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第一貌美如花》 1、山河村(一) 月华国是北州中心数一数二的大国,国都月安名胜数不胜数,古迹悠远无疆,人群熙攘繁华。 两个醉醺醺的汉子坐在天子脚下的酒楼旁——他们没有进酒楼的银两,只好退而求其次的选了隔壁的酒摊。 不过这并不影响他们高谈阔论着当今风云人物,品评天下高手,当今好似那排榜的文青阁没把他们两个人才收入麾下,实在是不得了的损失。 一醉汉打了个酒嗝,发问道:“你可知,如今这天榜前十,可是些什么人物?” 另一个很是不屑,觉得这考题甚是简单:“摘星院柳上玄,百妙斋杜元英,还有二十四桥池双鲤......三岁小孩都知道的东西,你也拿来问我?” 那醉汉听他如数家珍,摇摇头接着道:“那你可知,这掌天下美人尺的文青楼,把谁排在了第一啊?” 另一个显然对这个兴趣更甚:“还能有谁,可不就是那人比花俏的花明月。可惜这晓溪谷只留女弟子,不然我定要拜入她门下,好好与这天下第一美女来上一段旷世千古的师徒恋。” 先前那个醉汉得意的打断了他的想入非非:“错啦。” 他酩酊烂醉地端起酒杯道:“这天下第一的美人,可不是个女人。” 另一个不服:“不是女人,还是个男人当第一美人不成?我看你酒喝的未免太多了。” 醉汉并不理会他的奚落,高深莫测道:“可不就是个男人——那神剑门的燕红尘,可不就是个男人吗?” 另一个一听这个名字,酒当下醒了一半:“......哪个燕红尘?你说的是——那天榜第一,绝剑燕红尘?” 这个名号仿若平地一声惊雷,在这小小的一方酒楼门口炸了个轰天灌耳。 还没等先前的那个应和,隔壁桌听了一耳朵的酒客已经七嘴八舌的凑了过来:“可不是吗?我可听说那文青阁的阁主是亲自提的笔定的榜,哪还有假?” 又有一醉汉咋舌:“比女人还好看,那得长啥样啊?” 有人感慨:“谁知道?要能让我进那神剑门看上那位一眼,我死都知足。” 立马有人接话道:“拉倒吧,还想见绝剑呢,作儿个进东苑想见小燕雀儿一面,都让老鸨给轰出来了。” 众人哄笑。 东苑的小燕雀儿年芳十七,头起晚上刚施红妆,冠上了花魁娘子的百花冕。 众酒客谈笑之际,忽闻有一人迟疑道:“可是这位绝剑,不是早就离开神剑门销声匿迹了吗?都一百年没动静了吧。” 笑声渐止。 这人挺没眼色,没觉出自己败了同桌人的兴,小心翼翼地说出了自己的猜测:“不会是......死了吧?” 周围彻底安静下来。 众人面面相觑,头一个醉汉一抹脸,只觉得自己真是喝多了,脑子浑江作糊了:“......那些大人物的事,谁知道呢。” 他们很快将这点小插曲抛之脑后,又相谈甚欢了。 不过这点茶余饭后的闲谈,并传不到那些天高皇帝远的偏僻村县。 这些平凡的村落在远离帝国繁荣的地方悄悄生存,各家忙活着各家,并没有什么与帝国仙家同富贵共存亡的远大抱负,只等着花落花谢,又是一年春。 山河村作为不起眼的典范,却脱颖而出的有一个磅礴的名号。 山河村最初并不叫山河村,而是叫土河村,由来也很简单,村前有个臭水沟,村后有个小土坡,离村五里地的地方,有一座高耸入云的山。 站在山脚下往上看,只能看到烟雾缭绕的半山腰,让人一眼望不到头。 经村子里的老人们说,有个得道成仙的仙人路过此地,觉得土河村这名字太过俗气,实在配不上那座高耸入云的山峰,于是大笔一挥,替人家改了名头。 于是原本泯然众人的“土河村”被经此一役,摇身一变成了经仙人点化过的“山河村”。 而此时此刻,三名风华正茂的少年少女正行走在山腰的密林中,身上狼狈不堪,个个脸色都不大好看。 他们是打神剑门出来历练的弟子。 要说起这神剑门,便是大陆最负盛名的门派。九州四海,即便是最偏僻无人的极寒北境,提起仙门,也要头一个想起他们神剑门。 无他,神剑门曾出过一个霸了天榜百年的天下第一。 平常将他们神剑门的名号说出去,常人已经要抖三抖,可惜这山中尽是一些无人性的畜生,没人来听他们的出身。 而这座山也并不像表面上那样温和无害,穆正阳作为这届外门弟子里最出色的一个,也已经隐约生出些许退却之心。 他们在此见过了数只凶猛灵兽,刚从一只开了灵智的白虎口下连滚带爬的逃出来,此时脸上都挂了彩,早已在这丛深木浅中迷失方向了。 穆正阳已经在心中骂起娘。 “师兄,”最小的师妹戴含香怯生生的问道:“何时能有人接应我们?” 另外的男弟子也将希冀地目光投过来,等待着他的回答。 作为领头的师兄,穆正阳知道自己此时断不能漏一点怯,他沉声道:“我已经用传信木简告知师父此处情况,应当很快就会有人来找我们了。” 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与他们师门隔着不知多远,木简传得再快一来一回也要一天时间,传信木简一来一回至少任谁听来都知道,这只是句安抚人心的劝慰罢了。 初出茅庐的小姑娘抱紧了手中的剑,懂事地没再发问,只是脸色又白了几分。 忽然,自一旁的竹林间传来一声悠扬的鹿鸣,三人循声望去,是一只棕毛长角的梅花鹿。 这梅花鹿钟灵毓秀,像是通了人性了,又长的俊秀,不紧不慢的迈着蹄子向这边靠了过来。 三人放下警惕,队伍中的女孩更是不由心生喜爱,眼瞧着这讨人喜欢的梅花鹿走进,忍不住抬手摸了摸它的鹿角。 就在这一派人鹿一团和气之际,一只挂着风声的穿云箭“咻”的一声,擦着戴含香的脸飞过来,将这只鹿钉在了地上。 梅花鹿凄惨的发出一声嚎叫,蹄子在地上蹬了两下,然后僵硬的崩直,不动了。 鲜红的血液溅到戴含香不到半尺的地上,她尖叫一声,本来没什么血色的脸更白了。 另外一个男弟子将她护在身后,转头在一棵大树上找到了罪魁祸首。 那罪人收起长箭,轻手轻脚的从树上跳了下来,走近一看,才发现是个十五上下的少年。 “你干什么?”秦潮怒视他:“知不知道差点伤到人!” 那少年没理会,弯腰拔出那鹿身上的箭矢,收回了身后的箭筐里。他拿脚踢了踢那只倒地不起的鹿,“啧”了一声,似乎有些不满。 秦潮见他旁若无人,颇为不满的叫嚷道:“你差点弄伤我师妹,现在还想就这么一走了之?” 少年这才纡尊降贵的施舍他一个眼神,众人也方方看清他的样貌。 这小少年原本身着一袭泼墨似的黑衣,简单利索,瞧起来并不富贵,然而这会儿搭上了他的眉眼,那无甚出奇的衣着也跟着鸡犬升天了。 他左耳处着一点墨色,是一枚玄色的耳珏,黑得相当刺眼。 就是在美人遍地走的仙门修士中,也鲜少有如此的好相貌。 众人一时失言,戴含香怯懦的往穆正阳身后躲了躲,像是见生,只是脸蛋爬上些许殷红。 “怎么?”少年开口,语气不善,“莫不是想讹我?” 秦潮闻言,愤然做色:“你胡说些什么?我什么身份,用的着讹你?” 少年像是来了兴致,瞥来一眼:“你什么身份?” 在这见个活人可不容易,眼见着自家这没脑子的师弟三言两语就要给人得罪透了,穆正阳急忙出来打了个圆场:“我们是神剑门的弟子,在此处历练,方才我师弟也是见师妹受了惊,一时着急才出口鲁莽,还请小兄弟莫怪。” 一般来讲,神剑门三个字好比万应灵丹,只要喊出来,任谁不给三分面子。 秦潮见师兄亮出名号,便收了声,不屑的看着少年,等着他开始诚惶诚恐的后悔自己的出言不敬。 谁知少年比他更不屑道:“什么玩意儿,没听过。” 秦潮,穆正阳:“……” 这是哪个乡下来的山野小子! 秦潮气急道:“师兄,跟他说那么多做什么?左不过是一个没见识的村夫罢了。” 穆正阳不赞同的冲他摇摇头,觉得自己师弟这性子实在莽撞,这少年八成认识路,不能就这么跟人结仇。 秦潮不想在小师妹面前被人驳面子,他抓耳挠腮了想了半天,终于鸡蛋里挑骨头地想出了少年的错处,他指着那鹿,状似愤愤不平:“那你又缘何要射杀这鹿?不过山野一只无辜生灵,还险些伤着我师妹!” 那少年没成想这人能给一头畜牲叫屈,他嘲弄的弯起唇,嘴角扯出的弧度好看极了。 他没辩驳,只是抬脚毫不客气地往那只尸骨未寒的梅花鹿踩去,用行动代替了回答。 你说你的,我当狗吠。 秦潮刚要批驳这人惨无人道,谁知这鹿尸竟然原地抽搐起来,转眼之间,惹人喜爱的梅花鹿瞬间化成了一条漆黑的蛇尾,缓缓挣扎了一会儿,竟然冒出了一股黑烟,从原地消失不见了。 三人皆是被这变故吓了一跳,秦潮一肚子的嘲讽苛责就这么被堵在了嗓子眼儿。 穆正阳到底是师兄,比这两个初出茅庐的小孩子见多识广一些,迟疑片刻后,认出道:“这是......匿尾蛇?” 少年瞅他一眼,意有所指的嘲讽道:“倒也不都是废物嘛,也还是有人识货的。” 秦潮回过神,正要发作,穆正阳却拦住他,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匿尾蛇是一种罕见的魔物,它的尾巴会从蛇身脱落,会幻化成常见而无害的动物,以此来吸引它看中的猎物。这只匿尾蛇只是斩断蛇尾,蛇身估计还藏在某处,这魔物善匿,如今打草惊蛇,它一时半会儿不会再出来做害,但未灭其原身,实在是有些可惜。 “小兄弟,看你对这里很是了解,莫不是本地人,出来捕猎灵兽的?”穆正阳试探道。 少年没搭理他,故自将那断尾处理了,扔进身后的箭筐里,这才懒洋洋的道:“历练弟子的?那来错地方了。你们那什么神剑门没有养着野鸡的后院什么的?像你们这样的下回长长记性,去那儿就行了。” 这少年模样生的跟个小仙似的,却生了条讨命的舌头,嘴毒的厉害。 “实不相瞒,我们已在树林里迷失方向,”穆正阳略显尴尬的道,“还请小兄弟指个路,我们好出山去。” 许是怕他们死在山上嫌晦气,少年终于是大发慈悲的伸出一根手指:“一直往东走,有条小溪,顺着小溪的方向是往南......” 话音未落,一旁的少女忽然毫无预兆的痛呼一声,身体软绵绵的倒了下去。 秦潮吓了一跳,忙接住她:“师妹!师兄,师妹晕倒了!” 穆正阳让他喊的心烦,心说自己长了眼睛能看到,但还是耐下性子去查看戴含香的情况,却听少年道:“别看了,估计是中蛇毒了。” 穆正阳闻言脸色大变。匿尾蛇稀罕,能中它蛇毒的人更稀罕。这会儿要是在门中时还好说,如今地偏人稀,要是等门中师长来救,怕是人都要凉透了。 偏偏这个小师妹还是内门亲属,此次闹着要跟着出来玩,是万万出不得事的。 穆正阳翻遍了芥子,将能搜罗到的灵丹妙药尽数喂到了戴含香的嘴里,可却依然不见转醒。 他又看了一眼秦潮,这人此时抱着他的小师妹,急的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比他还急,指望不住。他只好病急乱投医,将求助的目光投向这个看起来颇为见多识广的少年身上。 被寄予希望的少年摊了摊手:“我又不是医师,看我做甚。” 穆正阳仍不放弃:“那附近可有医馆?劳烦公子指个路,我等修行之人,最讲因果。今日得公子一助,他日必涌泉相报。” 少年看着他这副坦诚的模样,脸色不变,转身去收拾自己的箭筐。 正当穆正阳以为这人真能铁石心肠到见识不救的切齿之际,却听前方传来轻飘飘的两个字:“跟来。” 穆正阳大喜过望,急忙道:“多谢小兄弟出手相助。在下穆正阳,还未请教姓名?” —— 山河村说大不大,一条笔直且泥泞的小路横穿村东村西,这时正是饭点,两边驻落的人家不约而同的飘起炊烟。 一个妇人却不合时宜的出现在这道上,按理来说,此时她应当在家给忙了一天农活的汉子洗手作羹汤,但她却扔下自家的汉子出了门。 这妇人生的清秀,脸蛋白白净净,她挽了一个颇为精致的发髻,拿煤灰描了眉尾,这会儿正垮了一个自己编织的竹篮,沿着这条不大宽敞的路往村头走。 篮子里是几个鸡蛋,和半袋面,还有一个小锦盒子。 她走到村头的一户人家,这户人家与其他嶙峋起来的砖瓦栅栏没甚不同,一样是灰黄的围栏,只是门上多了一块牌匾,上面漆红的四个大字跟光杆司令似的,孤零零摆在上头,摇摇欲坠——妙手回春。 旁人大概能根据这四个字,断定这大概是个药堂或医馆,可惜这字丑的根本叫人认不出来。 雪娘往耳后别了别鬓边的碎发,又细细的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确认了头发丝也精致得一丝不苟后,这才抬手要敲门。 “雪姨?” 雪娘让这一声惊着了,慌慌张张回过头,见是一张张自己不认识的生面孔,有些紧张的握紧了手中的竹篮,勉强漏出一个笑容:“是小夕呀,今天怎么回来的这么早?” 墨夕不留痕迹的扫过她篮子没遮住的一角锦绣色,颇为客气的笑了笑:“山上遇见几个外乡人,有一个中了蛇毒,我带回来给兄长医治的。雪姨怎么在门口?是要找我兄长的吗?是不是哪儿不舒服?刘大哥怎么没跟着一起来?” 他这一串连珠炮似的问句由浅入深,进退有度,给雪娘问得头晕眼花,听到“刘大哥”三个字后,她心虚的摆摆手:“不是......我也没什么事,只是碰巧路过。既然你们有事要忙,那我就先走了。” 墨夕点头:“不送。” 这会儿达到了自己目的,他又惜字如金起来,连装都不肯了,仿佛已经洞穿了她龌龊的心思,雪娘尴尬的像是逃离犯罪现场似的,连忙离开了。 叫人看了这么一出戏,墨夕半点不别扭,推开那扇陈年已久的木门进去了。 背着戴含香的秦潮抬头,仔细辨认牌匾上的字:“......什么回?回......回春?” 旁边的穆正阳犹犹豫豫的辨认起这几个狗爬大字:“......妙手回春?” 秦潮小声问:“师兄,这......靠谱吗?” 穆正阳心里也没底:“来都来了,先进去再说吧。” 里面的布置跟外头的牌子没半毛钱关系——圈起来的鸡鸭见了生人,一个比一个叫唤的欢腾:旁边立着木桩,倒着还没劈完的柴火:甚至还有一处小小的池塘,里面是......异常肥美的草鱼和鲤子,院子正中央是一座看着还算干净的小竹舍,放在神剑门是寒酸得外门弟子都不住的地方。 这里不像什么正经医人的地方,反而有点像是......哪个屠户的养殖场。 墨夕径直走进了竹舍,半响,又原模原样的走了出来,撂下了一句“等会儿吧,我哥在睡觉”,便无视众人,自顾自的捧起水瓢,看样子是打算给鱼添食了。 穆正阳脸上瞬间写满了大大小小的问号,他低声道:“墨兄弟,这......人命关天的事,能否进去催一催?” “师兄,干嘛与他多费口舌!”秦潮早已不满,“我瞧他就是个骗子!深山老林里头的野馆子,怎么信得?” 墨夕听了这话也不生气,手上依旧是忙着自己的活计:“是你们非要跟来的。爱治就治,不治就出门,不送。” 出山之后去最近的镇子至少还需半日时间,师妹能不能挺这么久还要另说,但眼前这地方也实在不像是靠谱的样......穆正阳一咬牙,心中做出决断。 忽而听见竹舍里传出一道懒洋洋的声音,清悦,却透着十足的不耐烦:“叮叮咣咣的,吵什么呢?” 继而是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穆正阳被这声音吸引过去,不由自主的看向那方窄窄的竹门,只见自里面走出一人,还未出竹门半步,便要死不活的一摊身子,软骨头似的半靠在那窄小的竹门上。 这男人长得怎么说呢......穆正阳在门中也算见过不少美人,这人单单看脸也就是个中上水平,但就是一双腿长的要命,往那儿一搁,那小小的半扇门框显得有点委屈他了。 男人好像刚刚睡醒,身上的衣服有点乱,像是随手拽过来披在身上的。 他懒懒散散的一抬眼:“哟,来客人了?” 2、山河村(二) 男人全身上下像是没骨头似的,乌黑的头发半散着,全然看不出半点医者风范。 纵使穆正阳此来一趟是为死马做活马医,也不由得一慌——这男人周身无半点灵力波动,显然是个凡人。 其实师妹中毒不深,我们还是另请高明。 这句话绕他喉咙里绕了三圈,不知因着什么缘由,到底没绕出去。 门框上粘着的那位上下打量他们一番,最后目光落到秦潮背后那虚弱的小丫头身上,了然道:“来看病的?进屋吧。” 说着,这人已经转身又回了那巴掌大的小竹舍里,三两句话的功夫里,也没见他踏出过这门槛一步,仿佛中了蛇毒的不是他们小师妹,而是这位名不见经传的神医。 穆正阳冲着秦潮使了个眼色,秦潮只好压下诸多不满,跟着进了竹舍里。 进去之前,秦潮一肚子腹诽。 这穷乡僻壤里出来的破穷医馆能有什么本事,无非是看他们穿的富贵,想骗点银两。他大概是忘了,自己方方逃过野兽爪牙,富贵的穿着早已染上血污灰土,现在看起来只像个叫花。 谁道竹舍里竟是另外一片天地——如若说院子里还算干净整洁,屋里只能算是一团乱麻。 喝完的酒瓶落了一地,满地的书籍不成条理,放眼望去几乎没有落脚地......穆正阳为了踱步,低头捡起脚边散落的一本书,不经意间看到书皮,只见上面赫然写着几个大字:霸道仙君俏花妖。 ......什么玩意儿? 他还心存幻想的觉得这没准是什么未听过的医书,不死心的往后翻了两页,终于心如死灰的确定了——就是一本不正经的志怪小说! 恰巧那男人回头,也不怪他无礼,只是笑吟吟的抽走了那个话本:“寒舍乱了点,见谅。” 穆正阳哽了半天,以他周道的礼数愣是没说出“多礼”二字。 男人从废墟中扒拉半天,终于扒拉出一张不甚起眼的凳子往上一坐,欣然道:“我姓燕,单名一个青字,你们叫我燕大夫,或者燕神医,皆可。” 听完他这一番大言不惭,说话向来周到的穆正阳愣是一句好听话也接不出来,他深吸一口气,从中挑挑拣拣,终于捏着鼻子选出了个还算叫的出口的:“燕......大夫,您这儿有没有能治匿尾蛇蛇毒的药材?我师妹中毒快一个时辰了,耽误不得。” 燕青有些遗憾他没叫出口的最后那个称呼,只伸出一根骨节分明的手指,抬起了小姑娘的脸,似乎在细细打量着她的模样值不值得自己救:“唔......瞧着面善。” 这话语气轻佻,秦潮终于忍无可忍,断定这货就是个招摇撞骗的臭流氓。 他拍案而起,怒道:“哪有不先看病先看病患模样的?师兄,这骗子信不得!” 而穆正阳此时就像站在一艘摇摆不定的小舟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最后他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低声呵斥道:“秦潮!不得无礼,师父教你的都忘了么?” 这两个字一出来,仿佛什么禁言咒似的,方才还跟个小炮仗似的秦潮,居然一下就闭口不言了,即便可以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不服气,但总归是不说话了。 看来“师父的话”对他来说,堪比真经典藏。 燕青闲聊似的道:“师父看管的这般严格,想必是个大门派。” 这会儿秦潮又挺了挺胸,十分傲然道:“我等师承神剑门,自然......” 话说到一半,他又硬生生的憋了回去。 这群凡夫俗子,不知道是从哪个山疙瘩里蹦出来的乡巴佬,别说神剑门,怕连修士都没见过一个,说多了只会自讨苦吃。 谁成想,这位看起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活像个闺阁小姐的燕神医却像是有所耳闻,了然笑着接道:“原来是神剑门,怪不得。” 这句连恭维都算不上的寒暄,却让穆正阳二人甚是感动,甚至心里已经升腾出些许相见恨晚——天晓得若是这人再冒出一句“什么玩意”,他们本就摇摇欲坠的自信心会被打击到什么地步。 蜷缩在穆正阳怀里的戴含香忽然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呻吟,这才拽回了众人的注意,只见小姑娘清秀的脸上一片青白色,唯有眼下暗淡,显然是中毒不浅。 燕青这才不慌不忙的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小药瓶,扔给了穆正阳,穆正阳伸手接住,里面只有一颗平平无奇的小药丸,于是他半信半疑的给戴含香喂了下去。 “这是什么丹药?可能解蛇毒?” 谁道燕青却道:“蛇毒解不了,这只是一颗普通的清心丹罢了。” 饶是穆正阳这般隐忍的好脾气也有些受不了。治不了明言就是,何必要如此戏弄与他们? 刚要出言质问,便又听他慢悠悠的补充了一句:“这姑娘只是被毒虫咬了一下,我倒不知你嚷着什么匿尾蛇的蛇毒是从哪听来的——伤口就在左脸上。” 穆正阳闻言,定睛一看,戴含香那没什么人气的小脸儿上有一处不大显眼的小黑斑,的确如燕青所说,是被小毒虫叮咬的,估计没什么大碍,没准再过一个时辰,就会因为她的护体灵气消散了。 是了,那断言戴含香中了匿尾蛇毒的少年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再见多识广,也不至于一眼就能看出来。他当时怎么就乱了心神,信了那少年的鬼话! 不过事已至此,当初还是他求着人家跟来此处,所以穆正阳这时只得忍气吞声道:“......燕大夫妙手回春,多谢。” 燕青心安理得的应承道:“谢倒不必,拿人诊金,替人治病嘛——你该付钱了。” 穆正阳本想赶紧拿些灵石离开此地,谁知摸遍全身,一块灵石渣也没找出来,他脸色难看地看向秦潮,只见他会意地靠过来,小声道:“师兄,咱们的芥子掉在山里了,眼下怕是......身无分文了。” 燕青似乎听到了二人的隐秘对话,似笑非笑的看向这边。 穆正阳尴尬道:“燕大夫,眼下我身上没钱,但我门中师长不日便到,不若......你宽限我们两天?” 这话说出去后,穆正阳只觉得自己上半辈子加这半辈子,攒下的所有脸皮都用尽了。 燕青倒是爽快:“成。” 穆正阳刚松口气,便听燕青又道:“我瞧你那佩剑挺值钱的,就拿你的剑来抵罢。” 听了这话,穆正阳猛地抬头看向他,只见燕青正弯唇看着他,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 神剑门中分三宫十二峰,其中最为盛行,也是撑起神剑门门脸的,是为剑修一派。而剑修或以心入道,或以剑入道,凡是修出灵心的,早已和自己的本命剑同生同源,如若本命剑损坏,剑修本身也会遭受巨大的重创。 百年前那位仙榜第一的剑修,据说就是因为他的剑折......而身陨的。 总而言之,剑之于剑修,是十分重要的,何况对于穆正阳这种灵心刚成,尚且不稳的剑修来说,更是不可或缺。 “......这个不行,”穆正阳摇头拒绝,“剑重于命,不可交。” 燕青听闻这话,像是听见了什么极好笑的事,又像是感慨,总之神色莫名。 他问道:“这话谁教你的?” 他问的莫名其妙,穆正阳略一思索才说了一句不像答话的答话:“自然是门中师长。” 燕青偏过头,又笑着说了句什么,只是声音不大,穆正阳没太听清,不由得问了一句:“什么?” 方才瞧那少年的样子,只是个身手俊俏的凡人,与修真界有关的事情怕是半点不沾,所以听了神剑门的名字,也没有一点反应;但眼前这位燕大夫,虽为他的兄长,却好像是听过一点的。清心丹这种丹药,虽然随处可见,但对没有修为的凡人毫无用处,他手上又怎么会有? 穆正阳出身贫寒,不像其他人家有钱买各式各样的天材地宝堆彻修为,如今能在神剑门弟子中有一席之地,全凭借他比别人多的一颗心眼和一点不大出色的天赋,所以遇事多想几乎成为了他的习惯。 没等他想出一个所以然,就见燕青摇头:“罢了。瞧在你师妹招人疼的份上,这次免了药钱,你们且离去吧。” 这话说的不太正经,但到底是他们占了便宜,于是秦潮只愤愤不平的护住戴含香,决定回去跟师父告状。 然而穆正阳却思来想去,至今未收到门中回信,而师妹一时半会也醒不过来,他们若是再回山中,恐怕就没有这次这么幸运了。 所以如此看来,如今最好的去处......除了这里,并无他想。 于是穆正阳又透支了下半辈子的脸皮,尴尬道:“燕大夫,其实我们眼下无处可去,能否......收留我们一日?” 秦潮不可思议的看向他。 还没等燕青答话,门口已经传来一声冷哼。 “还以为来了几个冤大头呢,”墨夕不知什么时候进了屋,正斜眼往这边看过来,“原来是捡了几个黏人的穷鬼。” 秦潮正想找他算账,他气结道:“还未问你,为何扯谎欺骗我与师兄,害得我们小题大做,将毒虫当成了匿尾蛇。” 墨夕理直气壮道:“我又不是医师,随口一说罢了,你们不信便完了。再说又不是我死皮赖脸非要你们跟来的,你怎能怨到我头上?” 这少年伶牙俐齿,一句也挑不出错处来。秦潮被他三言两语这么一说,也觉得很有道理,自觉理亏,于是气焰弱了下来,梗着脖子不说话了。 穆正阳却是看出来了,自家这个虎头虎脑的直肠子师弟,打起嘴仗来十个不顶人家一个,只好心中祈祷让他少说两句。 燕青在一旁津津有味的看完了一出闹剧,只觉得甚有意思。 家里的这个小崽子向来嘴上不饶人,即便相处数年,对他也照样不嘴软。可惜他对付墨夕自然有一套,别人就不那么幸运了,这小子呛别人的时候一句接着一句,有趣的紧。 见差不多了,他才站出来慢悠悠的打了个圆场:“哎,多两双碗筷的事,来者即是客。小夕,你去隔壁张大爷家借两双筷子。” 墨夕正色道:“我正要说这事。村子里出事了。” 3、山河村(三) “村东边传来了黑色的烟,”墨夕道,“还有人往河边赶,拿着水桶,没来得及跟我说上话——好像是走水了。” 燕青神色怏怏的应了一声,仿佛着火这点事对他来说还不如一场美觉重要:“那你去看一眼。我方被你们吵起来,现回去睡一觉。” 墨夕“啧”了一声:“燕十七,真懒得你。” 燕青没回头,有气无力的斥责一句:“没大没小。” 穆正阳自觉吃人嘴软,这会儿自告奋勇道:“我等闲着也是闲着,不如随墨兄弟同去,看能帮上些什么忙。 凡间走水也不过他掐个水诀便解决的事,况且戴含香如今留在这里昏迷不醒,他自然只好护好这“妙手回春”堂, 燕青没回头,只随意的摆了摆手,示意他们自便。 而墨夕则干脆利落的拿起外袍出门去了,二人连忙跟上。 秦潮回头瞅了一眼,嘀咕道:“你兄长脾气也怪,这外头起火了,还睡得下去。” 墨夕脚步不停,:“他身子弱,见不得风。” 穆正阳闻言一愣:“身子弱?可是有什么顽疾?” 他这一个接一个的问句显然给墨夕问的有些不耐烦,随口敷衍道:“嗜睡,睡瘫了,腿脚不便。” 穆正阳:“......” 秦潮年纪不大,孩童心性,性子虽冒进却不记仇,这会已经全然忘记自己与墨夕之前多么水火不容,好奇道:“不过我听你叫他燕十七?可是他家中排行?” 墨夕干脆道:“对,他排十七,我排十八,下面还有十三个弟弟妹妹。” 秦潮震惊道:“令堂......身体实在康强。” 康强个屁。 墨夕心中冷笑一声,觉得这胡诌八扯的说辞也就这傻子能信。 他是被燕青捡回来养大的,自然也不是什么亲哥俩儿。 燕青不是这的本地人,当年燕青领着他落在这的时候,这里还叫“土河村”。村子与世隔绝,几乎没有像样的大夫,要是有吹风得了风寒的也没人治,要是死了只能算命薄。 燕青初来乍到,听闻了这事,觉得有机可乘,于是挂上牌号上脉开始招摇撞骗,凭着会开几种止咳清肺的草药,在村子里混的风生水起。几年的时间,便成了人们嘴里最津津乐道的赤脚神医,他们也算在这山河村里彻底的落了户。 不过墨夕对此很是不屑一顾,觉得村子里的人能把燕十七捧成神医,可谓是相当的没见识。 他们家门口上那块匾,是村里唯一一个识字的老头提的——燕青在他啃面饼呛着的时候拍了他后背一下,给他卡在胸口多年的恶疾拍好了。 那老头去年撒手人寰,借来的几年寿命到底还了天地。 自那之后,燕青就从一个足不出户的少爷,彻底变成了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村里要是有个人家得病了需要他出面的,多是人家自己上门来寻,没人请得动他:要是有什么东西要取,他就把跑腿的差事扔给墨夕,不仅没工钱,还会让少年人顺手买壶酒回来。 以至于村里人都以为,燕大夫怕是染上什么不得人知的顽疾,许是伤着脸了,这才不肯出门见人。 而燕十七是他自己说的——无他,他认为十七这个数字相当吉利,是他自己给自己取得字。 这理由相当任性,相当燕十七。 他们朝着东边的火光走,路边连跪带爬的过去一人,墨夕眼尖,趁他跌倒摔个头仰天之前扶住了他,问道:“安叔,东边哪家走水了?” 惊魂未定的安叔拍了拍胸脯子,像是把一口四处乱窜的气咽回嗓子里,这才颤颤巍巍道:“那个......那个刘大山家的火灭不了啊!那是,那是鬼火啊!” 他这手舞足蹈的一通说,听得墨夕直皱眉,他安抚道:“安叔,别着急,你慢些说。是刘大哥家起了火吗?” 安叔咽了口唾沫,声音还是有些颤:“方才,我这正好路过这大山的家门口,就听里面有争吵声,还有人砸东西。唉,按理来说我不该掺和人家家务事,但那雪娘子忽然尖叫了一声,紧接着是哭喊声,我这一听,以为是这刘大山犯浑要动手,寻思这还得了?也管不了那许多,只好闯了进去。那刘大山家的婆娘哭哭啼啼的跑出来,身上带了血,我正要问,却见那火光一下子冲起来了,险些烧着我的眉毛!” 他说到这,言语里带了一点不易察觉的惊惧:“我和张大哥他们拿水去浇,拿布去盖,那火势都不见小,反而愈来愈大,刘大山家的房子整个都被烧着了——这不是鬼火是什么?” 如若真像他所言,那这火来的的确离奇。 墨夕道:“那刘大哥人如何了?” 安叔拜拜手:“那么大的火,连房顶都烧没了,哪还能留下什么人来。” 他说这话的时候倒不显得悲痛,一点也没了刚才那个拉夫妻架的热乎劲儿。 墨夕心中思量起来,回头看着这俩临时拉来的两个免费劳工。 打发走了安叔,那片火光又仿若逼近了许多,附近的村民们见灭火不成,早已四散逃开。还未走近,便觉得一阵灼热之气扑面而来,像是一条卷着火舌的热浪,贪婪的舔舐过来。 而雪娘不知何时逃了出来,跌坐在一旁,早已没了傍晚相见时的精致漂亮,仿若不知不觉般这么在靠近火焰的地方被炙烤着,竟无半点反应。 墨夕叫了她两声,不见回应,便皱眉收了声。 但这人还是要救的,火也是要灭的。 穆正阳试着掐了一个水诀,小半溪流的水凭空出现,化作一个漩涡,对着那火扑了过去。 再看那火——果然,这火不像是见了天敌,反而是见了养料一样,竟像是长出了无形的嘴舌一样,将这倾盆而下的大水尽数吞噬,并显得更壮大起来。 穆正阳见状,凝重道:“......这火遇水不灭,反增其势,不像是凡火,像是魔道的手笔。” 此言一出,秦潮脸色大变。 穆正阳沉思一二:“墨兄弟,这火似是活物,我这有一降魔罩,或可暂封这魔物,只是......我人微力薄,不知何时会出变故。” 眼下当然是解燃眉之急,墨夕微微点了点头,只见穆正阳伸手,一张破布自他手中出现,只见那破布越来越大,最后几乎与天幕齐平。这布不知是什么做的,那诡火竟烧不坏,不甘不愿的挣扎了一会,这才被打成了个包裹,飞回了穆正阳的手上。 墨夕瞧着这修士的神通,嘴上不说,心中却凛然起来。 穆正阳等人在他面前虽然表现得与他人无异,但终究与凡人不同, 自打又记忆起,几乎只有成天到晚绕着燕十七的鸡零狗碎事,什么仙法道术也只能从燕十七偶尔兴起时与他讲的三两句中听到而已,好奇归好奇,却未曾有实感。 是以他头一回见着这样的本领,除了一开始的惊诧,剩下就只是心想:我若是也修这什么道,也能做得如此吗? 幸好墨夕这些年来跟着燕青,别的没学到,却是早已将装模作样的本事练到家了,无论心中怎么想,他的面上便永远是一副老天老大我老二的骄矜样子,好似再大的能耐到了他这里也不过听一个响儿罢了。 于是他只是不声不响的点了个头:“多谢。” 穆正阳回了一个“不必多礼”,只在心里感慨:这少年不过一介凡人,头一次见着修士之能却无半点惊诧,还能不卑不亢,可见是个六根清净,心性坚韧的。 二人各怀心思,纷纷心照不宣。 既然火灭了,三人也打算动身回去,却听一道凄凄惨惨的女人的声音随风飘进了耳朵里:“不知几位恩人菩萨心肠,能否收留残身一晚?” —— 燕青看着他们三个人去四个人回来,多了这么个蓬头凌乱的女人回来,挑了挑眉,问道:“谁能解释一下,这位是怎么回事?” 墨夕耸耸肩:“问他们。” 就在一柱香前,他们要走的时候,这位雪娘拦住了他们,跪地便求。 那雪娘似乎目睹了方才他们压制火焰时用的降魔罩,就一口一个仙人叫着,哭的几乎上气不接下气,无论穆正阳怎么好言相劝,都不肯放开他的衣袖一分一毫。 一个女人哭的梨花带雨,尤其是一个温顺漂亮的女人,几乎没怎么费力气,秦潮就心软了。 平常师门里的师姐妹虽说个个美丽若谪仙,可哪个不是心高气傲,乍见了这柔软婉顺的凡间女子,这未尝人事的小修士哪里抗拒得了。 一路上,墨夕冷眼旁观秦潮对雪娘嘘寒问暖,心下了却,这女人方才丢了魂似的,怎么叫都不应,这会儿又甩不掉的黏上来,其中怕是有古怪,但却没有道破。 他心想:我也不管,让燕十七来治你。 这会儿墨夕看向蜷缩在院落里仿若一只小兽般的雪娘,心里却并不同情。 燕青算得上是一个喜美恶丑之人,村子里面生的可爱的小丫头总能得到他的亲手摘得一朵小花或几个甜美的糖果,唯有这雪娘,他每每都是避之不及。 其实原因也能猜到一二,无非是男女那点事儿罢了——只是墨夕百思不得其解,燕十七一穷二白,一个顶多会识字会看病的穷光蛋罢了,还爱穷讲究,这雪娘究竟看上他什么了呢? 4、山河村(四) 雪娘不是土生土长的山河村人,她家原本在城里,只是上面有一个埋头读书的大哥,下面还有一个刚生的乳弟,她大哥考了三年没考上,却把家里吃的不剩几个字儿了,于是她作为唯一的女儿,自然而然的就养不起了,父母一商量,决定把她卖到这给人当小媳妇,也能捞一笔聘礼钱。 雪娘没拒绝——她知道不拒绝会嫁给一个从未见过男人的做人妇,拒绝抵触了就会被打一顿,然后被迫嫁给一个从未见过的男人当人妇。 好在她运气不错,夫家人老实,虽然人粗俗了点,但对她却十分也好,纵然她一胎没生,也不像别家媳妇,动辄打骂。 也有她长得好的原因,大眼睛,皮肤白,山河村里找不出第二个这么水灵的女人。 村里的人都说她命好,嫁了个知道疼媳妇儿的。她听到这些话后,只是笑而不语——她觉得自己与这些嗑着瓜子成天到晚嚼舌根子的劳作妇女之间是没什么好聊的。 她留存着未出嫁前的习惯,每天洗脸描眉,吃饭前必须要净手,每当看着别的妇人灰头土脸的做好饭上田地里招呼自己家的汉子时,心中总会划过一丝微妙的优越感——她们是不一样的。 刘大山很喜欢她,并不觉得她这些小习惯有什么不好,反而觉得从城里来的女人,就是要有一些不一样才好,所以愿意迁就她,纵容她。雪娘就这么维持着自己的一点高傲,成为了整个山河村里最体面的妇人。 她一度觉得,就这么被刘大山养着惯着,这一辈子就这么过倒也不错。 可惜她遇见了一个人。 是她嫁过来第三年,因着刘大山想要个孩子,她肚子却始终没动静这件事,俩人几乎日日吵。与刘大山讲道理是行不通的,他也不会丝毫觉得是自己的问题。 她会在入了夜的时候会偷偷溜出门,沿着那条笔直的土路就这么一直走着,这能让她暂时忘却那些鸡毛蒜皮的烂事。 她就这么一路走到村门口,门口立着一棵根壮叶茂得老槐树,趁着月光正亮,雪娘隐约在那树下看见了一个人。 那人一袭白衣,看不清面容,似乎远离了所有烟火的尘嚣,独生出一片沧海遗世出来。 雪娘少时读过一点书,识得几个大字,不知怎的,就想起先生教过的那句“雪满京华,惊世无双”来。 那人侧过来露出半张脸时,雪娘只觉得自己的呼吸几乎要停止了。 —— 这雪娘究竟看上他什么了呢? 墨夕想不明白,干脆不想,歪着头看燕青。 燕青平日里是个挑剔又讲究的人,比如衣服要一天一换,床铺三天一洗,但是却鲜少发脾气。墨夕猜他大概是懒散惯了,遇到什么事,也有自己先替着着急,不用他老人家费那个心神生气。 就像是现在,尽管秦潮未经允许就决定擅自收留雪娘在他的院子里,他也只是垂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并不像是生气或是觉得被冒犯的模样。 只是秦潮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面前的年轻男人收敛了笑容后,无端给他一种不怒自威的压迫感。 此时他也回过味来——他们本就是借宿在此处,连客人也算不上,眼下还自作主张的带雪娘回来,也难怪人家不乐意。 自知这事办的不妥,秦潮也只好低眉顺眼的解释道:“燕大夫,我瞧她实在可怜,此事的确是......的确是我不周到了。” 燕青不语。 雪娘见他不言语,心下一狠,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泪如雨下:“燕大夫,大山死了,我一乡野妇人,日后怕是孤苦无依,不知还能往何处去,只求你收留我,哪怕日后便是给您做个洒扫女仆,做牛做马都当得!” 燕青摇摇头,并不为她这副玉惨花愁的可怜模样所动,十分铁石心肠道:“起来罢。我家人稀地薄,不缺什么洒扫女仆,做牛做马更是不必。你在这暂住几日,等给你夫君安排了后事,便离开这里,回娘家去吧。” 说罢,也不管她是否还跪着,转身径自进了那小竹舍。 秦潮不大忍心就见她这么跪着,上手去扶她:“你别伤心,等过两天,我们离开这的时候,顺道送你回去。” 雪娘恍若未闻。 “她还跪着呢。怎么办?”墨夕跟进了竹屋,干脆道:“你要是不想留她,要不我把她撵出去?” 燕青一听这话乐了:“你不觉着她可怜?” 墨夕皱眉道:“可怜什么?我看她不像死了相公,倒像是占了大便宜似的。刘大山的尸首还在他们家房子底下压着呢,她不去料理后事,还死乞白赖的要跟着我们回来。” 燕青暗道这小子看人透彻,平时瞅着像个嘴上没把门的,实际上心眼多的跟个筛子成精似的。他心里这么不知是夸是贬的把墨夕评价了一番,面上却一点不露:“那么漂亮的姑娘,让你挑出这么些错处来。” 墨夕像块没长缝的石头,直白道:“我没觉着她哪儿漂亮。” 听了这话,燕青倒是有鼻子有眼睛的一点头:“说的通。你既然见过我了,其他自然称不上是好看了。” “......” 饶是墨夕伶牙俐齿,此刻竟也无话可说。 因为墨夕的确不知道燕青长什么样。 燕十七此人,有诸多怪癖,其中一项,便是喜欢以不同面貌示人。他脸上常年盖着一张皮,墨夕猜测那应该是什么法器,问起燕青,他只说是熟人送的小玩意儿,算不上稀罕,但却挺有意思,可在上面描眉画眼,自个能画出一张脸来,这脸是美是丑,是圆是扁,都由执笔之人决定。 他这些年足不逾户,更是肆无忌惮,几乎一天换一张面容。早上墨夕若是看见从里屋走出一个陌生人,也见怪不怪,还要瞅他揽镜自照。 墨夕也好奇过他究竟长什么样,谁知这人竟臭不要脸道:“不是不让你看,只是为兄长得过于好看,怕你看后着相。这是为了你好。” 于是后来墨夕就算再好奇,也没说要看他真容的事了。 不过单看他身形声音,即便墨夕再不情愿,也得承认这病秧子可能的确长得不赖。 墨夕觉得听他自恋实在伤耳,便把话题又硬生生拐了回来:“那就不管她?我总觉得她身上有些古怪。” 他把方才去救火的事情原原本本的说了一遍,包括雪娘先前魂不守舍的模样。 燕青听完后不置可否,道:“先让她安安稳稳在院子里待着。有我看着,她翻不起什么风浪。” 墨夕听他这满不在乎到有些轻狂的语气,忍不住腹诽:要真出了事,怕是还要我给你挡刀。 不过他一张伶牙俐齿向来不对着燕青使力,只做出一副“你说的都对”的模样 此时夜已深,屋里只点了一根蜡,烛火明快的跳动着。 燕青打了个哈欠,在幽暗的烛光下露出一点藏不住的疲态,像是怎么都睡不够似的:“得了,我要睡了,外面那几个你安顿吧,别吵着我。” 燕青一天有大半时间要在床榻上渡过,墨夕也怀疑他是否真的有什么顽疾,可这死病秧子自己不肯说,只说是年纪大了容易困,嘴里没半句实话。 墨夕掐了灯,不声不响的出去了。 这院子说大不大,空房却不少,戴含香被搁置在了外屋的隔间里,安安静静的躺在床铺上,她还在因为毒性昏睡着,面容姣好的几乎有些脆弱。 此时夜深人静,空气沉谧得几乎有些骇人。 外屋的门“吱吖”一声,划破了这抹寂静,不知被什么人打开了。 来人脚步轻缓,慢慢的靠近了塌上的戴含香。小姑娘似乎做了什么噩梦,在睡梦中也不安的皱起了眉。 只见来人在怀中摸索片刻,摸出一把雪亮的匕首,好像分不清刀刃和刀把似的,颤颤巍巍地抖了半天才举了起来。 一道烛火忽然毫无预兆地亮了起来,整个屋子的黑暗被驱散一空,光线照在来人的脸上,正是雪娘。 她手里的刀“啪嗒”一声掉了,人也好似被抽空了力气似的,跌坐在了地上。 燕青居高临下的看着她,烛光只照亮他半边侧脸,神色莫名。 修行者浅眠,外面打坐入定的穆正阳和秦潮察觉屋内异样,连忙冲进屋子。 这会儿屋子小的好处便彰显出来了,动静实在太大,墨夕也被这动静吵醒,提着油灯与他们先后进来。 不过眨眼的功夫,这窄小的竹舍内便挤满了人。 秦潮看着屋子里这一幕,忍不住问道:“这是......怎么了?” 穆正阳看着地上的小刀,脸色十分不好看:“深更半夜,不知这是发生了何事?” 燕青并不解释,只是弯腰将地上的小刀拾起来。他脸上不见了往常的笑容,无端透出一股庄严的悲天悯人来。 燕青道:“你若就此收手,尚可回头。” 雪娘凄然一笑:“回头?事到如今,哪还有什么回头路可走?” 燕青摇摇头,似是轻叹一声:“你这是何必。” 这对话让人摸不着头脑,墨夕却咂摸出一丝不对劲来。 雪娘的脸白的没有一点血色,嘴唇也在抖,早已不见了平时的精致巧艳,只是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燕青,像是要把他囫囵个的装在眼眶子里:“我若不是如此做,你那眼神里可会有我一分一毫的位置?” 燕青不答,眸中是一片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似乎感觉面前这个女人可悲又可笑。 穆正阳几人却听明白了,只觉得自己看了一出狗血淋头的大戏——好一出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戏码! 不过墨夕确实清清楚楚的知道,燕青并未与她有什么接触,雪娘三番五次借着看诊的由头来竹舍,也都被彬彬有礼的回绝了。 不过怎么就看上了燕十七呢? 墨夕不由自主的把目光移到燕青身上,只见那人乌发如绸,烛光交映间,本照得他眉眼温和,偏他立得峭直挺拔,平白生出一股巍然而不可一世的惊世艳俗来。 ......看上他倒也不毫无道理。 “燕大夫,你还记不记得三年前的中秋夜?” 雪娘突然莫名其妙问了这么一句,让人没由来的觉着摸不着头脑。 但雪娘像是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一样,突然来了精神,她紧紧的盯住了燕青,眼睛亮的吓人:“三年前的那个中秋夜,我在槐树下看见的那个人,是不是你?” 5、山河村(五) 燕青居高临下的看着雪娘,堪称平静道:“你记错了。” 然而雪娘却像是没听见似的,痴痴地笑了起来:“怎会认错?除了你,再无第二个人会那样彬彬有礼的叫我‘雪姑娘’了。” 她近乎贪恋的看向燕青,仿若在看一场镜花水月的美好:“你明知道我心悦你。” 燕青摇摇头,近乎无情道:“刘大山与你夫妻数载,他待你真心实意,你夜半发热,是他提灯来与我讨药,不眠不休煎熬汤药,衣不解带的照拂与你,如今你却说,你心悦与我?” 他的口吻略带嘲讽:“如此廉价的心意,恕燕某不能接受。” 雪娘低着头不说话。 燕青垂眸:“孽缘。” 这两个字像两把利剑一样,狠厉的插进了雪娘的胸口,眼泪夺眶而出,她崩溃道:“我......我没想害他,我也没想害任何一个人,我......”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雪娘只觉得整个世界安静下来,唯有一道蛊惑的声音自她脑海中响起: “咱们可是说好的,你替我杀了那女孩,我替你实现你的心愿。如今想出尔反尔,这可不成。” —— 傍晚,她坐在刘大山为她买来的铜镜前,照常梳发。 镜子里的她唇红齿白,却不知为何,总似有黑烟缭绕。 雪娘皱眉,正觉得奇怪,却见镜子里的人笑出来,竟然口吐人言:“我知道你想要什么。” 雪娘心下惊骇,这声音却好似有什么魔力般,叫她喊不出声,脚下也动不了分毫。 “你替我去做一件事,”这声音缓缓道,“我就能为你实现心愿。” 理智告诉雪娘,她应该拒绝,这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 可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我该怎么做?” 那声音好似满意的笑了一下:“你不是讨厌这里吗?作为礼物,我便替你烧掉罢。” 外面火光冲天,她最后的记忆停留在刘大山那张平凡却又慌张的面孔上—— 众人听不见这声音,只看见雪娘蓦然沉静下来,目光呆滞,僵楞在原地不动了。 燕青却面色一变,低喝一声:“墨夕,过来!” 墨夕原本离她最近,听了这一声想也没想,身体先条件反射般往燕青的身后窜了一步。 只见雪娘周围“腾”的一下升起一层滚绕的黑雾,张牙舞爪的钻进了雪娘的眉心,化作了三点血红的印记。 穆正阳瞳孔微缩:“魔印?” 秦潮闻言大吃一惊:“她入魔了?” 修仙一路向来艰难,从入道开始,不知多少人在摸爬滚打中寻求大道。然魔之一道,需有强而无法割舍的执念,以心入魔道,自此无缘大道三千,走上一条更为崎岖的路。 秦潮从未见过一个正经八百的魔修,但师长师兄从小给他贯彻的魔道种种立马响在耳畔,他只觉得相当不现实:方才还手无缚鸡之力的一个妇人,在他眼里与仙途魔道八竿子打不着,这么一会就变成魔修了? 墨夕从他们的语气中大致推断出魔修怕不是什么好东西,不由得看向将他护在了身后的燕青,心中纳闷:这人平常病病歪歪的,怎么这会儿反应这么快? 而眼下显然不是一个发问的好时机。戴含香恰巧在这时幽幽转醒,迷茫的看着眼前熟悉的和不熟悉的人,显然还在状况外。 只见那雪娘眼神决绝起来,发了狠的一把将床上的戴含香拽了起来,可怜小姑娘还没搞清楚状况,就这么稀里糊涂的做了她的人质。 秦潮失声叫道:“师妹!” 戴含香终于彻底清醒,后知后觉的发现眼前的情况不是太妙。她试图运转周身灵气,却不知道挟持她的这人用了什么方法,竟使她觉得周身灵力滞缓,周转不开了。 秦潮这时只恨没能回到几个时辰前,把张罗着带这个女人回来的自己狠狠一闷棍。 他抽出佩剑,愤然道:“你放了我师妹!有本事来跟我打。趁人之危算什么本事?” 穆正阳摇摇头,脸色苍白道:“没用的,她如今什么都听不见。三道魔印,我听师尊提起过,那可是道行相当的魔修才能修得的印记,她怎么......” 没容他细想,雪娘手上微微收紧,戴含香那白白嫩嫩的脖子上瞬间多了几道红痕。 杀了她!杀了她! 雪娘只觉得头脑一片空白,只余下这个声音。 杀了她! ......对,只要杀了她,她就解脱了。 她眉间三点魔印骤然发起红光,像是什么不详的征兆似的,在众人脑海中猛地拉起了警报。 穆正阳也顾不得许多了,正要祭出佩剑与这魔修殊死一搏,电光火石之间,却有人先一步夺了他的剑。 他作为一个外门弟子,既无家世也无靠山,剑只能是自己出钱找人锻造,奈何他囊中羞涩,比不得秦潮之流,所以这剑只是用普通寒铁所治,并不锋利只胜在便宜。 平常用多了,剑尖已然发钝了。 但夺剑之人只一剑—— 便见寒芒惊天动地,铁剑争鸣作响。 穆正阳不知为何,此时十分不合时宜的想道:原来我这把破剑,竟也能发出这样的光。 血光漫天,雪娘挟制着戴含香那只手眨眼间落了地,与主人分崩离析。 可怜的戴含香忍住了鼻尖的血腥味和想要尖叫的冲动,硬生生的保持着清醒逃出了雪娘的桎梏。 秦潮呆若木鸡,还未从这一变故中反应过来。 燕青单手握着他的剑,身影如屹立青山。 他随意的将剑丢还给穆正阳,漫不经心道: “算还了诊金了。” 墨夕最先回过神来,可还未等做何反应,变故又生。 雪娘被削去半臂,却像是不知道疼一般,恍若未闻的抬起自己另外一只手,以指为刃,竟然一把插进了自己的胸口。 戴含香被这一变故吓呆了,大概想不通这挟持自己的疯女人为何要突然自残。 血液顺着雪娘的胸口喷薄而出,却不是鲜红色的,竟是诡秘晦暗的黑色。 她额前三点魔印兴奋的闪烁着红光,地上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图腾,上面的线条诡异的扭曲着,将雪娘整个人圈在了里面,贪婪的吞吃着她身上流出来的黑色血液。 这图腾好似一个什么阵法,黑雾缭绕间,无数妖魔鬼怪想要自其中,眼看这就要挣扎而出。 而雪娘像是濒死的鱼儿,痛苦的挣扎着。她逐渐恢复了一点神志,这才发觉自己倒在血泊之中,左臂血流如柱。 她觉得自己怕是没命活了。 不知为何,这临死之际,她第一个想起的,竟是自己最看不起的丈夫。 是了,她还记得起火之际,他不顾自身安危,奋力把她推出了门外,自己却被半截房梁挡住了去路。 她对不起他。 雪娘闭上眼,等待着死亡将至。 可她等来的却不是冰冷的痛苦,反而觉得身下暖融融的。 她错愕的睁开眼,却见图腾之上无数妖魔被一柱白光照射,痛苦的嘶吼起来。而那光芒的来源,正是燕青。 “此时放弃未免过早,”燕青似是笑道,“我既为医者,自当医身患,治心疾。” “万万没有道理,是让你死在大夫这儿的。” 只见燕青一抬手,不轻不重的那么往下一压——只一瞬,那图腾便黯然失色,仿佛能吞噬天地的红光霎时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天地间寂静下来,漫天的群魔乱舞眨眼之间就这么销声匿迹了。 墨夕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燕青好像被那简简单单的一个动作抽空了力气,脸色有些白,却依旧站如风刀霜剑。 墨夕瞧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他以前同他说过的那句“为兄长得过于好看”倒也不是空穴来风了。 6、山河村(六) “何方魔修在此作孽?” 一声宛若钟鸣的浑厚嗓音蓦然响了起来。 穆正阳原本还在怔神,这会儿听到这道声音,压抑不住惊喜的道:“是师父!” 墨夕透过窗户望过去,只见屋外自远处天边飞来一人,此人御剑腾空,不过顷刻之间,便如一根鸿毛般稳稳的落在了地上,漏出一张年轻的面孔来。 言无霍接到弟子传信时,是一天前。 这座山是他特地挑选出来送弟子去历练的,原本应当万无一失——这只小队中有一个是掌门千金,平常他们几个长老都把这小姑娘当做没长牙的娃娃照顾,所以这次表面上是历练,实际上就是挑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让她去玩的。他还专门指派了一个他座下办事最周到的弟子,虽然资质不算上乘,但会体贴人就行了。 山上他也亲自去探过了,连开了灵智的灵兽也没有几只,胜在风景上佳。 谁想就连这么堪称“小孩过家家”的历练,竟然也出了问题。 言无霍生怕那娇贵的掌门千金出什么事,连夜从千里外的神剑门御剑赶来了,如今看着这座山,哪哪都透着不对劲,甚至在村子里感受到了一股直冲鼻尖的魔气。 他还没等观望这魔气来源,这股浓郁得呛人嗓子的魔气却又像是碰见了什么硬茬,忽而烟消云散了。 着实奇怪。 “言叔叔!” 戴含香算是言无霍看着长大的,与他十分亲近,这会儿见了他一下有了主心骨,方才强压的惊惧一股脑的找了回来,小姑娘委屈的瘪了瘪嘴,忍住了没掉眼泪:“您怎么才来啊。” 言无霍先是不留痕迹的打量了戴含香一眼,确认了她能跑会跳,不像出了什么事后,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他转头看向穆正阳,发问道:“我方才见此处魔气冲天,发生了什么事?” 穆正阳平复了一下心情,解释道:“师妹在山中中了虫毒,我等机缘碰巧下带师妹来此处医治,不曾想这村中竟有魔物作祟。这个村妇原本是遇难被这里的主人收留,却不知为何,竟然当着我们面入了魔。” 言无霍不愧是师长好,作为辈分比三个小崽子高出一截的存在,见识也相当高出一截。他只是看了一眼雪娘,便几乎一眼认出,这并非入魔,而是邪念被恶意引诱,为虎作伥的倒霉凡人罢了。 只是这凡人若是被魔修盯上,结果就算不死也多半会陷入疯魔,可谓是再无宁日。 可眼前这个女人,虽然此时算得上是狼狈不堪,可意识居然是清醒的。 言无霍虽自视甚高,但也明白自己手下的这几个毛都没长齐的崽子还没有这样的能耐,能让几乎陷入死地的“怅鬼”起死回生。 不过世间之大无奇不有,那魔修临了良心发现或者是这女人心智坚定及时摆脱控制也不是不可能,要不然就是有人出手相助...... 他的目光在燕青身上落定,带了几分审视。 穆正阳极有眼色的介绍道:“师父,这位是燕青,燕大夫,他是此处医馆的主人,方才也是他出手相助。” 秦潮回过神,紧跟着道:“对,多亏燕前辈救下师妹,不然我们真着了那魔修的道,后果不堪设想!” 经方才绝艳一剑后,燕青在这两个师兄弟的眼中显得格外高大,已经从“不学无术的无能庸医”升级成了“燕前辈”了。 言无霍不留痕迹的上下打量了燕青片刻,发现此人身上并无灵气波动,显然是个凡人。 可能是灵力过于薄弱,也没准是佩戴了隐藏修为的法器。 言无霍转眼间便思考了数种可能性,就是没寻思眼前这人的修为高出他到看不出深浅的地步这个可能。 无他,这偏僻乡野突然蹦出来个金凤凰的可能性太低,至于这两人的吹捧——言无霍权当他们短见薄识,两个外门出身的弟子能见过什么绝世高手?没准是这人耍点小技俩就给这俩没见识的唬住了。 于是他自报家门道:“在下是神剑门谷雨峰主,不知阁下是?” 燕青微微颔首:“无名小卒,不足挂齿。” 言无霍自然知道这不是一句自谦,而是不愿透漏,好在其实他也只是出于礼节询问,并不真的在乎,于是道:“我辈之人向来讲究知恩图报,燕大夫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我门自当竭尽所能。” 谁成想这燕青依旧是惜字如金道:“不必。” 墨夕虽然还沉浸在自己平日肩不能抗的兄长竟提得动剑这一震撼中,但此时还是敏感的发现了燕青不太明显的小情绪:燕十七好像不大喜欢这位从天而降的峰主。 按理来说,言无霍背靠神剑门,修为不算顶尖,但在修真界也是顺风顺水,任谁都要给三分薄面,自报家门也是为了给燕青一点下马威,没成想对方并不吃这一套,他自诩身份,断是舍不下这张老脸再问第三次了。 双方一时僵持了起来。 戴含香作为掌门千金,能备受宠爱不仅是因为身份尊贵,更有她本人性格柔和婉顺,惹人喜爱。 她察觉到几人之间不同寻常的气氛,此时十分适宜的探出头来,不留痕迹的打了个圆场:“多谢燕大夫救了我。” 燕青似乎也对她格外宽容,终于说了句像模像样的人话:“姑娘不必多礼,行医者无术不医病,无德不行医。这是燕某职责所在。” 言无霍眼皮跳了一下,心里浮现起和他徒弟一样的想法:原来这货对人不对事,漂亮话只讲给漂亮姑娘听! 也非是他想赖在这儿不走,修真之人与凡人不同,看重因果循环,信从有因种下,必然有果生出,若是苦果,理当从因斩断。如今燕青已经和戴含香结下尘缘,若想斩断这段缘分,这个人情他是不得不帮戴含香还上的。 他冷哼一声:“修仙之人讲究因果报应,从来不欠别人人情,你莫要叫我们为难。”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任谁不就这么顺坡下驴受了下来。 可惜燕十七何许人也,只见他垂下眼,言简意赅道:“听不懂,说的什么玩意儿。” 言无霍:“......” 大约没见过这么给脸不要脸的,言无霍一时气极无言。 穆正阳左思右想,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师父,燕大夫的兄弟墨夕虽为凡人,但身手了得,见识非凡,定是根骨上佳。我们先前差点被匿尾蛇引诱,也幸亏墨兄弟指点迷津。不如我们将他带回门派,让他入门修炼,也算是......还了燕大夫的情?” 燕青跟看大傻子似的看向穆正阳。 言无霍听了这话,终于注意到燕青身后那个个子不高的少年——这小孩突然被点了名字,也不见怵,只防备的盯着自己,像是怕自己没忍住他哥的胡言乱语,会冲上去咬他一口似的。 能身为凡身却识破匿尾蛇的伪装,定然是六根清净,心性坚韧。 他挑剔的打量墨夕半响,终于勉为其难的点了个头,算是认同了穆正阳口中的“根骨上佳”。 神剑门这三个字所承载的含义,不仅仅是一个门派那么简单,它所代表的是整个修真大陆最顶尖的实力与最威望的势力。无论因何进了神剑门,即便只是最普通的一个外门弟子,这便也算是一脚踏入金字塔最顶端,从此修仙之路不说顺风顺水,至少所享庇护就已经高出了其他门派一大截。 在言无霍看来,这对于还未入道的墨夕来说,已然算是天大的恩赐了。 然而燕青却相当不识好歹,想也没想得拒绝道:“不成。你们把我弟带走了,谁给我烧水做饭,我吃什么去?” 就好像在他看来,没有比吃饭睡觉更大的事。 言无霍气结:“能入我神剑门修炼,是此子的荣幸!你知不知道外面多少人挤破了头,砸了多少灵石法器,只是想窥得我神剑门一角内里?” 任他千吹万捧,燕大爷还是铁石心肠的不为所动:“谁稀罕——我已想好了,这地方不能再住人了,你给我们再找个房子,就算你还了我的恩了。哎,记住了啊,要能养得下家禽的,不然我们这几十只鸡没地儿搁了。” 那满地乱跑的畜牲十分应景的“咯咯”叫了几声。 这话说得就好像被无数人挤破头都要争抢的这么一个名额,在他燕青眼里还不如一个能挖池塘的院子来的划算。 穆正阳等人在旁边连声都不敢吱了——不识好歹到这个份上,也是独一个了。 言无霍唇边要是有两撇小胡子的话,这会儿准被气得翘起来。 他活了百年有余,谁见到不是毕恭毕敬的叫一声“言长君”,鲜少见到这么给脸不要的。 墨夕也算是听明白了,这些人竟要强拉自己去修仙。 他回想起那飞天遁地之能,不可避免的心动了一瞬。可惜他跟燕青可谓是同心同德,穿的一条裤子,那瞬心动只是昙花一现了一下,眨眼间便消失不见了。 墨夕眼睛也不眨地附和自家兄长道:“我没修道的天赋,就不叨扰贵派了。” 这兄弟俩一唱一和,给言无霍气得不轻,倔脾气一上来,今天还说什么都非要给墨夕带走不可了。 他不怒反笑道:“我想带他走,你能拦我?” 听这话里的意思,竟然是要霸王硬上弓,强买强卖了!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言无霍出手迅疾如电,一道狂风骤雨般凶猛的灵气含在了他的剑尖,以雷霆之速出剑袭向燕青。 墨夕见这人谈拢不成,竟然要刀剑相向,在觉得这人蛮不讲理的同时不由得凄惨的想:完了,我不能就这么和燕十七死在这吧? 其实这他倒是想多了,言无霍没想伤人,只使出了一成的力道,雷声大雨点小,意图给燕青点颜色瞧瞧,让他知道什么人惹得,什么人惹不得,以示他神剑门威名。 却见燕青不躲不偏,他不知从哪折了一根破烂树枝子,就要对上这位气势汹汹的言峰主。 言无霍只觉得自己被这名不见经传的修士小看了,不由大怒,原本只是试探深浅的一剑这回用了十成十的气力,霎时间风云变色,竟成惊涛怒浪之势! 言无霍如今不过三百岁出头,在求仙问道一途尚且年轻,这等年纪就能做上第一仙门的十二峰峰主之一,不说天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也是万中无一的天才了。 这一剑下去,莫说凡人,便是已经入道的修士,修为浅些也要去了半条命。 穆正阳等人心知言无霍这一举实在不妥,却也实在是无力阻止,只得眼睁睁的看着燕青受下这一剑。 而燕青出手的动作依旧是不紧不慢,而他那看似柔弱可欺的破烂树枝条仿若突然间变成了坚不可摧的利刃般,对上了那山呼海啸的剑气,竟是发出“锵”的一声闪光剑鸣—— 那剑中杀气便仿佛石沉大海般,就这么被春风化雨般融去了。 言无霍赖以成名的破海剑疯狂的嗡鸣着,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惹不起的存在似的,那含在剑尖的灵力竟就这么虎头蛇尾的乱窜散去了。 言无霍心下大骇,猛地收回剑。 穆正阳等人见此十分奇怪,并看不出其中门道——他们只看见自家那十分没有肚量的师父像是碰到了什么洪水猛兽般,那破海惊涛的剑招还出师未捷就身先死了。 唯有墨夕十分近距离的体验了一回心惊肉跳的劫后余生,方方琢磨出一点门道来。 燕青漫不经心的将那被摧残的断了一截的可怜树杈扔到一边,不悲不喜的瞧了言无霍一眼。 不知怎的,言无霍叫这一眼看得心惊胆战,生出一股没由来的心悸来。 燕青垂眸,似是冷笑的道:“言无霍,看来这些年你别的长进没有,倒是学得越来越霸道了。” 言无霍瞳孔一颤——这声音,这声音怎么这么像...... 只见燕青伸手拂去衣裳被风吹过的落灰,不咸不淡地道:“当初我走时,你不顾你师父劝阻,偷偷跑来见我,想让我带上你。我见你性格自大任性,便指点你‘忍性’二字为训,想让你戒焦躁,忍心性。如今看来,你怕是早已忘之脑后了罢。” 穆正阳和秦潮皆是一头雾水,却听“当啷”一声。 言无霍那把视若生命的佩剑竟然一个没拿稳,掉了。 他们入门多年,还从未见过这位不苟言笑的师父如此失态的模样。 “仗势欺人,自视甚高,” 燕青这会儿收起了那套懒塌塌的做派,他正色起来,目光近乎是严厉的看向了言无霍,“宗门就只教会了你这个?” 7、山河村(七) 这句话声音不大,也并非说得多么疾言厉色。 可就是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像是一道惊雷劈在了言无霍的头上,让他几乎是站不稳了。 那人离去前的确是与他说过这样的话,而且天地间,知道此事的只有二人,这是错不了的。 若是那个人的话,若是那个人...... 其他人听得不明所以,燕青就这么轻描淡写的的几句话下来,就让这原本还器宇轩昂的言无霍立马变得跟霜打的茄子似的。 “不......”言无霍头冒冷汗,早已不见了那副嚣张的模样,“‘忍性’二字万不敢忘,不如说是因为您我才升入门中峰主,只是......” 燕青抬手打断他,冷言道:“你现在如何,是峰主或是掌门,都与我无干。你不必多说。” 墨夕从未见过他这个模样。 他印象中的燕十七,多半是懒散而无拘的,像是天地间多麻烦的事多糟心的人,也不值得他老人家去动一动怒发一发火。 而他如今这副不冷不淡、敛眉垂目地训斥着谁的模样,竟让墨夕觉得十分陌生了。 他有些茫然地想道:这还是我那位柔弱不能自理的燕十七吗? 而言无霍早把他忘在了脑后,满心满意扑在面前男人的身上,像是一个犯了错的学生,既慌张又害怕,面上竟然浮现出些许委屈来:“我没想到是您,这么多年您音讯全无,没想到竟隐居在此。我知我有冒犯之处,还请您......” 燕青不愿意听一个年过百岁的老大爷在这跟他诉苦,不耐烦的挥了挥手:“快滚。” 这回言无霍热脸贴了冷屁股,却也没有丝毫怨怼,听话的宛若受了恶婆婆冷待的小媳妇:“......是。” 言无霍又悄悄瞪了墨夕一眼,这会儿他已经全然忘记方才要将这少年收入神剑门的想法,只一心纳闷这小子究竟何德何能,竟能陪在这位身边。 莫非是会洗衣做饭?这有何难,他也能学。 墨夕平白得了这小肚鸡肠的一眼,只在燕青身后木然的回敬了一个肆无忌惮的挑衅眼神——虽然他还在消化眼前发生的一切,也没理解言无霍的敌意从何而来,但睚眦必报的本性已经让他本能的瞪了回去。 言无霍见威吓未果,暗自咬牙切齿,二话不说的招呼上穆正阳这几个小辈,就这么麻利的“滚”了。 三个小孩让他这一百八十度大转变的态度惊得大气也不敢喘,鹌鹑似的让言无霍给领走了。 直到远到看不见那小山村了,秦潮才大胆的问了一句:“师父,那位燕前辈究竟是何许人也?他与您是旧识?” 言无霍还没回过神,听了这一问后才渐渐反应过来了。 他沉思半响,并未回答,只是道:“你们可知何为天榜?” 这可太简单了,连门里洒扫烹火的凡人都知道。 穆正阳虽疑惑,却还是恭恭敬敬地答道:“天榜为文青楼所排,记录天下英杰,凡是能位列天榜之人,皆是不世传奇。” 言无霍又问:“那你们可知,何为绝剑?” 穆正阳道:“师父说的是那天榜第一,绝剑燕红尘?” 言无霍缓缓道:“不错。那位少年时便拜入寒溟君门下,在仙宗大典中一战成名,更是在百年前将幽冥之主斩于剑下,名留青史,还了天下一个安定清净。他被文青楼纳入狼毫撰写传奇,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剑。” 言无霍不会无端提起一个不相干的人,这话里的意思不言而喻。 听到这里,戴含香震惊的捂住了嘴:“莫非......” 言无霍目光悠远,像是在透过眼前看向不知名的远方:“他离开神剑门后杳无音讯了一百年,没想到在这名不见经传的地方遇上他。” 说到这儿,他似是感慨道:“其实依照他的性子,倒也不奇怪。” 戴含香疑惑道:“燕前辈他为何要离开神剑门?” 言无霍轻叹:“......许是对我们太过失望吧。” 戴含香不解其意,言无霍却不愿再答了。 三个小孩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震惊了,神剑门中能位列天榜的高手虽然不少,但平常莫说天下第一,就是想看一看天榜前十,也是难如登天。 再说这位......那能说的可就太多了,什么不败传说,什么以一当百,甚至还有传言说这位百年不露面,实则是拎着他那名动九州的惊霜剑悄咪咪的得道飞升天界去了......这种不切实际的话本故事却也能凭借“燕红尘”三个字被传得满天飞,这位主儿实乃天下第一号响当当的人物。 莫说神剑门,便是天下剑修,哪一个不以燕红尘为标榜? 他们这些初出茅庐的后辈猝不及防见到了这传奇中的传奇,着实还有些没回过味来的不现实感。 不过这最初的震撼一过,如此近距离的接触了天下第一,还是让少年们的好奇心简直如洪水倾泻般一发不可收拾,只恨方才有眼不识泰山,没好好的跟这位绝剑讨教亲近一番。 奈何他们再怎么问,言无霍也如老蚌成精般,闭口不言了。 于是少男少女们只好圈地自发,七嘴八舌的谈论起来。 “没想到燕前辈竟然如此平易近人,”穆正阳感慨道。 “可不是,”戴含香接了茬,“一点架子也没有,简直有点,有点......” 她“有点”了半天,愣是没找出来一个形容词。 秦潮大咧咧地把穆正阳想说却不敢说的话接了出来,他唏嘘道:“有点没正经吧?” 戴含香一听这话觉得形容的挺妥帖,又觉得赞同似有不妥,于是憋红了脸也没蹦出半个字。 说实在的,若不是见识过那瑰玮绝艳的一剑,就冲他那不靠谱的模样,还以为这人是不知道打哪儿来的二流子呢。 秦潮看不出来师兄师妹的纠结,自顾自地却奇怪道:“我怎么记得文青楼排的天下美人尺,那头一位也叫燕红尘,莫不是重名了?” 穆正阳略一沉思:“应当不是重名。估计燕前辈是用了什么法器,将真容隐去了。” 秦潮不服,一门心的觉得这事保是有黑幕:“燕前辈的实力我承认,可天下那么多美人,不说别人,单门中的师妹师姐,还有二长老......哪个不是倾城绝代?文青楼的人都没见过美人吗?凭什么把第一给了个男人?” 戴含香也好奇起来:“言叔叔,那燕前辈究竟长什么样子啊?真有传言中那么好看吗?” 传言有道,能与燕红尘手中剑所比肩者,是为燕红尘生的那副相貌。 据说当年文青楼主遍寻天下美人,原本这头魁在第三美人浮光与第二美人花明月之间踌躇,后来恰逢阳春三月,于江南水乡惊鸿一瞥,于是大笔一挥,亲自为榜首定了名。 自此世间无数痴男怨女游走相奔,只为一睹绝剑蓝颜。 言无霍听了这句,终于有了反应。 他想了想,道:“比之传言更甚。” 那这手握第一剑的天下第一美人,究竟长什么样子呢? 这位第一正忙着糊弄小孩儿。 “哎,都说啦,不太熟。”燕青愁眉苦脸地解释着,“真的,以前也只见几次面,说过两句话而已。” 墨夕只觉得他说话与放屁没什么两样,心中的问题积攒的快把他的脾胃撑炸了:“净骗我。我瞧他那模样,见你跟见祖宗似的。你以前还说自己没修过道,就是一凡人呢。” 燕青像模像样的道:“那是他没见识,修道这事我也只入了个门,我大概......只比穆正阳强上那么一点吧。” 穆正阳若听了这话,大概是要诚惶诚恐的给他跪下。 墨夕自然是一个字都不信。 可是燕青就是欺负他不晓世事,只能自己说什么听什么。 燕青哄道:“这样,你要是想学,我教你几招好看的,可好?” 这哄三岁孩子的语气反而让墨夕冷静下来。 他扪心自问,二人相依为命数年,比起那不知去向的亲生父母,燕青早已经是胜过一切血缘关系的亲人了。 燕青性格懒散,墨夕便照顾他的起居,为他做饭洗衣,这几乎已经成了习惯。 以前他甚至还想过,若是以后燕青嫌日子过得苦了,就等他长大了出去挣钱,燕青那么娇气,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一个人,定是一点委屈受不了的,就让他爱给人治病就给人治病,爱看话本就给他买话本子回来。 墨夕自认,相比同龄孩子还在贪玩耍赖的时候,他已经会做饭打猎,会把家里的生活白痴照顾的妥妥贴贴,这不由得让他内心沾沾自喜起来,俨然觉得日后合该自己当家做主,然后一辈子养着燕十七。 他还狂妄自大的想过,燕十七若是没了他,估计会活不下去。 谁知今天的发生的像是一道惊雷,凭空击碎了少年人自以为是的美梦。 现实直接狠狠地给了他一巴掌,把他从美滋滋的幻想里抽醒了——燕十七来头大着呢,不知道多厉害,养着你估计也就跟养条狗养个乐子没什么区别。 若是换一个别的平常孩子,知道自己义兄讳莫高深,也许高兴还来不及。但奈何墨夕生来嘴硬心硬,生了一副铁石心肝。 这种心理上的落差让墨夕实在难以接受,于是少年人那不容侵犯的自尊加之他那又倔又硬的臭脾气,让他水到渠成的钻了个牛角尖。 可是这能怪谁?怪燕青?他错在何处? 错在不该修仙,不该使剑,不该叫自己发现吗? 若是这么想,未免太过可笑,太过不知好歹了。 要是怪,只能是怪他自己不学无识,短见薄知。 只怪他不够强罢了。 墨夕沉默半响,道:“不好。” 燕青听他语气不对,可却又不像生气,便疑惑的低头看去。 这一看便对上了少年黑深似海的眼底。 燕青一怔,猛地意识到此时不是该玩笑的时候。 墨夕已经不是个懵懂无知的幼子了,平常与他打牙犯嘴的不知深浅,实际心思却深。今天经了这许多是非,这会儿还不知自己瞎想了些什么。 自己不该这么搪塞他。 燕青张了张嘴,罕见地什么都没说出来。 让他装大尾巴狼去骗骗那没什么心眼的言无霍他擅长,怎么哄这炸了毛的墨夕他就不大会了。 墨夕垂头,隐去了幽沉的情绪,他不让燕青看出什么来。 他不想让燕青觉得,自己是一个又蛮横又幼稚的小屁孩。 他竭力想让自己看上去懂事一些,不那么招人厌烦,又因为想维护自己那敏感脆弱的自尊心而不肯示弱。 可谓是十分矛盾。 两人各怀心思,一时间相对无言。 墨夕也不知怎的,兴许被心中不知名的火焰烧坏了脑子,一时福至心灵。 他道:“我想去神剑门。” 8、山河村(八) 燕青原本还在踌躇,想着谨言慎行,挑些不那么要紧的事与墨夕坦白,忽闻这么一句不着四六的话,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茫然了一瞬:“......什么?” 墨夕深吸一口气:“我想去神剑门。我想学剑。” 燕青这回听得真切,他木着一张脸望向墨夕,方方做好的一箩筐解释叫这么一句击得粉碎。 他有点拿不准为什么方才还缠着他想问个底儿掉的小鬼现在到底是什么意思。 莫不是看他方才那两剑耍的太过威风,一不小心误入歧途了吧? 他斟酌再三,尽量委婉的发问道:“好端端的,学剑做什么?” 墨夕心中思绪像一道千弯百曲的沟壑,七拧八拐的滑到一个隐秘的角落,他犹豫再三,挑挑拣拣,终于东拼西凑出了一句不像借口的借口:“......我不想成为你的累赘。” 放屁。 墨夕心底的声音疯狂的叫嚣着。 什么不想成为累赘?说的真好听。 你分明是自私,分明是害怕这人有一天把你丢下,将你弃之如履。 而墨夕这句话一说出来,燕青便觉得自己心中又酸又软,以为小孩是叫今天的事给吓着了,心疼得恨不得把他搂过来,从头到脚安抚一遍。 燕青心想:狗屁的累赘。 但奈何他装模作样惯了,即便他心中挂记得要命,面上也不显,只于嘴上轻轻斥责道:“什么累赘,别瞎说。” 而墨夕不答话,只是沉默的看着他。 燕青叫他这一眼看得心里“咯噔”一声,从他那兄友弟恭的美好幻想里骤然清醒过来,随即胆战心惊的想:坏了,这小子怕是认真的。 十年前燕青捡到墨夕的时候,是在山上。 当时墨夕昏迷不醒,小小的一个,蜷缩在一棵柳树下,看着可怜极了,像一只被丢弃的小狗。 燕青觉得养个孩子大概和养只狗没什么区别,于是就把这小孩捡了回来。 然后等墨夕睁开眼,燕青发现他更像是一只漂亮却会咬人的小狼,整整三天,墨夕都没动一口他准备的吃食。后来大概是实在是饿得不行了,这才决定在一个饿死鬼和一个饱死鬼中选择了后者。 打从那时起,燕青就看出来了,墨夕的性子不是好相与的,心比石头硬,若是修道,至上无情道恐怕十分适合他。 这十年过来,墨夕也从一开始的陌生警惕逐渐软化了态度,大抵是燕青看着不像是什么有心眼害他的人,于是他们好生的和平共处了一段时日。再后来,燕青便原形毕露了——他开始不要脸的以“救命恩人”的身份自居,并且让小墨夕张嘴叫他哥。 他很喜欢逗弄墨夕,因为墨夕从小不但长得好,而且惯会冷着一张小俊脸,就让人格外心痒。 一开始只是觉得这么个小狼崽子在身边张牙舞爪的样子挺有意思,但后来随着墨夕长大,渐渐懂事了,就不再像以前那么好逗弄了——常常是燕青招猫逗狗似的欠两句,然后墨夕习以为常的教训道:燕十七,你都多大的人了,没个靠谱大人的样儿。 虽然俩人兄不像兄,弟不像弟,但十年来二人朝夕相伴,燕青几乎是一边被他嘴上嫌弃又一边被他百依百顺的纵容过来的,他能看出小孩对他的重视,所以他也是真心拿小孩当弟弟疼的。 十年对于修道之人的漫长生涯来说,不过弹指一挥间,可能闭个关出来,几十年也是如一日。带着墨夕生活的这十年,燕青并不觉得时间过得慢。 可对于凡人来说,又有几个十年? 眼下墨夕尚且年幼,可未来等他长大了,待到他三十岁,五十岁,难道真要在这藉藉无名的小山村蹉跎度日一辈子? 天下广阔无垠,墨夕不该被他蒙上双眼,连选择去看这个世界的权利都没有。 他没有理由把墨夕困在身边一辈子,这未免太过自私。 燕青心下千回百转,终于是体会出了一点身为父母眼睁睁看着儿女为了家庭满腔热血要去外面打拼的欣慰和无奈。 他对上墨夕漆黑的瞳孔,终于是满心复杂的开了口:“你真的……” 然而还未等他酝酿许久的话说出口,便被一声突兀的呻吟打断了。 这声音源头正是原本不省人事的雪娘。 她慢慢睁开眼,先是茫然的四下环顾一圈,然后渐渐回忆起了先前的事,又去看自己的右臂——若不是那里已经被包扎周全还隐隐透着血迹,她都怀疑这是不是自己做的一场噩梦了。 她不算笨,以前未出阁时,在家里也对修仙一事略有耳闻,所以这会儿已经大致反应过来,自己怕是被人利用了。 她额前三点魔印,这会儿已经淡的看不大清了。 雪娘颓然的起身,她怔楞地坐在地上,一身素衣早已血污不堪。 她只觉得自己往后的人生透着一片看不到尽头的灰暗,都不如死了干净。 燕青差点忘了还有这么个大活人在旁边,只得先把满腹思虑先按下:“你醒了。” 雪娘强打起精神,勉强道:“承蒙燕大夫恩情,若不是您,这会我怕是已经酿下大错。雪娘身无长物,您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墨夕在一边听得一阵心慌,只得暂且现将其它想法抛之脑后,生怕这女人对燕十七贼心不死,再冒出一句“以身相许”来。 可谁道雪娘幽幽的接着道:“怕是要来世再报了。” 好么,这竟还要搭上人命了! 就在墨夕还琢磨着这女人是不是欲擒故纵下一句是“除非让我以身相许”时,燕青却看出这妇人身上的死气,知道她确确实实是不想活了。 他皱眉道:“我救你性命,是为了让你不知珍惜,平白再看你死一回吗?” 雪娘苦笑一声:“我自知犯下大错,刘郎已经被我害死了,我如今除了去陪他,还有哪一条路可以走?” 燕青冷眼看着,并不多劝,只是道:“你一心寻死,我不拦着。但我为医者,断不能让人死在我这妙手回春。你不是对你郎君有愧?何不与他同眠,也别污了我这妙手回春的招牌。” 他这话翻译过来就是一句“要死滚远点死”,说得极不中听,但却提醒了雪娘。 是了,刘大山枉死在家中,连尸骨还没找到,她无论如何得先去安置了。 于是她强提起一口气,再次谢过燕青之后,便踉踉跄跄的往家中走去。 此时正欲破晓天明,已然有几户人家出来耕作,看见雪娘浑身狼狈,既惊讶又好奇,却因为她身上的血色和断了一截的右臂而不敢上前。 这些雪娘浑不在意,只想快点回去。 直到她走近那个生活了数年的小院子,却看见一个人影蹲在那片破败的瓦砾上,竭尽全力的翻找着什么。 雪娘简直怀疑是自己临死前的幻觉——这人竟是她本以为被压在砖头房梁下的刘大山。 刘大山听见脚步声,猛然转头看过来。他的双手已然挖的伤痕累累,却在看见雪娘的一刻,仍不知疼痛般抱住了她。 雪娘感受到手下熟悉的温度,泪水渐渐模糊了双眼,终是忍不住,放声大哭。 “没事就好,”刘大山什么也没问,只是安慰地拍着她的后背,声音也逐渐哽咽,“没事就好。” 二人相拥而立,痛哭失声。 经此,这对平凡夫妻之间的隔阂终将是烟消云散了。 ———— 直到夫妇二人都平安无事的消息经过隔壁老李的嘴传到墨夕耳朵里时,二人正收拾着行李。 墨夕狐疑的看了燕青一眼,忍不住问:“你是不是早知道刘大山没死,才让她回家去的?” 燕青满脸“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的表情:“我又不是神仙,怎知那她郎君是死是活?你有空瞎猜,还不如赶紧把我那些藏书都搜罗好,要是少了一本,我可不陪你出这个门。” 墨夕得了这这明为威胁暗为敷衍的一句话,识时务的收起满肚子疑虑,认命的当起燕大爷的搬书小弟。 至于他所谓的“藏书”,其实是一堆搜罗来的五花八门的话本子,其中上至皇亲贵胄得道仙人,下至黎民百姓山野精怪,其内容之杂,情节之丰富,乱坠天花,足以令人咋舌。 回想起一炷香前,燕青终于松口,却哼哼唧唧的说自己许久没出过门,要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带上他才安心。 而燕少爷“值钱东西”就是他那一箩筐乱坠天花的话本子,也不知道他怎么就这么爱看,家里话本都够开一家“山海志”的了——山海志是一家书店,燕青的话本子多是墨夕从那里买来的。 正忙活着,邻居张大爷散步路过此地,隔着门朝他们打了个招呼:“燕大夫,今儿起得这么早啊!” “早,”燕青笑着应了一句。, 张大爷眼尖的发现了墨夕身上的包袱,问道:“你们这是......要出门?” “是,领他出趟远门。” 燕青平常在家十指不沾阳春水,这会儿倒拿出了当家人的派头儿,不紧不慢道:“哎,孩子大了心也野了,留不住,也该让他去外头看看了。” 张大爷愣了一会儿,似乎思考了一下“去外头看看”是到底看个什么东西,奈何思来想去也没得出来个结论,最后只得作罢,不以为意地摆摆手道:“那你们早点回来啊。” 燕青但笑不语。 东方不知自何时起,亮起了一抹白。 光打在墨夕的脸上,令他不太舒服的眯起眼。 燕青吐出一口气,他懒洋洋的瞥了眼初生的霞光,颇为恣意地伸了个懒腰:“走吧——天亮了。” 9、月华国(一) 三天后,月华国。 月华国扎根在大陆中心,其国都月安更是被誉为月华不夜城。 人皇脚下,天子之都,这里有着最醇香的美酒和最悠远的古迹,月安占了得天独厚的位置,城外流着金轮江水,城中楼阁烟雨弥漫,无一处不浪漫,无一处不雅观。无数才子墨客吟诵,称赞其风光霁月,是以一天要穿过城门的,就不计其数。 黑衣银甲的铁骑驾着马,带着呼啸的风穿过人群,将一张薄薄的黄纸贴在了城墙的柱子上,显得格外引人注目起来。 通缉录。 众人本着看热闹的好奇心上前一瞥,只见那通缉单上印着一张清俊的脸,眼尾微微上挑,将本来无害的少年面上染上了几分狡黠。 “这是犯了什么大罪,怎么还给人贴墙上了?” 挤在前面的那人听了这么清朗一声,忍不住回头去看。 这声音的主人是个二十岁上下的青年人,身着月白衣袍,相貌顶多算端正。他有些失望,便将目光收回来,顺嘴回答道:“这人是个小贼,仗着自己有些修为,竟敢偷到宫里头去了。” “哦?”那人似乎颇为诧异,“那可真是好大的胆子。” “可不嘛,”男子见他还打量着那张画像,好心出言提醒道:“我瞧公子不像是修行之人,便听我一句劝,这两日月安乱的很,若是没要紧事,还是速速离去吧。” 那年轻人笑了一下,原本普通的眉眼也因为这个弯唇而显得多情三分:“多谢提醒。” 说罢,他微微低头,向旁边一十五岁上下的少年恐吓道:“听着没,这月安乱着呢,说不准还有杀人越货的土匪强盗什么的。要不咱回村里吧,哪儿不比这强啊。” 这旁边的少年倒是生了一副顶好的皮囊,他身形挺拔,貌华如青松,眼眸乌漆,似是沉淀过的墨水,让男人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这两人便是已经离山三日的燕青与墨夕。 三天前他们脚刚站到外头的的官道上,燕大爷便开始哼哼唧唧的打退堂鼓——非说外头这地头硬,走着不舒服。 这三天的理由更是一个比一个混账。又说盘缠没带够,又说客房住着不习惯,又说吃食不和心意,嫌东嫌西,总之花样百出。 墨夕甚至觉得像是自己领了个孩子出门,这孩子还百般无赖,很不让人省心。 世有传言,月华国曾是月神的国度,城中子民世代供奉这轮霜中婵娟,以求月神庇护。 城中揽月台,独揽一家风月。 这楼极高,据说站在楼顶,伸手便可揽月,是最接近月神的地方,由此得此一称。 此楼坐北朝南,风水极佳,楼外盛着一片如梦似幻的桂花林,不分四季昼夜的绽开,是为一抹娇烂漫暖,让这揽月楼更添三分春。庭上三个大字是书法大师西俞子亲笔,苍劲有力,入木三分,堪称世间绝笔。 “——这揽月台便是这天下第一的首富,温序秋的手笔。话说这温序秋,修为不高,却是个奇人,百年前一手建立金钱宗,这宗门弟子人人一手金算盘,旁的本事没有,唯独这敛财能力,堪称天下一绝!这不过百年光景,这金钱宗的生意就做到了上仙门下凡间,门号响彻了九州四海,荣登天下富豪榜第一!” 台上说书人说的吐沫星子横飞,底下人却不买账。 有人不满的叫嚷道:“这些事儿谁不知道啊,都来来回回说了多少年了?给我搭个木台子我都能上去讲了!” 那说书人听了也不恼,嘿嘿一笑:“那咱们今日就说点不一样的——大家可知,这温宗主年轻时,有过那么一段不为人知的风流韵事?” 众所周知,温大宗主虽说坐拥金钱宗,富可敌国,按理说要什么样的美人没有,却洁身自好得像个不近女色的柳下惠,百年间从未传出什么花边新闻。 是以这种级别的新鲜事,可不是外头随意就能知道的。 见众人的好奇心都被调了起来,说书人才慢悠悠道:“那咱们今天就来讲讲,这温宗主与那天下第一美人——的故事。”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众人面面相觑:“天下第一美人?” “要说第一......天下公认的可不就文青楼排榜头名的那个。” “神剑门的那个?不说早死了么......” “什么死了!不过是销声匿迹了一百年,没准只是闭关去了......" “天爷,天下第一美人,那得长什么样啊......” 见满场窃窃私语,气氛被烘托的极好,说书人这才满意了,慷慨激昂道:“是了,正是那天榜之首,绝剑——燕红尘!” 说书人一顿,故意吊着他们胃口,直到有人出言催促,他才喝了口茶润喉,一拍惊堂木:“那燕红尘是什么人物?那是并拥天下第一名剑和天下第一美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传说!传闻他一剑可枯万骨,一笑可动山月,只可惜蓝颜薄命......” 他叹了口气,继续道:“早年间,温宗主与这燕红尘少年相识,互生情愫,可却背于这人文伦理,迟迟不敢宣示众人,直到这燕红尘于仙魔大战中身陨,揽月楼主追悔莫及,可惜这仙人已逝,世上哪来的后悔药可寻?于是温宗主便耗资无数,千金建造了这揽月楼,以月神之名发誓终生不娶,为这第一美人守身如玉。” 台下人鸦雀无声,都恨不得把耳朵抻长六丈,凑到他嘴边听仔细了。 他们连两位主角的面都没见过,长什么样也不知道,不论这事真假,但只骤然一听天下第一的名声,就已然叫他们心驰神往了。 “却说两人,明明心意相通,却阴阳两隔,实在叫人扼腕长叹,”台上那说书人摇摇头,颇为惋惜的叹口气,在这时话锋一转:“但两人年少之时,不谙世事,有过不少的隐秘之事......” 燕青坐在二路楼的单间里,隔着一道帘子,听得很是是津津有味。 墨夕瞧他一壶酒一把瓜子,忍无可忍道:“你要听这说书的说到几时?” 燕青吐出嘴里的瓜子皮,惊讶道:“那可是天下第一的事儿,你不好奇么?” 墨夕道:“好奇什么?莫非台上那人说的是真事么?” 这话一问出来,墨夕又猛然想起,眼前这人与那故事中的天下第一出自同一个剑门,若说他真知道点什么,倒也不奇怪。 ——若说这个年纪的少年人对那传说中的剑修一丁点儿不好奇,那肯定是骗人的。 只可惜少年人那点儿可怜的自尊心拎着他,不愿意露出一丝半毫的没见识来。于是他面上装作不以为意的样子,耳朵却悄悄竖了起来,期待着这人嘴里能蹦出点关于那天下第一的只言片语。 谁料燕青只又扒开一个瓜子,赞同道:“你说得对,好奇心害死猫,这种事还是不要瞎打听为好。” 墨夕:“......哦。” 这装模作样的大尾巴狼! 墨夕干脆转过身去,决定闭塞耳目,不再理会这厮。 但接下来燕青都十分的老实,聚精会神的听着说书人吐沫横飞的讲。 等到那台上说书人已经说得口干舌燥,一声“且待明日见分晓”惊然落下,燕青这才意犹未尽地咋舌道:“胡诌八扯。” 墨夕:“......” 那你还从头听到了尾? 他面无表情的摸了摸自己的钱袋子,残忍的宣布道:“照你这么玩下去,咱俩三天之后就要去睡桥洞了。” “走吧,”燕青把最后一个瓜子嗑完,拍了拍手上的碎屑,“我领你去个地方,解决一下路费的事。” 墨夕对此表示十分的不信任,生怕他给自己卖了再去数钱,他警惕道:“去哪儿?” 燕青笑眯眯的道:“既然没钱了,自然要去找最有钱的要。” 谁最有钱? 自然是这天下首富,金钱宗的宗主,温序秋了。 而这温宗主手下的金钱宗不愧为富可敌国,就连这宗府的大门也是堆金积玉,峻宇雕墙。门口两座灵石打造的玉色吞金兽手持铜钱,口衔元宝,大咧咧的展示着自己的财大气粗。 门口便如此,可以想象,里面也是朱楼瓦壁,雕梁画栋的千金之府。 为何只是想象? 因为他们进不去。 墨夕一脸冷漠的看着燕青十分自信的去敲了大门,然后被门口两个守门的小童拦了下来。 “喂,放我进去,我真认识你们宗主,”燕青据理力争道,“我没骗你们。” 其中一个小童狐疑道:“可有请柬?” 燕青理直气壮道:“我与你们宗主的关系,还需用什么请柬?” 若是旁的人家,没准就要被他的大言不惭唬住了,可惜金钱宗出身的弟子小童,一天不知要轰走多少来闹事的市井流氓,多少人想沾上他们金钱宗这尊金菩萨,就是再荒谬无礼的也见过。 不过这样狂妄的也是少见,所以这会儿两个小童还是彬彬有礼的,其中一个谨慎道:“敢问仙长,与我家宗主是什么关系?此次来是有什么事?” 燕青扬起下巴,自然的忽略了第二个问题:“我与你们宗主,可是亲如一家的师兄弟!” 说罢,傲然而立,等着两个小童恭恭敬敬的给自己迎进去。 谁道两个小童对视一眼,了然地点了点头,然后十分默契的关上了大门。 其中一个在关门前还扔下一句:“我在金钱宗这么多年就没听过宗主有什么师门,你俩要是师兄弟,我就是你师祖宗。我呸!” “砰”地一声,大门紧闭,十分利索的落了锁。 燕青:“……” 燕青碰了一鼻子灰,他回到墨夕身边,看着少年冷漠的脸色,有些尴尬道:“哎,我真认识温序秋。” 墨夕回以沉默,并且用行动表明,他不会再信一个字——他已经开始看旁边酒家的招人告示了。 10、月华国(二) 金钱宗门前人来人往,能一脚踏进大门的更是非富即贵,乃是一块讨饭的风水宝地。 离大门口不远处的乞丐凭借一身偷学来的三脚猫功夫在一众讨口子中脱颖而出,常年霸占在此,用一脸格外可怜的扮相成功从各位路过此地的贵人仙长们指缝中讨到一点好处。 他看见燕青吃了闭门羹,同情道:“兄弟,要不我分你半个席位,在这里讨饭不说吃好,吃的饱是没问题的。” 燕青感动的握住他的手:“兄弟,等我发达了,一定不会忘了你。” 墨夕冷眼旁观,已经在二人惺惺相惜的时间通过了面试,拿下了一边客栈的入职邀请。 燕青最终还是拒绝了乞丐的盛情邀请,他拦住抬脚打算走马上任的墨夕,再接再厉的又出了一个十分完美的馊主意:他决定先借用一下那位温宗主的模样,堂而皇之的带他混进去。 墨夕已经开始后悔跟他出村,他觉得这样下去没几天,他俩不定就要被乱棍打死。 “去,哪里来的臭乞丐,也敢挡爷的路?” 还未等燕青这份自觉天衣无缝的计划实施,一声十分嚣张的叫嚷及时的打断了他。 只见一青年衣着华贵,模样清秀,生了一双乖巧的下垂眼,可惜主人神态十分盛气凌人,左眼写着“骄纵”,右眼画着“蛮横”,将这副原本无辜端正的好相貌糟蹋成了一个跋扈的标准富二代傻缺。 燕青只一眼,便看出他修为半桶水,且不实不虚,想是天赋有限,家里往他身上砸了不少灵丹妙药,硬是将他水平往上拔了大半截。 而这位一看便十分有钱的富家少爷身后,跟着一众训练有素的侍卫,旁边一位素衣修士高深莫测的伴在左右,这么一大帮人气势汹汹,总之看上去相当能唬人。 先前那位与燕青称兄道弟的乞丐很有眼色,不等这青年说出第二句,便手脚麻利的收拾好了一地行乞道具,捧着他那个破碗脚下生风的跑了。 燕青看着他刚认下的兄弟头也不回的奔逃,感慨真是有福同享,有难临头各自飞了。 而墨夕倒是很想让那位大哥跑慢点,最好能带上自己。 那青年原本是叫他爹从温柔乡里揪出来,遣来金钱宗跑腿干活的,本就心情不顺,也只是没事找事的拿这乞丐撒气的,在十分满意的看见那讨饭的落荒而逃后,却见燕青还在原地不动,“咦”了一声,纳闷道:“你怎么不跑?” 燕青岿然不动:“我不跑,自然是因为我不是乞丐。” 青年见他衣身整洁,确实不是乞丐。 他用他不大聪明的脑仁琢磨了一下,决定不能厚此薄彼,既然寻衅闹事就要贯彻到底,于是哼笑一声:“就算不是乞丐,那你也挡爷的路了,还不让开。” 燕青看了看这宽阔若两岸的大道,让这少爷身后的侍卫手拉手横穿过去都有余,又看了看自己再退一步就要嵌进墙面的处境,确定了眼前这不长脑子的富少爷就是特地来找茬的。 附近已经聚集了几个驻足在此看热闹的行人,叫那少爷恶狠狠的一瞪,又快步离开了。 燕青气定神闲道:“这路莫非写了你的名字,怎么偏我让得,你不能让?” 这养尊处优的小少爷没想到他还敢与自己顶嘴,碰了这个硬钉子,刚消下去一半的火“噌”又冒了大半,登时怒不可遏道:“你一个穷酸凡人,也敢叫本少爷让路?你可知道我是谁?” 燕青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大言不惭道:“非也。我一不穷酸,二非凡人,至于你是何人......” 他目光略带几分同情:“如果你实在不知道自己是谁,我建议还是先花钱看看脑子。” 还未等这青年动怒,他一旁的素衣仙修已然将手放于腰间配剑的剑柄之上,语气警告:“这位道友,小心祸从口出。” 燕青不慌不忙道:“这句话不如拿去教训你家少爷。” 他眼神不留痕迹扫过这素衣仙修的剑柄,上面挂着一个小小的圆形吊牌,上面依稀可见一个“无”字,不由感慨道:“断情禅竟然沦落到来保护一个靠嗑药提升修为的二傻子,真是家道中落,世事无常。” 断情禅一脉走的是太上忘情诀的路子,此脉不易堪破,得道极难,再加之门槛过高,如今年轻一辈听到“忘情”二字便望而却步,久而久之于百年前便已落魄,门中弟子寥寥可数,不过这在剑穗上挂一个刻着“无”字的吊牌传统倒是保留了下来。 哎,别管断情禅还是绝情宗,万不得已,还是要出来讨生活。 那素衣仙修不知他心中诸多慨叹,听了他一语道破自己身份,心下多了几分警惕。 断情禅落寞许久,能一眼认出来的少说也是活了一百年的修行之人,而自己又看不透这人修为,只怕是...... 他沉下心,头一次认真打量起眼前这位其貌不扬的青年,却见他懒洋洋的立在那儿,像是连站都懒得站,只有一双眼睛玩味得很,似是兴致来了起了招猫逗狗的心思,再深究,原是一片漫不经心的漠然。 此人怕是并未将眼前这一出闹剧放在心上。 断情禅弟子握着剑柄的手紧了紧,警惕道:“敢问阁下出身何门?” 燕青对他的谨慎恍若未知,大放厥词道:“英雄不问出处。” 但这富家少爷听不出来这其中波涛暗涌,进了耳朵的只有那句“靠着嗑药提升修为的二傻子”。 他茫然了一瞬,随即才反应过来,这个二傻子说的是自己。 活到这么大,生平能这么揭他短的,只有他爹,于是这二世祖当下怒不可遏道:“管他是谁,给我把他捆了,我冯明辉今儿要好好教训教训他!” 身后侍卫领了命令,气势汹汹的去拿人,唯有那断情禅弟子低声劝道:“少爷,三思。” 但冯明辉一思都不大耐烦,何况三思:“我爹派你来是保护我,如今我让人欺负了,你还叫我忍着不成?” 真亏他说的出口。 断情禅弟子不再劝,这人他看不出深浅,此番怕是要栽跟头。 却见那人原地不动,没有丝毫反抗,好整以暇的就这么被侍卫用绳子束住了手脚。 “我还以为多大能耐,”冯明辉十分得意的摇着手中的鎏金扇,“原来就是个只会耍嘴皮子的刁民罢了。” 身后有人附和道:“可不,甭管神仙乞丐,胆敢跟少爷作对,哪有好下场啊。” 冯明辉觉得这个马屁拍的十分有水准,可以说是恰到好处,甚得他心,正要美滋滋的回过头去看看是哪个下人这么有眼色,却忽然觉得这声音有几分熟悉,有点像...... 他只希望是自己听错了,惊疑不定的回过头,只见燕青那张欠扁的脸霍然出现在眼前,正笑眯眯的看着自己。 冯明辉急忙又是一回头,方才那个被绑起来的燕青,不知何时在侍卫的手下变成了一颗水灵灵的大白菜! 而那群侍卫似乎还不知自己绑错了,敬职敬业的指着这浑圆透亮的绿白菜,十分严谨的请示道:“少爷,如何处置?” 处置个屁,难不成还要当场来个水煮白菜不成? 冯大纨绔吓了一跳,急忙后退两步,躲到了素衣仙修的身后。 这群侍卫个个身手不凡,修为上乘,是他爹亲自选来护卫他的,能用幻术将他们玩弄于鼓掌的人物,他就算再傻,也知道自己八成是踢上了铁板。 “你你你——你是何妖孽?” 燕青两手一摊,甚是无辜:“我不过一个穷酸凡人,少爷何来妖孽一说呀。” 冯明辉摸到那素衣仙修的衣角,便仿佛找到了主心骨,嚣张气焰再度冒出了头:“凌霄仙长,快出手收了他!” 凌霄心下一叹,知道此事恐怕不能善了,再三斟酌,最终略一施礼道:“冯公子父亲端王于断情禅有再造之恩,得端王恩情,我等断情禅才不至灭绝,是以托我来保护冯公子,在下万不敢辞。” “哦,原来是还恩,”燕青歪了歪头,十分不解道,“跟我有什么关系?” 凌霄:“......” 这会儿那群身陷幻境的侍卫也反应过来了,将手里大白菜扔到了一旁,便要对着燕青刀剑相向。 燕青被众人围攻,依旧不疾不徐,似是周遭一切也并不能让他的情绪泛起个水花。 气氛一时沉寂得剑拔弩张。 “何人在此闹事?” 一道清越男声不急不缓的响起,众人寻声看去,只见金钱宗的大门不知何时开了大半,从中走出一个男子,身后款款跟着两位面容姣好的妙龄少女。 这男子生得极好,眉眼似四月芳菲,桃花般灼华,微红的唇半弯,恨不得叫人拉去春风里醉一场最烈的酒,好叫这矜贵公子滚进尘烟里好生潇洒一番。 冯明辉一见此人,立马收起自己那副不知天高地厚的纨绔样,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温宗主。” 11、月华国(三) 这看上去极年轻的男人竟然就是金钱宗宗主温序秋。 温序秋目光不留痕迹的从燕青身上略过,一双绵绵多情的丹凤眼似是含了几分笑意,却被他巧妙的隐藏了起来。 这位翩翩贵公子略一点头,算是回礼:“原来是冯小公子。” 冯明辉再混蛋,也知道眼前这位是自己万万不能得罪的,他将头压得更低:“左不过捉拿一个闹事肖小,怎还惊动了温宗主大驾。” “肖小”站在不远处,十分无辜的摊了摊手。 “哦?”温序秋略一蹙眉,状似疑惑道,“不知他是何处得罪了冯小公子?” 冯明辉仅有的脑仁已经全数用完了,这会儿没觉出他话里半点不对劲儿来,以为温序秋要给他做主,登时来了底气:“这大胆刁民挡了我的路,不让路不说,还出言不逊,将我一众侍卫好生戏弄,实在可恶!” 燕青颇为赞赏的感叹道:“好熟练的一番颠倒黑白,看来冯公子平日里不少勤学苦练。” 冯明辉不屑冷哼,觉得他如今也就能呈口舌之快了。 温序秋道:“原来如此。冯小公子不必动气,既是侍卫能力不足,我便遣书一封,将此事告知端王,为你换一批便是。” “多谢温宗主主持公......哎?” 冯明辉喜滋滋的感谢之言戛然而止,将这话细细一琢磨,忽的觉出其中的不对来。 温序秋一番避重就轻的安慰完,接着道:“至于此人嘛......既然冒犯了冯小公子,便留在我府上,由我亲自看管,定然给冯小公子一个交代。” 冯明辉哪还听不出来这话中的偏袒,不敢置信的看着燕青,而燕青也审时度势的露出一个挑衅的笑容,这副小人得志的嘴脸给冯小公子气得不轻。 奈何这温序秋是谁,他爹端王来了都不敢不给他面子,冯明辉只好咽下这口气,闷声道:“......如此,便多谢温宗主了。” 温序秋给了身后少女一个眼神,那少女便有眼色的上前几步,声音柔柔似水:“这位公子,请随奴家进来吧。” 冯明辉眼睁睁的看着燕青从自己身边走过,路过之余,似乎还十分欠揍的朝他递出一个甚是嚣张的笑容。 这人是何来路,能让温序秋如此光明正大的偏袒? 直到燕青的身影消失在门内,冯明辉才想起此行目的,连忙拦住温序秋道:“温宗主,我父王托我来,是让我与您洽谈天枢铁骑......” 温序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那弯薄红色的唇虽然弯着,笑意却不达眼底:“冯公子,这种事还是不要在外议论了。” 冯明辉叫那含着冷意的眸子震了个哆嗦,回过神,急忙收住声,眼巴巴的等着温序秋请自己进去,谁道温序秋不咸不淡的撂下这句话,竟然就跟着走回去了。 “冯公子请回吧,”余下的那个少女低眉顺眼道,“宗主今日不见客了。” 冯明辉急得原地转了两圈,一边的凌霄却看出来了,这是温序秋给人出头,特地给他们找不痛快呢。 温序秋此人,别看脸上端得一副好说话的笑脸,实际上是个认钱不认人的钱串子,从未听说过与谁结仇或与谁相亲,这金钱宗也向来是来者是客,不偏不私的做生意,任谁也别想凭着说关系占到一丝一毫的便宜。 可就是这么一个唯利是图的商人,居然这样明目张胆的维护他。 能一眼瞧出他的身份,如今竟然还能与温序秋颇为熟稔,此人定不简单。 可惜这些话是不能与冯明辉说的,说了他还不知道要如何恼羞成怒的起幺蛾子。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冯明辉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像是期望着那紧闭的金钱宗大门能给他站开一样,可惜回应他的只有门口那两座玉石吞金兽的高傲的鼻孔。 无法,只得吞了这口闷气打道回府。 ---- 金钱宗内。 此处虽为天下第一大有钱宗门,可亭台楼榭,层林阁台,却无一处不雅致,无一处不秀丽,处处透着“风雅”二字,可见主人飘逸出尘的审美。 墨发的少年笔直的立在离大门不远处的玉石小径上,目光紧盯着那封闭的大门。 路过的道童见他装束,以为他是新来的弟子,在这偌大府门中迷了路,好心指引道:“若是要去算经堂,得再往前走。” 少年沉默着摇摇头。 他一双黑透的眸子寒月似的凉,笼着不近人情的冷淡,这样清俊的好长相就是在这美人遍地的金钱宗,也是少见的。 道童有意与他多说几句,可还未等他琢磨说些什么好,却见面前这冰块似的少年眼睛突然亮了起来,紧接着就听身后一道熟悉的声线响起:“呦,这不是我师祖宗吗?” 道童回头看去,只见不久前让他拦在门外的男人好整以暇的跟在他们宗主旁边,正戏谑的看着他。 温序秋在一边笑呵呵的看着,好像燕青嘴里说出什么他也不会惊讶,他对着身边侍女道:“你去收拾出来两间客房。” 这些侍女都是他亲自选出来的,虽为凡人,但却个个漂亮的跟花骨朵一眼,还灵巧懂事,极会看人眼色,领了命令便安安静静的去准备了。 莫非这人真是宗主旧识? 那道童心里犯嘀咕,却见之前还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少年走上前来,对着那人轻声道:“哥。” 燕青揉了一把他的脑袋:“就这么信不着你哥,嗯?” 这语气听不出来生气,却也听不出来高兴,于是墨夕识相的选择了沉默。 一炷香前,墨夕见燕青被人缠上,在静观其变和上去拖后腿之间,选择了瞎猫碰死耗子。 墨夕知道燕青有修为,且修为不俗,但却又不知道他本事到底多大,够不够摆平这位看起来身家颇为富贵的二愣子。 他不敢赌,于是他悄悄去敲了金钱宗的门,告诉他们有人在门口闹事。 谁知还真叫他碰着了。 给他开门的是金钱宗最大的头头,而且在看见门外的男人时,墨夕明显的看到这位温宗主眼中闪过的讶异。 燕青这嘴里不知五六的,竟还真有几句实话——这温宗主与他确是旧识。 温序秋笑道:“你从哪捡来的小子,胆子大,主意正,倒是个有慧根的。” 听见有人夸墨夕,燕青的尾巴立马翘了起来,得意道:“那可不,也不看是谁养的弟弟。” 墨夕见二人闲话家常,关系怕是比他想的还要亲近一些。 你是何时认识他的?又是什么关系? 他忍不住想问燕青,可又当着温序秋的面,到底忍了下来,只是无言的看了燕青一眼。 小孩内心心事重重,面上依旧是波澜不惊,只这一眼中意味晦暗不明,可惜燕青向来不是什么温柔的解语花,还喜滋滋的沉浸在自己家孩子让人夸赞的喜悦里。 温序秋看人向来眼毒,自然瞧出这少年沉默并不是因为什么听话懂事,于是体贴的转移了话题:“你上次来我这,可是二十年前了吧?你向来无事不登三宝殿,说罢。” 燕青表示愤慨:“你把我当什么人,没事就不能来看看你?” 他话风一转,十分自然的急转而下道:“不过还真有点事。” 温序秋漏出“果然如此”的表情,了然道:“是为了你这弟弟来的吧?” 他像模像样的围着墨夕转了一圈,点评道:“倒是可以来我宗门,做个小算盘。” 墨夕委婉的拒绝道:“谢宗主赏识,不过我想去神剑门。” 温序秋一听这三个字,诧异的看向燕青:“你同意了?” “什么同意不同意的,”燕青语气不明,听不出来个喜怒,“少年人向往的剑道,岂是你我可以阻拦的。” 温序秋闻言更诧异了,他再次打量起面前这个绷着脸的少年,重新在心中估量了一下他在燕青心中的分量。 墨夕听着二人打哑谜,觉出一点不对味儿来——就好像他要去神剑门,是个什么很不应该的事一样。 可那不是燕十七原来的宗门吗? 温序秋何等会察言观色一人,他目光流转在二人身上,几乎顷刻间就明白了——燕青这厮怕是半点他和神剑门的关系都没跟他这弟弟提起过。 ......说到底,他还是放不下。 温序秋心下暗叹,面上依旧浅笑晏晏:“我如今的身份怕是不太好带人回去,可你若说要回去,他们怕是要请出诸峰长老举山欢迎。” 燕青不咸不淡道:“我回去做什么。我记得你那应当还有拜门的令牌,放你那也没用,不如给了他。” 神剑门的入门令牌,持令牌者一律视为本门长老引荐弟子,是各峰长老在外历练遇见了好苗子时赠予的令牌。 持此令牌者,可在群仙会上走个后门——群仙会是十年一办的仙界盛会,天下各宗都会派出几名弟子,不伤和气的比上两场,再互相吹捧一番,展现一下宗门的精神面貌,顺带挑几个顺眼的凡人回去做外门弟子。 而带上了这个令牌,大概就是能明晃晃的昭告天下:我在神剑门有人罩着。 温序秋道:“令牌在我书房里,初棠,带这位小公子去拿。” 墨夕看了燕青一眼,见燕青点头后,才跟着那侍女走了。 “多懂事,”温序秋看着墨夕的背影感慨道,“你当年要是有他一半乖巧就好了。” 燕青斜了他一眼:“你这话说得,活跟你是我爹一样。大家都一个辈分,你装什么。” 温序秋不赞同道:“长兄如父——师兄也是兄嘛。” 12、月华国(四) 温序秋向燕青讨了一番口头上的便宜,燕青也不恼:“既如此,想必你是与师父一个辈分,我又何必唤你师兄,师叔岂不更妙?” 温序秋暗道不妙,可还未等他退却,燕青已然顺坡下驴,叹气道:“可怜惜我这弟弟小小年纪,第一次见家中长辈,没讨到什么好处,没见面礼不说,还要寄人篱下,连学也上不起。师叔,这是不是不太合适?” “师叔”两个字一出口,温序秋连忙往侧面退了一步,一展鎏金扇掩住半面玉似的脸,无奈道:“得得得,想要什么好处直说,别断了我的寿。” 见目的达到,燕青收放自如的收起了那副可怜样,理直气壮道:“路费不够了。” 温序秋叹口气,解下腰间一个玉佩扔给了燕青:“拿着这个,缺钱了就去金钱宗麾下的钱庄拿。” 燕青喜滋滋的吹了吹玉佩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然后堂而皇之的挂在了自己的腰上,得了便宜又卖乖道:“这种好东西还不早点拿出来,也不心疼你师弟在外头吃糠咽菜二十年.......” 温序秋及时的打断了他的卖惨:“可不是白给你的。” 燕青警惕地瞪了他一眼:“怎么,我可没钱。” 温序秋摇了摇手中芳香四溢的鎏金扇,对着自己这位多年的老熟人漏出了招牌的狐狸笑容:“不要你的钱,可你要帮我做一件事。” “不是,”燕青只觉得他师兄当这个生意人有些过于入木三分了,“自家人的生意也要做?” “亲兄弟也要明算账。” 燕青握着腰间还没捂热乎的玉佩,心下权衡了一下,只觉得现在没什么比钱更不能失去的,一跺脚道:“成。” 温序秋得了他这个“成”字,便知道他不会作赖,也不急着说什么事,反倒是话起其他。 “你可知戴白池如今身在何处?” 听到这个名字,燕青原本缤纷的情绪瞬间熄灭,爱答不理道:“不知。” 温序秋并未被他这截然不同的态度所打击,像是没察觉他的冷漠般,依旧我行我素道:“他如今就在这人皇脚下——月安城内。” 燕青眸色一闪,依旧是不闻不问道:“哦。” 温序秋继续道:“你可知他来做什么?” 燕青这回连应都不应了,直接装作六根清净,一副“你说你的,我不听我的”的模样。 “群仙会将至,人皇悬赏,广招天下英才修士,拔得头筹者,可得一枚无念丹,传闻是已逝的炼丹祖师所制,能活死人,肉白骨,长无寿。” 温序秋顿了一顿:“你觉得,戴白池是来做什么的。” 燕青不屑一笑,避而不答道:“那吝啬鬼要真有这种好东西,早就自己用了,还轮得到别人?” 温序秋并未被他带偏:“你我都知,他要那无念丹做什么。” 燕青不语。 温序秋低声道:“他当年在你走后离开神剑门,隐姓埋名,在仙人两界漂泊了百年,搜罗天材地宝,寻了无数方法,如今......” “如今才发现,压根没用。”燕青打断他,似是十分不耐:“行了,咱俩二十年没见了,你扯这些陈年往事做什么。” 他目光飘向不知名的远方:“人总归要向前看。” 声音似呢喃低语,不知说给谁听。 见温序秋似乎还想再言,燕青直接伸手掐了个清净诀,决定先做半柱香的聋子。 温序秋无奈,知他此刻油盐不进,嘴唇微动,叹道:“解铃还须系铃人,你与他终归是要......” 可惜燕青这厮没心没肺,空不出一只耳朵听他唠叨,早闭目塞听的走远了。 眼见那抹孤形吊影越来越远,直至消失不见,温序秋只得留下一叹,叹息声落地,终归于一片虚无。 ...... 客房内。 墨夕打量着手里这块不怎么起眼的小木牌,心下默念这上面一个刻着的字。 剑。 这木牌材质并不特殊,不过是随处可见的杉木。只是这上面这个字却是刻得凌厉劲峤,仿佛是用剑尖抵着木牌,一笔一笔划上去的。 单单看着,便能感受到那锋芒逼人的剑锋是如何霸道。 但这感觉只是一瞬间,再看,墨夕又只觉得这就是块破烂木头上瞎划拉个字,还划拉的歪歪扭扭的,是扔到大街上也没人稀罕的便宜货色。 他索性把燕青随手给他的那块青玉系在了上头——这玉佩通体发翠,入手寒凉,是燕青先前下山的时候不知从哪掏出来塞给他的,说他戴上好看。 墨夕用手指描绘着木牌刻画的痕迹,只觉得自己似乎就像个不知所以的门外汉,虽能看出这其中有门道,却说不出其中到底有何玄妙。 这感觉十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让他相当难受。 “这木牌中含着出神境剑修的一道剑气,你尚未入道,切莫多看,以免魔怔。” 这声线典雅柔润,十分的有辨识度,是以墨夕听到第一个字的时候便知道了来者是谁。 墨夕收回心神,起身恭敬又疏离的行礼道:“多谢温宗主指点。” 他眼神飘到温序秋身后,显然是在找什么人。 温序秋略一摊手:“你兄长嫌我话多,扔下我自己走了,如今不知在宗门何处。” 墨夕:“......” 他并不怀疑这个说法,因为这的确是燕青能干出来的事情。 不过这个金钱宗宗主私下来找他是何目的?总不能特地来开导他一句顺便抱怨抱怨燕青这人有多不靠谱吧? 墨夕习惯了逢人遇事多思多想,而在他思索之际,温序秋也在暗暗打量这个略显沉默的少年。 一只不安又多疑的狼崽子。 温序秋眼光毒辣的在心里下了定论,面上还是笑意吟吟道:“我听燕青说你想学剑,何必舍近求远去什么神剑门,你身边不是就有个现成的?” 墨夕作为一只初出茅庐的小狼崽,对上温序秋这只多年的老狐狸还是略逊一筹,面对名为“燕十七”的陷阱,还是没忍住上了套:“青哥他......用剑很厉害吗?” 温序秋眼见着他咬了钩子,展扇笑道:“他虽然孑然一身,要什么没什么,但用剑确实有两下子。” 何止是有两下子,是天下无人能出其左右。 墨夕抓着木牌的手紧了紧:“我问过他,他只说自己所学实在深奥,我初学实在不宜接触......” 温序秋听着这厚颜无耻的理由,竭力将自己的忍不住泛起的冷笑压下,三两句话便对墨夕和燕青的关系摸了个七七八八,只假情假意的安慰道:“许是他觉得自己的剑道不适合你。” 墨夕看他:“你们认识许多年了吗?” 温序秋笑眯眯的点点头:“百年有余。” 墨夕忍不住道:“那他过去的事——在神剑门的时候,你尽都知道吗?” 温序秋摇摇头,温声道:“他既不和你说,应当是有他的缘由,我自然不便多言。” 墨夕即便猜到结果,也依旧有些失望。 燕青这个人,总是有许许多多的秘密,他原以为自己与他朝夕相处数年,已经足够了解他,如今一看,却是他自以为是了。 墨夕抿了抿唇,压下心中莫名的苦涩,忽的又想起来一件事,试探性问道:“那你可见过他长什么样子?” 这一问可给温大宗主问住了,一时拿不准该怎么回答。 温序秋斟词酌句,犹豫半晌,终于缓缓道:“这.......他长得其实有些......不好形容。” 墨夕闻言震惊。 敢情燕青平常说什么“怕自己帅瞎他的眼”这些话都是造谣,连那画皮的小灵器怕也是拿来遮丑的。 算了,自己又不嫌弃他长得丑,今后不再问就是了。 温序秋看少年明显将自己的话理解错了,也不纠正,默默在心中道:我说的是实话,将来可别找上我。 此时的燕青还在乱逛,全然不知自家弟弟已经帮自己在画皮下安了一副丑脸。 他对自己下的清净诀已经到了时限,正想去找墨夕,忽而想起一件事——他不认路。 这位天下第一的剑修只在原地停留了片刻,便愉快的决定先出去转转——等到了时候温序秋不见人,自会派人来寻自己。 燕青刚刚踏出宗门半步,就见那门口原本被冯明辉吓跑的乞丐已经又回到他原本的位置上了。 他立马上前坐在其身旁,道貌岸然的批判起他之前脚底抹油的行为:“兄弟,你这可不地道,说好一起富贵,怎么一碰到横茬就弃我于不顾?” 乞丐也是很识时务的叹口气:“兄弟,非我弃你于不顾,只是兄弟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我浪迹月安多年,一看就知道那人不是你我惹得起的。” 他悲伤道:“唉,早上还有神棍给我算了一卦,说不要钱,我就算了,谁知他说我今日不宜在门前乞讨,我原本还不信,早知道我就听他的了。” 燕青道:“那你还回来?不怕再灵验吗?” 乞丐嘿嘿一笑:“不怕,我又找他去问了,他说今日这一劫已然过了,随便我去哪个大门口了。” 燕青起了兴致“哦?这么准,那神棍在哪?不如让他给兄弟我也算一卦?” 乞丐往左一指:“过了街口就是,扯着张黄旗,上面写着‘算命的’,好认得很。” 两米的黄旗上赫然三个大字,确实相当好认。 可惜这人却不是燕青想见的。 燕青远远看见便认了出来,暗道了一声“晦气”,转身便想走,谁知那算命的眼尖的很:“哎,客官,客官!” 这算命的身披漆黑长袍,墨发编成一道三股辫,脸上架着一双乌黑的镜片,只能看见漏出一小截苍白的下巴。总而言之单说打扮,看起来玄之又玄,十分的不靠谱。 只见那黑袍子的神棍扶了扶鼻梁上的墨色镜片,遮住了眼底的精光:“问天买卦,求神算签。客官,你我相逢即是缘分呐,不来一卦吗?” 13、月华国(五) 相比他的热情,燕青就是那媚眼抛给瞎子看的天聋地哑,他冷漠摆手道:“我没有钱。” “那些都是身外之物,”这神棍不知从哪掏出来一个小扇子,扇得呼呼作响,“世人想求见我一面也难,任金过北斗,无缘莫得见。我给人算卦,向来只看天意,不看其它。” 燕青嘲讽道:“看来天意觉得你们摘星院与我缘分匪浅。” “何止。” 这位摘星院现任院主——位列天榜第七的柳上玄摇头晃脑道:“燕兄与我们摘星院,那是相当的有缘分呐。” 燕青对他能一语道破自己的身份也不觉得稀奇,这神棍向来是这样一幅无所不知的神气样子。 “算上今天,你我也不过三面之缘。”燕青道,“而且你给我的卦象向来不吉利,我就是出门碰见送殡的也比碰见你强。” 柳上玄闻言,嘴角的笑容差点没保持住。好在他在来之前便知道在此处讨不了好,习得了不少平心静气的法子,这会儿也算派上了用场。 他深吸一口气:“我摘星院卜卦算天,从无失算,是因为我们所依不是旁门左道,而是天道。世间万物有理可循,有情可依,皆是因天道容许。燕兄,我来于此,也是受天道的指引。” 燕青叫他一副邪教头子拉拢麾下弟子的嘴脸弄得不太耐烦:“你到底想说什么?” 柳上玄道:“你收养的那个孩子,命煞性凶.......” 燕青瞪着他,立马驳了回去:“你弟才命煞性凶。” 柳上玄:“......我没有弟。总而言之,这孩子命中与你非同一路,他的事,不要再管。” 燕青神色不变:“那如若我偏要管呢?” 闻言,柳上玄摇了摇手上的签筒,右手摆出一个“请”的动作,道:“抽一个。” 燕青随手摸了一根出来,一眼扫过去,玩味的勾起唇,长木条在他手上划出一个别样的弧度,漏出上面鲜红的三个字。 燕青夺过签筒,直接倒扣在木桌上,只听“划拉”一声,签筒中剩下的签鱼贯而出,燕青将手中的木条扔在那一堆木签中,那血红的“下下签”立马就泯然于众签中了。 这一桶中竟是毫无例外的下下签。 “想咒我就直说呗,”燕青看着柳上玄,“你们摘星院和扫把星唯一的区别也就是你们起得名头好听些了。” 柳上玄无视他的挖苦,道:“那你明知筒中签字无异,为何还要抽?” 燕青把手中的木质长签扔回了桌子上:“自然是因为我不信。” 柳上玄道:“我平生共计卜算二百六十一卦,其中两次为你,从无失算。你觉得我这次会失手?” “失手又如何,不失手又如何?” 燕青直身而立,似是什么话、什么人也未能动摇他分毫,“我所得和我所失,皆因我所作为而非天道所作为。你既说此为死路,我偏偏要活给你看。” 柳上玄一怔。 上次,他遵循天命,将命定的噩耗带给眼前这个人。 然而这人听后只是一笑,用那张摄魂夺魄的脸睨着他,十分不雅的道:“天道?狗屁。” 结局如同他所料,这人落到一无所有的下场,后来他听说这位名满天下的天才销声匿迹,也只多感慨。 他原以为上次的挫败已经足够让这个人消弭颓废,至少对天道的态度已然应该有所转变,没想到他还是这么的.......不知畏惧。 原来还是一点没变。 柳上玄回过神来,燕青已经把他的签摔成两截,大摇大摆的走远了。 他清晰的听见这人走到路口跟方才那乞丐说:“兄弟,这人不纯是骗子吗?我看他除了造谣没什么本事。哎之前官府门口发的那抓江湖骗子的布告还好使不.......” 柳上玄悻悻的收起签筒,为了不沦落为第一个被人间官府通缉的摘星院院主,他决定先走为上。 然而就在他收那面“算命的”黄旗时,这旗杆竟然“啪”一声,没由来的从中折断了。 柳上玄愣了半天,只能当是燕青那小心眼使得手段。 不然就是...... “就是嫉妒!” 燕青愤愤不平的对着温序秋指控柳上玄这混蛋信口雌黄。 “他自个儿无亲无故的,生来一睁眼就是长在摘星院,谁知道哪个石头缝里钻出来的,八成是嫉妒我有个孩子他没有。” 燕青十分怜惜的摸了摸墨夕的脑袋:“看我的小夕多招人疼啊,他有吗他?” 墨夕被摸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既不知道这个“摘星院”是什么,也不知道这人怎么惹了燕青。 温序秋却听出了个七八,他暗暗又重新审视起了墨夕,面上不动声色的给燕青捋毛:“就是,他懂什么东西。” 燕青很满意温宗主的识时务:“要不说咱俩好呢。说罢,你不是有事找我帮忙吗?” “有一样东西,我想让你代我去拿。” 燕青莫名其妙道:“什么东西?自己去呗,这两步道儿不愿意走啊,懒得你。” 温序秋:“......” 温序秋无奈道:“我要是自己能去还用得着你?那东西只能你去取。” “哦,”燕青道,“什么东西啊?” 温序秋笑了笑,没回答:“你去了便知。” 燕青纳闷道:“什么玩意这么神秘?那你总得告诉我在哪吧?” 这回温序秋答得倒爽快:“揽月楼。” 燕青闻言震惊:“青楼啊?” 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一边念叨着“大人说话小孩别听”,一边用两只手捂住了墨夕的耳朵,这才冲着温序秋道:“你可别告诉我,要找的是位姑娘,你别是想见哪个红颜知己自己不好意思,然后让我替你去丢人吧?” 温序秋:“......揽月楼是我的产业,我在那儿也没有红颜知己。” 燕青嘴里没个把门的:“那你要哪个姑娘不就一句话的事,折腾我干什么。” 饶是温序秋再有耐性,也对燕青这种臭流氓式的调笑招架不来了:“......总之你去就是了。” 被捂住耳朵的墨夕此时很想说自己其实能听见,但又觉得这么说出来不是很合适,于是决定还是继续沉默着装聋作哑了。 可见墨夕打小就会审时度势的本事并不是源自天赋,而是来自后天的培养。 14、月华国(六) 揽月楼上至云霄,下入桂林,立于湖泊之上,四面环水,水外环林,来往宾客不断,楼中歌舞不停,日夜颠倒,华灯明珠不灭,各是一派热闹盛景。 方方一靠近,便扑面而来一股桂花香。 此时正是初春,围绕湖畔的桂花不合时宜却诗情画意的绽放,耳闻楼中女子巧笑嫣然,眼见良辰美景风前月下,真真是一处温香帐暖的好去处。 燕青在船上一边磕着免费的瓜子,一边心中暗暗盘算这地方一天能挣多少钱。 待船靠了岸,立马有一位女子迎了上来,笑得热情而不逢迎:“公子,生面孔,头一次来?” 燕青轻咳一声,抬步轻移,不经意间,露出了腰间那枚温序秋给的玉佩。 女子笑容微顿,语气一转,由热情变为恭敬:“妾身眼拙,原来是您。” 燕青没想到这玩意这么好用,心下暗爽,面上却不改色,深沉道:“嗯,无妨。” 那女子以扇掩面:“请随妾身来。” 穿过纷纷攘攘的厅堂,只见中央坐着一名女子,身着柳色素衣,手持琵琶,眉目如画,宛如一幅静谧的山水画。 她手指轻拨琴弦,只听争鸣之音悠悠响起,四周喧嚣寂静,只余下那清丽悠扬的金徽玉轸。 明明是一首宛转悠扬的清平小曲,却叫她弹出几分旷世脱俗的绝尘。 燕青驻足,只觉得这姑娘实在眼熟,却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他旁边的女子笑道:“公子不认识她?这位是天下美人尺第十,柳玉颜,年前刚在楼里落下脚,说是来找我们楼主还恩的。” 燕青立马想起来了,这姑娘曾经去神剑门找过温序秋一次,让他撞上了。 他那会儿还说温序秋不仗义,自个偷摸与人家姑娘家勾勾搭搭,一点风声也不露,然后温序秋让他别瞎说,再毁了人家姑娘清誉。 那时柳玉颜还稍显稚嫩,不曾想如今已经登上了名满天下的美人尺。 到底物是人非。 一曲终了,柳玉颜抱着琵琶略施一礼,婉如青杨。 台下叫好不断,呼声沸沸扬扬。 燕青收回目光,接着往前走。 “公子,请上到顶楼,”这引路的女子欠身道,“恕妾身不能继续相随。” 燕青善解人意道:“成,我自己上去。你忙去吧。” 再往上走,便与一楼的喧闹不同,门帘子都紧紧闭着,只依稀能见房间之中灯光昏暗。 “喂,你是什么人?” 那是个十分年轻的姑娘,估摸十三四岁的年纪,手里举着一盏美人灯,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打量着他。 “不管你是谁吧,都不能上去,”姑娘看着他,“楼里的姐姐们说,上面封着吃人的恶妖呢。” 燕青故意逗她:“那你不害怕他下来给你吃了?” “怕什么,”小姑娘看傻子似的看着他,“那不是封着吗?又出不来。” 燕青忍不住乐了,他朝小姑娘勾了勾手指,示意她往这边靠一靠,故作神秘道:“小丫头,告诉你个秘密吧。” 小姑娘疑惑的眨眨眼,不知道眼前这傻子犯什么神经。 燕青压低了声音:“其实我是天上下来的神仙,这次就专门为了捉这恶妖而来。” 小姑娘鄙夷地翻了个白眼:“拉倒吧,真当我三岁小孩呢。” 燕青没解释,手一翻,只见那空无一物的手掌上赫然出现了一朵带着露水的沁香桂花。 自小在楼里帮着打杂的凡人姑娘没什么见识,见了这变戏法的一幕自然被唬住了。 她颤颤巍巍的问:“你......你真是神仙啊?” 燕青抬手,将这朵桂花插在了姑娘鬓间,笑的跟大尾巴狼似的:“我们神仙可不骗人。” 小姑娘呆愣地闻着桂花香擦过鼻尖,又隐约带了别的一点味道。 “走了,”燕青高深莫测的背过身,踏上一阶,“我去捉妖了。” 揽月楼不辱此名,楼梯一路向上,燕青这么抬头往上看,几乎能看到喷涌而出的月光。 而越往上走,他便越能隐隐察觉到这楼顶散着的熟悉的寒气。 怪不得温序秋死活不说是什么呢,要让他知道了,他铁定不来。 而且说得不错,这东西确实只有他能来拿。 燕青就这么不急不缓的走着,又是数百阶后,揽月楼的最顶层近在咫尺,月光从镂空的窗缝里洒进来,比明珠更亮,将这一道照的通明。 他走过最后一个台阶,穿过一条长廊,而长廊的尽头是一扇漆红的木门。 燕青走近,只见门上刻着一道金色的符文,那门原本落了一层的灰,这金光乍一亮起来,竟是让这木门瞬间焕然一新了。 霎时间,燕青只闻耳边传来庄严肃穆的梵呗圆音,仿佛无数佛子在他耳边念着佛经。 很难相信这一个青楼之巅的封印,竟是一群最不近女色的和尚下的。 燕青被吵得不行,干脆利落的一抬手,把那金色符文整个撕了下来。 那扰人的诵经声终于烟消云散,只余一片清亮月光与寂静了。 燕青看着手里残破的符文,漫不经心的猜测着:北海天佛道修四禅八定,走的是万物法度的清净路子,那群秃驴一般为了“斩断因果”,向来不问世也不入世,照理来说是不会参与这些破事,却肯舍了十四道佛光封住它......倒是还真挺拿我当回事的。 一股蕴含着佛光的磅礴灵气喷涌而出,燕青脚步不停,正要去开门,忽然手上一顿。 他回过头,只见一个男人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不远处。 男人端端正正的立着,手持玉墨扇,头戴发冠,这么看去,像是一个文弱清秀的书生。 他笑起来的样子也的确温柔而和雅,只是望过来的眼神带着让人不舒服的恶意与侵略性,与他温玉般的气质产生了一丝违和感。 男人微微一笑道:“红尘,好久不见。” 燕红尘敛下眼,语气称得上寡淡:“陶玉。” 这个男人有着和他外表一样的名字,他就像蓝田暖玉般,温润的纯粹、清越,又贵气。 他从舌尖上弹出来的声调都像是情人的呢喃,他听到这个名字,很开心的弯了弯眼睛:“红尘,你叫我的名字,我很高兴。” 按理来讲,若是平时有这么一个长相气质都能叫人如沐春风的美人,燕青很乐意多看两眼。 然而此刻,他却像遇到什么令人作呕的虫子一样,连多看一眼都嫌恶心。 他鲜少这么讨厌一个人,但陶玉算一个。 燕青连话都懒得说,转过身抬手覆上这扇沉重的朱色木门。 木门发出一声沉重的嗡鸣声。 陶玉却并不在意他的态度,抬着步子慢慢走近了燕青的身边,在一个足够暧昧的距离停了下来,在燕青身后轻声道:“你是来破印的吗?” 我来挖你祖坟的。 陶玉如今一半魂魄被镇在安陵的千层怨里苟延残喘。 而另一半魂魄,则是百年前叫他亲手斩断的。 所以眼前这个......估计是这封印弄出来恶心人的残影。 佛道讲究六根清净,这残影的目的便是扰人心智,怕是在他解开这封印之前,都要一直尾随着他了。 燕青先是在心里问候了一遍北海天的一群秃驴,这才稳下心神,分出一点细微的灵力,试探性的与门上的佛光打了个照面。 那佛光登时大亮,那蕴含着佛修的浓厚灵力宛若一堵穿不透的墙,强硬的将这点子微弱的灵力堵在了墙外。 这不拦还好,这一下彻底给燕大爷整不乐意了,他心想什么玩意儿,眉毛微挑,更霸道地一挥手,霎时间,两道极凛冽极强劲的灵力碰撞到一起,生生将耀眼的月光盖了过去。 他竟是要强行破印,这样的行为无异于是在以一己之力,强行对上了北海天十四位顶尖佛修。 而即便如此,燕青竟也不落下风,狂风骤起,他于漫天的金色佛光中长身鹤立。 燕青面上盖着的那个小仙器是个不入流的残次品,如今受不住这灵力的摧残,竟是被震碎了,露出他那张颠倒众生的面容来。 一丝血迹从他的唇边留下,在他苍白的脸上添了一点鲜艳的妖异,燕青满不在乎的抬手一抹,更加不要命的与那佛光相争。 陶玉在他身后轻轻叹了口气,凑到他耳边,声音担忧:“红尘,你灵台受损,仙骨尽断,怎能与他们硬抗?” 燕青没理会他,他便像是一道影子般缠了上去,几乎是贴在了燕青的耳畔,如跗骨之蛆般:“红尘,你到我怀里来,我为你遮风避雨,拂去这世间无数纷扰。” 燕青咬牙切齿的从唇边挤出两个字:“闭嘴——” 陶玉的残影被泄露出来的灵力冲散,又毫发无伤的凝聚到一起,像只幽灵一样阴魂不散。 那十四道佛光竟然是抵不住这一人残躯之力,终于逐渐败下阵来。 金光黯淡下去,燕青也被抽空了似的泄了力,他将喉间翻上来的血沫硬是咽下,没事人似的收回手。 其实他内里并非看上去这般乐观。 若是他全盛时期,别说十四道佛光,就是整个北海天他也敢去闯一闯。然而如今这副半死不活的残躯,这样堪称微不足道的一击却几乎去了他半条命。 这算工伤,回去得好好从温序秋那讹一笔。 陶玉虚虚的扶住他,可惜残影之躯只能穿过燕青的半边身子,他的目光温柔,甚至带上几许惑人的疼惜,仿佛是在真心实意的心疼眼前这个人:“何苦呢,你何必如此拼命。” 燕青不耐烦道:“你要没事干就去死去,能不能给那好人腾地方。” 那木门发出让人牙酸的“吱呀”声,缓缓打开了。 而门的那一边,没有什么叫人闻风丧胆的大妖,也没有什么让人趋之若鹜的金玉仙宝,只有一块笨重的大石台,上面冷冷清清的插着一把剑。 那把剑看上去没什么稀奇的——它的剑身一半插在石台中,剑柄落了灰,如古玉蒙尘,甚至显得有些普通。 “惊霜,”陶玉叹息道,“昔年与你共享盛誉的剑,被北海天那群人封在这揽月楼里,不见天日了一百多年。” 陶玉魅妖似的紧紧跟在他身后,语气蛊惑缠绵:“红尘,你当真不恨,不心痛?” 15、月华国(七) 燕青仍然没搭理他,只是将手放在了那平平无奇的剑柄上。 刹那间,惊霜发出嗡嗡的剑鸣,骤然迸发出夺目的光亮,一股凛凛若寒霜的冷然剑气充斥整个空间,那摧枯的浊气猛然间被驱散了。 那石台心不甘情不愿的被剑气震碎了,漏出惊霜如雪的剑身来。 惊霜认出了主人,显出了原本的孤寂寒凉。 这本就是他的剑。 在他拔出剑的一瞬间,头顶的掾瓦缓缓碎裂开来,向两边靠拢过去,直到露出一片浩瀚星空,一声巨大的钟鸣响起,余波强而有力的荡开来去。 几乎是同时,北海天座上肃穆,封印被破的消息不胫而走,天下宗门为之震荡。 当年燕红尘一剑惊霜平九州,名声响彻四海。 如今也一如既往的不知低调。 他随意挽了一个剑花,惊霜随心而动,十分贴心的朝着陶玉的残影划了过去。 那残影被一分两半,临消失前还矫揉造作的漏出一点失望的神色,随后化作雾气消散在空中,彻底不见了。 楼下的小姑娘听见楼上的动静,先是吓了一跳,说不上是什么心情。 完了,那男的估计是死在上面了,而且估计死的挺惨,往先上去的人都没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要说这人怎么不听劝呢,还扯淡说自个儿是神仙。 姑娘叹口气,收起那点微不足道的可怜和惋惜,正打算回去干杂活时,却听见身后轻的几乎听不见的脚步声。 她回过头,就看见了一身青得惨淡的长衫。 男人脸色白的过分,身形也透出些索然,然而等他抬眸望过来—— 恰似一弯春水明月。 小姑娘愕然的呆愣在原地,久久才回过神来,又生怕自己发出一点动静,把这美貌的仙人惊跑了。 却见这仙人弯唇一笑,霎时春光弥漫,锦绣争艳: “小丫头,你听到钟响没?” 失了言的姑娘傻呼呼的点点头。 仙人像是觉得她这反应挺好玩,笑得眉眼弯弯:“哎,这就对了,钟响了,妖怪也就没了。知道神仙的能耐了吧。” 这姑娘用她不太清楚的脑仁仔细思考了一下,愣是没找着这话的逻辑,不过她一对上燕青的眼神,就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只觉得这张嘴里说出的什么都应当是十分正确的,只会木头似的点头附和了。 燕青觉得哄小丫头片子真好玩,他高深莫测的一背手,配上他那张蛊惑人心的脸,还真叫他装出一股子仙气飘飘来:“妖怪已除,我如今要去下一处了——小姑娘,有缘再会。” 说罢,他身形一晃,就这么消失不见了,只余下空气中一点淡淡地霜寒气。 姑娘拍了拍自通红的脸蛋,只觉得鼻尖依旧萦绕着桂花香。 像是少女怀春的一场美梦,留下了一点虚无缥缈的幻影后,就这么烟消云散了。 燕青隐去了身形,在口袋里面扣出几块碎银子,去卖面具的摊子上随手拿了一个出来戴在了脸上,这才大摇大摆的现出了真身。 店主叫他吓了一跳,不过秉持着有生意不做王八蛋的原则,他立马逢迎出一个热情的笑容,兴高采烈地接了钱。 这面具被做成精怪模样,是月安城民祈福用的,还怪好看的。 但墨夕却不这么觉得。 “你跟我说,你这一身狼狈的回来,就是去买了个面具?” 面对墨夕的质问,燕青脸不红心不跳的扯着慌:“可不。你瞧好看不?” 墨夕不接茬:“你在这等着,我去找温宗主。” 燕青道:“哎哎,不用,我这就是出去一趟走乏了,睡一觉就好了。” 墨夕愤然,却奈何不了燕青死鸭子一样的硬嘴。 他只能看着燕青睁眼说瞎话的说非自己就是困了,要睡觉,就差在他脑门上贴个逐客令了。 然而修仙者可以冥想来代替睡眠,闭关时甚至可以几十年不用睡觉,此时外面天光大亮,若是感到疲惫,定然是身上哪处受了伤。 可是他又看不出来。 而燕青也正是欺负他看不出来,才敢这么明目张胆的说瞎话。 墨夕心中的愤恨和担忧齐头并行,最终化作了满腔无可奈何的乏术来。他不敢动作太大,生怕给他再碰出什么好歹来,只好气急败坏的抬手摘下了这人的面具。 他自己也说不好是这动作是什么目的,也许只是单纯为了泄愤,却猝不及防的对上了一张陌生的脸。 男人本来阖上了眼,如今被打扰,不太耐烦的又抬起眼皮,与他对上了眼神。 墨夕听见自己呼吸不争气的停了一瞬,只觉得天地间仿佛都安静了下来。 那位温宗主没骗他,这张脸的的确确只能用“不好形容”来形容了。 墨夕想了想,认为自己八成是没什么见识的,所以觉得长成这个样子的,确实够得上他自己吹的那样—— 为兄长得过于好看,怕你看后着相。 燕青的脸有些清瘦,他生了一双凤眸,略微狭长的往上挑了一点出来,却不显得女气,薄唇上没什么血色,有些寡淡的苍白,让人想去揉一揉。 他的相貌并非是雌雄莫辨的美艳,反而承了冷峭的眉眼,生的是端端正正的俊美英气。 这会儿他脸色很白,像脆弱却斑斓的蝶翅,一碰就碎了。偏偏他一抬眼,那双携了潋滟春色的凤眸看过来,曲折出一股冷淡的意味来,端的一片漠然,像是天底下没人能入那双眼似的,流出一丝银河入镜的霜寒气。 比之星辰更甚。 他眼底含了几分被人惊扰的不悦,然而这抹愠色竟也是旖旎的。 但那点嗔怒又很快消失不见,流衍出一点带着无奈的疲惫来。 那幅颠倒众生的相貌,如镜中花水中月一般,叫人看得着摸不到。 墨夕只觉得周围静的可怕,唯独自己的心跳吵得闹人,在这短短的一瞬七拧八挣,直到耳边响起燕青懒洋洋的声音:“喂,别看了,口水要流出来了。” 他猛地回过神,看燕青看入了迷这一事实让他脸上热的快抬不起头来。 他别过头,只觉得舌尖有些发麻,半响才生硬的吐出了几个字:“......拉倒吧,你长得也就凑合。” 燕青不敢置信的摸了摸自己的脸,在承认自己人老珠黄和墨夕眼神不好中果断选择了后者:“承认为兄的美貌就这么难?” 墨夕怕自己又看入了神,只得暂且移开视线:“你之前那个面具呢?” 燕青打了个哈欠:“坏了。” 墨夕心中一动:“那不是仙器吗,怎么坏的?” 燕青叫他问得一噎,心道这小崽子还真刁钻,原来在这等着套他的话。 他狐假虎威的拿出了兄长的派头,斥责道:“小小年纪就这么爱操心,可不招姑娘的喜欢。” 墨夕叫他一通胡搅蛮缠,说不清是气恼还是无奈,最后只得叹气道:“燕十七,你就欺负我小吧。” 16、月华国(八) 还真说对了,燕青就是明摆着欺负他岁数小没见识,看不出个门道来,但是叫小孩这么明晃晃的说出来,又让他有点儿不是滋味,就跟他倚老卖老仗势欺人似的。 可是他那些烂眼子事又没法跟墨夕说,劣迹斑斑尚不可形容,说起来估计得没完没了的,解释起来又麻烦,多遭人啊。 于是燕青左看看又看看,没事找事似的又抓起一边的鎏金色面具盖在了脸上。 那张令人头晕目眩的脸如今只剩下了一小截清瘦的下巴,墨夕重新直视他,不解道:“......做什么?” 燕青没好气得十分理直气壮:“你不凑合吗?那为兄还是遮遮丑,不碍你的眼。” ......这又是在别扭什么? 墨夕再一次刷新了自己对这人幼稚程度的预期下限,一时叫他这三岁小孩的行为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相对无言的当口,温宗主终于救星下凡似的慢吞吞的冒了头。 他进屋没说话,第一件事是挨着床边坐下来,握住了燕青的手腕,将轻柔又舒缓的灵力慢慢送了进去。 墨夕心里头知道自己帮不上什么忙,手却不自觉的紧紧抓住了燕青的衣角,随后又不甘心的放开,退到了一旁,给温序秋让出了位置。 “不必担忧,”温序秋安抚道,“只是伤了些元气,休养几天即可。” 燕青适时地跟着宽慰道:“你哥命硬着呢。” 墨夕没说话。 房间里一时寂静无言,连喘气的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其实聪明如墨夕,自然是看得出来,这两个人是有话要说的,只是不能当着他的面。 他就偏偏不如他俩的意。 墨夕就这么直愣愣的呆在了房间一角,不说话也不动作,也不去看床上的人,活像个没生气的花瓶。 直到最像花瓶的那个花瓶忍不住先开了口:“那什么,小夕,你上外头给我烧壶茶来呗。” 这粗制滥造的借口拙劣得连燕青本人都有些心虚,谁知还真当用了。 墨夕没吱声,甚至连眼神都没给他一个,就跟等着这句话似的,得了令便转身出去了。 还贴心的把门给带上了。 这么听话反而叫燕青不适应了。 “这孩子把你看得很重,心思又深,”温序秋眼毒嘴准的评价道,“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你管呢?”燕青把憋得气都撒在了温序秋身上:“见您老人家一面可真不容易,你给我骗去那什么揽月楼,我还真寻思什么好差事呢。” 温宗主自然不会叫他一两句夹枪带棒的话给打退,依旧是从容反问道:“我要真说了那上头有什么,你还能去不成?” 那指定是不能。 燕青看见他这副不急不缓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我这身伤可都得算你头上,你不八抬大轿来伺候就算了,好歹也得守着门跟我嘘寒问暖吧,成天不见个人影儿,我这怎么跟小夕交代?” 温序秋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意有所指道:“你不是向来我行我素惯了,何时还想着要向谁交代了?” 燕青白他一眼,没当回事儿:“孩子还这么小呢,我不管他谁管?你别给我扯开话题。” 温序秋收敛了笑意,那张令人如沐春风的俊秀面容神情微肃:“行,那咱们聊聊别的。你这身伤怎么回事?” 燕青不说话了。 就这么会儿功夫,温序秋只觉得自己送到燕青身上的灵气如石沉大海,就像在填一个深不见底的无底洞。 简直......简直像是身体被开了个窟窿。 方才说的什么“只伤了元气”全是糊弄那小孩扯出来的,这不怕死的现在估计下榻都费劲。 温序秋知道此行虽有些阻碍,但绝不至此。 如此想来,燕青身上恐是有没与他说的旧伤。 见燕青支支吾吾,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莫不是神剑门那时...... 他忽然有些后悔让燕青搅进来了。 可惜惊霜剑印已破,一切为时已晚。 而面对温序秋的质问,燕青只含糊道:“没什么事,还死不了。” 温序秋知道自己是从他这问不出什么了,叹道:“剑拿到了?” 燕青道:“别明知故问。惊霜不是叫我镇在安陵的千层怨了吗,怎么在你手里?” 温序秋见他这会儿从善如流的接话,完全不见了前一刻含糊其辞的模样,不禁想按着这厮的脖领叫他把一切从实交来。 奈何温宗主甚是了解他这个师弟的脾气,自己就是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估计也还是那副打死不说的倔驴样。 于是温序秋只好暗自叹了口气,收回了搭在他腕子上的手:“我要与你说的便是此事。有人拔了千层怨的镇魂钉。” 千层怨里面镇着的东西,每一个放出来都是能祸乱世间的存在。 燕青皱眉道:“没人管?” “没人管得了,”温序秋低声说道,“众人皆知那里头封的是什么。群仙会将至,此事不能声张。” 燕青明了:“没人能做得了这个主,是人皇的意思?” 温序秋不语,算是默认。 要说起这位九州四海唯一的一位人皇,也是一代传奇。 古来修仙者一剑可平四海,一念可憾天地,这推山平海的本事已叫凡人可望而不可即了,莫提他们永驻的青春,绵延不尽的寿命。 然并非人人都能入道,放眼一望,有根骨入道者,不过万分之一,而能从这条漫长修仙路上走的更久的,更是凤毛麟角。 少数穷凶极恶之徒,走的不是正路子,他们便毫无忌讳,此为魔修。而寻常修士虽然并不会故意伤及凡人,但平常争斗间难免不会注意,他们随手引来的洪水,或是随意填平的大山,都会殃及到无数凡人,幸运的则倾家荡产,不幸的则死于非命。 毕竟凡人性命与他们看来不过蝼蚁,虽然未必会故意伸脚去踩,但即便真的踩到了,也并不会放在心上。 凡人间义勇之士辈出,修仙者中慈善者众,作用却微乎其微。 这样混沌的时代持续了相当长的一段日子,直到如今人皇的出现,他以修仙者的身份处于凡人之中,联合各大宗门与众多主张和平的修仙者,硬是开辟出一片新道路,一条人仙共存的新道路。 持续了相当长的一段变革之后,他被凡间所认可,被附庸到人皇一位上,手握一众天枢铁骑,掌管龙脉,在仙家这边也是举足轻重。 这位开国帝王距今已不知存活多久了,就算在修仙者的漫长岁月中也算得上是一位当代活化石了。 燕青与他有过一面之缘,便是在百年前他镇封千层怨时,这位人皇身驾白驹,离着十万八千里的一颔首——算是称誉他惩恶扬善。 在这之前,别管是仙门大宗百花齐放还是魔修闹得翻天覆地,也没见他露过面,倒是他兄弟端王,近些年于凡间于仙界都颇为活跃。 此次群仙会,便是由端王主持。 温序秋道:“昨儿个同你在府门前闹起来的那个小孩,是让他爹端王推来台面上的,虽然一无是处了些,但好赖听话。” 燕青问道:“他想找你合作?给了你什么好处?” 温序秋弯了弯唇,狐狸似的,“想知道?那你得再帮我一个忙。” “切,谁稀罕,”燕青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冷寒的眸子映出几分水色,添了几分柔软,话却还似尖刀利刃:“我都百来年不曾听这些破事了,外头就是天塌了又跟我有什么关系?” 他尤嫌不够,接着道:“惊霜上下的那印是玄诚那小秃头的手笔吧,我说这端王都能请来北海天的大佛了,还找我这声名没落的残败之躯干嘛?” 玄诚是坐落在北海天遥遥之上的佛子,据传言是能最有希望参透经卷佛法,渡去无量劫的佛法大家。 他不入世,却位居天榜第六。 温序秋听出这人是小心眼的记恨他把他算计去了揽月楼,便哄道:“十七,算师兄欠你一次。” “哟,”燕青乐了,稀奇道,“这会儿跟我讨起人情来了,温宗主不是向来只谈生意不谈人情吗?” 温序秋知晓这人必先把嘴上便宜讨回来,顺着毛捋道:“那不是对着外人,我何曾对过你们如此。再者群仙会要砸了,你那弟弟该如何,总不能真让他进我的宗门吧?我倒是不介意......” 燕大爷闭眼一琢磨,好像是这么回事儿。 哎,当家长就是难,总不能别的孩子进了大宗门,自家孩子还在扒拉算盘。 况且,他总觉得先前雪娘入魔入的蹊跷,当时叫言无霍耽搁了,没能把她身后的魔修揪出来。若是旁的倒还好,若是千层怨里的东西...... 燕青睁开眼,决定勉为其难的帮帮自己这位不知道在盘算些什么的师兄:“成吧。要我做什么?” —— 再说墨夕。 他自出了房门便心烦意乱,在门口晃悠了几圈无果,便赌气决定走得再远点。 墨夕自是知道不用他泡什么热茶,燕十七不过寻个由头打发自己罢了——那他就离得远远的,不碍着他们的事儿。 他漫无目的的走了一会,却意外撞到了“算经堂”。 金钱宗的入宗门槛说低不低,说高也不高,一不看修为,二不看家世,全看你有没有一个会赚钱的脑袋。 凡是能踏进金钱宗大门的弟子除却这个硬性条件,首先就得来到这算经堂,经由道法师父指引入道,没修仙的天赋就算,有的话自然更好。 总之在这个门内,定灵心、提修为,只是延年易寿的手段,能不能在这有限的生命中赚来灵石才是硬道理。 这位请来教课的师父名叫窦一帆,出自文青阁,幸甚跟在阁主公仪书光的亲身座下学过几天,虽然后来因为失手打碎了阁主最爱的一套茶具遭到厌弃,但在天下间已然算得上是见多识广。此人虽然修为不高,却对于鉴宝识人这方面独具慧眼。 他要是说不行,那就是真不行了。 “万物寻道而生,循道而成,终归于道,是以人人皆有入道之法......” 此时正是新招弟子进门的时候,他例行公事的传授了一遍基础的道法,又暗叹平凡者甚众,估计这一批能入道的又是没几个。 而墨夕路过时正巧教到“引气入体,以定道心”,便停住了脚步,不是很争气的被这几声吸引住,偷偷的听了一耳朵墙角。 好像不是很难。 17、月华国(九) 墨夕对自己的认知十分清晰,他料的不差,之前未曾受人指导时,他就已自发学会引气入体,的确是个难得一见的天才。 他在屋外听着窦一帆的引导,盘腿坐在地上,呼吸和缓,便隐隐能感觉到有暖意自丹田流过周身,他大概能知道,这就是所谓的“灵气”了。 这对于活了十多年未曾出过大山的墨夕来说,是一件十分神奇的事。 从下山到如今,其实不过几日光余,但于墨夕来说,那些腾云驾雾的来客们仍旧如黄粱一梦般,隔了一层厚厚的障壁,不曾有身临其境的实感。 他若有所思的抬起头,望向不远处的树梢,上面立了一只不知什么品种的雀鸟,像是感受到这视线似的,它警觉地扇了一下翅膀,决定笨鸟先飞。 然而这可怜的小雀鸟虽然机灵,却不怎么灵活,这天生地养的雀儿饱受这月安的灵气浇灌,早就脑满肠肥,它奋力的扑腾了几下,然后因为过于笨重的身形,悲催的从半空中落了下来,腾起一地的白毛。 墨夕在山上数年,山上的那些活物们因着不想被打回去当晚餐,所以一个比一个精,还从未见过这么笨的鸟儿,一时稀奇,周身的灵气转了个回旋,往那一处使去。 那鸟儿惊觉这灵气竟是奔着自己而来,凄惨的“嘎”了一声,倒地装死。 但这股颤颤巍巍的灵气只是在它周围晃了一圈,几瞬过去,便消散的无影无踪了。 “咦?” 墨夕有些惊讶的看了看自己的右手。 方才他并未想那么多,只是想凑近看看,谁知还未等他起身,他的灵力便心领神会的朝那一处使去。 可惜墨夕还只是个尚未开窍的半吊子,于是这灵力半道便也中道崩殂了,惊觉保住一命的小笨鸟登时扑扇着那对小翅膀奋力飞走了。 而等他想再用出方才那不知名的招数,却怎么也找不回方才转瞬即逝的感觉了。 屋内的窦一帆本来正感慨于弟子一茬不如一茬,忽然感觉到屋外一股转瞬即逝的灵力波动,往外一看,把门外偷师学艺的墨夕逮了个正着。 “你不是本宗的弟子吧,怎的在这偷听?” 窦一帆一边问着,一边暗地里偷偷打量着墨夕。 面前的少年约摸十四五上下的年纪,小脸上白净又俊俏,长得可真是好,眼仁黑得像曜石,又亮又透,素衣也难掩其英气,让人抓包了也不露怯色,反而流出几分坦荡的气定神闲来。 光看面相,便知此子若是能入仙途,将来定会有一番成就。 墨夕先是施了一礼,随后直起身,眼也不眨的辩白道:“这话说得可不在理,我不过路过此地,先生的话不经我同意便传到我耳朵里,我不究先生扰人之过,先生怎反说我偷听呢?” 窦一帆叫他这歪理邪道说得一愣,心想:好个牙尖齿利颠倒黑白,也不知这小崽子的一张利嘴是天赋异禀还是后天培养。 不过他也并非想要追究,只是教书的习性难改,遇见好苗子就忍不住多嘴问几句:“方才那道灵力可是你的?定道心多久了?” 墨夕稍做迟疑,决定实话实说:“不曾定过道心。” 这话一出便让让窦一帆吃了一惊,他不由得重新审视起面前这个少年来。 道心这个东西是修行的基础,大门想要一脚踏入修仙的大门,先得抬脚跨过定道心这道门槛。 也就是说,这个少年要么在说谎,要么是无人指导,稀里糊涂的就自行把这门槛跨过去了。 要是后者的话,只能说此子是合该走上仙途的天才了。 窦一帆思量几许,虽然眼前这个小子身份不明,但这等聪慧又有天赋的苗子能进金钱宗也不算委屈他。 思来想去,窦一帆语气和善道:“小兄弟,你可愿入宗修行啊?” 话虽然这么问,窦一帆却相当的胸有成竹。他觉得以自己的身份和金钱宗在外的名声,多少人挤破头也摸不到门里的一块地板砖,若是自己想留人,怎么也不可能遭到拒绝。 谁知墨夕只觉得莫名其妙,跟看怪人似的瞅了他一眼,婉拒道:“不了。” 窦一帆:“......” 他轻咳一声,挽尊道:“......方才见你在门外偷听,想必还不曾有师父指导吧?我虽人微言浅,但能教你的却并不比别人少......” 墨夕不忘初心,执着的反驳道:“我没有偷听。” 窦一帆:“......” 怕他再劝,墨夕又是施了一礼,把礼数做的相当充裕,就这么施施然的溜之大吉了。 他确实急于求成,也倒不是说这里不好,只是他实在想去看看,燕十七待过的神剑门,到底是怎么一个地方。 燕十七。 一想起这人来,墨夕便觉五爪挠心,怎么想怎么郁闷,恨不得扯着他的衣领子把他的嘴撬开,好好看看里头都藏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天机秘闻。 但思来想去,他又实在舍不得怨恨燕十七,连在心中偷偷责怪埋怨一番也不肯,于是这一腔被搪塞敷衍的气恼又化作了无可奈何的自怨了。 幸好墨夕已经极为擅长处理自己这类隐秘的情绪,待到这已习以为常的不甘不忿稍微捱过去一点,又迎来了一阵无所适从的茫然,满脑子就只剩下“燕十七”三个字绕梁不绝了。 燕十七,燕十七......昨儿这人是不是说想吃蝴蝶酥来着? 这个想法一出来,墨夕忍不住在心中唾弃自己道:你还真是贱的没边了。 墨夕就这么一边嘲讽着自己上赶着的没出息,一边实诚的去集市找食铺了。 集市人声鼎沸,店老板瞅着墨夕苦大仇深的模样,好像要买的不是蝴蝶酥,而是他亲爹的命,吓得老板手上动作都麻利了许多。 等他拎着手上热腾腾的糕点,心情又雀跃起来,想来那二人有什么该说的不该说的,这会儿也都该说完了,便想趁着这蝴蝶酥还热乎着,这就回去给他。 顺着集市回金钱宗,有一条人迹罕至的暗巷,抄着这暗巷回去,能更快些。 然而他刚一头扎进来,就听旁边一声音轻佻的冲他搭话道:“喂,小公子,要买法器吗?” 墨夕转头望去,只见一跟他年龄差不多大的少年,身穿麻布粗衣,面上抹灰画猫的,像个小叫花子,只一双眸子圆溜溜的,全然透着“精明”二字。 小叫花子不等他答话,已自顾自的向他展示自己那一麻袋琳琅满目的法器:“我这有焚妖绳,困神罩,地煞鼎,还有几本仙法秘籍,你看看要哪个?” 他这群法宝名字起得惊天动地,听起来就不靠谱,墨夕懒得理会,正打算越过他,少年却不依不饶地缠了上来:“哎哎哎,别走啊,小公子,你定了道心了没有?没有的话我这还有大道三千,里面记载了各家仙修不同的入道的法子,定了的话,你就再看看秘籍,各大门派,我这应有尽有,别管剑仙,妖修还是无情道,包你看了三天进五境,遍寻天下无敌手......” 墨夕停住脚步,又重新正视起面前的这个小叫花子来。 倒不是为别的,他只是单纯没想到,要入仙途,还有这么多路子可走。 也不怪墨夕没见识,他满打满算真正能接触到能修习的常识也不过是方才偷听的那一耳朵,是个真真正正的门外汉,是以这些什么“妖修”、“进境”对他来说还是相当新奇的。 见他驻足不语,这小叫花子觉得自己这个客源算是揽到手了,再接再厉道:“小公子,我观你器宇不凡,有龙凤之姿啊——这本绝剑燕红尘所著的秘籍,可是相当适合你啊!” 墨夕有了一瞬间的茫然。 绝剑?燕红尘? 没听过。 可瞧这人的得意样,估计是个尽人皆知的人物。 得到这个结论的墨夕瞬间把刻在骨子里的装模作样搬了出来,面上一片的泰然自若的想:得让这小叫花子再多说点才行。 而见他纹丝不动,这小叫花子的心里头也犯起了嘀咕:按理来说乍一听见这天下第一剑修的名号,就算心里头不信,多少神色也会有些变化,这小子是何方神圣,耳闻绝剑之名竟然也面不改色,莫非是哪个隐世宗门的弟子出来历练的? 二人心照不宣,各自在心里盘算着自己的算计。 18、月华国(十) 这小叫花子名叫单全宇,打小没爹没娘天生地养,还确实是让老叫花子抱回去的,好的没学着,跟着旁门左道的学了一大堆,这回是听说月安的“群仙会”将至,觉得能有大笔的油水可捞,才一路坑蒙拐骗到了这月安城。 秉持着这没准是个大款的想法,单全宇还是没有放弃拉拢墨夕这个客头,他坚信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小公子,这可是孤本——你别不信,你想想,这可是天下第一的剑修,外头多少人抢破了头也沾不上那位一片衣角,我这本秘籍还是从他所出身的神剑门的弟子那弄来的,据说早一百年前那绝剑还没离开神剑门的时候,我这兄弟在他手底下学过几天剑,这燕红尘不曾有过弟子,多少能算他亲传了,你上哪儿还找这么近的关系去啊......” 单全宇舌灿莲花,正说得口干舌燥,却不想被墨夕打断道:“我买了。” 墨夕不是听不出来这段话里七八成都是自吹自擂,但还是因为听见了这位神乎其神的剑修出自“神剑门”三个字动了心。 怪不得先前在山河村碰见的那三个弟子说自己是神剑门的时候,尾巴恨不得翘到天上去,跟花孔雀开屏似的,原来是这吹得天花乱坠的天下第一便出自这神剑门。 而且听名姓,没准......跟燕十七有几分关系。 单全宇立马喜笑颜开:“哎呀小公子真是有眼光,我瞧您定是来参加群仙会的吧,今年的奖品可了不得,是皇帝陛下亲赏的无念丹,据说有起死回生之效,等您看了这秘籍之后定是突飞猛进,说不定这魁首也赢来啦!” 墨夕作为一个实打实的土包子,不知道这群仙会是什么,更不知皇帝是谁,只暗暗都囫囵个记下来,等着回去盘问燕十七。 但这单全宇走南闯北,相当的自来熟,认为生意做成了,朋友也就交完了,自顾自的打开了这话匣子,“不过听说今年山海棠的花深深也要来,他要来的话,我估计这花溪谷的花明月也得来,他俩一直不对付。不过都是天榜前十的大人物,要真打起来,也就那位一百多年没露过面的绝剑能拉拉架了。” 这倒正合了墨夕的意,他有意让这小叫花多说点,于是一改先前爱答不理的态度,探门气儿的试探道:“你说他都一百年没出来了,这天榜第一的位置也不换人?” 单全宇只觉得遇到知音,与墨夕相逢恨晚,“谁说不是呢,可是那天下第二的山海棠花深深不干啊,说什么只要自己占着这天下第二一天,第一就得是那燕红尘的,除非谁将燕红尘的尸首搁到他面前,或是打赢了他,要不谁第一他都不认。又没人打得过他,排榜的文殊阁也不表态,于是这天下第一就只能还是这位绝剑的。” 墨夕将这些人名尽数记下,还想再打探点什么,却忽闻身后有声音道:“这是卖些什么?” 这声音出现的十分突兀,甚至在这人出声前,墨夕都不知自己身后有人。 他自小在山中长大,山中除去未开灵智的野兽,都是些修炼了千百年的精怪,他成天与这些畜牲周旋竟也不落下风,是以虽无修为,但也练就了一身耳听六路的本领和近乎兽性的反应力。 这人能毫无声息的接近到他这么近的距离而他却未曾察觉,在意识到这件事的一瞬间,还未等他思考出些什么,身体已经本能的警觉地绷紧了。 他回过头,打量着面前这个人,却见这人貌不惊人,生得一张泛泛于众的和善脸,此刻低头同他对视,也只是露出一个礼貌无害的浅笑。 不过这暗巷之中,简直可以称作人迹罕至,哪个正常人会在这讨个小叫花子的买卖? 墨夕心中警铃大作,即便这人表面看着相当和蔼可亲,墨夕还是在心中果断的下了个定义:此人不是善茬。 不过即便心中如何剑拔弩张,墨夕也聪明的选择让自己看上去像是一个毫无心机的大傻子,适时地漏出一脸被打扰到的不耐。 这人个子高出墨夕一个头,他越过墨夕,接过了单全宇手中的的那本秘籍,一翻到扉页,便饶有兴趣地道:“哦?这可了不得,燕红尘还写过这东西?” 单全宇作为一个合格的钱串子,自然不会拒绝这找上门的生意,热情地把他那套“绝剑关门弟子”的故事又介绍了一通。 男人也有耐性,笑吟吟的听着他胡编乱造,直到末了,才像刚看见墨夕这么个人似的,似不经意搭茬道:“小兄弟,你要买这个?” 墨夕并未因为他的笑脸而放松警惕,面上不显,只略一颔首,像是虽不耐烦,但出自涵养,还是未和这位不速之客一般见识。 男人像是没看见他的冷脸,如同一株解语迎人的绿荷,依旧是言笑晏晏的好脾气模样:“你我今日相逢即是缘,不若这灵石我帮你出了,算是交个朋友。” 墨夕像是有着每一个少年该有的不知好歹的脾气,他先是没深没浅地瞧了男子一眼,然后不屑道:“瞧不起我吗?这点灵石我还用别人帮我出?” 他将一个“人傻、钱多”的纨绔诠释地相当到位,手心里却依旧捏了一把的冷汗。 男人依旧是乐呵呵的,好像完全没被他这副无礼的模样激怒,反而好性儿地笑开了,笑得那平平无奇的眉眼都艳气了几分,嘴里不知所云地说了一句:“是了,美人是该有些脾气。” ......什么玩意? 墨夕忽然有些怀疑自己先前的判断,这人没准只是个简单脑子有毛病而已。 还未等他细想,身侧又传来一道极为熟悉的声音。 “那么大岁数了,出来吓唬小孩儿也不嫌丢人,要不我来跟你交朋友呗?” 这欠扁的声线十年如一日的没正经,却又悦耳的让人怀念。 墨夕甚至都不用回头,就知道来者是谁。 燕青原本在金钱宗待得好好的,死气白赖的躺在床上当大爷还没当够一炷香呢,身上的双身玉就开始震动了——那是他放在墨夕身上的一个小灵器,平常只作寻常玉佩挂在身上,只有与他相隔数里且碰见了仙灵境的人才会震动。 当今世上仙灵境修为的不过尔尔,天榜前十占一半。 他在来的路上就将这墨夕可能遇见的人在心里念了一遍,却也没想到墨夕运气如此之差,能碰到这个......他也不知该如何形容的主儿。 男人一见燕青,脸上的笑容便真了几分:“那当真再好不过。我在这小孩身上闻着了点熟悉的味道,不成想,还真是你。” 燕青戴着那张鎏金色月神面具,却也遮不住那双昳丽眼眸中透出来的嫌弃:“你是狗吗?还闻味识人的?” 闻言,男人也不气恼,只低头翻了两下手里的书,把脸凑了过去,痴迷的用鼻子嗅着味道,然后抬头略显遗憾道:“可惜,这书只是个地灵境所撰,并非出自绝剑。” 燕青看着他的动作,只觉得一阵恶寒——都一百来年不见了,这杀人狂还是不改变态本色。 人不可貌相,这长相平平的男人竟是在世天榜第四——血刃九曜琴,是个顶尖的刺客。 其实光论修为,九曜琴并排不到这么靠前,只是先前一位天榜第四被他刺杀而亡,他也就理所应当的跻身成为天榜第四。 据说只要是他看中的猎物,就从未失手过,也没人见过他的手段和武器,是因为有幸见识过的都活不过第二晚,但燕青觉得,做刺客做到这样天下皆知的份上,已经是在刺客界相当失败了。 19、月华国(十一) 自打燕青出现,墨夕的眼睛就黏在了他身上。 燕青站在他身前不到半尺的距离,这身影如一亩轻荫,由似风和日暖,只需这么看着他,立马就能把心中的种种算计和不安揉散了,没由来的让人觉着安心。 他下意识的摸了摸怀里的蝴蝶酥。 还热乎着。 可一想起先前的不欢而散,墨夕又抿了抿嘴唇,不留痕迹的将这动作遮掩过去了。 九曜琴并未错过他的小动作,唇角微弯,还是那副无害的做派,眼神却是毒蛇般一寸寸舔过面前缀金的面具,又绕到墨夕的脸上,直至被燕青护犊子的将墨夕挡在身后,彻底隔绝了他的视线。 这厮没用自己的原本的相貌,燕青虽与他不大相熟,只百年前于绞龙塔“十仙应召”时,曾见过一次他的真容,具体模样记不清了,只记得生的同他广传于世的名号“血刃”一般,芳逾热烈如毒花,能艳遍无边夜色。 用燕青的话来说,就是长得挺扎眼。 他老母鸡似的挡在墨夕前头,生怕自家的小鸡崽叫这朵带刺的毒花盯上:“瞅什么瞅?没见过帅小伙子?” 九曜琴闻言低笑一声:“细皮嫩肉的,是漂亮。” 他眼波流转,看向燕青的目光如枭鸠蛇蝎:“不过要论漂亮,还远不及你。” 要说这刺客杀的人多了,心里头没点毛病肯定是说不过去的,这九曜琴简直是个中翘楚,与他可止小儿夜啼的凶名并齐的,是他那异类疏群的怪癖。 此人对美丽有着无与伦比的追求。 这追求又不在他自身,而在其他所见之物上。 据传言,他有一座隐于缥缈的玉阁,其中存放着他各处搜罗来的各式物件儿,有世间难寻的精美仙器,有如花似叶的珍奇蝴蝶,还有枝红如霞的锦绣花......此多为受害者家眷亲言,这厮还十分有道德的将得来的买命钱分了不少出来放在死人旁边,然后好整以暇的把他看上的东西“买”回来。 可谓相当怪谲。 而他看上的东西,未有不曾得手的时候,便是东海或南渊,他也不知去过几回了。 除了一人。 百年前于蛟龙塔惊鸿一瞥,九曜琴再也没忘掉这个惊鸿一瞥的人。 他还从未收集过活人,他甚至愿意从此退出这个行当,在家日夜相伴,欣赏他的美貌。 当他把这个想法说与那个男人听的时候,只看见男人似乎弯唇笑了笑,朝他说了什么,霎时间光移星斗,灿若月流银涟。 “滚。” 连声音都如此动人。 九曜琴如痴如醉,心中想:我定要得到手。 可惜与男人冠绝天下的美貌一样闻名于世的,是他的剑。 硬来的结果,只能是肩头受了他一剑,顺带挨了一嘴巴。 其实修炼到他们如今这个境地,已经鲜少会受伤,更别提扇巴掌这种侮辱性的举动了。 九曜琴摸着脸上的指痕,舔了舔嘴角溢出来的血,略微陶醉的闻着残留在鼻尖的冷香气,满脑子的势在必得。 可惜,不久后神剑门发生了些许变故,这个他心心念念的男人也从此未再出面,只余百年的传说与世间回响。 而这些百转千回的心思,另一个当事人是全然不知,只记得这人是个不折不扣的神经病。 眼见这神经病又犯病了,自家的白菜又长得盘靓条顺,燕青只盼望这脑子有坑的别看上墨夕,于是大言不惭道:“用你说?少废话,这小孩是我罩着的,以后离他远点。” 九曜琴叹道:“可我若不拿他引你出来,你又怎肯现身与我一见呢?” 听到这话,墨夕那黏在燕青身上的眼珠子终于舍得摘下来了。 他摸着怀中那渐渐没了热乎气的糕点,不是滋味的想着:我竟成了个钓燕十七的饵食了吗? 可惜这会没人能体会他百转千回的愁肠,唯一跟他一个水平线上能瞧着他的那个小叫花子,早就敏锐地嗅出了“再不走要惹上麻烦”的气息,屁滚尿流的抄着身家跑了,连那个传世的“孤本”也不要了。 燕青心说这都什么事,敢情在这钓鱼呢,进城不过一两日光景,这些人怎么个个都跟探灵仙器似的,快给他祖宗十八代全挖出来了。 不过这种事对他来说已然是司空见惯。 他知道自己长得好,当年往神剑门下拜帖说是要与他比剑的,大多都是想见一见这天下第一美人是何风采的,他嫌烦,便总也不在师门待。 没想到今天又遇见这么一遭。 燕青面上的金属面具在日光下泛着冷光,语气比南海的寒玉石更凉:“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谁来见你的?” 他回头牵上了墨夕小手:“我来接孩子的,万一被什么不三不四的人缠上了,也好给他撑腰。” 面对墨夕,燕青的语气明显软和了不少,似是孩子犯错也不忍苛责的长兄,到头来只好埋怨自己的看管不力:“你瞧瞧,一不跟着你出来就遇上变态了吧,世道这么乱,什么人都有的......” 墨夕乖巧的被他牵着,跟着他往回走,全程没再回头瞅一眼被燕青指桑骂槐的九曜琴。 见他们转身要走,九曜琴也没拦,只是目光犹如实炬,钉子一样射在了燕青的背影上。 直到那一大一小的身影消失,目光所及什么都看不见了,暗巷中才传来一句轻飘飘的自言自语。 “会再见的,很快。” 穿过这条窄窄的小巷,再转过几道弯,很快便能回去金钱宗。 墨夕感受到两人相连的手心处传来的温度,向来冷峻的小脸有些发红。 此时正是黄昏,茶余饭后,大街上来来往往,也能看到爹娘兄姐牵着自家孩子出门闲逛,可那些无一例外都是三五岁的幼童,松开手估计连家门冲哪边开都不知道,他一个十四五的大小伙子,在这一众其乐融融中十分的鹤立鸡群。 再者由于性格原因,他好像从未冲着燕青撒娇卖痴,这样亲密的牵伴而行更是不曾有过。 他却不想放开。 “想什么呢?” 燕青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复杂思绪,他原本就没好利索,是强撑着气力下榻来寻墨夕的,这会儿一放松下来,声音都透着懒懒的绵软。 他本来都做好了被墨夕盘问的准备了,谁知这小子闷声不说话,还以为是被吓着了,好声好气的哄道:“别怕,没事,有你哥在呢。” 墨夕并不是怕,只是满心满眼单纯对这个陌生男人的不待见。 也不知道哪里蹦出来的野男人,利用他不说,上来就扯着燕十七不清不楚的...... 墨夕瞄了燕青一眼,说不上自己心里头的不爽是对着谁。 燕青向来没眼色,也没有去观察别人的喜怒哀乐的习惯,这会却很有眼力劲儿的发现,自己家的这个小子好像并不是很高兴。 这又让燕大爷犯起愁,觉得自己来也来了,哄也哄了,再周全的事也是做不出来了。 好在他没心没肺到了一定的境地,以己度人的相当彻底,便觉得其余人也八成都是同他一样无忧无虑的,觉得小孩屁大点也没什么烦忧的,今天事明日忘,一会不管自己也就好了,于是理所应当的把这事揭过去了。 不过这两天伙食是不是太好了,这小孩......肚子胖了点? 他眼尖的看到墨夕怀里鼓出来一块,张嘴便道:“揣着什么宝贝呢?给你哥我看看。” 墨夕瞅他一眼,用空着的那只手摸向衣服里,小心翼翼地将那油纸包拿了出来递给他。 燕青一愣,拆开系在外头的细绳,只见里头装着几块金黄油澄的蝴蝶酥。 可惜大多已经碎成细屑了。 墨夕拿余光瞟了一眼,心里头叫起遭来。 别看燕青平常看着一副不修边幅地懒塌塌的模样,实际对吃食相当的挑剔,先前住在山河村时,肉得吃现猎来的,鱼只吃自家塘里头的,隔壁大爷给他们送的黄橘子还得让墨夕挑了上面的白壤,他老人家才肯进嘴。 这回指不定怎么埋汰他呢,他这破天荒的贱算是白犯了。 谁知还真是三九天开桃花了,燕青没吱声,就着那包废墟似的破瓦颓垣,慢慢地吃着。 啧,不仅凉了,火候还大了,有点崩牙。 燕青在心里头点评了一番,然后把这包残花败柳的蝴蝶酥一丝不苟的吃完了。 20、月华国(十二) 此时天色幽暗,薄暮轻霞,云卷尽,夕阳出。 落下一抹温热的余晖。 墨夕一面装作没看见,一面在不知是什么滋味的窃喜着,这矛盾的心绪快给他憋成一个充了气儿的软炮仗,让他非得说点什么不可。 直到盯着燕青把嘴里最后一口咽下去,他才若无其事地问起:“刚那人谁啊?你俩认识?” 燕青早料到他会有这么一问,没多顾虑的道:“就一叫九曜琴的刺客,我俩不熟,就见过一次,谈不上认识。” 刺客? 墨夕听他云淡风轻得仿佛提起的只是隔壁一个种地大爷的口气,怀疑自己听错了。 半天没听见回音,燕青莫名其妙的看向墨夕,却见他眼神更是莫名其妙的回看着自己。 俩人大眼瞪小眼瞪了一会儿,燕青这才后返劲儿的回过味来——别说九曜琴这个名姓,自己就是说这人是天榜上大名鼎鼎的血刃,墨夕恐怕也听不明白。 毕竟山河村大体与世隔绝,唯一知晓些外头这些事的,大概就是村子里那个已经作古的老头儿了。 当时那老头咿咿呀呀的给墨夕讲外头这些乱码七遭的事儿,墨夕不以为然,只惦记家里那个酒囊饭袋是不是吃得饱穿得暖,全然听不进去。 这可给燕青难住了,他斟酌了一会儿,觉得这些东西该是三岁小孩都知道的,终于大发慈悲的决定给墨夕讲一讲了。 “你自懂事起便在村中度日,世事不知,倒也正常。你可知何为天榜?” 墨夕迟疑的摇摇头:“只听别人提起过。” 燕青一琢磨,道:“这天榜么,说是为榜,实为仙器,是文青阁始祖公仪靖倾毕生所学创造的一卷文书,早年他老人家游历天下,所见所闻,皆成登掌录,更有将天下修士传说记录其上。” “这天榜百年前落在了当今文青阁管事的,公仪书光的头上,并掌天下美人尺与仙门录,分别记载天下美人与天下宗门。” “而天榜最负盛名的前十位,依次是绝剑燕红尘,银骨花深深,银翼顾时声,血刃九曜琴,琉璃神女花明月,佛子玄诚,问天柳上玄,魍魉杜元英,妖骨池双鲤,闻人笔公仪书光。” “他们十位皆是仙灵境的修士,据传说中飞升上界的神灵境只差一个小境界。凡是踏入此道的修士,皆要定道心,筑根基为起,此后便是练气、化神、地仙境、天仙境、仙灵境。此间大多修士不过练气化神,能修到灵境期已是寥寥无几。” 墨夕过耳不忘,将这些都暗暗记下了,继而小心思又起,问道:“那你呢?你是什么境界?” 闻言,燕青那本稍作正色的语调又臭屁了起来:“你哥我自然是相当厉害。” 的确,与天榜第四相识,且出身于天下第一大宗门的燕青,自然不会差到哪里去。 听他将自己一通吹嘘,墨夕却没空捧他的臭脚,他见问不出来一二,便略一思索,转而问道:“可你说这血刃九曜琴是个刺客,岂不是杀了很多人?那他是魔修吗?” 燕青没想到他问起这个来。 这个问题若真解释起来,还颇为麻烦。 他思虑再三,终于开口缓缓道:“大道三千,为何说第一道槛就是定道心,皆是由于日后修行源此道心。九曜琴杀人正道,奉的是以杀渡人,与我以剑入道一样,说来算不得魔修。” 墨夕稀奇了:“还有以杀渡人的规矩?那真正的魔修得什么样?” “他虽屠戮,却有规矩,有自己的道;魔修么,自身没有道心,多是盗取他人修为,以利自身,多数心性不正,你想想,谁乐意自己辛辛苦苦修成的境界叫他人轻易便夺了去,久而久之,这类便被打为邪修,为正道所不齿了。” 墨夕道:“那魔修岂不是要比修正道容易许多?” 燕青也不怕他误入歧途:“是呗。比起自身苦修,又是闭关又是渡劫的,这走捷径的法子要轻松许多了。” 可这通天甚夷的大道,又何来真正的捷径可走? 这话他没说,墨夕却也懂。 眼见他开了话茬,墨夕忍不住缠着他多问一点:“那你以剑入道,我也能吗?” 燕青一点他的额头,道:“你嘛,虽是道心已定,但却像初生婴童般,你见过那些刚出生的娃娃长得不都一模一样的,那不得一点一点长开了才能瞧出模样来。这事不急,等你日后有了自己的师门,你师父自会教你。” 平日里燕青总是没个正形,说话也插科打诨,但这时候却显得格外温和,好似他口中的“师父”是一个相当和熙的人。 墨夕不禁好奇,然而不等他继续追问,却忽闻远处一阵惊天动地的敲锣打鼓声响彻起来。 这声来得实在突兀,蓦然划开了这平静落幕的星夜。 只见远处一顶赤红色喜轿伴着一阵唢呐声,就这么声势浩大的往这边靠。 那朱红亮的刺眼,正如通天的火光乍起,却闷进了这无边夜色中,不显得热闹,也不觉得喜气。 这送亲的队伍并不长,远远看过去,不过寥寥几个人,去了前头吹号子敲锣鼓的两个伙计,就只剩两个抬轿子的和旁边一个袅袅娜娜的老喜婆,简陋得堪称诡异。 这会儿正是傍晚,天空已然见了暗色,四下已不见人影,谁家好人挑这个时辰送新娘子? 不想送亲,倒像奔丧。 墨夕正觉得奇怪,却见那顶通红的喜轿前一秒还远在百步之外,下一秒却骤然逼近了,停在了墨夕面前不过两尺的距离! 只见那脸白如纸的喜婆直勾勾的盯着墨夕的俊脸,裂开了通红的嘴唇子,漏出一排白森森的尖牙,笑得相当渗人。 不知为何,墨夕竟然在她那黢黑浑浊的眼珠子里瞧出了些许满意的意味。 “新郎官,入轿!” 她的声音尖锐得像锥子,直直往人耳朵里扎。 墨夕让她这一嗓子吓了一跳,没见过这阵仗,他本能的后退两步,惊疑不定的想:这是跟谁说话呢? 而这一声像是某种信号似的,那一直忙着发出噪声的乐鼓团队此刻也安静了下来,机械的转过头,一齐盯着墨夕,十分统一的咧出一个怪异的笑容。 这离近了,墨夕看着这一张张的面孔竟然十分的相似,墙面似的白脸上两颗黑石般的眼球,嘴唇殷红,活像画上去的。 这群轿夫竟不似活人,倒像个纸扎人! 而一边没说话的燕青拍怕他的肩膀,瞧着这相当惨烈的一幕,不合时宜的乐道:“愣着干嘛啊新郎官,人家喊你上轿呢。” 这货看热闹不嫌事大,讨打的语气把墨夕心中的惊惧吹散了大半,只余下些许对燕青的无言以对。 他这一出声,那喜婆才像看见有这么个人似的,眼珠子一转,又盯到了燕青脸上的绣金面具,打量来打量去的,似乎正在评判抉择着什么。 数秒过去,这喜婆的评判终于有了结果——她重新对着墨夕裂开了那个阴森森的笑容,扯着嗓子又喊了一句:“请新郎官,入轿!” “得,”燕青稍显遗憾,“这是没瞧上我,就认上你了。” 末了,他还尤嫌不够,又补了一句:“没眼光。” 21、月华国(十三) 那喜婆像是听懂了,笑容微僵,竟然瞪了燕青一眼。 燕青平白得了这一眼,也不生气,以德报怨的回敬了一个媚眼。 可惜这喜婆没长个人样,更看不懂媚眼,这抛给瞎子看的一眼就这么无声无息的石沉大海了。 而墨夕此时顾不上跟他攀比谁更标志更适合当这个新郎官,因为面前这几个抬轿吹锣的纸扎人已经蠢蠢欲动,大有要直接动手的架势。 其实若当平常,再来几个也未必是墨夕的对手,可这几个形状诡异,不似常人,他实在拿不准这对面到底是个什么来路。 这几个脸上像是糊着色的轿夫步步紧逼,燕青摸了摸身上,只摸出来方才吃剩的一截油纸,他伸手团了团,随意的扔到这几人的身上。 那油纸在接触到他们身体的一瞬,立马化作长了一圈的金线,将四个男人囫囵的困在了一起。 他们终于收起了那骇人的笑容,身体僵硬的挣扎了起来。 墨夕试探性的拿脚踢了踢那轿夫的腿,发现自己踢得地方竟然惊悚的凹陷下去了一块! 天地良心可鉴,他真没用多大力气——这几个还真他娘的是纸人! 燕青安抚的摸了摸他的后脑勺,递给他一个“怕什么有我呢”的眼神,轻咳了一声,假模假样的伸张起了正义:“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然想强抢民男?” 还不等那抹着红嘴唇的喜婆有什么反应,燕青接着义正言辞道:“想跟我们家求亲,不说十里红妆八抬大轿,三媒六聘总该有吧,就这么两个半人,一顶破轿子,打发要饭的呢?” 墨夕见他嘴里没个人话,忽然觉得以后谁要真不长眼贪图他那张面相,跟他结了亲,听他这么见天的埋汰人,那还真不如去要饭。 随后他又苦中作乐的寻思着,自己都捏着鼻子跟他凑合过了这么些年了,还说这个。 可惜燕青不知道墨夕心里如何诋毁他,还在那边人五人六的跟喜婆掰扯着,末了还不忘做了个总结。 “没你们这么办事儿的,有没有规矩?给你家管事的叫出来。” 那喜婆显然是之前作威作福得一帆风顺,没见过这副嘴脸,也不敢吱声,怕自己一得罪他,再跟那四个手下捆一起,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看来这鬼的夜路走多了,也会遇上鬼。 正在双方僵持不下之际,那红轿前头的珠帘突然被掀开了,从里头走出一个身着正红色喜服的女子来。 以墨夕此时微不足道的道行来看,这女子周身泛着诡谲之气,他却说不上来是什么。 燕青为他解了惑,他懒洋洋的隔空一点:“你不纳闷什么是魔修么?这便是了。” 闻言,墨夕又瞥了她一眼。 这女子盖着红盖头,看不着相貌,声音倒是相当年轻。 她见被燕青道破身份,也不遮掩,微微欠身:“我这些纸童有眼无珠,冲撞了仙长,还请海涵。” 燕青瞧她一眼,哼笑一声,“你们这‘血冥亲’倒是有意思,抬着自己家新娘出来,满大街找新郎官,找着个顺眼的就要直接抢上轿子,怎么着,还打算就地洞房啊?” 这血冥亲是一种魔修间一种不入流的手段,说是结亲,实际只是找个修为不上不下的修士,充当一个存放灵气的容器而已,有用的时候就拿出来,没用的时候就扔在一边任其自生自灭,相当的损人利己。 不过这么大张旗鼓,弄得跟真要结亲似的,他也是头一次见。 那女子红衣翩然,让他一语道破也不见惧色——当然主要是因为盖头盖着,什么表情也看不出来。 她轻声一笑:“仙长误会了,我这并非什么‘血冥亲’那等低下魔修的手段。” 紧接着,她向前一步,慷慨激昂:“我不过是想给天下貌美男子一个家!” 墨夕:“......” 燕青:“......有志气。” 那喜婆此时还很捧场的挤出了一个骄傲的表情——只是那张糊色的老脸上画上去的五官都挤在了一起,做什么表情都非常之可怖就是了。 燕青见过不少缺心眼的魔修,但如此另类的,这姑娘还真是头一个。 他摸了摸下巴,决定跟着一起犯浑:“这么说来,你是真心想娶我们家小夕?” 墨夕看着那张红盖头小幅度的上下晃了晃,竟然在上面看出了些许娇羞。 燕青似是估摸着她的诚意,宛如一位专业的媒婆讨价还价道:“姑娘,我瞧你是诚心实意,我也并非什么正道修士,还是很欣赏你这副土匪做派的。这样,人给你,只要你拿‘红罗布’来换。” 墨夕不知这“红罗布”是个什么物件,但前面的话可是听懂了,只见女子犹豫辗转片刻,迟迟不说话。 见她迟疑,燕青又拱了把火,他捏上墨夕白净的小脸,手感软和细腻,没忍住,趁机用手掐了掐,“这相貌,这身段,你可看仔细了,过了这村没这店了啊。” 墨夕让这厮欠手欠脚的捏了一把,不觉得疼,只觉得自己像一块砧板上被讨价还价的猪肉,还是缺斤少两得注水才卖的出去的那种。 他的脸让燕青捏的有些发红,那张冷峻的年轻相貌上凝着潜然的无奈,仿若寒山冰石陡然漏了点春意。 确是一副姑娘家看了便移不开眼的好长相。 那女子不知道何处还长了双眼睛,隔着盖头能看见似的,下定了决心道:“成交。” ......这混账还真要给他嫁出去不成! 不等他为自己的人身做出抗议,燕青已经愉快的拍了拍他的肩头,就差往他头上插个草标了。 他手指轻动,那缠在几个纸人身上的金线便软趴趴的落在了地上,又变回了那团皱巴巴的油纸。 这买卖......这桩婚事似乎就这么草草的板上钉钉了。 即便如此,墨夕也相信燕青不会如此荒谬。 不会......吧? 想起他做事向来没头没脑的荒唐劲儿,墨夕心里忽然又没了底。 而另一头,女子抬手将自己头上的红盖头扯了下来,漏出一张姣好的面容,净容未饰,清颜秀雅,全然看不出与方才扬言要“给天下貌美男子一个家”的女中豪杰是同一个人。 这块正红色盖头方方正正,一圈镀着金边,内里绣着锦瓷色暗纹,细瞧这纹样,如浪卷潮汐,波澜海啸,墨夕看着燕青接过来,便知这就是那红罗布了。 燕青摸上那细绣的纹样,轻轻用手捻了捻,抬头对上墨夕幽怨的眼神,边笑边解释道:“这可是好玩意。魇魂海里头捞上来的东西吧?传此物最初是鲛人族圣女所制,这位瞎了眼的鲛人圣女看上了一位凡间散修,自愿舍弃仙身上岸,只为与这修士结秦晋之好。这红罗布便是圣女依照凡间婚俗,照葫芦画瓢做出的仙器,据说盖上它的新嫁娘可令夫君魂牵梦萦,朝思暮想。” 墨夕听完了,触动不大,只纳闷燕青要这玩意来干什么,他又没有在外头寻欢作乐的夫君需要浪子回头。 燕青用眼神回答了他:当然是为了好玩。 那女子红裙轻摆,似是掩去了眼底的情绪:“仙长好见识,连此物来历都一清二楚,小女子实在佩服。” 她声音轻和柔惠,态度彬彬有礼,看起来只是个斯斯文文的寻常姑娘,几乎让人忘了这是个魔修。 这世间魔修因为着性格迥异,多是独来独往,她则不同,她深知自己道行来之不易,所以自是惜命得很。 便是这人皇脚下,月神之都,她凭着有些倚仗,之前看上的男子,即便费些事,使些手段也都尽然如意。 可她愿意跟眼前这个笑意盈盈的男人纠缠这么久,自是只有一个原因——她看不出此人深浅。 要么这人身上有隐藏气息的仙器,要么便是这人境界高她过多,连让她窥探分毫修为也做不到。她并不敢赌。 不过那少年一眼便能看出是堪堪入道的境界,不足为惧,而这么轻而易举的被抛弃,想必二人的关系也没有多亲密。 想到这,她面上笑容真切了几分,整个人宛若一朵青白芙蓉,迎风而绽,可在墨夕眼里却如蛇蝎:“小郎君,随我走吧,可别误了吉时。” 墨夕难言的看着那喜上眉梢的喜婆,不敢置信的转头去看燕青,没想到自己就这么被卖了。 就因为一块破盖头。 这让他想起以前在山上的时候,燕青会嘱咐他把养得最漂亮最肥美的几只鸡鸭好好喂,因为要拿它们卖钱,和村里的书匠换话本子看。 风水轮流转,如今也算轮到他了。 墨夕思及于此,心中万分悲壮,此时却又冒出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 一块破盖头怎么够,他怎么着也得再多换点吧。 燕青拉过了墨夕的手,将他那些胡乱飘散的思绪尽数打散了。 他像嘱咐女儿出嫁的老父亲一般,悉心教诲道:“日后你到了那边,需晓得听话懂事些,不能像原先在家中任性......” 语气之恳切,言辞之动人,连女魔修也忍不住为之动容。 而墨夕心中一动——燕青的手附在他掌心上,宽大的袖袍下,正秘而不宣地摩挲着他的拇指。 这是他们原来常玩的一个小把戏——燕青之前挂着妙手回春的招牌招摇撞骗时,多少也算得上掷果盈车,总能引得那些小姑娘们前来没病也要看诊,每每这时他总会扶着墨夕悄悄地做这么一个小动作,墨夕便会默契的为他遮挡这些狂蜂浪蝶了。 如今这个小把戏让墨夕没由来的心中一定。 他果然还是要比那些家禽珍贵些的。 22、月华国(十四) 金钱宗。 这座隐于市集的宗门既不依山傍水,也非钟灵毓秀之地。 只实打实的金雕玉砌,层楼高峙。 偶有散修御剑飞过,便觉精纯的灵气萦绕周身,不由心驰神往,灵台清明,才知此处正是那鼎鼎大名的首富之宗。 此时正值入夜,月影倒于湖中水面,似明霜珠镜。 湖中立一小亭,琼台瑶阁,一女子正穿过长长的廊道,往湖中庭去。 她墨发用一根木钗绾起,那是一件下品仙器,末端刻着她的本名——桑落。 桑落进宗那日,香案上摆了一盏桑落酒,宗主刚抿了一口,还未曾来得及抬眼瞧她,随口便起了这个名字。 不过她无父无母,一介白衣,幸而得宗主庇佑,能开了灵心进宗服侍已是不易。 其余心思并不敢有。 桑落走到庭中,那里正坐着一个男人。 他面前摊散着几本玉简,旁边落了半杯未尽的仙髓酿。 听见响动,他也并不曾施舍一眼,似是琢磨着什么事,无意识的转动着拇指上的一枚玉扳指,那玉简上的字一个个浮在半空中,又一个个消散。 桑落不敢打扰,只停在庭外一步,对着庭中男人略一欠身。 直到他将杯中余酒饮尽,终于看过来时,才毕恭毕敬道:“宗主,小冯公子来了。” 端王的那个便宜儿子。 温序秋揉了揉眉心,并不意外:“让他去静客堂等着。” 他刚喝过酒,嘴唇浸染了一丝水光,原本矜贵的眉眼添了几分柔和,不似一名位高权重的宗门首领,更像是一位滚落红尘的翩翩贵公子。 桑落将这一幕收入眼底,心中忽然生出几分劝诫的心思。 宗主不时时待在宗门,常常是出门去处理别的事。但十数年来,只要他人在宗门,文书玉简与酒片刻不离手,似乎时刻都在繁忙。 她看在眼里,总会生出想让这位爷别总这样劳碌,注意身子才是要紧。 若她真说了,宗主大约也不会恼她,指责也不会有,八成只是会诧异的瞥她一眼,紧接着第二天便会有新的女侍顶替她。 因为宗主与其说是待人亲和,倒不如说是并不在乎。 这是桑落服侍温序秋数年积攒的经验,她知道自己若是想留住现在的位置,便不能越界。 所以这心思不该有,也不能有。 她最终按捺下隐秘的心思,只低头应道:“是。” 温序秋放下手中玉简,似是忽然想起什么,随口问道:“他们回来了吗?” 桑落知道他问得是谁,答道:“不曾。” 温序秋第一反应便是燕青这厮又哪胡混去了,不过刚恢复些元气就又跑的没影了。不过转念一想,既然有他那弟弟跟着,想必也不会多出格。 谁知他弟弟真·出阁了。 此时墨夕已然稀里糊涂的上了花轿,警惕的看着对面一袭红衣的羞涩女子。 燕青作为“娘家人”,是不能跟上来的,是以这轿子内便只能他自己来上了。 这喜轿外头看着不大,内里却令是一番天地,两人这么面对面坐着,中间还余下一丈的距离,竟也不见拥挤。 “小郎君,”那正对面坐着的女魔修娇娇柔柔的开了口,“妾身名叫迟清酒,还不曾知晓你的姓名?” 多新鲜呢,互不知名姓,头一次见面也能直接上花轿了。 墨夕不想和她多纠缠,只等着燕青把葫芦里的药卖完,早点给自己救出去。 于是他惜字如金道:“墨夕。” 迟清酒似是察觉他的冷漠,但却还是眼巴巴的贴上了这冷屁股,赞叹道:“好名字。” 没人接话。 气氛冷了下来。 “啧啧,”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这姑娘长得不差呀,这你都看不上眼,想娶天仙不成?” 墨夕心中猛然一惊,他不动声色的抬起头,却还是只见迟清酒一人。 他背后紧贴墙壁,不会藏人,莫非是他幻听了...... “别找啦,”那声音又懒洋洋的道,“你哥我不在这,只留了一丝神识在你耳朵上。” 耳朵上? 墨夕条件反射的摸了摸自己的耳垂,直到碰到那枚冰凉的耳珏,手指才停留下来。 这枚耳珏通身墨色,是燕青有一天闲着无聊,招呼他跑腿买话本子回来的奖励。 当时墨夕还没反应过来,燕青已经大手一挥,把这耳珏刺入了他的左耳,他甚至都没来得及装模作样的疼两下。 “这喜轿里头应当是个芥子,认了主的,我进不去。你耳朵上这件小玩意儿是个仙器,我的神识在上面,你在心中说话,我能听到。” 墨夕在心中试探道:“燕十七?” “嗯?”那声音轻斥,“没大没小的叫谁呢。” 不会错了。 墨夕定下心来,紧接着立马咬牙切齿道:“你是不是该跟我解释解释。” “哎,你别急嘛,”燕青调笑道,“我看这姑娘对你也算真心实意,要不从了得了。” 见他还有心思说笑,墨夕终于忍无可忍的撂下脸,冷笑一声:“那你还贴在这做什么?想听墙角?” 燕青也是个乐得犯贱的半吊子,见逗弄得墨夕嗲了毛拉了脸,这才悻悻地收起那副幼稚的恼人做派。 “哎,我闹着玩呢,你才多大啊,哪能真让你去成亲呢。” 墨夕懒得搭理他,燕青不见回音,只好又解释道:“这女魔修......叫什么来着,迟清酒?别瞧她娇小玲珑的,可别小看了她。那纸童原本只是早些年器修们当仆从练出来打下手的,只能听懂简单的指令,但瞧外头几个已然是有了灵智。这原本的死物要是想生出灵智,便要借用活人身上的东西。” 活人身上的东西......那头发丝指甲盖算身上的东西,胳膊腿儿也算身上的东西,说得到底是哪样? 墨夕心中一凛,生到一半的气也忘了接着续了:“你的意思是,这些......纸童,原本由活人拼凑而成的?” 燕青道:“只是猜测。” 墨夕琢磨过来:“那她这是要把我领回去,也做成纸人?” 燕青道:“倒是不一定,你长得俊俏,我看她是真挺中意你的。她虽忌惮我,但八成是估摸着我没给你当回事,料想着你是我领出来的添头,不必害怕,就算她真想干点什么,不是还有你哥我呢。不然你问问?” 墨夕:“......” 这怎么问? 他实在没哄姑娘家的经验,平常接触得最近的异性是隔壁张大爷家新诞的女童,当时他们一家赶着秋收,托他抱过一回。 是以他虽然领下了这艰巨的套话任务,却不知从何开口。 花轿里头坐了两个大活人,却一点鲜活气儿也没有,冷寂得冻人。 幸而迟清酒多冷的脸都见过,看着这冷若冰霜的少年,对自己这位新夫郎主动搭上了话:“墨郎,你怎的也不说话?” 墨夕被这一声“墨郎”叫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耳朵里传来燕青幸灾乐祸的笑声,他忍下不耐,看向迟清酒,“我们这是要往哪里去?” 迟清酒殷勤道:“自然要往咱们的新宅子去。” 墨夕想起她先前的壮阔发言,还有那喜婆抢人时的熟练,料想自己应当不是第一个遭此毒手的,于是试探道:“新宅子里可还有人?” 迟清酒没想到他问起这个,先是一怔,随后笑眯眯地道:“墨郎别怕,便是家中有几位哥哥,我也不会叫你受委屈了去。” 这话听得墨夕又是一阵胆战心惊,耳朵里传来燕青“啧啧”的感慨声:“这月安还真是好出皇帝啊,这女魔修道行不深,志向倒大。” 这位企图左拥右抱的女皇帝看不出来自己这个新郎君的别扭,还在做娥皇女英的美梦:“他们都是和善的人,你见了便知道了。” 她撩开帘子,向外看了看,对着墨夕展颜一笑: “可巧,咱们到了。” 23、月华国(十五) 外头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风铃声,那长相骇人的喜婆伸出一只形如枯槁的手,把门帘撩起一半:“请新郎君,下轿——” 墨夕仍没习惯这如雷贯耳的嗓门,被震得又清明了些许,他跳下了轿撵,转过头对迟清酒诚恳道:“能让她闭嘴吗?” 迟清酒用宽大的袖袍掩唇一笑:“等你进了门,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那喜婆像是预见了自己的命运,掐着嗓子把那句“请新郎官进门”咽下去了,没敢出声。 墨夕落地后,这才抬起头。 面前是一座府邸,月色幽暗,看不清全貌,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眼前雾蒙蒙的,连近在咫尺的门上牌匾也看不清。 “有意思,”他耳朵里传来燕青的声音,“这里应当被人布过法阵,而且看着规模不小......应该有些时日了,这女魔修来头不小啊。” 墨夕没大听懂这前后逻辑,这会儿那点飘摇欲坠的自尊心早已在花轿上头碎了个彻底,于是他干脆虚心求教道:“什么意思?” 听他这么一问,燕青这才想起来,这小子是个连法阵是什么都全然不知的愣头青,解释道:“法阵这东西越大,需要灵气越多,且自这阵法初成之时,每时每刻都得拿这灵石续在阵眼,跟烧钱比的话可能烧钱照它还慢点,这姑娘还真是土大款。” 墨夕对自己“嫁入”的是豪门还是寒门不太感兴趣,他只觉得眼前的宅邸似乎盖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阴影,让人不适。 门前有一道灰色的影子,墨夕眯眼盯了半天,才看出那里站着一个年轻的男子。 二十岁上下的相貌,面容英俊,虽有些许苍白,却端了一派弱柳扶风的韵致,怎么瞧怎么是一个玉树临风的秀雅青年,就是……不像个活人。 他像是候在门前许久了,听见动静,这才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夫人。” 迟清酒走过去,自然的拉起他的手,嘘寒问暖道:“你身子不好,怎么还出来了。等多久了?” 年轻男子弯着唇,“不算久,我猜你这时回来,自是要出来迎接的。” 墨夕冷眼看着这二人浓情蜜意,并未出声。迟清酒过了许久才想起来旁边这位相当多余的新郎君,对墨夕道:“这位是我的正房,魏怀生。” 被她这么介绍,魏怀生面上也不见一丝羞怯,似是早已接受这个称呼,他并未看向墨夕,含笑道:“纸童传了灵书回来,这位是上面提到的墨公子吧。” 相比正房的从容,墨夕的反应堪称冷淡,他略一点头,眼神略过,却是在魏怀生的面上一定。 面前的这个男人的瞳孔虽看似柔和,但却......没有焦距。 魏怀生似是对投来的注视极为敏感,他找不准墨夕的方向,于是笑容中带了点歉意:“我的眼睛看不到。” 迟清酒若有似无的拂过他的双眼,不知是安慰还是什么,轻声道:“会好起来的。” “竟然是个瞎子。” 燕青语气颇为惋惜道,“可惜了一双得天独厚的好眼睛。” 墨夕闻言,又瞥了这位“正房”一眼,实在没从这位美貌的瞎子身上看出什么“得天独厚”来。 燕青并未解释,只让他进去的时候,要小心脚下。 法阵之中,是不能行差踏错的。 “我不大精通此道,具体要怎么走我也不晓得。” 能让燕大爷说出“不大精通”,那他多半是对此一窍不通了,不过即便如此,他语气中仍旧是一副满不在乎的轻狂劲儿。 “不过走错了也无妨,大不了我将这法阵毁去就是了。” 他说得轻忽,墨夕心里头却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那点晦暗的不甘又不合时宜的飘了上来,他心里头没滋没味的想着:我得叫燕青这么护着到几时呢。 迟清酒显然也并不想让自己这位刚刚入门的新郎君出什么岔子,叫来了一位纸童为墨夕引路。 “我这宅子布过法阵,”迟清酒嘱咐道,“墨郎走的时候要千万小心,若是走岔了路,可就回不来了。” 这地方到底是住人的还是防贼的? 墨夕不说话,目光落在了眼前这个纸童身上,它正缓慢而僵硬的往前一点一点走着。 燕青一如既往的没觉察少年的情绪,他似乎是观察了这纸童片刻,忽而道:“你可发现这纸童有什么不一样?” 见他语气难得正经,墨夕连自怨自艾也顾不上了,以为有什么不对劲,又上下扫视了这纸童几遍,只见它神态还是同样的呆板诡异,迟疑道:“......什么不一样?” 耳中传来的声音依旧是严肃的。 “没什么不一样。” 墨夕:“......燕十七你别没事找事。” 见墨夕神色不变,燕青遗憾的发现这孩子越来越不好逗了,继而怀念起以前小时候那个一点就炸的小墨夕来。 他讨了个没趣儿,只好悻然道:“哎,你看你,也不等我把话说完。虽说没什么不一样,但是你看看周围。” 墨夕应声抬头,只见一片阴暗的雾气之中,迟清酒和魏怀生两个人的身影早已不见,而周围也站满了形状不一的纸童,不约而同的看向他。 这密密麻麻的视线意味不明,令人如芒在背,换个胆子小的来估计得被吓得做三天噩梦。而墨夕硬是面不改色的挨住了,坚持环视了一圈,才把目光收回来。 这魔修的礼数是不一样,不仅迎进门迎的草率,还得给新郎君行注目礼。 墨夕就这么跟着前面的纸童走了一路,被周围的纸童盯了一路,直至进了一处房门,才将那些如死水般的视线隔绝起来。 相比那喜庆红艳的花轿,这“新房”实在过于冷清了。 屋内简单的设着桌椅案席,皆为暗色,似是月光也照不进来这地方,只有一盏长明灯散着幽暗的光亮。 与土大款形象相去甚远。 在这一片寂静之中,屋外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不多时,有人停在了门外,那人道:“墨公子,你在里面吗?” 这声音温文尔雅,十分有辨识度。 新婚之夜,新嫁娘没来,新嫁娘的大老婆找上门来了。 24、月华国(十六) 墨夕没动,谨慎地往外瞅去,奈何外头一片乌漆嘛黑,光用眼睛瞧是瞧不出到底来了几个人的。 燕青更是干脆道:“你就跟他说你不在。” 墨夕没搭理他。 门外的声音不见回应,顿了顿又道:“清酒不在,只我一人,你安心便是。” 其实墨夕倒不是怵那女魔修,只是方才看这俩人如胶似漆难舍难分的模样,他还以为得腻歪一会呢。 这会儿这魏怀生单独来找自己这位名义上的新郎君,能安得什么心思? 总不能是来给他下马威和脸色瞧的。 墨夕倒是没打算给他拒之门外:“你来做什么?” 魏怀生隔着门道:“我来帮你。” 这倒是稀奇了。 燕青也像是来了兴趣:“你放他进来,我倒听听来帮你什么忙。” 墨夕将门开了个正好够一人通过的缝隙,却又有些迟疑。 对着这么一个有过一面之缘的瞎子,伸手扶又没那么熟,不扶又实在太没道德。 而魏怀生却像是知道他所顾虑,温声道:“墨公子不必管我,这屋内外我已走过千百遍,路是熟了的。” 说罢,他果然自己抬脚踏进来,准确无误的走向了案席旁那把木椅,摸索着坐了上去。 墨夕冷眼旁观,直到他坐定,才沉默不语地在他对面坐了下来,第一次正式打量起面前的这个男人。 这瞎子虽然目不能视,眼神却是温和的,像是怎么不可理喻的使性子耍脾气,也能在他这得到包容和宽恕。 这实在是一个能让人莫名平静下来的男人。 但墨夕却并不是一个会享受这种平静的人,他反而更戒备这种感觉。 而魏怀生像是并无察觉,“我知墨公子来此是非自愿,我可以帮你离开这里。” 确实不是自愿,不过现在也不能走。 墨夕没被这掉下来的馅饼砸得失去理智,燕青这人虽然平常随意任性,嘴里时常不着四六,不过墨夕还是相信燕青让他来这应该不单只是眼红那一块破盖头的。 不管是一时兴起想为民除害,还是纯粹为了看热闹,他都愿意配合。 这大概是目前他能为燕青做的为数不多的事情了。 墨夕心中定了定神,试探道:“你为什么帮我?” 魏怀生唇边的笑容真切了几分:“我与她情投意合,想将其他介入我们之间的人赶走,这不是应该的吗?” 这还真是......完美得挑不出错处来的回答。 墨夕没法儿反驳,却听见耳中传来一声嗤笑:“要真爱的死去活来的,那女魔修还犯的着出去抢男人?” 话糙理不糙,不过墨夕对这二人的恩怨情仇不大感兴趣,不管是这位柔弱正房管不住夫人还是二人貌合神离,都一概不干他的事。 只是耳中那声音还没消停:“你问他,知不知道这法阵是用来干什么的?” 墨夕原话问了,可不知是不是墨夕的错觉,魏怀生听到后,笑容淡了许多。 他目中似乎含了某种复杂的、让人看不懂的情绪:“这法阵......是为了让我续命用的。” 魏怀生的眼神暗淡,虚虚的聚在某一处,像是在看常人看不到的东西:“我身体一直不好,又没灵心,若是没有她求来的这个法阵,怕是早就与她阴阳两隔了。” 他说得情真意切,似是句句肺腑,任谁都要感慨二人的伉俪情深,为之动容。 然而墨夕耳中又是一声嗤笑:“扯淡。我还没听说过还能给凡人续命的法阵,真有这好事那些有钱的凡人还修什么仙问什么道,不都得活成万年王八了。这人八成是看你刚定灵心没见识,拿你当二傻子糊弄呢。” 墨夕又重新审视起面前这个将“真诚柔弱”铺在脸面上给他看的魏怀生。 仍旧是除了“真挚”外,看不出丁点的恶意。 这夫妻两个都是表面风平浪静,实则各自打着自己的主意,一个想留人,一个想赶人,倒是有意思。 墨夕心中冷笑,面上却一派平静:“你打算怎么做?” 魏怀生似乎断定他不会拒绝,这会也没有过于欣喜,只是道:“再过一个时辰,便是夜半子时,你那时出门不会有人阻拦,你只需记住,每一个岔路,都向右走,便能出去了。” 听了这话,墨夕在心中不合时宜的想:那要是都往左走呢? 可惜魏怀生听不到他的心声,也并未说走错的下场,墨夕也没有好奇地问出口。 两人心照不宣的没有多说,魏怀生就这么走了,和他来时一样悄无声息。 “人都来撵人了,”墨夕跟燕青装糊涂似的道,“我是不是也不好再待了?” 燕青似是一愣,“事还没办呢,怎么能走呢?” 这倒是给墨夕问住了,他顿了顿,怀疑自己听错了:“办什么事?” 燕青理所应当道:“自然是正事。” 墨夕奇道:“你能有什么正事?” 燕青这才反应过来什么:“......我没与你说吗?” 墨夕反问道:“说什么?” 燕青道:“......月安要办群仙会——就是各个宗门派有头有脸的弟子们来显摆一下自家门脸的仙会,所以最近月安来了不少大宗弟子,却有不少人莫名失踪了,且失踪的皆为长相俊俏的男弟子,我受人所托,要将此事调查清楚,顺便给那群毛都没长齐的弟子们领回来......我真没与你说过?” 墨夕对这个人的不靠谱程度又再度有了新的认知,他咬牙切齿道:“没,有。” 饶是燕青向来擅长理不直气也壮,这会儿也有点心虚,心虚之余,又有几分莫名的情绪涌了上来。 温序秋的那句“这小孩把你看得很重”又重新浮现在耳边,他没料到墨夕尚且一头雾水的时候,就敢跟着他冒这个险。 虽然他自己是有把握不让墨夕被伤到一根汗毛,可墨夕这半吊子能知道什么? 怀着某种不知名的情绪,夹杂着愧疚,燕青轻咳了一声,又带着哄人的语气解释道:“我原本是想不把你扯进来,谁知这么寸,就在半道上碰着了,这女魔修还好死不死的就瞧上你了,没看上我,为免打草惊蛇,只得先委屈你了。” 这么一番不算解释的说辞听下来,墨夕却只从中简明扼要的提炼了一个信息:要不是误打误撞,燕青还打算把这个事瞒着他。 墨夕原本对着燕青就发不出什么脾气,这会忽而又有些庆幸,于是那点微不足道的愤然诡异地掺杂着“我终于有用了”的满足感,就这么烟消云散了。 燕青自是不知道他这些扭曲不足为外人道的心思,只感觉他呼吸四平八稳,不是生气的样子,以为是自己的解释奏了效,于是也没心没肺的为自己自认为的巧舌窃喜。 两个人就这么阴差阳错的达成了一种奇特的和谐。 墨夕舔了舔发干的嘴唇:“那现在怎么做?按那瞎子说的办?” 燕青略一沉吟,“先按他说的,等一个时辰。” 墨夕也没闲着,趁这会儿功夫,又回忆起先前在金钱宗偷听来的那一耳朵功法,居然在这么一个半生不熟的地方打起坐来。 燕青看得目瞪口呆,以这位胸无大志的少爷的认知来看,得过且过才是常态,学剑时仗着自己天资卓越,便更是不知长进,他是断然想不到还有人肯如此用功去修行的。 便是他少年时对剑最如痴如醉的那段时间,也没有如此勤学苦练过。 可惜此处魔气冲天,灵气匮乏,就是再努力修行也是事倍功半,墨夕现在无异于做无用功, 燕青寻思了半天,到底没把这个事告诉他。 唉,算了,上进是好事,还是别打击这孩子积极性了。 不过墨夕显然天赋异禀,不需指点,没过多大一会,他自己也发现了这个问题。 他睁开眼,眼见着时限快到了,却也不焦急,只是低头在心中问道:“青哥,我总觉得在此处与在金钱宗不同,身上好像有点......沉甸甸的。” 燕青被这一声叫得飘飘然起来,也没细究这小子为何突然转了性子,“这是自然,要真在此处觉得轻松了,你大概也就离成为魔修不远了。” 墨夕反应极快:“魔修修炼与我们所需灵气不同吗?” 燕青道:“嗯,算是吧,所以他们大多不会独来独往,像迟清酒这样的算是特例,世上有点名号的魔修大多出自......你打听这些干什么?时辰快到了,咱们还得去救人呢。” 还没等他说完,燕青已经及时的止住了话茬,并迅速扯开了话题。 墨夕倒并非多好奇,见他不愿多说,便也没有多问。 他推开房门,外面是一片悄无人烟的寂静。 就连那原本在院子里成群结队的纸童,此时也不见了踪影,一眼望去,竟有一种寂若死灰的错觉。 好在耳中那人依旧在喋喋不休,打散了他的错觉:“阵眼是一个法阵的核心所在,越接近阵眼越难逃出去,我猜那群倒霉蛋八成就在阵眼附近,你先顺着大路走。” 墨夕依言前进,没走几步,眼前便显出一道岔口来。 这雾气似乎越发重了,不走到极近的距离,是看不到这岔口的。 墨夕回头一看,来时的那几步路已经湮灭与雾气中,似乎已经浸入了黑暗。 他迟疑了一下,忽然发现左边照右边的路,要更沉一些。 结合燕青先前说的话来看,也就是......左边的魔气更重一些。 看来魏怀生在这点上还真没说谎,一直向右走,估计是真能走出去。 而燕青此刻作为一缕只能附在耳珏上的神魂,是感受不到魔气大小的,他信誓旦旦的让墨夕随便走,出事了有他兜底。 不过墨夕还是没打算像他那样肆无忌惮,谨慎地选择了左边,并且在接下来的每一个岔口,都用这种方式分辨出了该走向哪条路。 接下来的路顺利地简直有些不可思议,只是墨夕身上越来越沉,随之而来的是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感觉。 直到走到不知第多少个路口时,他的腿甚至有些站不稳了。 这鬼地方到底还得走多久? 墨夕强撑着打起精神,几乎产生了自己就要这么一直走下去的错觉。 然而就在某一瞬间,这股压在他身上一直令他深感不适的压力忽的云飞烟灭了。 还未等他适应如释重负的身体,眼前的雾气忽然也散去了大半。 墨夕这才发现,今晚的月色正如碧月琉璃,月华似水,亮的灿若银河。 皎皎月色之下,这座空旷的宅邸终于露出了本来的面目。 而正前方不远处,一人身着轻衫锦带,玉襦翠冠加身,正收剑入鞘。 二人离得有些距离,加上雾气还未尽散,墨夕看不清那人的容貌。 “啧,怎么是他,这下麻烦了。” 耳中声音似是遇见了什么极为棘手的事物,墨夕竟从他这几个字中,听出了燕青有些犯难。 这倒新奇,燕青不管遇上谁,向来是一副天老大他老二的态度,便是先前那九曜琴,提起他也只有嫌恶,并无其他。 能让他觉得犯难的,墨夕想不到该是什么人。 可还未等墨夕追问,那人已经发现了他。 “喂,”那男子随意地一招手,“那边的小孩儿,过来。” 25、月华国(十七) 这招毛逗狗般的手势让墨夕没由来的觉得不爽,于是他没动,借着散去的烟雾,重新端量着面前的人。 毫无疑问地,这是个长相十分出色的男人。 二十上下的青年模样,眉清目朗,面如冠玉,刀刻鬼斧般的容貌,这会儿月光下照,在他脸上投下一片细小的光,映出长而弯的睫毛阴影,任谁见了都得夸一句俊朗。 只是这人眉间聚着化不开的厉色,比他的剑还要冷上几分,柔软的月色也未能潜消其中的冷峻。 男人等不到墨夕的反应,显得有些不耐。 他右手仍未离开剑鞘,就这么虚虚地搭在上头,似乎随时随地都打算拔剑和人打一架。 “你怎么逃出来的?剩下的人呢?” 这是将他认成那些失踪的弟子了。 看来这人对他似乎并无恶意,且目相同,都是奔着救人来的。 这突然消失的魔气,没准就是他的手笔。 墨夕也并不解释,只在离他数米远的距离站定,略一思索,这才道:“我与他们不在一处。” 男人又问:“你修为如何?” 他也同样在掂量着墨夕,似乎有些纠结如何处置他这条半路冒出来的小杂鱼。 墨夕实话实说:“不如何。” 男人闻言,有些诧异的瞥了他一眼,仿佛在纳闷这个不学无术但格外有自知之明的花瓶到底是哪个宗门的弟子。 他微微颔首,一言不发的转过身,又像是想起什么,原本踏出去的步子一顿,侧过半边脸,随意地扔下了两个字:“跟上。” 既然利害一致,墨夕没有拒绝的理由。 只是他有点纳闷,自方才起他耳中便一直安静着,燕青就像见着了什么洪水猛兽,不管墨夕在心中如何追问,他都缄口不言。 燕青是打算就这么当个没嘴葫芦,不开口了。 墨夕忽然情难自抑地想到:若是我......若是我此刻糟了难,这时生命垂危,他会不会丢弃那些不能与我道来的牵缠是非,奋不顾身地来救我? 自打他们来到这名满天下的皇都月安不过寥寥数日,燕青的老熟人就像是遍布天南海北般,皆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似是人人都与他有一段纠缠不清的旧纠葛。 他还一概不知。 这人又是谁?跟燕青又有什么恩怨? 诸如此类疑惑又渐渐浮上来,搅弄得墨夕心烦气躁,又不知如何发泄,最后甚至破罐子破摔地想着:燕十七不告诉他,他自去问别人,总有人会告诉他。 他暗戳戳地怀着自己的心思,跟上了男子大步迈开的步子。 而男子所过之处,那雾气便像是见了猫的耗子,还未等他靠近,便兵败如山倒的散去了。 这个宅邸也逐渐现出原本的面貌,然而道路却是盘根结错,荆棘丛生。整个院墙之中像是一座巨大的迷宫,叫人一眼看去便觉头晕目眩,稍有不慎便会迷失。 不过前来阻碍的,并非只有雾气。 先前围成一圈目送墨夕的纸童们,不知何时站在了雾气散去的院落里。 这条小径并不宽阔,它们站得相当密集,面无表情的挤在了一起,赤红的嘴唇配上圆黑的眼珠,一齐盯向这两个不速之客。 不知是不是墨夕的错觉,这群纸童身上似乎泛着森森的银光,给人一种类人而又非人的怪异感。 他不适的皱起眉——随着这群纸童的出现,他灵敏的嗅觉已经让他闻到了一丝浓厚的血腥味。 而它们一个个仿若空洞而不知人事的木偶,缓缓的伸出双手,一步一步,形态各异,或走或跳,长着一张血盆大口,迈着机械的脚步冲两人走来。 墨夕还看到其中一个像是腿脚不便,匍匐挣扎着在地上往前爬。 望着这堪称惨烈的一幕,男人眉头紧锁,四下扫了一圈,冷笑一声:“孽畜。” 墨夕不知这一声是对着谁说的,只见男人负手而立,他竖起两根手指,嘴唇微动,似乎念了一段什么,周身金光四射,照得通天恍若白昼,连这遮天蔽日的密云也被震得散去了大半。 他喝道:“破!” 随着这个字落下,墨夕只觉得脚下升腾而起的那叫人生厌的、某种浓重的气味蓦然消散了,只余寒风的冷冽气息,不断地刺激着他的感官。 男子并指一划,在空中迅疾地横出一线:“缚!” 他指尖划出的痕迹立刻化作了一道金色的光剑,这光剑周遭翻涌着带着火星的热浪,似是含着呼天啸日的威力,而眨眼间又生出了成百上千的符文,以光剑为原点,迅速地旋转开去。 这些符文像是长了眼睛,一圈又一圈的密密麻麻地缠上了每一个行动中的纸童。 而被缠住的纸童就像是被施了某种定身术一样,一动不动的停在了原地。 他们还停留在努力靠过来的姿势,脸上维持着那副狰狞的神情。 或立或倒,千姿百态,乍一看去,宛如静止版的百鬼夜行。 墨夕却并未被这一手吓得不知所措,不知是冷风太过刺骨,还是那光芒过于灼眼,他的心中忽而涌现出一股浇不灭的满怀热血来。 ......我若能强到像这个人一样,便能保护好燕青了吧。 男人冷眼一扫,只是出于某种顾虑,才只堪堪将它们行动制住,而并未一举歼灭。 他像是看见了什么极为厌恶的事物,眉宇间又添了几分冷厉。 墨夕敏感地察觉到了这股来得突兀的情绪,却并不知道他在不爽些什么。 忽而,他的鼻尖一动,方才那股熟悉的、掺杂着腐烂物质的血腥味又飘了出来。 好像......是从南方飘过来的。 这就奇了怪了,纸童是没血没肉的东西,能飘出这股味道的就只有...... 墨夕转头看向这个身份不明的男人,他蹙眉不展,却像是完全没注意到这味道似的,还在路口踌躇不觉。 于是墨夕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把这个发现告诉他一声。 燕青既没阻止,这人应当是值得信任的。 墨夕小心翼翼的越过那些不得动弹的纸童,又仔细确认了一番,这才谨慎道:“前辈,不如眼下往南边走,那边好像有什么东西。” 他这一出声,男人就跟才想起这么个存在似的,回头瞥了他一眼。 而男人倒没不把墨夕的话当回事儿,他将手搭在剑鞘上,言简意赅地道:“你觉得人在南边?” “不一定,”墨夕点头,“但是南边有味道,一定有什么东西。” 男人迅速下了决断,他惜字如金地说:“走。” 有个方向也总比他们现在无头苍蝇乱撞强。 他们很快就遇到了下一个岔口,墨夕没做迟疑:“走左边。” 左边的味道要更厚重些。 男人多看了他一眼。 那些倒霉弟子们还不知被藏在什么地方,若是简单粗暴的将这法阵毁去,他们下场还未可知。这也是最让他头疼的地方。 原本瞧这少年长相,以为是哪个宗门养得不谙世事的小少爷,是个中看不中用的,放任他自己恐怕徒生事端,带在身边倒更省心些,倒是没想到真起了点用处。 这个法阵似乎在保护着什么东西,格外想阻拦两个人往南走的脚步,他们遇到的岔口越来越多,围上来的纸童速度越来越快。 不过显然没起多大的作用,男人遇神杀神遇佛杀佛,二人一路势如破竹,而自始至终,男人的剑甚至都未动过一下,似乎唯一费点事的,就是等墨夕分辨出要走哪条路。 直至他们走到一个岔口,墨夕第一次犹豫起来。 左边是浓郁得令人作呕的血腥气,但右边是那种熟悉的让他不大舒服的气息。 他有些纳闷,如此明显的味道,怎么这人像是鼻子失灵了,一直闻不到似的。 不过这会儿男人稍作迟缓,似乎察觉到什么,他脚步停滞一瞬,顷刻便道:“你往左走,别回头。” 他显然并不打算跟墨夕解释什么,足尖轻点,不过眨眼间的功夫,便消失在右边的路口了。 “哎,可算走了。” 耳朵里终于响起熟悉的声线,前后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墨夕却觉得过了有一个春秋那么长。 那道声音依旧是懒洋洋的:“你再往前走着,应该快到阵眼了,我估计那群倒霉弟子就在阵眼附近。” 听着他跟没事人似的语气,墨夕就忍不住想打人。 可他却又知道即便问了,燕青也不肯老实回答,于是他琢磨了一下,故意道:“你害怕他?” 耳中的声音果然立马炸了毛:“我怕他?笑话!谁怕他了?我那是......” 话说到一半,他气势忽然又弱了下去,像是突然让人一下子把力气抽干了似的,无精打采道:“......得了,跟你说你也听不懂。” 听了这连敷衍都不像的敷衍,墨夕却没生气,只觉得他的态度十分古怪,燕青向来秉持着“任你如何跳脚,我自岿然不动”的原则,随性的相当欠打,他还是头一次见着燕青这么别扭的模样。 那人到底是谁? 26、月华国(十九) 钟沐火是一个修士。 修为并不高,堪堪入神期,但在同期入宗的弟子们中已然算是优秀。 这个名字是他还是一介凡人时的生养父母给起得,说是特意找了会算命的仙尊,那位仙尊穿的道骨仙风,说算出他命中缺火,便起了这么个名字。 后来他入宗修行,虽然是一个小门小派,但胜在门派关系和睦,师兄弟都待他很好。 此次来月安,是为了在那盛名昭著的群仙会见见世面。 名次他们宗门是不敢想的,只求能见识见识那些名门大宗,和位列天榜的传奇们。 谁想到,来月安不过几日光景,就让他碰上了这么个倒霉事儿。 那天正是黄昏,他去皇都替门中师兄弟取进会场的拜帖,半路上遇上个敲锣打鼓的迎亲的队伍。 钟沐火礼数周全,正想让行,谁知那花轿居然就这么停在了他面前。 在旁边长相怪异的喜婆的尖利叫声中,他失去了意识。 再清醒过来时已经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了,他扫视了一圈,发现这是一个监牢,地下画着他完全看不懂的阵法,冒着令人不适的诡谲之气。 周围皆是与他年龄相仿的修士,见他醒来,也大都只是扫视他一眼,便接着忙活自己手里的事。 有的正耳贴地面,有的正捣鼓自己怀里的一堆仙器,还有的原地打坐,甚至几个还有指挥自己的本命剑去挖地洞的......钟沐火不忍直视的别开眼,他仿佛已经听见了那些剑灵幽怨的哀嚎。 总之形态各异,不难看出他们尝试各种方法想要出去。 只有一个面相和善的修士靠过来,跟他说明了当下的情况。 “这里是‘洞房’,”那个修士说,“我们都是等着被献祭的新郎官。” 钟沐火这才想起来,晕倒之前,那个喜婆确实喊得是“请新郎官入轿”。 想必这里的人,都是被这么带到这里的。 钟沐火尝试着运转周身的灵气,却发现身上仿佛带了某种看不见的镣铐,竟用不出一丝的灵力来。 “没用的,”那个跟他搭话的修士用脚尖点了点地面,“这里有抑制灵力的阵法,我们在此与凡人无异。” 怪不得连本命剑都沦落得去充当铁锹了。 “外面应当是有隔绝气息的法阵,”年轻修士在这一片狼藉中显得格外平静,“恐怕同行之人没法感应着灵气寻过来,这里的法阵一层附着一层,就算破了这石牢,也是要困于这法阵之中。而且你瞧那儿。” 钟沐火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借着幽暗的烛光,他看清了牢门外有一块半人高的巨石,上面正坐着一名容貌昳丽的少女。 少女有着一双纯洁如鹿瞳的眼睛,而她正用那双眼睛无辜的看过来,像是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如此妙玲红颜当前,这本来应该赏心悦目的画面,如今在这情形下却显得有些诡异。 “她是阵眼,”年轻的修士说道,“大约只有杀了她,这阵才能破。” 听见了他的话,少女朝这边露出一个娇俏的笑容,像是完全不在乎他们正在讨论着多么血腥的问题。 钟沐火收回目光,低声道:“她是......魔修?” “不是,”修士回答道,“只是一个连灵心都未定的凡人。” 竟然用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来做阵眼! 钟沐火为这歹毒的手段感到震惊,随后反应过来为何大家都心照不宣的寻找着逃出去的手段,权当看不见这个人一样。 眼下还未到生死关头,谁想担上这个手刃无辜凡人的因果和名声? 钟沐火对这个唯一愿意搭理他的修士客客气气的作了一揖:“在下青云宗钟沐火,还未请教道友姓名?” 修士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在下时暮星,师承百庙斋门下。” 他说的轻描淡写,却听得钟沐火一愣。 百庙斋?那可是天榜第八——杜元英仙尊所在的大宗门。 青云宗名不见经传,跟百庙斋这种名声响彻四海的宗门相比简直算是穷乡僻壤了。 而钟沐火作为边鄙之地里爬出来的穷修士,心中憧憬羡慕之余不免多了几分绝望。 完了,连这种宗门的弟子都给抓进来了,他怕是给人家塞牙缝都不够的。 若是平常,他肯定要与这位结识攀谈一番,顺便打听打听魍魉仙尊他老人家平日里都喜欢什么,群仙会上好拜见拜见,也让他们青云宗也有望鸡犬升天一番。 可惜这时事关身家性命,他实在提不起兴致,只费力挤出一个笑容,以至不失了礼数:“......久仰久仰。” 就在这时,外头突然传来一声响动。 众人屏息凝神,皆是停下了手中事情,齐齐向牢门外望去。 是了,他们这许多人一齐失踪,宗门总归不会不管不问,终于来人救他们了。 就是不知是哪位前辈,若是撞了大运来了一位天榜有名的传奇,那他们也不算枉来一遭。 那个期盼的救世主的身影终于出现,但是怎么好像格外......矮小? 直至那人完全现出身形,大家心中又不免升起一个疑惑。 ——这小少年是谁? 这个身量矮小的救世主自然是跌跌撞撞闯进来的墨夕。 大约半柱香以前,他还在和燕青努力的掰扯着。 墨夕已经隐隐摸出一些规律来了,无关紧要的人或事他能磕上瓜子说个三天三夜不带停的,而像是这种他藏着掖着怎么也不愿意说的人,定是与他相当熟稔的。 他有些气急败坏,好容易费劲巴力撕出来的一个口子,可不能眼睁睁的看它再合上。 “也不是我故意不跟你说,”燕青眼见墨夕这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劲头,决定先闭着眼睛胡诌一番堵上他的嘴,“实是为兄照前生过一场大病,许多事都记不清了。不过既然我觉得这人面相不善,估计平日作恶多端,想必不是什么好人,你也离他远点。” 墨夕:“......” 这话说出来你自己相信吗? 就这么争执间,墨夕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走入了一处密闭着的监牢。 而牢门内的众人,正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眼神看着他。 虽然这少年长得珠颜玉貌,是难得一见的好长相,但他们此刻更需要的是一位能救他们于水火的修真大能。 丑点也行,老头也行。 其中有人小声道:“莫非是哪位驻颜有术的前辈?” “可我怎么瞧他境界不高,好像......刚刚是开窍的水平?” “莫不是有隐藏境界的法器?总不能是个误闯进来的吧,外头多少层法阵呢。” 有人朗声询问道:“诸位可有认识这位前辈的?” 众人面面相觑。 蓦然提升了一个辈分的墨夕,此刻却并没有多解释,他扫视了一眼被困的众人,随后将目光定在了牢门外那个少女的身上。 这少女容貌瑰丽,脸上挂着一派天真无邪的笑容,正看着这位不速之客。 墨夕神色一暗——这少女竟长得和那迟清酒一模一样! 忽然他耳上一热,他下意识的摸了摸那枚墨色的耳珏,却意料之外的摸了个空。 而与此同时,他身侧逐渐现出一个人形。 这人摸了摸下巴,旁若无人的猜测道,“双胞胎?” 墨夕呼吸一滞,转脸看向旁边的这个人。 这里四周尽是冰冷的石墙,只有一盏幽幽的烛盏闪着暗光,照亮了身旁人的半边侧脸。 他似是察觉到了墨夕的目光,于是微微偏过头,那双缀着冷淡意味的眸子就这么猝不及防撞进了墨夕的眼底。 没了面具的遮挡,那灼眼的容貌清晰可见。 绝艳得独具一格。 然而等燕青一开口,那点冷淡又像是错觉似的散去了。 他毫不留情的嘲笑道:“看傻眼了吧臭小子,哎哟喂,先前谁说我长得凑合来着。” 墨夕过了半响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听到自己艰涩道:“......你的面具呢?” 方才还纷扰的人群此刻静谧得可怕。 墨夕用余光看见,有人倒吸一口凉气的模样。 看见牢房中那些修士的神情,他忽然理解了为何燕青总是面具不离身。 “这只是我那缕神魂,自然只能是我原本的模样,”燕青摊了摊手,轻描淡写道:“大概实力是我本体十之一二吧,不过倒也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