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已经和离了》
1. 重逢
第1章
殿试这日,春和景明。
崇政殿内极静,偶有清风拂过,翻动纸页,伴随着铜壶刻漏的细微水响。
巡考官背着手,在齐整摆放的数列黄花梨木桌之间来回踱步,蓦然瞥见右侧桌案的一张考卷,字迹松散飞扬。
乍一眼望去,就有数道笔划,险险要跳脱至划线外。
官家钟爱书画,这不是什么秘密。
形似潦草的答卷,即便入选,呈递上去最终批阅时,也会被掌卷人刻意放到最底下。
巡考官朝这位正作答的考生望去。
出乎意料地年轻,约莫二十出头,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竹色圆领窄袖袍,发冠束得端正。
此刻考生恰好顿笔,手中狼毫轻掷,落在笔架上。
摊开的掌心里,一道狰狞疤痕自虎口蜿蜒,延伸至掌心,竟像是被利刃深深划下,再勉强缝合。
巡考官无言,扫了一眼卷面内容。
文辞气象万千,对策纵横捭阖,若非卷面败笔,跻身一甲也大有可能。这一看,不知不觉忘了时辰。
场内响起一道尖细嗓音:“时辰到——各考生停笔。”
端肃的考场气氛,瞬间活泛起来。考卷被一一取走后,有人长舒口气,有人唉声怨叨,有人志得意满。
巡考官将一叠收取上来的糊名答卷,放入黄绸托盘。
宫人双手捧着,不疾不徐送往偏殿内的阅卷大臣处。
沈徵同样注视着捧卷离去的宫人,继而垂眸。
他面前的桌案上摆着大小狼毫,笔架砚台,还有一份剩一半的白饼,滚圆滚圆,堆在藤编篓子里。
这白饼是宫中派发给考生充饥用,用料扎实,但味道寡淡,叫人勉强吃两口,往后整个春三月再看不得半个饼字。
沈徵将砚台推至桌角最边缘,正了横平竖直,又抽出一张薄宣,将剩下的酥饼包裹起来。
一截衣袍下摆出现在视线里,碧青色络子自腰间垂下,系着通透水亮的玉佩,是他在白鹿书院结识的同窗谢珲。
谢珲唤他的表字,声音颇为一言难尽:“道麟,你在干嘛?”
沈徵动作不停,宣纸一角妥帖折入纸缝,叠出个规整的四方包裹,随意抛了抛,“打包今日的晚膳。”
谢珲脸色更加古怪,忙不迭按住他,“我父兄在清晖园定了位置,待会儿一起小酌几杯?”
未等沈徵回答,不远处冷不丁传来一声嗤笑,“有的人啊,眼界就跟漏斗眼那么大,没见过什么世面,这辈子难得进宫一趟,可不就得留点纪念吗?”
考场霎时一静,前头几个预备离去的考生脚步放缓。
文试只是第一道,阅卷大臣评出优异考卷,进呈官家御览,等翌日廷策,才是新科进士名次的最终角逐。
这句话不止刻薄,还跟明晃晃咒人落榜没差。
谢珲扭头望去,讲话的人是卢家四郎。
“卢四,我看你的心眼才是漏斗眼大。”
谢珲用拇指在尾指上比划一小段,“不就是前些日子在茶寮辩论机锋不如沈徵,你至于耿耿于怀到现在?”
“谁说我耿耿于怀,我是看不得沈道麟这寒酸做派!”卢家四郎脸色微微一僵,“你也不看看,全场有哪个还想把饼也带走的,这样珍而重之,不是想留个纪念……”
他音调高扬,看见沈徵敛去一贯风轻云淡的神色,朝他一步步走来,后半句顿时憋回了嘴里。
沈徵清瘦,雅静,容易给人手无缚鸡之力的错觉。
然而一步步迫近,逼至寻常交谈的距离,卢家四郎才惊觉沈徵骨架宽阔,身量足足比自己高了一头。
居高临下被逼视,卢四喉头滚动了一下。
打理善后的宫人与督考官吏还稀稀落落分布在偌大考场各处,沈徵再生气,也不能在这里动手吧?
“沈道麟,君子动口不动手。”
卢四强自镇定,仰头与沈徵对视,在对方幽若清潭的眼眸里,捕捉不到外露情绪。沈徵抬手,朝他脸面而来。
“你、你要干嘛?这可是皇宫……”
他猛地后撤一步,以袖挡脸,感觉四下安静,颤巍巍地把手臂放下时,只见沈徵贴近他面前的手腕翻转,露出一个淡褐色的小纸包,正是裹着白饼的那个。
卢四一时茫然,“作甚?”
沈徵哂笑,抬起眉梢复述他的话,“卢四公子不是说这辈子难得进宫一趟,要留点纪念吗?”
“一粟一米,来之不易,这饼我原来是留作晚膳……”沈徵双手把宣纸包裹往前一递,“给你留念。”
那态度温和恭谦,仿佛真在礼让什么值得珍重之物。
卢四感觉数道戏谑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到自己脸上。
“谁说要了?!”他一扬袖子,拍开沈徵手上物件,包裹落地,啪嗒一声,砸在近旁一双麂皮黑靴前。
黑底红绣线,描着松鹤纹,是御前随侍的内侍官。
众人纷纷见礼。
卢四一愣,讪讪收回手。
内侍官年约五旬,慈眉善目,着一袭茶驼色长袍,臂上搭一把拂尘,对地上包裹视而不见,往旁迈开了一小步。
他微微一笑,眼角鱼尾纹绽开:“崇政殿距离宫门甚远,陛下特派杂家来给诸位引路,可随老奴走一道。”
方才看热闹的考生陆续散开,跟着他往考场的出口走,卢家四郎狠狠剜沈徵一眼,扭头追上。
一群考生拉出一条松松垮垮的队伍。
谢珲与沈徵缀在最末尾,“道麟,真不去?清晖园的饼保证比你手里的玩意好吃十倍。”
“你与家中父兄的私宴,我就不去凑热闹了。”
“那你也不能这么凑合吧?”
“今夜有事,吃白饼方便。”
谢珲疑惑:“何事?”
沈徵不紧不慢道:“约了牙人,看看京城闲置租赁的宅子。”
“看宅子?你要在皇城安……”谢珲反应过来,脚步一顿,不可思议地看向沈徵,见他眸中流露一点笑意。
殿试名次还未敲定,就打定主意在皇城落脚。
别人这样,谢珲会觉得狂妄自大;沈徵这样,谢珲笑骂一声,“行啊,那我备好佳酿,贺你金榜题名。”
两人沿着宫道行进,拐过一道门。
内侍官在前头遇见了小徒弟,停下交待了几句话。
谢珲斜靠着墙远眺,巍峨宫殿之上,辽阔天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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染了一片璀璨霞色,灼灼似火,一点违和跃入心头。
“哎不是啊沈徵,酉时末日头西落,人打着灯笼,哪里看得清楚宅子的格局够不够通透亮堂?再赶上晚些暮鼓,也看不了多少间宅子。”
沈徵随着他一指天,掀起眼皮瞭了一眼,“接下来京城有雨,所有宅子都不亮堂,出行也不便。”
此刻霞光漫漫灼灼,按理说是日日晴好的迹象。
谢珲欲言又止,只听得沈徵轻声提醒:“你明日出行,记得带伞便是。”
内侍官交待完毕,队伍再度挪动。
二人终于看清,迎面而来的小太监在为一位妙龄小娘子引路。宫道宽阔,两方各一边逆向而行,本是各不相干。
奈何小娘子容色姝丽,手持团扇半遮,只露出一双眼,端得清灵妩媚,似蓄着一汪清澈柔软的春水。
娉婷身姿不过徐行数丈,就有两位考生沉醉春风,脚下一不留神,被青石砖缝绊得磕磕碰碰,惹来同伴侧目讥笑。
包括刚才出言讽刺沈徵的卢四。
谢珲待女郎走远了,觉得好笑:“这个卢四,平常道貌岸然,事事避着女眷而行,还不是看姜家小娘子看得傻了眼。”
沈徵径自走着,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对卢四还是路过身侧的俏丽佳人都提不起半分兴趣。
唯有同样吊在队伍末尾,与谢珲相熟的国子监学生插嘴:“也不能怪卢四,姜家小娘子那张脸,在初春诗会上引得多少人神魂颠倒,只可惜啊……”
谢珲莫名:“可惜什么?”
那人声音压得更低:“可惜浮花浪蕊,轻薄无状,谁家正经郎君胸襟宽似海,敢娶位这样的?也就是皇城里边没有正职的贵游子弟争相与她交好。”
众人行至宫门,已是日隐西山,暮色昏昏。
谢家宝顶阔身的马车早候在一旁,小厮提着风灯,一溜小跑赶上来,眉开眼笑:“恭喜公子完成文试,公子定然金榜题名,一举夺魁!”
“得了吧,我有几分真才实学,心里有数啊。”
谢珲摆摆手,能考到这一道,实属祖坟冒青烟,这趟是纯粹参与,不然家中也不会今夜就给他摆宴庆贺。
小厮嘿嘿笑了两声,摆好矮凳,方便谢珲入马车。
谢珲喊住了一旁要走的沈徵:“道麟,你约了在看哪里的宅子?顺道的话我送送你?”
沈徵已经转过身,清隽身影染上一片半明半暗的霞色,挥了挥手:“在安康路,我先走一步。”
小厮没好意思当着沈徵面问,待人走后才对着谢珲道:“公子,我看沈郎君寻常吃穿用度都挺朴素的,安康路的宅子这样贵,沈郎君怎地想要租那儿?”
谢珲奇道:“是吗?安康路……我记得从前不贵啊?”
小厮讲起八卦来眉飞色舞:“年前是不贵的,但那个顶顶好看的姜家小娘子在那里安家了,虽然说册封敕书迟迟没颁下来,但传闻简王家的三公子,还有吴小将军都要在安康路置办别院,要跟这位准郡主当邻里!”
“哎,道麟走远了吗?快,快些撵上他。”
谢珲挑开车帘,最后一线落日辉光没入层层叠叠的云堆里,长街尽是行色匆匆的路人,哪里还有沈徵的背影。
2. 旧梦
宫城之内,小黄门垂首行路。
只觉身后的姜家小娘子安静得过分,竟是连脚步声都没有了。
他疑惑地一回头,哪里还有姜玥的人影。
小黄门慌张了一瞬,四下里张望,才看见姜玥不知为何落后一大段路,仰头站在另一侧的宫墙前,一只手高举着,新雪似的皓腕从宽大衣袖里露出也毫不在意,似乎在比划着什么。
“姜小娘子?”
小黄门快步走近,姜玥一顿,纤纤指尖按在红墙的一道斑驳痕迹上,琉璃似清透的眼眸含笑,嗓音婉转如黄莺:“才发现这儿有道斑驳哎。”她神色惊奇,似乎看到的不是一道斑驳,而是什么凤毛麟角的珍奇宝贝。
但宫墙年久失修,斑驳脱落是常有的事情。
小黄门一头雾水:“啊?那小的回头就请尚工匠人来修复?”
姜玥轻摇团扇,“许是我小见多怪了,还是别耽搁公公办差,赶紧走吧。”
小黄门应声,转身继续引路,只道乐安长公主流落民间十多年被寻回的闺女当真见识不多。
姜玥跟着他,悄悄回头看了一眼,方才路过的仕子队伍已经在视线里缩成模糊一线,看也看不清。
来到德懿宫里,宫女正在掌灯。
六角宫灯挂在回廊下,盏盏暖光次第亮起,映照院内正开得静谧热烈的玉兰,一簇簇压满枝头,如堆霜砌雪。
嘉宁公主被三两宫婢簇拥,挽着披帛,立在树下。
“嘉宁公主。”姜玥福身行礼,被转身的嘉宁匆匆挽起:“早早说过,玥姐姐与我之间无须多礼。”
话毕,一双杏眼定定看着她,像是在等什么答案。
姜玥率先见她唇色略淡,有点担忧,“虽然说了会晚到,但不知不觉都到这个时辰了,嘉宁公主用晚膳了吗?”
嘉宁公主不能久饿,常在膳前有心悸和手脚虚软之症,严重可致昏厥,一日三餐都得按时辰用膳,随身香囊中更是不时备些蜜饯酥糖。
“用了,”嘉宁公主点头,犹怕她不相信,掰着指头数,“半时辰前用了半笼金乳酥,一道白龙羹和一道汤浴绣丸。”
姜玥放心地直奔主题,拍拍她的手:“画卷呢?快快取来,我看看。”
嘉宁公主脸颊染上一层薄粉,让左右宫婢退得远一些,几步走到玉兰树下的镂空檀木茶座旁,从茶座底层抽出一卷缭绫隔界的画卷,解开绳结,徐徐展开。
画中一位青年郎君,身穿宝蓝地小花瑞锦圆领袍衫,脚蹬乌皮靴,骑在高头骏马上,英俊潇洒,神采斐然。
上面画的是户部侍郎谢家的二公子谢珲。
“如何?跟这画像上的一样吗?”
嘉宁公主眼巴巴地看姜玥。
宫里有意指婚,这人很可能是自己的未来夫郎。
她母亲早逝,寄养在端妃娘娘名下,还有易心悸晕眩的怪症,除了中秋与年初宫宴,其余庆典祭祀,端妃娘娘都以担心她身体康健为由,很少允许她参加,遑论能够亲眼看到京中高门郎君的秋季围猎。
这一画卷,还是她得到消息后,从六皇兄那里撒娇卖乖,设法偷偷弄来的。
姜玥细细盯着画卷,又走远两步,左看看右看看,像是要在纸面瞧出一朵花儿来,“果然是……”
嘉宁不禁着急,“果然是……差得很多?”
姜玥眉眼弯弯,右手握拳在左手掌心轻锤一下,“果然是宫廷画师,细致入微,谢郎君其人,就如画卷所见。”
“当真?”
“当真,我此前在秋山马场,远远见过谢家二郎,称得上是骑射俱佳。今日迎面而过……”
姜玥起身,快步来到一棵玉兰前踮脚比划,“那宫墙上有一道斑驳与谢家二郎齐头,我留意丈量,大概距我这么高。”转头见嘉宁还立在原地,笑着催促:“小嘉宁还愣着干嘛?快快过来。”
嘉宁公主脸颊更红,踌躇片刻,还是慢慢挪步过来,体会她锚定的高度,又听见姜玥道:“只不过呀……”
“什么?”嘉宁公主攥紧了手中披帛,生怕姜玥说出谢珲什么叫人难以忍受的缺点来。
姜玥定定看着她,清透乌眸里流露出一种关切:“公主就不想亲眼看看未来夫郎的模样吗?旁人把眼总有些差距的。”
“崇政殿距德懿宫甚远,我平白无故也过不去。”嘉宁公主回到茶座旁,双手托腮,嘟了嘟唇。
姜玥语气放轻,带了些引诱:“若换个近旁的宫殿,可想去看?”
“当然想!”嘉宁公主脱口而出,见姜玥笑吟吟地,顿时想起明日圣人亲临的殿试,就在距离德懿宫更近的宣政殿。
她慢慢地凑过去,捉住姜玥的袖子摇了摇。
姜玥不理会,只笑,嘉宁再摇,漫声撒娇:“玥姐姐,你是不是有办法?你若有办法,可要帮帮我。”
姜玥用团扇点她,“法子是有,看你胆量。”
嘉宁公主听着姜玥凑在她耳边说的话,眼睛慢慢瞪大,纠结片刻后一咬牙,“就、就这么安排吧。”
“真的?”
“真的!我、我不怕。”
她双手捧脸,静了一会儿,觉得自己似乎答应了破天荒的大胆举动,于害怕之中隐隐感到兴奋。
嘉宁目光从那棵玉兰树,绕到眼前镂空茶座,再绕上姜玥的面庞上,天幕霞色渐隐,眼前人的瑰丽容色更盛。
“玥姐姐,你中意怎样的郎君呀?是钱家公子那样堆金积玉的皇商?还是吴将军那样威风凛凛的武将?”
年方及笄的公主双眸明澈,充满对风月浪漫的向往。
姜玥未答,低头轻抿青釉荷叶茶盏里的方山露芽,直到嘉宁又来摇她的衣袖,哀叹道:“可我中意的郎君穷得很,连流氓地痞也打不过。”
怎么会这样?
嘉宁公主一愣,即便她深居宫中,从皇姐姐们那里听来的八卦看,也知道姜玥追求者众。她眨眨眼,直至望见姜玥眼里促狭笑意,才嗔怒道:“好啊!玥姐姐竟然戏弄我。”
姜玥给她一扑,两人笑闹着说起了别的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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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德懿宫的暖阁炭炉未撤,小小一盆摆在角落。
姜玥在嘉宁的寝殿里睡下。公主的拔步床宽大,嘉宁酣然好眠,翻过身足足滚了两圈,把薄衾甩落,任谁也看不出来文静端庄的公主睡着了,跟民间睡觉不老实的小姑娘也没什么两样。
姜玥坐起来,将薄衾替她覆上,再躺下去,面色平静地望着拔步床顶头的幔帐,毫无睡意。
在满室的熏然暖意里,无法克制地回忆起,某个隆冬的绿水河边,她被人湿漉漉地捞起来。
河岸乌泱泱挤了一群人。
男女老少,目光齐刷刷地往她身上盯。
孩童觉得她好看:“沈先生是捞出个仙子了吗?”
妇人觉得她衣裳单薄:“哪家小娘子在大冬天穿这样单薄的齐胸襦裙,湿了看都不能看了。”
男人们一个劲儿盯着,看得眼红耳热,向同伴调笑:“哟,早知道抱着根木头浮水的是漂亮娘们,老子就不嫌弃天寒水冷,抢在那教书的前头跳水救人。没福气啊!”
姜玥听着纷纭议论,木然地转了一下眼,再望向把自己从淮水河里捞出来的人,约莫双十的青年,束着的发髻被水打湿,几咎碎发贴在额角,长而直的睫毛上挂着细细水珠。
她记不清自己在河水里飘荡了多久,或许是一夜,或许只是几个时辰,隆冬河水浸透了她身躯,寒意侵入肺腑,她吐出的每一口气都像掺着冰碴子。
唯独青年的怀里是热的。
他与她一同浸过河水,可胸膛的心跳稳健,隔着浸湿的细布澜衫,烘出灼烫热意,几乎要把姜悦烧着。
青年抱着她,快步离开淮水河岸围观的男女老少。
有脆生生的女童嗓音追在身后:“沈先生,您留在岸边的外衫还没拿。”
青年脚步一顿,抱着她单膝跪下,一直到女童够得着,“小鹭,把我的外衫给这位姑娘披上。”
那声线和煦,说话时胸腔微震,灼热的气息喷薄。
叫小鹭的女童摊开衣衫,笨拙认真地给她盖上,将边缘都细心地掖好。外衫厚实干燥,盖在身上瞬间起了层暖意。
青年的臂膀从她腿弯收紧,再把她抱离地面。
姜玥勉强凝神,她记得女童喊他“沈先生”。
夜里急风骤起,卷着细密雨点,拍打窗棂,将姜玥从回忆中拉起。
她视线从顶头的幔帐移走,半晌后,轻手轻脚推门,绕过门外打瞌睡的值夜小宫女,来到暖阁的房檐下,白天比划过的那棵玉兰树就在不远处。昏灯寂夜,一抹暗香随风盈动。
细雨落下,庭院里泛起一片雾蒙蒙。
姜玥回忆白日里比划的距离,视线往上,再往上,最终停留在玉兰树枝干的某一个点上。
那时她看谢珲看得太专心致志,已然要与仕子队伍对向而过时,才惊觉谢珲身侧最贴近宫墙的男人,很像她梦里的沈先生,将她从刺骨寒冷的河水里捞起来的沈先生。
只是体格更宽,身量更高,已经有了成熟男人的模样。
3. 伤疤
翌日清晨,雨声密密匝匝,闷雷一阵阵喑哑地滚过。
姜玥早早起身,陪着嘉宁公主用了丰盛早膳,再佩好装满干果蜜饯的香囊。
门外昏暗晨光。
嘉宁公主惴惴不安:“玥姐姐,天色好暗啊。”
“暗了正好。”姜玥仰视沉沉天幕,随即裹上披风与蓑衣,提起风灯,“莫耽搁,再晚了或许会碰上晨起当值的宫人。”
一切准备妥当,她与嘉宁公主走在寂静无人的宫道,两道纤影融入凄风冷雨。路上侥幸,没有碰见宫人,也没有巡查的金吾卫。
一直到宣政殿外围。
宫灯稀稀落落,隔着细密雨雾,一队巡逻禁卫自北面来。
“前方何人?”
领头校尉大声问,他只戴油帽,玄色军服早被雨水打湿,右手按上腰间佩刀,大步踏来,乌靴踏出一圈圈迸溅的水花。
嘉宁公主心跳快要嗓子眼,掌心也不知是雨是汗。
姜玥正要亮出腰牌,一道低沉雄浑的男声穿透雨帘传来,威严冷肃,字字清晰:“来找我的。”
玄服校尉顿步,身后禁卫转头,整齐地行礼,“副指挥”。
被称作副指挥的吴曜撑一柄宽大褐伞,袖口与革带紧束,一双乌皮马靴裹着修长小腿,并未佩刀。他打个手势,巡逻禁卫立刻转向,沿着本定的路线巡查开去。
吴曜看向姜玥,再看躲在她身后的嘉宁,“跟我走。”
宣政殿宽阔,偏殿众多,此时尚未到宫人晨间洒扫的时分。姜玥与嘉宁公主随他来到一间无人把守的厢房。
里头早备好一套小号的禁卫服饰和佩刀。
吴曜曲指敲桌:“请公主换上,半时辰后随金吾卫提前入殿布防,西角有道楠木屏风可藏身,换防时再随队伍离殿。”
吴曜素来冷脸,嘉宁公主即便知道他与姜玥有交情,也总是有些惧怕,想问姜玥怎么不随她一同去,又不敢。
吴曜眼风一扫,即看破她心思:“臣放公主一人进去,已属违例,今日宣政殿守备,本不是我当值。”
嘉宁公主咬唇,不再问了,抱起那套禁卫服入内室。
姜玥阖上门,替她守在门外,吴曜早一步退出,立在檐下抬头观察雨势,左手整理右手护臂的绑带。
姜玥走近了吴曜,观察他神色,笑了笑:“吴将军可怪我?”
吴曜将护臂束紧:“怪你什么?”
“怪我大材小用。”
“只是意外。”
吴曜昨夜在金吾卫仗院收到姜玥遣人送来的点心,里头夹了一份密信,他还以为那位又有什么吩咐,没想到是安排金枝玉叶相看郎君。
他意外这样的请求,也意外姜玥待嘉宁公主这般亲厚。
这样的事,连负责教养嘉宁公主的端妃娘娘都不曾筹谋,不受宠爱的公主,偌大皇宫里,可不要太多了。
“我困在宫里学习礼仪规矩那段时间,是嘉宁处处提点,我才从那群教习嬷嬷们的手底下讨得个‘尚可’。”
姜玥仿佛看穿他疑问,轻抚披风上沾染的一点雨露,未施粉黛的眉眼在昏昧天光下,明净如濯。
吴曜静了片刻,“很受刁难?”
姜玥连连点头,想起那段度日如年,愁云惨淡的时光,苦着脸:“将军知道,我没有规矩惯了的。”吴曜是她父亲永春侯的旧部,她流落民间多年,正是吴曜寻回的。
吴曜瞬间想到,自打姜玥来了京城后,那些数不清的风月传闻。如她这般不在意名声的贵女,京城里确实不多。
两人沉默间,嘉宁公主已换完一身侍卫服出来。
白皙脸蛋上用事先带过来,色调更暗的脂粉涂黑,一眼望去只是个身形偏瘦的侍卫。
嘉宁不自在,那柄佩刀从她左手换到右手,最后干脆空落落地抱在怀里。
她低头瞅了瞅挂着佩刀的革带,装满了蜜饯果子的香囊就塞在革带内侧,藏在腰间——女儿家腰肢纤细,革带便是扣到最紧一格,也还有一段松垮的盈余,用香囊撑着刚刚好。
吴曜朝嘉宁伸手:“恕臣得罪。”
嘉宁反应了片刻,递去手中佩刀,吴曜垂手提刀,伸往她腰间革带靠近,“咔哒”一声,刀柄别在革带挂扣上。
嘉宁腰间一沉,如坠千斤,勉强走两步,那重量一直贴着她大腿晃荡,走起来简直左脚绊右脚。
她惨兮兮地看姜玥,“玥姐姐,我连路都不会走了。”
“谁说的,”姜玥好笑,陪着她在无人的廊下来回慢慢踱步,“自然一些,你就当腰上挂把伞,有铜骨才那么重。”
雨势没有停止迹象,但天光一点点透亮。
吴曜看时辰差不多,让两人停下,一如先前所言,安排嘉宁公主尾随今日值守的金吾卫队伍,入了宣政殿。
姜玥一直望到她背影消失,回了原先的偏殿等待,倚在美人榻上闭目养神,今日起得太早,眼皮沉甸甸地打架。
神思一松,又陷入乱梦,梦见遮掩嘉宁身形的屏风轰然倒塌,陛下勃然大怒,罚公主长跪宗庙。
姜玥头一歪,惊醒过来,屋外有脚步声在迫近。
转眼格栅门被推开,吴曜立在门外,眉头微微戚起。
姜玥试探道:“公主被发现了?”
吴曜顿了一下,语调冷静:“公主没有随换防队伍出来。我进去一回,见她唇色发白,额冒冷汗,似站不起来。”
众目睽睽,吴曜很难在不引人注意的情况下带她离开。
姜玥看了眼计时刻漏,她熟悉嘉宁的身体情况,今晨一切都打点妥当了,若非意外状况,绝不会发作症状。
早膳是她陪着嘉宁吃进去的,临行前香囊也都佩上。
姜玥将嘉宁的情况简略与吴曜说了,吴曜长腿一迈出了屋,片刻后返回,“香囊是这个?”
掌心里赫然躺着个鼓囊囊的水丝绸香囊。
“哪儿找到的?”
“北边回廊的矮树丛里,我来时就看到,但没多想,以为是哪个宫女掉的。”
“快些将香囊送进去。”姜玥将香囊塞回他掌心,转念一想,“我现在还能假扮成禁卫混进去吗?”
不知嘉宁到底是什么情况,总归亲眼见了才安心。若是情况严重,少不了担着被陛下责罚,也要将嘉宁送医。
“换防已过,”吴曜思索片刻,“这届新科进士中有人颇得陛下欣赏,陛下派了腿脚快的守卫去太医署,你等守卫回来,跟他对换。”
“太医署?”姜玥一时间没有明白过来。
“那人字迹潦草,细问才知有手伤。”吴曜已迈出了门槛,“你先来,再给你找一套侍卫服。”
半刻钟后,姜玥伪装成禁卫模样,戴着挡雨毡帽,等在宣政殿的一处侧门。一路送周太医来的禁卫要迈入门槛时,看到吴曜手势,脚步停住。
姜玥脚步一迈,顶替上去,低头跟着周太医进宣政殿。
宣政殿内,天子端坐上首,两侧皆有禁卫分列。
殿中人多,除却入选殿试廷策的科考仕子,还有三省六部作廷策考官的大臣,执笔记录的书吏,一眼望去密密麻麻站满了人。
姜玥随太医入殿,但未跟着他到御前,只一路恭敬,靠着群臣队列的遮掩,退至西侧靠近屏风的一列禁卫中,没有引起过多关注。
皇帝摩挲龙椅一侧的雕饰,随手一指,“周太医,你给他看看。”
周太医朝殿内茫然望去,从健壮的青少郎君到须发斑驳的老年,没有哪个瞧着病症甚重,需要他急急赶来看诊的。
“是沈郎君的手,”内侍官李德海走近,将周太医引到穿素色袍衫的青年跟前,“沈郎君的手,每逢刮风下雨之前,旧伤必定痛痒难耐,甚至影响运笔。”
青年抬起手,朝周太医露出掌心,一道狰狞丑陋的疤痕横亘半掌。众人目光凝在周太医与备受圣眷的那只手上。
姜玥不着痕迹侧退一步,余光瞟到屏风内侧的角落,嘉宁公主双手抱膝,蹲坐地上。
她将手中攥紧的香囊轻轻一抛,正好落到嘉宁鞋尖。
周太医观察诊断一番,不消多时已有定论,“回圣上,沈郎君的手当初受伤没有好好休养,是以落下了病根。臣可替沈郎君施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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止痛,再开一些活血化瘀的药方,调理一段时间,不出三个月,阴雨天前痛痒之症可大大减缓。”
姜玥未曾留意听殿内众人言语,只留神侧目。
楠木屏风后,嘉宁公主拾起香囊,颤巍巍地解开系带,将几块蜜饯囫囵塞入嘴里,无声咀嚼。
她抱膝坐在角落静静地,好半晌没有反应。
姜玥看得心惊,几乎忍不住要走近,才看到嘉宁冲她摇摇手,在屏风遮挡下撑着膝盖,慢慢站起。
能站起来,那就是没事。
姜玥吁出一口气,听得桌脚摩擦地面的响动,再看殿内已经摆上医案诊桌,周太医当场施针。
皇帝感慨:“你这手字啊,险些教自己埋没了。”
“若真可埋没,足见学生并非身怀大才,也不值得惋惜。”讲话人声音清朗低回,如山间泉水淙淙流淌。
姜玥眉头一跳,心神回转,眸光终于看向殿中。
越过一列紫绯官袍,金玉佩带的朝廷重臣,但见一人着宫里分给白身面圣的白袍,端坐在周太医面前,右手搭在案上,几枚银针细长,已扎在腕间。
皇帝召来内侍官,奉上昨日文试答卷与朱砂笔墨,就要御笔亲封今日殿试名次。廷策到现在,该问的都问得差不多了,他影响深刻的唯有几人。
临到落笔,又想起一事,随口说起:“半个月前,西藩使者进献数百件金盏器物,说奉明盈公主之命,请求带回经史典籍,你们觉得这书该不该给?”
他翻阅一叠已拆开糊名的答卷:
“卢耀卿,你说说?”
“学生认为不可。”
“为何?”
“前朝有帝王之懿亲求《史记》《诸子》犹未果。西藩归顺前与我朝结怨良多,岂知借书不是为通晓我朝用兵权略[1],知己知彼的借口?”
“裴仲平,你也觉得不能?”
“非也,西藩愚昧不驯,皆因缺少教化,若能够通过赠书,渐陶声教[2],使我朝教化广为流布,岂非美事?”
“沈道麟?”
“学生认为当赠书。恰是卢四公子提及前朝,让学生想起被禁贩铁器与贸易封禁,最终逼反的越王。至新帝即位,解除封禁,以礼重待,才再度称臣。”
卢耀卿侧目而视,大不赞同:“越王封地乃前朝国中之地,岂可与西藩等量齐观?”
“西藩既已归顺,便为我朝附属。先贤的经史典籍存于世间,有心谋求,不从宫中流出,也会从旁的途径。震慑西藩不敢来犯乃至俯首称臣的,是戍卫边陲的精兵强将。”
一如之前的数道策论那样,两人各执一词。
皇帝神色莫测,让人看不出心中更倾向哪边,手中朱砂笔落,在卷面一一亲笔御封,递给内侍。
早入仕途的文官武将,苦读数载的孔孟门生,御前走动的内侍宦官,众人目光一同望向李德海。
只待李德海宣读殿试一甲名次。
姜玥对结果不甚在意。
她望着那道雅然端坐的身影,听他声线舒朗,看他左手两指慢条斯理,拔取数枚银针,放回周太医的皮革卷轴上。
李德海拉长了声音:
“殿试一甲第三名,卢耀卿。”
卢耀卿背影挺得笔直,左手握拳捏紧,不知是激动跻身一甲,还是黯然只得探花。
“殿试一甲第二名,裴仲平。”
年过五旬的裴仲平长舒一口气,抚须的手微微颤抖,终不枉费半生清苦,挑灯夜读。
李德海翻到最后一张答卷,停顿了片刻。
殿内仿佛陷入静止,众人默契一同地屏息凝视。
那心无旁骛拔针的人似有所感。
清清落落的目光,像河流里一尾溯洄的游鱼,逆向而来,投向姜玥所在的西北角,在她脸上一触即离。
清隽面容与旧梦故人重叠。
只是经过时光磋磨,棱角更分明,眉目更深邃。
李德海的声音,透亮,尖细,殿内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他用不紧不慢的语调念着:
“殿试一甲第一名,沈徵。”
4. 樱桃宴
第4章
廷对结束,皇帝摆驾长生殿,带走了成群侍从。
宣政殿内人散去大半,姜玥与嘉宁公主跟在离殿的金吾卫队伍后,路过偏殿时悄无声息转向,吴曜已候在里头。
嘉宁一进屋就坐倒在圈椅上,仿佛手软脚软的毛病还没好,这一天对于她来说,过得太惊险刺激了。
不止亲眼看见了谢珲的廷对表现,还差点闹出意外。
“玥姐姐,还好有你在,不然我晕在那里无声无息,都不知道怎么办。”她想来后怕,“我进殿时整理佩刀,竟不留神,掉了香囊都不知,躲到屏风后发现了也出不去。”
姜玥只“嗯”了一声,再没回应。
嘉宁借着直棂窗透进来的浅淡天光,瞧见姜玥眼眸低垂,如描红唇抿成薄薄的一线,不知在想些什么。
“玥姐姐?”嘉宁公主伸手碰她。
姜玥蓦地抬头,环顾一圈安静清幽的偏殿,吴曜抱臂,斜斜倚靠不远处的双合柜,锐利眼眸也在观察她的异常。
“今日起太早,有些乏了。”
姜玥呼出一口气,揉了揉脸,与嘉宁公主避入里间,听见吴曜在外叮嘱:“待会儿出偏殿朝南边走,从南屏门去往清曦殿的宫道,那里不容易碰上来往宫人和寻常守卫。”
“今日劳烦将军了。”姜玥再出来时,将两套衣帽兼佩刀归还,“初八新宅设宴,吴将军赏光来小酌几杯?给你留好从北州得的金羌酒,还有大良记的烤乳猪。”
“你前日递到我府上的邀贴,怎么写了初七?”
“记错了,那就是初七。”
姜玥懊恼,听得吴曜不咸不淡点了她一句“神不守舍,回去路上多留意”。她兀自掸掸神,与嘉宁公主按着方才说的路线返回,路上果然清净,安安稳稳绕到了德懿宫。
等到姜玥离开皇宫,从小角门出来时,已是酉时末。
侍女银杏早得到宫里传的消息,等着接姜玥回府,没有多耽搁,扶她上了马车,扬鞭驱车,驶向安康路的府邸。
倾盆大雨从殿试后转弱,至细雨沥沥,浇入心头。
马车停驻,姜玥的绣花翘头履踏上湿漉漉的青石砖,一眼望到大门旁,两棵芭蕉生机勃勃,油润新绿直逼人眼。
她心绪宁静下来,抬眸见紧挨着自家的隔壁宅邸挂上了一盏纸灯笼,红丝绦长长垂落,在风中细弱翻飞。
姜玥指着灯笼:“邻宅有人搬进去了吗?”
银杏也才发现,惊奇地眨眨眼:“可奴婢今晨出门采买时候还没有的呢,莫非是今日刚搬的?家具搬搬抬抬,除尘洒扫,总有进出动静,魏管事没有提起过。”
邻宅无人居住,荒废已久,这事早在新宅选址时,负责掌管府务的管事魏如师就打探清楚了。
姜玥入府:“左邻右里,见面礼备一份送去。”
银杏撑伞跟上:“还不知那家的家主是男是女呢?”
“安康路宅邸被捕风捉影的传闻哄抬得那般高价,这么大的宅院无论是租是买,总不应是孤零零一个男人住。就选女主人喜欢的绸缎布匹和孩童的木雕玩具吧。”
“奴婢记下了,待会儿就去知会魏管事。”
-
绵绵春雨,酥润无声,持续下了三日才放彻底放晴。
特为新科进士而设的樱桃宴被耽搁已久,今日终于在曲江池畔开席。姜玥有事耽搁,来得晚了,宴席已过半,原本泾渭分明的男女酒席,随着微醺酣意,界限愈渐混溶。
各家的郎君与女郎,彼此立在水榭回廊或春花绿树旁,隔着恰当好处的距离,低声交谈着。怎么会忘了,樱桃宴除了昭示皇恩,也是各大高门豪族榜下捉婿的好机会。
侍女为姜玥奉上热食温酒,跪坐在旁,为她细细分切炙烤的羊肉,姜玥望向耸立水面的楼台正中,春风得意的新科进士们就聚在楼台里的酒席边闲谈。
最为鹤立鸡群的当属状元郎。
绯罗圆领袍上,光素银带束腰,勾勒一截精瘦腰身,再往上是肩宽背阔,领口露一线白绢中单,给面如冠玉的斯文眉目,无端添上令人浮想联翩的绯色。
沈徵此刻神色清明,未见醉意,右手松松端着一只两指宽的小玉杯,来往敬酒时,将玉杯掩在宽衣大袖后浅酌。
再待对方不留意,宽袖一摆,轻轻拂过凭栏美人靠,让杯中酒液泼出,在池面绿水惊出一波急荡的涟漪。
池畔春风徐徐,无人留意这小小涟漪,除了姜玥。
她看得久了,察觉到沈徵即将转过头来时,低头去夹描金浅口盘上的炙羊肉,含了一口肥厚甘味。
有人径直来到她酒案对面,“双双怎么来得这般晚?叫我一番好等。”说话之间,微热的浓重酒气喷在她面前。
双双是姜玥小名,原只有亲近的几人知晓,消息不知怎地漏到了徐勋之这里去,开始厚着脸皮这般喊她。
姜玥执起案上团扇,扇走酒气。
“徐郎君请吃桃。”银杏将一盘切好的油桃直推到酒案边缘,眼看油桃汁水就要沾到徐勋之的华丽衣袍,他“啧”一声,人也往后坐,距离姜玥远了些。
“我与徐郎君未曾约定,何来等不等一说?”姜玥声音不高不低,举着团扇半遮面。
徐勋之目光慢悠悠:“我往永春侯府送了那么多礼物,哪样翻出来都够当山盟海誓的约定信物了,双双只管挑。”
一旁听着的银杏张嘴,想要骂他胡说八道。
小娘子还住在永春侯府时,何时收过徐勋之这人的礼,左右不过是金银财宝这等俗物,可是回回都退回去了。
姜玥笑笑:“徐郎君也说是送到永春侯府,我半月前就搬了。徐郎君想山盟海誓,不如去寻那收了礼的人?”
她生母乐安长公主已不在世,永春侯府正经掌家的是她生父的续弦郑夫人。礼物如何阴差阳错收了,暂且不去想。
“如此说来,是我殷勤献错了地方,双双才这么不待见我?”徐勋之皮笑肉不笑,吃了一回回软钉子,生了恼意。
姜玥自从被永春侯旧部寻回,一直在城郊澜园大肆宴请有才学的文人墨客,上至金石篆刻的大家,下至马良之才的画师,只要得她青眼,便可入府一叙。
更有坊间传闻,俊杰者可当入幕之宾。
与她来往的郎君如过江之鲫,怎么偏偏他不受待见?
徐勋之心中不快,见姜玥扇风愈急,鬓边碎发扫过瓷白脸颊,眼角一抹冷艳的胭脂色,在雾纱扇面后若隐若现。
即便是这般时候,也桃色灼灼。
徐勋之念头转了又转,“也罢,寻常女子喜爱的东西,想来双双看不上眼。恰好,近来徐府新得一幅苏老的《溪山早秋图》,双双若有兴趣,不妨来我府上观赏。”
他说完盯着姜玥,不出所料看见姜玥动作一顿。
那扇面片刻后又摇起,姜玥浑不在意,“苏老画作有市无价,坊间赝品居多,《溪山早秋图》更是连见过真迹的人都不多,徐郎君莫要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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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双双莫忘了,我徐家出了不止一位文渊阁大学士,府上珍藏自是普通人家比不得。”
徐勋之想起那些酸溜溜的溢美之词:“《溪山早秋图》所绘,皆是苏老晚年隐逸之地的山景,其卧笔横锋之纵横随意,叫人拍案叫绝。”
姜玥不语,清凌凌的目光终于落到他脸上。
徐勋之拿腔作势,起身要走,“不相信我?看来双双与苏老没缘分。”
“徐郎君邀我赏画也不见真心,叫我如何相信?”
姜玥将团扇掷在酒案上,“啪”地一声轻响。
徐勋之不解:“我如何不真心?”
姜玥语带嗔恼:“我一未出阁的小娘子,与令尊令堂素不相识,冒昧到府上赏画算是怎么回事?”
顿了顿又道:“不如这样,初七正好府上开宴,徐郎君带画前来,我备好美酒佳肴,大家一同观赏,岂非乐事?”
美人乌眸水润,带着盈盈期盼,定定凝望,看得徐勋之三魂丢了七魄,差点脱口而出应下。
他犹有气:“画作乃家中尊长珍藏,不得轻易取出。”
姜玥一手托腮,一手用银签挑起一块桃肉,素白手腕朝他递过去:“这世间人情来往,总讲究机缘,徐郎君若不愿意,那是我与苏老,与徐郎君都没有缘分,我不强求。”
她轻声慢语地叹,惹得徐勋之眸光微动,正要去接,那皓腕又轻轻巧巧缩回,将银签的桃肉撂在了酒杯里。
泡着桃肉的酒杯往外推,台阶已经递了。
徐勋之心气大顺,嬉笑两句饮了酒,意犹未尽地走了。
姜玥面色平静,唤来侍女:“这盘桃肉撤走。”
银杏递来丝绸帕子,姜玥细细擦了擦手,鬼使神差地,转头再朝水榭亭台看,清风朗月一般的身影已不在。
她才松一口气,谢珲的声音不高不低地传来,寥寥几字,如惊雷炸响在耳际——“道麟,你看什么呢?”
姜玥猝然回头,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见右侧几棵杏花树下,沈徵一袭绯红罗袍独立,身后是几个来寻他的进士。
不知停在这里多久。
不知将她与徐勋之的虚与委蛇看了多少。
-
新科进士们原来确实在水榭亭台喝酒。
来小杏林赏花,是榜眼裴仲平的提议,他年纪大,酒后在亭台边吹风就头痛,胃里隐隐有翻腾之感。
“到底是不如你们年富力强。”
裴仲平看向年纪轻轻的状元郎,心中羡慕,想起方才一事,压低了声音提点:“道麟,我虚长你一些年岁,便厚着脸皮说说你,刚刚鸿胪寺的郑大人多番暗示,家有小辈仰慕你才学,想求一幅墨宝,你可知那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晚辈知道。”沈徵仿佛并不意外。
裴仲平愣了愣:“既然知道,何必拂了高大人的面子?日后为官,不说八面玲珑,长袖善舞,先别得罪了人。”
“给了字墨,日后再回避交往,恐怕也一样得罪。”
沈徵似笑非笑,眸光如水,从不远处酒案上的某只空杯上转过,随着众人往杏林深处走去。
“道麟也别那么快就做决定。郑大人家的女郎素有才名,不是普通闺阁女子,与你定然聊得来。”裴仲平想到了什么,“难道是说,道麟有心仪的姑娘了?”
清风徐徐,送来零落飘洒的杏花瓣,裹着沈徵一句尾音渐渐飘散的话,“晚辈早已娶过妻,只是和离了,眼下只想专注仕途,并无他想。”
5. 醉酒
倦鸟归林,樱桃宴已到尾声。
各家呼奴唤仆,预备驱车回城,池畔的东边栈道上,一行七八人踏着霞色而来。
为首一人身着奢侈的魏紫狩猎纹蜀锦圆领袍,五官深邃,入鬓长眉下压,无端蓄着一股冷意。
他身后两人鹰顾狼视,体格精壮,行走间身形不晃,下盘极稳,一看就是便服打扮、功夫深厚的侍卫。
四个仆役跟在最末,扛着足有半身高的青铜瑞兽鼎,鼎内水声哗哗,一阵浓郁酒香随之飘来。
“是太子殿下。”
“没想到太子殿下竟亲自来了。”
各家纷纭议论随着太子高启泰一行人来到眼前,转而变成整齐一致的见礼,“拜见太子殿下。”
高启泰步履不停,略一抬袖,“孤来向新科进士们道贺,诸位随意。”
朱漆雕花凭栏后,方才在杏林吟诗作对的一群人早已回到酒席边,见状亦是远远迎上。
高启泰虚扶一把,待众人站定后,一一扫视而去。
这里面的有他熟悉的,例如谢珲与卢耀卿,还有两位京城世家子弟,也有他不熟悉的,例如叫他打赌输给了六皇弟的寒门仕子沈徵。
他喜怒莫测的目光锁定那张年轻俊秀的脸,“这位就是父皇钦点的新科状元?果然年少才高。”
“殿下过奖。”
“你可知文试之后,孤与六皇弟看过答卷,和他打了一个赌,赌殿试上谁能够夺得新科状元。”
高启泰话毕,不咸不淡地看了一眼卢耀卿。
卢耀卿心虚地垂下了视线。大暐朝每届科考,进士都是北方仕子多,南方仕子少,京官里这种差距就更为悬殊。
谁料这届,状元与榜眼都是南方州县来的。
沈徵没直接答话,向高启泰露出了问询的神色。
“六皇弟可把我最爱的一匹马赢走了。”高启泰轻轻揭过,“不过,朝廷新得一批博通经史的鸿才,孤很高兴。”
他抬手一挥,仆役弯腰,从青铜酒器底座取出一批黑釉酒碗,拧开酒器漏嘴,灌满酒液,递到各位新科进士手里。
酒气充盈在小小亭台里,浓郁灼烈,风吹而不散。
不少人脸色微妙,高启泰嗜酒,尤其是后劲大的烈酒。自坠马跌伤休养一段时间后,高启泰性情变得愈发古怪,稍一被忤逆就勃然大怒。朝中多有不满,弹劾折子却被压下。
年纪最大的裴仲平左右为难。
他撑到樱桃宴尾声,胃里早翻江倒海,这一碗喝下去,说不准要在众目睽睽下,抱着栏杆作呕,让本该春风得意的一天,变成众人茶余饭后的一则笑谈。
“太子殿下,小老儿年纪大了,为免酒后失仪,请允许小老儿以茶代酒。”裴仲平恳切地请求。
“是吗?”高启泰挑眉,未分他一眼,从仆役手中取过黑釉酒碗,仰头一饮而尽。
有的时候,没有回答就是一种回答。
众人纷纷举碗,裴仲平被晾得脸色发红,酒是陈年烈酒,在场好几位年轻郎君方一入喉,就呛咳得涨红脸。
他咬了咬牙,正要抬手,酒碗被一只手按住,腕骨没入一截绣着金边的绯红罗袍广袖。
沈徵不知何时已喝完了自己的那碗酒,将空碗轻轻抛在酒案上,取过裴仲平手里的酒,朝着高启泰举道:“是道麟害得太子殿下输了宝马,理应再自罚一杯。”
高启泰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沈徵饮毕,再翻掌,依旧是酒碗倒悬,一滴未落。
“倒是个痛快人。”
高启泰笑,随手一指,侍从会意,酒碗斟满。
三碗,四碗,五碗……
本就是阔身酒碗,一碗可顶寻常小酌酒杯的三只,沈徵饮酒的速度变得愈来愈慢。姜玥肉眼可见,他的唇色随着每一次饮酒,都变得比身上绯罗衣袍更重一分。
本还剩下一小半酒的青铜酒器很快见了底。
高启泰一脚空空如也的酒器,嗤笑一声,“孤的东宫,何时连件像样的酒器都寻不出来?”
随行仆役闻言,颤巍巍地跪地一片,面如金纸。
高启泰看了一眼随行侍卫的腰。
今日赴宴,两个侍卫按他吩咐并未佩刀,高启泰盯着其中一人垂下的颈脖,“算了,都起来,这大好日子。”
仆役们慢半拍才站起,腿软得更加厉害。
场面话又说了几句,高启泰带着侍卫仆役扬长而去,樱桃宴这下真的散了大半。
迎风楼台里,沈徵放松地坐着。
裴仲平感激涕零,“道麟啊……我实在是……实在是”话未说完,傍晚凉风一吹,胃里有什么直直往上奔涌。
裴仲平捂着嘴巴,转身跑去了池边,惊天动地地呕了起来,把谢珲吓了一跳,“裴榜眼,没事吧?”
谢珲扶着快要把胃吐空的裴仲平,回头看沈徵,“道麟你能自己回去吗?我先送送裴榜眼。”
沈徵点头示意他放心,问最后收拾宴席的侍女要了一碗不怎么顶用的萝卜汤,就着晚风慢慢饮下。
红日西沉,曾经觥筹交错的楼台变得冷清。
男人清瘦的侧影伴着寂寥余晖,有几分萧索。
姜玥远远看着,冰丝帕子在指尖绕了一圈。
她香囊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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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颗褐色圆丸,是不久前从南宫太医那里求来的解酒药,混着水喝下去,不消一刻钟就可解酒。
银杏留意天色:“小娘子,各家都散了有一会儿,路上定然通畅了,我们还不走吗?等下赶不及闭坊门。”
“你替我把解酒丹给……”姜玥话音戛然而止,就在她犹豫的这么一会儿,已经有一抹娉婷身影来到沈徵身侧。
来人一袭粉白的齐胸襦裙,挽着微光熠熠的织金披帛,是户部侍郎谢家,谢珲的妹妹。
谢家小娘子对着沈徵巧笑倩兮,招手唤人把沈徵扶起,一口一句清脆的“道麟哥哥”,欢喜藏都藏不住。
银杏等了半天不见下文:“小娘子有什么吩咐?”
“没什么,走吧。”姜玥起身理了理裙摆,待入了马车,才觉樱桃宴上的炙羊肉腻味,一直留在她嘴里不散。
姜玥挑起车帘,看各坊还未禁行,吩咐车夫:“老何,改道去绿茗茶坊,买点饮子。”
银杏雀跃了一瞬:“如果是白日就好啦,还可以去排队买小娘子喜欢的杏花酥。”绿茗茶坊的杏花酥每日限量,天还蒙蒙亮时,就得起来去排队了,还不一定买得到。
从绿茗茶坊再绕道回到安康路,已是弦月高升。
清冷皎洁的月光,照亮了长街。邻宅依旧挂着一盏形单影只的灯笼,在夜色里发出渲染细弱的暖光。
姜玥只看了一眼,便往自家宅邸走。
银杏提着几只装饮子的瓷樽,哼着歌儿跟在她身后,轻快乱瞟的眼神一定,惊呼道:“那、那儿怎么坐着个人?”
她手指着府邸大门外的芭蕉树,大片浓绿芭蕉叶垂下,互为掩映,皎皎冷月与幽暗绿影之下,恰是一人背靠芭蕉树,在阴影里席地而坐的身影。
银杏有点害怕:“隆冬常有醉汉冻死街头。这还是春天呢,这人一动不动的,会不会出什么事啊?”
“我去瞧瞧。”车夫老何解好马车,正要牵马入府门,闻言将缰绳递给银杏,提灯走过去探照,愣在了原地。
他今日送姜玥去赴宴,也远远看了一眼状元郎的清俊模样,怕认错又照了照,这一身绣着丹顶鹤纹的罗袍错不了。
“小娘子……”他为难道,“你亲自来看吧。”
姜玥提着裙摆,踩入芭蕉树下深深浅浅的鹅卵碎石。银杏也壮着胆,陪她来到芭蕉树这边,看清时吸了口气。
灯笼映照的人,醉倒在角落,面容平静如倚树闲憩。
姜玥看了好半晌,绛紫色裙摆转一圈,走出了两步,“老何回府里再找个人,一起把状元郎扶到前院房里,好生照料着,醒来再送走。”
6. 早食
沈徵不喜饮酒,饮醉的时刻更少。
他曾经不明白这世上为何会有人沉溺于买醉。
故乡平洲县的邻宅男主人,年逾四十,日日无所事事,只靠发妻早起制作早点为生,日子过得一贫如洗。
而此人平生最紧要的事情,是拎一壶县城酒家的粗酿酒,喝得讲话颠三倒四,大着舌头在巷口赌钱。
酒让人失控,失态,沈徵不喜欢。
但这不妨碍他天生地好酒量,或者说酒让人熏熏然的效力总是在他身上延迟许久才现形。
比如今日樱桃宴,他回到居德坊安康路,才感到久违的失力与迟缓。宅邸只有他与书童洗浪,再加一位上了年纪的厨娘一起居住,入夜后便从内拴上了。
沈徵叩门多次,无人应答。
明明今日赴宴前嘱咐过洗浪,要留意戌时前后他叩门。半大不大的小子,做事总有顾前不顾后的毛躁与忘性。
酒力上涌,沈徵乏力,寻了一处隐蔽角落,倚着芭蕉树坐下,只要静静等待,这种飘飘然的感觉就会消退。
他不是第一次经历,已经很习惯。
可这次醉意不但没有消退,反觉浑身发烫,掌心似也烘着热气,眼皮很沉,如何费劲也睁不开。
恍惚中,有人扶起他,一路迈过数道门槛,将他安置在铺着柔软茵褥的床榻上。
扶他的人,手上带着厚厚的粗糙的茧。
这不是洗浪的手,洗浪的手只有薄茧。这也不是他在安康路的宅邸,他的床榻只铺着薄衾,枕头也没有这般细软。
屋里很安静,不断有人进进出出,低声讲着什么话。
沈徵勉强睁眼一瞬,朦胧间看到床顶幔帐与中央悬挂的一只熏香球,又被拉扯入混沌的困倦之中。
熏香气味清淡,甜蜜,有一种呼之欲出的熟悉感。
让人想到金风细细的十月。
是桂花的味道,眼下是春季,怎么会有桂花?
沈徵闭着眼,额前烧得发烫,神思飘散着,有道清亮悦耳的声线,融混朦胧的记忆微光,闯入脑海。
*
“把桂花混入蜜脂里,做成香料烘干,再点上,不就能够在春季也闻到桂花香了吗?”
三年前的金秋,她生辰那日,蹲在小院里捡拾满地的桂花碎时,就是这么说的。
她单手捧着堆满了桂花碎的簸箕,接过他递来的一只荷包,上面绣着月兔金桂,束口用雪青色的丝络系着。
荷包沉甸甸,装着他今年在私塾教书得的部分修束。
“这是何意?”
“给你的,去买些喜欢的胭脂水粉。”
“是我的生辰礼物吗?”
小院里的女子打扮朴素清雅,浓密如云的乌发用一方橘红色的粗布头巾挽起,葱白指尖摩挲荷包面料,笑哼一声,“怎么不亲自买给我?”明明欢喜,还要故意为难他。
“买过了,没看懂。”
“真的?在哪儿买的?”
“东市那家最大的胭脂铺子。”
“你去东市了?那家胭脂铺子老板娘嘴皮子可厉害!”
她乐不可支,“沈先生可与博通经籍的鸿儒论道清谈,可教垂髫小儿启蒙习字,会被胭脂水粉难倒?”
“还请双双姑娘赐教,淡绯色与赤霞色的胭脂,哪个更衬人?膏体与粉状螺黛有何不同?还有口脂颜色哪个好?”
“口脂颜色呀,我喜欢……我现在涂着的口脂。”
融融秋日里,她朱唇微启,饱满盈亮,如用清水洗濯过的浆果,唇缝里露出一点贝齿,整齐洁白。
他看了两眼,转开视线,去盯着院子里一盆早过花期的蔷薇,枝叶上光秃秃,一片深浅错杂的绿。无甚好看,但视线只敢落在那处。
她进一步,“沈先生可记好了?”
他退一步,“嗯。”
“才看了两眼,莫不是在骗我。”
“我何时骗过你?”
耳根与脸颊在发烫,视线终于回转,直视她的水眸。
“可是沈道麟,”她眨眨眼,自然而然地牵起他的手掌心,“我今日根本没有涂口脂。”
掌心轰然一热,有点濡湿,有点发痒。
戏折子里说,一个蜻蜓点水的吻。
这形容原来半分也不贴切,怎么能是蜻蜓,明明更像沾满晨露的花瓣,又似毛发最蓬松柔顺的狸奴的尾巴尖尖。
他低头,摊开发痒发热的掌心,除了数道掌纹,果真一点女儿家的红唇印都没有留下。
*
沈徵五指收拢了,似要拢住一个飘渺无痕的唇印。
握住的却是实实在在,上等羊脂玉般细腻温润的触感。
一直笼罩在眼皮上的沉重压力褪去。
沈徵睁眼,身上出了一层汗,一夜不知不觉过去,晨间大亮的天光透过支摘窗,盈满内室。
他置身一张挂着山水绣帐的四合如意六柱床,昨日恍惚瞥见的那只熏香球,在床头金钩上微微晃动。
床边有人。
正值妙龄的女郎坐在床边,清灵的眼眸静静看他,哪怕手腕被他紧攥在掌中,也无一丝一毫的不悦。
如云乌发挽成飞仙髻,插着一只鎏金穿花步摇,黛眉轻画,樱唇微点,小巧耳垂上缀着一双水滴状的玲珑红玉。
从发髻到妆容,从珠钗到服饰,无处不精致矜贵,与梦里荆钗布裙,脂粉未施的女子,似判若两人,又无一不同。
海上月是天上月,眼前人非梦中人。
沈徵撑坐起身,松开右手紧扣的小臂,女子皮肤丰润细腻的触感还残留在指腹,“一时不清醒,冒犯了。”
妆容精致的女郎若无其事地收回手:“沈郎君,你昨日醉倒在我府门处,夜里还发起高热,如今看起来好多了。”
-
姜玥立在床边,细细打算她数年未见的人。
看他翻身下榻,弯腰将仆役先前替他脱去的皂靴穿好,慢条斯理地整理衣饰,由始至终,没有再看她一眼。
沈徵神色已经恢复清明,只是面上留着几分高热消退的疲态,双唇略微干燥。
姜玥温声询问:“家在何处?我让车夫送送你。”
“路程很短,不必劳动车马,”沈徵声音带着几分宿醉过后的微哑,忍着不适轻咳几下,“昨夜多谢姜姑娘照料,不知请医送药花费几许?我明日遣人补偿。”
客客气气的斯文语气,就像他一贯待人接物那般。
姜玥默了默:“沈郎君何必如此……客气。”
沈徵恍若未闻,礼貌地作揖离去,颀长清隽的身影眼看就要到门槛边。
“沈徵。”
脚步被钉在原地,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身。
姜玥抬眼看他,见他眸光平静,带着浅淡的探寻意味,似十二分耐心地等待她的下文。
“你来皇城备考多久了?”
“半年有余。”
“我竟然从未在街上遇见过你。”
“皇城连上外郭,东西长十八里,南北广十五里。”
“皇城确实很大。”
“……”
清晨的太阳穿越云层,透过门扉,在屋内石砖上投下一片镂空雕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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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影。
沈徵垂眸看那阴影:“姜姑娘,到底还有何想问?”
姜玥噎住,想了想:“你要不要用过府里早食再走?是鸡汤煨的鲜肉扁食。”她记得,他从前很喜欢的。
“你只想问我这个吗?”沈徵话音一转,目光如箭直直射向她,“若是的话,多谢好意,沈某先告辞了。”
“我只是……”姜玥下意识摩挲了一下方才被他握过的手腕,“只是想与你说说话。”
“姜姑娘,”沈徵神色淡了几分,“我没有与前妻叙旧漫谈,甚至结为金石之交的嗜好。”
话音刚落,门边传来一阵物件晃荡,险些打翻的响动。
银杏端着托盘,扶正差点倾撒的鸡汤煨扁食,瞠目结舌地看着屋里,小娘子一早眼底乌青浮现,让她给仔细上妆遮盖,连早食都没用,就急着赶来看望沈郎君病情。
她还道是沈郎君年轻有为又俊秀,小娘子动了春心。
听这话的意思,二人竟然有一段正儿八经的姻缘?
银杏踌躇,将两碗热乎乎的扁食摆在云纹月牙桌上,轻手轻脚地退出去,还掩上门,把附近的仆役都退远了些。
姜玥取过自己的那碗,用汤勺拨开汤面上漂浮的葱粒。
“你昨晚是我府上照料的,眼下刚刚病愈,身上肯定没力气,就这样不饮不食地独自回去,我不太放心。”
“叮”一声,汤勺碰撞瓷碗边缘,发出脆响。
姜玥搁下汤勺,来到沈徵面前,转身与他面对面,“你若不想与我同食,在屋内独自把早食吃完再走,我让银杏,就是刚才的丫鬟守在门外,等会儿她送你出府门。”
绣着紫藤花的裙摆荡漾,她先他一步拉开隔扇门,迈出门槛,隔扇门在沈徵注视下一点点再合上。
那双清灵妩媚的眼眸,亦消失在门缝后。
地砖上的雕花阴影淡去了。
沈徵隔着薄薄门板,听见一阵轻巧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身后的云纹月牙桌上,一大一小两碗鸡汤扁食飘着丝丝缕缕香气,的确是他曾经喜欢的早食,曾经。
-
书童洗浪一觉醒来,总觉得似乎忘记了什么。
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跃下,穿越整座空荡的宅邸,拉下门栓,将府门打开,终于想起来了——是此时此刻立在自家门外的公子,他一身绯红罗袍微微发皱,不曾换洗。
洗浪感觉这个月的工钱仿佛长出了翅膀,在离他远去。
“公子、公子,我……”他哽了哽想发誓,“我昨夜除了去恭房,真的有留意你叩门了,就是瞌睡了一小会儿。”
沈徵不接话,看了他一眼,淡声吩咐道:“你将这几日的拜帖整理好送到书房。”
洗浪殷勤地跟在沈徵身后找补,“公子可用早食了?想吃什么,芝麻撒子还是胡辣汤?我给你上街买回来。”
“吃过了。”沈徵径直入了书房。
洗浪不敢耽搁,找出了最近收到的拜帖。新宅未曾悬挂任何的牌匾,素日里也不怎么见客,但皇城里没有密不透风的墙,有能力想打听的人,总归能够打听到。
洗浪按着先后顺序,将拜帖摆在案头:“对了,有一份是谢家公子遣人送来的,我给公子压在最上面。”
郎君与谢家公子素来交好,不知有什么事情,值得这样郑重其事地递帖子?
沈徵随手打开,谢家帖子的硬纸套里,掉出了一份泥金粉墨的邀贴:“迁宅吉祥日,安居大有年。本月初七,申时三刻,居德坊安康路姜府,姜玥敬邀。”
洗浪歪了歪头:“咦?”
7. 宴客
姜府摆宴请客的日子,是个春光宜人的吉日。
清晨一早,嘉宁公主便遣人送来乔迁贺礼,桌上礼盒堆得像一座小山,地面一大箱是款式时兴,配色鲜嫩的春装。
银杏搬来一张边几,摆放晨用的青菜粥与春卷。
姜玥坐着,抖开嘉宁公主的亲笔信,一手簪花小楷清丽,看得她眉开眼笑,青菜粥半天没有动过,“银杏,之前在玲珑绣庄得的那匹霞光锦收在哪里了?”
管事魏如师正在一旁登记造册,运笔如飞,先银杏一步回答:“在库房第二个架子第三排上,用油纸封着。”
银杏给她添茶:“小娘子可是要拿给公主当回礼?”
“是新婚贺礼也说不定。霞光锦取来送回绣庄,让裁缝做一套裙裳,款式我待会儿去绣庄挑,绣样我画给绣娘。”
谢珲科举得了二甲第二名,嘉宁在信里说她和谢珲的婚事前两日定下来了,谢珲发帖请她去赏春光。
大暐朝的男女,婚前彼此交往,只要发乎情止乎礼,都不算逾矩。寻常宫宴庆典她总是缺席,未来夫郎亲自相邀,端妃娘娘总不会再拿借口压着她了。
姜玥放下信纸,才发现桌上摆了个食盒。
银杏将盒盖掀开,里头间开九格,摆了三种款式不一的糕点,一股清淡甜蜜的香气扑面而来,是绿茗茶坊的点心。
姜玥奇道:“这也是嘉宁公主送来的吗?”
魏如师登记完毕,唤仆人来将东西悉数收入库房,“这是邻舍送来的,一个看着比西烛还小的小子。”
姜玥:“邻舍是谁住?打探清楚了吗?”
魏如师收拾笔墨,颇为纳闷:“我恰好从府外回来,他把东西塞我怀里只说一句是回谢见面礼,就跑回邻宅了。”
上次去送礼,是个耳背的老厨娘开门,费力说半天都听不懂。这次食盒居然又让小厮跑了。
魏如师想了想:“今日开宴走不开,要不明日我再去跑一趟?”不然显得小娘子交代的事情,他总是做不好。
银杏小鸡啄米般点头作证:“我最近几日也留意了,隔壁整个宅邸都没有人进进出出,大门成天紧闭,看起来闭门谢客的模样,实在好古怪呀。”
“也不必特地去登门,时间长了,总会知道。”
姜玥随手拈起一块杏花酥,酥皮松软,内馅除了甜滋滋的糖杏花还有果仁碎。点心温热,像是今晨才出炉的。
蔬菜粥已经叫她半饱,因此尝了一块,就让银杏分去。
魏如师神色古怪,连连拒绝,抱着礼册就溜。
银杏乐滋滋,“剩下六块,我给小娘子放起来。”
眼下春天,除了早晚,是一日比一日暖和。
若不用冰鉴,糕点果子也放不了多久。新宅藏冰的地窖还需最后一点修缮,因此府里也没有藏冰。
姜玥搓干净手指上的碎屑:“拿给桑榆她们吃吧,最后剩下两块再拿给魏管事,这样他就不会推脱了。”
桑榆是前院伺候的丫鬟,没有银杏那么贴身。
银杏应声,抱着食盒轻快小跑去了。
午后倚着小窗小憩,姜玥浓睡过半,被银杏轻拍着唤醒:“小娘子,小娘子醒醒,徐郎君来了,你见不见?”
姜玥慢半拍反应,扭头看见糊了薄纸的直棱窗外,春光灿烂明亮,很是嫌弃:“他怎么现在就来了?”
给徐勋之的邀贴,姜玥在樱桃宴结束后就派人送去了。
她邀贴上特意给他写晚了半个时辰,来到就开席,避免寒暄,怎料这人不按规矩,比帖子的都还提早两个时辰。
“跟他说席面还在准备,让他过会儿再来。”
“房门是这么跟徐郎君说的,”银杏顿了顿,“徐郎君说他今日尚有要事,只得一时辰空,小娘子不见便走了。”
又补充道:“我看随行小厮背上挂了一个长匣子,看着像是画卷,小娘子不是想看他那画儿吗?”
“那让他先进来,去晴雪亭那里等着。”
姜玥梳洗一番,换上了今日摆宴要穿的衣裳,在前院花园就远远地看见徐勋之穿一身孔雀开屏般招摇的彩花广袍,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他的玉骨折扇。
凉亭三面挂着遮阳的纱帘,亭内一张长条石桌干干净净,空无一物,旁边添置的檀木描金卷几上,放满了时令蔬果、金铃饼、白露团、黑芝麻撒子等糕饼点心。
姜玥来到石桌后坐下,徐勋之眼前一亮。
今日开宴,她特别打扮过,眉心贴了芙蓉花钿,穿着绣金叶的红石榴裙,外头罩一件香云纱半臂,周身浓郁颜色,更是衬得那张脸如水中清莲妖冶。
徐勋之简直想夸夸自己的天才主意。
姜家摆宴那么多人来,哪比得上提前许多时辰,在这雅致透亮的亭子里独处赏画。
“我也不想这么早来唐突小娘子,奈何晚间着实有事,所以提早登门了,双双想来不会与我置气。”
“事出有因,怎么会生气。”
姜玥忍着困倦,掩袖偷偷打了个呵欠。
徐勋之故作风流潇洒地摇扇,朝小厮点了点头,小厮打开背着的乌漆长匣,小心翼翼取出一卷用细绢外裱的画卷,按在石桌离姜玥最近的那边,徐徐铺开。
姜玥顺顺当当看了画,心情松动了些。
银杏知她习惯,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只巴掌大小的叆叇圆镜,剔透得跟冰凌似的,用纯银掐丝缠绕了一圈芙蓉花边,最底下镶嵌一支翡翠手柄。
姜玥轻抚上隔界细绢,站起来纵观全图。
苏老先生的《溪山早秋图》,长四尺,宽两尺,描绘的是溪山和环绕溪山的金雪河全景。
确实如徐勋之所言,卧笔横锋,纵横随意,带着一种无拘无束纵情于天地之间的豪气豁达。
画卷一侧空白处,盖着五六个新旧不一的印章,与辗转几手画作主人的提字跋文,其中不乏有名的收藏家。
“如何?我可没有胡言论语。”徐勋之绕到姜玥这一侧,慢慢凑近她,鼻尖闻到她衣裙上的幽幽暖香。
姜玥全无反应,目光仍旧黏在那画上,“长岩曲岭,远树平芜,浮岚暮霭,无不酣畅淋漓,确是真笔。”
她举起叆叇镜,挑着落笔最浓重稠密的地方细细观看。
陈年古画,纸面纤毫之损与肌理脉络,在剔透叆叇圆镜中,清晰展现。
徐勋之脸色复杂地看着姜玥。
按照往日姜玥的作风,早该对自己的亲近退避三舍了,今日却连二人近得发丝擦过他衣袖都未察觉。
他曾理所当然地想着,姜玥喜好绘事,是个附庸风雅的幌子。毕竟她流落在外多年才被永春候旧部寻回,宫里曾有传闻她不守规矩,难以教习,眼下看却是真醉心于此道。
徐勋之安静下来,耐着性子等姜玥赏画。
姜玥却像在检查甄别什么蛛丝马迹,举着叆叇镜巨细无遗地查看了《溪山早秋图》的每一处细节,又退后半步稍稍拉远了距离,把先前看过的几处地方再审视。
纱帘上的绣花在亭内落下投影,轮廓慢慢偏移。
小半个时辰过去,姜玥还在看。徐勋之百无聊赖,咳了几声企图引起她注意,而姜玥恍若未闻。
徐勋之灰溜溜,将卷几上瓜果糕点吃了大半。
姜玥终于放下叆叇镜,揉了揉太阳穴,目光扫到徐勋之面前空落落的果碟,噗嗤地弯唇一笑。
笑靥如雪后初霁,融融耀目。
徐勋之看呆了,姜玥笑容淡了些,眉梢平复:“徐郎君还觉得饿吗?我再让人送些吃食过来。”
她温声细语,称得上是数月以来,待他最温柔的时刻,樱桃宴那次虚情假意的不算,徐勋之又不傻。
“也不怎么饿,毕竟秀色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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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在前,”徐勋之嬉笑凑近她,“双双若真这么喜欢,这幅画就送……”
“倒是不必。”姜玥轻巧旋身,撤开半步,他留在半空的指尖只擦过一片淡香衣袂,“那徐郎君可要再喝些茶?”
“我等你赏画这么久,婢女都给我添了两壶茶了。”
“既然徐郎君吃足喝饱,那么许一飞,替我送客,别耽搁徐郎君去办顶顶要紧的事情。”
徐勋之愣在原地,嘴长了又合,没想到她竟然这样堂而皇之地过桥拆板,看完画就不认人。
姜玥无辜地眨眼:“徐郎君不是说事情要紧,只抽出一个时辰吗?”她一指花园里的日晷,“一时辰早过了。”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徐勋之还未找出什么借口留下,姜玥府里那功夫最俊的侍卫许一飞悄然出现,身躯挡在他与姜玥之间。
许一飞面容平静:“徐公子,这边请。”
许一飞长了一张娃娃脸,身板看着也细瘦,但他就是再找上十个壮硕家奴一起,也揍不过。
徐勋之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那、我、走、了?”
姜玥巧笑倩兮:“徐郎君慢走。”
“那这画儿?我也带走了?”徐勋之不敢置信,刚刚还那么稀罕,转眼就没兴趣了?
姜玥从许一飞背后伸出一只涂着蔻丹的纤纤玉手,欢快地挥挥,“这画很好,可我不喜欢。感谢徐郎君今日赏光。”
徐勋之带着小厮,绿着一张脸离开了郡主府。
银杏替姜玥按摩着太阳穴,“小娘子费神了。”
“我发现徐勋之这人,只有安安静静地吃东西的时候,才勉强叫人觉得顺眼。”姜玥离开晴雪亭,去到后院。
后院辟了一整间主屋做书房。
姜玥用随身带的钥匙解开门扉的锁扣,推开两扇门。
明亮温柔的阳光照落,被卷帘隔开直射的光。
横梁上无数根结实垂索吊下,牢牢系着画卷木质画轴的两端,交错纵横,展开将近二十副画。
有名画古画几可以假乱真的仿笔之作。
也有出处不详的无名画师亲笔,画风迥异,对比鲜明。
姜玥置身其中,举起手中叆叇圆镜,借着光落向一副《梨花春醉》,层层叠叠的枝叶,姿态自然舒卷,在最不起眼的地方,藏着与细枝幼叶同色的一点墨迹。
若非认真仔细放大了眼,几乎看不出来。
那一点墨迹有棱有角,细细看,是一只振翅欲飞的鹤。
这书房里的每一幅画,都藏着这么一只不起眼的鹤。
苏老先生的《溪山早秋图》自然是画中臻品,可这不是她要找的画。不是这位白鹤画师的画作。
日头西移,姜玥再从书房出来,心绪平静许多。
银杏捧来魏如师编写的礼单,“各家宾客都来了,里头有不少人送的贺礼就是字画,小娘子可要先看看哪副?”
姜玥有些累了,看到魏如师那手细细密密的楷书小字就头痛,“先不用,你跟我说说,都来了哪些人?”
银杏捡着重要的宾客名字,跟她复述完:“小娘子,还有一件事,谢家郎君来了。”
姜玥锁上书房:“来了便来了,好生招呼着。”她邀请谢珲是因着嘉宁公主的缘故,来与不来,都随谢珲的意。
银杏神色微妙:“请帖上有写各家都可带宾客,谢郎君带了沈郎君过来,就是前些天醉倒在咱们府门口的那个。”
两人说话间,有个半大小子跑来,是唯一还能进后院的小厮西烛:“小娘子,桑榆姐姐不小心把饮子泼到沈家郎君的身上了,魏管事让我来告诉你。”
姜玥一愣,回忆今日厨房给的食单,做饮子的食材,有樱桃,有桑葚,有石榴,哪个都是偏紫红的颜色。
沈徵若穿了淡色,外衫即便擦洗干,也不能穿了。
8. 量腰
沈徵在堂屋里,准确地说,是魏如师的堂屋。
从案头的袖珍青松摆景,到壁上米公提字的拓印,看得出一些书生文人的气质,不像是府里处理银钱庶务的管事。
魏如师给他端来一杯茶,“沈郎君喝茶。”
沈徵道谢,茶捧在手里,身上只穿一薄薄的圆领直裰,肩上披着魏如师从衣箱里翻出的最新净的外衫。
魏如师踌躇不安地坐在沈徵对面。
他是府里干活的管事,即便是有一套全新衣衫,也不好拿给客人穿去赴宴,何况沈徵身量还比他高,定然不合身。
小丫鬟清理被弄脏的衣衫怎么这么久?
前些日子倒春寒的时候,府里还添了银碳,擦洗完拿去熏笼上烘一烘,不应该挺快的吗?
魏如师目光从府里的人情账册上抬起,不期然与沈徵的相撞,讪笑两声,“劳烦沈郎君再等等,或许就快好了?”
“无妨,”沈徵望他身后,“魏管事喜欢米公的字?”
魏如师汗颜:“说来惭愧,少年轻狂还学过米公的行书,被教书先生痛骂了一顿,说我未会走先学跑。”
沈徵一笑:“我也做过类似的事,不过是颜公的。”
年轻俊秀的状元郎毫无架子,与他随口说起少时求学的经历,魏如师很快忘了紧张,把自己科举落榜最后盘缠被骗差点流落街头,被姜玥所救成为她府上管事的经历说了。
说得有点口干,瞄见沈徵茶盏空了一半,给他添茶又想起什么,拿出那盒绿茗茶坊的点心,那两枚杏花酥他没动。
魏如师已断定沈徵不是讲究虚礼的人,殷勤与他分享,“晚宴没那么快开场,沈郎君先吃些。”
沈徵目光在点心盒子上一滞,停留得有点久,久到魏如师担心自己判断失误,“今日新鲜出炉的,只不过冷了。”
“午间尚饱……”沈徵未说完,目光越过魏如师,看向他身后,魏如师也转身,见姜玥领着银杏还有小厮西烛,双手拢在袖间,似乎攥着什么东西。
魏如师迎上去:“小娘子。”
银杏在一旁给他打眼色,“魏管事,前边影壁那里还有两箱贺礼没有整理,你是不是点漏了?快随我去看看。”
“哪家的?我绝对不会点漏。”魏如师斩钉截铁,被银杏扯着袖子直接走,“哎哎,可小娘子还在后头……”
堂屋里顿时安静了下来。
西烛捧着一套外衫,挂在木施上,袍衫干透,泼洒的红色污迹经过擦拭淡了许多,但仍然能够看得出一圈痕迹。
“你也看到,至多只能擦洗成这样。”
“无碍,我回……”
沈徵取下衣袍正待提出对策,姜玥抬脚绕过堂屋右侧的隔门,回眸望他,“沈郎君随我来这边。”
沈徵顿了片刻,跟上,一直背向着他的姜玥停住脚步,在里间毫无预兆地转身靠近,做了一个双手环抱他的动作。
身体的记忆比理智先一步苏醒。
垂落身侧的双臂,自然而然地随着她的动作张开,肩上披在的外衫倏然滑落,砸在地上。
腰上一紧,还有些勒。
沈徵低头,看见自己的乌皮靴尖顶着她的米白色绣花鞋翘头,腰间环了一圈绣着花边的浅褐色软尺,她葱白指尖扣在尺头,不紧不慢地调整松紧,轻声喃呢一个数。
原来是在给他量腰围。
沈徵低头盯着她发顶的发旋,“姜姑娘,这是何意?”
“给沈郎君买一身新的衣袍,居德坊的衣裳铺子离我这里很近,我让西烛跑腿,挑一套与你尺寸最接近的。”
姜玥记好了数,仰头看他,水亮灵动的眼眸里透露一种坦然,仿佛只是寻常待客之道,“我府里没有男子衣衫。”
沈徵别过脸:“我回府换了再来拜访,路程很近。”
方才不提,只是看污迹晕染不算大,寄望于能够处理干净,也不太想穿着身脏污的衣袍越过前院的一众宾客。
“衣袍是在我府上弄脏的,于情于理该赔你一套。”
姜玥松开软尺,微微踮了踮脚,将尺头按在他右肩上,接着量臂长。
沈徵的直裰单薄,能够感受到她左手指尖点在肩头,右手手指按着软尺,顺着手臂曲线,一路不轻不重地抚过,叫他被一尺一寸地拂过的皮肤激出一阵细细的鸡皮疙瘩。
姜玥今日戴了那日他醒来看见的耳饰,水滴状的红玉。
剔透润泽的红,在他余光的视野里盈盈晃动,映得她的脸颊皮肤更细腻白皙,晃得他身心烦躁。
姜玥量好了臂长,退了几步要观察沈徵身高,背后一痛,不期然撞上了博古架,头顶有物件晃动的声音。
腰间一只大手抚上,一股力道将她一扯,挪动她偏了一步,继而是接二连三的“啪嗒”声,有东西砸落到地上。
姜玥侧头去看,是放在博古架最顶上的几卷竹简书。
“姜姑娘,每个在你府上被弄脏衣衫的男宾客,你都这么帮他丈量吗?”沈徵声音很轻,称得上是喃喃低语。
两人姿势像在亲密拥抱,他说话的气息在她睫前拂动。
姜玥过了一会儿才理解到沈徵说了什么,未等她回答,沈徵已松开揽着她的手,侧步拾起地上的书简卷好,用手抚去落地沾上的浮尘。
他稍稍抬手,轻而易举地归放回远处,“这是贵府管事收藏的古简吧,代我向他道一声歉。”
博古架的最顶层,就是魏如师自己,也要搬个兀子才够得着。沈徵确实比她记忆里,更高挑结实了。
沈徵归置了书简,姜玥还捏着软尺未动。
“还有什么要量吗?”
“身量。”
沈徵给她报了一个数,“还有吗?”
“若有腿围,会更合身些。”
“不劳烦姜姑娘,我自己来。”
沈徵接过她手中的软尺,姜玥背过身,听见衣料窸窸窣窣的声音,沈徵用一贯平静的声音报了个数。
软尺被归还到她手中。
“姜姑娘新宅安居,恭喜了。”
-
前院花园里,宴席已经开场。
因着宴会主人不是循规蹈矩的性子,酒案也没有横平竖直地摆成两列,只错落地绕着花圃,松松散散地放着,任凭谁置身其间,都有花草映掩。
只是女宾的酒席近前,都摆了一扇半身高的细纱屏风,离得近的人,可透过细纱看清楚远处,但离屏风远的男宾们,只能看到一道模糊倩影。
沈徵被银杏引导到谢珲身旁落座。
谢珲跟左右近旁的青年郎君们话说过一轮,还结交了两位眼熟但没说过话的贵游子弟,才扭头装模作样地轻叹:“道麟,你可算是回来了!我一直很担心你。”
沈徵原本就不想来陪他赴宴,他亲自上门磨破嘴皮子,他才点头答应。谢珲知道沈徵爱洁,生怕他被泼了一身石榴饮子后,直接出门左拐,回他那冷冷清清的府邸歇着。
“姜姑娘眼光不错,这身衣袍很衬你,连尺寸都如此合身,就像是……”谢珲上下打量沈徵,搜肠刮肚找一个合适的比喻,“就像是从你自己的衣箱里翻出来的那样。”
沈徵举着茶盏的手一顿,没有再接话。
姜玥坐在花园中轴线,稍高于地平的长条桌后,一眼就看到沈徵落座。一身鸦青色的小团花锦广袖袍,垂顺头发用一根玉簪半束着,随意但不失闲雅。
他一来到,场内就有不少目光游移,往沈徵坐席上看。
鼓乐声响起,黏在沈徵身上的目光望向园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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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舞台。
台上摆放着笛鼓、正鼓、和鼓,还有一对敲击的钹,明快欢乐的节奏倾泻而出。
鱼贯而出的舞姬们身着宽袖上衣和飘纱长裙,只有腰身束紧,身上珠玉锦带叮当作响,随着舞步荡漾摆动。
乐声节奏愈发急促,舞姬们开始旋转,宽袖与纱裙飘动,锦带与珠串飞旋,叫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
一曲舞罢,酒菜齐备。
有人提议来行酒令:“光看着有什么意思?”
“好啊。”姜玥拍手笑,命人搬来一套银酒筹器,足一尺高,是金钱龟形状的华丽银器,背上驮着一座四方筹筒,四壁皆是鎏金纹饰,内里插着数十根银酒令筹。
主家先饮,随手抽出一根,“乘肥马,衣轻裘,衣服鲜好处十分。”
席间宾客皆笑,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年纪最小,穿得又最鲜艳的赵家五郎,也是姜玥五服之内喊得上一声亲的小表弟被推举出来:“姜姑娘,给小五郎换一杯烈的。”
赵五郎酒量浅,脸皮薄,想方设法躲,折扇指向谢珲,“姜姐姐,我今日可是乘轿来的,谢家哥哥衣裳光鲜,来时乘一匹油光水滑的棕毛毛,我可都亲眼看见了。”
谢珲睁大眼:“嘿?”他还在点评沈徵衣衫上的绣工精致,满满一杯罚酒从天而降。
寻常行酒令,不想喝酒的话,可以赋诗。
姜玥府上的乔迁宴,来的多半是京城里没有正职的贵游子弟,还有少数喜欢跟姜玥交往的小娘子,满场能够赋诗的人,一个巴掌数得清。
沈徵占一个,他谢珲占半个,所以赋诗改为答题。
姜玥见谢珲似有犹豫,“谢家郎君不想喝酒吗?那回答我的问题。”
她越言笑晏晏,谢珲越是疑神疑鬼,心虚气短,莫名不想回答这位未来妻姐的问题,“我喝酒,来!”
谢珲一勾手,让捧着银酒令筹的婢女过来。
他罚了酒,按着规则,轮到他抽筹。谢珲抽出一根,率先大笑,朝着把自己推出来的赵五郎喊:“小五郎看箭!”
银光闪烁的酒筹直直朝着赵五郎飞去,精准掷到桌上。
同席好友抢先拿起,大声读道:“至后生可畏,少年处五分。五郎啊,天道轮回绕过谁!”
满场哄笑,赵五郎脸色红得快滴血。
姜玥怜爱:“小五郎,我给你换半杯果子酒吧。”
赵五郎闷声吸了口气:“该喝什么酒,就喝什么。”
席间你来我往,捧着银酒筹器婢女满场轮转。
又转回到姜玥这里,姜玥就着里头为数不多的酒筹再抽,银杏凑过去,念出上头篆刻的短语:“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恭默处七分。”
满场有一瞬间奇异的安静。
目光有志一同地望向了谢珲身侧的沈徵。
万众瞩目的年轻状元郎不止宴会上来得迟,话也讲得少,人坐在那里如青松挺拔,也如青松静默。
姜玥拉了拉银杏,想让她偷偷把给沈徵的酒换成清水。
沈徵看了她一眼:“沈某前些日子小病一场在戒酒。”
既然不喝酒,那便要答题。
姜玥感到数道闪烁的目光,凝聚在自己脸上。
沈徵出身寒门,二十四岁殿试夺魁,京中想示好结交的大有人在。可除了樱桃宴,其余高门豪族的郊游宴乐,都见不到他的身影,没想到今日托了谢珲与姜玥的福得以一见。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客人们,期待她能够提出点什么点燃宴会气氛,最好一石激起千层浪的问题。
姜玥接收到那些热烈的目光,内心苦笑。
她的确有这样的问题。数个日日夜夜,都盘亘在心口,无法述之于口的问题。她只是不知道,沈徵还有没有。
9. 柘枝舞
姜玥颊上有微醺绯色,单手托腮,看着沈徵:“沈状元机敏擅辩,博学多才,我想请教沈状元的问题不止一个。”
众人静静等待下文,听见姜玥轻笑一声,“正是因为太多了,不知从何问起,不如把这个机会让给别的小娘子们,你们替我想一个吧。”
女客们隔着纱屏一阵激动,有几位相熟的,姜玥刻意让酒案连在一起摆。几人你推我搡,偶尔窃窃私语,偶尔爆发一阵银铃般的笑声,最后问的问题倒是规规矩矩。
是宁平郡公家的嫡女郑素容问的:“听闻沈状元家乡在江南水乡,不知江南风物比之京中如何?”
这问题问得宽泛,显然是想沈徵多多讲话。
“各有千秋,大不相同。”
沈徵搁下银箸,他与谢珲的酒席坐列偏外,但寻常注重养气,因而一字一句声音清晰,从容不迫,从江南春景讲到水菱角等水乡特产,再到四时节庆有别于京中的习俗。
般般形容,生动风趣,语调里透着一股淡淡的怀念。
“那江南女子与中原女子,比之又如何?这一次你不准说再各有千秋了!”郑素容清脆的嗓音如珠落玉盘,话毕又引得一阵哄笑。
沈徵并未朝纱帘后看一眼:“景色之殊可观可赏,味况之妙可品可尝,生于江南与中原的女子……”他无奈地摇头,“那不是我能够评头论足的。”
“道麟此番,未免有避重就轻的取巧之嫌。”沈徵身侧的同榜进士萧家七郎笑笑,一语点破。
沈徵看向他:“若以貌论,萧兄定会说我以貌取人;若以才情品性论,千人千面,非天长日久的交往不可熟知。”
“我虽然来京畿备考半年有余,实则是临近科考前半月才住进胜业坊的客栈,其余时间都寄宿在郊外一寺庙。一日十二时辰,看得最多的除却书卷,是师父们的顶上灵光。”
沈徵自揭其短,叫领略过科举之苦的同辈会心一笑。
姜玥坐在上首看得分明,女客们在纱帐后面相互对视,提问的郑素容望着沈徵的方向,笑眯眯地饮了一口果子酒。
银酒筹器再度来回,愈往后,人愈不胜酒力。
不知是谁先带坏了规矩,无人再抽筹,酒令规则变成了简单的你问我答,不想答的人只能罚酒替代,再点下一人。
同辈郎君们相互问起来,是一出拆台好戏。
谢珲连连求饶,连少时为了逃学甚至钻过狗洞的糗事都讲了,有人带着几分醉意,将问题抛给了下半场颇为安静的沈徵,“沈郎君坦言结识不了几位姑娘,可是我听说你和离三年未再娶,还拒绝了媒人牵线,可是忘不了旧人?”
满场耳朵霎时竖起,目光聚向提问人,秘书丞家二公子房罡毅,与最初提问沈徵的郑小娘子是青梅竹马。
姜玥闻言一顿,听得沈徵笑了笑:“沉舟侧畔千帆过,人不会一直停留在过往。”
二公子还待再追问。
一直滴酒未沾的沈徵挽起广袖,倒了杯酒一饮而尽。
既然已经罚酒,就不能再问了。
沈徵搁下酒杯:“我没有想问什么问题,诸位可随意再点人。”众人纷纷看向了宴会主家。
姜玥垂眸,把玩着手中光彩耀目的最后一根银酒令筹,“天何言哉,四时行焉,在座各劝十分。”暮色将至,适时地抛出来,劝最后一杯作为宴乐的收尾,也足够了。
她刚要起身,女客们有人起哄:“快要天黑了,让我们问主人家最后一个问题,上次聚会,姜姑娘给我们跳过一段柘枝舞,叫人见之难忘,不知今日有没有眼福再观赏呀?”
柘枝舞比之时兴的胡旋舞,由于舞步更为复杂多变,是以流传范围没有胡旋舞广。
今日男女同场,她作为设宴主家,为众人跳上一场,于情于理,不算什么有失身份的事情。
是小娘们在善意地抛橄榄枝,让她这个主人家露露脸。
姜玥犹豫了一瞬。
这段舞,她在京中闺秀聚会时,曾经给姑娘们跳过,除此以外,只有一人。
跳吗?跳吧。
沉舟侧畔千帆过,人不会一直停留在过往。
侍女们在西侧的树梢挂上明亮花灯。
晚风拂动,杏花瓣在朦胧灯光中飘洒。
姜玥梳着斜髻,换上一身窄袖高腰襦裙,套着水袖,挽着披帛,立在花团锦簇的毛毯上挽了一个起势的手花。
鼓点响,弦乐起。
水袖在敲击中高扬,一击,一顿。
舞衣缀着的细碎金铃发出一阵脆响。
纤秾合度的身影被明灯照亮,侧影投落在北侧白墙。
一开始只是应和着奏乐的甩袖与轻旋,随着鼓点愈催愈急,襦裙下摆随着飞旋蓬起,又随着顿步垂荡。
曼妙身影时而凌空一跃,手臂舒展,水袖顺着动势,甩出飘然欲仙的弧度,似画卷上追云逐月的仙娥;
时而单足点地,柔韧腰肢以不可思议的力量,侧身下腰,鼓点最重的一瞬半折急停。
奏乐声热烈明快,酒席间从窣窣低语到全然安静。
柘枝舞是时兴健舞,女子独舞往往叫人更容易留意婀娜柔美的一面。但姜玥的柘枝舞似是有特别编排,尤为讲究明快刚健与婀娜柔美的结合,叫人看得忘神,只感受到每个动作如何与鼓点浑然天成地融合。
繁鼓声震,长袖入华。
最后一个跳跃顿步,奏乐戛然而止。
姜玥收势站定,微喘着,面上透出一层薄薄的胭脂粉,秀致的颈项微曲,鼻尖上冒出细密的汗。
宾客们静默好一阵,才反应过来,热情地叫好与赞美。
姜玥弯唇轻笑,高举酒杯,“拙技一舞,劝在座各十分。”花园各处错落的酒杯应声而起,饮一场宾客尽欢。
除了一人。
但彼时已是最兴高采烈醉意熏然的时刻,无人在意有谁举杯慢了或者没有举杯。
姜宅大门敞开,安康路上停满了华丽车架与骏马。
姜玥领着魏如师和银杏,在府门口送客,看酒量尚好的郎君们踩蹬上马,喝得半醉的被长随搀扶着去雇车,只浅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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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姑娘们兴高采烈地同她告别,钻入了装饰繁复的香车。
谢珲与沈徵最后慢腾腾地离去。
他与嘉宁婚事半定,姜玥看谢珲顿时觉得亲切了几分,连带着送客也多送出几步,“招呼不周,谢公子见谅。”
谢珲笑得真心实意:“哪里哪里,姜姑娘家的宴席气氛轻松自在,我恨不得再来痛饮一场。”
宾客们四散,安康路重新变得宽敞松阔。
东边传来一阵渐行渐近的马蹄声,一前一后两匹骏马直奔姜府大门而来,两人翻身下马,是一身窄袖便服的殿前司副指挥吴曜,与经常跟随他的校尉金虎。
府里小厮跑来牵马,被金虎轻轻一推,险些一个颠咧。
金虎尴尬地顿住,“对不住啊小哥,力道没收住,头儿与我的马性子烈,寻常人它们不服管,放在贵府马厩里容易好斗生事,踢伤别的马,我看栓在门口石狮子这里就行。”
谢珲闻言多看了两眼,随口同沈徵赞“好马!”
沈徵回望,四腿粗壮,毛发浓密,的确是两匹骏马。
金虎已经随小厮和魏如师等人入府。
吴曜站在姜玥身侧,递给她一份贺礼,“宫里有点事,没赶上开宴,金羌酒和烤乳猪,还有吗?”
“都给你留着。”姜玥弯唇,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与宴会上那种强行提起来的热情周到,截然不同。
沈徵收回目光,钻入了谢府马车。
车轮辘辘,朝着谢府驶去,他今日要随谢珲回府去拜会他家中父兄。
-
沈徵从谢府返回,两匹骏马只剩一匹。
孤零零的高头骏马四蹄轻动,打了个鼻响。他看了一眼,转头拉起自己府门的辅首衔环。
洗浪这次终于听见了自家公子的叩门声。
他小碎步跑去应门,沈徵身上不是去时那身衣裳,做工精致绣纹文雅,衬得人有一种温润气质,好看得紧。
但洗浪觉得沈徵赴宴后的兴致不太高。
沈府书房里,他一边研墨一边打瞌睡,“公子赴宴后又拜会谢家,要不要早些歇下?夜里练字费灯油还伤眼睛。”
沈徵不置可否,颜公的字帖摹本沉心静气写了一幅。
吴曜是姜府邀请的主客,金虎只是像他陪谢珲那样的随宾,没有主客离去随宾还在的道理。
所以这匹马只能是吴曜的,他还独自留在她府上,眼下距离晚宴结束,已经一个时辰有余。
洗浪叹气,剪了灯芯让烛火更明亮些。
算了,沈徵顿笔,狼毫抛在竹根笔筒里,“歇了吧。”
洗浪松一口气,他回到自己屋里,迷迷糊糊睡了好一阵子,起夜看见沈徵提着灯从里屋出来。
“公子这么晚去哪儿?”
沈徵看了他一眼,干脆将灯塞到他手里:“正好,你去隔壁姜宅,替我看看石狮子上拴着的马还在不在?”
洗浪怀疑自己在梦游:“什么?马?”
沈徵面无表情重复:“去姜宅门口,看马还在不在。”
10. 避嫌
第10章
皇城南衙的翰林院值房内。
只有谢珲与沈徵二人。
谢珲现在工部任虞部郎中,实则对工事一知半解,只是恰好有空缺填上,避免被调到京外从县尉等流外官做起。
他近几日最心心念念的,不是掌理山泽时禁,而是与嘉宁公主去城郊的流月峰踏青。各自都会再邀请两位男女伴,公主那边还会有医女侍卫随行。
谢珲打定主意,邀请秘书丞家二公子房罡毅与沈徵。
二公子已应,只差一个八风不动的沈徵。
“不去。”
“道麟你听我说,这次郊游不是只有你我,还有嘉宁公主、宁平郡公家郑小娘子和姜姑娘,是个吃吃喝喝的游玩之旅,不是寻常那种儒生们无聊的采风作画,应景赋诗。”
“听完了。”
“你上次也说了,来京畿备考半载,日日除了在寄宿的寺庙温书,还未曾领略过风光殊胜,这次不是正好?”
谢珲坐在翰林院那张红木如意云纹翘头案一侧,极力游说。对向的沈徵头草拟四月春祭大典的祭文,运笔如飞。
状元郎的单梁冠戴得周正,绿色双钏绫官服裁剪贴合,勾勒挺括周正的肩骨。神清骨秀的一张脸,眼底淡淡乌青,暗示昨夜并不踏实的浅眠,破坏了堪称一丝不苟的仪容。
殿试后,沈徵得了从六品翰林院修撰的职,兼任国子监经史讲学,负责教授两位未及冠的小皇子。
翰林院修撰因要记载皇帝言行,修撰圣喻录,所以列席旁听,天色刚露出鱼肚白,他就要从居德坊走,骑马到皇宫内城等候上值。
礼部侍郎看过他的文试答卷,一边赞赏“文采拔俊,超越流辈”,一边把春祭大典祭文的草拟托付给他。
写一篇这样的祭文,不难,只耗费些心力。
类似的事情有了开端便接二连三,短短几日,沈徵案头摆满有待落墨的各类祭文、碑文、提序。
沈徵一概应下。
有些东西他可以推脱,比如散值后的应酬交际;有些东西他不能,比如本在职责内的论撰文史,恰好以此拒谢珲。
沈徵圈出有待修改的地方,做个记号,把数叠折本推到谢珲面前,“我若去了,这叠,还有折叠,你代笔?”
谢珲随手一翻,“花里胡哨的,你闭眼也能写十篇。”
“难道……”谢珲想起一事,“上次姜府宴会,我看郑小娘子好像对你有点意思,就问你问题的那小娘子,我记得她的声音,特别脆亮,道麟你是不是想避嫌?”
是避嫌,却不知是避谁的嫌。
沈徵一顿,狼毫在纸面落下过分墨色浓稠的一撇。
谢珲点着那团墨了然:“我说中了。”
“如何说中?”
“你一心二用,一边应付我聒噪不休,一边落笔,整篇都没写错一个字,我一提到郑小娘子就写岔了。”
“事关女子声誉,莫要胡言乱语。”
“这里又没有别人。”
谢珲扫视,值房只设二员当值,沈徵的轮值同僚有事去隔壁衙司,他才敢这么明目张胆地说私事。
沈徵不再接话。
谢珲凑近观察,看他表情毫无破绽,没有被说中心事的心虚,不由得叹了口气:“真对流月峰没兴趣,那罢了,我不爱强人所难。那我走了,道麟,我真的走了?”
沈徵抽出一张崭新罗纹纸,重新誊写方才拟定的祭文。
谢珲一拖三顿的脚步声,终于慢腾腾地远去。
狼毫笔撂下,他揉了揉从今晨起隐隐作痛的太阳穴。
昨夜只睡两个时辰,去关心一匹马有没有被栓在石狮子上这种蠢事,做一次就够了。
整整一晚,一闭上眼。
没有繁复金铃,也没有丹红水袖与鹅黄襦裙,只有粗布缝制的布裙,美人腰如束素,垂坠乌发如绸。
她赤着双足,踏在河边细软的茵草上曼舞。
只给他一人跳。
-
流月峰是京郊名山,山体宽阔绵延,由数十座起伏错落的山峰组成,山内环绕一方风景明秀的玉衡湖。
要登上流月峰最高峰,即便是体格健壮的青年,也需要近两个时辰,因此游玩里面的玉衡湖才是踏春的主要目的。
一群人从清晨城门刚开启时出发。
姜玥离得近,先入了嘉宁公主的马车,二人随后去接郑小娘子郑素容,与骑马的郎君们在北城门会合。
谢珲与秘书丞家二公子房罡毅一左一右骑马随行,皇宫派来的侍卫随从隔开五丈距离,不远不近地跟着。
公主的车架内壁极宽阔,可容纳数人。
郑素容挑开右侧的金纱帐,窗外随行的青年身影靠得近,从她的位置,只见其身,不见其貌,但郑素容睨一眼就知道是谁:“怎么是你?”
房罡毅嗤笑:“你还想是谁?”
郑素容翻白眼,手一放,金纱帐轻飘飘落下。
她与房罡毅是青梅竹马,两家交好,打小还是女娃娃的时候就跟在房罡毅屁股后面傻玩。这么多年,相看两厌。
郑素容望向对侧车窗:“玥娘,要不我们换个位置?”
“好啊。”姜玥起得早,正是困倦时,轻轻挪去郑素容那边。嘉宁公主坐在正中间,无论怎样左右都有她们挡着。
郑素容挑开另一侧的挡帘,探头看许久,扼腕地确定只有谢珲,再无其他游伴,她脆生生冲着谢珲道:“谢郎君,你怎么只邀请了房二郎?上次宴会陪你赴宴的沈郎君呢?”
“道麟太忙了,抽不开身。”
谢珲扯了缰绳,离车壁更近一些,看着半个身子快要探出窗外的郑素容,言笑晏晏:“郑小娘子想见道麟吗?有话我可代为转达。”
众目睽睽,她与沈郎君能够有什么话?郑素容一噎。
房罡毅讨人厌的声音隔了一架车身飘过来:“左右不过是不痛不痒的仰慕之词,谢兄不必替她费神了。”
郑素容哼了声,继续朝着谢珲道:“我无话要转达,只是路途久有点闷,想找人说说话,又不想对着房罡毅那张臭脸。说起来谢郎君,你与沈状元是怎么相识的呀?”
沈徵中榜前名声不显,中榜后也鲜少现身宴乐交游。难得的,谢珲是能够让沈徵作陪赴宴的交情。
“我和他啊,我俩一同在白鹿书院念书认识的。”
“沈郎君可是在书院时就有如今风采?”在玥娘宴会上侃侃而谈的状元郎,即便隔着屏风,也叫人心向往之。
谢珲古怪地笑笑:“怎么说,我不能揭道麟的短。”
郑素容:“咦?此话何意?”
“反正,那时候道麟的性子不像现在这样,同窗们都不大跟他打交道。”谢珲语气带了点说来话长的意味,“我与他真正说上话是从一次后山探秘开始的……”
虽然说的是沈徵,但也是谢珲的经历。
嘉宁公主素白双手搭在膝上,指头不自觉地相互绕了绕。她也想听听,她与谢珲只在宫里花园讲过一阵子话,且还是在端妃娘娘的远远照看下讲的。
姜玥倚着车壁暖毡闭目,听谢珲的话题跑到了白鹿书院后山的鬼魅传闻上,再无与沈徵相关的点点滴滴。
她跑了个神,被拽入睡梦中,听得郑素容一声惊呼,“哎呀,你竟然被野犬咬伤了?你那同伴就这么丢下你跑了?真实好没义气的人!”
“那野犬疯得很。书院有一位老师也曾被疯狗咬,得了恐水症,发作时疯疯癫癫,整个甲字班都看见了。我当时只能躺在地上,祈求他跑下山后,还能记得去找同窗们来搭救我,可等到天快要完全黑下去,都没有人来。”
嘉宁公主小声问:“那山里也没有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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户樵夫路过吗?”
谢珲声音放得轻柔了些:“没有呢,书院在城郊,后山就是个荒山,传说原来是乱葬岗,入夜后根本没人敢进。”
他笑笑,低头看自己踩着马镫的右腿,灵活地动了动。
“我当时躺在泥地,一阵阵发晕,看着天色越来越晚,后悔干嘛为了证明自己胆量来后山探秘,把命搭在这里,后来隐约听见有车轱辘的声音,是沈徵推着个小板车来了。”
郑素容扒着车窗,惊喜道:“沈郎君来救你的?”
“也不是,”谢珲煞有介事地叹气,“他小板车上装满一截一截砍好的竹子,天色昏暗,我穿墨蓝色的衣裳,道麟没看清楚,车轮撞到我手臂上,没等我大声痛呼,上面许多竹节骨碌碌一齐滚下来,又砸了我一身。”
郑素容目瞪口呆,一旁悄悄听着的嘉宁也愣住。
明明很惨,莫名又有点想嘲笑他,两位小娘子对视一眼,艰难地抿紧了嘴角。
“当然,沈徵还是救了我。”谢珲跟着笑,“他进山砍竹子,身上带着小壶处理意外擦伤的烈酒,替我冲洗伤口,用小板车把我带走。这山路我来时一路崎岖,道麟竟然知道一条略平坦的坡路,将我一波三折地送下山。”
“你都得救了,怎么下山还一波三折?”
“因为……我们后来又遇到了那条野犬。”
郑素容倒吸一口气,连未曾插嘴的房罡毅都侧目过来,视线被马车挡着,只瞧见一点谢珲的发髻尖。
“那条野犬最初咬我时,被我用石头砸了就跑。道麟用火折子点燃枯枝,让我高举照路。那路明明下坡,他推车推得极缓极慢,我一直催促,快同他吵起来了,很怕他像之前的同伴那样,再碰见野犬就跑了。”
“那你俩真吵起来了?后来怎么样?”
“道麟说‘再催我,你自己滚下去’。”谢珲刻意模仿沈徵冷淡的腔调,惹得嘉宁与郑素容轻笑。
“后来我按着他示意往回看,发现野犬根本没跑远,它不敢靠近火枝,始终距离我们两丈之内,一直紧随道麟,若慌张跑起来反而更容易露怯,惹起它的攻击。”
“行至山脚,遇到来寻的同窗才算安全。最后道麟把我送去药庐,大夫说只要头七天没事,就有七八成把握没事。期间我独自在房舍闭门不出,每日茶饭都是他送来的。”
郑素容长吁一口气,神色感慨。
嘉宁也放松下来:“从此就与沈郎君成为好友了?”
“哪这么容易,”谢珲笑叹,“这就是我说揭他短的地方,不过道麟向来磊落,想来也不会否认。”
谢珲目光投向了远处,蓝天上团云堆积,白得耀目。
“那时道麟是经人举荐,半道入白鹿书院读书,君子六艺除了骑射,样样校考都是优等,但成日眉目萧索,沉默寡言,像隔了一层灰蒙蒙的雾,我们散学后玩投壶蹴鞠,去茶楼饭馆,道麟从来不加入,整天地独来独往。”
“我知道麟家境不算好,要时常帮书院做些杂务减免学资,那次我遇到他砍竹子就是卖给县里编织箩筐器具的商铺。但是我给道麟的钱财谢礼,他一概拒绝了。”
“金银财帛不要,那我去替他做杂务砍竹子,手脚长在我身上,我替他做些事情,他还能凭空抹掉不成?”
“就是这样,道麟才渐渐与我熟悉起来。”
“谢郎君方才说,你腿上被野犬咬伤的伤口,是沈郎君亲自帮忙处理的吗?”
轻轻柔柔的声音,是马车里一直安静的姜玥。
谢珲有点意外:“是啊,有什么问题吗?”
姜玥没答:“谢郎君与他,至今相识多久了?”
谢珲:“三年吧,道麟来白鹿书院是三年前的事情。
姜玥眨了下眼,没有再问了。
也是三年前,她与沈徵在平洲县签下了和离书。
11. 流月峰
公主车架伴着骏马,往北优哉游哉而行。
入了流月峰,到不再适宜车架行路的地势,一行人下车缓步而行,在日中前到来玉衡湖。
玉衡湖三面环山,层层叠叠的山林间,生长树木品种不一,新叶抽芽的日子也不同,是以放眼望去,嫩绿与墨翠错杂,更远处的山峰在重重雾霭下,露出一抹淡蓝。
诸般春色尽染湖面,泛起细波粼粼,绿意万千。
嘉宁公主的随从在湖边搭起遮阳的绣帐,帐前生一堆篝火,架上精细铁锅炉,一旁还有洗刷干净的刀具。
谢珲自告奋勇去湖边捕鱼,势要捕来新鲜鱼儿下锅。
郑素容吃着食盒里的糕点,鄙视房罡毅,“人家谢郎君都亲自去捕鱼了,你好意思在这儿坐享其成吗?”
房罡毅独坐一旁:“我怕腥。”
“那我去帮帮眼,给谢郎君打个下手。”
“郑素容你会水吗?别掉湖里哭着让我救。”
两人吵吵闹闹,声音渐远,一同朝着谢珲去了。
绣帐这边顿时安静下来,只剩姜玥与嘉宁。
姜玥侧头看向她:“小嘉宁,谢郎君如何呀?
嘉宁目光躲了躲:“什么如何?”
“当你郎君如何?”
“挺好的,就是……”
嘉宁坐在铺了柔软毡布的草地,静了静,望向湖边几人,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脚边冒出来的狗尾巴草。
房罡毅已经扎起衣袍下摆,脱靴下水。
郑素容在浅滩边,一边摇扇一边指点。
谢珲猛地扎下木杆,灰溜溜地抽出,不知说了一句什么俏皮话,话毕几人一同畅快地笑了起来。
“谢郎君很好的,待我也和善,就是我总觉得,若我的性子像素容那样,再活泼可爱一些,会不会与谢郎君相处得更好?我在他面前总是好紧张。”
父皇将她嫁到谢家,是存了与谢家交好的心思的。
户部尚书年事已高,告老还乡的折子已经准了,即将顶替上去的就是谢珲父亲。谢家在朝为官的还有两位叔伯与几位同辈,树大根深,是京城举足轻重的望族之一。
她还未出嫁,端妃娘娘就暗示她往后要孝顺姑舅,不得在谢府长辈前端公主的架子。
嘉宁一想到这事,同谢珲的相处就免不了拘谨起来,总觉得自己对着的不是未来夫郎,是要逢迎的对象。
“嘉宁怎知,谢郎君就不喜欢你这样性子的?”
姜玥坐得离她近了一些,观察嘉宁有几分落寞的神色,明明在她面前也是爱说笑爱撒娇的可爱小姑娘。
“谢郎君在我面前,话没有今日来时那么多,就像他同素容讲起与沈郎君相识的经历那样,很随意轻松。”
“许是他借着跟素容聊天,讲给你听的呢?”
嘉宁微微一愣,湖边闹闹腾腾的几人回来。
两位郎君躺着湿漉漉的裤腿,手里提了好几条鲫鱼和鲤鱼,肥瘦不一,最长一尾足有男子小臂长。
远远等候的两个婢女迎上来接过鱼去处理,又将二人引去旁边的偏帐更换干净的中裤。
骨多的小鱼煮汤,肥美的大鱼料理干净,放到烧得滚烫的石锅上煎,鱼香随着滋啦啦的油香冒出。
野食不如宫廷膳□□细,胜在新鲜有野趣。
几人吃饱饮足,分营帐各自小憩一番。
等到阳光和煦,春风又起,在湖边的空草地上放纸鸢。纸鸢也是宫里的,寿带鸟、盘鹰、红金鱼、双蜻蜓、紫蝴蝶……色彩鲜浓,细节精巧。
郑素容先选了最漂亮的双蜻蜓纸鸢,房罡毅选了盘鹰。谢珲看着还剩下的繁多样式,笑笑:“公主与姜姑娘先挑选吧,看着花花绿绿,在我眼里都差不多。”
姜玥挑了紫蝴蝶,一路逆着风,踏着四月柔软的青草小跑,将纸鸢飞到低空,抬眼见红绿双蜻蜓与盘鹰状的纸鸢早早高升,彼此你追我赶,较量一般越飞越高。
“房罡毅,你的丑鹰能不能飞远一些,挡着我了!”
“蜻蜓和鹰谁飞得高?到底是谁在挡着谁。”
两只本来就贴得近的纸鸢,几个来回间,缠绕在一起,兜不住风,双双坠落,跌在玉衡湖另一边的山林。
“都怪你。”郑素容把线轴一摔,提着裙摆就要往野草愈发深而密的东边走。
“啧,又去哪儿?”
“把纸鸢捡回来,再怎么说,也是公主的物件。”
“算了,你别去,我去。”
房罡毅往东边湖岸走,纸鸢掉落的地方他看得清楚,那片树林与旁的树木形状不一样,像松树,很好辨认。
姜玥提议:“请公主再叫些人来帮忙找?”
“不要,他自己弄掉的纸鸢,让他自己去找。”
“里头也有你的。”
房罡毅朝远处看了看,公主带来的随从虽多,但各司其职,两个侍卫与女医,少了哪个遇到突发情况都得担责,没有必要的事情,轻易不敢走开。
唯一方便使唤的,剩下贴身伺候公主起居饮食的女婢,那还不如他自己去找更快些。
房罡毅越过两人,很快就远远走出一段路。
郑素容鼓起脸,闷闷地看着房罡毅的背影,一跺脚,回头到姜玥身边:“玥娘,你也陪我去找好不好?”
纸鸢缠在一起,确实有一半是她的错。
方才嘴硬不肯认输,叫她一人去追又觉没面子。
姜玥看了看嘉宁,嘉宁的纸鸢大,一开始没飞起来,谢珲托着有长长尾穗的寿带鸟,趁着风起帮她放飞。
多一点单独相处的时间也好,哪怕是眼下这样。
“那你等等我。”
姜玥收起紫蝴蝶纸鸢,捡了块石头压着,陪郑素容快步追上绕着玉衡湖岸边,往东侧松林去的房罡毅。
-
将近傍晚,骤雨初歇。
沈徵在明清寺山门后的空地,提着一只婴儿手臂粗的毛笔,低头在崭新的牌匾上提字,一笔一划,行云流水。
殿试上给他看诊的周太医医术了得,不过几副药与三次针灸,他掌心每逢雨天疼痒难耐的毛病就大大减缓。
牌匾旁三三两两围了一圈人,有一鸣方丈、两位住持与监院,也有身着便衫的清修居客,皆面露欣赏之色。
“遒劲有力,点画飞扬!”
“沈公子当初寄宿在寒寺准备春闱时,抄的佛经寒寺里还留着,楷书也是在端秀丰神。”
“状元郎亲笔提字,多少商铺重金求都求不到。”
……
沈徵神色未改,瞥了一眼日渐西垂的红日,在众人夸奖里,想的却是方才那场持续了好一段时间的大雨。
谢珲他们今日出行,或许会受骤雨影响,提前回城。
小沙弥小跑着来请示一鸣方丈,双手递去一块玉牌:“师父,山门外有贵客来投宿,说是宫里来的。”
眼下是寺庙闭门谢客的时辰,按规矩不再接见。明清寺并非皇寺,也算不上香火鼎盛的大寺,鲜有贵人投宿。
一鸣方丈接过玉牌仔细看,想到沈徵在朝为官,于是也请他帮忙鉴别玉牌真伪。
沈徵只看了两眼,眉头皱起。
一鸣方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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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伪造?”
沈徵归还玉牌:“确是宫中玉牌。”
且是嘉宁公主的玉牌。
一鸣方丈吩咐小沙弥打理出几间静室,与同样摸不着头脑的监院去山门处迎客。
沈徵立在提字牌匾后,没过多久,见两位师父迎着谢珲一行人,入了山门往寺庙专供香客夜宿的客寮走。
嘉宁公主戴着帷帽,只露出下半张脸,颊下淌出两道清凌凌的水光,像是泪痕,旁边的郑素容蔫头耷脑。
谢珲跟在身后,本该同来的房罡毅与姜玥未见影踪。
沈徵望向一旁作陪的禅师:“沈某许久未来明清寺,不知当初寄宿的客寮房间还可空着?”
禅师双手合十,笑了笑:“派人去知会沈公子牌匾做好时,方丈就安排我们把沈公子当时住的静室修缮一番,今夜若要落脚,还住原来那间,可随时故地重游。”
沈徵搁下提字笔离去。
客寮是清一色的排屋,前排给男客,后排给女客,在中间隔着矮墙与一道垂花门,还未到上锁的时辰。
他没费多大功夫,就找到了嘉宁公主下榻的那间——门前有侍卫把守。
沈徵没有靠近,只在屋外矮树旁停驻,等了约莫两炷香,望见熟悉的身影从屋门后出来,急匆匆往外走。
“谢珲,出什么事了?”
“道麟?”
谢珲讶然,正要再问他怎么出现在这里,被沈徵重复一遍打断,“出什么事了?这个时辰你们应该回城了。”
谢珲揉搓腰间玉佩的络子,他一烦躁就这样。
沈徵看了一眼,听见谢珲有点苦恼:“姜姑娘不见了。天色快黑,这处寺庙距离玉衡湖最近,我先送公主与郑小娘子来此歇息,准备与房公子会合继续寻人。”
几人在玉衡湖边放纸鸢,没想到下起了大雨。
他与嘉宁公主躲入帐中避雨,才察觉三人离去且久久未归,又等了快半个时辰,只有郑素容与房罡毅回来。
沈徵沉默了一瞬:“她……姜姑娘没有一同回来?”
“房公子与郑小娘子去捡纸鸢的路上吵架,一人哭着跑开,一人去追,姜姑娘在那棵卡着纸鸢的树下等。”
“等二人和好,雨也停了再往回走,卡在树上的纸鸢被风雨刮落,他们既记不清当初约定的是哪一棵树,也找不到姜姑娘在哪里,想着或许是她先回营帐了。”
谢珲捻着络子,手心出了一层汗。
玉衡湖踏青是他邀约的,姜玥人不见了,于情于理他有重要的责任要找回来。
“房罡毅在何处?”
“他问公主借了两人,在松叶林里寻。我先不同你讲,我去找房公子,或许他已经找到姜姑娘了。”
“谢珲,你回来,去找监院。”
“为何要找监院?”
“明清寺的藏经院有玉衡湖附近的山泽地势图,我去找一鸣方丈借图,你找监院借派人手,备齐火把、司南、肩舆等或许会用得上的物件,在山门等候。”
谢珲欲言又止:“这会不会……太劳师动众?”
他始终觉得,姜玥就待在纸鸢掉落的那片松林里,只是一时耽搁没有与他们会合。再找找,肯定能找到的。
“酉时了,天色昏暗下去,林里寻人只会越难。”
沈徵后半句没有说下去,遑论山林还有四处潜伏,入夜出动的蛇虫野兽。她最怕这些东西。
沈徵不再多言,去寻一鸣方丈。
脑海里闪过的念头却是,明清寺牌匾可以明日题,皇陵碑文大不了后日连夜写,他不应该拒了谢珲的约。
12. 冷夜
雨后的山林,涌动着一股湿润的泥土腥气。
人踩在微湿草地上,踏出窸窸窣窣的细响。
一鸣方丈调出十多位僧人相助,跟在谢珲与沈徵身后,去到白日里三人停留过的针叶松林。
火把能够照亮的视野有限,几人花费了一点功夫,才找到了房罡毅做记号的松树,上面捆着一根黑衣带。
谢珲扯了下衣带:“这里是二人返回找姜姑娘时,看到风筝掉落的位置,距离最初约定的地点离得应不远。”
沈徵环视地势,掌上摊着从藏经院借出的地势图。
林地微斜,针叶松分布并不密集,无法遮挡午后那种的雨势。嘉宁公主绣帐在南边,从图上看不是三两步能返回的路程,姜玥要避雨,不会往回走,只会在附近寻找。
他按着图面的地势落差和标记,圈出了几个方向。
北面有前朝僧侣清修研读佛经时独居的草甸房,现已废弃;西边有奇石怪壁,或有山洞可挡雨藏身;西南面临湖,从前有几艘乌篷船搁浅,眼下不知还在不在。
姜玥若是途径这些地方,都有可能入内。
“诸位各寻一处。”沈徵对应松林的实际方位,将僧侣分派成几队,示意他们沿着这些方向重点搜寻,自己与谢珲去了奇石怪壁竖立的西边,没有由来,只是一种直觉。
山林影影重重,未到半途,前方有人磕磕碰碰地走来。
是留在林里寻人的房罡毅,手上拄着一个不知哪里捡来的木棍,衣衫沾了七零八落的泥污,好几处还被勾破了。
他面色颓废,带着疲态。
谢珲不用问就知道,是一无所获。
“房公子,怎么弄成这副模样?”
“雨后湿滑,摔了一跤。”
房罡毅用手背蹭了蹭脸颊上的泥,意外在这里看到了沈徵,被沈徵意味不明地一眼扫过,心下一突,再定睛一看,火把暖光照在状元郎脸上,依旧清清冷冷的神色。
房罡毅不知道为何,解释了起来:“我不是故意就这样扔下姜姑娘的,素容跑得快,三两下就没影,我怕她迷路了……”
其实他是有私事想与郑素容单独讲。
两家一直有意议亲,连生辰八字都请人算过了,素容却不知为何不愿意嫁,与他闹了很久别扭,还故意在姜府宴会与踏青路上,表现对沈徵感兴趣的模样。
沈徵不接话,只再同房罡毅确认三两细节,包括姜玥身穿的衣裳服饰,就大步越过他,往他来时的方向去搜寻。
“西边有一片石壁,我找过了,姜姑娘不在那里。”房罡毅喊住沈徵,沈徵清隽修长的身影一顿,还是往西而去。
“哎?道麟,你等等我。”
“谢珲你与房公子一道,沿着草甸房与石壁之间的范围去找,我去石壁处最后确认一眼,很快回来与你们会合。”
十根手指尚有长短。
人的心,就是按着喜恶来厚此薄彼的。
房罡毅以郑素容为重,沈徵无可指责。
但他脸上疲态尽现,显然从雨后至今,一直盲头苍蝇般四处搜寻,人在这种情况下,最易有所遗漏。
松树愈发稀疏的西边,接壤灰白色的险峻山壁。
山壁底下数处向内深深凹陷,形成不知深浅的天然洞穴,在火把微光里,露出黑黝黝的洞口。
沈徵一步步朝着那里走去。
-
“反正,那时候道麟的性子不像现在这样,同窗们都不大跟他打交道。”
“君子六艺除了骑射,他样样校考都是优等,但成日眉目萧索,沉默寡言,像隔了一层灰蒙蒙的雾。”
……
姜玥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
再次醒来,自己躺在冷硬潮湿的地面,眼前还是发现自己被蛇咬后那样,所有事物的轮廓都氤氲水雾,界限模糊不清,耳边如幻听,反反复复响着谢珲的那些话。
那是她未曾亲眼见过的沈徵。
和离那日,她到底都跟沈徵说了什么?
原打算什么也不说,留下待沈徵签字的和离书就走,是沈徵提前从医馆回来,撞见了小院外停驻的富丽马车。
一架来接她走的马车。
“玥娘,你要去哪?”
他右手还扎着厚厚的纱布,隐隐洇出淡色的红。
她垂眸看那只手,朝他福了福身:“和离书我压在烛台下,已经签字了,沈郎君日后珍重,早日康泰。”
两日前,县里几个恶霸来他私塾挑衅闹事,恰好撞见她来给他送饭菜,起了色心歹意。
沈徵用那双握惯了毛笔与书卷的手,尽最大力气护她周全,右手被利刃划伤,人晕了过去。
他有严重的晕血症,自小便有的毛病。
她也是与沈徵成亲后才知道。
“你……要与我和离?”沈徵似不敢置信,嘴角与额头还带着青青紫紫的伤痕。
“对。”她语气坚决。
沈徵另一只手紧攥她手腕,素来从容的声音里多了急切惶然,“为何要和离?”
她无法直视他的眼,转头看高大华美的车架:“这是潞州府尹家公子的马车,有些事情,何必说得那么明白?”
“我不明白,我想听你亲口说。”头一次地,沈徵几乎把她手腕捏痛,看她秀眉微蹙,也没有放手。
她静了静:“其实也没什么理由,我就是,厌倦了平洲县这种穷乡僻壤的生活。荆钗布裙穿戴在身上,这辈子一眼就望到头了。”
“说谎。”沈徵打断她。
他沉默得异乎寻常,艰难开口:“那日我晕过去后,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你是不是受了委屈?你同我讲。”
“你从医馆醒来时就一直在问,还要我答多少次?我被那伙人拖走时,邻里跑去喊的官差及时赶到,围观居民与衙差都可作证。”
她用力挣了挣,“你弄痛我了。”
他力道松了些,仍旧不撒,一字一句:“那你告诉我,为何和离?”高瘦身影迫近一步,裹着纱布的手背蹭在她眼角,“既要和离,又为何而哭?”
“因为我害怕。”她倏然抬眼,泪珠一颗颗滚落。
“沈道麟,我害怕再一次遇到这种事。我害怕从这里到私塾的每条路,每道小径,即便,是你陪在我身边。”
沈徵一滞,声音发涩:“那些人,已经被捕入狱了。”
她笑得无力:“没有他们,难道就没有别人?”
类似这样的大小麻烦,不怀好意的窥探与觊觎,他们不是头一次经历。
手腕上的力道松了些。
他信她不是贪慕虚荣之辈,她亦知怎样叫他最最伤心。
“待在府尹公子身边就不怕?你连他人品都不清楚。”
“我不知他秉性如何,只知道他手里握的东西,看得见的,看不见的,比你我都多。”
“沈徵,你护不住我。”
沈徵彻底松了手,声音透着寂然:“你想要这些,我可去考取功名。”
“三年后新一届的科考吗?”她泪已止住,无波无澜地再看他的手,那纱布上洇出的血迹似乎又深了些。
“我等不了三年。”
她盈盈拜别,径自越过他,身上无半点行囊要带走。
自她家中遭逢巨变,颠沛流离来到平洲县,被沈徵从河里救起,平素一日三餐,身上一针一线,都是沈徵那份不甚丰厚的教书修束给的。
平洲县确实是个穷乡僻壤。
但那里藏着一段有幸被她揽过的清风明月。
天色渐暗,他们还没有找到她。
姜玥躺在山洞里,从愈发麻木的胸口,吐出一口浊气。
有什么在靠近,可能是人,也可能是入夜出动的飞禽走兽。姜玥难以控制地颤抖起来,视线中有明亮火光,有人将她半侧的身子掰过来。
“姜玥。”
带着几分焦灼的清冽男子声线。
不是房罡毅,也不是谢珲。
姜玥努力去看,眼前人穿素色衣袍,五官眉目朦胧。
她弯唇想笑,却没什么力气。常说人在生死边缘,容易幻见平生憾事,与诸般求之不可得。
她没想到,蛇毒侵入心肺,也能看见幻象。
幻象凝成一道皎皎如月的身影。姜玥伸手去触,触到一段紧实手臂,隔着衣衫透出暖意,叫她鼻尖一酸。
-
沈徵低头,腰被一双手臂牢牢圈住。
女子纤细的身躯依偎在他怀里,身上凉得厉害,半潮半湿,淋的雨根本没有干透。
她带点哭腔低喃:“沈徵,我好难受。”
沈徵环顾一圈,将火把插在最近一侧山壁的小坑里,低头检查,“哪里难受?”
“我被蛇咬了。”她的声音越渐低弱。
沈徵神色一凝,摸索着拉起她沾了泥污的裙摆。
姜玥左腿的绸裤被挽到膝盖,膝下用一条手帕似的布料拧成一股的绳,牢牢绑了个结,腿肚被咬伤处有溃烂迹象,整条小腿因为绑带,显露血气不畅的浮肿与紫红。
“看清是什么蛇了吗?”
“没有,我原本停在林里等他们回来……”
阵雨骤降,来得很急,针叶松挺拔高峻,但分布疏松不挡雨,她见西边耸立石壁,猜测应有岩洞,匆匆跑去躲雨。
脚下泥地长满青苔与不知名野草,沾湿了裙摆。
姜玥提裙小跑,雨雾中视线模糊,绿影与黑枝蹿动,途中小腿突然一痛,很快就消散。
她以为踩断了哪根枯枝,扎了一下。
待跑到此处停下有好一阵子,心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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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感觉反而愈演愈烈。卷起濡湿罗袜与沾了点点血的薄绸裤,见小腿上两个小血洞,圆齿印不断冒血,淌到脚跟处。
若是毒蛇,急走或跑跳都容易让蛇毒蔓延,侵袭全身肺腑。她勉强挤出伤口的血后,愈发头晕目眩,天地颠倒,手脚也越来越冰凉麻木,整个人脱力般无法走动或呼救。
此情此境,心里想得最多的,是沈徵。
眼前如幻象一般的沈徵。
“姜玥,这条腿绑了多久?不能一直绑着。”
沈徵解开了手帕拧成的绳结,单掌抚上去,拂过绳结在皮肤上勒出的深深红痕,促进血气流转。
怀里人没有说话,半垂着眼眸,像是要睡过去。
“姜玥,”沈徵加快了动作,用手帕系上比之前稍微松一些的结,拉开她的手臂,“不要睡,我背你去找大夫。”
嘉宁公主那里有女医。
明清寺一鸣方丈也精通医术,他寄宿客寮时,就见过不止一次他救助被山中蝮蛇咬伤的僧侣香客。
沈徵企图挪开她的手,下一刻,姜玥再重新固执地圈上,整张脸窝在他肩膀处:“沈徵。”
“别走,沈徵。”她念着他的名字,抱着他牢牢不放。
领口处有微微湿润,有什么顺着皮肤滑到了锁骨。
沈徵侧头,看不清姜玥的神情,只看到自己肩膀衣衫有小小一块湿润的水迹,是她的眼泪。
沈徵默然,数息之后,张开臂膀回抱她。
他抱紧了她,一手去抚她脸颊,摸了满掌冰凉,拇指嵌入唇缝里,唇也凉,就像洇在脸上的泪。
他抬起她的脸,借着火光细细端详,心头揪了揪,泛起一点苦涩,哭得这样委屈,竟像是与他和离那日一样。
他目光梭巡,用指腹抚去她眼泪,左臂抱她抱得愈紧,声线放缓了:“我不走,我不会走,姜玥,我答应过你的。”
暖意隔着半潮的衣衫传递。
姜玥揽在他腰间的手渐渐松动。
沈徵将她手臂挪到肩上,脱下外衫裹着她,掌心顺着经脉,从她肩膀抚至后背,活络该有的体热。
不知过了多久,麻木发冷的躯体气血回流。
姜玥的神志与知觉慢慢回拢,感觉人清醒了些,腿弯一紧,有人将她抱起,视线也随之抬高。
身侧有一片强烈的光亮温热,她无力地眯眼去看,是山壁凹洞插着的火把,于是不确定地唤:“沈徵?”
沈徵声音带着叫人安定的从容:“有力气拿火把吗?”
姜玥伸手,努力分辨位置,摘下了火把。
掌心有粗糙木纹,右侧与他相贴的半边身子,触碰到透着衣衫烘出的源源不断的热意。
一切都真实可感,不是幻象。
她握着火把的手攥紧了些:“你怎么会在这里?”
沈徵掂了掂将她抱得更稳:“附近明清寺的方丈对我有恩,我许诺他日高中,替他重题一块正殿牌匾,近日来人告知新牌匾已经打造好了。”
怀里的人没了声,细细的呼吸拂过他颈侧。
沈徵见过有中了严重蛇毒的病人,神志昏昧不清,胡言乱语,一直持续好几天。他怕她也这样。
“姜玥,说点什么?随便什么。”
她还是没有出声,握着火把的手一直伸在他面前探路,火光中能看见她伶仃手腕,透薄皮肤上蜿蜒的血管。
“姜玥。”
“我在山洞里等着的时候,以为自己快要死了,在死之前看到幻象,所以才看到了你。”
沈徵嘴角微掀,抱着她来到一段地势微斜的缓坡。
他放慢脚步,走得更稳当:“还有呢?”
“谢珲给我们讲了,遇到野犬被你救下的事情,还有你时常替书院做杂活,以抵学资。”
“不止,我还替书坊抄书,也去县衙前摆摊写状书。”
“沈徵,你晕血的毛病,是什么时候好的?”
姜玥攀着他肩的手收紧,能够帮谢珲处理伤口,看到她血迹斑斑的腿,还能够四平八稳地抱着她翻山越岭。
沈徵越过了那片缓坡,脚步重新快起来,已经看见不远处同样零落的火把微光。
有人眼尖:“找着姜姑娘了!快去看看!”
一声声彼此呼应,附近散布的僧侣快步朝着他们而来。有人抬来肩舆,出发寻人时一并从嘉宁公主处借来的。
沈徵将她慢慢放下,背对着众人来的方向,高挑身影完完全全将她挡着,见她眼角一点濡湿,泛出哀艳水光。
“和离之后好的。”他轻声,“还有什么想问吗?”
今夜不清醒的,或许不止是姜玥,还有他。
有那么一瞬间,沈徵觉得,无论眼前人问什么,他都会如实说;无论眼前人求什么,他都会依言做。
13. 状元府邸
“和离之后好的,还有什么想问吗?”火把炽烈的暖光投落在他脸上,沈徵的语气一如数年前温柔耐心。
她启唇欲语,聚拢而来的僧侣已经来到两人近前。
到底没有再问下去。
姜玥躺在明清寺客寮,望着顶上排列整齐的横梁砖瓦。
左腿伤口经过重新处理,又喝了一鸣方丈送来专治蛇毒的解毒汤,她目力恢复清晰,腿也渐渐消肿。
只是解毒汤需要持续喝七天,才能完全消除风火之毒。
银杏端着药碗进来,还未搁下,就被坐在姜玥床边的郑素容一把拿走。郑素容用瓷勺拨凉了些,往姜玥唇边送:“玥娘,我喂你喝药。”
姜玥盯着黑漆漆的药汁轻叹,“素容,你闻闻药味。”
郑素容闻了闻,酸中有点臭,臭中又有点苦,脸色更加愧疚:“玥娘,苦口良药,我问斋堂拿了袋糖瓜的!”
她搁下碗去找,手肘险些碰翻药碗。
姜玥伸手扶稳了,趁她在翻找时,眼睛一闭把药喝完了,空碗“哐”地搁在托盘上。
郑素容呆滞,手里捏着小包糖,有点讪讪。
“这么苦的药,怎么能一勺一勺喝?”姜玥轻拍她手,“不是要喂我吗?你倒是给我喂颗糖啊。”
房罡毅隔着内室的纱帘,听见动静无奈道:“素容笨手笨脚,姜姑娘别见怪,我早劝过她别来打扰你休息。”
郑素容给姜玥喂了一枚糖瓜,本能地张嘴要驳,想到姜玥需要静养,把话噎了回去,蔫头巴脑的。
房罡毅没听见那把脆生生的嗓子,一时不习惯,“车马在山脚下了,你心心念念的状元郎就在对面屋,要不要同他依依惜别了再走?”
“昨日都同你讲了,是故意拿他气你的,谁让你那天与同窗说娶我只是为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多不情愿似的。再说了,要不是多得沈郎君张罗人手,玥娘哪能这么快被找到。你这个雀蒙眼,夜里没灯就看不清路的……”
“我今晨已经特意去谢过他了。”房罡毅也纳闷,那片山洞他真的找过,至今不知道自己遗漏了哪一处。
郑素容嘟囔完,把小包糖瓜小心翼翼塞到姜玥手心,“玥娘,我先同他下山了,免得家中长辈担心。”
姜玥喊魏如师送客,他与银杏一早得到谢珲遣人送的消息,就赶来明清寺接应了。
郑素容一步三回头:“我等你回府了,再来探望你。”
姜玥揉太阳穴,“你俩吵得我脑袋疼,赶紧走吧,除了大婚喝喜酒那日,我不想再看到你们。”
郑素容脸一红,被房罡毅轻轻一带,迈出客寮门槛。
魏如师过一会儿来回禀:“郑小娘子与房公子走了。”
“走了就好,”姜玥捏着手里装糖瓜的纸袋子,“沈徵……沈郎君还在客寮吗?”
魏如师:“我在山门处,看见沈郎君往山下去了,后头还跟了几位小师父,或许是在相送。”
嘉宁公主也在清晨与谢珲回了皇城。
她本不应该留在寺里过夜,实在担心姜玥才如此行事,眼下或许已经由谢珲陪着进宫,面见端妃娘娘解释因由。
客寮厢房一下子变得安静。
姜玥重新躺了回去,晒着窗格外投进的日光,整个人有一种大病初愈的恍惚。回想起昨夜种种,都觉得似梦境朦胧昏昧,唯一清晰记得的,是沈徵怀里的热意。
-
她醒醒睡睡,歇了大半日,攒足精神,才出明清寺。
马车停在山脚,从寺庙往山下的路只能坐肩舆,两根横杠上固定一把椅子,前后两人共抬,用魏如师雇来的舆夫。
两个舆夫都不是本地人,讲话带了点南方口音。
姜玥觉得亲切,与他们搭了几句话,前头舆夫话匣子打开:“今日山路好走,小娘子下山定然用不了半时辰。”
姜玥奇道:“往日山路就难走了?与今日有何不同?”
舆夫嘿一声:“雨后石阶爱长青苔,脚踩下去滑溜,尤其是下山的时候,我自己摔了不打紧,把滑竿上贵人摔了,一天的活都白干,赔钱挨骂,弄不好还得挨打。”
肩舆有节奏地轻晃,走在弯弯曲曲的绿荫里。
姜玥眯眼,看头顶浓绿枝叶漏出的点点碎金光:“今日阳光好啊,青苔都晒干了。”
“地面打扫过,”后头舆夫插话,“小娘子仔细瞧了,台阶中间用铲子刮过,剩下边角旮旯还留点青绿的苔藓。”
魏如师与银杏跟在他们身后,也低头观察,“确实是只有石阶平面的清理了,许是明清寺的师父们打扫的。”
姜玥依言望去,果然如此。
下山走得顺畅,如舆夫所言,不到半个时辰。
姜府马车就停在山脚,山脚大路两侧长满了棣棠花树,枝叶翠绿,金花满株,远远望去一片锦绣在阳光下招摇。
锦绣花丛里站了位高挑郎君,身姿俊逸,牵着一匹银鞍白马,身上素袍一夜未换洗,下摆有零星泥灰与青苔碎屑。
是魏如师口中早已离去的沈徵。
魏如师讶然:“沈郎君,怎么还在?”
沈徵抚了一把低头嗅棣棠花的白马,“谢珲要护送公主无暇抽身,把马留给我,嘱托我送姜姑娘回去。”
两位舆夫将肩舆稳稳放下,银杏扶着姜玥站起。
姜玥带着银杏礼数周全地福身,“劳烦沈郎君了。”
身侧快到她头顶高的棣棠花丛耸动,有什么要跳出来。
银杏吓得倒退一步,姜玥侧头去看,忽见许多锃光瓦亮的小脑门,原来是好几个高矮胖瘦各不一样的小沙弥。
小沙弥各自手里都拿着小刮子与布头,浅灰色僧衣下摆都蹭得一片青青绿绿的苔藓色,向姜玥一本正经地送行:“沈公子与姜姑娘一路慢行,寒寺恭候二位,有缘再临。”
姜玥笑:“几位小师父,躲在棣棠花丛里头做什么?”
年纪最小的虚空摸摸脑袋:“沈公子说见到有只通体白色的尺玉奴狸钻入棣棠花丛里了,我们找过了,没有呀!”
通体雪白的尺玉奴狸有市无价,连宫里的贵人都罕见,怎么会在这座不起眼的小山山脚?
魏如师纳闷,想再问沈徵,沈徵牵过白马,身影已经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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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府车架旁,神色自然:“那是我看错了,走吧。”
缰绳催动,车轮慢转。
一行人朝着都城北门,踏上归途。
姜玥睡了一整天此刻也不困倦,隔着薄纱帘,望见沈徵始终跟在她车架旁,白袍裹着的紧实腰腹与长腿。
“沈郎君。”
沈徵没应,但勒转缰绳,让马身更贴近车身。
“下山路上的青苔,是你请小师父们帮忙清理的吗?”
明清寺不是香火鼎盛香客如云的大寺,不会日日做这种清扫石阶的事情。
沈徵静了片刻:“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言下之意,是为了她,但不完全是为了她。
那为何要骗小沙弥躲入花丛里?
姜玥手指摩挲轻纱挡帘,觉得自己像作弊的科考仕子,又觉得这样的形容,不够恰如其分。
乔迁宴上,沈徵已经说过,不会停留在过往。
只是因为一次山中遇险,一时身居弱势。
而沈徵,就是那种会怜贫惜弱,助危扶困的人。
纱帘微荡,若有似无地遮挡视线,始终没有挑开的迹象,沈徵收了缰绳,银鞍白马与车壁再徐徐拉开距离。
一路到北门,守城军士盘查过放行。
姜玥才再道:“沈郎君就送到这里吧,昨夜与今日已经是多次劳烦,还是早些回府歇息。”
沈徵淡淡应了声“好”。
骑在马背上的清逸侧影未曾远离,马蹄声脆响如旧。
“沈郎君?”姜玥挑起纱帘,傍晚时分的烟霞融融,余晖照在她素净脸庞,清灵妩媚的眼眸里有一点困惑。
“顺路。”沈徵放缓马速,绕过街上迎面来的行人。
居德坊大门就在眼前。
姜玥看着沈徵与姜府马车一同入坊,蓦然想起上次樱桃宴,沈徵在她府里醒来时说“路程很短,不必劳动车马”。
原来两家真的住在同一个坊里。
她有心留意沈徵会在哪条街口调转马头,没过多久,魏如师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小娘子,我们到了。”
“这么快?”姜玥一愣。
银杏推开门板,摆好踩脚兀子,车外芭蕉树的一抹浓绿入目,叶叶心心,舒卷有馀清*。
确实已经到了安康路的姜府大门。
银杏扶着她下车,沈徵亦下马。
“沈郎君家在何处?昨日之恩还未答谢。”
“之前醉倒在姜姑娘家门,姜家请医赠药,与昨日之事,就当两相抵扣了。”
长久闭门谢客的邻宅,今日宅门半敞。
与西烛年纪相仿的圆脸少年从门后探出头,松了口气,“郎君可算回了,翰林院有位大人昨日登门,没见着您,我说夜里定然回来,他今晨遣人再来,还是白跑一趟了。”
“知道了,安置好谢公子的马。”沈徵将缰绳递去。
洗浪熟练地牵起白马,安置到屏门后的马厩。
沈徵转身,在姜玥一行人的注视下,迈步入了邻宅。半敞着的府门上,依旧没有悬挂任何昭示主人身份的匾额。
14. 登门
明清寺一行耽搁两日。
翰林院里,沈徵案头堆放的文书仿佛悄悄厚了几寸,同僚们知他昨日告假,纷纷关心一番,各忙各去。
礼部侍郎派来的小吏早早等候,面上关切道:“郑大人听闻沈修撰前日去明清寺后竟染了风寒,不得不告假一日,很是担心,命我前来问询修撰病情。”
“早已康复,劳郑大人挂牵了。”沈徵笑着谢过,从一叠文书里抽出临行前早已拟好的春祭大典祭文。
小吏脸上笑容更甚,关心病情是轻,担心妨碍了状元郎的骈文俪章才是重点。差事可交,他脚步轻快地离去。
沈徵整理案头,翻出两位小殿下呈交的儒经功课,用淡墨色笔一一批注值得赞赏之处,纸面忽而落下一道阴影。
有人不轻不重地咳了一声,沈徵抬头,来人细眼长髯,气度沉稳,是翰林院使贺学坤,他的上峰。
沈徵搁下笔:“院使前些日子找我?”
贺学坤不语,手握一卷书,敲他案头,转身往外走去。
沈徵跟上,一路沿着翰林院待诏厅外的抄手游廊走,在拐角处见一青年背手而立,仰头观赏檐下垂落的泡桐花枝。
“六殿下。”
贺学坤见礼,青年恭敬地扶住:“贺老老师不、不必多礼,启行也是、是老师的学、学生。”
话毕也转向沈徵,“沈、沈修撰也请起。”
青年与沈徵年岁相仿,戴金冠佩玉带,脚蹬银缎靴。
长眉入鬓,双眸明亮,周身宽和气度,然而一开口显露謇吃之症,难以流畅地说完一整句话。
沈徵面色如旧。
早听闻六皇子高启行年幼意外落井,受惊过度,被救起时,除了落下恐水的毛病,还患上言辞不顺的怪病。
陛下心痛六皇子遭遇,加之六皇子性情敦厚恭顺,即便及冠受封,也未让六皇子就藩去封地,而就在天子脚下开设燕王府,而燕王府占地之广,快要超过半个坊。
贺学坤朝他望去,高启行颔首:“老、老师替我说。”
“六殿下两年前上奏圣人,编写《大暐郡县志》,已经获准。负责编修的其中一人,著作郎柴遂良前些日子坠马受伤,需休养一段时日。殿下想问翰林院借人,顶替柴著作郎一段时日。这是初步编修的初稿,你看看,能不能做?”
递到沈徵手里那册书,正是先前被贺学坤卷在手里的那本。沈徵快速翻看,是上册的其中一辑,已有编撰的详细类目,不是单纯的地志概略,涵盖本朝各地细至郡县的建置沿革、山川河流、风土人情、田户钱粮、地方掌故……
修编这样一套郡县志是耗时耗工的差事。
一则需查阅皇宫内府各处的典籍文献,二则需要亲自到各地方道州,查阅地方图经,实地考察方可勘误。
如今大暐天下初平,百业待兴。
各地仍旧沿用前朝旧制,多有混乱无序。无论从哪方面看,《大暐郡县志》都对本朝治理有巨大裨益。
高启行耐心待他翻阅:“沈、沈修撰可愿参与?”
沈徵合上手稿:“乐意之至,臣定不负所托。”
“一同编修的还有、有燕王府功曹参军何、何加焉等人,日后我让他与、与你详说。”高启行欣然转头,“我还、还有一事要与沈修撰细、细说。”
他看一眼贺学坤,贺学坤道翰林院事忙,转身退开。
高启行等贺学坤走远:“我、我前些日子与皇兄打赌新科状元,我赌、赌了你,听闻皇兄不、不喜殿试结果,累及你在樱桃宴上……”
沈徵想起那日醉酒:“太子殿下只是多劝了臣两杯酒,六殿下无需愧疚。只是六殿下为何打赌选我?”
“会、会试前,沈修撰在茶寮与人辩论帝、帝道与王道,我在场旁听、听了,即便沈修撰的答卷、卷字迹潦草,我也认得。”高启行语气认真,双手作揖,与沈徵行平辈之礼,目光中流露出真心赏识的意味。
两人交谈了一番,沈徵循着游览回翰林院待诏厅。
游廊另一端,贺学坤并没有走远,“就这么答应了?”
沈徵讶然:“院使举荐我,我以为院使也乐见此事?”
贺学坤沉吟:“柴遂良是六殿下少时就跟在身侧的人,你可知道待他康复后,六殿下未必还会继续用你。”
沈徵点头:“我知。”
“《大暐郡县志》最终修编而成,上头也未必有你沈徵的名字,至多也就给你些赏赐。”
“没有我的名字,有我修编的字字句句。”
“呵,书生意气。”
贺学坤大声发笑,沈徵任由他笑,神色淡定,“郡县志即便短短两页,也可抵十篇文辞瑰丽的歌功颂德。贺院使不也正是这么认为,才举荐我来编修吗?”
贺学坤背着手往回走,“我只是看不得你在翰林院里头磨日子罢了。”那日殿试,贺学坤也在场,明明是机敏擅辩的青年郎,得了御笔亲封的新科状元后,不复当日锐气。
本职做得四平八稳,准时点卯,准时散值。
列席旁听朝会,安安分分未插一言。
同僚上峰与同科仕子的宴饮酬酢,均不见踪影。
只有在国子监给小殿下们讲学,信手拈来的经史典故与亲身经历的民间见闻,让人隐约瞥见殿试里的风采。
仿佛此生最大志向就是当个教书先生。
“沈徵,你知不知道,殿试得一甲,但直至年逾五十却仍然做个九品芝麻官,从前朝至今有多少个?”
“确实不知,请院使赐教。”
“寒窗苦读考个状元,就为了领一份皇家俸禄?”
身侧的年轻状元郎身着熨帖新净的绿色官服,身姿清薄如修竹,淡声回答:“当然不止。”
至于这个不止到底落在何处,闭口不提。
-
安康路上的芭蕉树又抽新芽,翠绿欲滴。
姜玥站在只挂了一盏纸灯笼的无名府邸门前,抬手拉动铺首衔环。魏如师跟在身后,双手捧着几个精致锦盒。
衔环叩击门板镶嵌的半圆铁球,声响清脆。
连扣三下,无人应答。
“这都日落许久了,沈郎君早该回到才是。”魏如师瞅瞅天色,“早知道派个人来蹲守,免得小娘子白跑一趟。”
姜玥还想再叩,大门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拉开,露出了眼睛瞪得比脸圆的洗浪。
姜玥笑笑:“这位小哥,我是隔壁姜府的。前些日子遇险,幸而有沈郎君相救,今日特来送谢礼。他可在府上?”
洗浪愣愣地看着姜玥与魏如师,片刻后将门完全拉开。
前一阵子郎君从明清寺回来,有交代过隔壁姜家小娘子日后可能登门,若赶上他不在,把人请去书房等候。
今日上值前,郎君还特意重复提了一句:
“今日不来,最迟三日,你留意叩门声。”
郎君猜得真准,今日就来了。
洗浪殷勤将二人迎进门:“郎君往常这个时辰该散值回来了,今日或许有事要忙,二位稍坐片刻,郎君就回了。”
姜玥跟着洗浪,穿越清幽内院的月洞门,去到正房东侧的厅堂前。洗浪转身:“入内稍坐,我去沏茶。”
雕花隔扇门敞开,内里陈设一眼可见,是间书房。
姜玥顿步:“当真方便?”朝中官员会客一般在外院花厅,除非有要紧事务商议,才会邀入更私密郑重的书房。
洗浪嘿嘿笑两声,“姜姑娘请进吧,无事的。”
郎君书房里没有机密,只有字帖和藏书。
除了沈徵的特意叮嘱,还有更加不便启齿的原因。
宅邸是三进,只有郎君与他住,以及一个固定旬日来改善伙食的厨娘,无其余奴仆。除了书房、寝室、厨房等常用的地方他有打理维护,其余要么锁起来,要么落满灰尘。
书房内烛灯不亮,看得出沈徵很少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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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夜读。
姜玥坐在云纹矮背大禅椅上,魏如师仍旧捧着礼盒,站在乌木翘头案一侧,视线落到案上,上头除了一只博山炉,其余笔墨纸砚,都是东西市普通文房店能够买到的物件。
“沈郎君当真率性,连纸镇都像一块河边随手可捡到的石头。”魏如师不自觉说出了心声,引得姜玥望去。
纸镇椭呈椭圆形,黛灰色底,缠绕数道白棉脉络。
是块雨花石,确实在河边捡到,但不是随手捡的。
石头乍看之下平平无奇,浸没如清水里,色泽会变得鲜艳明晰,石体恍若云山雾罩,神韵天成。得主人爱惜,石头被经年累月地摩挲,印象里凹凸的地方都变得平滑。
她还捡过别的图案,石纹像腊梅的,像千山覆雪的,像寒夜弦月的,沈徵专门用一只陶钵来存放。
两人说话间,隔扇门外传来脚步声,不止一人。
洗浪端着水炉茶瓯等物件,沈徵不知何时已归,身上还穿朝服,手提灯台,目光正正落在她握着石头的素白掌心。
外间光线随着沈徵步入而愈发明亮起来。
沈徵将灯台搁置在案上:“姜姑娘何事找我?”
姜玥摩挲手里的石头:“是有点事,想私下里讲。”
“私下里”三字一出口,魏如师便摆下了锦盒,与洗浪对视一眼,两人离去,留外间的隔扇门半开半掩。
宽阔的书房一瞬间似乎变得狭小局促起来。
姜玥将纸镇放回,压在两张有沈徵笔迹的字帖上。
沈徵看了一眼,姜玥先替他解释起来:“纸镇是沈郎君惜物才留着的,绝不是因为我当初相赠,对吗?”
算上回程第一日,至今已有七八天,她身上蛇毒全数清退,与那日的狼狈憔悴相去甚远。
今日只薄施脂粉,一袭锦葵红与荷花白相间的春裳,衬得人比乔迁宴时更明眸善睐,似春日枝头轻轻拂动的鲜花。
沈徵眸光熠动,既不肯定,也不否认。
姜玥靠近一步,来到他面前:“初次重逢时,我确实有过一丝揣度,沈郎君会不会还留我留有旧情,否则那么大的皇都,怎么偏偏就醉倒了在我家门口?”
靠得太近了,能闻到她身上的花露味,她喜欢桂香。
沈徵别过脸,勾唇:“姜姑娘倒是一如既往坦率。”
“如今不会了。”姜玥露出一点懊恼神色,“我已知道沈郎君是醉倒在自家门口,被我阴差阳错带回府上。流月峰那夜,沈郎君亲近我,也是为了救我的权宜行事。”
“我只是在想,沈郎君行事素来磊落,如今金榜题名,正是春风得意,却终日门庭紧闭,连府邸牌匾都未挂。”
那桂花香搅扰人的思绪,沈徵想退,最终手抚上翘头案边,不自觉用力握了握:“姜姑娘以为,这是为了什么?”
姜玥定定凝望他:“官场宴饮酬酢之风盛行,你定然厌恶,才想尽量躲避不必要的拜会交际,这是主要缘由。但是你敢说,这里面没有一丝一毫是怕我觉得你难忘旧情吗?”
沈徵无言,姜玥垂眸看他的手。
周太医医术了得,能治旧伤,早与掌心皮肤交融的疤痕却难以根除。这是沈徵的手,读书人提笔写字的右手。
“沈徵。”
姜玥捉起那只手,感到他指节一僵,继而任由她牵动。
她拇指抚开他蜷缩的手指,举起到脸侧,转头轻吻,胭脂红唇印覆在蜿蜒掌纹与旧疤痕上。
“这是最后一次,沈徵。”
“我知道,和离书上写得清清楚楚,一别两宽,各不相欠。日后你不必再担忧我纠缠你,过去因缘际会,就当大梦一场,日后再见,只是普普通通的邻里。”
姜玥松开他的手,福身郑重一礼,给彼此都捡了一个最疏远的称呼:“沈大人曾救过我,不止一次,我永远感激,唯有薄礼聊表谢意。祝愿沈大人往后官运亨通,得展鸿鹄之志,一生顺遂无忧。”
15. 矫情镇物
“过去因缘际会,就当是大梦一场。”
“日后再见只是普普通通的邻里。”
她朱唇张合,一把清甜声线,轻轻松松地给两人往后的见面相处划了一条道。
她不越过来,他不趟过去。
谁再旧事重提,谁便是不知情识趣。
沈徵手在广袖下攥紧,几乎被气笑。
宿在明清寺那一夜,他辗转反侧,反省自己重逢后是不是待她太冷漠,太拒人于千里之外,叫她想试探挽留也不敢出口,以至于在山洞里哭得那般委屈。
翌日亲自把人送回府,当着她面暴露状元府邸在何处。
一连等了这么多日,竟等来一句只当普通邻里?
“姜姑娘说完了?”
沈徵敛下眼皮,再抬眸时,眼底蕴着的郁色已消,随手打开堆在最上面的绯色锦盒。
湖州产的玉笋笔,尖齐圆健;
端州产的砚台,涩不留笔,滑不拒墨。
“姜姑娘着实破费了。”
“银钱不算什么,就是凑齐一套,花了些心思。”
姜玥灵动水眸瞟他一眼,表情都写在脸上——怕他不收。沈徵阖上盖子,他虽则生活简朴,不代表不识货,姜玥给他的都不是凡品,有些甚至不是光花银钱就能得的。
“东西都很好。”
“沈大人喜欢就好。”姜玥眉眼弯弯,显然松一口气,理了理腰上挂坠的璎珞,“如若不喜欢,沈大人转赠同僚,做个顺水人情也很好,用与不用都随沈大人的意。”
她看了看支摘窗,弦月冉冉始升空。
沈徵会意,朝半掩的隔扇门喊:“洗浪,替我送客。”
女子纤秾合度的俏丽身影走远了。
沈徵半靠在案边,藏在袖中的右手伸出,唇印早被指甲嵌入留下的月牙印刮花。
他盯着那印记,想起自己在平洲县的一位老师。
老师姓何,是年迈了致仕归乡的鸿儒,官位做得不高,但学问很好,平日里还讲究养气,要矫情镇物,要喜怒不形于色,有泰山崩于顶而不变色的从容。
他少时不懂,暗自腹诽过。
若发自真心的喜怒哀乐都要掩藏,人活一世有何意思。等愈是长大,就愈发品味出几分用处。
在人情复杂的官场,叫旁人轻易看不清底牌。
在情之一字,让自己不至于狼狈失态。
洗浪送走姜玥与魏如师,返回书房整理那些礼物。
“郎君,这块砚台比去年谢公子送的那块还好些呢,要替你换上新的吗?”
“不必,都锁去库房里。”
“那多可惜呐,都是好东西,还是姜姑娘一片心意。”
“一片心意,我就得收吗?收了,就得用吗?”
沈徵反问的声音缓而静,洗浪动作一顿。
掌心发痒,不是陈年伤疤在作祟。
是姜玥的唇印,带着被骤然唤醒的润湿触感,与数年前的那枚重叠,无形无相,细如蚁噬,钻入他心头。
洗浪闷声把砚台收纳好,刚要关上盒盖,半途一只手伸来,将那温润细腻,触手生温的砚台取走。
“郎君?”
“下半月要去城郊的魏氏族学讲经与借览卷轶,你将这些笔砚收进书箱里,我届时一并带去。”
心意收了,用不用随他的意;
话说完了,她与他之间到底要当怎样的普通邻里,里头也有一半由他说了算。
-
阴晴不定的谷雨过去,迎来立夏。
姜玥的册封敕书仍旧没有盖上玉印,从皇宫中颁下来。
姜玥也不在意,关起门来过小日子。
最近府里冰窖建好,银杏早早给她做了酥山,一口下去,甜酥清凉,什么烦心事都抛到脑后。
“小娘子大清晨起来就要吃冰,仔细月信会腹痛。”
“还有两日呢。”
姜玥倚在贵妃榻上,听得屋外魏如师来了,隔着屏风禀告:“小娘子,画坊掌柜送来消息,有人卖《鹊兔相见图》,上头好似有你留的那个标记。”
姜玥“噌”一下坐起:“哪家画坊?人还在不在?”
她找寻这位画师良久,可卖画人每每滑不留手,神龙见首不见尾,叫人无从追踪。
魏如师有条不紊:“是博古画坊,画坊掌柜借口要检验是不是真迹,把画与人都留着了。车架已经备好,一出府门就立刻能动身,路程约莫两刻钟。”
“难得留住人,别驾车了。”
姜玥取下木施上挂着的薄披风,罩住身上燕居的素裙,“我骑马去,许一飞呢?让他跟着护送。”
“开宴那日,许侍卫与吴小将军比试,夸他刀法精妙,借过去帮忙操练新兵了,小娘子忘了?”
“舒服日子过糊涂了,”姜玥拍脑袋,匆匆系好披风,“那你随我去吧。”魏如师应了,抢先她几步跑走安排去。
安康路上,她打马而过。
沈徵府邸与上一次拜访时没什么两样。只是魏如师说,每日来往拜会的人比前一阵子多了些。
姜玥骑马急行,一路挑了人少通畅的街道,浅黛色披风在春末夏初的阳光中飞扬,发髻被马蹄颠簸得微散。
她的骑术是吴曜亲自教授的,魏如师骑术没她好,一匹黑马跟在她身后拼命追,“小娘子莫急,人还在的……”
魏如师的声音慢慢在身后远去。
雕梁画栋的三层绣楼出现在姜玥眼前,一楼正堂悬着牌匾,“博古画坊”四个字龙飞凤舞。
姜玥径直下马入了大堂。
“掌柜的,画呢?”
“这儿,就等着您来咧。”朱掌柜对着那画轻嗤一声,翻了个白眼,“这人啊……真当我家招牌是大风刮来的!”
《鹊兔相见图》摊开,只见一只野兔在地上灵动回头,遥遥张望树上啼鸣的喜鹊,树干深浅错落的阴影里,藏着她在心里描摹过千百次的标记。
看似随意的一团墨,却是一只仰首展翅的鹤。
姜玥深吸一口气:“那人可还在?”
掌柜一抬下巴:“临街那排茶座,倒数第二个。”
博古画坊不是所有字画都接收寄卖,某些看上去不像真迹的古画,卖出去还砸了招牌。三楼的一片茶座开辟出来,收取一点茶资,给自愿交易的买卖双方商谈。
姜玥上了三楼,听见有人不耐烦地敲桌子。
“到底买不买?都说了是真迹,我祖上传下来的,不买别废话,我还有事情要忙。”
姜玥寻声望去,男人年不过四十,眼尾恹恹地低垂着,发髻梳得歪斜,着一身发皱的灰褐色绫罗文士长袍。
她心里陡然生出一种失落的断定——此人不是次次叫她扑空的那个,哪怕他手里有她在找的画。
“这位爷,财不入急门,您看,买家这不就来了吗?”
负责安抚的店铺伙计见姜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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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来,连忙起身让位。
姜玥朝着男人走去,把画卷铺开在案头,倒了杯茶润口:“阁下怎么称呼?”
男人见她虽有帷帽遮挡,看不清头上珠钗首饰,但披风料子光鲜,目露喜色:“我家中行三,叫我章老三吧。”
“章老三,画怎么卖?”
“十五两。”
“好,就十五两。”
“哎!”章老三一愣,悔得不轻,早知道要价三十两,听得姜玥又道:“你告诉我这画儿哪来的,钱就给你。”
章老三当即拉下脸:“呵,小娘子这话说得。我都说是祖上传下来的传家宝,是如假包换的真迹。”
姜玥不辩驳,用手指按在最浓墨重彩的一处,搓了搓,白净指尖上染上一团灰墨:“蔡大画家十多年前入土为安,不知用的什么彩墨?这么久了还沾手染色。”
章老三被戳破,脸色一窘,当即起身。
姜玥拦住他:“这幅画是真迹,还是仿冒,我都会买下来,章老三,我只想知道你这画从哪里来,是谁画的?”
她从钱袋里掏出一块金饼,在茶座暗屉里熟练地翻出一把剪子,剪下小半块,捻在指尖晃了晃,“你看看,这里兑十五两银子,可是绰绰有余?”
章老三给金光晃得眼晕,挤出笑脸:“小娘子,若非家中周转不过来,我也不会如此行事。我实话告诉你,这画是我那不成器的弟弟仿作的。”
“你是说,这画是你弟弟画的?”
“对,我弟弟,你想见他有何事?我替你给他说。”
“那贵府在何处?我随你一同去当面讲。”
“不凑巧,我家住得远,在城郊。”
“城郊多远?我的人快到楼下了,可骑马载你。”
章老三不接话,脸色狐疑看着她,半晌后,将画纸胡乱一卷,“你是不是诚心买画?走走走,不想买别妨碍我。”
姜玥不再紧逼,将小半块金饼推过去。
茶座南北两侧挂着纱帘,用水墨拓印的名画渲染其上,她随手指最近一幅,“画留下,我想请令弟画一副类似《雪景寒林图》的画,报酬就是剩余半块金饼。”
小小一块金饼,够他在平康坊醉生梦死大半个月。
“只要画就行?我如何给你?”
“三日后还是这个时辰,这里见。”
章老三满口应承,接过姜玥让画坊掌柜取下来的那副拓画纱帘,喜笑颜开地走了。
魏如师这时才气喘吁吁地赶过来,见姜玥把画细细卷好,“小娘子,诶……那人都走了吗?”
“走了,是个浑水摸鱼的。”
姜玥系紧了帷帽带子,将画抱在怀里,“许侍卫不在,只能劳烦魏管事与我一起跟着那人了。”
魏如师前后还没歇够数息:“……”
章老三出了博古画坊,雇了一辆驴车,当真去往城郊去,大毛驴一路晃悠悠朝城郊西边走。
姜玥远远跟着:“魏管事,你知道前面是哪吗?”
前头一片屋舍建筑的形制都相似,像是个同族村落。
魏如师声音有点发虚,不知是太累了还是什么缘由:“别人家族的族学和祠堂,小娘子,这种地方来来往往都是熟面孔,彼此都是认识的,我们回吧。”
“那我正好跟他们打听章老三,是章氏族学?”
“不,是、是魏氏族学。”
魏如师磕磕巴巴,突然在马背上打起一串嗝来。
16. 窃玉偷香
有别于魏如师的猜测。
魏氏族学这日,热热闹闹挤满了生面孔。既有身着统一澜衫的族学学生,也有形色各异的男女老少。
魏氏族长邀了在朝为官的魏家儿郎及新科进士讲学。
消息一传十十传百,许多因为春雨连绵而错过了进士御街夸官的皇都百姓都想来一睹风采。
姜玥一身浅黛色披风匿在人群里。
魏如师抬袖挡着脸,打嗝一声比一声响亮,惹得前头好几个人回头看,急出一额头汗:“小娘子,小娘子你那帷帽……能不能借我一用?”
姜玥美目瞪圆,摘下来给他,细声问:“为何如此鬼鬼祟祟?这难道不是你本家地盘?”
“我家就是门楣落魄的小小旁支,沾不着边的,否则当初也不至于流落街头,被小娘子救下。”
魏如师抓了帷帽就往头上罩,灰色半纱罩到下颔处,打嗝声终于慢慢变缓变小。
方才他们听到族学学生喊章老三叫“章三叔”。
魏如师扶好帷帽,目光锁定族学外树荫下闲坐的老妪,“小娘子,我去帮你打听打听。”
姜玥踮脚往明堂里张望。
几个年纪不一,穿深色儒衫的人从堂后走到讲台,曾经在樱桃宴见过的榜眼裴仲平,也在其中。
没过一会儿,方才消失在族学后部屋舍的章老三现身,换了一身更宽松的衣衫,手里捏着那副拓画纱帘。
他再度越过众人,往族学外走去。
姜玥朝魏如师打手势,裹紧披风跟上。
魏如师小跑追来,压低声音:“章老三是魏家的倒插门女婿,素日里游手好闲,凭着跟族长沾亲带故,就给安排在族里祠堂做事。”
“他真的有弟弟?”
“老妪说不清楚,从没见过章老三家族的人过来。”
姜玥心下了然。
倒插门女婿,在族里祠堂领一份闲差,想必手上闲钱也不多,所以更急于找人完成她交待的画卷。
两人跟紧一段路,突然听见侧边一道略沉的女子声线,带着不确信的语气:“魏如师?”
姜玥望去,见路边穿橘红布裙的女子,柳眉杏眼,手提一个食盒,死死盯着魏如师石化般动也不动的背影。
魏如师头也没转,掐着有异于寻常的尖声细气:“这位小娘子认错……嗝!”话音一颤,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响嗝。
姜玥拧起眉头,奇异地看向魏如师。
“你的身形,把头蒙住我都认得!别说一紧张心虚就打嗝的毛病!”女子“哐当”一声把食盒丢在地上,三步并两步冲上来,一把扯下魏如师的帷帽。
“我从惠阳县千里迢迢来寻你,你、你……”橘裙女子气得胸口起伏,“竟然有了新人忘旧人!见异思迁可直说,何必月月寄送银钱回来诓骗我!”
“不不不是你误会了眉娘……”魏如师脸上千变万化,羞愧与慌张心虚皆有,转头冲着姜玥叹气:“哎小娘子你先去那边,我这……我这唉说不清楚……”
姜玥早在他开口前半句就走了。
章老三走进一栋高大牌坊,来牌坊后的祠堂。
祠堂外无人值守,姜玥缀在章老三身后,顺着回廊经过宗圣庙与大厅,借着厚实楠木柱遮掩身形,来到祠堂后厅。
青天白日,西侧厢房大门挂着一把铜锁。
章老三左右看看,从袖里掏出钥匙,开了锁入里头。
姜玥贴过去,耳朵隔门听他唤了一句“小青”——“小青你还画了些什么画儿?快拿给三叔看看。”
身后响起一阵扫帚剐蹭地面的声音,有洒扫的婆子远远眯着眼喊:“是哪个姑娘?眉娘吗?那房间你进不得的。”
厢房内一阵仓促脚步声,似乎是章老三奔向房门。
姜玥不看背后老妪,掉头就走,拐入了回廊另一侧,听见章老三推门,询问,急忙把东厢房休息的人喊起来。
两人分开两个方向,查看祠堂是不是进了生人。
姜玥脚步加快,七拐八绕,进到一条巷弄,左侧是石墙,右侧是一扇石雕拱门,门板虚虚掩着,里头静悄悄的。
巷弄另一端的脚步声愈发靠近。
姜玥侧身闪了进去,把虚掩门板完全合上,一转头,嘴里险些溢出低呼,整间屋舍光线阴暗,唯独窗边拢着光。
光束从窗格射入,照亮细微浮尘。
素色衣袍的郎君手捧一卷竹简,坐在窗侧的玫瑰椅上,平和清正的目光扫来,对上她这个不速之客。
姜玥懵了两息才定神:“沈大人?怎会在此?”
沈徵微微扬起眉头:“这难道不是我的问题?”
姜玥不问了,裙摆飞旋,人绕着数列书架环顾一圈,西侧书架离墙有两掌距离,能够勉强藏人。
“沈大人,帮个忙。”
“什么忙?”
“待会儿来人,替我挡一挡。”
姜玥解开披风,要藏匿在书柜后,不期然听见沈徵轻笑一声:“我若不帮呢?”
她回眸,哑然瞪视。
沈徵慢条斯理:“这里是魏家地盘,魏家藏书阁,待会儿若执意要进来搜寻,我如何拦?”
“沈大人七窍玲珑,想拦如何拦不住?”
“那姜姑娘尽管一试。”
藏书阁外的动静越来越近,姜玥扬手将披风扔到一旁。
-
昨日忙了一天,亲力亲为布置族学的魏家小郎困得魂游天外,敷衍地顺着回廊,查找了两间空置的杂物房。
祠堂里除了祖宗牌位与族史资料,并无几多价值贵重的物件,但章三叔疑神疑鬼,非得让他帮忙找什么脸生的人。
魏家小郎打着呵欠,拖着步子,来到藏书阁门前,这是巷弄尽头最后一间,看一圈就能交差。
他抬手要敲门,章老三不知何时追了过来,额上出了层细细的汗,显然是那边急急查看完,又跑来他这边。
“敲什么门?藏书阁又没人!”章老三一推,魏小郎要扯住他衣袖,已然来不及,“有人……”
两人朝藏书阁内看去,同时尴尬地愣在门外。
本该清幽素净的藏书阁,春光漫漫,隐秘旖旎。
四方窗下一把玫瑰椅,坐了一对耳鬓厮磨的男女。
女郎背对着他们,看不清面容,侧坐在男子怀里,一双玉臂揽着对方的颈脖。那把乌发垂顺,随着她微颤的动作,倾落一侧,遮住了大半边肩背,遮不住盈盈一握的腰。
男人筋骨分明的手,就虚虚握着那腰肢上。
推门声惊扰,女郎一抖,头低了下去。
男人从她颈窝处抬起眼,向着门外二人递来冷淡一瞥。
魏家小郎脸红耳赤地合门:“沈大人,冒昧冲撞了。”
章老三脸色古怪:“这谁?在藏书阁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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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家小郎叹了口气,将章老三拖走:“翰林院来的人,族长邀来的,因为要帮六皇子编修郡县志,说对我们的族史与藏书感兴趣,特地来借阅。”
谁知道在冷冷清清的藏书阁里……
魏家小郎未经人事,想起刚才那一幕还觉得脸上发热,读书人红袖添香的恶趣味真是……真是风月无边,叫人向往。
章老三讪讪闭嘴,眼睛往藏书阁的门牖扫过。
藏书架阁堆放不少有些年头的古简,为便于书简保存,好几扇窗纸糊得厚实,光线明暗不均,最是方便藏人。
真的不在里头吗?
他正想着,沈徵推开门,一边整理衣襟,一边面色从容地从里头出来,丝毫不见被撞破白日偷欢的窘迫。
沈徵目光坦然:“魏小郎君,寻我有事?”
魏小郎倒不好意思上,眼神闪烁了起来:“方才陈婆婆说看到有脸生的女子进来了,沈大人可看见了?”
沈徵笑得意味深长:“两位也见,我忙于……读族史,没有空留意旁人。”
彼此交待一番,沈徵返回藏书阁内。
“是我,出来吧。”
“沈大人。”
西北侧那堵书架后,姜玥已经整理好衣裳,脂粉未施的素净面庞上,罕见地带了点心虚讨好的笑。
阳光透过窗纸,落入她乌眸。
素日黑润的瞳仁颜色浅了几分,里头清凌凌地映着他。
姜玥近前一步:“沈大人?”
得不到回应,她又轻轻喊了一声,“方才情急,我怕你真的不愿意替我转圜,又怕魏家人当真强硬进来搜寻。”
沈徵视线扫过她严严实实的领口。
片刻之前,他的呼吸还喷薄在那片颈窝。
他坐回玫瑰椅上,拾起阅读半途被打断的书简:
“姜姑娘有急智。不如也帮我想想,明日若御史台递上一道折子,弹劾我放浪形骸,公然在他人宗庙的藏书阁里头窃玉偷香,我该如何辩驳?”
姜玥怔了,一时没预料到这般后果。
再抬眸看沈徵,这人分明气定神闲,左手甚至百无聊赖地搭在膝头轻点,一下,两下,饶有兴致地等着她的回答。
姜玥试探:“沈大人方才去与他们说话,不是去……”
沈徵勾唇:“去什么?威逼?利诱?”
姜玥想了一会儿,抽出腰上钱袋,把出府时拿的几个小金饼通通都倒在掌心里:“修撰是个清要之职,也不好做些舞刀弄枪以武力胁迫的事情,还是利诱吧。”
沈徵只顾着低头读史。
魏氏族学有求于他,魏小郎君更是为了方便与他探讨科考应与文章,才暂宿在祠堂后厅的厢房。
方才已经再三保证,今日见闻不会乱说出去。
流月峰一遭,叫他认清了自己的心意。
她对他呢?只有风清月白的感激?
姜玥再挪近了一步,金光灿灿的掌心捧到了沈徵与竹简之间,眸里满是诚意:“沈大人看这些可有用?若是不够,我让人回府去再取。”
眉未画,唇未点,裙裳素净无修饰,一看就是比寝裙更厚实的燕居常服。是从府里急急忙忙赶出来的模样。
到底是什么人或事,值得她这样在意?
沈徵用竹简轻轻拨开了她素白掌心:“姜姑娘如若真的于心有愧,先坦白回答我,为何出现在此处?”
17. 红袖
“先坦白回答我,为何出现在此处?”
安静清幽的藏书阁里,沈徵明静温润的眼眸投来。
偌大藏书阁,只有临时搬来的一桌一椅。
姜玥暂且出不去,不知道章老三与魏家的人是不是还在藏书阁外等着,只好捡起方才丢下的披风。
“为了一幅画。”
她一边仔细拍走披风沾染的灰尘,一边低声向沈徵说起她寻找白鹤标记的画作,见到章老三的始末。
皇都的人只道她热衷绘事,但不知具体的细枝末节。
沈徵沉吟片刻:“大费周章,只为见上画师一面?”
姜玥重新穿上披风,坦白的种种都是真话,唯独寻画的原因,暂且隐去了:“我觉得这位画师之作,无论是描摹名家,还是写意自创,都有独特气韵,与常人不同。”
“我从前怎么不记得你有这个爱好?”
“沈大人也说了,人会变。”
藏书阁再度响起敲门声,是洗浪:“公子,我从厨娘那儿取了些吃食过来,有你喜欢的牛肉汤饼。”
姜玥用眼神询问,她可要避开?
沈徵扬声:“进来。”
洗浪端着摆放得满满的托盘,慢慢走来,目光讶然地停留在姜玥脸上。他想问,接收到沈徵眼神,又闭了嘴。
洗浪动作麻利将碗碟与竹箸一一摆好,听得他家郎君吩咐“将你的衣箱拿来。”
“好!”洗浪错愕,“等等,我的?不是郎君的?”
沈徵并齐竹箸,挑走汤面卷成圈儿的葱丝:“你的。”
洗浪的衣箱静静放在地上。
沈徵挑完了葱丝,让洗浪退出去,守在门外。
“洗浪衣箱里有一套雾蓝色外衫,是前几日发下月钱,我同他去裁缝铺子里做的,理应放在最上层,你换上。”
姜玥看看那衣箱,又看向沈徵:“是方便我溜出去?”
沈徵喝了一口汤,似味道不好,斯文俊秀的眉头极快地皱了一下又展开:“不止,姜姑娘不是说,与我各不相欠?虽然方才并非我主动施以援手,无论如何,我也算是帮了姜姑娘的忙。姜姑娘今夜替我挑灯研墨,人情便两清了。”
姜玥拧起眉头,沈徵不是这样斤斤计较的人。
她蹲下来靠近那只衣箱,见沈徵说的那件雾蓝色的细纱外袍果然叠放在最上。她展开打量一番,很快看清了穿法,拎着衣衫去到那几列书柜后。
藏书阁卷轶浩繁,然而并非每层每列都堆满。
一眼望去,疏疏漏漏的缝隙里,可看见她浅黛色披风,披风褪下后,是米黄色的素面裙裳。
当真是这样干脆,连问也不问,就要还清他的人情。
沈徵唇角弯起一点自嘲的笑,不再多看,专心致志解决祠堂给他预备的食物,牛肉汤饼料足,油重,看得出是用心准备,但盐放得多,完全不合他清淡胃口。
他解决完一整碗汤饼,一连饮了两碗清茶。
姜玥从书柜里走出来,略微躬着身子,一手抚在锁骨上,面色罕见地踌躇。
沈徵挑眉:“不合身?”
不应当,洗浪比她只高一点,少年人的身段纤薄,与她的理应合宜。他细细打量她身上的雾蓝色圆领袍,除了肩线略往下塌,袖子长了些,其余地方看不出来大问题。
姜玥唇张了又合,抚在锁骨上的手松开,“你说呢?”
话一出口,不自觉带上了从前那种熟稔的娇嗔。
沈徵舌尖有清茶回甘,面不改色,望向她身上。
衣长与腰身很合宜;从圆领下看,过分合宜的剪裁反而更彰显了一段玲珑起伏,裹在单薄夏衫下无所遁形。
“是我考虑不足,”沈徵搁下茶瓯,“可要束胸?”
“我原来的裙裳是常服,并没有合适的……”姜玥蹲下,有点不情愿地去翻找洗浪的衣箱。男子衣衫的腰封与革带质料柔韧,布幅宽阔,或许能够临时凑合用。
一只修长的手伸来,按下了她的手。
沈徵不知何时蹲到她身前,与她隔着衣箱对望,“你去书柜那头等着,我替你找。”
姜玥躲到几列书柜后,听见衣料窸窸窣窣的细响。
没过多久,是沈徵刻意放重了靠近的脚步,“拿着。”
他背对着她,手往后伸,捏着一条宽阔的腰封与绑带,鱼肚白色。姜玥接过,莫名觉得眼熟,沈徵已经走开。
青年郎君的背影笔挺周正,精瘦腰身上环着一条颜色明显不搭配,肉眼可见布料更粗糙些的淡褐色腰封。
她手里布料尚有余温,无端叫她觉得烫手起来。
-
魏氏族学后院的屋舍静谧。
六角洞窗之后,溶溶月细细风,与修竹疏影轻动。
姜玥与沈徵共处一室,听烛芯偶尔爆开灯花,“啪”。
沈徵翻着他白日从藏书阁挑来的卷轶书册,旁边铺开几张薄宣,预备摘录有助于郡县志编撰的条目。
“姜姑娘,研墨吧。”
那语气平淡却认真,不像在开玩笑。
姜玥伸手去抚案上砚台,被他提醒:“这是魏家准备的,我用着不太惯,你去我书箱里找我旧日的笔砚。”
姜玥打开书箱,里头果然存着一套笔砚。
端砚触手生温,玉笋笔尖齐圆健,是她送的那套。
“找这么久,没有吗?”
“沈大人,”姜玥低声,“这是新砚台,还得开砚。”
“是吗?”沈徵朝她看了一眼,语气轻轻淡淡,“许是洗浪放错了,姜姑娘会开砚吗?”
当然会,在平洲县的时候,他教过她,手把手教。
姜玥取出砚台,细细地打磨,滴水,擦拭,捏住墨块上端,在砚膛上徐徐研磨,心里涌起一点微妙。
原以为按着沈徵的性子,礼物最多就锁到库房里。
没想到她会亲手给这块端砚开锋,亲眼看他骨节分明的手握着湖笔,从砚台里舔墨,在纸面上落笔。
沈徵一边翻阅,一边运笔落墨,很快记满了半张纸。
姜玥后腰窜过一线很轻微的酸痛,咬咬唇,不甚自在地挪了挪脚步,被沈徵用笔杆轻轻敲了下手腕。
她旁观过沈徵在私塾教孩童习字。
沈徵性情温和,不喜惩戒,戒尺几乎束之高阁,但会用笔杆敲孩子们的手心与额头,特别顽劣的,额上会被他画上一点墨,权当是告知爹娘。
沈徵以为她困了:“姜姑娘,再坚持会儿。”
坚持什么?姜玥定定神,细声哀叹:“沈大人莫不是还记恨我?”
沈徵笔一顿,笑了:“我记恨姜姑娘什么?”
“今日在藏书阁……”她咬了咬舌尖,被门外礼貌到近乎小心翼翼的敲门声打断,听着不像洗浪的作风。
“笃、笃、笃。”
沈徵抬眸看她,坐得一派怡然。
姜玥认认真真扮演书童,去拉开隔扇门。
门外的确不是洗浪,而长得白白净净的魏小郎君魏哲。
魏哲一眼扫过姜玥,定住,回看一眼,继而把目光投向屋里的沈徵,一板一眼地长揖:“不知沈大人找我何事?”
-
本朝入仕并不单纯依靠科考的文试与廷策。
作诗著文,清谈辩道,甚至是只有仁德之举,只要能够在士林里积攒一定名声,更幸运一些,得到当朝高官赞赏,即便科考的名次不如意,也有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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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通过举贤入仕。
魏哲就想带着文章去拜会翰林院使贺学坤。
还想趁着沈徵在藏书阁阅览,养足精神了来讨教。不料撞见沈徵风流韵事,晚膳还未过半,就有沈徵书童来邀:“我家公子请郎君今夜有空,去秉烛夜谈。”
可眼前拉开门扉的书童,男生女相,一双眼眸像含烟波春雨的三月湖水,清澈灵动,分明不是晚膳来邀约的那个。
魏哲只当换人了,有点拘谨地在沈徵面前落座。
“沈大人住得可习惯?族学屋舍老旧,大人们来之前,是细细打扫过的,若是缺什么物件,可随时与我说。”
“魏小郎君安排得很妥善。”
“那就好。”
魏哲看沈徵一直在纸面上写着什么,悄悄地不敢多话,突然听见他带着笑意问:“魏小郎君,当真来与我闲聊?”
魏哲一愣。
沈徵面上含笑,在砚台边缘撇去过饱满的墨汁,写下了最后一行摘录,“你干谒的诗文呢?”
魏哲按捺心中激动,从袖里掏出早早准备好的文卷,“既然沈大人愿意,那晚生就厚着脸皮来讨教了。”
“是依据《麟史》而作的论章?”沈徵静静看了两遍,提笔批注,“写得不错,有几处尚待斟酌,还可更深入。”
魏哲屏息,生怕打扰了状元郎的思绪。
耳边一声突兀响动,他转头去看,原是小书童站不住,挪着小碎步,险些蹭倒书案最边缘的一册书卷。
书童眼疾手快,按住了书册,宽袖露出一截手腕,骨肉匀停,在灯下白净莹润得晃眼。
魏哲心中泛起异样,冷不丁听见沈徵轻咳一声,“魏小郎君,我白日里闲逛失了方向,误入你们祠堂后厅,见一间偏房门上挂着锁,里头还传来奇怪动静,不知是何缘故?”
你白日里不是在我们藏书阁那什么……
魏哲困惑,脑内转过数个缘由,声音透着心虚:“约莫是我三叔的房间,他这个人疑心病重,这几日讲学有外人来来往往,他害怕别人进祠堂偷他东西。”
“是吗?”沈徵轻笑。
他从文章中抬头,眸中洞明雪亮,似乎在无声质问他何以撒下这蹩脚的谎,“这位三叔可在今日与你一同敲门?”
“对的,是他。”
沈徵头复低下去,玉笋笔再落下一道划线,“我书童在厨娘处听闻,这位章三叔,日常并不住在祠堂里。”
魏哲顿时有种读书被先生教考,应答不上的压迫感。
方才一时三刻就要挪动一下步子,总站不定的小书童,也定定地看向他,眸光清亮,似乎比沈徵更期待他的回答。
“……”这一主一仆到底怎么回事?
“魏小郎君。”沈徵搁下笔唤他。
魏哲回神,小书童被沈徵突然拉回身后,过分红润的唇里溢出一声低呼,轻轻软软的嗓音。他心里像劈过一道雷电,这哪里是书童?是白日里那旖旎一幕的妙龄女郎。
沈徵看着文章惋惜,“魏小郎君灵秀聪慧,文章写得不错,贺院使理应会喜欢。但里面引援为立论依据的《尚书》中有一篇,经崇文馆大儒王誉考究,是后世人的伪作。”
“啊?王誉先生何时论断,晚生竟不知?”
“论断已在撰稿,我恰从同僚口中得知。魏小郎君若想赶在七月诗会前干谒,还需及早注释或全篇修改。”
“烦请沈大人指教,是哪一篇?”
沈徵将详细批注过的文章递回给魏哲,淡笑不语。
“沈大人?”
“我知魏小郎君守信,但我这个人,素来不喜欢秘密被他人捏在手里。不知魏小郎君有没有秘密与我交换?例如那个锁着的厢房?”
18. 安寝
魏小郎君踌躇片刻,思忖如何解释。
“其实吧,也不是什么秘密,厢房里头锁着的,算是我的堂兄,自小烧坏了脑袋,脾气心性都与寻常人有异。近日负责照料他的乳母归乡了,族长不放心,又忙于族学事务,只要安置在离族学近,闲杂人等少的祠堂里。”
“他独自被锁在房间,不怕出什么意外?”
“堂兄是个画痴儿,字面意义,对别的什么事情一窍不通,但沉浸于绘事的时候,能不吃不喝好几时辰。”
“既是因病损了心智,有何不能坦白于众人?”
“外室所生的儿子,名声上总归不好听,一直痴痴傻傻,连族谱都没有入。我婶婶脾气厉害,不乐意接到家里照料抚养,正在跟我叔父闹着呢。”
魏小郎君摸了摸鼻子,朝沈徵露出求饶的目光,家族里的后院私事,就不要摆到台面上说了吧?
沈徵不看他,反而去看书童,思忖片刻后:“不知魏小郎君这位堂兄,平日里都有谁在照看?”
“只有章三叔,族长爱面子,这件事鲜少给外人知道。是三叔负责照看,往厢房里送厨娘做好的一日三餐。”
沈徵不再问了,手点点案头。
魏小郎君如获大赦,重新摊开折起的文章,被他用墨笔圈出其中一段,“虽是伪作,但所思所想符合原旨,也与小郎君论述的观点契合。贺院使不是墨守成规之人,不妨稍加注释一二,说明为何值得引援,留个不一样的印象。”
魏哲捧着被细细改过的文章走了。
族长藏在祠堂上锁厢房里的秘密,也被沈修撰三言两语就套走了。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但是说不上来。
美丽女郎扮成的小书童送他到门边,朱唇皓齿,笑意浅浅,连嗓音都懒得掩饰:“魏小郎君慢走。”
魏哲颔首,想了又想,决定还是把今日的事抛之脑后。
姜玥回到屋里。
沈徵正收拾案头,显然不打算继续办公。
“沈大人方才,是在帮我套话吗?”
“维护官声的一点小伎俩罢了,”沈徵拾起熄烛铛,将灯架上的灯一一熄灭,“姜姑娘既困了,早些歇息为好。”
姜玥语带迟疑:“我……歇在这里?沈大人房里?”
她与魏如师来时,看到魏氏群居的屋舍外有一小驿站,魏如师白日与她分散,夜里应当在那里等候她。
沈徵一默:“城门已关,族学距离最近的驿站,步行最快要一个时辰,这么久的夜路,姜姑娘敢独自走?”
屋内一床一榻,分置墙边与窗下。
沈徵将窗户阖起,垂帘卷下,外衫褪去挂于木施上,余光还是未见姜玥有任何要就寝的动静:“姜姑娘白日往我怀里坐的时候,怎么就那么干脆?”
姜玥赧然抬眸:“沈大人要在魏氏族学里住几日?”
“长则五日,短则三日,视乎魏氏藏书阁内有用的卷轶有多少而定。”沈徵坐在了长榻上,将床留给她。
姜玥不再推脱,简单洗漱,将白日那身披风铺在床上。
方才突然腰间酸软不适,是来葵水了,出府时身上就有月事带,凑合一夜应当没有问题,只是怕弄脏沈徵的床。
屋内剩余一盏灯台,灯火如豆。
姜玥侧过身,将床帐拉开一道缝,长榻上沈徵未睡,一腿盘膝,一腿放松地伸直,手搭在膝上,似乎在想着什么。
“沈大人,可否把灯吹灭?”
“我以为留盏灯,姜姑娘会放心些。”
沈徵趿履,下榻走过来,将最后一盏灯也吹灭。
视线陷入黑暗,过了好一会儿,慢慢显出事物轮廓。
姜玥静了一会儿,一指勾出床帐一线缝隙,见沈徵面朝窗户侧卧,垂帘疏缝漏出月光,勾勒一段起起伏伏的肩背。
怎么会不放心,与沈徵独处,她从来不需要防备。
她将一半床帐挂到吊钩上,面朝着沈徵的方向躺下,双膝并拢,卷缩起来,也缓缓合上了眼。
在平洲县的时候,有一段日子,两人也是这么睡的。
她在床,他在榻,中间隔着一道从来不拉起的垂帘。
郎君清正守礼,她是那个不管不顾打破禁忌的人。
姜玥无声弯了弯唇,腹下绞痛一阵接一阵,是尚且能够忍耐的疼痛,只是无法舒适地安眠。
一开始并不知道沈徵晕血。
平洲县的屋舍不大,起居寝堂独一间,旁边连着柴房灶台与小小净室,外头用矮墙框起来,院中空地一目了然。
她在院子空地里清洗前一夜用过的月事布。
恰好沈徵提早散学回来,正正撞见了。
圆木盆中,清水泛红,浸泡着深色布条,和她一双分外白皙素净的手。沈徵只看一眼,霎时变了脸色,扭头一言不发地匆匆避入屋内,一整日没再跟她讲一句话。
撞见了就撞见了,姜玥洗净拧干,挂在小院角落晾晒。
历来女子月信与分娩,多少古板迂腐的儿郎避忌,多他沈徵一个不多,只是心里有淡淡的,说不出的失望。
然而,夜里,那道垂帘罕见地被拉起。
沈徵脸色缓和了些,往她床头圆凳放了一碗热的甜汤,“喝点热汤,会不会好些?”
她赌气似地睨他一眼:“没有胃口。”
他有些无措:“那……还有什么不适?”
“有些冷。”
“你等等我。”
沈徵走开了,再回来时,手臂搭着他在长榻上惯用的薄被。棉白色的薄被展开,轻轻铺在她身上,带着他的气息。
“如何,还冷吗?”
“好多了。”她弯唇,下颔在被面上蹭了蹭,眼见沈徵就要走开,下意识拉住了他的衣袖。
沈徵回眸:“还要什么?”
其实也没想好要什么。
她来到平洲县前,被锦绣人家抚养长大,虽是收养,从来视如己出。月信的日子里,有姜茶甜汤,暖炉丝被。
有稳重兄长给她买话本子解闷,娇憨小妹赖在她床边说笑。更别提像今日这样,需要忍着不适,亲手洗月事用具,第二日才能有干净的可更换。
人在不适时候,分外矫情脆弱,渴望体贴温存。
“好像还是……有些冷。”
“我去给你找个汤婆子?”
“不要汤婆子。”
心跳得很快,脸颊也生热,她拉住那片衣袖往后带。
不甚宽阔的木床上,最终躺下了两个人。
青年郎君隔着两层薄被,侧身搂着她,手捂在她腹上,不敢上挪一分,不敢下移一寸,几乎僵硬的身躯缓了许久,才不复紧绷,“这样,这样当真有用?”
暖热的气息拂过她背对着他的后颈。
“女儿家的事情,你不懂。”她按着他手背,人的手掌当然不如汤婆子暖热,但在颠沛流离的际遇里,叫她安心。
谁曾想,这人往后对她月信的日期算得比她还准。暑热天不准她贪凉,井水浸过的凉甜瓜,每日至多一小块。
“把我当私塾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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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管教了么?”
“私塾的稚童,可比夫人好管。”
如今也管不着了。
姜玥深吸一口气,手挪去腹部,用力捂了捂,感觉背上出了一层薄汗,浑身不知道是冷还是热。
眼皮前亮堂了些。
姜玥睁眼,一盏灯台与一只手赫然在目。
沈徵不知何时半蹲在她床前,手持幽微灯火,自颔下照亮,衬得面容俊美而幽冷,一瞬间森森然如鬼魅。
若非还在虚弱,她定然惊声尖叫。
姜玥惊魂未定,胸口起伏:“沈大人!这是做什么?”
沈徵不答,目光幽若。
烛台伸入床帐,照亮她在薄被下蜷缩成一团的睡姿。
魏小郎君还在屋内时,窗户通风,他还未曾察觉,夜里门窗紧闭,愈发觉得床的方向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很浅淡,但沈徵晕血。
虽说已经勉强克服了,至今都对血腥的气味敏感。
姜玥有点恼了:“这个时辰,沈修撰吓人好玩吗?”
沈徵声音也温凉:“立夏才多少天,冰的好吃吗?”
“沈大人连我这等私事也要过问?”
“是啊,我如今……”沈徵冷笑,话半道止住,两人俱是一静,他将烛台塞到她手里,转身披衣穿戴,出了屋门。
姜玥起身,静坐了一会儿。
不见沈徵回来,反而是个橘色衣裙的女子来敲门,柳眉杏眼,皮肤白皙,正是白日里被魏如师叫眉娘的那位。
眉娘似乎也没想到是她开门。
她脸上带了点尴尬神色,左右看看,“沈修撰沈大人是住这间吗?他跟厨房说要热汤夜食,做好了立刻送来。”
“是这里。”姜玥让了让,方便眉娘进来。
食盘摆下,眉娘欲言又止,似乎有别的话想说。
姜玥望向食盘,汤碗水汽升腾,飘散着甜丝丝的味道,是甜口的黑糖米丸羹,旁边蘸碟上是切得细细的姜蓉。
“那个姜小娘子,魏如师已经跟我解释过了,我白日里误会小娘子跟他,真真是对不住了。你别放在心上。”
“既然是误会,弄清楚就好了。”
姜玥混入姜蓉,拿起汤勺喝了一口,辛辣混着甜味,从喉头唤起热意,徐徐灌入肺腑,叫她腹中不适慢慢舒缓。
“之前听眉娘所言,你与魏管事是夫妻?”
“嗯,我们老家在惠阳县,我及笄第二年就嫁给他。”
两人在屋里说了好一会儿话,沈徵才回来,手里攥着个细布包裹着的小物件,眸光往她脸上,继而唇上打量。
眉娘拾起托盘要走,“那我不打搅两位了。”
姜玥一把按住她,她还有个问题,“眉娘,今日我们在路上遇见,可是你往祠堂送完膳食,回族学的路上?”
“对啊,有何不妥?”
“我就是问问,明日你还在厨房?”
“在,族长嘱托了,要照顾好沈大人和随行的人,姑娘要想吃些什么,戌时之前都可以来厨房找我。”
眉娘走了,沈徵往她床铺上搁下一个什么东西。
姜玥用浓茶漱完口,翻开细布,一只铜色素面暖手炉,还未看清楚样式,屋里唯一亮着的灯盏再度被沈徵吹灭。
立夏风暖昼长,也不知道从哪里翻来的。
窗边的长榻上,沈徵静静翻了身。
人在闭目假寐,一闭眼,还能看见魏小郎君翻箱倒柜前目瞪口呆的表情:“缺个什么?暖手炉?”
19. 江家白鹤堂
姜玥睡醒的时候,沈徵已经不在屋内了。
他惯来动作轻,何况她昨夜也睡得安心。
姜玥穿戴好,推开门,门外守着洗浪。
“姜姑娘。”
“他呢?”
“郎君在前头明堂讲经,昨日是裴榜眼与杭大人清评,按着魏氏族长的安排,今日轮到他。”
“洗浪小哥可否帮我跑一趟,找个人?”
“姜姑娘尽管说。”
洗浪听明白她的要求,快步离去。
姜玥腹中饥饿,到厨房找眉娘。厨房方窗上零零散散地吊着几串苞米与大蒜,灶下柴火烧得正旺,锅里雾气氤氲,眉娘菜刀刷刷,正在切土豆丝。
姜玥喊了两声她才听见。
眉娘比昨夜初见她时放松了些,手在围裙上抹了两下,面带笑意:“想吃什么早食?我做好给你们送过去。”
“有什么食材趁手就做什么,不挑。”姜玥也笑,“我来是想请眉娘帮个忙。”
眉娘听完她的请求犹豫:“这……”
姜玥竖起三指:“只需帮忙拖延上小半个时辰,我绝不在祠堂里做些什么鸡鸣狗盗,伤天害理的事情。”
-
晌午时分,祠堂里安安静静。
族学厨房的厨娘今日送来了格外丰盛的饭菜,前厅后厅负责日常洒扫清洁的几个婆子欢欢喜喜,聚在别间,一边吃一边听眉娘数落她那个不成器的夫君。
眉娘从惠阳县千里昭昭赶来寻夫,人没寻到,无奈投奔魏氏家族当厨娘的事情,魏家村隐隐约约有风言风语。
实情如何,眉娘总是不愿意说。
难得今日打开了话匣子,几人都听得津津有味。
章老三则迎来了很面生的魏氏子弟。
“惠阳县的旁支?”他眯眼上下打量魏如师,“惠阳县的都多少年没有往来了。”别是个落难了来打秋风的。
“晚辈就是想来拜祭拜祭先祖,没旁的意思。”
魏如师笑得老实憨厚,手里不止提着香烛瓜果,还有两壶浓郁飘香的玉浮春——这是附近驿站里能买到的最好的酒。他没带户籍,为验明正身,差点把旁支家谱全背出来。
灌醉章老三这件事,比魏如师想得要容易得多。
一个郁郁不得志,仰仗妻子门楣,整日守着他族祠堂的闲汉,腹里最多苦闷牢骚。恐怕人已经醉得看见重影了,手还拉着他嚷嚷:“喝!魏兄!喝……酒逢知己千杯少!”
章老三满面通红,“魏兄你跟那些眼高于顶的魏家人不一样,老哥我告诉你个秘、秘密!”
“那画痴儿的画,居然能卖不少银子,昨儿十五两,大前日十两,过几日还有半块、半块金饼!等老子发财了,我请你去醉梦楼逍遥!我还要休了那恶婆娘,纳三个妾……”
章老三脑袋“咚”一声,倒在桌上,在美梦里笑得开怀。魏如师伸出一根手指,颤巍巍地戳了戳他脑袋:
“章兄?不喝了吗?”
“章兄,祠堂走水!快来救火啊!”
章老三打起了鼻鼾,醉得连走水都喊不醒。
魏如师放下心来,半蹲在摆满了酒菜的桌边,往章老三腰间摸索,在钱袋子里翻出一把万字纹青铜钥匙。
-
这把万字纹青铜钥匙被交到姜玥手里。
她右手捏着钥匙,左手抚上铜锁,第一次没对准匙孔,静了静定神,第二次才打开。
厢房亮堂,弥漫着一股特殊气味,不算刺鼻,是书画坊里常有的绘画颜彩的味道。
宽阔平直的黄木方桌上,铺着一幅两尺长,一尺宽的画纸,旁边是大圆托盘,白瓷碗盛着常用的石色与水色颜彩。
画纸上临摹已勾勒雪景与山林的大致轮廓。
本该执笔的人不见踪影。
姜玥一步步往屏风另一侧走。
魏群青,也就是魏小郎君的堂兄,就这么蹲在屏风后,耳后夹了一只纤细的毛笔,对着地面铺开的纱帘入神。
连姜玥来到他身侧都未曾转头。
“魏群青?”
“……”
“小青?”
“……”
姜玥蹲到他身边,陪他一起看向地面,是博古画坊那副拓画,“你是在想怎么画这一幅《雪景寒林图》吗?”
魏群青目光动了动,一双眼如鹿眼一般圆而清澈,受了点惊吓似地看向姜玥,他从来没有见过她。
“你觉得怎么画好,就怎么画。”
姜玥将眉娘交给她的食盒放到魏群青身边,柔声问:“你认得这个食盒吧?我是厨房来送饭菜的。”
魏群青过了好一阵子才点头,对姜玥的戒备轻了些。
姜玥将搁在食盒上的画卷铺开,叠放在拓画上,是她从章老三那里买来的《鹊兔相见图》。从魏如师给她钥匙时说的话看,这是章老三从魏群青房里私自拿出去卖钱的。
“这是你的画吧?”
魏群青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
“这里,为何这么画?谁教你的?”
姜玥指着树干里隐藏的鹤形标记。
“就是这么画的。”
“这是何意?”
魏群青不再回答,拂开《鹊兔相见图》,继续观察底下要临摹的拓画。姜玥跟着他静静看了一会儿,“小青你知道这幅画里头,有一个错处吗?”
魏群青一顿,取下耳上夹着的毛笔,挠了挠腮。
姜玥手指虚虚点着画面,“从草絮方向看,风自东向西吹,这一片枝叶舒展的形态却是自西向东,动势错了。”
魏群青看了看,果然,一拍手,显得有些高兴。
姜玥将被拂开的《鹊兔相见图》再拉过来,“我告诉了你,那小青能不能告诉我,为何要在这里画一只鹤?”
“就是这么画的。”魏群青重复了一遍回答,见姜玥还是不懂,突然起身大步跑开,去到外间书架前翻找。
不重要的卷册被他一叠一叠扔到地下,最终抽出一个卷轴,唰一下展开,铺到她面前。
魏群青强调:“我没画错,你看,就是这么画。”
姜玥目光紧紧地盯着魏群青铺开的画,同样是一幅《鹊兔相见图》,这幅画纸颜色比章老三拿出来的摹版更为陈旧,墨色也不如摹本浓郁,还多了摹版没有的印章与跋文:
瑞成元年春,江氏文韶,摹于秣陵白鹤堂。
刻着临摹者名字的印章右上角,有个小三角缺口。
不是魏群青画下了鹤形标记。
是魏群青临摹了这副瑞成元年春的旧摹本,因为过于追求一笔一划的相似,而原封不动将鹤标画到了树干里。
这幅画,本该藏于江家,藏于秣陵江家的白鹤堂。
江南春色今如旧,秣陵已无白鹤堂。不止白鹤堂,整个江家都没有了。姜玥抚过纸面,发凉的指尖长长地停在印章缺口上,心口某处被揪起,一口气堵得胸口发闷发痛。
“姜玥。”屏风外有人轻声唤她。
她倏然抬眸,后知后觉发现屋里多了个人。
眉娘与魏如师各有要牵绊住的人,她只能拜托洗浪守在房门口留意动静,只有沈徵,能够让洗浪不警示就放进来。
-
沈徵没等多久,就看见姜玥低着头出来,鼻尖与眼尾一点残红,神情寂然。这种神情,重逢后很少出现在她脸上。
“晌午讲学暂休,魏氏族长还在陪邀来的文儒用膳,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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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时可能会过来探望。”
“我这便离去,多谢沈大人提醒。”
她声音低落,视线也低垂,倒是没忘记礼数,朝他认真拜谢,失魂落魄地走了。
沈徵望向收拾得明亮干净的厢房,踱步入内转了一圈。
魏群青坐在画桌后,埋头勾勒雪景与山林,地面狼藉,随处散落着书册,以及零散铺开的纱帘、画卷,还有食盒。
沈徵在一副墨色略褪的《鹊兔相见图》前蹲下。
洗浪在外提醒,有点慌张:“郎君,我好似听到有人的声音,有人正朝着这边过来,你快些出来。”
沈徵不发一语。
洗浪重复了一遍,才等到沈徵从里头出来,合门上锁。
两人顺着回廊,打算去往藏书阁的方向,与午膳后回来祠堂探望魏群青的魏氏族长迎面撞上,彼此客气地一笑。
魏氏族长叫魏长东,年迈,不语时气势威严。
沈徵想起在族史文卷里读过的记载,魏长东在致仕专心打理族中庶务前,曾任江南东道升州长史。
那副旧画提到的秣陵,就在升州。
两边笑完让道,相错而过。
沈徵回到藏书阁,读昨日没看完的文卷,手指半日没再挪动翻开新一页,眼前不断浮现姜玥的寂然神情。
姜玥并不是一来到平洲县就待他那般信任亲昵。
她被他从河里救下后,寒气入体,在医馆休养好一段时日,醒来后他去探视过两次,她不言不语,只进食喝药。
是医馆来人说她突然不见了。
他思忖许久,在当初救她的河边找到人,姜玥抱膝坐在一块巨石上,望着底下愈发湍急的水流。
“姑娘若想再跳下去,不如把我垫付的汤药费结清?”
他掀袍爬上巨石,与她隔了一点距离,盘腿坐下。
她闻言转头,冷风将她鬓发吹乱,贴在苍白而不见生气的脸颊,一双眼睛清莹如水,流转一点摇摇欲坠的光。
“我欠你几多?”
“在医馆压了二两银,应未用尽,大夫未找我填补。”
“好,我会还给你。”
她转头,依旧看着河面。
真心求死的人不会落河后,手死死抱着浮木不放。沈徵料定她是一时想不通,陪她坐了一会儿便离去。
翌日的私塾,那道防君子不防小人的木栅栏上,勾着一丝粉色的绢帛布絮。他走进去,望见所有桌椅被擦拭得不染尘埃,就连摆放的位置都规整对称,仿佛有尺规丈量。
她捧着一盆浇灌过的花木,吃力放到花架上,转头冲着他弯唇笑了笑。昨日眼里摇摇欲坠的光,变得安稳坦然。
“我是江南东道一小商户之家的女儿,父母遭难离世,自己避祸独活,现无家可归,身无分文。”
“但有一双手可做清洁杂役,会写字算账,不知沈先生的救命之恩与汤药馈赠,可否以这种方式报答?”
他忘了自己当时怎么回答。
只记得眼前的女子依旧弱不禁风,但有某种坚韧动人的神色,叫他无法移开眼,也舍不得拒绝。
他怜她遭遇,不敢细问。
如今想来,有不同寻常之处太多。
无名商户家的女子,就算会写字算账,又怎么会懂得与他谈诗鉴画,为他抚琴制香,踏着月色惊鸿一舞。
她那时还未认祖归宗,并非宗室之女。
沈徵握着文卷半日没动的手最终动了,书册被“啪”一声轻掷在案上,洗浪在后头一叠声地喊:
“郎君不是说要趁晌午看文卷吗?这是要去哪儿?”
“族学,找一趟裴榜眼。”
同榜进士里,裴仲平去了刑部。
20. 他的生辰
“秣陵江家白鹤堂的事情,我略有耳闻,记得是数年前一桩私藏禁书的大案,陛下震怒,以谋逆论罪。”
裴仲平抚须奇道,“道麟,为何突然问起此案?”
“晚生偶尔听人谈起此事,”沈徵觉察出其中违和之处,皱了皱眉,“按照朝中律例,私藏禁书最严重的判罚是终身拘役,为何江家最终落到谋逆论罪的地步?”
裴仲平神色变得严肃,左右看看,魏氏族学给他们安排的休憩之处幽静,确认没有旁人窥探后,才道:“原是不至如此,听闻禁书查抄时,在江家搜出甲胄,具体数量不得而知。当年江家,那可是在江南东道富甲一方的啊。”
私藏禁书,尚有一线生机。
私藏铠甲,有一件算一件,都是没有转圜的死罪。
若是牵连家族,男丁悉数问斩,女眷或充作官奴或流放。只不知出于何种遮掩目的,将罪名定为了私藏禁书。
沈徵静默片刻:“裴大人在刑部,可知哪位同僚对此案详情知悉甚多?能接触到案件记载?”
裴仲平深深看了他一眼,“道麟为何要探究?”
“不是探究,是查阅。晚生只想知道来龙去脉的始末,再者,案件已盖棺定论数年了。”沈徵语调平静。
裴仲平在刑部任比部司员外郎,按职权查不到禁书案的卷宗记载,可随口推脱,但不同府衙有不同府衙的门道。
他始终惦念着樱桃宴上,沈徵替他挡酒一事。
“若真如此,下个朝日散值了,道麟来刑部找我。”
-
姜玥从魏群青的厢房离开,独自平复一阵,便将钥匙归还到一醉不醒的章老三身上,与魏如师趁着祠堂人少离去。
二人在驿站牵马,赶在日暮前回皇城。
临行前,魏如师恋恋不舍,朝着族学方向看。姜玥即便不问,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与眉娘还未和好?”
魏如师蔫巴巴:“眉娘……心里仍旧是气我骗她。”
“明明落榜了却写信欺瞒,说自己高中进士,只等吏部的守选授官,就这么一个个月拖着骗着,要是我我也气。”
“小娘子你不懂,我当初赶考的盘缠,那都是眉娘变卖嫁妆凑齐的,我实在没有脸面与她讲实话。”
“你一进魏氏族学就鬼鬼祟祟,是怕碰见她?”
“是,我有次撞见她在绿名茶坊做帮工,后来鼓起勇气想去接她时,茶坊又说眉娘去投奔夫家的家族了。”
魏如师苦笑:“我在这边哪有家族啊,魏家村那些人都惯了捧高踩低,我都不愿意认亲,眉娘怕没少受委屈。”
“赶紧将人哄好了,接回来我府上好好补偿她。”
姜玥没有再说了,双腿踩着马镫一夹,催动马儿加速,扬蹄朝着皇城大门跑去。
魏如师方才说她不懂。
欺骗心爱之人的感受,她怎么会不懂。
她也骗了沈徵。她不是什么无名小商户之家的女儿,她是江家同等地视为掌上明珠的养女,自幼有秣陵户籍在案。
当年她身世尚未明朗,陛下雷霆震怒之下,哪怕有明文书册记录,她是自幼被江家领养入籍的孤女,也难逃牵连。
不过是江家嫡亲的女眷判流放,而她充作升州官奴。
“双双当年是在河里飘来的,就装在这么大的小盆里,身上裹着一块与我们家一模一样的云锦方巾。我与你爹爹正登船避乱,看见了于心不忍,就把你捞回来了。”
阿娘从不避忌她是领养的事实,哄她入睡时会唱江南水乡温柔的民谣小曲,唱烟波朦胧的世外桃源。
“虽则不知双双生辰八字,但阿娘猜双双喜水,遇水则有生机,那么湍急的河流,你稳稳当当地一路飘到了我和你爹爹面前。我们双双命好,逢凶化吉。”
阿娘已经不在了,听闻在流放路途上,没有撑过百里。
她始终记得,阿娘说她喜水,遇水则有生机。
所以在那艘升州官船上,在不堪受辱的乐宴里,她身着单薄襦裙,决然地往滔滔江水里跳,不为求死,而为求生。
她在冰冻透骨的漂泊中,抓到了一段浮木。
那浮木把她带向了沈徵。
阿娘的话是对的,她果然,遇水则生。
-
距离魏氏族学讲经已过去好些日子。
沈徵从南衙刑部出来,看完了裴仲平能力内能给他看到的秣陵江家私藏禁书案的所有文卷。
江家有一儿一女,女郎年龄与他所知的姜玥年岁不符,且据裴仲平所言,女郎已在流放途中与江母先后病逝。
沈徵抬眸看了看天色,欲去翰林院外衙牵马,不远处有熟悉的声音喊他:“道麟,可叫我在翰林院扑了个空。”
是谢珲。
谢珲与嘉宁公主婚期已定,礼部尚在备制婚仪细项,待婚仪一成,就是正儿八经的驸马都尉。按着本朝风俗,两人的三书六礼走到这步骤,直到婚前都不能再见。
工部也不太敢给他过于忙碌的事情。
谢珲最近整个人快要闲出病来,思来想去,终于有件事让他热闹热闹,“道麟,我没记错的话,今日是你生辰?”
谢珲大步走来,一把勾住沈徵肩膀,兴致勃勃道:“去春晖园吃一顿,我请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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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徵拎开他的手:“有心了,我回府吃。”
“你府上只有旬日才来的厨娘啊,回去吃冷食吗?”
“近日新请了一位,一日三餐都是她在做。”
“特意请来的南方厨娘?”
“……北方的。”
沈徵对上谢珲疑惑的目光,舌尖仿佛还体味着这些日子吃的油盐略重的饭菜。他不挑食,除了葱花葱丝。
眉娘就是那个最近来府上的帮厨。
明明已经在魏氏族学尝过眉娘的手艺,知道不合胃口,但他无意中听见了她与魏氏族长提出要走的对话。
“你本就是从皇城里来投奔的,眼下又回去?”
“我男人,就是魏如师,他在安康路姜宅当管事,虽然我还同他闹着别扭,终归要和好的,这儿离皇城里太远。”
眉娘不知道,她实则不需要再去皇城谋生计。
依着姜玥的性子,只要眉娘愿意同魏如师和好,她就会把眉娘接到府上,做厨娘很好,不做就这么住着也行。
于是沈徵先一步,提出了请厨娘,开出了眉娘无法拒绝的月钱,承诺魏如师可随时来看她,她也可去姜府走动。
说不上来为什么,只是天然地觉得,这样有利。
沈徵想到待会儿回府,可能会吃到不甚合意的长寿面,嘴边弯起一点自嘲。
谢珲捕捉到他的情绪,“你不喜欢闹腾,去点几个菜,捎带回府里总行吧?我喝酒你饮茶,就当陪我聊聊天。”
沈宅的饭桌上,终究摆满了清晖园的吃食。
一壶酒配一壶茶,勉强凑出一点生辰的热闹喜庆。
洗浪从一开始就问:“郎君的长寿面可要端上来?”
“先不用。”谢珲替他答了,只管往沈徵碗里夹菜。
晚膳吃到一半,洗浪又来:“眉娘说长寿面热过一遍,若是再不吃,就该影响口感与鲜味了。”
眉娘站在门外,端端正正捧着托盘,脸上惴惴不安。
沈徵只当眉娘以为生辰需要隆重:“端上来吧。”
眉娘摆下了长寿面,说了一句祝贺,跑得飞快。
谢珲愕然:“新来的厨娘为何走这么急?”
沈徵往托盘上扫了一眼,谢珲好像还在叨叨什么,但他听不进去了。
面碗上铺了八锦,香菇云腿河虾、素菜甜瓜笋干,鸡蛋切半,显露黄心与卵白,底下才是清亮浅淡的面汤与面条。
他提起瓷勺品尝,鸡汤做底,香鲜与清淡是恰当好处。
沈徵曾经尝过这种味道。
这碗面,与姜玥给他做过的生辰长寿面一模一样。
21. 本来面目
净室里水汽氤氲,飘着桂花露的馨香。
姜玥双臂枕在浴桶边缘,一双眼凝向虚空处,不知在想着什么。银杏探了探水温:“我让厨房再烧一壶水?”
“简单洗洗就好。”
姜玥洗去身上油烟气,扶着银杏的手,踩着兀子跨出浴桶,满身肌肤如玉,细密水珠从玲珑曲线上一滑而过。
银杏替她裹上披巾擦身,纵是一年多天天看着,也总想感叹有人便是这样纤秾合度的天生好身段。
内室屏风外传来小丫鬟的声音,“小娘子,隔壁沈郎君来拜访,魏管事在招待,人就在前院明堂坐着。”
姜玥出了净室,坐到梳妆铜镜前,任由银杏用宽齿梳子替她通发,看着差不多,拍拍她的手,“好啦,走吧。”
“哎……小娘子。”
“怎么?”
姜玥回眸,乌发疏松地挽了个单髻,簪一根碧玉环钗,几缕带潮气的乌发贴在颊边。面上泛起薄粉色,慵懒放松。
银杏说不上来哪里不太对:“要不要梳妆后再去?”
“不必。”姜玥整理了一下衣饰。
沈徵不是客。
她狼狈不堪的模样,甚至不着寸缕的模样,沈徵都亲眼见过。精心打扮,反而更欲盖弥彰。
魏如师前几日便一脸傻笑地跟她说,眉娘不再继续待在魏氏族学里了,而是在隔壁沈宅当厨娘,日后相见很方便。
她第一个念头竟是,至少今年生辰,有人给他煮面。
随即又哑然失笑,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平洲县的八锦面与惠阳县的,如何能一样?
前院明堂里,银杏支开了伺茶婢女,顺带拉走没点眼力的魏如师。沈徵坐在百宝嵌花鸟纹圈椅上,身着浅色常服,眼神如秋日静水,若有所思地望向她。
姜玥定了定神:“沈大人何事登门?”
“来还姜姑娘披风。”沈徵轻拍左边空椅凳上放置的浅黛色披风,“你把它漏在了我床上。”
“是忘了。”姜玥走近接过,想起洗浪那身雾蓝色外披,还有沈徵的腰带,手一顿。
沈徵似总能洞察她所想:“你的就不必还了。”
“好。”
“……”
“沈大人如若无事,早些回府歇息?”
“眉娘同我讲了那碗长寿面。”
“沈大人在魏氏族学与祠堂多次相助,我投桃报李,把南方风俗饮食将给眉娘听,拿些菜谱给她看,没什么。”
“是吗?”沈徵语调放轻放缓,“我若不曾在魏氏族学碰见姜姑娘,这碗长寿面就不会是今日这样?”
沈徵将她垂在袖中的手捉了过来。
姜玥挣了一下,没有挣脱,由他宽大手掌扣住手腕,顺着掌心下抚,慢慢地翻过手背,将指尖抚弄。
沈徵端详那只手。
她刚沐浴过,身上只有花露香,没有烟火气,粉润指尖新长出的白色甲缝里,有几线黑灰,像灶台锅炉的黑灰。
不易察觉,若非专门清洗,简单的沐浴难以完全除去。
“只是给食谱,姜姑娘指缝里为何有锅灰?”
姜玥想将手抽回,反而被沈徵站起用力地一拽,整个人快要撞到他怀里,用手轻轻抵住,才留出一线空隙。
“我府里人少,只需眉娘配合,支开洗浪,就能轻松混入,再从后门走出。那碗面是你做的,对吗?”
他摩挲着她的手,慢慢裹在掌心,“姜玥。”
不是山洞里情况危急的相救,不是藏书阁里欲盖弥彰的伪装,沈徵明明白白地靠近,再一次耐心等她的回答。
姜玥几番咬唇,心跳怦然,几乎要变得软弱。
“是侍弄花草时不小心蹭到的泥土。”
“连生辰这日,我都不能听到一句实话。”
沈徵轻笑,另一手的手指点在她宽松领口的锁骨,顺着交领一寸一寸下移,偏到左边心口的位置。
“当初在我面前那股无法无天的劲怎么没有了?”
“这里,真的没有我吗?”
“沈大人如此,非君子所为。”
“做君子得不到自己想要的,我宁愿不做。”
沈徵移开手,亦松开对她的禁锢,退后一步距离,定定看她:“我有公务在身,明日一早便启程去衮州了。”
《大暐郡县志》下册编修有两处重要上县的史料与风物需要实地勘考,六殿下已经替他向翰林院说明,安排换值。
衮州距离皇都,即使是快马加鞭,也要两三日路程。
姜玥脸上闪过一丝错愕:“衮州?要去多久?”
“需在两个隔得不近的郡县辗转,短则两月,长则半年。”沈徵眸色微黯,明白她是完全不知情。
眉娘在他府上,时与洗浪闲聊,会透露她府里的细碎。
哪个婢女到年龄了被姜玥放良,高高兴兴嫁人去了。
哪日姜玥与银杏踢毛毽,翻过院墙飞到了他院子里来,大大咧咧地只搬个梯子,趴在墙头喊洗浪扔过来。
无关紧要的鸡零狗碎。
鲜活肆意的畅快时日。
他偶尔旁听一会儿,也会想他府里的事,姜玥知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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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洗浪从三天前,就在忙活给他收拾行囊,还让眉娘备制了方便路途上食用的干粮与肉干。
很显然,姜玥不知道。
沈徵吐出胸中一股闷气,没等她再说话,转身离去了。
沈徵走后,姜玥在那把花鸟纹圈椅上静坐许久。
夜里辗转反侧,直到寅时才觉出倦意,一闭眼,再睁开,天光大亮,日上三竿,沈徵车马都该离开京畿地界了。
银杏端着不知是早食还是午食的餐盘进来,在桌边搁下一个卷轴,“这是清晨打扫的小厮在前院明堂找到的,或许是昨日沈郎君登门时漏下的?”
卷轴徐徐展开,姜玥眉心一跳。
《鹊兔相见图》的旧摹版。
她在魏群青房间里见过的,有缺角印章的那一幅。
姜玥回来后才得知,魏氏族长是当年升州长史,曾参与江家家财查抄,有一些物件流落到他手里并不稀奇。
她为防引起怀疑,并没有带走这幅画。
沈徵不知通过什么方法,把画带了出来,带给了她。可他甚至不知她真正在寻找的究竟是什么。
-
晌午时分,姜府府门大敞,一前一后,牵出两匹脚程最快的马,朝着皇城最近的门奔跑。
初夏明晃晃的光裹着风,撞入她飞扬的帽纱,曾经叫她怯懦不前的回忆,被马蹄远远踩在了身后:
“协助官奴逃匿是重罪,协助谋逆案件的牵涉者叛逃,罪加一等,我只要告发官府,沈道麟这辈子无缘仕途。”
“你猜沈道麟知不知道自己那么费力娶的娘子,究竟是什么人?呵,他那么清高的人,竟也会色令智昏。”
“不过是两个流氓地痞捣乱,就差点废了他的手。”
“他有什么用?他护不住你。”
不是的,她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她无法面对,难以启齿的,是她一开始别有意图地隐瞒身份,心怀侥幸,想在平洲县隐姓埋名活下去。
她那时太惶惑恐惧,太渴望安定。
让这个叫沈徵的教书先生爱上她就好了。他秉性温和,善良正直,定然能给她一处遮风挡雨,庇护冷暖的家。
直到她亲眼看见,那闪着寒光的利刃划向沈徵读书写字的手。她才惊觉再这么下去,她与他都无法保全己身。
姜玥出了城门,在通往衮州方向的官道上飞驰。
沈徵说,短则两月,长则半年。隔了三年才重逢,怎么可以让他就这么去了衮州。
君子皎皎如月,爱我以诚。
我也应以本来面目去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