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1985之长姐风华》 第一章 重生 1985年,初冬,红星五队。 宋老大家在山脚下的一间土砖屋里,屋顶是用水稻杆加上黄土和成的,墙面斑驳,墙皮脱落,窗户上,油纸满是破洞。 虽是清晨,屋子里却是一片昏暗,一阵寒风吹过,窗户发出呜呜的响声—— 西侧堂屋,宋朝云正坐在洗脸架前,妹妹宋彩霞站在她的身后,手里拿着一根红绳给她编头。 “姐,依我说哪,王二麻子也算是一表人才,是,他身体是不太好,不过起码没有少胳膊少腿的,也不会在外面胡来。 你嫁过去上面只有一个婆婆,既没有小姑子挑刺,又没有难缠的叔伯,等你婆婆翘辫子了,整个王家还不都是你说了算哩?” 宋彩霞一边劝,一边打量着姐姐的神色,见宋朝云只怔怔看着梁上悬挂着的灯泡发呆,她伸手推了推大姐的肩膀。 “别看了,奶说了,今天是个好日子哩,就破个例,让咱们开个灯,给你好好打扮一下,见见王媒婆哩,待会儿你记得换件衣裳!” 屋梁下悬挂着的灯泡微微晃动,几只不知名的小飞虫正在飞舞,它们不停往灯泡上撞击,试图寻找一丝温暖。 木质大梁上裂痕交错,让这间屋子变得摇摇欲坠,似乎很快就要倒塌。 宋朝云怔怔地看着,被妹妹这么一推,她猛地回过神,这才把视线收回来放在洗脸架上的镜子里。 她被镜子里年轻的自己吓一跳,明明前一刻自己才终于不要再受病痛折磨,落下了最后一口气,怎么现在又回到了以前的家里呢? 宋彩霞提高声音,“姐,跟你说话嘞,听见没有。” “你说什么?” “王家给六百块钱彩礼钱哩,你想想,咱爸生病这么久了,有了这些钱就能去城里看病咯。” 一样的对话,一样的理由。 宋朝云似乎在很多年前听说过,那时,大妹彩霞也像现在一样急切地促进自己和王二麻子的婚事,用的,也是给父亲治病的由头。 自己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宋朝云木然点头:“好啊。” “真的?太好了!” 宋彩霞脸上瞬间绽放出笑容,她猛地从椅子上跳起来,“姐,我出去一下,晚点回来,对了,你夜里把咱奶拿来的白面给做了呗,做成油渣花卷,多放些葱花!” “你去哪儿?” 没想到姐姐会追问,宋彩霞回头,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容,声音里还有撒娇的意味,“姐,你说我去烫个时髦的卷发怎么样?听锦绣说,现下城里人都烫头哩,我烫了肯定好看。” 宋朝云没有说话,只静静看着她,片刻后,缓缓招手:“过来,我看看你的头发。” 宋彩霞丝毫没有察觉到异常,一蹦一跳走过来,怕姐姐看不清楚,还俯下身半蹲在她面前。 宋朝云眼睛瞥过架子那把寒光闪闪的剪刀,突然伸手握住,手起刀落,大妹一头乌黑的长发就被齐耳剪断了下来。 在宋彩霞的尖叫声中,宋朝云终于确定,自己重生了。 前世,在父亲重病的压力下和妹妹的劝说下,宋朝云答应了嫁给王二麻子。 可嫁过去那天,她才知道,自己是去冲喜的。 王二麻子躺在婚床上,气若游丝。 没等她反应过来,王二麻子在她面前猛地抽搐几下,随后就没了气息。 刹那间,屋子里一片死寂,紧接着就是王母声嘶力竭的哭喊声:“我的儿啊!” 王家责怪她克夫,所有人都涌进来打她这个不祥人。 无数的巴掌和拳脚像雨点一样落在她的身上,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她的耳朵缓缓流出鲜血,顺着脸颊流下…… 新婚的第二天,她就被王家赶回了家。 回到家以后,这个曾经口口声声喊着自己“姐”的骨肉至亲,自己一直疼着,宠着的妹妹是怎么做的呢? 宋彩霞不顾因耳鸣而面容扭曲的宋朝云,将这个“克夫晦气”的姐姐和病情加重的父亲一起扔到了隔壁那摇摇欲坠的小破屋里。 然后卷了家里剩余的钱财,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嫁去了城里,一跃成了城市户口。 没几年,父亲宋长庆就撒手人寰,宋朝云不到四十岁,也因为操劳过度再加上内心郁结,最终病魔缠身,郁郁而终…… 直到那时,宋朝云才明白,什么血浓于水,什么手足情深,一切都是利益往来,虚伪关系而已。 那时,她的耳朵日日耳鸣,慢慢变得听不清别人的话。 现在,她却能无比清晰地听清妹妹的尖叫声,这不是回来了,是什么? 宋彩霞还在喊:“你干什么?宋朝云,你是疯了不成?” “闭嘴!”宋朝云一巴掌拍在架子上,搪瓷盆“哐啷”一下摔在黄土压实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你再喊一句,小心我把你脸也划了!” 宋彩霞的声音就像被掐断脖子的大白鹅一样,噎进了嗓子里。 然后,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打起嗝来,摸着自己扎手的短发,哭哭啼啼道:“我,我好不容易,嗝……留起来的,嗝……” 宋彩霞和宋朝云是双胞胎姐妹,脸长得七分像,但比她那副沉闷的样子多了几分俏皮,平时见人也是笑嘻嘻的,仿佛从没受过苦,一切的苦难都被这个早两分钟出生的姐姐承受了。 如今,宋朝云看着妹妹这幅狼狈的模样,她没有感到怜惜,心里反而是一阵说不出的畅快。 南面主堂屋—— 两个女人正坐在一张八仙桌前喝着豆子茶。 王媒婆笑得眼角眉梢都是褶子,绿豆大小的眼睛更是眯成了一条细缝。 她压低声音对章灵芝说:“你们家这孙女撞大运咯,人王家给一千二百块钱彩礼嘞,还不要嫁妆,去哪儿找这么好的事儿哟。” 章灵芝吹开茶杯上漂浮着的茶叶,“大队里哪个不晓得,我们家朝云从小就操持家务,里里外外可都是一把好手,给一千二百块钱嫁过去,王家可一点都不吃亏哩。” 王媒婆连连点头:“是哩是哩,也就是朝云妹子名声好,要不人家怎么就一眼看上她了哩?你要是答应了,咱们早些把日子定下来,不过……” 王媒婆的绿豆眼往西边的侧屋里瞟了一眼,凑近章灵芝,“你们家宋老大能不能答应哟?” 第二章 退亲 “他敢?”章灵芝重重放下茶杯,“他自己身体不好能怪谁?拖了这么长时间,也算是对得起他了!” “诶,是!”王桂芝点头应和,心里却是不屑,都是自己生的孩子,手心手背都是肉,咋就对老大是这个样子咧? 突然,西侧传来一声尖叫,两人对视一眼,章灵芝迅速站起身往外走。 王桂芝刚要跟上,一脚踩在桌下的火盆里,新棉鞋被烫出几个洞来,还没来得及心疼,就见章灵芝已经跨过门槛,往那边去了。 “这是怎么了?”章灵芝声音嘶哑,却颇有气势,紧接着,她猛地推开西侧屋大门。 木门发出刺耳的“嘎吱”声,一阵冷风从门缝里透进。 章灵芝站在大门前,眼神往屋里打量一圈,就见一个孙女儿像见了鬼似的,捂着脑袋,尖叫一声就跑后头的灶屋里去了。 再仔细一看,地上一片狼藉,另一个孙女儿手里还握着一把剪刀。 章灵芝她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平时这两个妮子也是个机灵懂事的,怎么今天来了客人,反倒是出了幺蛾子? 章灵芝的视线落在宋朝云的脸上,一时分不清姐妹俩谁是谁。 眼神落到眼角那颗痣上,她确认这是大孙女宋朝云了,不由皱眉道:“不是让你穿身见人的衣裳,咋还穿着干活的衣服?” 顺着她的视线,宋朝云低头一看,初冬天,她只穿了一件妹妹不要了的蓝色的确良夹克衫,上面还有几个补丁。 章灵芝让她换上的衣服是一件黑底红花的夹袄,此时正整齐地叠放在旁边的椅子上,如果自己没有重生,是要按照她们的要求,换身新衣服去见王媒婆的。 “平时干活穿这个习惯了,别等会儿把新衣裳弄脏了,”宋朝云手指捏住衣角,无意识地揉搓着。 从小她就知道,章灵芝不喜欢自己,二妹活泼嘴甜,小妹上学不常在家,只有自己,嘴笨又老实,只要章灵芝用那双浑浊又挑剔的眼神看着自己,她就忍不住反省——是不是又是哪里做错了? “嫂子,这是咋了?”王媒婆好不容易追上来,伸长脑袋往屋里看。 章灵芝挡住她的视线,“王妹子,要不你先回去?” 自家的事情关上门自己解决也就算了,被王桂芝这个八卦婆晓得了,不到明天,整个公社都会晓得,她这老脸往哪儿搁? “桂芝婆婆,别在屋外头,小心受凉,快进来坐呀。” 宋朝云哪里能让奶奶的如意算盘被打响,连忙招呼王媒婆,“听说您一早就来了,本来还想过去见见的,结果不知道从哪里蹿出来一只野猫,把彩霞吓了一跳。” “哎。” 王桂芝侧身从章灵芝旁边越过去,打量一圈屋内,只见墙角里摆放着一张木板搭成的木床,床单的破洞里露出参差不齐的稻杆,连一床棉花被都没有…… 再往旁看,摆放着一张双门衣柜,柜子上的黑漆早已脱落,裸露的木头满是裂痕。 另一边的墙角处堆放着一些破旧的农具,西侧屋和主堂屋简直是一个天一个地,王桂芝摇摇头捡起地上的双喜搪瓷盆放在架子上。 “好好的盆咋就摔地上了?哎哟,这盆还是你妈的嫁妆吧?当初你爹妈也是我给做的媒,可惜哦……你妈是个不安分的,幸好你不像她。” 王媒婆接着自己妈改嫁的事儿来敲打自己,宋朝云反应再迟钝也能听出来,她柔柔一笑:“我妈生锦绣那年是冬天,我下学回来,就见我妈后面背着刚出生的妹妹蹲在河边洗衣裳。” “那手哦,全是冻疮,后来还落下月子病,奶水也不足,妹妹身体也不好,”宋朝云一边说一边引着王媒婆往椅子上坐,对章灵芝丝毫不给眼神。 王媒婆讪笑道:“哪个女人不是这么过来的……” “是啊,我奶也这么说,”宋朝云声音冷冷的,“因为大家都这么过来的,所以就要磨磋她,因为生了三个女儿,没有儿子,就要打骂她。” “反了天了!”章灵芝听不下去,走进来举手就要打人。 宋朝云腰背挺得很直,仔细看还在微微发抖,她的双手紧紧握拳,指甲几乎要嵌进手掌的肉里。 “您是奶奶,现在要打我也没人给我做主,不过你记得把我打死,不然我告到大队,去公社,去县里,总有人给我做主,我是光脚不怕穿鞋的,小叔有工作,他要脸,你看他能不能让我去告。” 章灵芝的小儿子在镇里的红砖厂当车间主任,她要真是去告,这不是丢儿子的人吗? 看着比自己高一个头的孙女,章灵芝举起的手又放下,那双倔强的眼睛像极了她那个不要脸的妈。 章灵芝回头道:“桂芝妹子,你先回去吧,到时候再让他们给你捎信。” 王桂芝的屁股像有针在扎似的,在椅子上早就坐不下去了,连忙起身:“哎,好,朝云啊,这是你奶,别跟她犟啊……” 说完,她起身往外走,就听身后宋朝云喊:“桂芝婆婆,王家那边的亲事麻烦帮我退了吧,听说王家给了我奶六百块钱彩礼,这些钱找她要回去就行。” “六百?”正要离开的王桂芝顿住脚步,“定亲八百,结婚四百,一共一千二哩!” 宋朝云耸耸肩,眼神瞥过脸色铁青的章灵芝,“我反正没见过一分钱……” “好你个章灵芝,孙女出嫁的钱你还贪。” 王桂芝的想法很简单,虽说是不要嫁妆,可嫁女儿又不是卖女儿,多多少少也要给点钱压箱底,只要钱到了宋朝云手里,以后不还是带回王家去的吗? 可一千二百块钱到她章灵芝手里就缩水一半,周扒皮也没她能扒呀。 王桂芝越想越气,干脆站在门外骂起来,“难怪你屋里断了香火,有你这么个黑心眼的,活该没有孙子!” 章灵芝听了这话,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瞬间全身毛发竖了起来,她撸起袖子往外去,“不会说话就把屁眼堵上,莫到这里来喷大粪!” 第三章 老母鸡啄王八 前世,王桂芝是见到宋朝云耳朵流血,第一个提送往卫生院的人。 宋朝云赌的就是她还不算丧良心,再加上对王家人的了解,他们贪财又护短,知道彩礼被章灵芝贪了一半,哪里能这么轻易的就算了。 不过,王桂芝是章灵芝娘家的亲戚,算起来还是远亲表姐妹,两人能在屋外的坪里打起来,是宋朝云没想到的。 她眼看王桂芝落了下风,嘴里喊着:“别打我奶!”就加入战场,瞅准时机,给章灵芝绊一下,好让王桂芝喘息一瞬。 宋老大家这边的动静引来了村里人,他们纷纷围过来,对扭打在一起的两人指指点点。 “这是咋了?不是亲戚吗,咋还打仗哩。” “章灵芝跟人打仗,不是常事儿吗?”两人对视一笑,深有同感。 章灵芝屋里没有孙子,只要有谁提一嘴回去给孙儿做饼子吃,她就觉得是在戳她脊梁骨,为了这事儿,也不知道干过多少次架了。 王桂芝见人来了,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嚎道:“大伙儿来评评理,我欢欢喜喜来做媒,结果这章灵芝二话不说就打我,我又不是她屋里的孙女,随她打,任她骂!哎哟……仗着比我年轻两岁就要打死我这把老骨头哟,我不活啦……” 她两腿乱蹬,掀起一片尘土,哭得那叫一个凄惨,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眼睛却在偷偷观察周围人的反应。 果然,大家听到章灵芝欺负孙女儿以后,视线都往宋朝云身上去,只见她缩着脖子,侧过头悄悄抹着眼泪,似乎十分委屈。 章灵芝脸上挂不住,扑过去想继续打王桂芝,被村里几个婶子拉住:“行了,行了,别打了,这像个什么样子。” 王桂芝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她脸上有几道抓痕,头发也乱糟糟的。 她指着章灵芝,气呼呼道:“你个不要脸的糟老婆子,自家孙女的彩礼钱你昧了一半,也不怕遭报应,你欺负自家人也就算了,我王桂芝可不是能让你随便欺负的,今天这事儿没完!” 章灵芝一听,脸上一阵白一阵红,她张嘴想要反驳,却又被大家的目光盯的有些心虚。 这时,有人大喊,“王家来人了!” 就见王桂芝的老弟带着一群年轻的后生仔,每个人手里都拿着农具,齐刷刷从小路过来,他们气势汹汹,就像要把这红星五队给踏平似的。 “谁敢欺负我小姑,”为首的一个年轻男人大喊,剩下的人应声抓紧手里的武器。 章灵芝看这阵仗有些发怵,眼神往围观的人群里打量,试图找出能给自己出头的人。 可村民们只是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 不就是因为家里没有一个孙子吗?所以都看不起我!章灵芝满心的委屈和愤怒。 王桂芝的老弟大步走到章灵芝身前,脸色阴沉的可怕,“今天这事儿你们老宋家必须给出一个说法,我姐好心好意来做媒,怎么就欺负成了这样?” 宋朝云站出来,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花,她轻声说道:“叔爷,这事本不该闹成这样的,我不该跟桂芝婆婆说我的彩礼是六百块钱, 我本来是随口一说,哪知道桂芝婆婆听了一下就生气了,都怪我,都怪我不知道彩礼原本是有一千二的,如果我早知道,我就不说了。” 宋朝云一番话说的,既像是王桂芝得理不饶人先惹事,又落实了章灵芝昧了她一半彩礼。 在场人脸上十分精彩,他们有的露出惊讶的神情,有的则是恍然大悟。 还有一些眼神落在宋朝云身上,有些奇怪,平时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人,咋突然变得机灵了,果真应了那句老话,会咬人的狗不叫…… 章灵芝满脸涨得通红,额头上青筋暴起,用因愤怒而变得尖锐的嗓音破口大骂:“你个没良心的小贱蹄子,吃我的住我的,现在还联合外人来算计我,我真是白养你了! 当初你生下来我就说了,就该丢进尿桶溺死,就是你那个不要脸的妈,一定要留着你这个扫把星!” 她一边骂,一边挥舞着手臂,那副模样,仿佛要把宋朝云生吞活剥了一样,嘴里的脏话源源不断涌出,丝毫不顾及自己的形象和周围人的眼光。 宋朝云似乎受不住这个打击,身形颤了颤,双腿不自觉往后退了几步,“奶,我敬您是个长辈,一直忍着,受着,可您哪里把我当过孙女儿?长辈骂小辈,本来我也不该说啥,可您骂我娘,我实在是忍不了。” 宋朝云顿了顿,直视人群里宋家最德高望重的伯爷爷宋鹤川:“伯爷,原本我们早就分了家,我奶是跟着小叔的,分家的时候把所有东西都给了他,我们只留下这两间破屋子, 我爸身体好的时候好不容易修葺一下,可身体不好以后,我奶用来照顾我们的借口,把我爸赶到西侧没光的小屋住,自己住了主屋,一住就是好几年。 这几年我当牛做马,不讨半点好不说,还要时刻担心被打骂,伯爷,求您了,给我们姐妹仨做做主吧。” 宋朝云面色苍白,身形瘦弱,这么冷的天,脚上穿着一双破布鞋,在冷风中瑟瑟发抖,让人很是同情。 “宋朝云,小心我撕烂你的嘴,老娘凭啥要走,这是我儿子家,我想住多久就住多久,要走也是你走,你跟你妈一起给我滚。” 章灵芝骂完,见孙女儿毫不在意地看着自己,脸上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的笑容。 章灵芝顿时气血上涌,恨不得用最刻薄的话骂得她痛哭流涕,“你这个贱蹄子,就该嫁去王家冲喜,他要是活着,你守活寡,要是死了,正好你当寡妇,反正你天生就是这样的贱命……” “给我闭嘴!”宋鹤川手里的拐杖在地上砸的“砰砰”响,章灵芝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 人群里一片寂静,宋家这边的人看着自己一副不屑的模样,而王家人的眼神恨不得把自己一刀刀活剐了。 第四章 你喊啊 宋朝云捂着嘴,一脸的不敢置信,心里却在盘算,章灵芝自己犯蠢,把真心话都给说了出来,和王家的亲事肯定是成不了了。 借着这个机会,还能把章灵芝赶回小叔家去。 前世从来没想过要反抗的宋朝云,第一次尝到了甜头——原来只要自己够硬气,办成这些事这么容易。 想到这里,她紧紧捂着自己的脸,生怕笑容从指缝里露出去。 在村民们的眼里,宋朝云瘦弱的身躯在寒风中发抖,肩膀一颤一颤,仔细听,似乎还有压抑着的喘息声从那边传来。 “章灵芝,有你这么当奶奶的吗?你真是太恶毒了!” “就是,妹娃儿咋了?你自己不是女的?你生下来咋不自己跳河溺死算了?” “宋家沟有你这样的人,真是倒了血霉了,传出去,哪里还有人敢嫁进来哟。” “毛主席都说了,妇女能顶半边天,也就是现在,要是在前几年……” “行了,都闭嘴吧,”王永根皱着眉怒道:“你们宋家沟的事儿我可懒得掺和,先把我的事情解决了,我姐在这里挨了打,你们要是不给我一个交代,别想我们走出这里一步!” 王永根说话毫不客气,几个宋家的后生哪里能忍住,大喊:“这是我们宋家的地盘,轮得着你们在这称王称霸?你们算个球?” “你们说啥?”王永根身后几个人抓着农具就要冲出来。 宋鹤川根本不想掺和他们这些烂事,可他如果不站出来,王庄人不好惹,宋家沟只能吃亏。 眼看两方人马都蠢蠢欲动,宋鹤川怒瞪一眼章灵芝,这个不省心的死老太婆,要不是她,哪里能惹出这档子事儿? “永根老弟啊,”宋鹤川往前几步,站在人群中央,“你说说,你要一个什么交待?” “先把一千二的彩礼钱还给我们,”王永根一把拉过王桂芝展示给众人看,“还有医药费,我姐被打成这样,五百块钱不算多吧?” “五百块?你咋不去抢咧?”要章灵芝掏钱,就像在她身上割肉,她掀开自己的衣服,“你们看,我也受伤了,我还要医药费咧。” “闭嘴!”宋鹤川皱着眉,撇过头不去看章灵芝,“一千二可以还给你,五百块钱医药费咱们再商量商量。” 见章灵芝还要说话,宋鹤川挥手,“朝云丫头,你过来,把你奶拉进去,这么多人面前撩着衣服,像个啥样。” “凭啥要我进去?要钱没有,要命一条,我是一分钱都不会出的!” 章灵芝被拉着,一边往主屋里去,一边骂道:“宋鹤川,要给钱你自己给,别以为我不晓得你在打些什么主意……” 剩下的声音,全被关在屋门外。 “别骂了,你也不嫌自己讨人嫌,要是连伯爷都不管你了,王庄村的人今天夜里就能把你这屋子给烧了。” 王庄人不好惹,这是整个大队都晓得的事情,章灵芝是掉进钱眼子里了。 宋朝云看着她实在觉得厌烦,以前只觉得她厉害凶狠,现在站直了才发现,原来章灵芝不到自己肩膀高,后背佝偻着,头发灰白——不过是纸老虎而已。 “你说啥子?”章灵芝简直要气疯了,到手的彩礼钱全飞了,连这个小蹄子也敢跟老娘顶嘴? “我说,”宋朝云提高声音,她一边踱步打量屋内,一边思考着把爸爸搬过来以后该怎么布置,“你收拾收拾东西,今天就搬走吧。” 章灵芝气得嘴唇颤抖,牙齿磕碰,发出刺耳的声音,“你,你这是反了天了。” “翻来覆去就这几句,能不能有点新意?”宋朝云有些想笑,“反正村里人都知道你要搬走了,现在去小叔家,也不丢人,总比是被我赶走的好吧?” “不可能,”章灵芝往前一扑,用力挥手,眼看巴掌就要扇在宋朝云脸上,却被她轻巧地躲过。 章灵芝一时没收住力,身体控制不住的往前倾,“扑通”一声摔倒在火盆里。 幸好火盆里的碳火早就灭了,不然章灵芝这张老脸就成了烤盘了。 “呸,”章灵芝吐出嘴里的碳灰,一屁股坐在地上,哀嚎道:“还有没有天理,有没有王法了?孙女儿欺负奶奶,宋鹤山,你起来看看啊,老婆子要被欺负死啦。” “天理?王法?”宋朝云低声问:“你在宋家不就是天理,不就是王法?要不是你,我妈能丢下我们姐妹仨走了?要不是你,我能嫁给王二麻子?要不是你,我爸身体能一天不如一天?” “你爸的身体怪我干啥?”章灵芝听清了后面一句,怒道:“要不是他不争气,你小叔早就上大学去了……” “哐啷”一声,火盆被扣在章灵芝脑袋上,宋朝云死死握着拳头,身体忍不住地颤抖。 “我真想剖开你的胸,看看你的心是不是黑的,我爸有一毛钱,八分都给了你们,小叔自己不争气,没考上大学,我爸花钱出力找关系,给他找工作,给他讨老婆,你说这些话,也不怕遭雷劈!” 章灵芝脸上糊满碳灰,只剩两颗眼珠子还露在外面,听到宋朝云的话,她有一瞬的心虚,很快又淹没不见。 “老大就要承担起老大的责任,你爹是大哥,照顾一下弟弟怎么了?” 章灵芝突然想起什么,眼睛一下冒出亮光,“对!我要去问问你爹,是怎么当爹的,是不是他心里有怨,所以让你来折磨我,是不是他想赶我走!” 说着,章灵芝爬起来就往外去,木门被宋朝云上了栓,废了好大力气才卸下来。 刚要拉开大门,宋朝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奶,只要你开门,我就喊。” 章灵芝又气又觉得好笑,任你怎么喊,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谁被欺负了吧? “你喊啊,我还怕你不成?” 木门慢慢发出“嘎吱”的声音。 “是你让我喊的哦,”宋朝云不怀好意地笑了笑,深吸一口气,然后猛地提高声音,“我小婶怀三胎啦!” 第五章 江知屿,我好饿…… 屋外正在交商的两群人都侧头看她,有人疑惑地问:“朝云妹子,你说啥?” 小儿子长善一连得了两个闺女,然后儿媳妇的肚子就熄了火。 章灵芝每天求神拜佛,好不容易才有了一个后,也不知道怎么被这个妮子知道了。 现在计划生育可抓得紧,要是被妇女主任晓得了,孩子可就保不住了呀!这是老宋家唯一的希望了…… 想到这里,章灵芝浑身发冷,心脏“砰砰”直跳,连忙回答:“没说啥,说搬家的事儿哩。” “你脸咋了?”对方打量一眼章灵芝,又说:“我刚刚听见说你家金凤咋了?” “金凤娘家的老母猪,一胎下了几个崽子,朝云说没见过小猪仔,让我带她去瞧瞧哩。” 章灵芝不等她回答,一把将宋朝云拉进屋,关上门,耳朵紧贴着大门,想听清屋外在说什么。 宋朝云靠在门边,环手抱胸,盯她半晌问:“听完了吗?我可没时间等你。” “你爸就是这样教你跟长辈说话的?”章灵芝下意识要教训孙女,在她冷笑的目光中打了个寒颤,回过神来,这才想起,自己的命门还捏在她手中呢! 章灵芝想挤出讨好的笑容,可笑得比哭还难看,一张脸皱得像根老苦瓜似的。 宋朝云心情大好,也不在意她逞的这点威风了,“想好了吗?奶——奶——” 这两个字说得极慢,语调里还带着打趣,章灵芝感觉像有一股冷风从后背穿过似的,让她浑身发麻。 “想,想好了,我搬家!”章灵芝一咬牙,答应了下来。 几年前分家,宋长善得了大头,找了块地建了小平层,刚分家的时候,章灵芝是跟着宋长善住的。 可他老婆金凤是个不好相与的,不像朝云妈,打不还手,骂不还嘴。 用章灵芝的话说,金凤奸懒馋滑,还是个泼妇,只要说她点啥,屋顶都能给掀咯。 宋长善又是个耳根子软的,老婆说啥是啥,章灵芝最见不得他这幅样子。 一起住了没两年,章灵芝收拾东西屁颠屁颠又来投靠了大儿子。 在这儿,吃喝拉撒都有人伺候,日子过得悠哉悠哉。 一想到要回那边,章灵芝愁得不行:“要我过去也行,这么大的事儿,总得跟你爸一声吧?” 宋朝云拦住她的去路,猛地拉开屋门,在章灵芝惊恐的眼神中大喊:“淑芬婶子……” “不,我不去跟你爸说了,我现在就搬!成吧?姑奶奶,你别喊了。” 宋朝云话锋一转:“婶子,我奶请你帮她收拾一下东西哩。” 直到陈淑芬进门,章灵芝都没缓过来,心脏仿佛要从嗓子眼里蹦出去了一样,她半靠在门框上大口喘着气,身体慢慢往下滑。 “灵芝婶,这是咋了?”陈淑芬问。 “没事哩,劳烦您帮忙收拾收拾,我先去瞧瞧我爸。” 把事情安排好,宋朝云顺手把柜子上的铁皮饼干盒子取下来放进衣襟里。 在章灵芝不甘的视线中,宋朝云摇了摇装着钱的盒子,露出一丝威胁的笑容。 来到灶屋,只见后门敞开着,宋彩霞不知道偷偷跑去了哪里。 宋长庆的屋子连着西侧的灶屋,是整个侧屋最不通风,也不透气的房间。 对于宋长庆,宋朝云的感情很复杂,既恨他老实懦弱,又心疼他一片孝心被人糟蹋。 这种又爱又恨的心情,让她伸出去推门的手又放下。 回过头,把灶塘里点上火,大铁锅用丝瓜瓤子清洗干净,又烧上一锅水。 拿出一些白面,和成偏软的面团,擀薄以后,宋朝云又把面皮切成大小均匀的面片。 等水烧开,面片依次下入锅中。 再从橱柜里拿出一个大碗,碗底放一勺猪油,一勺盐,少许酱油和一把葱花。 煮面片的水往里一浇,氤氲的雾气里满是猪油的香味混合着葱香。 宋朝云不由咽了咽口水,要知道,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吃过这样的东西了。 前世,宋朝云是得胃癌死的。 最后那几年,她是饿死的,饿到脸颊完全凹陷进去,饿到前胸贴后背,可什么也吃不了。 这让她现在对食物感到无比虔诚。 宋朝云小心翼翼地把捞出面片放入碗里,白花花的精面做成的面片,在滚烫的,冒着油花的,上面漂浮着翠绿葱花的面汤中打了个滚,瞬间裹上一层诱人的油光。 宋朝云端起碗,轻抿一口面汤,鲜香的味道瞬间在舌尖中绽放开来,温暖顺着喉咙一路向下,直到蔓延全身。 宋朝云感到一阵说不出的舒爽,就像死前最后喝的那一碗热粥似的,让她发出舒适的喟叹。 “噗嗤……”一声嗤笑在后门响起,紧接着是一道痞气十足的声音,“还以为你有多厉害呢,瞧你这点出息。” 宋朝云放下碗,望向对方。 一个身形修长的少年斜倚在门框上,他嘴里叼着一根干草,嘴角上扬,扯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眼睛微微眯起,闪烁着促狭的光芒。 这不是江知屿吗? 宋朝云家和江家是邻居,两家后头的灶屋挨着灶屋,年纪相差不大,说起来也算是青梅竹马。 和一向听话懂事的宋朝云不同,自从江知屿的娘死了,他爹再娶以后,就变得十分叛逆。 江父是村里的木匠,一身本事想传给儿子,可哪知江知屿不听,不但不学木匠活儿,还跟着别人去跑货车,说什么要下海经商,一年到头也回来不了几次。 记忆里,他偶尔回来,总会给宋朝云带回来外省的新式玩意儿。 这些东西,宋朝云可不敢要。 不过,只要江知屿一皱眉,往她怀里一塞,不要也得接着。 “喂,宋朝云,跟你说话咧,”江知屿见她发呆,迈出长腿走过来,在她眼前挥挥手,“吃面吃傻了?给我也来一碗。” “嘿,还真是傻了,”江知屿见她傻傻的看着自己,手刚要放下,就猛地被一把握住。 宋朝云的嗓子里带着哭音:“江知屿,我好饿……” 第六章 争吵 宋朝云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消瘦的小脸蛋儿被火光照映着,显得红扑扑的。 江知屿冰冷的大手就握在她手心之中,两人对视着。 江知屿愣了片刻,很快,他反应过来,一把将手抽出来,“你肚子饿就吃呀,有啥好哭的?谁欺负你了?大不了我不吃你的面……” 前世,宋朝云听说江知屿从牢里出来了。 可村里人接受不了,说他是坐过牢的,不许呆在宋家沟,脏了这块地。 宋朝云挣扎着想爬起来出去看他,可浑身上下一点力气也没有,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被赶了出去。 那天夜里,宋朝云感觉生命从指尖中流逝。 难道自己就要这么被活活饿死吗?她着实不甘。 就在这时,江知屿从窗户爬了进来,手里还端着一碗热粥。 四十来岁的江知屿身形佝偻,胡子拉碴,依稀还有少年时的模样。 “听说你已经好多天没吃东西了,”江知屿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说:“怕他们把气撒在你身上,我只能夜里来,给你熬了一碗粥,你喝点儿?” 他毫不在乎屋里熏人的味道,放轻脚步走过来,将宋朝云扶起,把毛巾铺在她下巴处,这才要喂她喝粥。 “你的腿怎么了?” 即使江知屿刻意隐瞒,宋朝云也一眼看出他走路时的一瘸一拐,眼泪“唰”地一下掉落下来,“他们,打你了?” “没有,你别管那么多,快喝一口吧,这可是我亲手熬的。” 温热的白粥是宋朝云那辈子吃过最好吃的东西,在江知屿的呼唤声中,她又回到了十九岁这一年。 在见到江知屿之前,她想过很多,自己这一世不要再连累他了。 要不是她,江知屿哪里能和王庄人起冲突? 自己烂命一条,就算是被王家人拉回去,给配了阴婚,也总比耽误他,让他失手杀人,白白坐牢那么多年要好吧? 可见到江知屿那一刻,明明已经下定了的决心,仿佛一瞬间烟消云散…… 不,不能这样,江知屿坐牢那年才二十出头,青春大好,出来时却已经与世界脱节。 即便是重来一世,即便已经成功退婚,把章灵芝赶走,可宋朝云依旧不敢赌,万一,万一下次没这么幸运了呢? 眼前,江知屿手忙脚乱给自己擦泪的模样,和记忆里给自己喂粥的男人重叠,宋朝云往后退了几步,一颗心也冷静下来。 她擦了一把眼泪,冷冷道:“谁说要给你吃了?我自个儿都不够,哪有你的份?” “嘿,没想到你还学过变脸,”江知屿伸过脑袋笑道:“猜猜我给你带什么回来了?” 说着,他献宝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双筒望远镜,塞进宋朝云怀里,“我在百货商店买的,没见过吧?特地给你买的,你可别给宋彩霞了……” 话还没说完,望远镜就被塞了回去,宋朝云转过身:“没见过又怎么样?这些东西能填饱肚子吗?我才不稀罕。” 江知屿被气笑了,一把将望远镜丢在灶台上,咬牙切齿道:“给你吃的你也是留给你妹,这东西不要你就丢了,我再发现被宋彩霞拿去了,小心我……” 小心了半天,最终也没说出个二四六出来,江知屿一边气宋朝云的不解风情,一边气自己一句硬话也说不出来。 最终,气鼓鼓地从灶屋出去,经过后门时,他又回头看了一眼,留给他的,只有宋朝云冷漠的背影。 从宋家灶屋出来,连着的就是江家的菜地。 五岁的弟弟江淮阳正在后院菜地里捉虫子玩,圆润的屁股撅得老高。 见到哥哥终于出来了,他吸了吸鼻涕,得意道:“哥,朝云姐是不是又不要你的东西啦?把望远镜给我行不?” 平时江知屿心情好时,也能逗他玩一玩,可今天他算是撞在枪口上了。 还没等他找到虫子,就被江知屿一脚踢在屁股上,摔了个狗吃屎。 “爸,我哥踢我,”江淮阳嚎啕大哭起来,紧接着,是江青山的叫骂声,“你个不省心的,回来就惹你弟弟,还不如不回来……” 江家这边的鸡飞狗跳,传进宋朝云耳朵里。 眼前面片已经冷了下来,宋朝云一口一口塞进嘴里,味同嚼蜡。 如今填饱肚子,挣钱才是紧要的,别的的事情,只能一步一个打算。 “咳咳……”宋长庆屋里传来剧烈的咳嗽声。 宋朝云连忙将剩下的面片煮上,端进屋里。 屋里很黑,一扇窗也没有,只有敞开的小门透进去一丝微弱的日光。 宋长庆蜷缩在床上,瘦得只剩小小一团。 要不是被子底下的人偶尔会因为咳嗽而颤抖,宋朝云都要怀疑,他到底是不是还活着? “大妮儿,是你吗?”宋长庆虚弱沙哑的声音从被褥底下传来。 “爸,是我,”宋朝云拉下门边的吊灯线,阔步向前,扶着父亲坐起,“我做了面片汤,起来喝一口吧,咳嗽咋又加重了?过几天带你去镇里的卫生所看看。” “有啥用,镇里说看不出来啥,”宋长庆就着女儿的手喝了一口汤,又剧烈咳嗽起来。 宋朝云连忙给他拍拍背,“你老说没用,不去看看咋知道没用咧?镇里不行就去县里,县里再不行就去省城。” 就着女儿的手,宋长庆喝了一口汤,“这面汤不错,给你奶留了吗?咳咳,去看病,你说得容易,哪有钱?” 宋长庆身体好时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做菜好吃,平时哪家有红白喜事都会喊他去。 有钱人家会给工钱,一般人家也会给他塞包烟,再不济,几两肉,几捆菜也是能拿回来的。 靠他的手艺,原本一家人也算是过得滋润。 可自从他生病以后,陈海燕改嫁去了隔壁村,这个家里就再也没了以前的温馨。 “没钱就去挣,”宋朝云蹭地一下从床边坐起,“对了,三婶怀孕了,奶说要去照看她,搬了过去,正好把主屋空出来了,等会儿我给你收拾收拾,你搬到主屋里去。” 第七章 上集市 “你奶和金凤合不拢,容易扯皮,她去长善屋里会受气,你让她回来住,大不了过去给金凤做做饭就行。” 宋长庆油盐不进,一股怒火在宋朝云心中“蹭”地一下冒了起来,声音也因为愤怒而颤抖,“她会受气,你咋不想想我妈咧?她都受了多少年气了,你再想想我们姐妹,受的气还少吗?” “宋朝云,那是你的长辈!” “对,是我的长辈,我就该听她的,嫁给王二麻子去冲喜,或者就守活寡,死了就陪葬,反正我是这样的贱命……”宋朝云越说越激动,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你不要这样说自己,”宋长庆一边咳一边说,“别说傻话。” “傻话吗?”宋朝云冷冷地盯着父亲,“你出去打听打听,这是你妈当着村里人的面说我的,王二麻子的彩礼钱她都接了,你还说我就该听她的吗?” “你,你……” 眼看宋长庆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宋朝云心软了,她轻轻走过去,给父亲抚背,放轻了语气,“爸,你别急,咱们先去治病,等你好起来,咱们就把奶接回来,到时候我一定好好对她……” 宋长庆侧过身背对着她,朝她挥挥手。 “行,我出去,面片放在这里,你早些吃了,别坨了。” 从父亲屋里出来,宋朝云把红薯丢进灶膛里,交待宋长庆几句,又把刚才从宋彩霞脑袋上剪下来的头发拿了出来梳理捆好,心里估摸着能卖个什么价。 打开章灵芝藏钱的铁盒子,数了数,二十五块七毛八,这些钱对宋长庆的病来说只是杯水车薪。 橱柜里,有新夹袄和夹棉布鞋,这是原本做来给妹妹们穿着过年的,这一次,宋朝云决定先紧着自己,她把新衣穿在身上,一瞬间,身体就暖和起来。 门外,宋鹤川一行人不知什么时候散了,只留下满地的脚印。 从黄土坪出来,凛冽的寒风吹在脸上,宋朝云裹紧身上的夹袄,加快了脚步。 经过一片小池塘,初冬天,池塘上结着薄冰,周围的野草铺满白霜。 沿着池塘边的小路往前,是一条稍稍宽阔的黄土大路,群山环绕,越过不远处的那座山丘,便是她的目的地——大队村委。 宋朝云抬头望了望天,太阳斜斜地挂在天上,估计快十点了,再不快些,集市就要散场了。 宋朝云心里一紧,脚步越发急促,几乎小跑着越过那座山丘。 不多时,大队村委终于出现在眼前。 村委是一座红砖起的小平房,主席照片挂在正中央,集市摆在外面的空地上。 此时已经临近散场,但依旧热闹。 几个卖日用品和杂货的摊主正在清点货物,准备收摊,见到宋朝云过来,连忙吆喝:“皮鞋油,洗发水,上海肥皂啊,小姑娘要不要拿点?” 宋朝云摇摇头,继续穿梭在各个摊位间,终于,在一个偏僻的角落里,她找到了收头发的贩子。 刚要走过去,突然,一道熟悉又带着几分恼怒的呼喊叫住她:“宋朝云,你还挺有闲心啊,来逛集市。” 宋朝云仿佛听到他上下牙齿咬得咯吱响的声音,回头就见江知屿在不远处,他坐在一辆二八大杠自行车上,一条长腿撑着地,眉头皱得像要夹死苍蝇。 “嘿,你还假装没看见我,”见宋朝云头也不回地往摊贩那边去,江知屿下车,推着自行车就往前追。 “听说你和王家退亲了?他们为难你没?”江知屿一边追一边喊。 他的声音引来四周摊贩的目光,他们不约而同放下手中的活计,拉长耳朵往这边听。 宋朝云没有被人家看戏的癖好,只能站立在原地,等他追上来,无奈道:“为难不为难都是我的事儿,你别管。” 江知屿浓眉倒竖,一脸气愤:“要不是怕你被欺负,我才懒得管你。” “我被欺负关你什么事?”宋朝云认真地看着他,“江知屿,你有这闲心,还不如好好对你爸,江叔也不容易,你体谅一下他……” 说到这儿,宋朝云脑海里闪现出一些前世的画面,江青山为了救儿子,离了婚,卖了屋子,一把年纪出去打工,最后却是一场空…… “呵,”江知屿冷笑,刚才他正因为腿贱踢了弟弟,被江青山抓着一顿狠揍,就见到宋朝云一个人在大路上,背后还有几个鬼鬼祟祟的王家人。 顾不得疼痛的屁股,他骑上自行车就往前追,好不容易追上来,没想到换来宋朝云这样一番话,他一时气不打一处来。 “他不容易,你妈就容易了?”江知屿脱口而出,“要我体谅我爸,那你体谅体谅你妈呀。” 江知屿说完就后悔了,他恨不得把自己舌头给咬掉,好死不死的,提她妈做什么? 宋朝云最忌讳别人提她妈改嫁的事儿,因为这个事,宋大叔的病情加重。她们姐妹几个在村里也一直抬不起头。 听到这话,宋朝云身体微微一僵,沉默了片刻,然后轻声说:“你说得对,我妈在宋家过得不好,就该改嫁,总比在那儿被我奶折磨死的好。” 她的眼神有些空洞,像是陷入回忆之中。 在她的印象里,母亲总是在半夜偷偷抹泪,被生活的重担压弯了腰,却还强笑着对她们说没关系。 会在被章灵芝欺负后,偷偷藏着白糖给她们姐妹冲白糖鸡蛋水。 那些关于母亲的记忆,都与宋家的苦难紧紧相连,至于母亲在郑家过得好不好,她一无所知…… 江知屿看着宋朝云这副模样,突然觉得有些陌生。 以前的宋朝云总是活力满满,和他争吵时也充满了斗志,可现在的她,安静得让人心疼。 “你能这么想就好,”江知屿像一个泄气的皮球,语气也软了下来,“那你一个人来集市做什么?” “关你什么事?”宋朝云回过神来,又恢复了那副倔强的样子。 “你!”江知屿一听,瞬间又成了斗鸡,“你这么能体谅你妈,听说她就在附近,有本事去郑家瞧瞧呗。” 第八章 卖头发 宋朝云瞪他一眼,径直往收头发的摊位上走去。 对方是一个稍胖的中年妇女,见到宋朝云,她停下正在收拾东西的手,惊讶道:“你咋又来了?不是说好了吗,买走就不能退咯。” “大姐,还收头发吗?”宋朝云只当她认错人。 “你疯了?卖啥头发呀,”江知屿几步追上来,急切道:“缺钱我给你啊。” 宋朝云充耳不闻,掏出怀里的长发递给女人:“你看看发质,多少钱能收?” 女人将头发仔细翻开,皱眉道:“发质一般,最多给你五块钱。” 宋朝云一把夺回,扭头就走。 “诶,诶,你别走啊,脾气咋这么大咧,”女人连忙从摊子后越过,“你不讲讲价嘛?” “一口价,”宋朝云顿住脚步,回头道:“五十!” “那可不行,最多十五,二十?三十,三十八,不能再多了。” “四十,不能再少了。” 女人瞪大眼睛,惊叹道:“你这妮儿看着年纪轻轻,太会还价了吧。” 接着,她五官挤成一团,肉痛道:“行,四十就四十,下会再要买假发,记得来姐这儿。” 围观全程的江知屿一脸惊讶,凑过去问:“嘿,没想到啊,你啥时候这么会还价了?” 江知屿的“嘿”每次都有不同的语境,有时是生气,有时是打趣,这次,宋朝云在他语气里听出敬佩的意思。 宋朝云把数好了的钱放进兜里,抬头道:“关你什么事?” “关你什么事?” 两人异口同声,江知屿挑眉,得意一笑:“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宋朝云迅速隐藏住笑容,撇过头去不看他。 “你别走啊,有了钱干啥去?我好饿啊,给我买个大肉包呗……” 江知屿像个狗皮膏药似的黏着她不放,宋朝云走一步,他就跟着走一步,她停,他也停。 “你到底想怎么样?能不能别跟着我?” “我不想怎么样,不是说了嘛,有本事去郑家看看呗,只要你去,我就不跟着你。” 江知屿心里盘算着,她肯定是不乐意去的,只要她拒绝,不就没脸赶自己走了吗? “行,去吧!” “你,你说什么?”江知屿嘴巴大张,脸上满是惊讶。 在他的印象里,陈海燕改嫁了快十年,前两年,她还会回宋家沟来看看女儿,可每次都被章灵芝骂走。 刚开始,宋朝云也是想念她的,想要去看望母亲,却被章灵芝阻止,为此,她经常在自己面前掉金豆豆。 再后来,她好像把所有心思都藏了起来,不许任何人再提起她。 “我说,好啊,去郑家,”宋朝云重复道:“不过先说好了,去了以后,你就不要再跟着我了,以后都不要跟着我。” 江知屿没想到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又听宋朝云说:“男子汉大丈夫,说话要算数,不然会变小狗。” 这是两人小时候吵架经常说的话,没想到此时用来逃避自己,江知屿感到无比憋屈。 “行,算数就算数,”江知屿咬牙答应,“走啊,不去是小狗!” 宋朝云抬眸看他一眼,只见他紧咬着牙关,腮帮子鼓起明显的弧度,眼神盯着远处的山峰,只留给自己一个倔强的后脑勺。 “诶,不是说去郑家吗?你往哪儿走?”江知屿的气还没生完,就见宋朝云往集市里走去,还以为她后悔了,嬉皮笑脸跟上去。 “实在不想去就算了,不是快要过年了吗?我跟李师傅说好了,让他给我去弄个年猪来杀杀,到时候分你一半哇。” 半只猪说分就分,口气可真不小,宋朝云一边想,一边四处打量,没记错的话,供销社就在这附近。 不一会儿,宋朝云眼前一亮,就见一座刷着白色石膏的小平层,墙面上用红油漆写着“红星供销社”几个字。 供销社里面弥漫着一股陈旧潮湿的气息,迎面是几组木质货柜,里头有各类杂货和香烟火柴。 柜子后面是货架,上面整齐的摆放着搪瓷盆,暖水壶和一匹匹粗糙或细腻的布料。 江知屿把自行车锁好,凑过来问:“你来这儿干啥?供销社能有啥好东西?” 宋朝云没有理会,自顾自地挑选着。 “同志,那块布料麻烦给我瞧瞧,”宋朝云手指的是一匹驼色粗纺毛呢布。 售货员是一个烫着卷发的年轻女人,她坐在角落里描眉,听到声音,不情不愿地起身。 见到宋朝云,她不屑地上下打量一眼,皱着眉道:“你咋又来了?” 宋朝云十分疑惑,这句话是今天第二次听到,可这些人她根本不认识,难道又是认错人了? “这是毛呢布,你买得起吗?”售货员的话打断宋朝云的思绪,她的语气里有一股若有似无的敌意。 宋朝云冷冷道:“你不拿下来,咋知道我没钱买哩?” “就是,说不定我们还看不上你这布咧,”江知屿几步跨到宋朝云身前,用挑剔的视线回望回去,“粗纺布而已,我还以为是啥好东西嘞。” 等女人去货架上取布,江知屿迅速回头,低声道:“你知道她是谁吗?” “谁?” “郑晓敏,”江知屿神秘兮兮的说,还等着她继续追问,结果只见宋朝云一脸迷茫,只能自己无奈公布答案:“就是郑家的女儿,你妈的继女,今年19岁,刚来供销社上班哩。” 他的嘴唇离自己的耳朵很近,呼出来的热气喷洒在宋朝云的耳垂上,一瞬间,她感觉自己脸上烫得厉害,耳垂也像要滴血了似的。 “你咋了?发烧了?”江知屿伸手要去探她额头。 宋朝云退后几步躲开,“我没事,你打听得倒是清楚。” “嘿,你也不看我是谁,”江知屿像只开屏的孔雀,“带我开货车的李师傅和她家有亲戚关系,见过一两回,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你要这粗布干啥?又不是啥好东西,下回出去跑货,给你带细布回来呀,外头还时兴那种细腻的丝绸布哩。” 郑晓敏一回头,就见两人正在窃窃私语,她把布匹往柜上一丢,“喏,你不是要看吗?三十块钱一米,你要买多少?” 第九章 认错人 三十一米,宋朝云掏出全部家当,也就能买两米多的布,她把布匹推回去:“这个先不要,拿两包红糖,两包荔枝干,一瓶麦乳精吧。” 郑晓敏翻了个白眼,一把将布匹收起,“没钱买看啥看,打秋风打惯了,到供销社来打了?” “你说啥呢?”江知屿冲出来,怒道:“就要那匹布,给我拿出来。” 宋朝云拉住他,直视郑晓敏的眼睛:“布不要了,不过……这位同志,你认识我吗?” 她的眼睛很亮,看得郑晓敏有些不自在,“我咋不认识你,陈海燕的女儿呗。” “认识我就行,”宋朝云笑了笑,“按理说我妈嫁给你爸,我年纪还比你大一点儿,应该喊你一声妹妹。” “呸,谁是你妹,”郑晓敏瞪大眼睛:“少来这儿攀扯亲戚,我可没你这样不要脸的姐。” 宋朝云沉思片刻,估摸着她是把自己和宋彩霞弄混了,“你见过我?确定是我吗?” 宋朝云站在原地,腰背挺得很直,并不惧怕郑晓敏的目光,等她看仔细,露出一丝尴尬的神情,宋朝云说:“是不是认错人了?没关系,把我要的东西拿出来吧。” 一直到从供销社出来,江知屿都没有插话的机会,他冷着脸道:“平时没看出你性子这么好,被人指着鼻子骂还笑盈盈的,丢死人了。” “那我该怎么样?”宋朝云回头问:“我该在大庭广众下和她扯着头发打一架?” “哼,没出息,”江知屿撇过头,气鼓鼓道:“要我就打得她满地找牙,让她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打架有啥用?”宋朝云心里“咯噔”一下,眼前浮现出他从牢房里出来的模样。 宋朝云耐着性子解释:“后妈本来就难当,要是亲生女儿和继女在外头打架,我妈还怎么做人?打架是最无用的解决办法……” “行了行了,你咋跟个老妈子似的,”江知屿很是不耐烦,两条浓密的眉毛皱得像毛毛虫,他烦躁地用脚踢了踢路边的小石子,石子撞击到自行车上,发出轻微的声响,“上车,带你回去。” 宋朝云摇摇头:“不回去,走吧,去郑家。” 原本答应去看陈海燕只是半推半就,心中还不是那么情愿,可见过郑晓敏的无理取闹后,宋朝云突然下定决心要去看看她了。 江知屿还在窃喜她把这事儿给忘了,听到这话,一张脸拉着,极不乐意。 少年的心事都在脸上,一眼就能看穿,宋朝云看着他多变的表情觉得十分好笑,这么有生机的脸,多久没有见到了…… 江知屿察觉到她的视线,瞪她一眼,故作凶狠道:“看啥看,”说着,他长腿一跨,利落地坐在自行车上,嘴里嘟囔着,“去就去,谁怕谁。” 宋朝云扶着座椅,刚坐稳,身下的自行车突然往旁边一斜,江知屿跳下车,神色匆匆道:“你等我一会儿。” 说完,他像一阵风似的跑进供销社,没一会儿又风风火火地冲出来。 江知屿手里拿着一块方格棉布围巾,三步两步走到宋朝云面前,不由分说,一把包住她的脑袋,小心翼翼地系好。 “冷,戴着,我知道你不想要我的东西,不过,你要是敢摘下来,我就把你拉到深山里,卖给拐子当小媳妇儿。” 宋朝云抿嘴笑道:“嗯,不摘。” 自行车像离弦的箭似的,“嗖”地一下冲出去,道路两旁的树木迅速向后退去,风在耳边呼呼作响,吹乱了宋朝云的头发和围巾。 不一会儿,郑家出现在眼前。 郑家是一座普通的农家小院,土胚围墙爬满了爬山虎干枯的藤蔓。 透过院门,能见到院子的的摇井旁种着一颗柚子树,树下搭着一个简陋的鸡窝,偶尔有“咯咯”的鸡叫声从里面传来。 陈海燕的现任丈夫郑明涛,是村小的老师,家就在学校后头,此时正是放学时间,许是正在做午饭,小院的屋顶上正炊烟袅袅,白色的烟雾缓缓升向天空,渐渐消失在冷风中。 即便是一路上给自己做了不少心里建设,可站在郑家院外,宋朝云还是有了近乡情怯的紧张感,手里拧着的一网兜礼品,也有拿不出手的感觉。 她的心脏“砰砰”直跳,手不自觉地抓紧网兜的提手。 “咋了?你怕了?”江知屿打趣道:“给哥学两声狗叫听听,哥现在就带你走,或者……” 江知屿特地卖了个关子,等宋朝云看过来,他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好看的虎牙,“哥给你学两声狗叫,汪汪。” “噗嗤……”宋朝云一下没绷住,笑出声来,紧张的心情也随着他的插科打诨消散一空。 “江小狗,”宋朝云笑道:“我饿了,你骑车快,给我去买块槐花糕吃好吗?” 江知屿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突然福至心灵,知道她想支开自己,一个人去见见母亲。 “槐花糕再加橘子汽水,成不?” 宋朝云点点头,等江知屿的背影消失在田埂尽头,这才深吸一口气,推开院门。 “你咋又来了?” 刚走进院子,迎面碰上端着盆出来喂鸡的陈海燕,宋朝云还没来得及开口,扑头盖脸的又是这么一句话。 “我给你带了点礼物……” “说吧,又要多少钱?”陈海燕看也不看宋朝云挑选的东西,抬头看了看天空,焦急道:“早晨才给了你钱,咋又来要了?你到底干啥用了?” “算了,”陈海燕从兜里掏出一叠手帕包着的钱,抽出来一些,看了看,又放回去几张:“你拿着快些走,你郑叔就要回来了。” 屋里一个孩子正在大喊:“妈,谁来啦?我饿了,饼子做好没?” “哎,来啦,”陈海燕嘴里答应着,推搡着宋朝云往外去:“你弟弟饿了,我要进去哩,这些钱你省着点用,下回莫来找我了,你也晓得,我又不挣钱……” “妈,”宋朝云生涩开口,“钱我不要,东西你拿着,我,我先走了……” 第十章 挨揍 宋朝云把钱推搡回去,网兜放在墙角,转身离开。 正想回头,就听院门“嘎吱”一下被关上,陈海燕急匆匆进了屋子。 宋朝云呆愣在原地,半晌,她自嘲一笑,站在田埂边,等着江知屿的到来。 “咚——咚咚——”村小传来清脆悠远的敲击声,不一会儿,孩子们叽叽喳喳的吵闹声开始响起。 万一郑明涛此时回来,见到自己,给误会就不好了,宋朝云焦急地往大路望去,还没有江知屿的身影。 为了避免迎面碰到郑明涛,宋朝云把自己的脸藏在围巾里,只露出一双眼睛,低着头踏上小路。 此时,江知屿找遍了整个集市也没找到槐花糕,无奈之下,只能买了几块桂花糕和橘子汽水,骑车往郑家去。 远远的,就见宋朝云在寒风中前行,不知怎的,在她的背影里,江知屿看出萧索的落寞…… “宋朝云,”江知屿大喊:“低着头干啥咧?地上有钱捡?” 放学的孩童欢笑着,打闹着从两人身边经过,听到江知屿的话,有些孩子朝地上看,想看看到底有没有钱捡,寻了半天没找到钱,又嬉笑着跑开了。 宋朝云回头,江知屿已经来到身侧,他按了按自行车的铃铛,长腿撑在她的面前,笑道:“咋哩,用完我就丢,准备悄默声自己跑回去嘞?” 宋朝云无心和他玩笑,轻巧地坐上后座,突然,一个温热的纸包塞进她的怀里。 江知屿略带无奈,“我找了好多摊子,都没有槐花糕卖,只有这个,你将就着吃,下回一定给你买槐花糕。” 打开纸包,里面是几块白色糕点,上面撒着晒干了的桂花,许是怕冷,江知屿一直护在怀里,此时糕点已经碎得不成型。 宋朝云捏起一块放进嘴里,浓郁的桂花香直冲鼻腔。 “还有汽水哩,”江知屿怕她噎到,打开汽水递给她。 气泡从玻璃瓶底部“咕噜噜”上升,直到水面,然后“扑通”一下消失。 看宋朝云又喝了一口汽水,江知屿满意地笑了笑,“坐好,我们回家咯……” 沿着黄土大路往前都是上坡,江知屿半撑着身体用力蹬自行车,速度自然慢了下来。 宋朝云刚要跳下车,他说:“干啥,瞧不起我啊?就你这二两肉,我还载不动你了?” 等到了平地,宋朝云手里的糕点也吃完了,有了美食的宽慰,刚才的不愉似乎也没有那么重要了。 江知屿坐在前座,感受到她伸手接风的动作,这才开口询问:“见到海燕婶了?怎么样?” “挺好的,”凉风从宋朝云指缝里穿过,徒留一丝桂花香味,“比以前好,胖了些,精神头也很好,还生了个儿子,没见到人,不过听他的声音就知道,肯定是个健康的大胖小子。” 宋朝云说得简单,江知屿却从中听到了她的失落,“那就好,她见到你什么反应?” “反应?”宋朝云的嗓子里带着哭音,“江知屿,她都不知道我是谁……” “为啥不知道?”自行车的刹车声倏地响起,江知屿回头,怒道:“她不知道,你就不会说吗?” “我,我根本开口的机会也没有……” 沉默片刻,宋朝云强撑着笑容说:“可能我和彩霞长得太像了吧,你看,收头发的大姐,郑晓敏都分不出我们,她没认出来,也正常。” 似乎为了证明自己说得没错,宋朝云用力点头,“我奶也分不出,很多人都分不出,这么多年没见,她分辨不出,很正常!” 我就每次都能分别出来!明明你身形比宋彩霞要瘦点儿,个子要稍微高点儿,走路的姿势也不一样…… 江知屿很想这么说,但看她期盼的眼睛,这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嗯,是的,你们长得太像了,谁叫你们是双胞胎姐妹呢,”最后,江知屿开口这样说。 回到宋家沟时,已经是下午。 宋朝云站在江知屿面前,从怀里拿出钱,“在供销社借了你的糖票,我也没票能还给你,这些钱你拿着,说好了去郑家以后就不能跟着我了,你别耍赖。” 江知屿手指用力,紧紧攥住钱,手背上的青筋鼓起,指关节泛着白色,他咬牙切齿:“宋朝云,我真想把你剖开,看看你有没有良心。” 宋朝云微微一颤,别过头去,避开江知屿那仿佛要将她看穿的目光,“我只是不想欠你太多,而且,这是我们说好了的。” 江知屿怒极反笑,“说好了的?对,对得很!” 他猛地把钱甩在地上,几张纸币在地上被风掀起,打了几个滚儿。 宋朝云半仰着头,一脸倔强:“要与不要都是你的事儿,反正你接过去了,我们两不相欠。” 她的身影在寒风中显得无比单薄,江知屿看着她紧抿的双唇,满腔怒火夹杂着委屈,无处可说。 他深吸一口气,刚要开口,宋朝云已经决绝转身。 望着她的背影,江知屿狠狠一脚踹在自行车上,“哐啷”一声,车子应声倒地。 “他娘的,你这个小混蛋,好好的车踢它做什么?”江青山刚出门就见到儿子在踢车,好好地自行车被他踹得脚撑子都变形了。 江青山抓着坪里一根木柴几步跑过来,举起手就要打下去,“我打死你个小混蛋,挣了几个小钱,就无法无天哩!” 彭玫英在灶屋听到声响,拿起锅铲就出来,“你打孩子做啥子?人家在外头挣大钱哩,踹自己的车咋啦?又不是你给买的,以后咱们可要看人脸色过日子嘞,小心不给你养老哦。” “再挣钱也是我儿子!还敢反了天不成?”江青山气极,棍子往他身上一砸。 江知屿不躲也不避,任棍子砸在自己身上,一双眼睛狠狠看着彭玫英,似乎在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被他像恶狼一样凶狠的眼神盯着,彭玫英有一瞬的心虚,避开视线不敢看他。 江青山嘴里叫骂着,手上不停,“扑通”一下,棍子砸在江知屿的脑袋上,鲜血缓缓从额头流下…… 第十一章 名声有啥用? 忙碌了一上午宋朝云又饿又累,回到屋,见灶膛里的红薯被吃了两个,还有一个温在那儿,随意对付一口,她就一头扎进了主屋。 阳光透过窗户缝隙洒进堂屋,只见桌椅东倒西歪,地上的谷子肆意洒落。 脚下的谷子被踩得沙沙作响,宋朝云走进堂屋旁的主卧,一股刺鼻的味道扑面而来。 墙面上被糊了许多碳灰,床上的稻杆也丢得满地都是,衣柜上一面半人高的镜子被砸坏,碎片掉落一地,折射出细碎的光芒。 章灵芝也就只能使出这点不入流的手段了,宋朝云毫不在意,她找来打扫的工具,准备大展身手。 一通忙活下来,宋朝云额头上渗出细汗,原本沉闷的心情反而有了发泄的出口。 宋长庆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他的身后,看着她忙碌的身影,不动声色地伸手接过她手里的擦布。 “大妮儿,刚才我出去转了一圈,”宋长庆沉默片刻,“早晨的事儿我都听说哩,你奶是做得不对,不过……” “爸,如果你要说把她接回来,就别开这个口了,”宋朝云放下手里的扫帚。 她不想刺激父亲,可有些话现在不说,以后更加难开口,“如果你一定要把她接回来,我就走,我去镇里租个屋子,做点儿小买卖,也不是活不下去。” 宋朝云说得坚定,这个向来懂事的女儿,此时头上满是灰尘和蜘蛛网,看着自己的眼睛却亮得出奇,仿佛对未来满是期待。 宋长庆无奈叹了口气,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哩,这个家以后只能靠她们。 “咳咳……女孩子家家,不好抛头露面,反正也已经搬出去了,先这样吧,以后再说。” 父亲终于妥协,宋朝云自动忽略了宋长庆前半句,她露出一个笑容,“诶,这里灰大,您先回屋,夜里就能搬过来。” 拒绝了宋长庆要一起打扫的要求,又好说歹说才让他同意自己住主屋,宋朝云撸起袖子一顿忙活,很快就到了晚上。 宋长庆再次被女儿迎进主屋时,这里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原本昏暗的堂屋变得整洁明亮,凌乱的桌椅已被擦拭干净,地上的谷子也被清扫一空,地面被仔细地撒了水,再不见半点灰尘。 卧室的窗台上,摆放着一个小小的玻璃酒瓶,里面插了几朵不知名的野花。 床铺换了个方向,上面铺了好几层床单,虽然旧,但被浆洗得干干净净,破洞也被宋朝云细心地打上了补丁。 看着宋长庆的目光停留在床单上,宋朝云说:“爸,这几天先将就着用,过些日子我去供销社给你重新买。” 说着,她想起什么,猛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哎呀,都这么晚了,你饿了吧?我给你做饭去。” 宋长庆身体时好时坏,好的时候能起床干点儿活,不好的时候像要把肺都给咳出来了,因此,他许久都没有做过饭。 “咳咳,别急,”宋长庆柔声道:“下午看你忙着,我随便做了点儿,走,咱爷俩一边吃一边说说话。” 宋朝云现在身体虽然年轻,可到底有些营养不良,一整天下来,累得连手都是麻的,父亲能分担一些,也让她能稍稍喘口气。 桌上只有简单的两个菜,一个是玉米面饼子,还有一个手撕包菜。 饼子多放了点儿水,煎出来很软和,包菜里面放了陈醋和干辣椒段,闻上去有独特的呛香味。 宋朝云抓起饼,将包菜夹在中间,“啊呜”一口,半个饼就进了肚子。 “爸,真好吃。” “你多吃点儿,”宋长庆伸出筷子给女儿夹菜,看着她每吃一口,杏仁圆眼眯成一条小线,“有这么好吃吗?” “嗯,好吃,”宋朝云没有夸张,虽然只是简单的菜品,可到了宋长庆手里,这些菜都能变得十分美味,也难怪以前有那么多人请他做饭。 等宋朝云吃饱,宋长庆喝了一口茶,手指用力握着茶杯,“大妮儿,下午你丽萍姑来了一趟,把早晨的事儿跟我说了,都怪爸没用,差点,差点让你……” 宋长庆几句话说得吞吞吐吐,宋朝云却听明白了。 丽萍姑是大伯爷宋鹤川的女儿,就嫁在本村,出嫁前和陈海燕关系十分好,和宋长庆来往也多。 丽萍姑在村里是出了名的热心肠和公道人,她能来家里随便和宋长庆说几句,比宋朝云说破嘴都要有用。 宋朝云握住父亲的手,轻轻拍了拍,“爸,我没事儿,这不是没有嫁成嘛?事情都过去了,咱不说了。” “好,过去的事情就不说了,”宋长庆像喝酒似的,一口把杯子里的水喝完,“你奶是做得不对,你让她搬走是对的,万一有人问你,你就说是爸的主意,别影响你的名声,将来还要嫁人嘞。” “要名声有啥用?嫁人有啥好的?像我妈一样嫁去婆家受尽委屈,还是像我小婶一样和婆婆斗个昏天黑地?或者是和我奶一样,好不容易熬成婆婆就要找儿媳妇耍威风?” “……” 宋长庆一时语塞,宋朝云也不愿多争辩,她手脚麻利地收拾好桌上的东西,把父亲送到主屋,这才去烧水洗澡。 与此同时,黄土大路,宋彩霞正坐在一辆自行车后座,两条腿一晃一晃的。 正在骑车的男人长得白胖,身着厚重的夹克衫被风吹得呼呼作响,他回头,下巴上的赘肉挤成一团。 “彩霞,还冷不?” 宋彩霞的脑袋缩在军大衣里,露出一双小鹿似的眼睛,她皱眉道:“冷倒是不冷,就是这假发质量太差了,扎着我脖子痒。” 章有福憨笑道:“过些日子我要去镇里,到时候给你买好的,那种真发做的假发。” 说完,他好像被自己绕了进去,迟疑道:“真头发,做的,假头发,嘿嘿……” 宋彩霞十分嫌弃他这幅蠢样,不耐烦道:“还笑,等会儿被你小姑看见了,小心挨揍。” 章有福惊讶道:“小姑?在哪儿?” “哎——”随着宋彩霞一声惊呼,自行车倒在了路边的杂草丛里。 第十二章 二妹彩霞 宋彩霞回到家时已经很晚了,借着月色她偷偷往灶屋后门摸去。 此时她肚子饿得不行,头上的假发乱糟糟的还夹杂着一些杂草,身上散发着一股难闻的味道。 灶屋门半掩,里面黑黢黢的,没有人影。 宋彩霞不敢开灯,借着月色往灶台上摸了一把,只摸到一片冰凉。 平时自己回来晚了,大姐肯定会给她温着饭菜,等她回家来吃,可现在却什么也没有。 宋彩霞心里骂骂咧咧,想起白天大姐凶狠剪自己头发的模样,还是有些惧怕,到底不敢冲进屋找她,只能放轻脚步往外去。 从灶屋出来,再穿过姐妹俩的卧室就是大门,她准备去主屋找奶奶。 这是她常用的伎俩,从小到大只要惹大姐不高兴了,就去主屋,反正有奶奶做主宋朝云也不敢多说什么。 屋里一片漆黑,不过,这条线路,宋彩霞走过许多次,闭着眼睛也能摸到大门。 可今天似乎有哪里不一样,原本放着农具的角落什么也没碰到,再往前,橱柜也没碰到。 终于,在宋彩霞正疑惑时,她摸到了门栓,“嘎吱……”木门开启的声音在黑暗里显得无比清晰,莫名的,宋彩霞心跳加速,紧张得手心冒汗。 她回头,屋里没有声音,看来大姐还没醒,宋彩霞松了一口气。 大门被缓缓拉开,宋彩霞侧身准备从门缝里挤出去,倏地,背后一道声音响起,“宋彩霞,你去哪儿?” 接着,屋里的灯泡闪了闪,然后彻底亮起。 就见宋朝云站在屋子中间,头发被毛巾包着还在冒水汽,毛巾下,一双眼睛像古井似的,冷冷盯着自己。 宋彩霞嘴唇微张,惊讶到说不出话,这个姐姐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 “过来,”宋朝云把毛巾摘下,指了指眼前的椅子,“坐下,说说吧,你今天都去哪儿了!” 等宋彩霞回过神来,已经乖乖听话坐在了大姐身前的椅子上,她愣了愣,“我,我就是出去走走。” “啪!”宋朝云一巴掌拍在她的脸上,“你还撒谎,你怎么敢,怎么敢去找妈妈要钱?” 从小到大,宋朝云从来没有动过妹妹一根手指头,可这次,她真是气极了。 妈妈去给人当后妈,本来日子就不好过,这个不懂事的妹妹还要去要钱,这不是白白让郑晓敏瞧不起她们吗? 宋彩霞捂着脸不敢置信,假发被打偏,双唇因激动到发颤,“我咋就不能去了?她是我妈,给我钱不是天经地义的吗?要你到这里指手画脚?” “还剩多少钱,给我拿出来!” 宋彩霞摇头:“我才不要,早晨你把我头发剪了,我还没跟你算账哩,你凭啥管我,你又不是我妈!” 宋朝云指着宋彩霞的鼻子骂道:“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整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还会撒谎……” 宋彩霞被骂得狗血淋头,但还是倔强不肯认错,她梗着脖子说:“我又没偷没抢,那是妈给我的钱,你管不着。” “好,好,好,我管不着,”宋朝云像脱力一般瘫软在椅子上,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前世这个妹妹从城里回来看她,哭着问她为啥生病的模样。 宋朝云深吸一口气,冷静片刻说道:“这样吧,你要敢再去找妈妈要钱,我就把你头发给剃干净了,除了这事儿,以后我也不会再管你,但是!你要吃饭,要穿衣,每天交伙食费好了。” “伙食费?”宋彩霞猛地站起,“凭啥要给你伙食费?” “就凭这家里的每一粒米,每一口菜都是我辛辛苦苦种出来的,”宋朝云瞥一眼妹妹,“干农活的时候你说辛苦,给菜浇水的时候你说没力气,现在要吃饭就知道心疼钱了?我要的也不多,十块钱一个月的伙食费,不给就饿着。” 宋朝云平时怕两个妹妹缺乏营养,变着法子给她们做好吃的,厨艺被锻炼很好,宋彩霞的口味也被惯得无比挑剔,若是不给她做饭吃…… 宋彩霞思忖片刻,从口袋掏出一把纸钞,往宋朝云脸上一丢,“钱钱钱,你不就是要钱吗?都给你,你满意了吗?” 零钱掉落在地上,宋朝云扫视一眼,“不满意,这些钱可远远不够,你捡起来好好放在我手上,我心情好了,能给你减一点儿。” “你!” 宋彩霞第一次见识到宋朝云的无情,气到浑身发抖,可看大姐的表情无比认真,仿佛只要她不捡,以后就别想有饭吃。 她的脑子里转了很多个弯,托章有福给自己找工作的事情还没有着落,也不知道那个蠢货能不能把事情办明白。 陈海燕早晨是给了她一些钱,可都用来买了假发,如今兜里除了这些零钱,自己再也掏不出来一分了。 再去找陈海燕?又怕大姐发飙,把自己仅剩的这点子头发给剃了咋办? 思考半天,宋彩霞只能悻悻地蹲下身,将纸币捡起,挤出讨好的笑容:“姐,我们是亲姐妹呀,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谈钱就伤感情哩。” 宋朝云以底冷笑一声,果然,这个妹妹软硬不吃,只有谈钱对她才有用。 宋朝云放轻语气,“只要你听话,钱我可以让你先欠着,还能给你零用钱,但是……” 在宋彩霞期待的目光中,话锋一转,“在你找到工作之前,你得在家照顾爸爸,要是我发现你偷懒。” “我肯定不偷懒,交给我你就放心吧!”听到不用出去工作还能在家挣钱,宋彩霞举手保证,又凑过来问,“不过,你给我多少零用钱?” 宋彩霞的脸变得飞快,宋朝云哭笑不得,她敛起笑容,“看你表现吧。” “得嘞!” 这天夜里,宋朝云做了许多梦。 一会儿是江知屿在牢房里挨揍,一会儿是他瘸着腿对自己说:“都怪你,都怪你,要不是你,我怎么会坐牢?” 然后,江青山一行人一拥而上,巴掌像雨点一样砸在她的身上,都在责怪她害得江知屿坐牢。 接着,那些人的脸变成了王家人,他们骂她克夫,说她晦气。 再后来,又变成宋长庆。 第十三章 好友 “你是姐姐,你要让着妹妹,你妈不要你们了,长姐如母,妹妹们就算是做错事了,你就没责任吗?要不是你把她们惯坏了,她们能成这样?” 宋长庆的话语刚落,他身后所有人都冲过来将她拉扯,无数张嘴都在她耳边说:“扫把星,宋朝云,大妮儿,姐姐,大姐……” “啊——”宋朝云猛地从梦中惊醒,怔怔地望着屋顶。 “朝云,你醒了没?”屋外,有人问她,“不是说好今天去卖萝卜吗?再不去就晚哩。” 宋朝云迷迷糊糊还不知道今夕何夕,身边的宋彩霞也被吵醒了。 她坐起身朝窗外喊:“忆秋姐来了啊,我姐起啦,你等会儿。” 说完,她推了推正在发呆的宋朝云,一边下床去开门一边说,“干啥咧,人家沈忆秋在外头等你,你还发呆哩?快去啊。” 沈忆秋?宋朝云头昏欲裂,捂着脑袋想了半天,这才想起自己年轻时是有这么一个玩伴。 不过在她生病那一年,沈忆秋嫁去了城里,之后再也没了联系。 这时,她听见有人进屋的声音,来人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姑娘,剪着齐耳短发,皮肤有些黑,脸上红彤彤的,长得十分喜庆。 沈忆秋见她坐在床上呆呆地看着自己,几步走上前,掐了一把她的腰肢,“平时就你起得早,今天这是咋了?太阳都要晒屁股哩,还不起呢。” 宋朝云条件反射,往床铺里滚去,嘴里求饶:“哎哟,别挠我痒痒……” “那你还不起,等着我来请你呢?”沈忆秋五指成爪,在手心里哈了一口气,仿佛她在发呆,下一刻就要扑过来。 宋朝云连忙求饶,“马上,马上,你等我一会儿嘛。” 原本宋朝云对她还有些生疏,这一顿打闹,立马感觉熟络起来了。 她进到灶屋洗漱,沈忆秋也跟着进去,眼睛四处打量一圈,就见宋彩霞居然破天荒地在生火,她凑过去问:“你妹这是咋了?咋变了性子咧?” 宋朝云一嘴牙膏,含糊道,“长大了呗,晓得给家里分担压力哩。” 沈忆秋用手指往她后背戳了戳,“都怪你平时太惯着她们了,现在多好啊,她能帮忙干些活,你也不用那么累。” 这些话前世沈忆秋跟她说过无数次,可宋朝云只觉着两个妹妹年纪小小就没了妈,多可怜啊。 以前她忘了,她们没妈的同时,自己不也是没了妈? “诶,我晓得啦,”宋朝云吐出泡沫,“放心吧,以后不会哩。” “最好是这样,对了,你的萝卜挖出来了没?” “啊呀,”宋朝云回来才一天,哪里能想起菜地里的萝卜?也不晓得有没有糠心。 随便擦了一把脸,宋朝云连忙往后头的菜地里去,翠绿的萝卜缨子在寒风中颤动,叶子中间还有冰冷的寒霜。 有些萝卜半截伸在外边,露出圆润的脑袋,宋朝云走过去,抓住一根萝卜缨子,缓缓地往上拔,萝卜应声而出。 一连拔了好几个,宋朝云放下心来,这些萝卜握在手里沉甸甸的,肯定没有糠心。 “咋样了?” “没事儿,”宋朝云回头笑道:“我今天不去卖萝卜啦,你一个人先去呗?” “我去干啥,都怪你这懒婆娘,现在集市都快结束哩,我帮你干活呗,明天再去。” “明天我也不去了,”宋朝云手下不停,“我准备在家做点萝卜干,明天你帮我送五屉老豆腐来呗,我做点儿豆干,过几天再去集市上卖。” 去村委集市的时候宋朝云四处查看过了,集市离小学近,不远的地方还有中学,摆摊卖菜卖日杂用品的人多,却没几个卖吃食的。 宋朝云没有别的长处,只有做菜还算拿得出手,等豆干和萝卜干好了,再去青山叔那儿做个箱子,拉去集市上卖,生意肯定不错。 “行啊,”沈忆秋一锄头下去,萝卜“咖嚓”一下断了,她耍赖道:“这不能怪我啊……” “不怪你怪谁?”宋朝云佯装发怒,“赔我几个鸡蛋就算了。” “哦哟,我就说呢,原来是打我鸡蛋的主意哩,我送去集市卖,可能卖一毛钱一个哩,给你就算九分好了。” “好的呀,”宋朝云点点头,“以后你的鸡蛋都给我拿来嘛,我直接收了。” “你疯啦?”沈忆秋家里不光做豆腐,还养了许多鸡,一天下来可有不少鸡蛋。 宋朝云张嘴就要全收,沈忆秋只以为她脑子发昏生病了,“你要那么多鸡蛋干啥?想吃我给你几个呗。” 宋朝云瞥她一眼,“说话就说话,手别停呀,还有那么多萝卜哩。我还能干啥,天天在家闲着也不是个事儿,拿鸡蛋去换钱呗。” 做鸡蛋糕的事八字还没一撇,宋朝云特地留了个悬念。 以前她见别人卖过,生意很好,自己也想试试,可毕竟没有做过,万一失败了呢?也免得沈忆秋空欢喜一场。 看宋朝云打定主意,沈忆秋顿了顿,“这样吧,你要是全收,我就给你七分钱一个,万一你卖不出去,以后不想要了可要直说,咱们俩别说那些虚的。” “你说了能算数不?” 宋朝云在心里算了一笔账,从集市卖鸡蛋出去是一毛钱一个,但这是零售价,自己批发七分钱一个,沈家是不赚钱的。 宋朝云如今囊中羞涩,能省点自然是好的,可如果让沈忆秋回去被唠叨,那也是她不愿意看见的。 “我说了咋不算?”沈忆秋得意道:“虽然屋里的豆腐生意是要传给我哥的,可养鸡全是我的活呀,鸡蛋的买卖我爸说交给我做哩,等你做了大生意,记得照顾我的小买卖哟。” 宋朝云郑重点头:“等我做了大生意,一定找你当合伙人。” “我可等着哦,不过当你合伙人之前,你先给我做顿萝卜饼子吃呗,”沈忆秋捏起一颗又被挖断了的萝卜,假笑道:“鸡蛋我出,萝卜你出。” “沈忆秋!再弄断我的萝卜,就把你家的鸡赔给我!” 第十四章 做豆干 接下来的两天,宋朝云忙得很,沈忆秋送来的五屉老豆腐都被她切成漂亮的三角形状,挂在通风的地方阴干。 坪里安了几根麻绳,上面挂满了萝卜,白嫩的萝卜被她切成大小均匀的长片,中间打上花刀但不切断,晾在太阳底下晒干。 现在萝卜已经失去了原本的水分,变得皱巴起来,宋朝云捏了捏,晒得刚好。 等她把萝卜全部收进屋,突然下起雨来。 淅沥沥的雨水慢慢变大,不一会儿,黄土地坪变得一片泥泞。 宋彩霞坐在屋檐下,手里把玩着那副望远镜,眼前是一片雨雾包裹着的山峰,看了半晌,她无聊收起来,朝屋里喊:“姐,这望远镜你不是说要去还给江知屿,咋还在这儿哩。” 宋朝云把灶膛里点上火,低着头没说话,这两天连人都没见着,更别说把东西还给他了。 宋彩霞似乎看出姐姐的心思,凑过去挤眉弄眼道:“昨天你不是让我去找青山叔做木箱子吗?你猜猜我看见谁了?” “谁?”宋朝云终于抬头。 还说不想见到他,要做木箱子都不去他家,结果一听到消息反应这么大,鬼才信咧。 宋彩霞心知肚明,这个姐姐就是嘴硬心软,嘴里说着让她照顾父亲做家务,其实自己不过是搭把手,还被她好吃好喝伺候着,都胖了哩。 她捏捏肚子上的肉,神秘兮兮道:“玫英婶子娘家的侄儿,听说跟青山叔学着做木匠的,大概是真不管江知屿了吧,谁叫他放着好好的手艺不学,偏偏要去做那劳什子辛苦活……” 现在这个时代,背靠工厂的货车司机是人人羡慕的职业。 可江知屿那种跟在司机后面,走南闯北做买卖的人,却是被人瞧不上的,说得好听是下海经商,说得不好听就是投机倒把。 做木匠就不同了,他们靠自己的手艺吃饭,工作稳定还受尊敬。 可他们不明白,在不久的以后,这些人会成为推动经济发展的重要力量。 “诶,跟你说话呢,”宋彩霞伸手在大姐面前挥了挥,接过她手里的木柴,嫌弃道:“你刷锅去,老发呆,火都要灭哩。” 果然,灶膛里的火苗“扑哧扑哧”就要熄灭,宋彩霞拿起吹火筒吹了几下,又丢了一把干松针往里一丢,火焰立马变得旺盛。 宋朝云把锅刷干净,一桶水倒进去,丢了一把桂皮、八角、香叶、酱油和一把白糖,再把阴干的豆腐慢慢沿着锅边滑下去。 在等水烧开的同时,她又洗了一大把干辣椒、大蒜头和豆豉。 锅里的水慢慢沸腾,宋朝云丢进去一部分辣椒,嘱咐妹妹:“火小点儿。” “诶,”宋彩霞答应一声,把灶膛里几根粗壮的木柴拿出来熄灭,她抽了抽鼻子问:“要多久才好呀?好香……” 卤豆干的香味儿沿着锅盖往外飘散,香料的味道夹杂着辣椒的呛香,让宋彩霞吞了吞口水。 “还没哩,煮一刻钟,然后泡着就行,晚上给你炒着吃,你看着火,我去弄萝卜皮,”宋朝云把砧板放在地上,旁边放着一个干净的大盆。 “放心吧您嘞,”宋彩霞嘴里哼着茉莉花,心里计算着时间,锅里的豆干是大事儿,大姐说了一刻钟,那就是六遍茉莉花,一分钟也不能偏差。 宋朝云一边切萝卜,一边看着妹妹认真的样子有些好笑,原本只觉得她是个爱漂亮的财迷,没想到还是个吃货。 早晓得她这么好拿捏,当初就不把她头发剪了。 宋彩霞爱美,在家还顶着那头假发,头发不长,刚过肩膀,发质很差,有些部分毛糙地立在她的头顶,可她丝毫不嫌弃,一天要梳好几回。 “彩霞,剪你头发是姐做的不对,”宋朝云放下菜刀,在围裙上擦了一把手,认真地看着妹妹,“当时我是气疯了,你明明晓得王二麻子是这样的人,还想把我往火坑里推……” 谁知宋彩霞哇地一下哭出声音,在宋朝云惊讶的目光中,她抽抽搭搭道:“姐,是我的错,奶说王二只是现在身体不好,你和他八字合,只要我成功劝你嫁过去,他肯定就好了,彩礼分我两百,我,我是真不知道王二是这幅模样……” 王家人对王二的病情瞒得紧,王媒婆又说得天花乱坠,除了少数几个人,根本没人知道他现在是什么样子。 要不是那天被剪了头发,宋彩霞没脸见人,偷偷躲起来听到王家人议论,到现在她都不晓得真相。 这两天她既后怕又愤怒,害怕当初大姐如果真嫁去那个火坑,会变成什么样。 还愤怒章灵芝和王家人把自家姐妹当傻子一样玩弄。 宋朝云听了沉默半晌,这才开口:“这不是你的错,不过,万一我是说万一,我嫁去了王家,把王二克死了,他们赶我回家,你会怎么办?” “他们敢?”宋彩霞抹了一把眼泪,柳眉倒竖,“他本来就是个痨死鬼,死了干你啥事儿?要真有这一天,我要他们王家人好看。” 不,你不会这样的。 宋朝云摇摇头,将过去的记忆抛开。 暂时来说宋彩霞还算听话,也没有再惹出啥幺蛾子,宋朝云自然愿意当一个好姐姐。 可若还有那一天——宋彩霞为了利益把她送出去,那就别怪她宋朝云不顾姐妹情谊了。 宋彩霞表了决心,却见大姐没有该有的反应,她迅速瞥了大姐一眼,生怕她还怪自己。 灶屋里安静极了,只有屋檐上雨水滴答落下的声音,宋彩霞连忙转移话题,“姐,青山叔说明天就能把木箱子做好,我去接吧?” 虽然走过去不过几步路而已,可平时也没见她有这么勤快,宋朝云侧目问道:“为啥?” “你不晓得玫英婶子的那个侄儿,两粒眼珠子都恨不得黏在我身上哩,跟个狗皮膏药似的,还偷偷出来送我,被我骂了回去。” 宋彩霞顿了顿,似乎在想措辞,“你,你不会骂人,莫吃了亏。” 第十五章 收拾彭红兵 这场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淅沥沥的雨声仿佛还在耳边回响,可第二天早晨,太阳已经从山沟里升起来了。 阳光像金色的纱帐铺在宋家沟层层叠叠的梯田上,空气里全是泥土湿润的味道和宋朝云手里萝卜皮的香味。 她站在江家门前,忐忑不安地敲响院子大门。 “谁呀?”彭玫英在灶屋问了一句,又骂道:“江淮阳,去开门啊,一天天的,啥事都要等着我干,我有三头六臂不成?” “我去吧,”接话的是一个懒散的男声,他一边往外走,一边伸着懒腰,嘴里还打着哈欠。 开门的就是彭红兵,只见他二十出头,梳着时髦的二八头,脑袋上涂满发油,在阳光下折射着耀眼的光芒。 宋朝云心里一阵厌恶,眼前这个男人看着人模狗样,可前世却到处调戏妇女。 仗着人家女孩子都怕败坏名声不敢报警,他屡屡得手,后来甚至欺负到了沈忆秋的头上…… 彭红兵的视线从上往下打量一眼宋朝云,只以为这是宋家那个小二妹,他捏起她挂在胸脯旁的辫子,嬉皮笑脸道:“先前见你还是短头发,咋一下就长长哩?” “婶子,是我,”宋朝云一把夺回自己的辫子,看也不看他就往灶屋走,“我是朝云哩,昨天做了些萝卜皮,拿点儿给你来吃嘞,青山叔在不?” 说着,她的视线往院子里环视一圈,只见江知屿的自行车靠在墙边,却没见到它的主人。 “刚出去哩,”彭玫英从灶屋出来,接过萝卜皮:“来玩就好了,带啥东西哇,你是来接箱子的吧?盖还没安上嘞,你去堂屋坐会儿啊,你叔就回来。” “我回去等吧,”没有见到想见的人,宋朝云不想久留,正要离开,江淮阳穿着一双不合脚的拖鞋,“哒哒哒”地跑过来,一把拉住宋朝云往堂屋去,“大妮儿姐姐,走,跟我耍去。” 江家堂屋里十分暖和,一眼就能见到一个奇怪的笼子和笼子下的烤火盆。 “我爹怕我冷,又怕我烫着,特地给我做的哩,”江淮阳得意说道,然后脱了鞋走进堂屋中央。 宋朝云这才看见地上被铺了一床厚厚的棉被,上面全是江青山给他做的各种形状的积木和弹弓、木偶、木剑…… 围着棉被是木马还有一个大大的木拉车。 “咋啦?没见过?”彭红兵跟进来,有些疑惑,按理说两家人住得近,这人咋跟没来过似的? “大妮儿,随意坐啊,”彭玫英进来,见她站在棉被旁,连忙说:“哎哟,都是你青山叔,看淮阳这小子老坐地上耍,怕他着凉,硬要给他垫个被子,你说,这不是糟蹋东西嘛。” 话是这么说,宋朝云却只在她语气里听出显摆和宠溺的意味,“家里有这个条件,淮阳年纪又小,应该的。” 听到了自己想听的话,彭玫英招呼自家侄儿:“愣着干啥,给大妮儿倒水呀,你莫客气,自己坐会儿啊,锅里还煮着东西哩。” “诶,”彭红兵一双眼睛往宋朝云身上看了一眼,在桌上倒了杯茶递过来,嘴里念叨着:“原来是大妮儿妹妹啊,来,哥哥给你倒茶喝。” 宋朝云伸手端过茶杯,彭红兵的大拇指正要在她手背上划过。 “哎哟……”动作还没得逞,一碗热茶就倒在彭红兵的手上,原本白净的手背一瞬间变得通红一片。 “红兵哥,你没事吧?” 宋朝云看准角度,猛地站起,用了十成十的力气往彭红兵的鼻子上一撞,刹那间,她感到一阵头晕眼花,又“咚”的一下坐了回去。 彭红兵刚要回答,突然被一下撞懵,捂着鼻子往后一仰,摔了个人仰马翻,鼻子里鲜血喷涌而出。 江淮阳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被吓得“哇哇”大哭起来,彭玫英听到动静连忙跑进来,“一个两个都不安生,这又是咋了?” 彭红兵按着鼻子,指着宋朝云哼哼唧唧说不出话,隐隐还能见到鼻梁上的青紫。 平日里都好好的,这宋朝云刚来就弄得鸡飞狗跳的,彭玫英眉头紧皱,一边安抚儿子,一边回头质问道:“你这是干啥?红兵咋惹你了?” 宋朝云微微晃了晃脑袋,好让自己清醒些,可第一次做坏事,心里紧张得不行,手心里已经渗出汗来了。 她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这才镇定道:“婶子,都是我的错,红兵哥给我端水,不小心把他给烫了,我想去给他抹药来着,结果撞到他鼻子哩。” 彭玫英的视线在两人身上扫视,最终拍了拍儿子的背,吼了一句:“鬼哭啥,给我闭嘴。” 江青山刚站在堂屋门口,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彭玫英像只母老虎似的吼小儿子,彭红兵满脸痛苦地倒在地上,鼻子鲜血直流,小儿子抽抽搭搭不敢再吭声。 只有宋朝云一只手撑在桌上扶着自己的脑袋。 感受到打量的视线,宋朝云抬头见到江青山,她站起来往前几步,脑袋总算是不晕了。 宋朝云打起精神道:“叔,你回来啦?”接着,三言两语把事情经过解释了一遍。 江青山点点头,“你没事吧?那小子毛手毛脚的,没烫到你吧?” 彭红兵来了没两天,整个就是一个游手好闲,拈轻怕重,做个木匠活都能被木头上的倒刺割了手,也不晓得来学这个做什么。 要不是彭玫英一再说好话,江青山根本不想搭理他。 “叔,不关红兵哥的事儿,都怪我不小心。” 江青山一脸慈爱,拍拍宋朝云的肩膀:“好孩子,这不怪你” 他一向眼红宋老大家里的这几个女儿,老大乖巧懂事,里里外外都是一把好手,老二活泼伶俐,能说会道,老三会读书,有学问。 可惜,他家只有两个混小子,一个比一个皮,现在又多了一个…… 想到这里,江青山厌烦道:“带他去洗洗吧,别在这儿丢人现眼了,一个大男人的被女娃儿撞得躺地上了,说出去莫笑死人哩。” 彭玫英听了这话,脸色一沉,心中不满却又不敢发作,只能扶起彭红兵往屋里去。 第十六章 美人计 彭玫英刚走几步,回头一看自家儿子还像个没事人一样坐在那儿玩积木,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爹嫌你们丢人哩,还不给我滚进来?” “诶,来了,”江淮阳答应一声爬起来穿着鞋就去追。 等几人一走,堂屋瞬间安静,江青山回头问:“你是来接箱子的吧?在那屋呢,安上盖子你就能带走哩。” 他指的那间屋子宋朝云小时候去过很多次,那是江知屿的房间,如今却成了江青山的工作间。 里头放了许多木头,地上满是碎屑,刨子锯子钉子锤子等工具随处都是…… 刚进屋,各种木材的味道扑面而来。 宋朝云犹豫半晌才开口:“叔,江知屿他,住这屋吗?” 这间屋里实在不像能住人的样子,虽然角落里有一张小小的床,可江知屿个子很高,躺下去肯定不能伸长着腿睡,上面叠着的还是夏天的薄被,垫的也是干草,这么冷的天睡在这儿不得冻死吗? 前世因为自己已经定亲,又和江知屿为了这事儿发生了争吵,宋朝云有意无意的避开他,所以也没有关心过他的住所。 从进江家大门那一刻,这个家里好似没有这个大儿子的痕迹,脑海里自动浮现出江知屿蜷缩在小床上瑟瑟发抖的模样,宋朝云满是愤怒与不平。 “不住这儿住哪去?”江青山反问,蹲下身把箱子拿出来,准备安上盖子。 “这?”宋朝云瞪大眼睛,手指着小床,“这是能住人的地方?叔,你有了小儿子就忘了大儿子!你别太偏心哩。” 江青山憋着笑,脸上的胡子随着他的动作一抖一抖,他走过的路比她吃过的盐还要多,哪里不知道她的想法,又怕小女孩羞恼,哎哟,忍得肚子疼…… 宋朝云一眼就看出江青山的眼底的打趣,一瞬间,脸上布满红云。 “哈哈,丫头,莫把叔想得太坏,”江青山大笑道:“再说了,你看那臭小子,能是让自己受委屈的人不?” 宋朝云羞得满脸通红,只想找个地洞钻进去,“叔,我……”她结结巴巴地想解释,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江青山笑了笑,安下箱子上的合页,“你放心吧,知屿那小子从小就主意正,不稀罕家里这两亩三分地,自个儿在后院搭了个小屋子,说不跟我们住咧。” 江青山顿了顿,又说,“这小子,现在还没讨老婆就嫌弃我们,以后更不得了咯……” 宋朝云打断他的话,“叔,箱子好了吗?钱您数数,剩下的过几天再给您。” “不用数,放那儿吧,”江青山大手一挥,“下回还要做啥,直接来找叔就行。” 说完,他朝屋外大喊:“红兵,给大妮儿把箱子抬回去。” 屋外半天没有回声,江青山又喊了几句,回头见到宋朝云自己抱起木箱往外去,“箱子太重哩,叔给你搬。” “不用,我能行咧,”宋朝云身体微微往后仰,将木箱子压在腰腹部,身体颤悠悠地往外去。 刚挪动几步,就见彭红兵慢悠悠地往这边走,他既想在江青山面前表现自己,又怕宋朝云再次把自己给撞到,鬼祟的步子加上红肿的鼻头简直像个小丑。 宋朝云暗自发笑,想干脆把箱子丢在他身上,好再给他一点儿教训。 突然,她脑海里灵光一闪,止住脚步,如果还有那么一天,彭红兵和王家人对上,也不知孰强孰弱。 宋朝云拿定主意,眼睛一转,立马换了一副关切的神情,“红兵哥,你没事吧?我,我真不是故意的,你别怪我成吗?” 原本还在担心宋朝云是故意使坏,结果人家就这么水灵灵的喊着他,半张脸露在箱子上,小鹿似的眼睛湿漉漉地看着自己,小脸蛋还透着微红,像极了四五月刚冒尖儿的粉莲花。 彭红兵一个激灵,浑身像通电似的抖了抖,心中一阵舒爽。 “没,没怪你,”他向来自诩风流,可那些姑娘们对他一直避之不及,没想到还有小姑娘娇滴滴的喊他的这么一天。 说着,他踱步过去就要伸手,结果下一秒,沉重的木箱子就到了他的怀里。 “没怪我就好,红兵哥你真好,”宋朝云眨巴眨巴眼睛,“你人这么好,一定会帮我把木箱子送回去的吧?” “就这么点儿重,算啥?”彭红兵第一次被人这么夸,简直有点找不着北,就连沉甸甸的箱子也不能阻止他昂起头,“你家就是太近哩,就算是给你送去镇里都不在话下。” “啊呀,叔,你看红兵哥真厉害,那就说好了,明天早晨让他送我一下,行吗?”宋朝云回头看向江青山。 彭红兵惊讶大喊:“啥?你真要去镇里?” 就这么一会儿说话的功夫,他已经感觉自己胳膊酸痛了,平时很少干粗活的他现在两条手臂都在打着颤,要真是送去镇里,这不是要了他的老命? 宋朝云有些羞涩的低头,脚尖在地上画了个圈儿,“不是的,就是去集市。” “哦,那就好……”彭红兵松了口气,随即,他猛地反应过来又提高声音,“啥?要我给你扛去集市?” 宋朝云抬起眸子,可怜巴巴地问:“不行吗?” “行!”江青山沉声道,“当初我刚学木匠时,还要去山里捡木柴,几百斤的树都是我背回来的,半担重的箱子而已,能有啥不行的?”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彭红兵哪里还能拒绝,只能硬着头皮答应,又充满希望地问:“能用自行车拖过去不?” 江青山的目光落在角落的自行车上,脚撑子还耷拉在一旁,车后座微微有些变形。 为了弄坏车子的事,他一时失手打伤了儿子,害得他连夜离家出走,也不晓得什么时候回来。 彭红兵见他发怔,动了动麻木的胳膊,喊了一句,“姑父?” 江青山清了清嗓子,收回目光,“车坏了,下回吧。” 宋朝云目的达到眼里露出狡黠的光芒,脆声应道:“诶,我们走吧,红兵——哥——” 第十七章 人心 宋朝云的声音听得彭红兵感觉像一股没由来的冷风吹过,凉嗖嗖的,还想说什么,她已经出了院门,还站在门口喊着:“红兵哥,小心台阶哦。” 宋朝云第一回撒娇,使用得却很是熟稔,原因无他,只因这么多年和宋彩霞相处,她若是想要达成什么目的,撒娇卖乖是常事儿,学也学会了。 宋朝云走到自家地坪前,指了指面前的大石板,“就放这儿吧,让箱子在外头透透气儿,你轻点儿啊,别摔坏了。” 彭红兵有些奇怪,这人还有两副面孔呢? 正要开口,就见宋朝云几步踏进地坪里喊着:“爸,快来看青山叔给我做的木箱子,还是玫英婶子娘家的侄儿给我抬回来的哩,可重啦,红兵哥还跟我说好了,明天帮我送去集市嘞。” “来了,”宋长庆在主屋住了几天,又跟着宋朝云每天晨起运动,身体比先前要好些了,就连说话的声音都要大了些,“那你还不好好谢谢人家?” 宋长庆一出来,彭红兵就不好发作了,只能摸摸隐隐作痛的鼻头,瓮声瓮气答应:“叔,不用这么客气的。” 宋朝云笑容灿烂,顺势给他戴上高帽子:“爸,红兵哥可真热心哩,咱们宋家沟都找不出来一个这么好的人咧,这段时间那就要多麻烦你咯。” 说完,彭红兵被宋朝云推着回了江家,这一晚他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虽然是自己答应下来的,可怎么想都觉得怪怪的。 宋朝云可管不了那么多,萝卜皮已经腌入味,卤豆干也做好了,她小心翼翼地放进箱子里,准备着明天的买卖。 幸好当时定下的箱子做得足够大,放下这些东西绰绰有余,箱子中间有隔层,明天早晨起来把东西热一下再放进去,小半天都不会凉。 箱子最底部还有一层小小的抽屉,用来放零钱正好。 宋朝云把东西摆放整齐,心里不住思索是否准备完全。 宋彩霞在一旁道:“姐,你干啥咧?转得我脑壳晕。” “你给姐看看,有没有啥没准备的?”宋朝云这才发现自己在堂屋中间走来走去。 前世因为丧门星的名号她被困在这座土砖屋里,门都没出过几回,这是第一次做生意,心里有些紧张。 “都可以哩,”宋彩霞觉得这个陌生的大姐有些好笑,“零钱备好了,东西也备好了,让青山叔做的推车过两天也能做好,你还想干啥嘛?就一个小摊子而已,紧张啥?” 宋长庆也在一旁安慰:“别急,都是乡里乡亲的,好说话,万一有啥困难,你就,你就去找你妈……” 陈海燕改嫁是宋长庆的心病,没想到在他嘴里能听到她的名字,宋朝云惊讶抬头,见父亲满脸不自在,她猛地拍了拍自己脑袋。 “哎呀,我知道有啥没干的了!” 说完,她装了两碗萝卜皮和一份豆干,风风火火地出了门。 她先是去了宋鹤川家送了一碗萝卜皮,表达自己明日要出门摆摊的意思和对之前宋伯爷帮助的感激。 再是去了宋丽萍家,她家离集市不远,她名号又响,万一有点啥事也能请她帮帮忙,就是没事,也是去感谢她先前劝说宋长庆。 一路上碰到的乡亲,都被她分了一块豆干吃,有人询问做法,宋朝云只是笑笑避开话题,顺便给自己的摊子打个广告。 宋朝云心里明白,集市离宋家沟也就一座山头,摆摊的事情他们迟早会知道,恨人穷,怕人富,这是她在这个村子里被困多年唯一明白的事情。 原本以为摆摊的前一晚肯定会睡不好,结果再睁眼时听见了外面的鸡鸣。 宋朝云“蹭”地一下从床上坐起,来到灶屋,宋长庆已经给她把东西热上了。 “别急,给你弄好哩,慢慢来,就算没挣钱也没事,”宋长庆本意是宽慰女儿,又觉得自己这样说有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意味,连忙改口:“反正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等我身体好些,再想办法,咳咳……” 宋朝云从锅里打了一盆热水,洗漱完挂好毛巾,“这才刚开始哩,莫说泄气话。” 揭开锅盖,里面的豆干全部泡在卤水里,经过三干三煮的豆腐如今呈漂亮的棕褐色,外表油光诱人,卤香扑鼻。 将豆干整齐地码在箱子里,又把萝卜皮打包好,太阳也从东边慢慢升起。 屋外,江青山沉声喊:“大妮儿,收拾好了没?” “叔,你咋来了?” 江青山拽着彭红兵的脖领,不悦道:“还不是这个臭小子,昨天答应你去送箱子,结果今天起不来,我来给你盯着他,要敢偷懒,我让他去山上背十颗树回来!” 十颗树?彭红兵双腿一软就要跪下去,江青山稍稍用力把他拎起来,“干啥?还要躺在这里不成?” “没,没有的事。” 昨天夜里姑姑可给他说过了,千万不能惹姑父不高兴,这个姑父本事大,脾气也大,自家儿子都能打得头破血流,更别说他一个老婆娘家的侄儿了。 彭红兵听完当场就要回去,老子是来学木匠的,又不是来卖命的,当牛做马也就算了,还要担心自己的生命安全? 可再想到家里还有大麻烦等着自己,彭红兵又熄了火,早些日子他看中个妹娃儿,找人上门提亲,结果对方家里不同意,说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他就想着先生米煮成熟饭呗,难道他们还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女儿嫁不出去? 没想到,碰到了硬茬,他们居然要去举报他!彭红兵是真怕了,只能偷偷来投靠姑姑,还瞒着姑父,用学木匠当借口来避避风头。 只等家里和对方谈好条件,他彭红兵回去又是一条好汉! 不过,他如今是骑虎难下,像只鹌鹑似的缩在那里,鼻子上的青紫还没消除,整张脸皱成一团,看上去既可怜又可笑。 “没有就好,”江青山把他往前推了一下,推得他一个踉跄,“还不快去抬箱子?等着我来请咧?” 第十八章 摆摊 这回来得早,集市上刚陆陆续续开始摆摊。 江青山木匠活好远近有名,认识的人也多,一路上都有不少人同他打招呼。 他一律笑着答应,露出一口被烟熏得泛黄的牙齿,一边递烟,一边拉过身旁的宋朝云,介绍道:“这是自家侄女儿,头回来摆摊,大家伙儿多照看照看。” 彭红兵跟在两人身后,觉得度日如年,两条腿不受控制地打着颤,像筛糠一般,恨不得跪在地上,胳膊也早就没了知觉,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往下滴,迷住了眼睛。 他用肩膀在额头处抹了一把,抬头就见宋朝云看着自己似笑非笑。 “你,你干啥,”彭红兵的脸涨得通红,像个熟透了的番茄,心里直犯嘀咕,这村姑是把自己当免费劳动力在使咧?力气活给她干了,好处没捞着一点儿! 他怄着气,正想着接下来要怎么收拾这个村姑,下一秒,后背就被江青山狠狠地拍了一下,“想啥咧?说了半天让你放下,发啥呆啊!” 彭红兵第一回来红星大队的集市,穿着一件崭新的棕色皮夹克,搭配的是同色灯芯绒裤子,为了展现自己的时髦,戴了一条黑色毛线围巾,头发也抹得油光发亮的。 他放眼望去,本以为有多热闹,结果不过是一些农民自发组织成的摆摊地点而已。 摊子上卖的也是些不值钱的玩意儿,偶尔有两个摊位能卖几身衣服,也不过是是一些款式古板老气的衣服,没一件他能入眼的东西。 彭红兵撇撇嘴把箱子放在地上,动作幅度很大,箱子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活动活动僵硬的肩膀,一边揉着,一边不屑道:“啧啧,还以为是啥集市咧,到这儿摆摊能卖几个钱?下回领你去城里看看,那儿才叫集市,你们这儿几步就能走完……” 出发前,彭红兵特地回去了一趟,再出来就是这幅人模狗样的模样,宋朝云看破不说破,适时露出星星眼,“红兵哥,你真有见识,不过……城里那么好,你来这儿干啥呀?不会是避难的吧?” 彭红兵顿了顿,尴尬笑道:“怎么会,我妈说姑父手艺好,让我来学学技术哩。” “人是来了,技术没见你学啥,松木和樟木都分不清,还说啥来学技术,”江青山皱眉道:“回去先把木材分清楚,再搞错今天就没饭吃。” 宋朝云笑嘻嘻地看着彭红兵吃瘪,手却没停,她把豆干和萝卜皮用碟子摆出来,又有条不紊把炸好的豆豉辣椒放在一旁,等着顾客上门。 此时,集市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嘈杂声音也愈发响亮,讨价还价去,吆喝声交织在一起。 “大妮儿,你都好哩?”江青山碰到熟人,聊了几句,回头一看箱子上已经摆好了东西,他默默点头,这个妹娃儿手脚麻利,做事又有条理,可惜不是个男娃儿,不然跟自己来学木匠多好。 再看旁边无所事事的彭红兵,江青山一股无名怒火从心头漫起,正要开口,就听宋朝云催促道:“叔,我这儿都好了,你们先回去吧。” 她的语气有些急,江青山正要询问,彭红兵一口答应,他巴不得快点走,平时他这身打扮可是顶顶时髦的,可在这儿就像动物园里的猴子一样被人指指点点。 再加上四处飘来的牲畜味道,彭红兵一刻也待不下去了,他捏着鼻子瓮声道,“姑父,走吧,不是说要回去认木材?” 不等江青山回答,彭红兵就跟身后有狗撵似的,跑得飞快。 两人走后,宋朝云看着远远骑车过来的沈忆秋兄妹俩,松了口气。 她心里一直担心着前世这事儿,来上集市都没叫沈忆秋,就是生怕彭红兵又惦记上她。 只要再等等,王二麻子落气就是这段时间的事,如果能证明一切都能改变,她白担心一场是最好的,如果不能改变,她也只想尽力让身边的人能过好日子。 “喂,喊你老半天也没个声响,干啥嘞?” 宋朝云回过神,就见沈忆秋从自行车前面的大杠上跳下来,伸手在她面前挥舞。 “没事,你咋来这么早?不是说好了给你占着位置吗?” 昨天夜里,宋朝云特地去了一趟沈家,就是为了让她晚些过来,结果她还是来了个大早,差点儿就和彭红兵撞上。 “这不是怕你一个人忙不过来嘛?”沈忆秋一把拉过自家哥哥,笑道:“我哥一早就在担心你咋来哩。” 沈卫东站在一旁,笑容有些羞涩,挠了挠头道:“等会儿散场,帮你把东西拉回去。” 他的个子很高,宋朝云仰起头,回答道:“那就辛苦卫东哥了,青山叔给我做了个推车,晚上就能好,到时候就不用麻烦你们哩。” “我哥可不觉得麻烦,”沈忆秋调笑道,说着,她凑过来神秘兮兮地问:“刚才从你摊子上走了的人是谁?穿得像头熊似的,真好笑。” 宋朝云心里“咯噔”一下,严肃道:“那是玫英婶子娘家的侄儿,城里的,在这里呆不久,你少打听人家。” 沈忆秋无所谓地点点头,开始大声吆喝:“卖豆腐咯,卖豆腐咯。” 自行车后座上做了特质的架子,里面放着方形的豆腐箱,一层层的豆腐摆放的整整齐齐。 宋朝云学着沈忆秋的样子也开始吆喝,“卖豆干咯,卖萝卜皮咯,好吃的豆干和萝卜皮哟。” 刚开始她还有些不好意思,随着第一步的迈出,她的声音越来越大。 渐渐的,摊位前聚拢不少人。 不过,围看的人多,买的人却一个都没有,只有几个豆腐摊的老主顾称了些豆腐离开。 “豆干有啥好卖的?我自个儿就能做。” “萝卜皮也能卖?那我屋里的也拿出来卖了呗?” 几声私语传进宋朝云耳朵里,她看了看一旁的沈忆秋,见她眉头皱着,似乎在替自己心急。 宋朝云给她一个安抚的笑容,拿出小刀把豆干切碎放进搪瓷盆里,又挖了一勺豆豉辣椒放进去,在大家的视线中将豆干搅拌起来。 “各位叔叔婶子,大哥大姐,这些是试吃的,你们尝尝有啥不一样嘞。” 第十九章 做买卖 本着有便宜不占是王八蛋的想法,几个人伸手从搪瓷盆里捏起一块豆干,放进嘴里。 刹那间,豆豉独特的香味和辣椒的呛香如同一股汹涌的浪潮直冲鼻腔。 紧接着,醇厚的豆干卤香味儿也掺和进来,几种味道在口腔中激烈地碰撞,交融,形成一股奇妙得让人陶醉的味道。 宋朝云和沈忆秋同时停下手中的动作,两人的目光紧紧锁定在试吃的人身上,眼神充满期待。 宋朝云虽然对自己的手艺有信心,可此刻,还是有莫名的紧张感,她的手指不自觉地在衣角摩挲,眼神一刻也不敢从试吃者的脸上移开。 而接下来的画面让她悬着的心瞬间落下。 一位头发花白的大叔眼睛猛地瞪大,脸上满是惊喜,大声说道:“这味儿真足,丫头,你这豆干儿咋做的?真好吃!” 一个大妈也在一旁附和,“咋卖的?给我来几块。” “平日里我可不爱吃豆腐,但这豆干儿一点豆腥味儿都没有,真好吃哩,给我也来点儿。” 沈忆秋喜笑颜开,嗔道:“大叔,这做法哪里能告诉你呀,喜欢吃就买点儿呗,又不贵。” 宋朝云也赶忙在一旁点头:“价格便宜哩,五分钱一块,买十块可以免费凉拌,豆豉辣椒都不算钱哩,不过数量有限,拌完就没有咯,先到先得哦。” 听到还有白送的东西,人群瞬间炸开了锅。 原本站在人群后头的人急切地往前挤,生怕自己抢不到。 有个小伙子涨红了脸,好不容易挤到前面,气喘吁吁地拿着五毛钱伸过来:“我要十块,多放些辣椒!” 有了第一个买的人,瞬间摊子前的人群瞬间像烧开的水似的沸腾起来,大家纷纷掏出钱,踮着脚,胳膊伸得老长地往宋朝云这里塞。 现场乱成一团,叫嚷声,脚步声交织在一起,到后来,甚至需要沈卫东帮忙维持秩序。 随着豆干一块一块被卖出,箱子里很快就见了底,可排队的人却丝毫不见减少。 宋朝云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她一边手脚麻利的递着豆干,一边拿出萝卜皮,略带歉意道:“各位叔伯婶子,实在是不好意思,豆干只剩一点儿了,卖完就没有咯,尝尝萝卜皮呀,也和家里做的不一样哩。” “也有试味儿的不?”几个一直没掏钱,只试吃的人问。 宋朝云盈盈一笑,眼里透露着真诚,“当然啦,也有试吃的,不好吃不要钱,好吃的话,也只要五分钱一碗,价格便宜,卖完收摊!” 看她说得笃定,有些刚才没买到豆干的人按耐不住好奇心,迫不及待地尝了尝萝卜皮的味道。 咬下的第一口,萝卜皮清脆爽口的口感就让人眼前一亮,紧接着,辣椒的香味在口腔中弥漫开来,仔细品味,似乎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酒香,这味道,和自家做的果然不一样。 “丫头,给我来两碗!”一个大爷喊道。 “哎哟,咋办哟,我可没带碗!”旁边的大妈满脸焦急。 “莫急,”宋朝云不慌不忙地从箱子里拿出一叠油纸,双手灵活的翻转,折叠,眨眼间就将油纸叠成碗状,“没带碗就先拿这个装着,下回来记得带碗哦。” 就在宋朝云熟练地为大家用油纸装萝卜皮时,一道声音响起,“你在这儿摆摊,经过谁同意了?” 这声音让宋朝云像雷击似的僵在那儿,周围的顾客们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目光齐刷刷地看向来人。 “他咋来了?” “还能来干啥,来收保护费呗。” “上回大队长就说了这是违法行为,他咋狗改不了吃屎哩?” 人群里的窃窃私语传进王永刚耳朵里,他藏在衣服下的肌肉鼓了鼓,浓密的吊梢眉下一对三角眼往那边一看,瞬间就再也没了声响。 “咋滴?来摆个摊还要你们王家人同意?”沈忆秋察觉到气氛不对,挺身而出质问道。 王永刚啐了一口,“沈家的小辈莫插嘴,就是你爹来了也要喊我一句大哥,这是我跟宋家丫头的事儿,小孩儿一边玩去。” “你!”沈忆秋往前几步,发觉自己衣角被人拽住,回头一看,哥哥正对着自己微微摇头。 宋朝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原本她就做好会面对王家人的打算,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若是别人也就算了,来的居然是王永刚,这个前世死在江知屿手里的人。 前世,以王永刚为首带着一群王家人来到宋家沟,说王二麻子的寡妇娘被他托了梦,他一个人在地底下孤苦伶仃,要把宋朝云带回去给他守灵。 那时,宋长庆已经去世,两个妹妹也离开了宋家沟,没有人替她做主,再加上王家人说得有理有据,成了亲的人咋能住在娘家咧?也不怕败坏宋家沟的名声,让这里的后生讨不到老婆。 这般说辞,竟让不少人选择了沉默,即便是有几个看不惯的人,也被长辈拉着回了屋。 就在绝望之际,江知屿冲了出来,一片混乱拉扯的过程中,王永刚“扑通”一下倒在地上,再也没了气息。 回想起前世他倒地的那一幕,宋朝云视线扫过眼前身强力壮的王永刚,心中五味杂陈,这也实在是不像能被一拳打死的样子。 她挺起脊背,强压下内心翻涌的情绪,抬眸冷静问道:“那你想怎么样呢?” 王永刚被她这镇定的反问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不过,他很快就恢复了那副蛮横的模样,恶狠狠地说:“你他娘的少装糊涂,老子也不要你多的,一个月五十块钱摊位费,不给,你这摊子也别想摆下去!” “五十?你咋不去抢?”沈忆秋见状,急得往前冲,大声喊道:“你这是敲诈勒索,我们凭啥给你钱?” 沈卫东一时没拉住妹妹,他的目光在周围人群里快速扫视,试图寻找能帮助他们的人。 “凭啥?”王永刚“哐啷”一脚踩在箱子上,冷笑道:“凭这里老子说了算。” 第二十章 纷争 宋朝云心中燃起熊熊怒火,但多年的磨难让她知道冲动解决不了问题。 她把沈忆秋拉到一旁,在她耳边低声道:“你去村委找大队长,就说王永刚在集市上闹事,强行跟我索要高额摊位费,咱们有理有据,他要是在,肯定不会坐视不管。 万一他推脱,你就跟他说,这事要是处理不好,闹大了,对大队的名声也不好,咱尽量把他请过来主持公道。” 沈忆秋匆匆离去后,宋朝云定了定神,转身面向人群,提高声音道:“各位叔伯婶子,你们也看到了,我起早贪黑一份豆干才卖五分钱,王永刚一开口就是五十,这简直是把我往绝路上逼,我要卖多少份豆干才能赚回来?” 见几个年长的大伯脸上有了动容,宋朝云乘胜追击:“我年纪小,不晓得什么时候这大队委的地成了他王永刚的私人财产,大叔,要不您告诉我一声?也好让我这五十块钱没有白花。” 王永刚冷冷一笑,“我说是我说了算,就是我说了算,你问破天也没用,今天这钱你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 宋朝云深吸口气,脸上扬起一抹嘲讽的笑容,“你这话说得真有意思,这地归你管你倒是拿个凭证出来给大伙儿瞅瞅,要不你对着这块地喊一嗓子,你看它答不答应。” 四周围观的群众被宋朝云逗乐,大声道:“就是,王矮子,你喊一句呗,看这地会不会答应。” “哈哈,王永刚,你不喊我都瞧不起你,快喊呀。” 王永刚的脸涨得通红,这块村委的地,本来是他的自留地,当初和村委置换时,他心里打着小算盘,只觉得是自己占了大便宜,毕竟山脚下那块水田他可眼馋很久了。 哪成想,这里建成村委以后没多久又形成了热闹的集市,看着别人在他的地上赚钱,心里那个气呀。 年初,,王永刚越想越憋屈,就跑来要个说法,大队长为了息事宁人对他好声好气,还承诺给他安排个活计。 那时候,在这集市上,谁见了不得恭恭敬敬叫他一声“王哥”? 谁能想到,前些日子村委新来了个民兵营长,这新官上任三把火,一来就带着人把王永刚从集市上赶了出去,还警告他别再来捣乱。 从那以后,他在这集市上的威风算是彻底没了。 耳边的讥笑声还在响,王永刚被笑得面皮紫涨,额头上青筋暴起,一脚踢翻箱子怒道:“笑什么笑,给老子闭嘴,你他娘的是不是活够了?” 宋朝云余光瞥见沈忆秋急急忙忙的回来,朝她微微摇了摇头,心中一沉,知道大队长肯定是没找着。 其实宋朝云也知道找到大队长的机会无比渺茫,若是他在,听到这边的吵闹早就出来了,若是他假装不在,去找他也会没有结果。 可她转念一想,自己在这集市上毫无依仗,能借助的力量实在有限。 大队长作为村里的主事人,即便希望不大,也得争取一下,万一他念及村里的秩序和自己的职责,愿意出面,那事情就有转机。 只要有一丝希望,宋朝云也不想放弃。 她脑子里飞速的想着对策,嘴里说道:“王永刚,你为啥不找别人要摊位费,偏偏找了我?还不是看我一个姑娘家家的没个靠山好欺负?” 说着,她抹了一把眼角,声泪俱下道:“原先还想着你那个二侄儿也是门好亲事,退了亲有些可惜,可如今看看你,幸好没过你王家的门,不然我怕被你们欺负死。” 群众们纷纷议论,原来两人之间还有这样的过节。 有个热心大婶说:“哪个嫁去王家不就是往火坑里跳吗?那一家子,能有啥好人?” “是王庄那个王二吗?”还有人神秘兮兮道:“你们不知道哦,他现在病的起不了床哩,他那个娘还瞒着,要不是我亲戚也住王庄,我也不晓得哩。” “啊?真的?”旁边的人惊讶凑过来,瞪大眼睛问。 只见对方得意点头,“真的不能再真了!” “那他还讨啥老婆,他能行吗?” 随着这句疑问结束,周围人脸上都挂着心照不宣的笑容。 王永刚瞬间觉得像被一巴掌拍在脸上,火辣辣的疼。 原本来找宋朝云麻烦就有点替侄儿出气的意思,要是能从中得到一笔好处,那简直是一举多得。 可在众目睽睽下被宋朝云就这么说了出来,自家侄儿的病情还成了人家的谈资,王永刚顿时觉得失了面子。 “他娘的,东扯西扯做啥,不给钱老子打死你!”王永刚几步冲上前,举起巴掌作势就要往宋朝云身上扇去。 沈忆秋兄妹俩一直在旁边盯着,时刻关注局势。 见王永刚要动手,沈卫东脸色骤变,大喊:“住手,欺负一个小姑娘,你还要不要脸了?”同时,他迅速向前,试图用身体挡在宋朝云身前。 沈忆秋也不示弱,一边焦急地喊着:“有话好好说,动啥手啊,”一边侧面拉着王永刚的胳膊往后拉扯。 谁知宋朝云“刷”的一下蹲在地上,像一头小牛犊子似的脑袋往前撞去。 “哎哟,”王永刚腹部被她狠狠顶了一下,沈卫东见状和妹妹使了个眼色,两人同时用力一推,王永刚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沈忆秋赶紧扶起宋朝云,关切道:“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宋朝云摇摇头,她的胸腔剧烈起伏,呼吸也十分急促,刚才她用了十成力气。 她明白,这次要是被王永刚得逞了,那在这集市里,谁都知道宋朝云好欺负,不管哪个阿猫阿狗都能来踩她一脚。 沈卫东站在两人身前,警惕地盯着王永刚,大声说:“你再敢乱来,我跟你没完!” 王永刚从地上爬起,满脸涨得像猪肝似的。 他手指颤抖着,先是指向沈家兄妹,又指向宋朝云,咬牙切齿道:“你们,你们这些小兔崽子,好得很,敢打老子!要是还能在这儿摆摊,老子就不姓王!” 第二十一章 落幕 集市上,众人见到王永刚这么气急败坏,纷纷投来鄙夷的目光。 突然,一道爽朗的声音在人群后头响起,“王永刚,我咋不知道啥时候这集市姓王了?” 听到声音,宋朝云紧绷的神经瞬间放松,长舒了一口气。 人群自动让出一条路来,还有不少人和来人打着招呼,脸上带着尊敬的神情。 来人正是宋丽萍,她身边跟着一个高大的男人,就是她的儿子——民兵营长周树林。 周树林穿着一件绿色大衣,在寒风中身姿挺拔如松,步履稳健,不急不慢地走过来。 只一个眼神,就看得王永刚打了个寒颤。 看他这个怂样,有人忍不住发笑,“王冬瓜,你继续横啊。” “咋啦?看见周民兵营长来了,你就成了个软蛋啦?呸,什么玩意儿。” 宋朝云往出声的几人看去,那是江青山先前打过招呼的人,如果没看错,刚才也是他们去报信的,她默默记在心里,打算之后再去感谢。 “周民兵营长,”宋朝云朝他敬了个礼,沉声说道:“我是宋家沟宋长庆的大女儿,今天在这儿摆摊摆得好好的,这王永刚一来,二话不说就掀了我的摊子,还说要五十保护费,不给就不能继续摆下去。” 说着说着,宋朝云哽咽住了,她微微偏过头似乎是不想让人看见她这般脆弱的模样,顿了好一会儿,才抽抽搭搭地继续,“我不答应,他就对我喊打喊杀,还扬言要我好看,我,我……” 宋朝云穿着洗得发白,款式有些过时的薄夹袄,衣角微微卷起,露出里面的补丁,头发变成两个辫子挂在一旁,几缕碎发被风吹得凌乱的贴在冻得通红的脸上。 她的眼睛又红又肿,泪水还在眼眶里打转,任谁见了,都觉得她可怜至极。 宋丽萍本无意在众人面前认亲戚,可看她这楚楚可怜的模样又觉得怜惜。 回想起刚才,宋朝云竟没借自己撵走王永刚,心底不禁对她多了几分赞许。 宋丽萍拍了拍儿子的胳膊,低声道:“这是你堂表妹,是个可怜的,咱们可不能让她白白受了欺负。” 周树林微微颔首,大步一跨往王永刚那边走去,眨眼间就到了他的面前。 周树林居高临下的站着,与畏畏缩缩的王永刚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王永刚又是你!扰乱集市秩序,骚扰民众,还公然敲诈勒索,你眼里还有没有王法了?”周树林声音低沉而冷峻,一字一句仿佛从牙缝中挤出来的,在这嘈杂的集市却清晰可闻。 王永刚的脸变得煞白,在周树林的手里他吃过不少亏,从部队里出来的人,下手是真重啊…… “我,我也受伤了,”王永刚像想到什么,“扑通”一下坐在地上,耍起了无赖,“我的肚子哟,哎哟,我只是不小心把她的摊子碰倒了,结果挨打咯,我这把老骨头可经不起他们年轻人的那几下哦……” “你!”沈忆秋闻言,恨不得冲出来再给他踹上几脚。 沈卫东一把拉住她,“别冲动,看周营长咋说。” 周树林对王永刚的这些把戏十分清楚,半蹲在地上,直视他的眼睛道:“你哪受伤了?我在部队里也学过一点儿,要不给你按按?” 手还没用力,王永刚猛地从地上蹦起,肥胖的身躯此刻无比矫健,“不用麻烦了,我开玩笑哩。” 周树林指了指被踢翻的箱子,“现在你跟宋同志好好道个歉,再把她的东西摆放好,看她同不同意原谅你,若是不同意……” “我不同意,”宋朝云往前几步,大声说:“他对我敲诈勒索,这里的乡亲都能替我作证,我要去派出所举报他!” 宋丽萍走过来,拍拍宋朝云的手,“大妮儿,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你表哥替你警告过就算了。” 宋丽萍可以说是村里的传奇,她年纪轻轻就死了丈夫。 不少人劝她再嫁,可都被她拒绝,毅然决然地挑起家庭的重担,照顾年幼的孩子和眼瞎的婆婆。 她的美名,整个公社都是知道的。 更别说周树林参军以后在部队屡屡立功,退伍回来还成了民兵营长,上任以来,村里的治安比以前好了不少,因此大家对她更是敬重。 她的道理宋朝云都懂,可心里就是咽不下这口恶气,她紧咬着下唇,内心激烈挣扎着。 一方面,她确实对王永刚的所作所为恨得牙痒痒,不希望就这么轻易放过他。 另一方面,她又深知宋丽萍在村里的地位,她的话不能完全不顾。 而且,她也明白,即便是把王永刚送去派出所也最多是一个治安处罚,关不了多久。 犹豫了好一会儿,她咬了咬牙,“姑,我都听您的,他若是有下次,您可不要再劝我了。” 周树林回头看了一眼宋朝云,眼底闪过一丝赞许,转头看向王永刚,“今天宋同志愿意放你一马,还不快滚去给她收拾好?” 说着,周树林一脚踹在他的屁股上。 王永刚被踢得踉跄着往前几步,嘴里嘟囔着,却又不敢违抗周树林的命令。 他挪到宋朝云面前,低着头小声说:“对不住了。”说完便开始收拾地上凌乱的货物。 集市上的众人见事情有了结果,渐渐散去。 沈忆秋兄妹俩凑过来喊了一声:“丽萍姨。” 宋丽萍点点头,和蔼道:“你们一起来摆摊的呀?真不错,一起来也有个伴儿,下回再碰到这种事情,就去找你们树林哥,让他给你们做主。” 沈忆秋点头答应,一把抱着宋丽萍的胳膊:“幸好你们来了,刚才都吓死我啦。” 宋朝云也在一旁道:“姑,表哥,今天多亏有了你们,不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宋丽萍在她鼻子上刮了一下,笑道:“我看啊,就算我们不来,你也吃不了亏,不过咱们都是自家人,不要这么见外,下回再有豆干,记得给我留几份,我都没抢到哩。” 解决完一切,集市也散场了,宋朝云刚要离开,宋丽萍拉住她:“大妮儿,你去一趟我家,有人等着见你哩。” 第二十二章 失望 宋丽萍家是三间土砖屋建成的小院,走进院子,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杂乱,地上凌乱地散落着许多竹条,墙角下歪歪斜斜地撑着几根竹子做的三叉杆,上面挂着许多洗得褪色的衣裳。 宋朝云昨天来得晚,没有仔细打量这屋子,今日一看,才看清这堂姑妈的日子怕是也不好过。 屋子外墙原本刷着的一层白色石膏,如今已七零八落,大块大块的露出里面的黄色墙体。 “丽萍姑,这些东西是干啥用的?”宋朝云指了指角落里堆积的竹子。 宋丽萍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的神情,随即挤出一抹笑意,“你嫂子说做点手工活,想赚点钱哩。” 说着,她像是急于转移话题似的,扯着嗓子喊:“立新,来客人啦。” “诶,来咯。”侧屋传来一声清脆响亮的回答,人还未出现,笑意先传进耳朵里,让人顿生好感。 眨眼间,从屋里走出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媳妇,她身材壮实,体态微微发福,透露出劳动人民特有的健康和朴质。 一头乌发随意地用旧布条扎起,宽阔的脸盘上嘴唇有些干裂起皮,一笑就露出不太整齐的牙齿,却丝毫不减那股亲切劲儿。 苗立新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蓝布衫,下身的裤子不仅短了一截,还打着颜色各异的补丁。 见到宋朝云,她刚笑嘴唇就裂开,疼得她冻红的脸蛋缩成一团,呲牙咧嘴道:“这是堂表妹吧?外头冷,快进屋暖和暖和。” 说着,她又扭头往院子外看去,见后头没人跟来,开口问道:“树林回来不?要不要煮他的饭?” 宋丽萍牵着宋朝云往屋里去,回答道:“不回来哩,大队有事儿,不用给他留饭。” 苗立新露出失望的神情,察觉到宋朝云看过来的目光,她立马重新堆起笑容,热情地招呼着:“快,快进屋。” 宋朝云满心疑惑道:“丽萍姑,要见我的就是立新嫂子吗?” “当然不是啦,”宋丽萍掀开门帘就见地笼里的柴火烧得通红,屋里的热气扑面而来,“是你妈想见见你嘞。” 宋丽萍说完,身后毫无声响,没有她想象中许久未见母亲的反应。 “咋啦?高兴得傻了?”宋丽萍扭过头,脸上带着疑惑与关切。 宋朝云此刻心情很复杂,上一回去郑家时做了各种心理准备,最后却失望而归。 而这一次,毫无征兆地听见母亲想见自己,她第一反应竟是觉得可笑。 一时间,宋朝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陈海燕,闷声道:“丽萍姑,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下回再来感谢你,今天我就先回去了。” 说完,她转身往冷风中走去。 “大妮儿,你这是干啥!”宋丽萍见状,伸手去拉宋朝云的胳膊,脸上满是焦急,“你妈好不容易想见你,咋能说走就走!” 苗立新也快步赶了过来,挡在宋朝云身前,双手张开,像是生怕她下一秒就消失不见,“表妹,有啥事儿咱进屋说,外头风这么大,别冻着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苦口婆心的劝说着,宋朝云却闷声不响,只低着头往前走。 宋丽萍一着急,脱口而出:“今天早晨,你妈急急忙忙来了这儿,说妮儿在集市被王永刚为难,让我带着树林去帮你的,你咋能不见一面就走哩?” “你妈还特地叮嘱过了,你这孩子性子犟,万一不来见她,就让我把这个给你,”宋丽萍从口袋里掏出手帕包着的一叠钱,“你还记得吗?这手帕还是你小时候她给你缝的哩,当初她走的时候给带上了,这么多都保管得好好的,还有!这些钱是给你做生意的本钱。” 听到这话,宋朝云浑身一颤,目光落在那方手帕上,熟悉的针脚让她想起母亲还在的日子。 那时,这手帕为她擦过无数次眼泪,此时却像利刃刺痛她的心。 看着手帕里包着的那叠钱,宋朝云心里五味杂陈,她紧咬下唇,内心激烈挣扎,被母亲遗弃,被她赶出门,都给她留下深深的伤痕,可这迟来的关爱,又让她有一丝动摇。 宋丽萍见她沉默,以为她还在犹豫,急忙说:“你妈今天在这儿流了好一顿眼泪,说上回太急,没看清楚你,把你和二妮儿弄混了,你走后她才反应过来,这几天夜里都睡不着觉,想去找你,又怕你不肯见她,急得嘴里都长泡了哩。” 宋朝云终于停下脚步,宋丽萍给儿媳妇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左一右拉着她就往屋里去。 苗立新紧紧拽着她的胳膊,半推半就地将她按在椅子上,“先去屋里坐一会儿,我给你泡水喝,坐着,别走啊!” 说完,苗立新拉了拉婆婆的衣角,示意去外头说话。 屋檐下,宋丽萍左右瞧瞧,不见陈海燕的身影,疑惑道:“你海燕姨呢?刚不是还在这儿?” 苗立新急得两手直拍,“刚才海燕姨是在这儿,可晓敏找来了,说佑康发高烧,要带他去卫生所哩!” 陈海燕改嫁后老来得子生了郑佑康,夫妻俩是把他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 可偏偏郑佑康不争气,三天两头就生病,每次发烧两眼一翻,口吐白沫,把他们吓得不轻。 不过,这次病得也太不是时候了。 “那咋办?”说完宋丽萍就知道自己是急糊涂了,这儿媳妇是根直肠子,脑子也直,她能想出啥好主意? “要不,要不先让她回去?”苗立新脑袋想破也只能想出这样的办法。 “不行!”宋丽萍沉声道:“这样,你去卫生所瞧瞧,那边要是没啥事,让陈海燕先过来!” 宋朝云掀开帘子出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苗立新急匆匆的背影,刚才隐隐听到的对话在她脑海里不停浮现。 宋朝云垂眸,低声道:“姑,要没事我就先回去做豆干儿了。” 话很精简,她怕自己再多说一句就要露馅。 宋丽萍伸长脑袋不住往远处探望,只期待儿媳妇快些回来,见宋朝云要走,她连忙道:“等,等会儿,你不是问那些竹条子干啥用的吗?来,姑跟你说说。” 第二十三章 周家奶奶 本来只是随口一问,宋朝云并没有太在意,听宋丽萍这么一说,反而那些竹条吸引住了她的目光。 只见部分竹条被割成厚薄均匀的竹片,打磨得光滑锃亮,还有一些交叉放在地上,看样子还未编织完成。 宋朝云看了看,问道:“这是在编竹篮吗?” 宋丽萍一边往院子外瞧,一边拉着她往主屋走,“你嫂子会这个手艺,编了不少竹篮呢,我带你去瞧瞧。” 推开主屋门,满地大小不一的竹篮映入眼帘,能看出来随着编织的人手艺越来越好,除了少数几个粗糙的竹篮,其余的都十分精美。 宋朝云不解地问:“咋不拿去集市卖咧?” 宋丽萍撇撇嘴,无奈道:“你表哥那老观念,说女人出去摆摊丢人,死活不许你嫂子去,再说这玩意儿耐用,一天也卖不出去几个。立新闲着没事喜欢做几个,偶尔卖给乡亲邻居,也赚不了几个钱。” 宋朝云一听,心中一动,要是鸡蛋糕做出来,用竹篮装着当过年礼,送出去多有面儿? 可鸡蛋糕还在试验,周树林思想又迂腐,对苗立新也不太了解,这生意能不能做成还不好说。 看宋朝云盯着竹篮若有所思,宋丽萍拿起一个中号篮子塞进她怀里,“喜欢就拿着去玩儿,家里都要堆不下哩。” 从主屋出来,村里屋顶已经升起白烟,宋朝云看了看日头,时间不早了,她侧头说道:“丽萍姑,我再不回去做豆干就来不及哩。” 宋丽萍跺跺脚,伸长着脖子往外看,连苗立新的影子也没见着,急忙劝道:“别,别走呀,来家里咋能不吃饭哩?你周奶奶已经做好了哩!” 周奶奶,宋丽萍的瞎眼婆婆,听到有人提起自己,从灶屋摸索着出来,“饭做好哩,进来吧。” 周奶奶眼瞎,耳朵却极为灵敏,听到孙媳妇去找人,她早早就开始生火做饭了,既然儿媳妇已经答应人家了,怎么着也得把人就留下不是? 宋朝云站在屋檐下,心里有些犹豫,陈海燕一直没来,结合刚才隐约听到的对话,印证了她的猜想。 奇怪的是,她没有失望,反而松了一口气,多年未见的母亲有了新的家庭,似乎不见更好…… 宋丽萍不等她回应,一把拉着就往灶屋走,刚进屋,一股酒香扑面而来。 周奶奶正坐在桌边,端着酒壶精准的往小杯子里倒酒,要不是她有一双灰白无神的眼睛,宋朝云压根看不出她是一个盲人。 “丫头,过来喝一盅,”周奶奶朝脚步声那边招招手,自顾自地往另一个杯子里倒了一杯酒,“自家酿的,不醉人,天气冷咯,喝点儿身体热乎。” “妈,人家还小哩,不能喝酒。”宋丽萍赶忙阻拦。 宋朝云走过去坐在周奶妈身边,笑到:“姑,翻过年就二十哩,不小喽,我陪奶喝一杯。” 前世宋朝云就好这一口,要不是有这点爱好,那些艰难的岁月,她怕是撑不过来。 “啧啧,你还不如一个小丫头哩,来,咱俩喝,不管她,”周奶妈打趣道。 一早上就听见陈海燕来家哭诉,周奶妈眼盲心不盲,她心里犯嘀咕:你若真想去找这个女儿,相隔也就几里地,咋就走不过去? 可她明白,自己这个年纪,还是不要惹人嫌的好,她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然后发出满足的咂嘴声,“啧——今日酒来今日醉,明日有事明日愁哟。” 宋朝云也端起杯子,凑近闻了闻,一股浓香瞬间钻进鼻腔,凑过去轻抿一口,浓烈醇厚夹杂着些许辛辣的酒味在口腔中散开,接着,高粱自身的香气逐渐散发出来。 酒液咽下,温暖的感觉顺着喉咙延伸至胃里,一股暖流在身体里散开,直至四肢百骸,同时,喉咙处依然能感受到酒的劲道,留下了一种爽利的余味。 宋丽萍还没来得及阻止,就见宋朝云感叹一声“好酒!”然后一口闷下。 一杯酒下肚,宋朝云脸上泛起红晕,眼中却透着别样的光亮。 宋丽萍满脸无奈,又不好强行阻拦,只能在一旁念叨:“你这孩子,虽说成年了,可也别贪杯呀。” 周奶奶却笑得眼睛眯成缝,“丫头爽快!来,再满上。”说着,又熟练地给宋朝云斟上一杯。 宋朝云端起酒杯,这次没有急着喝,而是看向周奶奶,轻声问道:“奶,您说这日子,咋就这么复杂呢?” 她只是想好好赚钱,让一家人都过上好日子,咋就这么难呢? 周奶奶摸索着拍拍她的手,“丫头啊,这世上的事儿啊,就像咱家酿的酒,工序复杂,有泡粮,蒸煮,发酵,哪一步都不容易,可少了哪一步都酿不出来这个味儿。 生活里的难事就如同酒曲发酵时的等待,看似煎熬,却是酿出好酒的必经之路啊。” 宋朝云再次一口喝下杯中酒,心中阴霾渐渐散去,眼睛也亮晶晶的,“奶,我明白了,日子有苦有甜,就像这酒有辣有甜,坚持下去,辛辣之后必有回甘。” 周奶奶点点头,赞叹道:“好,好一个辛辣之后必有回甘,真是个聪明的姑娘,来,再喝一杯。” 宋丽萍眼看两人一杯一杯下了肚,陈海燕那边还没动静,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宋朝云看破她的想法,站起来认真道:“丽萍姑,手帕我拿走了,钱你帮我还给我妈吧,你先别急,听我说。 她日子也不好过,拿钱给我肯定没有经过郑叔的同意,郑晓敏知道了肯定要闹的,再说我如今自己做生意,能养活自己,不用她给钱。” 宋朝云停顿片刻,感觉脑袋一阵前所未有清明,“我真要回去了,你帮我转告她几句话吧,我不怪她改嫁,那样的家庭改嫁是最好的出路。” 过往回忆不停涌现,有村里孩童指着她骂没娘的孩子,也有一些大人在背后指指点点,更有章灵芝举起竹条在她身上抽打。 宋朝云摇摇头,将这些记忆全部抛却,“还有就是她如今有自己的家庭,好好经营别回头,最后!宋彩霞我会管好她,不会再来找她要钱,让她莫担心。” 宋丽萍张着嘴,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第二十四 朝云醉酒 宋朝云从从宋丽萍家出来,轻快地走在田埂上。 与此同时,江知屿正从远处骑车过来, 他的视线不经意瞥过田埂间,刹那间就捕捉到了宋朝云的身影。 只见她一会儿拔下路边一根小草,放在鼻尖轻嗅,然后嘴角上扬发出一连串的傻笑声, 一会儿俯身捡起地上的石子儿,用力丢进路边的池塘里,见石子只是“噗通”一声沉入水底,没能打起漂亮的水漂,她懊恼地嘟起小嘴儿。 江知屿望着这一幕,不由自主地放慢车速,嘴角也微微上扬。 突然,他猛地想起自己前几天和宋朝云发生的矛盾,心里的那股闷气又涌了上来。 原本舒展的眉头立马蹙起,心下一横,用力一蹬脚踏板,车轮飞速转动,从宋朝云身旁疾驰而过,带起一阵裹挟着尘土的冷风。 “两只鱼!”一声清脆的呼唤骤然响起。 这突如其来的喊声,让江知屿条件反射般的来了个急刹车,整个人因惯性向前倾倒,差点儿掉下自行车。 他满脸惊愕,瞪大眼睛回头望去,满是不可思议,“你叫我什么?” “两只鱼,你怎么骑那么快?我都追不上哩,”宋朝云一边说一边小跑着过来,原本就发烫的脸颊因奔跑而更添绯色,眼角的痣显得更是明艳,连微微喘息轻启的嘴唇,也染上一抹艳色…… 江知屿的视线落在她的唇上,只觉得自己脑子里“轰”的一声,像有无数烟花在里面炸裂开来。 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仿佛要冲破胸膛,他的视线慌乱地四处游移,根本不敢落在宋朝云身上,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咋在这儿?你追我做什么?不是说让我离你远点儿?” 宋朝云闻言,歪着头,两条漂亮的眉毛皱成一团,满脸困惑,“我啥时候说了?” 她绞尽脑汁,左思右想,脑子里也是一团浆糊,怎么也理不清头绪,索性,她两手一摊,带着几分撒娇的无赖劲说道:“哎呀,我忘啦,我累了,你载我回去吧。” 江知屿望着她这娇憨的模样,心中的气恼瞬间消散,他暗自叹了口气,终究还是拿她没办法。 “行吧,你上来,”江知屿微微侧身,拍了拍身后的座椅,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可发红的耳根子却暴露了他。 宋朝云往前几步,凑过去看着他的耳朵问:“你咋了?耳朵咋这么红?” 说着,她伸出冰冷的手指去碰那像要滴血的耳尖,江知屿没忍住,打了个寒颤,女孩儿的呼吸带着丝丝温热,轻轻喷洒在他脸上。 等等,这呼气咋有一股酒味儿? “宋朝云,你喝酒了?”江知屿问。 哪知宋朝云伸出两根手指,比划出一丁点儿的距离,笑嘻嘻地说:“就一点点啦,只有一点点。” “所以,你根本不是良心发现,觉得对不住我,而是喝醉了酒,脑子不清白才叫住我?” 江知屿直骂自己愚蠢,竟因为宋朝云一句呼喊,他有了幻想,“真是个自作多情的蠢猪,”他啐了一口,眼睛盯着宋朝云恨恨道:“我看你也是个蠢猪……” 话还没说完,后背猝不及防被温热贴住,宋朝云毫无征兆地坐上座椅,脸轻轻地靠在他的背上。 这刹那间的亲昵,如一道电流直击江知屿的心底,他浑身一阵,手中的车把险些滑落。 “两只鱼,我好累,快点回家吧,”宋朝云迷迷糊糊靠在他身上,嘴里呢喃着,声音软糯带着困意,挠得他心尖儿发痒。 江知屿像被施了定身咒似的,呆愣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完全没了主意。 听到宋朝云的话,他这才回过神,声音微微发颤,“哦,好,回家。” “坐好了,我们出发,”江知屿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镇定下来。 车轮悠悠转动,他能清晰的感知到,宋朝云的体温正透过衣服,源源不断的传来,那股温热如同有魔力一般,跟随他的心脏跳动,越来越快…… 宋朝云脑袋昏昏沉沉,地上的石子颠得她睡不着,小声抱怨道:“两只鱼,你慢点儿,石子硌人,我都睡不好哩。” “不许叫我两只鱼,”江知屿咬牙切齿道:“等你酒醒,看我怎么收拾你。” 他嘴里说得硬气,到底还是放慢了车速,还特地拐着弯,挑着平坦的地方走,好让车子走得稳一些。 江知屿两岁时,陈海燕怀了娃娃,那时,两家母亲半开玩笑的说起要定娃娃亲。 结果陈海燕生一对双胞胎女儿,这可让她犯了难,两个娃娃长得一模一样,到底哪个嫁给江知屿嘛? 后来,两个娃娃渐渐长大,一个嘴甜可爱,却对江知屿爱搭不理,另一个嘴笨,还容易哭,可天天跟在他身后,奶声奶气地叫他“两只鱼哥哥”。 这一声声呼唤,伴随着他童年最欢乐的时光,那时母亲还在,父亲也还未再娶。 直到宋朝云九岁那年,陈海燕改嫁,生活的重担像一座大山,压在她稚嫩的肩膀上。 她突然有了长姐如母的责任,就连眼神里都多了几分成熟与坚毅,少了几分活泼。 从那以后,她便再也没叫过“两只鱼哥哥”了。 江知屿望着她忙碌的背影,每次想开口提醒她曾经的亲昵,却被她那陌生又成熟的眼神挡了回去。 他只能每天用自己的方式去逗她,想让她记起,自己也曾是有“哥哥”的人,也可以不用那么累…… “两只鱼,”背上的宋朝云又轻轻唤了一声,声音比之前更要微弱,仿佛随时就要进入梦乡。 江知屿回过神来,下意识调整姿势,微微停止腰背,稍稍放缓车速,想让她靠得更舒服些。 “别乱动,快到了,”江知屿轻声说。 他望着远方被夕阳笼罩的群山,只觉命运真是奇妙,曾经以为会渐行渐远的两人,此刻却如此贴近。 他们之间,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红线,从儿时就缠绕在一起,任时光流转,也无法将其扯断。 第二十五章 彩霞被调戏 傍晚,阳光从窗户斜斜地照射进来,金色的暮光照耀在宋朝云的眼眸之上。 她猛地弹坐起来,脑袋阵阵发晕,胃里也十分难受,她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没想到如今的酒量这么浅,差点儿就误了大事儿。 灶屋传来一阵吵闹,宋朝云掀开被子趿拉着鞋往那边走去。 刚进屋,就见灶屋一片烟熏火燎的。 沈忆秋正在灶台前骂骂咧咧,“生个火而已,咋弄得这么大的烟?不知道的还以为着火了哩。” 沈卫东蹲在灶膛边,一脸不服气,“从山上弄下来的柴,还没干透咧,冒烟能怪我吗?” “不怪你怪谁,你就不知道弄点干柴?” 沈卫东正要反驳,余光瞥见宋朝云,喜道:“你醒啦?我们正准备给你弄豆干呢,就是怕掌握不好分寸,给你弄砸锅咯。” “我来吧,”宋朝云走过去,接过沈忆秋手中的锅铲,“你们咋在这儿?” “先前给你把箱子送回来,我哥看你家柴火不多了,说给你去山上捡点儿,是吧,哥……” 沈忆秋边说边给哥哥使眼色,多好的机会呀,还不快点儿表现一下自己? 沈卫东接收失败,他正低着头往灶膛送柴火,黑烟呛得他猛烈地咳嗽起来,再抬头时脸上一片漆黑,“你说啥?” 沈忆秋翻了白眼,嗔道:“没说啥,你个榆木脑袋,生你的火去。” 宋朝云这才发现,灶膛后面摆满了木柴,还被贴心地劈成了小块,灶屋外面的屋檐下,也整齐地码着几层木头,只等干了以后再拿进来。 她心头一暖,眼眶也微微泛红,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这么多木柴,辛苦你们了,等会儿做顿好吃的,犒劳一下你们。” “跟我们客气啥呀,”沈忆秋走过来,眼睛盯着锅里的豆干,“好吃的可以有。” “我,我就不吃了,豆子还没泡上哩,”沈卫东擦了一把脸,脸上的黑灰被他这么一挠,弄得更花了,活像只大花猫。 沈忆秋又想笑,又是气恼,恨铁不成钢道:“回去泡你的豆子去,我来烧火。” 说着,她走过去往哥哥的椅子上一挤,“扑通”一下,沈卫东被妹妹挤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宋朝云看着兄妹俩的吵闹,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卫东哥,那就不耽误你了,你快回去吧。” 沈卫东走后,沈忆秋气鼓鼓地坐在椅子上,还在为哥哥的不争气嘟囔。 宋朝云用锅铲将豆干轻轻压进卤水里,问道:“你们来的时候,见到宋彩霞了吗?” 沈忆秋撇撇嘴,“没见着,我们中午来的,就只见长庆叔一个人在家,新柴烟大,就让他回屋歇着了。” 屋外,天色渐暗。 宋彩霞正在回家的路上,这一切要从中午说起。 那时,她正在溪边洗衣裳,就听有人在喊她:“二妮儿。” 抬头一看,是彭红兵,他打扮得很是时髦洋气,身上的衣服面料宋彩霞连见都没见过。 彭红兵嘴里叼着一根烟,视线落在她冻得通红的手背上,宋彩霞莫名就觉得丢脸,想把手藏起来,已经来不及了。 “啧啧,这么嫩的手哪里能干这种活,咋不烧热水洗咧?” 宋彩霞被看得满脸通红,要不是家里的木柴不够了,她能等到中午才出来洗衣裳吗?还不是为了让溪水能稍微暖和点儿? 她咬了咬嘴唇,心里头懊恼得很,“用不着你管,我乐意。” 说着,她把衣服往盆里一丢,端起就要离开。 彭红兵不在意地弹了弹烟灰,伸出腿拦住她的去路,“二妮儿,下回带你去城里瞧瞧,我家的煤灶上可一直是烧着热水的,干啥都行,屋里也暖和。” 宋彩霞上下打量他一眼,不确定地问:“你是城里来的?” 上回没仔细看,只以为他是彭玫英哪里来的穷亲戚,没想到还是城里来的,不过,看这一身打扮,也不是啥穷苦人家出身的。 她这种惊讶的语气以及打量自己的视线,让彭红兵得意极了,他昂起头,从怀里掏出一盒“上海”牌雪花膏,“那还有假?喏,这是我妈从外地带回来的雪花膏,来,哥给你擦擦。” 宋彩霞往后退了几步,警惕道:“这玩意儿集市上就有卖,我才不稀罕。” “那可不一样,”彭红兵拧开盖子,一股淡淡的香气在空中弥漫开来,和集市上那些水货完全不一样。 眼看宋彩霞心动,彭红兵拉过她的手,往她手背上抹了一把。 细腻的触感滋润极了,宋彩霞忍不住有些心疼,这么大一坨,用来擦手,多浪费呀。 “这玩意儿不是啥稀罕货,你喜欢就给你了,家里有的是,下回再给你带,”彭红兵说完,将雪花膏往她怀里一塞。 宋彩霞一听这话,脸上闪过一丝喜悦,但很快又恢复,“平白无故的,我要你东西干啥?好像我有多稀罕似的,我才不要。” 作为情场老手,彭红兵自然看出她的假意矜持,凑过去嬉皮笑脸道:“我一个大男人用了也是浪费,你就帮帮忙嘛,求你了。” 彭红兵拿起雪花膏低头塞在宋彩霞口袋里,脑袋从她手边经过时,用力嗅了嗅,“还是你用着香。” 宋彩霞的脸“轰”的一下烧到了耳根,整个人如遭电击,浑身一颤,下意识退后好几步,慌乱得差点儿被石头绊倒,又羞又恼道:“你,你不要脸!” 这一切都落在章灵芝的眼里,此时她正在田埂边割着喂猪草,初冬天,田边的草早就干枯得不成样子,哪里还有什么喂猪草。 章灵芝这些日子被金凤指使着喂鸡,做饭,喂猪,打扫猪圈,过得叫啥日子啊? 她用镰刀狠狠地在地上戳着,想象这是宋朝云的脸,要不是她,自己还好吃好喝地住在老大家,哪里要去看小儿媳的脸色? 她心中愤恨得厉害,手中也加重力气,镰刀“咖嚓”一声断裂,章灵芝暗道不好,要是被金凤晓得,又要挨一顿骂了。 就在她皱着眉愁得不行时,突然想起老大家有镰刀,只要宋朝云那个背时鬼不在家,儿子肯定会给她的! 章灵芝刚抬头,就见到正在和男人拉扯的孙女儿,老脸一皱,怒道:“二妮儿,大白天的干啥咧?还要不要脸了?” 第二十六章 金凤的算计 宋彩霞被骂得恼怒不已,正要回头找那个罪魁祸首彭红兵,就见他留下一句:“二妮儿,明天带你去镇里看电影去,我突然有事儿,先回去哩。” 然后,他就像身后有狗撵似的,跑得飞快。 章灵芝几步越过小溪,过来就是一巴掌拍在她脑袋上,“小小年纪不学好,学你妈偷男人,要不要脸了你?” “你别瞎说,红兵哥只是送我一盒雪花膏而已,哪有啥偷男人。” 宋彩霞话还没说完,就被章灵芝拉拽着往小叔家去,骂骂咧咧道:“一个两个的无法无天了,都敢顶嘴了,你爸管不了你们,老娘可不惯着!” 章灵芝力气很大,拽得宋彩霞手腕生疼,她的眼泪瞬间就掉落下来,哭道:“奶,你真误会了,我没有!” 小叔宋长善家是一座红砖平层,此时他正在厂里,家里只有老婆章金凤带着两个女儿。 小女儿宋佳慧今年才两岁,趴在门外的树下玩石头,见到奶奶回来了,一溜烟跑进屋。 不一会儿章金凤就出来了,她靠在门边看了看章灵芝空着的背篓,不悦道:“咋空着手回来了?喂猪草呢?” 章灵芝讨好的笑了笑,“猪草还没割好哩,等会儿我再去看看哪儿有,莫急啊,我教训教训这小妮子。” 章金凤是章灵芝娘家的远亲,当初为了身边有个自己人,这门婚事还是她一手促成的。 没想到,章金凤嫁过来以后,把宋长善收拾得服服帖帖的。 只要章灵芝敢说她半句,她就闹着回娘家,为此,小儿子经常和她闹脾气。 章灵芝只能忍气吞声,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要教训去后头,我好不容易才睡着,你们在这儿吵,我咋睡?” “诶,妈这就去后头,不吵你,”章灵芝掐了一把宋彩霞的胳膊,一把将她推进后院的猪圈里,“啥时候把这儿打扫干净,啥时候再出来。” 猪圈门被一把关上,章灵芝站在门外得意极了,金凤要她隔三差五就把猪圈打扫一遍,说是里面味道太大,让她觉得恶心。 若是平时也就算了,可金凤如今可怀着她的金孙孙,自然要依着她的。 幸好自己聪明,大孙女不好惹,二孙女还管不住了? 只要拿捏着她私会男人的事儿,不但能让她乖乖听话,还能给自己干活,真真是一举多得…… 章灵芝一边咧着嘴,一边往外头去,喉咙里发出一阵如破鼓风机般干涩难听的笑声。 章金凤见不得她这幅猥琐模样,下巴往猪圈那边一挑,皱眉道:“你一个人在那笑啥呢?说说吧,这是咋了?” 章灵芝立马收起笑容,凑过去谄媚道:“你是不知道,那个小蹄子……” 接着,她添油加醋地把刚才在小溪边发生的事情给小儿媳好一顿说,为了显示自己的威风,又得意道:“你放心,我肯定把她看好,不让她给咱家丢脸。” 章金凤听完,沉默片刻才说道:“看着她干啥?彭红兵是个好人家,她要是有这个本事儿,能嫁去也行。” 对于章灵芝住在这儿,章金凤是一天都忍不下去了。 她又邋遢又爱管闲事儿,动不动就对自家指手画脚,虽说能帮忙做点儿杂活,可女儿大了能干活了,没她在,自己过得还顺心点。 不过…… 宋朝云用自己怀孕来威胁章灵芝搬过来,即便是有七成把握她不敢出去乱说,剩下三成也不敢赌。 章金凤想了想,凑到婆婆耳边,低声道:“不是说王家那个老二要不行了?让她把宋朝云劝着嫁去王家呗,咱就想办法给她去彭家提亲。” “她能听咱的?” “这就要看你的本事儿咯,”章金凤打了个哈欠,斜她一眼道:“人家彭红兵可是城里人,听说家里可是住小楼房的,他妈在商场当经理,经常去外省出差哩。” “那……能看上她?” 章金凤实在厌烦这个蠢货,皱着眉道:“只是说给她去提亲,人家看不上,干咱们有啥关系?万一要是看上了,彩礼钱不是随咱们提?” 不愧是章家的女儿,就是伶俐,这办法既能把那个扫把星宋朝云赶出家门,又能在王家赚一笔彩礼钱,还能在宋彩霞身上扒下一层皮。 章灵芝乐得脸上的皱纹都开了花,忙不迭的点头,嘴里嘟囔:“还是你的脑子好使,这事儿就包我身上!” “你还不去把她放出来?” “诶……” 猪圈里恶臭扑鼻,地面坑洼不平,满是泥泞和污水,宋彩霞踮着脚,捏着鼻子站在中间,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 一头老母猪懒散地趴在角落,宋彩霞刚有动作,它的脑袋就跟着她转动,眼睛紧盯着她,仿佛把她当成猪食,要一口吞下。 宋彩霞这个想法刚冒出来,后背就惊出一身冷汗,不敢再动。 正在一人一猪面面相觑时,木门被拉开。 章灵芝清了清嗓子,“出来吧,知道错了吗?” 宋彩霞快速出了门,委屈道:“奶,我真没做啥见不得人的事儿。” 章灵芝眼珠子一转,脸上挤出一抹笑容,“奶是相信你的,可我害怕你年纪小,被人骗呀,刚才听你婶子说了,人家彭红兵是好人家的孩子,不会做啥坏事儿。” 接着,她将宋彩霞带进自己屋里,先是一顿哭诉自己这么多年的不容易,对她有多好。 再是一顿夸彭红兵,说得他像国家栋梁,县城首富似的。 最后是一顿捧宋彩霞,说她年轻漂亮,有才有德。 直到宋彩霞走在回家的路上,脑子里还是乱糟糟的。 奶奶这些年确实对她还行,虽说偶尔脾气暴躁,但比起姐姐,至少没让自己在大冬天去溪边受那冻手冻脚的罪。 可这次,奶奶的话里话外却要自己去劝宋朝云嫁给王二麻子,这明显是把她往火坑里推啊。 宋彩霞正忧心忡忡,一道喊声打断她的思绪,“宋彩霞,要掉沟里去哩!” 一抬头,就见宋朝云站在屋檐下冷冷的看着自己,“不是让你照顾爸爸?这一下午去哪儿耍了?” 第二十七章 彩霞的小九九 面对宋朝云,宋彩霞盯着地面不敢抬头,许久才磕磕绊绊道:“我,我……” 宋彩霞为自己的心虚感到委屈,这一下午她又累又饿,鼻子里似乎还萦绕着猪圈的臭味,被打的地方现在也隐隐作疼,凭啥大姐不由分说就来质问她? 思考半晌,她捏紧拳头抬头道:“我都这么大哩,有手有脚还不能出去了?用得着你管吗?” 宋朝云酒醉后的难受劲本来就没过去,醒来后就开始忙碌着做豆干。 经过一下午,好不容易才准备得差不多了,她脑子昏昏沉沉,只觉得身心俱疲,实在没力气再和妹妹争吵。 宋朝云半眯着眼睛睨了一眼宋彩霞,皱眉道:“嗯,你说得对。” 说完,她扶着墙踉踉跄跄地往屋里去。 宋彩霞刚准备迎接一场怒骂,结果没想到姐姐就这么算了。 她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心中反而满是愤恨,为啥大姐不问问我干啥去了?不问我有没有吃饭?不去给我出头? 宋彩霞站在原地等了又等,也不见大姐再出来,她跺跺脚,径直去了彭红兵那儿。 她打算去找他算账,要不是这个臭流氓,她哪里会受这些罪? 一阵寒风吹过,远处传来几声狗吠,宋彩霞突然惊醒——这天都黑了,要是被人看见自己去找彭红兵,还要不要嫁人了? 想到这里时,章灵芝的话反反复复在她脑海中浮现,如果真像她说的,彭红兵家里条件那么好,被人发现好像也不是什么坏事儿。 她打定主意要自己去看看,看看章灵芝说的是真是假,不过结合早晨彭红兵的衣着打扮,还有二话不说就把雪花膏送人的样子来看,她有七成把握章灵芝说的是真的。 宋彩霞偷偷摸摸推开江家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里头寂静无声,几扇玻璃窗户折射着月光,四处一片漆黑。 只有一间屋子里还有灯光亮起,还有细碎的电流声响起。 宋彩霞猫着身子,放轻脚步往里走,轻轻趴在窗户上,只见彭红兵背着身正捣鼓着床边柜上的黑白电视,声音就是从那里面传来的。 彭红兵双手不停地转动电视上的天线,画面跟着他的动作晃了几晃,紧接着就冒出大片雪花点点。 “这鸟不拉屎的破地方,信号都没有,烦死了,”彭红兵调整几下,还不见画面,不禁烦躁地抱怨:“姑,我妈啥时候把我弄回去啊,我真不想在这儿呆了。” 宋彩霞定睛一看,彭玫英就坐在窗脚下,脸上挂着安抚的笑容:“年前总能解决的,你妈说了,过完年就让你去厂里上班,当光荣的工人。” “我才不去,那锅炉工有啥好当的?等我妈退休,怎么也得让我去当经理呗。” “你啊你,倒是想得美,商场领导正器重她哩,可不会这么快就放人,”彭玫英左右打量,看四下无人一边说着往前,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喏,你妈晓得你在这儿呆不习惯,早就把钱放我这儿了,省着点花啊。” 宋彩霞捂着嘴,俯下身,生怕一不小心就暴露自己。 刚才两人的对话,让她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没想到章灵芝说的都是真的,彭家的条件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好! 过了好一会儿,听到屋里没了声响,宋彩霞又小心翼翼地站起身。 她的目光一下子就被电视下那个打开的纸包吸引住了,里面是一小叠钱和各种粮票肉票。 她的眼睛瞪得老大,脖子也不自觉得伸得长长的,眼睛一眨不眨想要仔细数数里头有多少钱。 就在她看得入神时,脚下突然一滑,慌乱之中,下意识去抓窗户边,结果“哐当”一声,撞到了窗户。 就听彭红兵喊:“谁啊?” 宋彩霞脸色被吓得惨白,心都提到嗓子眼里,顾不上许多,拔腿就跑。 彭红兵来到窗边,打开窗户往外一看,就连宋彩霞急急忙忙离开的背影。 “是谁啊?”彭玫英凑过来问,“不是那个混子吧?” “不是,”彭红兵勾唇一笑,“是刮风哩。” 整个晚上,宋彩霞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一会儿是章灵芝答应给自己去提亲,一会儿又是自己在商场里随意挑选衣服的模样。 偶尔会闪过王二麻子要死不活的样子,但很快就被她选择抛之脑后,奶奶都说了,他们合过八字的,只要大姐嫁过去,王二麻子肯定能好起来! 宋彩霞一边在心里这么对自己这么说,一边迷迷糊糊进入梦乡。 而她身边的宋朝云早早就醒了,眼睛盯着屋顶,似乎在思考什么。 翌日,鸡刚叫,宋朝云就从床上爬起,轻手轻脚地打开箱子下面的抽屉,里头有一堆零钱。 她蹲在箱子边,把钱数了又数,一共十二块二毛钱,其中有两块钱是自己准备的零钱,再除去豆腐的进价三块五毛钱,还有卤料、豆豉、辣椒钱大概一块五毛,不算自家种的萝卜,这半天的摆摊利润有五块二毛钱。 如今普通工人一个月工资才四十多,就连小叔当车间主任,一个月工资也不到八十。 宋朝云虽然准备许多天才做成这半天买卖,能赚五块多钱她也很满意了,只要下回多做些豆干和萝卜皮,不愁不赚钱。 不过,这些东西总有吃腻的时候,现在人们条件好了,也愿意花钱给孩子买好吃的,做鸡蛋糕的事情得早些提上日程。 她把钱小心翼翼的卷起来,从墙角处抠出来一块土砖,再把钱塞进去,等砖盖好,完全看不出来里头藏了啥。 外头鸡又叫了几声,床上宋彩霞嘴里嘟囔几句翻了个身。 宋朝云站起身,抱着箱子进灶屋,她手脚麻利地点上灶膛,把悬挂在大梁上的豆干放进卤水锅里。 随着锅里的卤水“咕噜咕噜”冒泡,屋外也渐渐天亮。 宋朝云把柴火拿出几根,又把灶眼上的烧水壶拿下来,洗漱完以后,豆干也完全卤好了。 刚收拾好豆干,就听见屋外有人在喊:“大妮儿,鸡蛋给你送来喽!” 走出去一看,沈卫东正推着自行车站在坪里,车后座的筐里堆满鸡蛋。 第二十八章 长痛不如短痛 宋朝云把鸡蛋放进装满糠的盆里,再塞进橱柜最下层,准备出门。 宋彩霞伸着懒腰从里屋出来:“你要去赶集了?” 家里的萝卜已经全部做成了萝卜干,剩的不多了,宋朝云准备收完摊以后去附近转转有没有地方卖萝卜。 对于食材,她不光要求价格合适,更要质量过关,一时半会儿估计回不来,因此,她点点头道:“嗯,今天回来吃不了中饭,你们自己弄点儿吃吧。” 见大姐推门就要走,宋彩霞连忙开口:“姐,你不是说我在家照顾爸爸就给我零花钱?昨天应该挣了钱吧?给我多少呀?” 刚问完,宋彩霞就有些后悔,大姐应该忘了说昨天下午自己去了哪儿,现在问她,不是反倒提醒她了吗? 谁知宋朝云就像完全忘记这回事儿了似的,只盯着她的眼睛问:“你想要多少?” “我,我……”宋彩霞当然是要得越多越好,不过用脚指头想都知道大姐肯定不会给她很多,只能试探着说:“五块?” 宋朝云心中冷笑,但是脸上不显,眼角瞥过宋彩霞口袋里露出半截的雪花膏,还有她脸上没擦匀的膏子道:“昨天摊子被人砸了,没挣钱,过几天再给你吧。” 宋彩霞瘪着嘴道:“那好吧……” 宋朝云出门时发现沈卫东还没走,他站在石板桌旁的枇杷树下,身上的衣服被寒风吹得鼓鼓囊囊,整个人都像要被吹起来。 见到宋朝云出来,沈卫东还没张嘴,脸先红了,结结巴巴道:“你,你咋去集市,要我送你不?” 宋朝云有些奇怪地问:“你们今天不用去卖豆腐?” “我爸说王永刚是个无赖,肯定会缠着我们,让我们这两天先别去,要不你也先缓几天?” “不行,”宋朝云一口拒绝,“我昨天刚开始摆摊,今天就不去,肯定会影响生意的,有周营长在,他就算耍无赖也不敢乱来的。” 沈卫东拍了拍身旁的自行车,“那,那我送你去吧。” “用得着你送吗?”一道声音在身后响起,两人同时回头,就见江知屿推着一辆手推车站在小路的拐角处。 他半睨着眼睛,一张俊脸黑得像谁欠了他的钱似的,冷冷道:“喏,你的车,给你拿来了。” 宋朝云对沈卫东柔柔一笑道:“卫东哥,你放心去忙吧,我没事的。” 说完,她抱着箱子放在手推车里,大小刚合适,往前几步准备试试推车的手感,谁知江知屿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一双眼睛像饿狼似的盯着她。 宋朝云也不说话,冷着脸一把将他推开,握住推车把手就往黄土路上去。 小丫头片子,酒前酒后还有两副面孔!江知屿后槽牙都要被咬碎了,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宋朝云!” “干嘛?你要当小狗吗?”宋朝云回头问。 江知屿脸色铁青地站在原地,半晌才追上去,“王永刚怎么着你了?周营长又是谁?沈卫东在这儿干啥?” “江知屿,这是我的事儿,”听到王永刚的名字从江知屿嘴里冒出,宋朝云心中警铃大作,停下脚步认真道:“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有我的计划,我的打算,用不着你操心。” “你什么计划?什么打算?你能干啥?就凭你这小胳膊小腿?” 江知屿一边说一边大步往前,几步越过宋朝云,两臂一伸拦住她的推车道:“你不跟我说清楚,我就不让你走。” 两人就这样站在黄土路上,中间隔着一辆手推车,大眼瞪小眼,谁也不肯让谁。 沈卫东还站在树下,远远的看着两人互动,他们虽然脸上带着怒气,嘴里也不饶人,可作为一个旁观者,却看清楚,他们都在为对方考虑。 他摇摇头,骑上车迎着冷风往家里去。 江知屿见宋朝云的视线跟着他转动,冷哼道:“还看,眼珠子都要长人家身上了。” 宋朝云回敬一句:“至少我有眼珠子,比你有眼无珠的好。” 说着,她推车从江知屿身侧离开,“你不要再跟着我了,江知屿,我现在很着急,我要赚钱,要过好日子,没有时间和你在这里浪费。” “跟那个豆腐佬就能过好日子了?”江知屿问,“卖豆腐能挣几个钱?” 眼看江知屿跟着要到集市了,宋朝云生怕他和王永刚对上,一咬牙,说出来的话专往他心窝里戳: “卖豆腐咋了?不比你风餐露宿去跟货车好?起码人家有门手艺,还有稳定的收入,你呢?吃了这顿没有下顿,还一副高高在上看不起人的样子,江知屿,你别幼稚了行吗?我没时间跟你耗……” 江知屿的脸色由青转红,又由红变白,他的一片好意和自尊心被宋朝云丢在地上,还狠狠踩了几脚。 宋朝云推着车头也不回地往前,身后的视线仿佛要将她灼伤。 她明白,江知屿是骄傲的,这番话会让他受伤,也会让他远离自己。 可长痛不如短痛,只要江知屿能躲过失手杀害王永刚这一劫,远离又算什么呢? 宋朝云身体里却像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狠狠攥着她的心脏,让她疼痛剧烈直到四肢百骸,连呼吸都变得不够通畅。 来到集市时,这里已经陆陆续续地摆了不少摊子,一些昨天没买到豆干的村民们见到宋朝云,自动在她摊子前排起了长队。 宋朝云强压下心中的波澜,堆起笑容,指着旁边两个摊主,对顾客道:“各位大叔大婶,请稍等,昨天我被那王永刚欺负,幸好这两位大叔仗义执言,摆摊之前我先送他们两份豆干,一点儿意思,别嫌弃啊。” 两个摊主没想到自己不过是随口一说,还能被宋朝云记着,更没想到一块钱的豆干她说送就送,连忙站起来推脱:“这,这咋好意思哟。” “叔,要不是你们,王永刚还指不定咋讹我哩,你们就收着吧,”宋朝云把豆干塞过去,转头吆喝:“今天豆干儿做得足,大家都有,还是一样的,买十块免费凉拌,先到先得哟。” 第二十九章 买萝卜 与此同时,宋彩霞翻箱倒柜找出来一件素底红花夹袄,沾水把翘起来的发尾抚平,对着镜子涂抹了好几遍雪花膏,这才满意地笑了笑,头发长长些了,也算是能见人了。 她哼着歌刚出门,就见彭红兵已经等在外头了。 宋彩霞的脸上浮起红晕,恰到好处地低头微笑,“红兵哥,你咋来了?” “不是说好今天去镇里看电影吗?走呀,咱们出发喽。” 彭红兵靠在自行车边左顾右盼,生怕江知屿出来破坏气氛,幸好他一早就出去了,自己才有机会把车骑出来,不然走路到镇里,两条腿都要走瘸咯。 没有看到江知屿的身影,彭红兵松了口气,再回头,就见宋彩霞站在原地,脸上带着羞涩的神情,“谁跟你说好了,我才不去哩。” 彭红兵脸上挂着失望的神情,心里却是清楚,这村姑无非是在假装矜持而已,哪个好人家的女孩儿夜里还在男人屋外偷看? 她晓得自己有钱,以后还有去铁合金厂工作的机会,整个公社怕是没有比自己更好的男人了,她哪里能放过? 彭红兵以退为进道:“二妮儿,你要是不想去就算了,那我先走了。” 果然,他刚转身,就听见身后宋彩霞急切地说:“诶,红兵哥,别走呀,我,我去就是了……” 两人各怀鬼胎,骑车往镇里去。 这一上午,宋朝云一边做着买卖,一边警惕地盯着周围,她既担心王永刚突然出现来犯混,又怕他不来,这像一把迟迟不落的铡刀,让人不能心安。 直到集市结束,王永刚的身影始终没有出现。 宋朝云收拾好摊子,正要离开,旁边得了好处的日杂摊主热心地打着招呼:“宋老板,要走啦?多亏了你,今天我的竹刷子都卖出去不少哩!” 通过交谈,宋朝云得知这个摊主叫李福贵,家住红星一队。 到这儿摆摊半年了,日用杂货卖得不好不坏,但也能养活家人。 听到宋朝云有大量收购萝卜的打算,他连忙说:“我家有呀,我们家的萝卜可是整个村里出了名的好吃,你跟我去瞧瞧呗。” 红星一队?宋朝云有些迟疑,王家就在一队,那个地方她根本不想踏入。 可李福贵信誓旦旦道:“宋老板,你就去看看吧,我家的萝卜地就在山脚下,用山上流下的溪水浇的地,可甜啦。” 李福贵昨日全程目睹王永刚的无赖,也不晓得这个年轻的女老板怎么就得罪了他。 他看出宋朝云的顾忌,连忙保证说:“你是担心王永刚吧?你放心,我们虽说是一个大队的,可他家在山那头,走的都不是同一条道,碰不着的!” 宋朝云有些心动,李福贵这样说,她突然想起前世因为红星一队的萝卜好吃,他们发现商机,成了专做萝卜干小吃的村子,甚至卖到了省城,畅销了好多年。 在赚钱面前,王家的破事儿都无足轻重,她点头答应,推着车子就往红星一队去。 如李福贵所说,他家离王家确实隔了一座山头,溪水从山涧中缓缓流下,水流尽头就是一大片空旷的菜地。 “宋老板,萝卜都收掉了,”李福贵见她的视线落在空地上,连忙解释:“今年萝卜丰收,怕在菜地里糠心,就收了放在地窖里,等会儿带你去瞧瞧啊。” 宋朝云点点头,笑道:“福贵叔,您也别叫我宋老板了,摆个小吃摊哪里称得上老板,您就叫我宋朝云好了。” “诶,朝云丫头,”李福贵把扁担往上挪了挪,奉承道:“我看你是个做生意的好苗子,以后肯定大有作为哩。” 宋朝云并不把他的场面话放在心上,反而问道:“您过奖了,按理说这些地都在山下,村里应该不止您种萝卜吧?别人家也有吗?” 李福贵眼珠子一转,摸不准她到底要收购多少萝卜,万一要的量不多,又看上了别人家的,自己不是吃亏了吗? 他连忙摇头:“你去我家看看,保准你满意。” 两人说话间,就到了李家屋子前,如今除了几个条件好的会建红砖屋,大部分人家都是土砖房,李福贵家也不例外。 宋朝云刚走进院子就有一股恶臭传来,一个中年妇女正在院子外头指着上坡骂骂咧咧:“该死的王家人,天天往这边流臭水,最好明天你家的猪就都得了猪瘟,全部死了得了!” 李福贵放下扁担,听到老婆的骂声,脸上闪过一抹尴尬的神情。 又想道宋朝云和王家的龃龉,他说道:“王家人养了几头猪,本来他们说留着大粪沤肥,可前些日子下雨,他家的沼气池满了,全部漏在了我们这儿,这不,家里臭的不行,你莫嫌弃。” 宋朝云忍住捂嘴的冲动,问道:“你们就没上门要个说法?” “你是不知道,我们是外来的,整个大队都没几个姓李的,不像王家人,他们都是亲兄弟,又是一些不讲道的,我家那口子天天上门去干架,有啥用咧?哎,不说了,”李福贵摆摆手,大喊一声:“桂香,来客哩。” 陈桂香提着水桶往沟里一冲,臭味终于减轻一点儿,可上头的污水源源不断涌来,不一会儿,整个院子又臭气冲天。 “来客人咋不提前说哩?”陈桂香提着空水桶进来,两手在衣服上擦了一把,见到宋朝云,以为又是丈夫狐朋狗友家的女儿,抱怨道:“屋里啥都没有,咋招待客人?” 李福贵瞪她一眼,“这是五队长庆家的女儿,来看咱家的萝卜哩。” 管你长庆还是短庆,只要喝了二两猫尿,谁都是李福贵的兄弟朋友,家里的杂货都不晓得赊出去多少了,陈桂香撇撇嘴,“看萝卜干啥?萝卜而已,还能看出个花来?” “臭婆娘,带路就行了,啰里八嗦的。” 李福贵往前几步,拉过老婆在她耳边轻声道:“人家宋老板在集市摆摊,卖萝卜皮,我看她一天能挣这个数呢。” 说着,他伸手比了比,在陈桂香惊讶的眼神中又说:“她要收购萝卜,你快带她去瞧瞧。” 第三十章 毒芹 李福贵家的地窖建在灶屋的角落里,里面堆满萝卜,空余的地方只能站一人。 陈桂香指了指梯子:“喏,你自己下去看吧。” 防人之心不可无,宋朝云自然不会把自己的后背交给陌生人,她随意指了几个萝卜,摇摇头道:“你给我拿几个上来吧,我要第一排第五个,第四排第三个,还有……” “要几个萝卜而已,事儿还挺多,”陈桂香拉着脸,嘴里嘟嘟囔囔地爬下地窖,又按照她的指令取下萝卜。 李福贵坐在门槛上卷烟丝,抬头道:“头发长,见识短的女人,你别跟她一般见识。” 突然想起眼前这个人也是女人,尴尬笑道:“嘿嘿……不是说你。” 宋朝云点头,从灶台上拿起刀,切开萝卜,只见里面洁白紧实,手指用力,轻轻挤压,晶莹的汁水瞬间渗透而出,确实不错。 在李福贵心疼的眼神中,她一连切开三个,品质全都上好,宋朝云心中欣喜,脸上却不显现出来,“叔,你家这萝卜有多少?” 李福贵用手指沾了点口水,将纸打湿包住,点燃烟,思考半晌说:“光这地窖里就有一千多斤哩,还有一些晒干了放在后头。” 宋朝云疑惑问道:“你们种这么多萝卜做什么?” 李福贵还没回答,一旁的陈桂香啐了一口,怒骂道:“呸,还不是他那些酒肉兄弟,说什么城里有个国营收购点,高价收萝卜哩,让我们多种些,有钱一起赚,结果哩?我们担了一百来斤过去,人家说要减少……减少啥来着?” “减少收购配额,”李福贵嘬了一口烟,“那一百斤萝卜都是好说歹说才收了的,一分钱一斤,一趟路费都没赚回来……”: 宋朝云点点头,她对国营收购点的事情了解不多,但依稀记得从这两年开始,上面取消了对禽兽肉和蔬菜的派购,对这些农产品的收购更是逐渐开放。 因此,减少收购配额这一说法,八成是真的。 没想到李福贵夫妻能坦诚相待,宋朝云也给出诚意:“叔,你家这些萝卜两分钱一斤,我都要了。” “啥?”陈桂香瞪大眼睛:“你要这么多做什么?” “话还没说完哩,”宋朝云笑笑道:“您得给我送家里去,还要保证没有坏的蔫吧的,答应的话,现在就可以写字据了。” 李福贵夫妇对视一眼,眼中满是不可置信,“这么多萝卜,两分钱一斤,你真全要?” 宋朝云认真点头:“叔,我没开玩笑,只要你们能一直保持这个品质,后面也可以长期合作。” “那……我那些晒干了的萝卜皮你要不?”陈桂香试探着问。 “要!只要合格,我全要,不过这账嘛,只能第二天结,能不能答应?” 本来以为这么多的萝卜都要砸自己手里,听到宋朝云要采购,也只是抱着侥幸心理——万一她能买几个走呢? 没想到意外惊喜来得这么突然,就是……这第二天结账嘛…… 李福贵左右打量宋朝云,看样子不是会为了几个萝卜就不守信用的人,再说了,她还是江青山的侄女儿呢…… 他怔怔的想着,烟烧到尽头,两根手指被烟蒂烫得一哆嗦,李福贵把烟蒂丢在地上,碾了碾道:“行!我现在就给你送家里去!” “不急,我们先写字据。” 宋朝云拿出纸笔,郑重写下字据,两方签下名字,又按了个手印,这事儿算是成了。 她把推车交给李福贵,叮嘱道:“福贵叔,你正好帮我把车推回去,我家里有个妹妹,你就说我让你去的,有多少萝卜你记得自己写个数,晚些时候我回去再复称,咱们两方统一,才好结账。” 李福贵连声答应,将两筐萝卜放在推车上就往红星五队去。 宋朝云却掉了个头,一头扎进李福贵家后面的山里。 在此之前,宋朝云对王庄是敬而远之的,可听说他家养了几头猪,她反而想去看看了。 前世,宋朝云被赶回家,大妹二妹相继离开村子后,家里就只有她,上要照顾生病的父亲和偏心的祖母,下要帮忙抚养小叔家那两个年幼的孩子。 那年,章金凤继流产以后再次怀上孩子,章灵芝生怕又一次失去金孙,指使小儿子把猪圈里的老母猪卖了换钱,给儿媳妇补补身体。 结果老母猪发狂,一下把宋长璋撞成了残疾,后来章灵芝请了兽医过来,才知道老母猪误吃野芹菜,才变成这样。 为了不被责怪,章灵芝可不敢说那是她亲手摘回来的野菜,本来打算给孙女儿吃的。 只一口咬定,这毒芹是宋朝云摘回来的,为此,她被好一顿揍。 那次以后,宋朝云知道有些人一直盼着自己死,于是找来《植物志》天天看,就怕哪天毒野菜喂到自己嘴边,她还乐呵呵的吃了下去。 其中,她记忆最深刻的是“毒芹,全株有毒,多生于杂木林中、湿地或水沟边”。 宋朝云沿着山涧一边往上,眼睛一边四处搜查,可整个山上都被密密麻麻的植被阻挡,地面也落满杂草和树叶,要找几颗毒芹,谈何容易? 宋朝云按照记忆,仔细地分辨着地上的野草,头发被茂密的树枝挂乱,脸上也被割出几条血痕。 偶尔有几声鸟啼在寂静中响起,宋朝云伸直腰背,活动活动身子,又继续往前。 猛地,她踩在涧边一颗松动的石头上,身体完全不受控制地往前一滑,“哐啷”一声,摔倒在地。 幸好植被很厚,松针很软,除了地面有些湿滑,屁股有些疼以外,骨头没有什么问题。 她一边庆幸,一边要爬起,突然,余光瞥见在枯松针底下埋着的几株不打眼的褐色野草。 它们有些叶片干枯萎缩,但依稀能分辨出它原本的锯齿模样。 宋朝云拨开树枝,往前几步,小心地揭开覆盖的植被,连着土壤将它捧起来。 这是她除了前世偷偷把它丢进老母猪的猪食里,害得宋长璋被撞以外,第一次见到活生生的毒芹。 第三十一章 投毒计划 宋朝云猫着腰,在山林间又仔细搜寻了好一会儿,终于在一处隐藏的灌木丛后找到几株隐匿在其中的毒芹。 她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小心翼翼地将毒芹连根挖出,用旧布仔细包好,拍拍身上的尘土,准备下山。 刚迈出几步,她的脚步猛地顿住。 来都来了,就这么走了,不去王家看一眼,实在太可惜了。 这么一想,宋朝云毫不犹豫地调转方向,往山另一侧快步走去。 没一会儿,远处山坳里那一片密密麻麻的土砖屋就映入眼帘。 王家兄弟多,在这王庄村,他们王家的房屋就占了足足九成。 前世来得匆忙,根本没来得及好好观察周围的环境。 这次时间充裕,她找了一块大石头,隐匿在后面,眼睛四处查看,不放过任何细节。 只见山坳最高处的土砖屋里有人正提着木桶来回走动,偶尔还有细微的哼唧声音传出,这大概就是王家的养猪场了。 而离她最近的一间屋子格外突兀,屋外被刷了白色石膏,上面还贴着许多黄色符纸,几张红色喜字夹杂在其中,在一片黄色土砖屋中显得格格不入,这便是王二家。 老婆还没讨到手,喜字倒先贴上了,宋朝云心里清楚,王寡妇这是病急乱投医,她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生怕他有个三长两短。 就在她想得入神时,“吱呀”一声,王二家的木门被推开。 宋朝云吓得浑身一紧,立刻将脑袋缩进石头后,只敢露出一双眼睛,紧张地盯着那边。 从屋里走出来的正是王永根和王寡妇。 王寡妇颧骨高耸,眉毛微微往上扬起,脸上满是怒容。 她一把拉着王永根,几乎是连拉带拽地把他拉到屋子偏侧,见到避开了儿子,她眼泪像不值钱似的,哗哗地往下掉。 她一边哭,一边握着拳,用力往王永根身上捶打:“你去问问你那个弟弟,好端端的,干嘛去惹宋家那丫头?人家本来还后悔退亲哩,被他这么一闹,这下好了,整个公社都晓得二娃要不行了!” 王永根不敢对嫂子还手,闷头挨打,脑海里却浮现出宋朝云的模样,这丫头年纪轻轻,却敢当众退亲,还能把章灵芝逼走,最后更是在集市摆摊,听说生意还不错…… “跟你说话嘞,你聋了?”王寡妇见小叔子不说话,怒道:“当初要不是为了给永刚去偷鱼吃,他爹怎么会掉河里淹死?如今你们翅膀都硬了,就不管我们孤儿寡母哩,当初就该让王永刚饿死!” 这话王寡妇不知道说了多少次,王永根耳朵都要起茧了。 被淹死的是自己大哥,可如今被诅咒的是自己最小的弟弟,活人难道不比死人重要?更别说大哥都死了二十年了,天天听这话,王永根着实觉得厌烦。 他往后退了几步,猛地抓住王寡妇的手腕,皱眉道:“嫂子,她就是故意这样说的,啥时候你去集市瞧瞧就晓得,她可不是个好拿捏的。” “我不管!只要二娃能好,我才管不了那么多,”王寡妇哭得眼泪鼻涕糊了一脸,脸上带着恨意,“当初你们带大娃出去,结果害得他被蛇咬死,现在还不肯救我的二娃,干脆我跟他一起死了算了,也省得在这儿碍你们的眼。” 王永根听着嫂子的话,心里一阵无奈,她说的都是事实,自家兄弟不光让她成了寡妇,还间接害死了她的大儿子。 他重重叹了口气,无奈道:“嫂子,你放心,刚子已经去想办法了,实在不行,就算是绑,我也把她绑也给你绑来。” “那你要快些,二娃的身体是一天不如一天哩……”王寡妇的声音里带着绝望的哭音。 躲在石头后面的宋朝云把这一切听得清清楚楚,听到他们要把自己绑来,她惊出一身冷汗。 她的手紧紧抓着包毒芹的包裹,整个人像定住似的,趴在原地一动不动,可脑子却在飞速转动,不停地想着对策。 天色渐渐暗下来,猪场一直有人看守,丝毫没有松懈的迹象。 宋朝云原本投毒的计划落空,她满不甘心,却又无可奈何。 她咬咬牙,缓缓站起身来,活动一下早已僵硬的筋骨,身上的关节因为长时间保持同一姿势,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夜色愈发深沉,墨色的天空中没有一丝星光,宋朝云摸黑回到家时,已经是又饿又累了。 刚走进地坪,就见枇杷树下站着一个陌生的身影,宋朝云浑身一颤,难道王家人来得这么快? 她从石板下捡起洗衣棍,放轻脚步往前。 一步,两步…… 宋朝云数着步子,只要再近一点儿,就能给他一棒槌。 眼看越来越近,她高高举起洗衣棍,准备一击即中。 “啪嗒”一声,堂屋的电灯被拉开,宋长庆站在堂屋中间问:“大妮儿,你这是干啥哩?” “爸,快去喊人,有坏人!”宋朝云深知自己和父亲两人加起来都不是王家人的对手,只希望宋长庆能灵泛些,去把江青山喊来。 谁知对方跟着瞪大眼睛,一边四处观望,一边夸张喊道:“坏人?哪有坏人?” 过了一会儿,他回过神,指着自己鼻子问:“你不会是说我吧?” 宋长庆几步从堂屋出来,拉过女儿解释道:“下午你让人送萝卜来,我还以为送错地儿了,让他等你回来再说,这是他儿子哩。” 儿子?宋朝云这才发现,眼前的人不过十七八岁,长得和李福贵是有些相像。 “我让他找彩霞收货,她人哩?又出去玩了?”宋朝云皱着眉,心里对二妹去了哪儿大概有数,原本还以为她变好了,想给她一次机会来着…… “她还小,正是贪玩的时候哩,”宋长庆说。 听到这话,宋朝云抬头看去,脸上似笑非笑,“爸,你忘了?我和她一般大呢,要不我也出去贪玩贪玩?” 宋长庆面露尴尬:“你,你不一样。” 宋朝云一整天都提心吊胆的,没想到回来还要听这些难听话,她皱眉问道:“我哪儿不一样了?是比她多了一个脑袋还是两个胳膊?我出去挣钱,屋里还没个帮忙的,我又没个三头六臂……” 第三十二章 一波三折 李跃进看这父女俩一来一回,完全把自己给忘了,开口喊道:“萝卜,谁收呀?” 宋朝云正在气头上,被他一打岔,才想起还有外人在,回头道:“过称了吗?” 宋长庆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说:“过了,我就是不晓得你买这么多萝卜做啥子,所以不敢留下。” “还能做啥?”宋朝云把萝卜翻看一遍,没有损坏的,这才拿出纸笔签字,“总不能是自己吃吧?” 看她话里话外都夹枪带棒的,宋长庆皱眉道:“我问一句你答十句,现在是翅膀硬了,管不了你了是吧?” “我翅膀哪硬了?我又不是小的,还能贪玩,不光要挣钱,还要担心被人绑走,你们谁能替我想想?” 这段时间宋朝云既累又委屈,身体上的辛劳也许睡一觉就能缓解,可心里上的压力让她每天吃不好,睡不好。 宋长庆的话就像是压死骆驼的那根稻草,让她的委屈一瞬间如洪流决堤,倾泻而出。 “谁要绑你?一个女孩子家家在外抛头露面的,难免被有心人盯上……” 宋朝云简直要气笑了,她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这你就要去问问你妈了。” “我妈?那是你奶!”宋长庆怒道。 下午章灵芝就来过,她在宋长庆面前一顿哭诉,说自个儿在小儿子家不光要给一大家子做饭洗衣,他们还一分钱不给。 宋长璋家的白糖都是让她掏钱买,之前还赔了王家一些医药费,如今章灵芝口袋那叫一个精光,想着来老大家说一说,能不能让她过来住…… 宋长庆哪里能见母亲受这种苦,当下就想答应让她回来,可再想到之前女儿的决绝,又犹豫了。 刚送走章灵芝,李家人又送来了一百来斤萝卜,这个败家子儿,买这么多萝卜做啥?家里不是还有几根吗? “你说是就是吧,你们爱怎样就怎样,我管不了那么多了,”宋朝云身心俱疲,摆摆手,回头问李跃进:“你怎么还在这儿?” 李跃进看热闹看得正起劲,被她一问,愣了愣才道:“我,我这就走。” 接着,他一步三回头地往外走,等到离开他们的视线,一头扎进江家的后院,喊道:“江哥!宋家那丫头就是个母老虎哩,吓死我啦!” “哦,”江知屿正在翻箱倒柜找东西,他早就领教过宋朝云的厉害,听到李跃进这么说,也不奇怪,头也没抬道:“过几天我就走了,你多照看照看她。” 一想起白天宋朝云像刀子一般戳进他胸口的话,顿了顿又说:“不许提我!” 李跃进一副自来熟的模样坐在床上,两条腿翘着道:“你不是说年关路上不太平,准备年后再走吗?咋又要跟车出去哩?” 江知屿从柜子最底下找出一把刀,放在灯下看了看,刀锋发出森冷的寒光,“有些人说我吃了上顿没下顿,我得让她瞧瞧,我出去一趟,赚的比豆腐佬一年还多。” “那你带我去呗,”李跃进伸长脖子说:“我小叔总说我没个定性,不许我跟车出去,你悄悄带着我呗。” “只要李师傅同意,我也不是不行,”江知屿把刀放进刀鞘里,睨他一眼道:“就是一路上饭都吃不饱,还得守夜,就怕有人偷柴油,你想好了,你能吃这个苦?” “这有啥,”李跃进撇撇嘴,兴奋道:“路上还能跟你做个伴,也带我去见见世面。” “你妈能答应?” 一句话就给李跃进浇了一盆冷水,陈桂香的竹条子可不是吃素的,只要自己敢开口,免不了一顿揍,揍完以后也别想再出门。 李跃进像只鹌鹑似的缩着脖子,无奈道:“肯定不能答应。” 桂香婶子的脾气江知屿是知道的,其实也不过是一片拳拳爱子之心而已,不像自己,在这个家里妈不在,爹不疼的。 江知屿按下心头的羡慕,佯装发怒道:“知道不能答应还不滚?” 李跃进被凶得连滚带爬离开了江家,走到半路才猛地拍拍自己脑袋,宋家那丫头说有人要绑她,这么大事儿咋就忘记跟江哥说哩? 正要调头回去,突然,耳朵被一把揪住,陈桂香在他耳边怒道:“臭小子,学啥不好,学你爹到处交兄弟,一天到晚不着家,我可一顿好找。” 此时已夜深,黄土路上一个人也没有,猛地蹿出来这么一个人,李跃进吓得魂都没了,待看清来人,他连忙求饶,“诶,妈,轻点儿,耳朵,耳朵要掉啦。” 李跃进被揪着耳朵被迫往前,刚才脑子里的那点儿想法早就忘光。 “闭嘴,”陈桂香听清远处传来单车轱辘转动的声音,一把拍在儿子肩上,说道:“这么晚咋还有人?” 单车声越来越近,还有一道刻意的夹着嗓子的女人的声音在后头响起,李跃进想起村里人聚在一起经常说起的民俗故事,打了个寒颤,“妈,不会是啥脏东西吧?” “呸,就你这点胆子,也好意思要去跟车,少在这儿丢人哩。” 单车从两人身边极速过去,车后座女人的脸在他面前一晃而过,李跃进像见鬼似的脸色惨白,瞪大眼睛,“宋朝云,她,她怎么会在这儿。” 单车越走越远,来到宋家沟后,终于停下。 宋彩霞从车上轻轻跳下,扭捏道:“红兵哥,今天让你多破费了,这些东西我不能要。” 说着,她将怀里的包裹递过去,脑袋微微往一侧偏着,状似羞涩,却又恰到好处地露出自己最漂亮的下颌骨和高挺的鼻梁。 彭红兵似笑非笑,还是村姑好,一点不值钱的东西就能让她高兴得不行,不像城里那些女的,眼睛长在头顶上。 他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目光真诚道:“这点东西算啥,一点糕点而已,镇里没啥好东西买,下回带你去我妈的商场转转,给你买更好的。” “嗯,红兵哥,你真好,”宋彩霞闻言将包裹收回来,一双眼睛在月光下格外明亮,“那,那我先回去啦。” 第三十三章 管好自己 莫渡他人 宋彩霞刚进屋,就见灶屋里堆满萝卜。 宋朝云坐在一条小板凳上,俯身切着萝卜,一股涩味扑面而来。 “姐,这味道真难闻,”宋彩霞捏着鼻子瓮声瓮气道:“你切这么多萝卜干啥?” 宋朝云头也没抬,手上的动作也没停止,完全不想搭理她。 宋彩霞自讨没趣也不恼,把手里的纸包拧起提高,得意道:“别弄那个了,过来吃糖,这可是城里来的,村里供销社都买不到哩。” “喂,跟你说话嘞,”见大姐还是不说话,宋彩霞把纸包往灶台上一丢,“啪嗒”一声,台子上吃剩的碗哗啦啦掉下灶台,发出清脆的响声。 以前贪玩跑出门,回来还知道害怕,今天却丝毫不慌,还这么高调,怕不是觉得自己找着靠山了? 宋朝云菜刀往砧板上猛地一下立起,回头打量宋彩霞一眼,只见她脖子上系着一条鹅黄色丝巾,脑袋上也有一根新的发箍。 她不动声色地问:“你说啥?” “我说,”宋彩霞提高声音,“你辛辛苦苦弄那么多萝卜,能赚几个子儿?还不如人家随手一挥花得多。” 说着,宋彩霞凑过来,神秘兮兮道:“你知道我今天去干啥了不?和红兵哥去看电影嘞,一张电影票就花了两毛哩,你没看过电影吧?下回带你去看看。” 宋朝云看她一脸激动,开口问道:“零花钱不想要了?” 以前宋彩霞还会因为这点零花钱而感到心动,可如今,她见识过彭红兵的出手大方,哪里还在乎这么一点小恩小惠? 她仰起头,拉起脖子上的丝巾得意道:“你那么点儿零花钱能干些啥?看见这个没?大城市来的哩,五块钱一条,你能给我买吗?” 宋朝云看她半晌,直到妹妹得意的笑容僵在脸上,马上就要恼羞成怒,她才说:“不能,我不会给你买,但是只要你愿意,就能自己赚钱自己买。” 说罢,宋朝云不再看她,只重新回到座位上继续切着萝卜。 身后的宋彩霞看自己一顿炫耀没有得到想要的反馈,撇撇嘴道:“自己赚?说的容易,难道要像你一样起早贪黑去摆摊?还不如找个好人家嫁了哩……” 她说话声越来越小,既想看看姐姐的反应,又怕大姐骂她不务实,谁知宋朝云只一个劲儿自己切着萝卜,根本不给她半分眼神。 宋彩霞一脸粉打在屁股上,愣在灶屋中间,片刻后,她跺跺脚进了屋里。 宋朝云听到脚步声,一直僵着的肩膀这才松懈下来,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个人有个人的因果,插手别人的因,就会得了别人的果,管好自己,莫渡她人。 直到凌晨,萝卜才完全处理好,它们被切成薄片,一层一层撒上粗盐,放在原本用来盛水的大缸里,等杀出水,就能继续下一步了。 宋朝云又累又困,随意洗漱一番,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再醒来,日头已经高升,窗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她瞬间警觉起来,又想到现在是在自己家里,还是大白天的,王家人再大胆,也不敢在青天白日下来绑人,悬着的心这才落下肚子里。 “忆秋,你再喊她几句呗,我家孙子挑食的很,就爱吃她那口豆干,昨天没买到,半口粮都不肯吃哩。” “就是,你和宋老板熟,你喊她嘛,我娘生病哩,胃口不好,只想吃她的萝卜皮哩。” 几人在屋外叽叽喳喳,沈忆秋无奈道:“刚才不是喊了好几回了吗?她也没个动静,让她再睡会儿。” “那不行,”其中一人抬头看看天:“孙子还等着我回去做饭哩,好闺女儿,你就再喊几声吧。” “平时出摊那么早,今天没去,是不是生病了?”旁边的人接话。 沈忆秋闻言,觉得是这么个理儿,举起手准备再次敲门,“嘎吱——”门被拉开了。 宋朝云被阳光刺到眼睛,侧头躲了躲,只看清眼前晃动的人群,分不清谁是谁,她问:“这是干啥哩?” 沈忆秋抬脚跨过门槛,拉着她往屋里去,上下打量她一眼问:“昨天你去摆摊没事吧?王永刚有没有怎么着你?都怪我爹,说王家人不好惹,不许我去!” “他要怎么着我了,今天我能站在这儿吗?”宋朝云不想她担心,连忙道:“三叔也是为了你好,这么早你咋来了?” 沈忆秋伸出手指戳了戳她的额头,“哪里还早,太阳都晒屁股嘞,今早我出门去卖豆腐,见你屋里没灯,还以为你已经去了,结果一上午都没见你人,这不,集市上的婶子来买豆干,我说你没来,她们就跟着我来你家找你了。” 宋朝云原本就打算先避开王家人,可又担心自己的生意,还有那一堆订购的萝卜。 通过沈忆秋,集市上的顾客来家里接豆干和萝卜皮,这简直是刚打瞌睡就有人送来枕头。 她大喜过望道:“来,都进来吧,东西一直备着哩,就在灶屋,一个一个来啊。” 这一天,村里不少人都觉得纳闷,宋老大他们家咋这么多人来来往往的呢? 只见有人兴高采烈地拿着纸包从他家出来,在路上碰到熟人,聊了几句后,那人也赶忙往宋老大家走去。 难道他家有啥宝物不成? 几个乡亲满心好奇,走进宋老大家。一到地坪,他们瞧见众人都往侧屋去,便也跟着一同前往。 没过多久,这些乡亲也都提着大包小包,从宋朝云所在的地方出来。 年关将至,大家手里都有了些闲钱,再加上宋朝云卖的东西价格便宜又好吃,大家消费的热情愈发高涨。 不到黄昏,她备着摆摊三天的货,就被销售一空。 等到备货彻底清了空,宋朝云喊道:“各位,今天的都卖完了,明天有新品推出,欢迎捧场。” 顾客全部离去,沈忆秋一屁股坐在门槛上,问道:“你明天有啥新品?先给我尝尝呗。” 宋朝云卖了个关子,“保密,不告诉你。” “好你个宋朝云,今天我给你帮忙,忙得脚后跟都打后脑勺了,你还有秘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