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叫我去出嫁》
1. 第 1 章
1
秋风岭极险,山中毒瘴重重,四处弥漫紫烟霭。
此地古木丛生,荒草齐腰,凡人俗兽俱无胆入内,入之不知西东。
“那小畜生跑哪去了!”
一声怒嚷。
“今日不将它逮住,我就不回去了!”
分明不是同一人的声音。
远远的,一只通体雪白的狐狸一跃而起,叼着鸡闯入毒瘴,走得倒是潇洒爽快,不露半点惧意。
几个拿着弯刀和弓箭的凡人循声望去,猛地停步,眼中露出惶惶而愤恼之色。
“这毒瘴进不得,进去不死也要掉半条命,那狐狸多半已经归西了!”
另一人咬牙切齿:“倒是让它好死,若是落在我手里,我非得抽了它的筋,扒了它的皮!”
“罢了罢了。”再一人好言相劝,“鸡没了再养就是,再往前追,你我小命可就没了。”
“这哪里是鸡没了,是镇上的鸡都……哎!”
可凡人哪敢擅闯这秋风岭,相视一眼便怵怵回头了,鸡没了便没了,命可不能丢。
鸡没了,鸡……
无一例外,都溜到狐狸肚子里了。
那白狐欢蹦乱跳,好似在毒雾中洗澡,哪有化作白骨的迹象,脚步看着还愈发灵巧轻快了。
它伏在草间绒耳微动,细听周遭动静,不过多时便吃完了鸡。
再看,它嘴边哪有半丝血迹,也不知是用草叶擦拭,还是舐了个干净,就像偷鸡的狐狸不是它一样。
就在此时,山岭深处传出一阵号啕,不是猛兽呜鸣,是林涛曳动,声势惊人。
听声,白狐摇身变作少女姿态,奔出时叮铃作响。
才知她足踝上系了三圈红绳,每一圈上都挂有银铃一枚,银铃一步一摇。
她长发本是披散着的,跑动时山风拂过,好似柔荑一双,轻盈盈为她挽起头发。
披发盘起好似狐耳,绒球发簪稳固其上,耳后双辫起落不定,同她一般急切。
松涛声越来越响,恰似大浪在耳,仿佛在催促狐狸快些归家,周遭密匝匝的老木来回摆动,险些要将腰肢折断。
这还哪里是树,根本就是来回招动的手。
糟糕,被兰姨发现了,可得快些回去!
白狐穿过树林,在一处石头罅隙间纵身跃下,身似飞花,轻悠悠落在水面上。
好在并未入水,她落脚之地恰好有一叶扁舟,扁舟无桨无风自如前行。
白狐心急如焚,盼着这船再快一些,将袖口一挽,就弯腰拨起水来,溅得衣袖全湿。
船过黑潭,柳暗花明,尽头是一处百丈高的天地,有屋舍与水车,妃红色花树傍着山石而立。
一仪态端庄的玄衣女子坐在岸边石凳上,她发丝盘得一丝不苟,神色淡如兰花,似遗世谪仙。
偏偏石凳边伏着一群安心酣睡的小妖,什么花松鼠、小鹿、兔儿和鸟都在其中,将此地熏得妖气冲天。
仙妖势不两立,女子又岂会是仙。
白狐磨磨唧唧下船,也不行礼,心里连自己怎么挨打都想好了,偎过去便乐呵呵道:“兰姨,怎么在这等我,今日天凉,可别冷着了。”
狐狸变作的少女,模样要有多好看,就有多好看,一撒起娇,就跟春花乍放般,娇艳欲滴。
“我同你说过多少次了,不经允许,不得擅自离开秋风岭!”兰蕙冷冷开口,目不斜视,全然不看狐狸那嫩生生又漂漂亮亮的脸。
“谁离都不可能是我离呀,秋风岭是水,我便是这水里的鱼。”白狐眼神闪躲。
狐狸一双琥珀色的眼圆圆睁着时,哪见丁点谄媚,只叫人觉得灵动俏皮。
尤其她左目下还长着一颗小痣,平白增添忧愁,好在她脸上并无惆怅,倒是写满了做贼心虚。
“那我为何觉察到,有凡人跟着你往秋风岭靠?”兰蕙正襟危坐,字字有力。
“腿长在他们身上,我岂会知道。”白狐伏到兰蕙膝上,仰头的模样甚是乖巧。
“濯雪!”兰蕙怒道。
糟了。
濯雪变了脸色,不敢嬉皮笑脸了,良久才支支吾吾答:“我这不是平安回来了么,再说,山下镇子里的都是凡人,凡人谁奈何得了我呀。”
“又去山下做什么?”兰蕙终于看向她。
濯雪不语,垂着眼眸舔起嘴角,那香味还余在唇齿间,甜丝丝的。
睡在兰蕙脚边的一众小妖全醒了,小妖们可不愿替狐狸分摊兰蕙的怒火,叽里呱啦地开起口。
“山主,她定是又下山偷鸡了!”
“她屡教不改,说出去旁妖还以为秋风岭怠慢她,不给她肉吃!”
“一定是偷鸡,看她舔嘴唇的模样就知道!”
“她有哪天不偷鸡呀?要不是凡人进不来,咱们这秋风岭定早就被铲平了!”
这一个个的,都在把狐狸往火坑里推。
“这一月来,你偷了凡人多少只鸡?”兰蕙手腕一旋,一杆戒尺现于掌上。
狐狸心道不好,赶紧抱头蹲在地上,嘴中全是装出来的呜咽声,戒尺还没打下去,便先哭上了,一边嘟囔道:“请大人明鉴,小的可不曾偷鸡!”
“又在凡间乱学,成日学些乱七八糟的,说话颠三倒四!”兰蕙已是司空见惯,哪会余半点怜心,站起身猛甩戒尺,全打在狐狸后背上。
小妖们噤声不语,头也不回地四散奔逃。
戒尺每砸一下,便有银光泛起,痛不在发肤,痛在心。
“疼,兰姨,好疼!”濯雪哆嗦不已,一颗心似被箍紧,疼得她近乎喘不上气,双眼都已洇红噙泪,“您大人有大量,行行好吧,听小人狡辩两句!”
兰蕙边道:“坑蒙拐骗,无恶不作,我平日是怎么教你的,到头来全忘了!”
还化着人形的少女在她脚边蜷成一团,周身颤巍巍的,抖得足上银铃响个不停。
一戒尺下去,又是一戒尺。
“秋风岭上的鸡都被你吃光了,你连山下也不放过,你可知有些活禽再修个百年,许也能修出灵智?”兰蕙停手,抓着濯雪的肩,将之翻过来。
濯雪还蜷着,掩在脸前的手忽被扯开,不得已与兰蕙四目相对。
她发丝乱糟糟卷在脸侧,颊边沾了泥点子,眼梢好比抹了半罐胭脂,许是因为咬了唇,唇角也红得出奇。
“听清不曾?”兰蕙抬手。
濯雪瞳仁骤缩,生怕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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戒尺打在自己脸上,猛地扭头避开。
戒尺并未落下,兰蕙一旋手腕,手中物事便消失无形。
濯雪红着眼侧头看她,犹犹豫豫地摇了一下头。
她双耳自出生起便不大经用,一句里听不清四五个字是常有的事,听完还得自己填词。
好在,只要声够响,她便也是能听清的。
不过就算听清了,她也要装作不懂,只要听不到,便能省下好多事。
不听不听,听不清。
兰蕙露出恨铁不成钢的神色,又着实不想再说一遍,冷声道:“今日又偷了谁家的鸡,我让梨疏去还账。”
“怎么能算偷,我早些时候在他们院子里丢了一串铜钱。”濯雪小声,“天上可不会掉馅饼,既然他们捡了,鸡就是我的了。”
“此时又能听清了?”兰蕙又变出戒尺。
哎呀,怎又气上了?
狐狸忙不迭化作原形,毛绒绒一团盘在兰蕙腿边,双耳微微翕动着,实在是可怜又漂亮。
兰蕙干脆坐下,看着水面不发一言。
狐狸蜷了半天,没等来下一顿责罚,还有些心慌。
她小心翼翼抬头,打量着兰蕙道:“兰姨,气了?”
兰蕙叹息,“外面的凶险,并非你能想象的,我成日将你关在秋风岭,本意不是苛待你。”
狐狸尾巴一晃,双目精亮,“我出去那么多回,也不曾遇到危险,外面哪有兰姨你想的那么糟糕,改天我领你出去走一趟,你便能安心了!”
悔改什么,她要兰蕙悔改!
兰蕙眸色暗沉,思绪是无形暗涌,在胸腔下湍悍奔涌。
“我就从未见你踏出过秋风岭,你将外面想得太坏!”狐狸的心思越发野了,还企图说服兰蕙。
从未?
是啊,从未,这些年里,兰蕙竟连天日都不曾窥见。
兰蕙看着腿边狐狸,隔着这白绒绒一团,似能看到光阴流淌。
“时过境迁,今非昔比,我说得再多,都不如兰姨您出去亲眼瞧瞧。”狐狸算盘珠子打得响亮。
兰蕙默了良久,久到天欲荒地欲老。
狐狸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兰蕙仰头望向山石,山石在黑暗中轮廓不清,她视线也跟着模糊。
“我捡到你时,你尚在襁褓之中,如今到秋风岭也有十八载,许……真是我多虑了。”
“那可不!”
兰蕙转而道,“鸡万不可再偷,既然你不喜待在秋风岭,不如到宁虹山去。”
这回,濯雪是真没听清,嗫嚅着道:“什么山,凌空山?”
兰蕙说乏了,那宁虹山在东,凌空山在北,一处住的是凡人和尚,成日吃斋念经,另一处住的,则是妖。
还是只大妖。
狐狸一个激灵,像猫一般绕起女子的腿,含含混混地口吐人言。
“兰姨,濯雪知错了,你当真不要我啦?”
“我听说,苍穹山界的大王就在凌空山上,那白虎暴虐无道,神通广大,胃口堪比饕餮,可是吃人不吐骨头的!”
“它若是要吃我,我可怎么办!”
“你吃鸡的时候,骨头吐哪儿了?”兰蕙问。
2. 第 2 章
2
濯雪不吱声,她吃葡萄从不吐葡萄皮,吃鸡亦不爱吐骨头。
她哪里会吐呀,倒不是爱吃,只心想着毁尸灭迹,省得被发现,又遭一顿棒打。
狐狸目光飘忽:“不知道,许是被风刮走了。”
“我从不知道,风还会同你抢骨头。你倒是说说,那得是多大的风?”兰蕙冷声。
“说起来的确稀奇。”狐狸点头,“那风一刮,秋风岭的树全弯了腰。”
兰蕙弯腰将狐狸提溜起来,两指并用撬开狐狸的嘴,不出意外闻到一股没散尽的荤腥味。
狐狸看着沉甸甸,其实不过蓬松一团,拎起来轻而易举。
“你修行多年毫无起色,便是因为心中杂念太多。”兰蕙面色沉沉,“正巧你一心想着往外跑,是该出去吃些苦头了。”
吃苦?
“我不要!”
狐狸荤素不忌,唯独不爱吃苦。
“吃肉是吃,吃苦也是吃,怎就吃不得了?”兰蕙道。
濯雪张着嘴,生怕尖牙磕着兰蕙的手,咬字不清地道:“兰姨,我不要去凌空山,我年幼时,你不是最怕我往凌空山跑了么?”
“我最怕你往秋风岭外跑,你记了么?”兰蕙正恼着,索性也不将那住了大妖的凌空山,更正成住了凡人和尚的宁虹山了。
她这一字一顿的,就好似秋风岭的万壑千岩,看似宁静幽远,其实藏险无数。
濯雪最怕兰蕙这副模样了,她总猜不准兰蕙是不是生着气,她打心底觉得,好像即便天塌,兰蕙的心也一如这秋风岭,叫人看不出深浅。
“哪能同呀,凡人又不会法术,那凌空山的大王,以前可是、可是……”濯雪支支吾吾,其实她哪有亲眼见过那位,不过是道听途说。
总之,旁人说那虎妖暴虐无道,那虎妖怎么也不该亲切和善,旁人说其法力无边,那至少也得是神通广大。
“可是什么?”兰蕙问。
“她百年前是无垢川的主人是不是?”濯雪变回人形,双掌交叠着撘在兰蕙的膝头,“无垢川就好比仙界的昆仑瑶京,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占山为王的。”
她歪头,“昆仑瑶京里住的是神仙,话事的是天帝,那无垢川里凌驾于众妖之上的,自然就是妖王了!”
狐狸百思不得其解,“可她为何沦落到如此地步,从妖王变成了个……山大王,是不是犯了什么事?”
兰蕙滞了一瞬,就这么须臾间,她好像遁入虚空,眼底晃过一丝惶恐,它隐晦而难辨。
濯雪看到了,却不觉得奇怪,换作别的妖,害怕也是理所应当的。
毕竟能入主无垢川的,哪能是妖力平平之辈,恐怕单单一个名字,就能叫人胆寒心惊。
濯雪暗暗努嘴,反观她这兰姨,惯来畏生,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真身都不曾变过一回,也不知是不是原形太过儿戏,羞于见人。
说起来,其实兰蕙还得为苍穹山界的妖主效命。
苍穹山界自掣紫峰而起,横跨千里,以月落丘为止,正中便是凌空山,而秋风岭,也被囊括在山界之内。
只是秋风岭太过荒芜,往常又进贡不了什么值钱宝贝,便也常被忽略。
“犯事?”兰蕙叹气,“你当妖界是人间,还讲律法的么。”
濯雪压着声道:“如今在妖界称王的是魇族,定是魇族不服气,看不惯她凶神恶煞又得意洋洋的模样,索性篡了她的位,一举夺下无垢川,再将她流放此地。”
好在狐狸模样好看,不至于贼眉鼠眼,不过这悄悄摸摸说话的样子,还是有几分像偷鸡。
兰蕙神情莫辨,默了少顷才道:“非也,无垢川的旧主,并非凶神恶煞之辈,也不曾听说她暴虐无道,吃人不吐骨头,不过她旧时的确能呼风唤雨。”
“你连秋风岭都不出,怎会知道这么多?”濯雪狐疑,“可莫要骗我。”
“并非骗你。”兰蕙道,“再说,苍穹山界可是好地方,外面哪一处山界比得过此地,这又如何算得上流放?”
这话倒也没错,苍穹山界地广物博,此地凡人还少,别处的妖羡慕还来不及。
“难不成,兰姨见过那只虎妖?”濯雪来了兴致,双腿盘起,将下巴也搁到兰蕙膝头上。
兰蕙目光放远,远到好似在回溯从前,徐徐道:“有幸见过,那是百年前的仙妖大战,两方死伤无数,俱已无心再战,不过位处劣势的,当还是妖族。”
此战为妖界之痛,小妖们都有所耳闻,只是都不清楚其中详细。
远处小妖都在偷听,纷纷竖起耳朵。
兰蕙接着道:“当时胧明,也就是无垢川的旧主,她遍体鳞伤,在大战中妖力大跌,险些连人形也不能维持。”
胧明。
濯雪心中默念,嚼着倒是有几分霁月光风的出尘意味,也不知她如若化作人形,该是何种模样。
“后来如何。”濯雪急切问,“魇族便趁虚而入,篡了她的位?”
兰蕙道:“她本是要回无垢川养伤的,奈何无垢川有灵识,它只识妖力,不识人,竟将昔时之主挡在门外。”
濯雪几乎能猜到后来之事,愤愤不平:“所以魇族趁机上位,鸠占鹊巢了?真是狼心狗肺!”
兰蕙不言。
濯雪轻嘶一声,“那她怎不去夺回王座,百年过去,她也该恢复了。”
“仅仅百年,哪能将妖丹修补完全。”兰蕙沉声,“况且,若她要夺回无垢川,定会引发一场恶战。”
“还怕打不过?”濯雪冷嗤。
兰蕙轻拍狐狸发顶,“大战刚过百年,此时妖族若是内乱,你说,仙界又当如何?”
是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此时内讧,仙界定要笑得合不拢嘴。
濯雪心觉可惜,轻戳兰蕙膝头,“不过我怎么听说,那虎妖冠有凡人姓氏呢,不过是离开了无垢川,她怎就和凡人一家了?”
兰蕙沉思了半晌,犹豫着开口:“那是她离开之后的事了。众妖皆不知她去了何方,四处皆寻不到她的踪迹,五年后她重返妖界,占下苍穹山界,众妖才知她冠了凡人的姓,还是凡间曙云国的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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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平白……惹了不少谑语。”
堂堂大妖,又曾是无垢川的旧主,竟与凡人同姓,当真是自降身份,形同猫犬。
那些欢笑嘲谑,想必就是这么来的。
濯雪捏着袖角揉搓,低垂眉眼道:“可我在人间行走时,亦是冠着凡人姓氏的呀,可不能因为一时疏忽就暴露身份,凡人不禁吓,吓坏了我赔不起。”
“胡闹!”兰蕙气坏了,“偷鸡你就赔得起了?”
这话锋怎又回来了!
濯雪忙不迭抱头蹲下,生怕兰蕙又使出戒尺,匆忙引开话茬:“那五年里,众妖就不曾去凡间寻她吗,她都那么惨了,总不能连一个追随者都没有吧?”
兰蕙倒也没变出戒尺,只是往狐狸额角上弹了一记,慢声道:“只要胧明有心隐藏,根本没人能找得到她。”
“她不想见人啊。”濯雪啧声,“变成那副模样,换我也不愿意见人。”
“我见过她的真身,是只赤瞳黑纹的白虎,背上有双翼,扇动时能令山河震颤,想来只要将双翼藏起,便与凡兽无异。”
是了,妖界的许多妖,本也是从凡兽修来的。
只要将妖气藏牢,就算有火眼金睛,也不能一眼辨明真伪。
虎,白虎啊。
不知怎的,狐狸的脑海中,无端端浮现出一只黑纹白虎,它背上无翼,却亦是威风凛凛,行走在满园春色间,何其舒心自在。
可濯雪自记事起,便是在这秋风岭上,就算常常出入人间,也从未见过半只老虎。
莫非是在梦里?
随之,又有古怪记忆冒上心尖。
和山下小镇不同,那是朝欢暮乐的皇城,雕梁无数,画栋成林,四方列筵邀酒,繁弦急管一应俱全。
凡人熙来攘往,好生热闹。
怪事!
她何时去过皇城?
濯雪怔了片刻,看向兰蕙,困惑道:“兰姨,我幼时你可有带我去过人间的皇城?我怎么无端端想起皇城的景了。”
兰蕙露出匪夷所思的惊诧之色,叹一声便站起转身,“去面壁,秋风岭离那凡间皇城能有百万里远,你成日偷溜到凡间听说书,早说你听魔怔了,以为自己真的去过。”
又面壁?
狐狸可不怕面壁,她已是熟客,想来再过个两年,那石壁都能被她盯出洞来。
“说事就说事,好端端的怎又生气,不会是河豚成精吧。”濯雪变出原身,跟兔儿般一蹦一蹦跑远,等到了岩壁前,又化成人形盘腿坐下。
只是那凡尘景象一旦涌现,轻易还忘不掉,什么翠宇琼楼,花锦世界,通通跃入眼扉,好像身临其境,她已不在秋风岭中。
忽地,后颈一片滚烫,濯雪轻呼一声,匆忙反手捂住脖颈。
掌心下滑腻柔软,也不知痛是打哪儿来的,不过这一疼,倒是将那杂七杂八的思绪都驱远了,神思一片清明。
可是她当真没去过皇城,也没见过那黑纹大白虎么?
三界之物皆有三生轮回,她此世没见过,万一前世见过呢。
3. 第 3 章
3
山下罅隙本就无光,尤其这洞窟还在地下深处,更像无底深渊。
好在濯雪已是一回生二回熟,盘腿一坐便昏昏欲睡。
什么面壁思过,她又没有过错,才不要思。
远处传来石子落地的声音,骨碌碌地停在狐狸脚边。
濯雪本已快要睡着,眼一睁,便将石子踢了回去,“去去去,哪个小妖,少来吵我。”
石子滚了几圈就静止了,仿佛被人按住。
暗处冷不防响起一个声音,颤巍巍的:“小狐狸,在不在?”
濯雪乌发上倏然竖起两只绒耳,眼中厌烦没了,压着声道:“哪能不在,你给鬼踢石头呐?”
那边滚过来一团包在荷叶中的玩意,闻着喷香,还热乎着。
她赶紧拿起来,熟练地将荷叶展开,里边是焖在糯米里的鸡,肉质鲜嫩,连糯米也入了味。
“得知你又被山主罚禁闭,我到镇子上给你买的,小心些吃,别烫着。”梨疏在那边小心翼翼地开口。
濯雪扒开糯米,先吃起里边的鸡肉,含糊不清道:“还是小鸟姐待我好,兰姨又拿戒尺打我,打得我心口好痛!”
梨疏哪敢现身,亦不敢点灯,怕极被兰蕙责罚,赶紧嘘上一声,轻声说:“小点声,莫被山主听到了。”
濯雪边吃边哼哼,全忘了方才自己有多窝囊。
梨疏叹气道:“山主也是为你好,山中就属你年纪最小,你不懂外边的险恶,碰上不会术法的凡人还好,若是遇到那些心思歹毒的,怕是你这一身狐皮都要被扒下来,再惨烈些,连妖丹都要给你挖了去!”
濯雪吐出一片不小心吃到嘴中的荷叶,努起嘴:“我又不是没有防人之心,再说,凭什么山中诸妖都能自如出入,偏我不能。”
梨疏还真答不上,兰蕙对狐狸的宠爱,诸妖有目共睹,但诸妖无一艳羡,就因夹杂在宠溺里的严苛,并非三言两语就能说尽的。
“或许是因,你是山主亲手养大的。”梨疏犹犹豫豫,话中藏了几分无奈。
是了,十八年前,兰蕙在秋风岭的山下捡到一襁褓。
那襁褓在木盆里,是顺着河水漂来的,本以为是凡人的小孩,没想到襁褓里的是只狐狸。
这狐狸生来就是妖,刚出世连眼都睁不开,毛绒绒一团,像只小犬。
山中众妖喜出望外,争着要给这小狐狸取名,什么毛毛和白白都取上了,好在这些名字都不合兰蕙的心意。
“旁人哪忍心打自己亲手养大的,唯她不同。”濯雪又吐出一角荷叶。
梨疏默了,她可不敢说山主半句不好,若一个疏忽,被山主听到了,她还不知道该换哪座山呆。
还是秋风岭好,秋风岭与世无争,山中小妖不用干活,也都无甚进取心,浑浑噩噩的,日子就过去了。
濯雪吃完糯米鸡,心里还念着记忆里那模模糊糊的白虎,鬼鬼祟祟地往外挪出一步,压着声说:“小鸟姐,你知道前世今生的事么,都说众生皆有三世,总不会是假的吧?”
“我哪里知道。”梨疏犹豫着,“不过坊间倒是有传闻,有些个人刚出世就能说会道,还能说得出数百里外发生过的事,说自己家住何方,家中有谁,就好像没喝完那孟婆汤,所以转生后还记得些前世的事。”
“妖呢,妖有没有三世?”濯雪委实好奇。
梨疏倒是将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妖自然也在轮回中,不过三世投生不尽相同。这三世呀,一世也许是仙妖,一世也许是花草,一世也许是凡人牲畜。”
“嘶,牲畜啊。”濯雪转念想,她现在也算半个牲畜,前世总不能还是牲畜吧。
莫非,她上辈子是那只白虎?
不能吧,虎妖一泡尿怕是都能将她吓到。
濯雪双眼圆瞪,不敢相信。
“怎的忽然问起这些?”梨疏问。
濯雪不答,掩着唇问:“小鸟姐,你知道如何才能找到前世么。”
“找它作甚,还能回去不成?”梨疏纳闷了。
“我做梦梦到一座城,有些好奇。”濯雪遮遮掩掩,生怕梨疏觉得她犯了癔症。
梨疏目瞪口呆,“夜里做梦梦到的,又怎会是真的!”
“是白日梦。”濯雪又道。
“那就更不可信了,许是你臆想的。”梨疏摇头。
“可梦里那座城好真好真,似乎我当真去过。”濯雪心急。
“以前梦到过不曾?”梨疏耐着性子。
濯雪:“不曾。”
梨疏露笑,“要是你也没喝干净那孟婆汤,怕是早该梦到了,何必等到现在。”
濯雪不愿就此作罢,转而问:“就当是我瞎想的,那转生又是如何转生的呢?”
“我听说,死后的魂灵会游走到迂回地,经迂回地,到九泉府,魂灵在府中往生。”梨疏不敢再说,脚步窸窸窣窣退远,“我得走了,省得被山主逮着,连糯米鸡都没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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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你带了。”
“明儿多带两包,这玩意还不够我两口,塞牙缝呢。”濯雪舔着嘴角回味。
“身量小小,胃口不小,离了秋风岭,也不知谁养活得了你呀。”远远传来一声叹气,“难怪山主不许你乱跑。”
只是明儿一到,梨疏的糯米鸡是带来了,洞中已连半根狐毛都找不着。
狐狸又溜到山下去了,她寻思着面壁这几日,兰蕙必不会特意寻她,那她偷偷走远,只要梨疏不透露风声,她便不会受罚。
巧的是,镇上有户人在办丧事,哀乐传得满镇皆是。
这镇子本就小,来来往往皆是那些人,人人都穿白衫黑袍前来吊唁,哭丧声此起彼伏。
这办丧事的,还是镇上的大户人家,看着还是个大善人,连行乞的都来凭吊,而府内亦无人阻拦。
下山的狐狸摇身变作白衣,两眼一垂就跟着进门,想寻那魂灵所在。
棺椁就陈在院中,边上跪了不少人,纸灰四处飘扬,唯独不见魂灵。
濯雪在远处张望了一阵,寻思着亡魂也许在宅中别处,便自个儿走开了。
好在妖也有变幻的神通,她变作一缕烟,从长廊中悠悠慢慢穿过,在经花园时,嗅到一股阴冷鬼气。
找着了!
濯雪循着鬼气找过去,从一处门缝中穿过,轻易就找着了那站在供台前的老鬼。
这老太嘴里念念有词,也不知在叨念什么,怪的是供台上供着的并非寻常神佛,而是一幅美人画像。
在世十数年,濯雪要么在秋风岭上闲度时日,要么就是在镇上寻乐子,哪见过这般人物。
画得当真细致,也不知有未画出本人七分风华。
美人竟是银发披肩,其间藏了几绺青丝,看似是惆白了头,偏她面上不见半点怅惘。
披的是白绒领的黑氅衣,内里是山纹水墨绸裙,雅致却不好亲近,是因……
她目光锐利冷静,左右眼下各有一道新月形的黑纹,自眼中下,一直延伸至眉棱骨尾,好似将眸子托起。
这一双眼,冷得像雪夜中一盏明晃晃的灯,浸满寒霜,洞悉一切。
这谁呀?
长得这般好看,又这般威严。
濯雪见老太还在念叨,便闷咳一声,只见那老太魂灵飘忽,差些就被吓散了。
老太惶恐回头,试探般问:“你……你能看到我?”
濯雪负手:“我也刚死,想找你问问路。”
4. 第 4 章
4
老太初当鬼,其实并不清楚要如何分辨同类,她上看下看,见这貌美姑娘也飘着,便被骗了过去。
只是老太犹豫了半晌,才困惑道:“找我作甚?”
“问路。”濯雪复述。
“什么鹿?”老太侧过耳朵。
濯雪何曾见过比自己还要耳背的,清了一下嗓,“问路!”
老太恍然大悟,摇起头,闷闷道:“问路作甚,人死了都会有黑白无常引路,可莫要乱跑。”
“什么肠,素腊肠?”濯雪听老太叽里咕噜了良久,竟不觉得自己听错。
引路么,拿食物的香味来引,怎么不算引?
老太目瞪口呆,喃喃道:“看姑娘年纪轻轻,怎比我这老太婆还耳聋。”
濯雪不服,可她还得倚仗这老太找路,只好耐着性子道:“你懂什么,慧极必伤,脑子是灵光了,别处有些缺陷,倒也合情。”
老太活了九十载,算是这镇上最为长命之人,还从未听说过,慧极必伤还能这么伤。
“所以你要找什么路?”老太问。
濯雪往脚下指,“去阴曹地府的路。”
“啊。”老太短促一叹,浑浊眼中尽是不舍,“我不想去。”
“那你识不识路?”濯雪心急。
“不识啊。”老太摆手,“等无常来不就好了。”
“谁?”
“无常仙啊。”老太又道。
濯雪终于听清了,原来不是素腊肠。
“怎么,他们没来带你啊?”老太惶惶压低声音,“我怎么听说,七日之期一到,不走也得走。”
濯雪扯起谎:“许是他们渎职了。”
“这得扣俸禄才行。”老太琢磨。
“是了,我得到阎王爷面前狠狠告发他们,怎可弃我不顾,玩忽职守。”濯雪故作气恼。
“无妨,你等我七日,七日后定会有无常过来接我,届时你我一起走。”老太好心道。
这恰合了濯雪的意,濯雪颔首:“我游荡数日,也就老太太您好心。”
只是这七日……
她总不能在人间呆七日。
不出五天,兰蕙必会发现她又偷偷下山。
濯雪心下慌张,瞅着老太又问:“不过,定要等足七日么,无常就不能早些来?”
“我也不知呐。”老太道。
“老人家,您知道有谁认识路么?”濯雪追问。
老太神色古怪地回头,“我也是头一回死,认识的都是活人,谁会知道。”
“七日太久了。”濯雪喃喃。
老太倒是乐呵,“多好啊,我还能在府中多留几日。”
罢了,濯雪心道,七日就七日,到时找个理由糊弄一下兰姨不就成了?
反正,顶多也就挨几下戒尺。
嘶,想想就疼。
“那我就等足七日。”濯雪下定决心,那黄泉府,她非去不可。
她当真好奇,那时不时浮上心头的八街九陌,究竟是不是人间皇城,那地方现今还是不是和梦中一般,万家灯火不灭,十里长街璀璨。
她记得那么清楚,不是前世还能是什么,她甚至能记清飞檐上的石塑,还有窗衔桃枝,壁绕藤苗。
想来,她前世一定过得很是快活吧,也不知她那时生在哪家,姓甚名谁,身边有没有白虎作陪。
她可千万不要是那只白虎,两辈子都做牲畜,怪可怜的。
老太一个鬼本也孤独,多个鬼相陪还挺好的,招手便道:“也好,旁人都看不到我,独独你能看到我,看来你我有缘,这下黄泉的路,我给你指定了。”
“不是黑白无常来指路吗?”濯雪狐疑。
老太砸吧嘴,“那也少不了我,是不是?”
濯雪哪能说不是,她转悠一圈,就差没将整个镇翻个底朝天。
镇上的百姓本就不多,死在这段时日的,就属这老太一个,而镇外荒山野岭,更是找不到半个亡魂。
她懒得跑到更远的地方,想来等到她找着别的魂,老太都已经往生了。
罢了罢了,还不如等个七日。
“你小小年纪,怎频频叹气?”老太感同身受,“生有生的妙,死也有死的好。你看,要不是我死了,我还不知道家中竟有这么多人惦记着府里府外那点方寸之地,我如若还活着,一毫都不想分出去。”
濯雪哪想到,这老太耳背是耳背,竟还能听到她叹气。
她叹的是,此番回去,也许不单要挨打,兰蕙说不定真会把她丢到凌空山,她可算是玩完了。
“这是怎么了,不妨和我说说。”老太是个热心肠的。
“赶着投胎,不过此番看来是急不得了。”濯雪眼眸一转,不想说这事了,睨起那画像问:“老太太您这拜的这是什么神灵,模样还怪好看的。”
老太听她一问,起兴致了,乐呵呵道:“我也不知道啊,我年少时被劫匪追杀,误闯凌空山,里面全是迷障,走了数日走不出去,才知自己碰上了鬼打墙。”
凌空山啊,那还得了,凡人误闯进去,不死就已是极好的。
“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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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你啦?”濯雪一下就想到其中关联。
老太脸上浮现怀念之色,笑道:“我差些饿死在里面,是这位神仙从天而降,赐我一顿饱饭,还为我指了一条明路。”
濯雪腹诽,凌空山上可没有神仙,这美人多半是妖。
没想到世上还有这么好心的妖,竟会给凡人指路送饭,稀奇,这定是老太三世修来的福分。
“难怪你要供着她。”濯雪啧啧称奇。
老太赧颜,“其实那日我没敢正眼看她,只是慌乱一瞥,她的眉眼也不知是不是这个眉眼。”
妖也吃供奉,受的供奉多了,亦能涨福报修为,不怪那么多妖邪假扮仙神骗人。
“无妨,她得了好处,又岂会怪你。”濯雪端详画像,越看越觉得稀罕,这样的妖,怎么会籍籍无名。
偏偏凌空山上出了名的,只有那苍穹山界的妖主,胧明。
“也是,她心地善良,定能谅解!”老太笑道。
“这妖怪是如何救你的?”濯雪心觉新鲜。
“是神仙!”老太抿唇。
“哦,神仙。”濯雪心口不一。
老太数落道:“你说你年纪轻轻的,怎不光耳背,还嘴瓢呢。”
“我阅历不多,又年纪轻轻,自然比不上老人家您了。”濯雪匆忙找补。
老太爱听,笑眯眯道:“这神女呐,在大雾中缓缓步出,身边还跟着只花豹,我那时寻思着,她一定是凌空山的山神。”
“这回又不是从天而降了?”濯雪寻思着,莫非她听错了。
“也得先从天而降,才能从雾中徐徐走出的嘛。”老太瞪她一眼。
听着是有几分仙人姿态,老太认错倒也合情合理。
濯雪估摸着,她要是被丢到凌空山上,许还能投奔这一位。
都能救人了,救救同族,想来也会毫不犹豫吧。
“接着呢?”濯雪问。
“接着啊。”老太追忆往事,目光似涣泮的雪,变得柔软而温和,“她问我,凡人你为何来此,莫不是来寻死的。”
濯雪欲言又止,欲止又言:“这话听着不太好。”
“我说我不寻死,我求生。”老太道。
“所以她就赏你饭吃了?”濯雪目瞪口呆。
就算是秋风岭上的妖,也不见得会出手相助,多半视而不见。
“她凭空变出一桌饭菜,当真是神女心肠!”老太舔唇,似还能回忆起当日的味道。
“那她可有说过,她叫什么名字?”濯雪此番已不为投奔,纯粹是好奇。
5. 第 5 章
5
“名字……倒是不曾。”老太摇头,“我原也想问明白,救我的究竟是哪路仙神,可神女声称,此乃天机。”
濯雪听得有少许遗憾。
“天机自然不可泄露,我改而问,她在凡间可有化名。”老太笑了,“毕竟别的仙神游历凡间时,都会给自己另取名字。”
濯雪眸色精亮,“她说了?”
“她只道,她姓万俟。”老太欣然向往,“这可是曙云国的王姓,这定是哪位心地善良的王女得道成仙了。”
好似一道晴天霹雳。
哪有妖会跟着凡人姓的,那凌空山上,甘心与凡人同姓的妖,约莫只有那一个。
且还是人间曙云国的王姓,真是菜籽落进针眼里,凑巧了,不是胧明还能是谁。
“莫不是你听错了?”濯雪一时间笑不出来。
她哪还敢投奔,退避三舍还来不及,懵懵地想,那虎妖当真和画上长得一样么,也当真如此心地善良?
难不成,兰姨没唬弄她?
可世间传言又岂会是凭空生出的,什么暴虐无道,杀人如麻,也该是虎妖本性有所显露,诸妖才敢那么传的吧。
“我岂会听错!”老太斩钉截铁,“若非神女出手,我哪活得到今日。”
濯雪还是不信那虎妖心地善良,想来,如若打扰她清净的不是凡人,她许也不会散发此等慈悲之心。
是了,既然跟着凡人姓,那定是与凡人一心的,也不知虎妖发的哪门子疯,竟和凡人穿一个裤腿!
稀奇,真是稀奇,世上竟有妖比她还亲近凡人。
亲近二字,她可不敢当着兰蕙的面说,这一说出口,兰蕙怕是要给她治癔病。
濯雪嘀咕:“既然跟凡间皇族同姓,想来也去过皇城,这如何不算缘分?只是不清楚,这缘分算好,还是不好。”
巧了,她梦里也去过皇城,亦见过白虎。
只是她梦里的白虎背无双翼,眼亦非赤色。
“我此生还不曾去过皇都,听说那地方是软红香土,去了便不愿回来,我也想去瞧瞧。”老太神色向往,将对凡尘的不舍,尽数叹出喉头。
濯雪已然回神,眼忍不住往画像上瞥,努嘴道:“你如今已经是鬼了,做人的时候想去去不了,做鬼了,还怕去不到?”
“如何去?”老太喃喃。
“飘呀,你飘起来又不费劲。”濯雪往上腾身,身姿轻盈盈的,跟鬼魂别无两样,“活有活的好,死有死的妙,此番再行万里路,你也不必累着了。”
老太一拍脑壳,“哎呀被你点醒了,我这不是头一回做鬼么,忘了自己还能飘。”
“那你去不去皇都?”濯雪还挺想去瞧瞧的,反正这七日闲着也是闲着。
“我不去。”老太摇头。
“你方才不是想去么。”濯雪心急如焚。
老太转身往门外张望,听着哀乐连连叹气,“这些小辈的确不会做人,可这里的每一块砖,都是我费尽心思砌上的,我如何舍得?这七日,是我留下来的最后时日了。”
濯雪只好坐到供台上,托着下颌打量门外的砖,她没砌过砖,不知凡人砌砖算不算难。
如果是妖,只稍轻弹手指变个术法,就能成。
“罢了。”濯雪鼓了一下侧颊,“不去就不去。”
“小姑娘你是从哪儿来的?”老太目露怜惜,“年纪轻轻就成了和我一般的亡魂,想来许多地方都没去过,只能下辈子再去了。”
这问得好,狐狸总不能说,自己是从秋风岭来的,这镇上的人都知道,秋风岭可不是住人的地方。
若有活物,那必能是妖鬼。
濯雪苦恼:“忘了,死时一头扎进山坳里,撞坏了脑袋,也忘了要等无常来接,这一游荡,就荡到这了。”
老太越发心怜,“可怜见的,怎就没有神女救你呢。”
别吧,濯雪心道,“神女”应当不会救她。
去不成皇都,这七日只能硬熬。
好在老太话多,大抵是生前无人同她闲聊,如今身边有个伴,一张嘴根本合不上。
老太从自己年少说起,说她那早死的爹,偷走门前貔貅的老舅,和那以一己之力将貔貅石像扛回来的娘。
还说了些民间奇闻,说狐女取代书生赶考,一不留神拔得头筹成驸马。
又说秋风岭那吃人的迷雾,和夜半传出的幽怨歌声。
濯雪寻思,歌大抵是梨疏唱的,黄鹂妖就是爱唱歌,是因平日在洞穴里,梨疏不敢放声,等兰蕙睡下了,才敢悄悄走到秋风岭边缘尽兴。
在茶馆听说书,和在这里听可不一样,茶馆里说的,多是些老掉牙的故事,属实没意思。
濯雪听得津津有味,便也不觉得七日有多无趣了。
也难怪那苍穹山界的妖主要跟着凡人姓,吃过了细糠,妖界的幻术妙法,又算得了什么。
所幸这几日也不见梨疏过来通风报信,兰蕙多半还未有所察觉。
濯雪安心了,就在这院子中听了足足七日的故事,将老太的过往听了个遍。
前来吊唁的人也哭了足足七日,来人全是念着老太的,老太生前没少做善事,也难怪镇上的人都舍不得她。
整个宅子都被香火腌入了味,铜锣当啷响,七日之期已到。
在子时一刻,忽有一阵阴风刮入院中,吹得纸灰飞扬。
浓郁的鬼气随着吆喝声闯入里屋,外边的人还在抽噎大喊:“钱姥,归家的路记着咯,来年莫要忘了回来看看!”
濯雪在屋中腹诽,这七日里,你们钱姥一步都不曾离开宅子,又如何会不记得回家的路。
好在,这七日过得不算慢,听听故事就过去了。
只是那门一被撞开,她便心觉不好,这鬼气太烈,看来黑白无常也不是好招惹的。
她反应够快,一下便幻化作青烟一缕,附在老太的后背上,借其阴气遮掩气息。
一黑一白两鬼差进到门中,手中各执一招魂幡,幡上一写“天下太平”,一写“一见生财”。
两位鬼差俯身拱手,不约而同道:“往者钱安笑!”
“钱安笑在。”钱姥敬畏应声。
“这边请。”鬼差抬臂。
老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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怔在原地,满心不舍在此刻如同涨潮,要将她整个魂灵全部淹没。
“若不动身,便只得用上锁魂链了。”黑无常手中啷当一声,梆硬的锁链砸向地面。
“走,走着。”老太噙泪挥手,随之一顿,“我有位小友,也想跟着去投胎,不知二位可否行个方便。”
她话刚说完,后腰便被戳了一下。
老太堪堪止住眼泪,改口道:“哦,她不去了,咱们自个儿去。”
黑白无常在前引路,一步能行一里远,越走越往下,好似土行孙那样,往下一钻,就到了泥里。
谁知泥下另有乾坤,再往下竟有城廓一座,还能看见黑沉沉的河流,河流极静,像是死水。
一些游魂在河上漫无目的地徘徊,神色俱是惨淡无比,明明就只剩下这么个魂,却还像丢了魂一样。
“此乃迂回地,前边就是九泉府。”黑白无常异口同声道,“若要往生,往前走就是,若想魂飞魄散,只需在迂回地呆足三日。”
老太忙不迭躬身道谢,见无常走远,才往后腰上轻拍两下,压着声道:“小姑娘,咱们到啦。”
濯雪哪敢现身,她方踏入此地一步,便周身不自在,好似四面八方都有一双眼往这盯着。
还有一股霸道冷厉的威压落在颅顶,酷寒胜似脚下忘川,要涤净众生情思。
老太又往腰上拍上一拍,还是没瞅着人,嘴里喃喃:“莫非跟丢了,这可如何是好啊。”
濯雪只好往她腰上轻戳。
老太明了:“莫非是不合规矩?”
濯雪又戳她。
老太道:“那你我悄悄进去,不过想想,你也是死人,来投胎总不会还被拦着吧。”
就在老太要穿过那铜门的时候,一缕青烟从她后腰荡出,转眼便消失无形。
罢了罢了,这地方当真吓人,若是进去出不来了,她可如何是好。
濯雪看着老太穿门而入,转身便灰溜溜地回到秋风岭,回去前还暗暗给梨疏传了讯。
那边回话:“山主外出。”
濯雪心口一松,赶忙从罅隙间跃下,撑船前行,不过多时便到了岸,到岸又见……
又见兰蕙。
上岸的一瞬,濯雪陡然变作绒毛小狐,绕着兰蕙的腿钻来钻去,后颈炸起的毛将她的心绪暴露无遗。
濯雪哪料到梨疏竟还有叛变的一日,只能想着法子讨好兰蕙。
兰蕙冷声:“上哪去了,怎沾了一身鬼气!我让你面壁,你就是这么面的?”
狐狸口吐人言:“偷鸡走岔了道,都怪那鸡,跑哪儿不好,竟往地下跑!”
“若非梨疏坦白,我还不知道你离家已有七日!”兰蕙猛一甩手腕,掌中又现戒尺,“你这七日究竟做了什么?”
“偷、偷鸡!”狐狸道,“偷了足足七日的鸡,我口齿留香,回味无穷!”
“这秋风岭你别呆了。”兰蕙一戒尺打上狐狸后颈,“你即刻上宁虹山出家去,我这秋风岭,已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狐狸变回人样,坐在兰蕙腿边,仰头讷讷道:“什么山,出什么?”
6. 第 6 章
6
出、出嫁?
这还得了!
狐狸从不知道,她这兰姨还有此等野心,竟想同凌空山联姻。
那头可是苍穹山界的大王,还是无垢川昔时的妖皇,谁敢攀这层关系啊?
狐狸并未怀疑自己听错,毕竟在她的印象中,兰蕙已不是第一次提起凌空山,她总不会次次都听错。
看来兰姨待她还是好的,旁人气极,恨不得将她抽筋剥皮,兰姨不同,只会令她去攀亲。
好在,此番再听到凌空山,狐狸已不再和几日前一般心惊胆战,许是在镇上听多了神女救人的故事。
想到画像上那银发大妖,她甚至还萌生出试试就试试的念头,既然不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那总该会讲几句道理。
妖主喜欢凡人,她也一样,这喜好对头了,说不准还真能看对眼呢。
反正……
反正妖物鲜少讲情,多数是搭伙双修,凑合过日子。
“还赖在这做甚?”兰蕙冷声。
濯雪犹犹豫豫,想想还是觉得那虎妖暗藏暴虐之心,貌美是当真貌美,但定不会完完全全好心。
她眼一抬,小声问:“当真要我走?兰姨你就没有一点念着我的好么。”
“你说说,我该念着你哪点好?”兰蕙问。
濯雪冥思苦想,心里咯噔一下,她自己都答不上。
“出去!”兰蕙合起双目,一眼都不肯多看。
她自然不是真心想濯雪走,亦不怕濯雪转身就走。
那宁虹山上只有和尚,寻遍整座山也找不到半只鸡。
没有荤腥,濯雪定是不肯去的,去到那也必定过不下去,最后只得收敛性子,灰溜溜回来。
濯雪还坐在兰蕙腿边,总觉得兰蕙不看她,其实是于心不忍。
她拿下巴蹭起兰蕙的腿,好似还维持着兽形,像瘙痒那般,道:“兰姨不舍得,我就不去呗,那地方去不去都一样,但你我若是有话没说明白,那得多伤感情。”
冷厉目光投近,吓得濯雪一个哆嗦。
“你想我把话说明白?”兰蕙问。
濯雪嘀咕:“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嘛。”
兰蕙道:“好,我同你好好说,也叫你好好听。”
话中带刺,扎得濯雪后悔不已,她方才就不该那么说的。
兰蕙冷冷道:“你若再一声不吭往外跑,成日偷鸡摸狗,我便将木船烧毁,将出去的罅隙填上,此后山中迷障不光只于凡人奏效,妖行其中,亦会错失方向。”
这分明是要将秋风岭变作囚笼。
见识过外面的广阔,过惯了想走就走的日子,濯雪如何肯。
濯雪瞪直眼,未将这三言两语当作气话,毕竟兰蕙说到做到,她既然开了口,便是有心如此。
“其实我这几日没偷鸡。”濯雪急慌慌。
“那你究竟做什么去了?”兰蕙逼问。
濯雪硬着头皮道:“镇上那好心的钱姥死了,我去送送她,送得有点远。”
“送到了九泉府?”兰蕙厉声,“那地方由昆仑瑶京掌管,你如何敢的!”
远处有几只胆大的小妖撺掇道:“山主你看她!她如何都教不会的,不如再关她禁闭!”
“关禁闭哪里够,还是把路堵上吧,反正咱们也不想出去,外面哪有秋风岭好!”
兰蕙看着狐狸,不再言语。
那坐在泥地上不染一尘的少女,蓦地变作白狐飞奔而出,逃离前,还心急火燎地收拾好了包袱。
她怎么可能不吃鸡,若要她年年月月呆在这暗无天日之地,她定要被逼疯不可!
在这呆着,那还不如去凌空山呢。
兰蕙见狐狸奔远,也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水边,她神色间疲色不掩,其中还藏了几分晦暗不明的忧虑。
一只黄鹂唧唧喳喳地停在她肩角,歪头一阵打量。
兰蕙的目光穿过远远一道罅隙,隐约能瞧见天光,也不知在惦念何处。
黄鹂蹦跳两下,朝狐狸奔远的方向瞅去一眼。
“由她去。”兰蕙敛眸,“她爱去哪就去哪,反正不出几日便会回来,我是……管不了她了。”
黄鹂唧唧喳喳。
“外面许已没有我想的那般危险。”兰蕙摇头,“我此番所气,并非是她频频出入凡间,而是她品行不端,做事还不思后果。”
黄鹂不唧唧了。
那头狐狸收拾完行囊,还真就脚步不停地走了,好似没心没肺,直到快出秋风岭,才一步一回头。
她本以为兰蕙多少会拦她两下,到时她再装作勉为其难留步,接着趁热打铁,说上三两句好听的话,说不定这事就揭过去了。
没想到,她都蹭到秋风岭边缘了,身后还是寂静无声。
别说妖影了,连树影也不曾多晃半下。
此时山下已是灯火阑珊,独秋风岭沉寂无声,狐狸一时竟不知是去是留。
她自幼就是秋风岭上最受宠的小妖,哪受过此等冷落,这可比关她禁闭还要难受。
心尖上好似被剜了一块,明明不是秋冬,却呼呼钻着冷风,冻得她肝肠寸断。
回去么?
濯雪犹豫了一息,她惯来不是什么百依百顺的性子,叫她往北,她能一头将南墙撞烂。
不回。
不就是凌空山么,去就去,给兰蕙点颜色瞧瞧。
红色吧,红色喜庆。
只是这联姻的事她未做过,而秋风岭上也都是独身的妖,她哪知道联姻是个什么流程。
是先拜堂,还是先爬床呐,凡间说书的怎么不说这个呢。
爬床的话,又该做些什么?
屁股……
屁股总得先摸上一把吧。
秋风岭离凌空山有个八十里远,得跨过湍险的急流,又越过马毛猬磔的山岗,待见着那好似斧劈且错落有致的峰群,那便是凌空山。
凌空山下迷障重重,比秋风岭的还要厉害,竟能伸手不见五指,足下连踩的是什么也看不清,也难怪钱姥误闯时,险些饿死在里面。
这凌空山的名字,濯雪常有听说,来却是头一回来。
许是因为苍穹山界的妖主就住在这凌空山上,故而群妖荟萃,此地就连妖气,也比别处旺盛。
凛冽的,惑人的。
刺鼻的,喷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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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息混杂,嗅着还挺让人胆战心惊的,只是光这些气味,也嗅不出个善恶好坏。
若是碰到那喜欢刨同族内丹吃的,濯雪心道,她怕是会一去不复返。
可是来都来了,就这么回去,指不定又要被兰蕙数落一番。
妖么,就要往上走,她迟早得干出点像样的事情,让兰蕙好好瞧瞧,她平日里一口也没有白吃。
狐狸背着个包袱就往前蹿,连前头是何景象都不知道,差些一头撞在山石上。
撞着山石,她就顺势往上攀,四爪并用,紧咬牙关发力。
怪的是,就算群妖荟萃,此地的妖气也不该浓郁成这般。
连弥散的大雾也浸满妖气,周遭的一草一木,眼看着都要被腌入味了。
拖着个大尾巴的白狐东撞一头,西撞一头,撞得满头是包。
好在她虽然耳朵不行,鼻子还算好使,循着妖气摸索半日,终于越上了山巅。
待将雾气都踩在脚下,濯雪终于能瞧清凌空山的真容。
未料到,这凌空山上竟拉满红绸,半空悬满彩灯,就好似天星倒灌,远远的,有丝竹声悠扬入耳。
好多妖,四面八方竟全是妖。
白狐藏在山石后,堪堪露出个脑壳往外打量,寻思着此地应当是在设宴。
来得不巧,不会是苍穹山界的妖主在结亲吧?
濯雪心道不好,也不知她能不能上前抢亲,叫妖主暂先不结。
众妖从天而降,有数百年的大妖,亦有尾随在后刚化人形的,一个个喜不自胜,手上提着各色礼品,踏上红绸便前往主峰。
奇了,其中竟还有别处的妖主,妖主们一身修为深不见底,气度非凡,一看就是不好招惹的。
濯雪此前不曾亲眼见过,昔时倒是听兰蕙提过几句,那黑风傍身,半脸遮着白骨,颈上珠链串串的,可不就是绝冥岭的妖主么。
看见个端着茶酒往里走的小妖,濯雪冷不防将之绊住。
小妖被吓得一个趔趄,惶惶道:“你绊我作甚,这茶酒要是洒了,你就等着挨打吧!”
濯雪还是白狐的姿态,松松软软一团,好似天上揪下来的一朵云。
“你同你家主人走散啦?”小妖左右张望,也认不出这狐狸是跟着谁来的。
濯雪索性道:“我家主人走得急,我一不留神就落在后边了。”
小妖挠头道:“妖主设下群妖宴,诸位客人若想进主峰,得持有请柬才能通行。”
不是结亲啊,狐狸莫名松下一口气,支支吾吾道:“那我该如何是好,好姐姐,你帮帮我,好不好?”
小妖环顾四周,咬咬牙将盛放茶酒的木盘放到地上,其上搁着木牌一枚。
狐狸低头嗅见酒香,看清了木牌上的刻字,这是一枚出入令。
小妖压着嗓道:“你替我拿进去,放到宴桌上就成,可得放好了,木牌且先替我收着,我一会再去找你拿。”
随之便见那一团绒球变作人形,足上银铃作响,一对狐耳露在发上,白得似雪,更胜白雪。
小妖看呆了。
濯雪捧起茶酒,笑道:“好姐姐,待会见。”
7. 第 7 章
7
凌空山上宾客如云,轿辇自八方飞来,似鸟集鳞萃,拱月而行。
众妖语笑喧阗,相识的相视一眼,便携手朝主峰步去,俱是大步流星,神采奕奕。
鸟兽和云雾汇聚而成的轿辇,转瞬便消散无形,独留妖侍在原地等候。
濯雪捧着那茶酒,跟着妖群大大方方往里行,守门的妖见着木盘上的出入令,便也不多看她一眼,赶紧挤出笑,查看贵客递来的请柬。
主峰上更为热闹,众妖济济一堂,山中座无虚席。
濯雪哪见过这阵仗,今日见到的妖,比她这十数载加起来的还要多。
她将手中茶酒随手一放,收好令牌,便跟随着众妖慢吞吞踱向前,寻思着这苍穹山界的妖主,应当就在前边。
凡事都得讲个轻重缓急,她也不能一露头,就冒冒失失地跑去摸老虎屁股。
她只是连着看了数日的画像,心下实在好奇,那画像究竟能跟虎妖本妖像上几分。
有些个小妖在前为自家妖主开路,抬臂就将她推到别处。
狐狸挤在妖群中,连攘她的是谁都没看清,不过想想,她也不该生气。
别家的主子处尊居显,她一个从秋风岭出来的小狐狸,拿什么同人置气。
四处都是妖,恰好能容她遮掩身形,她跟着走走停停,后来停得实在是太久了些,干脆踮起脚往前瞄。
只见小妖们逗留在殿门外,而那些个大妖,神气十足地踏进殿中,很是威风。
大殿她是进不去了,只能暗暗往里望上一眼。
殿内妖气冲天,来的都是妖力高强者,光是靠近一步,都能感受到灭顶威压。
那威压状似屏障,硬生生将诸小妖阻挡在外,有妖无意被推挤过去,被那威压一震,立刻瘫软跪地,颤慄痛吟。
濯雪看傻眼了,饶是兰蕙拿戒尺打她,她也不会痛成这副模样。
太多了,如此多的厉害大妖聚集在此地,看来虎妖威名不减,就算没了无垢川,也仍能叫人甘心俯首。
她寻思,妖界中最不待见此间主人的,怕是只有那篡位的魇族了。
所以,虎妖应当也在殿中吧?
濯雪还未找到那白虎所在,身边便有一巡山小妖冒着威压奔入殿中。
小妖神色慌张,也不知遇到了什么事,进了殿便怵怵跪地,使劲全力才能稍稍挺直身板。
殿中喧阗戛然而止,众妖主略微收敛妖气,齐齐朝这跪着的妖看去。
在场的妖主这般多,一时竟不知这小妖跪的是谁。
有妖主哂道:“妖友们可都避让着些,这是凌空山的巡山卫,可别让别个误以为,这苍穹山界易主了。”
说罢,站作一团的大妖齐齐散开,那被挡在后方许久的骨座,终于初露真容。
苍穹山界的妖主就斜倚在那披着兽皮的骨座上,她神色闲静淡泊,不似这岿然山群,不似万里碧空,亦不似冬日里的三尺渊冰。
她之静,是捕猎时暗藏杀机,势在必得。
竟还真的和画像上的一样,外披白绒领的黑氅衣,里面是山水纹的绸裙,眼下也都有着诡谲黑纹,好看得极其霸道,似打磨锋利的钩子,侵夺在场的所有目光。
只是她这一身绸裙,比画中更为玄妙,它光泽熠熠,一看便知暗藏无穷法力。
而她的身姿,又比画里的更加饱满漂亮,好似能透过这颀颀人形,窥探到其矫捷有力的白虎真身。
“如何?”胧明斜睨过去,目光有如虚幌,飘悠一拂,是在看妖,却又好像未将妖看在眼里。
声沉而不哑,婉转不输山中黄鹂。
濯雪见识不多,至多只能想到镇上茶馆里,那从壶口里汩汩淌出的热茶水,听着低低的,却好生悦耳。
小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磕磕巴巴道:“禀妖主,似乎、似乎……有未呈请柬者,闯进主峰了!”
濯雪可不就是那个没请柬的么,这么一瞬,她身都僵了,当即想到给她令牌的那只妖。
此前说得好好的,怎一扭头就将她卖了?
她在秋风岭时被梨疏卖给兰蕙,如今到了这凌空山,怎还能重蹈覆辙。
不应该,且再听听!
“似乎?”胧明坐直身,那混着少许青丝的银发,好似山泉般从肩头滑落,“我只听确切之辞,未查清楚前,莫来见我。”
濯雪心里嚯了一声,这虎妖还挺蛮横,看着不好相与。
小妖瑟瑟发抖,埋头道:“那妖法力高强,冲开了山下迷阵,我等俱寻不到其踪影!如今迷阵已毁,一时半刻难以复原。”
“春溪何在?”胧明微微侧头,目光斜向无人之处。
但见地上一处影子,缓缓凝成豹形,随之又幻化作貌美女子,正是妖主口中的春溪。
“属下听令。”春溪拱手。
“活捉擅闯者,一个不落。”胧明下令。
刚凝成人形的女子倏然变作黑风,旋着撞出门外,气势汹汹。
偎在门边的濯雪本想避开,被一声“哎”惊得慢了一步,冷不丁被黑风掀翻在地。
大殿中群妖分开两侧,胧明的目光毫无阻拦地荡了出来,正正落在狐狸身上。
白狐险些以为自己被抓了个现行,发懵地坐在地上,恰巧与骨座上的妖主打起照面。
好在黑烟并未擒她,而是呼啸着朝山下去了。
恰似寒泓,这目光如此傲慢,毫无温度,
濯雪看着殿中那苍穹山界的妖主,半晌移不开眼,被那锐利幽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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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目光钉住,受其威严震慑。
殿里殿外俱是无声,小妖们屏息不动,当这狐狸冲撞了妖主,要被赐死。
狐狸委实想不明白,为何胧明要目不转睛地看她,难不成此妖看谁都是这般直勾勾的?
真是骇人!
好在殿中有大妖出声打破寂静:“无妨,莫坏了兴致,只是不知哪只妖如此猖狂,胆敢擅闯。”
胧明移开目光。
方才“哎”了一声的小妖趔趄着跑近,将濯雪从地上扶起。
小妖就是小妖,哪敢在殿前久留,连拖带拽地将濯雪拉到边上,摊开手掌便道:“我的令牌呢。”
濯雪回神,思及方才妖主的神情,不由得一个冷颤,赶紧从袖口摸出令牌,笑道:“多谢好姐姐。”
小妖还有些不好意思,忸忸怩怩收下令牌,随之左右打量,“你找着你家主人了么?”
濯雪胡乱往殿门指去,“在里边呢,我没敢进去。”
“哎呀,可不能进,里面都是八方妖主。”小妖从怀里掏出个梨子,塞过去道,“既然你家主子在忙,你便自个儿玩去,这凌空山上的梨子可甜了,你尝尝。”
濯雪不爱吃梨,只想吃肉,可这梨子都塞她怀里了,她怎好拒绝,只好借势旁敲侧击:“姐姐心肠真好,也不知妖主们要在殿中呆到几时,这群妖宴又是做什么的,我还是头一次来。”
小妖抓耳挠腮道:“我寻思着妖主们闲谈一会就该出来了,咱妖主在此设宴,是为了广交好友,不为别的。”
“不是结亲啊。”濯雪嘟囔,“难不成是相亲?”
小妖赶紧捂住她嘴,“自魇族称王,各妖族结亲一事,得追寻到百年以前了,你怎连这都不知道!”
濯雪腹诽,还不是因为秋风岭消息闭塞,而兰蕙又什么都不同她说。
小妖打量身后,掩起唇道:“魇族致力削弱各方势力,唯恐地位不保,无垢川早就不许妖界各族结亲了。”
濯雪哪料到魇族的心眼竟有如此之多,如此说,兰蕙也并非什么循规蹈矩之辈嘛,竟还想同凌空山结亲。
随之,她灵光一闪,低声问:“那魇族怎会容许凌空山设宴,不该制止才是么。”
“咱们妖主昔时也是无垢川的旧主,追随者难以计数,苍穹山界若要设宴,魇族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小妖说得情绪上头,说完闷红着脸轻咳一声。
濯雪大抵听明白了,就是这边拥护者众多,魇族怕众妖逆反,不得不装作眼瞎耳聋嘛。
好一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此也好,就算这苍穹山界的妖主要联姻,魇族多半也不敢多言。
小妖忽地扭头,笑道:“妖主们出来了,你家主子是哪位?”
濯雪头皮发麻。
8. 第 8 章
8
我家主子是哪位?
濯雪左顾右盼,一副找不着主子的模样。
幸好妖主们一出来,宴席也该开始了,一众妖纷纷上前奉承,将山路堵得更是水泄不通。
小妖哎呀叫唤,凑到濯雪耳畔说:“我得走了,今日杂务还未做完,再晚些可就要被扣灵石了。”
濯雪哪会留她,恨不得将她送到十里之外,摆手道:“你且去,我再看看,我家主子被挤到何处去了。”
其实她哪有在找什么主子,这些个妖主,她连对方是从哪个山界来的都不知道。
就在此时,巡山小妖冷不丁从两侧涌现,面色俱是肃冷无比,硬生生将此地欢喜冲散殆尽。
好比拌进热汤的雪水,这一个漫溢,连火势都给灭了。
只方才在殿中的妖主们知晓擅闯者一事,其余小妖见到这场面,俱被吓得不轻,还以为这群妖宴其实是鸿门宴。
鸿门宴也不无道理,妖界有传言,胧明对魇族不满已久,许是当年大战失策,死不甘心,这些年频频设宴,意图拉拢各方大妖夺回无垢川。
这拉拢是怎么个拉拢,其中说法无数,可能是诚心招揽,也可能是设计逼迫。
小妖们心思各异,纷纷看向自家主子,见主子们神色如常,才稍稍安下心。
那披着黑氅衣的银发妖主从殿中步出,明明也就寥寥几步,也并未走出地动山摇的架势,却叫小妖们汗不敢出。
到底是虎,威仪天成,单是一个平淡无波的眼神,都能叫风不敢言,雨不敢泣。
胧明眼波一动,目光所及处,没有一只小妖敢抬头与她相视。
她眼下那两道好似真身斑纹的弯月印记,尖尖两头宛若雷霆,欻啦炸在众妖面前,无声胜有声。
原还热闹非凡的凌空山主峰,如今静得风动可闻,就连草木曳动的声响也极为清晰。
濯雪暗暗朝胧明望去一眼,便也不敢抬头了,心里盘算着,要如何瞒天过海,安安稳稳留在这凌空山上。
若实在留不得,她又该如何脱身。
“莫吓唬他们了。”有妖打趣。
胧明淡声:“来者皆是客,但不请自来者……”
众妖心底一凛,当即明白,多半是有妖擅闯。
濯雪脸都快埋到胸前了,生怕露馅,她还没给自己找好主子呢。
幸好如今山上的外来妖多,想必胧明一时半会查不到她头上。
“若不主动现身,便也莫怪,凌空山不给脸面。”胧明微微垂眸,下巴埋在氅衣的绒领里,目光更显锐利。
濯雪怕归怕,又不由得赞叹,怎会有妖美得如此锋芒毕露,连秋风岭的化骨藤都要逊色几分。
她承认,兰蕙野心极大,而她又太过冒险,不过来都来了,此时转身,可不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来客面面相觑,随后便见凌空山的巡山卫将周遭围起,奉命一一查验各位主子们的请柬。
小妖各寻其主,还要经术法验证真身,以免闯入者加施幻术藏在其中。
眼看着身边的妖越来越少,濯雪急了,索性退一步和山中妖侍们站在一块。
一众妖侍眼都瞪直了,也不知妖侍之中,何时出了这么个狐狸?
但见黑风袭来,卷得砂石四起。
黑风陡然变作豹女春溪,她手中捏着一根血淋淋的断指,不知是谁留下的。
那断指一现,众妖更是不敢吱声。
春溪将断指捧在掌中,往前踏出一步,垂头跪在胧明面前,低声道:“禀主上,山下迷阵损毁,四处洒落鬼见愁。属下恰好寻到潜入者踪迹,循踪上前,本想将其活捉,不料那妖身法了得,宁可舍下一指,也不愿束手就擒。”
鬼见愁,那可是厉害玩意。
此草能引来迷魂饿鬼,而山中迷障消除,饿鬼轻易便能闯入山中,将群妖宴捣成一锅烂粥。
濯雪心道,这手段了得,看起来是仇家的手笔。
胧明既然是昔时无垢川的旧主,仇家想必只多不少,谁又能猜到是哪一位。
如此也好,有断指的妖要捣乱群妖宴,大妖们找那断指的妖就好,可别杀狐儆猴了。
濯雪松下一口气,盯着那血淋淋的断指,冷不丁打起寒颤。
她本想给兰蕙点红色瞧瞧,没想到是她先见着了红。
红不同红,区别只在,前者喜庆,后者惨烈。
“此便是猪妖断指。”春溪抬高双臂。
断这一指,怕是得耗上一甲子的功力才能修补回来,寻常妖活一辈子,怕是也只有一甲子的功力。
“竟还撒了遍地鬼见愁?”胧明将春溪掌中的断指接了过去。
她拿起细看,随之握拳一攥,似要将之捻作齑粉。
濯雪看傻眼了,看来传言并非空穴来风。
这苍穹山界的妖主之所以吃人不吐骨头,是因为她……
毁尸灭迹了啊。
只是这思绪刚冒出心尖,濯雪便不由得失望起来。
因为妖主并未如她所想那般毁尸灭迹,那纤长有力的五指缓缓展开,掌中断骨还在。
不同的是,人指变成了猪趾。
胧明以妖力压制,硬生生令猪妖断趾显露原形。
“猪妖,哪家的猪妖,胆敢在凌空山撒野。”有大妖冷嘲。
胧明若有所思,将断指拿到鼻边轻嗅,也不知嗅到了什么蹊跷,少顷才还到春溪掌中,道:“再找,宴席继续,此物暂先留住,还有后用。”
“得令。”春溪应声。
濯雪还当自己摆脱嫌疑了,慢悠悠转身欲走,哪料,被妖侍中那看起来好像是管事的,喊了个正着。
“我怎从未见过你,你此前是在哪座峰上做事的?”管事疑惑问。
声音不小,尤其此时山上还静得出奇,这问话将所有妖的目光都招了过去。
濯雪后背上如有蚁爬,思绪如走马观花般,闪过千百种死法,全都是冤死的。
“我……”
“你不是凌空山的妖。”管事一语道破,“你是谁?”
濯雪想到方才的断指,颤巍巍朝虎妖望去,漂亮的瞳仁瑟缩着,好似风雪中的水晶花,是易碎了些,却又并非绵软无力。
不怪妖侍管事一眼看穿,妖中少有如此绝色,见过又岂会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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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起来不是什么法力高强的小妖,不足为惧,且是狐非猪,与那潜入者未必是一伙的。
诸位大妖好整以暇地看过去,看乐子般。
胧明也在看她,却是静静注视,静谧后藏着的,似是伺机而动的捕杀,如此冷漠,如此胜券在握。
濯雪心道完了,硬着头皮喊了一声“大王”,喊得那叫一个惊天动地。
众妖俱没看懂,狐狸这一声大喊,就跟凡间衙门门口,那击鼓状告的受害人一样。
贼喊抓贼并不少见,只是这狐狸喊的,也太理直气壮了。
胧明眼里的探究倏然消散,没来由地笑了一声,勾手道:“诸位莫慌,是我新招的贴身妖侍,狐狸来。”
来?
来什么来。
濯雪骑虎难下,好想扭头就走,却不得不朝虎妖走去,虎妖进殿,她也只能跟着进殿。
进了大殿,虎妖坐上骨座,周身威压藏无可藏,好像洪流溃堤,声势浩大地侵吞殿中每一处。
濯雪双膝骤软,就连魂灵也受冲击,一时间,意识飘到了九霄云外。
“再近些。”胧明勾手。
濯雪堪堪回神,气喘吁吁地捂住心口,这心口是捂住了,脑仁却还在发疼,这叫她如何近。
顶着人形的狐女冷汗淋漓,将唇都咬红了,也没迈出去一步,这比受兰蕙责罚还要痛苦。
至少,兰蕙手中的戒尺,不会予她濒死感。
“竟连一步也迈不开。”胧明语气不明,也不知是意外,还是惋惜。
话音落下,威压略微收敛。
濯雪急急呵气,汗湿的衣裳贴上后背,好生难受,苍白了一瞬的脸微微洇红,根本就是劫后生还。
她余光一动,念念不舍地往后望,极不情愿地走到骨座前,任她平日再如何爱唱对台戏,此番也不敢随性了。
殿门嘎吱一声,这是要关门打狗啊!
完了,那还是随性一回吧。
狐狸变作原身,企图一跃而出,不料那大尾巴才刚甩出来,就被攥了个正着,硬生生将她拽了回去。
咚。
门关上了。
毛球团子砸在地上,看着好似天上白雪,实则落地有声。
狐狸吃痛闷哼,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不管不顾地四爪并用往前刨,没跑出去一尺,只将身下石板刨得全是抓痕。
胧明只手擒她,不费吹灰之力。
刨得爪子疼,濯雪索性不刨了,浑身犯起哆嗦,鼓起劲道:“你是不是早看出来了?那为何不早些擒我,还要将我玩弄于股掌之中。”
“我本意想擒的,另有其人。”胧明道。
“那如今捉我作甚!”濯雪喘不匀气。
良久。
“我看你有些熟悉。”胧明攥紧狐尾。
濯雪连忙解释:“我此前从未登过凌空山,也不曾见过大人您,我头一次来,绝无恶意!”
“我是说,你有几分像……”胧明垂眸,摩挲着指下的狐毛,寂寂语气中藏着无穷眷念,“我的一位故人。”
狐狸耳背的毛病又犯了,“我像什么,一万个人?”
9. 第 9 章
9
当真有妖如此耳背?
胧明权当这狐狸是在说笑,手上就那么提溜着,也不松开,许久才道:“只是后来再看,便又觉得不像了。”
说妖像妖,那还有几分道理,怎能说妖像人呢。
此话若是落在旁妖耳中,定是挑衅无疑。
狐狸未觉得是挑衅,毕竟这虎妖大王不像别的妖那般蔑视凡人,口中的“像”,自然也没有贬义。
只是她依旧想不明白,她的相貌有那么人山人海么。
思忖了良久,她才明白过来,不是一万个人,是一位故人。
狐狸还被拽着尾巴,爪子实在是扒不紧地砖,硬生生被拽到骨座的座基上,一身皮毛险些贴上胧明的腿。
既然跑不了,她索性就这么趴着了。
死到临头了,唯盼置死地能后生,狐狸硬着头皮问:“大人口中似曾相识的,莫非是凡间皇族之人?”
凡间二字,在这苍穹山界的妖主面前,轻易说不得。
众妖将此奉为天宪,在胧明面前兢惕遵守,唯恐触了胧明的逆鳞,独这狐狸不同,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众妖虽不曾亲眼所见,却也猜得出,这苍穹山界的妖主当年受了多大的委屈。
好好一无垢川的主人,为了力保妖界无恙,不得不与天界对抗。
不料,大战未能取胜,中道还被魇族趁火打劫,夺走了无垢川的帝位。
那时魇族惺惺作态,在妖界四处找寻胧明的踪迹,明眼妖都看得出来,魇族如此奋力找寻,并非是为了寻回昔日妖皇、护其周全,不过是想斩草除根。
有无垢川在手,魇王妖力大增,而彼时众妖妖心不齐,各族损伤惨重,既无力又不能齐心,只能眼睁睁看着魇族到处翻箱倒笼。
许也正因如此,胧明宁可在凡间漂泊,也不愿在妖界现身,就那么藏了近五年之久。
人间是什么地方?
一灵气贫瘠之地,千年内能得道的修仙者寥寥无几,妖族在那地方养伤,五年哪里够。
胧明不同,她只在凡间耗上短短五载,竟就能令妖力恢复至七成。
此举甚是惊人,若非将凡间灵气通通汲尽,那便是天赋迥异。
显然,胧明是后者。
胧明虽已并非无垢川主人,却依旧有拔山盖世之力,容不得旁人打牙撂嘴。
正因如此,众妖轻易不敢提及“人间”二字,不敢妄议胧明的人间经历,就算胧明冠着凡人的姓,好似不惧非议。
……
狐狸想不到这么多,她寻思,反正是烂命一条,不问白不问。
万一与她相像的那个人非同一般,恰好就能令胧明心软呢?
“凡间”二字一出,胧明不免一愣。
她已有多久,不曾在别处听到这二字了?
凡间啊。
胧明的眸光原还落在狐狸身上,仅一倏忽,便飘荡到万里之外,百年以前。
狐狸哪敢挣动一下,趴得扁扁的,远远看着像狐皮一张。
她见胧明不语,似乎风雨欲来,赶紧喊冤:“大人,小女当真没有恶意,山下迷阵并非小女所破,饿鬼自然也不是小女引来的,小女敢冲苍穹起誓,以证善心。”
这话,自然也是从凡间茶馆里学来的。
胧明眸光聚拢,眼中淟浊如云雾蒸散,猩红瞳仁成了幽夜泼火。
“你倒是胆大。”胧明道,“你是打哪儿来的,来凌空山作甚?”
狐狸不敢袒露兰蕙的野心,灵机一动便道:“从秋风岭来,来见见世面。”
可不是见世面么,在来凌空山以前,她从不知秋风岭如此贫瘠,所有妖加起来,怕是还不如人家的一个妖侍厉害。
“秋风岭啊,那里的山主,我倒是许久未见了。”胧明没来由地笑了一下,笑意未达眼底,很是冷漠,“如今来了,这世面还想接着见吗?”
伏在座基上的狐团本意不想动,但听到这话,双耳忍不住往后一撇。
这是不杀她的意思么,也不砍她手指头了?
那位故人果然非同一般,心软了是不是?
濯雪摸不准胧明的意思,不过既然对方这么问,她只好诚心又做作地回答:“怎会不想,这大好河山谁不愿多看,乱花渐欲迷人眼,我沉醉其中,流连忘返。”
凡间茶馆当真了不起,听上几日,她都能出口成章了。
“好,你既然想当凌空山的妖侍,我便容你当。”胧明终于松开狐狸的尾巴,漫不经心地注视起脚边狐团。
狐狸慢吞吞转身,心知天上不会掉馅饼,要掉也只会掉陷阱,试探般问上一句:“大人当真?”
“当真,不吓唬你,今儿不想吃狐肉。”胧明轻哂,目光还和先前一样,锐利凛冽,威慑十足。
她姿态闲散,就好似……是吃腻了。
“多、多谢大王!”
狐狸打起寒颤,听茶馆里说书的说,人间些个闹饥荒的地方,人饿晕了是会吃人的。
当然,妖“吃”妖的更多,只是妖不为饱腹,单为攫取修为,修炼妖丹。
这虎妖在凡间呆过一阵子,莫非沾染了饥荒中某些凡人的习性?
生吞活剥,可比夺妖丹听起来要血腥许多,好恶劣,好恐怖!
罢了罢了,不杀她就是好妖。
狐狸坐起身就开始挤眉弄眼,又生怕挤得太快,不像那位故人了。
只是此时她并非人形,这挤眉弄眼能挤出个什么劲,反正胧明看不出。
胧明若有所思,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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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尖上轻弹一记,道:“变作人形。”
对对,变人形!狐狸心里嘀咕。
那位故人可不是长毛妖怪,还得变成个没毛的,看起来才像。
那白绒绒一团狐狸,倏然变成跪坐着的少女,足踝银铃相碰,响得清脆,若非她双眸灵动纯粹,看着还有几分旖旎。
濯雪心觉可惜,她没见过那位故人,也不知要如何做,才能更像一些。
“变了变了,大人是因为我长相胜似故人,才留我当妖侍的吗。”她壮着胆子问,“大人口中的像,也不知有几分,是眉眼像,还是神态像?”
像一分,她活着的几率就能多一成,像两分,那便多两成。
斜倚在骨座上的妖主倏然倾身,银发拂上狐狸的脸面,竟连发丝都透着寒意。
太近了,狐狸浅色的瞳仁倏然一颤,像被柳叶扫过的琥珀海,涟漪可见。
妖主温热的气息,也有着和其柔软截然不同的威慑感,它滚烫到好似能透入骨肉,侵入到神思之中。
濯雪滞了气息,不得已仰着头,与眼前大妖四目相对。
最初的相视,隔着遥遥殿门,如今只隔毫厘,就这么几根银发横在眼前,搔得她面颊发痒。
做什么呢,看眉眼哪需这么近,是在嗅她身上的肉质鲜不鲜吗,就像她往常吃鸡那样。
那完了,她还挺鲜的,毕竟她当妖也才十八载,比这些千百年的大妖,鲜多了。
“鲜、鲜么?”濯雪寒毛直竖。
“嗯?”
“像么。”濯雪腹诽,笨嘴,怎么就说出来了呢!
妖主抬臂,掌心覆上狐狸侧颊,单单这一只手,似就能将狐狸整张脸全部捂起。
不对劲,若是寻常故人,犯得着这么动手动脚吗,莫非是倾慕之人,心中朱砂痣,迢迢明月光?
妖主凑得更近了些,眼下那凛冽的黑纹,近乎要摁到狐狸面上。
亲昵得过了界,就算是兰蕙,也不曾这般看她。
“眉眼远看像,近看不像。”胧明垂下手,再无半点眷恋地坐直身。
濯雪忙道:“便也还是有几分像的,是不是?大王思念故人的时候,不妨多看看我。”
胧明轻笑,“你倒是会说话,也只能多看你两眼聊以慰藉了。”
濯雪还有所顾虑,生怕那位故人忽然转世归来,令她用处全无。
“大王如此想念故人,怎不去黄泉府一探?小女听说,人有三生三世,死后是能转世投胎的。”狐狸道。
胧明垂眸,“我倒是去找过,只是名册无她,那许是她的最后一世了。”
狐狸心花怒放,回不来就好,这替角,她当定了。
别说保命了,近水楼台先得月,多待个几日,喜事可不就近了?
10. 第 10 章
10
此事还得悄悄的,再乐也不能往外说。
旁人是朱砂痣、白月光,她如今姑且算得上那烦人的蚊蚋,看到便会忍不住双掌合十。
“当真可惜。”濯雪惺惺作态,“不过,她在最后一世遇上了大王您,也是好福气。”
奉承的话也是从凡间学来的,在秋风岭时,小妖们可用不着冲着兰蕙谄媚讨好。
学得不亏,学了这般久,终于让她用上了。
“福气?”胧明一双赤瞳蛰居在深邃眼窝下,因大殿无光而更显晦暗。
她琢磨起狐狸这欲笑又止,好似被人反复夺舍的模样,语气无甚起伏地说:“如若遇上我也算有福,那你说,她原先的福运,该有多浅?”
听起来,那位故人过得并不算好。
狐狸不清楚凡人的喜怒哀乐,凡人委实难懂,在那说书的口中,有时浪迹天涯、四海无家也算好,有时安安稳稳过一生才算圆满,也不知是怎么评判的。
如何答呢?
那可是虎妖心系之人,她岂能张口就说人家生来福薄,她一个答应,可就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如何不算有福?大王如此威风,一见如沐春风,如饮甘露。小女我跋山涉水,历尽千辛万苦才来到这凌空山上,得幸一瞻大王圣容。”狐狸搜肠刮肚,在平日难以施展的三寸不烂之舌,此刻可真是说尽兴了。
说完她便口干舌燥,一个劲地打量胧明的神色,生怕自己说得不够动听。
胧明听过的奉承话,比这狐狸在凡间喝过的茶水,不知要多上多少。
这三两句恭维还略显蹩脚了,好在胧明无心拆穿,只悠悠道:“这般能说会道,教你的秋风岭山主,怕是更胜一筹,你家山主今日怎么不来?”
这一顿拉扯,竟还扯到兰蕙身上了。
濯雪万不想将兰蕙扯到风波之中,尤其此刻莫说成事了,她能不能成活还是个问题。
她眼神闪烁半天,支支吾吾道:“我生来能说会道,并非山主所教,山主腼腆,不善交际,所以特地派我前来。”
“不善交际?”胧明淡声,“也是,自我来到苍穹山界,秋风岭的山主便只来过一回。秋风岭路遥,且听说那地方荒草丛生,灵气瘠薄,并非好住处,倒也难为她。”
怎听着这般善解人意?
偏胧明的目光还是那般冷漠锐利,叫人觅不见半分善意。
濯雪情急智生,挤出生硬的笑:“秋风岭穷乡僻壤,掘地三尺也挖不出一件宝物,山主难以为情,多年不敢踏足凌空山,大人莫怪!”
“那她此番,怎又敢派你踏足了?”胧明不疾不徐地问。
“寻到宝了。”狐狸一双眼亮晶晶。
“宝何在。”胧明好整以暇地端坐,想知道这狐狸能变出个什么花样。
狐狸两手空空。
只见狐狸抬手将自己一指,乐呵呵道:“宝在这儿。”
一时间,胧明心底五味杂陈,偏这狐狸傻笑着,觍着一张漂亮脸,似乎很好骗,而非在骗人。
她起先还觉得这狐狸有几分像故人,此时越看越不像,不过就是只傻狐狸罢了。
这般傻气,倒也不像是猪妖的同谋。
“还请大王笑纳。”濯雪拱手伏在地上,乌发从背上滑落,绵软地蜿蜒而下。
兽形皮毛雪白,化作人身竟顶着满头乌发。
胧明看了良久,未看出障眼法,便道:“行了,宴席还未结束,你去找秋柔领活。”
“什么秋老虎,上哪儿找?”狐狸腹议,这可没有秋老虎,只有白老虎。
“我让你去找秋柔,领活。”胧明确信,这狐狸当真耳背。
秋柔是哪位?
狐狸微微抬头,一双眼瞪得浑圆。
别家狐狸都长了一双狭长的眼,偏她不同,她眼中虽也盛了盈盈秋水,盛秋水的却并非月牙湾,而是桃花潭。
“事前拆穿你的那一位管事。”胧明敛了目光,“你连这也不知道,也敢假扮山中妖侍。”
濯雪又发起懵,“贴身妖侍也需找旁人领活么?”
她在凡间见过的贴身侍女,可都只听命贴身的那一位主子。
胧明垂眸淡哂,目中威严和锐气少了几分,只余冶丽,似能叫天地都逊色。
“什么人都能当本座的贴身妖侍?也得考验个三五天,才知你担不担得起。”胧明道。
有几分道理。
濯雪疑虑打消,在步出大殿前,还巴巴地往回望一眼,生怕这虎妖是在戏弄她。
外面嬉笑连天,众妖见殿中出来个影子,还微微静了一瞬。
所幸,出来的狐狸手脚齐全,未顶着张哭丧的脸,随之宴上又是杯觥交错,众妖兴致高涨,不再怕无意间触犯霉头。
那叫秋柔的妖,正在四处走动着,逐一给妖主们添酒,还附耳轻声问候。
眼看着酒已添齐,濯雪有些忸怩地蹭上前,“管事的,妖主叫我来领活。”
秋柔将这狐狸上下打量,眼中未露异色,只是有些稀奇地道:“不是近身妖侍么,怎来找我领活,当真是妖主叫你来的?”
狐狸还弯着眼,笑得比花娇。
秋柔审思少顷,转头望向殿门。
殿门内,银发妖主目不斜视地踏出,朝迎来的大妖们点头示好。
秋柔有了主意,冲山下微微抬颌,笑道:“宴上的岁奉酒要喝完了,你下山去取,将那两大缸都扛上来,群妖宴需办至七日之后,可别怠慢了客人。”
狐狸笑不出了,她在秋风岭时,哪干过半点重活累活,这两大缸酒,听起来能直接取她狐命。
这绝对是压榨。
“还不去?”秋柔催促。
濯雪讷讷:“缸,缸在哪呢。”
“无稽崖下仅那一处山洞,狐狸鼻子应当好使,你嗅着味过去,还怕找不着?”秋柔温声。
偏偏这管事好声好气,面上不露一分讥诮,神态很是认真。
濯雪命刚保全,哪敢怠惰,转身就下了山。
也好,扛两缸子酒还能锻炼臂力。
这近身妖侍,一听就是厉害的,十寸八尺是近,衣裳贴着衣裳也是近。
届时她定要爬得上妖主的床,将那虎妖牢牢按在床上,叫之动弹不得,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然后生米煮成熟饭。
不过话说回来,她根本不清楚熟饭要怎么煮,想来摸一把老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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屁股也就差不多了。
狐狸别的不敢,就是敢想。
她越想越觉得自己聪明绝顶,三蹦两跳地下到半山腰,才想起山底迷阵方毁,遍地的鬼见愁也不知还在不在。
有鬼见愁,就会有饿鬼,她不怕鬼,但怕丑鬼凶鬼。
想到那些个鬼魂,狐狸腿脚半软,一时不知自己还搬不搬得动那两缸酒。
偏偏凌空山高耸入云,上山容易下山难,就算施展妖力穿云破雾,也会累得不成样子。
山下时不时传出两声号啕,一听就是饿鬼吼出来的。
鬼气冲天而上,硬生生取替了原先的迷雾,将山脚熏得浓黑胜墨。
濯雪心道,好,好极,好你个胧明,杀鸡焉用宰牛刀,杀她竟还犯得着如此弯弯绕绕。
也不知那些巡山妖在作甚,一个个竟在别处潇洒,也不管管山下饿鬼。
那酒还扛不扛?
濯雪不想干了,又不想上山领罚,方才还跃跃欲试,戏本都写好了,如今又蔫了吧唧。
既然已经下山,何不直接逃回秋风岭?她不想结亲了,就这么窝囊地回去也不错,兰蕙爱如何看她,便如何看她吧。
如若那虎妖大王问起,就说秋风岭撤回了一件礼品,改日再重新送来。
濯雪就是这想一出是一出的性子,兰蕙总说她心境不稳,反复无常,但濯雪觉得不是。
她又并非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她想了便会去做,不过是及时止损罢了。
不错,悬崖勒马,为时不晚。
俗话说得好,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狐狸将裙角一提,便蹑手蹑脚地绕开了不羁崖。
她不怕潜入者突袭,那妖是冲着胧明来的,想来就算当面碰见,只要她装作眼瞎,那妖大概也犯不着杀她灭口。
狐狸想得极好,可惜事与愿违,她都快走出凌空山的峰群了,耳畔忽地一声呼啸。
是妖气。
此妖不善,急旋而来的妖气凶悍霸道,虽远不及胧明的威压,却也不容小觑。
狐狸瞳仁骤缩,心道当真要杀妖灭口?她不过是无辜路过,连个妖影都没见着。
旁妖都欺负到头顶上了,狐狸又岂会忍让,她手腕一旋,甩出十节软鞭,撤步时银铃骤响。
“不还手,还当我是吃素的?”狐狸自言自语。
无人应声,只妖风习习。
飞旋的妖气将鬼见愁从远处带来,引得饿鬼一拥而上,登时黑雾盖天,山石乱坠。
未及上万,但有成千!
鬼魂如若能化实质,此地定已被堵得密不透风。
潜入者根本没想亲自出手,他要借鬼力,将此地织作囚笼。
眼看着天光都要被齐齐遮挡,濯雪变作白狐,从山石罅隙间穿过,跟地鼠打洞一般,哪里有缝就往哪里钻。
也难怪巡山妖们不在此地,这饿鬼的阵仗,哪是一般小妖抵挡得了的。
好狠啊胧明,不清扫凌空山的妖鬼,还要借势害她,美曰其名“考验”。
胧明,狐狸的怒火可并非你能承受的——
罢了,狐狸四处乱窜,撞得眼冒金星。
狐狸逃命有两下子,怒火也只敢烧两下子。
11. 第 11 章
11
哪知饿鬼无形,就算是山石罅隙,也能跟着钻进去。
狐狸一步不敢停,蹿得晕头转向。
罅隙间凉飕飕一片,好似冬日里被寒风追赶,只是风再寒凉,也只是透骨,身后的这些饿鬼,怕是能将她啃个稀烂。
这弯弯绕绕的缝隙也不知有没有头,狐狸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就连被一群凡人追着喊打,也不见得有如此狼狈。
她心觉不好,不该钻缝里的,山石这么厚,又这般坚固,如若到头,她刨半天也未必能刨开一寸。
跑不出去,便只能硬着头皮打了。
偏偏她妖力薄弱,往常心不在修炼,对付三两只饿鬼还好,如今这一大群,她怕是只能就地焚香祈祷了。
这凌空山不该来的,全怪兰姨,怎就动了那歪脑筋!
身后嚎啕声接连不断,冲撞声愈来愈近。
阴凉鬼气浪涌般逼近,凶悍得叫狐狸束手无策,心生畏惧。
一个念头冷不丁涌上狐狸心口,她想,她多半回不到秋风岭了。
往常总往秋风岭外跑,如今恬不知耻地想回去。
其实秋风岭什么都好,即使和别处相比,它是那么贫瘠,贫瘠到空无一鸡。
也不知她这一死,兰蕙找不着她,会不会心急。
腐朽的气味兜头扑近,令狐狸不能喘气,她脚步骤慢,周身如受束缚,连筋骨都被绞得嘎吱作响。
怎么这般痛,比被戒尺敲打还要痛,是百倍千倍的痛。
痛得她眼泪横流,喉头发紧,甚至无法呼救。
惨了,连就地焚香祈祷也做不到了,她喊不出来,也不知各路妖王能不能听到她的心声。
饿鬼源源不绝地往山石里钻,像是要将凌空山掏空,这挤挤攘攘的,连绵的山都跟着震颤不休。
山上众妖本还在其乐融融地谈天说地,忽地一阵晃动,害得桌上菜肴跌落,酒液乱洒。
站着的来客左摇右晃,似在挥臂起舞。
来客齐齐看向胧明,就连法力高强的大妖们,也都变了神色。
银发的虎妖微皱眉头,食指屈起一个轻叩,便有无穷威压震荡开来,正如天石坠地,压得整座凌空山动不能动。
小妖们法力不济,被这威力一个震慑,惨白着脸瑟瑟发抖,扑通跪了满地。
虚空中忽有一道黑烟出现,只一眨眼,便凝成豹妖姿态。
春溪拱手道:“禀主上,是饿鬼作乱。”
“那倾洒鬼见愁的潜入者,找到了吗。”胧明平静问。
春溪紧抿嘴唇,不敢答话。
“鬼见愁引来的饿鬼,有多少?”胧明又问。
“千余。”
胧明若有所思,片刻才道:“鬼见愁可有清扫出去?”
“主峰下的已由巡山妖们清扫完毕,其余之处还未来得及清理。”
胧明起身,“随我下山看看,那些饿鬼究竟在做什么。”
宴上的一位大妖摇扇道:“如需相助,妖主尽管开口。”
胧明无甚神情地颔首,随之身姿一旋,便消失无形。
山下众饿鬼一窝蜂往石缝里钻,密密麻麻,约莫撞毁了山中根基,也难怪整座山晃动不已。
零星妖气遗落在山脚下,这些妖气却并非猪妖所留,反带着一股狐狸味。
胧明眉梢微抬,闻着这稍显孱弱的妖气,想到那熟悉到令她乱了心绪的容貌,心下不免有些可惜。
春溪垂头:“那狐狸……”
“怕是只余白骨了。”胧明抬臂时,一身法袍越发光泽熠熠,浩瀚妖力自掌心震荡开来,掀得她银发飞扬。
春溪静立不动,被那妖力一逼,不由得紧闭双目,连魂灵都受到压制,甘心俯首。
但见那泱泱妖力,凝成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五指看似轻飘飘一擒,石隙间便有浓黑鬼影被拖拽而出。
数不胜数的饿鬼连成一串,任其如何挣扎,也不能再涌进山中。
春溪紧咬牙关,顶住滔天妖力,施出术法将饿鬼捆作一团。
最后一只饿鬼也张牙舞爪地从罅隙间摔出,胧明将之踩灭,连吹灰之力也未用上。
她漫不经心地朝众饿鬼投去一眼,倏然扇出一掌,众鬼便灰飞烟灭,独独余下一声没能喊尽的嚎啕。
鬼气刚散,罅隙间逸出一股气息,又是狐狸味儿。
气息竟未断绝?
胧明还挺意外,那狐狸看起来弱不禁风,也不知是如何保住性命的,不过想来,就算保全,也只能是一副鲜血淋漓的惨相。
罅隙间,一团绒毛正一点一点地往外挤。
再看,是狐狸背朝着洞口,正小步小步地退出来。
哪来的鲜血淋漓,整只狐连泥尘都没沾多少,干净得出奇。
濯雪颤颤巍巍,后颈也不知蹭到哪了,方才竟痛得出奇。
她看不到后颈,自然不知道自己的皮毛有多干净,还在忧心着,若是山石刮蹭的还好,要是被饿鬼抓挠到,恐怕会溃烂一片。
好在饿鬼消失了,没将她捣成烂泥。
她徐徐倒退,心知众鬼万不会无故消失,回想方才的威压,不出意外,定是那银发虎妖所为。
挪出来后,濯雪也一声不吭。
她如芒在背,不必多想,就知道身后那骇人的妖气源自于谁。
“竟还能活得如此齐整。”
还真是胧明。
刚刚涌上心尖的感激轰然消弭,濯雪变作少女姿态,一对狐耳竖在头顶。
她听着那话,心里隐隐有些气,偏她又不敢争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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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虎这一张嘴,竟还和若干年前救钱姥时一样,说话当真不好听。
“我自有妙法。”濯雪努嘴。
“妙法?”胧明淡哂,“早知我便晚来半刻。”
濯雪心底那点后怕也跟着消散了,硬着头皮扭头道:“叫我下山,是试探我?”
银发大妖并未否认,“你来的不是时候,我原本以为,你和那猪妖效命同主。”
小命还是小名?
濯雪死里逃生,一顿乱跑下来,两耳嗡嗡作响,越发听不清楚了。
她拼凑半天,还是没将话意捋顺,索性道:“什么小命呜呼,我明明福大命大。”
胧明两眼一阖一睁,“我以为,你与那猪妖是一路的。”
濯雪听明白了,愤愤不平道:“那猪妖要取我性命,我才不和它同路。”
胧明目光一垂,冷不丁弯腰靠近,五指落在濯雪的后颈上。
明明只是虚虚一碰,濯雪寒毛直竖,如受钳制,那白晃晃的颈子跟着颤上一下。
她连半个字音也道不出了,整个身忍不住震颤,此前按捺心底的惊惶,如今翻江倒海般淹袭而来。
说不过便用妖力镇压,怎这般坏!
“你后颈上是什么东西,为何在发光?”胧明用指腹摩挲,硬生生摸得濯雪后颈发烫,令她竖起的寒毛都倒了回去。
好痒。
濯雪仰头不动,余光吃力地往后瞥,不解道:“什么发光,脖子怎会发光,谁家妖丹长在脖子上的。”
胧明摩挲的指腹微微一顿,“像符文,是符文护住了你?”
濯雪不信,“万不可能,要是真有符文护我,我哪还用得着跑。”
后颈上的触碰离远,余下未散热意。
胧明皱眉,慢声道:“又莫非,潜入者心知伤不着你,想你以苦肉计博我信任?”
濯雪反手捂上后颈,瞠目结舌:“大王明察,我根本不认识什么猪妖。”
胧明哂了一声。
濯雪灵机一动,随即五雷轰顶,“大王莫非觉得,你仇家知你眷念凡间故人,所以才特意派我过来?”
胧明不笑了,伸手触碰狐狸面颊,好像盲人摸骨那样,细细描了眉骨,又探眼耳,每移一寸,都缱绻不舍。
她眸色虽沉,流动的眼波却已是纤毫毕现,神色虽静,底下却藏了怒浪惊涛。
“不无可能,众妖皆知我冠有凡间王族的姓氏,顺藤摸瓜猜到我过往之事,又有何难。”
濯雪不知从何辩驳,欲哭无泪。
“假借故人的脸面接近我,所图为何?”胧明淡声。
濯雪掐起自己的脸蛋,“这张脸货真价实,而且狐狸我,从不骗人。”
未骗到的不算骗,骗到了的,全都不是人。
12.第 12 章
12
胧明指腹之下,那一张脸皮何其贴合骨骼,上下俱寻不着术法残留,当真天生如此。
“从不骗人?”她赤眸虚眯,盯着人时,就好似两簇足以灭顶的火,叫人不敢胡言。
“自然,我敢对天发誓。”濯雪被那只手触碰着,原已压至心底的念头,又胆大包天地冒上心尖。
这老虎屁股,给她摸一下又能如何呢?
一回生二回熟,下回摸熟识了,也用不着这般互相猜疑了。
这先结亲后生情的话本,凡间到处都是,她已听得耳朵生茧,其中万般套路,早就了然于胸,想来一定能做得极好。
就看……
这大白虎给不给机会了。
胧明收回手,刚想再看看狐狸后颈的符文,却见那印记已完全隐入肤色中,消失得一干二净。
她眸光微沉,转头对春溪道:“给秋风岭的山主送去一份请柬,这份礼我收下了,还得当面谢她。”
春溪接令,玲珑身形化烟消散,想必是送请柬去了。
濯雪那点念头,登时又烟消云散,脸色千变万化。
玩完了。
兰蕙哪知道她把自己当贺礼送到了凌空山,这下哪还瞒得住。
更可怕的是,她与兰蕙的说辞若是对不上,胧明定又要起疑!
“倒也不必言谢。”濯雪磕磕巴巴,“山主的胆子只有米粒大,平日一见生人就受惊,若是被吓着了,躯壳必会僵硬假死,还请大人收回请柬。”
“这般怕生,躯壳还会发僵?”胧明显然不信。
濯雪暗暗在心底对兰姨道歉百遍,“千真万确!”
“那就将她硬着抬来。”胧明似笑非笑。
濯雪双目圆瞪,心道完了,对不上号的说辞比方才更多了。
其实兰蕙一点也不怕生,也不会受怕到直挺挺地倒地。
胧明敛了笑,“是秋柔令你下山的?”
“她叫我下山搬酒。”濯雪可不信胧明不清楚缘由,这主仆二人想来早就通过气,这才想出如此歹毒的法子折腾她。
胧明慢声:“酒在无羁崖下,你这路,绕得可真够远。”
濯雪硬着头皮道:“先前无羁崖下全是饿鬼,我哪下得去,本想绕道上山禀报的,岂料饿鬼闻着味就来了,绕都绕不开。”
“你身上带了鬼见愁?”胧明俯首,银发从肩头垂落,搭在臂弯上。
她轻捏濯雪衣襟一角,直勾勾看向濯雪的眼,“不然饿鬼为何追你。”
濯雪不敢与胧明对视,抖起袖口以证清白:“我可没有那么大的胆子,那鬼见愁若是被我碰到,我还得拿脚踢开。”
她一顿,又道:“我万不会使那什么苦肉计,可别将我往坏处编排了,要是不信,你搜身就是!”
“万一丢山石里了,又如何搜得出来。”胧明的确没闻着鬼见愁的气味,索性松手。
濯雪有口难辩,嘟囔道:“我把凌空山上的花都采了,也不会去碰一片鬼见愁。”
纵观凌空山,野草蓊郁,树影婆娑,放眼尽是葱茏一片,半点艳色皆无,苍翠得过于单调。
山上山下,压根找不到一朵花。
狐狸初来,一时没看出这怪异之处。
“口齿伶俐,不过凌空山上片花无存,你倒是翻出一夺给我看看。”银发妖主冷哂着转身。
濯雪还坐在地上,目光一抬,就见着妖主漂亮的后背,还有那……
略显丰盈的一处。
她的思绪当即被凡间词句完全占据,什么人比花娇,什么如花似玉。
“我眼前就有。”濯雪脱口而出。
妖主脚步一顿,莫非她也染上耳背了?
少女跌坐在砂石上,莹白的脸微抬着看她,鬓发边有一片不易觉察的灰,许是在山隙里蹭着的,模样好生可怜。
胧明就当这狐狸又在胡言乱语,而她无意听岔,淡淡道:“你先随我上山。”
“酒呢?”濯雪讷讷问。
“不必搬了。”
濯雪寻思,那她下来一趟是为的什么?还差点丢掉小命!
远处妖主闲庭信步朝主峰踱去,行经之处云雾横生,山影又变得影影绰绰,不知身在何地。
迷阵竟在她的一个踏足下,徐徐修复如初,轻巧得宛若拈花折柳。
濯雪匆忙爬起,眼前雾浓,她一时间辨不清胧明的方向,只得伸手去探,堪堪抓到一角衣袂。
胧明也未拂开她,哪料这只手不太老实,竟往她腰背上摸索,她冷不防抓住狐狸造作的腕子,细细一圈,握紧还有余。
“摸哪儿呢。”胧明问。
狐狸眨巴眼,不敢胡作非为了,吞吞吐吐道:“这不是怕跟错人了么。”
“这里除了我,还能有谁?”
“谁知道呢。”狐狸眼珠子转溜,“万一那猪妖没走,还妄图拐我。”
面前的大妖倏然停步,害得狐狸一头撞上。
“饿鬼要追你,猪妖也要拐你?”胧明淡哂。
濯雪嗯嗯胡乱应了两声,“我可稀罕了,若不怎能被当作礼品送来。”
“那可真是稀罕,长了腿,会自己往山外跑。”胧明松开掌心腕子。
“我是为了躲饿鬼,并非要跑。”濯雪绝口不认。
“此后都不必跑了,安心便是,谅他们不敢在我面前随意现身。”胧明话中有话。
濯雪轻吸一口气,这分明是威迫!
不过这话也有理,有这苍穹山界的妖主在旁,就算再有成千的饿鬼飞扑靠近,也未必伤得着她。
主峰上鼓乐齐鸣,诸客推杯换盏,未被方才那一阵地动山摇坏了雅兴。
有些个小妖承不住岁奉酒的酒意,醉醺醺地变出原形,在山道上睡了过去。
见妖主归来,管事的秋柔迎上前,眸光微微瞥向妖主身后,低声道:“妖主,这狐狸……”
“且先留着。”胧明道。
濯雪没听清,她见秋柔的目光明晃晃地打过来,忙将空着的两手背向身后,小声道:“妖主说了,那酒可以暂先不拿。”
秋柔哂了一下。
“若不,给我派点别的活?”濯雪负在背后的双手暗暗一搓,看着那满桌的菜肴,属实有些馋了。
得找法子避开胧明和这妖侍管事才行。
秋柔压着声,食指往别处一指,“去给那边的妖主们满上茶酒。”
濯雪哪认得什么妖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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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各不相同的妖气混淆在一块,她甚至分不清哪一位的妖力更强劲些。
既然来者皆是客,她往那边一挪,给众妖都满上了茶酒。
银发妖主轻笑一声,慢步走远,明明办这群妖宴的是她,形单影只的又是她。
她不去与别的妖把酒相谈,亦不坐在宴席上,反而好像孤傲不群的万兽之主,踽踽踏入殿中。
濯雪看到那孑然而行的身影,倒酒的手微微停滞。
也不知是不是她看得太明目张胆,胧明竟回过头,意味不明地还以注视。
换个别的妖站在空旷大殿前,濯雪定会觉得孤寂,只怪那黑魆魆的殿门拔地参天,有如庞然大物,能一口将人侵吞。
不过,在那冷冽目光投来后,她转而觉得,要将人侵吞的并非这空寂大殿,而是此间主人。
怎会有妖,连身影都那般锐利,矛一般扎到她眼底,似仅仅一个存在,就能在周遭划定领域,无形的威逼力随之流荡开来。
她没见过魇王,不过她想,如果无垢川有主人,也该是胧明这样的。
待那身影全然隐入殿中,濯雪才惶惶回神,笑道:“妖主们玩不玩叶子牌?”
绝冥岭的妖主昆羽仍是黑风傍身,半个髑髅挡着脸,叫人看不清神色,看模样高不可攀,却是个平易近人的。
昆羽挑起眉梢,“似乎是凡间的玩乐,你竟还懂这个?”
濯雪还真从袖中摸出了叶子牌,摩拳擦掌道:“这般,我输了便自罚一杯,输的若是诸位妖主,妖主们随意就是。”
其实哪是为了喝酒,明明是为了肉。
一个时辰后,好好的群妖宴,竟全是声嘶力竭的叫喊,活脱脱凡间酒馆。
秋柔倚在酒缸边上,看得目瞪口呆,也不知这狐狸施了什么术法,竟能说服一众大妖参与到凡间游戏之中。
夜色渐浓,众妖们要么打道回府,要么就在这凌空山上小住。
濯雪酒足饭饱,跟边上小妖打听起胧明的住宿。
小妖还真当这狐狸是妖主的近身妖侍,艳羡地指起路,“好说好说,就在前边,沿着山石小径东行百尺,见亭倚青岫,左转再行百尺,便是妖主寝宫。”
狐狸一路过去,还真找着了。
屋中无人,里边也并非镶金嵌银的,不过看这软纱玉屏,竟比镇上那大户人家还要精妙贵气。
妖么,吸食日月精华而生,平日随性惯了,即便是鼎鼎有名的大妖,也极少会住在如此方正拘谨的屋子里。
濯雪还挺意外,这苍穹山界的妖主不光顶着凡人姓氏,竟连起居,也与凡人相似。
也不知那位不知名字的故人,在妖主心中,究竟占了几斤几两。
她施法驱散身上酒气,悄悄往雪丝褥子上坐。
这一坐,软得叫她昏昏欲睡,她在秋风岭时,睡的可是磨平的石板,哪比得上如今舒服。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嘎吱打开,身披绒氅的银发妖主停在原地,也不知是不是在整顿思绪。
许久。
“谁让你躺在这的。”
狐狸醒了,托起腮道:“近身妖侍要做些什么,大王您看,这么近够不够?”
“你自己出去。”
13.第 13 章
13
濯雪还当大老虎是头一次被贴身伺候,心下不好意思。
她哎呀一声,好似凡间集市那叫卖的,乐呵呵道:“小女精通十八般伺候的技法,保准大王舒服。”
其实她哪里懂,也就嘴皮子说得溜。
这凌空山留都留了,床也躺了,若就这么一走了之,那得多亏,还白白被吓唬一番。
“不愿自己走,我便送你出去。”胧明淡声。
濯雪慢吞吞坐起身,暗叹可惜。
她原还想软磨硬泡一阵,反正在秋风岭时,兰蕙都是这么被她泡软乎的。
可惜胧明的心比石头还硬,哪是随随便便就能泡软的。
罢了罢了。
银发妖主一双眼本就猩红阴沉,即便是笑时,也像天边血月。
如今血月随她虚眯,而化作利镰,那隐埋其中的戾色,同沉沉夜幕一齐降临。
狐狸发懵地望着那双眼,白日梦闯入神思,由不得她推却。
梦中,白虎踽踽独行,有它在时,边上莫说猫狗,连虫蝇都不见。
可白虎要么伏身小憩,要么岿然不动地凝视远处,未见驱逐过哪只活物,不像是非要杀生见血的。
它游走在琼楼之间,那流畅庞大的身形,和壮丽巍峨的城墙一般嵬丽。
白虎悠慢回头,双目恰似碧玺,那般闲适,目光宁静……
怎又无端端做起这没头没尾的白日梦了,梦中白虎与眼前虎妖大不相同,总不能因为二者都是虎,便猝不及防地入了梦。
碧目和赤瞳,差得可太多了。
濯雪晃晃头,回神的一刻,险些被远处一双赤瞳摄住神魂。
也只一瞬,她骨寒毛竖,被强劲的威压逼得喘不过气。
她被迫伏低,在周身筋骨差些支撑不住时,蓦地化出原形。
虎,素来领地意识极强,她不请自来,分明是送命来的。
方才还得意洋洋的白狐,倏然从半敞的窗间蹿了出去,溜得比飞烟还快。
外边恰好有个巡山小妖行经,被忽然跃出窗的绒白团子吓到后仰,脱口而出:“哪来的大白耗子,大王,小的助你来了!”
狐狸扭头龇他,毛绒狐尾不安地晃上两下。
“哦,原来是新来的狐狸!”巡山小妖意识到此狐的身份非同一般,这可是妖主身边跟着的,躬身又道:“多有冒犯,这么晚了上哪儿去?”
逃命去,狐狸心道。
只听见身后嘎吱一声响,原先半敞的窗忽然闭拢,分明是胧明关上的。
狐尾当即垂落,狐狸哪还有心思应声,嗖一下便夹起尾巴跑远了。
夜色正浓,恰是打道回府的好时候,这是胧明叫她走的,她可并非擅自离开。
尽人事,听天命,她努力过了,心知要遂兰蕙的意有多难,此时知难而退,一点也不丢人。
静凄凄的凌空山上,偶尔传出几声隐隐约约的醉语,狐狸偷鸡摸狗般,踮着脚往山下踱,一个脚滑,直接滑到三尺外。
凡人总说狐狸狡猾,狐狸自个儿并不觉得,脚滑倒是真的。
不过山路再滑,也只能步行。
濯雪妖力浅,若靠腾云驾雾,怕是还没下到半山,就要熄火了,到时若是突发意外,她哪里应付得了。
奇怪的是,她还没走上几步,身上竟就热了起来,衣襟一下便汗涔涔的。
不对呀,濯雪轻嘶一声,她分明不是走到身子发热的,是后颈在发烫,烫得生疼,就像有盏油灯在后边熏烧。
所疼之处,和白日时一样,她那时光顾着逃命,也没能好好探究,后来不再发疼,她便也忘了这件事。
如今反手一摸,没摸着剐蹭的伤口,也不知疼痛是打哪儿来的。
濯雪捂着后颈往山下走,见到有些小妖横七竖八地睡在山间,有的倒挂在树梢上,也有的蜷在石缝间,睡出了百八十种花样。
她轻手轻脚,不敢惊扰这些小妖,连疼到吸气,也不敢吸得太大声。
一路下行,经她观察,这凌空山上的妖,要比秋风岭的妖更像妖。
也不知是不是兰蕙太循规蹈矩,秋风岭的妖一个个安分守己,连睡姿都乖巧过人。
想秋风岭了,出来一日,如隔三秋。
来客几乎都睡下了,醒着四处走动的,想必除了她,便只有那些巡山卫。
那潜入的猪妖还未被逮着,小妖们又怎可安寝。
濯雪绕开巡山小妖,总感觉后颈越来越烫,烫得她忍不住龇牙咧嘴,好像不光皮肉,就连骨头都要被烤焦。
偏她覆手时,又摸不出半点伤痕。
照理说,这么烫,合该皮焦肉干才对,后颈却光滑如初,被那染了夜间霜气的手一碰,舒服得直想叹气。
濯雪忽然停步,想到胧明说她后颈发光一事,她竟觉得有几分真,也许她后颈真的会发光?
定就是因为后颈发光,她才烫得发痛的吧?
可别是妖丹长错了地方,如今发起病来了。
濯雪越发想回秋风岭了,许多凡人生病的时候就会念家,妖也一样。
山中有灯,灯光虽晦暗不明,却也照见了底下渺茫无边的迷阵。
鬼见愁已全被清扫出去,便也不必害怕饿鬼来袭了,只是后颈烫意惊人,烫得她寸步难行。
似乎火势越来越大,热度难以消减。
她摸了自己的脑门,脑门不见烫,当真只有后颈烫。
是了,风寒发热那是凡人的病症,她又岂能染上。
濯雪急不可待,恨不得十步一里,立刻赶回到兰蕙身边,偏巧这凌空山大得没边,峰群连绵不绝,层峦叠嶂。
就在她要闯进迷阵之时,一道妖风从山间穿过,撞得枝叶摇晃,使得那些映在她面庞上的树影,全都在张牙舞爪。
来者不善!
又是那非要将人斩草除根的架势,隐藏在其中的杀意好生凌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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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明未遗余力。
这可比胧明方才那一眼骇人多了,胧明再凶戾,也不过是吓她一吓,此时的妖气是真的想杀她!
濯雪想不明白,猪妖和那些个饿鬼,莫非不是冲着凌空山来的?
可她不过是一只寻寻常常的乡野狐狸,有何能耐让这些妖鬼大费周章取她性命?
妖风如飓,硬生生将她撞出百尺外,她身形飘忽,竟也成了半山的一团云雾。
幸而山中树枝横生,她赶忙抱住边上的一截粗枝,将自己凌空挂牢。
逼近的妖力骤然凝形,变幻作千枚密匝匝的灰刃,刃尖齐刷刷指向她。
狐狸还挂在半空,一时间躲避不开,索性只手揽住粗枝,长袖甩出一道气劲,力图动摇那千枚利刃。
猪妖的妖力显然在她之上,她根本就是蚍蜉撼树,堪堪刮乱了两枚利器,其余灰刃岿然不动。
糟了。
要是她此前勤加修行,此时也不知能不能有一战之力。
就在那密不透风的刀刃就要将她扎成靶子之时,她心一横,松开怀中粗枝,耳畔风声刮躁。
纤瘦人形好像落石般径直下跌,还真未被刀刃穿成筛子,只是长发被削断了几绺,原本齐整的发辫也就不成型了。
足踝银铃发了疯般晃动,这原是兰蕙为了掌握她的去向才特地系上的,如今成了警铃,在这空旷山群间阵阵传开。
只是银铃声和虫鸣相比,还是太过微弱,也不知能惊醒谁。
濯雪猛地攀住一侧山壁,指甲如弯钩般,倏然长出近两寸长,刮得山石尖锐吟鸣。
在指甲俱毁之时,堪堪稳住身形。
她哪敢松气,细腰微一使劲,便荡进了半山的山洞中,赶忙将肩背抵紧山石,再紧捂口鼻,藏匿身形。
指甲翻的翻,断的断,双手已是血肉模糊。
往常她早就痛得哭喊出声了,如今哪敢,连大气都不敢喘。
洞里漆黑,也不知通向何处,更不知,另一头会不会忽然出现不速之客。
没想到巡山妖和花豹找了半日没找着的猪妖,竟让她撞上了。
不对,分明是这猪妖上赶着逮她,不然哪能这么巧!
洞穴外妖风呼唳而过,狐狸刚将手放低,旋远的妖风冷不防倒袭而来。
黑沉沉的妖气恰似压顶浓云,咄咄逼人地灌入洞口,要将此处堵实。
濯雪差些又被妖气掀翻,只见浓雾中,断了一指的手猛然伸出。
果然是猪妖。
就这须臾间,浓雾凝滞,就连那断了一指的手,也顿在半空不能动弹。
“别动。”
有声自她身后传出。
濯雪心如擂鼓,周身筋骨绷紧,已是魂不附体,眸光涣散。
她不敢回头。
灭顶的威压将她尽数笼罩,那好比精雕细琢的五指,从她耳畔擦过。
正如探囊取物,胧明轻易就折断了猪妖的手腕。
14.第 14 章
14
咔滋。
折断有声。
堵在洞口的浓浓黑雾,由妖力结成,妖力越盛,则雾气越浓。
如此浑黑如墨的雾气,竟也不能替猪妖抵挡分毫,成了一击即碎的水波,被胧明徒手漪扬。
那只手屈折成古怪弧度,整只手掌软趴趴垂落,似是肢体上剜下来的一块无用皮肉。
但胧明显然不只是要折断猪妖的手,她五指未松,企图循着那只手臂探到雾中,一副要掏心挖肝的架势。
只是,胧明还未来得及擒他,那从雾中探出来的一截手骨,竟断口齐整地猛甩而出。
猪妖情愿弃下这一掌,也不甘被擒。
随之那灌进洞口的浓雾,似湍流一般倒涌出去,倏忽便消失在半空中。
断掌血淋淋地落在地上,许是受妖丹牵引,死鱼般抽动两下,接着便寂静不动了。
如此遮遮掩掩,想来也是为了隐藏身份,其背后驱使者,必也见不得光。
可惜了,猪妖弃掌折损的修为,少说也得有个百年。
濯雪无暇替猪妖可惜,猪妖折损的只是修为,她可是差点就归西了。
她神情恍惚,心已不知蹦到哪去了,在胧明收手时,双眼才略微眨上一下。
好在还是活过来了,祈祷多少还是有点用处的,否则也不会天降白虎。
“我原以为那猪妖是奔着凌空山来的,原来,是你给凌空山引来了祸端。”胧明平静道。
白虎还在狐狸身后,放慢的嗓音恰似吟唱,其间又裹挟了几分其特有的尖锐冷厉。
洞中寒凉,落在狐狸耳畔的气息潮而温热,但它绝不柔和,带着无孔不入的侵袭感。
在此以前,濯雪无论如何也要反驳两句,可如今看,猪妖似乎还真是冲着她来的。
一回是凑巧,那两回呢?
巡山妖卫那么多,怎别人不遭袭,偏偏她遭袭?
她百口难辩,绞尽脑汁也想不通,那猪妖能与她有何瓜葛。
莫非是兰蕙的宿敌?
只是兰蕙不出山,猪妖拿她没办法,便只能挟持其养大的狐狸!
这一番推敲下来,濯雪茅塞顿开,心道一定是这样!
便也是因为宿敌在外,兰蕙才不许她离开秋风岭的,生怕她遭遇不测。
兰蕙的过往诡秘莫测,秋风岭上谁也不清楚她从何而来,真身又是个什么东西,而她又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年年月月皆躲着人,若非树敌众多,还真解释不清。
“你这狐狸,竟还能惹上仇家?”胧明循着濯雪的目光,不紧不慢地望出洞外。
猪妖定是要逃的,但胧明不准他逃。
胧明垂在身侧的手冷不丁一动,打出一声清脆的响指,那响声恰似一旨号令,以气吞山河之势铺扬开来。
啪。
明明是深夜,众妖侍妖卫倏然惊醒,如感召唤,齐齐奔向八方。
不止如此,胧明身上的威压也震荡开来,凌空山所有的峰群当即变得憋闷闭塞,无形之力将群山裹了个齐全。
由此,怕是半只飞蚊也出不了凌空山。
这分明是要将猪妖的退路全都堵死,是要瓮中捉鳖,还是活捉。
濯雪被威压镇得喘息不能,她忍不住颤栗,半晌等胧明收敛了些许,才出声道:“我可没有仇家,我又没做过天大的坏事。”
偷鸡……
偷鸡自然不算,她还会还账呢,又能坏到哪去。
再说,她吃的是凡人养的鸡,又不是妖养的,妖来凑什么热闹。
“我此前没有封山,便是想看看,那猪妖究竟想做什么。”胧明倒是坦诚,“前一回猪妖突袭,我便心觉古怪,而后也未曾限制你的出入,正是为了拿你做饵。”
好傲慢,却似是万兽之王与生俱来的。
“你——”濯雪气从心来,却无处可泄,蓦地扭头看向身后,瞪着眼不作声。
两回被戏耍,她再气又能如何,她怕是耗尽妖力,也扯不断胧明的一根银发。
银发妖主抬掌,单一掌心,就将她的后颈覆盖完全。
竟好像她无意中化出了原形,如今后颈肉受人钳制。
刚软塌的寒毛,一时间又通通竖起。
濯雪心如擂鼓,甚至未意识到自己颤了数下,像极了无力打挺的鱼。
“这回倒是看仔细了,你后颈上确实烙着符文,只是这符文我从未见过。”胧明冷声,缓缓摩挲掌下。
原还光亮着的符文,此时逐渐隐褪,只余下浅浅印记,想必不过多时,这后颈便又能变回光洁白皙的模样。
方才处境危急,濯雪忘了痛痒,此时才发觉,后颈余热还在,刚刚的滚烫好像烙进了皮肉里,被那只手一碰,她便忍不住一个哆嗦。
“怎么可能,我从不知道符文的存在,可别是唬我的。”濯雪还是不信,如有符文,兰蕙又怎会不告诉她。
除非兰蕙故意瞒她,又或者,是有人偷偷给她烙上的,连兰蕙都不知道。
怪事,她总不会无知无觉的,就被人打上了印记,这符文烧起来的时候这般疼,烙的时候一定更疼。
胧明掌心一翻,变出一面铜镜,铜镜并未正正对着狐狸的后颈,却将她颈上符文照得一清二楚。
“既然不信,那便亲眼瞧瞧。”胧明道。
只见镜中,那一截脂玉般的颈子因忌惮而微微缩着,凌乱无序的符文布满后颈,一直延伸到衣襟下。
它泛着隐约的金光,似含了几分出自别族的神力,像是一记难以破解的禁制,其后隐秘不容旁人窥觑。
金光一泛,便衬得这脖颈越发细腻温润,犹似璞玉,引人一探。
濯雪接过铜镜,捏起袖口一顿擦拭,如何也擦不淡镜上的符文。
竟然是真的,而非镜面纹路。
“它方才……在发烫,烫得我好疼。”她讷讷道,“白日被饿鬼追逐时,它也烫过一回。”
“发烫?”
胧明又将掌心覆上,但符文在缓慢褪色,除却脖颈上原有的热度外,她再查探不到其它。
镜中,妖主神色凝重地挑开狐狸衣襟,薄纱外衫徐徐褪下。
褪了外衫,里衣还在。
狐狸忙不迭捏紧襟口,身哆嗦了一下,讷讷道:“似乎太快了。”
“嗯?”
“我还没做好准备。”狐狸讪讪。
也不对,是她想摸老虎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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股,如今怎么好像反过来了?
“我倒要看看,你是什么来头,趁符文还未完全消褪,我要看清它的全貌,冒犯了。”胧明拉下眼前素白的衣料,双臂环上前,虚虚拥上狐狸的腰。
身为妖,本也不甚在意人形时的躯壳,是好看或是丑陋,袒胸露臂或是裹得严严实实,俱无关紧要。
她的举动如此自然,倒也合乎常理。
随之,挂了银珠的腰带叮铃垂落,和裙角一齐蜿蜒在冰冷山石上,像混了染料的泉。
狐狸哪敢动,只觉察衣衫层层滑落,只余抹肚还挂在半身之上,而绸裙掩在腰下,堪堪遮齐腰窝。
皮毛如雪的狐,化作人身后,身上也白得莹润。
背上腰上寒毛可见,狐狸紧抿嘴唇,活像雨中含苞的花,滴羞蹀躞。
随着妖主往她后腰上一按,她抿紧的唇猝不及防松开,塌着腰往前支身。
镜子脱手而出,幸而没滚远,晃悠几下,恰好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
她将双掌撑在岩石上,轻呼出声,察觉到,那只漂亮的手正沿着她的脊骨往下探,指尖没入她绸裙几分。
妖主的手与她的背,无一例外都落入镜中,她原还觉得惊怕,慌乱一瞥,却又觉得……
怪旖旎的。
全怪妖主看得太认真,摸得又太仔细。
那古怪的符文被绸裙遮挡,当真未能露全,想必已蔓延至股间。
只是越往下越模糊不清,只脖颈那处还算分明。
“是禁制。”胧明微微震掌,企图令妖力侵入到符文之中,“并非护身符。”
濯雪登时就像被剥皮剜骨,痛得哪还支得住身,大叫着便往石头上伏。
“痛,好痛——”
妖力渗不进符文分毫,胧明索性收手,“无意伤你,只是我想试试,这禁制可否破开。”
濯雪颤颤巍巍,往镜中斜了一眼,见胧明正用食指描摹符文的笔画走向。
当真倒反天罡了,她连老虎屁股都没摸着,反成了老虎在摸她。
“还没看完么,莫非我背上绣的是元宵上河图?”濯雪哆嗦不已。
“我得记下来。”胧明细眉微蹙,“稀奇,竟是从未见过的符文,甚至还能抵挡我的妖力,看着像……”
“像什么?”濯雪提心吊胆。
“像出自昆仑瑶京。”胧明描完一遍,便勾起那垂在山石上的薄薄外裳,“你究竟是何身份?”
昆仑瑶京?
濯雪心惊,据兰蕙说,她是被江水送到秋风岭的。
这些年她一事无成,既突破不了境界,又没别的天赋,不过是只山野狐狸罢了,除此还能是什么身份。
“仙界的东西,不处理便后患无穷。”妖主倒是仔细,还为狐狸拉好衣襟,“秋风岭送来这么一份礼,是什么意思?”
处理二字,说得何其冰冷。
濯雪怵怵。
她一个妖,还年纪轻轻的,怎能就这样被处理掉。
待衣裳穿齐,银珠玉带又挂回腰间。
“我可能是万年一遇的大妖,只是惨遭封印,现助我破除禁制,重返秋风岭,我将传你千年妖力,决不食言。”濯雪冷汗涔涔。
15.第 15 章
15
那鬼画符见是见到了,只是连胧明都看不明白,她一目不识丁的狐狸,又如何看得懂。
不知道是个什么禁制,又是打哪儿来的,先解开总没有错。
如此古怪之物,恐怕也只有胧明这样的大妖能解开。
待禁制解除,便也到了她离开之日,她可得脚不沾地地离开,否则也不知要被卷进哪个漩涡。
濯雪琢磨,或许……
或许她真是什么身份厉害的转世大妖呢,昆仑瑶京灭不了她,不得已想出办法困住她。
濯雪心下啧啧称奇,她真是能耐了,还有这么一天。
只是,她也不想如此能耐的,日后的好日子要变作鸦雀飞走咯。
跌坐在地的狐狸垂头丧气,许是心烦意乱,一时控制不住,脑袋上冷不防竖起一对毛绒绒的狐耳,就连腰下,也甩出来一根狐尾。
当真妖力浅薄,竟连完完全全的人形也维持不住,不过这般摸爬滚打下来,那一身皮毛倒还是白如初雪,一尘不染。
狐耳和尾巴都随着她的气息而动,好像初具人形的半妖,尚无力完全化形,旁人只稍伸手,就能将其拿捏。
胧明很轻地哧笑一声,垂眸道:“万年难遇的大妖?”
濯雪方才还口出狂言,如今不敢应声了,只能生硬地扬起唇角憨笑,胆量可谓收放自如。
“这禁制非解不可了,万一你当真是什么万年大妖,许还能救妖界于水火,我岂能看着昆仑瑶京殄伤奇才。”胧明揶揄着,分明未当真,悠悠伸出食指。
指尖落在狐狸后颈,柳絮那般,轻飘飘滑到衣襟边沿,如同瘙痒。
这亦是恫吓,她用最平淡的语气,和最为轻缓的触碰,叫狐狸莫要胡作非为。
濯雪笑得脸都要僵了,想令胧明放松警惕。
只是她即便仰着头,亦不敢与胧明对视。
白虎眼下的两道黑纹锐利凛冽,是不曾打磨过的锋刃,浸透寒冬冷雪,又染遍夜幕之色,深邃到叫人无胆探究。
“我能救什么妖界呀,妖界何须我来救,有您这般大妖还不够嘛。”濯雪目光闪躲。
“够吗?若是足够,当年妖界也不会落败。”胧明无端端露笑,笑意未达眼底,她转而又道:“有一事想必你也清楚,仙妖从开天起,便势不两立。”
濯雪听不懂,虎妖忽然提这事作甚。
“昆仑瑶京若有顾虑,为何不直接除去顾虑,反倒要留下祸患?”胧明幽声慢调,“万年大妖,就更是不能留。”
洞中,风呼啸着从另一头奔袭而来,刮得她银发飞扬,袖口宛若柔荑,轻盈盈地拂上狐狸脸面。
“仅仅一个禁制,就能叫天界消除顾虑吗,既然是禁制,就总有破解之日,届时他们又该如何?”胧明寒着声。
濯雪未想到这些,什么万年大妖,她不过是随口一说。
“可能以天界之力,暂不能令万年大妖魂飞魄散,便只能使些不入流的小手段。”她满口胡言,后背又被汗湿。
“那猪妖作甚伤你,难不成他与天界一心?”胧明揶揄,“你的意思是,有妖伙同昆仑瑶京作乱三界?”
“不错!”濯雪不假思索。
好在胧明没有不依不饶,敛了目光道:“既然如此,我就更要留你了,省得你辨不清敌友,将妖族这千年一遇的大妖送到沟里。”
傻子才听不出是嘲弄。
濯雪圆不回去了,索性哭丧着脸道:“万年大妖是我胡诌的,昆仑瑶京不想滥杀无辜,又不想放我四处传谣,不得已下此禁制。”
“胡诌?我怎么听着有几分道理。”胧明的指腹轻压在薄薄衣料上,明明没扼着濯雪的脖颈,却叫濯雪滞了气息。
她说完,手改而绕前,指腹按在濯雪唇边,“昆仑瑶京可不会白费力气做这等事,若真想叫你噤声,小施禁言术即可。”
那样的话,狐狸可就不单单耳背了。
“那就是昆仑瑶京手抖,下错了禁制。”濯雪其实不清楚昆仑瑶京的手抖不抖,她如今倒是蛮抖的。
“那仙界真是草台班子。”胧明淡哂。
“可不是么,如何比得上妖族。”濯雪轻吁一口气,飞快朝白虎那赤红的眸子瞥去一眼。
好红,像是刚吃完人,如今要吃狐。
“若我将这整片皮剥下,它还会不会发亮?”胧明语气平平,话里也好似拌了血。
濯雪就怕这虎妖当场将她剖了,小声劝说:“剖下来多半就不好使了。”
“禁制与你关系紧密,我自然不能剖。”胧明平静道,“正巧你也想留在凌空山上当妖侍,便容你留,只是这禁制一日不破,你便一日不能走。”
“小女本也不想走。”濯雪口不应心,说话时唇微微翕动,差些要将边上的食指吃进口中。
她闷红着脸不作声了,两颊就跟抹了胭脂一样。
胧明直起身,妖力环上狐狸腰际,使得狐狸也跟着站起。
濯雪被吓一跳,一对狐耳耷拉倒向脑后,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露出了耳朵尾巴。
她一个激灵,匆忙捂紧双耳。
胧明好笑地看她,垂在身侧的手微微一扬,边上的狐尾就跟凡间麻花似的,松松垮垮地缠上来。
平日在秋风岭,濯雪缠兰蕙缠习惯了,此时被拨弄一下,就不由自主地往上贴,全忘了身边是谁。
她刚想将狐尾收回,尾巴尖就被掐个正着,害得她周身猛颤,瞪着眼立在原地。
完了,这白虎是不是还想剖她的皮?
濯雪连忙道:“大王,夜深了,还是让小女服侍您歇息吧。”
“变回原身。”胧明道。
濯雪心惊肉跳,想起白日在大殿时,这大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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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可是说不想吃狐狸,才叫她变成人形的。
她倒吸一口凉气,磕磕巴巴又道:“大王若是饿了,我去厨房准备两道小菜,家养的狐狸可不如外边的肉质鲜美。”
“你的禁制,还有一些浅浅的痕迹,莫让旁人看到。”胧明睨她一眼。
濯雪嗖一下变作兽形,原先腿长,还能杵在地上,此时就跟狐皮似的,四肢大张地吊在半空。
胧明捏着那尾巴尖,手里沉甸甸的,索性将狐狸抛至肩头。
垂在半空的时候,狐狸一颗心飘忽不定,此时终于落到实地,也依旧不敢大喘气。
她哪敢在胧明肩上大喘气,一个喘得不好,这白虎又要取她性命。
将狐狸安放好后,胧明转身走出山洞。
这洞穴迢迢漫漫,狐狸急不可耐,好想从胧明肩头跃下,她一时担心将妖主的肩压坏,一时又担心,爪子未收拢,抓破了妖主的法衣。
踏出洞穴,天上星月交辉,斑斓蟾光倾洒人间。
若非身上四处钝痛,此时又心跳如雷,狐狸还以为,方才是噩梦一场。
有巡山小妖路经,撞见胧明时惶恐停步,拱手道:“大王夜安。”
小妖眼珠子一转,瞅到胧明肩上的狐狸,心道这不是方才那只白狐小主么,小主当真厉害,竟还能站上妖主的肩头。
狐狸目不斜视,不想被此妖猜到,她是被擒回来的,不由得坐直身,脑袋立得比胧明还高。
只是一时不觉,也怪胧明的法袍太过光滑,白狐歪身下跌,四个爪子无措地在半空刨了数下。
没摔到地上,狐狸头朝下静止住了,尾巴尖又被攥个正着。
狐狸就跟死了一样,四爪不刨,眼珠子也不转了。
胧明朝那小妖微作颔首,拎着狐狸回屋,进屋前淡声朝门外道:“传话秋柔,不必给这狐狸另外安排卧房了。”
那头,秋柔接到传话,百思不得其解,寻思着,难不成妖主要将那小狐狸放在身侧,以便引蛇出洞?
她再一想,妖主的卧房就一张软塌,一席软衾,这一主一仆若是抵足而眠,多少不太合适。
到底在胧明边上跟久了,秋柔总觉得,这妖就该跟凡人一般过日子,夜里哪能随地大小睡。
左思右想,她令小妖将一床被褥送去,如此,就算是打地褥,也该舒服些。
小妖还是头回干这样的活,拿到被子就去叩妖主的门。
屋中灯烛熠熠,映上窗纸的影子一坐一躺。
“进。”
隔了门窗,妖主连应声都显得暗昧十足。
小妖神色惶遽地推门,双眼冷不丁一颤。
狐狸赤着双足跪坐在地,半个身像莲上缠枝,轻灵地偎上床沿。她从袖中伸出纤长五指,一点点地往前探,小心而胆大。
小妖大喊:“老虎屁股摸不得啊——”
16.第 16 章
16
濯雪还没摸上,就被那进门的小妖吼得魂不附体。
她伸出的手猛地一缩,跟乌龟似的,半个身伏上床沿,又在装死。
胧明侧躺在床榻上,软榻太窄,而她身量高挑,不得已半蜷着,蜿蜒的银发从肩腰上流淌而过,越发衬得身段饱满姝丽。
天公不作美,差些就摸着了。
濯雪暗叹可惜,让她摸回来又能怎的,她方才在山洞里时,可是一动不动地任摸。
胧明皱着眉心扭头,冷冷目光打在狐狸面庞上。
好在狐狸早已收拢十指,看似乖顺地伏着身,她唇边噙笑,眼中倒映烛光,眸色亮如星辰。
“作甚,嚷嚷什么?”胧明冷淡地问。
她未感受到任何妖力的流动,很显然,这狐狸并非要做暗箭伤人之事。
不远处的小妖两耳嗡嗡,心道自己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万一这是人家主仆间的游戏呢。
只怪秋柔每日都要规训妖侍数遍,能做的不能做的,朗诵起来得有万字长。
长年累月下来,妖侍们镂骨铭心,一时不察便脱口而出了。
狐狸但笑不语。
作甚?她可什么都没做。
她原已打算放弃老虎屁股了,是这虎妖不准她走,便不能怪她歹念横生。
既然走不了,那就再借一借那白月光的光吧,大老虎舍不得欺她,待她好些,她往后的日子也能好过些。
想摸,不想摸,想摸,不想摸。
诶,就是玩儿。
抱着被褥的小妖战战兢兢地挪进屋,不知自己有未坏事,只敢盯着鞋尖看,支支吾吾地问:“妖主,是秋柔管事命我送来被褥,这、这被褥铺在哪儿啊?”
濯雪暗暗努了一下嘴,还以为这一夜狼狈,多少能博取到胧明的丁点同情,换来共枕而眠,没想到胧明的心当真够冷够硬。
想来凡间的近身伺候都是假的,这哪里近了?
她回头瞧那被褥,好艳的颜色,比逢年过节时,兰蕙穿在身上的衣裳还要艳。
说出来还挺稀奇,兰蕙一副清心寡欲的模样,偏偏对天上地下的节庆热衷至极。平日穿得素净,一到节庆日子,就跟花花蝴蝶一般。
看这大花床褥又紫又红的,恰合了兰蕙的喜好,两山若能联姻,亲家间大概会很有话聊。
“地上。”胧明道。
“地上好啊。”濯雪颔首,“接地气。”
这屋子本也不算宽敞,茶桌书案和物架一应俱全,别提还有屏风和屋内置景,想来凡间皇亲国戚所住,也无异于此。
若再添置一张床榻,便稍嫌拥挤,也不美观,将床褥暂且铺在地上最为适宜,平常不用时,还能卷拢收好。
濯雪不嫌弃,不能同床,她便退而求其次,反正在秋风岭时,她哪个角落没躺过?就连面壁的山洞,也能算她半个卧房。
见好就收是妖之美德,她已不奢望胧明忽然改口,这白虎不杀她就已是极好的。
“可、可是……”小妖看向狐狸,不知怀中被褥该如何铺。
“还杵在这作甚,是想让妖将床褥盖到你头上?”胧明平心静气。
盖头上?濯雪心道好啊。
盖了就得揭开,凡间结亲的时候,新人可都得盖盖头的,盖头不可随意揭,只能拜堂的另一位来揭,揭完就是洞房花烛夜了。
“盖头上暖和。”濯雪不起身,算盘珠子打得噼啪响,全不管自己手里这算盘是不是劈叉的。
胧明神色古怪,当这狐狸被猪妖吓懵了,和凡人一般,得完完全全窝在床褥下才安心。
“大王。”小妖手足无措地瞅向胧明,欲哭无泪。
“铺。”胧明两目一阖,赤色的瞳仁掩在眼皮底下。
小妖憋气,用力甩开被褥。
一股风拂向濯雪侧身,濯雪眼睁睁看着小妖用术法给被褥折了个角,恰好避开了她。
盖头没盖上,胧明也就没法给她揭开了,真可惜。
“大王,铺好了!”小妖松下一口气,说完赶紧退到门外,猛拍好几下胸膛才缓过劲。
屋外夜静更阑,此处寝殿偏远,既无来客喧闹,就连虫兽也噤默不语。
“睡。”胧明呼出一口气。
远在案上的烛火倏然熄灭,屋中明光骤隐。
不得已,濯雪不紧不慢地挪到被褥上,将折起的那一角捋平了,然后变作兽形,枕着尾巴睡。
眼是闭上了,可是心跳飞快,毫无睡意。
谁家妖怪睡这么早啊,又不是喝了岁奉酒醉昏沉了。
妖族修炼全靠日月精华,而夜里瑞光锐减,修炼最为适宜。
如将一整夜都耗在睡觉上,那可真是蹉跎岁月,自毁前程。
濯雪虽然妖力浅薄,却并非从不修炼,她起先还是努力过的,只是不论她如何修,都见不到半分成果,索性便不修了。
于是旁妖彻夜修炼,她彻夜玩耍。
修心如何不算修?玩得开心了,便也算修心。
昔时她觉得,是她天赋不足,生来不擅长修炼,如今转念一想,莫非是她后颈的禁制,限制了她的修行?
狐狸蜷成的绒团,无声无息变回人形,舒展双腿。
少女拂向后颈,此时符文不痛不痒,又不见发烫,莫名比作祟时更令她不安。
她双足一动,足踝上的银铃便叮铃作响,好在不刺耳,潺潺湲湲,温润而泽,有几分像秋风岭的山泉。
窗扇还支着,月光悄然无声地爬入屋中。
狐狸睡不着,辗转翻身,裙角掀到膝上,露出来的小腿上沾了月色,似璧玉无暇。
若不再吸点月华试试?万一这次就能突破境界了呢。
狐狸晃腿,叮铃叮铃。
忽然间,银铃声滞,狐狸瞪直双眸,唇颤巍巍地张着,闷哼出一声。
是软榻上,白虎妖主的银发倾泻而下,丝丝缕缕地缠上她的双足。
如此细韧的发丝,绞上皮肉时,与弓弦无甚不同,俱是能当刀剑使的,无形中能取人项上头颅。
银发还越缠越紧,像那吸食血肉维生的妖藤,勒得她恍若切肤,却又不得不饮泣吞声。
狐狸泪花盈目,实在想不明白,好好一妖主怎这般阴晴不定,一言不合就出手。
好疼,偏偏她又受不得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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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那银泉般的发还在延伸,绕着她的膝徐徐上攀,令她绷紧脚背,两条腿彻底不能动弹。
发梢从她腰上爬过,摸索着探上她的手臂,不由分说地缠了个严实,她成了凡间皮影戏里的影人,惨兮兮地任人摆布。
谁说这是虎妖,这分明是蛛女,拿银发织网,吐丝吐个不停。
怕是只有当时饿昏头的钱姥,才会将虎妖错认成神女,一供奉就供了数十年。
濯雪咬唇,心道这白虎不会是反悔了吧,说话不算话,可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眼泪打湿面颊,狐狸吞不住声了,破罐子破摔地呜咽起来,一边道:“你也没有多心念故人,看着这张脸,你如何下得了手的?”
“安静。”
黑暗中,胧明不咸不淡地出声。
怎的,要杀狐,还不许狐喊叫?
濯雪当真忍不住痛了,大张着嘴嘤咛抽泣,将地褥打湿了大片,哭得那叫一个惊天动地。
哪料,冰冷的长发转瞬变作银鱼,发梢沿着她脖颈轻飘飘爬搔,钻到她敞着的嘴中,生生缠住她的舌。
狐狸哭不出声了,她觉得胧明真的会拧断她的舌头。
涎液和下淌的眼泪打湿妖主的长发,银丝结成一绺。
狐狸洇红的眼微微颤动,竭力睨向榻上虎妖,无声求饶。
“还动吗?”胧明问。
狐狸哪说得了话,又动不得,湿淋淋的眼眨巴不停,心道,原来是嫌她翻身吵闹,看这事闹的,好好说她便好好改嘛。
只是胧明并非询问,而是在勒令。
“你足踝上的银铃,一直在响。”胧明轻叹,“莫再动了。”
濯雪心下说好,又腹诽,你好歹先放开我,我才能答应。
湿涔涔的银发发梢,从濯雪口中缓慢退开,在那脖颈上留下逶迤的水痕。
濯雪的双臂不再受拘束,腿也自在了,只是那细密的痛意还在。
如今再痛,她也不敢动了,只能咬紧牙关又捂拢嘴,小心翼翼趴着身,将声捂在掌心下、被褥里。
良久。
一股妖力袭向她后心,无声无息地拂去她身上痛意。
妖力侵袭到她灵脉之中,瞬息便将她从头到脚灌涤了一遍,她被枝叶刮伤的皮肤倏然长好,就连翻折磨损的指甲,也恢复如初。
“我就算再心念故人,也下得了手,世上难有人能与她一模一样。”
胧明话音微哑,每个字音都浸满了透骨的眷恋。
濯雪不痛了,憋着声很轻地说:“我不动了,能不能问一句简单的?”
“只许一句。”
“你的那位故人究竟长什么样,她是凡间的公主吗,你们又是如何结识的?”
濯雪一口气说完,急急倒吸一口气。
静谧中,虎妖冷不丁低低一笑。
“你倒是会问,若不是喘不过气,你这一句,怕是能长到天边。”
濯雪又闭紧嘴。
“百年过去,倒也不是说不得。”
狐狸变作兽态竖起双耳,省得银铃摇晃。
“我初见她时,她和你一般年纪,凡人唤她,珏光公主。”
17.第 17 章
17
珏光。
是海妖遥远而深沉的一声呐喊,它凉幽幽,猝不及防地从八方袭来,布下天罗地网。
又如同隐秘的一句咒诀,霎时击穿她后颈的禁制,深深渗到她皮囊之中,叫她身上每一根寒毛,每一寸肌肤,都忍不住战栗。
不明缘由,不知所从。
这二字,是如此熟悉,好似她并非第一次听到。
这段时日里,屡屡浮上她心尖的白日梦,无一例外都是凡间皇城的盛景,如今夜深,她竟又发梦了,梦到的还是皇城。
似有鲜花在旁,眼前乌压压连片全是人,众人拥挤着欢笑,口中齐齐喊着——
“珏光,珏光,珏光!”
可珏光究竟是什么模样,濯雪如何也看不到,她只知众人对其神往,那一声声呼唤,分明是将之奉为神女。
那她此前梦见的白虎呢?
白虎在步辇下款款而行,似开路的戟,锋锐无边。
它走得威风,目不斜视,将皇城视作属地,就算被众人围拥,也不露半分局促不安。
而凡人竟也不怕这白虎,仍在大路两侧叫喊着珏光的名,大抵是觉得,此虎已被珏光驯服,轻易伤不了人。
濯雪分外好奇,珏光究竟是什么人物,竟能叫苍穹山界的妖主百年不忘。
只是她眼里有众人,有白虎,独独不见珏光。
她依稀瞧见一双踩在嵌玉脚凳上腿,素白的裙角被风掀起,露出的玉白左踝上,系了数圈红绳。
绳上是玉石雕成的铃兰,似铃铛,却没有铎舌,所以它不会响。
……
梦境戛然而止,濯雪像溺水者获救,急急深吸了一口气。
她莫名觉得,这大抵是她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因她不曾见过珏光公主,故而便构想不出公主的容颜。
正如兰姨所言,她听说书听多了,以为自己真的去过皇城。
可她梦中的皇城比珍珠还要真,那般热闹,那般鲜亮。
市井中雕车宝马竞驰,花光满路,管弦丝竹在耳,桂馥兰香在鼻,而那珏光公主,又当真人见人爱。
黑暗中,胧明静静沉思,沉思后的话音,透出几分心死后的薄凉。
“她通兽语,能诗能画,又舞得一手好剑,身姿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这般人物,也难怪凡尘皇都的百姓都喜爱她。
濯雪好似在镇上的茶楼里听说书,全忘了胧明方才只许她简单问一句。
她耳朵竖得比地里的甘蔗还要直,好奇问:“她通兽语,那她和你说话的时候,会发出老虎的吼叫吗?”
胧明默了。
“她不会呀?”
胧明道:“听懂便是通,能言,那叫口技。”
濯雪讪讪,“那后来呢?”
“后来?”胧明垂眸,“何来的后来。”
“你离开凡间后,珏光公主去了哪里,又做了什么?”濯雪既想知道,又莫名害怕知道。
万一万俟珏光过得不好,她会很惋惜。
胧明沉默不言,屋中寂然无声。
突如其来的安静令濯雪后背发寒,她低头啃起爪子,心道不该好奇的。
多问了两句,大老虎不会又要将她拧成麻花吧?
好在,这苍穹山界的妖主虽并非那仁善的主,却也不会滥杀无辜。
胧明不紧不慢道:“凡间故事都听得这般有滋有味,你倒是和别的妖不同。”
这算不算称赞?
濯雪微露忸怩:“我平日常去凡间听说书。”
“便也当我是说书的了?”胧明眼帘一掀。
“哪能呢。”濯雪动起嘴皮子,“大王讲的都是真人真事,凡间馆子里的半真半假,和茶酒一般,掺水掺多了,寡淡!”
胧明一哧,“像你这般憧憬凡间的妖,不多见。”
濯雪腹诽,像您这般诚心跟着凡人姓的妖,亦不多见,谁比得上您呀。
良久,胧明坐起身,赤瞳掩在夜色中,连带目中兀傲也熄灭,唯身形轮廓被泻进窗的月光模糊勾勒。
濯雪越发不敢动。
妖主静坐着驰念过往,忽然薄凉一句:“我未离开前,她便死了。”
濯雪怔住。
一颗心如山崩裂,轰隆一声化作烂泥。
泥浆中是她搅乱的思绪,她错愕无措,头晕目眩。
死了?
那受凡尘万千宠爱,又那般厉害的人物,怎么会说死就死呢。
她比自己想象中的更要难过,惶惶问:“凡人脆弱,她是病逝的?”
“你见过凡人多少种死法?”胧明毫无情绪地问。
濯雪虽常去人间,却只单单去过那小小的镇子,镇上安宁和乐,年轻的到外谋生,多是年迈者留在镇上过活。
年纪大些的,要么大病一场没熬过去,要么脚步不稳磕绊一下便没了,要么寿终正寝,其余的死法,她当真没见识过。
濯雪变作人身,掰起手指数数,沮丧道:“大致有三种。”
“是有人下药,她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胧明淡声,“后来染了疫病,更是挺不过去。”
被人下药就足够惨了,怎还染了疫病?
濯雪久久不能接受,她明明是头回得知珏光的名字,却好似与之有百般羁绊。
一时间,她眼梢通红,眼皮一个翕动,细密的睫骤被泪湿。
她无端端难过,无声落泪,等那泪珠落在嘴中,激起淡淡咸意,她才察觉,自己已是涕泪交流。
狐狸吸了一下鼻子。
“哭什么,狐狸。”胧明轻笑,“死的又不是你。”
这话说得也很凉薄,活生生的人就那么没了,她竟还有心思戏谑。
濯雪抿唇,心道这虎妖当真不难过么?
想来不是,否则方才虎妖话里也不会有心死般的薄凉。
她绝不会听错,在秋风岭时,兰蕙也曾用这样的语气同她说话。
那时兰蕙在回忆山外的种种,说的全是她未到秋风岭前的万般趣事。
只是兰蕙说得隐晦,地名和人名都再三模糊,好似怕被人知道她的曾经。
管她呢,濯雪在心里嘟囔,反正兰蕙的心死,和胧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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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意间透露出来的心死,听起来大差不差。
她暗暗将眼泪蹭到袖口上,闷声道:“谁在哭了,只是住了这好像凡间的房子,也染上了凡人的风寒,鼻子堵得慌。”
“出去。”
“啊?”
濯雪不解,怎又要她出去。
胧明道:“你一个妖,染得上什么风寒,满口胡言,出去反省,省得又扰我好眠。”
得,这屋子她也不想呆了,方才痛得欲生欲死的,她呆在这怕是更睡不着。
濯雪慢吞吞起身,想从半敞的窗蹿出去,顺势又变回狐身。
“房门可以出,山门不可。”胧明又道。
拖着大尾巴的狐狸口吐人言:“我没想走呀,这凌空山处处都好,还有大王您,我如何舍得走。”
“事前忘了问你名姓。”胧明好似终于上了心。
狐狸一个激灵,思绪起起落落。
兰蕙说过,这名字事关命数,可不能随意向外人说道。
可是妖主都发话了,她如何敢不答,如若随意答了个假的,日后被识破,她怕是只会更惨。
不远处嘚嘚作响。
是妖主轻叩床沿,以作催促。
狐狸硬着头皮开口:“回大王,是濯雪,濯清涟的濯,白雪的雪。”
她话音方落,软榻那边传来一声笑。
随之屋中亮起,是胧明以手代笔,凌空写出了狐狸的名字。
莹白的光映在胧明脸上,将她赤红的眼和眼下黑纹照得分明,乍一看好像阎王在撰写生死簿。
最后一笔落下,那一笔延伸而出,成了绵软丝线,缠绕在狐狸的脖颈上。
又来?
狐狸炸毛,生怕这银线忽然收紧。
好在银线下一刻就消散了,连着半空中的字,也消失不见。
太好了,是她杞人忧天。
胧明道:“这是缚身符,有这符咒在,你离我越远,脖颈上的丝线就会缠得越紧。”
狐狸双目一瞪,好歹毒的手段!
“去吧,凌空山的夜色还算好看。”胧明阖眼,“明日一到,秋风岭的山主也该来了,你一定很想念她。”
哪能不想呢,狐狸欲哭无泪。
她试探般迈出一小步,察觉脖颈安然,才又接着迈出一小步。
短短一段路,狐狸走了半刻,比山上蜗牛还要慢。
她心道,明儿兰蕙若是真来,必会知道,她果真什么都办不好,后颈上还有个弄不明白的禁制,兰蕙养她十几载,分明是养了个扫把星。
狐狸顿在窗前,诚惶诚恐回头,矮墩墩的兽形完全掩在阴影中。
最后一夜了,总该做些什么吧。
“大王,今夜能不能不出去了?”
“为何。”
“我害怕。”狐狸小声。
胧明淡哂。
“那猪妖未灭,他势必还要回来。”狐狸又道。
“他如何敢来?”
狐狸干脆自卖自夸:“留在这,小女还能给您暖床,小女这身皮毛油光水滑,见之难忘,凡间养鸡的都说好。”
18.第 18 章
18
养鸡的那些农户能不稀罕她这身皮毛吗,每每遇到,只想将她抽筋扒皮。
胧明侧卧在床,银发如冷泉般迤逦垂落,一瞬不瞬地看着窗边狐狸。
她眸色微黯,即便是在幽冥地界,也能将暗处之物看得一清二楚,包括狐狸那躲躲闪闪的目光。
当真是小兽,心里半点波澜都藏不住,全部浮于面上,就算是佯装出的顺从一面,也夹杂着未被天道规训过的乖张。
如此灵动,如此纯粹。
狐狸不动声色地望着胧明,其实心下早就急如火燎。
怎还不答应,随便应上一句也好啊,她好寻思,要如何死乞白赖地留下。
过会儿,狐狸道:“大王是小女见过最好最厉害的妖,有大王在,天塌下来都不怕。”
胧明不咸不淡地哧了一声,心道,不过是只狐狸。
“油光滑亮?我看是油嘴滑舌。”
狐狸干巴巴笑了两声,“能润进大王心里,油滑才算有用。”
“那你便留下。”胧明微抬掌心,在床沿轻拍一下,“我也不想一夜过去,你就被吓出魂了。”
濯雪一肚子的妙计没能使出,听得一愣。
这就许了,是她化作脂油,润到胧明心里了?
听着不像假的,她狐步轻盈地朝床榻靠近,一不做二不休,一个腾身便跃上床褥。
只是她没敢得寸进尺,在床尾一蜷便不再动弹了,还一口咬住自己的尾巴尖,省得半夜梦呓。
这如何不算同床呢,只是尚未共枕罢了,果然狐有多大胆,好感便能有多好攒。
胧明若对她没有一点好感,必也不会许她留下。
屋中又寂寂无声,虎不动则狐不动,方圆之内好似没有一只活物。
银发虎妖久久才阖眼,赤眸隐于黑暗,周身锋芒骤敛。
迷迷糊糊的,濯雪两眼一闭便倒入梦乡,梦中并非桃园,而又是那繁华喧闹的人间皇城。
她一时不觉得这频繁又相似的梦境有何古怪,只浑浑噩噩地想,她究竟是来做什么的。
她听到有人说书,才知身在茶楼,只是此时的茶馆和过往不同,她面前竟全是金银宝器,各色糕点置于盘中,就连盘中酥饼,也是前所未有的精致。
再看,白虎在脚边小憩,它将头搁在交叠的虎掌上,模样好生安逸,与先前那招摇过市的样子迥然不同。
皇城的茶楼,可要比镇上的厉害许多,就连说书的,也讲得更为生动有趣。
那人讲的并非小家小事,要么是侠女无情,要么是道者成仙。
上至天宫,下至地府,讲了仙妖两异,又讲人鬼殊途。
这么听着,好似梦里还有梦,她跟着那说书人的声音,周游了九州数圈。
随之,有穿着黑袍的侍卫匆忙靠近,也不知说了些什么。
濯雪看到面前有银勺滑落,在地上摔出叮铃一声,惹得白虎悠悠睁眼。
摔了银勺的女子仓皇起身,她那绣了墨花的锦鞋上方,露出来数圈红绳,红绳上系着白玉铃兰。
是她先前梦到过的珏光。
只是珏光尚来不及走,便有舞刀弄枪的刺客涌上前,她急慌慌想翻窗出去,却被白虎咬住了裙角。
平日何其温驯的白虎,将上前的刺客咬得血肉模糊。
茶楼一片纷乱,茶客喊叫着往外跑,而那掌柜和小二,早不知上哪去了。
侍卫趁机将其余进犯者通通活捉,白虎伏身舔舐虎掌,爪尖上一片通红,全是血。
有人出声。
“寒星。”
无人回应,却是那舔舐爪子的白虎,微微抬起双目。
寒星许就是这白虎的名字。
珏光又道:“多谢你护住我,只是,日后莫再这般。”
“若再让旁人看到你嗜血如狂的模样,我便留不住你了。”
一声叹息。
“有护卫在,我万不会受伤,你且安心。”
白虎碧瞳一垂,似是听不懂人言,又许是浑不在意,继续悠哉悠哉地舔舐虎爪。
……
翌日天明,濯雪打了个哈欠,余光瞥见床榻无妖,惊得彻底清醒。
缚身的符咒应当已经解去,否则她未必能在睡梦中醒来,胧明光是走远两步,她都会断成两截。
濯雪化作人形,不紧不慢地整理头发,一边张望四周。
凡间说得好,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凌空山她是来过了,但山主的寝殿,她还未细细品鉴,如今山主不在,她不多看两眼,便太亏了些。
濯雪胆小时,那胆子比尘粒还不如,可若是胆大,那便大可包天。
只见胧明的寝殿中陈列了不少字画,字写得漂亮,画得也栩栩如生,若换作是她,怕是只能留下个黑漆漆的爪印。
她翻箱倒柜好一阵,心觉没意思,刚想收手,冷不丁瞧见柜子深处藏了个东西。
小小一串,被丝绢掩藏大半,看不清是什么。
濯雪竖耳听了一会外边的动静,才鼓起劲将丝绢托出,轻轻掀开一角,愕然僵住。
红绳色艳,和刚从染缸里取出来的无甚不同,绳上白玉剔透无暇,似是从月上琢下的一小块,莹莹糯润。
串在红绳上的每一只铃兰,都长得一模一样,其内镂空,内里没有铛芯。
濯雪不假思索地往自己额头上弹了一记,她双眼猛闭,两指近乎贴上额头时,不由得放轻力道,生怕将自己弹疼了。
还是有些疼的,看来不是梦中梦。
手中白玉上裹了层温润油脂,边缘雕痕模糊不清,分明是常被人拿在手上把玩,盘得都包浆了。
濯雪有些迷茫了,胧明可不曾提过这红绳白玉,总不能是她误打误撞梦到的。
莫非梦不是梦,一如她初时所想,是她未将那孟婆汤喝净?
她是听戏人,却也在戏中,那她究竟是谁呢,总不能是珏光吧,她和珏光可没有半点相像。
濯雪神色恍惚,听到外边窸窸窣窣一阵响,赶紧将丝绢放回柜中,再蹑手蹑脚地走去开门。
群妖宴还未结束,昨儿有些妖离了山,今日又有新客赶至。
宴上满座,诸妖觥筹交错,欢笑不止。
濯雪朝大殿瞄去一眼,寻思着胧明大概又孤零零地呆在殿中,只是,兰蕙呢,兰蕙到了不曾?
殿门紧闭,叫人委实想一探究竟,门上那不明所以的古怪纹路,定是那乱人心智的曼陀罗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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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从绝冥岭来的妖主还在,她满心惦念着昨儿的叶子牌,见狐狸露面,赶紧招手道:“狐狸来,昨日未能尽兴,今日继续。”
濯雪心不在焉,巴巴盯着那紧闭的门,但她亦不想得罪大妖,索性提着一口气,不情不愿地踱了过去。
昆羽从袖中取出新制成的叶子牌,笑道:“莫看了,你家主子正忙着跟别的妖说话呢。”
濯雪心神不宁,心说那别的妖,不会就是兰蕙吧。
她接过玉雕的新牌,魂不守舍地道:“今儿不如玩点不一样的。”
昆羽半张脸藏在髑髅中,乍一看阴森诡谲,偏她神态大方,颔首便道:“你说说,如何不一样?”
“加筹码,赢者能将投注全部拿去。”濯雪将手探到袖中,摸了半晌摸不出东西,故作尴尬地哎呀一声,“小狐我身无分文,只能将全家都押上了。”
全家,自然包括兰蕙,还有秋风岭。
昆羽诧异,“玩这么大?那我可得认真些,好将你从胧明身边赢来。”
濯雪装作不情愿,心里早在焚香祈天。
诈败佯输的事她还从未做过,此番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败则多一条生路,待会如若胧明改变主意,不念同床情谊,她还能拉着兰蕙投奔昆羽。
都是大妖,昆羽定不会输胧明太多,必也有对付猪妖的能力,说不定也能替她解开禁制。
“妖主才学会这叶子牌不到一日,而小狐我久经沙场,哪会说输就输。”濯雪垂头将叶子牌打乱,又小心翼翼垒齐,暗暗将好牌交到昆羽手上。
只是,她万不可偏袒得太过明显,否则旁妖定要起疑。
好在濯雪常在凡间行走,学到的技法不胜枚举,无需动用一丝妖力,便可瞒天过海。
“你这狐狸。”昆羽摇头,翻手取出一只白骨镂成的灯,“此法器名叫束火,能将亡魂困在其中,亡魂在内,能逃过无常追踪,亦能万年不灭。”
同桌的其余大妖也纷纷拿出筹码,有金银珠宝,也有像骨灯那样的厉害法器。
濯雪看得目不暇接,这还是她头回见到所谓的法器,全怪秋风岭赤贫如洗,兰蕙连件像样的法宝也拿不出来。
这一件件的,可都是宝贝。
狐狸馋涎欲滴,忍痛往自己腿上掐了一把。
宝贝再勾人,她也不能动心。
不过片刻,牌已通通分好,大妖们有的喜笑颜开,有的愁眉苦脸。
昆羽双目精亮,只手拿齐所有叶子牌,像展扇那般掩在脸前,得意道:“我这一手好牌,能将你们打得落花流水。”
濯雪心道太好了,嘴上却道:“妖主气运这般好?我倒要看看,落花流水是什么滋味。”
牌还没打出去,远处殿门微微敞开。
濯雪慌乱扭头,想看清门里出来的是谁。
不是兰蕙,是胧明和一位穿着翠纱华服的女子,那女子面容半遮,衣裙上衔满雀翎,行走时飘然若仙,恰似羽化。
昆羽睨去一眼,不屑道:“那是黄粱梦市的主人,黄粱梦市便是凡间常说的鬼市。那黄凉梦是羽族出身,有点本事,和三界都有些交集,消息比谁都灵通。”
“第一,我不姓黄。”凉梦耳尖。
19.第 19 章
19
殿门半敞,里间听不到响,似乎再无旁人。
凉梦转身,双手温雅地交叠在身前,对胧明道:“符咒我记下了,我会替你打探清楚。”
“有劳。”胧明颔首。
濯雪竖起耳朵,近要将手里这一把叶子牌捏折,只隐约听到“符咒”二字。
“不过,这符咒你究竟是在哪里看见的?”凉梦双眼虚眯。
“旧时见过,昨夜忽然想起,这才劳烦你来。”胧明从容不迫,未露丁点破绽。
“是劳烦,我今日本该去不周山验货,不得不推延一日。”凉梦掩唇一哂,“既然来了,我可不能白走一趟。”
“正巧凌空山在办宴,你若不吃过饭再走。”胧明道。
这简直就是凡间的客套话,话中浸满凡尘烟火味,与她出尘脱俗的一张脸极不搭调。
“你将凉薄二字全写在脸上了,就连请客吃饭,也请得不甚诚心。”凉梦摇头,说罢环顾四周,目光掠过狐狸身侧,轻悠悠落在昆羽身上。
她嗤出一声,皱眉道:“我不和面上戴着死人骨头的妖吃饭,罢了,见你一面也不算白走。”
远处,昆羽置若罔闻,轻叩桌案,催促濯雪莫再磨蹭。
濯雪听不清,索性回过头道:“这玩乐也要讲三思而行,心一急,牌就要打乱。”
昆羽手中的都是好牌,好到已用不着三思,她优哉游哉道:“恐怕你再三思也赢不过我乱打。”
凉梦根本不愿多给昆羽眼色,飞快敛了目光,又看向胧明,改用妖力传声入耳,“不过,昆仑瑶京近几日有些古怪,天门许进不许出,玉琉墙上乌压压一片全是守门天兵,来黄粱梦市走动的仙神自然也少了,我未必能探听得到。”
濯雪微微侧过头,只瞧得见那黄粱梦市的主人唇齿翕动,心下一乱,险些丢错叶子牌。
幽深高门前,胧明与那黄粱梦市的主人相对而立,俱是无言,俱是郑重肃静。
说的什么悄悄话呢,这般见不得人?濯雪腹诽。
良久,胧明终于出声,“无妨,能探听到一二也好,没有也罢。”
凉梦转身,“这群妖宴我便不插足了,看见某只妖便食不下咽。”
昆羽甩出手中最后一张叶子牌,牌方落桌,便是大胜,“今日心情好,不和你辩。”
凉梦不动声色地招来几只瑞鸟,俱是巴掌大的鸟儿,鸟身如罩霞影纱,日光一撒,熠熠生辉。
偏就是这些个看似气力不济的鸟儿,将凉梦稳当托起,不输崖边停放的金辇玉轿。
眼看着黄粱梦市的主人渐渐行远,昆羽面色骤沉,方才还好似不以为意,如今山雨欲来,眼底黑云翻墨。
她怒得身侧暗凝冰霜,浓浓妖气如天雨乱洒,不分青红皂白。
同桌的大妖已是司空见惯,乐呵呵地各说各话。
濯雪好端端坐着,硬生生被昆羽捏着手臂站起,手中叶子牌啪嗒砸落,忙不迭皱眉喊疼。
“疼了,疼了!”
边上大妖好笑道:“你拿这小狐狸撒什么气?”
濯雪心道,就是,拿她撒什么气!
不曾想,这绝冥岭的妖主更是变化无常,一时温柔和气,一时凶神恶煞。
“我也走。”昆羽咬牙切齿,“此局大胜在我,这狐狸是我赢回来的,自然也得跟我走。”
濯雪有苦难言,怪她识妖不善,她反悔了。
胧明不疾不徐走近,淡声:“跟谁走?”
濯雪苦着一张脸不吭声。
“下注无悔,你和那黄凉梦都是来气我的?”昆羽陡然逼近,鬼气森森一张脸上哪余半点温善。
胧明哂道:“小妖不懂事,擅自拿自己当筹码。”
昆羽还紧紧捏着濯雪的臂膀,再多施些力,怕是能将那细细手臂直接折断。
濯雪疼得眼泪直流,匆忙给自己铲条活路,“我这不是身无长物嘛,不得已以此下注。”
“贪。”胧明并无当真,“我倒是觉得,你想借机离开凌空山。”
“我忠心可鉴。”濯雪心虚,“再说,我狐命在大王手里,这注下不下得成,不还得看大王您,我寻思大王肯定不同意,便也就有胆胡言乱语了。”
“的确有胆,还敢翻箱倒柜。”胧明轻飘飘的,便拿开了昆羽那瘦骨嶙峋的手。
濯雪大气不敢出,眼瞪成铜铃般大。
昆羽的怒火终归撒不到胧明身上,背过身不置一词。
濯雪心下咋舌,这虎妖好威风,昆羽在其面前,竟只能背过身生闷气。
她押错了,大错特错。
当即,一件器物咚隆落桌,分量十足,惊得诸妖噤声不语。
就连桌边一众见多识广的大妖,也不禁咋舌攒眉,再三确认眼前法器是真是假。
胧明平静道:“这狐狸错押了自己,我拿香云魂花尊赔你。”
昆羽原还背着身,闻声愕然扭头,再三打量胧明,脸上神色由阴转晴,啧道:“好大的手笔,就如此舍不得这只狐狸?”
“这身皮毛,属实叫人爱不释手。”胧明语气凉薄,听不出几分喜爱。
这分明是应了狐狸昨夜那一番自吹。
濯雪从未听说过什么香云魂花尊,看也看不出蹊跷,只觉得不过是只平平无奇的翡翠花瓶罢了。
只是再一看,花瓶竟透如碧水,似有人面自里拱出,眉目口鼻依稀可见。那人面启唇呵气,香味当即铺天盖地,沁人心脾。
再细瞧,花尊上湖烟乍起,岚润如滴,人面跟着便消失不见了。
余香扑鼻,无声无息地融入众妖皮囊,它汇到血脉之中,跟着血涌奔向天灵盖。
濯雪倏然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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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香可不寻常,这是至醇灵气!
“你诚心要换,那可不能反悔。”昆羽生怕胧明改口,忙不迭甩开衣袂,桌上的香云魂花尊便被她纳入袖中。
胧明眼波一旋,要同狐狸算账,“就算想另谋高就,也不能只字不提吧,濯雪。”
全怪濯雪昨夜透露名字,如今经胧明口中道出,威慑力十足。
濯雪心道,她哪是要另谋高就,分明是与虎谋皮。
“什么另谋高就,哪的话,是想叫妖主们艳羡,如我这般好的狐狸,可不是轻易就能赢走的。”
“那翻箱倒柜是为了找什么?”胧明问。
濯雪两眼一闭,颤巍巍道:“是想替大王打扫寝殿。”
“当真?”胧明露笑。
濯雪已掰扯不出别的理由了,索性认错:“我错了,大王罚我吧。”
狐狸一张脸玉光莹润,眼倏然如洇胭脂,此时眼睫动动,便好像蝶衔红蕊。
到底是好看的,若非手牌不好,不然别的妖主也想将这狐狸赢回去。
“呵。”
胧明凑到狐狸耳畔,语气平平道:“迟些再罚你,怕不怕我罚狠了?”
“不怕。”濯雪可不敢露怯,生怕再引胧明不悦。
胧明转身走回殿中,“接着玩你们的叶子牌,投注便免了,莫将凌空山搅得乌烟瘴气。”
殿门合上的一刻,濯雪双耳猛竖,似乎听见胧明在和谁说话。
“如何,想好不曾?依我看,你口中没有半句真话,好好想清楚再说,我听不得半句虚言。”
大殿内,竟然还有人?
濯雪心已不在牌桌之上,听方才胧明的语气,分明不是在同下人交涉。
半个时辰后,牌桌上的赢家换了旁人。
没有狐狸暗施手段,昆羽输到面色凝重,幸而此局没有落注,她再输也折损不了什么。
下一轮,濯雪手中的叶子牌还没发出去,殿门倏忽然打开一道黑魆魆的缝。
殿中并未点灯,暗比深渊幽潭。
胧明没有露面,微沉的声音遥遥传出,别的妖浑然不觉,只狐狸听得到。
“狐狸,来。”
濯雪心惊肉跳地起身,搁下叶子牌便赔笑:“我家主子喊我了,妖主们且先慢着玩。”
昆羽摆手,“坏了我的牌局,待会得让胧明陪我打一圈才成。”
濯雪转过身便不笑了,光走几步便已是冷汗淋漓,她捏着袖角往额上擦,生怕见不着手脚齐全的兰蕙。
窄窄门缝内幽静冷清,濯雪一时舍不得关门,门微敞着,至少还能见着零星的光。
可惜由不得她,门轰鸣一声,重比山崩。
尚来不及心惊,窥不见的气劲将她托至半空,她踩不着实地,惶恐地舞起手脚。
原来是在这等着呢,好你个胧明。
20.第 20 章
20
濯雪已被吓骨软筋麻,她进殿前出的那身冷汗,转瞬竟已干透,如今汗不敢出。
好在除了悬空,没再有别的机关算计。
“莫要伤她!”
有人扯嗓大喊。
如今离得近,濯雪一下就认出,这是兰蕙的声音。
濯雪顺势抽噎:“大王,凡间被砍头的都有断头饭可吃,我这一大早起来,还没吃上一块肉呢。”
话音方落,她好似被困在逼仄罅隙间,无形妖力将她围拥,她手脚受阻,动不能动。
本以为仅此而已,不料后颈痛若剜肉,万根针扎入其中,似要直穿喉头。
还是妖力,浩瀚妖力直逼她后颈禁制,偏她挣扎不了。
大殿转瞬通明,是那禁制陡然发亮,符文轮廓尽显。
濯雪痛不欲生,脖颈如被扼紧,只能发出微弱的呵气声,像离水许久的鱼,连挣都挣不分明。
疼。
由里朝外的疼。
她孱弱的妖丹急遽震颤,已快要裂出纹路,而她的魂灵,也近乎离体。
看来此禁制果真与她性命相系,如若强行破除,她性命难保。
就在此刻,一道与妖力截然不同的法术,以雷霆之势撞上前,硬生生撞散了那悬在濯雪颈后的气刃。
兰蕙气喘吁吁,分明竭尽了全力。
胧明一半在意料之中,一半又在意料之外,她笃定兰蕙并非一无所知,但又无法确认兰蕙的真正身份。
“你不是妖。”她看向兰蕙。
四个字是惊雷疾雨,声声动地。
不是妖,又会是什么?
自然不能是人,凡人虽也有通术法的,可即便法术傍身,也依旧是凡胎□□,需借助法器运转灵力,而万不能单凭一翻掌一起势,就能令风云变幻。
濯雪看不清兰蕙的神色,她堪堪能借这空隙轻喘一声。
而此时兰蕙已经收势,她眼眸不抬,亦不应声,似乎什么都没听到。
“你当真是秋风岭的山主兰蕙?”胧明质问。
怎能不是兰蕙,相处十多载,对方就算化成灰,濯雪也认得。
濯雪还悬在半空之上,后颈禁制已被唤醒,轻易冷却不下,她如今又烫又痛,只能闷闷挤出一句:“兰姨,你走。”
“的确是我。”兰蕙不走,晏晏和声,一如平常,“劳烦妖主撤开妖力,这小狐娇惯坏了,如有冒犯,还请恕罪。”
胧明露笑,“道本不同,你却为这狐狸开脱,看来养她十几载的确实是你,你日久生情,见之心软。”
兰蕙不应声。
胧明遂又出手试探,分明是想借这狐狸,逼得兰蕙袒明全部。
濯雪后颈又痛如针扎,劲悍妖力分作千丝万缕,细密地落在她皮肉上,似要将这禁制纤悉无遗地破除。
濯雪的思绪变得蹇钝,一时想求饶,一时又忍不住思索兰蕙的身份。
既然兰蕙不是妖,又不是人,那还能是什么。
痛到最后,她无暇思考,只能急急吸气,泪花自眼角绽开,满脸皆湿。
“还请妖主宽恕!”兰蕙扬声。
“方才我与黄粱梦市主人的谈话,你也都听到了。”胧明不咸不淡地出声,“昆仑瑶京不会无缘无故在这狐狸身上留下禁制,而你,也绝不会无缘无故捡到这只狐狸。”
兰蕙不答,垂在身侧的手震颤分明,抬目道:“小狐自幼疏于修炼,妖丹不过指头大小,再这么下去,她必死无疑。”
濯雪亦觉得自己必死无疑,她已是力竭,眼珠子转都不想转了。
“你不会杀她。”兰蕙笃定。
胧明轻呵,不再用妖力强行侵入禁制。
妖力一褪,禁制上那因受击而漾开的光,也跟着缓慢黯淡,大殿中幽影四垂。
濯雪愣住,察觉到身边的无形囚笼正在消散,只身上那一缕还在,令她沾不着地。
只是下一瞬,胧明身侧妖力偾张,那驰荡开来的朦朦白雾,近要填满整座大殿。
白雾倏忽间凝成凛冽骇人的虎掌,惊天的威压排江倒海而来,它如斯冰冷,似要将掌下之人拍成飞灰。
濯雪还噙着泪,眼前迷蒙不清,看不清便越是害怕,心高悬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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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被威压逼得气息骤急,惶惶瞪眼,捂头喊道:“别伤兰姨!”
那可是苍穹山界的妖主,岂会就此住手。
登时殿内如飞雪惊散,风色暴啸。
濯雪何曾见过这样的威压,这比天雷还要骇人,她一瞬间悔不当初,要是她没来凌空山就好了。
远远的,凝形的虎掌已悬到兰蕙颅顶,那咄咄逼人的气劲,叫兰蕙直不起腰。
兰蕙足下嘎吱作响,她为了抵挡妖力,将脚底石板都踩碎了。
平日寡淡婉约的兰蕙,此时牙关紧咬,温和的眉眼中尽是悍勇。
能与胧明一敌的,法力想必非同一般,又岂会是苟且之辈。
“如何,若我再加一层功力,也不还手?”胧明淡声,“不如再让我见识见识,你方才所使的法术。”
兰蕙单臂抵挡头上妖力,一时间汗如雨下,唇白如纸。
“有事冲着我来,兰姨是无辜的。”濯雪多想前去一助,可她还被缚在半空,别说相助了,就连自保也难。
灭顶妖力徐徐下沉,大殿震颤轰鸣,兰蕙脚下石板彻底坍裂,她半个身已埋到地里。
都这样了,兰蕙竟也没有出声求饶,也不还手。
她是不想还手,还是无力还手?
“这身狐皮,你若稀罕,便剥了去,别再伤她了!”濯雪眼睁睁看着兰蕙被就地掩埋。
就在此时,一股气劲铺展开来,它不同于妖气,它是那么寡淡清冷,是枕山栖谷者,在空谷中种下的一抹幽兰。
它隔绝尘烟,高不可攀。
虽说狐狸此生都不曾见过仙,但她一下就嗅明白了,这是……仙气。
她怔愣地望着那身陷泥石的长者,不敢信这与自己朝夕相处十多载的秋风岭山主,竟当真不是妖。
都说仙妖誓死为敌,可兰蕙从不伤她,也从不祸害山中小妖,兰蕙是那么公正大度,好像怀拥百川。
如果是仙,怎甘愿待在秋风岭中,怎甘心蜗居在那不见天光的罅隙下?甚至于成日与妖为伍,好心将她抚养长大。
可兰蕙,又的的确确是仙。
21.第 21 章
21
如若是别的仙,濯雪定已不计前嫌地大喊胧明携她跑路。
但这不是别的什么仙,这是兰蕙。
濯雪惘然无措,思绪全空。
那悬在兰蕙上方的妖力冷不丁滞住,它没有撤离,而是分作十数缕,直直嵌进碎石,变作牢笼。
兰蕙垂低眉眼,姿态从容得一如平常,只是她的脖颈和手臂上,倏然裂出数道纹路,像石化的躯壳逐渐破碎。
再一看,并非破碎,是她身上长出了一片片龟甲,连成了极漂亮的龟背纹。
那纹路乍一看好像蛇鳞,却远不及蛇鳞小巧密实。
“我见过你。”胧明慢步朝兰蕙靠近,眼底只余不解。
兰蕙迎声仰头,神色虽还淡然,却透出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可她……
还是没有还手,只是直挺挺地站在碎石中,毫无战意。
濯雪忽然觉得,她并非如她所想的那般了解兰蕙,随之懵懵地想,兰蕙这破釜沉舟的决绝,是出于对身份的袒露吗。
“一个仙,为何要隐姓埋名呆在妖界小小的秋风岭中。”胧明收敛威压,银发落回肩头,“狐狸身上的禁制,是你布下的?”
兰蕙神色复杂,只答半句:“非我所下,我亦是第一次见。”
“这是昆仑瑶京的惯用画法,内藏瑶京神力,我几番尝试都破解不了,你来解开。”胧明转腕,作势要打开囚笼。
兰蕙默了少顷,沉声道:“我也解不开,这看着像藏息匿影咒,但它并不寻常,其上似乎还堆叠了别的咒术。此符先前从未显形,是年久亏耗,根基不牢,这才初显轮廓,还诚请妖主莫伤濯雪性命。”
“我原也没想伤她。”胧明转身走向骨座,斜倚坐下,“先说说你来妖界的意图,兰香圣仙。”
这名字一出,濯雪不禁怔住。
兰香此名,她曾从凡人口中听说。
听闻这兰香圣仙,是千年的龟神,能保家国无恙,凡人安康长寿。
在以往,凡间有不少供奉兰香圣仙的庙宇,凡人甚至还特地定下,每年廿月十六,便是兰香日,这日为圣仙供奉香火,夜里能梦到神龟,此后一年吉祥如意。
只是不知从何时起,兰香圣仙便不显灵了,久而久之,兰香庙也少了香火,世人不再拜她。
在濯雪的猜想中,这龟仙若是化作人形,得是白发苍苍的老人家,未料到,兰蕙面上仅有少许的岁月痕迹,也并非那齿落舌钝、白发沧桑的。
兰蕙微怔,面上决然顿减,眷念浮上眼梢,她已有许久不曾在旁人口中听到这个名字了。
久久,她面露难色,平淡道:“你知道我。”
“曾经的瑶京八圣之一,岂能不知晓。”胧明道。
兰蕙露出苍凉一笑,“我这些年鲜少现身,便是心知,我若露面,定瞒不住妖族。”
“天上应有尽有,你来妖界,总不能是因为呆腻了。”胧明眉梢轻抬,“莫非这狐狸身上藏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天界派你前来,借势搅乱妖族?”
兰蕙定定看了胧明良久,满心犹豫尽在不言中。
“还是说,仙界有变,你是违逆了天条,才离开昆仑瑶京的?”胧明虚眯双眸,“我猜了这么多,总该能对上一二。”
兰蕙还在沉思,眸色黯沉。
“兰香圣仙,你还有何顾虑?”胧明微抬手腕。
话音刚落,濯雪悬至更高处,不由得惊呼出声,还以为自己要直直撞向横梁了。
不能吧,又拿她要挟兰蕙?
她算是看明白了,胧明并无杀意,只为逼着兰蕙说出全部。
她忙不迭闭紧双目,也不挣扎了,四肢无力下垂,好似吊兰上伸出来的一截柔弱花梗。
“你……”兰蕙并不想就此与胧明翻脸,群妖宴还未结束,她的仙气如若泄到门外,必会引来众妖围攻,但她亦见不得亲自养大的狐狸难受。
事已至此,也该做出决定了,兰蕙阖眼道:“你可知,百年前阗极帝勾结魇族一事。”
濯雪没撞向悬梁,只像草屑那般,被风刮得起伏了数下。
她托起下颌,心早已麻木,刚想轻叹一声,腰上缠着的妖力倏然收紧,她从半空急降,不轻不重地落在骨座边上。
“啊——”
放纸鸢也不能这么放吧!
濯雪还未来得及揉搓身上筋骨,便被近身的威压给震慑得化出原形。
雪白一团狐狸偎在白虎腿边动不敢动,半晌还被白虎拎到腿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揉着。
这哪是顺毛,分明还是拿她威胁兰蕙。
兰蕙接着道:“当年阗极勾结魇族,蓄意引发仙妖大战,借大战在昆仑瑶京扬名,登上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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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之位。我无意发现,本想制止,不料天律司早与阗极一心。”
仙妖勾结,凡间话本都不敢这么写。
狐狸越被抚摩,狐毛便炸得越是厉害,她心道,这虎妖输得不冤啊,单枪匹马又如何敌得过两家联手。
“我暂不想被灭口,亦不愿同流合污,只能辞去仙职离开昆仑瑶京,另寻时机揭发此事。”兰蕙声音沉沉,“只是时机难寻,我身单力薄,不得已隐居妖界。”
抚顺狐毛的手倏然一顿。
“狐狸是其中的哪一枚棋子?”胧明丹红的眸子里闪过厉光。
兰蕙徐徐道:“便是因为这只狐狸,我才有幸得知阗极与魇族的诡计。战后不久,魇族意欲渗透瑶京仙录,他们用一只妖,和本欲成仙的凡人互换了轮回,妖怀妖魄成了仙,而那凡人,仙魂已成,却被迫化妖。”
“入轮回须经天道。”胧明冷笑,“这禁制,大约是用来掩藏真身,蒙骗天道的。”
濯雪寒毛直竖。
“仙魂既成,他们无法在凡人轮回前将之杀害,否则必会降下天雷。”兰蕙看向濯雪,“仙道前空无一人,而妖与人的轮回道上,排的可是无尽长队。我来妖界等了近百年,在那转世成妖的凡人险些被害之际,及时出手相助。”
“你救的,便是她。”胧明断言。
兰蕙没有否认,半掩在笼中的神情极其难辨,那一双眼竟灼灼如炬,又晦暗幽深,就好似神魂在被拉扯,哪一边都未据上风。
濯雪听懵了,这可并非小事,这是兰蕙能说的吗,是她能听的吗。
这哪能是小小漩涡,分明是汪洋大海。
水可真深。
“得知阗极与魇族的诡计,我便辞去了仙职,如今来妖界已有百年。”兰蕙轻叹,“虽身怀仙魂仙魄,但我心已不在昆仑瑶京。”
“你与我说这些,就不怕我将此事宣扬出去,捣得昆仑瑶京大乱?”胧明不紧不慢道。
兰蕙稳声:“昆仑瑶京早该乱了,在阗极串通魇族引发战乱之时,瑶京的祥和不过是梦幻泡影。整个瑶京都被他瞒在鼓里,不过多时,瑶京必会被他与妖族蚕食殆尽。”
“你想与我合谋。”胧明微微直起身,将狐狸揽到怀中。
兰蕙毅然开口:“你也想重回无垢川不是?阗极一日不灭,魇族之势只会如缸中寒水,越蓄越盛。”
22.第 22 章
22
不明阗极用意,但阗极与魇族,无疑已成相倚的唇齿,兴荣与共,唇亡则齿寒。
胧明平静道:“你来妖界已有百年,踌躇了这般久才提合谋一事,不觉得为时过晚?”
“安稳太久,连我龟甲棱角都要被磨平了。”兰蕙苦笑,“如今濯雪安危难测,我已是退无可退。”
“你如何确定,我就一定会与你合谋?”胧明幽幽道,“你如此全盘托出,竟不怕我倒戈。”
“这是我诚意所在。”兰蕙目光坚定,“能与阗极一敌的,纵览仙妖二界,寥寥无几,恰恰你也受其坑害,自然不会倒戈相向。”
“全盛时候的我,方有本事与之一敌。”胧明冷哧一声,“如今我旧伤未愈,拿什么同他斗?”
“当年若非魇族从中作梗,你也不会失利。”兰蕙道。
“单你同我论道,又如何能搅得动这风云,也得有凭有据,才能叫三界信服。”胧明眼波一荡,冷冷落在兰蕙身上,“我如何信得过你?”
“凭据?其一,解开禁制,其二,到黄泉府寻觅当年留下的蛛丝马迹。”兰蕙定定看向濯雪,“我以性命作保。”
“我要见到证据。”胧明若有所思。
兰蕙阖眸一睁,“自然会有。”
“若你所言不假,我要阗极孤立无援,再取其性命,其后再灭魇族。”胧明眼中无所谓苍生万难,所见尽是蜉蝣,她的锐意从未在百年前的失势中折挫。
濯雪后颈发凉,心知自己已在汪洋之中,脱不脱身已由不得她。
兰蕙瞳仁微颤,看到了胧明赤目下炫熀的光芒,哑声:“我助你,但我也有条件。”
“你提。”胧明淡声。
兰蕙不管胧明答不答应,缓缓道:“事成后,你重回无垢川,而昆仑瑶京肃清内敌、重归安宁,两界再不相犯。”
“妖仙如何两不相犯?”胧明心觉好笑
兰蕙不矜不伐:“事在人为,自开天辟地以来,天道规则中便从未有过两界对抗,是欲求所致,难保平衡。”
约莫过了半刻,幽暗大殿恰似陷入虚空,静得瘆狐。
濯雪觉得,胧明多半会答应,在将她擒住的一刻,她便知晓,胧明与魇族不同,胧明在乎的并非单单一个无垢川。
她后颈上的禁制就好比一方水镜,水至清,映出来的影便愈是真切。
“好,我答应你。”
果不其然,胧明答应了。
胧明食指一勾,那结成囚笼的妖力便漫卷开来,威压也彻彻底底归于沉寂。
“你若能立下命誓,那再好不过。”凝形的妖力状若飞雪,绕上胧明掌心,随她五指一攥,便化为虚无。
命誓,如其名字,如有违背,则命归黄泉,此以天道为证,立之不可逆。
“我立便是。”兰蕙话音方落,手已覆至心口前,隔着活生生的皮肉,忍痛取出了一滴心头血。
胧明慢声,“你以天道为证,势助我找到阗极帝与魇族勾结的证据,若有半句虚言,则口齿尽折,筋骨全断。”
兰蕙将心头血揽在左掌上,右手掐指画符,仰首道:“天道为证,我兰香字字属实,势助苍穹山界妖主胧明,找出阗极帝与魇族勾结之证,如有险阻,在所不辞。”
“你心无二意,唯愿昆仑瑶京肃清通敌内贼阗极,事成前绝不重返瑶京。”胧明接着道。
兰蕙拢紧十指,对那瑶池仙境的惦念,成了杆上秤砣,压得她一瞬摇摆。
此事当真能成吗?
璇霄丹阙中的缥缈仙气,她已有多久不曾见到了?
仙山错落,琪花瑶草郁郁芊芊,远看琼阁傍云而悬,丹楹刻桷上峥嵘,晓日成霞张锦绮,美轮美奂。
但那无底的惦念,也是摧枯拉朽的斧。
兰蕙掐得掌心发痛,“我绝无二意,唯愿昆仑瑶京肃除阗极,事成前绝不踏进天门一步,否则天雷穿身,魂飞魄散。”
濯雪怔怔地望过去,相识十数载,岂会听不出兰蕙的不舍,兰蕙怕是心如刀割,悲痛欲绝。
命誓已成,那滴心头血飞旋而上,像钉子般钉入兰蕙眉心,叫她周身一震。
胧明眼中的顾虑只余尘芥,就连抚弄狐狸皮毛的手,也放缓了许多,随之换她立下命誓。
濯雪不敢动,看似乖巧地蜷在胧明怀里,忍着没乱刨。
“你在昆仑瑶京,应当还留有眼线。”胧明翻掌,远处凭空出现一方藤木绕成的座椅。
兰蕙承膝起身,坐下道:“曾有,是阗极寝殿外沐光而生的鱼仙,可惜她数年前就陨落了,此后我再无从得知瑶京的消息。”
“可惜了。”胧明托起狐狸下巴,勾它鼻尖玩儿,“听闻昆仑瑶京近日有变,不知虚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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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变?”兰蕙愣住,“此话怎讲。”
“玉琉墙许进不许出,这般阵仗,属实少见。”胧明改而轻拨狐狸的银须。
濯雪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涎液溅到了胧明的衣裳上,她顿了片刻,两条腿刨起坑来,想将自己就地掩埋。
胧明将她两只前爪攥在一块,叫她刨不得。
兰蕙目色沉沉,“看来宫中的确有变,我寻机一探。”
“不必。”胧明不以为意,“当务之急,是下九泉一趟。”
濯雪不刨了,双耳倏然竖直。
她好了伤疤忘了疼,不由得想,那地方她熟。
“魇族是何时易换仙录的,你又是何年何月捡到这只狐狸?”胧明问,“我也好翻查转生簿。”
濯雪不熟了,黄泉府的门她没进过,不过是跟着钱姥在迂回地徘徊了一圈。
她此番也不想追寻什么前世了,那转生簿一翻,她只会在泥沼中越陷越深,往后哪还能有安宁可言。
鸡怕是也偷不成了。
兰蕙敛眸回忆,“我料想,仙妖两界斗得无休无止前,阗极和魇族便已做足打算,要令昆仑瑶京变作他们的一言堂。”
“战后仙妖两族损伤惨重,昆仑瑶京本该追踪陨世诸仙的去向,诸仙是烟消云散或是轮回转生,都该记录在册,只是那时仙首无继,各司乱成一锅粥,此事便搁置了。
“后阗极继任仙首,亦无暇填补仙录空缺,反倒撤去了不少仙职,令一众仙神身兼多职,愈加席不暇暖。
“是战后第五年,阗极才着手补齐仙册,为此不得不赶赴黄泉府,查清各仙去向。而我常年庇佑凡人安康长寿,生怕生死簿上有何出入,便比阗极更早到黄泉府,借来生死簿一阅。
“一看才知,凡间突发疫病已有五年之久,我此前忙于其它事务,竟连丁点风声也不曾听到!
“不少凡人死在疫中,比生死簿上的寿数还要少个三五年,蹊跷至极,那疫鬼遂被撤职,不知疫虫是如何泄漏出去的。”
“那时我还在凡间。”胧明话音骤冷,寒意逼人。
五年,那不恰恰是胧明隐居凡尘的五年?
濯雪梦中的凡间皇城喜乐安宁,也不知瘟疫爆发时,城外是怎样的民不聊生。
她倏然又想到,珏光可不就是死在疫病中的么,珏光……本不该死啊。
23.第 23 章
23
整个凡尘,也不知有多少人遭了这无妄之灾。
在阗极与魇族眼中,或许成败还未定下,但许多凡人,已在那五年的瘟疫里步入死局。
兰蕙神色悲戚,“我与疫鬼是旧识,心知她万不会疏忽至此,后来我又去了一趟九泉府,方知有一册生死簿无故起火,还未来得及誊抄,册中所有人死于疫疾,凑巧,一位转世仙就在当中。
“此事如有疏漏,当为仙界之失,我前去迂回地和轮回道找寻仙迹,均未找到,不得已重回昆仑瑶京,前去天律司诉述。
“天律司竟道,烧毁的生死簿假以时日便能誊好,而新仙早就过了轮回门,现已在司中,七日后便可任事,还是阗极亲自委任,令我莫再越职。
“我万年龟仙,就算不动用仙力,轻易也可掌控云气水雾。我心怀疑虑,暗暗运转水气,窥见司中有未散尽的魇族妖气,虽只余游丝,亦瞒不住我。”
胧明眼中的愠意,化作威压席卷八方,吓得膝上狐狸猛一哆嗦。
濯雪亦是悲从心来,也不知怎的,泪水潺若泉涌,只得一个劲往尾巴上蹭脸。
她会因珏光无辜逝世而难过,可珏光与她,到底素昧平生,她何故如此难过?
糟糕,她定是被胧明吓坏了,连自己的心思都琢磨不明白了。
而胧明的怒火,转瞬化作一声冷哧,她再如何佯装不信,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看来你也并非亲眼所见。”
兰蕙不紧不慢道:“为何是七日?是因死后七日才能入轮回,那魇妖分明还未过轮回门,便已被阗极领到天律司,阗极急不可待。”
濯雪心道荒唐,昆仑瑶京尽是这些草台班子,还不如换她住到天上。
不过她呢,她的戏份在哪儿?
“这狐狸,你又是如何找到的?”胧明垂眸,松开狐狸的两只爪。
兰蕙道:“阗极和魇族再如何张狂,也不敢在那名凡人转生前将之杀害,一来天雷难避,二来,一削一补才好瞒过天道,他们就算要行灭口之举,也应当是在凡人转世之后。”
胧明将狐狸炸起的毛又捋了下去,“凡人如云,妖亦不少,两道门前俱是逐队成群,你想找到她,可不容易。”
“我找不到,只能另寻它法。”兰蕙道:“我藏在妖界,便是想盯住魇族的一举一动。是十八年前的十月初一,我见魇族有异动,匆忙追踪前往,才知魇族要杀一只刚出世的狐狸灭口。
“魇族必不会无缘无故出手,甚至还大动干戈,派出了族内妖力强盛者。我怀疑狐狸便是当年本该成仙的凡人,便设计阻挠,将之带回秋风岭。”
这已是狐狸身世的全部,直到此刻,兰蕙才将旧事原原本本地说清道楚。
濯雪终于明白,为何兰蕙总不许她离开秋风岭,原来外边当真危机重重,想要她命的不单止神仙,还有魇族。
而她又的确没将那孟婆汤喝干净,那时不时涌现的白日梦,多半就是她前世所历,她一定是珏光公主身边的某一位能人异士。
所以……
她也没有惨到两辈子都是畜生嘛,甚至还当过一回广积善缘的好人。
真是能耐了,也不知得积下多少福德,才能被列入仙录,只可惜如今录上无她名,真是白忙活。
有那功夫,还不如多吃几只鸡。
“你未救错。”胧明抱着狐狸起身,“黄泉府不好闯,当年也未必会留下蛛丝马迹,若能解除禁制,必将省下不少麻烦。”
濯雪又炸起毛,怎的,又要拿妖力扎她脖子?
试了那么多回,怎就不甘心呢。
“黄泉府是难闯。”兰蕙忧思极重,“而禁制一除,此事掩不住天道耳目,届时必天降异象,阗极瞒无可瞒,此法的确最为直接。”
狐狸爪都开花了,在胧明怀中一顿蛄蛹,不敢信兰蕙竟会认同。
强行破除禁制,她定会痛到神魂出窍,到时阴阳两隔,兰蕙可就追悔莫及了。
“不过。”兰蕙话锋一转,定定看向胧明,“禁制万不可强硬破开,否则濯雪性命堪忧,她一旦出事,倒合了阗极和魇族的意。”
濯雪长吁一口气。
胧明凝视怀中狐狸,五指从繁密狐毛间梳过,“除了破开禁制,还有一计。”
“何计?”兰蕙不解。
濯雪心觉不好,定又是什么歪门邪道。
但见银光乍现,从胧明掌中漫开的妖力,好比万斛飞泉喷雪倾泻。
妖力不破禁制,单往狐狸颅中猛灌,不由分说地擘开她的灵台。
濯雪脑袋发涨,灵台上飘曳的魂魄被寒意缠裹,整只妖成了那脆皮花生,轻易就被剥壳去皮。
明明还保全着狐身,周身皮毛也还齐全,可她一时间,好像成了那赤裸裸的胴体,一展无遗。
“莫要伤到魂灵!”兰蕙慌忙道。
胧明一无所获,收回灵力道:“骨是妖骨,魂看似也是妖魂,灵台上必是被施了障眼法,多半与她身后禁制有关。”
濯雪气喘吁吁,堪堪能回魂,半晌才精疲力竭地仰头,冲胧明龇牙。
这牙龇得无甚力气,跟咧嘴笑一样。
“笑甚。”胧明不解。
濯雪气闷,很不服气,下定决心今夜就开始修炼。
“此计不行,我数年前已试过一回,那时还以为自己救错了人。”兰蕙轻叹,“后来想想,若是没有障眼法,想必也过不了轮回门,只是多年下来,我都未能找到那障眼法的痕迹,如今才知,它竟就落在濯雪的后颈。”
“正是因为年份久远,咒力波动,阗极才有所感应,又能追踪前来。”胧明冷笑,“好巧不巧,这狐狸在我山中遇袭。”
“还未多谢妖主的救命之恩。”兰蕙揖身,“两日前我为小惩濯雪,想令她去宁虹山吃斋,不料,她……竟来了凌空山。”
一个宁虹山,一个凌空山,濯雪终于听明白了,原来是她会错意,以为兰蕙有所企图。
她寻思,她耳背总不会也是因为后颈的禁制吧?
这禁制不光扰她修行,还乱她耳目,果真不是什么好东西。
“此时说谢还太早,魇族和阗极,定不会善罢甘休。”胧明道。
兰蕙默了一阵,“我不便露面,如若阗极与魇族进犯,怕是不好护住她,肯请妖主留下濯雪。”
濯雪仰头,狐目中尽是惶恐,别人是羊入虎口,她是狐入虎口。
不过也是,兰姨一个仙,要是因她泄露仙气,不就得和当年的胧明一样流落凡间了?
她最擅长吃,吃点苦又算得了什么,可别苦着了兰姨。
再说了……
留在胧明身侧,确实要比别处安全,更别提,这凌空山上到处是美酒佳肴,吃肉都比平常方便许多。
狐狸苦苦说服自己,心道有兰蕙发话,这大老虎定不会再为难她。
“留她还不容易。”胧明淡哂,“说来,这些天恰好是黄泉府的择安节。”
“择安节,赏魂花最好的时候。”兰蕙怀念道,“往年择安节时,天上仙神必会结伴到九泉赏魂花。”
“不过近日仙界大乱,天门设禁。”胧明眉梢微抬,“怕是无人赏花,我也不好混入其中。”
兰蕙皱眉。
“无妨,我另寻法子。”胧明不以为意。
濯雪寻思,能进最好,她上回就没进成,也不知里边是怎样的风光。
胧明转而从袖中摸出一物,抛向兰蕙。
小小一枚,濯雪未能看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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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蕙忙不迭接住,看着手里的玉珠面露不解。
“玉中有我的灵气,你用此物传讯予我。”胧明道。
殿门忽被撞击,有妖急慌慌道:“妖主,方才似乎有仙气。”
狐狸吓得直起身,下意识屏息。
“是你嗅错了。”胧明传出声音,继而看向兰蕙。
兰蕙再如何不舍,也不能多留,她移开目光,不敢多看濯雪,唯恐多看一眼便不想走了。
半晌,她攥紧手中玉珠,叹道:“我先行一步,若有消息,定会告知。”
胧明挥手扇出一道劲风,撞得铜门微敞,“请。”
也就一眨眼,兰蕙化作白雾,款款轻轻地逸出铜门。
濯雪的心也跟着飘了出去,后腰冷不防被点了一下,吓得她赶紧回魂。
随之又是不轻不重一拍,像凡人哄弄襁褓那样,银发妖主倏然低头,发丝近乎将她全部笼罩。
濯雪大气不敢出,兰蕙前脚刚走,也不知这虎妖要对她做些什么。
“会弹琴会舞剑吗。”胧明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
狐狸支支吾吾:“弹琴不会,会弹弓,舞剑不会,倒是在凡间偷学了舞狮,大王想看?”
少顷,胧明淡淡道:“是我魔怔了。”
狐狸警觉,莫非胧明有一瞬将她当成珏光了?
那年死的人不计其数,她若是珏光……
她若是珏光,定要叫这大老虎知道,什么叫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无须紧张,我会好吃好喝地供着你,万不能把你养坏了。”胧明徐徐而言,吐息落在绒毛狐耳边,每吐出铮铮一字,狐耳便动上一下。
最好说到做到,狐狸将话全闷在肚子里。
“怎不出声?”胧明坐回骨座,单手揽着白狐,空着的那只手施出妖力。
殿中吭哧作响,坍陷处沙石滚动,如成千上百只蚁,汇向原处。
泥坑填齐,裂开的石板也回复原貌,一道裂纹皆无。
濯雪看傻眼,后腰又被轻拍一下。
狐狸终于口吐人言:“好吃好喝供着,也不将我架到半空晾晒了?”
“只要你不胡作非为。”胧明幽幽道,“比如做些乱翻乱撬的事。”
濯雪自然不敢,那白玉铃兰看一次就够了。
“这随侍你也得当好了,在我眼皮底下消失半刻都不行。”胧明定下规矩。
濯雪心下咕哝,盘你身上行不行,我不必走路,你还能时时瞧见我,双赢。
不过狐眸一转,濯雪说的是:“此事简单,还有呢?”
“身上有任何异样,都得和我说。”胧明道。
濯雪狐疑,“渴了饥了都得说,身上痒痒也得说?那可就多了去了,此刻正好就有异样。”
脚底痒,想开溜。
“事无巨细。”胧明冷不防将怀中狐狸翻了个面,掌心循着狐狸胸腹柔软的皮毛,安闲自得地往下捋,好整以暇地问:“此时是饥了,还是渴了?”
狐狸僵住。
胧明掌心的热意好似能透过皮毛,一点无遗地熨上她身,她腰腹被轻抚了个完全,尚分不清是酥是痒,她便想将自己全部托出。
她当自己是一方染绸,轻指撮折挤揪,还需在温水中打湿浸软,要面面俱到,方寸不落,红湿春罗,俯仰生香。
可她根本不清楚,得是怎样的姿态,才能做那软春罗。
在胧明收掌的一瞬,她愕然思及,凡间话本里寥寥几笔的“交欢”。
幸而濯雪此时是狐态,若是人形,怕是已面红耳热地大步跑掉。
莫非年岁到了,时节也到了?
坏了,她如今可一点也不想摸老虎屁股了,不知还能同谁亲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