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门万历》 第一章贺俶真 陈国苦县。 西街庙市住着户杜家,老爹杜懋曾是朝廷侍郎,后觉仕途艰难,加之年岁已高,就辞了官身,定居苦县。 杜懋有一女儿唤作杜倩,生得面白唇粉,着衣时体露半襟,行走时绮罗染尘,好似朵苦县白莲。 还是个有孝心的,早晚请安,无一例外,这日杜倩就起了个大早,待洗漱后出了闺房,按例去问老爹老母安好。 杜倩来到二老门前,呼喊后发现无人应答,心生疑惑下推门而入,哪想若不推还好,这一推可被吓个半死。 只见她那父母直挺挺躺倒在床,身子手脚俱全,唯独大好头颅不翼而飞,血液淅沥沥,正流向脚边。 杜倩被吓得跌坐在地,满脸痛苦,咽喉如同被人死死扼住,难以发声。 她颤巍着手去摸那黑红血迹,确认了真假后,心中惊骇恐惧转为伤心绝望。 杜懋为官勤勉,体恤穷苦,自始未有严苛待人一事,哪想今日不得其死,被人割去头颅。 手中鲜血温热,杜倩知凶手仍在此地,此时只恨爹娘少生两条腿,连滚带爬冲出家门。 …… 这时庙市的另一头,有两位被连骂带打、踢出门户的道人,其中扎着莲花髻的道人脸色忿忿不平,一味地责怪同伙。 “你竟是个上不得台盘的蠢笨之人!那家人抬举你我,故请去驱邪做法,你又因甚么不在我起坛后燃起那黑水符,反要跟人多嘴,说我骗他?” 挨骂这人国字脸,短胡须,扎着个太极髻,他咕嘟个嘴说道:“耍些花招把戏骗人上当,枉费心意不说,连忠厚贫苦人也不放过,还在事后怨起我来。” 莲花髻道人姓贺,唤作新郎,字俶真,穿着靛蓝道袍,身后背着剑,他听这话后怒气更甚,止不住对他叫骂。 “你既见他贫苦忠厚,早先何必答应与我去行那哄骗之事?眼下钱财落空,名声又坏不说,家伙事也让人砸了,以后怎么起事吃饭?” 太极髻道人姓马,单名一个二字,马二晓他气在头上,也不接话,只在心里嘀咕,“有手有脚,哪里没得饭吃?偏要行些腌臜勾当。” 前些日贺俶真辗转此地,靠着几手不知哪里学来把戏,到处哄骗俗子百姓,说这家的邪祟,那户的风水。 眼下正值苦县动荡,满城风雨阴影,百姓听后只道高人出世,个个被他唬得晕头转脑,花钱消灾。 这马二有些呆气,也不知真假,误以为是个真道长,还求着道人带他去耍,起初两日贺俶真还有所藏掖,不让马二看真切了,到了今日才要他拿着黑水符去装弄鬼怪。 一个装神,一个弄鬼,这时马二才知晓这人是个骗子,那些道门术法都是耍的江湖把戏。 马二知他底细后心生怨怼,想砸了他饭碗,要让众人清楚这是个江湖骗子,故在事后说出一切,使得二人被扫地出门。 贺俶真被当面戳破,又气又恼,正要再骂,突有道身影慌慌张张,娇软温和带着香风,一头撞他怀里。 怀里莫名多个曼妙女子,浑身抖动发颤,若受惊狸奴,贺俶真怒气被堵得不上不下,不知骂是不骂。 杜倩抬头看去,见是位年轻道人,身旁跟着个国字脸的汉子,误以为是对道门师徒,纳头便跪。 “道长救我!” 贺俶真将她扶起,要她慢慢说来,不必作此慌张模样,杜倩扶着胸口,紧握他手心,将缘由讲给他听了。 待听过之后,贺俶真只略作思量,心中已有计较。 他说道:“我寻贼人多日,知他家住何处,只是苦于没个由头,故不好杀他;今你有幸遇我便不必多说,料是他死期已至。” 杜倩听后也顾不得礼法,紧紧拽着道人问处置之法。 贺俶真拿出个纸条送她,说道:“眼下你先去到县衙报案,将纸条送县太爷,要他依纸上住处去擒贼,随即央县太爷来此寻我。” 杜倩疑惑道:“小女不曾见过贼人面容,手中也无证据,县太爷就是想定贼人罪名,怕也无处可审。” 贺新说道:“央县太爷派人寻我正是为此,姑娘若做好了,定要那贼人死得明明白白。” 杜倩千恩万谢,施了个万福,依言去了。 这番下来,可让马二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是好,他想要出言提醒杜倩,莫要轻信了江湖骗子,却好似喝了哑药,一个字说不出。 贺俶真对他厉声说道:“待会随我去了县衙不许胡说,不然一顿好打!” 马二使劲揉嘴,发觉能出声后喊道:“你又想唬人!” …… 杜倩行至县衙,敲了门前大鼓,侧门出来个小吏,问过缘由后便带了进去。 县太爷陈礼听说冤案,出内屋升堂,问来人是何种冤情。 杜倩行至堂上,躬着身梨花带雨道:“老爷在上,妾身杜倩,父亲杜懋曾拜为本朝侍郎,后告老居家在长乐街。本以为能颐养天年,不想今日同家母被人一齐割去头颅,惨死家中,特请老爷平冤!” 陈礼听后面色愁苦,又是这劳什子破事,近来本县的无头凶案已有六起,休说县衙破案,就是道门或是学宫来人,亦无处可查。 日子长了,还有好事者多嘴,到处乱传,从起初的贼人入室、仇杀摘颅,到当下的阎王点卯、邪祟作乱,凶案愈发玄乎。 以至苦县上下人心惶惶,各家各户求仙拜佛,祭祀鬼神,求邪祟远离,县太爷想办也难,委实有心无力。 最让其揪心的是,这次是老侍郎头颅让人摘了去,他不敢也不能糊弄。 正当陈礼思索作何答复,杜倩又道:“妾身来时见一道长,说知贼人藏身之处,要小女将这纸条交由老爷查看,待拿过犯人再去西边庙市寻他。” 陈礼面色一变,忙叫左右胥吏呈上台来,待细看后大怒道:“即刻去到西水门河房,缉拿要犯金东华!到庙市请那道人时再往长明街送老侍郎尸身来此!” 左右官卒领命,各领一班衙役动身。 西边庙市。 贺俶真好声与马二说道:“去了官家千万住嘴,旁人问起此事,你只管往好的说,知不知道?” 马二说道:“若你真有破案本事,我乱说也无碍,你若敢在县衙胡说,不用我多嘴,县太爷自会出手治你。” 贺俶真冷哼一声,说道:“你既清楚,就安分做自己吧。” 官法如炉,熔断贼心,到底不是去寻常人家,说起去见县太爷,马二心里止不住打鼓,这会怕得不行,要问问他有何本事。 “我晓得你见杜姑娘容貌出彩,想做那救美英雄,可你晓不晓得,哄骗老爷是要杀头的,你有甚本事敢去官家胡说?” 贺俶真左右敲了瞧,眼睛滴溜转一圈,低声道:“你方才不曾看后墙么,有人藏哪儿,且那人我又看过,知他姓名……” 马二啐了一口,不等说完就骂:“你个狗头,原是要抓人顶包!只因他昨日被你撞见,今日又让你撞见便是贼人,那你这几日到处哄骗,反被我撞破又是什么?!” “穿着道袍,平日造孽也罢,老侍郎尸体尚温,你怎敢行此悖逆之道?臭牛鼻子,说甚么叫贼人死得明明白白,担心今夜大雨,祖师爷落雷劈死你个假道人!” 贺俶真不知他这般愤慨,忙将他嘴堵住,“你个傻宝,未到县衙就要胡说,今天非要打你个臭死!” 二人拉拉扯扯,打来打去,连发髻也散了,最后还是贺俶真手脚重些,骑在马二身上,举起拳头,照头便打。 拳头噼里啪啦如雨打浮萍,掌影似风走门户穿过前堂,马二连躲也躲不过,眼下分清利害,晓得打他不过,为免受拳脚,开始讨饶起来。 “哎哟……收了拳脚,在不要打了,我随你去县衙就是……哎呦……嗬……你还打!” 贺俶真撅着嘴,哼了一声,随后从他身上起来,重新扎好莲花髻,得意道:“你再骂我,我还打你。” 马二咕嘟个嘴,闷闷坐在一旁…… 过不多时,县衙小卒来请,见眼前二位都是道人妆束,就说了来意,老爷有请,二人听后一起去了。 到了县衙,犯人金东华已被擒来,正跪在台上苦苦喊冤,杜倩则站他身旁独自哀怜。 陈礼见道人已来,将那惊堂木重重一拍,呵斥道:“本官已着衙卒请来人证与你对供,你趁早认了行凶之举,好免受活罪。” 又对贺俶真说道:“你仔细说了,这人是怎样行凶,你又是如何知晓,若有半分不妥,你二人同罪!” 贺俶真上前稽首,说道:“小道云游此地,昨日在茶馆与他见过的,那时观其面容黑气缭绕,踞颧骨而不散,脚跟轻浮而目含凶光,只一眼就知他邪祟加身,早晚作恶。” “今遇杜姑娘时又见他行踪不定,藏于后墙,后知老侍郎身死才觉所料不错,他果真行凶杀人。” 陈礼问杜倩道:“犯人金东华果真追杀过你?” 杜倩说道:“确实有人,但小女惊慌间不曾目睹容貌,不知是他否。” 金东华跪倒中堂,反绑着双手,以头抢地,哀嚎着出声:“这等冤屈事怎就落得到我头上?小人整日居家,如何追她?更遑论小人同老侍郎无冤无仇,又因甚要杀他?” “这道人口出雌黄,说我目含凶光,难道老爷看我也如此么?还是老爷要凭他一句早晚作恶便定我罪名?青天老爷明察啊!” 马二见此心生恻隐,两只眼珠鼓得好似圆铃,满是怒气的盯着贺俶真。 陈礼心中思忖,金东华所言不差,此时定罪未免冒失了些,眼下毫无证据,恐旁人不服。 这时贺俶真说道:“小道有门微末本事,专让奸佞小人显出本相,好不教邪祟当道,俗子受苦。” 转而拿出个古刀样式的钱币,继续说道:“此物流传百代,年岁深远,后经小道炼化,阳气似火,若遇着邪祟,定烧得他现形。” 县太爷点点头,让衙役松了金东华说道:“世俗高真并非书中志怪,亦非甚么罕见事,你既要试本官也允了,可你要知,若试出个邪祟还好,否则少不了落个冤枉他人,扰乱公堂的罪责。” 贺俶真打了个躬,走到金东华身旁,正要说话,马二突然擒住他手腕,低声道:“你若耍古怪手段,唬得他心神迷乱,胡乱认罪,休怪我不顾情面,倒出你那丑事来!” “呆子,你再敢坏我好事!” 贺俶真铁青个脸,甩脱马二手臂,转而蹲下身来看着金东华说道:“这钱币不论邪祟作乱或人心鬼蜮,遇着就有火起,你既自认清白,就将它握在手心。” 被松了双手的金东华一把夺过钱币,紧紧握在手心,愤恨道:“臭牛鼻子,今日就是你老子做官,也要讲个律法,还我清白!” 第二章贫道手脚也不轻 贺俶真见金东华夺过钱币,也不答话,双眼紧盯着他手心,额头上逐渐渗出细密汗珠,观其紧张模样,好像被审贼人是他贺俶真。 高坐官帽椅的知县老爷,此时也抬起屁股,想要看个明白,更不消说亲人遭此毒手的杜倩,做人板正的呆子马二。 唯独金东华死盯着贺俶真,双眼好似能喷出火来。 氛围愈发紧张,堂中二人紧紧盯着对方,豆大汗水滴落不停,连衣服也湿了一片。 等待许久,钱币未有异样,如此也就烧不着金东华手心,眼下来看,这人就是被冤枉了。 恰好此时,去到长乐街的衙役将杜老侍郎夫妇的无头尸体抬了回来,杜倩又见老爹老母惨状,两条玉腿一软,噙着泪水倒地,竟是连哭出声也不能。 爹娘惨死,县衙又因道人闹出这等丑事,只怕凶手早已离去,再难捉拿,想到此处的杜倩神色哀怨,再不怜惜泪水。 金东华积压已久,大喝道:“贼道人,你还有何话可说!你倘真有本事就应去寻那真凶,不该在此冤枉我!” 县太爷陈礼拍打堂木,说道:“你这道人胡诌乱扯,扰乱公堂,险让本官害了好人,左右的拉出去,杖责五十大板!” 马二卷起袖子,一把摁住贺俶真肩头,怒道:“原不是我要为难你,早便讲过,你若敢在县衙胡说,老爷少不了要治你罪!” 众人骂的骂,哭的哭,独不见道人贺俶真要说甚么话,做甚么事。 贺俶真钳住金东华手腕,笑道:“凡胎浊体自然眼拙,贫道不怪旁人看不真切,你这孽畜怎敢欺我。” 旁人不明所以,县太爷眼见为实,哪还愿听他胡扯,大喝道:“县衙不是别处,容不得村野妖道,你再敢说些疯话!” 此时马二也躬身说道:“老爷,这道人就是个江湖骗子,许多苦县百姓都在他手里着了道,来县衙前这道人还哄小人装神弄鬼,如今心生歹计又想害人,请老爷……” 马二说着话,突然瞧见周身黑烟飘过,熏得眼睛火辣,顿时止住话头,往身旁看去。 钱币在金东华手心起火,黑烟滚滚,好似燃起的秸秆,脸皮也逐渐扭曲起来,底下似有另张脸要冲出束缚。 金东华卷起一阵黑烟,硬生生将两位衙役脑袋拔了下来,怪笑道:“真厉害呀,竟让你发现了。” 正要上前的衙役被这一幕吓住,不敢上前,转头看着县太爷,殊不知此时的陈礼也吓得心尖打颤。 这马二也真是个呆子,竟敢再有动作,金东华斜睨一眼,将他掀倒在地。 煞气席卷而来,马二似溺毙之人,于水中挣扎不得,只能感受来自颈部的凉意。 在他绝望之际,煞气如潮褪去,只见妖物的利爪被眼前道人死死扣着,周遭煞气往他二人中心聚拢。 贺俶真面皮好似受潮壁画,簌簌落下,此时才是他真正模样,气态朴拙,古貌古心。 死里逃生的马二神色木讷,呆呆的看着贺俶真变化,嘴里喃喃道:“你竟是个真神仙,真有神通傍身,是我误怪你了……” 金东华周身泛着黑气,躯体也涨至一丈,眼珠子冒着瘆红光,非妖非怪,骨骼嶙峋,说是山魁旱灾,可有三魂,说是孽障厉鬼,又长了丈把躯体。 他嚼着衙役头颅,满嘴红白浆骂道,“真他娘倒灶,老子好不容易寻到苦县,却被你这牛鼻子坏了好事。” 贺俶真置若罔闻,说道:“暂且不论因你这孽畜的凶残而造成的种种杀业,单一个荼毒苦县,闹得人心惶惶的罪名,你就该得个死字。” 话虽如此说,金东华猩红眸子都是讥讽,“发现又怎的,你个道人想做甚弄甚?” 县衙众人无不神色惊骇,脚肚子抽筋,但因煞气能拘押人畜,在场无一人能动。 贺俶真袖袍飘摇,好心提醒道:“贫道手脚同样不轻。” 砰! 巨响传出,被妖魔鸠占鹊巢的金东华想要挣脱手腕束缚,一臂横扫砸去,贺俶真侧头躲过的同时拧转身躯,一记高位鞭腿甩了过去,重重踢它头上。 金东华顿时感觉晕头晕脑,好似飞了起来,但因手腕被擒的缘故,又被人拉了回去。 贺俶真手中金光闪过,再五指攥拳砸了过去,金东华头颅向后仰出个夸张弧度,下一刻又被一记膝撞打得弓身如虾,一路凿穿衙门,跌落街头。 杜倩几人瞪着眼睛,不可思议的盯着眼前的怪力道人,此时心底只余一个念头,非人哉。 贺俶真拧了拧手腕,施展太金覆身咒加持手脚,歉声说道:“欺瞒诸位并非小道本意,若早早让这孽畜知晓根底,只怕它远远遁去,如此小道便杀它不得了。” 说罢,贺俶真脚下一跃,一脚将要起身的金东华踩了回去,街上俗子何时见过此等妖魔鬼怪,纷纷做鸟兽散。 大口喘着粗气的陈礼回过神来,咽了口唾沫后说道:“各领班房衙役,锁了街道两头,万不可让妖魔脱身。” 杜倩连同马二,不晓得哪里鼓出来胆气,竟出了衙门,要亲眼目睹收妖场景。 金东华想要挣扎起起身,又被一拳打在头颅,再次躺倒在地,一时挣脱不开的它躯体燃起青黑焰火。 “狗头道士,你既强出头,老子就炼了这座县衙!” 县衙门前,不论草木枯石,都被这焰火焚化,丝丝缕缕的气息钻入金东华躯体,原本数次重击已让它内里损坏,眼下又恢复起来。 贺俶真懒得搭理,太金覆身咒覆盖身躯,以道气将焰火压了下去。 “不消多说,你有何本事只管使来,贫道只怕你招待不周。” 贺俶真心底还是有些诧异,这妖魔的炼化之法他有些熟悉,曾见人耍过,却又想不起来。 城内百姓太多,贺俶真也怕意外,立即收回思绪,双手捏诀,施以天罡地煞咒,刮来一阵若千百把飞刀的罡风。 风刀削骨剥皮,金东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形销骨立,片刻间化为细沙尘埃散去。 然世事总有古怪,那骨灰似滚动沙砾,片刻后竟涌出一股邪气来,自空中打个旋,往南边去了。 贺俶真见多怪事,知道拦不住那邪气,加之还有要事,不如随它去了,于是收了术法,敛了太金覆身咒,回到衙前。 先是金光席卷青黑焰火,随后大风刮过,金东华散如青烟,见此术法的几人眼神呆滞,似乎梦里见天人。 在半柱香前,这人还是个村野妖道,眼下却成了真神仙,此刻又走到他们眼前。 马二内心惶恐,只求他是个心胸宽广的好道人,不然有得苦头让他受用,脸皮火辣,不知怎样开口的汉子只能挠挠头,强挤出张笑脸来。 小有意外的是,贺俶真也不计较他,反报以微笑道:“论起来你也无错,只是法理内外也讲人情,哪能这般冒失,日后不可莽撞,须是多加虚心勤勉几分。” 经过此事的马二哪有半分质疑,老实在一旁应承下来,心底怅然道:“不惜名利,无怪他人,真乃道门义士。” 县太爷此时小跑过来,想要请贺俶真进内堂,奉为上座,但被后者被拒绝了。 贺俶真说道:“那妖物本体是怅鬼与山魁,被人施以炼化之法合在一块,方才的邪气想是往他哪里去了,所以此事远未了结。” “近月以来的凶案多是因此,大人可上报州府,早日结案,小道因有些要事,不便相留,就此拜别诸位。” 言尽于此,贺俶真转身就要离去,县太爷不好挽留,只能依言拜别,马二似有话要说,咕嘟半天不曾开口。 唯独除妖过后,一直捻着衣袖,低头缄默的杜倩走了过来,直直盯着贺俶真,还未等他出言询问,又纳头跪拜。 “妾身杜倩,求拜师道长!” 马二眼珠子滴溜溜转不停,左看右看,听到此话后竟也跪了下来,“求拜师道长!” 他二人身世孤苦,虽无温饱之忧,却有生死之愁,如此世道下,怎能安心度日呢? 当下历经生死,窥得道门一眼,渐知山高岳重,有何理由要错失眼前道人? 贺俶真略有错愕,随即便道:“我与你二人并无不同,也是苦县人士,今日刻意除妖,而非有意救命,你二人侥幸活着就该离去,怎的拜起师来?” 第三章众仙朝上图 聚散离合,是去是留,总要讲个缘法,只这样便拜师成功,那合该道门永无清修之日。 杜倩忍着泪水道:“双亲俱死,小女已无心尘世,道长不愿收留也罢;待他日安葬老爹老母时,我再跟着去了,如此也好过一人孤苦。” 马二在一旁喊道:“早两日时我说要跟着你,你是答应过的,怎么今日成了真神仙,反而端着架子,做起言而无信的事来?” 二人所说是不错,只是难为了贺俶真,一个修为不过三阳的三境小道士,要怎么去收人为徒,当他们的师傅呢? 今日不是贺俶真所学术法高深,那被人炼化的山魁岂是他能应对。 话虽如此说,贺俶真学成归乡,本就是红尘炼心,斩断旧我,现在撒手而去只怕有碍修行。 贺俶真思忖片刻说道:“杜姑娘先将老侍郎安葬了,期间马二同你一起,事后再去城隍阁,我会在那里等你二人。” 说完似乎怕她不信,又拿出封笔札交给杜倩,“这封祭文你留着,日后再遇今日困境可拿出来。” 杜倩起身将其收下,躬身道谢后转身进入县衙,马二见状后也一起进去,准备入殓尸体。 县老爷陈祇作揖,随后说道:“愿道长修行顺遂。” 双方拜别,贺俶真就此离去。 …… 县衙有道士降妖除魔,街道两头的百姓看得清楚,消息很快传遍苦县。 都道邪祟已除,县太爷也上报州府,将积压许久的无头冤案结了。 众人除了感谢道人之余,还感叹城隍爷显灵,纷纷来到城隍阁还原。 城隍阁落在一处大湖旁,行人入门都需走廊桥进,水底因水草茂盛,故显得水质又暗又黑,与各殿灯火格格不入。 香火之盛,好似点起无数盏羊角灯,主殿内外如同白昼,青烟游至殿内,连城隍老爷金身也看不真切。 有大殿供着六十甲子神,两侧竹林十丛百株,白日染一墙碧色,夜里满婆娑阴影,若有明月,更显幽静。 贺俶真就居住在此。 厢房内,后知后觉的他才想起,能以特殊术法炼化魂魄,并且能让其拥有自我的手段,只有一个势力能做到 ——阴阳养鬼宗。 在踏上修道这条路前,贺俶真对此势力闻所未闻,当然,这是因为二者相差太多的缘故,俗子哪闻山上事。 而在他修行以后,从州府到郡县,总能在各处看见他们的影子;炼化活人,勾魂夺魄,吸食山水气运,种种恶行都与他们脱不开干系。 天下饱受战火侵蚀,各势力明争暗斗,铁衣枯骨,恶臭野道,山泽河流只见蛮荒,不见浩然。 这世道于阴阳养鬼宗就是片沃土,待扎根此处,势力便如野草般疯狂蔓延,所造恶行罄竹难书。 想到这的贺俶真沉浸心神,拿出那幅让自己走上修行路的画卷来,众仙朝上图。 上绘百位仙人身姿,正朝着画卷中心祭拜什么,只是宝卷年岁久远,底画呈暗褐色,连他也有些看不清。 每一位仙人代表着一种术法,一条大道传承,可惜贺俶真只点亮了三位仙人。 十二岁时,贺俶真离开苦县,想到泷州求学问道,可生处乱世,那是他想学就学,想闯便闯的,其中艰辛可想而知。 仙人高真不曾遇见,倒是路过几处战火荼毒之地,途中晃荡两年,不知天南地北,逐渐心灰意冷。 某年冬,大雪似棉絮飞舞,落魄潦倒的贺俶真迫不得已,敲响了绛州城隍阁的门,想要躲寒一晚。 要知道,对于这种世道来说,敢于夜半时分敲门,就是门缝长把菜刀,劈头盖脸一顿砍都不奇怪。 索性他足够幸运,开门的庙祝并未赶人,甚至没有因为来人打搅美梦而发火,反而带进厢房,将炭火上的热水递给他。 贺俶真不出意外的留在了那里,平日里扫清供台香灰,给香客们递香,帮个子不够的孩童挂许愿条。 大祭日时为墨画绘彩,木龙点睛,在这城隍阁内,做着赋予名实意义的事。 直到某一天,一场神仙斗法殃及池鱼,城隍阁被毁去大半,当年给他开门的庙祝惨死,他的平凡生活结束了。 正当他目光惊恐,不可置信的看着那漫天火海之时,有位道家修士连同长剑,一起跌落在他脚边。 随后金光闪过,他昏死了过去,之后发生了什么不得而知,只模糊的记得一个高大身影,还有一处名叫三清山的地名,以及脑海中的众仙朝上图。 修行界从此多了个小道士,又三年过去,贺俶真回到了故乡苦县。 贺俶真每常入定,都会努力回想那一夜发生了什么,可面对一潭死水,他搅不起一朵记忆浪花,今晚也不例外。 贺俶真看着第四位仙人,等待许久不见光线亮起,有些疑惑道:“图卷怎得也没动静?” 这较往常不同,自得画卷以来,出手便如撞钟,敲之必响,举手投足皆有回馈。 第一次从脑海中拿出众仙朝上图,一位依松而立的仙人亮了起来,他的修行根底《扶抱大日冲虚法》也因此到来。 第二次点亮图绘仙人,是他依照修行根底,改变某处村落风水,让乡野俗子免受瘴气毒害的结果,除妖所使的《太金覆身咒》来源于此。 第三次点亮图绘仙人,则是在陇州边境,阴差拘押孤魂时被人算计,又恰好被他撞见,收拾了残局,有形销骨立之能的《天罡地煞咒》也因此被他学会。 好像只要循着人间脉络行走,他便能点亮一幅幅画卷,摇摇礼敬画中仙人。 《扶抱大日冲虚法》包罗万有,涵盖总章,为贺俶真撞出条修炼大道。 修行境界有三大道:金丹、畅玄、论仙,金丹大道分六境,纳气境、凝液境、三阳境、结炉境、金丹境、蝉蜕境。 贺俶真当下即是三阳境,此次县衙除妖,他本以为能再次点亮仙人身姿,习得术法,不想没点动静。 “难道放走邪气是我错了?” 贺俶真心中想到,阴阳养鬼宗以山魁厉鬼搜刮精魄血肉,苦县既然遭了毒手,其他州县更不用讲。 若白日所杀不过其中之一,抑或对方所谋甚大,也不怪画卷毫无动静。 倘若他将完整脉络理清,解决这一事件,能点亮哪位仙人,习得甚么术法? “也罢,现在管他不住,只等明日去查。” 念及此处,贺俶真打算日后再说,于是横剑在膝,脱去衣物开始修行。 扶抱大日冲虚法,之所以讲为贺俶真撞出条通天大道,就在其开篇两句。 扶抱大日撞太虚,仰吸虹倪震九紘。 就算夜里运转经文,贺俶真身周仍是出现无数细细粒粒的金色道芒,在被炼化后悉数鲸饮殆尽,不断淬炼肉身百骸。 若是青天白日修炼,更是能直接拔擢火阳精气,用以凝练金丹雏形,他日功成,即是金丹大道成。 怎算不得一条通天大道呢? 炼至寅时,神魂安息,经文自行运转,正可谓不知山中寒暑。 …… 城隍主殿。 殿内供着尊彩绘木胎神像,此时夜深,只余着两把大红烛在烧,大风刮过,烛火虽未熄灭,但已不足再照事物。 那些纸钱灰烬被大风乱吹,好似无数枯叶飞舞,城隍宛若一处破落大庙。 竹林起伏不定,一道黑影掠过,霎时压弯青竹无数,片刻间落入主殿,若白日县衙那些人在,定能说出这人姓名。 金东华非但没死,观其精气神反而更为饱满,只听他说道:“那道士虽连我也瞒了过去,可他既在你眼下居住三日,总归是你失察。” 县里俗子日日来此烧香,不曾想拜错了爷爷,连累了后世子孙;只见神像动了动,张开木疙瘩嘴道:“我晓得了。” 金东华说道:“这三日还依计划来,我算着时机再会会那道士,你好生躲着,勿要提前让他瞧出门道。” “我自听了白日那事,当下连看他一眼也不敢,又怎会叫他识破了去。” “此事不成,你也进炉里去吧。” “劳金兄宽心。” “……” 不知二位是人是鬼,密谋些什么,苦县或真要应了这个“苦”字。 木胎神像又道:“这道人来时哄骗城内俗子,卑职是见过的,哄骗是真,把戏亦是真,可假把戏如何破得了风水煞气?” “况他既有本事,昨日又怎会被扫除门庭,又遇着了那女子呢?依我来看,定是早有预谋,算着了金兄出手!” 纸钱四处游荡,过金东华身前时被捻在手心,随后燃了起来,只听他说道:“那便妥当些,等到明夜此时,你我去杀了他。” 殿外风声越发大了起来,里头火盆烛台被刮在一起,叮叮锵锵撞个不停,恰好供台烛火熄灭,仿若阴暗处传来刀剑声。 竹林阴影张牙舞爪,枝节剐蹭着墙壁,若磨牙咀嚼声,像极了怅鬼吃人的动静。 第四章午夜城隍断魂 今早贺俶真起得迟,等他睁开眼睛,竹影已透过漏窗照他脸上。 穿戴好衣物,他走出门去,来到文昌阁旁的仪门,要找庙祝说些话。 仪门两侧有许多杏树,更外头还有些槐树,以九宫八卦位种好,每有风吹来,绕过树梢,走风门出去,大风朝向与仪门相同。 庙祝唤作岑昇,是个甲子岁数的老汉,虽眼眶凹陷,可眼光不似老人浑浊,反而透着股精气,披件大黑袍,走起路来力气也足。 见是贺俶真来了,忙起身奉座,将那烫的滚熟的苦茶递了过去。 岑昇提着茶水道:“初时见道长来此,我只当是寻常道观来的,未有上心之举,差点因此错过真神仙呐。” 这两日城隍热闹得紧,香客来往都会谈起县衙一事,岑昇作为庙祝,自然也知道那些他们嘴里的道人是谁。 贺俶真倒是淡然,“老庙祝再不要抬举我,他人言说修道长生,总要摒弃七情六欲,除却杂念幽居山中,如此才算真神仙。” “我侥幸窥得天容道貌,另起一峰,在得道长生前,自是要为苦县做些什么。” 这话不是夸大修行,贺俶真年少时命途多舛,为拜师仙家,辗转于几大郡县,却始终不得其法,不入此门。 而心灰意冷之际,敲开了城隍大门,浸染香火数年,非但没死于神仙斗法,反而得了众仙朝上图。 岑昇试说道:“那劳道长在此多住几日,容我早晚请教。” 贺俶真点点头,沉吟片刻问道:“城隍阁夜里可有古怪?” 老庙祝摆弄着苦丁茶,听见这话一哆嗦,忙开口道:“道爷,这话说不得,难道不曾看过苦县旧志么。” 贺俶真暗暗记下,又说道:“确实不曾看过,庙祝既如此说,那古怪也是实的,与我讲讲看。” 岑昇人比茶苦,不敢答话,苦县能得安稳,已是百姓齐天之福,不应再生事端。 “都是些阴怨煞气么。” “哐啷!” 茶壶跌落在地,岑昇默默蹲下收拾,接着坐了回去,犹豫半响,还是开了口:“道长看穿此地风水,我也不瞒了。” “夜里许多古怪事是有的,不过阴气重了些,倒也无关人命,只因这阴气源头在别处。” “南边大山号称哀牢山,这个道长想是清楚的,道长说的阴怨煞气正是走那里溢出,流至苦县,城隍阁香火最盛,所以成了这些至秽气息聚集地。” “气息虽被香火引来,却也因香火翻不起浪,虽持续多年,倒无碍善男信女,贩夫走卒,家家户户都不曾出过问题。” 贺俶真问道:“阴怨煞气自古有的么?” 老庙祝摇头,说道:“不知道长是否听闻,那场大起风暴的万人厮杀,若不曾听过,恐要去书上寻了。” 涉及朝堂,岑昇又是一地庙祝,这不是他能说的,所以要他自己寻书去看。 这时岑昇突然开口:“去哪里看旧志,道长想是知道的。” 贺俶真应承下来,随即起身道别:“劳烦庙祝相告,小道先去了,待上香过后再去看书。” 出了仪门的贺俶真又到了主殿,亲自为那尊木胎神点了香,随后去到县衙,找县太爷陈礼要了部苦县旧志。 出了县衙,他步行走到街头,东西长街,南北小巷中,豪绅士子,梨园弟子,伶人僧道,拎花挑担往来不绝,俨然一副市井小民图。 可在道人眼里,与百鬼游行并无不同,只因人来人往,全无一丝“生气”,地涌黑风至楼台亭轩,周围一片惨绿。 任哪一位道士修为深厚,见了此番景象,都会觉得在看一具具暴于荒野的腐朽白骨,诚然,看的不是眼下,而是今后。 “我要不管,岂非人人命不久矣?” 贺俶真叹息一声,接着回到厢房内,翻开旧志,看看当年那场大起风暴的万人厮杀。 苦县旧志:苦县前身,是为庄县,属泷州,处哀牢山北,因多恶山恶水,虫豸虎豹,故民风彪悍…… 太祖起兵之地,随从百二十人,开国六公侯,四人出此…… 宫廷血案,陈王败逃哀牢山,公侯子孙怜太祖血脉,再起兵戎…… 天子亲征,陈王再败,余得残兵万人,又至哀牢山…… 天子深恐先帝余威,遂围困残兵,陈王搏杀数日,黄沙遮蔽万里,皆死尽…… 时值天子肃清内外,庄县动荡,百姓困苦,改为苦县…… 贺俶真目光看向南边,紧盯着哀牢山之巅,低声道:“竟是这般么。” 归乡时贺俶真走绛州回到苦县,见途中许多乡县都遭阴风鬼物毒害,已是旱地千里的景象。 而苦县近来气运扭曲,俗子面露死相,加之那道邪气,二者就是最好证明,他不信会草草了事。 岑昇所讲不至于人人皆知,也算不得秘事,定然还瞒着他些什么,原由他都知晓,倒也理解这老人。 收回视线,贺俶真正欲看后续如何,可不知怎得竟困乏起来,倒头便睡,随后似身处梦中,魂灵一路游荡至主殿。 主殿内,只见木胎神像动了起来,化为城隍爷端坐高台,左右站着两排小鬼,几个身形高大的汉子跪在堂前。 不知是否身处梦中的缘故,他动弹不得,却能看得到,有几个汉子被一股青烟裹着,不让他看清脸庞。 若不出所料,应是撞见城隍爷断案了,不过贺俶真很好奇,为何拘押冤魂的不是阴差,反是些小鬼。 “难道……”贺俶真心底了然,往那些汉子的颈部看去。 果不其然,那股青烟的来源不是小鬼,正是他们的脖颈,他们都是被炼化血肉,摘去头颅的俗子冤魂。 贺俶真诧异之际,大门又出几只小鬼,手持铁链钢叉,牵着两位无头犯人走来,观其衣物,正是杜倩老爹老母。 城隍爷见都跪得齐整,一拍堂木,唧唧哇哇的大叫起来,两侧小鬼跟着起哄,一起大喊大叫。 贺俶真修为不够,不曾沟通阴司,也听不懂对方说的什么,脸色凝重的看着这一幕。 几位犯人不知听了些什么,突然胡乱的挥舞着双手,更有甚者,起身便往大门逃去,几个小鬼按也按不住。 城隍爷气得吹胡子瞪眼,惊堂木甩了一丈多高,将官袍胡乱一扯,从底下钻出几只青面獠牙的小鬼。 接着以人言大喝道:“冥顽不灵,左右的拉出去,剜二两心尖肉,再剐其三两骨粉!” 几只青面小鬼拖着刀具,拐呀拐的走了过去,完全不顾犯人死活,又笑又骂,举起尖刀铁锉就使。 冤魂哀嚎声不绝如缕,闻者皆生恻隐心,城隍爷听得烦躁,又大喝一声,“割了三寸舌尖,再不要让他喊冤!” 不多时候,青面小鬼拿着铜盆,里面装好心尖肉与舌尖,拐着腿送到供台上,城隍爷拿起嗅了嗅,抓起就塞进大嘴。 而随着往后行刑,冤魂的身影也愈发淡泊透明。 贺俶真能看,却也行动不得,但从老侍郎冤魂出来的那一刻,他也清楚,那道邪气的主人找他来了,说不定还是金东华。 等冤魂彻底魂飞魄散时,所有小鬼,目光齐齐往他身上看来,就等他跪倒堂前,青面裂嘴,翻着灰白眼珠,说不出的诡异。 贺俶真扯了扯嘴角:“吓死个人。” 城隍爷气得换了副模样,头顶冒着黑烟,两颗獠牙刺破腮帮,胡子挂着碎肉,又将惊堂木重重一拍。 “既见老爷,为何不跪!” 贺俶真懒得搭理,看向四周说道:“想你是有些神通在身,故敢寻回此地,可你要知,小道不是同你来耍的,不会你要如何便如何。” 此地到底还是苦县,不是豪绅广施仁义,乞丐流民来就有的义粥铺子。 “另外,小道既回了苦县,便不会和没回一样,故而奉劝一句,趁早离开,成事与否不说,你真会死的。” 魂灵不知受了何种术法,竟似做梦一般飘来主殿,眼瞧着事物发展而无法作为,可受限于人,不代表他们能为所欲为。 金东华躲在暗处,见他身陷窘境还敢在此危言耸听,便说道:“成或不成你说了不算,试试再说。” 霎时间,主殿门户大开,莫名吹来一阵妖风,众小鬼乌乌泱泱挤在一块,化作大团漂浮青烟。 妖风推着青烟,合作冤魂煞气,刮过主殿梁柱和木胎神像,竟凭空多出无数痕迹,好似利斧砍凿而出。 城隍爷大脚一跺,铁索钢叉往他手心飞来,竟踏着天罡七星步,将铁叉掂量下,便朝着前方狠狠掷出,对方是要钉死贺俶真,再由煞气磨尽他的魂魄。 “谋划不行,又沉不住气是这样的,难怪白日里让小道逮了。” 贺俶真说道:“话先说这些,明日再来上柱香,希望城隍老爷接得住。” 话音落地,魂灵归去,贺俶真在案桌醒来,手里还拿着苦县旧志,火烛尚未燃尽,可见出窍时间不长。 贺俶真看着主殿方向,想着要不要直接过去。 主殿有两股气息,其中一道与逃走邪气相似,那人估摸着就是主谋了,剩下的气息应当来自木胎神像。 对方二人也在犹豫,要不要继续方才的围杀,或是觉得他会主动过去,试着等等看。 至于为何他们不在贺俶真入梦时杀来,是因修为不够,金东华只要来到厢房四周,贺俶真就会“梦醒”,那时可就没得退路了。 贺俶真主动开口,说道:“暗里伤人,伤的是修道福报,无故造孽,造的是自身业障,你等皆要死于我手了。” 梦中不曾见到本人,可听声音便知,那人是金东华无疑。 外头传来一阵冷哼,两股气息散去,动静渐渐的也停了,金东华还是放弃行动,独自离去。 贺俶真摇摇头,收了书籍,吹灭烛火,睡去! 第五章旧事荼毒人心 之后未有风波,后半夜过去,阴阳交替,人间逐渐阳盛阴衰之际,贺俶真记着要去上香,故起了个大早。 拎上木盆,走到香积厨后院,往深井打了桶冷水,倒入木盆后回到西厢房,正点燃艾草准备洗脸,有敲门说话声传来。 “道长,老朽从主殿回来,听厢房内有些动静,知是你醒了,所以来瞧瞧。”听声音是庙祝找来。 贺俶真看了眼屋外,眼下才到卯时,庙祝便给城隍爷换烛焚香完了,当真一片好心,他擦了擦手,将门打开。 “老庙祝说要早晚请教,小道以为只是奉承话,哪想未曾清醒,老庙祝就来了。” 请了岑昇进来,又将木炭收拢燃起,准备烧水泡茶,随后捧起冷水,继续洗脸。 岑昇拿着对铜钹,一根金刚杵,进来后坐下,帮着添些碳屑,笑着说:“不敢老早麻烦道长,数十载换烛焚香,都是寅时去的,只是回来时见道长醒了,想来讨杯茶水。” 贺俶真洗完脸,见艾草尚未燃尽,就拾起丢入盆里,随后重新扎了个芙蓉髻,对着房门坐下。 听了岑昇的话,他说道:“小道这里也只有苦丁茶,还是老庙祝央人送来的,不消说甚么讨不讨的。” 岑昇双手烤火,笑呵呵道:“苦县近来清苦,也只有些苦丁茶了,道长不嫌它才好。” 自十二年前大雪时,有位庙祝给贺俶真开了门,从此各地城隍阁、道观、香火聚集地,于他就有了股亲切感。 数日前他回了苦县,不见回到故居,走到客栈,偏来到城郊,来拜访老庙祝,待二人同去上香,又叫老庙祝安排了厢房。 岑昇见他换了个芙蓉髻,心中奇怪,道门科仪对此应是严苛的,瞧他气态不似个悖逆之辈,不应有此逾越才是。 思虑了会,还是开口道:“道长早先扎的是莲花髻,怎的今早换了?” 贺俶真摸了摸发髻,知他心思,就说道:“要做些事,所以换了,我如今不比寻常道门,故不算逾越。” 岑昇点点头,想再问师承,又突然想起事来,贺俶真说自个是苦县人氏,不过早年为了访仙求学,独自出远门去了,可如今学成返乡,怎不见他归家? 所以又问他道:“道长既是苦县人,父母也必是在这住,因甚么不回家去,反在城隍阁落脚?” 贺俶真愣了下,苦笑着摇头,略过这事不说,把那本苦县旧志拿了出来,要问问这守阁数十载的老庙祝。 “昨日去了县衙,把这书要来了,看后晓得了陈王兵败哀牢山,后头因被贼人扰了,还不曾看到,老庙祝知道么?” 岑昇见此说道:“我不过老匹夫罢,如何记得,道长往后一看便知。” 说出这话,贺俶真就知道苦县必有灾殃,若不然,岑昇有话直说便是,哪里需要和稀泥,又何必装得一切无碍的模样,就是不愿相帮,也该将缘由说了。 贺俶真把书放下,倒了两杯滚烫茶水,与他挑明了道:“哀牢山北的林、矿底蕴雄厚,本是朝廷用以建造宫阙危楼的重地,东西方位气清景明,南北青崖有白鹿成群,县内都称它是福地。” “可自山巅阴怨煞气逃逸,不知累及多少生灵俗子,现今他们还敢上山么?而立秋至今多出的无头凶案,其缘由老庙祝难道不知么?” 岑昇叹道:“兹事体大,州府来人尚且草草了事,县衙连同城隍又当如何?况堵不如疏,那陈王怨气不灭,贼心不甘,又恰逢邪人来袭,道长要我等如何去做?” “苦县今死一人,明死一人,虽置百姓不顾,可也留得十数万人口性命在,但改写气运风水,要死多少人才够?” “道长纵修为高深,到底不是个真神仙,解决不了如此大事,帮不了苦县百姓,一直相逼是何苦来哉?” 县衙案情,不论哪种都是要记录在册,报给州府,州府再交到皇帝老儿手中,由他翻看阅览后,再拿朱笔批红,传回原本郡县。 秋分本是农务繁忙,一国大收的时节,收成多少,又关乎着国力、国策如何,不论怎讲,这段时日都尤为重要。 苦县就不同,秋收收了个稀碎,百姓个个歪着脑壳淌口水,无头冤案一件接一件,连个贼人也抓不住。 这两事撞在一块,泷州州府敢将此案上呈至御台? 典吏带着公书,才送到知事府,那位知事大人就去到学宫,钦点两位学生,要他们陪着典吏,一同回去苦县。 两位学生来了,就住县衙考察,留了两三日,见没得眉目又去哀牢山,去时好好的,回来阴沉着脸,慌忙回州府复命去了。 后续没得人提,县太爷至今不知二人办得甚么事,如此过了半月,道门又来一人,只在县衙吃了杯茶水,随后直奔哀劳山。 要说学宫弟子好歹也留了几日,这道门牛鼻子来得快,去得就很快了,来去不过半个时辰,接着一言不发,独自走了。 县太爷看在眼里,虽清楚这事非人力能及,却难保不心灰意冷,州府来人尚是这模样,更何况其他人? “你好傻啊!” 贺俶真有些恼火道:“陈礼不过凡俗人子,看得出甚么底细来?你命数被拴在城隍,更晓得利害才是,怎学起‘安之若命’这套?” 岑昇挎着脸说道:“老朽比不得道长,却还是要问,道长学了术法返乡,为何事来的?难道要恃着修为,依着性子胡来么?” 苦县之事根本,在于哀劳山,当年陈王兵败哀牢山,天子自山巅持剑,亲自斩首陈王,天清地静,因二人相争的大风暴瞬间平息。 料想不及的是,陈王万分不甘,兵戎杀气纠缠执念,无数阴怨煞气冲天而起,这龙兴之地,硬生生被其改写,成了受人厌恶的无法之地。 一地风水气运大变,伤得是天和,也是苦县百姓,福地之称不在,伤残病鬼纠缠不休,将福报消磨得一干二净。 如何解决容易得紧,除去阴怨煞气,打散陈王执念,苦县太平矣。 贺俶真见那水沾了艾草灰,挽起袖来,把手洗了洗,问道:“老庙祝清楚当年么,小道才脱了开裆裤没几年,怎一个人去了外乡求道?” 未等老庙祝说话,他自己答道:“哀劳山,小道爹娘身死之地。” 贺俶真将手擦干,发现天光透亮,已近辰时,又正了正芙蓉髻,推开房门上香去了。 岑昇独自缄默,随后拖着大黑袍去到阁门,放等待许久的香客进来,回到仪门搬出长椅,在阁门一侧闭眼坐下,不知想些什么。 贺俶真走到大殿,不先拜神敬香,而朝殿内梁柱看去,风刀凿出的沟壑还在,说明昨夜做不得假。 那昨夜冤魂,也确实魂飞魄散。 供桌、香炉、烛台,供着的金字牌位,摆的都是新的,殿内不显乱象,应是老庙祝收拾过。 木胎神像彩绘斑驳,被划出许多条条道道来,两只眼珠同石子一般,直勾勾的全无生气,派头远不如昨夜“断案”模样。 贺俶真拿着香,点燃插进香炉,把手放在供桌道:“阁里供着道家神仙,小道又算作道家门生,论起来你我都算祖师子弟,说不着将来就一起共事;而今便算了,欲要苦县清净,须是小道代祖师出手,扫清门户才行。” 神像未有异动,贺俶真却有感觉,那双如石子一般的眼珠,似乎缓缓转动,诡异的盯着自己。 “天下众多杂家,无论何种教派,好像只要冠上神佛名号,百姓的病不用药也治得,只消往炉子点香就成。” 贺俶真又笑了笑,摇头道:“小道这话说得差了,哪有人这样古怪,得了病不去开药,反提着猪头肉去烧香。” 话音仿若泥牛入海,主殿里头虽燃着火烛,却也显得清冷,贺俶真站在里头,也不再说话,因气态古拙,外人看他就有些沉闷。 对城隍爷此类人便不同,眼前道人说话时怪模怪样,捉弄意味浓厚,不说话时只消站着,便给他一种莫大压力。 良久,城隍爷按捺不住,终是开了口:“百姓俗子害了病,去哪里自有计较,求医烧香都不和旁人相干,再者,俗子烧香都是害了病才来的么?” 贺俶真笑了笑,摇头道:“乱弹琴。” 第六章哀牢山 殿内青烟升腾,城隍爷把嘴闭着,瞧着眼前道人,心下也着实明白:“这道人性情不定,全然摸不着头脑,到了跟前不见做法示威,反倒烧着香,敬起祖师来。” “料他今日不会善罢甘休,我权且忍这一时,看这臭牛鼻子要做甚么,能翻出多大浪花。” 贺俶真心思想得奇怪,他觉着百姓俗子不曾害病,倒是佛龛神祇上的菩萨天仙病得不轻,既如此,他们便是淫祠野神,吃不得香火。 如不然,烧香怎得会无用? 世间道山、道观、庙宇、城隍类的香火供奉地,就是座请神降真的巨大法坛,贺俶真一介道士,知其中玄妙,更知其中不易。 一方善士体恤一方善民,感天之道生乎于地,感怀厚德而化于民;可因甚么,俗子求仙拜佛不灵,烧香祈福开始鬼神莫测。 定是什么害了病。 贺俶真想得认真,有人走身后来,把他肩头拍了拍,他转过去看,是个老婆子,后头跟着个面黄女子。 他二人模样皆阴森可憎,老婆子眼眶深陷,阴影若尸斑遍布,老皮松动,脸上沟壑若腐朽树皮纹路;面黄女子气血虚弱,双眸同死人一样涣散,说她是自纸扎店跑来的陪葬纸人都算抬举。 老婆子带着笑,脸上皱纹更甚,开口道:“劳道长递个香,唱个青词。” 原是将贺俶真当作阁内接引香客的道士了,这事他在之前做了好些年,便问了二人姓名,笑着答应了,老婆子道了谢,同那女子跪下拜了拜。 贺俶真持香引燃,嘴里唱着青词:“伏以,乾坤定位,阴阳交感而生成;祸福无门,善恶感召之所致。今有信士……” 念毕,将香递了,又说了些心诚的好话,老婆子道了谢,接着叩首上香。 老婆子名为祝山凤,面色发黄的女子唤作粟婉,待二人拜毕起身,又问了贺俶真些话,说是要去六十甲子殿,求得守护神护佑。 祝山凤说道:“早先县里生出许多怪事,我这孙女也为此沾上邪祟,熬坏了身子,孝敬过寺庙香油,也去过几次医馆,总不奏效,眼见是不济事了。” “不想前日来个道长,在县衙里头除了妖物,还百姓太平不说,婉儿身子也跟着好了,我等念及恩德,来此还愿,顺道依照八字,求甲子神仙庇佑。” 说罢,粟婉抬头报以微笑,骨相俱佳,就是面色气息不比寻常人家,蜡黄得厉害,不然也是个娉婷女子。 贺俶真闻言点点头,也不问生辰年岁,把手伸进袖子,掐指算了起来,一会儿便心中有数。 “老嬷嬷去到甲子神殿,拜的是甲戌神,施广大将军;粟姑娘则拜戊辰神,赵达大将军。殿里有道长主持科仪,二位去后只须心诚,不必多拜。” 祝山凤谢了谢,往箱子投了几分钱,拉着粟婉去了。 时辰逐渐往后,香客多了起来,香火烟气顺着拱梁,依着青砖灰瓦,逐渐往天上飘去,贺俶真又帮着递了几回香,待原本杂役道士来到主殿,他才退了回去。 贺俶真目光所及之处,不论是殿内或殿外香客,气色均不似活人,如同一股死气萦绕众人心尖,再由面相呈现而出。 再看哀劳山,离苦县七十五里,道路多崎岖,山中多虫豸虎豹,这两日又多出许多煞气,估计更为凶险。 贺俶真在厢房内为要骂岑昇,说他傻? 非是州府羸弱无力,管不了那些阴怨煞气,而是当今天子怨及那群开国公侯的子孙,憎恨他们怜惜陈王,助他再起兵戎,以致黑云压城,天下大起风暴。 所以弃之不顾,要借陈王阴怨煞气,毒损苦县气运,绝门户之种,将此地变成一座阴阳养鬼宗的森罗场。 若市井文风尖酸,人人心凉薄情,机缘福运势必变薄,祸端难免灾及其身;倘使苦县设阴谋,积阴私,伤阴骘,如此事事皆阴,自然殃流后代。 “好毒的心思!” 贺俶真神色阴冷的看向南边,内敛气息,运转修为,太金覆身咒加持九窍百骸,身如长弓炸碎,迸裂铁筋,刹那便消失原地。 好似霸王夔角弓上的离弦箭,克拔四方的摧城弩,掀起一阵气流大风,惹来一片赞叹惊呼,先前要他递香的香客当下看在眼里,方知他就是除妖的道长,争相跑出大殿喊叫,要目睹真神仙。 “就是这位道长!那日他在县衙门口与邪祟斗法,我亲眼见过的!” “术法这般高深,真是个活神仙!” “我方才看清了道长容貌,和神龛中的天人是一个模样!” “道长此去过后,苦县定然无灾无殃,我等不要再看,快去添些香油!” …… 古人有个说辞,讲得是天倾西北,地不满东南,可待后世人走过万里,眼界见识有了学问做根底,发觉古人亦非无错,须知壁立千仞无欲则刚,群山大岳总是孤高,岂会因一言一语而定了性。 臂如这哀劳山,偏要自东南拔地而起,穷尽道途之险峻,列起百嶂千峰,似戟开天而去;山中荒林巨木,参差披拂,状若华盖遮蔽天日,俨然一处天地形胜遗迹。 可惜陈王兵败于此。 山间道路巉岩耸立,一座青崖处,藤蔓攀附虬枝,一粗壮毒蚺正蜿蜒藏匿于此,因被煞气侵蚀灵智,它大肆绞杀四周生灵活物,又用腥臭腐败的血毒,将数百里变得污秽不堪。 除了这座青崖,别处都已遭血毒污染,其余活物觅食只能来此,毒蚺则稳坐钓鱼台,躲在阴暗处猎杀。 此时一头怀有身孕的白鹿,径直来到此处,走进“屠宰场”,白鹿知这是那毒蚺在打窝狩猎,但母性战胜了理性,只能来此赌一赌,希望毒蚺暂去了别处。 可惜赌运不好。 毒蚺在其头顶倒垂,白鹿察觉顶上劲风,眼神惊恐的往上看去,却只见腥红大嘴张开,朝它噬咬而下。 可它运气很好。 白鹿绝望之际四肢跪倒在地,闭着眼皮等死,忽有劲风刮过,啪叽声传来,待白鹿再抬头看去,一位道人正站它眼前,笑吟吟的看着它,手掌献血淋漓,握着颗翠绿珠子。 不远处的崖壁间,毒蚺尸体被镶了进去,鲜血溅射如花骨朵,在其腹部有处大洞,被剜去内丹,眼见不能活了。 道人正是贺俶真,他蹲下身捋了捋白鹿毛发,又撇了眼它的腹部,笑道:“这内丹送你吃了,应当能保你孩儿降世,记得跑远些,别在来了。” 说完用道气裹着内丹炼化,一同化作灵力送进白鹿体内,做完站起身,就要离去,哪知白鹿将他道袍咬住,神色惊恐的朝山林深处看了眼,又朝他摇摇头。 “竟会担心我。” 贺俶真颇为感慨,他又蹲下同白鹿道:“此地凶绝我才来的,如不然就该在道观吃吃斋饭,唱唱清词了,还来做甚?” 白鹿仍旧咬住,一下一下的摇着头。 贺俶真无奈,正要强行挣脱,忽觉这白鹿极富灵性,为打消它顾虑,便说道:“小道姓贺,唤作新郎,字俶真,于三年前拜入道家门庭。” “本家祖师撰写道藏,曾言‘万物同状,生死一府’,想来你我并无不同,皆能修行,若祖师道藏不虚,望你苦心孤诣,竭诚向道,待此山太平,你我再见。” 白鹿那灵动眸子定了定,似有水雾聚拢散开,稍顷,竟把两只前蹄跪下,朝贺俶真纳头拜了拜,接着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第七章不曾料到 城隍阁仪门,庙祝住所。 县太爷陈礼似火烧心尖,急得把仪仗队甩后头,恨不得手脚共用赶来,不想还是晚了,见屋内就岑昇一人,顿时神色一慌。 “嗐呀!大意极了!你个老庙祝日夜守着,不拦着也算了,怎就放脱了道长,任其跑哀劳山去了!” 岑昇扯了扯黑色袍子,说道:“拦不住,再说道长走这趟哀牢山,虽含着私心,但更多为的公家,我拦他做甚?” 陈礼说道:“那你不把话说明了?哀牢山是本朝龙兴之地,可自陈王兵变后也是座战场遗址,更是陛下用以斩龙脉的死地!” 龙脉被斩,苦县百姓俗子不消十年,家家户户陆续绝种,贺俶真救不救得了苦县暂且不提,此等行为就是站在了皇帝的对立面。 贺俶真今日设法将人救了,明早人们就又得死,最后把自己搭进去,自身难保了,谁也救不成。 又遇着阴阳养鬼宗作祟,搞不好就弄巧成拙,加快了“斩龙”进程,岂不倒灶,故他二人虽敬重贺俶真,可心底却不信他能做成此事。 岑昇在厢房内有句话想说但也没说。 “这不是你能掺合的。” 陈礼又道:“为了苦县,道长毕竟除过妖的,本官不能害他,借书一事本官不追究你,但你须去城外守着,要让道长全须全尾的回来。” 岑昇知这还是怪他,叹口气,往城外走去。 …… 哀牢山北。 贺俶真来时紧迫,到了山间反而不急,盖因南疆荒林多瘴气、阴气,哀劳山更是一绝,运转人身经脉时若吸入过多,灵力流转难免受其阻滞,来时无此顾虑,去则多加上心。 送别白鹿离去,他收拾气息,复向深山走去,来此只为一件事,探查阴怨煞气因甚么泄露,走哪里流出,当年朝廷那群风水之士,到底设下何种禁制。 眼下已至正午,天地阳气完全涵盖阴气,可山风清寒,林中雾霭仍旧凝成水珠,贺俶真道袍已被打湿大半。 “战场遗址会在哪里?” 贺俶真首要怀疑的一处,就是当年天子亲征与陈王决战之地,且有一点,当年引动的天地异象,真是万人厮杀,而非坑杀么? 要说士卒间的万人厮杀,牵引天地异象,从而诞生大黑风暴,这种事不论怎么讲都不可能。 此番乱世下,战火燎尽四方,只余得千里赤地,其中饿殍尸骸,又何止数万,怎不见风沙四起,天昏地暗? 可若神仙斗法,坑杀练气修道士过万就有所不同,此类人养气练气,得证于天,大都和合自然,命数与一地山川水运相连;行大肆坑杀之举,损了天和,则天弃、地怨,人怒,天地人三才格局皆破,后世人不死也难。 苦县百姓被遗恨至今,当年那群公侯子孙的下场可想而知,加之金东华等妖人作祟,说不定在某一日内,苦县就要人畜悉数暴毙,再被炼化魂灵,断绝来世。 贺俶真寻着颗百丈巨木,一跃而起,脚步再往枝干一踏,瞬间来到树冠最高处,目光循着山势起伏看去。 “金戈杀伐,主克木,土又生金,木再克土,土碎泄金,好个周流运转大阵。”贺俶真暗道一声好手段,也将这布局看了个明白。 三者互相克伐,伤的是哀劳山气运,损的是苦县俗子,加上后来战场阴灵与陈王执念,共同组建一座灭门绝种大阵。 贺俶真运转修为一跃而下,朝着某片低洼地奔去,那里既是山脉归处,也是云雾生出的地方。 过重峦山岗,云雾瘴气陡然加重,贺俶真身上有种讲不出的滑腻感,这让他非常不适,夜里视物无碍的双眼也在此刻收到影响。 “一股死人味。” 龙椅上哪位是真不屑遮掩,入山无禁制,凶阵天机不曾遮掩,这万人坑也只是靠着草木自行生长来遮盖。 眼前低洼盆地中,无数铁甲槊刀破土而出,因年岁久远,大都损耗严重,又因材质稀缺,未曾彻底腐朽。 深挖下去,说不定能刨出两具尸骨。 虽不知宫廷血案发生了甚么,以至陈王满腔不甘,不惜联合公侯子孙数次起兵,龙椅上哪位又为何像个毒妇,不死不休。 估摸着和村野东西两头争水没有区别。 贺俶真神色嘲弄,这些天横贵胄还真是一个德性,为了屁股下那张椅子打生打死也就罢了,非得累及百姓,千里饿殍才甘心,日后得了机会,非要拽着天子发髻磕头,如此才能解气。 这地虽看着明了,细想下就晓得不简单,不然州府那边不会草草了事,当然,畏惧“天威”也有可能。 贺俶真就无所谓。 以往修行都是内视己身,而这次他将扶抱大日冲虚法的范围扩散至整座盆地,不论时日多久,他打算长久在此,直到所有气息炼化吞噬。 贺俶真周身纯阳似火,整个人如鼎炉炉膛,大放火光,三丈内气息通红,无数阴煞怨气又如碳屑,齐齐涌入炉膛。 “又是个道人。” 突兀传来声响,火光蒸腾着云雾瘴气,有一战马驮着将首,同热浪一道走来,随着距离加进,战马逐渐奔走起来,马蹄声震,那将首离着贺俶真还十丈远,悍然抽刀蓄势。 贺俶真听他讲话不觉一惊,这阴灵早先悄无声息,眼下走哪里出来?既已死去多年,如何开得了口,哀牢山难道还是养尸地么? 不及多想,将首战刀离他头颅只有三寸,贺俶真侧身拔剑,一脚踢断马足,趁将首翻转下马之际,倒持长剑甩出,连人带马一并钉在地面。 将首正要以牙还牙甩出战刀,却被踩住手腕,又被一拳砸在胸口,铁甲当场破碎。 贺俶真低头看去,问道:“你有实质躯体,绝非寻常英灵,既能看出小道门派,想必还有神志,因甚无故伤我?” 将首身躯逐渐腐朽,空洞的眼眶紧盯着他,声音断断续续传来,“死……国……” 顷刻间,山河震动,天地刹那转为暗红色,大地撕裂,从中冒出无数战火黑烟,旌旗大纛遮蔽天空,无数阴灵显化生前姿态,再次冲杀! 此时场景,才是真正的战场遗址。 血火翻腾,术法神通散如流光,身怀伟力者,更是拳倾大岳,陈王竟是以万人厮杀数十万! “裹挟这样的大势,当年的公侯子孙强至何种地步?!” 正当贺俶真沉浸心神之际,厮杀场景激荡一空,一块高如牌坊的石碑镇压而出,上撰八字古文。 “李嗣敕令天嶽战祇。” 李嗣,本朝天子,当今皇上,这八字是他亲自写的。 难怪州府来了便走,见此战祇,那个敢留?见识大战画卷,那个能留?陈国李嗣要人死,那个不会死? “这那个能破?!” 贺俶真做了预料,也不曾想这处竟是李嗣亲自镇压的,修为欠缺,以至落个心有余,力不足的下场。 可这样退走,他又该往何处去? 修行于他何益,还能点亮画卷么? 对于这样的结果,贺俶真是些难以接受的,战祇镇压龙兴之地,岂非斩龙,断绝国祚?他李嗣脑袋让陈王打傻了? 更无法理解,宫廷血案,本就帝王之家那几位兄弟的倒灶丑事,一切起因在己身,何必怪罪他人? 贺俶真挥了挥手,脱离真正战场遗址,继续炼化也无意义,不和当年解决村野瘴气相同,这次结症在于李嗣,继续炼下去,就是和当今天子遥遥斗法了。 也可以如此说,在阴煞怨气爆发前,苦县生死,只在李嗣一念之间。 云雾愈发深重,天色昏暗,下起绵绵细雨,雨虽小,落在荒野山林,声不小,贺俶真看着沾上雨水的槊刀,伸手拔了出来。 能在战场持槊刀者,必有不同凡响之处,可惜折戟于此,终成黄土。 贺俶真以袖里乾坤收了槊刀,正待离去,忽的悚然,瞬间抬头看去,只见金东华悬停高空,阴恻恻的盯着他。 金东华说道:“这样大意,怎敢惹我?” 说罢双手掐诀,以行云布雨之势,聚拢无数阴煞怨气,在上空下起场血色大雨。 贺俶真似遭雷劈,神色阴鸷道:“那些俗子到底错在哪里,又在哪里对不起你,所以一定要死!” 两地气运连成一块,血雨含着阴怨煞气,自常人头顶落下,。 暴怒下再次运转太金覆身咒,施以金光炼化袖中槊刀,倾力掷向高空,灵力激荡筋脉,自在而上的撞向金东华。 威势出乎意料,金东华一时未能躲过,竟被贺俶真一击撞烂胸膛,再被激射槊刀砍下头颅。 尸首分离,却无血水落下,反倒如纸人让大火烧了,散做满天余烬,金东华最后嘲弄道:“我敌不过你,却也不蠢,会当面施展术法么?” 说完便浸没血雨中。 贺俶真重重落下,将地面砸出个大坑,心有不甘的看着苦县方向。 意思很明显,在他进入哀牢山之际,金东华便施展手段毒害气运,如今出现,纯粹恶心人的举动。 他唯一的疏忽,就是万万不曾想到,李嗣竟会亲自下场,让他一人徒自辛苦。 不是靠着哀牢山,这妖人掀不起一滴浪来,得势便跋扈,还敢来他面前寻衅,真是不死不知厉害。 贺俶真到了哀牢山,成事有成事的法子,不成有不成的法子,三番五次惹上门来,也该还礼了。 第八章杀了就是 苦县。 万点飞红腥如血。 众人头顶像被残墨浸染的宣纸。 一片灰白腐朽。 老庙祝岑晟望穿秋水,巴巴地等着贺道长身影,身边还站着两人,撑着同一把伞,马二和杜倩。 二人办事利索,安葬好老侍郎去了城隍阁,虽不曾见到贺俶真,却碰到准备回县府的陈礼,问后才知他去了哀牢山,又听老庙祝在城外等着,二人商议着一起来了。 岑晟伸出手,接了些血雨,良久后叹了口气道:“合该苦县遭此劫难。” 他命数被栓在城隍阁,最先察觉变化,事情本末知晓个大概,有些悲悯在心,但更希望贺俶真回来时无恙。 马二转过脑袋,问他道:“老庙祝,道长都去了,怎下起了血雨?” 岑晟转头,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看看杜倩,再看看自己,马二疑惑转头,被惊得蹦了起来。 “杜姑娘你要死了!” “呆子,胡说什么!” 杜倩收回视线,朝马二瞪了一眼,忽地又呆住了,微微颤抖地拿出铜镜,照了照自己,随后把铜镜往马二身上拍去。 以往是朵苦县白莲,眼下是一碟黄花菜。 马二接过铜镜,神情恍惚地看着镜内的自己,那蜡黄脸色,好像死于非命一般,他喃喃道:“我们要死了么?” 风雨欲来,二人心底悚然,一股不安充斥于心头,天色渐垂,压得他们心慌鬼打墙。 岑晟开口道:“道长还未回来,你们也不消哭哭唧唧,他是个极好的人,难道还怕他不管你们么?还是这会儿挂着泪水,见着道长时好报丧?” 听他一说,二人虽有惶恐,也不答话了,同先前一样候着。 苦县景致原本是很好的,城外荒野有桑麻,竹篱茅舍帘子高扬,有卖酒的住着;还有卖茶的红火炉,仕女游人都在的桃柳争妍地,更有三十六家不用提的花酒店和管弦楼,美人名士处处皆是。 如今却毁了,这样的景致苦县许久没见到过,今日血雨,时时有散人争着入城,因低头赶路,动不动就撞三人身上,马二和杜倩虽打着一把伞,可也被撞湿了,老庙祝披个大黑袍,早便湿了。 血雨骤然大了起来,似雨打芭蕉叶,像无数红珠子碎在地上,溅得几人视野模糊。 天色愈发暗了,城外无一闲人,这让等待之人多出几分不安,开始担忧是否出事了。 马二心中焦急,与杜倩再商议会,不如二人往多走几里,说不定就能碰见道长。 杜倩点点头,心想血雨渐大,可手中举着伞,不算大事,道长安危要紧。 正往前迈步,发现身前雨幕站了一人,差点撞个满怀。 “道长!” 杜倩欢喜喊道:“妾身正要去寻,你就回了,可见道长‘福感及人’也是念着妾身等人。” 贺俶真点点头,再看要说话的马二,提前说道:“县衙时同你讲过,不得冒失莽撞,你不好好候着,要去哪里寻我?这异象你看不清么?已感染自身不清楚么?” 又对杜倩说道:“既要拜师,就该潜心笃信,老实本分,不要做些多余之事,害人担心,不知道么?” 马二和杜倩看他气质阴沉,言语甚严,就把原来的话憋着,答道:“晓得了。” 岑晟走来说道:“也是担心道长,况二人尚未修行,自是分不清利害,回吧,不说他们了。” 四人一同回去,贺俶真为岑晟撑着伞,马二杜倩则跟在身后。 贺俶真说道:“小道失策了,不曾解决哀牢山阴煞怨气,反让贼人钻了空子。” 按照心中所想,只要解决哀牢山,苦县之事就完成大半,金东华不论怎样都无所谓,再敢造孽,杀了就是。 眼下则反了过来,金东华死活于大局无碍,根源仍在哀牢山,此事或真无办法。 岑晟对此淡然许多,笑道:“不能怨道长,世情如此,都是些无可奈何的事,往低处想,是苦县劫难,可往高处想,就是陈国劫难了,让陛下弄去吧。” 成也苦县,败也苦县。 贺俶真叹气道:“极承诸公抬爱,小道本该上着心,多做几件大事,哪知此行会着天子名讳,枉费诸公心意。” 走到城隍阁前,走廊桥过湖,桥两侧停着许多舟船,都是用来采莲子的,更早些,还有仕女泛舟游玩,如今是不行了。 因下着血雨,莲农都来廊桥避雨,淤泥污水不停从卷着的裤腿滴落,大片水渍蔓延开来,看到老庙祝来后,怯怯诺诺地往角落挤去,生怕脏了几人。 莲农神情麻木,肤色又暗又黄,布满血痈毒疽,长久遭煞气侵蚀,生气所剩无几,贺俶真看得更深,见他们如见白骨,所作所为似冤魂一遍遍重复身前动作。 魂魄得以寄居人身渡世,本是天下最大造化,可这几个采莲人还算是造化嘛?他们当真是和我一样的活人? 贺俶真恼火得很,丢下几人快步离去。 “直接去主殿。” …… 城郊,乱葬岗。 黑鸦盘旋高空,聒噪的喊声混杂着阴风,说不出的悚然,日子一久,这里就变成一处死气极重的山头,因大坑中堆满尸体,这也成了阴鸷秃鹫的觅食地。 自城内动乱,一些无法安然下葬的枉死尸体都扔来这里。 “嗬!” “臭牛鼻子!早晚要你死我手里!” 尸堆深处,怒嚎声划破寂静,惊起大片黑鸦。 大量尸体皲裂散落,四溅开的血肉又重新合在一块,粘成一具新的身体,只是面容未曾变改。 赫然是失算的金东华,原本是靠着术法和贺俶真周旋,恶心他时顺带拖延时间。 他哪里想得到,贺俶真出手这样凶狠,三拳两脚把他替身打了个稀烂,而替身寄托着魂魄,本体伤得也不轻。 金东华捂着心口,运转功法《黑尸聚阴术》,把整座乱葬岗阴气都吸来炼化,修补伤势。 “师傅既说我成丹之机在苦县,断然不会是假,而今那道人清楚了哀牢山根底,眼下心思定然在我,时时刻刻想着找出来杀了。” 金东华心思急转:“不能再拖,需尽快起炉烧了城隍阁,好成我金丹,助我脱俗。” 念及此处,他一个闪身,瞬息没了踪迹,留得满地黑鸦秃鹫尸体在此。 主殿内。 木胎神仙中的妖人悚然一惊,忽感厚重道气传来,定眼看了过去,只见贺俶真跨过门槛,取下长剑站立在神像前。 “你是哪家修士?金东华在哪里?!” 贺俶真眼睑低敛,持剑盯着木胎神像,看着精神凶恶,架势甚大,仿佛下一刻就要将它当柴火劈了。 老庙祝晚些走来,听他说话后奇怪道:“道长在和哪个说话?县老爷不说金东华已死么?” 贺俶真对他说道:“老庙祝糊涂么?!有妖人鸠占鹊巢,夺了城隍爷宝座,眼下就在木胎神像住着,小道问的就是他!” “至于那金东华,他手段多着哩,县衙是他,昨夜扰小道看书是他,今日钻空子行云布雨,带来阴怨煞气的还是他!” 岑昇又惊又怒,说道:“这贼人,偏有许多倒灶事要做!” 贺俶真剑指木胎神像,厉色道:“要死趁早,今夜子时前小道在厢房里候着金东华,等不到他,先拿你开刀!” 说罢冷哼一声,甩袖离去。 第九章 鼎炉 云雷一鼓天作怒。 风雨似河坝决堤,水流似蛇乱窜。 百姓纷纷闭门闭户,满城无一明亮处。 城隍阁香火也都熄了,残烛余烟飘至外头,一会儿就消弥了踪迹。 西厢房里,两把长凳围着地炉,炭火噼剥作响,锡壶热水在上头烧着,四人围炉而坐,一声不吭。 杜倩低着头,时时看向和她对头坐的贺俶真,她觉着火光映衬下道长,脸色看着总算柔和些,还很认真。 “有些莽撞了。” 良久,贺俶真抬起头,看着二人说道。 “啊?是嘞,城外道长说过的,我已经晓得了。” 杜倩和抬头的贺俶真对视一眼,莫名慌张红了脸,在炉火下不显异样,只是说话有些磕磕巴巴。 马二也立马答道:“是嘞,我也记住了。” 谁知贺俶真摇摇头,说道:“是我莽撞了,在主殿说要等金东华,是不曾考虑你二人安危,稍后他若来,不论生怎样个事端,你二人不得出门一步。” 旋即把剑递给岑昇,说道:“这剑暂且留这,请老庙祝拿着,帮忙护着二人,设使小道敌不过金东华,也不至于将他们置于险地。” 岑昇接过剑,不安道:“那妖人果真有大本事,能败了道长,老朽如何护得住杜姑娘与马先生?恐有负所托啊。” 贺俶真摆了摆手,说道:“老庙祝不须忧虑,小道死前定会做些事,今夜他注定讨不了好。” “既是这般,老朽便推脱不得了。”岑昇收起长剑,朝贺俶真打了个道门稽首。 贺俶真起身还礼,随后提起锡壶,把苦丁茶烫了个滚熟后递给几人。 把事交代清了,房内又只剩下炭火声,及吹拂热气声,众人心思各异,岑昇闭目养神,杜倩不时偷看,马二欲言又止。 马二抿了抿嘴,还是问道:“如道长这般神通广大,又学了道门科仪,可见世上还是有许多宗家门派的。” “都言正道扶危济困,普度众生,怎除了道长,不见其他神仙来,是这话说得不真,还是离着苦县太远,神仙老爷听不见也看不见?” 贺俶真闻言略感诧异,脸上难得露出笑意来,他答非所问道:“你若修行,学了术法神通,会怎样处世?若有修道有成,会让眼下情况变得怎样?” 马二思索一会,喝口茶水道:“前者不晓得,后者应当比现在好许多。” 贺俶真笑了笑,说道:“仙家宗门是有的,离着也不算太远,距苦县东南七百里处,有一大宗,称天虚府;正东五百里处有一道观,称飞灵宫;州府绛州在西北,要走一千二百里,是座大城,其余便不提了,太远。” “他们各有道统,脉络分明,依你们目光来看,都是活神仙,至于为何不来苦县,我是不清楚,或许天晓得。” 陈国立国数百载,疆域算得上广袤辽阔,也有个十四州,下辖许多郡县,又有灵气充沛之地,修行势力当然不会少。 “有道长还不够?”杜倩朝马二眨了眨眼,说道:“神仙再多,愿意教你么?会在市井同你耍么?” 马二实诚,说道“不会。” 几人都笑了起来,沉默气氛松了不少,混着热水沸腾声,炭火噼剥声,渐渐地连屋外雷雨也不闻不问了。 …… 城隍阁主殿。 香火不存,火烛不明。 木胎神像上,好像罩着一层天青色的薄纱,嘎吱声不断传出,许多裂缝顺着纹路散开,神像本就斑驳,如此更显败落。 神像眼珠原本呆滞,下一刻泛着淡绿荧光,两道青色光芒喷了出来,在供桌前缓缓汇聚成一道扭曲身影。 正是夺了城隍爷宝座,寄宿于木胎神像的妖物,如冤魂在殿内来回飘荡,它若是人,定会传出急切的脚步声。 要问何种妖物本事这样大,能夺城隍宝座,最具本命天赋者,当属大妖鬼车,只是不知何种缘故,使得它以魂灵姿态存世。 鬼车早已把事告知金东华,却迟迟不见人来,如何不急?若非舍不得这样一个好去处,此刻都要破窗而逃了,它可不敢试长剑锋芒。 忽然,地上涌起一阵阴气漩涡,大量血肉凭空出现,慢慢地拼凑成一具完整身子,灵光飞入身体,金东华就这般无声无息的来到城隍阁主殿。 鬼车见他终于赶来,急急上前说道:“昨夜才试过那道人深浅,他不过出言捉弄一番,你又何必寻衅于他,趁人去了哀牢山,下起一场血雨。” “如今惹得他撕破脸皮,找上门来要杀你我,这可如何是好?你或真有本事,也不该意气用事,误我性命。” 金东华面色淡然,开口道:“多说无用,你我走上这条修行路,这一天迟早要来,容不得半分退却之心。” 半年之前,金东华听师尊讲话,说他成丹之机就在苦县,于是他辞了师尊,来了此地,或许是修行功法相近,金东华感知到了鬼车存在,但误以为是城隍爷本尊,所以不曾相交。 直到某次金东华撞见鬼车吞食香客精气,才知这是个假冒的,妖物因来历特殊需吞食精气,妖人因肉体特殊需吞噬血肉,当即一拍即合,共谋大事。 恰逢哀牢山之事,金东华冒出个荒唐想法,借助阴怨煞气,他要炼了整座苦县! 把苦县做鼎炉,城隍阁当炉膛,百姓俗子是炼化的宝物,阴怨煞气就是碳屑,阴阳养鬼宗术法,就是大火! 鬼车知他所言不错,可如今刀架脖子上,哪管甚么退却不退却,大道再宽,也要有命在身才能走,适才方寸大乱,也是为此原因。 金东华说道:“子时前见不到我,他便拿你开刀,那道人当真说过这话?” “这如何有假。” “他要等便等,要来就来,你我就在这里。” “那便……开炉?” “开!” 鬼车闻言后躯体闪烁,又进到木胎神像里头,主殿内刹那鬼火森森,一片幽绿充斥四方空间。 人死则魂灵归去,生气流逝天地,而葬者,则乘生气而上。 鬼车就是遵循此理,把苦县所藏精气、生气当作飨宴,会请五脏魂灵,以此为修行根底,重塑肉身,超脱鬼物范畴。 金东华扯出张九宫八卦图,这图较世俗不同,十二地支从内走起,中间后天八卦不变,最外头才是中央九宫。 随后手指并拢作敕令诀,朝着木胎神像重重一指,呵斥道:“去!” 九宫八卦图如蒙大赦,飞速将神像裹了起来,如害了发溃流脓病症之人,全身裹满绷带一般。 主殿坐镇城隍阁中心,神像发生异变,整座苦县的气运风水瞬间倒转过来,就连五行生克也逐渐显化。 郊外大湖阴气氤氲,底下水草状若无数黑发,一股脑全冒了出来,发疯似的攀附缠绕城隍阁;妖风自仪门吹入,杏树槐树张牙舞爪,纷纷聚拢从城内游荡而来的精生二气,再循着根系纹路,一同被带入主殿神像中去;连着千家万户的地脉翻滚,城内数十万百姓,不论念经的、磕头的、打更的、守夜的、入眠的,皆是睁着眼,面色诡异的盯着城隍方向。 金东华万事俱备,就差一场大火开炉,炼了整座苦县,于是摆出血旌、黑纛、红伞,魂幡四大法器。 “阴邪聚散,百鬼游天;五方增损,冥煞遮天;千幡引魂,血肉作弦……” 此法正是阴阳养鬼宗大法之一,也是他的修行根底——《阴厄五秘》。 幽绿鬼火烧成一座鼎炉虚影,荒郊村野的秽气,将死未死的怨气,不得其死的憎恨,沉寂已久的气息在城隍爆发出一阵如酆都地狱般的阴寒。 木胎神像被画满符箓的九宫八卦图缠绕包裹,意味着城隍内外天机,皆被遮掩了去,期间再有修道士途径苦县,就是瞧出古怪也不晓得古怪在哪里。 因号令四旗,加之运转邪法,金东华额头青筋裸露,双眼猩红,发咒临近末声,届时凡属活物者,就如同被抽血吸髓般,身体魂灵迅速干瘪下去,而他则会突破结炉,炼成金丹,更能摆脱这具让他恶心的身体! 金东华将功法运转到极致,怒喝道:“火……” “喀喇!” “嘭!” 两道声音几乎同时响起,沉闷声响如水下巨石撞击地底,金华面部发生夸张形变,随后整个人都扭曲了起来,直接凿入墙中。 贺俶真破门而入,手臂横扫重重砸在金东华脸上,待对方要起身时冲了过去,一拳揍个满天星,五指摁住其面门提了起来,并把昨夜的一句话又说了一次。 “你等皆要死于我手了。” 第十章打生打死 贺俶真不是讲道理的老学究,岂能本本分分等子时再来,好死不死正好撞见这紧要关头。 木胎神像里的鬼车被这变故一惊,忙变出数位手持火签铁叉的鬼物,不由分说的举起铁叉,照头甩去。 贺俶真转头看去,见铁叉沾着阴毒煞气,一时不好碰它,正要提着金东华去挡,一面黑色大纛铺面扫来,还有红伞更是古怪,张开伞骨悬他头顶,丝丝缕缕的黑气垂下,似一座镇压小塔限制着他。 四周险象环生,不得已贺俶真先捏碎金东华脸庞,再把他甩向黑纛,一个缩地成寸,站在六尺之外。 聚拢大量新鲜血肉的新躯体,两下被打得破破烂烂,金东华此时脸色狰狞,满身毒怨如剥皮恶鬼,将松松垮垮的脸皮撕了下来。 金东华脸上血肉淋漓,嘲弄道:“你术法无甚厉害,只拳脚重些罢了,鼎炉虽未完全开启,却也给此地又蠢又愚的俗子点了柱血香,香灰落尽那一刻,还是我赢。” 似为了印证这说辞,他面皮竟快速生长,只一会儿就恢复如初。 这血香就如拿血肉精气铸就,气血充足的汉子好比大香大烛,燃得久些,可以晚些死,稚童次之,老者再次一等。 也算不该死绝,最短命的也还有一炷香的光阴可活。 而血香燃起的烟火,就是纯粹的气血精气,顺着鼎炉法阵涌入妖人妖物体内,今夜要将其打杀,较之往常可难了。 贺俶真神色冷淡,说道:“世间倘若真有功德一说,今日就是死无葬身之所,也不枉小道走上这一遭,为此地求个安宁;世间或真有鬼吏端坐酆都阴司,今日你等就是再受用不尽,去了阴司也要判个有伤天合,损害造化的死罪。” 话音一落,贺俶真直掠而去,原地只留得残影,感受到劲风的金东华脸色一变,使唤血旌似红绫,升起片大红血幕护在身前。 血雾蒸腾着毒煞,落在周围似消融雪花一般,常人挨着就是个死,此外更能引魂动魄,惑乱人心。 始料未及的是,贺俶真看也不看他,金光闪过眼前,木胎神像连带底下神台被踹得倒退数丈,鬼车被这怪力道人踹得脸色一变,急忙生出四条锁链去捆他,可是论迅捷,它就是再快也比不得术法加持的贺俶真。 贺俶真腾跃一丈多高,躲过锁链时顺便摁住神像头颅,一把将其掀翻在地,声势浩大之余,主殿都跟着晃了晃。 双指并做剑诀,太金覆身咒衍化而来的金光咒亮彻鬼车瞳孔,正要打碎它头颅的贺俶真陡然一个侧身,剑诀往后甩去。 “轰咔!” 雷鸣声暴起,原是金东华驱使的大团煞气罡刀砸来,与剑诀直直地碰在了一起。 “罡风化刀?”贺俶真变化剑诀,手臂竖于胸前,神色阴鸷地看着对方:“小道也会。” 天涌罡风,地起兵煞,有形销骨立之能的天罡地煞咒充斥主殿,刹那间同煞气罡刀撞在一块,锵铮声密如蜂群,四周顿时满目疮痍。 不同的是,贺俶真竖于胸前的手臂往后一伸去,再以抽甩之姿,迅猛地往前送去,整个动作行云流水。 金东华目睹此景,开始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却瞬间脸色大变,完全不顾形象在地上翻滚,咚的一声,在他原先所站位置,赫然出现一道裂缝。 捕风为刃。 方才贺俶真抽甩而出的,正是凝罡风为实质的刀刃,因难以感知其存在,故防不胜防。 贺俶真故技重施,速度逐渐快了起来,身形起伏,腾挪不定,双手如车轴轮转,一时之间,主殿内仿佛有千百把兵器飞来。 横梁、檐柱、额枋被砍得沟沟道道,摇晃得几欲坍塌,金东华则如散家之犬一路逃窜,狼狈至极,那木胎神像若非有九宫八卦图缠着,此刻恐怕真被当做柴火劈了。 “狗头道士!” 金东华心底悲愤欲绝,身上血肉剥落在地,他就如一位画作大家,于冬日严寒之际,画笔沾上染料,轻轻地印在雪白宣纸上的朵朵红梅。 …… 厢房内。 主殿动静太大,即便马二杜倩也听了个清清楚楚,那时时传来的震动,好比大锤敲在心口,心慌害怕之余还有些担忧。 杜倩坐在长凳上,弯腰时手掌抵住额头,主殿每传来动静,她都会挣扎着把眼闭上,不设身处地,很难体会其中意味。 马二或站或坐,除惶恐不安外,还有许多无力感,他觉着哪怕是有些微末道行也好,这样也许能随贺俶真一起去主殿,不至于这样着急忙慌,接着打定主意,今夜一过,怎样都要学门修行法子。 二人心思都在贺俶真身上,故始终不曾察觉,岑昇为不吓着他俩,已经将大黑袍遮盖面容,双手缩袖子里头去了。 命数被拴在城隍阁甲子的岑昇,不止是老庙祝,还是苦县守夜人。 细看黑袍下,无数状如蛛丝的细线缠上躯体,这一条条的都是因果丝线,为苦县消劫,非一人之力能成,没他或是不能度过的。 …… 金东华脸上纵横交错,隐约可见白骨,靠着无数气血精气,真让他抵御了天罡地煞咒,在他身旁两侧,立着两位青面与红面獠牙的鬼将,俱是鬼车敕令而来。 血香自点燃起,已烧了三分之多,这样下去,苦县人死绝前,这两头妖物如何都死不了。 贺俶真灵气消耗颇多,手脚已不如先前那样重,当下收了所有术法,默默调养气息,同时想着怎样破局。 “牛鼻子多管闲适,我就是把家家户户杀个精光,又在哪里碍着了你,道力不涨丝毫,还搭进许多灵气。” 金东华抹了一把脸,擦去血污道:“这要管那要管,活该成不了事,去了哀牢山又灰溜溜地跑回苦县。” 贺俶真一笑置之,从袖里乾坤拿出样破损兵器来,战场遗址中拔出的槊刀,除去断裂位置,还长有十二尺。 金光咒覆盖缠绕槊刀,霎时间威势大曾,贺俶真上次这样施展手段,就觉着格外顺手,于是生出一种直觉,扶抱大日冲虚的仙人,他所用仙兵,会不会就是槊刀? 真伪不得而知,但不影响他今日杀妖。 金东华见槊刀,心里不免发怵,上次去哀牢山寻衅,正是这把兵器将他头颅砍了个稀碎。 槊刀拖曳金影,贺俶真已然出刀,寒芒劈杀而下,青面鬼将举起铁叉去挡,却齐齐被砍成两段,红面鬼将见此横扫千军,哪知被拽住铁叉钢刺,一把夺了过去。 贺俶真夺过铁叉,朝金东华掷了过去,同时挥动槊刀,再将红面鬼将拦腰截断,自此两位鬼将皆化青烟散去。 金东华隔飞铁叉,收拢红伞冲向贺俶真,准备近身厮杀,绝不让他有耀武扬威之机,红伞品秩高明,双方碰撞数击,竟不见丝毫破损。 到是这持伞人吃了大亏,槊刀几次砍下的震颤余韵,全落在金东华几处关键窍穴,导致运转窍穴修为如淌水过河,受到极大阻滞。 这也让贺俶真瞧出些门道,这妖人由内而外,其实是会积压伤势的,他早先出手只求个力字,想要迅速镇压,当下才知是错的。 于是金光咒灌注刀尖,使得锋芒外露三寸,再踏地前跃,仍旧以劈砍姿态落刀。 金东华见他锋芒虽盛,可招式不变,倒也也壮着肥胆,以云横山顶之姿硬接槊刀,就是是接它不住,再把皮肉伤了,也可靠着城隍气血恢复。 贺俶真见他不知死活,拧转腰身时槊刀以截枪式架住红伞,收拢右腿自上而下的撞了过去。 膝腿如撞鈡,金东华胸口瞬间塌了下去,当场撞碎墙壁飞入杂间,正要召回脱落红伞,又被贺俶真踩住他左手,友手则被槊刀钉住,半分也动弹不得。 贺俶真手刀贯穿金东华,直接握住他整条脊柱,说道:“不知你这九窍百骸比之寻常修士有何不同。” 金东华无丝毫反抗举动,反朝着木胎神像呵斥道:“你个亡物,再不施展手段,今日我便算死你手里了!” 被掀翻的木胎神像一个蹦哒,在听金东华喊声后竟又立起来,血旌,红伞,黑纛,魂幡绕着神像快速转了起来,还拖曳着百十条煞气。 一股不安蓦然笼罩心头,贺俶真当机立断,施展缩地成寸,退到了主殿大门处,外头黑风似刀,血雨当头,内里阴怨煞气无数,鬼火幽幽,城隍阁已然成了森罗场。 贺俶真哪怕退却迅速,却也慢上一步,等闭眼再睁开,四周场景俨然脱离了苦县。 入眼景色,是乡野,是麦垄青青。 第十一章愿景 这夜里雨势浩大,风似连弩离弦,紧过天地吹起龙卷,不知横扫几家门户,若大的苦县竟无一线之明。 云层走天上下来,聚合着无数精气,作漩涡状垂在城隍阁上空,精气先是如水银倾泄鼎炉,又让瓷瓶般的鬼车吸收殆尽。 气血走地脉流出,只是淌过就将仪门两侧的杏、槐树养得枝干虬结,张牙舞爪,作为血池金东华更不消讲,浑身血气滚滚,一直有新的肉芽冒出。 前者三阳境,后者结炉境,故它“二人”此举又契合着结炉成丹之理。 黑纛、红伞、血旌、魂幡兀自转动不停,中间立着的贺俶真像个大黑茧,让蔓延来这的黑发缠得严严实实。 不同外头的生死阴阳,贺俶真神色恍惚地看着眼前村野。 时节好,风景也是好,走过田垄看稻,几个妇人和汉子在那里劳作,有穿杏色外套的,也有穿藏蓝色的,等到出了汉水,又把外套脱了放在田垄垫着,一起说着话。 还有几位女客走在水渠旁,手持黑纱香扇遮着些日头,有位大概是热了,拖去鞋袜,露出白净小巧的足掌来,脚趾头圆润似玉,粉粉的。 她扶着同行友人,笑着把脚放进水渠,一遍遍的在那里玩水,不时把水花溅在身旁女子身上,惹来阵阵娇声笑骂。 “小道这是……” 贺俶真无意欣赏莺燕,只把手掌拿出来看了看,他能感受到所见几人的情绪,但人身灵力消耗都是真的,城隍厮杀也就做不得假,怎会来了这里,这又是哪里? 走完田垄,又走了二里路,见到一户户的人家,有许多挑着担子的卖货郎在,卖酒的,卖茶的,卖饼子的。 他还是无法确定,看见不远处有一山岗,于是又走过去看看,过山门一步步上去,清风徐来,有出彩女子迎面朝他走下,擦肩而过时香气扑人鼻子。 要说开口问是不敢的,贺俶真很清楚,自己肯定是着道了,这里必然是假象,走许多路是为了丈量这里的大小。 上到山岗不见顶,左右看了,发现还有小路径,复又走了上去,百来步后视野突然开阔,有户人家在这里住着,四周都用矮墙围着。 贺俶真走过去,发现有个妇人正在哺乳婴孩,那妇人发现门外站着位道人,脸色立即红了,仓皇扯过衣物遮挡。 随后走进屋内放好孩子,走出来想要问一问那道人,是不是云游来了此处,想要讨一杯水喝,可已经不见人影。 贺俶真下山走去,眉头紧缩在一起,从田垄至此,那个妇人是唯一见他后有反应的,先前不论田野的妇人汉子,女客卖货郎,还是上山时遇见的貌美女子,无不当他不存在。 “这些孽畜,还有手段可以耍。” 贺俶真走下那条小路,打算画个破障符,试着强行破除此地,若行不通就麻烦了,血香还燃着,一刻耽搁都不得。 正当思索时,四周突然火起,大火燎燎,入眼一片赤黄,贺俶真脸色变了变,蓦然想起了山顶哪位妇人与婴孩。 可转过身去,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山顶,大火早已吞噬那户人家,只能看见一道左右冲撞的人影。 正是那妇人面色焦急绝望,想要抱着怀中婴孩冲出大火,奈何火势强盛,又有大风助威,费劲气力也只得原地打转。 贺俶真想以太金覆身咒覆盖全身,直接冲过去救出那妇人,可不知怎的,此刻的他好似魂飞主殿的那一夜,对此只能看着。 “哇——” 突如其来的婴孩啼哭让他脸色苍白,想要冲进大火救命,可对此根本无能为力,过不多时,那妇人的哀嚎声也传了出来。 妇人把婴孩死死护在怀中,可如此高温那个婴孩受得住,声声啼哭之下,妇人受着烈火蚀骨之痛,内心焦急绝望,还要目睹亲子惨死怀中,发疯般想要冲出大火。 贺俶真脸色难看,内心同样生出一股无力与绝望,这时又有道鬼神可诛的声音传入他耳中。 “那牛鼻子躲得深,以至于废我许多力气,待寻见他定要活活烧死!” 抬头看去,赫然是妖人金东华与鬼车,它此时一脸得意的看着火中母子,巴不得对方乱冲乱撞,好让它多多观赏。 又转头对鬼车道:“听闻逐鹿山有一温养魂魄的好去处,待炼了苦县,你要好好陪我走走。” “老子就在这里,你他妈是瞎么?!” 贺俶真语气阴寒道:“今日不管天门大开,又或是幽冥路通,我敢保证你那都去不了,你一定会死!” 话虽说出,可不知为何,金东华亦是当他不存在,大手一挥,将那母子烧为灰烬后直接离去。 满山破败余烬,山风吹过,贺俶真又无碍行动,他慢慢的走了过去,伸手抚摸着地上痕迹。 “愿此界无灾无难,清净悠然。” 贺俶真脸色平静,他已经明白了,不论对方手段怎样离奇古怪,假象与否,总还在术法范畴,收敛好道袍,且在地上盘腿坐着,心中念着扶抱大日冲虚法。 道无高低,术法还是有的。 主殿内。 辛苦主持着幻境的金东华眉眼飞扬,眼前黑发缠绕越发紧密起来,说明贺俶真正缓缓沦陷其中,如此不枉他将许多亡魂融入秘法。 黑茧里头,贺俶真看见的许许多多人都是真的,画面进程轻微跳动着,是因他们身前本做着不同的事,死后一齐被拘押进了四旗。 血香燃烧过半,再过一刻光阴,就能炼化一地气血重铸肉身,结成金丹脱俗。 木胎神像中住着的鬼车炼化无数精气,二者已有了融合迹象,木胎生长血肉,鬼物再变大妖。 “术法怎样?”鬼车和神像融合,木胎脸上也有了情绪,它不安问道:“能困死那牛鼻子么?” 金东华说道:“大局已定,料他手段用尽手段也逆转不得。” 不知是否因不安生出了错觉,鬼车总觉着那些黑发正收缩着往后退去,只好再问他:“是我错觉么?这术法总在退却。” 金东华脸色晦暗不明,逐渐难看起来,错你娘个错觉。 “呲呲。” 无数黑发在此刻似遇见熔炉,霎那化作青烟散去,后头黑瀑也如潮水退去,那穿着道人影忽得凸显出来,马上又能出现在二人视线。 “动手!”金东华大喝一声,血旌黑纛化夺命枪,红伞化帷帐落下,魂幡带着鬼魂凄厉哭声扫过。 鬼车唤出增损二将,踏着天罡步,手中钢叉倾力朝前掷出。 可全然无用,黑瀑似的长发直接起火,中心大放光彩,贺俶真如一轮白日照耀了城隍,撕开漆黑夜幕。 一线金光撞去,红伞魂幡两大法器当场破碎,金东华右手连带小半个身子被撞出个大洞口来。 金光势头不停,增损二将来得快去得也快,稍微挨着些便碎落了一地,鬼车见金光过来,惊恐喊道:“滚开!” 平地惊雷起,木胎神像成了碎落一地的石块,鬼车心中大恨,为了不受波及,只好收拢魂魄强行脱离神像,以至于魂魄大损,半柱血香的精气功亏一篑。 金东华同样落得此下场,眼神带着怨毒看向那金光。 贺俶真显化人身,撇了眼两条丧家之犬,开始以太金覆身咒加持身体,金光咒炼化槊刀。 第十二章城隍爷 贺俶真槊刀金光大盛,锋刃转为赤红,下一刻只剩残影,槊刀似星火烧穿天帷,鬼车身周的阴怨煞气只一碰就散。 虽冲破囚笼,却不曾改变境地,贺俶真越是要打杀妖人妖物,便越要花费大气力,对方为了不被打杀,只能掠夺吸收更为庞大气血精气。 手刀贯穿金东华头颅,再将其甩向鬼车,槊刀穿过,扎糖葫芦般的把它二人串了起来,而黑瀑中又生出千百黑蛇,如暴雨急射噬咬贺俶真。 贺俶真身似电光石火,槊刀纵横披靡,那串在刀尖上的金东华与鬼车还未落地,四周又升起一血雨腥风。 金东华虽头颅被穿,却未即刻毙命,其口中仍念着阴厄五秘,身外血气翻腾,竟在伤口处生出肉芽,试图裹住那锋芒无匹的槊刀。 鬼车此时修为爆发,周身阴风怒号,鬼气森森,在槊刀束缚下,以上百条黑蛇编成一张死亡大网,若是细看就能察觉,那黑蛇上布满人面,除去撕咬吞噬之能,还要凄厉惨叫扰人心魄。 贺俶真见此扯了扯嘴角,捕风为刃似连弩激射,将黑蛇悉数斩尽,道气涌动激发灵力,槊刀之上金光再盛,瞬间化为一道炽热的金虹,再次将二人拦腰砍断,毒血飘散,空中弥漫着一股焦糊发腻的腥臭气味。 金东华旁门左道学得杂,一时间血刀,血枪,小鬼,怅鬼,山魁都让它喊了出来,主殿内密密麻麻,被这鬼怪手段堵满了空余地带。 贺俶真只能拳刀不停,不断灭杀着这群杀之不尽的鬼物。 …… 厢房内。 起初贺俶真让金东华和鬼车联手拉入了梦境,老庙祝顿时变了脸色,只因他能以命数感知主殿状况。 贺俶真修为不再浮动,气息又消失不见,若非那妖人在主持着什么术法,岑昇都觉着他身死道消了。 饶是这般,岑昇心中也莫名焦躁起来,又怕惊扰了马二杜倩,他俩无丝毫手段,知道后只会更急,说不定都能强行去看一眼。 不过事情至此地步,他也不瞒着他们了,把大黑袍拖去,让二人看下已经到了那个地步,情况怎样惊险。 浑身蛛丝般的黑线,仿佛有性命的活物一般,周而复始在他体表攀附游动。 “稍后老朽要去主殿,可道长委托老朽照顾你二人安危,故老朽请求二位,万不可脱离厢房,因意气用事而丢了性命,哪怕是为了老朽不失信于道长,也不可生出意外。” 岑昇自嘲笑道:“没得道长来此,今夜恐怕就是老朽面对那妖人了,苦县百姓也定是不能活了,所以老朽能做一些做些,还请二位答应。” 马二同杜倩约莫是太过担心,见了这模样的岑昇竟也不怕,反在听他说要去主殿后提起股精气神来。 “老庙祝只管做事,我们虽是没得本事的小辈,难道还不会听话么,不消多虑的。” 杜倩也说道:“小女等人虽不曾真正拜师,却也将道长当救命之人来看的,自然不会忤逆了他,老庙祝安心去就是。” 岑昇露出笑意,点了点头道:“这样就最好了。” 约莫半刻钟,金光照彻城隍阁,三人神色一喜,眼中似藏着无限风光,杜倩神采奕奕,她脸色本是蜡黄,这会儿竟也因为欢喜而充斥着血色。 岑昇持剑披袍,说道:“老朽先去了。” …… 主殿败落,梁柱已不堪重任,齐齐倒塌,血雨透过顶上大洞倾斜而下,那无数若游鱼般的精气也映入道人眼帘。 贺俶真抬着头,血雨滴落在他眼眸中,精气泛着微光,因此他眼色看着也有些晦暗不明,片刻后把目光扫向鬼车。 这都是让它炼化了,它有何等功德? 百姓对不起它么? 鬼车被那漠然眼神看得发怵,在它眼中,狗头道士神情眼色比它这种鬼物更不似人,看人不是人,见鬼不是鬼,唯一见过的脸色就是阴冷。 贺俶真收回视线,开始看着精气来路的痕迹与气血行走脉络,主殿不破他还看不透布局,以此也能清楚,这两头孽畜的来路很大。 增损二将是受佛家某位发过宏大誓愿的菩萨降伏感化的,今夜却被鬼车屡次请来神念作恶,如此一来,哪位菩萨知是不知? 再看鬼车自身,根脚属大妖一类,却以鬼物姿态存世,不可谓不蹊跷。 嗯? 贺俶真脑海电光闪过,想到了什么,问鬼车道:“你是阴间来的,你见过那位大菩萨了么?那个教你用着法子的?” 鬼车神色一变,若非是鬼物,眼下定然出汗不停。 见它是这模样贺俶真也懒得再看,又问金东华:“小道在边境也杀过你同宗之人,他比你类人,却不及你麻烦,说明你师承蛮厉害的,修行秘法要高出他许多。” 金东华咬牙切齿,死死盯着贺俶真。 “这样辛苦,为的竟是这些。” 一个阴间来的大妖鬼物,学了佛家手段,妄图吸收炼化精气融合木胎神像,生出肉体脱了鬼物。 一个一身烂泥血肉的阴阳邪道,想要吞噬气血重塑肉身,从而夯实结炉境界,使“炉子”变得能承载金丹,为下一境做准备。 贺俶真差点笑出声,说道:“最初你二人肯定不是一起来的,因甚么碰在一起,既是各有所求,怎得不省些力气,把对方吃了看?” 金东华如遭雷击,想起它师尊说它结丹之机在苦县,又想起自己当初为何能在白日里感知到鬼车。 能教它阴厄五秘的修士,会是那种连结炉境的小事都算不出的人么? 人身诞生之处,靠的是血肉么?精气交合阴精,二月有余,胎血精胞凝也。 这是不修行,没天资么?看来是学反了。 贺俶真见它是这模样,更是大笑不止。 笑声尤其刺耳,金东华对此奈何不了,于是毒怨的向后看去,鬼车不明所以,不懂它听狗头道士说话后想到了什么,以至如此看着自己。 看穿对方根底,知道其所作所为之目的,那再来看鼎炉大阵便不难,贺俶真收了槊刀,双手十指交叠,举过头顶活动了下三焦。 门道已然清楚,接下来就是吃。 妖物吞噬血肉精气,那他就来吞噬妖物。 恶心是恶心,该吃要吃。 第十三章城隍爷2 贺俶真既要将它们当作“资粮”来吃,厮杀法子是要换一换的,譬如这活动三焦就很有道理。 人身躯体能分作三段三焦,心肺部是一段上焦,主气之宣发升散,蒸腾气血津液如云雾上升,故又有“上焦如雾”这个说词。 脐肚位是脾胃,是二段中焦,乃是气血生化之源头,它还含着过滤杂气污垢的效能,因是脾胃沤渍区,故中焦又有“中焦如沤一说。 下段下焦是大小肠结、肾脏所在,糟粕在此如大渎入海流出体外,故又有“下焦如渎”之说。 那道人都要“动嘴”了,金东华仍旧站着不动,眼神死盯着鬼车,看过一会竟把脚步反过来,朝身后走去,眼神里不甘、悔恨、憎恶,几种情绪渲染在一块。 修行问道路上,样样机缘机遇都珍惜,休说过了这村没这店,下一处就是连村也无,这个道理那个不知?金东华因鬼车错失结丹之机,心里头也是恨的。 再与贺俶真搏杀,就是靠着整座城也是不济事的,无非多几人陪葬,手段被识破了去,它没了退路,气急失心之下要在赌一赌,当场炼化吞掉鬼车,以结成金丹! 鬼车见它走来,脸色不由得一变:“狗头道士不过胡说八道,金兄怎的还信他,难道是要说我与金兄相处许久,敌不过他一时乱扯么?” 金东华置若罔闻,拿起残破黑纛,踏步蓄势似军阵甲士舞旗,紧接着黑纛化蟒,两眼冒着血光朝前吞去。 鬼车叫苦不迭,只得化城隍爷擒蟒,与它搏杀在一块,可木胎神像已让打碎,城隍爷就是空壳子,只僵持一会就落了空,被咬去右臂。 “打得好。” 贺俶真见对方已经翻脸,一个缩地成寸闪到金东华身侧,一把摁住其左脸,再擒住它挥拳右手,张嘴便咬。 金东华登时吃痛起来,开始大喊大叫,它感受得到,那些炼化气血的最终去处已由自己变作了贺俶真,眼下它伤势都是实的。 接着就是发癫发狂的白额虎般,疯狂扑腾出招,要把这比它更像鬼的疯道人甩脱。 现在不必先前厮杀凶猛迅捷,却更血腥癫狂。 贺俶真见它像“过年猪”,自己一时竟有些摁不住,于是又退了回来,抹了抹嘴里血污,笑着把目光看向金东华。 吓疯了的金东华不管不顾,收了黑纛大蟒,紧紧缠着身体,头颅左右张望,满是毒怨地看着贺俶真与鬼车。 “降生此天地,你们人人憎我恨我!” 金东华记起恐惧事,癫狂一样说着话:“我无皮无肉,那群人就要无情无义,无怜无悲,难道杀了他们是我错了么?!” “狗头道士三番五次坏事,不伦不类的孽障害我多矣,这城里俗子又蠢又愚,连君王都要杀,我杀不得么?!” 贺俶真眉头皱了皱,不知是否吞了它血肉的缘故,总觉不对,便说道:“你收了阵法,关了鼎炉,小道定然会听你好好讲话,在这之前,没哪个能憎你杀你。” 金东华大喝道:“不关!你道貌岸然,谁要信你!” 金光转瞬即逝,槊刀把金东华钉死在墙,风刀划过四壁,鬼车魂魄似薄雾飘荡,神色愈发痛苦起来。 贺俶真正要在出手,忽地又停了,把手掐算一二,算出血香只余得三分之一,心中不禁焦灼起来,时辰一到,苦县不说死绝,大半人全要死的,这般就是杀对方千百次又有何益? 天罡地煞咒施展不停,风刀滚动如笼把鬼车罩了起来,径走到金东华身侧,贺俶真握着槊刀,一改先前神情。 “已成之事小道不愿再提,也能既往不咎随它去了,可你有话要说,神像已破,鼎炉效果怎的还在?” “我不会说的,天下道门是一样,你或真有不同,可又于我有何益呢?” 金东华道心破碎,生不如死,贺俶真道力再高,无可奈何。 这时有人冒血雨走来,开口道:“道长不必求那妖人!” 贺俶真听见这话一个回头,刹那缩地来至他身前,以手相搀道:“老庙祝既有办法,还请速速决断。” 岑来人正是老庙祝岑昇,他虽浑身因果丝线,可眼下紧急,贺俶也顾不得担忧,知他拴着命数不易,可二人辛苦至此,为得不就是苦县,有何衷肠事只待日后再讲。 岑昇把剑还了,快步走到神像台座处,接着似抽筋扒皮般,将因果丝线活生生地扯了出来,随即念着城隍古咒,把丝线截断天云,接连地脉。 “道长先把妖物看住,其余事让老朽来做就好。” 贺俶真见状收了天罡地煞咒,炼化长剑一把钉死鬼车,至此妖人金东华,妖物鬼车皆被降伏,当下只剩苦县风水命数。 无数丝线在续接瞬间,一股庞然气运顺着丝线发散,岑昇似星树火花,天风卷去云层,持续半日的血雨终于收住势头不再落下,鼎炉效果在这气运下如春阳照雪不复见,散落到各处的木胎神像碎块被丝线缠绕拾起。 “道长!” 岑昇大喝道:“把木胎神像炼化完整,不曾燃尽的气血精气都要送还苦县百姓。” 贺俶真一步跨出,念道:“金顶有鹤,仙人依松而卧如凤栖于桐;火阳无极,天人恃道而存如天地念我……御太虚而定寰宇,彰三光而照五形……” 这就是贺俶真最后手段了,扶抱大日冲虚法那位仙人在授法时唯一亲口传他的东西。 流火似水席卷主殿,木胎神像如获新生,所有气血精气再次化作游鱼,百十万记的幽光在苦县上空游曳,最后重返原主人身天地,阴怨煞气退了又退,最后只能退至哀牢山。 厢房内。 杜倩神情恍惚,因不再受到侵蚀,幽光照耀下,城隍阁内再生白莲。 马二退去病秧蜡黄,此时再看他得意神色,竟也有含着几分少年意气。 “道长……赢了。” 苦县重见天光,月色清冷,赛霜欺雪,杜倩呢喃后提着裙摆,直接打开房门朝主殿走,马二反应过来,紧跟着去了。 城外莲农起得早,不闻血雨滂沱声,又见外头一片大亮,误以为天亮了,穿戴整齐,又叫醒家中人妇与老婆子,要趁着雨停把事都做了。 几十户都陆陆续续的走了出来,但只是一会儿就呆住了,此刻天色远未亮,天空浮现照耀他们的自然不是大日。 那是太阴,是月光。 主殿内。 贺俶真看着同木胎神像合作一体,已然成了新任城隍爷的岑昇,不免感慨道:“有此见识,小道也算不虚此行了。” 岑昇以英灵姿态显世,走到贺俶真身前扶着他,说道:“道长能来,是苦县之幸,老朽亦是跟着走运。” “不必如此说,命数是这样的,况城隍爷忘了么,小道也是苦县人。”贺俶真虽说话无碍,可脸色惨白,显是耗尽了灵力与道气。 岑昇知道今夜凶险,扶着他坐下,随后心有灵犀,一齐看向被钉着的金东华与鬼车。 现在没了大阵,它们是如何也挣脱不开的。 杜倩这时跑了进来,捻着裙摆,小脸通红的看着贺俶真,竟然拘谨的话也说不出,后头站个马二,咧嘴傻笑,也不说话。 贺俶真也觉得有些好笑,虽无奈也不知道说些甚么,事情尘埃落定,又是在新城隍爷的地盘,不会出事的。 “贺道长好手段,真是个有大本事的。” 月色下有人说话,音色撩人。 贺俶真看清来人后微微眯眼,脸色跟着一冷,就知道这二人不简单。 那日来城隍上香,有人竟悄无声息的站他身后,还拍了拍他肩头。 祝山凤和粟婉。 第十四章娑婆 那时虽未细想,但对方既到了也不觉意外,况且对方能藏匿许久不被发觉,本就说明修为道行要高出他许多。 贺俶真撇了二人一眼,同岑昇径直走到金东华身前,让这位新城隍爷使出类似搜魂的手段,查探下它的身世。 被冷落的祝山凤也不恼火,腰肢摇曳的走了过来,同他们一道查看,片刻后怜悯道:“惨兮兮,竟是个打娘胎生下来的剥皮鬼。” 香风滑腻,惹人暖醉,贺俶真却皱了皱鼻子,城隍爷更是敬而远之。 贺俶真若非为了查出金东华身世,早带着两位准徒弟跑了,两条腿能甩多快甩多快,这会儿岑昇是爷,又是在爷的地盘,他哪里还愿意管事。 而这金东华也着实惨,不知家中惹了甚么事,从胎中便让人把皮活剥了,诞生起就是个鲜血淋漓的无皮婴孩,又不知听了哪家麻衣神婆鬼话,便一味土方子让全身结痂,终日拿布匹裹着。 婴孩长得不算慢,故血痂动辄血水流散,惨不忍睹,十岁那年家中父母惨死,此后人人避之如恶鬼,又憎又恨。 要说为何不自行了断,生不如死存活多年,大概是那日夜苦熬挣扎的日子里,有无数仇怨支撑着它,直到两年后,遇见了阴阳养鬼宗的某位大人。 …… 祝山凤见他还是不说话,神情哀怨道:“新郎今早才帮妾身算过命,怎的到了子时夜深时刻,反要泼人冷水。” 贺俶真听她不叫自己的字,反而不带姓地喊名,古怪地看了她一眼,说道:“你有话直说就是,不消做腻人姿态,夹七夹八地讲。” “这是新郎自己说的,妾身不好忤逆啊。”祝山凤说罢将发丝抚至耳后,露出粉嫩耳垂,随后竟直接把手抬起,环上贺俶真脖颈,鼻尖轻轻地碰了碰他。 贺俶真脸色一变,不是惊讶她有此举动,而是自己一身修为深陷泥潭,丝毫动弹不得,就连一旁的岑昇也不例外,以至于他躲也躲不过,更遑论挣脱。 他早先是将灵力与道气耗尽了,但毕竟是众仙朝上图之主,恢复生息太简单了,至于岑昇动弹不得更是闻所未闻,以功德跻身金丹,脱离人身成一地城隍神,又是在自家地盘,哪有这古怪事。 贺俶真躲不过去,硬着头皮说道:“小道现今圆满,陪着你作甚?这是不能的事,若非修道之初与人有过约定,小道情愿世世幽居山中,不沾人间丝毫。” 又在心底想道:“除去白日里烧香撞见,早先我绝不曾会见过这夫人,她定然是有目的的,这不过是她软刀子,绝非本意。” 祝山凤听后皱着眉头,说道:“新郎不愿呢,这要妾身怎么办才好。” 双方距离不过毫厘,旁人看着风光旖旎,贺俶真头都大了,爱憎恶惧此四类情绪一起,最易坏人道心,若说强行从了更是荒谬绝伦。 贺俶真没有想错,对方确实有所求,故而带着软刀子来的,原因虽简单,却很难想到,正是因为那部扶抱大日冲虚法。 祝山凤历经天地南北,这趟要走的是一处亡国遗址,白日路过此地,本要直接掠过,但因感知到这股大道气息便来了,于主殿与他相逢,起初不确定,直到他念出那句“依松而卧如凤栖于桐”。 人间说新人胜旧有许多的好话,师承间也有“青出于蓝”这一说,其中有句最为契合她修行归属,也是她最喜欢的一句“雏凤清于老凤声”,当下的贺俶真虽有特别处,也还是境界太低,太弱,根本不曾意识到自己是在修行一部怎样的大道经文。 这类经文不存在甚么书面手抄,若主人不愿,旁人就是再修为通天,道力深厚如渊也学不到丝毫,用搜魂等下作手段就是找死,作为贺俶真的修道根底,别一个不小心引得传道人找来。 她要的就是这部《扶抱大日冲虚法》。 这是她突破大道关隘的至高契机。 祝山凤又道:“妾身本名祝清凤,字娑婆,新郎一定要记住,知道么?” “知道。” “新郎真不要妾身么?” “小道身子骨弱,要不起的。” “哎呀!贺新郎!” 贺俶真受不了与她鬓角厮磨,又打她不过,只能服软说道:“若日后你我再见,不论你求的甚么,小道再不情愿也会怜你志苦,予你一线之明。” 祝清凤双手使劲更多,神色认真道:“天地作证,这话是道士贺新郎自己讲出口的。” 贺俶真重复一遍:“道士贺新郎自己讲出口的。” 事关道统传承,这下就是贺俶真吃亏不自知。 不过一旁的粟婉却不这么想的,听见他说“一线之明”这样的话,好好的脸就黑了,狗头道士不知天高地厚,知道他眼前人是谁么,敢这样说大话。 过四海四洲,三岛三域,哪个不是低眉顺眼,求着沾些交情在身?偶有例外,也是那几座祖庭出身,与她身份相当的人开口说话。 祝清凤总算把手放下,贺俶真瞬间拔出槊刀,带着金东华退至神像一侧,马二杜倩立即来他身边,岑昇引动山水气运,运转神通隔绝双方。 祝清凤闲庭信步,完全无视城隍神通,径走到杜倩身前,狭长的眸子眨了眨,说道:“这小脸鼓的,都快要吃了妾身。” 又看着贺俶真,可怜兮兮道:“新郎不跟着走,真舍得妾身走夜路,不担心么?” 贺俶真扯了扯嘴角道:“小道快要担心了。” 祝清凤巧笑嫣然,再迈步时连带粟婉皆已消失。 主殿破败,月色入户。 贺俶真长呼口气,就地坐下来道:“这些个姑娘、妇人,闲着要解闷时就要没话找话,没事找事,最喜捉弄他人,等耍够了,心中欢喜,旁人那是概莫能近,一句话都不理的。” 又叹了口气,还要再说,察觉有目光不对,转过去发现杜倩盯着自己,咳嗽两声把嘴闭了。 岑昇笑道:“道长是会说笑的。” 邪祟彻底铲除,大概是有深厚道气,又有新任城隍爷的缘故,连哀牢山来的阴怨煞气也暂时退了回去,短时间内的苦县是生不出怪事了,念及此处,岑昇看闹得人心惶惶的主谋都顺眼许多。 贺俶真看了看金东华,对岑昇说道:“这人虽事出有因,可赎罪是要的,哀劳山有天子立的斩龙战祗,阴怨煞气随时会波及这来,就把它挡中间,等小道下次再来,见它确实有功再带着它行走山河。” 金东华道心破碎,原本是心如死灰的,当下立即说道:“狗头道人最好祈祷我死在哀牢山,不然等到你所谓的行走山河,我见一个杀一个!” “啪!” 杜倩竟一巴掌呼了过去,骂道:“念头挺多,你这会儿不想死,道长便留你性命,再敢作孽是你求死,到时任你讨饶求活也要死,明白么?!” 岑昇摇了摇头,还真是欠收拾,不打不老实,又看这鬼车说道:“这个孽障?” 贺俶真冷哼一声,说道:“纵它从阴司来,学了佛家手段,也是一定要死小道手里的!” 说罢拿着槊刀走去,要将其活活砍死。 “我愿前往哀牢山抵着煞气,求道长饶我性命,放过我吧!”鬼车发疯一样扭动,想要将钉住它的长剑拔出。 “用不上。”贺俶真炼化槊刀,朝它头颅重重砍下,金东华生来如此,死活不由己,只得以最大怨念求活,鬼车算什么? 本以为能轻易劈开它头颅,哪知又起事端,一朵金色莲花自锋刃开出,挡下这一刀。 第十五章此非示尔等有禀赋立于人间神龛 “没完没了!” “当小道好说话是吧。” 贺俶真修为爆发,太金覆身咒与金光咒催动到极致,一遍又一遍砍向那朵金色莲花,势必剁碎了它,可一圈圈金色涟漪散出,莲花与鬼车始终无损。 鬼车见状大喝道:“菩萨救我!” 金色涟漪扩大数圈,渐渐地旋转扭曲,化作巨大金色漩涡,一股瀚如烟海的的阴冷气息从中弥漫散出,阴风四起卷动碎石,里面似乎传来无尽哭喊。 贺俶真与岑昇脸色一变,立即护着杜倩马二,这风是阴司来的,活人吹着些就死,无半分活命可能,只因这人有三火,火灭则魂灵去,而这漩涡连着阴司,魂灵离体的刹那就要被吸入带走。 同时几人心中大感诧异,“菩萨?那个菩萨?谁家菩萨?” 贺俶真更为震惊,降伏接受增损二将的菩萨只有一位,他不愿相信,鬼车背后站着的竟真是佛门大人物,这孽畜有甚奇特之处? “我佛家事,居士该罢手了。” 空明,恢宏,震撼,这道声音当真如佛祖菩萨显灵,可竟是为相帮一孽畜,佛家事是杀人事,听菩萨讲话,这些他都晓得。 贺俶真绝无让鬼车活命之理,盛气凌人道:“它造出那些业障,菩萨比小道清楚得多,要带走它就早些来,菩萨佛法宏大,难道不知么?此刻来是做甚弄甚?” “这就是居士乱了分教,逾越了。” 漩涡内禅印飞出,击在贺俶真身上,太金覆身咒与金光咒接连破碎,血气翻涌顺着他口鼻淌下,气息瞬间萎靡。 “道长!”三人神色惊悚,想要上前,贺俶抬了抬手,拦住他们。 岑昇愤懑道:“好厉害的的菩萨,只一句话就要伤人,这孽畜在城隍阁蛰伏许久,不知害人多少,苦县人人杀得,道长还说不得!?” “我于昔日立下宏愿,不知造下功德多少。” “我先闻道,又居于高位,你等为何僭越?” “我今要赎一孽畜绰绰有余,你等为何话多?” “我在佛龛日夜受供,岂连它也赎不得?” 佛光普照,念的是《诸我经》。 这经文是那位立下“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宏愿的菩萨创的,盖因这世间冤死、枉死人太多,菩萨若要数着数渡过去是不能成事的,故有此佛经问世。 佛念通达诸界,顺着一切因,一切果走去,言辞举措似花开结缔,结局也似瓜熟落地,换言之,菩萨眼下都不曾入场,只是由这经文衍化鬼车生死。 贺俶真压下体内翻江倒海,说道:“害人不来,开炉不来,莲农寡民要死不来,炼化血肉精气不来,小道杀它你来了,饮酒误事,原来香火吃多了也误事。” 杜倩神情担忧的扶着他,因担忧对方再出手伤人,希望他不要再说,可又恼火对方伤人,自己都想骂人。 “我于此地功德无量,绝非你能谈起。” 金色漩涡蓦然扩大,拖拽着鬼车进入阴司,显然“因”的衍化已定,只待日后结“果”,鬼车就此被带回阴间。 “这不代表你们有资格受供于人间!” 脸色阴冷贺俶真还要出手,可这话说完,忽的一个趔趄险些倒地,恍惚间觉着这天地……似乎晃了晃。 “咦?” 不知是在哪里,有人疑惑出声,几人环顾四周不见身影,岑昇做了新城隍爷,对此感悟最深,他摸着心口,以为声音是心湖响起。 贺俶真看着消失漩涡,心情极差,自己劳役拼命许久,苦县求命活不成,这妖物窃取城隍宝座,引来妖人金东华荼毒一地,反倒是有命不该死。 岑昇看得开些,过来安慰他道:“救苦县是首要事,除妖杀人要次一等,道长把首要事做的这样好,还管次一等事做甚。” 马二也过来说道:“这清光白月,我是许久都不曾看到过了,其他人和我也是一样,而今又能看到,道长是出了大力的。” 这几日折腾实在饱了,几人虽未陪着贺俶真往来,也不曾同他见识各种凶险,但眼里看得清楚,此时他眉眼疲惫,已不如初见那般有神意。 或许是今夜耗尽心力,废尽心思,这会儿他本人也不曾察觉,施展太金覆身咒时的金光淡泊透明,差先前远矣。 贺俶真觉着二人说得对,是该停下手了,除妖救命一事做的是很好的,于是坐着长舒口气,抬头看了看被拆大半的主殿,打算再做些事。 “离明日香客来还留着几个时辰,小道眼皮也还撑着,常言道:‘凡事不求至美,但要尽心’,我等不如再出些力,把大门立起来,让香火重新燃着。” 贺俶真淡淡道:“不枉小道今夜废尽心机。” 自然不是建新的主殿,这样就难了,补上几口窟窿防雨,垒起几堵墙挡风就容易得多,他三人对此自是无异意,当即动起手来。 岑昇说道:“请马二先生同杜姑娘去杂院伙房,把香烛纸钱,供桌火盆弄来,二位应清楚在哪找得到。” 二人听后答应,立即去了。 说完重回神像,生出千百细丝缠着断裂横梁房柱子,将它们续接在一起,又施法抬起碎墙垒在一块,虽是城隍爷,奈何许多都被打碎了,修复颇为不易。 再看贺俶真,不知几时已然睡去,岑昇见此也不打扰,反为他隔绝四周声响,转而继续修缮主殿。 过些时候,杜倩拿着香烛先走回来,同时带着彩绘物件,马二因搬运供桌火盆便晚了许多。 碎墙裂瓦缓缓堆砌,红烛重燃,映照神像庄严肃穆,香火又起,月色下青烟如波。 又过寅时,东方即白,大日散布烈烈朝晖,此时的阴阳轮转,亦是人间今与昨相互交替。 …… 城隍阁外许多香客等候多时,大门缓缓打开,马二笑着将人迎了进去,双方点点头,各自去到殿宇烧香。 来甲子神殿的与往常相同,都是许愿,祈福求庇护神保佑。 来主殿的发现今日城隍大不相同,木胎神像不同了,彩绘是新的,看着亲近许多,青词也是写好,由一女子递给他们。 他们这次自己唱着青词,焚香跪拜。 今日的香客有莲农,小贩,乡绅,庄稼人…… 身份各异,所求各异,却总带着相同的一句话。 “皆愿苦县再无灾殃。” 虔诚话语随着香火升空,直达天听。 神像后躺着的贺俶真,也在此刻显得静穆庄严。 第十六章天容道貌 天海山川起玉京行宫,紫虚高楼自太虚显化。 十二大柱撑开画卷,若撑起恢宏天门,众仙姿仪虽有不同,却如繁星光彩照人,天门中轴线,似条无穷极的煌煌大道。 “又来了。” 贺俶真神于化游,乘运气游天池,至昆仑而开天门,点亮三位仙人,但除去习得扶抱大日冲虚法时,其余时刻都不曾到此,这次到此又是因甚么? 不知尽头在何处。 不知行走了多久。 行走天门大道,每有一步踏出都似激荡起绚丽琉璃,而除去众仙朝上之所在,四方又都溟溟濛濛,如浓墨翻滚。 “不知道是哪位仙人来。” 贺俶真以手掬水式,捧起许多绚丽琉璃在手,又缓缓将其吹散,飞入无垠太虚,他觉着世间清净,俗子高真悠然时,仙人不必请人来此,大可去人间授道。 不过应该蛮难的,各朝风雨各朝事,大都是门户私计,不止人间王朝,仙宗家里也闹的私计事,“活神仙”手段那么多,那么厉害避不过的。 抓来一团彩云躺着,他也觉着自己蛮厉害的,出苦县到泷州,那可是千里之外,又到绛州飘荡许久,换人来是定然不济事,要死半途中。 “好悠闲。” 贺俶真闻言直起身子,顺着声音看去,有一人走来,穿着灰白长褂,发髻是寻常人家都会别的,簪子也是普通木簪子,他正要说话,那人却摆了摆手。 不过倏忽间,贺俶真急速下坠,有股大势压着他,使之完全定不住身形,连心思也被拉扯,连开口说话也难。 不知多久过去,他心念忽有异动,似蝶破开茧衣,眼中所见焕然如新,就同那新生婴孩诞生以来,头一会睁眼看待事物,所见所闻皆是难以理解琢磨。 众仙朝上图蓦然合拢,周遭异象随着图卷一寂,贺俶真又昏睡过去…… “这年轻人和我讲了差不多的话,如此才将我唤醒的。” “可见你沉寂多年,也还是念着人间。” “我和他踏上修行路的时机差不多。” “那你要传些甚么。” “微末本事留着无用,都传予他吧。” “你既看重他,那肯定是对的……” …… 贺俶真知道自己在城隍主殿时睡去了,似乎又因消耗过大,不曾真正睡死,也怪总有人在他耳旁说些听不懂的话,思虑片刻睁开眼,要去看看主殿修缮至哪一步。 起身睁眼,所见却让他眼瞳猛地一缩,穿灰白长褂那人就站他眼前,若贺俶真是古貌古心,来人便是天容道貌。 那人说道:“我有东西送你。” 接着也不等贺俶真开口,伸出双指在他额头点了点,便化流光消散。 那人身姿也在众仙朝上图中亮起。 贺俶真脑海里多出两部经文道藏。 明皇经。 溟涬剑道。 …… 西厢房。 岑昇皱着眉头来回踱步,这也太奇怪了,人身天地全然无碍,灵力充裕,道气未有丝毫沾染,怎的醒不过来呢? 城隍一役已经过了七日,就是再困乏也该醒了,若出了问题……哪儿有问题呢? 马二面色愁苦,透过漏窗看向几位孩子,他们正垫着脚尖,想把祈福许愿的条子挂上去,往常他会出去帮衬一二,眼下实在没心情。 杜倩方才依照城隍爷教的,打来冷水,将艾草燃起,准备帮贺俶真擦拭一下,正打湿手绢要去擦拭,一只手握住了她。 “我自己来就好。” 贺俶真醒了过来,对几人笑了笑,随后起身走到水盆前,把脸洗了擦拭干净,又把剩余艾草扔了进去,转身戴好芙蓉冠。 这时三人才好打扰,一齐走了过来,岑昇说道:“道长吓唬妖人也就罢了,怎的连自己人也吓个臭死?” “劳你挂念了。”贺俶真报以微笑,又对杜倩马二说道:“你二人随我走走,待今夜授道。” 马二愁苦几天的面庞总算得以放松。 杜倩也终于放下心来。 …… 苦县是太祖龙兴之所,立国那几年是建得极好的,在旧有外城上又外扩了十里,立起城门有十二道,此外还挖出条宽达三丈的护城河,往里又延伸八里,立起八道城门做内城。 内外双城间又有例如布衣巷,说事巷,太平巷等几十上百条小巷,楼台街道那是十人十手也数不尽的,还有那由护城河水流淌至此,形成的八条内河流,天气好时,许多名士美姬就要泛舟游玩。 东西门两处的河房连绵成片,也有吸髓销金的勾栏之所安在那里,许多人喊来灯船本是耍乐子,结果那勾栏俗花一招手,他就意乱神迷,一头扎进去了。 内城里则是官家和其他大族住的,那群公侯子孙也大都在这里,到了太祖后期,许多勋贵不愿再淌庙堂浑水,也会来这住着,后来形成风气,一些告老居家的大官员也会来此,有些街巷就是为此生的,例如杜老侍郎住的长乐街。 城隍阁因是在外城,所以贺俶真说要走走,那是从外往里走去内城。 在过大湖廊桥时,几人转过头去,想要看看那群采莲农,大小船只停泊或游荡,景色怡然,气象清明,莲农说说笑笑,身上毒疮不复再见,压抑心头的死气早已消散。 贺俶真说道:“杜姑娘,马二,你们也看得到,城隍阁的事算是过了,如今苦县已无生死之愁,当真还有必要修行问道么?” “尤其是杜姑娘,你有个好身份,老侍郎之事小道察觉得迟了,为此是不好意思的,故有心补救,不让苦县再生事端,但你也晓得其中凶险,学了术法不一定好的,不妨再听……” 杜倩眼眶当即红了,喊道:“不听,就学!” 马二使劲挠头,说道:“有必要,要修行。” 心底又奇怪,道长似乎没睡醒,在厢房里还说今夜授道,怎的才出城隍又变了,难道是耍人开心? 一旁的岑昇开口道:“相处也快一旬了,你们还觉着道长是无信之人么?刚才说的都是考虑后再说的,不论怎样,都要先听完的。” 这时几人到了途经西水河房的内河,贺俶真喊来船家,要了艘稍大的船,上去后围成圈坐下,又让船家端上茶水来。 岑昇喝了口,点点头道:“那日天才亮,县太爷陈礼就来了,说了许多好话,见道长昏睡还让人送了好些东西来,又因邪祟一除有好多公务,不便相留就回去了。” “走时着急忙慌,说等道长醒来,要我第一个同他说,稍后上岸估计能碰着他,这个家伙,不知要摆出多大阵仗迎接呢。” 有关公务一事主要在解禁,诸如寺庙道观,关乎怪力乱神,事关香火信仰这类地方,还有解夜禁,开内河。 当然了,城隍能上香一是因岑昇在,二是不能禁绝,百姓总要存些念头,县衙管不了也要神仙保佑。 第十七章说话 贺俶真哑然失笑,做这些事传来的回应比自己想的要好上许多,只是道家人哪儿会喜欢应酬官家呢?若有,那多半是假道士。 也罢,躲着也不像话,于是说道:“县太爷这几夜不比从前,睡得踏实舒服多了,精神气好力气便足,折腾折腾也属常情。” 船头过桥头,两岸有些卖时鲜花的,也有卖茶的,又过一处,有人拎着花篮卖木簪子,贺俶真看后想了会,要三人等等,他去去就回,茶水热气打个漩,人就消失了。 只片刻又回,手里还拿着两根簪子,一根钤着花,他把有花的递给杜倩,没花的递给马二,对二人说道:“这簪子虽制式普通,但让我炼化的似玉非金,就送你二人当信物了。” 马二疑惑不解:“信物?” 贺俶真说道:“是信物,我道家门生信物,要么?” 二人本还在摩挲把玩,听见这话立即收了捂住,尤其是杜倩,直接取下原本的金枝玉叶制式的簪子,把这根别上去了。 岑昇见状笑道:“说你二人几回,总是不听,不得冒事莽撞,先前要耐着性子听道长把话讲完,也不至失望心慌一路,连话也不想说。” 杜倩乖巧坐着,马二正襟危坐,脸上写满期待,道长快讲。 贺俶真说道:“金东华在我昏睡期间,想必已经被老庙祝施展城隍爷的神通,困在哀劳山与苦县之间了,因甚么这样做,你们清楚么?” 那日他施展最后手段,不单单融合了木胎神像,还出乎意料地如涤尘一般,将阴怨煞气悉数逼回哀牢山,彻底消磨了自战祗松动以来,流溢至城隍阁与苦县的各类气息。 如此作为当然可敬,可动静如此之大,龙椅上那位会察觉不到?战祗可是用他名讳写的,金东华师承非比寻常,肯定会有老妖人来寻他。 不杀金东华,除了怜惜他身世,加之可以用他抵挡阴怨煞气外,就是怕有人因他的死寻来苦县,届时来人若含着杀戮之心,谁能挡? 反之金东华只要不死,阴阳养鬼宗又远在天边,苦县未来很长时间都不会再生祸端。 这些弯弯绕绕,二人均似懂非懂地摇头,非常疑惑,这与传道何干? “我要去洛神都,会见李氏天子。” 贺俶真说道:“途中太远,带你二人容易耽搁,成不了事,所以传道后你二人要留在城隍阁,稍后我再劳烦县太爷,等你们入了第一境,再送你们去州府。” “去州府的原因还有一个,要请学宫或道门来人,防止金东华师尊到来,涉及哀牢山不敢管可以不管,阴阳养鬼宗总是敢管的。” 杜倩急忙问道:“那日后呢?” 贺俶真反问道:“解决哀牢山一事的日后?” “嗯!” “天地广阔,你是自由的。” “好!” 世情变化多古怪,没那个能料到的,若有,也眼下能揣度,苦县至洛神都岂止万里,途中会落得哪种境地,只有天晓得。 船行到了一处分水闸,走左边是继续去内城,走右边到西水河房,那里比不得东边,暗娼狗盗辈,贱籍贱户者多住此地,金东华的手段多本事大,在西水河房寻分身养怅鬼炼山魁,到内城杀大官老爷。 岸边聚的都是这种人,景象自然污眼难看,管它寒风暖风,吹到这都要打个旋转头,勾栏白日里淫情交合,承欢婉转声放浪,外头尿渍黄屎糊墙,乞丐身兼娼盗数职,打砸寻衅时时有,叫骂哭喊处处闻。 贱籍贱户者除去西水河房,内外城都是不能走的,要去城外也只能依着河道走右边出去,其余不管他是哪种人,来西水河房并无任何规矩。 故有人曾讲过,这西水河房就是苦县的茅厕,进去后在哪里脱裤子都行。 岑昇让船走左边,解释道:“那边多是罪臣族人,有新犯错的,也有世代贬谪为贱籍的,太祖曾势微不得时,受前朝人欺压过,后起兵称王称帝,就欺压回去。” “汉子童男有烧死的,也有腰斩活埋的,也有受断袖之癖人欺辱打死的,妻女丫鬟则贬为贱籍,划出一块地来,似圈养牲畜般养在那里,日夜受人凌辱。” “太宗年间因贬了些本朝官员在此,故曾下令变革,陆陆续续变好了,可贱籍不变,他们也做不得人,历任县太爷见怪不怪,也就不去管了。” 马二问道:“太祖至今过了六百多个年头,再大罪也赎完了,前人不管也罢,当今县太爷是个极爱民的,怎也不去管?” 岑昇叹道:“如马先生说,西水河房存续至今也有六百年多年,住那的人男盗女娼同样有六百年多年,劣根性太重,放出来不好管的。” 往常也有县太爷管过,但就好比提着漏桶装粪水,真是一路淋一路,全臭完了。 贺俶真说道:“费些心思,从他们后人开始做打算,先选些勤敏的稚子蒙童,送县里学塾或大族书斋里进学,把字识了,日后举不起业,也可做些账房僚幕活计,次一等的送去为奴为仆,学些规矩礼数,如此也算改变门庭。” “这些人,包括剩余人要想去军伍杀敌立功的也由着他们去,县衙做好安排就是。总之先把西水河房的“门”先开了,放些后生出来,再把内外城的“门”关上一些,不能再让他们去西边为所欲为了。” 一代复一代,总要好起来的,总有人想脱离贱籍,再不济也要送子孙儿女出去,等有了先例,不怕没得人想学好。 岑昇把茶斟好,说道:“道长这主意施展起来是顶好顶好的了,待上岸会着了陈礼,老朽要好好说这事的。” 几人继续坐着船游玩,河边沙堤种了许多的细柳,细柳开新绿,瞧着就有生气,细柳后头有片大青草原,摆了几十件丝竹管弦,琵琶箫笙在那里,看样子是有人请梨园弟子唱戏。 贺俶真问道:“马二,我记着初见你时是在外城管弦楼,你会弄乐器么?” 马二说道:“我早年孤苦,又无手艺生计,没得办法只好去梨园做些杂事,做事时常常听人唱,心里痒得紧,可苦于没人教,只好自己学了些,倒也算不得会弄。” 杜倩这会说道:“妾身会许多古乐,还学了舞,道长要听要看么?” 这姑娘出身大族,自年幼起见识得多了,眼界也高,寻常女子会的她都要学都要会,不会的更要学更要会,天生聪颖可人,百般舞姿技艺只看一眼便算会了,于乐理更似古仙,稍稍侧耳便知完整语调。 贺俶真笑了笑,说道:“等你日后踏上修行,学好了术法我再听不迟,这会儿听就太早了。” 杜倩笑眯着眼,像一条好看月牙,答道:“好哩!” 船到桥头,县太爷陈礼早早带人在这候着,未曾见到人就激动半天,等到几人上岸,连忙走过去,搀着贺俶真一起走。 “道长术法如龙。” 第十八章传道 一行人上了岸,走到内城的评时巷,这条巷铺的大青石板,两旁是高耸的马头墙和雕花木门,因这里住的都是老爷,所以设了许多茶寓总馆在巷里。 贺俶真再看东西街与南北巷,景象和从县衙借书出来那会儿完全不同,他笑道:“才回来那日,小道行至城门楼,正好撞见那黑风刮惨绿,也就那一瞬,都以为走错了地,这不是苦县。” 陈礼说道:“糟心日子难过啊,半年以来受害死作病鬼的有几千人,再往前过半年算来,被那妖人妖物害死的也有几千人,这还没算哀牢山害的人嘞。” 又道:“老朽这顶帽子也不牢,被州府李大人摘过几次,却总摘不掉,道长晓得是因甚么?” 贺俶真笑着说道:“而今的苦县哪个敢来赴任,那些进学举业的老爷估计宁不做官,也不要来这,李大人没得奈何,又只好想起县太爷来了。” “早先想起这事,不知苦县累我多少,眼下再想,也亏这官帽戴得紧,没让摘了去。” 陈礼颇多感慨,说道:“苦县无道长一人,才真是没得奈何。” 贺俶真见行至总馆,伸出手请道:“茶水喝不醉,尽说场面话,闲话休提。” 几人笑着走了进去。 他们步入的这家,只见室内布置典雅,茶桌案几流线精巧,连同摆的茶具都是早年哀牢山红木、铁树及古榆木造的,玄关处有几个雅人挥毫泼墨,中间几个士子扎堆,或品茗对弈,或探究乐理,一派闲适悠然之景。 见是县太爷来了,一个环佩执扇的秀气男子走了过去,行礼说道:“大人尊驾上移动,小的听你老人家要来,早便安排妥当。” 陈礼点点头,示意不用多礼,也不消跟随,那人听后作揖,退下了。 来到一处靠窗位置,杜倩闻着茶香与梅、桂香交织在一起,知下边有卖糕点的,与贺俶真说了声“我要吃”又跑下去了。 陈礼看得明白,就问道:“道长可曾答应请求,收杜姑娘与马先生为徒?” 贺俶真打趣道:“出门卖弄玄虚,不收二人做弟子,怕回了山门不好说话啊。” 离开绛州州府时曾遇见一山头,无甚灵气机缘,但于他有股莫名吸引,走上去发现有几座山峰气势非凡,就在那里建了座小道观。 后经世问道,入山访仙遇见些人,双方脾性相投就结为好友,因暂回泷州,几位好友就代他打理道观,有一人说,“既是道观,不说香火,弟子是要有的”,所以这趟贺俶真也带了些收徒心思。 岑昇问道:“不知道长这些年去了哪里求学,传的哪条道统,老朽挺好奇,甚么样的道门高真才能育出道长这般高义名士。” 贺俶真扶了扶额,一个城隍爷一个县太爷,说的都是哪些话啊,怎尽是恭维人的,这要如何接下去,不过要说哪条道统,他也不清楚。 已有的三门功法神通,加上新有的明皇经与溟涬剑道,真要说的道统的话至少有四条,可那些仙人来历不明,除去传道并不多说。 那位天容道貌者,是唯一例外。 可同样不知其道统。 贺俶真摇摇头,说道:“侥幸不死,得了些造化在身,至于哪条道统,小道也不晓得。” 马二听后说道:“既是这般,道长写篇新的经文,称宗作祖就好啦。” 众人皆是一愣,氛围当即静了下来,窗外的评事街气清景明,日光照在贺俶真脸上,他转头看了出去,云卷云舒风吹去,天际似在回缩。 “道长试试这个!” 杜倩不知几时回来了,拿着块糕点塞进贺俶真嘴里,满怀期待地看着他。 贺俶真回过神,吃了几口道:“比以往的好些,糕点想吃着不腻,是要在清香二字下工夫的,这个做得就很好。” 杜倩笑意盈盈,拿出几个给两位老爷,又把剩余的给了马二,说道:“呆子,让你尝尝。” 这样一来,先前的话众人也不说了,恰巧总馆这边又上了许多素菜,都是:糖糕、香蕈、笋芽,黄花菜、石花菜、蔓菁、萝菔、山药、黄精。 陈礼说道:“不知道长食不食得荤肉,故老朽备的都是素饭,不周处还请担待了。” 贺俶真道:“如此就好。” 几人吃着饭,又说了许多话,把西水河房一事也讲了,陈礼早有此心,当即应承下来。 因还要传道二人,贺俶真不便久留,吃过素饭就回了,县太爷一路送至岸,双方拜别去了。 …… 城隍阁。 马二杜倩还和贺俶真一起回西厢房,岑昇做了城隍爷,要处理香客愿景,就回主殿了。 “修行一事不难,难的是不得其法,不得法就不能入门,而进不去门,一切都是空谈。” 贺俶真说道:“常人若无传承,又要修行,只能靠着福源深厚,偶遇机缘,或被哪位云游仙师看上,带回宗门。” “你二人情况类似后者,更多也是福源深厚的缘故,日后学成了,不必说修行至那一境,万要记得学道初时记得甚么,之前经历了甚么,绝不可惩善为恶。” 马二杜倩坐得较为随意,都在一条凳上,听后齐声答道:“晓得。” 贺俶真记起一事,问道:“你二人有字么?” 马二说道:“我是由祖父带大,父母都不曾见过,取名都随意取的,没有甚么字。” 杜倩说道:“老父说待妾身及笄时在取,而妾身不愿许配人家,年岁又不满二十,也是无字。” “这样啊。”贺俶真沉吟片刻,本想依着字给两人取个道号,没有倒也不妨事,就是不知从哪里想起,也怕取不好。 贺俶真走到二人身前,手心贴住其额头,说道:“我先为你们洗清经脉,并传些经文术法,若合适就取道号。” 接着灵气倾泻而出,瞬间笼罩二人,使之如光团般,手掌再稍加用力,一股金色道气与灵气交融,大旱多年的经脉遭遇甘霖,自是贪婪无厌地吸收这股造化。 贺俶真一挥道袍,四周顿时溟濛无光,只有白芒芒如珍袖明月般的悬浮光团,天降气血淋筋骨,人身天地有感而自生自化。 “人身大窍三百有余,各自附有五六窍穴,引导灵力冲击窍穴,使其成为福地洞天般的存在,此间骨碎筋断,再疼也要受着,我会为你二人修补躯体。” “那些金色游鱼就是修行经文,将其镌刻在洞天四周,做不到就试着与我念头沟通,我同样会助你们合二为一。” 贺俶真紧闭双眼,一身修为灵气悉数喷涌而出,思绪化茧缠住二人,有哪派修士如此引后人修行,又有几个传道人如此传道? 一人而已。 突然,贺俶真察觉了到异样情绪,诧异地往杜倩那边看去,随即叹息一声,继续为其传道。 …… 入夜庙宇静。 城隍爷岑昇来到西厢房,看着就地坐下的贺俶真,笑问道:“这动静太大了吧?” 贺俶真神情疲惫,说道:“两位求道者心诚,传道人不敢不尽心啊,你老人家来了就好,我去仪门那边歇息去了。” 岑昇点点头:“有劳道长。” “说的甚么话。”贺俶真摆摆手,去了。 第十九章道与剑道 来到仪门处,自然是去岑昇先前住所,先前时间紧迫,贺俶真不曾感悟那人所传经文,这下收了弟子,完成答应之事总算有空闲了。 那日神于化游,过万山昆仑至天门,贺俶真遇见一穿灰白长褂,头别木簪的人,此刻想起那人的容貌来,仍旧觉着惊心动魄。 脱凡入圣,无关人间美丑;清逸绝伦,于造化有功。 贺俶真伸手自右往左抚过,一线金光生起,长三丈六尺的众仙朝上图徐徐铺开,往常绘的还是百位仙人,那日后就多出一位,不偏不倚地立在图卷中央。 这下再看就清楚了,那百位仙人朝拜的就是他。 “这年轻人和我说了差不多的话”。 依稀记得那人说贺俶真将他唤醒的缘由,这从何处想起呢?不免太玄奥了些,只一句话就醒来,还传了道法,哪个敢信? 贺俶真摇摇头,想不通暂且作罢,留得明日想。 转而沟通那本明皇经。 道高路远避穷途,生死虚幻,还要古人破,千秋兴王都作土,人间谁称东道主。 争霸王权求利禄,机关算尽,终把性命误。枕上不知黄粱梦,役其形骸难解脱。 贺俶真这几日一直想着这篇楔子,觉得内容没错,浸染尘世,妄想憎爱,来去取舍,笼统说了些世人看不破的,又笑世人所做都是劳役形骸,徒自辛苦。 明皇经成书年代久远,除记载众家学说外,题序中还有不少杂说,陈祇这下想的就是出自此经书。 虽如此说,道人得道后著书立言,留于后世道子徒孙,此作为自然算他功德,只是后世人如何能懂其中真意? 道书玄言又非世俗道理、扫帚簸箕,拿来就能用,三言两语怎能通玄悟道,要这般容易,天上就该到处是人,寺庙佛龛中都是些书店掌柜了,毕竟他们看书最易,容易懂得多。 “古来无‘不念经的和尚’,他既传道予我,不论多艰难晦涩也是要看的,如不然怎对得起这番心意,对得起这道藏。” 贺俶真收敛所有心神为粒子,又凝聚虚无,将心神粒子扩散至整座人身天地,他昏睡时受人传道,修为就已突破至结炉。 明皇经-修道外境篇:闻真人得道,提挈天地,与阴阳生,固源守一,不好生恶死,不屈于人,不魅己,不与俗同。 扶抱大日冲虚法自行演化,仙人醉卧高松,梧桐冠顶有凤来仪,景象瑰丽奇绝,二者同协贺俶真感悟修行。 异象哺育人身“丹炉”,于此观道悟道,所有道藏经文好像生来知之,修炼起来倍感轻松。 数天后的某个夜晚,明月高悬,月色素洁,而后忽有飞星落下,落入贺俶真眉心,好似荡开涟漪,水乳交融一般。 三阳境说的又是三焦境,这境界是由凝气境凝成的灵气甘霖浇灌五脏六腑、九肢百窍,除涤荡净垢境时,不曾彻底洗出体外的杂气污秽,更是拓宽经脉以承受更多的灵力,也是重塑躯体,为造出能炼化金丹的丹炉做准备。 杜倩马二能浇灌筋脉,镌刻经文于人身洞天窍穴,那是靠着贺俶真尽心尽力,不惜灵力道气为他二人护道,如不然要走好长路。 与炼丹药理相同,鼎炉级别越高,金丹品秩就会更高,而贺俶真经由两门仙人道藏的修行,也可以说句大话,天下丹炉,此作为巅,日后结出的金丹,自然也是。 城隍爷岑昇站仪门外头,双手掐着诀,用地利神通遮蔽这修道天机,奈何老脸憋得通红,也不曾遮住,怪不得他,委实动静太大。 “这古怪道人……” 岑昇憋着劲,咕嚷半天才吐出半句话,当真难以理解,到底座道门势力能传此大道,教出这样一位气象恢宏的道士来。 既然遮挡不住天机,他也不留了,继续回主殿看香客许的甚么愿,又请他保佑那些事。 …… 贺俶真在这时睁开双眼,其中道气萦绕,金光充斥入眼所见,才过数日,结炉境就成了大半,下一境就该是凝炼金丹,不做凡人了。 神意满当,他丝毫不知疲倦,又唤出另一部攻伐道法神通,溟涬剑道。 溟涬罔象,未析毫芒。意为自然混沌之初,不见丝毫景象,这剑道是太初、原始无为,亦是座剑道天地。 剑道天地内,贺俶真二指并拢划过,剑光自虚无起,如天地初开混沌中那一线光芒,剑光轨迹穿空裂虚,剑音深幽而苍茫。 “世间锋芒当真无匹至此?” 这剑是他贺俶真手指挥出,却暗自咋舌想道:“我往常出手,太金术法炼化长剑,剑气最远不过七八丈,远不如手刀开膛破肚来得快,而今这剑要开天地了。” 贺俶真那日传道杜倩马二,四周之所以溟濛无光,就是处在剑道天地内的缘故,类似城隍爷身处城隍阁般的道场,却要更为浩瀚无垠,深邃莫测。 除去不必多想,这天地也定然是传道那人给的。 贺俶真感慨道:“好个‘微末本事留着也无用’,这若算作微末本事,那天下人还修甚么道,学甚么法,老实做些庄稼活就好了。” 这天地除去厮杀时笼罩敌手,炼剑习剑时还能随着心意念头衍化剑光,贺俶真放开思绪,身后流光浮动暗影,不知疲倦地穿梭此天地。 剑法如龙,穿梭太初虚无,剑光从无生有,开天一分,斩地为二,剑尖所指,万法生灭不定,时时显出其后那混沌未分的原始之景,又刹那间天地归虚,一切皆无。 贺俶真蓦然收了天地,又重回仪门厢房,恢复入定姿态,溟涬剑道所载经文,皆化青灰剑意涌入脑海。 “借天时变化作剑,以心相显化……” “炼剑观天地炼,千剑炼,百端兵戎炼……” “识海淬锋、神祇养意、道意流转剑脊;剑柄存神、剑锷即术、长剑锋芒无匹……” 又有经文显化,出自明皇经。 “道如薪火,一脉相承”。 “火光不会消失,会有无数逆风持炬之人走来”。 “浪花淘尽,终有求道者屹立不倒”。 第二十章马二先生 贺俶真闭关多日,苦县也有许多趣事发生,这新学了术法的马二就撞见一起,委实让他威风了一把。 那日修行结束,马二走在街上,看着两旁酒肆茶居、绫罗春楼,心中有些怅然,修行前还记着戏耍玩乐,修行后还如何比得了,若不能得果位、证长生,他情愿立即去死。 早先一贫如洗,只在偏僻陋巷有座木柴房子。他越走越是冷清,加之师傅贺俶真闭关修行,更是让他心沉如水。 正皱着脸走着,一丝血腥味如投石入水,激起涟漪的同时钻进马二口鼻,让他瞬间警觉起来,目光朝流经内城的一条河流看去。 “去不去看?”马二有些犹豫,虽说自己这会儿小有本事,可不知道事件底细,若阴沟翻船就成玩笑了。 又想到,妖魔横行的世道,又有哪个是真正置身事外的?早晚遇见而已,妖人金东华不就是例子么,今夜不去,明日不去,那不如在城隍阁时就去了,省得犹豫。 马二想通此节,当下运转灵力,快步向血腥味传来之处滑去,虽只有净垢境,跑起来倒也有些速度,随着距离靠近,渐渐有因惊恐而发出的声音传入耳中。 “竟还有活的。”马二有些诧异,随即翻身上墙,在一处屋檐停了下来,静静地看着正发生的一幕。 一位身型富态的中年胖子,脸色潮红地瘫倒在地,身旁一位女子衣裳不整,坐倒在地的同时双手朝后撑着。 两人颤若筛糠,面色惊恐地盯着前方,两条壮如虎狼的野狗正在啃食另一位女子,嚼碎骨头的声音如同催命钟一般。 “这老猪狗,竟在公家地盘做些腌臜下流事。” 马二一个没忍住笑出声,而下方的两人两狗被笑声吸引,纷纷向上看去。 一个想着终是得救了,一个想着今晚可以吃个大饱了,三者心思各异,但都很开心。 那富态胖子顾不得仪态,翻滚起身时拉着女子使劲磕头求救,“只求大人救我二人,万贯家财任凭驱使!” 从一来到这时,那两头野狗的底子他便清楚了,约莫是哪片被阴怨煞气浸染的山头跑来的,中了邪气,变得血腥嗜杀,肉体也变得与那些江湖门派中的横练武夫无异,可能更强,但没区别。 待他杀了在请教师父,查明原因。 其中一条野狗看了过来,又回过头来,继续啃食白花花的酮体,一个小年轻,可能有些本事,下来就死。 马二见那孽畜继续吃,他也就放弃了立即出手的想法,因想起师傅说要去洛神都,没得钱财如何成事?转而和那胖子谈起价格来。 “你多有钱?” “大人岂不见我身旁两位娘子?大人只管开口罢。” “两千贯给不给?” “小的有些银票在身,大人可尽数换取。” “五千?” “就是万两也取得啊!” 胖子脸上肥肉抖动,胆囊都要碎了,裤裆里不知是被汗水还是尿液,又或是其他什么水打湿,此刻肝胆欲裂,就怕猪妖摁着他脑袋开啃。 一旁小妾有些哀怨,心底念念叨叨,“这些老爷有本事在身,就喜欢捉弄人,要钱便要钱,何必戏耍?” “这么有钱?”马二发觉自己还是不够了解这些狗大户,还是太客气了。 终于,那野狗吃干抹净,直接拽咬住小妾的脚踝,粗暴地拖了过来,女子神情惊骇,看着野狗那参差牙口,几欲翻着白眼昏厥。 “开膛破肚。” 随着声音传来,小妾并没有感觉到野狗啃咬,反倒是有许多温热腥臭、又黏又滑的东西落她身上。 睁眼看去,一个没稳住又惊呼出声,只见那野狗头颅已不见踪迹,颈部连同身子被人划开,大把内脏正往外掉落。 一个眉头粗长,长着杏眼的汉子站在她身前,正按压着指节,想必刚才就是这只手,从背后捅穿猪妖身躯。 中年胖子从惊恐中反应过来,从怀中掏出银票,躬身答谢道:“劳大人出手,一些钱财权当孝敬。” “贼胖子,难怪满嘴流油!” 马二接过银票,看到上面数字后直接骂人,五千两银子,整整五千两银子被他揣在身上。 中年胖子听这话一抖,误以为对方嫌他吝啬,急忙道:“小的出门办事,只有些随身钱票,大人若觉不够,可随小的回去取来,顺道今夜休息,明日再走。” 又补充道:“小的姓赵,单名一个嗣,就住长乐街赵家。” 马二饶有兴致地看了那位小妾,又看了看赵嗣,办事?办的什么事? 察觉到目光,那位小妾脖颈通红,连忙将衣服往下拽了拽,眼色幽怨地看着赵嗣,还不是这死鬼喜欢刺激。 马二扯了扯嘴角,爷还没走呢,要耍回去耍,难怪打野被抓。 赵嗣打个躬,说道:“请大人移步。” “得了,自己回去吧,记得带走那女子尸体,日后小心些。”马二说完后跃上屋檐,独自离去。 随着他离去,此地又平静了下来,流水静逸,旁边三具残破尸体散发着浓烈的腥臭与血腥味。 赵嗣和小妾对视一眼,这尸谁敢收?于是急忙如丧家之犬,拉起手便跑。 赵家势大,收尸这等事何其简单,等他二人回去,都不用等明早,今晚就能让人处理。 “这金光咒,硬是要得。” 马二所学术法,正是脱胎于太金覆身咒的金光咒,金光似水流溢全身,起初光芒夺目,开碑裂石,后来追云逐月,破碎山岳。 既得长生,也能杀人。 “多要得?” 马二正喜不自胜,忽闻熟悉想念之声,立即转过身去,笑着喊道:“师尊!” 贺俶真从马二去救人时便跟着了,直到此刻才出现,他也笑点头,说道:“现如今本事不小嘛,也能杀妖救人了。” “可惜去得迟了,还是死了人。”马二惋惜地摇了摇头。 贺俶真说道:“那野狗气息甚弱,早先我也不曾察觉,如何怪你,那赵嗣同那女子因你而活,该要谢你才是。” 说起这个,马二想起那银票来,立即拿出给他,说道:“弟子知师尊要去京城洛神都,想着路远难走,又不能同行陪着,便问赵嗣要了些俗钱,用来做师尊盘费。” 贺俶真把他手推了回去,说道:有心了,你留着就好,不必担忧我。” 又道:“你杜师姐眼下也碰着些事,陪我去看看就好。” 第二十一章芙蓉夫人 杜倩那日清楚师尊闭关,就别了马二,还回家里来住,老侍郎沉浮半生,老来乐得清闲,故把奴仆都散了,买了座四进庭院,又把前后两街买了下来。 院落虽平平,挨着后街的庭院却立有座十丈高楼,飞檐斗拱,钩心斗角,许多做官时别人送他的词话都题在那里。 顶上可凭栏远眺,天气清明时能看到十里外,既见清池莲花牡丹,又闻桂花荷香。 杜倩这日脱下鞋袜,露出温润细腻的脚指头,一步步走了上去,来到顶上忽地一个跃起,双腿朝外,坐在那在此刻显得极其纤细的凭栏上。 已如芙蓉般粉若朝霞的女子,微微低着头,侧眼看了看,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道:“好像胖了些。” 随即又感慨起来,这高楼气派显眼至此,金东华驱使怅鬼来此杀人,或许就是因某日走在后街,瞧见了轻敲凭栏的老父亲。 可要怎么去讲这样的事,这楼不高,怅鬼不来杀人,她又怎能慌不择路,与师尊撞个满怀,一脚踏破无妄门。 想到这里的女子眸光荡漾,似秋水横波,不知师尊几时出关,自己现在这模样,他见了会不会开心些,思绪飘摇间,肤色白皙透亮,几见红玉肌理的芙蓉脸色又红了起来。 师尊好像知道了吧? 那日传法,为协助二人冲刷浇灌经脉,贺俶真的神念亦是以蛮横之姿,强行裹住其脑海念头,也是那刻,二人的思绪记忆被知晓了大半,除去不愿回忆想起那些,其余都被融了进去。 “嗯?”杜倩眉头低敛,朝下方看了过去。 一位青年男子正盯着她看,那人穿着绣以金边仙鹤的玄色直裰,头戴玉笄,观其衣裳佩饰皆不像泷州苦县的。 杜倩神色淡漠,都懒得再瞥一眼,收回双腿往楼下走去,待穿好鞋袜,那人已站至楼外不远处,她原本心情大好,眼下有些意兴阑珊地叹了口气,这就烦了。 那人开口道:“我叫吴积玉,是天虚府来的。” 没心情想这人哪里来的,又是怎样悄无声息进了庭院来到这里,杜倩点点头,走过一楼廊道,来到一处观雨台坐下,拿出本戏曲史安静看着。 看的是戏曲史,心里又在想:“这楼真是有问题的,尽是惹来妖人妖物。” 虚天府离着苦县七百里,常人行走多有不易,于修行人讲就是近邻,哀牢山异象变动,好比右边邻家汉子婆娘安稳度过多年,某日突然大吵大闹,还动起手来,那左边邻家可不得过来看看。 哀劳山势拔五岳,何等雄伟无匹,大小动静落在这群“神仙”老爷耳里,就同白日旱天雷般,惊得诸老爷觉也睡不好。 吴积玉出身天虚府,不是甚么弟子门生身,乃宗府嫡亲是也,那日他走出府邸,宗门老爷就让人传话来了,说哀劳山阴怨煞气退却,苦县恐有变化,要他带人走一趟。 龙兴之地落得人憎鬼厌的下场,许多人都有兴趣来看上一二,吴积玉得了许可,断无拒绝之理,说不定啊,那飞灵宫也有人来了。 吴积玉初到这旧城,只觉确实配得上事变之前的名头,几百条大街名巷,人烟紧凑处,亭台楼榭无数,但他既高贵,又是练气修道者,于此地的感悟再好也有个顶,直至他瞧见那坐在高楼栏上,裸着足的女子。 春水秋波湛湛妖,眉目间多有春思;粉唇汲情盈盈媚,心口多半存情郎。妆容技艺不似凡,衣襟袂带不落尘。青腰细柳迎风摆,怎堪峰峦日夜压;纤瘦玉笋着金缕,莲步生香慢慢行。 当真是: 紫虚宫外金风玉露,南华殿里芙蓉夫人。 莫说这天虚府之人难自持,就是菩萨贵公子撞见,那心儿也要似雪化了。 吴积玉见她性子冷淡,慢慢移至案几对面,悄悄地坐了下去,说道:“倒也别说,这庭院规模甚小,却能在后头立起座不合陈国礼制的高楼,可见这家主人是个有身份。” “既如此,姑娘身份不说甚么尊崇,至少也该是个大户小姐,是知礼懂理的人,怎有客来此,一句话不说,反抱着本梨园戏书来看?难道天虚府嫡亲,还比不得一杯茶水么?” 杜倩放下书,起身道:“你有话直说就是。” 吴积玉说道:“我要你陪我回天虚府邸。” 修行问道,是贪,是念,是好生恶死;练气,养气,是场掠夺,是予取予求。 杜倩走出高楼,说道:“你也看得出,我亦是修行人,会修行自有传承,我师尊眼下就在城隍阁里,你有事不必多问,和他老人家说。” “既如此,你我现在就去!”吴积玉眉飞色舞,把汇聚的灵力散了,依最初想法,这人他是一定要得到的,不惜手段也要夺回去。 正当吴积玉觉着对方会拒绝,打算施展手段时,他却说他师尊说了算,且就在城隍阁,当即心头一喜,只因他早去过那里,修为最高的,也不过是才结炉境的新任城隍爷。 她大概是觉着那老东西能护着她吧,所以出此言论,也罢,稍后施展手段,也让这绝色看清差距,好死心塌地跟着自己。 吴积玉笑道:“师出有名,这样也是好的,同去,同去!” 说罢颇有礼数地伸出手,请她先走。 杜倩漠然,正要迈步,头上木簪子的簪花忽然动了动,于是笑着回头看去。 吴积玉被这笑容整得意乱神迷,却也不曾失态道:“姑娘不去找师尊了么?” “不必了。” 有道身影出现在吴积玉身旁,一手摁住他肩膀道:“小道已经来了,你有话直说就好。” “师尊!” 杜倩欢喜地喊了一声,立即跑到贺俶真身旁,双手抱住他手臂,似全然不知一旁有人在。 贺俶真点头,轻轻拍了拍她手,又把自己手抽了出来,说道:“蛮聪慧的。” 杜倩笑意盈盈看着他,也不答话。 一旁的吴积玉神色僵硬,想要动弹,可肩上那手太重,如何也挣不脱,想要开口呼唤护道人同样困难。 这时屋顶青瓦发出异响,杜倩抬头看去,发现是马二到了,这呆子笑着朝她挥挥手。 “杜师姐,你好啊!” “呆子,踩破了瓦要你赔。” 杜倩心情又好了起来,也会说笑了。 马二翻身跃下,从怀里拿出银票来,笑嘻嘻道:“如今也不瞒师姐,我钱多了,莫说赔瓦,就是在送栋宅子也是可以的。” 杜倩推开他手,说道:“那个要你臭钱,我若要,师尊还会不给我么?” 师徒几人说说,把吴积玉晾在一边,这天虚府嫡亲几时受此委屈,把一张脸憋成了猪肝色。 贺俶真总算放下手,说道:“晓得你有人护着,让他来吧。” 第二十二章道号 吴积玉脸色愤懑,见道人把手松了,瞬间跳至一旁,大喝道:“滚出来!” 几阵气流划过,两道身影似鬼魅般出现在吴积玉身旁,同眼穿着玄色直裰,有一处不同的是,来人服饰并未绣以金色仙鹤。 “少爷!” 二人皆是而立之年,模样算得上周正,一个唤作王林彦,结炉境,一个唤作秦治,金丹境,修为不弱的他们称三阳境的吴积玉为少爷。 可见其地位之高。 吴积玉怒道:“把那女子抢来!” 秦治面色一滞,朝杜倩看去,又看了自家少爷,在心中念道:“少爷真是糊涂了,那女子虽惊艳绝伦,动人心魄不假,可也不该这时候去觊觎,眼下心入魔障,反被迷进去了。” 他思虑片刻,劝道:“少爷,那道人气象非凡,这又是苦县地界,我等还是小心为妙。” 秦治虽事从人主,倒也不糊涂,吴积玉就不一定了。 “你双眼瞎了么?那道人才结炉境,连我都感知得清清楚楚,你感知不到?!” 吴积玉喝道:“人就在那,你二人看着办事,做不到就再请人,七百里远么?!” “这……” 王林彦迟疑片刻,看了看他脸色,最终狠下心,朝贺俶真抱拳道:“对不住道长,只要你那弟子走一趟,其余绝不为难。” 马二疑惑地指了指自己,立即嫌弃说道:“我不搞这个的,西水河房,让你少爷去西水河房,哪里耍这个的多,保你少爷今夜无眠。” 贺俶真对眼前几人视若无睹,和同境或低一境的可完全无视,只比他高一境,不能说当其不存在,只能勉强当其是人。 所以他转头对两位徒弟道:“你们学了术法,也要这样么?会是我在时好好的,等我去了洛神都就要肆意妄为么?” 马二脑壳摇得似拨浪鼓,连忙道:“真要这般,不需师尊出手,我自己就把自己羞杀了。” 杜倩也说道:“妾身要与他成了同类,岂不愧对老父老母,愧对师尊所传道法?这样事是万万不敢,也不能做的。” “晓得了。”贺俶真点点头,随即消失在了原地。 王林彦见对方没得反应,还敢出言辱人,立即运转修为,施展术法,不曾想眼一花,那道人的小腿胫骨已贴他脸上来了。 “砰——” 声音略显沉闷,随后又响起数道声音,王林彦被一脚踢出庭院巷子,跌入内河昏死过去,其间撞破数道红墙。 “记得帮我弟子修缮好。” 贺俶真转头看着剩余二人,伸手收拢五指,把吴积吸了过来提在手中,说道:“天虚府七百里当然不远,小道得了空,会去坐一坐,讨杯茶喝。” 日光洒落而下,忽地又分开了些,贺俶真侧过头去,一缕发丝被割了下来,他有些诧异道:“承影分光术,不愧是结了金丹的。” 丝丝缕缕的剑气挥洒四周,庭院各处顿时破破烂烂,秦治闪转腾挪,瞬间冲过去要夺回吴积玉,他见贺俶真一眼看出术法门道,心中惊愕不已。 “道长既晓得厉害,就把少爷放下。” “嘴挺硬。” 贺俶真笑了笑,提着吴积玉的那只手手腕下压,扣住秦治手臂,另只手掌底自下而上穿击他颚骨,秦治头一歪躲了过去,哪知那只手早有预料,反过来抓住他脸庞,直接往下摁去。 一记膝撞直迎门面,秦治顿时鼻血横流,瞬间退了回去,他揉着鼻子,以术法擦去血渍,说道:“好厉害的道人。” 贺俶真手臂一甩,把人丢至河道打水漂,让吴积玉去陪王林彦,并说道:“接下来认真些了,不然鼻血够你流的。” 大白天斗法,二人都收敛了许多,只以术法加持手脚,不然别说贺俶真道力修为深几许,就是秦治也能将整座庭院加高楼给拆得一干二净。 “不来了,不来了。” 秦治捂着鼻子说道:“那二人对姑娘不敬,道长惩戒得好,护不住少爷是我的问题,劳道长高抬贵手,饶过我等。” 贺俶真说道:“记得找人修缮此地。” 秦治点点,抱拳后闪身离开,赶紧去河里捞人。 贺俶真转身来到马二身前,问道:“看清了么? 来时知道马二从那一日传道中学了金光咒,故今日这场斗法他有意施展这门术法打人,为的是让马二看清术法运转人身天地时,那一线金光走的是那几条经脉,要过哪些大窍,如何覆盖九结百骸。 马二说道:“劳师尊上心,看得真切。” 贺俶真点点头,又问杜倩道:“你学的甚么?” 杜倩眉眼一挑,说道:“不说,等日后妾身同人斗法厮杀,师尊一看不就晓得了。” “不是这个,”贺俶真说道:“知你二人学的术法,我才好取个道号。 道号就是道士新名字,不取道号,就与人无名,成了无父无母之辈是一样的。 杜倩说道:“师尊可依着我二人性子相貌来取,管他学的甚么?” 马二也道:“是嘞师尊!” …… 片刻后,观雨台,师徒三人围着案几坐下,案上摆着两幅字,一个写着“静斋”,一个写着“芙蓉”。 贺俶真把写着静斋地递给马二,说道:“这二字送你,只因我道家历来有‘凝静心斋’这话,望你日后保持虚静,潜养生性,凡物都以心感受,对待他人不可存着丝毫攻讦念头。” 马二郑重接过,说道:“晓得。” 复又把写着芙蓉的递给杜倩,说道:“这芙蓉二字送你,这虽是花名,却也是我对你期望深重。” “这芙蓉淡雅脱俗,高贵纯洁,又含着德才兼备的意思,外形纤细娇美,望你日后不染一尘,心境如此芙蓉,高贵纯洁,又因德才兼备,不欺人,不贬低,不看轻他人。” 杜倩接过二字,抚过一笔一划,轻声道:“晓得。” 似乎想到甚么,她又说道:“既如此,妾身再取个字,就叫绿卿好了。” 贺俶真想了想,笑道:“这个字取得好,也是与芙蓉含义契合的。” 做完这个,杜倩同马二端上茶来,说自城隍阁传道结束,师尊还未喝过他们的拜师茶,这是不好的,所以当下补上。 二人把案几移开,跪坐贺俶真身前,举着茶杯一起说道:“门生终身顶戴师尊高育栽培。” 贺俶真神色动容,双手接过喝了。 杜倩接过茶杯,对马二说道:“把茶具都换了,茶也换了,都换成新的过来。” 马二正要说话,被使劲瞪了一眼,立即灰溜溜去了,贺俶真看在眼里,无奈笑道:“这姑娘……” 话未说下去,杜倩已换了副模样,缓缓靠近他道:“师尊传道那日念头通达,都知晓了吧?” 贺俶真笑容一凝,吞吐道:“这哪里话……为师……” 再看杜倩,已然脱去天青色香纱外裙。 美则美矣,身躯高挑而丰腴饱满,前后靡肉浑圆,荡漾风情涟漪无数;白腰玉腿似孤峰清雪,来者欲观深幽,醉旖旎吮香乡甘露。 二人已结为师徒,贺俶真最重道统礼法,怎会违背,当下施展术法,消失在了原地。 “师尊来看,那伙人本事不大,修缮房子蛮厉害的,那些坏了的只消一会儿就修好,看来日后不修道,也可当个补刷匠……” 马二提着茶水进来,发现只有一人,贺俶真不在了,就问道:“师尊呢?” “应是回了。” 杜倩早已穿好香纱外裙,手里拿着那本戏曲史,安静看着,说不出的娴雅淡然。 第二十三章城隍爷爷 城隍阁。 贺俶真还住西厢房,回来就坐那,手里撮着把苦丁茶,苦苦思索,日后该怎的面对杜倩,她那心思真似个霹雳惊醒痴虫。 这样的事任哪个来都料不到,谁家姑娘会对一道士生出情愫。 西街庙市到县衙,后又在城门会面,随后不过又是在城隍阁待上一夜,怎发生这样事了,贺俶真总觉着儿戏,一把将茶叶撒了。 “乱弹琴。” 稍后再会着她,定仔细说清了,修行路上的情爱乱说不得,身处道门就该守着些礼节,再者说,哪有门生弟子喜欢先生师傅的。 思绪颇乱的他在房里来回走着,走几遍也想不通,也情有可原,年纪少小时就离了苦县,漂泊三年有余,又在绛州城隍阁住上三年,在应历经人事岁数当了杂役道士,后又学法三年,如今回了苦县,哪能想通这样事。 “须尽早把事安排了。”贺俶真意识到不能耽搁了,来时景象他还记着的,哀牢山气运甚浓,牵扯的是周遭万里,非苦县一地一城。 他才满十二那年,爹娘死在哀牢山的那日,一道拔地而起的赤红光柱,就如在山间开出轮大日,一切人事烟消云散,化飞灰逝去。 就因目睹这异象,知这绝非世间寻常手段能做到的事,他就要外出学道,官家的凡夫手段查不出,那就去找神仙,而今说破天去,就是其它事不管,可爹娘身死原因,他是一定要知道的。 这次返乡见了战场遗址,知道有天子立的战祗,可这不是原因,九年过去他也知道,那赤红光柱乃人为的天地异象,绝非甚么煞气爆发,如不然苦县人畜那日起就该死绝了。 当时他在厢房里说出自己爹娘身死哀牢山后,还是老庙祝的岑昇当即闭口,缄默不言,想来他也是记着的。 “不对!” 贺俶真神色忽然凝住,自己只说死于哀牢山,可不曾说是怎样死的,岑昇必然是不会联系到十二年前的天地异象上去,自己先入为主,以为人人都还记着。 那日二人谈的是阴怨煞气,城隍爷思绪再活络,也不会往那想去,而自己因被金东华扰了,执意要管气运风水一事,也不曾想太深。 念想及此,贺俶真当即缩地成寸,一步来到主殿,为避免香客认识,又故意出现在神像后头,而今这城隍爷的寄身之所可不比往日,要气派了许多。 苦县变好,许多香客还是知道些缘由的,尤其那日来这上香,遇见贺俶真那些香客,又有陈礼这个县太爷在,城隍主殿自是要翻新的。 木胎神像换了,先用的白色岩石雕刻拼接,再把天生赤青色的矿料捣碎,似制墨水染料般制成彩绘涂物,那供桌蒲团、烛台香炉、金钵火盆,一律用纯铜做新的,等做好又在上头刷上层金箔。 那香帐绸带、绫罗彩衣、陪祀佐官行服,都是官家织造署用千丝万缕,经天纬地编造法织成了,平时里大风一吹,绫罗绸带齐飘,参杂些香火青烟,说不出的庄重静逸。 “城隍爷,你如今可发达嘞!” 贺俶真打趣道:“我再来这里,初看时还想,小道这是来了哪处州府城隍,又想这是苦县,哪儿是甚么州府,定睛一看,才发觉是你个老庙祝!” 岑昇嘴角抽了抽,显出身来他身旁,说道:“老朽自知有招待不周处,道长有话就说了吧,不必捉弄老头子。” 贺俶真哼了哼,正要开口,哪知岑昇耍了个心机,知他出现在神像后头是怕被香客认出,惹出堆交际事来,故大喊大叫起来。 “道长那日出城除妖,今日功行圆满回啦!” 一个离得稍远的香客听见喊声,跪在蒲团的双腿蹬的一下就直了起来,往神像后头看去,发现果是道长后回头招手大喊。 “真是道长!数日前踏出城隍除妖时还帮我唱了青词的,大家快些过来!” “是在哪里?快让开放我过去看!” “夯货!快过去请过来,难道我等还要道长自己走来么?” “劳道长递过香往后退去,给其余人留个空!” 霎时间,静逸肃穆的主殿乌乌泱泱,大片人挤过隔道,握手的握手,拽袖子的拽袖子,还有的站贺俶真身后,双手推着他后背走。 有位夫人带着自家孩儿,知自己不便动手,就把孩子递过去,这孩子也不知福至心灵怎的,双手环住她脖子,小脸使劲对着他脸庞蹭,口水淌了一脸。 贺俶真一脸遭人“算计”的表情,不可置信地看着返回神像的城隍爷,随后在人挤人中被推了出来,无奈只好收回视线,挤出笑容回应香客的热衷心肠。 …… 半日过去,贺俶真坐在香积厨门口台阶上,一手端着香客为他煮的福禄寿面,一手不停揉着嘴,他想清楚了一事,收弟子未必一定要先学甚么术法大道,先学了道门科仪,在把青词记了可是要得的。 也不全然是香客累他,麻烦他递香唱青词,主要受人抬举,不做些实事是不行的,城隍爷就是看中他这点热心肠,要刻意堵一堵他这喜欢捉弄人的嘴。 唱几个时辰的青词,贺俶真觉着自己嘴没歪也要歪了。 岑昇眼下就在贺俶真身旁,使劲憋着笑,身为一地城隍主神,那些俗子能否看见城隍爷显灵,还是岑昇自己说了算,故他两就算并肩立在主殿,香客百姓眼里也只有心心念念的道长。 贺俶真拿筷子卷起大把面,也不管烫是不烫,张嘴就吃了下去,含糊开口道:“小道年纪小,想得少心思弱,比不得城隍爷爷一把年纪,想得多心思重,劳城隍爷爷多留小道几日,在这住着,容小道早晚请教。” 岑昇笑容一僵,这那个惹得起? 见他不说话,贺俶真又道:“也是,城隍爷爷如今是个神仙,日夜要忙,对小道?没空闲的。” “道爷,再不要开口,吃了面,要如何就如何,怎样?。”岑昇都要跪下。 贺俶真又是一大筷子下去:“劳老庙祝替小道寻马二来,小道有东西送他。” “得嘞!” 岑昇如蒙大赦,急急如漏网之鱼,溜了。 不消一会儿,贺俶真这边才进香积厨放好碗筷,那边马二就同岑昇来了,内息混乱,气喘吁吁。 没法子,听见师尊有东西要送,立即跑来了,比谁都急,这会儿见了贺俶真,瞪着双眼,满是期待,也不说话,就看着他。 “来啦。”贺俶真抬了抬下巴,这速度要得哈,随即擦擦手,伸入袖袍里,拿了本《道门秘讲》出来递给马二。 “我辈存身此界,要有神通傍身,也要礼敬天地生灵死物,这书就教的这个,你好好看。” 马二果是个尊师重道的,哪怕是学些繁重科仪,也欢喜道:“谢过师尊,弟子这就学了,明日即可校考。” 贺俶真点点头,说道:“静斋就在西厢房里看,我有些事要问城隍爷爷,就不陪你耍了。”又对岑昇道:“尊驾移步去仪门,小道要请教些话。” 马二心里念着道门秘讲,不曾注意城隍爷脸色,听师尊讲话后有些疑惑,嘀咕道:“城隍爷爷?老庙祝令尊可以啊,这样能活。” 贺俶真大笑不止,拉着一脸黑线的岑昇走了。 第二十四章这难咯 “道长也太浑了!” “老朽这不是认输了么?” “还有马先生……嗐!” 岑昇是又气又急,想要再说,又怕贺俶真再开口,那真要活活羞杀人了。 贺俶真烧好炭火,把热水烧起来,又接着捣鼓苦丁茶,看老庙祝还气头上,出言道:“小道胡说的,老庙祝不要转啦,脑壳发昏嘞。” 谁想得到,这老庙祝也是个注重繁文缛节的,倘若不说“城隍爷爷”这词,乱了他心中辈分,他或不会这样气急败坏。 在城隍爷心里,贺俶真是正统道门来的高真义士,是有德有道之人,更是救济苦县的道长,被他称作“城隍爷爷”还得了。 岑昇叹口气,总算坐了下来,说道:“道长说起话来,真是折煞死人,日后再不要提起来,不然道长这茶水,老朽是万万不敢喝了。” 又道:“道长说有话请教,但请明说吧,而今不比往昔了,老朽晓得的都会说,不会再同哀劳山天子手书战祗一样瞒着道长。” “老庙祝还记得那日在西厢房,小道说爹娘身死之地就在哀牢山么?” 贺俶真正了正神色道:“那日不曾往细了讲,小道爹娘并非死于甚么妖魔鬼怪,而是死于九年前那道赤红光柱。” 此刻且问岑昇,是因他命数早已被拴在城隍阁一甲子,而贺俶真不但清楚这事,还晓得这事已长有甲子年岁,就是从苦县旧志看来的。志书中不曾提及原因与姓名,可看遍苦县数十万人,只有庙祝这层身份最合适,加上初见自己时他披着的大黑袍,似压制屏蔽着什么,就更坚定这一想法。厮杀那夜岑昇脱去人身,成就一地民间神灵,就是直接证明他就是被拴命数那人。 赤红光柱升起过去了九余载,可任凭哪个忘了,岑昇都会记着,且是根深蒂固地刻脑海里,不会有人比他清楚。 “这样事……老朽须是想想才能记起。”岑昇眉头紧锁在一块,极力思索那年的天地异象,想着时人记载,其辉烈烈,其芒赤练,宽百丈有余,高若抵天之柱…… “这事是实有的,可道长要问的,想是那光柱因甚么出现在哀牢山地界,”岑昇摇摇头,叹道:“有负信任,老朽对其缘由也不甚明朗。” “这样啊……”贺俶真没有想到,连老庙祝也不清楚那光柱底细,因期待悬起来的心,刹那又落下去了。 要说是甚么天地造化也太胡扯了,昔年往日许多属朝廷的林、矿重地都只是因陈王兵败而被圈禁起来,并非彻底禁绝,阴怨煞气流溢出逃前,哪里仍旧是福地,早先在那片地界为朝廷做事的人都有自己的路子,能从山间各野道偷溜上去,暗中开采砍伐。 贺俶真的父亲贺化州就曾是朝廷命官,任苦县将作监监丞,属六品官员,这也是年幼贺俶真能一人出走苦县的原因,无此肥水衙门,钱财盘缠从哪里来。 苦县作为谋逆之臣的附庸地,因圈禁重地而失职的旧官员,朝廷是不会再管的,贺化州官职丢了,但家中日子还要过,彼时年幼,还被人亲昵称作“新郎”的贺俶真也要吃饭长身子,无奈只好借着经验,循着遗弃旧道去偷采。 那日贺俶真母亲李师素见贺化州许久未归,便去了去哀牢山查看,哪知光柱拔地而起,山间悬崖连同陆地支架都被打穿了去,这动静再去一千个也打死了,俗子那个能活。 那遗址眼下还留哪里呢,贺俶真学成返乡,因甚连故居也不敢回,要在城隍阁西厢房里住着?就是心底不愿、不敢面对爹娘死去这一事件,上次去山里查探阴怨煞气已是“壮着胆”了,如不然连家都不敢回的人,怎敢去爹娘死地? 岑昇见贺俶真是这反应,也知这是他心底大恨,奈何自己于此事全无用处,说劝劝他也全然不必,九余年过去,在难的结也想通了,想不通……就是不愿想,不到水落石出,不会罢休的。 “老庙祝既是个循理法的,小道还有话要问。” 诚然,贺俶真知在去到洛神都前,这事都不会有结果时,就把思绪压了回去,转而提起另一事来。 岑昇说道:“道长请讲。” “小道收了杜姑娘与马二做弟子,这个老庙祝是清楚的……”说起这话贺俶真破天荒忸怩起来,有些不知从何提起,这过程是细说,是不说,还是明白就好? 贺俶真又定了定,说道:“小道今日为二位徒弟取道号,马二是“静斋”二字,杜倩是“芙蓉”二字,她还自己取了个字,叫“绿卿”,蛮好的是吧,字与道号相契,确是顶好的了……品行好,又含着才德之意……” “杜姑娘喜欢道长是吧。” 岑昇见他扭捏半天,扯来扯去不说重点,索性直接挑明了,同时心中还是有些感慨的,道长于情爱一事,当真就如那迂腐酸儒,看似一身正气,实则不知在防些甚么。 贺俶真老脸一红,问道:“这哪个讲的?胡说八道!” “老朽以为道长要问怎生对待处理这事,不是就算了,老朽告辞。”岑昇笑容玩味,说着就站起身,要飘回主殿。 这下把贺俶真吓个臭死,急忙过去以手相搀,让他坐下,说道:“好你个老庙祝,取笑也就罢了,吓唬小道作甚。” “老庙祝怎晓得?” “这连马先生都看出来了。” “不应如此啊。” “老朽说错了?” “没错。” “娶了。” “啊?” 岑昇说道:“道长出身道门,是个极其明事理的,怎对情爱这事如那稚子蒙童,只会念几句儒家“子曰”,“之乎者也”,既迂腐又小孩子气,远不如杜姑娘大胆开明。” 这事要论将起来也是拜师前的事了,贺俶真在县衙露出古貌古心的面容,似天人自天上中宫降世,那时起就如举起山野巨石,在杜倩心湖狠狠砸出道深坑痕迹来,那满溢出的湖水就是无数爱欲思绪。 本不至于到此地步,可杜倩目睹爹娘凄惨死状,又被邪祟追杀,本就肝胆欲裂,魂飞体外,却意外撞入贺俶真怀中,那一刻魂灵安定,身形落在实处的感觉,试思己入其局,能不生出异样情愫?更遑论那夜城隍厮杀,气态内敛的道人是如何锐利无匹的。 岑昇说道:“杜姑娘拜师原因有二三个,但最主要的,还是想同道长成为一路人,能跟随道长,故而喜欢爱慕在前,拜师称尊在后,不算违背礼法的,再者说今夜你二人把堂拜了,哪个晓得这对新人是师徒?” “不是这样的。”贺俶真脸色愈发红了起来,说道:“老庙祝话是对的,可小道对绿卿并无任何爱意,如何能答应她?情绪念头可升起压着,但此爱意的是与否,小道如何做得了主?” 岑昇嘬了口茶水,说道:“那就难咯,道长虽无错,可杜姑娘要因此被道长误以终身了。” 第二十五章离别 这次别了观中好友,离开绛州,是为解决爹娘身死之因才回的,路途里的见闻,回苦县后的妖人妖物,哀牢山的阴怨煞气,天子战祗都是不曾料到的。 收弟子也是期间生出的小事,有些缘法收了也无碍,可谁晓得,所收弟子中有人对自己生出情色爱慕,就是大意外了,才学明皇经没得几天,里头的“浸染尘世,妄想憎爱”就已经在他身上落下。 “这果真也是不好的,”贺俶真愁道:“绿卿是好姑娘,小道对她期望蛮高的,如不然也不能‘芙蓉’做她道号,倘若把好事变坏,误了她终身,小道就该无地自容了,旁人听闻这事,难保不会来句‘你当初因甚么收她?不如早放她回去的嘛,’这就是小道先前说的不好了。” 贺俶真站起来,继续道:“这事要先放着,急不得也拖不得,早先在船里也讲了,小道要去洛神都,他们不便陪着,这趟不知要多久,也算留时间让绿卿多想想,这情爱是不是真如她想的一样好,日后再见,她若想法依旧,那小道就按老庙祝意思来。” 除去这样,还可严词厉色训斥她,说她侥幸踏破红尘,得以拜入道门,只该静着心安分守道,不该生此杂念,又或再狠些,与她终身不见,管甚么喜欢与否。 可修道过后,到底不是寻常人家了,种种念头生发,所作所为最终都要落在人间实处,甚么因,甚么果都是自己造的,倘若这事成杜倩执念,从此情根深种,此后化为修行动力,修为道力突飞猛进,只为再见贺俶真,听着好,实则要出事,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修士心魔化天魔,鸠占鹊巢打杀宿主的这样例子,世间还是有许多的。 况贺俶真也狠不下心,做不出这样事。 岑昇听后说道:“道长真是揽活大王,不愿弟子受委屈,心境受障碍,就干脆自己受着。道长先前才讲的,对杜姑娘无甚爱意,如此娶她……不好吧?于修行怕也是无益的。” “这好办的嘞!”贺俶复又坐下,用热水把苦丁茶烫了滚熟,递给岑昇后说道:“男女情爱一事,定是存着幻想在里头,爱慕时希冀着日后怎样怎样好,就是舍了命也要求,及至手就味同嚼蜡,不复从前,这样例子虽多,却没哪个是看得破的,小道觉着绿卿就会如此。” “哼哼。” 岑昇笑了笑,说道:“要不会呢?” “老庙祝又胡说了。” “老朽岂敢胡说。” “这样事小道不会错的。” “天晓得。” …… 内城西街,长乐巷。 杜倩看到了某句话,细细思量记住后就把戏曲史合上,双手合十举过头顶,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呼气声慵懒闲适。 那句话是杜倩年幼时看过的,起初不懂,后又忘了,如今见了贺俶真,结成师徒后复又记起些,因记不清是在哪页,只好字字读,页页翻,耗时许久总算看到了。 她侧着身子,横躺在绸缎锦罗上,那起伏不定、大幅跨越的曲线,就是那夜的祝清凤见了,也是要喊姐姐的,她看着观雨台外水池,游鱼细虾众多,可惜不曾下雨,听不着打荷声,又想起那句话来。 “愿普天下的有情人都成了眷属。” 杜倩醉眼朦胧,细细念道:“芙蓉……道长也戴的芙蓉……” 就这般想着,沉沉睡去了…… 城隍阁。 贺俶真喝了茶水,想着这两件事都说了,余下的就是几时动身,前往洛神都会见天子了,想起马二就在仪门,就拉着岑昇一起过去。 “苦县暂无安危,老庙祝又做了城隍庙王,除去两位弟子,其余事无需小道顾虑,所以小道打算今夜动身,向西北走去。” 贺俶真同岑昇走在香火神道上,感慨道:“回来半月有余,初来时见黑云压城,可让小道惊了一把,后察觉城内血腥气浓厚,明白了妖物作祟,苦于不知从何处查起,只好装作江湖道人,往死气萦绕的人家走去,也是因此才在市井会见静斋,与他结此师徒缘法。” 可见世情虽难测,也是含着些齐整脉络在里头的,不去经历怎会明白,又因马二那日的临时变卦,结识杜倩,引出后头许多事来。 岑昇也颇有感悟,说道:“城隍甲子年岁,终日浑噩,辛苦来去不知为何,寂寥半生只觉尘世难熬,光阴多磨,幸又会见道长,得以摆脱此身,成了香火神灵,此后虽道高路远,却也窥得天地一眼。” “老朽能得此福源造化,与道长脱不开干系,如今马先生与杜姑娘拜入道门,也是如此,常言说日升月恒,这世道没了哪个都一样,可老朽看来,有无道长,又或有无道长此类高真,是很不一样的。” 叩首求道,天地回声,震耳发聩。 行至香火神道尽头,便到仪门所在了,两侧杏树,槐树枝叶婆娑,恢复往昔模样。 仪门住所内,马二正读书,忽闻说话声,知是师尊同岑昇一起来的,连忙跑过去把门开着,笑着招呼道:“师尊,城隍爷。” 二人诶了声,进去坐下,马二要去折腾些茶水,但被贺俶真拦住,要他一齐过来坐,不必讲这些规矩,再者他来时喝许多,再喝就撑了,马二依言入座。 贺俶真说道:“静斋,这次是来同你道别的,因你是在仪门住,我就先来找得你,之后再去见你绿卿师姐,待此间事毕了,今夜就离开苦县,走西北去洛神都。” “就走么……”马二神色不舍,虽那日在船里就把这事说了,可那会不曾说几时走,他又满心满脑记着的都是拜师,对此感触不深,如今受道学法,踏入第二境,感情愈发深厚,哪里还舍得贺俶真走。 马二问道:“这世道又乱了起来,今路途遥远,师尊何不带着弟子一起去了,弟子本事微弱,做不得甚么大事,可伺候些起居饮食也还做得,师尊就算不用,路上有人说话解闷也好。” 贺俶真哑然失笑,说道:“并非是去玩的,是为日后解决哀牢山一事,静斋也说了,而今世道又乱,远走万里许多事都是未知的,不便带着人,况你去了,你绿卿师姐能不去么?那姑娘倘若闹将起来,教不得,说不得,骂不得,打不得,我头痛哩。” 原本就不愿带着弟子冒险,如今晓得了杜倩心意,他更不敢带了,路上怕一刻消停也没有啊。 岑昇说道:“这路途是远,可依道长脚力的话就近了,就算路上耽搁,至多两年就回,等彻底解决哀劳山,你和杜姑娘修为也高了,还怕会不着道长么,届时你二人要做甚么,道长也是不会管的。” 贺俶真拿出本小册子,说道:“这册子记载着关于此方天地的一些事,还有自九年前我离开苦县求学问道的所见所闻,也有我修行后的一些感悟,闲暇时可以看看,不消多虑,你绿卿师姐我也备上了一份。” 马二收了,说道:“谢过师尊。” 也算存个念想,让其晓得其中辛苦,得道前的求道问道是不轻松的,登山易登顶难,些许不舍思绪该舍就要舍了。 只是贺俶真不便明说,这要二人自己体会才是好的,等到那时,杜倩和马二也算出师了。 贺俶真继续道:“我走后你可去西厢房住着,毕竟这仪门是庙祝住处,这会儿空缺,以后是要有的,等再过几日县太爷陈礼应当会安排人,送你还有绿卿同去州府。” 安排妥当,贺俶真站起来说道:“为师能教的不多,静斋万要心诚多思!” 随后身形闪过,消失在了原地。 马二挥了挥手,呆呆地坐下,岑昇见他魂不守舍,本想着安慰几句,却又看见那本道门秘讲,笑了起来。 “静斋先生,老朽有事请求……” 第二十六章待到山花烂漫时 是夜。 太阴:月御曰望舒,亦曰纤婀,中有玉兔。 杜倩侧了侧身子,撇了眼天色,翻过来用双手枕着粉面,迷迷糊糊还要睡,可已经睡饱了,再入梦就难了,怎奈何梦见了师尊,她不想醒来。 “春宵苦短呀……”可惜这梦短了些,若再给自己半个时辰……哼! 轻微翻书声传来,杜倩蓦然睁开媚眼,清醒过来,惊觉不是梦!是师尊真到此。 贺俶真来了恰好半个时辰,见杜倩熟睡中,不便打扰,就拿起那本戏曲史,边看边等她醒来,当下感受到动静,就把书放下,问道:“绿卿可是醒了?” “嗯嗯。”杜倩理了理发髻,翻过身坐好,问道:师尊早上才走,怎晚上又来,是要问妾身话么?还是……”说到这她姿态摇曳,缓缓道:“想念妾身,要来看看?” “我是要同绿卿道别才来的。”贺俶真面色平和,说道:“这次返乡整理旧生涯,虽差着圆满甚多,收获却也甚多,尤其是得了你和静斋两位徒弟,可让为师在心底欢喜了几日。” 杜倩脸色霎时冷如寒霜,怕他施展那劳什子缩地成寸跑了,过去拽着他道袍一角,质问道:“道别,道的甚么别?师尊要去的地方是哪里?难道不能带着弟子同往么?抑或是妾身还有个师娘在外头,师傅离别许久,赶着与她会面?” 声若寒风吹绞彩云,冰尖撞碎琉璃。 贺俶真颇为无奈,这就是他不要岑昇陪着,一人到此的缘由,这姑娘敢对做师尊的大胆说出心意,自然也敢在此问题上放肆。平日相处会见了,任贺俶真荒谬绝伦在她心底都是对的,事还未做便对了八九分,话语出不出口都是金玉良言。一刻不见是行的,师尊要忙,撇她一人是犯官法,要杀头的。 “绿卿忘了么?那日在船里讲过哩。”贺俶真耐心说道:“为师走哀劳山回来,空中曾下着血雨,绿卿知道么,血雨虽是金东华弄来的,却是依托哀劳山里陈王的阴怨煞气,城隍一役为师赢得不彻底,不过暂时把阴怨煞气逼退罢了,倘若就此不闻不问,陈王执念势必带着阴怨煞气再来,如此苦县危矣,而这事根底还不在陈王,是在当今天子,此去洛神都就是会见他。” 杜倩神色弱了下来,手却不曾松开,说道:“那日以为师尊言而无信,不要妾身,哪里听得进许多话。” 贺俶真轻轻拍拍她手,继续说道:“为师都晓得,这才独自来找的绿卿,要把事说明了,才能让为师对你放下心来,毕竟绿卿的心意……为师也清楚了。” 来时贺俶真对此事经过长时考虑,到底要不要与杜倩提及,走走停停,耽搁至夜里才来的,想到这时不说,等去洛神都复返再说就突兀了,可在此说了,就是给这姑娘存了个念想,像是要她等自己。又想到,倘若那时她心思爱意依旧,自己怎生面对才好呢?难道师徒二人要一直没个正形么? 既如此,倒不如坦荡些,该怎样就怎样。 杜倩神色一紧,拽着道袍的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弱弱说道:“师尊都知道了,还拒着妾身,这样不好哩,爹娘身死,师尊就是妾身唯一了。” 其实不论是贺俶真自己或是心如明镜,将这事看了个通透的城隍爷,他二者都不太清楚,杜倩自小因地位尊崇,身份高贵而养成满腔傲气,她受爹娘宠爱,百般舞姿,千般乐理,杂书道藏儒经佛法,骑射礼御书数,茶花诗酒画书琴棋,六艺八雅样样皆会。正如那日所说,因满腔傲气,寻常女子学的她要学,不学的更要学。 她也深知这是爹娘带给她的,所以她又是个极有孝心的女子,可这一切自目睹爹娘惨死,悉数化往事青烟,哪个能知她在那一刻的悲愤绝望,而横空出世的贺俶真在她眼里又是怎样的光彩夺目。 “为师不愿误你终身,又怕此事成你修行魔障……”话说一半,贺俶真突然起身,把杜倩吓一大跳,差点整个人抱上,紧紧给他锁住。 “师尊这是……”杜倩神色惊慌,怨世间礼法太重,师尊不能将其抛得一干二净,意乱情迷,只恨术法微弱,不能将他强留。 贺俶真原本是要把同岑昇说过的话再说一次,例如“小道于绿卿全无丝毫爱意……”可又忍住了,这话可说不得。 “嗖——嘭!” 五色火焰升空,自空中蓦然炸裂,变得五光十色,内外城有人在放烟花。 “绿卿,陪为师走走吧。” “嗯呢!” …… 二人途中未有说话,杜倩也是乖巧跟在贺俶真身后,随他一路游玩下去。 乘画船游舫,升红灯、燃花船,湖中小洲观梨园子弟作戏、听小娘唱曲。 烟火江边烟花楼,火龙升腾,照得晦夜如昼。 要结束时,游人纷纷离了小洲,等行至岸上,聚拢好些烟花火硝,点燃引子后解了船绳,让船自顾往下游去。 引子点燃火硝,烧着游船,聚在一处大放红光,照得水里好像有条条火焰通道。 百十条起火游船,那烟花数不清、看不尽,是赤黄青白莲花开在天上,更是璇玑合纵日昴、天苑连横上清。 那些风流男女,好不尽兴,醉倒西亭,将那些个梨园弟子,勾栏俗花齐齐请了出来。 相互推搡,拉拉扯扯,觥筹交错间,一杯酒往往要传个六七人,流袖飞舞,遮蔽视野。 暗情迷离,挨挨擦擦,喝至深处时,戏子同俗花相互依偎唱戏,颠三倒四,既野又艳。 请戏之人左右手太忙,依红偎翠,软玉在怀,看得哈哈大笑,嘴也是合不拢。 火树银花,星火满天,夜里无瑕,共此良夜。 奈何绚丽过后,只余得满地余烬。 贺俶真轻声道:“回了。” 杜倩依旧点头。 …… 回到府邸,贺俶真蓦然笑了起来,说道:“而今这苦县只余得名字是苦的,其他啊,为师看还是蛮好的嘛,绿卿说呢?” “师尊居功至伟。”杜倩不知何时有拽住贺俶真道袍,说道:“无师尊辛苦至此,这内外城莫说是放烟花,就是点根炮仗也是件大难事,若要放还得挨骂嘞。” “绿卿都知道嘛。”贺俶真面对着她,说道:“洛神都离着泷州苦县有万里那么远,为师要过走泷州,绛州,大禹州,兵行州这四大州,期间会有些幸苦,但至多也就二三年就回了,那时再见绿卿,定是比眼下要出彩的。” 杜倩因心绪惊慌,情迷意乱,神情显得娇艳无比,她小声问道:“不能带着妾身一起嘛?” 贺俶真答非所问道:“今夜有烟花白昼,等为师归来时也定是有的,绿卿知道嘛,哀牢山有处青崖,长有各色花卉,还栖息着白鹿,等自洛神都回来,哪里定然百芳争艳。” 杜倩这次连话也不说了。 忽然,贺俶真握住她手,使得她娇躯轻颤,只听他认真问道:“绿卿愿等我么?” 这次并未自称为师。 杜倩泪水似玉珠滚落,掌心松开他道袍,重重地点了点头。 微风徐徐,拂动了她及腰长发,他却消失了。 但她虽难过,却不伤心。 第二十七章赵老爷子 哀劳山。 有峰弯似鹰嘴,又似倒悬金钩。 这峰此嶙峋模样,却称作悬峰,峰顶不是最高处,峰腰才是,因在远处顺着山脊脉络看去,就如雄鹰啄啃大地,故又称作刑峰。 贺俶真站在山腰,双眸有流光溢散,俯视着被囚禁山尖的金东华,因被城隍爷施展神通将天机遮蔽了,须施展手段才能看见他。 修士看穿天机与否,于某种意义讲就是能不能看到另一层面,如是马二来看,此地除悬峰奇异,无任何特殊处,贺俶真则不然。 悬峰范围内,气流大风呈暗红色,沙砾似不知从何处起,战火冤魂齐吼,在其中间位置,有具被扒了一身人皮的血肉模糊的躯体,被蛛丝一样的丝线倒吊在峰尖上,因时刻受阴怨煞气侵蚀,正死挣扎地扭动,想要冲破束缚。 贺俶真闪身来此囚牢,待看过他挣扎扭动,就说道:“你受过哪些累,小道那夜看后也晓得了七八分,这是你而今能不死,在这受罪的理由,但不是你荼毒苦县的理由。修道者此生跌宕,苦难会过去,就是需穷尽寿元去弥补心湖空缺,它也是要过去的,只因除去跌宕,还有无数机缘可取,可身死之人,死了就是死了,道理机缘怎样也掺杂不进。” “小道也知晓你大恨这人间,这是没得奈何的事,‘试思己当其局,未必能效彼万一’这样的道理小道是懂的,故不论你日后怎样,在小道下次来此之前,你都能活,至于之后……小道只说一句,想死并不难。” 下次再来,就是彻底解决哀劳山气运时,若金东华仍旧无丝毫改变,依旧似今日这般,想着将天下变作森罗场,入眼者皆死,那他现在可以祈求贺俶真死在外边了。 金东华初来苦县,那时心底恨意少些,未必就察觉不到他师尊所指的成丹之机,就是静心一刻钟,今日也不会继续受累,命不好全然怪天?也不尽然。 “狗头道士!”金东华嘶吼道:“你有甚么资格在这里喧闹?!这世道是你能变的么?!我用所受苦难回敬此世道,到底哪错?!” 贺俶真说道:“你扰小道看书那夜,魂飞魄散的冤魂错哪里?幻境中被烈火烧死的村野母子也是实的罢,他们错哪里?难道要一问一答,没完没了地追究下去么?你若说此话,岂非下辈子依旧被剥去皮囊,就是抽你命魂,点着魂灯烧生生世世都是该的!” 那村野母子,及幻境里农妇村汉、游玩女客、挑货郎皆是金东华将其杀后,拘至魂幡的枉死魂魄,好在捉对厮杀时当做法器邪祟打出。 “吔嘻嘻——”金东华发出诡异笑声,说道:“说甚么鼙、鼓、钟,磐敲的是古音,分明那极蠢极愚的村野妇人死前的惨叫声,才是至美古音!” 贺俶真伸手,把身后背着的剑拔出,但想起这妖人能抵挡阴怨煞气,只好把剑其插了回去,强忍一剑劈死他的冲动,换成手掌贴上那无皮躯体。 “嘶喇!” 大块血肉被他撕下,深可见骨,贺俶真提着血肉转身,离开时摆摆手:“山中畜牲多,小道先去喂了。” …… 月色溶溶,横照山涧。 贺俶真寻着一处河流小溪,先把手洗净,后紧盯水中倒影,这次要如十二岁那般出门远走,却不是再为求学问道,也非单纯为爹娘身死原因。 “枕上不知黄粱梦……”看着水中倒影,道人想这次再出门,是否也会蹉跎近十年,去了京城,当今天子是否会见自己,再回苦县自己还要走么? 自偏隅苦县走出,习得炼气成仙法,此后眼界高远,再往后应是胸臆壮阔,立誓游便人间山河,可因甚么这地偏是坑坑洼洼的模样,这要他怎样下脚? 思绪纷飞间,水中倒影模模糊糊变换,化作那犹如开在天上的赤青白莲烟火,倒映在山涧,就成水中莲花盛开,道人伸手拂过,水中变得只有自己……及天上明月。 贺俶真笑了笑,起身往北走去。 …… 苦县地位特殊,不同寻常乡县属郡王府管,而是受泷州州府,子州直接统辖,民情公案,县纲律法,徭役赋税需越过郡城,直抵子州。事虽这样子,人若要在两地往来,也是绕不过颖川郡的,需老老实实走官道过去。 贺俶真星夜赶路,去的也是颖川郡,因来时走的这里,故离别此城不久,算满也不过半月,这颖川虽是郡城,论规模大苦县不止十倍,建造种类还要更胜一筹。 道观,寺庙,楼阁众多,香火鼎盛,古朴里透着沧桑,但其营造最多最浓厚的,还是学府文气,这里私学盛行,官家大设公馆授徒,里头又多是大儒讲经,教出许多名士,如此做官的就多,官多世家多,地位就在陈国水涨船高,就此轮转下去,文风也越发盛行。 要说这颖川郡离着苦县不过三百里,两地差距却似云泥,盖因苦县处哀牢山极北,是靠山而立,颖川郡却是因一条浩荡颍河自东西横贯而过,祖人是依水而栖,差异自然大,若非苦县是本朝龙兴之所,二者哪有资格并论。 月色淡泊,似薄雾飘洒空中,显然已至后半夜,城里却还是灯火通明,文人名士不论抱负如何高远,大都是所谓的浪漫理想主义,哪个不喜欢耍风月?不管名士有多雅,吹箫引露,插花弄玉总是要学的,学府多,天香阁也多。 “真是老样子……”贺俶真不紧不慢,终是在一个时辰后赶到颍川郡,看着城内亮如白昼,他记起些不好的事来。 十二岁那年出走,并非他一人,毕竟也是阔过的官家人,不说甚么奴仆走狗,府内管家还是有的,是个年过六旬的老头子,姓赵名安,在年幼贺俶真‘教唆’下,一老一小就这般求仙问道去了。 可惜老头子离乡两年后去世了,那时贺俶真远未走出爹娘阴影,又遭逢赵安离世,伤心之外还有自责,不该任性让赵老爷子带着自己出门的。可老头子对此却看得淡,人活一辈子他还没见过那个不死的,还说活着时贺俶真可操心一下,但死就是他自己事了。况他无儿无女,那么疼爱贺俶真,怎放心他一人离家,再说他一辈子都在苦县,也想在死前出来走走,见见世面。 因死后丧事都已提前安排,不用年仅十四的贺俶真如何操心,又因钱财耗费干净,只能草草下葬,最终老头子埋在了泷州与绛州的接壤处。 之所以记起不好的事,是这城太可恶了,贺俶真才来此地的夜里,差点让人卖进大儒府邸,当那童生面首,修道后古貌古心,修道前自是粉雕玉琢,不比寻常少年。 赵老爷子年轻时悍勇,老来依旧血气方刚,硬是打了个头破血流,死命地把他抢了过来,随后更是一手护着贺俶真,一手持着磨尖铁棍,直面那班世家走狗,豪言道:“哪个再来,一棍捅死!” 年轻时哀牢山抢矿杀人,老来痛打鹰犬走狗。 第二十八章夜里颍川 城内无宵禁,是夜灯火阑珊,内外亮如白昼,但城门禁制要严上许多,每日酉时立即关门,论他是何人也进出不得,现在又是深夜,想进更难了。 贺俶真无此顾虑,修行根底暗合周天星宿,含着移星换斗之理,他虽做不到此地步,可施展缩地神通,一步跨个三五里不难,要运转修为极力施展,还可远上数倍,可惜御风蹈虚须是金丹境才可行,不然可缩地山河,将人间风景悉数纳入眼底。 往事又现心头,贺俶真消失在城外山野,出现在城内,周遭环境变化,氛围也随之一变,从静逸无声到人言鼎沸,华灯似夜火悬浮空中,灯笼自内城墙起,悬挂十里有余,处处是人烟凑集的勾栏瓦舍,金粉楼台。 “千年世家……”贺俶真并非首次到这,可不论来几次,都会想起这话。来此地界,就像到了佛家娑婆,外界苦难此地不染丝毫,战火更烧不到此处,就算烧来,也是换人当家做主,城内这些名门大族只要传承在,给谁做官不是做。 氏族势大,背靠家族底蕴兼并城内大半产业,又靠着联姻依托朝廷,或做官渗透军政文武,使权利吞没一切土地,外头因大旱战乱,或因邪祟修士作乱惹出来的大祸,一件都落不到他们头上,更别提某些族中,本就有修道练气士,只说送往州府子州学宫的族内弟子,那个没得术法神通,都是一脉相承的。 颖川郡势力最大,话语权最高的并非郡王府,乃荀氏、陈氏、钟氏三大望族,其余氏族份量也重,至少在郡王府议事厅有一二把椅子摆着,能说上话,一些朝政大事,在他们眼中或成门户私计。 贺俶真感受着四周氛围,想道:“日后适宜了,可写几封书,让人送静斋与绿卿手里,稳固境界后可来这城走走,二人慎重些应当不会有事。” 片刻后笑着摇了摇头,“静斋或许可以,绿卿就算了,早些年老侍郎不曾退隐,她又是洛神都长成的,不是没见过大场面,未必就对此地感有兴趣。” 路过一牌坊,高七八丈,横跨主干道,与城门遥相呼应,上还写着西江月三个鎏金大字,贺俶真看过后侧头望去,旁边就是被改造为城内河的颍河支流,上空无遮拦,水面宽阔,月满西楼时,就会完整倒映明月,如此又能与牌坊上西江月相呼应。 “文人多些,布局确实巧妙……”贺俶真正驻足观赏,内城河驶来艘庞大画舫红船,比牌坊都要高个几丈,许多妩媚美姬于红船歌舞,飘摇彩袖惹来无数人流连,名士才女高坐船头,皆有美人面首相陪。 “是荀家二公子的钩窃红船,每到后半夜都会请城里那些花魁名妓,有名才女上船游玩,途中在引那些名士美人上船耍风月,谈阴香。” “这人也是真风流,如传闻中的一般放荡,可惜我等既非名士,又非美人,上不得这船。” “胡说嘞!你要给得起百两纹银,那也是要得的!” “不都说他是个极好相与的么?不把限制取消不说,怎还要百两纹银?” “你果真也糊涂,荀二公子虽喜热闹,但也怕俗,才德美貌钱财总要一个才肯放人上去,如不然放些乞丐流氓上去,红船够不够大不说,岂不玷污花魁身子?!” “哈哈哈……” “你果真也是个浑球!” 贺俶真听得旁人说话,又听阵阵大笑传来,想起当初自己要被卖去的地,就被称作“钩窃楼”,细细琢磨下,钩窃楼,苟且楼,名倒也不虚,刚才那人称红船为钩窃红船,想来那楼也是荀家的楼了。 红船靠岸停下,待那群所谓的名士美人上船,这时红船上的名妓一个靠这船边,那娉婷女子似海棠,长袖轻纱下片片粉嫩,白腰迎风若细柳,又道残柳败花愿情郎勿怪。 说来这船也古怪,靠岸一停,两侧行人见着那女子朝他笑,俱是骨软筋麻,身子酥了不说,连魂也飞了。 贺俶真看着先前谈话几人争着上船,啧啧称奇道:“这世间真有不羡鸳鸯不羡仙的去处,这一个个瞧见功名富贵也未免是这丧魂模样。” 随即脚步一踏,到了船上,却不是为了游玩,而是来了底层寻些吃的,这样一个地方,不说甚么龙肝凤髓,奇珍异果和好酒好茶总是有的。 果不其然,进来不曾寻到确切位置,那种种异香就飘他鼻里,底下庖厨虽多,端着各色吃食走上走下,进出似游鱼贯水道,但贺俶真耍点障眼法,让他们看不真切是简单的,跟这着几位端菜伙夫行走,来到间沉木制的门房。 “红船才开出,这菜应是先在此放好,时辰到了再呈上去。” 贺俶真待伙夫出去,显出身来,将门用灵力顶死,旋即来到那张长方大桌前,这不看还不晓得,这群遭温的附骨之蛆,哪怕不是家宴也要吃上好的。 眼前摆的是“锦绣八珍羹”,里头放着干贝、鸽蛋,海参等八种食材,汤呈琥珀色,原料定非羹中食材熬出。不远处摆着“牡丹玉脍”,鲈鱼白嫩,切做细薄片覆上鲍鱼,再佐以大火吸饱汤汁,放上牡丹花瓣,朵朵饱满异常,再远些还有金汤蟹黄豆腐,火树银花烤鸭,翡翠珍珠丸…… 贺俶真拉过凳子,在以灵力化作碗筷,以风卷残云之势祭祀五脏庙,等道爷先吃,尝尝是咸了是淡了,又或甜了不够辣,你们再去换换。 “可惜那日吃的素饭。”贺俶真边吃边感慨,做官的都吃好喝好,会吃会喝,若提前叫县太爷备好酒饭,说不定比这还好,当真可惜…… 忽然,贺俶真放下筷子,手掌往桌下一抓,提了个人出来,不小心把那人头磕了一下。 “咚。” “嘶,痛死了!” 是个小个子姑娘,约莫八九岁,穿得还像个人,就太瘦太瘦,和吃饭筷子一般,贺俶真提到眼前看了看,问道:“你是哪个,走哪里进来的?” 那姑娘被他提手里,使劲捂着头,嘶哈嘶哈个不停,听见问话后立即大喊道:“我错啦老爷!我在也不偷……唔……好香啊。” 贺俶真赶紧把人放下,拿只烤鸭腿塞她嘴里,说道:“乱喊,哪个是你老爷?” 那姑娘眼里嘴里只有鸭腿,哪还顾得上答话,贺俶真看得有点意思,伸手撩了撩她打结的头发,又觉着奇怪,这小家伙应是早先藏好的,至于时机,白日里红船不用时总有的。 只一会儿她手中只剩骨头,观其模样也还饿着,却不再开口,老实站在一旁,见贺俶真在看她,有些腼腆地把头低着。 贺俶真问道:“你不曾告诉小道姓名,又是哪里来的嘞。” 她把头抬了抬,说道:“苏瑾,城外来的。” “砰砰砰!” “里头的人出来!担心误了上菜时辰,剁了你狗头!” 闻言的苏瑾脸色一白,紧张的看着贺俶真,忽然说道:“你不是老爷,同我一样是偷跑进来的!” 贺俶真挥动道袍,带走几样看着花里胡哨,但不曾来得及平常的吃食,又牵着苏瑾的小手,说道:“是啊,现在要跑了哩!” 下一刻二人出现在河面上空,苏瑾几时见过着怪事,又看要掉水里,吓得大喊大叫,贺俶真重重踩在水面,身子激射出去,似黑色狸奴穿过夜色,瞬间消失在夜幕中…… 红船上有位青年和女子似有所感,朝他离去方向看了,可惜只看见个背剑身影,还有个……小女孩? 第二十九章食色厉鬼 红船上座,坐着位姿仪俊美,长着双丹凤眸子的年轻人,他这会儿正如孩童般,坐在位丰腴妇人怀中,那妇人身子贴着他后背,挤压柔软,身旁还坐着两位国色,虽有穿着却状若无物,吃酒饮茶都要喂他,一举一动,若隐若现。 他发现自家姐姐与好友转头看其他地方,他也好奇看去,却并未觉得有不对,就问喊二人道:“大姐,庾生?” 说话这人正是荀家二公子荀煦,字阳启,他问道:“心不在焉,我这钩窃船虽不值得留恋,难道还不值得耍一会儿么?” 被他称作庾生的男子转过头,笑道:“阳启不知道么,钰儿在我才来的,她要玩多久我都陪着,与你这红船好不好可不相干。” 能同荀氏二公子耍在一块,又能称其大姐荀钰为钰儿的,背后家族自是不差,这庾生就出自庾氏,只差三大族一线。庾氏祖上也曾出朝为仕,辅佐过三帝,于军武最为突出,但战争不过权利的延续,陈国除去那场宫廷血案,已太平二百余年,文气压过兵戎,在庙堂说话的声音自然小了。 不过庾生倒是争气,以儒生为根底踏入修行路,后又拜入子州太行学宫,成了大儒门生,而今在郡主府挂了个主簿的虚职,协助郡主处理公务,为何是虚职,只因他还是个修士,等挂几年仕履厚了,再经他那大儒老师升调,就可去太行学宫任职,参悟儒家大经了。 荀煦则要反过来说,这人生得容貌出彩,一双丹凤眸子比寻常女子都要好看,怎奈是个食色厉鬼,死都要死妇人怀中,白日遇着貌美女子,不论在何处都要与其亲昵、挨擦一番,若夜里会着她,更是要今宵共枕,好好快活一番的。庭院中女子比夏日蚊子都多,床榻无绫罗褥子,只有女子。他这色心比那悬崖绝地还深,多少色欲也填不满,如不然弄不出这样一搜红船。 按此来说,一位儒家门生,一位食色厉鬼,二者怎么耍都凑不到一窝,可奈何这庾生自见过荀钰后便似丢了魂,一头栽死在她身上,日夜想着念着,此后每走州府回来,过家门不入,就要去见见这勾人女子。 “你总烦着我姐,难怪她不喜欢你。”庾生脑袋向后仰,蹭了蹭妇人娇容,说道:“学问我是没你高,可奈何这事关男女爱欲,八个你都比不得我,故听劝些,在这船上找个花魁,要她把此生手段‘学问’都耍你身上,只消耍上一夜,你就晓得厉害,再也不会想着把心肝剜出来给我姐瞧瞧了,说不定事后连学宫也不愿回,就想住我这钩窃船上。” “哟——来让姐姐看看。” 荀钰把头转过来,听他说完话,把他身旁一女子拉到身边,捏住她下巴,左右看了看,说道:“妹妹唤作甚么姓名?都会那些‘武艺’呀,让姐姐试试学得精不精可好?” “奴家姓柳,单名一个韵字。”柳韵声线温柔地说道:“奴家‘武艺’是精的,可让姐姐试便算了,恐玷污姐姐身子,于姐姐名声不利。” 荀钰眉眼如丝,微微捏着她樱桃小口,往里吹了吹气道:“可姐姐就要试呢。” 柳韵不敢违拗,只得动手脱去轻纱薄衣,说道:“无论坏是不坏,但凭姐姐说了算。” “哎呦,好妹妹……” “且行且止。”庾生屈着指,扣击在桌上,说道:“钰儿,可以了。” 被庾生这一打断,柳韵竟面色呆滞,真停下手中动作,待回过神来,面色又先前的妩媚妖娆变作惊恐,慌张的看着他。 “啧啧,无愧大儒门生,这手言出法随耍的。”荀钰被这一闹没了兴致,说道:“嗐呀,可怜妾身春闺寂寞无人识,而今好不容易认个妹妹,还被你吓住了。” 庾生说道:“不还有我么?” 荀钰不耐烦道:“我不喜欢你!” 氛围一僵,一脸看戏的模样的荀煦起身拉着丰腴妇人,又把两位女子带走,细声说道:“让他们吹风,我们里面耍去。哎呀,韵韵身子都吓白了,待会脱了让我好好查看是,可不能出问题……” 庾生反应出乎意料,相当淡然了,没法子的事,已经不知听过几回,起初犹如晴天霹雳,而今就是香风吹,是她和他说的为数不多的话语里的一句。 荀钰无奈道:“你一届儒生,只该用着心去做文章,想着经世济道,但只要你学问好了,修为高了,任凭其余闲事失意,你也是得意人;倘或是个白丁,道行积弱,任凭我如何答应,你也是个失意蠢人,全然无用!知道么?!” “钰儿是说我等学问高了,你就愿从我了?”庾生眼里似冒着精光,意气风发道:“终有一日,我定要钰儿明白我心意!” “明你娘的白!”荀钰起身抓了把头发,这人怎能烦她至此。 沉默间,二公子来劲了。 “哈?老子的牡丹玉脍没了?金汤蟹黄豆腐也没了?” 船头厢房传来怒骂荀煦怒骂声,“狗奴才,肥着胆子敢偷吃,把他妻儿拉上来糟蹋了!” 荀钰翻了白眼,说道“说些甚么蠢话,没了再做就是,何至弄到这田地?族内养不起你了?” “错啦!”荀煦从里头跑了出来,说道:“姐啊,金汤蟹黄那个不见好说,另一个都不是用来吃的哩!” 私下里这食色厉鬼曾为这菜取了另一名字,叫做牡丹鲍,他看着这菜,远比吃来的愉悦,以至于与人共枕时,总要把这佳肴放上,作秀色可餐,如不然总觉事前少了些意思。 荀钰只一听就知他腌臜念头,一巴掌拍了过去,说道:“一个个,烦人。” 说完不顾其他,跃下红船离去,走前对庾生说道:“今夜你再敢跟着,莫怨日后我对你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这话当真给把这痴迷男子唬住了,刚抬起的屁股又放了回去。 荀钰本想回府,突然想起那背剑身影及那小姑娘,再联想不见的菜品佳肴,冷笑一声,念道:“好大胆的牛鼻子!” 随即施展修为,来到贺俶真身影没入夜色的地方,又施展术法寻查痕迹,半响后皱着柳眉,嘀咕道:“他修为要高我许多么?可如此的话,又怎能让我发现?” “罢了罢了,今夜都是烦人家伙,不如回族内歇息去。”想到这正待离去,却又闻见股气味,复又寻查,一条微弱、断断续续的光线出现在她眼前,一路亮至城外。 “牛鼻子藏得住自己,藏得住那小姑娘么?”荀钰身形起落,沿着光线追去。 而此时的贺俶真到了苏瑾所说地方,是离着郡城只有二三里的小镇,说是小镇不太合适,说是祖上阔过的村落更确切。 贺俶真踏入小镇辖地瞬间,心神蓦然震动起来,小镇无一丝死气漫延,但也没得丝毫生气,生死二气不存,这是甚么鬼地方? 第三十章木渎镇 贺俶真脚步渐渐慢了,牵着苏瑾的手也松开来,双眸流光已化金色,却也看不出问题,得不出结论,无生气死气,镇子百户人家如何活的? 甚么支撑着他们?执念么?绝无可能的事,若如此也该是魂灵之姿,哪怕是有大神通者,至多让他们如大妖鬼车那般存世,怎可能维系人身,遵循人间四时,平日里劳作与常人无异,夜里还能安息入眠。 郡城内儒士,道人那样多,难道都不曾察觉……不对,这地要都是死人了,往前定有灾殃生出祸事来,既有祸事,那郡城里也应有数,倘若没有祸事……哪个道人同自己一样,丑时还来此小镇耍宝。 “小贺不走了么?”苏瑾看他停下脚步,又见其面色凝重,怕他临了变卦,说道:“小贺不说要看我家的么?前面就是了嘞。” 小贺这称呼,是贺俶真来时同她说话,只说了个姓,她皱着淡淡的眉头,仔细想了会儿才想出小贺这名来。 贺俶真回过神,笑道:“要看嘞。” 这地叫木渎镇,由四个乡集在一块,每个乡姓氏不同,最少的也有百二十户人家,务农耕读的居多,有散人在郡城里寻些短工、长工做,也有织造布的,砍柴烧炭卖的,还有造些小物件挑城里卖的挑货郎,林林总总,都有事做。 镇上有私塾,六间屋舍,后头紧挨着座菩萨庵,周围还有几十间空屋子,乡里间有大的事要说,有公事要议,都会聚在这里,不过镇子败落,许久不曾用过了,泥塑菩萨也落层厚厚的灰。 苏瑾住在镇子前头的苏家集,贺俶真问她怎去的船上,说是娘亲在郡里给人当织纱女,那家人好,念她娘亲手工女红精巧出彩,郡城乡里来去辛苦,清了间杂房出来,让她不必多走,做完工还在那里住。苏瑾有时跟着进去,可因爱玩总坐不住,喜欢城内瞎跑乱逛,起初她娘亲还因找不见人,担惊受怕地训斥过她,可后来就习惯了,只叮嘱城门禁闭前定要赶家去。 到苏瑾家里,虽然不大,但也有三间房子,中间是个小院落,厨台摆在外面,放着口大缸在旁边,缸里头还养着两尾青鱼,夜深时看去也只是有些冷清。 “小瑾住这不算清苦,怎瘦得和灶下的柴薪一样?”贺俶真捏了捏她脸庞,笑道:“还不如汤圆馅多嘞,难怪要偷偷登上船头,躲在厨房。” 苏瑾拍掉他手,撅着嘴哼了一声,说道:“小贺长得老高老高,不也跑去偷吃么?还说我哩!” “吱呀。” 二人互相取笑时,一位汉子推开门出来,留着几绺胡须,披着件沾满黄色油渍大青布衣,手里拿着烛台,问道:“小瑾回来了,和哪个在讲话,今天带客人来了么?” 这时间不曾睡去,想是一直在等自己姑娘回来,今夜若非贺俶真到此,岂非挨到天明,再者那钩窃船哪是甚么好地方,若偷吃被伙夫撞破,怕是要卖去钩窃楼啊。 “小道出自苦县,姓贺,苏老哥称小道新郎或俶真都是行的。”贺俶真稽首道:“小道今夜入城,恰巧遇见长者孩儿,想着夜深不便归家,就将她送来了。” “这下知你姓名啦!”苏瑾神色狡黠,又转头对那汉子说道:“爹,就是这牛鼻子送回的我,他还会飞檐走壁嘞!” 苏劲隼把火烛移近了看,发现是个真道人,赶忙说道:“死丫头又胡说,喊道长!”又对贺俶真道:“这孩子顽劣,说话直来直去,道长万勿怪她。” “爹平日里遇着观里人,不就叫的牛鼻子么?”苏瑾面色疑惑,说道:“我都是随爹的叫法嘞。” 贺俶真扯了扯嘴角,确实直来直去。 汉子脸色尴尬,说道:“劳道长移步,去屋里坐坐,喝些茶水,待歇过今晚,明早吃了午饭再走。” “坐坐就好。” 三人进去坐下,桌上还摆着红枣、栗子、炒黄豆,想是这汉子等得迟了,颇为困倦,拿出些喝茶的东西来。 苏劲隼去院里缸中打水煮茶,苏瑾这鬼头转着眼睛,戳了戳贺俶真,说道:“你是真和尚道士,会法术么?就志怪书写的,甚么撒豆成兵,呼风唤雨,张嘴吐火,这些是真的么,你都会么?” “我才学,哪会这些。”贺俶真说道:“小瑾说的都是大本事,我接触不到。” 苏瑾朝他做了个鬼脸,说道:“骗子!谁要信你!” 苏劲隼这会儿烧好水过来,烫出茶水后拿给贺俶真吃了,问道:“道长说出自苦县,那是太祖发家起势之地,道长走那里出来,想必也是不俗的了,难怪能跨过城楼,送小瑾回来。” “不是哩!”苏瑾略有激动道:“小贺走到城楼下,不过牵着我走了一步,我们就到城外啦!” 那感觉奇怪,眼里事物都倒着走,瞬息间似游过万里,可抬脚落下,又是脚踏实地,似腾云驾雾,可她仍在地面,下次要小贺教自己,不教就一直缠着他。 “道长手段变幻莫测,是有本事的。”苏劲隼说道:“在这乡里乡间做庖厨也有大半辈子,不想还能撞见‘活神仙’,也算涨见识了。” 贺俶真说道:“苏老哥是红白事的掌勺师傅?” “是啊。” 苏劲隼说道:“除去这些事啊,各集有甚么祭祀,或请人吃饭,阵仗大了就要喊我。眼下秋收农忙不是才结束么,一些地主老财早先请了许多人帮忙,如今事毕要请人吃席,隔三岔五有人来请,有时累了不愿去,可也没得法子,我是庖厨就做这行的,有人来请,我能不去么?有时忙得两眼打转,昏头转脑,连是盐是糖也分不清。经年累月,老来熬坏身子,不知还要累我多少。” 又道:“道长这趟云游不是首次吧?动辄来去千百里,依次来看,道长也非等闲道门弟子。” 贺俶真说道:“这世间要多是苏老哥忙事务实人,那该省好些麻烦,除去无数蝇营狗苟,小道比不得苏老哥苦累,只是多有奔波罢了。” “哪里话。”苏劲隼说道:“道长竭诚向道,修的都是功德,只是我这易看得见,摸得着些。这世间多几个道长这样的心诚道士,也会好上许多。” 虽处没落小镇,却也是个磊落汉子,身为庖厨也无村野气息,贺俶真对此还是小有意外的。 “稍等。” 贺俶真忽然消失,惹得身旁二人一惊,随后屋顶似有动静,有人倒吸冷气,发出因疼痛带来的吟叫声,又听砖头破碎,墙院倒塌声传来。 父女二人傻傻愣愣,大眼瞪小眼,不知外头发生了甚么,动静如此大,苏瑾起身说道:“我去看看。” 苏劲隼吓一跳,死丫头啥都敢看,要出事了可怎生事好,他刚要阻止,贺俶真去而复返,坐下时也把苏瑾按了回去。 “一只粉面蝇虫,烦死了。”贺俶真喝口茶水,又说道:“小瑾胆子蛮大的。” 苏瑾哼了一声,把头别了过去。 苏劲隼亲眼见他来去无影,更为佩服,于是二人又说了好多话,直到寅时方才分房睡去,苏瑾不情不愿,但从白日玩耍至此刻,精神也弱了,还是回自己房屋睡去,片刻后,确认二人都入眠,贺俶真身形闪烁,来到一处倒塌的院落墙角。 这有一女子被封了窍穴,五花大绑地丢在这里,因绑时太过用力,绳索紧勒着肉,让本就体态诱人的女子,愈发显得玲珑妩媚。 正是想要追贼的荀氏嫡长女。 荀钰神色本是哀怨,有含着些愤懑的,可见贺俶真来了,她复又勾人起来,娇滴滴道:“哥哥原是喜欢这样玩,早知如此,妾身就把自己绑好再送来了,哪敢劳哥哥亲自动手。” 第三十一章名士死尽 再无风流 “搞不得。” 贺俶真搬来两块垫着,坐下说道:“小道身子骨弱,经不住刮骨钢刀几下,姑娘艳福当真受用不起。” 此地风气太怪了。 人间百代千秋兴亡,此地历经各朝中央政权中心移转,又经东西南北朝帝王再造,何止是四百八十寺,算尽梵宫道观,就是四千八百寺也不止,内城河横贯南北,月色烟光凝灯火,两侧女郎轻纱曼舞,官妓吹笙日夜不绝。神仙老爷吃饱了,把西江月当作流金镶月之所,日日同官卿老爷在那里耍,夜夜疯癫不知几时。 一座千年世家扎堆,名臣大儒佛子降生地的悠悠古城,好似成了耍花月的地方,个个流离幻梦中。要说这地果真如此,又未必尽然,任由它改朝换代,战火燎尽天下,亦或神仙斗法,邪祟作乱,都挨不到它丝毫,因甚么如此呢? 难道靠花魁官妓美姬面首? 又或靠所谓的名士才女? 只因此地的天仙女流不输须眉,道门神仙更多,少年将军够强,大儒学问够高,历代天子门生数不胜数! 贺俶真觉着的怪,是一种败落的怪,颍川郡气运再浓再厚,千载过去,剩得几斤几两?若说风流花月,在西江月听那几人讲话,讲的是风流么?钩窃红船上荀氏二公子若色中饿鬼,耍的是花月么? 说甚么德才容貌钱财总要一个可行。 但此钱财最易得,但凡遇着钱财,前两个都要让路!有了钱财,但你极丑极愚也上得红船,反之不过红船上的童生面首,吹箫官妓! 木渎镇离着郡城不过二三里,四个乡集在一处,五六百户人家,二千余口俗子百姓,既无丝毫生气又无一丝死气,这是常人存世姿态么?城郊尚是这般,再远些怕已有乡县绝户。 天下瘦而颍川肥,瘦天下而肥一城。 贺俶真神色漠然,绳索化灵力散去。 荀钰被勒得红痕道道,一身酸麻疼痛,先是活了会儿身,又蹲在他身侧,拽着他道袍晃来晃去,可怜兮兮道:“哥哥既已松了妾身,又何必还封禁着妾身窍穴,不如一齐松了吧。” 贺俶真屈指在她额头一弹,真替她解除封禁,谁知只此一瞬,女子脸色蓦然一变,再不似先前低眉顺眼。 “你今天就死这吧!”荀钰心中杀意暴涨,金丹修为暴露无遗,竟使得手雷法,照彻坍塌院落,掌心雷芒游离,朝眼前道人心口狠狠穿去! 贺俶真撇了一眼,太金覆身咒加持右手,朝她当头拍下,二者接触刹那,雷芒被拍作花火散去,在荀钰骇然眼神中,巴掌直直扣下。 “咚!” 沉闷声响起,荀钰如撒娇孩童般,被拍得一屁股跌坐在地,随即目光呆滞看着眼前道人,分明就是结炉境,怎可能有此怪力,先前她被绑,只觉着是贺俶真突然现身,将她打了个措手不及,所以才输,故而低眉顺眼,引贺俶真松开她,要再来一次,哪曾想…… “姑娘是高小道一境。”贺俶真说道:“寻常修士或许会死于那手掌心雷,可在小道这边,金丹大道中,除非高出两境,如不然与俗子无异,是输是死只看小道下手轻重。” 荀钰闻言看着他,又看了眼其所背长剑。 手脚分轻重杀金丹蝉蜕,拔剑岂非要杀畅玄? 贺俶真说道:“况姑娘先前演技太差,连梨园初学戏子都能得胜姑娘三分,小道早有防备,如何能得手?” “怎见得此说?”荀钰愈发茫然呆滞,这天下男子,不论僧道儒生不是一样的么? “姑娘虽妩媚勾人,却无丝毫淫邪,低眉顺眼作寻欢姿态,又无贱气缠身,言辞浪荡不羁,身上又带着傲气,休说小道察觉不对,就是那荀二公子来了,也要紧紧裤裆,清醒一二。” 贺俶真说道:“方才姑娘又使出雷法,可见小道所言不虚,姑娘但非是出自城内世家,也该有个极好的师承,如不然养不出你这奇女子。” 荀钰细细听着,本有些诧异,可听见“荀二公子”后又捂着嘴笑了起来,后听他讲两句好话,心底又欢喜起来,顿时连在西江月带来的愁都没了。 “妾身便是荀氏荀钰,字翠微。”荀钰起身打了个道门稽首,说道:“先前妾身不晓事,惊扰了道长,虽无甚礼数,妾身却也要求着道长见谅,万望……” “诶诶诶诶诶!” 贺俶真急忙摆手,说道:“可以了,你怎学起那老庙祝来,说话就说,何必迂腐,尽涨些刁风习气。” 荀钰俏脸一红,心底有些疑惑,城隍阁庙祝应是位中年男子,道长称他为老,难道是为驻颜老神仙?忽又想起,道长绝非颍川郡人士,说的不一定就是本城庙祝。 于是她问道:“道长是从哪里来?若方便,将道号告知妾身,这般好称呼。” 贺俶真说道:“苦县人士,贺新郎,字俶真,暂无道号,今夜才到颍川郡。” 荀钰心下自疑惑,念道:“道长无道号,岂非连师承也无,若大本事,难道自学的么?” 听他如此说,不自觉又把他在自己心底地位提了提,不等贺俶真答话,荀钰立即又说:“道长既是苦县来的,想必暂无住所,不如随妾身回族里住上段日子,若有不明处也好请教道长。” “这个或是不能了。” “啊?” 荀钰脸色失望,小心问道:“道长还生妾身的气呢?” 贺俶真说道:“多虑了,小道要在此挨到天明,等小瑾醒来才好走,荀姑娘若要请小道回族内住着,怕也要在这吹吹冷风,等早上再走。” 原本是寻家酒楼,等今夜一过,休息一日在走,可眼下因苏瑾知道这一古怪地,他不能视而不见,如不然,与那些神仙老爷有甚么不同。 “好说哩!” 荀钰面色一喜,同样搬来两块砖头,与他不远不近地并肩坐着,主动找话,问东问西,贺俶真道心赤诚,知无不言,其言必实。 …… 天色清明,乾坤朗朗。 苏瑾醒后顾不得洗清小脸,忙跑出屋子,去另一边看小贺在不在,醒没醒,跑着跑着忽又停了,往院子里看去。 只见院落早已摆上桌子,放上昨夜从红船带来的酒饭吃食,她爹苏劲隼正拿着水瓢打水,添在锡壶里烧开,旁边坐着小贺,还有……漂亮姐姐。 贺俶真见她醒了,赶忙招手道:“小瑾,来来来,看看我厨艺如何,能否合你胃口。” 苏瑾走过去打了他一下,撅嘴说道:“又骗人哩!这菜在船上我见过的,都是小贺走时偷来的!” “被发现啦!”贺俶真笑道:“不过现在算不得偷了,那船主人的亲姐姐在小瑾家坐着,该是船主人孝敬亲姐姐,让小瑾受用才是。” 荀钰朝苏瑾眨了眨眼,挥挥手道:“放心吃,不够姐姐再让船主人亲自当会庖厨,好好做顿家宴,让小瑾吃个大饱。” 苏瑾抿了抿嘴,没有说话,反对着贺俶真小声说道:“我长大了,也要长得像这姐姐一样妖艳。” 二人对视一眼,无奈地笑了出来。 “丫头就爱胡说,把脸手洗了,快来吃饭,道长和荀姑娘等你许久了。”苏劲隼过来坐下,斟好茶水赔笑道:“让荀姑娘见笑。” 苏瑾朝她爹吐了吐了舌头,蹦蹦跳跳去了。 “不会。”荀钰道:“小瑾纯粹活泼,比城内那些世家稚子要好许多。” 贺俶真点点头,认可此说法。 待苏瑾洗过脸来,几人正式开动。 这大早起来,饮食不似寻常乡野,倒也算户人家。 第三十二章荀氏 城郊野外多野草野花,多池塘柳树,梅李成群,奈何景色越是繁荣,贺俶真心中越是焦虑疑惑,是因甚么呢? 荀钰就看着他自走木渎镇出来,就一直把眉头皱着,也觉着奇怪疑惑,好像在这颍川内外,两只眼睛看去,就没得哪个是让他称心顺眼的,不晓得是这事物处处在和他作对,还是他要处处和事物作对。远不如苏瑾在时宽心,可人姑娘年纪尚小,正是进学的年纪,吃过饭就去了镇上私塾。 “道长不过别了小瑾,等晚些再来就是,或过阵子,妾身把她接去城内学塾,如此日日可见,又何必把眉头皱着,让妾身多想。”荀钰自昨夜同他讲话,又在苏家集吃过饭,心里那是喜不自胜的,可这路上走来…… “这事无关小瑾和荀姑娘。”贺俶真对她说道:“木渎镇内,把耕读人家的田野、地主老财家佃田、砍柴烧炭的山头等,都归拢算在一块,也有近百里土地范围,百里内皆是这等模样,郡里怎不让人来管。” 荀钰有些摸不着脑壳,问道:“不是挺好的么?” 贺俶真也摸不着脑壳,问道:“哪里好?好哪里?” …… “你们看不出?”贺俶真恍然,说道:“这百里地,不论人畜草木,全无丝毫生气与死气,既非要活的态势,又不是要死的样子,全靠‘人气’吊着一副躯体,等这‘人气’一散,所有事物就皆如泥塑木雕般,徒有其形,成了沙砾石子般的死物。” 事后吹阵大些的风,霎时百里赤贫不闻人烟,待城里头那个官老爷心血来潮,耍个微服私访,来这定睛一看,把狗眼瞪掉也看不出甚么,届时怕还需拉过身旁奴才问道:“这处集镇呢?本官记着这有处集镇的。” 那还真他娘是呜呼哀哉了。 荀钰运转修为,眸光视野掠过山头河道,又顺着道路尽头看向木渎镇,仍是疑惑不已,说道:“妾身眼拙,看不出异样来,但道长既如此说,想必事是有的,待回到城内,妾身再向族人与郡王府说明。” “既如此也不耽搁在此地了,早些回吧。”贺俶真以手扶额,快步走过荀钰身前,擦身而过时朝她摇摇头,叹了口气。 荀钰顿时神情低落,随后紧咬着粉唇,快步跟上。 一路无话。 …… 酒气未散,癫气未散。 去荀氏府邸需经西江月,如此也会过城河,两侧金粉楼台看得清楚,钩窃红船游过几个时辰,回来就摆在那里,乱糟糟,船上船下一片狼藉。 贺俶真扯了扯嘴角,说道:“双腿还在打摆子,这船啊,怕是不好下。” 荀钰还沉浸那声叹息,不曾察觉语气嘲弄,听他讲话后讷了讷,不明所以道:“妾身不太明白。” “力由地起,过腿脚经腰肢发散全身。”贺俶真也算认真,说道:“耍了一夜,男女具是骨酥腿软,哪儿还有力气踩地,下得了船。” 荀钰看着红船,没来由的生出火来,又见贺俶真就在身侧,故不好发作,只好忍了回去。 贺俶真倒也不说多迂腐正经,只是不知木渎镇百里范围何时就化赤红沙砾散去,又才走那里回来,心底正郁闷呢,城内这些人不说都是大族来的,却也有不少,更遑论还有郡主府,世家豪阀立在俗子尸骨上,资源气运由下而上堆积聚拢,城外有大事发生,不说如何管,就是看一眼也好,谁知他们竟连晓也不晓得。 “小道回苦县时途经许多郡县,大都有民不聊生之迹象,更甚者已然绝户,那时小道心里念着苦县,念着爹娘,不敢耽搁太久,故在外许久所做虽有成效,却无法改变其根底,毕竟道法甚微,天下也并非小道天下。” 贺俶真说道:“哀劳山之事想必荀姑娘略有耳闻,小道所做正如处理哀牢山一般,尽是些有头没尾的事,空负身上造化。” 荀钰不知他怎又突然哀怜弹唱,却也心有戚戚然,忽又惊醒,震惊道:“逼退哀牢山阴怨煞气的是你?!”意识到失态,她压抑着激动心情,凑近道:“道长此番作为,为何不早讲!” 初听贺俶真说来自苦县,却完全不曾往那方面想,想不到,不敢想。 “太近了。”贺俶真把她脸推开,疑惑道:“又非彻底打消阴怨煞气,或渡了陈王执念,算甚么作为?” 荀钰嘴角抽搐,不知从何讲起,苦县作为太祖龙兴之地,哀劳山乃太祖敕封的第一条龙脉,后宫廷血案,天子御驾亲征斩了陈王,有从龙之功的公侯子孙一夜之间悉数成了叛乱之臣,同时跌落神坛的就是龙兴之地这个名头。 颍川郡何等势大,莫说当今苦县不清楚的它清楚,就是州府子州不清楚的,它也一样清楚。 阴怨煞气的退却,连七百里外天虚府都有察觉,不过三百余里的颍川郡更是一清二楚,一些大人物老家伙,至今日仍旧觉着是道家哪位高真悲天悯人,出手救命一次 荀氏乃三大氏族之一,荀钰又是荀氏嫡长女,年岁不过二十有二,便已突破结炉跻身金丹,修道根底更是道门雷法,她清楚的会少么? 至于让贺俶真揍了……这城随意拉个金丹大道的出来,哪个不会让他揍? 哀牢山成了斩龙脉之地,此事县太爷与老庙祝虽清楚,却不知其中厉害,更别提斩龙脉所使刀刃,就是陈王执念所纠缠的阴怨煞气,金东华亲眼见贺俶真逼退阴怨煞气,他敢说些杀尽天下人的狠话,敢说报复贺俶真么? 陈王乃何等人物,虽说败,却也是败给当今天子,寻常修士惹不得,更惹不起,凡有力克陈王者,天子不必亲征。 县太爷陈礼得知贺俶真去了哀牢山,火急火燎去见老庙祝岑昇,说是不怪他,却也要他去城外,保证贺俶真全须全尾地回来,岑昇是奔着以自己命换贺俶真命去的。 因甚么?只因陈王太强,哪怕身死,贺俶真道法再高,彼时不过三阳境,没人觉着这是他能掺活的事。 在后来,陈礼与贺俶真见面的第一句话,就是“道长道法如龙。” “劳道长快些走,妾身好侍奉请教。”荀钰不知如何讲干脆不讲,不顾礼法要推着贺俶真走。 “诶诶!”贺俶真喊道:“乱拉乱扯,像甚么话!” …… 荀府。 朱漆金边大门高过牌坊,可称门楼,左右侧门宽达一丈二,大柱以玄黑巨木造就,撑起层层套叠的飞檐斗拱,却无丝毫雕刻镂空花雕,只在飞檐走脊处挂上百十铜铃法器,清风徐来之际,铃声悠悠如生物之息。 “荀姑娘年幼时应常常在家中迷路。”贺俶真站在府前,看了看大门,又侧头看了看宛若城墙的庭院围墙,由衷出此感慨。 此营造规模气势,莫说泷州,他在绛州也不曾见过多少。 荀钰重重敲了敲左侧门衔环兽首铜环,俏声道:“妾身不呆嘞!” 门开出来个中年男子,见是荀钰,侧身施礼作揖,喊了声小姐,又看身旁站着位道人,更不多问,点头稽首后把人请了进去。 进院恍入小天地。 第三十三章荀赦 贺俶真入门后见玄关,边角饰以流云姿态,又刻着许多诗话词赋,多是荀氏历代大儒所言,中间极宽的地方写着“德才”二字。 左右各有百丈古木立着,枝叶似华盖交织,光线射不到丝毫,只有开正门或西角、东角门,那光线才不偏不倚照在刻有“德才”的玄关。 二人走左进去,入眼竟是湾颇具规模的湖泊,中心有座湖心洲,在那还立着芳园,也有青墙白缝做主体的拱门,上挂着块鎏金匾额,写着“芳菲尽”一词。 对岸是汉白玉石广场,正对着的宫院延绵不绝,日光照在琉璃青瓦上,宫院顶部潋滟若水裔鳞甲,核心处乃荀氏宗祠,香火煌煌,锦绣华章,历代家族神主在此受着供奉。 中轴线把整座府邸一分为二,湖心州左右两侧东西两街,东街错落庭院由白玉甬道相连,曲折游廊相间,轩昂楼台内有嶙峋假山水榭,苍翠松柏竹林。西街要多出些园林,木卉奇花争艳,甚么桃柳也都种些。 西街除住着的除荀氏重要人物,十之七八的女眷也都是在这,故此地时闻莺歌燕语,银铃巧笑声,嫡亲每人庭院名字又不同,如荀钰她住的就换作“玄都苑”。 贺俶真摸了摸下巴,看此景象不免纳闷,初到这若非早知是荀府,不然他定然觉着是来了哪位皇亲国戚府邸。 “道长不要再看。”荀钰又拉着他往西街庭院走去,“妾身先带道长见过父亲,再到妾身住处随意选一庭院住下,之后道长要去哪里,要看甚么妾身都陪着。” 贺俶真说道:“要去拜访家主,也该小道整理袖袍,戴好芙蓉冠再走,荀姑娘对小道拉拉扯扯,被人瞧见了,与那淫僧妖道有甚么不同。” “胡说” 荀钰不听他说,只拉着走。 …… 清源阁,荀氏家主,荀赦住处。 荀赦正坐厅内主位,身侧坐着位青年男子,着披甲行服,腰间别着把战刀,气场跋扈,容貌甚伟,正手持形势图同他交谈。 “父亲!” 二人正要再说,厅外传来荀钰声音,过后见她走来,眉眼间神采飞扬,喜不自胜,心情瞧着比往常都要好,身后还跟着位道人。 “钰儿这是……”荀赦停下交谈,起身朝她走来,说道:“煦儿今早回来要见你,不曾撞见你人,又说昨夜你心情不好,便撇下庾生那孩子,独自下船走了。” 荀赦奇怪道:“怎昨夜钰儿心情不好,要独自离去,只一夜过去,心情大好不说,还带着位道人回来,看架势还是今早回来,一刻不停,就把人也带来了。” 看似推测,实则样样要搞清,不容点点疏忽,这也是个没得法子的事,荀赦只生有三个儿女,荀钰,荀煦,荀闵。二公子荀煦都懒得多看,看了发愁,迟早死女人手里。由他去了,三公子荀闵要好许多,可惜不爱讲话,莫说是旁人,就是他这老父亲,一年半载下来也说不得几句话,整日闭门读书,兵书儒学道藏样样看,境界却始终停滞,不涨丝毫,荀赦看了也是叹气,荀氏不缺资源脉络,更别提荀赦早已跨过金丹大道多年,乃连过畅玄数境的天纵奇才。 可即使这般,他也想儿女出色些,不说日后接替这荀氏家主位,就是为免受欺压白眼,也该努力修行,或是入朝为官,当个文官老爷也好。 旁系或其余主脉怎样纨绔,他也不太管,但定是不如对亲生儿女上心,希冀他们好好修行,毕竟荀赦再是天纵奇才,护不住荀氏生生世世。 好在这嫡长女荀钰就出彩得多,容貌天赋俱是上乘,二十结金丹,后又拜入道家神霄门下苦修雷法,至今两年有余,再过个二三年,说不得就要跻身蝉蜕境,修个金丹大道圆满,就是旁类学得也快,读书见解颇多,荀煦是很看重的。 故而也怕,怕她肆意妄为,放纵自姿,枉费心思不说,堕了这身天赋,若像荀闵还好些,若是像荀煦……他本事再大,杀不尽一城人。 “父亲晓不晓得他是哪个?”荀钰眨眨眼,煞有其事说道:“嘻嘻,说出来怕要吓到父亲嘞!” 荀赦如遭雷击,似被雷电劈了通透,脑壳都麻了,担心的还是来了,这道人也真是,天下女子那么多,偏来误他闺女,也罢,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她去了。 “结炉境,古貌古心,道气古拙,蛮厉害的。”荀赦小声问道:“哪座道观来的道人?品行如何?是同门么?” “嗯?” 荀钰先是愣了愣,旋即俏脸绯红,说道:“爹在胡说甚么?!真是这般就……他是哀牢山逼退阴怨煞气那道人!” 荀赦神色一凝,蓦然出现贺俶真身前,先前那带刀男子听着父女二人说话,本神色恬淡,此刻也站起身来。 “荀家主,太近了。” 贺俶真眼观鼻,鼻观心,侧了侧头,心底想道:“小道莫非小瞧了自己?这一个个,反应不免太大了些,又非打散陈王执念,只暂时逼退了罢,况即便真做成此事,亦不见得甚么厉害处。” “请上座。” 荀赦回主位坐下,又吩咐道:“敬香茶。” 贺俶真稽首,依言坐下,荀钰坐他身旁,待喝过茶水,便道:“小道贺新郎,字俶真,苦县人士,昨夜走苦县到此,意外相与了荀姑娘,就来扰个方便,住上几宿。” “道长既出自苦县,管管哀牢山是情理中的事,但也清楚这意味着甚么吧?” 带刀青年说道:“还有则是,本将并未看低道长,却也捺不住好奇心,想要问一问,以道长修为要如何逼退阴怨煞气?” “他叫单青,据说是兵行州来的。”荀钰在他耳旁说道:“族中有叔父任职兵行州,是甚么右骑将军来着,那边矛盾历来深重,这次他来,应是为的此事。 贺俶真点点头,说道:“李嗣手书神祗小道看过了,若非继续炼化下去就成小道与他斗法,哀牢山怕已恢复往昔,单将军说的‘意味着甚么’,应是指小道站在天子对立面罢了。” “至于逼退阴怨煞气,小道虽修为低微,也是带着本事在身,事成则成,至于缘由……正是修为低微才只能逼退阴怨煞气,不能荡清哀牢山。” 荀煦赞道:“了不起,我虽久不出颍川,却也晓得陈国道门有那些,高真有几位,道长横空出世,自称苦县人士,可陈国境内,没有哪个能教出道长这般人物。必是道长早年问道访仙,如今去而复返,救同族于水火。” 又转头吩咐道:“道长在此扰几日,你们快做安排,挑几间空庭院让道长去选。” 荀钰闻言立即起身,说道:“免了!我早有安排。” 第三十四章天人 天仙 庭院深深深几许。 玄都馆种满桃树,院前院后,亭台左右,又从湖心引水成溪,在馆后汇聚一小池塘,桃树种植繁密,走三五步就有一株,桃花落叶纷飞,似蝶飞花恋恋不去,馆内因此桃红一片,粉嫩嫩的。 据说馆名取作玄都,又种许多桃树,是大小姐翻阅杂书,看到一句“玄都观千里桃花,尽是刘郎去后栽。”便想着若要看花,何不早种?又因喜爱这句,就都改了,后虽察觉这诗含着讥讽意味,并非赏花,却也不曾改回。 庭院后紧挨着片竹林,里头有座竹屋,也是早年荀钰建的,后来修为渐高,心事也多了,发觉难以静心后就不再去,空在那里。 贺俶真就让她安排在此。 竹又名绿卿,习惯多思的贺俶真来此触景生情,不由想起杜姑娘来,因木渎镇带来愁消了些。 荀钰见他到这后脸上带着笑意,问道:“道长喜欢竹林?” “算吧。”贺俶真说道:“今且到这,小道近两日一刻闲都没有,要歇息一日,荀姑娘也是,要有事还请挨到明日再来。” 荀钰撇着嘴,不舍离去,又想来日方长,便道:“那道长早些休息,夜里妾身再来请教。” 说罢施了个万福,去了。 …… 竹舍多笔墨,四周散落许多草稿,里面陈设倒是有些出乎意料,去除桌床椅子就再无多余物件。贺俶真轻轻跺脚,尘埃四散只剩清明。 歇息倒非真歇息,只奈何求道艰辛。 贺俶真坐竹床入定,开始悟剑。 上次自剑道天地练剑,像是持剑者初学剑招,只肆意比划挥剑,不曾感真正感悟剑道,再说剑术,溟涬剑道也是有的。 剑道天地又称溟涬天地,溟涬显世,此方天地凛然,万物失色,事物身处其中,就像身处一幅尚未彩绘的黑白画卷,贺俶真就是天地东道主,唯一夺目之人。 第一卷:四象御极 御极伐道,剑光衍虚无。 贺俶真以道气凝为长剑,此法一出,又悉数转为剑气,溟涬天地内,剑意翻滚似大潮,凝聚显化十余条墨色龙魂,其腾杀之姿,如连接天海的漩涡龙卷撞碎礁石。 一线微光闪过,贺俶真身形化虹,持剑挥出剑光,剑术现,墨色龙魂消融不复见。 御极无伤,抟兵止戈。 剑意大潮才退,失色天地一线开,璀璨剑光金芒直斩而下,无匹锋芒似搅碎整座溟涬天地,然贺俶真身形暴退不止,却全然无碍。 剑有百残,太和消竭。 礼尚往来,贺俶真倒持长剑西去,拖曳剑光不知高天几千万丈,直直撞入天地一线中,刹那天地清明,金光不复再见。 长剑御极,天地有伤。 贺俶真只一个简单动作,持剑横扫。 …… 玄都馆内,荀钰正对镜贴花,指尖擦了擦粉唇,要将胭脂红抹均匀些,又把绾做宫妆,同时想道:“今夜再去,看他怎么假正经!” 忽觉鬓角发丝散了些,素手摸去,竟是一缕头发丝,细细看去,切口齐整,似利刃划过,庭院落花无数,却有一瞬,半数桃花一分为二,被流水冲去。 “钰儿。” 荀钰疑惑之际,忽听父亲声自庭院后方传来,待出去要问何事,却罕见现出骇然神色,竹舍上下一分为二,离着近些的竹子皆齐腰而断,四周凌厉极寒,如坠冰窟。 “罪魁祸首”就是端坐半截竹舍中,剑意似水流淌的年轻道人,剑意浓厚,剑气更为夸张,竟在白日里明幌幌,与日光争辉。 荀钰来到荀赦身侧,问道:“道长这是?” “道家天人,剑道天仙。” 荀赦说道:“并非我夸他,这练剑异象与入定姿容,绝非道种二字能涵盖解释,更非甚么修道天才能与之挂钩。早先他不说是苦县来的,这下再见我定会认为他是走青霞洲来的。” 陈国苦县,当真容得下他么? 或陈国苦县当真有此气运,能将他孕育出来? “钰儿请回个‘真神仙’来族里。”话音落下,荀赦消失在此地。 …… 溟涬天地被一分为二,贺俶真也略微惊讶,四象御极,四式各有千秋,可最后一式的攻伐杀力未免太高了些,连溟涬天地一并斩开来。 “可惜只是衍化。” 贺俶真叹气道:“不知境界高了,能否如术法神通般用处溟涬天地,如此会见天子,也多出几分把握。” 不日夜兼程去往洛神都,自是修为不够的缘故,现在去了怕是宫门也进不去,又不能闭关修行,等跻身畅玄或论仙再去,真要这般,苦县早已是坟头连青山的景色了。 不知李嗣何时引陈王执念,携阴怨煞气灭绝苦县,又不知自己几时能成事,只好定两年为期,百姓等不起,他不敢多等,若在此期间苦县没了……那也好,贺俶真不用回了,也不用担心,日后只管修道练剑,待他日道成,不用进皇宫会见天子,只消闯皇宫杀天子! “小天地显化绝非毫无可能。” 天下疆域无穷极,更有无尽海域,千百万年过去,早已是千奇百怪,无所不有,术法神通何曾少了,只要潜心求道,没有甚么是不会的。 入夜。 贺俶真神清气爽,起来拧动腰身,看向天空笑道:“练片刻你就要黑,小道若要闭死关,你岂非沧海桑田?” 拧转完事,正待看书,忽又抬头,大喝道:“那个把小道竹舍拆啦?!无法无天!” 难怪不曾开天窗也能望见高空,抬眼看去,四墙皆无,竹舍只余半截。 荀钰听闻动静跑来,见贺俶真脸色忿忿不平,一看就晓得是因甚么,整个人笑得花枝乱颤,身前摇摇晃晃,笑着说道:“糊涂道长糊涂蛋,修炼将家拆了也不晓得,还想怨他人。” 贺俶真霎时熄了火,明白是那最后那一剑砍的。 “那个……荀姑娘可还有院落?” “有嘞!道长随妾身来!” …… 贺俶真左右看了看,说道:“虽是闺房,但桌上不曾摆些胭脂,床褥又都是新的,想是荀姑娘备着用的庭院,也好,小道只住一夜,明早去砍些竹子,再造栋竹舍。” 荀钰笑吟吟道:“是咧,不过这庭院备着也无用,道长不必动手,在这住着就好” “谢过荀姑娘了。”贺俶真说道:“奈何小道不能长久霸占,竹舍还是造的。今夜晚了,但此男女不便,还请荀姑娘早些回去。” “道长好坏啊!” 荀钰气鼓鼓道:“妾身才把这院送道长,道长只谢一句就要赶人。” “小道不收,只住一夜。” “妾身送了,道长莫说不收,就是烧了也随道长心意。” “这是个好去处,烧了做甚?” “不管!道长要先陪妾身!” “荀姑娘有话只管请教,说甚么陪不陪的。” “哼!” 荀钰也不多说,屁股往床上坐去,说道:“那还请道长耐心些,妾身问题可多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