《白的城》 (一)父亲说:这就是命 走了一小时的路,终于要进山了。 太阳起得早,照在背上暖洋洋的,早上出门时的一丝丝寒意现在完全散去,背上早已被汗水浸湿了一大片,汗褂像一大块膏药一样紧紧贴在背上。 山谷安静得只能听见自己的喘息和脚步声,还有芦苇划过衣服的滋啦滋啦声。 山路狭小陡峭,荆棘密布,乱石横生,时而蜿蜒崎岖,时而平坦开阔。每隔十几分钟,就有野鸟惊慌地从灌木丛中扑棱出来飞向远处然后钻进另一处灌木丛,每个山路的弯道处,总会有三两只松鼠会出现在溪涧边的松林间,远远地对着人打量,然后飞快跳开,消失在茂密林间。山路蜿蜒崎岖,颇为险峻,但这是父亲带着夏晓天砍毛竹的必经之路,这里的竹林离家最近。 “头丛顶上有刺,低头过去。” “嗯”。 “踩着石头过去,站稳。” “嗯” …… “慢!蛇!” 顺着父亲手指的方向,一只绿色闪着荧光的细长细长的青蛇,吊在右前方比人高一些的树枝上,一半缠绕在树枝上,一半垂顺下来,三角形的头部两侧绿莹莹的眼睛冷峻地看着前方,嘴里吐着信子,浑身翠绿色带着渐变的荧光黄的绿,阳光透过树荫照射着看起来特别艳丽,颜色越鲜艳的蛇毒性越大,头部越是呈三角形的蛇越要人命,这条蛇都符合了,说实话,如果它不是蛇,这颜色漂亮得让大多数人不舍离去。 “不要看它,只管低头快步走过去。” 夏晓天心里怵得很,照做了。 果然,那条鲜艳的青蛇挂在在树梢上一动不动。 父亲说蛇近视看不见人的,但能感受到人的响动,只要不打扰它就没事。不过也有胆大的人会用树枝或者石块远远地投掷过去,让它离开。 蛇特别记仇,最好不要攻击蛇,不然会遭到蛇的报复。父亲还说了个真实的事情,同村的大灶老叔年轻的时候在田间除草时劈伤了一条蛇,本来要把它打死结果被它跑了,结果以后再去那块地里除草,每次都遭到了蛇群的攻击,最后那块地再也没人敢去种,就荒废了。夏晓天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在进山的路上连续足足拐了二三十个弯,最后经过一个从崖石上流着细细瀑布的山涧,就来到了一片绿得快滴出来汁来的密密层层的竹林。这片长在山坡上的竹林,每一棵竹子都朝着同一个方向生长,像极了正在列队的士兵,只要风一发号施令,它们就会同时向左向右摆动起来,还发出阵阵“飒~飒”的呼应。 每个月要和父亲来一两趟,每次父亲就地取材用野藤条把三根毛竹捆在一起,用肩膀扛回去,顺便多砍一根,除头去尾就剩一半了,夏晓天只能勉强用单薄的肩膀扛这半根毛竹回去。虽说是半根毛竹,也够沉的,父亲走在前面经常是看不到他的人影了,然后再折回来帮他拎着这半根毛竹走一段路。 整个暑假不是放牛,就是干农活,隔三差五还得上山砍毛竹,毛竹是父亲做香烛贴补家用之需,夏晓天从小学三四年级开始就接替了夏凝承担了家里很多家务和农活,除了担不起重担,差不多可以抵上一个劳力了。 父亲是尝试过做生意的,卖过冰鱼,卖过牛杂,也贩过鸡苗鸭苗,但做过几次买卖都以赔本告终。二叔、三叔、小叔和邻居们没怎么念过书,三叔甚至都不识字,都可以把村里的竹笋卖给城里来的贩子,还承包了村里的牛纸皮厂,算盘打得啪啪作响,把账记得清清楚楚,常年把牛皮纸卖给县城的包装厂,赚了不少钱,最早装上电话的是三叔家,最早买电视机的也是三叔家。每每到学校要交学费,夏晓天都会埋怨起父亲来。 “阿爹,我们家怎么就不能做笋的买卖啊?” “阿爹,你怎么不想想做点赚钱的生意呢?” “阿爹,你为什么就不能承包开路的工程啊?” …… “嗨,这是命。” …… 每当这种情景,父亲总是会陷入长时间的沉默,只管一根接着一根抽着卷烟,把自己熏得咳嗽不止,过很长时间,才从烟雾中抬起头,叹一下气,“嗨,这是命”。夏晓天知道,每次抱怨父亲,都能感觉到父亲受到极大的压力,甚至能引发父亲无尽的伤感,每次伤了父亲后也会自责,但每次总是忍不住。 到底什么是命,大体就是人的命运境遇不一样,夏晓天从最开始的懵懵懂懂,到后来大体明白了一些,虽然每次父亲都讲得不那么具体。 父亲是读了高中有文化的,读过书的人最大的特点就是爱面子,心中总有一股自傲和清高,讨好人的话是基本不会说的,讨巧的事情是从来不会干的,所以父亲从来不迎逢别人,从来不亏欠别人,从来不钻营讨巧,行事一向直来直去,从不拐弯抹角,经常不屑与人为伍,也不轻易求人。 有一次母亲就在他面前说了一句,“你弟弟厂里那么多残次的竹笋,扔了可惜,我们要一些回来喂猪,省得我们去田里找猪粮好吧?” “怎么可能向他要东西,我不会求他,就算他扔到河里我都不会去捡!” “哎哟你这个人啊什么脾气啊?” “我是不会去的!” “你有骨气,不然我自己去。” “不行,你也不要去!” ……… 父亲摔门而去,只留下母亲一个人叹气。 在夏晓天眼里父亲就是这样的人,他觉得不能依靠别人,不能接受施舍,不吃嗟来之食,更不能去求人照应,他觉得这是男人最后的自尊,也是作为一家之主的底线。 父亲在村里就数他学历最高,那时候高中文凭整个乡镇寥寥无几,拥有高中学历的父亲才华横溢,吹拉弹唱样样精通,写得一手毛笔字,家里过年的对联从来没有去集市买过,父亲都要自己写,每年除夕,父亲摊开红纸洋洋洒洒,几副对联苍劲有力一气呵成,惹得亲友们连连称赞羡慕不已。 父亲年轻的时候被隔壁县一家国营机械厂聘用为高级技工,那可是正儿八经的铁饭碗,是所有街坊邻居羡慕的吃公粮的人,如果干到最后,那全家可就是城镇户口父亲也是领退休金的,夏晓天听得都入迷了,每次都可惜得帮父亲拍起了大腿,如果父亲一直在国营单位,那全家就不是农业户了,哪里还要干这无止境的农活呢?每每想到这些,夏晓天就发自内心地觉得无比悲伤。 (二)基因彩票 父亲说这是天意难测,那年他的父亲也就是夏晓天爷爷病危了,当年父亲可正是二十出头风华正茂的年龄,而父亲同父异母的两个弟弟两个妹妹,一个十岁,一个七岁,一个五岁、最小的三岁,父亲面临两难的选择,要么从机械厂辞职回家照顾家庭,抚养弟妹成人,这就意味着失去了铁饭碗;要么留任国营单位,但面临的是继母和弟弟妹妹们生活将无依无靠,最大的可能性就是带着孩子改嫁远走他乡。让父亲最后做决定是读书人的仁义道德,父亲说长兄如父家庭责任第一,就挑起了整个家庭的责任,从此就陷入了无尽的劳苦的深渊中。每每想到这些,夏晓天感觉头都大了几圈,父亲也算是汉子了,只是太可惜了,难以置信的可惜,夏晓天想想觉得自己被父亲坑了啊,一步错步步错。父亲为了赡养继母及抚养弟妹,从国营单位辞职后,每天早出晚归尽心尽力,种了二十亩水田和十亩旱地,凭着两个肩膀一根扁担,把一众弟妹和自己的几个孩子——夏晓天兄弟姐妹们逐个养大,夏晓天不知道,父亲是凭什么样的勇气和信念,支撑着他一路走过来的。 父亲啊你真是愚蠢及草率,夏晓天暗自思忖差点就拍着大腿脱口而出,慢慢就理解父亲了,父亲根本就没有喘息的机会,加上他读书人的性格,根本就无暇思考积累本钱和谁去做什么生意,他只能熬过每一天,每一天的每一个小时,一刻都不能停止,他的神经绷得非常紧,一丝都不敢怠慢,但日渐的生活压力,压得他脾气越来越大,怨气越来越多,有时像一个火药桶,更多的时候就是个地雷,谁都不敢碰他,只能离他远远的看着他。还好孩子们长得快,同父异母的弟弟、妹妹逐个会做农活了,父亲轻松了很多,夏晓天兄弟姐妹也会帮忙了,大的上山砍柴下地耕种,小的在家拔草喂猪洗衣做饭,日子倒是慢慢地不那么艰难。 日子不那么艰难,并不见得就有多宽裕了。 每当学校开学到了交学费的日子,孩子们把学费单交给父亲,父亲总是装作轻松的样子,然后东拼西凑交到每个孩子手里,每每在这时候夏晓天心里总是那么不是滋味,忧愁随着晚饭后父亲夹在手中的香烟蔓延开来,怎么办,只有读书吧,考上大学才行,只有考上大学,就能跳出农村,户口就可以马上迁到所在的城市,在大城里工作,在大城市买房子,娶老婆生孩子,从此不再种地不再扛毛竹不再放牛不再喂猪了……那谁不是吗,住在桥头第一家屋子的罗帅,考上了师范大学,毕业后当了两年神气的中学老师,后来就奇迹般地出国了去了新西兰,当老板了,还娶了个洋老婆。想到这些,梦想的种子在夏晓天心里萌芽,似乎触手可及了。 在夏晓天眼中,罗帅算是抽中了基因彩票,他是街道上第一个大学生,他父亲个子非常高,每星期固定回家一趟,每次回来都穿铁路站笔挺的深蓝色的制服,戴着有个金色徽章的大檐帽,黑色的绑带皮鞋可以照得出人影,提个黑色的手提箱可能随时翻出糖果零食,对每个人都很和气地招呼微笑,走路很快非常精神,他们是整个村人人羡慕的五好家庭。 罗帅看来是遗传了他父亲的所有优点,完全是他父亲的翻版,虽然没有父亲那么高那么高挑挺拔的个子,但其他的特征是一点不落地传承了下来,连少年白头都和他父亲一样,读书就更不用说了,从小学到初中到高中,成绩一直名列前茅。 考上实验中学后就一直是学校的重点培养对象,果然不出所料高考公布榜单那天就看到罗帅在师范大学录取名单里,成为村里第一个响当当的大学生,在街坊邻里眼里罗帅简直就是神童般的存在。 每次暑假回来,罗帅只要不是在家门口公然帅气地看书,就是抱个吉他在竹椅上极尽所能地炫吉他,边弹边唱。夏晓天每次从他家门口经过,不是赶着牛急着回牛圈,就是担着谷子往回家的路上赶,要么跟着父亲扛着毛竹,要么就是挑着猪食去喂猪,反正是没有停下脚步的时间,更没有驻足围观的机会,夏晓天加快脚步从他门口走过,他觉得不该让人看到自己这么满身脏兮兮的样子,说是自卑吧有一点,说有自知之明吧也是,总之,夏晓天是不想正眼看的,他觉得大学生没什么可以炫耀的,同时告诉自己大学生没什么了不起的,他用余光看着其他孩子们像看把戏似的把罗帅围得水泄不通,把草帽压得更低一些,不让别人看见自己,暗自咬咬牙下了决心,告诉自己一定一定一定要出人头地,一定一定一定要让所有人刮目相看。 “池塘边的榕树下,知了在声声地叫着夏天” “操场边的秋千上,只有蝴蝶停在上面”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迷迷糊糊的童年” …… 罗帅耐心地弹着吉他,一遍一遍地教孩子们唱着歌,歌声侵占了整个街道上空,夏晓天加快了脚步,把浑身的疲惫和歌声飞快地甩在身后。 洗了澡,吃过了晚饭,把自己关在房间,有人说男生照镜子的时间比女生多,确实,每天早晚夏晓天都会坐在镜子面前,看着镜中的自己,觉得邻里说得没错,每当家里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邻居们都安慰父母说,“日子苦是苦,但娃儿几个都长得俊俏,辛苦也值了。”夏晓天逐渐相信了邻居们的话,觉得自己长大了也能做个明星,自己想象以后和海报上的明星也差不了多少,只要把头发留长一些,再来个四六分,打点发蜡或者喷点摩丝,把刘海梳出来盖住一边的眉毛,只要不笑,酷酷的样子,自己肯定会很满意的。把衣领竖起来,墨镜戴一个,样子很帅哦,明星差不多也就这样,要像酷虎组合那有多酷啊,三个人的歌舞组合就很帅。 最酷最帅气的还是情歌王子,有个性有点叛逆,披肩长发,经常穿一件黑色T恤搭牛仔裤,脚上蹬一双高帮大头黑色皮鞋,牵一只边牧,那首《蓝狼》迷倒了多少少年少女,这辈子我也要留个长发,马上要考初中了,必须顺利考上初中才行,对着镜子夏晓天暗暗发了毒誓。 (三)老张剃头店 街上有两家剃头店。 离家近的是家门口的老张剃头店,桥头那家是一对父子在经营,父亲总说老张手艺好,每到剃头的时节,父亲总把夏晓天带到老张店里。 另一家剃头店,夏晓天从来没去过,很好奇,难道父亲和他们有什么纠葛不成? 不像。平时见面也点头微笑打招呼。 偶尔从他们店门口经过,里面人也不少的,情景大致和老张剃头店基本相同,小的孩子在里面也哭也闹,大一些的孩子出来也满头涂了痱子粉,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异样。 要不就是老张对父亲说了什么,导致父亲从一而终。 孩子都不爱剃头,每次剃头大人总要催到发火,夏晓天也一样,斗争到最后,还是敌不过父亲钳子般的大手,钳子般的大手要不是钳着脖子,就是钳着胳膊,像极了推土机的大臂捏着一人往老张店里提溜。而张师傅早已在店里笑吟吟地候着,双头把白色围布抖开,抖平整,抖掉围布上的前面的顾客留在上面的碎发,看着夏晓天扭捏地坐定,就迅速地把围布严严实实地围上去,然后系带在他脖子上再绕上三圈,父亲在身后扶住他的肩膀,老张在身前夹住他的双腿,这样前后夹击,感觉稳了,夏晓天一动也不能动,只能乖乖就范。 这是夏晓天的特殊待遇。 就因为那次半途从椅子上逃跑以后,他们就只能采用前后夹击的方式,这样两个人控制就稳当了。 当然最终还得配合,不然也很难顺利地把头剃完。 剃头对更小的孩子就是噩梦,经常看到孩子被或拖或拽进了老张的剃头店,一阵嘶声裂肺的哭声过后,就能看到孩子新剃完的头上涂满了白色的痱子粉,身上也落得星星点点,飞快从剃头店逃离。 剃头,对于夏晓天来说一直是不情愿甚至是恐怖的事情,父亲除了在意他的暑假作业,其次就是留意他的头发了,只要过二十天不到一个月头发稍微长一点,就会把他领到门口老张理发店去剃头,坐在那张又笨又重看起来已经包浆的升降椅子上,感觉就是酷刑开始了。 老张年纪大了,用的是手推剪子,经常让夏晓天疼得龇牙咧嘴的是没剪断的头发夹在剪子里还用力往前推,推子压在头皮上也让人很不舒服,尤其是冬天,冰冷的推子贴着脖子自下而上往头顶上一次次地推,每一次都能激起一片鸡皮疙瘩从脖子一直蔓延到脚底,碎发也丝毫不顾他的感受,掉进领口里,飞进耳朵里,弹进眼睛里,扎进衣服里,碎发最终一定会渗透所有的衣服到最里层的皮肤上,除了洗澡没有其他办法,不然又刺又痒非常难受。 最让夏晓天心惊胆战的是老张那手中锋利的刮刀,刮刀从袋子取出,打开后雪亮的刀片在皮革上来回抹几下后,发出的“唰唰”的声音就让人心里发怵,开始刮额头发际上的短发、脸上的汗毛、靠衣领脖子上的细毛的时候,夏晓天就感觉自己就像伸着长长脖子待宰的鸡,只要剃刀一拉,自己肯定就没命了,整个过程只能梗着脖子一动不动,只敢遵照剃头老张的手势判断自己脑袋转动的角度和移动的幅度,紧张得连呼吸都快忘记了。 熬到了要冲洗了,喘一口大气,学徒领着夏晓天来到水龙头边的凳子坐下,学徒摁着夏晓天的头,让脑袋在水池上方悬空候着,水是从一个高处的木桶接了根水管下来,从锅里舀出来一桶热水倒进木桶里,打开水龙头水就从管子流下来,水打湿头发后就上香皂,搓香皂的动作和力度有点大,把头皮搓得生疼,香皂泡把碎发全部带进了下水道,徒弟用手把头发捋干,然后用毛巾擦头发,头发被飞快的毛巾擦干后,回到镜子前的大木椅子上,老张继续用毛巾把头发擦干,最后用海绵块围绕脖子往后脑勺打上一圈痱子粉,徒弟帮忙解开围兜,就可以走了。整个过程就是一次惊魂之旅。 回家还要洗一次头,父亲也说剃头店不卫生,再洗一次保险。 每次洗完头摸着热辣辣红扑扑的脸,看着镜子中自己的寸头,很是不满意。留长发,那得等上高中,读高中就是大人了,再说住宿了大人也管不着了吧,以后再说吧,赶快长大要紧。夏晓天暗自思忖着。 (四)我要做郭靖 暑假作业还剩不少,晚上看电视还是做暑假作业? 两个小人在夏晓天的身体里,不断地斗争着,激烈地拉扯着。 全村有两台电视机。 村部有一台熊猫,三叔家有一台金星,三叔家的金星晚上七点前会打开,那也是家家户户吃完晚饭的闲暇时间,新闻联播开始的时候,人们就会准时围在电视机前,三婶婶会大声地招呼进门的邻居,同时会指挥前面的孩子该坐哪不该坐哪,谁坐前面谁挪到后面,谁坐高的凳子,谁坐矮的椅子,夏晓天就忍不得三婶婶那说话的口气和随意指手画脚的做派,在她眼中,她家就是露天的公益电影院,每个观众都得服从她的指挥和安排,你没花钱买票当然要心怀感激,不断送上恭维的话,婶婶一边笑着抱怨一边享受这种被追捧的满足。 看看大厅墙上的挂钟,快八点了。 《射雕英雄传》马上要开始播了,每一集都把夏晓天看得热血沸腾充满一身正气,走吧去村部。 去村部看电视让夏晓天比较自在,这是公家的电视,管理员准时就会打开,除了信号差一点,时不时要有人去转一转麻木而笨重的天线——信号接收器,其他没有任何不舒适,不要看谁的脸色,不需要迎合任何人的情绪,不要听任何人的使唤,没人问你的作业完成得如何,没人问你的成绩考得怎样,不需要准备尴尬的笑容,更不需要随时呈现过于客套的谦卑,你可以面无表情地看一晚上。 对于看电视,夏晓天觉得没什么不好,反而让自己浑身充满激情和正义感。 在回家的路上重复背诵精彩的台词成了夏晓天的必备技能,除了壮胆,他更是有意无意地让父亲听到,让父亲知道电视剧是能让自己吸收正能量的,他希望父亲能感受到这一点,而夏晓天感觉父亲是有听进去一些的,有感悟的,从每次越来越晚来喊他回家,夏晓天觉得是有感化到父亲的。 走在回家的路上,眼前不断飞过的萤火虫划开了黑漆漆的夜空,但不足以照亮夏晓天回家的路,稀疏的星光出来帮忙也照样无济于事。 黑夜,就是一尊怪兽蹲在不远的暗处,伺机寻找不备的人下手,狗就是怪兽派出来的帮凶,晚上的狗是不认人的,摸摸屁股上那道牙印,清晰可鉴。还是前年那天晚上摸黑回家被窜出来的黑狗给啃了一下,也没看清谁家的狗,夏晓天大喊着把它赶走了,回到家才发现屁股火辣辣的疼,也没敢伸张,就这样侧着身睡了半个月,然后自己脱了裤子让半边屁股对着镜子把结疤一点点撕掉,就算好了。 背台词既是让父亲听到他回家的音讯也是给自己壮胆,同时告诉狗们,我,是我,自己人。 “匡扶正义,征恶扬善!”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英雄所见略同!” “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 这些电视剧里面的台词,让夏晓天记忆深刻,也让夏晓天的内心多了一些潜移默化的正义感和积极情绪,每一集,都有精彩的台词和对白,相比学校的课堂上老师们照本宣科地上课这是更吸引夏晓天的地方。 去村部看吧,夏晓天飞快穿上鞋子。 三步并作两步向村部快步跑去,就像裹着一股风般踏进大门那一刻,激动人心的片头曲已经到尾声,郭靖拉满弯弓在满月下的镜头慢慢定格了,衔接得很好啊,一秒都没有落下,电视机前已经坐了不少人,十几个小孩自己搬了矮凳子坐在前面,大人们坐在后面的长登上,来得晚的人就站在最后排和两边的过道上,大家都盯着电视屏幕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环节,随着跌宕起伏的剧情,所有人齐刷刷发出阵阵惊呼,时而喝彩,时而叹息,时而愤怒,所有人几乎都一致地配合着电视情节和氛围,除了偶有父母潜入黑暗中,摸索着揪走一两个极不情愿的小脑袋离去,整体氛围极为和谐。 黄蓉的性格古灵精怪,聪颖过人,夏晓天非常着迷这样性格鲜明的女生,班上没有一个女同学是这一款的,以后找老婆要是能找黄蓉这种,就用一辈子去宠她。不过,黄老邪这种老丈人也很难对付,武功厉害,脾气古怪,如果生活中真有这样的老丈人,估计也有很大的挑战性,不过也很刺激。今晚的剧情还在脑海中跳跃,太揪心了,太感动了,夏晓天兴奋得比划起降龙十八掌的一招一式,“亢龙有悔”、“飞龙在天”、“见龙在田”…… 我要做郭靖,夏晓天感觉自己就是郭靖的化身。 练个什么功呢?夏晓天觉得要是有了武功那太威风了,降龙十八掌和九阴白骨爪,能练成一个就不得了了,轻功也可以,听老人们说有轻功的人定会飞檐走壁,随便都可以在几米高的围墙上来去自如,有轻功的人是怎么把轻功练成的呢。 传说古人的武功秘笈有记载,在两腿上各绑一个沙袋走路跑步,常年如此,随着时间推移,往沙袋逐渐增加重量,几年后,把沙袋卸下来,就可以飞檐走壁了,夏晓天觉得这个方法符合人体科学也合乎常理。 他决心要试一试。 夏晓天看了看牛,感觉它今天不至于造次,就让它自己吃草去了,这里草地空旷,方圆几百米没有庄稼也没有其他作物,这就是走远一些的好处,无需时时用绳子牵制着它。隔一会去找一找看看它在哪里就行,然后又可以不管它很久。 这只黄牛在家里已经养了好几年了,记得是父亲买回来的时候还是牛犊子,每年的寒暑假,夏晓天和夏凝轮换着放牛,这头黄牛除了每年犁地耕田,还开始生小牛了,小牛养到半岁就可以卖了换钱,一只半岁的小牛犊可以卖到八百到一千元左右,能解决家里很多只有钱能解决的问题。 放牛是个枯燥的活儿,大多数时间还是非夏晓天莫属,姐姐有更做细致的活要干,相比洗被单、晒被单、拔猪草、煮猪食,夏晓天更愿意把牛赶到野外,远是远了点,但自由自在,但能把放牛的时间充分利用起来找乐子,做点对自己人生有意义的事情,却是一项技术活。 夏晓天把破裤子剪下来两只裤腿缝制了两个沙袋,灌满了沙子用布条紧紧绑在腿上,夏晓天下决心要把轻功练成,在草地上来回跑了几趟,累得气喘吁吁,很是艰难,两只腿像灌了铅,累得满头大汗,屁股和大腿酸得不行,稍微休息一下再继续吧。 这要练多久啊,武侠们是怎么练成轻功的,要是能有武功秘笈就省事多了。 把沙袋解下来当枕头,躺在草地上,随手扯一根狗尾巴草放在嘴里含着,嫩嫩的草芽嚼着有点微甜,看着蓝天,一大朵白云从远处的群山上慢慢探出头,慢慢分开,像靠在一起的两匹飞跃前进的白马,有如放慢动作的皮影戏,天空就是一块大大的幕布背后有人支棱着棍子,把两匹白马缓缓地从东边往西边移动,后面跟着一高一矮的两个驯马人,迈着大步,紧紧追着马匹,手里还拿着皮鞭,慢慢地,马变形了,不像马了,变成了一群绵羊,牧马人也就成了牧羊人。 云朵离我们有多远,天有多大,比天大的地方是什么,是宇宙?如果是的话,那穿过宇宙的外面又是什么地方,外太空?那穿过外太空又是什么地方?谁能告诉我答案?夏晓天在放任牛去自由吃草的闲暇时候,经常天马行空胡思乱想。 (五)闯祸的豆娘 没有风,太阳晒在身上很暖和。 此时的风已经从空中沉淀下来,懒洋洋地落在草丛中、树林里、小溪边,一只浅蓝色翅膀的豆娘,扑棱扑棱飞了过来,停在眼前的狗尾巴草叶子上,豆娘细细的尾巴,细细的翅膀,细细的腿,小小的眼睛,和蜻蜓比,豆娘显得太弱不禁风了,一点点风就能把它的翅膀吹散开,风再大一点,就能把它吹得东倒西歪甚至掀翻,夏晓天看着豆娘,总会想,豆娘和蜻蜓造型相似肯定是近亲,它们长得几乎一样,豆娘就像是缩小版的蜻蜓,蜻蜓如果是喷气式飞机,这豆娘就是带着小小螺旋桨的直升飞机,豆娘它知道自己是豆娘吗,它知道它自己最多就只能活一到两星期吗,如果它知道自己夏天都活不过去,会不会伤心呢?应该不会,它没有情感肯定不会伤心的。豆娘吃什么,对人类有什么作用,它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它的存在对人类有什么影响或者意义?一串的问题,从夏晓天脑海中蹦出来。 在夏晓天的眼中,一只豆娘是那么渺小,微不足道,那么,如果宇宙有一双上帝之眼看着人类,自己是不是也像豆娘一样渺小一样弱不经风,对于宇宙而言,人的一生是不是也像豆娘一样转瞬即逝,一个人从生到死不也就是如豆娘一样一两周的存在吗?我们同情豆娘,可是没有一个巨人来同情我们,难道宇宙中有一个上帝在冷眼看着我们吗,看谁可怜,就把他抓起来放到另一个地方去? 夏晓天从来不抓豆娘,但蜻蜓不一样,蜻蜓很强悍,个头大不说,蜻蜓可以一直飞个不停都不累,可以在空中任意方向瞬间移位,风再大也没关系,就算下雨也无妨,照样在风雨中穿来穿去,不知道它们是怎么做到的。夏晓天就爱抓蜻蜓,只要蜻蜓停在哪片叶子上,就会悄悄跟上,行动要慢得连自己都感觉不到在动,把呼吸收起来咽进肚子,悄悄地伸出拇指和食指,慢慢靠近,慢慢靠近,看准时机迅速地捏着蜻蜓的翅膀或者尾巴,蜻蜓会回头咬人,要迅速把它双翼靠在一起捏住,否则它会啃咬人的手指,它也是能咬破手指的,蜻蜓的咬合力很大。夏晓天最常玩的游戏,就是把蜻蜓的尾巴用指甲摘下来,再插上一根细细的草,然后放飞,看着蜻蜓不知情地拖着一根长长的尾巴摇摇晃晃地重新加入飞行的队伍,总会生出一种快感,恶作剧后的极度快感。 夏晓天看着眼前这只豆娘,浅蓝色透明纤细的翅膀,双双合在一起收在身后,细细的略带弯曲的尾巴微微向上翘起,细细的腿紧紧地抓着狗尾巴草叶子,眼睛一动不动看着前方,他尽量不制造出动静,以免惊动眼前认真而努力攀着狗尾巴草叶子的豆娘,让它安安静静待一会,夏晓天在想,它吃什么呢,豆娘彷佛不需要吃任何东西,至少夏晓天没见过它吃东西,直到夏晓天非常仔细观察,才发现豆娘的嘴里其实叼着一只非常小的黑色小飞虫,小得几乎看不见,豆娘小小的嘴咀嚼的动作轻微得几乎没在动,它是吃飞虫的,尽管不轻易被发现,夏晓天看得简直快入迷了,豆娘默默无闻但很努力的样子,让他心生喜欢。这种爱怜在夏晓天心里不可救药地疯狂生长。 太阳伸出无数温暖的双手抚摸着大地的每一寸肌肤,顺便把人也按到软绵绵的草地上,空气中弥漫着树叶生长时沁人心脾的气息,草丛中鹅黄色的几朵野花,努力地舒展着花瓣,微风吹过,一张张笑脸在对着阳光打招呼。夏晓天调整了一下姿势,惬意地闭上眼睛,迷迷糊糊中,他感觉自己身体轻飘飘地快浮起来,牛在哪里,差不多要去找一下了,他觉得自己身体被一团有力量的空气托起来,身体像游泳一样漂浮在空中,离地越来越高,不由自主地张开双臂滑行,在空中滑翔起来,他看到了远处的庄稼地、树林、小溪流,每个景物像电影镜头中的火车窗外的景色一样,一帧一帧地由慢到快由远到近,夏晓天惊奇地四处张望,奋力划动着双臂,双腿用力往后蹬,他清晰地看到在地里劳作的人们,看到灌木丛中,自己家那头肥壮的黄牛,和另外几只牛在一起悠闲地吃着草,身后跟着两头小牛慢慢在草地上走着,阳光在它们身上镀了一层暖暖的金色。 夏晓天意识里能清清楚楚地感知到这是梦境,但怎么也醒不来…… “隔壁方伯伯的豌豆苗被吃了一半。” “把下街道的邓叔叔秧苗也糟蹋了。” “三叔的黄瓜秧也被吃了” …… 回到家不久,母亲就接到了邻居们的控诉。 肯定是闯祸了,夏晓天大气不敢喘,脸都白了,站在院子中央如临大敌等待着大人的制裁,任凭母亲的扫帚落在身上、头上、腿上。夏晓天一边极力躲避,一边求饶。 “阿娘我再也不敢了,别打了。” “记得不记得?” “记得了。” “每次都这样,记得?” “下次再也不会了。” 打累了,母亲气得把扫帚一丢,临走再拎着夏晓天的耳朵拧了一圈,去屋后田里打喂猪草去了。 夏晓天捂着耳朵龇着牙后悔不已,不该在草地上躺这么久,该走动走动的,不然也不至于睡那么久。应该再把牛带远一点,嫩草超多的地方,离庄稼地远远的,也不至于还要吃庄稼才能饱,这牛肚子太大了,吃个不停才能填饱肚子。 当晚,母亲领着夏晓天去每家送了十个鸡蛋再加上一箩筐好话道歉才算了事。得不偿失,这一躺就丢了这么多鸡蛋,每只鸡蛋要是都孵出小鸡,每只鸡又能生很多蛋,哎呀亏死了,按照鸡生蛋蛋生鸡推理,那真是亏死了,夏晓天自责不已。 其实代价还得加上一把雨伞,那把家里唯一的雨伞,怒火中烧的夏晓天用它抽了那偷吃的牛,就抽了那么三两下,毫无悬念,断了。 (六)杀死牛蜱虫 这牛啊让人又爱又恨。 父亲说,这头牛啊抵得上五个全劳力。 自从家里多了这头牛,夏晓天就再也不需要和父亲一起用锄头吭哧吭哧翻地了,父亲架起犁耙,把犁轭用绳子套在牛肩上,左手扶着犁把,右手执牛鞭,牛就乖乖地遵照指令在地里来回翻起地来,速度快不说,还翻得深,水田一定要深耕才行,来年的收成才会稳定,这是人工翻地不可比拟的,一亩地五个成年人至少要一天才能翻完,而一头牛只要半天。整个农忙期间,这牛的贡献就最大了,自家的田能很快就翻完了,还能租借给其他邻居换点工钱,这期间给他吃点稀饭加点饲料,农忙过后只要牵到野外吃草,慢慢养膘,等待来年的农耕,况且,这是一头年轻的母黄牛,每两年左右就能产下一小牛崽,小牛崽养个半年就可以出售了,能卖个八百一千的,父亲很是满意,这牛带来直接的好处就增加了家庭收入,父亲似乎笑容慢慢多了一些。 夏晓天打心里对牛怀有好感,轮到他放牛的日子,他其实是心甘情愿的。放牛的日子除了时间长了一些,其他也没什么特别难熬的地方,除了可以练轻功,其他乐趣也还是有的。 最常玩的就是骑到牛背上让牛驼着,来回巡视自己的领地,其次就是杀死牛蜱虫。 这牛蜱虫啊,估计世界上没有比蜱虫更丑陋的昆虫或者生物了,看着让人内心发怵。 第一次发现牛蜱虫,是那次骑着牛走了一段颠簸的路滑下来后,发现不断摆动的牛尾巴根部,有几粒明显的深色颗粒,随着牛尾巴来回摇摆,任凭牛尾巴怎么甩,还是牢牢附在牛尾巴根部,像长在牛尾巴上的小肉瘤,奇怪了,夏晓天凑上前去,按住了摆动的牛尾巴,翻开牛毛,居然像肉瘤的颗粒是软软的一粒,用手捏一捏弹性十足,大的像花生米般大小,中等的像黄豆般大小,小的像绿豆般大小,夏晓天摘了几粒下来,纳闷地看了看然后放在路边的石板上,夏晓天发现这居然是是会动的虫,是一种长相让人觉得极其丑陋造型诡异的生物,整个身体圆圆的,看不到它的头,也没有眼睛,看不到屁股,整个身体圆滚滚的由一张嘴和八只很短的腿脚组成,没有发现其他器官,翻过来放在石板上让热辣太阳直直地晒着,嘴还在一张一合,想要咬什么似的,八只小小的短短的脚开始动弹起来,在空中抓啊抓啊,挣扎着想要翻过身来,怎么可能呢,那腿脚短得根本够不着石板,徒劳无功地在空中扒拉着,这就是吸血蜱虫,它可以牢牢地吸附在牛身上,贪婪地吸血,把自己吃得肚子涨涨的,而牛却无能为力,无论如何甩尾巴都无济于事。 夏晓天看到这突然感觉心里一个激灵,吓得赶紧跳起来翻翻自己的衣服裤子,生怕也爬到自己身上,把能脱的脱下来在空中抖了个遍才放心,然后怒不可遏地回到牛身上仔仔细细翻了个遍,把所有能找到的蜱虫都一一摘下来,居然有六七十个摆满了整个石板,每个蜱虫大小不一,但样貌同样丑陋让人看着心生厌恶。 让它们在热辣阳光下享受日光浴吧。 在阳光的照射下,石板的温度慢慢升高,每一个蜱虫在空中徒劳无功地舞着短短的脚爪,这个场景有点瘆人但大快人心。 夏晓天就走得远远的,等牵着牛吃完一圈的草来回再来看时,个个都一动不动,晒死了,圆滚滚的肚子干瘪了许多,夏晓天不敢碰它,除了毛毛虫以外,这种长相的生物同样让他心里发怵,他不知道这种虫是怎么繁殖出来的。 为什么会有这种专门寄生的虫呢,它什么都不吃,就专门吸血? 这种看似没有生殖系统的虫子,怎么繁衍生息,百思不得其解。 当晚,夏晓天问姐姐知不知道蜱虫,夏凝麻利地往架在柴火灶上的大铁锅里倒着猪粮,头也不回就说见过,知道,在人身上叫虱子,在牛身上叫牛蜱虫,蜱虫没有排泄系统,只进不出,这世上只进不出的除了传说中的貔貅就是蜱虫,它能把自己吃到最后涨死,摘一个最吃饱的虫往地上用力一甩,就会炸出个血点,爆裂而死。 夏晓天觉得不如让它晒太阳慢慢死比较过瘾解恨,不能让它死得太干脆,这样太便宜它了。 有了杀死牛蜱虫任务,夏晓天每次把牛牵出来时就会前后上下检查几遍,直到确认身上牛蜱虫摘除干净为止,每次吃饱喝足,就把牛牵到水圳里泡溪水,抓一把茅草将牛上上下下反复搓几回,让牛身体保持干净清爽。 父亲说牛蜱虫就怕干净,只要干净了,牛蜱虫就没有了栖身之地。 夏晓天想,那不是和人一样吗,只要不洗头,一个星期必定长出虱子。 (七)牛啊,你的命真大 夏晓天再也不能把牛赶到太近的地方,还是往远点走,才不至于闯祸。 远的地方草多,也较为安全,庄稼少,活动范围宽广,只是人和牛一样腿脚要勤快,权衡利弊,与其担惊受怕,不如让自己安心。 这次找到的草场很辽阔,一望无际的草,似乎专门为夏晓天准备的,看样子近期没有牛来过,看地上几个牛脚印时间看起来有点久远了,每个大脚印形成的水洼里集满了雨水,清可见底,对几只黑色的小蝌蚪来说已经相当于我们的游泳池了,它们摇头摆尾在水洼里游来游去,布谷鸟在远处灌木丛林里不紧不慢地叫唤着,这是布谷求偶的时节,声音清脆透亮,空中弥漫着青草的气息,蜻蜓像喷气式飞机一样飞快地四处移动,捕食空中密密麻麻乱窜的小飞虫。 就在这了,夏晓天下定了决心。刚要回头寻思那牛,那老牛看到嫩草已经迫不及待地大快朵颐了。 练功练功练功,夏晓天的沙袋已经加了几次沙子了,练了快一年,确实有一些效果,平时走路健步如飞身轻如燕,彷佛轻功练成在身。 快把自己累死,赶紧休息一下。 太阳还没升到头顶,只见牛好久没有走动了,夏晓天走近一看,发现牛已经不吃草了,肚子鼓鼓的像个充满气的大皮球,呆呆地站在灌木丛边一动也不动,牛的一双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前方,嘴巴在反复咀嚼着,嘴角的涎水不断地往下淌,地上已经积了一滩水了。 嗯,这是怎么了,这场景夏晓天之前没见过。 使劲拉缰绳,牛也根本不配合,用鞭子抽,也赶它不走,吃到什么不明的草中毒了,断肠草?牛吃了断肠草必死,夏晓天顿时紧张起来,现在的牛可是家里重要家庭成员,能干的劳动力,出问题怎么办,夏晓天不假思索撒开腿就往家里跑,搬救兵去。 “阿爹,不好了不好了!”门还没进,夏晓天就冲着家里大喊起来。 “甚么事。”父亲在院子里垒着柴垛。 “我们家牛,牛,牛它……”夏晓天喘不过气,撑着腰蹲了下来。 “哪样,快讲啊。”父亲说。 “快,牛快不行了。”夏晓天缓过劲了。 …… 了解情况后,父亲就随夏晓天快步出了门,叫上了兽医站的医生老林。 夏晓天领着父亲和老林,火急火燎地赶到了那片草地。牛,还是一动不动站在原地,嘴不停地在咀嚼,涎水还是持续往下流,地上的泡沫更多了,像母亲洗衣服飘在水面的肥皂泡,流到更远的地方了。 老林和父亲围着牛看了半天,先是听诊,然后查看口腔里的唾液,接着到处看它可能吃过的草,最后蹲着看流到地上的一滩涎水,老林用两根手指捏起来闻了闻,得出的结论是消化不良以及吃到了难以消化的草导致胃胀气之类的问题。 老林当场把一些药片碾碎了给牛灌了进去,观察了一会,牛就可走动了,夏晓天松了一口气,和父亲一起把牛牵着慢慢往回走,赶回牛圈后,父亲就让小叔骑了摩托去了镇里的农贸市场,很快就回来了,手上提了一个装了活泥鳅的红色塑料桶,泥鳅密密麻麻地在桶里慌乱地窜来窜去,本来就不多的水泛起了一层层白色的粘液,父亲把一桶泥鳅提到牛圈,把牛牵出来,把绳子系在柱子上,绑结实了,取来一个开口削成斜面的竹筒,一筒一筒地把泥鳅带水一起灌进牛的大嘴里,父亲把拴住牛鼻子的绳子往高处一提,就咕咚咕咚全吞下去了,一桶泥鳅全部灌到了牛肚子。夏晓天在一旁看得惊呆了,活吞泥鳅这是要干啥。父亲说这是给牛增加营养,刺激胃部的消化功能,拉着夏晓天回家了。 不过,相比牛从木桥上掉到河里去,这次胃胀气算是小儿科。 那也是夏晓天第一次发现,牛是会游泳的。 为了抄近路去附近的草地,夏晓天决定牵着牛经过一座木桥,最开始牛就不愿意上桥,一直往后退,据说牛是有灵性的,对危险的判断几乎是人类的几倍。夏晓天不干了,好不容易到了桥边,还想后退,不行。 夏晓天想了想,于是折了路边的竹条,对着牛屁股就是一顿猛抽。 牛被抽得猛地往前冲,果不其然,年久失修的桥面被踩塌了两块桥板,根本不能承受牛的重量,牛整个身体一歪顺着河岸就掉落到河里了,“扑通”一声溅起了高高的水花打湿了桥面,整头牛沉到水里去了,这水可是深不见底,是河流处形成的一个大大的水潭,夏晓天吓得脸色发白,心想完了,这下牛肯定被淹死不可,自己也肯定小命不保。 正当不知所措的时候,牛居然浮起来了,先是牛头伸出了水面,然后撒开四只蹄子“扑通、扑通”开始朝岸边划水,很顺利地游到岸边,只见牛缓慢地爬上岸站在草地上一边舔着身上被树枝划破的伤口,一边抬头瞪着大牛眼看着夏晓天,夏晓天不可置信,小心翼翼地蹚水来到河岸边抓起牛缰绳,慢慢地沿着河岸把牛牵上了岸。 夏晓天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除了牛身上被树枝划破了几处皮,基本无大碍,行吧,既然到了对岸,就去既定的草地好了,就是返程的时候要绕远路,只要牛没事,这些都不是事,那天夏晓天对牛特别温和,一整天都没打过它一鞭。 (八)夏凝说:读书不如喂猪 得赶紧上初中,夏晓天心想。 要是到了初中,大概率是要住校,住校了最多就周六、周日回家放牛两天,会轻松很多吧,他开始盘算着初中寄宿以后的计划。 小学毕业就要考初中了,初中大概也就一半多的人能考上,成绩太差的肯定不行,有疾病会影响学习的可能也不行。按常规的情况,一个班五十多个同学大概会有将近二十来个同学上不了初中。 那谁,她肯定上不了初中,就是邓茉莉。 她有癫痫病,很胖,像个充了气的气球,她可是个定时炸弹。 她大约每星期都要发作一次,她发病的时候没有任何征兆,随时随地直接躺倒在地,两眼翻白,牙关紧咬,四肢僵直双手紧握,口中不断冒出白沫,浑身还伴着抽搐,最开始大家都吓到挤成一团了,乱做一锅粥,桌椅板凳都被挤翻了,文具书本扔了一地,这时候,班主任就会飞快地唤来医务室的校医,校医到了第一件事情就是控制双手双脚,疏散围观同学,把邓茉莉扶起来呈半躺状,避免呕吐物堵塞呼吸道,然后解开紧扣的衣领、袖口,接着就是使劲戳人中,如果苏醒了,就继续检查眼睛,检查口腔,看看是否受伤,端一盆冷水拍拍脑门拍拍大椎,不一会人就清醒了。 经过几次的慌乱,后来所有同学就习以为常了,算好时间,大概她发作的日子快到了,大家都做好了应对措施,避免惊恐和慌乱,甚至医生一边急救,老师和同学们还继续在上着课呢,果不其然,小学没还毕业她就退学了。 还有几个同学,数学、语文考试分数是个位数的,肯定也上不了初中,脑子笨不说,平时还不努力,座号都比分数高,上初中也浪费时间,还不如帮家里多做农活好了。 夏晓天成绩中等偏上,数学语文总能考个八十多分,和成绩好的那几位同学是没得比,不过上初中应该是没问题的。 不出意料,暑假开始没几天,录取通知单就送到家里来了。 夏晓天和姐姐夏凝在卷蜡烛芯,父亲把草纸用裁纸刀按照既定的三种规格裁切成大中小的纸片,姐弟俩只要涂上浆糊,在餐桌上用手搓几次,把纸卷在差不多筷子粗细的竹签上,蜡烛芯就做好了。 父亲把洁白如脂的石蜡放进铁锅内,置于炉火上加热融化为蜡油,然后左右手各持四五支卷好的蜡烛芯,在铁锅内的蜡油中直下直上进出几个回合,蜡烛芯就包裹着凝固了的白色蜡油,变得粗壮起来,最后一道工序是在红色的蜡油里再进出两三回合,那么十支完工的红色蜡烛就出炉了,每逢初一十五烧香拜佛,这些蜡烛就派上用场了,香、金纸、蜡烛缺一不可,蜡烛可是主角,在蜡烛的指引下祖宗才能看见光明。 父亲的香烛制作手艺也是拜师学的。 在一次赶圩,父亲发现所有摊位上卖的佛事用品,都是县城的小贩到镇里来售卖的,镇里就没有一家自制香烛的作坊,而在后山毛竹长得郁郁葱葱,除了每年春天挖竹笋,没有其他太多的利用价值,父亲终于灵机一动,不如自己试试。于是立马行动,到小摊贩去套近乎,得知大致的制作流程和方法,回家按流程如法炮制一番,结果还真有模有样,除了因颜料比例不得而已,还在不断尝试中,最后一道工序上色的色度不够稳定,其他工艺基本可以拿上台面。 经过很长时间的不断调试,不断加辅料,不断调整配比,最后把比例固定下来,质量慢慢就稳定了,从此,一家人就多了一份较为稳定的生计贴补家用。 但这不是个轻松的活,需要更多人参与忙活,光靠父亲一个人是远远不够的。只要是周末,或者是寒暑假,夏晓天必定要加班加点,帮父亲做一些库存,以备不时之需,记得好几次为了赶一批客户定制的货,一家人从夜里一直忙到天亮,等到活干完,凑齐了客户要的货,全都累得瘫下了,而父亲却是最后扫尾的主力,最辛苦的还是他。 随着时间推移,最开始多一份收入的欣喜,慢慢被时间淡化了。 “还是赚钱太慢了。”夏晓天一边剥着粘在手掌上被浆糊凝成厚厚的纸屑,一边不经意地抱怨。 “各人各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你投胎成我的孩子,这是上天的安排,没办法的啰。”父亲反而开始安慰起孩子们。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被街坊邻居公认有文化的父亲,一边忙着手上的活儿,一边开导夏晓天。 “人生大多数时候是没有太多选择的,但命运可以靠自己改变,前提条件就是勤劳,脚踏实地做好当下的事情,我努力赚每一分钱养家,你们好好读书,靠自己改变命运。” 父亲明显占了上风,说不出哪里不对,但也无法反驳。 夏晓天姐弟俩卷纸的速度明显跟不上父亲进度,经常是父亲手里空了,姐弟马不停蹄也供应不上。这时候父亲就会停下来,抽一支烟,四处查看查看。 此时,邮递员径直从前门进来了,他看了看一家人的忙碌的场景,二话没说就把挂号信递到父亲手中。 “是通知书,这里签一下名。” 邮递员走后,父亲撕开封签,抽出了夏晓天的录取通知书。 “哦,我弟考上初中了。”夏凝说。 “这不是意料之中的嘛。” “对啊,以后就剩我一个人帮阿爹刷纸了。” “不是还有老弟老妹吗?” “哦,他们啊,行吗?” …… 夏晓巍和夏贝贝都还小,不过,自己也是六、七岁就开始做家务了,孩子很快就长大了,你都没有注意,孩子就刷刷地长大了。 夏凝一边飞快地卷着蜡烛芯,一边若有所思,自己没考上高中,也不想复读了,夏凝觉得自己根本不是读书的料。 回想初中读书的日子,那是度日如年。只要走进教室就哈欠连连,翻开课本书就头晕脑胀,晚自习时间长了就胸闷恶心,夏凝有自知之明,一点不夸张,对于读书这件事,对她来说比登天还难。 读书不如喂猪,相比读书还是喂猪来的舒坦,夏凝发自内心地对夏晓天说。 (九)聪明的猫屎 夏凝长大夏晓天三岁,夏晓天大夏晓巍三岁,夏晓巍大夏贝贝三岁,姐弟们的年龄排列得很整齐。 夏晓巍出生时特别虚弱,不仅早产,体重也不足。 夏凝发现这个弟弟表情特别成熟,不哭不闹的时候看起来很稳重,笑起来的时候倒像个孩子,但他大多数时候很安静。所有的兄弟姐妹都是双眼皮,就这个弟弟是单眼皮,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婴儿还没长开,还是因为眼睛小,你以为他睡着了,其实是在看你,因为不哭不闹,所以大家都觉得这个孩子在冷眼观察世界,特别老成。 所有人都认为这孩子特别好养。 但事实完全出乎所有人意料。 那天午后,夏凝打完猪草回到家,刚刚放下猪草筐子,只听见母亲和父亲在争论什么。听了一阵才大体明白,母亲觉得弟弟越来越安静,感觉体重没有增加,你逗他,他的回应不太明显,很应付,说不清哪里不对劲,感觉应该是有什么问题,母亲想带孩子去医院看看。 但脾气暴躁的父亲总是不耐烦,说婴儿差不多都这样,比较虚弱也是正常的情况,每个孩子都是这样过来的,好好的孩子哪里会有什么问题,再观察一段时间,让母亲不要想太多了。 这时母亲不干了,让夏凝帮忙收拾东西去医院,父亲看拗不过,只好跟上,临走还折回家里带上了家里全部的钱。 到了医院,医生说母亲没有奶水,这个状态应该有相当一段时间了,夏凝觉得太不可思议了,连医生也觉得不可置信。 “你都没奶水,你不知道吗?” “啊,孩子吃得津津有味,有奶水的啊。”父亲惊讶地说。 “吸出来的只是水,不是奶。”医生抬头看着万分疑惑的父亲和母亲。 “啊,这样啊,我说怎么长不大。” “你看看,屁股都瘦成锥子了。”医生翻开包着孩子的用旧衣服剪成的围布,戳了戳孩子的屁股,这屁股看起来比猴子屁股还小。 “那怎么办,医生。”看着怀里的孩子确实像一只小猴子,母亲急了。 “你这奶水,没营养,还不如稀饭汤呢。”医生继续冷冷地说道。 “哎,我真的不知道啊……”母亲急得快哭出来了。 “我开药给你,不要急。”医生冷静的语气和表情听起来很有把握的样子。 “你看你,是吧,我说要来看医生,你总说没事没事……”母亲转头对父亲埋怨起来,母亲愤怒地看着父亲,手中帮孩子整理围布,看母亲的架势,就差没把纸尿布塞进父亲因吃惊而张大的嘴里。 “哎怪我,那田里不是忙吗。”父亲心生无奈,愧疚得不敢看母亲。 “再晚来十天半个月,孩子就没救了。”医生全然不顾两人的责怪和争执,只管刷刷刷地写药方,吩咐身后的护士抓药,说这话,看起来他接诊且治好过同样病症的孩子。 “来来,这些带回去,一帖药熬三次,三碗水熬成一碗,给他吃下去……喝稀饭汤,吃点米糊,奶不要喝了,没用。”医生交代识字的父亲。 “药引我这里没有,你们自己去解决……”医生继续交代。 “啊 ,这药引?” “对,是的,没错。” 药引居然是猫屎,父亲再次惊讶合不上嘴,有听民间传说猫屎入药的,没成想是自己孩子中招了。 医生说孩子得了奶痨病。 “对,要干的猫屎,把它搁在瓦片上,放进灶膛用火烧,要烧透烧成灰,加到中药里一起煨,把药汤倒出来给孩子灌下去。”医生冷静得出奇,完全不顾父亲的震惊及不可理喻的表情。 付了钱,父亲就拎着一大塑料袋十几包药往家里赶。 “谢谢你,医生。”母亲不忘有礼貌地回头哈腰致谢。 听闻讯息的热心街坊邻居们助人为乐的积极性很高,人人出动,随后纷纷带着猫屎蜂拥而至,有的掩着口鼻,有的手伸得老长老长,还有装在塑料袋里用长长的木棍拎过来,还有邻居看着猫拉完屎从沙里扒拉出来带着余温给装过来的,大家都很热心找猫屎,热心的背后有那么一点说不出是兴奋还是幸灾乐祸的成分,不到半天时间,猫屎就装满了大半盆。 最后,父亲把猫屎全部倒进茅厕。 “全部都不行。” “怎么,没有能用的吗?” “医生说了要干的猫屎,干的才行。” “哦,那怎么办。” …… 听说要干的猫屎,热心的街坊邻居都犯难了,一筹莫展,太难找了,哪怕是小一块也找不到。 第二天有一个邻居用瓦片托着几坨看起来风干了的粪便送来了,说是猫屎,父亲接过来,等邻居走远了,端详了半天迟迟不敢断定,最后还是咬咬牙扔了,父亲说,这团猫屎很可疑,它的主人是谁,以及什么时候拉了这坨粪便不得而知,关键是这位邻居,三年前和父亲在灌溉水田的时候有点小过节,父亲清楚记得这件事情。 自己才最可靠,夏凝和父亲开始寻找自家猫的踪迹。 自家是有一只狸花猫的,为了防鼠患,平时基本不喂食,且居无定所,经常不着家,游走在屋顶、房梁、谷仓附近,昼伏夜出行踪不定,经常能看到自家的猫叼着肥硕老鼠呜咽着从人们眼前大摇大摆地走过,但是很少留意它们将猫屎排泄在哪里。 经过一天一夜的蹲守,夏凝终于发现了自家猫的行踪。 刚刚产过一窝小猫,夏凝看见过自家的母猫叼着猫仔走过厅堂的大梁把小猫藏在老屋的屋檐下。夏凝协助父亲用楼梯攀上了屋顶,小猫们的粪便就排在附近屋顶的瓦片上,这么看来,这是真正的猫屎,父亲如释重负,用手掰了一大块已经风干透了的呈铅灰色的猫屎,回到厨房,用瓦片托着放在炉子上炙烤了一小时,才烤成了白色的灰烬,终于,药引解决了。 给奄奄一息的婴儿灌药是操作起来更艰难的大工程,既是体力活也是技术活,最开始不得法,孩子抗拒地哭得先是声嘶力竭然后是气若游丝,药汤几乎洒出一半,最终在夏凝和父母的努力下,每天一帖药连续十二帖药算是服用完了。 一个月后,不再吃母亲奶水的夏晓巍终于鲜活过来了,脸色有了婴孩该有的一丝红润,笑声也渐渐多了起来,不再那么老成了,像孩子样子的时候多了起来,眼睛还是单眼皮,但似乎明亮了许多也大了一些,之前说孩子是捡来的邻居们,也慢慢闭嘴了。 有惊无险的幸福来得虽然曲折艰辛,但毕竟是捡回来了一条小生命,父亲和母亲对孩子更是呵护有加。农忙的时候,舍不得把一个幼儿独自放在房间,父母经常把夏晓巍背着下地,累了就放在草地上睡觉,夏凝也就经常出出进进背着弟弟到处跑,去村办小学代课也背着,去街上摆地摊也背着,去打猪草也背着。 因为营养不良,夏晓巍个子比其他孩子略矮,头毛发黄长得稀疏,比正常人的同龄小孩看起来稚嫩多了,到了上小学的年龄看起来还像个读幼儿园的小朋友。但这些丝毫掩饰不住夏晓巍的天资,夏晓巍心灵手巧,聪颖过人,老师没怎么教他,一手漂亮的铅笔字,夏晓天和夏凝都望尘莫及,小学必读古诗张口就能一字不漏地背下来,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一学就会,每次考试名都列前茅,各种奖状贴满一张墙,邻居个个都夸赞他是文曲星下凡,日后必成全村骄傲。 夏晓巍很安静很有耐心,他可以一下午坐在餐桌边写作业,一动也不动,不喝水不上厕所,邻居同龄的孩子们催他去玩也不急着离开,直到母亲把饭菜端上桌子,他才会收起课本和作业,和大家一起吃饭。暑假作业从来不需要父亲提醒和检查,书写工工整整,不到一个月,所有作业都可以完成。 他可以一下午静静地观察蚂蚁搬家,总结出黑蚂蚁和红蚂蚁的区别,哪些是蚂蚁领队,哪些是工蚁,哪些打前战,哪些负责报信,哪些负责搬运,给每种蚂蚁取了职位,领队蚂蚁叫“指挥官”,负责搜寻食物的叫“侦察兵”,负责搬运的叫“工程兵”……经常把打死的苍蝇、蚊子拿去当成蚂蚁的美餐犒劳蚂蚁大军。他说其实蚂蚁就是一支有组织有纪律的军队。 夏晓巍做了一个有趣的实验,他把一只撕成两半的红蜻蜓,放在“侦察兵”的路线上,不久后,“侦察兵”就毫无悬念地探得这么一大块美食,大喜过望马上回去老巢搬救兵,带来了浩浩荡荡的“工程兵”,还跟着“指挥官”,夏晓巍立马把蜻蜓换成了一片青菜,结果场面有点凌乱了,两名“指挥官”对着“侦察兵”一顿训斥,就像上级军官用手指戳着下级士兵的脑门的样子,感觉就是一阵疯狂输出,似乎在说“你搞了个假情报,啊,是这么玩的吗?”那个“侦察兵”低着头摇着双手惊讶地张着嘴,委屈得快哭了,其他的“工程兵”更是四处奔走,乱做一团…… 脑洞大开啊,夏晓天和夏凝都觉得弟弟想象力不得了,未来说不定是个童话大王呢。 夏晓天经常对夏晓巍说是猫屎救了他的命,吃了猫屎才这么聪明,他居然不信。 (十)吃一个灵魂油饼续命 夏晓天看着录取通知书,陷入深思,初中就要住宿,镇上唯一的中学离家太远,单程约三四公里,步行至少要一个小时。 走读不现实,夏晓天心想。 要搬东西那天,一大早夏凝进来了。 “这么多东西,咋搞?”看着一堆的东西,夏凝说。 “阿姐,去借一下单车?” “估计冇人会借。”夏凝说,看样子她肯定之前有去借过。 “那算了,我自己担着去”。 “我帮你一起,不然你一趟也担不完。” “嗯好”,夏晓天想起自己心中的梦想,满口答应了。 “你要劝阿母少应阿爹一句”。 “是,我会。” “只要阿母少应一句就没事。” “嗐,他们总是这样谁也不让谁。” “再不行就去叫三叔、大伯他们。” “嗯这也是个办法。” 每次父母有冲突,孩子们会第一时间搬救兵,让大伯、三叔、小叔来评理,每次都是父亲理亏,大伯也总是对父亲母亲各打三十大板: “你不对,和女人一般见识。” “你也不对,少说几句不会吗?” “男人怎么动手?” “就不能忍一忍?” “当孩子面怎么能这样?” “还要不要过日子?” …… 在亲人的劝解和孩子无助的眼神中,父亲和母亲每次的冲突总能平息,现在少了一个拉架能手,夏晓天要到学校住宿了。 夏凝看着一堆的行李,脸盆、棉被、枕头、饭盒、搪瓷缸、鞋子、衣服、口杯、毛巾、塑料桶、手电、木箱子、一袋大米、两罐咸菜……新买的闹钟也在其中,这么多东西。 “你这没用的东西,你把家里有用的东西都带走了。”夏凝倒是有点幽默,打趣说。 “那没办法,我有实力?”夏晓天拍拍口袋的录取通知书。 “我说的是考高中,难啊。” “有多难?” “我那年,我们班考上高中的不到十个人,全年段考上高中的不到一百人,有一些到了职业学校和林业班,大部分初中毕业就回家了。” “这么说,一半都不到?” “哪里有一半,根本没有,三分之一都不到。” “哦,那是太难了,感觉冇把握。” “努力考个高中吧,行吗?” 夏晓天点点头陷入沉思…… 夏凝和夏晓天一起把被子席子、箱子脸盆、水桶热水瓶以及课本衣服等等打包成四个行李,姐弟各挑一担。 一路上,夏凝开始传授在校住宿的五大生存法则,三大学习宝典。 宿舍在学校操场后山的半山上,一排排的架子床摆了三排,一间教室改建成集体宿舍,三排共二三十个架子床,可容纳接五十多人,大部分床已经放了行李,铺了被子,只剩下一些下铺的床位了,每人自带席子被子和生活用品,一个木箱子加把挂锁就是每个学生住宿的标配,把值钱的东西,包括衣服、袜子,还有各自家里带来的一罐罐的咸菜一股脑儿全放进去。 没有宿管人员,床位自己找,找到一张满意的空床它就是你的了,夏晓天把草席铺好,带了两床被子,一床用作盖被,一床做垫被,挂上蚊帐,把箱子往床底下一推,妥了,当天就开始了寄宿的集体生活。宿舍主打人多,一个宿舍住五十人,每人给一把钥匙是不现实的,学校说为了安全起见,宿舍的前门和后门从来不上锁,甚至晚上都开着门睡觉,反正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可以丢的,事实也是如此。 中学位于小镇西北面,依山而建,占地大约近一万千亩,有一半是山,学校是罕见的开放式校园,没有校门也没有围墙,半山上有一条引水渠,贯穿整个校区,水渠以上到山顶是宿舍和操场,水渠以下到山脚是食堂、教室、老师办公室、游泳池、礼堂以及学校商店。水渠就像一条清澈透亮的腰带,自北向南绕着山腰一圈,学生们刷牙洗脸、洗衣服、冲凉都在这条水渠里,早晨出操后,我们能看到洗漱的学生在水渠边站着长长的一排,很是壮观。 夏凝帮忙铺完床就回去了,夏晓天送她到山下就去了食堂。 食堂在地势最低的平地上,和游泳池隔一条种了几棵梧桐树的路,梧桐树茂盛的叶子像手掌一样,风吹过显得很张扬和热情。 夏晓天掏出装了一些米的饭盒,这是一个铝制饭盒,把米洗了两三遍后,再加一些水回去,放进了食堂锅炉上那黑乎乎但散发着饭香的大蒸笼,然后再从衣兜里掏一把黄豆和一个搪瓷缸,把黄豆洗干净再放一半左右的水,然后放进另一个蒸笼里。 到中午,这些蒸笼从锅炉搬下来,打开了盖子,学生们放学了冲进食堂围着几个大蒸笼,认领属于自己的饭盒和搪瓷缸,为了便于认领,每个人都会在饭盒盖子上做一些记号,要么用铁钉画个属于自己的图案,要么刻一个自己的名字的其中一个字,要么用颜料写个名字。还有为了不被别人打开绑个铁丝或绳子啥的,每个饭盒大小不一各具特色,除非有意而为,很少人会拿错自己的饭盒。 食堂也有售卖饭菜,部分条件较好的学生,每星期会在食堂窗口兑换一些菜票和饭票,可以和老师教职工一起在食堂吃完回宿舍,但更多人直接拎着饭盒和搪瓷缸回宿舍。 夏晓天拎着饭盒爬几百级台阶,回到宿舍,从床底下拉出箱子,拿出瓶瓶罐罐,打开其中一个罐子 ,里面装的是满满的一罐小咸鱼干豆豉,这是母亲给带的一周的菜,打开饭盒,挖出一些小鱼干豆豉倒在米饭上,米饭的热气瞬间散发小鱼干豆豉被融化时发出的酱香,然后取出一罐晶莹剔透的猪油,用筷子挑一块放进搪瓷罐,冒着滚烫热气的黄豆就香艳起来,猪油在汤里舒展开来,发出诱人的香气,再滴几滴酱油,撒几颗味精,一罐可口的黄豆汤就出炉了,如果有条件的打个鸡蛋下去蒸,就更美味了,喝汤的声音此起彼伏,室友们招呼着分享着各自的咸菜,喝着各自大同小异的汤,这午餐的氛围和场面丝毫不让人察觉谁的日子艰辛。 最让夏晓天幸福的事情,就是每周能吃上一个小卖部门口出摊的灵魂油饼。 小卖部和油饼摊由总务老婆经营,被冠以灵魂油饼,源于真材实料以及一口入魂的香味,以大米为主原料,按十比一的比例加一些黄豆,大米和黄豆要浸泡一晚上,第二天再加点隔夜饭一起磨成粘稠的米浆,小铁锅架起来,用木炭生起炉火,火焰舔着锅底,等菜籽油烧至七八成热,将米浆浇在圆形的平底勺子上,漾开成圆圆薄薄的一个饼底,在饼底上撒些葱花,加上用自制酱料腌制过的瘦肉,再浇一层米浆把葱花和瘦肉盖严实,迅速浸入油锅,顿时滋啦滋啦的油炸声响起,油花带着细细的气泡从锅里欢快地冒起来,气泡在油面上迅速炸裂消失,只要一会功夫,手握住平底勺轻轻用内力一荡,油饼就脱离了平底圆勺,漂浮在油面上悠悠地打转,接着第二个下锅,在第二个饼脱离平底圆勺,第三个下锅的时候,第一个已经翻面炸熟透了呈金黄色,整个饼已经酥脆,必须用长长的竹筷夹起来,放在锅边上的铁丝网兜里滤油,稍微冷却一些就可以吃了。双手捏住油炸饼,先在边缘处咬一个缺口,让热气和香气从缺口处肆无忌惮地释放出来,一边仰着头防止嘴中的油饼掉落,一边嘴里嘶哈嘶哈地吹气降温,同时左右手把油饼不断交替以防烫手,香就一个字,没吃上的人迟早会被馋死,那包在米浆里经过高温油炸的瘦肉,那更是要馋死人,绝绝子,那香啊能把人肚子里的虫子给引出来。 夏晓天觉得世界上没有比油饼更美味的东西了,每次想起,口腔的涎液就迅速活跃起来而难以控制,不马上把口水吞咽下去,下一秒就一定会从嘴角流出来,争相恐后地全部淌到地上。 吸一口气,抿一抿嘴,再怎么馋也要等到周五下午放学。 每到周五下午,小卖部的油锅前面就会开始排队,用现金的五毛一个,没有现金呢就一罐米换一个油饼。有些同学,钱是没有的,但大米会有些许剩余,就在周五回家之前,换上几个油饼解馋。周五下午,是油饼摊最繁忙的时段,要准备比平日多上一倍的物料,尽管是这样,排在后面的一些同学,还是会买不到油饼,快卖完的时候,出摊阿姨就会向长长的队伍喊话,“不要排了不要排了,没了。” 买到油饼的同学兴高采烈,上台阶的步伐轻盈得像是带了风,没买到的同学垂头丧气,流连忘返三步一回头不舍离去。 换油饼的同学越来越多了,有人省吃简用,有人特意多带一些米,留在周五来兑换,等着吃一个灵魂油饼续命。 (十一)珍妮花 比较难以适应的是晚上睡觉,山上早晚气温较低,就算夏天也有点寒意。 五十多人挤在一间宿舍,小型养猪场也差不多这个密度,只要有人一直讲话,就算窃窃私语,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也听得一清二楚,所有要保守的秘密都会公之于众,如果有人头疼脑热咳嗽,那就全体遭殃了,别人生病了你也不太好去责备,谁没个感冒咳嗽呢。响动最大的是上半夜很多人出出进进,到草丛边撒尿,厕所太远了,宿舍后面的草丛最方便,晚上也没人经过,天然的厕所倒是很自在,野草们在年轻的尿液滋养下肆意生在,一个夏天,野草们就可以长到一个高。半夜撒尿可是扰民事件之一,塑料拖鞋在地板上摩擦的声音肆无忌惮地响彻夜空,你还不能说他,谁还没个三急呢。猫头鹰有时也会凑热闹,咕~咕~咕的叫声由远而近,由近而远,你看不见也赶不走它,尽管白天备了一袋石子,今夜它在这棵树上,明晚它在林子里,后天它在草丛中,行踪不定谁对它都无可奈何。 不过随着时间推移大家也就慢慢习惯了,基本上人人都练出了随时随地可以安然入睡的神功。 如果走读,学校离家往返几公里实在是浪费时间,况且到家后不由得会做起家务来,一忙起来根本就忘了时间,家里的灯泡也太暗了,为了省电,自己的房间和隔壁房间的墙被父亲取一个孔,两个房间共用只有一盏十五瓦的灯泡,微弱的灯光根本看不了书,蚊子飞虫有时还很多,疯狂地围着灯泡飞来飞去,落在地上书桌上,很难安静下来学习。 学校现在条件好,教室的日光灯晚上透亮通明,根本不愁浪费电,把黑夜照耀得如同白昼,从夜幕降临开始灯就亮了,直到晚上九点两节晚自习结束,整座大楼就统一熄灯了。教室熄灯后,晚自习的同学大多数都会回宿舍,有些挑灯夜战的人就会点上一根蜡烛,继续看书做功课,一直到蜡烛点完,才收拾课本书包回宿舍去,只有自己知道,你只有比别人更努力,才有可能改变自己,实现目标,夏晓天暗自下决心掐着手指,初中三年、高中三年,总共至少要六年才行,大不了复读一年,那就七年吧,用七年的辛苦,一定要实现梦想。 晚自习熄灯后,夏晓天和其他几个同学一样,点上一根蜡烛开始挑灯夜战。 “Bus”--爸死 “Yes”--爷死 “Good”--固的 “Morning”---猫宁 “Yellow”---爷搂 …… 初中开始学英语了,夏晓天感觉云里雾里。 先背单词再说,全班同学按照英语老师的要求,把每个单词标上了汉字,按照读音和单词对应发音,叫我们只管大声读出来就一定对,这个方法据说是全国通用。夏晓天按照笔记,一遍一遍地小声读起来,感觉有点奇怪但还挺有意思的。 英语老师中文名蒋金花,自己取了个洋气的英文名叫珍妮花。 珍妮花打扮得花枝招展,个子不算高挑,烫个大波浪卷发,戴个近视眼镜,显得眼睛小,涂着猩红的唇膏,耳坠、头饰琳琅满目,衣服颜色更是亮丽,要么红配紫,要么红配绿,要么咖色配橙色,身上喷了香水总是香气四溢,整体的气质和英语非常搭,走起路有招摇过市的意思。 学洋的都这样吗,夏晓天心里想。 第一次英语月考成绩出来了: “蒋芳芬,95分” “萧艳秋,93分” “揭月玲,89分” “毛耿一,88分” “庄心妍,87分” …… “蓝花莹,83分” “何悦农,82分” “傅红军,79分” “易朝晖,78分” “付则,77分” “陶咏,75分” …… 分数从高到低,念到名字的同学上讲台去取试卷。 …… “夏晓天,28分” “李健,19分” …… 全班五十五个同学,夏晓天考了个倒数第五名。 “夏晓天,你过来。”珍妮花下课后,对夏晓天招手。 “英语难不难学?” “嗯,感觉很难。”夏晓天看着她镜片后的眼睛,浑身散发的香水味太浓了,熏得有点恍惚,夏晓天不敢深呼吸。 “好好学习,你一定行,这么帅气,成绩一定要配得上你,要知道你很奈斯的哦。”恍惚中,夏晓天听着珍妮花嗡嗡的鹦鹉般的声音,后来知道“奈斯”是鼓励的词语。 “不会的地方,下课的时候就来办公室找我。” 珍妮花继续关心夏晓天,珍妮花不难看,可以说还挺漂亮的,主要是身材好,除了眼睛小,涂的粉厚,香水味大,烫头发显得过于时髦,戴个有链子的金边眼镜,其他都挺好。夏晓天觉得戴眼镜的女生不方便靠得太近,有障碍感,有距离感。 “嗯,谢谢老师。”夏晓天应景地回答,总觉得叫她珍妮花有点别扭。 “好啊,拜拜!”珍妮花微笑起来眼睛更小了。 英语是什么鬼啊,什么人称,什么时态,什么BE动词,夏晓天一头雾水。二十八分全是单词默写,单词死记硬背还好三十个单词只错了两个,其他分全他妈丢了。 看来,还真要请珍妮花多多关照。嗐,只是不习惯她身上浓浓的香水味。 (十二)挑灯夜战 最近晚自习的同学多了。 教室熄灯后,夏晓天在走廊上靠着栏杆看着远方的山峦,李健从后面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嗨,熄灯了,干嘛不走啊。” “哦,也睡不着,再待一会。” “该睡睡该吃吃,别想不开。” “怎么可能,你想太多了。”夏晓天伸手要拍他,李健一闪就躲开了。 “走吧,我们去操场跑步。” “不去,那里坟墓那么多。” “怕什么,还有鬼不成?” “不好说。” “你不要吓我。” …… 吴贞祥说了一件惊悚的事情,他半夜起来尿尿,掏出家伙对着草坪一阵输出,要收工的时候,在最右边的灌木丛边,一团白色带浅浅的蓝色的光,应该说是一团浅蓝色火焰比较贴切,慢慢左右在飘浮,然后像一个长了脚的幽灵,左右来回缓缓移动,吴贞祥楞住了,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鸡皮疙瘩从后背冒起来,翻过头皮,蔓延到脸部,胸部,然后到身体、脚趾,他感觉毛发也竖起来了。 这团浅浅的蓝色火焰就这样对着吴贞祥晃了好一阵子,仿佛就是一个幽灵,随时要扑上来的样子。 过了一阵子,吴贞祥缓过神来,胆子也大了一些,鸡皮疙瘩也消下去了,他试着往前走了两步,哎,那团火也往后退了两步,他往回走两步,那团火也跟着上来了两步,这时他再也不敢动了,就盯着那团火,想看看到底它能怎样,等他整理好裤子,再放眼望去的时候,那团火居然像长了脚似的慢慢跑远了,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就就消失不见了。 吴贞祥感觉三步并做两步阿跑回宿舍,找到自己的床铺,把自己丢上床,一拉被子蒙住头,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夏晓天知道,这就是老人们口中说的“鬼火”,说“鬼火”是阎罗王出巡是提的“鬼灯笼”,也有人说是死者的鬼魂在特定的时间从坟墓里出来晃荡,在夏季尤其是坟墓集中的野外空旷处,偶尔会被人看到,胆小的会撒腿而跑,胆大的会拿石块去丢它,不论你跑啊还是丢石块,它就在不远处晃,有时你走它也跟着走,似乎这团“鬼火”里面彷佛住着一个古怪精灵,逗你玩一阵,然后就不见了。 “你还不如一起再看看书呢。”看着李健犹豫的样子,夏晓天说到。 “算了,我看到书就头晕。”李健头也不回地走了。 “英语你不是也要再学一下吗?”夏晓天坚持道。 “我还不如撞鬼呢。”李健的声音消失在走廊尽头。 …… 教室的蜡烛陆续点起来了,有人要挑灯夜战。 点蜡烛的队伍也壮大起来。之前只有三个人,现在增加到七八个人。成绩不错的蓝花莹也加入了点蜡烛的行列。蓝花莹最近一次的英语单元考得了88分,很厉害了。她个子适中,身材娇小,白白净的瓜子脸,净戴个眼镜很斯文,齐肩头发有时散开披着有时扎个小马尾,光看头部和脸部是很精致的摸样,平时和同学的话不多,甚至显得有点内向,坐在教室第三排。夏晓天貌似喜欢话不太多的女生,叽叽喳喳的女生太吵了,爱说话的女生一般都很八卦,蓝花莹听说是英语老师的外甥女,英语自然要学好一些才是。每次和蓝花莹目光相遇,夏晓天都会停留一秒然后自然地避开,他看不得这么安安静静有点无助又纯洁的眼神,像一潭湖水,他会有想跳下去的冲动,又像一道小小的闪电,会有悸动的感觉。遗憾的是,她因为瘦所以看起来有点含胸,整个身子骨架小,肯定胸也很小的吧,夏晓天想想,这身子在他家扛不了毛竹,也担不了谷子,父亲肯定会嫌弃的,还近视戴眼镜,嗨,美中不足了。夏晓天摇摇头试图把她甩出脑海,尽量让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到英语课本上,幻觉,一切都是幻觉,都没说上一句话,别人父亲是粮站的会计,怎么也不配啊,门不当户不对,夏晓天突然心里觉得自己可笑,感觉像个痴汉,看到模样好一些的女生就一厢情愿。 背了一遍单词,再背了一遍语法,再写一遍差不多就记住了。 看着闪烁的蜡烛光,夏晓天昂起头,伸展着身体看着天花板,闭上眼睛,调节一下情绪,此时脑海里闯进了庄心妍,相比蓝花莹,庄心妍是另一种性格,她个子高挑很多,长手长脚的身材很挺拔,肤色有点黝黑但很健康,圆园的脸像个成熟的苹果,还有酒窝,剪一个齐耳短发加齐刘海,她长相很女性,但性格很中性,她不说话的时候很女生,一旦开口就很中性,快人快语会撒泼还会打人,其实很多男生喜欢她,但她都能和所有想接近她的男生保持不合理但合法的距离,想接近她的男生,最后都和她成了兄弟。 她和夏晓天一样,参加了田径队选拔测试,被录取了,她短跑厉害,年段可以排前五了,夏晓天长跑可以,一万米在年段无人能及,和她说过几次话,每次庄心妍都会冲他坏坏的笑一笑,笑起来还有酒窝,同样,这酒窝对夏晓天也有致命的吸引力,皮肤黑是黑了些,但至少没戴眼镜,这就是健康的标志,如果考不上大学,娶她做老婆会是很适合的,和她一起没有负担,你不担心会伤害到她,甚至你还得想着如何保命,夏晓天喜欢这种平等的感觉,他并不觉得女生就得小鸟依人千依百顺,女生也可以活成黑天鹅,高傲独立,冷艳美丽。 庄心妍家离学校很近,晚自习教室灯灭了她就走了,明天有训练,想想明天能和她说些什么。 (十三)达令,珍妮花 “嗨,老夏!老夏!”夏晓天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外号。 “干嘛?”他转过头,李健在窗外向他招手。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走。”不由分说,李健吹灭了夏晓天的蜡烛,在几个人的注视下拉起他的手就往外走。 “干嘛,神神秘秘。” “去了就知道。”李健卖起了关子,看着他神秘的样子,夏晓天有点好笑,有什么值得这样大惊小怪的,什么名场面没见过啊? 夏晓天几乎被一路拽着来到了操场,顺着操场边有一条小路直通学校后山,操场有几盏路灯发出微弱的光,对黑暗的夜没有任何穿透作用,小路再往深处走就完全被黑夜包围了,漆黑一片啥也看不见。 “嘘,不要出声,蹲下来,跟着我慢慢往前移动。” 李健把手指放在嘴边暗示不要出声,然后蹲下来像个母鸡滑稽而又灵活地向小路深处移动。 眼睛慢慢适应了黑暗,倒是能看见一些路边景物的轮廓,既然来了,夏晓天跟着移动了几米后,停下来了,李健用手一指前面路边的草丛,只见前方有人影在路边草丛坐着,再看一下清楚,却是不止一个人,而是两个人靠在一起。 “有人在谈恋爱。” 李健神秘地压低了声音,吞了一下口水,在黑暗中也看到了他有点坏坏的眼神和不怀好意的笑。 “哦,这有啥好看的,偷窥别人,不好吧。”夏晓天感觉自己脸都红了,他探着头伸长了脖子,擦了擦眼睛,啥也看不到。 “你仔细听听。”李健经验老到。 两个人屏住呼吸,果然可以听到一男一女在窃窃私语,具体也听不到内容,时而会传来类似吸吮时才会发出的吱吱声。 “听,这是他们在打Kiss啊。”李健兴奋地说。 “哎哟,走吧。”夏晓天虽然感觉有点刺激,但他不能表现出明显的兴趣,更多的是紧张,同时心里总觉得别扭,偷窥多少有点不道德。他不理解李健为什么有这种癖好,看他熟门熟路的样子肯定是老司机无疑。 “我们绕近一点,装作也是一对,怎么样?”李健提议。 “变态吧,不要啦。”夏晓天压低了声音,觉得李健平时算是正经的,居然提出如此让人别扭的建议,夏晓天觉得这个建议太大胆,甚至有点变态。 夏晓天正在想怎么劝李健走,这时候,靠在一起的两个人影缓缓站起来了,朝他们的方向往回走,完了被发现怎么办吧。 还好离两个人影还有一点距离,李健把夏晓天往草丛一推一按,自己也顺便往草丛一滚,两个人就像侦察兵一样,让草丛掩护着自己,等敌人离去吧,会不会被发现,会不会被探照照射到,就全凭运气了。 “亲爱的等一下,我要放松一下。” 男的说完,往路边一站,拉开拉链肆无忌惮地往草丛中扫射,看来憋了很久,足足撒了一分钟的尿,李健和夏晓天大气不敢出,刚才干嘛去了,现在才要撒尿,心里既祈祷着他们赶紧走,又庆幸男主的尿柱没往他们方向撒过来。 “快点哦,达令。”嗯~嗯,达令,熟悉的嗡嗡的像鹦鹉一样的声音,珍妮花,原来是英语老师。 在草丛中,李健和夏晓天大气不敢出,还好,没有月亮,星星似乎也不太露脸,一片漆黑,看不到他们,根本看不到。要不是熟悉地形的人,一定不能摸黑到这里,肯定是经熟门熟路的,英语老师是肯定的了,男的呢,不好确定。 走了,终于走远了,脚步声,伴着他们的“亲爱的”和“达令”,到了明亮空旷的大路他们就分开了,各自消失在教学楼旁边的路的尽头。 “靠,吓死我!”夏晓天翻个身,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新鲜的尿骚有点像过期啤酒的气味,碾压了青草的清香,太紧张了,赶紧走吧。 李健却对尿骚味完全不感冒,四仰八叉地躺在草地上看着夜空,意犹未尽。 “我就觉得他们是一对。”李健开始胸有陈竹地八卦。 “男的是谁?” “体育老师。” “听声音有点不像。” “肯定是,妖精喜欢勇猛的。”学生私下都不叫她珍妮花,叫她外号“妖精”,她经常把头发挽起来,戴一些鲜艳而夸张的头饰,走路的时候浑身就不自觉摇摆起来,耳坠、头饰琳琅满目实在是妖气十足,让同学们很难不觉得她像是西游记里面某个妖精的化身。 “他们在食堂一起打饭,妖精还帮他洗衣服,我们都看见了。”看来是坐实了,虽然同学们叫她妖精,夏晓天觉得这种女人还是有吸引力的,如果不喷香水,不戴那么多头饰,也算是干干净净利索的女人,和体育老师谈恋爱,多少有点可惜了,你好歹找德育老师,找政治老师,体育老师估计永远当不了官,做不了总务,甚至做不了班主任,体育老师就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没前途的,帅能当饭吃啊。什么时候这么现实了,关咱屁事,夏晓天自己都觉得好笑。 娶珍妮花怎么样?大胆的想法从脑袋中一闪而过,夏晓天觉得这个念头太刺激了,太疯狂了,也不是不可能,现在恋爱自由,没听过师生恋,没听过姐弟恋?爱情就是这样疯狂且出人意料,谁不想来一场轰轰烈烈让人大跌眼镜的爱情呢。 “以后不要叫我,要偷窥你自己去。”夏晓天说。 “行啦,装吧继续装。”李健心想,你不也觉得刺激吗。 “我觉得要有底线。” “行了,你有底裤行吧。” …… 李健回去宿舍了,夏晓天从后门回到教室,溜回自己座位,其他人全走了,剩蓝花莹一人。 是不是在等我?夏晓天故意小声咳嗽一声试探了一下。蓝花莹似乎有一点反应,但没有回头,她肯定能听出来是夏晓天回来了。 看着蓝花莹瘦小的背影,烛光把她整个人拉得长长的投射在墙上,一动不动,还在认真专注在课本上,似乎这个姿势保持很久了。 夏晓天坐下来,自己的位置和她相隔四排,不近不远,蓝花莹可能真的在学习,也有可能在等他,自己却跑去干龌龊之事,夏晓天觉得有点内疚,甚至有点背叛的感觉,而生出一丝丝愧疚。 他决定陪她看书到最后。 夏晓天点起蜡烛,翻开书本,决定要再看一遍英语,努力地把注意力转移到课本上,脑海里却不断地响起“亲爱的”、“达令”……很难集中精力。 感觉有点累了,闭目养神一下吧。 夜幕降临,感觉有点累,脑海中出现了珍妮花的样子,眼镜没了,穿着低胸礼服,头发也高高地挽起来了,妆容把粉刺完全掩盖掉了,笑的很灿烂,冲着夏晓天叫“达令”, 夏晓天伸出手,牵着她…… 夏晓天赶紧睁开眼睛,摇了摇头把珍妮花甩出脑海,深呼吸一下,让自己冷静下来。 不知什么时候,蓝花莹可能是看书看累了,趴在桌上,应该趴了有一会了。要不要去叫醒她,还是不管了,两个声音在脑海中争吵不休,蓝花莹抬起头,站起身,收拾了桌上所有的书本文具,放进书包。 “你还看书的话,蜡烛给你。”蓝花莹转头小声对他说到。 “哦,我马上也要走了。”夏晓天没想到蓝花莹会和他说话,白天人多根本说不上话,此时恰到好处,很自然。夏晓天按捺住心跳,尽量让自己不紧张,镇定得出乎自己的意料。 “你先走吧,明天见。” “嗯,再见。” 哎呀,嗐!该一起走的呀,虽然女生宿舍在山下,但至少可以一起走一段,傻子啊……不过,说不定被人看见,影响不好,被同学看到还解释不清,要是被锁定了,对其他女生就没机会了,罢了,夏晓天吞了吞口水,不能伤害她,她差不多就是七十分,庄忻妍呢,庄忻妍至少是八十分,各有各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