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江湖二十年》 第651章 下山 此言既出,营内众人总算松了口气。 二麻满脸堆笑,忙凑上前说:“你们看看,我就说江老板不是小肚鸡肠的人,那么大的家业,怎么会因为这点小事得理不饶人?总司令,各位弟兄,要我说的话,冤家宜解不宜结,咱们干脆各退一步,和了吧?” 众人点头称是,都不愿再打,更不知到底为何而战。 老莽稍稍有些迟疑。 那野老道见状,眼珠一转,当下就问:“江老板发话,官府就能安排诏安?” 赵国砚乜了他一眼,懒得再去重复。 刘快腿却在一旁笑道:“那当然,官府这次派来平叛的,是张效坤将军,那是江老板的把兄弟。别人不知道,我可是亲眼见证,人俩是铁哥们儿,好的跟一个人似的,江老板说话,绝对好使!” 那野老道听了,却不回应,反而凑到老莽身后,低声耳语了几句。 刘快腿眉头紧锁,立刻有些不满:“喂,过这村儿,可就没这店了,还在那嘀咕什么呐?” 余下兵痞随即附和道:“别再犹豫了,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你看咱几个,现在不也吃上官粮了么!” 老莽也不糊涂,今早刚派人下山砸窑,不过几个钟头,官兵便已闻讯赶到,毋庸置疑,营里必定出了内鬼。 可是,就算明知二麻预先通敌,如今又能怎样? 下山砸窑的胡匪,大概是不会回来了。 唏嘘片刻,老莽终于抹身走进军帐。 野老道心下会意,当即清了清嗓子,侧身让道:“那就请几位进屋里详谈吧!” 赵国砚和刘快腿相视一眼,心说这老莽还真是给两句奉承就飘飘然,明明没的选,却硬要摆出一副谈判的架势。 话虽如此,但为了照顾对方的面子,到底还是提枪跟了进去。 营内众人见状,也急忙凑到帐前,蹲身猫腰,侧耳细听。 军帐里的设施极其简陋,床桌而已,概无他物。 老莽招手让座,看了看赵国砚和刘快腿,沉吟半晌儿,终于开口问道:“江老板说话算话么?” 赵国砚冷着一张脸,随手掸了掸衣襟,却说:“你可以去扫听扫听,我东家的为人,向来是说一不二。” “这我倒是有所耳闻,可问题是……”老莽懒懒地抬了下眼皮,“我对你不太了解,你能代表江家么?” 刘快腿呵呵笑道:“这话说的,老赵可是江家的二柜,既然都来找你谈了,你说能不能代表江家?” 老莽瞟了他一眼,不为所动,淡淡地说:“我需要江家给我个承诺。” “什么承诺?” “承诺江家不会卸磨杀驴,回头找机会报复我。” 赵国砚笑了笑,说:“老莽,你也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吧?卸磨杀驴,磨呢?你营里这些家当的确不错,但还不至于让江家时刻惦记。退一步说,如果江家想要杀你,把你这营地的位置报给官府,你还跑得了么?” “别在这打马虎眼!”老莽将目光锁在赵国砚脸上,冷哼一声,“我怎么想的,你别管,我就想问你一句话:江家能不能给我这份承诺?” “好,我代表江家承诺:只要你下山受降,给我东家赔个不是,以后在线上把这场误会解释清楚,江家从此就绝不会伺机报复!等下山以后,不论你想当兵、想当胡匪、还是想重操旧业,继续走私军火——江家只求合作,不求为敌!” 说完,赵国砚轻轻抬了抬下巴,问:“怎么样,还有其他要求么?” 刘快腿连忙随声附和道:“老莽,江老板现在可是诚意满满,你也别太过分了,见好就收吧!” 老莽点点头说:“行,待会儿咱们出去,你当着大伙儿的面,把刚才这些话再说一遍,我就信江家不会翻脸报复了。” “可以!”赵国砚回答得很干脆。 “好好好!”刘快腿立马笑着拍起巴掌,“那咱们这就算是谈成了,趁着大亮天儿,赶紧收拾收拾,准备下山吧!” “且慢——” 野老道突然抬手阻拦:“受降的事儿,虽然已经定下来了,但其中还有点细则,咱们最好还是先掰扯明白。” “降都降了,还谈什么细则?”刘快腿不解其意。 “要谈,要谈!”野老道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作态,呵呵笑道,“投降——那也是一桩生意!” “咋的,你还想要钱呐?” “啧,粗俗!” 野老道一边敲着磕膝盖,一边摇头晃脑地说:“这次‘讨奉军’失利,咱们总司令如果带兵受降,那当然算得上是大功一件;可如果是被迫下山,反而就变成罪人了!怎么投降,以什么身份投降,这里都是有讲究的!” “等会儿!”刘快腿绷不住笑道,“我从刚才开始,就觉得离谱,你们手底下满打满算也就一个营的兵力,咋就好意思觍着脸说自己是总司令呢?” “不然呢,讨奉军现在还有别人么?” “没有,谁像你们这么不开眼呐!” “这就对了!”野老道笑着说,“讨奉军现在就剩咱们一支独苗,乌营长不是总司令,谁是总司令?” 刘快腿干瞪眼,愣了许久,才撇着嘴问:“不是,你有劲么?自己糊弄自己,干啥,玩儿呐?” “这怎么能叫玩儿呢?”野老道连忙辩解,“这是生意,三分能耐七分卖,赚的就是吆喝!劝降营长和劝降司令能一样么?江老板劝降‘讨奉军’总司令,传出去好听,张将军也方便讨要军功,咱们也有面子,一举多得,有什么不好?” “你可拉倒吧!”刘快腿骂道,“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整天神叨叨的不干正事儿?我又不是没投过‘讨奉军’,谁不知道‘讨奉军’的总司令是高仕傧和卢永贵,轮得着你俩在这装大尾巴狼么!” 恰在此时,老莽坐在床头,冷不防嘟囔两声: “我知道高仕傧和卢永贵在哪……” “你看看,他都知道——” 话没说完,刘快腿脸色骤变,猛地从桌子上窜起来,瞪大了眼睛,问:“啥玩意儿,你知道高仕傧和卢永贵在哪?” 绥芬河山林游击队造反奉张,缘起就在高、卢二人,张效坤带兵平叛,虽然势同摧枯拉朽,收复北满九站,但却始终没能抓获这两个罪魁祸首。 高仕傧并非绿林出身,先前就曾任职军官,还跟前任吉林督军沾亲带故,因此颇有几分号召力。 此人不得不除,否则必有后患。 毋庸置疑,谁能抓到这两个人,就算是解开了老张的一块心结,记功授勋,自然水到渠成。 高卢一死,讨奉军总司令的称号,自然就只是个噱头,象征而已,换谁来当都差不多。 刘快腿顿时精神抖擞,忙着追问道:“老莽,咱别玩笑,这可是顶天儿的功劳,你要是现在供出来,别说保命了,升官发财也不成问题呀,你真知道他们在哪?” 老莽微闭双眼,轻轻摇了摇头,却道:“只有见到张将军的时候,我才会说。” 他给自己上了两道保险,说完,便又偷摸瞄了一眼赵国砚,暗自打量对方的神色变化,闷不吭声。 赵国砚沉沉地叹了口气,旋即强颜欢笑,拱手抱拳:“好好好,那我就先代替江家,提前祝贺乌大哥官运亨通了。” 老莽胡乱摆了摆手,却道:“这事儿不着急,我还没想好到底要不要投军呢,毕竟岁数大了,你还是先把你刚才承诺的事儿,给抓紧办了吧!” “没问题!”赵国砚起身道,“咱们这就去找大伙儿,把话说明白了。” 言罢,几人相继走出军帐。 营内众人听见动静,立马蜂拥而来,把大帐门口儿堵了个水泄不通。 赵国砚按照约定,以奉天江家的名义,当众宣告了日后不会报复的承诺;紧接着,刘快腿又迈步上前,大肆鼓吹了一通受降以后的种种好处;最后,便由老莽和那野老道概括几句,把造反的黑锅撇干净,既是自我宽慰,也算稳定军心。 众弟兄如释重负,苦了一个多月,脸上终于重见喜色。 该下山了! 人人都显得迫不及待,多一秒钟也不愿耽搁,立刻火急火燎地收拾操办起来。 刘快腿见状,急忙从怀里掏出两张官签,大声嚷道:“哥几个,先别着急收拾东西,这次官府下令平叛,张将军顺便招兵买马,待会儿下了山,不管大家愿不愿意去吃官粮,按规矩来说,还得统计一下人数,大家都来按个手印吧,反正也方便。” “说了半天,到底是哪个张将军呐?” “张效坤,大长腿,以前在毛子手底下当工头儿,你们没听说过?” 未曾想,营地里还真有不少人听过张大诗人的名号,只是略显诧异,当即惊叹道:“啥玩意儿,他都当上将军了?” 另有几人唏嘘感慨:“嗐,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当年都是在一起修铁路的,人家咋就混上去了呢!” “现在跟着混也不晚!”刘快腿拍着胸脯说,“张将军对咱老乡没的挑,绝对够意思,还想什么呐,赶紧过来按手印儿吧!” 受降诏安,统计人数自然合情合理。 众人闻言,就没再多想,当即乱糟糟排起长龙,争相去按手印。 盏茶的功夫,刘快腿轻轻扇两下官签,细数了一遍,喃喃笑道:“总共是……一百二十三人,有没有落下的?” 营地内,众人一边摩擦着指尖上鲜红的印泥,一边憨笑着摇了摇头。 浪荡江湖十几年,终于就要上岸吃官粮了,心里还挺兴奋。 刘快腿折好官签,揣进上衣口袋,轻轻拍了两下,说:“得,打今儿开始,大家就都是自己人了,收拾东西,下山!” (本章完) 第652章 相逢【感谢青崖间的大力支持】 众人齐声应和,说是收拾东西,其实营地里除了枪支弹药,早已所剩无多,只三五顶漏风的军帐,十几床虫咬的铺盖卷儿,生锈的水壶,变形的饭盒,没油的煤油灯……看见就烦,反正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索性弃之不顾,换得一身轻松。 趁着大伙儿忙里忙外,赵国砚见机退出营地,抬手将杨剌子唤至身前,低声吩咐道: “你去叫两个人,带上孙大眼儿,先回沈家店给东家报个信儿,不管有什么安排,总得让他们提前准备,越快越好!” 说罢,又把方才劝降过程的要点,简略复述了一遍。 杨剌子来回两趟,早已谙熟老爷岭的山路,当即点了点头,转身冲两个兵痞使了个眼色,先行遁入密林。 营内众人正在兴头儿上,自是无人在意,不过一支烟的功夫,便已收拾妥当,整装待发。 赵国砚和刘快腿虚让着老莽,让他发号下山的命令。 几番推脱下来,终于决定三人齐声喝令——下山! 众人欢呼雀跃,急忙钻进林子里,绕着“牛心顶”山脚下兜了半圈儿,这才面朝西方,奔沈家店的方向徐徐行进。 一路上勾肩搭背,称兄道弟,亲得不能再亲,好得不能再好。 兴之所至,竟齐声唱起了荤口儿蹦蹦,果真是: 展颜消宿怨,一笑泯恩仇。 途中自然少不了对江家的种种吹捧。 尤其是二麻,言谈话语间,且不说江连横已然成了英雄好汉,甚至早已堪称是东三省的黑帮皇帝了。 “我就这么说吧,出了山海关,白天张大帅说了算,晚上江老板说了算!” 众人纷纷点头奉承:“那是,那是。” 江湖传言,一说一乐,见好就收自然无伤大雅。 可二麻那张嘴,简直就像是没沿儿的缸,魔魔怔怔的,越说越离谱,紧接着又挑起大拇哥儿,煞有其事地说: “别不信,张大帅不好办的事儿,江老板能办,不光能办,而且还办得漂亮,办得利索,你不服能行么,你敢不服么?” “二麻——” 赵国砚听不下去了,当即出言制止道:“别他妈瞎白话,少给江家招黑惹灾!” “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二麻慌忙赔笑,“老弟没别的意思,单纯就是崇拜江老板!” 赵国砚皱了皱眉,于是再三叮嘱,叫他别再乱说。 可刚一回过身,就又听见二麻轻声细语地对旁人道:“看见没,这就叫低调,要不人家咋能成事儿呢!” 举拳难打笑脸人,赵国砚又骂了他几句,终于不再理睬。 关于江家的风言风语,线上实在太多了,光堵住二麻一个人的嘴,根本无济于事。 身负盛名,必遭盛名所累! 多少江湖龙头,只因为仨瓜俩枣儿的蝇头微利,就跟人拼了个你死我活,从来都不是钱的事儿,原因无他——不得已! 赵国砚离开二麻,又奔队伍前头走去。 刘快腿正跟在老莽身边,嘴上片刻也不消停,不为别的,就为了能从对方口中套出高仕傧和卢永贵的下落。 可是,老莽却铁了心不愿透露,坚持要等到见了张效坤本人,才肯指明高卢二人的去向。 几个头目各怀鬼胎,偏偏老爷岭山林崎岖,一路走来,更是愈发单调沉闷…… ………… 有话则长,无话则短。 两天一宿,忽然而已,待到第二天日暮黄昏,众人已然出了山区,挺进河间谷地,又奔西走了半个时辰光景,远远就见沈家店碉楼正孤零零地矗立在一片火烧云下,似乎在向众人招手。 “到了,到了!” “亲娘咧,老子可算又看见人家了!” 众人举目远眺,眼里的欣喜自不必多说,就连面颊也纷纷被火烧云映得猩红。 这晚霞红得瘆人,甚至略显诡异,使整个沈家店仿佛置身于一座滚烫的熔炉之中,未及靠近,便已热得人心发慌。 二麻等人喜形于色,急忙凑到赵国砚身边,眼含期待地问:“大哥,好不容易下趟山,有酒有肉没?” 话音刚落,旁人就喊:“他妈的,没酒没肉,那就去抢,咱手里的家伙,不就是干这个的么!” “粗俗!”刘快腿笑道,“哥几个现在是兵了,当兵打仗,为的是黎民苍生、天下百姓,吃点喝点,怎么能叫抢呢?” 众人哄笑:“对对对,都是应该的!” 赵国砚没有理会。 他也有好几天没回沈家店了,如今放眼望去,却见联庄会门前不远处,竟不知何时,搭了几个简易凉棚,仿佛乡村土财主家的流水大席,棚前似乎还临时垒起了一座戏台。 隐约有人影晃动,但却静得出奇。 四下里张灯结彩,大红灯笼高高挂,只是天色尚早,还未点亮。 什么情况? 海家的小青出嫁了? 赵国砚一愕,搞不清楚脑子里为什么会突然蹦出这样的念头。 这时,老莽忽然转头问道:“怎么回事儿?” 赵国砚回过神来,想了想,说:“大概是我东家安排的酒席,专门给各位弟兄接风洗尘!” “哎呀,还得是江老板想的周到,不愧是干大生意的人!”二麻照旧溜须拍马,呵呵笑道,“诶,那咱就别在这干杵着了,赶紧过去吧!” 不消他说,众人早已急不可耐,要不是因为赶了两天山路,恐怕当场就要飞奔过去了。 “几位,请吧!”赵国砚侧身相让,“带你们见见我东家!” 老莽稍显迟疑,转头冲几位心腹使了个眼色,让大伙儿放机灵点,这才迈开脚步,朝沈家店联庄会的方向缓缓走去。 离得越近,越觉得有些蹊跷。 相比于以往,眼前这座碉楼似乎阴沉了许多,寂静了许多,仿佛大厦将倾,随便吼一嗓子,就能把碉楼震塌;而晚霞照映下来,却又使整座碉楼看上去像是一块红彤彤的烙铁,让人本能地想要远远躲开。 然而,饭菜的香气飘然而至,行进的脚步终于紧促起来,仿佛不可抗拒。 一晃儿,众人便已行至碉楼的阴影之中。 抬眼看去,围墙上正站着几个联庄会武装队员,荷枪警戒,神情多少有点紧绷,以至于让人担心他们的步枪会突然走火。 便在此时,却见两个人影从戏台方向快步走来。 刘快腿抻脖望了望,猛就眼前一亮,喜道:“是江老板来接咱们了!” “哪呢,哪呢?”二麻硬挤过来,“我得赶紧过去拜拜码头啊!” 说着就要迈步相迎,赵国砚立马把他拽过来,厉声呵斥道:“站这,现在还轮不着你去拜码头呢!” 野老道瞪了一眼二麻,神情里满是鄙夷。 老莽立在队伍前头,不动声色,只管静静地打量渐渐迫近的江连横。 江连横从深红中走过来,其后紧跟着袁新法,以及一片殷红的云浪。 逆光看去,两人的神情都很模糊,但其身姿却是一清二楚。 江连横双手提着长衫大褂,小碎步迈得正紧,亦步亦趋,活像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仆役。 见此情形,老莽和那野老道不禁相视一眼,并下意识挺了挺腰杆儿。 很快,江连横便已走到众人近前,茫茫然一抬头,正要发问时,赵国砚就赶忙迎了过去。 “东家,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就是老莽!” “哎哟,这位就是莽哥呀,久仰久仰!”江连横立马抱拳赔罪,“山高路长,有失远迎,还望莽哥见谅!老弟委托沈老爷准备了一桌酒席,还特意叫来了附近的戏班子,给大伙儿助助兴!” 众人支支吾吾地说:“江老板太客气了!” “应该的,应该的!”江连横摆手笑道,“今儿可是大喜的日子,本来不该将就,但条件有限,就请各位多多担待吧!” 你瞧,江老板还挺平易近人! 众人长舒了一口气,方才略显紧张的气氛,顿时和缓了下来。 唯独二麻有点失望,眼前的江连横,跟他脑海中预想的江湖龙头相比,不能说差别过大,只能说相隔万里。 可是,他终究只是混在人群之中,草草看了两眼,却没反应过来,站在队伍前头的老莽始终没有开口。 老莽眉头紧锁,看着眼前的江连横,总觉得浑身上下,有种说不出的不自在。 尤其是在不经意间的四目相对时,那种别扭的感觉就变得格外强烈,方才的燥热感也随之荡然无存。 江连横似乎有所察觉,愣了愣神,稍稍有些不解:“莽哥,你这是……” 老莽应声打了个激灵,摆了摆手,朝远处眺望一眼,强装镇定地问:“江老板,我之前派过来下山砸窑的弟兄呢?” “在那!” 江连横指向联庄会门前不远处的凉棚,呵呵笑道:“弟兄们听说今天开席,从早到现在,一直空着肚子,都饿坏了,就等着大伙儿下山呢!” 老莽眯眼张望,见最末端的凉棚底下,的确坐着十几桌人,但距离太远,终归是有点模糊。 “我……能不能先派人过去看看?”他问。 江连横一把叨住老莽的手腕,凑上前来,笑着提议道:“莽哥,太麻烦了,不如老弟亲自带你去看吧?” (本章完) 第653章 枭鸣【6K】 老莽突然有点心慌,忙挣了下手腕,退步拉开身距,目光仍旧望向远处的凉棚,尽管没说什么,可猜忌的神色却在眼中毕露无疑。 江连横怔在原地,似乎有些错愕,又有些玩味,茫茫然左顾右盼,像是要寻出其中的缘由。 赵国砚见状,忙凑过来低声耳语几句。 江连横仔细听罢,点点头,大概懂了,旋即俯身赔笑: “莽哥,我知道你这趟下山,可能有点顾虑,不过你放心,国砚可是江某的左膀右臂,他的话就是我的话,既然有所承诺,自然绝不悔改。何况不打不相识,大家以后就是朋友了,还谈什么报复?酒席已经备好,还请莽哥给老弟个面子。” 话到此处,忽然顿了顿,继而疏眉一挑,接着问:“难不成……非要让我拿全家老小的性命起誓,莽哥才能信我?” 言毕,全场鸦雀无声,气氛顿时有点僵硬。 众人听得嘬牙咧嘴,江连横仅用三言两语,就把难题推给了老莽。 跑江湖的,就怕怯场。 江家已经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再磨蹭下去,未免显得太怂,畏首畏尾,最后到底是丢了大家的脸面。 可是,老莽依然犹疑不定。 见此情形,几个光膀子的壮汉不禁面面相觑,都觉得脸上无光,悔不该当初跟错了人。 何况,众人紧赶了两天山路,好不容易又见了人家,就盼着能赶紧吃顿饱饭,喝个痛快。烈酒穿肠,不求回味,只求劲儿大,末了倒头就睡,不这样,不足以慰劳身心。 如今说进不进,说退不退,是何道理? 渐渐地,难免有些耐不住性子。 很快,就连老莽那二三十个心腹,也都咽了咽口水,小声嘀咕道:“总司令,咱还这么多人呢!” 江连横一听,立马顺势提议:“对对对,要不大家一块儿去,这样的话,莽哥总该放心了吧?” 说着,忽然举起三根手指,紧着赌咒发愿,却道:“怎么,莽哥还不放心?那好,我江连横对天发誓——” “不用了!” 话没说完,老莽终于开了腔,抬抬手道:“虚头巴脑的,整这些也没用,江老板前面带路吧!” 江连横应声一笑,当即侧身相让:“莽哥,请!” 众人喜形于色,当即迈开脚步,朝不远处的凉棚走去。 ………… 日落西山,天色霎时黑了。 联庄会门前二十米开外,三顶凉棚早已搭好,脏兮兮的粗布棚下,各摆了十张圆桌。 北边单开一排土灶,专做流水大席的伙夫并肩而立,端盘子的小厮蓄势待发,只等一声“走菜”。 凉棚正前方,是刚搭好的临时戏台,乡下没有大蔓儿,只好就近找了个草台班子,唱的蹦蹦,上不了台面,贵在接地气。 四方各处,沈家的仆从正忙着点灯笼。 火烧云刚刚退去,点点红芒又重新照亮了沈家店。 老莽率众走进凉棚,却不落座,兀自站在场中,四下寻望几眼。 这时,前两排的凉棚都还空着,唯独末排凉棚下的圆桌坐满了人,走近一看,正是老莽先前派来砸窑的胡匪。 可仔细再看,又觉得不对。人数少了,就算一张圆桌十个人,眼下也才堪堪过百,当初下山的可不止这些。 平白少了大几十人,老莽心里便又犯起了嘀咕。 不过,讲老实话,这种情况倒也不算离奇。 众弟兄在山上苦了一个多月,早就想散了,当初派他们下山,本就没奢望他们能全都回去。 可即便如此,老莽仍旧执意上前,匆匆经过几张圆桌,脚下不停,似乎是在找人,却终于一无所获。 众弟兄端坐其中,自知有负重托,都挺臊得慌,于是眼神飘忽,目光闪躲,东瞅瞅,西看看,愣充局外人。 老莽也不管他们,毕竟降都降了,这时候再去问责,纯属自讨没趣。 晃悠两圈儿,终于停下来,只问了一句:“老宋也跑了?” 众人互相看了看,见没人答话,便都闷声点了点头。 江连横有点好奇,就凑过来问:“莽哥,谁是老宋?” 老莽不言语,军师野老道搭话说:“咱仨是把兄弟,打从开山立柜那天,就在一起混了。总司令是大柜,我是翻垛儿,老宋是炮头!桃园三结义,本来还想着能有一番作为呢!” 江连横点点头,忽然唏嘘感慨:“唉,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知人知面不知心呐!” 老莽回过身,眯起两只眼睛,问:“江老板真没见过老宋?” “莽哥,我连他长啥模样都不知道。” “腿儿挺短,说话挺冲。” 江连横想了想,摇摇头说:“没印象,当时他们过来砸窑的时候,我正在碉楼里待着,两边一响,我才出来劝和,黑灯瞎火的,我哪能看得清楚,总之最后没打起来,我出门时看见的,就只有这些兄弟了。” 野老道撇撇嘴,突然怪声怪气地说:“江老板,你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说话可得靠谱,大伙儿都看着呢!” “军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江连横问,“难不成,你怀疑是我插了老宋?” 野老道冷哼一声:“那谁知道了?” 江连横追问:“国砚和腿子刚下山,我哪来的人手?” 野老道不说话,目光却又瞥向联庄会围墙上的武装队员。 江连横笑了笑,说:“怎么,你还指望沈家店的联庄会能给我卖命?好,就算是我插了老宋,你想咋办?为了给他报仇,你们打算继续跟官府作对,永远猫在那穷山沟里等死?” 话音刚落,二麻等人忙说:“诶,江老板,他是他,我是我,老宋死不死的,跟咱可没关系,我这人想得开,该翻篇儿翻篇儿,都过去了,大家还得往前看不是?” 众人纷纷点头,不愿再做徒劳。 野老道见状,心灰意冷,便又忙着把话往回收,磕磕巴巴地说:“那倒也不至于……凡事还得以大局为重。” “既然如此,我还有什么必要跟你扯谎?”江连横摊开双手,“再者说,这里大部分都是你们的人,你还怕什么?” 这倒是句实在话。 良禽择木而栖,跑江湖的,改换门庭,其实并不鲜见。 青红都成一家亲了,何况晚生后辈? 命好,碰见有担当的大哥,甚至在大厦将倾之际,就已提前为忠心的小弟铺好了退路,也不失为一段江湖佳话。 当然,投敌另当别论。 手刃旧主,实乃江湖大忌,任是人中吕布,也成过街老鼠,臭狗屎一坨,谁都不爱搭理,失了势,人人得而诛之。 二麻等人虽然诚心受降,但要让他们调转枪口,去杀老莽,心里总是有点顾虑,不愿动手,何况老莽也从没对不起他们。 野老道咂咂嘴,自我开解道:“这话说的,谁也不是怕了,只不过是想问个准话而已。” “准话就是,我没杀老宋,你还想说什么?”江连横问。 “行了,行了!”老莽不耐烦地摆摆手,忽然抬头看向碉楼围墙,“江老板,那些人算怎么回事儿?” 江连横笑道:“乡下人,没见过世面,我跟他们说了,莽哥弃暗投明,不会再派人砸窑,他们不相信,非要在那盯着。” 刘快腿当即骂道:“他妈的,我早就说过,那个海潮山一点没有眼力见,成天扫兴,活该一辈子给人当看门狗!” 江连横不理会,忙着打了个圆场,说:“嗐,他就那样,甭搭理他,咱吃咱的,来来来,莽哥请上座!” 老莽左右看看,自然率众走去前排凉棚,挑了正对戏台的桌子,一落座,身影就被粗布棚顶遮住,任凭联庄会围墙上的是神枪手,此刻也只能两眼一抹黑。 即便如此,待到行将落座时,他还是冲心腹手下使了个眼色,叫他们时刻提防联庄会的武装队员。 江连横紧挨着老莽坐下,赵国砚、杨剌子、刘快腿、野老道等一众头目,也随即渐渐围拢过来,唯独袁新法不坐,负手立在江连横身后,宛如一尊门神,将东家牢牢护在身前。 余下的兵痞胡匪,也都各自找地方坐下,拿着碗筷敲敲打打,嘴里嚷嚷着赶紧开席。 江连横一声“走菜”,土灶旁的厨班就立刻忙活操办起来。 流水大席,顾不得精巧细致,只管份量和味道,过油重盐,少糖提鲜,吃得好不如吃得饱,总归是解了馋瘾,对得起腹中五脏庙就行。 紧接着,草台班子也开始敲锣打鼓吹唢呐,咿咿呀呀,登场亮相。 这戏班子很不专业,从乐师到艺人,全都是兼职,平日里闷头种地,赶上附近有红白喜事,就过去热闹热闹,赚点外快糊口,因此唱起来时,常常找不着板儿,全仗着嗓子亮、调门高,硬往上喊,卖的是力气,不是柳活儿。 蹦蹦,也就是二人转。 这种地方戏,多少沾点邪性,常带哭腔,念词不规整,如梦中呓语,夜里唱起来,总让人疑心会招来什么。 好在场下人多势众,两百多号壮汉,身扛三盏阳火,山间妖魔鬼怪来了,恐怕也得退避三舍。 京戏行当里,戏子不能骂鼓手,那是唐明皇的位置,在台下烘云托月、捧腔保调,需敬他三分,唱走板儿了,怪你自己。 蹦蹦就不同了,艺人专逮着乐班砸挂,打鼓的、拉弦儿的、吹唢呐的,一出戏下来,谁也别想跑,挨个儿损一遍。 唱完了才发现,乐师已然是爹死娘家人,媳妇儿跟人跑了,丢下一个儿子,还是隔壁老王的种。 当然都是玩笑,搏一声笑,求两文钱,仅此而已。 胡匪多半是大老粗,再高雅的也没兴趣,就爱听这些诲淫诲盗的荤口儿,高兴了一扬手,叮叮铛铛,扔出去几个。 台上艺人连连道谢,俯身要去捡钱,低头一看,却是三五个枪子儿,脸上就有些僵了,不敢多嘴询问。 众胡匪酒酣耳热,高声喝道:“唱,接着唱,让你停了么?” 艺人不敢怠慢,连忙接着唱下去,唱的是《韩湘子讨封》,应景儿的大戏。 话说韩湘子隐居终南山上,潜心悟道,只待一场机缘,便可位列仙班,某日掐指一算,正当唐皇寿宴,于是腾云驾雾,直奔长安,施法术,显神通,博得唐皇龙颜大悦,终于受赏成仙。 戏,仍在唱着。 席,也仍在吃着。 江连横提起酒杯,左右招呼道:“来来来,预祝莽哥也能像这韩湘子一样,封功受赏,终成正果!” 酒菜已经吃了大半个时辰,众胡匪陆续停下筷子,改换抿酒压惊,一来二去,渐渐有些微醺。 二麻等人坐在邻桌,更是喝得满嘴冒胡话,枪在身上,不得动弹,戳在桌边,不得争食,索性撂进桌下,踩在脚底不管。 本一书一最一新一章一节 老莽绷了半晌儿,始终未见异样,几口酒下肚,终于渐渐松弛下来,将酒杯一顿,免不了要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 “江老板,你别以为我是成心跟你作对,真没那个意思,江家势大,可你也得给其他人留口饭不是?我这生意,不比其他,走私军火,买家总共就那些,你全都把在手里,也别怪弟兄们心里有怨气。” “是是是,刚才国砚跟我说完,我也仔细琢磨了,莽哥其实也是给我提了个醒儿。老弟年轻,气盛,光顾着自己划拉,倒显得不仗义了,我改,要是莽哥不打算去当兵,那以后关外的军火市场,咱哥俩儿一人一半!” 野老道听了,连忙摆手:“江老板,咱没你那么大的靠山,占一半,就算你答应,官府也不答应啊!” “哦?”江连横点了支烟,“军师,那你说应该怎么办?” “江老板要是真有这份心意,咱们占两成就够。” “你埋汰我!” “不不不!” “看不起我?” “没有没有,真没那个意思!”野老道说,“别人不知道,我可是心里门清,张大帅的军营里,每年换下来的旧枪,那都是江老板帮着包销的,咱们占你的份额,那不是抢张大帅的生意么!” 老张有令,关外匪患,需三省父老齐心协力,凡是地主,不论大小,皆强令备枪,防范胡匪作乱。 地主家里备的枪,多半就是官府退下来的二手货。 江连横点点头,说:“可是……我手上的货,确实不如你们的货好,真要竞争起来,我恐怕不如你们呐!” 野老道顿时来了兴头,忙说:“这有什么难的,咱们把货交给你,你来包销抽成,挣来的钱,足够平了张大帅的帐,而且还有富余,这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儿么!” 江连横听罢,身子往后一仰,环顾左右,忽然笑道:“你们瞅瞅,到底是军师,鬼主意就是多!” 说完,忽又探出身子,隔着老莽问那野老道:“那你们的货源在哪呢?” 野老道正要开口,眼珠一转,却又缩了回去,呵呵干笑两声,不再言语。 老莽接过话茬儿,却道:“货源的事儿,就不用江老板操心了,见货收钱,一笔是一笔,省心,省事!” “也对,也对!”江连横笑了笑,不再追问,转而又说,“嗐,莽哥要是早有这份提议,何必还有这场误会,早点跟我谈不就完了么!” “江家的门槛儿高啊!”老莽怪声怪气地说,“我又不是没尝试过,可江老板哪是想见就能见的?” 江连横不急不恼,忙赔笑道:“是么,那想必是怪我疏忽了,事多烦身,还请莽哥多多担待,别的不说,都在酒里了!” 说着又尽一杯酒,过去的,不再提了。 江连横拿起筷子,端出东道主的做派,热情招呼道:“来来来,大伙儿接着吃,待会儿还有硬菜没上呢!” 说着就冲北边大喊:“硬菜咋还没好呢?” 灶旁有人应声:“快了,马上!” 江连横咂咂嘴,叹口气道:“三十来桌,不好整,各位再等等吧?” 众人摆摆手,都说吃饱了。 “那就喝酒!”江连横一边嚷着上酒,一边挑肥拣瘦,“慢慢喝着,时辰还早,东西都做上了,不吃也是白瞎。”忽然撂下筷头,话锋一转,“莽哥,刚才我听国砚说,怎么你还知道高仕傧和卢永贵在哪?” 老莽点点头:“知道,但我得等着见到张将军以后,才能说。” “怕老弟跟你抢功劳,是不是?”江连横笑着打趣道,“行,不说就不说,我跟张将军挺熟,过两天直接带你去见他!” 众人推杯换盏,上头灌酒,下头跑水,憋不住了,就起身奔附近的田间地头,哗哗响几声,接着又回来继续。 说话间,《韩湘子讨封》这出大戏就唱完了。 正戏不容易,台上的两个艺人顺脑门儿淌汗,淌进眼睛里,辣得睁不开,可台下的胡匪还没听够,肚里装点酒,人就犯起浑来,晃晃悠悠的,不知是谁朝天上开了一枪,把凉棚崩出个窟窿,嚷声就骂: “他妈的,继续唱,敢停下,老子一枪崩了你!” 旁人虽劝,但要求是一样的,酒没喝完,戏不能停。 二人转是两人一副架,俩男的,一个本色出演,一个男扮女装,扮女装的实在喊不动了,另一个还算仗义,急忙在台上拱手抱拳,连连赔罪道歉,说: “各位军爷,我这老弟身板儿不行,实在是累了,容他先下去缓缓。” “你让他下来,我看他敢下来!”有酒蒙子端枪叫嚣,脚底下都快站不稳了。 那艺人也是老江湖了,虽然吓得胆颤,嘴上却一刻不停,忙说:“别别别,各位军爷,出来混口饭吃,都不容易,您多多担待,多多担待。他先歇会儿,还有我呢,我给大伙儿单出头,来段见能耐的大戏——阴魂阵!” 说完,忙冲乐班使了个眼色,当即就有三节板飞到台上,被他接了个正着。 艺人片刻不待,抄起三节板,噼里啪啦就报板儿唱了起来。 报板儿献唱,快了讲字儿,慢了讲味儿,快而不乱,慢而不断,没有其他乐器遮丑,果然是见真章、亮能耐的时候。 这边已经唱起来了,方才那酒蒙子还没回过味,正要冲上前去找茬儿,却被旁人拦了下来,急道:“行了行了,赶紧消停一会儿,都唱起来了,先听着再说。” 什么叫江湖经验? 这就叫江湖经验,光在台上赔不是,没用,得拿真功夫压场,一旦唱起来,糊里糊涂的,也就昏过去了。 江连横回身看了看,不禁小声提醒道:“莽哥,今儿可是大喜的日子,你得拦着点,别闹出了人命,扫了大家的兴致。” 老莽点点头,冲野老道一撇嘴,叫他去安抚众人,别出幺蛾子。 江连横这下才算放心,停了酒杯,起身抱拳道:“莽哥,老弟先失陪一下,我去方便方便。” 老莽没说什么,继续坐在那里看戏。 江连横见状,便又嘱咐道:“国砚,腿子,帮我好好招待莽哥,别怠慢了。” 两人都说当然。 袁新法侧身给江连横挪了下椅子,正要随同而去,却被江连横劝下来,说:“撒尿你就别跟着了,我去给老沈家施点肥,马上回来。” 说完,起身探出凉棚,朝联庄会围墙上望去一眼,便哼哼着小调儿,奔田间走去。 老莽看他远去,突然给桌上的几名心腹提了个醒儿,用大拇哥指指身后的凉棚,几人便抬起脚,松开桌下的步枪,回头看了看沈家店的碉楼,大门依旧紧闭,没有任何异样。 ………… 月黑风高,四周忽然静下来。 江连横晃晃悠悠,走到田间地头,挑了个顺眼的地垄沟,解开腰带,哗哗放水,末了抖两下,体格不输当年。 正方便着,忽听头顶后方传来一声尖啸: “啾——” 江连横皱了下眉,回身张望,发现那声音竟源自土道旁的一棵老榆树上,是一只猫头鹰! 鸮,也即是枭。 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就见那只猫头鹰踞在树枝上,单闭上一只眼,歪头看向江连横,似乎有点好奇,“啾啾”叫了两下,声音沙哑,仿佛鬼哭。 江连横望着它,忽然想起老爹,正要迈步上前,脚下却有脆响。 猫头鹰受了惊吓,啾啾又叫两声,到底“扑棱棱”扇动翅膀,飞走了。 这猛禽跟别的不同,飞行时,只在起降的一瞬间,才稍稍有些声响,一旦腾空,便悄无声息,仿佛不是飞,而是在飘。 猫头鹰掠过沈家店,掠过联庄会门前的三顶凉棚,掠过红灯笼映衬下的临时戏台,人太多,不敢停,便又继续往前飘。 山色晦暗,到处都是一片黑。 猫头鹰最终飘进了东南方向的林子里,寻一棵树停下,回过头,又“啾啾”叫了两声,一双金瞳猛睁,倒映出无数漆黑的人影,那是一支隐在密林中的马队。 孙向阳策马上前,听了听,才说:“大当家的,唱《阴魂阵》了。” 李正点点头,手至腰间,锵啷啷朴刀出鞘,脸上闪过一丝寒光。 旋即,刀声渐密,如同推波助澜,寒光阵阵,杀气熏天。 林间野鸟,霎时惊飞;荒山走兽,仓皇遁逃! 李正横刀立马,大步当头,吉时已到,阎王点卯! (本章完) 第654章 阴魂阵 话说北宋初年,御妹刘金定辞母下山,助宋太祖平定南唐,调用五雷阵,敕杀南唐妖道于道洪。 于道洪身死魂归,怨念极重,几番挑唆,拜请恩师陀头僧,布下阴魂阵,咒杀刘金定。 老陀头怒火中烧,架云下山,协助南唐豪王,自废五千年道行,吃狗肉,喝烧酒,大动五荤请天兵。 十道灵符腾空起,拘下高天之上众星宿,勾出酆都地狱鬼头兵。 东南西北中,天地日月共九宫,妖魔鬼怪,神圣仙佛,悉听法师调遣,无一例外,莫敢不从。 刘金定命中该应此劫归位,三块金砖砸下去,转世投胎穆桂英。 这故事,就是大戏《阴魂阵》。 看台上,正唱道:“我要你,四四方方平川地,高搭法台三丈三,四角都用彩绸蒙;又要你,预备七十二坛盛水瓮,三十六座陷人坑,盛水瓮里下怪蟒,陷人坑里下毒虫……” 戏唱得很快,与其说是唱,不如说是念,急得如同快板书。 江连横解手方便,才去不久,台上那艺人就已累得满嘴起沫,热汗直流,杀得两眼通红不说,唱腔又近似神调,念着念着,神思就渐渐有些恍惚,仿佛真有了通天感应,虽说只是表演,可一旦疯魔了,还是难免有点瘆人。 这时节,又唱道:“我要你,五万五千五百五十五匹双驹马,孕妇人要你五万五千五百五十单五名,人头割下安马上,马头割下藏人身,人要走道学马叫,马要走道学人声,为啥割头大换血,调转阴魂阵九宫……” 大段的唱词越来越快,捯气的间隙越来越短,当真是见能耐的时候。 众人听得入神,不禁呆住,仿佛也忘却了呼吸。 唯独老莽没闲心听戏,端坐着愁眉不展,总是忍不住朝江连横解手的方向望去。 便在这时,忽听灶台边上传来一声吆喝:“好嘞,硬菜来喽!” 人随声至,就见十几个厨子、伙计各自端着小铜锅,将手中的压轴硬菜逐次传到桌上。 “各位军爷,这可是咱几个的拿手好菜,您赏脸尝一口,给咱点评点评。”一个胖头厨子走到对面,满脸谄媚地笑了笑。 老莽看了看小铜锅,料想是一道炖菜,便摆摆手,很不耐烦地说:“放这吧,待会儿你再过来请赏。” “好好好,多谢军爷,多谢军爷!” 胖头厨子两眼眯成了一条缝儿,踮脚探手,连忙将小铜锅摆在圆桌正中,旋即掀开锅盖。 这一掀不要紧,猛然就见一双血红的大眼,先从锅里瞪了出来。 不消细看,锅内别无他物,唯有血淋淋人头一颗! 人头仰面,微微偏过脸,目光有方向而无焦点,依然保留着临死前的惶恐与不甘。 野老道顿时从座位上蹦起来,指着人头,失声惊叫:“老宋!” 事发突然,其余人等也纷纷慌了神,酩酊醉态立刻醒来大半,可惜为时已晚。 正当众人将要起身的一刹那,又见那胖头厨子反手一摸,牛耳尖刀立现手中,接着片刻不待,瞅准了座上一个胡匪,左手薅头,右手操刀,左右一并,径直将那牛耳刀尖灌入喉头。 这边刚杀一人,那边刘快腿就霍然起身,抄起手边酒坛,抡臂而下,立马给身旁那人开了脑瓢儿,旋即拔出匕首,先割喉头,再攮心窝。 鲜血迸溅,落得满桌滴滴点点。 只见那人用手捂住心头,未等惨叫,便已侧身跌倒,震得桌上杯盘叮铛作响。 老莽见状,顿时眉头一紧,连忙垂手去摸腰间配枪。 未曾想,手到腰间,心却一凉——枪呢? 来不及细想,转而又歪下身形,去够戳在椅子上的步枪,不料水连珠突然一斜,落在地上,如同扎根一般,硬生生竟拔不起来,低头一看,却是袁新法把枪身踩在了脚底下。 老莽浑身打了个寒颤,正要起身逃跑,却感觉后脖颈好像被铁钳捏了一下,整个人又立马被袁新法的大手生生按了下去。 说时迟,那时快! 紧接着,就听身后那十几张圆桌噼啪作响,兵痞和匪帮早已斗成一团,方才那些所谓的厨子、伙计、沈家仆从也纷纷掺和进来。 惨叫声恰如死水微澜,层层涤荡,再不得片刻安宁。 不少胡匪还没等有所反应,便已命丧黄泉。 明明原本都是吃“横把儿”的绺子,差距何以如此悬殊? 酒醉微醺是一方面,唱戏勾神是一方面,人头乍惊也是一方面,可归根结底,还是那四字真言: 惊彩尖风,屡试不爽! 不过,“讨奉军”毕竟“兵多将广”。 众弟兄见人头,酒醒大半;逢杀心,又醒三分;待到双方缠斗之际,已然大梦初醒,分别互有盘算。 有人忙于逃命,有人奋起反抗,唯独末排凉棚里的胡匪整齐划一,纷纷站起身来,远远退到一旁,垂手而立,如同僵尸一般,目光直勾勾的,似有几分愧疚,但更像是兔死狐悲,疼的到底还是自己。 饶是如此,“讨奉军”凭借人数优势,还是渐渐稳住了阵脚,左拼右杀,也用刺刀攮死了不少厨子、兵痞。 慌乱中,二麻光着膀子,此刻恨不得把裤子也脱了,边脱边嚷:“别打别打,我是自己人,我有暗号!” 可惜仓皇之际,哪得兼顾之闲? 刀剑无情,频频从眼前掠过,吓得二麻手提裤腰左躲右闪。 正乱着,忽有山风袭来,吹得檐下红灯摇摇欲坠。 仔细辨了辨,又不是风,却是西南方向有铁马奔腾! 惊抬头,不等远望,“阎王李”的马队便已杀到近前! 马队冲阵,所向无敌,足有两百多号胡匪呈雁阵排开,冲进场中,杀了个天昏地暗;兜转出来,又布下了天罗地网! 李正等人大开杀戒,管他降与不降,有一个算一个,刀头飞血,全不留情! “讨奉军”阵脚大乱,再也无心抵抗,只顾四散奔逃。 可人腿终究跑不过马蹄,霎时间只觉得天旋地转: 往前看,眼前无路急回转;方回转,人头却被仇家砍;奔左去,尸横遍地无处走;向右逃,又逢三途川上往生桥。 收住脚,垂下刀——细想想,也行,起码黄泉路上,老子酒足饭饱! 当然,放挺等死的,毕竟只是少数,另有十几个“讨奉军”慌不择路,竟跑到了联庄会大门口,砰砰砸门,大喊救命。 可是,海潮山是什么人? 为了保守沈家店联庄会,他把江连横都送出去了,这种时候,又怎么可能为“讨奉军”开门,让这股冲天杀气闯进碉楼? 于是立刻疾声喝令:“看住大门,不管是哪边的人,谁敢硬闯,直接开枪!” 武装队员齐声应和,围墙上顿时又多了几人,纷纷沿着墙垛探出枪口,警惕地打量着庄外双方的局势变化,作壁上观,同时也在目睹着庄外这场毫无仁义可言的匪帮火并,或者单方面的屠杀。 鸿门设宴,阵前杀降,“阎王李”这股绺子端的是百无禁忌。 吊诡的是,这边大开杀戒,那边台上的戏子,却仍旧唱个不停。 这大概是曲艺行当的通例——戏比天大! 戏,唱给天地人神鬼,一旦开腔,就绝不能停,非得唱完了不可。 “这个老陀头啊,哎嗨嗨呀——” 本一书一最一新一章一节 台上的腔调依然有些魔怔。 老陀头十道火化灵符已升空,东南西北中,天地日月共九宫,阴魂阵霍然大开! 魑魅魍魉,妖魔鬼怪,悉尊法旨调遣,助老陀头坑杀刘金定! 如此妖邪阵法,莫说凡人进阵活不了,就算神仙进阵也难逃生。 再看那艺人的姿态,身上的小褂早已湿透,热汗把衣衫捉在了皮肉上,嘴里是唾沫横飞,牙齿正咯咯作响,因为太累,脚步就有些虚浮;因为缺氧,面色又微微泛白;嗓子哑了,两只眼也被汗水杀得睁不开,整个人恍恍惚惚,哆哆嗦嗦,竟有些不像自己了,手中的三节板也越来越乱,忽然咧起嘴角,嘻嘻一笑,续上精神头,便又咿咿呀呀地唱念起来: “观正东,震为雷,老猿成精头顶着盔,身上带着一件小红袄啊,显尽神通你命西归,我说命西归呀……” 此时此刻,场下血肉横飞,“阎王李”正同“讨奉军”杀得正盛,谁也没有闲心去理会这般做戏的胡言乱语。 却见一个胡匪壮汉,扬鞭提枪,跑了许久,才追上一个老莽的手下,斜了身形,将枪尖的刺刀往前一送,立时穿了个透心凉,紧接着又顺势补了一枪。回过身,却发现自己方才追得太远,生怕捞不到功劳,于是又急忙往回奔去。 台上的艺人视若无睹,步态扭捏做作,旋即接着又哭又笑地唱下去: “观正南,离为火,蝎子成精没人敢惹,毒钩一摆就要人的命啊,大罗金仙他也难躲,我说也难躲呀……” 忽又见,老哨子策马冲进凉棚,还没等砍人,就见那马高抬前蹄,叮叮咣咣,一连掀翻了五六张圆桌,捎带脚顺势把一名“讨奉军”踩了个半死,正想往外冲杀,却被桌椅板凳绊得迈不开马腿。 于此同时,台上那艺人竟又换了副悲腔悲调,语态也随之变得如怨如诉,如叹如恨,便唱道: “观正西,兑为泽,虾米成精换了身白,眼前灰茫茫的一片雾啊,塌天暴雨就降下来,我说降下来呀……” 只见孙向阳暴喝一声,绕到联庄会门前,横刀立马,截杀“讨奉军”溃兵逃将,锵锵锵,几下刀砍,连杀了三五个人,却不知穷寇莫追,“讨奉军”被杀急了,翻过来同他厮杀,不打别的,专打马腿,那马受了惊,险些把孙向阳掀翻在地,急得他忙叫众弟兄过来搭救。 “观正北,坎为水,螃蟹成精是八条腿,蟹将领兵可有千千万,手中抡起了翻江锤,我说翻江锤呀……” 刘快腿平日里不着四六,总让人感觉不太靠谱,不料真到了见真章的时候,才觉出此人的身手也不一般。他和老莽坐在同一张桌子,乱势一起,就赶忙掏出配枪,将桌上除了老莽和野老道以外的叛军头目,尽数击杀。 他离戏台最近,一开枪,一动刀,几滴血便都迸在了戏台上,甚至有血星飞得更远,落在了人脸上。 可是,台上的艺人仍旧不为所动,其身姿作态竟也愈发妖娆、诡异起来:时而像个娘娘腔,扭腰晃胯,摇头摆尾;时而像个亡命徒,怒目相向,左抓右挠。 当然,那如同梦呓的搬兵念词,依然从他嘴里咕噜噜地往外冒: “四道灵符安排妥,五道灵符升正中,观正中,戊己土,陷人坑里是一对公母,多少年的怪蟒炼成了仙呐,她盘进了深渊见不着天;多少年的孤狼悟出了道啊,妨尽了旁人他终归山,我说终归山呀……” 这时候,《阴魂阵》已经接近尾声,场中的“讨奉军”也差不多快要杀尽了,四下里便终于又渐渐重归平静。 尸横遍地,到处都是浓重的血腥味儿。 孙向阳和老哨子竟已就近寻了个空桌,俯身坐下来,拿起不知是谁的筷子,往咯吱窝底下蹭蹭,看了看满桌沾血的残羹剩饭,倒也不嫌弃,拿筷头子胡乱扒拉两下,挑两块干净的搁嘴里,吧嗒吧嗒,又拿起破碎的酒坛残片,吸溜两口,舔两下,再去找其他存有残酒的酒坛残片。除此以外,眼里再无其他。 不远处,二麻茑悄地从桌底下钻出来,却见“讨奉军”横七竖八,躺得满地都是,有的已死,有的将死,有的求死…… 再仔细看,尸山之中,竟有不少人跟他一样,也是光着膀子,但却没能逃过此劫。 眼见着此情此景,二麻心就慌了,腿肚子打转,大腿根发软,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趁现在,快跑! 然而,想要知行合一,那可不容易! 想跑,身体却不听使唤,一探头,整个人便抖如筛糠。 偏偏他点子背,心里刚有这份念头,余光就瞥见两道人影,左右夹击,直冲他飞扑而来。 李正手持卷了刃的朴刀,见还有活人,立马快步赶到,举刀就砍。 二麻眼见刀光袭来,顿时吓得丧魂失魄,浑身僵在原地,不说引颈待戮,那也算得上是束手就擒。 不料刀光急落,竟突然顿在半空,流下几道鲜红,滴滴点点,落在了二麻脸上。 惊魂初定,再抬头,却见一只手,空落落地握住刀身。 赵国砚面不改色,立在李正身旁,单手握刀,只淡淡地说:“李当家的,杀不得,这人的命,我保了。” ———— 征子注:《阴魂阵》是二人转传统正戏,成戏于晚清民国年间,全篇可分为摆阵、十道灵符、观八方等几个小段,现存版本稍有区别,但大致相同。本书借来化用,并不生搬硬套,所以唱词有所改动,且打乱了顺序,望周知! (本章完) 第655章 言行 空手夺刀,不是常人所为。 好在,李正抡刀以前,余光就已瞥见赵国砚飞奔而来,正不解其意,刀下便缓了三分,只是万万没想到,对方是要拦刀救人,得亏这刀卷了刃,否则照势头劈下去,恐怕立时就要削掉几根手指。 不过,在赵国砚眼中,却似乎根本没有这般考量。 如今刀头停在半空,自然免不了引来众人侧目旁观,就连联庄会围墙上的人,此刻也都有些困惑。 当然,武装队员无非是看个热闹,并不了解其中的缘由,只当是恶霸和胡匪之间的分歧罢了。 联庄会内,唯独海潮山心里门儿清,知道赵国砚为什么要救二麻。 这一边,李正虽说贪杀成性,但也不是疯狗,同江家来往多年,跟赵国砚也算得上是旧相识,因此并未当场翻脸,反倒有些玩味,旋即咧咧嘴,似笑非笑,却不言语。 紧接着,就见他手腕一拧,悄悄使了个暗劲儿。 刀头应力,缓缓转动,发出划皮割肉的细微声响,指缝间便又流出几道鲜血。 赵国砚面不改色,一用力,小臂隆起,立时稳住刀头,却道:“怎么,李当家的不肯卖我个面子?” “真要保他?”李正挑眉问道。 赵国砚点点头,抬手指道:“别人我不管——他,我亲口答应过他,会给他留条活路。” 这时,孙向阳听见动静,便急忙跑过来,如实说:“大当家的,这小子是给咱透风的,没他,今晚这局,恐怕成不了。” 李正若无所闻,仍旧似笑非笑,并不言语。 赵国砚也懒得再去废话,单手握刀,纹丝不动。 孙向阳夹在两人之间,左右看看,也不知到底该说些什么。 低下头,只见那口朴刀微微震颤,银光晃动——两人正在那暗中较劲呢! 见此情形,气氛就渐渐有些冷硬,谁也不敢上前再劝了。 恰在此时,戏台上却突然传来“咣当”一声巨响! 赵国砚和李正顿时分了神,顾不得眼下,急忙侧过身子,循声张望,一探究竟——原来是《阴魂阵》已经唱完了。 三千多句大段唱词,从头到尾,愣喊了一遍,中间没有饮场休息,全靠一个人硬顶,哪怕是铁打的汉子,恐怕也遭受不住,再看那台上的艺人,早已累到虚脱,吼完了最后两句唱词,便紧忙捯气儿。 不料后脑一麻,脚下踉踉跄跄,整个人站立不稳,竟直接仰倒过去,顺势来了个“僵尸躺”,落地的声音沉得像麻袋,人也不再动弹,只有胸脯仍在剧烈起伏。 行走江湖,都不容易。 李正回过神来,忽然松了手劲儿,笑呵呵地打量赵国砚几眼,却道:“真他妈虎啊!” 赵国砚便也跟着松开朴刀,拱手抱拳,只说:“多谢李当家的高抬贵手!” “不至于,试试你。” “那试出什么了?” “是个硬茬儿!”李正垂下朴刀,忽然想起了什么,便又接着笑道,“沧州虎逼,果然名不虚传呐!” 赵国砚闷不答应,兀自摇了摇头,明显不愿认下“沧州虎逼”这个诨号,却又无可奈何,毕竟这诨号早就在线上传开了。 从来只有起错的名,没有叫错的号,这事儿由不得他来做主。 没办法,就算想改,也不想想这诨号最先是从谁嘴里说出来的? 说话间,二麻也终于回过味来,知道自己这条命是赵国砚保下来的,于是连忙从桌底下钻出来,好心询问道:“哥,你手没事儿吧?” 本以为,这高天厚土的救命之恩,换做是谁都得摆摆谱才对,不料赵国砚只是甩两下手,看也不看二麻,却道:“这事儿跟你没关系!” 说完,扭头就要往回走。 二麻心怀感念,情急起身,忙说:“诶,哥呀,恩公留步,我还没好好谢谢你呢!大哥,我知道个土方子,治刀伤,一治一个准,老好使了,我轻易不告诉别人。” 说着就要追上去,可刚要迈腿,却又突然打了个激灵,于是又连忙调转过来,先冲李正拜了三拜: “多谢大当家的不杀之恩,多谢这位大哥帮忙说情,多谢多谢!” 李正垂下刀头,轻轻晃了两下,却说:“把裤子提上!” “惭愧,惭愧!”二麻急忙拽起裤腰,一刻也不想多待,草草道了几声别,便又接着去追赵国砚。 孙向阳在后头打趣,高喊了一声:“哎,那小子,你金条掉了!” 二麻应声停下,双股一夹,转身摸了摸,又朝地上看了看,不见有东西掉出来,便知是孙向阳拿他寻开心,却不敢有任何不满,于是只顾挠头,嘿嘿赔笑两声,旋即连忙见逢溜走。 孙向阳大笑两声,自然也没再阻拦。 李正随手丢下朴刀,紧接着就奔戏台前方的正桌走去:“走了,去见见老莽!” 一声令下,两三百号胡匪立马起身相随,边走边喊:“台上唱戏那个,死没死呢?再给哥几个来两段儿!” 话音刚落,就听不远处有人击掌喝彩:“好,好,好!” 三声叫好,在尸横遍地的情境下,显得格外刺耳。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田间地头那方向,江连横一边含笑鼓掌,一边不紧不慢地朝老莽走了过来。 “果然是高手在民间呐,真见能耐!”他看了看戏台上瘫倒的艺人,由衷赞叹道,“我光在旁边听着,都快要喘不上气儿了,何况是唱呢?” 众人一听,便都不吭声了。 江连横自顾自地回席落座,尸山血海,视若无睹,侧过脸,却问:“莽哥,你给我拿个主意:这出大戏,该不该赏?” 老莽面容铁青,一双三角眼,死死钉在江连横脸上,一句话也没说,更没必要去说。 紧接着,李正从斜后方不请自来,一屁股坐在旁边,若无其事地打量台上的戏子。 江李二人,恶霸胡匪,一左一右,便把眼前这位“讨奉军”总司令夹在了中间。 老莽自知在劫难逃,索性不再挣扎,像个受气的孩崽子一般,坐在那里等死。 “莽哥,给个话呀,到底该不该赏?”江连横继续追问,见对方不回应,便又笑道,“咋的,还跟我生气了?好好好,老弟把枪还你还不行么?” 说着,就抬手“啪”的一声,把老莽方才丢掉的配枪撂在了桌面上。 他到底是什么时候把枪“荣”走的,早已不得而知,眼下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敢把枪撂在桌面上,就不怕有人来抢。 老莽看了看自己的配枪,摇摇头,叹口气,却说:“大意失荆州,我早就应该想到的……算了,算了!” “说的挺好,就是有点答非所问了!”江连横笑道,“既然莽哥不发话,那老弟就自作主张了,唱戏那个,死没死呢?” 台上那艺人还在喘,除了喘气,便不再有任何动静。 见此情形,乐班的琴师连忙跑上去,轻轻推了两把,小声催道:“哎,赶紧起来请赏啊!” 接连摇晃几下,那艺人才坐起身子,整个人懵懵懂懂,如同大梦初醒,仿佛刚才唱戏的不是他,缓了足有半分钟,终于渐渐找回神识,忙在台上跪地磕头,由其搭档背了一套吉祥话,摊开双手,等着受赏。 这时候才发现,原来那艺人的搭档刚才不是累了,而是知道要发生什么,怕了,不敢再唱。 江连横也没难为他们,转头使了个眼色,示意老袁打赏。 袁新法从怀里掏出个钱袋子,一扬手,落到戏台上,腾起一层灰,证明赏钱不少。 草台班子连声道谢,随即退至后台,不再打搅。 江连横侧过身子,一手搭着桌面,一手搭着椅背,呵呵笑道:“行了,莽哥,这回可以谈谈正事儿了。” 老莽闭眼摇头,略带些自嘲地说:“还有什么可谈的,都已经这样了,要杀要剐,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儿?” 这时,军师野老道也跟着冷哼一声,阴阳怪气道:“我还以为……江老板是个说话算话的人呢!” “哦?”江连横挑眉问道,“军师,我有哪句话食言了么?” 野老道深知大局已定,干脆敞开了话匣子,说:“我们的人都被你杀光了,你还好意思问我?” “人又不是我杀的,我哪知道你们跟‘阎王李’还有仇啊?” “江老板,别装了,累不累呀?难不成,他们不是照你的安排,摆下的这桌鸿门宴?” “军师,你太高看江某了,我哪有那么大的势力,让所有人都给我卖命啊?”说着,江连横忽然冲孙向阳招招手,“那个大眼珠子,说你呢,过来给我倒杯酒!” 孙向阳也是老油条,一听这话,立马呛声回怼道:“他妈的,你使唤谁呢,自己没长手啊?” 江连横便叹了口气,却问:“军师,你看看,这是我能使唤的人么?” 野老道愣了一下,眨眨眼,忽然觉得可笑:“江老板,你这样有意思么,整这出给谁看呢?” 话音刚落,却见孙向阳霍然起身,反手就是一嘴巴,抽得野老道口鼻窜血,连人带椅,直接翻倒在地。 紧接着,又俯身将那老道拿起来,问:“军师,你再说一遍,有意思么?” “有意思,有意思!” 孙向阳“啪”的一声,又是一嘴巴扇下去。 野老道捂着半边脸,高声叫屈道:“有意思还打?” “砰——” 野老道刚说完,就听呛声炸响,眉心多了一点黑,人还没反应过来,便已扑地而死,命丧黄泉。 眨眼间,老莽就成了光杆儿司令。 “真他妈的吵!”李正把老莽的配枪重新放回桌上,歪头点了支烟,沉声问道,“老莽,咱俩的帐,也该算算了吧?” 老莽看了看躺在地上的野老道,心里忽然有点羡慕,便故意想要激怒江、李二人,说:“现在这种情况,还有算账的必要么?鸿门设宴,临阵杀降,你们两位要是不嫌丢人,我就认了。还有这位军爷——” 他隔着桌子望向刘快腿,接着说:“我营里的弟兄,有不少都是‘满天飞’的人,你就这么坑他们?” “去你妈的,少跟老子来这套!你爹我现在是官兵,官兵懂么?我心里装的只有老百姓,没有什么江湖规矩!” 刘快腿打着官腔骂人,旋即又编排出一套说辞: “绥芬河山林游击队叛乱造反,其余党乌大个子率领残兵,困顿荒山,为祸一方,吉林边防军第一旅警卫连刘连长,偶然经过老爷岭,以多胜少,歼敌数百人,深得百姓爱戴,这故事……听起来多顺耳!” 招降是功,杀敌更是功! 江连横随声附和道:“老弱妇孺,喜闻乐见,预祝刘长官平步青云了!” 刘快腿立马弯下腰身,连连奉承道:“还得多亏江老板点拨,等到回宁安县城的时候,还得麻烦您在张将军跟前,帮老弟多多美言几句。” 江连横摆了摆手:“只要事儿办妥了,一切都好说!” 随后,便又转身面向老莽,伸出胳膊,一搭肩膀,却道:“行了,莽哥,时辰也不早了,赶紧说说你的事儿吧!” “还有什么事儿?”老莽一时有些懵。 “‘讨奉军’的罪魁祸首,高仕傧和卢永贵在哪?”江连横提醒道,“莽哥,这可是你最后的机会了,痛快说出来,我可以考虑帮你跟李当家的求求情。” 老莽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还有一张算不上是底牌的底牌,想了想,便问:“江老板,大家都是在线上混的,我要是说了,能给我个痛快不?” 江连横撇撇嘴,却道:“我不是已经答应你了么,江家不会报复,说到做到,但我可以帮你求求情。” 老莽知道这是一句废话,于是便又转头看向阎王李。 李正冲他脸上吐了一口烟,神情隐在烟幕中,显得格外模糊,终究没有给出任何承诺。 老莽不再有任何底牌讨价还价,想要闭口不谈,也是痴心妄想,这世上没有酷刑翘不开的嘴。 冥思苦想,除了放手赌一把,实在没有其他选项,沉吟片刻,向江连横讨了一支烟,抽完,淡淡地说:“珲春,他们俩在珲春的一家茶馆二楼,撤退之前,咱们曾经约过要在那边碰头。” 话音刚落,桌上便“轰隆隆”响成一片。 江连横带头,所有人便都站了起来,倒唬得老莽有些不知所措,忙说:“江老板,你说过……” “哦,放心,我没忘。”江连横看向李正,“李当家的,能不能给我个面子,放了莽哥?” 李正摇了摇头:“不能。” 江连横轻轻拍两下老莽的肩膀,叹息道:“莽哥,老弟帮你求过情了。” 真的已经求过情了。 他开悟得太早,太熟悉江湖规则,以至于油滑奸诈得令人生厌。 说完,江连横调头就走。 老莽下意识想要起身相随,结果一起身,却被“阎王李”的手下围了起来,整个人还没等反应过来,就被孙向阳和老哨子架起胳膊,硬生生地拖去西南方向的小树林。 不多时,凄厉的惨叫声就在山谷间传开。 老莽大抵还不会死,惨叫声也将持续下去,直到验明其供词真伪以前,怕是还有万般折磨在等着他…… (本章完) 第656章 小青 一夜洒扫,不在话下。 鬼拍门杀鸡儆猴,阎王李报仇雪恨,双方连旗对马,各取所需,得偿所愿。 鸿门设宴擒老莽,动静不小,求的就是场面,不杀不足以泄愤,不狠不足以立威,割下几颗仇人头,接下来就要筹备典鞭大会,昭告江湖了。 待到转日清晨,一片狼藉收拾殆尽,老爷岭的朝阳依然照常升起。 日光下彻,山风徐来,飞鸟绕林,碧空如洗,万事万物都明亮得刺眼,终于又是崭新的一天。 地面上除了点点斑驳的血迹,再无其他可以佐证昨晚的肮脏龌龊,但那血迹早已凝固,一晃儿,便也尘归尘,土归土了。 吃过早饭,刘快腿立马带人返回宁安县城,将“讨奉军”两个魁首的下落上报官府,通知珲春地方严令搜查。 江连横和李正外出散步,共同商议着典鞭大会的时间地点。 余下众弟兄,或是在树林里拷打老莽,或是在远山脚下埋尸灭迹,只剩几个头目无所事事,便都聚在沈家店的土房里,杀棋解闷,唠嗑消闲。 赵国砚平白多了个小弟,自打昨晚出手相救,二麻对他就像跟屁虫似的,走到哪跟到哪,简直形影不离。 这会儿,便又在屋子里絮叨起来了。 “哥,你那手让我看看!”二麻不厌其烦地说,“昨晚那口朴刀不干净,你光这么缠着可不行,老弟有偏方,你试试!” 赵国砚抬手就撵:“去去去,上一边儿待着去,别老在我面前晃悠,烦不烦呐?” 二麻赖着不走,说来说去,还是那番陈词滥调:“哥,实打实的救命之恩,你得让老弟好好报答报答呀,要不然的话,我晚上睡不着觉!” “用不着,失眠你就挺着,别跟我絮叨!” 赵国砚一指房门,接着说:“不是都让你走了么,门在那,该干啥干啥去吧!” 不想,话音刚落,房门突然开了。 几个匪帮头目纷纷侧身张望,却见小青拎着一块蓝布包,只身站在门口。 “嗬,这不是咱沈家店的刀马旦么!”孙向阳立马来了精神,盘腿坐在炕上打趣道,“咋的,瞅咱老哥几个在这没意思,跑过来陪咱解闷儿啦?” 小青翻了个白眼,面无惧色,抬手一指赵国砚,却道:“我找他!” 众人一愣,似乎是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 老哨子接茬儿就笑:“你找他,那我咋办,谁来找我呀?” 其他人也跟着起哄,忙说:“老妹儿,咱几个也是没着没落、光棍干靠,咱们咋办,你不可怜可怜?” “呸,爱咋办咋办,关我屁事儿!” 小青泼辣,立马顶了几句,便不再理会众人的调戏,当下迈开脚步,径直闯进屋内。 倒把赵国砚唬得一怔,忙问:“不是……你要干什么?” 小青快步上前,将手中的蓝布包往桌上一顿,没好气地说:“给你,这有药!” 话还没说完,屋内就立时响起一片“啧啧啧”的咂嘴声,其间又夹杂着几句起哄调笑。 老哨子连忙撸起袖口,龇牙咧嘴道:“哎哟,昨儿晚上我这胳膊划出个口子,疼得我一宿没睡着,我不会是要死了吧?” 孙向阳也不遑多让,拿手捂着肋巴扇,仰头躺在炕上,便开始哀声呻吟:“哨子,你那不算事儿,我这才是要人命呐,心脏不好,打小就落下了病根。老疼,总也不见好。后来有个大夫跟我说,我这病没治,就得让那十六七岁的小姑娘,拿手给我揉揉才行,这可咋整呀!” 老哨子撇撇嘴,说:“拉倒吧,谁家心长肋巴扇上?你那手再往下挪挪,都快进裤腰里去了!” “啊?”孙向阳故作惊诧,“我心不在这?那我的心跑哪去了?” 说着,就像找零钱似的上下摸索,嘴里念叨着“我心哪去了”,最后忽然一指桌上的蓝布包,猛拍了下大腿,说:“嗐,敢情我的心在那儿呢!” 众人顿时哄笑起来。 小青毕竟是个姑娘,听着听着,脸就红了,猛回过头,瞪眼嗔道:“哼唧什么,一群大老爷们儿,真不要脸!” 众人笑得更甚,忙又起哄道:“啧啧啧,这是气的,还是臊的,脸色咋就变了?” 大伙儿一逗,小青急了,连骂了几句不堪入耳的脏话,可脸上的潮红却也在不知不觉间迅速蔓延。 赵国砚见状,连忙摆手道:“行行行,都别闹了!” 孙向阳等人可不管那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紧接着就怪腔怪调地说:“哎哟哟,心疼了,可不敢说喽!” 这下,就连赵国砚也有点不好意思了。 二麻是个会来事儿的人,心里正愁不知该怎么报恩,当下便连忙起身提议:“几位大哥,咱都搁屋里闷半天了,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出去透透气吧?” “行啊!” 孙向阳立马翻身下炕,一边提鞋,一边笑道:“出去活动活动,顺便看看老莽那小子咋样儿了!” 众人一听这话,轰隆隆闹腾片刻,只眨眼间的功夫,便都推推搡搡地拥了出去。 赵国砚也想跟出去,可刚要站起身,就被大伙儿坏笑着按回了座位。 房门紧闭,砰的一声,四下里静得只有心事作祟。 孤男寡女,忽然哑巴了。 紧接着,就见雪白的窗纸上,缓缓浮现出几道人影。 赵国砚见状,立马抄起炕上的笤帚疙瘩,甩手砸向窗棂,“哐啷”一声,人影随即散去,窗外便又传来一阵坏笑。 “这帮瘪犊子,别搭理他们!” 赵国砚仿佛睡落枕了似的,目光望向窗棂,却在跟小青说话:“你个小姑娘家的,不该自己过来,太危险了。” “不就胡子么,我不怕他们。”小青自顾自地解开蓝布包裹,脸上的红晕渐渐褪去。 赵国砚仍旧望向窗棂,一边听着身边的细响,一边说:“等你知道怕的时候,就已经晚了。” 小青迟疑了片刻,喃喃自语道:“我爹说……你在这,他比较放心。” 赵国砚摇了摇头:“你爹抬举我了,这帮畜生要是犯起浑来,光靠我一个人可拦不住。” “药!” “什么?” “我说药在这呢!”小青敲两下桌面,想了想,便又补了一句,“我爹让我给你送来的!” 赵国砚如梦初醒,忙转过身来,落枕的毛病似乎还没好,脖子又僵又硬,并不去看姑娘,只是抱了抱拳,说:“知道了,替我谢谢你爹,没什么事儿的话,我就不送了。” 小青皱了下眉,却说:“这药是借给你用的,又没说全给你,你上完了药,我还得拿回去呢!” 赵国砚面露尴尬,急道:“嗐,这事儿闹的……那什么,你先放这,我用完了给你送回去。” “你们不是不进联庄会么?” “哦,对对对,那我先给你放大门口,然后你再出来拿!” “你也不嫌费劲?” “费劲么?那我现在上药也行,其实根本用不着上药,我都行,上不上药?” “你问谁呢?”小青奇怪。 赵国砚摇摇头,说:“没问谁,其实上不上都行,我无所谓,那还是上吧,我自己上就行!” “谁说要给你上药了?” “那当然,我自己上,自己上就行……” 赵国砚侧过身子,伸手拨弄着蓝布包里的瓶瓶罐罐,都是没贴签的小瓷瓶,分不出什么功效,心里一急,脑门儿上就渐渐渗出汗来。 小青直接从中拿出两个瓷瓶,一大一小,放在桌上,说: “这是杀毒的药酒,这是药膏,你抹上,好得快,就是有点蜇得慌。” “好好好,多谢多谢……” 赵国砚胡乱拆开右手上的绷带,拿起药酒,拔了瓶塞,便像倒水似的冲洗掌心的刀口,立时哗哗洒了一地。 小青见状,忙就叫起来,说:“诶,你别糟践东西啊,这药酒本来就没多少。” 赵国砚多耿直,立马竖起酒瓶,一边掏兜,一边说:“不好意思,这酒多少钱,我赔给你。” “谁问你要钱了,有钱就能糟践东西啊?” 小青瞥了一眼赵国砚掌心上的伤口,迟疑片刻,却说:“算了,看你也不像是干活儿的人,净在那瞎整,我给你上吧!” “倒也不用了吧?”赵国砚握起手掌,“本来也没多大事儿!” “诶,我一个小姑娘都没说什么,你个大老爷们儿,害什么臊呀!”小青撇撇嘴,似乎有点不满,立马将满桌的瓶瓶罐罐卷起来,“爱用不用,好心当成驴肝肺!” 说完,抱起药囊就要离开。 可是,还不等走到门口,姑娘却又忽然停下来,想了想,转过身,又问:“嗳,你真不用我帮你上药?” “不用了,不用了。”赵国砚低下头,尝试重新绑好绷带,只是没有旁人帮忙,单手缠起来,总归是有点别扭。 “嘁——” 小青依然没走,布鞋在地上轻轻划了两下,竟忽然扭捏起来,犹豫了半晌儿,才说:“嗳,我爹跟我说了,进山那天晚上,是你救了他……我错怪你了,嗯,我爹让我来跟你道个歉,就这么回事儿!” “哦,没什么!”赵国砚相当坦率地说,“你爹是带路的,不得不救,否则咱们连‘牛心顶’在哪都不知道。” 小青愕然,方才脸上那些许歉疚,顿时一扫而空,忙说:“我就知道你没那么好心!” 两人间的距离稍稍远了一些,赵国砚便也随之恢复常态:“我只是实话实说,所以你没必要道歉,也没必要感谢我,我还不至于拿这种事来摆谱端架子。” 一听这话,小青忽然想起了什么,便道:“我爹说你是个念头通达的人。” 赵国砚摇摇头,说:“别捧我,天底下能有几个念头通达的人,不得已的事情多了去了,最后就是求个自我安慰而已。” 小青听不懂了,只觉得赵国砚是在故弄玄虚,当即“嘁”了一声,说:“我爹轻易不夸人,他说你是,应该就是了。反正我来就是给你道个歉,误会,错怪你了。” 赵国砚正埋头整理手上的绷带,听了这番话,猛然想起了什么,忙说:“对了,我也有点误会想跟你澄清一下。” “什么误会?” “呃……这个这个……” 赵国砚有点张不开嘴,手中的绷带也是越缠越乱,到底摇了摇头:“算了,当我没说。” “有病,不说拉倒!” 小青瞪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他手上凌乱的绷带,终于忍不住,立马快步上前,薅住他的手,说:“真费劲,看着都心烦,你别动弹了!” 赵国砚不免有些错愕,再低头时,却见姑娘已经在给他上药了。 这世上单有一种勤快人,最受不了别人干活儿婆婆妈妈,见着就烦,非得自己上手把活儿干利索了,心里才能痛快。 小青大抵就是这样的人。 果然,姑娘一上手,纵有万般纠缠,也都立时理顺了。 不过一支烟的功夫,杀毒,上药,包扎,全都安排妥当,熨熨帖帖,看上去丝毫不比专业的护士差劲。 阳光透过窗纸,并不耀眼,屋内浮尘游弋,明明无风,却搅起了一阵旋涡。 小青的面庞亮得透明,失了轮廓,仿佛与空气融为一体。 她很认真,在绷带上打了个结,忽然抬起头,说:“好了!” “哦,多谢海小姐!”赵国砚总算松了口气。 小青看看他,一边收拾药囊,一边笑道:“你还不如我呢!” “什么不如你?” “我小时候上这药,也没疼成你这样呀,看你脑袋上,全是汗!” 赵国砚擦了擦额角,忙说:“惭愧,惭愧……” “行,这就算是给你的赔礼,咱俩两清了!”小青拍拍手,如释重负道,“对了,我爹让我问你,你们什么时候走?” “快了,应该就是这两三天吧!”赵国砚问,“怎么,咱们在这耽误你们干活儿?” “废话,这么多胡子赖着不走,庄里的人都不敢下地了,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哪能耽误得起,赶紧走吧!” 小青说完,又笑了笑,旋即转身告别。 这次真要走了,不料刚到门口,却发现房门早已被孙向阳等人从外面锁死了。 小青急拍两下,大叫:“烦不烦,开门!” 门外那几个胡匪应声笑道:“事儿办完了么,咱可还没闹喜呐!” 小青又羞又恼,立马回敬道:“闹你娘去,开门!” ………… 房门外,孙向阳等人蹲在地头上,肆意说着荤口儿起哄。 这时,江连横和李正遛弯儿过后,也正从不远处朝这边走过来。 二麻眼尖,察觉两个当家的回来了,便连忙快步跑上前,边跑边喊:“江老板,江老板!” 江连横停下脚步,上下打量他一眼,问:“你谁呀?” “我二麻,给你们通风报信儿那个!” “找我有事儿?” “那个……想问一下,江老板打算什么时候走?” “这跟你有关系么?”江连横皱着眉头,略带不满地说,“你还赖在这不走干啥,等着给老莽收尸呢?” 二麻连忙赔笑:“不不不,我是看赵大哥他……好像还有点事没办完,要不您在多待几天?” 说着,便凑到江连横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句。 不料,话还没说完,就听远处的土房“咣当”一声响。 赵国砚一脚踹烂门板,冲孙向阳等人厉声喝道:“别他妈闹了,有劲没劲?” 旋即,小青从屋里走出来,桃红满面,恶狠狠地瞪了一眼门外众人,骂两句“臭流氓”,接着赶忙朝联庄会走去。 胡匪可不管那些,见门开了,立马就嚷:“嗬,老赵,身板儿不错呀,这半天才出来,人小姑娘能受了么!” 老哨子说得更过分,追着姑娘大喊:“喂,女菩萨,你别走呀,是不是该我了?” 众人哄笑不断。 江连横看在眼里,也跟着乐呵两声,说:“有点儿意思,那就再多待几天吧!” (本章完) 第657章 虐杀 三天后,刘快腿带人返回沈家店,并捎来喜讯: 老莽所言不虚,“讨奉军”祸首已在珲春被捕,并上报给了奉天当局,张效坤不日回国,行将亲自督斩高、卢二人。 关东叛乱风波,终于尘埃落定。 老莽不再有任何利用价值,似乎也终于可以解脱了。 这时节,他已经挨了三天“穿花”,受尽百般折磨,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别无所愿,但求一死。 所谓“穿花”,即是夏秋之际,把人扒光了绑在荒郊野岭,任由蛇虫鼠蚁百般叮咬,算得上是关东绺子的常见酷刑。 听起来不过尔尔,可谁要觉得这不算什么,不妨自己先去找个草窠,光腚进去躺两天再说。 这可是能要人命的大刑! 谁若遭了“穿花”,说他一夜之间就被蚊虫吸血而亡,大概有点夸张,但也并非绝无可能。 蚊蝇小咬,蚂蚁瞎牤,虽说个头不大,而且并不鲜见,但在山里成群扑过来,那就是毒虫,趴在身上,可不只是吸血那么简单,末了浑身红肿瘙痒,疼痛难耐,碰见身板儿弱的,隔天就要发烧,后天就要下世。 哪怕是铁打的壮汉,一宿折腾下来,先不管身体有无大碍,精气神就先垮了。 老莽的体格一般般,原本经不住这般蹂躏,可胡匪故意吊着他一口气,见他快不行了,就放他下来缓缓,缓好了,便又重新绑起来,继续“穿花”。 不过三两天的光景,老莽浑身便已红肿溃烂,整个人“胖”了一圈儿,从头到脚,更是奇痒难耐。 每每此时,孙向阳就拎着马鞭凑过来,呵呵笑道:“老莽,刺挠不,兄弟帮你解解痒?” 说完,就听“啪”的一声惨绝人寰。 马鞭沾凉水,一鞭下去,皮开肉绽。 接连几鞭子抽下去,老莽身上的皮肉就像逆翻的鱼鳞似的,已能见到血肉的纹理。 血腥味儿又引来更多的蛇虫鼠蚁,死死地趴在身上,大快朵颐,挥之不去,尤其是那些细小的蚂蚁,成群结队,顺着脚指头往上爬,恨不能直接把人活啃了搬进洞里,更别提还有那些食腐的猛禽,盘踞在树上,目露凶光,静静地等着人死灯灭。 老莽在山林里嚎了三天三夜,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只有凑到他嘴边才能听清楚,他嘴里反复念叨的是: “给兄弟个痛快吧……给兄弟个痛快吧……” 然而,不论他怎样苦苦哀求、认错服软,却始终没再见到江连横和李正的身影。 两个大当家的不发话,其他弟兄自然不敢擅作主张,轻易放过老莽,于是仍旧按照吩咐,继续鞭打折磨,仿佛有始无终。 直到刘快腿返回沈家店,验明了老莽的供词确凿,“穿花”大刑才终于暂且停了下来…… ………… 时值正午,山林似乎要比以往安静了许多,有脚步声渐渐传过来…… 老莽赤膊上身,被人反绑在一棵老松树下,脑袋无力地垂搭着,浑身上下,体无完肤,至今仍有几只瞎牤正趴在他的肩膀上,拼命吸血,吸得肚子鼓溜溜的圆。 听见声响,老莽缓缓地斜抬起头。 他的左眼皮不知被什么毒虫蜇了一下,如今肿得厉害,像个鸭蛋,把眼睛挤成了一条黑漆漆的缝儿。 “咋样儿,得劲儿了?” 李正带人走上前来,用手中的盒子炮挑起老莽的下巴,死死抵在其背后的树干上。 老莽一见来人是他,不等开口,胸腔就已剧烈起伏,吭哧吭哧地喘息起来,连带着嘴里不断呼出血沫。 李正见状,忽然笑了笑,冷冷地问:“怎么,你还有脾气,还不服?” 老莽斜着一只眼,仍旧大口喘息,心里似乎有话,却硬憋着不敢说出来。 孙向阳嘴角一抽,抡圆了胳膊,上前就是一嘴巴,指着老莽的鼻子骂道:“瞪眼!你他妈再给我瞪眼!” 老莽把头一歪,紧忙捯气儿,明明只挨了一耳光,却好像浑身上下都跟着疼,赤脚在地上摩挲几下,两条腿内扣着打颤,想要蜷缩起来,身体却被麻绳勒得黢紫,如此猛喘了许久,肩膀随即颤抖起来,竟忽然哭了。 没错,就是哭了。 顶大个老爷们儿,精气神全都垮了,哭得有气无力,时断时续,最后又猛把后脑往树干上撞。 可惜,麻绳绑得太紧,不留空余。 凭他那种撞法,就算撞到大年初一,也未必能把自己撞死。 老莽一哭,众胡匪哄然大笑。 哪怕有人笑不出来,也得跟着硬笑,想要在线上站稳脚跟,先把自己那点恻隐之心丢掉再说。 孙向阳用枪托杵了一下老莽的肋巴扇,骂骂咧咧地说:“憋回去,你爹我还没死呢,少他妈的在这哭丧!” 老莽抽抽搭搭,既像哭,又像笑,反反复复地念叨着:“整死我吧……整死我吧……” “你说啥?”老哨子把耳朵贴上去,笑呵呵地说,“我耳朵背,听不清,你再大点声!” “各位兄弟,行行好,给我个痛快,整死我吧……” “谁他妈是你兄弟,叫声爹听听!” 老莽像只茧蛹似的,靠在树上来回蛄蛹,酝酿片刻,终于放声喊道:“爹,求求你们了……杀人不过头点地……给儿子个痛快吧!” 众胡匪又是一阵哄然大笑,占了便宜,却不办事儿。 落架的凤凰不如鸡,何况只是区区一个投了“讨奉军”的胡匪? 老莽尊严丧尽,如今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儿。 李正眼里显出不屑,沉声追问:“老莽,说实话,服不服?” “服了,服了!”老莽上气不接下气,魔怔似地再三强调,“我真没撒谎,高仕傧和卢永贵就在珲春,整死我吧……” 李正撇撇嘴,上下打量几眼,忽然凑得很近,在老莽的耳边冷冷笑道:“我知道你根本没服,你只是怕了,对不对?” 老莽浑身打了个寒颤,惊恐地看向李正,连连摇头:“不对不对,我服了,我真服了……李当家的,我真服了……” 因为太过恐惧,他的声音只停在喉咙里,如同一扇破旧的门板,发出“吱吱呀呀”的呻吟。 李正不予理会,后退两步,最后上下打量几眼老莽。 孙向阳等人凑过来,问:“大当家的,怎么处置?” “看天儿!” 李正目不转睛,轻飘飘地说出这两个字,却把老莽听得万念俱灰,双肩一沉,也不哭了,也不嚷了,三魂七魄顿时丢了大半,两只眼空空茫茫,一片漆黑。 不等上刑,先死一半。 所谓“看天儿”,或者“望天儿”,就是要寻一棵腕口粗细的柳树,砍去旁枝末节,只留一根主干,将顶端削尖,再用麻绳像拉弓似的,将顶端的尖刺拽下来,送进人体之中,绑牢,随后一刀砍断麻绳,就见那受刑人由着柳树的韧性一挑,径直挑上半空。 这时,受刑者还未必气绝,整个人又被重力牵引,缓缓下坠,直至洞穿其身,过程可长可短,但总有一点相同,那就是临死之际,受刑者尽皆举头望天。 其惨状如何,自然无需赘述。 众胡匪听了号令,没有二话,当即蜂拥而上,解开麻绳,抽出刀斧,接着就在周围搜寻起合适的木料,以备用刑之需。 再看老莽,此刻早已被吓得魂飞魄散、神志尽失,连反抗的意识都没有了,整个人软塌塌的,如同一滩烂泥。 孙向阳和老哨子刚要上前把他架起来,迎面就闻到一股恶心的骚臭味儿。 恶犬见了屠夫,嗅得到杀气,大约就是老莽这般模样了。 李正作为大当家的,自然要亲自督刑,而且还得眼睁睁地看着老莽气绝身亡才能作罢。 不是因为喜好,而是因为规矩——绺子行当,凡是杀人的大刑,必须有大当家的亲自在场,可以代劳,但不能回避。 江连横心善,看不得旁人受苦,因此并未到场看热闹。 事实上,自从八年前在旅大枪杀荣五爷以后,他就再也没杀过人,甚至连看都没看过,像江家这样的体面人,向来是讲求以和为贵的,如果和不了,请多在自己身上找问题。 不过,江连横虽然没到场,沈家店却有不少好事的村民,登高望远,卖呆儿猎奇。 这也算得上是“旧习”了。 没办法,莫说是乡村生活单调乏味,就算是城里的百姓,也都照样把杀头当热闹,各处刑场,从来不缺旁人围观。 忙活了大半个钟头,就听林子里传来一阵哀嚎,声音极其凄惨。 紧接着,似有弓弦声响起,整座山林的树冠“哗哗”晃了两下,那惨叫声很快便停歇了下来。 江连横负手而立,在沈家店庄外的土房门口,远远地望向山林,点点头,喃喃道:“结了。” 赵国砚站在身旁,低声问道:“东家,是不是该走了?” “急什么?” “这……该办的事儿都已经办完了,不走,还等什么?” “谁说都办完了,最大的事儿还悬着呢,终身大事呀!” “我没听明白。” 江连横回过身,故意打趣道:“国砚,你觉得小青这丫头怎么样?我要是把她给纳了……你嫂子不能跟我干仗吧?” 赵国砚一愕,突然有点磕巴,想了想,说:“呃……这个……怎么说呢,确实不太好说。” 江连横两眼一弯,当即笑道:“哈哈哈,国砚,你小子心里有鬼!” “什么鬼?”赵国砚连忙清了清嗓子,“听不懂,这都扯哪儿去了!东家,他们闹两句就算了,你也拿这事儿开玩笑!” “国砚,我知道你是个重情义的人。” “东家,咱别这样,我有点瘆得慌。” “男人么,有个三妻四妾很正常,你要是真相中她了,就直接跟她说呗,又不是娶不起,回头我送你个宅子,你抓紧给我整个大侄儿呀!不用担心,董二娘那人挺开明,她肯定能理解!” “别别别,我不能辜负了她——嗯?” 赵国砚恍然回过味儿来,立马改口道:“不是,怎么还扯上董二娘了,这事儿跟她有什么关系?” “我哪知道你俩到底有没有关系?”江连横摆摆手道,“我只是告诉你,三妻四妾,没啥大不了的,真稀罕她,就直接去跟她说!不过,话说回来,你和董二娘到底有没有风流过?” “没有!这件事我已经说过八百回了!” “啧,你瞅你,激动什么呀!” 江连横把赵国砚拽到一旁,小声说:“国砚呐,咱都是男人,你这种事儿,我其实能理解,有时候憋急了,什么模样就不重要了,但董二娘她……唉,你也不是一般人呐!” 赵国砚忙侧过身子,急道:“不是,东家,咱们从头捋,我再给你澄清一下……” 话还没说出口,李正的马队就赶了过来,江连横便撇下赵国砚,迈步迎上前去。 “老江——” 李正带领一众弟兄翻身下马,呵呵笑道:“来跟你道别的,老莽死了,我也差不多该回去了。” “那好,我也就不留你了!”江连横笑着说,“李大当家的这趟下山,虽然没砸窑,但平白多了一百多杆水连珠,外带一门山炮,也算得上是火穴大转,绺子局红了!” “这话说的,还不是仗着江老板成全,硬分给了我一半儿?” “帮我这么大的忙,也不能让你白跑一趟呀!” 李正咧嘴一笑:“嗬,行了,不跟你这矫情了,最近官府抓得严,这地方又离宁安县太近,我还得赶紧回去,这次不少山头跟着造反被诏安当了兵,吉省也该重新画地面儿了。” 说着翻身上马,又问:“你有什么打算,先回奉天?” 江连横摇了摇头:“不,我还打算多待几天,知道我什么意思吧?” 李正似乎听懂了,忽然抬头冲赵国砚笑了笑,问:“兄弟,摆喜酒的时候知会一声,我也老长时间没去奉天了。” 赵国砚正要辩解,李正却已不再理他,转而又冲江连横说:“那就先这样了,这个月月末,典鞭大会,宽城子见!” 江连横拱手抱拳:“路上小心,保重!” 李正点了点头,侧过脸,冲弟兄们大声喝道:“叫人!” “江老板留步,后会有期!” 众胡匪拱手抱拳,声音响彻山间谷地,而那马队也在一片细密的尘埃中渐行渐远…… (本章完) 第658章 起哄 缘分两个字,不简单,偶然之中见必然。 不是命中注定,难称是缘;若非机缘巧合,哪得有分? 所谓男女之事,大多始于误打误撞,又有好事者在其中穿针引线,百般撮合,方能终成眷属。 天时地利人和,占尽了,便是花好月圆;缺一样,难免命中过客。 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 人生海海,相遇相知已是不易,再求白头偕老,又谈何容易? ………… 李正的马队走后,江连横又支开了兵痞,只留自家响子和刘快腿几人作伴,暂且住在沈家店。 当然,还有那个撵不走的二麻,也腆着脸赖在赵国砚身边,忙前忙后,愣充跟班儿小弟。 兵匪既去,联庄会的村民也终于渐渐恢复了平常。 佃户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忙于照看地里的庄稼,周而复始,稍显单调乏味。 相处日久,武装队员便不再那么忌惮江连横等人了,有时在田间地头碰见,也会互相点点头,道一声“忙着呐”,虽不至于打成一片,却也不再像先前那般生疏了。 只是村民心里还有点畏惧,迎面撞见了,就立马远远绕开,好奇张望,却始终不敢上前。 临近夏末,周围村庄之间的来往也愈发频繁,时常能看到别处的地主派人过来,找沈老爷谈生意、做买卖。 其间,沈老爷多次来见江连横,请大家重新搬进碉楼居住。 江连横心怀芥蒂,并不理会,仍旧强行霸占着庄外的两间土房。 沈老爷不敢怠慢,好酒好肉,定时定点,悉数安排招待,生怕不小心再惹得江家不痛快。 不过,老爷子心里也在纳闷:既然待得不痛快,劫货案又已经解决,江连横等人怎么还不走呢? 老爷子没闹明白,庄里的女人却已渐渐看出了端倪。 沈家店情报部门的杨寡妇、吕二嫂和黄三姑亲自出马,经过明察暗访,终于得出结论: 江家赖着不走,不为其他,纯粹就是为了海家的丫头小青! 此事不难觉察,只需稍加留意,便可真相大白。 众人为了给赵国砚创造契机,干脆无事瞎忙,今天上山掏鸟,明天下河摸鱼,走哪都不带着他,就是要让他孤身独处,免得姑娘难为情,不敢来找他。 大家毕竟都是老爷们儿,除此以外,便想不出其他办法帮忙撮合了。 比起牵线搭桥,江连横明显更擅长欺男霸女。 江家想要个女人还不容易么? 只要赵国砚点头,事情立刻就能办妥,但强扭的瓜不甜,总是少了些情情爱爱,因此并未动手。 除此以外,赵国砚暧昧不清的态度,也令人有些捉摸不透。 众人当中,就数二麻张罗得最欢,堪称是绞尽脑汁,想方设法让赵国砚和小青独处。 看那架势,都快赶上“红爹”了。 他的办法倒也简单,说白了,就是两头骗。 这边说:“赵大哥,江老板让你去村东头找他!” 那边说:“海小姐,你爹叫你去庄外头帮帮忙!” 两人到地方一碰头,孤男寡女,哪有江连横和海潮山的影子? 三言两语,互相对照,便知是二麻从中作梗。 赵国砚低声咒骂了几句。小青也很难为情,埋头不语,等一等,见赵国砚别无他话,抹身也就走了。 饶是如此,三番两次过后,两人终归是渐渐熟络起来。 凭着每次见面时的只言片语,曾经的那些误会,便也逐一得到化解、澄清了。 可话又说回来,二麻的手段并不高明,赵国砚也不是那憨头憨脑的空子,同样的话术,被骗一次也就算了,又怎么会接二连三反复上当? 还有小青那姑娘,无论怎么看,也不像是思春忘我的傻丫头,何以二麻叫她去哪儿,她就去哪儿? 思来想去,恐怕两人未尝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情从何起,早已不得而知。 但小青毕竟是个乡下姑娘,见识短浅,总是惯于听信父辈的评价。 海潮山说赵国砚的为人可以深交,小青便天然对他多了几分好感。 再看赵国砚,平心而论,也的确算得上是仪表堂堂。 江家太保,面白如玉。眼角上翘,略带酡红,状似小酌而恰好微醺;眉锋如刀,云浮青山,纵使怒目却不失倜傥。 单这般相貌,就引得沈家店不少大姑娘、小媳妇频频侧目,窃窃私语。 不抽烟,不酗酒,黄赌不沾,平生除了杀人放火,就不再有任何不良嗜好。 这样的爷们儿,提着灯笼满街转,万里挑一。 杀生,当然不光彩,但也分怎么看。 怒而杀之,匹夫而已;谋而杀之,当为豪杰。 何况世道如此,男杀女,妻杀妾,兵杀匪,匪杀民,不是你吃了我,就是我吃了你,没有雷霆手段,哪来菩萨心肠。 关东绺子,多如牛毛,百姓早就习以为常了。 一座村庄里,总有几个人跟胡匪打过交道,甚至本身就曾在山头上混过。 百姓看待胡匪,虽不至于心生向往,但也绝不认为落草为寇是一件可耻的事。 若有地方官为祸一方,百姓茶余饭后,免不了还要关窗闭门,替胡匪叫两声好。 没办法,空子不开眼,看什么都隔着一层纱,所见皆所想。 只有身在其中,方知江湖险恶。 时时自省,处处提防,风光背后,尽是提心吊胆。 ………… 这天下晌,日暮黄昏,佃户村民陆续返回联庄会吃饭。 赵国砚在沈家店井边打水,刚垂下桶,直起腰,就听身后一阵蹑足细响。 乍惊,猛回过头,右手同时按在腰际,倒把小青吓了一跳。 “噢,是海小姐啊!” 赵国砚松了口气,却见小青的右手悬在半空,想来原本是要吓吓他,不料弄巧成拙,自己反被唬得一怔,继而有点懊恼。 “你这人咋回事儿?”小青问,“怎么老是一惊一乍的?” 赵国砚支吾两声,却道:“没什么,习惯了。” 说着,便下意识绕井走了半圈儿,改换方向,跟小青面对着面。 可如此一来,打水的辘轳就反着转了,看上去总是有点儿别扭。 小青皱了下眉,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便问:“你啥意思,我还能从后头把你推井里去,害你不成?” 赵国砚蓦地一愣。 他根本就没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举止,多年的江湖经验,早已令他形成一种本能——绝不背向他人,哪怕对方是个姑娘,也不能掉以轻心。 想了想,忽然摇摇头,略带自嘲地再次辩解:“没什么,习惯了。” 小青打趣道:“我看你准是亏心事儿干多了,总觉得别人要害你!” 赵国砚没有否认,一边打水,一边问道:“你知道我是干啥的么?” “嘁,不就是恶霸土匪臭流氓么,整得好像谁没见过似的,咱们武装队里还有几个人以前在山上吃过溜达呢!” “你还懂黑话?” “我二哥告诉我的,咱也见过世面,别瞧不起人。” “行行行,怪我狗眼看人低。” 赵国砚不跟她争,见姑娘手里拎着水桶,就问:“你来打水?” 小青翻了个白眼:“不的,我来投井。” 赵国砚咂了咂嘴:“你家人脾气都这么冲么?” “是你那话问得有毛病!”小青呛声道,“这个时辰,我手里还拎着桶,不来打水,还能来干啥?来看你呀?” 说着,自己忽然一怔,像是不小心说漏了嘴,立时噎住了。 赵国砚没反应过来,只当小青是在调侃,就问她:“你哥呢?” 小青惊醒,忙说:“哦,他们跟我爹去巡逻了,得晚上才能回来。” 联庄会不止守卫沈家店这一座村庄,同时也兼顾着十里八乡,只不过沈老爷名望最大,出资最多,所以联庄会的总部才设在了沈家店,而非其他地方。 赵国砚点点头,提起一桶水,紧接着又垂下另一桶,忽然抬手说:“桶给我,我帮你打吧!” “用不着!”小青立马将水桶拿到身后,“说多少遍了,我不是小姐,没那么矜贵,拎桶水还得靠男人帮忙!” 赵国砚有点尴尬,缩回手,无话可说。 旋即,静了一会儿。 联庄会远远地传来犬吠,近处只有井水声“哗哗”作响。 小青忽然问:“眼瞅着快一个月了,你们怎么还不走啊?” “你问错人了。”赵国砚耸耸肩说,“我只是个听差的,这事儿轮不着我来做主。” 小青低头踢了下石子儿,嘟囔着问:“那你们为啥还待在这,总得有个原因吧?” 姑娘不傻,村里的风言风语早已渐渐传进了耳朵里。 她虽然恼火,却又同时感到好奇,想要求证,却又不肯直说。 明知故问,就已经自觉不太矜持,再要把话挑明,实在是难为姑娘了。 “不知道!”赵国砚的语气突然生硬,“干我这行的,有个规矩:听差办事,莫问缘由。东家不说,不能多问。” “嘁,不说就不说,整得好像谁爱打听似的!”小青嘴上不饶人,想了想,又问,“你们要是走了,是回奉天么?” “东家在奉天,我当然也得回奉天。” “你能不能别老端着说话,也不嫌累得慌!” “没有,我只是就事论事。” “奉天好玩儿么?” “嗯?”赵国砚没料到姑娘会问这个,沉吟片刻,却说:“那得分是什么人了。” “好玩儿就是好玩儿,分人算什么意思?”小青没听明白。 赵国砚说:“你要是有钱有势,在哪都好玩儿;你要是没钱没势,其实去哪都一样,差不太多。” 小青愈发好奇:“听你这话,你好像还去过挺多地方?” “营口、旅大、沧州、十里洋场……”赵国砚兀自数了数,“确实不少,但也不算太多。” 小青有点羡慕,嘟囔着说:“我只去过宁安县,而且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去一趟。” “人离乡贱,物离乡贵。”赵国砚忽然感慨,“沈家店也挺好的,外头乱着呢,到处都是白眼。” 说着,抬起头又问一遍:“你真不用我帮忙?” 小青看着渐渐盛满的水桶,默默摇头。 “那我先走了。”赵国砚让开地方,双手各提一只水桶,板直了腰。 正要走时,小青却又突然叫住他,扭捏了片刻,竟然问道:“嗳——那个,董二娘是谁呀?” “咣当!” 两桶水立时洒去一半,赵国砚差点儿没闪了腰,当即回身惊问:“你听谁说的?” 小青既得意又心忧,粲然一笑,目光却明而不亮,只问他:“别管谁说的,你就说她是谁吧,是不是你的老相好,让我猜着了吧?” “你别听他们胡说八道,董二娘都够当我大姨了,什么老相好,都是谣言!” 小青皱了皱眉,似乎有些不解:“你稀罕岁数大的?” 赵国砚突然严肃起来,放下两只水桶,不走了,抬手一指井口,说:“来,你坐这,我给你好好捋一遍,这事儿我必须得澄清……” ………… 庄外土房内,江连横等人围坐在炕桌周围,闲得屁股疼,只好在这杀棋解闷儿。 二麻端茶送水,里一趟外一趟,忙着伺候局。 刘快腿一边摆弄着象棋子儿,一边嘟囔道:“江老板,老赵那边啥情况了?他对那丫头到底有没有意思,有想法就赶紧说,说完就先带走呗,成天在这破地方待着,没劲呐!” “谁说不是呢!”杨剌子也点点头,“砚哥到底咋想的?说他有想法,他又不承认;说他没想法,可咱一提海家那丫头,他看起来还挺在意,咋就还矫情上了呢!” 江连横看得通透,沉吟一声,却说:“我了解国砚,意思肯定有,但顾虑肯定也有,看他自己吧!” 这时,二麻凑过来说:“江老板,我算看出来了,赵大哥那人,典型的兄弟面前敢光腚,姑娘面前不抬头,要等他自己拿主意,我估计咱是走不了了。我看,您还得帮他做个主才行。” 江连横一斜眼:“人俩人的事儿,我做个屁的主呀!” “您是东家呀!”二麻说,“东家给下边的人安排亲事,这有什么稀奇的?要我说,光靠他俩那么谈,没戏,还得是您出面去找海潮山,直接提亲。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敢不从?等到生米煮成熟饭,我就不信赵大哥还能把那丫头扔下不管?” 话虽如此,要是胡小妍在,或许还能帮忙张罗张罗,但江连横向来不愿掺和这些破烂事。 儿女情长,不是大丈夫所为。 换成别人,江连横早就拍拍屁股走了,但赵国砚不同,两人是过命的交情,因此倒也可以破例一次。 恰好江连横也在沈家店待烦了,思来想去,便拍板钉钉道: “那行,这两天找个机会,我去跟海潮山谈谈,不就是钱的事儿么,大不了我把他闺女买下来,送给国砚,咱也好早点儿回去!” (本章完) 第659章 提亲 江连横虽然有意成人之美,但却没耐心穿针引线,更不愿逗留沈家店。 他以过来人自居,言称男女之间,其实也就那么回事儿。 稀罕就说,说不得就骗,骗不得就买,买不得就抢,抢不得就…… 总之,只要生米煮成熟饭,捅破了那层窗户纸,一切就都索然无味了。 卿卿我我,纯属浪费时间,哪是人间颜色? 欢爱之后的柴米油盐,才见真章,才是考验,才知夫妻之间,“爱”字前头,何以多了一个“恩”字。 倘若眼瞎看错了人,休妻,再娶,养外宅就是了,都可以,没什么不可以的,活人还能让尿憋死么? 别说,他这番言论,尽管稍显蛮横,却也并非毫无道理。 怎么讲也是有四房姨太太的人,风花雪月他不懂,但何谓夫妻,总归是有点心得。 不过,按赵国砚那慢吞吞的进度,估计要等到猴年马月,才能把事儿办成。 江连横性急,等不起,上门提亲,说干就干。 转天下午,他就叫袁新法支开赵国砚,自己带人去见海潮山。 胡匪走后,联庄会大门不再紧闭。 江连横找到武装队,寻人就问:“海潮山呢?” 武装队员说:“队长还没回来,你们去场上看看吧!” 所谓“场上”,即是联庄会后头,靠近老爷岭的一片空地,那是沈家囤放、晾晒木料的地方。 眼下正当夏末,酷暑犹在,雨水却已渐渐少了,木帮的活计也随之陆续展开。 伐木不只是体力活儿,更是技术活儿,稍有不慎,或许就有丧命的风险。 百年老树,轰然倒塌的那一刻,堪称天塌地陷,震撼群山。 树倒以后,也不是想躲就能躲的,环腰粗细的巨木,连枝带叶倒下去,不知要牵连周围的多少草木,保不齐搭在哪根树杈上,凭借韧性一荡,树枝回弹,这就叫“回头棒子”。 猛一下抽在脸上,轻则口鼻窜血,重则当场毙命。 更何况,还有横踢、侧翻、滚落,倘若没有经验,必定避之不及。 木帮常说:老树成精,临死之前,总要带走几个人。 虽是姑妄之言,却也令人对这片深山老林多了几分敬畏。 秋收前后,正是沈家店木帮最忙的时候,不少武装队员也都参与其中。 江连横等人来到场上,却没找到海潮山的身影,只看见海家长子正跟几个武装队坐在木料上喝水歇息。 不同于海潮山的其他儿女,海家老大性情温和,还算懂些礼数,见有人来,便立马起身拍了拍屁股,迎上前问:“江老板,有事儿么?” “你爹呢?”江连横问。 “上山砍树去了。”海家老大客气道,“你们要是不着急的话,就先进屋里等一会儿,不然我上山去找他也行。” 江连横寻思着,上门提亲这种事儿,也不好像个催命鬼似的,既然已经追到了场上,再催也不方便,于是便点了点头。 空地的角落里,有一间看场打更用的小木屋。 海家老大将几人领进屋内,倒了几碗大凉水,正要落座奉陪,忽听窗外远远地传来一声吆喝: “顺山倒喽——” 江连横从没听过“喊山号子”,如今叫声入耳,难免有点好奇,便立马起身顺着窗口向外张望。 却见层峦叠嶂的老爷岭上空,突然惊起一群飞鸟。 呼吸片刻,群山仿佛咳嗽了一下,声音苍劲有力,即便是在场上,也能清晰地听见一阵“噼啪”爆响。 紧接着,就见冠如云烟的一片林海之中,突然陷下一处“深坑”,终于有了缺憾。 树倒,林间立时传来各种怪声,叽叽喳喳,四散而去。 随后,万物重归寂静。 仿佛老山神只是翻了身,便又继续沉沉地睡下了。 本以为“顺山倒”后,用不了多长时间,木帮就会运料下山。 未曾想,坐下一等,就从下午等到了黄昏。 直到不远处的联庄会已有炊烟袅袅,林子里才又重新响起一阵欢快的“喊山号子”。 木帮下山,也有乐子可看。 五六米长的巨型木料,不知是有人偷懒,还是受力不均的缘故,常常会碰到这种情况——同样一块木料,八个爷们儿抬不动,换成六个人就能运下山。 “喊山号子”听调不听词,为的是统一步伐,协调气息,所以领队的喊什么都行,喊什么都得答应。 倘若不答应,稍稍乱了步调,轻则闪腰拧肩,重则致使木料滚落,能活活把人压死。 这就有人故意使坏了。 此时此刻,正听那林子里半唱半念地吆喝道: “直起腰来……哼嗨哟……” “往前走啊……哼嗨哟……” “儿子们呐……哼嗨哟……” “叫声爹呀……哼嗨哟……” “右边快走……哼嗨哟……” “要拐弯喽……哼嗨哟……” 便宜不能白占,等到了场地,放下木料,领队喊号子的,免不了被人暴捶一通。 末了,众人哈哈一笑,也算得上是苦中作乐。 下山的木帮,总共二十几人,分成三队,各抬一根巨型木料,大约是同一棵老树被人锯成了三段。 令江连横有点诧异的是,顺着窗口向外张望,却见海潮山不同往日那般严肃,竟也眯着眼睛,跟众人打成一片,看起来平易近人,毫无架子。 直到海家老大走出房门,凑到父亲身边,低声耳语几句,海潮山的嘴角才略略一僵,终于不再玩笑,转而带着老二、老三朝木屋这边走来。 江连横带人迎出去,立在门口,拱手抱拳:“海队长,回来了?” 海潮山气喘如牛,尽管没有敌意,却也谈不上有多热情,只点点头问:“江老板有事儿找我?” 江连横笑道:“我是为了自家兄弟的事儿,特意过来找你谈谈。” 他本打算进屋以后,再细细道明来意,不料话音刚落,海家老二、老三的眼里却顿时放出光来。 “江老板,你们是不是为了那个赵国砚来的呀?”两人齐声坏笑。 看来,沈家店的风言风语,早已传进了海家父子的耳朵里。 江连横毫不避讳,点点头说:“没错,国砚太怂,我就是替他来找海队长提亲的。” “呀嗬,还真是这么回事儿呀!”哥俩儿紧忙上前扶住门板,“那就进屋吧,这是咱两家的事,用不着别人旁听!” 老二、老三格外热情,江连横顿感胜券在握。 未曾想,正要转身进屋时,海潮山突然清了清嗓子,愣把哥俩儿活生生地吓了回来,小声嘀咕道: “爹,人家江老板来提亲,又没有恶意,进屋谈谈,管他成不成的,这也是起码的礼数呀!” “对呀,再说小青也到岁数了,她是姑娘,跟咱们没法比,再拖下去,可就真嫁不出去了!” “闭嘴!” 海潮山厉声打断,左右瞪了一眼老二老三,不怒自威。 江连横见状,皱了皱眉,问:“怎么,海队长,你闺女的婚事,谈谈都不行?” 海潮山沉吟片刻,忽然转头吩咐道:“老大,去给江老板他们倒碗水。” “爹,水都倒好了。”海家老大看起来格外老实。 海潮山点点头,脸上的表情略显复杂,终于抬了抬手,说:“江老板,屋里请吧!” 江连横嘴角一翘,暗道有戏,心里已经开始盘算起聘礼的事儿了。 几人相继走进小木屋,各自落座,喝过水、抽过烟,便立刻开始直奔主题。 请...您....收藏6...9...书....吧....! 江连横开口便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早晚都有这么一天。海队长的闺女正是好时候,国砚么……虽说照我比还差点,但也算得上是一表人才,我看他俩挺合适,海队长不妨成全了他俩,往后咱们沾了亲戚,我保证沈家店永安无患。” 话音刚落,海家老二就凑过来,笑呵呵地说: “江老板,沈家店的安全先放一边,咱们武装队也不是吃干饭的,但我妹子出嫁,这个这个……” 海家老三若无其事地补充道:“这年头,谁家养孩子都不容易!” “哦,你们俩是想问,关于聘礼的事儿?”江连横朗声大笑,将大褂一抖,不禁翘起了二郎腿,“好说,好说,海家想要多少钱,你们开个价就完了!” 海潮山面色阴沉。 虽说上门提亲,免不了要谈聘礼的事儿,但不知为什么,这话从大财主的嘴里说出来,总是隐隐带有几分蔑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不管江连横到底有没有这意思,海潮山听了,心里总是难免有些疙疙瘩瘩。 老二、老三正在兴头上,没注意到老爹的脸色,只顾相视一眼,便都笑了,似乎终于盼到了希望,却又故作纠结道: “哎呀,江老板,你这话说的,咱们咋开价,要多了,要少了,都不合适……” 江连横笑道:“放心,国砚是替我挡过刀的兄弟,他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你们尽管往高了叫,只要开口,我江连横就绝不还价!” “那,那咱哥俩儿可就冒昧了啊!”老二老三掂量着说,“要不,您给咱出……” “啪——” 话音未落,海潮山抡起拳头,猛砸桌面儿,破口大骂道:“他妈了个巴子的,给我滚出去!” 老二老三浑身一颤,忙回过头赔笑:“爹,咱俩错了,还是您来出价吧,您来出价……” “滚出去!” 海潮山又吼了一声,吓得老二老三再不敢言语,立马夹起尾巴,灰溜溜地跑出屋外。 江连横略有些不满,脸上的笑容一僵,问:“海队长,上门提亲,商订婚书聘礼,这也不犯什么说道,哪儿来的气呀?” 海潮山摆了摆手,稍稍稳住火气,却说:“江老板别多心,我不是冲你。” “最好不是冲我。” “真没那个意思!”海潮山说,“我知道,江老板是个大财主,赵国砚跟你这么多年,想必也不差钱,但咱家小青命贱,高攀不上,你出的起聘礼,我也凑不出像样的嫁妆,等到了婆家,也难免处处遭人冷眼,不如门当户对……” 江连横当即打断道:“国砚是从沧州来的,在奉天光杆儿一个,没有婆家,非要说有,我这个当兄弟的,就算是他婆家的亲戚,我来上门提亲,回到奉天,谁敢给你闺女白眼?” 海潮山摇了摇头,说:“江老板家大业大,到时候就顾不上了,何况奉天离宁安八竿子打不着,我姑娘这算远嫁……” “怕身边没有娘家人,姑娘受气挨欺负?”江连横再次打断道,“简单呐,你们海家上上下下,总共多少人,全都跟咱走,等到了奉天,我给你们安排营生!” “咱家人除了打围、砍树,就没有别的能耐了……” “卖呆儿总会吧?只要会卖呆儿,我就能给你们安排,每人每月三十块大洋,你就说同不同意吧!” “小青这孩子,脾气不好,没有姑娘家的样子……” “架不住我兄弟就好这口儿,国砚喜欢,我就喜欢,当然不是那种喜欢,我就那意思,还有啥要求,你尽管提!” 该说不说,江连横为了赵国砚这门亲事,已经把姿态降到了最低,不管海潮山有什么顾虑,他都能立刻给出解决办法。 想来也是,一个出身偏远山区的姑娘,家里还能有什么要求,令江家无法解决? 话说到这份儿上,倘若再有顾虑,那就不是顾虑了,恐怕只是单纯没看上江家。 小青芳龄十六七,岁数不算大,但同样的年纪,沈家店不少姑娘都已经当妈了。 这年岁谈婚论嫁,不能说晚,但也绝不算早。 海潮山狠狠抓了两下头皮,沉吟半晌儿,才说:“这事儿……我还得问问我家姑娘的意思。” “小姑娘家的,她懂什么?”江连横浑不在意地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敢不从?腿儿给她打折!” 海潮山面露难色。 恍惚间,仿佛一个牌桌上的赌棍,将全部家产都压在了一局之上,喃喃却道:“我就这一个姑娘,还是去问问她吧!” 江连横应声起身:“那还等啥,这就走吧?” 海潮山叹了口气,走出房间,冲场上的木帮吩咐了几句,旋即就领着众人朝联庄会走去。 一边走,一边听见身后有人高声打趣: “海哥,姑爷上家吃饭呐,给人整点好东西,别老抠抠搜搜的!” 海潮山回头骂了两句,不多时,便带着众人返回了联庄会。 穿过庄园大门,还不等进屋,海家的土房里便飘来一阵阵饭菜的香气。 推门就是外屋地,小青正站在灶台边上,弯着腰,用炒勺扒拉铁锅里的热菜,不时尝尝咸淡,身影在锅气中若隐若现。 灶台旁,另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蹲坐在小板凳儿,扇风吹火。 赶上饭点儿来了,总得让让。 海潮山冲屋里嚷了一声:“小青,多整俩菜,家里来且了。” “谁呀?”小青全神贯注,头也不抬一下。 海家老二说:“江老板来了!” 小青忽然一怔,接着撂下炒勺,连忙朝门口走来。 她穿过一片朦胧,来到门口,身上带着浓重的烟火气,双眸明亮,一边用围裙擦着双手,一边冲门外四下张望。 很快,她的目光又渐渐黯淡下来,笑了笑,说:“噢,是江老板来了,正做饭呢,你们坐,我先回去看下火。” 说完,立马转身,快步走回灶台。 姑娘的失落,只在不经意间,没有言语,当爹的看见了,便知她的心意…… (本章完) 第660章 义子 海潮山领几人进屋,儿女在外忙于备饭。 菜色很简单,不过分量十足,土豆烩茄子,小葱拌豆腐,炒咸菜疙瘩,凉拌豆芽菜…… 盏茶的功夫,炕桌上就已摆得满满登登,只是太素,看不见荤腥。 海家屋小,江连横等人来做客,其他儿女就只能在外头围着灶台吃了。 几人脱鞋上炕,趁着小青忙里忙外的间隙,便又闲聊了几句。 言谈话语间,江连横渐渐发现,海家人其实并不难以相处。 事实上,只要不涉及到沈家店的安危,海潮山就没那么倔,脾气也没那么又臭又硬。 他只是原则分明,眼里容不得沙子,而这样的人,平时往往显得有点隔路,甚至落得个“不通情理”的骂名。 但除此以外,海潮山并非不近人情。 江连横上门提亲,不管成与不成,起码面子上的礼节,海潮山也不曾怠慢。 姑娘大了,总留在身边也不像话。 况且,海家就这一间土房,全家老小都挤在一张炕上,小青年岁越大,生活就越不方便。 关于姑娘的婚事,海潮山并不反感,之所以面色阴沉,只因心里还有许多顾虑。 江连横可不管那些,刚上炕,就把俩腿一盘,催命鬼似的,恨不能今晚就把姑娘“掳”走,好让赵国砚乐呵乐呵。 正说着,就见小青端着一盆萝卜汤,小心翼翼地走进里屋。 众人连忙挪盘子、腾地方,让姑娘把汤放在炕桌正中。 江连横一边拿开碗筷,一边笑呵呵地问:“丫头,我问你个事儿!” “什么事儿?”小青站在炕沿儿边上,像丢了魂似的懵懵懂懂。 江连横一手支着膝盖,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姑娘,说:“今天我来,也不跟你藏着掖着,就想当面问问你,你觉得我那兄弟,赵国砚咋样儿?” 小青一愕,抬头望向父亲,不等开口,脸就红了。 “看你爹干啥,我问你呢!”江连横颇不耐烦,语气甚至有点咄咄逼人,“实话告诉你,我今天就是来这上门提亲的,你中不中意,稀不稀罕,给个痛快话,咱也别磨叽,要是行的话,明天我就给你俩摆桌,后天你就跟咱回奉天,咋样儿?” 心意虽好,但这话说的,无论怎么听都不像是提亲,反倒像是劫亲。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让姑娘如何开得了口? 小青一时窘迫,只好转头向父亲求助。 可当爹的就是没有当妈的心细,海潮山也只是略略宽慰道:“小青,不用怕,你怎么想的就怎么说。” 这是怕不怕的事儿么? 小青毕竟是个乡下姑娘,城里所谓的“自由恋爱”和“罗曼蒂克”,根本闻所未闻,仿佛另一个世界。 让她开口道明心意,莫不如干脆杀了她。 江连横皱了皱眉,却道:“啧,你这丫头,平时说话不是挺冲的么,这会儿咋还腼腆上了,有话就直说呗!” “你别问我,我不知道!” 姑娘一闪身,落荒而逃。 紧接着,就听外屋地传来一阵“叮叮铛铛”,几个当兄长的,开始拿妹妹调侃起来。 众人愣了片刻,旋即哄堂大笑。 杨剌子等人忙说:“东家,小姑娘,脸皮儿薄,哪能这么逗呀!” “我不逗她,她能承认么?”江连横也跟着笑了笑,随后看向海潮山,“老海,我看你姑娘的心,已经不在家里了。” “江老板,先吃饭吧!” 海潮山低下头,顿了顿筷子,四下寻摸一圈儿,似乎恍然想起了什么,便说:“几位等等,我去拿两坛酒来。” “费那功夫干啥?”江连横一抬手,“杨剌子,去叫老沈头送两瓶酒过来!” 海潮山连忙制止:“不用了,我不习惯欠别人东西。” 说着,便自顾自地翻身下炕,趿拉着板儿鞋朝门口走去。 大家都知道他的脾气,只好不再劝阻。 ………… 海潮山带上房门,走到外屋地时,见几个儿女正在互相打闹,不由得冷下脸来,低喝一声:“闹什么呢!” 老二、老三连忙收手,面朝灶台,闷头吃饭。 小青似乎挨了欺负,气不过,红着脸,抡起拳头又猛锤了几下二哥、三哥。 海潮山见了,嗓音低沉地喝道:“小青——” “爹,他俩欺负人!” 海潮山摆了摆手,背过身子,一边朝门外走去,一边头也不回的说:“你出来一下。” 小青心里忽然一阵悸动,将碗筷撂在灶台上,旋即快步跟了出去。 屋外有风,但却并不清凉,反倒像山火燃起的一阵阵热浪。 联庄会很安静,家家户户都在吃饭。 残阳晚照,田地里一片金光,又令人愈发觉得躁动不安。 “爹——” 小青走到父亲身后,不知为什么,竟忽然有些生疏了。 海潮山狠抓两下头皮,心里闹得慌,静了许久,才问:“姑娘,你咋想的?” “什么咋想的?”小青明知故问。 海潮山转过身,拧起眉头,说:“现在就咱父女俩,没有外人,你还装什么傻?” 小青扭捏了片刻,似是答非所问道:“我……我总不能永远不出嫁吧?” “谁说让你永远不出嫁了?”海潮山瞪眼道,“我是问你,非那个赵国砚不可么?” “那……明明是你先说的赵国砚那人不错么,现在又怪我了……”小青的声音渐小。 “这时候知道听你爹的话了,我还说过老蔡家那小子人不错呢,你咋不同意?” “他?嘁——我二哥瞪他一眼,他腿都软了,我才不稀罕那样的呢!” “我还说高家的老三人不错呢,你咋也不同意?” “他也就剩下胆儿大了,一天天彪呵呵的,看见就烦!” “嘶——姑娘,你还真打算非姓赵那小子不嫁了?” “我没说,你要不同意,那我就耽误着呗,反正我也不着急,丢人也不光丢我自己的……” “什么话!”海潮山急得团团乱转,“你知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他们是出来混的!” 小青别过脸去,自言自语道:“那怎么了,你以前不也混过么,敢情我妈嫁错人了?” “混账!” 海潮山扬起手,眼看着就要扇在小青的脸上,却到底还是停了下来。 姑娘大了,打不得。 海潮山终于垂下手,有气无力地说:“我那都多少年前的事儿了,不能比,不能比……” “你现在也不算退下来了呀,这还是你自己说的呢!”小青似乎早有准备,怼得老爹无言以对。 当然,这话也算是点破了海潮山的身份。 联庄会武装队的本质,其实就是线上的保险队——张大帅起家时所干的行当。 换言之,海潮山本身就是半个绿林中人。 联庄会也好,匪帮也罢,都是非官方的武装部队,骨子里也都跟官府不对付。 沈家店的武装队,只是势力不够大,真大到某种程度,官府也是要剿的,海家没资格挑江家不入流。 见老爹哑然无话,小青又说:“要是我妈还在,我也用不着拖到今天了。” 一听这话,海潮山顿时精神萎靡,似有些心虚地嘟囔道:“老提你妈干啥,我又没说不同意,我是想让你考虑清楚。” 请...您....收藏6...9...书....吧....! “嗯,还有别的事儿么?”小青问,“没事儿我就回去了。” 海潮山皱了下眉:“什么态度,我是你爹!” 小青不理会,抹身就要走。 未曾想,父女俩刚转过身,就见海家的“老疙瘩”站在门口,气冲冲地瞪着老爹。 闺女顶嘴,可以手下留情;儿子瞪眼,抄起棍子就要打。 海潮山正憋着一肚子火,见幺儿犯浑,破口就骂:“小兔崽子,你他妈又哪根筋搭错了,欠打了是不?” 少年满脸不忿,立马将姐姐护在身后,高声质问道:“爹,你要把我姐给卖了?” “滚犊子,搁哪听的下巴磕,谁说要把你姐给卖了?” “我二哥、三哥都在那开始算账了,你还说没卖?” “这俩王八羔子……”海潮山低声咒骂几句,懒得跟幺儿多费口舌,便说,“你问你姐去,别问我!” 话音刚落,小青就推着弟弟往屋里走,边走边说:“新年,回屋吃饭去,没你的事儿!” “等下!” 海潮山叫住姐弟俩,随即从怀里摸出几枚老钱儿,低声吩咐道:“去沈老爷家里,要两瓶酒来。” “又喝!” 小青翻了个白眼,接过钱,便领着新年奔去碉楼。 不多时,把酒带回来交给父亲。 ………… 海潮山拎着两瓶酒回到里屋,刚一上炕,众人便纷纷抱怨起来。 “咋去了这么长时间?”江连横满不耐烦地问,“老海,跟你姑娘商量好了没?” 海潮山给几人逐一倒酒,却不提杯,想了想,又问:“江老板,今天赵国砚没过来,有一句话,我这个当爹的得问清楚。小青要是跟你们去了奉天,进了赵家的门儿……是做大,还是做小?” 江连横拍了拍海潮山的肩膀,呵呵笑道:“老海,赵国砚光杆儿一个,你姑娘去了,当然是做大了!” 海潮山点了点头,不知再说什么。 江连横见状,又问:“还有啥不放心的,怕姑娘远嫁受委屈?我都说了,只要你愿意,你们海家的人,全都跟我走!” “我肯定是不能走了。”海潮山说。 “那就让你儿子跟我走,有亲哥在身边,不能受委屈的,你就放心吧!” “嗐,亲哥有什么用,我家那老二、老三不成器,瞅着挺猛,真碰见大事儿,不顶用。” “哎我天呐!”江连横拍着大腿说,“老哥,咱这是成亲,不是上阵打仗,居家过日子,能有多大的事儿?” 海潮山沉吟不语,自有考量——江家不是一般人家,很多时候,不是你想居家过日子,就能如愿的。 江连横见状,立马再次提议:“那就让你家老大跟我走,谁都一样,只要你放心就行。” 海潮山依然摇头,略显执拗地说:“老大必须得留在我身边。” 众人一听这话,登时明白过来——海潮山是想让自家幺儿跟江连横走。 杨剌子当即笑道:“我说海队长,你有四个儿子,挑谁不好,挑个没长熟的半大小子跟咱走,真要像你说的,碰见啥事儿,你还指望他能替他姐扛着?” 海潮山却道:“我家老疙瘩跟他姐最亲,别人都不好使,而且——” 正说着,突然冲外屋地喊了一嗓子。 “新年,把你那本子拿过来,进屋里一趟……让你进来就进来,别他妈的废话!” 几声叫骂过后,却见刚才那个少年极不情愿地推门进屋,手里拿着个账本似的册子,“刷啦啦”地丢在炕上。 海潮山瞪了幺儿一眼,却又极小心地拿起册子,颤巍巍地翻开,当着江连横等人的面,脸上头一次显出笑意,或是得意的神色,喃喃道:“你们看看,我儿子,会写字儿!” “你给我看没用,我不认字儿!”杨剌子不识趣地摆了摆手。 江连横低头见了,方方正正的,的确是字,却又有些不解:“所以呢?” 海潮山把小册子合上,放在桌边,想了想,又拿下来放在炕上,推远了一些。 “再往前捯,我也说不清了,但咱老海家祖孙四代,这小子是头一个认字儿的人!”他略显惭愧地说,“可惜我没啥能耐,让他跟着我留在沈家店,这字儿就算白念了,我寻思着让他出去闯闯!” “哦——”江连横点点头,“那这小子的字儿,是跟谁学的呢?” “大少爷!” “谁?” “沈家的大少爷!”海潮山眯着眼睛说,“大少爷不光教过我家老疙瘩,村里半大的孩子,他都教过,一起教的,也不要钱,说什么救亡图存啥的,咱也不知道这跟认字儿有啥关系,反正大少爷是个好人,好人呐!” 江连横忽然想起什么,就问:“莫非,老哥就是受了沈家大少爷的委托,带领联庄会?” 海潮山点点头:“想当初,就是大少爷让咱搬进庄里的,不然的话,过去闹灾的时候,沈家人最先防的不是胡匪,其实是庄上的那些佃户。” “了然,了然!”江连横提了杯酒,急忙把话题往回收,“行,老海,你的意思我也听明白了,不就是想让你家老疙瘩也去奉天闯闯么,你想让他上学也行,做工也行,跑江湖也行,只要你姑娘跟咱走,啥都好说!” 海潮山说:“我知道江老板能耐大,在奉天有势力,我这小地方的人,不敢想也不敢问,但眼下这世道就这样,不论你干什么,都得扎堆抱团儿。做生意的,得进商会;卖手艺的,得进行会;就算是在大街上拉洋车,也得有把头儿的许可,才能开张拉活儿,否则一切全都白瞎。江老板有这份能耐,我其实很佩服!” 这倒是实话。 如今的年月,不比以往,混帮派并不可耻,甚至有不少大人物自己就是帮会成员。 “高抬了,高抬了!” 江连横嘴上客气心里美,正打算客套两句,却不料海潮山竟指了指自家老疙瘩,语出惊人道: “所以,江老板要是不嫌弃的话,就麻烦您受累拉这小子一把,认他当个干儿子!往后任打任骂,受你指使,打死了算我的,只求能跟着江老板混口饭吃!” (本章完) 第661章 海潮山 江家势大,最近几年,线上来拜码头、认干爹的合字常有,多是趋炎附势之徒,江连横并不理会。 而且,其中很多人的岁数都不小了,甚至本身就跟江连横仿上仿下,挺大个人不嫌害臊,腆着脸就要认爹,江连横没等答应,自己心里就先犯起了膈应。 但海潮山的幺儿不同,起码是个半大孩子,模样虎头虎脑,跟他爹一样,敦厚之中,略带三分执拗。 江连横冲少年上下打量几眼,心里不禁暗忖:这要是把海家的老疙瘩认作义子,按辈分来说,小青就算是干女儿了,那赵国砚就应该…… 想着想着,嘴角便咧出一抹坏笑。 正要开口,却见海家幺儿迈步上前,指着坐在土炕上的父亲,大声质问:“咋的,这就不要我了呗!” 海潮山面色一沉,当即摔了下筷子,瞪眼骂道:“小瘪犊子,你又皮痒了是不?” 幺儿毫不退让,点了点头,自以为悟了,便说:“行,先手把我姐给卖了,现在又转手把我扔出去,你就光顾着我二哥和三哥吧!” “他妈了个巴子的,家里来俩且,你个小兔崽子,还他妈跟我蹬鼻子上脸了!” 海潮山转身从窗台上抄起一根棍子,作势就要下炕,惊得众人连忙劝阻。 “别别别,海队长,大喜的日子,别给孩子整潮了,不好看。” 杨剌子等人一边劝解,一边笑着看向海家幺儿,说:“小伙儿,别不识好赖,你爹这是想让你成材料,你和你姐跟咱东家去奉天,享福去吧,多少人求之不得,你还不乐意了?” 听了这话,海家幺儿眼前一亮,忙问:“我姐也去?” 众人哄笑道:“这话说的,你小子就是个添头儿,没有你姐,谁带你走呀?” “那我也去!”海家幺儿立马改换主意,接着一指江连横,“你让我姐过上好日子,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爹,你让我干啥,我就干啥,撒谎让雷劈死!” “这不废话么!”众人又笑,“小伙儿,别磨蹭了,赶紧给你干爹磕头吧!” “慢着!” 江连横突然打断,并抬手拦住行将下跪的海家幺儿,问:“小子,多大了?” “十四!”海家幺儿朗声回道。 两人相差十九岁,的确够得上父子。 江连横点点头,说:“十四岁,那也不小了,算得上是个爷们儿,既然是爷们儿,有些事儿,咱可得拎得清才行。” “什么事儿?”海家幺儿没听懂。 江连横呷了口酒,淡淡地说:“你要跟你姐去奉天,这事儿好办,我也不会难为你们姐弟俩;但你要是因为你姐,才打算认我当干爹,这我可就不能答应了。” “可我本来就是为了我姐呀!”海家幺儿回答得理直气壮。 “嗬,还挺实诚!”江连横笑着转过头,“海队长,我可不是驳你的面子,这样的干儿子,我不能认。” 海潮山当然明白其中的道理,当下便不由得心头一沉,只恨自家幺儿在这破山沟里待傻了,没个眼力见。 穷人家的孩子,莫说逆天改命,只要能捞到个翻身的机会,哪怕最后没成,都算是自家祖坟冒了青烟了,当爹的好不容易争取到了机会,眼看着就要似水流沙,心里怎能不着急? “海新年!” 当爹的暴喝一声,气得浑身发颤,嘴里连珠炮似的狂骂道:“小瘪犊子,完蛋的货!挺大个小伙子,成天就知道围着你姐屁股后头转,你他妈还有没有出息了?你成天看着你姐,就能让她过上好日子了?你……你他妈重新跟江老板说,重说!” 海新年蓦地愣住。 从小到大,他没少见父亲发火,暴跳如雷、抡东西就打也是常有的事儿。 但这次不同,老爹的怒火中,多了一丝无奈,多了一丝心焦。 见此情形,就算海新年再怎么少不更事,此刻也隐隐有种后知后觉——自己大概是说错话了。 偏偏这小子天性就少了几分机敏,嘴不甜,更不会来事儿,一时间茫然无措,呆立在原地,傻了。 海潮山骨子里极其自尊,此刻竟也为了幺儿,难得向江连横赔上笑脸。 “江老板,小地方的孩子,没见过世面,你多担待担待。我这几个儿子,论脑子活泛,我不敢自吹,但一个个绝对不是孬种,你把他带在身边,受累调教调教,以后给江家出把力,也算报答江老板的不杀之恩,况且——” “海队长,不用再说了。” 江连横笑呵呵地回绝道:“我懂你的意思,不就是想让你家老疙瘩出去闯闯么,这没问题,我可以带他去奉天,也可以找人夹磨夹磨他,但认作义子这件事……我看还是免了吧!” 话虽如此,但义子和弟马岂能等同而论? 海潮山的笑容立时凝住,目光仿佛失去了焦点,整个人恍惚了许久,方才双肩一沉,重重地叹了口气。 没办法,江连横不想认,总不能硬推给人家。 大概是命中无缘罢! 海潮山点点头,忽然没那么气了,只叹了叹,干笑两声说:“也行,也行,那就麻烦江老板了。” 新年依然愣在原地。 海潮山也不再苛责,摆了摆手,说:“没你的事儿了,回去吃饭吧!” 房门开阖,幺儿走了,气氛渐渐有些尴尬。 江连横笑了笑,低声宽慰道:“老海,你放心,只要这孩子是块材料,我照样会重用他。你家老疙瘩既然是国砚的小舅子,那就也算是我的亲戚,等到了奉天,绝不会让这小子受穷受苦,更不会受委屈就是了。” 海潮山无可奈何,只好提起酒杯,说:“来,江老板,几位弟兄,咱喝一口吧!” “好好好!” 众人仰头酒尽,急匆匆再斟一杯。 “新年……”江连横念叨着说,“海队长,你家老疙瘩这名儿也挺有意思,应景儿起的吧?” 海潮山撅了一口豆芽菜,闷声回道:“我家这小子是大年初一那天生的,所以就叫了这么个名儿。” 大年初一? 闻听此言,众人立时有点忌讳。 老话讲:男怕初一,女怕十五。 按玄学的说法:大年初一,正月伊始,正是阳气最旺的时候,儿郎坠地,阳气更为刚猛霸道,甚至于刑克父母,祸及双亲的地步;正月十五,月盈中天,此乃阴气最盛之时,娇娥出世,易遭邪祟祸患,以至于终生不得好运。 姑妄言之,姑妄听之。 但怎么说也是老令儿,就算不信,心里也多少有点别扭。 江连横尽管不信鬼神,听了这话,却也难免咂了咂嘴,心说好险,幸亏没认下这个干儿子。 海潮山方才有点恍惚,此刻反应过来,便急忙解释道:“那些老令儿都是胡说八道,江老板别多心,我没那意思。” “不会,不会。”江连横浑不在意道,“咱们在线上混的,要是信命,那就不用再干别的,净闷在家里念经了。” “那就好,那就好。”海潮山再次举杯。 江连横陪饮过后,接着又说:“老海,比起你儿子,我倒觉得你才是个人物,老憋在这沈家店当个武装队长,屈才了,也不得施展,不如干脆都跟我走吧!” “江老板,关于这件事,我不是已经表过态了么?” “我知道,可问题是……” 话到此处,江连横忽然压低了声音:“老海,我这人平常不爱管闲事,但你姑娘要是嫁给国砚,咱就算是自己人了,有句话,我得给你提个醒儿——你知不知道,沈家的二少爷想要杀你?” 闻听此言,众人纷纷停下筷子,顿时提起了兴趣。 海潮山倒是八风不动,冷哼一声,却问:“怎么,他找过你?” “找过!”江连横并不否认,呵呵笑道,“他说只要能把你插了,价钱好商量。” 话音刚落,杨剌子先不乐意了,撂下筷子就骂:“东家,他这是瞧不起咱们呐!” 江连横抬手制止,转而看向海潮山,问:“这件事儿,大概以前也有过吧?” 海潮山点点头,顿了下酒杯,说:“不是头一回了,他想跟大少爷争家产,这我能答应么?” “所以,沈家碉楼里的下人,现在都是你的眼线吧?” “谈不上是我的眼线,大家也是为自己,如果二少爷得了家产,估计第一件要干的事儿,就是把庄上的佃户扫地出门!” “你既然知道,还留他的活口?” “嗐,大少爷临走前特地嘱咐过,凡事让着点二少爷。” “蒙受重托,不太方便?”江连横问,“那不如……让老弟代劳,帮你了结这份后顾之忧,既全了道义,又得了痛快,怎么样?” 海潮山一怔,沉吟片刻,到底还是摇了摇头:“算了,那不厚道,不厚道……” “老海,这沈家店的武装队,全都在你手里攥着,凭啥让那帮沈家人当老爷?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依我来看,彼可取而代之!”江连横咧嘴一笑,“你放心,我在官府有人脉,咱联手清了沈家老小,把这地方改成海家店,照样可以合情合法!” 虎狼之心,毕露无疑。 海潮山知道自己在跟什么人打交道,也知道江家的确有这份能耐,却仍旧当场回绝道:“多谢好意,但不必了。” 江连横挪两下屁股,凑近了些,又把声音压得更低:“海队长,这愚忠……咱可要不得呀!” 海潮山反问道:“江老板,忠心不愚,还叫忠心么?” 众人不响。 如此静默片刻,江连横把身子往后一仰,重新打量几眼海潮山,点点头道:“说的好,相见恨晚!” 杨剌子等人听明白了,于是立马举起酒杯,高声喝道:“海哥仁义,当得起沈家店的武装队长,哥几个除了敬佩,还他娘的是敬佩,来来来,都敬海哥一杯,这是好样儿的,咱得学,得学呀!” 海潮山摆摆手,说:“大少爷对我有恩,这是应该的,对了,我这名儿还是他给我改的呢!” “哦?”众人好奇,“那海哥以前叫什么?” “嗐,以前那名字就俗了,叫海大山。” “海大山?”江连横念叨几遍,忽然笑道,“我感觉咱俩还挺有缘。” “怎么讲?” 江连横摇了摇头,说:“没什么,海大山不错,海潮山听起来更有讲究。” 海潮山笑着说:“那是了,大少爷是个读书人,他说我这名还是从一首诗里改出来的,教了我好几遍,我才背下来。” 真说无所示,真听无所闻。 海潮山外过,妙想入深云。 磕磕绊绊地背出来,海潮山有点难为情,却问:“江老板,你也是个认字儿的人,肯定强过我这个大老粗,你说……这首诗到底啥意思?” 众所周知,江连横在品鉴诗文这件事上,打小就有天赋,就算是个顺口溜儿,他也能掰开了、揉碎了,好好说道说道。 可眼下听了这首诗,却也只说了四个字——似有禅机。 众人忙问,到底有什么禅机,他却故作高深地摇了摇头:“不可说,不可说……” 其实就是编不下去了,偷偷又念了两遍,只觉得渐渐有些孤独…… ………… 这顿酒席,尽管没啥硬菜,几人却愣是从黄昏喝到了午夜,直到小青等人都准备要去邻家借宿时,方才将将作罢。 最终,江连横和海潮山商定: 后天一早,小青和新年跟随江连横先去宁安,再奔奉天。 姑娘远嫁,婚宴不在沈家店摆席,等到了奉天,安顿下来以后,再择定良辰吉日,大操大办,海潮山脾气倔,不肯走,只说到时候让仨儿子去奉天见见世面,其余一概从简。 江连横下了聘礼,自觉了却了赵国砚的一桩心愿,半斤烧酒下肚,更觉精神畅快,乐乐呵呵、晃晃悠悠地辞了海家,就奔庄外的土房去了。 小青听说老爹把她许给了赵国砚,心里自然窃喜,但又碍于面子,不敢表露出来,只顾着闷头抿嘴,待到收拾残局时,忽见老爹半醉着颓然坐在炕梢,便又有些不舍,目光频频闪躲,似有些亏心,又倍感浓情。 远嫁奉天,山高路远。 一时间悲欣交集,难以言尽。 海潮山别无他话,只说:“这两天别干活儿了,去给你妈上个坟。” 小青点点头,眼泪便噙不住了,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哭什么,又不是不回来了。”海潮山把头转向后窗,自顾自地念叨着,“姑娘,江家干的不是一般营生,以后要是苦了,就回家来。去了奉天以后,别见什么要什么,省得让人看不起。” 小青不能言语,匆匆拾起碗筷,连忙转身逃走。 “爹——” 海新年紧接着走进屋内,提心吊胆地问:“我刚才是不是把什么事儿整砸了?” “老疙瘩——”海潮山靠在大衣箱上,点起一袋旱烟,“机会这东西,错过就错过了,别老回头合计,没用,还是往前看吧!你爹我这辈子,最看重信义,所以才混成这副德性,但我心里踏实,你以后也得这样。” “啥样儿?” “榆木脑袋!要重信义,咱家虽然穷,别给你爹我心里添堵!等到了奉天,跟江老板好好干,爷们儿点,别斤斤计较,别有怨言,少说多做。别忘了,你爹我还欠他们江家一条命呢!” 海新年皱起眉头,问:“你不是说,他们走的是邪路么,为啥还让我认他当干爹?” “废话,你要是个丫头,我能让你认么!”海潮山骂道,“可你是个小子,现在世道就这样,也怪你爹我没能耐,就凭你这出身,走正路,哪百辈子才能活得像个人呐?再者说,那些当官的、土财主,哪个是走正路爬上去的,不是靠钱,就是靠爹,我是没能耐,只能给你找个干爹了!” “你就是不想养我了!” 海新年似乎格外笃定。 毕竟老话有讲:半大小子,吃穷老子。 海家不算贫寒,但也绝不富裕,家里四个儿子,光想想就觉得头疼。 听幺儿这么说,海潮山不禁咒骂两句,道:“你小子就他妈听不懂人话,我问你,你还想不想让你姐过上好日子?” “想啊!”海新年这次的回答倒很干脆。 “那就去跟江老板好好干,给老子闯出点名堂,打铁还需自身硬。但有一点,你给我记住了,一个头磕地上,没有两个响儿的道理,拜了江家的码头,那就是江家的人,不能有二心,不能趋炎附势,更不能嫌贫爱富,否则让我知道了,不用江老板动手,我先把你小子剁了!” (本章完) 第662章 有心无意 第662章 有心·无意 当天夜里,江连横等人酩酊醉态,晃晃悠悠地回到沈家店庄外土房。 屋内油灯未熄,灯油却已将近干涸,火苗上蹿下跳,更显躁动不安。 赵国砚绕着土炕来回踱步,见几人推门进屋,便急忙迎上前,问:“东家,怎么才回来?” 江连横两眼一眯,打了个酒嗝,拍两下赵国砚的肩膀,笑道:“国砚,我今天给你办了件大事,抽空好好谢谢我吧!” 油灯一闪,赵国砚忙问:“什么事儿?” “这你先别管,反正到时候你就全明白了。”江连横故弄玄虚,跌跌撞撞地直奔炕头儿,“明天收拾东西,后天上路,就这样,时候也不早了,都赶紧睡吧。” 说完,径自和衣而卧,不再动弹。 眨眼间的功夫,鼾声便渐渐响了起来。 余下几人纷纷笑而不语,莫名道一声“恭喜砚哥”,随后便也各自睡下。 然而,卖关子没用,上门提亲这件事,早已昭然若揭。 赵国砚不傻,凭想也能猜出个大概,于是立马拽起二麻,硬生生将其拖到屋外,关上房门,沉声质问: “你们是不是去海家提亲了?” 二麻还挺得意,嘿嘿笑道:“大哥,你看你,说出来就没意思了,大伙儿还想给你个惊喜呢!” “放屁,谁他妈要惊喜了?”赵国砚突然翻脸,一把薅起二麻的领口,将其顶在门板上,“说话,是不是你撺掇的东家,让他去找海潮山提亲?” 二麻一呆,脸上的笑意顿时凝住,似乎有些不解:“哥,你这么激动干啥?郎有情,女有意,这是好事儿呀!你看江老板多够意思,亲自帮你上门提亲,海潮山要啥给啥,我要是有这样的东家,做梦都能笑醒,你……你咋还不乐意呢?” “我就问你,是不是你撺掇的?” “是,是啊……” “你他妈的!”赵国砚虎口一紧,厉声恫吓道,“我警告你,再敢跟着瞎掺和,我他妈抽烂你的嘴!” 二麻有点惶惑,眨了眨眼,问:“哥,你不是稀罕海家那丫头么?” “我说过么?” “这还用说么,大、大家都看得出来呀!” 话音刚落,赵国砚猛地抽出一把匕首,将刀尖抵在二麻的眼袋上,问:“你哪只眼睛看出来的,嗯?” “别别别,大哥,咱别动刀啊!”二麻踮起两只脚,慌忙躲避锋刃,“老弟也是一片好心,算我做错了还不行么,再怎么说,你也犯不着一刀攮死我吧?” “滚蛋!” 赵国砚伸腿使绊,抡臂一甩,立刻将二麻掀翻在地,随后气冲冲地走进土房,“砰”的一声,关上房门,反锁。 二麻余惊未定,呆愣愣地坐在地上,寻思了半晌儿,也没闹明白赵国砚的态度,眼瞅着天色已晚,便自顾自地理顺两下衣襟,找了个墙根儿蹲下去,不由得小声嘀咕起来。 “明明就稀罕人家丫头么,这又是唱得哪出呀……” ………… 一夜未眠,转天清晨。 赵国砚起了个大早,头没梳、脸没洗,便茑悄地推开房门,直奔田间地头去了。 乡下人昼长夜短,天刚蒙蒙亮,田地里便已能看见不少耕作的身影。 赵国砚快步迈过地垄沟,找来几个佃户,逢人就问:“乡亲,看没看见海家的小青?” 大家都说没看见,问的多了,村民的脸上就渐渐浮现出暧昧的笑容。 几个成家的村妇胆子大,远远地笑着调侃道:“别那么着急,是你的人,她就跑不了,这都是命中注定,缘分呐!” 一听这话,赵国砚心里更急。 看来,沈家店终究太小,根本装不下任何秘密。 江连横上门提亲这件事,已在联庄会渐渐传开,如今人人都知道,海家的丫头就要出嫁了。 乡亲们艳羡之余,难免多了几分嫉妒,闹着闹着,就有眼红的人开始阴阳怪气,说长道短,嚼起了舌头根子。 听他们的言外之意,无非就是想说:海家的小青,其实也就那样儿,某某方面,还不如咱家姑娘呢! 凡此种种,赵国砚自然懒得理会,更不愿争辩什么,索性辞了众人,独自去找小青。 未曾想,从清晨找到晌午,别说小青的人影了,就连海潮山父子几人的下落也没找到。 殊不知,海家人一早就出门上坟去了。 赵国砚本想托人打听,可往往没等开口,就迎来众人的一通调笑:“哎呀,那姑娘还能飞了不成,一天都等不了了?” 照这势头问下去,恐怕只会推波助澜,倒把沈家店的热闹氛围烘至顶点,欲静不止了。 赵国砚别无他法,只好叹了口气,悻悻地颓然作罢。 一天光景,倏然而逝。 待到入夜时分,众人忙着打点行李,联庄会大门紧闭,赵国砚更是难以抽身去找小青。 如此一来,整个人的脸色就愈发阴沉,话少,闷闷的像在纠结什么。 怎奈大伙儿一边忙叨,一边计划回到宁安县城以后要吃什么、玩什么,都在兴头上,自然无人留意赵国砚的异样。 ………… 彻夜浑梦,仿佛刚刚入睡,窗外便已鸡鸣天亮。 众人紧忙打水洗漱,手提行李包裹站在赵国砚面前,笑呵呵地说:“老赵,走啊,接你媳妇儿和小舅子去!” “行行行,别闹了,咱赶紧走吧!”赵国砚装傻充愣。 “啧,谁跟你闹了,东家早就帮你谈好了,小青那丫头跟咱走!”众人哄笑道,“不信,你问东家去!” 说话间,江连横恰好走过来,抬抬手道:“行了,国砚,你也别磨叽了,不就是个娘们儿么,你还打算在这待多长时间,赶紧领回去拉倒,省得你心里刺挠。” 众人的马匹尚在联庄会内寄养,横竖都得再回去一趟,可赵国砚却有点犹豫,人坐在炕上,吞吞吐吐,有口难言。 江连横不耐烦了,紧接着又催:“走啊,平常挺痛快个人,今天咋回事儿,比那黄花大闺女还艮!” “东家——”赵国砚酝酿片刻,终于开口道,“我有几句话想说,你的这份好意——” “咯嗒咯嗒……” 话犹未已,窗外却先传来一阵马蹄声响。 紧接着,杨剌子推门进屋,四下看了看,说:“东家,高丽棒子来了。” 江连横点点头,随口丢下一句“有话路上说”,便起身朝房门口走去。 屋外,金佑玄的游击队恰好赶到,见江连横出来,便纷纷翻身下马,走过来说:“江老板,昨天我们有人来沈家店卖皮货,听说你要走了,特地赶过来跟你道别。” “多谢多谢,太客气了。” “没有没有,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金佑玄等人略显惭愧道,“只不过,江老板这次难得找到我们,我们却没帮上什么忙,实在不好意思。” 江连横摆了摆手,说:“不至于,你们也帮忙提供了线索。江湖告帮,成与不成是一回事儿,混个脸熟,总没什么坏处。再者说,来日方长,以后还有机会。” 两人客套几句。 金佑玄问:“江老板现在就要走了?” “是啊!”江连横指了指远处的沈家碉楼,笑着说,“先去联庄会牵马,顺道给我兄弟讨个媳妇儿!” 金佑玄把这话转译给身后的高丽同胞。 大家听了,纷纷笑起来,随即拱手抱拳,叽里呱啦地说了几句,想来大概是贺词。 笑过之后,金佑玄便提议:“那就一起去吧,也算是我们给江老板送行。” 江连横没有推辞,抬手叫来杨剌子,让他进屋去催赵国砚快点动身,随后便同众人一起,朝着沈家店碉楼缓步而去。 行至半路,远远就见联庄会大门敞开,沈老爷领着一家老小,连带着庄上的佃户村民,群聚在碉楼外头,恭候众人。 海潮山父子手里牵着几匹军马,站在大门右侧,面容有点模糊。 小青换了一身干净衣裳,那衣裳不知洗过多少次,原本枣红色的面料都已经微微泛白;乌黑发亮的辫子直拖到后腰;浑身上下,大包小裹自不必多说,姑娘出嫁,肩上竟还扛着一杆猎枪。 海新年站在姐姐旁边,一身行头看起来更夸张,简直如同逃荒的难民,背上扛着铺盖卷儿,两条胳膊支棱着,各提一只大布包,不知里面装的什么,只觉得太大,仿佛把家里的东西都搬空了。 其他佃户村民也都闻讯赶来,聚在大门附近,探头探脑,争相卖呆儿。 众人刚一靠近,沈老爷就立马快步迎过来,一把攥住江连横的手,长吁短叹,假情假意。 “唉,江老板,你说你急什么呀,多住几天,多住几天再走!” 江连横随口应付两句,把手抽出来,却在沈少爷面前停下了脚步,忽然提醒道:“沈少爷,从今往后,海队长可就是我兄弟的老丈人了,有什么事儿,你可得多多担待呀!” 沈志晔面容僵硬,勉强挤出一丝干笑。 早在鸿门宴坑杀老莽那晚,他就已经见识到了江家的手段,此刻顾不得其他,连忙战战兢兢地应承道:“那是,那是!” 江连横不再理他,转而望向小青,笑了笑问:“姑娘,都要出嫁了,还拿着枪干啥?” 小青抱着猎枪不肯撒手,却道:“他要是敢欺负我,我就一枪崩了他。” 大家便都笑起来,江连横忙说:“好狠!” 刘快腿却说:“丫头,你这枪就算能带去宁安,那也带不去奉天,当心在火车上被小鬼子搜出来,再把你给抓了!” 小青从来没坐过火车,一听这话,便有点担心地问:“藏包里不行么?” “姑娘,别听他瞎扯淡!”江连横上前宽慰道,“咱现在算是自家人,只要你想带着,我就有办法让你带上火车!” 小青闻言,便很开心,难得说了几声谢谢。 这时,海潮山也走过来,把手中的缰绳递给众人,顺便问道:“江老板,赵国砚怎么还没来?” “完蛋的货,从早上起来就开始磨叽!”江连横一边说,一边转身张望,“不过,这会儿应该快来了。” 果然,话音刚落不久,就见田间地头方向,赵国砚和二麻、杨剌子三人正朝这边快步走来。 大伙儿立马跟着起哄:“哎哟哟,丫头,脸咋红了,刚才那股劲儿呢?” 小青只顾拽着猎枪的肩带,低下头,闷不吭声。 赵国砚离得越近,姑娘却越是频频望向父亲,心已远了,却又舍不得。 江连横一高兴,当即转头吩咐道:“老袁,给乡亲们赏俩钱儿,沾沾喜气。” 说着,便又拱手抱拳,冲沈家店的村民高声喝道:“各位乡亲,今天是我兄弟讨媳妇儿的日子,姑娘远嫁,就不在咱们这摆酒席了,给大家准备一份红包,算是我替国砚、替海队长给大家赔罪了,麻烦各位待会儿叫声好,咱也热闹热闹。” 平心而论,龙头大哥当到这份儿上,够格了,任谁也挑不出毛病。 这也就是赵国砚,再换第二个人,江连横都懒得帮忙张罗。 佃户村民得了红包,甭管多少,总归是白来的钱,当下自然连连道谢,几个长舌妇也不再说长论短,转而高声贺喜。 “多谢江老板,恭喜海队长!” “小青,早生贵子呀,争取明年回娘家,就把孩子抱回来让咱看看吧!” 众人七嘴八舌,乱哄哄说尽了吉祥话,喜庆的氛围也在不知不觉间被推上了顶点,算是给足了海家的脸面。 终于,俏冤家狭路相逢,近在咫尺。 按说两人早已熟识,但此时此刻,却又莫名其妙地生疏了。 二麻从海家老大的手里接过缰绳,递给赵国砚。 小青低下头,刻意淡化着郑重的氛围,只顾在身后推了一把弟弟,轻声催促道:“新年,快走吧!” 杨剌子也是好心,立马满脸堆笑地凑过去,说:“嫂子,东西我帮你拎着吧,你直接上马。” “用不着,我自己能拎动!” 小青依然是那副万事不求人的性子,正要迈开脚步,眼前却突然闪过来一道身影。 抬头望去,自然是赵国砚了。 小青迟疑片刻,忽然抬起手,将随身携带的包裹递过去,理直气壮地说:“给,你帮我拿着!” 见此情形,众人不由得“咿咿呀呀”,随即哄闹起来。 赵国砚心下一沉,眉头紧锁,却没有伸手去接小青递过来的包袱。 环顾四周,尽管于心不忍,却又如明镜一般清楚,知道有些话再不说,就当真来不及了。 他酝酿了片刻,终于摇摇头,声音冷得令人心寒。 “海小姐,我没说过要娶你。” ———— 【未完待续,未完待续】 (本章完) 第663章 将子无死,尚复能来 赵国砚的声音不大,整座联庄会却立时静了下来。 众人面面相觑,都有些恍惚,疑心自己听错了,更不知该说点什么来缓和眼前的尴尬。 渐渐地,人群中响起一阵窃笑,声音很轻,却如银针那般刺破耳膜。 小青错愕,新年恼火,海潮山自然也是黑下一张脸。 不过,父亲的心思难免更为复杂,自家姑娘的脸面虽然丢了,却也未尝不是悬崖勒马,免于身陷尔虞我诈的江湖泥潭。 海家老二、老三的反应最激烈,别看平时成天催促小青出嫁,如今眼见着妹妹受了欺辱,立马迈步上前,破口就骂: “喂,姓赵的,你他妈啥意思?不想娶,你在这勾搭什么,兜里有俩钱儿就了不起了?” 赵国砚哑然无话。 其实,从始至终,他只是跟小青多说了几句,既无非礼之言,也无轻佻承诺,更没有任何出格的举动,这在民风渐开的城里,实在算不得什么,没有人会以此认作私定终身;但在这边陲僻壤的乡下,哪怕多看姑娘几眼,都要遭受诸多非议和揣测。 失控,也就成了必然。 海家哥俩儿仍旧骂骂咧咧地质问道:“喂,姓赵的,问你话呢!你他妈聋了,还是哑巴了?” “老二老三!”海潮山突然叫住两个儿子,“行了,回来吧!” “爹,这小子他妈的——” “回来!”海潮山又喝一声。 不知怎么,当爹的心里忽然感到如释重负。 毕竟,他从最开始就不太赞同这桩婚事。 江家干的是什么营生,海潮山再清楚不过了,正因为清楚,又怎么会舍得把姑娘嫁给这样的人家,要不是小青一再坚持,甚至把死去的老娘搬出来,他这个当爹的原本就没打算同意这门亲事。 此时此刻,海潮山只想护着闺女,尽快脱离眼前这场闹剧,于是便转过身,冲围观的乡亲大喊: “看什么看,我姑娘的事儿,用不着你们操心,散了散了!” 话虽如此,围观的看客却没人想走。 退婚可比成亲有意思多了,谁都舍不得这份热闹,海家父子嚷得越凶,大伙儿议论的氛围也就越发高涨。 见此情形,就连打手出身的杨剌子都看不下去了,立马凑过来,好言劝道:“砚哥,乡亲们都在这呢,你别让姑娘下不来台呀!再者说,就算你真不愿意,等咱走远点,再把姑娘送回来不就得了,何必整成这样儿?” 赵国砚摇了摇头,低声嘟囔着:“现在接走,就送不回来了。” 有道是:人言可畏! 只要今天他敢把小青接走,不用多远,哪怕只走出二里地,这在村民的眼中,海家的姑娘就已经嫁出去了。 半路再把人送回来,那就轻贱了,是二婚,是破鞋,说是完璧归赵,恐怕也没人会信。 两害相权取其轻,只有当着父老乡亲的面,回绝了这桩婚事,姑娘在村民眼中才算得上是守身如玉。 杨剌子和二麻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小青依然怔在原地,大哥过来劝她回家,她挣脱着不肯走,眼睛恶狠狠地瞪着赵国砚,等一个说法。 双方僵持不下,江连横见状,终于走了过来。 “咋回事儿?” 江连横背对着联庄会大门,立在赵国砚身边,并不看他,只是不耐烦地问:“早干啥去了?” 赵国砚叹了口气,却说:“东家,我不是一直都在跟你们说别闹,别起哄么?” 是啊,从始至终,赵国砚都很反感弟兄们参与其中,撺掇撮合,但是没人在意,大伙儿只当他是光棍儿犯怵,不敢开口,这才在其身后推了他一把。 江连横等人上门提亲,他也被蒙在鼓里,直到当天深夜,他才从二麻口中得到了确切消息。 彼时彼刻,为时已晚,就算赵国砚跟弟兄们开诚布公,这桩婚事也没法悔改。 昨天上门提亲,今天上门退婚,无缘无故,朝令夕改,寻常百姓也没这么干的,何况是江家出头提起的婚事? 江连横不会同意。 赵国砚能想到的唯一办法,就是亲自去找小青,说明缘由,让姑娘闹一闹,就说没看上他,宁死不嫁。 如此一来,他再提议作罢,江连横也算有个台阶儿,文过饰非,美化美化,还能博一个不仗势欺人的名声。 可偏偏小青去给亡母上坟,一整天不见人影儿,再到如今,眼看着就要启程上路,便只能硬着头皮回绝了。 江连横点点头,沉声道:“这么说的话,怪我多管闲事了?” “不,我没那意思。”赵国砚叹声说,“不是时候,拉倒吧!” “不是时候?”江连横斜眼看了看他,随即若有所思道,“随你,去给海潮山一个说法吧!” 赵国砚应下一声。 正要往前迈步,却被海潮山立刻抬手制止:“慢走,不送了。” 海潮山语气低沉,但却并未如预想那般暴跳如雷,不是不懂,只是不愿多谈。 恰在此时,小青突然冲赵国砚大喊一声:“滚吧!” 倒把众人吓了一跳,却见姑娘甩开两条胳膊,将一身包袱尽数丢在地上,唯独端起手中的猎枪,“咔嚓”一声,拉动枪栓,瞄着赵国砚又喊:“滚!” 围观看客又是一阵窃笑。 海家老大连忙走过来,拽着妹妹的胳膊,说:“小青,走,跟我回家去!” 小青一挣,立马扣动扳机。 “砰!” 子弹在赵国砚脚边溅起一片烟尘。 小青满面绯红,凤目圆睁,破口大骂:“我让你滚,你他妈聋啦?” 场面顿时骚乱起来,乡亲们连忙劝说人命关天,叫姑娘不要意气用事。 小青哪管这些,当即调转枪口,厉声恫吓道:“还有你们,都他妈给我滚,在这干什么,等着看笑话,还是等着收尸?” 大家慌了神,连忙惊叫着躲避枪口。 海潮山看不下去,立马叫来三个儿子,喝道:“赶紧把她拽回去!” 三人应了一声,急忙上下齐手,硬生生将小青拽进自家房门,叮叮咣咣,不知费了多少周折。 海潮山又冲乡亲们大喊:“行了,行了,都回去吧!” 众人恋恋的不愿离开,总觉得还有好戏。 江连横没法继续装聋作哑,只好走上前,拱手抱拳道:“嗐,海队长……你看这事儿闹的,怪我没考虑周全,害你家丢了脸面。” 海潮山摆了摆手,却说:“算了,这样也好,小青是个姑娘,真要跟你们走,我也不放心。一时丢了脸面,总比日后提心吊胆的好,就这样吧,没什么可说的了。” 说着,便抬手叫来自家幺儿,转身朝庄内走去。 婚事不成,新年自然也就没理由前往奉天了。 “等下!” 江连横突然叫住父子两人,走过去赔笑道:“海队长,小青的婚事虽然没成,但咱们两家也谈不上是仇人,你要是还想让这小子去奉天闯闯,我也可以把他带上。” 海潮山眼前一亮,忽又黯淡下去,说:“如果江老板只当是赔礼的话,那还是算了吧,新年就算去了,也是走马观花。” “信不过我?”江连横笑了笑,“我既然说了可以带他走,那就不会把这小子扔在奉天瞎混。” 海潮山有些愕然。 方才的婚约闹剧,令他心里难免不甚痛快,但毕竟事关幺儿的前程,新年还能不能翻身改命,便在父亲的一念之间。 天知道江连横到底是怎么想的,正在海家父子犹豫间,竟又提起了先前的旧事,指了指海新年,问:“小子,还打算认我当干爹么?” 话音刚落,就显出围观看客中,究竟谁才是老油条了。 却见沈老爷突然怪叫一声,双手交叠着凑上前来,呵呵笑道:“哎呀呀,江老板当世豪杰,海新年初出茅庐,今日拜作义父义子,简直如鱼得水,恰同君子豹变,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呀!” 说完,便开始自顾自地带头击掌。 沈老爷是大地主,他一带头庆贺,佃户村民自然稀稀拉拉地跟着响应。 一时间,尴尬的气氛稍有缓和。 海潮山当然明白沈老爷的用意,于是便朝他点了点头,算是道谢。 江连横仍旧看向海家的老疙瘩,问:“小子,强扭的瓜不甜,愿不愿意,你倒是说话呀!” 海新年前夜已经被老爹点拨了几句,如今环顾四周,便也若有所悟,于是当即跪倒在地,高声说:“愿意!” “答应得倒是挺痛快,原因呢?”江连横问,“为啥要拜我当干爹?” 海新年说:“我爹欠你一条命,他在沈家店脱不开身,父债子偿,我给江老板卖命!” “不错,中听,还有么?” “呃……江老板有能耐,我想跟你去见见世面,顺便混口饭吃!” “挺好,实在,没有了?” “呃……我还是想让家里过上好日子。” “这不丢人!”江连横翻身上马,用鞭子指了指海新年,“头点地,就没有后悔这一说了,想好了再拜!” 海新年回身看了看自家房门,继而“咣咣咣”地猛磕了三个响头,倒是真实在,末了大喊一声:“爹!” “好!好!好!” 其实没几个人叫好,只有沈老爷忙得欢,连声贺喜道:“这就叫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恭喜江老板!潮山,看你这儿子,大了,懂事儿了!” 别说,叫这老登从中一搅和,方才的婚约闹剧尽管不至于被立刻淡忘,此刻却也没人再去关注小青了。 “小子,会骑马不?”江连横问。 海新年点点头:“我从小就喂马,当然会了。” “那好!”江连横又问,“不跟你爹道个别?” 海新年转头看了看老爹,海潮山冲幺儿点了点头,只说了一句:“走就走吧,别忘了我跟你说过的话!” 众人翻身上马,互相道别,不是因为着急赶路,而是想趁此契机,淡化婚约,赶紧走人。 赵国砚也不例外,却又没话可说,只是冲海潮山抱了抱拳,随即一扯缰绳,调转马头,朝着远处缓步而去。 临别之际,海潮山冲他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却很难释怀。 江家的马队渐行渐远,围观的村民也已陆续离开。 便在此时,海家的房门突然“哐啷”一声巨响,却见小青手里提着一杆步枪,骂骂咧咧地冲了出来。 三个兄长紧随其后,正要去拦,却被海潮山厉声制止:“让她去,心里有气不能憋着。” 小青可不是那娇滴滴的小姐,只知道躲进闺阁之中怨天尤人。 她恼羞成怒,一路“噔噔噔”地跑上哨塔,跳脚大骂:“赵国砚,你就是个王八蛋,臭流氓,怂包,姑奶奶看不起你!” “砰!” 枪声乍起,金灿灿的弹壳儿从姑娘眼前掠过,落在地上,发出“叮叮铛铛”的一阵脆响。 子弹窜出去,在江家的马队身后溅起一片尘埃。 众人连忙远远躲开,生怕误伤了自己,只留那个该死的走在土道上,充当小青的“活靶子”。 赵国砚骑在马背上,不紧不慢,听见身后传来的一阵阵枪响,还有那些难堪入耳的脏话,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砰!” “赶紧滚远点儿,死去吧!”小青仍在高声咒骂,“赵国砚,狼心狗肺,别他妈在那装聋作哑,姑奶奶告诉你,以后再敢来沈家店一步,老娘第一个杀你!” “砰——咔嚓——叮铛” 开枪,拉栓,弹壳落地,一次又一次,仿佛成了某种固定的节奏。 小青接连开了七枪,整整七枪,随后突然哑火——江家的马队已经在地平线上幻化成了一个圆点,模模糊糊,距离太远,终于连子弹也够不到了。 有村民的窃笑声传来。 小青立马举枪向下张望,泼辣得不成样子,也不管什么三姑六婆,照例全骂:“看看看,看什么看,没见过姑奶奶打狗?有能耐来我跟前笑话,少在那暗戳戳地嚼舌头!” 正骂着,一只大手忽然落在肩膀上。 “滚开,别来烦我!” 小青下意识抡开胳膊,转过身,哪知突见父亲,心潮一涌,眼里便显出泪光:“爹!” 姑娘立刻扑过去,正要哭时,海潮山却笑呵呵地说:“姑娘,你打得也不准呐!” 小青一怔,旋即止住哭腔,埋怨道:“爹,连你也笑话我?” “我可没笑话你,我单说打枪。” “你明知道我没想打他!” “那谁知道了,光说可不顶用。”海潮山仍旧笑着,拍了拍姑娘的肩膀,“来吧,今儿破例,我陪你练练枪,就打那棵树,你要是赢了,这几天我做饭。” 小青望向远方,心里空落落的,摇摇头说:“算了,我没心情。” “怕输?” “嘁,真没意思,自己姑娘的脸都丢尽了,你还想着比枪。” “那不然还能咋办?”海潮山问,“不过了?我估计,我姑娘应该没这么傻吧?” 小青把手搭在哨塔的围栏上,用指甲抠着朽木的残渣,低声嘟囔道:“爹,我难受。” 海潮山点点头,轻声问:“就这么稀罕那小子?” “你说呢?” “小青,凡事都得讲究个天时地利人和,有时候缺一样,不是成不了,而是结果不会好。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想瞎了心也没用,过什么河,走什么桥,不用太急,也不用太慢,该怎么过,往后还得怎么过。” “真烦,又开始讲这些没用的大道理。” “没用么?” “人都走了,还有什么用?” “新年也跟他们走了。”海潮山淡淡地说。 “啊?”小青始料未及,忙就有些担心,“他自己一个人去奉天,能行么?” “十几岁的大小伙子,有啥不行的,早该让他出去闯闯了,你还是顾好你自己吧!” 海潮山说:“你要是实在难受,那就可着今天难受吧,明天不行,快入秋了,砍木料,收庄稼,打秋围,洗衣,做饭,吃饭,刷碗,还有好多事儿要忙呢!我那双鞋,你得抽空给我补补,过两天上山要用!时候差不多了,也该准备晌午饭了吧?” “你!” 小青突然端起枪口,瞄向庄外的那棵老榆树,气冲冲地说:“懒得做,比比!” “行啊,比比就比比!”海潮山也卸下肩上的步枪,笑呵呵地说,“姑娘,要比可就是动真格的,别以为你掉俩眼泪儿,我这当爹的就会让着你!” 小青翻了个白眼:“用不着,我凭本事赢你!” “砰!” 枪声响起,老榆树纹丝未动。 海潮山笑了笑,说:“姑娘,我以前咋教你的,开枪就得专心致志,老想着结果,惦记着输赢,子弹就跑偏了。” “哎呀,行了行了,别搁那念经了!”小青不耐烦地催促道,“该你了,输了别耍赖!” 看来,姑娘是注定赢不了了,心思全不在这上,每次轮到老爹开枪,她便倚在哨塔的栏杆上,情不自禁地望向远方。 阳光澄澈得刺眼,河间谷地波光粼粼,老爷岭层峦叠嶂,一片翠色微微起伏。 白云在天,丘陵自出。 道里悠远,山川间之。 将子无死,尚复能来。 (本章完) 第664章 再回宁安 土道风尘,江家的马队徐徐行进。 海新年默默跟在众人身后,不时颠两下肩上的行李卷儿,间或回头张望,倒不是恋家,而是生怕不小心掉落了什么东西。 尽管都是些破烂玩意儿,却也是自己的全部家当,光是背在身上,心里就感觉踏实。 从离开沈家店以至现在,马队始终静悄悄的,只顾闷头赶路。 谁都能看出来,江连横有点不痛快,至于其中的原因,大家也是心照不宣。 东家不说话,其他人自然不敢开口玩笑,原本就很枯燥的行程因而显得愈发沉闷。 对于现状,海新年倒也看得明白,知道江连横认他当义子,更多是为了找补海家,而不是把他当成了什么材料。 每每想到此处,他便不由得乜了几眼赵国砚。 少小离家,举目无亲,海新年虽不至于提心吊胆,却也难免惶惑茫然,对于所谓的前程,更是两眼一抹黑。 他只知道,老爹说江老板是个能人,于是便决心追随,同时谨遵父训——少说多做。 除此以外,作为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少年,心里便再无其他臆想。 马队行至下晌,江连横突然抬起胳膊,转身吩咐道:“没多远了,都歇会儿吧!” 众人松了口气,翻身下马,来到路旁饮水歇脚,彼此闲话。 山间秋意来得早,树叶全都变成了深绿色,风一吹便“沙沙”作响。 海新年没人搭理,便自顾自地牵马走到路边,从行李卷儿里摸出水壶,正要喝时,却见杨剌子等人忙冲他挤眉弄眼。 “小伙儿没点眼力见,没看见你干爹还没喝水么?” 海新年愣了一下,紧忙凑到江连横身边,恭恭敬敬地递上水壶:“干爹,你喝水!” 江连横接过水壶,咕咚咚灌了两口,还回去,又点上一支烟,见这小子没走,就问:“还有别的事儿么?” “没有,你还有别的事儿么?”海新年直愣愣地问。 一听这话,大家便立马笑了起来。 “笑什么?”海新年莫名其妙,转头说,“干爹,有事儿你叫我,没事儿我就先回去了!” 这小子也是真不会来事儿,实诚人,说着起身就要往回走。 “等下!”江连横叫住他,指了指身旁道,“坐这!” 海新年应声坐下,真就只是坐着,木头桩子似的,半句废话都没有。 江连横绷不住笑了,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新年,不用这么紧张,以后就要跟我去奉天了,你没啥想问的么?” 本以为,海新年会问些关于衣食住行、生计着落之类的事,不料他想了半晌儿,却问:“干爹,我这趟跟你去奉天,以后还能回家么?” “咋的,这才刚走,你就开始想家了?” “那倒没有,要不是因为我姐,就那破家,我早就不想待了。” “哦?这话怎么讲的?”江连横问。 海新年突然有点激动:“我爹不稀罕我,嫌我碍眼。我哥也是,嫌我吃的多、干的少。走了也挺好,省得听他们穷叨叨!” 众人接话说:“小子,你爹要是不稀罕你,就不会费劲巴拉地让你拜咱东家当干爹了!” 海新年撇撇嘴,小声嘟囔道:“那是你们没听过他以前说的话!” 众人好奇,纷纷问他,海潮山以前到底说过什么。 海新年却把头一低,恨恨的,不想解释。 江连横皱了皱眉,抬手弹飞烟蒂,低声催促道:“新年,有话就说,别老藏一半露一半,吊谁胃口呢?” 听干爹这么说,海新年只好如实招来,将其中的缘由简略概述了一遍。 原来,这小子本是自幼丧母。 大年初一风雪夜,海家媳妇儿客途产子,海新年在娘肚子里不老实,先出来一条胳膊,等到坠地啼哭时,妈就已经死了。 幸亏有随行的大哥四处奔走,求来邻里帮衬,否则就连海新年这条小命,恐怕都难以保全。 此番经历,海新年原本并不知情,怎奈村里人多嘴杂,又有“男怕初一”的老令儿,渐渐就起了风言风语,说这小子八字太硬,刚出生就克死了亲妈,往后不定还要妨害多少旁人,且得留神躲远点儿。 久而久之,这小子就成了村里的灾星,人人唯恐避之不及,海家没法再待下去,只好辞乡远走。 人走了,谣言却始终如影随形。 远近十里八乡,不论海家走到哪,都不受人待见,打算租地谋生,更是门儿也没有,想都别想,只能靠进山打围赚点嚼谷。 在此期间,海新年便由小青拉扯带大。 按说两人年岁相差无几,但穷人早当家,田间地头,若是偶然瞥见有小姑娘领着个小屁孩儿,不用猜,准是这姐弟俩没错。 后来到了沈家店,大少爷喝过洋墨水,说这是封建迷信,终于力排众议,留下海潮山,一家人这才算是有了容身之地。 众人听罢,纷纷点头:“怪不得你爹的脾气倔巴楞登,敢情是因为这事儿呀!”又说,“但这也不能说明他不稀罕你,别瞎想!” “那是他现在上了岁数,喝不动了!”海新年气愤道,“他以前的脾气可暴了,喝点酒就骂我,说要不是因为我,我妈就不会死,非得我姐出来怼他两句,他才能消停!” “气话,都是气话,你也说他喝酒了么!” “酒后吐真言,我看那才是他的心里话,这回好了,他也不用再嫌我碍眼了。” “拉倒吧,没看你爹拿你写的那些字儿,可金贵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传家宝呢!” “他那是为了给自己显摆,我还不知道他?” “得得得,小屁孩儿,啥也不懂,懒得跟你犟。”众人笑着摆了摆手,“不过,话说回来,大过年的深更半夜,老往外头瞎跑啥呀,老实搁家待着,可能就没这些破事儿了。” 海新年拿着水壶,往地上狠戳了两下,小声嘟囔道:“听我大哥说,我爹那天帮人平事儿去了,半夜没回来,我妈着急,带我大哥去找他,他也好意思赖我……” “嘟囔啥呢?”大伙儿没听清。 “没什么!”海新年摇了摇头,岔开话题问,“你们晚上在哪吃饭呐?” 江连横就坐在他身边,听清了,但却没有理会,转而按住小子的肩膀,起身吩咐道:“国砚,牵马,我干儿子饿了,早点回县城!” 众人应声站起来,拍了拍屁股,掸下二两黑土,随即纷纷上马,便又继续朝着日落的方向徐徐行进…… ………… 黄昏时分,众人如期抵达宁安县城。 乡下待久了,乍回城里,明明稍显冷清的街市,此刻也觉得格外热闹。 几人找了家旅店安放行李,随后又去附近的饭馆儿,实打实地狠搓了一顿。 别人先不说,海新年肯定是吃美了,就冲今晚这顿伙食,心里就没再对干爹的实力有所怀疑。 不知不觉间,窗外夜色渐浓。 众弟兄忙活了个把月,烟酒鱼肉,且得好好享受一阵子,江连横却没兴致继续奉陪,恰好刘快腿几人不能多待,还得尽快回将军署报到,同时把军马牵回大营,江连横索性就跟了几个兵痞,先行离席。 海新年贼紧张,好像生怕被人卖了似的,立马往嘴里猛塞了几口,站起身,口齿不清地说:“干爹,你上哪,我跟你去!” “坐下,吃你的饭,我还能跑了咋的?”江连横摆摆手说,“国砚,你在这看着他;老袁,你跟我走!” “干爹,你早点儿回来!” 海新年将信将疑地坐下去,倒不是怕被人扔在这不管,而是兜里没钱,担心待会儿掌柜的找他算账。 众人见状,便故意逗他,问:“小伙儿,平常腿脚快不快?” “还行,咋了?” “啧,想吃霸王餐,跑得不快能行么?” 海新年嘴上说着“不可能”,却又急忙把椅子往门口儿挪了两下。 大伙儿笑得更厉害了,有人撸胳膊、挽袖子,“啪”的一声,将随身配枪拍在桌面上,说:“还不相信,你瞅咱老哥几个,像是吃饭给钱的人么?给他枪子儿还差不多!”又问他,“来,小伙儿,会不会喝酒,陪咱整两口儿?” “不会!”海新年连忙摇头。 众人哪肯放过他,立马起哄道:“那就学呀,不喝酒还能叫老爷们儿么,吐两回就会了,来来来,满上满上!” 海新年不经世事,难能推脱,几个“响子”磨来磨去,眼看着就要得逞时,赵国砚却在一旁清了清嗓子,沉声道:“谁爱喝谁喝。” 大家一听,便都不再劝了。 ………… 月出东山,宁安城西。 江连横和刘快腿几人先把军马送回大营,随后便一同前往城西将军署衙门。 分别将近一个月,也不知道张效坤回来没有,总之刚一靠近衙署大门,院子里就传来一阵乱哄哄的吵闹声,有人唱歌,有人大笑,尽管隔着一堵墙,没法仔细分辨,但还是能听出来院子里人数不少,并且似乎已经闹了很长一段时间。 几人走上台阶儿,警卫员认得江连横,自然没有吆五喝六,反而笑呵呵地招呼道:“哟,江老板回来了?” 江连横点点头,递给他一支烟,笑着问:“张将军在不在?” “我自己来,我自己来!”警卫员擦着火柴,点上香烟说,“张将军到珲春监刑枪决去了,过两天回来,头走之前,还特意吩咐咱们,说要是江老板回来了,就在这等一等,他回来有事儿想找你商量。诶,江老板,别在外头站着了,屋里坐会儿吧?” 正说着,院子里猛又传来一阵鬼哭狼嚎。 江连横皱了皱眉,不禁问道:“张将军不在,怎么还这么吵?” “嗐,今天这算好的了,前两天吵得更邪乎,恨不能把这房盖儿都掀起来!” “到底谁在里面儿?” “没法说!”警卫员满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随即推开大门说,“江老板,你呀,还是自己进去看看吧!” 不消他说,朱漆斑驳的大门一开,江连横就立刻听见了一段既熟悉又陌生的旋律。 说它熟悉,是因为江连横曾经听过这段旋律,而且印象很深;说它陌生,是因为江连横已经很久没听过了,至少有二十年。 那是一段异国军歌,早在庚子年间,便曾在关东三省的每一座重要城市中响起,所过之处,耀武扬威。 江连横下意识驻足停留,转身惊问道:“有毛子在这?” 警卫员耸了耸肩,颇有些嫌弃地说:“张将军收编过来的,都快惯出包了。”又问,“江老板,你还进去不,不进去的话,我得把门关上了,要不然影响不好。” 江连横抵不住好奇,立马迈过门槛儿,走进宁安将军署大院儿。 刚抬起头,迎面就见十几个白俄军官放浪形骸地聚在院心,一手拿着腌火腿,一手拿着伏特加,勾肩搭背,又唱又跳,嘴里叽里呱啦的,也不知到底在说什么,浑是一副疯癫模样。 人常说:今朝有酒今朝醉。 他们这些毛子可不一样,已经完全超脱了及时行乐的范畴,看起来更像是劫后余生的狂喜,亦或末日前夜的狂欢,恨不能当场喝死。 眼见将军署大门敞开,有生人闯入,其中一个白俄军官立马拔出“配枪”,呜嗷乱叫起来,虽说听不懂,但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警卫员急忙挡在江连横身前,手舞足蹈地说:“别别别,他,张将军,朋友!好朋友!” 白俄军官听懂了,猛一甩手,当即就把“配枪”扔到身后,仔细一看,哪里是枪,原来是他妈的一根火腿! “啊,朋友!” 白俄军官换上一副大大的笑脸,踉踉跄跄地走过去,一把抱住,结结实实地来了个贴面礼。 刘快腿浑身打了个激灵,连忙擦了擦脸,骂道:“不是,你他妈亲我干啥?” 抱错人了,别介意。 白俄军官一手搂着江连横,一手搂着刘快腿,嘻嘻哈哈地朝院子里走去。 江连横很不自在地笑了笑,随口说两句“哈了少”——他也就会这个。 不想,那几个白俄毛子立马眼前一亮,纷纷将酒瓶递给他,说:“朋友,伏特加,朋友!” 江连横看了看亮晶晶的瓶口,终究没有下嘴,转而却问:“你们跟张将军很熟?” 白俄毛子没太听懂,江连横只好又问了一遍:“张将军,张效坤,长腿儿,大高个子!你们,朋友?” “哦——” 几人拖了个很夸张的长音,一边打着酒嗝,一边齐声却道:“我爸爸是张效坤,我是张效坤的老毛子!” (本章完) 第665章 羽翼丰满 “我爸爸是张效坤”——如此直白,如此干脆,完全不像是行伍之人的所作所为。 此情此景,甚至让江连横有点恍惚。 果然世事难料,就在二十年前,张效坤还只是个溜须拍马、奴颜婢膝、整天跟在毛子身后团团转的小工头,如今竟倒反天罡,成了眼前这些白俄军官的再生父母。 这是演义小说里才有的桥段,哪怕“床下罂”执笔,恐怕也得掂量掂量,如何才能承转完满。 而且,在此期间,张效坤甚至还曾离开关外长达十年之久。 眼下刚回东北,满打满算,也不过一年有余,便已化龙成形,大手一挥,应者云集,就连破落的白俄士兵都被他招致麾下,能有这般号召力,足以见得,他当年在北满绝非瞎混,必定用心经营了不少人脉。 话虽如此,这一声“爸爸”还是难免有些夸张,倒把江连横听得一愣。 警卫员见状,连忙凑过来,低声解释道:“江老板,您别笑话,张将军待他们不薄,叫声‘爸爸’也不过分。” “看得出来!”江连横点了点头。 刘快腿却很诧异。 他上次回宁安县城时,还没这些白俄军官,如今见了,就难免好奇地问:“他们什么待遇?” “这不明摆着么!”警卫员努努嘴说,“咱们吃的都是粗粮,你再看看人家,面包、火腿、伏特加、牛肉罐头,随便吃,管够儿,隔三差五还带他们去找洋妞儿乐呵乐呵呢!” “这也太偏心了吧?” “偏心?”警卫员笑着摇了摇头,“腿子,你也不看看人家是谁?” “有啥了不起的,不就是洋人么!”刘快腿忿忿不平。 警卫员却道:“嗐,我不是说这个!人家是当兵的,正儿八经跟北边的红毛打过仗,虽然没打赢,但那也是正规军呐!咱们来投奔张将军,手里拿的是啥?土打五!一枪打在狗身上,那狗都得喘半天气儿,寻思着咋还他妈不死,你再瞅人家!” 刘快腿一脸茫然。 “人家带的是‘水连珠’!”警卫员掰着手指头,接着说,“手榴弹、山炮、野战炮、迫击炮,好像还有什么装甲车呢!明白了吧,人家是成建制来的,你要是能给张将军搞来这些东西,保准你也天天吃牛肉罐头!” 刘快腿没脾气了,确实比不过。 警卫员转过身,笑着打了个招呼,说:“江老板,您屋里随便坐,我还得出去站岗呢,就先不奉陪了。” “好好好,你先忙!” 江连横目送警卫员离开,又费了老半天的劲头,才从那群纵情狂欢的白毛酒蒙子手里脱身而出,朝将军署正堂款步而去。 推开房门,终于见到了几位华人军官,到处都是鲁省腔调。 大家正在屋内商讨“军务”——事关粮饷大计,办法倒也简单,那就是打牌! 两张桌子,一张打麻将,一张推牌九。 座中除了军官,还有县里的几个商绅富户,都是熟悉的面孔,老倒霉蛋了,来将军署做客的头等要务就是输钱。 输了多少,暂且不知,反正裴老板几人的脑门儿上已经下汗了。 张效坤在时,这些军官好歹有所收敛,起码看起来像个军职人员;张效坤不在,他们就立马原形毕露,一个个仿佛脱缰野马,不受任何约束。 牌局热火朝天,无人觉察房门开阖。 江连横蹑步绕行,来到裴老板身后,恰好见他抬手一摸,成了一副大牌,但却不敢叫胡,犹豫了半晌儿,到底拆章打了个二万,骨牌一落,点炮对家,当场又输了几百块现大洋。 “哎呀,裴老板真是活菩萨呀!”对家的军官笑开了眼,“瞅瞅,卡单章,就等你这章二万呐!给钱,给钱!” 正说着,猛一抬头,见是江连横,忙道:“亲娘咧,江老板,啥时候回来的?” 裴老板也跟着转过身,立马哀声乞怜道:“江老板,你来玩会儿,那个……我家里还有事儿呢!” “不用了。”江连横笑着说,“我来这随便看看,坐会儿就走了。” 军官正忙着洗牌,随口应付道:“张将军估计后天回来,江老板你坐,那有茶水,咱就不跟你假客气了,自便就好!”忽然又看向裴老板,嘿嘿笑道,“老裴,别想跑啊,老实坐着,说好了玩到天亮,可不能反悔!” 裴老板无可奈何,只好认栽输钱。 江连横应邀坐了一会儿,终于感觉索然无味,不多时,就随便找了个借口,起身告辞,离开了宁安将军署。 虽然只是稍待片刻,但他还是在众人的言谈话语间,渐渐觉察出了一丝端倪: 整个宁安将军署,无论是白俄军官也好,亦或是华人幕僚也罢,这些人全都是奔着张效坤来的。 换言之,他们只认张效坤。 尽管名义上归属于奉系吉省边防军第一旅,其实却带有浓厚的私兵色彩;就像奉军之于北洋,只能算是旁系;张效坤的这支部队,大抵也是如此。 深夜,返回旅店的路上,江连横蓦地想起临行前,胡小妍对他所说的劝告: 君子朋而不党,切莫因为兄弟义气,进而泥足深陷,把自己搅进了奉系内部的朋党纷争之中。 江连横的所作所为,固然跟“君子”二字不搭边儿,但其中的道理却是贯通无异的…… ………… 两天后,张效坤如期回到宁安县城。 县郊大营顿时人满为患,街市上随处可见扛枪的士兵来回巡逻。 听说江连横也已经返回宁安,张效坤立马下令封道,派车去接;就像他刚回奉天、穷途末路之际,江连横曾对他热情款待那般;如今他平步青云,不曾亏欠,喝令官兵开道,也算是对江连横给足了面子,搞得整个县城都很紧张。 汽车兜兜转转,终于来到城西将军署。 朱漆斑驳的大门一敞,恰如舞台上的幕布徐徐展开。 却见张效坤站在院心,嘴里叼着一根雪茄,双手叉腰,稍息站姿,脚上的军靴锃光瓦亮,整个人威风凛凛,志得意满,浑然是一副大帅做派。 谁能想到,就在两个月以前,他还只是个宪兵营长,打着奉天第一师的旗号,实则无异于光杆儿司令? 如今他手下有多少人? 恐怕万八千人都不止! “哎呀,兄弟,可把你给盼回来咧!”张效坤大步迎过来,一把搂住江连横,朗声笑道,“俺听腿子说了,原来查出‘讨奉军’祸首的下落,还有你一份功劳呐!” 江连横见周围都是张效坤的心腹,便叫了一声“大哥”,说:“我在其中只是帮了点小忙,主要还是靠刘连长通报及时,情报重要,传递情报更重要,要是不能及时送达,恐怕最后还是一场空白忙!” 邀功不贪功,照顾得周全。 刘快腿在旁边一听,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张效坤当场夸了他几句,暗示升官有望,随后便转过头,笑呵呵地说:“兄弟,你看看,俺早就说过,咱哥俩在一块儿,准能成大事儿!” “可不敢当!”江连横忙说,“大哥,老弟撑死就是个锦上添花的,现在有这么多人过来投奔,说到底还是你有能耐!” 说着,忽又压低了声音,问:“大哥,你手底下现在……怎么说也得有一个师了吧?” “嗐,俺上哪知道去!”张效坤胡乱摆了摆手。 江连横一愕,稍稍有点尴尬,忙改口说:“对对对,事关军国大计,怪老弟多嘴了。” 张效坤眨了眨眼睛,恍然明白过来,旋即大声笑道:“兄弟,你多心了,俺还能有啥事儿故意瞒着你么?俺是真不知道俺现在手底下有多少人呐!” “啊?不知道?” “真不知道,没查过!” “不是,你等会儿。”江连横忙把张效坤拽到一旁,低声问道,“大哥,你咋能不知道你手底下有多少人呢?不怕他们合伙儿蒙你吃空饷?” “嗐,吃就吃吧!”张效坤浑不在意,“他们想贪,那就让他们贪点儿,只要对俺忠心就成!再者说,当官儿不就是为了发财么,不然跟着俺干啥,治国安邦?他们也得是那块材料呀!” 水至清则无鱼。 江连横也是当家做生意的,自然明白这份道理,但二者毕竟不能等同而论。 “大哥,你是将军,这种事儿要是查出来,先不说罪过多大,万一哪天张大帅叫你带兵去打仗,你拉不出那么多人……” 话还没说完,张效坤就笑着打断道:“兄弟,打仗的事儿,你不懂,吃空饷才是常态呐!只要能打下胜仗,没人来管这些小事儿!那些动不动就十万大军的,纯属扯淡,都是在那瞎起哄,真到了要劲儿的时候,往往也就那么万八千人,再多就是凑数了。俺现在手底下有毛子,只要把他们归置好,那就不成问题。再者说,老爷子现在疼我还来不及呢,怎么会罚我!” 他口中的“老爷子”,自然就是张大帅了。 张效坤忽然眯起眼睛,接着说:“而且,哥哥俺不是还有你么!” “我?” “是啊,你在奉天有那么多人脉,还能跟老爷子直接说上话,以后要是严查,你提前给俺通个信儿不就完了么!” 张效坤自顾自地笑了笑,江连横听了,却不由得心头一紧。 江家在奉天根深蒂固,广交军政两界,人脉通达,自然无需赘述,只要不涉及到总司令部的绝密文件,其他的诸如省府要闻、军界调动、坊间消息,只要想打听,多半都能先一步有所觉察。 但那只是为了自家生意能有官面儿上的照应,而不是为了站队政斗,如果非要说是站队,江家自然是站在张大帅这一边。 “兄弟,这点小事儿,你总不会不答应俺吧?”张效坤仍在自说自话。 江连横省过神来,忙点点头说:“大哥放心,老弟尽力而为。” “瞅瞅,还得是咱这种混江湖的人讲义气,京城那帮王八羔子,鬼精鬼精的,不可交啊!” 张效坤高兴了,双手搭在江连横的肩膀上,左右看了看,笑着问:“兄弟,咋样儿,这趟去老爷岭,没受啥委屈吧?” “没有没有,托大哥的惦记,诸事顺利。” “有啥委屈就跟俺说,以后再有胡匪敢劫你的货,直接给俺拍电报,俺立马派人把他们灭了,他奶奶的,欺负到俺兄弟头上来了,不答应!” 江连横毫不怀疑大哥的这番慷慨陈词。 张效坤铁定不是什么好鸟,但他为人仗义却也是不争的事实,若不这样,他也不可能做到一呼百应。 “今儿晚上有个饭局,俺带你认识几个朋友。”他说,“顺便帮你——也是帮咱俩谈几笔生意,放心,稳赚不赔!” “好好好,那就多谢大哥照顾了。”江连横随口应承,声音有些空洞,心思早已在不知不觉间飞到了别处。 “不过,在这之前,俺还有点事儿,想跟你商量商量。”张效坤有点疑神疑鬼,左右看了看,突然一把扯住江连横的胳膊说,“这里不方便,咱哥俩进屋再聊!” 走进衙署,随便找了间空屋坐下。 江连横不禁问道:“大哥,啥事儿这么神秘?” 张效坤捏两下鼻子,从抽屉里拿出一支雪茄递给江连横,忽然叹了口气,却说:“兄弟,跟你说实话吧。招兵难办,养兵更难办。俺虽然不确定手底下到底有多少人,但有一点,俺是很清楚的,老爷子给了俺一个旅的番号,军饷自然也是俺满编旅发的,可是你也看到了,一个旅的军饷,哪能养得活俺这些兵啊?” “大哥,依我看,你还是抽空好好核实一下吧?”江连横好心劝道。 张效坤却摇了摇头,当即反驳了一句大道理:“兄弟,节流不如开源!” “光核实有什么用啊?”张效坤接着说,“俺要的就不只是一个旅的兵力,你要问俺到底想要多少,俺只能说:韩信点兵,多多益善。” 江连横自己花钱就很大手大脚,自然同意“节流不如开源”的说法,“可是绥宁一带位置太偏,说到底也是边疆地区,没什么大城市,东北铁路的几个重要枢纽也都不在这,想要开源,难了。” 张效坤讳莫如深地笑了笑,但没绷多久,便忍不住开诚布公道: “兄弟,绥宁地处边疆,有好有坏,全看你怎么利用。俺也不跟你整那些虚的了,实话告诉你,俺准备在辖区找几块地,种上烟土,扩充军费,但这事儿俺不好直接出面,所以打算请你到时候帮忙包销一下,不知贤弟意下如何?” (本章完) 第666章 避祸 江连横哑然失语——张效坤的提议,正是胡小妍最担心的情况。 这年月,贩售烟土本不算什么。 关东三省虽然明令禁烟,实际不过是苛以重税,多几道盘剥烟农的条例罢了,想种还是可以种,偷种的也不是没有,乱世当头,都可以的,没有什么不可以,各省各地出烟最多的地方,不是别处,正是官府兴办的禁烟局。 只要能搞到“印花”,那就是合法商品,不受任何官方约束。 凭江家的人脉势力,要想搞到“印花”,实在是唾手可得,奉天甚至有不少大烟馆,就是靠着江家才拿到了特许经营权。 但是,江连横从来不碰烟土生意。 他怎么能碰烟土呢? 他是个体面人,是奉天闻名的慈善家、企业家,是主张实业救国、振兴民生的进步人士,面上不沾尘土,眼里不容沙子! 他曾无数次大声疾呼:烟土不禁,国不将国! 这样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又不缺钱,怎么会甘愿去沾惹那一身臊气? 他只是个卖保险的,不是什么手眼通天的人物,家大业大,顾不周全,也是在所难免,常有些宵小之辈钻江家的空子,假托运送药材,实则偷贩烟土,着实可恶! 诸如此类,江连横概不知情。 一经查出,立刻上报官府,严惩不贷! 另一方面,关东三省虽有烟农,但大体上还算克制,奉张集团不倚仗烟土来维持庞大的军费开销,倒也的确属实。 要说奉系大员之中,有没有在辖区开烟敛财的,那肯定也有,但却无伤大雅。 张大帅对待部下,向来有些娇惯,只要你忠心耿耿,不曾贻误军机大事,老张多半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他去了。 倘若张效坤只是贪财,那倒也没什么。 江连横不是没办法帮他包销,就算有人检举揭发,大概也只是被张大帅叫过去臭骂一通,提醒他别败坏了张家的名声。 要说因为这事儿杀头,显然不是老张的作风。 关键在于,张效坤并非为了满足私欲,而是为了权力,为了招兵买马,扩充地盘,再加上他那令人忌惮的号召力,张大帅听闻以后,怎可能不起疑心? 江连横不禁有点犯难。 他虽然是个翻脸不认人的主,但却往往有个前提,那就是对方曾经辜负过他。 千日交心千日好,一日恩消义成灰。 偏偏张效坤不仅没负过他,还曾对他有过大恩。 因此,回绝的辞令明明就在嗓子眼儿里打转,却愣是半天难以开口。 见此情形,张效坤不禁追问:“咋了,兄弟,哥就这点小事儿,你还为难了?放心,俺不能让你白忙活,到时候给你抽这个数当佣金,你看咋样儿?别不好意思,亲兄弟还明算账呢!你跟他们不一样,俺得让你有个奔头儿!” 江连横苦笑一声,说:“大哥,你现在才刚上任,就要整出这么大的动静,当心有人眼红,暗地里给你使绊子呀!” “嗯,这倒是个麻烦!”张效坤闷头抽两口雪茄,“俺毕竟是个外来户,在奉天不受待见,尤其是杨诸葛和郭鬼子,他奶奶的,总是看俺不顺眼!” “对呀,这俩人可都不是省油的灯啊!”江连横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大哥,你想想,一个是老帅心腹,一个是少帅恩师,他们俩要是看你不顺眼,你以后还怎么在咱关外混?依我看,你现在应该是韬光养晦,循序渐进,厚积薄发才对啊!” “不对!” “不对?” 张效坤点点头说:“兄弟,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正因为他们看不上俺,俺才更得抓紧时间,一刻都不能耽误。不然的话,俺这镇守使的位置,可能还没等坐热乎呢,就被他们进谗言给调走了。俺必须得先发制人。” 江连横愕然无话。 这时候,张效坤的赌徒本性终于暴露出来。 “兄弟,俺手里有两百人的时候,他们拿俺当只苍蝇,抬手就轰;可是等到俺手里有两万人的时候,他们就得掂量掂量,把俺罢免会有什么后果;当俺手里有十万人的时候么……嘿嘿,那就是大而不破,就算老爷子再想找我,他也得客气客气!” 话到此处,他突然抬两下屁股,欠身朝窗外看了看,随后坐下来,又笑:“兄弟,咱哥俩儿颇有缘分,这事儿可别张扬,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江连横却已惊出一身冷汗,忙问:“大哥,你该不会是想要……” “不会,不会!”张效坤立马打断道,“老爷子是个能人,平心而论,俺可弄不过他,而且他也对俺不薄,前不久还派俺去海参崴找小鬼子买了一批军火,绝密,这算知遇之恩,俺得好好报答呀!再者说,俺现在年富力强,急什么呀!” 江连横越听越不对劲儿,索性装聋作哑,不再搭腔。 张效坤却急忙续上前言,接着说:“兄弟,别犹豫了,哥哥不会亏待你,你去扫听扫听俺的为人就知道了。” 朋党之争,向来是成王败寇,你死我活的较量。 这是容易掉脑袋的事儿,江连横不想掺和,更不敢掺和,但张效坤就坐在面前,回绝的辞令却始终未能开口。 道理很简单,义气暂且先搁一边,别看现在好说好商量,可一旦开口回绝,没准立刻就要酿成僵局,亲兄弟都会因为仨瓜俩枣而撕破脸皮,何况是把兄弟呢? 江连横只好先行拖延,想了想,说:“呃……呵呵,大哥果然不是池中之物,刚才那番见地,倒显得我眼界低了!” “对嘛,爷们儿就该有点志气!” “是是是,不过……你看现在眼瞅着就要入秋了,关外天冷,一年一茬,大哥想种烟土,至少也得等到明年开春以后,才能改稻为烟,所以还得从长计议,不能操之过急,以免走漏风声,你等老弟回奉天的,好好琢磨琢磨,再给你个方案。” 张效坤一听,心说也是,就算他再怎么着急,今年也终究赶不上了,至少还得等上大半年,倒也不必急于一时。 “那行!”他朗声笑道,“反正生意上的事儿,俺这脑袋肯定是不如你们这些线上混的,兄弟你慢慢安排,俺就在这等你的好消息了!” 江连横应付几句,心里总算是长舒了一口气。 这时,敲门声响起来,有副官进屋通禀道:“报告长官,今晚安排的饭局时间快到了,现在备车么?” 张效坤点了点头,旋即转头招呼说:“走吧,兄弟,给你介绍几个生意人。” ………… 离开将军署,汽车在县城里最红火的一家酒楼门前缓缓停住。 张效坤任由帮闲前簇后拥,朗声大笑着缓步走上楼梯。 目之所及,尽是趋炎附势之徒,一口一个“效帅”地叫着,场面相当热闹,江连横却只默默跟在后头,有意拉开一段距离。 大厅里也是人满为患,逐一拜会过后,方才转进走廊,去了一间雅间。 推门一看,迎面就见偌大的圆桌前,分别坐着各色人等,有精通汉语的东洋商人,有精明干练的华人买办,有满嘴“毛子话”的跑崴子,也有稍显落魄的白俄军官,空余的主位,自然是静待张效坤前去落座。 几番介绍之下,江连横虽然听说过不少人,但大多都是头一次见面,就不免说了许多场面话,互相恭维起来。 待到张效坤落座,立刻满堂喝彩,人人都在恭维他平定“讨奉军”的丰功伟绩。 “张将军王师所向,义旗所指,不战而屈人之兵,恐怕只有兵仙再世,才能得此战果,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奉承的话,五花八门,不带重样儿的,张效坤怎么听都不觉得厌烦,但今天到此,自然不仅仅是为了庆功。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张效坤便开始把话题往“军费”上引导。 毋庸置疑,能进雅间落座的,自身都有点能耐,大家也都打算在他吃肉的时候,能跟着分口汤喝,毕竟官商勾结,才能火穴大转。 张效坤也的确够意思,没忘了老弟,时不时就冒出来一句:“这是俺兄弟,你们手里头要是有啥好货,记得照顾照顾!” 所谓的“好货”,无外乎就是人、枪、土,间或金银珠宝之类的东西,来路不明,去迹可疑。 海参崴是远东大港,不少洋货都在这里装卸上岸,北方混乱,海关自然处处都有漏洞可钻;另有许多白俄贵族退到此处,都想着尽快逃亡,免不了途中被人勒索、敲诈一笔;还有不少“国际联军”遗留下来的军火库,因为无法遏制红毛,也只好悉数变卖。 江家在线上有名有号,张效坤再居其中引介,买卖生意自然是手到擒来,可江连横却只是随口应承,并没打算真谈下什么。 他心里很清楚,宁安县已经不可久留。 再待下去,百口莫辩,那就真成张效坤手底下的“幕僚”了。 于是,当晚千杯不醉,脑袋里始终绷着一根弦,一桩生意也没谈,半句废话也没有。 席散以后,不再跟众人前往青楼消遣,而是立刻返回旅店,将自家弟兄笼络起来。 “收拾东西,准备回奉天吧!”江连横坐在椅子里吩咐道,“明天就走,最迟后天!” 事发突然,大家刚刚落脚,难免过于仓促,便忙凑过来问:“东家,现在还离月末早着呢,出啥事儿了么?” “没法跟你们说!”江连横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总之,赶紧走就对了!” “那……李正要在宽城子‘典鞭’的事儿咋办,推了?”赵国砚问,“张将军招走了那么多胡匪,线上的‘横把儿’肯定要重新画地面儿,咱要是不去,以后可能会看不清局面。” “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得回家一趟,你替我去吧!”江连横忽然想起什么,便又抬手一指,“对了,把这小子也带上,让他开开眼!” 话音刚落,海新年立马站了起来,斜眼看看赵国砚,心里一百个不愿意,“干爹,我能直接跟你走不?” “不能。”江连横回绝道,“你当初磕头的时候咋说的,刚过两天就忘了?” “没忘,我就是不想跟他混……” “没忘就听着,让你干啥就干啥。” 海新年没脾气,拉下一张脸,眼里满是嫌弃。 赵国砚听了这番安排,也是无可奈何,只好从命,唯一有些迟疑的,是不明白为什么如此仓促。 江连横没再过多解释,眼下最关键的,还是避祸要紧。 ………… 转天清晨,江连横立刻带人去城西将军署辞行。 不出意外,张效坤根本没打算放他走,倒也并非出于恶意,只是觉得不尽兴,还想继续痛快痛快,况且大军司令部的驻地还没选好,总觉得走得太过匆忙,便又强行留下他一天。 盛情难却,江连横也不好表现得太明显,于是便又多待了一夜。 直到他声称要尽早回去,以便张罗包销烟土的事儿,张效坤才终于答应放行,并叫来了军用汽车,将几人送到牡丹江火车站,虽然是一片好心,却也难免有些高调。 而这一切,又被不经世事的海新年看在眼里,尽管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对干爹多了几分敬佩,同时也对奉天愈发好奇。 众人原路返回,乘火车南下,途经宽城子时,赵国砚便带着海新年先行下车,准备去旁听吉省山头的典鞭大会。 临行前,江连横不忘特意嘱咐道:“小子,别给我惹事儿,多看,少说话!” 海新年扛着大包小裹,点了点头,挥手送别干爹,再回过身,立马拉下一张脸,绝不正眼去看赵国砚。 两人默默离开站台,气氛难免有些尴尬。 直至过了头道沟,眼看着就快走到“纵横保险公司”的分号时,赵国砚才忽然开口叫了海新年一声:“小子——” 海新年不肯言语,只顾闷声赶路,全当是为了完成干爹吩咐的差事。 本以为,赵国砚会就婚约的事儿解释两句,不料他开口说的却是: “小子,再过几天就要去奉天了,我得提醒你一句,想在江家有一席之地,别以为只听你干爹的话就行了,你在家里还有个干妈呢,好好表现……” (本章完) 第667章 新老更替 “体育?什么体育?” 奉天城北,江家大宅。阳光照进餐厅里,胡小妍正陪着一双儿女吃早饭,许如清和花姐也在身边。 从起床到现在,江雅的小嘴儿就没停过,絮絮叨叨,仿佛不知疲倦。 自打这孩子上学以后,嘴里就时不时蹦出几个“新词儿”,听得让人云里雾里,不知所谓,倒显得她好像见过世面了。 按理来说,“体育”本不算是什么新词儿,但报纸上的每日新闻多如牛毛,时局变动,商界风向,文化争论,舆论的焦点实在太多,谁会留心所谓的体育? 胡小妍自然也是一知半解。 “体育都不知道?”江雅来了能耐,立马从椅子上滑下去,一边蹦蹦跳跳地比划,一边解释道,“体育就是跑步、跳高、跳远,运动会你总知道吧?” “坐下,好好吃饭。” 胡小妍指了指桌上的碗筷,江雅只好老老实实地回到座位上。 一提运动会,胡小妍大概也就明白了,但却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值得用心的事儿,只当是孩童间无谓的嬉闹,游戏罢了。 当然,她的看法并不稀奇,大家都是这么想的。 事实上,“华北运动会”自民国二年开始举办,一连六届,关东三省均无代表参赛。 直到去年,奉天承办了第九届“华北运动会”,省府才渐渐重视起来,特批经费,在小河沿儿附近兴建了一座大型运动场,那是西风的地面儿,江家自然也是知道的,运动会虽然隆重,但观赛者寥寥无几,更像是一场声势浩大的自娱自乐。 不过,教育界倒是对此颇为看重。 以此为开端,奉天各校纷纷效仿,相继举办小型运动会,省府甚至打算出资筹办一所体育专门学校。 简直荒唐! 很多人不理解,不就是一场运动会,何以时髦到这种程度? 没办法,少帅喜好体育,不仅喜好,而且还积极倡导,时常敦促奉天各校尽早开设体育课程,言称体育不应以一试为止,而当强国强种,早日涤除东亚病夫之骂名。 上有好者,下必甚焉。 终于就连小学也开始响应号召,纷纷开设体育课程,举办校园运动会了。 “学校是念书的地方,别老想着贪玩儿。”胡小妍径自下了定论。 “这不是贪玩儿,要比赛的!”江雅争辩,忽然用手肘碰了碰承业,“小弟,你们学校有没有运动会?” 姐姐是在女子小学念书,并不了解弟弟的情况。 江承业点了点头,闷声说:“有!” “你看!”江雅仿佛占了公理,连忙转头看向母亲,“我小弟他们学校也有!” 胡小妍被她吵得头疼,摆摆手说:“有就有吧,我是让你心别野了,好好念书,那东西没什么用。” “怎么没用?我要参加比赛,拿第一呢!” “拿了第一名,有什么好处?” 江雅一愕,的确没什么好处,“可是……可那是第一啊!” “你先拿到第一再说吧!”胡小妍反应平平,只顾催促道,“快点吃饭,待会儿又要迟到了!” “我不吃了!”江雅撂下碗筷,环抱双臂,嘟着嘴,像个小受气包。 这时,张正东从客厅里走过来,问:“要走了么?” “再等一会儿吧,让她把饭吃完……” 胡小妍正说着,江雅却已经从椅子上滑下来,头也不回地朝门口走去,边走边说:“东叔,咱们走,不跟他们玩儿了!” “啊?”张正东一脸茫然。 胡小妍见状,只好叹声道:“算了,饿不着她,先把他俩送学校去吧!” 江承业还差一口没吃完,见姐姐走了,立马狼吞虎咽,鼓着腮帮子跟了过去,临到门口时,又想起什么,便转过身,把嘴里的饭食硬吞进去,恭恭敬敬地说:“妈,大姑奶,我上学去了。” “去吧,去吧!”三人微笑着齐声回应。 唯独胡小妍莫名嘱咐了一句,“东风,今天顺便把事儿办了。” 张正东点了点头,转身告退。 到底是什么差事,两人心照不宣,没有明说,许如清和花姐也很识趣地没有多问。 家里早已渐渐形成了共识:除胡小妍以外,其余女眷只管踏踏实实地过好日子,缺钱就要,有事就说,不必为任何琐事劳心伤神。 离席之前,许如清只是淡淡地笑道:“江雅这丫头,还是像小道多一些。” 大家都看得出来,便也跟着笑了笑。 宋妈和英子进屋收拾碗筷,许如清和花姐默默上楼,胡小妍独自推着轮椅来到客厅窗前。 院子里阳光满地,张正东带着两个孩子钻进车厢,发动机响起一阵轰鸣,厚重的铁门随之缓缓拉开,汽车走远,拐了一道弯儿,大宅里顿时沉静下来,只有落地钟还在“嗒嗒”作响。 胡小妍轻柔两下额头,正要转身招呼宋妈带她上楼时,却见刚刚关上的院门竟又忽然敞开了。 她皱了皱眉,凝神望去,原来是南风。 王正南并非独自前来,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面相有点生疏,眉宇间带着一股浓厚的书卷气。 按江家的规矩,就算来人是“响子”,只要未经允许,也不能随便进宅。 如今,南风既然胆敢堂而皇之地把人领进来,那就只能说明,大嫂曾经见过这个小书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了。 胡小妍又轻轻揉了两下额头。 房门已开,玄关处传来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 “嫂子——”王正南笑呵呵地走进客厅,随手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这是孟铎,还有印象没?” 一提名字,胡小妍当即回想起来。 十年前——不,准确地说是九年半——江家曾出钱资助过十二个小靠扇的入学念书,孟铎是其中年龄最大的一个,原本就认得几个字,可惜生逢战乱年月,未及成年,便失双亲,万般无奈之下,只好靠着沿街乞讨为生,有幸被西风点名,方才得以拜入江家门下。 岁月凶猛,当年那批小靠扇的,也终于陆续长起来了。 其中有几个,因学业不济,勉强混完了小学,再到中学时,实在难以更进一步,虽然草草收场,但无论怎么说,终究也是念过书的,离开学校以后,也都陆续在南风的安排下,或是进了江家的场子,或是在衙署里混个小职,总归是不愁吃穿了。 孟铎却是其中的佼佼者,十年以来,始终都在念书,而且在学业方面颇有些成就。 如今再看看,小伙子油头粉面,戴着一副无框眼镜,身穿宝蓝色长衫,文质彬彬,儒雅随和,哪里还有半点小时候的穷困模样,当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了。 胡小妍眼前一亮,倍感欣慰地点了点头,忙说:“记得,记得!” 孟铎一点儿也不含糊,当即“咣当”一声,跪伏在地,颤声说道:“多谢大嫂这些年以来的栽培,再生之恩,身死以报!” “快起来,快起来,又不是逢年过节的,用不着这样!”胡小妍格外欣喜,连忙冲下房高声招呼,“宋妈,沏壶茶来!” 孟铎磕头起身,规规矩矩地坐在沙发上,倒显得跟江家的氛围有些格格不入了。 胡小妍上下打量几眼,不由得微微笑道:“还得是人家读书人,往这一坐,感觉都不一样。”又说,“南风,你少吃点吧!” 王正南看了看自己的大肚子,摆摆手,颤着俩腮帮子说:“嘿嘿,今儿不聊我,聊聊孟铎!” 这时,宋妈走过来上茶,孟铎连忙起身道谢。 王正南端起茶杯,接着说:“嫂子,当年那批小靠扇的,现在就数孟铎最有出息,真给咱长脸呐!” “是么!”胡小妍故作惭愧地笑了笑,“孟铎,嫂子平时事儿太多,太忙,也没功夫多关心关心你们,你现在哪所学校念书呢?” “嗐,他呀——”王正南忽然顿了顿,忙改口笑道,“算了,我不跟着瞎白话。孟铎,你自己跟大嫂说吧!” 孟铎点点头,恭恭敬敬地说:“回大嫂的话,我现在同文商业学校念书,就快毕业了。” 奉天同文商业学校,校名取自《中庸》:“普天之下,车同轨,书同文。” 听起来颇具本土色彩,其实却是一所东洋人创办的商科院校。 这也不奇怪,奉天的各级学校虽然不少,但真正能称得上是有水平的学校,多半还是由洋人创办,尤其是工科、理科、医科、商科,这是不争的事实。 不过,这类学校多半也没那么容易进去,学生往往非富即贵,至少也得家境殷实,除非学业极其出众,否则概与寻常百姓无缘,而孟铎恰恰就是后者,甚至还拿到了学校发放的补贴。 “那你的洋文水平怎么样?”胡小妍问。 “呃……”孟铎难为情地挠了挠头,“日文还好,英文的话……也就马马虎虎。” “嫂子,他谦虚了。”王正南接话说,“这小子洋文说得贼地道,洋人听了都夸,比方言那两下子正宗多了。” 胡小妍斜了一眼,略显责备道:“方言可不只是会说洋文,各有优势,不要比来比去的,省得寒了人家的心。” 孟铎立马谦逊地应和起来,“对对对,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大家都是为了江家,没必要争个高下之分。听说方兄是在码头上学的洋文,那里的语言更鲜活,我这种课本上学来的,往往拘泥于形式和文法了。” 到底是个读书人,说话难免文绉绉的。 王正南也点了点头,忙赔笑道:“嫂子,我不是那意思,我是拿方言当个参照,好让你心里有个大概。” 胡小妍抿一口茶,又将目光望向孟铎,继而问了几句学校都教了什么,怎奈“新词儿”太多,终于听不大懂,只好干脆地问:“孟铎,你既然去念了同文商业学校,那以后是准备要做生意么?” “其实,我做什么都可以。”孟铎说,“大嫂,当年要不是您出钱供我念书,我恐怕还在大街上要饭呢,最多也就是扛包当个苦力。我现在马上就要毕业了,今天刚二哥带我过来,就是想来问问大嫂,您希望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家里的生意要是忙不开,我就来帮家里;家里要是希望我进衙署当差,我就去衙署当差,一切全听大嫂的安排。” 胡小妍心里涌出一丝暖意,“哎呀,你现在是个文化人了,就算不用江家照应,凭你自己,肯定也能在奉天站稳脚跟。” “大嫂,可我是江家的人呐!” 一句话,孟铎表明了自己的忠心,“以后我在哪里,江家的耳目就在哪里。” 言至于此,胡小妍也就没再客气,再客气,反倒显得假了。 “嗯……你要是想来家里帮忙,倒是少不了你的位置,但我总觉得有点大材小用了。”她说,“最近这阵子,省府人事调动频繁,家里有几个老交情都落马了,你学业这么好,家里帮你搭个关系,应该很顺利就能进去,我看你还是去当差吧?” 胡小妍能有这般考量,也与奉天的时势有关。 奉军战败以后,少帅突然被委以重任,担当陆军整理处参谋长。 当然,受“整军经武”影响的,不仅仅是军界,毕竟已经封关自治,三省联合,所以省府的各个衙署也多有变动,一番汰旧换新之后,许多仅凭资历辈分才当上省府大员的人,纷纷解甲归田,只落得个没实权的闲差,江家自然也跟着受到了影响。 现如今,老帅、少帅锐意革新,再要任免文武官员时,学历已经成了最基本的条件。 孟铎恰在此时学成归来,既符合奉张求贤若渴的形势,又能续上江家在省府里的人脉,实在是一举两得。 正如胡小妍当年许下的愿景那般,省府里要有江家的人,而不是只认江家钱财的人。 不过,具体要去哪个衙门口儿,还需仔细考量、从长计议。 孟铎倒是不在乎,只恭敬地点了点头:“一切全听大嫂的安排。” 这时,王正南却说:“行了,孟铎,这回你也知道大嫂的想法了,没什么事的话,你先去院儿里等我一下,我有几句话要跟大嫂说。” 孟铎应了一声,起身告退。 胡小妍的目光随他而去,点点头,自言自语地微笑道:“这年轻人不错,以后没准儿会有大用。” “嫂子……”王正南忽然有点紧张,“我哥刚才拍了电报,说他明天晚上能到家。” “噢,吉省那边的事儿结了,办得顺不顺,没折什么人吧?” “没折……就是,这个这个……好像还多了一个。” “多了一个?”胡小妍皱了皱眉,“什么意思?” 王正南提心吊胆,不敢高声,只敢俯身贴耳,悄悄嘀咕了几句。 胡小妍听后,“啪”的一声,把茶杯撂在几案上,脸上残存的笑意顿时荡然无存,“你哥真是越来越出息了,以前回来顶多带双破鞋,现在直接领回来个儿子,他是要气死我!” “不不不,是干儿子,干儿子……”王正南连忙解释。 胡小妍稍稍平息下来,却又觉得不对劲,自顾自地念叨着,“好端端的,认什么干儿子,他又不是没有亲生的,是不是哪来的野种,打算找机会往家里领?” 王正南咂了咂嘴,“这个……应该不能吧?嫂子,你先消消气,现在还没看见人呢,你别急着下定论呀!” 胡小妍的反应有点过激,但这也不奇怪,倘若她也有一个儿子,想必对此就没那么在意了。 可话又说回来,每天看着江雅慢慢长大,她心里也不曾悔过,恼过,更不曾怨过。 也许是出于偏心,胡小妍已经渐渐从女儿身上,看到了某种似曾相识的特质…… (本章完) 第668章 东风日常 离开大宅,江家的汽车缓缓驶向东城地界。 先送承业,再送江雅,这是家里的惯例。 汽车停了又走,江雅没跟弟弟道别,闷坐在副驾驶上,环抱双臂,望向窗外,看样子还在生气呢! 姑娘难得沉默,倒显得今天的路程有点乏味了。 张正东不禁瞥了一眼江雅,没有说话,仍旧静静地开车。 不多时,周围渐渐有了孩童的嬉闹声,女子小学就快到了。 奉天的学校不少,但师生不多,设施都很简陋,许多学校不过是两趟平房而已,学制也不完善,学生的年龄参差不齐,时常能看到十几岁的少年跟八九岁的孩子同在一间课堂。 一所学校,常常不到百人,若是能有一栋两层砖房,外加一道围墙,再配上三五百个学生,就绝对称得上是名校了。 可想而知,在这种情况下,所谓的“校园运动会”,也不过是一场游戏而已。 但江雅的态度却格外认真,简直如临大敌,真叫人摸不着头脑。 汽车缓缓停下,江雅无精打采地说了一声“拜拜”,接着打开车门,缓步朝学校门口走去。 “喂,大侄女!”张正东突然在车里叫住她。 江雅回过身,嘟着嘴问:“干嘛?” “呃……你说的那个什么运动会,哪天开始?” “老师说下周举办,怎么了?” “下周……”张正东小声嘀咕,似乎是在盘算着什么,“外人可以进去看么?” “你要来看我比赛?”江雅眼前一亮,立刻跑回车门,却又忽然有点失落,“好像不能,学校里不让外人进去。” 她念的女子小学,尽管谈不上贵族学校,但学生也都是有钱人家的孩子,管理自然较为严格。 张正东挠了挠头,寻思片刻,忽然指向不远处的校园围墙,“那我就扒墙头看你比赛吧!” “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我骗过你么?” 江雅美了,嘴角止不住地上扬,“你可不能反悔!” “放心,不反悔。”张正东抬手指向学校大门,“快走吧,别迟到了。” 江雅应了一声,立马转过身,屁颠屁颠地朝学校跑去,行至半路,忽又回身高举起胳膊,大声喊道:“东叔,拜拜!” 张正东坐在车厢内,冲她挥了挥手,目送侄女的身影安全抵达学校,脸上带着叔父辈宠溺的笑意。 这时,后视镜里突然窜出一道人影。 来人大概二十出头,身穿一件破旧短褂,嘴里叼着半截儿香烟,模样很不起眼,属于混在人堆里难以察觉的那一类。 他的步伐很快,匆匆绕过车身,来到副驾驶门前,轻轻敲两下玻璃窗,弯下腰,咧嘴问候道:“东哥!” 东风脸上的笑意顿时荡然无存,只冷冰冰地说:“把烟掐了,上车。” 那人点点头,立马弹飞烟蒂,拽开车门。 车身微微一沉,来人搓了搓手,略显拘谨地自我介绍道:“东哥,我是春成和秋林担保的,庆贺,你叫我老贺儿就行。” 春成和秋林都是江家的“响子”,老贺儿是来干什么的,自然不言而喻。 随着奉张集团的“移民”政令不断推行,闯关东逐渐迎来第二次浪潮,越来越多的直鲁豫冀百姓开始来奉天务工。 这也难怪,奉天铁西区的工业项目正在迅速崛起,对劳工的需求自然与日俱增。 “单枪匹马闯关东”已经渐渐成为过去,后来者多半成群结队,抱团而来,甚至本身就有同乡会的把头儿领队。 尽管大多数人都深知“猛虎难压地头蛇”的道理,但也总有些异类,自以为是个硬茬儿,不识抬举,非得叫嚣碰一下,才肯“靠帮”江家,不碰一下,总觉得有点窝囊。 而且,最近这段时间,这种趋势似乎越来越明显了。 那就碰一下吧! 江家有求必应! 张正东打量几眼老贺儿,沉声问道:“见过点子了么?” “见过!”老贺儿立马回应,“春成都带我跟了好几天了,东哥,这是照片!” 说着,连忙从怀里掏出一张巴掌大的相片递过去。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干脏活儿了,但目前还只是个“在帮”,距离“响子”还差一个契机。 张正东接过相片看了看,随后收进怀里,点点头说:“是他。” 紧接着,他微微斜下身子,从车座底下掏出一只鼓鼓囊囊的信封,“你习惯用撸子?” “对!”老贺儿笑着说,“撸子方便,盒子劲大,但是不得揣,在城里动静太大了。” 张正东不予置评,默默掏出信封里的手枪,极其熟练地退下弹夹,用拇指一颗一颗地将子弹推进信封,末了“咔嚓”一声,拉动枪栓,膛内的子弹立时翻滚着跳出来,稳稳落入掌心。 “马牌撸子,拿好。”他把空枪递过去。 老贺儿把枪揣进怀里,不动,静静地听着接下来的吩咐。 “知道规矩吧?”张正东问。 老贺儿连忙应声:“知道,这事儿跟江家无关。” 张正东吸了口气,“不对,重说。” “噢!”老贺儿反应过来,忙改口道,“我杀他,是因为他们同乡会抢了我的饭碗儿!” “好,现在我说,你听着,如果有什么问题,等我说完了再问,明白了?” “明白!” 张正东满意了,随即开始一长串儿的刺杀布置。 “待会儿,你先拿着枪回家,该忙啥忙啥,就当没这回事儿。 “中午十二点,准时到南城蔺子窑,门口斜对面,有个穿蓝布小褂的人,脸上长块胎记,不用怕找不着人,他认识你。只要你准时到场,他就会把子弹给你。记着上膛,别忘了把保险打开。 “然后,你进店上楼,不用着急,慢慢走。如果有伙计问你找谁,你就说,张老板约你来谈生意。 “点子在二楼左手边第一个雅间,他一定在那,如果他不在,给你子弹那个人会告诉你。当然,你也就不会拿到子弹了。 “雅间门口没有保镖,十二点十分之前没有。 “屋里有两个人,最多三个,你进去,找到点子,开枪,先打胸口,再打脑袋。其他人不用管,他们也威胁不到你。 “这时候,店里会马上乱起来。 “最近的出张所派人过来,大概也要十分钟,所以你不用着急,正常下楼,不需要挡脸,绝大多数人没经过训练,根本记不住你长什么样。 “店里有个后门,你从后门出去,知道那条街吧?平时很冷清,出去以后,街对面有个挑担的货郎。你把枪给他,什么都不用说,直接走人。 “这时候,应该就能听见警哨声了。” 说到此处,张正东有意停下来,问:“目前为止,有啥问题么?” “没有。”老贺儿摇了摇头。 其实,行动本身并不复杂,只是东风说得很细致,以至于让人有种很繁琐的错觉。 这是他的习惯,江家所有“响子”都已经见怪不怪了,老贺儿自然也早有耳闻。 不必多问雅间门口为什么没有保镖,这是显而易见的,无需赘述。 “东哥,然后呢?”老贺儿问。 张正东接着说:“然后,你就继续沿着那条后街走,往哪边走都可以,但我推荐你往北走。接下来,你大概会碰见两种情况:一种是没人管你,你直接回家,该干啥干啥,晚上七点,去小西关和胜坊领钱;一种是你被巡警叫住,带回局里盘查。 “如果是第二种情况,不要慌,不要乱,无论巡警问你什么,你都说不知道。 “可能会挨两下,没问题吧?那就行!放心,没有一上来就动大刑的,家里打过招呼。 “进了审讯室,态度好点,正常配合,可以说软话,可以装无辜,就是不能提江家。五点给饭,不论狱卒给你什么,你都问他:苞米茬子为啥没茬子?” “苞米茬子为啥没茬子?”老贺儿差点没绷住,“东哥,然后呢?” “然后?”张正东耸耸肩说,“然后跟第一种情况一样,晚上七点,去小西关和胜坊领钱。还有问题么?” “没有了。” “重复一遍。” 老贺儿一怔,原原本本地将方才的安排复述了一遍。 “再重复一遍。” 老贺儿没办法,只好再次重复安排。 张正东听后,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干,下车吧!” “放心,东哥,你等我的好消息!”老贺儿满怀信心。 张正东却给他泼了一盆冷水,“我不等,我下午接孩子,你别回来找我。记住了,拿到钱以后,别去喝酒。” 老贺儿点头保证,转身推开车门,不多时,便已不知去向。 张正东默默待在座位上,没有要走的意思,忽然伸出手,用食指在身边的座位上轻轻一抹,擦去了一小块苍白的烟灰。 时间尚早,他把车停在女子小学不远处,又从车座底下掏出一本小人书,随便翻了翻,聊作消遣。 中午,他在学校对街上找了一家面馆,吃了一碗烂肉面。 馆子里很热闹,有人带来了一件大新闻——南城流茗茶馆里发生了一起枪击命案! 一时间众说纷纭,从情杀到仇杀,从追债到斗狠,说什么的都有,越传越邪乎,终于把最简单的事实改编得面目全非。 张正东只管静静地听着,不予置评,也不跟着掺和,吃完了面,就起身回到车子里继续看小人书。 临近下午,女子小学的校园内愈发吵闹,整栋教学楼仿佛摇摇欲坠,随时崩塌。 校门口也渐渐聚集了不少家长,或是保姆,谁知道呢? 便在此时,街头忽然走过来一个卖篦梳的货郎,身穿灰布短褂,肩上的挑担颤巍巍的,径自朝女子小学门口走来。 张正东摇下车窗,冲他招手,“卖货的,来一下!” 货郎应声来到车前,将担子放下,笑呵呵地问:“这位爷,看看?” “拿几样我瞅瞅。”张正东坐在车里说。 货郎点点头,蹲下身子,掀开小货箱,从里面打开一个暗格,东西用白布包裹着,又拿了几把篦梳,顺着车窗递过去。 篦梳虽然不值钱,但样式还挺精美,梅兰荷菊,就是有点稍显老气。 张正东将白布包裹的东西塞进车座底下,又把篦梳还回去,摇摇头说:“太老了,给孩子用。” 货郎自然没说什么,也无需说什么,挑起担子就要走。 “等下!”张正东突然叫住他,接着伸手从小货箱里挑了一只红色的发卡,“这个多少钱?” 货郎震惊,左右看了看,忙低声说:“东哥,几分钱的玩意儿,别寒碜我了。” 张正东坚持给钱,摆摆手,轰对方离开。 货郎便只好莫名其妙地走到学校门口,撂地吆喝起来。 少顷,张正东也开门下车,缓步走到学校门口,学生很快就稀稀拉拉地冲出了校园。 “东叔!”江雅扯着大嗓门儿,屁颠屁颠地跑过来。 “拿着。”张正东把新买的发卡递给她。 “送我的?”江雅眼前一亮,胡乱将其别在额角,“好看么?” “还行。”张正东一边应付,一边拉着她走向汽车。 “好看就是好看,还行是什么意思?”姑娘对这种含糊其辞的表态很不满意。 张正东只好认输,“好看,好看。” 江雅得意了,清早的坏心情早已一扫而空。 叔侄俩上了汽车,又奔江承业的学校而去,承业自然也有江家的保镖接应,但是还需在门口多等一会儿。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他没有怨言,依然很开心。 江承业跟东叔和姐姐问好,径自钻进后排车座,朝着城北家宅缓缓而去。 这是东风的日常,脏活儿办得很顺利,侄子侄女安全回家,诸事一如既往,今天这样过,明天也还是这样过,只是脏活儿未必天天有,其余皆是周而复始,平淡得甚至有些乏味。 当然,两个孩子并不了解东叔的阴狠和算计。 他们只把这个“大号男保姆”当成是个玩伴,尽管有点木讷,但还勉强合格。 一年又一年,一天又一天,循环往复,波澜不惊。 他们完全有理由相信,这样的日子会持续下去,直到永远,直到渐渐觉得腻烦。 他们当然不明白,能把现如今的日子过到腻烦,其实很不容易。 毫无疑问,直奉战争以后,奉天正在迅速崛起,而在这种突飞猛进的势头中,往往夹杂着一丝病态…… (本章完) 第669章 逐渐失控 翌日下午,江连横返回奉天。 站前广场依然热闹,旅客行色匆匆,南北两侧各停了一溜洋车等活儿,远处时不时传来一阵阵巨响。 李正西带着家里的司机,早早赶来接应,一见江连横出站,便赶忙迎上去问候:“哥,回来了?” 江连横见是西风,稍稍有点意外,便问:“你怎么来了,北风的伤好了么?” “快了。”李正西解释道,“这都一个来月了,大夫说伤口愈合不错,再观察观察,过几天就能出院了,但是还得在家静养一段时间。” 江连横点点头,抬手把行李递给西风,又问:“家里最近怎么样,都挺好的吧?” “还行。” “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还行’是什么意思?”江连横稍显不满。 李正西不敢隐瞒,立马将家里最近办的两件脏活儿简略复述了一遍,“总之,就是有两个外地来的把头儿赛脸,没什么大不了的,东哥已经派人清了。” 闻听此言,江连横不禁停下脚步,印堂微微隆起。 倒不是苛责手下办事不力,而是心里忽然生出些许疑虑——先有老莽劫货,后有外帮叫板——真就只是巧合么? 江家开山立柜以来,远的不敢说,仅就奉天而言,已经很多年没人再敢挑衅了,何以渐渐有所动摇? 难不成,这几年光顾着洗白,忘了龇牙,以至于有些后来者误以为,江家今天的江湖地位,全是靠巴结官府换来的赏赐? 李正西放好行李,拽开车门,摆摆手道:“哥,这地方说话也不方便,先上车吧!” 江连横点点头,正要俯身钻进车厢时,远处却又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动静本身并不大,但在站前广场的扩音效果下,便显得格外刺耳,是金属管道彼此碰撞的声音。 江连横应声回头,却见车站后方烟尘朦胧,几座烟囱高高耸立,角落里似乎还有密匝匝的钢筋丛,以及堆积如山的砖石、沙土、水泥,再要细看时,南铁车站大楼却挡住了视线。 “铁西区的项目已经开工了?”江连横不禁惊叹,“小鬼子办事儿够快的啊!” “能不快么!”李正西指向车站后方的角落,“哥,你看那边运物料的车,一趟接着一趟,从早到晚,一刻都不带停的,说是什么华洋合办,感觉大头还是在他们手里!我估计,等这些工厂全都盖起来以后,指不定还得招多少劳工呢!” “人多不好管呐!” “那没办法,省府发了公文,报纸上也天天登新闻,说什么要大办工厂,整军经武,保境安民,横竖就那几句话。” “你还看报纸?”江连横难以置信。 李正西惭愧地笑了笑:“我听二哥说的,他好打听这些。” “待会儿把你二哥叫家里来。”江连横埋头钻进车厢,“还有薛掌柜,都叫来,晚饭之前到位。” 李正西应了一声,坐在副驾驶上,冲司机说:“开车!” 话音刚落,发动机一阵轰鸣,汽车沿着浪速通缓缓行驶,横穿南铁附属地,朝着奉天城东徐徐前进。 浪速大街上,虽然也有不少华人开的商店,但大体而言,整条街仍旧是浓厚的东洋风情。 途中经过一处圆形转盘,转盘圆心矗立着“战胜”沙俄的封功纪念碑,西北方向则是华人止步的奉天神社。 道路两旁,随处可见身穿碎花和服、手撑纸伞的东洋贵妇;神情古板、衣衫破旧的大陆浪人;以及一身黑色校服、个头矮小的东洋少年;店铺的门板上,也尽是平假名或和制汉字,多半写着自家姓氏,川口、水野、吉良…… “慢点开!” 窗外的街景一闪而过,江连横突然坐直了身子,皱着眉头指向街角的一家杂货店,“这家原先不是华人的铺面么?” 司机有些困惑,轻轻点了一脚刹车,将速度放缓下来。 江连横追问道:“西风,我以前常在这家买烟,收集烟盒里的画片儿,你还有没有印象?” “有印象,但是……”李正西望向窗外,喃喃自语道,“应该早就被人盘下来了吧,我记得换成小鬼子已经有段时间了,也可能是最近才换的,嗐,谁知道呢?哥,你要买烟?” “不买,就是刚才扫过去一眼,多少有点意外。” “哥,你到前面再看,最近这片新开了不少东洋场子呢!” 果然,汽车继续行驶了一段距离后,大街两侧陆续出现了不少新开张的东洋店铺。 尽管都不是什么大生意,但整体上却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热闹气息。 见此情形,江连横的眉头越皱越深,“我才刚走一个来月,怎么整得好像我有大半年没回来了似的,不至于这么快吧?” “我也不太清楚。”李正西摇了摇头,“哥,这地方也不归咱们管,不然待会儿我二哥回去以后,你问问他?” 正说着,道路前方忽然传来一阵鼓乐声响,间或夹杂着人群吵闹。 司机只好又轻轻点了一脚刹车,缓下速度。 循声望去,却见街心上人满为患,男女老少群聚其中,自然多以东洋人为主,将整条道路堵得水泄不通。 “这又是整哪出啊!”司机不耐烦地按了两下喇叭。 不料,他的举动立刻引起了围观看客的不满,当即就有两个身穿武士直裰的东洋浪人走到车前,抬手指着挡风玻璃,叽里呱啦地说了一通,最后一挥手,不走了,直愣愣地堵在车身前头。 “怎么回事儿?”江连横挪到后座正中,顺着挡风玻璃向外张望。 司机半蒙半猜地说:“东家,前头好像有什么活动,过不去了,让咱换条路走。” 话犹未已,李正西便已推开车门,“哥,你坐着,我下去看看。” “西风!”江连横叫住他,“如果确实封道了,不是针对咱们的话,别起冲突,犯不上!” 没办法,租界是“国中之国”,就连军阀混战的时候,炮弹的残片都不被允许落进附属地,光天化日之下,即便是江家,也只能避其锋芒。 无奈,国力凋敝,百姓受辱。 李正西刚一下车,两个东洋浪人便立马走过来,横起武士刀,冲着西风推推搡搡,嘴里自然不住地恫吓威胁。 江连横看在眼里,脸色愈发阴沉。 好在,李正西还算克制,只用胸脯顶着刀鞘,虽然没有动手还击,但也不曾后退半步。 僵持片刻,两个东洋浪人火了,突然抽出半截刀身,大骂了几声“八嘎呀路”,引得旁人纷纷侧目。 然而,爱叫唤的狗,往往不咬人。 这帮混迹街头的大陆浪人,在本国多半都是破落户,本就一文不名,才来满洲闯荡。 眼下,奉张集团和东洋高层互相利用,都不想再次激起民间的排日情绪,所以他们这帮浪人武士也惮于当街杀人,只是做做样子罢了,有些骨头软的不禁吓,一见洋人发火,自己就先怂了,渐渐便助长了这帮小东洋的嚣张气焰。 李正西不肯服软,两个东洋浪人就觉得面上无光,下不来台,正想着如何收场时,却见西风突然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接着摸出两块银元,递到俩小鬼子面前。 朴实无华的小伎俩。 世上没人不爱钱,就算是鬼也不例外。 两个东洋浪人一阵错愕,终于收刀入鞘,美滋滋地收下银元,直冲西风挑大拇哥,想必大概是在说“哟西”之类的话。 李正西轻轻掸两下衣襟,随即抬手指向人群正中,像在询问什么。 这一次,两个小东洋没有阻拦,只挥了挥手,让西风自己去看。 不多时,李正西就从人群中折返回来,拽开车门,解释道:“哥,确实封道了,小鬼子正搁那跳大神呢!” “跳大神?” “呃……我也不知道他们跳的是啥,反正人不少,有男有女,戴个破草帽子,一个个的罗圈儿腿,瞅着挺瘆人,要不你下车过来看看?” 江连横急着召集众人议事,于是便摆了摆手,“没那闲工夫,换条路,赶紧回家。” 司机听命,李正西紧忙上车,可正当车子行将调头回转时,江连横余光一扫,竟忽然在路口街角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等下!” 江连横叫住司机,定睛观瞧,只见那人的确是照相馆的中村一郎。 好多年没有联系了,中村的变化很大,当然不是指他的形容相貌日见老成,而是他的精气神似乎发生了某种转变。 在江连横的印象里,中村是那种比较随性的人,或者说是有点邋遢,总是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看起来也很好相处,就算当面骂他是“小鬼子”,他也会笑呵呵地回敬一句“操你妈”。 今日南铁附属地有民间活动,要是换作以往,中村必定会从家里端来照相机,绕着人群拍来拍去,乐此不疲。 但这次没有,他负手而立,只呆在街角里冷眼旁观,甚至还有点高高在上的架势,而且油头梳得一丝不苟,身上的衣裳也极其熨帖,简直不像他了。 “在这等我一会儿。” 江连横一边说,一边推开车门。 李正西不敢怠慢,立马从车座底下掏出配枪,揣进怀里跟了过去。 江连横快步走到中村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骂道:“喂,小八嘎!” 中村看得入神,冷不防打了个激灵,回身认出江连横,方才松了一口气,“噢,江君,好久不见了。” “呀嗬,今儿这是咋了,难得你没骂回来。” “你想听么,想听的话,我也可以骂。” 中村在满洲生活了将近二十年,汉语已经相当流利,几乎听不出生硬的口音。 “免了,我还不至于那么贱!” 江连横摆了摆手,随即顺着众人的目光放眼望去,果然就见街心上站满了东洋侨民,男男女女,全都身穿传统服饰,或是在额前绑着方巾,或是在头上戴着编笠,有人手持灯笼,有人手持团扇,随着略显妖异的鼓点,时而前行,时而后退,引来围观看客喝彩鼓掌。 当然,喝彩的都是小东洋,华人看不懂,也欣赏不来,只当是个不要钱的热闹。 西风没有污蔑他们,那种舞姿的确就是罗圈儿腿,像在地里插秧。 “今天怎么没带照相机?”江连横问。 “照什么?”中村冷哼一声,转头朝舞动的人群撇撇嘴,“照他们?阿波舞?哼,傻瓜的舞蹈,伤风败俗,简直就是我们大和民族的耻辱,应该尽早封禁,即便是在满洲,尤其是在满洲!” 江连横略感讶异。 也许记忆有些模糊了,但这似乎是他第一次从中村嘴里听见“大和”二字。 过去,中村一郎向来惯以“满洲人”自居——当然,这跟清廷没什么关系,他只当自己是在满洲生活的东洋侨民,并且从没打算再回故土——平常口口声声说的,也尽是“我们黄种人”如何如何艰难,“他们白种人”如何如何狡诈。 有时候,江连横甚至感觉,中村比他还要痛恨白人。 但在今天,中村的口风有了细微的改变。 江连横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于是便随口应付道:“呃……我虽然也不爱看你们这些东西,但不就是跳个舞么,热闹热闹,不至于什么耻辱,说的过了。” “怎么会过了呢?”中村转过身,郑重其事地说,“这种劣根性的文化,是必须要剔除的,就像是身上的腐肉,只有剔干净了,这个人才能健康生长,不然早晚要出问题。如果我是附属地的管理者,一定会禁止这种舞蹈,把他们全都关起来,让他们悔过自新,你觉得怎么样?” “关呗!反正又不是关我的人,你把附属地的小鬼子都关起来才好呢!” 江连横一边说,一边转过身,忽然注意到了什么,眉心之间,霎时一紧。 “怎么,你觉得太激进了?”中村笑着摇了摇头,“没关系,江君,你是个强者,所以你会理解的,有时候必须要用极端的手段,才能取得效果,长痛不如短痛。其实,你们也应该这样做,但远东太庞大了,你们也许需要一点外力,才能转变。” “这是什么?” 江连横突然伸出手,指了指中村衣襟上的胸章。 胸章的样式很简单,白色打底,黑色三勾玉向心而转。 最重要的是,他见过这个标志,只是时间有些久远,猛然想不起来,但很熟悉,非常熟悉,关联到某一间屋子。 “噢!”中村下意识地用手指擦了擦胸章,“没什么,一个朋友送给我的小礼物。” (本章完) 第670章 家门召集 “朋友送的?”江连横展开眉头,刻意消解了严肃的口吻,“男朋友还是女朋友?” 中村连忙摆手,似乎有些不悦:“江君,别开这种玩笑,我很爱我的妻子。” “那就是哥们儿送的呗!” “谈不上兄弟,总之是个男性朋友。”中村耸了耸肩,“你问这些干什么,喜欢?” 江连横点点头,顺势奉承道:“东西挺别致,我打算也弄一个戴戴。” “你买不到的,这种胸章市面上没有。”中村的神情颇为得意,同时又很谨慎,“而且,这胸章也不能随便佩戴,乱戴会出事的,就算是我也不能,要分场合,要分地点。” “说了半天,这东西到底是谁送你的?”江连横问。 “一个东洋人,你不认识。” “嗬,你怎么肯定我不认识?”江连横笑着说,“小瞧我了是不是?别的地方不敢说,但这奉天城里的小鬼子,我还真认识不少,说说,没准咱们都认识呢!” 中村忽然有点为难,迟疑了半晌儿,终于摇了摇头,却道:“江君,你还是不要问了,一个胸章而已,你想要什么样的没有?别再问了,我是为了你好,真的。” 江连横愣了一下。 言至于此,倘若再追问下去,就显得有些不合情理了。 刨根问底,恐怕只会适得其反,太过刻意,难免徒增对方的戒心。 江连横忽然朗声大笑,抬手拍了下中村的胳膊,满不在意地说:“你瞅你,我就随便问问,整的那么严肃,好家伙,给我吓一脑门子汗!” 说着说着,便故作擦汗状,在小东洋的衣服上抹了两下。 中村没有避闪,知道江连横是在开玩笑,可他自己却笑不出来,只淡淡地反问道:“江君,你是会怕的人么?” “让你说的,我又不是神仙,还能天不怕地不怕么,我怕的事儿多着呢!” 中村笑了笑,说:“算了吧,我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你……” 他的话似乎没说完,却又突然停了下来,显得有些莫名其妙。 也许,倘若江连横真知道害怕,他就没必要有所隐瞒了。 “不管怎么说,我是为了你好,真的。”中村再次重申,紧接着忽然岔开话题,“你的儿女怎么样,好像很多年没看见他们了,应该已经上学了吧?” 江连横点点头,就像老友重逢那般拉起了家常,“挺好的,都挺好,去年就上学了,成天叭叭个没完没了。” “在哪里上学呢?” “哈哈哈,在哪上学,在哪上学……” 江连横像丢了钱似的四下寻摸,最后转过身,问:“诶,西风,你猜我姑娘在哪上学呢?” 李正西愣了下神,摇摇头说:“不知道。” 江连横或许真不知道江雅在哪上学,就像天底下大多数当爹的一样,但西风是知道的,有几回东风临时有别的差事,西风曾经代为送过江雅和江承业,但他更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中村没有多想,只是笑着责备道:“江君,你这个父亲当的,很不合格啊!教育可是头等大事,恕我直言,贵国的教育水平实在太低,很多只是都是从我国引介的,你有钱,应该想办法让他们来附属地念书,为了孩子的未来!” “我可没闲工夫操心这些破事儿!”江连横随口搪塞了几句。 大街上的“阿波舞”逐渐狂躁,喝彩的人声也越来越吵。 两人在路边又闲聊了一会儿,多半不着边际,想到哪说到哪,但至少对眼前这场舞会的看法达成了一致——不好看。 江连横无意逗留,寻了个空当儿,终于转身告辞:“行了,你在这慢慢批判吧,我先回去了,有时间一块儿喝酒!” 中村也知道这是客套话,当即点头送别道:“慢走,路上小心。” 离开人群,汽车重新发动,调了个头,改换千代田通,朝着奉天城北缓缓驶去。 “西风——”江连横坐在后座上,扭头看向窗外的街景,方才欣喜的笑容早已不见,“改明儿安排几个脑袋机灵点的,没事儿的时候,常在中村照相馆附近晃晃。” 任务过于笼统。 中村一郎是开照相馆的,平日里迎来送往,本就实属常态,总不可能把所有人都记下来,就算有三勾玉胸章做标记,这标记也太小了,比指甲盖大点有限,只有站到跟前儿才能辨认清楚。 李正西不禁回头询问:“具体指哪方面?” “难说,多看看吧!”江连横沉吟道,“听他刚才那说法,给他胸章那人,想必也是非富即贵,多少应该有点扎眼。” 李正西应了一声:“知道了。” 汽车平稳离开南铁附属地,终于回到华界。 江连横忽然想起什么,又问:“西风,你还记不记得,咱们在沪上的时候,有个小东洋来找过我?” “有印象,但是记不太清了。”李正西再次转头,“哥,是叫武田吧?” “武田信,他现在也在奉天。” “是么,你见着他了?” “嗯。”江连横回忆道,“开春的时候,老张刚回奉天,我在大帅府里见过他。” “这么巧?”李正西有点惊讶,“不过,那小鬼子好像对咱没多大敌意吧?哥,他跟你说啥了?又想搞宫田龙二那一套?” “没有。”江连横摇了摇头,“暂时没有。” ………… 大约一刻钟的光景,汽车缓缓驶进江家宅院。 看门的保镖纷纷点头招呼道:“东家,回来了?” 江连横下车摆了摆手,旋即转身吩咐道:“西风,你就别进屋了,直接去找南风和薛掌柜,让他俩饭点之前过来,等人到齐了,再上楼叫我,我跟你嫂子说几句话。” 李正西点点头,招呼司机调头离开宅院。 江连横站在院子里,下意识抬头望向二楼书房,没看见胡小妍的脸,只看见窗帘轻轻晃荡,看样子刚拉上,还带着气呢! 推开房门,宋妈已经带领下人在玄关处候着了。 一见老爷进屋,众人连忙拥上前,掸尘、递水、换衣裳,又道了几声“辛苦”。 江连横整理两下衣袖,问:“俩孩子还没放学呢?” 宋妈看了看落地钟,应声回道:“快了,估计再有半个钟头就回来了。”又问,“老爷,现在备饭么?” “今天晚点吃。”江连横迈步走上楼梯,“行了,都该忙啥忙啥去吧!” 众人躬身告退。 上了二楼,照例先去给大姑问安。 这次回来得匆忙,没带什么土产,姑侄俩简单聊了几句,江连横便起身奔书房去了。 站在门口,稍稍酝酿下情绪,推门就笑:“夫人,想我了吧?” 胡小妍没给好脸,冷冷地问:“怎么自己回来的,这儿女也不中用啊,不知道扶着点当爹的,万一上楼摔下去怎么办?” “一天天的,净跟我闹,我三十来岁的人,又不是七老八十,上个楼梯还至于摔下去啊?” “怕你穿错了鞋,扭伤了脚。” “哈哈哈,夫人疼我!”江连横腆着脸凑上前,“来,媳妇儿,趁姑娘还没放学,赶紧香一口。” 胡小妍抬手扒拉,不耐烦地说:“别来这套,离我远点儿!” 江连横嘿嘿笑道:“你瞅瞅你,一回来就跟我打情骂俏,老夫老妻多少年了,还整欲拒还迎那一出,多臊得慌啊!” “少来,你那儿子呢?”胡小妍问,“送外宅躲着去了?” “嗐,那就是个干儿子,不是我的种!不信你等国砚回来,你问他!” “你别什么屎盆子、尿盆子都往国砚脑袋上扣。” “我太冤了!”江连横无奈坐下来,“媳妇儿,你听我讲,它是这么回事儿!” 费尽周折,总算是把沈家店的来龙去脉好好梳理了一遍,谈及老莽,谈及李正,谈及海家儿女,最后说回到小青和新年身上,如何提亲,如何反悔,如何认下了这个干儿子。 因为本就是事实,所以说起来一气贯通,滴水不漏。 可胡小妍却总是将信将疑,脸色始终不大好看。 末了,江连横一拍手:“反正就是这么个情况,我身正不怕影子斜,你爱信不信吧!” “好端端的,怎么想起来给国砚提亲了?”胡小妍似乎有点不满。 “嗐,别提了,我就是想早点儿回来,二麻那小子再一撺掇,我也没多想,就去了,结果好心办坏事儿!”江连横掸了掸衣衫,“这回我算长记性了,以后再有这种事儿,谁爱管谁管!这也就是国砚,再换第二个人,我也懒得掺和!” “你本来就不应该瞎掺和!” “嗯,夫人说的对!” 江连横拿起胡小妍的杯子,饮了口茶:“不过,话又说回来,国砚是真挺稀罕那丫头的,大家都能看得出来。我就是没想到他那么拧巴。诶,要是你在的话,应该能考虑得周全点,这事儿就得娘们儿来干。” “我?”胡小妍乜了他一眼,“我根本就没闲心张罗这种事儿,而且,我也不会同意让国砚成婚!” “这话怎么说?” “国砚先是‘江家太保’,然后才是其他,娶妻生子,有了软肋,还怎么当‘江家太保’?” “那西风娶媳妇儿的时候,怎么没见你拦着?” “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江连横皱起眉头。 “西风是什么性子?”胡小妍反问,“西风把兄弟看得比什么都重,凡事以小见大,你知道谷雨和西风闹过多少别扭么?弟妹来找我,哭多少回了,我一次都没训过西风,你以为是为什么?” 她顿了顿,接着说:“而且,谷雨本来就是小靠扇的,她跟了西风,就算日子过得再糟,也好过她流落街头。她知道西风是干什么的,从嫁过门儿那天开始,就应该有心里准备。” 说话间,院子里突然传来一阵轰鸣。 俯瞰下去,李正西已经乘车回来了,顺道捎了王正南一程。 “可南风也成亲了。”江连横念叨着说。 “南风?”胡小妍摇了摇头,“家里有什么脏活儿是交给南风办的?他本来就不是打打杀杀的那块料!” 江连横无言以对。 楼下渐渐开始有说话声,大概是南风和西风这对哥俩儿又在拌嘴了。 不多时,院子里又传来一阵引擎轰鸣。 江雅蹦蹦跶跶地跳下车子,率先跑进大宅,张正东领着江承业紧随其后,屋子里仿佛顿时沸腾起来。 江连横寻思片刻,忽然试探着问:“媳妇儿,你嫁给我的时候,也想了这么多?” “那年我才多大?”胡小妍挑起眉毛,半气半笑地说,“而且,我那时候走投无路,让你给骗了,不对,应该说是抢!” “嗬,敢情你还后悔了?” “没有,从来没有。”胡小妍笑了笑,忽然又有些惆怅,“但我说的也是事实,我当时的确走投无路,我比谷雨还没的选,只有你能救我,其实……” “其实什么?” “没什么。” 胡小妍摇了摇头,渐渐深情:“我跟了你……就算千刀万剐,我也认;就算你一分钱没有,咱俩重新上街要饭,我也一样会跟你过下去;就算真活不下去,你把我卖了,我也不会恨你。当然……”她低头看了看空荡荡的裙摆,“我不值什么钱。” “扯哪去了!”江连横摆摆手,赶忙别过脸,“我是那种卖媳妇儿的窝囊废么?” “这就是区别。”胡小妍接着说,“我跟你,可以什么都不顾,因为就算我回头,也没什么值得留恋的,但你说的那个小青,她能么?你别看她现在舞刀弄枪的,像个假小子,但她其实有其他的活法,日子一旦过得不如意,她就会抱怨,就会后悔,就会不禁去想如果,我们这种人不会,因为我们根本就没有如果。” “照这么说的话,那你还是我的软肋呢!” “我算你的软肋吗?” 胡小妍眼前一亮,有些欣喜,有些期待。 江连横一时语塞,迟疑了半晌儿,到底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老扯这些没用的干啥,我还有正事儿要跟你说呢,那个张效坤,他现在……” “爸——” 江雅突然冲进书房,一路疯跑着扑向江连横,撒了个娇,随后笑嘻嘻地伸出手,说:“别藏了,拿出来吧!” 江连横摊开双手,解释道:“这次回来得急,没给你带东西。” “骗人!”江雅不相信,满屋子乱翻,最后干脆伸手去掏父亲的里怀,“爸,别闹了,快给我吧!” “真没有,别乱翻,土匪啊你!” “小抠!” 正闹腾着,院门突然再次敞开。 江雅循声望去,顿时眼前一亮,急忙拉开玻璃窗,趴在窗台上,朝外头大喊:“干妈!” “你是我妈!”江连横拦腰将女儿抱下来,“消停点,你别再他妈掉下去!” 院子里,薛应清提着一盒糕点,抬头冲江雅招了招手,喊道:“闺女,下楼吃好吃的!” 江雅应了一声,立马转身朝楼下疯跑。 江连横见了,只能摇头兴叹:“咱俩这是生了个什么玩意儿?” 胡小妍没接茬儿,却问:“你刚才说,你那个张大哥怎么了?” “算了。”江连横起身道,“正好薛掌柜来了,下楼再说,顺便趁着今天晚上商量商量。” (本章完) 第671章 老派发言 大宅客厅内,薛应清、王正南和李正西分别落座,张正东屁股搭在窗台上,手里拿着一只梨,梨子大概还没熟透,又酸又涩,吃起来难免龇牙咧嘴。 江连横坐在扶手沙发里,陷得很深,胡小妍静静地傍在身旁。 下人回避,两个孩子也被花姐带上了楼。 除了赵国砚和温廷阁,该来的都来了,无需再等,开始议事。 江连横清了清嗓子,点上一支雪茄,旋即说起了在沈家店所经历的几番遭遇。 当然,沈家店的遭遇只是个引子,重要的是关于老莽,关于江家的近况,以及关于张效坤希望江家帮忙包销烟土的委托。 说清了来龙去脉,江连横重重地靠在沙发上,说:“今天叫你们过来,不为别的,就是想一起商量商量这几件事,大家畅所欲言,有什么就说什么,咱们也民主一把,就当是给官府打个样儿。” 大家纷纷笑起来,笑而不语。 “别光顾着笑,说话呀!”江连横没有打趣,很认真地强调道,“大家都是在一条船上的,身家性命也都绑在一起,现在碰见了岔道,以后的路,到底该怎么走,我想听听你们的看法。” 雪茄的轻烟袅袅上升,客厅里静了好长一段时间。 最后,王正南欠身拿起烟灰缸,递过去,笑呵呵地说:“哥,咱也没啥想说的,家里碰见这种大事儿,还是得你来拿主意,你想要什么结果,想往哪走,咱全听你的,有了方向,大家再一块儿合计,想辙把事情办周全就行了。” 众人沉默,点了点头,依然没有表态。 “南风——” 江连横弹两下烟灰,却问:“你平时的主意可不少,今天怎么拿这种口水话来糊弄我了?咋的,怕说错了担责任?” “没有,没有。”王正南慌忙否认。 “那就有啥说啥!”江连横再次重申,“今天都得表态,也不用管我是怎么想的,只说你们自己的看法。” 见大家茫然无措、畏首畏尾的样子,他又接着声明道:“放心,不论你们说什么,最后拍板的人还是我,往后就算走错了路,一头扎进沟里,那也是我的决定,横竖怪不到你们头上。别有什么顾虑,该说就说。” 众人面面相觑,似乎欲言又止。 渐渐地,便纷纷将目光望向了薛应清。 薛掌柜的辈分最高,堂口的财力最雄厚,按理也的确应该由她最先发言。 “行了行了,都别在那装哑巴了,那就我先说!”她侧身望向江连横,“你要让我表态,我说话可就直了。” “那样最好!”江连横点了点头,忙抬手示意道,“要说就直说,遮遮掩掩的话,那还不如不说了,听起来也不痛快!” 薛应清理顺旗袍,酝酿片刻,好像真有什么高论要说,而且似乎已经憋了很久,终于得到机会,方才不吐不快。 “要我说,这世上只有两种人:合字和空子;也只有两种去处:江湖和庙堂。” 这是典型的老派论调。 江连横并不意外,薛应清虽然只比他年长一两岁,但却是颇有些阅历的江湖前辈。 在老合眼中,江湖和庙堂本就不大对付,尽管谈不上势同水火,彼此间却也总是心怀芥蒂,互相看不上眼。 老柴能够例外,并被纳入江湖之中,那是因为老柴是吏,而不是官。 历朝历代,官府始终都在打压江湖。 眼下无非是恰逢乱世,清廷倒台,军阀混战,政令不通,租界泛滥,青红哥佬沾了倒清之功,关外胡匪摇身一变,当上了“东北王”,江湖势力才得以登堂入室,从地痞流氓变成了权贵名流。 这本就不是常态。 真实的情况是,老江湖对官府的敌意未消,官府对老江湖的嫌恶永存。 薛应清显然倾向于老派的看法,接着说:“当然,我也没那么死板,江家能有今天,少不了官府的默许,但凡事也得讲究个适可而止。官府默许江家势大,可江家也不是吃干饭的,这些年来,衙门的吩咐、号召,咱该办的都办了,该带头的都带头了,该配合的也都配合了,老张的命令,咱不得不听,可张效坤算什么,凭啥要替他担风险?” “张大哥现在也算是地方大员了。”江连横说。 “那怎么了?”薛应清哼了一声,“江家是在奉天,又不是在绥宁,难道张效坤还能把张大帅搬倒?” 大家都摇了摇头,实在看不出这种可能,一点也没有。 江连横却伸出两根手指,说:“两个月,只用两个月的时间,他手底下的人马,就从两百变成了几千……我也没说他能搬倒老张,但他以后肯定不简单。” “我懂你的意思,押宝嘛!”薛应清抱起双臂,看法依然不变,“但这不划算,风险太大,而且咱现在也没必要押宝!” 正说着,她忽然皱起眉头,显得有些困惑,便问:“喂,就这点道理,你不可能不明白,还在这问什么呢?是不是还有什么其他情况,我不知道?” 王正南接话道:“薛掌柜,这个张将军……他以前帮过咱们。” “什么时候?” “应该有十年了吧?”李正西朝楼上瞄了一眼,“差不多,反正就在辛亥那阵,他带来几个毛子帮咱打晃儿,杀了一个小东洋,叫三浦熊介。” “不止那一次。”江连横叹声道,“二十年前,他还救过我一条命,虽然只是碰巧赶上了,但也的确救了我一回。” “怪不得,原来欠着人情呐!” 薛应清靠在沙发上,从银盒里掏出一支烟,用细长的滤嘴吸了两口,淡淡地说:“我说你怎么总让他在家里的场子白吃白喝呢!” 江连横没说话。 如此静了片刻,薛应清还是摇了摇头:“那也不该帮他,这事儿太大了,不是讲义气的时候,弄不好容易掉脑袋。你好心报恩,他可没想那么多,纯粹就是把你往火坑里推,这样的兄弟,不交也罢。” 胡小妍不动声色,默默地听着众人发言。 王正南想了想,却问:“哥,那个张将军的号召力,真有那么大?” “大,很大!”江连横如实说道,“我在宁安亲眼所见!” “那就难办了,弄不好恩变成仇,以后等他爬上高位,还不得反过来记恨咱们?”王正南频频摇头。 “简单呐,不让他爬上去不就完了?”薛应清透过烟幕,冷冷地说,“现在就去告发他,说他偷种烟土,私自募兵,江家本来就是给老张搞情报的,都是能进大帅府的人了,把这事儿直接告诉老张,我就不信他不猜忌。” 这话听起来夸张,但作为省府的密探头子,江连横的确能在一定程度上影响老张的判断,尤其是对张效坤这种旁系而言,几乎一告一个准。 更何况,奉系高层看不上张效坤的人,简直一抓一大把,想要煽风点火,并不困难。 江连横没有表态。 可是,李正西一听这话,却立刻反驳道:“那怎么能行?张将军好歹也对江家有恩,现在他来找咱帮忙,咱不帮也就算了,还要反过头去告密,那咱们都成什么人了?” “一心不事二主!”薛应清不急不恼地说,“你哥本来就是老张的密探,现在知情不报,这就已经算是罪过了。” 李正西哑然无话,沉思半晌儿,仍旧找不到破局之法,只顾小声嘀咕道:“再想想,反正我是不赞同告密,再想想,总能有两全其美的办法……” “这世上哪有什么两全其美,无非是有一方让步妥协罢了。”薛应清说,“江家既然蹚了这趟浑水,那就没有两全其美可言。知情不报,还能打打马虎眼,勉强糊弄过去。帮忙包销烟土,让张效坤私自募兵,那就是以身入局,择不出去了。” 王正南点了点头:“薛掌柜说的对,江家能做的,最多就是置身事外,其他任何选项,都是弊大于利。” “东哥,你怎么看?”李正西望向客厅窗台。 张正东耸了耸肩,无所谓道:“我都可以。” “什么叫你都可以,咱哥刚才说了,每个人都得表态。” “嗯……那就置身事外吧。” “如果只是置身事外的话,那我也能接受。”李正西稍有让步,但仍旧坚持底线,“告密不行,那样太下作了。” 王正南摇摇头说:“这倒是还在其次,关键是如果告密的话,那就算彻底结仇了,张将军是官儿,能不得罪,尽量还是别得罪的好。而且,要想置身事外,其实也不容易,咱不帮忙,张将军心里估计也是疙疙瘩瘩的,以后就没那么亲近了。” “他爱亲近不亲近,怎么,还要硬把江家往他那条船上绑啊?” 薛应清突然有点火气,转头看向江连横,忿忿道:“连横,我还是那句话,张效坤想让你帮忙包销烟土,这话说出来,他就没把你当哥们儿处,这种人,你还搭理他干什么呀!” 江连横的反应很平静,点点头道:“继续说,我都听着呢!” 看样子,他今天的确打算认真考虑一下各堂口的意见。 “再往下说,我怕你不乐意。”薛应清并未冒进。 江连横只好再次重申:“放心,你们今天随便说,说什么都可以,我都会考虑。老莽的事儿,大概不是偶然。也许,家里的确应该调整调整,你们尽管说就行了。” 薛应清见状,仗着家里的辈分,以及先前刺杀荣五爷的功劳,终于打开了话匣子。 “好,那我就直说了。” 她捋顺下思路,语重心长地说:“连横,你也别觉得我胳膊肘往外拐,但说实话,江家现在太贪了,手伸得太长,赌档、烟土、娼馆、码头、军火、保险、劳工,不是独揽,就是抽红,道上的人嘴上不说什么,不代表心里没有怨言,长此以往,肯定要出问题。横葛蓝荣是一家,这句老令儿可不是白说的,该让的时候,也得让一让。” 闻言,王正南不住地点头,但却并未出言打断。 薛应清接着说:“老张已经不年轻了,往后的事儿,谁能看得清楚?不说别的,就说民国成立以来,刚刚十年,这就已经换了多少总统了?你看老张那干巴巴的模样儿,还能有几年,就算少帅顺利接班,那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咱没念过书,还没听过书么?” “等会儿!”李正西往前俯下身子,“薛掌柜,那要这么说的话,咱不是更应该提前押宝了么?” “糊涂,还押什么?”薛应清说,“我那场子里,每天接待不少军官,平时那些风言风语,我也听过不少。你告诉我,现在东三省除了张大帅,还有谁能服众?那么多派系林立,有前清的遗老遗少,有留学东洋的士官派,有太子党,有元老派,你能看得清以后谁得势力?反正我是看不清!” 没人能看得清。 老帅在东三省的地位,无可取代,即便是少帅也不能。 “现在的情况,应该是尽快想办法抽身出来,而不是还在这里面搅混水。”薛应清毫不避讳自己对官府的排斥,“你们可以说我是老古董,无所谓,但我的经验是,合字就是合字,江湖才是归宿,天底下有几个张大帅,别痴心妄想了,更别觉得,咱们替官府办事,就成衙门里的人了。他们那些官老爷,打心眼儿里就看不上咱们,只是觉得有用,暂且利用罢了。” 江连横点点头:“接着说。” “前车之鉴呐!”薛应清摆摆手道,“你们看,孙大炮用完了老洪门,还没等成功呢,就开始嫌弃那些混江湖的上不了台面。我敢说,如果老张有问鼎中原、统一四海的那天,也会嫌咱们脏了他的面子。” “这我认同,不过老张这人……其实挺念旧情的,当初他二哥、四哥造反,他也没有追究。” “好,就算老张念旧,那小张呢?” 薛应清问:“历朝历代,杀功臣的事儿还少么?当然,江家是在线上混的,根本就不值得杀!可问题是,如果咱们非得掺和那些党争,结果恐怕就另当别论了。再者说,就算小张心慈手软,但他还能像老张那样庇护江家么?他是公子哥,打心眼儿里是瞧不上咱们这种人的,到时候他只要撤下江家头顶上的这把伞……” 说到此处,她顿了顿,终于下定结论: “凭江家这些年在线上的所作所为,平日里那些心怀不满的,自然而然地就全都找上来了,结果恐怕又是大乱一场! “连横,我得提醒你一句——江湖债,就是儿女债!” (本章完) 第672章 方向性争论 镀金打火机在指尖来回颠倒,越转越快,一刻不停。 江连横的神情并无变化,依然静静地听着,没有点头赞许,也没有摇头否决,仿佛事不关己,竟是一副看客模样。 不可否认,当他听到“儿女”二字时,他的心绪曾有波动,眼里也闪过一丝久违的凶狠,但其间的转变稍纵即逝,只在瞬息刹那,以至于众人毫无觉察。 他很克制,尽力不被儿女情长所左右,进而影响自己的判断。 可惜,事实证明,那不过是一场无谓的徒劳。 关心则乱。 薛应清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 江家现在的定位有点模糊,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说是线上的,却常常替官府办事;说是衙门的,却又没有官府的认可。 长此以往,必定两头不讨好,里外不是人。 奉天省府密探顾问——这是江连横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官面身份,食之无肉,弃之有味,甚至根本谈不上品级。 事实上,江家所有的权势,全都源于张大帅的口头承诺,仅此而已。 “我太了解那帮官老爷了!”薛应清冷冷地说,“用着你的时候,说你是英雄好汉,保你荣华富贵,一旦觉得你没用了,就算咱们上赶着去当哈巴狗,人家都嫌咱们有辱门楣,从来如此,没有例外!” “这……只要做到够大,应该也会有例外吧?”李正西似乎抱有些许侥幸。 “别做梦了!”薛应清毫不留情,“除非你能当皇上,否则的话,就算你勉强挤进庙堂,用不了三两年的功夫,人家就能笑呵呵地把你排挤出去,最后还是文官当道,他们可不是省油的灯,别说咱们了,就是带兵的武将都得被他们活活玩儿死!” 众人无话可说。 薛应清也跟着摇了摇头:“我觉得,江家应该找准自己的位置,咱们是在线上跑的,什么能掺和,什么不能掺和,心里得有点数,别整天跟着官老爷混,就以为自己也是个官儿了,差的远呐!只要安心沉在江湖里,上头风再大,也吹不到咱们身上,等他们党同伐异,分出了高下,咱们该上贡上贡,该孝敬孝敬,就算见风使舵、趋炎附势,不得人待见,起码也不会搞得满盘皆输,可咱们要是以身入局,只要押错了宝,一切就全都完了。” “所以,薛掌柜的意思是——” 江连横终于开口道:“我现在应该尽量远离党争,后退一步,回到江湖,跟线上的合字修好关系,免得以后奉天有变,江家没有回旋的余地?” 薛应清点点头,说:“身在江湖,无非势大势小;参与党争,只有是死是活。” “东风?”江连横抬眼望向窗台,“你怎么看?” 张正东一愣,沉默许久,方才闷闷地说:“最近这段时间,线上的确有点怨言,不过还好,构不成什么威胁。” “那是因为老张还在!”薛应清再三强调,“我们现在谈的是以后,是关于未来的规划,等到他们构成威胁的时候,那就表明江家已经人心尽失,再说什么都晚了,就算有老张在官面上的照应,你躲得过明枪,躲得过暗箭么?” 张正东有点无辜,不紧不慢地解释道:“我只能看清眼前的现状,以后会怎么样,我也不知道。” 东风并未隐藏自己的真实看法,而是他好像真就没什么远见,也不愿在虚无缥缈的未来上耗费心力。 他的办事风格相当细致,而过分关注细节的人,往往容易忽略大局。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 张正东始终是个执行者,而非决策者——讨论未来,实在不是他的强项。 江连横没有为难他,转而看向另一边,问:“南风?” 王正南似乎早有预料,听见问话,不慌不忙地站起身,先给大哥大嫂倒了杯茶,随后又给薛应清倒了一杯,接着是东风西风,及至全都照应到了,方才重新坐下来,自顾自地笑了笑: “呃……这个,我觉得刚才薛掌柜已经说的很好了……” “别在那客套了,你就直接说‘但是’吧!”薛应清一语洞穿真相。 王正南挠了挠头,干笑两声,说:“倒也不是‘但是’,而是大家一块儿合计,好事多磨,就算有分歧,大家初心也都是好的,唠嗑么,好主意都是唠出来的。” “行行行,你有话赶紧说。”江连横催促道,“这是在家里,别整那些虚头巴脑的客套。” 王正南应了一声,这才接着表态: “哥,说实话,薛掌柜的很多看法,其实跟我不谋而合。我也觉得,咱家这些年,没少捞了,有些小钱儿,该让的也应该让一让。当然,这得有个限度,不是什么生意都能让的,毕竟咱也不是做慈善的么。” 大家笑了笑,让他继续说下去。 “江家现在不比以往,家业做到这份儿上,有些生意真就是仨瓜俩枣、九牛一毛,实在不值得死死攥在手里,我也不是嫌钱多,而是有些生意实在上不了台面,说出来都有点给家里跌份儿,而且还惹得其他合字心怀不满,这就有点得不偿失了。 “别的不说,就说那‘摆地’的生意,咱从那些卖把式的艺人手里,根本抠不出来几个钱儿,真没什么意思……” 南风的话还没说完,西风就先不乐意了。 “二哥,你这话啥意思啊?”李正西眉头紧锁,感觉自己受到了针对,“你明知道我手底下那帮弟兄就靠‘摆地’吃饭呢,你说我给家里跌份儿?” “不不不,西风,我只是打个比方。”王正南意识到了问题,于是连忙改口道,“我没说你给家里跌份儿,而是说这个行当,以江家现在的地位,愣把着‘摆地’的生意,难免会让人觉得咱们要通吃奉天,显得小气了。” “怎么就小气了?”李正西难以接受。 王正南摆摆手道:“西风,你等我把话说完行不行?” “你说!” “我知道你惦记着你手下那帮弟兄,可我又没说要断了他们的活路,而是说你应该给他们换个行当,总在那‘摆地’,能有多大出路?” “他们……”李正西咂了咂嘴,“他们连字儿都不认识,还能有什么出路?” “进工厂啊!”王正南一拍大腿,忙说,“你看看铁西区那边,现在是什么情况,估计用不上两年时间,各大工厂纷纷都得招工,还有老张要办的奉天军械厂,当劳工也不少挣。而且,现在外地的把头儿越来越多,咱们得想办法维持家里总把头儿的地位,这是体面的差事,咱哥还是荣誉会长呢,你忘了?” 李正西不怒反笑,摇摇头说:“二哥,你根本不了解他们。” “咋的,好吃懒做,不爱干活儿,就爱仗着你的名头去找卖艺的要钱?”王正南撇了撇嘴,略显责备道,“西风,这你就得自己好好反思一下了,他们是你手底下的人,你怎么能让他们给拿住了?” 李正西摆摆手,说:“我堂口的事儿,就不用你操心了,你就说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吧!” “我的意思很明确: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王正南不再理会西风,转而看向大哥大嫂,接着说:“哥,嫂子,我认同薛掌柜刚才的看法,咱应该让利换交情,但我觉得薛掌柜的方向有待商榷,咱拼死拼活,开山立柜,好不容易熬到今天,怎么能还想着回线上混呢?咱们应该趁着现有的优势,抓紧改头换面,跟以前干的那些脏事儿,尽快划清界限才对啊!” “南风,我刚才说的还不够清楚吗?”薛应清问,“江家不应该掺和官府里的党争!” “我知道,可我又没说咱们要混官场,江家现在应该尽快洗白,把所有生意都变得合理合法,这才是长久之计,也只有这样,咱们这辈人拿血换回来的家产,才能传下去。” “二哥,你想的太简单了。”李正西冷哼道,“现在这世道,你想要合理合法,那不就相当于是自废武功么,别说传下去了,你自己能不能守住都是个问题。” 乱世英雄起四方,有枪便是草头王。 没有拳头,没有靠山,再大的家产也只能任人宰割。 王正南当然想到了这一点,忙说:“是是是,我知道,我知道,乱世当头么!可问题是,这世道不可能永远这么乱下去,总会有尘埃落定的那一天,说书的都讲了: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咱们赶上了乱世,既是幸事,也是不幸,想要发家创业,手上难免沾点黑,可咱大侄女呢,你不替她想想?” “想啊,所以就更不能自废武功了!”李正西争辩道。 正说着,忽然听到江雅,久未吭声的张正东忽然抢了一句:“孩子的手上可以不沾黑,他们上过学,比咱几个强。” 王正南一拍大腿,稍显激动道:“你听听,还是东哥看得明白,江雅和承业是念过书的,人家以后没必要混江湖,甚至他们可能才是制定规则的人,咱们要是不改头换面,反而可能误了他们的前程。” 李正西仍旧摇了摇头:“二哥,我不是针对你,你手上没沾过血,你当然可以轻飘飘地说一句‘改头换面’,我和东哥能么,老赵能么,恐怕还没等改头换面,家里就已经被人惦记上了。” “我承认,风险是有的,但我说的这个方向,绝对是正确的。世道不可能永远这么乱下去,总会有消停的那一天,到时候一切都会像以前那样,凡事都是生意,都要在规则之内进行,拼的是脑子,拼的是钱,是关系,不是拳头。”王正南坦诚道。 “可我跟你说的是现在!”李正西指着窗外说,“二哥,家里养这么多‘响子’,都是帮咱干过脏活儿,手上沾过血的,你以为他们没仇人?仇人不敢找他们麻烦,是因为江家在这镇着,咱们改头换面,你让他们怎么办?你信不信,他们第二天就会被仇家清算!卸磨杀驴,这种事儿我干不出来!” “这……”王正南一时有些犯难,“实在不行,咱们可以发一笔安家费;或者,咱们可以用‘奉天商会保安队’的名号,帮他们拿到合法武装队的身份;要不然的话,也可以尝试……” 说着说着,就连他自己都没底气了。 “我觉得你太乐观了。”李正西坦白道。 “可能吧,但我还是认为我说的没错。” 王正南抬头望向大哥大嫂,接着说:“当然,我这个想法,可能要花两三年,或者更长时间才能完成,甚至可能没法完成,但我觉得,江家还是应该朝这个方向努力,而不是像薛掌柜说的那样,重新回到江湖。” 说完,又转头看向薛应清,呵呵笑道:“薛掌柜,我没别的意思,我心里真就是这么想的。” 薛应清不急不恼,甚至还有些赞许地点点头,但却始终未曾改变自己的看法。 “南风——”她说,“你有这种想法,我其实一点也不奇怪,但我在线上混的时间比你们长,我说这话,可能有点倚老卖老,可实际情况是,我见过很多人都有你这种想法,结果呢?” 薛应清没有继续说下去。 当然,她也无需把话挑明,倘若她曾见过成功的案例,自然也就不会认为江家应该重归江湖了。 “这太难了,天时地利人和,一样都不能缺。”薛应清叹声道,“事实上,最后能落得个善终结局的合字,就已经是万里挑一了。” 此话一出,大家便都沉默了。 客厅内,只有落地钟的钟摆仍在“嗒嗒”晃动,似乎是在嘲弄着众人的痴心妄想。 天花板上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江雅和承业正在楼上嬉闹追逐,明明很轻快,却又显得很沉重。 胡小妍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问:“西风,你还有什么话想说么?” “没有……”李正西无奈地搓了搓手,“嫂子,我想不出什么主意。说实话,我觉得眼下只能维持现状,除此以外的任何改变,都有可能出问题,至少我是不同意二哥的说法,那太冒险了。” 终于,大家还是将目光投向了江、胡二人。 江连横无动于衷,他是当家的,胡小妍自然率先开腔表态…… (本章完) 第673章 优先级问题 “刚才,大家说的都挺好,也都挺有道理,但不论是修缮线上的关系,还是改头换面,亦或是维持现状不动——归根结底,都只是咱们的一厢情愿。” 胡小妍字斟句酌,斯条慢理地表明看法: “想要修缮关系,人家未必领情;想要改头换面,恐怕也难如愿;即使维持现状,最后还是得根据情况随机应变。” 闻听此言,众人不禁皱了皱眉,心说这不是片汤话么,说了等于没说,哪有什么实际意义? 胡小妍却道:“江湖凶险,适者生存。江家立柜十年,的确是时候调整调整了,大家当然可以有自己的想法和打算,但不能为了改变而改变,应该根据现状,分出个轻重缓急,必须明确目的,不能自乱阵脚。” 薛应清和王正南互相看了看,都觉得自己的方向才是当务之急。 胡小妍接着说:“线上的合字对江家有怨言,这是事实,但我的话可能狂了点,江家十年积累,不是线上随便冒出个刺头就能挑翻的,就算没有官面上的照顾,硬碰硬,咱们也有足够的财力、物力和人手闪转腾挪,实在没必要怕他们。” 薛应清欠了下身子,没有表态,显然是在等胡小妍把话说完。 “其次,关于张将军的委托:偷种烟土,私自募兵。虽然事关重大,但这件事的严重程度,实际上只关于老张对他的信任。老张信任他,这件事就能大而化小,小而化了;老张不信任他,他就算安分守己,绥宁镇守使的位置一样朝不保夕。我虽然也不同意江家帮他包销烟土,但我认为,张将军现在的地位,起码一年之内不会有任何变动。” “为什么?”众人不解。 胡小妍说:“官府的任命,不是儿戏,老张也是要面子的,不可能刚把人提上去,转头就把人撤下来,那相当于是打他自己的脸,除非张将军犯了不可饶恕的重罪,那就不是把人撤下来了,而是直接枪毙。” “偷种烟土,私自募兵,这还不算重罪啊?”王正南惊叹道。 “算,但要分什么时候!”胡小妍解释道,“你别忘了,老张刚吃了败仗,正准备重整旗鼓、报仇雪恨呢!他现在急缺干将,咱先不论张将军会不会打仗,就说他能在军饷不够的情况下,用两个月的时间,拉出一支几千人的部队,你告诉我,奉天的高级军官当中,除了他,还有谁有这份能耐?” 众人寻思半晌儿,也没找出其他人选。 毕竟,张将军不仅有号召力,同时还能跟毛子打交道,这在奉系内部,简直堪称独苗。 “当然,我跟大家的想法一样,江家不该参与党争。一步错,步步错,费力不讨好,而且还会动摇家里的根基。可话又说回来,江家配参与党争么?” 大家都不言语,忽然感觉有点荒唐。 的确,除了所谓的“风闻奏事”以外,江家没有任何实权,就算帮忙包销烟土,充其量也只是一副白手套而已。 这种货色,即便不小心卷入了党争之中,也属于可杀可不杀的范畴,并非毫无回旋、补救的余地。 死罪是最坏的预测。 尽管“整军经武”的动荡仍在持续,但凭借多年以来对官府的孝敬,江家大概率是破财免灾的结局。 当然,破财以后,注定失势,江家也许会遭受线上的反扑,但那是后话,江家仍然不至于没有保全自身的可能。 何况,江家还有北风,还有孟铎等人帮忙周旋。 话到此处,胡小妍忽然顿了顿,继而坚定不移地判断道: “整个奉天,对江家威胁最大,能让江家所有应对手段全部失灵的势力,有且只有东洋人! “江家要想有针对性的调整,按照轻重缓急,也应该是先提防东洋人和二鬼子,再避免陷入党争站队,最后才是调解跟线上合字的关系。” 这一次,大家都听明白了,并且不再有任何异议。 胡小妍说:“别忘了,家里以前曾经清过两个鬼子,宫田龙二和三浦熊介。” 这件事已经过去很多年了,而且始终没有追查到江家头上,但这并不意味着江家就能高枕无忧,任何潜在的马脚,都有可能招来秋后算账。 另一方面,近些年来,江家之所以能够化解大陆浪人的诸多叨扰,关键就在于江连横把持着工会,东洋财阀代表为了避免延误生产,通常情况下,会尽力掣肘东洋侨民团体,轻易不愿招惹江家。 毕竟资本逐利,没那么多仇恨,眼里只有金钱。 “所以,江家凡事都可以退一步,唯独在西家行的地位不能退,必须要当总把头儿,否则江家就没了跟东洋人周旋的余地。”胡小妍冷冷地说,“谁敢在这行里动心思,想撬江家的地位,就算花多少钱、折多少人,江家都坚决不能让步。” 众人纷纷点头。 李正西当即附和道:“这话没错,不管是江湖还是官府,撑死了也是内斗,平日里人情往来,就算真撕破了脸,好歹也是知根知底,有脉络可寻,能拿住关键,洋人那就两说了,纯他妈的不讲理,一旦斗起来,准是你死我活。” “不不不,你这话有失偏颇了。”王正南说,“洋人不是不讲理,而是不讲咱们的理,你只是没摸清他们的思路,要跟洋人打交道,那就得按照洋人的规矩来办,到时候你就会发现,他们不求你死我活,只想挣钱,骨子里都是生意人。” “这是咱们的地盘儿,凭啥要听他们的规矩?” “你这叫意气用事,不成熟,你要想放开眼界,广交人脉,那就得见什么人、说什么话,较真认死理没用,重要的是结果,方式可以灵活点,你看咱们现在不也改成握手了么?” “那你的意思是,嫂子刚才说错了?” “嘿,你还给我扣上帽子了!”王正南连忙解释道,“我是想说,洋人不能一概而论,仅就我个人的经验来说,西洋那帮人,脑子里最重要的就是两件事:挣钱和传教!不过,毛子和鬼子例外,他们离咱太近了,脑子里的想法就多!” “那不就结了,你跟我争什么呢?”李正西莫名其妙。 王正南说:“我是不同意你刚才的说法,你不能把所有洋人都当成敌人,而是应该利用他们之间的关系,保全自身。这么跟你说吧,小河沿儿的李三爷,鬼子要想杀你,连眼睛都不带眨的;可英国洋行的李经理,大买办,鬼子要想杀你,他不得掂量掂量?” 说着,他将目光转向大嫂:“嫂子,我跟你想的一样,江家在工会的地位不容撼动,但与此同时,咱们也得把住其他洋人的关系,那个词儿叫什么来着……反正就是各取所需,这种需求越紧密,咱们应对突发状况的余地也就越多。” “有道理!”胡小妍点了点头,“而且,你刚才说的也没错,江家现在不比以往,有些生意,也的确应该让一让,倒不是嫌钱多心里慌,而是有些事儿,实在有损江家的脸面,蝇头微利,得不偿失。” “嫂子——” 李正西有点坐不住了,但他的话还未说完,就立刻被胡小妍抬手打断。 “比方说,奉天有几条小型商店街,店铺买不起咱家的水火险,咱就别再去收保护费了,总共没多少钱,反倒显得江家档次低了,这部分生意可以让,咱们不跟线上的合字争了。” 薛应清和王正南纷纷表示赞同。 “不过——”胡小妍接着说,“小河沿儿摆地的生意不能让。” 听了这话,李正西总算是松了口气。 王正南却有些不解,忙问:“嫂子,为啥呀?咱从那些撂地卖艺的人手里,真就抠不出来多少钱!” “二哥,不管钱多钱少,这也是我手底下那帮弟兄的营生,你别总想着拿我这边开刀行不行啊?”李正西很是不满。 “我没说要拿你开刀,而是在为江家考虑,实在不行,我再帮你给他们想其他出路不就完了?” 胡小妍抬手打断哥俩的争吵,说:“我从来就没指望在这行当里挣钱,江家不差这笔钱,差的是那些平地抠饼的艺人。他们那些人,天南海北,从哪来的都有,一路上行走江湖,道听途说,见多识广,这是重要的情报来源,所以不能让给别人。不过,薛掌柜说的也没错,咱们应该尽量缓和一下线上的关系……” 她看向李正西,接着吩咐道:“西风,今后让你的人少抽两成,也别再去收保护费了。” “嫂子……” “同时,以后也不用再往家里交数了,这样总可以了吧?” 大嫂还是讲道理的,李正西自然无话可说。 况且,江家此番调整,也不只是针对他的堂口,而是叫停所有跌份儿的行当,保护费只是其中之一,还有诸如许多小行市的抽红,开张大吉的保安费等等。 叫停这些营收,对江家的影响几近于无,既能拔高江家的格调,同时又能缓和江家同线上的紧张关系。 换言之,这些行当本就有点累赘了。 如果江家愿意,当然可以让得更多,但显然没人想要充当活菩萨,所谓的退让,也就止步于此了。 “嫂子,那张将军的委托怎么办?”李正西问。 “不能帮!”胡小妍断然回绝,“无论说什么也不能帮,给张效坤包销烟土,这件事不仅可能陷入党争,还会给江家树敌招灾,破坏现有的局面。” “陷入党争我明白,破坏现有的局面是指……”李正西一时没能想通。 “这不明摆着么!” 薛应清解释道:“江家立柜以来,保险业务始终都是重头,奉省各大土商想要平安送货,全都得买江家的运输险、水火险,这就已经是在抽红了。你不能既要坐地抽红,又要亲自下场,那别人还有活路么?” “是啊!”王正南也说,“你要这么搞,相当于逼着各大土商联手对付咱们,本来好不容易形成的默契和平衡,这下子就全都毁了,别人不说,辽南的佟三爷就不会答应。你想想,佟三爷的土货,那是从海上运过来的,成本肯定高;张将军如果偷种烟土,货源就在绥宁,离咱们这才多远,成本这么低,咱在免了自家的运输险,佟三爷他们拿啥跟咱们竞争?” “这么严重!”李正西反应过来,忙点了点头:“那还真不能帮忙包销了,百害而无一利啊!” “有利,挣钱,能挣不少钱!”王正南说,“张将军种烟土是为了扩军,那种植的面积少说也得万八千亩,光抽佣就能赚翻,但你要这么干,就把所有土商都得罪了,以后出门加点小心比较好。” “关键在于,江家还会因此而失言。”胡小妍正色道,“你们别忘了,‘不碰烟土行当,只收货运保险’,这是当初咱们自己定下的规矩,各大土商才愿意主动上交保险,咱们不能为了帮张效坤的忙,自己打自己的脸。” 此话一出,就连李正西也说:“哥,咱不告密就成,包销烟土的事儿,还是别管了吧?” “对,烟土毕竟不光彩,就算有官府的印花,也免不了遭人口诛笔伐,不利于长久发展呐!”王正南如此表态。 薛应清干脆提议道:“不行的话,干脆把这事儿推给其他土商得了,反正他们也没这么多顾虑,有钱赚就成,烟土又不愁销路,还能烂在手里不成?” 几番争论下来,众人也算达成了共识:蝇头微利,该让则让,缓和江湖关系;疏离官府,躲避党争,以免泥足深陷;死守工会,利用洋人,确保回旋余地。 大家都很认同,于是便纷纷转头看向江连横,该是他拍板决定的时候了。 胡小妍忧心忡忡,不由得伸手按住江连横的胳膊,小声提醒道:“连横,别逞仗义。” 楼上,江雅和承业的嬉闹声仍在继续。 江连横靠在椅背上,沉吟许久,终于点了点头:“那就照你们说的办吧,张大哥那边,我会想办法交代。” 不知为何,大家仿佛都松了一口气。 “但是——” 江连横把打火机揣进兜里,目光扫过众人,接着说:“关于线上的那些刺头,对我有不满的,有怨言的,我只退这一次,再有得寸进尺的,就别再跟我谈什么以和为贵之类的屁话了,我不想听,以后再有合字挑事儿,谁敢露头,就插了谁。” 众人纷纷点头。 “另外,你们仨记得帮我留意一下。”他指了指东南西三人,“我可以不帮张效坤包销烟土,但我必须要知道,是谁在接手这批货,万八千亩的烟土,值不少钱呢!这笔钱,不进我的口袋,就是进别人的口袋,但愿是朋友的口袋!” (本章完) 第674章 不满 “什么,不让收保护费了?” 奉天城北,西风宅院。 江家会议结束后的第二天,各堂口分别传达了东家的最终决定。 李正西也不例外。这天中午,正赶上饭点的时候,他便将手下几个骨干叫到家里,吩咐日后的种种安排。 癞子、石头、老拐……当年的小靠扇,如今也已经二十郎当岁了,跟着西风,有了生计,终于渐渐活出了滋味。 谷雨仍在外屋地忙着备饭,大伙儿盘腿坐在炕上,静听西风讲话。 不出意料,决议一经传达,立刻招来众人不满。 “三哥,这不是刨咱的活路吗?” 大家连声叫屈,不明白江家为什么主动退让,也不想明白,只觉得所受不公,似乎遭到了某种针对。 李正西只好解释道:“这不是针对你们,而是所有堂口都要服从的调整。” “话是这么说的,可是凭什么呀?”石头愁眉苦脸,“明明就是咱们堂口受到的影响最大。” 的确,即便是统一调整,也难免有人获利,有人吃亏。 王正南的手下,多半出任文职经理,本就挣着一份儿工钱,都是打算盘的人,从来不靠收保护费过活。 薛应清自带原班人马,“松风竹韵”的生意兴旺红火,让他们去收“地头税”,人家都觉得跌份儿掉价。 温廷阁虽然不在奉天,但他的人都是佛爷,本就有能耐傍身,何愁没有来钱的门道儿? 赵国砚和张正东的手下“响子”最多,常在各处看场子,平时就不少挣,要是赶上出活儿,干一票,能顶别人一年的进项,但挣得多,风险也大,常常有命挣没命花,老牛就是如此。 唯独西风的堂口差点意思,几个骨干虽是乞讨出身,但却没有师承,算不上要门中人,也没什么过硬的能耐,平时全靠仗势欺人,才能勉强抠出点银两,聊以度日。 当然,这要分跟谁比了。 同寻常百姓相比,癞子等人活得可谓相当滋润,但却远不如其他堂口那般风光。 别说江家偏心,各堂口最初的起点都大差不离,所受的照应也都别无二致,如今渐渐分出差距,要怪,也只能怪堂口大哥经营不善,大嫂就算有心拉他一把,其他堂口听说了,又会作何感想? 然而,眼下的形势,真就只怪堂口大哥么? 李正西耐心说明情况: “你们也别跟我这抱怨,我刚才已经说了,江家以后的重点在工会,你们要是愿意,就去工厂干活儿,我能找人给你们安排,活儿也不重,你们在里头好好混,争取当个班头,给东家充作眼线,要是能混成把头儿,以后在江家肯定能受重用。” “那不成卖苦力的了?”众人一听,纷纷撇嘴,“整天起早贪黑,还得让人使唤,太没面子了,我可丢不起那人。进工厂没意思,真没啥意思。” “啪!” 李正西一拍炕桌,厉声骂道:“操,刚吃上几天饱饭,你他妈还要上面子了!” 老拐——他小时候让人打断过腿,后来虽然接上了,但走道时右脚画圈儿,所以就落得这么个诨号——一见西风动怒,便立马软下来赔笑道:“三哥,我不是那意思,你看我这条件……我本来也进不去工厂,而且我是怕丢了你的脸面。” “放屁!我说能让你进去,就能让你进去!” “关键是……那玩意儿我也不会呀!” “那就学,谁他妈生下来就会啊?” “三哥,你看我都这岁数了……晚了,真晚了。” 其实,老拐也就二十出头,可说起话来,却好像时日无多一般。 归根结底,就是不想进工厂干活儿。 众人仗着西风的势力,平时在小河沿儿一带,甩开膀子横着走,当惯了爷,哪肯再吃半点苦头? 老拐打心眼儿里不想去,李正西也没法逼他去,否则勉强进了工厂,想必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倒赔了人情不说,没准还要闹出什么幺蛾子。 “你瞅瞅你们几个,还想让我怎么替你们张罗?”西风越想越气,忍不住骂道,“我倒是想把你们送去家里的场子帮忙,可你们够格么?一个个连字儿都不认识,还他妈总在那挑肥拣瘦!” 老拐自告奋勇,忙说:“三哥,我可以给江家当‘响子’啊!” “他妈的,你这时候怎么不说你条件不行了?”李正西干脆气笑了。 “三哥,我这条腿真要跑起来,其实也挺快!”老拐盲目自信道,“而且,江家出活儿的时候,不是还给配枪么,枪法好就行呗,那人还能跑得过枪子儿不成?” “滚犊子,你他妈开过枪么!” “学呗,谁也不是生下来就会啊!” 李正西无语,无语至极——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常常令人匪夷所思。 想来也是,胡小妍当年笼络了一帮小靠扇的,从中精挑细选,方才认定了四风口和小花,因为她很清楚,不能指望所有小靠扇的日后都能成材。 西风不同,凡是来投奔他的,往往照单全收,从不加以甄别筛选。 原本可观的“摆地”进项,按人头分发下去,再多也显得少了。 知人善任——不过四个字而已,听起来简单,可“知人”和“善任”,能取一样,恐怕就已经是响当当的人物了,试问古往今来,能做到二者兼得之人,又有几何? 李正西只恨老拐愚钝,终于无奈地摇了摇头。 见他不说话,老拐又争辩道:“三哥,就算我条件不行,那石头总可以了吧?” 李正西摆了摆手,却问:“你们是不是以为,只要敢杀人,就能在江家当‘响子’了?” “不然呢?”众人反问。 李正西懒得解释,只说:“这事儿你们就不用想了,我不是故意压着你们,不让你们出头,而是你们根本干不了脏活儿,正相反,你们只会把活儿越干越脏。” 江家对“响子”的态度,向来是宁缺毋滥,层层筛选,互为担保,满打满算也就五十人而已。 其实,身手往往不是最重要的考核标准。 大家一听,便都有些泄气。 饭菜陆续端上来,没有酒,谷雨的态度有点冷,淡淡地跟众人打了声招呼,并不入席,抹身回了外屋地去躲清闲。 “行了,都抓紧动筷子吧!”李正西忙说,“今儿不喝酒了,待会儿我还得去趟医院送饭呢!” 众人闷声吃了几口菜,总觉得有点憋得慌,许多埋怨,不吐不快。 石头说:“三哥,真不是咱们不知足,而是不让收保护费,对咱们堂口的影响太大了,你不能再找东家商量商量么?” “是啊!”有人随即附和道,“三哥,咱也不是逼你,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不行就闹一闹,没准这事儿就拉倒了!” “闹什么闹!”李正西呵斥道,“东家已经拍板了,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石头撂下碗筷,试图再次争取:“三哥,问题是保护费这种地头税,咱们不收,也会有别人去收,明明就是到手的钱,凭啥非得让咱吐出去,便宜了别人呐?” “树大招风,懂不懂?”李正西耐着性子说,“这不叫便宜别人,这叫缓和关系,其他堂口也一样。吃饭。” “哦,拿咱们的收成,缓和江家的关系?”有人小声嘀咕了几句。 一听这话,李正西顿时拉下脸来,摔着筷子骂道:“你他妈吃的是谁家的饭?” 众人哑然,不敢再吭声了。 “想继续收保护费,是不是?”李正西抬手指向窗外,“谁想继续收保护费,谁就自己去收,但是别他妈用我的名号,更别他妈的用江家的名号,以后让别人砍了,出事儿自己兜着,别他妈过来找我,去吧!谁想收,现在就给我立马滚蛋!” 霎时间,屋内鸦雀无声。 有两个胆小怕事的,甚至已经噤若寒蝉,就连抬头的勇气都已荡然无存。 一通呵斥下来,大家都怕了,自然也不再有任何异议。 静了许久,癞子终于开腔打破了沉默。 他年岁最长,算得上是西风的左膀右臂,当即陪笑着宽慰道:“三哥,吃饭吃饭,别动肝火,大家只是想问清楚而已。” “我说得还不够清楚么?”李正西反问,“这件事已经定了!同意的,留下来;不同意的,现在就滚!” 没人动弹,大家都是仗着西风的势力才有今天。 离开西风,就凭他们几个,别说保护费了,就连“摆地”的生意也守不住。 “清楚了,清楚了!”癞子算是个明白人,连忙转头劝道,“你们几个呀,还真是拎不清楚,东家对咱们够意思了,虽然不让收保护费了,但咱‘摆地’的进项,也不用交数了啊!” 无人应答。 虽说“摆地”的进项不用交数了,但抽红却要降下两成,再扣除保护费,里外里,进项还是要比先前少了一些。 见大伙儿不吱声,癞子笑了笑,却说:“三哥,这几个窝囊废胆儿小,但是你放心,咱们吃的是江家饭,江家有吩咐,当然必须照办,只不过他们见识短,还不理解这里头的利害关系,你得给他们点时间,让他们慢慢琢磨才能明白。” 李正西不说话,还在气头上,眼前这桌饭菜,自然也没法吃了。 癞子会说话,忙冲其他人使了个眼色,笑呵呵地催促道:“得,都吃饱了吧?” 众人默默点头。 “既然吃饱了,那就都别赖着不走了,省得讨三嫂心烦。” “瞎说什么呢!”李正西乜了癞子一眼。 “对对对,我又说错话了。”癞子自己掌嘴,紧接着又说,“三哥,你待会儿不是还要去医院么,那咱几个就别在这给你添麻烦了,趁着时候不晚,还是抓紧撤了吧?” 说着,就立刻招呼众人赶紧离开,免得再惹西风动怒。 大家慌忙点头,极小心地翻身下炕,穿好了鞋,躬身告辞道:“三哥,先走了。” “等下!”李正西突然叫住几人,再三叮嘱道,“往后‘摆地’的时候,记得少拿两成,别他妈想着糊弄我,到时候我去抽查,要是有合字抱怨,你们挨个受罚,打通条,别怪我没提醒你们!” 癞子当即保证道:“三哥,你放心,有我盯着他们,要是出了问题,你拿我第一个开刀!” 李正西有点不耐烦,摆摆手说:“走吧,走吧!” 众人陆续退出房门,又去外屋地跟谷雨辞别,最后默默地离开小院儿,走出大门。 李正西顺着窗棂,见几个弟兄的身影逐个消失,便独自点上一支烟,抻长了脖子朝屋外大喊:“媳妇儿,我要给小北带的饭,你装好了没有?” 很快,有脚步声渐渐传过来。 谷雨双手捧着一只小布包,走进屋内,递给西风,静静地搭着炕沿儿坐下,除此以外,别无他话。 李正西见状,不禁皱起眉头,问:“这是咋地了,癞子他们又没问我借钱,怎么还跟我整这出?” “谁说钱了?” “那你跟我耷拉着脸干啥?” “没什么。”谷雨摇了摇头,转念一想,却又忍不住说,“算了,你就继续惯着他们吧。” “谁?”李正西瞪大了眼睛,“你没听见我刚才骂他们么?” 谷雨轻轻哼了一声,却道:“得了吧,我还不知道你?刀子嘴,豆腐心,你永远都成不了大哥大嫂那样的人物!” “莫名其妙!” 李正西心虚似地挪到炕沿儿,一边穿鞋,一边说道:“我去给小北送饭,昨天晚上问过大夫了,估摸明天就差不多能出院了。眼瞅着就快中秋了,小北出院,大哥又在吉林认了个干儿子,今年肯定得热闹热闹。你手里的钱够不够,别忘了给大哥大嫂带份儿礼。” 说完,便火急火燎地朝房门走去。 正要推门,忽听谷雨在身后幽幽问了一句:“‘拿咱们的收成,缓和江家的关系’,这话要是让家里知道了,大嫂会怎么处置?” 李正西蓦地怔在门口。 沉思片刻,缓缓转过头,却见谷雨正背对着他,默默地收拾炕桌上的碗筷。 看样子,她并不期待回答。 李正西紧了紧喉咙,干笑两声,说:“那小子嘴上就好啷当,有时候说吐露了,啥屁话都他妈往外说,就他那样的,两鞭子下去,八成就得咽气儿,估计现在已经知道后怕了。” 谷雨摞着碗筷,反应冷淡地说:“嗯,你说是就是吧!” “那什么……那我走了,回来用我带点儿什么吗?” “不用了,你早点回来就行了。” (本章完) 第675章 藩篱 住院大楼,李正西轻车熟路,提着饭食直奔北风所在的病房。 时过正午,今天来得有点晚了,走廊里一片沉寂,直走到房门口时,才听见屋内传来一阵细微的交谈声。 李正西有些意外,不知是谁来探望北风,只感觉人数不少,时时可闻欢声笑语,气氛似乎相当融洽。 稍显困惑地推开房门,迎面却见几个身穿军装的背影,正四散在病床周围,闲话叙旧。 听见推门声响,屋内霎时一静,众人纷纷转头看过来,一个个都是利落板正的青年才俊,文武军官。 李正西脚步一顿,正讶异着,忽见北风自人丛中探头张望,笑呵呵地问:“三哥,怎么才来?” “噢,今儿家里吃得晚,耽误了一会儿,你饿了吧?” 李正西溜边儿走过去,将怀里尚且温热的饭食放在床头柜上,有些惶惑地左顾右盼。 赵正北靠着枕头,精神饱满,大大方方地介绍道:“这是我家三哥,一块儿长大的,小时候老替我出头打架。” 众人笑了笑,仿佛回想起少时童趣,也曾盼着能有个好哥哥替自己出头。 赵正北接着说:“三哥,他们几个是我以前在讲武堂的同学。这是林之栋,叫他小胖就行,这位是……” 几番介绍过后,大家笑着伸出手,从北风这边论道:“三哥,平时老听正北念叨你,今天总算认识了。” “诶,你好你好!”李正西擦擦掌心,略显局促地同众人握手,“坐,快坐快坐,等我去给你们倒点水。 大家忙说不用麻烦。 西风哪里肯听,执意去倒水,随后回屋开了窗,给大伙儿派烟,又问他们吃了么,大家都说吃了,这才安稳下来。 瞥见床头柜上的饭食,忙又叮嘱道:“小北,趁着热乎,赶紧吃。” 赵正北却说:“留着晚上吃吧,他们刚才给我带了点零嘴儿,现在撑着呢!” 西风赶忙谢过众人,来就来了,何必破费? 大家都说,应该的。 李正西点点头,又问:“大夫今天怎么说?” “没啥事儿了。”赵正北干脆坐起来,拍拍胸脯道,“再这么躺下去,人就废了,我跟大夫说了,明天出院。” “别太着急,上头不是给你批假了么!”李正西环顾众人,好奇地问,“今儿人来得这么全,营里最近应该不忙吧?” 林之栋坐在床脚,接过话茬,叹声道:“说忙,也不算太忙,就是不得消停。你们估计也知道,最近这段时间,陆军整理处闹得动静挺大,不少军官都……” 话未说完,忽有旁人清了清嗓子,干咳两声,以示警醒。 林之栋省过神来,恍然发觉不能再说了,再说下去,内容难免就要涉及到军界机密。 虽然江家势大,倘若真想刨根问底,自有门路可寻,何况北风就在江家,小胖知道的事儿,北风大概也知道,可知道归知道,机密从谁嘴里说出来,谁就难免要担责任。 起初,很多人并不知道北风和江家的关系,但自从石门寨大战,江家动用人脉,试图把北风调回奉天以后,北风同江家的关系,便渐渐被熟人所知,幸亏北风坚守前线,才没招来种种非议。 李正西听出小胖的顾虑,忙摆摆手说:“你们军营里的事儿,我也听不懂,反正小北还不用着急回去吧?” “那不着急,正北的伤还没养好呢。”林之栋笑道,“不过,现在既然能走动,那就最好先去陆军整理处报个到。” “应该,应该!”李正西顺势提议道,“小北,那我明天让家里安排车,过来接你出院?” 赵正北却说:“别麻烦家里了,小胖帮我跟军需处申请借了台车,明天过来接我。” “你都能借用军车了?”李正西不禁惊叹。 大家纷纷笑道:“这话说的,正北现在是什么身份,光荣负伤,候补团长,申请借台车出院还算事儿么?” “不错,不错!”李正西莫名欣喜,“这事儿我得抽空跟嫂子唠唠!” 大家也都跟着吹捧一通,弄得北风挺不好意思,急忙制止道:“行了行了,都是职责所在,你们可别再寒碜我了。” 有人笑道:“正北,你别得意,等咱大帅再跟吴秀才打的时候,哥几个也捞份儿军功,跟你平起平坐!” “那我可等不了你,估计到时候我就是师长了。” “嗬,刚才还说寒碜,现在又顺杆儿爬上了,你就他妈吹吧!” 众人应声哄笑。 一时间,豪言壮语伴着嬉笑怒骂,当真是意气风发,男儿模样。 方才的些许尴尬,此刻也早已荡然无存。 虽说不能谈论机密,但毕竟还有许多广而告之的政令可聊,诸如“某部旅长因临战畏缩而遭枪决”,“某部兵员因年老力衰而遭裁汰”,“省府决定兴办某某军校”,这些新闻早已见诸报端,自然不必刻意隐瞒。 不过,大家谈论最多的,还是关于东三省航空筹备处。 其实,这部门前年就已成立,但始终拖拖拉拉的,没办多少实事儿。 直皖战争中,老张渔翁得利,趁机缴获了皖系十二架飞机,却因人才和基础建设不够,竟未能投入战场,使奉军将士在跟直军作战时,吃了头顶上的亏。 张大帅知耻后勇,吃一堑长一智,眼下立刻重视起来,筹建空军学校的相关事宜,早早就已提上了日程。 大家谈论空军,一方面是倍感振奋,但更重要的却是眼红空军的待遇。 且不说同等军衔儿的情况下,空军士官的饷银丰厚,就连学员也能享受额外津贴,更不用说那一身行头,皮夹克一穿,那真是相当带派,谁见了不羡慕? “咱几个就不用想了,”有人感叹道,“平时要能多发两双皮鞋,我就谢天谢地了。” 众人哄笑。 言谈话语间,便可一窥奉军革新之迅猛,雷厉风行,变化远超预想。 张大帅封关自治,将“奉人治奉”的噱头发挥到了极致,截留三省关税,不再上交首府,资金充裕,整军经武,又倚仗小东洋扶持借款,凭着“唯武器论”的方针,疯一般大批采购先进军火,同时自办军械厂,如火如荼,片刻不怠。 不止空军,奉张同时还将原属京师调遣的吉黑江防舰队收入麾下,够船改装,东拼西凑出了一支海军舰队。 葫芦岛炮台山航警学校虽然尚未筹办,但却早已列入了“整军经武”的计划之中。 张大帅想要问鼎中原,光靠三省人才,显然远远不够,于是又派人前往各地军校,下重金挖墙脚、抢才俊,除了东洋士官学校的留学生以外,就数保定讲武堂的毕业生来的最多。 按说保定、洛阳两地,本该是直系的根基所在,可奉系竟能在曹吴二人的眼皮底下,愣把直系的青年才俊挖走,也当真是匪夷所思。 究其原因,实在是直系内部元老众多,凡事都讲论资排辈,年轻人想要出头,简直难如登天。 吴秀才自视过高,打了胜仗,难免有些傲气,每到封赏晋升之时,往往一言独断,常常引人不满。 奉系元老也多,因为仗没打好,所以大多都被老张顺势撤了实权,由此多出了不少实缺。 老张恨不得亲自拟一道“求贤令”,只要是前来投奔的优秀毕业生,不画大饼,不设虚名,径直入伍担任军官。 鸟择良木而栖。 青年才俊蜂拥而至,直系再想阻拦,也只能望洋兴叹。 眼见众人聊得热火朝天,李正西却只能静静地听着,搭不上话,渐渐就退至一旁,倚着窗台望向北风,眼里倍感钦佩。 林之栋心思细腻,怕他觉得冷落,便凑过来打了声招呼,问:“三哥,这段时间都是你来照顾正北?” “啊,我平时没啥事儿,就过来给他送个饭,照顾病号么,还是得自家人方便。” “三哥也是在纵横保险公司上班?”林之栋知道哥俩儿都是江家的,但并不清楚其中的具体分工。 “这话怎么说呢?”李正西有点迟疑,笑了笑说,“我平常就忙自己的,要是那边临时有事儿,我就过去顶一顶。” “噢,那三哥也是做生意的?”林之栋随口问道,“肯定也是大买卖吧?” “没有没有,平时就在小河沿儿那边‘摆地’,小打小闹,凑合维持。” “摆地?”林之栋不明白了,还以为是相当于摆摊儿,却又觉得说不通,“那……平时都卖什么货呀?” 李正西笑了,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便说:“不是卖货,就是……相当于别人卖货,我跟着抽一点。” “收租?” “诶,差不多就这意思。” “那也是旱涝保收的生意啊!”林之栋笑着恭维。 “哪有,平时的破事儿也多着呢!”李正西客套反问,“林长官在部队里……嗐,我又忘了,不该多问。” “噢,这事儿可以说,不犯什么忌讳。”林之栋解释道,“我以前是工兵连的,这不是在石门寨打了胜仗么,瞎猫碰见死耗子,走运也跟着往上爬了一级,以后要做什么,现在还不知道,估计还是跟工事方面有关。” “那也正常!”李正西想当然地说,“投军了么,横竖都是给公家办事,由不得自己做主。” 林之栋一愣,知道西风会错其意,却也只是笑了笑,没有解释什么。 两人在窗边抽了支烟,静静的,终于形同陌路,无话可说。 气氛有点尴尬。 林之栋借口离开,说:“我去问问他们,准备啥时候走,这帮人只要聚在一起,没人提醒,估计得唠一宿。” 李正西忙说:“不用着急,你们好不容易来一趟,陪小北唠会儿嗑也挺好,不然他自己也闷得慌!” 林之栋笑着点点头,迈步回到病床附近,立刻就跟众人闹成一团。 李正西留在窗边,远远地看向小北,不由得畅想起明天一早,有军方汽车来接北风出院的场景,多风光,多气派。 想着,胸膛便不禁挺了起来。 尽管不能随军车同行,却也打算明早过来看看。 他真心替小北高兴,也真心因小北自豪,但不知怎的,同时又隐隐感到一丝落寞。 赵正北的身边围绕着军官、战友、同学,那些肩章和制服如同一道藩篱,横在西风面前,只在偶然间露出一道缝隙,才能看清他的身影。 来这之前,李正西本打算跟小北聊聊江家的会议,谈谈大哥大嫂的决定。 然而,此时此刻,他说不出口了。 大家都在聊“整军经武”,聊天下大事,聊数万人参与其中的攻防战;与之相比,江家目前的局面,竟那么微不足道。 兄弟终于渐行渐远,变成了两个世界的人。 回头细究,甚至想不起来那条关键的岔路在什么地方,什么时间。 但这不要紧,李正西依然为兄弟高兴,即便自己此刻已经显得有些多余了。 他静悄悄地绕过病房,顺着墙边来到门口,准备去走廊里等众人离开。 不想,刚推开房门,身后便传来一声:“三哥?” 赵正北坐在床上,伸着脖子问:“你干啥去?” “哦,那什么……”李正西朝走廊里指了指,“我去撒泡尿,你们唠你们的,没啥事儿就多待一会儿,不行晚上的时候,我去馆子给你们要几个菜。” “嗐,他们一会儿就走了。”赵正北趿拉着拖鞋,作势起身,“你等会儿我,我也去方便方便。” 北风的伤口虽已愈合,但冒然行动,仍有撕裂的风险。 众人一见,连忙上前搀扶。 “哎呀,这点小伤,用不着你们扶我!”赵正北摆了摆手,却迈步去够西风。 李正西见状,自然走过来搀扶,北风顺势张开胳膊,搭在三哥的肩膀上,挪蹭着脚步朝门外走去。 到了走廊,哥俩儿慢吞吞地去往走廊尽头的卫生间。 李正西边走边说:“小北,大人物了。” “狗屁大人物呀!”赵正北笑道,“就一个团长,还是候补的,得等到出缺了才能顶上!” “着什么急,你年轻啊,熬也把那帮老登熬死了!” “三哥,当兵可不是熬出来的。” 想起战场上的厮杀,赵正北不苟言笑,只觉得一笑,便轻薄了战死沙场的弟兄。 “那倒是,不过你肯定错不了,以后万一真当上了师长,手底下万八千人,那是什么气派啊?”李正西打趣道,“诶,到时候要是再想见你,估计得让警卫员传话了吧?” 赵正北摆了摆手,忽然正色道:“三哥,咱是家人,还说那些干什么?” (本章完) 第676章 无处不在 转天上午,林之栋来接北风出院,顺便带来一套崭新的军装。 虽说大伤初愈,但要去陆军整理处报到,基本理解还是不可避免,行伍之人的天职,便是服从纪律。 赵正北早早洗漱妥当,换上军装,收拾琐碎,待到办好出院手续,跟着林之栋走出医院大楼时,军用汽车早已停在门口。 这年头,会开车的都是香饽饽,别看品级不高,待遇却相当丰厚。 司机是个年轻人,话不多,只管奉命行事,见北风出来,便立刻下车开门,敬了个军礼,问:“长官,是先回家么?” 赵正北不愿来回折腾,便吩咐司机先去整理处,等办完了所有杂事,再一并回家。 说罢,三人逐次上车。 林之栋挺兴奋,坐在后排东张西望,嘴里念叨着说:“正北,我这是沾了你的光,才有机会坐军车溜达街呀!” 话说频了,就显得有点腻歪。 赵正北连忙推辞道:“别老拿我说事儿,石门寨这一仗,活下来的军官不是都晋升了么!” “那倒是,少帅都说,咱们这支临时整编的旅团,给他长脸了。” 林之栋难掩窃喜,笑过之后,却又略显不安。 毕竟,战功之下,是所部将士的累累白骨,幸存者的晋升,总是难免歉疚与后怕。 赵正北忽然想起什么,便问:“对了,通信连的那个付成玉,你还有印象么,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应该退伍了吧?” 林之栋的目光黯淡下来,面窗沉吟片刻,才喃喃道:“唉,牺牲了。” “牺牲了?”赵正北一惊,“他不是抢救过来了么?” “那是最开始,后来伤口感染,始终都在发热,团部军医太少,药也不够,结果到底没挺过来,头走之前,净遭罪了。” 林之栋一边说,一边颔首叹息。 显然,下层士兵无法得到军官级别的医治,所谓抢救,其实也不过是点到为止。 战死的官兵实在太多了,付成玉只是其中之一,落在战报上,也只能同千万人一起,换算成几行数字而已。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还? 生死有命,倒也不必过分伤感。 虽说相识不久,满打满算也才半个来月,但毕竟曾是并肩而战的袍泽弟兄,如今闻其死讯,心里终究有些惋惜。 赵正北默然哀悼,缓了好长一会儿,才渐渐省过神来。 他试图回忆付成玉的音容笑貌,却错愕地发现,对方的印象竟已经有点模糊了。 唯独那句口头禅,倒是记得清清楚楚——职责所在! ………… 东三省陆军整理处,设在奉天东大门,因是最近刚成立的部门,所以场地格外简陋,远远看过去,无异于寻常的衙门大院儿,内里几趟平房,没有大楼,寒酸得不成样子。 左看右看,那房子好像也没比公厕强多少。 其实,院子里的权力大到没边儿。 车子刚停下来,就见院角的小门外,排起了一条长龙。 粗略看过去,尽是些三十多岁的中年,站没站相,里倒歪斜,愁眉苦脸地排队办事。 “咋这么多人?”赵正北有点困惑。 林之栋解释说:“那都是裁汰的老兵,等着领津贴退伍呢!” “好歹也是东三省陆军整理处,这点小事儿,交给其他衙门去办不就完了么?” “谁说没交,都交出去了,各营的文职都在办理,但这回裁汰的人数太多了,忙不过来,只能分散办理。” “到底裁了多少人?”赵正北讶异道。 “我哪知道具体裁了多少人?”林之栋摇了摇头,“不过,听说现在已经裁掉将近一万人了,这还只是咱们奉省,没算上黑吉那边的情况呢!” “那可不少了!” “嗐,现在才刚开始,还得继续筛选呢。” 林之栋忽然压低了声音:“第二旅和第六旅都已经原地解散了,只挑那些年轻识字的留下来,混编到其他旅部,好几个团长都被枪毙了,旅长还好点,虽然也有枪决的,但大部分都是撤职。黑省最惨,几乎全体解散,非嫡系挨个儿清洗了一遍。” 种种迹象表明,“整军经武”绝非玩笑,奉系当真要下狠手治军了。 老弱病残,淘汰;目不识丁,淘汰;恶习难改,淘汰! “可是……”赵正北迟疑道,“突然裁掉这么多人,真就不怕哗变么?” 林之栋撇撇嘴,却道:“那就得说大帅有能耐了,协调新旧两党,平衡士官陆大,就算不能让所有人都满意,起码也能让大家都接受,难呐,光是想想都感觉脑袋疼!” 众口难调,人事即是难事——或许是天底下最难的事。 赵正北想了想,实在感到钦佩。 林之栋拍两下北风的肩膀,笑道:“下车吧,反正你又不用跟他们排队!” 赵正北点点头,推门下车,找警卫员说明来意,旋即穿过陆军整理处大院儿,走进衙署平房。 未曾想,刚进屋就似吃了苍蝇般的恶心。 倒不是走廊里有多肮脏,而是怎么也想不到,推开房门,迎面竟先撞见一个东洋大佐。 赵正北一阵恍惚,差点怀疑自己来错了地方,直到看见那东洋大佐的身边,还站着另外两个华人将官,方才确信到底谁才是这里的主人。 屋内三人似乎正要出来,双方赶巧就撞了个脸对脸。 赵正北和林之栋始料未及,顿时愣在原地,不知该有什么反应。 东洋大佐没说什么,反倒是那两个华人将官有些不满,当即正色呵斥道:“怎么不敬礼?” 赵正北和林之栋反应过来,连忙行军礼喝道:“长官!” 华人将官点点头,瞥了一眼北风的肩章,态度缓和不少,就问:“来干什么?” 赵正北道明缘由,说清来意,林之栋也在旁边跟着帮腔。 “噢,是石门寨的那位,伤好点了么?”华人将官似乎有所耳闻,随即朝走廊里指了指,“猛将难得,去整编室问问吧,看看有没有出缺,应该会尽早给你安排。” 言罢,又转身冲那东洋大佐说了几句。 旁边的将官大约是个士官派,东洋话说得很好,当即代为转述翻译。 东洋大佐依然没说什么,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北风,最后收紧下巴,似乎是在表达某种认可,但北风不需要,他只觉得自己的军功仿佛受到了某种玷污。 林之栋行注目礼,侧身目送三人远去,再回过头来,也感觉有些困惑。 “正北,咱们进去吧!” “嗯!” 赵正北应声而动,越想越不对劲儿,忍不住边走边问:“小胖,这是什么情况?东三省陆军整理处,怎么还让小鬼子混进来了?” 林之栋连连摇头:“不知道,估计是请来的顾问吧,咱们以前训练的时候,也不是没见过东洋教官。” “那能一样么?”赵正北怪道,“这是陆军整理处,说白了,咱们各师旅团的人员配置、武器装备、兵源构成,在这里全都能查到,鬼子混进来,跟扒墙听窗有啥区别?” “谁说不是呢,真是怪了!” 他们两人都能明白的道理,奉系高层怎么可能不明白? 明明深知其中利害,又何以做出如此安排? 林之栋叹声说:“正北,但是你不得不承认,东洋人练兵,就是比咱们更严格、更科学,战术也更先进。” “我只知道: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傅!”赵正北满腹怀疑道,“师傅教徒弟,都知道留一手不传,你指望那帮鬼子教咱真东西?东洋人的飞机大炮,咋不教教咱们怎么造的呢?” “唉,不论咋样儿,这事儿也轮不着咱们说三道四,当初要不是东洋舰队在渤海牵制,咱们也未必能全身而退,请神容易送神难,人家能白出兵么,背后有什么条件,咱上哪知道去?” 林之栋不愿再作评价。 正说着,便已来到整编室门口。 轻叩两下门板,听见屋里有人应声,方才推门去看。 屋内的装潢极其简陋,一方写字台,一名司书官,背后是两排铁皮柜,里面装满了奉系高层军官的人事档案。 司书官正在整理,听见动静,便立马锁上柜门,回身见到北风,笑着指了指面前的椅子,问:“长官,是伤员归队么?” “哦,我其实还有几个月假,但是上峰传话,让我先过来报备一下。” 赵正北说明自身情况,又把几张盖着红戳的信函递过去,坐下来听候发落。 司书官登记姓名、年龄、籍贯,留待后续核实,紧接着按例提了几个问题,让北风简略回忆西路军溃散的情形。 待到一切记录在案,他便同所有办事员一样,相当熟练地说:“行,回去等通知吧!” 北风正要起身,却被小胖按了下来。 林之栋原本有点书呆子气,但在军营里混得久了,难免日渐油滑,通了人情世故,便不再那么死板,当下就从兜里掏出一包烟,放在桌面上,笑呵呵地问:“兄弟,这也没别人,你给咱透透风,现在还有实缺么?” “实缺?” 司书官收下香烟,心说这也不算泄密,便道:“有!实缺多的是,我虽然做不了主,但像赵长官这样的,有战绩、有军功,岁数不大,还念过讲武堂,只要你能尽早归队,肯定会给你优先排上的,不用担心!” 赵正北没什么反应,林之栋却多想了一步,忙问: “兄弟,他虽然念过讲武堂,但那期学员有点不同,怎么说呢,没等念完就出来了。” “没毕业?”司书官忙问,“哪期学员呐?” 赵正北和林之栋报了入学年份。 司书官赶忙核对,临了一拍脑门儿,说:“想起来了,你们那批学员,严格来说都是肄业,那可不行,这种情况补不了实缺,你们得回讲武堂再念一期速成,现在政策改了,没学历的军官必须得回去重修。” “现在卡得这么严?”林之栋问。 “可不,往后营长出缺,必须由军校毕业生出任,现在就算招新兵,都得要求念过小学。”司书官说,“不过,你俩情况不一样,好歹也是念过讲武堂的,估计就跟那些老派一样,每天去那边看看讲义就行了,用不了多长时间。” “那咱俩还得赶紧去申请入学?” “嗯,越快越好,保定那帮毕业生乌泱乌泱的,晚了可就没实缺了。”司书官郑重其事道,“这可是难得的机会,奉军十年,从来也没有过这么大的人事变动。赵长官,趁着你养伤期间,抓紧把你欠下的科目重修了吧。” 两人连连道谢。 离开整编室,匆忙走出大院儿,上了汽车,便又奔东三省讲武堂一路绝尘而去。 ………… 几分钟车程,便已来到讲武堂大门。 门卫见是穿军装的,简单问了两句,便摆手放行。 重回校园,总是感触良多,只是眼下尚未开学,目之所及,难免有些冷冷清清。 赵正北和林之栋轻车熟路,穿过操场,就奔主管教务的科室走去。 想不到,今日运势不顺,怪事竟然接二连三。 刚近门前,就见操场角落里,斜刺过来几名讲武堂教官,共同簇拥着三个东洋中尉,一边在校园里指指点点,高谈阔论;一边朝校务平房这边缓步走来。 刚才在陆军整理处,见到一个东洋大佐,已叫人感到匪夷所思。 如今在陆军讲武堂校内,又见鬼子如影随形,还直接来了三个,简直让人有些不寒而栗。 “什么情况,又是顾问?”赵正北皱起眉头,“怎么还没完没了了?” 林之栋也跟着定睛张望,看了片刻,却说:“诶,那人我认识,看见那个大饼脸没,留着卫生胡那个东洋人。” “怎么,你还有东洋朋友?”赵正北有些惊讶。 “不是朋友,我只是见过他!”林之栋解释道,“他以前指导训练过咱们工兵连,是东洋那边的工事专家,听说上头花了大价钱,好像月薪三百五十块大洋,才把他请过来指导呢!” “这么说的话,那他又是讲武堂花钱请来的顾问了?” “应该是了,总不能是花钱请来个间谍吧?” 林之栋的语气明显带着一丝反讽,但他无能为力,毕竟这种事由不得他来做主,所能做的,也只是暗自妄想,两国之间不会刀兵相向。 “起码,只要大帅还在,应该就不会有那么一天吧?”林之栋笑了笑,显得苍白无力。 赵正北却笑不出来,见那几人越来越近,便领着小胖先行迈进校务平房,忍不住边走边感叹: “我就想问一下,奉天的军署衙门,还有哪个部门里没有鬼子的顾问么?” (本章完) 初一歇业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 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 “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 “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 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 “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 “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顶点,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 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 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 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 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677章 东南西北各奔前程 第677章 东南西北·各奔前程 下晌光景,江宅门前缓缓驶来一辆军用汽车。 袁新法见状,知道是北风回来了,哪敢怠慢,当即敞开宅院大门,招呼弟兄回屋通报。 赵正北竟日往返于各个军署衙门,登记报备、领取津贴、申请入学,诸多琐碎缠身,白忙了半天,结果一事无成,最后只得了一句“回去等通知”作罢,心情难免有些烦闷,直到临近江宅,整个人才畅快了不少——毕竟是回家了。 司机开门,林之栋搀扶北风下车,稍停片刻,说笑话别。 这时候,南风和西风也从宅院里迎出来,连忙上前搭手帮忙。 一见还有其他军官在场,王正南便谢道:“林长官,辛苦了,进屋坐会儿再回去吧?” 说着,又敲了敲车窗,冲驾驶座上连声招呼:“这位军爷,家里备了酒菜,吃饱了再走,着什么急呀!” 司机摆了摆手,并未应邀下车。 “这位就是二哥吧?”林之栋解释道,“不用麻烦了,正北有假期,咱们可没有,还得抓紧回营里报到呢!” “来得及,来得及。” 李正西也跟着挽留几句,无奈对方执意要走,便不好再劝。 反倒是南风心思活泛,见留不住对方,又紧忙上前去套近乎,问:“林长官这么忙,在大营里也是管事儿的吧?” “他?”赵正北抢话打趣道,“他就是个扛沙袋的,能管什么事儿?” 林之栋笑骂两句,回身冲南风说:“不管什么,就是个工兵连的连长而已。” “噢,那是搞工程的呀!”王正南忽然想起什么,急着又问,“对了,我听说东大营最近要翻修扩建,这种工程,肯定是由你们军方来办,就是不知道沙石物料这些东西,准备经谁的手采购啊?” 林之栋一愕,看了看北风,略显惭愧道:“二哥太高看我了,这种级别的工程,我一个工兵连长上哪知道去?” “也是……” 王正南不死心,继续追问:“那像这种事儿,一般都得找谁打听?最近军界变动太大,都快把我给整懵了!” 李正西听得直皱眉,忙说:“二哥,你干啥呢?这不是让林长官为难么?” “凡事就得勤打听,问问而已,这又不犯啥忌讳!”王正南只觉得西风不懂商机,转瞬即逝的东西,自然要争分夺秒。 林之栋顺势笑道:“对对对,没啥为难的,就是我级别太低,确实不知道这事儿谁来做主。” 说着,当即后退两步,朝三人摆了摆手,又笑:“两位别再送了,正北,我先回去了!” 王正南立马上前拽开车门,恭恭敬敬地把林之栋送上车,旋即伸手入怀,摸出一方名帖,笑呵呵地递过去,说:“林长官,朋友不嫌多,这名帖你收着,抽空帮忙打听打听这期工程,多的我也不说,肯定不能让你白忙活。” 紧接着,又摸出一方名帖递给司机,万千奉承,毫不吝惜。 林之栋不好推辞,终于收下名帖,冲北风尴尬地笑了笑,旋即挥手道别。 军车在巷口转了个弯儿,王正南才转身招呼西风回屋。 赵正北说:“二哥,这种级别的工程,你问小胖没用,他回营里也问不出来。” 王正南却道:“我本来也没指望他能问出来,这就是个由头,先搭线混个脸熟。今年栽树,明年乘凉。你不能等到用着人家的时候,现去攀交,那时候就晚了。” “嗬——” 赵正北拍了拍西风,笑道:“你看咱二哥,现在说话一套一套的,不愧是个生意人呐!” “你二哥已经掉钱眼儿里了,现在看啥都是生意。”李正西拽着北风打趣道,“赶紧离他远点儿,当心别让他给拐了。” “谁掉钱眼儿里了?”王正南辩驳道,“那是抠门儿吝啬鬼,咱可不那样,守财奴没一个长久的,该花就得花,越花才越有。花出去的是人情世故,换回来的是真金白银。这年头,你不给人点实在好处,谁搭理你呀?你们两个愣货,啥也不懂!” 李正西无话可说。 事实就是,有钱走遍天下,没钱寸步难行。 无论再怎么看不上,也不得不承认:人生在世,顶要紧的头等大事,就是挣钱。 只不过,有些人天生精通此道,有些人难为五斗米折腰。 见西风消停了,王正南转而又问:“小北,营里的事儿,处理得怎么样了?” “嗐,别提了!”赵正北不耐烦道,“忙活了大半天,总共也没办成几件事儿!” 王正南似乎早有预料,便说:“你看,到了这种出实缺的啃节儿上,还是得靠钱来打点关系,回屋跟大哥大嫂商量吧!” ………… 三人走入大宅,刚进门,宋妈等人就立刻替四爷换上便装。 过了玄关,拐进客厅一看,大哥大嫂,江雅承业,东风花姐,谷雨程芳,还有“家中宝”许如清,一大家子全都到齐了,擎等着北风回来。 赵正北逐次问安,落座以后,七嘴八舌,彼此嘘寒问暖,自是句句关心。 四风口和花姐难得齐聚,当然少不了置办一桌酒席。 说是因为临近中秋,所以先备一顿便饭,待到佳节再开大宴,可上桌一看,鸡鸭鱼肉照例全有,也没看出有多简便。 赶上高兴,北风也顾不得大伤初愈,仗着身板儿年轻,愣就陪众兄长喝了一杯。 吃了几口菜,胡小妍便问:“小北,今天去衙署里办事儿,还顺利么?” 赵正北摇摇头说:“就登记了一下,顺便领了负伤的津贴,剩下的事儿全没办成,申请入学重修也没结果,说是让我回家等通知。” “那要等多久?” “没说,反正该是我的实缺,怎么也跑不了,再看情况吧!” 原来,赵正北要回讲武堂重修的申请被驳回了。 按“整军经武”的最新要求,各级军官需由所在师旅推举派送,才能去讲武堂入学进修;也即是说,赵正北需要先捞到实缺,才能入学,毕业以后,才能正式归队带兵,其间的步骤一环套一环,不得省免。 “实缺怎么能干等着呢?”胡小妍听了,立马急道,“你现在负伤休假,正应该去讲武堂重修,要是晚了,恐怕最后什么都捞不着!” 说着,就将目光转向江连横。 江连横当然明白小妍的意思,就问北风:“那也就是说,你其他条件全都满足?” 赵正北点了点头:“我现在也算老兵了,军功、级别、资历都够,但现在就让等通知,我也没别的办法。” “那行,这事儿你就不用操心了!”江连横顿时有了底气,“眼瞅着就快中秋了,反正各衙门口儿都得送礼,到时候我去帮你问问,下期开学以前,肯定有你的名额就是了!” 王正南笑道:“小北,看见没有,这种时候就是得花钱办事儿!” 赵正北倒是无所谓。 他比在座所有人都更清楚战争的真相,身经那番惨烈过后,他早已不在乎是否还有机会亲自领兵,只觉得能从沙场全身而退,已是莫大的幸运。 但他听从大嫂的安排,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将负伤所领的津贴悉数交给大嫂,以报再生之恩。 如果掌握实权能给江家带来好处,刀山火海,绝无二话。 想当年,胡小妍曾说过,北风也是江家的靠山。 如今看来,她所设想的愿景,似乎也正渐渐清晰起来。 想着,胡小妍不禁叮嘱道:“小北,以后再有什么任务,可别再那么莽撞了。” 大家也都跟着劝说。 北风点头答应,说得好好的,可谁都知道,他骨子里带着血性,真到了那时节,恐怕还是宁折不弯的做派。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许如清岁数大了,坐不住,又见江雅不消停,便早早起身领着两个孩子上楼去玩儿,留几人继续吃酒。 不多时,王正南忽又提议道:“哥,中秋给衙门上贡的时候,想着打听打听东大营的工程吧?” “怎么,有赚头儿?”江连横问。 “那肯定有啊!”王正南忙说,“军方的工程,油水最大,虽然咱没资格插手,但要是能想办法经手沙石物料,不用弄虚掺假,把价格报高点,跟管事儿的分了溢价,不仅有的赚,还能维系跟军爷的关系,一举两得。” 江连横有点心动。 胡小妍也跟着问:“南风,你有门路?” “嫂子,我现在缺的就是门路,不知道该找谁问这事儿!”王正南说,“其他的事儿,像什么原料、场地、货运,这些全都已经有着落了,我前段时间认识个洋人,他说他能搞来西洋机器,咱们要是能抓住这次机会,办个砂石厂,稳赚不赔。” “什么机会?”李正西皱了皱眉。 胡小妍立刻听懂了,便说:“最近城里兴办各式各样的工厂,洋人的,华人的,华洋合办的,都需要沙石物料。而且,工厂越多,来务工的就越多,来了就可能留下,留下就需要房子,再加上最近北市场批地开埠……奉天可能还要扩建。” “全是商机,这时候不抢,以后就来不及了。”王正南心急火燎,“当然了,家里最好能直接包两座山,自产自销,这样利润更大,要是包不下来的话……那恐怕就得使点手段了……” “这是个好机会,应该要把握住。”胡小妍频频点头,低声吩咐道,“南风,生意上的事儿,你先操办着,官面上有关节打不通的,来家里找我商量,线上有人不让路的,去公司跟你哥说,事情要是办妥了,到时候给你留个干股。” 不等王正南开口,媳妇儿程芳却先起身举杯,笑着说:“谢谢嫂子,南风一定把事儿办好!” 话音刚落,谷雨便坐不住了,忙冲西风使眼色,紧跟着说:“嫂子,你让二哥把西风带上吧,也让他忙点正事儿。” “行啊!”王正南立马搭腔,“弟妹,西风要是没事儿,就跟我去走动走动,以前我就老劝他跟我去,让他学几句洋文,他还不听,这回你让他……” 还没说完,眉头突然皱了一下。 南风下意识瞥向自家媳妇儿,却见程芳笑呵呵地说: “弟妹说的是,也应该让西风做点生意了,不过他这脾气得改改,生意场上讲究赔笑脸,我也早就有心让你二哥带带西风了,但做买卖还是得循序渐进,慢慢来,慢慢学,谁也不能一口吃个胖子。你二哥也是磕磕绊绊,才勉强搭上了这些关系。 “要办砂石厂,牵扯的头绪太多,西风上来就经手这么大的差事,怕他办不周到,我家倒没什么,大不了重新再谈,可就怕延误了时机,耽误了大哥大嫂的生意。这样吧,不如先让你二哥带他从小买卖做起,毕竟都是自家兄弟,也该拉他一把。” 谷雨一愣,听出了二嫂的心思,到底是不想再拆一笔干股,只好闷闷的不再说话。 这也难怪,南风忙前忙后,已经张罗得差不多了,程芳岂容旁人进来横插一脚。 两位弟妹暗暗斗法,江连横虽然听得出来,但他这个当大哥的,还真不好说些什么。 便在此时,胡小妍的神情明显掠过一丝不快,原本举起的酒杯,竟又忽地落下,改换起当家主母的架势,却道: “江家的生意,从来不是光靠嘴就能谈出来的,左手糖,右手刀,缺一不可。每次新开生意,谁出过多少力,我心里都有数,觉得我处事不公的,可以随时找我来谈,但是这生意还没落地,用的着谁,用不着谁,都还两说,谁也别太心急了。” 一听这话,两个弟妹便不再言语,怕了。 南风和西风互相交换眼神,同时摇了摇头,似乎都对自家媳妇儿有些不满,不是因为她们说了什么,而是说的不是时候。 谷雨和程芳也并不了解,四风口和江胡二人的情义有多深重。 东风和北风置身事外,一个安于现状,不争不抢;一个出离家事,别有前程;除了感觉有点尴尬,也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吃饭,吃饭。” 江连横动了动筷子,气氛才算渐渐活络起来。 待到弦月初升,酒席将将结束,宋妈给大伙儿上茶净口,众人紧接着又去客厅歇了一会儿。 胡小妍忽然问:“西风,你手下的人有啥说法么?” “嗯?”李正西一时愣住,“嫂子,什么说法?” “家里最近调整了一下,你的堂口受了点影响,应该有不少怨言吧?”胡小妍静静地问。 李正西下意识去看谷雨,见谷雨满脸无辜,便支支吾吾地回道:“还行……我已经跟他们解释过了。” 没曾想,胡小妍却说:“毕竟是切肤之痛,心里有点怨言,我也是能理解的,但凡事都得讲究个度,过了,那就不是抱怨了,你得把持着点。” “是,我知道了。”李正西诚惶诚恐,不知大嫂听说过什么,更不敢去妄加揣测。 胡小妍挪动着轮椅,说:“行了,时候也不早了,我有点累,都早点回去睡觉吧!” 南风和西风知道是自家媳妇儿惹出的缘故,不敢久留,连忙应下一声,起身离开大宅。 不料,正走到院门口时,张正东突然从院子里追出来,不叫西风,单叫南风留步。 王正南有点意外,停步转身,困惑地问:“东哥,有啥事儿么?” 张正东从怀里掏出几张奉票,递给南风,说:“那个……你认识的洋人多,能不能帮我买个东西?” “嗐,你缺啥就直说呗,还给我钱干啥?”王正南连忙推脱。 张正东坚持给钱,并解释说:“我是要给俩孩子买东西,你不收钱,那不成你送的了么!” “俩孩子?你到底要买啥呀?” “呃……洋人他们,是不是有一种鞋,跑步穿的,什么底儿之类的,我不太明白。” 王正南皱眉寻思片刻,试探着问:“你说的是不是康沃斯(Converse)呀?橡胶底儿的帆布鞋?” “我又不懂洋文,听别人说的,什么洋人的运动员穿的球鞋?”张正东说,“江雅下周要参加运动会,你能不能抓紧帮我弄两双?” “哎呀,还得是她东叔有心!”王正南眯眼笑道,“你还挺时髦,那可是紧俏货,你放心,包我身上了,不就是下周之前么,我保证让咱大侄女儿风风光光地去参加学校里的运动会!” (本章完) 第678章 江雅 事实证明,江连横没说大话。 经他一番上下打点,疏通关系,北风几乎立刻就被整编到了奉天陆军第八旅,挂靠二团团部,列为首席候补团长,重点考核对象,先把坑位占了,再由旅部选派,趁着养伤假期,入学讲武堂进修,待到期满毕业,即可正式归队,出任第二团团长。 当然,这一切都建立在北风的军功够硬。 但军功只是前提,晋升容易,若想捞到实缺,则免不了些许腌臜龌龊。 毕竟,金刚佛祖,尚索三分人事;肉体凡胎,又岂能免于俗情? 原本至少要等个把月的通知,因为使了银子,其间不过三两天光景,诸事便已如期办妥。 自此以后,赵正北白天去讲武堂进修讲义,夜里回江宅静养,总算是过上了一段太平安生日子。 其间,江连横威逼利诱,动用各种手段,忙于开办砂石厂的种种琐碎,因大抵如愿以偿,免得繁絮,权且不在话下。 却说一件小事:江雅学校举办的运动会就要开幕了。 王正南也没妄下海口,那晚受了东风嘱托,离开江宅以后,没过几天功夫,还真就给俩侄儿淘来了两双康沃斯帆布鞋。 美国牌子,橡胶软底,款式相当时髦,好不好用另说,穿上就显得有排面儿。 江雅喜欢得不行,拿到了鞋子,立马上脚试穿,整天在院子里蹦蹦跶跶,就盼着运动会早点儿开幕。 相比之下,江承业倒是空欢喜了一场。 这美国鞋子太窄,挤脚,穿上它走道都嫌疼,更别提赛跑了。 可惜康沃斯是紧俏货,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不合脚也没处调换鞋码。 好在江承业懂事,不哭不闹,也不撒娇,只是恭恭敬敬地谢过东叔,平时仍旧穿着布鞋行走。 几天光景,倏然而逝,转眼就到了运动会开幕的日子。 江雅起了个大早,紧扒两口饭,书包也不背了,转身就飞奔出去,钻进车厢里催着东风赶紧去学校。 这一出闹得全家都有些摸不着头脑,胡小妍皱眉困惑道:“不就是个运动会么,至于把她兴奋成这样儿?” 谁知道呢? 江连横最近忙于兴办砂石厂,在外寻地包山,接连几天都不在家,仿佛江雅这场运动会,倒成了江家的头等大事。 许如清便笑道:“孩子现在还小,正是贪玩儿的时候,等再过两年,定了性,就有姑娘样子了。” 正说着,江雅就在外头叫嚷起来。 “东叔,你快点儿行不行啊?” “来了,来了。” 张正东领着江承业走出大宅,嘴里的吃食还没等咽下去,就急忙发动了汽车。 江雅坐在副驾驶上,信誓旦旦地说:“东叔,比赛的时候,你好好看着,我肯定拿第一!” 张正东含混着点头答应,驱车前往奉天城东,照例先把承业送去学校,再去城东女子小学。 “你是在那看我比赛不?”江雅指着校园围墙,反复确认道,“在那!到我比赛的时候,我跟你招手,你别忘了!” “放心吧,忘不了!”张正东笑着说,“等你拿了第一,我带你买零嘴儿去!” 江雅眼前一亮,忙说:“好,不许反悔,拉个勾!” 叔侄俩小指相叠,拇指相对,按下了手印,证明这份承诺不是假的,一百年也不容改变。 紧接着,江雅就立马跳下车,一路冲进女子校园。 运动会还没开始,直到九点多钟,操场上才传来一阵骚动。 张正东觉出时间差不多了,便推门下车,四处寻了两块踮脚的砖头,奔去校园西侧,扒着墙头,像个拐孩子的渣子行似地朝里面巴望。 校园内,大大小小的孩子正在搬运桌椅,十来个女教师跟在旁边指挥。 学生实在不多,满打满算,也就只有二三百人。 空地用白石灰画出几条简易的跑道,都是笔直的,围不成圈儿;另有一处沙坑,大约是跳远用的;角落还有两张厚实的棉垫子,支起跳高的横杆儿;除此以外,再无其他摆设。 不成规模,不成系统,其实不过是一场游戏而已。 但是,教学楼前拉起了一道横幅,上面写着八个大字——健身强国,抵御外侵——这是少帅近期在省府提出的号召,学界纷纷响应,从无到有,总归是需要一点时间。 江雅抬着椅子走在操场上,不时踮脚朝西墙头望去,一见东叔,便立马放下椅子,冲他挥手。 张正东也在墙头上冲她挥手,但不知怎么,一晃神的功夫,竟又消失不见了。 江雅皱了下眉,急忙朝围墙跑去,行至半路,才见东叔又探出头来。 “东叔,你要走了?”姑娘悬着一颗心,有些不满地喊道。 “没有!”张正东笑着摆了摆手,“刚才门卫过来找我,他以为我是拍花子的呢!” 江雅松了口气,又喊:“待会儿看我比赛!” “知道了,快回去吧!”张正东无奈地摇了摇头,简直不敢想象,自己要是中途走了,这丫头得气成什么样子。 江雅重新归队。 紧接着,就见女校长站在操场上讲了几句话,叮嘱大家注意安全。 旋即,城东女子小学运动会便已正式开幕。 学生们兴高采烈,只当是一场玩闹而已,女教师也领着大家唱歌儿加油,目之所及,一派童真趣味,倒是江雅显得过于郑重其事了。 明明还没轮到五十米短跑比赛,她就在椅子上坐得板板正正,也不再去看东叔了,两只手不停蹭着膝盖,好像还挺紧张。 大约过了半个钟头,女教师起身清空操场,叫了几个学生走向跑道一侧。 短跑比赛即将开始,江雅身在其中,转头去看院墙,东叔还在,正笑着冲她招手。 未曾想,这姑娘竟然不苟言笑,只是朝东风微微点头,旋即便提了一口气,跟其他同学并排来到起点,等候比赛开始。 张正东一看,心里就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原来,这比赛实在太过儿戏,因为学生少,学制教育又抓得不紧,从而导致入学年纪参差不齐,参赛学生彼此相差太多。 十来岁的年纪,相差一岁,那便是判若云泥。 放眼望去,就见江雅身边那两个学生,竟然比她高出了一大截儿,身板放在那里,不等比赛,胜负已分。 果然,随着女教师一声令下,江雅起初还能凭借身形灵巧、反应迅捷,抢占了起步优势,但这优势没能持续多久,不出三五步的距离,就被其他高个儿女生一举反超。 操场上响起了热烈的欢呼声,大家都在为各自的朋友呐喊助威。 体育到底还是有魅力的,虽说只是一帮小孩子,却也是拼尽全力、一较高低,竞争的氛围顿时爆发出来,就连张正东也不禁握紧了拳头,在心里替侄女儿叫好。 江雅的跑姿并不标准,仰着头,辫子在肩颈上来回拍打。 五十米很短,需要卯足了劲儿,不至终点,绝不罢休。 在这种短促暴烈的竞技中,即便是小姑娘家,也顾不上任何端庄娴静。 江雅的眼里竟然闪过一丝凶狠,甚至有些狰狞,无需近看,只需远观,便可轻易觉察出那是谁的神情举止。 生平第一次,姑娘显露出了体内流淌着的江家血脉。 然而,她毕竟只是个孩子,面对比自己大两岁的同学,纵使咬紧牙关,拼尽全力,也始终只能望其项背。 转瞬之间,操场上的欢呼声便已达顶点。 “嘀——” 哨响,冲线,比赛结束了。 七人参赛,江雅得了第三,只输给那两个明显比她年长的女学生,从而无缘挺进决赛。 张正东扒在墙头上,紧冲侄女儿挥手,大拇哥高高举过头顶,示意她表现得已经很好了。 可是,江雅始终没再去看东叔。 因为剧烈运动,她的脸色微微泛白,独自站在终点线附近,双手叉腰,沉重地喘着粗气,耳边尽是同学们为冠军送去的欢呼呐喊,与她无关。 歇了一会儿,江雅默默地走回自己的座位。 有女教师迎接她,为她鼓掌,大约是说了几句再接再厉之类的话,她也不答应,就那么呆呆地坐下来,闷不吭声。 张正东冲她接连招手,也始终得不到任何回应。 临近中午,运动会宣告落幕,下午没课,学生直接放学回家。 张正东早就在门口等着了,一见江雅出来,便立刻迎上去,拍了拍她的肩膀,为她送上鼓励。 “大侄女,今天表现不错,已经很好了,那两个女生比你大太多,没跑过她们也情有可原。” 江雅不说话,径直走向汽车。 看得出来,她其实很在意。 张正东见状,连忙跟在后头笑着安慰道:“大侄女,别生气了,我刚才还看到有人抢跑呢,不是也没跑过你么?” 江雅依然不说话。 “诶,要不这样吧?”张正东接着又劝,“正好今天放学早,我带你和承业去买零嘴儿,你想吃什么都行,回去我帮你藏起来,别告诉你妈。” 这是他能想到的最直接有效的办法。 然而,江雅却说:“我不要,我又没拿第一。” “那不重要,反正前三名就算是赢了。”张正东搭着侄女的肩膀,微微笑道,“走,我带你去小西关杂货店。” 东风自然是一片好心,不料这话却触了江雅较真的性子。 姑娘当即挣了下肩膀,神情已有几分不快,说:“赢了就是赢了,什么叫算是赢了?什么她比我大,还是她抢跑了,反正我已经输了,不用你给我买零嘴儿!” “没事儿,这次没赢,下次就赢了,以后有的是机会,我提前给你买来当奖励。”张正东替她拽开车门,“好了好了,大侄女,一场比赛而已,也不赢天赢地的,别生气了,犯不上。” 万万没想到,这话仿佛触及了姑娘的逆鳞。 江雅顿时停下脚步,使起了大小姐的性子,猛一回身,竟然气哭了。 “你烦不烦人?”她嚷着说,“我就是想拿第一,为什么非得赢天赢地的,我什么也不想赢,我就是想争第一,第一第一第一,我就是想争第一,不行么!?” 张正东一时慌乱。 长这么大,江雅还是头一次对东叔大发脾气。 东风眼看着侄女长大,平日里自是百般宠溺,不然也不会托南风去买康沃斯帆布鞋,更不会特地赶来给侄女呐喊助威,但这一切都只是基于关心和疼爱。 如同所有长辈一样,他也犯了个常见的错误: 将孩童格外看重的事物,统统视为某种儿戏,莫不是天下长辈所共有的通病? 说到底,东风也没太看重这场游戏般的运动会。 张正东连忙赔罪道:“好好好,我不该说,别闹脾气了,上车吧?” 江雅正在气头上,哪肯轻饶了东叔,当即转过身,气冲冲地朝远走去,“我烦你,不用你送我了!” “那你干啥去?” “我回家!” “大侄女,那个……家在这边……” 江雅一怔,扭过脸,愈发恼羞成怒,立马蹲下来捡起个石子儿,朝东叔扔过去,说:“我不用你管!” 张正东哪敢弃之不顾,转身锁上车门,一边快步跟上前,一边连声赔罪道:“大侄女,别闹了,快跟我回去,回家以后,你让我干啥,我就干啥,全听你的还不行?” 江雅嫌烦,干脆伸手捂住耳朵,只管闷头往前走。 众所周知,全天下的女人不论大小,上至六七十岁的老妪,下至七八岁的女娃,一旦生起气来,立刻健步如飞,速度赛得过马,耐力抵得过驴,夸父要有这份劲头儿,没准就追上日头了。 好在江雅年岁小,就算卯足了劲儿,也始终甩不开东风如影随形。 这丫头是真生气了,周遭浑然不顾,一门心思在城东地界儿到处乱窜。 说起来,似乎也有些悲哀,江雅生在奉天,长在奉天,但因为身份的缘故,出门向来车接车送,保镖随行看管,以至于直到如今,除了小西关大街和几处公园,她还从未好好逛过奉天城,就连城内的街区划分,也是懵懵懂懂。 走着走着,不觉间就混乱了方向,不知到底该往哪里走才能回家。 茫茫然环顾左右,却见周围尽是些低矮、破旧的老房子,有些胡同里传来一阵阵恶臭,有些暗巷中刮来一阵阵阴风。 江雅终究是个孩子,行至此时,心里难免渐渐发虚。 偶尔回过头,见东叔还跟在身后,想跟他回去,却又抹不开面子,便仍旧气冲冲地往前走。 城东地界儿,尽是些破败的老城区,少不了许多肮脏行当,张正东自然不敢放松警惕,始终紧紧地跟在江雅身后。 然而,在行至一处极其偏僻的老胡同时,他却忽然有些迟疑,竟下意识放缓了脚步。 “江雅,咱们走得太远了。”张正东轻声唤道,“听话,赶紧跟我回去吧。” 江雅应声转过头,见东叔停在原地,以为是在将她,仍旧逞强道:“不用你跟着,我自己能走回家!” “你再往前走,就快出城了,还回什么家?” “不用你管!” 江雅大声嚷了一句,随即赌气似地拐进了那条老胡同。 胡同里有几排老房子,看样子年久失修,住户也很少,大约都是些卖苦力的住处。 四下里静悄悄的,阳光倒是格外明媚。 江雅闷头走了一会儿,忽然觉得有点过于安静了,便停下脚步,回头一看,竟然不见东叔。 胡同深处,有几个老妇正在门前洗衣裳、倒脏水,货郎的摇铃声轻轻响起,到处都很陌生,姑娘终于渐渐害怕了。 她退了两步,再也顾不上什么脸面,只想尽快远路返回。 未曾想,刚一转身,也不知从哪幽幽地传来一声: “小孩儿——” 江雅一怔,循声看过去,就见不远处一座小院儿门口,一个年岁奔五的老汉正坐在板凳上冲她招手: “小孩儿,来来来,你过来一下,你是江家的孩子吧?” (本章完) 第679章 终得见 这老汉着实有些古怪,别人出来晒太阳,都把凳子搬到门外,以便跟街坊四邻打招呼,他却独坐门内,只探头张望,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屏障困囿于院落之中。 他的手很光滑,纤细且修长,没有老茧,像个读书人;眉宇间虽有些许皱纹,却也谈不上沟壑纵横。 这把年纪,能有这般相貌,足见此人并非庸庸劳碌之辈,实乃不劳而获之徒。 他的衰老不在脸上,全在眼里。 江雅回身看他时,他正往怀里揣着什么,样子很急,甚至有点哆嗦。 “小孩儿,问你话呢!”老汉轻轻招手,“你是江家的孩子不?” 江雅没有应声,定在原地,细细打量着他。 “你今年多大了?”老汉又问,“你怎么跑这来了,谁带的你,怎么落单了?” 江雅不说话,背过两只手,扭头朝胡同口望去,仍然不见东叔的身影,但她似乎没那么惶惑不安了,偶尔瞥两眼老汉,像在偷偷盘算着什么。 “来来来,姑娘,别害怕,过来让我看看你。” 老汉虽然心急,却仍旧坐在原地,只是竭力讨好,笑呵呵地冲江雅频频招手。 见姑娘有点怕生,他便忙从怀里摸出一枚龙洋,逗弄着说:“来,姑娘,给你点零花钱,想吃什么就去买。” 江雅素来有股子机灵,家里“莫跟生人搭话”的训诫自然牢记于心,可今天却不知怎么,只因这几句哄人的话,竟就莫名迈开脚步,朝那老汉缓缓走了过去。 行至门前,却不伸手去接那块龙洋,只腆着肚子,又细细打量了一遍眼前的老汉。 未几,江雅忽然笑起来,指了指老汉,却说:“我认识你!” 老汉一愣,摆摆手说:“我又不是林妹妹,你怎么可能认识我?” “什么林妹妹?”江雅不解,仍旧坚持道,“我真认识你,你是不是叫关伟?” 原来叔侄恩义断,竟有爷孙续前缘! 关伟一时错愕,既欣喜又困惑,忙问:“你怎么会知道我叫啥?” “我在大姑奶屋里的相片上见过你,她跟我说的,你叫关伟。”江雅很得意,怪不得起初就觉得有点面熟。 关伟很激动,忙把板凳儿往前蹭了蹭,问:“那、那你知道应该管我叫啥不?” “知道呀!”江雅朗声便笑,“你是我六爷嘛!” 霎时间,金光遍地,秋风送爽,轻推开心门两扇,悄唤醒思绪万千。 “嚯,好大的风!” 关伟揉了揉眼睛,忙把江雅拽到近前,拉拉手,拍拍肩,摸摸头,掐掐脸,百般疼爱,全浓于一声感慨:“江雅,你都长这么大了?” 江雅瞪大了眼睛,忙问:“你怎么知道我叫啥?” 关伟故作神秘,抻了片刻,才从怀里摸出一张相片,笑呵呵地说:“我也见过你呀!” 江雅低头一看,发觉相片已经有些年头了,皱巴巴的,自己那时候大概只有六七岁上下,不像现在,已经是个大孩子了。 “你长大了,变模样了。”关伟把照片揣进怀里,宝贝似的拍了拍,“我刚才看你半天,没敢认,看你要走,才赶着叫你,没想到还真是,你大姑奶怎么样了,还好么?” “好啊!”江雅凑过去,双手括着嘴巴,贴在六爷的耳朵上,悄悄说,“我大姑奶她老闷在屋里看相片儿!” 关伟点头笑道:“我知道她看的是谁。” 江雅笑嘻嘻地说:“我也知道。” 随后,她直起身子,问:“六爷,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回来?”关伟皱着眉头,似乎有点困惑。 江雅点点头,却道:“是啊,我大姑奶和我妈说你不在奉天,出去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去我家?” 关伟醒悟过来,支支吾吾地说:“噢,那个……我最近刚回来,就不去你家了,不方便,我在这边住得挺好。” “有啥不方便的,我家老多屋子都空着呢!” “呃……还是别了,我走了,谁在这看院子啊?” 关伟不想让孙女夹在中间为难,忙岔开话题,将手中的龙洋塞给孙女,说:“你看看,咱爷俩儿头一次见面,来前也没打声招呼,六爷没啥准备,腿脚也不方便,你把这钱揣着,别告诉你爹你妈,想吃啥自己买去。” 江雅拿到手里一看,不由得眉头紧皱,却说:“你这是假钱吧?” “瞎说!”关伟怪道,“这是正儿八经的光绪元宝,足斤足两的银子,怎么能是假钱?” 时过境迁,现如今市面上通行的银元,早已渐渐换成了总统铸像,龙洋不是没有,但较为少见,况且江雅根本没多少机会亲自花钱,自然不曾见过。 她是民国生人,长在五色旗下,大清对她而言,仿佛是童话中才有的遥远国度,只在很久很久以前。 关伟催促道:“快揣起来,别弄丢了。” 江雅将信将疑地收下来,说了声“谢谢六爷”。 关伟笑道:“常来常有,你六爷我攥着钱也没处花,都给你攒着呢!” 紧接着,又探头朝胡同里左右看了看,问:“孙女儿,你真就自己来的,没别人跟着你?” “我不要我东叔了,烦他!”江雅翻了个白眼,初现大小姐的神情。 “啥,不要你东叔了?”关伟心头一惊,忙有些期待地问,“那是谁让你来的,你爹你妈?他俩怎么样了,都还好吧?” 江雅摇了摇头,说:“不好,我爸老气我妈,不是他俩让我来的,我自己过来的。” 关伟觉出不对劲儿,连忙细细追问。 江雅也不隐瞒,当即就把学校运动会和来此的缘由如实说了一遍。 “原来是这么回事儿,那估计是东风把你给跟丢了……” 关伟喃喃念叨着,忽然就有些不满,立马出言责备道:“这小子,到底是怎么搞的,当家大小姐也能跟丢,这要万一出了点岔子,别说让拍花子的给拐了,就是让车刮了碰了也不行啊,办事马马虎虎的,简直不像话!” 偏听一家之言,难免乱了判断。 关伟当然是为了孙女儿担惊受怕,因此责备两句,倒也不算过分。 没想到,江雅却不领情。 一听这话,姑娘立马正色道:“不许你说我东叔!” 关伟一怔,见孙女儿这副神情,不禁哑然失笑,却问:“诶,你怎么回事儿,刚才不是还说不要你东叔了,烦他么,怎么这会儿又替他说上话了?” “我是我,别人是别人!”江雅气冲冲地说,“我可以说他不好,别人不行!” 到底是亲手带她长大的东叔,关系之亲昵,远非其他几个叔叔可比。 “好好好,那我就不多嘴了。”关伟笑了笑说,“要不你在我这等一会儿?估计他现在正到处找你呢!” 江雅点点头,一步迈入小院儿,环顾四周,感觉格外新鲜。 静了片刻,她问:“六爷,你这有啥好玩儿的么?” “好玩儿的?” 关伟挠了挠头,院子里除了他,就只有一个贴身丫头和一个短工做饭的老妈子,横竖也找不出任何好玩儿的事物招待孙女儿,冥思苦想了一番,忽地一拍脑门,却说:“孙女儿,要不六爷给你变个戏法吧?” “好啊!”江雅顿时来了兴致,“六爷,你会变什么?” (本章完) 第680章 开眼 “孙女儿,不是我跟你吹,你六爷我会变的戏法可多了。” 关伟故弄玄虚的本事一点没落下,当即便掰着手指头,在江雅面前侃侃而谈道:“这要分你想看什么了,比方说隔空取物,移形换位,无中生有……” 话音未落,江雅就抢着说:“我都想看,你从头给我变,先看隔空取物。” “嚯,小丫头,上来就给你六爷挑了个最难的,这是想看我出丑啊!”关伟佯装为难,沉吟半晌儿,才咬牙发狠道,“也罢,今儿高兴,就给你露两手瞧瞧,可有一点,要是没变好,你可不能笑话你六爷!” 江雅急不可耐,忙跳着说:“我保证不笑话你,快变快变!” “好,待会儿,你可睁眼看清楚了,什么叫推云拿月!” 关伟将身子往后一仰,从墙角里摸出一根支门的小棍儿,递给江雅,神经兮兮地嘱咐道:“拿好,可别含糊了。” 江雅接过来,不明所以地问:“拿棍子干什么?” “变戏法呀!”关伟煞有其事地朝胡同里左右望了望,而后回过身,声音压得极低,“孙女儿,咱俩是实在亲戚,六爷也不瞒你,就我这根小棍儿,你瞅着不起眼,去年有人出价一百块大洋,非要买我这根棍儿,你猜怎么着?” 江雅眨了眨眼睛,顺着问:“怎么了?” “六爷我当场啐了他一脸,边儿待着去吧,一百块想买我这根棍儿,我要多瞅他一眼,那都是往他脸上贴金!” “你骗人,这不就是一根木头棍子么?” “呀嗬,小丫头不识货。你也不瞅瞅,这是普通的木头么,这是昆仑山上的神木,凤凰在树上打过盹儿,仙女在树下亲过嘴儿,三千年方成材料,一劈而下,只取其中腕口粗细,能毁两根儿神棍,一根儿在我这,一根儿给天兵天将做了旗杆子。” “那你怎么用它支门了?” “这就叫鱼目混珠,乱人眼力。再者说,我要是天天抱着它睡觉,那也硌得慌啊。” 江雅“咯咯”笑起来,忙催促道:“那你快变呀,让我拿这根棍子干什么?” “别急呀!”关伟不慌不忙地说,“隔空取物这种事儿,搁我们行话来讲,叫‘玄天大搬运’,啧啧啧,得有大法力才行,你六爷我今儿没晌饭,功力大减,就寻思拿这根儿神棍来找补找补。” “怎么找补?” “这棍儿既是神木所造,当然就能引灵通神,往这一戳,上达九重天外天,取日月之精华;下抵九重泉中泉,采山川之根脉,六爷我这算是借了点外力,就为给你来一出隔空取物,不易呀!” 江雅琢磨了片刻,撇撇嘴说:“我才不信,你肯定是在骗我。” “知道你不信,咱这就事儿上见,瞅好喽!” 关伟撸胳膊、挽袖子,口中念念有词,紧倒腾了一套莫名神功,旋即伸出左手,停在江雅的衣兜附近,虚空一捏,终于讳莫如深地笑了笑。 江雅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六爷是在虚张声势。 “这就变完了?”她问。 关伟含笑点头:“已是掌中之物。” “你把什么东西拿走了?”江雅一手支着木棍儿,一手翻看衣兜儿。 如此摸索片刻,猛就抬起头,惊叫着喊道:“六爷,你刚才给我的钱呢?” 关伟笑而不语。 江雅恍然大悟,急忙丢下木棍儿,飞奔过来,握住六爷的空拳,问:“在你手里?” “你看看不就知道了么!”关伟故作高深。 不消他说,江雅本来也没打算闲着,当即就将六爷的手指一根根掰开。 原以为,刚才那枚龙洋就在掌心之中,自然满怀期待,不料待到五根手指尽数舒展,掌心之上,竟然空空如也! “你手里也没有啊!” 江雅急了,连忙扑过来,将六爷身上的衣兜全翻了一遍,可是除了几张奉票和几枚方孔老钱儿,始终没再看见刚才那枚龙洋银元。 随便翻,随便找,再能看见那枚龙洋就有鬼了! 老荣取财,除非有意为之,否则赃物绝不会带在身上。 人可被抓,物可被寻,这都不是大事儿,可要是人赃俱获,那就不仅仅是牢狱之灾,还会让合字笑掉大牙,以后也没法再搁线上混了。 “你肯定藏起来了!”江雅笃定地说,“你站起来,肯定在你屁股底下藏着呢!” 关伟站不起来,忙笑着说:“孙女儿,别着急,你那块龙洋真不在我身上。” “你不是说‘隔空取物’么,不在你身上,还能在谁身上?” “财神爷替我保管呐!” “骗人,你先站起来让我看看!” 江雅笑着用力推搡六爷,本意自然是爷孙之间的玩耍罢了,可她怎么也没想到,卯足了劲儿往前一推,六爷竟然倒了! 关伟受力一仰,身形就有些晃荡,下意识抬手去扶门板,忽又发现江雅失了重心,也跟着扑倒过来,于是便立刻抽回右手,将孙女儿护在身前,仰面栽倒下去。 江雅分毫未损,顿时扑腾着站起来,看着躺在地上的关伟,嘴里“咯咯”直笑。 “六爷,你咋这么不禁推,这就倒下了呀?” 刚说完,笑声便戛然而止。 江雅定在原地,忽然慌了。 只见关伟侧身躺在地上,只用手肘支撑着身体,两条腿却似柳枝一般绵软无力,一时间竟站不起来了。 江雅有点害怕,不敢上前搀扶,忙蹲下来,关切地问:“六爷,你怎么了?” “没事儿呀!”关伟双手撑地,强坐起来笑了笑,“说了还不相信,你看那凳子底下有钱么?” 江雅没有理会,仍旧追问道:“六爷,你……你的腿怎么了?你还能站起来么?用不用我帮你?” 关伟没有逞强,指了指歪倒的板凳儿,说:“孙女儿,你帮我把凳子扶起来。” 江雅照做,随后继续蹲在原地,不敢吭声,只默默地用手指抠着鞋带,误以为自己闯下了什么塌天大祸。 “六爷,你用不用去医院啊?”她问,“你……你能不能别告诉我爸和我妈?” 关伟一阵错愕,旋即失声笑道:“嗐,孙女儿,你想的太多了,像你六爷我这种习武之人,平常免不了磕磕碰碰,这算什么呀,别往心里去!” 这时候,屋里的贴身丫鬟翠儿,循声走出来,忙不迭地问:“六爷,你看你,都多长时间没摔过了,今儿这是咋了?”刚出房门,忽地愣住,“哟,这是谁家的小孩儿呀?” “翠儿,你回去!”关伟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别耽误我跟孙女儿沟通感情!” 丫鬟弯眉一挑,甚是惊讶道:“呀,这是东家的大小姐,都长这么高了?” 江雅显然是被六爷的状况吓到了,急慌慌地站起身,自我辩解道:“我、我刚才没使劲儿,这不能怪我!” “嗐,大小姐,没人怪你!”小翠儿笑盈盈地走过来,好言宽慰道,“他以前总摔,我都习惯了。你怎么来这了,谁送你来的呀?” 关伟一斜眼,忙提醒道:“翠儿,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嘴上有点儿把门的!” 小翠儿既是贴身丫鬟,那就不是寻常答应,缓步上前,反乜了一眼关伟,却道:“这还用你说呀,我要是连这点眼力见都没有,大奶奶能让我来伺候你?” 关伟嘟囔了几句,用手撑着重新坐回板凳儿。 江雅抬头看向小翠儿,却见来人二十六七岁模样,相貌标致,不似寻常丫鬟,竟敢跟主子插科打诨,想了想,便直愣愣地问:“你……你是我六奶吗?” 小翠儿“噗嗤”一乐,忙说:“大小姐,你可别瞎叫,我哪能看得上他呀,都是迫不得已!” “哎哎哎,当孩子的面儿,你瞎说什么呢?” “哟哟哟,这会儿你倒是装上了,又不是平时喊我的时候了?” “你……你老提那些干什么?” “不是我爱提,而是你平时喊我也没别的事儿呀!” 关伟无语,多年的劣势从未改变——编瞎话没输过,吵架拌嘴没赢过。 江雅懵懵懂懂,自然听不明白,只觉得看俩人拌嘴挺有意思,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下,跟着嘻嘻笑了起来。 正说笑着,院门口却突然投下一道阴影。 小翠儿面容一僵,立刻绷紧了神情,赶忙垂下两只手,默然立在六爷身旁。 关伟扭头朝门外看过去,竟也突然肃静下来,眼巴巴地望向江雅,有些不舍地说:“孙女儿,你东叔来接你回家了。” 江雅转过身,果然看见东叔不苟言笑地站在院门外,接着猛一回头,竟装作视而不见。 张正东个头高大,面堂黝黑,光是站在那里,仿佛就将整条胡同的气氛都降至了冰点,但那其实不过是一种错觉。 事实上,东风始终没有跟丢江雅,他是看着侄女儿拐进这条胡同的,迟疑了片刻,终究没有阻拦。 他迈步进来,拍了拍江雅的肩膀,用一种江雅从未听过的冰冷语气,近乎命令地说: “大侄女,该回家了。” (本章完) 第681章 秘密 “我不回家!” 江雅仍在闹别扭,只匆匆瞥了一眼东叔,便立刻转过身去,弯腰拾起“昆仑神棍”,一边在地上来回划拉,一边小声嘟囔着说:“我要在这再玩一会儿。” “已经过中午了,家里还等你回去吃饭呢!”张正东耐心劝道,“听话,跟我回去吧!” “我在这吃!”江雅有了倚仗,心里便不再惶恐,忙扭头问道,“六爷,你请我吃饭呗?” 关伟当然巴不得孙女儿留下来吃饭,便笑着说:“东风,我这边正好也要开饭了,都已经上灶了,没啥事儿就吃完饭再走吧,等下让翠儿去给家里报个平安就……” “不用了!”张正东断然拒绝,“我们现在就走!” 这也没办法,默许江雅进宅认了六爷,东风便已承担了莫大的风险,若是再留下吃饭,性质就全变了。 倘若事态一发不止,他也没法回去交差。 毕竟,不许儿女认亲,是江连横亲自拍板定下的规矩,万难更改。 关伟理解东风的苦衷,便悻悻地不再挽留,转而劝说道:“孙女儿,按说咱爷俩儿头一回见面,那必须得整两道硬菜,可你今天来得太突然,六爷也没准备呀。要不这样,这顿饭我先欠着你,赶明儿你再来,咱爷俩儿再好好搓一顿?” “那我也不跟他走。”江雅怄气道,“让我三叔来接我。” “你二叔、三叔陪你爸出去办事儿了,怎么来接你?”张正东颇为无奈。 “那让我四叔来!” “你四叔最近天天去讲武堂学习,你又不是不知道。” 江雅猛一跺脚,回身指着东叔,气冲冲地说:“你!你就不会给我道个歉吗?” 姑娘动怒,原本严肃的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微妙。 众人差点儿没绷住,想笑却又不敢笑,只好硬生生地憋着,好言宽慰这小丫头片子。 她呀,到底是个锦衣玉食的大小姐,别看岁数小,却也懂得给自己寻个台阶儿,就坡下驴。 即便江家再怎么富贵,也无法改变最基本的事实——江家的骨子里就是暴发户,没有底蕴,更谈不上门风,儿女虽然蒙受福荫,家境殷实,生活优渥,但距离真正的上流、距离下棋的人,还很遥远,其间甚至需要几代人的努力,只要有一代孬了,便是功败垂成,万千心血化为梦幻泡影。 江雅固然有可爱的一面,但同样也有娇惯蛮横的一面。 除了父母以外,想让她低头服软,难了。 不过,她若真是个温柔娴静,只知对镜梳妆的姑娘,恐怕又显得有些孬了。 利弊参半,是好是坏,却也犹未可知。 如同她手上那根“神棍”,三千年方能成材取料,一劈而下,能用的不过腕口粗细,总免不了一番斧正削减。 张正东顺着江雅的脾气,当即赔罪道:“好好好,对不起,刚才是我说错话了,有什么不满的地方,咱们回家再说吧!” 见状,关伟和小翠也连忙柔声相劝。 一时间,三个大人说尽好话,磨破了嘴皮子,直哄了小半天儿,才令姑娘回心转意。 不过,江雅仍然不搭理东叔,只是默默走到关伟面前,将那根昆仑“神棍”还回去,说:“六爷,我要回家了,有空再来看你给我变戏法。” “好!”关伟笑着说,“你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你六爷我最拿手的本事,还没拿出来呢!” “你真不去我家看看么?”江雅问,“我家老大了,你以后可以住在我家!” “这……” 关伟不得不承认,有那么一瞬间,他心里的确抱有一丝奢望。 然而,当他抬头看见东风坚定的眼神时,立刻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顿时畏缩下去,只轻轻摇了摇头。 “不了!”他说,“六爷择床,在这待得自在,反正我现在也回来了,咱离得又不远,你偶尔来看看我就行了。” 江雅没有多想,爽快地回道:“那好吧,下次你给我变别的戏法,千万别忘了啊!” 说着,便自顾自地跨过院门,回身冲六爷和小翠儿挥了挥手,“拜拜!” “孙女儿——”关伟突然叫住她,“刚才给你的东西还没带走呢!” 江雅站定,晃两下小辫儿,不解地问:“什么东西?” 关伟讳莫如深,忽地伸出右手,在头顶上虚空一捏,再像模像样地朝孙女儿虚空一掷,呵呵笑道:“这回,你再看看你左边兜里有什么?” 江雅应声翻兜儿,指尖传来坚硬的质感,并伴有细密的纹路,摸出来一看,果然是那枚光绪年间的龙洋银元。 奇了,怪了! 刚才明明把周身上下翻了个遍,结果都没找着,怎么这会儿又突然回来了? 江雅怔在原地,双眸浓墨顿点,愣了好长一会儿,才惊叫着问:“你怎么变的,刚才明明没有啊!” “孙女儿,想学么?”关伟忍不住藏了私心,“想学的话,等你下回再来的时候,六爷教你!” “说话算数?” “童叟无欺。” “那我明天就来!”江雅迫不及待,当即许下承诺,“你在这等我,别再去别的地方了!” “放心,我哪也不去,就在这等你。”关伟冲她摆了摆手。 张正东把手搭在江雅的肩膀上,一边推着她往前走,一边提醒道:“大侄女,别瞎承诺,明天再说明天的。” 江雅不理会,反正明天是周六,自己又无事可忙,怎么就不能来? 况且,现在只能算是和解,还没消气儿呢! 姑娘大声承诺,毫无顾忌,旋即迈步朝胡同口走去,三步两回头,渐渐辞别了六爷。 关伟终究有些不舍,斜着身子坐在板凳上,探头挥手,细细道别,直至江雅的身影消失在胡同拐角。 死水起微澜——六爷的日子,从此有了盼头儿。 ………… 时间刚过正午,日光毒辣得狠。 秋老虎气焰嚣张,仿佛把街面儿上的人全“吃”光了,就连树杈上的家雀都热得蔫头耷脑。 叔侄俩沿原路返回,朝城东女子小学亦步亦趋。 方才辞别六爷,到现在已经走了六七分钟路程,江雅始终不肯言语,倒把东风搞得有点不自在了。 “大侄女,还生气呢?”张正东问,“别再闹脾气了,你说,想让东叔干什么,你才肯消气儿?” 不料,江雅却说:“我没生气呀,刚才的事已经翻篇儿了,我不跟你计较。” “那你怎么不说话?” “哎呀,我在想事情,你别打扰我。” 张正东不禁错愕,坏了,姑娘长大了,竟然开始想心事了,或许刚才不该给她机会去认六叔。 思忖片刻,东风忍不住试探地问:“呃……大侄女,我不是要打扰你,能跟我说说你在想啥么,是不是关于六爷的事?” 江雅的神情有些茫然,左手伸进衣兜里,轻轻摩挲着那块龙洋银元。 许久,她才开口问道:“东叔,你说他刚才到底是怎么变的?” “你是说,他怎么把龙洋放进你兜里的?”张正东暗自松了口气。 “不止,他刚才还把钱给变没了呢!”江雅细细回忆道,“明明就在我兜里,突然就没了,怎么翻都找不着,然后咱俩头走之前,这块钱就又突然回来了!” 张正东笑了笑,问:“你六爷怎么跟你说的?” “他说是‘隔空取物’,我才不信呢,肯定是在骗我玩儿,可是那钱就在我兜里呀……” “也许这世上真有‘隔空取物’呢?” “骗人,你当我是小孩儿啊?” “难道你不是?” “嘁,不跟你说了,别打扰我!” 江雅似乎并不打算从东叔口中得到答案,她只是暗暗地、细细地将刚才的所有情形,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试图从中找出一丝破绽,但却始终不得要领。 会不会是那根“神棍”有什么机关? 她偷偷下定决心:下次一定要好好检查那根棍子! 正想着,东叔却又不识趣地打断道:“大侄女,你今天见过六爷这件事,回家以后,不要乱说。” “为什么?”江雅抬起头,“六爷回来了,家里不吃饭么?” “不吃,就是不能说,你要是说了,我就得走了。” “你上哪去?” “别问,总之就是不能说。”张正东想了想,再次确定道,“你二叔、三叔、四叔、大姑奶、干妈……全都不能说,回家以后,你就当这件事没发生,咱俩先去找你妈,可以告诉她,但不能告诉别人。” 江雅不解,忙问:“可是……可是你总得说出个原因吧?” “没有原因,”张正东说,“这是咱俩之间的秘密,你能保守么?” “那我以后还能来么?”江雅更关心这件事。 张正东拍了拍她的肩膀,却道:“如果你能保守秘密,以后可能还有机会再来,不过……这得回家听你妈的安排。好了,别再说了。”他往前指了指,小声提醒道,“承业他们来了。” 说话间,两人便已回到城东女子小学附近。 远远望去,江承业正在一名保镖的护卫下,茫然无措地站在江家汽车旁边。 接送少爷小姐上放学是家里的重任,平日里若有逾时的情况,自然也早有提前安排。 东风吩咐过,如果未能及时去接江承业,保镖需要带大少爷往女子学校这边赶,若有突发状况,门口卖蓖梳的货郎会有交代,若没有交代,只需静候片刻,超过规定时间,便可先行回家。 叔侄俩踩点儿回来,保镖见状,立马拉着江承业迎过来,问:“东哥,没出啥事儿吧?” “没有。”张正东指了指江雅,面不改色道,“今儿小姐心情不好,我陪她去那边逛逛。” 保镖将信将疑。 随便逛逛——这实在不是东哥的作风。 “行了!”张正东拽开车门,朝两个孩子催促道,“都赶紧上车吧!” 江雅和江承业钻进汽车,互相问了问彼此学校运动会的情况,听说承业只跑了第五名,江雅稍稍平复了一些。 保镖完成了任务,同三人挥手道别。 发动机响起一阵轰鸣,汽车终于朝着城北大宅徐徐远去。 一路上,张正东提心吊胆,不时从观后镜里去看江雅,生怕这丫头一不小心,就把今日的所见所闻说给了弟弟。 好在,江雅并没有把东叔的劝告当成耳旁风,小嘴儿挺严,始终没有提起六爷,只是一再追问弟弟,有没有看过“隔空取物”这样的戏法,并将其吹得神乎其神。 不多时,汽车便已驶进江家大宅。 虽然今天没有按时回来,但因为只上了半天学,且有运动会当幌子,宅院里尽管有些担忧的声音,倒也并未引起多大的慌乱,袁新法等人照例开门,无非多问了一嘴,“没出什么事儿吧?” 老话说:皇上不急太监急。 胡小妍出于对东风的信任,尚且能沉得住气,宋妈等人反倒坐立难安,争相表现,纷纷说要去学校看看,预备好的一桌饭菜,都已凉了,也没人敢说开饭,最后到底是胡小妍发话,让花姐和许如清开了小灶,才算垫了几口吃食。 汽车停稳,两个孩子飞奔而下。 张正东紧随其后,一把拽住江雅,提醒道:“别忘了刚才跟你说的话,先跟我上楼去找你妈。” “哎呀,我不说!” 江雅格外不耐烦,却还是被东叔强行带去了二楼。 推开书房大门,胡小妍正在案前翻看一封电文,看上去就像平常一样,并没有因为闺女晚回家两个小时,便像旁人那般急得到处抓瞎,胡思乱想。 不等叔侄两人开口,胡小妍便抬起头,先行说道:“东风,回来得正好,你哥把那台车开走了,今儿晚上国砚回来,四点半到站,你歇一会儿,准备去接一下他们俩。” “他们俩?”江雅立刻听出端倪,“我爸他们也回来了?” “小雅,待会儿再跟你说。”胡小妍无奈地摇了摇头,旋即又看向东风,“下楼吃个饭,快收拾收拾,早点儿过去吧,毕竟是你哥的干儿子,怠慢了人家,到时候挨笑话的还是咱们。” 江雅还挺兴奋,忙接话问:“谁的儿子,我又有小弟了?” 胡小妍一边皱眉,一边揉了揉额角,却说:“这傻孩子,说你什么是好?” (本章完) 第682章 拜见主母 江雅仍在兴头上,未能体会到母亲的长远顾虑,便只撇了撇嘴,笑嘻嘻地凑过去,忙问:“妈,你猜我今天看见谁了?” “谁呀?”胡小妍一时茫然。 江雅倒也听话,并未大喊大叫,悄声回话说:“六爷!六爷回来了,就住在我学校那边,我刚才还去他家玩儿了呢!” 姑娘哪知其中恩怨,说起来自是满心欢喜。 胡小妍却应声愣住,缓了好长一会儿,才下意识抬头去看东风,眼里没有责备,只是难掩诧异与错愕。 这等大事,张正东当然不敢擅自做主。 其实,他早就知道大嫂有心让爷孙相认,否则也不会在前几年派他去给六爷送相片。 但规矩就是规矩,凡在线上混的,大多默认一条准则——外敌可以饶恕,内鬼定斩不留! 六爷能活,那是当年胡小妍和宫保南相继求情,才能有的结果。 江连横不同意儿女认亲,此事也只好匆匆作罢。 见大嫂有些困惑,东风便将房门关上,细细澄清了方才的来龙去脉、前因后果。 胡小妍听后,沉默良久,终于叹了口气,心道:既是机缘巧合,虽有三分人为,却也未必不是命中注定。 想到此处,便点点头说:“认就认了吧,但这件事不许声张,跟谁都不能说,明白了么?” 东风说当然。 目前为止,这件事只限于他们三人而已。 胡小妍和张正东自不必说,关键在于江雅是否能管住嘴。 姑娘想不通,急求一个缘由,或是一句善意的谎言。 张正东深知这事儿轮不到自己多嘴,索性请退道:“嫂子,没其他吩咐的话,我就先去接老赵他们回来了。” “去吧,路上注意安全。”胡小妍应声说道。 桌案旁,江雅困惑地皱起眉头,心里已经觉出不对,却又不知道该从何问起,见东叔走了,便又忙着追问起来。 胡小妍并不急于应对,转而却问:“小雅,今天跟你六爷玩儿什么了?” “他给我变了个戏法——隔空取物!” 江雅连忙把刚才的所见所闻说给母亲,简直将那戏法吹成了神迹。 她说得兴高采烈,但不知为什么,母亲听后却反应平平,看起来毫不惊讶。 理由很简单:相似的戏法,胡小妍少时也曾见她六叔变过。 只不过,六叔当年用的“幌子”并非“昆仑神木”,而是“如意琉璃盏”,将银子变进了灯盏里面。 “六爷说了,”江雅兴奋道,“我下次再去找他的时候,他教我怎么变,等我学会了,我再给你变。” 胡小妍笑了笑,问:“小雅,你以后还想去看你六爷么?” “去啊,为啥不去?”江雅偷偷捏两下衣兜里的银元,露出狡黠的笑意。 “那你就必须保守秘密,不能跟任何人说你见过六爷。” “我爸也不能说?” “不能。” “我大姑奶呢?” “可是,为什么呀?”江雅闹不明白,“他不是走了好几年么,现在回来了,你们怎么谁都不去看他?” “为什么?”胡小妍叹了口气,“唉,该怎么跟你说呢……” 目前看来,别无他法,只能随口编个故事,暂且搪塞过去,至于究竟能搪塞多久,还得看江雅到底何时长大成人了。 ………… 奉天驿,站前广场。 骄阳西垂,气温清爽了不少,正赶上火车班次繁密的时候,行人旅客,来往匆匆。 赵国砚和海新年走下台阶儿,朝广场北侧眺望片刻,猛然发现东风站在车旁,正朝他们招手,便立刻快步走了过去。 海新年还是老样子,后背扛着铺盖卷儿,浑身上下挂满了大大小小的包袱,走走停停,生怕不小心掉落了什么东西。 赵国砚手里也没闲着,各拎两样儿精品礼盒,引领海新年穿过站前广场。 看得出来,尽管两人相处了十来天,但彼此看对方时,还是有点不自在,一人心虚,一人别扭。 见两人走近,张正东拽开车门,招呼道:“老赵,辛苦!” “辛苦,辛苦!”赵国砚将礼盒放进车里,旋即介绍道,“东风,这就是东家认下的干儿子,叫海新年;新年,论辈分,你得叫他东叔!” “东叔!”海新年应了一声。 张正东点点头,不声不响,看起来有点冷淡。 海新年倒是不介意。此时此刻,他的目光早已被眼前这辆福特汽车所吸引,忍不住弯腰仔细端详,想鼓捣鼓捣,又怕捅出什么篓子,到时候自己赔不起,便起身问道:“东叔,这是你的车么?” “江家的车。” “我干爹的车?” 海新年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愈发能够理解,父亲为什么要坚持让他拜江连横为义父,并叫他来奉天闯荡闯荡,哪怕是姐姐当众受辱,也不曾改变主意。 这几天来,赵国砚领他代表江家出席吉省匪帮的“典鞭大会”时,他就已经听说了不少关于义父的种种传闻。 毋庸置疑,出席“典鞭大会”的山头胡匪,就算不怕江家,也全都敬重江家。 有生以来,海新年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什么叫“人的名儿,树的影儿”。 名声原来真能当饭吃,不说别的,只说胡匪一听他是江连横的义子,便都好吃好喝的招待,从未受人轻慢。 江家的财势究竟有多大,海新年目前尚处在盲人摸象的阶段,不知具体,只有臆测。 “行了,赶紧上车吧!”赵国砚帮他拽开车门,再三叮嘱道,“待会儿见了你干娘,别忘了我跟你说过的话!” 海新年极不情愿地点点头,死死抱住铺盖卷儿,磨磨蹭蹭,费了老半天劲儿,才终于钻进汽车后座。 未几,张正东便载着两人,火速朝城北江宅驶去。 一路上,难免过问几句关于“典鞭大会”的情形。 赵国砚坐在副驾驶上,摇头感慨道:“我看呐,李正现在算是支棱起来了,这次‘讨奉军’造反,官府顺便剿了几股绺子,张效坤上任绥宁镇守使,又把鲁省的匪帮全诏安了,剩下这帮人,就数李正的势力最大,要人有人,要枪有枪。” “那他现在算是山头上的瓢把子了?”张正东淡淡地问,只是随便问问,看起来并不关心。 “虽然没有明说,但是这次‘典鞭’,就数他‘阎王李’划的地面儿最广,他不是瓢把子,那就没人是了。” “树大招风啊!” “是啊,所以他不想承认,‘典鞭’的时候,还非得要拜‘老鹞子’当大哥,不同意也得同意,给那小子吓坏了。” “够奸!” “嗐,那是官府最近打得紧,不然他怎么会干出这种事儿?”赵国砚盯着前方,喃喃说道,“李正这个人,你也知道,凡事都讲实际,无利不起早,现在谁敢叫嚣,官府就拿谁当典型,他才不会在这种时候当出头鸟呢!” 张正东点了点头,顺势岔开话题,说:“老赵,最近家里也有变动了。” “生意的事儿,还是线上的事儿?”赵国砚不紧不慢地问。 “两边都有!”张正东解释道,“是整体方向有调整,最近要办砂石厂,以后也不再街市里收保护费了。” 赵国砚听了,立刻觉出这次调整并非小打小闹,忙就几处细节,继续追问下去。 两人兀自交谈,海新年则紧紧抱着铺盖卷儿,顺车窗向外张望奉天街景。 不愧是东三省最高军政首府,比宁安县大多了,无论是官署衙门,还是商店铺面,仿佛都比宁安县大了几倍,路面也很宽敞,人多且杂,这里不是毛子的势力范围,鬼子却多到随处可见。 不多时,汽车便已穿过附属地,沿小西关大街进城,新式大楼鳞次栉比,各国洋货满目琳琅,偶有江湖老合撂地卖艺,吆喝声更是此起彼伏。 海新年只觉得还没看够,汽车就向左一转,迅速拐去了城北方向。 没开多久,忽见一座奢华气派的二层洋宅,庭院深深,高墙重锁,内有绿树环阴鸟鸣不息,外有数名保镖来回巡视。 顺着墙头向内望去,尽管只能看到二层屋脊,却也能辨别出那座洋宅大得离谱,不像私宅,倒像是某处会馆。 “这是管什么的衙门大楼啊?”海新年不禁小声嘀咕。 未曾想,汽车忽然减速,宅院外的保镖立刻推开两扇厚重的铁门。 所有人齐声喝道:“砚哥,辛苦!” 赵国砚微微点头,在车上冲大伙儿抱了抱拳。 海新年立刻认出了袁新法,忙问:“东叔,这是我干爹家么?” 明明是跟赵国砚一起来的,开口却问旁人,倒把东风听得一愣。 张正东把车拐进宅院,应声说“是”,旋即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观后镜,暗暗打量海新年的神情变化。 海新年依然紧紧地抱住铺盖卷儿,今日所见所闻,皆令他感到瞠目结舌。 眼见着义父的豪宅香车,以及雄厚财力,这乡下小子忽然有点儿局促,乃至不安,甚至自卑。 羡慕是肯定的,人之常情,但他的目光中只有震惊与错愕,并未显出丝毫贪婪与妄想。 张正东垂下眼睛,不再看他,默默熄灭了引擎。 赵国砚见状,低声宽慰道:“放心,孩子不错,我看他十来天了。” 张正东点了点头,推开车门道:“待会儿,你给大嫂介绍吧。”下了车,忽然想起什么,又问,“对了,这小子知道大嫂的情况吧?” “早就告诉他了,家里大致的规矩,也都跟他讲过。”赵国砚拎着礼盒下车,回头冲海新年喊道,“还愣着干什么,赶紧下车呀!” 海新年如梦初醒,急忙扛着铺盖卷儿,走下汽车,仰起脑袋,怔怔地打量江家大宅。 尽管大宅只有两层,但棚顶修得极高,粗略看看,也有将近七八米的样子。 东风不顾他俩,先行走进大宅。 赵国砚便催促道:“新年,快走两步,别老在那磨蹭!” 海新年点点头,慌忙跟在赵国砚身后,快步走向江家大宅。 刚进门,宋妈和英子便已候在玄关处,准备迎接招待,言语间自是格外恭敬。 赵国砚当然早已习惯,可海新年却是头一次当“少爷”,冷不防受人鞠躬请安,自己还挺别扭,不知该怎么答话。 见英子过来要接他的行李包袱,海新年忙推辞道:“不用不用,我自己拿着就行。” “哎呀,你就放心吧,没人偷你这些破烂儿啊!”赵国砚皱眉劝道,“这都已经到家了,你还往身上挂这些大包小裹的干啥,东西放这,先去拜见你干娘!” 海新年犹豫片刻,总算放下了其他行李,却始终抱着那副铺盖卷儿不肯撒手,坚持道:“这个我得自己拿着!” 众人劝了几句,没用。 宋妈便说:“拿就拿着吧,孩子刚来,还不适应,待几天就好了。” 赵国砚知道这小子的脾气,于是便只好作罢,领他去二楼书房拜见大嫂。 眼见江宅的装潢陈设价值不菲,海新年不敢再扛着铺盖卷儿走路,索性竖起来抱在怀里。 临到书房门口,赵国砚突然扯住他,压低了声音问:“记得我跟你说过什么?” “哎呀,我知道,你都嘟囔八百遍了!”海新年实在有些不耐烦。 咚咚咚! 轻叩三下房门,屋内传来胡小妍的声音:“进!” 赵国砚缓缓推开房门,却见胡小妍正坐在轮椅上喝茶,江雅依偎在她怀里,东风负手立在其后。 “嫂子,我——” 赵国砚刚开口,话还没等说完,余光就见海新年闷头挤进书房,大步朝胡小妍冲了过去。 他走得实在太快,快到离谱,以至于赵国砚和张正东差点儿误以为这小子要对大嫂不利。 “哎,你要干什么?” 两人厉声喝道,几乎同时迈开脚步,一个从身后追上去,一个从身前堵过来。 胡小妍倒是毫不慌乱,手上的茶水稳得如同结了一层冰。 果然,海新年行至书房正中,猛地停下脚步,先将行李卷儿放在身边,而后“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中气十足地朗声便道:“干娘,新年给您行礼了!” 说罢,纳头便拜! 还不等众人有所反应,就听“咣当”一声巨响,如同一把大铁锤,硬生生砸在了地板上。 这头磕得有多响、有多沉? 不夸张地说,就连楼下的天花板上都得掉下来二两灰。 宋妈等人还在纳闷儿,心说怎么刚见面就打起来了,哪知这小子是在磕头拜母。 方才,胡小妍见海新年横冲过来,尚且淡然自若,没想到这声响头倒把她吓得一颤,茶碗儿一晃,不小心洒在了衣襟上。 “这……这孩子也太愣了……” 胡小妍一边用手绢儿擦拭衣襟,一边好奇地望向海新年,关切地问:“孩子,你没事儿吧?” 海新年猛然抬头,因幅度太大,且毫无征兆,结果又把大伙儿唬了一下。 却见这小子的额头上,已经磕出了一抹红。 正要问他要不要紧,这海新年竟已侧过身,蹲在地上,专心去解随身带来的铺盖卷儿。 众人好奇张望,还没等看出个结果,海新年便又转过来,将铺盖卷儿一把推散,重新跪在胡小妍面前,说: “干娘,新年家里穷,拿不出贵重的东西孝敬您,这几样山货,是家里让我带来的,还请干娘不要嫌弃,等新年以后有了出息,再好好孝敬您!” 说罢,又要磕头,唬得众人连忙上前劝阻。 (本章完) 第683章 江家义子 好说歹说,总算劝住了海新年,大家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小伙儿实在太愣,不劝不行,否则照他那般磕头的架势,恐怕还没来得及孝敬干娘,就先把脑袋磕傻了。 这时候,赵国砚也终于明白过来,怪不得海新年走哪都抱着铺盖卷儿,宝贝似的珍贵,敢情那被褥里头,裹的是送给干娘的见面礼。 几天相处过后,他也渐渐摸清了这小子的秉性。 海新年不仅嘴笨,而且不通世故,方才那几句话,绝不是他能说出来的,想必是离家远行时,海潮山曾经有所叮嘱,暗地里早已背得滚瓜烂熟,才能说得格外顺畅,讨人欢喜。 不过,就他磕头时那股又愣又硬的气势,以及敢把自己豁出去的劲头儿,却也并非虚假,当真就是本性使然。 仔细想想,到底还是随根儿,骨子里因袭着海家模样。 正在众人惊叹的间隙,海新年便已将见面礼一样样挑拣出来,如数呈到胡小妍面前。 木耳、松仁、榛子、核桃等等,都是些常见的山货,每样一小包,说多不算多,说少不算少,总归是一片心意。 最后,又拿出一方红布包,动作极其小心,大概是其中的精品,细细拆开,里面分别三样儿。 海新年逐个递过去,说:“干娘,这是紫貂皮料子,家里精心挑的,送给您了。” 胡小妍怔怔地接过来,上手一摸,质地厚实柔软,色泽润且含光,的确是顶好的皮料,就是太少了,总共只有五张,给江雅做件坎肩儿都不够,最多只能做顶帽子或披肩。 礼轻,情意重。 胡小妍含笑点头,小心将貂皮放在桌案上。 正要客套寒暄时,抬眼一看,却只瞥见了海新年的后脑勺。 胡小妍不禁哑然失笑,不再多说什么,静静地看他在那瞎忙。 “干娘——” 海新年忽又转过身,手里拿着两只扁平的纸盒,逐个递过去,说:“这是我家以前打秋围的时候,碰巧挖到的野山参,他们说是‘灯台子’头等一苗,我不太懂,反正也是送您的见面礼。” 人参既是“百草之王”,自然也有品级划分:从低到高,六品叶封顶。 所谓千年人参,恐怕只在书上才有。 普通情况下,野山参能长二十年,便已算是极品,殷实人家才能买到;参龄超过一甲子,只有豪绅巨富才能够得;真有百年以上的老山参,则有价无市,便要论起“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了,非皇亲贵胄而不配享有。 “灯台子”即是三品叶,最多四五年,根须不过灯芯儿粗细,谈不上有多贵重。 胡小妍身板儿弱,家里常备山参药材。 如此一来,海新年送的这支野山参,实在有点不够看,就连江雅见了,都忍不住小声嘀咕:“这也太小了。” “江雅,没礼貌!”胡小妍轻声呵斥。 好在海新年压根儿没听见,紧接着,就把最后那只礼盒送到干娘面前,说:“这是家里做的护身符,祝干娘长命百岁!” “护身符?” 众人一愣,忙低头去看,却见扁平的礼盒内,正躺着一颗乳白色的兽牙,状如尖刀,其根部包了一层银,指甲盖大小,上头压出几道细密的花纹,又用黑绳穿引,点缀着几颗上了色的小珠子,虽然不名贵,看起来却格外精巧。 海新年解释道:“这是虎牙,能趋吉避凶,平时戴着它,保佑平安。” “虎牙?”江雅立刻来了兴致,“老虎的牙?” 海新年愣了一下,扭脸去看赵国砚,得知这位就是江家的大小姐以后,便点点头说:“是,老虎的牙。” “让我看看,让我看看!”江雅一把夺过去,拿在手里细细地摸,倍感惊讶道,“你还能打死老虎?” “呃……不是我打死的,是我爹。” “你爸这么厉害?” “他也不是自己去的,带着武装队十几号人呢!”海新年低声解释道,“那时候我还小,听我大哥说,有一年冬天,虎下山,叼走了两个小孩儿,我爹就带人去搜山打围,虎皮卖了,虎牙拔了,虎鞭送给了沈老爷泡酒喝!” “虎鞭是啥?”江雅天真地问。 “噢,虎鞭就是老虎的……” “行了,行了!”赵国砚连忙打断道,“海新年,你说话有点儿分寸,人家是小姑娘,别老在那瞎白话!” 海新年不再言语,转身系上铺盖卷儿,忽然有些无所事事。 离家之前,父亲的叮嘱已经全部办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也不知道,只是继续身体力行着父亲的训诫——少说多做。 胡小妍看他半天不响,便笑着问:“全都忙完了?” “啊,都忙完了!”海新年愣愣地问,“干娘有什么吩咐?” 胡小妍摇摇头说:“没什么吩咐,你叫海新年?” “是,我叫海新年。” “多大了?” “十四岁。” “家里几口人?” “我爹和我姐,另外还有三个哥,算上我,总共六口人。”海新年说,“我娘死得早,以前没见过,今天见着了。” 赵国砚听了直摇头,忍不住叹声道:“你这小子,说的什么话呀!” 海新年一愣,竟没觉出这话有什么不妥,连忙强调道:“我的意思是,干娘以后就是我亲娘,我以后就是干娘的亲儿子。我给干娘养老,听干娘使唤!” 闻听此言,赵国砚忙瞪了他一眼,示意这小子赶紧闭嘴。 有道是:未经世事磨砺,难平身上棱角。 明明是一番好意,大表忠心的话,可说起来却依然欠缺考量,不甚妥当。 前半句话,当然没处挑理,视干娘为生母,本就是义子应尽的责任。 但这后半句话,视义子为己出,却只能由胡小妍来说,轮不到海新年开口。 他说出来,就变成往自己脸上贴金了,甚至隐隐有赶鸭子上架,强逼江家抬他的意味。 倘若换作其他合字,盘道讲规矩,较真认死理,当即反呛一句,说他是“蹬鼻子上脸的兔崽子”,又该如何收场? 拜山攀亲的打算,恐怕当场就得黄了。 若是碰见难伺候的主,大概还要惩罚调教一番,才肯罢手。 幸亏胡小妍不是周云甫,听了这话,只随意摆了摆手,说:“半大小子,没在街头上练过,不用大惊小怪,他这样的岁数,要是太油滑了,反倒不招人稀罕。” 赵国砚忙点头说:“还欠夹磨。” 胡小妍笑了笑,没太在意,转而仔细打量了几眼海新年。 小伙儿看起来挺瘦,但臂膊结实,个头已经不矮了,想必日后还会再长,虎头虎脑的模样不消说;印堂宽广,耳大口方,鼻梁正直,准头丰满;一双虎豹环眼,分明黑白,两头平川阔肩,担得日月;浑身上下,由内而外,透着一股阳刚硬朗。 自古男儿无丑相,全看骨子里的精气神。 模样再好,一旦举止阴柔,言行猥琐,那股子阳刚气就垮了,无论怎么看,也不过是枉生了一副好皮囊。 海新年虽愣且憨,远远谈不上英俊潇洒,但其言行举止间,却尽显男儿气度,爷们儿派头。 非要挑毛病的话,大概没什么城府,毕竟只是个半大孩子。 胡小妍第一次见这小子,尽管谈不上多喜欢,倒也的确带着三分眼缘。 起初,她还以为,海新年是江连横在外留下的野种,今日一见,发觉岁数对不上,于是便渐渐放宽了心,抬手招他过来。 两人离得近了,一个是命中无子,一个是打小没娘,就这般缘起而聚。 “挺好的,我也不跟你假客气,这些东西我都收了。”胡小妍一边说,一边拿起桌案上早已备好的红包,“今儿头一次来,我也不能让你白叫这声‘干娘’,拿着吧!” “谢谢干娘!” 海新年也没扭捏,立马就把红包接过来,可拿在手里一掂量,忽又觉得有点心虚,竟当场打开,往里看了两眼,不仅要看,还站在那边看边数,也不知到底有什么盘算。 赵国砚清了清嗓子,低声提醒道:“回屋自己查去。” 不料查到一半,海新年突然抬起头,瞪大了眼睛,说:“干娘,这也太多了,我不能要!” 胡小妍摆了摆手,笑道:“给你就拿着吧!” “这哪行?”海新年连忙摇头说,“太多了,我还啥活儿都没干呢!” “干什么活儿?” “啥活儿都行,干娘只管吩咐,新年来江家不是白吃的,这事儿我爹要是知道了,估计得整死我。” 海新年坚持不肯收,还说:“干娘要是疼我,给个几毛钱就行了,给的太多,我心里不踏实。” “那我替你收着吧!”江雅笑嘻嘻地走过去。 胡小妍忙把闺女扯回来,轻声呵斥道:“啧,哪都有你!” 没想到,海新年还真就作势要把红包递给江雅。 这下,就连张正东也劝他说:“给你就拿着,别撕巴了。” 海新年依然有些为难,拿着红包,犹豫不决,最后一指赵国砚,却说:“他告诉我江家不养闲人,这钱我怎么收?” 赵国砚无奈摇头,叹声道:“小子,这是两码事儿。” 胡小妍见状,不由得想起江连横口中的海潮山,似乎也是这般直愣愣的性子,不是不懂变通,而是不愿变通。 仔细想了想,便道:“新年,国砚说的对,江家的确不养闲人,过来给我倒杯茶吧!” “那没问题!”海新年爽快答应,把红包放在桌案上,立刻给胡小妍添了一杯新茶,跪地敬献道,“干娘,喝茶!” 胡小妍接过茶碗儿,喝了一口,紧接着便又将红包塞进海新年手里。 “现在,活儿干完了,这钱你收着吧!” 海新年顿感愕然,惶惑道:“这……我就倒了杯茶,不算什么。” 胡小妍收起笑意,换了副不容拒绝的口吻,说:“新年,我听你干爹说过,你们海家是讲原则、敢担当的人。这很好,不然你干爹也不会认你,但凡事过犹不及,太死板,就不近人情了。你别忘了,我让你收下,同样是吩咐,也是不能回绝的。” 海新年似乎有所顿悟,想了想,终于点点头说:“干娘,我懂了,以后无论您说什么,新年全都照办,绝对没有二话!” “那就好!”胡小妍的脸上重新显出笑意,转过头,又问赵国砚说,“家里的规矩都教给他了么?” 赵国砚说:“大概都教了,但有些规矩说起来印象不深,以后还得在事儿上练。” 胡小妍应声道:“你最近也辛苦了,这几天好好休息,如果办砂石厂中途出了什么岔子,你还得随时顶上。” “当然。” “今天先吃顿便饭,等中秋的时候,人都齐了,大伙儿再好好聚一下吧。” 说着,胡小妍继续吩咐道:“对了,明儿你带新年去趟‘冯记’,置办几套行头,一套长衫,一套短褂,再做一套西装,江家既然认了义子,出门在外,不能寒碜了,多带他在城里随便逛逛,先熟悉熟悉再说。” 赵国砚点点头,没有半分迟疑。 海新年有样学样,也不敢再有半句推脱。 “行了,我今天有点头疼,你们都先下去吧!”胡小妍懒懒地说,“东风,你带新年去认大姑和小花,外宅那两个,等有机会再说吧,顺便让宋妈上来把东西收好。” “嫂子,新年以后住哪个屋?”张正东问。 “先让他住西风那屋吧!”胡小妍摆了摆手,“另外,你也带他熟悉熟悉家里的规矩。” 赵国砚和张正东不敢怠慢,立刻领着海新年退出书房,带他去见大姑奶和花姨娘。 海新年逐一见过江家老小,所到之处,叮咣作响,等到把人都认全了,东风才把他领到西风过去住的房间里,仔细跟他再强调了一遍江家的规矩。 说一千、道一万,别的规矩都可以慢慢学,唯有两条铁律必须遵守: 一是不能同外人谈起江家主母胡小妍;二是无论家里有什么麻烦,都要回避一老二小,报喜不报忧。 海新年将这两条铁律刻进骨头里,时时自省,不敢有丝毫闪失。 正说着,走廊里就渐渐传来饭菜的香气。 没过多久,客厅里便响起一阵爽朗的交谈声。 “是我干爹回来了么?”海新年下意识地问。 张正东摇了摇头,起身道:“应该是你四叔回来了,出去见个面儿吧!” 海新年不敢耽搁,急忙尾随东风走出房门,抬眼往玄关处一看,就见赵正北身穿笔挺的军装,大步往屋里走。 “嗬,东哥!”北风朗声笑道,“这小子就是咱哥认的干儿子吧?” (本章完) 第684章 家业进展 北风刚进玄关,宋妈便急忙迎过去,接了手提包,恭敬地问:“四爷回来了,是先坐下歇会儿,还是这就吃饭?” “吃吧,这都几点了?”赵正北指了指腕表,“不是说过么,到点就吃饭,我要是回来晚了,随便热点剩菜就行!” 宋妈笑道:“那可不成,夫人特意吩咐了,四爷正是养身体的时候,凡事都得由着你来。” “吃饭,吃饭!”赵正北忙催两句。 宋妈不敢怠慢,当即叫来英子上楼,去请胡小妍等人到餐厅用饭。 这话传进海新年的耳朵里,小子也不傻,立刻觉出四叔在江家的地位非同一般,又见对方身穿军装,更不禁肃穆三分,于是紧随东风身后,快步迎到玄关近前。 正要躬身行礼,却见赵正北摘下大盖帽,竟伸出手来,笑呵呵地问:“是叫海新年吧?” 握手? 海新年顿时愣住,缓了缓,才回过神来,忙点点头,中气十足地回道:“是!” 赵正北握住侄子的手,可劲儿晃了晃,同样中气十足地说:“你好!” “呃……四叔好!” 海新年虽然及时应声,但看起来总是有点不大习惯。 他本能地感到,四叔跟这宅子里的其他人相比,到底有些不同。 赵正北看看新年,旋即抬起眼皮,冲东风笑道:“东哥,这小伙儿还挺精神。” 张正东点点头,对这小子的评价倒也简单:“实诚人。” 说话间,就见赵国砚也从客厅里迎出来,见了北风,点头招呼道:“伤怎么样了,好点了没?” “嚯,老赵,咱俩可有老长时间没见了!”赵正北笑着问,“你俩啥时候来的?” “刚到,我听东家说你负伤了,前几天我出差,去了趟宽城子,也没来得及去医院看看你,都挺好的吧?” “早就没大碍了,你看我现在,除了怕抻着,再没别的毛病了。” “还是仗着年轻,好得快!”赵国砚转头提醒道,“新年,这就是你四叔,管直得很,在营里当校官,数他最有出息!” “拉倒拉倒,别老拿我开涮!”赵正北连忙推辞,紧接着说,“来来来,咱们先吃饭,上桌再唠!” 众人净了手,便说说笑笑地拥进餐厅,趁着保姆仆从上菜的功夫,坐下来彼此寒暄闲话。 等不多时,许如清、花姐和江承业就已相继下楼。 大家都对北风在讲武堂的情况很感兴趣,于是便追着他多问了几句。 赵正北似乎有点抵触,摆了摆手,却说:“嗐,别提了,也不知道整理处到底是怎么想的,竟然请了一帮鬼……” 话到此处,北风立时顿住,猛然想起许如清还在座上,当即慌忙改口,含糊了两句,随口胡诌道:“请了一帮没上过战场的书呆子,来教咱们打仗,这不是纸上谈兵么!” 众人不予置评,紧接着又问:“那你还得念多长时间?” “快,就念一期,有三两个月就差不多了。”赵正北说,“我这种情况,比较特殊,属于被迫肄业,这次回去重修,也就是让多看看讲义,能把考试糊弄过去就行了,另外每天还有两小时的强制阅读,说是要提升单兵文化素质。” “强制阅读?”大家笑了笑,“你都看什么呀?” “只要是学校阅览室里有的,报纸杂志硬皮书,想看什么都行,省府公文、国际形势、战争案例,还有那些乱七八糟的画报,反正只要看了就行,没有太多要求。” 赵正北自我调侃几句,引得大家连连说笑。 不觉间,桌上的饭菜便已齐了。 左等右等,却始终不见胡小妍下来,心里挂念,便又吩咐英子上楼去问问情况。 未几,英子回来说:“夫人今天头疼,说是不用等了,待会儿她和大小姐在屋里吃小灶。” “怎么又头疼了?”赵正北立时起身,“我上楼去看看!” 英子连忙劝阻道:“夫人说了,不用多心,没什么大碍,刚才我上楼的时候,她还在书房跟大小姐说话呢!” 听了这话,众人才算松了口气。 赵国砚喃喃说道:“最近换季,倒是容易风寒,可刚才还好好的,总这样也不是个事儿,哪天让贾大夫来看看吧?” 这时候,许如清忽然接过话头,轻轻叹了一声,却说:“请了也没用,小贾已经来多少回了,每次也看不出什么。小妍老害头疼,归根结底,其实就是累的。她小时候吃过苦、受过冻、遭过罪,毕竟是个女儿身,本来就有些病根儿,还不珍惜。” 众人默然。 事实也的确如此,胡小妍看起来整日轻松悠闲,无非是在书房里坐坐,翻翻账册,规划各房开销,统筹各处生意,虽然没有刀光剑影,可那一笔一划,却也字字煎熬心血。 常言道:表壮不如里壮! 持家守业,绝非易事,江家能有今天这般殷实,胡小妍可谓功不可没。 话说到这里,花姐也不禁感慨道:“现在生意这么多,早就应该请个管家分忧了。” 张正东摇了摇头,闷声说:“这话大哥也提过,但是嫂子不同意。” “唉,嫂子心太细,总怕手底下有人蒙她。”赵正北叹声道,“其实要我来说,‘厨子不偷,五谷不收’,谁家的账房不贪点儿,只要不过分就行了,何必非得把自己整得这么累呢?” 闻听此言,许如清不禁反问:“你们还真以为,小妍不雇管家,就是因为害怕被人贪了钱?” “不然呢?”众人讶异。 “白养你们,一个都不懂她!”许如清轻声责备,旋即抬手招呼道,“行了,都赶紧吃饭吧,待会儿我上去看看她!” 众人诚惶诚恐,静了许久,这才战战兢兢地动起筷子。 许如清今晚精气神足,吃着吃着,就忍不住多问了几句,说:“最近这段时间,我看家里常来电报,是不是又在张罗什么生意了?前几天,我听见点耳音,是要办什么砂石厂吗?” 张正东在心里掂量片刻,终于点点头说:“是,打算要办个小厂子,加工骨料。” “顺不顺?” “顺,您放心,开采许可都已经办下来了,往后就是按部就班,出不了什么岔子。” 赵国砚想起刚才大嫂的话,便问:“要办砂石厂,那是准备包山么?” “最开始是这么想的,但最近几天,南风去周边看了看,现在又改主意了。”张正东说,“奉天周边的矿山太少,就算有,也早就被鬼……早就被别人占了,包山的话,算上人工、物料、运输之类的,嫂子觉得成本太高,不划算。” 赵正北点点头说:“奉天周围就没几座像样的山,要想开采骨料,还是得奔海城、抚顺和本溪那边去。” “那现在是怎么打算的?”许如清问。 张正东想了想,的确没遇到什么麻烦,便放心道:“上次南风派来电报,听说是从官府手里拿到了开采河砂的许可,一年期限,到时候视情况再续,就在城南沈水采砂,离得近,方便照应。” 河砂这东西,质量远超旱砂,是当今盖楼架桥不可或缺的物料,只要手里有货,就绝对不愁买家。 奉天日益扩建,南北市场日渐繁荣,各式工厂纷纷拔地而起,市面需求极大。 因此,近些年来,始终都有宵小之辈,趁着浑天黑夜,私自行船去沈水盗采,不说大发横财,也都赚了个盆满钵满。 江家要办厂,仅靠盗采,自然不是长久之计,总得合乎省府规章。 诚然,盗取河砂,隐患极大,但地方要发展,就不可能不动用脚下的资源,权衡利弊之下,河砂还是要采。 这行当倒也简单,无非是从河床底下,挖些淤泥出来,经由冲洗、筛选、晾晒等步骤,分出细砂、粗砂,明码标价,运送至各处施工地段即可,不能说是无本万利,却也称得上是暴利行当。 王正南给江家寻了块空地,就在省城东南近郊,距离沈水不到五里地,预备砌墙建厂,兼顾加工与存放。 河砂有了,南风又接连拜访省城周边,代表江家同各地把头儿谈判,进购块石骨料,运回奉天,加工兜售。 按照南风最初的构想,江家应该斥资进口西洋设备,鄂式、回旋式、反击式之类的碎石机,用以提高效率,可一经打听才发现,那些设备贵得吓人,日常不仅需要保养,发动起来还得喝“洋油”,这要买回来,头一年就算白干,能回本就不错了。 这也难怪,就算是在欧洲,碎石机也远远没到普及的程度。 胡小妍不同意,既然可以人工,就不愿花大价钱进购设备,只有砂石厂有了盈余,才肯视情况添机器、买设备。 于是便用古法,预备在砂石厂里垒起一座高炉,用来焚石,再用冷水一浇,采取人工碎石。 在此期间,李正西也代表江家在线上放话:在沈水盗采河砂的混子,日后有货,先问江家,江家不收,再问别处。 其余砂石厂主,若是官宦子弟,且先让你三分;若只是个白身,还想跟江家竞争,家里先备几口棺材再说。 西风本就是小河沿儿地界的头子,而小河沿儿那条小河,便是沈水支流,他说的话,自然有些分量。 如此一来,文武兼备,黑白通吃,这砂石厂的生意,便也随之水到渠成了。 其间没有厮杀,也没闹出多大动静,端的是闷声发大财。 张正东简略提了几句,便不再吭声,转而宽慰许如清道:“您放心,家里一切都好,我哥昨天刚发电报,就快回来了。” 许如清点了点头,却说:“好是好,不过家里已经这么宽裕了,何必还要操心弄这些呢?钱是挣不完的,知足常乐,身体累毁了,挣再多钱也不值当了。” 这话谁都会说,可问题是,江胡二人只有三十几岁,正当盛年,脑子里全无“知足”二字。 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 说起来容易,真做起来难。 难道“串儿红”年轻的时候不贪? 只是许如清不贪罢了。 她也知道,自己现在江家,是个享清福的长辈,侄子侄媳有什么打算,她也不便多劝,因此话到嘴边,终于点到为止,当即缓缓起身道:“老了,心力体力都不够用了,你们慢慢吃,我上楼去看看小妍。” 众人轰隆隆起身,垂手而立,恭敬送道:“您老慢走!” 许如清走后,大家又纷纷坐下来,用了茶水,闲话片刻,不知不觉间,窗外已然擦黑,于是便恋恋地散了。 宋妈等人过来收拾碗筷,赵国砚顺势起身,同众人告别。 临行前,又特意嘱咐道:“新年,明儿早点起来,我带你去做衣裳。” 海新年随口应了一声。 赵正北笑道:“你不送送你赵叔么?” 海新年犹豫片刻,尽管有点不情愿,可四叔既然提醒了,便也只好闷头跟出去,将赵国砚送到了宅院门外。 再回过身时,却见天色已然全黑,江家大宅亮起灯火,星星点点,如梦似幻,总觉得有些不切实际。 推开房门,穿过玄关,正要回屋休息,眼角余光一扫,发现四叔正坐在沙发上,借着落地灯的光亮,埋头翻看着什么。 赵正北有所觉察,便抬起头来,问:“嗯?咋的,找不着自己屋了?” “能找着,能找着!”海新年憨笑两声,却不动动弹,似乎想问什么,又怕自己多嘴。 “有事儿么?” 海新年稍显迟疑,终究忍不住好奇心,却问:“四叔,你看什么呢?” “这个?”赵正北举起手中的小册子,轻轻晃了两下,“这是讲武堂里发的讲义,你想看看?想看就过来!” 海新年挺高兴,匆匆走上前,接过北风递来的讲义,看看封皮,喃喃自语道:“……洲陆军经典战没……” “欧洲陆军经典战役!” “呵呵,四叔,我认字儿少。” “没什么,八个字儿,你认识六个,挺不错了。”赵正北笑道,“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总共也就认识十几个字儿,那还是在街面儿上,看人家的招牌看多了,才知道的。” 海新年自顾自地翻开讲义,目光在作战指挥图上停留片刻,不禁好奇地问:“四叔,你打过仗么?” “这话说的,敢情我这身衣裳是白穿的啊?” “我不是那意思……四叔,你挺厉害!” “咋的,你也想当兵啊?” “那倒没有,就是感觉你这身衣裳挺帅,我在家里那边看见的官兵,都没你这一身立正。” “要不给你穿上试试?”赵正北打趣道。 海新年哪敢提要求,连忙回绝道:“不不不,就是好奇,看看就行了,我爹以前参加过乡勇,按理来说也是兵吧?” “只要能打仗,那就是兵。” “他们那都是小打小闹,跟你比不了。” “那你爹现在干什么?”赵正北问。 海新年说:“我爹现在带武装队,我哥他们也是,有时候人手不够,我还跟着凑过数呢!” 赵正北点点头,旋即靠在沙发上,说:“既参加过乡勇,还带过武装队,那你爹也挺了不起啊!” “我爹干过的多了,乡勇、打猎、武装队,听我大哥说,他以前还跟胡子混过呢!”海新年掰着手指头数道。 “好家伙,你爹干的全是拿刀的行当呀!”赵正北呵呵笑道,“怪不得我听说,你们海家人全都武德充沛呢!” “嗐,我家联庄会那边,武装队满打满算,把各村各庄的全都叫上,撑死也就两百多人,根本不算什么。” “也不能这么说,不是人多了就能叫战争,三人成伍么,没有章法,人数再多,充其量就算是场械斗。”赵正北忽然转过身,看了看海新年,“你爹和你哥都是武装队的,你应该也不差吧?摸过枪么?” “当然摸过,土枪!”海新年比划着说,“我以前跟我二哥上山打过围,打死过野鸡,他那好枪不借我用,要不然的话,我打得比他准!” 闻言,赵正北不禁笑道:“嗬,口气倒不小,要不等哪天有空,咱俩找地方练练?” (本章完) 第685章 威逼利诱 男孩儿都好舞枪弄棒,即便是文弱书生,也未必不曾幻想仗剑天涯。 海新年也不例外,听说有机会摸枪,当即欠起身子,正要开口,忽又有些担心,却问:“四叔,不麻烦吧?” 赵正北心里门清,江家认这小子当义子,绝不是要将其视作花瓶般的摆设,日后必定要令其染指江胡。 于是,便很坦然地说:“这有啥麻烦的,打靶玩玩儿么,艺多不压身!” 海新年搓了搓手,喃喃道:“四叔,我可没有枪。” “没事儿,枪还不好弄么,你也太小瞧你干爹了。”赵正北笑了笑,“对了,你以前都用过什么枪?” “我家武装队有汉阳造,但我只开过土枪,破烂货,就是得往里填火药面子那种枪。” “嚯,那可是个技术活儿,得有经验才行。” “是啊,火药面子装少了,子弹打出去没劲儿,放多了还容易炸膛。”海新年忽然指了指右眼,“我老家有个人,以前打土枪就炸过膛,眼睛都崩瞎了,贼吓人。我二哥不让我自己装火药,都是他装好了,才给我开。” “那种喷子不行,而且也不实用。”赵正北欠身上前,笑呵呵地逗他说,“赶明儿,让你试试带尖儿的家伙。” “什么时候?”海新年早已迫不及待。 “最近这两天不行,我现在刚回讲武堂,怎么着也得装装样子,先老实几天再说,对吧?” 赵正北冲海新年挤眉弄眼,引得这小子连连点头说不着急。 毕竟,北风是江家最年轻的骨干。 叔侄之间,岁数相差越小,自然也就越容易亲近。 紧接着,两人又顺势闲聊了几句。 海新年对战争很好奇,忍不住追问四叔,关于战场上的种种情形。 然而,赵正北却似乎不愿多谈。 真正经历过战争洗礼的人,往往很难将其诗意化、戏剧化,每当回忆起来,未尝不是一种煎熬。 战壕里的腥臭味儿,无端飞来的残肢,肆意翻滚的烟尘…… 那么多战友都已阵亡,幸存者却将其视作谈资,这在北风看来,无异于某种亵渎。 海新年见状,便不再打听,只问:“四叔,那你后悔当兵么?毕竟,我干爹都这么有钱了,你回来也不愁吃穿呐!” “这不算是个问题,”赵正北说,“不论后不后悔,我都已经是兵了,职责所在,既然是个爷们儿,怎么能打退堂鼓?” 海新年点点头道:“我爹也总这么说。” “行了!”赵正北靠在沙发上,扭头瞟了眼落地钟,“时候也不早了,你明天还得早起,睡觉去吧,我再复习复习。” 海新年识趣地站起身,别了四叔,便回身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这房间里还有西风生活过的痕迹,宋妈只是换了床单被褥,屋内的陈设也极其简单,但对海新年来说,却已经称得上是大开眼界了。 他走到桌前坐下来,掏出干娘给的红包,又细细点了一遍,旋即站起来四下寻摸,最后将其掖进随身带来的铺盖卷儿里,犹豫片刻,又抽出一张奉票,揣进里怀,轻轻拍了两下。 夜色渐深,无声无息。 不多时,就见门缝儿底下的一线光亮黑下来,隔壁传来关门声,想来四叔已经准备睡了。 约莫半个钟头以后,大宅里的灯影陆续熄灭。 四下里忽然静悄悄的,仿佛人去楼空,寂寥得如同一座坟墓。 方才那些欢声笑语,亦如梦醒时分的惊悸,空有画面,耳朵里听见的,却只有自己沉重的喘息。 海新年初来乍到,还在兴头上,自然轻易不得入睡,又是头一次躺在弹簧床垫上,更难安稳,总觉得这床好像随时要塌,整个人就在床上翻来覆去,状如烙饼,一直折腾到午夜时分,竟始终没能入睡。 思来想去,索性就把带来的铺盖卷儿一散,又从床上下来,打起了地铺,嘴里念叨着: “这床还得是硬整点儿,睡起来才舒坦!” 事实也果真如此,小子刚躺下来,还没等数数儿,困意就忽地席卷而来。 海新年仰面而卧,抿了抿嘴,正要入睡时,却又不知怎么,突然猛睁起双眼,仿佛受到了某种惊吓。 屏气凝神,又细细听了一会儿,便蹭地坐起身子,刚才那点来之不易的困倦感,竟顿时一扫而空。 海新年眉头紧锁,困惑地站起身,分别走到南北两侧的墙壁前,俯耳听了听,但却并未发现任何异响。 转悠了一圈儿,他终于将目光锁在床底,脑子里不禁胡思乱想,胳膊上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狐疑片刻,海新年咽了咽唾沫,攥紧拳头,缓缓蹲下身子,突然掀起床单,歪头往里一看——床下自然是空空如也! 小子暗暗松了口气。 可就在这时,他又忽然想起另一种可能,于是便俯身趴下来,将耳朵紧紧地贴在地板上…… …… …… 翌日清晨,沈水北岸。 朝阳的柔光明而不亮,像一层橘色的纱幔,轻轻笼罩在混浊的河面上。 天空没有水鸟盘旋,只有停泊在岸边的几条破旧木船,顺着河水的细浪,上下起伏,互相碰撞,发出“咯楞咯楞”的声响。 “哗啦——” 两条汗毛旺盛的小腿踏破河面,从岸边而来,试探着往前走,旋即俯下身子,徒手从河床里挖出一捧污泥。 入秋时节,河水已经很凉了。 那人捧了污泥,急忙转过身,“哗啦哗啦”地往岸上走。 沈水不算什么大江大河,平日里除了渔船下水捕捞,从无大型货船在此航行,因此两岸杂草丛生,看起来格外荒芜,即便踮脚往北眺望,也只能看见一排矮矮的土房。 此时,北岸上站着二十几人,分别两伙儿。 那人手捧污泥,赤着脚快步走过去,在一个身着富贵的老板面前停下来,讨好似地笑了笑。 “江老板,您上眼瞅瞅,这就是咱们平时挖的河砂,拿水冲洗以后,晾干了再筛,就能拿出去卖钱了。” 江连横低头看了看那坨污泥,筋两下鼻子,摆摆手道:“行行行,扔了吧!” 那人不敢怠慢,连忙撇下河砂,灰溜溜地退到一旁。 岸边上的两伙儿人,一边是江连横、南风和西风,以及若干“响子”;另一边则是常在沈水盗采河砂的混子头头。 毋庸置疑,这次谈判,是李正西牵头做的安排。 江连横迈步上前,面朝河盗,清了清嗓子,说:“大家都是线上的,我也不为难你们,盗采河砂,虽然不是重罪,但抓起来也够判的了,你们这么干,以后也不长久,现在我手上有官府开的许可,你们是想合伙儿,还是怎么说?”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尽管这些盗采河砂的混子,大多有点寒酸,但推举出来的话事人,穿着打扮倒是还算光鲜。 这话事人姓汪,四十多岁,身穿宝蓝色长衫,诨号“老船”,也是做砂石买卖的,但因为始终没有官府许可,所以只能盗采河砂,生意自然不成规模。 眼下闻听此言,连忙拱手抱拳,笑呵呵地说:“哎呀,江老板,看你这话说的,您要想干砂石买卖,只管说一声,我这边给您让道就是了,还谈什么合伙儿呀,最多也是您拉扯我一把,要说合伙儿,我可就够不上了。” “诶,大家都是线上的,有钱一起赚么!” “不敢当,不敢当!” 江连横摆摆手说:“行了,老船,你也别说你不敢当,我可早就听说了,你在沈水这一片,势力不小,连打鱼的船夫,逢年过节都得孝敬你,怎么到我这还谦虚上了?” “那是江老板您容我在这片混口饭吃,不然的话,我哪敢造次?”老船摸不准江家的意图,自然不敢随意应承。 “行行行,别捧了。”江连横有些不耐烦,“我今天来这,就是跟你打个招呼,以后我的雇工来这采砂,还请船爷卖我个面子,高抬贵手,别为难他们。” “嗐,闹了半天,就这点小事儿啊?”老船一拍大腿,“要是因为这个,您让三爷给我带个话不就得了,何必还亲自跑一趟呢?” 说着,忽又上前请道:“来来来,江老板,您容我蹬鼻子上脸一回,咱今天就划界,以后谁要敢为难您的雇工,您别受累,有事儿全包我身上了。” 话虽如此,但这事儿不能细想。 江家既然有官府的许可,采砂的时候,自然无所顾忌,产量也就更多。 久而久之,老船这帮人就只有两条出路:要么被江家兼并,要么被挤出砂石行当。 江家就是来抢食的,老船心知肚明,但却敢怒而不敢言。 老船怕得有理。 若是按照江家先前的行事作风,不出一个月,他本人就会“莫名”失踪,或是死于“意外”。 偏偏这种时候,江家还会派人前去吊唁、慰问,摆明了就是要让线上的合字人人自危。 没办法,江家的靠山太硬,与其虎口夺食,莫不如趁早来个全身而退。 毕竟,败给江家,不算丢人。 想到此处,老船不禁叹了口气,又连忙换上笑脸,却说:“江老板,不瞒您说,我这两年也没少划拉,挣多少算多呀,我又没有官府的许可,小打小闹,不成气候,最近正好想着改行换换营生呢!” 然而,他有所不知,江家已经决心调整,准备极力缓和线上的关系了。 江连横见他口是心非,干脆开诚布公道:“老船,我没跟你扯那些没用的幌子,否则我有必要亲自过来见你么?” “嘶——” 老船眉头紧锁,仍旧不敢轻信,却说:“江老板,我这二十几年算白混了,您刚才……是什么意思,我咋没听明白呢?” “有啥不明白的?”江连横反问道,“你采砂不就是为了挣钱么,以后,你带着你的人,换去上游采砂,该怎么干,还怎么干,但是你采出来的河砂,今后只能卖给我,而且价格得减半。同时,我不想再看见沈水上有其他河盗采砂,懂么?” 老船听明白了,江家这是打算拿他当枪使。 可是,价格减半,无异于强买强卖,还有什么称这是合作呢? “放心,我当然不会让你们既出力、又损钱,帮我办事,亏不着你们。”江连横笑了笑说,“老船,你别忘了,我手上可有官府的许可,你替我把沈水的河面儿清了,以后你就可以随便开采河砂,官府找你的麻烦,你就说是我的雇员。” 话到此处,王正南站出来劝道:“船爷,我东家可不是来分蛋糕的,而是在帮你们想办法,怎么才能把这块蛋糕做大,机会难得,你可得好好考虑考虑。当然了,你要真想退的话,咱们再去找别人谈谈。” 李正西也跟着帮腔:“老船,这事儿不着急,江家的厂子还没盖起来呢,你回去慢慢考虑。”说着,便转过身,引着江连横往北走,“东家,咱们先去看看场地吧?” “嘿,三爷,别介呀!” 老船急了,知道这机会难能可贵,紧忙绕到江连横身前,呵呵笑道:“江老板,这事儿哪还用考虑呀,能有机会跟您合作,别说我要退了,我就是要死了,也得爬起来帮您把事儿办了!” 江连横不慌不忙道:“老船,不着急,你们回去再合计合计。” “嗐,不用合计,半价就半价,只要能傍上官府的许可,产量上来了,半价我也有的赚呐!”老船当即表态,“您放心,给我点时间,沈水的河面儿上,我一准给您清了,用不用再帮您把南岸那两家厂子也顺手给办了?” “老船,这是你的事儿,跟我无关。”江连横眺望沈水对岸,“不过,我感觉没这个必要,那两家砂石厂要是连河砂都进不到了,还怎么开下去,对吧?” “也对,也对。” “现在厂子还没建好,反正我也不着急,你看着办,生意么,慢慢来,步子迈大了,容易扯着蛋!” “哈哈哈,江老板诙谐!” “清河面儿的时候,要是有什么难处,你随时来找我,但这件事不好声张,最近省府调动太大,我还想消停消停呢!” “明白,明白。”老船乐得合不拢嘴,“江老板是做大生意的,这种事儿,怎么能脏了您的手呢!” 江连横点点头,忙把老船拽到一旁,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老船呐,西风早就跟我说过了,沈水这片地界儿,还得是你有个当把头儿的样子,我觉得……咱俩以后可以长久合作,多的我也不说了,你好好干。” “必须的,到时候还请江老板多多提携!” “行,那就这样了,我还得去看看场地,不多说了。” “江老板,那我送送你!” 老船手提宝蓝直裰,忙快步走到江连横身前,替他拽开车门。 江连横抱拳致谢,随即领着南风、西风一同钻进车厢。 发动机响起,汽车速度并不快,其余“响子”尽皆迈着小碎步,跟车慢跑。 老船站在河岸不远处的土道上,笑呵呵地目送江家远去,许久不曾转身离开。 汽车一路颠簸,李正西坐在后排,顺着后车窗朝河岸张望。 “西风——”江连横忽在身边提醒道,“盯着点老船,等他清了河面儿,就把他给插了。” (本章完) 第686章 机关算尽 一听这话,不等西风表态,南风就先从副驾驶座位上转过头来,惊问道:“哥,咱不是要缓和线上的关系么?” “是啊!”江连横神情坦然。 “那为啥还……还要插了老船?” 王正南和李正西互相看了看,眼里愈发感到困惑。 显然,两人刚才都不知道江连横的暗中盘算。 借老船之手,清扫沈水河面儿,的确是原定计划,但卸磨杀驴却有些出人意料。 毕竟,如此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安排,倘若走漏风声,恐怕只会继续激化线上的不满。 江连横目不斜视,见两人吞吞吐吐的样子,不禁摇了摇头,却问:“怎么,难道你们真以为,只要江家退让,就能缓和线上的关系么?” “这……就算不能缓和,起码也不会激化矛盾吧?”王正南小声嘀咕。 李正西也说:“哥,既然老船同意合作,咱又何必非得下死手呢?” “他不是同意合作,而是只能合作。”江连横纠正道,“你们俩给我记住,从江家决定创办砂石厂那天开始,咱们跟盗采河砂的混子,就已经有矛盾了,而且这种矛盾,根本没法调和。” “为什么?” “因为砂石行当是暴利!”江连横强调道,“这行不像饭庄、娼馆和绸缎铺子,需要经营;河砂就在水里,只要挖出来,冲一冲、筛一筛,转手就能卖钱。换句话说,砂石行当的本质,就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根本没什么经营可言!” 断人财路,杀人父母! 砂石行当如此暴利,老船等人必然不会轻易放手。 王正南明白其中的道理,但却仍旧想不通,江家为什么非得插了老船。 “哥,咱们已经给他开过条件了。”他说,“老船跟咱们合作,虽然只能卖出半价,但只要傍着江家,就相当于有了官府许可,以后可以随便开采,就算薄利多销,也照样够他赚的了,他怎么可能反悔?” “是啊,老船如果反悔,不就相当于没有开采许可了么?”李正西同样不解。 江连横摇摇头,说:“问题在于,就算没有官府许可,他们照样可以盗采河砂,无非就是产量少了点。实际上,只要江家进入砂石行当,不论我怎么退让,在他们眼里,都是来争地盘、抢财路的。” 闻言,王正南和李正西不禁愕然。 仔细想想,这倒也是事实。 尽管投靠江家可以提高产量,但同时也意味着,这帮河盗日后必须要按江家的规矩行事。 商业而言,这是合作;帮派而言,此乃吞并。 王正南眉头紧锁,却道:“哥,话是这么说的,可我觉得咱们退让得已经够多了……” 话没说完,江连横便抬手打断:“南风,你脑子虽然活泛,但想法太像商人,你不能指望线上的合字都像商人那样,凡事都讲利益为先,只要有的赚,别的就全不顾了。” “哥,那你的意思是,老船可能跟咱们耍心眼儿?”李正西问。 “他有实力跟我耍心眼儿么?” “那你……” 这下,王正南和李正西都不说话了。 江连横沉吟半晌儿,终于开口道:“你们俩始终没明白一件事——他们对我不满,有时候跟事实没关系。” “什么意思?”两人齐声发问。 “江家现在线上关系紧张,不是我退让,他们就能领情的,就像那帮刁民总盼着老财主暴毙一样,你以为他们是大义凛然?其实,他们当中的大多数,只是不想看见有人过得比他们好。他们恨的不是老财主,恨的是自己为什么不是老财主。这种时候,你就算施粥舍米,他们也只会觉得,你家里还有更多的粮食,还没拿出来。” “贪得无厌?” “有这方面的原因,但也不是全部,而是他们只愿意相信自己脑子里臆想出来的情形。” “比如?” “比方说,我现在创办砂石厂,去掉各种成本,头一年的净利润,只有一万块大洋,你觉得他们会信么?”江连横自问自答,“他们不会信,他们会觉得我其实赚了十万块,而那根本不存在的九万块大洋,原本应该均摊到他们手上。” “这不纯粹是想当然了么?”李正西皱了皱眉。 “别不信,这就是人,都觉得自己吃亏了。”江连横幽幽叹道,“你别看老船现在挺乐呵,等到这沈水河面儿上只剩下我和他两家的时候,他就会开始胡思乱想了。” 王正南咂咂嘴,试探着问:“哥,这话是不是有点严重了?” “不严重!”江连横笃定道,“江家现在就是线上的假想敌,什么脏水都能往我身上倒,尤其是砂石生意,这不是收保护费那种小打小闹,就算我真退让了,他们就真能相信么?” “照这么说的话,这件事根本无解?”李正西问。 “有解!”江连横拍了拍他的肩膀,“给他们画个靶子就行了!” “让那些河盗把矛头对准老船?” “对,老船在沈水地界儿欺行霸市,我身为奉天总瓢把子,出来主持公道,总不过分吧?” 李正西仔细想了想,总觉得有点儿悬,便问:“可是,如果老船把合作的事儿抖落出来,别人知道他背后是江家,那不就全泡汤了?” “放心,他不会抖落出来的。” “哥,你是不是有点太相信老船了?” “不是我相信他,而是把这件事抖落出来,对他没有任何好处。”江连横解释道,“你想想,如果你是采河沙的,老船去找你的麻烦,而你恰好知道他背后是江家,你会怎么办?同时跟我和老船开战?” “我……大概会托关系,找个机会跟江家谈谈。” “找我谈什么?” “谈、谈合作吧?”李正西思忖道,“我肯定会说,老船能答应的条件,我也可以接受!接受了好歹还能分一杯羹,不接受的话,这砂石行当以后哪还有我的位置啊?” 江连横忽然笑了笑:“从这时候开始,你心里那些不满,大部分就已经从我身上,转移到老船身上了。” 李正西不禁一愣——是啊,怎么说着说着,好像就突然变成是老船逼得我去找江家合作了? 明明知道是江家想要进军砂石行业,就因为中间多了个老船,心里的不满,竟立时减轻了不少。 其间的转变相当细微,莫说是不明缘由的河盗,就连李正西都没觉察出转变的时机。 紧接着,江连横又说:“西风,你既然主动来找我谈合作,我就更没理由把你清了。” “哥,你这是把老船当成了赶羊的鞭子啊!”李正西点了点头,怔怔地说,“老船如果把这事儿抖落出去,其他人就会主动找上江家,到时候合作的人越多,分到的钱也就越少,那他肯定不愿意。” 江连横并不讳言,坦率道:“这件事,必须要有一个中间人插手,如果我亲自出面去谈合作,他们只会当成是威胁。” 总而言之,无论老船是否大嘴巴,江家都有应对的办法。 他若是守口如瓶,江连横就出面“主持公道”;他若走漏风声,江连横就趁势收编所有河盗。 无论如何,只要他清扫了沈水河面儿,势力就不可小觑。 江家想要挖沙取财,又岂会甘愿与人平分秋色? 更何况,借刀杀人,能将真相澄清的,只有老船一人,最后自然要灭他的活口。 李正西不禁后脊发寒,喃喃自语道:“哥,如果老船刚才不同意合作的话,怎么办?也得把他给插了?” “那就不用了!”江连横摇了摇头,“不过,我去找他合作,他肯定会同意!” “还是怕咱们!” “不光是怕我,他更害怕的,其实是我去找别人合作。” “如果咱们去找别人合作,老船就只能退出了。” “对,这就像是招供一样,如果他们真能一致对外,我短时间内也没法摆平,但是人心可没那么齐!”江连横淡淡地说,“他不跟我合作,自然会有别人跟我合作,总会有的,所以就算他明知道这件事有风险,但还是会愿意承担。” “除非……他见好就收,自己主动退出。”李正西转身朝后车窗张望,老船早已不见踪影。 “那就不能怨我了!”江连横呵呵笑道,“我找他合作,他主动退出,怎么好意思说我逼他?但我想他不会退出,毕竟是这么暴利的行当,他舍不得!” 归根结底,还是贪念使然。 阳谋无解,从江连横出面谈判的那一刻起,老船就已经入局了。 他未必参不透江连横的意图,但谁敢说自己在面对金钱诱惑时,心里不曾抱有一丝侥幸? 所谓人情世故,其实无外乎就是玩弄人心。 想要依靠退步让利来缓和江家在线上的紧张关系,不仅收效甚微,而且近似于一厢情愿。 仇怨永远存在,岂能轻易消解? 若不能,便只好想办法转嫁旁人,转移矛盾。 李正西不得不承认,江连横的算计,已是他能想到的最优解,同时也最大限度地减轻了清扫沈水河面儿的脏活儿。 “但是——” 王正南许久没有说话,这时忽然转过头来,问:“哥,这样真是长久之计么?如果处理不当,也许还会适得其反呢!” “不然呢?”江连横脸色骤冷,“你有其他好主意?” “呃,这个么……” 王正南支支吾吾,磨蹭了半天,终于无言以对。 江连横心里有点窝火,当即没好气地警告道:“南风,你要是有其他主意,那就说出来;要是没有,就别在那接茬儿!” 王正南一时汗颜,连忙点头说:“没有没有,我就是……没什么,真没什么。” 江家的底色就不光彩,手中的金银铜钿无不浸着鲜血,想要缓和线上的关系,除此以外,还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横不能拿着现大洋,包好红包,挨家挨户地上门道歉,赔笑脸、买求和吧? 真混到那地步,江连横还有什么脸去当奉天瓢把子? 何况,官府给江家的开采许可,只有一年时间。 到期以后,能不能续上都还两说。 在这种情况下,江家绝不会轻易让利,只会尽可能地拼命捞钱。 王正南当然明白,但这并不影响他有所忧惧,见江连横没给好脸,便连忙岔开话题,指着挡风玻璃说:“哥,咱就快到了,前面就是我相中那片空地,价钱我都已经谈拢了。” “二哥,是不是有点儿远呐?”李正西嘟囔道。 “不远!”王正南解释道,“河岸两边都是公家的地,只能租,不能买,咱们要办厂子,最好还是用自己的地皮,而且离河岸太近的话,万一发水就给淹了。” 李正西歪了下身子,顺着挡风玻璃朝前张望。 却见前方不远处,有三间破烂砖房,隐在一片荒草丛中,看上去相当寥落。 “这地方以前也有个小作坊,后来经营不善,就荒废了。”汽车停稳,王正南急忙推开车门跳下去,回身问道,“哥,你下来看看,这地方不错。” “不就一块地皮么,有什么好看的?”江连横没有下车,“我知道地方在哪就行了,地契的事儿,你去办就行了,办好了告诉我,走吧!” 王正南面容一僵,知道是自己刚才说错了话,惹得江连横心里不痛快,哪敢再劝,于是就立马回到副驾驶座位上,连忙陪笑道:“也是,等厂子办好了,咱大伙儿再过来看看就成,那……那就走吧!” “回去么?”李正西问,“最近这几天,老赵也应该从宽城子回来了吧?” 江连横想了想,自打从沈家店回到奉天以后,已经有十几天光景了。 在此期间,又是忙于开会,又是筹办砂石厂,却始终不得闲工夫去看望庄书宁和冬妮娅,倒不是说有多眷恋三房、四房,而是如今虽然平添了海新年当义子,但他毕竟还有个亲生骨血留在奉天城南。 按虚岁来算,江承志已经三岁了。 众弟兄人人都知道江家还有一位小少爷,但碍于胡小妍的喜好,平时几乎从来都是避而不谈,不关心,不过问。 这几年以来,江连横对这个小儿子的照应,总是少了些,难免心里略感歉疚。 想到此处,当即便冲司机吩咐道:“进城,去外宅待几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