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燎原》
1. 梦醒时分 家破人亡 无处可去
朔风凛冽,南苑一片肃静,满园枯枝败叶。
刀割般的风携着雪粒重重打在二人脸上,霍祈清抬手给对面倒了杯茶,茶渣被红泥细孔拦住,热气袅袅升至半空,霍敏透过这烟瞧她,倒有几分不真切。
刻丝金银如意云纹锻裳,外头松松垮垮披着件白底纹锦大氅,削尖的下巴微抬,脖颈颀长,坐姿依旧不端正,一条腿支着,另一条腿盘起来。即便这样,仍能感受到她目光的侵略。
霍祈清凤眼微眯,忽地勾唇自嘲。
“真没想到,最后来送我的,竟是你。”
“我与容世清已说明,从此二人各自安好,这世子妃你不是喜欢吗?”
“给你了。”
霍敏挤出一丝笑容,“妹妹终于解脱了,祖母那么疼爱你,若是知道你如愿以偿去了岭南,也一定会为你高兴的。”
“疼爱?”霍祈清嗤笑一声,“若说疼爱,我自是比不上姐姐的。你一个私生女进不了家塾,祖母就让我带着你当陪读。见我风头压过你,又逼着我重入闺阁学习女红。就连婚事,也是将我当做跳板,好送你入郡王府!”
“五年来日日夜夜,我没有一刻放弃逃出去的念头。霍敏,知道为什么我瞧不起你吗?因为我,永远不可能攀附着别人活着!”
霍祈清自认非常对得起霍家。
打记事起跟着阿爹舞刀弄枪,八岁时已能将棍棒使得炉火纯青。
祖母说女孩子习武不好嫁人,便把她送进私塾读了几年书,仅是如此十四岁时一首送军行名动京城。
父母长兄远去岭南打仗,祖母又说女孩子书读的太多也不好,又让她学习女红绘画,十六岁时一幅娘子军镇守靖阳关又获得郡王妃的赏识,从此也踏上了条不归路。
王府提亲,纳吉问名,三书六聘,八抬大轿嫁给了永宁郡王世子容世清。
嫁入郡王府后,她更是勤勤恳恳,执掌中馈,打理好郡王府的上上下下,对容世清虽然没多少感情,但也算相敬如宾。
结果在成亲半年后,祖母以照顾她身体不便为名,将霍敏塞了进来,日复一日的相处中,她也渐渐看明白了这些人的嘴脸。
贪得无厌的大伯,见风使舵的三叔和三婶,还有那个,她以为最爱护自己的,实则伪善的祖母。
从前她总以为全家对她疼爱有加,如今看来不过是一场自导自演的捧杀。
霍祈清闭了闭眼,站起身不愿再多看她,“罢了,说这些陈年旧事有何用,我马上就要启程前往岭南,日后好自为之吧。”
“二叔和三哥已经死了。”
霍祈清脚步微顿,身子猛然转过来,怔愣地看向霍敏。
霍敏依旧语气平平,“你去岭南不是为了找你爹娘吗?”她慢条斯理站起来,拂去一身风雪,“他们,已经死了。”
脑子还没缓过来,身体先做出了反应。
霍祈清大脑嗡鸣,顿感心口传来阵阵刺痛,额上冷汗不断渗出,五脏六腑内的绞痛告诉她,那杯茶有问题。
“乌头附子见效果真是极快。”
这话一出,她心里已明白了大半,整个郡王府,只有容世清手里有这味药,只是,为什么?
霍敏托起她的下巴,看着平日高高在上的世子妃,如今因痛苦而不断痉挛的模样笑弯了腰。
“阿毓,你一定想知道为什么吧?”
“世子要成摄政王,扶七皇子上位。自家岳丈,也就是你爹,手握十万大军却迟迟不肯归顺世子麾下,你让他怎么想?”
“岭南和……百越的战事,是他挑起的?”
霍敏盯着霍祈清因中毒而发红的双眼,笑道,“你不是都猜到了吗?”
雨雪交加,寒意刺骨,霍祈清渐渐五感尽失,只能模糊听见霍敏在耳边絮叨。
“你素日清高,偷奸耍滑之事嗤之以鼻,可你有没有想过,为何嫁入郡王府后全家都来奉殷勤?”
“真以为他们都爱你呢?阿爹托你谋个礼部的闲差,你当着全家人的面斥责他,最后竟让你的长辈去跪祠堂!六弟只不过是私下言论了几句官场之事,你竟害得他流放疆北整整五年!三叔三婶整日以泪洗面……”
字字句句犹如利刃将她的心绞作片状,霍祈清终究是没忍住,一口鲜血翻涌,满地落红,肖似红梅覆雪。
她声音嘶哑,眼睫微颤,眼前的一切犹如烟雾笼罩模糊不清:“霍家二房倒了,对霍家有什么好处?今日容世清为了功名利禄杀我全家……明日你岂能高枕无忧?”
霍敏啧啧发叹,扶正她的肩膀,对上她充满恨意的目光,“你说的对。你,我,都只是棋子罢了。”
“可我和你到底是不一样的,你瞧不上我,世子却很乐意同我合作。只要我表明和世子站在一起,不仅大房三房,整个霍家都会安然无恙,我才是他们的救命恩人,而你,是险些害死家族的千古罪人!”
“瞧不起我又如何?走到最后的不还是我!”霍敏上前,一手钳住她的下巴,神色可怜地看向她,一如从前霍祈清看自己的模样。
“这样吧,”霍敏语气欢快,如同未出阁时把霍祈清当做亲妹妹那般,说出来的话却将人直击冰窖,“看在你快死了的份上,我再告诉你个秘密。”
“你大婚那天,世子没出现,是因为在对我发誓,此生心中唯我一人。”她贴近霍祈清的耳边,一字一句道:“还有啊,二叔和三哥能战死沙场,我们大房三房可没少出力哈哈哈哈!”
说完这话,霍敏站起身,看着霍祈清痛苦,震惊,不甘的表情交织,最后满意的离开。
大脑在一片混沌中终于找到了宣泄口,唰地一下奔涌而出,一道明光闪过,她忽然明白了一切。
数日前,前线传来急报,百越和岭南大战一触即发,皇帝却在此时病重,除原驻地霍将军尚有一战之力,整个朝廷竟派不出多余的武将。
原来是容世清为了逼宫,不惜同百越勾结出卖国土。
鲜血不断从口中,眼中涌出,顺着袖口,一点点滑落地上。她下意识抹了一把,满手黏腻,强撑着气向最后一点光亮爬去,远远望来如同蝼蚁挣扎,血液混合着沙子再次割破双手,可她像没有知觉般执拗地往外爬。
霍祈清眼前发黑,对疼痛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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触也越发迟钝,渐渐也动弹不了,只能听到耳边的呜咽,不知是风声,还是哭声。
满地银装素裹,白雪皑皑,覆盖了大片琉璃瓦,枯草地,连同生命和秘密,一起永埋地底。
她不想永困宅院,所以求了和离书,只要一份自由。
她想保护流民冤魂,所以奔赴岭南,去实现抱负。
可到最后,做不到想做的事,护不了想护的人。
人常言道,忘其所始,求其所终。只是她执念这般深,难忘其始,难入轮回啊……
——
雨打新枝,东风乍起,春光绿岸,湖色粼粼。
晨曦延至青阶,红灯笼开路,旁立两石狮,身挂红绸,姿态雄伟,昂首欲驰。
朱红色大门面东而敞,可见府内墙刻双喜,梁悬锦缎,亭台楼阁环水而建,府内人头攒动,管事婆子身着喜袍领着一众杂役丫鬟身影匆匆,绕过青松桃红,百竿绿竹。
“今日是姑娘的大日子,一个个都给我放机灵些!对,还有这边儿的雅庭水榭,都给贵客备好点心酒水,切不可失了咱们霍府的颜面!”
霍祈清的两个贴身侍女渡筝和庭芳,蹑手蹑脚走进屋子,将炉内的沉水木换成青桂香,又举着熏笼开始给霞帔熏香。
霍祈清悠悠转醒时,正闻到股清爽的青桂在空气中萦绕。
“姑娘好像醒了,你快去看看!”渡筝听到床上发出的响声,连放下手中的活吩咐道。
庭芳笑着走过来,看着床上一脸茫然的少女,同渡筝齐齐拜道:“姑娘可算是醒了,今日是姑娘的大喜之日,奴婢们在此恭喜姑娘,贺喜姑娘了!”
“渡筝……庭芳?”少女慢慢转过身,揉了揉眼仔细辨别着眼前的场景。
“姑娘莫不是睡糊涂了?”庭芳上前扶正她,和渡筝打趣道,“今日可是贪不得懒的,姑爷都在门口作催妆诗了,偏我家姑娘还睡着没起来。”
渡筝无奈附和道,“全盛京也就我家姑娘,这般临危不乱,花轿停在前厅,人在后院已做了三场梦。”
庭芳和渡筝是爹娘出征前特意挑给她的。从小一同长大,感情早已超越主仆,只可惜一个为了保护自己不被霍敏陷害,死在了廷杖之下。另一个因为自己嫁入郡王府四年无所出,为稳固地位自愿为妾,最后被容世清从外面带回来的舞娘害死。
霍祈清苦笑叹道,“可不是梦么,没想到临终之际还能再见故人一面,也算是死而无憾了。”
“姑娘说什么不吉利的话呢!”庭芳忙上手捂住她的嘴,“新婚之日可不能口无遮拦!”
两个人一边一个挎住她,将她提溜到镜子面前,“快些梳妆吧,方才王妈妈都来催了。”
“什么新婚?!”
“这是谁?”霍祈清倒吸一口冷气,唇瓣打颤,镜中的少女神色讶异,三千青丝如瀑,暗云纹长裙勾勒出她袅娜身姿。想她年仅二十四便生出许多白发,常年神情冷淡使得瞳孔黯淡无光,这……这梦简直匪夷所思!
一双凤眼神采奕奕,身上没有一处疤痕和皱纹。
这不是十八岁的她又是谁?!
2. 休夫
渡筝见霍祈清扒着铜镜使劲观察样貌,忍不住笑了起来,“知道姑娘你长得好看,也不至于迷成这样吧?”
“都说这女人呀,最美是在夫君挑起盖头那一刻。”庭芳也揶揄道,“姑娘您再臭美一会儿,世子怕是瞧不见这时候了!”
霍祈清仿佛听不见她们的声音,拼命在脑海里搜寻记忆。
早年间同容世清因为一些事情起了争执,他气不过,将茶碗狠狠朝自己砸过来,脚踝也因为瓷片留下一道长疤……
对!长疤!
她连忙卷起裤腿急着证明心中猜想。
就算是走马灯,也改变不了受过虐待的既定事实,除非……
脚踝处的皮肤光洁如新,甚至因为皮肤白皙微微透着粉,根本不是那双因寒冬腊月跪坐庭院而干枯龟裂的模样!
霍祈清攥着里衣的手微微颤抖,一道声音在脑海中轰然炸开,她不可置信般抬眼,同镜中十八岁陌生又熟悉的少女对视,那少女满眼热泪,心中却早已波涛汹涌。
她当真……回来了?!
“姑娘……”庭芳和渡筝眉宇间尽是担忧,看着跪坐在地的霍祈清不知如何才好。
“姑娘可是想到嫁去郡王府胆怯了不成?”庭芳语气温和,轻轻抚着她的背安慰道,“别怕,我和渡筝都陪着您呢。万丈深渊还是刀山火海,奴婢都陪您蹚!”
渡筝也牵紧霍祈清的手道:“姑娘,我们自小同您一起长大,您待我们情同姐妹。您想做什么,我们都陪着你,莫怕。”
“当真?”
庭芳答得利索:“那是自然!”见渡筝没反应,拍了一掌,这才顺势附和着。
“好!”霍祈清站起身,心中已有了打算,她擦干泪痕抖了抖衣袍道:“既如此,眼下便同姑娘我去办件大事。”
渡筝庭芳二人对望一眼,不明所以道:“何事啊?”
霍祈清眼神坚定,透过木窗直视黛瓦白墙上刺眼的红双喜,一字一句道。
“我要,退婚。”
长乐坊这条街直通郡王府和霍家,一路走来各家都设了流水席。贩夫走卒也不忙着揽客,上去同主簿道声喜,便能拿到两日拉车才赚回的银钱,顺道还能蹭顿喜宴,何乐而不为?
“诶诶,小曹先别吃了!”旁边急匆匆赶回的车夫一巴掌拍在这人脑门儿上,“霍府好像出事了!”
“啊?”这人捧着猪肘子啃得正欢,酱汁顺着手心流向胳膊,还没等他嘬上一口,车夫拉起他就跑,嘴里不停埋怨,“咱们就是个迎亲车队,若真出了事,主家怪罪下来怎么办?”
“出啥事儿了啊?”曹逢时胡乱塞几口便跟着人群跑起来。
“好像是这霍五姑娘临时悔婚,喜轿抬到家门口说不嫁了!你说这不是开玩笑吗?哪有姑娘过了三媒六聘还死活赖在娘家不嫁人的?郡王府好歹是个王公贵族……诶!你这死小子跑哪去?给我回来!”
人流都是朝着霍府去看热闹的,老王和曹逢时被人群往两个方向冲散,吆喝声也没入其中。
曹逢时一脸懊恼地喊着:“这人怎么把我们都冲开了?!真讨厌!”
旁边的大爷翻了个白眼,“小伙子说话讲良心啊,你自己钻得比谁都欢!”
曹逢时嘿嘿一笑,侯门世家别的热闹可以不凑,这种新妇退婚的大事可是百年难得一遇啊!
“大爷,这姑娘怎么突然不嫁了?”
大爷摇摇头,一脸鄙夷道:“还不是她那个祖母给惯的,将她宠得无法无天,连郡王府的婚事都敢退,日后岂不是连天也要捅个窟窿?”
“嘿,您这话就夸张了不是……”人群突然骚动起来,一股力量四下冲击,硬生生挤出条宽道来。
“都往后退,世子来了!!”
头戴攒金八宝玉冠,身披鱼纹金线吉服,腰系金枝红玛瑙暗纹丝绦的公子正翻身下马,身上还背着朵大红花,见门口没上前讨喜的人,反而个个眼神奇怪地瞧着他,一时还有些错愕。
转念一想,或许是这霍将军做事直率,不在乎这些虚头巴脑的礼节,这才昂首阔步径直朝前厅去了。
身后跟着的小厮吹拉弹奏好不热闹,心里盘算着能讨得多少赏钱,还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渡筝和庭芳手紧相握着,抻着脑袋往院里瞧,语气里满是担忧:“老爷好颜面,好不容易从岭南赶回来主持亲事,姑娘说不嫁就不嫁了,这让将军面子往哪搁?这回怕真是闯了大祸!”
祠堂离得远,又刚上了香告慰祖宗英灵,院里一片烟雾环绕,只能影影绰绰瞧见少女下巴略扬,脊背□□。对面传来的训斥声愈烈,她越是无所畏惧,甚至有张口反驳之意。
庭芳见势不好,忙推搡渡筝道:“快些去请老夫人,再这么下去,将军和姑娘就要打起来了!”
“那你怎么办?”
庭芳蹙眉观望着里面的形势,“若是将军动起手来,我先上去护着。”她又着重嘱咐道,“快去快回,不可耽搁!”
渡筝胆子小,也没见过这般大场面。祠堂被侍卫围得铁桶一般,若是她偷溜出去被发现……
她犹豫的目光在霍祈清和庭芳之间来回摆渡,最终还是在庭芳愈催愈急促的声音下迈出艰难一步。
“我……我走了。”渡筝一步一回头,嗓音里染上些哭腔,“若是将军问起罪来,你记得替我求情!”
“知道了知道了!”庭芳连连摆手,刚示意她快走,院内一阵茶盏摔落在地的声音又将视线吸引了回去。
霍佑安高大身影笼住倔着头的霍祈清,眼神里满是怒不可遏。霍祈清却丝毫不怕他,反而将目光直视过去。
二人好像无形中较量了起来,但霍祈清忘了,自己的父亲封官戍边,手握军权数十年,眼里容不得一丝沙子,更何况是这般赤裸裸的挑衅……
果然,霍佑安额角突突跳起来,浑身愤懑聚在一处,高高扬起手掌……
“将军且慢!”
一道身影飞快从眼前掠过,几乎和巴掌同时落下来,庭芳没承受住这一掌的威力,唇边迅速红肿,渗出了一丝血迹。
“庭芳!”
霍祈清揽住她的肩,语气有些焦急:“你进来作甚?”
“来得正好,我看平日就是你们教唆的她不知天高地厚!正好一起领罚,省得我一个一个亲自找!”
说罢他便向一旁置物架上的鹰羽鞭摸去,眼瞅带着倒钩的鞭子要落在张开双臂挡在自己面前的庭芳身上,霍祈清眸子里也多了几分寒意,她不再跪在地上,缓缓起身一手攥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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鞭子,朗声道,“阿爹不肯让我入营习武,也不必将火气撒到他人身上!您不答应也没用,我是来通知您,不是来征求意见的!”
“您今日拦得了我,明日,后日,大后日呢?您拦不了我一辈子!”
庭芳蓦然睁大眼睛,入营?姑娘不是说退婚吗?难怪将军发这么大脾气!
霍佑安指向女儿的手都在颤抖,厉声呵斥道:“你说不想嫁去郡王府,我当你是想明白了,便是今日亲家上门,我豁出这张老脸得罪他们容家也替你把这婚事退了!可现在告诉我退婚要去参军?!”
“愚蠢至极!且不说你一个女子如何入得了军营,岭南环境险恶,是你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能待得住的吗!现在给我进祠堂里去思过,没我的允许不准踏出府门半步!”
霍佑安本就不喜郡王府,前世极力阻止霍祈清出嫁,奈何王妃同霍老夫人交好,又亲自去皇宫找陛下和贵妃请了旨,霍家实难推脱。又加上容世清品行端正,也生得清秀,霍祈清的生母也觉得这桩姻缘不错,霍佑安也不好再多说些什么。
霍祈清深知这点,才特意避开后院招呼宾客的当家主母贺晚辞,同父亲讲了退婚一事,就算父亲不会答应,只要将自己想要参军入营一事抖落出来,他定会思量三分。
霍祈清见目的达到一半,也不愿再惹父亲生气,入营一事并非一日之功,蓦然提起父亲这般反应也正常,一步步来吧。
霍佑安被她这番言论气到头昏脑涨,一时还不曾反应过来。霍祈清扶起地上的庭芳,眼神飘忽,有些心虚道:“阿爹,你注意身体,女儿先下去思过了。”
霍佑安巴不得她赶紧离开视线,挥了挥手不耐烦道,“赶快走!”
“二郎!”
祠堂外传来一道威严的声音,带着质问的意味直奔二人而来。
“阿毓和她母亲都同意了的婚事,官家面前也过了目的,你又在此撺掇她作甚?!”
新婚大喜之日,老夫人正在前厅翘首盼着自己的孙女婿,听到退婚这晴天霹雳,登时将矛头对准这个继子霍佑安,赶往祠堂便来兴师问罪。
霍老夫人注意到自己失态,语气缓和了些,劝道:“你再不喜那容家的,也该为你闺女思量三分才是。两家小辈洽谈婚事少说也有月余,嫁娶之日当众退婚,这让满盛京的日后怎么看阿毓?再想议亲可会有这般身家模样的?”见霍佑安不为所动,她又掩面痛斥道:“可怜我阿毓,一出生就被你们丢在京城不闻不问,好不容易盼来桩好姻缘,却要因为这些腌臜党争给毁掉!”
她越说越激动,甚至吸引来了一众杂役的目光:“你自小冷情冷血,目无尊长,打老爷驾鹤便从未尽过堂前孝,我这个后娘遭人诟病便罢了,为何还要扯上自己的亲女儿?!”
霍佑安同霍老夫人向来不对付,是以每逢除岁二房都只进祠堂拜望一番便离开,今年若非是霍祈清的婚事,二房也不会在霍府停留这么久。
霍老夫人这段时日正苦于找不到霍佑安的错处,眼下这不孝之罪塞进手里,势必要将官帽扯下一半。
霍佑安被霍老夫人暗讽一番,却也不打算解释,眼见她又搬出霍老太师说教,霍佑安眸子闪过一丝不悦,正欲争辩,一只手横空出世,隔开了二人之间的剑拔弩张。
3. 恼羞成怒
“祖母,您就没想过这是我自己的主意吗?”
霍老夫人阴鸷的神情陡然松懈,浮上一丝茫然。
“啊?”
霍祈清笑眯眯的眉眼对上她,“阿爹向来敬重祖母,怎会做出违背之举?祖母今日这番言论传出去,阿爹可逃不了个不敬亲长的名声。”她恍然道,“祖母难道希望阿爹被同僚弹劾,圣上治罪?”
“你……”霍老夫人一时心虚便要反驳,转念一想惊觉不对。霍毓平日最听她的话,怎会出言不逊?
难道她察觉出什么了?
霍佑安也颇有些讶异地望向自家姑娘。
军务繁忙,他鲜少照顾这个女儿,因此她时常有怨言。他自觉理亏,平日有什么要求尽力满足,即便如此,小五也从未给过自己好脸色。
今日真是出奇,不出言讽刺他两句便罢了,竟帮着自己和霍老夫人对着干?
两人心中正敲着锣,霍祈清已经把手收回去了,然而那双清明的眼却没有放松警惕。
旁人不知,霍祈清可十分清楚霍老夫人心中的盘算,这些年她的亲儿子,大伯霍晏打着故太师之子的名号在朝廷好不容易立住脚跟,阿爹便带着戍边之功班师回朝。她心里自是不满,一直逮着机会往二房头上扣帽子。
前世她鬼迷心窍,只记恨爹娘从未关心过自己,十八年来再见面竟是嫁作他人妇,怨气蒙蔽双眼,让外人钻了空子,害得阿爹险些丢了官职。
如今看破这张伪善的脸,孰是孰非面前她绝不心慈手软。
霍老夫人声音柔和了些,“祖母不是这个意思。阿毓啊,婚姻大事可不是儿戏,当初三书六礼你也是亲自督办的。如今出尔反尔让霍府的颜面往哪放?”
“况且当众拒了郡王府的婚,你阿爹在朝野之上如何立足?”她极力堆出一个慈祥的笑,“二郎才回盛京不久,根基未稳。难道你想叫他在满朝文武面前抬不起头?”
好一个以退为进。
霍祈清冷笑,打人打七寸,老太太果然精明,三言两语之间就将矛盾抛了回来。
“这不是她需要操心的事。”沉默中的霍佑安忽然道,“小五愿意嫁给谁就嫁给谁,朝堂之上能否站住脚跟,是本将能力问题,和亲家无关。”
霍祈清一愣。
一股酸涩涌上心头。
恍惚间好似看见前世备受折磨之时,爹娘冒着通敌之罪来郡王府见她,一番推心置腹彻夜长谈想要带自己走。
考虑再三,她还是选择留下。
便是在王府了此残生,也不能让爹娘背上子虚乌有的罪名。
她一直认为在功名利禄之间,自己永远无条件被放弃,可阿爹一句话,将她从困住自己数十年的阴霾中硬生生拽了出来。
拨云见日,方知天光大亮。
她喃喃道:“爹……”
“郡王府又如何。”霍佑安将女儿拉至身后,目光凛凛:“小五不幸福,便是侯爷皇子我也敢得罪!”
“你……”霍老夫人被这对父女气到手指颤抖,指着二人半天说不出句话来。
“岳父!”
正是同时,一道红色身影闪至祠堂,声音暗压着怒意,几乎是吼出来打断对话,可想而知是多么生气。
“岳父一家就是如此目中无人,戏耍本世子吗?!”
容世清步履匆匆,面容愤慨。显然是听到风声,又了目睹方才三人之间对峙,一时急火攻心,再装不出平日温润如玉世家子弟的模样。
“还没过门,你叫的哪门子岳父?”
霍佑安目光锐利瞪着这红衣少年郎,“这是霍府,将军府虽是个小门小户,却也容不得他人肆意亵渎!”
这是要彻底同郡王府斩断关系了。
“好……好!”容世清气极反笑,“你们霍府可担得起今日的后果?只要本世子今天踏出这道门,就没有挽回的余地!霍将军久居岭南,真以为有两个军功在身便可以在盛京横行霸道了吗?!”
霍老夫人一听这话急了,连忙劝慰道:“世子莫上火,阿毓她前些时日染上风邪着了魔,回头请道长作法去邪祟即可。这上好的婚事,阿毓当初也是满心欢喜,怎会说不嫁便不嫁了?”
容世清情绪也平定下来,探究的眼神扫向霍祈清。
“我霍府,从来不做背信弃义之事。世子指责我出尔反尔,”霍祈清语气淡然,“倒不如想想是谁违誓在先,碰了不该碰的人,动了不该动的心思。”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长乐坊距霍府不过一刻钟的行程,世子足足花了一个时辰才到,其间做什么去了?”她不紧不慢一步步逼近,容世清心虚地避开。“世子大婚,整条街都设了喜宴,人马车行畅通无阻。难道有人堵在车架前讨了半个多时辰的喜钱不成?”
“各位在盛京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不说太清楚,是给彼此留着面子。”霍祈清目光在霍老夫人和容世清之间游移,“可若有人将我们将军府当做傻子想要倒讹一笔……”
“也得问问我答不答应!”
容世清恼羞成怒,指着霍祈清鼻尖骂道:“你们霍府欺人太甚!空口白牙栽赃污蔑本世子!”他又看向霍佑安,“将军真以为这些年霍家军干净得很吗?待我回去禀告父亲,定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霍老夫人脚一软,登时惊觉晴天霹雳。
自己的大儿子还在郡王府手底下当差,本想着两家结为秦晋之好,霍晏在礼部也能往上挪一挪。现下鱼死网破,大郎该不会第一个拎出来开涮……
“世子息怒!”身着鹅黄色大袖衫的姑娘穿过后院往庭前一跪,眸中盈盈含水,梨花带雨惹人怜惜,“世子,小女愿替妹妹出嫁,还请高抬贵手,放霍家一马!”
霍祈清看着来人,凤眼微眯,不自觉浮上一抹看戏的笑容。
踏破铁鞋无觅处啊,霍敏。
霍敏见上方没有动静,一时有些慌乱,“小女蒲柳之姿,深知配不上世子,但……倘若世子就这般回府,府中贵客如何看待?天下悠悠之口如何堵住?”
她声音越来越低,如同蚊呐,一双秋瞳委屈巴巴看向他,在无人注意的角落伸手拽了拽喜袍袖口。
“世清……”
“世子殿下,”霍祈清轻轻拍了两下手,语气慨然道,“归根到底是你我二人互相看不上眼,就算成婚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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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段孽缘,倒不如放过彼此。”
“我姐姐再怎么说也是盛京远近闻名的才女,您又是圣上亲封的翰林大学士--”
她一手比作霍敏,一手比作容世清,两指并拢,语调欢快:“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狼狈为奸,蛇鼠一窝。
成为一家人好啊!日后算账也方便些。
容世清被一句圣上亲封夸得不知去向,他清了清嗓,虽不似之前那般愤怒,却还是面色不悦。
“你们会后悔今日的所作所为!”
说罢一手拽起了地上的霍敏,霍敏眼中泪水退去,随之而来是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
那双眸子对上霍祈清,似乎在挑衅,又有几分可怜她的样子。
霍祈清倒不甚在意,略一颔首,掩下一划而过的杀意。
三姐姐,得偿所愿,恭喜你进入梦寐以求的地狱。
霍老夫人跟在后边亦步亦趋,这回掉的眼泪倒是真了些。她向来疼爱这个嫡亲的孙女,明知郡王府是个火坑,可为了自家儿子的前程,也不得不看着霍敏往里跳。
大红喜轿抬起,沿路杂役小厮又吹吹打打起来,笙鼓乐萧不绝于耳,除上轿时辰耽搁了些,与平常亲事倒无差别。
容世清翻身上马,脸上阴霾一扫而空,冲各位乡亲拱手抱拳道:“诸位乡亲,今日鄙人大婚,劳驾各位设喜宴,还请空闲时去郡王府领个喜钱,替本世子冲冲喜!”
“恭贺世子新婚!”
“容小世子当真是才冠京华,娶的世子妃也必定是温婉贤淑!”
人群霎时恢复了热闹,车水马龙水泄不通,曹逢时好不容易抽出身来,对面满盘糕点便扑到了衣服上。
“不知道看着点路啊?!”
对面屠户从流水席上抢来的糕点就这么敬给了土地爷,拎起曹逢时的领口便要算账。
“诶诶,这位爷,真是抱歉。”曹逢时陪着笑,手从袖袋中摸出二两银钱递过去,“您大人有大量,莫同我一般计较才是。”
“哼!算你小子识相。”
曹逢时脸上挂着谄媚的笑,在屠户转过去的一刹立马垮了下去。
还没赚到两个子又掏了出去……
不过。
他挑挑眉,从怀中摸出另一个荷包,在空中随手一抛,掂了掂分量。心里咂摸着,宰牛羊猪这么赚钱吗?要不转行……
酒楼包厢传来一阵取笑声,似乎是在谈论方才谣传的退婚一事。
“瞧瞧下面的,都在夸这世子妃贤良淑德,殊不知里面的人早已掉了包,哈哈哈哈!”
曹逢时迅速侧身至屏风后,附耳以听。
青年声音低沉悦耳,屋内传来投壶的声音,听这动静,功力不俗,箭无虚投。
“贤良淑德?”
谢承安直起身,腕上一道浅浅疤痕被滑下来的衣袖遮住,目光并未追随红轿中的新娘,反而越过重重廊檐,抵达某个香火缭绕的祠堂。
“霍将军的女儿,怎么可能屈居一隅,甘愿做个洗手作羹的人妇?”
他似乎想到什么,哂笑一声。
“霍毓,注定是翱翔于天的鹰。”
4. 谢承安
霍府前厅尽是前来道喜的群臣百官,其中不乏有想要拜访威名在外的镇国大将军霍佑安之人。此时大将军仍在自家祠堂待着,没有一丝要出来应酬的意思。
祠堂杂役下人皆已遣散,热闹过后更显寂静,庭院只剩霍祈清父女二人。
霍佑安往香炉里又上了两炷香,霍家世代英灵的牌位在烟雾缭绕中忽隐忽现。他发出一道低低的喟叹,不知是感慨,还是担忧。
“来,小五,给祖宗先辈们敬香。”
霍祈清接过,规规矩矩上前俯首跪拜。
行过礼后正欲起身,肩上压下一只宽厚的手,明明没用力,却让人感到无形的压迫。
“小五,你跟爹说实话,到底为什么突然悔婚?”
霍祈清挣扎无果,干脆跪坐在蒲团上,眼神盯着供桌上摆着的各色果子,喉咙动了动,随意开口道:“阿爹你不是清楚容世清是什么样的人吗?女儿无意中看清了他,自然不敢沉溺其中。”
“况且,”她语气带了几分认真,“永宁郡王爷所图甚大,注定和将军府不是一路人,霍府上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是与虎谋皮,日后定会成为砧上鱼肉,任人宰割。”
“砧上鱼肉……”霍佑安略一思索,竟捋起胡子笑了起来。“倘若有一天,必须要与虎谋皮才能有活路呢?”
“君子论迹不论心,即使身在曹营,仍行好事,名利便可抛诸身后。”
霍佑安怔愣一阵,随后喃喃道,“凡心所向,赤脚亦可往。所谓世俗眼光,不过是给自己设的一道枷锁。”
“好一个……论迹不论心。”
霍祈清趁他愣神的功夫,麻溜从供桌上顺下一个蟠桃。桃子色泽红润,又脆又甜。一想到自己死前是个饿死鬼,便再舍不得委屈这张嘴,几口下去桃子便少了一半。
“霍毓!”
庭院前忽然闪出一道身影,手中拎着棍棒便奔祠堂而来,眼神中怒火腾腾,简直要将面前两个人生吞活剥了。
“不好,你娘来了,我也保不住你。”
霍佑安比她顺桃子的动作还丝滑,登时转身避至庭廊后,霍祈清定在原地,看着背信弃义的爹眼睛里满是慌乱。
“别走啊爹!在不要脸这方面我们可以以多欺少啊!”
暮春时节,新燕呢喃,红墙金瓦之下筑起道道壁垒,打眼敲过去,这御史台的燕子窝格外多。
宫道尽头远远走来一人,少年未着官服,眉眼相当精致,一身玄色绣云纹骑射服干练十足,皮质的束袖和蹀躞在日头下泛着光。身量在几个鸽使中格外显眼,长发束成马尾随着发带飘扬,额前碎发衬得他少年气十足,手里随意接过鸽使的谍报,时而挑挑眉,仿佛边境再大的祸事他也能迎刃而解。
“咳咳,这边几个窝都捣掉,叫贵人们看见了怎么回事?!”掌事太监刘公公捏着嗓子使唤着几个小火者,眼睛时不时瞥向渐行渐近的谢承安。
谢承安正点头对几个鸽使吩咐些什么,刘公公便不动声色贴近了耳朵。
“哟,公公不去督察内务府,跑来盯着我们几个作甚?”谢承安一根手指将刘公公推出老远,不咸不淡问道。
刘公公讪讪一笑:“谢大人这说的哪里话!修葺宫墙也是在下分内之职。倒是……大人您今天不是休沐?怎的又回御史台来了?”
谢承安道:“公公对我的去向倒是了如指掌。”他挥散手下道阔步往前走,刘公公连迈几步才勉强跟得上步伐。
见刘公公仍跟在身旁,谢承安勾勾嘴角似笑非笑,眼神却冷漠的很:“燕寻故居是喜事,说明这御史台风水好,公公别处的巢除了便罢,还请将这几处留下。”
“御史台都是些迂腐学究,平日也鲜少有人来此,公公可是有事?”
刘公公打着哈哈,“倒也没什么正事,前两天听鸿胪寺的卢大人抱怨手下人做事不仔细,一批私运军械的外邦人给放了出去!听说这案子转交到了御史台,劳得大人们又要费心,分明是他鸿胪寺办事不力嘛!嘿,您说这事儿。”
他蹙着眉连连摇头,仿佛为这事已经连着几天茶饭不思了。
“私运军械可不是小事。”谢承安一本正经道:“在下向来贪生怕死,听说是和兵库有关立马转移给了袁大人。”
他一手搭在刘公公肩上,分明是语重心长的神情,却带着恐吓的意味:“公公也少打听吧,上一个大嘴巴的人已经抬进昭狱受十八样酷刑了。嘶,倒是听袁淇提起过,人放出去的时候血肉模糊,脸上没一块好皮,没两天就疯了。”
正说着,从昭狱后院刚出来的两个杂役抬着裹尸布经过二人面前,还冲谢承安颔首打了个招呼。
谢承安看着刘公公煞白的脸,眼里带了几分笑意。轻飘飘一句话令刘公公毛骨悚然。
“说不定……这里面就有一个。”
刘公公往后踉跄几步,心里暗骂两句,面上极力挤出个笑。
“谢大人既有公务在身,咱家便不打扰了,贵妃娘娘还等着回话呢!”
谢承安下巴一点,“嗯,去吧。”
刘公公快走几步,嘴里仍犯着嘀咕。
“不愿说便不说,嘴里没一句老实话!呸!”
谢承安盯着刘公公逃也似的身影,眸色渐冷下来,随后快走几步拐入饲养斋,对门前侍弄信鸽的鸽使沉声吩咐道:“查查淑贵妃这几日宫内往来人员,另外把贵妃宫里掌事太监刘福家中人口信息调出来,宫门上钥前放我桌上。”
“是。”
崇明宫院落宽阔平整,种着各色花草,紫藤花在这时节也爬满了墙。清风扫去,整张墙仿佛尽是翩翩起舞的蝴蝶。
正侍弄着名贵珍种的婢女穿着青绿色春装,身子匍匐在地,简直要与刚生出新芽的土地融为一体。日头底下这百十来人愣是没敢动,生怕挪动一步将这些娇贵花种晒焉了。
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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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公垂着头快速穿过庭院,刚踏上青阶就碰见了熟人,太医院最难请的回春妙手--元林。
元林跪在殿外,显然保持着一个姿势很久没动了。额上沁出的汗珠洇湿一片地毯,腿也没了知觉,刘公公一个没注意踩了上去,他仍是如死尸一般趴在地上。
刘公公‘哎哟’一声,连忙捂住嘴巴,瞪着眼向一旁的侍女递过眼神。
侍女看了他一眼,有些踌躇,四下扫视一番才小声道:“贵妃小憩后元太医过来诊脉,说娘娘肝火旺盛,皇嗣一事仍需静心等待。另外……平日多行善事,为子孙积福……”她说着,眼睛心虚地向日头下面晒晕过去的婢女望去,刘公公便明白了。
元林,这是替崇明宫的宫人抱不平。
“嘿!”刘公公险些跳起脚来给元林脑袋上来一巴掌,“你还教起娘娘做事了!”他一脸无可救药数落着元林,“元大人,您也是宫里的老人,怎么就不会审时度势呢?崇明宫里不管是死的还是活的娘娘说了算,你倒善良多这一嘴,我们这些打杂的反受牵连!”
“这下好了,我也不敢进去,等娘娘气消了再说吧。”
殿内忽然砸出一方砚台,刘公公没躲过去,砚台正中膝盖,将他砸跪扑倒在地上。
“刘福给我滚进来!”
刘公公帽子都来不及扶,连滚带爬来到了贵妃椅前,双手伏地谄媚道:“娘娘您醒了?奴才唯恐惊扰娘娘贵体,还说等您小憩后再来呢!”
一双手扶起他颤巍的身子,刘福略斜过眼,温润如玉的脸庞映入眼帘,这张同当今圣上最受宠的贵妃六分相似的脸,他再熟悉不过。
淑贵妃娘娘的亲侄子--容世清。
容乐半合着眼斜倚在贵妃椅上,鬓发也不曾整理,只垮垮散散披在肩上。即便如此,眼波流转间也能瞥见其妩媚神情,暗纹金线凤鸟大袖衫笼在身上,平添几分华贵凌厉气场。
她手里抱着只猫,准确来说是抓。这猫通体雪白,没有一丝杂质,听说是外邦使臣进献给陛下,陛下特命内务府送来崇明宫的。
只是陛下自上次那事发生后,已经半月不曾踏入淑贵妃处半步了。
这猫极识灵性,见淑贵妃满脸怒火,下意识就要跳下去。可惜贵妃抓得紧,它反抗不了,干脆伏进身子里小心舔舐她的手心。
容乐一拍桌子,咬牙道:“陛下只不过操劳国事鲜少来崇明宫,真当本宫失势,永宁郡王府便没人了不成?一个驻守边境的将军,仗着当年同陛下打江山有些交情,连郡王府的婚约也敢拒,见风使舵的东西!”
“姑姑莫气。”容世清适时将刚醒好的茶推过去,“说到底,是他们霍府不知天高地厚。若是知道姑姑您的手段,怕是肠子都悔青了。”
“打了郡王府的脸,本宫没道理放过他们。”容乐尽力平复着心情,抬手轻揉着太阳穴。凤眼撇过一旁战战兢兢的刘福开口道:“说吧,打听到什么了?”
5. 暗度陈仓
刘福一个激灵,忙道:“这……回娘娘的话,奴才向谢大人探过口风,只是这人嘴严得很,什么也没透露出来。”
“没透露出来才好呢。”淑贵妃放下手中的白猫,漫不经心道:“说明御史台到现在什么都没查到。他谢承安倒是有几分胆量,京兆府几次三番推脱的案子他二话没说就接了过来,只是这倒卖军械背后之人被捅出来,他可接得住?”
容世清仍有些担忧:“姑姑,这谢承安同别的御史不一般,年仅二十便身居御史台高位,我担心他万一看出来……”
“怕什么?!”容乐冷哼一声,“你们都先下去吧。”
崇明宫众人陆陆续续退出庭院。刘福面对着二人,一步一步后退出去将门带上。
她悠悠抬手抿了一口茶,“本宫正愁他调查不到崇明宫身上来呢。谢家这小子向来多疑,今日刘福打听军械一事势必引起他注意。前些天,霍将军夫妇回朝陛下亲办接风宴,霍夫人却跑来崇明宫待了不少时间。军械又是从霍家军流出来,你让谢承安怎么想?就算真查到郡王府身上,无非是霍佑安以婚事胁迫本宫助纣为虐,你不愿同霍府同流合污,这才在接亲当天解除婚约。如此,陛下那边也交代得过去了。”
“郡王府统领虎卫营,盛京城四道城门皆由父亲看管,私运军械一事本和郡王府脱不了关系。”容世清道:“姑姑真是好手段!这样一来不仅父亲被摘了出来,还反将霍府一军!”
“时候不早了,你赶紧回去吧!”外面天色已晚,乾清殿那边却没传来任何消息。容乐兴致不高,“告诉哥哥,私运军械是重罪,本宫只能也只会帮他这一次。倘若他当真怀谋逆之心行苟且之事,休怪本宫无情无义。”
容世清张了张嘴,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弯身一揖便离开了。
“刘福!”
“诶,小人在。”
刘福唤来几个婢女清理残酒,替容乐掖好被子后,正欲离开,袖口却被紧紧攥住。
她眼眶通红,眸中藏着一股不甘心:“陛下还没来吗?”
“娘娘……”刘福斟酌着开口:“陛下,已去钟粹宫歇着了,您要保重身体啊。”
“你说……我究竟做错什么了呢?他要这样罚我……”容乐喃喃道,“他明知道静初公主不是我害的,钟粹宫那贱人挑拨两句他便信了……说到底,他还是不信我。”
一行清泪夺眶而出,沿着眼角滴落枕巾。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陛下,你又食言。
宫女燃起犀角灯后纷纷离去,只余刘公公和容乐两个人在这空寂冷清的大殿中。
容乐刚进宫时,刘福只是内务府一个传事太监。那时容乐不受宠,宫里也没两个人。刘福本可以去皇后宫中做个洒扫太监,阴差阳错之下成了崇明宫里的人。
后来崇明宫光景渐好,小院也越扩越大,可容乐总觉得填不满,这宫中摆再多珍奇瑰宝,稀罕物件都空旷得很。
原来是少了个人。
崇明宫从两个人,变成三个人,又变成两个人。
“六年了,小福子。”容乐坐起身来,舷窗外明月正圆,投进殿中只能瞧见满地清辉。“本宫困进崇明宫,六年了。”
“是啊主子,想当初您是最不想争宠的那个……”
二人似乎对着明月,都陷入尘封已久的往事中。
景和帝第一次踏入崇明宫的夜晚,月亮也这么圆。
甚至更亮一些。
刘福和容乐两个人正费力搭起院子里第一个物什--秋千。
国事烦扰,权臣争斗,景和帝喝得酩酊大醉。他第一次闯入这个院子,便看见花前月下拎起斧头拼命砸锚的少女,天意一般让他遇到同亡妻如此相像之人。
被逼入宫选秀的少女如浮萍遇扁舟,爱上一个人只用了四天。容乐怔怔看着墙上的画像,心甘情愿做起先皇后的影子,从此被锦衣玉食,帝王恩宠困在崇明宫六年。
“那时主子天天嚷嚷着想逃出宫去……”刘福哂笑一声。
容乐也自嘲道:“那时我脾气也没有这么古怪。”
“主子……”
“你不说我也知道,底下人对我怨言大得很。往日我只要一发脾气,皇上定会抽出时间来崇明宫,不是送西域的珍珠就是漠北的象牙。”
她朝角落处努努嘴,“喏,都落灰了。”
“我待在这个破宫殿半个多月不见皇上人影,倒是苦了下面人,元太医日日来诊脉,他也从未想起看看我身体是否安好。”
“罢了。”容乐道,“给宫人们一人送十两银子作慰问,明日起不用照顾这些花草了。”
“是。”刘福俯首谢恩后仍不曾离开。
“还有何事?”
“老奴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刘福犹豫道,“皇上向来不喜娘娘同郡王府走得太近,您近日同容小世子……”
容乐恢复往日犀利的神情:“若有一天皇上弃崇明宫于不顾,本宫总要保证能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后宫活下去。”
“刘福,我只是一时冲昏了头脑。没了他,本宫也能活。”
御史台一片昏暗,门窗关得十分严实,外面不可能打开分毫。四处都是机密文件,值房的人散值后将宫灯挪至几丈远,唯有议事房灯火通明。
谢承安伏在案旁,两边是高高垒起的卷宗,京兆府辅助御史台办案,查明军械丢失案又有了新的线索,是以他在此处一待便是一下午。
“不得了啊谢大人,除了当年春闱,我倒头一次见你废寝忘食。”袁淇推过来一杯热茶,看着被朱笔圈了整页的案卷冷嘲热讽道,“查到哪一步了?”
谢承安瞥了他一眼,“这伙人与其说是鸿胪寺内应放出城去的,倒不如说内应是霍佑安将军的人。”
“霍将军?”
谢承安将盛京城城防分布图摊开放在面前,城中各门各道一览无余,他顺手举起一旁的油灯凑近了看。
“三日前盛京城逢庙会,免宵禁。各路商人前来京城做生意,鱼龙混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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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我知道了!”袁淇来回踱步,“城中戒备放松,这伙贼人又有内应,怪不得这么容易逃了出去!”
谢承安‘啧’了一声,拎起镇尺往他脑门砸了一下,“你是猪吗?看这里。”
他手指向当天军械最后出现的地方,“外邦商人来盛京做生意最重要的便是过所。而青龙,应天两道城门人流量最大,庙会那天检查通关文牒的小吏却都不在此处,这两处只剩查过往货物的城门侍卫。”
“永宁郡王爷那天可是大张旗鼓带着虎卫营绕城巡查,城门戒备不仅没有放松,反而更严。我派去探查的几个鸽使都说有大批商人被拦在城外,第二天才进的城。”
袁淇百思不得其解:“那你说这人是怎么跑出去的?”
谢承安剪灭一根烛芯,油灯愈发亮起来,映照在刀刻般的侧脸上。
“只有一种可能,城中有人暗中护送,并且是永宁郡王爷极其信任之人,熟悉城中各个官道,即使带着小队官兵也不会引起怀疑。”
“啊!你这么说我可就记起来了。”袁淇一拍脑门,“前几天我还撞见刘公公,说这霍夫人突然造访崇明宫,急着去御膳房准备点心呢。”
“霍将军刚班师回朝不久,手上有两队人马也正常。但他又是永宁郡王的亲家,着实难让人不怀疑。”
谢承安道:“军械编号已查明,丢的正是霍家军那一批,无论如何,霍将军绝对是有嫌疑的。”
他从袖袋中拿出一张被撕成碎屑又勉强拼凑出来的地图,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外邦文字,只有这地形能看出来大致是盛京郊外的两处高地。
“这是这帮贼人在盛京据点里遗漏的,我找弘文馆的人翻译过,这上面是留给城里接应人的暗号,指明五日后燕山汇合。”
“明日,提审霍将军。”
春雨落了一整晚,时而如玉珠砸在瓦片上,时而如砂砾打在芭蕉上,霍祈清也睡不着,靠着舷窗听了一整晚的雨。
时至今日,她才对自己回到十八岁这年的感触愈发清晰。她起身推开舷窗,雨已经小了下来,飘进来的丝丝凉意浸入骨髓,让人清醒了几分。
容世清是她亲手埋下的祸根,迟早有一天会危及霍府,得想个办法除掉。
她慢慢踱步至桌前,卷轴上的名字赫然出现在眼帘,霍祈清拿起朱笔将二人名字圈在一处。
容世清、霍敏。
“姑娘起了吗?夫人喊您去前厅用早膳。”门外庭芳的声音忽然响起,霍祈清合上舷窗应了一声,便去铜镜面前梳洗。
阿娘因为埋怨自己结亲当天做得荒唐几天不曾搭话,今天是想开了?
前厅离小厨房不远,吴伯带着一群厨子将本就不大的长桌填满了,霍祈清心里一阵讶然,虽说前世和爹娘相处时间不长,却也知道二老十分俭朴。莫说是一顿早膳三十多道餐食,便是军中同僚造访,也不过请去酒楼凑合一顿。何至于专门从外面请来厨子费劲做顿早膳?
她眼睛随意一瞥,登时被桌上一堆餐食吸引住了视线。
6. 红尘往事 前朝明争暗斗
百越的无花果,西域的冬长草,北疆的人参果……这么难凑齐的东西竟然能出现在一贫如洗,穷上加穷的将军府?
霍祈清拎着筷子无处下手,平常没给过自己好脸色的贺晚辞破天荒往她碗里夹了道菜:“愣着干什么,吃啊!”
对面霍佑安的长子,霍祈晏也没摸清状况,他放下碗筷一脸肃然,细瞧之下还有一丝悲痛。
“爹,娘,我们家是只过这最后一天了吗?”
霍佑安夹菜的功夫往他头上来了一下子,“混小子,不吃滚出去!”
霍祈晏给妹妹递过去询问的眼神,对面也摇了摇头,两人在父母的催促之下小心翼翼拿起了筷,正提心吊胆着,门外蓦然传来兵械缠斗之声。
吴伯神色慌乱,连扶带跑进了前厅喊道:“将军,御史台来人说调查要案,和咱们府上侍卫打起来了!”
霍佑安不慌不忙,淡声道:“知道了,让他在门外等着本将用完早膳。”
‘哐当’一声,霍祈晏好容易鼓起勇气啃到一半的馒头掉在瓷盘上,发出清脆一声,他声音也染上些悲痛,“不是,阿爹你也没告诉我这是断头饭啊你不会偷偷给我藏媳妇本吧怎么咱家这么穷反腐机构还能上门啊咱坦白从宽束手就擒不要造反……”
霍佑安将馒头塞进他嘴里,吵闹声终于停止,他擦了擦手,显然已经看淡一切,连语气也无波无澜,“想我霍佑安十四岁上马随陛下征战四方,威震边疆数十年,不说一世英名,放在霍氏族谱上也是没落半分,怎么有你这么个儿子?”
“罢了,霍毓跟我走。”
霍祈清叹了口气,爹娘这般镇定,想必已有了应对之策。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
她拍了拍愣在一旁的哥哥,迈步跟上父亲。
霍佑安什么都没拿,只抽出一条常年带在身旁的鹰羽鞭,霍祈清瞳孔缩了缩,这应对之策,莫非真是造反?
这一天这么快就来了?!
霍府外随着两石狮一字排开的是身着甲胄的士兵,中间只长身玉立着着绿色官服的二人,其中一人面色愉悦,正对着霍佑安打招呼,仿佛不是来抓人,而是来见老友的。
另一人听见动静缓缓转身,墨发被玉冠绾起,五官在仙鹤补服衬托下愈发清俊,一双桃花眼叫人瞧了简直要陷进去。他视线扫过霍佑安,落在霍祈清身上,嘴角勾起道玩世不恭的笑意。
“霍将军,五姑娘。”
霍佑安点点头,看向一旁的女儿有些疑惑:“你们认识?”
霍祈清可不像他那般闲情雅致,还能笑得出来,前世在御史台呼风唤雨一手遮天的左都御史大人谢承安,她怎么不认识?这位大人实力超群,是在她的讨债名单上能够位列前三的存在,她想忘记都难。
她咬牙道:“不认识!”
“不认识就不认识,你瞪他作甚?”霍佑安莫名其妙,随即将鹰羽鞭递交给袁淇。
“军械丢失案本将略有耳闻,想必二位是为此事而来,有什么问题尽管问。”
袁淇思忖道:“将军……有所不知,如今军械案已有进展,您的嫌疑还不小,依律,我们要带您去昭狱接受讯问……”
没有确凿的证据将人带去狱中确实不厚道,更何况这五大三粗的武将,一个没招呼好自己就被招呼进去了。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袁淇腮帮子对着霍佑安快练成天生微笑唇了,心里却已将谢承安祖宗三代问候个遍。
“行,没问题。”霍佑安点点头,并没有为难袁淇。
霍祈清心里咯噔一下,这是……问心无愧还是破罐子破摔啊?
谢承安冲她颔首示礼,随后同袁淇带着霍佑安离开了霍府。
军械丢失案?
怎么会查到阿爹身上?
霍祈清徘徊几圈,最后拎上剑去了京兆府。
京兆府法曹参军李大人向来同霍家交好,京兆府又负责审理整个盛京所有重要案件,御史台接手此案也需得京兆府同意,去那里一定能找到原因。
官道上行至一半,雨又细细密密落了下来,霍祈清走得急,手上只提了把剑,街上行人见雨势不好纷纷进驿站躲起了雨,她见人多挤得慌,干脆一手遮头冒雨前进。
“姑娘去哪?我载你一程?”一青年披着蓑衣,拉着辆驴车边追边询问道。
“我出门急,无甚报酬给你。”霍祈清脚步慢下来,再耽搁一会只怕见不着参军的面,可这人冒着大雨出来想必不会做赔本的买卖。
那人俯身将驴车放低笑道:“嘿!我当是什么事儿呢!”
“您是霍府的姑娘吧?”曹逢时扯下蓑衣挂在霍祈清身上,“说起来那天你们霍府的五姑娘成亲,我还去凑了个热闹呢!况且今日在下只是帮人送货,顺道给您送过去便是。”
“你怎么知道?”
曹逢时拴紧了驴车,嘴里哼着小曲,看起来心情不错。
“您身上挂着的景阳玉是西域皇室特有,霍将军当年对西域国主可是有救命之恩,这五百年独产一次的景阳玉只给了陛下和霍将军。”
来头这么大?霍祈清捻起穗子细细观看,她只觉这玉玉质温润,是难得一见的上品。阿爹在成亲日前一天送过来,还叮嘱过留着它日后定有大用处。
“阁下想必并非一介车夫吧?您到底是什么人?”
车轱辘连转几个弯拐进一道小巷,霍祈清下意识握紧了剑。曹逢时直起身子,驴车倾下一滩水,溅起地上坑坑洼洼的水花,在房檐前堪堪停住。
“霍姑娘,在下便送到此处了,这条巷子绕出去便是京兆府,至于您问的问题……”
他拉起车继续奔进雨幕里,嘴里仍哼着不知哪里学来的乡间民调,“在下就是个普通人,平日爱读些史书,这盛京城大大小小的事没有我不知道的,姑娘日后若有需要随叫随到!”
霍祈清心中存疑,奈何父亲入狱一事实在焦心,耽误不得。她二话不说便朝京兆府赶去。
雨势愈发紧促起来,霍祈清同门外递交书案的小吏站在一处躲雨。多事之春,京兆府众人也忙得不可开交,各府衙前来传调令状纸的更是数不胜数,门外看守的侍卫不认得她,便同这群小吏一同打发了去院外候着。
正当她心里想着法怎么去见参军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阵骚动,本就因人多无处下脚的小院瞬间拥挤起来,生生给中间开出条道。
霍祈清在人群中拼命踮起脚尖试图喘口气,眼睛一瞥便见这来人,两边小厮一人扶帘,一人撑伞。官帽被他托在手中,长眉乌发,一双桃花眼扫视众人犹如冷泉浸身,丝毫没有晨时那般和煦,反倒那股子淡漠气质令人退舍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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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太嚣张了。
想他如今年岁不过二十,官职也才至从四品监察御史,便敢在京兆府这般嚣张。可想前世坐上左都御史的位子又是何等光景,怪不得最后死的那么惨。
霍祈清在心里啧啧发叹这人的悲惨结局,丝毫没注意周围静下来的空气。
“五姑娘?你怎么在那?”谢承安身边的小吏认出了她,正欲答应,谢承安斜了一眼那小吏。
“多话。”
随后越过她撩起衣摆便走,小吏心里怪异,少爷不是说找霍家五姑娘有要事相商吗?怎么见面了又装矜持?
霍祈清愣住,随后冲看门守卫笑了一下:“一起的一起的。”
当官好啊。
官大一级压死人。
“少爷,五姑娘跟在我们后边。”阿宝低声道。
谢承安并未回头,大步流星往前走:“她愿意跟着就跟着吧。”
进了善言堂,李大人同京兆府尹王大人已经在里候着了,谢承安轻车熟路坐在长椅上,拂袖端起一旁晾好的雨前龙井。
霍祈清俯身行礼:“李大人,王大人。”
法曹参军李大人曾与霍佑安是一个战营的战友,也是霍佑安在朝中为数不多聊得来的人,听闻故人之女成亲当日之事,第一时间前去问候,甚至邀约共去宝湘楼为故人接风洗尘。
谁知他日相见竟是物是人非。
李煜心中感慨不已,忙上前扶起行礼的霍祈清,座上却传来一阵咳嗽声,王大人将茶杯重重一放,看着他俩不作声。
霍祈清算是活了两辈子的人,不说见多识广也是阅人无数,焉不知此刻这王大人想的什么?
她摇摇头,拂去李大人扶着自己的手,倾身行了正礼道:“民女霍祈清,拜见府尹大人。”
刚行完礼,李煜便忙道:“不必多言,快坐下吧。”
王松年脸色缓和了不少,她余光瞥见谢承安坐在角落里仔细品茶,丝毫不曾注意堂上发生何事。
“原是霍将军的女儿。”王松年讪笑着,显然有外人在他不好发作,只得耐下性子,“想必是为了军械丢失一案而来。”
“前些日子啊,这鸿胪寺上递状书自查自纠,手下放出去私运军械的外邦人,同盛京各军队校对过后,发现正好少的是你阿爹部下编号,你说巧不巧!”
霍祈清道:“可家父并未行勾结外敌之事,此案也并未有任何证据证明是家父所为,将人直接关进昭狱是否过于武断了些?”
“军械一案事关机密,往常都是宁错杀百不放过一,京兆府无论多谨慎都不为过。况且军械丢失当天,霍将军率部巡视全城,多少都会有嫌疑。”王松年呷了口茶,眼神往角落里飘了几下,接着道:“今年盛京又是多事之春,月初不知闹了多少条人命,现下还在追捕查明中。霍将军只是依律传讯……”他不知对上了哪位的视线,言语忽然结巴了起来:“啊,只要这个……找到证据证明将军的清白,人自然会放出来的好吧……”
找到证据才会放人?
若是找不到呢?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要想证明一个人有罪只需几张指指点点的嘴,证明一个人清白无辜却举步维艰。
澄清之后呢?阿爹入狱是事实,朝中风言风语又会变成何人攻击陷害霍府的靶子?
7. 后台
霍祈清薄唇抿成一条直线。
王松年这番话已经十分直白了,这是要她掂量好自己的身份。
动荡之际,盛京城民生已是混乱,只要城中无大事发生,京官们大多做得面子上能过去就行。军械案尚有京兆府同御史台合力侦破,寻常百姓根本进不了京兆府的大门,霍府承了天大的人情,此时若再争执不休,便是不识好歹了。
外头乌云滚滚,惊雷乍现,又是一阵密雨,听得人沉闷。
霍祈清内心情绪却波涛汹涌,京兆府此言不过是搪塞,难道让她看着阿爹入狱什么都不做?倘若前世惨案重现又当如何?军械丢失涉及外邦可是会战火重燃,再起战乱?
无力自保,无能为力,无法逃脱。仿佛置身寒风呼啸的那个雪夜。
她袖口越攥越紧,瞧着高位上事不关己往茶里吹气的王松年,和焦急无奈欲言又止的李煜。被压榨到堪称可怜的自尊和所谓人情冷暖将脊骨一点一点吞噬殆尽,她闭了闭眼,一咬牙双膝便要弯下去。
“王大人……”
“且慢。”
不知从何处伸过一只手,一下拎起她的胳膊,将她从无边深渊拉了出来。
堂外的呼啸戛然而止。
“大人有何吩咐?”王松年见角落里坐着看戏那人忽然现身,一时没拿稳手中茶,茶水撒了满身也顾不上擦,登时直起身来行礼。
谢承安嘴角含笑,眸子里却是深不见底的寒意:“霍将军眼下只是略有嫌疑,此案尚未勘破,霍将军全力配合京兆府和御史台调查也算将功赎罪,家属前去探亲应该不为过吧,王大人?”
“这……谢大人贵人多忘事,陛下早就吩咐过凡入昭狱者皆是重案要犯,不得任何人探视……”
谢承安捏住王松年的肩,力道大到对方不敢再出声:“本官是此案主审,若有不妥本官一力承担。王大人,还有别的意见吗?”
“没……没了没了!小苏进来!带这两位去昭狱!”
王松年拼命挣脱,谢承安却蓦然松了手,他踉跄了几步才站稳,连忙挥手示意外面的小吏。
霍祈清对着二人颔首行礼后,忙跟上大摇大摆离开的谢承安。
出了京兆府便是广阔无垠的宫道,这几日接连瓢泼大雨,昭狱甚是偏僻。青石板砖有些宫人顾及不到的夹缝生出许多青苔来,远远望去,道上一前一后行着的二人如天上云雀一点点挪动着。
霍祈清忽然忆起多年前第一次同谢承安打交道,也是在宫道上,这么一前一后走着。
那时她第一次入宫去拜见容世清的姑姑,容贵妃。
新婚燕尔,两人却并未同进同出,容世清一大早便被翰林院叫过去修撰文章,她头一次进宫摸不清楚门路。
想来是贵妃要给自己一个下马威,竟然一个带路的宫娥都碰不到。她在宫道上转圜许久,已然耽搁请安的时间,只好往偏道上走,祈祷碰见个当差的大人为她指条路。
踱步许久也不见出口,反而不知拐进了哪个破落处,周围尽是杂草落叶,心里感叹着皇宫中竟还有这等荒凉地界。霍祈清扶着墙,呼吸有些急促。
“喂!”
只有风动虫鸣的胡同忽然一阵声响,霍祈清顿时警觉起来,仔细辨别着来处。
“上边。”
她抬头一看,这少年倚在墙头上,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腿有一搭没一搭晃着打量自己。
看他青绿色的官服应是品级不高,不知为何出现在此处,霍祈清老老实实行了一礼道:“敢问大人,容贵妃娘娘的居所怎么走?小女在此处绕了许久也未见出口,只怕要耽搁正事,烦请大人指个路。”
“你一直在冷宫里打转,当然出不去了。”谢承安翻身下墙,背着手走在前面:“我领你走一段吧。”
“多谢。”
霍祈清跟在他后边,第一次进皇城,眼神里不免多了些好奇。更何况这皇城雕梁画栋,金碧辉煌,连屋檐上覆着的琉璃瓦都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她张望着脑袋看来看去,哪怕是个貔貅形状的石像也想上去摸两把。
“是不是觉得这皇宫富贵迷人眼?”谢承安似乎注意到了她的举动,轻笑着问道。
霍祈清颇有些不好意思,收回了目光。
“唉,实话告诉你。”谢承安倒退着走路,一脸认真看着她道:“这白天还好,到了晚上宫里哭声四起,哀恸遍野,犹如……鬼魅索命。”
“就你刚才绕圈的那个冷宫,不知锁了多少疯癫的宫嫔妃子,有饿死的,冻死的,累死的……”他掰着手指如数家珍,仿佛亲眼瞧过似的。
“大人同我讲这些作甚?”霍祈清笑得有些勉强,“小女不过偶尔进宫,不会久待。更别提遇到晚上四处流窜的‘娘娘’了。”
谢承安挑挑眉:“是么?”他顿了顿,答非所问道,“不知姑娘找容贵妃做什么?”
霍祈清本不想回答他,奈何人家领着自己走了这么久,只好敷衍道:“来看家人。”
家人?谢承安眉梢微动,似乎有些惊讶。
霍祈清道:“大人,还要走多久?”
“啊,就在前面。”他手遥遥一指,“崇明宫内有一假湖,娘娘就在对面的主殿里。”
“多谢大人指路。”
谢承安愣愣转过身,走了几步才回头喊道,“等等……皇宫之中没有家人,你自己多加小心吧!”
这一路酸楚她尽数咽进肚子,偏这一句陌生人的关心要将隐藏好的委屈分崩离析。
她想都没想,将这人打上了善良的标签。
然而没过两天,众目睽睽之下,大善人把她推进了湖里,甚至给自己扣了个天大的黑锅。
“五姑娘?”谢承安将手在她面前晃了晃,“睁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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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梦呢?喊半天不回话,在下还以为你被夺魂了。”
霍祈清回过神来:“大人缘何帮我?”
“帮……帮你?”冷不丁被这么一问,谢承安有些怔愣,“你想多了,受人之托罢了。”
受谁的托?霍祈清还没问出口,谢承安就将她推了进去。
“带她去霍将军那。”他徘徊几步,又转回来:“本官要亲自盯着。”
大抵是不曾定罪的缘故,这里关押的犯人并非传闻中那般满目疮痍,鲜血遍地。
但若和进来之前比倒是天差地别,硬石板铺两层干草便当做床,桌椅腿少那么一两个便寻些碎石块垫上,这些人入狱前都是些王公贵族子弟,再不济也是朝中要员,这种环境对他们来说已是折磨了。
怪不得一个个萎靡不振,霍祈清一路走一路观察,心里暗暗腹诽,谢承安没坐到左都御史的位子上时,昭狱还没有前世那般可怖。这些人最好能在景元十六年前招供或者死掉,否则下半辈子就得过着身在人间,魂在地狱的日子了。
毕竟她本人非常有幸见证过谢大人的铁血手腕,杀一儆百,赶尽杀绝,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远没有面上看着这般面容可亲。
“霍将军就在里面,五姑娘进去不要太久。”
霍祈清有些疑惑:“你不进去吗?”
谢承安道:“我能进去吗?”
霍祈清:……
霍佑安住的地方不大,东西倒齐全得很,虽说盛京将至初夏,夜里也不免寒凉。小吏备上了被褥,连热茶透出来的香气都能看出待遇不低。
霍佑安背对着门,仰头朝暗室之中幽幽一束天光望去,茶气朦胧了他的影子。霍祈清第一次感觉到父亲双肩上背负着的远非责任二字,前世岭南不仅面临外敌侵袭的困扰,岁收遇天灾,干旱逢时疫,庙堂沉疴积病,地方横征暴敛,百姓苦赋税久矣。即便如此险象环生,他也带着将士战场厮杀,直至没有一刀一枪,一兵一卒。
铁链松动的声音响起,霍佑安一愣,转过身来,看到乔装打扮的女儿,神情没有多惊讶,反而露出些许担忧。
“小五,你……”
谢承安颔首过后道:“本官去外面侯着,若有情况便来通知二位。”
说罢,带走了看守的一众狱卒。
他……不监视着吗?
霍祈清收回目光,抬手拉开矮椅:“阿爹,坐下说吧。”
霍佑安张了张口,沉默半天只道:“回去告诉你阿娘,我在此处很好,莫要挂心……你也不用担心,待京兆府找出证据,阿爹自会归家。”
“现下这一切,都是阿爹算好的吧?”
“什么?”霍佑安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说,”霍祈清缓缓抬头,目光穿过袅袅茶雾,直视霍佑安的双眼,“岭南回京,军械丢失,入狱被捕,都是阿爹算好的。”
8. 成为同谋
“你这孩子……说什么呢!”霍佑安讪笑着别过目光,拿起一旁的茶。
霍祈清道:“其实仔细想想,一切都有迹可循。”
“阿娘神色如常,根本没有丈夫遇险的慌张,御史台找上门时,正常人多少心里会发怵,您倒像是做好准备,就等他们提审。您两月前便已打了胜仗,却在此时班师回朝,是想给幕后之人留下手的时间。您明明看不上郡王府,却维系着表面和平,甚至庙会那天主动要求帮助其巡视盛京城,想要以蚓投鱼。但永宁郡王爷疑心甚重,并没有对您全盘托出,另外安排了出城人手和路线,所以这伙贼人顺利逃出盛京。最重要的是,您问我的那句话。”
“倘若必须与虎谋皮,方得一线生机,又当如何。”
霍佑安看着对面目光犀利,论据果断的女儿感到有些陌生,“你以前那么天真开朗的一个孩子,怎么心里藏了这么多事……”
霍祈清默然不语,父亲入狱的时间比前世要早些,那时她已经嫁入郡王府两年。深深宅院之中,她对岭南战事所知甚少,但方才王松年的一番话让她想起来,前世永宁郡王爷包藏祸心,一直想利用霍家兵权占据地方势力。被霍佑安严词警告后便生出栽赃之心,假造证据对霍家倒打一耙。
因此她诈了一下父亲,看他反应,不像有假。
“阿爹,我不想做任人摆布的木偶。”她抬手续上已经凉了一半的茶,“他们总说女人要守好本分,深闺之中只需学好插花品茗,相夫教子即可,外头的厮杀暗斗交给男人才对。”
“可然后呢?闭目塞听,麻木不仁。成为男人们可以随意摆弄的棋子?”
她语气愤然:“若是盛世,大可放下一切远离庙堂。可如今佞臣当道,贪墨成风,百姓困苦,国将不国。又怎能置身事外?女儿身为大邺子民,又怎会看着岭南同胞们陷水深火热之中无动于衷呢?”
“所以阿爹,我会去做,并且能做到。”
霍佑安从一开始的惊讶,慢慢变成愤怒,如此胆大包天的狂妄言论宣之于口,不知要给霍家乃至整个计划带来多大的麻烦。可在听到霍祈清这番豪言壮语,不禁又想起了自己刚参军时的模样,神色也缓和下来,甚至有些欣慰。
他眉头舒展开来,眼角带着笑意:“你娘说得对啊,两个孩子里面,你最像我。”
“小五。我可以把一切都告诉你,可你要明白,接下来面临的远比你想象的危险困难,甚至丧失生命也不会拿到一个好的结果。”
“我不怕。”
他表情严肃问道:“既如此,阿爹我就同你讲讲这局势。”
说罢,霍佑安以茶为媒,在桌上挥手画下纵横棋局。
“陛下沉迷道术,各地藩王分据割裂,坐拥势大。皇子之中以宁王,端王为首,同太子三足鼎立。宁王就藩于定州,矿产丰富,财力胜之。端王就藩于沧州,粮马众多,兵力胜之。太子天潢贵胄,朝中势力根深蒂固,盘根错节,谋略胜之。”
霍祈清手蘸清水,接下一子:“容贵妃膝下无子,唯有亲侄容世清尚有余力一争,但异姓王根基不稳,财权谋皆略输一筹。”
三子开路,一子当先,黑子困顿,难破此局。
霍佑安勾勾嘴角:“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容齐勾结百越偷运军械,私养兵马,占得先机。”
白子退场,黑子多出一口余气。
霍祈清道:“容世清无真龙血脉难以服众,届时必另立新帝,挟天子以令诸侯,执掌朝政,位极人臣。”
“岭南作为边关重镇,地形广阔,兵械众多。但北有百越虎视眈眈,南有容齐觊觎已久,已是颓废之势。我此次回京,正是为救岭南于危难。”
霍祈清摇头道:“难矣,容齐已有动作。此次栽赃陷害只是第一步,一为转移注意,二为将阿爹你留在盛京,三为鸠占鹊巢,攻陷岭南。”
一子落,满盘皆活。无力抗争的黑子在百越的助力下如鱼得水,已能并入三王之列。
霍佑安道:“鸠又怎知鹊没有暗设陷阱?将军入狱,岭南军心动摇,此为离间,容齐短时间内不可能接手岭南。”
“其二,以身入局方能放松对方戒备,容齐以为我身陷囹圄已分身乏力,难以关注岭南战况,殊不知一举一动尽在掌握。只要拿到私通外敌确凿证据,便可一举歼之。”
“这是最理想的结果。”霍祈清揉了揉额角,“若非威胁到生存,又会有谁愿再起战乱?对于底层百姓而言,谁是执政者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谁能保住他们的命。”
三王逐渐隐身,霍家和容家厮缠混斗,黑白两子呈胶着之态。这棋局,还差一子定胜负。
“是人心。”
“什么?”霍祈清有些茫然。
“人心,定胜负。”霍佑安笑着将棋局操控者的位子拱手让人,“这就要看你了,小五。”
“天下非王之天下,非枭雄之天下,乃众生之天下。料他容齐占尽天时地利,却忘了,得人心者得天下。”
日头正好落入西边,余晖斜斜洒入舷窗,霍佑安一抬眉,不免晃了晃眼。
蓦然想起刚进昭狱时谢承安说的话。
“将军在隐瞒什么?”不同传闻中的严刑拷问,谢承安将他带去了另一个地方,一个对血腥气息极其敏锐的人未感觉到一丝不适。相反,桌上早早倒上了茶水,空气中萦绕着茶香,反观谢承安漫不经心捣鼓着茶,没有一丝审问的意味。
霍佑安心怀戒备地坐下来,“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谢承安没接话,勾唇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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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沏茶。
“将军尝尝吧。”他将点好的明前龙井推了过去。“晨时吩咐小厮去宝湘楼买的,岭南可没这种好东西。”
霍佑安眼眸微动,略一思忖接过了茶。
“向来听说谢御史雷霆手段,专门把本将请来昭狱就是为了看你点茶的?难不成御史大人平常审案都是给犯人喝杯茶,就自己乖乖承认罪行了?”
谢承安忍俊不禁,连胸腔都在震动,“霍将军还真是幽默啊!”他托着下巴皱起眉头思考:“我猜将军现在应该想赶紧被严刑逼供一番,消息嘛传得越快越好,最好传到永宁郡王爷的耳朵里。”
“你到底想说什么?!”
谢承安敛去笑意,从袖袋中拎出卷轴铺开,“盛京城防图,您不陌生吧?”
“庙会那天根本不是您放走的贼人。我还在想,郡王爷如果非得找您偷运军械,盛京中十二支军队为何偏丢的是您军中兵械?”
他又拿出一张残破的图纸。
“盛京郊外两处高地,上面写着燕山待命。军械繁重,去往燕山极多关卡,反而较平缓的青城山更适合藏匿,贼人不选择青城山却选择燕山?哦,还有一点忘了说。五日后青城庙祭祀,礼部尚书率众部官员上山开祭坛,到时人多眼杂,贼人混入部队出城岂不是更为方便?”
谢承安恍然:“难不成这贼人是知道有人会去据点接应,特意留下的线索?那这同伙未免太惨了些,差点被哄去燕山送死了。”
谢承安玩笑似的说出这些话,霍佑安却渐渐地面色发沉了。
容齐从来没信过他,甚至故意留下线索骗他去燕山。如果自己早上没有被谢承安带去昭狱,此刻就不是在这喝茶。而是彻底背上私运军械的黑锅,要么在出城路上被设伏,要么叫容齐偷梁换柱,假戏真做,真成了这军械案的主谋。
霍佑安虽理清了原委,还是忍不住试探两句:“你既猜到原委又有证据,何必说这些?直接拿人便是。”
“所以在下问将军,到底在隐瞒什么?”谢承安逼近问道,“将军以身入局,总不可能只为沾一身腥吧?这买卖可不划算。”
他倏尔起身,衣袖微动:“我可以帮将军完成这场戏。”
“条件呢?”
谢承安附耳低语几句,霍佑安不解道:“你要它有何用。”
“冤案在世,本官身为御史,自要求得一方清明。”
他已迈出两步,又回过头来道:“将军若觉得此事交给外人不可靠,可让令爱试试。”
霍佑安只当他是开玩笑,连连摆手:“小五一个姑娘,这种危险的事情怎么可能让她去,再说交给她也不一定能办好。”
谢承安转过身,大摇大摆丢下一句话:“有些人就是为解决危险而生的。”
9. 第 9 章
从昭狱的昏暗中走出来,方外已是日暮时分,暖阳洒了遍地,犹如铺了层金砖。
霍祈清穿着小吏衣服,麻布帽的帽檐宽大,堪堪遮住眼睛,时不时要用手扶一下。
谢承安步子迈得很快,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等等的意思。
从昭狱出去便是宣武门,门前人声嘈杂,车马齐齐停下,吆马喝车声中下来一对夫妇,妇人掩面垂泪,男人时不时用手指责,似乎为了什么事争吵不休。
另一辆车上跳下来两个小娃娃,一人手里拎着个糖葫芦。这两个娃娃一个戴虎头帽,一个戴鹿角帽,映在金砖上活像一对生龙活虎互相追赶着。
霍祈清步子本就行得缓,眯着眼仔细辨别了那夫妇二人的长相后,心里咯噔一下,小跑几步闪至谢承安身后,垂着头尽量降低存在感。
那两只生龙活虎看着装应是身份不俗,身后跟着的夫妇正是容世清和霍敏,不知霍敏寻了什么法子逼容世清一同出席家宴,但看这情况,二人应是生了不少争执。
那日退婚事宜,虽说自家人心里都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可落在不知事故的旁人眼里便是霍家出尔反尔,毁约在先。眼下霍家的家主又因公入狱,此时和容世清碰上,难保他不会将过错全推到霍家头上,朝中流言一起,阿爹在狱中只怕更难过。
霍祈清心里想出了无数个法子,要是被容世清抓住自己乔装入狱的小辫子,指不定又生出什么风浪。
谢承安睨了一眼旁边鬼鬼祟祟这人,抬眼一扫便清楚了缘由,故意道:“不想看到他?”
两个娃娃不知怎么蹦跶到霍祈清面前,大抵是将她认作宫人了,扯着她的袖子要一起玩。霍祈清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容世清二人的目光追随着娃娃落在这边,显然是看到了谢承安,便转过方向来打个招呼。
“哟,还往这边走过来了。”谢承安意有所指,倾身道:“你求求我,我把他们赶走。”
霍祈清冷笑:“谢大人觉得我若是被看穿,你能逃得掉吗?我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荣辱与共。”
谢承安‘啧’了一声,慢悠悠走至她身前挡住来人:“好没良心。”
容世清微微颔首示意道:“谢大人。”霍敏也收起脸上神情,冲他盈盈一拜,而后向两个小娃娃招手,“小殿下快来姐姐这。”
虎头帽听了这话故意捉弄她似的,偏往霍祈清身后躲,霍祈清又不动声色将头往谢承安身后埋去。
霍敏往前跟两步想要将虎头帽拽回来,高高大大的身影却笼了下来。
“世子和世子妃这个时候带着小殿下进宫,可是有要事?”
容世清笑道:“倒也无甚大事。只不过晨时贵妃娘娘将两位殿下送去郡王府玩乐一番,傍晚让内子送回崇明宫时用了晚膳再走,我处理完公务有些不放心,便赶过来看看。”
谢承安奇道:“原来如此,方才我远远看着二位,还当是吵起来了。不过世子如此疼爱世子妃,想必是在下眼花了。”
霍祈清心里暗暗腹诽,这人真是一点面子都不卖,明知二人感情不和,还偏要戳穿。日后还是敬而远之为好,得罪谁都别得罪小心眼的人。
“两位小殿下胆子倒是大得很,我同鸽使刚进了昭狱审问犯人出来,一身血腥还未来得及清洗,恐污了殿下们的眼,还是离得远些好。”
虎头帽闻言拉近霍祈清的衣袖一个劲儿地嗅,皱着眉瞪向谢承安。骗人,分明是干干净净的皂角香。
谢承安注意到这不忿的小眼神,勾了勾手道:“过来。”
年纪较长的鹿角帽倒是听话,可看虎头帽未动,又将迈出去的步子收了回来。
谢承安哼笑一声,眸中带了几分威胁:“我倒还好,只是这鸽使方才替我行刑,皮肉翻飞血沫横溅,那叫一个精彩。怎么,两位殿下想进去欣赏欣赏吗?”
虎头帽脸色一白,渐渐嘴角向下,哭丧个脸边跑开边喊道:“筠哥坏!筠哥讨厌!我再也不要和筠哥讲话了!”
霍敏见二人跑开,一时心急,忙提上裙边追了过去。身后一众侍从也担心金枝玉叶的贵人出什么岔子,一股脑全冲出了宣武门。
谢承安耸耸肩,拉过霍祈清准备离开。
“慢着!”
容世清紧盯他身后的人道:“谢大人这侍从……怎么有些眼熟啊?”
“是么?”谢承安面色淡然道,“世子见多识广,指不定在哪碰到过。”
容世清心里警铃大作,想上前仔细端详一番验证猜测。谢承安伸手拦住了他,脸上一丝笑意也无:“世子殿下,鸽使身份特殊,脸是不能被随意示众的。有些人为了更好从事谍纸公务甚至自毁相貌,世子这么随意窥探,怕是将别人一辈子的努力都毁于一旦了。”
“更何况这人日后若犯点通敌叛国的小罪,牵连到世子身上,怕是得不偿失吧?”
容世清神情陡然一松,忙后撤几步道:“谢大人御下极严,手下必不会犯如此大错,是本世子多虑了。”
而后颔首告退,身影很快消失在了日暮下。
谢承安注视着他的背影渐渐成一个黑点,这才往旁边让了一步:“走了。”
霍祈清埋着的头终于抬起,四处张望一番确实是无人了。余光瞥见谢承安一瞬不瞬盯着自己,心里有些发毛,咳了咳嗓道:“霍府还有事,我……先行一步。”
“等等。”谢承安踱步而来,忽地笑出了声:“方才威胁我不是很有一套吗?怎么见了他一句话都不敢说。”
霍祈清听出他话里的揶揄,忍不住反唇相讥:“御史台看来还是太清闲了,不然大人也没工夫在这里操心别人的闲事。”
他?清闲?
谢承安简直被气笑了,御史台堆起来的折子比山都高。每天他天不亮就要起来上早朝,连续一百多天不迟到不旷职,下朝后处理公务推行政令,时不时还要抽空应付京兆府丢过来的烂摊子。御史台鼎鼎有名的模范标兵,还是第一次有人说他,清闲?!
霍祈清说罢转身就走,留下他一个人怔愣在原地。
半晌才反应过来,长腿一迈就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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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她,“五姑娘没有宫牌,打算怎么从和阳门的侍卫眼皮子底下出去?”
“那也不用你管。”
“哦。”他状似无意提醒道:“眼下宫门就要上钥,要是被哪个不长眼的大内侍卫当私自出逃的宫人捉了回去……”
“霍姑娘也别想着怎么平反冤案了,收拾收拾进昭狱和令尊团聚吧。”
见霍祈清仍是不搭理他,雄赳赳气昂昂往前走,谢承安伸手将她拽向另一个方向:“往这边走吧,你想死,别连累我。”
容世清往两小只跑走的地方追过去,担心路过的宫人瞧见小殿下哭喊带来不好的影响。拐过转角才发现两个孩子在霍敏的带领下玩得正开心。
嬷嬷们在旁时而递过去拨浪鼓逗弄小孩,虎头娃娃跑去捉霍敏的衣裙,霍敏笑着跺跺脚,额前碎发随着一起抖动,夕阳散在衣裙上流光溢彩,平添几分娇色。
容世清走过来,目光柔和了几分,将碎发拨到她的耳后。霍敏抬眸,眼中多了一丝讶异:“世子?”
“嗯。”他牵起霍敏的手:“等很久了?”
“没有。”霍敏挥挥手让嬷嬷把小孩带一旁去,仰头笑道:“世清公务繁忙,还抽空来帮我照看小殿下,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走吧,姑姑该等急了。”
霍敏斟酌着开口:“世清……那位谢大人是什么来头?”
“谢承安?你怎么对他来了兴趣?”
“那倒不是,感觉他对两位小殿下很熟络的样子……我听九殿下叫他……筠哥?”
容世清哼笑一声:“不过是仗着在宫里住过一段时间罢了,不是什么厉害人物。”
“谢承安的阿娘是镇西候独女,从前养在太后手底下。他阿娘早逝后,太后担心继母不慈,便把他接来宫里住了一阵。说来也挺可怜的,他爹是户部尚书,发妻刚过世没多久就续了弦,他爹也不怎么重视他,接来宫里后性格古怪,动不动往冷宫里跑,宫人们也不怎么喜欢和他打交道。”
容世清思忖了一会,“后来镇西候将他接回渝州待了一阵,回来才愿意和人说两句话。考上功名之后就另立府邸,很少回尚书府。”他撇撇嘴:“不过回去看着自己父亲一家其乐融融反倒扎眼,就这么在外边漂着,还能图个清静。”
日暮降下,四处宫门燃起宫灯,宫人们提着灯在宫道上来回巡查,晚风萧瑟,浸人骨髓。
霍敏缩了缩脖子叹道:“虽说可怜,到底是养在贵人手底下的,一路仕途顺遂,这辈子也吃不了多少苦。”
“我知道你从前过得不好。”容世清紧了紧她的肩膀,“如今既嫁入郡王府,必不会让你再过上从前的日子。方才在……宣武门,是我情急了……”
“世清……”霍敏反握住他的手,语气柔顺道:“不怪你,我该多为你想想的,如今多事之秋,翰林院事情又多,我不该逼着你一同进宫。”
“好了,过去的事情就别提了。”
霍敏眼底闪过一丝晦暗,旋而又挂起了笑:“好……不提。”
10. 第 10 章
盛京的雨停了。
到了梨花绽放的季节,晚风一起,激得满地雪白凭空而起,四下芳香溢散。
马蹄踏过坑坑洼洼的石子路,溅起星星点点雨水,在一处隐蔽的后门停下。
“就送到这吧,谢大人。”说罢翻身下车,动作丝毫不曾拖泥带水。
谢承安正靠在蒲团上假寐,见她如此决绝,忍不住掀开车帘道:“此处无人,想必没人知晓是在下送五姑娘回的府,如此也连累不到姑娘了,在下心安矣!”
惺惺作态,假仁假义!
霍祈清愤愤不平,故意一脚踩进水坑溅起几尺高的水,整张车帘全是泥点,她没回头看,不过想到谢承安说不定满脸泥点子,她心里顿时舒畅不少,哼着调调准备翻墙。
马车滚滚渐行渐远,行至半道蓦然停了下来,一小厮跳下轿凳,手里拎着块帕子朝她飞驰而来,气喘吁吁道:“五姑娘!姑娘!我家公子……让您擦擦手,他在车上什么事儿都没有。公子说,盛京雨大,若是您染上风寒,怕不是又要连累一条绳上的他……”
小厮观着脸色暗沉的她,这帕子递出去也不是,收回来也不是,干脆一鼓作气塞进霍祈清怀里,一溜烟跑了回去。
霍祈清咬着牙,僵着身子一步一步迈回墙头,正准备动作时,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姑娘……是你吗?”渡筝探头探脑向上张望着,手里的灯险些被墙头上坐着的她家姑娘吓掉。
霍祈清扶住她的胳膊接力跳下来,才在昏暗灯光下发现渡筝红通通的双眼。
“渡筝,你这是怎么了?”
“姑娘……”渡筝红着眼,嗫懦道:“您快去看看吧,夫人不好了。”
“什么?!”霍祈清心脏猛地一怔,手中帕子轻飘飘落在地上,她一把抓住渡筝的手:“可请了郎中?快带我去看看!”
渡筝领着她一路小跑,院子里的侍女端着汤药血盆进进出出,几个老大夫眉头紧蹙来回踱步。霍祈清脸色一白,看向一旁走来走去的钱嬷嬷。
钱嬷嬷扶着身子颤颤巍巍走下台阶,哑着声道:“姑娘,你怎么才回来?晏哥儿都快把东城的郎中请遍了……”
“母亲身子骨一向健朗,”霍祈清忍着眩晕往里走,“到底怎么回事?”
钱嬷嬷抹了两把泪,叹道:“姑娘……您出了那档子事之后,夫人身子一直不利爽。
今儿个早晨主君又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御史台的人带走,夫人急火攻心,吐了好大一滩血……晏哥儿当时就去请医官了,现在也没诊出个头绪来。”
正说着,二人行至房门口,里面的人重重咳了两声:“我要休息了,你们都退下吧。”
“夫人,姑娘回来了。”
里面静了一会,半晌陆陆续续走出一排侍女,“姑娘,夫人歇下了,您改日再来吧。”
钱嬷嬷道:“都这个时候了,夫人怎么又耍小性子?”又朝霍祈清安慰道,“姑娘,夫人这是怕您担心……”
“无妨。”霍祈清垂眸,“嬷嬷先下去休息吧,我在这守一会儿,有什么事儿也好叫大夫。”
“那……好吧。您有事就叫老奴,老奴就在旁边的耳房。”
月明星疏,燕雀低飞,屋内烛火一盏盏灭了。霍祈清听着屋内均匀的呼吸声,倚着廊檐歇了下来。
记忆中,母亲总是这般要强,年轻的时候看上当时没什么名气的阿爹,不顾家里阻拦硬是要嫁。哪怕闹到最后,同外祖的关系势同水火,她也从未动摇分毫。
前世生下自己后,就马不停蹄赶去岭南前线抗战迁移流民。即便生死存亡之际,她问母亲,可曾后悔这么多年将自己放在盛京不闻不问,只换来极冷静的一句‘不悔。’
是啊,于万家灯火经久不息而言,一个小小女娃娃,又算得了什么呢。
寒风一起,夜里难免凉薄几分。霍祈清闭上酸涩的眼眶,拢了拢身上的衣袍,沉沉睡了过去。
窗外虫鸣鸟叫,霍祈清迷迷糊糊睁开眼睛,自己不知被何人抬进了屋子里,身上还盖着层蚕丝被。屋里一早就上了熏香,昨日难以消弭的血腥味也被掩下去不少。
里房的人听到这边传来的动静,沉声道:“醒了便过来。”
霍祈清一怔,这是被抬到阿娘房里来了?
她亦步亦趋来到屏风外,老老实实跪下请安。若说家中她最怕的,倒不是在外威风凛凛的霍将军。
反是喜怒不显于色的贺晚辞,只要这当家主母不高兴,一句话的事,她就能进祠堂侍奉祖先香火。
果然,隔着屏风,都能感受到母亲凌厉的目光上下扫视了一圈,最后冷哼一声:“说什么给我守夜,自己倒在外面昏睡过去。若不是我将你拖进来,只怕现在躺在床上叫苦不迭的是你。”
“阿娘将我抬进来的?”霍祈清面上一喜,奈何对面脸色不太好,又乖乖垂下头去。
“行了,进来给我倒杯茶。”
霍祈清依言进来,看见贺晚辞全凭着床沿勉强坐直,眼窝周遭一圈乌青,心里越发不是滋味。
她递过茶,低声道:“阿娘……”
门外倏忽闪过一道人影,贺晚辞眼风一扫,霍祈清默声,细听着脚步声。
过了许久都不曾发出声音,二人只当野猫处理了。
贺晚辞敲了三下矮椅,示意她走进说话。
“我听说,你去昭狱了。”贺晚辞抿了口茶,冷不丁说出句话。
“我不罚你,你也别管我是怎么知道的。”
方才还无力支撑的贺氏坐直了身子,严肃道:“想必你阿爹都告诉你了,郡王府狼子野心,岭南百姓危在旦夕,我们本也没打算瞒你。”
霍祈清脑中一阵轰鸣。
“因你悔婚,郡王府戒心更甚从前,霍府成为众矢之的,被各路人马暗中盯守,接下来……”
贺晚辞看着脸色煞白的她停了下来,皱眉道:“你怎么了?”
“母亲,我以为您和从前不一样了。”霍祈清哑然失笑,“其实只有我变了。”
“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霍祈清仰头,直视她的目光:“您还不明白吗?”她站起身,一步步向贺氏靠近,“您一早就知道郡王府有问题,为什么还要让我嫁过去?时至今日您还在怪我,不打算瞒着是因为等我嫁过去后可以稳定形势,可以让他们放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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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惕。甚至,可以利用我,获得更多情报对吗?”
“然后呢?郡王府功败垂成,作为棋子的我已经完成最后的使命,便如同一粒灰尘不复存在!史官大力撰写您们的丰功伟绩,而我的尸体只怕已在百尺黄土之下腐烂不堪……”
‘啪’响亮的一声甩在霍祈清脸上,很快这边高高肿起。贺晚辞勃然大怒,喊道:“竖子!”
霍祈清心里冷笑着,往后退了一步,远离这方寸之地,“母亲这么愤怒,是因为全被我说中了吗?”
“你走!走!”贺晚辞咳得满脸通红,不忘将她往外赶,“别来碍我的眼!”
门外钱嬷嬷听见里面摔壶砸瓶的声音忙冲进来,拉住往外走的霍祈清道:“我的姑娘啊,这又是怎么了?刚才不还好好的吗?”
霍祈清侧目道:“母亲还是多注意身子,别到时候落下病根,又传出是女儿的不是。”
门内又扔出不少物件,霍祈清躲得快,倒是没砸到身上。只是可惜霍府,本来就没几件好东西,如今更是雪上加霜了。
霍祈清捂着火辣辣的脸,一路走着找些降温的东西,院外的庭芳渡筝忙迎上来,担忧道:“姑娘,我听夫人院里的嬷嬷说您又吵起来了?不是昨天还瞧见夫人给您抱回榻上,我和庭芳想着您和夫人好不容易缓和了些,还想着晚些接您呢。”
“别管她。”霍祈清接过庭芳递过来的冰毛巾,“我哥呢?”
渡筝一拍脑门:“哦对,二公子说去郊外请个什么名医,可能要晚些回来。”
“庭芳,花点钱去贴张布告,说我将军府主母身患奇病,赏银百两寻名医相救,消息传得越快越好。”
重点不是寻名医,而是引人注意,将水搅浑。这段时间郡王府一定会派人试探,倒不如布下密网,来个瓮中捉鳖。
庭芳道:“那……二公子那边?”
“随他去吧。”
霍祈清几步迈上阁楼,挑挑拣拣了好几样装备,渡筝有些摸不着头脑,“姑娘,您这是做什么?这些都是您小时候打鸟用的工具了,如今也用不上了啊。”
霍祈清嘴里嘀咕着:“都带上,万一有用……”
“姑娘,您说什么呢?”
“渡筝,你在家好好守着,别告诉别人我出门了。”霍祈清头也不抬,捡了几样看起来还有用的,什么蒙汗药,痒痒粉,银针,弹弓通通装进了袖袋里。
渡筝看她这架势,一把捉住了她的手:“您不会要做什么危险的事吧?”
“放心,就去见个朋友。”霍祈清安慰道,“待在楼里,哪也别去。”
这……是要见朋友的节奏?
现下还是晌午,待到夜间宝湘楼的客人才会多起来。霍祈清扣紧身上的包袱,往书房里赶过去。
之前在狱中父亲提起过,永宁郡王爷容齐多次同百越使臣在宝湘楼会面,宝湘楼看起来是平平无奇的酒馆,却在近几个月名声大噪起来,其中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书房里有鸿胪寺递交的文书,上面记载了近五年百越使臣同我大邺往来建交实录,或许对你有用。”
霍府已经有内贼了,她必须尽快取出来才行。
11. 第 11 章
朝贡将近。
每逢花朝节前后,大邺周边小国都会带着自家珍宝前来盛京建交,商量接下来两国之间的合作往来。
而百越多平原,粮草作物产量丰富,盛京边疆十万兵强马壮与其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去岁百越同岭南发生摩擦后,各国都在猜测今年朝贡百越是否会有使者前来建交。北疆少主为了凑热闹,特地推掉本国祭祀大典,亲自前来盛京参加朝贡。
百越使臣在花朝节之前如约而至,只是私运军械一案矛头对向了霍府和百越。
这些天百越使臣首领阿如那不知是泄愤还是别有所图。夜夜在宝湘楼大放厥词,宣扬大邺卸磨杀驴,用够了百越便想随便栽赃个理由挑起战争,煽动外邦使臣与大邺断交,惹得众人人心惶惶。
虽说鸿胪寺明面上警告多次,但大邺实在不想得罪有强劲实力的友邦,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做的只要不太出格,基本上没人敢动这位使者。
宝湘楼楼身三十二层,灯火通明,景观奇异。楼外车水马龙,门外小厮大声揽客,来来回回招呼着大腹便便进来,烂醉如泥出去的男客和头戴幕篱,四五个人跟从的妇人。
二楼的姑娘们身姿婀娜动人,在月影的照耀下衣袂翻滚,如敦煌仙女翩然欲飞,叫路过行人匆匆一瞥便挪不过眼。
霍祈清将斗笠往上抬了抬,这宝湘楼果真名不虚传,三十二层层层奇观,每层接纳着不同人群,容得下市井平民,也撑得起大富大贵。
怪不得每年上京赶考的学子都想拼命留下来。
当真是富贵迷人眼。
前世自己很少走出宅院,来宝湘楼也是借着郡王府操办王妃寿辰的光,进去过两回。楼中下层多为百戏,供城内平民耍看,所以消费支出也不大,普通烧酒和片切牛肉是此地的常客。
中层的西院专为操办宴席,接待入京贵客。来往过客皆是五湖四海侠义之士,运气好的能在这交上一生挚友,稍微倒霉碰上不讲理的外邦人,就只能低头做人。
东院常摆放些妇人喜欢的胭脂水粉,时兴布料。因着产自世界各地,东西十分抢手,许多贵人甚至遮起面容亲自采买。
至于上层……霍祈清托着下巴思忖了一会。
前世只听人说上层从不对外开放,只接待宝湘楼的高层。这话她压根不信,光靠中层那些收入,怎么支撑得起宝湘楼偌大的花销。
果然,最顶级奢华吸人眼球的摆在上面,大有好奇且败家之人愿一掷千金探个究竟。可惜不仅什么都没看着,最后还被宝湘楼的壮汉连滚带爬赶了出去,并下令此后不允此人入楼。
直到翻出阿爹那本手札,她才明白因果。
上层只有持有特殊手牌者才能进入,而该手牌的获得渠道却无从得知。问题就出在这里,阿爹的探子打探到前不久上层开放,接待了一批神秘之人,其中就有来自百越的阿如那!
霍祈清垂着头思考,她若是以将军府小姐的身份进去,倒是可以混个中层的位置,只是这样一来消息就会立马泄露,别说调查阿如那,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马儿一阵嘶鸣,受了惊吓一般在街上横冲直撞,车夫牵着缰绳死命往回拽也拽不回来。
霍祈清从沉思中惊醒,闪身一避,与此同时屋檐上一女子提着裙边健步如飞,足尖轻点落在马背上。手指娴熟地点穴,眼见这马身不稳,她干脆抽出银针刺进穴位,另一只手扯住缰绳,马儿双足直直立起,这才停了下来。
“公子,你没事吧?”那姑娘纵身跃马,问道。
霍祈清摸了把身上的袖箭和暗器,都在。这才松了口气道:“无妨,我躲得快。”
“这马不知怎么回事,我正和朋友聊着突然发起狂来。若是冲撞了您,当真是不好意思。”她从香囊中摸出一块小小印章,上刻着‘袁’字,“日后您若是身体不适,可上袁府寻我。”
袁府?京城还有哪个袁府?霍祈清灵光一闪,正欲开口,那姑娘早已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莫非这人是袁淇的哪位姐姐或妹妹?
被马撞翻的菜摊小贩很快将残局收拾好了,袁府的管家上前递了银子,也算是了结此事。有个把不服气的嚷嚷道:“你家主子将我们的摊贩掀翻了,随便给点银子打发狗呢?!”
“这位老板。”管家和气道:“此事是我们行事不周,还望海涵。”
这人显然没打算就此罢休:“老子不管!这宝湘楼前的地段寸土寸金,家里兄弟几个四处借才凑齐两天的租金。赶着花朝节前摆好摊位养家糊口,你这厮一来耽误了工时不说,还损耗我不少货物,你自己看着办吧!给不出一个满意的结果别想走!”
四个壮汉齐齐从摊位后走出来,凶神恶煞盯着老管家。
“反正老子光脚不怕穿鞋的!家底儿都掏空了,还怕你一个老匹夫?!”
霍祈清见势不对,正欲上前,一只手有力地将她拽进阴影里。
来人蒙着面罩,沉声问道:“你是来打探消息的,还是来凑热闹的?”
“谢承安?”
“他们家的事情自己会解决,你此时上前,就别想进宝湘楼了。”
霍祈清道:“你跟踪我?”
谢承安嗤笑一声:“你能查到宝湘楼,我就查不到?”
“最好不是,我们各干各的,谁也别耽误谁。”
正说着,楼前不知怎的喧闹起来,人群似乎都向一个地方挤了过去。
“阿如那!!”
“阿如那!阿如那!”
人群中此起彼伏的吆喝声里,一打眼便能瞧见头戴圆顶帽,腰挂大金饰,膀大腰圆的男人。
这两天阿如那在宝湘楼打出了名声,虽说是抨击大邺朝政,他却很巧妙地转变了方向,从为民生疾苦出发。嘴上说着不忍再见战火纷飞,暗地里却挑拨各邦同大邺的关系,试图群起而攻之。
鸿胪寺的人拿不出证据,朝廷等着解决年关岭南兵马粮草一事。私运军械案成了一条鸿沟,亘在两国之间,进退两难。
霍祈清遮上幕篱,准备跟着人群混入宝湘楼,再伺机引起阿如那的注意上中层。
虽然有风险,但值得一试。
谢承安皱了皱眉:“你就打算穿成这样进去?”
霍祈清上下打量了一下自己的着装,玄色骑射服,方便藏暗器遮容,遇到紧急危险直接跳窗,茫茫夜色中谁能看得见。
“有什么问题吗?”
“你不会想着这么穿别人看不见你吧?”谢承安慢悠悠道:“五姑娘,这里不是荒郊野岭,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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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的侍从一人拿着只火把能让你现出原形信吗?”
霍祈清也冷笑一声,“少阴阳怪气,你能这么好心提醒我?”
“当然没这么好心。”谢承安道:“五姑娘不如同我合作,我要调查军械案,你要救你爹,咱们两手情报归拢归拢,何愁搞不定个阿如那。”
霍祈清爽快答应:“好。”
反正她自己进去有一定风险,有谢承安在前面挡着不失为好事一桩,顺便还拿到一手情报,一箭三雕。
罢了,就当是报了前世之仇吧。
谢承安拎出来件男装往店里一指:“先去把衣服换了。”
就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人!早有预谋。她怒视对方一眼,咬牙切齿道:“老狐狸。”
谢承安拎着折扇在外面闲等,今日对茶也没了兴趣。干脆拿鞋去描摹石子,石子滚来滚去碾成小块,他就走到另一边又踢过来。
说实话,他今晚是有点利用的成分在身上的。宝湘楼没那么好进,中层的官员大多认识他的脸,因此即便面容稍加掩饰,他进去后也不得不待在厢房,以防万一。
他需要一个熟知此案的人替他打探消息,袁淇这个不中用的早年非要一窥上层真面容,被人家追着赶着打了出来,终生不得再进此楼,此路已是作废。
踌躇间想到一个人,并且一定会来宝湘楼,他便即刻动身前往此地了。
此行定是十分危险,不可失之毫厘,否则等阿如那缓过神来便再难施展。
罢了,就当欠她一次。
石子被踢了几个来回,店铺内终于有了声响。
年轻的少年郎马尾轻扬,青衫更衬几分脱俗气质。不似谢承安的少年气,她身上多了几分书生意气,在这犬马声色的场子里倒像是误入其中的学子。
谢承安怔愣一瞬,随后大摇大摆扔下一句点评:“嗯,还算人模狗样。”
霍祈清手往后一挽,跟上他的步伐,回敬道:“哪比得上谢大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今晚会有一场拍卖活动,各买家出一位喊客,你替我叫价。记住,一定要引阿如那主动过来,手脚利落些,莫要留下痕迹。”
“知道。”
中层贵客从玄关处扶梯上去,处处用着高级上等檀木,刻上文人骚客的诗文浮雕,另有一番意味。
谢承安向掌柜处递交了对牌,拿回来两根红绳,“放手上戴着,不然别人会将你当做没有身份的奴人带下去。”
霍祈清应了声,随即往手上一套,眼神一扫便看见他白皙的手腕上赫然一道浅褐色的疤痕,似是陈年旧伤。
世代簪缨千娇万宠长大的谢承安手上会有这样一道疤?
她眯了眯眼,还未看清,红绳就挡住了她探究的目光。
“小鱼还不带路,是等着本公子请你吗?”
霍祈清莫名其妙:“什么小鱼?”
谢承安俯身,似笑非笑道:“你现在是我的喊客,不叫小鱼,难道要喊你祈清?”
被他蓦然唤起自己的字,霍祈清有些不自在。
她扯了扯嘴角:“随你。”
‘铛’的一声敲响,四方宾客皆已落席,帷幕后的主人商量着价格,喊客们的目光瞟向笑眯眯的管家手里。
拍卖,开始了。
12. 第 12 章
随着一声钟响,下沉式的舞台上唱戏的伶人纷纷退场,中央缓缓升起一樽巨大的缸。
主顾们的脸都掩在帷幕之后,只有喊客站在看台上替主顾出价。霍祈清侧目向后瞥了一眼,谢承安微微摇头,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
霍祈清眸子一转,虽看不见阿如那的样貌,但这四方宾客只有斜对面一家梳着百越特有的发髻,似乎得了主人的首肯,这葫芦瓢正摩拳擦掌窥探缸中圣物。
管家一手捋着胡须,一手拎着棒槌,乐呵呵介绍道:“灵蛇有灵,具有重生蜕变之力。小店广召天下英才,集各路资源,才收得两条稀世灵蛇。”
百越崇蛇,不用脑子也知道这宝湘楼背后的东家花费这么大的力气寻此宝物,就是为了同百越搭上线。只是大邺人这么费尽心机私交,宝湘楼东家的立场着实有待考究。
“然而此宝物,妙却非妙在稀缺。”管家眼睛里闪过一抹奸诈的光,随后右手‘铛’的一声敲在缸上,马步后撤,大有排山倒海之势:“起!”
缸内震出余音,随着香烟袅袅升起,两条红冠蛇吐着信子缠绕着伸出脑袋,冰冷的目光扫视在场上的众人。
像是被打扰了美梦。
盘踞的身子一寸寸抬起,越逼越近。隔着几丈远都能感受到怨毒的眼神。
烟雾缭绕中……哦不,是缸中蓦然盘出一只纤纤素手!在黑色蛇鳞衬托下愈显森白。她却像不怕毒蛇似的,将手慢慢抚上蛇头,灵蛇在安慰下渐渐平息了怒火,只绕在姑娘腕上,仍居高临下看着众人。
“蛇女!这是灵蛇之女!”
人群中忽然传来吆喝声,像是找到了遗失多年的亲人。
霍祈清视线锁定声音来源,正是长得像葫芦瓢的百越人!但很快她的视线转移到了更惊悚的东西上。
缸中少女年岁约莫十七八,身子骨无论如何是塞不进如此狭小的空间……下一刻,眼前的场景便证实了她的猜想,灵蛇猛地往下一探,贪婪地吸取姑娘身上的血,而这姑娘,根本没有下半身!
少女像是麻木了一般感觉不到丝毫疼痛,灵蛇汲取够了营养,便缓缓钻回了温柔乡。
场上先是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随后百越一方响起赞叹,朗声道:“能养出蛇女可是要下不少功夫!大邺诸君真是有心了!”
霍祈清只觉喉头一阵翻涌,指尖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以人养毒,如此损耗阴德的法子居然有人能想得出来!
在这个姑娘成功之前,不知有多少人挺不过断腿之痛,捱不过灵蛇剧毒。前仆后继,尸山血海成就了稀世珍宝……她空洞无神的双眸里,还倒映着多少‘试验品’的影子?
场上看客喧闹起来,光是第一件拍卖品已如此惊世骇俗,可见接下来的有多吸引人。
霍祈清攥紧颤抖的拳头,尽力平复心情,冷眼扫过去沸腾的人群。
这些人,戴着虚伪的面具觥筹交错,叫喊着一声又比一声高的价钱。眼里欣赏着断腿姑娘,焉知自己掩在华袍服饰下的双腿何时会成为他人谈资。
谢承安眉头深深蹙起,脚步微动。看到霍祈清慢慢稳住身形这才退了回来。宝湘楼乱象丛生,却没想到已到如此丧心病狂的地步。
若非今日借渝州游商的身份进来查案,宝湘楼的遮羞布一时半会怕是扯不下来。
盛京,真的要乱了。
“起拍价,三百两!”管家介绍罢,一锤定音,“黄金!”
座下一片哗然。
想着灵蛇珍贵,却也没想到宝湘楼敢这般要价,也不怕拍不出去。
果然,众人静默了一瞬,百越方率先喊价:“三百五十两黄金!”
葫芦瓢抬了抬下巴,势在必得。除了百越崇尚灵蛇,其他地域不怎么感兴趣,再者说,就算是有闲人猎奇也不至于一掷千金。这樽蛇女他家主人要定了!
“三百五十两一次!”管家敲下第二声,“两次!”
“四百两!”
一道清越的声音响起,打断了管家的声音。管家眉头一动,似乎有些意外,见霍祈清穿着朴素,于是重新问了一遍:“这位小哥儿,要价四百两,黄金?”
“怎么,您是觉得我出不起这价?”霍祈清将手牌扔向一旁,抄起手臂冷声质问道。
管家神情有一丝混乱,随即恢复笑眯眯的模样:“不不不,小人只是确定一下。”
霍祈清冷哼一声,勾过来扔掉的手牌,反正谢承安说了他有的是钱,她干嘛要替他省?今日就要翻身农奴把歌唱,花他个千百八两的黄金!
朱台之上一玄衣青年看着台上这一幕,端着茶的手一顿,随后视线划过帷幕后气定神闲的谢承安,神色了然,耸耸肩道:“狐假虎威。”
葫芦瓢继续加价:“五百两!”
霍祈清现在根本看不上他那三瓜两枣,举手牌:“七百两。”
“七百五十两!”
“九百两。”
众人纷纷将好奇的目光掷向她背后的青年,究竟是何方人物。动辄几百两的黄金,喝水一般就花出去了,一点儿都不带肉疼的吗?
谢承安依旧风轻云淡地喝着茶,丝毫没在意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视线只一瞬不瞬盯着台上嚣张的少女。
连他自己都不曾注意到。
葫芦瓢回头看了一眼阿如那,咽了咽口水道:“九百……五十两。”
霍祈清眉眼弯弯,一字一句道:“一、千、两。”
管家也有些站不住脚,一锤敲在钵上:“拍卖暂停,各位看客稍作休息吧。”
葫芦瓢几步蹦到台下,一把拽过管家的领子闪至幕后,凶神恶煞道:“你们宝湘楼耍我们是吧?说好了是专门为大使打造的灵宝,现在来找个托打我们大使的脸?”
“小人不敢啊!大人劳烦转告使者……这,我们也万万没料到盛京还有财力如此雄厚之人……依小的看,这人不像是盛京本地人,不若大使略作等待,小人寻个由头将其赶出去?”
葫芦瓢松开管家的衣领,面上划过道阴恻恻的笑:“这人已经被我家主上看中了,敢和百越作对,今晚蛇女和他一个都别想走出宝湘楼!”
管家用力拍打着胸口,大口呼吸空气。这百越人当真是不好惹,还好没怪罪到他头上。
余悸过后,他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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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好衣袍,又挂上招牌性的笑容走上台子。
“灵蛇女,一千两黄金,由九号桌公子拍得,恭喜!”
管家小锤子一挥,第一件拍品就告一段落。
百越人没拿到想要的物品,接下来几件藏品都兴致缺缺,只有对面那个葫芦瓢虎视眈眈盯着霍祈清不放。
霍祈清冷静过后也觉得花得着实是多了,但不接着拍几件,阿如那难保不会怀疑他们是故意针对。
罢了,谢承安你就出出血,只当是给前世造的杀孽还账,也不至于下地狱后被欺负的太狠。
台上两小厮搬上来一件巨大的画架,坐着看戏的众人蓦然来了兴趣,对着那幅神秘画作议论纷纷。
“听说这可是宝湘楼的重头戏,平常只对上层开放,没想到今日竟能一睹真容!”
“不是说上层从不对外开放吗?”
谢承安垂着眼,那人左右观望一番,神秘兮兮道:“这还不是借了百越使臣的光?听说是东家定的规矩,上层只允许内部人员进出。为了让这使臣尽兴,便把这独有的十二花卉搬了出来。”
“十二花卉?”
那人笑容愈发意味不明,“你看着就知道了。”
“相信各位看官期待很久了,那么小人废话不多说……”管家双手张开,“好戏登场!”
巨大的画架上十二幅画像倾覆而下,各色鲜花栩栩如生呈现在画布上,姿态万千,千娇百媚。
霍祈清一怔。
见识到了宝湘楼前面的恶心手段,本做好了心理准备,万万没想到这一关……
每幅画作右下角都分为了不同等级,起拍价自然也就不同。霍祈清对画作颇有研究,这笔触,画布,颜料并没有什么分别,甚至每支花都出自一人之手,为何价钱却不同?
管家踱步走至台边,意味深长地看着画作,“每幅画意义不同,竞价相争,看官们先下手为强吧。”
霍祈清看向谢承安,显然对方也没摸清状况,冲她招手低声道:“未免引起怀疑,先买下一幅,这回尽量避着些阿如那。”
霍祈清举牌:“蔷薇,白银五百两。”
已经高出起拍价一百两了。
这幅蔷薇颜色浅淡,可以说是最不起眼的一幅,葫芦瓢却像杠上了一般:“七百两。”
霍祈清不耐烦:“八百两。”
葫芦瓢迅速加价:“一千两。”他这回倒是胸有成竹,喊价丝毫没有压力。
“既然大使这么喜欢。”霍祈清拉长了声调:“小人就让给您了吧,您手下总这么盯着小人看,小人简直万分惶恐。”
“这位小哥儿。”
帷幕后的阿如那拽住想要暴走的葫芦瓢,以手抚肩微微低头道:“我与你家公子一见如故,为谢美意,明日晨时还请东阁一叙,不知可否。”
谢承安扬了扬下巴,霍祈清点点头:“那便在此谢过了。”
十二花卉很快一抢而空,霍祈清放弃了蔷薇,倒是看中了另一幅芍药,拍回来后难得兴趣盎然地同谢承安分享。谁知少爷只是淡淡瞥了一眼,一丝兴致也无,“送你了。”
没品味。
13. 第 13 章
夜色深深,月色洒进庭院,四周静谧,只有小虫低低鸣叫。
霍祈清走在廊外两边张望着,趁没多少人想去打听阿如那的住处,拐角处突然闪出一个宝湘楼打扮的小厮拦住了二人的去路。
“两位客人,请随在下来。”
霍祈清只好跟着他走,小厮垂着头,拐过好几个廊角,灯火却未明亮起来,穿过一方冒着热气的巨大汤池,绕过铺上鹅卵的小路,翠竹的清香越发明显。
谢承安脚步慢下来,冷不丁出声:“这不是出去的路。”
他没用疑问的语气,倒像是已经证实过了猜想,直接挑明出来。
霍祈清也发现了不对,宝湘楼外人山人海,花朝节这几日又取消了宵禁,不会这么安静。
小厮一怔,转过身来,反倒疑惑:“您拍下了芍药,是默认在小店住下的,这自然不是出去的路。”
“你要将我们带去芍药这间房?”
“是一整层楼。”小厮迟疑一阵,接着道:“今晚您拥有整层楼的使用权。但只有这位公子能进,这位小哥儿,随我去别处休息吧。”
霍祈清像是被气笑了:“一层楼只能住一个人?什么规定?”
小厮还要解释些什么,谢承安道:“我不习惯旁人伺候,就让她跟着我吧。”
宝湘楼里什么怪事没见过,偏这两个怪人是头一次碰到。小厮暗自嘀咕:“什么癖好……”
“那两位就随我来吧。”
绕过后方汤池,映入眼帘的是如同宝塔一般层层堆叠的阁楼,进出口仅有一个扶梯。霍祈清在心里默默记下路线,既然他们被带到了这里,那买下蔷薇的阿如那一定也在。
送到扶梯口,小厮颔首退下,两人一前一后上了阁楼。二层旁挂着巨幅芍药,牌子倒挂着。谢承安上前将牌子挂正,眼神不紧不慢朝里扫了一眼,吩咐道:“你进。”
别说是他,就是霍祈清也发觉一阵不对劲。她到底不真是十七八岁不谙世事的少女,一踏进这房间就嗅到奇异的香气,这层楼连隔断都没有,通透无比的房间一眼能看到头。
里面还有占据了房间大半面积的汤浴,热汽腾腾悬在半空,像是给这场景盖上了旖旎的神秘面纱,诱人走入陷阱。
霍祈清脑海里冒出一个诡异的念头,她往后退了一步:“你花的钱,你进。”
谢承安睨着她,半晌提溜着她的衣领踏了进去:“要死一起死。”
越往里走,香气愈发浓郁,霍祈清下意识屏住呼吸,却还是止不住脑子昏昏沉沉,她摇了摇头试图清醒过来。
定睛看向榻上,并没有出现她想象中香肩半露的姑娘,也没有吹丝弹曲的仙娥。除去奇怪的汤浴和香气,此地倒真像是个安眠之处。
二人都疑心深重得很,背对背绕着观察房间,确实没什么异常。霍祈清走过去,想将这呛死人的香灭掉,刚一伸手,一枚箭矢穿过热气发出尖锐的响声,直射面门而来。
谢承安揽过霍祈清往一旁扑去,重重摔在地上,堪避过利箭。
迷雾中走出一个女子,手持箭弩,眼神惊恐却又故作镇定。见一箭没中,右手拉起机关又是一箭。
霍祈清登时一转,以手俯地,从腰后抽出痒痒粉撒过去。女子避之不及,将手抬起来遮挡,谢承安就地翻过去,手刀利落劈向姑娘的后颈,同时卸掉了她的胳膊和一只腿。
“诶!”霍祈清还未阻止他,咔嚓一声便脱臼了。
“你动作那么快干什么?我什么都还没问。”
谢承安用被子将她裹住扔在矮脚凳旁,拍了拍手道:“她想杀人。”
随后又加了一句:“我只是让她暂时动不了。”
真不愧是日后呼风唤雨的大魔头,一息之间就将人的胳膊腿俱废了。
霍祈清默默往旁迈两步,腿一软险些跪倒在地,脑子嗡嗡直响,霎那间感觉浑身有数万只蚂蚁在爬,呼吸也急促起来。
谢承安看着她苍白的脸色,问道:“你怎么了?”
“谢承安……你觉不觉得,很闷。”
谢承安还未开口,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他目光一凛:“谁在外面?”
门外静默一瞬,随即响起来道不怎么标准的大邺话:“这位公子,我听您房里有些动静,想着……”
地上被砍晕的女子悠悠转醒,自己的胳膊和腿传来的清晰痛感让她不由惊呼一声。
谢承安顺手拎起一块布堵上了她的嘴,随后将她往床底一丢,阿如那听到声音后不由分说,直接将门踹开,面前一幕却止住了他的脚步。
氤氲的水汽里男子的身影若隐若现,帷幕翻飞中甚至能瞥见他刚毅的侧脸,长眉入鬓,一双含情眼冷若冰霜看着来人,嘴里的话简直要将人冻死:“滚、出、去。”
葫芦瓢倒退几步,讪笑道:“打扰,打扰。”
他迅速合上门,脑海里不断回想刚才那一幕,还是感到不可思议……
这人的肩上,是趴着个男人吗……
不过看来也没什么不正常的,也许是大使多心了。
脚步声渐行渐远,谢承安听了一阵,松开扶着霍祈清的手。没了外力支撑,她身子一滑跌在地上,意识混沌,只听见谢承安的声音。
“起来,别装死。”
她倒是真想死,方才浑身只是闷热,眼下整个人如同烈火炙烤,灼热难忍。
霍祈清扶着地慢慢起来,只觉口干舌燥,像条上岸的鱼无法呼吸,余光捕捉到冒着气的汤池,顾不上什么礼仪一个猛子便扎了下去。
谢承安瞳孔蓦然放大,伸手去捞她:“别去!”
为时已晚。
有了水的浸润,霍祈清感觉全身上下都能呼吸了,她个子高挑,这汤池竟也能容得下她。
她眯着眼,什么都看不清了,只觉得把头埋进水里好舒服,她也确实这么干了。
迷迷糊糊之间听到有人在骂她,“你要把自己憋死吗?”
谢承安看着她呆呆抬起脑袋,面色浮起红晕,眼尾也泛着红。心里咯噔一下,用手捞了一滩水仔细嗅了嗅:“不对。”
他长腿一迈往香炉走去,一壶茶灭了这万恶之香,屋子里气味已经弥漫开来,他干脆将几扇窗全部打开。
不对,不对。
他在池子边来回踱步几圈。
谁往里面下药了?!
谢承安有武功护体,是以刚进来时并未发现什么异常。可现下他也觉得浑身闷热难忍,只凭香炉想必作用不大,问题出在这汤池的水里。
他忍着燥热去够池子里泡着不肯起来的霍祈清。
“醒醒,醒醒霍祈清,你被人算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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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算计?”霍祈清猛地抬起头,像是受了什么刺激大声嚷嚷起来:“谁敢算计我?!”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既然老天让我回来了,谁都别想算计我!我可是要拯救苍生的人,你们……你们这些奸诈小人,少来挡我的路!来一个我杀一个!”
谢承安喘了声粗气,干脆把茶壶里剩下的茶水全浇她脸上,轻轻拍了拍她的脸,试图让霍祈清醒过来。
凉水一激,霍祈清非但没有清醒过来,反倒觉得冰冰凉凉的很舒服,她一把捉起谢承安的手往脸上贴:“冰鉴……别走……”
谢承安拧眉,下手重了些,掐着她的脸沉声道:“你看清楚我是什么?”
脸上传来的阵阵痛感迫使她睁开了眼,窗外正好送入了一阵清风,唤醒了她仅存的,一丝良知。
“我怎么了……”霍祈清揉了揉眼,询问面前脸黑得可怕的谢承安。
“你正准备拯救苍生。”
霍祈清扯了扯嘴角,窒息感渐渐退下去了,不知为何还是觉得浑身燥热,她正准备开口询问谢承安,蓦然发现对方的声音哑得不像话。
“有人……往屋子里下药了。”
话音刚落,他的身子便支不住力要往前倒,“先别死。”霍祈清头重脚轻,却还是一掌将人拍回了岸上,干脆利落地将茶杯狠狠往地上一砸。
‘啪!’茶杯应声碎成几片,霍祈清捞起来狠狠捏在手心,鲜血汩汩从手臂流到地板上。她顾不上那么多,拿起另一片递给谢承安。
谢承安歪坐在桌旁,撑起眼皮看了一眼,便明白了她的意思:“你对我下手真狠。”
视线又落在地上那摊血,叹了口气接过瓷片:“对你自己更狠。”
见他接了过去,霍祈清起身一瘸一拐迈向长廊。二层不高,小楼后面就是散发着热气的天然汤池。泉眼具有疗愈功效,再不跳下去只怕是要烈火焚身。
霍祈清有些怕水,闭了闭眼有些犹豫。
谢承安年岁不到二十,但她却实打实是二十多岁的女人,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方才盯着他泛红的脸,勾人的眼,竟然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
这该死的香。霍祈清在心里扇了自己一巴掌,捏住鼻子就往下跳。
“你做什么?!”
谢承安慌忙跑向长廊,风声鹤唳淹没了他的声音。霍祈清只觉得周身空气静了下来,温和的泉水一点点包裹着她,难耐的燥热也慢慢淡了下去。
但随之而来的就是窒息,窒息。
霍祈清眼睛蓦地睁大,腾空双手要往岸边游,身体却越来越沉,胳膊也无力垂下。
她感觉眼前越来越黑,像是沉到了池底,除了心跳,什么声音都没有。
岸上的一点光亮一点点缩小了。
耳边忽然炸开一声巨响!
霎那间四目相对,霍祈清使劲闭上眼,再睁开。
一只手有力地扯起她往岸边游。霍祈清仰起头,青年不管不顾只借着蛮力一个劲冲,头顶的光晕一点点扩大。奔流不息的泉水如同清风灌入耳朵。
谢承安拽着她的手腕往岸上一甩,恶狠狠道:“你自己不会水不知道吗?淹死在里面算谁的?!”
霍祈清一手撑着地,拼命往外呛水,猛咳了几声后才道:“你怎么……知道我不会水?”
14. 第 14 章
渝州的夏季没有那么炎热,相较于盛京的富丽繁华,岭南的苍凉寂寥,渝州倒是避暑的上佳之地。
马车歪歪扭扭从乡道上驶过,界碑上红字印刻‘渝州’二字。车夫面上一喜,冲马车里扶额小憩的孩子大喊:“少爷,渝州到了!”
马车里没有任何回应,车夫扭回头继续赶车。他知道少爷没睡着,谢府的大少爷性情寡淡,不愿与人交谈,平日面上连表情都没有,要是真回答他了那才是见鬼呢。
少爷在盛京时性子就孤僻得很,老爷只当是夫人离世后小少爷受了惊,可后来遍寻名医来诊,都没有诊出什么毛病。
少爷的外祖派人去信,希望接小外孙回渝州住一段时间,兴许会有所好转。少爷同这位外祖拢共没见过两面,本以为会拒绝,谁知老爷只是在饭桌上提了一嘴,少爷便即刻答应了。
马车方行至城门,就远远瞧见一行人张望着这边,见谢府的马车过来,忙挥起手:“筠儿!”
谢承安听到声音,眼皮动了动,挑开帘子望着外边用帕子掩面的夫人颔首道:“姨母好。”
车夫额角直抽,目瞪口呆看着他家少爷。原来少爷不仅会说话,还会主动和人打招呼!
裴氏一怔,抬起头慈爱地抚摸他的脑袋:“难为你这孩子,四年不见,还能记得我是谁。”
“只是你母亲……她……”话未说完,她又止不住眼泪,只好将头瞥向一旁小声啜泣,怕引起孩子难过。
谢承安也不知怎么办才好,大抵是自己长得太像母亲,惹得姨母伤心了。
“姨母……”谢承安犹豫了一下,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车夫眼珠子差点儿瞪出来,平常见到小孩子哭要绕二里地走的少爷竟然还会主动安慰人?!
裴氏擦擦眼泪:“好孩子,快同姨母回府去拜见你外祖。他听说你到了渝州时非要过来接你,我担心他身体,便没让他来。”
她又转而笑道:“你堂姐堂兄几个一早争着要来,现下怕是在府里等得直跳脚。渝州好玩的到处都是,等认了门儿,让你哥哥姐姐带你出去转转。过两日你外祖还要给你办个接风宴,到时候来给你作伴儿的就多了……”
裴氏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话,谢承安也没打断她,只安安静静听着。车夫刚想提醒夫人,少爷他不喜欢参加宴会,就见鬼一般瞧见谢承安扬起从未给过自己的笑容。
“好,姨母,都听您和外祖的安排。”
少爷看起来是开心的,就是笑得有些诡异……
谢承安确实不喜欢参加什么宴会。
但说到底同外祖家有四年没联系了,他不能随便糟蹋别人的好意。更何况比起遍地谎言算计和虚伪的盛京,他更乐意待在没什么人认识自己的渝州。
尽力扮演好一个不惹麻烦的乖小孩吧……
裴府不是很大,但后院的一片湖着实壮观,四座小桥架在上边,湖中央还有立着一个亭子。微风一起,半池荷叶随风舞动,好似波光粼粼的湖水。
“你就是从盛京来的野孩子?!”一个脖戴金项圈的胖娃娃歪着头,指着他的鼻子道。
裴氏从庭廊另一旁匆匆赶过来:“说什么呢小茗!这是你二姨母的孩子,你要叫哥哥。”
“嘁,他不是没人要才塞进我家的吗?怡和姐姐都跟我说了,裴府是我家,他想在这待着就得听我的话!”胖娃娃趾高气昂说完这话,等着谢承安哭天喊地向他求饶。
谢承安默然不语,甚至有些被他蠢笑了,干脆抬头看向裴氏道:“姨母,我想外祖了,我们快去找他吧。”
“乖孩子,你别怕。”裴氏脸一沉,作势往胖娃娃头上敲了两下:“你又听怡和那个死丫头说什么了?!再乱说话,我就把你扔进池子里喂鱼!”
胖娃娃小时候吃鱼卡住过嗓子,此后便一直以为人不能吃鱼,只有鱼吃人的份儿。
一听这话,加上脚下就是池子,他嘴一张就开始嚎:“我要告阿翁!要告阿翁!”
裴氏捂住谢承安的耳朵走过去;“这是你小舅舅家的儿子,平日里娇生惯养,说话没个把门的。你别放在心上。”
谢承安垂了垂眼:“无妨。”
接下来几天,外祖确实待他很好,听院子里的婢女说,往日送到裴小少爷院子里的玩具珍宝,如今流水一般都送到了自己院里。
因此,胖娃娃来他这闹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接风宴开始了。
外祖把当地商贾请了个遍,甚至连当地的父母官都叫了过来。听姨母说,岭南有位将军,是外祖早年外出游商结识的好友,也被请了过来。
宴会开始之前,小辈们先依规矩请安,然后将生辰礼交给谢承安。
堂兄妹们送的都大差不差,无非是一些字画,笔墨纸砚。
胖娃娃却迟迟没有来。
裴老爷坐在高堂上左等右等不见人,只好吩咐手下:“去前厅开宴吧。”
众人正准备起身时,院门远远走来一人。
裴茗忽然出现在门口,揉着通红的眼眶走进来,看着裴老爷哭喊:“阿翁!我要送给您的玉麒麟不见了!”
“什么玉麒麟?”裴老爷慌忙从座上下来扶起他,“好乖孙,你慢慢说,阿翁替你主持公道!”
“前些日子,孙儿求母亲打了两尊玉麒麟,一尊是送给您的脚踏祥云,一尊是送给筠堂兄的头顶元宝……可是现在只剩一尊了,送给您的那个不见了!”
裴老爷看着孙儿哭红的脸,心疼极了,柔声道:“你仔细想想,是不是在哪玩的时候拿掉了?不打紧,赶明儿阿翁让人再给你打一尊大的!”
裴茗眨巴眨巴眼,猛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我知道了!会不会是每日去找筠堂兄的路上丢了?拜托阿翁帮我寻回来,孙儿第一次送您和筠堂兄的礼物,不想就这么弄丢了。”
裴老爷思忖一会才道:“这样,我派人去路上找找,老二和老三你们去前厅招待客人,莫要叫人家等急了。”
“是。”
坐了一会,谢承安有些想离开暮松堂,裴茗说什么也得让他等到玉麒麟找回来后再走。
他心里一阵奇怪,平日裴茗对他厌恶至极,每天从暮松堂请了安还要专程绕到他的院子骂一通解气,怎么今日为了送个礼物大费周章?
正犹疑不定着,门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小少爷,老爷!东西找到了!”
老管家擦着额头涔涔热汗,手捧着一尊玉麒麟跑了回来。裴老爷定睛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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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是脚踏祥云。顿时爱不释手夸赞道:“好孙儿,真是有心了。在哪找到的?”
老管家顿时一瞠,目光闪躲起来:“这……这……”
“叫你回话结结巴巴做什么?”裴老爷将眉一横,“有什么不能说的?”
老管家登时伏地谢罪道:“请老爷责罚!底下人不懂事儿,路上没寻着,顺着道儿去了筠哥儿院里,在院子里一个红箱子中找到的……”
谢承安一惊,那是他从盛京带来的所有物品。里面东西不多,唯有母亲的几样遗物他一直保存很好,哪怕是路上风吹雨打都没让这些物什损坏一点。
裴茗三番四次想打开,都被他制止了……
他眼神立时冰冷起来。
裴茗道:“筠堂哥,这东西本来就是你的,你要是喜欢提前说一声便是了……何必……”
裴老爷一把捂住了他的嘴,而这个动作又恰好刺痛了谢承安的眼。
外翁明知道不是他,却还是选择袒护裴茗……
厅堂上众人纷纷议论起来,方才有说有笑送他生辰礼的堂兄妹被也捂着嘴巴指指点点。
可谢承安一句话说不出来,这是裴茗的家,他本来就是多余的。
“外翁,我身体有些不适想回去休息了,您和姨母们先去吧。”
说罢他转身就往外跑去,再多待一刻他只怕要吐出来,脑子嗡鸣了好一阵,突然想起了可怜的红箱子。
谢承安立刻回到院子里,到处被翻得乱七八糟,红箱子静静伫立在角落,他走过去,心里祈祷着没弄坏,没弄坏……
请祖宗先灵保佑,这是他最后的念想了。
他闭了闭眼,猛地掀起箱盖,箱子里几只风筝被捣得稀巴烂,拨浪鼓的鼓面也被戳出个洞。谢承安眼眶一酸,拿着它便往池塘跑去。
短短的腿好几次绊倒在鹅卵石上,他只想快些去到没人的地方。
“啊吵死了,你能不能别哭了!”
谢承安一愣,看向头顶的树干。上面躺着个小姑娘,约莫七八岁的样子,眼睛上盖着片树叶,好像在小憩。
他收回神情:“关你什么事?”
“刚才不是你在哭吗?来说说听谁欺负你?我帮你揍他!”
谢承安看着手上的拨浪鼓,霍祈清了然:“你这么大了还玩这个?我三岁就不玩了,大不了让你阿娘修修嘛……”
“我没有阿娘了。”
下一刻,谢承安将它猛地扔进池子里!
“不是?你扔它作甚?!”霍祈清看着漂的越来越远的拨浪鼓,一下从树上跳下来,“好了,我不是故意的,给你捡回来成不?”
谢承安沉默不语,霍祈清咬咬牙,再不去捡可真是漂远了。她撸起袖子,一只腿支棱在岸上,试图将它够回来。
不知不觉身子探出去一大半,霍祈清深吸一口气,准备最后一次试探自己腿的底线。
然后,‘扑通’一声掉池子里去了。
“喂!”池水不断灌进耳朵,鼻腔,霍祈清红了眼扯过拨浪鼓要往上游,却因为功夫不到家,两条腿越扑棱越远。
“救命!”
谢承安拧着眉,最后还是下水将她捞了上来:“你不会水跳下去干什么?”
15. 第 15 章
霍祈清猛拍几下胸脯。好不容易咳干净了就听见这般没良心的话,顿时恨得牙痒痒。
“算我勤快行了吧!”
走出去两边又折回来,“我阿娘会修,给我吧。”
谢承安还是不动,霍祈清走过去:“我给你道歉行不行?我……我请你吃松花糕!我家吴嬷嬷做桂花糕最好吃了!”
一天没吃饭的谢承安眼皮子动了动,霍祈清察觉到他这反应,立马笑盈盈去拉他:“走吧走吧,我家很近的,就在后边。”
谢承安黑着脸极不情愿地站起来,看着她道:“你叫什么名字?”
“霍毓。钟灵毓秀的毓。”
袁淇一身玄衣,抱着臂在长廊上来回踱步。他刚赶过来就碰见两个对生活充满失望准备投湖自尽的人,好不容易捞起来了,迎面又碰上被裹成一团胳膊腿俱缷下来的小美人。
冤也!他袁淇吃斋念佛这么多年是为了天降姻缘,不是来普度众生的!还有没有王法!
袁淇一脸苦哈哈看向地上呜咽抗议的美人道:“姑娘,你省省力吧。你那胳膊腿一看就是这个坏蛋卸的,他不发话,我也不敢给你接回去啊!”
姑娘:……
屋子内袅袅余香散尽,舷窗的清风携着冷意一遍遍吹拂霍祈清的脸,灯火摇曳着,将人勾回了某个阴雨绵绵的下午。
似乎更冷一些。
靖阳午门,辰时。
两廊官道站满大员百姓,杨家数十口人以绳伏地。为首一人白发丛生,霍祈清自人群中打眼一瞧,正是几天前弹劾左都御史谢承安私德不修之人。
那时两家马车迎面而过,霍祈清颔首与其打招呼,短短几日已然苍老许多。
杨大人她是听说过的,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三十岁时官场失意,返乡做了郡守。
今年三十五岁,陛下亲诏回京荣封六部之首不过一载,此刻境地已是云泥之别。
听容世清提起过,似乎是联合众人共举奏折弹劾谢承安。朝野上下谁人不知,如今御史台是谢承安的一言堂,杨博此番大动干戈甚至有逼宫之意,难免会引起皇帝疑心。
时辰已到,谢承安并无过多虚言,将斩首牌往地上一扔,淡淡道:“行刑。”
地上跪着的杨博兀自笑起来,声音低沉到像是从胸腔里发出来的。
刽子手一愣,看向谢承安。
“谢大人。”杨博在绳索的桎梏下艰难抬起头:“您是不是早就忘了当初入朝为官的初心?”
“天下未定,朝政溃败,贪墨成风。难道这就是你我年少时誓入官场想看到的愿景?”
“杨大人,你话多了。”
杨博一开始低低发笑,后来干脆仰头大骂。满眼猩红,血与泪交织在一起,似乎控诉着这些年命运的不公:“谢承安,你就是怂了!你怕什么呢?是怕午夜梦回良心作祟,还是怕那些被冤死的孤魂野鬼来找你啊?!”
谢承安定定看着他,忽地嗤笑一声:“你是不是以为我不敢杀你?”
“来,杀了我,你不是要高官厚禄吗?杀了我啊!”
谢承安抽出刀,一步步行至杨博面前俯视着他。
“你不要逼我。”
霍祈清离得远,没听清最后杨博到底说了什么,只记得靖阳午门的最后一幕。谢承安将刀高高举起,鲜血溅起三丈高染红了白幡,一声令下,数十名杨家人顿时身首异处!
鲜血汩汩蔓延一地,谢承安冷着脸拿白布擦拭长刀,长刀冷光映照着他的脸庞,霍祈清似乎能看见他眼里闪烁着什么。
闪烁着什么呢?霍祈清揉揉眼,不自禁走过去看。人群忽然骚动起来,挤挤攘攘裹挟之中只感天昏地暗,一转眼,头疼欲裂。
她费力睁开眼,绸幔遍地,六双眼齐刷刷盯着她,见她醒了,裹成一团的姑娘使劲往前挪,好像有什么急事。
袁淇道:“行了谢承安,人醒了,你把这姑娘胳膊接上吧,我们三个人还逮不住她一个?”
“你没长手吗?”
袁淇撇撇嘴,走过去做起了接骨大夫。
谢承安目光落在霍祈清身上,似乎想伸手将她扶起来。不知为何,霍祈清脑海中倏忽闪过他在日头下割颅放血那一幕,不禁身子一缩打了个寒颤。
谢承安眸子一抬,瞥了她一眼,手绕到她身后拽了把椅子坐下。
袁淇觉察二人之间的奇怪氛围,眼神一转便要开口,谢承安一把将他推了回去。
“你为什么在这?”
“袁家的生意遍及天下,他们捧着我还来不及。”袁淇单手一合,折扇便被收了起来。“之前嘛做做样子,配合一下将我赶出去罢了,不然以后人家生意怎么做?”
“不是他们拿棍棒赶你出来的时候了?”
霍祈清没心思听他们吵,上前解了那姑娘的绳子。
“你叫什么名字?”
姑娘活动了下泛肿的手腕,怯怯道:“阿闻。”
“阿闻。”霍祈清坐近了看着她,“你为什么要杀我们?是不是有人指使?”
阿闻瑟缩着身子往后躲,霍祈清抓住她的手,迫使她看着自己。
“你已经落在我们手上了。要么,我问什么你答什么。要么,我现在就让你生不如死。”说着,她抽出腰间银针在阿闻指尖晃了晃,本来只是威慑一下,谁知阿闻忽然捂起耳朵大叫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我只是想活着你们为什么都不肯放过我?!”
霍祈清疑惑不解:“我们?还有谁?你说出来我可以保证你活着出去……”
“不能说……”阿闻跪坐在地上,抱着头很痛苦的样子:“会死的……会死的。”
霍祈清还想开口说什么,袁淇制止了她。
“阿闻,那个操控灵蛇的少女,你认识吗?”袁淇轻轻问道。
阿闻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松动,袁淇察觉到后,连忙继续道:“我们是来救你们出去的,可以告诉我们宝湘楼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吗?”
谢承安道:“如果你不说,未来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深陷其中。”他从腰间抽出御史台腰牌道:“本官以御史台的名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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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你保证,无论有功与否都会将你安全送出去。”
宝湘楼里种种行径都反映出这绝对不是一个普通的青楼,阿如那和鸿胪寺在其中到底扮演什么角色,眼前这个少女或许是最好的突破口。
阿闻终于抬起头,泪眼婆娑看着他:“你们是官服的人……我是活不成了,你救救她们吧。”
“具体的我也不清楚,我一开始是从乡下进京来寻亲的,在城门口时,官爷说我的过所是伪造的,就把我赶了出去……没过多久,一个自称是宝湘楼东家的人找上了我,告诉我盛京这样的繁华胜地,想找人就是大海捞针。更何况我身无长物,不如随他去酒楼做工,一来有个身份在盛京落脚,二来也能赚些盘缠傍身。”
阿闻擦了擦眼泪,继续道:“我没多想,便跟他进了酒楼,他要我拿出过所办主仆契。我不放心,要拿契约找牙人看,可他直接扣下了我的过所,并逼我在此……卖身。
为防万一还给我喂了毒药,每日服两次解药,如若有人违抗命令,解药就会减半,毒药反噬之痛钻心入骨,有的人根本撑不到第二天……”
“我们身处的这座塔,大概有百十来个姑娘困在此处。平时根本见不到面,只有犯了错才会被关在一起处罚。
听其他姐妹说,有的是进城做生意被拐来的,有的是被家人卖进来的……他们利用我们拉拢鸿胪寺和外邦使臣,有些姐妹想过求那些高官赎身,但……第二天就被人一卷草席裹了扔进乱葬岗。”
“总之,没人是自愿进来的。”寒风又起,霍祈清拿来大氅披在阿闻身上,“你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月前。”
“月前……”袁淇一拍手,“和百越使臣进京的日子对上了!”
霍祈清柔声道:“阿闻,你进来时……可有人让你做别的事?”
“他们想让我去用笛声操控那两条毒蛇……”阿闻含泪道:“本来该死的人是我……泱泱替我进了那尊大缸,服下各种稀奇古怪的药后毒蛇就开始吸食她的血……她是那三十多个人里面唯一活下来的人,可是她的腿断了,被活生生敲断的……”
阿闻的泪哭尽了,月光打在她脸上,留下浅浅的泪痕。
“我就在外面听着……泱泱在哭,哭的好大声,她求他们放过她……最后只哭喊着要回家,但很快就不哭了,两个人抬着她,浑身血淋淋的就放进那一寸囹圄之地。”阿闻感到揪心一阵的疼,她紧紧抓住左胸前的衣襟,声若蚊呐:“她再也回不了家了……”
霍祈清额角直跳,指甲嵌进肉里留下道道印子,她一字一句道:“我一定,要带你们出去。”
“五姑娘,你不知道,涉及外邦事务连朝廷都很少插手,我们想管,很难……”袁淇声音越来越低,霍祈清和谢承安冷漠地盯着他,仿佛下一刻他再阻拦就会立刻被拆骨入腹……
谢承安淡淡抬睫:“外邦使臣勾结鸿胪寺意图不轨,甚至郡王府牵连其中,陛下不会坐视不理。无非,是事情闹得不够大。”
阿闻小声道:“或许,我可以帮上一点忙。”
16. 第 16 章
“我之前生活在百越和大邺的交界处,那里山区闭塞,商队不大认路,我便帮他们运货,说得一些外邦话。”
阿闻道:“来到宝湘楼之后,东家总让我去接待一些百越使臣……不知道有没有你们要找的人。”
“不妨事。”霍祈清宽慰道:“明日我们会去东院同阿如那见面,到时你跟在队伍后面远远瞧上一眼便知。只是,我明日要带你走,今晚发生这般大的动静一定惊人耳目,你不能在这待下去了。”
“不!”阿闻异常坚定起来,“我要留在这。”
“你们不知道宝湘楼的路线底细,如何救人?更何况楼里还有这么多姑娘,消失了我一个,她们的处境一定更艰难。”
阿闻将手搭在霍祈清肩上:“姑娘,楼里需要有人同你里应外合,我可以做这个人。”
袁淇蓦然睁大眼:“你怎么知道她是姑娘?”
阿闻一怔,眼神在霍祈清和谢承安之间游移不定。
霍祈清立马打断他:“袁大人有这功夫,不如查查鸿胪寺到底哪里出了叛徒。”
她转头郑重道:“那拜托你了阿闻,务必确保自己的安全,若遇到危险,便伺机放出这枚烟幕弹,我们会第一时间救你们。”
这层塔原是盛京城中弃婴塔,说来也是讽刺,弃婴塔中无男婴,学堂朗声无罗裙。原先的弃婴塔没了,女婴却还困在这里,像一辈子也无法横跨的大山。
袁淇站在假山后,准备翻身回御史台调查卷宗,一转身便看见墙头上月光笼罩着的高塔。
霍祈清也顺着视线望了过去:“塔身十二层,世人想方设法禁锢她们的思想,桎梏她们的双足,却困不住她们的灵魂。这里的姑娘最不缺的就是绝处逢生的勇气,一旦给了她们可以活下去的机会,那么便会如野兽一般死死咬住,绝不松口。”
“袁大人,鸿胪寺那边,就拜托你了。”
天微微亮起,宝湘楼周边就远远响起了打更声,紧接着几个婢女敲门,背着身进来放下舆洗盆后又走了出去。
霍祈清问道:“东院怎么走?”
婢女闻言垂着头进来,回道:“婢子带您去。”
“我这蹀躞不知怎的扣不上去了,你来帮我看一下。”
婢女犹豫一下,视线往床上鼓起的一团瞥了一眼,这才上前动手帮她扣好。
“请……”随字还没说出口,谢承安从屏风后闪出,利落一掌将她砍晕。霍祈清忙招呼床上装睡的阿闻:“阿闻快,换上衣服咱们走了!”
阿闻小小的脑袋从帐中探出观望一番,这才蹑手蹑脚走出来:“好的,我很快!”
阿闻垂头在前面带路,不一会就步入了东院,阿如那和两个百越人跪坐在餐桌前,显然已等待许久。
“不知二位如何称呼?”相对于葫芦瓢,阿如那的大邺话标准得多,谢承安拂袖坐下道:“在下渝州裴氏,裴钰。”
“裴公子。”阿如那笑道:“渝州裴氏在下略有耳闻,江南一带鼎鼎有名的盐商,公子怎么会对蛇女感兴趣?”
谢承安闻言笑而不语,静心沏茶。
霍祈清接过话头:“倒不是对蛇女感兴趣,我家主人是对大使您感兴趣。”
“哦?此言何意?”
“主人他听说您要来盛京会面,两个月前便提前入京,这蛇女,本就是公子送给大使的一点心意。渝州地处岭南,与百越接壤,日后免不了要同大使您打交道。”
阿如那端起茶道:“您这话,我是越来越听不懂了,百越能有什么和裴家来往的生意?”
霍祈清心里冷笑,这老狐狸是在打太极呢。
谢承安又往他杯里添了些茶:“您和大邺,要做的生意。”
‘哐当’一声,身后站着的葫芦瓢果盘没端稳,撒了一地。
阿如那侧目皱眉:“端个盘子都端不好?”继而笑道:“别说我这内官没见过世面,就是我,也没想到你们大邺这么多有胆的人。”
“陛下耽于享乐,大邺局势不明,若有朝一日战火燎原,我自不能看着裴氏百年基业毁于一旦。马匹是商人的宝剑,有了马匹,渝商才能更长久地走下去,不知大使可有意愿合作?”
阿如那撇嘴,似有讥讽之意:“我国擅养战马,阁下不觉得用来运货大材小用了吗?”
“哦,大人做的是战马的生意。”谢承安端起茶,嘴角浮现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
阿如那一惊,随即又故作镇定道:“既然公子同我商议战马一事,想必也知道你们大邺不止一个人要同我合作了?”
“确实知道。”谢承安从腰间摸出一枚令牌,上面雕着玄色金龙,黑玉在光下熠熠生辉,这龙仿佛活过来了一般盘旋在即。
阿如那想凑近仔细端详,谢承安却将它收了回去。
“大使以为,这等欺师灭祖,动辄引来杀身之祸的行当,是交给一个异性亲王稳妥,还是同名正言顺的王储合作更放心?”
阿如那指尖摩挲不停,这块令牌不似有假,裴家能拿出象征皇子身份的令牌,看来是早就投入其麾下。
“听说百越一直想拿回被北蒙侵占的土地?实不相瞒,我家主上有意同百越长期合作,待主上大事谋定,百越故土完璧归赵,主上和您的王上难道会忘记大使的功劳?”
阿如那果然犹豫了,谢承安也不催他,只慢慢往茶里吹气,茶叶浮浮沉沉绕着茶杯打圈。
“公子说朝中有贵人想同我百越合作……为何不亲自会面?倒不是看不上公子,只是涉及两国大事,难免警惕些。”
谢承安叹了口气:“大使也知道,此等境地,主上难免多些防备,倘若被朝中有心之人抓住把柄……”
“我明白,我明白。”阿如那抬手深吸一口气:“不急于这一时,但本使有言在先,已经答应了郡王爷,如若贵人诚心合作,还望尽快会面。”
说罢,头也不回便走了。
葫芦瓢忙跟上,问道:“大使,这么好的机会为啥不直接答应?”
“你跟在我身边这么久,真是一点没长进。”阿如那捋着胡子:“他们邺人自己的事,让他们狗咬狗去吧,至于合作……他自己也说了,大邺局势不稳,我自要再观望一番,更何况过几日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您是说,诱杀鸿胪寺少卿……”
“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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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就怪他的仇人太多了,鸿胪寺有人想上位,容齐不可能让知道他私通外敌的隐患活在世上,把他解决了换上自己人,日后通商也不必要看他人脸色!”
谢承安终于放下茶杯,袁淇显然听了半天墙根,翻墙过来走到对面坐下,安心开始享受早膳。
“想到办法了吗你就吃?袁淇你上辈子其实是猪托生的吧?”
袁淇眸子一亮,不以为耻反以为荣道:“诶你别说我还真是属猪的。五姑娘也过来吃啊,没有力气怎么干活?牛马还得休息呢!”
霍祈清拉着阿闻坐了下来,语气中还抱有一丝期待:“袁大人这么早过来肯定不只是吃早膳吧?”
“唔……”袁淇腮帮子被包子塞得鼓鼓的,手上动作还没停:“那倒是,我昨天一夜没睡,夜闯鸿胪寺听了一晚上墙角,哎呀那叫一个刺激……”
谢承安不耐烦,给了他一脚:“说重点。”
“话说这鸿胪寺少卿近几日频繁出往百越馆,我查了事发当天城门守值人员,其中就包括这位少卿的手下。当然这也说明不了什么。”
袁淇自说自话,从袖带中掏出一张地图,“不知你们还记不记得,过几日鸿胪寺卿要去往青城山祭坛,届时礼部尚书也在,而这位少卿借着布置祭坛,秘密往山上运军械!”
“我原以为他们拿走军械是为了补充物资,没想到……竟是为了谋杀上官嫁祸霍家军,如此一来,父亲无罪也变得有罪了!”
谢承安终于舍得夸他两句:“不错,有进展。”
如果有尾巴的话,袁淇应该已经摇上天了:“你们呢,你们这边查出什么了?”
霍祈清道:“阿如那应该在犹豫站在容齐那边还是我们,不过,他很快就没有选择的机会了。”
谢承安点头:“两日后便是祭祀大典,为防打草惊蛇,袁淇调御史台鸽使山下埋伏,我这就回去写奏疏上报朝廷。霍毓等我一起走访容齐的埋藏窝点,阿闻留在宝湘楼等待汇合。”
“好!!!”
院子里满是落花,雨夜过后,海棠树上的果子也被打下来不少。
阿闻提着灯往院子里走,这院子不知多久没来人了,亦或是说多久没人打扫了。满地青灰,烛台上未燃尽的蜡凝固作一团,她走过去将烛台扶起。
“姐姐?你在这吗?”
角落处有一阵声音响起,随后是一道极哑的女声:“阿闻?”
阿闻忙走过去,将那妇人扶正,“鸢姐姐,怎么是你?泱泱呢?”
“泱泱被人高价买走了,托我在此处等你。”
阿闻虽知道实情,难免一阵失落:“走了也好,不用困在这个鬼地方了。”
门外忽然嗒嗒嗒传来一阵欢快的脚步声,一个穿着各种布料拼凑出的罗裙小女孩,眨巴着眼,手里还拿着脏兮兮的馒头。
“阿娘你看,我找到吃的了!”
阿闻心下诧异,问道:“鸢姐姐,你何时有孩子了?”
“阿闻,你来的晚不知道,后院尽是这样的女娃,前些阵子东家要卖出去一批,这小妮太小了才被留了下来。”
“也不知是她的福,还是她的孽。”
17. 第 17 章
阿闻眉头皱得更深了:“尽是这样的女娃?”
“你们这些年轻貌美的在前院听东家教诲,可曾听闻东家许诺过什么?”
阿闻想了一阵才道:“东家说,如果表现得好受哪位贵人赏识,也就不必在此蹉跎一生。但若运气不好,到年纪后也会归还清白之身另谋出路。”
“另谋出路?”鸢姐苦笑,伸出布满老茧的手捋开遮住眼睛的头发,“这出路,就是关在后院,每隔一段时日便有主家来挑,若看上了就去府上伺候主家,待生下儿子又被遣送回楼内,倘若新生儿主家不满意,也会给送回来。”
“像囡囡这样的,比比皆是。”
阿闻瞪大双眼,灯盏砸落在地,里面的烛火忽明忽灭,更显诡异。
“这不就是……典妻吗?”
鸢姐长叹一口气道:“对啊,这大楼,一纸书契就困住了我们的一生,从此便是笼中雀,生前死后,鞍马效劳。”
阿闻只觉呼吸一滞,高塔仿佛化作铺天盖地的砖瓦砸在她身上,动弹不得分毫。
“后院……还有多少姑娘?”
鸢姐阖了阖眼:“一百来个吧,加上孩子差不多两百人。”
“为何从前从未有人跟我讲过?!”
鸢姐道:“泱泱说,你和我们不一样,迟早会走出去的,不让我们多讲。”
“可我到底有私心,阿闻,就当姐姐求你,若有朝一日你能走出樊笼,把这些孩子,带走吧。”
阿闻手指动了动,刚要上前抱住她安慰有人会来救她们,眼角蓦然瞥见鸢姐的鞋底,罗裙破旧,她的鞋子却崭新,一路走来鞋底没有沾泥。
阿闻忆起上次见到鸢姐,她红着眼求东家给些干粮,几天不见哪来的钱做新鞋?
她咽回去嘴边的话,半晌才道:“难为泱泱为我着想,只是不知何时才会有贵客愿意带我走。”
“这些孩子,天可怜见的,怕是连户籍都没有。”
鸢姐眼睛闪过一丝怀疑,见阿闻踌躇模样,又道:“户籍这种东西,有的话也是在东家那里吧?唉,同在盛京城,有的人光鲜亮丽。我们这种人,生来就为凡土脚下泥,认命吧。”
阿闻已经迈出半步阶梯,听她这话,脚步一顿,还是转过头道:“鸢姐姐,不是这样的。看着光鲜亮丽的人,华贵服饰下也藏着虱子,我们这种泥土里挣扎活着的野草,却能经久不息,开遍天下。”
“命,你不认,就不是你的。”
鸢姐抬了抬头,杂乱发丝间,浑浊的瞳孔映射出一道光。
命怎么写,只有她知道,她怎么写,她的命运就是什么样。
阿闻提着灯回到住处,拎着纸笔来到后院一道洞口,上书:
五姑娘,偶闻楼中有拐卖人口,典妻现象,概有两百余人,户籍账本或在东家书房。涉及计划,闻忧心走漏风声,不知该否前去打探,静候佳音。
写好后她叠起来压在石块下边,想了想又往草丛里推,她之前救过一名小乞丐,每当宝湘楼处罚没有饭菜,乞丐都会在这个洞口扔进来两个馒头。
一来二去,两人也熟悉了起来,只是进了宝湘楼后从未见过面。
明日他再来一定会发现。
阿闻四下探望一番,提着灯踮脚朝住处去。
霍府门前马车一趟趟走过去,鲜少有人驻足于此,霍祈清托着下巴和渡筝等了许久,天也从微蓝变得透亮起来。
“这两天还是没有医师上门吗?”
渡筝摇摇头:“主君落了难,谁也不愿沾上是非。”
霍祈清扶起身,叹道:“罢了,明天找两个托,不然我阿娘这出戏唱不下去了。”
“唱戏?”渡筝快走两步跟上她,“姑娘这是何意?”
“我这两天让你盯着母亲那边,可有异常?”
渡筝仔细回想:“异常……倒没有,就是钱嬷嬷动不动往府外跑,兴许是忧心夫人的病,急着去找大夫吧?”
霍祈清冷笑:“这就对了,我母亲本来就没病,那天只不过是掩人耳目好与我说旁的话,钱嬷嬷是府里这么多年的老人,没想到竟生出了异心。”
“这两天可有人打听我?”
渡筝道:“三姑娘回来过两次,问起来过。不过我都是说姑娘您出去找医师,不在府上。”
霍祈清点头,若非母亲当日随机应变,她也不会这么顺利从书房中拿走手札。
正说着,一位背着巨大药箱,和单薄衣裳形成鲜明对比的医者佝偻着身:“这里可是有位身患重病的夫人?”
霍祈清忙上前接过他的药箱,这医者立马站直了背。
哦,原来他不是驼背。
霍祈清道:“医者想必是看了布告而来?”
医者似乎不爱说话,并没有搭理她。
霍祈清思忖,大抵是有本事的人都神秘,随后也就没问了。
医者走进房门,随后拦住霍祈清:“姑娘留步,在下行医不喜他人在场。”
霍祈清一怔,这应该不是癖好,是毛病吧?
她迟疑道:“大夫……”
“啪”地一声,医者将门关上,独留霍祈清和渡筝在门外面面相觑。
“这人应该不是别人派过来的托吧?”霍祈清来回踱步,痛定思痛,“管他是不是,今天不能放他出去。”
侍卫穿过前院直奔霍祈清而来,“姑娘,门外有人给您递了信,说是您认识,叫曹逢时。”
霍祈清思考半晌,终于想起来,去京兆府那天冒雨送她的,正是这位小哥,可眼下也走不开……
“你替我取些银两谢谢他,改日定登门道谢。”
“是。”
门忽然被推开,一直低着头的医者蓦然瞪眼望着她,不知为何,霍祈清总觉得一副自己做了亏心事的样子。
“敢问医者,我母亲可是得了什么怪病?”
医者眸子冰冷,没有作声,只将身往一旁侧了侧,示意她进来讲话。
“渡筝,你在门口看着。”
门又被他“啪”地关上了,“不知姑娘为何张贴布告骗人?令堂只是不曾休息好,何至于布告上说的那般头痛欲裂,进食不畅,无多时日?”
霍祈清看向塌上倚着的贺晚辞,一口大锅水灵灵背在身上,她何时让渡筝这么写了?
不过,照这个医者一脸被负心汉摆了一道的表情,应当不是外头派来的人。
“这个……大夫,我母亲前几日的确这般,可能这两日精神好些,身体恢复……”
“你还撒谎!你知不知道……”医者欲言又止,最后火气冲冲瞪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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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多言。
霍祈清这回是真老实了,劝慰道:“您放心,该给的诊金我一分都不会少……”
“我是为了那点诊金?!”医者收拾起药箱便往门前走去,嘴里还咕哝着,“浪费时间。”
霍祈清一把拽住他的衣袖,只是没想到这男人瘦瘦小小,猛地一拽险些跌倒:“您还不能走。”
医者往后缩,警惕地望着他“你想做什么?”
“过两日府上会来一个人,双腿是被人活活敲断的,身上大概有七八……”霍祈清懒得数,为了夸张,她干脆道:“几十种毒素吧,这个够留住你不?”
不用他回答,霍祈清瞧着他放光的眼睛就知道这事没跑。
医者注意到不妥,咳了咳嗓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当然!”
“那我改日再来。”
“诶,不可。”霍祈清急忙拉住他,眼睛一转立马想到理由:“这人我也不知何时能到,倘若半夜送过来,我也来不及找医者您啊。”
他犹豫起来,随后小心凑近问道:“不会是犯了事儿的吧?”
霍祈清无奈笑道:“不是,她是一个姑娘,被人谋害至此。”
一听是姑娘,这人不知怎的精神倍增,直起腰板道:“那好,我就再信你一回,要是再骗人,我手里的毒可不是吃素的!”
总算糊弄过去了,霍祈清讪笑道:“自是不会,医者随我去看看住处吧。”
“嗯,带路。”
西厢房有间小阁楼,霍祈清着人将其打扫干净,这才让他住了进去。
推开门便是鎏金烫边的六扇屏风,医者绕过去,吩咐道:“第一,我喜静,这两天不要有人来打扰我。第二,叫人打桶热水来,我要药浴。第三,派人去中书侍郎府上,告知近日我有事上山采药,没法替夫人看诊了。”
他立了这三条规矩,就准备关上门。
霍祈清连忙用脚抵住,问道:“旁的原因我也不多问,只是,医者姓甚?”
“许。”
说完便用力关上了门,带起来的风扑了满面,霍祈清摇摇头,渡筝这是从哪给她找回来的祖宗?
交代妥当她又忙回到贺晚辞的住处,这两天在外面奔波,父亲又在狱中受苦,兄长一个人两头跑也是难为他了。
那日同母亲唱完这出戏便出了府,连一句关心都没有,她这个做女儿的实在不孝。
暗暗将自己骂了一顿,这才下定决心迈进去。
贺氏倚在床沿看书,听见动静头也没抬一下,霍祈清往前踌躇一步:“阿娘?”
“这两日身体可好?我听许大夫说您总是觉少梦多,可是担心父亲?”
贺晚辞淡淡开口:“你父亲那么大个人,还用我担心?整个霍府只有你和你哥最不让人省心。”
“尤其是你。”说到这,她忍不住责怪两句,“你这两天白天黑夜不着府,也不知道派人传个信?真是越来越不把你娘我放在眼里了!”
“阿娘。”霍祈清坐下柔声劝道,“我这不是怕府里有内鬼,让人抓住把柄了可怎么办?”
“你倒是聪明,你可知道贴的那张布告,内鬼没抓住,把谁招来了?”
霍祈清一怔,“谁啊?”
“中书侍郎家的女儿,秦姝!”
18. 第 18 章
霍祈清咂舌:“竟是她?怪不得她遣人去中书侍郎府上送信,”她话锋一转,“不过,清流世家最注重名声,她这样的大家闺秀在外行医,甚至……夜不归宿,会不会有什么影响?”
“不然我为什么说你闯祸了?”贺晚辞放下书,揉了揉酸痛的眼角,“你派人去府上知会一声,只说我去青城寺祈福,路上遇到这位小姐觉得合眼缘,便一同前去,要两天才能回来。”
“好。”霍祈清暗自思忖,难怪她生那么大的气,冒着名声有损的风险行医救人,却遇到如此不讲信用的患者。
“只是,这两日城中都知晓您生病,会不会……”
贺晚辞摆摆手:“无妨,这本就是个借口,秦家不喜女儿行医,无非是抛头露面落人口实,如今我们给他们找了更好的借口,他们忙着应下才是。”
“女儿这就去办。”
贺晚辞阖上眼,没有再说话。
轻声合上门,霍祈清摊开手里的纸条,上面的内容大致看了一遍,不由赞叹阿闻的机智。
但也对阿闻的身世好奇起来,既是因乱世上京投奔亲眷,却还有过人胆识,写得一手好字,当真是不多见。
她急匆匆叫渡筝套了马,准备往御史台去,渡筝将她扶上去:“姑娘,您去御史台的话,还是坐马车吧?这样叫人瞧见又要说闲话了。”
“谁说我要去御史台了?”霍祈清不自觉拔高了音量,“我是要去中书侍郎家拜访秦大人,你这小丫头脑子天天想什么呢?”
渡筝撇了撇嘴:“您只要回来就在屋子里绕来绕去,嘴里只念叨着谢大人怎么怎么样,我和庭芳还以为您……”
“以为什么?”霍祈清急急打断了她的话,“谢承安带走了我阿爹,我念叨两句还不行了?你这死丫头可快些盯着点府上,让你写的布告看看写成什么样了?罚你回去抄十遍!”
渡筝睁大了眼,只觉有苦说不出,看着霍祈清脸阴沉得很,泄了气道:“知道了。”
霍祈清轻哼一声,换了马车坐上,对车夫喊道:“去秦府!”
御史台内,只对四品以上史官开放的世堂双门大开,袁淇抱着臂靠在书架旁打了个哈欠。
“你都在这翻一下午了,找着没啊?”
埋没在书海中的谢承安久久没有回声,半晌一幅卷轴直砸袁淇面门而来,袁淇头向旁一歪,稳稳接住那卷轴:“干什么?砸坏我这张俊脸,盛京城万千少女可是要伤心的。”
谢承安的嘴毒死人不偿命:“日日去漱芳斋保养,想必脸皮已经厚到拿刀砍都会卷刃的程度了。”
袁淇掏掏耳朵将卷轴打开,选择以德报怨:“这你倒没说错,毕竟漱芳斋是靠我一己之力养活的。”
“啊……原来你在找城郊舆图。”袁淇手往燕山和青城山两个方向点了点,“青城山我已经派了鸽使前去打探,你觉得容齐会把藏兵养在何处?”
谢承安哂道:“我只知道明天青城山肯定会有场腥风血雨,至于藏兵,我根本不在乎。”
“按理说一个郡王,又无实权又无封地,他偷运军械是为什么呢?”袁淇灵光一闪:“难道永宁郡王爷和霍家是宿仇?那之前还想把五姑娘嫁过去,啧啧,好一对苦命鸳鸯啊!”
“袁淇,你是不是酒喝多了脑子里全是水?”谢承安把脸一黑,“不想干可以滚,御史台有的是人想往上爬。”
“嘿,又没说你,你生什么气?”
谢承安眉心微蹙,刚想骂他,静室内传来一阵低沉的咳嗽,似乎是有意提醒谢承安。
袁淇一听乐了,“今天师父在,谅你不敢对我动手。”说罢一条腿支棱起来,随手拿起桌上的苹果啃,光明正大挑衅谢承安。
谢承安懒得理他,在一旁坐下,声音也压低了些:“容齐在朝中向来中立,近来朝野上下局势混乱,削藩和分封两派争执不休,他自要找一个队伍站住保命。这私运军械,估计就是敲门砖了。”
袁淇恍然大悟:“所以谋杀鸿胪寺寺卿只是幕后之人的第一步棋。至于藏兵,根本不可能出现在盛京,不然这人也太蠢了,御史台监察百官这么多年难道是吃素的?”
静室里一老者迈步,同两位小弟子坐在阶下,笑骂袁淇:“你师兄心里有谱的很,你还是多操心操心和秦家小姐的婚事吧。”
袁淇‘啊’了一声,郁闷道:“我还这么年轻,爹娘便逼着我英年早婚,这盛京小娘子若知道了岂不是要把眼睛哭瞎?更何况听说秦家那个姑娘整日往外跑,脾气古怪得很,我可不想婚后被个母老虎管着。”
谢承安笑道:“你不想娶,人家还不想嫁呢。”
袁淇一噎,眼珠子上下一转,故作姿态道:“哎呀,既然没什么藏兵,那不如我去霍府告知一声五姑娘罢了,免得跟你平白跑一趟。”
“我会先打折你的腿。”
袁淇双眼一弯,揶揄道:“平白无故的,你又不爱得罪人,这次是铁了心要晾着她了?”
“她在宝湘楼利用我,我自然要给她点教训。”谢承安又道,“不然和你一样次次都当冤大头?”
白胡子老者捋了捋长须,也打趣道:“阿筠要是不准,谁敢利用你?怕是坟头草都三丈高了吧?”
“你们师徒俩好生去用晚膳吧,我先走了,免得碍您老人家的眼。”
谢承安阴阳怪气撂下句话,抖抖袍子便走了。
老者指着他笑骂:“急眼了还。”
出了御史台,谢承安翻身上马,正欲行时,套马的车夫随口问了句:“小谢大人又去霍府啊?”
谢承安莫名其妙:“我总共没往霍府跑几次,怎么张口就问我是不是去霍府?”
“啊。”车夫一拍头,“您那匹烈风这几天总没看见,问起袁大人说是您骑去霍府了。”
又是袁淇。
谢承安额角突突,手上青筋尽显,猛地一拉缰绳喝道:“驾!”
马蹄渐渐缓下来,车轮滚过秦府门前,扬起一阵灰。
车夫放了轿凳,没等他去扶,霍祈清就自己跳下来了。
“你先回去吧,等会我路过药铺阿娘拿些方子就回去。”
车夫见她坚持,只好答应,“那姑娘早些回府,近日长乐坊不大太平。”
长乐坊时有刺客出没,这事听袁淇和谢承安提起过一嘴,霍祈清了然:“知道了,陈伯你路上也小心。”
她此次行得匆忙,未来得及备上见面礼,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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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前嘱咐小厮通传一声,对方也不情不愿。
过了半晌,管家才亲自迎她。
“不知五姑娘来府上,老爷夫人正在见贵客,未能及时迎接,老奴有愧啊。”
“本就是闲来无事,多等一会也无妨。”霍祈清淡笑一声,“从前爹爹在家时常赞叹秦侍郎为人克己奉公,未能提前拜见,是小女礼数不周。”
管家目光透露出几分赞许,霍将军身居高位,又手持兵权。便是现下陡入困境,秦府与其比之不过是普普通通一文官,霍五姑娘能如此谦逊,实在难得。
到了正厅,管家微微颔首道:“姑娘快些进去吧,老爷夫人等您很久了。”
霍祈清有些犹豫,毕竟人家在面见贵客……
管家看出她的顾虑,笑道:“姑娘莫怕,这贵客您认得,是嘉阳公主。”
嘉阳公主?
脑子里思索半天,这才从零碎的记忆中回想起前世这个时候,大抵参加过一次宫宴,只是这嘉阳公主没多少印象,好像不久……就被送去草原和亲了。
霍祈清想着,一道女声打断了她的回忆:“五姑娘,又见面了?”
她看着面前女子清秀的脸庞,微微讶异,这不是……宝湘楼外驾马的……
“怎么,我记得你,你却不记得我了?”
原来她一早就知道自己是谁,却没有戳穿她,甚至给了自己袁府的令牌……
一男子倏忽出声,语气端的是嚣张不屑,“霍将军还是太忙了,连女儿也没时间管教,见到公主不知道行礼吗?”
霍祈清抬眼望去,肥头大耳的男子坐姿极其不雅,即便是当着公主的面,目光没有丝毫收敛,触及令人反胃。
如果没猜错,这应该是秦大人的嫡长子,秦绍。
霍祈清一笑,先朝公主一拜,随后向秦父秦母颔首:“小女问公主殿下安,世伯,世母。”
唯独不曾搭理秦绍。
秦绍见当众被人下了面子,刚要发作,公主忙招手让霍祈清坐下,随后正色道:“秦大公子打着本宫的招牌斥责他人,难道就是有教养了?”
秦绍急急反驳:“殿下,我……”
“秦公子。”霍祈清仿佛才注意到他,淡笑着回应道:“家父家母常年驻守边疆,鲜少回京,是以粗鄙浅薄倒也情有可原。只是……听闻世伯府上专门请了大儒授课,秦公子应是自小受文化熏陶,却不知为何会在尊长面前有失体统?”
这一段好似真心发问,却叫秦绍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清流世家素日看重名声,秦父秦母听了脸上也不大好看。
霍祈清又道:“这大抵怨不得家教原因了,与您一母同胞的秦二姑娘,我看就声名在外嘛。”
“前阵子我母亲身体不大好,今日能动了些便要去青城寺还香,谁知盛京连日下雨,寺外小路泥泞,马车也陷进去了。幸而遇得二姑娘,帮着小女将母亲送上山。二姑娘为人谦逊淑德,我母亲说了,秦家不愧是朝中有名的清流世族,等下了山要专门拜访世伯世母,如何教导得出这般优秀的女儿!”
秦大人脸色好看了些,一把山羊胡笑得一翘一翘的,指着秦绍骂道:“学学你妹妹,一天到晚书都读狗肚子里去了?”
19. 第 19 章
袁绍浑身肥肉气得颤抖,最后仍是什么都没说出口,辞退了秦父秦母便先行离开了。
天色不早,霍祈清心里也担忧着青城山的事儿,聊了一会儿便要告退。
“五姑娘!”刚走出两步,秦母一阵小跑追上了她,“我备了些薄礼,都是眼下盛京姑娘喜欢的时兴玩意儿,你莫要嫌弃,收下罢。”
霍祈清来不及婉拒,秦夫人手一挥,身后婢女捧着礼品鱼贯而出,浩浩荡荡往府外去了。
“伯母,晚辈……”霍祈清欲言又止,秦夫人看出顾虑道:“无妨,天色也晚了,我让管家套了车将你一道送回府上,不然我也不放心。”
见她态度坚决,霍祈清也不好再拒绝,只好答应:“多谢伯母。”
秦夫人将她送至门外,手还是牢牢抓着不肯放开,眉毛拧作一团,似乎有什么心事。
霍祈清道:“伯母,您是有什么想问的吗?”
“啊。”秦夫人一怔,似乎猛然惊醒,看着和秦姝一般年纪的霍祈清,不免晃了晃神,失笑道:“五姑娘不知道,我家小二自小多病,足不出户。外面的热闹和她没有半分关系,久而久之便对这药理生了兴趣,还扬言说日后要成为太医院第一个女大夫!”
秦夫人挽着她的手,一边走一边回忆:“那时候啊,我和她爹都不以为然,哪有女人去行医坐诊的?这不是胡闹嘛!不过孩童心性,倒也没放在心上。”
“后来长大一点,家里请了先生授课,平日女诫内训多读一个字都嫌恶心,对着病理药学却津津有味。我和她阿爹嘴上训斥,也不曾对她动真格。”
秦夫人捉住霍祈清的手,霍祈清望向她郑重的眼神,指尖传来的温度和颤抖诉说着她的无助和忏悔,“姑娘,这话我本不想讲出来,可你今日此举却是救了姝儿的名声。”
“那次是路过乡下,穷乡僻壤的地方,产妇多,稳婆少。姝儿刚祭祖回来便碰上产妇生产,二话不说便去帮那产妇施针正胎位,孩子是生下来了,可她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啊,传出去名声还要不要了?”
秦夫人叹道:“幸而这产妇一家讲信用,没将姝儿的事情透露出来。可那天回去,她爹真是发了好大的脾气。不仅动了家法,还把她关进祠堂抄了百遍家规,姝儿身子骨本就弱,这番折腾出来又是缠绵病榻好几个月。”
“她是个实心眼儿的,她爹怎么骂怎么劝都没用,我知道,她此番定又是行医去了,多谢你替她挡这一回,这份恩情,我秦府记着了,来日必当重谢!”
霍祈清听后骇然,想过秦家姑娘义薄云天,却是没想到……
“伯母。”霍祈清定了定神,笑道:“二姑娘有如此襟怀,绝不是平白长出来的。不过,她确实是和我母亲上山祈福去了,您放心,有霍府的暗卫守着,定不会有危险。”
秦夫人眼含泪光,不住拍着霍祈清的手:“好,好,那我便多谢了。”
霍祈清支着下巴,木窗外灯火,行人,摊贩不断倒退,过眼匆匆。心中百感交集,原来在不为人知的地方,早就有人摒弃长衫,束起长发,投身于人海,救民于水火。
马车行驶速度慢了下来,车夫扯住缰绳,望着远处身着玄色鎏金烫云边骑装的少年,喊道:“这位公子,借个道啊!”
“怎么了?”霍祈清挑开一边的帘子看过去,少年倚在一旁的廊柱上,一双桃花眼睨过来,似乎有些不高兴。
“哦,你们先去霍府吧,我要去药铺拿些方子。”霍祈清嘱咐好车夫后,翻身下车,背着手绕到谢承安身旁,“谢大人来得很快嘛。”
谢承安长腿一迈走出去好几步,根本没有等她的意思,见她不作声,又忍不住冷哼一声:“等五姑娘上门来找,怕是敌军已经杀进盛京城了。”
“倒也没这么夸张吧,难不成京畿卫的大人们都是吃素的?”霍祈清顺口接下句话,这才反应过来不对,话头一转又道:“唉,确实是我有要事在身,想必谢大人宰相肚里能撑船,不会计较的吧?”
“我没这闲工夫。”
霍祈清眉梢一挑,笑道:“大人你看,这长乐坊夜间多热闹,百姓安居乐业,行人路不拾遗,多亏了大人这样的清官兢兢业业,日夜辛劳,盛京城才能安居一隅啊。”
“只是,若大邺各郡县都是这样的清官,太平盛世就不会再是奢想了。”霍祈清状似无意提醒着谢承安,试图潜移默化给他种上善良的种子,以免他日后滥杀无辜,嗜杀成性,成为人人唾弃的佞臣。
谢承安认真看了眼长街繁荣景象,点评了霍祈清刚才的狂言:“想法是好的,但水至清则无鱼。”
唉,霍祈清摇了摇头,朽木难雕。
盛京边上有条不算近的护城河,这个点樵夫都歇息了,霍祈清费劲巴拉够来一条船,正想喘两口气,谢承安下巴一点又开始发布指令。
“找两个桨来。”
“自己找。”
谢承安难得没有出口讥讽,点了点头便去旧船上找桨。
霍祈清在岸边躺着歇气,小风一吹,她难得眯了眯眼,数起星星来,忽而耳边一阵水浪声,她抬起身子看了一眼,瞳孔瞪大。
谢承安撑着桨往岸边划,等她看过去,船已经离岸半丈有余。
她噌地一下站起来,瞪眼喊道:“谢!筠!你未免太小气了吧!”
谢承安嘴角浮出抹顽劣的笑意,对着岸边做了个口型,霍祈清比划半天,这才反应过来他说的什么。
“自、己、找、啊。”
等霍祈清撑着摇摇晃晃的木筏划到对岸,谢承安已经升起一堆篝火了,见她提着衣摆湿哒哒地走过来,忍不住弯了弯眉,似乎在憋笑。
霍祈清怒目瞪着谢承安,他这才收住神色,咳了咳嗓道:“此处离燕山近,你去打探据点,我去青城山察看地形,两个时辰此地回合,敢不敢?”
霍祈清鼻哼一声:“这有什么不敢的?”
“行。”谢承安挑挑眉,放下手中的干柴,“有事放烟幕弹,最好自己出来,别叫我再多费力气救你。”
说罢便催化内力,足尖轻点,须臾间便跃出山间,直往青城山而去。
“看不起谁呢。”霍祈清将外裳脱下,举在火堆旁烤,手也沾上了些热气,眸子里闪烁着火光:“区区两个时辰,都能将燕山踩烂了,待我将这衣服蒸干,杀你个措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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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间野兽嘶鸣,枯枝烂叶沙沙作响,霍祈清打亮火折子,仔细分辨山路,心下不由一阵奇怪。
若是屯兵于此,应有大量辎重来回上山,且不说这道阻且长运粮运盐是个问题,路窄到怕是连一驾牛车都过不去。
更何况盛京离燕山这么近,就算谢承安是个巴不得李氏江山倒台的佞臣,也不至于毫不作为,放着燕山的村民不管,任由兵卒征地吧?
那也不一定,霍祈清心里两个小人在打架。万一这谢承安就等着百姓遭殃,如此一来生民积怨群起攻之,他再推翻皇帝压制岂不是民心所向?
唉,她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这谢承安也是天命孤星,幼时丧母,父亲续弦,除了远在渝州的外祖,应再没别的亲人了。
好不容易想开去走仕途,平步青云便也罢了,偏偏遇上个把他当刽子手的晋和帝,将一众老臣斩尽杀绝,却也迎来自己众叛亲离,五马分尸的结局。
霍祈清暗暗下决心,要是能在大错酿成之前唤回他一丝良知,也不至于下场这般凄惨。
正想着,前方小道一片豁然开朗,土地田野平整,远处只有村庄点点星火闪动,连路障都不曾设,哪里有什么私兵战马?
她心里一阵不好的念头升起,试探着往村子里走去,村民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现下都紧闭着屋门,寂寥旷野一道人影都没有。
霍祈清四下张望着,一道农妇的声音吸引了她的注意。
“你是哪家的姑娘?怎么这么晚了还在外边闲逛,你家人是会担心的呀!”
农妇应当是出门倒水,手里拎着的大盆还往下沁着水滴,霍祈清讶然,转头笑道:“婆婆莫急,我入京寻亲,找不到驿站,这才走失到村子里来。”
“哦,原是这样。”农妇笑着将她拉至石桌旁坐下,十分热情道:“天色不早,不如你在此休息一晚?我家只我一个人,你这姑娘大半夜走在路上叫人不放心。”
霍祈清笑着问道:“阿婆,您丈夫和儿子呢?”
农妇挠挠头,眼神闪烁:“哎呀,我这老婆子也不晓得他们男人整日忙啥子嘛,好像是盛京有位东家,说请人去山上烧瓷器,完成一批送去京里给不少赏钱哩!”
“是吗?”霍祈清恍然,“怪不得路上遇到的阿叔阿伯都抱怨路不好走,不然能拉下山的货物更多。”
“哎呀,他们就是不动脑子。”农妇摆摆手,“讲好多遍都不听的,小燕山后边有条路好走啊,就是路远些嘛……”她蓦然住口,随后讪笑道:“姑娘,说这么久渴了吧?我去给你倒水。”
她蹒跚着到屋里拿茶具,霍祈清看她一瘸一拐不放心,便跟在身后要去扶。
水缸边沿有不少缺口,坑坑洼洼一看便知是用了多年,橱柜上摆放着的三个大茶缸也锈迹斑斑,木门被水缸挡住了些。
霍祈清伸手去推,发现推不动。于是弯身试图挪远点,缸下除了土块,还有黑色细土状不明物体,她伸手摸了摸,正要去闻,农妇便端着水走了过来。
她顺手将土放进帕子里包好。
远方昏暗无垠的天空中,骤然炸出一朵焰火,只一瞬又隐没在黑夜之中。
不好。
20. 第 20 章
青城山脚下人头攒动,一股浓浓黑烟自山脚弥漫开来,混着硝烟,还有一股血腥味儿直冲脑门而来,饶是训练有素的官兵,也不由皱了皱眉,将火把举得近了些。
“方才这里发生何事了?”
“属下只看到一枚烟幕弹,赶来时这些人已经没了气息。”
连兵器缠斗声都不曾闻见,首领凑近看这些人的伤口,皆是一剑封喉,看来此人功力不俗。
“将军,将军!那边又发现一批尸体,看着装……是,是御史台的鸽使!”
鸽使?首领眉头一跳,“鸽使怎么会在这?”
首领举着火把忙往草丛深处走去,月光在芦苇中显得异常惨淡,棕褐色的血迹已然干涸,映在地上像是条长长的伤疤。
地上的鸽使死法残忍,皆是经脉处放血而亡,每个人身上都有不同刀口,大大小小十几种,这……是虐杀。
“将军,查过了,是暗卫那边的兵器。”
鸽使莫名出现在青城山脚下,死的却是郡王府暗卫,两方人马还不曾死在一处……
首领眸中一闪,快速吩咐道:“速去禀报三殿下,御史台有人夜闯青城山。”
小卒一顿,“可要通传郡王爷一声?毕竟是他的人。”
“多话,暗卫本就是殿下派去监视他的。”首领步子迈得很快,“御史台一定有人发现异常,暗卫虽不及其力惨死于此,但这人也一定受伤了。方才放出去的信号便说明有同伙在此。”
“速速通传下去,封锁全山,除了通讯员不许有活口下山!”
“是!”
裹了油毡布的火把在黑夜下烧得滋啦作响,士兵们口口相传,不一会儿峡谷深处蜿蜒起无数火光,青城山亮如白昼,四面八方设起路障,像是布了张巨大的网,将野兽困在其中挣扎。
谢承安捂住腹部止不住的血,攀着粗粝的树干一步步走在震荡的山谷中。
不能停……耳边是官兵飞驰不断呼啸而来的风,稍一回头便会被某双紧盯着猎物的眼睛死死缚住,他的步子越迈越重,几乎是拖动着行走。
下坡尽是形态各异的石子,手上一个没扶住,脚下一滑便顺着道滚了下去。
鲜血混合着沙子一同滚下坡,谢承安四肢冰凉动弹不了半分,坡上横生出的一道歪脖子柳树堪堪挂住了他,他闷哼一声,撕下一块衣袍覆住不断涌出的血迹。
若是普通刀伤包扎一下,或许能撑到下山。
可这些暗卫……刀上俱抹了毒,尽管伤口不深,他也能察觉到毒素随着经脉流向各处,运气不畅,稍一动弹便会经脉寸断而亡。
少顷,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如同飞鸟振翅,谢承安侧头,目光一凛,往草垛旁矮下身子。
微弱的火光在冷风下忽明忽灭,霍祈清一手举着快燃尽的火折子,一手拨开荆棘草丛,方才树上传来沉闷的响声,她不敢大声喊,担心引起巡山士兵注意。
霍祈清略微探头,轻声道:“谢筠?是你吗?”
树上没有回应,霍祈清刚要转身,只听重物从树上砸下来,她反应极快,往树后闪身一躲,将火折子凑近了才发现正是谢筠!
这人脸色惨白,体力不支才从高处掉下来。霍祈清忙将他扶起来,靠着树干给他喂下定心散,谢筠这才缓缓睁开眼。
谢承安腹部的伤口不深,但一枚残箭折在其中,伤口洇出的血染红大半衣衫,霍祈清止住颤抖的手,撕下袖口要将残箭扯出来。
“别动。”谢承安按住她,脸色在鲜血映照下更显苍白,“有毒。”
“我放信号……是让你回京搬救兵的,谁让你过来了?”
“伤口不处理是想死吗?”霍祈清甩开他的手,没好气道:“我也不是为了救你,眼下情况不明,贸然回京搬救兵,只怕还没进城我就被射杀了。”
她三下五除二将伤口包扎好,嘱咐道:“只把淤血清出来了,我身上没带金疮药,毒素肯定还留在你体内,不要随便运气,大概能撑到五六个时辰。”
谢承安看她利落拔针,消毒的手法,紧蹙的眉头舒展开来,他闭眼靠在树干上,轻声问道:“你经常受伤吗?”
霍祈清擦拭银针的手一滞,“为什么这么问?”
“你处理伤口的方法我在军中见过,只有经常处理重伤的人才会……用这种能保命,但对身体损耗极大的方法。”
霍祈清默了一下,“能活着就不错了,付出点代价在所难免。”
她率先起身,观望山下的情况,走了几步又回头道:“你是故意把我引去燕山的吗?”
谢承安脸色仍旧煞白,闻言这话却不自禁笑出声。
“你笑什么?”
“笑你把自己看的太重要。”他迈开几步,走在霍祈清前面,将仅剩的一点光挡得严严实实。“我要是知道容齐发现鸽使埋伏提前动手,定然是要把你带上的。毕竟霍五姑娘曾和郡王府有过一纸婚约,王爷不看僧面看佛面,大抵也能放我一马。”
这话听着刺耳,却叫霍祈清放下心来,谢筠不是个好人。他若是平白无故对谁好,一定是这人有利用价值。
看来真的只是巧合……
她走过去,状似无意递给他一方帕子。
谢承安看她不仅不生气,还一脸轻松的表情,莫名脸色沉了下来,连声音也有些发寒。
“干什么?”
霍祈清暗忖,果然阴晴不定。
“路过一户农妇家,家中没有男丁,说是城中瓷器商招募到燕山上烧瓷,但我却在屋内发现了这个。”
她小心翼翼打开帕子,用手挡着以免被风吹走,褐黑色的土暴露在月色下。
谢承安低头闻了闻,“硝石,硫磺?”
他蓦然抬头,和黑夜中同样讶异的双眸四目相对。
“火药?!”
皇子居所,天水别院。
“呵,被发现了。”
金丝楠木长榻上斜倚着一男子,夜风吹起庭院旁垂下来的止水帷幕,能窥见他鬓发未整下的绝世容貌,衣衫半敞,小拇指勾着尚淌血的匕首,旁边两名侍女匍匐在地,哆哆嗦嗦举着果盘。
厅前尸体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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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仅有一名士兵面容坚毅,双手抱拳,丝毫不畏惧两旁侍卫竖起的大刀,言道:“殿下,青城山消息走漏,是否撤离宝湘楼一干人等。”
三殿下略一抬眼,似乎有些惊讶。随后摇摇头,赤着脚踏过鲜血横流的羊毛地毯,拿匕首抬起了士兵下巴。
“你,很有胆量么。”
士兵被迫仰起头,匕首的凉意混着血腥味,仿佛丛林深处的蛇吐着信子,下一刻就要露出獠牙咬断他的脖颈。
他对上三皇子薄凉的眼神,声音微颤:“属下愿为殿下赴汤蹈火,死不足惜。”
“好啊。”三皇子扬起手,将匕首随意扔在某个角落,转身抱臂回了榻上。
“你带人将宝湘楼烧了,所有活口一个不留。”
他转头又逗起了绿尾红嘴鹦鹉,嘴角还带着笑:“就让宝湘楼的这些秘密,跟我忠诚的死士们,一起葬身火海吧。”
士兵猛地一抬头,随即咬紧嘴唇,极力止住声颤。
“是。”
有人在燕山私炼火药,如此一来,青城山刺杀就绝非小事,容齐的手伸不了这么长。
能越过御史台和京兆府层层筛查……谢承安眸色渐冷,心中已有了人选。
霍祈清也思忖着,能有这般实力私炼火药的,除了有封地的几位皇子,便是尚未就藩留守盛京的三殿下了。
只是这么多王公贵族,究竟是谁呢?
前世容家造反,站队主张分封一派,分封派以三殿下和七殿下为首,但七殿下是个墙头草不成火候。
那么……
最大的受益者,只有三殿下,为夺分封势力多次引导朝野上下明争暗斗。就藩后不仅有了军队封地,甚至还有百姓赋税供养。
霍祈清刚要开口,脑海中又闪过一道身影,既不主张削藩,也不支持分封……难道!
“事不宜迟,需尽快找到下山的法子。”谢承安单手撑枝,纵身跃至树干眺望下山的路。
火光从山下蔓延到山顶,很快就会有士兵查到此处。他一回头,便看见霍祈清怔愣在原地。
“你呆着做什么?”谢承安在她眼前晃了晃手。
霍祈清猛然回神,盯着他看了半晌才道:“或许……有别的办法下山。”
燕山同青城山是一座山脉,只因小谭园横亘在中间,历代农户又以此为家,山脉中间这条道才越来越宽。
阿婆说小燕山后面有条更容易走的道,只是因为路陡些,鲜少有人经过,或许可以从那出去。
“谢筠……你有没有想过,容齐没那么大本事制火药?”
“你一路上磨磨蹭蹭就是要说这个?”谢承安停下短刀砍草的动作,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我知道,无非岭南失守,城中那几个迫不及待的狼崽子等着分食罢了。”
“不过,我倒有另一个问题想问问你。”
霍祈清茫然抬头,月光下竹影在他身上微微浮动,这人笑意溢出眸子,鲜少性情外露的他唇角都忍不住扬起,语气中是压不住的调侃。
“五姑娘,是在担心我吗?”
21. 第 21 章
他眸中半是调侃半是真心发问,似笑非笑盯着自己,霍祈清反倒莫名心虚起来,随意囫囵一把身旁的草,“谢大人的伤应该是大好了,能不能下山还是个问题,居然有闲心问这些。”
谢承安不置可否地嗤了一声:“我已经想到办法了。”
他顺手一指远方蜿蜒曲折的小道:“两个人下山是不可能的,他们只是想要抓到我,在小谭园那边或许追兵会少些,我暴露行踪引走他们注意,你从小谭园出去绕回盛京。”
“你的伤……”
谢承安叹了口气:“那就得拜托五姑娘脚程快些,否则在下只能变成黄土一捧,来世再见了。”
霍祈清扯扯嘴角,想来谢承安到底是户部尚书家的嫡子,从小又在太后身边长大,不管是三殿下还是七皇子,大抵是不敢要他的性命的。
“放心,我可舍不得你死,我阿爹还在御史台没出来呢。”
顺着杂草丛生的土路下去,火把稀少,除了野兔影子倏忽在草丛之间穿梭,连士兵之间的呼唤声也渐渐小了下去。
“等等。”
一队巡兵在草垛旁小解,忽而抬手止住后边人的步子,警惕地盯着无尽蔓草。
“有动静。”
几人分散开来,呈包围状俯身慢慢向芦苇荡靠近,芦苇越来越高,越来越密,在丛中很难寻到对方的身影。
为首一人见深处只是一窝野兔,松下心来,正准备招呼同伴撤退,眼前刀光剑影一闪,几乎是一瞬,周围几个同伴顿时没了气息。
为首的迟钝转身,呆呆盯着眼前如同鬼魅般的青年,这人发尾上的血溅在脸上,一抬眼,双眸布满红血丝,鲜血如注顺着刀锋滚落在地。
他明明嘴角挂着笑,语气却让人不寒而栗。
“还不滚,等着阎王爷来接你?”
为首这人下面传来一阵暖意,腿一软便跌落在地,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尖叫着往后爬,芦苇被压倒了一片。
越来越多的火把围堵过来,谢承安听着他一路尖叫吆喝着人马,不屑哼道:“怂包。”
霍祈清走得飞快,为防引人注意,她将火折子收了起来,身上覆着大片草枝,虽然已经走的很远,她还是不敢回头,心里只祈祷着快一点,再快一点。
林中石头硌脚,霍祈清从旁抄了近路,谁知这片松软是猎人捕猎设下的圈套,待她反应过来半只脚已经踏了进去。
她双手死死攀住洞旁那块巨石,四周泥土散发着草腥味,远处马蹄脚步连着土地都在震动,一只手从洞口伸出来,紧接着是另一只,整个人从洞中拔起。
猎人设下的刺笼勾住了她的小腿肚,鲜血混着残破的衣摆。她随手扯下块布止住血,从包袱里拿出士兵身上剥下来的旧袍,脑海中不断重复谢承安的话。
“城门说不定会有容齐的人,谁也不要信,只说祭坛被刺客毁坏,需立马禀报礼部尚书郭大人。”
她脚步踉跄,往一旁小道疾驰而去。
离城门还有一里时,她余光扫过青城山,某处火光冲天,在黑夜中尤为显眼。
城门的官兵也发现了异常,对着青城山议论纷纷。
“这好端端的,明日就要开祭坛了,青城山怎么突然烧起了大黑烟?莫不是不祥之兆?”
“真是没见识,钦天监的大人们早就算好了,指不定特意烧的这场大火,用来祈祷今岁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呢!”
“说的也是,不然山上早有人下来禀报了。”
两名巡卫观望了一阵,见火势不大,摇摇头又继续回去轮岗了,毕竟没上头的允许,谁敢擅离职守。
“大人!不好了,有刺客闯入青城山,将军派我去城中禀报郭大人!”
士兵猛地回身,真是说什么来什么。
“快快!这两队随我前去救援!”
霍祈清气喘吁吁,“大人,山上守卫众多,想必不需人手前去,您若是贸然上山,城门失守刺客进去了可怎么办呀?”
“说得对说得对。”士兵扶正慌乱脱落的帽子,忙道:“还是这位小兄弟想得周到!”
“快去牵匹马来,务必速速禀报郭大人!”
霍祈清嘴角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随即翻身上马,道:“多谢大人!”
“且慢!”
一身穿鹰羽甲胄窄袖骑装的男人从角落处转过来,额上头巾都未来得及绑好,他拎着长枪,沉声问道:“既是通传,为何只派了你一人?”
“祭坛被毁,山上众人都忙于救火抓刺客,我是将军亲卫,这才被遣下山来。”霍祈清镇定道,“大人若不信,属下有令牌为证。”
她伸手从怀中拿出枚青龙盘卧的黑玉令牌,这是临走之际谢承安塞给她的,此令牌能调动城中任何一支亲卫,是以不管今日守山的是哪一支亲卫,都能过得了城门这关。
男人接过令牌仔细盘索:“这令牌倒是不假,只是将军身边两个亲卫我都认识,怎么没见过你?”
“大人说笑了,属下平日只在皇宫点卯,因着祭祀大典,殿下亲力亲为这才派了吾等前去,大人确实没见过。”霍祈清颔首道:“青城山一事非同小可,倘若耽误明日祭祀,殿下怪罪,只怕大人和属下皆承担不起。”
男人略一侧身:“去吧。”
他根本不认识什么将军亲卫,因此方才只是试探霍祈清,这小子既能拿出黑玉令牌,想必所言不假,就算有什么纰漏,上头也不会怪罪到他身上来了。
霍祈清微微俯身,马驾得飞快,黑玉令牌京中只有三四两位皇子有,皇军亲卫一个城门将领怎么可能见过。
只是……连太子都只能调动虎贲卫,三四两位殿下手上的令牌也是陛下为了权衡太子一党的势力不得交出,谢承安手上为何也有一块?
难不成,这时陛下就已经如此信任谢承安了?
她从中央大街穿行而过,并未前去尚书府找郭嘉。
“谁都不要信,先去找袁淇,带鸽使上山。”
袁府大门紧闭,腿上伤口传来的痛感越来越清晰,她咬牙上去拍门,“来人,来人啊!”
“喊什么喊?你是何人,半夜擅闯袁府?”小厮揉揉惺忪的眼,定睛一扫门前衣衫褴褛浑身血污的霍祈清,顿时凶神恶煞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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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祈清无意多说,“快去找袁公子,告诉他谢大人出事了。”
小厮立在原地不动,霍祈清已经气虚,一把拽过他的领子,声音很轻,眼神却十分犀利,“我是将军府的,告诉他调上鸽使去青城山,谢承安要死了。”
小厮往后连退几步,急忙跑去内院通传,少顷,围墙闪过数只火把,袁府侍卫小跑立定,从中开出条小道。
袁淇吊在后边,鬓发随意用发网束起来,趿着靴子,边穿外袍边四处张望,活像被抢走仅剩存粮而撕心裂肺的流浪汉。
“人呢?人呢?!”
袁淇环视一周,终于看见瘫软在地的霍祈清,抓救命稻草似的一个健步冲过去拉起她,“五姑娘,谢承安呢?”
霍祈清快要被他摇散架了,“你再不去他真死了。”
“好,好。”袁淇挥手吆喝着身后侍卫,“此时再调鸽使来不及,我把家里的暗卫都叫上了,五姑娘,我们快走吧。”
他扶起霍祈清,这才注意到她身上血迹斑斑,犹豫道:“你……”
“无妨。”霍祈清咬牙直起身,“谢筠中了毒,你府上可有大夫?”
“没有……”袁淇眸子一亮,“我把我爹叫起来去宫里请太医!”
“罢了,你随我回府去请,让他们先行一步。”
“好!”袁淇走过去对侍卫长交代一句,随后道:“走吧。”
霍祈清无力骑马,手尽力扶住马鞍。
碍于男女之别,袁淇只好在前面扯着缰绳,好在霍府距离不远,她弯着身子翻身下马,熟练撬开后门绕到秦姝的厢房。
开门之前,她将袁淇驱到一边。
好半晌,门内才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秦姝一脸不耐拉开房门,被她这副鬼样子惊了一惊:“你怎么搞成这样?”
“秦……”霍祈清咽下话头,“来不及解释了,大夫,我有一友人身上中有剧毒,再过两个时辰便要毒发身亡了,能否随我去山上相救?”
秦姝不再多问,拿上一旁的药箱便拉上门,问道:“可有其他外伤?”
“有几处刀伤,但都不深。”霍祈清牵过一匹马,“您可会骑马?”
秦姝其实不会,但强装镇定道:“不就是扯着缰绳……”
霍祈清将她拉上马,“事不宜迟,我带你走。”
袁淇目瞪口呆,刚才不还说男女有别吗?
两匹烈马顺着长街疾驰,快到城门时,袁淇忽而‘咦’了一声,“宝湘楼是走水了吗?”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宝湘楼燃气熊熊大火,黑烟升至半空久久不散,火光几乎能照亮半边天。
霍祈清瞳孔一缩,“不好!”她强撑着下来,对袁淇道:“你应识得路,务必保护好她,我要去救阿闻。”
袁淇明白她救人心切,答道:“五姑娘小心,待青城山事毕,我便立马支援。”
秦姝目送她一瘸一拐却快到飞起的步子问道:“阿闻,是楚馆里的姑娘吗?”
“是。”袁淇又加上一句,“但她人很好。”
秦姝目光多了几分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敬佩。
22. 第 22 章
阿闻担心错过霍祈清递进来的消息,一直守在墙根不敢走。
熄了灯后,周围姐妹都响起均匀的呼吸声,这才偷偷从厢房中溜出来,路上碰见起夜的鸢姐姐,她倒也没多问,只说莫要出去太晚。
奇怪得很,平日这个点还往外跑,定要被鸢姐姐责骂的。
阿闻无心多想,绕开站岗的几个侍卫,蹲在后院一瞬不瞬盯着洞口。
眼睛半酸,脑子也在混沌之间,下一刻就要进入沉沉梦乡,洞口另一侧忽然传来独轮车卸下重物的琐碎声。
这么晚了,杂役怎么会来运货?而且还走后门。
阿闻顿时来了精神,屏住呼吸侧耳倾听对面传来的声音。
男人低声呵斥手下:“每隔五丈放下两坛酒,干草堆在上面,动作要快!”
阿闻匍匐在地,透过洞口去看,瞳孔倏然一缩,连忙捂住了嘴,惊吓声被扼在喉咙里。
酒坛砸碎,撕帛之声犹在耳边,眼眶登时蓄起泪水。她挣扎着往后退,步子虚浮。
这些人……要烧死她们!
接二连三的闷响声中,干草燃烧的焦味呛人口鼻,火舌不断舔舐洞口,阿闻一个趔趄,扶着巨石大喊:“快醒醒!快起来!有人要用火烧死我们!”
她跌跌撞撞跑进内院,廊下各处都被人倒了火油,蹿起来半丈高的火势将两个院子隔开,院内是火光烛天,院外是静谧暗夜。
里面的姑娘们纷纷被刺鼻的火油味儿呛醒,捏着鼻子出来疯狂敲打大门,门外被人用铜铁焊住,纹丝不动。
阿闻从井口打来几桶水,根本无济于事,楼内的温度越来越高,她的手上也因为反复拉绳磨出了血泡,身后突然伸出一双手,接过沾满血迹的绳索。
她对着楼里的人喊道:“快将被子浸湿,捂住口鼻!!”
“外面的人把门封死了!所有人将布帛系在一起,不想死的往楼下跳!”
文鸢平日懒懒散散的头发今日难得梳得一丝不苟,身上也不常见那条绿丝绦对襟长裙,换上了件褐色蜀绣长袍,干净利落,面容肃静。
看着她冷静指挥慌乱的人群远离大火,阿闻这时才真切体会到,她是宝湘楼的管事。
往日挨惯了欺负没有半分尊严的她,忽然站在火海之前,为逃生的姑娘们架起一座稳固的大桥。
被气浪扬起的帷幕飞出高台,楼内被烧成黑灰的纸张随风腾起又落下。像是丧礼上影影绰绰的白幡和纸钱,没有人在意楼里几百条人命何去何从。
黑衣人扔下最后一支火把,深深看了一眼楼里撕心裂肺的哀鸿声,借着轻功,几步就离开了是非之地。
宝湘楼内廊柱轰然倒塌,房檐木板混着墙灰往下掉,文鸢见火势控制不了,拉起阿闻的手往外跑。
“阿闻,我让人把孩子们带去汤池后门了,那里有水还能撑一阵,你快过去!”
身后数十人协力把孩子递出去,有的人衣服都来不及没穿好,披头散发慌着去救人。
“鸢姐姐,你快先走!”阿闻将她往外推,“东家书房里可能有释奴文书和户籍!如果拿不到这些,我们就算出去也会被当做奴隶拉进大牢!姐妹们好不容易重获了自由身,要是再被捉去某个腌臜地做苦力,划不来的!”
房梁又被烧毁一根,带着火星子栽在地上,将文鸢和阿闻分隔两地。
“我去!”文鸢抽出被火烧伤的腿,蹒跚着步子朝书房摸去,“你不熟悉书房,带着孩子们先逃,我拿到文书从后院绕过去,直接和你们汇合!”
梁架还在簌簌往下落,阿闻被烟熏得眼泪直流,她想不通文鸢为何突然转了性,往日她和楼里其他姑娘关系并不好,甚至为了争抢用度动辄打骂,争论不休。
如今这种有去无回的路,她却第一个往外蹚。
“鸢姐姐!你快些出来,我们都等着你!”阿闻哽咽喊道,随后不敢多做耽误,忙往汤池小院跑去。
院门口乌泱泱围着一大群人,阿闻拨开人群往里挤去,顿时傻了眼,被围在中间的,一眼扫过去百十来个……都是穿着不合身破衣衫的女孩。
稍大一点懂事些的帮妹妹拎着裙摆,年纪小的没见过这场面,嗓子哭哑了,只红着眼望向疯狂蔓延的火势。
“阿闻……这可怎么办才好?照这样下去小汤池也撑不了多久了。”那姑娘也忍不住哭出声,见孩子还在身旁,连忙将头扭至一旁小声啜泣。
“大家都别慌!”阿闻费力攀上高处,手拎起一把斧子,高声喝道:“门是木头做的,我就不信,拿刀,拿斧子,长枪砍不坏它!咱们有手有脚,就是撕也要撕出一道口子,不能死在这!”
众人见她拿了主意,都将阿闻当做主心骨,拿起身边的工具,石头也好,棍棒也罢,想尽办法要逃出这个鬼地方。
阿闻急得同热锅上的蚂蚁般,心里绝望得很,她方才那般说是为了定住人心。
实则清楚,这人虽用铁封住,浇火油却独独漏了这扇门,无非是木门厚重,知道她们出不去,连火也懒得放罢了。
她回头望向大火拍过来的热浪,宝湘楼已经坍塌成一片废墟,所有能动的都围困在这一寸喘息之地。
难道……真的要命丧于此吗?
门外忽然响起嘈杂声,阿闻侧耳细听,不像是官府来人,有拉牛的,用滚锤撞门的,甚至能听到骡子和驴在叫。
她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站起来,姑娘们显然也是听到动静,屏着呼吸紧盯越来越松动的门。
“一二--一二--”门外老妪和壮汉齐心协力喊着口号,咬紧牙关拼命撞门!
“多谢,在下深谢各位大义!”霍祈清领着更多老乡从远处奔过来,俯身颔首道。
老妪笑道:“小伙子这说的是哪里话?往日这宝湘楼的东家不让俺们在这摆摊,多亏了这些姑娘劝说才留了下来。如今日子过得好了,那也是姑娘们漂亮帮俺们揽来的客,俺们才不能忘本哩!”
她笑眯眯看着霍祈清,模样憨态可掬:“等大火过去了,还得姑娘们帮忙找东家哩!”
门内一姑娘听到这话,破涕为笑,嗔怪道:“这老太婆,尽想着占我们便宜!”
霍祈清也笑,将她扶到一边歇息:“您放心,姑娘们出来以后帮你干活!不揽客了!”
“那敢情好!”老妪爽朗大笑,地上的鸟儿扑腾了两下没飞起来,她挥手将它抛向高空:“自由了啊!飞吧飞吧!”
厚重的木门颓然坍塌,扬起大片尘土,暗夜中宝湘楼火光照亮了这些人疲惫的脸庞,发丝一绺绺黏在额上,脸上洋溢着泪水,汗水,还有遮不住的笑意。
霍祈清绕开人群,拖着伤腿一个个询问,“阿闻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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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阿闻了吗?”
“阿闻在哪呢?我答应要救她的……”她喃喃道。
霍祈清脑子一阵眩晕,半晌才站定,忽然有人将她揽入怀中,少女身上大大小小的烧伤,浑身发颤,看起来吓坏了,抱着她哭个不停。
“霍姑娘……你怎么才来啊姑娘,我差点出不来了……你给我留的烟幕弹也被弄丢了,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呜呜呜呜……”
“火烧的好大啊,好疼啊……”阿闻抬起满是泪痕的脸,“我为什么还没死呢?死了多好,死了就不用疼了……”
霍祈清轻轻拍了下她的脑袋,叹道:“说什么傻话呢?是我来晚了,我带你走好不好?”
“好……”阿闻站起来,擦擦眼泪,忽而回头惊呼:“鸢姐姐还在里面!”
“她去帮我们拿文书了还没出来!”
霍祈清看着愈发张狂的火势,忧心道:“希望她已经到了后院,前面来时我看到过,已经烧成废墟了。”
两人互相搀扶着,汤池旁被一架横梁劈成两半,霍祈清定睛一瞧,梁下竟还压着一人!
二人上前想将她抬出来,奈何火势太大,靠近不了分毫,文鸢似乎听到了动静,尽力昂起头,嘶哑着声道:“快走……别管我了……”
替我,照顾好囡囡……
文鸢猩红的瞳孔流下最后一滴眼泪,再无声息。
火舌吞噬她的身体,文鸢的脸血肉模糊,只剩一颗眼珠死死盯着前方,皮肉烧焦的味道在空中经久不息,阿闻捂着嘴,使力往前爬,被霍祈清拦住。
她垂着头,眼眶通红,无能为力道:“没用了阿闻,她已经走了。”
霍祈清往后拖着她的身体,直觉某处不对,她猛地转身,方才文鸢死死盯着的地方,正是小汤池!
她忙走过去,将草丛扒至一旁,里面赫然是文鸢生前费力扔出的文书和户籍!!
两根横梁凭空砸落,火势越来越猛,霍祈清捂着鼻,用力拉走阿闻,前脚踏出后院,只听身后一阵轰然巨响,十二层高塔瞬间化为残骸!
数十年来无数女婴冤魂得以解脱,在这场大火中得到洗礼,日夜望高城不见,只见乱山无数的宝湘楼不复存在,哀嚎的亡灵终于找到归宿。
阿闻搀着霍祈清,从大火中一步步走出来,她郑重看着在场两百多位女性,从文书中拿出两样纸。
“姑娘们,这里有你们的文书和户籍,此外,我还找到了这个。”
霍祈清站在高处,用身上仅剩的火折子燃起一小堆火。
她手上捏着厚厚一沓纸,眼尖的姑娘已经发现,那正是初入宝湘楼东家逼她们签下的卖身契。
阿闻的心莫名提了起来,像是被人捏作一团,在嗓子眼里打鼓。
霍祈清动作利落,没有丝毫犹豫,两百多张卖身契被她投入火中,瞬间被火焰吞灭,纸灰在空中飞舞,火光映亮了她的脸庞,温柔又坚韧。
“你们中,若有归处,此后便自由了,拿上文书户籍就可以走。若没想好如何安身立命,就跟着我,何时想走,何时就离开。”
人群中有人低声落泪,紧接着十个,二十个人号啕大哭。
“无论从哪里来,因何来到此地,从此便是良身!朗朗乾日在天,千年江山为证,过去一切都与你们一刀两断,此后万里坦途,任君通行!”
23. 第 23 章
青城山距京城不过五六里,等着祭祀大典结束,好去花朝节上做生意的商贩们这几天一直驻扎在城门外。
晨光熹微,万物罩着层洇蓝,商贩们已经收起长帐,早起排队,脚旁堆了不少货物,待城门大开便抢占最好的摊位。
卫兵一边揉开惺忪的眼,一边拉开城门前挺立高耸的门阱,顷刻间,周围跃跃欲试的商贩一下子涌了上来。
“驾——”
远方传来阵阵马蹄声,卫兵眯着眼看了一会忽然醒过神来,大声驱散周围的商贩:“散开散开!别惊了袁大人的马!!”
几百名府兵倏忽而过,留下一片尘烟,众人皆是打远镇上过来,没见过这杀气腾腾的场面,纷纷扬起脑袋朝这边望来。
“袁大人是何来头?连出城令都不用出示,带着这么多人直接出去了?”
旁边那人嗤笑,拱手朝上拜了拜道:“笑话,袁大人的父亲乃当今圣上眼前的大红人袁尚书令!亲姐姐还是四皇子妃,真正的皇亲国戚!”
他忿忿抬眼看门前设禁障排查的卫兵,啐了一口:“这些看门狗也就在我们面前耍耍威风,耽误了袁大人的事,可得当心脖子上的脑袋!”
挑着担的农夫抬头,天已经亮了,今天却没有太阳,一片乌云蒙空之势。
“又要变天了……”
圆弧状的祭坛早早燃上了香,烟雾缭绕中,玄衣战甲的死士立在暗处,更显肃穆。
谢承安被五花大绑在十字木桩上,面色纸一般惨白。头无力地垂在一边,身上的血迹也已凝固,衣摆僵直在风中飘着,看起来像是具死尸。
“你说……他不会是死了吧?”戴银色面具的暗卫踮起脚仔细瞧了瞧,不放心问道。
旁边这人冷冰冰回道:“反正王爷也没打算让他活。”
“嘿……你这人,”银色面具欲言又止,放下探望谢承安鼻息的手,嘟囔道:“你还不知道王爷,这人对他还有用,他可舍不得随便杀了。”
“你嘴里随便漏出些消息,王爷也不至于这么生气。”他伸手按了下谢承安身上的血洞,好像十分心疼道:“何苦受这个罪?”
痛感爬上脊背,谢承安微蹙眉心,终于开了口,声音嘶哑至极:“那真是不好意思,在下嘴里没长洞。”
银色面具动作一顿,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倒没看出来他哪里不好意思。
身后骤然传来一道浑厚的声音,“不愧是御史台出来的,嘴够硬啊!”
暗卫纷纷让出条道,齐声喊道:“王爷!”
容齐杵着拐,初夏的天,身上却披着件大氅,他停在谢承安面前,轻轻叩了叩拐杖。
谢承安似笑非笑道:“多谢王爷夸奖,王爷教得好。”
银色面具没忍住噗嗤一声,暗暗竖了拇指,懂礼貌!
容齐置若未闻,用匕首比划着他的脖子:“你是不是以为有太后保着你,盛京城中就可以横着走?”
他嘴角浮起抹轻蔑的笑,嘲弄至极:“真论起来,太子才是她老人家亲皇孙,你算个什么东西?”
“把我想知道的说出来,本王承诺,可以让你死的痛快些。”
谢承安短促一笑,像是想起什么好笑的事,随后越笑越大声,整个木桩都在颤抖。
“你不敢。”
容齐脸色怪异:“你说什么?”
青年扬起面容,爽朗笑道:“我说,王爷,您不敢杀我!”
“御史台收着大邺朝堂上下各部官员所有秘辛,陛下不管,是等着攒够了账讨债,您不会真以为他老人家昏庸无道吧?”
他声音很轻,气若游丝,却顺着风一字不漏地将话传进了容齐耳朵里:“我只要一死,你和三殿下这些年手上的人命立马就会呈在御案上。”
谢承安略一思索:“贪墨军械,私通外敌,买卖人口……判多少年来着?哦对,满门抄斩。”
容齐蓦然定住,死死看着谢承安。
“三殿下天潢贵胄,这场灾祸无非是受人教唆,你猜东窗事发,他是力保郡王爷你,还是弃车保帅呢?”
“我现在就杀了你!我和殿下同舟共济,他绝不可能抛弃我!”容齐目光阴鸷,银光一闪,手中匕首顷刻贴近谢承安脖颈,压出条细细血丝。
空中一阵尖锐响声,一枚箭矢穿破气流直射容齐面门而来!容齐被银色面具拉至身后,躲避不及,脸上被划出条深口子,鲜血喷溅而出!
暗卫瞬间涌上来将容齐护在中间,警惕盯着周围。
随着兵械碰撞声,马儿高高扬起前蹄,数百人手提长刀,溅起的泥水沾了容齐一身。
来人立于马上,下巴昂起俯视着容齐,嘴边挂着顽劣笑意。
“郡王爷,你又不是不知道,谢承安这人小气得很,您这回手下留情饶了他一命。”袁淇啧啧发叹,扬了扬缰绳,“来日您下了黄土他都要刨出来踩两脚出气呢。”
谢承安抿了抿嘴,“怎么是你来了?”
袁淇嬉皮笑脸,边解绳子边道:“什么话?不感谢你的救命恩人便罢了,还如此不待见我?”
秦姝一言不发,无视谢承安身上的血污,利落把上他的脉,眉头皱得更紧了些。
袁淇凑上来,“怎么样许大夫?还有救吗?”
秦姝从小小玉瓶中倒出一枚黑色药丸,给谢承安服下。见他面色好转了些这才收拾起药箱,命人搭起长帐准备施针。
“要不是有护心散,你早死了。”
袁淇忽然怪叫起来,秦姝一把捏住他的嘴,不耐烦道:“能不能别总像个禽类似的在我耳边叫?很吵。”
袁淇吱哇两声,挥着手比划:“护心散?你是说渝州那位一宗药师只炼出了三枚的护心散吗?”
“你小子,从哪弄来的好东西?”袁淇兴奋到锤了谢承安一拳,“当年我阿姐胎位不稳时,御医说要有护心散或可少遭些罪,只可惜这药早被那位药师送出去了,三颗啊,世上仅有的三颗!”
秦姝不屑地哼了一声,“三颗怎么了,未来有的是人能炼出比这还好的药。”她拿手比划着三,强调道:“不止三颗!!”
说罢愤然转身,拎着箱子往长帐里走。
袁淇挠挠头,问道:“他较什么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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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承安被人抬到担架上,幽幽叹了口气:“袁淇啊,听说伯母替你去秦家提亲了,你觉得怎么样?”
“怎么样?”袁淇气不打一处来,“我现在觉得这秦家二姑娘就是个祸国妖精,不知给我母亲灌了什么迷魂汤,她回来之后告诉我一月之后就完婚,要是敢跑了就将我吊在房梁上,让那个二姑娘随意处置!”
谢承安人都走远了,袁淇还在原地忿忿不平:“打死我都不会娶她的!死了这条心吧……”
容齐被几个人用刀架在地上,双眼通红大声斥骂:“谢承安!今日是祭祀大典,耽误了百姓祈岁风调雨顺,陛下怪罪下来你担待得起吗?!”
袁淇愣愣抬头,仿佛才想起他,两眼一弯上前提醒道:“王爷这个时候就不用担心国事了吧?方才我已派人去信御史台,此刻陛下应已知晓此间事等。鸽使很快上山清除你藏下的军械,还有你府中和百越往来的书信……”
容齐嘴巴被塞得严严实实,只能拼命挣扎。
袁淇善解人意道:“啊,放心没被烧呢。被人从火里救出来了,什么?证据不足啊。”
“你知道的,鸿胪寺薪俸少得可怜,那两个主事随便逼问一下什么话都招了,更何况他们想杀的还是自己家上官。”他一拍脑门忽然想起来道:“对对,还有那几个百越舞姬,老色鬼贼心不死,栽人手里了吧?”
容齐在他句句相逼下面若死灰,终于不再动弹,袁淇来回踱步,语重心长将手搭在容齐肩上,“以我对三殿下的了解啊,这人肯定把脏水全泼你身上!啧,下辈子做个好人,好吗?”
容齐不堪其力,瞳仁布满红血丝,浑身颤抖着,最后急火攻心,喉头涌上股腥甜,鲜血霎时染红了封口布。
霍家的宅子是老太师在世时建的,依山傍水讲究布局,比起盛京城中其他府邸的粗犷,霍府挖渠建山,倒像座江南园林。
霍祈清躺在床上悠悠转醒,一睁眼便看见随风摇曳的石榴树影,怎么看起来这么像郡王府?她登时睁大眼,一下坐起身来,难道……难道只是场梦?
‘笃笃笃--’
见没人回应,庭芳又敲了两下门,“姑娘?起了吗,许大夫来给您看病了。”
霍祈清立时松了口气,站在窗边仔细琢磨了这株石榴树,这才记起是那年想家得紧,命人在郡王府种了株一样的……差点把自己吓死。
不过……她怎么回府里了?
秦姝绾起头发,像初见那日一般戴着头巾,低眉垂眼为她搭上巾子把脉。
少顷,霍祈清揉了揉额头,吩咐道:“庭芳,你去帮我煮碗梨羹来,头疼得紧。”
庭芳正要出去,秦姝打断了她,递过去一张方子:“换成当归补血汤,她现在不能喝这个。”
霍祈清捂着眼示意庭芳快去,她这才小步退下。
秦姝收起帕子,一本正经绕到屏风后,似乎特意与霍祈清保持着距离。
霍祈清用帕子捂着咳了几声,屏风外人影晃动了下,随后又回到原位。
霍祈清眨了眨眼:“秦大夫,您还要演多久呀?”
24. 第 24 章
屏风后的人影很明显顿了一下,随后踌躇两步,从后面探了探头。
霍祈清笑着招手:“过来坐着说吧。”
秦姝走过来拉开矮凳,还是同霍祈清保持着一定距离,她犹疑道:“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我让你去秦府报信那天?不对啊,我爹要是知道了,早就拿着戒尺打进将军府了。”她略一思索,“难道是……你派人监视我?!”
“苍天可鉴!”霍祈清连连摆手,“二姑娘可别冤枉我,家母曾在宴会上同你有一面之缘,那日见你扮男装行医倍感敬佩,命我寻个由头向秦府下帖,邀您小住几天。”
秦姝道:“我阿娘没问什么?”
“放心吧,都打点好了,没看出什么问题。”
秦姝坐姿轻松了些,端着茶浅抿了一口,“劳你费心,眼下怕是有问题了。”
霍祈清坐直了身体:“发生何事了?”
“我从青城山下来后,官兵带走永宁郡王爷人等入狱审问,你从宝湘楼带出来的那群姑娘虽已是良民,但还需配合御史台提审。又因为人数庞大牵扯甚广,暂时被放入了掖庭。”
“掖庭?”霍祈清眉心直跳,“关押残障狱犯的地方?”
秦姝点点头,眉间藏着丝担忧,放下手中的茶道:“昨日宝湘楼的事情闹得很大,今早陛下发话让御史台京兆府两方机构联手协查,你阿爹好不容易回府,只怕……你又要进昭狱吃点苦了。”
霍祈清忙掀开被褥下床,动作太急险些滚下来,“阿爹何时回来的?庭芳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
秦姝一只手扶起她,从衣架上抽出件披风在她身上,忍不住皱眉道:“能不能注意点?你这条命是我从宝湘楼门口捡回来的,若再出什么意外,让阎王爷救你好了!”
“宝湘楼?”霍祈清在脑海里搜寻半天,一点记忆不剩:“昨天到底发生了何事?我只记得自己烧了卖身契……剩下的,不记得了。”
“昨夜你没上青城山,一个人去了宝湘楼,谢大人担心你的安危,让我们绕道打长街过去。宝湘楼浓烟阵阵,已经被烧成废墟了,谢大人瘸着条腿要冲进去找你,谁知你被那群姑娘围在中间,意识模糊浑身滚烫。”
说到这,她撇了撇嘴,帮霍祈清将里衣穿好:“他还当怎么了,抱着你就要往太医院跑。嘁,有我在,还用得了那帮庸医?我一出手便知,你这是伤口溃烂不处理引起的高热昏迷。”
霍祈清穿衣的手一顿,谢承安有这么好心?在哪给她挖坑呢吧?
说罢,秦姝又担心霍祈清不当回事,嘱咐道:“不过,这要是不好好养,日后留下了病根莫要说是我给你治的。”
霍祈清眉眼弯弯抱了抱她,“知道我们二姑娘辛苦了,我一定好好养伤,不给你添麻烦!”
秦姝猝不及防被她按进怀里,双手凭空抓了两下,犹豫着在霍祈清背上拍了拍,“行行行我知道了,快松开!”她嘴上嫌弃得很,却也没将霍祈清推开。
“来,把这些先抬到院子里晒着!”门外忽然响起道沉稳的声音,小厮们上前,将一排箱子如展览般打开。
霍祈清眸子蓦然一亮,“是阿爹!”她提起裙摆往屋外跑去。
“阿爹!!”
霍佑安进了昭狱之后头发白了不少,面容也沧桑了些。特别是得知贺晚辞病榻在卧,连女儿也身患高热后,忙请了医师救治,命人将仓库里积压多年的灵丹妙药搬出来晾晒。
“小五!”霍佑安张开双臂紧紧揽住飞奔怀里的女儿,看着她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一阵心疼,哑声道:“你受苦了。”
“阿爹才是。”霍祈清扬起脸,几日不见,霍佑安苍老了许多,两鬓斑白,一双浑浊的瞳孔布满血丝,下巴上的胡茬还没来得及清理,颤抖着用手拍了拍她的头。
“你比阿爹想得还要厉害,我都听刑部的同僚说了,你一个人回盛京找援兵,还跑去救了宝湘楼数百人,火势如果没得到及时控制,夜风一起周边村庄必定受损。”
霍佑安目露赞许道:“霍毓,你做得很好。”
霍祈清颇觉这话顺耳,扬了扬眉道:“周边村民也出了不少力,不全是我一个人的功劳。”随即她又忧心道:“消息传的这般快,怕是不久我就要进昭狱接受讯问了,还有……那些姑娘,怎么办?”
霍佑安沉吟一阵,“此事牵扯甚广,已经不是我们能插手的了,这些人只能等此案事毕再做打算。”他叹了口气道:“接下来真是有场恶战要打,此事涉及王公贵族,倘若朝堂之上提你证供被反咬一口……这才是我担心的。”
“我是不是……给家里添乱了?”
霍佑安眉头舒展开,安慰道:“小五,做什么事都是要付出代价的。选择仗义执言,就要承担负屈含冤的风险。选择无恶不作,就要接受千夫所指的诘难。你只管做你想做的,阿爹会替你铺路。”
秦姝在廊下听了半晌,这才走下阶来朝霍佑安拱手行礼道:“伯父,天色不早,我先回去了。”
霍佑安微微颔首,笑道:“有劳二姑娘,还请转告令尊,霍佑安承秦府一个人情,他日必报!”
秦姝一怔,看了看霍祈清道:“伯父是一个好父亲。”
秦姝告别二人后坐上了马车,霍祈清目送她渐行渐远的身影,忽然疑道:“阿爹,你怎么知道她是秦府的二姑娘?”
霍佑安道:“二姑娘舍身救人,宝湘楼大火烧伤不少人急需用药,城西的那家医馆又只对世家贵族开放,秦姑娘拿了自己的手牌证实身份,这才领到药救人。”
“京中那些人说话难听,到处在传秦姝身为世家小姐混迹楚馆,甚至女扮男装坐诊看病,实在有失体统。”霍佑安忧心忡忡,“我只怕秦大人会责骂于她,这才告诉二姑娘过几日会去拜访。”
“什么?!”
马车摇摇晃晃在官道上行着,不一会儿就拐进了葵英巷,秦姝莫名攥紧了手心,行人牵着马匆匆闪至身后,再往前走数十丈便是秦府。
金玉其外,规矩森严,支系庞大,压得人喘不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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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秦府。
幼时体弱多病,母亲请了位打渝州来的游医,说来也奇,宫里太医都治不好的病在她这里妙手回春,就连祖母多年沉疴也能缓解一二。
秦府上下只当捡了个宝贝,她也拜了这位医师为师父,日日夜夜除了治病,还跟着师父学药理,扎针灸。那些无法出门和同龄人掏鸟窝,捣狗洞的汤药日子也全凭着师父撑了下来。
慢慢的,从原先的面黄肌瘦变得越来越有精神头,她不仅能下地,师父有时还会偷偷陪她爬树摘果子。
好景不长,父母撞破师父是个女子的真相。一时之间全家都变了面色,从前的尊师重道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凶神恶煞的追赶。
二叔母不知从哪听来的谣言,说师父就是因为在渝州给产妇扎针正胎位,最后却失手一尸两命无处可去才来的盛京。
听了这话祖母更是勃然大怒,扬言自己就是病死也不能容忍这样的妖女祸害秦家。
就这样雨丝如幕的黑夜里,父亲连夜命人用牛车将师父连夜送出了城,师父当时旧疾发作,除了本医术,秦府没留下她的任何痕迹。
从那天起,这位天才医师如同禁忌,秦府上下任何人不得提及。
“二姑娘,到了。”车夫拿出下马凳,扶着秦姝下来。
还未行至厅堂门内已经传出了喊骂声,紧接着刻金琉璃盏被砸了出来,秦姝往后一躲,堪堪擦过袍角边。
她抿了抿唇,正好衣冠。一道尖锐女声响起,像是要刺破人的耳膜。
“大嫂,您也心疼心疼瑛儿吧,这几天因为阿姝的事儿,瑛儿一出门就被人指指点点,说咱们秦家的姑娘品行不端,尚未出阁就在外行医坐诊,甚至和烟街柳巷的姑娘有来往。”
她以手掩面,哭哭啼啼道:“阿姝是要逼死我们瑛儿不成吗?她有了合适的亲家,我们瑛儿尚在议亲啊……再这么传下去瑛儿哪里还会有婆家看得上?”
二叔观望着秦父秦母的脸色,暗暗掐了一把秦瑛,她顿时哭了出来。
亲家祖母端坐高台,睨了二叔母一眼,沉声问道:“大郎,你怎么想的?”
秦抚脸色沉得能滴出水来,秦府分家在即,二房觊觎房产已久,他当然想浑水摸鱼将大房踢出局去。
更何况碰上了秦家一直以来私下行医的禁忌,秦姝的事情传遍了大街小巷,他当堂狡辩便是不敬尊长,闭口不谈就是冷血无情,简直是进退两难。
“二叔母实在抬举我。”
秦姝迈过门槛,方方正正的头巾下一双眸子清越明亮,声音高昂清脆,厅堂上众人情不自禁将目光落在她身上。
她漫不经心理了理衣摆,自己找了个位置端端正正坐下,环顾一周,这才将视线放在躲进母亲怀里以泪洗面的秦瑛。
她似笑非笑道:“瑛妹妹的名声哪里还需要我来败坏?她从去年开始议亲,低的看不上高的够不起,今天找这家贵女打架,明天抢那家小姐金钗银环。要这么说,我从前议亲难还是因为妹妹斗鸡走马耽误的了?”
25. 第 25 章
“阿姝,你这是什么话?”二叔母羞愤难当,大声指责道:“你有违家规在先,如今连累家里哥哥妹妹的前途,当叔母的教育两句还不行了?”
论及秦家的前途,二叔摆出了做长辈的威风:“秦姝,你一个大家闺秀跑去混迹烟花柳巷本就有错,更何况还私下替产妇接生,这……这是要置我们秦家于何地啊!”
秦母看向一旁的心腹,示意找个由头将秦姝带下去,还不及她动作,秦姝淡淡开口。
“若说混迹烟花柳巷,我这几个哥哥可比我去的要勤快。至于替产妇接生……二叔哪只眼睛看到了?总不能旁人随意染指两句,就将这帽子扣我头上。”
秦二叔抿紧了嘴,这事确实是听他人传言,这话是情急之下讲了出来,秦姝这么一问,倒像是他别有用心非要污蔑小辈。
秦家祖母忽然开口道:“没规矩的东西,长辈没叫你坐,谁允许你坐下的?众目睽睽之下去救风尘女子,秦姝,你真是给我们秦家长脸了啊!”
秦姝心里冷笑,整个秦家如今全凭着爹爹在朝野上的威望立住脚跟,如今却是端着别人的锅,要砸别人的碗,坐在她家里逼她认错。
笑话,她秦姝决不允许十年前赶走师父那一幕重现眼前!
她微微颔首:“祖母,秦姝的确有错,但我家尊长尚在,自会处置。”
她这话已是将秦家二房当做了外人。秦抚手心蓦然抓紧,死死盯着厅堂上不卑不亢的女儿,只要秦姝再口出狂言,他便立即出手制止。
秦姝冷眼扫过二叔一家人,从前尚能假模假样井水不犯河水,自从她定了婚事,二房是一天也看不上眼,屡次跟踪她想要抓住把柄毁亲,好让秦瑛取而代之。
索性今天就把话说开,日后她和秦家,不再有任何关系。
“二叔和二叔母这么喜欢插手别人家的事情,不知自己的家事可曾理清?”
二叔将眉一横,胡须倒吹:“此话何意?”
“我的两个表哥不思进取,对大儒不敬,将其气病在榻。事后又在你们口中所谓的烟花柳巷同人喝酒,不知怎么说出了天下应还是端王做主这般狂悖之论。擅议皇家,聚殴斗酒,种种行径,与我在外行医坐诊比起来,孰轻孰重?”
此话一出,在场数十人脸色煞白,方才端起长辈架子训斥的亲家祖母登时没了气焰,颤抖着指向秦二叔:“你,这就是你教出的好儿子!”
擅议朝政已是重罪,秦家只怕有灭顶之灾,可秦家两房向来面和心不和,只要此时分家便不至于全军覆没。
所以这句孰轻孰重,问的是秦家祖母,敢不敢狠下心来舍弃小儿子。
厅堂上一片寂静,然而各人心中却都敲起了鼓。
秦姝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向秦父秦母郑重磕头以表愧疚,朗声道:“爹,娘,女儿不孝。”
“秦姝违背祖训,违逆尊长,擅出闺阁,此乃不忠。婚事已定,出尔反尔,自行退婚,此乃不义。秦家世代清流,百年盛名却因我蒙尘。”
她眼底某种情绪翻涌,语气似有一丝不忍,但还是咬牙道:“秦姝自请族谱除名,此生不入秦家,从此以后,盛京秦氏再无秦姝。”
“阿姝!”秦夫人忽然激动地站起来,两眼满是泪水,“你不要娘了吗?”
秦抚也有一丝动容,他微微抬手,最终还是放下,眼睛看向别处,哑声道:“罚是必须要罚的,但罪不至此。”
秦姝摇了摇头,摘下头上的方巾,一头墨发倾撒在肩,秦夫人讶然,带了丝不成腔调的泣声,被秦抚生生按着坐下。
“父亲身为秦家长子,应树先德。儿女犯下大错,此等责罚,不为过。”
秦姝仰起头,第一次以这个视角去看秦家的一花一草,一树一木。仁安堂的牌匾,屏风后郁郁葱葱的常青树,两张端放主位的檀木八仙椅。一切的一切,都不再与她有关。
秦姝从药箱拿出平常写药方和记录案例的纸张,写下了最后一段话,然后抽出银针,在名字处印上一抹醒目的殷红,深深行了一礼后戴上头巾,离开这困了她十余年的高墙。
秦抚张了张口,颤着手命人将信纸拿过来,他佝偻着腰颤颤巍巍站起来,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
对着光循望娟娟秀字,一如儿时检校秦姝稚嫩的功课。
“儿秦姝,大逆不道,自请家谱除名。此后行程万里,父母不必忧心。儿自幼体弱多病,深明缠绵病榻之苦,上山下乡学医,途径贫瘠之地,多见困苦人家无钱看病,常有妇孺不受重视被恶疾拖死。天理不公,无人辩驳,然人命并非草芥,秦姝甘愿放弃秦家的一切,中书侍郎千金的身份,华丽时兴的服饰,细心打理的长发,都不再与我有关。与我有关的,是远方囿于苦难的百姓,水深火热中的贫民。儿身单力薄,自知此行不过蚍蜉撼树,但愿以身投火,以火燎原。”
秦抚鼻子一阵酸涩,视线落在女儿提着药箱离开的大门,门外金光撒地,祥瑞之兆。秦姝以身作则,不让他在分家之事上有一丝为难,但此后,她的日子只怕举步维艰。
“啊……”阿闻手里捏着块脆梨,嘴里塞得满满当当,说话也有些不利索:“二姑娘真聪明!如此一来你日后行医,再没人敢嚼你的舌根了!而且秦大人也不用收到御史台成沓成沓的弹劾折子,一举双雕呀!”
“你这小姑娘家里究竟是干什么的?”秦姝拿帕子沾了沾她唇边的汁水,“连御史台会干什么都知道?”
阿闻一噎,干巴巴啃着梨子道:“就是……从前跟着乡长读了些书,知道一些……”
秦姝还想问什么,霍祈清端着刚沏好的茶走了过来,“我要不派人跟着,二姑娘只怕要浪迹天涯,闯荡江湖去了吧?”
“没钱。”秦姝摊了摊手,“答应我的诊金你还没给。”
霍祈清道:“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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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你想好日后要叫什么名字了么?女侠。”
秦姝托着下巴,认真思考了一会儿,道:“我此行下渝州找师父,便随她姓许,至于名字……就叫延青吧。愿生命绵延不止,亘古长青。”
“渝州好啊,我老家就在渝州。”霍祈清道:“你若有什么需要,我去信一封便是!”
许延青扯扯嘴角,“我听说今日伯父上朝,真可谓是舌战群儒。谢承安找理由说你身受重伤,暂时无法接受询问,不过按三殿下那个狗急跳墙的样子,怕是你躺在床上,他明天也会连人带床将你抬到大殿。五姑娘还是多操心操心自己明天上朝怎么办吧!”
霍祈清幽幽叹了口气,一脸苦恼。
崇明殿上。
御史台一方对着三皇子一党喋喋不休,谢承安抱臂站在殿前,三殿下咬碎了牙,谁人看不出御史台是在针对他?没有他谢承安这个堂官允许,御史台这帮杂碎敢吗?
容齐在昭狱什么都还没招出来,他就敢在殿上当着父皇的面信口雌黄,倘若真问出点什么,还不得直接将他发配边疆?
李长意侧了侧头,低声询问旁边的谢承安:“小谢大人,凭子虚乌有的事情污蔑皇子,可是要满门抄斩的,你确定要放任手下继续口出狂言?”
“三殿下别着急。”谢承安看了龙椅上闭目养神的皇帝一眼,笑道:“这只是个前菜。”
李长意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不屑地哼了一声,父皇根本不想管,一个臣子,插手太多天家的事,注定没什么好结果。
想到这,他又放下心来,安静听着后方大儒辩经。
“何大人方才说青城山祭祀一事全系永宁郡王爷,那么敢问我御史台鸽使身上的伤痕如何解释?那可是只有三殿下暗卫特有的刀具才能制造出的伤口。”
何大人捻了捻胡须,眼珠一转开口道:“你都说了永宁郡王爷私运军械,那么自然也能拿走殿下府里的兵械,将脏水泼到殿下身上。”
他气急败坏,忙跪在殿中间:陛下亲鉴!郡王爷府中已搜出与百越来往大量证件,三殿下一直想要就藩,如今只有岭南不曾有皇子驻守。一旦百越得手,殿下就藩,岭南就失去了最后一道防线,陛下万万不可听信何宇谗言,务必详查啊!”
晋和帝终于睁开了阖着的双眼,双眸中满是威压,他缓缓开口:“阎卿,可知方才这话会有什么后果?”
他跪着往前挪了挪,重重往地上一磕,字字泣血道。
“臣,愿死谏!”
李长意鼻哼一声,削藩分封一直是父皇心中大忌,朝堂两派私下争论不休,却也不敢当着父皇的面挑明,阎大人敢这么说,脑袋已经在地下了。
果然,晋和帝眸子越来越沉,已现生杀之意,皇子明争暗斗他不管,可若是将事情抬到他面前,那就另当别论了。
“陛下,阎大人空口无凭,不若我们请证人来一趟吧。”
26. 第 26 章
大监接到眼神,下阶朝殿门前高呼道:“宣,镇国将军霍佑安之女霍祈清觐见!”
殿门迎面走来一女子,李长意皱眉瞥过去,只见一道挺拔的身影,那人逆着光看不清脸,但见她束袖劲衣袍角翻飞,像株刚直不屈的松。
她行至殿前,目光坚毅,俯身叩首道:“臣女,霍祈清,参见陛下。”
晋和帝面上表情有所缓和,温声道:“嗯,起来回话。”
霍祈清颔首谢礼后,这才转头看向李长意,笑道:“三殿下万安。”
李长意收回目光,回道:“我记得你,霍家的五小姐,你父亲蒙受不白之冤,实属委屈,不知近来身体可好?”
“劳殿下忧心,我阿爹为人憨厚,一心只知忠君,驻守岭南多年,身体向来很好。”霍祈清话锋一转,“只是最近像得了心病般,茶饭不思,夜不能寐。做小辈的也不便多劝。”
她没说明原因,在场的老臣却都心知肚明。
开国功臣因军械丢失被关入狱中,甚至没有任何证据。而三殿下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幕后黑手,殿上大半人却都在为他抱不平。
佞臣当道,忠臣蒙冤。
一众开国老臣垂下头去,不愿多言,而晋和帝一眼扫去便知境况。
他问道:“谢卿,当初为何不曾掌握证据就带走霍将军?”
谢承安心里一阵冷笑,难道不是你默许的?
“回禀陛下,当日事发紧急,为防打草惊蛇,只好先带走霍将军进行审问。确实……是臣考虑不周。”
晋和帝‘嗯’了一声,随后扶着大监的手缓缓走下阶来,站定在三殿下面前,“长意,听大家的意思,容齐是你的人?”
李长意以为晋和帝无意管这些事情,却不想他这么直白直接问了出来。
当即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着急辩解道:“父皇明鉴,天下万姓都是父皇的子民,何来儿臣的人一说?况且孩儿胸无大志,只想封个闲散王爷潇洒一生,至于拉帮结派,儿臣哪有余力做这些事情啊……”
此话一出,大殿上三殿下一党面面相觑,随即一人附和道:“就是就是,陛下,我们只忠于陛下呀。”
李长意一个眼刀飞过去,那人立马止了声。
晋和帝面色阴沉,李长意只觉身子越来越矮,不知过了多久,上方那人像是开了个玩笑般道:“朕就是随便问问,瞧把你吓得。”
晋和帝一甩袖又回到了龙椅上,李长意终于抬起头,额上沁出的冷汗来不及擦,忙笑和道:“儿臣句句真言,如有违心,只叫天打雷劈好了!”
“诶,那可不行,朕这几个儿子里,就指着你承欢膝下呢。”
晋和帝手一指,大监上前将李长意扶了起来。
此话听着是独一份的宠爱,却叫李长意面色白了一白,晋和帝这是压根没打算放自己走!
谢承安眉梢微动,晋和帝此人多疑,决不允许有人挑战天家尊严,所以就算证据摆在面前,他也不会下狠手惩治李长意。
除非,触碰到他的底线。
“什么是陛下的底线?”霍祈清百思不得其解,扬起脑袋问他,“连私结党营都不在乎,还有什么能触动他?”
谢承安‘啧’了一声,用刚结出新果的石榴枝敲了敲她的头,学着她说话慢声慢气的样子一字一句道:“方才不是讲过了,不要,试图,挑战,天家尊严。”
霍祈清在心中默念三遍,俯首叩道:“陛下,臣女前来,是为代家父送一些东西。”她从袖中掏出一些物什递给大监,大监忙展开捧给晋和帝。
“臣女不知国事,但见父亲日夜忧叹实属不忍,岭南百姓常受百越欺压,鸿胪寺寺卿多次出面和谈,两方尚不至刀兵相见。若鸿胪寺寺卿在青城山祭坛身亡,臣女不知岭南是否有场恶战要打,是否有万千百姓命丧于此。到时藩王驻守,岭南百姓可会因国无作为而心灰意冷,是否会引起暴……”动字还未说出口,大监一声怒喝。
“大胆!!”
朝上老臣稀稀拉拉跪了下去,半晌,晋和帝翻看完了这些年岭南财政支出,将镇纸狠狠一甩,顿时四分五裂。
谢承安身形微动,朝霍祈清旁挪了一步。
晋和帝冷声道:“你继续说。”
谢承安把腿收了回去,霍祈清继续道:“臣女有罪,此言大逆不道,可为国祚着想,百姓千秋万代,不得不讲。”
“郡王爷私通百越使臣,偷运军械,板上钉钉,此乃一罪。青城山谋划,刺杀清流名臣,扰乱视听,此乃二罪。罪无可恕,罪该万死,可臣女想问三殿下一句,当真清清白白,毫不知情吗?”
李长意叹道:“五姑娘,本殿知道……”
话音未落,霍祈清高声道:“陛下,方才是家父一纸诉状。而这几样,是臣女的诉状!”
“前几日宝湘楼大火,困及盛京居民数十户,楼内两百多人险些丧命火海,而这大火怎么起来的,还请三殿下解释一下!”
李长意指尖泛白,从牙关中挤出句话:“本殿解释什么?”
“这上面的人口买卖文书,人牙所,印章,锲的可都是三殿下您的章!”
霍祈清疑道:“永宁郡王爷不是您的人,难道牙人所不是您手下的吗?”
李长意自认为证据已毁,辨无可辨,这宝湘楼名义上的东家却为了拿住把柄,暗中留下所有人员买卖信息,字字句句标明清楚,一目了然,让人避无可避。
晋和帝面上没什么表情,手却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龙椅,旁边大监额上的汗‘啪嗒’一声落在地上,忙扬起手掌扇了自己两下,巴掌声清脆响彻大殿。
李长意已瞠目结舌。
父皇或许可以容忍外人的小动作,可若是天家子嗣动了不该有的心思,比如觊觎皇位,比如引导群众暴动……
比容齐死的还难看。
晋和帝看完两份诉状,额头青筋暴起,“李长意!你还有什么要辩解的吗?!”
“儿臣,儿臣……”李长意颓然跪在地上,不知所措嗫懦道。
“陛下,三哥确实有错。”七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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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端王从大臣中迈出,颔首道:“儿臣以为,此乃大错,若不重罚,如何给年幼的皇弟皇妹们做榜样?来日陛下威信何在?”
他陈词慷慨,句句真言,丝毫不替李长意求情。
李长意愣愣抬头,“七弟,你……”
“儿臣以为,应罚三皇子李长意廷杖五十,收回田地宅子,流放疆北,无召不得回京!”
对皇子而言,此罚的确够重。
可依李长意种种罪行,能留性命已是莫大的宽容。
晋和帝道:“就依你说的办。”正欲转身下朝,一道声音叫住了他。
“陛下!”
谢承安身形一闪微微抬起她的胳膊,低声警告道:“不要得寸进尺。”
霍祈清将他甩开,“陛下,臣女觉得不妥!”
“不妥?”晋和帝面上不耐,却还是回身道:“那你想如何?”
“陛下,这账本清清楚楚写着三殿下横征敛财,买放人口,倘若不严惩,天下还有多少寒士肯为陛下您效劳?又有多少民众积怨难泄,王朝一旦出现了缺口,日后想补都补不上啊!”
晋和帝将墨砚朝霍祈清处砸过去,谢承安瞳孔猛然一缩,忙转身将她的脑袋护在怀里,墨黑染了他半身,霍祈清眯着眼抬头望去,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全是黑色,沿着下巴着流了下来。
霍祈清蹭了蹭脸颊,是血。
“陛下。”谢承安跪在地上,哑声道:“她尚且年幼,不懂朝政,是臣请她作证,一切罪责在臣,请陛下责罚。”
晋和帝看都没看他一眼,怒道:“你是在教朕做事吗?”
“臣女没有!”霍祈清心里燃起股无名怒火,攥紧了拳喊道:“忠言逆耳,陛下您是明君,不该被蒙蔽,臣女只是说出事实,何来有错?!”
“好,好。”晋和帝像是突然换了个态度,气极反笑道:“不愧是霍将军的女儿。”
“依你讲,怎么处罚三殿下?”
谢承安面色苍白,袍角下的手轻轻扯了扯霍祈清,霍祈清抿了抿唇,“臣女非京兆府官员,也非御史台谏官,无权处置三殿下,但求陛下,能还天下人一个朗朗乾坤。”
晋和帝甩袖,哼道:“霍将军驻守边疆多年,无端入狱着实委屈,苏全福。”
“奴才在!”
“传朕口谕,即日起,镇国大将军霍佑安擢升为正一品柱国将军,留任盛京接替容齐,务必守好京畿地区安全。岭南旧兵交予虎贲卫使左诚,命起即刻奔赴岭南上任。另拨六百万两白银去岭南重建,安置百姓。七皇子辅助霍佑安驻守京畿卫。”
“御史台正三品佥都御史谢承安听令。”
“臣在。”
“误抓忠臣,行事不周,导致御史台鸽使死伤数百。可接受处罚?”
谢承安垂首,“臣愿领罚。”
“克扣一年俸禄,降职为渝州巡按御史,督查驻地军队,三年后方可返京,可有异议?”
谢承安死死按住要骂人的霍祈清,淡声道:“臣,多谢陛下恩赏。”
27. 第 27 章
随着大监高呼一声‘退朝’!大殿上绷着脊背的大臣们这才卸下一口气。
朝臣三三两两结伴出了崇明殿,偶遇被霍祈清扶着往前行的谢承安,一口气又提了上来,忙垂头从旁绕过去。
谢承安见霍祈清怒气冲冲的模样,忍俊不禁道:“冷落的又不是你,你生什么气?”
“我是气陛下好坏不分!”霍祈清咬牙道,“都将话说到这个份上,证据摆在他面前,为何不信?”
谢承安把脸一沉,“胡言乱语。”
见霍祈清气得耳朵也通红,这才低声道:“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场合,叫有心人听了去,能对着你家写八百张奏折。”
霍祈清视线划过他额上尚未凝固的血迹,有些不自然地递过去手帕,道:“你擦擦吧。”
谢承安叹道:“本来长得就不怎么好看,如今还挂了相……这可怎么办?”
霍祈清侧目过去,他好像当真十分难过,对着一旁清泉清洗伤口的动作也有几分滑稽的可怜。
也是,千娇万宠长大的世家子弟,最在乎容貌体面,方才在大殿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砸了道口子,心里那条坎肯定过不去。
想到这,霍祈清也有些愧疚,上前道:“御史台可有药?若尽快上了药,兴许疤痕会浅些。”
“好像没有。”
“眼下还早,你急着回御史台吗?若是不急……”
“不急。”
霍祈清低头,一双含着浅淡笑意的眸子撞入她的视线。
他说:“我闲得很。”
霍祈清不知为何,忽然不敢看他,忙把视线转到一旁,结结巴巴道:“那……那我带你去医馆。”
对面好久没回声,霍祈清扭回头去,这人飘飘然已经走远,见她没跟上来,好整以暇站在原地等她。
“走啊。”
“哦,哦好的。”
身后姑娘一阵小跑跟上来,谢承安转过身,嘴角浮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
“谢筠,如果医官治不好你,你会讹我吗?”
谢承安仔细思考道:“我在你眼里就这么睚眦必报?”
霍祈清没作声,因为她就是这么想的。
谢承安双手枕着脑袋,一脸悠闲:“那你真聪明,我就打算这么办的。”
宫道外停着辆红漆双驾并步马车,上面没有挂谢家的牌子,霍祈清看了眼谢承安。
他一点下巴,“上去吧。”
霍祈清有些犹疑:“我和你……同乘……”
谢承安取下其中一匹马的缰绳,漫不经心道:“你想什么呢?本官尚未婚配,很洁身自好的。”
霍祈清暗恼自作多情,马车后方忽然咋咋呼呼跑出来个十三四岁的小孩,手上捧了一堆果子点心,打眼一瞧,都是城西得排好久才能买到的老字号。
他兴高采烈冲谢承安喊道:“公子快看!我等了好几天的陈记,今天终于……”买字还未脱口,这小孩嘴一撇,脸上的表情急转直下,哭嚎道:“公!子!你头怎么破了啊!”
“嚎什么?”谢承安黑着脸,拿起他手中的糕点塞进嘴里,止住了他的鸭叫声,“我还没死。”
小孩哭喊着:“夫人说过两天要给你相看少夫人,你这个样子谁看得上嘛!”
霍祈清无意偷听别人家的八卦,手脚并用连爬上了红漆马车。
谢承安睨了过去,伸手作势要揍他:“我何时相看过?她是你主子吗?”
小孩一躲,谢承安身边从未带过姑娘,见霍祈清上了马车,不免好奇,凑近问道:“公子,这个姐姐是谁呀?”
“仇人。”
“啊?”
“跟你有关系吗?反正比你重要。”谢承安嗤了一声,一扬马绳:“驾车,去医馆!”
泓名虽不高兴,却还是老老实实上去驾车。
马车行的速度不快,谢承安略扯了扯缰绳,让马儿和车窗并行,他见四下无人,这才俯身道:“今日崇明殿上说的话,日后在外边万不可提及他人听。”
霍祈清掀开帘子,探出脑袋道:“三殿下野心勃勃,陛下当真不在意?”
“不在意就不是陛下了。”谢承安挑挑眉,“三殿下私下小动作不少,但又抓不住什么把柄惩治,你这次将证据递上去本是有功,可话说的太直白反而功过相抵了。”
“李长意身为嫡皇子身份尊贵,朝中势力盘根错节,是皇子中唯一真正有实力能与太子分庭抗礼的。陛下指着他制衡太子,这才多年不曾允他就藩。”
霍祈清暗忖,这她倒清楚一些,太子乃先皇后所出,跟着他的都是朝中旧臣,先皇后母族,远远不如李长意实力强悍。
谢承安顿了顿,看向她道:“不过你也没有做错,陛下本就打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如果没有你在殿前冒死进谏,岭南也不会有那六百万两白银。”
“其实我明白,陛下不是不罚,而是私下对三殿下做出告诫,大殿之上处罚,未免伤及皇家颜面。”霍祈清有些忧心,“只是若不痛下狠手,向边疆展示陛下决心,怕有朝一日民怨四起,到时想补救也晚了。”
谢承安露出赞许的目光,笑道:“放心吧,大邺英勇儿郎无数,自有后浪前仆后继,定不会让岭南流离失所!”
“公子,医馆到啦!”
谢承安冲车里挑眉:“走吧。”
霍祈清奇怪道:“你自己进去看便好了,我又不是大夫,我进去有何用?”
谢承安没答话,鸿名一下子跳到她面前,张牙舞爪道:“姑娘不知道吧?这人的脑袋被砸了之后看起来没什么大不了,实则过两天就会淤血堵塞,月余就会神志不清,半年以后就是废人一个啊!姑娘不能对我家公子始乱终弃!”
谢承安拖腔带调‘啊’了一声道:“那叫忘恩负义。”
主仆俩一唱一和,她反倒成千古罪人了,医馆前人来人往,霍祈清扯了扯嘴角,用手遮住面庞,催促道:“快走快走!”
他微微侧目,唇边扬起一抹浅笑,抬起长腿跟上她小跑的步伐。
坐诊的是一位老医师,御史台离城中心远,这位老医师也从未见过二人,见捂着额头的俊俏青年被个姑娘领进来,心下了然,忍不住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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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说多少遍你们这群小年轻?啊,就是不听,年轻人火气大,动不动摔锅撩盆,互殴完之后感情倒是好了,这伤疤能好吗?”
扫了一眼两人的面貌,应是年纪不大,医师搭上谢承安的脉,看着霍祈清劝慰道:“刚成婚不久吧?姑娘你不清楚,日后多少事指望着你家郎君,年轻的时候打坏了,以后生孩子都是问题!”
谢承安噗嗤一声笑出来,霍祈清气极恼极,只觉浑身气血翻涌,羞道:“我不是!”
医师将眉一横,骂道:“你笑什么?没说你是吧?夫妻不和多是公婆无德,回去好好劝劝老人!”
谢承安笑得胸腔都在震动,努力点头道:“大夫嘱咐的是,回去就将我爹骂一顿。”
医者这才放下心来,上前为他清创伤口,摇头道:“小伙子,你这伤口不浅啊,以后得留个疤了。”
谢承安抬眼望去,医者在他侧旁比了个手势,他余光瞥向霍祈清,果然,方才急得想跳脚的人现下握紧双手,紧张地朝这边张望。
谢承安假模假样道:“无妨,反正我此生有夫人一人,疤痕不疤痕的,无所谓。”
医师重重叹了一声,对着屏风外的某处一字一句道:“嗯,有这种觉悟的人,不多了啊!”
霍祈清在外面焦急地走来走去,两手绞着衣带,身后突然传来声响:“我好了,走吧。”
青年一双桃花眼盈满笑意,似乎心情颇好,只是额上白净的纱布尤为显眼。
霍祈清想伸手碰碰,意识到不对立马又缩了回来。
谢承安见她良心不安的样子,扬眉道:“放心吧,不讹你。”
“不是这个……”霍祈清垂下头,衣带绞得更紧了,“砸的时候……很疼吧?”
谢承安一愣,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问,随口答道:“不疼啊。”
霍祈清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认真道:“你放心吧谢筠,我会对你负责的!以后每隔三日我会亲自炖补品,还有医药钱休假的薪水,我都会给你补上!日后若你真变傻了,我也不会坐视不管的!”
谢承安:“?”
霍祈清以为他不信,张口便要发誓:“我霍毓若违背此言,不得……”
话未脱口,霍祈清双眼蓦然睁大。
谢承安捂住她的嘴,一脸不耐:“承诺这种东西,不要讲出口。”
霍祈清急了:“我说的是真的!”
谢承安负手大摇大摆往前走,马尾也随着步子一扬一扬起来。
“那我就勉为其难相信一下吧。”
钟粹宫,正殿。
门外两旁侍女哆哆嗦嗦咬紧牙关站立,殿内不断摔出名贵的瓷器和首饰,伴随着咒骂和裂帛声尤为刺耳。
一向在贵妃面前得脸的公公也跪在殿外,碎瓷钻破了膝盖渗出大片血迹,却也不敢挪动分毫。
“偷运军械,私结党营,谁给他的胆子!!”
默然半晌,里面没有再传出声音,福公公正准备抬膝起身,容钰冰冷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去信各家贵女,本宫要办一场赏花宴,把将军府的五姑娘请过来。”
28. 第 28 章
红漆马车离霍府还有两条街的距离时停了下来,霍祈清从小巷后面下了车,走出几步后谢承安叫住了她。
“五姑娘答应的补品,可千万不要忘了!”
霍祈清哪里会做什么补品,方才情急之下秃噜出的一堆话,如今硬着头皮也得答应下来。
他们谢府没有厨子吗?
她叹了口气,道:“我晓得了。”
鸿名将马车掉了个头,状似无意问道:“公子,咱们回谢府吗?”
谢承安自打有了官职后何时回过谢府,他瞥了鸿名一眼,心知这孩子是明知故问,故意道:“不然呢?”
鸿名‘啊’了一声,眼神耷拉下来,小声道:“不去城南新开的那家点心铺子吗?”
“你下次还乱不乱说话了?”
有转机?!鸿名眸子一亮,鬼机灵地凑到他身边,“保证不乱说话!夫人今天问你的时候,我只说你日日伏案御史台,废寝忘食,夙夜兴寐,根本没空找少夫人。夫人说已经替你相看好了,闲暇时回家吃个饭就行。”
鸿名清了清嗓,故作深沉地将手放身前一持,演了起来:“我说,夫人既然替我家公子相看好了,那不如也替我家公子娶了吧。”
谢承安难得心情好,闷笑道:“她没拿扫帚将你赶出来?”
“当然赶出来了。”鸿名小小的身子弯了下去,随即又兴奋道:“不过老爷偷偷给我塞了钱,我见你下朝时间还早,就去陈记买了许多果子,等你回来一起吃!”
“行吧。”谢承安下巴微扬,懒懒靠在车窗前,“看在你这么忠心的份上,就带你去一次城南。”
“耶耶耶!!”鸿名激动地跳起舞来,感动的眼泪从嘴巴里流了出来,“公子你真好呜呜呜!!我要追随你一辈子!”
谢承安一脸嫌弃推开他满是口水和泪水的脸,“快走!”
袁府正厅。
合族耆老聚集一堂,面色凝重。四周被拎着粗棍的武夫铁桶一般围住,袁淇的父母坐在下首,族长合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久久不曾回声。
地上铺着云纹波斯地毯,袁淇跪得笔直,梗着脖子誓死不向恶势力低头。
半晌,族长终于缓缓睁开了眼。
“子瑜,你当真不愿娶妻?”
“不愿意!”
“好。”族长站起身来,俯视着他:“袁府向来中立,你搅和在军械丢失一案中,让朝中各派怎么看?陛下只是关你禁闭,早朝时可是下旨降职谢承安为五品巡按御史,督查军队,三年后方可回京。”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袁淇道:“敲打袁家,不要轻举妄动。”
族长鼻哼出道冷气:“亏你还知道,咱们袁府嫡系就你这一个继承人,盛京你是不能待了,明日递辞呈,老老实实去老家守两年祖坟。”
一听这话,袁父袁母当即急了,“族长,这孩子刚入仕途没多久,此时递了辞呈岂不又要白费几年光阴?再说,陛下也只是警告一下,有他姐姐在,应当不会出什么事吧?”
“就是因为宁王妃!”族长甩袖愤愤坐下,“咱们家和朝中其他站队的派别不同,因着静儿嫁给了宁王,派别之间本就有失偏颇,若子瑜再说错什么事,静儿对宁王那边怎么交代?”
“就算不递辞呈,也要自请降职,向陛下和宁王表个态度!”
袁淇忽然大声喊道:“我不要给阿姐添麻烦!明日……哦不,现在我就去御史台写奏折降职!”
说罢便起了身,一瘸一拐朝书房跑去。
袁夫人一阵揪心,拽着袁父的手急问道:“方才是不是下手太重了?你看子瑜走路都不方便。”
袁父宽慰道:“夫人莫焦心,这些打手都是衙门请来专业的,只叫人看着皮绽肉开,没伤着筋骨,一会儿啊我再让人送些药膏,两天就好了。”
旁边族长胡子抖动,恨铁不成钢道:“你们就惯着他罢,看和秦府的婚事怎么交代!”
霍祈清回到小院,生活慢慢走到正轨之后,她时常有种回到前世未出阁时的错觉。
哥哥依旧去了大儒家请教,父亲下朝后按例找母亲下会儿棋,或者研究新出来的茶样,有时空闲还会带母亲去哪家饭馆尝尝新菜式。
渡筝和庭芳也会因为红薯是蒸着吃还是烤着吃拌嘴,最后辩不过渡筝的庭芳会让她来做主。
哦,那是秋季了。
现在正值夏中,盛京不怎么下雨了,连日晴朗,院子里被庭芳晾晒满了东西。
晚上阁楼两扇大窗户也不会关上,石榴树的清香会被夜风送入梦中,树下埋着几坛去年的桂花酿。
然而渡筝贪嘴,已经零零散散喝光了两坛,还当她不知道。
渡筝在阁楼上被庭芳派去晒旧书,一抬眼看见霍祈清眼含热泪看着小院,忙喊道:“姑娘!你怎么了?”
“啊,没有,风太大了。”霍祈清别过头,仔细擦掉眼泪,“庭芳呢?”
说曹操曹操到,庭芳手里拿着封信笺走了过来,见霍祈清回来,面上一喜:“姑娘回来了,可还顺利?”
顺利吗?霍祈清一时不知怎么接才好,害谢筠连掉三级,阿爹也被牵连。
“你手上的是什么?”
“啊对了,老爷让姑娘你回来后找他一趟。”庭芳将信递过去,“看门小厮说,是宫里大监送过来的。”
大监?霍祈清眉心一动,忙拆开信看了起来。
信上写着下月初三,钟粹宫设百花宴,邀请她前去,但看这规模,应当不止她一人。
容乐邀请她?莫非是为了容齐?可陛下已命昭狱全权负责此事,这个关头找她……
庭芳看她眉头皱起,忧心道:“姑娘……可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
“无妨。”霍祈清收起信笺,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权当是去见个故人。
“庭芳,你能教我做些补品吗?”
庭芳讶道:“姑娘你要自己做?”
“对啊。”霍祈清理不直气也壮,“等会带过去给我阿爹,这几天他太辛苦了。”
对不起了爹……
“好吧。”庭芳暗暗叹气,上次姑娘说要下厨,差点将后院点了,这次她一定要寸步不离!
“当归,川穹,黄芪龙眼……”霍祈清拿着纸笔一边往里放,一边对步骤。
庭芳被她指挥出去买药材,渡筝又什么忙也帮不上,思来想去反正庭芳交代了用量和做法,她自己也可以!
霍祈清照着方子往里放了二两黄芪,对比起旁边的一堆材料着实少得可怜。
脑子里貌似浮现出谢承安鄙视的声音。
“放这么点,这就是你赔礼道歉的诚意?”
哎呀,补品补品,多放些也没什么。
她又抓了一把放进去,这么对比起来,川穹好像又少了些。
多放多放。
最后等庭芳抱着一堆药材回来,就看见四碗黑乎乎的东西。
跑进后厨找点心吃的渡筝目瞪口呆:“姑娘……你是煮了碗黑芝麻糊吗?”
“我给它取了个好名字。”霍祈清听见声音,从冒着黑烟的柴火出探出脑袋,满脸都是黑炭印,乐道:“就叫九幽固本大补汤!!”
庭芳:“……”
“做什么呢?”霍佑安手里拎着两盒点心走进后厨,立马被浓烟呛红了脸:“小五,你又把后厨点了?”
“阿爹!”霍祈清倏尔站起身来,示意渡筝将糕点拿走,“你怎么过来了?”
“我和你阿娘出去看灯,给你带了些果子。”霍佑安呛咳两声,好奇道:“你这煮的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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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啊……”霍祈清往后躲了躲,被霍佑安推至一旁,“给你炖的固本培元汤来着,好像煮坏了……”
霍佑安屏住气,往嘴里灌了一口,酸苦味在口腔里久久不散,简直不能回味。
他赶紧倒了碗清水,又跑去草丛呕了几下才作罢。
霍祈清:……
又没让你真喝……
真喝了又不高兴……
“其实……是好……”霍佑安说得断断续续,总之霍祈清是看出来十分难喝了,她垂下眼睫:“好吧,我去倒了。”
“别倒。”霍佑安一本正经,“别浪费,我这碗等会带去给你哥喝,他那个猪脑子,正好需要补补。”
“今日朝堂上的事情我都听说了,大监也已递了圣上口谕。”霍佑安找了个地方坐下,“陛下到底不放心霍家,明升暗降,调走兵权,自此岭南一切事宜都不再与我有关。”
“从前守着边疆,站在靖阳关城门上,总往盛京这边瞧,想着什么时候回去把你接走。”霍佑安苦笑一声,自嘲道:“如今真让我赋闲在家,倒不适应了。”
扪心自问,她是有私心的,岭南迟早有场恶战,权力与金钱的肮脏交易会将岭南这片土地染红,但战士的鲜血不应成为争储斗权的牺牲品。
她可以去,但不想阿爹落得前世一般的结局。
英雄迟暮,青史无名。
“阿爹,大邺这片土地诞生无数英雄,岭南只会更好。”她顿了顿,道:“说不定有一天,连衡庐十四州都能收得回来。”
“哈哈哈哈哈!”霍佑安捋着胡须大笑,“说得对,迟早有这么一天,我要亲眼见证衡庐十四州回到大邺!!”
石榴树叶被风刮得簌簌作响,霍祈清翻来覆去睡不着,渡筝和庭芳已经歇下了,她屋子里却还是灯火通明。
盛京事毕,爹娘也不会再有其他意外,许延青不日也要启程渝州,似乎前世许多无能为力之事都已经被扭转。
唯有岭南百姓,还在水深火热之中。
她用力闭了闭眼,实在贪恋从未感受过的家。
这两日虎贲卫使启程岭南,往布告上登了征兵启事,事态紧急想必不会查得太严,机遇难得。
待宝湘楼的姑娘们找到去处,就启程岭南。
石榴树忽然发出一道声响,像是有什么重物落了下来。
霍祈清眉头一紧,抽出枕头下的匕首,穿好外袍往窗外看去。
石榴树在灯火映照下忽明忽灭,叶子颤动着,影影绰绰之间,一道高挑身影撞入视线。
谢筠?!
她惊呼道:“你怎么在这?”
谢承安足尖轻点,稳稳当当落在阁楼外的廊檐下。
她憋红了脸:“谁……谁让你进来的?”
“我没进去。”谢承安不以为然,身子往外让了让,他确实停在门外,没进去。
可是这也不合规矩!
霍祈清欲开口反驳,谢承安像讨债一般冲她伸出手:“我的补品呢?”
她沉默半晌,“你确定要吗?”
谢承安一副‘不然呢’的表情,霍祈清摇摇头,端回来三碗黑乎乎的团状物。
“喝吧,九幽固本大补汤。”
谢承安一脸黑线:“你取的名?”
“嗯呢。”霍祈清学着他的样子扬眉,坏笑道:“敢喝吗?”
他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拿起第一碗喝掉,锐评道:“放死老鼠了?这么苦。”
川穹,放多了……
第二碗,他自我鼓励一番:“还好是我,别人喝完就没有活下去的动力了。”
第三碗,已经喝出内伤了,谢承安只觉被打通周身气脉,血液翻涌,鼻子缓缓流出道鲜红。
霍祈清心虚道:“黄芪……补过头了……”
29. 第 29 章
“霍毓,你就是这么对待救命恩人的?”谢承安忍着胃里古怪东西的翻涌,发出真诚疑问。
“谁知道你一口气全喝了……”霍祈清不敢多言,偷偷跑去一旁倒了三碗清水,“你还是让你家厨子做吧,我实在学不来。”
谢承安眯了眯眼,“你就这么不讲信用?”
霍祈清连忙发誓,“真不怪我,要是因为这些东西加重病情……”你岂不是要讹我一辈子。
谢承安定定看着她,半晌才道:“那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没想好。”
霍祈清暗忖,谢承安什么都不缺,向她讨要的想必不是什么难搞的东西。
她点点头,将一切可能排除在外后才道:“行,但得在我能做到的范围内。”
谢承安这才恢复往日懒散姿态,一条腿翘在长椅上,双手摊开搭着椅背,阖眼吹着小风。
霍祈清见他一副不打算走了的样子,惊道:“你不是洁身自好吗?这么晚了还不走?”
“我路过你家前院,令尊都歇下了。”
霍祈清一骨碌坐起身来,黑夜中一双秋瞳瞪得溜圆。
“你……想干什么。”
谢承安睁开一只眼瞧她,“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
“燕山那抔黑土你让我去调查,有结果了。”谢承安从后腰出摸出一方手帕,还有几张信笺。
“盛京中做瓷商的大作坊不过两家,城南盛家和城西崔家。其中崔家是皇商,三年前从江南迁至盛京,百年瓷商想必不会和皇子有勾结。至于这……盛家,说来复杂,本也是崔家这一脉,师徒生怨,徒弟远赴盛京自立门户,崔家没迁徙之前的确是盛京头字号,但崔家上京后便日渐式微,盛家在皇商打压下只能依托皇子傍身,才有活路。”
霍祈清看完信笺,恍然道:“所以现在,最有嫌疑的是盛家。不过我们能想到的,别人也能想到。”
她歪头端详黑灰须臾,困惑道:“你说……到底是哪位皇子这么胆大包天,在京兆府眼皮子底下炼火药呢?”
霍祈清有意无意提及,仿佛真的是无心发问,谢承安看她自导自演,一时无言,别过头去猝然笑出了声。
“你又笑什么?”
“霍毓,你装什么傻呢?”谢承安双手抱臂,往后一倚,唇边挂起顽劣的笑,“敢说你心里没有人选?”
被戳中了心思,霍祈清清了清嗓,端起水喝了一口才道:“这不是想听听谢大人的想法。”
“李长意没这个实力,至于七殿下李长安……”谢承安意味不明地笑笑,“他们俩是一丘之貉。”
霍祈清道:“七殿下向来支持削藩,怎么可能和李长意……”
忽然,她脑海灵光一动,“所以……朝堂上两派相争也是他做出来的假象?所谓帝王之术,权谋驭人,分封和削藩两派争论不休,却恰好平衡朝中各方势力。”
谢承安打了个响指,“说得不错,但分封问题沉疴已久,积病难除,正好给了这两人机会。陛下一直不同意分封,只待有朝一日颁布诏令,李长意正好倒戈。”
霍祈清道:“所以……李长意其实是李长安的人!”
她思来想去,最后还是道:“火药,是太子的手笔吗?”
“是也不是。”
霍祈清这会是真迷惑了,“什么叫……是,也不是?”
“太子本就是天潢贵胄,冒险擅做火药将自己置于舆论之中有何好处?”他顿了顿,又道:“但要说他丝毫不知,也不可能。”
话点至此,他无意多说,“知道太多对你没有好处,明天宝湘楼案子审理结束,你就不要再管了,权当一切没有发生过。”
说罢,倏忽之间,人影已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但霍祈清已经清楚他话里意思,火药绝非今日才出现,能看见污垢的地方,背里已爬满了虱子。
四殿下李怀景……
谢承安欲言又止的样子浮现脑海,霍祈清仰头看向圆月,乌云蔽月不见天光,然而转瞬,云海翻涌之间明亮乍现。
他今日来好像就是告知自己案件进程,可为何,总有弦外之音?
谢筠,你到底在隐瞒什么……
宫中嫔妃举办宫宴,要么是相看宗室贵女,要么是替陛下拉拢朝臣。
时值夏季,盛京城各色时兴布料也一批批运进各家府邸,衣装是世家出门在外的门面。
而比起华丽沉淀的服饰,这帮姑娘更擅长钻研机关巧记。早在贵妃下贴前,一帮子小姐公主就开始琢磨带什么时兴玩意儿能在宴会上出出风头。
这还要从嘉阳公主从北疆带回了一批鲁班锁说起。
“姑娘……”渡筝有气无力蹲在床边叫她,显然已经失去所有力气和手段了。
庭芳焦急走过来道:“姑娘还没起吗?”
渡筝生无可恋道:“她说再睡一刻钟,我叫醒之后,她又说再睡一盏茶,再叫醒她让我滚……”
庭芳蹙着眉,轻轻拍打她两下,“姑娘,再不起宫宴迟了,娘娘是要怪罪的。”
床上岿然不动,半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庭芳……不去的话,会怎么样?”
人坐在梳妆台前还是没反应过来,渡筝在身后梳理长发,不小心拽动两根,一阵刺痛袭来,她这才彻底睁开眼。
不知是否因为家里日子太舒服,竟把人都过懒了。往常卯时起来去各个长辈屋中请安都没有问题,如今早起一天,都觉得生活没了盼头……
“能别梳这么复杂吗?头好重。”往日都自己随手挽髻,插根钗就好,今日渡筝和庭芳不知往她头上放了多少首饰,整个头沉甸甸的。
她托着发髻转头,无奈道:“拆一些吧,我走路都不方便。”
“不行!”渡筝瞪着眼,“多好看!姑娘你成天随手打扮不要紧,出门在外是我们将军府的脸面,夫人知道了肯定又要训你!”
霍祈清拗不过她,趁渡筝不注意,连拆了几根金丝绞纹八宝钗下来,瞬间轻松不少。
庭芳又去挑衣裳,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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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一堆红红绿绿的裙装,以多年后院主母的眼光看自己年少时的审美,霍祈清着实一阵扶额。说什么都不肯再穿上身。
最后好说歹说穿了件青色暗云纹宽袖碧水衫,虽然看着繁琐,但已是这几件中最方便跑的了。
为什么要跑?
天知道容贵妃找她干什么,天子妃嫔,真出了什么意外,她可担待不起,倒不如看准时机,提前离席。
宴会设在碧翠园,院内郁郁葱葱,竹影跃动,一片荫凉。提前到了的世家小姐三三两两结伴而行,在一片绿色中分外惹眼。林中曲水流觞,丝竹之声又恰添几分文雅气息。
奇也,赏花,却无花。
霍祈清不怎么与人打交道,是以下了马车干脆在曲水旁待了会,心想磨蹭到开宴,提前找个理由溜之大吉方为上策。
不一会儿,丝竹之声渐响渐弱,院外进来的人也慢慢少了起来,霍祈清忙提上裙摆跟在队伍后方,鬼鬼祟祟,看起来行踪诡异。
碧翠园外视察的侍卫稍觉不对,提起刀往宫宴处赶去。
各家贵女已找好了位置,霍祈清抬眼望去,视线不小心撞上了容贵妃,连将头瞥向一旁,角落处秦夫人招手喊道:“五姑娘!快些到我这边来!”
“秦夫人万安。”霍祈清向她颔首一礼,这才坐下。
秦夫人情绪过于激动,“五姑娘,最近可有去哪里散心?令堂后来去过青城寺吗?”
想来是思女心切,霍祈清忙笑着安慰:“夫人是想问阿姝的下落?她不日将启程渝州,恰好渝州是小女老家,前日以已去信那边多加照顾,夫人不必忧心。”
“那就好,那就好……”秦夫人舒一口气后怅然失落,半晌不作声。
霍祈清眨眨眼,凑近她耳边低声道:“夫人若实在想念的紧,待她启程那日,我安排人将您带去远远看一眼可好?”
“当真?!”秦夫人面上一喜,“可她……”
“她不会发现。”
“好,好。怪我们做父母的,将她逼去了外边……”
霍祈清道:“夫人,二姑娘这么心怀大义之人,是没办法在深宅大院中困宥一生的。世间若有民生疾苦,她率为人先,悬壶济世。我们该祝福她才是,祝福她宏图得展,志得意满。”
“放心吧,我找人护着她呢。”
秦夫人情绪慢慢缓和起来,台上容贵妃巡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了她们这桌。
“都说咱们盛京世家女子才华横溢,往日宫宴都是对歌比赋,多没意思。”容乐嘴角挂笑,眼眸却冰凉得很,“今日本宫特请了杂役来演傩戏,面具人指向谁,谁便可在射箭和饮酒中选其一,箭中者,可随本宫领赏!”
从未有过的赛制,姑娘们顿时兴奋起来,在场下互相交谈跃跃欲试着。
戏台上两只舞狮开场,身着长袍,冠帽插着各色羽毛的怪人突然闯入视线,将姑娘们吓了一大跳。
他一手持枪,一手扶面具,对着台下跳起舞来,随着台中央缓缓扬起的烟雾,场景越来越诡异……
30. 第 30 章
傩面人剑挑酒壶,清酒高高注入酒杯,随后剑锋一转,直冲户部侍郎家小姐面门而去,这姑娘哪里见过这般场面,连连惊叫起来,身子朝坐在一旁的霍祈清扭去。
霍祈清眉心微拧,手肘不小心推倒边上的酒壶。她侧身,将侍郎家小姐的头护进怀里,冷眼望向青面獠牙的傩面人,缓缓开口。
“你吓到她了。”
傩面人微微歪头,似乎有些讶异,随即剑锋又挑起一杯酒,用箭指了指霍祈清。
容贵妃拍起手来,“哦,这便选中了?五姑娘真是好福气。”
霍祈清紧抿着唇,起身行礼道:“娘娘,臣女不胜酒力,便选射箭吧。”
“可以。”容贵妃似乎很好说话,侧目吩咐手下去取弓箭。
靶子只有两丈远,霍祈清轻轻捻了捻弓,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拉开,这还真是……生怕她射不中。
上次射箭还是在八岁,父亲第一次带她去教武场,小小的人站在篱桩上,拿着特制的弓,拉弓射箭,几近靶心。
阿叔阿伯都说她有天赋,只有父亲忧心忡忡,自己的女儿如此不同。
霍祈清看着某处醒目的红,眯了眯眼,别人瞄准的是靶心,她箭矢微微放低,看上的却是靶子。
容贵妃想让她射中,她偏不。
众人屏气凝神,期待这位将门虎女一箭即中,她微抬下巴,手腕一松,箭矢倏忽刺破空气,朝靶子飞去。
果然,她冷不丁勾起唇角,功力尚在,箭心堪堪擦过靶子边。
再次拉弓搭箭,箭风强劲,确实一头扎进了草丛里。
“唉,到底是女儿家,没遗传她阿爹半分天赋。”
“姑娘家本就力气小,射成这样不错了。”
霍祈清默不作声,暗暗往后退了两步,从箭筒里抽出最后一箭,动作干净利落,利箭飞驰而过,狠狠扎进靶子最边上的一道线。
少顷,箭矢带着一小块靶子边直直坠落,箭矢没入其中,只剩几根可怜的尾羽在风中飘零。
容贵妃不由摇头嗤笑一声,她自幼跟着长兄练武,六艺中独属射艺最好,一眼就能看出霍祈清根本不是这些夫人口中的肩不能提。
相反,她就是故意的!
霍祈清叹了口气,“娘娘恕罪,臣女着实是射艺不精。”
容贵妃了然,却没有拆穿她,扬眉道:“无妨,傩面神既然先选了你做有缘之人,本宫自不不会降罪于你。”
“诸位尽请开宴,本宫见五姑娘十分合眼缘,这彩头不给出去心里不畅快,稍候再回来与诸位夫人同饮!”
说罢,她示意身边掌宫将霍祈清喊过去,霍祈清沉吟一阵,这容贵妃要捉着不放,躲也不是个办法。
正欲迈步过去,一只手怯生生拉住了她的袖子。
“霍姑娘。”侍郎家的小姐耳尖通红,不敢看她,只用手指了指她身上的香囊,“贵妃娘娘不喜欢杜衡香,你这样过去会被责骂的……”
“原是这样。”霍祈清莞尔一笑,“多谢姑娘,这个就送你了吧。”
“真的……真的吗?”这姑娘脸颊泛红,捧着香囊道:“那我……把这个送你吧。”
她手上拿着一只荷包,市面上不常有,应是自己亲手做的,散发着清冽的甘松气息。
那边掌宫神色焦急,已经在催了,霍祈清抬眉扫了一眼掌宫,笑道:“荷包真好看,那我就不客气了。”
侍郎家小姐脑袋晕乎乎的,喃喃道:“真好看……好看。”丝毫没注意人已走远。
步入崇明宫正殿时,霍祈清不由一阵恍惚,陈设一如多年前第一次来请安时的模样,只是这次,容乐没有懒懒倚在榻上,而是跪在金佛前默诵经文,燃起了三炷香。
掌宫和婢女都很识相,关上门默默退至殿外。
“你也过来上两炷香吧。”
容贵妃双手合十,闭眼吩咐道。
霍祈清依言,从旁的烛火中燃起香烟。
她知道容乐找她绝非是为了什么赏赐,因此叩首之后只在蒲团上跪着,什么都没问。
容乐在烟雾缭绕中抬起眼皮,许久不说话,声音像是从嗓子里硬挤出来的。
“看这些牌位,佛像,日日供奉香火,享誉世人追捧,到头来拜的,不过是一堆泥糊的木头。”
霍祈清抬眼望去,帷幕飘摇间,香火明灭。佛像在明黄映照下笑容诡异,慈眉善目渐渐扭曲,像是被人恶劣地拧作了一团。
容贵妃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往日挺拔的身姿此刻竟一寸寸矮了下去。
她闭了闭眼,望向外头黑云滚滚,燕雀低飞的天,颓然叹道:“山雨欲来啊……”
霍祈清从未见过她如此丧败,一身傲骨仿佛碾作粉尘,不禁问道:“娘娘,您……”
容乐扬了扬手,声调抬高,又做回了那个宠冠六宫的贵妃娘娘,“不必开口问,本宫只是聊些家常。”
“你可知,我为何要找你?”
霍祈清道:“为了替永宁郡王爷求情?”
容乐冷笑一声,“我容乐,这辈子不向人低头,做错了事,就得认。”
不是求情?
“本宫生在边关,自幼时起见惯了流寇侵扰。父亲战亡以后,哥哥一个人挺起了郡王府。时衰世乱,王府再禁不起磋磨,要么尽快攀附巨树,要么就在世家雄起之中湮没。为稳定偌大基业,哥哥不得不将我送入宫中选秀。”
她把玩着一件玉环佩,记忆陷入了沉思,“刚入宫时,我一刻也待不下去。我向往南徙的鸟儿,羡慕汇入汪洋大海的游鱼,甚至一阵宫外的风,我都能闭着眼感受半天。”
“而我,只是攀权富贵的卵虫,争权夺利的牺牲品,政客博弈间落下的一枚棋。所有人都说我好福气,一进宫就封了嫔位,享尽荣华不愁吃喝。可我知道,深宫难出,我再也吹不到边关粗粝的风。”
“后来我搭了一架秋千,暗暗发誓,哪天秋千架坏了,我就饮毒自尽。”她好像想通了什么,苦笑道,“逃离,真是女人一生所求。”
“然而还没攒够毒药,他先来了。”
“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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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吗?”
容乐点点头,将桌上的茶一饮而尽:“我从未正眼瞧过哪个男人,第一次看,就再也挪不开眼。”
“日复一日的相处,我渐渐不想出宫了,甚至对自己从前轻生的想法感到可笑。春时酿酒,夏时观花,秋时下棋,冬时听雪。”容乐笑得轻松,“就觉得……盛京挺好的,一年四季都有盼头。”
“我以为就会这样一直到老,直到党争再起,他很忙,不再踏足崇明宫。我听下人说,哥哥同他有些争执,于是连夜去书郡王府,这才发现,他早就断了我与外界的联系。”
“再是后来,一朝失怙,帝王恩宠譬如雨露,转瞬即逝。宫人也有样学样,对我冷嘲热讽,尖酸刻薄。新进的琬嫔圣眷正浓,主动同我讲话,本以为是个好相处的主,我拿上崇明宫最值钱的东西求她想办法,让我与哥哥见上一面。”
“她说好。”容贵妃乐得拍手,“好?哈哈哈哈我竟真信了。”
“等着我的,是四五个凶神恶煞的悍妇,抓住我的手用粗绳捆了起来,将我带去了后院。是上天要告诉我所托非人吗?他竟进了前厅,而我被嬷嬷死死按进草丛里。”
容乐不知是不是笑得太厉害,一时喘不上气,她深呼吸几口,像是努力压抑窒息:“我想喊,想喊救命!”
“然而嘴里满是泥土,我喊不出声!土快要将我的肚子占满,简直要和草融为一体,扎进土地……我甚至能闻到埋葬无数死人的污秽气息,我呕吐,不甘,委屈,看着前厅摇曳的灯火。”
“他们不会救我,他们会谈论宫里怎么又死了一个妃子……容乐怔怔着,喃喃道,像是重复一段戏词:“门忽然开了,我抬头,就像第一次看见他。”
她眼里笑出了泪,“可他没有回头,抱着琬嫔走了,我越挣扎,身后缚着我的数十只手就越紧。”
“然而我没死,琬嫔大抵是觉得没意思,把我放了回去。”
“后来,我不想着外边了,也不盯着路边吹来的风,我贪婪,争宠,玩权弄术。变成了手段狠绝的容贵妃,却也做不回容乐。”
“容乐,早死在了搭秋千的那个夜晚。”
她蓦然紧盯霍祈清,“你也活不长了。”
霍祈清不解,“此话何意?”
她却像疯了一般,突然大笑着跑向殿后的佛台,一下……两下……拼命推倒烛台,她口中泥糊的木头顺着绢帛,顿时燃起熊熊大火,香火肆意燃烧,恍惚间供奉的人,变成了置身火海的她!
霍祈清瞳孔一缩,登时拿起殿中仅剩的水要去扑灭。
容乐笑弯了腰,指着霍祈清声嘶力竭,“你以为,得罪了李怀景还能活多久?此人狼子野心,你知道他的把柄却不站在他那边,迟早这些证据会变成你的夺命刀!!”
“哈哈哈哈李怀景!你也有被人机关算尽的一天!那么多亡魂等着讨你的命呢!我看不见,他们的子孙后代可能看见!!”
火势越烧越大,容乐边笑边顺手推倒殿中巨大的烛台,火舌贪婪地舔舐地毯,瞬间便成燎原之势。
31. 第 31 章
霍祈清立马跑出去推殿门,门外被人反锁了起来,她用力拍门呼喊,门外似乎赶来了一队侍卫,兵械拖地,整个宫殿都在震荡。
容乐身处火海,微微侧目,道:“没用的,你出去了也是死。”
霍祈清被烟雾呛得眼泪横流,嘶哑着吼道:“娘娘你这是何必?!永宁郡王爷败局已定,哪怕是为了岭南万千子民一个说法,陛下也不会轻易放过!为了这种私通外邦罔顾国法之人,丢掉性命,值吗?!”
容乐低低笑出声来,没有回答她,而是将手指向殿中最后一处没有火迹的地方。
壁龛。
“将它挪开,博古架后会出现一个通道。”她声音也有气无力,“往南一直走就是冷宫,那里废弃多年没什么侍卫看守,南墙后有一个狗洞,你身子瘦弱,定能出去。”
“出去后便是禾阳门通往郊外,离京之后向南而行,无论京中发生何事,切莫回头。”
霍祈清挪开壁龛,果然显出一条黑梭梭的通道,一眼望不到尽头,宫殿已经被大火湮没了,她回头问道:“你为什么救我?”
“今日你若能逃出去,需答应本宫一件事,日后行至绥阳,替我立一块碑,静水之阴,面北而立,只写容乐二字。”
她抬手剥去了贵妃服制,华丽外袍下藏着的,是夺目的血红。
“我死后,不入皇陵!”
霍祈清浑身被这铿锵誓言震麻,她回头,深深看了容乐最后一眼。
然后毅然转身。
面前是万丈深渊。
身后是无边烈海。
而她步履坚定,眼底映着火光。
不入皇陵,身死魂灭,终得自由。
壁龛合上的一霎那,整个崇明宫剧烈摇晃起来。
“走水了!崇明宫走水了!!快救娘娘!!”
卫兵破门而入,带着无数器械和湖水奋力灭火,热浪不断侵退他们的脚步。
廊柱坍塌,荣华如浮云不复存在。
淇水汤汤,故人长绝。
进了地道以后,霍祈清一直反思容贵妃反复念叨的那句话。
“跟李怀景有关……”
她思来想去,这些天经手的事情,无非涉及七殿下李长安的利益,何时又同李怀景扯上关系了?
霍祈清在脑海中翻覆记忆,丝毫没注意陷进了死胡同里,等前方没了路,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处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中。
她浑身上下摸索半天,一个能点火的都找不着,悻悻放下之际,手指无意间碰到了侍郎家小姐送的荷包。
她打开荷包,松香味果然来自这块小小的甘松石,甘松摩擦遇热生火,她就地摸索几下,到处是干枯的细小树枝。
霍祈清将甘松掰做两块,使劲在树枝上搓热,不一会儿,树枝末端燃起火星儿,紧接着升起了一簇小火苗。
虽然十分微弱,但在幽暗深处足以照亮。
地道低矮,人越往里走越需要蜷着身子,霍祈清渐渐感到力不从心,难以呼吸。
不知走了多久,外边窸窸窣窣竟能听见虫鸣蛙叫,她连赶几步,避开洞口的杂草,外面已然被夜幕笼罩。
皇宫果然是大,从此处竟听不见任何从崇明宫传过来的声响,皇城静悄悄的,那场惊心动魄的大火好像从未燃烧过。
霍祈清伫立半晌,正待从狗洞处出去。
外边忽然传来一阵官兵的声音。
“殿下同霍府又没有交情,何苦专门拆了两队人来寻?”
另一侍卫喟叹一声,“四殿下向来慈悲为怀,霍五姑娘若是有一线生机,殿下自不会袖手旁观。再说,三殿下和七殿下也派了人,连嘉阳公主都惊动了,殿下不表示些什么也说不过去。”
“不过,那样大的火,听说容贵妃抬出来的时候都成一具焦尸了。她就算侥幸活着,这么久没见着人影,想必也是凶多吉少了。”
他忽然叫住了身旁人,“这里也要查吗?”
侍卫抿抿嘴,“下午谢大人赶到时发了好大的脾气,叮嘱皇城上下任何一个角落都不能放过。”
“唉,要我说,是有那佛台护着,贵妃娘娘尚能留下全尸。娘娘对霍家怀恨在心,指不定没起火之前就杀害了五姑娘,再不然,她已经成粉尘一堆了,哪里还找得到尸体?”
霍祈清呼吸一滞,这些人不曾勘测过现场,只要仵作一来,便知崇明宫根本没有第二个人的残骨,到时只会有更多的人出来找她。
不能耽搁了!必须尽快离开!!
冷宫门‘吱呀’一声被他们推开,霍祈清就地翻身,跳进了枯井中。
枯井不深,上方又有大量藤蔓做遮掩,只要不发出动静引起注意,便不会被发现。
脚步声并没有走近,二人只是随意查看了下便准备离开。
井口处一双冰冷的眸子盯着猎物,细长的身形在地上缓慢拖动,发出枯枝沙沙作响的声音。
银蛇吐着信子一点点逼近,对着霍祈清的肩颈张开血盆大口。
“嘶……”霍祈清闷哼一声,立马抓住这条银蛇。
“是不是有什么声音?”卫兵脚步慢了下来,仔细辨别着声音来源。
“你听错了吧?”
卫兵转身道:“还是谨慎些为好。”
正待重新查看,一身形高挑的女子远远从宫道上走来,“你们在这做什么?”
“回公主的话,属下们应召来找霍府的五姑娘,方才……在此处听到了声响。”
嘉阳不屑哼笑一声道:“我看你们是来躲懒的,崇明宫刚抬出一具尸体,众卫兵正忙着处理,你们在此寻一个死人?”
两名侍卫俱是一惊,连忙俯首谢罪,“属下这便前去,还望公主恕罪!”
嘉阳抬了抬下巴,这两人立马垂头退了下去。
她走近冷宫,并没有出声呼唤,而是先四下环顾了一周,“霍姑娘,出来吧,他们已经走了。”
没有回应。
嘉阳叹了口气,在石桌旁坐下,“你不必怀疑本宫,崇明宫里的那具尸体还是本宫派人放的。”
她视线落在枯井边上,意味深长道:“不然,现在满大街都是你的通缉令,谋害妃嫔,其罪当诛。”
半晌后,枯井传来一阵动静,少女苍白麻木的脸上带着一丝鱼死网破的决绝,扶着肩上不断溢出的鲜血,一步步从藤蔓后走了出来。
她一字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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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我自认对殿下没什么用处,殿下何苦帮我。”
乾清殿。
皇帝倚在龙椅上,一手扶额,眉头紧蹙,似乎在极力压抑着情绪。
“报!”
卫兵急匆匆从殿外跑来,对着皇帝和地上跪着的三位臣子一鞠,道:“陛下,崇明宫业已发现两句女尸,身份已经确认为容贵妃娘娘和柱国将军之女霍祈清。”
皇帝的面色有一丝崩裂,方才的镇定之态颓然尽失,趔趄两步下了玉阶。
“已经,已经抬出来了?”
卫兵神情染上几分悲伤,抱拳道:“是。”
此话一出,乾清殿中大监宫女纷纷跪拜在地,无一不哀泣出声。
袁淇猛然抬头,道:“陛下,崇明宫位于中宫之侧,轻易不会走水,一定是有人故意为之!”
晋和帝默不作声。
谢承安也沉默的可怕。
袁淇推了推旁边的谢承安,不小心滑过他的手,才发现这人十指冰凉,脊背发颤,紧咬着牙关,似是忍了又忍。
他大惊失色,谢承安怎么跟失了魂魄一般,忙抬起头道:“陛下……”
晋和帝猛地将檀木桌掀翻在地,镇纸,奏章,砚台全都碎了一地,轰然声响令整座乾清殿都为之一颤。
他别过头来,厉声道:“你和谢承安两个人,一个引咎降职,一个被贬渝州。有什么资格,和立场来指点崇明宫?!”
谢承安袍角攥了又攥,终是一口淤血堵在心间,气血涌上喉头,当场吐了满地鲜血。
他藏在袖子里紧握着的手陡然松开。
没有告辞。
没有叩拜。
第一次在大殿之上失态,转身往崇明宫的方向跑去。
袁淇愣在原地,半晌才反应过来告罪:“陛下……谢承安他,他应是怕有染圣体,这才贸然离去,陛下莫怪!”
晋和帝瞬间苍老了许多,可永宁郡王爷戴罪在身,既使容乐葬身火海,死于深宫,他也不能往崇明宫迈出半步。
他扶着御首,只留下一个极苍凉古直的背影。
良久,袁淇似乎听见上方传来低低的一声叹息,随即又恢复成往日无波无澜的声音。
“你去看看他。”
冷宫处什么物什都没有,嘉阳公主四下探寻,最后在银蛇出没的地方找到了几株草药。
她将这药捣碎了敷在霍祈清肩上,“五姑娘还是祈祷这蛇没毒,毕竟这药草除了止血,别无他用。”
“这种蛇没有毒。”霍祈清仔细回想它的花纹,“我把它给放了。”
“哦?”嘉阳轻声笑起来,“你还真是宽宏大量。”
她眸中闪过一丝厉色,语气却轻快,“倘若敢咬本宫这么一口,本宫非要将它大卸八块,剁碎了喂狗。”
霍祈清蓦然想起她往崇明宫放的那具女尸,下意识朝嘉阳看过去。
嘉阳注意到她的神情,禁不住想要逗逗她,于是放下手中草药,托着下巴道:“话说,和你身形一致的姑娘还真不好找。”
“个子得高挑,相貌还不能太差,虽说最后烧成黑炭什么也看不出来。但本宫这人,最是精益求精,找了个顶漂亮的。”
32. 第 32 章
“殿下好雅兴。”
嘉阳公主以为自己听错了,不可置信又问了一遍。
“什么?”
……
外头火光映天围着要杀她的人,嘉阳不仅能精准找到她的位置,还能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往崇明宫塞一具‘尸体’来掩人耳目。
秦府,宝湘楼,桩桩件件都能看到她的身影,怎么就这么巧?
只有一种可能,她知道李长意所犯下滔天罪行,也知道容乐打算宫中自戕,甚至连这个密道,她都知道。
她就是要这把火越烧越旺,旺到所有人都忽略这小小冷宫之中,有人布下了天罗地网。
“两边人都快打起来了,殿下还有闲心选个最漂亮的去送死,难道不是好雅兴吗?”
“哈……”嘉阳别过头去,忍不住笑出声来,再看过来时眼色里多了几分欣赏,“你不怕?”
霍祈清扯扯嘴角,后宅之中她亲手处理过的死人也不少,要想在吃人的社会活下去,就必须先吃人。
“殿下若是没将替罪羔羊放进去,我才该害怕呢。”
嘉阳公主一脸错愕,叹道:“你倒是比本宫想象的要心狠手辣。”
霍祈清凑近,拿走她手上的草药,两人之间的气场瞬间反客为主。
“这么说,殿下往崇明宫放的那具尸体,本就是将死之人了?”
嘉阳被这么一问,难免愣住,随即会心一笑:“原以为从前都是我在演,没想到,你也在演。”
她已经不再自称‘本宫’了。
霍祈清明白她话里意思,她在世家面前演得不谙世事,嘉阳在大臣面前装得纯良乖巧。
然而事实上,她们两个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一个暗中策划端了郡王府老巢,一个推波助澜让李长意这把火在朝上越烧越旺。
霍祈清也笑了,“我若没有价值,殿下又怎会几次三番找上门来?”
嘉阳公主站起身来,道:“若非事出紧急,我或许会再观察你一段时间。”
“但是今日下早朝之后,御书房传来消息,百越使臣阿如那在狱中被杀,为维护两朝关系,父皇已决意将我送往百越和亲。”
霍祈清垂下眼睫,默默叹气。
虽然和前世原因不同,甚至于地点不同,嘉阳还是逃不过和亲的命运。
良久,黑暗中传来极轻,却又十分坚定的声音。
“但我偏不。”
霍祈清猝然抬头。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嘉阳公主扬起下巴,语调轻快又昂扬。
“太子哥哥真仁德,却做不了乱世主。李怀景假道义,配不上君子位。更别提老三老七那两个蠢货,朝中皇子要么才智不如我,要么谋略不如我,凭何这个位子我坐不得?”
她哼笑一声:“朝臣尽数上谏,公主享天下供,万民养,自当为民献身,为国谋定。”
“但天下供养的是我的父兄,万民徭役的是声色犬马的朝臣!这些大邺脊梁上的附骨之疽享受着既得利益,搜刮着百姓钱财。既不保家卫国,也不行忠君之事,反过来指望女人的裙摆停战止戈!”
“如果今日和亲能换来大邺百年安泰,我大可戴上花冠立时上马!”她嘲讽一笑,“显然并不能,我酒囊饭袋的皇兄和贪权逐利的臣子会借着偷来的一百年继续折磨万民,继而蛀空整个王朝!”
“朝臣说,这是本宫的命。”
“命运要我一生困囿他乡,可宫墙院柳并非是我的归处。雪山荒原无数英烈埋骨,黄沙大漠还有等着我的手足,终有一日,我要带他们回家。”
霍祈清骇然半晌,晋和帝和各皇子之间争权夺利落下的一枚棋,此刻竟活了起来。
她顿了顿,肃然道:“殿下可知自己所选的这条路,何其艰难?”
“殿下要走的这条路,无人理解,无人同行,甚至会万民唾骂。一旦失足便是万劫不复,此后正史无人为你辩白,天下万姓最后记住的,就是一个乱臣贼子。”
“当然知道。”她歪头轻笑,“不过,无人同行我不赞同。”
“这不是还有你吗?”
霍祈清一怔,别过头去嘀咕道:“我可没说要上你的贼船。”
“李长意和李长安已经要将你逼上梁山,真不考虑考虑我的贼船?”嘉阳眼珠滴溜溜一转,“这两人警惕心可不小,别看崇明宫那具尸体明面上遮过了他们的眼,指不定这城门外边还守着他们的人。”
霍祈清道:“我若是不答应殿下,难道殿下现在就将我供出去?”
“那倒不会。”嘉阳挑挑眉,“但你是死是活,我也不会再插手。”
霍祈清没说什么,抬头细细分辨夜色,暮夜沉沉,却并不暗。城郊青城山上僧人挂了半山腰的祈福灯,远远望去,像是遥遥夜路上熠熠生辉的启明星。
“殿下说的对,盛京虽大,却已容不下我。虎贲卫左使招兵入岭南,或许这正是一个好时机。”
嘉阳默了默,又道:“本宫虽有封地,实权却并不在身,朝堂上本宫的人都在暗处,不到万不得已不可出手。是以出城后能否安然抵达岭南,还得靠你自己。”
“选择是双向的,我不会强迫你,一个月后再来要你的答复。”
崇明宫内拉出不少捂着伤口叫苦不迭的下人,担架上抬进抬出因救火而负伤的侍卫。
仵作验完尸确认身份后,挥了挥手垂下头去,命人将这两具焦尸带走安葬。
谢承安踉踉跄跄跑到崇明宫跟前,便撞见一前一后两队侍卫抬着尸首往外走。
他步子猛然一顿,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倒退了几步。
一只手腕自担架上猛然坠落,腕上系着的银铃被大火烧得只蜷成黑梭梭的一团,露出来的一截玉臂也血迹模糊。
谢承安霎时只觉一把匕首插入脑门,自上而下将他整个人劈成两半。
他一步一步走过去,步伐沉重到不是自己的。他手指微动,试图掀开覆在上面的白布。
“大人,”侍卫低头,连连惊恐道,“这是贵妃娘娘的……尊体,不能冒犯啊……”
谢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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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微微挪头,垂下眼眸,半晌才道:“我……本官看看另一个。”
这回侍卫没再拦他,侧了侧身,给他让出条道来。
袁淇赶来正要哭坟时,脚下步子一愣,随即整个下巴惊掉在地。
谢承安一手撑着白布,脸上挂着这辈子不曾见到过的……悲戚?
谢承安什么时候这么感性了?五姑娘虽说同他们有几分交情,但还不至于让一向对外人寡情冷血的谢承安面部表情如此丰富吧?
袁淇心中一千个不相信,一万个见鬼了。
凑近挥了挥手道:“你……”
谢承安眼神没挪开半分,紧盯着面前这具烧得不成人样的尸体。
脸上疤痕狰狞已分不清长相,更别提其他地方。
谢承安轻轻拎起她的手腕,仔细观察她的指尖,随后猝然放下,盯了一会她的脖颈后冷不丁开口,“吩咐御史台新任御史登记造册,嘱崇明宫贸然起火纯属意外,将尸体送回柱国将军府上,务必安抚好将军和夫人情绪。”
袁淇目瞪口呆,他这表情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方才一副死了亲娘的表情,如今处理起事情来冷静的像是面对陌生人。
“你你你……你怎么知道是意外?”
谢承安步子迈得飞快,头也不回道:“崇明宫就算起火,也不可能是只进过两次宫的霍五姑娘放的。起火时宫里只有两个人,你觉得陛下会怎么处理?”
“回去收拾东西,明日启程渝州!”
今夜的皇城实在热闹,各处传下来的零星消息听的人心痒痒。即便如此,盛京城门处的卫兵也换了一拨又一拨,不敢有丝毫懈怠。
霍祈清蒙着脸在街上暗处疾行,盛京城最有宵禁的习惯,却从未明文禁止。
往日偷摸摆摊的商贩现下不知所踪,取而代之的是大批举着火把,负箭骑马的官兵。
大队人马自三个不同方向汇合,朝着永昌坊长驱直入。霍祈清往角落缩了缩身子,脑子急速飞转,永昌坊是出城必经之路,看来有人快她一步。
见巷子再度沉寂下来,霍祈清掩着兜帽贴近墙边走。
永昌坊……要想避开这帮侍卫,只能从……
分叉口陡然冲出来一帮步兵,霍祈清猝不及防暴露在火光中,她身子一闪,忙贴在墙壁凹陷处,奈何这凹陷处太浅,稍微细查就会被发现。
正打算鱼死网破之际,身后突然伸出一只手,将她整个人往背后捞去,深巷木门一关一合,两道形如鬼魅的身影瞬间湮没在黑暗中。
卫兵举着火把往里走去,细细揉了眼,纵横交错的民巷空无一人。
身后同伴催促起来。
“是你看错了吧,这里破落户多,猫儿跟狗儿上跳下窜也不一定。”
卫兵应了声,忙跟上去,“连倒几天夜班,我不眼花谁眼花?”
一队卫兵步子渐行渐远,小巷中不再有任何回声。
暗夜中,背后这人的手才慢慢缩回去,霍祈清转身看清这人面容,神色不由一喜。
“曹逢时?”
33. 第 33 章
曹逢时躬身鞠了一礼:“五姑娘,许久不见了。”
霍祈清,忙上前扶起他,“你怎么在这?”
“这是我的家。”曹逢时似是苦笑一声,最后让出条道来,“进来说吧。”
霍祈清没动,半晌才垂眸道:“你不该出来的。”
她仰起头,“你知道那些人在找我,对吗?”
李长意埋伏大量人手蛰伏盛京,崇明宫事发后调动大批人马根本来不及,所以他本是想在自己出宫路上截杀。
不想一场大火打乱计划,他干脆将计就计将海捕文书贴了满街。
曹逢时消息灵通,估计一早就知道她身上背负命案。
李长意那种小人若是得知,这片民巷都要惨遭屠杀,他……实在不该卷进来。
曹逢时听她这话,脚步慢了下来,转头看向她,如往日一般和煦温润地笑出声。
“五姑娘,是我在等你。”
见霍祈清一脸不可思议,他又补充道:“即使没有在这条巷子碰到,我也会去城门处等你。”
曹逢时领着她进了内院,霍祈清步子一顿,犹豫道:“这么晚打扰令堂,不太好吧?”
曹逢时一怔,随后推开门,入目的是一口巨大的棺材,白幡随着穿堂风飞舞起来,纸钱也被风吹得上扬又下落。
像是在欢迎沉寂的小院终于迎来新客。
“阿娘去世了,五日前的事。”
阴影中,曹逢时的身子像是定在了那里一动不动,然而细察就会看出这平静之下极力压抑的痛苦,颤抖,以及……愤恨。
“我……”霍祈清不知所措地迈出一步,想要出手安慰他,却深知丧亲之痛,痛入骨髓,除了时间淡漠痕迹,别无他法。
“无妨。”曹逢时抬起眸子,“这一天总会来的。”
他继而抬起步子走向里房,将厚重的帷幕用力扯下,帷幕后的光景彻底暴露在视线之中。
没有精心雕琢的牌位,没有香火供奉的高台。
一阵风扫过去,微弱的烛台几乎要撑不住,连晃几下才稳下来。
仅用粗劣木牌筑起的灵位,苍劲笔力写着姓氏籍贯,勉强让游魂有个可寄托之处。
定州曹氏……定州曹冯氏……定州……
一眼望去,尽是定州某乡郡人物,除了天灾,怎么会同时死这么多人?
定州地形平坦,多平原,鲜少发生过什么毁天灭迹的天灾,像时疫水患什么的就更是不可能。
那就只有……人祸!
霍祈清愕然抬头。
月色流转在曹逢时眼眸中,化成了解不开的忧愁。
“时局太乱,我一直在等一个时机。”曹逢时转过身来,眸底闪烁着烈火,“天不负有心人,终于等到姑娘你。”
“五姑娘,请允许在下重新介绍一下自己。”曹逢时拉开椅子示意霍祈清坐下,再次俯首行礼:“在下姓曹名登字逢时,定州绥县人士,景阳十五年的进士。三年前重回盛京,只为有一日定州枉死的百姓能沉冤得雪。”
“各郡县工匠应召每年都要向朝廷服役,宁王下令允许工匠用银钱免除劳役,以此积累大量资本。另外放出消息用这些巨额财产诱使贫民前去修行宫,修成之后不仅没给钱,还将这些人……统统活埋。”
“绥县的各处贫民,也就是我的邻里,不幸在此次劫难中,无一生还。”
曹逢时视线划过破旧但干净的牌位,仿佛乡亲们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
“景阳十四年,我尚在京城科考,秋天从定州赶往盛京,本想一展宏图带乡亲们走出大山。不想……他们都没能熬过那个冬天。”
景阳十五年……霍祈清依稀记得当时定王上奏,因修建皇寺导致民众遇山体滑坡,无人幸免。于是向朝廷审批大量慰劳款,整十万两白银却没听见声响,看来也尽数进了李长安的口袋。
霍祈清道:“那你为何没去做官,反而在此地做起车夫了?”
明明是殷切发问的目光,落在曹逢时眼里却成了一道伤,他顿了顿,继续道:“开春时节放榜,我终于等到进士及第的好消息,立刻飞书传信老家一位县吏,却迟迟不得回信。”
“陛下尚未召见,我不敢私自返乡。就在此时,宁王殿下找上了门。”
“他告诉我很有可能被调职去边境州县做知州,但若是做他的幕僚,殿下会暗中挪用关系将我留任盛京翰林院做事。”
他摇了摇头,“去哪做官无所谓,可若是未择明君,那才是万劫不复。我没有答应他,不久,我母亲便出现在了宁王府。”
“再后来入了翰林院,事情的真相一点一点血淋淋地铺开在我面前,全村被屠……连孩子都没有留下来。那时我愤慨难当,主动递了请奏记录此案,然而越调查,越无力,越无力,越寒心。”
曹逢时不自觉抱紧了头,痛苦难忍:“修建皇寺是假,暗盖行宫是真。为国祈福是假,屠杀百姓是真。定州已经不是定州了,整座整座的矿山被开发,无数贫民被泥土浇灌,我甚至能感觉到他们的手要破土而出!”
“可是我!”他的声音急转直下,由愤怒陡然变得哀戚,声音呜咽:“可是我……该怎么办?我的母亲还在他手上,我不能肆意妄为毅然上奏,我……我枉为人臣,信任错付!越接近真相就越痛苦,李长安,李怀景都牵涉其中,我没办法,也没能力去抗衡!无论走到多高的位置,我都能听见夜半时分无处可归的鬼魂向我哭诉!”
“直到五日前,时局混乱,李长安涉事其中无力管辖他事。我阿娘脱离监制,她不愿再困于无尽的悔恨和自责中,自缢于王府后院。我见她日暮时分仍不曾出府,这才知道出了事。”
曹逢时目光紧抓着霍祈清不放,像是看见了救命稻草:“阿娘离世,我再无多余念想,不日朝堂上传来消息,有人当堂状告三殿下,当我得知是将军府的五姑娘,就知道时机来了。”
“姑娘如有需要,在下立时收集证据呈堂证供,换定州亡魂一个交代!”
霍祈清站起身,庄重回了一礼:“公子历经千难险阻,只为求一线清明,在下佩服。曹公子将如此重担寄托我身,在下……不敢妄言,实属是既荣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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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惶恐。”
曹逢时神情渐渐黯淡下去,低声道:“是在下唐突……”
“公子急什么?”霍祈清笑着摇头:“不妨先听我说完。”
“你方才提到定州矿山开采,这是经过了圣上允许的。即便证据充足,只能告到李长安一个治下不严之罪,至多不过中饱私囊,贪赃枉法。皇室子嗣,一旦陛下驾鹤西去,焉知他不会东山再起?”
“眼下李长安是没功夫取你性命,一旦朝堂事毕,尽管你见过陛下,翰林院有你的档案,想抹除一个人在盛京的印记对他来说不算难事。”
霍祈清一字一句道:“他之前没杀你,是你对他还有用。你今日救下我,就再无退路可言。”
曹逢时道:“我从递交辞呈那刻起,就没想过退路。”
他说到矿产,霍祈清不由想到燕山火药谢承安给她的提醒。
容乐死前念叨着李怀景。
就连定州,但凡和矿产沾边的事情,李怀景必定掺和一脚。
四殿下……所图甚大。
“既如此。”霍祈清定了定神,正色道:“不如公子随我下岭南躲一阵风头,眼下各方势力繁杂,并不是一个好时机。等我们手上有下注的筹码,才可能将对方一击即中。”
非常时机行非常之事,现在冲上朝野将自己手中以为举足轻重的证据丢出去,不仅起不到应有的效果,还会失了安身立命的筹码。
要等,等到李长安犯下天下难以饶恕之大罪,这些证据才会成为压死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曹逢时犹疑道:“可是姑娘,我不能再做官了。”
“不是不能做官。”霍祈清眸底闪过道光,“逢时你可知,天下文人最厉害之处不在庙堂,而在江湖。”
“江湖?你是说,隐士?”
“隐士代表着贫民阶层,且向来文人风骨极高,朝廷中能得到他们认可的臣子都意味着民心所向,不少皇子都争抢着要隐居过的谋士。”
她扬声道:“并非不能做官,而是要做权臣。站在权力巅峰,让皇族子嗣也不敢撼动,抹杀。”
曹逢时眼含震惊,而后一掀衣摆,合袖一揖:“愿与姑娘同往。”
合上小屋木门,曹逢时只带了重要物品,这些牌位他挪不走,因此关门之前,目光紧紧盯着,生怕忘记此番光景。
“姑娘,此一程万分险恶,稍不慎……就再也回不来了,京中各事可曾安排妥当?”
霍祈清走前根本来不及交代什么,她连像曹逢时这般告慰祖宗先灵的机会都没有。
想到前世父母也是这样,一去岭南便再不得返,她不由攥紧了手心。
嘉阳问她,可还有别的话留下?
她思量再三,只道:“殿下替我安排好宝湘楼两百多位姑娘的去处,还有一位装在宝瓶里的姑娘要格外注意。我阿爹阿娘拜托我哥好好安抚……另外,驿站多备几匹马,真到了追杀那一步我也好跑得快一些。”
这人从不多为自己考虑,嘉阳静默半晌,最终什么话也没说:“希望一个月后能见到你,别真死了。”
34. 第 34 章
天光熹微,永昌坊集结起大批人马,城门处也多设了几处路障,惹得进出城的百姓人心惶惶。
一人忧心忡忡道:“最近几日究竟是怎么了?总有军爷进出城,莫不是盛京要打仗了?”
另一人嗤笑一声,不屑道:“真是没见识,盛京再怎么说也比岭南要安全,天子脚下,万城之主,岭南还没传来战况,盛京还能先被敌人攻进来不成?”
那人撇撇嘴,却也不敢多说什么,只阴阳怪气道:“你有见识,这么有见识还在这儿卖菜……”
成衣铺后面站着一男一女,女子头戴幕篱,双手抱臂倚着廊柱,见有官兵从道上远远行来,连将身子往里一躲。
曹逢时压低了帽檐,仔细观察一阵道:“姑娘,这些人不像来抓你的。”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前面长枪高马四排官兵齐齐踏过长街,后方步兵用大刀压着黑白囚服的犯人。
再定睛一看,这犯人披头散发,胡子拉碴,竟是一月前风光无比的永宁郡王府小世子--容世清!
霍祈清目光一紧,道:“逢时,暂时不能从永昌坊出去了,我们可以穿过归雁阁去城门。”
一众囚犯拖拉着镣铐,双手被禁锢在刑具里,双眸如一潭死水。偶尔抽动一下鼻子,像是已经看透生死,如果没有后面官兵催促,怕是连最后一步都懒得迈。
归雁阁是个青楼,霍祈清未来得及做男装,仍穿着昨日的旧青衣衫。
纵是将幕篱往下拉了拉,来往烂醉如泥的客人还是能一眼认出这是个姑娘,青楼门前站着个姑娘,不免好奇多打量了几眼。
曹逢时不动声色往她身前挡了挡,食客们自觉无趣,很快离开了。
归雁阁的老鸨十分热情,挥舞着手绢邀客入楼,见曹逢时二人衣着俭朴,顿时收了脸上的表情。
她用手帕捂着鼻,皱眉道:“诶诶,公子,我们这有低消的,交了钱才能进啊!”
曹逢时从怀里拿出一锭银元宝,老鸨虽看不上,但送上门的钱没有不收的道理,于是将元宝放进怀里,嘴巴一扯,嫌弃道:“行行行,就在一楼坐着吧。”
“后面那姑娘就别进来了。”她别过头去嘀咕,“什么人啊带着小姑娘来吃白食……”
说罢正欲转身,一只纤长的手将她从背后提溜了起来,老鸨几乎要双脚腾空,一道威胁意味十足的清脆声音在耳边响起。
“去二楼,给我选个最好的位置,要能看见法场的。”霍祈清凤眼微眯,拿出一枚金锭在老鸨面前晃了晃,将她勾的眼神不自觉跟着金锭走。
“我,能进去了吗?”
“能能能!!姑娘你一看就是有福之人,您来我们雁归阁绝对不虚此行啊!”老鸨一边将人往二楼的雅间引,一边强烈推荐道:“我们楼的姑娘各个能歌善舞,划拳行令,诗词歌赋都不在话下!”
见曹逢时满脸通红,眼睛都不知道往哪放,老鸨‘呀’了一声,不好意思地虚掩着嘴巴,笑道:“姑娘……不若老身亲自去隔壁请两个清倌过来?”
霍祈清不悦地瞥了她一眼,老鸨立马乖乖让出身子。
“不必,叫个机灵的就行。”霍祈清擦了擦刚碰到老鸨的手,“最好不会喝酒啊。”
“是是是,老身这就去。”老鸨三步并作两步退出去。轻声将门带上。
霍祈清将雅间的舷窗打开一条小缝,往里看了看,刚好能瞧见凌冽寒风下容世清颓废的半张脸,上座的三位监斩官面容严肃,只待香灭火尽,便扔下行刑令。
正待收回视线,余光瞥见角落处一道熟悉的身影老神在在喝着茶,霍祈清瞳孔陡然放大,不可置信般又看了两眼。
谢承安?!
怎么哪都有他?
是了,此案御史台全权负责,他虽已贬职,监斩资格还是有的。
只不过……别人的人头都快落地了,他在这悠哉悠哉喝茶,真的好吗?
霍祈清一脸难评地转过头,正见曹逢时眼观鼻鼻观心垂着头,绯红从头顶蔓延至手心,不敢将眼神放在别处。
她不由笑出声来,忍俊不禁道:“逢时,这里没别人,你把头抬起来吧。”
像是将他头上的千斤顶拿了下来,他长舒一口气,头一次语气里带了些嗔怪意味,“你怎么还叫她带人进来?”
“城门处看守实在太严,为防万一,我们找个熟悉情况的人问问。”她指着窗外,示意曹逢时到舷窗边上来,“法场行刑。”
门忽然被轻轻推开,进来一位手拿胡琴,年岁不大的小姑娘,见两人聚精会神盯着窗外,没做打扰。
她眼神骨碌碌一转,掂手掂脚走到一旁坐下。
最后一炷香燃尽,监斩官身子一晃清醒过来,眼神瞟向角落处喝茶的某人,咂摸下嘴,胡须微动,将那令牌往地上狠狠一扔。
刽子手立马接到信号,举起闪着寒光的大刀,往上面猛吐了一口酒。
“且慢!”
监斩官内心长叹口气,这位爷明明早上都打算启程前往渝州赴任了,撞上午门行刑非要跟着凑个热闹,造孽!
张大人扯扯嘴角,今日出京兆府偏就忘了看黄历,碰上这么个瘟神,因着谢尚书的关系,不得不换上笑脸相迎:“小谢大人怎么啦?可是茶不合胃口?”
“确实难喝。”谢承安眉头轻挑,指了指阳光下瘫如死泥的容世清,“这个人,我亲自行刑。”
容世清干瘪的身子终于有了一丝动静,他浑浊的眼球微动,透过枯黄的头发望过去,指着他的青年马尾高束,身姿欣长,清贵俊雅。
看着他的眼神带了一丝不屑,厌恶,语气却又暗含期待。
复杂得很。
为何要亲自执行?
大刀落下之际,他听见从自己干涩喉咙间发出一道嘶哑:“谢大人,我何时得罪了你?”
“没得罪我,只是受人之托罢了。”谢承安唇边噙着一抹笑意,“你说,等大业将成,要让霍府的五姑娘给你磕头认错,乖乖入你府门?”
听到恨之入骨的名字,容世清胸脯剧烈起伏,按捺不住狂跳的心脏,突然扑向谢承安恶狠狠道:“是她让你来的?!是她让你来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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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她已经让我家破人亡了还想如何?!我做鬼都不会放过她!!”
监斩官‘蹭’地一下直起身来,生怕容世清误伤到小谢大人,颤着手指挥周边卫兵上前拦住。
谢承安抬手止住了他们,利落一刀进了容世清腹中,容世清连退两步,愤怒的嘶吼戛然而止,瞪大了眼看着他。
谢承安冷冷道:“害你家破人亡的是你和你爹欲壑难填的野心,和旁人有什么关系?”
他略抬起脚,将这人狠狠压跪在地,不得动弹半分。
容世清被迫跪下身子,拼命将头抬起。谢承安微俯身子,语气没有一丝起伏,充斥着冷漠的声调在他耳边响起最后警告。
“不是你的,别觊觎。”
手起刀落,一道鲜血霎时染红整片白幡,容世清人头落地,充满血丝的不甘眼神睁得老大,血迹顺着步阶缓缓淌下来,百姓自觉齐齐往后退。
谢承安抬头看了眼层云尽显的微光,半晌没有说话。
霍毓,我赴约了。
你在哪?
眼角余光一道熟悉的青衫身影闪过,谢承安敏锐捕捉到这抹倩影,猛地回头,眼神渐渐黯淡下来。
是个穿青衫拉胡琴的小姑娘,瞧着至多不过十三岁。
他不由弯起唇角苦笑,自己竟也会有看错眼的一天。
“刑犯已处理,通知城门处路障可除去了!天天这么遮着是生怕引不起民心猜疑吗?!”谢承安大刀阔斧背手走过去,留下一连串的命令。
京兆府张大人合袖附和道:“小谢大人说的是,马上着人除掉,免得耽误百姓们进城谋生。”
谢承安翻身上马,连余光都不曾给张大人,马蹄扬起阵阵尘灰,这便一骑绝尘了。
身后小吏见堂官这副碰了一鼻子灰的模样,打抱不平道:“他谢承安冲什么啊?除了有个好家世还有什么?都被贬职了还敢这么对您!”
他这话听着安慰人,实则下刀子般处处戳到张大人的痛处。
张大人出身寒门,一路科考攀关系才走到今日的位子。
张大人如今京兆府任职七品官员,比贬职后的谢承安还要低两级。
张大人一把年纪才调去盛京任职,谢承安……出生在盛京。
一忍再忍,终是咽不下这口恶气,他抖着胡子数落小吏:“今日卷宗都誊抄入案了?还有闲工夫议论别人的不是!我看还是给你留的任务太少了!”
小吏一愣,忙不迭低点头:“大人,小人有错,这就回去领罚!”
他收起卖弄聪明的模样,堆起满脸谦卑:“谢大人好极了,年少有为,绝顶聪明,风……丰神俊朗!”
小吏肚子里没什么墨水,成日夸来夸去就会这么几句词,张大人睨他一眼,点了点他的额头:“你迟早亏在这张嘴上!”
“罢了,就罚你,去陈记给我买些果子!”
比起自己在官场上周转斡旋以求生的蝼蚁模样,或许小吏这种张牙舞爪的态度,才能刺醒麻木不仁的大邺官场吧。
唉!长路漫漫,任重道远啊!
35. 第 35 章
鲜血溅起三丈高时,霍祈清不由往后退了两步,但很快就稳住身形。
人头落地的样子怎么说也不好看。
曹逢时注意到她面色不对,上前关心道:“五姑娘,你没事吧?”
“无妨,无妨。”容世清怎么死都无所谓,偏偏谢承安这副神情,让她想起了前世杨博满门被屠的场面。
她怔怔坐下,下意识去找手边的茶杯,缓解喉咙里的干涩嘶哑。
一只手从桌子下面伸出来,递上了杯不烫不凉的茶。
霍祈清接过来,这才注意到穿着碧绿衫子的小姑娘。
小姑娘年岁不大,眼力见儿却足得很,进来了也没有开口打扰,只站在旁边等他们使唤。
霍祈清从背后摸了把荷包,想从这孩子嘴里套出些话来,手却摸了个空。心下一惊,方才上楼时还在的!
她眼神骤然锁定面前这个心不跳肉不惊的小孩,拿着胡琴侧身,一脸天真无邪地看着她。
“我东西呢?”霍祈清对着曹逢时说出这句话,眼神却依旧紧盯着小孩不放。
曹逢时没弄明白状况,‘啊’了一声,“姑娘什么东西丢了?”
小孩面上不显,内心却被直盯得发毛,“姑娘……姑娘可是贵重物品丢了?我……我去叫妈妈上来替您找找!”
“站住!”霍祈清厉喝一声,小孩一惊,步子生生止住。
“方才我在窗边站着,你悄无声息猫在后面以为我不知道吗?”
小孩到底涉世未深,被她这么一吓声音略显颤抖:“你!你怎么能冤枉我!谁要你的破荷包……”
霍祈清‘哼’了一声,单手撑着桌子似笑非笑道:“我可没说丢的是荷包,再者,私自拿走他人物品,我若将你告到京兆府,你们这个店……怕是十天半个月都开不了张吧?”
小孩紧咬着嘴唇不作声,手却不由沁出了汗。
“我却不打算去京兆府告状。”霍祈清作势起身,一字一句道:“我要告诉你的花娘,让她把你赶出去!”
小孩刚松下的气登时提了上来,死拽着霍祈清的胳膊不肯放,脸憋得通红,哭嚎道:“不准去!我还给你,你不准去!”
霍祈清向她摊开手心,小孩抽抽搭搭吸了吸鼻子,半晌扶着她的手,借力将鞋袜里的荷包掏出来。
“谁让你放这的?”霍祈清微蹙着眉,一根手指捻起荷包,将里面的银钱倒出来。
小孩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冤枉道:“它本来就脏得很,放我鞋里我还没嫌弃呢!”
见霍祈清没收回成命,她哭天抹泪儿地诉起苦来:“姑娘有所不知,我自小和妹妹在外面乞讨为生,是妈妈将我们捡了回来。我年岁太小比不得姐姐们会诗词歌赋,只能拿出看家功夫哄客人乐呵乐呵……”
她举了举手上的胡琴:“这个月营生不好,妹妹又突生疾病,我这才心急动了不该有的心思,姑娘您大人有大量饶了我吧……”
这小孩收起牙尖嘴利拒不认账的模样,一本正经数落自己有何不该,倒是真有几分后悔认错的态度。
见霍祈清依旧不出声,她向曹逢时使了使眼神,“公子您也说句话啊……”
“我……”
霍祈清开口打断了他:“你也别为难旁人,回答我一个问题,给你一个银币。”她将桌上的银钱推向小孩一边,她立马两眼放光扑了上来,方才脸上哀戚神情也一扫而空。
小孩以一种近乎谄媚的态度贴上去,眼睛却紧盯着银钱不放,“姑娘想问什么事儿,问我就对了……”
“第一个问题,你叫什么?”
竹音学着读书人的模样有板有眼冲霍祈清弯身一揖:“小女竹音,今年十三岁……”
霍祈清打住了她,递过去一枚银币,“你们楼里每日送菜的师傅何时来?”
竹音眼睛一转,略一思索:“每日傍晚来送第二日的食材,每次都只有一位老师傅过来。”
霍祈清将剩下的钱都推了过去:“今天讲的话不许说出去,现在带我去后厨。”
竹音忙不迭地点头,正要出门又折返了回来:“姑娘是要出城门吗?”
见霍祈清面色不善,她忙抽了几下自己的嘴巴,笑嘻嘻道:“我不是故意要问的,只是姑娘和公子穿着这身衣服去后厨,肯定会引起旁人注意。”
她又掂手掂脚跑了出去,走远了才扬声道:“等我出去给你们偷两身衣服!”
房门关上后,曹逢时才摇头叹道:“这小丫头,人小鬼精!”
霍祈清默然不语,乱世之中能安然存活下来的人,没有点心机手段是不成的,更何况这丫头只是无赖了些,旁的也没什么错处。
不一会儿,竹音咯吱窝下夹着两样衣服就进来了。
她兴冲冲跑过来:“楼里的壮丁都去前面做苦力了,正好搜罗出两件能穿的,姑娘收拾好快跟我走吧!”
见霍祈清面色缓和了些,她又不要脸似的贴了上来:“姑娘您放心,这事我绝不和任何人说,您就告诉我是去哪里吧?”
竹音低头‘唉’了一声,故作忧愁道:“我这辈子没出去过外边,妈妈说要等我赚够赎身的银子才能出去,可……”她睁开一只眼偷瞄着霍祈清,“可我这上哪去弄这三百两银钱啊……”
言下之意还不明白?要么告诉她事情的来龙去脉,要么给她三百两银钱。
霍祈清道:“慢慢攒呗。”
竹音登时放下捂着眼的手,险些跳起脚来,见霍祈清一脸认真的表情,不由怀疑起自己来。
这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
自己莫不是真骗了个傻子?!
竹音还愣在原地深思,霍祈清已经瞄定后厨忙碌搬菜的师傅。
她从怀里摸出两根银针,复习了下许延青教她如何刺中能让人昏迷的穴位。
“逢时,你等会过去将他拖进柴房,把他身上的装束拆下来,我钻进这个大桶里……”
两人低声指挥着待会儿的行动,俨然将竹音抛之脑后了。
竹音低头看了一会自己的鞋尖,不自觉‘哼’了一声,转身不知跑哪里去了。
师傅放好明天要用的食材,长舒一口气,擦了擦汗准备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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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去。
门后忽然传出道声音。
“诶,等等。”
他正要偏头去看,肩颈处传来一阵刺痛,眼前一片昏暗,意识混沌,这便栽身躺了下去。
曹逢时道:“昏过去了?”
他伸手轻轻戳了下师傅瘫软的身子,确定没有反应,这才将他拖到柴房处,把自己装扮成菜农的样子。
霍祈清四下扫视一圈,后院门口赶来了一帮壮汉正往这边走,她忙喊一声:“逢时快些。”这便钻进了桶里。
方才这桶好像不是这么摆的,霍祈清眉头微蹙在脑海里搜寻回忆,奈何空间狭小又事出紧急,还没来得及细想,曹逢时便垂首拉着推菜车出去了。
盛京城门前的路坑坑洼洼,霍祈清使力扣着木桶内的凹陷处,即便如此也抵不住车架东摇西晃。
更何况里面那个木桶一直往外滑,若是稍一卸力,她的木桶必定会当着卫兵的面飞出去。
身子快要散架时,车驾终于停了下来。
她侧耳细听,似乎是卫兵要求掀盖检查,曹逢时正在与他交涉。
曹逢时躬身笑道:“大人,小的就是进城送些菜,不值什么钱,桶里污秽恐脏了您的眼啊!”
“不行这是规定!”卫兵不由分说用剑挑开他,曹逢时见状不好,眸色一冷,正要上前,前面的桶盖突然被掀开。
竹音嘴巴一撇就嚎起来:“阿爹!!你不要我了吗?”
曹逢时瞳孔猛地一缩,这小孩何时进来的?
竹音看见拿着长刀的卫兵也丝毫不胆怵,上前抱住他的腿呜咽道:“大哥哥你能不能劝劝我阿爹不要丢下我……他说好了卖掉菜就给我看病,结果把我扔在药铺就不管我了呜呜呜……”
“爹爹,是女儿不好生了这么个怪病害得您花了好多钱……女儿不治了您能不能带偶尔回家……我再也不给您添麻烦了,您不要丢下我啊……我已经没了娘不能再没有你了……”
她哭得真切,在场好多年不曾回家的卫兵潸然泪下,目光鄙夷瞪着曹逢时数落:“你怎么当爹的?连自己亲生女儿都敢乱扔!不怕遭报应吗?!”
这些卫兵嘴硬心软,一边骂着一边将路障挪开:“没事儿给女儿多买点吃的穿的……好好一个姑娘”他使劲吸了吸鼻涕,哽咽道:“都没两天可活的……你这当爹的就当积德行不?”
曹逢时连连点头,捂着眼不忍道:“是小的一时鬼迷了心窍,这么好的姑娘我一定好好对她……劳大人费心了……”
大门敞开,老牛拉着车架缓慢往外行,日暮将二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竹音骑在牛背上冲卫兵笑呵呵挥手喊道:“谢谢你!大哥哥!你真是个好人!!”
卫兵也冲这个懂事孝顺的孩子挥手,又忍不住将手挡在眼前,抹去欲落不落的泪。
竹音喜滋滋趴在牛背上,憧憬着美好生活。
糖葫芦,拨浪鼓,漂亮衣服在她脑海围成个圈旋转起来,她简直要溺死在美梦里。
蓦然,木桶里传来道沉闷的声音。
“谁让你跟来的?”
36. 第 36 章
竹音的笑容一下子僵在脸上。
曹逢时回头看了一眼,摇头道:“五姑娘再等稍许,离卫兵视线远些我再放您出来。”
木桶里没再发出声音,竹音却止不住地冲木桶嘘寒问暖,生怕霍祈清出来后一掌劈了她。
“姑娘您有所不知,小的在雁归阁注定没有出路啊!本打算一死了之,哪知道天降您这般英勇人物?您的面相一眼便知是大富大贵之命,小的看到您就像看到了希望,什么死啊活啊的统统抛之脑后了!这辈子就跟着您混,上刀山下火海您一句话,小的两腿一蹬就是干!”
木桶半晌才发出道响,声音闷闷的:“不是偷我东西的时候了?”
竹音暗暗翻了个白眼,绞尽脑汁想些哄她好听的话来。这女人眼下还不赶她走,怕是已动了恻隐之心。
啧啧,真是心软,人傻钱多还好骗。
眼下这点憋屈算什么?只要缠上她,日后有的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哎呀,您大人有大量饶过小的吧?小的日后给您当牛做马任您差遣,您就把小的当做个玩意儿,揉圆搓扁绝对不带吭声儿的!”
说罢砰砰砰对着木桶一阵狂磕,大有一副拜把子的豪雄气势。
木桶盖被打开,竹音顿住磕头的动作,偷偷抬起眼瞄了她一下,见霍祈清似笑非笑看着自己,忙扑上去死皮赖脸喊道:“姐姐!您原谅我了?”
霍祈清道:“你妹妹就这么扔在雁归阁了?”
竹音紧紧搂住她,使劲蹭着她的脸,哈喇子快淌了一地。
“雁归阁里的全是我妹妹,哪管得过来?”
呵。
霍祈清撇了撇嘴,她就知道这小妮子没一句实话。
她用力推开竹音的桎梏,非常嫌弃地擦掉脸上的口水:“在不要脸这方面,你应该是祖师奶级别的。”
竹音笑嘻嘻贴上去,猛一点头附和道:“对对对,姐姐说的都对,日后我便去江湖中开山立派,姐姐您就是上上之宾!”
“既跟着我,便要听我的话,不许有任何怨言,可能做到?”
竹音眼睛一转,能做什么事?这种跟着情郎私奔的小姐,有朝一日被家里寻回,还不是好吃好喝供着?
嘿嘿,到那时鸡犬升天,她这个跟着小姐从苦里熬出来的……
她点头如捣蒜,“能能能,当然可以!”
霍祈清从桶里出来,拍打干净身上的灰,皱眉道:“你现在去河边接些水来给我净手。”
竹音咧开的嘴角蓦然僵住,见霍祈清一个眼刀扫过来,顿时没了脾气,“好呀好呀,我现在就去!”
说罢拎起裙摆,一溜烟地往小溪边跑了过去。
曹逢时定定瞧了她的背影好一会儿,才道:“姑娘,我们此行路上艰险,真的要带上她吗?”
霍祈清笑道:“这小人精儿怕是将我当成了私奔的世家小姐,一心想讹点钱走,在我这吃了苦头,以后也不敢再骗旁人。”
“跟着就跟着吧,此去岭南路途遥远,眼下又将入初秋,她能不能坚持下来还另说呢。”
霍家已经挂了三天的白幡。
崇明宫事出,御史台第一时间就往霍府报了信,尸体刚送回霍府的时候,贺晚辞连瞧都没瞧便晕了过去。
霍佑安也十分不信,只是去宫中赴宴,好好的孩子回来怎么就成这样了?
霍祈晏强扶着他揭开白布瞧瞧遗体,还没掀开,沙场上叱咤风云的将军便已经老泪纵横,扶着棺木上气不接下气,勉强掀开白布,手却又堪堪放下。
霍祈晏忍着泪,仔细看了一眼,尸体已经被处理过,血肉还是不忍直视,他轻轻把妹妹的脖子转过去,下面一粒红色小痣尤为明显。
他忍着哭腔,将霍佑安扶到一边坐下。
“爹……是妹妹……她是小五……”
厅堂上下众人纷纷垂首,无一不悲恸切身,霍佑安几乎跪倒在地,慢慢摸索到棺木旁。
霍祈晏在他身后扶着,几欲落泪,还是硬生生憋了回去。
霍佑安发觉周遭呜咽声明明很低,却又震耳欲聋。
耳朵快要被镇出血来,余光瞥见四周寂静无声,哪有什么下人的哭泣声,都已经被霍祈晏指挥去挂灵了。
原来是耳鸣。
伴随起极轻的脚步声,霍佑安缓缓别过头,抹去眼中积聚许久的泪。
眼前伸过来一只手,手上还缠着和穿着极为不符的护腕。
视线向上,环佩随着步伐叮铃作响。
霍祈晏一双眼眶红得可怕,别的倒没什么异常。
除了……沉静得可怕。
“爹,你去看看阿娘吧,这里交给我就行。”
他的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一般粗粝,霍佑安抬头,泪水从眼里灌进五脏六腑,火烧一样的难受。
半晌,寂静的空气有了一丝声响。
“好。”
守灵七天方可下葬。
天气炎热,遗体撑不了这么久,第三天宫中传来消息。
今日容贵妃娘娘衣冠冢入皇陵。
霍家不得冲撞,只得晚上安葬。
这是最后一晚守灵了,霍佑安夫妇大病一场,几乎难以下榻。
全府上下的丧事皆由长公子霍祈晏一手撑起,祖母和叔伯也只是派人前来吊唁,毕竟和皇室妃嫔死在同一天,还是戴罪的宠妃,多少有些不光彩。
如今霍府人人都避着走,生怕沾上了是非。
长街上贵妃出殡,一路棺木有人哭魂,场面壮大震撼。
虽说永宁郡王犯下如此罪过,容乐的安葬仪制却丝毫未减,比起一般贵妃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灵幡由八名宫人抬着,宫人身着素衣,头披麻布,无一不痛彻哀嚎。
沿途各家都设了灵棚香火供奉,纸钱在空中纷纷扬扬,腾起落下,如同生命的短暂轮回。
后面几十名宫人手上捧着长明灯,双手小心翼翼护着,生怕这火一个不小心就灭了。
长明灯是为了给意外死去的亡魂指引归家之路,免得在迷雾中待久了忘记投入轮回。
只是……
小五今天挂不了长明灯,还能找到回家的路吗?
霍祈晏蹲在家门口看了半晌,没有一丝要上去跪拜的意思。
“少爷,等会灵柩到咱们府门前,还是要上去叩拜的。”老管家踌躇良久,犹豫着将话说出来。
少爷这两天不怎么吃饭,不怎么睡觉,一有功夫就跑到棺木前自言自语,还把下人都撵走,胡子拉碴满脸疲态,哪还有半分将门世家的样子?
唯一动弹的就是宫里来了圣旨后,跑到府门前蹲着,一瞬不瞬盯着贵妃的棺木。
罢了罢了,老管家长叹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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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气,心里一阵后怕。
不跪拜便算了,可万万不要上去掀了贵妃的棺啊……
霍祈晏突然迈步站起身来,老管家身形一闪就要上前捉住他。
“少爷……”
霍祈晏冷声转身。
“回府,准备晚上烧寒衣!”
老管家心有余悸地追上去,“我这就吩咐杂役过去。”
灵堂前,少许烛火随着风微微晃动,霍祈晏垂眼跪坐在蒲团上,长长的眼睫投出光影来。
他的泪仿佛已经流干了,除了眼眶泛红,心情平静到同一般无二。
思量少顷,霍祈晏将最后一沓纸钱投入火中,解下手上缠着的护腕,目光柔和了几分。
“小五。”
“等会就要送你走了,哥哥再陪你说几句话。”
一口气从肺中缓缓舒送而出,他眸中泛光,一字一句艰涩开口。
“年初,哥哥刚回到盛京,突然发现你长这么高了,这才细数了日子,今年是离开你的第十年,而你已经十八岁了。”
“你躲在廊檐后面偷看我,祖母命你上前行礼,你才不情不愿走到跟前,我想伸手摸摸你的头,你一下子躲开了。”
“还恶狠狠瞪着我。”他倒吸一口冷气,像是被气笑了,“我心想,这小丫头,还是和从前一样,记仇!”
“再后来,教习嬷嬷罚你抄女戒女则,你不乐意写,一把火全烧了,第二天她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骂你,我当场就把她赶出府外了。”
“哎呀周围叽叽喳喳的。”霍祈晏学着姑娘们的声音,捏着嗓子道:“五姑娘,这是谁呀?怎么跑到我们院子来了?快把他赶走呀!”
他忍俊不禁,爽朗笑出声,“你一下子冲到我面前,老鹰护小鹰似的喊,这是我哥!你们要把我哥赶出我家吗?”
“再后来,你订婚了。哥知道你不乐意,想上门和郡王妃商量,你却把我拦下说要替爹娘考虑,不要惹事。还把这个给了我。”
他将护腕翻了个面,“说是自己做的,虽然很丑吧,但哥哥还是一直带着。”
霍祈晏蓦然哽住了。
“以后没有你了,哥哥也一直带着。”
霍府后院空旷地上,用干草围成了个圈,杂役用火把点燃,火势瞬间连成了片。
不能奏乐,也不能高声歌唱,只有小声啜泣来慰藉亡魂。
贺晚辞是用推椅推过来的,霍佑安站在她身后虚扶着,才不至于塌下身去。
老管家走过来,将霍祈清的一些旧衣物递到霍祈晏手上,他略微一怔,随后攥紧了衣物。
深夜一片寂静,白幡同衣服一起在高空中猛然飘动起来,像是亡魂找到了归宿。
婢女们低声唱起送灵歌,老管家提醒他,“少爷,去吧,该给五姑娘送衣服了。”
霍祈晏应了一声,腿却像灌了铅似的往另一个方向走,老管家张了张嘴要喊住他。
贺晚辞猜到他要做什么,摇摇头,道:“让他去吧。”
霍祈晏三步并作两步爬上房檐,身子同白幡一般高,风声鹤唳,在四周回荡。
“小五!”他忽然高声喝喊道,声音惊起一片雀鸟,将心中的不甘,委屈和心疼全吼了出来,只剩最后一句哀求。
“回家了,回家吧!”
“哥给你挂盏最高的长明灯……你回家吧!”
37. 第 37 章
牛车在小道上颠簸非常,竹音一开始还能兴奋地骑在曹逢时脖子上四处张望,后来颠得厉害,她干脆倚在霍祈清怀里梦了好几回。
三人一路上走走停停,累了就将牛赶到草坪上喂些嫩草和水,休息够了就快马加鞭往下一个驿站赶。
夜幕将近,竹音擦擦口水彻底清醒过来,只是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自己身处荒野之中。
好半晌才愣愣问道:“天都黑了,怎么还没到?”
“牛快要累死了。”暮色中隐约能瞥见霍祈清往车驾前指了下,“一会儿你下去推。”
忙碌的一天霍祈清让她放牛,接水,驾车之后迎来了第四个任务--推车。
竹音欲哭无泪,抱着霍祈清哀嚎道:“做个人吧大姐!运河边偷渡的奴隶也不是这么用的!”
曹逢时闷笑一声,他的身子在颠簸中左右晃动,声音被风吹得断断续续的。
“竹音,五姑娘逗你呢,方才你睡觉时她就说了,等到下一个驿站,就将这牛卖了凑钱买两匹马,不会让你真推的!”
竹音又笑嘻嘻凑上来,矫揉造作道:“人家就知道,姐姐最人美心善了,哪里真舍得我干这些粗活呀!”
霍祈清娴熟地推开她,“此处距建安城还有十里,估摸清晨才能到了。虎贲卫使左诚此次沿途招兵,比我们要提前两天出发,眼下应是快走到安城了。”
曹逢时手上鞭子挥舞在牛身上,加紧了步伐。
“从安城到岭南还需十日,我们必须在十二天内赶到岭南。”
竹音不禁咂舌,“十二天?那不得跑死两匹马?”
霍祈清抿了抿唇,冷声道:“十天,只有十天时间。”
对上二人茫然的视线,她缓缓开口道:“左诚是京官外调,心中多少会有些不满。又在沿途招兵,摆明了是想新官上任三把火给岭南这些老兵一个下马威。”
“所以他一定会提前开拔,我们得在他进岭南之前赶到。”
“你说什么?!十日后就到?”
伴随着鱼鳞盔甲剧烈摩擦发出叮铃哐啷的声音,黄珙一手托着头盔,大步流星气势汹汹地走了进来。
一身墨绿色直裰作书生打扮的中年男子,亦步亦趋跟在身后,眉头紧锁,探身追问道:“何时传来的消息?将军当真不回来了?左诚又是谁?”
听他一连串子不带停的问题,黄珙眉头更是高高皱起,一把从怀里掏出张纸条拍在他身上,“问问问,张个大嘴就知道问!刚传过来的,自己看!”
周睦慌乱中接下纸条,哆嗦好半天才打开,本就大的嘴巴此刻张的更大。
“这是,把将军留在盛京了?”周睦捏着纸条,声线陡然拔高,“我们将军辛辛苦苦在岭南打下的疆土,现在来一个不知什么名目的毛头小子就想取而代之?!天下没这样的道理!皇上他……”
黄珙猛地一拽,捂住他的嘴,低声吼道:“私下议论皇上,你不要命了?!周睦,老子平常看你胆挺小的,这会儿知道替将军出头了?!”
周睦死命挣脱他的束缚,心虚着嘀咕:“这能一样……都直接鸠占鹊巢了……”
黄珙卸下厚重的盔甲,张开手脚往长椅上一摊,重重叹了口气,“你以为就是迁职这么简单?说明陛下已经对我们岭南军有了疑心!这才把这挨千刀的虎贲卫调过来监视。听说他一路上打着京官迁职的名号招兵买马,这不就摆明了看不上我岭南军?还提前两日到,不知要整啥幺蛾子。”
周睦来回徘徊,步子越迈越快,嘴里反复念叨着‘不对不对。’
“不对什么?”黄珙冷哼一声,“老子已经给他准备好一份见面大礼了。”
他翻身而起,翘着二郎腿冲周睦喜滋滋分享。
“茂安山匪患多年,饶是将军在也只是极力压制,这两个月愈发猖獗。诶,等他来了我就让他去消匪患,老子就派他六万两银子,他若是消得了匪患,那也是咱们岭南军争气,也算是在皇上那儿替将军正名。”
“他若是消不了匪患……”黄珙手往上一拱,“老子就要告到朝廷,让陛下治以重罪。哼,不给他点颜色瞧瞧,还真当我们岭南军是吃素的了!”
周睦敷衍地‘嗯’了一声,依旧在沉思哪里不对。若是往常黄珙必定早就发现了,然而他正沾沾自喜给左诚的见面礼中,浑然不觉。
虽已至初秋,但秋老虎的威力不容小觑,清晨吹着小风骑马尚能称作舒适。
到了中午烈日炎炎,还要顶着太阳走路,浑身汗黏腻的感觉属实不好受。
这两天除了赶路就是赶路,两个大人忍忍倒还能挺住,竹音已经三天不曾好好吃饭,一路颠簸吐了好几回。
“不好。”竹音捂着嘴干呕了两下,提起衣服往草丛边跑,“等我一会儿。”
曹逢时目带忧虑地瞥向扶着树干狂吐的竹音,犹豫开口。
“五姑娘,再这样下去竹音怕是吃不消了,这两天孩子的小脸蜡黄……”
霍祈清唇色苍白,却还是犟嘴道:“吃不消也得走,当初是她要跟来的。”
说罢,从怀里拿出早晨在客栈买的白面饼子,往曹逢时手里一塞。
竹音吐完回来,看到她手上没有一点油水,光秃秃,干巴难咽还带点锅灰的饼子,脸色又白了几分,张起嘴又要吐。
霍祈清把她提溜回来,叹了口气,“你再不吃,连吐都没得吐。”
竹音将饼子放在身上平躺下来,想象自己是一具尸体,安详地闭上眼睛。
“我不要吃这个饼子,我要吃烤兔肉,叫花鸡,在篝火里迈上一个时辰,外焦里嫩肉质松软,轻轻一扯整块大腿肉都能下来,再撒上些调料,啊……”
竹音吞了吞口水,喟叹一声:“滋味无穷。”
她拿起饼子恨恨咬上一口,试图把白面幻视成鸡肉,然而一入口就漏了馅,干脆栽倒在地哼哼唧唧。
“我不走了……走不动了……”
霍祈清刚开始只是听着她发牢骚,没太当回事儿,心里盘算着到下一个驿站当点什么给两人补补。
再一回头,只见竹音一头栽倒在地上,嘴里还在喃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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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语。
远处打水回来的曹逢时水袋一松,慌忙跑过来探竹音的额头,这才松了口气。
“无妨无妨,没有发热,想必是多日没有油水,孩子还在长身体,这今天又干旱缺水,孩子有些撑不住了。”
霍祈清闻言有些愧疚,垂下眼,半晌才道:“逢时,你在这看着她,马上入夜了,我赶紧上山打些野物,天黑之前务必把火生起来。”
“还是我去吧。”曹逢时拉住她,“山上危险,到了夜里万一有猛兽出行,你应付不来的。”
霍祈清眨眨眼,“你会设陷阱?”
“……不会。”
“你知道怎么堵兔子窝?”
“不知。”
霍祈清扶额,“逢时你除了遇上野猪野熊拿命去挡,还会什么?”
见曹逢时沉默不语,霍祈清自知话是说重了,暗自咬了咬唇。
她转而笑道:“你放心,这方面我有经验,我就在山脚下转转,去去就回。你在此看好她,对我来说就是莫大的帮助了。”
曹逢时道:“姑娘看着些篝火方向,若找不到地方,就在山脚下等着,我和竹音来接你。”
霍祈清点点头,将竹音的头挪放到曹逢时膝上,拿上短刀便走了。
申时刚过,挂在山头的太阳便一缕一缕地收尽了。
霍祈清就着昏黄,轻手轻脚踩在枯枝烂叶上,发出沙沙的声音。
兔子一般出现在葛根藤生长的地方,从前世家最喜欢秋猎,容世清嫌弃自己射艺远超男子未免凶悍,只准她在营地里待着。
可她实在闲不住,也不愿被他管着,没收了弓箭利刃还有双手,她干脆单枪匹马去山上捕兔子,最后逮了满满一窝回来,容世清脸色难看的……啧,想想就高兴。
没想到时隔两世,还能派上用场。
霍祈清手脚并用,爬上山头,找了处林深草密的地方,拽下老藤,用刀将藤蔓上的尖刺消除干净,再弯成一个圈套,这便做成了陷阱,牢牢安在窝旁。
山上时有猎人设陷阱捕猎,大型猎物她拿不走,甚至会带来风险。
因此得小心翼翼避着些陷阱,以免掉进去。
山头已经完全看不见夕阳的影子了。
霍祈清见还没套中,天便要黑了,未免有些着急,想着去周围找找什么野果子也好。
揉了揉酸麻的腿,向着山脚下一片郁郁葱葱眺望。
耳边忽然传来呼哧呼哧的声音。
山林寂静中,听力尤为警觉,她利落侧身翻滚,一条恶狼狠狠飞扑而来,獠牙垂着粘液,爪子在草地上留下深深痕迹。
恶狼见不曾伤害到猎人,扬起脖颈就要嚎叫。
霍祈清瞳孔猛地一震,明白这恶狼是要呼唤同伙,起身一压跨坐在狼脖子上,刀尖一下一下疯狂下扎,奈何这恶狼脖子灵活,轻轻一甩就挣脱了桎梏。
霍祈清紧紧抓住它的鬃毛,伏在背上被拖着跑也不放手。
鲜血顺着鬃毛滴落,恶狼只能发出呜咽声,但力气仍旧大得惊人。
38. 第 38 章
恶狼将身一扭,巨大的幅度把霍祈清甩出去几丈远,后背被树干抵着才堪堪停下。
恶狼脖子上还在不断汩汩流血,猩红的双眼快要溢出血来,似是愤怒极了,从嗓子里发出的低吼让人为之胆颤。
它脚步后撤,朝着霍祈清的方向跃跃欲试。
霍祈清刚扶起身,恶狼再次飞扑而来,像是为了报复,它张开獠牙对准了霍祈清的脖颈!
霍祈清能感受到它的利爪在自己肚子上温热而又锋利地收紧,恶狼为了梏住她,利爪在肚皮上越扎越紧,小腹已经洇出一片血迹。
她伸出胳膊钳住了恶狼的利嘴,浑身的疼痛麻痹大脑,让她的反应也迟钝了起来,恶狼不满足这点细肉,张着血盆大口继续往前,双眼闪烁着贪婪的绿光。
疼,太疼了。
什么都不想,快点死掉吧。
她渐渐失了抵抗的力气,只想安心等着死亡降临。
脑海中却不断闪现画面。
上辈子被一杯毒酒送命的时候,她发过誓,绝不会再落此境。
父母惨死岭南,家破人亡的时候,她说,不会再重蹈覆辙。
战火连天,哀鸿遍野的时候,她说要尽己所能,救一方失土于水火。
还有,逢时的仇,燕山火药,岭南失守……桩桩件件都在深渊中拉住她的腿往上拽。
不能死……
不能死……
她颤抖着睁开眼,野兽的低吼在耳边回荡。
她说。
“霍祈清,你不能死。”
“你不是只有一个人。”
霍祈清冷汗频出,另一只手从沙地上摸索着握住匕首。
眼中蓦然迸发出凶光!而后举起匕首,又快又狠地扎进恶狼的心脏!
恶狼眼珠蓦地放大,哀嚎一声渐渐松开了爪子。
霍祈清就地起势,接着一刀,两刀,三刀……刀刀冲着致命处刺去。
她好像忘记了自己身上的伤口,不管不顾般拿出条命去搏。
一人一狼滚在一起,不止是哪个的血,混着沙子竟将这草染成了绯红,别有一番惊心动魄之美。
浓得化不开的沉沉暮色中,倏尔风过,树影晃动。
恶狼小腿蹬了几下,再挣扎不动,只在喉咙中发出急促喘息。
她双手高高举起匕首猛地向下,鲜血瞬间如注倾洒,恶狼终于歇气。
女子的瞳孔在夜色之中闪出异样光芒,恶狼脖颈处喷洒的热血溅了满脸。脸的惨白,血的艳红,暗夜中平添几分鬼魅。
霍祈清整个人似是在血池里滚了一遭,发丝混着血液黏腻在额上,她抬起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像是劫后余生,又像是意犹未尽。
“你放过我,我放过你,不好吗?”
恶狼没法回应她,只有尸体在冷风中一点点僵硬。
她用匕首非常熟练地剔除了这狼的毛发,就着溪水将身上部分血迹洗干净了,这才一瘸一拐往山下走。
月光洒在山间小道上,林间静谧无声。
霍祈清手背负于额前,山脚下某处烧起剧烈浓烟,她眯了眯眼,这是曹逢时给她放的信号。
她拖着狼身往下走,刚行至山脚下,就听见两个人争论不休,稍稚嫩一些的声音近乎要跳起来打另一个人。
“天都黑成这样了还不上去找她!”竹音像个小老头,背着手走来走去,恨铁不成钢道:“都说了我没事我没事,你再不去找她出事儿了怎么办?!”
曹逢时放下手中扇火的蒲叶,往前走了几步又折回来,闷闷道:“不行,我答应了姑娘要看着你。”
“再说了,她回来见不到人怎么办?”
竹音咬牙切齿转身,“又不让我去,又不让我留下来,你到底想干什么?!”
曹逢时默不作声,只是手中蒲叶挥舞越来越快,
“你不去是吧?”竹音恨恨跺脚,猛地侧身:“我去--!”
她的音调唱山歌似的拐了十八个弯。
曹逢时正对着她,因此竹音脸上由生气到惊恐再变成喜悦的神情被他尽收眼底。
他心剧烈跳动起来,猝然回头。
“去哪啊?”霍祈清将处理好的狼肉往草堆上一扔,抱臂靠在树干上懒懒道。
竹音一喜,忙上前迎,凑近了见她浑身血迹,惊恐不已道:“霍毓,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曹逢时也闻声起身,望着二人缠在一处又有些踌躇不前,干脆留在原地继续煽风点火,只侧耳细听着。
连浓烟将眼睛熏出泪来也没有察觉。
霍祈清往这边扫了一眼,推开竹音,淡淡道:“不是我的血。”
她将狼肉递给曹逢时,一脸疲态,“逢时,我不会处理,你把这肉尽快分了,我去整理一下。”
“啊,哦好的,好的。”曹逢时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连忙接过狼肉,眼睛向上一抬,触到霍祈清后又连忙缩了回来,别过头去。
“包袱里有伤药,姑娘去溪边清理一下吧。”
霍祈清点点头,拿出了套干净衣服往芦苇深处走去。
微风携着芦苇划过水面,月光倒映下,霍祈清轻轻揭开和伤口混在一起的残败衣衫。
她紧咬着牙关,迅速清洗伤口,然后用绷带一圈一圈缠紧,避免血液渗出。
芦苇忽然猛烈动了起来。
霍祈清猛一回头,“谁?!”
芦苇荡后面传来一阵怯生生的声音,“是,是我。你忘记拿药了。”
霍祈清将外袍穿好,才道:“进来。”
竹音垂着头,出拳一般将药递到她面前,险些怼进霍祈清的脑门里。
她将袖子挽起来,对竹音道:“我不方便,你把我胳膊上的伤给处理一下。”
“哦。”竹音瓮声瓮气地打开金疮药,余光一瞥,立马惊呼起来,“你你你……你这这……”
她结结巴巴半晌说不出话来,霍祈清眼底却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恶狼獠牙像是刺穿了她整个手臂,缠斗过程中拖拽留下的撕扯痕迹也触目惊心。
“霍毓……”竹音颤着声,眸中带泪道:“你怎么伤得这么严重啊……”
霍祈清就是故意给她看的伤口,让她明白此行凶险异常,并非什么孩童之间赌气离家出走的把戏,竹音反应越大,劝她不要再跟上来的可能性就越大。
她语气淡然,“看到了么,今天是我,明天是你,这一路上跟着我们注定没有什么好下场,你若……”
她眼睛倏忽放大,声音戛然而止。
竹音扑上来抱住了她。
少女柔弱的身子止不住地颤抖,霍祈清听到她又气又愤地埋怨。
“不就是面饼子吗?我吃不就是了,哪有那么矫情……饿两顿连树皮都吃……呜呜呜谁要你跑山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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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祈清想要推开她,手攀上她的肩,叹了口气,安慰似的抚了抚竹音。
“你自己想清楚,跟着我们会吃很多苦,饥一顿饱一顿风餐露宿是家常便饭。稍有不慎还会丢了性命,便是如此,你还不走吗?”
竹音扬起脑袋,泪眼婆娑看着她,“不走……我就赖着你……”
霍祈清皱眉,提溜起她的领子,“死了别来找我。”
她起身走向篝火,须臾的功夫曹逢时已经将狼肉烤得滋滋冒油,撒上少许盐粒,滋味无穷。
霍祈清走到旁边坐下,竹音屁颠屁颠儿跟在后边,曹逢时正专心致志烤着肉,听见芦苇荡传来的动静,不动声色往边上挪了挪,不敢抬头看霍祈清。
霍祈清状似无意坐下来,将狼肉撕成小块分给两人,竹音不停咽着口水,两眼放光盯着它,等递过来,立马大快朵颐地往嘴里塞。
曹逢时回过神,只是像往常一般笑了笑,道“姑娘先吃吧,我将手头上的烤完做成肉干,日后赶路也方便携带。”
霍祈清颔首,“那便麻烦你了。”
吃过晚饭,三人皆是疲惫得很,好不容易饱食一顿,都借着温暖的篝火沉沉睡去了。
霍祈清怕冷,睡得离篝火也最近,本想前半夜守着两人添些柴,不知怎么坐着坐着就睡过去了。
半梦半醒之间,一个白发老人忽然出现在面前,也不说话,只冲自己招招手,她身体便不受使唤地跟了过去。
硝烟层层散去,断壁残垣立马映入眼帘,满地枯骨堆积,尸山血海。
甲胄男儿化作断头尸,手中还杵着残破不堪的血旗。红巾妇人手里的长矛留在敌人腹中,尸体已经焦化,却还是保持着进攻状态,稚子茫然看着眼前,却不曾发出哭声。
霍祈清想要伸手去抱,张开双臂却发现扑了个空。
血液内脏被鹰鹫分食干净,肝脏上还附着白色蠕动虫子,黄沙袭卷走数具尸体,唯有屹立不倒的旗子昭然宣示。
此处是百越和大邺的那场殉国之战。
烽火狼烟,满目疮痍。
她快走几步,上前质问那老者,“你是谁,你为什么带我来这?”
老者不语,只是大手一挥,立马就换了一副景象。
岭南街巷安宁,孩童拿着竹蜻蜓在草地上撒欢奔跑,摊贩大声招呼休探亲假的卫兵,带只簪花回去送给等了小半年的夫人。
还有包子铺的老板,趁着客人少,往乞丐碗里多扔了几个馒头。
这是岭南如今的景象。
但霍祈清脸上一丝笑意也无。
“上辈子,这场殉国之战的起因是皇帝昏庸无能,卖国求存。半壁江山尽数拱手,百姓沦为奴隶果腹之物,将士死守防线,然而还是没抵住大军压境,岭南一朝成为地狱。”
霍祈清拳头越收越紧,正要发作,老者忽然开口道,“万事差错,只是是非颠倒。”
“是非久自见,真假难掩。”
霍祈清茫然,“这是何意?”
还不待细问,老者宽袖一挥,一阵凉意拂来,霍祈清双眼猛地一睁,入目一片漆黑。
只有篝火中的干柴正烧得噼里啪啦作响。
霍祈清将竹音披风掖了掖,转头却不见曹逢时人影。
她掂手掂脚往牛车旁走去,曹逢时正对着月亮沉思。
这个逢时,从她回来就怪怪的。
“想什么呢?”
39. 第 39 章
曹逢时后背猛地一僵,直直转过身来,干笑道:“姑娘怎么醒了?莫非是梦魇?”
霍祈清见他不曾直言,倒也没有强逼,另寻了个地方盘腿坐下。
“是啊,当真是个极不好的梦。”
“你可知,我此行是要去何处?”
曹逢时道:“自是一路南下,岭南参军。”
霍祈清点点头,“不错,这梦中,我浴血奋战,南征北讨,这才累下赫赫军功,成了威震一方的将军。”
“然而天不测风云。”她眼眸眺向远处,浓烟败旗,断头残尸似乎又现眼前,“军中叛将致使我三万军士被坑杀荒漠,定西六郡全军覆没,我还未从获胜的喜悦中抽离,手足惨死,乡亲丧命的消息便传回耳中。”
霍祈清想不明白,“为何要叛变?为何要叛变呢?明明他是大邺人啊……不过后来,我就想明白了,天下各处豪杰皆是为利而来,各人有各人的抱负志向。”
“岭南承不起他的宏图伟愿,那么他自当放手一搏背这今日的千古骂名,换来日的万古流芳。”
篝火渐渐燃尽了,亮在二人眼眸中的火花也虚虚绰绰。
曹逢时伸手添了根干柴,开口打破这诡异的宁静。
“我倒不认同这说法,各人自有千般志向,万般机缘。可不该拿天下万姓的命做筏。”
“为官者初入官场,无一不想着在朝堂之上指点江山,辅旷世贤君,成肱股之臣。自毁基业,沾染民血,岂不违背初心?”
到底是正统文士,受过翰林熏陶的人。霍祈清浅笑一声,“不负初心这种鬼话,无非是为了勉励初入官场的毛头小子。人到了一定地位,有了权力,俯视苍生不过匍匐在地的蝼蚁,又怎会顾及年少时夸过的海口?”
曹逢时默然,霍祈清却知道他不服气。
她又接着道:“得知我麾下三万将士被杀,你可知我是何心情?”
“我恨不得立马要了百越人的狗命!”霍祈清面露狠厉,双眼也透着猩红,“可同僚告诉我,岭南尚无余力反击,倘若此时贸然进攻,只会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说不定,还要赔了命进去。”
“和数万个将士比起来,我一条人命算什么?可他却说,我不是一人而活。”
霍祈清闭了闭眼,“形销骨立的,两鬓斑白的,亦或是沟壑丛生的,一朝沦为敌兵脚下肉泥。无数人为谋定天下而死,只为最后一步棋能落成。”
“我不能随随便便赴死,那他们,就白牺牲了。”
她睁眼,重新看向眼底星火灼灼的曹逢时,郑重道:“所以逢时,保证自己活下来没有错,只有活着,才有东山再起的一天。”
话已至此,她拍了拍曹逢时的肩膀,打了个哈欠。
“早些休息吧,明早还要赶路。”
曹逢时怔愣在原地,半晌才盯着她的背影,喃喃开口。
“原来你什么都知道。”
“你不怪我,没能去救你……”
接下来几天风和日丽,天气也没有那么燥热。干粮充足,一行人没再出什么岔子,甚至比预计的时间早了一天到达岭南界内。
进了渝州城门口,远远便能望见城郊草场上开着两列长帐,外面阵地高挂红旗,下面摆着个既不起眼的小字纸牌。
“招兵。”
霍祈清侧身避在廊柱后,仔细观摩着眼前场景。
方入岭南,她便将渝州城内一学堂旧址交给了曹逢时,学堂乃是岭南霍氏一位本家所建,在当地名声不小。
霍祈清有些愧疚,若是没有假死脱身,兴许能替逢时安排个更容易晋升的职位。
曹逢时却道,岭南能入学堂读书的子弟想必家底殷实,族中或有盛京人脉,在此处积累名望,休养生息未尝不是件好事。
她视线挪回坐在招兵席位上的壮汉。
锅底般黑的脸色,蒜头鼻鱼泡眼,头上扎着红巾,腰间挎着酒壶,正和同伴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
“渝州能招什么兵?左指挥使莫不是在京城当大爷当久了,以为随便指使个人都能扛枪上马?”
同伴揶揄道:“诶,你这话夹枪带棒的,人现在是左将军!不过也是,好苗子早就添给岭南军了,哪轮得着他来割第二茬韭菜?”
两人对视一眼,拍腿大笑。
霍祈清也摸清了状况,听他们这对话,似乎是被临时叫来替左诚招兵的。
那就好办了。
“这位大哥。”
黑脸汉微微别过眼,来人清瘦高挑,布衣打扮,腰间系着一短匕,手上拎着水袋,一看便是寻常人家读书不通,远到此地来投军的。
霍祈清见对方止不住地打量自己,先行开口打断了沉默:“这位大哥,敢问此处可是军籍办理处?”
黑脸汉这才回过神来,“嗯,啊,是啊。”
他颇为嫌弃地看了霍祈清一眼。
“兄弟,这年头仕途不好走,你也莫想不开投军啊!”黑脸汉摇摇头,“就你这样在家爹娘夫人伺候着的秀才老爷,进了军营两天就喊累,四天就要回家。等上了战场,也是给敌人凑人头的!”
说罢又和同伴对视一眼,笑得牙上的菜都露了出来。
霍祈清:……
他这话说得刻薄,若真是文曲降世的秀才老爷,又怎会放弃锦绣前程到此地来参军?
霍祈清勾唇暗笑,这是在嘲讽她投机取巧呢。
看来,岭南人对左诚怨气不小啊。
“大哥,您有所不知。小的沿途听说是左大人从京城远调岭南来征兵,这才着急忙慌想着拜入左大人麾下。”
黑脸汉面色更黑了,额上胎记衬得他更像包公。
他十分不悦地睨了霍祈清一眼,“奔着左将军的名头来的?”
霍祈清点头如捣米,一脸向往的样子,“左大人英姿勃发,从前上京赶考便听说过他的名号,那真是威震百户!”她挠挠头,“况且,我家祖上还和左大人家里沾亲带故,这才前来投奔。”
霍祈清撇撇嘴,上下看了营地一番,嘟哝道:“不然……谁会这种鬼地方……”
她这嘀咕声不大不小,却刚好传入在场两人的耳朵里。
黑脸汉粗眉一瞪便要发作,同伴死死拉住他的手,附耳低声道:“你这是作甚?在这儿动手伤了人,还愁左诚找不到理由治你?”
见黑脸汉还是一脸不忿,他又道:“不若,就将他收进去,正好归入左诚手下那支兵里。日后再寻个时机,告发他夹带私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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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左诚不是看不上我们岭南?老子就让他打碎了牙往嘴里咽,不咽也得咽!”
黑脸汉连连点头,“你这夯货,损人的招儿倒是一套一套的。”
二人商量罢,转头和蔼可亲对着趾高气昂的霍祈清招手。
“来来,小兄弟。”
“可有户籍文书?不然过所也行啊。”
霍祈清一改低头哈腰的态度,略抬了抬下巴:“唉,出门急,没带呀。”
黑脸汉握紧了拳,几乎是夹着嗓子说话,笑眯眯道:“哦,没有也没关系呀,既然是左大人的远房亲戚,我等自当尽心招待!”
“来呀,小兄弟,你把这份文书填了吧!日后有什么需要,招呼兄弟一声便是呀!”
霍祈清浑身不自禁颤栗,这不怀好意的眼神未免过于赤裸了吧?
为了维护好二世祖的形象,避开军营检查,她还是摆出了一副目中无人的姿态。
“行吧。”
霍祈清提笔,唰唰写下“贺虞”二字,抬脚往营地走去。
盛京的霍毓死了。
活下来的是岭南的贺虞。
渝州是征兵的最后一站,待人马集结完毕,一行人便要赶往岭南裕阳关和大军汇合,进行新兵演练。
霍祈清在营帐后面的泥堆里蹲了一晚上。
不是她矫情进不了营帐,而是这一群男人甩开膀子你推我攘,她实在担心刚进军营就暴露身份。
天将微亮,营地的炊子架起锅炉已经开始烧汤煮饼了。
瓮罐中煮烂的肉散发着香气,连夜赶路的壮汉们闻见肉汤香气,无不被勾起了胃里的馋虫。
随着营帐的一声轰响,数十个汉子冲出来抢食早饭,霍祈清占据着先天的地理位置,拿得一碗肉汤和两张面饼。
后面身材较弱小的几个别说面饼,就连石头渣都没抢到。看着前面身材魁梧的壮汉吃得大块耳颐,却也不敢上前指责,只得在后面忍着腹中饥饿,眼巴巴瞅着别人碗里的食物。
一衣衫打着补丁,蓬头垢面的小孩,因脸颊凹陷,一双眼显得格外大,此时正手里摸着石头,朝壮汉方向比划。
看样子,是要上前争食物了。
一只手忽然止住了他。
霍祈清摇摇头,“从此处到靖阳关还需一段路,现在同他们结下梁子,接下来可能日日都吃不饱饭。”
说罢,将手中一块面饼子递过去。
少年一愣,忙双手接过,却没狼吞虎咽吃起来。而是仔仔细细看了一会,放进怀里,仰头道:“少当好人。”
霍祈清:?
他揣着面饼,东张西望了好一会儿,这才拿出来递给角落处的某双粗糙厚实的手,里面似乎传来一阵声音。
“我不饿,你吃吧。”
霍祈清走过去,一张面容枯槁的脸从营帐后渐渐显露出来。
同样打着补丁,同样双颊凹陷。
但身子看起来要比少年壮实得多。
少年察觉到身后有人影闪动,立马警觉起来,张开双臂护在男人身前。
目光在接触到霍祈清的脸后又松了一松,语气不善道:“你想干什么?”
身后那人叹息一声,低斥道:“阿鸿,好好讲话!”
40. 第 40 章
男人不好意思地冲霍祈清笑笑:“对不住啊兄弟,阿鸿脾气就是这样。”
他的脸从阴影处转过来,霍祈清这才看清楚全貌,不由略吃一惊。
右脸明显比左边高些,眼底泛着乌青,看这痕迹似乎是被人胖揍了一顿。
他稍稍起身,右腿也有些不便,趔趄了一下。
霍祈清视线下移,能清楚看见他小腿处触目惊心的伤痕,那是被藤蔓鞭策过的痕迹。
阿鸿忙上前稳住他的身形,男人面上神色如常,额上细细冷汗却暴露了他。
“阿鸿,还不快谢谢这位兄弟,不然我们又得挨饿。”
名唤阿鸿的少年极不情愿地瞥了她一眼,略一低头。
“多谢。”
霍祈清低头看了看碗里的肉汤,递到摆臭脸的阿鸿面前。
“给你吧,我早上不爱吃油腻的。”
阿鸿一点儿不带客气,接过肉汤三下五除二就扒拉进嘴里。
霍祈清道:“这位兄台,新兵训练还没开始,你怎么搞成这副样子?”
阿鸿冷哼一声,自己另找个角落坐了下来。
“兄弟不必客气,叫我娄建便好。”男人勉强笑笑,扶着粗枝做成的拐,“唉,说起来,都是些误会。”
“我们兄弟二人没入营前是土夫子出身,做这行的,就是和山大王抢饭吃。早些年便和这些土匪有过节,他们看不惯我们也正常。”
阿鸿冷笑,“过节?抢我东西,我不给就打的过节吗?”
娄建轻叱一句,接着道:“刚入营时,这人自称年长些,要我们喊大哥,日后行军也好罩着我们。”
他顿了顿,“我们没什么怨言,毕竟不知道这汉子身上背着几条人命。谁知他看上了阿鸿的一块玉镯,这镯子是他娘留下的唯一遗物,阿鸿不肯给,他便当众骂我们是土贼出家,手里的东西指不定是哪只孤魂野鬼的,阿鸿这便与他起了争执。”
阿鸿“啧”了一声,颇带埋怨:“那还不是你胆小怕惹事,否则我上去两拳叫他好看!”
“你?”娄建扯扯嘴角,“拉倒吧,就你这样的,给人家填牙缝都不够,我不让你去是为你好!”
阿鸿也没忍住站起身来反驳道:“您倒是厉害,东西没拿回来,还被揍成这副样子?”
他甚至用了敬语,讽刺意味十足。
娄建显然是习惯了阿鸿的毒舌,面上没有一丝不悦,反而笑呵呵地抚着那条残腿,道:“老喽,不中用了。”
霍祈清蹙眉,“他一直这样打家劫舍,教头不管吗?”
“兄弟你刚来还不清楚,”娄建四处张望一番,低声道:“这教头巴不得我们这些新兵难管嘞,刚来没两天便说,做将士的,就是要满腔热血。因此正式入营训练前,允许我们私下切磋。”
这是切磋?
霍祈清暗自腹诽。
这不就是为了纵长新兵气焰,将来送到靖阳关更难管吗?
娄建说到这,又转头叮嘱阿鸿道,“出门在外,我跟你讲过多少次了,不可与人起争执。日后都是同生共死的兄弟。战场之上刀枪要一致对外的,你如今连对同伴的信任都没有,我还怎么放心让你参军?”
话虽这样说,也不能任人欺负啊。
霍祈清摸了摸眉心,罢了,人家大人管孩子,她插什么嘴。
阿鸿转过头不再看他,鼻子嘴巴都透露出对娄建这种懦夫行为的不屑。
娄建颇为尴尬地摸了摸鼻尖,冲霍祈清笑笑。
今日是渝州招兵的最后一天。
午饭开始前,昨天那个黑脸大汉拍拍手招呼大家过来。
“各位想必已经对军营生活期待已久了,今日午饭过后,我们就会启程前往靖阳关同岭南军汇合。大概明日下午就能赶到,大军会晤前为了向岭南军展示我们的实力,到时候会有一场小型训练赛,大家可以尽情展示身手!”
话音刚落,新兵们纷纷议论起来,这种在主将面前露脸的机会可不多。
若是得了上头赏识,指不定能混个亲卫当当,后半辈子衣食无忧还不用担心上阵杀敌!
人群骚乱中,围在中间的壮汉格外显眼,众人拱手附和道:“大哥身材魁梧,又有武学天赋,想必在此次比武中定能拿得头筹!”
“若得了左将军和黄将军的赏识,大哥可别忘了我们这些跟着您的兄弟啊!”
一声接着一声的高呼显然将胡汉三捧高兴了,他面色酡红,大手挥舞着道:“放心吧!有我胡汉三一口吃的,必少不了诸位一口酒!”
霍祈清捡起石头在地上划拉,新兵比武无非弓弩,负重长跑,刀剑相攻之类。
若是能选,她只能选弓箭,虽说男子和女子所用弓箭石数不同,但好歹她能拉开。
若是不能自己选,长跑倒能坚持,只是这……与人比试刀枪棍棒,她下手没个轻重,上次拿枪还是八岁,别人随便拿个剑都能将她捅得三刀六个洞……
黑脸汉张着大手吆喝道,“各自找好比武对象上来抽签,今天好好准备,明天打个漂亮的翻身仗!”
娄建不出意外选了阿鸿,抽签的时候虽然紧张,但从表情上来看,应当抽的是个好签。
众人两两为队上前领签,有人惆怅有人忧,不过都是自己选的比武对象,想必输也不会输得太难看。
霍祈清目光锁定一个身形看起来同样单薄瘦弱的少年,正要上前,一堵肉墙挡住了她的视线。
胡汉三脸上肥肉晃动,不怀好意地冲她笑笑,指着她对台上的黑脸汉喊道,“教头!我要和他组队,我们不抽签,就比□□!”
□□?!
黑脸汉面色顿变。
这种刀具极难控制,一般用于步兵攻击骑兵的时候,一旦出鞘便是招招杀机,下场必定是一死一伤。
同僚之间,怎可比这种武器?
黑脸汉欲抬手制止,旁边那同伴忽然开腔了,“让他们去比。”
“一个是土匪头子,一个是将军亲戚,哪个都得罪不了。不管是死是残都是左将军麾下出的事,到时候黄将军必会安军令处置他,轮不到我们动手。”
“再说,左诚在渝州招兵,就是为了杀杀咱们岭南军的威风。如今他手下出了事情,也没脸再管着咱们。”
黑脸汉还想说什么,已经被同伴打断了。
“既如此,你二人一人持枪,一人持刀明日去比便是!”
霍祈清本想拒绝,可两个教头已经点头,此时再说已是无益。
胡汉三故作谦让道:“我让让你吧小赤佬,你持枪,我作步兵持刀如何?”
霍祈清心中冷笑,说什么自己吃亏,怕不是练了多年的□□,就等着这一天呢?
她冷冷道:“你也别委屈自己,不若我们换换?”
胡汉三一愣,别过身子,离开之前暗暗切齿道:“你就再得意一会儿吧,看老子明天把你揍得爹娘都不认识!”
霍祈清嫌恶地瞥他一眼,掸了掸身上不存在的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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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诶,还愣着作甚?”娄建一瘸一拐冲过来,“开饭了,再不去就没有了!”
霍祈清点点头,忙加入队伍领饭。
今日大抵是最后一天,伙食也好了些。
每人除了能领两张肉饼,还可以多拿一碗糙米羹。
霍祈清早上没吃两口,现下已经饿坏了。
肉饼外酥里嫩,轻轻一按,里面的香油滋滋往外冒。酥饼大概是用加了□□糖的油炸的,里面的肉肥瘦相间,银丝卷似的裹在绿如翡翠的青椒里。
她找了个石头墩坐下,三下两下肉饼就没了一半。
正吃得津津有味,自头顶上方突然罩来一片阴影。
霍祈清没有抬头。
一只肥厚,指甲还藏着灰的手忽然伸过来,一拳打飞了她的肉饼。
霍祈清抬头,面前的胡汉三趾高气昂抱着臂俯视她。
一只脚蹬在石头上,看起来嚣张极了。
霍祈清面无表情扫了他一眼,拿着手上的糙米粥几口下了肚。
胡汉三见自己又被忽视了,登时气不打一处来,指甲盖怼着霍祈清的脑门往后杵,厚唇一张一合骂道:“你个小赤佬,喜欢当好人去给那两个土贼送饭是吧?”
“这么不爱吃饭,不如我替你孝敬给土地爷吧?!”
霍祈清思索半天,听到土贼才明白他口里说的是谁。
她正担心明日的比试,哪有功夫同他厮缠,起身便要离开。
胡汉三扯住她的肩膀猛地往后一拉,“老子跟你说话,听不见啊?!”
霍祈清目光一凛,就势抓住他的手,一脚狠狠踹向他的胸口,胡汉三根本想不到她敢还手,躲避不及,脚步踉跄瞬间退了好几步。
他好不容易稳住身形,猛一抬头恶狠狠瞪着霍祈清,怒道:“小赤佬,老子揍死你!”
大抵是觉得霍祈清好对付,他一个小弟都没带,如同恶狼一般扑了上来。
霍祈清脑海浮现出和狼厮斗的那一晚,他的身子远不如狼灵活,相反,他连扑都扑不起来。
霍祈清利落翻身,胡汉三没止住身子,一口牙全磕在了石头上。
声音忽地止住了。
随后是哭天喊地的叫声。
“疼死老子了!他娘的小赤佬你等着!”
胡汉三扶着满口鲜血,缓缓起身,眼底是怒不可遏的愤意。
霍祈清手心也因为在沙地上擦蹭溢出鲜血。
她将手往后藏了藏,淡声道:“我等着。”
渝州要比盛京热些。
去靖阳关途中遇一清泉,众人便在此处扎营,明日一早继续赶路。
霍祈清这天累得很,不一会儿靠着树枝睡着了。
军营中其他人都怕热,干脆跳进池子里洗个冷水澡。
阿鸿过了好久才回来,眼神尽是好奇地看着睡着的霍祈清,这人怎么能忍住每天不洗澡的?
许是盯得入神,霍祈清悠悠转醒,眼前模糊一阵,阿鸿的脸忽然放大。
他猛一怔,摸了摸后脑勺,将晚饭递过去,道,“你下午睡着了,没去吃饭。”
“多谢。”霍祈清眉梢微动,他何时转了个性子?
“还有,”阿鸿看向盯着霍祈清的几个壮汉,“晚上别从合阳泉走,他们可能要算计你。”
霍祈清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蹲在地上的几个男人目露凶光看着她,那眼神,似乎已经想好怎么将她的胳膊腿拆吃入腹了。
想必是胡汉三发了命令。
41. 第 41 章
霍祈清淡淡收回视线,若是针对她,躲也躲不过去。
“我晓得了。”
大军长途跋涉,终于在夜半时分声音渐渐弱了下来,偶尔传来几声鼾响和翻身抽打蚊子的声音。
霍祈清猛一睁眼,眸子在暗夜中格外的亮。
合阳泉附近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她扭了扭手腕,准备绕过去。
“你拿走了我的荷包。”
霍祈清自树干后绕身而出,平静地望着眼前这三个人,“不打算还给我吗?”
胡汉三阴恻恻笑了起来,“原来你看见了。”
他随意摆弄起侍郎家小姐送的那个荷包,阴阳怪气道:“就你这种小白脸,指不定在哪勾搭的小姐。今日老子就替天行道,把这小赤佬给处理了!”
话音刚落,他将荷包狠狠踩在脚下,污泥霎时染黑了木槿花,胡汉三目光凶狠,左右二人齐齐扑了上来!
霍祈清从袖中暗暗拔出一支尖刺。
她下午得知胡汉三不怀好意后,便一直用石头磨这根树枝。
军营尚未发兵器,若是用短匕刺伤了他们,两个教头有的是办法让她离开。
单凭赤手空拳,她根本不是三人的对手,总不能同恶狼搏斗一般,将自己半条命豁出去。
她目光一紧,手腕翻转,尖刺前端没入壮汉手臂,壮汉吃痛,甩着手往后倒退几步。
后面那人闪避不及,堪堪撞上这堵肉墙。
胡汉三这厮缠打上来,霍祈清的脚腕被他一只手拽住,倒着拖在地上,简直要生生捏碎!
她使力抬身,手中尖刺再次落入胡汉三的手心,胡汉三顿感掌心传来一阵刺痛。
霍祈清趁热打铁,手中尖刺不断刺向他各个地方,“噗嗤,噗嗤。”鲜血顺着臂弯滴落在地。
胡汉三正要发作,眼前突然一片昏天黑地,口鼻被搌布紧紧塞住,后背被人用挂着倒钩的棍棒重击两下,瞬间鲜血倒涌,跪倒在地。
霍祈清侧目,晌午还站立难行的娄建,身姿挺拔,手中棍棒在空中飞旋两圈,两个壮汉齐齐倒下。
月影笼罩,半明半暗之际,霍祈清视线落在从暗处走出来的娄建身上。
眼睛蓦然睁大。
“你到底是谁?!”
明明是一样的身形,一样的声音,长相却天翻地覆,胡子和脏乱毛发不翼而飞。
除了脸上还带着些许伤痕,简直同晌午的娄建天差地别。
青年拉起霍祈清,一拳砸在她肩膀上,笑道:“不是兄弟,我你都不认识了?娄建啊!”
见霍祈清茫然的眼神,他下意识摸了摸头发和下巴,恍然道:“哦哦,干我们这行的,仇人太多,平时遮掩容貌惯了,重新认识下吧--”
青年额头发丝被晚风轻轻扬起,露出弯成月牙似的眼睛。
他对着霍祈清伸出手,略一歪头,笑着说:“我是娄建。”
胡汉三从后面翻腾两下,终于起身,霍祈清也注意到他身后那二人早已逃走。
她袖口微动,伸手扼住胡汉三的脖颈,威胁道:“你来到军营,想必也是为了能进岭南军,眼下靖阳关还未到,你也不想折在这吧?”
胡汉三皮肉遭受双重打击,此刻正如火般炙烤着身躯,呼吸急促,豆大的汗滴顺着一边脸颊流下来。
他哆哆嗦嗦在泥土里刨了两下,掩于泥土之下的荷包被翻了出来,唇齿间尽是鲜血,胡汉三说话也不利索,但能明白他的意思。
“还你。”
霍祈清骤然松手,胡汉三猛地呛出一口血,冷汗浸透了衣衫。
霍祈清语气平平,漠然盯着他,道:“还有。”
胡汉三委屈地瞪大双眼,不可置信道:“还有什么?!”
霍祈清没说话,背后娄建似笑非笑极短促地“嗤”了一声。
胡汉三了然垂下头,咬牙从衣襟深处够出一块布包着的东西。
霍祈清打开它,三枚玉珏躺在手心,玉种虽不昂贵,却也是传家之物,娄建三步并作两步赶上来,气急败坏指责道:“你把它摔坏了?!”
娄建脾气急躁,上去又是两拳。
霍祈清道:“先别告诉阿鸿,等到了靖阳关,看看有没有人能修。”
“你把他打残了,教头会找你的麻烦。”
娄建的拳头在半空中一滞,悻悻放下拳头,语带威胁道:“别再来招惹我们!”
胡汉三连连点头。
霍祈清走了几步,停下来道:“你既能打得过胡汉三,为何还会受伤?你为什么伪装成这样?”
“我……”娄建正绞尽脑汁想着腹稿,一抬眼被霍祈清眼底的愤怒怔住了。
“我不是要故意骗你的……”娄建挠挠头,“我和阿鸿都是为了躲仇家才参军,本来不想惹事,谁知这大块头几次三番胡搅蛮缠……”
“好了好了!”娄建拍拍胸脯,豪爽笑道:“看你当是比我年纪小,这样,以后我就是你大哥!有什么事,找我好使!”
他一拍脑门,“对了兄弟,你叫什么来着?”
霍祈清瞥他一眼,明明前两天还讽刺胡汉三喜欢收小弟……
“贺虞。”
“好嘞!日后我就叫你阿虞!”娄建像是深山里刚放出来的大猩猩,扯着嗓子到处喊,“阿虞!阿虞!”
山谷尽是他的声音回响,雀鸟陡然从睡梦中惊起,扇动翅膀一阵高飞。
霍祈清一个肘击,低斥道:“能不能安静!”
行军路上,胡汉三果然安分了许多,连阿鸿都有些惊奇,不过身边两人一直劝他为人和善,他也没再主动找事。
夕阳一寸一寸从山头冉起时,大军终于行进了靖阳关。
岭南军分为三队,一队作为前进锋,早已入山训练。
另外两队站得笔直,列成两排,手持长刀,昂首挺胸迎着晨光站在练武场下。
高台上旗杆猎猎作响,黄珙和周睦背手站在擂台之上,大风将周睦的纶巾吹得偏了些,他趁着卫兵没来齐之前,连忙伸手理了理。
黄珙眼睛朝旁一瞥,扯扯唇角,腹诽道:“穷讲究。”
左诚一路骑马疾驰,路遇靖阳关路障时也没有停马,而是紧拉缰绳,马身高高一跃,轻松跨过屏障。
关外巡逻卫兵使了个眼神,忙将路障放开,迎渝州兵进城。
神仙打架,凡人还是莫招惹的好。
高台上,黄珙将关外的场景尽收眼底,见左诚纵马至身前,皮笑肉不笑上前迎道,“哟,左将军,等您多时了!”
左诚略一点头,抱拳道:“黄将军。”
一旁的周睦悻悻缩回了手。
黄珙将他推到左诚面前,道:“这位是岭南军提督,周睦,平时管出谋划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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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睦躬身行礼,左诚并未上前将他扶起,而是随意答了一声,继续同黄珙讲话。
“可是今日并入大军开始训练?”
黄珙一愣,摆手说:“诶,黄将军急什么?不是要先看看您在渝州这批兵的资质么?”
他将“您”这个字咬得极重,惹得周睦侧目瞧了一眼。
奇也,他黄珙何时这么有礼过?
左诚点头,手中长枪往地上重重一震,对下面稀稀拉拉的散兵喝道:“都打起精神来!看看身边的岭南军,你们虽新招没两天,但也是日后岭南的新鲜血液,接下来这场比试涉及日后分队,自己上心些!”
许是盼起了日后封官进爵,战功加身的日子,蔫头耷脑的新兵们眼眸唰唰亮了起来,虎视眈眈盯着练武场。
卫兵手中挥舞着两支旗子:“新兵拉练,开始!”
场上两列将士相对而来,手中弓弩气势汹汹。
箭靶,稻草人在数百步外齐齐立着,众人摩拳擦掌,按照昨天的分队上前领取器械。
娄建一个箭步冲上去,左拣右挑,找了把看起来最为结实的弓弩。
路过的阿鸿“哼”了一声,随意拿了把弓箭,娄建一脸兴奋,“看我这次怎么赢你!”
霍祈清同胡汉三对视一眼,胡汉三慌忙挪开视线,他身上伤还没好,胳膊上缠着白布,手里提着半个人高的斩//马/刀,显得格外滑稽。
场上各人几乎都已经派兵列阵,一个个走上练武场进行比试。
霍祈清先关注的是拉弓这一队,两人一组,箭中靶多者为胜,选择这一项的大抵是有点功夫在身。
有的人姿势娴熟,几乎箭箭中靶,虽然鲜少有中靶心的,但在这一批中已是资质不错。
再一回头,果然,黄珙颇为欣赏地看向这边。
有的人就稍差一些,箭头要么飞至半空落下,要么堪堪擦过靶子边,总之就是射不中。
娄建和阿鸿一看便是好手,劲弓轻轻松松张开,眼睛,箭头,靶心三点一线,手掌略微一松,箭矢像注入了一股力般直直飞了出去。
“嗖”地一声,箭头没入靶心,只剩些许尾羽在空中飘舞。
“好!”
场下接连响起喝彩声,接下来两箭虽没有正中靶心,却也是极好的发挥了。
霍祈清也不由赞叹,果然是有两把真刷子在身。
阿鸿淡淡瞥了一眼,随手捞起箭袋中的三支箭,搭弓上腕,三箭齐发!
众人屏着呼吸,眼睛跟着箭的方向跑,三箭,正中靶心!!
场下一静,随后排山倒海的欢呼!
“我的天哪!”
“直接杀死了比赛!”
黄珙拍手对左诚道,“这孩子不错,有点东西啊。”
左诚手却捏出了青筋,再优秀有什么用?岭南军见怪不怪,无非是这种资质的人一抓一大把!
他气得牙痒痒,却也没再出声。
很快就到了刀兵队。
霍祈清拎着长枪跃于马上,胡汉三佝偻着腰,手上的斩//马//刀几乎拿不稳,却还是尽力对着她往前探。
霍祈清观望了一会,翻身下马,对着台上朗声道:“左将军,今日我先不比试了!”
“你说什么?!”胡汉三怒火中烧,火急火燎赶上来,“凭什么不比了?看不起老子?!”
42. 第 42 章
霍祈清睨了他一眼,淡声道:“不是。”
“我对这类兵械不熟,莫说打赢你,便是拿着枪骑马绕行也很困难。”
她昂首,目光回到左诚身上,“所以,我弃权。”
左诚眉头微蹙,语气不悦道:“你想好了?此次比试事关分配。你主动弃权,只能被分去最末等的护卫营。”
岭南军大致分为三等,一等前锋营,冲锋陷阵,弓弩重骑样样精通。
二等赤水卫,岭南南临赤水,赤水卫都是水中好手,操舵,攻击眺望不在话下。
至于三等,就是最普通的步兵,能学会寻常武器,具有一定侦查能力。能精准找出敌人方向,或是干扰敌人视线即可。
然而现下太平,护卫营需要做的,无非是巡查营地,看守城门。
确实没有上场砍敌人首级,争夺军功来得快。
从前听哥说,军营中每隔几月时常有同僚切磋。而渝州新兵又未接受过训练,日后必定会重新选拔。
霍祈清暗暗思忖,她实力暂不如人,此时强逞英雄并非好事。倒不如积攒实力,等着下次切磋,再提调配前锋营的事情。
有实力,才有选择的资本。
她冲台上一抱拳,中气十足道:“将军,属下没什么志向,能进护卫营替兄弟们守好城门,到了年纪退役回家娶上媳妇儿,就算是完成爹娘给的指标了!”
台下一片哄堂大笑。
左诚脸色渐沉了下来,方才射箭考核已经在岭南军面前让他出了一回丑。
如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还未上战场竟先做了逃兵?!
身旁忽然传来声音,黄珙叹道:“现在的年轻人,倒也有自知之明,知道什么钻揽什么活儿……”
旁边周睦暗暗用胳膊拐了他一下,黄珙这才别过脸,笑嘻嘻道:“左将军,您别多想啊!”
左诚脸色铁青,手中长枪越拢越紧,台下众人看着他脸色,也是不敢多言。
黄珙今日心情格外好,他招了招手示意霍祈清上前,道:“你叫什么名字?”
“禀将军,属下姓贺,单字一个虞。”
“好,贺虞你听着。”黄珙面容带了几分肃重,“既已入军,便没有回头路可走。凡在军中,必守军令,你不遵军令放弃考核,就要接受惩罚。”
他指了指背后一望无际的教武场,宽阔的跑道上齐齐摆着墙一般厚实的沙袋。
“每天将这些沙袋从东场抬到西场,除此之外,你一个人值守帅帐一个月。”
“一个月?!”
黄珙仔细想想,又道,“还有……”
霍祈清苦不堪言,小声嘀咕道:“还有啊?”
“你立下军令,一月后重新挑战今日刀兵队获胜的第一名,若是输了……军令处置。”
霍祈清道:“将军要如何惩治?”
黄珙背过手去,踩着脚下的砂石,似乎在思索该怎么定罪。
“斩立决。”
左诚扔下一句话,甩袖离开了练武场,连剩下的比试都没看完。
周睦忙推了他一下,黄珙耸耸肩,迈步跟了上去。
众人纷纷交头接耳,声音大到早让人忘记还有霍祈清的存在。
“喔唷,不得了了,这小子真是蚂蚱跳塘,不知深浅。方才左将军脸黑的锅底一样,他还在下边口出狂言……”
“斩立决!好小子,这回将军是真被他气到了!他也是倒霉,偏偏往枪口上撞!!”
远处胡汉三神情复杂地看着霍祈清,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霍祈清无语泪流,立在原地,攥紧拳头闭了闭眼。
斩立决……
斩……立决,太好了是斩立决!又要回炉重造了吗?
谁说这将军不好的?这将军可太好了!
……
渝州新兵一时接受不了这般强度的训练,刚下训,没几个人说话,有的人连饭都顾不上吃,一个猛子扎进河里,赶紧洗个冷水澡。
晚饭过后,阿鸿趁着没人注意,偷摸往怀里塞了两个馒头,急匆匆跑去营帐找衣服洗澡。
夕阳打在教武场上,面前这剩余的两百二十袋沙袋更显高大。
霍祈清抬手蹭了下沁入眼睛的汗,继续背着沙袋在教武场上缓缓挪动。
“三百二十八……”
“三百二十九……”
炎热的天儿,到了傍晚也没见一丝清凉,肩上沙袋愈发沉重。霍祈清整个人像是在火上炙烤,鼻息错乱,眼睛还被额发顺下来的汗水蛰得生疼。
她口干舌燥,大口吞咽分泌不出来的口水,眼前的沙地忽近忽远,天旋地转。
正要倒地,旁边忽然送过来一阵清风。
“喝点水吧。”
娄建眼带担忧,手上拿着两块馒头和一袋水递给她,“现下大家都去休息了,你吃完饭再搬。”
“谢谢大哥。”霍祈清连眼皮都抬不动,接过水来“咕咚咕咚”两口进去,继续扛起肩上的沙袋。
“休息就免了,把这些搬完估摸着该天黑了。我还得去主帅帐外巡营。”
“你……这,唉!”娄建只当他是郁郁寡欢,连饭都吃不下。
思索再三,最终咬了咬牙,一把拽过霍祈清低声道:“大哥给你想了个办法,靖阳关北邻赤水,晚上巡营时,你和关门卫兵换班。关外卫兵每隔两刻换岗,你趁着换人时,说出去小解,然后从赤水河游出去!”
“岭南军你不能再待了!”
霍祈清哑然失笑,“大哥,你知道赤水河多宽吗?”
“莫说游出去,就算小舟偷渡,遇上水流湍急处,也是无声无息葬身河中。”
娄建“腾”地一下起身,高喊道:“那也不能留在这等着斩立决啊!”
霍祈清勾唇笑笑,道:“山人自有妙计。”
“你连扛个沙袋都困难,还想打赢这次刀兵队的第一?我可是听说了,连胡汉三都不是他的对手,一柄长月枪横扫百人,一个月的集训想必实力更胜从前,你能有何妙计?!”
娄建越想越心焦,几日相处下来,他就发现贺虞这小子为人仗义,敢说敢做。只是性子实在太犟,决定好了的事情八头牛也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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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回来。倘若比试不成,真叫他娄建看着兄弟当众斩立决,也是不可能的。
他暗下决心,阿虞若是没有别的好办法,大不了这个军不参了。带着他和阿鸿马上离开,反正动辄就要斩立决的将领也带不出什么强兵!
霍祈清支着下巴,心里自嘲,她能有什么妙计?大邺律法规定,不可无故斩杀手下卫兵。但若有违军令,又可另行处之。
她偏偏被逼着当众立下了军令状,左诚这是摆明了要杀鸡儆猴,拿她祭旗。
“莫慌。”霍祈清站起身来,肩膀一哆嗦,继续扛起肩上的沙袋,淡然道:“不是还有一个月吗?大哥你未免对我太没信心。”
娄建急得跳脚,又道:“你这小子,咋就这么倔呢?!”
见霍祈清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他气急败坏,一脚将石子踢出去老远,最后无奈跑回去找阿鸿想办法。
阿鸿这小子鬼主意多,嘴上不说,心里也是担心他阿虞哥的,指不定两个人在一起能想出什么法子。
“你今日总和左将军赌气,不好。”周睦拿着追风膏往黄珙新生的伤口上涂抹,黄珙疼得龇牙咧嘴,一听这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你这人忒不识好歹,我明明是在替你出气!要不是将军三叮四嘱把你留下来,就你这样的文弱书生,老子早一脚踢出……嘶,哎呀!”
黄珙话未说完,就被胳膊上传来的剧烈疼痛给打断了,他猛地拍打桌子,却被周睦厉声制止。
周睦没好气地往他没伤处锤了一拳:“行了!嚷什么嚷?你有一次行军打仗,半只腿险些没了,医官拿着燧石刀剜肉,也没见你叫的跟杀猪似的。”
“叫外面卫兵听见了,你这个做将军的威严何在?”
黄珙果然不叫了。
他这人最不怕疼,说闭嘴就闭嘴。
周睦撩起眼皮扫了他一眼,无意开口道:“话说,今日那个卫兵,你不觉得和将军有些相像吗?”
“哪个卫兵?”黄珙脸盲,在心里翻来覆去好几张脸,甚至五官贴混了,也没想起来是哪个。
“啧,立军令状那个!叫贺虞!”
“哦哦,想起来了。”黄珙一拍脑门,“就那毛头小子?”
他冷哼一声,“将军可没那么无知,一上来就违抗军令。”
两个人自说自话,周睦思忖,“他又姓贺,嫂夫人也姓贺,他莫不是将军的……”
“想什么呢?”黄珙一脸不耐烦地打断他,“嫂夫人家里世代清流,书香门第,怎么可能有小辈来参军?再说,将军同贺家关系一向不好,贺家怎么可能送人进咱们岭南军?”
他起身跑去喂周睦的小鹰隼,嘴里发出“嘬嘬嘬”的声音,小鹰隼脑袋圆圆,睁大眼睛瞧他,看到手上的谷物,快速挥舞着翅膀。
黄珙眼含笑意,目不转睛盯着它,随口道:“你真是书读多了,脑子读傻了。”
“你别喂了……”周睦回过神来,见他又抓起一把稻谷,连忙夺走,斥退他,“你上次喂了三碗稻谷,那鸽子都被你撑死了。这只是我在外面捡到的,你再喂死了试试?”
43. 第 43 章
周睦喝了口茶,舌头险些被烫掉,肩膀一哆嗦将那茶撂在桌上。
“话说,明日从京城降到渝州的那位京官就要来了,你要去接吗?”
“哦,谢家的大公子。”黄珙抬眉思索了一会,放下小鹰隼坐了回去,“来就来呗,我忙得很。将军一走,岭南如无主之地,百越最近又蠢蠢欲动,哦对,忘和你说件事。”
他重重叹了口气,浑浊的眼布满疲惫,“百越同大邺洽谈今岁粮草行道一事,谁知这使臣死在盛京城里,百越国主大怒,说要断了岭南兵马的粮草。为息战事,陛下有意让嘉阳公主和亲百越,你猜怎么着?”
周睦心脏重重一顿,一瞬不瞬盯着黄珙,缓声道,“嘉阳,可不是个逆来顺受的性子。”
黄珙沉默不语,半晌才点点头,道。
“和亲前一天,她将一个男人带入大殿,当着百越使团的面,说已私定终身……非他不嫁……”
周睦脸色大变。
陛下最重皇室脸面,殿下当着他和外国使臣的面说如此大逆不道之话……
果然,黄珙道:“陛下昭然大怒,当场将公主拉出去杖刑五十,打完后,那孩子十天半个月没站起来,使臣飞鸽传书回国,国主答应可以不和亲,但要公主亲自送诏书。”
周睦道:“使团何时动身?”
“半个月之后。”黄珙揉了揉眉心,“大概下个月中旬能到。”
周睦摇摇头:“岭南接下来真是不安生。”
黄珙冷嗤一声,“那又如何?将军不在,你我也能将岭南守好!蛮夷之地,还让他摆上谱了?!”
黄珙喝够了茶,拿上青铜胄往外走,周睦蓦然叫住了他。
“黄珙!”
他转头,没好气道:“干甚?我等着回去睡觉。”
周睦笑笑,道,“多谢。”
黄珙撇撇嘴角,也没问为什么,掀起帐帘往外走。
入了初秋,天还是要冷些。帐帘掀开带起一股冷风,周睦不禁往外袍里缩了缩手。
嘉阳是原先他还在翰林任职时的弟子,那时他初得贵人青睐,仅在宫中辅佐太傅教学皇室宗亲。
公主和皇子教学内容不同,嘉阳得知后,缠着他教皇子们才会学到的权谋策论,嫡庶贤德。
陛下自是不允,于是这个犟姑娘跑到御书房门口一跪就是三天,便是晕过去,也不曾见到陛下的面。
最后是太后出面,才让嘉阳学了些别的东西。
太后对陛下说,只管将嘉阳当男孩儿养便好,陛下喝着茶,第一次没有直接答应,而是说。
“当男孩儿养没问题,莫生出别的心思就行。”
嘉阳果真同其他公主不同,打马过街,斗蛐走狗,跟着鸿胪寺出使周边大小国家,见过寻常闺阁女儿家不曾见过的风景。
他亲手教大的徒弟,没有人比他更了解。
嘉阳根本不是有了什么心上人,她就是不想受陛下桎梏,随便找了个人来打百越使臣的脸。
周睦目光穿过舷窗,落在了盛京高空挂着的那盏明月上。
“殿下……您还是选择走这条路了吗?”
黄珙半夜翻来覆去睡不着,披上外袍打算同往常一般坐在树上喝酒。他穿上鞋,轻手轻脚绕过帐外看守的卫兵,到槐树底下挖出坛陈酿。
动作到一半,蓦然想起往常是有个人一起陪他躲过周睦的训斥,半夜溜出来喝酒的。
黄珙动作慢了下来,小心翼翼从坛子里倒出杯陈酿,佳酿香气在空气中久久难以消散,他对着明月遥遥一敬。
“将军,那日岭南大雪,冰冻三尺,积寒难行。我迎你来岭南,行军艰苦,咱们岭南军什么硬货都没有……”他低头看了看冻得赤红的双手,“靠着这双手,带军南行,时隔四年,才将百越这帮蛮夷赶出国界。”
“天下初定那日,你,我和周睦三个人站在靖阳关上,看长河落日,大漠孤烟,说好守住岭南一辈子。如今将入金秋,硕果累累丰收之时,我却要送将军走。”
几杯酒下肚,胃里暖意翻涌,黄珙半靠在树干上,猛地朝月亮一敬,半杯酒都撒了出去。
酒意上头,黄珙吸了吸鼻子,呜咽道:“我不知道左诚是谁的人……他万一对岭南军做什么不好的事儿可咋办……哦对,有周睦,他什么都知道。”
“您总说我笨,临行前多嘱咐我凡事多问周睦,我记着了。”
他站起身,昂首挺胸道:“霍将军,属下定豁出这条性命,在您回来之前,守好岭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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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到头晕目眩,脑海中陡然记起周睦口中和将军极像的那个少年。
叫……叫什么来着?
对,贺虞。
黄珙歪歪扭扭转身,正打算向侍卫营询问贺虞的住处,视线蓦然被教武场上一阵火光吸引住了。
瘦瘦高高的人儿拿着把剑,一下一下对着稻草人劈砍,动作倒是够狠,就是准头不够,几下砍不到要害处。
这小子,值完夜班不回去休息,跑这儿乱劈乱砍什么?下午的沙袋没搬够?
他提着酒壶摇摇晃晃往霍祈清的方向走去,喊道:“诶,贺虞!来来,过来!”
霍祈清正将稻草人想象成胡汉三一顿狂砍,稻草人的头被剁得七零八碎。
黄珙探过头来,不禁咂舌:“啧啧,多大仇啊,眼瞅砍坏我一个公共用品,记你账上,明天记得去找周提督赔钱。”
他扔过去一个酒壶,霍祈清往前躬身,提着剑堪堪接住,就见一个酒鬼歪着头问她。
“会喝酒么?”
“不太会。”
“哪有男人不喝酒的?!”黄珙怒目圆睁,“给老子喝!”
霍祈清抽抽嘴角,在黄珙殷切目光下喝了一口,酒酿爽口,并不是很霸道,为何黄珙醉成这样?
黄珙眯着眼瞧他,冷笑道:“看什么看?我且问你,你是何方人士?”
霍祈清道:“定州。”
“定州?怪不得说话口音四不像。”黄珙扯过她的剑,“你用使枪的方式用剑,剑自然拿不稳。”
霍祈清眼眸一亮,奸计这便孵化在了脑海中。
她下午问过阿鸿,这次刀兵队魁首攻击放守可有薄弱之处。
阿鸿说,这人善用双刀,攻击霸道,下盘扎实。唯一处于弱势的就是,膀大腰圆,不够灵活,若有人身姿矫健,擅于巧攻,或许能胜。
长剑灵活,又比青刀方便提拿,她便从一堆兵器里选了这个。
奈何长剑不比长枪,几个回合下来,她自己的衣服都被削成了布条,眼前……不就有个现成的师父么?
黄珙迷迷瞪瞪之际,一张糊着泥巴,发丝蓬乱的脸忽然凑近他,脸上挂着极近谄媚的笑。
“黄将军,我若喝赢了你,你收我做徒弟如何?”
44. 霍祈清略施巧计学本领
夜深寂静中风声鹤唳,鸟虫惊叫声在此刻放大了无数倍。
黄珙像是被冷风吹醒了酒,双目也不再浑浊,炯炯有神盯着眼前这名少年。
醉汉和犟种四目相对。
半晌,黄珙撂下酒坛,挑眉嘲道:“就你,喝赢我?”
“别看老子醉醺醺的,精神不知比你强了多少倍!”
“既如此,不防我们就比一比。”霍祈清躬身,将地上的酒坛搬到桌上,颇有排山倒海之势。
黄珙抿唇不语,霍祈清笑道:“将军既是海量,莫非不敢?”
“我不敢?”黄珙哼了一声,拎起酒坛道:“老子在军营拼酒,你这个小娃娃还没出生呢!”
霍祈清眼底闪过道光,伸手拦住了他:“等等。”
“如此拼酒伤身,我曾经游历盛京,见过京城人士的一种新鲜喝法。”
她不知从哪变戏法似的,变出了两只杯子。
“这两只杯子,依次叠加,这一局你赢,我喝一杯。下一局我赢,你喝两杯,如何?”
黄珙没见过这种喝法,顿时来了兴趣,“怎么定胜负?”
霍祈清背着酒壶酒杯爬上绳结网,来到了柱子顶端,将盛满了酒的杯子搁置在上面,一阵清风漾起层层涟漪。
霍祈清单手拉着绳子,冲黄珙喊道:“谁先抢到这杯酒,就算谁赢!”
黄珙目光一凛,登时足尖点地,朝柱子飞驰而去。
霍祈清去并未费力与他争抢。
她知道黄珙不会这么轻易收徒,更何况没什么优于他人之处的新兵蛋子。
但借着这两坛酒,哪怕大醉一场,他教给自己的也已经够对付那个刀兵队榜首了。
她的目的,就是模仿榜首的打法,讨教黄珙的破局之势。
见黄珙身影逼近,霍祈清冷不防从身后抽出一柄利剑,冲黄珙面门处刺去!
黄珙将头一侧,夺酒杯的手立马缩了回来,抓住绳结呈防御状态。
“你这,不厚道啊……”
霍祈清嘿嘿一笑,“您也可以挑把兵器。”
“对付你,还用不上!”
黄珙话音落罢,身影再次往上飘去,与其说二人在争抢这只酒杯,不如说霍祈清作为守擂人一次又一次向黄珙发起攻击。
然而她一个剑都拿不稳的新兵,自然也挡不住黄珙三番五次的攻击,很快,一杯酒稳稳落入黄珙的肚子里。
他朝霍祈清扬了扬杯子,霍祈清认命,拿起酒坛倒了两杯酒。
黄珙招式娴熟,并未一昧寻找霍祈清的漏洞。反其道而行之,他十分敏锐地捕捉到霍祈清的视角盲区,几步上柱,在她未反应之际抢得先机。
霍祈清立马反应过来倒追,一剑下劈,黄珙反手一挑,剑尖立马转了个方向。
霍祈清见势不好,倏然沉腕一抖,抽身闪躲。
黄珙目露意外,脚下云步一旋,就着霍祈清的手刺出去三招剑式。
第一式,剑势一挽,飞退六尺,随即凛冽剑式,人影一晃,木柱全然破开!
第二式,剑气激荡,他的拳法刚而不柔,剑尖一旋,便将剑气凝聚一端,制心一处,无不可破!
第三式,剑气暗含几分杀意,只闻呛啷一声,木柱瞬间一分为二!
霍祈清手心被剑气震麻,心中微奇,按理说黄珙可以用更老练的招式对付她,如今二人秦王绕柱似的你来我往,倒像黄珙有意让着她的了。
可他若真有教导晚辈之心,她如今也不会一个人将一坛酒喝尽了。
数百招下来,霍祈清就是个傻子也有了长进,榜首擅攻,而自己却不必防,只管靠着步法身形闪避,最后盯着目标一击中之便是。
只是,这目标从何而来?
大脑思考已经开始迟钝,霍祈清脚步虚浮,稍一晃神,黄珙已经快她一步拿到了酒杯。
他仰头一饮而尽,在霍祈清醉倒之前扔下了一句话飘飘然离去。
“今天教的够多了,下次看你表现。”
眼前树影晃动,渐渐模糊连成一片,铺天就地的昏暗砸在头上,霍祈清跟着剑一同轰然倒地,耳边再也没有虫鸣鸟叫。
翌日,日头高照,岭南寸寸土地被金光笼罩,一队卫兵早早在渝州界外等候,为首的周睦端坐马身,以手为盖,在眼前搭了个棚,不停朝小路尽头张望。
袁淇半死不活趴在马背上,任前面的谢承安扯着缰绳拉着走。
“还有多久到……我快累死了……谢承安实在不行你赔我点钱吧,本少爷本应该八抬大轿,六官相迎,一路上好吃好喝伺候着进入岭南,谁让你像抬犯人似的给我扔过来了?虎落平阳被犬欺……落魄的凤凰不如鸡……”
袁淇还在蒙着头喋喋不休,那边谢承安已经叫停疾驰的马儿,低斥道。
“闭嘴。”
周睦为着亲自迎接谢承安的到来,特意换上了深绿色仙鹤补服,汉白玉蹀躞一丝不苟系在腰上,本还想戴着官帽,奈何出门前被黄珙一阵讽刺挖苦,这才作罢。
小道上远见一阵尘土飞扬,马儿在空中嘶鸣,方才高高抬起马蹄,马背上那俊俏少年渐露身影。
一十八九岁的少年长臂扯住缰绳,翻身下马。暗红云纹束袖收腰圆领袍勾勒出极优越的身段,马尾随着暗红色发带微微扬起,唇角微勾,一双桃花眼却冷漠无情。
端的是风流无双。
当真是长身玉立,丰神俊朗。
袁淇一下子从马背中抬起头来,“到了?!”
渝州城外人口剧增,戒备森严,到处都是执刀持枪的将士。一队卫兵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却足以吸引老百姓的视线。
岭南近来鲜少有战事发生,一听说是新官上任,又这么大的阵仗,大家难免好奇来一睹这位新官的风采。
周睦忙托了下虚无的官帽,上前迎道:“可是小谢大人?在下岭南军提督周睦,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啊!”
谢承安虚扶他一把,“周大人多礼,应是下官前去拜访才是。”
周睦哪敢劳驾他?听说将军就是这人请进昭狱的,一个不注意再让人拿住了岭南军的把柄,后果可是得不偿失!
况且这谢承安还是皇帝面前一等一的红人,趁着还没混熟,赶紧来巴结着,日后将军调度指不定能说上好话。
谢承安官职比他低,周睦却主动上前招呼,众卫兵面面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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觑,随后齐齐将红缨枪往地上一震。
“小谢大人!!”
旁边袁淇鬼鬼祟祟探出脑袋,指了指自己道:“周大人,我呢?”
周睦肉眼可见地一愣,错愕道:“您怎么也来了?”
三年前,他跟随岭南郡守前往盛京,是见过这名少年的。
年纪不过十五六,却端坐高位,身穿官职最低级的青色袍子,周围一众老臣围追堵截前去追捧。
他不明白状况,问了同僚才知,这少年乃是尚书令家嫡子,上头有个亲姐姐刚做了四皇子妃,一家子达官显贵,皇亲贵胄,是圣上面前炙手可热的人物。
这帮人无利不起早,见不到尚书令,便逮着人家儿子薅。更有甚者,将自己十三四岁的孙女往少年身边塞。
周睦实在看不过去,便上前指责了两句,却反过来被骂故作清高,阴阳怪气了一番。
“周睦,你攀上高枝做了两天太傅近侍,如今反过来指责我等贪图冒进了?未免冠冕堂皇!”
做了太傅近侍倒是不假,周睦辨无可辨,愣在原地,一时不知如何反驳才好。
这少年稚气未脱,却挺身而出维护他。
“各位前辈,周大人曾经在学宫当过我的老师,我的老师前来教诲我两句,好像没什么不妥。”
众人这才收起了牙尖嘴利的模样。
说罢,袁淇顿了顿,看向四周拥堵的朝臣,唇边浮起抹顽劣的笑容,意味深长开口道:“还有,我不记得我娘给我生了妹妹,再者,我们家也不收童养媳。”
在场不乏也有清流世家,向来以两袖清风自诩,头一次弯下腰身求人,却被当众羞辱,顿时脸涨得通红,羞赧指责道:“子瑜,你一个小辈,怎么能这样说我们?”
袁淇却懒得再同他们纠缠,笑眯眯道:“知道自己老就服老啊,往我们年轻人身边钻什么?我是决计不收儿子的,不如您去问问我爹缺不缺孙子?”
他说话十分难听,丝毫不顾及在场众臣的脸面,虽说是为护周睦仗义出手,到底也得罪了不少人。
袁大人第二天上朝收到不少匿名弹劾奏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解事情来龙去脉后不由气上心头。
他靠着朝中盘根错节复杂关系走到现在,如此公然树敌,尽招了些无妄之灾!
果然……袁淇回去当晚就享受到了父亲亲手做的竹笋炒肉。
袁淇挤眉弄眼笑道:“唉,看来竹笋炒肉没白吃,三年了周大人还记得区区不才。”
周睦干笑一声,“应该的,应该的。”
袁淇这么矫情的人,没带着五十匹马的行李和八抬大轿,着实是进步了不少,怨不得他险些没认出来。
周睦道:“谢大人,我先带你了解一下渝州衙门事宜,等您有空咱们再去靖阳关吧?”
谢承安此来视察驻守岭南军队,主要还是为了地方政务,察办贪污。靖阳关风沙侵袭,环境艰苦,想必京官也不愿前往,倒不如自己找个借口给他一个台阶。
谢承安飞身上马,目光眺向靖阳关,言简意赅道:“不必,现在就去。”
周睦还没反应过来,傻乐道:“好,好……啊?现在就去?”
45. 第 45 章
霍祈清不是正常醒过来的。
耳边阵阵沸反盈天的哨声和士兵操练的步伐迫使她不得不睁开眼。好
然而还未等完全清醒,一盆凉水迎面泼来,口鼻处被水流堵塞,她剧烈咳嗽起来,抹了把脸上的水才看清来人。
这人身着玄色甲胄,红巾覆额,一手拎着木盆,一手摩挲着宝剑,仿佛下一刻就要将霍祈清大卸八块。
怒目冲冠,气血翻涌至面色通红,活像要来索命的关公。
这便是,三伍伍长曹保。
他抽出宝剑一挥,剑尖瞬时没入霍祈清颈边的床板,暴喝声在耳边炸响:“你昨晚躺在教武场上夜不归营,这是一罪!”
“过时不起,贪觉偷懒,此乃二罪!”
“现在,把衣服给我穿好!出去,跑圈!”
霍祈清在耳膜堪堪炸裂一瞬跑了出去,人人都羡慕自己分到了个好伍长,殊不知这人嗓门忒大,就算黄珙和他讲话,也要提前退避几尺才行。
她迅速套上衣衫,反正曹保已经替自己洗了脸,霍祈清直接跳过洗漱这一步骤,头发通通塞进头巾,背上沙袋往教武场赶去。
黄珙站在武场看台上,大红色披风猎猎作响,高台之上长刀横握,尽显大将之风。
左诚拎着枪从看台边踱过来,皮笑肉不笑道:“听说黄将军昨夜和新兵喝酒喝到半夜,害得他今日上值晚到?”
黄珙冷笑:“左大人给老夫扣了顶好大的帽子!这小子酒量不好还非要喝,我没怪他浪费了将军的酒就不错了,你现在反过来指责老夫?”
他不等左诚开口,拍拍手吆喝下面一众军士看过来。
“全体所有都过来!”
黄珙巡视一圈,目光严肃,郑重开口道:“茂安山匪患近来愈发猖獗,特别是霍将军离开岭南之后,山下小镇时受侵扰。昨日衙门又来报,本月有十二名女子丧命贼手。本将正一筹莫展之际,陛下英明神武,派遣左将军天降奇兵,千里奔袭岭南解困!”
“是以各位切莫辜负将军厚望,加紧训练,七天后上山剿匪!若有斩得贼首者,赏银十两!两颗贼匪项上人头,二十两!”
此话一出,左诚双眼蓦地睁大,欲言又止指着黄珙。
黄珙眉梢微动,反问道:“怎么,左将军觉得自己没法胜任?!”
黄珙事先并没有同他商量,如今当着众将士的面直接公布,无疑是将他架在火上烤,骑虎难下,只能答应。
左诚愤愤放下手,压着嗓音道:“倒时还得麻烦将军多加配合。”
“那是自然。”
偌大的教武场上只有霍祈清一个人背着沙袋不知疲倦地跑了一圈又一圈。
其余卫兵早已完成剑术训练,如今正三三两两围在教武场外面看着霍祈清吭哧吭哧卖力跑步。
“嘿,吴立!过来看,这就是一个月后要挑战你的那个傻小子!”
名唤吴立的人手里擦着汗,视线跟随同伴的指示转了过来。
跑道上略显黑瘦的身影速度一圈比一圈慢,但步子从未停止下来。
“诶,你大抵是不知道。”同伴神秘兮兮凑过来,对着吴立的耳朵道:“这人进军营的时候什么凭证都没有,教头直接收了他!”
“为何?”
“还能为啥?裙带关系呗!”同伴翻了个白眼,“听说是和左将军有些关系。这不,今日不曾应卯,按理说该打军棍,伍长只是叫他多跑了几圈,照这样下去,我们这些勤勤恳恳挣军功的人何时能出头啊?!”
吴立蹙眉道:“既如此,左将军为何还要他应下斩立决的赌约?”
“树大招风,自然要撇净关系。只不过左将军初来乍到,怎么也该避避风头。不信你看,到时候你若赢了,这小子照样在军营里吃香喝辣。”
吴立拳头紧了紧,他这人生平最恨关系户,得知了霍祈清在军中的关系,连最后一股子同情也荡然无存。
他们在战场上冲锋陷阵,不过是为这些朝廷的蠹虫做嫁衣,几十两抚恤金,三两亩良田,一妻一子便是他们梦寐以求的人生。
而这些人,生来就有了这一切。
“关系户?到时候就当着三军的面看你这关系户怎么人头落地!”
日头挂在正中间,晌午十分,霍祈清终于跑完曹保给她加的圈数。
刚撂下沙袋准备去吃饭,顺便找阿鸿他们补补上午缺席的课程,余光便瞥见娄建挥着手朝她奔来。
“阿虞!大哥给你带来了个好消息!”
见娄建如此兴奋模样,霍祈清倒也不急着去吃饭了,她淡笑回道:“大哥何事这般高兴?”
“早上黄将军亲自颁发诏令,七日后茂安山剿匪!真没想到刚入军营便有此等建功立业的机会,怎能让人不兴奋?!”
霍祈清轻笑道:“大哥平日对这些可最是嗤之以鼻。”
她这话倒不假,娄建一没有宏图壮志,二不想上阵杀敌。入军以来做过最大的努力就是争取进伙夫军,奈何他做饭也不怎么好吃,伍长又见他个头大,说什么也不准他离开。
“阿虞,你是为家人参军,我知道。”
霍祈清眉梢微动,“大哥何出此言?”
“上次看你那般紧张胡汉三抢走的荷包,想必刚新婚不久吧?你是为父母妻儿入军争功,可知我是为何?”
娄建垂眼,失笑道:“有件事儿,大哥该和你说了。”
他表情严肃,霍祈清也莫名紧张,“嗯,你说。”
“别看大哥以盗墓为生,实则幼时,家父是渝州城多年驻守边疆的老兵。自百越常年侵扰以来,渝州百姓不得安宁,我父也在一次夜袭中被敌寇夺了性命……”
“父亲去世后,我又捡到了阿鸿,正常做工根本维持不了生计,只好半道跟着位大哥做了土夫子。自打入这行来,街坊邻里总传些闲言碎语,阿爹一生为国铮铮英名也被我毁于一旦。”
“所以,听到渝州招兵的消息后,我和阿鸿便马不停蹄地赶过来,就是想有朝一日十里八乡再也不会咒骂我是盗墓贼!”
“而是,”他张开双臂,仰天大喊:“传颂横扫千军的前锋卫兵娄建!”
霍祈清垂眸,良久失笑,“可是大哥,战场之上生死乃常见之事,没到青史留名那一步,指不定就已经湮没在历史长河中了。”
娄建也并未因此颓丧,他表情轻松,慨然道:“若不能留名青史倒也无妨,只要能正我爹声名,日后下黄泉见他我也好问心无愧。”
“当兵的,哪个心头没两滴子热血!阿虞,你知道当兵的使命是什么吗?”
“保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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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国?”
娄建目光遥远,描摹着百越和大邺之间不可跨越的,横亘百年之久的交界线。
“当兵的使命,是护好脚下土地,寸步不让。”
“我既想过功成名就,自然也想过会步入阿爷的后尘,倘若有一天我无声无息就这么死在了沙场上,还得拜托阿虞你,替哥收个尸。”
娄建眸中有光在闪烁,即使浑浊血丝也难掩其光华,霍祈清眼神中也有一丝动容。
“放心吧大哥,真有那天,我跟你死一块儿。”
娄建推了下他,两人勾肩搭背往伙食铺上去了。
三伍伍长曹保正和吴立在桌上吃饭,见娄建二人姗姗来迟,登时朝其他卫兵使了个眼色。
“伍长,您还吃吗?”卫兵循着二人眼神小心翼翼问道。
曹保将剩下的饼子肉汤往他面前一推:“都吃了吧,吃饱了才有力气剿匪。”
“属下没吃饱,就不和您客气啦!”
等霍祈清同娄建有说有笑走来,却被桌上一扫而空的情景怔住。
“这……”
曹保才看见她,恍然道:“哦,贺虞是吧?你早上起得晚,下训后自然吃不上饭。下次,别再晚到了。”
霍祈清还未反应,吴立抢先开口道:“伍长真是宽宏大量,早上因为他您被营官训了一通,整个伍都被他连累,您还能这么和声和气地讲话。”
他转头对霍祈清道:“三伍供不起您这尊大佛,不如去左将军那边看看,指不定有口饭吃。”
娄建眉毛一竖便要动手,霍祈清伸手拦住他。
她当为何一路走来这些人上下打量,议论纷纷,原是进军营时叫人误会了身份。
引出这样的误会,怪不得旁人。
霍祈清低眉敛气,姿态低得不能再低:“伍长,晨时不曾点卯是我有错在先,可我已经为此付出代价,还望您能大人不记小人过,日后我定不会再犯。”
“至于左将军,我想您是误会了。”
她没法多做解释,否则进营身份暴露……
伍长根本没有理她,转头对吴立道:“一个月后考核要上心些,谁是绣花枕头,谁有真功夫,到时一看便知。”
“放心吧伍长,他不可能赢我。”吴立冷哼一声,“就这种靠裙带关系进来的逃兵,还立下什么军令状……”
娄建身子已经被霍祈清扳了回去,却还是忍无可忍骂道,“什么叫这种逃兵?大家都是行伍出身,一个战壕里的战友,就你这样背刺猜忌,他日上了战场还有谁敢信你?!”
“说的就是他怎么了?!”吴立手中毛巾往桌上一甩,‘蹭’地一下站起身来,仰着下巴,手指一下一下戳在娄建胸脯上,十分嚣张道:“怎么?你要替这个晚到,愚蠢,什么兵器都不会的废物出头吗?”
两人之间的气氛剑拔弩张,大战一触即发,霍祈清谨慎地在二人之间游移。
她劝慰暴走的娄建,说:“大哥,算了算了,大家都是兄弟,莫伤了感情……”
吴立见霍祈清拦着娄建不敢往前,神情更是猖狂。
“谁跟你们这帮子废物是兄弟?”他以为二人是怕了,得意洋洋道:“别说,还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废物和残疾就喜欢待在一块……”
“你说什么?”
46. 第 46 章
“哎呀,小谢大人这般劳国忧民的臣子真是好久不见了!从未听说哪位御史还未赴任便前去军队考察……”
周睦想开口打破这份诡异的宁静,奈何忘记自己不太会拍马屁。此话一出,倒像是岭南军做贼心虚,自己执意不叫谢承安前去探访似的。
正干笑着不知怎么化解,袁淇忽然来了精神,朝靖阳关外遥遥一指,“嘿,这不是到了?!”
残云托着夕阳,只余一缕悬在关外。
将士驻守城墙的黑影映在夕阳中,旌旗猎猎,军姿肃容。
靖阳关巍峨耸立,背后连绵不绝的茂安山像是一条长龙盘踞在卧,云卷云舒,风晴日朗。
谢承安目光眺望远方,眉头舒展开来,一路上僵直的嘴角也有了一丝缓和,甚至带了些不曾察觉的笑意。
周睦也没弄明白这少爷怎么突然心情好了起来,连忙颔首请道:“袁大人,谢大人,里面便是岭南军驻扎地了。”
谢承安欲扯缰绳,往前驶去,脚蹬一个没踩稳,险些跌下身去,周睦眼疾手快上前扶住了他。
谢承安摆摆手道:“无妨,先生带路吧。”
周睦点点头,眸中暗含一丝不可置信。
方才,谢承安是在手抖吗?
周睦将二人引进军营,心中暗暗庆幸,还好黄珙只在晚上喝酒,白日操练还是很上心的。不至叫两位巡抚看扁了去。
“小谢大人,眼下在操练的是岭南军中的步兵。”周睦伸手示意二人朝东边看去,卫兵方队魁梧整齐,出刀快速利落,一看便知军风严整。
他笑着引二人绕过长帐,指向另一边:“西边这支是左大人在赴任路上招的兵,资质尚浅,目前还在练习弓弩。”
袁淇手里捧着荔枝,正吃得津津有味,眼睛随意朝周睦指的方向瞥去,嗓子眼瞬间被荔枝核卡住,连咳嗽几下才道:“周……周提督,他们……他们是在切磋吗?”
吴立同霍祈清扭打在一起,连着在沙地上滚了好几个圈都分不出胜负。很显然霍祈清是被气得狠了,吴立脸上青青紫紫,五彩斑斓。当然她也没好到哪去,胳膊在地上拖拉出大片伤痕。
周围人也不急着上前拉架,围成个圈拍手起哄,喊道:“吴立,让他好看!不给他个教训,还不知道谁是刀兵队第一!”
娄建也不曾料到霍祈清攻势这么猛,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想要分开两人也无济于事,见吴立那边喝彩声越来越大,他闭眼吼道:“吴立,有本事来打我啊!”
吴立抽出手给了他两巴掌,娄建闪避不及,鼻血缓缓流下来,这才老老实实退到一旁,一个人成一支队为霍祈清鼓舞助威。
吴立不想被人当猴子观赏,最后打算一脚踢开霍祈清了事,谁知这人挨了一脚仍不知死活,紧紧抱住他的腿不放手。
“松手,老子就当没这回事儿!”
霍祈清喊道:“道歉!”
吴立莫名其妙:“我道什么歉?”
“你整日带人在背后说阿鸿的闲话,难道这就是君子所为?”
霍祈清拳头又重重砸在他脸上,吴立牙齿有些松动,须臾吐出口血来,他恼羞成怒道:“他一个残废本来就不能参军!若非你走了黄将军的后门,他怎么进的来?!”
吴立忍无可忍,使出浑身力气将霍祈清推翻在地,一拳冲着要命地方砸去。霍祈清登时被拍出去数尺远,五脏六腑都要被震碎,喉咙隐隐发痒,一股热流瞬间喷涌而出,鲜血星星点点撒了满地。
娄建瞳孔猛地一缩,三步并作两步要上前扶起她。
霍祈清不要他扶,自己撑着地摇摇晃晃站了起来,抬腕揩去嘴角的血,盯着他的双眸通红,再一次向吴立冲了过去。
吴立方才发怒,是因为她划伤了他的胳膊。
刀兵队第一,一个月后誓要将自己送上行刑台的人,怎么能当着诸多同僚的面,被她一个连武器都拿不起来的人划伤?
霍祈清眼神锁定吴立明显卸力的一条腿,耳边风声呼啸而过。
制心一处……
吴立眼底一道寒光闪过,一只手背在身后,缓缓抽出把短刀……
石子在地上摩擦出粗粝声,霍祈清侧腿一扫,吴立身形立马矮了下去。
她正欲欺身而上,吴立却就势翻滚,冰冷的匕首瞬间贴住了霍祈清的脖颈。
娄建眼神紧着吴立的动作,不自觉往前跑了几步。
吴立挥了挥手中的匕首威胁示意,他不得不被寒光逼得后退,娄建束手无措,只得焦急喊道:“吴立!你别轻举妄动!在军营伤害同僚是要军法处置的!”
吴立冷笑:“他若不来招惹,谁会在意一根草芥的生死?”
他别着的那人极力挣扎,丝毫没将匕首放在眼里,吴立眸子一紧,利刃立时在脖颈处划出条血线。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方才起哄看戏的场子瞬间冷了下来。
一枚银针似有破空之势,裹挟着风声,强劲刺向那只抵着霍祈清脖子的手。
吴立手臂传来一阵刺痛,猛地松开了手,霍祈清瞅准时机,挣脱桎梏夺走他手中的刀。
吴立来不及反应,踉跄几步才稳住身形,他惊恐地抬眼冲来人望去。
前方传来极力抑制愤怒,故作冷静的声调。
“我在意。”
这熟悉的声音……霍祈清怔在原地,心脏不受控制狂跳起来,一种心虚,紧张的莫名情绪涌进大脑,发出尖锐爆鸣声。
她陡然转身,呼吸还是不受控制滞了一瞬。
日照西山下,那人暗红发带勾着发尾微微扬起,暗云纹束袖玄衣红袍更衬少年英俊眉眼,两边碎发自然耷拉在眼旁,温和地挂着笑,冷漠却直达眼底。
他一手牵着缰绳,马儿抬了抬前蹄,同主人一般的漠然,藐视。
众人又吸一口冷气,随即整齐划一单膝跪地叩拜,甲胄兵器铿锵作响,齐声喊道:“将军!”
周睦一惊,顺着卫兵的视线看过去,不知何时黄珙竟站在了他身后。
黄珙蹙眉,长枪朝地上猛地一震,呵斥道:“不认识提督和谢大人吗?”
卫兵又齐声喝道:“谢大人!周提督!”
周睦暗自扯了下黄珙的袍角,低声质问道:“你怎么看管的军营?我才走了一会,这边都要动刀子拿人命了?!”
“我……”黄珙磨了磨后槽牙,心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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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后算账,眼下先把两个朝廷走狗糊弄走再说。
“两位御史远来岭南,军务事宜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查清楚的,不若先去用饭,等过两日闲暇下来再……”、
谢承安抬手止住了他的话,下巴一抬,指着面前的一片狼藉道:“将军不打算先将事情问个清楚?”
黄珙忍了又忍,沉声吆喝二人向前,“自己过来说清楚!”
“黄将军,您这军营果真不一样,连切磋都……”袁淇笑眯眯看着眼前垂头丧气的二人,眼睛‘啪’地一下睁大,视线转向谢承安试图求证:“这不那谁?!”
黄珙不明所以,“您说的是谁啊?”
袁淇正要开口,谢承安一个眼刀扫了过去,他蓦然转了口风,对着黄珙尬笑道:“那谁……黄将军……岭南特产我可是从盛京馋一路了,等会能带我一饱口福吗?”
黄珙颇为无语,干巴巴回应道:“袁大人一张嘴,我们岭南还是养得起的。”
说罢,他拧眉看向吴立,胳膊上数道口子,摇了摇头又转向霍祈清,身上也没好到哪去。
除了手臂上斑驳血痕,脸上也蹭出不少印子,脖子还挂着道彩。
“你二人,到前厅回话!”
黄珙甩袖离开,身后响起巨物轰然倒地的声音,他回头朝地上一瞥,吴立体力不支昏了过去,满地尘土掩住他的面容,额上沁下的汗珠足以浇湿一小片土地。
黄珙招手唤卫兵上前,“拖下去找个医官瞧瞧,一天天吃饱了没事儿干!”
他后半句说得尤其重,在场众人眼观鼻鼻观心,默默垂头充耳不闻。
霍祈清抹了把身上的血迹,亦步亦趋跟堂官们在身后,袁淇时不时以一副见了鬼的模样盯着自己,惹得黄珙也心存疑虑。
她心知肚明,这回怕是瞒不下去了。
四位大人步入议事堂,各找了位子坐下,霍祈清唯恐将一身血污带了进去,离黄珙他们还有十丈远时便止住了脚步。
黄珙抬眉一扫,倒也没多说什么,开口道:“解释吧。”
霍祈清心中暗忖,若将事情和盘托出,黄珙必定要继续找吴立的麻烦。以吴立的性格,自觉委屈免不了在军中肆意扩散谣言,到时又是麻烦事一桩。
百般思索过后,她俯首叩地道:“属下向吴立讨教……”
“你说什么?听不清,走近点!”黄珙冲厅堂外喊了一句。
霍祈清依言走近了些。
谢承安面色冷峻:“一身血污,脏我眼。”
黄珙观着霍祈清,倒也没受太重的伤,不过一些擦痕,军中常有的事,何至于他嘴里的那般“一身血污”?
难伺候……
黄珙只得作罢,摆摆手让他离远些。
谁知谢承安眉目冷厉,语气极为不佳道:“你即便是新兵,黄将军也应已告诉过你军容端正方可见言官这个道理,如今知而再犯,该当何罪?”
还未审问,大有定罪的架势。
黄珙拍案而起,这混小子明里暗里骂他御下不严,以为他没听出来吗?!
周睦眼见局势难收,连忙按下了黄珙,轻声慰道:“贺虞,处理完伤口再来回话。”
47. 第 47 章
霍祈清垂首应下,匆匆赶去处理伤口。
伤口确实不深,只不过一些擦伤看着吓人,医官扎紧绷带嘱咐她注意不要沾水,又换了件干净衣服,这才重新登堂审问。
刚一抬头,心脏猛地一缩。
谢承安眸子紧盯着她,仿佛要将这副虚伪的皮囊掀开,告诉众人她的真面目!
然后将她打入大牢,遣送回京。
霍祈清心里拼命想着对策,不敢出声,生怕黄珙他们看出什么端倪。
黄珙正要征求谢承安的意见开口询问,蓦然发现他眼神没从霍祈清身上挪开寸许,又想起方才见面时谢承安喊的那句,“我在意”?
谢承安在意什么?
他的兵,他还没在意,谢承安倒先不满上了?!
黄珙咳嗽两声,意有所指道:“小谢大人同……贺虞,认识?”
“我认得!”
“不认识。”
二人几乎是同时开口,谢承安听她急急出声,眉梢微挑,也没做解释,端起茶来慢悠悠品了一口,似乎等着听她怎么狡辩。
该死……谢承安这种人,不应该不问闲事,一耙子将她打入大牢绝后患之忧吗?
莫非他猜到自己会这么说?
霍祈清手指将衣袍绞作团状,黄珙眉头皱得更深了。
“到底是认识,还是不认识?”
“回将军,属下从前去盛京游历,恰逢友人邀约赴宴,小谢大人身为御史台堂官出席士子百花宴,属下远远见到过一回,只是……小谢大人贵人多忘事,不记得属下罢了……”
“哦……”谢承安恍然,“原来是这样……”
黄珙拉回话题,肃然问道:“你且细细说来,为何同吴立斗殴?”
霍祈清伏地道:“我与吴立一月后有赌约,今日……他是为了给属下做陪练,一时上头,这才至此。”
周睦道:“营中切磋是常有的事,不过要注意分寸,若人人皆如你们这般,茂安山匪患谁来除?上了战场之后还有人敢把后背交给战友吗?”
霍祈清道:“属下知错,日后定不再犯。”
黄珙摆摆手道:“也不是什么大事,你先下去吧。”
谢承安修长的手把玩着茶杯,眼睛定在某处,不知在想些什么。
黄珙道:“小谢大人,不若先用晚膳歇息一会儿,稍后我找人带你了解军防事务,你有什么不明白的就问……”
“就问她。”谢承安慢条斯理站起来,将茶杯往桌上一扔,指向正准备退出议事堂的霍祈清。
黄珙一时愣住,“啊?”
“将军方才也说了,不久之后有场仗要打,我怎好再叨扰提督和将军?左右是先熟悉看看,随便找个卫兵就行……”
黄珙腹诽道:“您真是挺随便的……”
找了个自己都还不熟悉军中事务的新兵带路。
周睦笑道:“既如此,贺虞你这段时间听谢大人吩咐,不可懈怠!”
“我……”霍祈清开口欲拒绝,周睦使眼色叫她闭嘴,她只好上前应下。
二人收拾作罢走出了议事厅,准备找左诚谈谈接下来茂安山匪患事宜。
霍祈清杵在原地不动,寄希望于谢承安也心忧此事,从而忘掉巡查军营这回事。
“带路。”
谢承安确实忽视了她,陌生人般丢下句话,大摇大摆往前走了。
营帐外多是些新兵,没几个真把心思放在除匪患上面,赶着手上的活儿,眼睛却止不住的往议事厅瞟,见一行人浩浩荡荡出来,又连忙捡起手上的活计干起来。
黄珙正要发作,见后面谢承安跟了上来,生生压了下去,怒气冲冲大步离开了。
谢承安道:“袁淇听黄将军教导,稍后回来向我汇报。”
袁淇小声嘀咕:“不就是嫌我碍眼呗……”
他也就是嘴上反抗两句,腿脚可是很麻利地冲向黄珙许诺的那顿岭南大餐了。
四下人皆散尽,谢承安背着手,不紧不慢跟在霍祈清身后,眼神却如毒蛇般犀利,一瞬不瞬盯着她,像要在她背上戳出个洞来,看看那颗心里究竟想的是什么。
假死离京,女扮男装,入军营……不出他所料,来的果然是岭南军,此女到底有何图谋?
霍祈清没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忍不住侧目玩笑道:“谢大人一言不发盯着属下,属下还以为您想杀了我呢。”
她这话说得巧妙,看似玩笑,实则四两拨千斤。试探谢承安是否想要揭露她的身份,从而置她于死地。
谢承安抿唇笑笑,“你还怕死?”
他压低了声线,“放火烧宫,谋害嫔妃,假死欺君,瞒上参军……哪一条不是灭门诛九族的大罪?哪一条不够你死个百八十遍的?”
“若我大邺的将士皆如霍五姑娘这般勇猛,”谢承安眯了眯眼,‘啧’了一声道:“衡庐十四州怕是早就收回来了吧?”
霍祈清被他盯得发毛,不自觉咽了咽口水,干笑道:“不敢当不敢当。”
“比起小谢大人像只啄木鸟似的到处抓朝廷蠹虫,宁杀一百不可错一,随时能在正午门前把别人满门给抄了,我算得了什么?”
谢承安意味不明地笑笑,一字一句道:“那我希望,可千万别有一天误抓了你这只益虫。”
霍祈清不动声色侧目朝他看去,一双明眸满是疑惑。
谢大人再不济也是户部尚书,谢承安母族又有先镇国公撑腰,何至一贬就贬来了岭南?
他到底要来岭南做什么?
莫非……晋和帝要对岭南下手了?
谢承安也时不时将眼神落在眼前这个身穿甲胄的少女身上。
崇明宫的火是不是她放的?
她为什么假死脱身来了岭南?
莫非……霍佑安要在背后动什么手脚?
二人各怀鬼胎走了一段路,时近黄昏,夜幕很快降临,霍祈清大致同他讲了军营主要分布。
至于再详细些,例如粮草辎重,物资线路,这就不是她一个刚入营的小小卫兵能插手的了。
岭南大军驻扎在茂安山脚下,眼下正值金秋,冷风一阵阵袭来,霍祈清不禁打了个哆嗦。她看了谢承安一眼,这人四处张望,也不知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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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听自己讲话。
她没好气道:“时候不早了,大人赶快去休息吧,属下还要回去训练。”
“那还不赶紧走,带大人我看看你是怎么训练的?”
谢承安走出几步远,霍祈清刚要阻拦,又连着打了几个喷嚏。方才那冷风一吹,她便已觉得头昏脑涨,如今更是连步子都抬不起来。
谢承安见身后没有影子跟上来,回头望去,霍祈清的身子在夜风中摇摇晃晃,他目光一凛,皱眉道:“怎么了?”
霍祈清觉得脑瓜子嗡嗡响,甩开他的手往前,没走两步,远远瞧见跑马道上驶来一人。
那人似乎是为她而来,翻身下马直奔面前,先是对谢承安行了一礼,随后焦急道:“小贺,快去医馆瞧瞧,娄建又同吴立打起来了!”
霍祈清猛一抬头,视线倏然清明起来,她顾不得身旁的谢承安,拉住来人的袖子追问道:“吴立不是去军医那儿了吗?怎么会和娄建在医馆碰到?”
“唉,说来复杂,总之这岭南物产并不丰富,常年征战,渝州的百姓只能靠耕种为生,连医官都是和军营共用,军医每月下山一次去坐馆,平日都是徒弟看诊。这不,今日吴立伤得不巧,正撞上军医下山。”
正说着,三人出了小巷,很快绕进了医馆。
“娄建!”
霍祈清方踏进门槛,就见这人垂首坐在地板上,娄建听到声响抬起头来,一双黑眸满是错愕。
“阿虞,你怎么来了?”
谢承安步子一顿,眉头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
霍祈清上前左右翻查了遍他,身上并无伤口,那人为何会说“又打起来了?”
“你听哪个耳报神唤来的?”娄建安慰道:“我没事,就是不小心将他打昏过去了。”
霍祈清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屏风半掩着,时不时传来杀猪般的哀嚎声。
吴立躺在床板上,老医者伏于他背,正捻针作灸。
“我今日什么境况你还没看见吗?”霍祈清忍不住低斥道:“你还再犯?!”
娄建道:“我本是来看看他真病假病,谁知他来了大夫这就嚷着哪哪都疼。我气不打一处来,你比他病得可还重,没见你叫嚷,他反倒先演起苦肉计来了!”
说罢,他指着吴立喊道:“听听,听听!我过年杀猪都没这动静大!”
娄建略略抬起身子,视线扫过霍祈清身后的谢承安,控诉声一下子弱了下来。
“这……这,谢大人怎么跟在你后面?”他颔首示意,随后拉低声音对霍祈清道。
霍祈清道:“官大一级压死人,他乐意跟就跟着呗。”
医者很快施完针,摇头叹道:“你这不是病伤,你这是发热风寒,我已为你施针排毒,稍后捡两副方子,每日一顿,三天一副即可。”
吴立额头尽是虚汗,披上外袍,抱拳道:“多谢大夫。”
医者转身侍候起药炉,炉子里的火一刻也不能停。
“小六!去后面拎两袋子药材泡上。”他边扇着风便道:“近来怎么这么多人发热?参岺白术散都不够用了!”
48. 第 48 章
“多人发热?”谢承安踱步到医者面前,“是军中人士吗?”
医者从一堆白花花的药材中抬头看了他一眼,道:“军中倒还不多,今日下山,来看诊的几乎都是发热咳血,可能是天气骤凉,不小心风寒了吧?”
说到这,他想起了什么。
“你们军中人多,回去多带两袋药,煎煮了驱驱寒,山下这一时半会儿我也回不去,自个儿多注意些身体。”
“陈大夫,这您就觉得多了?”一旁斜倚在药架上打盹的农夫悠悠转醒,便听见几人在讨论近来风寒频发的现象,不禁插了句话。
“你没回来这十天半个月,这感染风寒的不知有多少!多亏山下来了位巡游的医女。哟,那医术,高超的嘞!不仅把这些发热咳血的治好了,连从前你看了两年都没看好的孙瘸子都治的服服帖帖!”
“不可能!”陈寿年撂下手中的白术,吹胡子瞪眼道:“孙瘸子是多年所积下的肺痨,治不断根,只能压制!怎么可能治好?!”
正说着,小巷尽头远远跑来一人影,以手搭棚朝医馆内张望着,见一鹤发老人坐在此处,忙欣喜奔来。
月光晃动几下,人影便弯身进了医馆,不等陈寿年抬头,这人忙喊出了声,声音也因为激动而变得有些尖锐。
“陈大夫!您可算回来了!”他飞身扑到医案前,叫苦不迭,“您快去看看我家婆子吧,她月前就开始肺咳不止,连夜发寒。前一阵来了个医女给她瞧,病是好了不少,夜里不咳了,胎象也稳定,谁知这两天情况突然不好了!不仅咳血,还总喊着腹痛!”
他狠狠抽了自己两个嘴巴子,掩面怨道:“都怪我家那个偏听偏信的蠢女人!别人说这外乡来的医女医术超群,她便非要花大价钱请进家来,如今不仅白花了银两,反倒害惨我未出世的孩儿!”
“莫急莫急。”陈寿年一听涉及胎儿事宜,也不禁提了口气,颤颤巍巍从医案旁的药架上爬下来,“我现在便随你过去看看!”
“你们也真是心大!敢把孩子交给一个女人!这不是胡闹吗?!”
霍祈清听到医女一词,又想到数月前来到渝州寻师的许延青,眼神下意识转向了谢承安。
谢承安点头道:“去看看吧,毕竟,体察民情也是巡抚御史的职责之一。”
吴立先行回营报备,三人很快行至小巷口。穿过几片杂乱的丛林,月影洒在干涸泥土小道上,像是铺了层细细的盐,盐地里偶尔蹿过几只野狗的身影。
农夫不知除了陈寿年外这二人的来头,只当是一个医馆里头看病的军爷。正愁没人帮忙主持公道,于是忙不迭地将二人往里迎。
鸡笼里腾飞的母鸡扑棱着翅膀逃出栅栏,“咯咯哒”“咯咯哒”的声音吸引了三人的视线,农夫摸了摸后脑勺,懊恼道:“这个死婆娘,赖在床上不起,鸡又饿了!”
他抱拳道:“陈大夫,军爷,你们先进屋坐吧,我稍后就来!”
陈寿年心忧病人情况,略一停顿,便推门进去了。
主屋厅堂供着略显做工粗糙的泥菩萨,下方燃着袅袅香烟。奇怪的是,这香燃了许久,桌上也不见有灰落下。
一眼望去,整个屋子最干净整洁的地方就是这供桌。
陈寿年左右张望一番,抬脚要往旁屋走去,霍祈清手疾眼快上前拦住了他,随后抬手,轻轻在房门上叩了三下。
“娘子,你丈夫请了医官来看,可否方便?”
屋内床板溢出漫长的吱呀声,半晌,才传来一道虚弱的声音。
“进吧。”
霍祈清轻声推门进去,小屋陈旧逼仄,衣衫桌椅杂乱摆放着,连灯油都不曾燃,月光从轩窗外洒进来,隐隐能窥见破屋地上许久未打扫而积下的清灰。
靠墙里的小床被厚重的帷幕覆着,几乎要压垮整张床,听见门口传来的动静,床板晃动几下,从散发着霉味而的被子里抬起头来。
“是……陈大夫吗?”
谢承安打亮火折子,火油味儿瞬间填满整个屋子,他将煤油灯塞进霍祈清手里,借着微弱的火光,霍祈清才看清这妇人的脸。
干瘪枯瘦的手挑起一边床帘,额头布满细细密密的汗珠。眼里的浑浊沧桑和稚嫩的脸极为不符,苍白的唇止不住颤抖,她似乎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去讲话了。
她扶着肚子颔首,十分痛苦道:“陈大夫,救救我的孩儿吧,下午咳得厉害,流了许多血……”
陈寿年道:“你快快躺下,我先为你诊脉,随后施针。”
他动作利索,在妇人腕上搭上绢帕开始诊脉,眉头拧作一团,肃然问道:“你丈夫说,之前给你请了一个医女来瞧?”
妇人嗫懦道:“奴家怕总是咳血影响孩子,这才自作主张请了别的医师……”
陈寿年抬手打断了她,问道:“夫人!这种大事儿你怎么能不过问丈夫擅作主张?”
“行了,你没看她疼得厉害吗?赶紧施针吧!”霍祈清替妇人掖紧了被子,伸手拂去她额上沁出的冷汗,听陈寿年还在后面斥责,不禁怫然道。
陈寿年将一排银针摊开,分别往几个穴位刺去,妇人呻吟不止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半扇残门猛地撞到墙上,发出凄厉叫声,那农夫大咧咧推门而进,高声问道:“陈大夫!这婆娘如何了?!”
陈寿年面色不悦,正要让他低声些,妇人忽然从昏睡中惊醒,捧着肚子止不住地叫疼。
谢承安一脚将农夫踢倒歪坐在木椅上,银光一闪,旁边的木桌瞬间一分为二,利刃侧在他颈旁,谢承安警告道:“再多话,变成两半的就不是桌子了。”
农夫哪里见过这般阵仗,登时哆哆嗦嗦将身子蜷成一团,惊恐地瞪大双眼,连吞咽声都小了许多。
“你这……这……”陈寿年猛吸一口气,瞳孔紧缩,掀开她紧捂着喊疼的地方。银针被染成血红,腹部和腿间刺下去的穴位不断有鲜血涌出,凹陷下去的一块像是积成了一洼小小的血湖。
陈寿年手忙脚乱去拔针止血,嘴里不停埋怨道:“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医女到底给你吃什么了?!怎么会出这么多血……不吉之兆,不吉之兆……”
“快!快去找稳婆!不然保不住了!”
门外野狗忽然狂吠不止,刚抓进笼子里的鸡也开始扑腾着要往外跳。
农夫缓慢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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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外张望,门又一次剧烈地被拍进墙里,墙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凹痕。
霍祈清猝然回头。
女人显然是疾跑而来,肩上挎着巨大的药箱,衣袍角带夹杂着夜间的露气,弓着身子气喘吁吁在药箱里翻找着什么。
农夫却突然反应激烈起来,指着她喊道:“就是这个妖女!蛊惑我我家婆子买一些不干净的药,害得现在孩儿生不下来!”
他陡然起身,眼珠瞪得老大,简直要将她拆吃入腹。
谢承安银刀一横,刀刃割裂他几许发丝,农夫呼吸一滞,连连后退几步,跌坐回木椅上去。
许延青百忙之中抬眼扫了男人一眼,冷声道:“若不是你总逼着她孕期做农活,她倒也不至于现在这般。”
陈寿年颤着手骂道:“你这妖女,竟还敢来?!”
许延青头也不抬,仔细摆弄手中细细长长的两根银针,不紧不慢道:“您这种磕碜人的医术都能坐诊开馆,我有何不敢?”
她余光瞥见阴影里的两个人,拿针的手微顿,随后缓缓转过身去,不含情绪的眸子中漾出一丝惊讶。
许延青眸子一弯,笑道:“哟,军爷。”
“你们认识?”
“不认识。”许延青又恢复了往日的淡漠,明明是夸赞的话,听起来却没什么情绪,“你挺有能耐啊,军爷都能请进家里来。”
“不错,天理昭昭,你这招摇撞骗的妖女,快快将骗我家婆子的钱还回来!”农夫以为是她怕了,得意洋洋道:“否则,你也看见了,两位军爷自会为弱势之人做主!”
许延青几针下去,妇人呼吸便渐渐平稳下来,只是喉咙处仍有异物阻塞之感。
她放下托着妇人脖子的手,微微侧身,轩窗吹进来的一缕风扬起她的发丝,露出一双洞察人心的明眸。
许延青嘴角上扬,缓声道:“是吗?”
“这么说,你的那些恶行,也有人替花三娘做主了?”
话音刚落,庭院蓦然砸下一道巨雷,响彻云霄!
骤然亮起的闪电照亮了屋子里每一张脸,许延青缓步走来,靠近瑟瑟发抖的农夫,活像地狱里索命的恶鬼。
“花三娘月份尚小时,你听信流言,将她绑在牛身上来回走动,害她尚在孕中便落下病根。你为了省钱,不给她请经验丰富的稳婆照看,只等每月下山一次免费坐诊的陈大夫回来。”
又是一道巨雷劈下来,野狗惊恐不已,满院子乱跑。
“花三娘受不住疼,托人来请我看病。不错,我的诊金确实贵,可她的钱,我却一分没收。”
她手中捏着三根银针,明晃晃在空气中亮着,渐渐逼近了农夫的脸。
“你却四处传扬我医术不精,害得你倾家荡产。聪明啊!一份钱没花,害得我名声尽损,你倒博了个爱妻护妻的美名。”
许延青转头朝床上奄奄一息为农夫产子的女人,不禁嗤笑一声,讥讽道:“真给我们女人丢人,若不是你拦着,我早就一刀断了他的子孙根!”
话音未落,她袖口微动,三枚银针登时没入农夫□□的木椅,针尾还在轻微颤动,农夫吓得屁滚尿流,说不出话来。
49. 第 49 章
“我……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农夫唇角发颤,连忙转头抱住霍祈清的胳膊求饶道:“军爷,您快替我做主啊,这……这妖女谋财害命不够,如今还要我妻离子散!是何居心?!”
许延青手指微曲,拿走那三枚没入木椅的银针,似笑非笑道:“谋财害命?”
又是一道闪电劈下,照亮农夫惊恐不已的脸。
他内心如雷震鼓,谋财害命的,确实另有其人。
他刚听说城里有户人家招募旷工上山采矿时,立马背上了铡刀前去报名,毕竟这等肥差,再晚些就飞走了。
报名处的大哥听说他没有家室,登时将他赶了出去。连同行的工友都劝他找个妻子留了后再来打拼,往往单枪匹马前来投奔的,都干不长久。
他确实犹豫过,可大总管这个位置明晃晃摆着,实在惹人眼馋。
为了尽快入矿,他去找了同乡的花三娘,花三娘为人淑慎,模样也俏丽,不少人上门提过亲,偏偏对没什么本事的他念念不忘。
花三娘爹娘嫌弃他一事无成,不愿将女儿下嫁。于是鬼迷心窍下,他使了些手段,诱哄花三娘来他家喝酒谈心。
后来,两人厮混在一起的事传遍大街小巷,花三娘名声尽失,同娘家因此决裂,闲言碎语之下,不得不嫁。
雨下得更急了,屋内人色各异。风悠悠吹过,人影在墙壁上扭曲成怪物的形象。
“你少吓唬人。”陈寿年向来看不惯江湖术士寻些旁门左道来欺骗这穷苦人家,更何况许延青在他眼里是一个名不见经传,医术没学到家就出来招摇撞骗的医女,面色更加不善,“悬壶救世乃为医者本分,你医术不精还敢唬骗乡亲,等此间事毕,我自会禀报渝州衙门,辩个是非!”
许延青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忍俊不禁,连眉梢眼角都带了几分讥诮,不可置信般指了指自己,道:“我,医术不精?”
“陈大夫,我敬您年纪大叫您一声大夫,真论起术业专攻,您怕是得唤我一声……太师爷。”
陈寿年愤然起身,指着许延青骂道:“不知天高地厚的猢狲!”
霍祈清暗自拔开了刀,谢承安余光银光一闪,弹指间也不动声色抹开了暗器。
许延青仰起头来,没有丝毫惧色,直勾勾盯着陈寿年喷火的双眼:“方才花三娘穴位出血,你是如何下的针?”
“花三娘孕期过度操劳,这三个月来她既要忙着收割,又要照顾自己起居饮食,早些小产你可知道?依她孱弱之身,根本受不了你方才这三针。”
“还有,她喉道有异物阻塞,周身血脉淤堵,呼吸缓慢,可能会致胎死腹中,这些你都不曾察觉……”
许延青缓缓站起身,高大身影瞬间笼住了怔在原地的陈寿年。
“而我们悬壶济世,医术精明的陈大夫,丝毫不顾及孕妇的情绪,不把她当个活生生的人,往她身上扎了三针保胎!陈大夫……是要去母留子吗?”
陈寿年被戳中心思,不由一噎,只得跌坐回矮椅上怒目圆睁。
农夫本嚣张的气焰在这一刻也偃旗息鼓,见屋内众人都不向着自己,眼珠一转便想往屋外跑。
然而步子没踏出去两步,一只手猛然将他拉回座位上,银刀出鞘,瞬间抵住了他的脖子。
一声惊雷平地起,闪电像是要撕裂整片大地,山间寂静霎时荡然无存。
青烟丝丝缕缕,油灯照亮女子淡漠面庞,一般是毁天灭地阎罗意,一半是救世救苦菩萨心。
寂寥雨声下,轩窗灌进来的风吹得许延青袍角猎猎作响,她缓步走来,不紧不慢朝他发出句句质问。
“花三娘,是你用正当手段,媒人作保娶进来的吗?”
她手起针落,银针陡然没入穴位,农夫吃痛,嚎叫声未起,便被谢承安堵了回去。
“你往清白无辜之人身上泼脏水,害她不得不嫁于你家!你逼神志不清之人委身于此,在这昏天暗地之中替你浣衣做饭,相夫教子!”
银针缓缓下沉,农夫整个身体都在颤抖,面色苍白,唇色尽失,已是不祥之兆,而许延青还在步步紧逼。
“你还听信风俗谗言,将她绑在牛背上反复折磨,受尽生育之苦!为省钱去街上赌坊,你一个大夫,一个稳婆都不曾请,如今倒还想要孩子?!”
厚重帷幕下隐隐约约响起抽噎声,陈寿年哑然失声,将花三娘的被子掖紧了些。
许延青每说一句,银针就会向下挪寸许,痛苦也就百倍奉还。
农夫脸上已经没有血色了,扶着他的谢承安手一顿,探向他脖颈处脉搏,随后朝霍祈清使了个眼色。
霍祈清止住许延青还想刺入的手,蹙眉道:“人快不行了。”
“姑娘……姑娘!”床上的人忽然急促呼唤起来,额上发丝被冷汗浸湿,面上也尽显悲戚之情,似是忍着剧痛,整个人苍白如同薄纸,嘶哑出声:“他,他有苦衷,求您别伤害他!”
许延青怔愣在地,利落将针拔出体内,帷幕后的呻吟声却不止。
陈寿年倏然伸手搭上花三娘的脉,再观她面色,登时起身喊道:“不好!花三娘要早产了!”
霍祈清道:“娄建!快问问附近乡邻有没有稳婆!我去烧火添热水!”
娄建应声抢出门外。
她端着铜盆热毛巾走过来,许延青正用钳子确定胎儿位置,刀刃轻轻划开一道薄口子,鲜血霎时喷洒出来。
霍祈清手掌温热,侧目一看,惊心夺目的血红,险些将铜盆打翻。
许延青淡声道:“你出去,和谢承安把那个男人看好了,我和陈大夫能应对。”
霍祈清木讷地点点头,走了出去,耳边花三娘凄厉的叫声不断回响,像是来自无间地狱。
院外大雨呼啸而至,电闪雷鸣间小屋外煞白的一张脸忽明忽暗,谢承安斜倚在门框外,朝雨帘伸出了手。
雨滴重重砸落在手心,犹如马蹄踏泥溅起的污水,边上的农夫被麻绳捆住倒吊起来,嘴巴不知被何处找到的布料严严实实堵住。
屋内是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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撕心裂肺的惨叫,混着震耳欲聋的雷声,响彻黑夜。
谢承安扬了扬手中水,漫不经心侧头看向同样倚在一旁的霍祈清道:“潇潇雨夜,鬼神现身。”
“阿毓,你说这人,是鬼索命,还是神舍身?”
霍祈清眯着眼,她手上沾了血,是以背过手腕揩去眼角的雨水,隔着雨幕朝谢承安望去。
这人丝毫不避雨,雨丝顺着眉骨划过面庞,对面大红灯笼映在他脸上的光,乍一看像是溅了满脸血。
谢承安摩挲着腕间一道凸起的疤,他的面庞从未如此柔和,看向农夫的眼神却充满了杀意,他抬步,手中银光打了个转。农夫双脚来回挣扎,惊恐地摇头,嘴里不断发出呜咽声。
谢承安冷声道:“我看,是鬼索命吧。”
胳膊上突然传来一阵冰凉,谢承安骤然止住步子,低头望去。
不是雨水。
“你疯了吗?”霍祈清眼睛被雨打得睁不开,声音里暗含一丝愤怒,“你要杀的是别人丈夫,是死是活总得问问花三娘吧?!她生完孩子看不见孩子的爹,你让她怎么想?”
霍祈清压低声音,硬生生抽走他手中的刀,“别忘了,你刚被贬职到岭南,屠杀手无寸铁的平头老百姓,这乌纱帽是不想要了吗?!”
谢承安垂眼看她,眸子中杀意渐渐散去,五指一松,银刀霎时被霍祈清夺回怀中。
“来不及了。”许延青侧目看了一眼屋外狂风呼啸的天,匆忙抽出银针纱布和钳子,对着陈寿年吩咐道:“用火消毒,打盆温水来准备接生。”
陈寿年还没反应过来,手中已被塞进了银针,他茫然抬头,对上一双冷静没有丝毫波澜的眼睛,许延青沉声道:“先前我为她诊过脉,气血淤塞,胎位不正。我知道你擅用针灸正胎位,花三娘能不能活下来,要多倚仗你了。”
她身上依然是有股傲气的,甚至仍然看不起陈寿年。但生死攸关之际,竟也能放下成见,重新将人命交予他手。
陈寿年抿紧了唇,颤抖的手捻了捻银针,手起针落,稳稳刺入穴位。
正待拂去额上冷汗,自身后转来一道光影。
许延青燃起两支蜡烛,各放于床头床尾处,四下视线顿时明亮了起来。
她点点头,将温毛巾小心翼翼垫在花三娘身下,示意陈寿年继续。
其实她心里也怕得很,只是面上不显,从医以来,许延青只给妇人接过一次生,那时好歹还有经验成熟的稳婆打下手。
如今的场面却是只有一个赶鸭子上架的男大夫,和刚受了惊吓不得不提前产子的孕妇。
方才遣娄建出去寻稳婆,大雨倾盆而下,像是要将人活活淹死,只怕会耽搁许多时间在路上。
眼下花三娘已经疼得昏了过去,再不接生,两个人都保不住。
巨雷卷着厚重的云滚动,密密麻麻的雨滴犹如利箭呼啸破空,砸在瓦片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闪电嘶鸣着将黑夜劈成两半。
一阵婴孩啼哭声划破长空!
50. 第 50 章
刚出生的婴儿小脸皱皱巴巴,滴溜着眼睛好奇地打量屋子里的人。
婴儿细软脖子被粗粝的手掌托着不舒服,于是扭动身子想要换个位置,一转眼,对上一双暗带幽怨的眼睛。
许延青和陈寿年出去煎药熬汤,花三娘生完孩子后脱力,霍祈清手上又沾了血,于是这婴孩被谢承安紧紧抱在怀里。
孩子的娘半死不活瘫在床上,孩子他爹被人和椅子绑在一起动弹不得。
谢承安生硬地抱着孩子,同他大眼瞪小眼。
婴儿刚出世,只觉这人身上冷冽气质惹人生寒,再加上屋子里空荡荡,还有不曾散尽的血腥味,“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啧。”谢承安拧眉,不悦道:“哭什么?闭嘴。”
他以为这么威吓一句有用,谁知婴儿忙里偷闲看了他一眼,哭得更大声了。
药汤苦香袅袅萦过门帘,霍祈清挑帘而入,便看见谢承安手忙脚乱不知如何哄怀里的孩子。
她叹了口气,将药汤暂时搁置在一旁。
“要不,你唱首歌哄哄她?”
谢承安黑着脸,咬牙切齿道:“我不会。”
霍祈清也苦恼得很,她穿着甲胄,一靠近,小孩儿哭得更厉害。
她脑子灵光一闪,忽然想起了什么。
“谢承安,盛京有首打油诗,江上……江上一笼统,后面怎么说来着?”
御史台小谢大人记忆力惊人得可怕,边哄着孩子,边头也不回道:“井上黑窟窿,黄狗身上白……”
白狗身上肿。
他蓦然止住了声音,气定神闲瞧着她。
“你是在拿本官做消遣吗?”
霍祈清忍俊不禁回道:“谢大人,我可没这么说,这衣服不是你自己要穿的吗?”
方才和农夫在雨夜争执,身上溅了许多雨水,担心将寒气过给孩子,许延青便命令谢承安换件衣服。
这农夫家又没同他一般身形的外袍,要么太小,要么太紧。
思来想去,他手指了指角落里那件白衣裳,大抵不是农夫的,这衣服大得出奇,谢承安道:“就那件吧。”
农夫欲言又止,“军爷,那是……”那是上山捕猎用的……
谢承安穿着极不合身的白袍,活像仙风道骨的老术士,两节袖管空空荡荡,只能尽力捋起来去抱孩子。
衣服褶层层叠叠皱成一团,不正像“肿起来的白狗”吗?
谢承安向来恶语相向伶牙俐齿叫别人吃亏,自己却鲜少有吃瘪的时候,霍祈清得意洋洋冲他扬眉。
“嗯?谢大人怎么不接着背了?”
门外的黄狗不合时宜地叫了起来,霍祈清一个没忍住弯下腰去,眼泪花儿都要笑出来。小孩儿也不哭了,挥动着肉乎乎的小手傻笑着。
许延青推门而入,看着眼前场景,不由脚步一顿,“讲什么呢?笑这么开心。”
谢承安眼带警告盯着霍祈清,霍祈清摆手笑道:“无妨,我去叫三娘起来把药喝了。”
许延青叹了口气,将门外的农夫提进里面来,道:“我让娄建送稳婆回府了,这人有问题,好好审审吧。”
一听要审,厚重帷幕快速颤动两下,花三娘费力撑着身子坐直,急促唤道:“军……军爷,不知他犯了什么事?”
许延青恨铁不成钢,侧目不再看她,冷声道:“花三娘,事到如今你还要隐瞒吗?”
花三娘脸色苍白如纸,攥着被子的手微微颤抖,却还是咬紧了唇,挤出一抹笑道:“我不明白许大夫是何意?”
“我是何意?”许延青哑然失笑,冷意却直达眼底:“我是说,他,杀人了。”
雨丝渐渐小了下去,细细密密砸在屋檐上,瓦片叮啷作响,夜幕缓缓降下去,雨过之后又是一片晴空。
而花三娘脸上的笑意却彻底僵住,连药也喂不进去了。
“你到底还要替他瞒多久?如今孩儿已经出世,若来日知晓自己的父亲是杀人犯又当如何立世?三娘,你并非依附他人才能存活之辈,方才他匆忙出去寻医真的是为了你吗?这女婴出世他可曾看过一眼?”
许延青从谢承安手中接过孩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只留下一句话。
“你总说为了孩子好,可为了孩子好,就要给自己留下一个利用你,不重视你,将你视为工具的丈夫吗?”
花三娘的手陡然一滑,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一样。
农夫见没人再桎梏着他,连滚带爬趴在床榻前,嘴里止不住地哽咽。
“三娘,我回来了。”他紧紧握住花三娘的手,像是握紧了救命稻草,生怕被什么东西拖进深渊。
农夫眼含泪花,宽慰虚弱的花三娘道:“虽然是个女儿,没关系,既然我回来了,咱们就把日子过好好吗?”
“虽然?”
“你又是什么东西?”
花三娘眼神倏尔冷了下来,抽出他死死不放的手,淡声道:“我的女儿,日后或入学堂,或登商场,或学医断病进太医院做女官,绝不会在这暗无天日的小屋像你一样蝇营狗苟!”
“你若还有良心,就将实情告诉军爷,待我写下和离书,此后一别两宽,你莫要耽误我的女儿!”
她身子沉重,却还是挣扎着起身行礼拜道:“军爷,此间若非有许大夫,我只怕性命难保。这人常年在茂安山上采矿,想必杀的也是矿中人。如今交给你们尽管审问,要杀要剐,随意。”
“采矿?”
霍祈清同谢承安对视一眼,眼里尽是疑惑探究。
怎么和小燕山上的那家农户一样?
农夫见二人直逼而来,颓然倒地,只拉住谢承安的皂靴哀求道:“官爷……官爷!小的将实情都告诉您,您饶了小的一命行吗?三娘……三娘,看在这么多年夫妻情分上,你帮帮我……”
谢承安饶有兴趣扫了他一眼,提溜着领子将他扔到板凳上。
“你如实说来,看我心情,兴许能饶你个全尸。”
农夫抹了把挥汗如雨的脸,跟在谢承安身后磕磕绊绊道:“年初……这渝州城里的吴大人拿了官印,招募工人上山采矿,我便跟着乡邻入了采矿队。”
“采矿工作繁杂,一季回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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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家。我想着等升到了大总管的位置,到时候三娘和孩子面上有光,也不用再受苦了,这才一走就是半年……”
农夫叹了口气,眼神中满是疲惫,“刚入秋时,矿头告诉我表现不错,等年末休假,多给我些薪资,回家看看妻儿,谁知……撞上了那事儿。”
“什么事?”
农夫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古怪,随后神秘兮兮爬过来道:“我看到了吴大人和矿头交代,等把这方矿挖完了,便把我们这群人就地掩埋!我一听这可不得了,为了赚钱把条命丢了不值当,收拾收拾便要下山。想着赶紧下山禀报郡守,谁料碰到矿上巡逻的官兵,这才失手杀了人……”
谢承安同霍祈清四目相对,随后开口道:“你们既有官印在手,开矿也并不犯国法,何至于就地埋杀这么多人?”
“军爷有所不知,这矿不是普通的矿……”农夫四处张望一番,压低了声音道:“这是硝石!”
两人俱是一惊。
“我们每日开采都得紧避风声,若真得了官家应允,何苦如今这样四处躲藏?想必是上头的大人物龙争虎斗,只是我们这种穷苦人家,不过是讨碗饭吃……”
他还要张口说什么,一枚箭矢破窗而来,倏忽扎进农夫的脖子里。
花三娘惊叫一声,慌乱间捂紧了嘴巴,农夫脖颈间热血瞬时溅了三尺高,染红了这片厚重的帷幕。
他额头青筋暴起,瞳孔间爆满血丝,狰狞着要去抓垂在地上的那缕纱。可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捞起来,重重倒在地上,扬起一片灰尘。
谢承安唇角抿成条直线,拉住要往前追的霍祈清,冷声道:“不用去了,这是来杀人灭口的。”
他挽起袖口,抽出那柄尚还残留血迹的箭矢。
箭矢是军中常见的三箭头,刃薄锋利,无所不破,一箭致命,显然是冲着要他命来的。
这是对插手此事的警告。
谢承安连连冷笑:“茂安山……真是被我猜中了。”
他站起身,冲霍祈清扬了扬手中箭矢,血迹被擦得干干净净,露出锋利无比的箭头。
霍祈清眉头一松。
这是宫中禁军才有的箭矢。
“霍毓,我记得你说过,文臣死节,将士守义。你和留名青史的三公列侯相比,缺的不过是一个机缘。如今大展宏图的机会有了,能接住么?”
霍祈清毫不犹豫接过他手中那枚箭矢,仔细用帕子包裹,塞进怀中。
重新对上他的视线,一字一句道:“你,不是陛下的人。”
若他真是和陛下里应外合自请降职到渝州,如今禁军在岭南安插棋子的消息当立即放回盛京才是。
可他方才的反应,更像是被什么人给骗了。
所以他出现在岭南军,不是受陛下谕旨处置岭南军,而是……证明他心中所想?
谢承安轻笑一声,眉宇间一丝忧愁也烟消云散。
“天下万民都是陛下的子民,你不是吗?”
霍祈清盯着他半晌,没在看出什么端倪,这才淡声回道。
“我是,明君的子民。”
51. 第 51 章
乌云翻滚,滚出道烫着金边的太阳。空气中散发着草腥气,荒从小道里一片泥泞,野狗狂吠了一夜,终于渐渐平息下来。
花三娘抱着孩子送别这帮人。
“三娘,他已经走了,以后作何打算?”
花三娘眼眶泛红,握住许延青的手,哽声道:“姑娘,多谢你叫醒了我。”
“我如今有了孩子,便不回娘家了,将这家产卖一卖,投奔我一个做生意的老姐妹去。”她仰起头,眼中是满满的自豪和欣慰,“靠自个儿养大这孩子,等您得空若见她资质不错,三娘冒昧,请您做她的师父。”
许延青眼角多了些柔和,她拍拍花三娘的手,轻声道:“她若愿意,延青必允此诺。”
马车扬起尘灰,转瞬消失在小道尽头。
娄建一早便赶往军营报备此间事等,以免霍祈清回营后又被冠上个私自离营之罪。
“可找到你师父了?”
许延青端茶的手一顿,扯扯嘴角道:“哪那么容易?你不也才来岭南没多久吗?”
“反正这两个多月,我已经在岭南混了些名头出来,等师父她老人家云游四海够了,气也消了,自然会来找我。”
霍祈清笑道:“见你没事,我便放心了。”
“我能有什么事。”许延青眼睛在霍祈清二人身上打了个转,不咸不淡开口道:“倒是你们两个人,未免太巧了吧?同时出现在渝州……还有你霍祈清,这身甲胄是怎么回事?”
“我可要提醒你,这谢大人……”
霍祈清干笑两声,腹诽道,冤家路窄啊……
“此事说来话长,也长话短说不了。”谢承安喊停马车,将霍祈清拉了下来,面无表情道:“许姑娘到底是声名鹊起,还是臭名远扬,想必还有待考究。不如先担心担心自己吧。”
马车停在了界碑旁,许延青同谢承安的眼神在空中无声地打了几个来回,即将碰撞出火星子之际,她皮笑肉不笑道:“是吗?谢大人最好日日祈求自己,没有生病的那一天。”
许延青愤而甩帘,冷声道:“回医馆!”
霍祈清被扬起的灰尘呛了一脸,哀声道:“你们有仇吗?”
“有仇没有仇我不知道,你再走慢些,黄将军一定会找你算账。”
霍祈清瞪着他的背影,拎起甲胄跟上他的步伐。
此次回营务必要加紧训练,进入茂安山前锋营乃重中之重,只有这样,才能揪出私造火药之人背后的真面目。
左诚忙着练兵,黄珙和边防谈判年关粮草问题,而提督周大人,废寝忘食摆沙盘,拿着本军书在看。
总之三人忙得很,没工夫掐架斗嘴,即便黄、左二人互相看不惯,碰面也只是阴阳两句,毕竟大敌当下,二人也分得清是非。
新兵训练也进行的如火如荼,和刚入营一个月相比。这帮毛头小子风吹日晒,雨里来,风里去,各种兵器都能熟练掌握,摆枪布阵已经不在话下。
黄珙一如往日,拎着杆红缨枪,披着玄衣大氅站在岭南军旗下,大氅同旌旗一样被风高高扬起,猎猎作响。
“黄将军,我看岭南军的进账,同将士实用数目对不上啊。”
响彻云天的哨兵声中,一道突兀的声音响起。
黄珙的胡子动了动,冷哼一声:“小谢大人,查了十天半个月,你总算查到正经事上面了。”
“岭南军队大部分集结在渝州,是以大量军费都拨到了此处。但岭南有五个州,其余驻地军队也需要军费。这两年打仗少,朝廷便以为养兵不需要钱,上面一层层往口袋里塞点,各州驻地军队再克扣点,到了渝州这儿,自然也就没剩多少。”
谢承安拧眉道:“兵部和户部曾有协商,岭南军费大部分支援到渝州,如今他们罔顾圣意,黄将军大可一纸奏书上朝,将这些蠹虫拉下马来。”
“小谢大人还不明白吗?老夫为何宁愿拉下脸同百越谈养马事宜,都不曾往另外四个州跑?”
黄珙低叹了一口气,转过身来,“在他们看来,是我们岭南军贪得无厌,中饱私囊,还要来抢他们的救命稻草,压榨他们的生存空间。有错者是尸位素餐的冗员,而非满身忠骨的英杰,老夫没道理从为国捐躯者讨要口粮。”
谢承安眸色霜寒,道:“那就让这帮蠹虫,吐出来。”
黄珙一乐,笑道:“谢大人还是查过之后,再来向老夫表决心吧,这背后之人,你也得掂量掂量再动手啊。”
谢承安正待发问,忽闻黄珙一声吆喝,移走了视线。
“全体将士听令!今日是新兵集训的最后一天,也是你们正式分营的日子,这次比试决定了你们日后去往何处,效忠何处!攻打茂安山是你们入营以来参与的第一个重大战事,优胜者可选入前锋营,还望各位认真对待!”
“殿下,就是这么对待我的?”
烛影晃动几许,又恢复了沉寂。
宫殿上端茶磨墨侍候的宫女们面面相觑,得了嘉阳公主的示意后退了下去。
李元君在射箭场训了一整天,手腕泛酸,左右揉了两下后颈,将脱下的护腕甩到桌上。她端起晾好的茶往嘴里送,头也不抬道:“又发什么脾气。”
裴行之抬眼望去。
她一回来,地灯和烛台都亮了起来,轩窗外的清风扫过,香炉里的烟也袅袅婷婷升至半空。
殿内紫檀木做成的贵妃椅上,红衣骑射服的女人以手扶额,另一只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面,眉头轻蹙,似是极为不耐。
裴行之拳头紧了紧,深吸一口气,从矮榻旁踱步过去,顺手勾走屏风上挂着的披风,柔声道:“夜里凉,殿下莫染了风寒。”
李元君眸子闪过一丝讶异,余光扫过花丛旁若隐若现的影子,随即了然,点点头笑道:“我说呢,真是难为你,装得一副贤良淑德。”
裴行之嘴角一僵,仍旧挂着往日世家公子温润如玉的笑容,“我不懂殿下在说什么。”
李元君打量他两眼,眼底闪过一抹意味不明,站起身来冲着花丛放大了声音,“我说更衣,本殿要就寝了!”
裴行之耳根蓦地通红,将她身子掰正,低声喊道:“你干什么?!”
李元君盯着他耳朵看了半晌,忍俊不禁道:“你慌什么?”
裴行之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花丛剧烈晃动几下,人影消失了。
他松下口气,回过头来见李元君还看着自己,忍不住拿袖子遮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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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愤然道:“殿下总看着我作甚?”
裴行之着实长得好看,墨发如瀑,指若葱白。平日一副清心所欲不为外物所动的模样,足以勾起李元君想要破坏的心思。
在这群世家公子中,也就他自己勉强能看得过眼。
李元君收回目光,眼神落在腰间的镶翠彩凤文龙带上,缓缓开口,“你还没给我更衣。”
裴行之一怔,还没迈过心里那关,腰身已经被人揽至榻边。
李元君张开双臂,示意他更衣。
裴行之面无表情解开她的腰带,手指却不禁加快了速度,李元君看他一抹绯色爬上了双颊,不由生出想逗逗他的心思。
“父皇又为难你了?”
裴行之用外袍将她裹得像蚕蛹一般,语气听不出一丝情绪:“臣不敢,殿下为了和臣的婚事,跑去崇文殿跪了五天五夜,臣不过是被训诫两句,算得了什么?”
都自称臣了,还说不气?
李元君有些好笑,故意顺着他的话道:“嗯,你知道本殿不易便行。”
裴行之咬牙切齿道:“殿下刚开始可不是这么说的。”
不用他多讲,李元君还能不了解晋和帝的性子?为了让裴行之知难而退,想必明里暗里做了不少手脚,也难怪最近吏部叫苦不迭。
她理了理衣袍,好整以暇望着他,“嗯,本殿如何说的?”
裴行之只顾着生气,丝毫没注意李元君越逼越近的步子。
“你说要保住裴家在世家中的地位,可如今世家站在四皇子身后联合讨伐我裴家,连陛下也……”
李元君眯了眯眼,“父皇对裴家下手了?”
“那倒没有。”
“你以为他们针对的是裴家吗?”李元君道:“他们针对的是你,连裴家也是,和你根本不是一条心。”
“裴家在太子和四皇子之间摇摆不定,谁知半路杀出来个我将你截走,贸然在大殿上许你做驸马,从世家里的中流砥柱跌至生死不明的公主府,你说他们可甘心?”
李元君直视他的眼睛,道:“裴家人,是想将你献祭,证明同你是两路人,好在四哥李怀景面前博条出路。唉,看来本殿将你从水深火热之间捞出来,果然是明智之举。”
“回去告诉他们,你已经选择了本殿,那么是死是活,裴家只能风雨同舟。一旦他们背后的小动作脏了公主府,那么死的,可就不只是我了。”
“本殿既承诺过,有朝一日让你成为裴家生存之基,就绝不会食言。”
李元君朝外怒了努嘴,“喏,他们现在,也就敢在府外放两个人。”
裴行之回过神,鼻尖擦过李元君的脸颊,他呼吸一滞,这才反应过来二人之间的距离近若咫尺!
他连连后退两步,这才摸了摸鼻子道:“天色已晚,殿下早些歇息吧。”
说罢,赶紧绕过屏风往那矮榻上去了。
李元君目送着他落荒而逃的身影,笑道:“明日启程去岭南,你也跟着。”
屏风后影子略微晃动,似是还想反驳什么。李元君补充了一句。
“免得叫裴家又以为你我感情不和。”
影子没再说话,钻进被子里假装已经入睡。
52. 第 52 章
半个多月来的负重训练让霍祈清不再是肩不能提手不能抗的闺阁少女。相反,夜夜加训练剑走招让她进步神速。
霍祈清本就个子高挑,军中常用的青铜剑正好匹配。偶尔黄珙喝醉了指点她两招,谢承安看她不顺眼飞点树叶石子什么的过来,身子的灵活和敏锐早已甩出常人一大截。
终于等到了进入前锋营的比试机会。
她抿紧了唇,同无数士兵一样,握紧了手中的剑,眼神注视着山岗上迎风飘扬的旌旗。
茂安山,就在身后。
“来了。”
猎猎旌旗下又多了一个魁梧的身影,红巾覆额,腰挎弯刀。麂皮酒袋拎在手上,略抬了下下巴,算是同黄珙,谢承安打了个照面。
“黄将军,小谢大人。”沈从军视线转向蓄势待发的教武场,勾唇笑道:“来看看有几个不怕死的敢来我前锋营。”
众人见擂台上多出一人,面相和善,俊眉秀目,似是个儒将,和黄珙的粗犷造成极大的反差。猜测是传闻中军纪极严,铁血手腕的前锋营校尉--沈从军。
人群有一瞬的骚乱,接触到沈从军警告的眼神后又恢复了严肃。
霍祈清左右扫视一眼,低声询问身边的娄建。
“这位是谁,怎么看大家面容都紧张得很?”
娄建尽力避免嘴巴的张合,状似无意继续目视前方道:“你一心扑在教武场上,自是不知这位沈校尉的来头。”
“沈从军校尉,岭南战场上的常胜将军,战术诡谲,神机妙算。年岁不过二十五就已官至五品前锋营校尉!不过他身世也挺凄惨的,听说是霍将军有一年打仗,严霜过境之时在百越和大邺国界线边上捡到了他。寒冬腊月的天儿,十一二岁的人坐在界碑旁饿得面黄肌瘦,身上还穿着秋末单衣……”
娄建向来崇拜这位草莽英雄,神采奕奕讲个没完,他也顾不得掩饰,唾沫横飞继续道:“霍将军打听了他的身世,得知是流民逃亡遗散的孩子后,连差人带回府中,同大公子一起教养。”
“霍将军的长子不喜武学,痴迷诗书。是以将军总责骂他,如今世道满腹经纶不堪大用。正愁苦后继无人之际,天降这位武学奇才沈从军,勤学苦练不过三年,跟着将军在沙场里磨炼个几回,竟已煅成钢筋铁骨!”
娄建摇头叹道:“我要是能有霍将军这么个知心师父带着,便是叫我闯那阎罗殿也是可以的。”
霍祈清心里琢磨半天,想来是阿爹在家一共没待上几天,这位沈校尉也从未听父亲母亲说起过。
沈从军环视底下乌泱泱的一片,肃然开口道。
“各位,我知道很多人都想通过此次比试进入前锋营,有的,是为了丰厚待遇而来。有的呢,是为了名垂青史。还有的,是为了河清海晏,家国永安而来!但我必须将一件事情说清楚。”
沈从军顿了顿,继续道:“前锋营,从前叫敢死队!命丧战场马革裹尸乃是家常便饭,人一旦死了,功名利禄便皆是过往云烟。尤其是我们前锋营的将士们,为摸排敌情,打探窝点,要屡次敢为人先,埋伏卧底!”
“我知道,将士上了战场,无论先后,都已是将性命悬于濠梁之上!但前锋营不同,除了方才说到的,你们要更敏锐地发现敌人驻扎地点,你们对地形,风向判断能力要更强。而即使付出这样的努力,也很有可能变成黄沙掩埋中最不起眼的一粟尘土,随风消散。历史不会记住你们,你们从踏入前锋营的那一刻起,就已是一具尸体!”
“而多活的每一天,都要守住你们脚下的寸寸土地!”
沈从军又挂上了和煦的笑容,“现在,愿意参加比试的,可以上前了。”
蠢蠢欲动的人群霎时寂静无声,几个异群突出的人见周围不动,也收回了试探的脚。
黄珙道:“看来前锋营人还是太多了,劳沈校尉亲自过来恐吓这帮刚入军营的傻小子。”
沈从军笑道:“优胜劣汰嘛!”
“我来!”吴立手中长枪猛地一震,发出掷地有声的音量。
接着是越来越多的人。
“我也来!”
“我敢!”
“多杀两个敌寇,也算活回本了!”
娄建也站了出来,同时另一只手拉住了阿鸿,低声道:“我们两个人总得有一个活着回去,将来清明烧纸钱也得有一个人不是?”
阿鸿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拽至身后,挡得严严实实。
“不错,我大邺儿郎果然是一等一的血性!接下来就请各位开始比试,前五十名者,入前锋营!”
擂台下各列卫兵分好队伍上前比试。
袁淇这人讲究,吃穿住行都马虎不得。远远瞧见他穿着身银白祥云纹长袍,手里把玩着一柄手指长短的玉剑,从擂台的一头走来。
也难怪黄珙总看不惯他,认为袁淇是世家大族派来岭南“镀金”的公子少爷,这一身风流公子哥的打扮,任谁见了都不会觉得是在军营吃苦。
见了谢承安等人,袁淇登时挥手嚷嚷道:“诶,谢筠,黄将军这么巧,今日人来的真齐,大家是都来看赌约吗?”
“赌约?”
“对啊。”袁淇玉剑一指,下面剑拔弩张的两人映入眼帘。
真是稀奇,一个是大病初愈甚至未愈的兵痞子,另一个身材枯瘦,连剑都拿不起来的新兵蛋子,刀兵队第一和倒数第一要来一场旷古未见的比试。
更何况,这吴立赢了能进前锋营,输了也无伤大雅。而这贺虞嘛……
赢了只怕要接着往上打,拼进前五十名才能进前锋营。输了就是死。
袁淇啧啧发叹,转了转手中小小玉剑:“别人赌的是个面子,她赌的是条命啊。”
吴立和霍祈清的这场赌约形成之时,不少卫兵也私下做了个赌局,哪怕没什么银钱,拿着酒和肉饼也要上去赌。
毕竟赌贺虞输的赔率这么高,就算进不了前锋营,能发笔横财也是好的。
“你押的谁赢?”
从前这些事谢承安最嗤之以鼻,知道了后必定要骂袁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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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无聊,难得他主动过问,袁淇兴高采烈一合剑,高声道:“你还不知道我?这旁人越是赌赢的,我偏去赌那个要输的,当然赌的贺虞了!”
沈从军一时来了兴趣,转过身来道:“哦,袁大人倒是独树一帜。既如此,本将也加个码,赌这吴立赢!黄将军怎么看?”
黄珙木着脸,“军中不允赌博,违者军令……”
袁淇立马打断了他的话,“哎哟黄将军,你不赌钱嘛,就说说看好谁?”
如果他有尾巴的话,此时应该已经翘上天了,黄珙实在受不了他,推开袁淇道:“那我……看好贺虞。”
毕竟算自己半个徒弟,怎么说也不能跌了份。
“唉,没想到慧眼如炬的黄将军也会有看走眼的一天啊。”左诚显然同沈从军一样,看好稳扎稳打的刀兵队第一吴立。
“这贺虞明显功底不行,吴立再怎么说体型身材都在那放着。哦,黄将军是教过贺虞两招的,此时不站在他那边,岂非叫人笑话?”
“老子……”黄珙张口便要骂人,看了谢承安一眼,话锋一转道:“老子曾言,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好汉不提当年事,你拿过去的贺虞同现在的吴立比,算不得公正。”
还未等左诚气急败坏,袁淇先怪叫起来,“不是吧黄将军,您竟然还读老子?”
黄珙瞪了他一眼:“你什么意思?老夫看起来大字不识?”
“非也非也。”袁淇转而拍起马屁,“只是没想到用兵如神的黄将军,竟还深谙老庄之道,不愧是大邺肱股之臣,文武双全!”
黄珙转头轻哼一声,心道好险好险,多亏周睦一日三餐在他耳旁之乎者也,看来这狗屁诗书还有点用,起码人多的时候能装一装。
“你赌了多少?”
袁淇掰着手指算算,压低声音道:“不多不多,二十两。”
谢承安睨了他一眼,“押了吴立多少?”
“哎呀,还是瞒不过你。”袁淇得意洋洋比了个二的手势。
“也是二十两?不能吧。”
袁淇捏出个响指,“聪明,二百两。”
“你从盛京赶出来后身上一分钱都没有,这二百二十两哪来的?”
袁淇皱了皱鼻子,“你管呢,反正我有的是办法搞到钱。”
“行啊。”谢承安道:“非法渠道我一样要上奏朝廷的,你自己看着办。”
“阿虞,阿虞!”列阵外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娄建满头大汗朝霍祈清跑来,半天才顺好了气儿,说的话也断断续续:“阿虞……今日早晨不知是谁,往你的赌盘上砸了五百两!你……你现在在榜上遥遥领先!”
“什么?!”阵边响起银甲窸窸窣窣的声音,兵矛碰撞声接连响起。
一赔十的赔率,竟然还有人砸了五百两?钱多的没处花吗?!
霍祈清怔在原地,随后一顿一顿转过身来,扬起一抹自认胸有成竹实则诡异的笑容,“这不是很正常吗?那些不投我的等着破产吧……”
53. 第 53 章
从前霍祈清对上胡汉三时,赌局尚且不明,站在霍祈清这边的也有一部分。而当对手换成了吴立,赌局便像倾斜的天平,尽管有人嘴上支持,银钱美酒也都是投向了吴立。
更有甚者还有人赌左诚会不会真的斩立决她,毕竟不是什么大错,打板子尚可。若真是斩立决,往小了说是威震三军,说大了是自掘坟墓,将来卫兵们确实不敢犯错,可对这位容不下属下犯错的将领,想必也是敬而远之,毫无信任。
但将军此言既出,必是驷马难追,是以这场比试,称得上是万众瞩目。
原本没多少人看好的比试,随着这五百两真金白银砸下,场子瞬间沸腾起来。
“谁有这么大手笔?能拿出这么多钱的肯定不是咱们兄弟里面的吧?”
“肯定是上头的啊,我早说这小子有裙带关系你们都不信!”
“怎么可能,军中严禁赌博,平时投些块儿八毛的将军懒得管,怎么可能还带头押了五百两?再说,之前总传他和左将军有关系,那斩立决的军令还是左将军下的呢!”
袁淇瞧着下面人面面相觑的样子,压低了玉剑道:“你作甚要替我多投那四百八十两?如今晓得的人多了,那贺虞压力岂不是更大,赢不了怎么办?”
谢承安意味深长道:“你会感谢我的。”
黄珙面上些许不满,但碍于袁淇的身份,也不好发作,说:“袁大人身为御史,是专程来我岭南扶察军纪的,如今带头破坏,是要老夫下不来台吗?!”
“非也非也。”袁淇眼珠子一转,立马想出了个好办法,“这军中赌钱本就不对,我知道将士们压力大,时而松快将军也不好阻拦。索性今日我出面捅破这层窗户纸,将军狠狠责罚我以儆效尤,如此,他们日后也不敢私下做局了!”
说得容易,堂堂四皇子亲小舅子,他哪敢责罚?
谢承安道:“将军不必多虑,责罚是必须有的,但这投进赌局的银钱可全部用于军备,另外本官多出三百两,用作茂安山的彩头,夺一匪首,奖银一两。夺十匪首者,奖银二十两。”
黄珙胡子动了动,冷哼一声。想到岭南即入凛冬,确实需要批资金周转,于是静下心来,朝擂台上看去。
一道闷闷的声音响起,“是哪个不长眼的冤种,给你砸了这么多钱?”
霍祈清回头一瞥,是吴立,他似乎肺咳还没好,声音也有些哑。
“人家这叫有眼光。”霍祈清手中长剑银光一闪,倒映出坚毅的眼神,“来吧。”
吴立双眸微眯,脚步后撤作防御姿态,不屑道:“不自量力。”
他身形快如闪电,转瞬跃至霍祈清身前,脚尖猛地一点,半人高的大刀便直直朝霍祈清脑门劈去!
人群中一阵惊呼,无不赞叹着吴立身姿优越,真是没想到,尽管病了许久,他的实力还是不容小觑!
“这刀兵队第一果真是不一般,吴立就睡在我旁边,早上咳晚上也咳,有时候连杯水也需要我帮他递过去,没想到一出招就是雄鹰之姿!”
另一人摇头叹道:“那你是没看见人家努力的时候,我有时候站岗路过教武场,都能看见他光着膀子在那边练移动靶弓弩,让你端水,指不定是胳膊太酸抬不起来呢!”
“贺虞也不差啊!”心里暗暗赌霍祈清的人忍不住辩解两句,“除了日常加训,他几乎都没从教武场走出来过,喏,瞧那架势,比一个月前好多了。”
霍祈清瞧准时机,在吴立逼近的一瞬矮下身子,迅速躲过那一击!随后抬腿横扫,吴立为躲开他,不得不踉跄几步稳住身形。
“不错,还知道搞偷袭。不过在吴立这种实力型选手面前,这种伎俩肯定是没用的。”
台下众说纷纭,有人说霍祈清确实有进步,但打入前锋营还是有些困难,更别说拿下吴立。
也有人说吴立功力没有从前稳扎稳打,这一局可能费些心思,当然,这部分声音还没冒出头就被吴立的死忠打压了下去。
左诚神色晦暗不明,袁淇笑嘻嘻道:“左将军以为他二人谁会胜出?”
左诚看不惯黄珙,连带着也不喜霍祈清。可平心而论,这傻小子当真比一个月前功力增进不少,于是淡声道:“眼下还看不出什么端倪,不过贺虞确实是个有根骨的,哪怕此次比试输给了吴立,假以时日也定有一番成就。”
诶,假以时日……袁淇喜不自胜,这是打算留霍五姑娘一命了?
黄珙斜了二人一眼,道:“贺虞虽有资质,到底没经过实战。这吴立乃出身军户,又自小练武,贺虞如何比得上?”
左诚自觉莫名其妙,夸也不行,贬也不行。
这老东西是摆明了要和他作对,左诚声音也染上了些愤意,急道:“好啊,那你押吴立,我押贺虞,倘若贺虞赢了,此次出兵茂安,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倘若贺虞输了……”
黄珙猝然出声:“他要是输了,你不能即刻执行斩立决,就是死,也必须死在战场上。”
他不耐的眸子中现出一丝算计得逞后的狡黠,扬声道:“怎么,左将军不敢答应?”
“有何不敢。”
两人拉开了一定距离后,霍祈清才有空间施展剑术,她双手持剑,高高举过头顶,全身的力量汇集剑身,脑海中不断重现黄珙一剑劈开木桩的场景。
全神贯注,屏气凝神,气通山海!
霍祈清迈开双腿,身形鬼魅若闪电,夹杂着剑风直朝吴立面门而来,此剑法简猛迅捷,不留一丝变化的余地。
黄珙刚起身,面前强劲的剑风便拂开了他额前碎发,银光映着他半只错愕的眼,“你怎么会这招?!”
随着话音落下,他下意识以手夹剑,霍祈清眉头一蹙,这并不是好招。
她只消转动剑锋,吴立的手便如削铁泥般化为乌有,霍祈清瞳孔骤然一缩,立马将剑抽出他的掌心。
吴立迅速松手反扑,反手将剑柄转至霍祈清面前,一记头槌当啷砸中她的额头。霍祈清立时眼前发黑,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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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中仍紧握着剑,不至于被吴立夺走了武器。
她反应过来后,立马抽转剑身,再次向吴立下盘攻去。吴立这次聪明的多,借力倒跃向后,当空翻了一个筋斗,霍祈清的剑刺空。
但吴立却没有放弃,手肘就地,胳膊在地上被擦出条深重的血迹,大刀横劈,霍祈清腰上瞬间一片血红。
袁淇猛地跳起脚来,惊呼道:“这违反比试规则了吧?没说要赶尽杀绝啊!”
黄珙淡声道:“他们两人都很有分寸,只是蹭出了点血,无妨,不会伤及性命,袁大人放心。”
二人之间的斗势愈演愈烈,明眼人都能看到,吴立和霍祈清都铆足了劲,霍祈清拼尽全力能理解,吴立是为什么?
电光火石之间,吴立的声音从刀剑碰撞声中迸发出来,“这是你自找的!”
霍祈清勾唇,爽朗笑道:“不是自找的我还不乐意呢!”
吴立这厮不知怎么回事,往日那般大的怨气,今日开始比试竟扭扭捏捏起来,一步一剑皆留了余地。
霍祈清怀疑他是听信了军中某些传言,怕真将自己杀了日后在军中没有出路,这才手下留情。
霍祈清可以死在刀下,但绝不允许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如此凌迟而死,于是对吴立多番挑衅。
吴立正值血气上涌的年纪,最恨别人提起他阿爹当年军户出身却做了逃兵的事,被她酸言酸语讽刺的浑身刺挠,加之霍祈清确实实力不俗,便也放开了手脚,招招狠厉。
谢承安本来是抱臂看着,台下厮杀愈发激烈,他不禁皱紧了眉,双手撑着栏杆,紧盯着台下境况。
吴立刀法和刚开始犹如两人,眼下步步紧逼,颇有上阵杀敌之风……霍祈清一定是故意激怒了吴立。
霍祈清收起了面上挑衅的笑意,几滴汗顺着额头滑落下来,她却眼也不眨,似乎除了面前这柄大刀,再也看不见其他。
而这手提长刀的也不再是吴立。
是她自己。
霍祈清猛然抬首,双眸如鹰隼般锁定吴立飞驰而来的身影,银光出鞘,一击即中!
长剑随着她干脆利落的动作转圈刺向吴立。
吴立小腿一弯,立马便要扶着大刀起身再攻。霍祈清从他背后穿过去,接住飞在半空中的剑,反手朝身后刺去。
比试讲究点到为止,霍祈清只是在他手肘处拉出条血痕,并没有加深。
本以为胜负已分,霍祈清抽剑归鞘,身后刀风横扫,人群中炸起惊呼,这一刀可不像是点到为止啊!
青刃往露出的那一截脖颈处飞去,今日比试并没有穿甲胄,粗布麻衣之下,脖颈上清晰可见的青筋更显脆弱,
谢承安半个身子欲飞下看台,下一刻却顿住了脚。
霍祈清就着吴立握刀的手,生生逆转了刀锋方向,力道之大几乎捏碎他的腕骨。膝盖抬起抵住他的手肘,同时聚力一卸。
“咔嚓”一声轻响,大刀颓然落地,随之软绵绵垂下来的,是一只脱臼的手。
54. 第 54 章
人群鸦雀无声,随后是排山倒海的惊呼。
“不是,他瘦得麻杆儿似的哪来这么大力气啊?把吴立的手都给拧下来了!”
旁边那人摇了摇头:“吴立明显让着他呢!他倒好,一点情面不留,真以为是自己的本事吗?”
阿鸿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一把揪起那人的领口:“没完没了了是吧?这么多人眼睛看着,分明是吴立破坏原则在先,贺虞凭实力拿下的成绩,连黄将军都没说话,你们有什么资格在这多言多语?!”
娄建本在擂台下又喜又跳,听到这边的动静,忙加入了阵营,叉腰骂道:“就知道在下面磨嘴皮子,有本事去台上替吴立打抱不平啊!”
两人见势不好,从阿鸿手中夺过衣领,骂骂咧咧往后去了。
左诚目露惊愕地看着台下,没想到贺虞进步如此之快,一个月前的刀兵队第一竟能输给他。
还好自己当时赌气赌的是贺虞能赢,否则按黄珙的脾气,莫不是输个底朝天才能走掉!
左诚几次三番抬手掩饰表情,内心喜不自胜。好好好,这么好的苗子让他给碰上了,以后定要重点培养,必成可用之才啊!
他收回目光,敛住眼里藏不下的喜悦,“黄将军,承让了。”
黄珙半天没吭声,沉声道:“左将军有何要求,想好了提便是。”
左诚昂着头,嘴里哼着小曲,大摇大摆往看台下走去。
直到左诚身影消失在营帐尽头,黄珙终于不用压抑上扬的嘴角,猛拍大腿笑道:“嗬!这傻小子,算我没看走眼!!不管他进前锋营还是留在骑兵队,出去了也不算丢老子的脸!”
台下兴奋的卫兵反应过来后,蜂拥而上将霍祈清高高举起。
从上面看,卫兵们像是小蚂蚁一点点往霍祈清的方向汇聚而去,慢慢成一个巨大的点,在教武场红黄色的衬映下,活像滚成了一个巨大的火球。
“苍天啊,谁知道五姑娘深藏不露啊,这卸人胳膊的牛劲儿和你师出同门吧?”袁淇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窃窃私语。
谢承安只是扫了他一眼,淡声道:“招不在新,管用就行。”
袁淇一脸懊悔,捶胸顿足看着台下流水一般消失不见的白银,哀嚎着说:“真该死啊!想我堂堂黄金台第一赌王,怎么这回就看走了眼?!两百两!真金白银的两百两,丧良心的,我拿项上人头借的两百两!”
谢承安眉头渐渐松懈下来,长眸多出了道化不开的笑意,连他自己都没发觉。
“我早说过她会赢。”
“对啊,她赢了。”袁淇耷拉着的脑袋猛地一抬,抓住救命稻草般拉住了谢承安的衣袖,眼里尽是希冀的光:“诶,对啊,你押的那四百八十两不得赚一番啊!太好了,天不亡我,有救了!”
谢承安拉下他的手,平静开腔道:“袁子瑜。”
“伯父伯母临上岭南之前曾寄书信给我,要我对你多加管教,一旦有不正当行为立马传信回袁府。于公,如今你身为矫枉风纪的御史,公然带头做赌,若非我上禀将军充公,你如今怕是已经人头落地了。于私,我算是你师兄,你私自在非正规场所借贷,甚至殃及性命,我必须罚你。”
他扯了扯嘴角:“还想拿钱去还外面的借款?”
“自去将军帐前请罪,否则我一纸书信寄去盛京,到时候可不是吃板子这么简单的事了。”
“不是吧谢筠!你这么狠心!”袁淇目瞪口呆,“你还和我阿爹阿娘私下勾结……”
谢承安眼风一扫,提醒他:“我记得,你好像有个未婚妻在盛京。”
袁淇打了个寒颤,从前他还能拿不走仕途威胁威胁袁父袁母,自谢承安在朝堂上被陛下责罚之后,二老直接改变观念,要求他早日成家。至于立业,只等将来四皇子李怀景替他在宫中说和,有个闲差便罢。
要是谢承安真不讲道义把他供了出去,袁府怕不是得五花大绑将他绑回盛京成亲?!
不不不,他可不要随便被嫁给哪个公主郡主,特别是那个性格怪异的秦二姑娘!
思及此,袁淇脸上立马换了个态度,堆起了个谄媚的笑:“哎呀,谢大人,属下知错了。我马上就去帅帐前负荆请罪,挨板子还是下牢狱我都认!”
见谢承安还是无动于衷,袁淇咬了咬牙,举起右手,从齿缝里挤出丝笑容,“我发誓,日后绝不仗着身份为非作歹,绝不将黎民百姓抛诸脑后,若违背此誓,我……我不得好死!”
谢承安哼了一声,没再多说什么。
霍祈清被抛到天空中时,只觉脑瓜生疼。伸手摸了摸腹部,触手殷红,一片濡湿。
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身上还有伤,只不过因为穿的是玄色,没多少人看出来罢了。
下面将她抛起又接住的卫兵讶异道,“咦,贺虞这小子几天没洗澡了,身上味道怎么这么重?”
这些军营里待久了的卫兵对气味不大敏感,平常训练出汗受伤是常有的事,贺虞身上能被人察觉的气味,可想而知有多重了。
另一个人也回头道:“你看我手上全是他的汗……”他把手心摊开给周围人看,话语一下子顿住,瞳孔蓦然放大,结结巴巴道:“怎么……怎么全是血?”
娄建上去挥开人群,挤到中间将霍祈清扶起,“阿虞,你没事吧?”
“我没事,一个小伤口。”霍祈清低头看了看,拿衣袍止住不断溢出的鲜血,确实没伤到实处,但被众人这么摔两下,难免撕扯到伤口。
她果断撕下袍角,将伤口紧紧系住,扶着娄建站了起来,笑道:“大家继续比试吧,我先走一步。”
众人些许愧疚,忙为她让出条道,好去找军医处理伤口。
刚出营帐,霍祈清却松开娄建扶着她的手,往另一头走去,娄建茫然喊了一声:“阿虞,你不去找医师处理伤口往那走作甚?”
“哦,你先过去看看,我马上就来!”
她一瘸一拐捂着腹部,强忍着疼痛往卫兵住的营帐走去。
方才一群人涌上来,她还没来得及同吴立讲句话便被冲散了。吴立又向来要强,当众被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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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胳膊想必也不会去找医师接骨,甚至可能现在还躲在某处龇牙咧嘴对着胳膊无从下手。
霍祈清停在紧闭的营帐前,深吸了一口气,她倒不是滥好心,吴立曾经对阿鸿恶语相向难以容忍,但若因为错过诊治落下病根,她一辈子寝食难安。
“吴立,你在吗?”
营帐内没有回应,霍祈清犹豫着要拉开帐帘,里面传来道闷闷的声音:“你来这干什么?”
霍祈清正色道:“来给你接胳膊。”
吴立:……
帐帘被掀起,吴立的右手垂在身侧,脸色苍白,额头还挂着密密麻麻的汗珠,他嘶哑着开口:“不需要。”
霍祈清一脸着急,连忙拽过他要转走的身影,“你要是手废了,这辈子都没办法替你爹正名!”
吴立左手攥紧了,一把揪起她的领子,眯着眼恶狠狠道:“你找死吗?”
霍祈清加快了语速道:“你既然不喜欢别人在你身后嚼舌根子,又何故说阿鸿的闲话?是看别人和你一样陷入困境有快感是吗?!”
吴立的拳头在她脸颊几公分处堪堪停下。
半晌,霍祈清衣领上的桎梏陡然一松,吴立背过身,神色闪躲,愧疚的语气响起。
“恶语伤人这事我虽不是故意的,但做了就是做了,如今有错自该认,我也会去找阿鸿亲自道歉。”
他回过神来,眸中多了几分认真,“这一个月来你昼夜不分加紧训练,老兵都不愿意扛的木头,你在雨里也坚持站桩,我都看在眼里。这次比试,你也是堂堂正正赢的,我心服口服。从前错怪你是靠裙带关系进的军营,是我不对。”
左将军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下令要斩立决贺虞,若真是自家亲戚,又怎会下如此狠手?方才在擂台上,自己体力不支,贺虞完全能以自保为理由重伤自己,等前锋营选拔完,他也没机会参加了。
可贺虞没有。
君子坦荡荡,在这一点上,他做得不如贺虞。
倘若贺虞没有卸掉他的胳膊,他是真动过杀心的。
霍祈清挠了挠脑袋,不以为然道:“其实大家都很努力,我不如你们,自然要加倍赶上。”
她伸手娴熟地摸住骨节之间的缝隙,聚气一处,“咔嚓”一声,随着吴立陡然拔高的声线,右手接上了。
霍祈清眉梢高挑,扬声道:“权当是不打不相识,日后还得吴兄多包涵!”
“好说好说。”吴立甩了甩酸痛的胳膊,讶异道:“你还会这门手艺活儿?!”
“唉,从前在家里不注意自个儿身体,三天两头爬房檐钻狗洞,跌打损伤是常有的事儿,这不,自然而然就学会了。”
二人行至营帐前,霍祈清腹部忽然传来一阵绞痛,她捂着腰慢慢下蹲,吴立担忧道:“你怎么了?”
“无妨,伤口止不住血,我要去包扎了。”
霍祈清的脸色苍白如纸,吴立瞪大眼道:“你还没处理伤口?!”
来不及再费口舌,吴立背起昏倒的霍祈清一路往军医的方向奔去。
55. 第 55 章
近来不知是天气寒凉,还是岭南气温骤降,军营众人齐齐挑这个时候染上风寒,一咳嗽起来便没完没了。
黄珙一早下了令,命陈寿年等人提前准备入冬的药材,这几日忙着煎煮烹晒,伙头兵杂役来回穿梭,步履不停,药局一片云雾缭绕。
吴立刚扶着霍祈清进药局,便被眼前的场景惊到了。
往日因鲜少作战而人烟稀少的药局,今日连床榻都不够,犄角旮旯都蹲着人,比试受伤的卫兵们自个儿拿着绷带和药水,寻了块儿破地自顾自擦拭着伤口。
熟识吴立的卫兵见他扛了个人进来,缠绷带的动作一停,抬头往里一努嘴,“喏,陈大夫正生着气呢,你可当心些。”
还未走近,就已经听见陈寿年骂骂咧咧的声音。
“说过多少遍,白术不要在水里泡太长时间,药效都散了还拿回来做什么?你们将军死老抠门,就给那一点儿钱全让你们败完了!”
陈寿年手忙脚乱捞起水中泡散开的白术,对那一堆头发似的草药直摇头,“本来最近得风寒的人就多,这么一泡药效全散了,还治什么治?!”
他略一侧目,将这堆头发甩到桌子上,瞥见门口傻站着的二人,不由地怒火直往脑门窜,“治病就进来,不治就起开,别有事儿没事儿往我这钻!”
吴立一怔,忙拖着霍祈清往里走。
其实吴立身上也有不少伤口,但他一心紧着呼吸缓慢的霍祈清,自己衣服渗出了血也没察觉。
陈寿年到底是从医多年的老大夫,扫一眼就明白了端倪,顺手将旁边的绷带药水抽出来丢给吴立,让他自己处理一下。
吴立趔趄两下才接住,生怕陈寿年扔下霍祈清不管了,急急出声喊住了他,“诶,陈大夫,这里还有一个!”
陈寿年没好气道:“老夫去后院煎药,他这小伤口有我徒弟处理就够了!”
一道尖锐颤抖的声音响起:“快!快让开!”
说罢,药架后面转出个双手持药炉,力气不足而摇摇晃晃的小姑娘。
“砰!”一声,药炉总算有惊无险地落在了桌上,陈寿年蹙眉,“啧”了一声:“跟你说过多少遍!不要一次性端这么多出来,洒了去哪买药材?你以为那铁公鸡会再拨钱吗?”
他口中的铁公鸡正是黄珙无疑了。
小姑娘叉着腰,气呼呼回应:“师父你还说,要不是你图方便,一次性熬一大炉,我能这么担惊受怕吗?!”
眼看师徒二人又要吵起来,吴立挥舞着双手挡在中间,安抚走了陈寿年,又转头好声好气对着还没他腰高的小姑娘道:“姑娘,烦您看一下我兄弟吧,他快不行了。”
霍祈清迷迷瞪瞪之间感觉有双冰凉的手在她身上摸来摸去,陡然一惊,一个激灵坐直了身体,险些没收住声音。
“你是谁?!”
面前处理伤口的手一滞,一双茫然的眼睛撞入她的视线。
这小姑娘看起来应是和竹音同岁,性子却沉稳一些。头上挽着两个圆髻,长长的飘带耷拉在肩上,鹅黄色长裙被她打了个结盘在身后,大抵是不想沾上血污。
大而圆的眼睛无措盯了她半晌,结结巴巴道:“没……没麻沸散了,你忍着些……”
霍祈清慌乱低头查看自己的衣服,还好醒得及时,衣服只是被剪了个洞,她扯过旁边的帷幔,遮住大半个身子,只露出一双眼。
“你……”她咳了咳嗓,换回男人的声线,“姑娘你把东西放下,我自己来就好。”
“你自己要是能来的话还要我们做什么?”姑娘翻了个白眼儿,夺回剪刀,恍然道:“啊……你不会害羞了吧?”
吴立也颇为怪异地瞧了她一眼,“男子汉大丈夫,害羞个啥?”
“自然……自然不是!”霍祈清连连摇头,暗自叹气,低头搓了搓手:“我毕竟是个男人……怕,怕影响姑娘清誉。”
书玉一听,更不以为然了,“那你大可将心放进肚子里,医者面前无男女。再者说,我每日跟着师父寻医问诊,看过的身体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不差你这一个。”
说着,她就去扯霍祈清死死拽住不放的帷幔。霍祈清心骤然揪起,大脑飞速运转想着应对之策。
“等……等一下!”霍祈清两眼一闭,认命般大喊道:“姑娘,我……实在是我身体有问题……”
书玉疑惑道:“有问题更应该治了啊?”
霍祈清朝书玉勾勾手,书玉瞥了吴立一眼,乖乖附耳过去。
她低声解释一堆话,吴立也想凑过来听听,却被书玉一掌推走。他这才反应过来,方才说医者面前无男女的书玉,耳根子也红了起来。
霍祈清双手抱拳,无奈道:“还望姑娘能替我保守秘密。”
书玉郑重点头,“放心,我能理解,反正这不是什么大伤,你自己觉得没问题就行。”
吴立更惊讶了,这小医师方才可还是说一不二的,怎么讲了两句悄悄话态度大变?!
正要追问,书玉逃也似的端起好不容易搬到医案上的药炉,往后院去了。
吴立逼问道:“你跟她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霍祈清眨了眨眼,拿走纱布和药水,“吴兄打听我隐私作甚?”
吴立冷哼一声,别扭道:“谁对你隐私感兴趣?你这伤口不让大夫看,非得自己逞能,到时候严重了可别赖我!”
霍祈清泯然一笑,使力拍了拍吴立的肩膀:“那我可就把心放肚子里了,毕竟……吴兄肯定不会放任病人不管的!”
“行了,你在这儿我上药不方便,出去吧!”
吴立撇撇嘴,心里腹诽道,一个大男人还遮遮掩掩,忒没气概!
“吴立,前锋营的比试要开始了,你怎么还在这里?”门口蓦然响起的声音,冷不丁吓了屋内二人一跳。
吴立愣愣站起身来,“谢……谢大人?”
谢承安长腿一迈,立马挤进了二人中间,衣袍袖角都带着风尘仆仆的气息,像是从外急赶而来。
“您怎么来这儿了?”
谢承安先扫了霍祈清一眼,随后回头答道:“嗯,你上场比试很出彩,黄将军特意等着你去参加前锋营选拔,他抽不开身,叫我来寻你。”
“黄将军等我?!”吴立“蹭”地起身,又惊又喜道:“那我现在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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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往外跑了两步,又转身担忧道:“贺虞,你……”
“你去吧。”霍祈清指了指身上的伤,苦笑道,“我想必是无缘了。”
她到底是技不如人,拼尽全力也只能险赢吴立一人,更别提来自前锋营各列各队的翘楚。
吴立脚步一顿,神情有些失落,或许他不该这么步步紧逼……
“吴立,你这次必须得进前锋营,否则便真是对不起我专程绕路给你接骨!”
阳光下,少年的脸映着寸寸金光,即使身处低谷,依旧桀骜不拘,她微抬下巴,眼里是势在必得。
霍祈清往吴立站定的方向扔过去了一瓶金疮药,扬声道:“你愣着作甚?我迟早会赶上来!”
吴立一伸手,接住了药,仔细盯了半晌,手微微收紧,“你放心,我先替你去探探路!”
金疮药被他好好收进了袖袋里,除了自己的宿愿,连带着战友的那一份希冀,向校场跑去。
谢承安气定神闲倚在墙边,上下打量了一番霍祈清身上的窟窿,不痛不痒道:“先别说大话了,照你这么个打法,先看看还有没有命赶路吧。”
霍祈清一噎,悻悻道:“我还是很惜命的,不然这会就应该跑去擂台上打个不死不休。而不是在这等着大夫缝合伤口。”
谢承安冷笑:“你还用得着大夫?”
“确实用不着!”霍祈清掩在屏风后面,手指飞快地在腹部撒上药粉缠上绷带。谢承安在外面站着,也没几个人敢进来,她趁着这档子空隙连忙上药。动作粗鲁疼得龇牙咧嘴,却还是忍不住大声嘴硬道。
听到屏风里倒吸冷气的声音,谢承安低头默了一瞬,随后从袖袋摸出瓶药来,往屏风后一丢。
“袁淇受了军棍,他用剩了的药,给你了。”
“袁大人受罚了?!”霍祈清手忙脚乱接住,三下五除二换上了干净衣服。
谢承安道:“御史台官员,行监察百官之责,公然违纪,不罚他罚谁?”
霍祈清心下了然,上辈子袁淇就因为混迹街坊,不洁身自好没少受世家谴责。
没想到来了军营这般规矩森严的地方,还是控制不了自己,也难怪袁父袁母看上了秦家,想必是听闻秦二姑娘脾性不好,能制得住袁淇罢了。
一听这事,心里更是庆幸,还好秦袁两家的婚事黄了,否则依袁淇的性子,不知要给许延青捅多大的篓子。
“你这是什么表情?”
霍祈清从屏风里走出,也没打算隐瞒他,如实相告:“秦袁两家退婚,未必不是好事。”
谢承安不置可否:“也未必是好事。两家定婚有诸多考量,突如其来的变故也让秦家少了许多选择。”
选择?霍祈清心里嗤笑,不就是以女儿为代价捆绑住两家的利益吗?牺牲的不是你们世家的公子,自然会觉得可惜。
谢承安眼眸闪了闪。立马明白了霍祈清的想法,他促狭一笑:“人脉是秦家立足朝堂之基,要想在世家洗牌中屹立不倒,就必须有盘根错节的关系。秦大人痛失女儿,如果可以的话,他现在恨不得将儿子塞进袁府以保整个秦家。毕竟不是谁都和你一样,有拉拢党羽的能力。”
56. 第 56 章
拉拢党羽?霍祈清皱了皱鼻子,她什么时候拉拢党羽了?
见她一副不解的模样,谢承安嗤了一声,“你接触的都是未来军中极有前途之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来军营是干什么的。霍将军眼下还在京城被陛下死死盯着,你要是敢暗中动什么手脚,盛京即刻便能得知。”
敢情谢承安不是得了陛下命令来除岭南军的左膀右臂,而是特意来盯着她的……
霍祈清抿了抿唇,暗自思忖,好一条晋和帝的走狗。她说怎么前脚刚到岭南,后脚谢筠就从盛京赶过来了。
便是降职,也不该这么快……她早该想到的。
霍祈清略一思索,还是问了出来:“你既然知道我暗藏军中,为何不揭发?”
谢承安道:“崇明宫火灾,你是假死才得以脱身,本官好心留你在军中混口饭吃,等时机到了你便自行离去。倘若期间岭南军有任何问题,本官第一个将你拎回盛京。”
他眯了眯眼,警告意味十足:“到时候大刑伺候,剥皮抽筋,五姑娘可不要怪本官没给过你机会。”
“我不会走。”霍祈清语气极快而又坚定,抬眼对上他犀利的视线:“我入岭南军,也是堂堂正正凭本事进来的。未行错事却先添罪名,难道这就是谢大人的为官之道?再者,崇明宫走水非我所为,谢大人一句‘假死脱身’,恕属下不能苟同。至于时机到了自行离去……”
她冷笑道:“从军并非权宜之计,而是我心之向往。大人仅因为女子不能参军便来揣测我的动机,对我多加警惕防备,未免不公。您既出身御史台,便知世间不平事多对女子,我冒天下之大不韪私自参军,就是为困囿庭院的妇人闯出一条先路!”
“所以,我不会走,也不能走。你如果非要告发我……”
晨曦微光中,似乎有一阵低低的轻笑,像是后继有人的欣慰,又像是云开月明的欣喜。
“要想我不揭举你也简单。”谢承安身子在晨光中定住,半晌才缓缓侧目,含笑注视着霍祈清:“十日内,茂安山火药一案若能调查清楚,我便相信你有在军中留下来的实力。”
“敢么?”
“谢大人方才不是也说了,纠察百官,弹劾乱纪是言官之责吗?”霍祈清没有拒绝,扬了扬眉:“茂安山火药涉及朝中权贵,朝中百官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稍一动弹,谢氏一门都能连根拔起。”
“大人既敢,我怕什么?”
新兵比试转瞬即逝,众人各自都已分进应去的阵营。一个月的训练也让他们多了些刀兵气,奈何沙场磋磨不够,眼神里还是少了份誓杀仇敌的血气。
黄珙一挥手,将那杆横扫千军的长枪狠狠扎入最高的木杆上,喝道:“眼下胜负已分,半月后,前锋营随副将左诚前去茂安山剿匪!其余众人加紧训练,运粮扎营,排兵布阵乃兵家紧要之务,谁要是敢给老子拖后腿--”
他拉长了声调,手指着木桩上岿然不动的长枪,“这个就是下场!”
千军齐齐震枪,高声呼道:“是!”
月明星稀,巡逻的卫兵照旧换了班。霍祈清却不同往常一般,帽盔一解就趴床上呼呼大睡,她轻轻蹲下在床边倚了一会,翻来覆去难以入眠,伸手一够,连酒也没有。
干脆起身穿好鞋袜,拎了两壶茶水,爬树上去数星星。
这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将阿鸿惊醒了,他刚要起身叫住,旁边睡着的娄建一巴掌呼了过来,寂静深夜中发出清脆的响声。
阿鸿捂着脸呆在原地,反手一巴掌甩了回去。
‘啪’!又是一声清脆。
这回是两个人呆坐在良夜中。
“你说他半夜不睡觉,出去干什么?比试也结束了,应该不是偷摸去教武场练剑了吧?”
阿鸿抽了抽鼻子,“今日他受伤离了营地,没赶上分营,将军就照例将他分进了步兵队里,可能……结果不如他意吧?”
娄建叹了口气:“前锋营没进成,高低也得去骑兵队吧?结果分去了他最不想去的步兵队……唉,造化弄人。”
“别说他了,你不也一样?信誓旦旦说要进前锋营,不还是没走成?”
娄建垂死病中惊坐起,嚷嚷道:“那能一样吗?将军是看我擅弓,特地放在步兵队里帮帮你们……”
阿鸿一脸这话你自己信吗的表情看着他,仅仅是看着,娄建已经无话可说了。
……毕竟,他是因为私下斗殴被调去了步兵队。
“我去看看他,别又在教武场上喝大了,叫人看笑话。”
阿鸿拿了件披风,身后娄建轻声喊道:“等等!我也去!”
“你别去了,留在这儿把风。”
娄建一脸悻悻地坐了回去。
外边风起得大,阿鸿手中披风訇然作响,头顶忽而传来树叶沙沙声,他抬手在眉前搭了个棚,这才发现树上四仰八叉的霍祈清。
“贺虞。”
树上的人一滞,扶起半个身子转头瞥他,险些掉下来,左右晃动两下这才坐稳。霍祈清定睛一瞧,原是阿鸿,想了想,阿鸿也不便爬树,又慢慢腾腾爬了下去。
奇怪,她也没喝酒,怎么脑子晕晕沉沉的?
“阿鸿,你怎么来啦?”少年两只眼皮子打架,双颊隐隐红晕,手里提着两个酒葫芦歪头瞧他,哦……手上还拿着披风,“来给我送衣服的吗?”
阿鸿蹙眉:“你喝的什么?”
霍祈清只是冲他傻笑,阿鸿自顾自夺了酒葫芦,仔细嗅了嗅,惊道:“你怎么把娄建的酒喝了?”
“啊?这是酒……我尝着没什么味儿啊?”霍祈清将自己嗅觉失灵这事儿抛诸脑后,茫然道,“我说头顶上怎么这么多星星……喝晕了。”
也不怪霍祈清没喝出来,这酒里掺了不少水。上值期间不准饮酒,再加上平时打赌总输酒,娄建干脆自置配方,酒里掺水,一举两得。
检查的人发不现,兑剩下的酒也够他喝一阵了。
霍祈清听了事情原委,嘴角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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搐了一阵,“大哥……一定是个勤俭持家的。”
“哎呀阿鸿,这么冷的天多亏你拿了披风来,不然明日岂不是又要患上风寒?”她也不管阿鸿同意与否,直接将披风扯来穿在了身上。阿鸿不情不愿道:“我起夜怕冷才穿在身上,不是专门给你拿的。”
“哦。”霍祈清热情不减反增,笑眯眯回应道:“你起夜还要跑到树下面吗?好别致的方法,涨知识了。”
阿鸿恼羞成怒:“你能不能不要胡说了?要不是看在……”
“看在什么?”
阿鸿道:“你以后,不必因我的腿伤和他人起争执,我自小便是这幅鬼样子,连我爹娘都不想要我,旁人怎么说我也不在意!但这次你和吴立结下梁子,甚至闹到左将军那儿去了,如果你没能赢下比试,那岂不是真要斩立决?!”
“所以,少管我,这份恩我受不住也还不起。”
霍祈清酒意醒了大半,再加上冷风一吹,什么事儿都记起来了,她顿了顿,正色道:“阿鸿,我不是只为了你出头,在背后言他人是非本就不对,不管是谁我都会出手。而且,你不在意的事情,娄建在意。你说爹娘不要你,可娄建一直在你身旁。”
“这不是恩情,也不需要你还。”霍祈清温声说着,从袖袋里摸出个玉镯来。月色照映下,镯子玉质剔透,莹白若光,还镶嵌着三条细细的绞纹银丝。
“那天胡汉三将这玉镯给摔了,娄建下山专门托人给补的。”霍祈清将玉镯塞进怔愣的阿鸿手里,“他说银钱不够,只能补这几条素银丝,等有了钱再换上镶了宝石的。他不好意思亲手给你,才一拖再拖放了我这好些天。”
寒风俞紧,阿鸿手心某处却渐渐热起来,他慢慢收紧这玉镯,趿拉着步子回了营帐。从床板底下翻出个红漆小盒,小心翼翼将玉镯放了进去。
娄建四肢大张,打着震天响的鼾声,一个人占着两张床板。阿鸿收好红漆小盒后叹了口气,倒是真想去树上睡一晚了。
阵营已分,再过两天,想必黄珙就要从前锋营里挑人去茂安山打听情况,安插暗桩。
霍祈清一边变换阵型,一边心不在焉想着,怎么才能混进探查茂安山的队伍呢……
她同卫兵们站在一起训练阵型,这几天她进步颇快,连几个教头也暗中夸她有武学天赋,是以今日带教的王教头点名让霍祈清上前示范。
“贺虞……贺虞?!”
连喊了几声无人应答,旁边的战友推了推她。
她一个激灵站直身子,叫道:“到!”
王教头瞪了她一眼,朝空中扔出把剑,斥道:“才夸你两句就得意忘形,在战场上魂飘走了,命也别想要了!”
“你现在扮演敌军首领,闯入此阵中刺杀我!”
霍祈清双脚并拢,抬头大声应:“是!”
身旁的队友瞬时化作敌人,盾牌长剑变换,将她拒之线外。
霍祈清站定,眼神锁定阵眼中的王教头,一丝一毫不敢轻慢。
57. 第 57 章 茂安山
教武场飞沙走石,烟尘弥漫,霍祈清眼眶瞪得发酸,却还是勉力睁着。她暗自想道,王教头若再不出招,她便先发制人了!
卫兵头顶盾牌犹如蛟龙游走,王教头的身影在其中虚虚实实,此时再不出招,王教头身影没入卫兵队伍中,便很难再揪出来。
霍祈清抿紧了唇,手中银光长啸,下一刻好似离弦的箭冲了出去,直逼王教头面门而去。
身形变换中,玄衣云袖的那人闻风而动,蓦然转身,以盾覆面抵住长剑。随后轻轻一挑,利刃便不受控制般逼近霍祈清自己的喉管。
霍祈清暗道不好,下面的卫兵虽不攻击,却时刻都在变换阵型,不仅容易迷失目标,稍不注意阵型中冲出来一个人,此时便是腹背受敌。
于是她果断手中盾,足尖轻点,干脆利落地往针眼中去。
王教头依旧只防不攻,到底是教头,功力深厚。霍祈清招招狠辣却还是一一被他巧妙化解。
再这么下去不是办法,她一边得谨慎着身后神出鬼没的卫兵,一边提防王教头虎视眈眈的长剑,几百个回合下来气喘吁吁,体力已经吃不消了。
霍祈清手背蹭去额头上的汗,眸光一闪道:“王教头,既然我防不了,那您也别拿着盾了吧!”
说话间,她身形快闪,卫兵只觉头顶盾牌略微晃动几下,王教头便听见身后忽然响起的声音。
霍祈清一字一句道:“王教头,您还能躲到哪?”
王教头耳后银光铮然乍响,瞬间汗毛倒竖,下意识要往一侧躲去,谁知就这么一个动作让其彻底陷入险境。
丹田运转堪堪落地,抬眼一扫竟落入霍祈清提前设置好的圈套里。来不及再起身回首,脖颈旁一阵凉意,长剑已经压上了命脉。
霍祈清知其擅防,何况满场卫兵都是他的人,即便这一击能中,换来的很有可能是群起而攻之。
倒不如作势佯攻,既然王教头擅躲,就把他逼进提前设置好的牢笼里,攻守易形只在一瞬之间。
果然,双重夹击之下王教头避无可避,只能仰着头认输。
霍祈清眉头微松,不自觉弯唇:“怎么样教头,此局……算我赢了吧?”
“是吗?”
霍祈清心里咯噔一下,抬剑挑开了这人的盔帽。
随着身后这一声暗含戏谑的嗤笑,面前被她拿长剑扼住的脑袋甩开帽檐,露出一双略带害怕的瞳孔,这哪里是王教头?!分明是刚入营的新兵!
她略略侧目,身后红巾覆额的那人剑尖对准了她,肃声道:“贺虞,你是有些天赋不错,可到底眼界不高。还没做出什么成就便好高骛远,连最普通的排阵训练都心不在焉,便是再高的天赋在你身上,迟早也被拖累死。”
说罢,他收剑入鞘,冷眼看着霍祈清道:“你方才没听明白的偷梁换柱,如今我也算是亲自教了一回。若再学不明白,出去别说是我手下的兵。”
霍祈清垂首,脚尖磨着石头蹭来蹭去,最后愧疚叹道:“属下知道了。”
原来这招叫偷梁换柱,阵型变换间主将早已移转身位,她看起来是将“王教头”逼进了圈套,实则是把自己送进了陷阱,妙啊……
等等,偷梁换柱……偷梁换柱?!
霍祈清陡然抬头,灵光一闪,这不是现成的办法吗?前锋营进不去,里面却肯定有想出来的人。
只不过……不能由她来偷梁,得让这人主动上门。
娄建一手擦汗,边给阿鸿递了袋水,朝霍祈清的方向努努嘴,“他干什么呢?都下训了还在教武场上杵着?”
“可能在反思王教头方才说的阵型吧。”阿鸿也没去打扰他,拉走了娄建往伙房走去,“贺虞爱一个人练,别去烦他。我们先去把他的饭打好。”
“行。”娄建愣愣地被他拽走,即便迟钝如他却也看出二人关系不一样了,但又说不上是哪里不一样。
营帐外巡逻的士兵整齐有素,见王教头大步流星往副帐闯过来,帐外的士兵对视一眼,不敢阻拦,忙拉开了营帐。
谢承安正在同自己对弈,袁淇受了罚之后总算收了性子,说要下山去筹备辎重草药,给岭南军做好后勤。这两天他也能有空清净清净耳根子,将从前在盛京没解开的残局给破了。
正下到兴尽处,王教头招呼不打一声直接冲了进来,二话不说先捞起桌上的茶壶咕咚咕咚往嘴里灌了几口水,随意抹了把嘴后瘫倒在椅子上。
谢承安手中棋子‘啪嗒’一声掉落,思路全部被打乱,干脆斜睨了他一眼,什么话也没说。
王林躺了半天才缓过劲来,想起自己究竟是来干什么的。
他刚要开口,谢承安却抬手止住了。
“王教头,此处不是盛京,你也不是当初虎贲卫里的小小副将。方才从进帐到直接拿起水壶喝水,你觉得这一系列行为在外人看来,我们像是不熟的样子吗?”
王林一拍脑门儿,懊恼道:“嘿,尽顾着要和你讲贺虞那事儿,倒忘了规矩,我这就出去走遍流程。”
“回来。”
谢承安走下主位,给自个儿沏了杯茶,下巴向旁边的座儿上一点,“直接说。”
王林脚打了个转,爽快应道,“好嘞。”
“这贺虞嘛,我也教了几天,此人心思活络,颇有自己的想法,不好拿捏。特别这两天上训,心思根本不在我身上,也不知你交代我说的那句偷梁换柱,他听懂了没。”
王林接着灌了一口水,啧啧发叹“也不知你怎么就看上了这人,万一出了什么纰漏……”他压低了声音道:“盛京那边岂不是功亏一篑?”
“放心吧。”谢承安眼睫都不抬一下,语气里冰冷异常,“他在我眼里,已经是个死人了。”
“再说了,有思想的棋子,下起来不是更有意思吗?”
王林默然不语,盯着棋盘上的残局看了半晌。黑白两子密密麻麻摆了满盘,境况胶着,难分胜负。
旁边的茶盏还未凉透,丝丝热气袅袅升至半空,隔着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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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密密的茶雾,王林眯了眯眼,“活棋死用,怕是要反将一军啊……”
近来岭南渐入冬,天气愈发冷了起来,加上今岁收成不好,一早黄珙便写了奏疏请朝廷支援。
收成不好,将士们伙食便也苦一些,该贴秋膘的时候顿顿都是菜梗粥,几天下来军中怨气不小。这不,刚踏入伙房就能听到一帮人围在一起对着野菜粥唉声叹气。
“上面到底什么时候能把军费拨下来?平日克扣兄弟们的月饷便罢了,毕竟是为着守疆镇土的。如今连一日三餐都要缩水,再这么下去谁受得了?”
另一人猛地放下碗筷,低声道:“要我说,干脆上山打猎好了,猎回来的野物和大伙儿分一分,怎么着也得熬到朝廷发救济粮的时候吧?”
一直沉默不语,面黄肌瘦的卫兵开了口:“军中严禁上山捕猎,更何况咱们这块儿野物多的山都和茂安山连在一起,惊动了山上的匪徒,看将军削不削你。”
那人瘪了瘪嘴,心有不甘道:“要我说,将军多少是有些偏心的,前锋营那帮家伙打着探查敌情的幌子不知上了多少次山,也没见将军……”
旁边的人拿胳膊肘子捅了他一下,卫兵这才悻悻闭嘴。
前锋营上山打猎?霍祈清眸子闪了闪,机不可失啊……
下午的训练转瞬而过,前锋营近来大多在部署茂安山围攻行动,所以大部分营帐静悄悄的,鲜少有人员往来。
如今霍祈清却不这么觉得了。
起码有一部分人,此刻正盯着营帐外后山上的猎物跃跃欲试。
眼看着夜幕时分,前锋营后边这块营帐却迟迟没有动静,霍祈清背着弓箭来回徘徊,准备去马厩借匹马走。
“贺虞?你怎么在这儿?”
霍祈清脚步一顿,将弓箭往身后藏,奈何这张弓十分大,她根本遮不住,反倒引起了吴立的注意。
吴立惊喜地走过来,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这把做工精巧的弓,欣然道:“有段日子没见,你从哪儿得来这么好的武器?”
霍祈清含糊其辞道:“啊……就,其实不是我的,我一个朋友也在前锋营,这不,特地来还他的弓的。”
“前锋营里除了我你还有别的朋友?”吴立一脸疑惑地凑近,“而且这弓……也不像是我们前锋营构造的啊?”
霍祈清连忙往后闪躲,理不直气也壮道:“怎么?前锋营里只允许我认识你一个?再说了,我没分营之前多少兄弟现在都在里面呢!少瞧不起人了……”
她底气不足,叫嚣声也越来越弱。吴立倒不疑有他,一听误会了霍祈清,忙拱手道歉,“是我冒犯了,你那朋友叫什么名字?不若我带你进去找找?”
“咳咳,那倒不用。”霍祈清眼神往马厩瞥了两眼,“唉,我们步兵这训了月余,好久没碰马了,手痒啊……”
吴立立马会了他的意,急忙应道:“不如我牵匹马,同你去跑马场比试两圈?”
“牵匹马可以,比试嘛……就不用了。”
58. 第 58 章
吴立愣了一下,“你要自己去吗?”
“吴兄,你又不是不知道,马厩那边的人对我们步兵营的防心甚重,我都快一个多月没碰过马了。你刚下训,肯定还要为茂安山的事做准备吧?”霍祈清拍了拍他的肩,一脸自信道:“放心吧,我就在营地旁边跑两圈过过瘾,不劳你陪我了!”
“也好,那你早些回去休息,别耽误明日上训!”
霍祈清喜不自胜,“好嘞!”
月亮湾将茂安山和岭南军背后的这一片小山群阻挡了起来,因而山对面能看见军队驻扎地的灯火,来判断是否有攻击行为。
这也是茂安山匪盗常年神出鬼没,连曾经的镇国将军霍佑安都难以追捕的原因。
霍祈清轻‘吁’一声,马儿的蹄子渐渐慢了下来,除了落叶枯枝簌簌作响,不远处还有人声交杂。
篝火刚燃起没多久还冒着浓烟,五六个人围在旁边警惕地蹲守附近的陷阱。
“后日就要去茂安山‘下网’,咱们在这偷打猎物会不会被发现啊?”
旁边脸上带着刀疤的壮汉不屑地哼了一声,“还没捕到家伙就担惊受怕,若真被发现了,你岂不是第一个出卖我们?!”
担惊受怕的这人双颊凹陷,眼球突出,活像饿了十天半月的青蛙。听出刀疤男语气不善,连忙惊慌失措地摆了摆手:“李兄你可别冤枉我,我既跟着大伙儿来了,断没有往后缩的意思!”
其余几人也应和道:“罢了老李,哥几个都是为着填饱肚子,小付他没干过,有所忧虑也正常嘛!”
刀疤李拾掇了两根干柴放进火里,嘴巴不耐地动了两下:“这种人也不知是怎么进的前锋营……”
他清了清嗓,扫了眼对面了无人气的茂安山,坐直了身子道:“你只要记住,动静别闹到对面能发现的程度,天大的祸,有你李哥这个个儿高的顶着!”
“那小弟就先谢过李哥了!”青蛙脸笑逐颜开,忙将土里刚闷熟的红薯翻出来,烫得他左手换右手,连吹了几口气才把皮拨开递给刀疤李,“李哥您先动口!”
刀疤李对这招十分受用,正悠悠转身待接过时,余光处划过一匹枣红色的骏马。
霍祈清半个身子掩在斑驳的树干后,正求天求地求这该死的马别尥蹶子。谁知马是不尥蹶子了,大眼睛怨恨般瞪了霍祈清一眼,微微昂起脖子,鬃毛随着动作左右晃动,“嘿儿嘿儿”嘶鸣一声。
“谁?!”
刀疤李反应极快,当即拎起一旁睡着的砍刀几步跨了过来,极薄的刀口对准了霍祈清的脖子。
霍祈清下巴一抬,忙举起了双手,表示自己没有恶意。她讪笑道:“各位大哥莫紧张,莫紧张。小弟……也是前锋营的,听兄弟们说晚上来这儿能填饱肚子,一时好奇才赶过来瞧瞧……”
“也?”刀疤李刀口一横,皱皱鼻子:“我怎么没见过你?”
“大哥不认识我没关系,但您的大名早就传遍了整个前锋营啊!”霍祈清手指夹住刀往旁边稍稍一推,笑着迈近了步子,“小弟是今年的新兵,大哥不知道也正常嘛!”
因为吴立的缘故,她时常去前锋营送东西。一来二往便也知道,前锋营里有个壮汉,脸上的疤痕正是当年百越来犯替霍将军挡下一刀所致,但后来他也没有挟功邀赏。
周睦想把他的职位往上提一提,这刀疤李死活都不肯。
他怎么说的来着?
哦,对。
“我就乐意做个闲散士卒。”
霍祈清一开始也拿不准这人的身份,但听方才那一番豪情壮志的言论,怎么也明白了七八分。
敢带头破坏规矩,绝对不可能是新人。敢在前面顶着风险,绝对在前锋营有一定地位。
果然,让她赌对了。
“大哥,小弟月月吃那菜梗粥,实在受不了了,不然您带着小弟长长眼界?”
刀疤李冷笑一声:“你倒是有胆量,不像有的人。”
“富贵险中求嘛!”霍祈清三下五除二把缰绳捆在树干上,忙跟上刀疤李大摇大摆的身影。
“你小子算赶上好时候了。”刀疤李抬手搭檐眺望着远处,“今晚有大家伙。”
青蛙脸道:“方才我看见泥坑里陷得深一脚浅一脚,莫非是头野猪?”
刀疤李轻嗤一声:“是狼。”
旁边的人伸手触了把泥,征战多年的直觉让他警惕起来:“还是个带着孩子的母狼。”
霍祈清在心里暗骂一句,怎么又是狼?!面上还是乖乖问道:“大哥们怎么看出来的?”
“昨夜下了雨,爪印虽然已经不明显了,但和野猪还是有很大差距的。深浅痕迹不同,说明这狼瘸了条腿,而一般狼的重量不会留下这么深的印记,它肯定还抱着孩子。”
刀疤李顺手指了指附近的几个洞穴,“这里我探查过,留有狼的毛发和生活痕迹。”他环视一周,接着道:“月亮湾靠近茂安山这边的河谷地带,狼最喜欢在这里出没。”
有人语气开始迟疑了:“老李,招来了狼群可不好对付啊!要不这回我们先回去吧?”
“回去?营里多少个兄弟肺疾久不见好,今天必须弄点儿什么回去给他们补补身子!”
旁边那人劝道:“万一动静闹大了引起茂安山注意,得不偿失啊!”
刀疤李略一沉思,下了决心:“罢了,大局为重。去事先设好的陷阱看看有没有猎物,实在不行,烧了茂安山夺些粮食回来也成!”
众人齐齐应下。
提起茂安山,跟在众人后边的青蛙脸便有些踌躇,霍祈清关心道:“怎么了小兄弟?你是有什么心事吗?”
“啊,没有没有!”突然出现的脑袋吓了青蛙脸一跳,“本来以为能逮个大家伙回去……”
“嗐!”霍祈清重重拍了下他的肩,“大哥方才不是说了,打下茂安山,何愁没有粮食?你莫担心了!”
茂安山?青蛙脸不自觉摇了摇头,他可不想去茂安山……
霍祈清敏锐地捕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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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这一动作,随口问道:“怎么?小兄弟对茂安山有什么看法?”
本是在心里腹诽两句,不想被人看了出来,青蛙脸佯装镇定道:“啊……我能有什么看法……将军怎么部署,我们就怎么做呗。”
话虽如此,他这表情却是一万个不乐意。
霍祈清道:“唉……真是羡慕你们这些有经验的老兵,茂安山的暗桩,将军肯定优先考虑你们……不像我,想争功夺赏都无处可寻!”
“羡慕?”青蛙脸撇了撇嘴,“左右是送死的活计,有什么好羡慕的?阁下难道赶着去投胎?”
“哦?此话怎讲?”
“从前将军在时,这茂安山就久攻不下,除了匪盗横行,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青蛙脸步子放慢,和前面一行人拉开了距离,这才低语:“百姓不允。”
见霍祈清一脸疑惑,青蛙脸继续道:“茂安山物产丰富,曾是渝州城内一大户的私产,虽只有一点矿,也足够发家了。谁知招募了工人深挖,竟挖出了大量硝石!”
“这挖矿需要不少人手,由此养活了茂安山下不少村民。若一昧强攻,不仅损失惨重,还有可能失了民心。”
他这话说得不假,百姓不懂其中利害,天寒地冻,乱世之中,能填饱肚子已是万幸。
“听了这么多,你还想去吗?”
霍祈清回过神来,答道:“谈何想去与否?既入将门,便生是士卒,死是英魂,守疆卫土是世世代代的事儿。江山要守,百姓得护,他们如今不懂,可来日刀架颈旁,只怕悔之晚矣。”
青蛙脸道:“追求不同罢了,我从来想的都不是什么国之大义,当初参军也只是因为能在这乱世之中有口饭吃。反正都得死,不如死在战场上。如今日子越过越安稳,便也不想再生事端……”他想到什么似的,看了霍祈清一眼,苦笑道:“命运弄人啊……”
暮色已深,月亮湾水汽萦绕,一行人没带火把也走得轻车熟路,可想而知刀疤李他们是来了多少回了。
正感叹着,刀疤李忽然扬手,目光犀利地盯着某处,随后对着带了弓弩的霍祈清一抬下巴,霍祈清立马心领神会。
反手抽箭,拉弓搭腕,‘嗖’地一声,一箭穿过两只兔子的短腿。
刀疤李有些意外,“箭术不错啊!本来是想让你把弓给我的。”
霍祈清挠了挠脑袋,“承让,承让。”
前去探查陷阱的人也意兴阑珊地跑回来了,“老李,那劳什子猎坑什么都没捕到,今天真是倒霉。”
“无妨。”刀疤李难得一现笑容,一只手抓起兔子的两对耳朵,“这傻小子捕着两只野兔,也算是意外之喜了!”
众人夸了霍祈清几句,一同往营帐方向走去,身后忽然传来尖锐的喊叫声!
“救……救命啊!”
青蛙脸瘫倒在地,双腿麻木动不了半分,只能凭借着意志拼命往后挪身子。
随着他的动作,草丛里一双绿眼睛渐渐显露出来……
59. 第 59 章
水草旁的一声惨叫瞬间吸引住了所有人的视线。
霍祈清定睛一瞧,水草里探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一条色泽光滑,闪着绿眼睛的野狼伸出脑袋来。
她眉心微蹙,当即搭弓要射,旁边的人立马抓住了她的袖子,低斥道:“别乱动!趁它没警惕起来,轻声些往后撤!”
“可他……”
话音未落,刀疤李打断了她,脸色低沉地慢慢往树干后挪,“到了高处再将这狼射杀,现在惊动它只会招来狼群,撤!”
一行人连连后退,很快便逼近草丛处。
青蛙脸见众人渐行渐远的身影,顿时惊慌失措起来,大喊道:“别走!”
未等他伸出求救的双手,恶狼狠狠扑了上来,青蛙脸双腿在沙地来回挣扎,桎梏难脱。见求救不成,心一横朝人群那边喊道:“是你们带我来这儿的,凭什么扔下老子不管?!今天我要是死在这,你们每一个人都别想好过!”
恶狼张开血盆大口对准了青蛙脸的脖颈,一双绿眸满是贪婪,青蛙脸紧闭着眼,甚至能察觉到它黏腻的涎水淌过脖子。
他眼眶充血,绝望般嘶吼道:“我化作厉鬼都不会放过你们!”
身后强风袭来,一枚箭矢破空而来,锋利地扎进恶狼的脖颈。恶狼喉管发出极低的几声呜咽,随后轰然倒地,再没了生机。
细瞧之下,这匹狼左脚似乎有些缺陷,耳朵处还血涔涔的。
然而并没有人注意到,众人见青蛙脸狼口脱险,俱是松了口气,忙从高坡上翻下来将瘫倒在地的他拖走。
青蛙脸劫后余生,回神后才反应过来自己没被抛弃,一时尴尬无言,刀疤李率先出声打破了沉寂。
他双手环臂,冷声道:“你跟在后边好好的往后边走作甚?!幸亏遇上的是一条,若不走运碰上个成双成对的,你小子便要去当厉鬼来索我们的命了!”
青蛙脸垂下头去,他哪敢说,自己是听闻传言,这后山有不少命丧于此的富商,指不定在哪块儿土下面就埋着金银珠宝。恰好打水草边走过,瞧见闪着绿光的宝石,等着人走远了,这才拨开水草往里走去……
谁知竟是一只嗷嗷待哺的小狼崽?
这小狼崽应是刚出世没多久,连站都站不起来,眼神却凶得很,喉咙里发出嘶吼,试图将他吓退。他不自觉火窜心头,一只刚出生的小畜生都能教训他了,非要给它点颜色看看不可!
当即抡起一块石头往这小狼崽头上砸去,小狼崽‘嗷嗷’两声,高昂着的头颓然垂下。青蛙脸一喜,正要上前查看,林子深处急速颤抖两下,随即抖落出张怒不可遏的脸……
“行了老李,人没事儿,咱还收了两只兔子,该知足啦!”旁边那人拍拍他肩拽了回去,示意他别再凶神恶煞的。霍祈清也若有所思,这不愿上茂安山的人选,还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乌云翻滚,茂安山有几丝灯火闪过,似是有人行色匆匆,厚重的云层遮住最后一丝光线,耸立的山坡有什么东西缓缓爬了上来。
“等等。”
为首的刀疤李猛地一停,扬手喝止众人脚步,圆月重现,高高坡之上昂然挺立的……一匹狼!
“嗷呜……”
公狼抖抖鬓毛,仰头长啸,一双嗜血的瞳孔紧盯着坡下众人,身子后压脚步跃跃欲试。
随着首领的一声呼唤,几个较低矮的山坡也爬上了形态各异的狼,有两只甚至呜咽着声音跪倒在已经失去体温的母狼面前。
“是……是狼群!”
青蛙脸边惊叫着便往后跑,可惜为时已晚,众人四面八方皆被这群狼团团绕住,没有一丝缝隙可钻。
霍祈清手指捻住箭袋里仅存的几支箭,眯了眯眼:“群狼环伺啊……”
“诶,那小子,还有几支箭?”
“三支。”
青蛙脸默不作声暗算,便是箭无虚发神箭手在世,这十几只狼怕也双手难敌,今天,真的非得交代在这儿不可吗?
“行,你去那边替我们打掩护!”刀疤李指了指身后坚硬的石头,抽出腰间挎着的两柄长刀,“兄弟们,今天要让刀子尝尝血了!”
众人齐齐应声,抽出长刀对准狼群,野狼爪子锋利,在半空中飞了起来,刀光剑影中似乎能窥见鲜血横流,不知是狼的,还是人的。
霍祈清就地翻身抢占了石头,拉弓搭箭,两匹狼向同一个方向飞扑而来。
尖锐的箭矢瞬间穿破这两只狼的喉管,众人齐心协力,十几只狼稍许便消失一半!
“不对啊老李,这狼见势不对应该跑才对啊?怎么还越来越多了!”
刀疤李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陡然看向青蛙脸,这人已经躲在石头后面不敢出面了,他一把拉起青蛙脸的衣领,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你做了什么?!”
“我……我什么也没做!它,它孩子是自己摔死的!”
刀疤李闭了闭眼,猛地举起了刀,想一招了解他,这种人到底怎么进的前锋营啊?!
身后传来几人惊呼,“老李闪开!”
目露凶光的巨狼张开獠牙,似乎要撕碎眼前这二人,青蛙脸眼疾手快,立马翻过刀疤李的身子,同时夺走了他手中的刀,将他推了出去。
刀疤李看同伴一眼后回头,手中长刀已经被夺走了,面对恶狼的攻击,他只能拎起地上的枯枝狠狠一扫,可如此招数并没有让狼受伤,反而将枯枝折断了。
刀疤李怒喊石头后藏着的青蛙脸:“把我的刀扔过来!”
青蛙脸吓得浑身战栗,却还是紧抱着手中刀不放,似乎这已经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
恶狼伏低身子,已经厌倦了和刀疤李绕圈,再一次朝手无寸铁的刀疤李扑了过来!
刀疤李后撤几步,膝盖在沙地上拖出深深的一条痕迹,抬起双臂抵住狼的上颚,鲜血顺着巨狼森白的牙齿滴落下来,很快洇红了一片。
霍祈清猛地拉弓,将最后一支箭对准高坡上不断呼唤同伴的野狼,呼唤声戛然中断,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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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有一瞬失了阵脚。
随后就地翻滚,从背后抽出银刀使力一掷,正好没入野狼脖颈,只剩一把刀柄随着野狼滑落在地。
“你还好吧?”
急促赶来的霍祈清来不及多寒暄,见他还能站起来,从腰间解下柄短刀递给刀疤李,“弓箭已经用完了,狼首已死,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再有狼再过来。”
刀疤李面色不善,“但剩下这些,必定群起而攻之。”
“啊啊啊!救命,救命啊!”
有两只狼一前一后围攻起了青蛙脸,他拿着那柄长刀乱挥,但却有些章法,只是面对随时产生变数的狼群心生恐惧,被狼发现神情不对后更加危险。
霍祈清欲拿刀上前,一只手却扯住了她。
刀疤李摇了摇头,“当心做了替死鬼。”
果然,迟这一步,青蛙脸已经方寸大乱,手中长刀哐当落地,恶狼这次没有失手,一口咬准了他的脖子,鲜血汩汩而出,青蛙脸惨叫两声,再没了动静。
真是造化弄人,最想活的偏偏第一个死。
霍祈清被吆喝进队伍里,大家身上多少都挂了些彩,有的眼睛被狼爪划伤,只能睁着一只眼勉力撑着。
剩余六人紧紧围成团,背靠着背盯着虎视眈眈的狼群。
“还有七只。”
霍祈清大致扫了一眼众人的伤痕,大多拼不齐完整的四肢了,摇头叹道:“怕是撑不住了,你们先走!”
刀疤李吼道:“不可能!”
“行了,现在不是讲兄弟义气的时候,已经死了一个人,全死了怎么跟营里交代?眼下是只有这几只,待会儿这些狼又招来同伴,想走也走不了!”
霍祈清从靴子边的暗袋里抽出两柄短剑,喊道:“放心,我有办法逃!”
刀疤李抿紧了唇,迅速吩咐道:“往西三里地有我们的马,其余人赶紧撤!我留下来助他,快走!”
说时迟那时快,两匹狼像是察觉了他们想要逃走的意图,后腿蹬地,朝霍祈清扑了过来。
霍祈清身上没负什么伤,力道够大,暗器又使得顺手,短剑立刻飞了出去,银光一闪而过,在空中打了个转,瞬间抹了两头狼的脖子。
“走!”
包围圈被撕开了个口子,四人憋着口气,用尽浑身力气相互依托着往西边撤,刀疤李和霍祈清二人吸引了大量战力,因此暂时没有狼追着那四人离去。
前后两匹狼见他们人少势弱,一前一后扫了过来,霍祈清侧翻过去,前面那只狼头扑了个空。
后面这只情况就不太妙了,锋利的牙齿刺穿她的手臂,将她咬着往狼群里拖去,霍祈清右手负伤,左手又使不上力,只能被它这么拖着走了一段。
忽然,身子一阻,被残留下来的木桩止住了恶狼的撕咬。她奋力抓住仅有的木桩,左手抬起塞住狼嘴,另一只手绕至身后,将尖刺没入狼的脖颈,“噗嗤,噗嗤”连续两声,野狼负隅顽抗,终究抵不过垂死挣扎,最后还是咽气了。
60. 第 60 章
霍祈清微微侧目,刀疤李那边也已撕出道口子,两人对视一眼,“跑!”
两人如同脱了弓的利箭飞了出去,快到只能看见残影。生怕再有狼追上来,很快便消失在了小道尽头。
前方小路越走越窄,荆棘杂草也密密麻麻分布在两侧,刀疤李以为她是慌不择路才误入岔路口,于是撑着膝盖,缓了口气道:“是不是走错了?”
乡野小道,又是夜半三更,两人都没有火折子,一旦察觉路况不对便要及时调整,否则发生什么难以预测。
霍祈清并没有停下来,她方向感一向很准,手中长刀似乎蕴含着无穷力量。一刀下去,荆棘杂草纷纷往一边伏倒,生生开了条路出来。
“没走错,”她抬头指了指星星,“剩下的狼就算追不上来,也很有可能回去找援兵,我们不能走原来那条路了。”
说罢,她将刀随便往蓬松的草堆上一扔,命令道:“外衣脱掉。”
刀疤李“啊”了一声,看着对方已经利落地解起了甲胄,虽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反应过来后还是照做了。
霍祈清背对着他,心里暗暗松了口气。还好今天出营没来得及把甲胄换成便衣,否则真要受点伤,身份这事儿怕是藏不住了。
“衣服上有血迹。”霍祈清沿着刚开出来的新路往前走,不一会儿便在小道旁的悬崖处停下,将甲胄投了进去,“此处离茂安山又近,很有可能有盗匪巡逻。将衣服扔在这造成失足落崖而亡的假象,盗匪不会追踪,狼也寻不到气味,自然就不会跟过来了。”
刀疤李垂首,看着离脚尖不远处深不见底的深渊,仿佛黑暗张开了血盆大口,不由打了个战栗,感叹道:“你年岁不大,懂得的求生技巧怎么这么多?”
霍祈清脚步一顿,心说,那可不,我天生就是做将军的料,腿却往方才劈开那条路的另一个方向走去,“生活所迫呗。”
刀疤李挠了挠头,这一路上都是这个少年在部署,明明是个新兵,却对接下来事情的把控能做到滴水不漏,倒显得他像个新兵蛋子了。
这条路霍祈清没有用刀砍,尽量造成没人经过的假象,手上没有火光,树影婆娑更是将月光堵得一点不剩,在此般黑夜竞走,完全就是盲人摸象。
恍然间,她猛地停下动作,或许是被刺杀出经验了,又或许天生的警觉让她下意识伸出五指在空中摸索,一点点将脚往外挪。
然而不等霍祈清提醒,身后陡然带起的一股风已经告诉她,迟了。
“愣着做什么?你难道怕黑啊?”刀疤李寻思自己终于能大显身手了,于是大摇大摆走到她面前,“唉,这有啥好怕的,我……”
刀疤李脚下一空,身子便随着惯性栽了下去,耳边是呼啸的风,以及被风送过来的那句,“别动!”
霍祈清听到有重物掠过,连忙伸手去揽,谁知块头太大,她不仅没能揽住,反而随着刀疤李一起滚了下去。
身体的敏捷反应让她迅速蜷缩起来,护住头部减少坡度的伤害。
枯枝烂叶在身下沙沙作响,没有了甲胄护体,细小尖锐的石头很快便刺破皮肤,留下斑斑点点的血痕。
霍祈清知道这坡没多深,瞅准了机会把身子往一颗歪脖子树上倾斜。一阵天地倒悬,背部狠狠撞击在巨树边上停了下来。
她扶着树干缓慢直起身来,眼前晕眩不止,胃里翻江倒海,脑子像是被人摘下来当球踢了一回似的。连脚踩着地都没有实感。
过了好一会儿,霍祈清才能闻见一阵强烈的血腥气,她朝这源头望去,胳膊上旧伤未愈便添新伤,地面横冲直出的木茬子刮破了手臂。山上夜里凉,先刮出的血痕已经慢慢结痂了,后面骨肉翻飞流出来的血也从活络变得凝滞,渐渐冰冷。
说不疼是假的,但她来不及耽搁,撕下一截布条将伤口裹住。刚要迈步去山坡下寻刀疤李,腹部传来一阵钻心的痛,这痛让她大脑嗡鸣,几乎失去了思考,霍祈清只能蹲下身子。
良久,她才反应过来,是前几天教武场上的伤口可能撕裂了。
她探头看天,树影是没有那么多了,可云层太厚,一丝月光也看不到。
霍祈清忽然鼻头一酸,不过受了几次伤,便如同再次置身红梅覆雪的生死境地……
就算提前预判一切,比旁人早预见整个王朝的覆灭又如何?
她不得不承认,她没那么大能耐去改变历史长河的走向,家人还在盛京,皇帝眼皮子底下扣着,十万岭南军始终是晋和帝的心腹大患。
再过两年,佞臣当道,忠骨尽灭。百越攻城略地,朝内私通外敌,国将不国,哀鸿遍野,百里血河,千里孤坟。
而她现在,连茂安山匪盗的踪迹都查不到,更别提百越的消息了。
半月后公主和谈,百越倘若刀剑相对,大邺却没有谈判的筹码,难道要和上辈子一样,献祭百姓,割地退让?
霍祈清摊开满是鲜血的双手,似乎能瞥见王朝繁华皮肉下的森森白骨。
那时,她能怎么办呢……
窒息的回忆令她感到逼仄,压抑席卷而来,迷茫中仿佛听见有人在呼救。
“诶,有人吗?!”
顿了顿,又道:“那小子!你还好吧?没摔死就赶紧下来救人,老子出不去了!”
霍祈清眼前忽然清晰起来,脚下的路也能看清了,她往前快走几步:“来了!”
刀疤李坠入一个矮坑中,估计是山上猎人留下的旧坑,已经被风沙填了一半了,想必很久都没人来了。
霍祈清从地上拖来一支藤蔓绑在树上,她手上没力气,不如借助外物来的快。
刀疤李手脚灵活,便是壁坑光滑,也能借助藤蔓三下五除二爬了上来。
他上来后瘫倒在大坑旁,瞧着天上的明月,惊喜道:“咦,月亮出来了?!”
霍祈清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确实是光彩照人,她沾满血的手忍不住遮了遮这耀彩夺目的月华。
月亮出来了,怪不得能看清路了。
霍祈清回过神来,仔细打量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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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现在的处境,不知这是滚到了哪里,地势陡峭,但往东几百米似乎有一个洞穴,她指了指那边:“现下不清楚外面的情况,暂时在这避避风头,天亮了再出去吧。”
“也行。”刀疤李点点头,狼口脱险让他此刻心情愉悦不少,笑道:“指不定不用到明天,军营那边就有人来找我们了!”
这四人骑着马一路狂奔,未至天亮便奔回了营,岭南营帐前灯火通明,李四叫住了前面那人。
“张三,我们……回营要不要先禀报将军和教头?”
张三回头瞪了他一眼,“禀报什么?他李清和那小子急功近利,将军还没吩咐便自个去打探窝点,我们劝不住只能回来了,至于是不是意外死在山上了,这我们怎么知道?”
“可……”
“可什么可?”张三凶神恶煞指着他,“你要找死别带上老子!我就这么告诉你吧,他们如果死在山上,那就是死无对证!你现在跑到将军那边假好人,害死的是我们!他们要是没死侥幸回来了,我们没去禀报,那也是因为担心他们被将军责罚!能不能动动你的猪脑子?!”
李四被他训得大气不敢喘,刚从狼嘴里拿出条命,谁也不想再丢了。毕竟他们都心知肚明,无论什么样的借口,在军令如山的黄珙面前,要么重刑伺候,要么当场格杀。
说白了,他也正是因为拿不定主意才问的张三,见大家表情都沉默着,李四也猜明白了七八分意思。
老李和那孩子能不能回来,全凭天意了。
四人牵着马,待到天亮才假装是巡山回来和战友交班,为首的张三故意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笑着示意出去站岗的人别打瞌睡,好像一切都没发生过一样。
洞穴里的温度更低了,加上两人都有伤,失温情况下很快便意识模糊,四肢乏力。霍祈清感觉眼皮乏得很,她想着人是铁饭是钢,不吃东西总不能不睡觉吧?兴许睡着了就不饿了,头也不昏了……
她就这么哄着自己,把自己哄睡着了。
再次醒来时,脸庞被火光映得通红,整个洞穴暖融融的,霍祈清以为着火了,宝湘楼大火又浮现在眼前,她一骨碌站了起来,呆呆地看着眼前场景。
“哟,你醒啦?”刀疤李看起来气色好了很多,怀里捧着一兜青李子往火坑里埋。
霍祈清怔道:“这……这火是怎么升起来的?”
“哦,你说这个?”刀疤李拿棍子翻了翻火堆,让它燃得更旺,以免霍祈清冷得风寒复发。
“我刚进来就觉得这洞穴冷得很,但此地潮湿不容易生火,就拿着木头钻木取火,这火也是稀奇,在外面怎么钻都钻不出火星子,我正烦着,就看你晕过去了。”
他将焖熟的李子递给霍祈清,继续道:“我一碰额头,不得了,感染风寒了。情急之下随便在洞里找了个石头继续磨了两下,诶,这一磨就钻出火来了。”
刀疤李四下打量一番,嘴里津津有味嚼着李子:“别看这洞有点潮,生的火却没烟,而且还旺,真稀奇!”
61. 第 61 章
霍祈清顺手朝地上捻了把灰,凑到鼻尖细细嗅闻,“是硝石。”
洞穴潮湿是因为曾有人在此处制造炸药,将东南口炸出了一块缺陷,久而久之雨水顺着缝隙流进来,把石头侵蚀成了千奇百怪的模样。
“硝石?!”刀疤李眉头高高挑起,“传闻茂安山矿产丰富……我们,这是掉进盗匪窝子里了?”
“没这么简单。”霍祈清环视四周,洞穴内既然发生过爆炸,就一定会留下炸药痕迹,她用刀在角落处扒拉两下,黑色的灰簌簌落下来,指给刀疤李看:“这是木炭烧过后的余灰。”
末了,她又多问了一句,“你在岭南军待了多久?”
刀疤李不知为何,眼前的少年年纪轻资历还浅,但总给人一种上位者的威严,好像他的话都是命令,但又确实说的都对,于是他老老实实回答。
“十二年。”
“近两年,可曾听闻附近有什么爆炸案?”
刀疤李摸着下巴沉思了好一会儿,这才拉起久远的回忆,“大概……一年半之前听说后山有人烧制瓷器高温爆炸,但是为了民生安定,没过多久就搬走了……”
“拿着官印招募工人挖矿的那位大人是谁,什么时候调任过来的?”
“渝州城知州,吴石飞大人……好像是两年前之前京官外调过来的……”刀疤李打了个激灵,脑海中浮现出不好的预感:“等等……你,你怀疑是吴大人职权滥用,借官印招募百姓挖矿?”
时间线都能对得上,这吴石飞大人的顶头上司,很有可能和京郊燕山开采矿石的人是同一个人。
此人能光正大在岭南军的眼皮子底下制炸药,身份必定不简单。怪不得阿爹久攻一个小小的茂安山不下,背后之人能躲过京郊监察院的通天手眼,又能将手伸到岭南腹地张牙舞爪,政商权皆于一手,朝中势力必定盘根错节。
不知为何,霍祈清脑中回想起青城山事变后谢承安来到她家留下的那句话。
“太子本就是天潢贵胄,冒险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没有好处。”
她灵光一闪,一直躲在幕后之人的脸在眼前迅速划过。
“那便只有……四殿下,李怀景。”
“你在想什么啊?”刀疤李在她面前晃了两下,皱眉道:“吴大人没道理啊,他是渝州当地有名的父母官,只要是他的马车过街,百姓都会夹道相迎……”
那当然了,霍祈清心里讥笑一声,比起皇室正统,能和太子分庭抗礼的四皇子,一个小小的吴石飞能掀起什么风浪?倒不如趁事情没暴露之前积些民德,以免将来百姓群起而攻之,他倒被上位者扔去做了马前卒。
霍祈清道:“有些人,看着纯良无害,杀起人来却刀刀致命。有的人凶神恶煞,实则内心处处柔软。仅凭他平日对百姓的作为,还不足以叫我们认清他。再者,他若真心系百姓,就该知晓岭南军是保卫渝州百姓的最后一道防线,也就不会先顾着怎么去招募工人挖矿,而是想办法借粮让岭南军安然无恙的度过这个冬天。”
“如今年岁,便是匹夫也能察觉已为乱世,上位者不闻不问,为官者尸位素餐,仅靠普通人微毫之力,如何撼动根深蒂固的朽木?”
刀疤李一昂头,丝毫不畏惧道:“水至清则无鱼,不管是军营官场还是江湖,总有人心险恶之处。但有朽木自然也有良木,旁人不知道,当初我可就是奔着霍将军的名号来的!那时朝局将稳,霍将军便被派遣来了岭南,打我参军起便在将军麾下效力,说是形影不离也不为过,将军的为人,我着实佩服!”
“这样的大邺,能出一个霍将军,便能出第二个。跟着这样的将军,我李连胜何愁收不回国土?!”
她转过身来,一脸认真道:“倘若有一天,你发现这世上众人并不如你所想,所谓太平盛世也许根本就不存在,一人之力根本无法杀光朝中蠹虫,你还愿意说出今日这番誓言吗?”
“你这个假设根本就不成立。”刀疤李笑道:“这世上诸人千千万,有一个我,必然就有百个,千个。一千个我死了,便会有万个我宁死不屈,亿个我前仆后继。只要大邺还有后代,大邺的脊梁就永远不会倒下,总有人会看到百越退避三舍不敢来犯,四海八荒河清海晏的那一天。”
霍祈清眸中似有动容,刀疤李宣誓完豪情壮志,忽然不好意思起来,吞吐道:“话说,我还不知道你名字呢……”
“我叫贺虞。”霍祈清没打算瞒他,或许,这是她进入茂安山卧底的一把好刀。
李连胜瞳孔陡然睁大,“什……什么?你是那个差点要被左将军处以极刑的贺虞?!那你小子……”
“根本就不是前锋营的。”霍祈清淡声帮他补全没说完的话。
“你要告发我吗?”
李连胜眼睁睁看着那个在他身边讨好拍马屁的少年直起身来,高挑的身影轻轻松松笼住自己,一时怔住,说不出话来。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步兵营,贺虞。”霍祈清慢悠悠渡过来,不咸不淡道。
正准备再做解释时,不远处草丛传来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霍祈清立马止住了脚步,同李连胜躲在巨石后。
“昨夜站岗的人说,这后山有狼叫,真的假的?”穿布衣戴布巾的农夫挑根扁担打洞前经过,奇怪的是,这箩筐里除了两把刀什么也没放,倒和他的农夫打扮格格不入。
一旁的人毫不在意,“当家的谨慎叫我们换条路线,也是为了不暴露营地,就昨夜那个动静,怕是有人上后山也被狼咬死了。”
“说的也对。”农夫若有所思回道,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脸上转而又浮出了抹笑容,“对面那帮傻货肯定想不到我们早搬离了地盘,每天还欲盖弥彰装模作样地练兵,殊不知当家的早察觉到他们有运粮草的意图,等到时候大部队浩浩荡荡往茂安山一赶--”
“我们的陷阱就在那等着,”他在空中用手比划了个手势,笑道:“瓮中捉鳖!”
二人勾肩搭背说说笑笑着走远了,将这一场面尽收眼底的霍祈清和李连胜这才从巨石后钻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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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子。
“真没想到,让咱俩瞎猫碰死耗子逮住个大的。”李连胜眯了眯眼,咂摸着下巴看着渐行渐远的二人,“怎么样,现在便回去禀报将军吧?”
“现在?”霍祈清嗤笑一声,“现在回去,要么处以重刑以作警戒,要么违背军令杀鸡儆猴,总之没一个好下场。回去送死吗?”
“那你想怎样?”直觉告诉李连胜,面前这个少年肚子里没憋什么好水。
“跟上他们,找到敌营所在,摸查敌情,将功赎罪。”
“你疯了?”李连胜猛地起身,生怕同这个疯子扯上关系,“你想死不要拉上我,眼下根本不知道将军的安排,你这样贸然进入敌营引起防备怎么办?再者打乱了作战计划,你害死的,不止一个人!”
“你那么激动干什么?”霍祈清淡定自若地从草丛里捡起了长剑,“机不可失,先找到地方,我能将消息传出去。”
她一扬剑,剑尖正对着李连胜的鼻梁,两人的地位瞬间天翻地覆,和昨日一脸谄媚的少年判若两人,“我们先进去探路,后遇到的战友,你不能告诉他们我的身份。”
李连胜一头雾水,“为什么?”
“现在营里边能不能信我们是一回事,可若真有人前来一同埋伏,见了你可信度还高些,见了我这个生面孔,会不会认为你是受我胁迫给他们挖坑的?”
李连胜恍然大悟,连他都没想到这一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不错。”霍祈清拍拍身上沾染的炭粉,抬腿跟上行踪可疑的二人,李连胜却突然大声叫住了她。
“等等!”
霍祈清回头,看见李连胜抿着唇,握紧了手中刀,朝自己张开了手掌,“先把你的令牌给我看看。”
军中无论大小士卒都会有自己的令牌,刻上所属营伍。岭南军位处渝州,又临水,为防水匪盗贼进入兵家重地,令牌后都有一个不易伪造的机关。
李连胜手指拨动两下,‘咔嚓’轻微的一声,令牌便松动了,上面磨损痕迹不重,看来是新兵无疑了。
“可放心了?”
让他短短时间内放下松懈是不可能的,霍祈清知道,他这么做,只是为了确认是不是自己人。
“途中你若是有一丝可疑行为,老子拼了这条命,”五大三粗的汉子站起身来,胡子随之抖动,粗粝的手拍开横在他面前的剑,“也要拉你一起下黄泉。”
“放心吧,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的。”
天从微微蓝直至完全透亮,李四发誓,这是他这辈子度过最难熬的一个凌晨。
短短两个时辰,他设想了无数次被严刑逼打的瞬间,那少年和老李被狼撕碎的场面历历在目,谢大人拿着烫红的烙铁往他身上印,询问消失的两人到底去了哪……
半夜直直坐起身来,身上发了一阵虚汗,将军若问起来该怎么回答……
到了操练场,发现今日擂台上一位守将都不在,甚至教头门的身影的消失不见,扯来身边人追问道:“将军和教头们呢?”
62. 第 62 章
旁边的人伸展着胳膊,一脸莫名其妙,“你昨天不在营里吗?将军说了今日要挑人去茂安山,剩下的人听左将军作战指挥啊!”
“哦,哦。”虽然这人是无心之说,但猝不及防被这么一问,张三脸上还是有些心虚,打了个哈哈道:“这不站岗站到后半夜,还没睡醒呢嘛!”
“当点心吧,别误了营里的大事儿。”
马鞍山的匪贼十分警觉,一路上绕了不少弯道。霍祈清同李连胜两人身上负伤,脚程没有那么快。
既要小心伤口再裂开,又要提防前面两人的视线,因此落下了一大截。
眼看着快要到晌午,乡间小道上浑身血迹的二人看起来十分诡异。
霍祈清头昏眼花,微微俯身捂住了腹部反复撕扯的伤口,盯着小道尽头早已消失不见的身影握紧了拳。劝道:“罢了,看二人这动作想必驻扎地就在附近,你我先想办法将血迹清洗掉,以免引起麻烦。”
李连胜其实也早已受不了胳膊上传来的疼痛,但看着年纪尚浅负伤更严重的霍祈清都一言不发,于是硬咬着牙走了下来。
听到这句话,紧绷着的弦陡然松下来:“说的也是,咱俩这浑身带血,倘若真是见了那贼窝,岂不是自投罗网,自报家门?”
说话间霍祈清已经看到了通往四方菜地的小径,二人一路向下,正看着个衣衫褴褛的老婆婆在门口编草筐。另一个留着长须的老伯,正一锄一锄挖着地,刚抬两下锄头,便要扶着腰气喘吁吁好一阵。
二人好像和狗撕咬了一番的野人,蓬头垢面,血迹斑斓地出现在两位老人面前,着实将其吓得不轻。
老伯还稍许镇定一些,提着锄头立马挡在了老婆婆面前,将眉一竖道:“你们是谁?要来做什么?我们家已经没有钱了!就眼前这两块菜地和我老婆子这两条命,你稀罕,且拿去吧!”
霍祈清连连摆手,解释道:“老伯,我们不是来要钱的。我们兄弟二人北上去做生意,谁知这乡间野径的匪贼将我们那货物全都盗走了!商队折损了大半。一部分去往渝州报官,只剩我兄弟二人受身负重伤,偏巧看着山下只有您这一家村民,这才找了过来,还请谅解。”
说罢,霍祈清夺走了李连胜手中的大刀,连同自己的长剑一起扔去了门口那棵巨树下,以表二人真的没有恶意。
老爷子的目光还是十分警惕,但语气中的结巴却暴露了他的慌张。
“你……你们到底要干什么?我不管你们是商队还是其他的什么,现在赶紧离开这里!我儿子一会儿就要从山上采草药回来了。若看见你们招呼都不打一声,闯进我们家里。一定会把你们狠揍一顿!”
李连胜也有些脾气上来了,他不明白已经解释过意图,为何这老头子十分执拗!抡起袖子就像上前理论。
霍祈清拦住了他,一阵无言。
两位老人看起来十分惧怕外来客,想了想,打扰多有不便,只好告辞。
刚迈出两步,一直躲在老爷子身后的婆婆却开口了。
“是,是清子吗?你可算回来了!娘都两年没见过你了,你不要再生娘的气了,好吗?当不了官也没关系,回来吧,孩子,娘想你了……”
大娘的声音嘶哑又苍老,完全不像她这个年纪的声音。
霍祈清有些诧异,微微侧目,这才仔细注意到老爷子身后的婆婆。
她的手一顿,一顿地往前伸,颤抖着,目光却十分呆滞,一直盯着前方。
雀鸟从高树上掠过,她却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瞳孔也浑浊无比,霍祈清这才意识到。婆婆这是眼盲了。
老爷子见自己的妻子忽然开口,十分气愤,拿手轻轻推了一下她:“说什么混话呢?那个不孝子怎么可能回来?”
一面又转过身来怒斥这二人,:“快些走吧,不要再打扰我们了!”
霍祈清见老爷子如此执着,只好转身提刀而走。
还没踏出院门,老太婆急得扶着扶手就站了起来,声嘶力竭喊道:“不要走,不要走啊,我的儿!”
老爷子想必也是年迈体弱,一时竟按不住老太婆的力道。
木椅破损已久,根本支撑不住二人的打斗。
霍祈清眼疾手快,一个闪身上前扶住了老婆婆,柔声道:“阿娘,我们不走。清子这次回来就是来看您的。孩儿不孝。今日才来接你们……”
阿婆的神情这才镇定下来,一下又一下抚着膝盖上的脑袋,颤着嗓子唤道:“清子呀,清子可别再走了……家里没有你不行啊,前一阵又来了一伙贼人,将你爹和我的棺材本都盗走了。他们说你再也不会回来了。娘不信,娘一定要在这儿等着你回来,终于把你给盼回来了。好孩子,你别……扔下我和你爹。”
说到动情处,浑浊的双眼竟也泪眼婆娑。
方才脾气硬的像石头一样的老爷子也不禁侧过了头,好一阵才低声道:“罢了你们也是受害者,要留,就吃顿饭再走吧……”
霍祈清同李连胜对视一眼,李连胜立马拜道:“多谢,多谢您老人家。”话音未落,便拎起一旁放下的锄头,吭哧吭哧地挖了起来,不一会儿一垄田便开好了。
老爷子胡须颤动两下,倒也没多再吭声,转身进了厨房准备饭菜。
老两口家境清贫,衣服洗得发白却干净整洁。连种进田里的每一株苗,每一棵菜都要精心挑选。
看着曾经被蹂躏过的土地,霍祈清不禁抬头问阿婆道:“阿娘,我不在的这些时日,山上的贼人经常打家劫舍吗?”
阿婆似乎触到了某段不好的回忆,身子又开始瑟缩起来。
霍祈清见状,忙躬着身子,一下又一下抚着阿婆的背。劝道:“对不起,娘,孩儿不该提起来的。不说了,咱们不说了……”
厨房里不断的敲击声也渐渐慢了下来,老爷子看了院中谈话的娘儿俩,眼眶也不禁沾上了些水汽。
饭菜做的很合口,李连胜捧着碗大块耳颐,没想到老爷子面上那么强硬的一个人,却如此热情好客,一口气做了四道菜。
等人上齐了,老爷子抬了抬下巴毫不留情下逐客令:“吃吧,吃完就赶紧走。”
阿婆还在院里晒着太阳,显然没听到这句话,不然又要站起来闹了。
李连胜三下五除二就吃光了三个碗,吃完后摊在椅子上,打了个饱嗝。
老爷子嘴上嫌弃,手却没停,一直往李连胜的碗里添饭。李连胜连连摆手,“够了,够了。老伯,您放这么多我也吃不下呀。”
老爷子的筷一顿往桌上一扔,似乎是有些生气了。
李连胜察觉到苗头不对,看了霍祈清一眼试探问道:“老伯,能冒昧的问您一句,您儿子去哪儿了么?”
老伯缓缓抬头,看着和自己儿子年岁相差不大的霍祈清,和样貌无二的李连胜。
瘦瘪干枯的脸更加黯淡无光,他看了看院中晒太阳的老太婆,哑声道:“早在两年前我们就逼他去科考,科考不中。就只能去渝州里当个书吏,给县太爷扫扫路……谁知他非要说什么堂前尽孝,我和他娘一气之下就将他赶了出去!谁知一出去……一年便再也没有回来。
后来再见到他,便是瓢盆大雨时节,山上那伙人高马大的匪贼穿蓑衣,戴斗笠冲下山来,扔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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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断手问我们要钱。”
老伯声音哽咽,努力眨了下眼,继续道:“我一眼就认出了那手上的一颗痣,正是我的儿子王清。这伙匪贼说他在城里赌了债,欠下不少钱,要我们两口子凑钱去还……当时老婆子便被吓得一病不起。我东拼西凑,邻里都得罪光了,这才借得了钱。谁知扔在门口的只剩了一颗头颅!匪贼让人放话来说,青子不老实,总想着要跑!还差点将他们告到县城里去,留一颗头在已经是手下留情了……”
说到这里,老爷子再也忍不下去,掩面泣不成声。
霍祈清和李连胜也不忍再听下去,连忙按住了他的手。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大厦将倾,先压死的,是百姓。
老爷子摇摇头道:“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老婆子总觉得清子还能回来。我想带她去一个安居乐业的地方,但她要等清子回来,我想,能守着儿子也行,就一直居住在此。”
“我不知道你们到底是不是做生意的,但一定要切记,后面的山万万不可再上去了。能走的就赶紧走吧,如今天下……”老爷子嘲弄般苦笑道:“恐怕也没有什么安居乐业的地方了。”
二人出来以后,心情都有些低落。不久前讨论的雄心壮志,河清海晏,如今就这样被人重重击碎在了面前。
半晌,霍祈清伸手推了推李连胜,“你身上可有碎银?我出门急,没有带钱,回去了再还你。”
李连胜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浑身上下摸了个遍,只摸出了五贯钱。将钱整整齐齐摆在了牛棚后的架子上,老牛盯着这一幕扬了扬后腿。
李连胜道:“什么还不还的,老爷子像我爹,这钱权当是我替王兄弟给两位老人尽尽孝吧。”
二人不敢再耽误功夫,整理了包袱,追着匪贼踪迹去了。
扛着刀的匪贼二人虽行色匆匆,却也在路上留下了不少破绽。
霍祈清快跑几步,猛地蹲下,往前面有痕迹的地方抹了把沙子仔细观察。
李连胜注意到:“可是往这有印记的地方追去?”
霍祈清摇摇头,“这帮人很聪明,故意做了假痕迹,他们两个人在附近的树木下留下不少刀印。惯性让人们往另一条道走去。可观那边的树枝枝叶稀疏,背阴无光,很有可能再走十几里就是悬崖。”
“反观这边路途通畅,人员脚印也复杂。这是想掩盖都掩盖不了的痕迹,或许我知道他们在哪里了。”
二人一路追寻,从一座高山往下俯瞰,脚下城镇尽显风光。
李连胜表情却严肃起来,连他也看出了端倪。
这城镇村民虽然个个都有正经事干,吆喝着人来照顾自己的摊子。
实则在每个摊位不远处都会有鬼鬼祟祟的人紧盯不放。很显然这个小镇,进了大半陌生的人。而原先的村民和镇守在此的官兵全都被镇压了起来。
李连胜不禁啐了一口口水,“明知百越大敌当前,却连自己的同胞都要动手吗?”
霍祈清不置可否。
在他们眼里,同胞和外乡人没什么两样,无非是人命罢了,而哪条命更值钱,在他们眼里才是更重要的。
李连胜道:“我们现在要怎么办?”
霍祈清道:“这阵子看守一定十分严,你脚上功夫可好?夜半时分守卫松懈的时候,或许我们能够闯出去。”
“等到了地方,我便把消息传回军中。一刻都不能有误。”
李连胜连连点头。
没错,不能再耽误时间了。
只是他有些好奇,霍祈清口中传回军中消息的方法,到底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