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土匪娇宠残疾夫君》
1. 捡回一个俊美男人
“官人,人总是识时务者为俊杰。您来奴家这寨子里也有一个月了,这一个月来,您吃奴家的,喝奴家的,耗费了奴家多少银钱?奴家不图您报答,只想尝个荤腥。您就让奴家试一试,若再不行,奴也不为难你了!”
齐鸣看着眼前喝得醉醺醺的女匪头,愈发不敢松开拽住被子的手。
他的手指细瘦,纤长,大约是因为过于用力,指尖微微泛出红色。盛九由来觉得他的手好看,这会儿更是难以自持。于是,鬼使神差的,她俯下身,在他细白的指节上啄了一口。
齐鸣惊得几乎要跳起来。他很想抽回手,拿帕子将自己的手擦拭一百遍。可惜,面前的女匪头虎视眈眈,他不敢稍有松懈,只是,那拽住被子的手显见得颤抖起来了。齐鸣仰着头怒呵她,“你,你若是敢轻举妄动,我,我定不饶你!”
“不饶我?”盛九笑得愈发放浪,“您打算怎么不饶我?官人,莫如让奴领教领教您的威风。”
齐鸣觉得她简直是疯了。他一向觉得她不可理喻,没想到,喝醉了的她,越发不可理喻!
盛九伸出长长一只胳膊,预备来拽他的被子。
齐鸣立时警觉,更加用力抓住盖在身上的被子,壮起胆子威胁她道:“你若是不想九凰山上上下下三千余人死于非命,最好是什么都不要做!”
他敢拿寨里的人威胁她?
盛九真是有些怒了,她的脸上浮出一个嘲讽的笑来,“官人,您可还记得,您的命是谁救回来的?如今,您却说出这样的话。哼,官人,枉您读了那么多年的圣贤书,就学会了‘恩将仇报’这四个字么?”
可圣贤书里也没有教他,受人恩惠就一定要以身相许啊!齐鸣觉得气愤,若是她不这么色令智昏,他也不会说出这些混账话来。
所以,齐鸣仍是不服,梗着脖子和她对峙,“只要你不碰我,我自然不会那样做!”
盛九觉得他这副将怒不怒的样子很可爱,于是,趁他不备,又在他的额上亲了一口。
我就碰你了,你想怎么着?
这下,可真是彻底激怒齐鸣了。他是国公爷和长公主的儿子,从小到大,何曾受过这样的轻侮?更何况,她那一吻,那黏腻潮湿的触感还停留在他的额上。齐鸣终于忍无可忍,抬起袖子狠命揩拭自己的额头。
这就给了盛九可乘之机,他手一松,她便趁机掀开了她的被子。
被子里的身体匀称修长,虽然有些单薄,但配合着他那略显苍白的面容,简直迷人得恰到好处。盛九也是自从见了他,方才明白为何吴王爱西施。这种弱柳扶风的美,没有经历过的人,哪里知道其中滋味。
盛九很想尝一尝他的滋味。
于是,她低下头,在他的小腹处,又亲了一口。
他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白色单衣,因此,盛九亲他时,只觉得衣裳下肌肤的触感都十分的清晰。他的腹部很柔软,像刚刚采下的棉花。盛九没想到,他明明那么瘦,腹部的触感却这么好!
正当盛九兀自回味无穷之时,不提防,一杯温热的茶水兜头从她的额顶泼下。
小官人手里握着茶杯,每一根指节都泛出青色。
盛九被兜头淋了这么一大杯水,一个月来的忍气吞声,终于使她怒不可遏。她露出了齐鸣从未见过的狠戾表情,抬眼觑他道,“官人,您可能尚不十分了解奴。奴是匪头,杀人不眨眼的。您今日是肯也罢,不肯也罢,奴都要强了您。自然,您大可以威胁奴,说要灭了奴的九族。可惜啊,您瞧瞧您这样的身子,奴便是放了您,您能爬回京城么?倒不如从了奴,虽比不上您在家时锦衣玉食,却总好过暴尸荒野!”
说着,她再顾不得征求他的同意,一头扎进了他的怀里。
他的衣裳穿得宽松,她只须轻轻一扯,他的大好春光便尽数袒露了出来。盛九何曾见过这么美的景致,于是被冲昏了头,迷瞪瞪的,她便吻上了他脖颈。
他的肌肤有着特殊的吸引力,使她欲罢不能。那淡淡的药香,简直是迷惑人的烈酒,盛九醉了,只想一点一点的,将他啃噬干净。
脖颈,锁骨,胸口,腹部……
她像一只野犬一般,在他的身上留下自己的标记。
齐鸣看着这肆意妄为的姑娘,心里简直恨出了血。他抓住她的胳膊,竭力想推开她。可惜,他的力气与她相比,无异于是蚍蜉撼树。这点微不足道的反抗,越发增长了盛九攻城略地的乐趣。
触不及防的,齐鸣忽而瞪大了眼睛,呼吸也急促了起来,整个人僵硬地挺直,再也不敢轻举妄动了。
盛九显然很得意。果然,只要拿捏住了男人的把柄,他自然就顺从你了。
她觉得他的触感很好,于是勾起手指,在他的身上轻轻地摩挲着。
齐鸣一动也不敢动。
小官人只要安静下来,其实乖得很。
盛九觉得遗憾,终究是人无完人,小官人百样都好,唯独这方面差了一点。唉,若是他能行,该多好啊!
忽而,始料未及的,他的那物,似乎是稍稍动了一动。
盛九唯恐是自己眼花了,又盯着瞧了一阵。
而后,她惊喜地回头,对齐鸣道:“官人,您可要瞧瞧,它,好像是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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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前。
盛九手托下颔,将眼前昏睡不醒的小官人,由头至脚的,细细欣赏了近半个时辰。
碍于自个儿读书太少,盛九不大晓得该怎么形容一个男人的美。不过照她的眼光来看,可着整个邵州城里找,也未必找得出比他更出挑的郎君了。
去年除夕的大傩仪上,有个扮演罗成的小后生,据说美得很,震动了十里八乡。盛九专程赶过去瞧了,唇红齿白的,确实养眼。可惜那后生年纪小,过了年都还不满十五。盛九摇了摇头,慨叹生不逢时。自己横刀立马闯江湖时,他还是个喝奶的小娃娃。
不过,老话说得好,东方不亮西方亮。走了个王屠夫,来了个张木匠。这不,那“小罗成”虽然遗憾错过了,可眼前的这位,不就来了么?更何况,论起姿色来,便是十个“小罗成”,那也及不上眼前这位小官人。
这般瞧着瞧着,盛九那一颗寂静的春心,又止不住地活泛起来了。
要说坎坷,盛九的情路也确实是坎坷非常。否则,也不至于年满二十三了,都未能将自己嫁出去。
倒不是盛九不想嫁,实在的,哎,怎么说呢?时运不济吧!
其实,早在五年前,盛九便很是殷勤地替自己张罗起了相亲的事宜。毕竟过了年,那可就十八了。十八岁的姑娘还不出嫁,那是要被人家当做笑话的。
盛九不想被当成笑话,所以主动地去找王二娘替她说媒。王二娘是寨子里最知名的媒婆,又是她的干娘,自然是有好的,先紧着她。可惜相来相去,盛九总也相不中。王二娘也急了,怕自己声誉扫地,只好单刀直入,问明白寨主到底喜欢什么样式的,她也好按图索骥,总比像现在这般瞎忙活的强。
既然是物色官人,自然该慎之又慎。盛九拧眉仔细想了想,终于开出了一个最为要紧的条件。
“找个好看点的吧,将来放在家里,看着也养眼。”
标准虽然肤浅了点,但好在很明确。
两人商议妥当,接下来便是满邵州城物色相亲的人选。王二娘很有信心,毕竟邵州城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只要下定了决心去相看,总能相到合心意的。
只可惜神女有心,襄王却无意。城里有门第的人家,听说是九凰山的女匪头在选夫婿,都忙不迭将自家娇养的儿子藏起来。有的为了稳妥起见,甚至想尽办法将孩子送出了城,“考科举去吧,或者走亲戚也成,总之,在盛寨主还没觅着中意的郎子之前,千万别回来!”
所以,只好降低标准。
“譬如贫寒人家的子弟,只要相貌上过得去,那也不是不能考虑。”盛九道。
如此一来,总算有几户人家在王二娘的威逼利诱之下,决定让自家的孩子去寨上试一试。若是相不中,放了回来,那自然是皆大欢喜。
可若是不小心被相中了,哎,端着碗稀粥饿得前胸贴后背的农妇们就想:这大约就是孩子的命数吧。九凰山,虽说是个土匪窝,但好在,吃穿不愁啊!
遗憾的是,盛九相了好几回,却终究没有相中一个。倒不是因为人家相貌不够好,而是,盛九道:“咱们盛家,之所以世世代代做土匪,主要还是吃了没文化的亏。因此呢,我找郎子,可以不问人家的家世出生,但好歹肚子里得有点墨水。爹爹会识字读书,将来孩子自然也不差。等咱们的孩子将来长大了,我不要他做匪头,让他找个正经的营生。这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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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一代一代的,咱们盛家,也就脱离了土匪的行当,慢慢好起来了!”
“可您瞧刚相看的那几位”,盛九有些怨艾地对王二娘道,“个个都是睁眼瞎,斗大的字不识半升。这……这不是耽误孩子的教育吗?干娘啊,不拘如何,还得劳烦您,再替我物色物色,好歹找个识文断字的。”
呦呵,原来不单要长得好看,还得会认字。王二娘瘪薄的嘴角往下拉了拉,心道:寨主的要求可真不低!
要在乡下找个既识字又俊俏的郎子,其难度不亚于出门捡快狗头金。王二娘直觉这项任务完不成,于是心思一转,便把皮球踢了回去。
只见她满面堆笑对盛九道:“寨主真是深谋远虑,只是咱们邵州城,穷乡僻壤的,读书人原就稀罕得很。那些贫苦人家,吃饭尚且成问题,哪来的闲钱送孩子读书呢?这样吧,我给寨主出个主意……”
王二娘将一张薄唇送到了盛九的耳边,叽叽哝哝说了一番话。盛九听后十分震惊,瞪大了眼睛道:“这么干,恐怕有些不妥吧!那些过路的书生,不少身上都有功名。若是平白无故失踪了,官府可是要追究的。自新朝建立以来,咱们的日子原本就越发艰难了。我看,还是不要去惹那事的好!”
王二娘却不这样认为,她将一双精干的眉毛往上挑了挑,继续怂恿盛九道:“一辈子也就这么一回罢了!寨主不是要找个既有文化,又相貌堂堂的郎子么?除了书生,哪个还能同时满足这两样条件呢?再者,咱们并不在九凰山地界上劫人,咱跑远一点儿,譬如去岳州、衡州都行。您看中了哪个,将他两眼一蒙,带回来,从此圈养在这九凰山,不让他出去。这么一来,便是天王老子,也查不着是咱们干的。”
如此说来,倒是天衣无缝。毕竟如今虽然四海升平,但湖湘一代地处边陲,天高皇帝远。兼之山林莽密,悍匪横行。失踪了个把人,实在算不得什么稀罕事。
决心一定,盛九果然不辞劳苦,带着十来个兄弟去到衡州,掳回了一个书生。可惜书生嘛,本事没有,心气倒不小,虏上山后,抵死不从。盛九足足笼络了他十天,好吃好喝地伺候着,使劲了各种手段威逼利诱,可他仍是不为所动。饭也不吃,光喝水,眼看就要饿死。盛九终是不忍心,于是和他打商量,约定了以后就算他有了出息,也不许回头再来找九凰山的麻烦。那书生自是满口答应不迭。盛九瞧着他那俊秀苍白的脸,遗憾地摇了摇头,将十两银子放进他的包袱里,亲自将他送回了衡州。”
提起往日,真是一把心酸泪。盛九在那书生的身上使劲了手段,却不仅没能尝个荤腥,倒惹了一肚子气。送走那书生后,盛九忽然觉得心力交瘁,自此以后,偃旗息鼓,再也不出去找郎子了。再后来,盛九的父亲盛鼎天病逝,盛九守孝三年。如此一来二去的,耽误到了二十三,活生生熬成了老姑娘。
正当盛九以为自己冷了心肠,不再对婚姻抱有指望的时候,却又极其意外的,捡着了这么一位俊美非常的小官人。
小官人可真是美!比扮“罗成”的小后生美,也比从衡州城里掳来的书生美!
更重要的是,这位小官人,乃是盛九实打实从别人的船上捡回来的,不是抢来的,也不是掳来的。
回想起三天前那一场生死大战,当真是日月无光,血流成河。二十五具尸体,被盛九命人绑上了石头,沉入河底。正当盛九打算撤兵回寨时,她的属下却从船板底下找出了一个人。这人当时早已是昏迷不醒,且蓬头垢面,污秽不堪。大家伙都劝盛九别多管闲事,就让他自生自灭好了。盛九犹豫再三,到底还是将他带回了山寨。
就是这样一个比叫花子还不如的人,洗干净了,竟然会有这样惊人的相貌!
盛九拿手指勾勒着他的眉弓,不禁有些喜不自胜。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呢?瞧这细致深秀的眉眼,瞧这精雕细刻的下颔,还有这白嫩嫩的细胳膊细腿。盛九咽了口唾沫,手指又难以自控地摸了摸他的嘴唇,软软的,手感很好。真是个宝贝啊!盛九咧着嘴傻嘻嘻笑了半天,她想,今后终于可以停止无休无止的相亲生涯了,有了这个,就够了。
可就是这么一个长得近乎完美的人,却仍有美中不足的地方。盛九想起了寨上李郎中对他的诊断,不禁皱起了眉头。
“这位官人,恐怕是患有瘫病。”李郎中如是说。
2. 穷山寨养不起贵公子
盛九尤记得自己在初听到老郎中的诊断时,那一种浑身起腻的感觉。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小心翼翼地隐藏着一个秘密,并且竭尽全力地想法子避开。却没想到,兜兜转转的,到底还是应验了。
这事儿,还得追溯到七年前。
当时,刚满十六岁的盛九,正是顽劣的年纪。有一回偷跑下山去赶庙会,路上碰到一个算命的先生。
这位算命先生在邵州城颇有名气,据说算啥都准。盛九想,相逢即是有缘,既然都撞上了,索性让他给自己算一卦,看看什么时候,自己能得个如意郎君。
算命先生一瞧盛九的相貌,便看出此女不简单。眉目轩然,凛凛生威,不是将军,就是悍匪。再一看她在纸上所写的生辰八字,不禁“啊”了一声,“这位姑……女英雄,您这命格,若问前程,倒还不错。可若是问姻缘,恕小老儿直言,恐怕要颇费些艰难。”
“颇费些艰难?”盛九皱起了眉,“此话何解?还请先生指点迷津。”
算命先生提笔在她的八字上勾画了几笔,然后道:“生在这个时辰,那就是个硬得不能再硬的命格了。若说起小娘子自身,倘能得逢机缘,倒是个跨凤乘鸾的命格。但若是论起姻缘,这便真应了一句话,叫做‘物极必反,贵极必伤’。因之您的八字太硬,对方若想盖过你,实在如举山覆海,难而又难。即或是有那么一个人,也因要避你的锋芒,故而在他自身的命格上,必然会有一些缺憾。换句话说,就是小娘子命里的夫君,恐怕难以是个健全的人。”
这实在是盛九活到十六岁上头,所遭遇的最为沉重的打击了。故而在返回山寨的途中,她的手里,仍捏着算命先生在她的八字旁所写的一段批注——“女命印旺,夫克艰难。红鸾星动,即为苦主。”
盛九将这几句话翻来覆去地咀嚼了上百遍,终是不能接受自己的命运。她不信自己的命就这么苦,要么嫁不出去,要么就只能嫁给一个残疾。
“实在荒谬,荒谬!”盛九气哼哼将那张纸撕得粉碎,当风扬进了邵水河里。
然而,命定的事情,你不服都不行。
七年过去了,当年算命先生所给的批注,如今已经验证了大半。毕竟,二十三岁还没能嫁出去的老姑娘,可着整个邵州城找,还能找出第二个么?
不能再挑剔了,盛九想,倘若天命注定如此,那么眼前这一位,已经是她所能遇到的最好的了。毕竟,抛开他身体上的不足,就冲着这张脸,也足以令她爱不释手。
然而,虽然盛九极力说服自己接受他是瘫子的事实,却总不免还在心里存着一点小小的幻想。她期盼着眼前的小官人其实能够走路,哪怕走得不那么顺溜,只要还能走两步,那就挺好。
这也不能怪盛九心存侥幸,毕竟单看小官人的这双腿,实在很难叫人相信,他竟然是个不能下地走路的瘫子。
他的腿修长、匀称,从外观上,其实看不出有什么不足。盛九曾在医馆里见过患有瘫病的人,无不是两腿细瘦如竹竿,且伴有各种样的畸形。似他这样体形姣好的,那简直是没有。所以,盛九极其合理地怀疑,有没有可能,是李朗中诊断错了?
但有着近三十年行医经验的李朗中又十分地笃定,“老朽的诊断是绝不会有误的。二便失禁,四肢不温,关节无力,筋肉松弛,这不是瘫病是什么?”
而且,老郎中还甚为好心地提醒盛九,“据老朽的诊断,这位官人恐怕已经瘫痪了好些年头了。啧啧啧,也不知他的家人为了养活他,花费了多少功夫,又动用了多少银钱?寨主,不是老朽危言耸听,您若是强行留下他,那便是要了他的性命。因为他的寿命,本就是拿金山银山,从老天爷那儿置换来的。若是断了供养,不出两个月,他便得萎顿下去。”
盛九不明白,“咱们这么大一个山寨,还养不活他一个人么?”
李朗中却道:“寨主,话不是这么说的,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活法。譬如老朽,贱命一条,吃糠咽菜,也能养活。可这位官人,金尊玉贵,平时伺候他的人,只怕两只手都数不过来。您刚不也说了么?这位官人身条儿养得好,不像是患了瘫病的。那您可知道,要想让他保持这样好的身形,得花上多少的时间和精力。就咱们这寨子,哪个不是大忙人儿,从哪儿调播出人手,专门来伺候他呢?”
这倒的确是个问题。毕竟盛九这九凰山,不同于别的山寨,平日里并不靠打家劫舍维持生计。反倒是各有各的田土要经营,各有各的家累要照应。你喊人帮忙,帮个一两天,人家或许还能腾出空来。可若是天长日久的总要麻烦人家,那么即便你是寨主,人家也未必肯卖你这个面子。
当然,若是你肯拿出银子来请人,也不是不能商量。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银子给到位,什么人请不来?
问题是,盛九有没有钱呢?
答案是:没有。
这就是盛九的又一重难处了。真是兜里没得两个钱,说话都不能硬气。别看盛九是这九凰山的寨主,有时候一呼百应,威风得很。可那是在灾荒年岁或是有难的时候,大伙儿需得齐心协力,共渡难关,这才一心一意听她的调遣。而放在平时,大伙儿各忙各的营生,各过各的日子,你又不是个帝王,还能骑在大家伙头上作威作福不成。所以,盛九这个寨主,实实在在的,是个穷寨主。她的全部进项,都仰赖于公账里的分成。自然,身为寨主,盛九能分得的银子的确能比其他人略为多些,但也绝不像百姓们口口相传的那样——“天天儿有肉吃呢,身上穿的都是锦缎。”
所以,请人伺候这种事,一听就是一笔长期且巨大的开销,盛九琢磨着,或许真得想法子另谋生计了。
不过,眼下尚不是考虑那些的时候。人即已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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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她的卧房,且睡在了她的床榻上,那就断然没有再将其送走的道理。活人还能让尿憋死?办法总比困难多。盛九想着,实在不行,“我亲自来照顾他,您看怎么样?”
恐怕是不怎么样,照顾一位瘫痪病人,其间的辛苦,没有经历过的人,又怎么能想得到呢?可是太难听的话不便直说,李朗中只好委婉地道:“寨主,您还未出阁呢?伺候他,似乎不合适。”
盛九却很坦然,“这个不要紧,我原就打算嫁给他的。”
“嫁给他?”李郎中虽然已经上了年纪,且又是走南闯北的人,照理说应当很有见识。可是,再有见识的人也不能不为盛九的决定感到惊讶。
“寨主,您方才可能没有听清楚,这人所害的病,可不是一般的病症,而是瘫病!”李郎中再次好意提醒她。
盛九却是一脸无所谓的表情,“那又如何?不就是不能走路么?他想去哪儿,我背他就是了!”
“这可不单是不能走路这么简单!”李郎中简直恨铁不成钢,“瘫病就是……不仅不能走路,而且,还不能……那个……”
盛九可不是个不经事的小姑娘,故而李郎中一说起“那个”,盛九便明白了。
这可真是个令人头疼的问题。
盛九试探着问李郎中,“一定就……不行么?若是我使劲那个那个,他有没有可能就……那个了?”
“呃,这个嘛……”李郎中似乎也不敢笃定,“难说。老朽行医这么多年,也确实见到过虽然不良于行,但也还能勉强行事的人。只是,软弓硬拉,难免要多费些事。寨主,您放着天下那么多好弓不用,偏要费这辛苦,何必呢?”
那你就不懂了!盛九心道,这是天命,我不过是顺命而行罢了!
李郎中见盛九神情笃定,也不好多劝。只是,他素来心善,有些事,还是不得不提前知会她一声,“本来,寨主的姻缘,老朽是不该多嘴的。可这位官人,实在的,他这个病,不一般,能活到现在,全靠养。而这养病的药,却比金子还贵。您虽然是寨主,可说句不怕得罪您的话,只怕您搬空了咱们整个山寨,也未必养得起他。”
“啊?竟是要这么多钱吗?”这下,连盛九都不免犹豫起来了。虽然这几日,为了救小官人的命,盛九的确花费了不少银子给他买药。可她满以为,只要等小官人身子好些,药便可以停了。却不想他竟是个熔金炉,得源源不断往里头扔银子。
“若是光吃饭,不吃药,会怎样呢?”盛九问。
“恐怕活不到两个月。”李郎中悲催地道。
“这样啊!”盛九头一回感到这般左右为难。要说放弃,盛九瞧着小官人那张俊俏的脸,说实话,舍不得。可要说继续养着,却又实在是养不起。
正当盛九十分苦恼之际,那小官人浓密的眼睫毛忽而颤了颤,竟是要醒来了。
3. 她难道是活阎王吗?
眼看着小官人就要苏醒,盛九和李郎中忙忙中止了方才的谈话。盛九尤其激动,两只眼睛直直盯着小官人,九头牛都拉不开。
但见小官人眼眸颤动,似乎是在极力挣扎的模样。而后,他奋力一睁,于是,一双清澈如深潭碧波般的眼睛,便在那两扇浓重的睫羽之间,显露了出来。
啧!盛九显然是被惊艳住了。
这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仿佛广袤深邃的夜空忽然被星辰点亮,那撼人心魄的璀璨夺目,简直令盛九叹为观止。
天上的仙人也不过如此了吧!
然而,越是激动,越是喜欢,便越是要克制,万万不可吓着了他。
盛九尽力保持如春风般和煦的微笑,那一副讨好的表情,像极了年画上的抱鱼娃娃。
大约还是因为昏迷得太久了,小官人的眼里透着一股子迷茫。
眼前,是高高支起的帐幔,细密的网眼隔开了裸露的屋梁。
齐鸣意识到自己是身处于一间陌生的房子里,房间的形制很朴素,比起京城的民居,尚且不足。屋里也没有熏香,雨后青草的气息肆意地淌进来,扑入了齐鸣略有些糊涂的脑子里。
这是什么地方?齐鸣不知道。然而,随着他慢慢转过脸,便看见了一位满脸堆笑的姑娘。
盛九见他看向了自己,于是笑得愈发温和,几乎把半辈子的柔情都用上了。
“官人”,盛九道,“您终于醒了。您昏迷的这三天里,可把奴家等得心焦。”
“三天!”齐鸣仿似还有些糊涂,“我昏迷三天了?”
“是啊”,盛九轻声细语地道,“官人,您可是遭了什么难,怎的竟被人关在那船舱底下?若不是奴家破开船板,发现了您,您可就……”
仿佛密封的窗户纸忽然被捅开了一丝缝隙,一些朦胧的记忆便似逐渐扩大的光晕,一点点在脑海中勾勒出较为清晰的印象。
齐鸣忆起来原本自己是睡在福船的阁楼里,高床软枕,舒服得很。这福船乃是官家所乘的一艘御船,此番特特借予他南下探亲。船身巍峨,通有两层楼高。长十余丈,吃水三丈,桅杆高可入云,张帆一百二十幅,这般形制,即便是航行在波涛浩浩的长江之上,依然如履平地。
而随同保护他的人,国公府不说倾巢而出,起码也调来了近三分之二的家丁侍卫。长公主犹觉得不能放心,于是特意请旨,从侍卫司中调拨了五十名禁军,贴身护卫她的亲亲宝贝儿子。
于是,这艘宽广的福船上,五步一人,十步一岗,把守得密不透风。更遑论周围还是十余艘随行护送的小船。如此周全,料想无论如何都出不了什么事了。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到底还是在临近洞庭湖时,三百多人齐力保护的这位小公爷——齐鸣,竟然失踪了。
齐鸣自己则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似乎是在睡着的那一刻便即彻底失去了意识,而待他再醒来时,便已经被反捆住双手,绑得严严实实扔在一辆飞奔的马车里。眼睛和耳朵都被棉布和棉絮牢牢遮住堵住了,他既看不见,也听不着,唯觉自己所乘坐的马车,颠腾得就像翻滚的篾箩。而他自己,则成了篾箩里的一颗铜豌豆,无所依傍,只能随着这剧烈的震荡,在狭小的车厢里撞来撞去。
这样的折腾显然不是身娇肉贵的皇亲贵胄所能忍受的。更何况齐鸣原就体质特殊,较之常人更是娇气百倍。所以,在不知哪一次的强烈撞击之下,齐鸣便又一次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好歹已经不在那疾驰的马车里了。齐鸣闻到了浓重的鱼腥味,也感到了身下地板微微地晃动,他想,自己或许正置身于一艘前行的船上。劫持他的人一会儿走陆路,一会儿走水路,不知究竟想将他带往何处?
有人端了水来喂他,还撕了一些碎饼子塞进他嘴里。那饼又冷又硬,难吃得很。可齐鸣真是饿极了,勉勉强强也吞下了几口。
腹中有了食物,齐鸣总算是稍稍恢复了一点力气。于是,他试着和给他喂食的人搭讪。然而,他忘记了自己是被堵住了耳朵,所以,毫不意外的,那人并没有回应他,或者,即便那人有所回应,他也听不着。总归,自始自终,他都身处于没有光明且没有声音的世界里,百思不得其解的,默默咀嚼着自己的恐惧。
齐鸣实想不出,究竟是谁,出于何种目的,要如此煞费苦心地设计绑走他?
是为了谋财么?
齐鸣很想告诉他们,若是他们想要钱,实在是不必捂住他的眼睛又堵住他的耳朵。双方大可以面对面、和和气气地打商量。凭自己金尊玉贵的程度,不论他们开出多么骇人的天价,他都能够满足。
可惜啊,他们从未给过他这样的机会。哪怕他曾趁着别人给他喂食的当口,多番表达了自己愿意花钱买平安的想法,终究还是没有人来搭理他。
这世上竟然有连金钱都买通不了的强梁?齐鸣觉得纳罕。又或者,劫持他的人所图谋的,是比金钱更为重要的东西。
比金钱还要重要的东西?权利?地位?而这些,又与他有什么相干呢?他不过是一个无官又无职的残废而已,除非……
仿若醍醐灌顶的,齐鸣似乎想明白了其中关窍。看来,他们抓他,其实并不是冲着他,而是冲着他父亲去的。父亲身居要职,这些年来得罪的人不在少数。他们出于报复也好,出于要挟也罢,总之,抓住了他,便是捏住了父亲的软肋。
想通了这一节,齐鸣的心反而奇异地平静下来了。终归,自己如今是笼中之鸟,想要自救,几乎没有可能,一切,便只看父亲会如何决断了。
而父亲,断然没有置他于不顾的可能。只是连累父亲要为了他而向政敌低头,齐鸣多少觉得心中有愧。
罢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且先历过这一劫,将来再设法讨回这笔债,齐鸣这样想着,便愈发坚定了要活下去的决心。
眼下,最令齐鸣所不满的,便是这伙贼人给他提供的食物实在是太难吃。那又粗又硬的饼子,他根本就咽不下去。
可若是什么都不吃,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恐怕还未等到父亲与政敌的谈妥,他就已经一命呜呼了!
孤零零死在异地他乡,这未免也太惨了。所以,齐鸣向劫持他的人提出,能不能给他准备一些可口的饭菜,再派两个小厮儿伺候他。
结果,当然是石沉大海。
对方也不知是怎么想的,不论他提出什么要求,他们都一概充耳不闻。
这样的冷遇自然令齐鸣大为窝火,他料准了对方不敢当真饿死他,于是干脆咬紧了牙关,一口都不吃了。
他满以为这样的僵持至少会换来一点境遇的改观,毕竟倘若他死了,他们还能拿什么去威胁他的父亲?
然而,令他全然没有想到的是,他不肯吃,那些人便当真不再来喂他了。不仅不给他吃的,甚至连水都懒得再喂给他喝。
这……难道是他猜得不对,对方并非是要拿他来胁迫他的父亲么?
齐鸣越发地想不明白了。
但处境却是一天天地恶劣下去。
劫持他的人似乎是有意让他蒙羞,明知他二便不能自理,却从不派人替他处理秽物,清洁身体,就任由他那么屎尿横流地瘫在地上。
齐鸣闻着周遭的恶臭,觉得屈辱至极。就在这种极端恶劣的处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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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更为可怖的想法便从他的脑海里升腾起来。
或许,对方既不为谋财,也不是拿他来要挟他的父亲。他们,原本就是来害命的!
对方的目的,就是要看着他一点一点烂死在自己的秽物里。
这样的念头一经产生,便如附骨之蛆一般驱之不散。起初,齐鸣还想竭力保持着一点贵公子的体面,然而,灭顶的恐惧与黑暗无声的环境又令他时时感到崩溃。他在巨大的痛苦中放声狂呼,可呼喊声一经出口便如烟雾消散,甚至连他自己都听不着。
究竟是谁?究竟是谁要这样致他于死地?
齐鸣想不明白。
毕竟,这些年来,因之身有残疾,齐鸣一向极少出门。打过交道的人尚且少,更遑论起冲突了。他实在想不出,自己究竟是何时何地将什么人得罪到这种程度,对方竟是不单要他死,还要他死得这般狼狈!
想不明白,不过似乎也无需再想了。一个被如珠如宝捧在云端的人儿,又能在烂泥里挣扎几天呢?齐鸣只觉得身上无处不疼痛,脑子也越来越混沌。他想,或许这一回,自己真要不明不白死在这不知何处的所在了。
不过,从目前的情况看,自己显然没死,还被人救了!
救他的人,便是眼前这位姑娘。
齐鸣看着这姑娘,许久不曾说话。
因之长期坐轮椅的缘故,齐鸣较之常人更为敏感细腻,也更善于观察。他从一睁开眼,便开始细心打量这姑娘,揣度她的身份。
她身着一袭天水碧直领对襟背子,下配藕粉色缠枝葡萄花样的百褶裙。鬓边簪着一朵娇艳欲滴的木芙蓉,木芙蓉花形硕大,配合着女子俊眼修眉、高鼻丰唇的大气长相,也算相得益彰。
从穿着看,这不过是普通人家女子惯常的打扮,并无甚特别的。奇异的是,她的那双眼睛。
普通人家的女子,见着男子难免会羞涩。即便不害羞,至少也不会像她这般直勾勾盯着人看,眼珠子转都不转一下。
更何况,齐鸣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点犀利的光芒。
这样犀利的光芒,是她无论怎样以温和的笑容来掩饰,都掩盖不掉的。那是一种在上位者,长时间杀伐决断才能养成的光芒。这样的光芒,齐鸣在官家眼中见到过,在父亲或其他朝廷大员的眼里也见到过。自然,圣人(宋朝皇后称圣人)和他的母亲,偶尔也会流露出一丝这样的目光。然而,一位寻常女子,却也有着这样的目光,齐鸣却还是头一回见到。
更何况,她的虎口处有老茧,指甲也修得极短。说话虽然刻意放轻了声音,但却中气十足。
齐鸣几乎可以断定,她是习武之人!
一个舞刀弄枪的女子却做出这等着裙簪花的娇俏打扮,齐鸣不知她意欲何为?
可还不待他询问,对方已经急不可耐地来问他了。
盛九笑吟吟凑到齐鸣的面前,十分体恤地对他道:“官人,您想必一定十分好奇,您明明是被一伙贼人劫持到了船上,却为何又到了奴家的闺房里?您别急,待奴家慢慢来告诉您。劫持您的乃是江湖上号为‘黑阎罗’的歹人杨奇志。那人杀害了奴家的父亲,故而奴家此去清水湾截他的船,乃是为了报他杀我父亲的仇。您放心,那伙贼人如今都被奴家的人给干掉了,除却杨奇志,奴家将他的头割下来带回了山寨,其他的人,尽数都被奴家沉到了水底。您别怕,他们不会再来找你的麻烦了!”
割头?沉到水底?齐鸣听着这些话,不自觉便觉得后背发凉、浑身起腻。他几乎要忍不住喊“救命”了。那号为“黑阎罗”的杨奇志尚且被他割下了头颅,那她是什么呢?活阎王吗?
4. 他竟是一品国公之子!
“黑阎罗”杨奇志究竟是谁?齐鸣不知道,更不明白那人为何要劫持他。然而,比起那素未蒙面的杨奇志,眼前的这位姑娘,却更令齐鸣感到害怕。能够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出那些杀人的话,这就可见,杀人于她而言,实在是家常便饭。如此说来,再多杀一个他,那也只是顺手的事。
才离狼窝,又入虎口的齐鸣,觉得自己实在是流年不利,命途多舛。但眼下的处境,比起被蒙住眼睛捂住嘴巴堵住耳朵,又实在是好了不少,至少,他还可以面对面和她打商量。
于是齐鸣道:“这位……女英雄,常言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女英雄于某(自称)有救命之恩,某自当竭力报答。某的外祖就住在岳阳城里,某此番南下,正是为了探望外祖而来。若是女英雄能够助某回家,不拘多少银钱,只要您开口,某一定如数奉上,以报答英雄大恩。”
“不论多少,只要我开口,你就给得起?”盛九似乎有些不信。自然,眼前的小官人这般细皮嫩肉,一瞧便知不是普通人家出生。然而说要多少就能给多少,那也未免太大言不惭了!
齐鸣却是点头不迭,“那是自然,若是外祖家银钱不够,我还可以发信让我母亲寄来。母亲一向视我如命,你要多少,她都会给的!”
“这样啊!”盛九思忖着,“看来官人,果然是大户人家的子弟。”
齐鸣见他态度松动,不禁觉得大有指望。果然,强梁爱财,只要他银钱给到位,她自然不会太过为难他。
然而,还不待他心中雀跃,眼前的姑娘便摇了摇头,道:“可惜,奴家并不是那贪财的人,奴家要的,是你这个人!”
要他这个人?齐鸣又不理解了。难不成,她也想利用他来威胁他的父亲?可听她方才的说辞,她似乎并不知晓他的身份。
盛九笑得如三月暖阳,媚眼如丝瞧着齐鸣,“小官人,您方才不是说要报答奴家么?以身相许也是一种报答。奴家正缺一位相公,不如官人就留下来,做奴家的压寨相公吧!”
做她的压寨相公?这简直是疯了。站在齐鸣的立场上,自然是觉得屈辱至极,也愤怒至极。很明显,这女子是拿他当消遣呢!明知他不能……她还说那些讥讽他的话,岂不是故意要令他难堪。
然而,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现下,自己是落到了人家的手里,为了保命,齐鸣不得不忍辱负重,继续游说她道:“女英雄想必是在开玩笑。不瞒女英雄,某自小患有瘫病,做您的相公,恐怕有心无力。女英雄还是将某送回家中吧!等女英雄拿到了银钱,什么样的相公找不着呢?”
“你果然不行吗?”盛九的关注点显然并不在银钱上,她直直盯着齐鸣,似乎为这样一位俊美的男子却不能人道而感到惋惜不已。
齐鸣在她怜悯的注视之下,脸一下子红到了耳后根。
这会儿尚不是害羞的时候,齐鸣只好继续祈求,“既然某这般不中用,女英雄不如还是送某回家吧!”
说实在的,这般俊美的小官人,将一双楚楚可怜的眼睛望向你,一声声恳求着。便是再铁石心肠的人,恐怕也不能不动一动恻隐之心。盛九呢,自然也是心疼他。然而,她却并未多加考虑他的提议,便即遗憾地摇了摇头,道:“恐怕不行”。
“为什么?”齐鸣的声音里几乎是有些悲愤了。
盛九轻轻拍了拍小官人的胸口,似乎是在安抚他道:“小官人,非是奴家狠心,一定要将您扣留在这儿。实在的,奴家亦有奴家的难处。你不知道,奴家前日里斩杀的那位‘黑阎罗’杨奇志,乃是千帆舵主海千帆麾下第一等左膀右臂。杨奇志一死,海千帆必定不会善罢甘休。前来调查此事的人,恐怕已经到了路上。而小官人您,原是被杨奇志劫持的到船上的,自然也是这件事唯一的证人。若我冒然将你放回去,您一露了面,海千帆岂有不寻您问话之理。海千帆势大,奴也怕您再度落入他的手中。那个人心狠手辣,可不似奴这般怜香惜玉。自然,奴也是有些私心的,毕竟,若是官人您架不住海千帆的威吓,将奴招供了出来。奴家这一干子手下,岂不个个都要死无葬身之地。官人,就当是体恤奴家吧,您留下来,留在我这九凰山,才是最安全的。”
留在这九凰山,做他的压寨相公?齐鸣想都不敢想,那将是多么凄惨的日子。不过,听这姑娘的意思,似乎她所忌惮的,乃是一个叫做海千帆的人物。于是齐鸣问道:“女英雄口中所言的那位千帆舵主海千帆,势力很大么?”
盛九点头,“势力大得很。官人可曾听说过南‘江’北‘海’?以长江为界,绿林道中,南边势力最大的是江山钺,北边势力最大的便是海千帆了!这个海千帆,黑白两道通吃,生意遍布江北,势力更是盘根错节”,说着,她将头往齐鸣的身前凑了凑,神神秘秘地道,“我听说,他现在甚至巴结上了许多朝廷命官,那些个三四品的大员,有不少都和他有秘密的来往。”
三四品?齐鸣皱起了眉。这些个朝堂上的蠹虫,食君之禄,却不忠君之事,反而做了江湖强梁的靠山。怪道父亲常常说要整治朝堂,这些人果然可恨!
然而这些都是后话了,眼下的当务之急,是要劝服这位女英雄将自己放回去。齐鸣以右手支撑着床板,极力抬起了自己的上半身。盛九很是见机的在他的背后塞了两个靠枕。如此一来,说话就方便多了,起码,齐鸣不必一直仰着头,双眼也可以平视她了。
“若是女英雄能够信得过在下,在下或许能够襄助女英雄一举铲除海千帆的势力,使女英雄再无后顾之忧。”齐鸣道。
铲除海千帆?盛九几乎要怀疑起自己的耳朵了。然而,眼前的这位公子,似乎也不像是个夸夸其谈的人。盛九愈发对他的身份好奇起来了。
“恕奴家冒昧地问一句,官人究竟是何等身份,那杨奇志又为何要劫持您?”
这正是齐鸣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那个杨奇志,齐鸣在此之前,从未听闻过他的名号,更遑论有什么怨仇。故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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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鸣有理由怀疑,乃是有人花了极大的价钱,买通了这伙强梁来劫持他。
至于买凶劫他的人是谁,齐鸣一时之间,还真想不出来。
因此,齐鸣很是诚恳地道:“这正是某感到困惑的地方。某自问并不曾做过什么欺压人的事情,实在想不出来,究竟是什么人,因为何种原由,要如此大费周章将某虏了出来?”
盛九瞧着他这张人畜无害的脸,实在不像是会做恶事的样子。如此说来,“或许那人劫持你,并非是因你做了什么恶事。你的父亲是谁?可是你父亲得罪了什么人,人家虏了你,是为了报复你爹爹。”
她的猜测与齐鸣不谋而合。齐鸣看着她,思量着要不要将爹爹的身份亮出来。然而,先前既然说了,要帮助她铲除海千帆,不亮明身份,恐怕她不会相信。自己如今,只求她能将自己放回去,哪怕她得知他的身份后,狮子大开口,临时提高价码,那他也认了。
于是,齐鸣老老实实答道:“某姓齐,单名一个‘鸣’字,即是‘呦呦鹿鸣’的‘鸣’。某的父亲乃是当朝一品齐国公……”
齐鸣说到这里,不禁顿了顿,思量着要不要将母亲的名号也一并报上。眼前的女土匪目光灼灼,直勾勾盯着他瞧,齐鸣心里一怕,索性将母亲的身份也摆了出来。毕竟这女土匪就算胆子再大,她也未必敢杀一个皇亲国戚。
“某的母亲是固伦长公主”,齐鸣接着道,“若是女英雄能够将某送回去,某一定禀明父亲,请他调拨军队,去镇压那一伙强梁。某的母亲也定然会重重答谢女英雄!”
果然,齐鸣的话一出口,的的确确震撼到了面前的女土匪。但见盛九瞪大了眼睛,嘴巴张着,好半晌说不出话……
乖乖,谁能想到,自己顺手救下的,竟然会是国公爷和长公主的儿子!
这可真是位金贵得不能再金贵的主儿啦!
那杨奇志究竟是得了多大的好处,连长公主的儿子,他都敢劫持!
这下子,盛九彻底坐不住了。但见她站起身来,往后退了几步,也不说话,单是蹙起眉头,似乎是在计算着这笔买卖究竟划不划算。
要说划算,那自然是划算的。眼前这位小官人,那可是天降的菩萨啊!有他在手里,盛九想求什么求不到?盛家在这九凰山,做了好几辈的土匪,却并不是因为生性凶残,实在是生在乱世,无力自保,只好啸聚山林,集结同道,求一个不受人欺负。如今世道好了,盛九也想过要金盆洗手,做一个安顺良民。无奈盛家名声太大,早已入了官府的土匪名册。所谓上山容易下山难,她没有官府发的良民户籍,除了继续干土匪,别的什么行当都干不了。
不过如今,情势似乎是有些不同了。她救下的这个人,乃是国公爷和长公主的儿子。只消他一句话,别说是盛九自己,便是给九凰山三千多人个个发张良籍,那也不是什么难事!
唯一的问题在于,这笔买卖,盛九敢接吗?
答案是:不敢!
5. 咱俩之间可是清清白白?
至于为什么不敢,那自然是有原因的。
齐鸣在她这九凰山上待了三天,这是不争的事实。至于这三天里发生了什么,齐鸣知道,盛九知道,可惜外人不知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众口铄金,积毁销骨。齐鸣不是一般人,他是国公爷和长公主的儿子。像他这样的上等人,什么最重要,当然是清誉最重要。若是叫人知道他在土匪窝里待了三天,别的不说,就是那些达官显贵在他背后的指指点点,也能戳断他的脊梁骨。
自然,维护声誉最好的方式,便是让知情的人不再能够说话。九凰山本就是个土匪窝,国公爷只须一声令下,便可以借着剿匪的名义将九凰山杀个片甲不留。届时,九凰山空空荡荡,他的儿子自然也就清清白白了。
一想到九凰山血流成河的场景,盛九就不自觉心口发寒。不成,不成,国公爷要捏死她,就跟捏死一只小蚂蚁一样容易。双方势力太不对等,这买卖根本谈不成。
故而盛九摇摇头道:“小官人,您开出的条件确实不赖,可惜奴家,不能答应您!”
“为什么?”齐鸣简直想不明白了。这样一百万利的买卖,她为什么不做。或者,她想把价码调得更高些,那也不是不成。只要她开口,他什么都能答应。
眼见着小官人眼尾红了起来,那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真真令盛九良心难安。她怜惜地拍了怕齐鸣的手,牵起裙裾坐在了他的床沿上,压底了嗓音轻声细语地向他解释道:“官人,奴家知道您生气,但请您先勿生气,且听一听奴家的解释。奴家不敢轻易答应您,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这么着吧,奴家先同您讲个故事,您听了,自然便明白奴家的顾虑了!”
齐鸣并未说话,但两只含着点点泪光的眼睛,却很认真地看向了她,似乎是想听听她准备要如何狡辩。
盛九只要一见到他这双小鹿似的眼睛,便觉得心像被人捏了一把似的,一阵一阵的作痛。这可真是一物降一物,想她盛九做强梁这么多年,何曾这般对人低声下气过。然而,面对这小官人,她却是心甘情愿地对他俯首帖耳。
总归,还是因为喜欢他吧!喜欢他,所以不忍心见他受委屈。
盛九对于自己的做小伏低有了很好的解释,便不纠结了。她温柔地看向齐鸣,娓娓向他道:“官人,先前奴家和您提到的南‘江’北‘海’,你可还记得?那北‘海’,顾名思义,就是方才咱们说到的海千帆。而那南‘江’,则是梅山寨主江山钺。能和海千帆齐名,那位江寨主的势力,自是可见一斑。然而,若是再追溯到十年前,则那梅山的势力,比之如今,更是强上十倍不止。之所以梅山会式微,究其原因,却是与一位朝廷官员有关。”
一听这事竟然还牵扯到了朝中官员,齐鸣不禁也来了兴致,听得也愈发仔细了。
盛九见他一副认真倾听认真的表情,真真是丰神俊秀。心里愈发喜欢,嘴角的笑便有些压不住,盛九清了清嗓子,接着道:“那位官员,不知小官人可否认得,现正做着大同节度使,受封征远大将军。哼,端的是官运亨通,短短十年,就做到了正二品。”
“你说的可是陈不遇陈大将军?”齐鸣问。
盛九道是,“官人果然认得!正是他,他这名字好记,怀才不遇么?可如今,他却是怀才得遇了。”
齐鸣听她的语气,似乎对那位陈将军颇有些讥诮不满的意味,于是便迎合她道:“我并不曾与陈将军有过来往,不过,他的名声却似乎并不怎么好。京中的人议论他,常说他虽然能征善战,是国之砥柱,却也十分好大喜功。尤其是,他曾坑杀了五千北方降卒,此举虽是为了立威,但也太过残忍了些!”
“不错不错”,盛九简直觉得齐鸣是个知己,“官人说得很对,他这个人,最大的特点,便是心狠手辣。如今,他官居二品,早已是人上之人。可他是否还记得,他有一位好兄弟,却已经长眠于地下十年了。”
这又是什么故事?齐鸣从未听说过,然而他直觉到,这位女土匪将要讲的,必定不是件什么好事。
果然,盛九皱起了眉头,似乎愤愤不平道,“这位陈不遇将军,曾经有一位拜把子的好兄弟,名唤江凌云,正是江山钺的父亲。十五年轻,江凌云一次外出时,救下了被人追杀的陈不遇。彼时,陈不遇还只是个武艺稍稍出众些的拳师罢了,然而江凌云却很赏识他,两人一见如故,便结为异性兄弟。后来,陈不遇去投了军,二人分道扬镳。不曾想两年过后,那陈不遇也混到了个军中副将的职务。当时,他随军渡江,被北方的鞑子团团围困。好巧不巧,江凌云当时也正好在江北,于是便又一次出手救下了他。这陈不遇见江凌云打战厉害,手下的喽啰也多,便起了心思,想说服江凌云投军,且一再许诺,等打了胜仗,一定会替江凌云向官家陈情,求官家招安梅山。
“江凌云原本是不肯的,毕竟自古以来,被招安的江湖豪客,通没几个有好下场的。可架不住陈不遇一再地劝说,且江凌云虽是个匪头,却也有一腔爱国之心。他去江北,原就是奔着打击鞑子去的。于是考虑再三,终究还是答应了陈不遇。有了江凌云的襄助,陈不遇简直是如虎添翼,势如破竹。不到三个月,便将入侵的鞑子赶了回去。
“有了这样的功勋,官家自然要嘉奖。那陈不遇立时平步青云,一升再升,一径升到了青州知州。然而,回到了梅山的江凌云却足足等了一年,也未曾等到陈不遇一星半点的消息。道不同不相与谋,江凌云也很看得开。如今,人家是官,他是匪,早已经不是一路人。就此各不相扰,相安无事,那也没什么。可就在半年之后,朝廷忽而派兵大举进攻梅山,领头的便是那陈不遇……”
齐鸣听到这里,也不禁“啊”了一声,愤而叹道:“他怎么能够这样?”
盛九也同样十分打抱不平,“两番的救命之恩啊,陈不遇就是这样报答好兄弟的。可您猜,陈不遇为何要领兵进犯梅山?”
齐鸣摇摇头,他实不明白这世间怎会有这等忘恩负义之人。
盛九也很是不屑地嗤笑道:“说起来简直令人发指。那陈不遇进犯梅山的原因,竟是因为朝中有人参他,说他在江北时曾与梅山群匪勾结,意图颠覆江山,自立为王。而后见情势不对,方才臣服于朝廷。如此心怀不轨,实在该杀。那陈不遇为了自证清白,便主动请缨前来剿匪。而他的好兄弟江凌云,正是死在了他的箭下。梅山也因那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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劫难,元气大伤。虽然后来江山钺年轻有为,不到十年,又令梅山重振声威。然而,比起当年的鼎盛,到底有所不如。”
盛九说完这些话,兀自愤愤不平,心潮起伏。那两张原本就抹了脂粉的脸颊,因为愤怒的缘故,更添了些酡红。
齐鸣自然也很生气,早知道陈不遇竟是这等卖友求荣的小心,他一定会说服父亲,再参他一本。
可是,这事与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齐鸣十分不解,难不成,这女土匪是担心自己也会像陈不遇一般恩将仇报。
想明白了这一点,齐鸣立时表明态度,“女英雄放心,某绝不是那等忘恩负义的小人。女英雄的大恩,某便是来生做牛做马也难以报答,又怎会做出一丝一毫伤害女英雄的事呢?”
让他做牛做马,盛九可舍不得。这样赏心悦目的郎子,自然该搂在怀里宠着才是。
盛九于是爱怜地拍了拍齐鸣的手背,温声道:“小官人的品格,奴家自然是信得过的。只是血淋淋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奴不得不小心谨慎。”
这可有什么值得谨慎的呢?齐鸣愈发急了,惨白的脸上也因着急,而显出了些红晕。他颤巍巍举起右手,一副忠心可鉴的表情,向她保证,“某可以对天起誓,若是某背恩弃义,做出有损女英雄和九凰山之事,叫某死无葬身之地……”
盛九适时拿手帕捂住了齐鸣的嘴,“小官人不必起誓,老天爷忙得很,哪能句句都听得到呢?其实,奴从未担心过小官人会出尔反尔,奴真正担心的是……”
“你担心什么?”齐鸣问。
盛九扭捏了下,到底如实说了。
“小官人,您在奴这山寨里,已然昏睡了三天三夜。自然,这三天里,你我都是清清白白的,奴并未对官人做什么逾矩之事。然而,官人相信奴家,可您的父母却会相信吗?纵然您的父母相信咱俩是清白的,可京中其他人会相信吗?小官人,您的身份实在太尊贵了。尊贵到我等小民与您一比,那简直是明月之于草芥,太不值一提了。纵然官人心里记挂着奴家对您的恩情,不会做恩将仇报之事,可您的父母,会不会为了维护您的声誉而……捂住我九凰山众人的嘴?这一点,恐怕连官人,都很难保证吧!”
齐鸣很想说不会,可他一想到母亲素日来的做派,那种雷厉风行的性格,又实在有些摸不准。如今他深陷此地,尚且来不及考虑回京之后的事,经她这么一提醒,方才意识到,即便自己安然回到了京城,父亲母亲也绝不会善罢甘休,但凡与此事有牵连的人,均不会有好下场。那些被处置的人中,很可能便包括这位救下她的女土匪和她山寨里的人。毕竟,皇家的清誉,不容许蒙上一点儿灰尘。长公主的嫡子掉进了土匪窝,若是让京城里的人知道了,能传出什么好听的话来。最为妥当的办法,自然是抹去所有的证据,就仿佛这件事,从来不曾发生过。
而那些随同齐鸣前来岳州的人,因为护卫他不力,恐怕个个都难逃官家的严惩。并且长公主也一定会想方设法封住他们的嘴,让他们绝不敢乱说话。帝王之怒是没有人能够承受得起的,那些人只要摸摸自己的脖子上长了几颗脑袋,便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了。
6. 他连坐都坐不起来
盛九见齐鸣眼中现出了犹疑之色,立时趁热打铁,继续游说他道:“官人,奴家救您,乃是出于一片好心。可若是这一片好心却给奴家带来了灭顶之灾,想必官人也会于心不忍。官人想回家的心,奴家自然是能够理解的。可人同此心,也希望官人能够体恤体恤奴家。奴家这山寨当中,男女老幼拢共有三千余人。咱们虽然地位微贱,却也都关爱自己的父母家人。官人,您是读书人,且又心善,想必是最能体谅人的。您不妨站在奴家的角度想一想。若您是奴家,您会怎么做呢?”
这下真把齐鸣给难住了。三千人对一人,答案显然不言而喻。齐鸣发现自己确实没有任何理由强迫她为自己承担这个风险。可是,让他留在这里做她的压寨相公,齐鸣又觉得实在不能忍受。
“若是某回去之后,对这九凰山只字不提,想必就不会……”
齐鸣仍想继续为自己争一争,却被盛九截住了话头。
“官人这话,未免就说得过于天真了。您可是被人劫走的,您的家人怎会不将这事调查得一清二楚。官人,奴家是救您的人,不是害您的人。您可不能恩将仇报啊!再者,您的身份,今后不论是谁问起您,可都不能实话实说了。虽然奴是这九凰山的寨主,但这寨里的事,也并非就由奴家一个人说了算。这寨里共有六位当家并二十几位头目。他们的脾气可不似奴这般好说话。自来匪怕官,更何况您是皇亲国戚。天家的富贵,咱们不敢贪慕,但求一个平安度日就行。因此,您的身份,放在京城,是您的保命符。可到了咱们这儿,可就成了催命符。若是寨里的人怕惹上官非,三更半夜摸到您的床边,一刀结果了您。那您可就太冤枉了!”
他这一通恩威并施,确实是将齐鸣唬住了,以至于他好半晌说不出话。盛九见他惧怕,原还想安慰他两句的,恰在这时,门外有人喊话,说咱后山下袁老三家的女儿给城里张员外家送陈酿时,被张员外扣下了。那张员外想买下袁老三的女儿做丫鬟,袁老三不肯,双方僵持不下,那袁老三的头都被打破了,血淋淋糊了满脸,正哭天喊地地要拿刀抹脖子呢!
盛九一听,立时气得跳了起来。
“拿刀抹脖子算个什么本事?”盛九怒道,“那袁老三,怂包了一辈子,关键时候也不顶用!”
气愤的话一出口,盛九方才惊觉自己似乎过于激动,恐怕惊着了小官人。于是慌忙找补,做出淑女的样子,向齐鸣妩媚一笑,两手交叉放在膝前,恭敬行了一礼,这才告辞道:“官人请稍作休息,奴家尚有些事,这就不打扰您了。李郎中就在屋外候着,官人有什么事,只管吩咐他就是。”
说着,她便却行退到了屋外。门一关,齐鸣便听到了她那刻意压低的急切的斥骂声,“牛栓儿啊牛栓儿,你扯着鸡脖子瞎嚷些什么呢?有事先敲门,先敲门懂不懂?就这点子事,怎么就记不住呢?哼,这回,暂且饶你一次,下回再犯,仔细你的皮。还愣在这儿干什么?等着吃晚饭呢?赶紧的,去点上二十个人,让他们拿上家伙什,咱们去替袁老三讨回公道。正好,老娘近来缺一笔银子,就让那张员外给补上吧!”
齐鸣目睹着她的这些做派,只觉得匪夷所思。方才还温言软语一口一个奴家的人,怎么一转脸,便全然换了一个人似的。
齐鸣无奈地笑了笑,看来她这半日,装得可是真辛苦!
盛九走后,李郎中便进来替齐鸣诊了脉。气血两虚,但只要好好将养,倒并无大碍。
然而,当天晚上,齐鸣便做了个噩梦,梦里他的床边围了一大圈子人,个个手里拿着尖刀,凶神恶煞地冲他喊道:“这人是个祸星,会给咱们九凰山带来灾祸的。咱们不能留着他,得杀了他,将他剁成肉酱去喂狗。这样,他的家人就找不到他了。找不到他,咱们就安全了,安全了!”
齐鸣自然是极力求饶,可他的声音却被淹没在了众人的呼喊声中。一柄柄锋利的刀子捅进了他的胸口,他感觉不到疼痛,却觉得恐惧至极。然后,他看到了盛九,他伸出手,想求她救他……
梦境到了此处便戛然而止,因为齐鸣听到了一个温柔的声音,一声接一声地喊着,“小官人,小官人,这都是梦,你不要怕,你快醒来!”
齐鸣便睁开了眼睛。
一睁眼,他又看到了盛九。
此时的盛九,不复白天时的装扮,一脸的素净。约莫是刚洗过头,发梢还有点湿,用一根碧清的丝带松松系着。身上,也只一件藕色的襦裙。
“官人,您可是做噩梦了?”盛九柔声问道,“您梦见什么了,吓出这一脑门子汗!”
齐鸣当然不敢说自己是梦见了九凰山的人要杀他,只好信口胡诌:“梦见了一条蛇缠上了我,我挣脱不开,便吓醒了!”
“原来如此!”盛九道。但见熹微的烛光之下,他的脸半明半暗,愈发衬托出轮廓的鲜明。他有极好看的眉弓,也有极好看的下颔。细白的脖颈上浸了一层薄薄的汗,像纤竹染上了细霜。盛九不自觉咽了口唾沫,觉得自己若是能在这样的脖子上亲一口,那真是死也无憾了!
然而不敢造次,鉴于以往相亲失败的教训,盛九这次走的是徐徐图之的路线。她要用真诚的爱打动他,让他心甘情愿做她的夫郎。
所以她表现得尤为体贴,“官人口渴了吧,奴给您倒杯水来!”
齐鸣确实是渴了,这旁边也没有别的伺候的人,只好劳烦她。
“有劳寨主!”齐鸣道。
能够为齐鸣效力,盛九甘之如饴。她很快便从厨房里端出了一壶热茶,回来时,恰好见到齐鸣正竭力用手肘支撑起自己的身体,试图使自己坐起来。
但很显然,他的力量有所不及,尝试了好几次,都颓然倒回了床上。
盛九看着着急,又见他因为用力,两颊都有些红了。于是主动提出,“奴来帮您吧!”
齐鸣却说不必,“不敢麻烦寨主,某自己可以。”
盛九以为他当真是怕麻烦她,便大方地道:“一点也不麻烦,官人您只管扶好奴家便是!”
她话才说完,便伸出手去打算环抱住他。齐鸣吓得连连后仰,抬起一只手来挡住了她,急急道:“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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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那模样,真同一只受惊的小鹿一般无二。
盛九感到疑惑,回想自己这一天来,在他面前一直谨小慎微,连句重话都不曾说过。他怎么还是那么怕她呢?
难不成是因为先前,那牛栓儿前来禀报袁老三的事情时,自己因为一时愤怒,说了几句重话,这便就吓着他了?
可那些话也不是冲他说的啊!
这读书人未免也太不经吓了吧!
盛九感到无奈,又见他牢牢拽住被子,看着自己的眼神,分明满满都是戒备。
盛九怒了,这是什么眼神?难不成他以为自己是个登徒子,随时会见色起意吃了他?
这真是小人之心了,盛九想,若是自己果然那么不矜持,那他昏迷的这几天,自己完全可以将他瞧个底朝天!
罢了,读书人脸皮薄,他既要自己来,那就让他自己来吧!
盛九于是规矩地退到一边,就近挨着一张杌子坐下,两只修长的手臂交叠着放在腿上,规规矩矩坐着,耐心地等着他。
旁边有个人这样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瞧,齐鸣越发觉得紧张。先前已经尝试过一次,自己并没能让自己成功坐起来。如今这一回再试,齐鸣依旧没有什么信心。
可是,不自己来,便要仰赖于她。齐鸣自小便是熟人伺候惯了的,面对生人,难免十分抵触,不愿意让她接触自己的身子。
于是只好自己尽力。
但见他微微侧过身,拿右手手肘支撑在床面上,左手把住床沿,竭尽全力向上抬起自己的身子,试图以上肢的力量,带动着下肢挪动,使自己坐起来。
可惜,这副身子实在是太虚弱了,稍一用力,两只手臂便颤抖不已。
盛九眼见着他摇晃不止,似乎随时都要栽倒的模样,心里也替她捏着一把汗。可若是这会儿出手帮他,只怕会更令他感到尴尬。想来想去,盛九终究还是没有起身。
时间已经过去了好一会儿,可齐鸣的下半身依然纹丝不动。仿佛那一双瘦弱的腿,竟是有千金重似的。
饶是齐鸣一向好耐性,这会儿也不能不有些急了。
额上的青筋根根鼓胀,映衬得那白皙的皮肤愈发薄透如纸。鬓边的头发已经被汗水浸透了,一缕一缕紧贴着脸颊和脖子,恰到好处地勾勒出他那美妙的、引人遐想的颈部线条。
盛九看着看着,忽然觉得喉头发干,很想喝上一口茶润润嗓子。
但她终究是没起身。这个时候,她的任何一点动作,恐怕都是对他的莫大嘲讽吧!毕竟,她能行动自如,而他,连坐起来,都这般艰难!
齐鸣呢,简直连看她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了。他想,她一定是在讥笑他吧,这样简单的动作,他都做不到。这世上,大约再没有比他更加无用的人了。
心里着急,手上便愈发乱了分寸。齐鸣忽而手腕一滑,人便不可遏制地向前倾倒。那惊慌的脑袋不偏不倚,恰好磕在了坚硬的床沿上。
盛九十分清晰地听到了那沉而闷的一声“咚”,心里猛地咯噔一下:完了,坏菜了!
7. 你留下我有什么用呢?
果不其然,齐鸣“啊”一声惨叫,抬起手,牢牢捂住了自己的额头。
盛九也慌了,无奈他将脸捂得严严实实,她既看不到他的表情,也弄不清他的伤势。不放心他,只好去扒拉他的手,劝他道:“您别光捂着,让奴瞧瞧,究竟伤得如何了?”
齐鸣一向是极娇贵的,伺候他的下人若是不小心弄疼了他,便要招来长公主严厉的惩戒。因此对于受伤,齐鸣实在很缺乏经验。
他只觉得额角疼得厉害,许是撞出了血,于是既羞且怒,不自觉却拿出了一贯贵公子的做派,呵斥她道:“你又不是大夫,给你看有什么用?还不去请太夫,快去请大夫来!”
盛九被他吼得没了主张,心道磕一下就要请太夫,这未免也太娇气了!她不信,执意要掰开了他的手瞧个究竟。齐鸣力量不及他,三两下便被她将手给拿下来了。
这下是看清楚了。红是红了一点,但既没肿,也没磕破皮。
“没事,一会就好了!”盛九无语。
“当真没事么?”齐鸣显然不信,“我怎么觉得疼得厉害,头也晕。”
盛九心道,你头晕,那是因为你病了这些天,身子虚。至于疼得厉害,可能不同的人对于疼的感受,不一样吧!
盛九见识到了齐鸣的骄矜程度,心里也犯了难。这么样娇贵的一位主儿,要想伺候得令他满意,恐怕不会容易。
果然,齐鸣虽然不捂着额头了,却转而把整张脸埋在胳膊低下,老半天没有动静。
这又是怎么了呢?盛九觉得大为困惑。他这个样子,倒像是在生她的气一般!
可自己分明并没有得罪他!她甚而早就提出来要帮他,是他自己拒绝了。结果他自己不小心摔了,这可干她什么事呢,何以要迁怒于她?
虽然他的境遇的确令人同情。毕竟一个惯常在家中呼奴使婢的人,忽而沦落到这异地他乡,身边连一个熟悉的人都没有,弄得样样不方便,心里有些怨气,似乎也是难免。
可是,心里有气,便可以随意将气撒在别人头上么?
盛九亦觉得委屈。自己一番好心将他救上山,可并不欠他的。相反的,她对他还有救命之恩,他就是这样对待自己的救命恩人的?
瞧着那个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后脑勺,盛九真觉又爱又恨。
他不理她,她便也不去上赶着讨他的好。
两个人各自沉默着,在这乍暖还寒时候,凝固的气氛仿佛令空气更为肃杀了一些。
约莫一刻钟后,到底还是盛九先妥协了。
毕竟,眼前的人非同一般,他娇贵,柔弱,且又是大病初愈,若是任由他这么气下去,他说不定真能把自己气死。
看在方才他确实摔疼了的份上,盛九决定再让他这一回,
“官人,您不是要喝茶吗?”盛九讨好地问。
齐鸣并不抬起头,也不吭声。
“官人,要不然,我给你额上抹点儿药酒。抹了就不疼了。”盛九继续劝。
齐鸣仍是一动不动。
盛九觉得自己真快没有耐心了,于是稍稍加重了些语气,对他道:“您这么把脸埋进枕头里,就不怕憋死么?官人若是再不抬头,奴家可就要来扒拉您的脑袋了。”
这句话显然很有威慑力,因为还不待盛九出手,齐鸣已经自己抬起头来了。只是眼尾红红的,嘴角往下耷拉,很是委屈的模样。
“你走吧!”齐鸣道,“我困了,要休息了。”
这显然是气话,因为他还没喝到茶呢?他不是口渴了么?
然而盛九一见他瘪着嘴泫然欲泣的模样,良心又刺啦啦疼起来了。
唉,也怪自己,方才自己就应该站在他旁边,随时保护他的。如此,他也不会磕着头了。
“我在这里住不习惯,也很不方便”,齐鸣忽而道,因为含着泪,声音便有些嗡嗡的,“您看,身边没人照顾,我连口热茶都喝不上!”
盛九立时道:“不要紧,奴家就住在隔间,您在这儿说话,隔间能听得一听二楚。您想吃什么,喝什么,只需唤奴一声,奴立时便给您送来。若是您仍觉不方便,奴家可以在你这屋里打个地铺,贴身伺候您。”
打地铺还是算了吧,有她在旁边虎视眈眈,齐鸣更睡不着。然而,他要表达的并不是这个意思。
“寨主方才也瞧见了,某实在无用得很,连坐都坐不起来。您留下我,又有什么用呢?”齐鸣继续游说她。
“做我的压寨相公啊!”盛九道,“奴不是早说了吗?奴家看上您了。您总归是不能离开九凰山的,做奴家的相公,于你,于我,都是最好的选择!”
齐鸣很想说,自己根本不想做她的相公。然而,这位寨主的脾气秉性,他尚且莫不清楚,若是回绝得过于果断,激怒了她,自己的下场说不定真像梦里一般凄惨。
于是,齐鸣试着和她讲道理,“寨主,不是某不愿意做您的相公,实在的,您也瞧见了,某这样的身体状况,真真是难以胜任。寨主,您这般青春貌美,合该找一个身体健硕的郎子,方才配得上您。”
他说了这么些话,唯有一句“青春貌美”最为中听。盛九乐得呲开了牙,急不可耐向他求证:“官人当真觉得奴家美吗?官人且细说说,奴家美在哪里?”
美在哪里?美在……齐鸣正要寻找说辞,却忽然意识到她似乎是关注错了焦点,于是立即补充道:“寨主举手投足,婀娜多姿,自然是哪里都美。某的意思是,某行动不便,很多事情都不方便,留下来,对您也是个拖累,倒不如……”
“举手投足,婀娜多姿啊!”盛九重复着他的话,脸上的笑意压也压不住,“官人到底是读书人,夸人也能夸出花来。官人您再多说些,奴家爱听。”
这一回,便是齐鸣再迟钝,也看出她是故意的了。她分明就是不想和他好好讨论,这才插科打诨,尽说那些无关的话。
于是,齐鸣干脆不说了。
盛九不愿意和他讨论是真的,被他夸得心花怒放也是真的。只是小官人小气,才夸她两句,便不肯再说了。
见齐鸣气哼哼地背过身不理她,盛九也觉得无趣。其实,她早发现他很爱皱眉头,且眉峰高,嘴唇软。这样的人,多半是有些脾气的。只没想到,他竟然气性这么大,三两句话不对付,他就不理人。
不理就不理吧,总比被他纠缠不休强。盛九又坐在杌子上等了好一会儿,见他还是没动静,猜测他或许是睡着了,于是便提起襦裙,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
窗外好大一轮月亮照进来,照得盛九心里发慌。盛九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烙饼一般的,走马灯似地回忆着今天发生的事。
小官人醒来了,这自然是天大的好事。此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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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直担心他醒不来,三番两次地询问李郎中何以他还不醒。李郎中自是极力安慰她,说是小官人此番遭难,身子亏损太多。多昏迷几日,也属正常,要她只管耐心等待。可即便如此,盛九却仍是惴惴,怕自己的期待落空,才遇着一个中意的,他又死了。
如今,小官人好不容易醒来了,盛九却又紧张。毕竟,临时学的技能,发挥得如何盛九自己也没有把握。说起来,那些良家妇女的做派真不好学,笑不露齿,轻声细语,态度要温柔恭敬,手脚要勤快敏捷。这么一番下来,盛九觉得比出去和人打一天擂台还累。
不过,效果应当是不错的吧!毕竟她又是端茶又是倒水的,想来定是给小官人留下了不错的印象。
然而,心里总是忐忑,简直恨不得钻进齐鸣的肚子里,看看他对自己到底满不满意。
好在,这样的纠结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天不亮时,她的老师兼参谋王二娘便来了。
王二娘很是关心自己的教学成果,一进门就问:“怎么样,寨主,您可拢住了小官人的心?”
盛九仔细想了想,“大的方面,似乎没出什么错。奴……我一直很谨慎,说话的声量也控制得恰到好处,并没吓着小官人。一举一动,也都谨记您的教诲,举止要优雅,走路时,步子不能迈得太大,就连坐着时,我也记得要挺直腰背,两手自然垂放在腿上……”
“这就很好”,王二娘赞道,“寨主果然聪慧,才学了三天,就都学会了。我瞧着,以寨主您的姿色,再加上这样……惊艳的打扮,还有端庄的举止,迷住那小官人,显然是不成问题的。”
盛九心道,那也未必。人家是皇亲贵戚的出身,什么样姑娘没见过。再者,盛九有些沮丧地道,“昨儿,我出了一点错。唉,要怪就怪那牛栓儿,他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赶在小官人醒来时,来说那袁老三的事。我一时气愤,就……声量重了些,恐怕给……给小官人听见了!”
王二娘听罢一惊,心道,完蛋,恐怕要功亏一篑。她早知道,寨主最大的问题,便是女人味不足,女人的那些娇羞啊,妩媚啊,她不大熟练,经常是三两句话不对付,她就要拉高了嗓门恫吓你。因此,这一回,她着重地叮嘱了盛九,一定要注意说话的声调,务必要温柔,温柔,对,就是这样,像清风一样的和暖。没成想,寨主苦练了三天,终究还是露出了马脚。
然而,不能在这个时候,打击寨主的信心,毕竟,一旦寨主情路艰难,自己就是第一个受害者。前几年无休无止的替寨主物色郎君的经历,显然给王二娘留下了极大的心理阴影。于是,她忽略了那些意料之外的插曲,继续鼓励盛九道:“没关系,瑕不掩瑜,寨主的风采,想必能够弥补偶然的出错。再说了,恩威并施,才能让小官人对您既敬且怕。又敬又怕,他将来才能对您百依百顺呢!”
“真的没关系吗?”盛九显然不大相信。
王二娘笃定地点了点头。
盛九于是又有了信心,毕竟,王二娘说的,那必然错不了。谁不知道,王二娘年轻那会儿,来她家提亲的人,可是踏破了门槛。
“那么,接下来,我应该怎么做呢?”盛九虚心发问。
“万事不可操之过急”,王二娘一副胸有成竹的表情,“寨主,您依旧似今日这般对小官人嘘寒问暖,等他身子好些了,咱们再施行下一步计划!”
8. 庙里的菩萨也比不上他
对于王二娘的教导,盛九自然是深信不疑。她虽然是个后生,却也听说过王二娘年轻时的风采。听闻她是出了名的桃花旺,十里八乡的好少年,没有不为她倾倒的。若非因为她痴恋一人,苦等了人家十年,也不至于拖到现在,还是孤零零单身一人。因此,有王二娘这么个赛诸葛给自己出谋划策,盛九觉得,拿下小官人,当是指日可待!
事实上,三天之前,王二娘便已经见过了齐鸣。当时,盛九特特将她请了来,满心欢喜地对她道:“二娘,我带您去见一个人!”
自盛九的父亲去世之后,王二娘便成了她在这世上最亲的人。因此,杀杨奇志这件事,别人不知道,但王二娘是知道的,也知道她从杨奇志的贼船上救下了一个男人。
这可真是大胆!王二娘原本还想指责她呢,然而,一见到绣床上那昏迷不醒的小官人,王二娘就明白,这一回,寨主是在劫难逃了。
当时,齐鸣就那么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轻纱幔帐将阳光细细过滤了一层,再投到他身上时,便显得格外的柔和。
王二娘抿唇笑了起来,眼里的赞赏简直快要盛不下了。她将帐幔轻轻放下,回过头来对盛九道:“我瞧着,庙里的菩萨都及不上他,你看那脸,那肉皮,多白多细嫩,简直像会发光似的。”
盛九也笑,“二娘是在夸他好看么?”
“这都不算好看,那要怎样的才算好看呢?”王二娘将头略为偏向窗外,望着天上浮云,感慨道,“寨主,以您这样的年纪,就遇到这样的人,实在很难说是一件好事。除却巫山不是云啊,您的眼界儿,算是彻底被他拔高了,将来再看别人,就都觉得不值一提。您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儿?”
理是这么个理没错,但盛九并没有再找一个的打算,因此,自然也没有这方面的顾虑。
“就他吧”,盛九道,“二娘,您帮我参谋参谋,怎样才能留住他的心。”
介于一向替盛九相亲之难,王二娘对于这位小官人,也格外的重视起来。总之,三年前被书生拒绝的戏码不能再上演一回了。寨主便是内心再坚韧,也禁不住回回这么伤情。无论如何,得留住这一个。
于是她对盛九道:“论理,咱不该留他。他是杨奇志劫走的人,又是那件事唯一的证人。留下他,后患无穷。然而,恰如寨主所言,上苍有好生之德,他能被咱撞见,那是他的福气。咱们见义勇为,那是咱的侠义。因此,寨主要留下他也成,只是咱得先和他约好,若是他想活命,那便终生不得踏出九凰山。否则,既然咱们能从阎王那儿救下他,自然也能将他还给阎王爷。”
盛九强留下齐鸣这事,可说是一意孤行,虽然同去的兄弟暂时容忍了她的做法,可心里却并非没有埋怨。因此,王二娘的这些话,直是说到了盛九心坎里。她感动莫名,抱着王二娘的胳膊道:“还是二娘懂我,我正是这样打算的。他想活命,那就得留下来做我的相公。我不信,他竟是个不怕死的!”
王二娘点头,“理是这么个理,但咱们不能仗着对他有恩情,就威胁他。俗话说,英雄难过美人关,依我之见,咱们最好是先礼后兵,尽可能地对他展露温情。小官人他遭此大难,忽而天降这么一个温柔又可人的姑娘,悉心地照顾他,对他百依百顺。你说,这世上有哪个男人,能克制住自己不对你心动?”
盛九一听,大为赞赏。是啊,英雄难过美人关嘛!自己从前,还是太不学无术了,空长了这么一张漂亮的脸,却拢不住男人的心。这一回,盛九决定痛改前非,从头学起,势必要把那些狐媚子勾人的手段,通通学到手。
只要下定了决心就好,毕竟,师傅是现成的。王二娘足足教了她三天,虽然过程是辛苦了些,但成效却很不错。盛九到底是聪明,只要用心,没有学不会的。小官人也争气,足足昏迷了三天,直等到盛□□有所成之时,他才恰到好处的醒来,这不是天赐的姻缘,又是什么呢?
正当王二娘欢天喜地,觉得自己总算办成了这件大事,足以告慰盛九父亲的在天之灵时,盛九忽而拉住了她的衣袖,有些吞吞吐吐地道:“二娘,有件事,我还不曾告诉您。”
王二娘难得见盛九有这般欲言又止的神情,心里不禁“咯噔”一下,怎么了?这才相处了半日,难不成就横生出什么枝节了?
但王二娘是个体恤的人,对盛九的关爱也是发自内心,因此,她安慰盛九道:“寨主,您先别愁,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有二娘在呢!二娘一定替你出主意,保管能处理得妥妥当当的。”
盛九却摇头,“并不是我出了什么错,而是……”
“而是什么?”王二娘愈发急了。
这种事,其实很不好意思启齿。然而,除却王二娘,盛九还能同谁商量呢?纠结再三,她终于开口道:“那位小官人,他与常人不一样。李郎中说,他……他身患瘫病,恐怕……不能人道。”
“什么?”王二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样俊俏的一位郎君,竟然是个银样镴枪头。这……这不是白费功夫了吗?
“不成不成”,王二娘一改方才支持的态度,对自己的失查简直痛心疾首。这么大的事,自己竟然不知道,还给她出主意,这不是害了她吗?
“哪怕丑点呢,也不能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玩意”,王二娘苦口婆心道,“这可是一辈子的事啊,男人的花期,能持续多久呢?到头来维系夫妻感情的,还得靠那方面的能力。寨主,您年轻,不知事,不知道男人的实用,远远比好看重要。这样吧,他既是个瘫子,那咱也不怕他跑出九凰山给咱惹事。咱就好人做到底,让他留在寨子里,供他吃供他吃,不让他冻着饿着,这便是咱们的仁义了。至于别的,那就别想了。咱们的计划,到此为止!”
怎么就到此为止了呢?盛九对于王二娘的决绝,简直震惊不已。
“二娘,您先前不也夸过他长得好看呢吗?这世上的人,原就难求个尽善尽美。这样的相貌,已算世间难寻。只要他愿意从了我,咱们还挑剔他什么呢?当然,他身体上的确是略有些不便,可咱们这九凰山,也并不缺他一个干活的人啊。将来他主内,我主外,我养着他便是了。”
王二娘两眼一翻,从鼻子里重重“哼”出一声,“寨主,您说得倒轻巧,他得的那种病症,又岂是‘略有些不便’而已!”
“寨主啊,人的相貌再好看,那也只是锦上添花的点缀,当不得饭吃啊!您太年轻,不懂得‘人生漫漫,相处实难’的道理。便是两个身体健全,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过日子,也还难免有牙齿磕着舌头的时候,更何况,您和他……您说您‘养着他’,您是把他当成一朵花养呢,还是当成一条狗养?他这样身子,将来一举一动,恐怕都是离不得人的,您是打算时时刻刻陪着他呢,还是另请个人专门伺候他?伺候人这事,不是二娘吓唬你,做个一天二天,一月两月,或许还能坚持,可若是十年,二十年,甚而一辈子,您确定您能忍受得了那份煎熬?人的耐性是最经不起考验的,将来他老了,这张脸也不好看了,兼之又身体不便,您可能保证自己不会厌烦他,嫌他累赘?寨主,听二娘一句劝,放弃他吧。二娘答应你,明天就出去找去,找个好手好脚、相貌也不输他的人来配您,您就别再惦记着他了?”
可是盛九不乐意。在见着齐鸣之前,她自然更愿意找一个好手好脚的郎子。然而,见着他之后,盛九的想法又变了。
“二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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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也说了,人和人,相识容易,相处却难。他的腿脚不好,这是他的缺憾。然而,若是换一个心术不正的,拟或薄情寡义的,那就不是缺憾了吗?二娘,您也不必劝我了,我如今是认定了他,只愿和他好好相处。别人再好,我也不稀罕了!”
就是这么个倔犟的性子,和她的父亲简直如出一辙。当年盛九母亲在生下她之后,身子没养好,去世了。于是,整整二十年,她的爹爹都没有再续弦。王二娘虽然心里有了人,但不妨碍她对盛寨主十分赏识,于是就劝他,“何不再娶一个呢,孩子小,也需要母亲。”但盛得泽却总是摇头,“除却巫山不是云啊,再娶一个,也不是她了!”
如今,盛九简直完美继承了她爹爹的一根筋。要么相不中,相中了就是非他不可。
可是,明知道那小官人是那么个情况,自己若再支持她,那简直是丧良心。王二娘痛心疾首地道:“寨主啊,不是二娘故意为难你,实在的,人生有那么多条路可以走,您何苦要走一条最艰难的呢?您爹爹若是在天有灵,也不会同意的。”
王二娘突然搬出了她爹爹,倒叫盛九一时哑口无言起来。说实在的,她并没有考虑过爹爹的感受。毕竟爹爹已经作古三年了,在她的生活里,爹爹的痕迹越来越淡。仿佛一颗渐次远去的晨星,她能够看到他的光,却越来越感受不到他的温暖。
“我放不下他”,盛九道。今日,齐鸣和她说话时,他那微蹙的眉心,那水样清澈的眼睛,都生动地镌刻在了盛九的心里。盛九表面上,虽极力维持着矜持,但心里,简直像是火烧着一般。她从来没有对谁,有过这样炽烈的情感。哪怕是从前的那位书生,也不曾似齐鸣这般牵扯着她的心,让她随着他的喜而喜,随着他的悲而悲!
“二娘,这三年来,我过得很孤独”,盛九忽而惆怅地道,“这个院子大得很,却只生活了我一个人。山上原就冷,没有了人气,夜里就更冷了。如今,好容易来了这么一个人,他住进了我这院子,我就觉得这儿像个家了,我就觉得自己不再孤苦了。”
可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愿望,实现起来却那样艰难。人人都反对他,甚而连最可亲近的王二娘,都是一样的态度。盛九忽而觉得自己很可悲,也可笑。这三年来,她将全副的心思,都放在了经营山寨上。如今,轮到她为自己打算了,却发现举步维艰。
晨光从窗格子里一屉一屉地打进来,在地上投下一格一格的暗影。漂浮的尘沫一粒一粒浮在空中,人凭肉眼就可看得清清楚楚。盛九静静地看着这些飞扬的微尘,仿佛她自己也成了这万千微尘中的一粒。那么渺小,在无可抵挡的宿命,与汹涌如潮水的流言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好长一段时间,盛九都没有开口说话。她沉默地站在窗前,任由倾泻而下的光与影将她分割成一片一片。而她的表情,也随着光影斑驳,发生了奇异的变化。
起初是伤心,幽愤,而后,她眸中的光亮渐次聚敛,变得坚毅、不屈,仿佛一座立在大海中的灯塔,哪怕周遭洪水滔天,她也兀自挺立。
这种孤傲的神情,令王二娘的心,顿时尖锐地刺痛了起来。她似乎透过盛九,看到了另一个在命运的漩涡中,孤独抵抗的自己。二十年了,她从青春变得年老。周围人的语言,也从赞扬变成了奚落。可她,仍是我行我素,空守着信中的执念。这样的自己,和盛九如今的孤注一掷,又有什么区别?
一个经历过风刀雪剑的女人,断没有理由,抽刀向另一个女人。
于是,王二娘怜爱地将盛九搂在怀里。
“寨主,或许我有一万个理由阻止你这么做,可你若是仍有第一万零一个理由坚持要试一试,那么,二娘支持你!”
9. 寨主,寨主,救命…… 救……
“然而”,王二娘忽然转过话风道,“我这一关好过,马二当家,赵夫子以及其他几位当家那儿,您打算怎么交待呢?”
盛九却很不屑,“交待?我找我的相公,何需向他们交待什么?”
这就是小孩子的气话了,王二娘不得不耐下性子和她讲道理,“寨主,你之所以能坐稳这第一把交椅的位置,多是仰赖几位当家的扶植。想当年你爹爹弥留之际,可是当着九凰山许多人的面,将您托付给了几位长辈,叮嘱他们务必时时看顾您,若你有行差踏错的时候,让他们尽可以以寨规处置你。这些,你可还记得?”
“我自然记得”,盛九道,“可爹爹也说了,只有我行差踏错,方能以寨规处置我。如今,我不过给自己找了个相公,难道他们竟会因此而罚我么?”
“我倒也不是这个意思”,王二娘见盛九神色不悦,便赔笑着解释道,“只是他们既受了老寨主临终托付,便总觉得对于寨主您存着一份责任。您要找相公,这本是件好事。可如今您要找的这位,他……有那样一个病症。我只怕,他们不会同意你二人在一起。”
“同意又如何,不同意又如何?”盛九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嗤笑的表情,“若是他们要以此来惩戒我,我自然是不服。而若是他们敢对小官人动手,那么,有一个算一个,我可不会顾念什么托孤之谊。王二娘,我知道您今日说这些,乃是一番好意,好叫我心里有个准备,万一将来,他们兴师问罪,我也好有说辞应对。可是,您别忘了,爹爹托付给他们的,是三年前的盛九,而不是现在的盛九。难不成,他们还能拿着爹爹的遗命,约束我一辈子?”
盛九说这话时,那一种睥睨的态度,是王二娘先前鲜少见过的。她忽然发现,自己似乎一直将她视作孩子,却没有意识到,她早已经成长为定鼎一方的大人物了。
是啊,这三年来,盛九所经历的,若是写进话本,那也算得上是一部传奇了。毕竟,绿林道本就是人吃人的世界,明面上,大家都说什么江湖侠义,然而,背地里,谁不是为了一口吃的,罔顾礼义廉耻。
盛九的父亲盛得泽素有“义薄云天”之名,他在世时,江湖上人人敬仰他,说他是江湖一杆秤,真正的正人君子。然而,盛得泽去世方不到一个月,便有人登门,打着庇护旧友弱女的名义,公然要干涉九凰山的内务。当时,方只有二十岁的盛九,面对这趁人之危的所谓江湖豪侠,强忍住丧父的悲痛,不卑不亢道:“前辈想必是认为盛九年幼,且又是女流,扛不起九凰山的重担。既然如此,晚辈只好斗胆挑战前辈英雄,若是前辈今日胜得了盛九,盛九自然甘愿受前辈的栽培教诲。可若是胜不了,便请前辈勿要多管闲事,回去安享晚年吧!”
她这一番话,直把那位江湖宿朽气了个倒仰。那一场比试,王二娘也在现场,当真是好生凶险啊。那位“前辈英雄”真真好不要脸,面对一个晚辈,竟然招招都是杀招。王二娘如今想来,都对那人唾弃不已。
可盛九竟然硬生生抗住了。面对着如豹子一般凶悍的对手,她表现出的沉着与毅力令人惊叹。谁也没有料到,这场持续了两个时辰的决斗,竟是以那位“老英雄”的落败告终。自此,盛九一战成名。那些对九凰山虎视眈眈的人,也不得不掂量一下,自己可有那么好的牙口,能啃得动盛九这块硬骨头。
如今,在小官人这件事上,盛九表现出了同样的强硬。王二娘忽而觉得自己是多虑了。这九凰山,终究还是盛家的天下。那些个二当家,三当家……若是盛九卖他们的面子,他们便是九凰山上一号人物。若是和盛九撕破了脸,那么谁走谁留,答案显然不言而喻。毕竟,除了盛九,谁也没那个本事保得住九凰山太平安宁。
盛九呢,则是早将这件事情想清楚了。人之一生,不过白驹过隙,若是连选择夫婿这样的事,都不能任凭己意,那岂不是白活一世?自从她继任寨主之位,算来已有三年。这三年里,她为寨中的事奔波劳苦,何曾有过半点私心?如今,她不过是要给自己找一个称心如意的郎君,若是这都有人置喙,她可没有那样好的脾气听他们在耳边聒噪。
总之,二十三岁的盛九,不但有了独断专行的魄力,更有了力排众议的勇气。王二娘一时百感交集。这自小看着长大的姑娘,如今可算是真真地立起来了。她有主见,不屈从,抗得住流言,也顶得住蜚语。和她爹爹年轻时那会儿,简直一模一样。
————
齐鸣睡得并不安稳。
首先是口渴,嗓子干得如同要冒烟一样。他忽然后悔起先前光顾着和盛九置气,连口水都没能喝上。
其次,便是身上的疼痛。
此时是春三月,照理说应当是有些暖意了。但盛九所在九凰山地处西南边陲,林木茂盛,一到夜间,格外寒冷,且又湿气重,多障雾,对于齐鸣这样患病的人来说,长夜漫漫,可就太难熬了。许是保持同一个姿势太久,齐鸣直觉得身上僵硬麻木,每一处关节,都似万虫撕咬,难受得紧。
他想试着挪动身子,好缓解这种麻木。然而,不动还好,一动起来,那无可捉摸的疼痛便忽而汇聚成了巨大的洪流,肆无忌惮地冲撞着他的四肢百骸。齐鸣原本不能动弹的双腿,也在剧烈的疼痛下绞合在了一起。而他的双手,也不可控制地颤抖了起来。
齐鸣终于慌了,这是痉挛的前兆,若是再没有人帮他,他说不定真会狼狈的死在这里。
无可奈何,他只好求助于盛九。
盛九呢,自王二娘走后,她便一直孤坐在烛灯之下。悠悠众口,她果然就能丝毫不怕么?其实是怕的。然而,过去三年的经历,使她早已经习惯了孤军奋战。只不过,这一回的敌人,却是那些世俗的偏见与舆论。
这般想着想着,盛九忽而对齐鸣的敏感与自尊有了更深切的体谅。她不过是想嫁他,便不得不背负如此大的舆论压力,而他本人,作为被歧视被讨论的对象,又会是怎样一种心情呢?
就在盛九试图揣摩齐鸣的内心时,忽然,便听到了他一声接着一声的呼唤:
“寨主,寨主,救命……”声音细弱颤抖,恍若游丝。
盛九简直如同被雷击中一般,刷一下站了起来,拔腿便跑到了齐鸣的卧房。
而后,他便看到了令她终身也难以忘怀的一幕。
但见齐鸣以极为别扭的姿势侧卧在床上,那一双瘫废丝毫不能动弹的腿,此时却以极其诡异的角度,扭曲交缠着。
他的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只烧红的虾,或者说,像一张拉断了的弓。
齐鸣的痛苦显而易见,因为他的鬓发已经湿透了。那原本舒展秀致的眉毛,此刻也紧紧纠结在一起。眼泪簌簌而下,与汗水汇合成一处,打湿了颈下的软枕。
他一见到盛九,便向她伸出了手。所有的骄傲与自尊,在真正的难以忍受的痛苦面前,俱都荡然无存。他向她伸出手,似乎她是他所能抓住的唯一的救命稻草。然后,她听到他不断地在重复,“救我,救我……”
他的声音很轻,可在盛九听来,却比雷声更加震人心魄。
他在求她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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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她要如何救他啊?
李郎中不在这院里,盛九对于照顾他这样的病人,实在是没有一点经验。而况,他看起来那样脆弱,脆弱得仿佛只要她稍一触碰,他便会像斑驳得太久的壁画一般,顷刻碎了。
齐鸣一双眼睛直直地瞧着她,似乎是对于她的止步不前感到困惑不解。他的眼尾因为痛苦而开始充血,变得赤红。那是一双宛如困兽的眼睛,而囚禁住他的,正是他自己的身体。
盛九再不敢犹豫了。她冲到他的面前,急急地问他,“我要怎么帮你?告诉我,我该做什么?”
然而,齐鸣却早已经说不出话,他的脖子不可控制地后仰,似乎连呼吸都变得极为困难。手指蜷缩,指甲嵌进掌心,整个身体都在毫无章法地抖动。
盛九觉得自己的心,也在剧烈的跳动起来了。她从未像此刻这般紧张,也从未像此刻这般茫然无措。齐鸣那逐渐涣散的眼神,简直让盛九怀疑,他是不是马上就要死了。她大声地呼喊着他的名字,然而,话一出口,她才发现,自己的声音也早已经哽咽颤抖得不成样子了。
怎么办?怎么办啊?
盛九试着去压住他的腿,想要遏制他这种剧烈的颤抖。然而,她方一用力,便换来他更为剧烈的反抗。那双原本像烫熟的面条一般软弱无力的腿,此刻,却表现出令人惊叹的力量。盛九发现,自己竟然无法钳制住他,反而她的任何一点举动,都令他愈加痛苦。
他的表情越来越扭曲,呼痛的声音也越来越凄惨,那脖子上根根凸起的青筋,仿佛随时要爆开一般。他的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故而青筋暴起时,便显得尤为可怖。
盛九害怕了,终于不敢再碰他。
齐鸣的绝望的眼神令盛九的心恍若滴血。她第一次发现,自己竟然是这样的无用。
就在盛九几乎要被绝望击溃的时候,李郎中来了。
李郎中二话不说,便打开药箱,取出银针。对盛九道:“你扶住他的小官人的头,令他不要乱动,我来替他施针。”
盛九原本早已被吓得呆了,如今一见李郎中,方才如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一般,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然而,即便似盛九这样的练家子,她仍是用力很大的力气,才控制住齐鸣不令他动弹。
李郎中的施针既快且准。
终于,在不知道第几根银针扎入他的穴位后,齐鸣忽而大呼一声,便即晕了过去。
盛九诧异地看着李郎中。
李郎中却似松了一口气,对他道:“不要紧,只是晕过去了而已,休息一阵便会醒来。”
得了李郎中这句话,盛九才算是方了心。他看到齐鸣原本颤动不已的四肢,逐渐回归到死一般的平静,她自己,也终于似被抽空了力气一般,颓然坐到了地上。
每一寸筋肉都是酸痛的,盛九仿佛经历了一场生死大战。
她抬手抹了把脸,才惊觉自己的脸和脖子都湿透了。
盛九也不能确定,那糊了满脸的,究竟是汗水还是泪水。
李郎中正在收拾药箱。惨淡的熹微的晨光隔着粗粝的窗纸照了进来,照出了这一屋子的死寂与颓败。
盛九茫然抬头,却惊觉王二娘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她的身后。
而她的眼睛,正极其诧异且震惊地盯着齐鸣,仿佛是在看什么诡异的怪相。
盛九疑惑地顺着她的视线瞧去,而后,她便也露出了同样的表情。
就在齐鸣的身下,那原本是淡青色的被褥,正在一点一点地变成深青色。
10. 年轻人的事少管
还是李郎中沉稳,他一见这情形,立时用被褥盖住了齐鸣的下身,对盛九和王二娘道:“您二位先出去,这里交给我。”
李郎中肯帮忙,王二娘简直求之不得。毕竟,寨主是位姑娘,让她去做那伺候人的事,实在不合适。然而自己,虽则年纪长些,可要她去给一个陌生的男人清理……下身,她到底还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如今,既然这李郎中肯包揽,自然是再好不过。
于是王二娘感念地道:“那就多劳李郎中了。奴这就打水去,郎中将小官人收拾干净后,那弄脏的被褥,便交给奴家去清洗吧!”
李郎中点了点头,并不敢正眼去瞧王二娘。王二娘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异样,她见盛九依旧是一副呆蠢的模样,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便拉了拉她的胳膊道:“寨主随我一道出去吧,您留在这儿不方便。”
盛九木愣愣地,跟随着王二娘走到了院里。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照到了她的脸上、身上,打出斑驳的碎影。盛九低着头,在一地零碎的树叶的影子里,仿佛也碎成了一片一片的。
落了一地桃花,随着晨风胡乱飞舞,扑到了盛九的脚上。盛九就着台阶坐了下来,只觉得心乱如麻。二便失禁,筋肉松弛,当李郎中说出对齐鸣的诊断时,盛九并无法将这一判决与现实的情景联系起来。直到方才,方才她看见……
王二娘干活很麻利,不到一会儿,她便已经将满满一大盆水端进了齐鸣的屋子。
彼时,李郎中已经脱下了齐鸣的裤子,正在仔细检查他的身上可有磕碰出的伤痕。似他这样的病人,最是要小心留意,稍有不慎,若是发展成了褥疮,那可是要命的。好在虽然略有些几处红肿,却并未破损,些许擦点药膏,也就好了。
正当他预备检查别处时,王二娘却并不敲门,径直端着水走了进来。李郎中再度一惊,而后眼疾手快,再次迅速抓起被子给齐鸣盖上了。
然而,王二娘还是瞧见了。
小官人的那一双腿,长倒是很长的,穿着裤子时,并看不出有什么异样。然而,若是这样赤条条落到你的眼里,他的那种残态,便无所遁形了。
首先,是不同寻常的细瘦,虽然不至于瘦如麻杆,但比起常人,仍是有明显的不同。膝盖凸出,脚踝处却尤其纤细,仿佛一捏便会断了似的。小腿上的肌肉也是松的,晃晃荡荡挂在骨头上,好在皮肤白,否则可就太吓人了。
王二娘原本就心肠软,如今越发为齐鸣感到不平起来。慨叹到底是老天爷小气,见不得人尽善尽美,竟然给了人家那样俊秀的一张脸,何必又要给人一副这样的身子呢?
王二娘正自摇头叹息,却没瞧见李郎中已经走到了她的近旁,接过了她手里的木盆和帕子。
“先生医者仁心”,王二娘有些尴尬地赔笑道,“这位小官人能活命,全仗了您的功劳。”
李郎中却不敢居功,“我不过是尽医者的本分。说到底,还是寨主心善。二娘,您去瞧瞧寨主吧,她没经历过这样的事,恐怕是吓着了。”
有她在这里,李郎中便不好行动。王二娘很识趣,一边却行着往后退,一边道:“那就有劳先生了,先生若有吩咐,只管招呼,奴就在门外候着。”说罢,两手一拉门,人就飘出去了。
直待王二娘离去,李郎中方才嘘出一口气。心里仍旧是擂鼓一般,李郎中不禁有些痛恨自己没出息,二十年了,他仍是改不掉一见她就紧张的毛病。
还是先处理小官人的事吧!
小官人身下的床褥湿了,躺久了恐怕要着凉。
好在,李郎中前几日子为了方便照看齐鸣,都是在他这屋子里住着,故而,那墙边上,便竖着一张现成的竹床。李郎中将竹床放下,取了铺盖铺上,便转生去抱小官人。
李郎中今年五十了,泥土埋了半截的人,还要干这体力活,实在有些强人所难。小官人虽然瘦,却到底是个男人,且个头尤其的高,抱起他时,险些儿压跨了李郎中的一把老骨头。
衣裳裤子都湿了,索性全部剥下来,团了团,囫囵丢在了地上。
李郎中小心地替小官人擦洗着。
因着小官人昏迷的那三日,都是李郎中在伺候他,故而擦洗身子这项事宜,他早已经驾轻就熟了。
只是,这一回,他却有了意料之外的发现。
许是人清醒过一日,小官人身上的知觉恢复了些。总之,李郎中手里的帕子接触到他那处时,发现那物什竟然有了些微的反应。
这可实在是出人意料,毕竟得了这种病却还能那个的,一百个里面也找不出一个。
李郎中不由得便想到了盛九昨日向他问起的事。当时,他其实很想劝寨主死了这条心,毕竟,从一开始就不抱希望,总比事后失望来得好。不过,照目前的情形看,似乎,也未必就不能抱那么一点希望。
但这会儿显然尚不是思考那些的时候,弄脏的床单、被褥,通通都得换。李郎中累出了一身的汗,好不容易收拾妥当,他推开门出去,发现王二娘和寨主双双站在门口,似乎已经等了他很久了。
方才,盛九一个人在台阶上坐了许久。清凉的晨风吹在她滚烫的面颊上,终于把她那混沌的脑袋,吹得清醒了些。
她反省自己为何会那样举止失措,是因为厌恶他吗?
显然不是的。虽然他发病时的样子,确实令她感到害怕。但那并非是因厌恶而感到的恐惧,而是因为心疼。
当齐鸣求助地看着她,向她伸出手时,她真切地感觉到了巨大的心疼。就仿佛,有人正拿着一把锉刀,在她的心脏上,一下一下地剜着。
这样的经历,简直就像一场噩梦。盛九发誓,她绝不会再让自己面对他的痛苦这般不知所措。于是,当李郎中开门出来时,盛九说的第一句话便是,“李郎中,从今儿起,我要开始向您请教怎么照顾小官人!”
李郎中手里还团着一团弄脏的衣服被褥,这样说话,似乎不大方便,于是他安抚盛九道:“这个嘛,不着急,我日后可以慢慢教你。哦,小官人已经换好衣裳了,寨主要去瞧瞧他吗?”
盛九自然是迫不及待,一个错身,便进了屋内。
王二娘则是很见机地将李郎中手里的衣服被褥接了过来,放入手边早预备好的篓子里。她见盛九已经进了屋内,便拉着李郎中的衣袖,将他牵到了院中的桃花树下。
李郎中觉得心口又扑扑扑跳起来了,一张老脸,竟而火辣辣烫得人发慌!
但王二娘显然没有发现他的异样,她将脸又向他身前凑了凑,压低了声音问他道:“小官人的病,究竟能治不能治?咱们寨主,可是一心向着他。我方才还问她,‘见着小官人这样,您怕不怕,嫌弃不嫌弃?’您猜寨主怎么说?她说‘我只恨自己帮不了他,不能减轻她的苦痛’。您瞧瞧,这样的性子,是不是和他爹爹一模一样?”
关于先寨主盛得泽,李郎中自然也是十分了解。盛寨主的发妻崔萍月死于难产。那几年,劝他续弦之人,能从山顶排到山脚。幼女孤弱,总需母亲教养;寨主又肩担重任,各项事务,简直令他脱不开身,续弦,就当时情况而言,无疑是最好的选择。然而,任凭众人磨破了嘴皮子,寨主却依然不为所动。反而当众发誓,立志终身不会再娶。此一举动,无异于打了一干劝说之人的脸面,但也确实使他获得了耳根清净。此后,盛寨主果然未再婚娶,只与幼女相依为命。
如今盛九也是如此,认定了一个人,便很有非他不可的决心。对于盛九的一意孤行,李郎中并不感到意外,反而关于王二娘方才问的问题,他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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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谨慎作答。
“治,是不能治的!”李郎中道,“那小官人,一看便知不是普通人家的出生。若是能治,家里人又怎会不尽力替他医治?实在是,这病,没法治!”
说着,李郎中抬起手,在胸口以下腹部以上的位置比出了一条线,蹙眉道:“就是这儿,再往下,我拿银针去刺,就俱都没有知觉了。王二娘——”,他说起这个名字时,觉得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蹦了出来。他的声音应当是有些微的颤抖的,但好在王二娘似乎并没有察觉到,她只是因他的话而感到震惊,眼睛都睁大了一圈。李郎中觉得她这个样子非常的美丽,但他并未在表情上流露分毫,而是继续冷静而缓慢地道:“您是有见识的人,想必不需我再多言,您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什么?那还用说么?不就是意味着寨主若是嫁了那小官人,就得守一辈子活寡。
这可不行。王二娘忧虑地道,“寨主还年轻,若是叫她怎么干熬着,你我怎么能够忍心。先生,您也是看着寨主长大的人,无论如何,您得帮一帮她。我听说,有一种药,能够让男人……雄风倍增。或者,可以给小官人试一试……”
李郎中没想到王二娘竟会说得这么直白,不禁觉得脸上更燥热了些。自然,她方才用了一个词,叫“你我”,似乎是将他二人归到了一起。这不能不令李郎中产生些许的幻想。然而,他很快便打消了这个大胆的念头。毕竟,二十年了,自己都不曾去打扰她。如今老了老了,又何必再开这个口。
不过,关于用药这个事,李郎中觉得,不是不可以考虑。毕竟,方才,他亲眼见证了,小官人未必就一定不行,若是稍加辅助……
然而,他不得不提醒王二娘,“那样凶猛的药,可不能乱用。小官人身子弱,未必受得住。这样吧,这事我来想办法。不过,也请二娘您转告寨主,培养感情,最好是循序渐进。若是想一步到位,恐怕适得其反。”
他刚说完这话,便莫名地替自己尴尬了起来。身为长辈,去干涉小辈的情爱之事,实在有失体面。为了维持颜面,李郎中微微抬起头,似乎有些倨傲似的,故意转开眼不去瞧她。
王二娘则是答得很爽快,“这个自然,奴自会提醒寨主把握分寸。”
“其实,最好的法子,莫如让寨主主动放弃了小官人,另寻一个”,王二娘终是有些意难平,“咱们寨主那样好的姑娘,若是不能有一段美满的姻缘,奴总觉得对不住她爹爹。”说着,她忽然将一双天生妩媚的眼睛看向了李郎中,寻求认可一般地问他道,“先生,您是有见识的人,据您看来,凭咱们寨主的性子,她真能对小官人从一而终?您说,时日一长,寨主有没有可能就腻烦他了?”
“难说”,李郎中摇了摇头,“您不也说,她像她父亲么?我的意思是,咱们还是不要操心那许多了,就顺其自然吧。常言道,堵不如疏。年轻人,气性大。您越是阻止的事,她越发想去做。咱们倒不如撩开手,任由她自己去尝试。人教人不会,事教人,一学就会了。小官人身子特殊,长久相处,并非一般人能够忍受得了的。寨主眼下,看起来是非他不可,然而,过得一月两月,拟或一年两年,说不定珍珠变成了鱼目,不需咱们去打破,两人便相看两厌了呢?我看,咱们如今的担忧纯属杞人忧天。且耐心些,边走边瞧吧!”
所以啊,到底还是做郎中的人,见识得多,看得也通透。王二娘先前是钻进了死胡同,一心为寨主感到不值。如今看来,似乎担忧得还是早了些。人生路漫漫,谁知道将来会如何呢?
总之,是豁然开朗。王二娘看向李郎中的眼神,不禁也多了几分赏识。这位郎中,说来也怪,五十岁的人了,却还是光棍一条。王二娘保媒的瘾一时上来了,便顺嘴问他道:“先生如今可还有成亲的打算?”
11. 终于抱上他了
这个问题,若是旁人来问,李郎中定要不高兴。毕竟,年过五旬的人了,枯杨发新枝,岂不令人笑话。
然而,问他的人是王二娘,这就不能不引起他一些大胆的联想。李郎中忐忑却又不无冀望地道:“王二娘何出此问?”
王二娘回答得很是坦荡:“奴是见先生风采不俗,总不娶妻,实在可惜。恰好,前两日,三叉口的张寡妇和奴提了一嘴,说她有意招个夫婿,长夜漫漫也好做伴。那张寡妇您知道吗?虽然已有四十了,但论起姿色,实在是上层。兼之家里良田百亩……”
她尚未说完,李郎中已是摆手不迭,“多承二娘您关心,但某实在没有那样的打算。啊,不说了,二村里的郭矮子还等着我给他看腰疼呢,看这时辰也不早了,我该走了!”
他边说边提着药箱子往外走,话说完时,人已经出了院门。王二娘仍觉得他俩相配,扯着嗓门在李郎中身后喊道:“先生,您不妨再考虑考虑,错过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莫若先一起吃个饭,认识认识……”
后面的话也不必说了,因为李郎中已经转过了弯,跑得人影子都不见了。
这实在是古怪,王二娘皱着眉,对于李郎中的谈婚色变很是不解。那李郎中明明长得也算相貌堂堂,怎能就不愿意娶妻呢?
啊,难不成他是有什么隐疾?王二娘被自己的猜测吓了一跳,啧啧叹道:这真是太可惜了!
而那厢既羞且愤的李郎中,在跑出二里地后,终于觉得一口气泄到了脚后跟,再没力气赶路了,只好挨着田边地垅,就地坐下了。
怎么说呢?恨自己没出息。二十年了,那句“喜欢”至今没有说出口。而那个心心念念爱慕的人,如今竟提出来要给自己保媒。这实在是讽刺!李郎中耷拉着两道枯眉,觉得五十岁的人生格外昏暗。更何况,她看起来风韵犹存,而他,却已经老了。
————
齐鸣仍是未醒,盛九见他嘴唇干枯,想是渴得很了,于是拿着个小勺子,一勺一勺,给齐鸣喂水。齐鸣也争气,虽在昏迷中,却丝毫不妨碍吞咽,水一送到嘴里,他便自个咽了下去。
盛九一时百感交集。
“这位小官人,别看他身子弱,求生的欲望却很强”,李郎中曾这么评价齐鸣。还说他昏迷的那三天里,常常高热不退,烧得四肢都抽搐了。好几回,李郎中都怀疑他会熬不住,就此一命呜呼。结果,虽然屡历风险,但小官人终究还是挺过来了。这就可见,他其实是很想活的。
可就是这么个想活的人,方才,却险些儿死在了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盛九头一回觉得自己对不住小官人。他原本是天上的凤凰,如今落在了她这贫瘠的山头,真真是委屈他了。
可若是将他放回去,她又实在不敢冒那样的风险。更何况,她也舍不得。
————
当齐鸣醒来时,他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国公府。母亲就坐在他的床头,温柔地注视他。齐鸣感到困惑,因为他仿佛记得,自己应当是在九凰山,怎么会突然又回到了京城?母亲则笑着安抚他道,“傻孩子,普通之下,莫非王土。你是长公主的儿子,血统何其高贵,官家又怎会让你流落在外?这一回啊,官家可是是出动了禁军去寻你,自然没有寻不着的道理。如今,你安全回来了,再也不用担忧了!”
果然是禁军找回了自己么?齐鸣记不起那些细节了。然而,他忽然想到了盛九,于是急急问母亲,“盛寨主呢?您将她如何了?九凰山上的人呢,他们怎么样了?”
一提起那伙贼寇,长公主便气不打一处来。她恨恨地道:“那伙贼人何其可恶,竟然在得知了你的身份之后,还敢扣留着你不放。这是藐视皇亲,藐视圣人,禁军又怎能容得下他们?那九凰山,已经被禁军一把火杀了。你说的那位盛寨主,估计也被烧死了吧!”
齐鸣一听,登时大怒,“你们怎么可以滥杀无辜?盛寨主并未做对不住孩儿的事,你怎么可以不分青红皂白,就火烧九凰山?”
长公主却并不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任何不妥当之处,“蝼蚁一般的人,怎能与你相比?我的好孩子,娘这一把火烧的,不单是九凰山,而是天下所有胆敢挑战皇室权威的人。盛寨主是救了你,不错。但她不主动将你送回,这便是她的罪责。九凰山落得这般下场,都是咎由自取,你不该同情他们!”
齐鸣看着母亲那双冷峻的眼睛,只觉得心都凉透了。他哭着道:“她不是蝼蚁一般的人,我也不比她高贵。凭什么,凭什么您一句话,便可以杀死他们,凭什么?”
齐鸣正哭得打噎,忽而便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那声音很是清脆,在一声声唤着他,“官人,官人,您哭什么?”
随着那声音的指引,齐鸣终于走出了梦魇。可他方一睁开眼,便对上了盛九那双大大的、充满迷惑的眼睛。
她正微蹙着眉头,很是担忧地问他,“官人,您梦见什么了,怎么吓得这样?”
齐鸣一见到盛九,登时便觉得松了一口气。幸好,方才只是一场噩梦。这生机勃勃的女寨主,还活得好好的。
只是,她这样直勾勾的盯着他,不免令他感到生气。齐鸣真真不明白了,何以她总是喜欢这样不眨眼地盯着他瞧,她就不觉得害臊吗?
齐鸣于是收回了目光,不再看她。说实在的,她那双眼睛太大了,且又十分明亮,活像两个明晃晃的太阳,照得人无所遁形。
盛九却仍在追问,“官人,您方才在梦里,都哭了。您究竟是怎么了,可是因为发病,身上疼痛。”
发病?
齐鸣似乎忆起来什么了。
而后,他快速掀起被子,瞧了瞧自己身上的衣裳。
果然,衣裳已经换过了。
齐鸣的心更凉了。
照这情形推断,自己方才的痉挛,失禁,她定然也是看见了。
齐鸣简直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再也不出来。
偏偏那姑娘还十分体谅,她见齐鸣神色窘迫,于是很认真地向他解释道:“官人不必害羞,替您换衣裳的是李郎中,奴家什么都没有瞧见,您放心!”
齐鸣简直恨不得堵住她的嘴。
能不能别说了?你能不能别说了?
齐鸣在盛九越靠越近的注视之下,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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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被子蒙住自己的脸。
如果全世界只剩下被子里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那该多好啊!那样,他就不必再面对外面那个令他尴尬欲死的世界。
可偏偏,那姑娘又开始来扯他的被子了。
她力气大,齐鸣力气小。才三两下,盛九便成功地将他脸上的被子揭开了。
“你到底要怎样?”齐鸣恼羞成怒。
“我只想问你饿不饿”,盛九道,“从昨夜到今晌,您还没吃东西呢!”
齐鸣不饿,因为气都气饱了。
但很显然,盛寨主有不同的见解。她再一次认真地对齐鸣解释,“李郎中说,您之所以会发病,主要还是因为身子虚。所以啊,您若是不想再经历一回那样的事情,最好还是吃点东西吧!”
齐鸣觉得自己的脸已经可以不要了。
然而,被子被她牢牢地拽住,他扯不动,只好别过脸,只留给她一个冷漠的侧影。
盛九却愈发体贴地道:“其实,您真不必不好意思,人这一生,谁没有过几回尴尬的经历啊?譬如我小的时候,曾偷偷跑到后山练武,妄想着三五天后,大功告成,然后一鸣惊人。结果,你猜怎么着?我刚进山,就掉进了粪坑里……”
齐鸣很想堵住自己的耳朵。
可惜,这位曾经掉进过粪坑的姑娘,实在是太也能说。你不打断她,她就能喋喋不休,将她从下到大出过的糗,一件不落讲给你听。
齐鸣终于忍耐不住,问她道,“是不是如果我不答应你,你就不打算走了!”
盛九答得果断,“不错!”
齐鸣对于饿不饿啊,其实感知并不敏锐。然而,若是盛九一直待在这里,那么,他即便是想好好清净一会儿,恐怕也难。
无可奈何,齐鸣只好点头,“那好吧!”
盛九这下总算是称心如意,“这就对了嘛,千事万事,吃饭大事。什么都不能耽误吃饭不是?厨房的炉子上现煨着煮得稀烂的白粥,官人稍待,奴这就去替您盛来?”
齐鸣呢,鉴于上一回撞着脑袋的前车之鉴,这一回,他起身得格外小心谨慎。
依旧是用手肘支撑着身子,试图往上慢慢腾挪。然而,没有用。他的这副身子,显然比在京城时还要虚弱许多。
盛九端着粥进来时,恰好便瞧见了齐鸣正努力想要坐起来。
这次,她可不敢再袖手旁观了。主动问她,“官人可要奴帮忙?”
罢了,眼下除了接受她的好意,似乎也别无他法。齐鸣于是点点头,“那便有劳寨主了!”
为了防止她毛毛躁躁,弄疼了自己,齐鸣甚而非常自觉地张开双臂,好让她能找着地方用力。
盛九一瞧,立时便会意了。两手穿过他腋下,环抱住他的腰身,使出力气来,托着他猛力往上一抬。
果然,齐鸣坐起来了,只是坐得不稳当,摇摇晃晃,似乎随时便会扑倒。盛九见机,立时抓住了两个软枕,一左一右严严实实塞在他的腰下,这才令他稍稍坐稳了些。
正当盛九满以为大功告成的时候,一瞧齐鸣,乖乖,那脸白的,就跟白无常一般。
12. 官人,奴来喂你吧
盛九吓了一跳,忙忙问他,“你怎么了?”
齐鸣摇摇头,“没事,就是陡然起身,有些头晕,匀不上气儿。容我……缓缓,缓缓就好。”
这身子,简直比纸糊的还差。盛九不禁感慨,他这样儿的身子,他爹妈养他,可真不容易。
好容易等他均过气来,盛九方才转过身,从几案上端起了那碗熬得稀烂的白粥,恭恭敬敬递到了他面前,压低了嗓子轻声道,“官人快喝吧,待会儿凉了,可就不好喝了。”那份儿小心,仿佛他是雪做的,只要她的一口气呼得大点儿,就能把他吹化了。
齐鸣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只好垂着眼,不去瞧他。那一只细瘦的手,竭力地抬起来,去够碗里的木勺。
然而,一只木勺而已,在他的手中却仿佛重若千钧。他好不容易捏住了那只木勺,却无论如何也抬不起来。
终于,“咯托”一声,木勺重又落回了碗中。
一贯儒雅的贵公子,这会儿也有些不耐烦起来了。盛九看到他负气似地垂下了手,虽然没说什么,但那紧抿的唇线,一看就是不高兴了。
盛九也同情他,说实在的,换做是她,处处这么不方便,真未必忍受得了。
所以,盛九主动提出,“官人,奴来喂你吧。”
彼时,齐鸣的心中当真五味杂陈。说实在的,他恨自己没用,屡屡在她面前出丑。譬如这吃饭喝水,以往他尚且能自己解决,现在,却竟也要仰赖于她了。
于是,心里又无端地气了起来。他想,若是她肯将他送回家,他又何至于落得这样狼狈的境地!
吃还是不吃?齐鸣一时难以决断。
说实在的,他和这姑娘不熟,冒然接受她的照顾,他心里其实难堪得很。更何况,她总喜欢把那些要留他做压寨相公的话挂在嘴边。齐鸣发自内心的,不愿意和她牵扯太深。
然而,既落到了她的地盘,不依赖她,又能依赖谁呢?
更何况,这一顿不吃,下一顿难道也不吃么?既然自己不想活活饿死,倒不如坦坦荡荡接受,彼此都自在。
这么一想,齐鸣也不矫情了。她将一勺白粥喂到他的嘴边,他便也张嘴吃下了。
只是,他胃口小,这白粥才吃到一半,他便有些吃不下了。
盛九觉得很可惜,毕竟这粥是籼米熬的。这年头,谁家能吃上这么好的米啊,就他吃的这些,还是盛九托人去城里的米铺里买来的。
“再吃一点吧”,盛九劝他,“这可是拿最好的籼米炖的粥,足足熬制了一早上。不吃完,岂不可惜?”
齐鸣看着那满满一碗粥,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是吃不完的。只好再次拒绝道:“某实在吃不下了,辜负寨主一番辛苦,实在抱歉得很。”
他不肯吃,她也不便勉强。然而,这么好的粥,浪费了岂不可惜。于是盛九毫不犹豫地,当着齐鸣的面,将碗里剩下的粥,三两口吃完了。
齐鸣看得目瞪口呆。
怎么说呢?就算是不想浪费,好歹也换个勺子。
两个人,只要没事时,彼此就很尴尬。
齐鸣尤其尴尬。他此刻唯一的希望,便是这位寨主赶紧走,好让他能冷静一会儿。
于是,他做出十分疲累的样子,对盛九道:“我实在是困了,寨主请自便吧!”
盛九见他眉心微蹙,神情倦怠,果然是精神不好的模样。但他这个人,通没有个精神好的时候,因此,盛九也看不出他是真累了,还是只是想赶她走。
不过,这一回,她倒是答应得很爽快。回想起刚才抱他起身时,那一种温暖又柔软的感觉,简直令她念念不忘。他的皮肤细腻,哪怕隔着衣裳,也能感受到那如羊脂一般的嫩滑的触感。只可惜拥抱的时间太短,她尚来不及细细品味就结束了。
盛九正自遗憾,不曾想,机会这么快又来了。
他想躺下,不得让她再抱一回么?
盛九摆出架势,只等齐鸣配合。
齐鸣原本是想休息的,可一见她这副克制不住的激动表情,便觉得自己似乎又不那么想休息了。
呃,“要不然,咱们还是聊聊吧!”齐鸣道。
聊聊就聊聊!
“官人想聊什么呢?”
其实,只要能和齐鸣待在一块,干啥都行,盛九是不挑的。唯一令她担忧的是,若是小官人想聊风花雪月,那她肚子里那点有限的文才,恐怕就要露馅!
好在,齐鸣想聊的并非是这些。
“寨主,您先前说,您的父亲去世已有三年。这三年来,恐怕寨主日日都在等待时机,想要为父报仇。某想请问寨主,究竟是何种原因,让您挑中了三月二十八这一天,去清水湾劫杀杨奇志?”
盛九一听,立时便警惕了起来。好聪明的人,竟然这么快便发现了这件事的关窍。
齐鸣呢,则是时刻留意着盛九的表情。这件事情,实在太过巧合。何以他一被杨奇志劫持,她便恰好去找杨奇志寻仇,这两件事之间,难道竟没有一点关联吗?
盛九看着齐鸣那双质疑的眼睛,终于败下阵来。她想,若是不如实告诉他,他终究是不会信任她的吧!
“既然官人想知道,那奴便告诉您”,盛九道。
其实,整件事情的起因,源于十天前她收到的一封信。
一封飞鸽传书送来九凰山的信。信中没有落款,但盛九一见那落梅的图案,便知道是谁寄来的了。
寄信的人便是江湖人称“南江北海”里的“南江”——梅山寨主江山钺。
信函上清楚地写明了三年前在狼头山袭击盛九父亲的那群流寇,如今已出了岳阳,正沿资水南下,三日后便将到达益阴县。若盛九想报仇,这将是千载难逢的时机。
盛九自然很想报仇,她也信得过江山钺。因此,几乎是一收到信,盛九便开始着手准备了。
但,信中并没有提及齐鸣。
盛九如今想来,不禁也觉得有些疑惑。齐鸣就在杨奇志的船上,江山钺为何不说?他是不知道,还是刻意隐瞒?
然而,彼时的盛九,自然不知道船上还有别人。因此,收到信的当天晚上,她便亲点了二十名武艺高强且水性极好的兄弟,随同她前往益阴县。
一行人择人烟稀少的山路,马不停蹄跑了三天,这才与三月二十八日破晓之时到达了距离九凰山百里之遥的益阴县清水镇。
清水镇上的兄弟早已经在一座大宅子前恭候她了。
“寨主,我算过了,以这群流寇的行船速度,大约会在今晚亥时到达清水湾。这可是天时地利的好时机啊,清水湾并非繁华地带,一般的渔船戌时之前便都折返了。加上这几日河上的雾气格外大,收船的时间可能还会更早些。届时河面上空空荡荡,浓雾四起,正好方便咱们行事。”
说话的便是寨上的五当家盛应书,他于三岁孩提时便被盛九的父亲盛得泽收为养子,如今已经过去二十三年。此人面皮白皙,身形瘦长,一双桃花眼看人时常带着三分妩媚。身为男儿却有妩媚之气,无怪乎盛九总是笑他,“你若是个女儿身,只怕定是个倾国倾城的祸水。”
然而,此人虽长得一副斯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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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生的样儿,实际上却连一本《论语》都念不全。对此,盛九感到颇为遗憾,“你若是能念完一本孔夫子的《论语》,就不算白瞎了这副好相貌。”
不会念书不要紧,只要会算计就行。别看盛应书长得女气,人却机灵得很。不到八岁,便开始钻研起做生意的门道。你早上给他一只鸡,他晚间便能给你换回一头羊来。
正因为他在经商方面天赋奇高,而在习武反面天赋却低得离谱。故而,当他长到十二岁,却仍未学会一套降龙伏虎拳时,老寨主终于决定放弃教他武艺,转而给他找了一位走南闯北的商人做师傅,让他跟着他师傅,出门做买卖去了。
不得不说,盛九的父亲很有远见。
两年之后,盛应书重回山寨。当他从包袱里抖落出大大小小五十两碎银时,那白花花的银子的光芒,简直闪瞎了才只九岁的盛九的眼。
自此,九凰山的生财之路,便又多了一条。
“那百样的营生,别人做得,咱们为何做不得。应书,你拿着这五十两银子,到镇上正经寻个买卖来做。咱们山寨,如今人口日渐增多,单靠富户的供养,早晚入不敷出。为长远计,还是得广开财路为宜。”
这是老寨主的原话,当着盛九和寨中数百兄弟说的。盛应书承托着养父的厚望,自此便开始他经商做买卖的生涯。
要说,盛应书在经营一道上,可真也算得上是个奇才。才不到十年光景,他的各样买卖便已经遍布了湖湘全境。那些个世代经营的商贾之家,谈起这位后生小子,都不免露出既恨且畏的神情。如今邵州城里最最富得流油的财主共有一十四位,盛应书已然排名第七。再过几年,只怕问鼎也不是难事。
这就越发令盛九眼红了。
和穿金戴银的五当家一比,她这位寨主,当真寒碜至极。
虽然,盛应书每年照旧会向寨子里贡献一百两银子。然而,寨子里男女老幼一概人等,加起来总不下于三千人。有人,便要吃饭。要吃饭,便得花钱。九凰山山高林密,是一处天然的易守难攻之地。然而也正因山势陡峭,故而适宜于耕种的土地并不多。
人多地少,却还是要吃饭。除去当地富户定期送来的几十担粮食之外,寨里的口粮,多半仰赖于从粮店购买。邵州城是个山城,可用来耕种的土地原本不多,故而米价之贵,简直令人乍舌。每年单就粮食这一项花费,便要耗去大半的银钱。
此外,还有六十匹马,五百头羊,应时节购买的家禽家畜。另外,小孩儿要念书识字,便得花钱请教书先生;谁家有人生了病,请医用药又是一项花费;修缮祠堂庙宇,铺路架桥……如此总总,哪一样不要花钱?区区一百两,实在是差之远矣。
当然,九凰山盘踞邵州五十年,其蔓延的触手早已伸向各行各业,银子来源自然也不止宋应书这一路。但,人口的增多却也使得寨中的压力越来越大。想当初,盛九的祖爷爷初来九凰山时,上上下下不足百人。如今,却是年年递增。因此,即便盛九绞尽脑汁拓展赚钱的门路,寨子里依然年年闹亏空。而她这个只能从公债中分成的寨主,更是穷得不能再穷了。
常年的节衣缩食,使盛九养成了一见银子便两眼放光的坏毛病。故而眼前的这位锦衣玉袍的五当家,盛九真是见一回恨一回。哼,明明他已经那样富有,却不肯多拿出一些银子周济寨中的兄弟。这就可见商人皆是见利忘义,他在外边混迹得久了,只怕早已经忘了自己也是九凰山上的人。若不是尚有一层养育之恩在,这位闻名遐迩的大财主,只怕连五当家这个位置,都巴不得早点儿卸去。
13. 你,杀过人吗?
盛九这样说,倒也不是冤枉他。毕竟他是爹爹的养子,爹爹谢世后,他即便是不做寨主,至少也能混上个二当家,三当家,断然不至于只坐上第五把交椅。
然而,自打开始经营起买卖,盛应书便对留在寨子里做匪头儿完全失去了兴趣,用他的话说,那就是:
“外头的世界多好啊,全福楼的万福宴,共有一百二十八道菜,每一道菜都精细无比,连厨子都是专门从开封城里请来的。北渡桥码头上的红花楼,里头的姑娘个个色艺双绝。你听说过秦淮七艳么?那七位姑娘,可是老鸨子花了大本钱,才从秦淮河一艘花船上买来的。啧啧啧,你别说,金陵城来的姑娘,和咱们这儿的就是不一样,又白又软,闻起来还带着香……”
他说这话时,盛九就坐在他对面,和他商量请他做二当家的事。结果他断然拒绝了,“寨主,我这个人享用惯了,寨里的规矩严,我只怕不能适应。”
就是这句话,几乎将盛九气得七窍生烟。彼时,盛九的父亲刚过世,她虽然接手了寨主之位,但毕竟年轻,且又是位女郎,难免会遭人轻视。为了在绿林道中迅速站稳脚跟,她迫切地需要这位有钱又有主意的义兄前来辅助。
只可惜人各有志,盛九结结实实在盛应书这里碰个硬钉子,愠怒之下,盛九一脚揣翻了面前摆满各色佳肴的桌子,就此拂袖而去。
自小玩到大的兄妹俩,因为这一回的不欢而散,差不多一年没有见面。后来,还是盛应书十分想念这个妹妹,亲自带了一百两银子并十几车粮食,到九凰山负荆请罪,这才算消了盛九的气。
当然,该履行的职责不容推却,寨子里的二当家、三当家并四当家都已确立了他人,盛应书只好勉勉强强,做了个五当家。
五当家就五当家吧,盛应书觉得也没什么不好,他向来不图这些虚名,倘若位次还能往后挪一挪,他当个三十当家也不要紧。
就这么着,盛应书顶了个五当家的名头,却依旧过着他土财主的日子。唯一的事务,除却定期给寨里送银子外,便是寨中有兄弟下山办事,他负责安排食宿。
在这一点上,盛应书倒算是尽职尽责。那些受过他款待的兄弟,每每回到寨子里,还要吹嘘好几天,“你不晓得,茅坡坪的那位十二娘,乖乖,当真是二八美人体似酥。兄弟,你这辈子倘若不去享受享受,那可真算白活了。”
盛应书虽然一向对寨子里的事务不上心,然而这一回,因之是要给义父报仇,故而,他简直下了十二万分的心思。打从接到盛九信函,让他盯紧了从益阴县南下的这三只蓬船。他便丝毫不敢懈怠,沿途派人盯梢。就连今晚的清水湾夜袭,也是他精挑细选为这伙流寇择定的埋骨地。
“五哥,你安排得很是妥当”,盛九听了他的计划后,不禁赞道,“怪不得人人叫你‘鬼书生’,你果然会算计。”
“鬼”在邵州方言里,便是“诡”的意思。别看盛应书待人和气,却实实在在是一只笑面虎。在你和他没有厉害冲突时,他待你简直就像春阳般温暖和煦。可一旦你触及到了他的利益,那他也会想方设法让你领略领略,什么叫冬日般的酷寒。
正如眼下,盛应书的脸上便流露出了一种与相貌极其不合的刻毒的神情。他两眼望向虚空,仿佛从虚空中又看到了三年前义父被偷袭时的情形。血肉之躯在锋利的箭矢面前,显得脆弱不堪。他惊愕地看着马背上的兄弟们,一个接一个摔落到地下。而他们的身上,长出了一根根染血的羽箭……
“哼,‘黑阎罗’,‘白玉神’,好大的威风!这一回,撞到我“鬼书生”的手里,我只叫他阎罗也做不成,神仙也做不成,都到河里做水鬼去吧!”
这话说得痛快,盛九拍拍他的肩膀道:“三年了,我时刻都在等着这一天。”
盛应书看着这位小他三岁的妹妹,觉得那些埋藏在心底的激涌的情感,此刻又滚烫地沸腾起来了。他忙忙调开了视线,两脚向前一跨,侧身让到了大厅门口,抬手恭恭敬敬比了一个请的手势。
进到正厅,盛九一口热茶还没下肚,便听得高大威猛如一座山岳般的二当家马半山重重咳了一声,上前禀报道:“那贼人的船,今晚亥时就会到清水湾。这是一件大事,咱们疏忽不得。为此,兄弟们都已经做了充足的准备。不过,寨主,在行动之前,咱还需向你问清楚。究竟是谁人给您递的密函?那人是否可靠?咱们可别中了敌人的引君入瓮之计啊!”
这马半山外号“马大脑袋”,已有五十来岁。为人正直刚毅,深得盛得泽的信任。盛得泽临走之前,将盛九托孤给他。故而,马半山对于盛九,较之一般人,更为关心爱护。也正是因为这份托孤的信任,他才不能不再次提醒盛九小心谨慎,勿要中了敌人的圈套。
盛九自然也能理解,毕竟这次行动干系重大,二当家有疑虑也属正常。然而,江山钺在信中一再叮嘱,不能向外人透露是他给她提供的信息。因此,盛九只是笃定地道:“诸位放心,消息的来源十分可靠,兄弟们只管依计行事,等大仇一报,咱们回到山上,宰几只羊,好生庆祝几天。”
寨主不肯说,大伙儿也不必过于追问。毕竟,盛九身为寨主,并没有事事向众人解释的必要。若再穷追不舍,岂非有藐视寨主之嫌。
酒宴过后,依照宋应书先前的安排,盛九将带来的兄弟们兵分五路,乔装成各色样贩夫走卒,先后前往清水湾附近预设的埋伏地点守候。
从上游十里的石门渡,到广阔无垠的清水湾,这一段河面上每日里往来的大蓬船、小蓬船,运送柴米油盐的滩船,渡人的渡船,打鱼的渔船,总有不下百只,且样式皆是大同小异。远远看去,就像是撒在一条长长的葱油饼上的芝麻粒儿。若非刻意,任谁也不会留意到,这样的小船某一天是多了几只,还是少了几只。
自然,那些日日出没在淼淼烟波里的船夫,也绝不会想到,竟然真的会有人,一只一只地清点河面上的渔船。
小蓬船身长十尺,宽约两丈,船正中顶着一张竹篾子扎成的窝棚。窝棚极为矮小,且两头皆用厚厚的竹帘严密遮挡。从外头看,瞧不出里面有些什么。不过,总无外乎是一些草席被褥之类的东西,供乘船之人坐卧歇息使用。
似这般大小的蓬船,一只约能承载三到四人,实在愿意挤的,七八个人也能装得下。只是船上之人便都只能坐着,不能躺下,且为防小船翻覆,还不能乱动。若是短距离的搭载,或者还能忍受。时间长了,恐怕煎熬得很。
不过,眼下还是暮春,河面上温度极低,即便将窝棚两头的帘子完全放下,也不会觉得闷热。因此,河面上的蓬船虽多,但十之八九都是帘幕低垂的。
盛九接到的信上说,杨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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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一行人所乘坐的,正是这样的三只小蓬船。
盛应书派出去的人,已经数了整整三天的船。现在,无论你问到哪一只,那些探子都能精准地告诉你,这只船是几时从哪处芦苇荡中划出来的,又将于几时折返。
盛九负着手,凭窗站立在临河的一栋二层吊脚楼上,眼睛直直看向河面,已看了两个时辰有余。
她今日是一身干净利落的青衣短打的装扮,头发高束,箭袖笔挺,身形高挑,气宇轩昂。远远看去,似一位青松翠柏般的公子。
盛应书坐在他的身后,百无聊赖地欣赏着美人剪影。不得不承认,寨主生得极美,且举手投足间自有风韵,与寻常女子大不相同。然而,如此一言不发静坐两个时辰,也实在无聊得很。
“寨主,莫若坐下来饮一盏茶吧?”盛应书诚挚相邀。
盛九眼眸微动,斜晲向这不学无术的假书生。还别说,他洗盏烹茶的样子,竟颇有那么一些富贵闲人的雅韵。只可惜徒具其表,内里仍旧是个草莽。
盛九摇了摇头,表达了对于这副好皮囊的惋惜。而后伸手,接过了他递来的茶。
茶沏得还不错,碧清的沫底上浮着雪样的汤花。盛应书薄薄的唇微微扬起,满眼希冀地看着她,等待她的品鉴。
“不错”,盛九抿过一口后,便即放下了茶盏。她一贯不会品茶,向来喝茶如牛饮。这一回还能假模假式赞他一句,实在是已经给了天下的面子。
然而盛应书仍觉失望。她从来不把他放在心上,故而他做什么,她都是一副不甚在意的样子。唯一令她重视起他的,便是老寨主逝世之后,她亲自来请他上山,想让他做寨里的二把手。彼时她才只有二十岁,年轻轻轻,生恐自己不能胜任,终于想起了要来找他这个哥哥帮忙。可他却因为种种难以明言的苦衷,拒绝了她。想必那一回,她一定是对他失望至极吧。他其实也觉得深愧于她,可是……
罢了,过去的事,再想也是无益。好在,虽然她从没有看上过他,却也并没有看上过其他任何人。这么一想,盛应书也就不觉得如何委屈了。
“一个‘不错’便打发了我,寨主果然不解风情得很”,盛应书迅速掸开了眉间的一点忧色,依然是一副嬉皮笑脸的鬼样子,看得盛九直想揍他。
盛应书丝毫不惮盛九的横眉怒目,不能逗她开心,能惹她生气也是好的。不过,她方才沉默了那么久,也确实令人有些担心。
“你刚刚在看什么?”盛应书问。
“没看什么”,盛九难得的,语气中竟然有些惆怅,甚而连那一对惯常飞扬凌厉、颐指气使的双眉,此时也微微蹙了起来。
“没看什么,那就一定是在想什么了”,盛应书踱步到她旁边,陪她一起凭窗远眺,“不知何事令寨主如此苦恼,可是与今晚的夜袭之事有关?”
盛九见他过来,便稍稍往边上挪了挪,算是给他腾出了位置。两人之间只隔着一拳左右的距离,盛应书甚而能清晰地闻到她身上独有的皂角香。
盛应书其实也算是混迹脂粉堆里的老手了,但对于这些寨主妹妹,他却终究还是既敬且畏的。因此,哪怕并排而立,他仍是老老实实将两只手放在了身前,与盛九保持了一拳的距离。
盛九看着眼前的茫茫河面和河面上的归舟去棹,忽然问盛应书,“你,杀过人吗?”
14. 追魂索命鬼书生
“啊,这……”,盛应书倍觉意外,他实在想不明白,为何寨主要问他这么一个问题。
“今晚,那三只蓬船上的人,都非死不可吗?”盛九又问。
“难不成,你这两个时辰一言不发的,就是在想这个?”盛应书很不理解。
盛九也觉讪讪,在即将杀人的时候,还在纠结该不该杀,这实在有些不合时宜。
可是——
今晚要杀的人,难道每一个都是该死的吗?其实,除却领头的“黑阎罗”和“白玉神”,当年,参与伏击的其他流寇均是身份不明。他们未必就与今日那三只蓬船上的,是同一拨人。
但,这重要吗?
与盛九同行的这二十位兄弟,皆是为复仇而来。当年狼头山一战中,不仅是盛九的父亲伤重难治,不幸身死,九凰山另还有三十七位兄弟,也无辜暴尸荒野,再无法魂归故里。
三年了,一千多个日夜,时间或可疗愈一切,但终究无法消泯仇恨。血债是必须用血来偿还的,就像盛九绝不会放过“黑阎罗”和“白玉神”,寨中的兄弟也绝无可能,放过那三只蓬船上的任何一个人。
这就是绿林道的规矩,一入帮派,生死与共。江湖的仇杀,向来无从追究到个人,他们既与“黑阎罗”“白玉神”是一伙的,那么,即便是被杀,也不冤了。
盛应书无奈苦笑,他早知她有个心慈手软的毛病,却不想多年过去了,她竟还没有改过来。今晚一战,干系极大,倘若出了纰漏……
“寨主,我劝你还是不要再想了”,盛应书道,“今晚之事,并非是你之一言,或者我之一语,便能够改变得了的。而况,你不杀人,将来便有人要来杀你。‘鲲鹏舵主’海千帆座下有八十八寨并四十六帮派,若是消息走漏,只怕十个百个九凰山,也抵挡不住。所以,这一场夜袭,必是一场剿杀,绝不可放走一个活口。”
盛九何尝不知道这伙流寇背后倚仗的是谁,那是一股大得不得了的势力,绝不是她这样一个小小山寨所能招惹得起的。这也是盛九拖了三年还未报仇的原因。若不是因着这一回,占尽天时地利人和,恐怕报仇一事,还不知要等到何时。
“寨主,咱们之所以跋涉百余里,将伏击的地点选在了清水湾,便是为了避免留下证据,让人找上门来兴师问罪。所以,为了全寨三千余人的性命,你万不可再有半点犹豫了。”盛应书道。
盛九迟疑半响,终是点了点头。大战在即,最忌妇人之仁。盛九并不曾忘记,从一开始,他们的计划便是——绝杀敌人,以杜后患。
盛九从没杀过人。
虽然身为九凰山的寨主,是官府备案的匪头,但盛九在此之前,的的确确从来没有杀过一个人。
盛九的父亲杀过人。
盛九的父亲盛得泽,人称“义薄云天南侠十七刀”,一把赤烈刀令江湖中人望而生畏。而盛得泽之所以成名,乃是因为他带人踏平了臭名昭著、恶贯满盈的“淫狐十二窟”,把那十二个专事奸/淫/妇女的淫/魔砍去了脑袋,丢进了耒水。
盛九的爷爷也杀过人。
盛九的爷爷名唤盛孝诚,原是一个安分守己的农民,闲暇时唯爱舞弄些拳脚。然而,有一天,一队不知道哪里来的匪兵,闯进了他家,杀了他的妻子和两个儿子。待盛孝诚从田里跑回家中时,只有一个襁褓中小儿子被倒拎着腿提在匪头的手里。盛孝诚狂怒之下,杀了匪头并其他悍匪共十八人,从此,他便成了新的匪头。
但盛九还没杀过人。
西南边陲,群山莽密,丛林掩盖之下,总难免有妖魔鬼怪出没。人命微贱,若是死者的家人无力追究,官府自然也乐得撒手不管。
盛九身在江湖,对于这些悍匪杀人的事件,早已是听得太多了。然而,即便听得再多,她依然不明白,大家都是走投无路才来做匪的,为什么做了匪之后,又要去杀那些无辜的人?
每当她提出这种问题的时候,父亲总会拍拍她的头道:“匪,有义匪,也有悍匪。咱们只能管得住自己,却管不了别人。小九儿,你可知道,这西南一代,沿资水南下,行至红水河,共八百里水道,沿途有多少匪窟盗寨吗?”
盛九自是不知。
她的父亲便告诉她,“据一位号为‘百晓生’的江湖人士统计,共有一百三十四个。而实力能与九凰山比肩,甚而在九凰山之上的,就有六十三个。如今世道,根本就并无一块清白之地。就拿咱们邵州城来说吧,别说悍匪杀人,便是寻常百姓打架斗殴,哪一日不得死伤好些人?小九儿,这世上,老百姓的命本就薄如蝼蚁。咱们是匪非官,顾不得天下之人,能够做到使自己坚守道义,已是不易!”
盛九听后,却仍是不忿,她道:“乱世当中,人人敬咱们是英雄。而到了盛世,咱们却成了人人喊打的悍匪,为什么呢?究其原因,还是因为绿林中人,惯于恃勇斗恨,无所顾忌,通没个能人来约束他们。爹爹,若是哪一天,我做了这绿林道的头儿,一定不许他们乱杀人,要他们积德行善,都做好人。”
然而,这么个一心想积德行善的匪头儿,今晚却不得不杀人了。
盛九看看手中的刀,看着它那流畅的线条和完美的出峰,在心中暗道:望你今夜所杀的,都是该杀之人。“岫云”刀下,不死冤魂!
盛九的刀,叫“岫云”。
这是一柄百炼成钢的苗刀,重十斤,外形秀致,刀身坚韧。因之这把刀通体雪白,亮出来时便如浮云出岫,故而盛九给它取名叫“岫云”。
“岫云”自炼成至今,已有六年。虽染过血,却一向刀下留情,从未取人性命。
然而,从今夜起,她的“袖云”,便会成为一柄杀人的刀了。
盛应书见她迟迟不说话,心里终是不大放心。思量再三,他道:“你方才问有我可曾杀过人,那么,现在,我告诉你,我盛应书虽然武艺不佳,亦不会舞刀弄枪。但却实实在在的,杀过人,而且还不止一个。”
盛九抬起头,看向了他。
盛应书嘴角微微下垂,露出一个无赖又凄然的表情。“江湖上,人人都叫我‘鬼书生’,他们说得没错,我的确就是那追魂索命,引人入死地的恶鬼。”
“可我并未听闻,你有嗜好杀人的名声。”盛九道。
盛应书苦笑,“人要杀人,并非只有‘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这一种方法。这个世界上,有人撑死,有人饿死,有人眠花宿柳、放纵□□而死,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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贪杯饮酒、失足落水而死……而这些死,看似意外,却并非全是意外。”
盛九原就知道,她的这位义兄定不是泛泛之辈,能在数年之内,便跻身豪富之流,他不可能没些过人手段。如今他愿意亲口说一说,她倒是极有兴致听一听了。
盛应书将青瓷茶盏在手上旋磨了几圈,这才缓缓地道:“五年前,柳家湾有一位乡绅,名下有粮田千亩,家中余粮,几十年都吃不完。可是,那一年发了很大的洪水,一夜之间,整个刘家湾成了一片水泽。有幸逃生的村民,便聚集在乡绅门口,希望他能施以援手。然而,整整一个月,那位乡绅却坚闭宅门,任由乡民们哭喊呼号,都不曾舍下一粟一粒。一个月后,大门洞开之时,饿死在乡绅门口的妇孺,竟有十人之多。
“这件事情,自是影响极为恶劣。侥幸活命的人,再见到这乡绅,简直恨不得一人一口唾沫淹死他。然而,因这乡绅并非故意杀人,官府自然也无从定他的罪。但我想,这样的人,根本不配拥有那么多上好的粮田,更不配风光无限的活着。所以,我和他交了朋友,日日带着他出入最好的酒庄赌坊。那一段时间,他是真把我当成了朋友,他以为,他之所以连连输钱,不过是赌运不佳罢了。可是,他却不知道,当时,他抵押出去的房契地契,最后通通落到了我的手里。
“再后来,他落魄了,落得要向我借一吊钱去买一件新衣。我邀他进屋用饭,他拒绝了,说他衣衫褴褛,不配再做我的朋友。最后,我只好给他钱。他从那一堆银钱里,拿走了一吊钱。当晚,我便听闻他穿戴整齐,吊死在了上梁坡的一棵橘树上。”
盛九沉默地听着,心里却颇觉困惑。似乎连她自己都拿不准,这乡绅究竟是该死,还是不该死。
盛应书继续道:“还有一个人,他的家中养了十几房的小妾,可偏生他还不满足,还要去窑子里当嫖客。当嫖客也就罢了,偏偏他又不是个知情识趣的好嫖客。人家娇滴滴细皮嫩肉的姑娘,经他一夜搓磨之后,身上竟没有一块完好的肉皮儿。邵州城里的姑娘,谈起他来,无不闻之色变。可偏偏,他又极有钱……
“后来,青花楼的燕细细姑娘找上了我,让我帮她一个忙。你知道,美人相求,我一向是不懂得拒绝的。所以,半个月后,我请来了全邵州城最美的十四个姑娘,包了一艘杭州来的锦绣铺地的绣船,让这位贵贾痛痛快快玩了三天。三天之后,这位花丛中的常胜将军便因为‘□□不尽,又多滑泄’病逝……”
“所以,你是想告诉我什么?”盛九打断了他。
盛应书微微一笑,似乎是在说服她,又似乎是在说服自己,他道:“我只是想告诉你,一个人该死,自然是有他该死的原因。倘若一个人不想死,那么,从一开始,他就不该做下那些让人人恨之欲死的事。他既做了孽,叫人恨上了他,就不该怨别人千方百计想要取他的性命!‘黑阎罗’和‘白玉神’一伙人作恶多端,身上背负的血债,已不知有多少。别人奈何不了他们,今夜咱们的所作所为,也算是为那些屈死在他们手里的无辜亡魂,讨一个迟来的公道吧。”
盛九抿着唇,并不说话。
楼外暮色四合,有人隔门禀报,“寨主,那三只蓬船已经过了石门渡。”
15. 那个人快不行了!
盛应书忙去开门,将来人让了进来。盛九问:“确定是从益阴县南下的那三只,你可探清楚了?”
来人点头道,“一路都派人盯着的,绝不会错。这帮人很是小心,三天了,不仅从不曾停下歇宿,甚至都不肯出来溺尿。但他们便是再小心,也总有露出马脚的时候。就在昨夜,船里头一个人半夜出来倒尿刷马桶,寨主可知,咱们兄弟从他身上看到了什么?”
盛九怒道:“什么时候了,还卖关子,快说!”
那人讨了个没趣,只好如实道:“咱们兄弟在那人挽起的袖口里,看到了露出半截的弯月刀。”
弯月刀!盛九捏紧了拳头。看来,是决计不会错的了。
寻常盗匪,极少有人愿意使用弯月刀的。只因此刀形制既弯且小,拿来杀人,嫌之太短;用于防身,又嫌之过长。唯有杨奇志的手下,因习得了杨奇志的四十六路弯月刀法,能够化弊为利,出奇制胜,故而江湖上唯有他这一路,才随身携带弯月刀。
盛九的父亲,便是死在了弯月刀下!
确定了目标,那便没什么可犹豫的了。盛九走到窗前,从旁边的笼子里抓出一只毛色雪白的鸽子,扬手撒向空中。
那雪白的鸽子一得自由,立时便箭一般地冲向了空中。然而它并不急于飞走,而是在空中盘旋了三周,发出几声或长或短的响亮鸣叫,这才振了振羽翼,飞远了。
埋伏在各处的兄弟,见着了这只熟悉的鸽子,俱都明白是敌人将至的信号,于是个个打点起精神,预备着随时亮出刀子,为故去的兄弟们报仇雪恨。
那三只自益阴县南下,刚刚过了石门渡,现正往下游急急漂去的小蓬船,虽则十分谨慎,然而,即便他们本领通天,也断然不会预料到,此时,正有五只渔船,于四面八方悄无声息地,划向了一人多高的芦苇荡。似潜伏于水中的恶鬼,静静等候着猎物自投罗网。
戌时已至,便是清水湾上最最勤劳的渔夫,此时也已经划着船儿往回赶了。再过半个时辰,夜幕就会完全笼罩下来,届时河面上大雾升腾,即使是再老练的渔夫,在这种时候滞留湾中,也难免迷失方向。
盛九紧抿嘴唇,手指扣在“岫玉”的刀背上。她虽只有二十三岁,却已然十分沉着冷静。然而这一回,却实在算是她继承寨主之位后,所计划的最为重大的行动了。故此,虽然表面看来,她仍是一贯的凛容禀肃,不动声色,但心里面,竟也有几分紧张难安。
如今的局面,其实是一场无法确定的赌局。盛九赌的是那三只蓬船一定会连夜赶路,绝不肯停下歇息。毕竟,自打她派人盯上那三只蓬船以来,就不曾见他们靠过一次岸。她虽不知他们何以要赶路赶得这样急,却也打心眼里希望,今夜,他们同样不要例外。
然而,凡事都难免有意外,倘若那三只蓬船,忽然便在上游某处停下歇脚,不入清水湾,那盛九等人这一日的埋伏,恐怕便要落空。
好在,这三只蓬船并没有令她失望。
三月二十八日亥时二刻,天上一颗星子也无,清水湾上浓雾四起,几可称得上伸手不见五指。
但盛九凭借着过人的眼力,依然看到了三只黑乎乎的蓬船,快速划入了清水湾中。
很好!鱼儿已经钻进网兜子里了。
盛九唇角微勾,眼中却是从未有过的狠戾。
船外传来几声鹰唳,低沉凄厉。“黑阎罗”杨奇志手握刀柄,从船舱里探出头来,四下观望。而后,他又将耳朵紧贴着船板,似乎是在通过水流的声音来判断四周是否安全。
杨奇志不愧是江湖中成名已久的人物,果然十分警觉。不过这一回,除却那一片笼盖天地的漆黑雾气,已经偶尔的鱼跃之声,他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
今晚的夜,黑得出奇,广袤天穹,宛如一只巨大的罗网,意欲网住这天底下的一切。
“黑阎罗”杨奇志也算是杀人无数了,但在这样的夜幕下,他竟也觉出了丝丝寒意。
蓬船仍在随水漂流,速度并不算慢,行驶也极稳当。但杨奇志却生平第一回,感到有些后悔。他忽而意识到,自己似乎是犯了一个错误。作为一名老江湖,他应该知道,无论何时,都不该使自己置身于茫然无知的危局之中。
“咱们今晚不赶路了,找个地方靠岸,歇宿一晚,待明日雾散,再行出发。”杨奇志果断下令道。
船上众人闻言,也都松了一口气。毕竟,他们的小船已经昼夜不息行了多日,船上之人,其实早就巴不得能靠岸歇一歇了。
然而,恰在此时,却有一个人在黑暗中小声说了一句,“老大,那个人……似乎快要不行了。咱们若是不快点赶路,恐怕……”
一提起那人,杨奇志便皱起了眉。倘不是因为他,他们又何须如此这般昼夜兼程,不得停息。
“顾不得了,先靠岸要紧”,杨奇志忿忿道,“外头这么黑,若是再往前行,不知道会遇到什么危险。银子固然重要,难道命就不重要了吗?”
话虽这么说,但杨奇志心里,真是老大的不痛快!辛苦了这些天,若那个人还是死在了路上,岂不令人憋屈。
关于这一次的任务,杨奇志实在是大大的不满。“白玉神”那个狡猾的狐狸,老早便寻了借口开溜,却要他带着这么个又脏又臭且病得要死的人,去往那穷山恶水之地。
为了掩人耳目,一行二十五个人都挤在这小小的三只蓬船里。谁能想到,这一路行来,他们吃了多少的苦。船身太窄,实在不够躺,他们便只能坐着。整整五天了,他们不曾睡过一个好觉,吃的东西,也是随身携带的干烙饼。再这么下去,恐怕不待有人来劫船,他们自己,就先坚持不住了。
唯一的念想,便是事情交差之后,他们兄弟所得的分成。
想到这里,杨奇志便觉很有些盼头了。这回可是个大买卖,雇主开出了一万两的天价。“白玉神”那个狗东西,只不过跑了一趟腿,便平白分走了两千两。余下的八千两,杨奇志自是分走了五千两的大头,剩下的三千两则留给船上的兄弟们平分。
只是,船舱底下的那个人……一想到那个人,杨奇志便又开始头疼。那是个屎尿都不能自理的主儿,兄弟中没一个人知道该怎么伺候他。虽然雇主也说了,生死不论。然而,死了的,总不及活着的值钱。到时候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时,只怕难免会在原定的价格上大打折扣。
所以,那人究竟是死得,还是死不得,杨奇志心里万般矛盾。那一张原本就乌漆抹黑的脸,此时更是黑得与庙里的阎罗王一般无二。
最好的打算,还是趁着他尚有一口气,将他送到雇主的手里。然而,今晚,却实在是不宜再赶路了……
正当杨奇志心中如火般焦灼之时,船却忽然不动了。
“怎么回事?”杨奇志全身的寒毛尽皆倒竖了起来。或许连他自己都不曾意识到,他问出这句话时,声音竟然在微微地发抖。
船上其他的人虽也觉出不对劲,但他们毕竟江湖经验不足,并未意识到这一反常所蕴藏的危险,只是见他们的老大神色紧张,便也跟着紧张了起来。
紧接着,跟随其后的两只船上也有人惊叫起来,“我们的船怎么动不了了?”“真见鬼,这艘船也划不动了”。
于是,所有人的脸上都现出了悚然之色。
难道真是见鬼了?
“老大,我们的船是被绳子挡住了。奇怪,怎么会有人在河中央放绳子,难道是渔人的渔网?”一名划船的人道。
杨奇志早已从船蓬中钻出,摸到了那根绳子。手下一扯,觉出那绳索分明是系在重物之上,立时觉出不妙,于是大喊一声:“大家小心,有埋伏。”
话音未落,天上便有不知多少的羽箭破空而来,雨点一般朝着这三只蓬船攒射而下。
锋利的箭矢扎破蓬壁,直刺入血肉的躯体里。一时之间,呼痛哀嚎之声大作,小小蓬船在水上剧烈摇晃,似乎随时都要倾覆。
“黑阎罗”杨奇志极力稳定局势,“慌什么,操家伙抵挡便是,谁再大呼小叫,老子先宰了他!”
此话一说,便是那些不幸中箭的,此时也只有咬紧牙关,一声不吭。毕竟“黑阎罗”的作风,众所周知。他说要宰了你,那就一定会宰了你。
船中之人尽皆拔出了武器,拼命挥舞,护住周身。那竹篾子扎成的窝棚,虽然又小又薄,且已被扎成了刺猬,但仍顽强地挡住了大部分的箭矢。
如雨的箭终于停了,“黑阎罗”面沉如炭,正透过蓬船的破损处窥探外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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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动静。
敌在明,他在暗,这一战,实在是黑阎罗自闯荡江湖以来,所遇到的最为凶险的一战了。
“奶奶的白玉神,你他妈给老子安排的好差使!”杨奇志在心底恨恨骂了一句,干脆将整张脸都贴到了蓬壁上。
外面依旧是一片漆黑。天上无半颗星子,水里无半点波光。杨奇志所乘的篷船原本也未点灯。故此,人立于船上,真似陷进了天地伊始的蒙昧混沌之中。
“老大,咱们现在该怎么办?”有人问道。
“不如跳船吧,游到岸上去,也好过在这里坐以待毙”,另一人建议。
“吁,别吵”,杨奇志喝道,“敌人既然设了陷阱叫咱们自投罗网,你们焉知水下没有埋伏?”
众人面面相觑,均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
杨奇志忽而朝着茫茫江面扬声喊道:“诸位英雄,某行经此地,并无意冒犯本地神佛。若能行方便,且请放某一条生路,将来江湖再见,便可交个朋友。若是特来找某寻仇的,也请告知名姓,某便是死,也好做个明白鬼。”
他这一问,照着江湖规矩,必定便会有人应声。只要有声音,以他“黑阎罗”的耳力,要辨出对方所在的位置,便不算难事。
然而,除却游鱼摆尾和飞鸟振翅的声音,偌大河面上,简直一丝生息也无。“黑阎罗”不禁毛骨悚然,看来,这一回,是碰上硬茬子了。
“放焰火”,杨奇志下令。
一瞬间,数枚焰火弹便从船中掷出,抛向四面八方。
这种江湖上常见的焰火弹,形如鸡子,周身遍涂火药。以大力掷出时,能于半空中化为火球,可用于远距离放火伤人。如今用它来照亮四周,其实是大材小用了。
不过,有这瞬间的光亮,却已足够让杨奇志摸清湾中的形势了。
五只渔船,均匀散布在距离他一箭之地的四周。
能够躲过他杨奇志的眼睛耳朵,将船只无声无息划到此处,并成功拦截了他。不得不说,这回埋伏的人,确实有些本事。
可惜啊,他们此番撞上的,是他“黑阎罗”。
杨奇志冷笑一声,几乎是在焰火弹抛出去的同时,他便已经纵身跃起,如鹰隼般一起一落,落足到其中的一艘渔船上。
手中大刀抡转,顷刻之间,杨奇志便已砍下船上数颗头颅。
可是,那掉下来的头颅却没有流血。
假人!
杨奇志大呼上当,抬脚便要跃回自家船上,然而,他刚跃上半空,便自水中飞出两道绳索,牢牢缚住了他的双脚,试图将他拽入水里。
“找死”,杨奇志虎目圆睁,一声呼喝,手中大刀便往脚下砍去。
与此同时,蓬船上却传出了此起彼伏、惊慌失措的喊叫声,叫声凄厉,惊得飞鸟乱啼、游鱼流窜。
如此大的动静,岸上的灯火却是一盏也没有亮起来。
盛应书果然会选地方。清水湾太宽了,茫茫无际,难辨牛马。便是湾中央杀得喊声震天,岸上的人依然沉浸在他们的好梦当中。
“黑阎罗”杨奇志已经挣脱了那两道绳索的束缚,落在了一艘同样只有假人,没有真人的渔船上。可他知道,那些留在蓬船上的兄弟,恐怕一个都活不成了。
敌人原就是为了引开他,这才好向其他的人动手。
可他偏偏,不能也不敢再轻举妄动。
上一回是绳索,这一回又不知会是什么。
兄弟们的命虽也是命,然而,相较起来,却哪里有他杨奇志的命重要。
蓬船四周,兵器交接之声不绝。他听到蓬船上的人绝望且惊慌地呼喊着“老大”,却未能得到一句回应,最后,只能在无措与不甘中,凄惨死去。
也有试图跳水求生的。可水下,也同样潜伏的恶鬼。那些跳下船的人,身子刚刚落进水里,便被锋利的鱼叉刺穿了心口。
流着血的尸身被拖拽到渔船的边缘,然后又被绑上沉重的石头,永远葬入了河床底部。
杨奇志牙关紧咬、目眦尽裂。他一贯是以捕猎者的身份出现,像这样被单方面绞杀的经历,在他而言,还是第一次。
这简直是耻辱,莫大的耻辱。
那些围剿他的,究竟是什么人?
16. 盛寨主伤得不轻
盛九亦冷眼看着这一切。
她潜伏在水下,视线却一刻也没有离开过“黑阎罗”杨奇志。
她虽未曾见过他,却十分熟悉他这张脸。“黑阎罗”杨奇志和“白玉神”白星衍的画像,于三年前就被她张贴在演武场上,作为练箭的靶子。她每天至少要在这两张脸上射上三十箭,才睡得着觉。
如今,这张日日习射的弓正被她牢牢握在手里。她的背上还背着一匣箭,腰间别着一把刀。
弓为“烟雨”,箭唤“梨蕊”,刀名“岫云”。
名字都很美,却实实在在皆是杀人的利器。
很快,她就要用这张名为“烟雨”的弓,射出名唤“梨蕊”的箭,扎穿“黑阎罗”杨奇志那颗黑得出奇且分外令人讨厌的脑袋。
盛九实在已经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
唯一令她感到遗憾的是,万般筹谋,却只来了这一个。
杨奇志一死,白星衍难免不会有所怀疑。九凰山要想脱离干系,至少三年以内,不能再有所动作,否则一旦被“鲲鹏舵主”海千帆查出端倪,前来报复,那么,即便九凰山再大十倍,也经不住他抬指一捏。
哼,便宜那个“白玉神”了。
盛九心中愤愤,然而事已至此,只能先杀一个是一个。至于另外一个,盛九想,总会有那么一天的,她将割下他的头颅,献祭在爹爹的灵前。
不过,这“黑阎罗”杨奇志竟能坐视兄弟被杀,丝毫不为所动。如此看来,他果然不失为江湖上一号令人闻风丧胆的狠角色。
蓬船上的呼喊惨叫之声渐次消泯,一切又重归于诡异的寂静。黑夜抹杀了所有罪证,只留下清风流泻于指尖。仿佛方才的一场血腥杀戮,不过迷茫睡梦中的一场幻境罢了。
船上的人全死了,于杨奇志而言,未尝不能说是一件好事。死干净了,便不会再有人知道他今日见死不救、脱身独去的行迹。将来,等他回到总坛,再带人重临此地。凭他杨奇志之能,要想查出今日伏击他的人是谁,想必不是难事。届时,血债血偿,他定要杀光这群胆大包天之徒,为今日枉死的兄弟报仇。
想通此节,杨奇志便丝毫不再留恋。一阵轻风拂过,杨奇志便如一只冲天的鹰隼般,以极快的速度,掠向了极高极远的天穹。
“黑阎罗”杨奇志借以横行江湖的,除却他的四十六路弯月刀法,便是这一项“飘飘水上鸢”的轻功绝技。当真是飘如轻鸢,快如猛禽,如影如风,几无借力。盛九轻功亦是不弱,但与他相比,却是不值一提了。
不过,再快的轻功,也快不过羽箭。
盛九苦苦练箭三年,便是为了今夜,此刻。
“啪”,破空的一声弦响,三只羽箭齐齐射出,没入了无边黑暗。
“追”,伴随着盛九的一声呼喝,平静的湖面上立时跃出三个人影,与盛九一道,飞速向杨奇志追去。
杨奇志逃得很快,虽是在水面跳跃,却如履平地。然而,腹部的伤,却实在令他难以长久支撑。
他直到现在,都没有想明白,江湖上何时出了这么一号人物,不仅有极深的城府,还有如此高明的箭法。
并且,似乎还非杀他不可!
身后有呼啸的风声,是他们追上来了。
杨奇志恨得咬牙欲碎,如此咄咄逼人,便不要怪他大开杀戒了。
毫无征兆地,他忽然停止了奔逃,转身便向来人袭去。
率先格挡他的,是二当家马半山。
马半山手持铜头巨斧,一身蛮力几可开山裂石。然而,刀斧相接之时,马半山惊觉虎口剧痛,几乎要握不住手中武器。
杨奇志两手握刀,使出千钧之力,全力砍去。马半山自知不敌,一边举斧抵挡,一边飞速向身后掠去。即便如此,那一击之力,仍使他五脏受创,几欲吐血。
随后赶来的两人急急掠上前去,抓住马半山左右臂膀,快速后退,隐于黑雾之中。这两人一个名叫“黄蓬头”,一个名唤“白鹭鸶”,虽都是寨里的轻功好手,但拳脚功夫俱都平平,故而也不敢恋战,惟以救人为重。
河面重又归于寂静,只有缭绕如千万阴魂的浓雾忽聚忽散,吞噬天地。
杨奇志手持刀柄,凶神般立于水上。他的脚下唯有一只芦苇,而他仅凭这一苇之力便能立而不倒。如此功夫,当真令人惊叹。
盛九潜伏于水下。她的轻功虽不如他,然而凫水却十分厉害。方才她追踪而至,趁着杨奇志与马半山激斗之时,藏身入水,杨奇志竟毫无察觉。
此时,她的箭再一次搭在了弓上。
“烟雨”弓是一张极为精巧秀雅的弓,纯白的弓身饰以烟雨梨花图案,一看便是女子的用物。然而,此弓却是以百年犀角制成,虽长不满尺,却坚硬非常。
越小的弓,往往射程越短,劲力越弱。
但盛九的“烟雨”则不然。
因之盛九格外喜欢这把弓,所以自得了它后,便日日习射,长此以往,早练就了非凡的臂力。如今,这张小巧可人的“烟雨”弓,不仅射程可达百步,且百步之后,仍有穿杨崩石之力。
箭在弦上,引弓待发。
杨奇志却仍立于那苇尖之上。
他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前辈。凭他的阅历,自然很容易判断得出,方才那强而有力的一箭,绝非是那身手平平的持斧之人所能射出。
更何况,他耳力奇佳,便是在急奔之时,也能辨出追踪他而来的明明有四个人。
可直至目前,露面的却只有三个。
还有一个人!
他在哪里?
夜已深沉,又值暮春,寒气袭来,蚀骨割肤。
然而不管是立于水上的,还是藏身水下的,竟都丝毫不为这严寒所动。
他们本就比寻常之人,拥有更坚定的毅力。倘若他们不够坚定,恐怕早已成了别人刀剑下的亡魂。
“究竟是哪位江湖朋友?与杨某到底有何嫌怨?不妨出来说个明白。万一其中有所误会,岂不枉煞好人?”杨奇志大声道。
无人回应。
“既是有本事的人,又何必如此躲躲藏藏?出来啊,光明正大与某痛快一战,也好过做缩头乌龟。”杨奇志继续骂阵。敌暗他明,眼下局势,对他大为不利。腹部中箭,血流如注,若想脱身,唯有速战速决。
暗处的人极是沉得住气,不论他说什么,她都不做一丝回应。
盛九很有自知之明,她虽然身手不错,然而比起“黑阎罗”杨奇志,到底有所不如。而况她年纪尚轻,对敌经验也有限得很。虽然,方才杨奇志与马半山交手之时,她已看出他腹部中箭。但即便如此,她也绝不会轻举妄动。
她并不着急。
因为“黑阎罗”杨奇志更要比她急上百倍、千倍。
没有人的血,是多得流不完的。
水面四寂,天地混沌。“黑阎罗”杨奇志在河中央站了足有一刻钟,却除了游鱼摆尾,并未等来一丝一毫的声息,仿佛那追踪而来的四人,只不过是他噩梦里的杀神,突然而来,又悄然而逝。
血,滴滴落入粼粼河水之中。
杨奇志再不犹豫,腾空而起。
她方一动,盛九的箭便已发出。随着一声闷哼,盛九知道,杨奇志必是又中一箭。
然,杨奇志中箭之后,却并未后退,而是凌空一转,突然便向盛九所在的方位扑来。
盛九数箭齐发,杨奇志施展轻功身法,竟都一一避开。
原来,杨奇志方才不过是假意撤退,拼着中盛九一箭,为的便是探出她所在的位置,好一举将其格杀。
这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一招。杨奇志腹部受创颇深,若不能迅速杀了那隐藏在暗处的敌人,今晚葬身于这清水湾中的,便是他“黑阎罗”了。
盛九虽然射中他一箭,却也因此暴露了位置。
杨奇志反应奇快,早已蓄起掌力,向着盛九所在的方位全力一击。
这一掌,力量之大,几可翻江倒海。只听轰然一声巨响,水面掀起十丈巨浪,水中不幸经过的鱼虾,顷刻便已粉身碎骨。
盛九也从水下跃身而起,落在一块浮木之上。她似乎是呛了水,弯腰连着咳了好几声。
“咳咳,你这个人,以大欺小,好不道义!”盛九咳得面颊通红,胸腹也疼。方才那一掌,虽则是打在水中,被流水分散了大部分劲力,但终究还是令她受了伤。
“竟是一位小娘子!”杨奇志大感意外,“想我‘黑阎罗’一世英名,竟险些儿毁在你这小丫头的手里。你……当真不错!”
“我自然是不错”,盛九扬声讥诮,“你却实在不怎么样了。江湖中人谈起‘黑阎罗’,只道是何等样厉害的一位人物,却原来不过如此。你数数你身上所中的箭,可觉得自己名不副实?”
身中两箭,且都伤在要害,如此狼狈,在杨奇志生平,确乎是第一次。杨奇志虽然心中愤恨,却不能不承认,这小丫头的确是有讥笑他的资本。
“小丫头,你年纪轻轻,就有如此本事,死了原本可惜。可惜,我今夜若不杀你,将来传扬出去,恐于我声名有损。所以,对不住了,此番我非杀你不可!”
盛九却笑道:“你倒是会说大话!却不知是你杀我,还是我杀你!”
话未落音,盛九便又连发数箭。而她本人,也已如出鞘的利剑般持刀向他砍来。
这一刀下去,端的霸道无比,带起罡风烈烈。杨奇志举刀来挡,双刀交接之时,乍然一声“龙鸣”几乎割裂耳膜。
盛九紧咬牙关,使出全力向下压去。杨奇志自负一身内功修为世所罕敌,却不料这小丫头力气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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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惊人。他不过是站在一叶芦苇之上,无从借力。如今被她当头砍下,竟隐隐觉得难以支撑。
腹部,腰间两处伤口犹在流血,如此硬碰硬以蛮力相抗,只会让他的血流得更快。于是杨奇志凌空一转,施展起“飘飘水上鸢”的诡异身法,眨眼之间,便已从盛九的全力压制下挣脱。
盛九挺刀向前,步步紧逼,出招又快又急,当真如疾风暴雨,令人目不暇接。杨奇志提刀抵挡,虽然章法不乱,却也颇为吃力。
两刀相接,“砰砰”之声不绝,黑暗之中,刀光四溅,映出二人身形千变万化。忽而,一道刺耳的摩擦之声划破长空,盛九唇角微扬,大喝一声:“断!”
随着她这一个“断”字,杨奇志手中大刀竟訇然裂为四截,顷刻落入水中,再无踪迹。杨奇志急身后转,虎口处皮开肉绽。
“你……你的招式……南侠十七刀是你什么人?”
盛九不答,只顾持刀急攻,眨眼之间,又出二十余刀。杨奇志大刀已碎,只能凭借轻功躲闪。然而盛九出招甚快,便是他有轻功绝技在身,亦不免几度被她划伤皮肉。
“你杀我,是为了替盛得泽报仇”,杨奇志退开数丈,他浑身浴血,状如恶鬼,然而气势如虹,竟不露丝毫颓相,“好得很,盛得泽有你这样的后人,也算死而无憾了。我杨某纵横江湖,已然许久没有遇到过真正的高手了。今次与你一战,倒也痛快得很!”
盛九哼笑,“你有四十六路弯月刀法,我却只会这十七刀,算起来,倒是你占便宜。不过,高明的刀法,从来在精不在多。今日,我且让你见识见识,什么是真功夫!”
她话未说完,便已挺刀向前。刀锋裹挟磅礴劲力,带出风声猎猎,鬼神为之避让。
杨奇志直视她一刀刺来,阴狠的眼眸愈发邪戾刻毒。
“小丫头好大的口气!老夫当年能杀盛得泽,今日自然也能杀你!”
只见他两袖一震,手中便已多出了两柄形如月牙的白刃弯刀。
弯月刀!
倘不是忌惮“黑阎罗”的威名,这世上或许不会有人,将这两柄长不满尺的软刃弯刀放在眼里。因为它们实在是太小、太短、太软,拿来防身尚且不足,又何谈杀人。
但盛九却深知这两柄弯刀的厉害。
当年父亲……父亲便是被这两柄小小利刃割断全身多处经脉,最终不治身亡。
如今,这两柄弯刀重又出现在了盛九的面前。
盛九挥刀上前,“岫云”裹挟怒浪狂涛,直袭杨奇志心脏,却在胸前一寸之处,堪堪停住,再难进一步。
弯月刀薄如椿纸,竟挡住了“岫云”如猛虎般狂飙突进的一击。
盛九双手发力,调动起周身内息,注入“岫云”。刀锋在雄浑内力的催动下,震颤不已。
然而,如此强劲的攻势,却不过只是使那小小弯刀更弯了一些而已。弯月刀最善以柔克刚,仿佛至柔之水,随物赋形,再大的力量加诸其上,也能被它轻轻化解。
盛九犹自催动内力不息。杨奇志轻蔑一笑,右手手腕略一翻转,弯月刀便似张到了极致的弓弦,忽然受力回弹。这一弹力道惊人,盛九只觉虎口震痛,险些儿握不住刀。
与此同时,杨奇志左手一掷,弯月刀脱手飞出,极速旋转射向盛九面门。盛九凭空一个鹞子翻身,急急避开。那柄弯月刀在空中轮转一周后,却又于半路回旋,以极为离奇的角度袭向盛九后背。
盛九再次施展轻功旋身向上,弯月刀从她的脚腕边一掠而过,立时染血。盛九忍着剧痛,拼尽全力挥刀斩向那柄鬼神难测的弯月刀。
依盛九的打算,即便这一刀不能将弯月刀断为两截,至少也可以将它打落水中。然而两刀相接之时,那柄弯月刀却似活了一般,紧贴着“岫云”刀身环绕而过,摩擦出火花阵阵,并且在旋转数周之后,重新飞回杨奇志手里,丝毫无损。
名震江湖的弯月刀,果然了不起。倘非亲眼所见,盛九实在难以相信,有人竟可以将这等轻薄柔软的兵器,练到如此境界。
盛九一击不成,却并不气馁。弯月刀若是如此轻易便能被她斩断,爹爹岂不死得冤枉。
又一柄弯月刀凌空袭来,刀式凌厉,掠起的刀光耀人眼目。盛九扭身急转,险险避开。
原来杨奇志的这两柄弯月刀,当空投掷之时,便似两柄回旋镖一般。左手掷出,右手便可接回,连发连射,几无间隙。盛九左右翻转,上下腾跃,虽尚可勉强招架,然而,杨奇志以逸待劳,再这样折腾下去,盛九终有体力不支的时候。
无奈之下,盛九使出全力,一刀挡开环绕在腰畔的弯月刀,急急后退,直退到十丈之外。
她今日身着一身青衣,黑暗之中,看不出伤势如何。然而,以她向后急掠的身形来看,杨奇志笃定,她伤得不轻!
17. 船舱里还有个人
盛九心知,杨奇志已然识破了她的身份,今日自己若不能成功斩杀他,九凰山必然受她拖累。
身后无路,唯有向前。盛九再度持刀,由下而上直削杨奇志右臂。杨奇志侧身避过。盛九翻转半周,双手举刀又是奋力一斩。
上砍下削,横劈直刺,盛九的招式并不繁复,却胜在快而有力。不得不说,南侠盛得泽的“追风十七刀”堪称刀法中的上流,而盛九也已学到了精髓。
不过,杨奇志三年前便与盛得泽有过交手,故而对“追风十七刀”十分熟悉。他想,倘若这小丫头只是继承先人绝技,再无新招,那么,他很有把握在四十招以内,夺下她的刀,挑断她的手筋。
果然,哪怕盛九已是竭尽全力,却仍无一刀能够砍中杨奇志。他就像是一道飘忽不定的鬼影,她每一刀挥出,都只能打中一点有形无实的残影。
而她的身上,却至少已经多出了五道豁口。
盛九终于体会到了父亲当年的绝望。“飘飘水上鸢”实在高明已极,不论盛九如何出刀,他都能轻巧避开。而“四十六路弯月刀法”更是擅长以短制长,以柔克刚。“追风十七刀”固然刚猛激烈,但在弯月刀下却似受困于浅滩的蛟龙,毫无施展的余地。
如此形势,即便盛九将“追风十七刀”练至炉火纯青,仍旧无法战胜这两柄小小弯刀。
世间万物,相生相克。而受制于人者,又将如何破局?
“小九儿,报仇之事,切不可鲁莽冲动。除非,你已经找出了克制弯月刀的方法!”
这是父亲生前,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
也是她日日都在思量的一句话。
这世上,真有不可破之局么?
盛九不信!
杨奇志身形如魅,已绕至盛九身侧。两柄弯月刀齐齐掷出,从盛九前胸后背飞掠而过。盛九躲过一柄,躲不过第二柄,后背顿觉刺痛非常,想是割出的伤口不小。
大局已定,“黑阎罗”杨奇志嘴边浮出一抹邪狞的笑意。这一招,是他“四十六路弯月刀法”中最为得意的一招,待两刀回旋之时,杨奇志敢担保,这小丫头绝对无法避开,届时,两柄弯刀将会洞穿她的心脏。这位年纪轻轻的女英雄,便将命丧此地,香消玉殒。
可惜,可叹!
然而,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这小丫头竟是凌空一转,正面迎向了向她袭来的两柄弯月刀。
她难道还想要她的苗刀抵挡他的弯月刀。
愚蠢至极!
同样的错误,盛九自不会再犯第二次。
但见盛九将刀换到左手,而她的右手,则是紧紧握住了一把弓。
一把小巧秀气的弓。
她要干什么?杨奇志不解。
不过很快,他便有了答案。
但见那两柄弯月刀快如闪电,气势汹汹划向盛九。
而盛九不过是举起“烟雨”弓,当前一挥。那两柄弯月刀即刻便被弦丝钩住,发出“铮”的一声轰鸣。
弯月刀犹自旋转不休,拉扯着弓弦,震荡出“蹭蹭”之声不绝如缕。盛九拼命握住“烟雨”,虽不至于令其脱手,却也觉得手臂发麻。
想不到杨奇志一掷之力,竟然这般骇人。
然而,即便再强的劲力,也终有耗尽的时候,几声令人心胆俱颤的震鸣过后,弯月刀渐次停歇了下来,恰似两只误撞上蛛网的蛾子,经历过一番徒劳无益的挣扎,终于认命般垂下了羽翼。
弯月刀就这样被弦丝缠住,落到了盛九的手中。
盛九将那两柄弯月刀握在手中,笑得分外得意。
杨奇志则是瞪大了双眼,那一张原本就乌漆抹黑的脸,配上这震惊的表情,越发像地府里的阎罗了。
他的弯月刀,生平第一回,落到了敌人的手里。
那弓弦究竟是用什么做的,竟然能勾缠住无坚不摧的弯月刀!
杨奇志不解,但他似乎也不必再了解了。
因为盛九的“岫云”,已经砍向了他的脑袋。
但见那修长苗刀横刀一斩,顷刻之间,狂飙的鲜血便已喷溅出丈许来高。
江湖中排名前十的刀客,一代枭雄“黑阎罗”杨奇志,就此陨落。
不知杨奇志死时,心里在想些什么?
可有后悔三年前虐杀南侠盛得泽一事?
——————————
“岫云”尤在滴血。
这是它第一次杀人,它做得很好。
没有犹豫,没有畏惧,杀得干净利落。
盛九收刀入鞘,喃喃自语道:“将来,你杀白星衍时,会更加的干净利落!”
“白鹭鸶”和“黄蓬头”早已观战了许久,见盛九取胜,立时飞掠而来,抓住“黑阎罗”的尸体,往来时的方向奔去。
寨中的其他兄弟,也早已在渔船上等了许久。
他们的武功远远不如盛九,自知跟去也是无益,搞不好还会落入敌人手中,成为要挟寨主的把柄。故而,只好听从命令,待在原地等候消息。
如今,远远瞧见似乎有黑色人影掠来,却不知是谁。于是个个敛声禀肃,手持刀剑,严阵以待。
“是寨主!”一个人忽而喊道。
盛九随声而至,将手中那黑漆一团的东西丢到了船上。
“这是杨奇志的头颅,包起来带回宗祠祭奠。把他的尸体绑上石头,丢到水里喂鱼。”盛九下令。
众人无不雀跃,有胆大的,甚而在那头颅上踩了两脚。
盛九虽然也得意,但得意之余,却也不免有些忧虑。
她心知肚明,今夜之所以能够斩杀杨奇志,多半还是倚仗兵器之利。
为了克制弯月刀,她的“烟雨”弓,用了全天下最坚最韧的西域金丝线做弓弦。
若是单论武功,她还远不是杨奇志的对手。
可是,“白玉神”白星衍,不但功夫更胜于杨奇志,且极擅心机,有“在世诸葛”之誉。江湖人都说,宁闯阎罗殿,莫入玉神宫。这就可见,“白玉神”比那“黑阎罗”难对付多了。
盛九先前还遗憾只来了杨奇志一个,如今,却是庆幸,好在只来了一个,否则,她真是一分胜算也没有。
想是父亲阴灵庇佑,令她侥幸获胜。盛九暗暗下定决心,回寨之后,定要加倍刻苦。似今晚这般轻敌冒进,有一不可有二。将来杀白星衍时,更需计议周密才是。
寨中其余兄弟,已悉数清点了尸体。
“算上已经绑了石头丢下河里的,拢共二十五人”,一人走上前来禀报,“寨主,当年在狼头上围攻老寨主并众位兄弟的,共有九十余人,杀了咱们三十八位兄弟。今夜咱们却只杀了他们二十五人,这笔债,还没完!”
“当然没完!”盛九恨恨道,“即是血债,自是要一五一十尽数清算。只是短期以内,咱们需得蛰伏起来。白星衍比杨奇志更难对付,而况他背后还有“鲲鹏舵主”海千帆。海千帆的势力贯穿南北,连朝中大员都要让他几分面子,咱们实在开罪不起。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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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伙也别泄气。我盛九在此立誓,只我尚有一口气在,必要杀白星衍而后快。当务之急,是将余下的尸体连同他们的船只,俱都绑上大石沉入水中,不要留下任何线索。今夜之事,虽则大快人心,但咱们也只能在心里乐呵乐呵,万不可走漏半点消息。”
众兄弟应了一声“是”,俱都知道此事干系重大,倘若消息外泄,白星衍带人前来报复,只怕九凰山上三千男女老幼,一概不能幸免。故而都做得格外仔细,不敢留下一丝蛛丝马迹。
“砰砰砰”,那是绑上了石头的尸体被丢入河里的声音。山川风月最是无情,不管人世间发生了怎样的惨剧,它不过是将水面一开一阖,便轻易地将一切罪恶掩埋。
江风掠过,连血腥味都被吹散。
众兄弟挥动刀枪剑戟,都在奋力凿船,等那三只篷船也已沉入水中,那么,今晚发生的一切,除了天知地知,便再无人知晓了。
雾锁清江,苍穹如盖。
远处的人们还在安然地沉睡。
三艘蓬船,已经沉下去两艘。
最后一艘,也已经绑上了石头。
就在这时,却听得凿船的牛大秀大声喊道:“寨主,这艘船上还有个人!”
一个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的人。
他不在船舱上,而是被丢在了盛放鱼虾的夹层里。
是什么人,竟被如此对待!
盛九不禁也起了一点兴趣。
“把他拖出来”,盛九下令。
牛大秀将身子稍稍弯下去了一点,试图伸手去够那个人衣裳。
然而很快,牛大秀又捂住鼻子从船尾蹦到了床头。
实在的,受不了那个味儿。
“寨主,这个人臭得要死,我看八成已经死了。不如,就让他随船一道沉没了吧!”牛大秀一张黑炭似的面庞,皱得堪比晒干了的核桃。平日里见他拉着粪车到田里去,也没苦成这样。
不过,这也难怪他。即便是隔得老远,盛九也闻到了那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
如此臭不可当,这伙流寇却忍着没将他丢进水里。盛九愈发对此人的身份感到好奇了。
“牛栓儿,你和大秀一块,去把那个人拖出来”,盛九再次下令。
牛栓儿和牛大秀共一个祖父,是牛大秀的堂弟。这会儿被堂哥拖累,要去拉扯那么个玩意儿,心里着实不乐意。然而,寨主既指名道姓让他去,他也不敢不去,只好从袖口里扯出一条洗得发黄的白帕子,蒙住了口鼻,两脚一蹬,蹦到了那仅剩的一艘敌船上。
越是凑得近,却觉臭气熏天。也不知那伙贼人,这一路上是如何忍受过来的。
两个人俱是紧促着眉头,屏住呼吸,伸长了手臂,往那狭小的夹层里探。
好容易够着了那人的衣角,两人拼命拉扯,终是将他脱了出来。只是那人一动不动,臭不可闻,实在不像是还活着。
船上其余众人,也都伸手掩住了口鼻。有些个实在受不了的,便悄悄退到了旁的船上。
盛九亦是满脸不悦的表情。身上的伤口越发疼痛,她只盼着早些折返,好请李郎中帮忙瞧一瞧,如今却又凭空冒出这么一个人来,叫她进退两难。说实在的,她很不想管他,然而,爹爹素常教导她,“小处不预,后患无穷”,此人身份既成谜团,她亦不敢草率对待。
无可奈何,盛九只好下令:“仔细探一探他的鼻息,看看还有没有气儿。”倘若已经没气了,那自是没啥好说的,丢了完事儿!
18. 初见齐鸣
这事还得是牛栓儿去做,谁让他那位堂哥牛大秀生就一副五大三粗的莽夫相貌,做事更是堪比老农写大字——粗得很!让他去干,不过是白讨寨主一顿数落罢了!
牛栓儿不情不愿走上前去,伸出食指在那人的鼻下探了又探,而后,又扒开那人的衣衫,抡起拳头对着胸口上使劲捣了几下,这才将两指压在他的心脉上,仔细分辨许久后,起身回话道:“寨主,这人虽还有气儿,不过心脉极弱,想是撑不过一时片刻,便要死了。”
快要死了,却又还没死。盛九苦恼地望向长天,心中暗暗思忖,倘若我在此地等上片刻,待他落了气,再将他丢进水里,如此,不知算不算见死不救?
可惜那人偏不令她如愿。也不知是不是方才牛栓儿的那几记重拳有了效用,这人原本已是了无声息,这会儿却又开始沉重地喘息起来了。
胸口的起伏愈发明显,像一架拉坏了的老风箱。喉头大约是堵了痰,每一次的呼吸,都发出“嚯嚯”的响声,比夜里山尖尖上老鸹的叫声还令人心悸。
夜风凄冷,喘息声在寂静的空间里被无限的放大。盛九直觉有许多无形的利刃在搅动着她的心脏,让她难以安宁。
她终是无法做到坐视不理。这是一条性命,他还没有死,并且,照盛九的推断,他极有可能并不与杨奇志是一伙。说到底,他其实也不过是一个被杨奇志掳掠到船上并且惨遭虐待的可怜人。
既然无辜,为何不能救?
而况,他呼吸得那样用力。
他,并不想死!
然而,此次行动,秘密至极。倘若救下这个人,还能守住今晚的秘密么?
救下他,只需盛九一句话。但此人身份未明,若是因救他而招来祸患,她岂非愧对九凰山一众父老乡亲。
寨中诸位兄弟都将目光投向了盛九,似在等她拿定主意。然此事关乎一条人命,盛九一时之间亦不知如何是好。
“马叔叔,你怎么看?”盛九将难题抛给了二当家马半山。
马半山是寨中的元老,走过的桥比盛九走过的道还多。他的意见,实在很值得听一听。
众人也同将视线投向了马半山。马半山资历深厚,在寨中威望颇重。以往,为了给盛九立威,他一向很懂得收敛,从不轻易出头。然此番盛九主动询问起他的意见,他心中却也觉得十分称意。总算,这丫头遇事不决时,还知道听取意见,并非那等刚愎自用、冲动行事之辈。先时盛九不肯说出是谁向她透露杨奇志行程的消息,令马半山好生不悦。但后来见她奋力搏杀杨奇志,确乎是英雄盖世,马半山的不满,也就消减了一多半。
因先前与杨奇志对打,马半山颇受了些内伤,故而此时正独自坐在船头暗暗调理。从他的角度,尚可以勉强看清此人的相貌。凌乱的黑发遮盖住大半的面庞,只露出一截高挺的鼻梁和干裂惨白的嘴唇。脸色是青灰的,与死人无异,不过皮肤倒是光滑细腻,似乎吹弹可破。袖口处微微露出的指尖亦是青灰修长,无半丝老茧,以马半山的阅历,一看便知此人绝非干惯了农活乡野村夫,更非舞刀弄枪的江湖豪客。
再看他的衣着,虽则又脏又乱,早已辨不出原本的颜色和纹路,但从衣领和袖口处的剪裁质地,仍可勉强判断得出,应是一件价值不菲的缎衫。
养尊处优的富家公子却出现在了“黑阎罗”杨奇志的贼船上,且被弄成了这般奄奄一息的模样。马半山到底江湖上行走半生的人物,只消稍一揣测,便猜出了个大概。
依照“黑阎罗”杨奇志的一贯作风,此人倘若是与他有私怨,万万不可能活到现在。更何况此人如此脏臭,杨奇志将他留在船上,那滋味必定是极不好受。
因此,唯一的可能,便是有人花了大价钱雇杨奇志劫持此人,交易的地点,多半就在这条河的下游。绿林道的规矩,活人向来比死人值钱。杨奇志大约是见此人病重,唯恐交易时雇主临时压价,这才匆匆忙忙,日夜不停地赶路。
啧啧啧,能请动“黑阎罗”杨奇志亲自出山劫持,也不知这人究竟是何等身份。照马半山的眼光看来,此人约莫不过二十岁年纪,和寨主差不多大,也不知是造了什么孽,竟引得人这般来对付他。
不过,不管他是何种身份,都不是小小的九凰山所能招惹得起的。更何况,那雇主迟迟等不到人,少不得会派人沿途查探,届时此人便成了一大隐患。九凰山杀了杨奇志,这是绝对不能外传的秘密。而要使这个秘密永不泄露,唯一的办法,便是杀了此人,让他随同今夜的一切,永葬河底。
马半山双手握拳,目光越发冷酷了起来。此人并非是他们要杀的人,然而此种情境之下,却又非死不可。九凰山上上下下,有三千男女老幼,哪怕是为了他们,他也不敢冒一丁点儿的风险。
“寨主,此人留不得”,马半山凛然道,表情很是严肃,“自尔先祖盛孝诚在九凰山开山建寨、坐地称王以来,到如今已过去了五十年。这五十年来,咱们山寨不断巩固壮大,人数也从最初的不满一百,发展到了如今的三千有余。要说咱们立寨时的初衷,原本也是为给乱世中无家可归之人一个安身立命之所,‘救人于危厄’是老寨主在世时便立下的规矩。然此一时彼一时,‘黑阎罗’杨奇志失踪的消息,不日便会传遍整个江湖。‘白玉神’白星衍闻讯后,必会沿途调查,咱们山寨自是也在盘查范围之列。当然,只要咱们个个守口如瓶,抵死不认,白星衍也不能无凭无据便认定是咱们干的。可若是带了这么个玩意回去,再想瞒天过海,只怕就难了。总归,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人如今病得只剩了一口气,即便咱们将他带回,恐怕也活不了。倒不如将他丢进河里,也算是给他个痛快。”
众人听他这么一说,均觉很有道理。虽则九凰山向来以侠义自居,盛九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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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得泽更是有“南侠”美誉,然而,如今九凰山自顾尚且不暇,确乎无余力保全此人。此人若是要怪,也只能怪他自个时运不济,偏偏出现在此时此地。
五当家盛应书此时也站了出来,手拿雪白的巾帕掩住口鼻,看着船上那人,满脸嫌弃地道:“二当家此话有理,此人臭的要死,隔得老远尚且令人作呕。‘黑阎罗’杨奇志却生生忍受了一路,也不肯将他丢到河里喂鱼。既是不丢,自是有不能丢的理由。我猜,此人多半是受杨奇志等人劫持,杨奇志如此日夜兼程匆忙赶路,想是急着去向雇主交差呢。”
众人闻言,纷纷点头。
盛应书继续道:“杨奇志年逾四十,又声威颇重,近些年来,已很少在江湖上走动。此人却能引动杨奇志亲自出山劫持,想必来头不小,我猜他不是达官贵戚之后,便是巨商富贾之子。届时,倘若他的家人前来寻他,咱们又该作何解释。更何况那花钱雇杨奇志劫他之人,只怕更不好惹。咱们山寨,如今尚且有白星衍这一劲敌还未解决,再去招惹别的麻烦,岂非雪上加霜。倒不如听二当家所言,不伦此人是谁,咱们只当没有瞧见,就让他随同贼船一道没入水中,即便将来他的家人寻来,也至多不过是查到杨奇志的头上,与咱们山寨却是毫无干系。”
既然二当家和五当家均认为不可救,那么此事也不必再过多犹豫了。盛九心里虽则有些愧疚,但想到寨中三千余人的性命,到底狠下了心肠。人之一生,总难免要做一两件亏心之事的。只盼他再入轮回之时,依然能投个好胎,来世继续大富大贵,却不要再给人劫持住了。
盛九右手一挥,牛大秀和牛栓儿会意,便开始往那人的身上绑石头。
一切似乎都顺理成章,大家都认为不该救,盛九也认为不必救。可是,倘若是父亲面对这一局面,他会如何抉择?
倘若是祖父面对这一局面,他又会如何抉择?
“九儿,将来你做了寨主,最该忌讳的便是独断专行。可是,有些时候,身为寨主,却又必须敢于孤注一掷。人生就是这样矛盾啊,孤注一掷的后果,可能是抱憾终身,但亦有可能是绝处逢生,你要有敢于那样做的勇气。”
这是父亲告诉她的话。
“‘侠’之一字,本就是‘持剑救人’,仗义勇为。倘一个人习得一身武艺,却仍是自私自利,畏葸不前。那么此人即便是习得再高深武艺,又有何用?”
这是祖父告诉她的话。
如今,在这样一个星月俱灭的夜晚,面对着这样一个将死之人,她想到了这些话。
她想,这人是无辜的。
无辜的人,为何要死?为何不能救?
如果她把他藏好,让所有人都找不到他,是不是就可以让他逃过一劫。
盛九犹豫不决。
牛大秀和牛栓儿已经抬起了那人的双手双脚,预备将他丢进河里。
19. 这么好看的人
“慢着”,盛九突然道,“放下他”。
众人均觉十分诧异,马半山更是怒目责问,“寨主,你这是何意?”
盛九眼眸微抬,仰首傲立。
“马叔叔,佛家有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咱们九凰山自立寨以来,扶危济困,不知已救下了多少人。别的不说,只说牛大秀和牛栓儿的祖父,当年被仇人追杀,逃到九凰山。九凰山也并未因怕惹麻烦,拒绝接纳。今日此人,亦是无辜。咱们非但不救,还要杀他,岂非与祖父当年立寨的初衷相悖。”
牛大秀和牛栓儿闻言,大感惭愧,手上一松,便又放下了那人。
马半山却仍是坚持,“留下此人,后患无穷。寨主,你应该知道,白星衍并非泛泛之辈,‘鲲鹏舵主’海千帆更是权势滔天。咱们今日若是留他一命,将来惹下祸端,寨主,你不会后悔吗?”
倘若真如他所言,她自然会后悔,可是,“留下他,未必就会受他连累。凭咱们九凰山这么多人,难道竟想不出一个保全他的法子么?我父亲素有‘南侠’之名,而我却贪生怕死,为了保全自己,宁可枉杀好人。如此,岂非有辱父亲的教导?”
她提到了老寨主,众人均觉得心头一颤。今夜所为,确实称不上光明磊落。倘若老寨主尚在世,多半也不会赞同他们这样做。
眼看着局势僵持,盛九与马半山冷冷对视。盛应书无可奈何,只好当起了和事佬。他将手中的折扇一收,笑嘻嘻地道:“这事也并非十分难办,不就是个人吗?咱们先将他带回去,尽力救治。倘若救不活,那也怪不得咱们了。若是此人命大,侥幸活了过来,咱们只令他永世不得出寨门,也便是了。九凰山莽莽苍苍,何其深广,若是当真有人寻来,咱们也不愁没有地方藏他。何必过分担忧,非于此时杀他不可呢?”
盛九看向盛应书,这个人惯常善于明哲保身、置身事外,这一回却肯替她说句好话,倒令盛九对他的印象有些改观了。
马半山虽仍觉得留下那人就是个祸根,然而,既然寨主坚持,且连先寨主都搬了出来,他自也不好当众拂她的面子。更何况将来的事,谁又料得准呢?即便当真有人寻上山来,他也未必没有办法应对。这人虽出现得不是时候,但到底也是一条人命,能不杀总归还是不杀的好。于是便也不再坚持,略微一点头,表示此人是杀是留,全凭寨主决断。
盛九打眼看向四周,并没有人再敢站出来反对。然而,她心里却并不觉得轻松。今夜孤行己意,将他留下,究竟是福是祸,实在难料。
罢了,盛九长出一口气,目光落向船板上那一动不动的臭哄哄的人儿,下令道:“将他擦洗干净,带回寨子里去吧!”
盛应书仍是不愿回山寨,用他的话说,那就是他留下来,可以随时打探消息,若是有什么风吹草动,他也能第一时间报知山寨。
盛九对他回不回去并没有特别的执念。恐怕自爹爹离世之后,那座寨子与他而言,便再没什么值得留恋的了吧。于是她朝他略一拱手,便翻身上马,再不多言。
盛应书目送众人远去,心里真是说不出的落寞惆怅。其实,只要她坚持邀他,他未必不肯陪他回山寨。然而她竟一句话也不肯多说,仿佛他回与不回,她根本就毫不在乎。她从来,也没有把他放在心上。
天将破晓,盛九等人便已到达斩鹿台。斩鹿台往西不过百步,有一座庄园,正是九凰山在此地经营的一处产业,只是外人不知道罢了。
众人喂马的喂马,吃饭的吃饭,唯有盛九叉腰站在柳树底下,百无聊赖看着天边红霞。瞥眼瞧见马车里靠坐着一个人,牛栓儿正举起水囊给他喂水。
大约是闲得无聊吧,盛九慢步踱了过去。透过车窗往里看,此人仍是穿着昨晚那身衣裳。只是这衣裳已被牛栓儿浆洗干净,挂在窗口吹了一夜,吹干了,那细腻的云纹便显露了出来。金银绣线,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这一夜,大约真是难为牛栓儿了。也不知他是用了什么法子,竟将这人打理得干干净净。甚而,还有闲情替人束了发。
牛栓儿见寨主走来,忙忙起身。盛九微一压手,示意他不必多礼。眼光看向那人圆润的后脑勺,问:“他怎么样?还能不能救活?”
“这……”牛栓儿似乎也拿捏不定,“难说得很,从昨夜到现在,一滴水都喂不进去。不过,他似乎求生的意识极强,哪怕到了这等境地,仍在用力呼吸。”
“哦,是吗?”盛九也不禁对他起了一点兴趣,“这么不肯死,想来是从前的日子过得太过滋润,他还没活够吧!”
说话间,她已绕到了马车前头。车帘大开,初升的朝阳慷慨地撒下一大把银色的光晕,恰好打在那人的脸上。盛九眼光甫一看向他,便再也挪不开了。
说实在的,她长到这么大,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
哪怕他面色如纸,唇角干裂,而且昏迷不醒,他依然可以算作是她见过的最好看的人。
盛九的脸上不自觉便泛出了浓浓的笑意,她接过了牛栓儿的水囊,登上了马车,便再也没下来过。
马车辚辚驶入九凰山时,暮色已开始合围。夕阳似一个赤红的鸡卵,直直向天边跌坠,最后被饥饿的远山一口吞掉。
寨子里陆续有人开始掌灯,一盏、两盏……很快,零星的灯火连成了一片,远远看去,倒像是天上的星星碎了一些落在山梁上。
有些个急切想要回家的,已经开始催着马狂奔起来。牵肠挂肚了好几日的家人们,听到了马蹄的声音,俱都跑出来张望。于是,整个寨子沸腾起来了。小孩儿尤其兴奋,挨家挨户地喊:“寨主回来了,寨主他们回来了!”
一传十,十传百,不消片刻,寨里的乡亲已汇成了一条火把的长龙,从山道上涌下来。
有些年长能主事的已经开始着手安排起来,“去去,赶紧杀几只羊,各家都调出入手,到大厨房里帮忙,咱们今晚老规矩,不醉不归”。
小孩儿们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他们只知道寨主前几日带了不少人下山。至于下山干什么,大人们却不肯说。不过,据他们小小年纪的推测,无非就是带人去打架。寨主打人可厉害了,只要她出手,就没吃过败战。
这一回自然也不例外,从大人们的反应来看,寨主定然是又赢了,而且还赢得轰轰烈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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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今晚不仅有羊肉吃,还可以放焰火,角力相扑……玩他个一整夜。
三当家赵修德赵夫子前来迎接,上前拱手道:“寨主,此行辛苦,请移步上峰堂,我等为您接风洗尘。”
赵夫子已然年逾六旬,最大的本事便是搬出孔夫子的教诲来约束盛九。可惜盛九打小便不爱听人教诲,屡屡将赵夫子气得捶胸顿足、长吁短叹。不过,自打盛九的父亲过世,她便以尊老为名义,让赵夫子做了寨里的第三把交椅。
赵修德德高望重,众人自然无有不服。更何况,祭祀、祈年、设宴、祝酒等诸多事宜,也都需有人主持,故而,赵修德年事虽高,却常常忙得不可开交。
盛九于马上恭恭敬敬还了一礼,比手道:“有劳夫子,夫子先请!”
众人便都热热闹闹跟随着盛九去往上峰堂。
上峰堂建在九凰山顶峰,是一座四扇门五间房的祠堂,堂前有一块圆径百尺的平整土地,恰可以供寨中人庆祝取乐。
然而,除却随行的二十人并赵修德,其余的人都被拦在了祠堂之外,不得入内。
大门訇然一声关上,盛九这才从二当家马半山的手里接过一个匣子,打开了,恭谨摆放在供奉有祖先牌位的香案上。
刺鼻的血腥味立时充斥了整个祠堂,众人眼中无不惊骇。这破烂不堪、看不出本来面目的玩意儿竟是“黑阎罗”杨奇志的头颅!
三年前,杨奇志与白星衍在狼头山设伏,残忍杀害寨中兄弟三十八人,此事乃九凰山众人心中最为深刻的痛与恨。如今,寨主带回了杨奇志的脑袋,众人无不大感痛快,均觉胸中一口恶气消减不少。
“诸位兄弟,此一役,盛九不负众望,诛杀了杨奇志。只可惜,白星衍当时并不在船上,倒叫他侥幸逃过一劫。不过,众兄弟请放心,我盛九愿在先祖灵前立誓,此生不杀白星衍,绝不干休。”
盛九立于堂前,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众人对于盛九的本事,自然是毫不怀疑。对于她的决心,也十分敬且佩服。三年前,“南侠”盛得泽不幸身死,只留下这位尚不满二十岁的孤女。九凰山一时之间,如天柱倾颓,人心惶惶。五十年太平无事,九凰山可说是乱世中难得的一处世外桃源。而随着寨主的逝世,不知这样太平安乐的日子,还能维系多久。
却不想这位小寨主青出于蓝,虽然年岁尚浅,功夫却丝毫不在老寨主之下,而且聪慧颖异,有勇有谋。那些幻想着吞并九凰山的贼匪来了一波又一波,均被盛九打得狼狈逃窜。寨中的人们终于安下心来,相信只要这位小盛寨主在,便没有人能够破坏九凰山的安宁。
盛九的誓言,字字铿锵,令人豪气骤生。
然而,此番伏击杨奇志,乃是一件密度至极的事,故而,盛九仍有几句话要叮嘱众人。
“‘黑阎罗’杨奇志虽然已死,但‘白玉神’白星衍却还活着。我知道诸位的心思,定是恨不得立时杀之而后快。但以咱们九凰山目前的实力,想在诛杀杨奇志后,短期内再次伏杀白星衍,几乎没有可能。因此,九凰山上上下下,需得继续按捺,切勿冲动冒进,私自向白星衍寻仇。此是第一件要事。”
20. 江山钺要杀齐鸣?
不能找白星衍寻仇,自然是十分憋屈的一件事。但寨主所言,却也都是事实。白星衍的江湖排名,甚而还在杨奇志之上,哪里是那么容易便杀得了的。更何况,他的背后,还有“鲲鹏舵主”海千帆那样一尊大得不得了的大佛。
能力不及,只好暂且忍气吞声,众人都已经忍了三年,再忍一忍,似乎也不是不行。于是众人纷纷点头,表示已经记在了心里。
盛九见众人都表了态,这才说起第二件事。
“杀杨奇志固然痛快,但对外,这件事情却不能泄露半点风声。杨奇志是在清水湾失踪的,我料着,不出多久,白星衍便会派人来调查此事。届时,湖湘一代的山寨匪窝,个个都逃不过他的盘查。咱们与杨奇志素有旧怨,白星衍调查到咱们山寨,那也是迟早的事。不过不要紧,咱们此番出去,原本就是打的是收服恶霸李三儿的名义。时间,地点都对得上,便是将来,白星衍追查下来,诸位只需一口咬定,咱们这次下山,真就是为了收服李三儿,对杨奇志的事毫不知情。那白星衍无凭无据,自也不能轻易定咱们的罪。”
李天王“李三儿”乃是清水湾坝子口一带有名的恶霸,为非作歹,干了不少恶事,近日,他又好死不死,抢劫了宋应书名下的一个钱庄。宋应书早就有了收拾他的想法。如今两件事赶在了一起,宋应书正好来一个移花接木,为盛九前来清水湾,提供一个合适的由头。
于是,在宋应书的严密计划下,九凰山兵分两路,一路在清水湾伏击杨奇志,一路去坝子口攻打李三儿。这两处原本相差不到二十里,只要时间上安排得当,完全可以掩人耳目。毕竟,同一伙人一晚上,总不能既劫杀了杨奇志,又教训了李三儿。若是将来白星衍的人调查起来,那李三儿,也能充个人证。
于是,那一晚,盛九在杀了杨奇志后,又不辞劳苦去会了会李三儿,目的就是要李三儿亲眼看到,她,盛九,当晚的的确确是去过坝子口。
一切计议已定,关键就在于九凰山的人能不能守口如瓶。对于这一点,盛九还是很有信心的。
九凰山自立寨以来,已有五十年来。这期间,经历了乱世,也经历了新朝的简历。大家伙之所以能够安然活到现在,全赖于盛家的庇护和大家伙的齐心协力。因此,在坐的各位心里都门儿清,九凰山是他们唯一安身立命的所在,若是九凰山遭难,他们个个都得流离失所。更何况,白星衍素来便以心狠手辣著称,若是杀杨奇志一事泄露,恐怕不单是参与伏击的人难逃一死,便是九凰山其他男女老少,都要遭到白星衍的报复。
所以,这件事便是烂在肚子里也绝不能说出去,老婆孩子不能说,兄弟父母也不能说,便是将来不小心被白星衍抓住了,即便是抽筋剥皮,也得一口咬定,众人去清水湾,就是为了教训李三儿,其他的事,一概不知。
交代了这两点,盛九便没什么再要说的了。九凰山人人都是重然诺的英雄好汉。大伙儿一个寨子里生活了好几辈,彼此知根知底,同气连枝,自是信得过的。
盛九引领着众人持香在祖先牌位前恭恭敬敬拜了几拜,这才站起身来,道:“外边的酒宴想必已经筹备妥当,诸位请随我挪步赴宴。咱们山寨好久没有这样的喜事儿了,今晚,务必请诸位开怀畅饮,痛饮千杯。”
三当家赵夫子操持这样的宴会历来便是一把好手,这才不到半个时辰,便已悉数准备就绪,只等盛九落座。
考得喷香的炙羊肉都已摆上了筵席,孩子们也馋得流出了口水,故而一见寨主露面,众人立时便高声欢呼起来。盛九也不推辞,径直走上了主桌,见众人悉数落座,便举起酒杯,招呼大伙儿同饮。
这一晚,九凰山上热闹非凡,大伙儿围着篝火跳舞,劝酒的歌声连夜不绝。
————————
盛九将那几日清水湾伏击杨奇志前后的事情,择重点讲给了齐鸣听。
为了照顾齐鸣的颜面,盛九对于那夜初见他时,他那一身腌臜狼狈的情状,自是适当地做了一些省略。而对于自己如何力排众议,顶住压力将他救回来山寨,则是进行了恰到好处的夸张。
总归就是,“那会儿,大家伙都主张不能救您。您是杨奇志劫持的人,救下您,无异于引火烧身。唯有奴,奴是个心善的人,实不忍心见官人无辜枉死,于是和二当家、五当家好一通辩驳,口舌都说干了,这才说服得他们手下留情,允许奴将您带会山寨。”
盛九说这话时,一双眼睛灼灼望着齐鸣,像是唯恐他不信似的,简直恨不得当场发誓,表明自己句句属实,天地可鉴。
齐鸣心里自是对她十分感激,但又很怕她会口不择言,说出那些“以身相许”的话,令他难堪。于是只好囫囵敷衍过去,“寨主的搭救之恩,齐某感激不尽。但关于这件事情,某仍是有些不解的地方,想要请教寨主。”
说实在的,一句轻描淡写的“感激不尽”,不足以抚慰盛九那颗殷殷期盼的心。不过,好在齐鸣态度良好,虚心请教她的时候,很有儒雅的风范。盛九决意暂时不计较他的些许失礼,拍了拍他如玉般白皙的手背道:“官人请说,奴一定知无不言”。
齐鸣其实是很反感外人碰他的,这“外人”当中,自然也包括这位盛寨主。于是,露在外边的那只手,便怎么样都不自在起来。可是,立时将手收回,似乎又不太妥当,毕竟,现在是自己有求于人。无可奈何,齐鸣只好捏了捏拳,强压下想要擦手的冲动,询问她道:“那位给您寄信的英雄,可是您的朋友?”
盛九是个信守诺言的人,既答应了江山钺不可向外人透露他的姓名,自然也不会告诉齐鸣。
不过,这个问题,似乎还是可以答一答的。只是,盛九有些犹豫,不能确定她和关山钺的关系究竟是否可以归入朋友那一档。
“朋友……或许勉强可以算得上吧!”盛九笑得有些尴尬,“官人何故有此一问?”
什么叫勉强算得上?齐鸣愈发对那人的身份感到好奇了。
“哦,我只是在想,不知道您的那位……朋友,他将杨奇志的行踪透露给您,究竟是单纯地想成全您为父报仇的夙愿,还是另有目的。”
“另有目的?”盛九不解,“他能有什么目的?”
齐鸣只好挑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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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者,他也是想借寨主的手,除掉他想除掉的人!”
借刀杀人!
这一回,盛九也不得不仔细思量一下江山钺的用心了。
若说江山钺也想杀杨奇志,这倒不奇怪。毕竟,南“江”北“海”对峙已久,除掉了杨奇志,便是使海千帆损失了一条臂膀,于梅山而言,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然而,如今,梅山式微,江山钺不愿意直接与海千帆为敌,于是便将这消息告诉自己,即是卖给自己一个大大的人情,又可借自己之手除掉杨奇志。如此算盘,不可谓打得不响。
然而,“即便他确实是想借我的手除掉杨奇志,我也不怪他,反倒要谢他”,盛九道,“杨奇志,我是非杀不可的。”
齐鸣点头,一件事,若是既利人,又利己,那便不算是一件坏事。然而,齐鸣要问的,并不是这个。
“有没有可能,他想借此除掉的人,不单只有杨奇志?”
“那还能有谁?总不能是我吧!”盛九觉得齐鸣属实是多虑了,“即便他想贪图我这九凰山,也不必如此大费周章。再者,我这小小的九凰山,他也是看不上的。”
原来竟还是一位大人物!
但齐鸣仍是摇头,“寨主误会了。我的意思是,有没有可能,他想除掉的人,除了杨奇志,还包括我?”
“包括你?”盛九愈发大惑不解,“官人难道是怀疑,正是江……我的那位朋友雇杨奇志来劫持你的?”
齐鸣看着盛九那副惊讶的表情,忽然便有些不自信了。难不成,真是自己太小人之心了?
“不……不可能吗?”齐鸣道。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盛九摆手不迭,“雇凶杀人,这得多贵啊?他能有那个钱?再者,他自己就是个强梁。若他真想杀你,何必去麻烦杨奇志,倒不如自己亲自上,还能省下一大笔银子。”
西南一带,通没几个富裕的山寨。盛九穷,江山钺也富不到哪里去。
可是,齐鸣却有不一样的想法。
“若是他既想杀杨奇志,又想杀我,却又不愿意脏了自己的手,那么,他的这一套计划,便可称之为是天衣无缝。”
盛九问:“怎么个天衣无缝法?”
齐鸣只好耐下性子和她解释,“你想啊,他若是先是派人去同杨奇志交涉,花高价说服杨奇志接下这笔买卖。等杨奇志得手之后,他再将杨奇志的行踪悄悄透露给你,借你之手杀了杨奇志。如此一来,岂非一石三鸟?他自己,半点浑水都不沾,且也不必再付尾款。即便是将来,杀杨奇志一事暴露了,也还有你替他背锅。这买卖,他不亏。”
盛九:……
这她妈还真有点道理。
借刀杀人,一石三鸟,事后还能有人顶缸。这江山钺的算盘,打得也忒响了。
盛九心里很是恨恨,没想到,三年不见,江山钺竟也变得这么狗!
“可是,他和你无冤无仇,为何要杀你?”盛九仍觉难以置信。
齐鸣却反问,“寨主又如何能够肯定,那人与某一定无冤无仇,万一,有仇呢?”
呃……
21. 齐鸣给盛九上药
说实在的,盛九还真不能肯定。虽然,那些朝廷大员中,盛九只知道江山钺与陈不遇不共戴天。然而,近三年来,盛九与江山钺联系甚少,又常听闻他乔装北上。或许,他新近又结上了什么仇敌,那也说不定。
“小官人,你同我说句实话,你可有得罪过什么江湖中人?”盛九凑近几分,睁大了眼睛认真地询问他。
齐鸣几不可见地往后靠了靠,摇头道,“没有,在遇到寨主之前,我从未结识过任何江湖人士”。
天地良心,他平常出门,母亲恨不得里三层外三层护卫好他,他哪有机会接触什么江湖中人?再说了,江湖江湖,一听就十分血腥暴力。且不说别人了,单论眼前这位寨主,人长得漂亮,举止也还算……温和。然而,和人打架时,还不是照样一刀砍下人家的脑袋,再把人绑上石头沉到水里。
齐鸣又觉得头疼起来了。想他平时,连看画本子都不会选那些打打杀杀的江湖奇闻录,何以竟这么倒霉,沦落到了这女匪头的山寨里。
盛九看着齐鸣,也觉得他这么个文弱贵公子,大概也不会有什么机会把江山钺得罪到非杀他不可的程度。
那必然就是他那位身为国公爷的父亲把江山钺给得罪了。
总之,盛九此刻的心情比较复杂。一方面,有一种被江山钺当枪使了的憋闷,另一方面,又着实觉得眼下的形势更为复杂了。
倘若,小官人的推论确为事实,那么,不久之后,江山钺必然会主动登门,以确认齐鸣是否真的死了。
前有海千帆,后有江山钺。
一个头两个大!!!
想要抓狂。
齐鸣呢,这个时候也比较后悔。他看着盛九那一副苦恼的模样,忽然便觉得自己命不久矣了!
可真是糊涂啊!齐鸣想,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竟这么信任她了呢?万一,她不愿意得罪她的那位大人物朋友,而将自己献了出去,那自己方才说的那些话,岂非是在自掘坟墓。
为了挽回局面,齐鸣试图笼络她,“若是寨主觉得为难,其实大可以不必考虑某的性命。寨主救某一次,某已然觉得感激不尽,实在不敢要求寨主为了某,而得罪您的那位朋友。某今日说这些,无非是想提醒寨主,人心叵测,寨主虽则光明磊落,却难保别人也像您一样心胸坦荡,侠肝义胆。”
瞧瞧,多么体谅。盛九听着小官人这一席话,忽然便觉得豪气顿生。是啊,江山钺可以混蛋,但她盛九,却绝不会做那等不仁不义的事情。
“官人请放心”,盛九眼神坚毅看着他道,“我九凰山,素来以侠义闻名。您如今既已到了我的地盘,自然是受我的照拂。别说是江……我的那位朋友了,便是海千帆亲自来,我也一定不会将您交出去。”
齐鸣等的就是她这句话,于是,那一双明亮的眼睛不由得湿润了,齐鸣望着盛九,感激地道:“寨主义薄云天,实在令齐某佩服。”
再多的话,不能再讲了,因为怕把话题莫名地又引向了“以身相许”,齐鸣轻咳了两声,道,“寨主,某有些口渴了,劳您替我倒杯水。”
盛九呢,先是被齐鸣那番“侠肝义胆”的话,灌饱了迷魂汤,而后,又溺在了他那温润潮湿的目光里,此刻,她只觉得神荡骨轻,整个人都有些飘飘然。
什么海千帆,什么江山钺,敢动小官人,老娘通通要你们死!
起身,正欲去帮小官人倒茶,盛九忽然“嘶”的一声,疼得面目都扭曲了。
齐鸣也惊讶,“寨主你怎么了?”
盛九捂着腰,忍痛道:“无妨,只是不少心扯到了伤口,小事!”
齐鸣却有极好的眼力,他早已透过她手指的缝隙,看到了不断往外渗出的血迹。于是,一向娇生惯养的贵公子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他伸出雪白细瘦的手指,颤抖着指向她腰上的伤口道:“寨……寨主,你好像,流……血了。”
盛九原本,并不愿意让齐鸣看到她身上的伤口。毕竟,坏了皮相,她也怕他嫌弃。
不过,如今这伤口既然已经在小官人面前现了眼,盛九只好善加利用。于是,她做出一副十分隐忍且无奈的表情,道:“伤在背后,上药也不方便。不过不要紧,再过两三个时辰,估摸着李郎中便回来了,到时候再上药,那也不迟。
齐鸣呢,那是个磕破一点皮都要请太医的人,哪里见过这般源源不断往外渗血的架势。他只觉得自己的心跳都要停掉了,惨白着脸道:“这……这寨里就没有别的大夫了吗?你……你这样流血,会不会……”
盛九宽慰他道,“官人别怕,流这一点血,奴家还死不了。”
齐鸣简直不敢去看她的伤口,可又实在不忍心见她一直这样流血,只好操着那抖得不成调子的声线道:“寨……寨主,你……可有药?我……我给你上药吧!”
正中下怀。
盛九麻溜地拿来了一匹裹伤布,一小瓶药酒,和一盒外敷止血的伤药,一股脑地都摆在了齐鸣的手边。
然后,她便毫不迟疑地解下了那一条染血的腰带,将上衣往上撩了撩,又将襦裙往下扯了扯,这便露出了一截纤细的腰肢,和那颇有些触目惊心的伤口。
还不待齐鸣开口,盛九便已经自觉伏倒,趴在了他的腿上。
这一系列动作堪称行云流水,待齐鸣反应过来时,眼前只见一道玉体横陈,以及她那一条无遮无拦的细长伤口。
齐鸣觉得头又开始晕乎了,脸上的绯红也在渐次扩散。
他晕血,怕伤口,而且害羞。
然而,盛九已经开始催促他了,“官人,您快些,奴家冷。”
齐鸣手里拿着药酒,却怎么不敢往那渗血的伤口上倒。
他的手原就乏力,如今目睹着那狰狞的伤口,更是抖得厉害,几乎要握不住那小小药瓶了。
盛九见他惧怕,便鼓励他道:“官人,您别怕,奴家不怕疼。”
箭在弦上,这会儿便是想退缩,那也不能够了。无可奈何,齐鸣只好狠一狠心,闭上眼,将药酒往伤口上一泼。
“嘶”,盛九痛呼出声。
齐鸣:……
不不不不不是说不怕疼吗?
盛九虽然疼得厉害,却还不忘宽慰他,“官人只管放心上药,这点子疼,奴能忍。”
那那那那那好!
齐鸣颤抖着手,从小盒子里挑出一些药膏。
盛九回头瞧他的动作,不得不又一次在心里艳羡,怎么天下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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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能长出这么一双好看的手呢。那粉白的指尖,微微颤抖着,简直是撩到了盛九的心尖尖上。
小官人做事很认真,虽然手指不利索,但依然竭力将药膏均匀地涂抹在她的伤口上。大约是怕她疼,还很是体恤地替她吹了吹。
就是这一点温热的气流,简直将盛九的心都吹得揪起来了。李郎中的药很灵验,方一抹上,便不疼了。可盛九却无端的觉得酥麻,尤其是被他吹过的那一片肌肤,简直酥到了骨子里。
盛九忍不住扭了扭腰。
齐鸣惊讶询问,“疼吗?”
盛九娇羞,“不疼,但痒。”
那那那那那我轻点。
不管怎么艰难,好歹,药已经抹好了,伤口也不流血了。齐鸣如释重负,吁出一口气。将那裹伤的白巾递到她面前,问,“这裹带,您能自己缠吗?”
这……自然是不行。
盛九缓缓起身,拧着眉,做出十分为难的模样,“奴是怕动作一大,又将伤口撕开了。官人请好人做到底,帮奴家缠上吧!”
罢了,送佛送到西,齐鸣只好勉为其难,再帮她一帮。
可是他坐着,她站着,两人之间隔了一段距离,缠起来很不方便。
“你,靠近些”,齐鸣道。
好呢!
盛九很是自觉地往他身前靠了靠,于是乎,她的袅袅细腰,几乎要贴上齐鸣的脸了。
齐鸣的脸,比方才更红了。
齐鸣原就坐不稳当,却又不敢往她身上倒,只好竭力保持平衡。好在盛九配合得当,他一边缠,她便一边缓缓转圈,如此一来,虽然生疏,却到底算是替她将伤口给裹住了。
这下,应该没什么事了吧!
方才,那一道鲜红渗血的伤口对齐鸣的刺激实在太大,他觉得自己得好好静一静,起码静上两个时辰,才能缓过来。
于是,齐鸣率先逐客,“寨主既受了伤,还是应当多多静养为宜。我这儿没什么事了,寨主也请歇息去吧!”
盛九呢,因为享受了一回他的悉心照料,已是心满意足。他的指尖留在她腰上的触感,足以令她回味许久。
不过,她仍是顾念他。
“奴来扶官人您躺下吧!”
齐鸣连连摆手,“不必不必,我自己可以。寨主小心伤口,别在流血了。”
他赶她赶得急,仿佛她多留一刻,都令他惶惶难安。
盛九呢,因为心情简直异常的好,便决定不再为难他。更何况,上药这种事,有一就有二,从今而后,她要麻烦他的时候,且多着呢,不急在这一时。
恰在此刻,门上传来“咚咚”的敲门声,敲得很轻,也很有节奏,且伴着刻意压低的两声“寨主,寨主”。看来,上回对于牛栓儿的训斥很有效,九凰山上的人,终于学会了礼貌。
盛九于是顺水推舟,应了一声“唉”,便缓缓却步,恋恋不舍地离开了他的卧房。
来人是寨里的管家,人称“一毛不拔”的曹管事。他腋下还揣着一本账本,很是着急的模样,一见盛九推门出来,便急急向她禀报,“寨主,您从寨里预支的银两,已经扣到了明年四月。若再要取用,恐怕得同其他几位当家商议了才行!”
22. 我竟然欠了这么多钱?
盛九大惊,“这才三四天罢了,小官人竟然花费了这么多吗?这都扣到明年四月了!”
曹管事却只是摇头,从腋下取出那一本翻得卷边了的账本,和盛九逐条核对。
“也不全是小官人的花费”,曹管事压着声道,“其中一大部分,还是寨主您去年就提前支取的。您看,这一项,是去年正月里,您从一个外夷商人手中购入那匹“雪里红”所用的花费,共三十两,您还记得吗?”
盛九自然记得,那匹“雪里红”,是一只枣红色的骅骝,个头不高,却胜在脚力极强,跑动起来,飒飒生风。盛九很是喜欢,于是二话不说,就给买下了。
“还有这一项”,曹管事指着那账本上的白纸黑字,“也是买马的花费。去年四月份的时候,您又看中了一匹‘黑的卢’……”
这个盛九也记得。当时,邵州城的人听闻马市里来了一匹上等马,都争着抢着跑过去看。偌大的马市,乌泱泱全是脑袋,挤得密不透风。盛九自然也不会错过这样的热闹,于是背着寨里的人,悄咪咪跑过去看了。
那匹“黑的卢”,听闻起价便是五十两,盛九也是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马,竟然值这么多钱。待一见到那马的真容,盛九可就走不动道了。毛色鲜亮,四蹄健壮,筋骨矫健,威风凛凛。这样的好马,别说五十两,便是五百两,那也值啊!于是,一番竞价下来,盛九最终以六十六两的价格拿下了这匹“黑的卢”。当时,盛九还得意了许久,觉得自己这回,可算是捡了个大便宜。
如今呢,看着账本上不断叠加的数目,盛九忽而便有些后悔了。其实,那匹“雪里红”就挺好的,这“黑的卢”买不买的,似乎也不那么要紧。再退一步讲,在“雪里红”之前,她还有一匹“小淘气”,其实也很不错……
曹管事还在孜孜不倦和她对账。
“这十两呢,是您在张记铁匠铺定下了一杆银枪。这五两,是您付给‘好运来’铁器店的订金,那条九节鞭,听说已经打好了,明日就会送来,还得再付上十两……”
盛九硬着头皮听他报账,觉得脑袋里鼓声隆隆,仿佛有谁在拿着棒槌,一下一下敲击着她的脑门。
核对到最后,曹管事抹了把脸上的汗,指着那末尾的一行道,“这几条呢,就是小官人近四天的花费了,每日十两,一共四十两”,他说着,将账本往盛九面前递了递,“寨主,您看看,可有什么错漏?”
盛九不敢去接那烫手的山芋,却又不肯相信自己竟然欠下了这么多钱,于是皱着眉,狐疑地道:“一天就得花费十两银子,你该不会是在诓我吧?哪有那么贵的药,小官人吃的是金子吗?”
她这句话,可是彻底惹恼了曹管事。曹家自爷爷辈起,便一直做着九凰山的官家,从来是账目分明,童叟无欺。如今,寨主竟然怀疑起了他的诚信!
曹管事痛心疾首,一张嫩脸涨得通红,和盛九一五一十地掰扯,“怎么不要这么多钱呢?那抓药的方子还保存在我那账房里呢!单是那人参和石斛,小官人这几日便吃了二两。那可都是顶顶名贵的药材啊!”曹管事边说,边觉得心在滴血,“这四十两,还不包括李郎中看诊的费用。他老人家体谅您最近手头不宽裕,说是等您将来有了钱,再付他诊费不迟。哦,对了,李郎中说,小官人的药,只够吃到明天的。若不能及时续上,恐怕于他身体有损。”
“我知道了”,盛九颓然坐到了门槛上。她又怎会不知道曹管事所言句句属实。这曹管事原名曹小六,别看他尚只有十六岁,却得了他爷爷和老子的真传,算账又快,人又仔细,且有一点最好,那就是绝不贪墨。
“唉”,盛九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欠下了这么多钱,若是再赊,实在是不像话。可小官人的药也不能停……
果然,寅吃卯粮不是个好习惯,如今,新账旧账叠加在一起,盛九简直觉得捉襟见肘,焦头烂额。
“我的那匹‘黑的卢’,你牵到马市去,看看能不能卖个好价钱”,盛九沉默许久,终于下定了决心,枯着眉对曹小六道,“那条九节鞭,我也不要了,劳烦你帮我退了吧!”
然而,心里舍不得,盛九说话的语调里,仿佛都在泣血。
曹小六呢,由来是最会算账的。他并不是心疼那匹“黑的卢”,而是怕仓促之间,卖不出好价钱,赊了本。至于那九节鞭,打都打好了,若是不要,五两银子的订金也退不回。于是,他建议盛九,“寨主,您看这样行不行,咱先不卖马,也不退那九节鞭。十里坡的刘乡绅,还欠着咱们五十两酒钱呢,您去要回来,这不就能缓缓您的燃眉之急了吗?”
他一说,盛九便想起来了。九凰山的烧酒,很有名,邵州城的人都爱喝。那刘乡绅,三年前,从寨子里买了五十坛烧酒,给他的儿子办成人宴。结果,他那儿子不争气,当晚竟醉死了。刘乡绅大悲大怒之下,竟拒绝付给九凰山酒钱。
当时,盛得泽病重,盛九便顾不上这件事。刘乡绅又颇有些势力,家里养了许多的拳师和打手。盛九一则觉得那刘乡绅死了儿子,确实可怜,二则,也不想去招惹那个麻烦,便一直没去讨要。时日一长,竟把这事给忘了。
如今,曹小六提起来,盛九便觉得,这笔钱,不要白不要。那刘乡绅,儿子都死了三年,想必已经从丧子之痛中走了出来,而盛九自己,又着实缺钱得厉害。这五十两银子,只要拿到手,能给小官人续命!
主意已定,盛九便坐不住了。这个钱,不能入公账,因此,即便是讨要,也只能盛九一个人去。单刀赴会,她是不怕的,唯一麻烦的,是得请个人暂且帮忙照看小官人。
这曹小六不行,他是个老实头儿,心里瞒不住话,且又抠搜,干什么都要考虑个成本与报酬。若是叫他知道小官人患的是瘫病,银子砸进去再多,那也治不好,恐怕不出半日,寨上的几个老头儿便要来找她兴师问罪。盛九眼下烦心事挺多,没耐心去应付那些老头的说教,因此,只能拖一日是一日,能瞒多久瞒多久。
盛九思来想去,发现唯有牛栓儿可用。
这牛栓儿,和他堂兄牛大秀不同,对田间地头的事,一概不闻不问,只喜欢舞刀弄枪,用他爹娘的话说,那就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好吃懒做,不务正业”。偏偏他又天分不高,哪怕每日勤加苦练,也还是个不入流的水平。不过,这人倒有一点好,那就是做事仔细。上回齐鸣被救出来后,一路上便是他照料的。如今,再去麻烦他,似乎也顺理成章。
计议一定,盛九便急急起身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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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不过,该敲打的时候还需敲打,盛九于是对曹小六道,“小官人的花费,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若是再让寨里其他人知道,我可不饶你!”
这曹小六,才十六岁而已,面对寨主的淫威,哪能不惧怕。只好苦着脸,不情不愿地点头,说自己记住了,寨里事务多,他还得回去忙着核账。
然而,临走时,他仍是忍不住踮起脚,往那门窗紧闭的屋子里瞧了瞧。屋里黑,并瞧不见小官人的身影。他从未见过那小官人,不过听李郎中说,长得很俊俏,是盛寨主相中了要留下来做压寨相公的。
既是要留下做相公,自然不能让他病死了,因此,便是再贵的药,也得用。不过,曹小六依旧是心疼,他问盛九,“寨主,这回的这个,依您看来,他能甘心留下来么?”
盛九相亲难的事,在九凰山已是无人不晓。自然,出于对寨主的爱护,大伙儿都希望她能早日觅得如意郎君。只可惜,天不遂人愿,寨主眼瞧着都二十三了,却仍是寂寞一枝花。
不过,自清水湾回来之后,寨主的情路似乎有了转机。
寨上的人都听说寨主救回了一个俊美的小郎君,但除了同去清水湾的二十人,其他人均不知道这小郎君乃是从杨奇志的船上救下来的。只当是那‘李天王’李三儿作恶多端,掳掠良民,寨主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上演了一出英雄救美的佳话。
比寨上的人消息更灵通的,便是这曹小六了。因为,他不单知道小官人俊美,而且还知道他特别能烧钱。这才四天,便花费了四十两!
不过,从长远的打算看,若是小官人最后能够和寨主喜结连理,那如今这钱花得,就不亏。毕竟,不管是什么病,总有好的一天,难不成还能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日日都花十两银子吗?
没错,曹小六也不知道,小官人患的是瘫病。
所以,盛九尤其觉得苦恼。小官人的病,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若是将来寨上的那些老头知道了,免不了又是一场风波。
不过眼下,盛九尚且考虑不了那么多。她拍了拍曹小六的肩膀,安抚似地对他道:“这回的这个,你放心,他跑不了!”
跑不了就好。曹小六在心里默默嘀咕,这回的小官人,寨主已经在他身上花费了四十两,将来,或许还要更多。如此大的投入成本,若是寨主再平白无故将人放走了,他曹小六,第一个就不答应!
要找刘栓儿,只需去演武坪,一找一个准。
刘栓儿一见寨主来了,登时喜不自胜,立时便请盛九指点他几招。
盛九摆摆手道:“我今儿没空,有事,得出去一趟。小官人正在歇晌,得有个人守着,你去帮我去照看半日,等我得空了,教你一套新的拳法。”
这买卖不亏,照顾小官人,牛栓儿也算是有经验,因此并不觉得为难,便满口答应了。
齐鸣一觉醒来之时,发现屋里坐了个彪形大汉,腰杆笔直,神情严肃,正瞪着一双牛眼睛看着他,登时吓了一大跳。
“你你你……你是谁?要……要干什么?”
他见那大汉腰间还挎着把刀,梦里的情景便无比清晰的浮现在眼前。齐鸣简直忍不住想喊救命,这人……该不会下一刻,便拔出刀来结果了他吧?
23. 寨主怎么又受伤了!
那大汉,显然便是刘栓儿。他原本要站起来,见小官人惧怕,便只好又坐下,强行从那一张和画本子里印刻的土匪一般无二的凶悍脸上,硬生生挤出点和善的笑容,对小官人客气道:“官人别怕,某叫牛栓儿,是寨主的手下。寨主有事出去了,着某来照看小官人片刻。小官人可要喝茶?某这就帮你倒。”
有他在旁边,齐鸣不敢再躺着,只好强撑着坐起来。那牛栓儿很懂得见机行事,他看小官人起身得吃力,二话不说,伸手操起小官人两腋,便提得他坐了起来。
如此粗暴,齐鸣简直有一种腾空了的错觉。好在,那汉子扶得他坐起来后,便很知分寸地退后了两步。齐鸣自己闭上眼缓了缓,总算缓过了突然被抱起来的那一阵眩晕。
那汉子又倒了盏茶,递给齐鸣。
齐鸣口干舌燥,便接过来喝了。幸好,歇了这一觉,齐鸣恢复了些力气,否则,端不起那茶盏,还得靠他喂,那可就更尴尬了。
不过,屋子里拢共两个男人,且不熟,光是这样干坐着,便已经很尴尬了。
牛栓儿呢,是个认真仔细的人,既然答应了寨主要照顾好小官人,自然会尽职尽责。他见小官人无聊,自己又不会说俏皮话给他解闷,于是主动提出,“小官人想看演武么?某打一套拳给你看,权当取乐!”
齐鸣:……
这是什么新奇的取乐方式啊?你们江湖中人都是一见到生人便要比划几招,好让对方知道你的厉害吗?
好了,我知道你很厉害了。若是没什么事,不如请回吧,我自己一个人呆着,比较有安全感。
但齐鸣不敢说。他怕他一拒绝,对方便会忽然勃然大怒,拔出刀来,结果了他。
那就,还是赏脸看一看吧!
齐鸣于是强打起精神,做出很有兴致的样子,欣然道:“那实在再好不过,某常听闻,江湖中的英雄好汉个个武艺高强,身怀绝技。只可惜,某常居家中,并无机会赏鉴英雄绝技。如今,承蒙阁下厚爱,让某能一睹江湖好汉的风采,某实是觉得三生有幸。”
牛栓儿一介粗人,哪儿听过这种文绉绉的奉承话,更何况对方左一个武艺高强,右一个英雄绝技,牛栓儿只觉得心都飘起来了,恨不得立时便演上一百零八招,好让小官人见识下江湖好汉的迷人风采。
于是,当盛九回来的时候,便瞧见了这样一幕。
牛栓儿已经脱下了上衣,光着膀子在齐鸣面前打拳。一边打,一边口中呼喝不停。
“哼,哈,这一招是白鹤亮翅。啊……呀,这一招是黑虎掏心。呀……哈,哦……咦,这一招可就厉害了,乃是咱们九凰山的绝学——风雷震!”
小官人呢,看他打拳诚如看杂耍一般。又见那牛栓儿模样凶悍,心里惧怕他。因此,一边看,一边还要卖力捧场,唯恐令他扫兴,又想出别的法子折腾他。
“啊,这一招可真不赖!阁下真是英雄盖世……”
这就英雄盖世了?小官人当真是没见过世面。盛九想,等那日我得闲了,给你演示几招,也让你瞧瞧,什么才叫真正的英雄盖世。
牛栓儿那几招三脚猫的功夫,实在不堪在人前丢人现眼。于是盛九清了清嗓子,“哼哼”咳了两声。
小官人闻声,立时瞧了过来。见着盛九,简直像见着了救星,难得地笑脸相迎,“寨主,您回来了!”
那牛栓儿,显然有些意犹未尽,且已经被齐鸣吹捧得有些忘乎所以。于是,见着盛九来,也不退开,而是摆出了架势,预备着在寨主面前再现眼一番,道,“寨主,正好您回来了,看看我这招摔碑手,使得怎么样?”
结果,牛栓儿那摔碑手还未使全,便被盛九一招小擒拿手摁在了地上。登时,小小的卧室里传出了骇人听闻的惨叫声。
“啊啊,疼疼疼,寨主轻点,轻点,手,手要断了。”
齐鸣皱着眉,听那大汉一声声地求饶,只觉得江湖中人,行事实在太也粗鄙,这才刚见面,还没说上两句话,便又打起来了。
盛九不过只是想杀杀那牛栓儿的威风,好让他认清自己的斤两罢了。因此,他一求饶,盛九便也松开了手。末了,还不忘指点他两招,“你这摔碑手,起手太慢,出招不够狠,很容易被人反制。下回记住了,别人若是攻你的后背,你便使一招八卦游龙掌,如此便能另辟蹊径,绝处逢生,懂了吗?”
那牛栓儿是个武痴,虽然被寨主一招打得趴下,十分有损颜面。然后,寨主三言两语的指点,却实在高妙深远,值得他仔细领悟。于是,他从地上一骨碌翻身站起,向盛九和齐鸣拱了拱手,便急不可耐地跑去演武坪,要把寨主方才所说的招数演示一番。
齐鸣看着刚才还被摁在地上鬼喊鬼叫的人,一爬起来便又生龙活虎,不禁生出了许多羡慕之情。这些江湖中人,别的不说,身体是真的好,格外耐摔打!
盛九将牛栓儿赶了回去,这才笑意吟吟走到齐鸣的床边。她今儿平白得了五十两,心情自然十分好。一回来,又瞧见齐鸣眉开眼笑,难得地展露出活泼的一面,于是愈发觉得这样的日子很有盼头。家里有个人在等她,心里便有的牵绊,自己不再是孤舟一叶,真好!
“官人喜欢看打拳吗?改明儿我也给您打一套,保管比牛栓儿打得精彩”,盛九一边将那叮里哐啷装了五十两银子的包袱解下来,放进柜子里,一边给自己倒了杯茶,咕噜噜喝了两盏。
“不敢劳烦寨主”,齐鸣忙忙道:“我哪里懂得什么拳法,不过是看他打得卖力,我又没有银子赏他,给他喝几下彩,也不枉他辛苦这一番。”
事实上,比起看打拳,他更喜欢读书,赏花,踏春,品茗……不过,身在此地,长日无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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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人兴致勃勃给你演示拳脚,上窜下跳,呼呼喝喝的,至少聊胜于无。
“那牛栓儿是个二愣子,天分不高,却尤其刻苦”,盛九道,“官人不要觉得奴家下手太狠,咱们江湖中人,过的是刀口舔血的日子,稍有疏忽便会丧命。我指点他那几招,足够让他保命!”
齐鸣对于武功,那是一窍不通。不过,看盛九一招便制服了牛栓儿,便知这位寨主是有真本事的。有如此武艺,且还有一副侠义心肠,若是不做土匪,做个女将军,说不定能千古留名。
正当齐鸣胡思乱想之际。盛九却已经解开了自己的衣裳。
她因之是要出去打架的,故而不宜再穿襦裙,而是换了一身精干的短打。齐鸣甫一见她这身打扮,倒觉得十分新奇。精明干练,神清气爽,比她昨日穿的那花花绿绿的裙子,更要出众几分。
然而,她二话不说便脱衣裳,这可就吓坏了齐鸣。他忙不得捂住了自己的眼睛,质问她道:“你,你要干什么?”
“没什么,身上受了点伤,想劳烦官人您帮我上药。官人您不用捂眼睛,我没脱光,还留着一件中衣呢!”
齐鸣透过指缝,果然见她贴身还穿着一件白色里衣,只是衣裳单薄,身上的伤痕便清晰可见。
依稀是有两处伤口,看起来像是鞭子抽的。衣裳已经破了,露出里头浮肿泛红的皮肉。
好端端的,怎么又出去打架了呢?齐鸣刚对她建立起来的一些好印象,顷刻间土崩瓦解。他很不理解,他们江湖中人,便是非得每天出去打打杀杀,打打杀杀,如此才能彰显自己的江湖身份吗?
盛九见他满脸疑惑,且疑惑里似乎还带着几分嫌弃,心想他一定是误会了。于是她回过身,一边将手里的药膏递给他,一边道:“官人别误会,奴虽然是个匪头,但大部分时候,都是很讲道理的,一般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轻易动手。是那刘乡绅,他欠着我五十两银子不还,我去讨要,他还敢耍横,竟试图让他家里养的那十来个打手拦住我。我自然是不能纵着他,这才和他动了手。官人放心,奴没吃亏,虽然着了两鞭,但那些人,显然更惨,官人是没瞧见他们那个样”,她说着,竟而哈哈大笑起来,“一个个哭爹爹叫奶奶的,横七竖八散落一地,活像一群王八。”
齐鸣却并不觉得这事有什么可笑的地方。打架,终归是不好的行为。夫子的教诲,君子当以德服人。以力服人,那是土匪才干的事儿。
哦,她本来就是土匪。
罢了,“我还是先给你上药吧”,齐鸣道。
任何的事情,都是一回生,二回熟,有了上午的经验,齐鸣显然已经淡定了许多。鞭子抽出来的伤痕虽然可怖,但起码不再刺啦啦往外冒血。齐鸣觉得,若是她再这么三不五时出去打一架,那么,不出半年,他就能成为一名专治跌打损伤的郎中了。
24. 齐鸣咳得喘不上气
为了齐鸣上药方便,盛九很是体恤地将衣裳往下拉了拉,于是香肩半露,氛围便很是绮丽了起来。
但齐鸣显然很有做郎中的天赋,因为他只对她的伤口感兴趣。那一双漂亮的眼睛,目不斜视地盯着那两条鞭子抽出来的丑陋伤痕。而对于伤痕以外的美丽春光,他简直是视而不见。
盛九觉得有些遗憾。这样近距离的引诱,竟然都撩不动他,他该不会,是真不行吧!
于是,她决定学着王二娘的样子,摇一摇香肩向他展露风情。但齐鸣很快制止了她,并且由于紧张,他的语气不免重了几分。
“你别乱动,我的手不稳,小心药撒了!”
“哦!”盛九被他一训斥,只好老老实实坐着,再不敢乱动了。
不过,哪怕仅仅只是上药,盛九也品出了些别样的韵味。譬如他离她很近,呼出的热气贴着她的后背一直烫到了她的心里。盛九愈发觉得热起来了,又把衣裳往下拉了拉,如此,才凉快了些。
至于齐鸣,并没有她所认为的那般君子端方,坐怀不乱。他心里慌得很,唯恐她的衣裳一拉再拉,最后拉到了于礼不合的位置。于是,只好加快手里的动作,好早点结束这上药的进程。只可惜,他大病初愈,手上乏力。越是着急,修长的手指越是抖得厉害。那小小的药膏盒子,原就是圆溜溜一只,光滑得很,他一个不慎,那盒子便从手中滚落了出去。齐鸣本能地便想伸手接住,但他哪有这样的本事,不仅没能接住药盒,反而使自己失去了平衡,一头栽到了盛九的背上。
盛九“唉”一声,反手搂住了他的脑袋,以制止他往下栽倒的趋势。然而,如此一来,他的额头,便恰好撞到了她最为丰韵的那一处。
这可真是,玉树倾颓,撞倒玉山。盛九虽然时常说着要小官人以身相许的话,但她实际上,也是个光说不练的假把式。因此,被齐鸣这么一撞,她竟然率先地慌张起来了。药也不必上了,她急匆匆穿好衣裳,又将小官人扶好,使他稳稳靠坐在床头。这才转过了身,借口茶冷了,要去倒茶,端着茶盘脚下匆忙地走出了屋子。
齐鸣呢,一张俊脸简直已经红得不成样子了。他再一次的,希望地上能忽然长出个洞来,好让他能钻进去。
盛九走了,那急切的背影里显然带着气。齐鸣知道是自己冒失了,他想道歉,却苦于离不开这张床,只好等她回来,再同她解释。
盛九呢,走到屋外,暮春的凉风一吹,她才觉得头脑清明了些。脸上的燥热消退了,盛九便开始懊悔,恨自己没出息,关键时候不顶用。多好的机会啊,她只要顺势往后一倒,便能撞到他的怀里。而后,干柴烈火,巫山云雨,一切,不就顺理成章了吗?
总归是错失良机,盛九简直恨不得呼自己一巴掌。罢了,王二娘也说了,他如今身子不好,枯井强取水,恐怕后患无穷。还是悠着点儿,等他身子好些了,再采取下一步计划。
端了热茶来,盛九又恢复了如常的脸色。倒是齐鸣觉得心中有愧,还不待她开口,他已然道歉道:“对不住,方才是我不小心。我实在是无意冒犯,请……请寨主勿要介怀。”
盛九呢,巴不得这样的冒犯再多来两回,好让她有机可乘。于是,她十分大度地道:“不要紧,说起来倒是奴先麻烦了小官人。这事不必提了,小官人且喝口茶吧,压压惊。”
说着,她便熟练地倒了一盏茶,递给齐鸣。
那茶浓稠,是九凰山特产的土茶,喝起来一股土腥味,与齐鸣素常品的香茗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但齐鸣还是接过来喝了,并且客气地道了一声“多谢!”
不得不说,在这方面,齐鸣很有入乡随俗的觉悟。他虽然一向骄矜,却也很能够看清形势。自己如今寄人篱下,能够保得性命已是不易。再者,这位寨主,为了区区五十两,尚且要亲自前去讨要,弄得这一身伤回来,可见经济上并不慎宽裕。自己若是再处处挑剔,岂非是不识好歹,强人所难?
盛九瞧着齐鸣,觉得他大多数时候,真是又温和,又儒雅,尤其是低头品茶的时候,那浓重的睫羽遮住了他眼底的锋芒,盛九忽而觉得,他十分的乖顺可人,像一个会跟在姐姐后面讨糖吃的弟弟。
于是,鬼使神差的,她问齐鸣,“相处了这两日,小官人觉得奴家怎么样?”
齐鸣不知道她为何突然这么问,于是抬起了眼眸戒备地看着她。
若是单论她这个人,齐鸣对她其实颇为欣赏。英姿飒爽,武艺高强,试问这世间女子,有几个能像她这般?只可惜她是个土匪,且又时常对他心怀不轨,这就让齐鸣觉得很难评价。若是直言她好,她会不会得意忘形,继而又提出要他以身相许。可若是不表态,自己又确实承了他的恩情,总不能忘恩负义。
于是,齐鸣只好斟酌着道:“寨主义薄云天,侠义心肠,令某很佩服。”
又是这套说辞,盛九听都听烦了。所以,她眨巴了眼,刻意引导他道,“奴想知道的是,官人觉得奴贤不贤惠,适不适合做你的娘子?”
果然兜兜转转的,又回到了这个问题。齐鸣刚想找个说辞搪塞,不提防一口茶呛进了肺管子里,登时惊天动力地咳嗽起来。
盛九也是吓了一跳,自己不过是问了他一个问题,竟引来他这么大的反应。再看他咳得眼泪都出来了,坐又坐不稳,身子直往两旁摇晃,于是也着了急,忙伸手扶他起来,揽住了他的胸腹,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脊背,给他顺气。
齐鸣呛了水,呼吸不畅,憋得眼尾都红了,额角脖子上的青筋根根毕现。待要说话,却又被痰堵住了喉咙。身子愈发像风中折断的蒲苇,在盛九的拍击下无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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摇晃。
好在,李郎中及时赶到。他在屋外时,便听到屋里那如破锣断弦一般的咳嗽声,仿佛随时要续不上气来。于是,连遮阳的斗笠都来不及摘下,便跑进了屋,从盛九怀里接过小官人,在他后脊上猛力捣了两下,这才助他将卡在嗓子眼里的痰咳了出来。
经过这一番死里逃生,齐鸣也被折腾得没有一丝力气。见李郎中已经回来,齐鸣终于可以放下戒备,安然昏睡了过去。
李郎中简直恨铁不成钢,眼神忿忿看着盛九。
这一天天的,都是在弄什么嘛?好不容易才救回的性命,又这样瞎折腾,是嫌我不够累吗?若是再这样闹下去,我可就不救了!
盛九被他这小刀嗖嗖的眼神看得心虚,不由得低下了头。
天地良心,盛九委实觉得冤枉,自己不过是问了他一个问题罢了,焉知就会引来他这么大的反应呢?好了好了,我知道错了,以后不问了,总行了吧!
李郎中回来后没多久,王二娘也来了。她是来给他们做饭的。盛九不擅厨艺,平日里一个人住,还能糊弄。如今家里既住了个大夫,又来了个病怏怏的小官人,自然要慎重些,不能慢待了客人。
于是,王二娘熟门熟路进了厨房。蔬菜是她刚刚从地里摘来的,新鲜得很,再将梁上挂着油汪汪的熏鱼取下来两块,把咸菜缸里荠菜酸笋捡出来一点,盛在碟子里,便开始生火忙乎了。
盛九倚在庭院里一张竹制躺椅上,百无聊赖地数着零星的几颗星星。上弦月如一把弯弓,挂在高而深远的天穹。虽则并不十分晦暗,却也实在称不上明亮。
院墙边竹影交叠,似一幅乱绘的工笔画。盛九看着那些错综的笔墨,心里不免也生出了一些烦躁。江山钺是否当真与小官人有怨仇?白星衍什么时候会查到九凰山?每一件事都令盛九感到头疼。更何况,五十两,不过只够小官人五天的花费。要想继续养着他,她就得想办法去弄银子。
王二娘捞出两把米,淘洗干净,倒到罐子里熬细米粥。又将那两块熏得乌黑发亮的鱼肉切成小段,再拌上酸笋,一顿烹炒之后,便做出了一碗香气扑鼻酸菜熏鱼。
被这熟悉的菜香一熏,盛九便什么烦恼都抛到脑后了。王二娘也不是什么勤快的人,不赶上逢年过节,她不会巴巴儿跑来提盛九做饭。偏偏她又厨艺极好,做一顿饭能让盛九回味三天。因此,菜还没上桌,她便闻着味儿跑到了厨房。
“菜好了吗?”盛九拿着筷子,急不可耐道,“我先尝一口。”
王二娘拍了拍她想伸过去夹菜的手,觑她道:“不懂事,哪有客人没吃,主人先吃的?快去请李郎中来吃饭!”
盛九正要去请,却见李郎中已经拎着一只夜壶出来了,两个人顿时都很尴尬。李郎中忙加快了步子,急匆匆朝后院走去。
25. 我不是那不正经的人
和王二娘同桌吃饭,这在李郎中生平,还是头一回。
当然,前几日,因着小官人病情凶险,李郎中需得昼夜不歇地照料,因此,也只好在这院子里吃喝。然而,那会儿,是盛九烧的菜,他不敢挑剔,自然是寨主吃什么,他便跟着吃一点罢了。
然而,寨主的厨艺,就同她的性格一样,不拘小节,能填饱肚子就行。故而,李郎中这几日,虽不至于饿着,却也实在吃得不大称意。有时候馋得狠了,便趁着出去买药的空档,在镇上的卤面馆里点上一碗油泼面。
不过,王二娘的厨艺,看起来确实高出盛九不少。那一碗酸菜熏鱼,色泽油亮,一看便香得很。另几样时鲜蔬菜,瞧着也很不错。
只是,眼前人是心里肖想已久的,突然间就坐在同一个桌子上吃饭了,李郎中不免觉得有些恍惚,仿佛梦境里的情景忽然照进了现实。
曾经无数遍,他幻想过这样的生活。他外出行医,晚间回来时,心爱的女人已经备好了晚餐。烛光熹微,专只为他一个人,于是,一天的劳顿,便在三言两语的问候中烟消云散了,剩下的,只有绵绵如水般的宁静祥和。
可就是这样家常的幸福,他却等了二十年。
李郎中不由得眼眶有些湿润了。好在,屋里昏暗,一点点情绪上的变化,料想也不至于被看出来。李郎中于是眨了眨眼,努力挤出了一些舒朗的笑,对王二娘道:“怎么好意思呢,真是辛苦您了,弄着一大桌子菜。”
王二娘照例是大大方方的,“先生快别这么说,您这几日受累,咱们实在无以为报。些许几个菜,不成敬意,还请先生不要嫌弃。”
怎么会嫌弃呢?李郎中简直感动莫名。他请王二娘和寨主一同落座,持箸夹了一块鱼肉送进嘴里。鱼肉喷香,青菜也可口。然而,菜品的口味尚在其次,最重要的是这种家常的氛围。围炉闲坐,灯火可亲,李郎中觉得,恐怕自己这辈子,都忘不了今夜的温馨了。
盛九惦记着齐鸣,故而这顿饭吃得飞快。齐鸣尚且要忌口,只能喝粥。盛九从厨房里盛出一碗,便很是殷勤地给他送去了。
推开门,发现齐鸣竟是坐着的,背靠着床头,两侧腰下垫有软枕,姿态休闲,神情恬淡,正聚精会神地看着一本书。
那一副清雅贵公子的风范,简直令盛九挪不开眼。盛九一向仰慕读书人,无赖邵州城地处偏僻,真正有才有识的读书人少之又少。多的是一桶水不满半桶水晃荡的假书生,书没读进去多少,却好个装模作样,附庸风雅。
但小官人显然不是这样的,盛九看得出来,他是真有才学。自然,这样的偏见里不乏私心的成分,但盛九就是固执的认为,小官人和其他的凡夫俗子,定然不一样。
令盛九颇觉意外的是,这一回,齐鸣见到她,不但不像从前那般,满心戒备,反而极为反常的,竟然欣欣然笑了起来。
他笑起来自然是十分好看,朱唇皓齿的,眉眼弯弯,眼睛里似乎盛着星星。
但就是这样的笑,却莫名地让盛九觉得疑惑。他的笑不平常,似乎是另有深意。
他手里那本书……
盛九想起来了!继而,她“啊”的一声,便如疯狗一般,扑向了齐鸣,去抢夺他手里的书。
齐鸣被她撞得往后一仰,手里的书自然也被她毫不留情地夺走了。但他似乎并不生气,反而愈发笑得灿烂。她越是恼羞成怒,倒越发证明了书里的那些批注,定然都是出自她的手笔。
齐鸣一想到她在书里写的那些稀奇古怪的言论,便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原来,盛九虽然一向喜欢有文化的郎君,然而,她自己,却实则是不学无术。赵修德赵夫子从前教她念书,那是教一回气一回,手里的戒尺都打断了两根,也没将她教出个所以然来。
盛□□不会也就罢了,偏偏还爱抬杠。孔子说“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她当场拍案而起,愤愤不平质问赵夫子,“孔子为什么说女子难养?这天下的女子,未必都是靠男人来养活。再者,他自己的母亲也是女子,他母亲尚且没嫌弃他难养,他倒嫌弃起女人来了!”
赵夫子一听到她这些不敬圣人的言论,立时便气得七窍生烟,拿起戒尺便要来打她。
“你听听你都说了些什么?孔老夫子是这个意思吗?这个‘养’字,并非是‘养活’的养,而是‘修养’的‘养’”,赵夫子说着,便将那一尺长的戒尺“砰砰”在盛九的头上敲了两下,气哼哼道,“你自己不学无术也就罢了,还敢质疑先人议论,口出妄言。去,去把《论语》抄上五遍,什么时候抄完,什么时候再来学堂!”
盛九的那些同窗,无一例外都是些胸无点墨的吴下阿蒙,然而这些人,读书不行,起哄却最是厉害。见盛九吃了瘪,一个个简直像捡了宝贝似的,躲在书后面阴阳怪气笑个不停。
盛九一则丢了脸,二则还要罚抄,因此回到家后,自然更是怨恨不平。她手里握着《论语》,想到了令他出糗的始作俑者,那位好为人师的孔老夫子,心里便愈发怨怪他。好端端的,他为什么要说那么多话。说了也就罢了,还被后学编成了书,让赵夫子天天罚她。罚罚罚,罚你的娘!
越想越气的盛九,愤而拿起笔墨,将那一本《论语》,由头批到了尾,以发泄她对这位至圣先师的极度不满。
孔子说“学而优则仕”,她便在一旁批注:“一心想做官,可见并不是真的爱读书,只不过贪慕权势罢了。这天下的读书人,都是让你给教坏了。个个不专心做学问,却都一心只想往那高位上爬,还满口的‘君子之德’、‘匹夫之任’,实在虚伪!”
孔子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她也要批上一句:“这么挑剔,看来是在鲁国做官养刁了胃口。想那寻常老百姓,能够保得家人不饿死,已是不易,哪还管食物精不精细?”
总而言之,盛九凭着自己的主观臆断,将孔老夫子骂了个狗血淋头,全然不顾孔夫子的本意究竟是如何。批到后来,大约她的气也消得差不多了,于是补上一句——“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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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批到此,来日再同你论道”,便将那书往柜子里一丢,自个收拾收拾睡觉去了。
谁曾想,那本被她忘得干干净净的书,时隔多年,竟会落到齐鸣的手里。
盛九简直羞愤欲死。早知如此,她便是气死,也不会在书上写那些浑话。
齐鸣呢,长到这么大,还没见过这等离经叛道的言论,故而读起来,简直比看画本子还有趣。盛九那些歪七扭八的字迹,也像是淬了毒一般,在他的脑子里挥之不去。他只要一见到她,便想笑。然而,嘲笑别人固然是很不礼貌的,他只好极力忍住。只可惜,忍笑同样也是一件艰难的事情,齐鸣憋笑憋得眼尾通红,整个人都抖起来了。
盛九抬起头,从他那刻意遮挡住脸庞的广袖下瞧见了他的面容。他看起来很年轻,且一向养尊处优,故而畅快笑起来时,很有一种纯稚的味道,仿佛他天生,就是该这样无忧无虑的。盛九的郁闷,在小官人几声隐忍不住的轻笑中,消解了不少。她忽而释怀了,他难得这样高兴,她丢脸便丢脸吧,总归再丢脸,也不会少块肉,她早就习惯了。
于是,盛九拿出破罐子破摔的精神,对齐鸣道:“官人您就笑吧,也不必憋着。待会儿走岔了气,又咳得收不住!”
她这样说,齐鸣便不好意思再笑了,极力地收住情绪,但眼里的笑意一时收不尽,在烛光下,便似缕缕清波一般,悠悠荡漾开去。
盛九惊叹:他娘的,可真好看!
齐鸣还要解释,“某并非有意窥探,是李郎中见某无聊,随意丢给某一本书……”
盛九却打断了他,“不要紧的,粥快凉了,官人可是要奴来喂您?”
那倒不必。
齐鸣伸出柔软白嫩的手掌,用力托起那一只盛满了白粥的瓷碗。
山里人家用的粗瓷碗,比起国公府上用的细瓷,不知道要重上多少倍。故而,小官人细瘦的手腕与手指,和那粗重的瓷碗一对比,愈发显得瘦骨伶仃。盛九瞧他托得吃力,好几回都想接过去替他端着。只是小官人倔犟,不到万不得已,不愿意假手他人。盛九的手伸出去好几回,都默默放下了。
好在小官人这回很争气,扣住瓷碗的手虽不免有些摇晃,却终究没有让碗倾覆,持匙的手指也比先前灵活了些。只是进食得太慢,盛九托着两腮,踞坐在一旁等他,蹲得脚都麻了,他还没有吃完。
从盛九的角度,由下往上斜看着他,能看到他喝粥时微扬的脖颈。他的脖子细白,修长,隐隐有纵横的血管蜿蜒其上。每咽下一口粥,喉结都会随着吞咽的动作来回滚动。盛九看得有些痴,需要很大的毅力,才能克制住自己不伸手去撩一撩他。
许是要下雨了,空气里有些闷热。盛九将紧束的领口往外稍稍扯了扯,好让脖子上的肌肤能够清凉一会儿。不提防,撞上了齐鸣看过来的目光。他已经喝完了粥,正将一只空盏递还给她,眼睛里有些许的震惊。
盛九:……
官人,请听我解释,我不是那么不正经的人!
26. 齐鸣要小解了
这一夜,真是非同寻常的闷热。盛九正欲打开窗户吹一吹凉风,忽而,一声惊雷炸响,雨便稀里哗啦下起来了。
下雨好啊,春雨贵如油。邵州城不是什么富裕的地方,老百姓都得靠天吃饭。一场春雨下来,地上的谷物庄稼就跟蓄满了劲儿似的,蹭蹭蹭往上长。
唯一令人忧愁的,便是盛九身上有些陈年旧伤,一碰到这种阴雨绵绵的季节,就开始发作起来。
因此,盛九在床上翻来覆去烙了一百八十个饼之后,终于决定不睡了。
听人说,似乎体弱的人也同样惧怕这种天气,那么,小官人……
王二娘和李郎中在吃完晚饭后,便各自回家了,今夜,又是盛九留在院中照看小官人。
盛九隔着一道墙等了许久,也没有等来小官人呼唤她的声音。
那还是我自己去主动瞧瞧他吧!盛九想,他那样的身子,若是没盖好被子,着了凉,便是雪上加霜,愈发要多花银子。
盛九于是披上衣裳,蹑手蹑脚走去小官人的卧房。
小官人惧风,因此门窗都关得严实,只有桌上一灯如豆。
盛九怕惊醒了小官人,推门推得极轻。谁知,门一开,盛九便看见小官人早已经醒来了,正趴在床沿上,伸出一只手,努力在床底下摸索着什么。
齐鸣见她忽然闯进来,立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两只眼睛直直看着她,似乎还有些……慌张。
盛九疑惑:他慌什么?难不成床底下藏了什么宝贝?
“官人可是掉了什么东西,奴帮您捡”,盛九殷勤上前,两手环抱住他的腰身,将他扶得坐了起来。
大约是有了先前那令人难堪的“一撞”,齐鸣如今对她这种尚算有礼的接触,已经不太排斥了。甚而为了防止意外,他还会主动配合她。
只是,盛九来得不是时候。齐鸣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没……没掉什么。寨主您怎么进来了?”
“外头下雨了,山里湿气重,奴来瞧瞧官人身上可有不舒服?”
要说不舒服,齐鸣确实不舒服得很。他这样的瘫痪病人,最怕的就是这种天气了。身上不论是有知觉的地方,还是没有知觉的地方,都是一样的隐隐作痛。仿佛是有个人,正拿着锉刀和锤子,正在不知疲倦地敲击着他的骨头。
然而,眼下最为亟待解决的问题,倒不是这个。
腹部的憋胀感愈发明显,但盛九却没有任何要走的意思。齐鸣不由得也有些着急了。
他对于身体的感知原就较常人弱得多,待有了尿意的时候,已经快要憋不住了。
若是当着她的面尿湿了裤子……齐鸣一想到那种情景,就觉得不如死了算了。
盛九见他面色焦急,额角鬓边布满了细细的汗珠,牙关紧咬着,分明是在忍痛的模样,于是也急了,忙忙问齐鸣,“官人可是有哪里不舒服,奴帮您揉揉。”
她说着,手便往他的腿上按去。
盛九原是一番好意,按揉得也不算用力,然而在齐鸣,她这忽然的接触,却成了令他难以忍受的凌迟。
但听齐鸣“哎呦”一声惨呼,眼中的泪水便迸射而出。
“别……别碰我,”齐鸣疼得几乎哆嗦起来了。
盛九也被他吓住了,“官人,您到底是怎么了?怎么竟疼得这样厉害?”
齐鸣呢,在权衡完究竟是向她寻求帮助比较没面子,还是溺在裤子里比较没面子之后,终于咬了咬后槽牙,指着床下道:“劳烦寨主,帮某取一下夜壶。”
原来,他竟是要……
盛九的脸,刷一下,便红了里外通透。
但再害羞,也不敢耽误他的事。盛九忙忙从床底下摸出一只夜壶,递给了他。
那只夜壶,与普通的夜壶形制大为不同,壶身宽而浅,壶口处更加细腻光滑,是李郎中专门为了齐鸣,从镇上足足花了一吊钱买来的。
“官人,可要奴帮……忙?”盛九胀红了脸问。
齐鸣的脸,同样红得恍若喝了十缸老酒。他的神情,已经很难用某一次词语来形容了,无奈有之,羞愤亦有之。然而,目前,还是解决燃眉之急比较重要。齐鸣于是道:“请寨主替某放下帐帘,然后转过身去。”
末了,他还不忘警告她一句,“不许回头偷看!”
真是小人之心。盛九想,这种时候,若是他要她滚出去,她一定会滚得无比圆润麻溜,毫不迟疑。
然而,既然小官人并不要她离开,盛九只好硬着头皮杵在这儿。
她想,小官人的吩咐,总是有道理的。
于是,她依照小官人的吩咐,替他放下了帘子。而后,便谨守诺言,像个木头桩子似的,直直地站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
齐鸣不让她远离,主要还是因为对自己没信心。每每下雨,他的身体便会疼痛乏力。齐鸣怕自己稳不住身子,载倒了便起不来,有她在旁边,他起码能及时求助于她。
抬眼透过模糊的帐帘瞧了她两回,发现她还算老实,果然一动不动。齐鸣这才放下心,急急去解腰间的带子。
盛九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挪动身体的声音。
小官人的动作显然很是笨拙,或许是因为疼得厉害,虽然极力忍着,却仍从齿缝之间流露出一些“嘶嘶”忍痛之声。
盛九听得心上一抽一抽的,脑袋却似定住了一般,不敢有丝毫偏移。
然而,盛九等了好一会儿,却没有听到预料中的流水之声。
齐鸣自个也急了,腹内的胀痛愈发难以忍受,他再度用力地推揉了好几下,身下却仍无动静。
这……
齐鸣的瘫病是胎里带出来的,这种病症最令人难堪之处,并不单是不能行走,更在于二便不能自理。然而,这么多年来,他的身子经过御医的悉心调理,其实已然有了一些好转,虽仍不能像常人那般控制自如,但些许憋上一会儿,以及在外力的挤压抚触下自行排尿,都已不是难事。
可,今天,却不知是为什么,明明憋胀的厉害,却怎样也排不出。
齐鸣的额上早已是冷汗涔涔,鬓边的乱发丝丝缕缕粘在了脸上,皮肤又白,肩背又单薄,眼睛里满是焦急、无助和失措,整个人脆弱得仿佛是风干太久的落叶,一碰就会碎了似的。
而且,他的腿,似乎也隐隐有些抽搐了。
不能再等了!
无可奈何,他齐鸣只好忍下屈辱,央求盛九道:“劳烦寨主,帮一帮我,我自己,不能……”
盛九早察觉出他的不对劲,因此,一听他吩咐,忙忙便撩起了帘子。果然,齐鸣疼得嘴唇都青紫了,看向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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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明蕴满了泪水。
“官人,你……你要我怎么帮你?”盛九急道。
齐鸣的一张脸,早已是红得不能再红。他嗫嚅再三,终是开口道:“劳您将手放在我的小腹处,用力压一压……”
那只夜壶,显然已经被齐鸣塞进了被子里。他的手拽着被子,倔强坚守着最后的底线。
盛九的手在被子上摸索着,很快便找到了那最为柔软的小腹所在的位置。
于是,她将手指按住他的小腹,用力往下压了压。
盛九其时已然十分小心了,却还是换来齐鸣不可遏制的一声呻/吟,他“哎呦”了一声,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似乎是不堪忍受这样的疼痛。
但见齐鸣脖子上的青筋根根鼓胀,眉头也皱成了一个深深的“川”字。盛九万没想到,只是寻常的排泄而已,在他却是这样艰难的一件事情。
盛九真是有些不知所措了。她的手腕被他松松地握着,那只手冰凉、柔软,因着汗气,还微微有些湿润。盛九亦不敢抬眼看他,手却直直僵在了半空。直到那只手再度松开,她才稍稍呼出一口气,继续这令人难堪的动作。
盛九再次将手放回他的小腹上,然而,出于紧张,她的手仿佛忽然重若千钧似的,变得异常僵硬,需要用上很大的意志力,才能控制好按压的力道。
一下、两下……
盛九的心跳得如擂鼓一般。
终于,她听到夜壶里传出的一股细细的流水之声,不急不缓,潺潺的,像注入沟渠的清清小溪。
此时,不单是齐鸣,连盛九也觉得松了一口气。她手下的动作不敢停,仍是一下一下有节奏地按压着。齐鸣紧锁的眉头终于解开了些,脸上微微现出松泛的表情。盛九抬手抹了抹额,发现自己竟也是一头一脸的汗。
卧室里静得骇人,故而,那流水的声音,便格外地明显起来。
终于,水声停了,盛九听得齐鸣道“好了”,便赶紧收回了手。
齐鸣简直没有脸见她了。他斜倚在床头,十分无力似的。纤长的睫毛在他的眼下投射出浓重的阴影,愈发显得他苍白如纸,面色憔悴。
盛九没有说话,而是悄悄放下了帐帘,走到了离他三步远的地方,背对他站着。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得齐鸣唤她的声音。
“寨主。”
盛九掀开帐帘,便看到齐鸣的手边正放着一个那只夜壶。许是觉得太过难堪的缘故,他将头略略偏向了里侧,并不敢抬头看她。
盛九也不打扰他,默默端走了那只夜壶,拿去清理了。
待她再回来的时候,手里已经端着一盆热水,水里浸着一方干净的帕子。
“官人,奴家给您擦擦手。”盛九道。
齐鸣不说话,却也没有拒绝。盛九于是托起他一只手,轻轻擦拭了起来。
齐鸣的手掌白皙柔软,摸上去,很像秋日里漫飞的芦花,且手指细长,骨骼纤瘦,实在是美得不可方物。
盛九擦拭得愈发小心,唯恐自己长满茧子的手会弄疼了他。
齐鸣呢,由始至终眼皮子都不抬一下,神情惘惘的,仿佛是被抽空了灵魂的傀儡,任由她摆弄。
盛九忽而觉得有些对不住他。
他住在这九凰山,定然是觉得处处不方便吧!
27. 被“罚站”的小官人
说实话,齐鸣虽不至于讨厌盛九,却也着实对她感激不起来。
她将他幽禁在这九凰山,不放他回去。一月两月或许他还能够忍受,然而一年两年呢……
齐鸣想他的母亲了!
算起来,他失踪至今已有十三日,想必身在京城的父母亲早已经得到了消息。
齐鸣简直不敢想,爹爹和母亲在得知他被劫虏后,将是如何的震怒与悲痛。
父亲终归是不需要太过担心的,他是齐国公,是这个国家的栋梁与支柱。即便内心再伤痛,为了他的理想和信念,他都决不会倒下。然而母亲……
齐鸣的母亲,便是本朝最为尊贵的女子——帝国的长公主。
出生的优渥,使她这一生,都必然要生活在众人的瞩目当中。而与尊敬仰望所并行而至的,则是无可阻拦的悠悠众口。为了维持身为公主的体面,她必须竭尽全力像世人展示她所拥有的一切尊荣。因为,倘若一个国家的公主,尚且不能生活幸福,那么这个国家的百姓,又凭什么相信自己能够获得幸福。
事实上,长公主的方方面面,都可以称得上是贵族典范。他的丈夫,是身为帝师且稳坐朝堂的当朝一品国公,除却宗室亲王,齐国公的地位已臻极品。而她的两位庶子,也都考取了功名。长子齐奕,现任开封府推官,执掌着诉讼刑狱;次子齐礼,则在殿前领着指挥使左班的职务。品级虽然不高,却都握有实权,且又有这样一位身为皇姐的嫡母为他们操持,将来二位哥儿的前程,自是无可限量。
烈火烹油,炽盛隆贵,这便是齐国府目下如日中天的盛况。上京的诰命们平常聚会时,谁不夸一句“长公主福泽深厚”。然而,“瓜无滚圆,人无十全”的道理大家都懂。这位长公主表面看着风光无限,实则也有她的不如意处。
而长公主这一生最大的不如意,便是没能生出一个健健康康的嫡子。
庶子再好,终究跟自己隔着一层肚皮。倘若有那个福气,谁愿意辛辛苦苦却是为别人的儿子筹谋。只可惜,齐鸣的残疾是胎里带出来的,打他一落地,便注定与仕途无缘。长公主有时候也怨恨,何以上天给足了她体面,却偏要在这上头克扣她一成。嫡子不良于行,连原本可以世袭的爵位只怕都要落空。那些个诰命夫人,表面上热热闹闹地恭维她,背地里,却未必不笑话她是竹篱笆墙抹石灰——外光里不光。
然而,这能怪齐鸣么?先天的不足,他原就比别的孩子更可怜些。到底是自己的孩子,自己心疼。哪怕齐鸣的出生,让一向完美无瑕的长公主忽然便陷入了舆论的中心,成了坊间巷里人人口中的谈资,但她却并没有因此而减损半分对于齐鸣的疼爱。有时候,长公主甚而觉得庆幸,好在鸣儿是托生在她的肚子里,若是生在寻常人家,还不知要受怎样的苦!
总归,仿佛是憋着一口气似的,上天越是搓磨他,长公主便越是爱护他。二十年了,长公主日复一日的,从老天爷的手里为他抢夺寿命。
齐鸣也属实争气,不单平安长大了,而且知书识礼,性情温和,是个顶顶好的孩子。太后和官家每每见到他,都要大大地赞赏一番,但心里却终究不免为他感到遗憾,心想这若是个齐全孩子,那该多好啊!不但国公的爵位,是为他量身定做的,便是以齐鸣自身的聪慧,让他在朝中谋个一官半职,有官家为他保驾护航,他将来的前程,只怕还在乃父之上。
然而,有这么个病,一切的打算便都落了空。齐鸣的一生,注定不过只能当个富贵闲人。长公主是个好强的人,样样都爱掐尖。唯独在这方面,却也无可奈何。
富贵闲人就富贵闲人吧,长公主其实心里面早已经接受了。天下的母亲都是一样的,虽然个个都希望孩子有个好前程,然而,与平安健康相比,那些个荣耀不过都是锦上添花。
再者,长公主想,有官家的庇护和太后的疼爱,这世上,还有谁敢轻视欺侮鸣儿?
可谁能想到呢?原本齐鸣注定顺遂的一生,竟然会生出这样的意外——他被贼人掳走了,又阴差阳错地被困在这九凰山。
齐鸣闭上了眼睛,只觉得自己这十几日的经历简直比画本子里编出的故事还要荒谬。他多希望这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待他一觉醒来时,便回到了国公府,高床软枕,仆妇成群。再不必像如今这般,忍受无边无尽的肢体上的疼痛,和被陌生人接触身体的羞愧屈辱。
——————————
春天的雨,是一把双刃剑。下得适量,它是灌溉农田的功臣,而一旦过度,则可能演化成一场摧毁农田的滞涝灾害。
从这一夜起,连续三日,雨就一直没有停过。老天仿佛是被捅穿了一个窟窿,大雨倾盆而下,噼噼啪啪,噼噼啪啪,跟放不完的鞭炮似的。
春汛开始了!
盛九显见得忙碌了起来,从早到晚,她日日盘桓在田间地头,组织九凰山上的人疏通沟渠,将蓄积在农田里的水引向河流。
这是一项大工程,是在与老天爷抢粮食,因此,每个人都卯足了劲,便是深更半夜,也还在挥舞着锄头,挖出一条条导引水流的渠道。
盛九比所有人都忙。因为她不但得来回奔走,全盘指挥挖渠的工作,而且还得时不时大展拳脚一番,以协调人际关系。
在贫瘠的山区,粮食就是命。故而,有时候,因为某家田里的水倒灌入别家的田里,或是某家修通了的沟渠,却被别家半夜偷偷地堵上,为的就是先排掉自家水田里积的水……总之,为着各种各样的缘由,几乎日日都有人打得头破血流。邵州的民风便是如此,彪悍得很,一言不合,拔刀相向,那是常有的事。
这种时候,便往往是盛九和赵夫子出面协调。赵夫子负责讲道理,而盛九,则是在道理讲不通的情况下,让你瞧一瞧寨主的拳头。如此先礼后兵,便是再蛮横的人,也得偃旗息鼓。
只是苦了盛九,她已然好几日不曾去看过小官人了。
齐鸣呢,虽然因着连日的雨,身上哪哪都不舒服了起来。但好在,李郎中对他的照顾简直堪称精细,每日里拿艾草替他热敷熏炙,倒也缓解了不少疼痛。
而且,听说寨主这几日忙得很,春汛不是玩的,若是处理不好,搞不好会颗粒无收。齐鸣虽然有些担心她身上的伤,却也有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庆幸。他忙得顾不上他,他便也不必花心思去应付她。
这一晚,大约戌正的时候,齐鸣正被李郎中架起来背靠墙壁“站”着。
他的身子特殊,长期卧床会加剧他肢体萎缩的速度。因此,为了他能活久一点儿,李郎中不得不狠下心来给他“罚站”。
自然,这种被迫的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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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鸣在家中时也常做。然而,那会儿,伺候他的太夫围了一圈,且有专门的器械辅助,因此,齐鸣倒不觉得十分难受。
可在这九凰山,服侍他的便只有李郎中一人。
李郎中已经五十岁了,虽然还算健朗,却终究是上了年纪。而况齐鸣身量又高,腿脚又使不出半点的力气,故而,李郎中可说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齐鸣抵到了墙上,使他勉强维持着一个站立的姿势。
齐鸣不站起来时还好,一站起来,便暴露出他身体上无可遮蔽的缺陷。他的那一双腿,虽然又长又直,然而却不过只是两个摆设,或者说,连摆设都不如,因为它还要抖个不停,这就愈发增加了李郎中托举他的难度。
可怜李郎中,一个鬓发都白了的老头,还要干这体力的活,累出一身的汗,气喘吁吁,活像个拉犁的老牛。
齐鸣觉得抱歉,央他将他放下。李郎中却不肯,“这山里湿气重,原就不适宜养病。而况你这些时日吃的药,又比不得从前在家中吃的那般疗效显著。若再不勤加锻炼,不出半年,你的小命可就交待在这儿了。先寨主于我有恩,如今,这小寨主又十分中意于你。老夫便是为了报先寨主的恩情,也得想办法让你长命百岁。”
他的祝愿固然十分美好,但动机却不免有些令人难堪。齐鸣被李郎中照顾了这半个月,又见他为人仁善,便对他生出了几分信任。故而,他一边努力攀附着李郎中的肩膀,好让自己不至于滑溜下去,一边喘着气问他道:“先生,难道您也觉得我应该顺从寨主,留下来做她的压寨相公么?”
李郎中是个实诚的人,平生从不说半句假话。虽然他不知道小官人的身份,但猜也猜得到他必定非富即贵。而且,相处了这些时日,他也看出小官人心性纯良,不同于那些作威作福的二世祖,因此,出于同情也好,出于偏爱也罢,总归,李郎中对于齐鸣的照顾,也算是尽心竭力。
如今,小官人既然问他,李郎中便也十分诚挚地道:“若是为小官人好,那当然是不该勉强您留在这穷山寨。然而,寨主的考量,即便寨主不说,老夫也能猜着。说实在的,这回救下您,寨主可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将来,恐怕还免不得要面对更多的麻烦。老夫活到这把年纪,也算是活明白了。这人生啊,本就万事不由人计较,一生都是命安排。既然老天爷将您带来这九凰山,小官人何不既来之,则安之。再者,咱寨主也不差……”
他还待要说,却听得寨主急匆匆跑进院子的脚步声,人还未进屋,话已经进了屋,“李叔叔,了不得了,山背面的陶四狗被他堂兄打破了脑袋,流了一脑门子血,您快去瞧瞧。”
推开门,抬头便瞧见齐鸣就在她对面站着,两个人头一回在这样的高度上对视,彼此都觉得很新奇。当然,在齐鸣的感受上,还多了一丝尴尬,毕竟,他的站姿实在称不上雅观。整个人几乎贴在了李郎中的身上,摇摇晃晃的,像风中的蒲苇。
而盛九呢,更多的是一种探究的新奇。她头一回发现,小官人竟然这么高,哪怕他站得不算直,也足足高出她一个头。要知道,盛九的个头不算矮,在女郎当中,那是十分出挑的了。
李郎中则是实在顶不住了,一见盛九,犹如见到了救命稻草,忙忙唤她道:“还不过来接手,老夫这把骨头都快整散架了。”
28. 我撑不住了
盛九一听,忙不迭赶了上来,伸手扶住齐鸣。
李郎中指挥着盛九,让她用膝盖抵住齐鸣的小腿,两手环抱住他的腰身。而他自己,则终于从齐鸣的“压迫”下,一点一点腾挪了出来。
当真是如释重负。
但齐鸣的处境却十分地尴尬了,他很想说,今天的锻炼,其实可以到此为止。可还不待他开口,李郎中便叮嘱盛九,“好生扶着,别让小官人摔了。不足一刻钟,不能让他坐下。”
说着,李郎中便背起药箱,急匆匆走了,剩下盛九和齐鸣两个人,以一个十分别扭的姿势,僵持在一处。
盛九呢,方才着急忙慌的,还来不及品味。如今静下来,她忽而意识到这是多么绝妙的安排,天赐良机啊,她就这么和小官人抱上了!
小官人可真香,也不知道他们大户人家都是拿什么养家里的子弟的,竟能把人养得肌骨里都透着香。盛九的脸恰好面对着他的胸膛,如此就不必客气了。她一点点往前靠近,终于将额头抵上了他的胸口。
齐鸣可没她这么多旖旎的心思,他只觉得她瘦小,怕她托举不起他,又怕自己压坏了她,因此格外地紧张。他能感觉到她的额头抵上了他的胸口,但他满以为是她个头太矮,且力气不足,才不得不维持这么个姿势,因此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尽力昂起头,好让自己的下巴不至于磕在她的头顶上。
好在她今日梳的是一个精干的马尾,没有金钗银钿插满一脑袋,否则,他的头都不知道该往那儿搁。两只手臂压在她的肩上,身体却不敢贴她太近,这样的姿势,要想保持平衡实在太不容易,才不到一会儿,齐鸣便有些支撑不住了。
其实盛九并不觉得他重,她天生一股神力,抡五六十斤的大刀都能耍得虎虎生风,齐鸣的这点重量根本不算什么。然而她心思杂,肖想了这么久的身体,好不容易抱上了,便总想搞出点小动作,明明知道他站不稳,还故意将身子往后仰了仰。齐鸣哪里知道她在搞什么名堂,只以为她是撑不住,要摔了,便本能地伸手去揽住她的背。如此,两个人便紧紧地抱在一起,盛九如愿以偿被他圈进了怀里,暗地里笑得嘴巴都快咧到了耳朵根。
齐鸣还要安慰她,“对不住,我太重了,叫你受累。你若是撑不住,就将我放下来……”
盛九却摇头,“不要紧,奴支撑得起。官人您别怕,奴有的是力气。”
她一动,头上的马尾便在他的下巴上扫来扫去。齐鸣觉得痒,却又不敢动,只好强忍着。
在这种情形下,两人的心境便截然不同。齐鸣简直度日如年,觉得这一刻钟何以这般的难熬。而且被一个姑娘抱着,他总觉得不踏实,怕摔,也觉得很不好意思,于是,连带着便怨恨起了李郎中,何以这么不负责任,中途将自己丢给了她。
盛九呢,巴不得这一刻再延长一些,最好是持续到地久天长。他的怀抱暖得很,而且又香又软。原来,被他抱着是这样的感觉啊!盛九只觉得一颗春心荡啊荡啊,连日来的疲累也似乎消减了不少。果然温柔乡是英雄冢,盛九忽然觉得做个恪尽职守的寨主很没有意思,如果有得选,她想做商纣王,每日和他你侬我侬地交缠在一起。
然而,齐鸣实在撑不住了。不同于被李郎中扶着,他不敢将全部的重量压到她身上,只好自己使劲。偏偏他越使劲越适得其反,整个身子都抖起来了。于是,齐鸣只好求饶,“劳烦寨主将某放下吧,这么站着实在难受。而且……我……我……想要小解了。”
啊,这……
这确实是刻不容缓。
但怎么将他挪到床上,却又成了问题。齐鸣虽不重,但个头却实在高,因此盛九要抱他,简直不知道从何下手。
终于,她别无选择,道一声,“官人担待”,便弯腰揽住了他的腿弯,将他整个人,打横抱了起来。
堂堂男子汉,被姑娘家这么抱着,任谁都会觉得很没面子,齐鸣自然也不例外。但他又不敢挣扎,唯恐她一个不稳,再将他摔了。于是,这几步路便走得异常煎熬。齐鸣一方面觉得不好意思,一方面又不得用手臂紧紧圈住她的脖子。只是不敢抬眼看她,像一只拿翅膀蒙住脑袋的鹌鹑,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自己的自尊心。
好容易挨到了床上,齐鸣自己撑着床坐稳了。盛九倒是很体恤他,一言不发给他取来夜壶,然后放下帐帘,自觉退到三步开外的地方,老老实实背对他站着。
这一回,齐鸣倒是没再请她帮忙按压小腹。只是手脚不利索,动作磨磨蹭蹭,让盛九好生着急。好不容易,才听得齐鸣唤她,说收拾好了。于是,盛九便照例替他清洗夜壶,倒水给他净手。说实在的,盛九也没有想到,自己这么个由来“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人,如今伺候起人来,竟也能得心应手。
端着盆出来倒水的时候,恰好一声闷雷,把盛九吓了一跳。而后,那好容易停了片刻的雨便又开始倒天倒地地往下倒。
这可真是奇怪,盛九皱眉抱怨,由来没见过春雨下得这么猛的。看来,这几日还有得忙!
打雷下雨的,难免令人烦闷。好在,如今有了小官人,他安静,温和,能抚慰她心中的戾气。总之,盛九觉得只要和小官人待在一起,她的心境便舒朗开怀许多。
看着这灌满了积水的院子,盛九忽然生出一种恍如隔世之感。一时之间,她竟然有些记不起来,在小官人来之前,那么多的漫漫长夜,她都是如何度过的呢?仿佛就是每日例行公事般的习武,在演武场上打拳、射箭,练习刀枪剑戟等各样武器,直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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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累得满头大汗,再余不下一分力气,这才回到院子里,冲个凉水澡,然后扑到床上倒头就睡。
那会儿孤独么?自然是孤独的。偌大的院子,就住着她一个人,凉飕飕的,让人无端就生出些郁闷来。正因为怕孤独,所以盛九才日日往外跑,不到累得支撑不住,不肯回家。
然而,如今不一样了,这屋里有她牵挂的人,外面的花花世界便对她再没有吸引力了。哪怕这几日,那样忙,她仍是记挂着要回来瞧瞧他。而且,照盛九看来,这一趟回得很值,因为她终于抱上了小官人。二人关系的进展似乎超过了王二娘的预期,盛九决定,明天无论如何得抽空去见见二娘,看看能不能酌情将下一步的计划提前一点儿。
如此良辰美……乌漆麻黑的夜,盛九舍不得让它就这么过去。况且小官人也还没睡,盛九于是借着送茶,又进了他的屋子。
齐鸣大约也没料到她会去而复返,很是诧异地看着她,道:“我这儿没什么事了,寨主连日辛苦,还是早些歇息吧!”
盛九早料到他会逐客,好在她脸皮厚,善于胡搅蛮缠。于是,她巴巴儿从腰带上解下一只口袋,倒出几个又大又黄的枇杷,殷勤捧到他面前,道,“这是我今儿从树上摘下来的,特别甜,官人您尝尝。”
果子没洗,也没有去皮。齐鸣显然有些不知所措,犹豫着该不该接。
盛九一见他的表情,便意会了。于是,不待他吩咐,她三两下便剥开一个,将那浑圆溜黄的果肉,递给他。
黄澄澄的果子看起来确实不错,而且,齐鸣料着,自己若不吃,她定然也不肯走,于是只好领她的情,伸手接过了。
确实甜!
盛九又剥了一个,齐鸣又接过来吃了。
盛九还要再剥,齐鸣便摆手道:“已经吃饱了,再吃,恐怕凉着肚子,寨主自己吃吧!”
如今枇杷也吃了,看来确实没有什么理由再赖在他这儿了。然而盛九却仍是恋恋不舍。只要和他待在一起,哪怕不说话,她也觉得心里满溢着温馨。可一旦回到自己的小屋,她便又觉得冷冷清清,翻来覆去许久都睡不着。
正当盛九琢磨着该做点什么加深加深感情时,忽听得外头火急火燎跑来一个人,还没进院子呢,便呼天抢地地嚎起来,“了不得了,寨主,牛家坳坍塌了半面山,路也堵住了,村子里好些人都被困在了山坳里,出不来,这可咋办啊?”
盛九一听,立时像被烫着了一般站起身来,虽仍在极力保持镇定,面色却有些发白,但她还不忘安抚齐鸣,对他道:“官人,您别怕,只管好生休息便是。奴去瞧瞧。”
人命关天,齐鸣自然拎得清轻重,于是忙忙催促她,“我这里不要紧,寨主您快去,千万注意安全。”
29. 岳圮山崩
盛九匆匆忙忙赶来牛家坳时,村口已经聚集了许多人。二当家马半山正在指挥大伙儿挖路,一见盛九来了,忙忙赶上前道:“寨主,这回的事挺大,塌了半面山。鲍老儿家老二老三新起的两扇屋,还没过火呢,就被埋土里了。鲁屠户家的猪圈,也砌在山脚下,十五头猪,愣是一头也没跑出来。好在,没伤着人,这真是万幸。只是这雨下个没完没了,雨水裹着泥浆都往村里漫,恐怕这损失,一时还无法估计。
没伤着人就好。盛九打眼往对面山坳里瞧去,依稀可见几束火光。雨太大,火把都点不燃。不过,从那此起彼伏的嚎哭声中,便可以推断,这回各家的损失,定然都不少。
“赶紧挖出一条路”,盛九吩咐,“得先让村民们都出来,山脚下太危险,怕会有二次坍塌。”
“我也是这个意思”,马半山道,“方才已经向山对面喊过话了,让他们收拾些值钱的细软,就赶紧躲到安全的地方去。至于别的财物,只好等天亮了再说。”
盛九点头。处理这样的事,马半山比她在行。盛九于是二话不说,拿起铁铲也和大伙儿一起忙活。
约莫又过了一刻钟,好歹挖出了一条一人行的路来。于是,村里的人排成了长龙,都从那条小径上急急地走出来。一个个淋得头脚湿透,通没个人样。
男人们挑着篾箩,箩筐里一头拿油纸盖着粮油米面,并腊鱼腊肉,几身好些的衣裳;另一头则放几副碗筷并油盏,外加几只活的鸡鸭。身上背着一口锅。山里的人穷,值钱的东西无非就是这样。然而,便是这样,男人还要骂骂咧咧,怪自己的女人手脚慢,记性差,家里还有二两灯油忘了带。
女人们则是委屈,哭哭啼啼说自己又要管孩子,又要收拾东西,哪里忙得过来。哎呀呀,天老爷,这可如何是好啊。家里的房子泡了水,不知道会不会冲倒。还有斗里的半斗米,带不走,泡了水,全都得长芽,哎呀呀,真是要了命了!
于是女人哭,孩子也哭,闹哄哄的,惹得人心烦。男人们听不惯,又开始骂,骂自家的女人不能干,忘了拿这样,忘了拿那样。也骂流连不利,偏偏就他们村遭了灾。
这么着一步三回头,到底是走出了村子,都往上峰堂上去暂住。
走在最后,嚎得最凶的,便是鲍老儿家的媳妇和三仙姑。
鲍老儿家冲垮了两扇屋,故而他家的媳妇不能不哭,拽着盛九的衣摆,坐在泥地里一个劲地诉苦,“寨主啊,这可叫奴怎么活啊?奴的两个儿子都指着盖好的那两间屋来取媳妇的。如今,屋子还没开始住人,就没了!那可是咱家两口子一辈子的积蓄啊。哎呦,奴活不了了,活不了了,奴一辈子的积蓄啊!”
盛九只好安慰她,“鲍二婶,您先别急。这样的天灾,寨里都有章程,到时候咱们商量着,从公账里掏些钱,大伙儿齐心协力,再帮你把屋子盖起来。”又对她的两个儿子道,“二位哥儿,赶紧把你娘搀走,这里还危险得很,不宜久留。”
得了寨主的许诺,鲍二婶心里总算不那么难过了,好歹,那两间屋子还有重建的指望。于是对盛九千恩万谢,在儿子的搀扶下,一步三趔趄地走出了牛家坳。
那三仙姑听寨主许诺给鲍二婶重盖屋,便也哭着嚎着跑来跪盛九。她是鲁屠夫的媳妇,那被埋了的十五头猪正是她家的。她原本已经嚎丧嚎得嗓子都劈了,如今又来了精神,跪在盛九的脚下,哭得那叫一个惊天动地,“寨主啊,我家的猪可怎么办啊。去年欠下一屁股债买下的,好容易养到如今,都出栏了,却碰着这样的横祸。啊,叫奴一家可怎么活?”
那马半山见她来黏缠寨主,忙忙赶了过来,呵斥那三仙姑并鲁屠夫道:“鲁屠夫,还不管好你媳家妇。这么着又哭又拜的,成个什么体统?万事都有章程,咱们只照着寨中的规定来办就是,你们如今缠着寨主,算个什么事呢?还不赶紧走,万一这山再崩了,那埋进去的,可就不单是猪了!”
马半山人高马大,凶起来时,赛过阎王爷。三仙姑惧怕他,也怕他说的山再崩,于是赶紧爬起来,也不要他相公搀扶,自个儿倒走到鲁屠夫的前边去了。
眼前的牛家坳一片狼藉,地上流淌的泥浆已经盖过了小腿。那些个屋子,结实的,还在倔犟挺立着。另一部分,却已经坍塌了。好在除了鲁屠夫家,别家的牲禽损失都不大,那些畜牲会自己跑。可即便如此,盛九也觉得有些茫然无措。毕竟,自她当上寨主以来,这样的天灾,也还是头一回遇到。
马半山是有阅历的人,这个时候便发挥了顶梁柱的作用。他见盛九皱着眉,便宽慰她道:“寨主别急,二十年前,你爹刚接任寨主那一年,也发过一回泥石流。当时的情况可比现在严重多了,不单冲毁了许多房屋,还死了十几个人。后来,重建的时候,又因为钱财上的纠纷,那几个受灾的村子连着干了好几回架。还是你爹爹镇得住人,也沉得住气,连夜制定了灾后重建的章程,命令大家必须都得按章程办事,这才稳住了大局。如今,你只管沿用你爹爹的手段,有不听话的,我打也打得他听话。”
盛九听了这些话,便也觉得有了主心骨。幸好,爹爹还给他留了这些老将,否则,单靠她自己,真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和马半山将山寨又查看了一遍,确定再没有人滞留在这里时,便也打算离开。谁知,刚要走,却又见远远折返过来一个年轻人,急匆匆往山腰上跑。马半山拎住他后领,问他往山上跑干什么,危险得很。那年轻人慌慌张张道:“我把我六叔落下了。他是个聋子,一个人住在山背面,我得去救他。”
“你六叔,可是聋子老六?”马半山问。
“正是正是”,年轻人忙忙点头。
这聋子老六,马半山认得,是个半疯。要说他聋吧,也不全聋,就是听得见什么,听不见什么,全凭他自己的心意。这人读过书,也会算命,阴阳八卦扯得头头是道。早些年听说上过京城,后来不知怎么的就疯了。回到村里后,也不和人住一块,一个人住在山上,离群索居,独善其身,生生把自己活成了个神仙。
如今,这神仙被困在山里,还得靠他的侄儿去救。马半山见这年轻人义气,又瞧他不像是懂武艺的样子,于是对他道:“你别去了,山里危险,有什么事,你跑也跑不赢。这么着,你先去上峰堂,我和寨主去救你六叔。”
————————————
齐鸣一个人守在屋里,外头雷鸣火线,着实吓人。齐鸣愈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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担心起盛九,岳圮山崩,齐鸣虽未亲见,却在书里读过,“山耸入云,悬崖绝壁。一朝倾覆,犹天崩地裂,声震百里,闻者皆惊。人居其下,有如蝼蚁。”
齐鸣想,盛九虽是寨主,却终究是个年轻的姑娘。不知她面对这样的天灾,会不会害怕。只可惜自己出不得这屋子,连找个人问问,都做不到。
好在,没过多久,王二娘便来了。
今儿晚上,整个寨里的人,都忙得不可开交。王二娘怕小官人无人照料,这便赶过来瞧一瞧。
果然,她一进屋,便见小官人已经坐起来了。一见到她,便急切地问道:“二娘,那牛家坳的情况怎么样了,可有人受伤?”
这是小官人头一回叫她二娘,随的是盛九的称呼,但他是外地人,说得一口标准的官话,兼之人温和,声音又好听,故而那一声“二娘”,余韵悠长,喊得王二娘骨头都酥了。
啧啧啧,怪不得寨主迷恋他,这样的相貌,说话又这样动听。若是自己再年轻二十岁,也得拜倒在他的脚下。
总之,王二娘被他这一声“二娘”,喊出了潜藏在心底的母性。她像母鸡护崽一般地,温柔地安慰他:“小官人别急,村民都没事,只是屋子冲塌了几间。现下,牛家坳的人,都已经住去了上峰堂。估摸着再过一会儿,寨主也就回来了。”
如此便好,齐鸣终于将一颗心,稍稍放回了肚子里。然而,仍是担忧,那一双潋滟着湖光秋月般的眼睛,频频往窗外看去。
王二娘看在眼里,心里也替盛九感到高兴。到底人心都是肉长的,这些时日,寨主对他没日没夜地照料,他又不是个铁石心肠,哪有不受感动的道理?瞧瞧,眼下小官人这副着急的神情,那便半点做不得假。哎呀,咱们寨主的好日子,总算是要来了!
等人时的那份焦灼难捱,王二娘比谁都体会得深。她见小官人总那么延颈望着,模样真是可怜。得想办法分一分他的心,也好让他开怀些。
“小官人”,王二娘柔声道,“你想听听寨主小时候的事么?左右无事,奴说于你听听。”
——————————————
盛九找到那聋子老六的时候,他正抱着一棵大树呜呜地哭。他那间摇摇欲坠的茅草屋终于顶不住连日的雨,訇然一声倒下了。好在,这聋子老六虽然疯,却不傻,眼见屋子撑不住,还知道往外跑,这才没被埋在里头。
只是他这抱树的举动,却着实令人不解。盛九扯了他两下,扯不开,便在他耳朵边上大声吼道:“聋子六叔,您要是怕,就跟我一道去上峰堂。老是抱着这棵树不放做什么,它能救您么?”
聋子老六这会儿听清了,却仍是一味的嚎哭,“我不要你救,你快走。这是我的劫数。你要是救我,就是为我挡劫,你也会遭殃的。”
瞧,更疯了!这会儿还说这些疯话。
眼看着雨越发大了,盛九只好来硬的,和马半山一人架住他一只胳膊,往山脚下出口处跑。
聋子老六被他两个人拉扯着,跑得那叫一个兵荒马乱。然而,正当他三人要跑出牛家坳的时候,聋子老六忽然鬼使神差般回头瞧了一眼,而后,便听得他震耳欲聋地一声喊:“寨主,小心身后!”
30. 第 30 章
说起盛九这些年来干过的事儿,其精彩程度,那是齐鸣这么个娇少爷快马扬鞭也赶不上的。
王二娘从“盛九还在光屁股蛋的时候,就点炮仗炸了牛栓儿家的茅坑”讲到了“就在去年,咱们邵州来了一伙倭寇,总有二三十个人,手里拿着火统,到处打劫百姓,连官府都奈何他们不得。还是咱们寨主,带着一众兄弟下山,暗中盯了他们半个月,这才在神龙谷成功伏击了这伙倭寇,送了刘县令好大一个人情。没多久,便听得那刘县令得了皇帝的褒奖,升官发财,料着是指日可待了。”
齐鸣听后,一方面觉得胆战心惊,那可是火统啊,她竟不怕么?一方面,又很是感慨,心道虽然自己只比她小了三岁,然而,单就丰富性来说,自己这二十年的人生,和她比起来,简直是清汤寡水,乏善可陈。
以往,齐鸣对这些江湖中人,总不免有些偏见,觉得他们粗鄙莽撞,动不动就逞凶杀人,是造成社会不安定的头号渊薮。不过如今,因为盛九的缘故,他的观念倒是发生了一些变化。原来土匪中也有好的,讲义气,护百姓,倭寇来了打倭寇,天灾来了抗天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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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日里忙得不见人影,比那些尸位素餐的官吏可有用多了。
“唉”,王二娘忽而叹了口气,眼中也生出些怜惜,“可自打老寨主仙逝以后,我瞧着,盛九这丫头,心思像是日益重了起来,时常郁郁寡欢。从前和她厮混的那帮兄弟,如今有了家累,也不常和她一起玩了。故而,她一个人,不是在演武场上练武,就是窝在家里睡觉,成日也不见个笑影,从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姑娘,倒像是丢了一般。”
(今日有些忙,先更新一点,凑够字数。晚上有空,继续补充)
31. 你在消遣我!
盛九连着累了好几天,又猛遭重击,即便是铁打的身子,也实在熬不住了。因此,虽然身上疼痛,这一觉,盛九依旧睡了个昏天黑地。待她醒来时,天都已经黑了。
王二娘给她端来晚食,看她大口大口地扒饭,不由感慨,“到底是年轻人,底子好。早上回来时,还一副半死不活的鬼样,嘴唇都惨白了。如今睡上一觉,又是生龙活虎。”
生龙活虎倒不至于,毕竟她的腰还是很疼,光是这样坐着,都流了一身汗。不过,饭总是要吃的,不吃饭,哪来的力气。更何况,王二娘的手艺,确实好,做的饭菜多香!
“小官人吃了么?”盛九问。
“刚吃了粥”,王二娘笑道,“这一日总惦记你,问了我好几回你有没有醒来。”
“她知道我没走?”盛九诧异,“不是让您告诉他……”
“没有用”,王二娘打断她的话,“你们这两间房,就隔了一面墙。你睡觉打呼的声音,说梦话的声音,他那儿都听得清清楚楚,还骗人家做什么呢?”
“我睡觉打呼吗?说梦话吗?”盛九皱着眉,痛心于自己在小官人心目中的形象又打了一点折扣,于是自怨自艾道,“我有这些毛病,我自己怎么不知道!”
“打呼说明睡得香”,王二娘宽解她,“你说梦话时,喊的也是小官人的名字。我瞧着,他像是挺感动的模样,一直竖着耳朵听呢。”
这样啊!盛九觉得,适当的真情流露自然有助于加深感情,然而,人在梦里会说些什么又实在很难控制。因此,她不免有些担忧,“我除了喊小官人的名字,可还说了什么?”
有没有说出什么不雅的话啊呀喂?
王二娘摇头,“我这一日忙得很,又是煎药又是做饭的,哪有时间在他屋里多待。你若想知道,就自己去问他吧。”
那也行。毕竟,一日不见他,她也想得紧。
“二娘,劳您帮我洗个头。我这一身臭烘烘的,别熏着小官人。”
确实是该洗洗了,连着淋了几天雨,人都快馊了。只是她腰上有伤,行动不方便。王二娘于是让她仰面躺在竹榻上,自己小心托着她的脑袋,替她慢慢冲洗。
从她还是个奶娃娃起,王二娘便是这样帮她洗头。如今一晃眼,人就这么大了。姑娘一大,心思就杂起来。从前不拘小节的人,到了慕少艾的年纪,见个人之前还得先洗头。
唉,女大不中留啊!王二娘皱了皱眉,心里盘算着,等得了空,还是要去催一催李郎中,问问他的药,制得怎么样了?
齐鸣觉得自己定然是疯了。
他这一日,惶惶不安,睡也睡不着,吃也吃不好,简直就跟中了邪一般。
要知道,他一向是个稳重的人,什么时候也不曾像这一日似的,眼巴巴就等着那个人来瞧他。
说起来,还是要怪盛九。
以往,她总是一回来就往他的屋子里钻,跟按时点卯似的。齐鸣也已经习惯了她这样,故而,她今早忽然不来瞧他,他便格外地担心起来。
方才他也闻着了她屋子传出来的菜香。
都能起床吃饭了,怎么还不来呢?
齐鸣不免有些负气。
盛九一进屋,见到的,便是他这副恹恹不乐的神情。
他起先是低着头,长长的睫毛盖住了眼睛,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而后,听见了推门声。许是以为来的是王二娘吧,因此兴致并不高,慢慢地回过头,仍是蹙着一对儿剑眉,不耐烦似的。
待看清了是盛九,他的眼睛立时睁大了。
盛九觉得他好看得未免有些晃眼。那一双眼睛,迎着夕阳的微光,像水头很足的玉。瞳孔中心一点异色,是玉上镶了碎金。
这么样好看的一位郎君,顶着那张清纯美丽的脸蛋,专注地瞧着你。此种情景,试问天底下,有几个女人能扛得住?
总归,盛九是扛不住的。她的心已然热哄哄地烧起来了,恨不得立时扑过去,将他吃干抹净,啃得渣渣都不剩。
然而,腰上的伤痛制止了她。她不得不像个淑女似的,慢慢地挪过去。
齐鸣瞧她行走吃力,不免也有些同情。
听说,她是让石头给砸了。篾箩那么大一个石头,偏偏就砸中了她。
齐鸣觉得很无语,不知该叹她倒霉,还是该赞她福大命大。
算起来,这位姑娘,仿佛打他认识她起,她似乎就大伤小伤没停过。偏偏她又爱折腾,一刻也闲不住似的。先前听她说梦话,梦里边,她还在呼呼喝喝喊个不停,一个劲的“杀杀杀,有本事的都来啊!”
江湖中人都像她这样么?齐鸣不理解。
盛九好不容易才挪到了他的床边,扶着腰,疼得龇牙咧嘴。
齐鸣很是自觉地往床内侧稍了稍,好让她能有地方坐一坐。
但盛九显然会错了他的意,于是娇羞一笑,便顺势躺下了。
齐鸣惊讶道,“你怎么睡我床上?”
盛九不明所以,“您方才拼命往里头挪位置,难道不是这个意思吗?而且,王二娘说,您这一日总问起我,让我睡醒后便来瞧瞧您。您看我,走路都费劲,您难道要我一直站着吗?”
齐鸣:……
罢了,躺就躺吧,总归她如今伤成这样,也不能对自己动手动脚。
齐鸣于是又往里侧挪了挪。
盛九却制止了他,“官人不必再给奴腾地方了,奴有这么宽的地儿,够躺了。”说着,她舒展开四肢,舒服地吁出一口气。
这绣床原本就是她的,垫子铺得又松又软,棉被也暖和,哪哪都称盛九的意。只可惜李郎中说,小官人肉皮儿细嫩,为免得褥疮,得睡舒服点的床。无可奈何,盛九只好被迫将床让出来,自个儿却睡在隔壁那张又窄又硬的床上。
如今,故床重游,盛九简直由头至脚都感到舒坦。她侧过头,便看到齐鸣那一张俊俏的脸近在咫尺。他因为要避让她,只好侧身躺着。大约是因为害羞,眼皮子都不敢抬,一味地低眉敛目,眼观鼻,鼻观心,像个谨守戒条的和尚。
“我昨儿没来瞧您,一则,是怕您见我受伤,平添一份担心。二则,上峰堂里不少人都感染了风寒,我担心自己也会染上,到时候过了病气给您,那就不好了。”
“嗯”,齐鸣低低应了一声。他原本是有些气她的,不过,她肯主动和他解释,他就不生气了。
然而,两个人这么躺着,齐鸣真是百般的不自在。他其实只想瞧一瞧她,确认她平安,就够了。如今弄得同榻而眠,齐鸣反而不知道要和她说什么。
有什么可说的呢?越是多关心她一点,便越是容易引起她的误解。盛九是个极其善于顺杆往上爬的人,你若是敢给她一分颜色,她就能大张旗鼓地开起染坊。
但他不说话,却并不妨碍盛九自娱自乐。她其实也不是那么多言的人,然而一见到齐鸣,便像个敞开的话匣子,收也收不住。
“我听王二娘说,她昨儿同您说了不少我从前的英勇事迹。她有没有说起我十六岁猎虎那件事儿?”
“说了”,齐鸣道,“说是同济年间,云莽山忽而来了一只吊睛白额虎,山里的猎户降不住,还是寨主一箭射穿了那老虎的眼睛,众人才捕得那头虎。”
“不错”,盛九甚为得意,“全是靠了奴家的本事,否则,他们便是再围上三天三夜,也降不住那大虫。哦,对了,二娘有没有和您说过我十五岁那年打擂台,一个人打趴十八个。”
“说了,寨主您一战成名,江湖人无人不称颂您英雄出少年。”
“那么,我十岁就学会了排云掌的事,她也说了。”
“也说了,还说老寨主有女如此,堪称后继有人。”
都说了啊!
盛九虽然不免有些得意,却又感到忧愁。
还有什么可聊的呢?
盛九搜肠刮肚,终于想到一个好问题。
“那她有没有告诉你,我的名字为什么叫盛九?”
这……还真没说。
“难道不是因为您住的这座山,就叫做九凰山吗?”
“非也非也”,盛九总算问到一个他不知道的了,因而很是兴致勃勃向他解释,“爹爹给我取这个‘九’字,是因为我一出生时,我的母亲就去世了。爹爹并不打算再娶,却又觉得家中只有一个孩子,未免显得孤苦,就给我取了个‘九’字,有点假充热闹的意思。”
原来如此啊!可是一出生就没了母亲,听起来真是一件十分悲惨的事情。然而,他观盛九的神情,眉目舒展,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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乎并不因为身世的孤苦而自怜自伤。说起这件事来,也是坦坦荡荡,毫不避讳。
这种乐观的心性,令齐鸣感到十分佩服。他虽然出生优渥,然而因着自身的残疾,却时常觉得不如别人,因此也不爱和人交往,性情孤僻得连母亲都替他着急。
若是他能有盛九这一半的开朗,大约母亲也不必一天三次地向仆人问询他的心情,日日为他操心。
一想到母亲,想到母亲这些时日会因他的失踪而感到何等的痛苦焦虑,齐鸣便觉亏欠万分。也不知自己此生,还有没有机会回去见一见母亲。
盛九见他许久不说话,便偏转了身子,看向他道,“官人你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齐鸣眨了眨眼,收回了那些沉重的思绪,敷衍她道:“‘九’这个字,寓意深刻。世间的事,若想求个十全十美,总难免乐极生哀。倒是十全九美,方是恰到好处。你爹爹给你取这个字,或许也是存了这么个意思。”
瞧瞧,到底还是读书人有学问,会说话,一个寻常的“九”字,愣是让他解读出这么好的含义。
“官人说得可真好!”盛九眉开眼笑,愈发觉得像小官人这样既有文化,说话又中听的郎子,实在是打着灯笼都难找。自己也不知道是撞了什么好运,竟然捡着了一个。
盛九心中称意,抬眸望他时,便满眼的缱绻眷恋。
“官人今年贵庚?奴瞧着您像是年岁不大。”
她的提问,如此跳脱,毫无逻辑。齐鸣虽觉疑惑,却还是老实答道:“某尚不满二十,及冠之日,便在今秋的十月中旬。”
“还不到二十啊,可真年轻!”他二十,自己二十三,女大三,抱金砖。瞧瞧,他俩多般配!
盛九于是又施施然笑了起来。
齐鸣一见她这样笑,便觉得心里瘆得慌。也不知是不是小人之心,总之,他老怀疑她不怀好意。
于是,他不自觉地,又往后靠了靠。
其实,想到自己的生辰,齐鸣很有些恹恹不乐。原本他的二十岁生辰,定然是会热热闹闹的。官家早已经许诺了,等他生辰那日,会亲自为他主持及冠礼。可惜,天有不测风云,他阴差阳错的,竟沦落到这九凰山来!如今,是能不能安然活到及冠那日,还待两说,更别提什么及冠礼了。
两个人的心情天差地别,齐鸣也没有心思敷衍她了。再者,两个人躺在同一张床上,也实在是不像话。齐鸣于是道:“咱们……这样,到底不成体统,寨主还是回自己的屋里躺着吧!”
这就要逐客了?
盛九忽而又觉得读书人虽然好,却未免过于古板守礼了些。左右这里也没外人,成不成体统的,又有谁能瞧见呢?
总归,她是不想走的。
极为突然的,盛九“哎呦”一声,指着自己的腿道:“我的脚麻了,动不了,官人快替我按一按。”
齐鸣其实是不大相信她的,怎么就这么巧了呢?他一让她走,她就腿疼。
可是,看她那模样,仿佛又不像假的。而且,她催得那样急……
齐鸣在她一声声的呼痛声里,终于也着急了。只好支撑着身子坐起来,问她:“到底是哪儿疼?”
“膝盖再往上一点儿”,盛九道。
这个位置,指得很巧妙,因为再远一点儿,他也够不着了。
齐鸣只好极其为难地,将手放在了她的腿上,用力往下按了按。
他的手掌柔软又温暖,那一瞬的触感,简直令盛九颤栗起来。盛九觉得自己便是此刻死了,那也是个风流鬼,这辈子,不枉了。
将手枕在脑后,慢慢地享受。盛九总算体会到一点画本子里山大王的快乐了。身边有如花美眷,管他是掳来的,还是抢来的,总之,进了她的山寨,就得乖乖地伺候她。若是不听话,哼,长长的鞭子,打也打得你听话。
“官人,奴的腰也疼得厉害,您帮奴揉一揉”,她说着,便来牵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腰上。
这样的动作,不能不说,带了几分绮艳的味道。可惜,齐鸣并不是画本子里的妖妃,他的手一碰上她的腰,便似被烫着了一般,忙忙收了回来。一张俊俏的脸,顷刻间也涨得通红。
“你在消遣我”,齐鸣突然道,那微敛的眉头,分明蕴了怒气。
32. 在上位者,其心叵测
得,她就根本没有那个做山大王的命。
眼见着小官人就要发怒,盛九忙忙解释,“没没,没骗你,我是真的疼!”
齐鸣抿着唇,觉得自己真是脑子抽风了,怎么会巴望着她来瞧他呢?如今,看她这副小人得志的模样,他便觉得可气。君子可杀不可辱,她总是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调戏他,是把他当成供她取乐的玩物吗?
盛九万没想到齐鸣已经生出了义不惧死的豪情,她只觉得他生气的样子也好看。眉眼的线条陡然变得锋利起来,使他那一贯温和的面相也平添了几分英气。
“好了,别生气了,我老实躺着,不使唤您了,总行了吧!”盛九腆着脸,颇为厚颜无耻地伸出手,扯了扯他的袖子,试图挽回他们的关系。
然而,齐鸣却不睬她,他抽回被她拽住的袖子,撑着手,慢慢地往后倒,然后傲娇地别过身,只拿后脑勺对着她。
“我困了,你回去吧!”齐鸣冷冷地道。
盛九看不见他的脸,单只看到一个圆滚滚、气鼓鼓的后脑勺。还别说,好看的人,哪哪都好看,就说这个圆溜溜的脑袋瓜,盛九就很想伸出手去撸一撸。
可惜她不敢,因为这个人显然很容易生气。盛九其实也委屈,她都伤成这样了,而且确实疼。想央他给她揉一揉腰,结果他非但不肯,还要生气,还背过身去不理她。
这有什么可气的呢?盛九不理解。这种事,若说吃亏,那也应该算是她吃亏,怎么倒弄得,像是他被她摸过了一般!
罢了,她是来和他培养感情的,可不是来和他置气的。
于是,盛九伸出一根长长的食指,在他的肩上点了点。
齐鸣不理。
盛九又扯了扯他脑后的头发。
齐鸣大怒,“你……”
“我滚,我滚,您别生气”,盛九仿佛奸计得逞一般,促狭地笑着。大约是怕他打人,她也顾不上腰疼了,麻溜地爬下了他的床,一瘸一拐地往外走。
“幼稚”,齐鸣腹诽。然而,眼角的余光,却一路目送着盛九慢慢走出了屋子,这才收了回来。
——————————
盛九这头还没躺下,那厢王二娘已经火急火燎拿了一封信,交给她看。
“是应书送来的,该不会那白星衍已经查到咱们山寨了吧!”王二娘焦急地道。
“您且别急,我先瞧瞧”,盛九用镊子挑开封漆,将那五色笺的信纸取了出来。
不得不说,盛应书的字可真丑。不过,表达倒是言简意赅。
他在信中说,白星衍一行人已于三天之前来到了清水湾,且从河底捞出了杨奇志等人的尸体。那尸体在水里泡了五天,都已经浮肿得不成样子,料想,便是专门的仵作前来验尸,也验不出个所以然来。
关于这一点,盛九是不担心的。她是专业的土匪,故而在抹杀证据这方面,做得十分仔细。杨奇志身上共有两处“岫玉”砍出的刀伤和两处“梨蕊”射出的箭伤,都已被盛九用普通的刀和箭照着原来的伤口捅过一遍,以掩盖了“岫云”和“梨蕊”特有的痕迹。故而,便是百星衍再精明仔细,也无法通过伤口来指证盛九。
盛应书还说,白星衍已经去盘问过李三儿,李三儿是照着咱们的吩咐说的,话里并没有疏漏,寨主不必过于担忧,只需静观其变。
不过,接下来,盛应书便笔锋一转,写道:
“然,吾闻近三四日,自岳阳至益阴一带,日日皆有大量官兵挨家挨户搜捕要犯。此要犯,听闻于数日之前,在洞庭湖中,劫掳了齐国公并长公主之幼子齐鸣。齐鸣者,上京人士,年二十,面貌清俊,然生有痹证,不良于行。吾观官兵所至之处,白星衍如惶惶之犬,匿伏不出。吾所忧虑者,或许当日寨主所救之人,即为此国公之子。此人虽身份尊贵,然留于寨中,是祸非福。寨主得此信后,当与诸位当家商议,以图后计。”
读到此处,盛九不禁皱起了眉头。看来,小官人的家人,果然在四处找他。白星衍固然令人忌惮,但朝廷官兵,更是盛九所招惹不起的。
盛应书是个精明的人,最是懂得趋利避害,他在信中虽未明言,然而意思却已然十分明朗,无非是叮嘱盛九,一旦事情生变,便当杀伐决断。国公之子齐鸣,是劫杀杨奇志这一计划中唯一的意外,或者说,是唯一的证据。故而,只要齐鸣一死,整件事情,也就死无对证。不管是白星衍,还是官兵,都再也查不到九凰山的头上。
一点微弱的烛火,将手里的信笺烧为灰烬。盛九问王二娘,“除了我,寨中可还有别人,收到了盛应书的信?”
“赵夫子也收到一封”,王二娘道。她见盛九面色忧虑,愈发担心起来,“信里说什么了?可是白星衍已经查到了杨奇志是咱们杀的?”
盛九摇头,“白星衍暂且查不出什么名堂。不过,小官人的身份,怕是瞒不住了!”
“小官人的身份?”王二娘隐隐觉得不妙,“小官人是什么身份?”
盛九知道,既然盛应书已经写了信给赵夫子,那么,齐鸣的身份便再不是秘密。早晚,王二娘总会知道的,倒不如由自己来告诉她,也好请她帮着拿一拿主意。
盛九于是拉住了王二娘的手,目光殷殷地看向她,“二娘,您是将我从小养大的人,在我的心里,您就如同我的母亲一般。如今,我是遇到一个大难题了,请您无论如何,得帮帮我。”
“哎呦,简直是急死人”,王二娘何曾见过盛九这般模样,愈发觉得事情不简单,“那小官人究竟是什么人,难不成是个皇亲国戚?”
“不错”,盛九点头,“他正是齐国公和长公主的嫡子,如假包换的皇亲国戚。”
“天爷”,王二娘仿佛遭了雷击,站不稳似的,连连倒退了好几步,“这可真是……这可真是……咱们这九凰山,来了一位真凤凰了!”
饶是王二娘颇有些阅历,却也遭不住这样的震惊。她嘴里“阿弥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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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天菩萨”地念了好一通,这才满脸惊惶地对盛九道,“那么,寨主打算将他怎么办呢?咱们若是将他完好无损地送回去,齐国公和长公主还会不会怪罪咱们?”
盛九摇头,“若是将小官人送回去,岂不是等同于告诉白星衍,杨奇志就是咱们杀的?”
“那,咱们可不可以求长公主庇护咱们。毕竟,劫持她儿子的,是杨奇志,咱们,到底对她儿子有救命之恩。”
“救命之恩?”盛九不禁苦笑,“二娘,若您是长公主,您可会希望,救下您儿子的,是一伙土匪?”
啊,这……
恍若醍醐灌顶似的,王二娘忽然就明白了。
要说这事,坏就坏在,他们是一窝土匪。
于长公主而言,九凰山虽然救了他儿子的性命,却也同样毁了他儿子的名声。
像他们这样的名门望族,越是位高权重,便越是看重声誉。若是让京中的人知晓,小官人在土匪窝里足足待了半个月,那么,即便小官人平安回京,他的名声,也已经毁了。
流言,是一把刀,虽不见血,却照样能杀人。
一位清俊的郎君,手无缚鸡之力,且还不良于行,落进了土匪窝里,会发生什么?
京中的权贵多,闲人也多,那些闲言闲语,终将汇成巨大的塔,压垮小官人的脊梁。
那么,为了保全小官人的名声,长公主会怎么做呢?
没有什么是比从源头上消泯流言更为有效的了。
只要这世上不再有九凰山这么个地方,也不再有那些见过小官人的人。那么,长公主便能够像擦掉沾在衣服上的泥垢一般,擦干净所有对他儿子不利的传闻。
自然,盛九可以向长公主陈情,小官人也可以替九凰山的人作证。
然而,土匪救下了长公主的儿子,又将他清清白白地送回去,这样的故事,即便长公主肯信,官家会信吗?京城里的权贵会信吗?普天下的老百姓回信吗?
一个人不信,便有一把刀悬在他们的头上。十个人不信,便有十把刀悬在他们的头上。
九凰山的土匪,不过是一群蝼蚁一样的人。
蝼蚁是不配和权贵谈条件的。
长公主也好,齐国公也好,他们只会像清扫掉落叶一样,毫不留情地扫除一切阻碍在他儿子前程之路上的杂碎。
这些杂碎,包括白星衍,包括海千帆,当然,也包括九凰山。
盛九昂起头,看着墙壁上烛火摇曳的光影,颇为无奈地道:“土匪,是这个世界上,最为卑贱的人,咱们没有户籍,也不入府册。官兵要杀咱们,甚至不需要传唤升堂,也不必三司会审,只需挥一挥手中的令旗,便可以叫咱们死无葬身之地。咱们虽然于小官人有恩,可这恩,非但换不来长公主的感激,反而可能招来杀身之祸。二娘,您敢拿咱们全寨三千多人的性命,赌长公主的一念之仁吗?”
在上位者,其心叵测。王者一怒,伏尸百万。
33. 齐鸣身份暴露
要说会惹事,还得是寨主。谁能想到呢,她出门一趟,就能捡回长公主的儿子!
王二娘越想越着急。九凰山安稳了几十年,虽然期间也经历过危机,但江湖事江湖了,从来也没有和朝廷扯上过关系。谁能想到,一次救人的义举,倒引来这样滔天的麻烦。
赵夫子已经收到信了,其他几位当家,想必不久也会得到消息。届时,他们会如何处置小官人,王二娘简直连想都不敢想
“那寨主打算怎么办呢?”王二娘急得眼角的皱纹都深了些,“您是打算继续护着小官人,还是……”
“自然要护着他”,盛九答得果断,“他是我认准的相公,谁要是敢伤他,得先问问我的‘岫云’同不同意。”
她说得豪气干云,只可惜,身上的伤让她直不起腰杆,稍一动作,便疼得倒抽一口冷气。
这可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她这么个样子,自顾尚且不暇,还怎么护小官人?
王二娘正自觉得苦恼,忽而,院子外边传来扣门的声音。
“恐是赵夫子来了”,王二娘惊道。
盛九点头,毕竟,半人高的院门,除了赵夫子,其他人都是腿一抬,便翻进来了。
“去开门吧,想是来问罪的”,盛九道。
人到了门口,她反倒冷静下来了。
若说盛九这人,还天生就是个做匪头的材料。她的性格中,有一股狠劲儿,虽说平时也有怯懦的时候,可一旦事到临头,她又很能豁得出去。总之,无非就是要命一条,你若有本事,拿走算你的。
王二娘的一颗心,还没放回肚子里,就又提到了嗓子眼。她今年都四十有二了,不曾想老了老了,还要经历这样的磋磨。盛九如今一心一意只在小官人身上,恐怕便是月老亲自来劝分,也未见得能够劝得她回心转意。
唉,事已至此,王二娘只能祈祷赵夫子仁者心善,肯对小官人网开一面。
敲门声渐密,赵夫子想是已经等得很不耐烦了。
王二娘忙匆匆走去开门,边走边抱怨,“来了来了,别敲了。”
那赵夫子,素来儒雅沉稳的一个人,今儿却是阴沉着一张脸,十分气恼的模样,仿佛要吃人。
在他的身后,还跟着那位聋子老六。
王二娘十分不解,这样大的事儿,这聋子老六跟过来瞎掺和什么?
聋子老六显然也看出来王二娘不欢迎他,于是,他简单朝她施了一礼,便转过头,假装看周围的风景。
赵夫子今日心情不佳,故而也不像平常那样讲礼了。他开门见山,质问他道:“寨主救回来的人,现住在哪个房间?”
王二娘支支吾吾,“这……都这么晚了,小官人也早睡了,夫子不如明早上再来。”
赵夫子瞪了她一眼,冷哼道,“老夫等得起,却不知道那些寻他的官兵等不等得起。王二娘,那小官人的身份,您恐怕是早就知道了吧!您是寨主的干娘,却不单不将这件事告知我等,反而纵然寨主胡作非为,您扪心自问,可对得起她爹爹对您托孤的信任?”
天地良心,王二娘简直百口莫辩,奴家也只比你早知道一点点好吗?
赵夫子也不愿和她搭缠了,左右,亮着灯烛的,不过只有两间房,先见谁都一样。
于是,赵夫子绕开了王二娘,大步流星的,便走上了台阶,门一推……
齐鸣见门被猛地推开,如此粗鲁,还以为来人是盛九。
结果,从暗处走进来两个人,五十来岁,看面貌,倒不像是莽夫,只是脸上气哼哼的。进了屋,二话不说,便来掀他的被子。
“你们……”齐鸣还来不及出言呵斥,便见那两个人忽而又跪倒在地,“咚咚”磕了两个响头。
“二位……”
赵夫子简直绝望了,二十岁,相貌清俊,且患有瘫病。眼前之人,不是那信中所说的齐小公爷,还能是谁?
寨主的胆子可真大啊!
“我等鄙贱之人,不知贵人驾临,冒犯之处,还请恕罪!”那为首的老人道。
“看来,二位长者,已经知道了某的身份!”
那两位老者面面相觑,似乎也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还是位于后边的那位长者老道,他接过了齐鸣的话,答道:“我等也是方才才知晓贵人的身份。寒舍简陋,我等恐怕慢待了贵人,这才特意赶来瞧瞧。贵人驾临鄙地,乃是我等的荣幸。若是有什么需求,贵人尽管提,我等定然竭力办到。”
这些口头上的漂亮话,说了也等于没说。齐鸣见身份暴露,心道自己大约已是离死不远了,于是苦笑一声,凄然道:“某想回家,二位可否送某回去?”
这……自然是不行。
赵夫子于是又磕了一个头,这才道:“贵人请恕罪,不是我等要强留下贵人,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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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是……唉……贵人请稍安,待我等商定一个计策,再来回禀贵人。”
说实在的,能够在土匪窝里,见着两个这样懂礼的人,已然是大出齐鸣的意料了。只是,讲礼归讲礼,可要想让他们放了他,想必也是一样的艰难。
齐鸣还待再说些什么,盛九却已经出现在了门口。
“赵夫子,秦六叔,小官人还要休息,您二位有什么话,便来同我说吧!”
这件事,原本就是要和盛九商议的。故而,赵夫子和聋子老六站起身来,又向齐鸣拱手行了一礼,便却行退出去了。
盛九如今所住的侧卧,实在是简陋,除了一张桌子一张床,并四条方凳,什么也没有。
王二娘给两位倒了茶,又将灯芯往上挑了挑,屋里便亮堂了许多。
赵夫子坐在方凳上,喝了王二娘递过来的茶水,心里却仍是窝火。他将那茶杯重重搁在桌子上,怒斥盛九:“若不是应书及时将信寄来山寨,小官人的身份,寨主还打算瞒着我们多久?”
盛九拿手撑在腰上,似乎是在强忍着疼痛。然而,神情却是不肯屈服,她淡漠地道:“告诉了你们又如何?你们是打算放他回去,还是杀了他?”
这就是戳到了赵夫子的痛处了,哪怕他一向自诩足智多谋,然而,想了这一路,却也没想好怎么处置齐鸣。
放,自然是不能放。毕竟,劫杀杨奇志一事,是必须死死捂住的秘密。他们也不敢仗着救下齐鸣的恩情,就去求长公主的庇护。
可是,杀……
赵夫子看向了聋子老六。
“秦老六,你是咱们寨中唯一去过京城的人,有见识,又能掐会算,你来说说,这事儿,到底该怎么办?”
赵夫子会询问聋子老六的意见,这实在大出盛九的意料。在她的印象中,这秦老六,似乎从来都是疯疯癫癫的,说话着三不着两,人家娶媳妇,他说人家是个孤寡命,取了媳妇也守不住。这样的人,从他的嘴里,能说出什么好话来?
然而,今夜的秦老六,却似乎不疯了。他看着盛九,许是感念她先前替他挡了一劫的恩情,故而,言谈之间,对她倒很是维护。
“寨主这件事,并没有做错”,秦老六一上来,便肯定了盛九,“这小官人是齐国公和长公主的儿子,咱们既放不得,又杀不得,那么,好生养着他,对他以礼相待,便是咱们唯一能做的事。”
34. 是债总要还
“是吗?”赵夫子白了秦老六一眼,“我说疯子老六,你可不能因为寨主救了你一回,就睁着眼睛说瞎话。寨主将小官人带回九凰山,那便是招惹了一个天大的麻烦,若是小官人一暴露,咱们都得遭殃。你却还说寨主做得对,她到底哪里做对了?”
“那还能怎么办呢?难不成见死不救?”秦老六回呛道,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道,“你这愚蠢的儒生,还有那糊涂了半辈子的马半山,以及那毛都没长齐的盛应书,个个都是蠢才,竟然会以为只要小官人死了,这件事便能神不知鬼不觉。殊不知,救下小官人,长公主不看僧面看佛面,咱们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小官人一死,咱们的路,可就都走绝了。”
王二娘一脸不解,“先生此话怎讲?”
秦老六目光如炬,扫过众人,沉声道:“因为这件事,本就不只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即便咱们瞒得再好,手脚再干净,有一个人,却是什么都知道的。”
“谁?”赵夫子追问。
秦老六的目光落到了盛九身上,缓缓道:“寨主,你到现在还不肯告诉我们,那给信给你告知你杨奇志行踪的人,究竟是谁吗?”
其实,事情发展到这一步,盛九便是再愚钝,也算是回过味来了。
说起来,她就是着了那江山钺的道!
江山钺那狗东西,他明明是自己想要除掉杨奇志,却又不肯正面与海千帆为敌,更不想因此而惹上朝廷,故而才卖了个顺水人情给盛九,让盛九去杀杨奇志。如此,盛九既报了杀父之仇,他自己又能干干净净置身事外。即便将来有麻烦,那也是九凰山的麻烦,和他江山钺,简直一点关系也没有。
狗日的江山钺,真真打得一手好算盘。
然而,盛九有的选吗?显然,她别无选择,能杀杨奇志的机会千载难逢,哪怕明知是陷阱,盛九也不得不去闯一闯。
一想到江山钺有意隐瞒了齐鸣也在船上的事,让她平白无故招惹上了朝廷,盛九便恨得牙痒痒。
偏偏这个哑巴亏,吃下去还不能吐出来。谁让这件事不能张扬,只能死死地捂着。
不过,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吃了这么大一个闷亏,盛九自也不必再遵守那为他隐瞒的承诺。毕竟,和君子可以讲道义,和小人,那就不必了。
“是江山钺”,盛九愤然道,“江山钺告诉我的。”
秦老六一听,登时了然,“是他,那就不奇怪了!”
赵夫子既没想到,给盛九递信的会是江山钺,更不明白,秦老六这句“不奇怪”究竟是什么意思。
于是他道:“秦老六,你知道了什么,不妨直说。在这儿打哑迷,又有什么意思?”
秦老六斜睨着赵夫子,感叹他一肚子墨水,真是白读了。这也不知道,那也不知道,他这三当家的位置,究竟是怎么坐上去的?
“这件事显而易见”,秦老六那一双颇具阅历的眼睛,在烛光的映照下,越发地熠熠生辉。他将手指搁在桌子上,轻轻地点一点,道:“你们可知道,那海千帆之所以能迅速发展起来,依托的是朝中谁的势力?”
赵夫子、盛九并王二娘,三个人六只眼睛,面面相觑一阵之后,却俱都摇了摇头。九凰山地处偏隅,消息闭塞。即便他们知道海千帆这些年来确实笼络了不少朝廷大员做靠山,然而,这些大员里,究竟包含了哪些人,他们却无从知晓。
秦老六看着这三个臭皮匠一脸茫然的表情,越发的怒从心中起,恨恨骂道:“一群蠢才,永远只晓得顾及眼前这一亩三分地的事,再远一点的,便是一问摇头三不知。怪不得会被那江山钺当枪使呢?那海千帆笼络的朝廷大员虽然不少,可要说联系最为密切的,正是那江山钺的杀父仇人,现做着大同节度使,受封征远大将军的陈不遇!”
“啊,难怪”,赵夫子虽挨了骂,却也不得不承认,比起他们这些山野村夫,秦老六确实见多识广。
“那陈不遇实在也太过无耻。”赵夫子义愤填膺地道,“这海千帆原本就是梅山在江湖中最大的对手。那陈不遇背恩弃义,带人围剿梅山也便罢了,如今,竟然还扶植海千帆,难道,他就非得要置梅山于死地吗?”
“你也说了,那陈不遇本就是忘恩负义之徒”,秦老六慨然道,“人的心思,最是难以揣度。他和江凌云的那一段交情,既是难忘的一段过往,却也是横亘在他仕途之路上的一块巨石。若不搬走这颗石头,他又怎么能安心地坐享富贵呢?”
总之,就是人心叵测。盛九也是吃了这一回的亏,方才知道知人知面不知心。那江山钺,平时瞧着人模狗样的,干起陷害人的事,那是丝毫不讲情义。
“好一招借力打力。”盛九咬牙切齿道,“他想扳倒陈不遇,可陈不遇早已是官居二品,他自然斗不过。但若是能挑唆得齐国公和长公主来斗陈不遇,那陈不遇便毫无招架之力了?”
盛九也是直到此刻,方才明白为何赵夫子要拉着这秦老六一块儿来议事了。他们这些人,别说是京城,便是这荆湘两州,都没有走出去过。唯有秦老六,是在京城待过许多年的人。他的见识,自然非寨中其他人所能比拟。
只是,那江山钺着实可气。
烛火忽然爆了个灯花,将盛九的思绪迅速拉回。她沉默了好一会儿,这才鼓起了勇气问道:“秦六叔,依您所见,那买通杨奇志绑架小官人的人,会不会正是江山钺?”
“不可能”,秦老六摇头,“江山钺想要的,是坐收渔翁之利。他决不会亲自下场,给自己留一个那么大的把柄。我猜,雇佣杨奇志劫持小官人的,一定另有其人。而江山钺,则是恰好得到了这个消息,这才想到了祸水东引的一招。他要对付的人是陈不遇,因此,只有让小官人死在了杨奇志的船上,长公主才会将报仇的怒火指向杨奇志、海千帆,甚而是陈不遇。”
不是他!
仿佛松了一口气似的,盛九的眼神在慢摇的烛火中,轻轻地漾了漾。说实在的,她不愿和江山钺为敌。哪怕明知他利用了她,她依然觉得这件事,大可以功过相抵。毕竟,为父报仇是她的选择,他并没有逼她。
只是,他的目的达到了,九凰山,却因此倒了大霉。
这江山钺,可真是个搅混水的好手!
“那么”,盛九继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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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兵这么快便查到了清水湾,这背后,会不会有江山钺的推波助澜?”
秦老六虽然能掐会算,却也并非料事如神,这种事,他又如何能知道呢?不过,官府做事,尤来都没有这样高效过,若说江山钺确实在其中起了作用,“那也并非没有这种可能。”
盛九闻言,不禁又皱了皱眉,可她仍是不死心,仿佛是要给自己一个交待似的,她道:“若是江山钺确实参与了这件事,那么,他有没有可能,会设法保全九凰山?”
秦老六看着寨主,发现她虽然看似老练,却终究还是过于年轻。年轻的人,总难免对人心存着一些美好的幻想。江山钺和她有过短暂的一段过往,虽然最终分道扬镳,然而,在她的心里,却终究不肯相信江山钺会故意陷害她。
这大约也是,江山钺一写信给她,她便毫不犹豫地出发去清水湾的原因吧。
秦老六是个重情的人,先寨主救过他,盛九昨儿也救了他一回。这份恩情,他不能不报。更何况,人在年轻的时候,谁没有一些轻信于人的毛病呢?
难听的话,总是不宜说出口的。秦老六斟酌着道:“不管怎么说,那江山钺,也算是一代英豪。若说,他会念着昔日与咱们九凰山的交情,刻意替咱们隐瞒,让官府的调查止步于杨奇志,那也并非绝无可能。只是,万事总得有个两全的准备,咱们终究不能将希望全然寄托在别人的身上,自己也得时刻小心留意才是。”
赵夫子却不像秦老六那样说话委婉,他是个一根筋的人,喜与不喜,全都摆在脸上。他见盛九几次三番,似乎都有替江山钺开脱的意思,不禁,便想起了一件旧事。
大约是七年前吧,江山钺曾来九凰山提过一回亲,被老寨主拒绝了。彼时,盛九似乎还有几分不悦,和老寨主恨恨闹过几次。然而,大约是江山钺觉得失了颜面,总归,从那以后,提亲的事,便再也没听他提过。平时常来常往的两家人,也因此而逐渐地疏远了。
“怪不得江山钺要陷害咱们”,赵夫子几乎是拍案而已道,“原来,他竟还记着仇呢?”
王二娘也是一瞬间,全都明白了。
阿弥陀佛,果然,是债便总是要还的。只是,那江山钺,未免也太过小人之心。提亲这种事,原就讲究个你情我愿,既然女方不愿意,他另寻一家不久行了。没想到,那人竟这般记仇,这都过去七八年了,他竟然还要寻着机会,来摆咱们一道。
不过,如今来抱怨这些,似乎也已经晚了。九凰山目前的局面,那就是一个四面树敌,骑虎难下。
四个人闻着一张桌子,计议了半宿,最终还是听从了秦老六的建议。
“静观其变。”秦老六道,“毕竟,目前尚没有任何的迹象表明,白星衍,或者是官兵,已经怀疑上了九凰山。所以,咱们千万别自乱阵脚,一切只管照着原本的计划行事。那白星衍,如今有官兵盯着,恐怕一时半会,也不敢大张旗鼓调查杨奇志的死因。而官兵要通过杨奇志的死,再查到九凰山,恐怕更不容易。只是江山钺那儿,我得亲自去一趟了。毕竟,咱们九凰山是被他拖下水的,他总得给咱们个说法。”
35. 江湖中有真豪杰
那秦老六和赵夫子一走,王二娘便抱起两只手臂,倚在门框上,看着那提着灯笼行走在黑暗中的两人,啧啧叹道:“咱们九凰山,当真是卧虎藏龙!”
盛九也正疑惑呢,便问她,“不是说,那秦六叔,是疯了吗?怎么我瞧他,非但不疯,还清醒得很。许多我原先想不明白的事情,经他一提点,便都懂了。”
王二娘半仰着头,眼神迷离看着漆黑夜空,忽而又是重重叹了一口气,“这秦老六,装疯卖傻了这么些年,可真是难为他了!”
“装疯卖傻?”盛九愈发不解,“他为何要装疯卖傻?”
“这事儿,说来话长”,王二娘抬腿迈进屋里,顺手带起了门,“左右,今夜也是睡不成了,你给我倒杯茶,我就告诉你。”
茶已经凉了,但盛九倒得殷勤,王二娘便欣欣然接过了。她这辈子无儿无女,只有盛九这一个干女儿,从小带到大的。可惜,盛九性子野,在她爹爹面前,尚且没大没小,对待她这个干娘,自然更是不懂得孝敬。平日里无事的时候,王二娘十天半个月都见不着她的金面,可一旦有事,就二娘二娘地喊个不停,烦也烦死人了。
王二娘一边喝着寨主亲自斟的茶,一边将那些陈旧的往事娓娓道来。
“十三年前,鞑子入侵中原,朝廷节节败退。为了保家卫国,许多江湖豪客自发组织起来,随江凌云一同北上抗击外敌。这其中,便包括秦老六。秦老六读过书,又多计谋,且还懂些阴阳术数,故而江凌云一向十分倚重他。我曾听你爹爹说,那秦老六,是个盛世的魏征,乱世的张良,擅出奇谋。后来,江凌云与陈不遇联合起来,成功将鞑子逐出中原,这其中,秦老六的功劳,着实不小。”
盛九听她提起父亲,不禁好奇起来,“爹爹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那次北上,他也去了吗?”
“去了呀”,王二娘道,“那时候,你才十岁。你爹爹不能带你随行,便将你放在我家。又怕你担心,便慌称是出远门办事。三个月后,你爹爹受了箭伤,便提前回来了。他一回来,便叮嘱我等再不许提起这件事。我们便也不敢提,因此,你就不知道这件事。”
盛九疑惑,“为什么爹爹不许大家提这事儿啊。抵御外辱,这不是一件光彩的事吗?”
“光彩?”王二娘嗤笑,“你看看江凌云和秦老六的下场,便知道这事究竟是光彩,还是要命了。”
江凌云的下场,盛九自然是知道的。他后来被拜把子的兄弟陈不遇背叛,给乱箭射死了。然而秦老六……
盛九问,“秦老六他怎么了?”
“疯了啊!”王二娘道,“你不是知道吗?人人都喊他‘疯子老六’。”
“可他根本就没疯!”盛九将两只手重重插在腰上,似乎很是义愤的模样。然而,一不小心,触到伤处,又是疼得一阵直倒气。
王二娘皱了皱眉,心道这丫头如此一腔正气,做匪头实在屈才,合该穿上官袍做个升堂断案的青天大老爷才对。
“没疯,却还要装疯,这岂不是更可怜!”王二娘压了压手,示意她老实坐下,“要说秦老六年轻那会儿,还真是个倔脾气,认准了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江凌云死后,西南一带的英雄豪杰虽然个个心里唾弃陈不遇,然而,敢为他出头的,却一个也没有。唯独这秦老六,偏偏不肯忍气吞声,变卖了所有的家私,就为了北上京城,向陈不遇讨个说法。
“一个连结拜兄弟、救命恩人都能背叛的人,你能找他讨到什么说法呢?那些为官做宰的,谁不是为了自身的前途,踩着满地的尸骨前行。也有人劝他,说‘不如算了吧,成王败寇,那陈不遇已经是朝廷重臣,咱们连人家的脚后跟都摸不着,拿什么去讨公道呢?’可秦老六就是不听,恁是一根筋要往京城去。结果,人去了两年,再回来时,便已经疯了。成日里拿着个酒壶,一个人坐在山头,又哭又笑的,嘴里唱些什么‘人生有酒须当醉,长作闲人乐太平’‘自来好人不必做,恶人从无恶人磨’……说得多了,大家也都会念了。一开始时,大伙儿还同情他,有时候也去安慰他两句。可他从来不领情,谁和他搭话他就骂谁,骂人家是懦夫、蠢才、成日里爬灰……啊,总之,就是骂得极难听。如此,一来二去,大伙儿都不敢去招惹他,他自己也越来越疯,渐渐的,人们就只记得他疯,却不在乎他为什么而疯了。”
盛九听罢,沉默了许久,然而,她百思不得其解,究竟是怎样的境遇,才能将好好的一个人,折磨成了疯子。
“真可惜”,盛九道,“我今儿听秦六叔的言谈,他当是有大才的。”
王二娘却道:“有大才又如何?那黄河里淹死的,都是会游泳的人。人啊,最怕的就是才高命蹇。倒不如才智平平,反而安安稳稳地过一生。”
“不过”,王二娘又道,“他今日说要去见江山钺,想来是不打算再装疯了。”
这个秦老六,别的不说,义气是有的。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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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想到盛九的父亲曾在战场上替他挡了一箭,这回,即便是为了报恩,他也会设法保全九凰山。于是,王二娘笑了笑,道:“寨主,你是有福气的人。那个秦老六,足智多谋,从前,他在战场上都能力挽狂澜。如今,有他替你周旋,想来,你这回捅的篓子虽然大,却未必没有挽回的可能。”
虽然得了王二娘的安慰,盛九却仍有些讪讪。总归,这一回终是因她轻信于人,方才惹上这天大的麻烦。
盛九懊恼不已,心里愈发气愤江山钺不是个东西。年少时的那一点爱慕,原本就经不起时间的消磨,如今有了这次的上当,盛九更是对江山钺唯有怨怼。她想,下一回若是让她见着他,她定然要先打他两拳,再问他良心是不是被狗吃了。
这一宿,盛九没睡,齐鸣也没睡,故而,两个人早上见面时,眼下都泛着乌青,活像一对儿患难夫妻。
盛九率先说话了,“昨儿来见您的两位前辈,那留着山羊胡子的,是赵夫子,在咱们寨里,做着三当家。他是个读书的人,心里有仁义。只可惜命不好,考上了举人,却被奸人算计,污蔑他考场舞弊。他一怒之下,失手将人打成重伤。后来,那人不治身亡,他便逃到九凰山,落草为寇了。另一位头发半秃,衣裳褴褛的,是秦六叔。他与江凌云是故交,平生最痛恨的人,便是陈不遇……”
盛九将赵夫子和秦老六的身份,以及昨夜谈话的内容,一五一十悉数告知齐鸣。
齐鸣一则没想到她竟会这般坦诚,二则,也没想到这九凰山中,竟还有这许多既具才学,又明事理的豪杰。尤其是那秦老六,为了替朋友讨公道,不惜远赴京城,这份儿义气,实在比朝廷里那些蝇营狗苟之辈,令人倾佩得多。
经历了这许多天,齐鸣心中的偏见实则早已动摇了。李郎中的医者仁心,王二娘的慈爱周到,牛栓儿的憨厚诚恳,盛九的……齐鸣想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她,然而,他觉得只要她不对自己动手动脚,那她的一切作为,便都能赞一句可敬可爱。如今,这赵夫子并秦六叔,也都是值得敬重的人。
“江湖中有真豪杰”,齐鸣道,“从前,是我浅薄了!”
盛九万想不到能从他的嘴里听到这样的溢美之词,那一种喜悦的神色简直藏也藏不住了。她高高地挑起双眉,细巧的鼻尖上都透着得意。
“所以,小官人”,盛九道,“如今,您可还以为奴救您,是单单图您的身子么?不,奴心中自有道义!”
36. 挤一挤也能睡得下
她这种随时随地都能顺杆爬的脾气,着实是令齐鸣感到佩服。齐鸣发现自己对她的夸赞只能点到即止,否则,再多说几句,她的尾巴可就要翘到天上去了。
然而,想到自己的回京之路,终究是坎坷艰难,齐鸣不禁又觉得大为失望。盛九的意思,大约是把自己当成了最后的保命符,不到官兵大军压境的时候,他们绝不会动用他这最后一步棋。如此,便要看那些官兵有没有本事了。齐鸣盼着他们能动作快点,别等到他死了,他们才找到他,到时候,唯有一缕香魂返故乡,那他这辈子,可就太不值了。
得知自己暂且小命无虞,齐鸣的困意便上来了。连着打了好几个呵欠,眼角都有些湿润了。
这一夜,他的耳朵片刻也没闲着,时时留意隔壁房间的动静。他们的决议关乎自己的生死,齐鸣不可能不关心。只是,不知是故意防着他偷听,还是怕吵着他休息,总之,他们说话的声音都压得很低,且又夹杂了许多方言,故而,齐鸣十句里倒有八句是听不懂的。听到后来,齐鸣干脆也不试图去理解了,抱着破罐子破摔的态度,等待命运对他的裁决。然而,仍旧睡不着,心里反反复复涌现着“世事无常”四个大字,慨叹人在走背字的时候,简直喝凉水都塞牙!
如今,心放下了一半,齐鸣便有些熬不住,眯着眼对盛九道:“寨主,昨儿您也熬得辛苦,现下时辰尚早,补个回笼觉还来得及。我也困了,咱们各自休息吧!”
盛九看着他睡的这张床,这原本是自己的床,棉絮蓬松,看起来就柔软舒服。盛九舍不得走,脚下磋磨半天,终是抬了抬手,示意他挪一挪贵体,“我腰疼,走不动了。这床宽,睡两个人也不嫌挤,你往里头稍稍,容我也躺一躺。”
可是齐鸣一听这话,便仿似被踩了尾巴的兔子一般,立时戒备了起来。他拽紧了被子,断然拒绝道:“寨主还是回自己的房间里去吧,我不爱跟人挤着睡。”
盛九简直无语,他也不想想,这间屋子,究竟是谁的。
不过,盛九是个敢作敢当的人,从来不出尔反尔,这件屋子既然已经让给他了,就断然没有中途收回的道理。所以,她按捺下脾气,好声好气地和他商量,“官人您看,咱俩都瘦,就算睡在一起,也一点不会挤的。这样吧”,盛九拿手在床上比出一个范围,信誓旦旦道,“我就睡这么宽,保证不碰着你,你看行不行?”
这根本就不是挤不挤的问题好吗?那个……男女授受不亲,她难道一点都不觉得,冒然睡在一个男子的身边,于她女子的名声而言,是很……很不好的吗?
然而,盛九显然没有这方面的觉悟,她还在试图游说他,“你看看我,为了你的事,熬了这一晚上,黑眼圈都熬出来了。再者,我的腰,是真疼!”她一边说,还要一边拿手抵着腰,那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确实不像是作假,“官人,你就看在我好歹救了你一命的份上,稍稍让出一点地方给我。你放心,我这个人,睡觉很老实,一点不乱动,绝对不会压着你。”
齐鸣是个最怕疼的人,故而也见不得别人疼。盛九一皱眉,他也便跟着咧了咧嘴,仿佛感同身受似的。其实,这青天白日的,他也不怕她作怪。让她稍微躺一躺,他拼着不睡觉,时时留神防备她,似乎也不是不行。
于是,齐鸣终于撑着身子,不情不愿地,往里头挪了挪。
盛九一得了空地,躺得比鱼都滑溜。还是自己的床睡得舒坦,盛九摸着那软和的被褥,觉得三魂七魄都归位了。于是志得意满,嘴角噙着笑,满足地闭上眼。
一开始,她确实是很老实的。两手抱在胸前,一副谨守戒条的模样。齐鸣拿眼觑了觑她,发现她神情坦荡,睡得十分安详,便也稍稍放心了些。然而,介于她前科累累,并不值得信任,齐鸣便也不敢睡,哪怕困得很了,也得圆睁着两只眼睛,盯着密布网眼的帐顶,警惕地戒备着。
不多久,齐鸣便听得她鼻息咻咻,显然,已经睡得很沉了。
两个人并排躺着,齐鸣又不敢睡,总盯着网眼,眼睛都看花了。于是侧过身,迫不得已面向了她的侧脸。她的五官精致,面部线条流畅,尤其是那微翘的鼻尖,很有一种俏皮的意味。齐鸣看得久了,竟也慢慢地品出她的美来。
她的眉宇间有一种大气和洒脱,飞扬恣肆,仿佛跳脱的野马,永远不受羁绊。说实在的,齐鸣羡慕她,他这一生,受困于四方城,又受困于轮椅,从来不曾享受过自由的滋味。而她的人生,却截然不同。纵马扬鞭,快意恩仇,像一位真正的侠客,勇敢地践行心中的道义。
然而,这位侠客显然并不是十分诚实,因为她完全不像她自己所说的那样“睡觉很老实,一点不乱动”。事实上,从她沉沉睡着开始,便一直动个不停。
起先,她的动作,还仅限于频繁的翻身,以及把手从被子里伸出来。她的手臂修长,直挺挺横亘在他两人的中间。齐鸣为了避让她,不得不一退再退,身子几乎已经完全贴着墙壁了。
这样的姿势,自然不会让人感到舒服。然而,齐鸣有什么办法呢,他是个守礼的人,不到迫不得已不敢碰她。更何况,她已经睡着了,睡着的人肆无忌惮,那也怨不得她。再说了,他总不得先将她喊醒来,让她把手放回被子里,再接着睡。
所以,只好自己忍着。
好在,这一回,盛九老实了许久,并没有再继续得寸进尺。齐鸣总算松了一口气,心道她这回睡舒服了,应该不会再动来动去了吧。
如果一直是这样,两个人井水不犯河水,那么,齐鸣即便占据的空间小点,却也不是完全不能忍受。
然而,毫无征兆的,盛九忽而皱了皱眉,嘴里“嘶嘶”倒抽了两口冷气。
这两声“嘶嘶”,又将齐鸣刚放下的心提了起来。他见她紧抿着唇,似乎很是疼痛的模样,不禁也对她生出了些怜悯。
这位寨主,今年也不知是走了什么劫运,一直大伤小伤不断。齐鸣没见过她腰上的伤,不过,想想也知道,那么大的一个石头砸过来,便是铁打的身子,也遭不住。
不过,怜悯归怜悯,他也没别的法子替她缓解疼痛。无非是再往后靠一靠,给她腾出更大的空间。
困意上来了,齐鸣终于熬不住,眼前迷蒙着,正要昏昏欲睡的时候,不提防,手臂被人抓住了。盛九似乎是把他的手当成了柔软的靠垫,拼命地扯啊扯啊,终于塞进了自己的腰下,结结实实地压住了。
这下,齐鸣那点刚刚涌上的睡意,彻底如潮水般退去了。他恼恨地推了推她的胳膊,可惜,她人虽瘦,却诚如一尊磐石般,他根本撼不动她。无可奈何,他只好集中力气去试着抽回自己的手,但依然无济于事。她的腰和他的手臂嵌合得十分巧妙,既压不疼他,却也让他抽不回。
齐鸣很难怀疑她不是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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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的,不过,看她的神情,她又确实是没醒。齐鸣一向知道有些人酒品不好,喝醉了就爱动手动脚。然而,像她这样睡品不好的,他却还是头一回见。
撼又撼不动,抽又抽不回,齐鸣只好捏紧了拳头,让自己尽量不要接触到她的皮肤。这样的姿势很考验人的耐力,因为,才没过多久,齐鸣便觉得手臂有些发麻了。
不过,盛九倒像是睡得很舒服的样子,腰也不疼了,紧蹙的眉头舒展开,她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四仰八叉的,俨然睡成了一个活灵活现的“大”字。
齐鸣觉得很无奈,手被她枕在腰下,他一动也不敢动,整个人简直僵直成了一块木板。与此同时,心里也同样感到焦虑。这样的姿势,实在太过暧昧。若是王二娘突然闯进来,他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如今,唯一的希望,便是等她再度翻身的时侯,他再伺机将手从他的腰下抽回。然而,这样的机会很难等,她这个人实在难测,她想让他动一动的时候,她却又一动不动了。
如此持续了约莫半柱香的时间,齐鸣觉得,若是再让她压下去,他这条胳膊非得被她压了不可。于是,又试着往回收手,可那条手臂早已经麻木了,稍一用力,便觉得有万虫撕咬,疼得齐鸣整张脸都蹙缩起来了。
这可真要命。
他又试着去推她。
总算,盛九有了点反应。她大约又觉得他的那条手臂膈得她不舒服,于是,毫不客气地,她将他的手甩了出来。
齐鸣抱着自己的左手,揉搓了许久,方才渐渐恢复了些知觉。心里简直叫苦连天,后悔自己一时心软,竟然答应让她睡在自己旁边。现在可好,请神容易送神难,她睡得这样熟,他还不知道要睁着眼睛熬多久,才能等得她醒来。
后来,齐鸣大约也迷迷糊糊睡了一小会,再睁眼说,她的脸已经凑到了他的面前,几乎都快要贴上他的嘴唇了。
齐鸣吓了一大跳,忙忙往后仰。脑袋毫不意外地撞到了墙上,又疼得他皱了好久的眉头。
这下子,可真是完全清醒了。齐鸣觉得自己像是被堵到了墙边的猎物,进退都已无路。她的脸离他那样近,以至于她皮肤上细腻的纹路,他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还有她温热的呼吸,喷吐到了他的脸上,灼烧得他两颊都红透了。
罢了,再忍一忍。齐鸣咬着后槽牙,心道若是她再敢靠近,他可就要不客气了。
可惜,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退让,换来的,却是盛九的变本加厉。她非但没有任何要转回去的迹象,反而将手也架在了他的肩膀上。
终于,齐鸣忍不了了,他极力抬起手臂,奋力地将她的胳膊从自己的身上拿下去。
然而,他越是抵触,盛九便越黏缠得紧。她的手臂刚刚被他放下来,她却又毫不客气的,抬起左腿,架在了齐鸣的腰上。
老天爷,她的那条腿有多重,也不必细说了,总之,齐鸣差点被她压得背过气去。
为了让自己不至于被他活活压死,齐鸣只得又去推她的腿。可他原就腰腹无力,又被她这样死死缠住,愈发地使不上劲。
许是抱着奋力一搏的心态吧,齐鸣咬住了牙,用尽全力将她的腿往后一推。
但他忘记了,盛九是个练家子。
几乎是本能的,在齐鸣用力推她的时候,盛九反手便是一个肘击,结结实实打在了齐鸣的胸口上。
37. 齐鸣吐血了
这一击力道极猛,齐鸣“啊”的一声惨叫还未出口,便被胸腔里涌出的血痰堵住了喉咙。
盛九睁开迷蒙的睡眼,一开始,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待视线清晰了些,她便看见齐鸣整个人像梭子一般蜷缩起来,半边脸埋进被子里,身子抽动着,发出一声声沉重的闷咳,枕上也不知怎么的,竟零零星星洒落了许多血沫,鲜红刺目,一下子便把盛九吓清醒了。
她依稀想起来,方才在梦中时,有人推她,她便还了手……
我的天!盛九简直觉得五雷轰顶:我竟然把小官人打吐血了!
“我打到你哪里了?”盛九颤着声问,发抖的手指慌忙去扯他的衣裳,果然见他肋下半寸的地方,有一处地方格外红肿,且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出乌青。
盛九吓得腿都软了,一向沉稳的人,这会儿完全没有了主张。她伸出手,想摸摸他伤得如何?可她的指腹才一碰到他,便又换来他一连声的哀嚎。
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盛九真真成了没头乱撞的苍蝇,碰他也不是,不碰他也不是,急得直掉眼泪。
她想,若是齐鸣真被他一肘击给弄死了,那她也只好去跳邵水河,陪他做一对黄泉上的鸳鸯。
正当盛九急得了不得的时候,却听到院子外转动榆木门轴的声音,紧接着,便是熟悉的一步一吁的喘气声。
是李郎中回来了。
盛九飞也似地跑了出去。
李郎中刚给上峰堂的那些病患开了药,因为担心小官人,故而紧赶慢赶地跑回来。结果,还没等他坐下来歇口气,便被盛九扯着胳膊拼命往屋里拽。药箱上的铜扣当啷乱响,可怜李郎中一把年纪了,腿脚也不利索,几乎被她拖得踉跄。
“李叔叔,我犯了大错了。”盛九边走边哭,几乎要嚎啕起来,“我方才睡在小官人的床上,睡沉了,做了个梦,一不小心,打伤了他。”
李郎中原本还想安慰她,不过是做梦时误伤了人,能受多重的伤呢,犯得着这样又哭又拽的?
可他一见齐鸣那吃痛的情状,立时倒抽了一口凉气。
乖乖,李郎中皱着眉头看盛九,不无责怪地道:“你是梦见和武状元打擂台了么?怎的出手这么重?”
盛九自然知道自己错了。她垂着手,整个人像一只被暴雨淋过的鹌鹑,认错也认得很坦诚,“都是我的错,我睡觉都不老实。李叔叔,您别忙着骂我了,赶紧替小官人瞧瞧吧,他都咳血了?
说到“咳血”两个字时,盛九的嘴角,再次耷拉了下来。整张脸苦得,活像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李郎中也不去搭理她了,他见齐鸣蜷缩在墨绿色的被褥里,一头一脸的冷汗。身子又单薄,愈发显得伶仃可怜。胸前紫色的淤青与白皙的皮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使伤处看起来格外显得骇人。
他探出手在齐鸣的胸口处按了按,没伤着肋骨,这真是万幸。不过,盛九那一击也确实太重了些,瞧瞧,淤了么一大块。
“真是头蛮牛”,李郎中愤然道,“明知道人家身子弱,就应该小心些!”
盛九已经悔得肠子都青了,只恨不能跪下来给小官人谢罪。她试着去握他的手,发现他手指冰凉,手心里都是冷汗。
“我真是造了大孽了”,盛九哭丧着脸道,“我差点打死他!”
“那倒也不至于”,李郎中见她可怜,只好勉强安慰她两句,“并没伤着骨头经络,吃两天化瘀的药,也便好了。来,你扶他仰面躺下,我给他施针。”
盛九觉得齐鸣此刻,脆弱得就跟晒干了的酥饼点心似的,碰一碰都能碎了。可李郎中吩咐她,她不得不照做,只好硬着头皮来掰他的身子。
结果,她方一碰着他,他又哎哎呦呦呼痛个不停。盛九迟疑地看着李郎中,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办?
李郎中恨铁不成钢,怒斥道:“打人时有力气,这会儿让你按个人,你又按不住了?还不动作快些,他喉咙里的瘀血吐不出,你要他憋死吗?”
盛九瞧着齐鸣,果然见他嘴唇有些青紫。于是再不敢耽误,手脚并用地压住了他。
齐鸣虽然疼,可他的力气在盛九面前,简直不值一提。只是疼得厉害,脑袋不断往后顶,脖子上青筋暴起,脸上脖子上湿漉漉的全是汗。
我可真该死!
盛九在心里又将自己骂了一百遍。
李郎中利落地在他的膻中、内关和阳陵泉三处大穴上施了针。又屈起手指,在他足三里和太冲二穴上狠狠击打了几下。
终于,在李郎中的拍击下,齐鸣大力地咳嗽了起来,口中血沫喷出老高,系数溅到了盛九的脸上。
盛九拿袖子囫囵抹了把脸,便忙忙扶齐鸣坐起来,以防他再次被自己的血呛到。齐鸣又咳了一阵,青灰的面色终于透出生气,胸腔里的气也顺了些。
只是眼前的人着实可恶。
齐鸣看着盛九那一脸的血,忽然生出了一种哭笑不得的无力感。他幻想过自己千万种的死法,却唯独没想过会被她在睡梦中打死。
这可真荒缪,齐鸣想。可,自从被杨奇志劫持后,他所经历的哪一件事,算不得荒谬呢?
“官人,我对不起你。你若是生气,便重重地捶我几下吧!”盛九真诚地道歉,两只大大的眼睛里蕴着两包泪,眨一下眼睛,便掉下来两颗。
齐鸣觉得好笑,要他捶她,他可没有那样的力气。再者,他如今倦得很,也没心情和她计较,只想快点打发她。
“我累了,你放我躺下吧!”齐鸣道,又见她一脸的愧疚,终是于心不忍,于是安慰她道:“我不怪你,是我先推的你,你才还手的。只是,你以后别再睡我床上了,我实在是有些怕!”
盛九点了点头,抬手揩了揩眼泪,结果摸到了一手血。忙忙站起来,想跑去洗把脸。结果一转身,腰上的伤疼得她狠狠皱起了眉。
其实方才她也疼,只是那会儿光顾着齐鸣,暂且顾不上自己。直到确认了齐鸣无恙,她才愈发觉得腰上的伤难以忍受。于是扶着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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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步步挪出卧房,去厨房打水洗脸。出来的时候,正好碰上了李郎中。
李郎中见这位寨主倚着门槛,不复往日的雄赳赳气昂昂,整个人成了霜打的茄子,不免也觉得她可怜。
说起来,这件事也不能完全怪她。毕竟,人做梦时犯了错,顶多只能算无心之失。
不过,有些事,作为长者,总还是要提醒提醒她的。
“好端端的,怎么睡到人家床上去了呢?”李郎中语气中颇有不满,“男女授受不亲,他的床,是你能躺的地儿么?”
这些话,原本不该他来说。只可惜,盛九打小没娘,也没人教过她这些道理,故而她的许多行为,难免有出格之处。如今,只好由他这个外人越俎代庖,能矫正一点是一点。
盛九自然也很悔愧,可她反躬自省,觉得自己并不错在爬齐鸣的床,而是错在不该睡得太沉。
于是她解释,“我是因为腰疼,走不动道,这才借他的床躺一躺,他那床舒服!”
李郎中发现和她简直说不清,“这是谁的床比较舒服的问题么?这是礼法!孔夫子说了,女人不可以睡在男人的床上!”
盛九不记得孔夫子说过这样的话,不过,孔夫子说过的话很多,或许是她没有读全也说不定。
“可我将来是要嫁给他的啊”,盛九仰着头,不明白为什么孔夫子要管那么多闲事,更不明白赵夫子为什么要用那样的眼神瞧她,“李叔叔,你不要再这样斜着眼睛忒我了,我只是和他躺在一起,又没有侵犯他,这样也犯法吗?”
一位女郎,总是把要嫁人的话挂在嘴边上,怪不得小官人一见她就怕!
李郎中虽然在这九凰山住着,但他并不是土匪。只不过年轻时路过此地,被狼群围住了,受了伤,是盛九的爹救了他。李郎中伤好之后,一则是想报恩,二则也觉得在哪里行医不是行医,便干脆住进了九凰山。左右,这些土匪三天两头受伤,用得着他的地方多着呢!
土匪的思路,正常人很难理解。更何况盛九的性格,执拗至极,也不是旁人的一两句话,便能劝得动的。
多说无益,李郎中只好收回那鄙夷的眼神,在心里祈祷小官人命大,能扛得住寨主的磋磨。
“我去取些柴胡和三七粉来”,李郎中道,“待会儿煎熟了,你让小官人服下。”
忽而,他想起了她的腰伤,便又补了一句,“你自己的药也要记着喝。这几日,上峰堂上的风寒还盛行得很,你就别去了,安心在家待着。至于灾后重建的事,一部分牛家坳的村民已经开始回村清淤了,这件事得慢慢来,有二当家和三当家盯着,出不了事,你尽管放心,等养好了伤,再过问这些事不迟!”
总之,这程子,通没有一件好事。李郎中摇了摇头,慨叹流年不利。
唯一令人欣慰的事,或许就是天终于放晴了。
李郎中抬起头,看着朗朗晴空,心道,春汛终于过去了,只要今年上半年的庄稼能保住,九凰山这么多人,便不会挨饿。
38. 不是冤家不聚头
王二娘昨夜同样熬了一宿,临近天光时,便回去补了个回笼觉。大约也是连日辛苦,这一觉睡得沉,再醒来时,都过了午时了。
这可真误了时辰!王二娘忙忙起身,火急火燎便往盛九的院子里赶。这几日,因着盛九受伤,故而一日三餐都由王二娘来打理。如今,这太阳都升到头顶上了,王二娘心里忐忑,也不知那两位祖宗,吃过晌午饭了没有?
一进院门,便见厨房里浓烟滚滚,直往外扑。王二娘疑心是走水了,忙忙赶过去瞧。待走近了,才发现浓烟里还有个人,正是李郎中。
“您这是在做什么呢?”王二娘拿袖子扇着面前的白烟,揶揄道,“炼丹呢?”
李郎中早已被熏得老泪横流,如今又被王二娘取笑,愈发觉得不好意思。于是退出了厨房,抽出帕子揩了揩脸,道:“您来得正好,我这枸杞山药粥也熬得差不多了,您再替我守一守,便能出锅了。”
王二娘觉得纳罕,“您会熬药,却不会煮粥,这可真是奇怪?”
李郎中心道,煮粥可比熬药难多了,水少了,煮出来邦硬,水多了,又不粘稠。火小一点,半天水都不沸,火大了,粥又溢出来。总之,这半日,李郎中一会儿添柴一会儿加水,可把他累坏了。
不过,这些苦,没必要当着女人的面诉说。李郎中于是调转话题,对王二娘道:“您吃了没,若还没吃,正好可以和我们一道。我煮得多,够咱们四个人吃的。”
王二娘掀开锅盖一瞧,乖乖,满满的一锅,别说四个人吃了,便是四头猪,那也能吃饱。
有心还想调侃他两句,回头一瞧,发现李郎中已经走开了。王二娘抿唇一笑,心道这糟老头子也有不好意思的时候。罢了,左右粥都已经熬出来了,只好待会儿端去上峰堂,看看谁还没吃饱,好给他们加餐。
也是在布置碗筷的时候,李郎中状似无意地告诉王二娘,“今儿早上,寨主躺小官人床上休息,原是想眯瞪一会儿,不提防睡着了。梦里头不留神,手肘杵到了小官人,将人家打伤了。我瞧着寨主像是挺自责的模样,一上午也没出来。你待会儿进去送粥时,顺道安慰安慰她两句吧。”
王二娘就问,“手肘杵了一下,疼是疼了些,但也不必这么自责吧!怎么着,小官人骂她了?”
“没,小官人倒没怪她。”李郎中忙忙解释,“就是她那一下,着实打得重了些,正好磕在人胸口上,害得人吐了口血。”
李郎中已经尽量语调平稳地讲述这件事了,然而,王二娘依旧惊得跳起来。
“都吐血了!我的老天爷,那可是个风吹吹就倒的人,被她打吐了血,不会要死了吧!”
“不会,不会。”李郎中摆手不迭,“哪就那么脆弱了?就是一时窒住了,呛了一口血而已,吐出来就好了。再者,我不是给他熬了枸杞山药粥吗?补血的。”
总之,她不过是半天没看住,就出了这么大的事。王二娘觉得很窝火,一屋子人,通没有一个靠谱的。便是这李郎中,也叫人看了不顺眼,不会熬粥也就算了,他还让她去安慰盛九。那孩子下手没轻重,自己没骂她,就算是客气的了。
不过,气愤归气愤,粥还是要给她送进去的。
一进屋,王二娘便瞧见盛九靠在床头上抹眼泪,那两只眼睛,肿得赛过核桃。
她这种样子很少见,着实把王二娘吓得慌了。先前的疾言厉色,这会儿是一点也没有了。王二娘忙忙把盛九搂进怀里,拍着她的脊背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你也不是故意的,快别这样自责了!”
盛九先前是闷着哭,光流眼泪,不发出声音,因为怕被小官人听到。如今被王二娘这样一头保住,她哪里还忍得住,立刻哭得呜呜咽咽,身子都抖起来了。
“二娘”,盛九把脸埋进她的肚子,哽咽道,“我真是悔,我今儿,差点打死他了!”
“哪有这样严重?”王二娘揉搓着她的后脑勺,心里也酸酸的,“小官人没得事,李郎中都给他瞧过了,三两天就会好。哎呀,我的儿,快别哭了。你哭得这样,叫二娘好生心疼。”
从来钢铁一样坚强的姑娘,头一回在她的怀里哭得打噎。王二娘明白,这小官人,是撞进盛九的心缝里去了。因为太过关切,所以愈发自责。以前盛应书也常挨盛九的打,王二娘就从没见盛九为他哭过。
好容易安抚住了这一头,王二娘还得去给小官人送粥。
小官人倒是很平静,神情上并没有被盛九误伤后的怨恨,只是脸色有些发白。胸口上捂着一个药包,是活血化瘀用的,他见王二娘进来,便将药包拿了下来,整了整衣衿。
王二娘眼尖,方才他拿下药包时,她便看见了。多醒目的一处淤青啊,足有巴掌大一块。难怪盛九要自责,这若是出手再重些,骨头都被她打断了。
“小官人喝粥”,王二娘将手中瓷碗递给他,“今儿的粥是李先生亲自熬的,这实在难得,小官人务必赏脸。”
“多谢二娘,也谢过先生。”小官人说话总是徐徐地,温和儒雅,叫人听着舒心。王二娘每每见他一次,就替他遗憾一次。这若是个能跑能跳的健全人,得有多少姑娘上赶着嫁他!
不过,就算不健全,也有姑娘上赶着要嫁给他,盛九不就是一个么?
唉,金无十足吧,总不能全天下的好处,都叫他一个人占去了。
小官人的吃相也优雅,矜贵的公子,干什么都像一幅画。王二娘看着他一勺一勺小口细抿,又想起盛九溜边儿吸碗的模样,心里忽而生起了巨大的落差。
江心补漏,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王二娘觉得忧愁。罢了,待会儿得空时,自己再好好教教她礼仪。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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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能补一点是一点,在优雅的小公子面前,举止得体的姑娘,才能受人爱重呢!
一小碗粥,总算是喝完了。王二娘从他手里接过碗,正要离去时,忽又听得小官人道:“我方才,隐约听见寨主哭了。二娘您若是方便,替我带句话给她,就说我不怪她,叫她千万再勿自责。”
瞧瞧,多体恤的郎子,自己被打了,还反过来安慰打他的人。
王二娘作为一等媒人的素养,在这个时候就体现了出来。
“这话奴说没有用”,王二娘半哄半劝地道,“解铃还须系铃人。寨主这心结,还得靠官人来解。等下回寨主来瞧您时,官人便说两句好话哄哄她吧。您别瞧她平日里大大咧咧,什么都满不在乎似的。实则,天底下哪个姑娘,不喜欢听哄人的话呢?寨主是自小没娘,爹爹又去世了,没有人依靠,只好自己坚强。可这一回,她先是伤了身,而后又伤了心。唉,奴也怕她挺不住,年纪轻轻的,落下郁气伤神的病症,可就不好了。”
会那样么?齐鸣想不出一位活活泼泼的女郎,变得成日郁郁,会是个什么模样。不过,王二娘的话,终究还是起了效果。齐鸣觉得这一回,虽然自己才是受害者,然而,那姑娘,也确实是因为自己才掉的眼泪。这么一算,好像自己也的确有责任去宽解她。
总之,这一团乱麻似的债,已经算不清了。齐鸣吃人家嘴短,在王二娘颠倒黑白的撺掇下,终是点了点头。
这厢,盛九还在静养;那厢,灾后重建的工作已经紧锣密鼓地展开了。
感染了风寒的病人,以及老人孩子,暂且依旧留在上峰堂。其他人,都跟着马半山回牛家坳。
三仙姑就是病人里的一个,那日淋了雨,回来便烧起来,嘴唇都干裂了,还在不停念叨着她的十五头猪。她的男人鲁屠夫不放心她,便留下来照料,让他家三个成年的儿子,跟着马半山去了。
鲍二婶身子骨强劲些,没有发烧,也没有咳嗽,故而走得比谁都积极。他家冲倒了两扇屋,几位当家的答应了要给她重建,她得时时刻刻盯着,别让他们出尔反尔。
总之,一行人浩浩荡荡往村里走,远远便瞧见了那塌了的半面山。
天老爷,这可真是福大命大!村民们仰着头,半天合不拢嘴。女人们吓得眼泪直流,拍着心口念念叨叨,感谢祖宗保佑,这样高的山,訇然倾塌了,竟没有砸死一个人,可不是走运么?无论无何,今年祭祀时,必得多烧纸,也好让祖宗们能有余钱在地下运作,保得他们平平安安!
水已经褪去了,村子里的淤泥积了一尺高。房子倒是塌得不多,可家里的东西,许多都被冲走了。这满地的狼藉,任谁看了不觉得凄凉。于是,女人们又开始嚎啕起来,怨恨老天爷欺负人,麻绳专挑细处断,自己原就生活艰难,如今,家也没了,可叫人怎么活?
39. 我给你揉一揉?
盛九在自个的屋子里待到了申时,终于再也熬不住,捂着腰,一瘸一拐地走去见齐鸣了。
只是到了门口,脚下却又踟蹰,觉得自己没脸见他。不知小官人睡了没有?盛九想,倘若他睡了,那自然是最好。她悄悄儿进去,看他两眼就走,如此互不相扰,她也不必觉得难堪。
不过,转念一想,这样逃避也不是办法。总不能因为愧疚,就一被子窝着不去见他。再者,自己误伤了他,不论如何,都该诚挚地向他道个歉。
既然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那还犹豫什么?
盛九于是吁出一口气,訇一下推开门。
小官人赫然抬起了头,看向了她。
他的手上兀自握着一本书,胸前挂着一个热哄哄的大药包,正好挡住了淤青的地方。只是这样一来,衣领必要要敞开,于是,那一截霜雪般白皙的颈项和锁骨处两道浅浅的沟壑,便都落入了盛九的眼。
怎么说呢?盛九虽然喝过的墨水不多,但有一句话她记得清楚——“君子如玉,如琢如磨”,这词,用在小官人身上,那是再合适不过了。
盛九看得两眼发直,情不自禁咽了口唾沫。原先准备好的那些话,一忽儿全都记不得了。怔愣了半晌,盛九忽而意识到自己这么眼巴巴瞧着他,未免显得过于蠢相,于是慌忙找补,随口问他道:“官人在看什么书?”
齐鸣说是《衡邵风物志》,“你这屋里书不多,这本书是李郎中在柴房里捡到的,拿青布包了两层。他见这书保存得还不错,便拿来给我解闷。”末了他还问她一句,“寨主读过这本书吗?”
盛九摇了摇头,想不起来为什么自己的柴房里会有这么一本书?
齐鸣却似乎对这本书极为欣赏,一径地夸赞道:“这书写得很不错,不单对衡邵两州的风土民情做了介绍,而且,还能因地制宜,针对各地在治理上的顽疾,提出了许多颇为独到的见解。哦,对了,这书中还写到了西南一带土匪甚众,然其中不无豪侠之士者。若朝廷肯降旨开恩,将此类心存道义者收编入府军,加以教化,使其效力朝廷,则是治理边地、肃正民风的上上之策。”
“哦?”盛九听他这么说,不禁也来了兴致。慢慢挪过去,接过那书一看,果然是有这么一条。于是好奇地翻到书的扉页,想看看是哪位先哲这么有见地,竟然与她不谋而合。然而,这一看却有大发现,那书上落款的名字,赫然便是三年前,她从衡州掳回来的书生。
这可真是……盛九忽而百感交集。想不到那书生看似迂腐,却居然有这样的见识。只可惜,三年前,她那一掳,只怕是绝了这书生觉得土匪亦可教化的念想。唉呀呀,终归是没有缘分,否则,自己倒是可以和他一道,深入讨论讨论他的良策,让他好好教化教化自己。
不过,如今有了小官人,曾经的些许遗憾也就越发的微不足道了。盛九不过微微一哂,便将那书生抛到了脑后。比起那不知身在何处的旧人,盛九更在意眼前人的看法。她将书递还给齐鸣,笑着问他道:“官人觉得书里的建议怎么样?您愿意教化奴家吗?奴家心中就有道义,愿意接受您的教化。”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十分正经的一句话,却被她说出了暧昧不明的味道。齐鸣也没心思看书了,拢了拢衣襟,一本正经地道:“这样的建议虽好,但想要打动圣听,恐怕并不容易。写这书的人叫韩琦,我没听过他的名字,不知他如今仕途如何,可有机会一展抱负?”
啧啧,自己如今尚且落难,却还有闲心关心别人的抱负能不能施展。盛九觉得小官人当真胸襟宽广,忧天下人之所忧。只可惜身子骨不行,经不起她一杵。盛九探头往他的胸口处瞧了瞧,那药包偏移了一些,她看清了他的伤处,淤青似乎散了些,但也还是骇人。
盛九总算想起来自己是要来给他道歉的。
于是她调出了一个极为歉疚的表情,拿捏出柔软的声调,诚挚地道:“官人还疼么?奴真是太对不住您,让您遭了这么大的罪。这样吧,奴给您揉一揉,揉一揉消散得快!”
方才还想着要接受教化的寨主,忽而提出要给他揉胸口。齐鸣下意识拢了拢衣领,惶恐地道:“不必了。也就是看着吓人,早已经不疼了。”
其实疼还是疼的,她下手那么重,一下子给他捣吐了血。若不是李郎中及时赶到,他真以为自己活不成了。如今呢,药包敷散了半天,好是好了些。可若是大口吸气,拟或是咳嗽,就还如针刺一般,难受得紧。可他不敢说,因为他不能接受她给他揉一揉的建议,甚而为了防止她用强,他还特特补上一句,“李郎中说我这伤只能敷,不能揉!”
伤在心口就不能揉么?盛九觉得奇怪。那为什么自己被石头砸了腰,李郎中便让王二娘拿着药酒下死命地给她揉,每每疼得她死去活来,二娘还说没有揉捏到位,筋脉活络不开,落下了病根,将来老了要受罪。
那个被石头砸了的人,如今正扶着自己的腰,歪歪斜斜地站着,面上有些尴尬。她其实很想在他的床上坐一坐,然而,上午才发生了那样的事,下午就又赖到人家的床上去,她没有那么大的脸。再者,她也看出来了,有了上回“同床共枕”的教训,他似乎对她更加忌惮了。
其实,盛九想,他大可不必如此杞人忧天,毕竟,现在就算是他请她睡到他的床上去,她也不敢睡着了。
然而,道歉由来是没有空口的。盛九觉得若是不表现出一点诚意,自己终是于心不安。于是,她问:“官人喜欢看书啊,好得很,我明儿就让人到山下买些来。只是不知道官人喜欢什么样的书?是地方风物志,还是四书五经,或者是江湖异闻录?”
准备给他买书,看来她是打定了主意要留他长住!齐鸣虽然对盛九的印象稍有改观,但这并不表明他就肯安心留下来。事实上,他巴不得官兵明天就能找到他。当然,官兵找来之后,势必会给盛九带来一些麻烦。不过,齐鸣可以保证,只要官兵前来交涉,他一定会竭尽全力,保全九凰山。
然而,他心里虽这么想,但盛九却未必会相信他有这个能力。再者,官兵究竟能不能找到他,也实在是玄得很。那位秦六叔,据说有力挽狂澜之能,说不定他此番一去,九凰山便转危为安了。届时,他想要回京的夙愿,恐怕就更难实现了。
两个人,两样心思,说话便和鬼打墙一样,永远说不到一块儿去。齐鸣失望地垂下了眼帘,摇摇头道:“不必了,我不过是有书便随手翻一翻,没有也不要紧”。
面对一个无欲无求的人,想要弥补他似乎很是不易。盛九又干站了好一会儿,想不到更好的足以取悦他的办法,只好遗憾地瘪了瘪嘴,对齐鸣道:“那么,官人好好休息吧,我就不打扰你了!”
她破天荒地主动提出离开,这实在让齐鸣感到十分意外。自然,她留在这里也的确让他有如坐针毡之感,不过,她既然要走了,且背影看起来很可怜,这又不免让齐鸣生出了一些恻隐之心。
齐鸣终于想起了王二娘对他的嘱托。
于是,他抬起头,从背后唤她道,“寨主,我知道,你是一时失手,并非有心。我如今已经好了,也请寨主千万不要再为此事自责。否则,齐某的心里,倒要觉得过意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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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忽而叫住了她,便是为了对她说几句安慰的话。说实在的,盛九听了,心里很觉得感动。
鼻子有点酸,盛九不敢回头,但是点头点得很夸张。
“我知道了”,盛九道,“多谢官人。”
——————————————
牛家坳村被山上冲下来的泥巴淤塞成了一片汪洋,马半山站在其间,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一尺来高的泥,靠着男人女人一箕畚一箕畚地挑,不知道要挑到什么时候。马半山看得直叹气,终于发了狠,带着十五个青年,到山下别的村镇上借牛车。
牛车不是家家户户都有的,故而,有牛车的人家都将其视如珍宝。可牛车再珍贵,那也比不上命贵。在马半山凶神恶煞地恫吓下,那些村民便是再不情愿,也只好借出来。只是心里仍旧不舍,拉着那牵牛的青年千叮咛万嘱咐,“说了用完就还回来的,可不能说话不算话。我家的牛娇气,你别让它拉太多,拉坏了要你赔。”
就这么着,总算是借来了十三辆。于是,清淤的速度显而易见的快起来。到太阳落山的时候,牛家坳的村民们终于能踩在结实的地面上做饭了。
女人们在清理从淤泥里挖出来的家具和器皿。那些器皿,许多都摔碎了,能保存完好的,十个中剩不到一个。女人们伤心得直掉眼泪,从那些破瓮烂缶中挑选出勉强还能用的收起来。孩子呢,就在一旁眼巴巴看着,他娘要是说,这个碗不要了,你拿去玩吧,孩子立马高高兴兴接了去,和其他的小伙伴们玩过家家去了。
小孩子不知愁,甚而觉得这几日可以天天玩泥巴,先生也不催他们去念书,实在好得很。但大人就不同了,个个脸上愁云惨雾。家里损失这样大,虽然几位当家的说,会适当地贴补他们,但受灾的人这么多,分到每个人手里能有多少,那可就不好说了。
曹小六曹管事就住在牛家坳。
他家也受了灾,虽然正屋还在,但茅坑和柴房都被冲倒了。家里的米缸也碎了,想吃饭都没粮食。好在,他家就剩他一个人,属实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故而,他也不十分着急,左右,他大多数时候都是睡在帐房里,这见老屋,有时候十天还回不了一次。他坐在门槛上托着腮帮子,闷闷地想,大不了以后吃饭就去上峰堂,他还省得生火。
不过,看着乡亲们为生计发愁,他心里也难受。于是,思绪又不可遏制地飘向了寨主屋子里藏着的那位小官人。那可是个烧钱的主儿啊,一日就得花费十两,这半个月下来,都花费了一百五十两了!曹小六耷拉个倒八字的眉,心里叫苦连天。天老爷,这么多钱,若是拿来分给咱们村,都不知能让多少人笑开了花。
可惜寨主一再地警告他,不许他把小官人的花费透露半点出去。因此,哪怕马半山就站在他面前,他也不敢说。好在,马半山从来不过问寨里银钱的事,他光是叉着个腰,在曹小六面前“咳咳咳”清了半天嗓子。终于,在曹小六准备转身回屋的时候,马半山叫住了他,“那个,曹管事,四当家有没有告诉你,他什么时候回?”
四当家郑先念,分管寨里的钱财、牲畜、粮食等。总归,寨里那些繁琐细碎的事,若是郑先念在寨里,那是不要他马半山操半分的心。只可惜,这郑老四,自正月里出去,到这会儿还没回。马半山以前总和他不对付,嫌他婆婆妈妈,斤斤计较,什么都要管。现如今,事情一多一杂,他却又有些想念那郑老四了。
曹小六陡然被叫住,只好笑嘻嘻陪出一副笑脸,“快了快了,前几日收到四当家的信,他说过两日就回。”
40. 四当家回来了
说是过两日才回,然而,第二天傍晚,马半山便听到人来报,说是四当家郑先念一行人,已经到达五里外的天牛桥了。
盛九伤了腰,走路都困难,故而迎接郑先念这事,只好交给马半山。
若是放在平时,马半山自然是不乐意的。他和郑先念由来不对付。
郑先念嫌他做事莽撞,顾头不顾腚,由得寨主胡作非为。经常是寨主才说要去哪儿教训谁,他便头一个操刀子,从来不管出去行侠仗义一趟,得花多少钱。
马半山自然是更看不惯郑先念,嫌他啰唣,跟个老妈子似的,给钱也不痛快。每每自己要带兄弟出去办事,去他那儿支银子,他就开始念念叨叨,说怎么要那么多钱呢?皇帝也没您花得多。如今寨上艰难,干什么都得省着点,没什么大事,最好是少出门,出门就得花钱,在家待着多好。说得马半山一肚子火气,扬言若是老子做了皇帝,第一个就要砍了你的脑袋。
然而,这一回,破天荒的,马半山听到郑先念回来了的消息,比谁都要高兴。也顾不得以前的嫌怨了,拍一拍满是泥巴的裤腿,便带着兄弟们,上了马去迎他。
郑先念这趟外出,主要是为了两件事。一是盘活岳阳城里的一间铺面,二是看看女儿。
这两件事,其实也是一件事。
咱们还是从头说起吧!
盛九的爹爹盛得泽号为“义薄云天南侠十七刀”,这样的人,自然不会去干打家劫舍,强抢别人财物的事。因此,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九凰山上的土匪虽然顶着个强梁的名头,过的却是比普通农户还不如的赤贫生活。
九凰山山多地少,田里产出的粮食不足以养活这许多人。盛得泽眼见一众乡亲饿得前胸贴后背,连抡刀子的力气都没有,终于下定决心,咱们得开源,出门做生意。
然而,土匪要开店,官府是不让的。谁知道开的是不是挖人心肝的黑店呢?
所以,只能找人合伙。
饭都吃不饱的年头,只要你愿意出本钱,哪怕是土匪,也有人情愿和你同乘一条船。
于是,铺面一家家开起来了,所得的利润四六分成,九凰山占六。
二十多年来,由九凰山坐庄的铺面在湖湘一带已经开了十六家,大多数是卖酒,当然,也有卖炊饼、豆腐或者生熟肉的。铺面都不大,但积少成多,一年也有七八百两银子的进账。
这一回,郑先念去的岳州这家店,便是卖猪肉脯的。本来生意还不错,光是前年一年,就给九凰山送来了五十两。只可惜,自去年开春起,掌柜的李老头便开始生病,且每况日下,连生意都照看不了了。
结果,年底一盘账,这家店不但没有赚到一分钱,反而倒亏五十两。
这下郑先念也急了,甚至等不及年过完,便赶去了岳州。
他这么火急火燎的,也不单是为了那五十两,更多的,是因为他的女儿。
郑先念的女儿小芹,自小便和李老头的儿子李板儿青梅竹马。两个人要好得秤不离砣。且因为郑先念的老婆死得早,家里的姑娘早当家,主意格外大。故而,早在三年前,小芹便不顾他爹的反对,死活要跟着板儿去岳州。郑先念就劝她,你才十三岁,成亲都嫌早。哪有还没过门,就住到人家家里去的?可小芹不乐意,反唇相讥道:“我娘不就是十三岁跟了你?再者,我和板儿哥反正是要成亲的,何必两地分居,弄得牛郎织女似的,浪费大好光阴。”
于是,可怜的老父亲,只能独自守在九凰山。唯有在每年年尾,小夫妻两个来九凰山送银子时,才能见着女儿一回。
唉,女大不由爷啊!郑先念每每想女儿了,就要哎哎呀呀嗟叹上许久。搞得马半山每每对他侧目不已,心道天底下嫁女儿的父亲那么多,也没见谁家阿翁跟他似的,成日里长吁短叹个不休。
然而去年,因铺子没赚到钱,两个孩子也就都没来。
这可急坏了郑先念。
家里的公公病重,铺面的生意又不好,郑先念光是用脚想,也能想到他的女儿这会儿该得多忧心。
于是年也过不好了,思女心切的四当家成天黑着一张锅底似的脸,谁触他眉头他就呲哒谁。好容易熬到年十三,实在待不住了,郑先念咬咬牙,将身上的担子全都撂给了马半山,他自个收拾收拾,去岳州看女儿去了。
当然,明面上,他告假的理由很充分:岳州的这家店开起来不容易,关门大吉未免可惜。他得去瞧瞧,看能不能想办法把它盘活。
这一去,就是三个月。
这三个月里,他送走了他的老亲家。那李老头终究没能熬到亲眼看着儿子成亲,就一命呜呼了。
于是,又是操办亲家的丧事,又是张罗店铺重新开业。郑先念忙得脚不沾地。好容易店铺生意有了起色,郑先念自觉出来得太久,终是不放心寨里,只好万分不舍地辞别女儿女婿,回去九凰山。谁知才走到中途,就收到寨里的急信,说是牛家坳走山了,损失很大。吓得他紧赶慢赶地往回跑,两天的路一天就走完了。
马半山接着他的时候,他正坐在桥边墩子上呼呼地喘气。他那匹马也同他一样,张这个大嘴,嘿咻嘿咻,呼哧不停。
“呦”,马半山隔了好远就道,“不是想女儿吗?这才三个月,怎么就回了?如今女婿家也没老人了,你就是长住在女儿家,也没人敢说你?”
郑先念恨恨白了他一眼,站起身来就是骂:“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东西,说话多缺德!你孤家寡人一个,自然不知道有女儿的牵挂。我也不同你掰扯,单就问你一句,怎么我才出去这些天,寨里就出了这么多的事?听说寨主受伤了,你是怎么照看的?你也别同我解释,横竖就是你无能。还有脸问我怎么就回了?我若再不回,这寨子能翻天!”
一番话说得马半山讪讪,只好抹了把脸道:“这事能怪我吗?天要下雨山要塌,这又不是我能阻止得了的。你回来了也好,那三仙姑整日哭哭啼啼的,闹得我心烦。我不耐烦应付她,以后这些事,就交给你了!”
他撂挑子撂得飞快,气得郑先念恨不得锤他。“你好歹让我歇口气”,郑先念道,“我午饭还没吃呢!”
————————
二当家马半山和三当家赵修德,陪着四当家郑先念吃晚饭。
郑先念听着赵修德讲起这段时间寨里发生的事,觉得天都要塌了。
“怎么,杀杨奇志这么大的事,都不用同我商量的吗?”郑先念嚼着饭,甚为不满地道。
赵修德不吭声。因为当初寨主说要去清水湾的时候,他也是颇有疑虑的。只是,那会儿马半山极力支持,寨主又迫不及待要为父报仇。他知道,那种情况下,他说什么都没有用,故而也就不多说了。
马半山却固不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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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为先寨主报仇,那是咱们多少人的夙愿。再者,这次行动,寨主砍下了杨奇志的脑袋,咱们又没留下什么把柄,难道不是很成功吗?若是像你似的,干什么都前怕狼后怕虎,畏首畏尾,还报什么仇?”
他说什么都要呲哒他两句,弄得郑先念很不满。
“我是畏首畏尾,可我在寨里时,可没发生这么大的事!”郑先念将筷子往桌上一放,气哼哼地道,“还说没留下把柄,那寨主屋里的小公爷又是怎么回事?怪不得我这几日在岳州,常听人说齐国丈家的孙子丢的,两位老人在家哭得什么似的。当时我还纳闷呢,心道哪路山贼这么大胆,连公主的儿子都敢掳,没想到竟是咱们家!”
马半山纠正他,“不是掳,是救。掳走小公爷的是杨奇志,咱们是他的救命恩人!”
“救命恩人?”郑先念嗤笑,“你敢带着小官人去公主家领赏么?”
这么说话可就没意思了。马半山鼻子里哼哼半天,到底接不上一句话。说起来,这事干得,忒叫人憋屈。谁能想到,去了一趟清水湾,竟然会迎回这么一尊大佛。
“以后怎么办呢?”郑先念问,“就这么把小公爷一直藏着?”
不然还能怎么办?杀又不能杀。赵夫子惆怅地捋了捋山羊胡子,唉声叹气道:“秦老六已经去找江山钺了,清水湾也还有盛应书在时时盯着官兵的动向。我看,咱们暂且只能按捺,静观其变吧!”
好一个静观其变!郑先念一则觉得这些人无能,二则自己也想不出更好的主意。于是吃了饭,也不和他们多叙,两眼望天走出了门,去牛家坳摸排情况去了。
——————————
盛九言出必践,一大早,便让牛栓儿去镇上给齐鸣买书。
牛栓儿不识字,但他聪明,一进到书店,便问那书商:“你这里,可有什么好看的书?有,就给大爷我拿出来,大爷我都要了!”
书商看牛栓儿那架势,五大三粗的,一看就不是个读书人,倒像个江湖悍匪。悍匪来买书,这可真稀奇。然而,轰是不敢轰他的,万一惹怒了他,砸了你的书店是小事,保不齐还要杀人放火。于是书商只好陪着笑,和他解释:“我这儿是正经书店,卖的也都是正经书。您想看的那些,我这儿没有。您啊,再往巷子口里走一走,那儿有许多书摊,卖的书,更对您的胃口!”
牛栓儿人生头一回来买书,就被店家这般不待见,自然是心里窝火。于是他那股牛劲儿就上来了,非得和店家对着干,把手里的银子“啷当”一下丢到柜台上,圆睁着两只牛眼道:“书摊上的书,老子嫌脏,不爱买,就要买你家的。怎么着,你一个臭卖书的,还敢学人家狗眼看人低。哼,你今儿要是不给老子找出几本好书来,老子砸了你的店!”
这书店里进来的,由来都是些斯文人,几时也没见过这样粗鄙的莽汉。书商还想和他理论,却被店里的伙计叫住了。那伙计把老板叫到一旁,小声道:“这莽汉一看,就是来挑事的。咱们和这种人说不清道理,只能依着他。他要的那些书,咱店里也有。您稍安勿躁,我这就去后边拿来。”
书商一听,立时挑起了两道眉毛,怒问那伙计:“咱们店里,何时藏了那些书?”
小伙计心里直叫屈,有苦说不出。老板不常来店里,搞不清市场的行情。现如今,还有谁看正经书?要想赚钱,都得靠那些。
41. 齐鸣失禁了
牛栓儿将两条粗壮的腿,大喇喇架在人家干净的桌面上,对插着两手,舒展地靠向椅背。这一副大老爷的做派,着实令儒雅的书商很看不惯。可他又不敢说他,只好别过了脸,眼不见心不烦。
店小二却不介意,他常年守在店里,比这更难伺候的主顾也见过不少。故而,只要客人肯出钱,别说是把脚架在桌子上,就算是架在他脸面前,他也能笑嘻嘻地和你讨价还价。
于是,在店小二殷勤地推荐下,牛栓儿的面前,已经垒了厚厚的一沓书。
“就这些了?”牛栓儿耷拉着眼皮,睥睨地瞧着他。
店小二躬着身子,凑到他面前,眨巴着两只精明的眼睛,满脸堆笑道:“虽然不多,但本本都是精品,保准是市面上买不到的好货。您啊,只管拿回去慢慢研读。最好是在晚上,点着灯瞧,那才能激起您的雅趣呢!不是我吹,这书里的学问可深了,一回两回的,恐怕领悟不透彻。多看几遍,才能品出其中奥义呢!”
说着,又拿眼扫了扫面前堆成山的书籍,谄媚地道,“那么,爷,这些书,您都要么?”
牛栓儿今儿是带了钱来的,故而底气十足。他见那些书都是牛皮纸包着,与架上的书不同,料定必是精品无疑。他今儿是受了寨主的命,来给小官人买书的。那小官人一看就是文化人,一般的书,恐怕入不了他的眼。因此,牛栓儿再次确认道:“你的这些书,果然都是有大学问的?咱可跟你说好了,非是名家名著,咱不要!”
店小二点头不迭:“那还能骗您?当今的四大才子,您知道是谁么?这些啊,可都是他们的杰作!”
都四大才子了,想来必有才华。牛栓儿觉得,这回指定是稳妥了。于是扬了扬手,“都包起来吧!”
斜眼瞥见那拢着袖子立在柜台边上的书商,牛栓儿心里就有气。想到自己刚进门时是何等地不被他待见,再老实的嘴也能蹦出损人的话来。
“要想生意做得好,就别拿狗眼来瞧人”,牛栓儿“哼”了一声,“那许愿池里的王八还认得谁是真金白银往里头扔钱的主呢?有些人,愣是白长了一双眼睛!”
那书商明知他是在嘲讽自己,却又不能说什么,只是一张脸又青又白的,两条八字胡气得一翘一翘。
倒是那店小二,什么时候都机灵,立时接话道:“大爷您说得对,您就是咱的衣食父母。书都给您包好了,您只管回家慢慢看。放心,都是顶好的书,除了您,谁还配读这些好书?”
牛栓儿被店小二吹捧得通身舒畅,回到寨里时,脸上还挂着笑。天已经擦黑了,牛栓儿等不到明天再去献宝,趁着夜色,就去了寨主家,径直进了小官人的屋,把那重重的一筐书,“哐啷”一声放在齐鸣的床边上。
齐鸣由来是很礼貌的,他见牛栓儿跑出这一脑门子的汗,立时道谢道:“这怎么好意思呢?实在叫您受累!”
牛栓儿大方地摆摆手,“一点不受累,官人看看这些书可是您爱读的。我也不识字,只好让那书商顶好的挑给您。”
别人给您送东西,自己哪还有挑拣的道理,齐鸣自是承他的好意。
牛栓儿在他一迭声的“多谢”中,欢欢喜喜地回家了。
屋里点着灯,牛栓儿临走时又替他拨亮了些。故而满室亮堂,正适宜看书。
齐鸣看着那些书,外观似乎还不错。于是伸出手,从书框里拿出一本,翻开了,上头赫然六个篆体的大字——古今文法通译。
这种考据类的书,一般比较无聊,齐鸣平时也不爱看。不过,身在此间,能有书读已是不易,因此即便明知无趣,齐鸣也还是勉强翻阅起来。
第一章讲的是“仓颉造字鬼夜哭,洛南白水鸟印足”。这故事齐鸣熟悉,故而翻阅得比较草率,囫囵两眼便看过去了。然而,到了第二章,齐鸣就有些看不明白了。什么是“枕上书红帐翻波浪,好郎君被里试调诗”?这与古今文法,又有什么关系?
带着疑惑,齐鸣又看了几行。越看越觉出不对劲。这哪是什么好书,分明是些挂羊头卖狗肉的污糟书。齐鸣是正人君子,哪里肯看这些东西?
那牛栓儿给他送这些书来,却不知是什么用意?齐鸣正自气恼,便见盛九推门走了进来。
盛九一见他面前的书,立时赞道:“那牛栓儿办事倒是勤快,今儿一天,就买了这么多!”
齐鸣皱眉,“这些书,都是你让他买的?”
盛九疑惑,“是啊,官人不爱读么?”说着便要伸手去拿书,“让我瞧瞧,他买的都是些什么书?”
齐鸣见她要拿书,立时伸手拦住了,“都是些考据类的,乏味得很,我不爱看,你明儿,还是让他拿去退了吧!”
竟然还有官人不爱看的书。盛九愈发好奇了。趁他不注意,伸手抽出一本,拿在手里,正要翻阅,却被齐鸣一把抢过去了。
“说了生涩得很,你看不懂,快别看了”,齐鸣急道。
这分明是瞧不起人!盛九挑起了眉。固然,她肚子里的学问确实有限,然而他这种连看都不让她看一眼的态度,也实在令她恼怒。
她在他眼里就那么不学无术么?
要说犟,盛九有时候是真犟。齐鸣越不让她看,她便越要看!
她今儿还非得瞧瞧这书到底是怎么个生涩法,竟让她连看一眼的资格都没有。
他抢走了一本,框子里还多得是。盛九于是又弯腰去拿。
齐鸣见她冥顽不灵,心中愈发气恼。慌忙俯身作势要去挡住那书框。然而,或许是因为动作太大的缘故,他整个人陡然失去平衡,直直朝床脚下栽过去。
这下可吓坏了盛九。她反应奇快,伸手便揽住了他。只可惜,她腰上有伤,不复往日那般有劲。故而这一抱,非但没能托住齐鸣,反而连同她自己,也直愣愣向后倒去,后背结结实实砸到了地面上。
“哎呦,我的腰”,盛九疼得直倒气,“这可真是要了老命!”
齐鸣也不好过,刚才那一跌,他的胸口正好压在她的肩膀上,那钻心的疼痛,几乎令他哆嗦起来。然而,一听盛九呼痛,他便慌忙撑起身,试图从她身上挪下去,以免压着了她。
只可惜他双腿无力,虽然已经努力在抽离,然而挪动了半天,也只有上半身离开她,下半身却依然压在她身上。
这个姿势,不能不说,十分暧昧。
齐鸣的脸已经红透了,他扯住裤角,拼命想搬动自己的腿。可却不知怎么的,越是着急,便越是挪不动。
盛九呢,似乎是疼得傻了,直挺挺躺着,也不动弹,单是睁着两只眼,看着齐鸣瞎忙活。
齐鸣又羞又躁,且发现盛九一直在盯着自己瞧,便无端生出一股怒气,埋怨道:“我动不了,你就不会自己挪一挪?”
分明是他不小心从床上跌下来,撞倒了她,可他却还要发火,这可真是没了王法了!
盛九也不是什么软柿子,尤其是在自己也疼得厉害的时候。于是她拿出一副延宕作派,预备坐视不理。
“我也动不了”,盛九回答得理直气壮道,“我腰疼!”
“你……”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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鸣觉得她简直不可理喻。如今这样的姿势,若是让别人瞧见了,他怎么解释得清!
盛九也并非是刻意戏弄她,她确实是腰疼。方才那一摔,她原本是可以躲开的,可她怕他摔着,故而只能直挺挺往后倒,生生让自己做了他的肉垫。
可他非但不领情,还要生气。这就触怒了盛九。
谁还没点脾气呢?
盛九于是别过头,躺尸躺得问心无愧。反正我就是不动,看你怎么办!
齐鸣又试着挪了两回腿,发现还是无济于事,只好放弃。
地上没有铺地毯,既脏,且冷,他是个爱洁净的人,老这么躺在地上,他简直片刻不能安宁。
只可惜,身边的人实在可恶。地上这么脏,她却能躺得那么自在。仿佛便是在这地上睡一宿,她也能怡然自得。
齐鸣由来没见过这么滚刀肉似的人。从哪里摔倒,她就能在哪里就地躺下。
两个人各自负气,都不肯先搭理对方。自然,齐鸣更觉得难受一些,因为他嫌地上脏,只好极力撑起身子。然而撑得久了,难免乏力起来,胸口也有些隐隐作痛了。
要不然,服个软,毕竟,好汉不吃眼前亏。齐鸣这样想着。可一转眼,瞥见盛九含着笑,正半眯着眼瞧着他。那一副看好戏的姿势,愈发令齐鸣感到恼火。于是他咬咬牙,发誓绝不要她帮忙。
好在床并不高,自己努努力,或许能爬上去。
伸出手,够到了床沿。齐鸣抿着唇,几乎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方才将自己的身子抬起来一点儿。
那一双细长的腿,虽然生得漂亮,却实在累赘得很。盛九见他手上的青筋都暴起来了,可两条腿还是软绵绵的,半点不受力,心里不知怎么的,也替他难过了起来。
她这几日腰疼,行走不便,在家闷了两天,实在是要闷出毛病来了。可他呢,日日只能躺在床上,哪儿也去不了。她由来没有想过,他心里会是个什么滋味。
“我来帮你吧!”盛九终于软了心肠,预备和他和好,“你不要生气了!”
可齐鸣却不吭声。他半跪在地上,两条胳膊死死扒住床沿,脸却埋在了胳膊里头。
看来还在生气。盛九撅着嘴,愤愤地想,到底是皇亲国戚,气性可真大!
人家不领情,自己也没有上赶着倒贴的道理。
盛九只好不去管他,两手支在腰侧,半躺着坐在地上,冷冷瞧着他。
她就不信他能忍住不来求她。
然而,这么盯了他半天,也没瞧见他再有半点儿动静。他也不努力爬了,单只把脸藏在两条胳膊中间。盛九细细看去,发现他肩膀微微耸动,似乎是……在哭!
他怎么哭了?
爬不上床,这也值当哭一场?
盛九十分不解。
然而,他一哭,她就心慌起来。于是再也坐不住了,撑着腰站起身,正打算将他扶起来。可她的手才一碰到他的袖子,便被他一把推开了。他摔倒在地上,两只眼睛却望向了她,那血红的两条眼尾,分明含着怨恨。
“你做什么不干脆杀了我?”齐鸣喉结翻滚,声音哽咽发抖,“你留下我,就是为了看我的笑话?”
盛九诧异极了,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说出这样严重的话。固然,她方才不去帮他,确实是有几分故意同他置气的意思。可她,从来没有想过要看他的笑话。
“我没有”,盛九正欲反驳。然而,还不待她说出下文,便惊讶地发现,在他的身下,那被衣裳掩住的地方,正有细细的水流流出来。
42. 我给你磕一个
不得不说,盛九这一惊非小,她几乎是踉跄着坐倒在地上,满脸都写着“我完了”三个大字。
周遭的一切都停止了声息,唯有那细细的水流,慢慢地扩张、蔓延,最终都渗透进了青砖的缝隙里。
盛九已经傻了,她的眼睛长久地盯着那一滩水渍,仿佛从那逐渐晕染开的痕迹里看到了自己的末日。她没敢去看齐鸣的表情,因为她几乎可以想象,他有多羞愤,自然便有多愠怒。
再多的解释都已经无济于事,盛九想不出任何的法子足以平息他的怒气。齐鸣是何等骄矜的一个人啊,平日里稍稍冒犯他一点儿,他就要气愤许久。如今弄得他这样狼狈,他不得恨死她才怪!
大约是她一直盯着浸湿的那一处,脸上的表情实在过于蠢相了。齐鸣终于忍受不了,抓起手边一本书,直直向她丢来。
那书先是砸中了盛九的鼻子,惹得她“哎呦”一声呼痛。而后,书落在地上,页面张开了,露出了里头没穿衣裳的,两个交叠在一起的小人。
盛九的眼睛一下子睁得老大,也总算明白了小官人为什么拦着不许她看那些书。然而,事到如今,再来洗眼睛也已经晚了。盛九迅速合上了书页,抬眼看向了小官人。
齐鸣并没有看她。他在发泄完他的愤怒之后,终于破罐子破摔,自暴自弃地伏倒在地上。他的身形纤瘦,故而趴在地上时,人看上去是长长的一条,且又单薄,脸埋进胳膊弯里,肩背却一耸一耸的,真是说不出的可怜。
盛九终于意识到自己错了。她干嘛和他置气呢?如今,弄成了这样的局面,她连想和向道歉,都找不到合适的说辞。
慢慢膝行过去,她伏在了他的边上,俯下身,凑近他脸边,轻声细语道:“小官人,地上凉,我先扶您到床上去吧!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要打要罚,悉听尊便!我盛九都认了!”
然而齐鸣不理她,那浑圆的后脑勺抬都不抬一下。一向爱洁净的人,如今却像是黏在了地面上。盛九伸出手,扯了扯他的袖子,想看看他是不是还在哭。结果被齐鸣毫不客气地掸开了手,他非但不肯看她一眼,反而将脸朝向了另一边。
这么个拒人千里的态度,实在令盛九恼火。她是个江湖人,江湖人习惯于快意恩仇。是恩是怨,痛快说出来,大家当面锣对面鼓,有什么话说不清?便是我不小心得罪了你,了不得让你打两掌。打过之后,恩怨两讫,从此后桥归桥、路归路,便是以后江湖再相逢,那也不许再拿从前的旧恩怨说事。
然而,对于齐鸣,这一套似乎行不通。因为他不会武功,即便盛九愿意让他锤两下,他约莫仍觉得自己吃亏。
江湖规矩行不通,就照朝堂的规矩来。盛九又挪了几步,和他头对着头跪着。
“我是个粗人,不会说安慰人的话。”盛九道,“这样吧,我给你磕一个,就当是赔罪了!”
还不待齐鸣拒绝,盛九已经实打实在地上碰了一个头。齐鸣听到那清脆地一声“咚”,心道这人是不是傻。因为,首先,他并不需要她给他磕头赔罪。其次,即便她非磕不可,也实在不必磕得这么扎实。这地面是青砖铺的,坚硬得很,她的脑袋又不是钢水浇灌的,难道竟不疼么?
从靛青的广袖下微微抬起头,齐鸣露出了一双发红的眼睛,下睫毛上泪珠未干,看向盛九时,分明含着极大的委屈。
盛九觉得自己这辈子算是完了,谁能不溺毙在这样的眼神里呢?事情的恩怨始末都已经无需去追究了,盛九愿意把一切的罪责都揽到自己头上,只要他别哭。
齐鸣看着盛九,她的额上粘着青灰,细看还有些发红。眼神是赤诚的,大约真的已经为自己的所作所为真心悔过。其时,齐鸣已经不生她的气了,因为细细想来,这件事情不能怪她,要怪,也只能怪自己无能,连站都站不起来。
“你不用跪我”,齐鸣道,“我又不是庙里的菩萨,不能令你梦想成真。”
而且,这样头对头跪着,且又是一男一女,看起来真的很像是在拜堂。
齐鸣只好无奈地拂一拂手,重又将头埋进了胳膊弯。盛九听得他瓮声瓮气地道:“你让我静一静吧,我心里难受得紧,觉得没脸见你,没脸见任何人!”
这么大的人还尿裤子,搁谁身上谁都没脸。盛九完全能够理解齐鸣的心情。可一直趴在地上不是办法,虽然眼下已是四月初,夜里并不那么冷了,然而,他衣裳湿了,若是长久不更换,难免要作病。
盛九有时候恨自己嘴笨,关键的时候想不出一句劝抚人的话。跟他说“没关系,谁还没有个丢脸的时候呢?”这话说了也等同于没说,且还有故意揭他伤疤之嫌。
既然口头上的安慰,解决不了问题,那就快刀斩乱麻吧!
盛九毫不犹豫地拔出了腰间的匕首,“咯托”一声放在他手边,十分果决地道:“既然官人这般难受,那么目下只有两条路可以走了。第一,官人自觉没脸见人,只好自戕以谢世人。第二,官人对我依然心存怨恨,那么,我愿意受你一刀,以消官人心头之恨!”
这就是江湖中人的处世之道么?要么自己死,要么别人死?
兵器撞地的声音尤为刺耳,齐鸣终于纳罕地抬起了头。他很是不解地看向盛九,觉得这么点事,值当你拔刀相向么?
再大的情绪起伏,在生死的面前都是小事。齐鸣看着眼前寒光凛凛的匕首,终于想起了她九凰山寨主的身份。杨奇志的脑袋是怎么丢的,齐鸣至今都没有忘记。和江湖中人打交道还是要小心一点,因为人家真的是会动刀子的。
于是齐鸣再也不敢埋着脑袋了,因为需得时时戒备她。那把匕首离得他太近,让他很没有安全感。于是,他终于伸出一根细长的食指,小心翼翼地将那闪着银光的、寒芒毕露匕首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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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离他稍微远了一点。
做意气之争,非君子所为。面对盛九这样的强梁悍匪,齐鸣除了委曲求全,并没有其他的办法。
“把匕首收起来吧,我不生气了。”齐鸣道,说着还不完叹一口气,好心提醒她,“你也不要动不动就让人捅你一刀,这个习惯很不好!须知人的性命只有一次,若是不小心弄丢了,可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盛九又不傻,怎会让别人无缘无故来捅她。不过,这一招苦肉计显然很见效,因为小官人终于肯搭理她了。于是,盛九痛快地收回了匕首,重新把它插回了腰间鞘中。末了还不忘向小官人道谢,“官人的话,奴记在心里了。今后便是为了小官人,奴也一定会竭力保全自己的性命,绝不让官人忧心!”
她动不动就说是为了他,仿佛他们之间,有什么生死相随的契约似的。齐鸣觉得很无奈,却又不得不承认,至少从目前来看,自己能不能活命,多半还得仰仗于她的关照。她若是死了,自己在这九凰山,恐怕就真没有了立足之地。
总之,两个人现在是被拴在同一根绳子上的蚂蚱,只好暂且相依为命。齐鸣向他伸出了一只手,“你先扶我坐起来吧,总这么趴着,我心口难受,喘不上来气。”
喘不上气还一副要在地上趴到地老天荒的架势,盛九觉得他这样的贵族子弟实在很难伺候。只可惜自己偏偏相中了他,且似乎越相处越喜欢。也说不出来为什么,就觉得哪怕他有一些小毛病,她也愿意包涵。
想不出来的道理也无需再想。目前的当务之急,是收拾眼下的残局。盛九预备将齐鸣扶去床上,可齐鸣却拒绝了,“我身上脏,恐弄脏了床褥。”他说着,伸手指了指靠在墙边的竹床,“你把竹床放下,我先在竹床上换衣裳。”
于是盛九只好再去放倒竹床,好在竹床轻,拖动它并不困难。且又低矮,齐鸣靠着自己也能爬上去。
只要不躺在地上,齐鸣便觉得身心舒坦许多。只是地上那一处潮湿依旧扎眼,他不得不别开了视线。身上都脏了,不洗个澡,实在令他片刻难安。可屋子就他和盛九两个人,其他人都各回各家了。盛九目下也是个病患,他没法心安理得差遣她给她烧水倒水。
盛九扶着腰,一步一瘸又去给他找衣裳。柜子里放着几身粗布麻衣,都是李郎中从自己的箱箧里找出来,暂时借给齐鸣穿的。虽然旧了些,且还短了一截。齐鸣穿在身上,衣裳遮不住手腕和脚踝。但好歹聊胜于无,在这样偏远的地方,齐鸣也不便挑剔了。
将衣裳递给了他,盛九问道:“你自己能穿么?要不要我帮忙?”
齐鸣摇摇头,表示他自己一个人就可以。然而,不擦洗一下身子就换衣裳,齐鸣实在接受不了。眼看着盛九慢慢地挪步,马上就要走出屋子了,齐鸣终于忍不住,唤住了她,“寨主,寨主若是方便,可否为我准备一盆水?半盆也行!”
43. 蜡烛突然灭了
小官人素来爱洁净,这一点,盛九是知道的。李郎中这些时日照顾他,最感到为难的,便是替他沐浴更衣。其实他整日躺着,又不运动,洗不洗澡的,有什么关系呢?可惜小官人不肯,隔上两日不洗澡,他便要坐立难安;若是隔上三日还不洗,那不得了,他那一脸的垂头丧气,简直像是要活不下去一般。
一个漂亮的小郎君,成日里愁眉苦脸的,任谁看了,都难免要心疼。因此李郎中不管多忙,每隔两天总要回来看他一次。不为别的,就为帮他洗澡。可怜李郎中五十多岁的人了,还要挺着腰板将他抱来抱去,每每累得满头大汗。齐鸣心里也觉抱歉,只好一再地称谢。
不过,今日李郎中已经回去了,并没有留宿在这院里。自然,谁也不会料到,小官人好端端在床上躺着,竟也会发生这样的意外。如此,屋里便只剩下他和盛九俩人,且盛九目前也还是个病患,行走都不便利。齐鸣无可奈何,只好把要求一降再降,由洗澡改成了只要半盆水。
打半盆水并不为难,哪怕盛九受了伤,也不至于端不起半盆水。
热水是现成的,拿吊炉温在厨房的炭火上。盛九拿木盆盛了水,慢慢地挪进齐鸣的屋子,搁在他的竹床边上。
碧水盈盈,映出了屋子里摇曳的烛火,也映出齐鸣格外清秀的半张脸。
接下来要怎么做,盛九有些摸不准。她很想问齐鸣需不需要她帮忙,然而,这种事,一旦她主动开了口,便显得很是不怀好意。故而盛九只好退开两步,也不说话,就干站着,擎等着他来吩咐。
果不其然,齐鸣见她杵在那里半天不动,终是红着脸道:“寨主可否回避一下?”
要她回避可以,但盛九对他的能力心存疑窦。
“官人果然不需要奴帮忙么?”盛九有些担心地道,“这竹床沾了水后,尤其溜滑,官人若是需要奴搭把手,不必害羞,只管支使奴。奴可以蒙着眼睛,保证不看您!”
她表现得过于殷勤周到,反而让齐鸣怀疑起她的用心来。他忽而意识到,自己最该提防的人其实是她,马上,自己就要脱衣裳了,万一她中途闯进来……
一旦有了这样一个设想,齐鸣便觉得自己的处境,实在危险得很。那一扇门,防君子不防小人,若是她非要闯入,自己其实一点办法也没有。更何况,两边窗户纸也不结实,她的匕首那样锋利,只需稍稍捅破一点儿,就能将屋里的情景看得一清二楚。
齐鸣抬起头,仔细审视了盛九两眼。盛九被他看得心虚,不敢和他对视,只好假装不经意地调开视线。这样轻佻的举动愈发加固了齐鸣觉得她不老实的印象。于是,齐鸣开口了,试图和她约法三章。
“你待会儿出去的时候,记得带上门。”齐鸣道。
“嗯,好。”盛九答得爽快。
“还有”,齐鸣补充道,“只要我不喊你,不管你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许进来!”
要求得这样细,可见是对她很不放心。盛九瘪了瘪嘴,心道小官人实在忒的多心,若是她有心看他,他昏迷那会儿,就是她下手的最好时机。如今,时机错过了,盛九虽然觉得有些许遗憾,却并不后悔。她是个对于感情极其认真的人,如今相中了小官人,抱的也是要和他做长久夫妻的打算。因此,那些乘人之危的小伎俩,盛九根本不屑于用。
只可惜,小官人并不信任她。他见她长久不吭声,便急急催促道,“你到底答不答应?”
“我答应你”,盛九道,“可若是你不少心磕着摔着了,我也不能进来么?”
“不能”,齐鸣看向她,目光中隐隐还有威胁的意味,活像一头炸了毛的小兽。
一个人太过自强不是好事,会让别人觉得英雄无用武之地。不过,看小官人那一脸愠怒的模样,盛九决定还是不要再惹他的不痛快了。
“不进就不进,但你也要答应我,自己不行了就叫我,千万别逞强。”盛九道。
齐鸣没说话,那句“不行了”着实有些刺痛他的心。不过眼下,不是计较她口不择言的时候,齐鸣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吩咐她。
“你出去后,就站在门口数数,哪儿也不要去。声音大些,让我能听见。”
前两条,盛九都能理解。然而,这第三条吩咐,盛九却着实有些弄不明白了。
“我做什么要在门口数数?”盛九反问。
原因嘛,齐鸣不好意思明说。无非就是不信任她,怕她偷偷跑到窗户边上偷看。只要她一直出声,齐鸣就能知道她确切的位置。明处的敌人总比暗处的容易防备些,虽然这法子也未必就能做到万无一失,但好歹聊胜于无。
“若是你不爱数数,念诗也行。”齐鸣决定蒙混过去,“总之,让我听到你的声音,我心里稳妥些。”
盛九依然很不解。不过,再耽误下去,水就要凉了。盛九只好点头应道:“好好好,什么都依你。我数数,数数总行了吧!一、二、三……”
门“吱呀”一声合上了。齐鸣极力回过头,盯着大门瞧了好一会儿。门关得严实,齐鸣并没有发现她有什么异动。且从声音来判断,盛九此刻,应当是已经走到院子里了。
如此,他总算放下心来。裤子湿漉漉地贴在腿上,实在难受得紧。齐鸣用手肘撑着竹床,极力抬起下身,一点点往下拉扯裤子。好在,裤子本来宽容,他自己将养了这些天,也多少恢复了些力气。因此,虽然过程不免繁复些,却终究还是成功退下了裤子。
竹床上凉得很,哪怕齐鸣感觉并不灵敏,却依然被冷得一颤。那两条过于惨白的腿,歪歪斜斜搁置在床面上,随着他上肢的动作,微微地晃动着,简直像没有骨头一般。齐鸣厌恶地扫了它们一眼,便将视线挪开了。
伸长了手臂,去够竹床下木盆里的巾帕。好在手臂足够修长,他一把便拽住了帕子。拧干后,自己撑起身子去擦拭下身。盛九说得没错,竹床沾了水,果然十分湿滑。好几回,齐鸣都险些坐不稳,身子左摇右晃的,直往两边出溜。为此,齐鸣不得不使出更大的力气去握住床栏,好稳住自己的身体。如此一来,还没擦上几下,便出了一身细汗。
然而,不论过程多么艰难,结局总算有惊无险。虽然中途,齐鸣磕碰了好几次,手肘和膝盖都撞得通红,但好歹没有栽下床,且也将自己擦拭得差不多了。
说实在的,能够不依赖别人,自己就捯饬好自己。在齐鸣过往的人生中,也是不常有的体验。因此,在将帕子丢回盆里后,齐鸣很为自己感到自豪。到底他还不算太无能,这不是将自己打理得很好么?哼,以后盛九若是再说他不行,他可就要反驳了。
然而,就在齐鸣满以为胜利在望时,烛台上的烛火,却忽然明灭闪烁了几下。
这可吓坏了齐鸣。他定睛看向那烛台,果然,那白胖的蜡烛只剩下指腹般短小的一截。
齐鸣心中大叫不妙,他裤子还没来得及穿呢!
事到如今,他只好加快手里的动作,并且冀望于那小小的蜡烛能再争气一点二,无论无何,请支撑到他穿好了裤子再熄。
只可惜,那如红豆一般细微的烛火,在竭力扑腾了两下之后,终于还是撑不住,彻底的熄灭了。
屋里陡然陷入了黑暗和死寂。齐鸣觉得心都快凉了。盛九数数的声音忽然停了下来,齐鸣忙忙道:“别,你别进来!”
然而,为时已晚。盛九已经打开了们,并且在第一时间吹亮了火折子。于是,满屋都亮堂了起来。齐鸣于绝望中,只来得及用衣裳盖住那最关键的一处,其他的地方,便都顾不上了。
“啊……”
盛九的惊叫声刺破寰宇,振聋发聩,直把停在窗棱上的鸟雀都惊得扑棱棱四下乱飞。
比起盛九,齐鸣才是那个更应该惊叫的人。然而,两个人一起大呼小叫,实在不成体统。他只好被迫冷静,甚而还有余力呵斥她,“你怪叫什么,还不快吹灭你那火折子!”
一语惊醒梦中人。
盛九呼一下将手里的火折子吹熄了。于是室内又陷入了黢黑。
齐鸣的脸红得恍若滴血,若是可以,他情愿化作飘雾流云,从这个令他尴尬无比的世界上忽然消失。
只可惜,他不会飞天遁地,并且还得在黑暗中继续摸索着自己的裤子,想尽办法穿起来。
盛九已经再次关门出去了。
夜里的风其实有点冷,可她浑身,都躁热极了。
她方才,都看见了。
他的动作虽然快,但她的眼睛却特别尖。故而,在他还来不及遮挡的时候,她已经将他看得一清二楚。
要怎么形容呢?盛九想到先前被他丢过来,又无意间被她瞄到的那本书。
那书不愧是拿牛皮纸塑封的精装版本,那上头印刻的人物,连皮肤的肌理都清晰可见。插画上两个交叠的小人,身条儿都极好,且面庞清秀,肤白貌美,属实是能让人一见倾心的类型。
然而,那画里的两个人,无论是哪一个,和小官人比起来,都不够瞧的。
盛九方才见他撑着手,半倚在竹床上,虽然穿着衣裳,可惜盖不住脚。那一双白玉似的腿,端的是肌肤胜雪,匀称优美。
还有他来不及遮挡的某处,她也看见了,他那一处并不羸弱,反而大有可观。自然,盛九也没见过别的男人那地方长得什么样,故而没法进行比较。不过,照着她的主观臆断,她觉得他很不错!
嘴角慢慢地勾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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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抹浅笑,又被黑夜极快地掩住了。盛九发现小官人对她的提防不无道理,因为她如今这桀桀怪笑的模样,真的很像一个好色无厌的登徒子。
那样一副香艳的美人卧榻图,想要从脑海里拂去并不容易。盛九试图克制自己暂且不要去想,因为越想越上头,越想身上越是燥热,连深夜的凉风都不足以抚平她的悸动。
只可惜,人的思想有时候并不受自己的控制。她越是提醒自己不要去想,脑中的画面却反而愈发的清晰了。他的身条儿可真好啊,斜斜躺在榻上,活像一尾游鱼。
罢了,既然克制不住,索性放开了想吧。暗地里肖想一下美人,总归不犯法。方才那惊鸿的一瞥,如今回味起来,才发现值得细品的地方还有许多。尤其是他吹弹可破的肌肤,那样白嫩,若是能摸一摸,手感必定很好。
不得了,再这样想下去,恐怕要坏事。毕竟盛九是个无法无天的土匪,连官家都管不了她。如今,她之所以还能克制着不去侵犯小官人,全靠着一腔正气在坚守。
不过,今晚的刺激似乎有点大,盛九开始怀疑自己的意志力,或许,她其实并不像自己所认为的那样坚定。只要给她机会,她不惮于做一个衣冠禽兽。
在一番天理和人欲的激烈交战后,到底还是理智占据了上风。盛九没有演变成色中恶鬼,而是老老实实守在门口等着小官人吩咐。
也不知怎么的,过了许久,也没听小官人呼唤她。这不免让盛九有些担心,他该不会是过于气愤,晕过去了吧!
隔着门轻轻唤他一声,“小官人,你好了吗?我可以进来了吗?”
里头照旧是没有一点响动。不过,在片刻的死寂过后,她听到小官人闷闷的声音,“你进来吧,点上灯!”
他已经自己穿好了裤子,虽然理得不太整齐,但该遮的地方也都遮住了。
盛九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占了人家这么大一个便宜,除了以身相许,她想不出别的法子补偿他。
不过,小官人要守身如玉,料想暂时不会给她补偿的机会。于是,盛九在点燃蜡烛后,便低头耷脑站在一旁,以示自己是真心悔过了!
齐鸣原本是有一肚子火气的,恨她冒失,他不是叮嘱过,让她不得命令不许进来吗?结果呢,她对他的吩咐置若罔闻,还将他……
“你究竟看到了多少?”齐鸣蹙着眉问。
然而,话一出口,他又感到后悔。事已至此,再来追问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不管她看到的是多是少,他都无法再追回自己的损失了。为今之计,他只希望她赶紧从他的眼前消失。至少三五天内,他是不想再看见她了!
盛九被他这么一问,起先也是一愣。待反应过来,忙忙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没,我什么都没瞧见。天地可鉴,方才我突然瞎了!”
没瞧见她叫唤什么?所以,她说的话,小官人简直半句也不信。
只可惜,这种事情,他没法去追究她的责任,因此,齐鸣只好咬咬牙,生生咽下这个哑巴亏。
如今他和盛九的关系,眼不见心不烦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只可惜竹床上寒凉,他没法在这上面躺一夜。因此,在赶她走之前,他还得先央她把他扶到床上去。
盛九倒是很乖觉,他一伸手,她就明白了他的意图。竹榻离床并不远,她架着他,三两步也就到了。
只是后来回到自己的卧房,盛九却久久不能平静。那一大箱书,因为小官人嫌肮脏,便被盛九系数拖回了自己屋里。
她起先是不想看的,毕竟孔老夫子说了,非礼勿视。然而,人一旦躺在榻上,脑袋便格外的活跃起来。齐鸣那纤细白嫩的腰肢,修长匀称的大腿,都争先恐后的闯进她的脑子里,甩都甩不掉。
还有他的那一处,单从外观看,似乎没什么问题。不过,这种东西,光是从外表上,很难看出什么名堂。究竟是不是银样镴枪头,还得验证了才知道。
总之,这样翻来覆去的烙饼,直到夤夜还不曾睡着。
这么干熬着也是难受,盛九索性横一横心,从那框子里摸出一本书来。
谁知这一读,盛九可是大有发现。果然,开卷有益,这书里的学问大着呢!
盛九起先还担忧,以小官人的身体状况,若是将来果然要和她洞房花烛,他会不会觉得为难。
如今看来,真真是多虑了。因为书里写得很清楚,“自古男为天,女为地。男在上,女在下。然而,闺中之趣,莫过于颠倒乾坤,混淆阴阳。今传授汝女在上十八式,若认真习得,则房中之乐,亦无穷矣!”
盛九认认真真学了这一十八式,自以为领悟深刻,尽得真传,只差在小官人身上实践了。
44. 好学不倦的寨主
这四大才子写的书,端的是博学精渊,引人入胜。盛九越读越觉乾坤浩大,智海无涯。每每掌握一种新知,便有心驰神荡、跃跃欲试之感。那书中的人物,恍恍惚惚,总是莫名地替换成了小官人的脸。盛九一个人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梦魂颠倒。如此过了一夜,那书中的学问,竟被盛九揣摩透彻了十之八九。
如今的盛九,就像一个腹有韬略的将军,只差在战场上一鸣惊人了。
兵法韬略,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故而,盛九不单学会了女在上一十八式,连带着其他花样百出、姿势繁复的学问,她也都涉及了。自然,盛九如此好学不怠,也有她的考量。毕竟,小官人年纪轻,且又面嫩,在某些方面,可能缺乏经验。因此,作为两人当中稍稍年长的那一位,毫无疑问,天然担负着引导他的重任。故而,盛九未雨绸缪,率先把这些复杂的知识都习学了,等将来到了关键的时候,可以适当地点拨他,令二人鱼水和谐。如此远见卓识,实在堪称深谋远虑。
或许是昨夜过于勤勉用功,挑灯夜读得太晚,故而第二日,盛九醒来时,早已是日上三竿。
王二娘推门进屋给她送粥,一眼便瞧见她坐在床沿上,满面红光,目光炯炯,活像是吃错了药。
“今儿精神倒是挺好!”王二娘道,“怎么,腰不疼了?”
盛九扭了扭,发现腰伤果然好了许多。这实在是意外之喜,说明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你见过小官人了吗?”盛九问,“他吃了没?”
“我正要问你呢!”王二娘将粥碗递给了她,颇为义愤地叉腰问她,“我方才去见小官人,见他神情讪讪,不大高兴的模样。怎么,你昨儿又欺负人家了?”
她用上这个“又”字,令盛九觉得委实冤枉,“我何曾欺负过他了?苍天作证,我只差把他供起来了。”
王二娘也觉得盛九在小官人面前,活像只夹起了尾巴的於菟,和平时嚣张跋扈的模样,实在判若两人。
“那是怎么回事呢”,王二娘怪道,“方才我给小官人送粥时,他说话都有气无力的,粥也只吃了半碗。明明昨儿,还能吃一整碗的。”
“是么?”盛九担忧地皱起了眉,“莫不是着了凉?”
“那我可不知道”,王二娘摇头,“左右李郎中也快来了,我待会儿叮嘱他给小官人瞧瞧吧!”
但盛九却等不及,咕噜噜三两下就把一碗粥灌进了肚子,而后撑腰站起来,道:“我还是先去看看他吧,别是发了热病,倒叫咱们给耽误了!”
昨夜让他一个人在竹床上待得太久,盛九当时就觉得不稳妥,如今想来,简直后悔。推门进屋,便见小官人面朝外斜躺在床上,半阖着眼,确实是精神不济的模样。待见了她,那乌黑的眼眸更冷了,满脸都是“你怎么又来了”的表情。盛九也顾不得他厌恶,径直走到了他面前,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并没有发热,这才松了一口气。
“二娘说,你今儿食欲不好,粥只喝了半碗。怎么,还在为昨夜的事生气?”
齐鸣心道,不会聊天就不要聊,何必哪壶不开提哪壶。他翻了个身,并不愿意搭理她,“我昨儿没睡好,噩梦连连,现下困得很。寨主若是无事,便请回吧,恕某不能招待!”
她才来,他就要赶她走,如此迫不及待,他就那么不愿意见到她么?
盛九有些伤心。毕竟她满脑子都是他,可他却半点也不把她放在心里。这种单方面的付出,尤其耗人心神。盛九觉得很是挫败,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捂热他的心。
“我待会儿得出去一趟了。”盛九看着他的后脑勺,颇为惆怅地道,“昨儿牛栓儿告诉我,说是牛家坳村的人,为了灾后补偿的事,已经闹了好几场。马叔叔是个暴脾气,三两句话不对付,就要动手。我今儿也好了许多,总该去瞧瞧才行。”
她不在这屋里待着,齐鸣简直求之不得。不过,想到她身上有伤,却还要去处理那些颇为复杂的问题,齐鸣到底有些担心。于是重又转回身子,对她道:“那你自己也要小心一些,遇事别逞强。虽然你武艺高强,但能动嘴皮子的时候,最好还是不要动手。”
简单的叮嘱,却很有温馨的味道。盛九觉得这就是她想要的生活了。她在外头打拼,家里还有他惦记着,时不时提醒你几回,要你收敛着脾气。那真挚的关切,便在这些家常的碎语当中了。
“我晓得”,盛九含着笑,感动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自己也要留神,别受了凉。”
她走时,一步三回头,那种依依惜别的架势,看得齐鸣心里直发慌。齐鸣有些后悔自己多嘴,做什么要叮嘱她那一句?她是个过于擅长自我取悦的人,你若是对她好一分,她就能自己脑补出十分来。
——————
牛家坳果然乱成了一锅粥。
马半山一只脚踩在村口的镇山石上,一手指着那正在撒泼的三仙姑,气得满脸通红,“老子一向不打女人,但你要再这么胡搅蛮缠,老子可就要动手了!”
三仙姑其实有些怕他,可她仗着自己的相公和三个儿子都在身边,料着即便马半山真要动手,她也不至于吃亏。于是,壮了壮胆气,尖起嗓子和马半山叫板道:“我不过是想要个公平罢了,你做什么吓唬人。那鲍老儿家倒了两扇屋,寨里答应帮他重盖,可我家死了十五头猪,寨里却只肯补偿我十五只猪崽子。那猪崽子,还没得脸盆大一只,这得养到什么时候,才能拿来换钱?”
“养到过年就能宰了换钱!”马半山和她搅缠了半天,早已是不耐烦,嘶哑着嗓子吼她,“照着章程,就是这么个补偿的法子。你若是不同意,那你就自己想办法,寨上也不是非管你不可。”
马半山这话,就说得严重了。那三仙姑的丈夫鲁屠夫,原本闷不吭声,心想老婆要闹就由她闹,这种时候,能给家里多争一分是一分。然而,马半山说的这句话,是要断他的后路,他一着急,火气可就上来了。
“马大脑袋,你说话可不要太欺负人!”鲁屠夫上前一步,宽大的身躯挡在了老婆前边,“咱们同在一个寨子里生活了几十年,当年建寨的时候,我那死去的老爹,也是出了大力气的。如今,咱家遭了难,你一句不管就算完事,你这话,可是寨主的意思?”
那三仙姑素来是个会哭会闹的,一听马半山要不管她家,立时瘫坐在地上,呼天抢地地嚎起來,“大伙儿都给评评理啊,咱们哪一家不是跟随者老寨主出生入死过来的,如今寨上安稳了,二当家便要不管咱们的死活了。哎呀呀,这样的世道,又遭了这样的天灾,叫咱们可怎么活啊?”
在场围观的,都是牛家坳的村民,谁家不是或多或少遭受了损失,因此,他们最怕听到的,就是寨上要不管他们的话。故而,三仙姑一煽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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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伙便都跟着吵嚷了起来,“怎么能不管呢?从前别的村遭殃,咱们可都是出人又出力,如今轮到了咱们,却想撒手不管。哪有这样的道理?”
那郑先念,原本被他们这些人气得,坐在旁边的长板凳上直喘气。如今见群情激愤起来了,只好又站起来维持稳定。
“谁说不管了?没人说不管!”郑先念撕扯着嗓门大声喊,“大家都安静些,这么闹下去能解决什么问题呢?鲁屠夫你也别红脸,咱们都是照着章程办事,并不是针对你!”
不过,群情一旦汹涌起来,要压下去很不容易。马半山捏紧了拳头,气得只想揍人。到底还是被郑先念一把揽住了,让他边儿待着去,别再火上浇油。
郑先念究竟在寨上有些脸面,他努力吆喝了几声,大伙儿便都渐次安静了。然而三仙姑仍是不足意,她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对那郑先念道:“郑老三,你一向是公正的,你说句良心话,寨上这么补偿咱们家,究竟公不公平?如今咱家落得一贫如洗,这十五头猪崽子,叫咱们拿什么养活呢?”
说实在的,她家猪圈也倒了,粮食也没了,光得十五头猪崽,其实不顶用。不过,“章程上就是这么写的”,郑先念拿出了先寨主手书的《议定赈济灾后村民十条例》,翻开了摆在三仙姑的面前,“你看,白纸黑字写着呢,‘凡家中蓄养牲畜有所损失者,则补之以雏稚’,是吧,大伙儿都瞧着呢,我可没骗你。”
他拿出了条例,三仙姑便有些语窒。然而,现实的困难压迫着她,使她爆发出空前的创造性。她将那本旧书往郑先念的怀里一推,愤然道:“这条例不合理,难道就不可以改么?咱家拿着这十五头猪崽子,却又养不活,可有什么用?”
郑先念纳罕地看着她,仿佛是被她说的话震惊了,“既定的成法怎么能改呢?这不是乱了章程吗?”
“什么章程不章程的,我只要活得下去”,三仙姑想到自己肩上背负的债务、倒塌的猪圈和所剩无几的几件家私,死的心都有了,哪还管什么章程,“你不肯改,我就去找寨主。寨主通情达理,定然能体谅咱们。”
她说要去找盛九,郑先念不得不拦着她,“闹什么呢?什么事不能在这里解决,非得闹到寨主面前。寨主正养伤呢?那还有空闲管你这等破事?”
“寨主又不是伤得下不来床,我同她说几句话总无妨。”三仙姑道,“你们处事不公道,我就要找寨主。”
盛九这几日没露面,其实大伙儿也都能体谅。毕竟她受伤是为了救人。砸向她的那块石头有多大,大伙儿后来也都瞧见了。寨主没被那石头砸死,实在是祖宗保佑。因此,三仙姑说要去找寨主,有些人便不大同意,“闹到寨主那里去没必要,咱们能在这里解决的,就在这里解决。不就是为了几口猪吃的粮食么,多大点事儿?”
这话一出,其他人也跟着点头。九凰山能平平安安过到今天,全靠了寨主本领高强。若是寨主的伤好不了,大伙儿岂不都失了倚仗?
围观的人中,有一个惯常吊儿郎当的,名唤孙猢儿,一听得他们说起寨主,便勾起了他那一肚子的混不吝。于是,他三两步挤到了前头,打趣道:“正是正是,何必去打扰寨主呢?我看寨主这回的伤,可不大容易好。大伙儿可还记得,寨主的屋子里,还养着位千娇百媚的郎君呢?这没日没夜锤炼筋骨的,哪那么容易好得了?”
45. 发奋图强的盛寨主
他这么一说,众人便都想起来了。先前的确是听说过,寨主去收服那坝子口李天王时,顺道的,救回了一位小郎君。只是那小郎君一直窝在家中养伤,从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故而众人倒一时没有想起他来。如今,被这孙猢儿一提,大伙儿才恍然大悟,继而,便哄然大笑了起来。
于是,话题的风向便有些转变了,由三仙姑的十五头猪,转变成了小郎君是不是真如传言中那般貌美?寨主可是真打算收了他做压寨相公?……
自然,谁也没有真真见过那位小郎君。不过,寨主的婚姻大事,一向是大家伙比较关心的。毕竟,寨主若总不嫁人,便没法生小寨主。没有小寨主,九凰山将来要倚靠谁?故此,对于寨主和小郎君的暧昧流言,小伙儿笑归笑,却无不是乐见其成。
这其中唯独笑不起来的,便是那马半山和郑先念了。若这小郎君,果真只是一般的小郎君,他们自然也乐意促成这桩好事。只可惜,唉……
好在九凰山与世隔绝,他们即便在这里吆喝,外头也不晓得。只不过,这事儿到底得向乡亲们有个交代,否则人云亦云,迟早惹出祸事。于是,马半山跳上那镇山石,提高了嗓门,对着人群一通呵斥:“什么美貌小郎君,不过是个被李三儿囚禁起来的穷书生罢了。寨主和她不对付,两人合不来。寨主说了,等他伤一好,就要将他送走。”
这是盛应书为了混淆视听,故意放出来的假消息。今儿马半山将这消息传出来,就是为了混淆视听,好坐实九凰山里没有国公爷的儿子,只有穷书生。
众人听他这么一说,又都感到遗憾。“这回的这个,寨主还是看不上么?哎呀呀,真可惜,我还以为他俩能成呢!”
“成不了”,马半山果断地道,“所以,以后这事再不许拿出来议论了,叫寨主听见,小心讨一顿好打!”
盛九的脾气,大伙儿都是知道的,那是个能动手就不动嘴的人。于是众人都觉讪讪,心道这就是命吧,寨主天生的孤寡命,谁也没办法!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寨主来了”。于是,众人又都朝他所指的方向望去。果见盛九身着一袭漆黑劲装,束一把利落马尾,虽然走路还有点跛,但气势很足,阴沉着一张脸,慢慢地走了过来。
他们方才说的话,盛九可都听见了。她耳朵尖,隔得老远也能听得清楚。那孙猢儿横是不要命了,敢造她的谣。马半山的话她也不爱听。什么成不了?小官人她势在必得!
“干什么呢?不去干活,都聚在这里瞎起哄!”盛九陡然一声暴喝,把众人的声音都压了下去。她是修习内功的人,故而说话中气十足,即便不像郑先念那样撕扯着嗓子喊,也能令在场的每一个人感到畏惧。
盛九这副心气不顺、一点就着的模样,恰好坐实了方才马半山所言的“二人不合”的话。情场失意的寨主不好惹,于是众人都识趣的闭上了嘴。那孙猢儿尤其觉得大祸临头,一个劲儿往人群里钻,只盼寨主没看见他。
然而盛九何等眼尖,哪里肯让他躲过。小官人的流言可不能让人随便造,盛九三两步走上前,一把就将孙猢儿从人堆里拎了出来。
“你小子如今是越发的骨头硬了,连我都敢拿来取笑”,盛九将手扣在他的肩呷骨上,用力一捏,只疼得那孙猢儿嗷嗷叫唤,活像刚死了爹娘。
“我我我……我错了,寨主饶命,我再也不敢了……”那孙猢儿哪受得住盛九的手劲,只觉得自己的肩呷骨都快被扭断了。两条腿也都得筛糠一般,再也站不稳,直往地上出溜。
众人瞧孙猢儿那鼻子眉毛拧成一团的吃痛表情,无不是龇牙咧嘴倒抽一口冷气,庆幸自己方才没有胡言乱语,否则,这会儿被寨主抓典型的,就该是自己了。
眼见得那孙猢儿痛哭流涕,嗓子都喊哑了。盛九这才收了手,抬脚一踹,将他踢出去老远。那孙猢儿得了自由,也顾不得丢脸了,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抹着眼泪就往人群最后头走去。
“我不高兴被人在背后说闲话。”盛九负着手,表情冷硬得像个阎王,“若是再有下回,叫我听到这些不三不四的言论,那就不是踹一脚所能了事的了!”
盛九做了这些年的寨主,要说威严,总还是有一些的。你别看她平时大大咧咧,和你称兄道弟时,一副很好说话的模样。可若你真惹急了她,她也不惮和你撕破脸,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九凰山是被官府记录在册的土匪窝,住在这里的人,即便不曾伤天害理,却也从未向朝廷缴过一颗粮,纳过一钱税。故而,天下虽大,但除了九凰山,却并无他们的容身之处。离了九凰山,他们一无土地,二无钱财,且还没有户籍,便是想去河道上拉纤,拟或是去驿站抗包裹,别人也不要你。更有甚者,倘若被官府知晓你曾做过土匪,恐怕还得被请去蹲大狱,吃牢饭。
因此,在这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寨主的权威很大。那些村民或许敢跟二当家、三当家呛声,可对于盛九,向来是毕恭毕敬。谁才是庇护这一方土地的山大王,大伙儿心里门儿清。盛九的本事,毋庸置疑,有她在,别的山寨才不敢欺负九凰山,官府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若是她说要将你赶出去,哼,前脚才出了山门,后脚只怕连行乞,都没有让你放碗的地儿。
一辈子离不开九凰山的人,自然对寨主的命令言出必行。那孙猢儿早已是吓得战战兢兢,其他人也点头不迭,心知若是不想讨打,那就得管住自己的嘴!
盛九见立威也立得差不多了,总算收起了方才那一副生冷面孔,略略露出一点亲和的笑意来,对三仙姑说,“你方才说要找我,我如今来了,你有什么话,便说吧!”
三仙姑见她方才教训孙猢儿,下手狠辣,心里其实早已经有些惧怕了。不过,为了一家人的生计,她到底是豁了出去,对盛九道:“寨主,不是我无理取闹,实在是,这补偿的方案,叫咱家没法子活。你看,咱家如今是一口余粮也没了,人都没得吃食,拿什么来喂猪呢?再者,这猪又这么小。咱家实在是,没得办法啊!”
盛九偏过头,看了眼郑先念。郑先念只好站出来解释,“这现实的困难,总是有的。可章程上就是这么写的,那也没法改啊?”
“怎么就不能改了?”鲁屠夫壮着胆子喊道,“章程是死的,人是活的。咱不管章程怎么样,咱只要活得下去!”
另有几个人,似乎也对那章程上的规定有所不满,于是借着机会,便也向盛九请求道:“鲁屠夫说得不错,那章程是前寨主制定的,过了一二十年,有些条例,早已经不适用了。”
又有人接话道:“正是正是,那官府的律法都能变,咱们寨里的条例怎么就不能变呢?既然不合理,自然是要改。”
还有一个嗓门格外大的,跳起来喊道:“寨主,您的才干不输给前寨主。不如,您也列个什么十二条,十八条的,总归,只要能解决咱们的困难,那就是好条例,好章程!”
一众人七嘴八舌的,直把盛九嚷得头晕。盛九也不是个迂腐的,既然这么多人都说不合理,想必那章程也必然存在些问题。故而,她振臂一呼道:“既是如此,你们一个一个来,把你们以为不合理的地方说出来,咱们几位当家的考虑考虑,再做打算!”
此话一出,登时引来众人一阵喝彩。到底还是年轻的寨主懂变通,有决断,不像郑先念那么顽固守旧。于是,这一下午,盛九就坐在镇山石前上听乡亲们倒苦水,听得她耳朵都要起茧子了,才在将近黄昏的时候,脱开了身,回到了她的小院。
——————
齐鸣的屋里亮着灯,映出好几个人影。盛九推开门,头一眼便瞧见齐鸣倚靠在床头坐着,额上还敷着一块凉布巾,看那模样,倒是有些病气。
王二娘手里端着一个空药碗,站在一旁焦急地看着。李郎中坐在床边杌子上,皱着眉给齐鸣号脉。
“这是怎么了?”盛九忙忙问道,“中晌还好好的,怎么这会子,竟发起热来了?”
李郎中抬眼瞄了瞄她,满脸的不耐烦,心道你们一个两个的,就尽折腾我吧。成日里不是这个伤,就是那个病,我这把老骨头,总有一天得被你俩折腾得散架了。
还是王二娘给她解了惑,“小官人爱洁净,非说想洗个澡。李郎中劝他也不听,这不,刚洗完澡,人就烧起来了,唉!”
“也不单是洗澡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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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先就着了凉,冷热交替,便勾出了病症。”李郎中补充道,继而越想越气,既气盛九不会照顾人,也气小官人不能照料好自己,总之,除去王二娘,这屋子里竟没一个能让他看得顺眼的。索性翻了个白眼,看向了屋顶的横梁。眼不见,心不烦。
盛九想到昨夜那一场闹剧,深知是自己失职,只好选择闭嘴。小官人更是不好意思,连辩解两句都不敢,只管低着头,一声不吭,唯独那两扇羽睫偶尔颤动几下,似乎是在无声地诉说着委屈。
王二娘由来是个心软的人,虽然一开始,略略有些不待见齐鸣,嫌他残疾,并不是盛九的良配。然而,这些时日相处下来,她又觉得他恭谦有礼,不愧是大家子的出生,教养实在是好,即便是日常同你说两句话,也会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因此,李郎中呵斥他,她便有些为他鸣不平。“何必发这么大的脾气呢?这样的时节,早晚凉午间热的,本来就容易作病。你自己不也日日拿大青根熬水喝么?”
这是心已经偏到胳肢窝里去了。李郎中愈发觉得气恼,只是在王二娘面前,他的气焰便盛不起来,只好忍气吞声道,“我哪里是在发脾气,分明就是在关心他。总之,不管怎么样,在病好之前,不许再洗澡了。”
这最后一句话,对齐鸣的震撼很大。他骇然抬起头,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恳求地看向李郎中。李郎中良心颤了颤,但到底是硬起了心肠,拎起药箱大步走了出去,没给他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
王二娘最懂得察言观色,这种时候,自然不会留在屋子里碍眼。故而,李郎中一走,她便也很是识趣地端起药碗跟出去了。
于是,屋里就剩下了盛九与齐鸣。
盛九的嘴,有时候确实笨,看他被李郎中责骂,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思量了半晌,只冒出一句,“爱洁净,也不是个坏毛病!”
齐鸣被她那一本正经的模样逗笑了。李郎中一走,他又活焕了起来。将头上顶着的帕子拿了下来,递给了她。继而神神秘秘地向她勾了勾手,示意她离得他近一点儿。
盛九难得见到齐鸣这种神情,皱着眉疑惑地探过身去。齐鸣则是含着笑,狡黠地对她道:“你有没有发现,李郎中对王二娘……很不一样!”
“不一样?”盛九有些不懂,“怎么个不一样法?”
齐鸣鄙薄地瞥了她一眼,心道她这个人,除了对他敏感,在其他的事情上,似乎都很迟钝。
不过,君子不论人是非。这种发人隐私的话,只能点到即止。若是盛九实在不懂,那也只好算了。
所以,齐鸣很是自矜的闭上了嘴。倒是盛九,从他的眼神里似乎品出了什么,继而恍然大悟。
“你是说,李叔叔喜欢二娘!”
齐鸣慌忙去捂她的嘴,“你喊那么大声干什么,小心让二娘听见!”
盛九被他这么一捂,嘴唇就碰到了他的掌心。还别说,他刚洗了澡,身上哪儿都香香的,掌心又柔软。盛九没来由的,又觉得一阵美滋滋,眼角眉梢都盛满了笑意。
只是齐鸣很快就收回了手,叮嘱她道:“这事,你我心里知道就行了,若是说出来,恐怕他二人会不好意思,反而弄巧成拙。”
盛九点点头,表示一切都听他的,这般唯唯诺诺,和先前在众人面前教训孙猢儿时的凶神恶煞,简直判若两人。
不过,齐鸣也还算有良心,尚知道关心她,“你今儿的事,处理得如何?可有遇到为难的事?”
盛九于是从怀里摸出一本书,正是他爹爹写的《议定赈济灾后村民十条例》。
“乡亲们说这上头的条例太陈旧,已经不合时宜了,得改。”盛九抚着额,一副操心劳神的模样,“唉,乡亲们也确实各有各的苦衷,我这个做寨主的,总不能不管他们。”
说着,她拍了拍齐鸣的手,安抚他道,“官人你先休息吧,我就坐在你这屋子里改,不打扰你。”继而,她果然自顾自坐到了桌前,摊开笔墨,预备发奋图强了。
她体恤乡民,不辞劳苦,齐鸣自然十分欣赏,可有一个问题,他不大理解,“为何非得要坐在我这里改?你就不能回自己的屋子么?”
47. 反咬一口的盛九
约莫到了后半夜的时候,盛九便醒来了。烛火依然亮着,但桌前奋笔疾书的人,却已经躺回了床上。
盛九欣欣然笑起来。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平日里,他防她跟防贼一样,如今,他睡着了,她大概总可以为所欲为了吧!
将那碍事的枕头拿开,盛九悄悄儿挪得离他更近了些。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烧已经退了。
这就好,不必担心他的病情,盛九便可以一心一意欣赏他的美貌。灯下看美人,更是别有一番风味。那莹莹的烛火,映照在他的脸上,光影交接处,愈发衬托出他轮廓的鲜明。他不是那种飞扬凌厉、大开大阖的长相,相反的,他秀美、精致,就同他的字一样,一笔一划,精勾细刻。
然而,即便五官生得这样精巧,他却并不显得女气,这一点,主要还是得益于他有一双极为英气的眉毛。眉峰高,眉弓挺,即便不笑时,也有一段自然的舒展,彰显出他气韵的弘雅与伟岸。
真真是一位好郎君啊!盛九越是欣赏他,越觉得赏之不尽。不自觉的,她的手便抚上了他面颊。
皮肤的细腻之处,自是不待多言。那微微张开的唇瓣,粉嫩莹润,更像是在故意地勾引人。
若是她此刻亲他一口,他应该不会知道吧!这种大胆的设想,让盛九的心立时砰砰跳了起来。就亲一下,盛九想,亲一下,就当是为她这些时日在他身上花费的银钱,讨一些合理的利息。
可惜,她的唇还没有送过去,他便翻了个身,仰面向上躺着了。盛九吓了一大跳,以为他即将要醒了,立时闭上眼睛,装睡装得很熟练。
然而,等了许久,并没有等到他更多的动静。于是,稍稍睁开一点儿眼缝,发现他并没有醒,那浓郁的眼睫上下交叠着,呼吸均匀,看起来睡得很沉。
其实,他这样躺着,更方便她亲他了。只是方才,经他那么一吓,她便没有了胆量。做土匪做到她这畏首畏尾的,说出去简直要被同行耻笑。可惜盛九就是这么一个人,有贼心没贼胆。心里想着不如豁出去这一回,却又担心,他若是中途醒了,少不得要勃然大怒。届时,她今后再想要亲近他,恐怕就更难了。
这么一犹豫,便错失了良机。因为他忽然伸出手,掖了掖被子。于是那令人垂涎的唇,就被掩在了被子下。
这可真是遗憾!盛九懊恼地想。不过,他的手露出来了,且离得她很近。那葱根一般修长的指节,就停在她眼睛边上。
她将自己的脸挨了过去,贴在了他的手背上。能有这样一点细微的接触,已经让她感到了很大的满足。
这种感觉很奇妙,仿佛自己活了这二十三年,专程就是为了等他的出现。他没出现之前,她虽然也活得精彩,却莫名的,总觉得心上缺了一块。具体缺的是什么,她也说不清,只是在快乐的时候,快乐不到十足。难过的时候,也缺一个人诉说。
后来,他出现了,奇迹般的,那空缺的一块得以填补上了。于是,她满心满眼里都是他,若是他肯留下来做她的压寨相公,那她这一生,就再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不过,很快,她就觉得光是蹭一蹭手背,实在不能令她如愿。索性,她大胆地翻转过他的手腕,将自己的整个侧脸,都覆盖在他的手掌之下。
这样,就好多了。盛九噙着笑,高高兴兴地扭了扭身子,调整好姿势,预备再补个回笼觉。只可惜,她还没来得及合上眼,那厢齐鸣却醒了。他先是迷瞪瞪的,眼神朦胧,似乎辨不清是醒是梦。而后,待看清了她正睡在他的旁边,又看见自己的手正扣在她的脸上,立时惊得收回了手,神情既羞且忿,完全是一副被欺负了的小媳妇模样。
盛九一见他这样,便知自己处境不妙。不过,她素来有急智,这个时候更是发挥得恰到好处。
“小官人,你做什么把手放在我的脸上?”盛九笑着反咬他一口,“莫不是你觉得我的脸很暖和,摸起来很舒服?”
盛九眼神灼灼,半点看不出来心虚。毕竟,这种事情,只要她不承认,谁又能证明她是主动贴上去的。再者,他的手盖在了她的脸上,这就是明晃晃的证据。只要她够理直气壮,他就逃脱不了道德的审判。
果然,小官人的眼神明显犹豫了起来,开始怀疑起自己方才的直觉。她的脸确实暖和,手感也比家里的汤婆子柔软。或许,当真是自己夜里睡迷糊了,误把她的脸当成汤婆子使用。
这么一想,便觉得很是对不起她。他是个君子,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对女郎做出这般轻薄的举动。
于是,他显见得慌乱了起来。忙忙撑起身,向她道歉道:“对不住,我睡迷了,并不是故意……”
后面的话,齐鸣不好意思说。不过盛九很大度,她将脸又往前凑了凑,爽快地道:“不要紧,官人若是喜欢摸,奴可以让你摸个够!”
女郎过于大方了,令内敛的小官人有些望而生畏。他很是不自在地往后靠了靠,脸上红晕未退,“你既然醒了,就请回自己的房间睡吧!”
要想在洁身自好的小官人屋里留宿,显然是不可能。盛九只好不情不愿地爬下床,又将床边的桌子搬回原位。桌上摆着小官人悉心誊抄的《新增救灾十条例》,洋洋洒洒,写满了整面纸。盛九看着那些隽秀的蝇头小楷,心里真是说不出的慰藉。昨儿他发着烧,还替她写了这么多字,若说他对她果真一点儿情义都没有,盛九是不信的。
不过,小官人尚在病中,确实需要休息。能在她的床上蹭上半宿,盛九已经很知足了。再赖下去,恐怕要耽误他睡眠。盛九于是识趣地退了出去,轻轻给他带上了门。
倒是齐鸣,一时半会儿,竟睡不着了。她脸上的温热的触感,似乎还留存在他的掌心,灼烧得他心里火辣辣的。
那个姑娘,她那样大胆,不管不顾的,硬是要往他的心里面挤。有时候他也担忧,害怕自己防不住她,一不小心,就真让她钻了进来。譬如昨夜,他见她睡得沉,便没有喊醒她,让她继续睡在了他的床上。这种事情,放在从前,他简直想都不敢想。
总之,就是犯了魔怔。齐鸣拢了拢手掌,觉得有些东西,自己似乎想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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伸手抓住,却又犹豫惧怕,不敢真正将它握在手心里。
第二日,鸡还没有鸣叫的时候,盛九已经去了上峰堂。赵修德和郑先念都已经在等着她了,预备和她一起商量改定条例的事。马半山没有来,因为他对于修改条例的事全然没有一丝一毫的兴趣。打架可以找他,这种舞文弄墨的事,还是免开尊口了。
盛九虽然来迟了些,但不妨碍她扬扬得意。但见她神气十足地从怀里掏出了那本《新增救灾十条例》,甩在了二位当家的面前,颇为自得地道:“昨儿我与小官人商量了一宿,总算拟出了几条增补的建议。诸位叔伯请过目,看看可还有须要修正的?”
寨主如此勤奋,实在是出人意料。赵修德率先拿起那小小的册子,摊开了瞧。别的不说,单是那一手漂亮的字迹就令人钦佩。再看内容,文通字顺,表意明晰,心里更是赞赏不已。到底那齐小公爷是名门之后,随意的几笔,便是许多人一辈子都望尘莫及的了。
至于那些条例,虽不说面面俱到,却也十分可行。这就可见,寨主确实是花了工夫的。不过,有一些建议,赵修德觉得凭着寨主的见识,似乎很难想得出来,譬如这一条,赵修德指着那文末的一段,问盛九道:“这里说到,可以用种植葛藤的方法,修复那受损的山面。这法子,可是你想出来的?”
盛九皱了皱眉,“有这么一段么?我怎么不记得了?”
二位当家登时了然于胸,这法子,既不是寨主想出来的,自然便是那小官人的主意。
说起来,那坍塌了的半面山,确实令人头疼。四月一过,马上就要迎来雨季,届时,半面山光秃秃的,保不齐还会迎来二次坍塌。可那样大的一座山,若是用传统的夯土垒石加固法,牢不牢固暂且不论,光是人力物力就不知要耗费多少。如今正是农忙的时节,谁家能调拨出那么多人手天天在牛家坳打桩拌石灰。再者,又从哪里找那么多的石头来?因此,照着一惯的做法,那就是弃之不顾,只待来年,飘散到山面上的种子发了芽,裸/露的山上长出了植物,一切自然也就好了起来。只是,在种子发芽之前,会出现什么样的危险,那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不过,这葛藤固土法,听起来似乎消耗不大。而且,在邵州地界上,葛藤也并非是什么罕见的植株。只是,这玩意儿如何移植,赵修德和郑先念都不太懂,盛九更是一窍不通,三个人面面相觑一阵,觉得还是直接去向小官人请教好了。
三个人一起回到院里时,王二娘正在熬粥。一见了他们,欢欢喜喜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一块儿吃点吧!”
吃点就吃点,都是一个寨子里的乡亲,那也没什么好客气的了。不过,郑先念道:“二娘你且等一会子,咱们先去向小官人讨教个问题,再来吃这粥!”
他们也需向小官人讨教问题?别不是来找麻烦的吧!王二娘觉得不放心,毕竟小官人身子弱,哪经得起他二人的盘问。于是她快速地解下襻膊,也跟着走了进去。
小官人才起身,甫一抬头,见进来这么一屋子人,着实惊了一惊。
48. 我背你到院里坐坐
二位当家这回倒是很客气,并不一上来便要掀他的被子。那蓄着山羊胡子的赵二当家,甚而专程为上回的鲁莽道了谦,说是“先前一时情急,冒犯之处,还请海涵。”
他是盛九的授业恩师,虽则并未将盛九这根榆木调教出来,然而,尊师重教的礼数总要讲的。故此,齐鸣很是客气地回了一礼,说“无妨,是晚辈叨扰九凰山在先,先生谨慎一些,也属应当。”
瞧瞧,多有礼貌。如此既守礼又有文才的小官人,怪不得寨主把他当宝贝一般藏着。
郑先念则是更关心那葛藤筑基的法子,开门见山地指着齐鸣亲笔书写的那一段文字,问道:“官人说的这种植葛藤巩固山壁的法子,当真可行么?咱们见识浅,没听过这法子,故而特意来请教官人。”
这末尾的一段,是齐鸣昨夜誊抄条例时,突发奇想加上去的。她听盛九一个劲地抱怨缺银子,一分钱得掰成八份来花。又见她担忧雨季即将来临,那村子恐怕有些不安全,这才想到这么个主意,能不能行的,且写上去,仅供参考吧!
如今,既然人家专程来问,齐鸣少不得搜肠刮肚,把自己知道的都倒出来。
说起来,这法子还是他听爹爹在饭桌上议论时说起来的。也就是两年前吧,西蜀一带地龙翻身,走山压死了不少人。这事儿上报到朝廷,官家便将此事交给了爹爹处理。
处理这样的事情,朝廷有律法,无非是拨粮赈灾,委派官员前去监管。不过,那时,有一位刚中进士的年轻官员引起了爹爹的注意。那进士据说就是南方来的,对蜀中四川一带很是熟悉,便提出了这葛藤固土的法子。爹爹觉得这法子可行,于是破例给他官升一级,让他领个赈灾使的头衔去了蜀地。
那位新晋的进士,齐鸣远远瞧过一眼,眉目轩朗,很是意气风发的模样。然而,这样的年轻官员,爹爹每年也不知提拔了多少,因此,即便齐鸣觉得那年轻的官员不错,却也并不曾对他多留心,甚而,连他的名字都没有问上一问。
不过,他那治灾的法子确实巧妙,既见效快,又节省民力,齐鸣也就上心听了一嘴。
于是,齐鸣道:“上回,李郎中给了我一本《衡邵风物志》,我见书里提到邵州多产葛藤,紫茎,密叶,生长极快,两三个月便能扎根数尺,这可是真的?”
郑先念点头,“确实如此,那葛藤,在邵州不是罕见的东西。只不过那玩意,既不能吃,也没有用,因此咱们都不曾种过,这冒然移植的,也不知能不能种得活。”
齐鸣转过身,在枕下摸出了那本《衡邵风物志》,翻开其中一页,递给了郑先念。郑先念仔细一瞧,里头果然记载得十分清楚,说是“凡三指粗的茎秆留一尺截断,切口蘸上草木灰。每隔三丈埋一丛,开春前便能织成网。”
这东西不费钱,只需走到远处山上去挖便是。郑先念想,若是这法子果然有效,倒是解决了牛家坳的一大隐患。不过,王二娘却在此刻,提出了她的质疑。
“葛藤是吧,我知道的,我老家对面坡上就有。只是我听说,这东西邪门得很,只要它出现的地方,别的植物都生长不了,且蔓延的极快。我老家的人就为了这东西吞噬田垄的问题,不知花了多少心思。往往是挖了又长,长了又挖,就跟断不了根似的,因此,咱们都叫他妖藤。有这东西作祟,咱老家那一带的庄稼,常常是一年也产不出几担米。我是担心,那牛家坳山背面也有不少的庄稼地,若是种上葛藤,却伤了庄稼,那可就……”
听她这么一说,郑先念便有些犹豫了。护坡重要,庄稼也同样重要。牛家坳原本就穷,寸土堪比寸金的,倘若乡亲们知道种植葛藤会有这么个弊端,恐怕未必会肯采纳这个法子。
两位当家面面相觑,都想不到更好的法子。倒是齐鸣,他的记性好,虽然不过是两年前听了那么一嘴,如今回忆起来,却还有些印象。于是,他犹豫着问道:“这邵州地界,有没有一种叫做金钱缠的植物?”
赵夫子道:“有的,咱们寨里就有,长得和葛藤有几分像,咱们俗名叫它鸡血藤。怎么?它也能护坡?”
齐鸣摇头,“那护坡的植物,定是要繁衍快,扎根深的才行。不过,天地万物,相生相克。那金线缠,与葛藤正是同宗同源,却又天生相克。只需待葛藤遍布成网之后,沿着山面的边缘种下金钱缠,便能遏制住葛藤蔓延。”
盛九一听,愈发佩服起齐鸣来,由衷地赞道:“小官人,没想到你一个读书人,还懂得这些植物生长的道理。管不得夫子常说‘书中自有千钟粟’,如今,我算是信了。”
赵夫子听她这话,愈发恨铁不成钢。这些道理,她若是能早些懂得,何至于直到如今,还是半个文盲。
她不顾场合的吹捧,令齐鸣觉得很是不好意思。当着长辈的面,他不敢自恃博学,只好谦逊地道:“不过是恰好在书中读到了而已。纸上谈兵,令诸位见笑了!”
既有学问,又懂得谦虚的好郎子,自然是很受长辈的喜欢。总归,两位当家并王二娘都对齐鸣的印象不错。四个人围坐在一起吃粥的时候,郑先念还问起了小官人的身子。
“我瞧着那齐小公爷,像是有些病气。”郑先念咂摸了一口粥,缓缓道,“咱们既救下了他,总该好好善待人家。该用什么药,就给人家用上,不要吝啬。”
盛九心道,您老人家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还不清楚小官人每日里需得花费多少银钱。若是您知道了,恐怕就不会这么大方了。
说起银子的事,盛九便有些头疼。头前向刘乡绅讨要的那五十两,已经花得差不过了。上几天她给盛应书回信,顺道提出要向他借一百两银子。结果过去了这么久,也不见盛应书给她回信。盛九觉得忐忑,摸不清他究竟是个什么意思。若是不肯借,起码回一封信,她也好另想办法。
盛九其实是个万事不愁的人,只要天不塌下来,她就能悠哉游哉的过日子。然而,事关齐鸣,她却不能不感到焦虑。好在,齐鸣目前对九凰山尚且还有利用价值。实在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她也能借着这个由头,到郑先念那儿预支点钱。
“四叔放心,我定然会善待小官人的”,盛九对于郑四当家的叮嘱,自然是满口应承。
说来也怪,她先前担心的来自长辈的反对和声讨,并没有如预期那般出现。小官人凭借他独特的个人魅力,竟然让每个接触过他的人,都莫名地对他格外关照起来。这或许也是一种特殊的禀赋吧!总之,盛九是没有这方面才干的,她只会气人,把那些叔伯长辈们气得吹胡子瞪眼,恨不得打她一顿才干休。
长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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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喜欢他,将来她提出要和他成亲,想必也不会招来太多的反对。盛九越想越觉得这事儿靠谱,如今万事俱备,能不能成,似乎只差小官人点头了。
然而,郑先念显然更为关心固坡的事儿。
“这葛藤,十里外的板门坡就有”,郑先念放下了粥碗,站起身道,“我前几日路过那儿时,瞧见了,郁郁葱葱的,长满了整面山坡。如今时辰尚早,我即刻就去点人,到板门坡挖葛藤去。”
二位当家一边商量着,一边走远了。王二娘也说有事要忙,这样春光旖旎的时节,找她做媒的人实在多,若非是记挂着小官人的病,她不会大清早的赶过来。如今瞧着,小官人的高热已经消散了,盛九又得了闲,她也该忙活自个儿的事去了。
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盛九却正好是反着来。她那腰伤,前头扎扎实实疼了三天,连挪步都困难。不曾想,经了那挑灯夜读的一晚上,竟然奇迹般的都好了。如今的盛九,能跑能跳,只觉得浑身都是使不完的劲儿。
日头升起来了,旭旭融融的,今儿真是欣欣向荣的一天。盛九想到自己自打从清水湾回来之后,将近一个月来,竟然都没有好好练过功夫。常言道:练功练功,一日不练三日空。现下,趁着这样明媚的日头,必得好好练一练了。
然而,不放心小官人一个人待在屋里,怕他喊她,她听不见。又想到他上一回看牛栓儿练功,就那三脚猫的功夫,也能引得他频频喝彩。于是盛九来了兴致,不如将他背到院里来坐坐,也好让他瞧瞧,什么是真功夫。
她是个一想到就要去做的人,脑中才有了这么个念头,人就已经进了齐鸣的屋子。
齐鸣一听要去院里坐坐,心里也是乐意的。毕竟,谁愿意成日里待在屋子里呢,闷也闷死了!
不过,他仍有些担心。
“你能背得动我么?”齐鸣问,“我到底是个男子,个子高,重量也不轻,你若是背不动,千万别勉强。”
他这是变相的嘲讽她个子矮、力气小么?盛九有些不服,“小官人,你可知道,邵州城门前有只石狮子,重六百六十斤?”
齐鸣摇头,不明白她为何突然说起这个。
盛九则是十分得意地道:“就那头石狮子,我十六岁就能举起来了!”
好吧!齐鸣发现自己实在不必质疑她的能耐。可她实在是太矮了,背起自己来可能不大方便。
结果呢,确实如他所料,她即便已经尽量地将他往上托举,他的两条腿,依然拖到了地面上。就这样勉勉强强地,好歹挪到了屋外。
院子里有一张竹制的躺椅,看着很舒服,就是太矮了些。盛九不得不整个儿蹲下,甚至是跪到了地上,才能勉强让他的尊臀够得到躺椅。
齐鸣也很紧张,紧紧箍着盛九的脖子,勒得她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因此他一松手,她便开始大口大口的倒气,摸着自己的脖子嘀咕,“小官人,你可真行,我险些儿被你勒死!”
就这样,她都没有半途将他丢下,不得不说,齐鸣还是很有些感动的。更何况,许久不见太阳,忽然间被阳光这样暖融融的一照,他简直觉得每一寸肌肤都活过来了。那凝滞的血液缓缓地流淌着,他像一株旺盛生长的植物,贪婪地吸允着每一缕洒在身上的日光。
49. 练武就练武,干嘛吓唬人
齐鸣这是头一回欣赏她的院子,满眼都是惊奇。对于农家的院落,出生权贵的富家子弟自然觉得哪哪儿都新鲜。
她的院子里没有堆叠的假山,也没有刻意蜿蜒的鱼池,只在角落里种着几棵树。一棵硕大的梧桐几可苍天,新叶催着陈叶,地上便积了许多枯叶并散落的桐絮。还有两棵桃树,离院子中心更近些。现下已经是四月中旬了,树上的花瓣落了近半,粉粉嫩嫩的小毛桃便探出了头,裹着一身的绒毛迎接清风与朝阳。
怎么说呢?她这院子并不美观,竹篱笆搭的围墙围出了一个四四方方的院落。墙边的野草都是天生天养的,高低不齐,随意散布在各个角落。院中间的这块空地没有铺上青砖,泥土混着草灰,夯得实实的,便成了一块坪。晴天还好,然而一到下雨天,会是怎么泥浆满地的场景,齐鸣完全可以想象。
不过,他今儿心情好,并不嫌弃她的寒舍简陋。相反,这里阳光充足,空气也清新。尤其是头顶的一片蓝天,当真是碧空如洗。齐鸣觉得,这儿的天,似乎比开封城的更高且透,蓝琥珀一般的饱满澄澈,让人无端的,便心怀舒畅起来。
只是盛九的贫穷,似乎也无可掩盖地袒露在了齐鸣的面前。没有雕梁画栋,两根粗壮的抱柱,便撑起了整个门面。屋顶上盖着青瓦,檐头不少地方瓦面破损,露出了里面的屋梁。青瓦上又铺着一层稻草,草上密密麻麻发出些青苗,看起来一片绿,实在有些滑稽。
正经的屋子,只有三间。正中间一扇堂屋,门面宽大,上头挂了个匾,书有“义会佳贤”四个字。字是好字,气宇轩昂。齐鸣认得那笔迹,正是盛九父亲的墨宝。只可惜传到他女儿的手里,匾上蒙尘,就不那么气派了。堂屋两边,各有一间侧卧。其中一扇是他现在正住着的,窗纸糊得密实,看起来倒还有些样子。另一扇则寒碜许多,窗棱都倒了一扇,拿油布纸勉强遮挡住了风,也不知道还住不住人。
在他所住的侧卧旁边,还有一间耳房。
耳房比侧卧小上许多,仅有侧卧的一半大。两间屋子紧紧贴着,只隔了一面墙。齐鸣想,怪道盛九晚间说梦话的声音,他都能听得见,原来竟离得这样近!
除了这连成一排的四扇屋,在院子两侧,另还有两间独立的屋子。说是屋子,或许不大准确,因为实在太矮太小,且还没有门。其中一间屋檐上挂着熏肉,想来是厨房。另一间柴火已经垒到了屋外,必定就是柴房了。
小小的院落,一览无余,三两下便被齐鸣看得精光。但盛九却觉得得意,“我这院子,是九凰山顶顶好的了。又宽敞,又明亮,屋顶也盖得密实,就算是到了夏天暴雨时节,也一点不漏水,小官人,您就放心地住吧!”
齐鸣闭住了想要品评的嘴。老百姓屋舍狭小,难以避风遮雨,这都是在上位着缺乏作为的缘故。齐鸣想到自己身无寸功,却高床软枕,坐拥富贵。如此贫富不均,实在令人羞愧。
盛九呢,敝帚自珍,她知道他未必看得上他这屋子,然而这是她的家,纵然再寒酸,也是这世间唯一能让她栖息的地方。好在齐鸣这个人,娇虽娇,说话却也中听,他道:“陶翁的诗里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我从前,只能意会这种景致,今日,才算是切身感受到了。”
陶渊明的诗,盛九也读过一些,尤其喜欢其中的两句。
“‘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这两句也是他的诗吧!”盛九道,“我很爱这两句,觉得很豪气!”
飒爽的女子,偏爱的诗句都与别人不一样。不过,齐鸣今日的兴致格外好,看她时也觉得她比平时更多了几分英气。
“陶翁是有大襟怀的人”,齐鸣道,“寨主也是!”
今日一连得了她这么多句好话,盛九的心都有些飘飘然了。
“官人有兴致看我练武么?我的武功,比那牛栓儿可强多了,包管让你看得尽兴!”
江湖中人习武,其实最忌在人前显摆。不过,当着齐鸣的面,盛九可就顾不得那些江湖道理了。古有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盛九觉得,只要能博得小官人一笑,她些许坏些规矩,那也没什么大不了。
齐鸣呢,只要能让他在这院里晒晒太阳,她干什么他都不反对。更何况,她的武功究竟怎么样,他也着实有些感兴趣。
盛九得了他的点头,欢欢喜喜从堂屋里搬出来一个兵器架子。上头满满当当挂满了刀枪剑戟等各样武器,寒光凛凛,在日头下格外闪亮。
“这些武器,你都会使么?”齐鸣有些惊讶。这架子上陈列的,少说也有二十样兵器。她若是样样在行,实在可以去考个武状元。
但在盛九看来,这些都是小菜一碟。人啊,各有所长。她虽然在念书写字上,确实少了些天分。可若是论起习武的天赋,江湖中可没几个能赶得上她的。
她没说话,只一抬脚,便将架子上搭着的一杆系着红缨的火尖枪踹上了天。而后,她两腿一蹬,跃出数丈,于半空中接下了那杆银枪,呼呼两下直刺,那枪头便似银蛇一般,直窜到齐鸣的眼前。
齐鸣哪里见过这等架势。那枪尖锋利无匹,来势又凶猛,直是要将他戳穿一般。他惊得“啊”一声大叫,慌忙拿两手挡住面门。盛九嘴角一扬,伸手拽住枪尾,那银枪便稳稳停在齐鸣眼前两寸之地,再进不得一分。
“官人别怕”,盛九道,“奴有分寸,绝不会伤着你!”
她说着,便将那银枪反拽到了身后,眼神明亮,分明满蕴着得意。
齐鸣心道,她舞就舞,这样吓他做什么。还好他没有心悸的毛病,否则,单就方才那一下,他就能被她活活吓死。
不过,她这背挑银枪的模样,确实英姿勃勃,愈发像极了戏台上的兵马大元帅樊梨花。
心口仍在噗噗直跳,齐鸣只能勉强敷衍她,“寨主武艺高强,然而刀剑无语,寨主还是小心些好。”毕竟,一个人的本事再高,总难免有失手的时候。万一她一时收不住,他可不就得立时毙命于此,血溅五步。
当然,有些话不方便直说,他其实很想规劝她,即便她兴致勃勃,非得拉他过来欣赏她演武,能不能在招式的挑选上尽量稳妥些,不要动不动就耍出那些过于惊险的动作。这么宽的院落,她哪儿不能舞,何以非得要将一杆长枪戳到他眼面前晃啊晃,弄得他紧张万分,一动都敢动。
盛九却尤为自信,他的话还未落音,她的银枪又舞起来了。
但见她反手托住矛杆,拿腰抵住铁铸的矛纂。而后,腰身一旋,那纤细的腰肢便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直把那丈二长的长枪抡出了半轮满月,银刃破空声如裂帛般刺耳,地面扬起的尘灰足有三尺来高。
又听盛九一声暴喝,那银亮的矛尖抖出寒星点点。先是一招横扫,专破敌人下盘。而后,变扫为撩,整条长枪弯成惊心动魄的弧,訇然弹出的力度,几乎要将两臂粗的梧桐拦腰抽断,树上年前尚未掉光的叶子,立时洋洋洒洒铺了满地。
齐鸣抬起袖子,一边挥舞着面前的灰尘,一边感叹看她练武实在危险。这样撼天动地的架势,她不会将整座九凰山都弄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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吧!
招式越耍开,越发的惊心动魄。齐鸣只觉得一杆长枪被她舞得摸不透风,实在叫人眼花缭乱。
盛九舞起火尖枪来,花样堪比汴梁街道上的杂耍。只见她时而摆步向前,时而借力腾空。横劈直刺,上窜下跳,比南御园里的猴还能折腾。
齐鸣虽然不懂武功,但好赖还是能看出来一些的。国公府挑选护卫时,齐鸣偶尔也会去瞧上一眼。那些习武之人,为了谋上这样一个能在京城里安家落户的好差事,个个都拼了命的施展起毕生绝学。不过,在齐鸣的眼光看来,即便是那些被母亲精挑细选出来的顶级好手,他们的本领也未必及得上眼前这位寨主。
那一杆银枪在盛九的手里舞得虎虎生风,当真翩若惊鸿、矫若游龙。齐鸣从前没见过她演武,如今见了,愈发觉得她英姿飒爽,端的是一位巾帼英雄。只不过,他是个斯文人,这样的惊心动魄,欣赏一小会也就够了。再多的,他也欣赏不来,更没有那个胆量。毕竟,她手里握着的,可是实打实能杀人的利器。那枪尖每每发出一声龙吟,他的心脏便要跟着跳上一跳。病弱之人,实在有些经受不起这样的刺激。
终于,“铮”的一声,那银枪抖出碗大一个枪花。盛九右腿呈弓步往前突进,整条长枪便如离弦之箭平刺而出。这正是戏台上时常表演的一招“回马枪”。按照惯例,只要耍出这一招,那就是表演接近尾声了。齐鸣于是欢腾着鼓起掌来,发自内心地庆贺这一场演武终于结束。
盛九呢,得了他的赏识,自然也很高兴。她将那一杆银枪放回了架子,回身对齐鸣道:“小官人,你还想看我耍什么,我耍给你看!”
齐鸣觉得惊骇,这还没结束吗?他又没钱打赏她,她何以要舞得这样卖力?
于是试着委婉地同她打商量,“我看,不如还是算了吧,毕竟,您的伤才好,实在不宜太辛苦。”
可惜,盛九会错了他的意。她只当他是关切她,于是愈发想要在他面前显露本事。
“这点小伤算得了什么?”盛九抬起了下巴,“我小时候练武,哪怕摔折了腿,照样要从日出练到日落。没有这样日复一日的苦练,哪能杀得了‘黑阎罗’?”
从日出练到日落,齐鸣不敢想那得多辛苦。心里对她的敬意更上一层楼,然而,她若是要拉着他从日出看到日落,那他只好敬谢不敏了。毕竟他在武学上,并没有这样高的追求,且一直经受这样的惊吓,他也怕自己的心脏受不了。
可还不待他开口,盛九已经从架子上取下一条纯钢锻造的九节环扣龙虎鞭。
“劈、扫、缠、挂、掷、抛、转,软兵器的要诀便在于快准稳”,盛九试着教会他,一边舞还要一边解说。
齐鸣觉得很无奈,虽然他素来兴趣广泛,但对于武学一道,实在是很难有什么造诣。可惜,盛九却一点不因他的沉默而稍稍削减兴致,但见她抡动长鞭,左右翻转,横扫竖劈,收放自如。手中长鞭随着她身形的起跃,于半空中舞出无数幻影,其姿态之优美绝伦,招式之千变万化,实在令齐鸣觉得大开眼界。
盛九是舞得尽兴了,院里的草木可就遭了殃。那一条梅花环扣的钢鞭在她手中运转如飞,抽打在桃树上,劈得满院落英如雪乱。
齐鸣头上身上,也落了许多的花瓣。他是个爱洁净的人,落红虽然惹人怜惜,但落在身上到底不大干净。于是盛九一边舞,他就一边低着头,一心一意捡拾身上的花瓣。猝不及防的,一条两指来粗的钢鞭横扫到他眼前,齐鸣吓得往后一仰,险些滚落到地上。
50. 盛应书回山寨了
盛九手一伸,拽住了他的胳膊,这才止住了他往侧边栽倒的去势。
齐鸣险些儿跌下躺椅,自是受了极大的惊吓。他“扑扑”拍打着自己的心口,好一通安抚之后,方才抬起头,怨怪地看向盛九,“你做什么吓唬我,这样很好玩么?”
盛九手里拽着银鞭,答得不卑不亢,“谁让你不看我?我是专门舞给你看的,你不看,我还舞个什么劲儿?”
齐鸣被她的倒拉一耙说得懵了,一时竟然分辨不清究竟谁对谁错。然而,不管是多大的腕儿,由来也没有扒开观众的眼皮子,强迫人家不错眼看她表演的道理。更何况,她还三番五次的惊吓他,他没有掀她的台,已经是很给面子了。
然而,她手里拽着的那根钢鞭,给了他很大的震慑。他在考虑过触怒她的结果之后,决定忍气吞声,换了个较为委婉的说法:“你舞得太快了!我看得眼花缭乱,稍稍歇一歇,也不行么?”
这个理由,盛九还是勉强能够接受的。
“这么说,官人也觉得我舞得好?”盛九挑起了长长两道眉毛,将那钢鞭卷了几卷拽在手里,得意地扬了扬,道,“不瞒小官人,就我这一条银鞭,放眼整个江湖,也没几个能使得像我这样好的。”
她不遗余力地吹捧自己,可惜,在齐鸣看来,江湖虽大,他认得的人也唯有她而已。没有了比较,自然无从赞美,齐鸣只好敷衍,“都舞到了我眼面前,也没伤着我,这就可见,寨主操纵那神鞭,确实收放自如。”
不管他是否出于真心,总之,他的赞美让她很受用。盛九负着手,下巴高挑着,嘴角噙着笑,一副神气活现的模样。
齐鸣看着她,忽然便生出了一种羡慕。他虽然出生权贵,却从来没有过一刻,能够像她这样自信张扬,高高地昂起头,仿佛天地万物,都不足挂齿。他总是自矜而严肃,越是在人群中,越发不苟言笑,却并非是因为倨傲,而是因为在意,在意别人不经意间的嘲笑,会轻易击溃他的自尊。
总之,盛九的光芒刺伤了他,让他再也没有闲心享受这样的日光了。于是,他低下头,有些别扭地道:“寨主还是送我回房去吧!这日头渐大了,晒得我头晕。再者,我也困了。”
盛九看了看天,觉得阳光正好,温柔缱绻,不明白这样好的日头,怎么也能将他晒晕。然而,长公主的儿子,娇气一些也是可以理解。而况他昨夜还在发热,且又熬夜帮她誊抄了条例,今日早早便困了,似乎也不是不能体谅。
于是她弯下腰,单膝跪倒在地上,让他伏到她的背上来。
她方才抡了枪,又耍了鞭子,舞得那样卖力,身上早已经湿透了。齐鸣看着她汗津津的背,着实有些犹豫,怕自己一旦贴上去,会沾上一身热汗。
盛九见他许久没动静,疑惑地回头看了看,“官人是起不来吗?要不要我来扶你?”
齐鸣无可奈何,只好撑起身子,趴到她的背上。
盛九咬着牙,一使劲,便站了起来。
这一回,齐鸣因嫌她脖子上有汗,故而只把两只手臂松松搭在她肩膀上,并不再死死箍住她脖子。方才看她那一通演武,唯一的用处,便是让齐鸣对她格外有了信心。一个可以飞天遁地,把钢鞭银枪甩得飒飒作响的女英雄,背起一个他,当是不费吹灰之力。因此,他很是放心地靠在她背上,半点不担心自己会跌下来。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谁能想到呢,女英雄也有失足的时候。盛九在跨过门槛时,不知怎么的,竟然磕了一下。这一踉跄,便兜不住背后的人。齐鸣毫无防备,双手已经滑脱了她的肩膀,直往后倒去。
这要是让他栽倒到地上,估计不死也得重伤。盛九在千钧一发间,迅速后退两步,靠到了门边上。
随着沉闷的一声“咚”,齐鸣被夹在了盛九和门框之间,虽然后仰的趋势被止住了,人也没有再往地上出溜,但他那“啊”的一声惨叫,却着实令盛九担心不已。她极力扭头,想看看他的脸,可惜看不见,只好急急追问,“官人你怎么样,撞到哪里了?”
脊背撞到了门框上,那种钻心的疼,简直令齐鸣说不出话。可他更不愿意一直被这样夹在中间,只好强忍住疼,催她道:“走,先放我到床上。”
他的屁股滑脱了她的手,故而,要重新背起他,盛九不得不调整姿势。两只手在身后摸索着,沿着他的尊臀一径往下,直到摸到了他的大腿,箍紧了,往上颠了颠,方才将他背稳当。
齐鸣对于下半身的感知不大灵敏,兼之背上疼痛,故而,对于她的这一番“冒犯”,他倒没有大的反应。反而是盛九做贼心虚,耳尖红红的,思想也有些旖旎。他的屁股太软乎,摸起来手感很奇妙,像塞满了棉花的布娃娃。盛九恋恋不忘于那种触感,需要借助很大的毅力,才能克制住自己不再在他的屁股上捏一把!
到了床边,盛九小心地将他放下,齐鸣却似脱力一般地,伏到了床上。盛九忙忙去掀他的衣裳,要看看他的背。齐鸣这回倒是没反对,且在她撩开他的衣裳后,第一时间便问她,“怎么样?有没有破皮出血?”
破皮出血倒是没有,不过确实红了一块。盛九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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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手指,在那红肿的地方按了按,又引来齐鸣“嘶嘶”一阵抽气。
“没伤着骨头”,盛九道,“我给你抹点药酒吧!抹上就能消肿!”
齐鸣在这种事情上从不敢骄矜,她说要抹药,他就乖乖趴着不动。毕竟,身体是自个的,他这样的病人,最怕的就是身上有伤口,若是不及时处理,发展成压疮,那可是能要命的。
盛九先去净了手,而后从自个的房里取出药酒,带到齐鸣房里,倒出一些来,小心涂抹在他的伤处。那药酒也是神奇,接触皮肤的一瞬,是凉飕飕的,可不到一会儿,便热哄哄的辣起来。齐鸣觉得不放心,“你这样到底管不管用?我怎么觉得有点疼!”
“疼是正常的”,盛九犹记得自己腰伤那会儿,王二娘给自己抹这药酒时,下手可重,一边擦还一边使劲按揉,疼得她哭爹喊娘。哪像自己如今待他,这样轻轻柔柔的,实在天壤之别。
不过,他的玉背可真是好看,宽肩窄腰的,白皙光洁,手感细腻,活像一块儿嫩豆腐。
能够这样光明正大摸他的机会不多,虽然令他吃了点亏,但盛九的良心在色欲面前,显然不值一提。她像抚摸一匹上好的锦缎似的,手指由上往下,划过了他整个脊背。那深深的一道沟,那样漂亮,比她那闪着银光的龙虎鞭还要漂亮,令她爱不释手。
齐鸣被她摸得痒痒,疑惑地道:“伤得这么宽么?怎么要抹这么久?”
那回望过来的一双眼睛,真如墨画漆点的一般,令盛九不由得又受了一波震撼。
盛九咽了咽口水,按捺下火热跳动的心脏,一本正经道:“上药自然是要仔细。好了,都已经抹好了。你也别忙起来,就这么趴着吧!”
被他勾得心猿意马,盛九也不打算再练武了。临时决定去冲个凉水澡,好平息一下心底的燥热。可还不待她走出房门,牛栓儿便已经进了院子,一见到她,急急便道:“寨主,五当家回来了,人已经到了山下,您快去迎一迎。其他几位当家,都已经过去了!”
盛应书回来了!盛九蹙起了眉。这个人,既然决定要回,怎么也不提前派人递个口信,这般不请自来,简直打她个措手不及。
回头瞧了眼齐鸣,盛九的心里实在七上八下。那盛应书不是好应付的,也不知他能不能容得下小官人?罢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就不信,有她护着,谁还敢动小官人一指头?
“牛栓儿,你就别跟去了,留下来照看小官人。”盛九一面吩咐他,一面抓起架子上的苗刀“岫云”,别到了腰上,大跨步走出去了。
51. 酒后冒犯一下
盛应书永远是风光无限的,因为他有钱。有钱,人家便把他当财神一般奉承。故而,盛九还未走到山下,远远便瞧见许多黑漆漆的脑袋围在了盛应书的身边。
小孩子尤其兴奋,一个个将脏兮兮的小手举过头顶,口里高喊着“五当家,最大方,城里的果糖撒满山。”盛应书于是打发手下,将带来的糖果拿出来分了。那手下果然从马车里取出好大一个包裹,里面各色样的糖果都有,引逗得孩子们欢天喜地地拍手,盛应书这才从孩子们的围攻下脱身出来。
二当家马半山、三当家赵修德、四当家郑先念都出来迎他了。这位五当家,之所以面子这样大,一则是因为他是先寨主的义子,二则他确实对寨里贡献很大,毕竟,每年一百两银子并几十车粮食运进寨里,他就是九凰山的活财神。
郑先念见了他,更是格外激动。寨里遭遇走山,正是银钱吃紧的时候。如今盛应书一来,只要他手指缝里漏出一点,就能解了寨里的燃眉之急。
于是他拉住了盛应书的臂膀,那时常忧心忡忡的脸上竟然也难得的显露出舒朗的笑容,热络地道:“应书啊,你可长久不见回寨里了,咱们都想念你得紧。这一回回来,千万别着急走,一定多住些时日。屋子我都给你收拾好了,就住上峰堂,最好的那一间。”
盛应书对于这些叔伯长辈还是很尊敬的,心里也明白他这样热情的用意,于是,不待郑先念明言,他便极为知趣地道:“承蒙四叔记挂,侄儿这次回寨里,原也是打算住上一程子的。前些日子,侄儿听闻寨里塌山的事,真是日夜忧心。好在乡亲们都没有受伤,足见得咱们九凰山是块风水宝地,有祖宗庇佑的。四叔放心,这回灾后重建,一应开支,都由我来承担,也算是弥补我长久不在寨中的失职之过吧!”
郑先念听他一开口就这么大方,承包了重建的全部开支,嘴角的笑意简直压也压不住了。到底先寨主没有白养这个义子,他还是有良心的,知道发迹之后,需得反哺寨里。想想就在方才,自己还在为寨里的钱不够花而担忧,毕竟,若是这一下就把寨里余钱都用空了,那么接下来的节庆、祭祀,又从哪里掏钱呢?不过如今,这些都不必发愁了,因为活财神回来了,且出乎意料的大方。有盛应书一个许诺,一切财政上的困难可不都能迎刃而解了吗?
于是,三言两语之间,盛应书便博得了寨里老老少少所有人的拥护。大伙儿都在齐声欢呼,为他的慷慨解囊称颂不已。
盛九呢,对于这位兄长的感情颇有些复杂。亲情自然是有的,不满和积怨也有。不过,她这一回,因之还有求于他,故而,见到他时,倒不像从前那般冷言冷语,反而挤出了一点亲近和善的笑容,拍拍他的肩道:“兄长远来辛苦,咱们先去上峰堂喝几杯吧!”
盛应书看着盛九,她手里牵着马缰绳,脸上荣光焕发。弯弯的两道黛眉下,一对儿灵动活泼的眼睛,实在比上回在清水湾见到的她,更加美丽了。
可惜这样美丽的女子,由来都不属于他。他曾经委婉地表达过对她的好感,希望她能舍下九凰山随他去城里。结果遭来她无情的讥诮。他犹记记得她当时看他的眼神,那样的锋利,说出的话,更是比刀子还是刻薄。
当时,她斜睨着他,嗤笑一声道:“哼,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哥哥竟然打起了我的主意。爹爹尸骨未寒,你可对得起他?再者,这九凰山,你可以不在乎,我却不能不管。多少年了,乡亲们之间患难与共的情谊,岂是能说舍下就舍下的?”
她不肯离开九凰山,两人之间的矛盾便没法调和,因为他不可能放下生意留着寨里守着她。好在,她也并不曾觅得如意郎君,因此,他可以慢慢等她,等她哪一天想开了,或者是培养出了新的接班人,他就来娶她。
原本,这样的暧昧还能持续好长一段时间。不曾想,就在前几日,他发现事态有变,她似乎要被别人抢走了。
抢走她的,就是那位齐小公爷。
那位小公爷的相貌,盛应书在官府搜查的文书上见过,确实十分出众,堪称是位美男子。盛应书当时便觉得情势不妙,毕竟,盛九好美色的名头人尽皆知。更何况,他收到她的回信,信中说齐小公爷病重,需得向他借一百两银子续命,且言明这是她以私人的名义向他借钱,并不必同其他几位当家提起,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瞧瞧,多大方,又多谨慎。
盛应书是何等敏锐的人,他岂会察觉不到这件事的端倪。这可是盛九且生平头一回,开口向自己借钱。盛应书本能地觉得,盛九和小公爷之间的关系,恐怕不太清白。
于是益州城再也待不下去了,盛应书觉得坐立难安。危机感使得他终于下定了决心,决定暂时放下外边的生意,回一趟九凰山。
果然,眼前的盛九与从前大不相同,大约是心里有鬼,她不再像从前那般嚣张跋扈,对他不屑一顾。她放下了身段,刻意地讨好他。盛应书觉得难过,他心知肚明,她的讨好并非是因为喜欢他,而是为了从他手里搞到钱,去救她的小情郎。
不过,这些不快,盛应书并没有表现在脸上。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他不信,自己与盛九打小培养的情谊,会比不过这半路杀出的小公爷。
总之,自己如今回来了,她和小公爷,就必然成不了。盛应书对于自己的手段,还是很有信心的。于是,他欣赏接受了盛九的邀约,爽快地道:“好,我也好久没同寨主一起喝酒了,咱们今夜,一醉方休!”
宴席很丰盛,刚宰的羊烤出来的炙羊肉自然格外的鲜嫩。然而,外边的形势发展得如何,仍然是几位当家最为关心的话题。赵修德不无担忧地道,“官兵还在到处搜查小公爷吗?白星衍那边有没有动静?”
盛应书道:“官兵似乎已经查到了是杨奇志掳走了齐小官人,故而白星衍等人俱都蛰伏了起来,再不敢四处打探杨奇志的死因。”
几位当家闻言,都皱起了眉头。郑先念更是胆战心惊,几乎是颤抖着声音问他道:“那么,官兵有没有可能顺藤摸瓜,查到咱们九凰山?”
盛应书摇头,“从目前的情形来看他,官兵似乎并没有怀疑到咱们九凰山头上。而且,我昨儿还收到消息,说是大部分的官兵已经离开了清水湾,北上回汴京。我猜,恐怕是他们也查不到更多的线索,只好先回去复命。”
“回去了?”赵修德觉得奇怪,“他们不打算继续找小公爷了吗?”
“自然不是”,盛应书道,“海千帆就在汴京。他们在此地找不到小公爷,自然是要从海千帆那里下手。”
听到此处,马半山忽而一拍膝盖道:“果然叫那江山钺算计成功了,那齐国公和长公主,当真将矛头指向了海千帆。”
盛应书已经从赵修德的信中,得知了那江山钺便是这一切计划的始作俑者。说实在的,江山钺那人,狡诈无比,并不是个适宜合作的对象。然而,他却并没有任何怨怪盛九的意思,毕竟,若是要他来做抉择,他也绝不会放过那样一个斩杀杨奇志的绝好机会。
只是,后续的事情,难免有些麻烦。毕竟,江山钺值不值得信任,实在难讲。并且,令盛应书更为担忧的是,江山钺布下这么大一个陷阱,却偏要拉盛九入水,有没有可能是因为对盛九旧情难断,想要趁着这次的机会,对她有所要挟。
总之就是不放心,非得将盛九放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看着不可。盛应书看向盛九,发现随着她年岁渐长,五官的轮廓越发的鲜明起来。这样出挑的美人,实在很难不引起别人的觊觎。江山钺自被盛家拒婚以来,迟迟不娶新妇。他又不是个短袖,故而,他打的什么算盘,当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当着长辈的面,那些私密的话并不方便说。盛应书按捺住心中的情感,依然说说笑笑,拿好听的话宽慰众人的心。
只要火还没烧到九凰山,众人便很有过得一日是一日的雅兴。再说,秦老六已经去找江山钺了,不论好歹,且等他的消息吧!
这一夜,因为盛应书既带来了银子,又带来了九凰山暂时无虞的好消息,故此,大伙儿都喝得很畅快。盛九呢,话说得少,酒却喝得多。到了月上中天的时候,已经醉得摇晃了。
人一醉,意识便有些不清醒,只惦记着心中惦念的人。盛九摆了摆手,向众人告罪道:“我困了,得回去歇息。你们接着喝,不必管我。”
盛应书提出要送他,被她拒绝了,理由很充分,“这宴席原就是为了款待你设下的,你一走,大伙儿还喝个什么劲儿?”
这么一说确实是不便离开,盛应书被绊住了脚,只好眼睁睁看着她一摇三晃地走下了坡,心里却觉得很不得劲,因为那小公爷可以堂而皇之住在她的院子里,自己却得屈居在这上峰堂的客房。
等明天吧,他总得去会会那齐小公爷!
盛九一身酒气进了院子,“砰”一声,便推开了齐鸣所居的房门。
彼时,牛栓儿正艰难地架着齐鸣,倚靠着床栏站立。
自然,与其说是“站”,不如说是“提”,因为齐鸣完全使不上劲,全靠牛栓儿环抱着他的腰,托起他。
盛九一进来,便见他二人抱在一起的情景,心里立时生出了妒忌之情,对那牛栓儿道,“你可以走了,我来照管小官人!”
牛栓儿见她面色通红,说话时,舌头都捋不直,心道,就她这么个模样,自己都管不好,怎么能管好小官人呢?
齐鸣见盛九醉了,便对牛栓儿道:“你且放我坐下。你们寨主醉了,你给她倒杯水去吧!”
牛栓儿依言放下他。齐鸣一手拽着床栏,一手撑在床沿,勉强坐稳了,脸上额上都是汗,烛光映照之下,简直闪闪发光。
盛九觉得喉头有些渴,确实是需要喝水了。
打从她一进来,便带来了满屋子的酒气。齐鸣素来不擅饮酒,故而也不爱闻这酒味。不过,他有很好的修养,即便心里不悦,面上也不会表露出嫌弃。只是在她走近他的时候,他几不可见地往后仰了仰,以避开她满嘴的酒臭。
牛栓儿执起桌上的铜茶壶,给她倒了一杯茶,递到她手边。盛九接过喝了。
不过,满肚子的烈酒,岂是一杯茶水能解得了了。盛九依旧觉得干渴,可惜,那种干渴,便是喝再说的水也无济于事。
牛栓儿手里捧住茶杯,傻愣愣的杵在屋里,令盛九觉得很是碍眼。盛九挥了挥手道:“你且到院子坐一会子,我有话同小官人说。”
寨主醉得这样,说实在的,牛栓儿不大放心她和小官人待在一块。不过,寨主的眼神很凶,看他的时候,似乎要吃人。牛栓儿惧于盛九的淫威,终于还是屈服了,耷拉个脑袋走了出去。
屋里就剩下齐鸣和盛九。
齐鸣其实很不希望牛栓儿离开。不过,他也心知肚明,即便牛栓儿不走,以他的能耐,也不能与盛九抗衡。
喝醉了的盛九令他恐惧,齐鸣抬手将身上的衣裳拢了拢,人也往后挪了挪,紧张地抓紧了床栏,仰脖儿问她,“你要说什么?”
他的眼眸漆黑,这样仰头看她时,总让她忍不住想要顺势亲下去。
不过,她忍住了。凭借着过人的自制力,她克制住自己想要侵犯他的欲望,对他道:“我今儿不大高兴!”
齐鸣有些不解,“为什么?你兄长回来了,你还不高兴么?”
五当家盛应书就是盛九的哥哥,这是牛栓儿告诉齐鸣的,且牛栓儿还道:“咱们五当家可有钱了,据说,他的钱,能买下十个九凰山!”
哥哥这么有钱,妹妹却过得这么紧巴,为了区区几百两银子,也得彻夜不眠翻来覆去的计算。齐鸣不免觉得有些奇怪。
盛九被齐鸣一问,愈发烦闷起来。她伸出手,拽住了齐鸣的一片衣角,似乎是求助一般地对他道:“他并不是我的亲兄长,他只是我爹的义子而已。并且,他对我有意思,一直想说服我嫁给她。可我不乐意,我不喜欢他,我不想嫁给他!”
啊,这……
齐鸣陡然听到这样骇人听闻的消息,实在是惊讶不已。然而,这怎么说也是她的家务事,他一个外人,似乎也不方便发表意见吧!
而且,他很快便想到一个问题:若是她果然嫁给了他的兄长,那么自己,岂不是于她而言,便没有了任何价值。如此一来,她有没有可能大发慈悲,就把自己放了。
然而,盛九却很快遏制住了他的这种想法,她很是诚挚地指天发誓道:“官人,你放心,我盛九喜欢的是你,不管谁逼我,我都不会背弃你。我盛九可以发誓,要么此生不嫁,要么,就嫁给你!苍天作证,若违此誓,天打雷劈。”
齐鸣见她信誓旦旦,把话说得如此果决,简直哭笑不得。唯有暗暗祈祷上苍,千方不要把她的酒后胡言当真。
盛九看着他,发现他嘴角嗫嚅,却终究没说出一句话,还以为是他不信她的承诺。于是愈发急迫地想要自证,拉着他的手道:“我盛九说到做到。小官人,你就瞧着吧!那盛应书若是敢张口要娶我,我就废了他!”
说实在的,盛九这份面露凶光的模样,确实有些吓人。齐鸣只好安抚她道:“你醉了,今儿说的都醉话。且去歇一觉吧,等酒醒了,心里都舒坦了。”
他说话时,言语温和,声音也动听。盛九哪里舍得离开他,她简直恨不能贴在他身上。于是,鬼使神差的,她伸出手,在他的胸口上摸了一把。
这样轻薄的举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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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时便激怒了齐鸣。他打开了她的手,恨恨皱起了眉头,目光如炬看向了她。
她的眼神迷离,丝毫不觉得自己方才的所做多为,是多么过分。齐鸣感到恼恨,不过,同喝醉了人,似乎也辨不清这些是非。齐鸣只好忍着气,语气森然地道:“寨主醉了,请回自己的房里休息去吧!”
他神情骤变,显然也令盛九感到不快。她发现,他的心真是硬得可怕。她那样爱慕他,依顺他,难道他竟一点也不受感动吗?
人一旦醉了,有些平时说不出口的话,借着酒劲,也能痛快说出来了。盛九对上了他漆黑的眼眸,颇为怨愤地道:“官人,你好冷的心啊,我这般爱慕你,你却连和我多待一会儿,都不乐意。我究竟是哪里不好,叫你就这么瞧不上我。”
齐鸣发现她真是匪性难改,不可理喻。天下间由来没有别人爱慕你,你就必须也得爱慕别人的道理。更何况,他终究是要回汴京的,又怎会长久留在这九凰山。
对于她时不时的轻薄举动,齐鸣简直深恶痛绝,只可惜,在这九凰山,没人奈何得了她。心里好些指责她的话,在一番权衡之下,终究没有吐出来。齐鸣皱着眉,驱赶她道:“你身上酒气太重,我闻着头晕。寨主还是请回吧!”
他像赶蚊蚋一般赶她走,实在令盛九觉得伤心。她捂着心口,颇为委屈地道:“官人难道就这般厌恶我么?我心悦你,想要嫁给你,这是我的肺腑之言。可你呢?你却丝毫不拿我的真心当一回事,肆意的践踏我,轻视我。官人,你知道吗?我的心,我的这一颗心,也是会痛的?”
她这样激动,说话时,眼眶都红了。齐鸣在她的切切指责之下,愈发觉得莫名其妙。难道不喜欢一个人,便是践踏她的真心。如此说来,那些京城里爱慕他的女郎,他岂不是要个个都娶回家?
盛九的脸色愈发地红了,烛光之下,像要吃人的夜叉。齐鸣觉得自己处境堪危,因为她醉糊涂了,看他的目光,十分不怀好意。他眼见着她欺进她,正要喊牛栓儿进来救命,可还不待他开口,她已经倾下身子,捂住了他的嘴。
她笑出了一脸的阴森,“小官人,你让我做一件事,做完了我就走。”
齐鸣本能的,便觉得大事不妙。可惜她捂得他很紧,别说说话了,连呼吸都困难。
老话说,酒壮怂人胆,这事儿若放在平时,盛九未毕就能有这样的胆量。然而,此时此刻,不知为何,盛九就是很想那么着来一下,倘若不来那么一下,盛九觉得,自己就要炸开了,就要憋屈死了。
齐鸣看着那张笑得瘆人且越凑越近的脸,感到了空前巨大的恐惧。他举起手,极力想要格开她,只可惜无济于事。她抓住了他的手,按在了床褥上。齐鸣只好一边往后躲,一边极力掰开她的手,呵斥她道:“你,你若是胆敢冒犯我,我定然……我……我定然不会放过你。”
盛九一向是最讨厌受人威胁。他说不会放过她,她就非得冒犯他一下不可了。
她看着他白皙的脸,纤细的脖颈,还有那惊惶却又凌厉的一双眼睛。一瞬间,侵犯他的欲望前所未有的强烈起来。她觉得他就像一个结在枝头的熟透了的桃,那么细嫩水润,若是能咬上一口,若是能咬上一口……
盛九这么想着,然后,在齐鸣尚未来得及举手抵挡之前,精准无误地亲到了他的脸上。
此时的盛九,正如那偷吃果子的雀鸟。那样的喜悦与贪婪,仿佛已然痴痴守望了一冬,终于在此刻,得偿所愿。
齐鸣先是震惊,震惊于一位女郎,竟然敢做出如此出格的举动。尔后便是愤怒,极端的愤怒,她竟然敢……她怎么敢……
那涨满了酒气的唇,简直像黏腻的蠕虫,粘附在自己的脸上。齐鸣觉得自己全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五脏六腑都在收缩筋挛。巨大的恶心与愤怒简直令他想要呕吐。他奋起了全身的力气去推她,可她几乎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他身上。他越是挣扎,便越是摇摇欲坠。
终于,伴随着响亮的一声“咚”,两个人同时倒在了床上。盛九醉得有些迷糊了,但刚才那重重的一下撞击声,简直像是一记惊雷,炸响在她的耳畔。盛九立时清醒了不少,爬起身来去查看齐鸣的情况。齐鸣两手抱着头,脸被头发盖住了,但从那拧紧的眉毛来看,他这一下,撞得不轻。
简直完蛋。盛九一忽儿觉得天旋地转,自己这是做了什么?真是混账,自己怎么竟醉成了这样?
暂且顾不上自责,盛九着急忙慌去查看他的伤势。齐鸣一则吃痛,二则也实在是生气,见她还敢凑上来,腹内怒火中烧,扬起手便给了她一巴掌。
这一巴掌,结结实实,几乎将盛九打蒙了。俗话说,打人不打脸,挨人巴掌,这在盛九二十三岁的人生中,还是头一回。
牛栓儿便是在这个时候闯了进来。
他方才正是听到了那一声咚,还以为是寨主喝醉了,撞倒了东西,便进来瞧一瞧。结果,好巧不巧,恰好看到寨主将小官人压在身下的情景。
这样旖旎的场景,自然令他惊讶不已。他从未想过,一向讲理的寨主,竟也会干出这等巧取豪夺的事情。
然而,更令他震惊的是小官人的那一巴掌。
他竟然打了寨主一巴掌。
天啦,小官人还能有命活吗?
牛栓儿虽然惧怕盛九,但在这种人命攸关的时候,他不得不奋起勇气,去护一护小官人。
可惜,盛九一见他冒然闯进来,愈发地恼火了。二话不说,拽住他的后颈,便将他拖了出去。
牛栓儿哪里是盛九的对手,虽然他牛高马大,然而,当盛九钳制住他时,他发现自己根本丝毫反抗不得,简直像一条死狗似的,就被他拖出了屋外。
盛九似乎还怕他不老实,又来坏她的好事,索性解下了束发的头巾,将刘栓儿两只手反剪着捆起来,绑在了门前的梁柱上。
这一套动作,可谓行云流水。刘栓儿被他牢牢绑住,急得嗷嗷直叫,一径儿喊着“寨主你要冷静,咱不能这样欺负人啊,小官人他身体不好……”
盛九嫌他吵闹,一不做二不休,将牛栓儿腰间的束带也扯了,团成一团,塞进了他嘴里。
这下,可是彻底耳根清净了。唯有牛栓儿圆睁着一双牛眼,绝望地看着她。
盛九没理他,转身又进去了小官人的房间。
齐鸣伏在床上,两只眼睛瞪着他,那目光,简直像在瞧十世的仇人一般。
盛九披头散发,从黑暗中走进来,那模样和恶鬼也没什么区别了。更何况她怒气冲冲,为他刚才的一巴掌耿耿于怀。
“你竟敢打我”,盛九恶狠狠道,“今天,我就让你认清楚,我究竟是什么人?”
52. 你咬人可真狠
她究竟是什么人?在此之前,齐鸣曾以为她是一个好人。对于陌生的人,她能施以援手,不遗余力的救治。对于乡亲父老,她也十分关怀体恤,彻夜不眠地修改那些陈旧的条例。然而,这些良好的印象都在今夜土崩瓦解。她就像一个披着人皮的恶鬼,终于露出了狰狞的獠牙。
齐鸣从未像此刻这般厌恶她。他红着眼,一脸的宁死不屈,仿佛只要她敢向前,他就要和她同归于尽。
或许是齐鸣一向过于温顺,令盛九低估了他的倔犟。她以为,他还会像从前一般,对于她小小的冒犯予以原谅。然而,当她的手再一次伸到他的身前,预备去扯他的衣裳时,他忽而抓住了她的手臂,呲着牙,恨恨咬了下来。
齐鸣自小及大,何曾受过这样的羞辱。素日来的积愤和孤处他乡的绝望,终于在这一刻悉数爆发。他像一只落入陷阱的小兽,疯狂的撕咬着这胆敢欺侮他的猎人。
他咬得多狠啦,以至于盛九想要抽回手,竟发现抽不出来。
牙齿啮住皮肉的疼痛,让盛九深深蹙起了眉。他发现小官人是真的恨她,他那发狠的劲儿,似乎是真的是打算在她的手臂上咬下一块肉来。
自然,以盛九的能耐,她有一千一万个法子让他松口。然而,掌力蓄积到一半,终究没有劈到他的肩上。盛九忍着剧痛,向他讨饶道:“我知道错了,我马上离开,你松口,快松口。”
但齐鸣显然已经无法再信任她。焉知这狡诈的猎人是不是还在故意诓骗他,只待他一松口,她便会变本加厉的欺辱他,并且再也不会给他任何反抗的机会。
盛九疼得龇牙咧嘴,齐鸣不肯松口,她简直拿他半点办法也没有。真要动手打他吗?她实在舍不得。他的衣襟微微敞开,露出胸口处些许淤青的痕迹,那是她先前误伤他所致。她犹记得他被她打得吐血时,那一种灭顶的惶恐,简直要把她击碎了。这样的教训过于惨烈,她实在不敢重蹈覆辙。
可手臂上剧烈的疼痛也令她难以忍受,盛九终于开始后悔,反省自己好端端的,为什么偏要来招惹他。如今弄得他这样愤怒,自己也进退两难,何必呢?
不过,目前的当务之急,还是要哄得他松口才行。
盛九几乎要给给他跪下了。
“我错了,我错了还不成么?”盛九央求他,“你松口,你松口我就滚,我保证,我发誓……”
或许是她讨饶的模样确实有几分可怜,又或者是他终于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总归,盛九觉得咬住她的牙齿松了松,她立刻抽回了自己的手臂。
撸起袖子一瞧,乖乖,两排赤红的牙印清晰可见,细密的血珠从凹陷的印记里渗透出来。
“你可真狠啊!”盛九拧眉瞧着那红肿的伤口,一时竟不知该懊悔还是伤心。
“你说你马上就滚的。”齐鸣盯住她的眼,神情冷峻,语气森冷,“怎么还不走?”
十两银子一天的供养,竟是养出了一个仇人。盛九自嘲地一笑,脑袋里一片混沌,愈发理不清自己和他的关系。
她明明爱他,却惹得他对她这般厌恶。照眼下的情形来看,盛九想和他重修旧好,恐怕不大容易。
明日要如何,将来要如何,盛九已经不敢去想了。她只觉得疲累,只希望今晚的一切,都不过是一场荒唐的梦。
盛九悔悟了,也意识到了自己不该对他用强。于是,她踉跄着站起来,站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深深地一鞠躬,头发都散落到了地上。
“我错了!”盛九尽量捋直舌头,使自己的表述更加清晰一些,“我真的知道错了,请小官人见谅!”
齐鸣并没有说话。这个人的反复无常,实在超乎他的理解。他已经没有心力去辨别她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
盛九是真的醉了,不单脑袋迷糊,连直起身子都费了好大的劲儿。
可当她的目光对上小官人时,他那戒备的神情简直令她绝望。她发现自己可能真的要失去他了,他讨厌她,把她当贼人一样地防备,无论她如何挽回,都无济于事。
“你不会原谅我了,是不是?”盛九悲戚地道。
然后,她的眼泪便不可遏制地流了下来。
她的种种反应,简直令齐鸣错愕。她为什么要哭?这种情况,就算要哭,那也该是他哭才对吧!
那最初的几行眼泪,似乎是一条长长的引线。因为很快,她便爆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嚎啕。
一声,两声,三声……
似乎是发泄一般的,盛九索性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将头埋进胳膊弯里,大力地哭泣起来。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齐鸣觉得纳罕,怎么会有女郎,哭得这样中气十足,又委屈万分。
她究竟因为什么事情这样伤心?
是因为不想嫁给她的义兄,还是因为他方才咬疼了她?
齐鸣很是不解。不过,一个姑娘,在你面前哭得梨花带雨。齐鸣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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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再冷情,也很难不动一动恻隐之心。
于是,他道:“你别坐在地上了,地上又脏又冷,会作病的。再者,也别总哭了,这么个哭法,最伤元气。元气一伤,喝再多的补药,也补不回来。”
果然,他要她别哭,她当真就不哭了。只是也不肯站起来,就那么闷闷地坐着,半晌不吭声。然后,在齐鸣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她忽然向后一样,四仰八叉地躺下了。
这变故来得太快,简直令齐鸣目瞪口呆。齐鸣吓坏了,以为她是气急攻心,晕过去了。然而,不到片刻,他便听得她高一声低一声打起了呼噜,这才确定,她似乎仅仅只是睡着了。
睡着了好,睡着了,她便不能再对他动手动脚了。
齐鸣紧绷的情绪总算得以放松了下来。他这才感到自己的唇齿间,好似有浓烈地腥味。这味道令他作呕。他想,自己方才是不是咬她咬得有点太狠了些。
如今的情形实在有些棘手。方才,齐鸣亲眼看到盛九将牛栓儿拖出去,绑在了屋外的柱子上,且还堵住了他的嘴。现在可好,她像一滩烂泥似的醉倒地上,连个能将她扛回房间的人都没有。
地上寒凉,这么躺上一夜,恐怕很难不生病吧!
齐鸣简直一筹莫展。若是从前,他对江湖中人的不拘小节、放任恣肆,还存在着一些美好的想象。那么现在,这种想象已经彻底破灭了。他只觉得她做事顾头不顾腚,莫名其妙的惊吓他,又莫名其妙地躺下睡着了,大喇喇霸占着屋子的正中央,令他很看不惯,却又无计奈何。
随着盛九的酣睡,周遭的一切都沉寂了下来。但齐鸣显然无法安然入睡,他的脑袋混沌得很,盛九说过的那些话,就像落入水中的星子一般,在他脑海里荡来荡去。
她是个过于直率的姑娘,心里有话便迫不及待地要说出来。仿佛自他见她第一面起,她就在喋喋不休地表达着对他的爱慕,一而再,再而三,反复强调,好似生恐他不信一般。
这样的话说得多了,哪怕齐鸣的心是一潭死水,也不免被她吹起阵阵涟漪。
只可惜,这淡淡的一点涟漪与他想要回家的强烈渴望比起来,实在不值一提。他之所以忍耐她、依顺她,说白了,不过是想苟全性命,以等待回京的机会罢了。
他和盛九,原本就是背道而驰的两个人。既然注定分道扬镳,又何必有过多的感情牵扯?
正当齐鸣迷迷糊糊,将睡未睡之际。门忽然开了,进来一个人。
53. 未婚妻,别来无恙
来人身着黑色夜行衣,脸上黑巾蒙面,手中一把锋利出窍的匕首,寒光凛凛。一见齐鸣,二话不说,便来掀他的被子。
被子下的双腿羸弱细瘦,那人见了,登时嘿嘿狞笑道:“小公爷,您可叫俺好找。今儿俺来,是为向您借一样东西,好回去讨赏钱。”
齐鸣起先见他进来,心里还抱着一丝侥幸,祈盼着他会是爹爹派来营救自己的人。可他这话一出,齐鸣便知大事不妙。这人竟是来向自己索命的。
“救……”齐鸣一个“命”字还未出口,那人的匕首已经抵向他的咽喉。齐鸣只觉得脖子上一线异痛,便见盛九如鬼魅一般从地上跃起,修长的手指从那人背后伸出,立时抠住那人的眼睛。
黑衣人吃痛,只好收回匕首,反手刺向背后偷袭他的人。
盛九反应奇快,两腿一蹬,便离地而起,倒挂在房梁之上。手指却仍是抠着黑衣人的眼珠子不放。
剧烈的疼痛使黑衣人登时发起狂来。他狂吼一声,刀锋回转,便似要截断盛九的手臂。
齐鸣捂住脖子,手指已染上鲜血,那一种惊恐与疼痛,几乎要令他晕厥。可他却不敢真的晕过去,两只眼睛紧紧追随着正在打斗的二人。见那黑衣人的匕首挥向盛九的手臂,登时吓得面如土色,脱口而出道:“小心!”
盛九嗤笑一声,指尖用力,竟生生抠出那人一只眼珠。黑衣人立时捂住汩汩流血的右眼,嗷嗷叫唤起来。
“敢行刺小官人,简直找死!”盛九甩出这一句狠话,人已经落到黑衣人身后。但见她伸出手臂迅速环住那人的脖子,牙关紧咬,那一副发狠的模样,竟似要生生将黑衣人的脖子扭断。
齐鸣由来没见过盛九杀人,也没见过任何人杀人,故而对于这种血腥的场景,实在缺乏经验。他见盛九一出手,便抠下了人家的眼珠子,那等血肉模糊的情景,简直令他肠胃痉挛,喉间耿窒,若不是因为情势紧张,他几乎要当场呕吐出来。
然而,令齐鸣惊讶的是,那黑衣人即便伤得如此之重,却竟然还有还手之力。盛九的手弯才一扼他的脖子,他的匕首便已经刺向了盛九的腰侧。
盛九吃亏,就吃亏在没带武器。故而,黑衣人匕首刺下时,盛九没有兵器抵挡,便不得不立时避开。
两人随即缠斗了起来。齐鸣看不懂武学招式,只瞧见那黑衣人的匕首如雨点一般刺向盛九,盛九则是左躲右闪,身法快似飞鸟行鸢。
黑衣人丢了一只眼睛,其想要复仇的狂怒心情自是可想而知。故而,每出一招,其狠戾之势,几乎刀刀都是冲着要盛九的命去的。
盛九虽然仗着突袭,重创了他一只眼。但她毕竟先前醉了一场酒,脑袋兀自昏沉,故而支撑的时间一长,身法便显见得慢了起来。
齐鸣即便不懂武功,但谁占优势谁落下风却还能分辨清楚。眼见盛九招架吃力,身上好几片衣角都被匕首割落下来,齐鸣的心简直提到了嗓子眼。
“啊”,但见盛九忽而倒退数步,手掌抵住心口,猛然咳嗽一声,吐出一口血痰。原来是那黑衣人趁盛九不备,一拳击中她胸口。这一拳有多重,齐鸣简直不敢想。可从盛九登时苍白的脸色来看,她恐怕未必有能力再战。
“他要杀的人是我,你若斗不过,就赶紧跑!”齐鸣对盛九道,“寨主的救命之恩,我只好来世再报了!”
天知道,齐鸣说出这些话,需要多大的勇气。他是个贪生的人,即便流落九凰山,也希望能好好活下去。可若是为了活命,就让盛九为他受戕,他却无论如何做不到。
谁知盛九听了他这话,竟怒而呵斥他道:“闭嘴,别影响老娘杀人!”说着,再度屈指成爪,便又向那黑衣人抓去。她原本就披头散发,再加上这满眼凶光的模样,别说那黑夜人,便是齐鸣,也不能不被她唬住了。
“疯婆娘,那小公爷和你是什么关系,你竟要这般护着他?”黑衣人道。他原是为求财而来,并不想因此丧命。不曾想,这婆娘明明醉得不省人事,却还能暴起杀人,且凶悍异常,打起来不要命一般,实在可恨。
“他是我相公!”盛九道,“你敢杀我相公,我让你尸骨无存!”
盛九说着,那蓄满了劲力的手指已经伸到了黑衣人的面门,手法之迅猛,若非黑衣人躲闪得快,恐怕另一只眼睛也要被她抠去。
黑衣人大惊之下,自知今日刺杀小公爷的行动恐怕已难成功。酬金固然诱人,但命显然更加重要。故而那人身形一转,便往门口逃去。
小官人身在九凰山的消息,绝不能被他带出去。故而,他想逃,盛九便不能不追。只可惜那人轻功极好,眨眼已没入黑暗,盛九即便想追,都已经无从追起。
“可恶!”盛九握紧了拳头,心道九凰山的安宁,恐怕就到今夜为止了。
谁知,下一刻,盛九便惊讶地看见,那刚刚跑出去的黑衣人,竟然又折返了回来。且一条手臂已经被人卸掉,一见到盛九,便似见着索命的恶鬼无常般,颤抖着跪在地上,一个劲儿地磕头求饶道:“俺错了,不该冒犯女侠。求女侠饶命,求女侠饶命……”
盛九正自疑惑,便见黑暗中走出来一个人。高高的身量,蜂腰猿背。脚底下迈着方步,背着两只手,一见到她,便笑嘻嘻地打招呼,“未婚妻,好久不见!”
“谁他妈是你未婚妻”,盛九淬道,“满嘴喷粪的东西,注意你的言辞!”
“呦呦呦,姑娘家家的,说话怎的这么粗鄙!”那人摇着头,开始对盛□□头论足,“你这么凶,且杀人不眨眼,难怪小公爷瞧不上你。哎呀呀,人家那样的身份,自是要娶名门闺秀。便是你再怎么投怀送抱,他也不会要的。不如还是跟了我吧,咱俩把从前断了的姻缘续一续。我不嫌弃你凶,只要你肯嫁我,我今晚就娶你!”
“江山钺,你在狗吠些什么,谁要嫁你?”盛九骂道,“你什么时候来的?来了怎么不光明正大相见。躲在暗处趴人墙角,算什么英雄好汉!”
“这怎么能叫趴墙角呢?这叫窥探敌情。”江山钺道,“我一路追踪那贼人而来,就是想看看,他到底是来救小公爷的,还是来杀小公爷的?”
“原来,你也不知道这人来九凰山的目的?”盛九瞧了眼那跪在地上诚惶诚恐的刺客,疑惑地道。
“你怎么会以为我知道呢?”江山钺不解,“你究竟对我有什么误会?”
那些对他的猜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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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还不方便开口。不过,屋外暗藏着两位高手,且盯了自己许久,自己竟毫无察觉,这就可见,喝酒确实误事。
江山钺见盛九皱着眉,一副气鼓鼓的模样,愈发起了逗弄她的兴致。
“看来,盛寨主这程子真是在温柔乡里待得很畅快啊,对九凰山也是疏于管理。你看,这一连两个人摸上山,九凰山上竟无一人察觉。啧啧啧,啧啧啧……”那人边说边摇头,“看来盛寨主是不想做寨主,只想做别人娇滴滴的小娘子了!”
“啧你个大头鬼!”盛九一听他这般阴阳怪气地讲话,心里就来气。自然,九凰山太平已久,在守卫上,确实松懈了点。然而,似他江山钺这样的绝顶高手,便是九凰山上五步一设防,恐怕也防不住他。
“你竟然早就来了,为什么不早些出手拦住这人。你可知道,他方才险些杀了小官人!”盛九恨恨道。
“我为什么要出手?”江山钺听她惦念小公爷,愈发吃起醋来,“让他杀了小公爷,我心里才痛快呢!我亲爱的未婚妻,你不知道,方才我在屋外看着你和他卿卿我我,心里难过得简直如同要死了一般!你不肯嫁我,却主动去勾引……啊,我的心好痛!”
若说此前,盛九心里对他还有几分残余的好感,那么今日一见,那些仅存的好印象也都烟消云散了。有了齐鸣的对比,盛九方才发现,江山钺那副油嘴滑舌、没一点正经的模样,实在叫人很看不上。她想不通,自己从前怎么竟会觉得他潇洒。
他一口一个“未婚妻”,简直令盛九觉得恶心,她警告他,“你从前的提亲,已经被我爹拒绝了。以后,你再敢叫我未婚妻,我就撕烂你的嘴。”
瞧瞧,女人一旦变心,翻起脸来,可比翻书快多了!江山钺心中不快,反唇相讥道:“你不肯嫁我,难道是想嫁给小公爷。呦呦呦,女匪头也做起了当朝廷命妇的美梦。只不过,人贵有自知之明。山鸡也想配凤凰,啧啧啧,盛九,你可真敢想啊!”
“江山钺,我宰了你!”
他的话,字字诛心,终于令盛九恼羞成怒。她随手抓过兵器架上的一把火箭枪,便向江山钺猛刺过去。江山钺抬手抵挡,两人斗到一处,那等激烈的程度,简直堪称天昏地暗。
约莫过了五十余招,江山钺发现盛九真是下了狠手。若是再打下去,两人之间恐怕难免会有人受伤。于是只好向盛九讨饶道:“好了好了,算我口不择言,说错话了。不曾想,三年不见,你的功夫又精进不少。好,行了,停手。咱俩若咱不停手,那断了手的人可就要跑了!”
盛九怒气难消,趁他退让,捏紧拳头狠狠便在他的胸口砸了一拳,这才算勉强压下怒火。口中骂道:“嘴臭的玩意儿,早晚要你死在老娘手里!”
江山钺揉着胸口,委委屈屈地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盛九闻言,又要来打,江山钺忙忙告饶:“好好好,是我错了,我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行了吧!”
地上跪着的黑衣人确实想要逃跑。可他才跑了两步,便被一枚石子打中屁股,登时“哎呀”一声,栽倒在地。
身后传来江山钺得意的声音,“你看,我没骗你吧,他果然想跑!”
54. 我也要住在你这院子里
盛九叉着腰,愁眉不展地立于广袤穹宇之下,环顾四周,但见树影交叠,风移影动,让人觉得草木皆兵,哪儿都像是藏着贼人。
于是回头问江山钺:“你在暗处,应当看得清楚。今夜前来偷袭小官人的,除了这贼子,可还有其他人?”
江山钺对她的提问感到纳罕。
“有他一人还不够吗?”江山钺道,“你可知道他是谁?”
盛九摇头,这人的武功路数五花八门,实在看不出何门何派。不过,盛九不得不承认,此人的身手确实堪称一流,若非是自己趁他不备一招偷袭,摘掉了他的眼珠子,恐怕这会儿躺在地上的人,就该是她的尸体了。
“你原来还没认出他,怪不得有此一问。”江山钺道,“他就是江湖上人称‘千手千眼’的盗圣荣小吕,在百晓生的武林英豪排行榜上,他名列第七!”
那荣小吕听得自己的名号从江山钺的口里说出来,愈发觉得悲戚难言。谁能想到呢,自己这回竟会阴沟里翻船,栽在了这么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
说起来,还是怪自己太过轻敌。
这九凰山前寨主盛得泽,虽有“南侠”之名,然而,在武学造诣上,却实在不值一提。他的女儿盛九,区区一介女流,在百晓生的排行榜上,甚至连个名字都没有。故而,当初荣小吕在接到这个任务时,还颇觉奇怪,慨叹杀鸡何以用牛刀。如今,和这女匪头交手之后,荣小吕才不得不承认,那“黑阎罗”死在这丫头的手里,当真一点都不冤。就冲这女匪头方才打架时那股狠劲儿,谁碰上她,都很被活扒下一层皮。
总之就是追悔莫及。荣小吕只好有泪往心里流,委委屈屈,如丧考妣。
“他就是号称‘千手千眼,独来独往’的‘盗圣’荣小吕!”盛九也是大为惊讶。
如此说来,倒确实不必担心今晚还会有别的贼子来袭。毕竟这吕小荣是出了名的吃独食。但凡想请得动他出山,除却丰厚的酬金外,最要紧的事,便是要遵守他的规矩。而他吕小荣的规矩很简单,概括起来就是三个字——不合作。你若请了他,就绝不许再请别人,因为荣小吕从不和任何人分银子。
不过,这回这独来独往的规矩,想是令他吃了大亏。盛九嗤笑一声,上前两步,一把摘下了荣小吕蒙面的黑巾。
面巾下是一张干瘪消瘦的脸,约莫三十五岁年纪。长长的尖下巴,配上倒八字的一对眉毛,真是说不出的丧眉倒气。
盛九万想不到,久负盛名的“盗圣”竟是这样一副贼眉鼠眼、佝偻猥琐的模样。不过,江湖中人,素来是不可貌相。这人既然能成为盗中之圣,其本领,自是毋庸置疑。
“江山钺,你是真不怕我死啊!”盛九想要这荣小吕江湖第七的排行,不禁觉得后背发凉。此时此刻,自己的脑袋还能挂在脖子上,不能不说是祖宗保佑。于是愈发怨怪起那狗日的江山钺,“你既知道他是‘盗圣’,却还迟迟不出手,放任我和他斗了那么久。你可真沉得住气!”
其实,若说不紧张她,那是骗人的。然而,三年不见,江山钺也很好奇盛九的本领究竟有没有长进。结果自然是大出所料,她不但进步了,而且可以称得上是突飞猛进。瞧瞧,连盗圣都在她手里吃了大亏。如此看来,盛九如今在江湖上,已经算得上是一等一的高手了。
很好,江山钺不无得意地想,这样本领高强的女子,才正好做他江山钺的良配。
“盛寨主过谦了!我见寨主你力战盗圣,堪称游刃有余,哪里还有我插手的份?”
江山钺一边奉承盛九,一边还不忘调侃那荣小吕,“盗圣啊盗圣,我看你从今往后,这‘千手千眼’的名号恐怕是要摘掉了,莫若换成‘单手单眼’,也算是名副其实!”
那荣小吕被江山钺一刀斩下胳膊,实在是痛不可言。虽然咬牙从衣服上扯下一块布条,勉强捆扎处了断手的地方,然而,失血如此之多,且又不得治疗,便是神仙也扛不住。若非是占着多年修炼的内力苦苦支撑,他此刻,恐怕早已经晕了过去。
现下,又听得江山钺如此讥笑自己,荣小吕更是既气且悔。早知如此,自己实在不该接下这单生意。如今弄得这般不人不鬼,即便侥幸活得性命,将来再想在江湖上立足,恐怕也是难而又难了。
念及往后一片晦暗的前程,荣小吕终于忍不住悲戚嚎哭。谁知才嚎出了一嗓子,丹田的内劲一松,人便往后倒去,再也不出声了。
盛九也是一惊,这荣小吕怎么说倒就倒,自己还有许多话要盘问他,可不能让他就此死了。
于是她俯下身,预备去探那人的鼻息,却被江山钺伸出一只手来拦住了。
“小心有诈!”江山钺道,“我来。”
江山钺仔细打量他片刻,这才伸出两根手指,在那人的脖颈处探了探,而后对盛九道:“不要紧,他内力浑厚,这点子伤还要不了他的命。不过是失血过多,晕过去了而已!”
盛九瞧了眼躺在地上的‘盗圣’荣小吕,他脸上空了一个窟窿,断手处汩汩流血,看起来实在很是狼狈。不过,这人胆敢行刺小官人,如今落得这样下场,实属罪有应得。因此,盛九简直半点也不同情他,反而后怕于自己方才若是反应稍微慢一点,小官人可就真的命丧黄泉了!
一想起小官人,盛九便觉坐立难安。她很想进去瞧瞧小官人怎么样了。不过,这从天而降的江山钺却不能不防。他此番造访九凰山,究竟是出于何种目的,盛九必然得将这些问题搞清楚。
“你怎么知道,这荣小吕是来找小官人的?”盛九道,“你又是从何时何地,发现了这荣小吕的行踪,并且开始追踪他?哼,江山钺,你知道的事情可真不少!”
江山钺见她神情凛凛,一字一句,都似在盘问自己。于是,心里愈发感到不痛快。
“我是为了你的安全,才不远万里追踪这盗圣而来。结果你倒好,不单不谢谢我,反而像审犯人一般地审我!啊,女人果然是凉薄。想当年,要死要活想嫁我的人是你,如今,对我不屑一顾的人也是你。唉,当真是时移世易,盛寨主如今有了新欢,就丝毫不念旧情。啊,我的心又痛了!”
他每每说起这些肉麻的话,盛九就想捶死他。那些过去的事,都是她年少无知,做下的糊涂事。如今想起来,简直羞也羞死了。结果,他还要喋喋不休地翻出那些旧账,令她难堪。盛九气得发抖,简直恨不得撕烂他的嘴。
“江山钺,我最后一次警告你,若是不想死,就管好你的嘴!”’盛九冷眼瞧着他,愠怒地道:“咱俩之间,早就没有了情分!你拿我当枪使的时候,可曾有过半分的犹豫。哼,江山钺,我看三年不见,你的功夫不见长,心眼子倒是长了不少。”
说起来,她还是为了他拉她下水这件事耿耿于怀。江山钺觉得自己很有必要向她解释清楚。
“先前,秦六爷已经来找过我了。我也知道寨主与我之间,实在是有些误会。寨主请稍安勿躁,我此番来,正是为了证明此身。只是,这荣小吕不顶事,才流了那么点血,便晕过去了。如此,只好等到明日,等到这荣小吕醒了,我自会当着诸位当家的面,给寨主一个合理的交代。”说着,他讨好似地看了一眼盛九道,“我今儿跑了上百里路,实在是累了,寨主有什么话,不妨等明日再来审问我吧!”
“再者”,江山钺接着道,“我看眼下的当务之急,还是得先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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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大夫来替这荣小吕包扎伤口,否则,照他这么个流血的架势,恐怕未必能活到明天早上。到时候,我这一身的冤屈,可就洗不清了!”
这荣小吕是解开眼下谜团最为关键的钥匙,确实不能让他死了。盛九虽然有许多话想问江山钺,不过,眼下,小官人和这荣小吕的伤势,显然更为要紧。
算了,今日上峰堂上设宴,几位当家只怕喝得比她还醉。若是这会儿召集大伙儿前来“审问”这江山钺,也实在不是合适的时候。莫若就再信他一回,且依他所言,明日再审!
不过,谁去请郎中,显然是个问题。
放眼这院中,拢共只有四个人。一个荣小吕,死狗一般躺在地上。盛九又实在不能放心将小官人教给江山钺。于是只好对江山钺道:“这九凰山的路,你熟得很。我走不开,就劳你去请一下李郎中吧!”
江山钺万没想到,自己千辛万苦追踪盗圣而来,不单得不到体谅,反而还要充当她的跑腿。尤其是,她不肯离开小院前去请郎中的原因,无非是担心自己会对小公爷不利。这般小人之心,实在令人生气。
于是他扭头拒绝,“我不去,我跑了这一路,辛苦了,我要休息!”
盛九见他矫情,愈发不愿意惯着他。
“去不去随你。可若是这荣小吕死了,你再想自证清白,可就难了!”
她用到“自证清白”这个词,令江山钺很喜欢。这就说明,在盛九的心里,终究还是相信他是清白的。
也罢,自己犯不着和一个注定失败的后来者计较。江山钺决定表现得大度,不就是去请一下李郎中么,他熟门熟路,片刻间也就折返回来了。
不过,有一件事他得事先和盛九约定好。
“要我当跑腿,可以,但我有一个要求,你得先答应我!”江山钺道。
盛九实在有些不耐烦,不明白过了三年,他怎么变得如此婆婆妈妈。
“有屁快放,我酌情考虑!”盛九道。
“啧,真粗鄙!”江山钺皱着两道英挺的眉毛,显然十分不满,“你平时和小公爷说话,也是这样的态度么?”
“关你什么事?”盛九捏紧拳头,在他的眼前扬了扬,咬牙切齿道,“你到底有什么狗屁要放,再不说,可就过期作废了!”
“好好好!”江山钺忙忙提出要求,“我今晚,想借宿在你这院子里!”
“不行!”盛九想都没想,便断然拒绝,“男女授受不亲,你住我这里,不方便。”
不过,想要他今晚确实得有个地方住。于是盛九替他安排道:“待会儿李郎中给这荣小吕和小官人看完诊后,你便随李郎中一道回去,借宿在他家吧!”
如此厚此薄彼的态度,显然令江山钺很不服气,他据理力争,“小公爷也是男人,他为什么可以住在你的闺房里?”
盛九不屑地斜睨他道,“因为我打算嫁给小官人,自然能让他住!”
江山钺觉得自己若是再和她掰扯下去,难免不被气吐血。好在,他素来能屈能伸,只要能留宿在盛九的小院里,这将来的胜负之数,便难以预料。
为了抱得美人归,江山钺决定暂且忍下屈辱。于是,指着旁边那间没亮灯的屋子道:“这不是还有一间空屋子吗,我就住这间好了!”
盛九回头瞧了眼那窗户都掉了半扇的破屋子,不大确定地问他道:“你当真想住那间?”
“不错!”江山钺点头,答得十分果断。
盛九看那荣小吕,已是出气多,进气少,心道自己若再不退让,恐怕那“盗圣”真得流血而死了。于是只好勉强答应他道:“你既然不嫌弃,那就暂且在那屋里住上一晚吧!”
55. 脖子上流血了
其实,江山钺名头很大,西南一带的土匪,都以他为尊。故而,他能与海千帆齐名,绝不是浪得虚名。只可惜,这人在别人面前,表现得都正常,一副正派君子的模样,说话也是彬彬有礼。唯独在盛九面前,便格外的嘴欠,口不择言,什么话都说得出口。因此,盛九每每只要和他说上三句话,便要被气得火冒三丈,再顾不得他在外头怎样令人尊重景仰的身份,跳起脚便和他对骂起来。
这一回也是一样,已然当了寨主的盛九全然忘记了身为东道主的礼仪。她实在是被江山钺给气糊涂了,因而,直到江山钺离开去找李郎中,盛九才想起来自己可能是慢待了他。照理,他这样的身份光临九凰山,自己总该尽一尽地主之谊才对。且不说设宴款待他,起码,也得给他安排间像样的客房住一住。
只可惜,他来得不是时候。由来也没有什么大人物,会在下半夜突然造访人家的地盘。
盛九对于他的到来感到措手不及,故而,些许的招待不周,也只能算作是他自己咎由自取。如此一想,盛九便觉得释然了,即便看到那间破破烂烂的屋子,心里也没有一丝的愧疚。毕竟,那屋子是他自己非得要住进去的,至于住得舒不舒服,那可就不关她的事了。
荣小吕依然躺在地上。江山钺办事很仔细,临走之前,还不忘封住“盗圣”身上的几处要穴。他点穴的手法很是潇洒,一看便是江湖上个顶尖的好手。点完之后,还不无得意地向盛九炫耀道:“这‘盗圣’号称比泥鳅还滑,数十年来,几乎从未有人能困住他。不过,这一回,他被我这独创的点穴手法封住了穴道,饶是他再如何奸诈似鬼,也决计跑不了了!”
跑不了好,跑不了她便不必时时刻刻盯着这人,而耽误了照看小官人。方才盛九还忧虑呢,一方面迫不及待想进去瞧瞧小官人,一方面又担心这“盗圣”是装晕,只待她一松懈,他便好趁机逃跑。如今,倒也不必担心了。因为江山钺在武学方面,还是极为可靠的。他说这荣小吕跑不了,他就定然跑不了。
盛九于是点点头,对他的心细如发表示赞赏,且向他竖起了大拇指。
江山钺对于盛九的称许,也很感到得意。自来美人爱英雄,想自己这般英雄盖世,风姿迷人,欲重新俘获盛九的芳心,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自然,沉浸在对未来的美好幻想中的江山钺,丝毫没有料想到自己的聪明之举,竟是为他人大开方便之门。他只觉得急切,迫不及待要完成盛九交给他的差使,好早些住进这向往已久的院子。
眨眼之间,江山钺已经施展轻功,在夜色掩映下,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盛九一见江山钺离开,立时转身,便去瞧小官人了。
齐鸣侧卧在床上,脸色苍白如纸。一只手按压着脖子上的伤处,一只手撑在床面上。那按住脖子的手,指缝间已经溢满了血,血珠顺着他白皙细瘦的手腕流下,正缓缓滴落在靛青的床褥上。见她无恙,脸上有按捺不住的喜悦。可才要说话,便又疼得皱眉。人也摇摇欲坠,似乎支撑不住一般。
盛九二话不说,便打开了柜子,取出金疮药和裹伤布,预备给齐鸣上药。
齐鸣是极为怕血的。更何况如今,脖子上往下流淌的,可是他自己的血。齐鸣深觉这一回,自己恐怕定然是活不成了。因此,盛九来给他上药时,他忍住了疼痛,很是慎重地对盛九道:“寨主屡次救我于危难,我本该报答的。只可惜,我命不好,这回想是在劫难逃了。只盼我死之后,寨主能够给我一副薄板棺材,再让我的坟头朝北,好让我死后,能够魂归故里。”
他说得悲戚,仿佛当真活不到明天一般。
盛九看了看他的伤口,虽然流了些血,但刀口实则并不深,也没割破血脉。于是不满地斥责他道:“什么死啊死的,说了也不怕犯忌讳。你放心,有我盛九在,小官人你决计死不了。”说着,卷起一块帕子,塞进了他嘴里,“我要给你上药了,你忍着点!”
盛九上药极猛,那价值不菲的金疮药,不要钱一般地往齐鸣的脖子上撒。
齐鸣这才明白盛九为何要堵住他的嘴,因为那药洒在伤口上是真疼,疼得他冷汗直流,全身都止不住颤抖起来。若非是因为嘴被堵住了,恐怕他这会儿,还不知得叫唤成什么样。
然而,烈性的药,见效也快。那金疮药才一撒上去,伤口便不再流血了。盛九又拿裹伤布在他的脖子上缠了两圈,这才抽出了他嘴里的帕子,对他道:“好了,血止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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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人你不会死了。”
这就好了!齐鸣对于她这种潦草的处理方式,显然并不十分信任。不过,想到自己如今寄人篱下的处境,能够有人帮忙包扎,已经不易,哪里还敢提出更多的要求。
方才侧躺得久了,手肘有些疼。齐鸣见盛九出去洗手,暂且顾不上他。只好自己慢慢地翻过身,仰面躺好,动作很小心,生恐再流血。
待得盛九回来时,见到的便是他这样一副脖子僵硬、直挺挺躺在床上的模样。说实在的,盛九没见过比小公爷更会保养自己的人。虽然有时候,面对自己的调戏,他很有宁死不屈的精神。然而,大多数时候,他都十分惜命。脖子上流血了,便知道不能乱动,实在是一位很省心的病人。
盛九就喜欢他这样乖顺的模样。比起那动不动就能气得人肺管子疼的江山钺,小官人实在是听话太多了。
于是盛九含着笑,一面拿浸过水的帕子给他擦手,一面安抚他道,“方才你吓坏了吧!那刺杀你的人,名唤荣小吕,有‘盗圣’之名,在江湖上排名第七,是位顶尖的高手。不过,他方才被江山钺卸下了一条胳膊,流血过多晕过去了,现下正躺在院子里。你若有什么话,只好等他醒了,才能问他。”
盗圣,排名第七,卸下一条胳膊……
不得不说,盛九的每一句话,都令齐鸣感到震惊。然而,除却那荣小吕为何要行刺自己之外,最为令齐鸣好奇的,便是——
“你是说,江山钺也来了?”
他一说话,脖子上的伤口便牵扯着疼起来,故而只好立时就闭上嘴。不过,对于江山钺这个名字,齐鸣自是印象十分深刻。因为关于自己被劫掳一事,盛九显然所知甚少。然而那江山钺,他究竟在整件事中充当了一个怎样的角色,齐鸣却不得不对他有诸多揣测。
“他去帮忙请李郎中了。”盛九道,“我知道,你心里怀疑他。你放心,明日我就会审他,定然让他给你一个交代。今晚,你就好好好休息吧!你的伤口才止住了血,若再多说话,恐怕又要裂开。”
她用到“审”这个字,令齐鸣感到很是疑惑。齐鸣是个何其敏锐的人,早已从盛九的三言两语之间,察觉到她和江山钺的关系,定然是非比寻常。
57. 初次交锋
许是刚睡醒的缘故,齐鸣的声音软糯中透着些沙哑。江山钺于是又很见机地给他倒了一盏茶。
一位在江湖上声威颇重的豪侠,却肯放下身段如此鞍前马后替人效劳。齐鸣想,此人若非是胸襟格外宽广,那定然就是心机格外深沉。然而,不拘如何,只要这个人肯露面,于自己而言,都算得上是一件好事。毕竟,盛九是个糊涂的,落入了别人的陷阱里,尚且浑然不知。而自己,也终究不可能一辈子窝居在这九凰山。
仅仅只是被动地等待官兵来营救,并不符合齐家人的作风。齐鸣虽然受困于床榻,却无时无刻不在思索破局之法。眼下,江山钺来了,这便是个机会。齐鸣接过了茶盏,唇角间稍稍扬起一些融融的笑意。抬眸间,便已将江山钺由头至脚打量了个透彻。
其实江山钺的年纪并不算大,照着齐鸣的观察,他应当只有二十六七岁。如此年轻便能号令群雄,定鼎一方,足见本领不容小觑。尤其难得的是,此人虽然地位颇高,待人却十分亲和。若不是齐鸣心中始终忌惮他,就冲着方才他的那些友善举动,自己便很难拒绝交他这么个朋友。
一个身负血仇,却又朋友遍天下的人,他的目的,似乎并不难猜。
齐鸣饮罢茶,将杯子递还给他,口中道一声“多谢”,摆手请他坐下。两人虽是初次见面,气氛却还算融洽。盛九原本十分提防江山钺,怕他会对小官人不利。如今见他二人并没有剑拔弩张的架势,便也托着腮,似乎有些困倦似的,撑在桌子上旁听。
江山钺施施然坐在齐鸣床边的杌子上。他是个健谈的人,一上来便开始忆及旧事。
“令尊齐国公的风采,我曾有幸瞻仰过一回。”江山钺道,“天熙三年,京西竹林举办了一次声势浩大的百家对谈,当时,我依托一个朋友的关系混迹了进去,旁听了全程。那些儒生们,自然是个个学问惊人,谈诗作赋、评古论今好不热闹。然而,若说叫我佩服的,唯有令尊一人。令尊在众人清谈过后,谓然感怀曰:‘今日佳会,群贤毕至。实在是圣人高泽,令我朝文风鼎盛。然,边疆远寇,时有扣关之险;北域南蛮,仍存挑衅之心。诸位何不于吟咏风雅之余,兼习武艺。常怀定边之策,力邀不世之功。秦时明月,汉时关隘。定远封侯,耀武雄边,岂不快哉!’”
他说的这件事,齐鸣是记得的。算一算,当是六年前了。那一年的竹西佳会,恰好由爹爹主持。这种清谈的盛会,爹爹原本是不爱去的,因为他老人家一向以为,文人论道,能论出什么狗屁来。只可惜天子倚重读书人,鼓励他们驰骋学问、施展文才。爹爹无法,也就只好去了。
果不其然,一场清谈下来,直把爹爹气得脸色铁青。一回到家,就开始拍桌子抱怨,说什么“时风靡靡,世风日下。那些个儒生,谈起风花雪月,头头是道;一问及边事,则是狗屁不通。如今北方侉子,正自厉兵秣马,虎视中原。可本朝的读书人,却还在作这些旖旎文辞。啊,可是天不佑我朝?竟不肯降下一位英雄人物来镇守边关。再这么下去,我朝危矣,危矣!”
正当齐国公义愤不已之际,猝不及防,他的夫人,也就是齐鸣的母亲,本朝最为尊贵的长公主,一招粉拳,便砸在了他的肩头。
“家主可是疯了,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长公主嗔怪他道,“你可管好你的嘴。虽然官家是我亲弟弟,可他到底也是天子。你如此诋毁他的天下,可是嫌咱们的日子过得太舒坦了,想领着全家,都去菜市口逛一圈?”
齐国公被她夫人这么一教训,登时也不义愤了。回头瞧了一眼齐鸣,笑呵呵道:“啊呀,鸣儿也来了。来来来,咱们不谈那些,好好吃饭。我今儿这一天,光是吃了些空口的言辞,早就饿了。”
齐鸣想到爹爹和母亲,不禁有些悲从中来。只可惜当着外人的面,不好表露出忧伤,只好陪笑道:“我爹爹素来是如此,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全凭意气。即便是在朝堂之上,也常有因出言不逊而遭到官家斥责的时候。”
“如今的朝堂,似令尊这般敢于直言的贤臣已然不多了!”江山钺恭维他道,“只可惜我等出身草莽,不能效死于令尊麾下。否则也当凭着这一身武艺,求个功名前程,也好过在江湖上胡乱混迹,徒然蹉跎光阴。”
他的这一番话,其中有几分真,几分假,实在难以分辩。齐鸣犹记得,盛九曾说过,江山钺的父亲原本就平定边患之功,却不幸为陈不遇所害。固然,陈不遇是杀害他父亲的元凶。然而,若是追根溯源起来,当年陈不遇之所以带兵绞杀梅山,并非没有朝中大臣的逼迫、以及官家授意肃清匪患的缘故。
因此,虽则江山钺口口声声说有效力朝廷的心,但齐鸣却不敢随便应承他。焉知他这般说话,存的是怎样的心思。齐鸣如今是落难于此,不能不多长些心眼。毕竟人心隔肚皮,连盛九都不免上他的当,自己又如何敢轻信他。
齐鸣不过是轻轻一笑,便揭过了他这蓄意的试探。如今,客套的话也已经说了,到了该进入正题的时候。
“我听盛寨主说,江盟主这些年来,屡上京城。可是想伺机扳倒陈不遇,替父报仇?”
“九儿连这事都跟你说了?”江山钺皱眉瞧了一眼盛九,那神情,辨不出是气恼还是吃醋。倒是盛九,很是坦然地挑了挑眉,意思是这种人尽皆知的事情,有什么必要隐瞒。
江山钺无可奈何,只得承认道:“不错,杀宿敌,报父仇,是我毕生的夙愿。只可惜那陈不遇如今官居二品,早已是人上之人。我想要杀他,并不容易。”
齐鸣点了点头,对他的境遇表示理解。那陈不遇如今的职务,执掌大同府兵。军营之中,固若金汤。便是江山钺有万夫莫敌之勇,也入不得他的府中。
“然而,不论再难,江盟主恐怕都未曾放弃过这样的志愿吧!”齐鸣道,“不然,这么多年来,江盟主又何必如此奔波劳苦?”
江山钺看着齐鸣。这位国公爷的小儿子,年纪很轻,但言谈之间,却有一种从容的气度。他是聪明的,知道怎么抽丝剥茧从你的话里套取他想要的信息。然而,江山钺同样也是一头混迹江湖多年的老狐狸,齐鸣想套他的话,哪有那么容易?
“小公爷说得不错!”江山钺怅然摇摇头,那缱绻的眼眸再次望向盛九,似乎颇为无奈地道,“这些年来,我志在报仇,为此,南北往来,交结了许多朋友。只可惜,即便我拼尽全力,却依然杀不了陈不遇。”
他说着,忽而将半边袖子往下一扯,露出了胸口处狰狞的一道疤。
那分明是一处箭伤。虽然已经愈合,但从那前胸后背两处的痕迹来看,那只箭竟然生生贯穿了他的身体。
盛九原本是坐着的,见了他这疤痕,竟惊讶得站了起来。她和他相识多年,却从不知道他的身体上,竟然还有这样一道要命的伤口。
“这,这是什么时候留下的?你怎么从来不曾和我说过?”盛九道。
“和你说,你就会心疼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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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嫁给我么?”江山钺苦笑道,“这道伤,是三年之前,陈不遇回京述职,我埋伏在京郊的鹿林伏击他,被他重伤所致。那一回,我一共带了三十位兄弟前去,可回来的,却只有我一人。”
“三年之前?”盛九有些不解,“三年前,你不是……”
“三年前的孟春,我来九凰山向你求亲,却没想到,竟被你爹爹断然拒绝了。”江山钺忆及往事,似乎有无尽的惆怅,“求亲失败之后,我回到梅山,恹恹不乐了许久,时常觉得人生乏味,活着也没什么乐趣。然而,也就是在那时,我得到了陈不遇要回京觐见皇帝的消息。我当时就想,这样的机会,实在难得,索性博一回吧!若能成功,则大仇得报。若是失败,那也……那也没什么。总归,我不过是烂命一条,没人怜惜的。”
他说起往事来,总有一种深重的幽怨。盛九觉得纳罕,难不成,他冒然北上,冲动报仇,一切都是因为她?
而且,盛九不无担心地看向小官人。江山钺把话说得这样暧昧,却不知小官人听后,会作何感想。没错,自己的确曾经与江山钺有过一段求亲与被求亲的往事,然而,其中的细节,却并不像江山钺所说的那样。什么求亲不成,便郁郁寡欢,要死要活的。这都是江山钺的一厢情愿。起码,在盛九看来,自己似乎从来没有那样浓烈地爱过他。
盛九眉宇间的疑惑与冷淡,似乎惹来了江山钺的不满。为了令这铁石心疼的女人愧疚,他决定再拱一把火。
“那一回,我行刺失败,非但没有能够杀掉陈不遇,反而令自己受了重伤。当时,那羽箭贯穿了我的胸口,我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其实,我这样一个草芥般的人,死就死了,也没有什么可惜。唯一令我感到遗憾的,便是我离开邵州之时,太过匆忙,竟然没有和你好好道别。”
这些煽情的话,若是换上寻常姑娘,恐怕很难不受他的感动。然而,盛九却简直觉得如芒在背。这个江山钺,堂堂一个大老爷们,究竟是怎么做到面不改色地说出这些令人脸红的话的?
若是此时,自己断然地反驳他,是不是显得太过于不近人情。盛九觉得有些头疼,这个江山钺,他如今来说这些,简直是把自己架在炭火上烤啊!他明知道……
盛九简直不敢去看齐鸣了。她几乎能够想见,自己的小官人的心中,已然成了怎样一个负心薄幸的罪人。
可恨江山钺那张烂嘴,他为什么要在小官人面前说这些。事情明明不是这样的,至少,并不全部是这样……
江山钺尤不足意,他哀戚地道:“后来,我命不该绝,被过路的行人所救,自那以后,便留在京城养伤长达半年。这半年里,发生了许多事。先是盛九的父亲去世,我未能亲来吊唁。而后,江湖中人多有为难盛九、上九凰山挑衅滋事的,我也不能及时护卫在她身边。我想,盛寨主与我之间的隔阂,当是从那时开始的吧!”
说起这个,盛九原本确实是有些怨他的。毕竟,在她最需要人帮助的时候,他也好,盛应书也好,都似乎是故意地避开了她。或许,也是从那之后,盛九才真正地学会了自立。因为,她恍然发现,一个人,在这天地之间,真正能够倚靠的,永远只有自己而已。
然而,事隔三年,盛九陡然从他口中得知,原来当年,他并非是故意弃她于不顾。他是因为受了伤,受了足以致命的伤,这才……
不论如何,能得到这样一个解释,于盛九而言,总算是一种释然。不过——
60. 我可以送小官人回家
所以,齐小公爷为盛九所救,完完全全只是一个意外。江山钺原本的动机,不过是想给盛九提供一个机会,好让她顺利报仇而已。
真就这么简单,没有别的原因?盛应书狐疑地看向江山钺。他总觉得这个人心机深沉,可单看他那张脸,却又似乎分明写着“坦坦荡荡”四个字。
倒是赵夫子,思路比较清晰。他犹记得秦老六对江山钺的另一种猜忌。于是,他道:“江盟主,有些话,说出来恐怕不免会得罪您。可此事事关我就九凰山的安危,若是不问清楚,咱们恐怕终究不能信服江盟主。”
赵修德是德高望重的长辈,且是盛九的恩师,因此,江山钺对他,一向是十分尊敬。
于是,他向赵夫子长揖一礼,“先生尽管问,晚辈自是知无不言!”
赵夫子点点头,对于他的知礼很觉满意,“说实在的,齐小公爷会出现在杨奇志的船上,这件事,实在是令我等惶然失措,恐慌不已。因此,对于江盟主的这一举措,我等不免也有些不好的揣测。自然,江盟主的解释,我等也不是不肯相信。只是,先前秦六爷的说法,似乎也有些道理。还请江盟主给我等一个合理的解释。”
关于秦六爷的说法,江山钺、赵夫子以及盛九,自然都是心知肚明,但另外的三个人,可就稀里糊涂了。尤其是盛应书,他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便急急询问,“秦六爷怀疑他什么?”
这事,还得江山钺自己来解释。他苦笑一声,怅然道:“啊,说来实在是冤枉。秦六爷怀疑背后出高价买通杨奇志劫持小公爷的人,正是区区在下。唉,秦六爷真是过于高看江某了。”
说实在的,齐鸣先前也确实有过这样的怀疑。不过眼下,见到了江山钺本人,他却又疑惑起来了。这江山钺,形容潇洒,举止弘阔,是个清风朗月般的人物。更何况,自己此前从未见过江山钺,若说江山钺与他之前,有什么怨仇,那更是无稽之谈。因此,连齐鸣也不免有些疑虑,或许,当真是自己误会他了。
盛应书却仍是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秦六叔为什么要怀疑你买凶劫持小公爷,你劫持小公爷有什么用?”
这下,连盛九都有些看不惯了,她向盛应书解释道:“先前江山……江盟主不是说了,那海千帆和陈不遇交往甚密,又一起干了些什么倒卖武器的勾当。秦六叔是怀疑,江盟主是想通过让杨奇志劫持小官人,从而将齐国公调查的矛头,引向海千帆。继而再推波助澜,一把火烧到陈不遇身上。这个就叫做借力打力!”
盛应书总算是听明白了。
“呦呦哟,自己对付不了陈不遇,就借齐国公和长公主之力,替自己铲除宿敌。”盛应书向江山钺竖起了大拇指,“江盟主这一招隔山打牛,实在是高啊!盛某佩服!可你想借力打力,为什么不自己亲自去劫持杨奇志的船,非得要写封信给盛九,让盛九去劫船。你这不是害了咱们盛寨主么?还是说,你也怕得罪朝廷,这才拿咱们九凰山挡灾!”
江山钺被他这么一通胡乱斥责,登时皱起了眉头,脸上现出凶悍的神情。他愤然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江山钺虽不说多有才干,却也算光明磊落。我若要报仇,自然是亲自动手,哪用得着使这些阴谋构陷的手段,更不会为求自保,而让九凰山替我承担开罪朝廷的风险。再者,那齐国公会不会因此而去调查海千帆,那又岂是我能够决定得了的?我江山钺在江湖上行走,一向只结交志同道合的朋友,从不去巴结王孙贵胄。诸位却不知是为什么,竟然以为我江某能有左右国公的本领?”
齐鸣观江山钺的神情,确实是十分义愤的模样。而况,他说的话,也的确有些道理。想通过海千帆,将祸水引向陈不遇,除非是有说话极有份量的人,在爹爹耳边进言,可以引导爹得去调差陈不遇。否则,这江山钺,断然是很难达到他的目的。
可这江山钺,不过是一介江湖中人,他又如何能够结识在爹爹身边说话有份量的人呢?爹爹并不是个糊涂的人,江山钺若是真有利用爹爹去对付陈不遇的想法,那么,齐鸣只能说,这江湖人,当真太大胆,也太天真了些!
不过,这种事,想要自证并不容易,故而,江山钺只好将希望寄托在盛九身上。
他看向盛九,眼中满含着希冀,“该解释的,我也都解释清楚了。盛寨主,肯不肯相信江某,全由你自己决断。不过,我江某今日可以在此立誓,我江山钺,若是有半分想要利用九凰山挡灾,或是想要借此事逼迫你盛九的想法,只叫我被乱刀砍死,尸首无存!”
江山钺都敢对天起誓了,说实在的,在坐的几位当家,其实都已经信了他七八分。毕竟,单凭江山钺一人之力,便想左右齐国公,确实在道理上说不通。
难不成,果然是咱们把事情想得太复杂了?赵夫子在心里琢磨。或许,这江山钺的初衷,当真只是想帮助盛九报仇而已。而小公爷也在杨奇志的船上,则是一个谁也没有想到的意外。
“那么,那荣小吕的事,又如何解释呢?”盛应书道,“你总不会说是恰好碰上他了吧!”
“还真就是恰好碰上了!”江山钺道,“自秦六叔告诉我,齐小公爷为盛九所救,一直留在九凰山养伤,我心里便焦灼不已。说起来,这件事还得怪我,怪我没有搞清楚情况,便冒然给盛九写了那封信。因此,为了弥补我的过失,我便不得不来一趟九凰山,替盛寨主解除这一危机。也就是在这途中,我发现五当家被人跟踪,因此便格外留神,一路追了过来。我原本的打算,是活捉那荣小吕,好让他供出背后指使他刺杀小公爷的真凶,以证明我的清白。只可惜,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那幕后之人竟然还留有后手,趁我和盛寨主不备,杀死了荣小吕。如今,我的证人也死了,诸位若还要怀疑我,我真是百口莫辩。”
一切,都似乎得到了合理的解释。江山钺与小公爷被虏一事,并没有任何的关联。不知为何,盛九的心中,居然觉得松了一口气。她实在是很怕,很怕自己不得不与江山钺为敌。毕竟,江山钺于她而言,是亦师亦兄的角色。即便他二人做不成夫妻,但至少,也不要走到刀剑相向的那一步。
齐鸣看着盛九,看到她眉宇间的忧色登时一扫而空,心中已是了然。到底,江山钺的那一声“未婚妻”,不是白叫的。想来在盛九的心里,江山钺确实还有一席之地。
唯独盛应书很是不满。如今误会解开了,那江山钺岂不是要和盛九旧情复燃。盛应书是断然不会坐视这种情况出现的,于是他冷咳一声,道:“不管怎么样,九凰山的麻烦是你惹来的。如今,官兵仍在四处搜寻小公爷,保不准哪一天,就搜到了咱们九凰山。届时,你的罪过可就大了。咱们九凰山上上下下,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他说得骇人,那一种责怪的神情,仿佛江山钺确实有与他不共戴天的仇恨。江山钺亦只能无奈地道:“所以,我这不是来了吗?”
江山钺说着,便把视线调向了盛九,“盛寨主,你若是信我,就把小公爷交给我。我保证,会把小公爷平平安安送回国公府,且这件事,也绝不会再牵连到九凰山!”
“你要把小官人送回去?”盛九简直难以置信,她几乎是蹦了起来,再次确认道,“你真要将小官人送回去?”
“不错!”江山钺回答得很是坦然且冷静,“盛寨主之所以不敢将小公爷送回京城,无非是担心自己土匪的身份,会令小公爷名誉受损。即便自己是做了件救人的好事,也会被长公主蓄意报复。其实,这件事并不难解决。我有一个朋友,在清水湾下游做渔船生意的,名声很好,是位大善人。我只需将小公爷交给他,再请他将小公爷送回京城,如此一来,既可保全小公爷的名誉,又可使朝廷撤回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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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小公爷的官兵,岂不两全其美。我想,这样天降的巴结齐国公和长公主的机会,我的那位朋友,也是定然不会拒绝的。”
他说着,眼光便看向了齐鸣。
“小公爷,你看,江某的这个主意,可不可行?”江山钺试图诱哄他,“你只需答应我一件事,那便是在别人询问起你的时候,你只需一口咬定,将你从水里打捞上来的,千真万确就是我的那位朋友,我便可以将你送回家去!”
不得不说,江山钺给出的这个诱惑,实在不能不令齐鸣心动。只要能回家,只要能回家……
“不,你不能带走小官人!”盛九怒道,“你所说的一切,空口无凭,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想谋害小官人?”
这一回,连一向不声不响听他们说话的郑先念,都觉得盛九是在无理取闹了。
“江盟主与小公爷无冤无仇,做什么要谋害他呢?”郑先念道,“我看,江盟主方才所言,确实是最好的解决之策了。咱们九凰山庙小,庙小容不下大菩萨。小公爷留在咱们九凰山,那也委屈不是?”
赵夫子思量过后,也觉得江山钺所言在理,“小公爷多在九凰山待一日,咱们便多一分危险。还是将他送回家吧!他是王孙公子,在咱们这儿,住不惯的。”
两位当家,为了照顾盛九的感情,说得都比较委婉。可盛应书,他此番回来九凰山,原就是为了铲除情敌的,因此,又怎么肯放过这样一个绝好的机会呢?故而,他几乎是当刀直入,便指出了盛九的心底的难言之隐。
“莫不是盛寨主是舍不得小公爷,这才要将人强留下来,不肯送走的吧!”盛应书看向齐鸣,“啧啧啧”了好几声,“小官人生得这样貌美,若是换了我,我也舍不得放他走。只不过,咱们九凰山上下三千余人,还抵不过寨主心中这一点私情么?”
他把话说得这样露骨,想是铁了心要逼得盛九送小公爷走。江山钺在一旁听着,也不禁对盛应书十分佩服。这个人,不愧是“鬼书生”,只要是对自己有利的,他哪怕不择手段,也要达成目的。
果然,盛应书这一番话,令盛九极为恼火。她几乎是立时便变了脸,伸出修长的手指掐住盛应书的脖子,恶狠狠道:“你敢污蔑我,你是活腻了么?”
盛应书被盛九扼住咽喉,额上立时青筋暴起。可他能够在短短十年里,便将生意做得那样大,自然也有过人的本事。他顶住了盛九的压力,从喉头里挤出话,“那小公爷每日要花费十两银子买药,你却还坚持要养着他,这难道不是因为偏爱么?你写信向我借钱,一开口就是一百两银子。又托我买那许多名贵的药材。可是盛九,你可不是什么富裕的人啊!你能养得起小官人十天,二十天,难道还能养他一辈子么?”
他这话一出口,且不说小官人十分惊讶。那四当家郑先念,便先坐不住了。他在寨里管着银钱,从来都是一文钱也要掰成十文来花。如今,陡然听到盛应书说小官人每日要花费十两,那么,他来九凰山这二十四天里,岂不是已经花费了二百四十两!
我的老天爷!郑先念简直觉得头晕目眩,他掰开了盛九掐住盛应书的手,再次询问他道:“多少钱,你方才说小官人一天要花多少钱?”
“十两银子!”盛应书摸了摸被盛九掐得通红的脖子,不满道,“盛九在信里说的,我一个字也没有掺假!”
此刻盛九的心情,已经不能单单用愤怒来形容了。她感到了一种背叛的痛苦。她就这样毫无征兆地被自己的兄长背叛了。早知如此,她便是砸锅卖铁,也绝不会开口向他借一个子儿!
然而,比她更为破防的,则是郑先念。他几乎是跳起脚来,对江山钺道:“送走,赶紧将小官人送走。一刻也不要多留!对了,你的那位朋友,若是从国公爷那儿讨到了赏钱,能不能让他把这二百四十两,给咱还回来!”
61. 做局
屋子里的人都散了。
赵夫子和郑先念已经着人将荣小吕的尸体从盛九的院子里搬出去了。说实在的,先寨主的卧房里死了人,这不是个好兆头。赵夫子是有些迷信的,他决定明天一定得去先寨主的坟前问一问卦,看看是不是九凰山的风水出问题了,怎么这些日子,尽出这些倒霉的事儿。
江山钺则是跟着盛应书去到了上峰堂,他今晚,终究还是宿在了九凰山的客房里。不过,一想到很快,他就能带走齐小公爷,解决掉这样一个强劲的对手,江山钺便觉得心里痛快!至于盛应书,那实在是不足为患!
齐鸣的卧房内,一星烛火摇曳,映出了满室的狼藉。
盛九掀翻了桌子,桌上的茶壶茶盏叮叮当当滚落了满地,碎瓷片泛出冷光,显得格外刺眼。
盛九踢倒了椅子,那几张老旧的太师椅,或是被踢到了墙角,或是被迫四角朝天躺着地上……
“滚,都滚,通通都给老娘滚蛋……”
这是盛九方才所说的最后一番话。她几乎是疯了一般地,竭斯底里地吼出了这些话。
于是,江山钺拽着盛应书,赵夫子拖着郑先念,先后都离开了这间屋子。郑先年兀自在嘴里念叨:“二百四两啊,这得挣多久?”被赵夫子一捂嘴,拉扯了出去。
屋里只剩下盛九和齐鸣两个人。
盛九沉默地坐在地上,她的脚边,有一块锋利的碎瓷片。
齐鸣则倚靠在床头,紧紧地盯着她,盯着她身边的碎瓷。
他的脖子上缠着白色的裹伤布,伤口处裂开了一些,正缓缓渗出红色的血痕。
他的唇色有些苍白,但眼眸却是漆黑明亮。
那明亮的一双眼睛,正一刻不离地看着盛九。他看到她抱膝坐在地上,将头埋进了胳膊弯里。那一头乌黑的秀发,散落在她单薄的背脊上,使她看起来,有些伶仃、孤苦、脆弱……
齐鸣知道,用脆弱还形容一个武艺高强的女匪头,或许不大合适。然而,就在此刻,在齐鸣眼中的盛九,很像一只颤颤巍巍落在树枝上的枯叶蝶。
这使得齐鸣的心里,忽然对她生出了一些怜惜的感情。
在他流落九凰山的这二十四天里,他对她有过惧怕、有过敬佩、有过欣赏、有过羡慕,然而,似这般怜惜的感情,却还是头一次。
“寨主”,齐鸣试着呼唤她,“地上凉,你别坐在地上了。你过来,我们说说话吧!”
他的嗓音很温柔,像是能蛊惑人心的咒语。盛九或许可以对别人疾言厉色,甚而拔刀相向,然而,对于齐鸣,她却一向十分温顺。
这一回,自然也不例外。他一唤她,她便抬起了头。
“过来吧!”齐鸣拍了拍床上的铺盖,诱哄一般地对她道,“来,坐到我身边来!”
他言语温和,态度可亲,盛九不必想,也知道他想说什么。可她依然听话地缓缓站起身,走到他身边,坐下了。
只是,一坐到他的身边,她便又感到了一种不可遏制的悲戚。那深重的悲戚,使她还来不及说话,眼泪便夺眶而出。
终于,她哽咽地道:“小官人,你唤我来,是想劝我放你回家,对不对?如果我强留下你,你一定会恨我的,是不是?”
天知道,盛九是鼓起了多大的勇气才说出这番话。她心里又怎会不知道,她留不住小官人。她没有钱,根本养不起他。她也没有实力,官兵要碾死她,诚如碾死一只蝼蚁。
可是,叫她如何能舍得下他啊?这二十四天,与他相处的每时每刻,都牢牢地刻在了她的心里。可偏偏,他们的缘分这样浅!
一想到她终将要失去他,盛九便觉得心如刀绞。她不知道他走了之后,她该如何生活下去。是像一个游魂,还是像一个恶鬼?
盛九并不是一位普通的姑娘,她坚强、勇敢、武艺超群,是一位定鼎一方的豪侠。然而,当她在齐鸣面前放声悲泣时,却又同一个普通的姑娘没有什么两样。
齐鸣看着她那蓄满了泪的眼睛,心内真是百感交集。他并非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盛九是一个好姑娘,她守侠义,有担当,且是头一个待他格外热切且诚挚的姑娘。齐鸣也才不到二十岁而已。面对这样一个美丽女郎的赤诚追求,他又怎会一点都不动心?
只是,他上有高堂。父母之恩同样深重如山。他又怎能全然不顾父母日夜对他的牵挂,而安心留在此地与盛九厮守到老?
更何况,他的花费,根本就不是盛九能够承担得起的。他留下来,也只会拖垮她而已。
所以,不论是早,或是晚,他总还是要离开的。
不过,现在,此刻,他唤她过来,却并非是为了要哄得她放他离开。
他是要告诉她另一件事。
一件于他二人而言,都十分重要的事情。
齐鸣抬起袖子,轻轻揩拭着她眼角的泪水。
“盛九”,齐鸣看向了她的眼睛,“如果我说,江山钺是在骗你,你信不信我?”
其实,从先前盛九的种种神情,齐鸣已经看出来了,她与江山钺之间的纠葛,定然比他所以为的还要深。是啊,能够走到求亲那一步,又怎么只是普通的关系呢?
也正因为如此,齐鸣才感到颇为犹豫。一则,她担心盛九不会信他;二则,他也怕盛九未必就是江山钺的对手。自己若是将对江山钺的怀疑冒然告诉她,于她而已,或许是一件极为危险的事情。
然而,思来想去,齐鸣终究还是觉得,作为身在局中的人,盛九有权利知道自己的处境。至于她最终会如何选择,这些,都不应该由自己来替她决定。
果然,盛九在听到他的问话后,便极为疑惑地皱起了眉。她简直怀疑自己是听错了,再一次询问他道:“你方才是说,江山钺,他在骗我!”
齐鸣点头,很是无奈地笑了笑,“江山钺,是一个很会做局的人。他今天的行动,包括他的说辞,几乎都可以称得上天衣无缝。只可惜,他不该杀荣小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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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荣小吕,是他杀的?”盛九瞪大了眼睛,几乎是难以置信地道:“这,这怎么可能?荣小吕死的时候,他明明和我们在一起。”
“可我们只听到了荣小吕的惨叫,并没有亲眼看到他被杀。”齐鸣抬起头,眼光不自觉便看向了那紧闭的屋门,“我们在听到人荣小吕的惨叫后,江山钺便第一个跑进了荣小吕的卧房,而后,又是他第一个追踪凶手到院外。至于寨主你,其实并没有看到凶手,对不对?”
“我确实是没有看到。当我跑出去时,江山钺便告诉我,凶手已经跑了”。
然而,很快,她便急切地辩解道:“但这个世上,轻功好手有很多。他们来无影,去无踪……”
“你不希望江山钺是凶手,是吗?”齐鸣忽而道。
“我……”盛九似乎是被他问住了,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若问她的心,她确实很不愿意怀疑江山钺。可是,若真是他,若果真是他……
这件事,实在在出人意料。盛九不得不再次向小官人求证:“你……你怎么能够证明是他。咱们,咱们不能仅凭猜测。”
“如果你信我,我就能证明。”齐鸣看着盛九,眼神笃定地道,“我与江山钺,无冤无仇,我并没有理由去构陷他。更何况,他方才不是说,会送我回京城吗?论理,我此刻应该对他感恩戴德,想尽办法笼络住他才对,又为什么要平白无故污蔑他呢?”
这……
盛九有些彷徨了。是啊,这个时候,怀疑江山钺,于小官人而已,确实没有任何的好处。
“盛九”,齐鸣似乎是怕她不肯相信,于是伸出了两只手,重重地握住了她的肩膀,切切地道,“我有证据,可以证明!”
盛九回望住了他的眼睛。
“我虽然离不开这床榻,可是我有耳朵,我可以听。并且,我的耳力很不错!”齐鸣道,“起先,咱们只听到了荣小吕的惨叫,却没有听到捅刀子的声音,是不是?”
盛九回忆着当时的细节。
捅刀子,自然是有声音的。而她,确实没有听到那样的声音。
可是——
“若是杀人的人,下刀极快,刀子又极锋利,那入刀的声音,也可以很小很轻微。”盛九道,“更何况,荣小吕当时惨叫了一声。或许是那惨叫声,掩盖了下刀子的声音。”
“你这样说,本来也是极有可能的。”齐鸣道,“然而,当江山钺重新回到这间屋子里时,我看到,他的脖子上有一条细细的血痕。而这血痕,在他先前离开的时候,并没有。”
脖子上的血痕!
能够让伤口的血飞溅到脖子上,想必,那下刀的动作,定然是极快又极狠的。
譬如,江山钺此前一刀斩下了荣小吕的胳膊,身上就沾了不少血痕。
但小官人说,那脖子上的血痕,在江山钺离开屋子的时候,还没有。
所以,那血痕是什么时候溅上去的?答案已是不言自明。
62. 揭穿
夜凉如水,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棱,打在盛九的背上,让她觉得寒浸浸的。
在盛九的印象里,江山钺一向是个值得信赖的人。他豪气、爽朗、急人之所急。江湖中人说起他,无不竖起大拇指,称赞他是在世的关云长,不世出的少年英雄。人们尊奉他为盟主,不单因为他武艺高强,更是因为他心中的那份侠义。
然而,这位素来以光明磊落闻名的好笑,却暗中偷摸杀死了荣小吕。
他究竟为什么要杀荣小吕?
即便盛九再愚钝,到了此刻,总也猜出来了一两分。江山钺杀荣小吕,唯一的理由,便是荣小吕知道了他的秘密,他不得不杀人灭口。
可究竟是什么秘密,弄得非要杀人不可呢?联系他二人一前一后来到九凰山的事实,以及江山钺坐视荣小吕偷袭小官人却见死不救的做法。盛九能想到的唯一的解释便是,荣小吕极有可能与江山钺本就是一伙?或者,说得更确切些,荣小吕根本就是江山钺雇来杀小官人的!
一念即此,盛九不由得脊背发凉。多危险啊,若非自己反应够快,小官人此刻,恐怕早已经进了阎王殿。
“可是”,盛九仍有一事不解,“若是江山钺早就有杀荣小吕灭口的打算,为什么不在荣小吕从这院中逃走的时候,便一刀结果了他?却偏偏只是卸下了荣小吕一条胳膊,而后还不辞辛苦跑去请李郎中为他医治。直到荣小吕伤情稳定之后,他却又在半夜暗杀了他。江山钺如此大费周章的,究竟是为什么?”
这个问题,其实不难解释。
齐鸣问盛九:“如果他一上来,便一刀结果了荣小吕,你会不会生气他下手太重?”
“自然会生气”,盛九道,“只有那荣小吕活着,咱们才能从他口中问出,究竟谁才是想要取你性命的主谋。可若荣小吕死了,咱们的线索也就断了。”
齐鸣点头,“此是其一。其二,如果江山钺果然清白无辜,是不是只需荣小吕说上一句这事不是他指使的,便能证明他的清白!”
“当然!”
“所以,江山钺根本就没有任何杀死荣小吕的理由”,齐鸣道,“没有理由,却冒然杀人,岂不会让你更加怀疑他。这就是江山钺没有立刻杀死荣小吕的原因。”
盛九懂了!
江山钺不能第一时间杀死荣小吕,因为这样做,便会引来自己的怀疑。可他又不能不杀荣小吕,因为荣小吕只要有开口说话的机会,便极有可能出卖他。所以,荣小吕一定得死,但却不能死在他手里。故而,江山钺才不得不炮制出刺杀荣小吕的第三人。因为,唯有如此,才能既证明他的清白,又守住他的秘密。
真是好算计啊!
只可怜那荣小吕,他既是江山钺雇来杀小官人的刀,同时,也是江山钺借以自证清白的人证。其实,早在荣小吕接下这笔买卖的时候,江山钺便已经算计好了一切。所以,不管荣小吕能不能够成功刺杀的小官人,他的结局都已经注定。因为江山钺早已经把他死亡的时间、地点、方式,都计算得明明白白的了。
也是直到现在,盛九才明白,为什么江山钺一出手便砍下了荣小吕一条胳膊。因为不管是谁,突然被人砍下一条胳膊,总难免要极端惧怕的。江山钺正是要让荣小吕害怕,如此,才能震慑荣小吕,让荣小吕即便知道自己是被江山钺做局陷害了,却仍然不敢在盛九的面前指证他。
再然后,江山钺在离开盛九的小院去找李郎中之前,刻意点了荣小吕几处穴道。彼时,盛九还以为江山钺是出于谨慎,为了防止荣小吕逃跑,才这样做的。如今一回想,方知江山钺这样做的真正目的,只是为了让荣小吕闭嘴而已。他担心的是自己一旦离开,荣小吕会中途醒来,继而说出他的秘密。
如此缜密,如此心细,盛九发现,自己此前,当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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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小看江山钺了。恐怕荣小吕半夜的那一声惨叫,也早在江山钺的设计之中。这江湖中有一种点穴手法,能够让人在一两个时辰后自然解开。想必是那荣小吕是在解穴之后,忽然醒来,断臂之痛使他无意识发出一声痛呼。江山钺便是利用了这一时机,成功炮制出有第三人来行刺灭口的假象。
想通了这一切的盛九,愠怒地将手指抠进床沿,抠出了“咯吱咯吱”的、尖锐刺耳的声音。
“我从前以为,江山钺是一个磊落坦荡的人。”盛九愤然道,“他曾经说过,江湖中人,堂堂正正,才算英雄好汉。暗地里耍阴谋,使诡计,那是小人的作为。武林英豪,当以之为耻。可他现在……他现在……”
齐鸣看着盛九,发现她的眼里,有愤恨,更有悲伤。他并不知道盛九与江山钺之间,有过怎样的过往。然而,从盛九的话中,齐鸣不难推断得出,她从前,想必是极为欣赏江山钺的。
戳破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心存的幻想,不知道算不算是一件残忍的事。齐鸣想,那江山钺固然可恨,然而,他对盛九,却未必没有一点真心。
不过,有一件事,是两个人直到现在,都没法弄明白的。
那就是,盛九问齐鸣:“小官人,你此前当真不认得江山钺?我实在想不通,你二人,一个是生活在京城,一个游荡在江湖,论理是八竿子也打不着,那江山钺,究竟为什么要杀你?”
说起这个,齐鸣更觉委屈了。人说冤有头,债有主,死也得做个明白鬼。可他今日险些丧命,却直到现在都搞不清楚,究竟是谁想要要他的命。是江山钺吗?可他分明从来都没见过他。又或者,江山钺和荣小吕,都不过是替人办事的杀手而已,要杀他的,还另有其人?
想不明白,齐鸣只好无奈地耸耸肩,不过,既然已经拽住了钩子,便总有顺着纶线扯出幕后主使的那一天。
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