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骨》 1、初逢怪病少女(1) 那日的蓬莱仙岛,不再笼罩着往常的祥瑞之气,而是漫天肆虐的血雨与冰风。 晶玉砌成的台阶,一百二十级直通云霄,此刻却横七竖八铺陈着天兵的遗体。血水自其间无声流淌,汇成一条鲜红而扭曲的小河,顺着那台阶蜿蜒而下。 南天门前,是一身破损棘甲、疲惫不堪的魔君。 在她四周,密密麻麻的天兵围成圆阵,长矛与剑刃外指,铠甲在风中发出沉闷的响声。 那张明艳绝世的面容已被染红了一半,卷长的睫毛被凝固的血痂粘连在一块。若不是头上那对折断的犄角彰显着非凡身份,她俨然只是一个浑身伤痕累累的人族女子。 膝盖上残留着断刃,每一步挪动都是折磨。右臂的衣袖空空如也,残肢早不知遗落何处。 她仅剩的左手指尖微动,想要再施那风卷云袭之邪术。 随着术法启动,无数雨滴于她周身云集。 紧急之刻,一柄银光闪烁的战戟横空而来,穿透了魔君破损的身躯,将她死死地钉在了辕柱之上。 那些原本快凝成利刃的水珠瞬间蒸腾消散。 她紧紧抓住扎在腹部的长物,试图将其拔起。那战戟雕刻着精细的仙家纹饰,在她拼命的拉扯下印上了圈圈血污,却依旧纹丝不动。 一口鲜血随咳嗽喷出,点点血沫溅落在冰冷的砖面上。 她放弃了拔出战戟,左手颤颤巍巍抬起。 还差一点。还差一点就能破了这该死的天门。 咻—— 一支闪耀着金光的箭疾速袭来,贯穿了她的手掌,又钉入了身后的石柱。 “魔头已是强弩之末,杀了它——!” 为首的、穿着一身金色战甲的天兵将领高声怒喝道。 随即,此起彼伏的呐喊和助威声在空中回荡,一波高过一波,振聋发聩。 “杀了魔头!胜利属于蓬莱仙界!” “胜利属于蓬莱仙界!” 一帮蝼蚁。 她不屑哂笑,目光似要吃人的凶兽。 咻—— 咻咻咻—— 天将一挥手,霎时万箭齐发,如梭如瀑,倾泻而下。狠狠刺入她的身体各处,足、胯、腰、胸、肩、颈、甚至眼睛。 当疼痛早已覆盖全身每一处时,便再也感觉不到疼痛了。 只有心中熊熊燃烧的不灭怒火。 * “那东魔君何其强大,仅银雨千针一招便令数百仙家兵将殒命。可在受了天元仙尊银龙神枪一击便倒地不起,又被万箭穿心射成了筛子一般,在南天门前终是断了气。自此,天下算是太平了。” 啪。 说书人将抚尺拍下,引得满堂喝彩。 这《天元仙尊斩杀东魔君》的桥段人尽皆知。据说终结了持续数十年的仙魔大战,为人间换来了五百年的安宁与祥和,不仅是在这扬州城,中原大地的任何一个角落,都能听到有说书人叙说这段传奇故事。 只是今日这说书堂,倒有些个年轻的小辈在窃窃私语。 “这老头讲的故事,和最近流通的《三界话本》里说的是相差甚远。”一人咂舌。 “三界话本里是如何说的?”一人问。 “书中说,四大魔君皆乃不死不灭之身。自那一役后,贼心未泯,如今已轮回转生到了人间,借凡躯潜伏,背地里谋划着东山再起,要屠了人仙两界复仇!” “啊,这么可怕!” “众所周知,那一战后蓬莱仙界也元气大伤,然而至今数百年都未有新仙飞升。我看啊,要是魔君重现,他们这回也难救咱们咯。” “这这,希望我有生之年无事发生最好……” 又一人凑近了来。 “三界话本?那不是被仙门诸家唾弃的民间野书吗?与其看那种东西杞人忧天,不如多关心关心咱们扬州城郊最近出现的水魔。据说短短十日吞食数十人,搅得人心惶惶、夜不能眠!” 咿呀—— 聊得正欢,有小童破门而入,惊得说书老先生端着的茶水都洒了一半。 那小童神色慌张:“水魔,水魔出现了!有仙家的人在诛魔呢!” 仙家,诛魔!? 这不比听故事有趣得多! 众人一拥而出。 留下说书老先生寂寥地品了口茶。 “一群没见过世面的东西。” * 众人风风火火赶至湖畔,才发现早已人头攒动。费尽周折,终于挤至前方,才恨今日天色晦暗,迷雾蒙蒙,湖心处仅隐约能见仙术光芒与朦胧怪影。 待雾气稍散,湖中景象方才渐显—— 原是一头漆黑的魔物正与一名赤衣女子在湖心激战。 那魔怪周身散发着阴冷的光芒,癫狂地挥舞着如树干般粗硕的触手,在湖面激起惊涛骇浪,其嘶吼之声震耳欲聋。而那女子则是脚尖轻点湖面,于不远处轻盈而立,手执玉笛,破涛声中,一曲缥缈似幻。 待雾气更散了一些,众人才惊觉,原来在那怪物周遭竟有一只鹅黄色的雀鸟翩然而舞,这雀儿伴随着笛声,或飞蹿,或盘旋,游刃有余地躲闪着漆黑触手的突袭。 行人们窃语纷纷,好巧不巧,人群中混着一眼尖的“仙门通”,一瞥便识女子来历:“笛箫纵鸟、琴瑟控兽,那必是涂州姜家的弟子!” * 姜小满深吸一口气。 此时此刻惟有她自己,才能听见胸腔内咚咚响个不停的心跳。 纤指轻勾,笛声一转,原本如溪水缓缓流淌的音调忽急转直下,突透如利刃出鞘,那雀儿也随着变化的音律回头猛攻。它那尖喙和指爪皆被施予了破魔的法术,在那触手上轻轻一划即焚烧生烟。 那怪物痛吼连连,愈发狂暴地在水中翻腾,庞大身躯怒然如山崩海啸般向女修袭去。 姜小满正要闪躲,却见护主的的灵雀扑向自己。她急声呼喝:“月儿,回去!”话音落下,灵雀化作一缕金色烟雾,消散于空中。 同一刻,那触手砸下掀起的滔天浊浪将她震飞,瞬间天旋地转,耳畔风声呼啸,直至重重坠入冰冷的湖水。 湍急的浪水裹着泡沫呛入口鼻,姜小满扑腾着,刚从水中探出头,却被袭来的触手紧紧缠绕,卷于半空。 那怪物狰狞地张开血盆大口,转眼便要将她送入口中。 她奋力挣扎,双掌拍击着缠在腰间滑腻腻的触手,奈何根本使不上气力。 眼看那血盆大口越来越近,姜小满恐惧地闭上了双眼—— 一瞬,怪物的动作竟戛然而止。 凝滞的气息中,她先是一愣,又缓缓睁开双眼。 穿过弥漫的水雾,她隐约看见,那湿漉漉大口旁边似乎还有一对豆子大小的眼睛,静静地凝视着自己,已无了半分杀意。 她先是想:原来水魔竟是有眼睛的么?后一霎,那水魔的眸光竟牵引起她心底一丝莫名的熟悉感。 错愕间,她便与那怪物的双目愣愣对视着。 总觉得,当是在何处看过…… …… 嘭——!! 还未来得及惊疑,一声巨响划破沉寂,那怪物身躯竟在霎时从中爆裂。灼热浓稠的浆液溅了姜小满一身,触手瘫软滑落,她顺势再度跌入水中。 待她再次浮出水面时,却见那怪物已被劈成两段,死寂沉沉地漂浮在水中。油墨般的黑血浸染了周遭湖水,一圈圈慢慢扩散。 而那残躯之上,轻然立着一白衣剑客,年纪看起来和她相仿,丰神俊逸,杏目澄明,头上一束马尾用金丝红绳高高捆起,随风轻曳;手中则还握着刚刚斩下水魔、闪着凌冽寒光的银剑,那青竹般的身段一看就是春风得意的仙门少年郎。 如此果决的剑法,想必不是岳山凌家,便是玄阳宗的人。 管他来自哪派,只要不影响她的事便好。姜小满甩甩头,双手轻撑水面,借浮水术重新立起。 刚从绝处逃生,她还没来得及深呼吸几口气,却听眼前之人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 “哈哈哈哈!!!” 她心中疑惑,只见那剑客伸手指了指她的面颊,又指向湖面。 狐疑中,姜小满低头看向水中的倒影,差点没被自己吓死:方才那魔物的黑血溅得她满脸都是,如同面团裹了一层炭灰。加上她现在衣衫尽湿,黏附肌肤,发梢滴水成串,其状比那水魔还要可怖。 寂静的空气中,对方笑声如铜铃,她却心如止水。 “好笑吗?”她面无表情——又或是一团漆黑看不出表情。 剑客笑容渐敛,眸中闪过一丝俏皮,嘴角轻撇,回道:“还行。” 姜小满不再理会,低头重回水中,用力搓洗着脸上的黑血。然而,那血迹如同深入肌肤般,顽固不化,纹丝不动。 “没用的。水魔之血吸纳了湖中受难者之怨气,非凡水所能洗净。”剑客将手中银剑收回鞘中,从腰际取出一只雕琢精美的玉瓶,轻巧抛向她,“用这个。” 姜小满抬手接过,那瓶身摸上去丝丝凉凉,又掀开瓶塞嗅了嗅,一缕淡淡的酸萝卜气味萦绕鼻尖。 她皱眉:“这是什么?” 剑客笑道:“青竹玉露霜,专断怨毒之气。” 姜小满心中一惊。青竹玉露霜乃是青州炼丹氏族文家所制的秘药,珍稀异常,这少年剑客究竟是何人,竟有此等宝物。 将信将疑,她轻轻倾出几滴霜露呈于掌中,随即将手覆于脸上用力揉搓,霜露的寒气渗透肌肤,凉若冰雪。久久搓摩之后,却见掌心已染上黑色,果然是将那黑血化掉了。 她再度将头浸入湖中洗涤。须臾,抬起头来,此番湖中倒映之貌是一张洗净如初的姣好面庞。 白衣剑客从魔物尸身上一跃而下,三步并作两步而来,从她手中接回了药瓶。又细细端详着她,语调爽朗而轻快:“姑娘甚是有趣,说来我还是第一次见姜家弟子在险境中把灵兽给召回去的。不知那灵兽的命,可是比你自己的还重要?” 姜小满与他目光相对,沉吟片刻,嘴里终是挤不出一个字。最终她只微微点了点头,便绕过他,径直向那漂浮的水魔尸身走去。 那剑客见状,从背后又高声喊道:“在下岳山凌家凌司辰,不知姑娘名讳?” 岳山凌二公子之名,谁人不晓。 当年玄阳宗设斗魔擂台,他三剑斩落青面黑虎魔,至今仍是街谈巷议的佳话。寻常女修闻其名,无不眼波流转,或柔情款款,抑或笑脸相迎。 可姜小满却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反是自顾自走向那水魔尸身,眼睛不曾离开那在阳光下渐渐分解的残躯,努力找寻着。 少年不罢休,健步追上前去:“姑娘,我好歹出手救了你,你却连名字也不愿告诉我么?” 姜小满抬头,看了他一眼。 她抿了抿唇,似是酝酿话语。 白衣少年也目不转睛盯着她,似在等待她开口,让这场平平无奇的萍水相逢终结于此。 四目相对,风声呼呼吹过。 最终,姜小满什么也没说。 她默不作声地转过身子,蹲下便开始在仅剩不多的魔物尸首上细细摸索起来。 凌司辰表情有些尴尬,他刮了刮下巴,自顾自说道:“你若不说,那我便开始猜了。” “……” 姜小满咬了咬嘴唇,并未搭理,手中动作却是加快了。 “你是洛雪茗?” 姜小满叹了口气,轻轻摇头。 不过被认成涂州第一美女,她隐隐还有些高兴。 “不是吗?那你是……姜榕?” 姜小满心中五味陈杂,姜榕是她大姑,虽然也曾是位大美人,但今年已不惑过半了。 “看来也不对。我知道了,你是莫廉!” 她终于忍不住开口:“那是我大师兄。”心中却欲哭无泪,怎么连男女都能搞错。 回头望去,少年倒不在意,反而挑眉笑道:“那你告诉我呗?” 一脸鱼终于咬钩的得意之色。 可惜姜小满仍未作答。 此时的湖面,浓雾已尽数散去,逐渐明媚的阳光下,魔物尸身渐渐褪色、皴裂、解体,尔后一点一点化为烟尘飘散殆尽。 奇怪—— 姜小满望着空空的湖面,不免一脸空落茫然。 却听身后之人轻声戏谑:“你不会是在找这个吧?” 她回头一瞥,只见那少年手持一枚黄玉珠子,冲她晃了晃,笑意盈盈。 那珠子剔透晶莹,周身萦绕着淡淡的幽气,阳光之下又折射出五彩斑斓的辉光。 姜小满一眼认出,脱口而唤:“魔丹!”起身之际,她焦急之色溢于言表,张口欲言却唇齿难开,良久,只艰难挤出两个字:“给我……” “你先告诉我你的名字。”白衣剑客勾起笑容,玩耍般将那珠子轻巧抛起,又稳稳接住。 …… 他还真是执着啊。 少女抿了抿唇,双眼似蝶翼扑闪,“……姜小满。” “你就是姜家宗族独女姜小满?”凌司辰面露惊奇之色,“有意思。我素闻姜家独女常年蛰居不出,且身患奇病,面貌怪异。你看上去,倒是挺正常的嘛。” 他话音刚落,却见姜小满脸涨得通红,腮帮子鼓起来像两个圆球。 少年微感尴尬,“唔,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一时寂静,姜小满咬着牙,似在酝酿。 “我!”一声破响。 “……我?” “我,我确实患有怪病!” “嗯?” “……若与人说话超过十字……我便会汗流浃背口吐白沫……”她卯足了浑身之力,终于倾口而出,“劳烦公子把魔丹给我,然后不要再来打搅我了!” 言毕,她紧闭双眼,似静待暴风前的宁静。 凌司辰怔忡半晌,无声中,喉结上下微动。 良久,却听他缓缓道:“你这不是已经说了超过十个字了吗?” 2、初逢怪病少女(2) “咦,我没事?”姜小满难以置信地上下摸索着自己,小声嘀咕,“怎么可能……” 少年平日见惯了那些女修为了接近他们兄弟二人使出的种种伎俩,此时见眼前此女这番奇异举动,也只是冷然一笑,调侃道: “看来姜姑娘这病,今日算是痊愈了?” “不可能!绝无可能!”谁知姜小满的反应迅速且激烈,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双手狂摇。 细细算来,她活了十九年,这怪病便伴了她十九年,已俨然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她素未奢望过能有这么一天,能一口气说出如此多话身体还全然无恙。 除了梦中。 明白了,这一定是在做梦! 她狠狠拍向自己的脸颊。 痛!—— 再抬头,眼前之人的神色仿佛是在看傻子一般。 不是梦!? 难道,这跟随自己十九年该死的怪病,真的,痊愈了!? —— “二位仙客!来这边!” 姜小满正心慌意忙百感交集不知如何应对,却听远处岸边便传来一声呼唤。 那声音穿透湖面的静谧,隐约可闻。 她微微一怔,转头望去,却见岸边此刻已聚集了众多围观之人。 那些看客显是被修者与怪物间惊险的打斗所震撼,纷纷对着湖中心的二人喝彩。人群最前沿,一名身着素锦官服的中年男子煞是显目,他身后立着一行高大威猛、维持着秩序的壮硕官兵,而他则向着湖中二人奋力招手,方才那声呼喊的正是他的声音。 凌司辰优雅地挥手回应,又回头莞尔一笑,用手指了指岸边,“既如此,不妨再找个生人试试?” 姜小满一愣。 倒是有几分道理? 凌司辰步法迅捷如燕,一个飞身便来到岸边。 那官人斥部下遣散了路人,向前笑呵呵行礼:“岳山凌二公子果真勇武过人,我便知这水魔绝非公子的对手,如今扬州百姓夜可安寝矣。请公子下山除魔当真是明智之举!” 凌司辰摆摆手,谦言道:“区区水魔,黄级魔物而已,不足为道。倒是我拜托林太守之事,不知可有着落?” “有了有了。”那林太守赶忙应和,刚要继续详述,忽然瞅见白衣少年身后一个若隐若出的黑脑壳。凑近一看,原来是一个红衣少女躲在后方,乌黑而澄澈的双眸时不时紧张兮兮地看他两眼。 “方才就想问了,这位同公子并肩战斗的姑娘是……?” 凌司辰回头一看,嘴角勾起笑容。“你看,我差点忘了。这是家中小妹,此番也带她下山历练。她平常不太与外人交流,所以有些害羞。” 说着,他冲姜小满使了个眼色,“这位便是当今名满扬州的林太守,你去打个招呼?” 林太守闻听此言,颇感意外,五大仙门之一的岳山凌家赫赫威名,但他素来只听闻过凌家的三位公子,并未听说过还有一位小妹。 凌司辰见姜小满还依在他身后犹豫不决、畏畏缩缩,不禁啧了一声,随即伸手将她轻轻往前一推。 姜小满被这一推,趔趄着几步滑到了林太守的面前。 那林太守满脸堆笑,万般谦承道:“林某惶恐。凌姑娘的剑艺卓绝非凡,颇有令兄的风采啊。” 虽然他实际并未所见全部的战斗,但对于如今世间景仰的仙门中人,先行奉承,总是不会有错。 却见眼前少女手脚发抖,下唇抿得苍白,小声道:“我不是……” “嗯?” 姜小满顿了顿,深引一息。 不管了,那便再试试! 她猛地咬紧牙关,脱口而出:“我不是凌家之人,我是涂州姜家的姜小满。我们姜家弟子也并不修炼剑术……” 话音刚落,却骤然面色一青,紧捂着腹部,痛苦地呻/吟起来。 来了,来了! “姑娘,你这是怎么了?”林太守还未从她先前的话语中回过神来,又忽然见她疼痛万分,一时慌了手脚。 “唔……”颤抖着发出一声闷哼,她只觉熟悉的痛感再次袭满全身,随之天地万物开始模糊—— 咚! 姜小满身子一软,直直地栽倒在地。 另外二人呆立在原地,一时手足无措,面面相觑。 “凌公子,我什么也没干呐,这……” 凌司辰也显然状况之外,双目震惊,口中低声喃喃,“不是吧……” * 她沉沉睡去不知多久。 咕哝咕哝,四周是不停向上冒腾的气泡。 这是……水里? 眼前是一动不动的庞然巨物,直直盯着她的,是那双熟悉的眼睛。 那双眼睛距离她不过数尺,能清晰地看见眸子里正倒映着漂浮的自己。 水魔。 咦,这水魔……为何在哭泣? 等等,它要走了? ……别走。 她还需要它的魔丹,星儿还在家中还等着她回去救…… * 当姜小满再次睁开双眼时,枕边飘来丁香结花散发的淡雅芳香。她侧过头,眨动着眼睛,眼前金色的光影缓缓变得清晰,原来是一盏金狮纹饰的竹雕灯笼,静静地立在床头不远处。 抬眸间,她看到床边坐着熟悉又陌生的白衣少年,手撑着脸颊正倚在幔柱上小憩。长睫毛轻轻下垂,此番倒是安静得宛如画中玉兰。 她扭动着身体坐起,盖在身上的雪缎丝绸被褥倏然滑落,露出了她一直着于身上的赤色罗裙。 这一动作显然惊动了床边休憩的凌司辰,他一瞬便睁开双眼。 他站起身来,锐利的双目看不出丝毫疲惫。 见姜小满已无事,他露出一抹笑意,“醒了?你昏迷了一天一夜,若真有个三长两短,我还不知该如何向姜宗主交代。” 姜小满尚有些恍惚,神情中带着几分呆滞。 她目光迷离地扫过四周,乌檀木案几上散放的茶碗,镂空书架上种着丁香的瓷盆,还有绘有黄雀的棕竹屏风……倒是一间文雅而别致的卧房。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声询问:“这里是何处?” “扬州太守府的客房。”凌司辰靠在与床相对的案几边沿,双手环抱于胸前。“大夫来诊断过了,你心象忽然失衡,全身脉穴无故封锁,我替你输入了一些灵气才打通。” 他自嘲般轻笑了两声,“我原以为你只是随口胡说,没想到竟真有此病。” 姜小满却没接话。 她静坐于床,纹丝不动。 倒不是不想动,只是方才坐起来那一下,便感觉浑身筋脉如撕扯一般。 每次都是这样,这怪病后劲不是一般的大。 正因为如此,她这几年倒是都活得小心翼翼,能不开口就决不开口,能几个字说完便决不说一句话。 “你这病确实古怪,从未有所耳闻。”凌司辰手托着下巴,微微蹙眉,“不过,为何先前与我说话便无事?” 姜小满默不作声,白皙的手指紧紧绕在一起。 她哪里知道!亏她还真以为痊愈了呢,白高兴一场。 …… “你没事吧?”见她一直沉默不语,凌司辰小心试探道。 姜小满虽一言不发,但她的眼睛和脑子可没停下。 诚如爹爹所说,人之软肋,亦是利器。至少这岳山凌二公子没把她扔在原地不管不顾,证明此人多少还有一些良心。 如此,不如再搏一搏,可不能白病一场。 “痛死我了……”她朱唇微启,双眼欲哭。 屋中气氛恬静,凌司辰抬手轻轻刮了刮鼻子。 “那个,抱歉啊。” 片刻,他回到床边缓缓坐下。 “我师父古木真人在医术上颇有造诣,要不,我带你上岳山请他老看看,就当是给此次害你恶病复发的赔礼。” 姜小满摇摇头,“不用了。” 她爹爹自小带她访遍了天下名医,乃至皇宫御医,甚至文家的三针圣手,都统统没用。除非他师父是蓬莱的仙人,不然又能有什么办法。 可这蓬莱大门紧闭数百年,既不让仙家子弟飞升,也不曾派神仙下界,说是人间和仙界完全断联了也不为过,这人间哪还有什么仙人在! “你连试一试也不愿吗?”见对方拒绝得无比干脆,凌司辰话语中难得带了些情绪。 姜小满眨眨双眼。 “赔礼,可以,魔丹。” “什么?” 姜小满抿抿唇,摊开白皙的手掌。 “水魔魔丹。” 怔住半晌后,坐在床边的少年眼中神色逐渐黯淡下来。 “你要水魔魔丹做什么?” 姜小满并未立刻作答。 既提及魔丹,她也心知肚明这关没那么好过。 那魔丹乃是魔物体内精魄,传说汇集了自魔界诞生之始的灾厄之力。若是强大如玄、地级魔物所生魔丹,倘或裂破释放,则其魔气弥漫,能夺方圆百尺生灵之息。此间唯有上古仙器之神威,方能制之。 是以,蓬莱仙界有严诏,仙门之人若斩魔拾丹,皆须亲奉至昆仑,交付玉清门仙炉掌者统一焚毁。 虽说销毁魔丹乃是仙界之规矩,但凡事也皆有例外…… 客房内一片静谧,姜小满端坐在床上,似在酝酿。 “我,肚子饿了。”她楚楚可怜道。 床畔的少年一眉微挑。 姜小满又连忙补充:“出来玩,没钱。黑市,换点。” 还好她从大师兄那儿听闻过,最低级的黄级魔丹其实无甚威胁,故五大仙门对于黑市中的黄级魔丹流通一事,也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毕竟,诸多富贾愿出高价从需要金钱的修者手中购得此物,藏之为宝。仙门对此行亦多默许,视为部分修者谋生之道。 虽然水魔魔丹之于她,却是另有意义。 她说完这些,便小心翼翼地向少年投去恳切的目光。 那“黑市”二字一出,凌司辰眼中浮现一丝冷意,但又飞快散去。 他玩味道:“想不到,你足不出户,竟也知晓黑市之事。” 姜小满不慌不忙地点点头,乖巧地坐在床上,玩起手指。 “大师兄提过。” 凌司辰虚起眼睛,带着几分谑意。 “你大师兄莫廉,乃是涂州鼎鼎有名的凤箫君子。你如此诋毁他的名声,他可知道?” “呃……” 唯独那句话,她可真没说谎。 为解她闺阁无趣,莫廉最喜欢跟她讲些稀奇古怪之事,就连那本她最爱看的三界话本,起初也是他给她买的。 凌司辰摇摇头,冷哼一声。 他定定地凝视着她,眼中是审视、是倦意,是没耐心再陪她玩无休无止的说谎游戏。 “第一,你随身所携火符、冻针皆是针对水魔之物,分明是做足准备而来;第二,你囊中还有半包特制迷药,姜家对你溺爱万分,怎会许你独自外出。想必是迷翻了同行之人,偷溜至此。” “你翻我东西!”姜小满的楚楚怜容转变为咬牙切齿。 “我不也是为了找出你怪病突发之因。” 凌司辰也不辩,这句道完,神情却逐渐变得冷冽。 “第三,魔丹乃禁忌之物,必须上交销毁。你身为姜家宗族,定是知道这规矩,却说出此等荒谬之语。”他一字一顿道,“不管你是想送去黑市也好,还是打别的主意也罢,如今这水魔魔丹我断不会给你。” …… 姜小满目瞪口呆。 不是吧,这只是区区黄级魔丹,他凌二公子何许人也,竟对这小小黄级魔丹如此较真!? 她说不过他,又找不到理由反驳,额头细汗涔涔,嘴不自觉地嘟了起来。 凌司辰一番话语告终,脸上的肃穆逐渐消散,再次挂上了往常的笑容。 他一边随手整理衣衫打算起身,一边轻描淡写道:“姜姑娘,看来你没什么事了,那不如咱们就此作别。今日害你病发之事,择日我会去涂州登门致歉。” 话音刚落,却被床上女子一把扯住衣袖。 “等等!”她竭力挤出笑颜,“昆仑,你给我,我替你去……” 凌司辰面露微笑,几下便解开她的手,“不必了。昆仑山离这儿千里之遥,你身患奇病,料是诸事不便,还是在此好生休养吧。” 眼看这凌二公子是真的拿起行囊准备离去,姜小满彻底坐不住了。 此人要是迈出了这个门,水魔魔丹便真的飞走了,而下一头水魔现身更不知要等到何时……想到这里,她已是急得满头大汗。 “回来!你不能走!!” 姜小满嘶声竭力喊起来—— “你若是走了,我们孤儿寡母当怎么办!” …… 白衣少年停住脚步。 “啊?” 3、初逢怪病少女(3) 坏了,一时太急,竟把话本里的内容给念出来了。 姜小满啊姜小满,都怪你整日待在家中、沉溺于三界话本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故事。爹爹都说那是废书了,偏偏还看。 ……可是,真的很好看啊。 虽然她读的时候便好奇过,当年那雉羽仙子真是用这样一句话挽留住决绝离去的天元仙尊的吗?至少书里这样写,她便信了。 好像也确实管用,至少现在这人是停下来了。虽然脸色不大好看。 “你说什么?” 铁青的一张脸,分外尴尬的气氛。 “我,我背话本呢。”姜小满挠挠脸颊。 凌司辰脸色更差了。 他一言不发转身欲走,忽然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回首问道:“你那病……这次没发作?” 此话一出,姜小满亦是怔住。 不说她都没注意,方才一急,竟然一气呵成地念出好长一句。 她细细自察,从头至脚,是不是有哪里不适。但是——没有。 …… 姜小满刚想继续开口,却猝不及防地爆发出一阵咳嗽。 这声咳嗽让她颌下红涨,险些喘不过气。 往昔病发,常是腹中如刀绞,这次却是颈间郁气,脑中仿佛云卷风起……莫非,这病又新增异变? “别装了。”凌司辰摇头叹气。 片刻后,似乎看出不对,急忙上前一探她脖间脉象。 咳了一阵,姜小满稍微缓过气来,见眼前之人神情凝重,便有些许害怕。 “严重吗?” 凌司辰斜瞥了她一眼,面色逐渐放松。 “只是承光穴阻塞,并无大碍,放心。” 他转念细思,想是之前他替她输入灵气,却未料她内力稀薄到根本无法承受,才导致过量的灵气一时无法化开,从而阻塞了承光穴。 而承光穴阻塞本也不是什么大事,七日左右便能自行疏通。平日也无甚影响,大概是因为她方才高度紧张,进而引发气血周转不顺,才致使的爆咳。 只是,仙门人人皆会的御剑飞行术需靠此穴连接天地之气,怕是这七日都只能老老实实待在地上了。 不过,她那怪病未发之事他却颇为在意。难道她先前的晕厥不过是佯装?但其全身筋脉阻塞却显然真实无疑。 可为何,独独同他两次交流都无事发生? 趁白衣少年分神之际,姜小满一把握住他的手腕,纤细的手指将那雪革护腕紧紧箍住。 “放手。”凌司辰看了她一眼,妥协道,“我不走便是了。” 姜小满自是说什么也不肯放手。 …… 凌司辰看她抓得越来越紧,知是碰上了硬茬子。 不过,他心中正好另生疑问欲弄个清楚,便温声道:“那这样,你且试试再说个长句,说了,我便给你魔丹。” “真的?”姜小满一听,眼睛顿时亮了。 对方点了点头。 她转转眼珠,脑子飞快转了一圈。正巧,她也有同样的好奇与疑虑想再试试。 便清了清嗓子,悠悠回忆起几天前话本上刚看的片段,“云海战神一声怒喝,孽障休走!一剑劈过,雷霆烁空,金光万丈,直将西魔君自高空打落湘湖……” 她闭上眼睛迎击不适症状,却再次无事发生。 …… 凌司辰看着眼前之人,嘴角也不由勾起浅浅笑容。 “难得,你还知道云海战神。” 他低声继续道:“他飞升前曾是我凌家先人。只是,他和西魔君十天十夜的鏖战,非是如此三言两语能说清。” 姜小满抿抿嘴,也不接话,只等他兑现诺言。 凌司辰垂眸思量良久。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但是魔丹这种邪物,又岂能轻易给出去让人胡作非为? 他轻叹一声,算是认命。 “你恶疾突发确实是我之过,如今亦害你承光穴受阻无法御剑飞行。事已至此,便由我送你回涂州罢。” 姜小满显然对这答复颇为不满,张口正欲言,却被对方无情打断。 “送你回去的时候,我会当着姜宗主的面把水魔魔丹交予你,从此我们两清。你看如何?” 姜小满听完皱起眉头,心思则转动如飞。 ……此人甚是狡猾! 不过,水魔魔丹即便在爹爹手里,也比在他手中好拿多了。 她绽放笑颜:“成交!” * 十月乃夏秋交替之际,江南城郭,风景秀丽如画。 水魔一患已消弭,扬州城内,自是恢复了往日的繁忙与喧嚣。市井之中,车水马龙,行人熙攘,笑语不绝,好一座盎然之城。 “您的面来嘞。” 城内一家面馆内,两碗臊子面被店小二笑呵呵呈了上来,面弹肉香,盈溢满碗,冒着腾腾热气。 姜小满面无表情地用筷子夹起,嗦了一口。 坐在对面的人却不慌不忙,并不急着吃面,手中反复翻看着一沓油皮黄纸,细细琢磨着。 姜小满心中自是十分不悦。 明明说要送她回家,却不知怎的回事,都已经第三天了还赖在扬州城内。还有四天,她的阻塞的承光穴就自动解开了,这人该不会是想赖账吧? 大概是余光瞥见了姜小满直勾勾盯着他,凌司辰停下手中翻看的动作,抬眼问道:“怎么不吃,你先前不是喊肚子饿吗?” 她没好气地反问:“不是要送我回家吗?” 再说,就算之前是真的饿,这也吃了三天面了。何况天天都是臊子面,扬州城那么大,他也不带她吃点新花样,真是比不了她大师兄半点。 凌司辰目光回到手中的纸卷上,又倏地翻过去一张。 “急什么,等你承光穴开了,我再护你回去。” 姜小满一听,“吧滋”一口咬断吸起的面条。 “原来你说的送我回去,不是指的你背我回去?” 大失所望,到头来还是要她自己御剑飞回去吗……她本就讨厌御剑,此番若非为了水魔魔丹,她是断不会向爹爹求着出门历练的。 况且,前些天被她药倒的师兄师姐们,此时想必是气急败坏地四处寻她,这会儿怕是已将至扬州,再不弄到魔丹就得被拎回去了,她能不急吗? 不过,这三天时间,倒是让她弄明白了一件神奇的事——不知怎的,与这凌二公子言谈,她那怪异疾病竟不会发作。 所以这三日下来,她与他的言话愈发顺畅,昔日不敢出口的长篇大论,如今也能侃侃而谈了。 凌司辰只淡然地瞥了她一眼,便继续翻看手中的纸卷。 姜小满嘴中嚼着面条,目光却紧锁在对面专注的人身上。 她心中有诸多怨言,却又不免十分好奇——他手中所拿的究竟是什么东西让他如此着迷? 自当日告别太守府,林太守将这沓黄纸交在他手中时始,他便吃饭也看,走路也看,睡觉也——他二人于客栈宿于不同房间,不过她猜,应该也是在看吧。 终于按捺不住好奇心,姜小满忽地撑起桌面,凑过头去一探究竟。 凌司辰本也没防着她,便任由她窥看—— …… 【当归一两,人参五钱,鹿茸三钱,玉竹二钱,白鹤花重五钱,银莲重三钱 太阳初升之时,取天地灵气,以玉壶盛之。将当归、人参、鹿茸、玉竹以清泉洗净,晒干。另取白鹤花和银莲以初雪洗涤,晒干。 均细磨药材成粉,后加入壶中。用灼火煅炼十二时辰,再以朝阳之光熏煮,白露丹浆则成。】 —— 这是……药方子? 不是吧,想不到,这姓凌的竟对自己的病如此上心? 他莫不是,看上自己了? 姜小满心中一窘,不自觉回想起话本中那些眷侣成双、缱绻情深的画面,于是忍不住细细端详起眼前人,低声喃喃:“长得是好看的,却是没大师兄有趣。” 凌司辰只眼皮微抬,淡声问:“你在说什么?” “好意心领了,但你也别折腾了,我这病治不好。” “……” 他将正在看的那页黄纸递向前去,“你且再看看。” 姜小满接过后,照着再细细看了一遍。 却见最顶上写着“对症斑鳞疹”几个字。 “……斑鳞疹?”她话音中既有疑惑又带着几分尴尬。 “是梅雪山庄岑老夫人所患奇症,浑身青斑,其状如鳞,奇痒难耐,夜不能寐。”凌司辰顿了顿,“我受林太守之托,今晚需赴山庄给老夫人看病。一会儿你且回客栈,这几日就在扬州城内等我,待我办完事便来寻你。” 姜小满愣了愣。 “我也一起去!”她一拍桌子,震得碗中面条跳跃,桌上瓷碟嗡嗡作响。 开什么玩笑,魔丹尚未给到手,这就想跑了赖账? 凌司辰抬手示意她冷静,“你又不懂医术,便别去添乱。听我的,乖乖待在——” 话还未说完,便被姜小满打断。 “香梅落雪,梅雪山庄。”姜小满自说自话起来,“说来,琴圣与我家有些渊源,你真不带上我?” 她话中意思很简单:梅雪山庄所住之人,定是那位一曲《香梅落雪》名震扬州的的岑三变,他家向来好以琴乐会友,而姜家以仙乐纵兽,琴术亦是必修。凌司辰若带上她,办起事来定会事半功倍! 凌司辰听罢,挪目看向她,此次倒是沉默了,似在深思。 看那样子是听懂了。 姜小满心中一笑,你不也是不精医术,才拿着药方临时恶补吗? 她乘势追击,步步紧逼:“假医者之名夜访岑家,凌二公子到底是去做什么?” 见他未答,算是自己猜对了。 巧得很,她其中一位师兄,在拜入姜家仙门前便曾是扬州有名的琴师,从前又曾数次赴访梅雪山庄切磋琴艺。她闲来无事常去后院偷听师兄们闲谈,便听他说起过岑家的女儿沉鱼落雁、貌美如花,多少风流才子假借琴艺交流为名,实则是去一睹美人芳容。 若这姓凌的假借行医为幌子实则是去观瞻美人,她倒也不会奇怪,最多笑话他几句罢了;不过,倘若他愿意先交出水魔魔丹,说不定她还能帮他一把。 心中正认真打着算盘,却听对面之人低声一字一句道: “我去诛杀地级魔——诡音。” 啪—— 姜小满手中的筷子滑落了下来。 4、初入山庄(1) 她自然耳闻过地级魔诡音之名。这三十六地级魔如今皆为人间话本中的反派常客,只将它们描绘得一个赛一个的恶名昭著,她都能背了。 自五百年前仙魔大战结束后,天级的四大魔君消逝尘寰、或殒或封,如今地级魔便是残余在人间最强大的魔物。其或为四大魔君旧部,或为昔日魔界翘楚,即便是登峰造极的各位宗主们,若无蓬莱的神力辅助,与之一战也颇为艰难。 还有一点也些许特殊:玄、黄等低级魔物以其奇形怪状之貌令人远观而生畏,然地级魔便狡诈多了,他们能变幻为人形,扮作人样潜藏于世。 但魔物终究是魔物,啖人血肉、食人精魄,即便伪装得再像人,一旦饥饿降临,其隐藏的獠牙终会暴露。 * 凌司辰低头俯身,拾起姜小满掉在地上的筷子,灵气轻挥,筷上尘垢顿净。他将筷子递回她手中,语气平静地开口:“半年前兄长追击诡音,将其逼入绝境重伤,却在最后关头坠河被一头水魔所救。此后数月,我与兄长四处寻觅,皆无其踪迹。” 他顿了顿,又道:“后来得知扬州出现水魔,短短半月食了数十人……你不觉得,这很蹊跷吗?” 姜小满接过筷子,又细细品索起他方才的言语。 确实,大多数的水魔行动缓慢,攻击性也不强,喜欢潜伏于深水之中,极少显露行踪。如此频繁地食人,实是前所未有之事。 也因此,寻觅水魔亦非易事,当得知扬州有水魔现踪,她便不顾一切也要赶来此地。 姜小满挠挠头,“所以你认为,这只水魔便是救走诡音那只?” 凌司辰并未直接作答,而是在众多纸卷中挑出一张。 “这是林太守给我的,此次水魔遇难者的名单。” 她疑惑着接过看了一看: 【…… 梅雪山庄宾客张仲九月廿四柳河水畔投河遇难 梅雪山庄短工简二郎九月廿六柳河水畔投河遇难 梅雪山庄丫鬟杏儿十月初一梅河水畔投河遇难 ……】 投河? 她又仔细看了几眼,确认自己没看错。 “这三个投河自尽的人竟也算在遇难者里?” “是。据目击者称,这几人跃入水中后便拼命挣扎,似要自救。可挣扎不过片刻,水魔便现身,将他们拖入水底……到底是主动投河,还是被迷惑落水,尚难定论。” 姜小满唏嘘地“啧”了一声——惨,真惨。 扬州城有柳、梅二河相汇,遇难者多在两河沿岸遭袭,属情理之中。唯有此三人,居于城区百里开外的梅雪山庄中,周围群山环抱并无水源,然此三人竟赤足行了百里,从偏僻山庄行至城郊,然后主动投入河中——蹊跷,实在是蹊跷。 好巧不巧,这三人同出自一庄,这要说和传说中善使幻音诡法的地级魔诡音没关系,她是断然不信的。 “太守也是心大,这都没派人去查一下这个山庄吗?”她喃喃道。 转念一想,若真派凡人前往,怕也是赶着白送。 “梅雪山庄因水魔祸乱已闭庄数日,好处是这几日庄内无人进出,坏处是外人也难以踏入。”凌司辰收回那张名单,将一沓纸卷细细折叠,放入衣中。又道:“幸而,每月初八,岑老夫人会依太守举荐,邀皇都名医上山为其诊疗。我已让林太守协助,阻截了那医师,你我二人假扮之,进庄杀魔。” 姜小满深呼吸一口,今日,便是十月初八。 她捻起最后几根面条,颤巍巍送入口中,嚼了不到几下便囫囵吞下。 水魔之前,她最多也就在家中训练场拿捉来的黄级小魔练练手,至今连玄级魔物都没在野外实战过,怎么就要稀里糊涂牵扯进地级魔的事件中了! 她唇齿打颤,“就算被你猜对了,诡音确实在梅雪山庄中,但就凭你我二人,不是去送死吗?我说,‘狂影刀’那般厉害,怎没见他一起来?” 这“狂影刀”,说的便是凌家大公子凌北风。 如今这仙门中,记不全蓬莱五仙祖的大有人在,但不知道“狂影刀”的却寥寥无几。所谓“雪地逐风鹰,荒原灭离火”,其事迹在她众师兄口中,饭后茶余,谈之不衰。——诚如大师兄所言,连斩风鹰、离火两大地级魔之伟绩,可是连诸位宗主都望尘莫及。 想必他离羽化登仙,也就一步之遥了吧。若是哪天蓬莱忽然开了门,让他成为这几百年第一个成仙的人,姜小满也毫不意外。 若是有他这般猛人在,哪还需要苦苦玩什么身份扮演。 或者,再去搬点救兵?再不行,等一干师兄师姐们找她找至此处,汇聚众力,也比两人孤军奋战的好。 听她言及凌北风,凌司辰神情微有波动,却稍纵即逝。 他终于是想起了跟前那碗快放坨了的面,取了筷子轻轻挑开,勉强尝了一口。 少年边吃着边解释道:“诡音狡猾多端,不似寻常魔物一般鲁莽。它如今已是强弩之末,定是更加警觉。兄长的脸它认得,只怕还未等接近,便一溜烟遁走了。”末了,语中似乎还带了些不满,“再说,我也很厉害啊。” “我能不去了吗?”姜小满眨眨眼睛。 凌司辰筷子一搁,铜钱随手往案上一扔,悠悠起身。 “随你,自行回客栈去吧。” “喂,等等!”姜小满转念一思,又拽住他衣角,“能先把水魔魔丹给我吗?万一你死了,我岂不是还是要去山庄替你收尸?” * 她最终还是去了。 凌司辰最后看她那眼神,比那冬至朔风还要寒冷,这要是不去,指定是等不回来人了;而且她也实在不想眼睁睁看着魔丹再飞走。 最好的期望,便是那诡音早便闻声逃走,他二人白跑一趟吧。 梅雪山庄座落于扬州主城以西,一座无名的幽静小山之巅。一路行来,翠柏环绕,溪水潺潺,山光水色,倒也不觉得疲乏。 途中,凌司辰向姜小满详述了山庄近况,才知道原来那岑三变已于六年前驾鹤西去,如今庄内之事大抵由其长女及其夫婿主理,而重要之事的决策之人仍是其结发之妻崔氏,也就是岑家老夫人。 岑三变膝下有一双女儿并无男丁,长女岑秋纳了赘婿,二女则待字闺中。 这大女儿岑秋同她父亲一样弹得一手好琴,亦是城中是赫赫有名的女先生,平时多给名门子弟授琴,只因近日山庄封禁,她也不得不暂停了教课之事。 而这罹难的三人,其中一人是曾经侍奉大女儿的婢女,名唤杏儿;一人是庄上新来的短工姓简;余下一人是一月前来山庄中交流琴艺的琴师张仲,乃隔壁梁州汤县人。 “岑老先生已经离世了啊。”姜小满感叹道。 遥想多年前她还是孩童的时候,父辈们自扬州伐魔归来,便对梅雪山庄岑先生之琴艺超群赞叹不已。言其沉醉于世间繁华、对修仙问道无半分兴趣时,爹爹还连叹了三句可惜。 这便是浮生无常吧。 …… 行了三个时辰,日头已西斜。天际渐染暮色,山峦披上金黄之霞。 二人终抵山庄之外。 但见那山庄门户巍峨,厚重的木门紧闭,两侧朱柱凛然,其间雕栏玉砌,别具雅致之风。而那悬于门上的牌匾,款款书有“梅雪山庄”四字,笔锋洗练,端庄大气。 姜小满还在打量着那牌匾,耳边忽传凌司辰的低声提醒。 “有结界。” 她张开双臂在身前使劲挥了挥,“有吗?没有啊。” 白衣少年看着她,数度欲言又止。 “阻息结界。”良久,他才缓缓道。 “噢!”姜小满恍然大悟,这才将灵力聚于掌中轻轻探之,触碰到那层丝织般的结界时,不由目露惊奇。 这真不怪她,相比于用途广泛的阻物结界,设立于无形的阻息结界如今已鲜少有人使用,其构造相比前者也更加精妙绝伦。她只在书本中读过,如今也是第一次瞧见。 细细密密一层,如蛛网般环绕门楣,恰似一圈无形障壁,密而不漏,将山庄内外之气完美隔绝。 “咦,是谁设的?是请的仙门中人,还是……” 身旁之人淡言道:“反正不是凌家的结界。” 惭愧了,她并不善结界之术,所以是不是姜家的,她也辨不出来。不过,如今世上大户人家为图个安心请仙门修者来布界,倒也算不得什么新鲜事。 凌司辰准备上前,又似乎是不放心,回头问道: “一路上和你说的,你可还记得?” “记得。” 他便点点头,不再言语,上前便叩响了大门。 咚咚咚—— 等待期间,姜小满不安地小声问:“若是诡音不在里面怎么办” 凌司辰答得也镇定:“那便正常行医,完事了走人。” 姜小满默默在心中许愿。 咚咚咚—— 他又敲了三下。 姜小满也不再说话,只紧张地揉搓着双手。 …… 吱呀—— 门开了。 一身仆装打扮的人探出头来,穿得却比一般家丁更繁复一些,不用想,定是庄上的曾管事。背后还站着一人,豹眼黑须,虎膀熊腰,手紧紧掌着刀柄,想必便是山庄中有名的马护院。 凌司辰面带微笑,彬彬行礼道:“鄙姓凌,乃是皇都的医师,受太守之托前来给老夫人看病。这是太守的举荐信。” 那曾管事起初面带狐疑,接过信看了看后,顿时喜笑颜开:“原来阁下便是皇都人称‘圣手仙方’的凌神医。久仰大名,快快请进。” 他笑呵呵将二人迎入门内,马护院亦神情释然,挪步往后让出了道。 曾管事满脸堆笑:“路途遥远,凌神医辛苦了。” 凌司辰从容而答:“哪里哪里,贵庄地处风水宝地,一路倒是行得顺畅。” 姜小满默不作声跟在后面,却还是被那管事盯住。 他上下打量着她,“这位是?” 凌司辰赶紧道:“她是我的药仆,名唤小满,是个哑巴。” 药仆? 不是说好的同行的乐师吗? “不是!”少女的声音清脆如银铃。 这两个字一出,空气骤然安静。凌司辰忙回眸,却见姜小满正怒火中烧地瞪着他。 曾管事皱眉,“不是哑巴吗?” 凌司辰只得尴尬一笑,“是这样的,她以前是个哑巴,如今在本人秘法调养下,得以会说简单的‘是’和‘不是’。” 管事恍然大悟般点头,“原来如此!不愧是‘圣手仙方’凌神医。” 姜小满这白眼在心里都快翻到天上去了。 编,继续编。 什么圣手仙方,偷人家名号也不害臊!还把自己的剑也让她背着,见过药仆背剑的吗? * 其实,二人在踏入门的那一刻,便已心照不宣:这趟没来错。 一进门,那股熏天的魔气便扑面而来,几欲令人窒息。 得亏那结界,如此浓烈的气息竟未泄露分毫。这诡音若非是胆大包天,便是伤势未愈,竟毫无顾忌地放任自身魔气四溢。 凌司辰趁隙向姜小满使了个眼色,她也默契地点点头。 在穿过前院之际,她便乘着曾管事疏忽之刻,悄然闪身,隐匿在院落一隅,犹如清风掠过,无声无息。 待那曾管事领着凌司辰走远,她才不紧不慢地钻了出来。 四下张望了一番,又轻轻解下颈间饰物,默念口诀。那饰物上的红色印痕遂泛起微光,转眼间,封印其间的灵宠雀鸟便一跃而出,翩翩飞舞。 眼下魔气缭绕,弥漫四处,人之口鼻终究难辨方位。可这对于嗅觉敏锐的灵宠来说,却不是难事。 那灵雀立于她肩上,低着头娴熟地寻找着魔气之源,时而拍拍翅膀,给主人指引方向。 姜小满依循灵雀之引,在偌大的山庄中内摸索前行。越过前庭之后,映入眼帘的又是一处宏大的院落,可惜其四周围以高墙,门前更有仆役手持灯笼守卫。 正门怕是进不去了,用仙法倒是能飞过去。虽说她承光穴受阻不能长时间聚集灵气,但好在这院墙也不算太高…… 姜小满刚打算行动,忽然间,雀鸟抬起了头。 “月儿?”她正疑惑,就立刻察觉了异常。 一瞬之间,山庄内的魔气竟戛然消失。 姜小满立时警觉,发生了何事!是她被发现了? 一时间,她只觉得心提到了嗓子眼,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生怕周围忽然出现什么。 可四周却静得出奇,甚至能听见稀稀落落的虫鸣声。 但是,确实就在那转瞬,原本盘踞山庄的滚滚魔气便已完全察觉不到一丝一毫了! 姜小满又转念思索,难不成是因为凌司辰做了什么? 这时,她身后忽然被人猛地一拍—— 5、初入山庄(2) 姜小满吓了个激灵,回过头去,正对上一张惨白又倦怠的人脸。 “你是何人,在此鬼鬼祟祟作甚?”那人点着灯笼,幽光照得面目更加阴森。虽然看着十分渗人,但那五官却是普通的凡人模样。 凡人,且是生人。对她来说还真不如魔物好对付。 她愣在原地,眨着眼睛,半天也吐不出一个字。 肩头的灵雀则颇为好奇地盯着眼前男子。 “她是方才那神医的药仆,是个哑巴。”旁边一个粗犷声音响起,竟是先前那马护院,倒是替她解了围。 “姑娘,你是与神医走散了吧,我且送你过去。”马护院阔步而至,先向那男子行了个礼,唤了一声“姑爷”,又不由分说想将她领走。 原来此人便是庄上岑家大女儿的赘婿,岑远。曾经的河北周家以贩卖木材显赫一度,如今却已日薄西山,这周远入赘后便改姓了岑。 姜小满趁马护院和岑远解释的空隙,偷偷多瞧了几眼身侧院墙。先前明显感觉此处魔气最是浓郁,想必这道院墙后便是诡音的藏身之处—— 不行,不能现在撤退,就近在咫尺了,多少得进去看一眼。 “走吧,姑娘。”马护院横眉冷目,并不给她机会。 她急了,却又不能开口。犹犹豫豫、可怜巴巴地看着马护院。 僵持时刻,大门方向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咚咚咚!!—— 愈来愈响。 “谁啊?”马护院不悦地喝了一声。 * 马护院眉头紧锁,目生疑惑,倒是把姜小满晾在一边,转而按着刀柄往大门方向走去。 姜小满则好奇地躲在一边,探头观望。 门扉一开,只见一位皂袍男子徐然而立,头上戴的是华翠珠簪,脚上蹬的是细工花靴,腰间缠的是黄锦貂毛,半面蒙着铁镶玉的面具,只露出下半脸,手中玩弄着一把缎面折扇,好不招摇。 那模样和打扮,若是他下一句便忽然开口唱戏倒也毫不让人意外。 那铁面郎君微微含笑,手中扇子轻摇,向门内一脸怔然的马护院点头示礼。 马护院看到此人打扮,瞪着眼睛把他从头到脚扫了好几遍。 姜小满也看得愣愣的,却听身后岑远兴奋喊道: “是我寻来的人,快请快请!” 岑远三步并作两步至大门前,将那铁面郎君迎了进来。 可在他踏入门内的那一刻,姜小满肩上的灵雀便突然失去控制、扑闪乱窜,她不得不急忙将其收回封印的饰物内。 好在,那三人并未注意到她这边的异样,只听岑远娓娓介绍道:“马护院,这位便是我前日与你讲过的,千机阁的百花先生。最近家中不是戾气太重嘛,才请他来施法、除除煞气。” “姑爷可有知会老夫人?” “有的,有的。老夫人是默许的。” 马护院闻言,便抱拳回了一礼,三人互相礼让一番,继而又寒暄起来。 姜小满皱了皱眉。 百花先生?从未听过此号人物。 既非仙门中人,却自诩能施法除魔?且既需法事,为何这岑家不请五大仙门的正统修士,却请这名不见经传、不知何处来的、长得像街头戏徒的无名游道? 她心中一百个疑问,此时也只能憋在心里。又迅速环顾四周,趁着现下无人留意自己,便轻盈一跃,如燕雀掠水,悄然翻身入院。 一进这院中,她便发现,情况不简单。 此处乃是左院。 院内有东、西两厢房环绕中心花园,此时厢房内皆灯火通明,室内人影若隐若现。院中手执灯笼的下仆与捧着糕点果盘的丫鬟,在两个厢房间疾步穿梭。 来时曾听凌司辰说,梅雪山庄自前庭后便是左右两个大院,如今岑家主人除了老夫人单独静居右院以外,余下的人都住于此院。 人口密集,要找那先前的魔气之源便如大海捞针。且现在人来人往,凌司辰给她的身份又是一个老老实实的哑巴药仆,若是被发现可就难解释了。 姜小满想了想,决定先撤为上。 * 借夜色掩护,姜小满绕到另一侧跳出左院,又沿着漆黑的小路摸进右院时,正逢凌司辰在主屋门前向丫鬟交待熬药事宜。 那背影的轮廓被主屋渗出的悠悠烛光映照得颀长而挺拔。 姜小满默默走过去,守在不远处的曾管事眼尖发现了她,招手将她唤了过去。也没多细问,只当是这药仆丫头先前跟丢又迷了路。 凌司辰用余光瞥了她一眼,又无事一般,继续拿着药方跟丫鬟说事。 姜小满也知趣,静候在一旁。 待凌司辰那边完事,曾管事便领了神医主仆二人去右院后方的客房。 曾管事路途上说,听闻药仆姑娘也需定期调养,故安排了二人同宿一室,以便照料。姜小满虽觉得有些不自在,但当场蹦出来反对似乎更为不妥。 还好,房中设有两张床。 客房内部宽敞,装潢精致讲究,两张铺着上等丝绒的床分置两侧,其间的案几上放着一只玲珑香炉,室内散发着袅袅香气。 曾管事简单介绍了一番房中布置,便替他二人阖上了门。 待曾管事脚步声走远,凌司辰才回过头来兴师问罪。 “怎么回事,不是让你先探方位不要打草惊蛇吗?” 姜小满微怔,原来那魔气无故消失之由也不是因他。 她小声回道:“我也不清楚。” 凌司辰迟疑一瞬,后又问:“那魔物方位你可探清?” “大约是左院。要我再用灵雀去探探吗?”她说着便欲解下颈间饰物的封印。 凌司辰摇摇手,示意她将饰物收回去。 “地级魔一旦开始隐藏气息,哪怕是最顶级的灵兽也探不出分毫。” 既已至此,料是这趟诛魔之旅便没预想中那般顺遂。 “你说,它会不会已经逃走了?”姜小满抬眸问道。 “水魔伏诛已好些时日,它却还滞留在庄内。魔物要寻得新环境并非易事,且你我也并未暴露,它应是还在。” 姜小满点点头。又只觉一股寒意上身,不由打了个冷噤。 凌司辰则放松得多,转身卸下身上行囊,倦意微显。 “先睡觉,明日再去看看。” * 吱吱吱—— 半夜,屋外虫鸣阵阵、不绝于耳。凉风毫无章法地刮着窗扉,发出凄楚的“呲呲”声。 姜小满将被子严严实实地裹住,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眼睛忽闭忽睁,时不时便对着门边瞄上一眼。 之前在三界话本中读过,诡音杀人,都会撕下受害者的面皮披上,夺了那人身份,学那人言语,化作那人潜藏在他的亲朋好友之间。实在令人毛骨悚然。 诡音会是那个岑远吗?先前魔气刚断,他便鬼魅一般出现她身后,让她措手不及…… 还是左院里那些走动的下仆和丫鬟中的一个? 不行,看谁都有嫌疑…… 若那岑远是诡音伪装,又已经识破了她身份,会不会趁她熟睡来突袭? 不行不行。 翻来覆去,姜小满是越想越睡不着,干脆猛地坐起,却见凌司辰在隔壁床上睡得正香。 不愧是凌二公子,在这危机四伏之地还能此般安之若素。 看了他半晌,脑中倒是闪过一个念头。 ——不如趁现在,偷了魔丹,便能马上告别这鬼地方了。 她蹑手蹑脚走向对面的床榻,赤/裸的脚掌轻触木板,每一次落地都尽量轻柔,不发出一丝声响。 摸到那床前时,只见凌司辰正枕着他那包鼓鼓的行囊酣眠。 姜小满悄然行至床侧,轻轻取过被他放于一旁的锦布枕头,小心翼翼地换下那行囊,又将那行囊缓缓取了出来。一套行云流水的操作后,她就地而坐,抱着行囊翻了起来。 可惜翻了一圈,尽是些先前在扬州城买的瓶瓶罐罐和那几卷药方子。 除此之外,还翻出一只香囊,刺绣精美,香气淡淡,倒像是姑娘家送的东西。 不过不重要。她看了一眼便塞了回去。 并没有她想找的东西。 坏了,该不会被他带在身上了吧?难道,要掀了他的被子去找吗? 正头疼着,却听床上之人轻咂嘴唇,声如蚊呐:“别走,娘。” 姜小满皱了皱眉。这是梦到什么了?多大的人了呓语还在喊娘…… 她笑了笑,又不由得想起几日前的初见。 第一眼,便只觉得此人不好惹,当与他保持距离。却不知怎的,竟莫名其妙成了她唯一能畅所欲言的对象。 这几日下来,发现这凌二公子其实也不难相处。 她常年宅居在家,对岳山凌家的印象大多来自儿时的记忆。 那时,为了斩杀在涂州作乱的地级魔物,爹爹曾邀各大仙门齐聚家乡,凌家的宗主也带着族中弟子前来拜会。记忆中,跟在凌宗主身边的有两个小孩,想必其中一个便是他吧? 虽然凌二公子平日言辞多犀利如刀,但他睡着时那般沉静的样子,却是另一番景象。皎净的面庞,挺立的五官,刚硬的下颌线,让她忍不住想多看几眼。 姜小满的手颤颤巍巍,便打算悄悄掀起他身上盖着的细被。 ——这是为了找魔丹! 动作刚起,却忽然被睡梦中人紧紧抓住手腕。 姜小满心头一惊,本能地猛然抽回手,再定神一看,原来只是下意识的动作,少年仍是沉眠未醒。 她暗自出了一身冷汗,又心生几分羞愧。 看着沉睡之人,继续也不是,作罢又不甘,正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窗外竟隐约飘来了一缕琴音。 虽声音细小,却清晰入耳,婉转缭绕,袅袅绵长。 尤其是对于他们姜家的人,那妙音阁上日夜都有弟子抚筝练琴,她朝朝暮暮都浸泡在绵延不绝的琴音之中,感知早已敏锐过人,再轻微的琴音波动也难逃她的双耳。 ——可是,会是谁在深夜里弹琴? 6、初入山庄(3) 哀婉空灵,柔中带坚,嘈嘈切切,长音不绝。 好高超的琴技!——这是姜小满的第一个反应。 但很快,又听出了不寻常之处。 这琴音,隐隐夹带着些许灵气的波动,那是一种格外温婉而绵长的灵气。于凡人耳中或许难品出差异,但对于姜家人而言,分辨普通琴音和带灵气的琴音则是如同家常便饭一般简单。 素闻岑家是江南一带的琴艺世家,家中便是婢女也懂些音律,也不知究竟是何人,竟能奏出此等媲美仙门之乐的琴音。不过,无论是谁,定是体内有不凡灵气之人。 姜小满决定亲自去查探一番。 她轻手推开房门,月光倾泻,洒落一地清辉,夜晚的空气也清新恬静。只是静谧的空气中隐藏着一丝诡异,她总觉得,有一双眼睛正盯着自己。 她警觉地张望了一番,目光逡巡于院墙外的古树阴影,墙内微动的草丛,以及远处房屋的屋檐下挂着的灯笼,照出昏黄不定的阴影…… 姜小满将玉笛藏在衣襟中,露出半截头,若遇上紧急情况,随时可以抽出来。 按理说,她的身份应当没有暴露,那魔物也不太可能特意针对她。再说,即便真的有个万一,她衣袋中还有些遁地符,保命逃走应该还是够够的。 她顺着琴音而走,出了客房,经小门离开右院,穿过后方的长廊,又爬上一座小山坡。这梅雪山庄确实大,据说占地几百亩看来也不虚,覆盖了整座小山头,而远处的大片坡地想必便是后山了。 在月光下倒也能看清大概面貌,灌木成荫,密草丛生,再深处看着倒像是几座坟冢。 早前听凌司辰说起过,这山庄的后山部分往昔曾是一片繁荣的庭园,岑老先生过世后便已然废弃,甚至好些个病死的奴仆的坟冢便立在后山深处。 究竟是谁会大半夜在这鬼地方弹琴!? * 好在小山坡翻过去便是一片矮竹林,这里倒是有一处还算整洁干净的小庭院,而那琴音正是从这小小的庭院中传出来。 竹林密而不高,郁郁葱葱地环绕着庭院,简门仅以几枝竹条勾勒,搭配些许蓬蒿为饰。竹条门架上挂着的牌匾,姜小满借着月光,勉强看清其上写的是翠微苑三个字。 【翠微苑】。 记忆中爹爹曾言过,那年征魔后他与岑老先生连日饮酒欢聚,便正是在这翠微苑中。想必多年以前这半亩大小的庭院也十分热闹吧,可如今坐落于这无人问津的后山中,却显得格外冷清萧索。但从这竹门内传出、饱含灵力的悠悠琴声,又让姜小满愈发的好奇。 她躲在半掩的门后窥望,清幽的庭院中央是石砌的桌台,上面端端地放着一把七弦瑶琴,夜色朦胧,琴身的轮廓依稀可辨,几分素雅几分古朴。桌台旁,一女子端庄而坐,身着碧裙,低眉垂眸,玉手轻拨石案上的琴弦。 女子貌若空谷幽兰般出尘,黑发如瀑般垂落,月色若银辉般轻洒其身,为她披上一层皎洁的纱裳。看着年岁倒是和自己相仿,听闻那岑秋已年过而立,膝下有子,应当不是她。 女子身后则站着一个身形袖珍矮小、一身桃色衣裳的丫鬟,此刻微垂眼眸,静静聆听。 袅袅琴音清脆如淙淙流水环绕山涧,在院落、矮竹林中回荡,又似松林间风过枝头,轻柔而绵长。女子仪态温婉,信手抚琴、从容恬淡,仿佛与夜色浑然一体。 姜小满听得出神,不自觉想往前再迈进一步,哪知脚下踩碎了叶片,发出了细碎的声响。 女子蓦然抬头,琴声戛然而止。 只听丫鬟惊喊道:“谁!谁在那儿?” 姜小满只得从暗处缓缓走出。 那女子看清她样貌时,双目忽然怔住。尔后白皙的手指按住琴弦,缓缓站起身来,警觉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低声问道:“你……你是谁?!” 姜小满闻言收住脚步,杵在原地,紧抿双唇,一时间也不知如何作答。 她和凌司辰到时天色已晚,未有机会同庄上主人见面,故这庄上大部分人,当是还不知道她这个“哑巴药仆”的存在。 这女子站起身时,姜小满明显看出她周身散发出的灵气波纹。 人的灵气与脉象、气穴一样是出生便有的,有的人天生稀薄,有的人天生浑厚。只是未加修炼的灵气无甚作用,普通人亦不懂得收束灵气,自然便让体内充盈之气散发了出来。不过,拥有如此优秀的灵气,却并非仙门之人,甚是可惜。 女子波澜不惊,眸光如水,静静等待着眼前之人开口。反而是身后的丫鬟神色惊慌,几步上前护着主人:“你该不是贼吧?快说,你是怎么进来的?” “桃红。”女子抬头,喝住丫鬟。 见那丫鬟情绪紧绷,姜小满生怕她忽然高声呼喊,便支支吾吾道:“我,老夫人,病重……” 此刻四下无人,她便尽力以最简短的语句传达来意。 幸而,那女子明白过来,含笑道:“原来你便是母亲今晚请来的神医呀,我原以为该是个老头子,却没想到竟是这么年轻的姑娘。” 她挥了挥手,名为桃红的丫鬟便应诺着退回了后方。 姜小满尴尬一笑,不再辩解,便先认下了。 幸好凌司辰先前给了她一个药包让她背着,加上她一身朴素着装倒也的确像个郎中。 那姑娘眉目温润,声音更清甜如泉水:“我叫岑兰,姑娘唤我阿兰便好。” 姜小满心中微怔,原来她便是岑家二女儿岑兰。 一直听说岑秋虽才貌双全,当女先生时却严苛易怒、性情诡谲、时常训斥学徒,而她妹妹岑兰则更加亲和近人,此传言果真不假。 只是没想到,这梅雪山庄的二姑娘体内竟有一股远超常人的灵气,这要是再小个十岁,当是各大仙门争抢的好苗子啊。尤其琴技还那么出色,此等人才没拜入她们姜家修行,姜小满都觉得实在是太可惜了。 她抿抿唇,腼腆回道:“姜小满。” “姜……”岑兰愣了愣,“原来是姜神医。” “不不。”姜小满急忙摆手,“小满就好。” 岑兰莞尔一笑,继而俯身琴前,指尖轻舞。悠扬之琴音再度跃动,灵气随琴音席卷而来,若枯涸的溪泉再度流淌,若朽木逢春再生新芽。 在这缥缈似幻的仙乐中,岑兰清脆的声音如点缀一般: “小满姑娘也睡不着吗?” 姜小满听得入神,也不答,只点点头。 岑兰浅笑道:“此处是父亲当年练琴之地,四面环以翠竹,以敛音于内,得亏小满姑娘还能听见呢。” 姜小满抿嘴回以微笑。岑老爷子真会选地方,这幽雅隐秘的场所,静谧广淼的夜空,确实是练琴的理想之地。 方才一路走来,原先还觉得荒凉阴森,到了此处听了这带着绵柔灵气的舒心琴音,竟完全不觉得害怕了。 半曲毕,琴声停歇。 姜小满还在回味,“好听。” 两人静默良久,岑兰又转轴拨弦,悠悠道:“此曲为父亲所作,小序轻快,大序旋促,正声变徵,尾声平缓。小满姑娘若喜欢,我便从头弹给你听。” 姜小满开心地点点头。 她快步行至一旁的石凳上落座,合上双眼,静静聆听。 从前,爹爹曾说,听岑先生一曲《香梅落雪》,胜逢十载春去秋来。如今得以亲耳所闻,确如传闻般如梦似幻,也不枉自己偷跑来扬州一趟了。 那边姜小满沉浸在琴声中,却没注意到,岑兰一边弹着琴,一边悄然凝视着她,眼中闪烁着复杂的情绪…… * 一夜很快过去,星辰随夜转移,东方渐露鱼肚白。黄鹂跳上枝头,天边挂起云彩。 今晨的天空,碧空如洗,阳光和煦,白云悠悠,微风徐徐。 姜小满打着呵欠推开客房的门,一眼看到正在案几上捣鼓着那堆瓶瓶罐罐的凌司辰。那身特别换上的医师长衫的大袖被他挽起扎在胳膊上,头上缠上了一只额带,露出亮堂堂的额头。 扑鼻的药味让姜小满霎时睡意全无。 “你若再不回来,我便以为你寻见诡音单挑去了。”凌司辰看都没看她一眼,只轻描淡写道。 姜小满内心翻了个白眼:你可真看得起我。虽这样想,她却没理会他的调侃,只摆摆手试图散掉那股浓郁的气味。 “你在做什么?”她问道,眉毛鼻子拧成一团,表情异常扭曲。 “给老夫人调药。”他头也没抬,“老夫人这药需连续三日服用,每日的用量都不一样,我在调配药引。” 姜小满捏着鼻子,心想:你这假神医可别把人医坏了。 “三日?”她思绪一转,迅速抓住了他的话,“意思是我们只有三日的时间了?” 凌司辰不语,手拎起一只扁平药罐,晃了晃,又掀开盖子闻了闻味。 姜小满继续追问:“三日时间到了,若是我们没能找出诡音,当怎么办?” 凌司辰停顿了片刻,抬眸间,神色平静无波。 “那便只剩一个办法了。” 说着他将三只小瓶置于案上,呈三角之势,中央则置刚才的那只扁平玉罐。随即他手心蕴集灵力,掌中赤光明灭,“啪嚓”一声轻响,那玉罐子应声而碎,罐中液体犹如晨雾般蒸散,余下的残渣“滋滋滋”地缓缓凝聚成一枚金黄色的药丸。 姜小满心头一震,一眼便明白过来。 这三角阵局加以红光闪烁之景在三界话本中可屡见不鲜。 “红云剑阵……你要毁了整个山庄?”她睁大双眼。 7、初入山庄(4) 自诸仙门创立之初到如今的数千年,若论起哪家诛魔数量最多,凌家那可绝对是一骑绝尘、独占鳌头。其中的最大功臣,便是这红云剑阵。 这阵为昔时云海战神飞升前所创,从那之后亦是凌家代代相传的大范围杀招,力量或不是最强,但规模绝对是最广。相传五百年前,云海战神便是用这招歼灭了西魔君的百万大军。此阵需三人通力而布,阵起时,天上红云密布,三角所围之地,剑气如雨倾泻,刚猛强劲足以将山川夷为平地。 更遑论一个小小的梅雪山庄了。 “你疯了?这可是数十条人命!”姜小满疾步上前,一拍桌面,将那药丸震得乱转。 凌司辰倒格外镇定地将那药丸捻起,轻轻装入另一只白色小瓶中。 “若是放走诡音,那便不止数十条了。” 姜小满一时语塞。 她从未将自己视为那种义薄云天之人物,如今这世间魔怪横行,魔怪食人日有发生,纵是蓬莱仙人也无法救下所有人,她更不能。况且,昨晚她所想的还是取了魔丹偷偷溜走——她本没有资格站出来指责什么。 但脑海中却闪过了昨夜矮竹庭院中岑兰的抚琴之景。然后是整个左院仆从忙忙碌碌的身影,最后又是曾管事的慈眉善目和马护院的几分威严。 “诡音还在不在庄里尚未可知,这般行为和魔物又有什么区别,你——呜呜”但她话音未落便被凌司辰一把拉过捂住了嘴。 “嘘。”他低声道。 门前有人经过。 步履之声更近,一抹黑影隐现,等来人开口,原来是通报的婢女。 “老夫人召集了庄里人,在堂屋等凌神医过去。” “知道了。”凌司辰应了一声。 …… 那丫鬟都走远了,凌司辰却仍紧捂着她,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面上看着是在思考的模样。 “呜呜……”姜小满赶紧把他的手掰开。一股气堵在胸口,腮帮子又不自觉鼓了起来。 凌司辰松了手后则若无其事地收拾起桌上的瓶罐,将它们齐整地收回行囊,裹好斜挎于肩。又轻轻把额带解下,整理了一番衣衫,临出门之际方回头看了姜小满一眼。 “与其继续生气,不如与我一同早些把魔物揪出来。嗯?” 姜小满听了这话,闷声没有反驳。刚才那下打断,倒是让她冷静了些。 初听他那番话时,着实吓了一跳。但仔细想想,凌家在诸仙门中一向以狠厉果决的行事风格出名,他们为了屠魔连自己和同门的性命都可以不顾,又何况这一庄子的凡人。 她是不是又因为短短几日的相处,便把眼前这位凌二公子想得太过美好了呢。 不由想起大师兄常说的一句话,杀魔决不可存半分怜悯之心。她常年宅居家中,对魔物的了解不过来自于书卷读物、他人言传口述和家中捕捉回来的一些小魔,又怎知与大魔搏斗是何种非生即死的绝地交锋。 最好的结果,便是在这三日内将魔物揪出来,这样,谁都不用白白牺牲。 想通后,她便三两步追了上去。 “不生气了?” “想通了,三日后的事三日后再说。不过,到时候我还是会阻止你。” 凌司辰笑而不语。 姜小满挠挠头,“对了,你有没有听过一个叫百花先生的人?” “没有。谁啊?” “……你马上就能见到了。” * 还未及近堂屋,便远远听见了屋中的交谈寒暄之声。 走近些,才发觉厅堂中已满满是人,越过门楣遥望过去,那中间端坐着岑家老夫人,堂下左右坐着家中的年轻一辈们。 待两位客人进屋,原本热络的交谈声戛然而止,两旁的人则不约而同站起了身来。 姜小满一眼便认出了岑兰。 她精神看起来倒是不错,就是面上总觉得挂着一丝哀伤。她周身的灵气也不似昨晚那样充盛,但还是明显与常人不太一样—— 凌司辰显然也留意到了。 但他的视线只是短暂的停留,便快速扫过,似乎不觉得有什么奇怪。 也是,这世间凡人千千万,确实有那么些个体内灵气能堪比仙家修者的,就和一些人从小肌肉夯实赛牛马却没能习武的,倒是无甚稀奇。毕竟有没有是天生的,用不用得上则是后天的。 站在岑兰对面、与姑爷岑远并立的,想必便是岑家的大女儿岑秋了。 岑秋和岑兰长得十分相似,就是更加高挑瘦削,着一身金黄袄子,笑容中不带岑兰那般的哀愁,反更显自信之态,看上去也不像传闻中那般性情火爆。她周身气息就颇为正常,灵气也是普通人的量,看来这充沛的灵气也不是家族遗传。 那百花先生也在场,他依然戴着半阙铁面具,此时端端站在岑远的另一侧。 面色和蔼的曾管事则一直伫立在老夫人的身旁,最外圈站着的则是几个待命的丫鬟。 姜小满飞快扫视了一圈屋内的人。 诡音……会在这其中吗? “凌神医来了。” 厅堂之上,岑家老夫人端坐在主位,微微含笑。银丝如雪,耳挂翡翠,头戴贵重的风花玉簪,穿着绣有金盏菊的显赫长袍。可即便是如此富贵华丽的装扮,也难掩其憔悴面容——眼眶凹陷,神色疲惫,脸颊和颈部皆贴满了厚厚的药膏。 老夫人向他二人依次介绍了大女婿和一双女儿。 介绍至岑兰时,“哑巴药仆”姜小满悄悄朝她吐了下舌头,岑兰起先愣了愣,继而覆手轻笑,也没戳破她的身份,只将那当作女孩之间的秘密了。 一番介绍完毕,老夫人温言道:“神医乃是皇都贵人,远途而来此行不易。”又转而向家中之人,“往后几日神医将在庄上小住,倘若他有所需,你等都悉力以赴。” “老夫人言重了。”凌司辰颔首回礼,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岑远身边的戴着铁面具的人,“这位是?” 老夫人轻覆脑门,“哎呀,看我都忘了。这位是千机阁的百花先生,善施法驱邪。这些日子家里煞气重,阿远便让先生来家中看看。” 岑远也礼貌谨慎地点头,承认是自己的主意。 那铁面郎君满脸堆笑,弓身行礼:“在下百花。昨日比阁下晚至,未得一面,今闻老夫人言及,阁下不仅医术非凡,风采更胜武者,实使在下钦佩至极。” 凌司辰也回笑道:“哪来的跳梁小丑,既非仙门中人,竟大言不惭能除煞气?” 此话一出,岑远的脸变得铁青。 姜小满眼睛瞪大,他怎的这般直接?!这凌二公子,本来还装得温良恭谦,见到这百花先生,便似触了逆鳞一般。明明他自己都是个假冒的…… 虽然,确实听闻过凌家人素尊崇仙道,以修仙为荣,在诸仙门中也最是骄傲,今日算是见识了。相较之下,爹爹就很体贴温和,养出来的弟子绝不会这般带刺。 ——都几百年没人登仙了,也不知他们这么一根筋有何意义。 凌司辰这话说出后,整个屋子也鸦雀无声了。 但百花先生本人看起来却不甚在意,只轻摇手中折扇,云淡风轻。 岑家老夫人面色则微微一变,正巧被姜小满瞥见,她便暗中踢了凌司辰一脚。 岑兰见气氛微妙,便丹唇轻启:“原来神医与仙家也有往来吗?” 被姜小满一提醒后,凌司辰缓了片刻,才答:“来往不多。我只是觉得,驱煞气这种事,还是交由仙家的人更为妥当。” “这便不劳神医操心了。”老夫人淡漠地接过话,又嘱咐身旁的曾管家,“老曾啊,你一会儿带百花先生去后院客宅、还有杏儿住的屋子都看看,若先生有吩咐,你照办便是。” 曾管家点头应诺。 凌司辰也没再说什么,姜小满这才松了口气。 * 众人散去之后,丫鬟们便扶老夫人回厢房歇息。 凌司辰带着姜小满这个药仆也一并去了。 在软榻上卧下后,女婢们替老夫人取下脸颊和脖子上的膏贴,只见一堆骇人的青斑爬满脖颈,揭下药膏的撕扯而留下的红痕也颇为触目。 “神医的膏贴真是灵得很,清爽舒适,不痒不痛了,比过去那些大夫们给的,都要好用。”老夫人赞许道。又扬手让那些婢女退下,随后慢悠悠伸出袖中满是褶皱的手腕。 凌司辰在床榻边圆凳上优雅坐下,有模有样地替老夫人诊起脉来。 姜小满不由替老夫人捏了把汗。 “老夫人恢复得不错。我再将药膏调浓些,多敷些时辰,便能暂时压住斑鳞了。只是,要根治此疾,还需配合连续饮用三日白露丹浆才行。” “神医竟有法子根治这伴我八年的顽疾?”老夫人难以置信地惊讶道。 “当然。”凌司辰微笑,从囊中取出早上的那只白色小瓶,“不过,白露丹浆放久了便会腐坏,需要即制即饮。我特地带来了药引,熬制四个时辰便可成。” 岑家老夫人仔仔细细端凝着那瓶子,喜笑颜开,嘴中一直重复着:“好,好。” “那事不宜迟,我便让碧春、青夏她们去熬药吧?” “老夫人且慢。”凌司辰阻止道,“这药熬制工序十分讲究,方子晦涩难懂,除了我家药仆之外恐怕他人难以胜任。” 一直默默置身事外、几度昏昏欲睡的姜小满听到这话瞬间精神了。 药仆?那不是说的我吗? 这又是在打什么主意? “也好,那便让小满丫头赶紧去熬药吧。” “老夫人且慢。” “又怎么了?” 凌司辰目光炯炯,缓言道:“这药不同于寻常,需在清静之地,用最纯净的器具煎煮。听闻贵庄左院的丹房有一水晶甗,玲珑剔透,纯洁无暇,不知可否允我的药仆去那里熬制?” 老夫人沉默半晌,才缓缓道:“无妨。” 转头便嘱咐丫鬟,“碧春,你带小满丫头过去吧,把封条都揭了。” 名为碧春的丫鬟俯身应诺。 凌司辰回头对姜小满使了个眼色,将小瓶和着一张黄纸硬塞给她,“你照着这个方子,配上这个药引,去左院煎药去。” 姜小满心中纳闷,还真当我是药仆啊?我又怎会熬你那个什么什么药? 却也不敢推脱,便勉强地接下了物品,犹犹豫豫,走几步路便回头看凌司辰几眼,对方却再次给她使了眼色。 她撇撇嘴,这才随着碧春出了房门。 8、迷雾重重(1) 姜小满紧紧跟在碧春身后,沿着蜿蜒的小路从右院行至左院。 穿过一扇小门后,便见一隅草木蔓生,中有一座老旧的青砖房屋,四周被废弃的枯草环绕,墙体被葱郁的藤蔓覆盖。 那破朽的门前贴着封条。 碧春上前去,麻利地撕下封条,一边喃喃自语道:“这丹房自打被夫人下令封房后便荒废多年,连我们这些庄子里的人都快忘记此处了,却不知神医是如何知晓的。” 姜小满听着,微微点头。 碧春又笑:“你家那位神医看着年纪轻轻的,但不知怎的,总让人觉得非常可靠,有种深不可测的感觉。” 姜小满听了,狠狠点头。 是啊,也不知他从哪里打听的这些消息。听闻凡间有人代号“仙门通”,倒不如给凌二公子赐个名号叫“凡世通”,很是适合他。 虽说他俩现在算是临时的搭档,但毕竟涂州与岳山相隔万水千山,她对这凌二公子的了解也多只浮于表面。也不知除了有着能一剑劈死水魔的高超剑技之外,他究竟还有多少别的本事。 碧春回头看见这药仆姑娘蹙着眉头、面上困惑,以为她是对废弃的房屋有所顾忌,便慌忙解释道:“姑娘莫怕,这丹房本是为小申公子建的,他出生那年体虚,大老爷特意请了仙门高人筑了这房子炼药,不瞒你说,这丹房也确实帮小申公子熬过了最难的三年。” 请了仙门高人? 姜小满心头泛起疑惑,然而表面上却频频点头,装作一副懵懂的样子。 碧春提到的小申公子,当是说的岑秋的儿子岑申,听闻今年刚过完十岁生辰。虽然先前在堂屋没见着他,但来时听凌司辰说起过,这孩子自牙牙学语起便跟着他爹学习账务和买卖,聪明伶俐,很得两口子欢喜。碧春说他服用了三年的丹药,而岑老先生又是六年前离世,那这么算来,岂不是老先生一归西、同一年老夫人就封了这丹房? 碧春说着便推开那扇陈旧的木门,一股夹杂着尘土的阵风迎面袭来,两人都不由后退了几步。 待风平静下来,姜小满这才踏入门内。 屋内景象颇为凄凉,到处铺满了灰尘,角落里的丹炉挂满了蛛网,书籍卷轴随意堆放,瓶罐散落一地,早已空空如也。 她一眼被那丹炉所吸引,虽然灰尘堆积色泽暗淡,但她还是一眼认出那精湛的雕工,和自家用的是如出一辙,就是远没有自家的那鼎大。 碧春见她对丹炉感兴趣,便补充道:“这丹炉从前运作便需要仙家的灵石,如今石头都拿去典当了,怕是已经不能用了。” 姜小满伸手轻触炉面,指尖便沾上一层厚厚的灰。但拂去那层灰后,丹炉便立刻显露出其本身不凡的光泽。 幽光内敛,色泽碧透,与家中仙炉毫无二致。没记错的话,家中那鼎宝光仙炉是当年祖父寿辰时文家宗主送来的贺礼,其制材乃是青州出土的玄铁,不蚀不锈,岁月流转,恒古如新。 这便有了新疑惑:青州文家这样的大仙门可不会随便给寻常凡尘人家修筑丹房,看来这岑家当年和文家关系也不一般。 如此说来,当年的岑家并不排斥与仙门往来。然今老夫人提及仙门脸色则异常难看,对仙家这般避讳,却又是何故? 姜小满心中囤积了一堆疑问,但碍于凌司辰安给她的哑巴身份,又不好开口,便只能先憋在心里。 碧春手脚利索,几下便将满是灰尘的土灶收拾出来,又从在屋角一堆破箱子里翻将出一只带有三足两耳、晶莹剔透的盆钵。 “这便是凌神医提到的水晶甗了,这可是宝贝,以前大老爷都不让我们碰的。” 她小心地将那盆钵捧了出来,将那三足轻轻置于土灶上,又匆匆去外头取了瓢水加入,最后三两下生了灶火。 碧春一通操作完毕,随手抹了抹汗,“姑娘,你看看还有什么需要的,知会我便是了。”见姜小满没有其他要求,她又道:“屋中陈设简陋,姑娘见谅。那你忙,我先退下了。” 姜小满点点头。碧春便退出了房间,并帮她拉上了门。 屋中便寂静无声,只剩姜小满一人。 她先卸了口气。 虽说碧春挺讨喜,但终究还是一个人的时候她感到最自在,也最轻松。毕竟,从小到大,若有他人在旁,她哪怕有一肚子想倾诉的,却总不敢多说,最终只能吐出几个简单词语,又在旁人的一脸疑惑中无奈沉默,甚是尴尬难受。 直到遇见凌司辰。 不得不说,这种能自由说话的感觉,真好。 说到凌二公子,倒又想到他交给自己的任务。他明明知道她不可能会熬药,那又是让她来此地做什么呢? 她这才想起手中捏着的白瓶和黄纸。 摊开那黄纸,却见纸上写的根本不是配方,而是一排工整字迹: 【此药丸沉水,非四时不溶,期间水气不散,可乘此时探听消息。】 原来费劲心机、设计使她至左院此隅,不过是让她查探风声。她笑了笑,其实以她的身手,翻进左院本就是小事一桩,这凌二公子也真是煞费苦心,多此一举。 见甗中的水开始起泡沸腾,她顺势将那药丸从白瓶中倒出。 药丸触水一刻,滋滋地在甗中乱窜,像极了大师兄逮回家的几只鼠魔,甚是好玩。 姜小满正看着药丸入神,忽然听见房门外传来一阵细碎的交谈声。 —— “你确定那是涂州姜家的东西?” “确定!我可是亲耳听那琴师说的……” “涂州姜家”这四个字传进姜小满的耳里,她一瞬便醒神过来。 说话的是一男一女。声音太轻弱,提问之人她没辨出来,但回答之人的声音,没听错的话,当是岑远的。 她小心翼翼靠近房门,只为听得更清楚些。 岑远的声音低沉压抑:“当初若是父亲留给的是你,哪还有如今这些烦恼。” “……” 女人没有说话。男人继续道:“现在你已经知道了,那人也来了,你也赶紧的,拿到手便给他送去。” 沉默片刻后,女声终于再次响起,带着一抹难掩的焦急:“可是……这样会不会……” 男人不屑叱责道:“妇人之仁。我跟你说过——等等,有人来了。先回去吧,此事改日再说。” 说话声随即消失,只余下匆忙的脚步声,门外重归于静。 * ——我家的东西? 姜小满心中是又好奇又疑惑,她轻轻推门而出,却见门前已是空荡荡的野草丛,之前在此谈话的人已杳无踪迹。 为何会突然扯上她姜家?这岑远平日在家只涉琴具买卖,又怎会接触姜家之物…… 正思量着,耳畔忽又传来一阵脚步声,与之前所闻截然不同,这次的步声缓慢而沉稳。 那脚步声隔着院墙愈来愈近,她急忙掩门退回。 透过门缝,只见曾管事正领着那百花先生从她先前通过的小门走了进来,看其路线,料是从后院而来。 这两人,想必是去了张琴师所居住的客宅“除煞”。 驱不驱得了邪另说,姜小满还真怕这外行打草惊蛇。 二人走近后,谈话之音徐徐入耳。 “先生方才所言当真?真有结界?”曾管事语中惊疑不定。 “密如蛛网,韧如铁链,严丝合缝,非寻常人所布。”百花先生紧随其后,娓娓回答道。 姜小满暗中思忖,这铁面怪人看似是不入流的旁门左道,没想到竟能识破阻息结界。 正值那两人步履靠近丹房门前,她便小心合上门缝,只侧耳倾听。 “这可怪了,我们可从未请过仙家啊。” “从未?” 曾管事语中带着一丝怅然:“大老爷在世的时候曾和他们有些来往,他去了以后,确实是再没接触过了。……不知先生可有法子消了这结界?虽说如您所言只阻气息、不影响家里出行,但这结界横亘,总归是觉得怪怪的。” “此事不难,只是……” “先生有何要求但提无妨。” 短暂的寂静中,姜小满不禁再次轻推门缝窥视,却正好瞧见那百花先生半边面具没遮住的嘴角狡黠上扬。 “需要加钱。” “好说,好说。”曾管事绷紧的面容顿时化为一笑。 姜小满轻哼一声。刚刚才对他刮目相看,没想到还是个见钱眼开的游道。 这江湖之大,不乏一些天赋异禀之人,虽有灵力却不拜入名门正宗,反是自学些杂识以谋生。有者轻视修仙虚名,不堪门规束缚;又有者曾拜入仙门,然未得久修便被遣逐。这些人有的做了魔丹猎人,有的则如这百花先生一样,被不知名的小门派收了挂牌做个闲散游道。他们无一例外,所行所为皆是图利。 二人言谈间逐渐走远,姜小满好奇心上来了还想继续偷听,便轻轻推门而出,悄悄跟了上去。 那两人边走边继续聊侃,姜小满尾随其后掩藏在灌木丛里小心随行。 曾管事听着仍不放心结界之事。 “可是,此等厉害的结界,会是谁布的呢?” “既然不是仙家,那便是魔物咯。” “魔物!?” 姜小满跟那曾管事的反应相似,也是一惊。不过她惊的,是这百花先生当真敏锐,看来还是和寻常游道不一样。 9、迷雾重重(2) “在下随口一说而已,阁下不必惊慌。”百花先生笑言。 他又走出几步,顿了顿道,“不过,最近扬州城郊水魔作乱,庄上也不平静吧。” 曾管事一拍身子,“可不,庄上有三个人都给那怪物吃了呢。这段日子大家都过得提心吊胆的,就这两天,听说那怪物总算是死了,这才睡了个安稳觉。” “庄上死了三个人,阁下看上去却不怎么悲伤。” 曾管事闻言,先是沉默了一番。 “那简二郎刚来半年不到,手脚不干净、爱占便宜,事没做几件钱却拿了最多,大家对他早有意见了。那张琴师听夫人说,水平滥竽充数,嘴巴倒是滑溜,懂得哄老夫人开心,在家里骗吃骗喝了快一个月。这两人平日不积德,落个给怪物杀了的下场也都是命数。只有杏儿……哎,是个苦命人哟。” “阁下认为,他们是被魔物所杀的?” 曾管事意识到说了什么不该说的,紧紧闭上了嘴。 百花先生摇着扇子,也不催促。 曾管事眉头拧成一团,看着是心中挣扎了好一番,才继续道:“既然先生问了,我也不瞒着了。虽然对外说他们三个是不幸坠河,但其实此事邪门得很。” “如何邪门?” “我也是后来跟庄外的人打听才知,那三人大半夜的神情恍惚走了几百里去城里,一直走到天快亮,然后咚的一下跳河了。听说那模样啊,就跟中了邪一般……” 曾管事音色中还带着些许颤抖,看得出甚是忌讳。他又补充道:“还有杏儿,她出事后,她那屋就传出鬼魅之影。现在除了马护院,没人敢靠近那房间。” 百花先生并未接话,看似若有所思。 过了一阵,他突然驻足,转头问道:“他们遇害的那几晚,阁下可曾听见什么歌声?” 曾管事闻言愣住,面露困惑:“歌声?” “便是那种随口吟唱的短曲。” “唱曲?没有没有。”曾管事直摆手否认。 “无妨,在下只是随口一问。”百花先生轻笑道,又继续迈开步子。“走吧,去看看杏儿姑娘的住处。” 短曲?姜小满皱了皱眉。 名门望族,素以琴棋书画自娱,视为雅致;而对于唱曲,则认为不过是庸俗之乐,乃市井戏子所娱。 这梅雪山庄素以高雅著称,又怎容得下唱曲之人? 正疑惑着,却见前方的百花先生微微侧头回眸,朝她隐匿的方向一瞥。 她一惊,立马缩紧了身子。 好在是虚惊一场,那百花先生只停顿了须臾,便继续随着曾管事向院内走去。 * 过了午时的风有些猛烈,吹得院中几株杨树枝叶乱颤。那几株杨树虽不高大,却环绕着一处绿草如茵的小丛,刚好够姜小满藏身。 左院占地辽阔,自小门而入,沿着杂草环生的青石路走上百步,即至两厢环绕的院中。两座厢房各有特色:东边厢房气派,西边厢房别致。 百花先生静静矗立在西厢房前,似在仔细端凝那廊柱上的雕花。 直到被曾管事打断:“西厢房住的是二姑娘,东厢房才是夫人的住处,先生请来这边。” 于是,他便领百花先生来到东面的厢房前。 “杏儿姑娘为何没住后院?” “杏儿比较特殊,她是夫人的贴身丫鬟,平日为方便照顾夫人起居,一直以来都住在厢房的侧屋。” 曾管事正欲差人去寻马护院,却见一个妇人推门而出,步态轻盈、身姿绰约,面中微带倦容,不是别人,却是岑秋。 岑秋先是愣了片刻,神色转而有些慌张,但她很快便换上了如常的笑容:“先生可是要去给侧屋作法除煞?钥匙我刚从老马那儿收回来了,我带先生过去吧。” 她刚一开口,姜小满便听出来了,原来之前在丹房外和岑远说话的人便是她,也不知夫妻间言谈,何需如此鬼鬼祟祟到院子角落来。 百花先生收起折扇,转而行礼。 曾管家似有些担忧,关切道:“夫人若不方便,要不我来?” 岑秋温和一笑,手却不自然地在裙边摩擦,“方便,怎会不方便呢?杏儿是我的人,我自是不怕的……” 说着,她便回屋取了钥匙,随后领着百花先生走向一旁的侧屋。开门锁的时候却显然有些手忙脚乱,钥匙插了好几次才插进去。 岑秋尴尬笑笑,百花先生看起来却不介意,率先推门而入。 * 两人进屋后不多时便出来了,又说了一会儿话,互相行了个礼。姜小满那潜伏的位置离得很远,两人说话声音轻微,她听不清在说什么。 待百花先生随曾管家离开、岑秋回屋之后,姜小满蹑手蹑脚地来到侧屋前。 姜小满对杏儿知道得不多,只知道她和桃红一样,同为庄上的贴身丫鬟,地位稍高于一般婢女。据说她被买进庄子的时候岑秋还是闺阁少女,两人相伴成长,情同姐妹。 至于方才曾管事说这屋闹鬼——姜小满身在仙家,自是坚信这个世上只有魔怪,没有鬼魂。不管是书中还是仙祖的训言皆是:人不像魔物,死了便死了,人若不想死,唯有得道成仙一条路。 鬼魅之说,皆是凡人对于短暂一生的留恋与寄托,她是断然不信的,纵使有,那也是魔物在搞鬼。 她看了看门上挂的锁,知房门已经锁上了,便小心翼翼地在纸窗上捅了个洞,贴上眼睛努力朝内窥探。 屋里格局简陋:一张床,一张桌,三张木柜,两把椅子,摆放整齐,是典型的丫鬟住处。 但姜小满还是察觉到一些细微的异常:那些木柜是被搬动过的,地下积攒的一层厚厚灰尘被柜角的移动拉出一条长长的痕迹,虽然不太明显,但依旧逃不过她的眼睛。 谁叫她平时都宅居家中,没事看书看累了,就只能观察院中同门们,品他们的一举一动为乐呢,早就练就了一双敏锐的眼睛。 方才百花先生和岑秋进去了只不到半柱香时间,根本没工夫也没必要搬动这些木柜,那又是谁进过这一直上锁的房间? 一股寒意涌上姜小满的心口。 听说大魔都会一种化气的诡法,普通结界难以困住其形,是以蓬莱用最强的缚灵结界方才封印魔界之门。如此,越过这道门锁完全不在话下。 难道会是诡音? …… “咳咳。” 一声咳嗽音惊得姜小满蓦然回首,眼前之人摇着折扇,唇角一贯轻佻上扬,不是别人,正是戴着半阙面具的百花先生。 旁边还跟着一人,粗壮如熊,手执刀柄,面容上又添了几分怒气,正是马护院。 “姑娘跟了在下一路,可是有什么指教?”百花先生像只狐狸一样笑眯眯地问。 姜小满心中暗叫不妙,也不知是自己的隐步术修炼不精还是此人太过敏锐,不仅被发现了不说,人还特地带着护院绕回来截她。 这下麻烦了! 百花先生侧头偏向身旁之人,侃道:“马护院,看来贵庄请来的人,也藏了不少秘密呀。” 马护院的脸色这下变得更加难看,朝他拱手,“先生受惊了,我这就带她去见老夫人。” 姜小满还傻站在原地,那壮硕的马护院已迈步上前,粗手一伸就抓了她的胳膊,不由分说地将她拽走。 她百口莫辩,碍于扮演的身份也不便用力反抗,再不情愿,也只能乖乖地配合被拖走。回头的时候,还看到那百花先生笑嘻嘻地向她挥手告别。 此人真是既神秘又讨厌! * 被马护院拽着胳膊拖走时,姜小满内心有三分无奈和七分侥幸。 无奈的是,她的灵力虽不算突出,但挣脱一个凡人仍旧是绰绰有余,但奈何她此刻只能继续扮一个弱女子,丝毫不能反抗;侥幸的是,还好凌司辰给药丸还在那水晶甗里煮着,这药仆身份尚是能坐实的,倘若真见了老夫人,便编个去茅房迷路了的借口搪塞过去好了…… 谁知正要出院门时,恍惚看见了两道熟悉的身影。 姜小满心生一计,突然停下脚步,开始原地挣扎,同时发出连绵的抗议声:“哎呀哎呀呀!” “你——老实点!”马护院有些不耐烦。 岑兰刚入左院,身旁寸步不离地跟着丫鬟桃红。她俩正打算回厢房,却被不远处的响动引去了注意。 岑兰循声望过去,便看见了门口可怜巴巴、胡乱扑腾、被马护院“押解”着的姜小满。 “住手!”她呼喝道,迅速奔了过来,“马叔,这是何意?” “二小姐。”马护院松开了姜小满,恭恭敬敬地行了礼,“先生除煞,这丫头鬼鬼祟祟跟踪其后,不知意欲何为。此事需禀明老夫人。” 一旁的姜小满嘟着嘴,头直摇得像拨浪鼓。 岑兰看了她一眼,陷入了短暂沉默。 “告辞。” 马护院正要重新捉住姜小满的胳膊,却被岑兰打断。 “等等!”岑兰清了清嗓子,若有其事道:“马叔误会了,是我让她去的。” 马护院和姜小满同时瞪大了眼睛。 “这些日子头晕,于是让神医也给我备了份药,是我让小满姑娘送去房里的。”她又言,“想必是她走错了屋,马叔莫怪。” 马护院虽满脸疑虑,却也不再多言,脸虽还是一副硬邦邦的样子,眉眼间却松弛了些。 岑兰趁机拉住姜小满的手,将她往自己厢房方向引。 “西厢房在这边,快跟我来吧。” 10、迷雾重重(3) 现下正值霜降的时节,屋外风声呼呼,带着丝丝凉意,而这西厢房里却如置身温炉之中,暖意融融。 桃红沏好一壶香茗,岑兰点点头示意她退下去歇息,又转身玉指轻捻瓷壶,将茶叶倾入小瓷杯中。 “小满姑娘,喝茶。” 姜小满接过茶杯,只觉热气透过杯壁,暖洋洋的。 “谢谢。” 她心中却五味杂陈。岑兰竟丝毫未曾怀疑她,不仅帮她解围,还将她带进了自己的闺房…… 少女抿抿唇,“你……不怀疑我?” 早时在堂屋的时候也是,她对自己便没有半点戒心。 岑兰给自己也斟了一杯茶,又用绢布擦了擦从壶口滑落的水滴。 “莫说你了,我都觉得那百花先生甚是可疑,分明不是仙门正统,却自诩能除煞。” 姜小满不由感叹:没想到,老夫人对仙门心存芥蒂,这岑二姑娘却正好相反。 岑兰端着茶杯,悠悠在姜小满身旁落座,温声道:“马叔他呢,看上去很凶,实际上啊,人很好的……你莫要怪他呀。” 姜小满浅浅“嗯”了一声。她定是不会怪他,倒不如说这马护院实在尽责,更没冤枉错人。 岑兰轻啜一口香茗,笑眯眯地打量着姜小满,柔声细语:“虽不知你为何要扮作哑巴,但人皆有难言之隐,你不愿说,我亦不问。” 姜小满听着,心头是暖流涌动,这岑二姑娘真真是貌美心善! 尔后,两人于房内安坐,吃着桃红送来的甘甜果糕。岑兰从那晚初逢时弹的琴曲开始,聊了诸多琴乐方面的话题,她对琴乐之热爱不亚于她姐姐,从古曲到时下热门的小调,皆能侃侃而谈。 姜小满则多听少语,只偶尔问上一两句。和岑兰呆在一起,她竟没有不适的感觉,岑兰周身的灵气太过柔和,加上屋中温暖宜人,她全身都放松下来。 时间则不经意地流逝,也不知坐了多久,一望窗外,竟已是日薄西山,暮霞满天。 姜小满猛然站起。 糟了,四个时辰已过,那拖时间的假药丸怕是已经化了! * 姜小满告别岑兰后,便急匆匆奔回丹房,远观丹房外有白气升腾,她以为失火了,惊得是加快了脚步。 一推开门,便见那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 她顿时松了口气。 还好,那白气只是架在土灶上的盆钵里冒出的滚滚沸气。那沸腾的热气成一股白烟,直冲上屋顶,四周药气愈发刺鼻,比早上时还要浓郁。 这假药丸功效确实不错,这样煮着,即便人不在屋中,也不会引人生疑。 凌司辰脱了外衫,束发挽袖,又不知从哪找的长匙,一边搅动着甗中沸水,一边轻描淡写道:“让你打探情报,你还真撒手不管了。” 姜小满找不出借口,憋屈一阵,幽幽道:“这不有你嘛。” 她捏着鼻子,凑近一瞅,见那药丸已完全融成一碗白色浆汤。 凌司辰将那浆汤舀起,慢慢倾入一只玉瓶中。 “一会儿我有别的事要做,你去把这个带给老夫人。” 姜小满接过玉瓶,瓶壁还透着温热。 等等,带给老夫人? 她惊道:“这是真药?” 凌司辰看了她一眼。 “不然呢?” 姜小满惊:这可是关乎老夫人病症的药物啊! “这么重要的东西,你便这样随意交予我!?” 凌司辰却是面色平静,“我已用灵凝术将药汁精炼于此丸,剩下只需化开便成。你也是堂堂仙门宗族,不至于连最简单的一步也完成不了吧?” 姜小满一时语塞,这是在讽刺她吗?说得这般刺耳,偏偏她还无法反驳。 凌司辰将多余的药汤倒掉,接着又开始收拾盆钵和土灶,“辛苦你了。说说吧,发现了些什么?” 姜小满立在一旁,蹙眉整理着思绪。 她思量片刻,便将左院两厢房的人员布局、以及在杏儿房间里的发现尽数道来。 “除了主人外,还有丫鬟和家丁总计八人。至于常来院中的曾管事,他对庄上之事了如指掌,倒不像是魔物所能伪装。马护院虽然看起来很凶,但力道相较魔物来说又太轻了。” “力道?”凌司辰抬头。 姜小满尴尬地挠挠脸颊。 “跟踪不善,被逮个正着,幸好有阿兰替我解围……” “……” 她顿了顿,继续道:“不过,我倒是从阿兰那儿听得一事。” “何事?” “她那大侄儿岑申,一个月前被她姐夫差人送回夫家了,据说走的还是梅河旁边的那条道……不过,如今正好不用在这山庄里待着,倒是一桩幸事。” 凌司辰手中动作只微停了片刻,轻淡一言:“还挺会挑时候。”便又继续忙活起来。 姜小满点头同意:“可不是嘛!要是稍晚几天,正碰上城郊水魔,不得危险了。” 几番话落,姜小满方自惊觉,她竟有朝一日也能与人流利无阻地讲下了这许多话,心中更觉神清气爽和前所未有的畅快。 毕竟在家时,她虽偶尔也能说上这么多,却是对着家人寄识附身的灵兽言语,相比起来还是像现在这般对着人说话更让她愉快。 凌司辰聆听着,手中的动作虽未停,眼底却闪过一丝思索的光芒。 “你和岑二姑娘很熟?” 姜小满“嗯”了一声,“阿兰她人好,琴也弹得好,今日对我也很是照顾。” 她见凌司辰目光如炬,又不由有些忐忑。 “你,你不会在怀疑她是诡音吧?”她急忙辩解,“不可能,绝不可能是她!” “为什么?” 姜小满瞪大了眼睛,“为什么……你瞎吗,那么一圈灵气呢!” 凌司辰冷哼一声。 “我且问你,你见过多少地级魔?” “没见过。”姜小满嘟哝道。 “对地级魔而言,将体内魔气伪装成灵气就和吃人一样简单。你没见过地级魔,总听过刺鸮之事吧。” 姜小满无奈地“噢”了一声。 恶贯满盈的地级魔刺鸮假扮成修者混进玉清门,连夜杀了二十来个弟子,甚至还把长老的头拧下来摆在棋桌上——这在仙门可是人尽皆知的恐怖故事,她自然也是听过的。 也是从那时起,各仙门都斥大手笔在大门处紧急增布了一层破魔结界,门中弟子归来,哪怕把浑身的灵气全释放出来都没用,必须过了这层结界才能进去。 这边姜小满哑口无言,那边凌司辰则继续发问:“再者,寻常女子晚上不睡觉,反去后山弹琴作甚?” 姜小满不以为然:“夜深人静,灵感迸发,难眠之时抚琴也很正常吧。”话音刚落,又警觉接上,“等等,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她越想越不对,支支吾吾道:“你,你不会,昨晚根本没睡着吧!” 难道昨晚他是在装睡?又想到自己夜里扒被子的行为,心中一阵慌乱,不由涨红了脸。 “是守院家丁说的,她有夜弹的习惯。你说巧不巧,三个死者恰好也是晚上失踪、次日清晨遇难。而且,山庄封禁之前,她也是最后一个出去的人。”凌司辰不紧不慢答道。又恍惚抬头,“你刚才说什么?” 姜小满别过头,“没什么。” 没想到他也没闲着,一边忙着扮演假神医一边也在暗中调查。 凌司辰继续道:“她那次出行归来,翌日正巧是九月廿四。” “咦!那天不正是——” “没错,正是第一个死者——张仲遇难的日子。” “……” 言罢,屋内气氛骤然沉默。两人相视,姜小满心中五味杂陈。 趁本尊外出时杀了夺取身份替换之是地级魔物常见的手段,加之【夜间弹琴】与死者【夜晚遇难】的巧合,凌司辰这么猜测再正常不过。 可此事若真与岑兰有关,又总觉得哪里怪怪的。想来,是岑兰给她的感觉,那和煦的仙力与温柔的琴音,怎的也不像出自魔物之手。 沉寂良久,凌司辰才又问道:“你既与岑兰熟络,知不知道她除了弹琴外,还有什么别的爱好?” “别的爱好?” “譬如吟唱短曲之类。” “短曲?” 又是短曲,姜小满心中已隐约有些不安。 “我只听她弹过一次琴,并未听她唱过曲。……奇怪,怎么你们都在问这个?” 凌司辰眉梢一挑,“你们?” “那个百花先生,他也问了这个。”姜小满困惑不已,“这唱曲,难道和诡音有什么关系?” 凌司辰来了兴趣,他停下了手中动作,转过身,手指刮了刮下巴。 “有意思。他还说了什么?” 于是姜小满又将她一路跟踪百花先生、偷听到的内容一五一十道来。原本以为凌司辰不会对这类不知路子的游道感兴趣,所以才没一开始就讲出来,没想到他竟还主动问起。 凌司辰听完并未作答,眼中却闪过一丝冷冽之光。 * 姜小满百思不得其解。 她独自一人坐在客房的卧榻上,脑中回忆着今日之所见所闻。 这短曲和诡音之间究竟有何关联? 还有那遇难之人,偌大的梅雪山庄,为何偏偏是这三人命丧黄泉?要按曾管事所说,那张仲和简二在山庄上行事乖张、得罪过不少人,但也犯不着毙命。且若真是因琐碎之事得罪了诡音,那魔物难道又会以人的道义去衡量杀人与否吗? 哎不想了!她一拍脑袋。 越想便越头疼,不如暂且搁下,明日再寻办法潜进杏儿房里找找线索。 此时已近子夜,窗外月悬高空。 她此前行至主房时,见老夫人已早早休憩,便将药瓶交予了守房的丫鬟,之后径直回了客房。简单用过下仆送来的晚食后,便开始坐于床上冥想起来。 就这样一直坐了三个时辰,却也没见凌二公子回来。 她困意渐起,便也不再等了,遂熄了灯躺下。 可躺在凉凉的席上,心头却有如千蚁爬过般,怎生也安稳不得。 …… 凌司辰还没回来,他到底是去做什么了? 一面说要她协作,一面又什么都不告诉她,如此独断专行,着实令人窝火。 等等,莫非他已经知道谁是诡音了? 如若他已将诡音斩杀,说不定现在已经带着两颗魔丹远走高飞了! ——不会吧,他岂是这样的无赖之徒。 再说,就算他真的找出了诡音,他一个人打得过吗? 那三界话本中说,诡音曾是东魔君的旧部,仙魔大战时自渭河一役后下落不明,再次现身便是三百年后了。据说当年她曾祖父那一辈的四位宗主合力围剿诡音尚能被它全身而退,可想其实力之强大可怕。 若是那诡音的旧伤已痊愈,纵是凌司辰这样的当世骄子,也恐难与之为敌。 正思量间,目光却无意扫到对面床头——赫然见到凌司辰压在枕下的寒星剑。 完了,剑都没带,这下铁定是打不过了。 姜小满忽地心头一紧。 ——糟了,他不会已经被杀了吧?那诡音下一步,岂不是要顺藤摸瓜来杀她了? 她“噌”地一下坐起。 此时,窗外风声骤然大作,又有脚步声一步步临近,姜小满顿觉心口怦怦直跳,呼吸急促起来,心提到了嗓子眼。 “月儿!”她解封了灵鸟,又胡乱中摸起随身携带的玉笛,紧紧攥在手中。 脚步声更近了,她紧张地吞咽着口水。 “吱呀——!” 门开了。 11、端倪初现(1) 门是被轻轻推开的。 床前一道拉得长长的影子,再一看,是那熟悉之人。 “你还没睡?” 凌司辰愣愣地看着眼前之人,见她面色煞白,手中攥着姜家弟子作为武器的仙笛,头上还蹲着一只似乎要马上扑击的黄色灵雀。 “呱!”灵雀叫了一声,听着像是欢迎他回来的意思。 姜小满紧绷的脸松弛下来,面色由苍白转为红润。她长舒一口气,唤出雀鸟名字将其收回了封印之中。 “你怎么才回来呀……” 凌司辰指尖轻弹,施燃火术点亮烛灯,轻松戏谑道:“怎么,我不在你睡不着?” “是啊,你若死了我上哪去找魔丹。” 虽然毫不留情地怼了回去,姜小满心中却有些许开心。 人在,魔丹在,也没有惊动地级魔,至少是平静的一夜。 凌司辰浅笑一声,也不再争言。他从容卸下行医囊,又三两下解去缠绕在头上假扮医师的束发带。发带一松,长发便顺滑地披散在了肩侧。 “我回来时撞见了岑远,见他从左院小门鬼鬼祟祟钻出,身上像是揣着什么东西。我便一路跟踪,这才迟了些许。” 岑远? 姜小满来了兴趣,“然后呢,他去哪了?” “他去了后山,找地方挖了个坑,把带在身上的东西埋了进去。” 姜小满听得认真,更是好奇了,也不知那神秘兮兮的姑爷埋了什么东西。 “我早先偷听到,他说有什么东西是我涂州姜家之物,也不知是不是和此事有关。” 她思忖着,明日左右得想办法去后山查探一番。 谁料凌司辰却轻抛过来一个沾满泥土的布袋。 “那正好,你看看里面的东西认不认得?” 姜小满瞪大了眼睛,不愧是凌二公子,做事不仅有头有尾,还充满惊喜! 她急忙拆开了那布袋,却发现里面是一条发带,一枚镯子和一些旧首饰。那镯子首饰看着无甚稀奇,倒是那发带看着有几分眼熟。那发带是用黄玉色的粗麻布制成,上面绣有祥云纹样。 只是看着也不是什么昂贵物品,更不像是仙门之物。 凌司辰拎起那根发带,“这是姜家的?” 姜小满仔细端详,“不像是,但看着又有些眼熟。” “巧了,我也觉得眼熟。” 姜小满将发带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眉头拧成一团,却始终想不起在哪见过,苦思不得其解,“但真不是我家的东西……大概是岑远认错了吧。” 到最后,也没弄清楚岑远所说的“姜家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多半是他认错了吧?姜小满这样想着。 听她这样说,凌司辰也没再纠结。他将发带和首饰放回包中收好,唯独把那枚玉镯捏在手中,端详片刻后随手揣进了自己怀里。姜小满蹙眉,没想到这凌二公子还有顺东西的癖好。不过也不关她事,倒也并未多说什么。 少女已困倦不堪,伸了个懒腰,回头瞥见凌司辰正在取枕下寒星剑,借着昏暗的烛光,缓缓拔出剑刃,用一块细绢擦拭剑身。 听说凌家人爱刀剑如命,每晚睡前都要用细绢擦之,以灵气净刃,看来倒是不假。有他在,就算诡音搞突然袭击,也是能抵挡一阵的吧。 这样想着,她心中也是安心许多,便钻进被窝睡去了。 寅时三刻,夜色正浓。 疲惫至极的姜小满已是沉沉入梦,两日未曾安眠的她,现在哪怕雷霆万钧也难将其唤醒。 但她对面的卧床,却空空无人。 * 这梅雪山庄右院里的客房,原是为便于诸医师治疗岑家老夫人而新建造,庄上本有的几座客房皆坐落于后院之内。 后院的客房也更为宽阔,房前还有一处清凉的庭院。院中些许假山和几棵梅树点缀,只是现在时节未至,香梅未绽,枝头一片萧索。 此时,光秃秃的梅树下立有一男子,轻慢惬意地摇着手中的折扇,似在享受夜风之凉,又似在欣赏天边皎月。 这男子不是别人,正是白日里总喜欢戴着铁面具的百花先生。只是此时夜深,他便将面具摘了,让闷了一天的疲惫面庞吹吹晚风。 夜风太凉,寒意顿生。 一把冰冷的剑无声无息地从后方逼近他的脖颈。 纵是剑刃在颈侧,那百花先生却仍是波澜不惊,手中扇摇亦未曾停歇。 “不知神医阁下深夜造访,携的究竟是医刀呢,还是屠刀?” …… 身后之人并无言语,他只能继续哂笑。 “在下只是一个无名之人,何需阁下如此戒防。” 说着,他试图拨走那脖间剑刃,却被无情地抵了回来。 凌司辰的声音冰冷如刀,平淡无波:“地级魔诡音,排行第二十八,善操幻音诡法。三年前,河西岳氏全门遭魔袭罹难,死状凄惨,尸体残留幻音侵蚀的痕迹,其手法正是出自诡音。而据邻里所闻,惨案当日曾听见府中有人在哼唱一支短曲,若隐若现,阴风绕耳。” “……” “去年,河东范氏满门遭难,也是诡音所为。幸而,那府上有一食客躲避于地窖中而侥活下来,据他所言,魔难当日亦有诡异短曲之音。” 男子笑得有些无奈,“阁下讲的这些故事颇有意思,可是,这与在下又有何干系呢?” 身后之人却不予理会,而是继续兀自讲着:“很巧的是,处理这两次事件的凌家和玄阳宗都封锁了消息,短曲之事便只有门中少数人知晓。说,你是何人,又是如何知晓的此事?” “在下不是说过吗?在下乃是千机阁——” 剑一下抵了上来。 “休要胡言!我行走世间十余载,可从未听过什么千机阁。” “那阁下没听过之事千千万,没听过便不存在啦?” 剑抵得更近了。 百花先生吸了一口凉气,语气却是打趣一般:“那依阁下之见,在下便是那诡音了?” “魔道四象相生相克,诡音属水、为风所克。方才我在此布下了破魔的风象符咒,却并未探到丝毫魔气,你不是。” 百花先生一怔,又咧嘴笑了起来,“在大魔的结界中布破魔符咒,你还真不怕它现在就杀过来。” 见身后之人并未回话,他只得浅叹一声,继续道:“那在下便只能实话实说了,其实,在下也是来杀诡音的。” 身后之人笑了:“就凭你?” 百花先生唇角轻勾,终是缓缓转过身来,凌司辰终于看清了那张面具下的脸:是一张约莫三十来岁、儒雅俊秀的面庞,可惜上半脸全是烧伤的累累斑痕,也难怪白日里要戴一半的面具。 百花先生一面用已经折起来的扇子用力地拨开那剑刃,一面道:“阁下乃是仙门宗族,自是看不上在下这种小门小道。不过呢,仙门有仙门的秘密,在下这种游道呢也有打听的独门途径。再者——” 凌司辰察觉出对方非敌,也不再坚持,顺势收回了寒星剑。 他面无波动,似乎并不奇怪眼前之人看穿了自己的身份,毕竟凌家的炼气术独一无二,略懂仙法之人都能识出那寒星剑上的灵力。 百花先生眼神转而凌厉,似笑非笑,“不妨来打个赌吧,若诡音最后死于在下之手,阁下便放弃仙途,如何?” 凌司辰的表情一瞬从微怔转变为不屑,“可笑。且不论你的痴言狂语,我的仙途与你又有何干?” 那百花先生却大笑起来:“有关或无关,是在下之事。愿不愿赌,是阁下的选择。” 凌司辰不以为意地讽道:“你是想用激将法?” “非也非也,在下自是有交易的筹码。若最后是阁下杀了诡音,在下便奉上岩玦的藏身线索。” 凌司辰原本轻蔑不屑的神色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逐渐放大的瞳孔。 “岩玦!?你是说,地级魔排行第一的岩玦?” “不错。正是昔日北魔君麾下第一大将,岩玦。” “可他……不是死了吗?”凌司辰眼中满是惊疑。 五百年前北魔君大军受仙界战神与玉清门围剿,岩玦重伤被俘,而后关押在昆仑地牢中,却在一百年后越狱逃跑,而后据说藏匿于人间已三四百年,从不袭击人也不露出丝毫气息,蓬莱和诸仙门都以为它重伤不治、已经死了。 百花微微一笑,一手收着折扇,一手从怀中摸出一个布袋。不紧不慢地将布袋交至眼前之人手中。 凌司辰迟疑一瞬,终是缓缓接过布袋,打开一看,竟是几根金黄的毛发。 “是你们以为‘死了’,”百花呵呵笑道,“阁下怀疑也是常理,但这独属于它的毛发,可不会骗人。” 岩玦四象属土,传闻一头金黄毛发,这莫非真是他的…… 凌司辰将信将疑地收好,却不敢轻信,毕竟这类游道是最油嘴滑舌,十句里也不知道几句为真。 呼呼风声吹过,淹没了二人之后的声音。 …… 且不论客宅如何,这夜晚当真是宁静怡人。晚秋的时季,夜风微凉,裹在被中的人,周身皆享受着紧贴的温暖,在梦乡里酣眠。 就是这样一个看似平静的夜晚—— 有人沉眠梦乡; 有人却在磨刀霍霍; 有人夜间醒来,丈夫不在床畔,犹豫再三,却并没有去寻; 有人深夜抚琴,桃色衣装的丫鬟安然立于身后,乖乖闭眼聆听; 晚风吹过,虫鸣声终于稍微歇停。 虫鸣声停了之后,一些别的声音便更加清晰了。 嘀嗒,嘀嗒。 嘀嗒,嘀嗒。 是液体溅在石块上的声音。 * 转眼又到了清晨。 “咿呀——!!!!!” 一声惨烈的尖叫声从后山方向传出,如惊雷般传到了客房中来。 12、端倪初现(2) “发生什么事了!?”姜小满掀开被子一惊而起。 梦中似乎听见一串炮竹声响,待醒来时,爆破般的尖叫声便在山庄里回荡。 不用想,定是出什么事了。 “不知道,我去看看。”凌司辰正穿上他那件医师长衫,动作迅速。衣服刚系好,便打算推门而出,但又犹豫回首,终是把寒星剑也捎上了。 姜小满跃下床榻,拉住他的手臂,“等等!我也一起。” 屋外天色朦胧,料是才至卯时。若不是这一声惊雷般的尖叫,姜小满还沉浸在她的美梦之中。倒是这凌二公子,起得还真早。 这一声穿破黎明的惨叫,带来的往往不是什么好事。只是那一刻,姜小满还心存一丝侥幸,希望只是下仆看见了蛇鼠又或是家里闯进了贼这般小事。倘若真是与诡音有关的事变,那这一庄子的人性命都危险了。 从右院后门踏出没几步,便是一段连接右、后两院的空地,简单栽种了几棵老夫人喜欢的槐树,平日里格外幽静。但今日那空地处却挤满了人群,远远地还能闻到一股弥漫在空气中浓烈的血腥味。 看样子,庄上的家丁和丫鬟都来了,由远及近全是窜动不安的人头。姜小满的目光穿透这纷乱的人影,还是瞧见了那凄惨的一幕—— 真的出事了。 有人死了。 男子颈间被绳索吊挂于树上,面色惨白生气全无,双目圆睁,舌苔发紫,口角遍布着凝固的血渍,喉头更是被割裂开来。他身着的青皂棉袍上亦是黑痕斑斑,周围淋漓的血污如绽放的鲜花,喷溅得到处都是:树干上、石地上、身后的院墙上。 纵是面相狰狞到变形,姜小满还是一眼认出了那张脸——正是姑爷岑远。 昨日还活蹦乱跳的人,今朝却成了横尸一具。 不对,昨夜能和岑远有接触的人是…… 凌司辰。是他半夜跟踪岑远,还刨了他埋的东西。 姜小满小心翼翼地侧头看向身边的人,心头微颤。 但她赶紧打消了这种可怕的想法。不会不会,虽然凌二公子有些想法是很偏激,但也不是那种会随意残杀平民的恶徒!且看他的眼中带着几许震惊之色,料是也没想到会变成这般情形。 凌司辰察觉到身旁炽热的目光,姜小满那点思绪他一看便知,却也懒得辩解,只是抬手向前一指。 “你看,那墙上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姜小满闻言便向那槐树后的院墙瞧去,粗壮的树干遮挡住了墙面,但仍隐约可见一些深色痕迹。她踮起脚尖,换个角度张望,这一看更是又吓了一跳—— 那墙上赫然用淋淋鲜血写了一个巨大的“魔”字。 【魔】。 姜小满杵在原地,头脑嗡嗡的。传闻一些地级大魔杀人后会狂傲地留下自己名字,这难道真是诡音的杰作? 她浑身汗毛都警觉地立了起来。 …… 见“主仆”二人走近,后排的家丁如见到救星般高声叫唤:“神医来了!” 诸家仆纷纷回过头,紧绷的面容上终于浮现一抹缓和之色。 “快,快。” “都让开,给神医让道。” 围聚的众人争相给他们让路,凌司辰神情沉静,不露声色地沿着开出的道向前走去。姜小满亦步亦趋紧随其后,有些慌张地打量着两侧的家丁和丫鬟,每张面孔都不约而同地写满了恐慌和不安。 可姜小满内心也同样惊惶——老天爷,她平日都宅在家中过她恬静安详的小日子,仅十九载人生之中,真正踏出家门执行任务不过十次。即便是这不到十次的外出,每次皆有师兄师姐同行,虽然也目睹过一两次魔吃人的场景,但那都是一瞬即逝,血腥程度比起现在这场面是差远了…… 好在,此时身边还有一个仙门高手相伴,她莫名舒心不少。 凌司辰走上前,绕着悬挂的尸体仔细审视了一圈。他幽邃的眼瞳左右微微扫动,随后一手稳住岑远的尸体,另一手抬起来试图解开其颈上紧绷的绳索。可他拽了一下,那绳子结得实在是太紧,他不得不用上两只手去解。 “来帮把手,把他放下来。”他喊道,四周的仆婢却无一个人敢上前。 家丁们面面相觑,丫鬟们则手挽手战栗不已,最前面的几个甚至已经吓到腿软、跪坐在地不住哭泣。显然,指望他们是断然不行的了。 姜小满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稳步上前,紧紧扶住了悬空的尸身。那边凌司辰则利索地解开了绳结,岑远的尸身如纸人般瘫软下来,他迅速扶住,二人合力,缓缓将之平置于地上。 白衣少年面色凝重如霜,他伸手轻轻替可怜的姑爷阖上了双眼。 尸身放平之后,那些又长又深的伤痕看得更加清楚,血迹部分已经凝固成黑色,一片一片留在残破的棉衣上。几道血肉模糊的伤口并列排布,看起来就像被巨兽的尖爪抓出,连带着皮肉翻绽,白骨隐约可见。 浓烈的腥味席卷而来,姜小满捂住口鼻,胃中翻涌几欲呕吐,却都努力忍了下来。好歹她也是仙门之人,不能太丢人…… 人刚放下来,马护院和曾管事便一前一后到了,两人目击此景,俱是脸色大变。 马护院先将那些跪在地上的丫鬟都扶了起来,又指挥着家丁们各自散去,竭力维持起场面的秩序。曾管事则迅速冲至尸体旁,本想探探气息,却被凌司辰一把拉住、缓缓摇头示意。他一瞬便领会了意思,只是面上惊骇难掩,口中也一直断断续续:“这,这怎会……” 尔后到的是岑兰和百花先生。 岑兰惊叫出声,幸而同时赶来的百花先生展开折扇,挡住了她的眼睛。她捂住嘴,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在桃红和另外一个丫鬟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退了出去。 看得出来,岑二姑娘受的惊吓不轻,要不是丫鬟们搀扶着,估计当即就瘫软在地了。 百花先生则泰然多了。他透过面上那半阙面具,先是低头仔细查看尸体,随后又抬头审视墙上的血字,下半边脸上竟勾出一抹浅笑——虽然他大多数时候嘴角都是挂着笑意,但此时此刻却犹为渗人。 而且姜小满愈发觉得,他应当不是寻常游道,起码如此游刃有余,倒像是经历了无数魔杀场面的老练高手。 “死了?”那百花先生走至尸身前,摇着扇子轻描淡写地问道。 凌司辰点点头。“嗯。贯穿喉咙,当场毙命。” 百花先生跨过尸体,徐徐行至那堵墙前,细细品起墙上的血痕。 半晌,他悠悠问道:“你觉得,是它干的吗?” “当然不是,它没这么蠢。”凌司辰淡然回道,也不抬头看那游道,只继续蹲着检查尸身。 一旁的姜小满默默注视着打哑谜的二人,心中疑窦丛生——“它”是谁? 真是奇了怪了,这两人何时如此熟络了?不提那神神秘秘的百花先生,就说凌二公子,向来都是骄傲得很,竟也愿意与这种旁门左道之人搭话?更别提,昨日他还对此人嗤之以鼻,今日竟如此和谐,甚是匪夷所思。 她摇摇头,疑惑归疑惑,现在也不是思考这些问题的时候。 凌司辰似乎发现了什么,只见他皱起眉头,手在尸身的棉衣上摸了一阵,又抬手看了看、凑近鼻子闻了闻。 姜小满好奇地凑过去也瞅了瞅,却见他手指上沾了一些猩红的粉末。再一看,却见衣服上似乎有不少这些粉末,尤其是那几道伤口旁边,零零星星布满了这些暗红的痕迹。 姜小满忍不住好奇,强忍住恶心,也用手指沾了一些粉末。 仔细看了看,疏松如沙,但粘在手指上便会留下很深的印记,使劲揉搓才能勉强搓掉。 她一时也认不出这是何物,难道也和魔物有关? “这是什么?”她眨眨眼睛,看向凌司辰问道。 她的声音很轻,但百花先生还是回头浅浅瞄了她一眼,她也立马反应过来,连忙捂住嘴。 大概是先前场面冲击太大,一时间忘记了自己要扮演的角色。又赶紧四下看了看,大概是周围的人都还处于惊魂未定中,竟也没有人发现她这个哑巴药仆忽然开口说了话。 凌司辰则沉浸在思考中,并没有马上回话。 他仔细揉搓着那红色粉末,片刻后才缓缓道: “是铁锈。” 姜小满视线回到自己手上,细细凝视着那爬满好几根指头的猩红。 竟然是铁锈!这么多!? “阿远,阿远!” 身后一声嘶哑又颤抖的呼唤,姜小满和凌司辰不约而同地抬头看去,那些下仆纷纷低头颔首、自觉退后,岑家老夫人被两个丫鬟搀扶着,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 老人家早已泪如雨下,泣不成声。手一个劲抖动着,想要触碰地上那冰冷的尸体。 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奔袭而至,岑秋双目充血,看到这一幕后,直接惨叫一声,当场便昏了过去。 13、端倪初现(3) 魔为什么要杀人? 此疑困扰了人间上千年,而与众魔也打了快五千年交道的天元仙尊,曾给出过一个答案。 无非两种: 一是饥饿。正如人要食五谷杂粮,魔物也以人体内的灵气为食,过于饥饿的,还会啃食人的筋骨与血肉,似乎对它们来说这本身就是美味的佳肴; 二则是兴趣。越低等级的魔物越有进食的欲望,而更为高等级的天、地级魔物则不怎么需要啖食人的气血或骨肉,于它们而言,杀戮更多只是本能与乐趣。 正因为如此,才会有将自己大名写在每次魔杀现场的地级魔。 可是,若诡音如传闻中所说那样敏感谨慎,是那种遇见危机会优先遁形躲避的个性,又怎会如此张扬地留下字迹、昭告天下? …… 在姜小满踌躇莫展之际,耳边忽然传来几声疲惫又憔悴的咳嗽声,将她的思绪拉回眼前。 此时,左院的东厢房中。 眼前卧在床中的女人面色苍白如纸,双目紧闭,额上渗出涔涔细汗。 而她终于发出的几声咳嗽,虽然微弱,也牵动着周围一直静静守候着的众人的心弦,丫鬟们脸上不约而同地转忧为喜。 姜小满看在眼里,也是长舒一口气,看来不枉凌司辰借施针悄悄给她注入灵气。仙家的灵气虽说不能包治百病,暂时的强身健体还是没问题的。 凌司辰见床上之人好转,紧绷的面色也终于弛缓,恢复了以往的轻松神色。他站起身来,旁边的丫鬟则快速上前,俯身床畔,用手中的沾着热水的棉布替岑秋擦去额上的汗珠。 “走吧。”凌司辰收好行医囊,向姜小满使了个眼色,又将放在脚边的寒星剑拾起挎在身后。 幸而他出门时用细布将剑缠绕几圈,现在看起来倒有几分像郎中用的针灸桶,不然铁定有人疑惑为何行医还要带上兵刃。 刚开门而出,便逢岑兰带着桃红迎面而来,料是已在门外等候多时。 “我姐姐,她还好吗?”岑兰的脸上写满忧心忡忡。 姜小满走过去,悄悄挽住她的手,又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早前岑兰受的惊骇也不小,自己能做的,也仅是以此微末之举给她些许慰藉。 凌司辰则谨慎地打量了岑兰一眼,才缓缓开口道:“你姐姐只是一时惊吓过度,好生休息调养便可无恙。” 姜小满捕捉到他的神情,不免皱了皱眉。 事到如今,他难道还在怀疑岑兰? 岑兰听完后,面色逐渐舒缓,姜小满也感觉到她紧绷的身子终是松弛了一些。 她点了点头道:“多谢神医。” 凌司辰微微一笑,算是回礼,却紧接着转了话题。 “不过,我有一事不明,不知岑二姑娘可否赐教。” “神医请讲。” 凌司辰从袖中摸出一只镯子,姜小满眼尖,一眼便认出那是昨夜带回来那包裹里的物品。 “二姑娘可认得此物?” 岑兰接过后,仔细看了看,又拿给身后的桃红瞧了瞧,两人交流了一番后,终于有了答案: “这像是杏儿的东西。” 凌司辰抬眉:“确定吗?” 岑兰点点头,“她鲜少戴这些首饰,但曾经托我典当过一只镯子,与这只颇为相似,应是一对。” 姜小满听完有些吃惊,凌司辰也微微蹙眉,岑远大晚上鬼鬼祟祟埋藏的东西竟是杏儿的随身之物? 岑兰抬起头,神色困惑,“神医是在何处拾得此物?” 凌司辰即答:“在你姐夫的衣兜里。” 姜小满瞄了他一眼,好哇,说起谎来面不改色,可是比她厉害多了。 岑兰闻言不语,面上却没有太大波动,仿佛在意料之中。 凌司辰笑道:“二姑娘似乎并不觉得奇怪。” 岑兰张了张嘴,话至唇边,却又咽了回去。 凌司辰见她不言,也不追问,便换了个问题:“还有一事。听闻张仲出事的前日,二姑娘曾出过山庄,深夜才归。我有些好奇,敢问出行所为何事?” “喂,差不多得了……”见他还在继续试探,姜小满赶紧制止道。一是他俩扮的是医师主仆而非衙门探子,二是岑兰的面色越来越难看,连她的丫鬟桃红都面带不悦,这显然不是她们想回答的问题。 凌司辰见岑兰未作回应,遂一笑化解僵局。 “我随口一问罢了,二姑娘毋需放心上。”言罢,微微点头施礼便辞别而去。 姜小满也赶紧向岑兰道了别,跟了上去。 却没想他俩刚走几步便被岑兰从身后叫住。 “神医且留步。” 二人停下脚步,同时转过身。 岑兰神色稍显迟疑,视线躲闪一阵后才坚定下来。 “其实我也有一事……关于杏儿。神医能否移步说话?” * 岑兰将二人引至院隅僻静之处,环视一周、确保无人后,她轻声吩咐了跟在身后的桃红几句后,那身着红色衣装的小丫鬟便灵巧地退了去。 气氛一时寂静,余下二人都静静等着岑兰开口。 岑兰神情微显紧张,整理了片刻思绪,方缓缓启齿。 “公子方才所询之事,我皆可以告知。只是在那之前,我也有话想问二位,不知可否如实相告。” 面对那张忽然严肃起来的面孔,姜小满心中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凌司辰则淡然应道:“你说。” 岑兰深吸了一气,语气虽然平缓但带着几分坚定: “公子其实并非医者,小满姑娘也不是药仆,对吗?” 这话问得姜小满有些心虚,她紧急看向身边之人,却见白衣少年面色沉静如旧。 凌司辰沉默一阵,才道:“没错。” 姜小满听他这么一答,内心三分波动七分释然,这是要摊牌了? 岑兰闻言,唇角轻笑。俄而又问:“二位是仙门中人?” 这一问,不止姜小满张大了嘴,凌司辰也浅浅皱了下眉,正待要回复,却见岑兰身形一低,猝然跪地。 姜小满大惊,唤了一声“阿兰”便急忙过去扶她。 还未走近,却见岑兰蓦地将手举起,手中似乎还捏着一枚朱红色雕漆的木牌。 岑兰不等二人回答,便兀自说着:“我便知二位来自仙门,烦请允我一个不情之请,其余任何事,我定知无不言。” 她言中透着急迫与恳切,听得姜小满有些无措。 凌司辰沉吟半刻,道:“你说吧,什么事?” 他言下的默认,也让岑兰双目闪烁起光芒。 岑兰摊开手来,姜小满这才看清那块木牌——竟是一枚命牌。 若要论现世凡人与修道者的区别,便是凡人信命信灵魂转世而修者不信,修者眼中除了仙魔以外万物皆是昙花一现、凡尘苍生之命皆为自主;然凡人眼中,命由天定,那蓬莱仙岛的长生仙人便能司掌凡命与轮回。 故凡间每逢幼子降生,家人便会为其制作命牌,言之人死后灵魂便会栖于命牌中,唯有交予仙家作法,才能让魂魄得以安息转世。 这千百年来的传统已成为缔结仙家与凡世的桥梁,仙家信不信是一回事,做不做又是另一回事。是以每年各大仙门都会定期派弟子游历各州县,收取这一年凡间故者的命牌,维系此间习俗。 涂州姜家每年收回的命牌数以千计,那些负责布法施泽的师兄师姐在命牌堂一坐就是数个日夜。姜小满平素在家无事,一到收命牌的时节便常往堂中帮忙,久而久之,那些命牌她看一眼便能识得。 只听岑兰道:“这是杏儿的命牌。万望公子和姑娘能将它带回仙门,让杏儿安息。” 姜小满心里明白。按说,今年仙家收取命牌的时节已过,岑兰若要等,也得到明年去了。可就岑家对仙门的态度,即便等到明年,料是也不会允她交付命牌。 “你起来……”她想将岑兰扶起,却感觉出她跟自己暗暗较劲、纹丝不动。 凌司辰刚要开口,却被姜小满抢先一把抓起那木牌。 “我带回去!”她竭力向岑兰点头。 凌司辰看了她一眼,眉眼缓和,也没再说什么。 岑兰转忧为喜,这才高兴地起了身。 姜小满微微叹气。 那张仲和简二的命牌想必都在自己家人手中,而杏儿只是个孤苦无依的丫鬟,这年头奴婢命轻若浮尘,谁还会留着丫鬟的命牌? 但岑兰会。 不仅如此,这梅雪山庄上下俨然一股对仙家避之而不及的态度,而岑兰道破他二人的身份竟只为托付丫鬟的命牌……她果真无比善良。 虽然姜小满更好奇,他们的身份究竟是如何暴露的。 看来凌司辰也有相同的疑问。 “二姑娘是从何时开始起疑的?” “不是起疑。”岑兰轻轻摇头,语气万分笃定,“从见到小满姑娘那时起,我便知她是仙门之人了。” “为什么!?”姜小满目瞪口呆,情急之下便脱口而出。 凌司辰侧目瞄了她一眼,那眼神分明是在问“你做了什么”。 莫说他了,姜小满自己也纳闷,她的演技真的如此拙劣?细细回想过往言行,看看是不是说错、做错了什么害自己暴露,然而终究一无所得。万般疑惑交织,让她的面容泛起了愁云。 岑兰却轻轻抿笑,眼光如水波般澄澈,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 “你与她,长得是那般相似,姜小满……”岑兰默念着她的名字,兀自嗤笑一声,“偏偏,你也姓姜。” 姜小满想问的问题,这回凌司辰替她问了: “‘她’是谁?” 岑兰道:“是一个让我母亲恨之入骨的女人。” 14、往昔旧事(1) 岑兰讲的故事,要从十三年前姜家来扬州征讨玄级双生魔说起。 姜家宗主姜清竹一架蛇牙琴势不可当,随行的门生也个个是精英,不到半天便击杀了那两头魔怪。凯旋之际,名震扬州的大名家岑三变便将他们一行人邀至自家山庄,以庆贺之名,三天三夜,煮酒论琴,起舞奏乐,好不快活。 在这次欢宴中,岑三变结识了一名仙门女子。虽短短数日的相处,二人月下对琴,花间共饮,无话不谈。 彼时,岑兰尚垂髫之年,活泼的她在家中跑上跑下帮忙照顾宾客,不经意撞见了父亲与那女子的亲昵相处。尔后几日,连他们偷偷在后山花海竹林中相会之景,都被躲在暗处的幼年岑兰收在眼底。 “仙家的人离去后,父亲对那女子朝思暮想,鬓间添了许多白发。每每夜不能寐之时,他便会去翠微苑彻夜抚琴。我担心他的身子,每次都会带些糕点和棉衣去陪他,久而久之,也养成了熬夜的坏习惯。后来,父亲的身体一日比一日差,在我十一岁那年便一病不起了。” “父亲病重后,那女子几次差人送来仙家丹药,后来恰逢小申子出生,又托同为仙门的友人来家里修筑了丹房,然而她本人却始终没有再来过。” 凌司辰道:“情深至此,却终是殊途。” 岑兰浅浅惋叹一声。 “我最后一次看见那女子,是在父亲出殡的那天。我远远便认出了她,一身素白常服,却只远远地站在外围的人群中,目送着我们离去。” “原来如此。试问老夫人如此避讳仙家,也是这个原因吗?” “嗯。”岑兰回忆道,“母亲后来发现了父亲与那女子来往的书信,才知晓了此事。虽然父亲一直宣称他们只是知己,并无男女之亲,母亲却心生芥蒂至今。加之后来她染上了斑鳞疹,也疑心是丹房那些药气所致,便更不许家里人与仙家有任何来往。” 姜小满心中默叹:原来这岑老先生,竟还有这样的风流往事。不过当年那趟诛魔随行的师姐应该也有好几个,却不知和岑老爷有纠葛的究竟是哪一位。 凌司辰看出了她的心事,便替她问道:“你可知那女子姓名?” 岑兰点了点头,“她的名字,叫姜榕。” “大姑???” 姜小满瞪大了眼睛,直接唤出了声。 * 说起她大姑姜榕,最出名的不是仙门最强琵琶奏者的称号,也不是能操控独一无二的玄兽饕餮,而是曾斥退数以百计追求者的伟绩,让她冠绝“最难与之成为修侣”这个仙门野榜多年,直到最近才被凌家大公子给超了。不过被超了是因为她老了,而不是因为她失去竞争力了。 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就是:那些个粗俗的男人还不及我家饕餮半分可爱。也难怪这么多年了,姜小满也没有一个大姑父。 只是没想到啊没想到,你竟然是这样的大姑。看来十三年前的岑老先生,定是比那饕餮可爱了。 不过姜小满的印象里,大姑虽然远离男人,身边却不少和她一样一把年纪依旧孑然的女子,其中便有一位来自文家,大姑总唤她“四娘”。姜小满依稀记得,每次四娘来看她,都会给她带几枚好吃的蜜丹,还总说她跟大姑长得相像。 ——原来左院那丹房竟是此人来修筑的。 其实她和她大姑吧,倒也没那么相似,只是她那继承自父亲、同她大姑也是如出一辙的圆润鼻骨加上薄如蝉翼的上唇,那般的与众不同,任谁见了都会留下几分印象。 难怪初见之时,岑兰会愣住半晌。 凌司辰接着又问:“那你恨仙门吗?” 岑兰摇了摇头。 “父亲说,她是世上最美的女子,所弹之乐也是这世上最美妙的琴乐。老实说,我从未见过父亲谈及一个人或一件事时有这般开心……我也曾梦想,能拜入姜家修仙,去亲耳听听仙家之乐。” 姜小满听着着急:“那去试试呀。” 岑兰再度摇了摇头,又故作轻松地一笑。 “我八岁那年,父亲带我参加了仙家的拜门考核,虽是通过了,可是最终却被母亲阻挠了下来……” 岑兰轻描淡写地说出“通过了”三字时,姜小满心中是五分惊奇,五分意料之中。 惊奇的是,幼年的岑兰原来是参加了拜门考核的。 如今这世间的凡人想拜入仙门,唯有三条路可选: 其一是出身显贵,直接进那只收王子皇孙的玉清门。 其二则是闯玄阳宗的十八铁甲阵。不过,听说闯完第一阵还能双腿直立的已经寥寥无几,对于平民来说,一般活腻了才会去那里找虐。 其三便是大多数人所选择的,参加凌家、姜家、文家三大仙门世家设在民间的拜门考核。 这考核设立的初衷旨在挑选出那些天赋出众的孩子,从小得以拜入骄傲的仙门学习仙术法咒,哪怕最终无法得道登仙,也能习一身除魔的本领得以立世。 姜小满他们这些宗族孩子自不必经历这些考核,但也听说过那标准不是一般的严格,能通过的人要不是天生有特殊才能,就是体内灵气过人。 不过,就岑兰这充盈得溢出的灵气水平,放在他们宗族孩子堆里估计也是出类拔萃,所以——姜小满完全不觉得意外,只感到无限惋惜。 她也终于能些许理解当年爹爹叹岑老爷子的那“三叹”了。 岑兰却早已释怀往事,微笑道:“罢了。我以为今生与仙门无缘,如今得遇公子和姑娘也算是了却一桩心愿。殊不知二位隐瞒身份造访,可是因为城郊水魔之事?” “不仅仅因为水魔。”凌司辰回道,“岑二姑娘,既然已坦诚相对,我也不藏着掖着。这庄上有一只更厉害的魔物,它能扮作任何人,所以我们的身份,还希望你向其他人保密。” 岑兰闻言面上添了几分紧张,但还是努力点了点头,其实她也隐约觉察庄上气氛是有些不对,只是一直不愿意往更坏的方面去想。 “那姐夫也是这只魔杀的吗?” “不一定。”凌司辰道,“但你放心,不管是真凶还是魔物,我都会揪出来。” 他说出这句话时,姜小满情不自禁地向他投去目光。 那一刻只觉得,说出这句话的凌二公子,莫名高大伟岸。 简单的只言片语,却是那样铿锵有力,竟让人生安心之感。 ——话本中五百年前那些斩除了无数邪魔、维护人间安宁的蓬莱天将,大抵也是如此吧。 岑兰眼中也闪烁起希望,她沉吟了片刻。 “好。那公子先前想知道的事,我现在也一一告知。” * 岑兰细细讲来后才得知,她早前外出那日,原是去了城外的神龙庙为家人祈福。岑家人受老夫人影响而远离仙家,亦不敬仙道正统的神龙,每年的九月廿三这天都是扬州人祭拜神龙的日子,而她每到这一天都会瞒着家人偷偷前去。 还有杏儿,原来她生前常常被岑远轻薄非礼。 岑秋外出教学的日子,岑远甚至会拉她去侍寝,杏儿受尽百般委屈,却只敢将这事偷偷告诉岑兰。 所以杏儿的首饰在岑远手里她丝毫不意外。 岑兰哀叹一声:“姐夫生性风流我姐姐也是知道的,若是杏儿将此事闹大,只怕姐姐为了保岑家面子,将她赶出去。姐姐在外刚毅果决,在家却优柔寡断、常受姐夫摆布,我也无可奈何。” “畜生……!”姜小满骂道。 也难怪杏儿明明是岑秋的丫鬟,却将命牌交给了岑兰。 这样看来,那日杏儿房间里的移动痕迹,想必便是岑远在找那些首饰,和诡音也全无关系,线索似乎又断掉了。 只是,为何他要将那些首饰埋起来? 凌司辰静静听完岑兰的陈述,似乎是在琢磨什么。 他有个习惯,思考问题的时候总会不自觉地用手轻轻刮自己的下巴。刚才他又那样做了,姜小满便觉得他应当是想到了什么。 他问道:“二姑娘,你去神龙庙是九月廿三,张仲遇害则是九月廿四。” 岑兰点点头,“没错。” “廿三晚上你回家之时,可有发现家中什么异样?” 岑兰仔细想了想。 “要说异样的话,那天确实发生了一件事。” “何事?” “那晚庄里进了小贼,盗了我房里的一些首饰。那些首饰并不贵重,所以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贼人可有抓到?” “没有。不过,应该是附近村落的顽皮孩童从外墙翻进来所为。” “没抓到贼人,为何会笃定是孩童?” 岑兰莞尔一笑,解释道:“因为那贼还盗了我房里的七弦琴,但却将其遗落在墙角,又被桃红发现拾了回来。我那琴并不重,所以才猜测那贼人当是个小孩子,没能将它带走。” 凌司辰的眼神中立刻闪现出了一道别样的光。 “可否带我去看看那琴?” * 岑兰让姜小满和凌司辰在西厢房门外的石桌前稍候。 她很快便走了出来,怀中抱着一架绢布裹着的琴。 姜小满一眼瞥见绢布缝隙中露出的翡翠挂饰,当即便认出了此琴——正是前天夜里岑兰弹的同一把琴。 只是那夜里光线昏暗,她没能看清琴的细节,惟记得琴尾这枚翡翠,在月光下显得格外通透明亮。 凌司辰眉毛轻挑,“用绢丝裹琴?” “这琴是父亲留下的遗物,平时不用时便是这样收起来的。”岑兰温婉解释道,“这琴虽然古旧但雕工十分精致,父亲生前很是宝贝。遭了窃贼后,姐姐也叫我藏好些,莫叫贼人再偷了去。” 她将琴置于石桌上,小心翼翼地揭开了绢布。 绢布一层层展开后,那瑶琴细腻的纹路及漂亮有致的琴身便逐渐显露了出来。 姜小满在看到那纹路时便变了脸色,完全看到琴身时更是错愕得说不出话来。 这是—— 这是姜家的仙琴!! 15、往昔旧事(2) “你确定吗?” 被拉到一边后,凌司辰低声问道。 姜小满确定以及十分肯定地点了点头。 她看到那熟悉的纹路和雕饰时,便一眼明白过来。 这还不是一般的仙琴。 这是姜榕曾经的共鸣之琴。 虽说大姑如今是仙门人尽皆知的琵琶奏者,但听说十多年前,琴才是她的共鸣乐器。 涂州姜家人人精通多类乐器,却只能有一件共鸣乐器。所谓“共鸣”之道,与凌家的刀剑炼气、文家的蛊虫引丝同根同理,皆需在漫长的修行过程中不断向仙器注入灵力,最终使其与己身相连相通、浑然一体,从而使施法威力倍增。 此等合二为一的境界,即为“共鸣”。 一旦有了共鸣的乐器,无论是幻音秘术还是操控强大的灵兽,皆不在话下。 但对姜小满来说,这完全是遥不可及。共鸣所需的时日,对于她这样的天赋平平者,怎么也得数十年起底。哪能像她大姑那般,如此干脆的换掉相伴已久的共鸣乐器,换一个新的重新练起。 当然,既然已经被换掉,如今这把仙琴也只不过是一把普通的仙器罢了。 至于这琴是如何到岑老先生手中又继承给了岑兰的,或许是一段无人知晓的风流往事,又或许是一段被时间埋没的知己情谊,但都已经不重要了。 现在重要的是,这仙琴和三个死者、还有潜藏的魔物之间,究竟有何关联? 凌司辰只稍稍用仙力在琴身周围探了一番,随后问道:“二姑娘,这琴一向由你弹奏吗?” “嗯。” “你弹这琴有多久了?” “父亲去世后,这琴便留给了我。” 算算时间,这把琴历经了十来年风霜,加上在大姑手里只怕更久。不过姜小满毫不意外,她家仙琴可是用蓬莱的珍珠木制成,蕴集天然灵气,每千年才能长成一株,数量有限,即便是本门弟子也非人人能选琴为共鸣乐器。每把仙琴皆为绝品,哪怕用百年也不会有损朽走音。 凌司辰思索片刻,又问:“杏儿跳河那晚,二姑娘也去夜弹了吗?” 岑兰想了想,摇头道:“那晚下滂沱大雨,我便早早在厢房中歇息了。第二日早上醒来才得知杏儿她出事了……” 凌司辰见她面露哀思,便也不再继续追问。 只见他手中轻拂,将琴身重新裹上绢布,末了,言道:“今晚,最好别去了。” 岑兰露出一丝疑惑,却微微点头,没有多问。 这时,身后传来匆匆的小跑声,三人回过头,见红衣小丫鬟面带潮红地跑了过来。桃红先看了一眼桌上的琴,又扫了三人一眼,站定喘了几口气,急声道:“小姐快些,老夫人他们在堂屋吵起来了!” * ——“你这妖道,这么大一个魔字看不见?” 还没走近,便远远听见堂屋里马护院那大嗓门的暴喝声。 桃红带着三人加快了脚步,赶过去的时候,堂屋已乱成一锅粥。 只见马护院一手扣百花先生领口,一手抡起拳头欲砸过去。姜小满见状,一个箭步冲了过去,紧紧箍住马护院正要挥出的手臂。 估计马护院也惊奇,没想到这药仆小丫头力道竟如此大。 老夫人坐在主座上,眼皮微垂,看着分外虚弱,曾管事和另一个丫鬟正贴在旁边伺候。 曾管事赶紧招手:“神医来得正好,老夫人状况不太好,您来看看。” 凌司辰绕过被姜小满箍住的马护院,直接来到岑家老夫人跟前,蹲下探了探她脉象。 他安慰道:“老夫人无大碍,想是一时激动气血攻心,稍作歇息便好。”又扫了一眼四周,问:“这怎么打起来了?” 曾管事解释:“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我等想去报官,老夫人担心官家管不了,便唤了众人来商议。想着请百花先生给庄子里除一趟魔,但先生却坚称是人为,马护院便说他造谣生事,要教训他。” 凌司辰听了点点头,也没表态,手上则悄悄给老夫人注入少许灵气。不一会儿,老夫人缓缓睁眼,艰难咳嗽几声,终于是清醒了过来。 见老夫人醒来,那马护院终于收敛了些,姜小满遂放开了他。 可马护院嘴上依旧骂骂咧咧、不依不挠:“你若是不敢除魔,我们自会去请别人,你倒好,反而怀疑起庄里人来了。行,我看就是你干的!你本就是姑爷请来的外人,还会些歪门邪道,定是你们起了摩擦你伺机报复!” 百花也不恼,恭敬回道:“在下只驱邪,不杀人。阁下若不信,可自行去城中打听在下的风评便知。” 马护院听了这平静的回答反倒更来气,喝了一声“你这妖道”又想再次冲上去,姜小满正欲阻止,却见岑兰先一步挡了过来。 岑兰正色道:“马叔,您冷静些。我知道您一向团结庄内上下,但此事亦有蹊跷,还需慎重斟酌。” 凌司辰也补充道:“二姑娘说得在理,岑远不见得是死于魔杀或诡术。” 这一说,马护院来精神了,他不敢怼二小姐,却敢怼这个外人:“你一个郎中,又懂什么术法?” 凌司辰冷笑一声:“我的确不懂术法,但我救治过不少魔口逃生之人,也见过许多魔物。你呢,见过几个?” 马护院被这一问怼得哑口无言。 老夫人听了他这话眼睛亮了起来,忙请教道:“神医有何高见?” 凌司辰站起身,缓缓行至马护院跟前,平视他的双目,不紧不慢言道: “人言魔者,实因惧之憎之而立其名,食人屠人者即为魔。然而就我所知,魔物其实不会称呼它们自己为魔物,所以更不存在书写‘魔’字一说。” 马护院无言以对,又被他这般直视着甚是不自在,便偏过头,也不再接话。 姜小满忽地想起,在仙门里确实有这种说法。然而仙与魔天生势不两立,双方从未坐下来平等交流过,它们的想法不得而知,此说法自然也无从印证。 像是各自有独特名讳的三十六地级魔,据说是五百年前大战时,从北魔君那儿缴获的一块石碑上恰好刻写有征战的魔族将领名字,这才给这些大魔排了名号。但要说直接写一个“魔”字,倒真有些像是先入为主的刻意为之了。 岑家老夫人声音微颤:“那依神医之见,也觉得阿远的死是人害的?” 凌司辰不置可否,语调平和。 “若是人为,则可控,为财为情总有原因,不大可能牵连其余无辜之人,老夫人暂可安心。至于报官,依我看也不用急,不如现下先稳定庄内局面。而且……”他意味深长地一笑,“说不定凶手很快便会自首了呢?” 老夫人哀伤地点点头,又不免面露疑惑。 凌司辰微笑不语,静静观察着四周一圈人的脸色,有惊诧的,有狐疑的,有哀伤的,有和他一样微笑的,也有毫无表情的。 忽然,一个家丁急匆匆跑进厅堂,汇报是有奴婢趁着庄上混乱陆续出逃。 ——庄上闹了魔杀,下人惊惶逃离,本也是意料之中。 可老夫人脸色却顿时变得阴沉,她喝叫马护院赶紧带上人严守大门,禁止任何人擅离。 刚吩咐完,她怒火越积越烈,加上女婿身死与女儿病倒的哀伤冲上心头,一瞬间脖子上敷好膏药的斑鳞竟爆出浓浆,她突然觉得胸口一阵剧痛,张口一吐,竟是鲜血淋漓。 * 等到老夫人状况终于稳定,天色又已迫黄昏。 众人也都已散去,马护院奉命去把守大门,其他人则按照曾管事的嘱托先各自回房歇息,明日再做计议。 凌司辰忙活了大半天,先是给老夫人输气诊疗,继而抑制斑鳞恶化,最后还得再调一剂白露丹浆,一下午把带来的药罐统统全用上了。 姜小满也不轻松,药是她按照方子仔仔细细调的,用药的先后顺序反复读了几遍,又与凌司辰确认再三才敢动手。不得不说,这趟山庄之旅下来,她真觉得自己成了半个入门药仆。 待两人终于出了房门,才如释重负,长舒一口气。 回客房的路上,凌司辰没有走大道,而是带着姜小满拐进了另一条小道。 这条小道通往右院东南角,周围都是草木,幽深僻静。姜小满见四下无人,她憋了好久的问题终于能问出来了:“这下不妙啊,听说已经有不少人从庄子里逃跑了,你说诡音会不会——” “这不正是你期待的吗?”凌司辰侧过头,调侃道。 姜小满支支吾吾道:“我,我,也没有……” 这话怎么怪怪的,虽说她确是有几分害怕吧,但这话说得好像她就盼着一只大魔逍遥在外继续作乱似的。 凌司辰轻哼一声,“放心吧,它还在。” “你怎么知道?” “死了一个凡人而已,只要没有仙家涉足,对它来说还构不成威胁。” “也对,如果跟它无关,确实没有必要逃走。”姜小满说着,又回想起岑兰先前提到的事,“不过,没想到岑远竟然是这样禽兽不如的畜生,这样看,死得也不冤。” 凌司辰没有接她的话,而是问道:“你可知魔杀和谋杀的区别?” “……一个是魔物杀人,一个是人杀人?”姜小满眨眨眼睛。 “那你希望,这是魔杀还是人杀呢?” “魔杀?”她脱口而出,又急忙摆摆手,“还是人杀吧。” 她自己也惊讶,第一反应说出口的竟然会是魔杀,明明魔难应该是最避讳的才对。 但惨案已经发生,若是人杀,她实在想不出谁会是凶手。 大概,潜意识里也不希望有任何人是凶手吧。 凌司辰微微一笑,姜小满的反应仿佛在他意料之中。 “当身边有灾难发生时,人们会第一时间习惯性将罪魁祸首推给不可控之物,天灾、疾病、鬼魅、魔物。却总在忽略,人、也会杀人。” 姜小满皱皱眉头,似懂非懂。 凌司辰继续道:“若是魔杀,魔物可不管对方是好是恶,可若是人为,便会有因果伦理和道义之别。然此人不敢站出来承担因果、讲明道义,反是想将罪名推给不懂人间伦理的魔物,我看,也只是个懦夫罢了。” 姜小满继续皱着眉头,他说得太深奥了,什么意思? 后一句话她没听太懂,只得挠挠脑袋,接了前一句话: “是啊,这魔物连杏儿这样的好姑娘都害死。” 凌司辰停住脚步。 “你先别下结论,岑兰说的也不一定都是真的。” 这话姜小满可不爱听了,她语气里已有一丝不悦:“什么意思,你还在怀疑阿兰?” 凌司辰道:“至少有一件事她没说实话。” 16、往昔旧事(3) 姜小满这才注意到,他们停住脚步的地方正是右院西南的角落。这里是一片清幽的空地,寥寥几株繁茂的大树静静伫立。 却是和客宅相反的方向。 不过,相比于凌司辰为什么带她来这里,她更在意他口中“岑兰有一事没说实话”究竟指的是什么。 她眨巴着双眼,注视着身旁的白衣少年,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凌司辰也不急,语调平缓道:“杏儿出事那晚,岑兰确实是厢房中,然而,那夜杏儿也去了她的房间。杏儿并非她的丫鬟,深夜来访,必有隐情。至于她为什么没提及这点,我姑且认为她知道杏儿做了什么,不想让我继续追问下去吧。” 姜小满咂咂嘴,她道是啥呢,原来只是这等琐碎之事。 “人家兴许只是忘说了呢,你就别疑神疑鬼了。话说,她去是没去,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凌司辰淡然答道:“昨日我去送信时,顺便打听了一下。左院时刻有家丁巡视,这种事给点银子自然会有人说。当晚杏儿捧着一盒果物进了房间,东张西望、神色颇为异常。这家丁都注意到的异样之事,岑兰又怎会轻易忘记?” 姜小满睁大眼睛:“难道你怀疑杏儿就是之前偷东西的贼?……等等,送信又是怎么回事?” 凌司辰神秘地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移开视线,仰头看向天空,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三个死者,同一只杀人的魔物。地级魔不像玄黄级易被食欲操控,它们冷静狡诈,我不认为只是一时兴起杀人。要知道,寻觅藏身之所殊为不易,暴露自身位置的风险,它们极为介意。可是,三者的共同点是什么呢……” 姜小满没听懂,也没得到答复,又匆匆连发三问:“所以,你昨天暮时原来是去送信了?什么信?送给谁?” 凌司辰却置若罔闻,反而闭上眼睛,似在静静聆听。 “嘘,快回来了。” “什么?” 姜小满一头雾水,正要发问,忽听见周围风声大作,树叶随之颤动。 “嘎——” 一只黑色的鸦雀不知从何处飞来,振翅从空中降落,卷起周遭一阵不小的旋风。 鸦雀最终乖巧地落在了凌司辰抬起的胳膊上。 “哇,这是什么!” 姜小满惊叫了一声,赶忙挥挥手,散走身边飞舞的黑色绒羽。 带着几分好奇,她又靠近瞅了瞅,“这是……灵鸟?” “这是乌鸠。”凌司辰纠正道,看了她一眼,“这么惊讶,真以为只有你们姜家才有灵宠?” 姜小满回了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灵宠当然不止姜家独有,但也有一句话叫天下灵宠皆出自姜家,这都没听过? 上古时期的五大仙门可是分工明确,正如那时仙家兵刃皆锻自凌家,灵丹妙药全炼自文家,各类符咒尽数来自玉清门之手一样,也唯有姜家掌握以幻音术驯养操控灵宠的能力。不过玄阳宗除外……那群莽夫除了会打之外,似乎确实没什么特别之处,现在也是如此。 当然,凌家曾向姜家取经,后改良幻音术为更适用于本家的“炼气追踪”,并挑选能胜任的鸟种。如今他家驯养乌鸠也已经上千年了,说这玩意是他们的灵宠也没什么毛病,姜小满并不想跟他争论这个。 姜小满仔细看了看,发现那黑鸟的细足处绑着一小卷信笺。 原来是只通信鸟。 果然如传闻所说,凌家的黑鸟除了送信外,没其他功能,只能执行最基本的往返和追踪。 姜小满噗嗤笑出声。 ——这算哪门子的灵宠啊!跟凡间的信鸽鸿雁也没什么区别,仅仅是速度更快而已,比不了她家月儿半点。 凌司辰看她一副洋洋得意的神情,也懒得与她计较。只默默摘下信笺,将乌鸠唤回至腰间配饰中。 选这右院西南角纯是因为这块结界最为稀薄,乌鸠携带主人少许灵气,他找来找去,也只有这块能恰好让它飞出去。 展开那卷信笺,一共两张黄纸,凌司辰的目光紧锁着其上密密麻麻的文字,读得极为认真。 姜小满在一旁看着,强忍着内心的好奇。 谁知少年读完一遍,竟嗤笑了一声。 “想不到这张仲,竟还拜入过你们姜家。” “啊?我看看。” 姜小满一把将上面那张纸夺了过去。 目光急速掠过行间,却见信上写道: 【二公子交付之事已查明,各仙门五旬内均无梁州汤县人张仲之记,然十八年前涂州姜家曾有一梁州汤县少年弟子,名为简仲,但因行为不端于次年被遣逐。后此少年被同县一张姓人家收为义子,遂改姓张。】 凌司辰提点道:“我去他住的客房里查探时,发现睡床和案头皆一尘不染,其上还残留有微弱灵气,便想着兴许之前曾是仙门弟子。托人一查,结果还真是你家的弟子。” 他这样猜测也不无道理,凡间有句调侃的话叫:不进仙门不染洁癖。其原因便是这些个娃娃拜入仙门后,头一年不学凝聚灵力也不学任何法术,只学怎么用灵气洒扫房间、洁净自身,从此该习惯便会伴随终生,美其名曰:仙道始于养性。 然而姜小满还在迷糊之中。 咦? 咦? 这梅雪山庄怎么回事,人人都能跟姜家扯上关系?? 凌司辰微微扬眉,“你对此人可有印象?” “十八年前我才一岁……”姜小满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而且每年被爹爹遣逐的也近百人了,这些一轮游的又怎能算作姜家之人?” 一年内被遣逐之人,大都要么是过于愚钝,要么是实在五音不全,要么就是做了不正道的事,反正属于“孺子不可教”的那一类。这些人即便侥幸混过了拜门考核,一年时间也足够让他们原形毕露。 这张仲便是其一,而且还是最差的“品行不端者”,姜小满才不承认这样的货色算是自家人。 凌司辰自是笑笑,他本来也是调侃一问,其实心中早已豁然开朗,便又感叹了一句:“原来是这样。” 姜小满皱了皱眉头。 “原来是哪样?” “简可不是常见的姓,你想想这山庄里还有谁姓简。” 姜小满掰起手指一个一个数,将庄上她认得的人从老夫人到丫鬟全部数了一圈。 “……没有啊?” 凌司辰扶额。 “你别只数活着的。” “什么意——”姜小满愣了愣,旋即一拍脑袋。“哦!!那个死去的短工简二郎!” 凌司辰满脸欣慰,给予她一个肯定的笑容。 “你看啊,两个人,一前一后遇难,还都姓简,你想到了什么?” “想到……他们可能认识?是一家人?” “聪明。简二郎进庄不久,便想法子将简大郎也弄了来。至于目的,这简大郎年轻时曾拜入姜家,你再想想,这庄子里还有什么是姜家的?” “我?”姜小满即答。 “……”凌司辰沉默片刻,呼出一口气。“除了你呢?” “我知道了!是那台琴!” “没错。这不就串起来了?” “咦,什么意思?串什么了?我求求你说人话!” * 姜小满想不通。 想不通这凌二公子长得人模人样的,说话怎么尽卖关子。 嘴上说着“我已经知道诡音是谁了”,问他是谁时,又说什么“在确定之前,还需再确认一件事”。 行吧,那便确认去吧。 姜小满可懒得管了,既然他已经有了把握,那想必明日便能知晓结果了吧。 本来按说的日子,岑老夫人的疗程当是已经结束了,但如今又发生了姑爷这事,老夫人看起来非但没好转反而还恶化了,也不知最后该如何收场。 当然,这些烦恼统统交给“凌神医”便好,也不是她这个小小药仆该操心的。 她钻进温暖的被窝,半眯着眼睛看着邻床之人褪下白色外衫,仅存黑衣紧裹其身。又见他随手从行囊中抽出腕甲,仔细地扣在腕间。 那模样,看着是今晚就要去确认啊…… 她问道:“这么晚了,还要出去吗?” 凌司辰戴好了腕甲,又扎上头发,“你先睡吧,我很快便回来。” 姜小满捏着被子,沉默了一会儿。心中总有些不安,便又开口:“那明日,是不是就要去……诛魔了?” 凌司辰斜瞥她一眼,“你若害怕,可以留在客宅。” “才没有害怕。”姜小满嘟哝着翻身背对他,片刻又翻回来,“好吧,我就是害怕了。你不怕吗?” 凌司辰不置可否,淡淡道:“你该问的是,他们害怕吗?” “他们?” “这一庄子的凡人,他们终日与杀人的魔物相伴而不自知,岂不该是最害怕的吗?”他的语气平静却决然,“总归得有人来了结这一切。” 姜小满抿了抿唇,一时接不上话。 这般熟悉的眼神与话语,不由牵动她的心弦,勾起一段往事的回忆。 【彼时,她尚豆蔻之年,那是她生平第二次出任务,但却是第一次与大师兄一起。 这次的魔怪,是一头在村落里现身的玄级魔。 好在,他们顺利将其诛灭,且无人伤亡。 回去的路上,村长老伯邀他们回村说是要招待庆贺,他们一行人便坐在老伯的牛车上休憩,老伯驾着牛车向村里缓缓行进。 “方才好生惊险,还好有大师兄你在,哥几个才死里逃生!”说话的是师兄王铮,他大口喘着粗气。 大师兄莫廉打趣道,“你小子的笙乐可又退步了,方才那都吹的什么。” 众人一片欢笑。 “大师兄……”十三岁的姜小满原本一直沉默,此时忽然小声幽幽唤道。 莫廉无比熟练地从怀中摸出纸和笔。 她接过后,抬笔迅速写下——“大师兄,你日后能不能不要再接这般危险的任务了,我害怕。” 虽然她全程都躲在远处与凡人一同观战,但目睹莫廉几番与那尖爪利齿擦身而过,她仍是心有余悸。 她将纸笔还给莫廉,引得几个师兄一齐聚过来围观,看完后又一齐看向莫廉。 莫廉将纸收好,温和地拍了拍她的脑袋,并未回答她的问题,而是指了指牛车外。牛车驶在泥泞的乡村小道上,周围都是一片片青青的农田。 “看到这些耕种的凡人了吗,这幅画面是如此宁静、祥和。而我们要做的,便是让这份安宁永远维持下去。” “——不过,小满不用想这些。师兄们会保护你的!”王铮插嘴过来。 “没错!没错!” 又是欢笑声一片。】 …… 姜小满喃喃道:“我才不害怕,我也要去。” 凌司辰没再说话,提上剑便要离开。转过身的一刻,姜小满看见他浅浅地笑了笑。 她道:“那我等你回来。大晚上的,你也小心一点。” 他答:“嗯。” 17、危机迭起(1) 夜空繁星之下。 男子斟了一壶清茶,借幽冷月光,慵懒靠坐在客院那棵粗硕梅树之下闭目养神,左手轻摇折扇,右手小举茶碗送入唇边抿上一口。 离他垂搭的脚边不远处,是一炷正在烧的香,似在静默计时。 周围的气息开始波动,那炷香的光苗也开始跳动,他微眯的双眼倏然睁开,露出的深邃的漆黑瞳孔。 传入耳边的是轻盈却毫无顾忌的脚步声。 有人来了。 百花先生摇着折扇,品着月下香茗,似在自言自语,又似在说给身后之人听。 “阁下不睡觉吗,又来找在下闲聊?” 凌司辰并不答话,但就在离那人三步远的位置停住了脚步。 他不打算浪费时间,便直截了当地问:“你是冲仙琴来的?” 树下的人笑了笑,将手中的茶一饮而尽,然后侧过身子朝向身后之人。 眼前,往日一身白衣的少年今夜换了一袭漆黑的夜行服,宛如夜幕中一道幽影。这身暗衣更衬托出他挺拔的身线,紧束的皮革腰带勾勒出腰间轮廓,银色的长剑被他握着剑鞘提在手上。 百花看了他一眼,皱了皱眉头,似笑非笑:“在下不懂阁下在说什么。” 凌司辰也不跟他兜圈子说废话,直将一张叠好的黄纸扔了过去:“我托人查了你那千机阁,扬州黑市常年排行三甲的商号。岑远找你来,也是为的这个吧。” 百花用两根指尖捻起那叠黄纸,却懒得看上面写的什么,甚至压根没打算将它展开。 他只是意味深长地一勾唇,“在下与东家有约定,此事不能说。” “你东家都死了。”凌司辰冷冷回道。 “欸,东家死活是东家的事,在下守约乃在下之信。所以阁下也可以放心,凡在下答应之事,绝不会失诺。” 百花摇着他那折扇,一字一顿,不急不慢。 凌司辰直觉得好笑,不屑道:“你一个龌龊黑市贩子,也配在这儿说大话。” 他知道从这游道口中已问不出什么,便不打算再在此地浪费时间,今夜,他还有别的要紧事要做。 转身欲离去之际,却听身后传来悠悠之语。 “今晚魔象迭生、凶险异常,阁下就别在外面闲晃了,早些回去睡觉的好。” 少年只稍驻足,低声道了一句“管好你自己吧。” 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只余树下那人笑着低哼一声,几分自讽几分无奈。眼见香快烧完了,他唰地一下收起了折扇,神情忽然变得肃穆起来。 * 凌司辰步入后山时,已时至深夜。 夜风吹拂,携裹着丝丝寒意。今夜的后山,无人抚琴,月光之下万物俱寂。 他凝神向前望去,却见前方荒草丛生,漫过了膝盖,隐约是一片坟地的轮廓。 听其他丫鬟说起过,她们给杏儿立的衣冠冢就在后山里面的一处荒地里。 他沿着蜿蜒的小径,拨开那些长长的杂草,终于在一阙破败荒凉的角落里找到了那衣冠冢。一块小小的石碑,简陋地刻上了杏儿的名字。 她的本名无人知晓,又或许早已被遗忘在这片冷清的土地上。 好在,他一眼便看到了此行要寻找之物。 一把深色的大铁刀,平放在那石碑之上,刀身暗沉,格外显眼。看得出来,放置此刀者并无隐藏之意。 凌司辰长舒一口气,如释重负。 他将寒星剑别于腰间,空出的手上前将那铁刀拾起,借着月光,细细端详。铁刀沉重,刀口已经卷曲得不成样,刀身上则满是疏松的锈迹。他用手在其上一抚,掌心立即被那铁锈染了一片暗红。 和他料想的一模一样。 少年不由得浮出笑容,眉目间尽是释然。他将那锈刀用布裹好,收起来挎在背上,又拍了拍手,抖掉那些粘在掌心的锈痕。 正欲离去之时,忽然,空气中传来一股异样的气息。 凌司辰下意识地浑身一振,刹那间笑容凝固,原本放松的眉头也紧锁起来。 ——魔气! 夹杂在空气中那浓郁的魔气,和初来那日相同,毫无悬念,这是诡音的魔气。 不止如此,他还隐约注意到西北方向有微弱的暗紫波纹,一圈一圈扩散着,几近消融在漆黑的夜空下,不认真看几乎辨不出来。那波纹的指向则是后山更深处。 他不敢怠慢,脑中忆起兄长凌北风曾说过的话:大魔恢复功力之时,为了遏制浑身魔气扩散,会固化周身气息呈暗紫色,虽浅淡,细察犹可辨识。 来得可真是时候。 他赶紧顺着那波纹方向往后山更深处疾速前行,为了不打草惊蛇也不便施展仙力,便小跑一路,终于看到了那波纹的源头。 远远看去,一片荒芜的山坡下,是一个背对着的人影——不,怪物。 虽是人的轮廓,但从背后看起来浑身血红,头上是盘卷的黑角,背后还耷垂着一条细长的尾巴,慢慢摇晃着。这怪物周围环布着一圈凝固滞空的水滴,正是这些水滴折射出的暗紫波纹向外缓缓扩散。 凌司辰此刻每一根神经都如弓弦般紧绷,他抽出寒星剑握在手中,却因为兴奋而止不住颤抖。 他像敏锐的猎人,悄无声息地一面观察一面小心靠近,静待那魔物露出破绽。 然而,他全神贯注于前方之时,却未曾察觉身后逐渐接近的一道暗影—— …… 咚—— 一声人影重重倒下的声响,惊起黑夜中一群飞鸟。 * “喳喳——” 翌日,阳光透过纸窗洒进房中,姜小满则在一阵嘈杂的鸟声中舒服地醒来。 她揉揉眼皮,打了个呵欠,又伸了个惬意的懒腰。看看窗外阳光明媚,才意识到今日她难得的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接连几日积累的疲惫尽数消散,整个人仿佛重焕生机。 往日在家中时,总有些新来的师弟师妹不识时务,让爹爹随意差遣几句,便过来把睡得正香甜的她叫醒了做“晨修”。爹爹总爱说什么“在家也不能丢了基本功”,爹爹也真是,她一年到头宅在家里都出不了几次门,也不知练一身功力到底为啥,为翻话本翻得更快吗? 要不就是大师兄,每次出任务归来,首事必寻她,说什么“我来看看小满师妹最近修炼得如何”,她是又尴尬又推辞不得,偏偏每次他来“看看”的时候爹爹总在场,所以结果就是——今后安排上更加频繁的“晨修”。 所以像今日这般浑身舒爽的感觉,甚是久违了。 说来,今日也该是那位大聪明揭晓一切的日子了。她舒展四肢,微调灵息,为即将到来的“大决战”做一番身心的准备。 做着做着,她忽然意识到一事不对。 ——凌二公子人呢? 环顾四周,对面的床铺空空如也。 不仅如此,那整齐的被褥摆放的位置都感觉和昨晚一模一样,压根不像有人触碰过。加之凌司辰这几日随身携带的那包医师行囊也完好地放在桌案上,而搭在椅背上的雪白长衫也是他昨晚褪去时的模样。 他不像是提前出门了……倒像是,就不曾回来过。 姜小满一阵不安之感。 但又安慰自己:他那般厉害,断然不会有事的。 姜小满在房中来回踱步,又等了一柱香的时间,看看窗外,都快正午时分了。 她右眼皮跳得很生厉害,连带着心也怦怦直跳,手情不自禁地去摸起放在枕头下的仙笛,各种不好的预感接连冲上心头。 她现在就一个想法: 不行,得去找他。 说干就干,她唤出项坠中的灵雀,让它嗅了嗅凌司辰的长衫。灵雀拍拍翅膀,在房屋中飞了一圈,先是停留在那袋行囊上,又降落至窗前,朝着外面清脆地鸣唤了两声。 姜小满懂得这讯息,她三两下穿好鞋子,披上外衫,又抓起仙笛胡乱塞进袖中。她吹了声口哨,让灵雀回到自己肩上,便急匆匆出了门。 来到屋外,她摸出笛子简单吹奏了一段,替灵雀补了些灵气。灵雀懂事地站在肩头,努力吮吸着空气中微弱的气息,辨认着方向。 姜小满轻轻揉揉灵雀机灵的小脑袋,亲昵道:“月儿,你可得帮我寻到这个人呐,他关系到星儿的命。” 灵雀似乎听懂了,更加卖力了。 姜小满顺着月儿啼鸣的方向,磕磕绊绊地一直走到了后山。白日里看,这后山倒没有夜里那般荒凉,但野草灌木遍山蔓生,显然已经好几年无人打理。 怎的把她带到后山来了? 这后山荒不见人的,据说还有片坟地,这可是死人呆的地方啊。 凌司辰他没事吧…… 越这样想,她心中预感就越是不妙。 那灵雀跳到空中盘旋一圈,忽然啼叫起来,然后直直往西北方向冲去。 “月儿,等等!” 姜小满赶紧追了上去。 往西北跑了不远便是一处向下的滑坡,杂草有膝盖那般高,四周尽是泥土和砂砾,蚊虫成群、到处嗡嗡乱飞,放眼望去,乱糟糟一片。 灵雀停在了远处一团草堆上空,开始盘旋啼鸣。 姜小满眼尖,一眼便发现了倒在那草堆里的少年。 他脸朝下趴着,一身黑衣又裹上泥土,掩埋在高高的杂草中,若不细看实在难以发现。 她大惊失色,“哎呀”叫了一声,迅速冲了过去。 18、危机迭起(2) 姜小满没有照顾过人。 她在家中时,作为唯一的宗族独女,上下都把她当成了宝来宠。而且大家也都知道,小满她患了奇病,平时没人说话,怪寂寞可怜的。因此,大家自然也会额外关照她。 若是饿了有师弟争着送饭,若是渴了有师妹捧来刚盛的凉茶,若是冷了有师姐送她自绣的夹袄,若是无聊了还有大师兄给她送来最新的话本。 所以,姜小满从来不用去照顾人,自然也不知道如何让一个昏迷的人清醒过来。 她手上握着一束形状古怪的花,来回踱着步,盯着床上的人发愁。 犹豫再三,还是决定行动—— 她将那紫红的花朵从花杆上摘了下来,然后捏在手中运转灵气,灵气接触到花朵也变成了紫红色,最后对着床上之人的鼻孔将全部灵气猛推了进去。 原本昏睡的少年“啊——”地惨叫一声,直接坐了起来。 果真有用! 姜小满喜笑颜开。 凌司辰强忍鼻骨中的剧痛,一脸憋屈:“你干嘛,杀人啊?” “我救了你啊,还不快说声谢谢。” “你这哪里是救人,分明就是谋害。”他一边剧烈咳嗽,好一会儿才喘过气。 夜陀罗的香气远远闻着都刺鼻得很,更别说还让灵气挟裹着直接冲进鼻堂,那一瞬间天灵盖都快被冲碎了,酸爽至极。 “话本里说,雉羽仙子曾经中了邪毒脑中混沌,和你症状蛮像,天元仙尊便是将夜陀罗的花香推入她的六识中让她苏醒过来,正巧阿兰说后山有种这花,我便想着拿来试一试。” 虽然夜陀罗这花五百年前是蓬莱的仙花,但后来仙门人发现人间之土竟然也能种,再后来就流入了民间,一般大户人家都会种上几株,用它的花香来赶跑蛇蝎毒虫。 凌司辰无语凝噎,沉默半晌,终是长长吐了憋着的一口气。 “我想那话本里说的,是让花香萦绕七窍、让其慢慢吸收,而不是像你这样一股脑往人鼻子里推。夜陀罗花香有瓦解淤气的功效,所以劲头生猛得很,你这样强推,换做其他人真的会死的。” 姜小满认真回想了一番,好像确实是。便不好意思地挠挠脑袋,“抱歉,下次一定注意。” 凌司辰瞄了她一眼,那意思显然是:你还想有下次? “罢了。”他披好外衫,准备从床上起来,刚站起来,脑子却“嗡”的一声,身体控制不住摇晃,一个后退又被迫坐回了床上。 姜小满见他情况不妙,赶紧过去扶住他。 她在他旁边坐下,关切道:“你没事吧?” 少年呼吸声很重,他一边强撑着摇摇头,一边努力调和着脑中混乱的气息。 姜小满继续说着:“还没问你呢,你怎么倒在后山的草堆里啊,我还以为……” 昨夜彻夜不归,早上看到他一动不动趴那儿的时候,她心里都做好最坏打算了。但很奇怪,她那时胆子大的出奇,都没细想就冲了过去,后来回想才开始后怕,万一翻过来是一具死状凄惨的尸体,恐怕那魔怪就在附近守株待兔来个连杀。 还好,翻过来时,他面色虽然煞白但还有呼吸。 身上也不像是有什么伤。 她用灵气探了探才发现,他虽然脉象都正常但唯独脑后有股重压之气,料想就是这股气让他昏迷不醒。 只记得她那时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心底像石头落了地一般舒服。 ——总归是,人没事就好。 凌司辰默默看着她,半晌没说话。他揉了揉后脑勺闷痛处,回忆道:“当时看见了一头人形大魔,应该就是诡音,正要下去了结它,却被人从后面来了一下。” “有人把你打晕了?” 凌司辰摇摇头,“不像打,那人把手贴在我脑后,更像是往里面注入了一股气,我便失去了意识。” 姜小满眉头紧蹙,双目生疑,“听你这描述,那定是有灵力之人……不对,还不是一般级别的灵力。什么人有这能耐,能弄晕你?” 她最后“你”字说得很重。她确实惊讶不已,凌二公子可不是一般人,这世上能悄无声息击晕他的,就她的认知范围里一个个数也不超过一个手的数目。 凌司辰也陷入深思。 “而且,他为什么不杀了我呢……”他双手合十垂在膝间,凌厉的眼神凝望前方,仔细思索,“诡音就在下面,我倒下的时候定然也被它发现了,但它也没过来取我性命。” 这说不通,确实说不通。 但姜小满只觉得,这样纠结下去也不是办法,当下活着还完好无事便已是最好的结果了。 其他的想不出个究竟也没关系。 “也许,是哪位蓬莱仙人下凡,然后和诡音打起来了呢?然后,顺便救了你?” “蓬莱仙人打诡音,需要把我弄晕吗?” “……兴许,是为了保护你?” “……” 凌司辰自嘲般冷笑一声,摇摇头,不置可否。 沉默了一会儿,他侧过头看着姜小满撅着嘴,还努力想着怎么安慰他的模样,不由自主浅浅一笑。 “算了。来说说你吧,你怎么还在这里?” “我?”忽然话题到了自己,姜小满有些诧异,她指了指自己。 凌司辰点了点头。 “我,在等你醒来啊。”姜小满眨眨眼睛,有些没搞懂问话里的意思。 凌司辰再次沉默。 他没有接着继续问下去,而是换了一个问题。 “你是怎么将我带回来的?” 姜小满思考了一下。 她以为他是在意有没有被其他人看见一事。 “你放心,我用了灵力带着你一路飞回来的,绝对没有人看见。” “飞?”他眼神戏谑,“也就是说,你的承光穴解了?” 姜小满怔住。 “还真是。”她一拍脑袋,算了算日子,今日恰好是第七日。 当时她太过心急,下意识便施灵力于足掌,一路点土掠地、低空御风而飞,也没反应过来这事。 而此刻姜小满又沉浸在高兴之中,没发现身旁之人盯着她看了好久,眼神也与往日有些不同。 这次他的声音不似往常,而是平静与柔和:“你既然穴位已解,为何还留在此地?” 他收回眼神,眼皮低垂,继续道:“魔丹就在我身上,你大可以拿了直接离开。为何不走?” 姜小满笑容凝固。 他说得完全没错,甚至很有道理。 只是她之前竟完全没有想过。见到他倒在草地里的时候,她内心只有慌乱,见他还活着,她第一时间也是赶紧把他送回来救治。 对啊,为什么没想到拿了魔丹直接离开这条路?这不像她啊。 姜小满开始反思,好一会儿,得出了一个说服她自己的答案。 “我不能走,我走了,你岂不是要对山庄的人动手了?” “我告诉过你,我已经知道诡音是谁了,便不会伤及无辜的。” “那——那也不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啊。”她补充道,“我不能看着你去送死。” 凌司辰苦笑:“你是觉得我打不过那诡音?” “你要是打得过,也不会躺在这里了。”姜小满小声地喃喃了一句,又理直气壮道:“而且,我们之间可是有君子之约的,你把我送回去的时候给我魔丹,我便信你不会食言。” 凌司辰先是微怔,接着几分神秘地凑近问道:“我真的很好奇,你到底要拿魔丹做什么?” 这一问,姜小满不说话了。 她看看头上,又看看地面,视线左右躲闪,就是不发一言。 俄而一回头,正对上凌二公子耐心又平静的一双瞳仁。 姜小满叹了一口气。 “我不能说。”她嘟哝道,“说了,你大约不会给我了。” “你说吧,我保证,不会改变主意。” ——凌司辰事后也想不通,他那时怎么就敢直接下了保证。但当时,他说出这话时,竟没有一丝的犹豫。 姜小满抿抿了唇,心中纠结再三,便决定相信眼前的少年。 兴许是当时微妙的氛围,又兴许是头一次离得那样近、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两人的理智似乎都有些偏离轨迹。 那时,少女缓缓说着,少年默默听着。 “我有一对灵雀,一只名叫月儿,一只唤作星儿,它们自我习仙术以来就一直陪伴着我。三月前,小师弟第一次出任务,新一批灵雀尚未孵化,我便将星儿借给了他。往常星儿出这种黄级任务都是游刃有余,谁知这次却凶险异常,小师弟将它带回来时,它身受重伤、已经奄奄一息了……” “虽然爹爹他们都说,它灵丹受了损伤已经无力回天,但我在三界话本中看到了一条,魔物与灵宠本同源而生,同属的丹魄可补破损灵丹。星儿属相为水,我便想,用水魔魔丹定能治好它!” 凌司辰已经尽力克制了,还是难掩面上惊愕之色。 “你千方百计要魔丹去,就为了救一只灵宠?” 这话姜小满可不爱听了,她急得直接站了起来。 “什么叫就为了……平日里除了月儿和星儿,都没人同我说话,星儿对我而言,可不止是一只灵宠,更是独一无二的朋友。它如今躺在那冰棺里生死一线,我想救它有什么错?” “是没错,但就凭那种野书写的东西?” “野书又如何,总归得试一试!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而且,我不也是用野书的办法把你救醒的吗?” 凌司辰嘴张一半想反驳,却最终咽回了肚子里。 他冷静下来,又捋了捋思绪。 “你知不知道,仙门律令有三禁——” 话没说完便被姜小满打断。 “我当然知道,第二禁,不可将魔丹用于灵气修炼……可我这也不是修炼啊,我这只是想用它来救我的灵宠,就灵宠身上那点灵气,也算不得是修炼对吧……” 她说话声音越来越小,也越来越没底气,怎么这么像在狡辩。 “你莫要再说了……”凌司辰将头埋进双手里,也不知是不是在懊悔,“容我再想想。” 姜小满也在后悔,怎么就没忍住说出口了呢。明明知道岳山凌家死磕仙门教条最是死板,这位凌二公子还是死板之最,即便她能解释,估计也不会听她的,更何况,再多解释几句,她自己都要心虚了。 但不管是不是违反律令,星儿她都是一定要救的,出门之时,她便已经做好了这个觉悟。 她现在就怕凌司辰突然反悔不给她了。 君子一言,驷马难……八匹马也架不住眼前之人是个仙门古板啊。 她知道,换作平时估计凌司辰已经站起来骂她了,现在这表现估计也是他忍耐的极限了。此时若明智,还是不要再说话的好。 这时,客房的门推了开。 纤纤女子走了进来,她手里还捧着几枝,不,一大把紫红色的花束。 全是刚摘的夜陀罗。“小满,你看看这些够不够——” 女子和坐着的人同时怔住。 “哎呀,凌公子已经醒了?” 19、揭晓真相(1) 今日晴空万里无云,晷针在石盘上刚划过申时,左院已经有不少家丁在忙忙碌碌。 那些家丁走进杏儿的房间,两人一起拖着一张桌子,或是一手挎花瓶一手抱几沓衣裳出来,将这些琐屑之物统统往庄子外面搬去。 山庄大门处,泊着一辆牛车,上面载的都是些杂物。家丁们将旧物搬出来的,又将它们统统装上车。 曾管事则站在一旁指挥着,他年纪大了,身板又短小,看着是不太能再出力气了。 这时,他隐约看到远处,有三人朝这边小跑过来。 家丁们见到岑兰,微微点头施礼,并没停下手中搬运的活计。 岑兰直奔向曾管事,停住便问:“曾叔,这是在做什么?” 曾管事朝院外的方向指了指,“照老夫人的吩咐,将这些旧物都拿去处理了,说是放在家里总觉得晦气。等全部装上了车,老马走一趟,顺道再去城里报个官。” “现在去?” “是啊。他在东十里的吴家村交了货住一宿,明早正好赶上早衙。” 岑兰心中不是滋味。当初杏儿的东西都是姐姐让保留下来的,说是留个念想。如今姐夫刚死,姐姐还躺着床上,他们却忙着把这些东西像瘟神一样清理出去。 姜小满也左看右看,这凡间搬东西确实和仙门不太一样,一张卧床需要两个壮丁来扛,走三步歇两步。 要不是岑兰来后提了一嘴,说她从左院出来的时候正好看到曾管事和马护院带了一群家丁进来,他们现在估摸还在客宅里闲聊。当时凌司辰听她这么一说瞬间变了脸色,也不管脑子中那团瘟气散了没便带着她们往外赶,嘴上说着什么“迟了就来不及了”。 到底什么来不及了,他也没解释个清楚。 凌司辰则快速观察了一圈,最终视线落在一个坚实的背影上。高大的男人一人便扛着一只衣柜,正向院门方向走去。 他上前往那人另一半空闲的肩膀处一拍,“马护院,搬东西也是护院的工作吗?” 那人怔了怔,便停下了脚步,缓缓将肩上的大柜子轻放到地上,回过头,擦了把汗。 “家丁人手不够时间又紧迫,天黑之前还得拉去吴家村。怎么,神医也要来帮忙?” 这两人之前在堂屋针锋相对闹得挺不愉快,姜小满看着都紧张,生怕吵起来。 “不必这么麻烦。”白衣少年笑了笑,“这些东西,我收了。” 马护院:“啊?” 姜小满:“啊?” 姜小满心想:莫不是他脑子还没恢复好,开始胡言乱语了?不然他要这堆旧家具作甚? 她试图拉拉他的衣角提醒他,对方却无动于衷。 岑兰和曾管事不约而同看向这边,又互相对视一眼。 曾管事正欲开口,却见凌司辰忽然用力地拍手,清脆的掌击声让其他正在忙活着的家丁都不自觉停了下来。 “都听我说,正在搬的,搬上车就去歇会儿,还没搬的就搁那儿,外面的车也不用动,我明早自会叫人一并收走。” 众人皆傻眼,齐刷刷看向曾管事请求指示。 曾管事眼睛瞪得像铜铃,“神医,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凌司辰笑道:“贵庄家具选料皆是上等,我收来放家中也不寒碜。马护院、曾管事,我们去账房商议价钱?” 曾管事皱眉,思量片刻,才挥了挥手让家丁按他说的做。 * 账房设在左院外的前庭角落,房间不大,房中设有账桌一张,椅子若干,还有一面紧贴墙的账簿架。 下人都被吩咐了下去,现在房间内仅剩下外来“神医”主仆、岑兰还有曾管事、马护院二人。 曾管事虚着眼睛,伏在案上细细拨打着算盘。片刻后,他敲出一个数,给凌司辰比划了一番,后者想都没想便答应了。 姜小满看了那数都想直呼“敲诈”,不说这凌二公子财力有多丰厚吧,关键是用这么一大笔钱买一堆破烂做什么?! 他难道真打算把这堆破家具收回岳山去?凌家应该和她家一样家里用的木材都是蓬莱的仙木,且不说这些都是旧物了,即便是全新的也格格不入,他要真弄回去摆上,那画面太美了她都不敢想。 凌司辰看起来却全然不在意,他接过曾管事递过来的列表单,不紧不慢地看了起来。 这屋内只有马护院最不耐烦,他在门口来回踱步,很是焦躁。 片刻,他似乎终于忍不下去了,道:“你们算吧,算完了告诉我便是,我一个看家护院的,也不懂这些。若是不去吴家村了,我即刻便去衙门报官。” 他刚拉开房门准备出去,身后冷不丁传来一声喝止。 “等等。” 凌司辰的视线虽然聚焦在表单上,但这话,明显是说给马护院听的。 “现在去,怕是赶不上吧?” 马护院先是一愣,又急忙解释:“不会,我的马脚力快。现在未到申时,快马加鞭,应该刚刚能赶上。” 凌司辰冷笑了一声,终于抬眸看向门边那人。 马护院被他这般看着,显是不自在,大汉也睁起圆珠一样的眼睛,回瞪着他。 少年便将手中的表单放下,径直走了过去,当着马护院的面将他刚打开的门重新阖了上。 “马护院这般着急,不是去报官吧。”他侧过头来,眼睛锐利得像鹰目,“是去自首吧?” 此话一出,所有人齐刷刷地向门边两人看了过来。 气氛凝滞,鸦雀无声。 岑兰最先说话:“公,公子你在说什么?你想说是马护院他……” 她没将剩下的话说完,是因为看见马护院立在原地,紧咬下唇,一言不发。 本该反应最大的人,此刻却最没有反应。 凌司辰那刀锋一般的目光却并未收敛,他审视着已缄默不言的八尺大汉,继续说道:“昨日你有足足一日的时间逃跑,然而你没有。你良心未泯,自觉愧对岑家,便是打算在帮完这最后一个忙后,去官府自首吧?” 马护院依旧沉默不语,甚至连眼珠也一动不动。 其他的人,还处在震惊中没反应过来。曾管事颤巍巍抬起一只手,想要说什么,想了半天却也没说出口。 凌司辰将挎在身后的重物取出,“当”地一声扣在地上。包裹着铁块的旧布条滑落,露出那柄他在坟地拾得的铁刀。 姜小满这才看清,原来里面竟是这么一把又破又旧的刀。她寻见昏迷之人时,他身上的东西除了手中的寒星剑,便是这被他挎在背上、用布条裹缠的重物。只是当时紧急,她也没来得及查看究竟是什么,但感觉应该是很重要才被他背着,所以也一并带回去了。 后来出门的时候,凌司辰还特地问她这东西在哪。要是当时扒开多看了一眼,知道是这么一把破刀,可能就给它落在原地了。 凌司辰之后的一番话,才让姜小满庆幸,还好她没将这玩意扔掉。 “我那日便很奇怪,为什么岑远尸身上会有铁锈,直到后来在堂屋里看见了你。那时我便隐隐觉得有什么很不和谐,看你挥拳之际我便终于明白了,是你的刀——不见了。” 话音落下,屋中其他人都不约而同看向马护院的腰间。 这才发现,他腰间一直挂的那把佩刀不翼而飞。 姜小满也开始反思:为什么先前竟然完全没注意到这个细节? 马护院此时咬着的嘴唇开始发抖,粗壮的腕臂连带着双肩也开始剧烈抖动,但他依旧不发一言。 “自我们进山庄之时起,你便一直握着你的佩刀。这把刀都锈成这样了,你却还在用,它对你而言,定有特殊之意义。”凌司辰浅浅叹息,音调从平缓变得狠戾,“可你却用它砍进男主人的身体里,一刀又一刀,砍进骨头,砍得刀口发卷,锈迹沾满尸身!” “他活该!”马护院忽然爆喝。惊得岑兰身子颤了一颤,还好被身旁的姜小满扶住。 马护院没打算停:“他贪得无厌!屡做假账!愧对夫人!” 他吼完这句话后,姜小满搀着岑兰,面上出奇的冷静。 本以为自己会跟着震惊——杀人的竟是马护院!但扶过岑兰那一刻她忽然觉得,自己应当表现得更像个仙门之人。都说“仙门的职责是守护凡尘”,她做不到如凌二公子那般为维护世间奔走斩魔,但起码,她现在能保护身边的岑兰。 曾管事闻言吃惊不小:“做,做假账!?” 马护院咬牙道:“没错,他不仅倒卖夫人的名琴,还在山庄与工坊的交易中作假,私吞账目、瞒骗夫人!” 曾管事慌忙来到账簿架前翻找起来,自从账务之事交给岑远起,他已多年不曾来过账房了。 他翻了一阵后,乍然呼道:“是矣!去年新进的十六台琴价目都虚高,我当时怎的没发现!” 这事其实也怨不得他,因岑远以前家中是木材商贩,所以大老爷当年便将庄里琴具进货和买卖都交给了他。毕竟,大老爷还在世的时候家中要收不少学徒,一年要进好几批琴,许多账目明细都需要处理,曾管事平日里操持庄里事务就够忙活的了,能有人分担他当然是高兴不已。 后来大老爷过世,庄上学徒锐减,夫人才去外面当起了授课女先生。夫人对琴音色挑剔,故每年仍会买进不少好琴,一方面供夫人平日练手,一方面有合适的琴她也会一并带去给学徒试音。 岑兰讶然,赶紧凑过去看,姜小满也跟着。 三个人围着账本钻研,唏嘘声一片。 马护院趁时补充道:“大老爷和夫人都对我恩重如山,当年西北闹旱灾我全家流离失所,是大老爷给了我栖身之地。我又怎能容忍这般鼠辈在家中鸡鸣狗盗!?” 马护院昂首挺胸,铮铮铁骨,面上自是没有一丝愧意。 凌司辰却不置可否地一笑。 “你当真是为了岑大姑娘杀的人吗?”他抬了抬眼皮,闪过一道凌厉的眸光,“不是为了杏儿?” 20、揭晓真相(2) “为,为了杏儿?”岑兰难以置信地重复道。 杏儿同她差不多年纪,被买进来做婢子的时候才七八岁。记忆中,瘦骨嶙峋的小丫头被母亲带进庄,从小便跟着姐姐。别看她小小一个,却玲珑聪慧,干起活来啊也完全不比那些大人慢,还什么都抢着做。 而马护院进庄任职的时候她已是豆蔻年华,那时候只觉得这个精壮的男人看起来老实巴交,打扮也灰头土脸,虽不苟言笑,却也不像坏人。 印象里,他们两个也鲜少说话,虽然都生活在庄子里,但一个为奴一个为工,见面偶遇也只是略微点个头,彼此间亦无深谈之意。 两个几乎毫无交集的人能有什么关系?她从来没想过。 凌司辰不紧不慢,从袖口中掏出一根长长的布条,展示在马护院眼前。 “你还认得这个吗?” 马护院双眼大睁,瞳孔收束。 这不是—— 姜小满也一眼认了出来。 那祥云纹样她记忆深刻,正是前天夜里岑远那包东西里的那根发带。那纹样很是特别,中间镂空内里卷翘,同别的云纹不太相像,所以她印象非常深刻。 没记错的话,同那只手镯一样,当是杏儿的随身饰物。 “我一眼便觉得,这祥云纹案甚是熟悉,细细一想才回忆起来,原来和这刀柄上的纹路一模一样。” 凌司辰一语提起,姜小满也终于有了印象。难怪初见便觉似曾相识,原来是马护院一直握在手中那把刀柄上的图案。 彼时虽未细观,却也留有浅淡印象,自觉已经很厉害了,没想到凌司辰的记忆更上一层楼,这也能从记忆之海里给挖出来。 “听闻西北一带的民族善锻铸武器、以祥云和熙日为图腾,其中祥云便是不少家族的家纹。初见时见你气宇不凡、谈吐也不粗俗,我便猜到你并非穷苦出身。” “而这条发带上的纹饰和你刀身上的一模一样,那么杏儿,应该也是你的故人吧。” 话说到这里,马护院再也按捺不住,一把夺取那细带,跪地痛哭,泪如雨下。 男人的痛嚎在密闭的账房内回荡,空气中充满了一股无法言喻的压抑。座中诸人俱无言语,谁也不愿出声打破。 良久,马护院终于收好失态之容,恢复了沉静。 “她不叫杏儿。”他低声道,“她叫阿香,是我的亲妹子。” 他停了片刻,沉沉地咽了口唾液,才继续说道: “那年西北旱灾、流寇四起,家里遭劫掠、父母死于匪寇刀下,我和阿香流离失所,又在车水马龙的大城市中走散。她那时才三岁呀,可我,身无分文,也不知该去哪里寻她……我自个儿为了生存下去,四处帮工做些粗活儿,直到遇见一个老兵授了我一些武艺,才得以去大户人家做护院。” “后来在一次集市上,适逢岑家夫人带着大小姐来城里,我一眼便认出了跟在后头的丫鬟是阿香,我想上去和她相认,她却躲着我。……再后来,我打听到她们是梅雪山庄的人,又听说岑家恰巧在招募新的护院,便辞了当下活计,去岑家应工。岑老爷子是好人,看我真诚,也不求高价,便要了我。” 岑兰全听了进去,她多愁善感,此番眼眶已微有些湿润。 她问:“你既寻到了妹妹,为什么不带她走?” 马护院自嘲般笑了笑,多有无奈,“她不肯走。她说,已受够了颠沛流离的日子,夫人和大小姐都待她好,吃饱穿暖,她不走。她还怕我丢了这份工,甚至不让我跟她相认……你说我这个当哥哥的,竟完全无法想象这失散的岁月里,她都经历了些什么。” 说到这里,马护院又哽咽起来。 岑兰想继续说什么,但最终不忍问出口。只是那个她不忍提起的问题,凌司辰帮她提起了:“那岑远轻薄令妹,便是你杀人的动机?” 这事曾管事全不知晓,他眼神中早已满是惊诧,此番更是正努力消化着从开始就带来的巨大的信息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马护院瞳孔扩张,血丝爬满他的双眼。 “若不是她拦着我,我早就结果了这淫贼!我恨!恨我是个懦夫,若是我能早点动手,阿香也不会死。” “你认为令妹的死和岑远有关?” 马护院点点头。 “那夜我劝阿香逃走,阿香说她和岑远已经有了约定,只要替他偷一件东西,岑远便将卖身契给她还她自由。我那时跟个傻子一样竟也信了这套说辞!” 凌司辰神色毫不意外,似乎早已料到。 “他让令妹偷的东西,便是二姑娘的琴吧?” 马护院一脸震惊,“你怎会知道!?” “这事还得问二姑娘,你说是吧?二姑娘。” 岑兰喃喃自语道:“原来那夜杏儿来我房中竟是要盗琴。”她抬眸,“公子,非是我刻意隐瞒,那夜杏儿送来果物,那果物……我吃完便睡下了,什么也不记得了。我若是清醒着,定会问出缘由,然后替她想想办法……” 那果物里下了迷药。这话岑兰虽然没说出口,但姜小满想原来这便是她之前替杏儿隐瞒的理由。 这话说完,马护院非但没有缓和,反而更震惊了:“二小姐那晚不知道她来盗琴?” 岑兰有些懵,面上百感交集,无措、悲伤、悔恨,唯独没有隐瞒。 马护院低声自语:“怎会如此,我还以为是你阻止了阿香,她才没得手……原来是阿香自己放弃了,她真是个傻丫头……”他咧开嘴苦笑起来,“可怜我那妹子哟,一生都在为他人着想,竟落得个跳河自尽的下场。” 他语气已然乏力,忽而又咬牙切齿,“岑远这狗东西,定是我妹子空手去找他,才不知说了什么威胁之语,竟让她去寻了短见!” 一片沉默中,凌司辰平静接过话道:“寻短见,需要赤足走到扬州城郊去吗?” “你这话什么意思?”马护院恶狠狠看向他。 凌司辰无视他的挑衅,平静道:“不知道这话会让你好受还是难受,但害死令妹的……并非岑远。” “你说什么!?” 凌司辰沉吟片刻,从他身边踱步而过,“杏儿的屋子里有柜子挪动的痕迹。可是,我听说杏儿遇害的翌日屋子便封锁了。而钥匙直到前日夫人拿去为止,都是在你的手上吧……毕竟你为了守护她的遗物,造谣她房中出现鬼影,他人也不敢再靠近,才将钥匙给了你。” 马护院愤怒抬头,眼神依旧凶狠,却没有辩驳。 姜小满惊讶:还以为那划痕是岑远之前去找那包首饰,如果不是的话,那会是什么? 凌司辰继续道:“那便只有一种解释——岑远是在杏儿遇害当晚进的房间。我猜测,他之前便和杏儿有过约定,杏儿偷了琴便回房间和他碰面。于是到了时间,他以为杏儿已经得手,可是进了房间却没见着杏儿,所以才会搬动柜子寻找。” 岑兰皱眉,“可是,若是杏儿没得手,也没去找姐夫,她会去哪了呢,又为何会投河呢?” 凌司辰浅笑一下,并不急着回答这个问题。 “一次可以是意外,两次可以是巧合。他不确定,所以,杏儿便是他试验的第三次。 曾管事颤抖地问:“一次、两次、三次……是什么?” “盗琴。”姜小满接话道。 盗琴,盗她姜家的仙琴。在《三界话本》上读过,当年云海战神飞升前用自己的一把宝剑换了五百两黄金救济水难的灾民,是为凡尘最后行的一善。同为绝品仙器,想必大姑的琴值的钱只会多不会少。 这在人间可是一笔巨财,任谁都会心动。 第一次,是廿三夜晚的“小贼”。不是小贼,而是宾客张仲,她终于明白过来,凌司辰那天所说的“串起来”是何意。那张仲曾是姜家弟子,自也是一眼认出了仙琴,于是便策划了那次偷盗:趁岑兰去神龙庙祈福的空档行动。 第二次,是廿六死的简二郎。也许是他先起的贼意,才叫来张仲一起策划偷盗;又也许是不确定其是否为真的仙琴,才会让张仲也想个办法进庄来确认。张仲死后,他非但没悔改,想是后来又试了一次。 第三次,则是杏儿。想是岑远不知何时偷听到了张仲和简二郎的谈话,才得知了仙琴一事,于是便让杏儿做了那探路石。 只是,诡音为何要杀盗琴之人? 曾管事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也许是已经明白了眼前的白衣少年不是普通医者,他和马护院也完全不再意外他的“药仆”姜小满开口说了话。 凌司辰对姜小满投以微笑,目色中些许赞许。他视线又移向旁边的岑兰,“二姑娘,你可知你姐夫为什么要送走小公子吗?” 岑兰摇了摇头。 “杏儿也遭受厄运后,他彻底心生惧怕。然他为金钱所诱,竟又策划了第四次盗琴。这次,他提前将要发生的惨案算了进去,担心儿子看见便将其送走、担心之后屋内被查故连夜埋藏首饰……”白衣少年目露愤怒,眸若寒冰,“为了贪欲,竟然不惜加害自己的结发妻子!” 屋中沉默,气氛凝重,曾管事听得不由自主瑟瑟发抖。 马护院深吸一气,抬头凝视着这个虽然身着医师长衫却早已不像医者的少年。 他语调沉重,打破沉寂,音色冰冷:“那你说,害死阿香的人,究竟是谁!?” 凌司辰意味深长一笑,并未急着回答,而是缓步走至那账桌前,将曾管事手中的账书拿了过来,轻轻合上,置于桌面。 曾管事还维持着捧书的手势,全身却已经开始发抖了。 趁着屋中气氛凝滞,所有人都在洗耳恭听,凌司辰无比认真地说道: “曾管事,马护院。接下来我要说的,可能超乎你们的认知。但为了引出真凶,之后的计划,还需要你们帮忙。” 21、揭晓真相(3) 半夜,梅雪山庄。 今夜无月,去往后山的狭长小路上,一片漆黑中,有两个女子在缓步前行。往日走几步还能瞧见提灯夜巡的家仆,今日却怪了,一丁点儿光亮都没有,一个巡视的人影也看不见,静得出奇。树影在微风中轻摇,偶尔有几声虫鸣。 岑兰抱着琴,正往翠微苑走去、准备开始今晚的夜弹,身后则紧紧跟着丫鬟桃红。 “小姐,今夜好安静呀。” “没事,就快到了……” 许是夜路难行,许是秋风凛冽,岑兰的唇角打着哆嗦,她极力抿紧双唇,竭力让自己别颤得太厉害。 已至翠微苑前,桃红正准备去推开庭院的竹门。 这时,路边忽然快速晃过一道人影。 岑兰于是停住脚步,惊慌地向四周张望。 “谁……?” 话音刚落下,一道高大的身影就倏地冲了过来,将抱着琴的女子用力拽到一边。 一把刀紧紧抵住女子细腻的脖颈。 “马护院?……你做什么!?” 岑兰惊得面色煞白,不敢动弹。 丫鬟桃红刚推开院门,便闻声迅速回过头来,一双眼睛敏锐警觉地盯着来人。身后竹影婆娑,斑驳地映照在她的脸上。 高大的男人用刀威胁着岑兰,带着她一步步朝向庭院内挪步。 他压低了声音:“让你的丫鬟老实点!” 岑兰赶紧道:“桃红,别过来……” 桃红便瞪着眼睛、不发一言,看着马护院拽着自家小姐僵硬缓慢地一步步往庭院移动而去。 马护院在后面慢慢退,桃红慌张地四处张望,又小心翼翼地步步往前逼近。 男人在背后喘着粗气,灼热的气息拍在岑兰的后颈,“二小姐,你莫怪我,我妹子死得那样惨,你却知而不救,反而日日夜弹扰她坟冢清静……今日,我便要杀了你,然后烧了这里!” 他说着举起了刀,当即便要刺下去—— 岑兰紧紧闭上了眼睛。 但她真正害怕的,却并不是马护院手中的刀。 …… 一瞬。 马护院眨眼之间,眼前的丫鬟竟徒然消失。 他立马慌张环顾,竟发现桃红已一瞬闪至他的身侧。未来得及反应,那丫鬟便抬手,指尖一道暗光,正中岑兰脖间,使她瞬间昏迷瘫软过去。 马护院“啊”叫了一声,松开了岑兰,刀也顺势滑落于地,碰撞着石面发出清脆的“当啷”声。 岑兰绵软倒在地上,而马护院则腿脚一软、坐倒在地,又吓得吭哧吭哧连连蹬腿后退。 而眼前的丫鬟瞳孔骤然从乌黑变得血红。 刹那间,人已经不再是人样,毛发如锋利的针刺般炸裂伸长,双臂爬满漆黑,头上旋出盘卷的犄角,口中则生出森森尖牙。 它的低吼声如夜枭鸣叫,抬手展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眼前那惊恐万分的男人抓去—— “呲啦——!” 那魔物的脚掌踏过石板之际,地上的符印忽然生光,随之原地扬起一阵旋风,呼啸疾驰,凛冽如刃,将那可怖的魔物牢牢困于其中。 魔物奋力挣扎,拼命撕扯,但那旋风如铁锁般紧紧相扣,只越转越紧。 马护院大口喘着粗气,他此刻慌得不行,但他内心更多的,算是松了一口气。 本来,是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尝试,直到亲眼见到魔物露出原型,他才相信——那仙家公子没有说谎,是真有两把刷子。 * 稍早时辰前,紧闭的账房内。 “你说,桃红是魔物!?”岑兰惊愕道,一时难以置信。 白衣少年刚娓娓讲完,这边气氛被惊异笼罩,余下每个人都怔在原地,努力消化情绪。 凌司辰冷静地“嗯”了一声,悠悠从门口走至案桌前。方才叙述之时,他已经来回走了好几遭。 “二姑娘天资禀赋,体内灵气之充盈,乃人间难遇。加之手中又是姜家的仙琴,此二者合一,所弹之琴音,便扩大了成倍的灵气。人听者,只觉缥缈似幻、心旷神怡,而魔听者,则吸补以养体、伤残渐愈。我说得没错吧,姜姑娘?” 姜小满点点头。 天地间没有魔气,魔物一向靠吸灵气补伤。而姜家的仙琴,分为疗愈类和进攻类,进攻类仙琴为灵气施附破魔术,而疗愈类仙琴则扩大使用者本身的灵气。岑兰的灵气柔和温婉,正好大姑以前的琴又是疗愈类仙器,二者合一,自然威力叠倍。没想到,凌司辰竟对她家的仙器也有所研究。 “诡音先前寻得的人家,家里皆有不俗灵气的凡人,诡音吸食他们的灵气以养伤,但无奈伤的太重,效果终是寥寥。它辗转各地,直到遇见二姑娘——听你的琴音,比吸食那些人的效果要好上千百倍。它潜藏在你的身边,不为别的,只为了能离你最近地听琴。” 姜小满郁结中顿悟,原来是诡音贪恋琴音,想在伤完全恢复之前不受外界打扰,于是,才杀了那些妄图盗琴之人。 岑兰眼中已经泛起泪花,她惊愕中发不出一言。良久,方缓缓屈膝于地,摇首痛哭、语声哽咽:“对不起,对不起……” 姜小满轻轻将她搂入怀中,环过她的双肩,却也只能这般安慰她。 腕臂下的女子不住颤抖。 也是,想着每时每刻跟在身边的小丫鬟竟是魔物假扮,任谁都会十分后怕。 而这声凄楚的“对不起”,也不知是为杏儿之死悲伤,还是为自己体内的灵气道歉。灵气或充盈或匮乏乃是与生俱来,这又能是谁的错呢? 凌司辰安慰道:“你未曾修行,不懂得如何去调养、控制灵气,而为邪魔所利用,此事非你之过。” 账房内气氛凝重,四下寂然,无一声响。 马护院敛开视线,深深地吸了几气,又沉沉呼出。 曾管事已得知了眼前少年的身份,震惊之余,语气也是从来未有过的尊敬:“可是,仙家,您既然已经来了,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杀了它呢?” 姜小满思道:说得真是轻巧。 凡人都把仙门修者想象得无所不能,仿佛除魔本就是他们的义务,殊不知仙门子弟诛魔也是冒着生命危险,葬身于魔爪之下更是时有之事。 凌司辰回答道:“桃红的真容,我也是前不久才推测得知的。而且,这只魔和那水魔差距悬殊,我也没有十足把握能和它直接交锋。所以,我有一个计划,还需二位帮忙。”他转向曾管事,“曾管事,今晚还请你遣走所有巡院的家丁,尤其是通往后山的一路。” 曾管家一脸木讷,但还是听话地点头。 凌司辰又看向马护院,“马护院,且不知你意下如何?——但我需要你要做的,可能就有些危险了。” 马护院却笑了:“你这说的什么话,我本来便要去自首了,若能杀了这恶怪替我妹子报仇,一条贱命何惜!有什么要求,你不妨说说。” 凌司辰欣然颔首,展衣坐于账房椅上,目光环扫屋中众人,接着便一字一句、细细地阐述了自己的计划。 马护院仔细听着,面容不惊不动,待眼前仙家公子说完,只微微扯了扯嘴角,似在思量。 凌司辰等待他的回复。 等了片刻,却见马护院长呼一气,口中则讲起了别的事:“曾兄,不知你是否还记得,那年冬我染了寒疾,老爷亲自驾车带我奔了八十里路,去了城郊医馆,才把我救了回来。” 曾管事听着,默默点头,那神情看似也想起了过世的岑家老爷,笼上黯淡的忧伤。 “我名义上虽为护院,但庄子内外和睦、老爷待下人又如亲人一般,故这么多年其实也没干什么事。”马护院说着嗤笑一声,露出一口泛黄的牙,“我一个贱工,平日里吃着庄子里的大鱼大肉,还欠着老爷一条命,此生只道是无以为报,便是把这命献给二小姐,也在所不惜。仙家公子你说的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 岑兰靠了过去,紧紧握住马护院那张粗犷又长满茧的大手。 凌司辰欣慰一笑,知道局将成,便继续交代道:“我和姜姑娘会藏在暗处等候,但你千万要小心,若是被它起了疑心,你和二姑娘可都危险了。” 马护院定定地点了点头,目光坚韧不移。 * 如今局已终成,白衣剑客便与青衣女子从掩藏的草丛中钻出。 趁着魔物被困于阵内无法动弹,白衣剑客手中再起数道符咒,默念口诀之下,符咒化为道道金光之刃,携卷猛烈的灵力,疾速刺向阵中魔物。 符咒金刃轻易掠过风阵之眼,正要扎进魔物躯体时,那魔物恶咆一声,竟在周身形成一道气流屏障,将那些刃光阻隔在外。 “看我的!”姜小满手握仙笛,徐徐奏起一段破甲之乐。 笛子这法器,论操控不如琴瑟,论进攻不如笙箫,论幻音不如琵琶,论疗愈又不如埙箎。但其好就好在——简单,易学,还很稳。 而这瓦解防御的破甲之乐,又是基础中的基础。姜小满别的纵音术不一定能吹好,但这破甲之乐,她平素应付爹爹就老吹这个,可是早已得心应手、信手拈来。 随着笛音缭绕,那环绕魔物的气流逐渐消散,凌司辰抓准时机扬手再度施力—— 随着“嚓嚓”几声割裂皮肉一般,那几道金刃凄厉无情地插进法阵之中的魔物后背,霎时鲜血迸溅,魔物瞬间痛苦地悲鸣,发出撕心裂肺之嚎。 22、决战之刻(1) 【 星之涯,浩瀚地,瘴气破界成空,上古残骸坠落为地。 这里是一片隔绝的天地,当地的居民管它叫“瀚渊”。 瀚渊的天空,终年黯淡无光,当中有一道遥不可及的裂缝。 瀚渊的苍海,常年深邃如墨,海边是一座气宇轩昂的宫殿。 那宫殿外,纠集了九个整整齐齐的列兵方阵,数以万计的士兵手持利刃,肃杀无声。 其中一个方阵,领队的是一个短小的女子,头上盘着一对卷曲犄角,双眼锐利地凝视着宫殿的大门,静待着那将步出黑暗的人影。 不多时,黑暗中走出一高大的女子,狭长锐利的尖角旋于头顶,如猛兽之牙;银鳞战甲覆于其身,若严冬朔雪。唯独可惜翰渊无光,照不出那一身璀璨光华。 她是天生的战士,哪怕站着不动,也威风凛凛。 “君上。”盘角的矮小女子恭顺地低身行礼。 “怎没看到璧浪?”被唤作“君上”的尖角女子环视一圈,问道。 盘角的女子沉默了片刻,才哀声道:“罹寒已经侵蚀了他的全身,他已经无法再作为战力……” “让他一起来。”尖角女子打断她。 盘角女子怔住。 尖角女子看向她,威严的视线中带着几分温和,“我答应过你,要带你们一起去天外,成为完整的人,不用再受罹寒折磨,不用在这悲伤之地苟延残喘。” 俄顷,半空中劈出一声轰鸣,西边燃起熊熊之火,烈焰滔天,成千上万的兵甲随着万丈火光直直冲向天空的裂缝。 尖角女子远远凝望着那场面,唇角浮起笑容。 风从南边吹来,呼啸声如战鼓擂动,她身后的披风如旌旗飘扬。 “天音,以你的歌声为号角。唱响吧!为了翰渊,永不言败。” 】 * “呀啊啊啊啊————!” 旋风法阵里囚困的凶魔愤怒咆哮,那音波撕裂了原本宁静的夜空,震碎了插在它身后的符印,也摇得法阵飘忽发颤。 “不好!”眼看风力愈来愈弱,白衣少年冲着法阵旁的人大喝:“快带人走开!” 马护院闻声立马爬起来,又去寻一旁还在昏迷中的岑兰,将她抱起来扛在肩上。又回头看了一眼那风阵里的怪物,前一刻还是娇俏的丫鬟,如今已是面目狰狞的魔物。 他一向自诩艺高胆大,又做足了心理准备,眼见时竟还是惊得动弹不得。 魔怪吼叫着,用利爪狠狠将风阵抓裂出一道口子,接着两手一撑,只听“嗤嗤”几声,风阵四分五裂,原本锋利如刀的风势四散消弭,地上的法印也随之黯淡失色。 马护院没跑几步,魔怪一个纵身跳了过来,血爪直奔两人来—— 说时迟那时快,银色长剑凌空而过,及时挡下了那攻势。 凌司辰一边与魔怪僵持,一边还不忘向身后叱道:“走!” 魔怪看着满是怒意,它紧咬的利齿下发出呼噜噜的威胁声,皮肉接触剑尖炼气的一刻,如烧红的陨铁浸水,发出“滋滋”响声。魔怪却顾不上疼痛,直翻手将剑刃握住,随后用力向一边掰去。 凌司辰一面与它较劲,一面暗暗惊讶:他这剑气已炼至八重,寻常玄级魔的皮身碰一下就得爆裂,先前与另一只地级魔交手对方也极惧与他的剑接触,这诡音竟敢直接上手抓剑!? 诡音怒喝一声,将那剑掰开的同时,另一只爪子直直冲着剑客的胸膛穿透而去,剑客则抽出剑,灵巧向侧边一闪,然而诡音像是预判了他的位置、凌空一个踢踹,凌司辰急忙抬手交叉于前招架,却还是被推出了几步远。 那魔怪的尖爪上亮起凶光,是燃烧的滚滚魔气,它正要继续攻击,背后却被什么袭击了一下。它恶咆着转身,却是一只鹅黄灵雀,趾爪生的是鎏金之火,扑闪翅膀,灵活地窜来窜去,将魔怪的视线也带得左右飘忽。 姜小满咬着牙,一颦一蹙地奏着玉笛,笛音袅袅,环绕周遭,愣是让那魔怪有些目眩。 她的乐律可不似岑兰那般无害,而是锋芒如刺、利如刀割,诡音听进耳朵里,只觉得灼痛难忍,加之灵雀在一边骚扰,它忍无可忍,体内魔气激荡爆发,卷起周遭气流挟裹于身,短暂隔绝了乐律。然而分神仅一瞬,背后又是一剑刺来,它紧急避闪之刻,还不忘抬起血爪,唤出一道气刃向那剑客劈去。 这道气刃强劲无比,凌司辰已经结出防御阵,却刹那被冲碎,余下气波冲击入体,激得五脏六腑狂震,他退出数步,以剑撑地,单膝半跪,强行运气镇定,呛出一口鲜血。 姜小满看在眼里,表面沉着镇定,内心实则慌乱如麻——何止慌乱,她快叫出声了! 这还是负伤的诡音。 这怎么打!? 呼吸紊乱起来后,连音调都开始跑偏,音调一跑偏,给灵雀的指引也出了岔子。却见灵雀振翅,趾尖燃点灵气,向着那魔怪的盘角抓去。 魔族最厌恶的,便是被触碰犄角。 它烦躁不堪,揪准时机便一把抓下那烦人的小东西,掌中滚滚魔气升腾,瞬间瓦解了雀鸟周身的灵盾,再一用力,轻易便将它捏成了碎片。可怜那雀儿,甚至没来得及挣扎,便成了一团血肉模糊,只余片片飞羽在魔怪周身四散零落。 姜小满哑然失色,笛音也戛然而止。 “不!月儿!!!”她瞪大眼睛,失声哭喊。 她最宝贝的月儿,捧在心肝儿上的月儿…… 【 记忆中,大师兄曾语重心长地告诫她:“你实战经验太少,孤身出门无疑是送死。” 姜小满却笑嘻嘻,手指轻勾,那鹅黄色雀鸟便轻巧地落于指尖。 她蹭着它毛球般的小头,“不怕,月儿会护我!” 】 脑中尚是一片混沌。此番分明是为了救星儿才偷跑出来,怎会如此—— “喂,别分神!” 呵斥声将少女拉回现实,定睛一看,却见魔物已冲至眼前。好在一袭白影也即刻赶至,剑光之下,挥洒出数道炼气,将那魔怪生生逼退。 “害怕的话便退一边去!” 白衣少年扔下这句话,一步跨前,身形捷如闪电,出剑之速快到只余残影,刃光闪过皎若辉月。那魔且战且退,却丝毫不落下风。 姜小满愣愣看着,浑身止不住战栗。 她有种自己现在无论做什么都会拖后腿的无力之感。 甚至一不小心,便会丢了小命。 * 凌二公子的剑是仙门最快的剑。 心法修的是凌家世代传承的炼气术,剑法习的是自己独创的“邀月剑法”。邀月之剑法,始于幽光,结于磅礴。起步初月斫,二出残月刺,三行弦月步,四击半月天,五升盈月舞,终成满月斩。 有道是:退魔于无形,出手于无声。 此番,凌二公子亦不是毫无准备便来诛魔,早在出发之前,便已询人问典,将这只恶名昭彰的地级魔研究了个透彻。 魔道四象它随主君属水,故为风克; 它性情暴戾,不擅长应对快速移动之物; 它狡诈谨慎,不到最后一刻,决不会亮出压箱底的招数。 先前的风阵,不过小试牛刀,而被它捉住剑锋的对峙,也不过是他测验此魔的力道与反应。一番较量后,他心中更加确信——此魔可杀! 果不出所料,在他一招“半月天”的迅猛突袭下,诡音颓意渐显。不知是不是重伤未愈的缘故,它逐渐招架不了那变幻莫测的剑法,几回合下来,肩膀、腰侧及面部接连中剑,桃色的衣物逐渐染上鲜血,滴滴落下。 凌司辰暗想:不能继续拖下去,得在它使出那招之前速战速决。 他虚晃一剑,轻退数步,取出准备之物,将之向前一抛。 一枚莹绿色的豆子如脱弦之箭,疾速直朝那魔怪飞去。 豆子从中剥离而开,露出一对透明翅膀,到了魔物跟前便“嗡嗡”地盘旋,原来竟是一只虫子。 诡音很快被这虫子所吸引,血红的眼睛直勾勾盯着,这虫子往哪边飞,它的瞳孔便循着往哪边动。 白衣少年勾起一抹笑意。 【 “诡音的听觉与视觉百倍于常人,也显著强于其他魔物。不过你剑快,倒是很克它。这样,你不妨找你那相好拿几只虫子试试,兴许有戏。”一袭黑衣的长兄曾这般指点道。 “说多少次了,她不是我相好。”他摇摇头,却将这番话语谨记于心。 】 趁着魔物分神,凌司辰紧接着抛出第二只来;紧接着第三只。 三只绿虫围着那魔怪左盘右绕,翠光闪动间,嗡嗡音不绝于耳,声声相应,彼此交织共振。 魔怪被弄得狂躁不安,它伸手欲捉那小虫,却是徒劳之功。它不胜其烦,忽而狂啸,全身魔气激荡,化作无数湛蓝气刃,无差别地向四面八方横扫而去。 可怜那翠微苑,昔日放琴的石台如今被砍得碎裂,四周种养的矮竹也被劈得横七竖八、歪倒一片。 幸而马护院已及时将岑兰转移至庭园外安全之地,此番回头见那庭中响声震天,术火之光乱闪,砾石竹筒四溅,烟尘泥土飞扬。堂堂八尺男儿,竟吓得直打哆嗦。 而一道袭向姜小满的气刃则被白衣剑客挥剑挡下,他不慌不忙,静待着魔怪这波疯哮狂怒发泄完毕。 魔气停下的一刹那,寒星剑起,裹挟着锋利炼气、直奔那魔物而去。 烟尘消散。 利刃终于贯穿魔物的身躯。 凌司辰却不给它丝毫喘息之机,剑起又剑落,“唰唰”如瀑,连续七下,剑剑劈向要害。炼气呼啸间,那魔怪已是浑身千疮百孔、血流如注。 随着剑光收束,魔物轰然倒地! 23、决战之刻(2) 姜小满凝视着伏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魔怪。 除去残角、利爪和尾巴,其外表轮廓竟和凡人女孩别无二致。化为人形的大魔,平日里装得恁是人样,却终究都会露出如此可怕的一面吗…… 凌司辰走过去准备给它最后一击,忽而似觉异状,身形一顿,向后跳开几步远。 霎那,只见那魔怪周身燃起苍蓝魔焰,宛如碧色流火绕体而生。 它拖着沉重身躯缓缓爬起,血珠子一串串往下滴,口中还喃喃不停念叨着什么,那声音却微弱得只有它自己才能听见。 那魔怪踉跄而立,伤痕缀满其躯。它本该死了,却不知被何种信念强撑,又或是垂死的挣扎。只见它咳出了几口鲜血,张开嘴,开始深吸引气—— 姜小满警觉起来,紧紧盯着那魔怪周遭集聚的滚滚魔气。 “它,它要做什么!” “幻音诡法。”凌司辰认出了那架势,转头对她道:“快将灵气聚于耳边!” 话音刚落,那魔怪便仰天长啸起来—— 尖利的音波,瞬间穿破苍穹。 纵使姜小满已经照凌司辰说的做了,还是不由得紧捂住双耳,但那声波仍透掌而入、钻入脑门。然而所带来的,似乎并非痛楚,而是阵阵眩晕之感。 好在,她及时调整体内灵气,才让头脑保持清晰。 片刻后,那叫声停住了。 姜小满松开耳朵,思道:结束了? 安静得出奇…… 等等,有什么不对。 却见那魔怪满脸是血地狞笑。 凌司辰似意识到什么,提剑飞身上前便要结果它,却被那魔怪向后跳开躲避。看得出来,它步履蹒跚、已是强弩之末。但它似乎不想放弃生机,以颤颤巍巍之躯,竭力地汇聚魔气。 它瞅准时机将一团魔气向白衣剑客砸了过去,又趁他闪躲的瞬间,发出了一声异样的怪音。 这次怪叫,有些不太一样,像是在呼唤什么…… 待凌司辰摆好“弦月步”的架势,欲再次猛攻上去时,他竟发现自己动弹不得——身下,一个男人正紧紧抓着他的腿。 “马护院!”姜小满一下认出了那人。只是他双眼上翻发白,口中还吐着白沫,显然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但就是死死抱住剑客的腿不松手。 凌司辰刚伸手想要拉开他,背后又扑来一人、拦腰将他抱住,竟然是岑兰。同样,她面上亦是神智不清的模样。 一男一女、一左一右,手脚并用地缠住他,令他困在原地动弹不得。 诡音趁凌司辰低头想解去束缚的分神之际,抬手聚了一道气刃砸去,将那白衣剑客连带抱着他的俩人一同击飞在地。 余波震向姜小满这边,她连连退了几步。慌乱间,却忽然听见周遭异动,她本能地转头四顾,只见一群丧失心智的家丁正一窝蜂涌入庭园,各个神情呆滞,似行尸走肉一般。 伴随着那些家丁的哀嚎,她明白过来——这些人全都中了幻音诡法。 原来这才是诡音的大杀招……拉无数凡人垫背,这便是魔物的求生之道。 凌司辰刚爬起来,又被另一个家丁摁倒。他没办法用炼气伤害这些凡人,只能尽力推开一个是一个。诡音正是抓稳了这点,趁他挣扎之余,三道气刃凌空扫去,凌司辰本可以全部避闪,但为了保护那个正黏在自己身上的家丁,生生挨了一道,筋脉震裂,吐血不止。 那边诡音伤得实在太重,也没办法过去补刀,只能先指挥傀儡们前仆后继地将那仙门剑客控在原地。它随手抓过一个家丁,一边吸取他身上的灵气疗伤,一边紧盯着眼前的剑客,看着是打算等恢复得差不多了再过去了结他。 姜小满忽然意识到,如果这诡术不解,凌司辰将很危险,局势很可能会被那魔怪逆风翻盘—— 她必须去帮忙。 这般想着,她屏息凝气、努力压制那颗狂跳的心。 …… 她是姜家宗氏独女姜小满,不是毫无用处的闺房丫头,更不是只会拖后腿的孱弱少女。 可是,幻术和幻术解除可以说是纵音术里最难的术法之二了,大师兄他们尚且做不好,更何况半吊子的她。 她……能行吗? 姜小满紧紧握着玉笛,努力回忆起自己在家中所学的一切。 【 “满儿,解幻术之时,切记要专注。”爹爹把着才十岁的她那小小的手亲自示范。 “解幻术便像是开锁,不要想别的事,只去想如何打开那被锁上的心神。” 】 姜小满闭上了眼睛。 一曲悠扬笛音缓缓飘出,在这遍布的肃杀之气里,宛如黑夜里的一缕光明。 纵使浑身依然颤抖不停,她依旧仔仔细细地奏准每一个音节。 闭上眼睛的漆黑中,那些成堆盘蹙的魔气似乎更加清晰,她明白,眼前的一团团魔气,每一团都是一个中了诡术的活人,她要循着那气息,用她手中之笛音,化了那些魔气。 只有她能做到。 她也一定能做到。 * 岑兰第一个清醒过来。 睁开眼,便见那些失魂落魄的家丁中了邪一般地纠缠着凌家公子。而凌家公子的状况也不容乐观,雪白衣衫上渗出一片片血红,还要一边艰难阻挡着魔物那边不时发出的气刃袭击。 她咬牙冲了上前,以柔弱之身躯拼命推开那些家丁。 凌司辰解脱出一只手,从地面拾起几块石子,屈指一弹,姜小满周围逼近的傀儡纷纷倒地,她便在一片无扰之境中安心吹奏。 笛音悠长、连绵不绝,俄而变调、紧张短促。每一次变调,都是一个家丁从失神中清醒过来,尔后慌张四望。 有的醒过来便尖叫着逃走,有的则帮忙控制起余下的人。 诡音起先并不把这个没用的小姑娘放眼里,毕竟她之前奏的那段笛音虽然烦人刺耳,却无甚太大威胁。它的思路原先是先解决了这个难缠的男人,再去结果她。 可当看到那些被它控制的凡人一个又一个地、被这小姑娘解了术法清醒过来时,它彻底被激怒了,甩手将刚吸干的家丁扔到一边,晃动了一下肩颈,骨节掰得咔咔响。 “你……找死!” 它咬牙切齿,一个飞身携裹着升腾的魔气便冲了上来—— “姜小满——!!” 凌司辰挣脱了最后的束缚,慌忙冲过去阻止魔物,却终还是晚了一步。 那魔物掐住姜小满的脖子,像拎小鸡一样便将她拎了起来,然后化作一道红色残影,围绕庭园废墟飞速来回闪了几趟,最后眨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凌司辰认出了那招数,是许多大魔都会的“魔踪步”。使出“魔踪步”要耗费大量气力,没想到这魔物濒死之刻,靠吸灵气便能恢复得如此快。 他一边喘息,一边拾起姜小满掉在地上的玉笛,身上的伤口也崩裂开来,剧痛难耐,他硬是咬着牙坚持。 院中的人都清醒了过来。他们都是胆子比较大、没有当场跑掉的,如今留在这院中面面相觑、不知所措,似乎还沉浸在刚才那魔怪嘶吼狂啸的记忆中久久无法出来。 凌司辰先过去查看那几个被吸了灵气的人。 凡人被吸干灵气并不会当场死去——大部分灵气实则都贮藏在骨血脏器中,释放在外的只有少数,这也是为什么大部分人灵气并不外露,以及为什么有魔物如此贪恋啖食人的血肉。 但也只是暂时安全。魔物吸灵气如蚊虫吸血,在吸取的同时也会注入一些魔气入体,而入体的魔气哪怕只有一缕,对于毫无灵力防御的凡人而言也是十分危险的。 凌司辰给那几个躺在地上浑身僵硬冰冷的人注入了些许他的灵气调养、化解魔气,看着他们的脸从枯槁转为红润,才松了一口气,尔后又嘱咐其他家丁将那些个人背回去好生歇息养伤。 一些家丁带着伤者离去,而剩下一些胆子大的人已经开始转头寻找起了踪迹。 毕竟,他们亲眼目睹着那魔物将那唤醒他们的女子掳走,心中自也是义愤填膺。 “公子快看,有痕迹!”其中一个招呼道,“姑娘定是被带往后山了!” 凌司辰过去一看,却见通往后山的小道上横七竖八摆着砸倒的灯笼和像是撞击倒下的树枝,看上去确实像有什么怪物匆忙经过留下的痕迹。 “我们随公子一起去诛魔!” “对,一起去!”留下来的家丁都是热血男儿,拍着胸脯,满腔壮志豪情。 凌司辰却察觉出不对,这痕迹太过刻意,诡音身法轻盈,不像是会这般鲁莽撞击,而且,此处余留的魔气紊乱,更像是刻意为之,这应当是障眼法…… 他又细思:依此魔的秉性,此时多半是要逃跑,它挟持姜小满,怕是想夺她的皮囊潜逃。既然都使出了障眼法,又刚使用“魔踪步”,证明它残余气力确实无几,此番要剥皮易容然后逃跑,估计还需恢复些气力。 他紧绷的心稍稍弛缓了些许:至少时间还来得及。 ——但时间依旧紧迫,至少绝不容他失误。 他又看了一眼,这些皆是后院的家仆。想是那幻音诡法有限制,最远只能控制到后院的距离。那这样说,后院之前的家仆应是都还在。 如今那魔物定是会挑人多的地方,再去吸一波灵气了。 好在先前已经让曾管家带话,让所有人都好好待在房间里,无论什么响动都不能出来。他则是在两院的墙上都布了一圈破魔法阵——破魔之阵奈何不了大魔,但此时的诡音已是强弩之末、周身重伤,说不定能起作用呢。 不管怎样,他得赶紧过去救人。 但不能带上这群凡人,诡音太过危险。 他回过头,看了那些亢奋的家丁几眼,点点头。 “好。你们且去后山寻找,找到了切记在待在原地别动等我。我回去取一下法器便来。” 24、决战之刻(3) 丑时,阴风大作,嚣声四起。 本应是熟睡之时,今夜的梅雪山庄,却无一人敢眠。 右院的主屋内,岑家老夫人与岑秋相依相偎,坐于床榻之上。老夫人紧紧握着女儿那透冷的双手,不时轻柔地为她拭去额头的细汗。 她们已经从曾管事那里听得了所有的来龙去脉,包括马护院之事,那对神医主仆的真实身份,还有那一直潜伏在庄上扮作丫鬟的魔物…… 怀中搂着瑟瑟发抖的长女,五旬老妪终究是无奈哀叹道:“命,都是命。” 屋外,时不时传出凄厉尖嚎与奔走足音,庄内仆婢哭号乱蹿、仓皇失措如惊弓之鸟。曾经安宁祥和的山庄,如今似珍玉坠落,碎裂散落一地。 那主屋门前,有一孤影于石阶上倚柱而坐,手持着从仓库拾来的草叉,却是那曾管事。他佝偻的背影似弯弓,神色间愁容凝重却坚如磐石。 哪怕身骨早已不复当年之强健,他也铁了心要拼尽一条老命护住屋内的老夫人和大小姐,直至最后一刻。 他凝望着院墙上贴的那一圈符咒,心里只祈祷能起一些作用。 忽闻院门处传来紧急拍打之声,若风暴前的急雨,听那慌乱之音,却像是左院那边的家丁。 曾管事招呼了一声,几个留守的汉子壮着胆子开了门。 门一开,便见三个家丁踉跄而入、仓皇跑了过来。 “左院,那东西去左院了!”为首的一个惊魂不定,跑不出几步便一个跟头摔倒在地。 另一个气喘吁吁:“我只瞧得一眼,那玩意看着小小一个,却生得着实吓人!” 剩下一个指了指左院方向道:“我,我看到大刘和翠儿躺在地上,身下一摊血,料是已经不行了……” 曾管事闻言,一拍腿站了起来,却暗地里舒了一口气:还好,没来右院。 他有先见之明,提前将大小姐接来了这边。只是可怜了留在左院的下仆们。 曾管事冷静问询:“左院还剩多少人?” 逃过来的家丁答:“能跑的,应该都跑了。剩下的,料是躲进丹房里了……” 曾管事点点头。 “那怪物现下在何处?” “东——不对,西厢房,应该是去西厢房里了!” * 诡音一路疾奔,途中撞见凡人便是抬手一道气刃斩去。姜小满被它钳着脖子、难受得紧,冥冥中只听得墙壁坍塌,随之声声爆响。眼角余光见到的,是途中几个挡路的下仆挨了气刃血花迸溅、转眼便倒在血泊中。 凡人之命脆弱如纸、一碰即碎。 她悲愤与恐惧交织,却受魔气桎梏无法挣扎,加上诡音那步法极快,周遭风声呼啸、割肤如刀,她几乎睁不开眼睛,只隐隐觉得像是被带进了一间屋中。 进了屋后,诡音便将姜小满重重往地上一摔。 接触地面那一瞬,姜小满感觉脊骨都要断掉了。 魔物的力道太大,她不由感叹人魔之间、单纯力量的差距便如此悬殊。 那魔物又将她牢牢摁在地上,重爪如千吨巨石,她压根无法动弹。她被那魔爪沉压于胸口,察觉一缕细微的魔气由爪心缓缓渗入,如冰棱刺肺,凉意刺骨。 幸好,仙门自保课第一堂便是教的:如何在体内结灵盾抵御魔气入侵。她咬牙酝酿一番,终是将那缕魔气阻了下来。 随之而来的,便是灵气被抽离之感。 本以为自己会哭得撕心裂肺,但她竟是出奇的冷静。她紧咬着牙关,硬生生忍受着周身的不适和脊骨的剧痛,甚至心跳也从方才的狂撞逐渐趋于平静。 且知自己必死无疑,她反而不再害怕。 …… 咚,咚,咚。 姜小满听着自己平静而缓慢的心跳声,感知到自身的灵力正缓缓流逝。 四肢百骸渐渐松软无力,浑身如遭千虫啃咬,又似寒冰浸体,每毫末肌肤皆刺痛不已。 头脑中也飞速地过着一场走马灯。 那一时所浮现出的,便是她短短十九年生命中印象最深刻的三个片段…… 【出生之时。】 她降生在四月的小满之夜,本应是欢喜之夜,但那晚却风雨大作,她的生母荆夫人终是没能熬过这一宿,在诞下她后猝然长逝。——这些,都是她之后听乳母讲的。 克死生母、本应被视为天煞孤星,然家族与同门皆不再言及,只将她当作掌上明珠、万般呵护。 三岁那年,牙牙学语的她第一次说出了一个长句——“我长大了也要像爹爹一般厉害”,却没想当即腹中绞痛、晕厥过去,尔后又接连三日高烧不退。至此,她这个“像爹爹一般厉害”的梦想算是破灭了。 【豆蔻韶华。】 那年,大师兄带来一枚金色的蛋。 某日春光正好,她在庭中闲晃,忽闻头顶有人唤她名字,她仰首,正见大师兄坐于枝头。 他问她:“下月便是你学控兽术的日子,可有想好要训什么灵宠了?” 她摇了摇头。 大师兄温和笑笑,跳下树来,捉过她的手。“给。” 她疑惑地抬头。 大师兄又道:“我同你讲,这雪山金雀十年才下这么一枚蛋,这次还是罕见的双黄,多少人想要呢!我特意给你弄来,一会儿再教你怎么用灵气孵。今后,这俩小家伙便跟着你了。” “谢谢大师兄!”她捧着那枚金蛋,是看了又看,爱不释手。 【及笄之年。】 那年,也是爹爹的不惑寿筵。 恰巧爹爹的生辰又是临近祭祀神龙的日子,那几日宗门上下是格外热闹。看着大家忙里忙外、张灯结彩,她也想趁此时机弄点不一样的、再添一分喜庆。 于是,到了晚宴那会儿,她深吸一气、跨步向前,在所有人的瞩目下声如洪钟:“女儿祝爹爹泽比蓬莱、寿越昆仑!” 却见爹爹手中的筷子都掉了下去。 随之便是“咚——”的一声,毫无意外地,她栽倒在了地上。 后来,爹爹语重心长地跟她说,那不是惊喜,那是惊吓。他知道那是她的一片心意,也明白她有多想在人前自由言语,可他更不愿意见她病发受苦。 爹爹走后,她痛哭了一场,委屈、气恼,又几多无奈。 而她此番,恨不得马上飞奔回去、告诉爹爹这一喜讯——她终于能够与人正常交流了!虽然仅限于与那凌二公子一人,却也是从无到有的重大突破。她笃信,爹爹若得知此事,定会深感欣慰与喜悦。 可惜,她活不到这一天了。 ——她不明白。 不明白世间为何会生有魔物,而这些魔物为什么又要食人杀人。魔与人,既然已经有言语可以沟通,为什么就不能和睦相处呢? ——她又觉得自己可笑,仿若一只兔子妄想与恶虎谈论和睦与共。 那魔物似乎吸得差不多了,活动了一下筋骨,便松开了姜小满,站起身来。 姜小满瘫坐在地,双手捂着胸口,艰难喘息着,声音断断续续:“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咳咳……为什么……一定要杀人……” “闭嘴。”诡音恶狠狠道,“我从不与天外蝼蚁言谈。” 天外,蝼蚁? 姜小满虽没完全明白它的意思,但“蝼蚁”显然不是善词。 魔物用血红的双眸冷冷打量了她几眼,随即抬起手指,贴近耳根,猛地一扯——“呲啦!”一声,撕下外层已经起皱的皮囊。 姜小满这才发现,大魔本身的面相竟与普通人的脸无甚差距。那是一张娇俏的女子脸蛋,就是与头上的碎角、殷红的眼眸和锋利的尖牙不太相配,加上眼角有一圈钩子状的斑纹,给那张脸加了几分狠戾之色。 她原以为魔物应当更为狰狞可怖,未曾料到竟是如此“像人”。 它附身贴过来,一手再次狠狠掐住姜小满的脖子,一手用尖尖的爪子去抚她的脸颊。爪子的指甲如利刺,姜小满只觉得下颌有尖物摩梭,冰冰凉凉。 它这是要撕她的面皮吗……活着撕吗?会疼吗? 也不知夺了她的身份,它会去干什么,会去涂州伤害爹爹他们吗? 姜小满被死死掐住喉咙,脸色已经泛白,双唇被寒气逼得不住颤抖。 她喉咙里发出喑哑呻吟,气息微弱:“你杀了我之后……莫要再伤害其他人……” 她艰难挤出这些字,却被诡音收紧了束缚,让她一个声音都再也发不出来。 “住嘴。你话太多了。”那魔物瞳孔猛然收缩,霎时间手上升腾起滚滚魔气,一掌便拍入姜小满体内—— 姜小满嘶哑地叫了一声,甚至根本发不出什么声音。 她只觉得一股汹涌十足的冷气瞬间侵袭入体,撕扯着肉身。 她的意识也越来越微弱。 魔气入体,会融化脏器与骨血,她仅剩的灵气根本不够抵御这股倾泻而入的洪水,想必,马上会在极度痛苦中死去吧…… 姜小满缓缓闭上双眼。 * 然而仅仅片刻,她的意识竟猛然冲了回来。 咦!?她竟然没死。 那股魔气流窜至心脏之处时,仿佛被什么吸收了一般,竟凭空消散了。 诡音显然也察觉到了什么,一下子松开了手,踉跄后退几步,神色陡然大变。 “你……你是……你是……!!” 它瞳孔骤缩,一直退到了另一边,脊背撞上门墙。 那张原本狠戾的面庞竟布满惊诧,哆哆嗦嗦道:“……君君君君君上!” 25、决战之刻(4) 姜小满靠着床沿,气息紊乱、眼睛微眯,脸色涨得通红。 自从她体内无端吸收了那股魔气之后,感觉愈发不对。 起初魔气入体时,只感觉筋脉脏腑被侵蚀的寒痛,以及四肢浸泡般酥麻无力。如今,却觉得心口处胀痛难忍,仿佛要撕裂开来。那痛感竟从体内极深之处而来,层层包裹之下,似有异物在缓缓蠢动。 她紧紧摁住心口,手指仿佛要掐进肉里。 “唔……啊……” 那股胀痛从心口蔓延,直达脑海,搅动着后脑勺。 很快,她的思考变得缓慢迟滞,双眼已胀得难以睁开,视野里一片空茫,只迷迷糊糊听见耳畔有一阵声音—— 那声音道:“君上、君上,终于见到您了。” 说着,一双手捧上了她的脸颊,那指爪冰凉如刺。 她辨得出,这是诡音的声音。 可它在说什么?君上又是谁? “吟涛叛变了,璧浪……璧浪他死了。”声音透着难以掩饰的哀伤。 谁? “羽霜、月谣还在,她们和我一样,海枯石烂、地老天荒,一直等着您再度君临天外。”音色里夹杂着深沉的执念。 这两个名字倒是很熟悉,似在哪里听过。 是在话本中?不对,应是在别的地方。 “可是,您……又怎会变成这副模样?” 这声音,仿若在哭泣。 魔物也会哭吗? 此时,她心口处的胀痛终于有所缓解,但脑中的阵痛却愈加剧烈,一时间,颅内若有一层隔膜被撬动开。 混沌黑暗中,脑中竟出现不同声音,交织激荡,似乎久远之记忆在深处翻涌—— 【 先是出现了一道张狂却急躁的男声:“我说你啊,就非去不可吗?” 随后则是另一道冷静从容的男声,听着像是在斥责前面那人:“你别添乱。大地已自北方开始枯竭,若归尘再不回来,百草会凋零殆尽、山土会皴裂崩陷。瀚渊……已经等不起了。” 急躁的男声继续道:“可‘天劫’那般厉害,即便你出去了,也定是功力尽失、神形俱灭,别提找到归尘了,到时候怕是连你也回不来了!” 冷静的男声则道:“霖光是我们当中丹魄之力最强的,她若出不去,你我更不行。” “放心吧。羽霜、月谣她们还在那边,我会尽快找她们会合,不会有事的。” 咦,这次的声音竟是从她这边传来,竟是她自己在说话? 】 ——对,没错,就是这里。她的确曾经听过这两个名字。 没想到竟是从她自己的口中蹦出来的。 这段记忆之前似乎从未有过,却不知从何处徒然生出。更奇怪的是,她竟丝毫不觉得意外,自然而然地就接纳了这段记忆,仿佛这原本就属于她,只是埋得很深、很遥远。 稀薄意识中,姜小满只觉眼前的魔物又贴了上来。这次,她感受不到一丝杀气。它再度将手掌覆于她的胸口,将一股股魔气、源源不断地注入她体内…… 新进的魔气如洪流般肆虐,尽数涌入她的胸腔。她发不出声音,只得任由心口的那东西尽情吮吸这灌溉之气。 她抽搐起来,魔物却轻轻托起她的后背,一举一动皆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完全不像是一头凶恶之物应有的动作。 * 姜小满失去意识前,耳畔传来了门被撞破的声音。 这次不再是脑海中的幻音,而是真真切切传入耳中的声音—— “魔孽,放开她!” 那熟悉的声音如一道曙光,让她不顾一切、拼劲全身的力气去撑开眼皮。 即便眼中仍是一团模糊,她依旧努力分辨着那一道雪白的影子,那一道向她奔来的身影。 她从未有像这一刻般如此想要活下去过。 然而,脑中的肿胀如狂风骤雨般席卷,终究将她彻底淹没,意识随之陷入深渊。 * 寒星剑如一道流光,刺过去的瞬间,诡音本能地跳往一边。 姜小满则已经失去意识,身形轻飘飘地向地面倒去。 一只强有力的手臂及时环住了她的腰身,将她稳稳地托住。白衣剑客将她揽入怀中的同时,手中灵盾随之结起,紧紧护佑着她。 她的脸颊红肿,凌司辰只一瞥便知:魔气入体。 更何况他冲进来时,亲眼见到魔物向她体内不断注入掌中冰蓝魔气,看来诡音这番确实下了死手。 姜小满靠在他的胸膛上,纵然已经失去意识,身体依旧不由自主地哆嗦着,气息虚弱短促,惨白的双唇上下打颤。白皙的额间尽是细汗,纵使灵盾在外加护,那郁结于她体内的魔气也根本无法散去。 诡音发狂般地还想上前抢夺晕厥的女子,却被三道狠绝愤怒的炼气击飞至墙沿,将那窗户生生撞出了个窟窿。 那魔怪被逼退至窗边,它本就伤痕累累,刚刚又耗费了大量魔气,一时半会儿难以恢复。它双目如炬,紧紧盯着那仙门剑客,见他一边用剑指着自己,一边时不时低头查看怀中的女子。 它沉思了片刻,心中便有了主意。 趁白衣剑客再次低头查看女子之际,它一团魔气砸了过去,却只是将将从剑客身边擦过。那魔怪瞅准时机,从窗边的窟窿一跃而出。 “站住!”凌司辰本能地提剑欲追,脚步刚动,却在那一刻骤然停滞。 他回过头,凝视着臂弯中的女子,随即又转头望向窗外。 那魔怪逃命的速度何其快,转眼便已经没了影。 而怀中的女子胸肺中尽是魔气,稍晚一刻救治便无力回天。 一瞬间,他站在原地,竟动弹不得,弃不下怀中之人,亦迈不开脚步。 那一瞬虽只有须臾,但对他而言,却是漫长如夜。 最终,少年眸中锐利渐收,紧咬的牙齿也卸了力一般放松开来。他低声咒骂了一句,也不知究竟是在骂魔物,还是在骂自己。 凌司辰收了剑,回过头,用轻缓的动作将怀中的女子横抱了起来。 * 姜小满陷入了沉眠。 体内两股截然不同的气息互相冲撞,一股温暖如煦,一股凛冽刺骨,最终冰冷之气掩埋了那股和煦之气,全部奔向她心口深处而去。 随后便完完全全地被心口所吸收。 随之便是脑颅更深层的悸动,似是尘封的盒子被揭起盒盖一般,不同的画面在她眼前飞速闪过,嘈杂之音在耳畔回荡,她分辨不出具体的声音,也无法让那闪动的画面停滞下来。 她知道自己正在做梦。 因为她的五官,四肢,属于自己,又不完全属于自己,因为她无法控制它们。 她发现自己正在失重下落,但她却丝毫也不慌张。眼前的景象仍然在疾速变幻,从一片漆黑、再到风卷云袭、再到无数黏糊糊的触手在眼前晃动。 最后定格在了一片漆黑前。 而她也终是落地。 周围哗啦啦的海浪之声,还有眼前汹涌澎湃的潮水,都让她明白过来——此时此刻,她正身在海边。 海…… 传说那创世的九曲神龙便先是创造了海,又搬来几块巨石填于其上,这才有的陆地。 姜小满自幼便憧憬海,然而现实中,却并没去过海边,但她听那些去海边除过魔的师兄师姐们说起过海的模样。 海,应当是碧蓝的。湛蓝的天空与吞吐着白色泡沫的碧海融为一体,当是宽阔而明亮的。 可她此刻梦里的海,却是一片吞噬灵魂般的漆黑。而天空也是同样黑不见底,但却能看见那天空的中央,徒然而生一道巨大裂缝,周遭还似被什么侵蚀一般吞吐着可怖的云雾。 ——直觉告诉她,不能靠近那道裂缝。 她径直地向前走去,脚下踩着坚硬的礁石,咯得足底生疼。 那海浪犹如墨汁般翻滚,凄风阵阵,发出窃窃的悲鸣。 漆黑如墨的海边是一片灰暗的沙滩与礁石,而眼前一块巨大礁石上还坐着一个红衣服的女童,那鲜红如血的短裙在这黑暗无色的场景中则过于显眼了。 哀鸣的风声中竟裹挟着一阵甜美的歌声。 那歌声,不远不近,不轻不重,婉转如溪流,清脆如泉响。 她继续走近,竟发现是那女童在哼唱。 再细细一看,小女孩眉清目秀,眼波若水。就是头上冒出一对小小犄角,有些弯曲,似刚破土的新芽。 小女孩听见响动,转过头,见到她之后便停止了歌唱,大眼睛水灵灵的,眼神里是掩藏不住的开心。 姜小满总觉得,她的五官看起来很熟悉,但一时间也想不起来,自己是在何处见过这小丫头——而且这是在梦境里,她是更没办法自如地思考。 “天音,璧浪呢?”——这句话,竟然从她自己的丹田中问出。 是她的声音,是她在说话,但却并不是由她所控制。 她身在其中,但却又像个局外之人。 小女孩伸出白胖小手、指了指前方。姜小满循着她指示的方向看过去,却见原来漆黑的浪潮中还有一个人影,随着海浪上下翻涌,如鱼儿一般游得随心自如,看着像是一个小男孩。 水中游泳的小男孩似乎也发现了岸边的她,从海浪中钻出来,挥着手跟她打了个招呼。随后便再次一头扎进了水里。 她眼尖,远远地看到那小男孩的眼睛,圆圆的小小的,就像两枚黑豆子。 26、终焉之曲(1) “他罹寒犯了,只有待在水里才能缓解疼痛。”小女孩幽幽道。 姜小满凝视那黑海中的人影片刻,又转向红衣小丫头。 “那你呢,又来给他送吃的?” 小女孩点点头。 姜小满看过去,小姑娘手边竟是小碗承装的点心和果子,就是那果子,看着颜色有些暗沉,不像是平日里常见的果物。 “璧浪没办法自己找吃的,所以只要他饿了,我便给他带去。” 姜小满惋叹一声,走过去,坐在小女孩身旁。她轻柔地抚着小女孩柔顺的发丝和她头上小小的犄角,“虽然你们一同降生、彼此照应,但你要知道,他跟你是不同的。他没有‘祝福’,迟早有一天,周身会被罹寒侵蚀,沦为行尸走肉,在这翰渊里自生自灭……届时,你可得有心理准备。” 小女孩低着头,不发一言。姜小满心中不免责怪自己,都说了什么,把人家小丫头都要弄哭了。 ——但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虽然都是从她口中说出,但她却更像一个旁观者。 小女孩低声喃喃:“那他……还能有救吗?” “有。”姜小满果断地答道。说着,指向天边那道裂缝,“去天外。天外的灵气无穷无尽,定有办法让他康复。” “天外……”小女孩默念着,“便是君上所说的,有美妙歌声和灿烂光明的地方吧。君上给我起这个名字,也是因为我的歌声,像那天外的音籁吧。” 君上…… 姜小满心里默念着。好熟悉,怎么又有人这般称呼她。 但她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语调缓慢而安宁:“我答应你。终有一日,会让璧浪在碧色湖水中恣意畅游;也会让你的歌声,在白昼之光下尽情地响彻。” 小女孩沉默,明显音色已经带些哭腔,她点了点头,艰难挤出一声“嗯”。 姜小满温柔地抚摸着小女孩的头,“所以天音,为翰渊而唱吧。无论何时,听见你的歌声,同僚们便会前来;你的歌声,将指引我们前进的方向。” * “君上……君上……” 重伤的魔物口中喃喃念叨着,赤/裸着脚掌,脚步一深一浅、摇摇晃晃地走着,浑身都在淌血。 早前与那仙门蝼蚁对峙时,她脑中飞速转动,分析了一通当时局势—— 有一点她确信:那天外男子不会伤害君上。 虽不知君上为何会困于蝼蚁之身、又为何记忆全失,但那男人会救君上,和他待在一起,君上暂时很安全。 这对目前的她来说,已经足够了。 接下来她要做的,便是活命了。苟得一命在,终有再起时——这是她一贯的宗旨。 而今她好不容易逃出了那山庄,一瘸一拐地走在山腰的一片树林中,走几步便要靠着一棵树喘几口气歇息。她知道,山下便是一座村庄,那里有好多凡人——在现在的她眼里,便是无数贮藏灵气的可口佳肴。 所以,只需要再坚持几步…… 她还沉浸在方才的冲击中,整个身子都在战栗。俄而,她停下脚步,手往后探摸了摸后背,似乎终于意识到了现下最需要做什么,便低低地,哼唱起了那首她最熟悉的短曲。 曾经那位主君教给她的短曲,说是从天外听来的曲子。 她的声音低沉而阴郁,口中的曲调幽婉而绵长。 诡音停住脚步,望着天空,静静等待。 她所信赖的同僚,那位在主君陨灭后便统领着他们这帮散兵游勇的将帅,那位千里之外便能感知到音波振动的顶尖‘祝福者’,按理说会循着她的歌声、来接应她…… —— “啪,啪——” 没等来同僚,却等来身后两三下清脆的拍掌声。 她如惊弓之鸟一般转过头,目露凶光。 “真好听。”来人拍着手,半阙面具下的嘴唇勾起渗人的笑意,“天音,上次听你唱曲儿,得是五百年前了吧。” 百花先生取过夹在胳肢窝下的折扇,慢悠悠展开,轻慢摇起来。 顶着断角的怪物愤怒不已,展开双臂,露出浑身骇人的伤痕,如一道道裂纹生在破碎的肌肤上。她咬牙切齿:“你这个疯子,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铁面郎君看了后,“啧啧”嗟了两声。他玩味的语调仿若打趣,“你怎的如此不堪一击了?竟被一个仙门小修,打成这副惨样?” “……” 诡音不语,只警觉地凝视着他。 百花先生不急不慢,悠闲地耸了耸肩,“我呢,先前放了你一命,这次,也可以破例救你。但你也得拿出点诚意不是?差不多是时候履行诺言了吧。”道完这句话,他终是一反常态,那透过面具的眼神露出凛冽的凶光,“把东西给我。” 诡音再次不语,这次,喉咙中发出阵阵警告的低吼。 百花先生则熟视无睹,再次步步逼近。 “乖,听话。把凝冰给我。” 诡音连退了几步,直至撞到了身后的树。 她一字字挤出牙缝道:“我……不会给你的。”光秃秃的脚掌陷入土里,脚上挂的血丝与泥土混在一起。她终是双手环架于前,堪堪做出羸弱的防御之姿。 百花先生歪了歪头,双眼空洞无神,又似蓄满杀意。 “你说你这又是何必呢?霖光不在,凝冰你们留着也没用。” 他话音刚落,诡音便嘻嘻讪笑了起来,那笑声似残风中的烛火。 俄而,她目光决绝,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君上……已降临此间。你必输无疑!” “你说什么?!”百花先生被她这句话惊在原地站定,目中尽是惊疑。他那面具下的唇齿则开始自言自语:“难道……” 诡音不再理会他。言罢后,她便仰起头颅,开始纵声高歌,此番的歌声,势若磅礴、荡气回肠、穿透九天,响彻了整片树林。林中的兔子躲进坑洞,虎豹猛兽瑟缩发抖,花朵闭上苞蕾,树枝跟着摇颤。 而天上,则已悄然铺满漫天寒气。 呼啦—— 远处,浑身升腾着苍蓝魔气的巨鸟,正在高空疾速驰骋、朝着树林俯冲而来。那巨鸟周身之羽为冰霜覆盖,利爪凝结似冰刃,额头是一点雪白之斑,长喙锋利如百炼成钢的战戟。 每一次振翅都携裹着冰雪,每一次拂尾都掀起一阵狂风。 诡音听见了巨翅席卷气流之声,歌唱的嘴角也开始上扬,眉眼中潸然滑过几滴清泪。她更加奋力放声,为那大鸟指引着方向。 百花先生也被那呼啸之声吸引,他循声望去,目中已经不再是惊讶,取而代之的是满腔怒意。 他折扇一收,手中生起的光焰缠绕着扇柄,恍惚形成一把尖利之刃,他持着那光刃向浑身是血、纵声高歌的女子直冲而去。 诡音噙着血泪,肆意唱着。 哪怕铁面男子手中的利刃已经穿透了她的胸膛,她只是唇角微动,那歌声竟未颤抖丝毫。 她笑了。 脑海中,是那位主君曾经的声音—— 【唱啊,天音。 唱啊!你的歌声,将指引同僚前行!】 蓝色大鸟动了动眼睛,疾驰呼啸、巨影掠过林间两人,眨眼间便用利爪精准地抓起一个蓝色冰球,随之席卷着疾风腾飞远离,原来那东西竟是嵌在诡音的背中。 ——速度之快,铁面男子甚至来不及反应。 “岩玦,抓住她!” 随着他一声暴喝,周围扬起万千弥漫的沙砾,那砂砾于空中快速汇集成一阵旋风,也同样以极快速度直追大鸟而去。 百花将手中扇刃掉转方向,反手一拉,便将诡音的胸腔开了个大洞,另一只手中聚集黑灰气流,直直打向已经血肉模糊的碎角女子,那团气流将她与身后的树干一同贯穿。 诡音似残破的布娃娃一般滑落于地。 她只剩最后一口气,看着眼前怒不可竭的男子,竟嗤笑起来,笑得几多无力。 “你找不到她的,更伤不了她……” 她气若游丝,口中全是鲜血,却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咬着牙狠狠道:“纵使粉身碎骨……我等也决不会让你伤害她!” 说完这句话,她便终是断了气。 她没有闭上眼睛,那眼睛在最后也直直睁着,一动不动瞪着眼前之人。 嘴上,却是带着笑意。 阳光照进树林,她的尸身从手指开始一点点皴裂、开始变作尘灰。 百花呼出一口气,似散去胸中积压之怒火。手中那把“利刃”又变回了折扇模样,他将其展开,对着脸摇动起来,扇起的风拨动着两簇鬓发。 良久,他又将那扇子倏地一收,手抚上半阙面具,指尖不受控制地用力,铁面具竟然被摁出一丝裂痕。他兀自闷声笑起来,笑得有些许阴森。 “霖光,你来了?你终于来了……哈哈哈哈哈哈!” 笑了好一会儿,他站定,终于恢复了以往神态。 他凝望着眼前飘飞的烟尘,平静道:“傻孩子,谁说我要伤害她?相反,我还要她好~好地活下去。” * 那冰蓝大鸟疾驰飞过山头的动静可不小,山庄里的人无不驻足抬头,一片惊呼。 大多数人对大魔并无概念,尤其是这种长相漂亮的。在这玩意儿真正出手害人之前,他们也只会惊叹所见到的壮丽奇观。 西厢房前的花园中,白衣少年原本坐在石台前小憩,也被这呼啸之声惊醒,抬头一看,更是悚然一惊,瞳孔骤缩。 他低声念道:“羽霜……” 竟是排行第四的地级大魔,百年未闻其影,为何忽然现身此处!? 他管不了那么多,起身便欲追去,身后却突然传来急促开门声和丫鬟的声音: “公子,姑娘醒了,姑娘醒了!” 屋内隐隐传来咳嗽声。 犹豫的刹那,再昂首,魔物已经没了踪影。 他握了握拳,转身便向厢房奔去。 27、终焉之曲(2) 姜小满醒来时,浑身酸软无力,倒是不疼。 脑袋昏昏沉沉,仿佛做了一个很长、很真实、又很奇异的梦,但要她回想,又觉得脑袋嗡嗡的,一时间什么也想不起来。 …… 她努力挖掘最近的记忆,夜晚、庭院、发狂的魔物,她奏笛解幻术…… 下一瞬,那可怖的魔物便冲了过来,钳住了她的脖子将她掳走——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脖颈。惊恐的记忆犹在,她的气息也随着回忆有些紊乱。 眼眸低垂,见阳光透过纸窗倾泻下来,斑斑驳驳照在被子上。她木然环视一圈,这屋她认得——这是西厢房内。屋外有间歇的鸟鸣、家丁忙碌之音,大战已经结束,似乎一切已经归附于平静。 她缓缓呼出一口气。 正在这时,门被轻轻推开。 一个丫鬟走了进来,粗看一眼像是碧春,但她刚迈进一只脚,见姜小满已坐起,便立时惊慌地跑了出去,一边叫道:“公子,姑娘醒了,姑娘醒了!” 不多时,那道熟悉的身影便匆匆赶了进来,奔至床前。 “别乱动,肺腑处残余魔气易积淤,赶紧躺下——” “诡音呢!?”她不待他说完,身子便伏了过去,急急握住他衣袖,语气有些焦躁。 眼前的人也不答话,捉过她的一肩便要将她摁回被窝,“不关你的事,快躺好。” 姜小满与他暗暗较劲间,瞥见他的面色极差。 她内心一沉,暗思:若诡音已死,他定然不会是这副神情。 “它跑了!?”她惊道,声音有些嘶哑:“你,你怎的让它跑了,它那么坏又那么可怕,万一、万一再害人怎么办呀!” 姜小满话未毕,又急促咳嗽了几声。嗓子尚有些酸疼,一时间说太多话有些承受不住。 “快躺下。”白衣少年用命令的口吻道。 姜小满被他这态度弄懵了,委屈得不行:“分明是你自己说的嘛,无论怎样都不能让它跑掉……咳咳。” 凌司辰沉默片刻,只道:“它受了重伤,跑不远的。支援也快到了,届时便在山下阻截它。” “支援?”姜小满眉头紧蹙,“什么支援?” 凌司辰不再答话,抚着她肩角的手略微施力,力道虽柔,却隐隐透着坚持。姜小满虽有不甘,但见他不回话也不再执拗,乖乖缩回了被窝。 少年的面色终于缓和,眉目间也流露出柔意,“你就别操心了。待会儿我叫碧春送药来,你便在此好生养伤。” 言罢,又将她身上的被子拢紧了些。随后,他用指尖轻触她的颈侧,姜小满只觉得一股温热的灵气悄悄注入,仿若沐浴在春水暖流中,身心俱舒。 她闭上眼,安然享受着。 良久,凌司辰缓缓收手,目光深沉地注视她片刻,然后拿起剑,默然离去。 * 姜小满咳嗽着,目送着他出门,心中也憋屈不已。 他还是那样,什么也不愿意告诉她。 待他出去不久,丫鬟碧春便捧着漆盘轻步走了进来。趁开门的间隙,姜小满瞅见院子里家丁们忙碌的身影,似是在修缮院墙、打理花圃。 碧春来到床畔,轻轻拖了案几过来,将漆盘置于其上。她小心翼翼地将姜小满扶起,随后端起漆盘上的白瓷碗,药勺轻搅,吹去热气。 “姑娘睡了十二个时辰,可算醒了。早些公子刚救回姑娘的时候,那状况甚是危急,我们都担心得不得了呢。” 姜小满怔住:“救回我?” 朦朦胧胧的记忆里,好像确实有这么一段。凌司辰破门而入,一把揽她入怀,而对面是咆哮的魔物……对了之前是什么情况来着——不行,头好疼,一想这段就疼。 难道说,是因为她,他才没能杀掉诡音? 怎么会这样?这还是她认识的凌二公子吗? 许是自责,又许是还在震惊中,她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碧春则点点头,手中则搅动着药汁,“是呀。公子指导我们熬药,他自己则一直寸步不离地照顾姑娘……还有二小姐也担心得不行呢,如今姑娘可算醒了,我也得赶紧告诉她才是。” 姜小满脑子嗡嗡的,努力消化着她这些话语,试图和那位“死板”的凌二公子建立联系。但无论怎么想都觉得很不可思议,愣是半晌说不出话来。 但听碧春提及岑兰,她不免又回想起昨夜的惊险刹那,岑兰那被魔缠身时翻白眼吐白沫的模样如噩梦般重现,心中更是忐忑不安。 她平复了几下呼吸,轻声问道:“阿兰她还好吗?” 碧春悠悠笑道:“二小姐没事,如今正忙于翠微苑修葺重建之事,姑娘无需挂心。”言罢,她舀了一勺药汤,喂至姜小满嘴边,“姑娘,来。” 姜小满迟疑着尝了一口,立马吐了出来,好苦。 碧春放下药碗,用绢帕替她擦去溅在唇边的药汁。 “所谓良药苦口嘛,公子特意嘱咐,一定要让姑娘饮完这药。” 碧春还想再喂她,姜小满连连摆手,示意让她自己来。 于是碧春也没再坚持,末了,指了指那药碗旁的一只小瓶子。“对了,还有这个。公子说,一定要让姑娘服下。” 姜小满遂拿起那袖珍瓶子,细细端详。 碧春道:“这是公子特意给姑娘炼制的丹药。” 姜小满疑惑地拔开瓶塞闻了闻,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她不禁皱眉,脸都扭曲成了一团。妈呀,这气味不是那青竹玉露霜吗,这也能熬成丹药给人吃? 她又觉不对,思索道:丹药?丹炉不是不能用了吗,如何熬的丹药? 碧春素来机灵,看姜小满的神情便知她在疑惑什么。 她笑答:“老夫人可是翻遍了库房,没想到当时竟还真留了几块灵石。于是赶紧让丹炉重新上工,缺的药引和灵材都是马叔快马加鞭去镇上买回来的。” 姜小满点点头,心中忽觉一阵暖意涌动:老夫人一向排斥仙家,今竟愿主动相助,却不知自己昏睡期间,凌司辰与她道了些什么。 方才听见马护院的名字,不禁又忆起昨夜之事。 她嘴里念叨着:“马护院……” 碧春明白过来:“马叔已经去县衙自首了。不过,他托我向姑娘道声谢谢。” 姜小满脸颊一红,怔怔半晌,心中波澜起伏。这还是她第一次得到凡人的感谢……这也算是,终于成为一个合格的仙门弟子了吧。 说来,马护院此人,行事凶狠残暴、犯了杀人罪孽,但给她的感觉,却并非是一个恶人。究其原因,大概是他杀人为的是报仇雪恨、铲除奸佞,而非是为了一己恶念残杀无辜。 ……那魔呢?魔杀人,是因为恶念吗? 她被自己这个疯狂的念头吓住。她怎会这样想?魔当然是恶了,残杀无辜凡人、掀起混乱之火,这世上就没有比魔更恶之物了——这是仙门从小便教给她的观念,亦是所见所闻之事实,她又怎可去质疑。 碧春的声音将她从混乱的思绪中拉了回来。 “姑娘,公子还让我把这个也交与你。” 她说着,递过来一只小巧的锦囊,松绿色为底,银鳞花纹交织,纹理细腻如丝,一看就非是凡品。 碧春自是不认得,姜小满却一眼辨了出来:竟是灵气囊!此物在仙门虽常见,用处却并不多,十有八九是用来——装魔丹! 魔丹浓缩着整头魔怪的魔气,纵是黄级魔丹,若不聚灵气,亦不可轻易触碰、以免灼伤,有了这灵气囊却是省事多了。袋中内料乃千年雪莲芯加软化蓬莱松针,能敛藏魔气,使接触者不必耗费灵气,便是凡人亦可安然接触。 姜小满一把接过,拿到手中时,双手都在颤抖。 先是捏了捏内中形状,又迫不及待打开瞅了瞅。 只见黄玉色的水魔魔丹安静地躺在其中,散发着幽幽荧光。 姜小满怔怔看着那魔丹,忽觉鼻子一酸,心中百感交集,却强行压下涌上的泪水。 月儿已经不在了。 星儿……一定要救活星儿。 * 凌司辰出去时,恰逢一个家丁将他叫住,那人从大门方向急匆匆过来,手中递过一个匣子,那匣子上还附着一封信。 “仙家,有人托我将这个带给您。说是十分重要的东西,一定要您亲启。” 凌司辰满腹疑惑,拆开信笺匆匆一瞥,脸色骤然大变,旋即急忙打开匣子查看。 匣子只微微打开一个缝隙,他便马上将它合住。 那股扑面溢来的魔气重得惊人。 他神色变得凝重,抬头问那家丁:“百花他人呢?” 家丁皱着眉头,却是疑惑不已:“百花先生料是出乱子的时候就逃走了……仙家为什么问这个?” 凌司辰一听不太对,忙问道:“那这东西谁给你的?” 那家丁挠挠头,道:“不认识,看着像是个头陀。” “头陀?” “脖间挂着一串骷髅念珠,头上却缠着一圈圈白布,诡异得很。” 还未等他说完,白衣剑客已一个飞身不见人影。家丁回过头,望望四周,愣愣挠挠脑袋。 凌司辰步若流星,急飞至门外。然定眼望去,眼前一条旷野大道却已不见半个人影。无论是游僧还是散修,都应有踪迹留下才对,可他仰首观天,竟是空无一物,又伸手探试四周,竟寻不出半分灵气残余。 他紧了紧拳头,信纸在手中被捏出了皱褶。 正沉思间,忽见一个家丁自身后匆匆而来。他气喘吁吁:“公子,我与管事按你所说在后山等,果真又来了好多仙家!” 这点凌司辰倒不意外,估摸来人正是他所等之人。 修者御剑,自是会在最高处落地,这梅雪山庄的顶处,便是那后山。 他便暂且搁下信笺之事,随了那家丁走去,正逢曾管事领着五个人迎面而来。 左边两人他认出是自家同门,而另外三个看着却面生。 那三人与曾管事简单寒暄了几句,便急匆匆奔左院方向去了,也不知是未曾看到他,还是有急事无暇寒暄。不过,此番他倒是看清了他们的打扮,一人背鼓,一人持笙,一人抱琴,是哪个门派已不言自明。他心中一块石头随之也悄然落地,自己都未察觉地轻微一笑。 凌司辰低头自视,之前那身雪白劲装已被血浸染,便换了另一身郎中简装……也难怪那三人从他身边跑过时未曾招呼。 两位同门却认出他来,远远打着招呼便走来。 待他俩走近,凌司辰致意道:“先前接我乌鸠之信,辛苦二位了。”又环顾四周、视线游走,似在找寻什么,“兄长怎没来?” “二公子。”一人行礼道,“大漠突现地级魔,玄阳宗诸众不敌,大公子赶去那边支援了。” 另一人道:“大公子说,红云剑阵交给你来主阵,我二人辅之,已绰绰有余了。” 凌司辰闻言,先是微微一怔,尔后嘴角不由自主浮现出一丝欣喜的笑容。他复又确认道:“他真这么说?” 二人齐齐点头,他喜上眉梢,面色竟欢如孩童。 那二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人又道:“方才听管家说,那大魔已经跑了。二公子,所以我们现在要去何处布阵?” “不用了。”凌司辰说着,打开了手中的匣子,露出了那匣中明晃晃的魔丹,“诡音已伏诛。” 二人见了此物,亦是颇为惊奇。只见这丹珠与寻常魔丹大不相同,若说黄级魔丹如鹅蛋,玄级魔丹如卵石,而这枚——却只有拇指大小。形态虽小,那光芒却十倍于玄级魔丹,滚滚魔气包裹周身,透出一股阴冷诡异之感,令人不寒而栗。 毕竟,地级魔丹可是传说之物,能亲眼见着的,放眼整个仙门乃至仙界也没几个。 二人惊叹了一番,又注意到了他家二公子手上捏的信,好巧不巧,那封口处的花纹与那匣子如出一辙。二人虽好奇,却也知闲事不宜多问,便也只能生生忍住。 一人只道:“二公子,那我们现在是?” 凌司辰捏着信的手指一紧,眉宇罩上一层冷霜。 他又回头向左院方向看去一眼,喉结微微动了动,却终是收回了视线。只肃然道:“地级魔丹非是凡物,久留于世必生事端。你二人速随我前往昆仑,将其销毁。” “是,二公子。” 28、终焉之曲(3) 碧春不知被何事叫走了,余下姜小满独自在屋内喝药。 原本以为那药汁已经够苦,未料丹药之苦远胜之,且带着一股难闻的臭气。 这凌二公子的想法真是匪夷所思,竟用那外敷的霜露熬成内服药,难怪还带着一股酸萝卜的腐臭味。 她正准备再次啜饮,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外面叫道: “小满!” 随之门便被推开,她惊了一激灵,药汁都喷了出来。 只因那声音她不能更熟悉。 ——大,大师兄!??? 静看来人,约莫三十岁,双眉如柳,温雅明媚,鼻如雕玉,眼若繁星,身着一袭玄色长衫,腰间别一把玉箫,箫身温润剔透,与他的气质相得益彰。正是姜清竹接任宗主以来收的大弟子——人称“凤箫君子”的莫廉。 莫廉推开门便朝她这边走了过来。 姜小满吓得扑腾起来,她以为他很生气,因为大师兄这人常常看着和颜悦色的时候实则已经怒火中烧了,她赶紧放下药猛烈摆手:“我可以……解释!” “别说话。” 莫廉抬手打断她,径直走过来却只摸了一下她额头,又用灵气探了探她头顶、脖间穴位,随即长舒一口气,“没事就好。” 姜小满还疑惑着,紧接着门外又传来脚步声,霎时好几个人推门而入。 干瘦的秦云昭师兄道:“小满,你给我们下的什么药,劲儿太大了现在头还晕。” 胖胖的王铮师兄道:“你咋跑扬州来了——不是,你咋跑这鸟不拉屎的地儿来了!?” 圆脸的齐茵师姐则道:“嘘!你们小点声,小满师妹还在休息。” 莫廉笑笑,“这帮人寻了几天也寻不到你,碰巧我又在附近出任务,没辙,便只好来找我了。”话音未了,意识到这边不对,“怎么了小满,不舒服吗?” 呜呜呜—— 姜小满压抑不住心中的酸楚,泪水如决堤的洪水般涌出,瞬间成了泪人。 “月儿……没了……” 听她不住抽泣,莫廉沉默无言,用大手温和地拍着她的背安慰她。齐茵则过去静静抱住她,姜小满也顺势抱过师姐,哭得更厉害了。 其实她还想说的是:差点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 莫廉与三人交谈了几句。当时在城中偶遇凌家弟子,他心急如焚,未及多礼便先驱驰赶来,留下三位师弟妹与那两人寒暄。后来三人与管家细细交谈后才知晓那大魔已逃,此红云剑阵之事便不必再布于庄上了,莫廉得知后才舒了口气。 秦云昭告诉姜小满:“我们在城中碰见了岳山的人,听那两人说,他们要上山布红云剑阵,那阵仗可不得了。加之我们先前打听得知,你也一同去了山庄,这可把我们吓坏了。” 齐茵道:“是啊。不过,听说那狂影刀本是建议直接下阵,还是在凌二公子几番劝说下,才答应给他七天时间。这凌二公子也是胆大,单枪匹马便进这山庄来诛魔了。” 王铮没好气道:“他是胆大了,可也不能把咱们小满忽悠上呀,这要出个三长两短,我的妈,看哥几个不把岳山掀了!” 姜小满连连摆手,“不是,不是……” 是她自己要跟来的。 她听完师兄师姐们说的话,脑子嗡嗡的,心中更是些许震惊。 原以为是凌司辰要牺牲一庄子凡人来诛灭诡音,没想到,竟然是他主动争取来的时间,让这一庄子的凡人能够活命。 …… 姜小满怔愕了半晌,便开始躁动不安起来。 她要去给他道歉,先前是她误会了他,还要道谢,若不是他舍了魔怪选择救她,她现在恐怕已经…… 对了,他人呢,现在在哪里? 他方才说要出去查探情况,他不会去追诡音了吧……他不会有危险吧? 姜小满翻身下床,却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幸而莫廉将她扶住。想来大概是躺了太久腿脚发软无力,加上先前灵力几乎被吸尽,这才让下肢一时失控。 莫廉温声道:“小满,你受了内伤,再躺会儿吧。” “不行。”她颤颤巍巍,话也说得断断续续,“我,要去,找他……” “找谁?”王铮刚说出口,便被齐茵拍了一巴掌打断。 莫廉和秦云昭则对视了一眼。 他们最终拗不过姜小满,由齐茵扶着她出了厢房。 四周破损不堪的院墙正在重建,家丁们忙碌不休,搬着砖石、木料,来回奔走于那条从后山通来的小道上,个个身上带着泥土,汗水淋漓。 行未几步,恰逢碧春往这边来。 莫廉便上前询问了几句。姜小满看着他,越看那脸色越凝重,心中便生出一丝不好的预感。 他们聊完后,碧春便告辞往后山方向去了,莫廉也转身走了回来。 姜小满显然很焦急,莫廉看了她一眼,道:“凌公子他们已经走了。” “走了!?”王铮瞪着眼睛。 ——走了?姜小满脑中一片恍惚,霎时天地俱静。 莫廉点点头,“走得很急,可能是岳山出什么事了。” “啊?方才那两人优哉游哉的模样,不像能有什么事啊。”王铮插言道。 “这就不清楚了。不过凌公子也才刚走,临走前还拉走了门前的牛车,可能确实是有什么急事吧。” 姜小满听完脑中愈发混乱,乃至莫廉说的最后几个字她都没听清。 她不由自主地捏紧了拳头。 他甚至没跟她道别。 以为把魔丹给了她,便两清了吗? 但其实,她一开始的目的,本就是魔丹不是吗? 可是,怎么感觉空落落的…… * 稍晚些,待姜小满恢复得差不多了,一行人便前往堂屋拜别岑家老夫人。 老夫人看着气色甚好,脖子上的斑鳞竟然全都康复了。 不一会儿,岑兰跑了进来,想是刚从后山忙活完,脸颊上还沾着些许泥泞。她毫不在意,这倒一点也不像大户人家的闺中小姐。 她紧紧握着姜小满的手,依依不舍道:“你要走了?” 姜小满同样不舍地点了点头。却见岑兰招唤丫鬟抱来了那架绢丝裹着的琴,看着那动作便是要交给他们一行。 莫廉皱了皱眉,上前正欲接过,却被姜小满猛地打断。她不等岑兰开口,便连连摆手道:“不行不行不行!” 依大姑的性子,送出去的东西,哪有要回来的道理! 她俩僵持了一阵,岑兰终是拗不过,沉默一阵后,便回头将琴尾的玉佩解了下来,拉过姜小满的手,塞进了她的掌心中。 “斯人无所求,却愿倾囊相助。父亲未能予之何,唯愿此物捎去慰藉。” 姜小满也不再推脱,便收下了那枚玉佩。 * 临走前,姜小满总觉得有一事未完成。 思考了半天,走至莫廉跟前,摊开手,嗯嗯哼哼了几声。 莫廉何其懂她,便从怀里熟练地摸出一张纸和一支笔。 其余三人:不愧是大师兄,准备如此充分! 姜小满麻利接过,趴在一边案上,唰唰地奋笔疾书起来。老夫人、曾管事无不好奇,纷纷侧首而观之。 她很快写完,将那满满是字的纸递给了老夫人。 老夫人接过细细品视了起来,那神情从疑惑到凝重,最终看罢后又化作温蔼一笑。 她乐呵呵道:“你们二位是真真有趣,神医……不对,那位仙家公子竟也求了老身同样的事。” 言罢,她笑容渐敛,又沉默了片刻,终是长长惋叹了一声。 老夫人似自言自语道:“我于十八岁嫁于他,终究只是父母之命,其实我一直都知道,他与我虽有夫妻之实、却从无夫妻之情。” “他不曾爱我,却从未亏待过我,言听计从、关怀备至。偶有争执,摆脸色的是我,无理取闹的也总是我。他一生对我不离不弃,然我却在他去后,仍为那自以为得不到的真心,作茧自缚至今。” 途中王铮料是没听懂,张口想说什么,却被莫廉“嘘”了一声制止了。 老夫人顿了顿,视线挪向一边的岑兰,“兰儿和秋儿的人生,也是我一意孤行规划。他反对过周远入赘,但最终还是依了我,这才酿成如今的惨剧。兰儿,你恨我吗?” 岑兰已偷偷拂了几次泪。默默走至母亲身边,紧紧握住她的手。 虽未言语,想必万般遗憾,也终于释怀。 “罢了,这段往事,也是时候放下了。”老夫人看向女儿,目光闪烁、恢复了精神气,“既然二位仙家都开了尊口,若是兰儿她愿意,天涯海角便都随她去,老身绝不会再行阻拦。” 姜小满欣喜无比,问莫廉再要了一张纸,埋头又是唰唰几笔。 这回,她将写好的纸给了岑兰。 【阿兰:我会回家为你争得拜门复试之机,你也切莫放弃。以汝之灵气,汝之琴技,想必过考易如反掌。明年二月,我会在涂州等你前来。】 二月——是姜家每年拜门考核之月。 岑兰接过,细细读罢,那面上终是破涕一笑,笑声中带着哽咽。 千言万语,泪水终滞在喉间。 她点了点头:“嗯”。 * 最后是曾管事送他们出来的。 行礼道别罢,曾管事一道佝偻之影,手中执一壶热酒,目中,送仙客五人飞天离去。 “二位替山庄除了邪魔,又用丹药治好了老夫人的顽疾。现在想来,我们排斥仙家、故步自封这么多年,最后却还是仙家出手救了我们,实在无比讽刺。大恩大情,小小山庄,无以为报。” 他喃喃念罢,只将那酒倾洒于高空,口中则高声唱道: “ 仙君踏月兮,香梅落雪。 侠士弹剑兮,魔影泣血。 素琴欲奏兮,尘缘难绝。 浊酒对饮兮,相期何月! 仙客们,保重!” (梅雪山庄·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