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她不干了(双重生)》
1. 第 1 章
第1章
一夜北风,漫天雪花携着寒意,搓绵扯絮般纷扬而下,堆出一个洁白冷肃的世界。
寿宁宫内,顾清音醒了,被冻醒的。
被窝里的汤婆子没了温度,床榻前的炭盆也已熄灭,整个寝殿有如冰窖一般。
“来人。”
顾清音咽了咽干涩的嗓子,哑着声唤人。
然而寝殿内轻悄悄的,伺候的人都不在。
顾清音试着支起身子坐起来,可惜因为生病的缘故,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只能颓然躺回去。
顾清音心中浮出几分疑惑。
她是当朝太后,虽不喜热闹,身边总归有几个伺候的人。
尤其是她的心腹宫女锦瑟,生怕她不舒坦,自她病后一直衣不解带照顾着。以她对锦瑟的了解,锦瑟就算临时出门,也会安排好人守好她,而不是留她一个人在寝殿里昏睡。
这太奇怪了。
“来人。”
顾清音又唤了声,依旧没有回音。
叫不来人,也起不了身,顾清音只好漫无目的看向床畔的高脚莲花灯。
这是她最喜欢的灯,精致中透着古朴,只是灯芯似乎有段时间没没剪了,大半淹没在烛泪里,一副将熄未熄的样子。
顾清音自嘲地想,此刻的她就跟烛台里的那一豆烛火似的,稍有点风吹草动,随时就可能湮灭。
没办法,她病了,病得很厉害。
从皇帝亲政后她就病了,病了一个多月,说句不吉利的,她头一回在生病时体会到了生命流逝的感觉。
太医说她是累病的,她深以为然。
从深闺少女到太子妃、到皇后、再到如今的太后,殚精竭虑十多年,她撑了太久,稍一松懈,就病了。
唯一欣慰的是她亲手抚养长大的皇帝已经登基,眼下朝堂清明、政局稳定,不需她再操心什么。
*
顾清音是承恩侯府的嫡长女。
顾家是落魄的望族,祖上曾出过三位皇后。算命先生说她命贵,将来必有大造化,这话被祖母记在心里,精心培养她,将她当成振兴家族的希望。
到了适婚年龄,她被皇后娘娘选中,在众人的惊讶与艳羡中嫁给太子萧惟凛。
从一个落魄望族的女儿,成为太子正妻,这不是大造化是什么?
可惜她没有高兴太久,成亲不久,她从东宫的丫鬟们口中得知,萧惟凛有个一起长大的青梅。
青梅貌若天仙,又温柔可人,若非身份尴尬皇后娘娘极力反对,萧惟凛早就娶了青梅,这太子妃之位压根没她的份。
刚得知萧惟凛是因为青梅的肚子藏不住了才着急娶亲时,顾清音难过极了,但她很快安慰好自己。
家中叔父们尚且三妻四妾,萧惟凛是储君,不可能有只守着一个妻子。既进了东宫,迟早要面对这些,伤心也改变不了什么。
道理都懂,但那时的顾清音还很年轻,会好奇什么样的人会令风光霁月的太子不顾礼法与她私会。
见过真人,顾清音就服气了。
青梅虽然身份低下,美貌只是她的优点之一,她不光温柔小意,还会讨人欢心,萧惟凛爱怜她也正常。
这种事第一次最难,后面会越来越从容,萧惟凛的后宅越来越热闹,她也能自如应对了。
她深知她的性子不如后宫里形形色色的妃嫔讨喜,娘家也不能给萧惟凛带来助力,她能当上太子妃,已是撞了大运。
她甚至很庆幸,萧惟凛虽不喜欢她,也不与她亲近,却给足了她体面。
他再宠爱青梅,也没有让青梅染指后宅;他的妃嫔中不乏家世显赫且精干之人,他还是将整个后宫全权交给她掌管。甚至在他登基后,他也没有任何看轻她这个原配的意思,让她入主中宫。
她当然知道,萧惟凛这样安排必然有他的私心,但这似乎也没什么想不通的,她需要这份体面。
既然他信重她这个正妻,那她就当好他的贤内助,尽心尽力为他操持后宅。
萧惟凛在政事勤勉务实,说一句宵衣旰食并不为过,登基不到两年,朝堂一改昏聩之风,他也因此被百姓称作明君。对于后宅之事,顾清音同样夙兴夜寐,一刻也不敢放松。
她将教养与规矩刻在骨子里,宽厚慈悲,母仪天下,不让任何人说一句闲话。
就这样,夫妻二人各司其职,直到萧惟凛突发恶疾,死在御书房里。
闭眼前,萧惟凛拉住她的手,请她一定护住孤儿寡母。
顾清音当时害怕极了。
她虽贵为皇后,也还不到二十岁,骤然失去支撑,对未来充满无尽的忐忑。
可茫然四顾,其他人比她更加不知所措。
他的青梅是个弱女子,只知道抱着年幼的孩子哭;其他妃嫔也哭,有那么些瞬间,她甚至怀疑房顶都会被哭塌。
顾清音颤抖着应下萧惟凛的嘱托。
于是,她同他留下的辅政大臣一起,不仅要牵制住那些对皇位虎视眈眈的王爷与宗亲,还要稳住萧惟凛刚开创的好局面。同时,她这个皇太后还要同小皇帝的生母虚与委蛇,顶住母亲对孩子无孔不入的溺爱,费劲心力将他唯一的儿子培育成才。
其中的艰辛与苦楚,顾清音不愿去回忆。
所幸苦心呕血十多年,她的努力没有白费,那孩子终于长成,亲政了。
她这一生鲜少有为自己活的时刻,少时为了生存争来争去,后来为了萧惟凛的江山劳心劳力,等她病好,说什么也要为自己活一场。
就这么清醒一会的功夫,顾清音有些累了,缓缓闭上双眼。
*
不知过了多久,顾清音再度睁开眼,天已经大亮。
这一回她不觉得冷了,有种久违的轻盈之感,仿佛回到了年轻的时刻。
当她居高临下看清床上的人,她开心不起来了。
她看见自己眼帘紧闭,穿着寿衣,一派死寂安详。
顾清音:!
因为激动,顾清音一下子窜出帐子顶。
她就这么死了?!
她还没有为自己活过呢!顾清音一点也不想接受这样的结果,她希望这是在做梦。
顾清音揉揉眼睛,当她的手穿过眼孔从后脑穿出来,顾清音吓得跌到在地上。
她好像真的死了。
顾清音怀着侥幸的心情在屋内逡巡了一圈,再度确认自己已是非人的状态,她的身子穿过帐子和家具时毫无痛感,走路也是飘着的。
这令她不得不相信,她真的已经死了,且她能飘动的范围限于寿宁宫的正殿。
更令顾清音觉得诡异的是,她能看得到门外有很多护卫,一个她的人都没有。
之前的那种怪异之感又来了。
顾清音想知道答案,只能飘回床榻上,低头看向跪在她床畔的年轻人。
这人名为萧樾,是萧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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凛留下的唯一一个儿子,也是她一手扶持上位的皇帝。
此时的萧樾没有少年皇帝意气风发的模样,涕泪四流,不住给她磕头,口里念叨着母后,以及对不起。
他是在自责没有照顾好她么?
顾清音自认是个冷情之人,看萧樾如此不禁有些动容。
萧樾少时调皮,没少让她操心,但他也给她孤寂的后宫生活中带去不少安慰。
“行了。”一旁的华服女子蹙眉出声,打断萧樾的哭泣。
她是萧惟凛的青梅余茹纯,当今皇帝的生母,如今的余太妃。
余太妃伸手去拉萧樾:“她走得很安详,也没有痛苦,回头将葬礼办得盛大些,也不枉她为你操劳这一场。你没做错什么,你亲政后让她死是遵照你父皇留下的遗诏,是顾命大臣们一致同意的。”
萧樾扬起满是泪水的脸:“可你们也不该瞒着朕,让朕亲手给母后喂下毒药!”
余太妃早就不满自己的皇帝儿子叫顾清音母后,一甩袖子,冷下脸:“瞧你这没出息的模样,怕不是忘了前朝后宫干政的后果。咱们孤儿寡母走到今日不容易,顾氏势大威望重,不尽早除之,必留后患。”
萧樾闭眼,淌下一行泪。
“樾儿,”许是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些重,余太妃放缓语气,目光也变得柔软,“你是皇帝,当皇帝就该冷静果决,像你父皇一样,算好一切用好一切。她教你读过那么多史书,你冷静想一想,古往今来有几个妇人之仁的皇帝有好下场。”
萧樾低头,在余太妃的搀扶下缓缓站起来。
最后再看一眼已经死透的顾清音,余太妃眸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兴奋,她拍拍儿子的手:“咱们先出去吧,别让其他人久等,误了时辰。”
听完二人的对话,顾清音好像重新恢复知觉。
她又感觉到了冷,尤其是心口那一片,由外而内凝结成冰,凝成数不清的冰针,扎入血肉里,赤赤的疼。
原来她那一场病并非偶然,她死在她亲自教养带大的孩子手里。
不!
顾清音从寝殿内飘出来,颓然在这个她生活了十三年的殿内飘荡着。
她在十三年前、兴许更早就死了,死在萧惟凛的算计里。
“吱嘎”一阵闷响,正殿大门打开的声音传来,那对母子的身影消失的寝殿门口,正在往外走。
顾清音追上去。
她拼命往外冲,奈何门口有一道无形的桎梏将她拦住,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二人走出寿宁宫,看着厚重的宫门紧紧阖上。
下一刻,她看见偏殿的门打开了,她看到了锦瑟。
锦瑟挣脱束缚,拔掉塞在口中的巾帕,唤着她出阁前的称呼跌跌撞撞逃出来。
顾清音感觉眼窝里一片冰凉,还很疼。
她看到锦瑟被禁军抓住。
禁军抬起手,一道寒光从风雪中滑过,锦瑟的头颅飞出很远;与此同时,偏殿的窗子上多出一道道长短不一的血痕,在呼啸的寒意中散发着热意。
那都是伺候她的人的血。
顾清音感觉自己的心碎了,大声呼唤她们的名字,发了疯似地往外冲。
他们凭什么这样对她和她的人,萧惟凛为何要这样对她啊……
顾清音真的想不明白,继续不要命的往外冲。
终于,她感觉不到束缚了。
冲破樊笼的那一刻,顾清音碎在茫茫风雪中。
2. 第 2 章
第2章
再度有知觉,顾清音回到了十五岁。
前一刻她眼睁睁看着伺候自己的人被关在一起,死在寿宁宫的偏殿里。目之所及处,除了漫天的白雪,就是流淌不息的鲜血。
这一刻,顾清音刚睡醒,穿着舒适的中衣,坐在闺房里的床榻上。
“姐姐。”
耳畔传来少女娇俏的嗓音,顾清音收回打量着自己双手的目光。她看到双胞胎妹妹同样穿着中衣,笑盈盈跪坐在她面前。
顾清音鼻间一酸。
前世她被困在宫里,妹妹的日子也诸多坎坷,姐妹俩天各一方见一面都很难。
“清时。”顾清音紧紧抱住阔别多年的妹妹。
她方才确认过,她的手会疼有力气有知觉,不会无缘无故穿透身体。此时,她与妹妹的拥抱也很真切,她不再处于离魂的状态,她是真的重生了。
被抱得太紧,顾清时挣了挣,她觉得姐姐今日有些奇怪。
昨夜她们姐妹俩促膝长谈,而后同塌而眠。睡醒后,一向利索的姐姐没有催促她起床洗漱,反而呆坐在床榻上,时而低头攥着拳头松了紧紧了松,时而左顾右盼,像第一次住在这里似的。
这还是姐姐头回在她面前露出茫然的情绪,顾清时心里软软的。
她回抱住只比她一刻钟的姐姐,像姐姐平时安慰她那样一下一下轻拍她的后背,温声开口:“姐姐莫怕,杳杳在的,可是做噩梦了?”
被妹妹像哄小孩子似的哄着的顾清音:“……”
她尴尬松开顾清时。
顾清时仍旧睁着一双圆润水灵的眼,好奇地盯着顾清音。
顾清音不想妹妹因她的重生而担心,按捺住内心的激动,如还在闺阁时那样催她:“还不快起,一会去给祖母请安。”
顾清时的肩膀垮下来,放心的同时又有些失落,姐姐总是无懈可击,就算生气难过都是淡淡的,比任何人都会自我安慰,姐姐什么时候才能依恋她呢。
“知道啦!”顾清时嘟唇,起身下床。
两人的贴身丫鬟听到动静,连联袂进来,苗条些的是锦瑟,圆润些的是黄莺。取衣裳的取衣裳,端水的端水。
虽然顾清音比顾清时只大半刻钟,但她们姐妹父母早亡,顾清音自小就担起长姐的责任,不仅为人处世与日常事务之上都顾清时成熟许多,还会下意识照顾她,这一点承恩侯府的人都知道。
就比如此刻,黄莺在预备姐妹俩刷牙的用具,只有锦瑟一个丫鬟服侍两人穿衣的情况下,尽管顾清音才是锦瑟的主子,锦瑟知道先将衣裳拿给顾清音让她自己穿,她该做的是服侍顾清时。
不过,锦瑟觉得自家主子有些不对劲。主子拿到衣裳后没有立即穿,反而捧着衣裳怔怔看着自己,尤其是看自己的脖子。
那目光很复杂,似乎有愧疚、有自责还有庆幸……都是她觉得不太可能出现在大姑娘眼里的情绪。
锦瑟猛地止住念头,她在胡乱揣测什么呢!
“大姑娘,”锦瑟抬手抚上脖颈处的衣领,忐忑开口,“婢子身上可有不妥?”
顾清音轻轻摇头说没事,掩下失而复得的喜悦,转身去穿衣裳:“气色不错。”
锦瑟暗舒一口气,没有不妥就好。
承恩侯府嫡出庶出的姑娘共有六位,论样貌秉性还是才情,大姑娘都是最拔尖的,她这个贴身丫鬟的与有荣焉,更不能出差错堕了大姑娘的好名声。
前一阵来了一场倒春寒,许多人先后病倒,她也不幸招上。大姑娘不仅免了她这几日的差事,还差了小丫鬟照顾她,同期倒下的人里就她恢复得最快。
锦瑟由衷道:“多谢大姑娘。”
梳洗完,姐们俩一起用了早膳,去给老夫人请安。
临出门,顾清时想起什么,抓住顾清音的衣袖她:“姐姐等我,我去去就来。”
顾清音的第一反应是拒绝,在她看来,当晚辈的不能让长辈久等。何况她们姐妹俩住的地方离老夫人最近,总不能比其他人晚到。
可一想起祖母前世对她们姐妹俩做的,以及她自己端正恭顺了一辈子的下场,顾清音改变了注意。
她看着妹妹充满活力的脸:“去吧。”
顾清时带着黄莺离开。
目送妹妹走出房间,顾清音来到窗前,打量她住了八年的地方。
她们住的地方名为春明院,是老夫人住的熙和堂的西跨院。
八年前,顾家家主承恩侯,即顾清音的父亲死于任上,母亲带领姐妹二人来京城投亲,不料途中生病去世。父母只有她们这一对女儿,侯府的爵位以及父母在京中的院子由顾清音的二叔继承,经老夫人做主,无父无母的姐妹俩住进这座西跨院。
春明院不大,没有厢房,只有三间正房,姐妹俩分别住在东屋和西屋。除了两位贴身丫鬟同住,其余伺候的丫鬟和仆妇和曦和堂下人住在一起。
前世直到顾清音被钦定为太子妃,她才拥有自己的院子。
想到这里,顾清音不由得目露讽刺。
叔父们无能,她这一辈的堂兄弟也没有成器的,祖母将振兴家族的希望寄托在靠女孩子联姻之上。而祖母最务实,她们这些孙女在祖母那里地位取决于否对她有用、对这个家族有用。
她和妹妹没有父母帮衬,前世她一刻都不能松懈,得不断去争,使出浑身解数去讨好老夫人。
等了大约一盏茶的时间,顾清时神神秘秘回来了。
前世没有这一遭,顾清音好奇:“你做了什么?”
顾清时灿然一笑,一双葡萄眼亮亮的:“姐姐放心,我不惹麻烦,姐姐到时就知道了。”
顾清音就没有再追问。
妹妹活泼调皮,但从无害人之心,不过是些恶作剧,她这个当姐姐的兜着便是。
两世为人,她什么都看清了,她不会再走从前的老路,除了妹妹与锦瑟,这一世她不会再在意任何人。
姐妹俩来到院中后往东走,跨过一道海棠门门槛,就到了曦和堂。
顾家祖上是望族,曾出过三任皇后,那时京中勋贵皆以娶顾家女为荣,随者前朝日暮西山,顾家也渐渐没落。
大梁初建时,顾清音的祖父曾得到开国皇帝的倚重,可惜后来在皇子争储的过程中顾家站错队,一路被打压仅剩个爵位。顾清音的父亲是嫡长子,经过他多年经营总算有起色,可惜天妒英才,顾清音的父亲早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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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世。
如今的侯府就是个空架子,爵位已传三次,下一次就要削爵位,再不找到出路,两代后顾家就与寻常百姓无异。
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到底是百年大家,还有些底蕴还在,顾清音的祖母郑氏亦是讲究之人,就这熙和堂,无处不透露着严谨古朴之风,随处可见的丫鬟仆妇举止有度,不难窥见望族的气韵。
姐妹俩在曦和堂仆妇的指引下来到西次间,那是老夫人用来接受晚辈请安的地方。
和前世一样,除了她们姐妹俩外,两位叔母与四位堂妹都到了。
倒不是她们来得晚,是她们早了,这些人急于从祖母口中打听萧惟凛的消息。
萧惟凛误打误撞下被不知情况的堂弟带来府里,这厮的外表很能迷惑人,他虽没有表露身份,在府里却悄悄掀起轰动,都想知道他是哪家的公子。
“大姐姐和二姐姐怎么才来,祖母已等候你们多时,可是出什么事了?”
说话的是二房的长女顾清晚,比顾清音姐妹小两个月,一向看顾清音不顺眼。
顾清晚难得见到顾清音比她迟,才有这假模假式的提醒。
要是从前,顾清音会第一时间怀疑自己遗漏了什么讯息,导致比大家还晚,她会因到得晚愧疚,会为让年迈的祖母等而自责。
顾清音不和她们辩解,平静点点头:“隔壁举办宴会吵至深夜,没睡好。”
平静的话语犹如投入湖心的石子,激起阵阵涟漪,众人像是看陌生人一般看着顾清音。
谁不知顾家大姑娘最识大体,最能忍辱负重,这样的人竟然当众表达不满?
但她们知道顾清音说的是对的。
还是因为顾家落魄了的缘故,顾清音的父亲去世那会赶上她三叔犯事,老夫人为救爱子,让人砌了一堵墙,将五进三跨的宅子卖了中、西两跨,只保住了东路那一跨。
与春明堂一墙之隔的西边大约是隔壁的宴会厅,时不时热闹到后半夜,她们被吵到并不奇怪。
在死一般的寂静中,顾清音不动声色打量众人惊讶的表情,看向正前方半阖着眼拨弄佛珠的老夫人。
她很好奇老夫人的反应。
侯夫人元氏看看顾清音,又看看老夫人,上前拉住顾清音的手满目心疼:“可怜见的,瞧把我们给气得,清音你放心,等见到你叔父,我就让他去隔壁走一趟,哪有只顾自己逍遥不顾别人死活的道理。”
她并非真心爱护顾清音,只是不希望顾清音搬走,先口头应承着。
老人家年纪大了,时不时有个头疼脑热,有顾清音姐妹在老人跟前住着,省了她这个当儿媳妇的好多事,至少夜里不用伺疾。
顾清音了解这位叔母,一向是佛口蛇心,对上元氏的目光:“隔壁杨大人与咱们家往来不多,算起来却是二叔的上峰,为这点小事特意去说一趟,容易得罪人,于二叔的仕途不利。左右府里还有空院子,小是小了点,我与清杳收拾收拾搬过去。”
郑氏:!
见了鬼了,一向宽厚大度的大姑娘不仅当众表达不满,何时变得这样伶牙俐齿了?她将自己日后推脱的话都说了,自己还说什么?
郑氏下意识看向老夫人。
3. 第 3 章
第3章
老夫人掀开眼帘,只淡淡看了元氏一眼。
元氏与老夫人多年婆媳,不论事好事歹,总归有些基本的默契。
这淡淡的一瞥,元氏知道老夫人不想就这个话题再谈下去。
她微微一笑,故作自然招呼垂首侍立在一旁的丫鬟:“主子们都站这么久了,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伺候主子们给老夫人请安。”
府里的中青两代男子只需在逢年过年和休沐放假时才来请安,这就算人齐了。
原本眼观鼻鼻观心的丫鬟们有序走动起来,在老夫人的罗汉床前分三排放下八个蒲团。
老夫人一共有三个嫡亲儿子与一个庶子,长子长媳已经亡故,庶子外放当了个县令,剩余两个嫡亲儿子在跟前。
所以第一排两个是元氏以及三夫人江氏的。
孙辈的按长幼,第二排从右到左是顾清音姐妹俩和顾清晚;第三排是三房的三个女儿,顾清韶、顾清昭以及顾清晗,三人中顾清昭乃江氏所出。
这才只是改变命运的开始,有些事得慢慢来,顾清音并不指望几句话就有实质性的作用,先让众人知晓她的态度便可。
于是她没再说什么,和其他人一起跪在蒲团上,双手加眉,弯腰下去:“恭请祖母福安。”
只不过从这一跪开始,她对这位高高在上的老夫人不再恭顺,也不会以为从前的那些打压是为了她好。
老夫人继续缓缓拨弄佛珠,慢声开口:“都起来吧。”
一众夫人姑娘在丫鬟们的搀扶下起身,按年龄尊卑在两旁的圈椅上落座。
“阿音,”老夫人看向东面第二把椅子上的顾清音,“昨日是你第一个发现萧公子,当真没有听清他来头?”
顾清音在心里冷笑,老夫人其实已经弄清楚萧惟凛的身份,这是在试探她。
顾清音和前世一样轻轻摇头:“孙女没听见。”
顾清时低头看着百福裙上的花纹。
其实顾清音听见了。
前世昨日,萧惟凛原本要去隔壁杨家寻人,结果误打误撞被人带进府里,那时她们这几个女孩子被祖母安排去花园里采集迎春花。
她走最前面,第一个发现花园里有外男,刻在骨子里的礼教令她连忙退回去,并阻止随后而来的妹妹们往前走。
她听出萧惟凛想隐瞒身份,但侍卫大意,唤了他声殿下。
他姓萧,很年轻,被人称为殿下,结合之前了解过的,不难猜出他是当朝太子。
前世她因为私心故作不知,只偷偷告诉了唯一的妹妹,这一世她不想同萧惟凛有任何瓜葛,当然不会跟祖母说,避免一切扯上干系的可能。
坐在顾清清下首的顾清晚不信,哼道:“怎么可能,你到花园里的时候他们就在了,肯定听到了什么,不然你为何一直盯着他看。”
前世被这样质问时,顾清音心慌得厉害,差点暴露藏起来的秘密。
昨日之前,她读过他流传出来的文章,从那些飞扬恣肆的文字里感觉到当朝太子是个胸怀宽广且有手段之人。
第一次见到真人时,她兴许真的不经意间看了几眼。
但顾清音此刻心如死水,为前世那点小心思感到晦气。
她反问顾清晚:“你没看,你只是偷偷让人画他的画像。”
坐在顾清音对面的顾清时很意外姐姐的回答,抬头看过来,漂亮的眼睛眨呀眨的。
顾清晚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对顾清音怒目而视:“我没有!”
顾清音始终神色泰然。
这就是重生的好处了,能提前知晓诸多事情的真相。
她慢悠悠开口:“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顾清时兴奋地想,姐姐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
十二岁的顾清昭坐在顾清晚下首,见状也慌了,画是她迫于顾清晚的淫威偷偷画的,这下脱不了干系。
她怕顾清晚误会,小心翼翼扯着顾清晚的衣袖辩解:“三姐姐我没出卖你,我只是向大姐姐借了些画材,这是大姐姐自己猜到的。”
将三姐妹的话联系到一起,真相就一目了然了。
“够了!”
哗啦一阵响动,老夫人将手里的佛珠重重扣在罗汉床上。
她冷冷看向三个孙女:“平日里读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都是一起长大的姐妹,竟然为了个男子当堂争执,这成何体统!
我常常跟你们说,顾家不比别家,出过三位皇后,顾家的女子从来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往一处使劲家族才会昌盛。我让你们团结,让你们相亲相爱,一个个将我的话当耳旁风了!”
团结?相亲相爱?
顾清音垂眸,掩下眼底浓浓的讽刺。
她是女子,知道婚事就相当于女子的第二条命,虽与堂妹们在闺中有过吵闹,但她希望她们每一个人都好。
所以,对于堂妹们的婚事她都很上心,能帮就帮。
就这,祖母还不满意。
祖母见她不受宠,成亲一年多肚子也没有动静,于是将婚事高不成低不就的三房庶长女顾清韶带进宫。明面上是让堂妹来宫里陪她住一段时日,实则是想将她将顾清韶送到萧惟凛的床上,美其名曰帮她固宠,进一步稳住顾家的地位。
她差点被祖母说服,信了是自己性子太冷才得不到萧惟凛欢心,她一度怀疑自己不答应就是对不起家族。
可惜萧惟凛看不上顾清韶。
结果,祖母怪她这个姐姐不懂得顾全大局,没有用尽全力,不肯为家族的兴盛做长远打算。
萧惟凛驾崩后,在她最难那几年,除了亲妹妹,顾家上下没有一个同她一条心的,他们生怕她坐不稳这个太后之位,反而累及家族。
见状不对,元氏连忙表态:“母亲教训的是。”
她回头看向还怨气重重的女儿,低斥道:“还不向祖母承认错误。”
顾清昭看了眼斜前方饱含担忧、但有些不知所措的母亲,学着顾清晚的样子站起来,姐妹俩异口同声:“祖母,阿晚/阿昭错了,下回再也不敢了。”
这还差不多,老夫人颇为受用。
但看到顾清音不言不语的样子,心里还觉得有些堵。
大孙女跟长子一个性子,模样好才学也好,就是性子沉闷,还死倔死倔的,不时常打压一下,会滋生出她的胆。
老夫人沉声开口:“阿音你跪下。”
顾清音缓缓抬起头,看向老夫人颇为威严的脸。
呵,又来了。
老夫人面带愠色,唇角的八字纹随着她开口上下跳跃:“你是长姐,发现不好的端倪不规劝妹妹们,还在长辈面前拱火,真是越大越回去了,你先去祠堂反省,抄够十遍家规再出来。”
对面的顾清时忧心忡忡看向顾清音,准备替顾清音求情。
顾清音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
她才不去祠堂。
祠堂多冷啊,前世她每一回都真心实意祈求祖宗保佑,当上太子妃和皇后后给祖宗做了那么多法事,怎么不见祖宗保佑过她一次。
“爹,”顾清音突然朝老夫人与元氏之间开口,然后自然而然站起来,对着虚空绽出饱含依恋的笑容,“您怎么来了?”
闻言,屋中的女眷们傻眼了。
这是怎么回事,真闹鬼了?所以大姑娘才这样反常?
只有顾清时心里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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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激动,姐姐怎么将她装神弄鬼闹着玩时的这招用上了。
老夫人吓了个激灵,这一刻她莫名想起那些噩梦,梦里长子责备她偏心。
顾清音不动声色将众人的表情收入眼底。
她这样故作玄虚并非无的放矢,她一个好端端的人,突然性情大变太过突兀,她在夜里伺疾时听过祖母在梦中让父亲原谅她,这是她自救的第一步。
“姐姐!”
顾清时惊呼出声,强忍着内心的雀跃,假装担忧走上前抱住顾清音。
顾清音两眼一闭,顺势倒在顾清时怀中。
在众人的目瞪口呆中,顾清时长睫一眨,圆润水亮的眼中迸出泪花来:“姐姐你这是怎么了?别吓我……”
*
顾清音倒下的瞬间,东宫里的萧惟凛放下手中的奏折,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重生了。
今日早上重生的。
他自出生就是太子,但父皇儿子太多,有大志的也不少,他这个太子当得危机四伏。
直到成婚之后,才算彻底坐稳太子之位。
二十一岁那年他成功御极,总算可以放开手脚,那两年他可谓宵衣旰食,一刻也不愿放松,总算开创出理想的好局面。
可惜在连续三晚熬夜处理政事之后,他突然感到一阵心悸,之后便倒地不起,匆匆交待几句话后,就带着遗憾离开了人世。
他不甘心。
他为这个位置准备了太久,对他的江山有着无尽构想,他还来不及大展宏图;再有一点,他唯一的儿子才两岁多,他好不容易从一众兄弟中冲杀出来,他的皇位极有可能又被兄弟们夺回去。
若是那样,他死不瞑目。
于是,他在死前将目光牢牢盯在他那个看起来不声不响,实则能将复杂的后宫之事处理得井井有条的皇后顾氏身上。
他告诉她几个名字,让她务必与他们配合,培养好他唯一的儿子,守好他的江山。
那可怜人含着泪应了,漂亮眼睛里蕴含着坚定。
这其实不足以令他放心。
闭眼前他唤来心腹留下两道遗诏,一道是册立太子,一道是关于她的。
可即便做好这一切,他还是不放心。
许是他的执念太过深重,又或是遇上了某种机缘,身死之后,他的神魂没有跟着消散,留在他前世最喜欢待的御书房里。
虽然他去不了别的地方,从顾氏和太子偶尔出现在御书房的身影里,从负责扫洒的宫女太监的对谈中,他知道顾氏没有辜负他的嘱托。
没让人夺走他打下的江山,顾氏将他的儿子也教得很好。
听到儿子亲政时政治清明,海晏河清,他再没什么不放心的了,终于放心进入轮回。
没想到,上苍眷顾了他一回。
他重生了!
在一旁看得再高兴,哪有亲自大施拳脚来得痛快!
萧惟凛越想越激动,再也坐不住,从书案前站起来看向窗外。
正所谓人心情一好,看什么都顺眼,就在这红墙黄瓦之间,哪怕只是看着东宫里的仆从来来往往,他也无比畅快。
不会有人知晓,在他以魂魄的形态飘在御书房里的那些年,他无数次设想过假如他没死的场景。
关于政事上,他与前世会有许多改变。至于个人的人生大事,倒不需太多变动。
顾清音虽木讷了些,论能力秉性,的确当得起一国之母。
那就继续选她算了,其实换个人他未必安心,也只有她当皇后他才放心。前世他似乎对她不算好,这一世倒是有必要对她好些。
又将重生后的打算盘算一遍,萧惟凛放肆扬起唇角。
4. 第 4 章
第4章
顾清音被送到春明院,毕竟是在曦和堂出了事,老夫人唤来府医给顾清音诊治。
诊治完,府医前去复命。
老夫人问:“怎么样?”
府医斟酌着回答:“大姑娘并无大碍,只是神思有些不属,在下开了几幅安神的汤药,修养几日便好。”
老夫人暗松一口气,府医躬身退下。
来请安的女眷在顾清音晕厥后悉数离开,联想起顾清音今日的种种反常,老夫人支走其他仆妇,问心腹乔嬷嬷:“阿音这回,你怎么看?”
乔嬷嬷亲手将丫鬟刚才呈上来的燕窝端至老夫人面前的矮几上,垂手站在罗汉床旁:“婢子以为,恐怕真是招了不干净的东西,大姑娘平日里最为孝顺,将您的教诲奉为圭臬,更别说忤逆您,今日从进门起就不对劲。”
老夫人心里也认同这个看法。
大孙女同其他姐妹不一样,没有父母帮着筹划,也不像胞妹那样早早就定下了婚约,府里的六个姑娘中,只有她的命运完全捏在自己手里。
大孙女是明白人,正是因为知晓这一点,这些年才一直小意讨好,学本事也好待人接物也好,力求尽善尽美,好使她能看到。
她不觉得大孙女有胆子跟她唱反调。
老夫人发愁:“这可如何是好?”
她指指矮几对面,示意乔嬷嬷坐下说。
乔嬷嬷明白老夫人的忧虑,这些孙女当中,大姑娘是最拔尖的,老夫人还想趁着开春宴会多带她出去走动,最好得到某位贵夫人的亲眼,嫁入权宦世家,回过帮衬娘家。
眼下她突然变得奇奇怪怪的,着实令人烦恼。
乔嬷嬷侧着身子坐下来,面向老夫人:“婢子听人说,隔壁坊的慈泉庵来了个很厉害的师太,算命平阴间事的本事一流,不如请她来府里看看。”
老夫人眼前一亮,但还是迟疑:“招摇撞骗的人多了,你确定不是道听途说?”
乔嬷嬷:“千真万确,婢子亲自领教过。”
老夫人拍板:“那就将人请来,给她们这些姐妹都看看。”
她得到风声,皇后娘娘将在御花园里举办琼华宴,为太子以及几名成年的皇子挑选正妃与侧妃,皇子较多,这一回邀请的人也多,京城各大世家都可以携带一名待嫁的姑娘参加。
侯府因为公公错判形势被上流世家疏远,好歹留下一个爵位,顾家这爵位在权贵面前虽是个笑话,这次大概会有出现在那样的宴会里的资格,算是个重新挤入上流社会的绝好机会。
然而名额只有一个,她却有三位及笄的孙女。
她对孙女们的样貌与才情有信心,但她活了大半辈子后明白,一个人能走多远不光看模样才情,还得看运道。
兹事体大,她不敢掉以轻心,找人算一算也好,看哪个孙女的运势最好,谁最能助力家族翻身。
*
春明堂,府医和老夫人派来帮忙的仆妇离开后,顾清时给两个丫鬟交代了几句,直奔顾清音的床榻前。
“人都走了,姐姐起来吧。”
顾清音睁开眼睛坐起来,看着顾清时笑。
顾清时不知道一向沉稳的姐姐为何如此,却知道姐姐做任何事都有她的道理。
她挨着顾清音坐下,眉飞色舞道:“就该这样,别惯着她们,一个个占着姐姐的便宜,还要在言语上讨巧,也该让她们看看,咱可不是泥人捏的,不过嘛……”
顾清时顿了下:“姐姐下次有计划一定要提前告诉我,方才在祖母那里差点没憋住笑。”
顾清音白皙的面庞上还挂着轻松的笑容:“你就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
顾清时亲昵地靠过去,挽着顾清音的手臂:“我只知道,姐姐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我只需跟着配合就行了。”
被妹妹这样信赖,顾清音心里暖暖的。
纵观她的上辈子,她对谁都问心无愧,她对得住所有人,唯一对不住的只有自己,唯一的遗憾是没能护住妹妹,没能让她的一生顺风顺水。
直到多年之后,她成了满朝称颂的圣明皇太后时,她才知晓妹妹当年为了助她坐稳太后之位做了多大牺牲。
这一世,她绝对不会让那样的事情发生。
她不仅要改变自己的命,还要改变妹妹的命。
既然要帮妹妹改命,有些事她还需要妹妹配合,一味地瞒不是办法。
于是,顾清音敛起笑容,想了想开口:“昨夜我梦见父亲了。”
顾清时也收起笑容,认真看向顾清音,难怪姐姐从起床起就不正常。
顾清音开始编:“梦里的爹爹过得很不好,一副形销骨立的样子,我问他为何如此,他说是为我愁的。爹爹在梦里劝我离开京城,说我若留下一定命不久矣。他让我回江城,将来离你越近越好。
这一点顾清音没有乱说,前世她总共才活了三十二岁;后半部分就是她心中所盼了。
顾清时惊得忘了眨眼,原来姐姐并非装神弄鬼啊。
可是真的会有这么玄乎吗?
她装神弄鬼那么多次也没有真的见过鬼啊。
顾清音默默叹了口气:“我一直不喜欢京城,之前是年纪小没有办法,其实爹爹托梦只是个契机,我心底最盼望的是能和你一样,将来回到江城。”
顾清时听完心里酸酸的。
当年父亲就在江城任职,她们姐妹俩也在江城出生,那里离京城一千多里。若不是没了依靠,何需来到这里。
也怪她早些年调皮,只觉得姐姐对她严厉,觉得姐姐跟祖母一样古板,总不听姐姐的话惹姐姐生气。
后来慢慢长大,她在某一天突然明白过来,她之所以能保持着天真,敢做些大胆的事,是姐姐这些年一直在默默付出为她善后,姐姐这些年对祖母与长辈们的小意讨好,最大收益人其实是她这个不懂事的自己。
顾清时当然想和姐姐在一起,就算成婚后也想离姐姐住得越近越好,但哪有可能呢。
在祖母眼中姐姐只是联姻的工具,好不容易长成可以待价而沽了,怎会放姐姐离开。
顾清时坐正,认真问顾清音:“那琼华宴呢,姐姐不去了?”
她想起姐姐昨夜同她偷偷谈及太子的文章时的口若悬河,以及提到太子的样貌时不经意间透露出来的害羞与雀跃。
姐姐这些年所有的心思都用在侯府生存下去与照顾她之上,在男女之间的事上迟钝,她自己并不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但她这个有未婚夫的人懂。
每个人或早或晚,都会遇见见之即喜的人,她早就有了,姐姐才遇见。
昨天夜里,姐姐问了她一个问题:“你说……如果我想去琼华宴,祖母会带我去么?”
顾清时还记得,一向沉静的姐姐说完,就不自在地红了脸。
自从知晓姐姐的不容易后,她就想为姐姐分担些什么,于是,平日里在和丫鬟嬉闹时,以及跟曦和堂里的嬷嬷们逗趣时留了个心眼,好使姐姐在应对祖母时能更从容些。
比如最近,她知道了些叔母们与堂妹们不知道的事。
祖母去求见了多年前的老姐妹,计划带一个孙女去参加琼华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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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嬷嬷前一阵总去慈安寺。
这些事她都会事无巨细告诉姐姐。
她还记得姐姐解释时语气认真:“我想着,与其将来被祖母指给完全不了解的人,不如直接嫁去皇家,若是运气好能当个王妃,腰杆子能硬些,还能帮衬到侯府,也算抱了祖母的养育之恩。”
她打趣:“姐姐最想的,是当太子妃吧。”
“我没有。”姐姐下意识嗔道,懵懂又羞涩的表情鲜活极了。
这一刻,她才深切地感受到姐姐也不过比她大上一刻钟,而不是大了好几岁似的。
姐姐的声音软软的,她真的什么都不懂:“若能如此,祖母一定会更高兴。”
闻言,她忍不住开怀笑起来,在烛光下陪姐姐认真分析。
府里及笄的孙女有三个,她们姐妹俩与顾清晚,她有婚约不用去。虽然论样貌与才学姐姐都比顾清晚强,但嫁入皇家是一步登天的喜事,这样的好机会二婶不会无动于衷,所以祖母最后究竟带谁去还不一定。
“算了,”姐姐虽然有所掩饰,可她又何尝看不出来她的失望,“同在一个屋檐下,争争抢抢不好看,祖母和二婶都该生气了,随其自然吧,去不去都行。”
她真是心疼这样的姐姐,想去又不敢争。
那一刻,她想帮姐姐的心格外强烈,鼓励她:“姐姐年岁最长,本来就该你去。”
姐姐的眼睛亮了:“的确。”
她大脑飞转,一定要帮姐姐:“我有办法。”
其实她们都知道,去参加琼华宴的人那么多,各方面都特别出彩的女子肯定也不少,侯府的人去了选上的王妃的几率微乎其微,更别说是当选为太子妃。
她想,让姐姐去看一眼让她想起来就高兴的男子也好啊;她更知道,以姐姐的性子,她一定也是这样想。
就去看一眼。
出乎意料的是,才过了一夜,姐姐的态度变了。
“不去。”顾清音语气坚决。
顾清时不解:“为何?”
顾清音不好告诉妹妹她前世去过,结果是再也没有为自己活过,为萧惟凛张罗选妃、处理嫔妃间的争风吃醋、顶着国母的头衔殚精竭虑替萧惟凛抚育子嗣,最后落得个被卸磨杀驴的下场。
真是够够的了。
她就是死,也不想再踏入重重宫苑。
顾清音:“都说一入宫门深似海,我想了想,还是回江城好,离你近,祖母也管不着。”
顾清时却很难过,闷闷道:“这当然是最理想的情况,可也是最不可能的,祖母可不是为了那份孺慕之情将你我养大。我已经有婚约,祖母嫌弃我没有用处却也没办法,她怎么可能让姐姐你离开。”
她倒是想帮姐姐逃离侯府,可她们两个孤女,又有什么好办法呢?
顾清音越想越伤心,眼睛里涌出泪来。
还有的她没好说,免得雪上加霜。
姐姐的婚事肯定由祖母做主,她总觉得祖母只会考虑侯府的利益,绝对不会考虑姐姐的喜好。
就算这一场琼华宴不会有实质性的收获,将来有点可供回忆的念想也好啊。
顾清音掏出帕子,替妹妹擦去泪水,柔声道:“你别担心,我有办法。”
顾清时知道,姐姐又在哄她了,赌气不看她。
顾清音无奈,歪头追上妹妹的目光,自信满满告诉她:“我真的有办法。”
说起来,还是受妹妹前世那些令人哭笑不得的做法的启发,这一回,她一定能离萧惟凛、离京城远远地。
并且,她还得动作快些。
5. 第 5 章
第5章
既已有打算,顾清音就和妹妹透漏一些。
听完,顾清时振奋起来,三两下将新涌出来的泪水擦了:“对啊!我怎么没想到!”
顾清音抿了唇笑。
她不过是提前照搬了妹妹前世的点子。
自前世昨夜她透露出对琼华宴的向往,妹妹就将确保她能前往当成了必须完成的任务,一双眼睛恨不得十二个时辰都盯着曦和堂。
这样紧盯的结果是,还真让她打听到了些有用的消息。
乔嬷嬷打听到慈泉庵有个特别厉害的师太,祖母打算悄悄找师太给她们这三个已经及笄的孙女算命,带命最好的那个去赴宴。
于是,妹妹溜出府找到了那位师太,她也不知妹妹是如何做到的,总之她竟然找到了师太的把柄。
一通威胁之后,师太只好按妹妹交代的来,见到祖母后连声道喜,称侯府是福地,在看过她的八字后称她命贵,将来必定有大造化。
祖母本来就只用在她与顾清晚之间选,如此一来便不再犹豫,那日起再面对她时竟有了笑意。
所以,这回她要做的和妹妹上一辈子做的差不多,只不过这一回是让师太将她的命格往歹了说,最好说她命不好专克长辈,谁离她越近越被克得越厉害,说她嫁在京城会给家族带来祸患。
当然具体怎么说还要斟酌,眼下最重要的是让妹妹去确认师太是否还和从前在同一天来府里,以及祖母请她来府里的目的是否还和前世一样。
但顾清时还是不明白:“姐姐如何得知那师太与京城玉华寺的住持有个私生子,且那私生子就养在玉华寺中?”
顾清音胡诌:“爹爹托梦告诉我的,正好借此机会验证爹爹托的梦准不准。”
顾清时点头:“也是。”
确定好下一步要做什么,姐妹俩的心都定了,顾清音也有心思和妹妹聊点轻松的。
她问顾清时:“去给祖母请安之前你让我等一等,你去做了什么?”
顾清时嘿然一笑,从袖带里取出一个金丝打造的小笼子。
笼子比婴儿拳头稍小,用密密的金线缠绕织就,精致又漂亮,上头还开了一道小小的门。
顾清时举起笼子给顾清时看:“昨日姐姐不肯给三妹妹画画,我担心她找你麻烦,放了只吊死鬼在笼子里,她若烦你或者追着你问东问西,我就将吊死鬼放出来吓她。”
顾清音:“……”
她为妹妹维护自己感动,又为她用金笼子装吊死鬼的行为无言以对。
顾清音:“谢大哥一番心意,真是被你糟蹋了。”
顾清音口中的谢大哥名为谢正廷,是顾清时未婚夫,谢家远在江城,是商户。
谢家与顾家的渊源始于十多年前,那时侯府被打压得厉害,爹爹虽然年纪轻轻承了爵,但上京的人都知道,先帝不许顾家的子侄担任要职,故意留下顾家的爵位只是为了羞辱顾家当初在先帝与兄弟们争储的过程中不识抬举站错了队。
爹爹想着与其留在京城被人当笑话看,不如申请外放,哪怕职位低些,至少也能做点实事。
于是爹爹到了江城,顶着侯爷的爵位任着县丞的职,在那里,爹爹结识了脑子灵光、却连秀才都考不上的谢伯伯,两个失意人越聊越投契,互相引为知己。
又苦读三年无果之后,谢伯伯不愿再为考学白花功夫,捡起家传手艺,当了一名匠人,顺便做点小本生意。
没想到,手艺没太大长进,生意却越做越大,爹爹与谢伯伯的关系也越来越密切。
两人相识时就约好,今后若是有儿有女,必要结为儿女亲家。所谓士农工商,这是虽是普罗大众默认的阶级差别,爹爹却不肯苟同,升任江城知州之后,主动坐实了两家的婚约。
本来该由她与谢家长子谢正廷定下婚约,但妹妹与谢家兄长更为投契,两人颇有青梅竹马的情谊。
于是爹娘一商量,就由妹妹与谢大哥定了约。
只可惜前世这一桩婚约历经波折。
也就是在她前世出阁后,谢家出了事,谢大哥也传来死讯。
祖母本就嫌谢家只是普通的商贾而非皇商,为此乐开了花,积极与妹妹说亲。
但妹妹执意要以未亡人的身份给谢大哥守孝三年,祖母忌惮她这个太子妃,倒是没有强逼。
妹妹守孝期满,刚好萧惟凛驾崩,那几年她这个太后非常不好过,不仅要安慰后宫里以泪洗面的妃嫔,还要照看幼帝登基,防止萧惟凛那些兄弟叔父们篡权。
为帮她稳住局面,妹妹嫁给一个能左右朝局的王爷,但她们姐妹没有想到的是,萧惟凛那个堂弟是个禽兽,私下折辱妹妹。
直到她得知真相,将妹妹解救出来,妹妹才与被误传死亡的谢家大哥重逢,两人终成眷属。
当然,这些内情顾清时不可能知晓,她只知道未婚夫亲手给她打造的这件礼物十分合心意。
她从小有些不同,喜欢寻常闺秀谈之色变的小虫子,谢大哥就给她送各种用来装虫子的盒子与笼子,隔着千里陪她一起赏鉴。
顾清时晃一晃小金笼,凑到眼前看里面拱来拱去的绿色小虫子:“谢大哥说了,东西就是来用的,坏了他再给我做,我高兴就行。”
顾清音就不再说什么了。
她要做的,就是利用这一场算命,使自己远离京城,免于谢家被人做局,好使妹妹与谢大哥顺利成亲。
*
顾清音告诉顾清时的隐情,本来就是前世存在的,所以顾清时很轻易就能确认,这样一来,顾清时对顾清音所说的梦中的内容更加信服。
打听明安师太来府上的确切时间,顾清时再次瞅准机会出门,半威胁半劝告转达了顾清音的交待。
两日后,玄安师太经余嬷嬷领着进了曦和堂。
宾主寒暄一番后,老夫人怀着急切的心情直奔主题,说她大孙女近日有些异样,请她来看看。
府医的药对顾清音无用,这两日又犯了几回,她是真的有点发怵。
不光如此,她又梦见已故的长子责备她了。
玄安师太按惯例询问:“不知大姑娘在何处?”
余嬷嬷亲自去春明堂。
顾清音故作不知,客气道:“不知祖母唤我何事?”
余嬷嬷:“老夫人记挂着大姑娘的身体,大前天见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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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在堂前昏倒,这几日食不下咽,这不,又请了个能人过来给姑娘瞧瞧,盼着姑娘恢复康健。”
顾清音这时没“犯病”,露出些感激的情态,柔声开口:“有劳嬷嬷了,我随您去。”
一旁的顾清时凑过来:“我也去。”
阖府上下都知道姐妹俩感情好,顾清时简直是顾清音的跟班,余嬷嬷默认。
顾清音在由西耳房改成的小花厅里见到了老夫人。
迈入门槛,顾清音如往常那样走向主位上的老夫人,没走两步,一直气定神闲的玄安师太突然站起来,扬起搭在小臂上的拂尘指向顾清音,疾声斥责:“哪里来的孽障,胆敢在光天化日之害人。”
闻言,顾清音按照之前商量好的,两眼一闭腿一软,紧随其后的顾清时惊呼一声姐姐,跟上顾清时扶住她,顾清音倒在顾清时怀中。
老夫人惊得站起来,脸上每一根皱纹都露出心慌:“这是怎么回事?”
看着顾清时和余嬷嬷合力将顾清音扶在对面的圈椅上,玄安师太开口:“贫尼看到这姑娘身后站着个男子,三十多岁,个子很高,凤眸悬胆鼻,面相看起来很愁苦。”
老夫人心中咯噔一下。
玄安师太继续:“此人暂时被贫尼喝退了,但不知是否会重来,不知老夫人可曾见过这样的人。佛家讲究因果,只有知道对方是谁,才好彻底化解业障。”
闻言,老夫人和余嬷嬷对了个眼神。
听玄安师太描述,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她的长子,顾清音姐妹的父亲。
玄安师太说完,昏迷中的顾清音也幽幽转醒,她茫然看了一圈花厅内,喃喃唤了声祖母,满脸不解:“我不是在春明堂,为何在此?”
老夫人更加确信长子回来了。
原本低头照顾顾清音的顾清时也适时抬起头,看向老夫人:“师太说的,难道是爹爹?”
“不是。”老夫人果断否认。
这就关系到往事了,老夫人不想让顾清音两姐妹听,让顾清时扶顾清音回去休息。
顾清时明显想追问,老夫人瞪她一眼,顾清音看见了,表现出平日里的恭顺,拉顾清时给老夫人行礼,姐妹俩一起离开。
目送姐妹俩走远,老夫人满眼急切看向玄安师太:“恳请师太救救我孙女。”
虽是亲生儿子,可老夫人心虚,不觉得亲切,反而觉得渗人。
玄安师太回想起顾清时离开前看她的那一眼,不由得心头一颤,打起精神:“老夫人可有头绪?”
此事说来话长,老夫人重新回到座位上,坦诚:“师太所见之人乃老身的长子,只是其中有些内情不适合让孩子知晓,所以才出口否认……”
回到春明堂,顾清时感慨姐姐不愧是姐姐,这么大的事,她竟然一点也不担心出岔子。反观她,心里又慌又乱,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顾清音坐在窗下的美人榻上,抬手给顾清时也倒了一杯茶:“坐下来,等着便是。”
顾清时于是在顾清音对面坐下,捧起起矮几上的天青色建盏,一仰而尽。
顾清音轻笑着摇摇头,毛毛躁躁的,不过这不要紧,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6. 第 6 章
第6章
羲和堂。
玄安师太按老夫人的要求做了一场法事,叹道:“令郎心忧侯府的前程,眼见侯府的运势一年不如一年,一着急,就上了嫡亲女儿的身。”
听到侯府的运势将会一年不如一年,老夫人简直坐不住,言辞恳切:“请师太指点迷津,救救我侯府,师太大恩大德,老身没齿难忘。”
玄安师太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办法倒是有,就是不知老夫人舍不舍得。”
编完,玄安师太自己都心虚,这一套说辞未免也太离谱,实在难以令人相信。
但老夫人竟然信了!简直匪夷所思!
兹事体大,老夫人担心玄安师太言过其实,这两天让余嬷嬷将师太的来龙去脉打听得清清楚楚。
玄安师太才抵达京城不久,与江城毫无交集,若非真有神通,怎会连这种隐秘的事情都知晓。
老夫人:“师太请说。”
对方一点都不怀疑,玄安师太也就有了点底气,于是按顾清音她们的意思告诉老夫人:“令郎告诉我,他当年之所以能在江城东山再起,是因为受人指点,将宅邸修在一处可以泽佑家族子侄福德之地,只可惜他遭遇不测,妻女也离开,导致宅邸年久失修,无人供养。正阴阳相生,此消彼长,那处缺了人气,长久以来的滋养的阴灵渐渐夺走了属于侯府的气运,等到阴气最盛之后就是侯府遭到反噬之时。”
老夫人听得后背直冒冷汗。
她为侯府殚精竭虑这么多年,能想的方法都想了,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重振侯府的名声。
就算这事听起来太不可思议,她也宁可信其有。
老夫人问:“请问师太,如何能养好宅子,护住侯府的气运?”
玄安师太:“按理让在那里住过的人回去效果最好,令郎年逾三十,想来已有子息,遣一名至亲儿郎住回去便可。”
老夫人面露难色:“我儿只有两个丫头,没有留下男丁。”
玄安师太:“按理男女都一样,只是原本想着姑娘家迟早得出阁,故而才先男丁。”
老夫人暗道幸好,甚至隐隐有些激动。
原本顾清时就要嫁回江城,将儿子留下的宅子给她,既能留个好名声,又能继续护佑顾家。
看到老夫人面露喜色,玄安师太不得不感慨来威胁她的姑娘料事如神,将老夫人每一步的反应都算到了。
玄安师太笑:“想来老夫人已经心里有数,贫尼就不复赘言,到时让女公子入住前找佛门中人办一场法事,此事便是了了。”
这一程宛如历劫,惊心动魄之后老夫人也露出笑容:“师太高义,老身感激不尽,只是还有一事,还得麻烦师太为我解惑。”
第一个任务完成,玄安师太还不敢放松,示意老夫人直言。
老夫人看了眼在一旁侍奉的余嬷嬷。
于是,三个事先写好的八字呈递至玄安师太面前。
老夫人感慨:“我这几个孙女都到了待嫁的年龄,女孩子嘛,要嫁去别人家,如同投胎,就难免要多替她们考虑。所以劳烦师太为我这几个孙女看看,她们的运道如何。”
玄安师太颔首,道了声阿弥陀佛。
双生子的八字那姑娘已经提前透露过,如何批三人的命已经由不得她做主。
她拿起年纪最小的,先道了声恭喜:“老夫人好福气,这孙女命贵,造化不可限量,您老与府上也跟着沾光。”
老夫人的眼睛都亮了:“怎么说?”
论能力秉性,这些年她其实更看中大孙女,没想到三孙女也有造化。
玄安师太脑中飞转。
人这一生,岂会经这八个字盖棺论定,只能为趋吉避凶做一点提醒。她不知晓那位姑娘为何非要她说这个八字命贵,总归对这人无碍,说便就说了。
于是,玄安师太对着老夫人的笑容挑着好听的话含糊解释一通。
看完顾清晚的,看双生子的,见玄安师太的眉头越皱越紧,老夫人的笑容渐渐收敛:“可是有不妥?”
玄安师太叹了口气:“出家人不打诳语,贫尼说实话,老夫人可要稳住。”
老夫人的心往下沉。
玄安师太指着麻纸上的两个八字:“这是一对双生子,同年同月生,但错开了时辰,就导致两人不在同一日,命运也有很大不同。年幼的这个是花好月圆命格,官星已显,尽早出阁于本人及家族有利;年长些的这个却是越晚越好,并且……”
玄安师太用一种欲言又止的目光看向老夫人。
“师太但说无妨。”老夫人才放松不久,闻言坐直身体。
玄安师太又叹了叹:“这姑娘宜远离六亲,所嫁越高,越容易给家族招来祸患……”
老夫人倒吸一口凉气。
难怪长子长媳早早过世,自大孙女来到京城之后她就大病小病不断,连她那个妹妹,脑中仿佛缺少一根筋似的,那些规矩礼仪怎么都学不好,疯疯癫癫的。
原来是个刑克六亲的祸害。
玄安师太看着老夫人落寞的表情开口:“您老放心,命也运也,并非完全无解,老夫人若能替这姑娘抵住些流言,任她清清静静地过这一生,于侯府也是福气。”
老夫人当家做主一辈子,对她而言做出选择并不难,在心里做出决断。
但当着外人,还得作出慈爱之态:“师太说的是,我顾家虽然没落了,一个姑娘还是养得起的。老身一个半截子入土的人,何惧那些流言,尽管来便是,只要为了孩子好,老身什么都顶得住。”
说完,老夫人一阵后怕。
这玄安师太当真是神人,她心里原本对大孙女抱有更大的期望,差点酿成大错。
两人再聊了阵,玄安师太告辞。
老夫人准备了丰厚的礼品,亲自将玄安师太送到门口。
余嬷嬷全程在一旁伺候,听到了所有的内情,见老夫人在返回曦和堂的途中沉默不语,饱含关切:“您怎么了?”
老夫人望着院子里竞相盛放的海棠感慨:“就是觉得有些可惜。”
余嬷嬷跟着老夫人几十年了,大概能猜出她的心思:“为大姑娘可惜?”
老夫人轻轻颔首。
顾清音是她的嫡孙女,可是因为对长子仍旧怀有怨气,所以对这两姐妹一直喜欢不起来。
当年侯府被人耻笑时,其实有人愿意施以援手。
先皇驾崩后,寡居的温阳大长公主看中了长子,想招他为驸马。
先帝在世时,最宠爱这个幼妹,有大长公主出面,没人再敢明面嘲笑侯府,这于侯府而言是一个好机会。
但长子逃了,美其名曰要靠自己的能力支起侯府,其实是嫌大长公主大他二十岁。
她这个当娘亲的何尝愿意看到儿子在女子面前做低伏小,可为了家族的兴盛,她一个女子尚且能忍受这种痛苦,他一个大男人有何不能忍受的。
所以她对长子出走江城很气愤。
更令她生气的是,长子自作主张在江城娶了个小户之女,只生了一对女儿,连个香火都没有留下。他们两口子还不顾身份,与个商户结亲!
可气归气,当长子在自知时日无多后给她写信求她庇护妻女,她还能置之不理?
当这对姐妹来到她身边之后,看到那两张与长子没什么共同之处的脸,她又不能冷静了。
她们不像长子,想来像其母亲。
每当看到这两张脸,她就会忍不住想起她们的母亲凭借一副好皮囊蛊惑长子,致使长子与自己渐行渐远。
所以,她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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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里发誓,除非这姐妹俩有逆天改命的本事,弥补她们的爹娘给侯府造成的损失,她才会真心相待笑脸相迎。
然而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随着后来相处,大孙女有意讨好她,对她几乎是百依百顺,这使她原本愤恨不已的心稍微平静。于是也就愿意多指点她一些,将回报家族的观念植根于她的脑海里。
大孙女并非天赋异禀,胜在沉得住气又勤奋听话,在别的姐妹在为几样首饰几件衣裳争得面红耳赤之时,只有她一人在学规矩女红、琴棋书画以及掌家之道。在她身体抱恙时,大孙女对她比亲儿子伺候得还尽心。
在她眼里,就这样一个样样优秀的年轻女子,配得上这世上最优秀的男子,最后却要落得孑然一身的下场。
老夫人来到次间的罗汉床上,倚着大引枕阖上眼:“你先出去,我静一静。”
余嬷嬷躬身离开。
老夫人还在想,大孙女留在京城形同废棋,让她回江城的宅邸才是对侯府最有利的。
好在二孙女也嫁在江城,姐妹俩也算有个照应,想来她也不会激烈反对。
是她这个当祖母的最后的体惜了。
春明堂。
顾清时在门口和院子里扫撒的小丫鬟随意聊了几句,匆匆回到顾清音所在的东屋。
“姐姐!”顾清音的眼睛亮晶晶的,“我打听清楚了,玄安师太已经走了,祖母亲自将人送到门口。”
顾清音原本在看书,从书册里抬起头,也露出笑容。
这大约可以说明玄安师太获得了祖母的信任,一切都很顺利。
但她是不敢掉以轻心:“你这两天找机会去见一见玄安师太,确保万无一失。”
顾清时点头,挨着顾清音坐下,满目崇拜:“玄安师太那里,姐姐真是,真是……”顾清时挠挠她,不知该怎么说。
“歹毒?”顾清音笑。
顾清时摆手:“这可不是我说的。”
担心玄安师太那里出问题,姐姐让她威胁玄安师太时着重强调了几句,但凡祖母怀疑一丝一毫,或是她们从任何地方听到这件事,她就会毫不犹豫公布玄安师太招摇撞骗以及同玉华寺的住持私下苟且的丑事。
玄安师太承担不起那样的后果。
这样一来,她们大可以安心离开,由担心玄安师太那里出岔子,变成玄安师太为了她自己的秘密必须全力以赴,且还得想办法盯住祖母,消除她随时有可能产生的疑虑。
*
三月初一,凤藻宫。
王皇后笑着看向捧着宴请名单的萧惟凛:“太子不是说名单随本宫定,太子妃也由本宫定,可是改变主意了,有了人选?”
萧惟凛一目十行扫过,看到承恩侯府出现在名单上,莫名心安。
他重生已有五日,最紧要的人和事已经处理了一些,接下来就该留意琼华宴。
“没有。”萧惟凛将名单放回去,问王皇后,“母后预备将琼华宴定在哪一日,儿臣将那日空出来。”
王皇后先是惊讶了下,继而露出欣慰的笑容:“这样才对,哪能其他皇子都去,就你特立独行不去,说得好听是你政事繁忙深受倚重,说得不好听了有轻视之嫌。
说是选太子妃,可也是选将来同你过日子的人,去露个面,正好体现你对小家庭的重视,也好让未来妻子安心。”
萧惟凛颔首:“母后说的是。”
前世他对成亲不情不愿,借口没去琼华宴。
这一回他只是有点好奇,好奇顾氏在琼华宴上会有怎样的反应。
想一想,那样安安静静一个人,出现在热闹的宴会里,似乎还挺有趣。
当然,他最想知道的,是她第一眼看到他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大约是害羞与惊艳兼而有之吧!
7. 第 7 章
第7章
玄安师太离开的那天夜里,顾清音“又”做了个梦,以至于第二天去给老夫人请安时眼睛仍是肿着。
打发走其他人,老夫人问顾清音:“怎么回事?”
闻言,顾清音只知道流泪。
老夫人有些着急。
自从有了决断,不知是从三孙女身上看到了希望,还是知道了顾清音确切的作用,以前遮在侯府上方的阴云似乎突然散了,再看这些孙女,一个个都比从前讨人喜欢。
尤其她已经决定让大孙女回江城守长子留下的宅子,想她孤零零一个人,也会生出几分恻隐之心。
反正相处的时间也不多,老夫人难得耐心。
顾清音垂眸,哽咽道:“孙女昨夜梦见爹爹了,爹爹说他走了,不会再回来,嘱托我要听祖母的话,照顾好妹妹。”
这些话是顾清音编的,需要酝酿情绪才能哭出来,当她想起前世,自己独自坐在寿宁宫里望着高高的宫墙,那些之前似乎并不明显的心酸突然涌上来,海啸一般,让人几乎招架不住。
在老夫人眼里,她这大孙女一向安静乖巧,喜也好悲也好,从来淡淡的,这还是老夫人第一次看到大孙女哭成这样。
小巧的鼻尖红红的,手忙脚乱擦着眼角,都擦红了,眼泪还在一串接着一串往下掉,仿佛受了无尽的委屈。
“别哭了,”老夫人莫名觉得不落忍,但为了侯府的前景还是硬起心肠开口,“我让人送你去江城住一些时日,去缅怀你爹娘,也算全了这一番思念。”
顾清音擦眼泪的动作一顿,压下那些不断翻涌的情绪,惊喜看向老夫人。
老夫人看到了孙女眼底的雀跃,说不出是什么心情。
江城没人了,大孙女回去看到的也不过是一座空宅子,她这样欣喜,显得京城这里仿佛丝毫不值得留恋。
顾清音看到了老夫人的不快。
在老夫人手下生活得久,她知道老夫人最喜欢的是什么,故作迟疑地开口:“孙女的确很想回江城看看,只是这样一来就不能在祖母跟前尽孝了,孙女……”
顾清音咬唇,以退为进,“孙女不去。”
这还差不多。
老夫人心想孙女还是乖巧识时务的,原本拧着的眉头松开:“你想去就去,我这里没什么放心不下的,只是这一回有一件事要交待你。阿时与谢家的婚约已有十年,你回去后顺便看看谢家的意思,别叫他们以为咱们侯府看不起商户,不肯履约似的。”
成了,顾清音在心里想。
当年爹爹出事,谢家愿意收留她们姐妹俩,只是于礼不合才没有那样做。
去年六月妹妹及笄,谢家送来丰厚的及笄礼,只是她这个姐姐还没有定亲,谢家才不好意思这么快提迎亲。
如此,她离开江城的计划已完成大半。
顾清音双手加眉,俯身郑重应承:“祖母放心,孙女定不负所托。”
老夫人心里的石头彻底落地。
玄安师太的意思是大孙女刑克六亲,让她越早离开越好,免得影响自己与即将进宫的三孙女的运势。
她当然知道大孙女不敢忤逆自己,但能让她心甘情愿将事情办了,比硬逼着强。
总之,先将人弄走再说。
*
琼华宴的日期定在三月初十,侯府收到了邀请,老夫人在初四这日公布了好消息,彼时各房女眷刚给老夫人请完安。
顾清晚第一个激动出声:“皇后娘娘邀请祖母参加琼华宴?”
老夫人是昨日收到的请柬,且已过了激动的年纪,泰然点头。
除了已经知情的顾清音姐妹,其他女眷脸上也都浮起浓浓的喜意。
顾家爵位不低,因为祖上决策失误,这些年不被上流世家接纳,在上京城里如同隐形了一般。
这回的请柬来自宫里,无疑相当于皇家已经表明对顾家的态度,自然值得欣喜。
老夫人看了眼顾清音,平静向众人宣布:“这一回每家允许带一名适婚的女子参加,我已同侯爷商量,由三姑娘随我进宫赴宴。”
声音不大,却犹如平地一声雷,炸出众人的各式表情。
元氏与顾清晚母女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浓浓的惊喜。
元氏其实有所耳闻,也想让女儿抓住这个一飞冲天的机会,可女儿上头有个顾清音占了长,才情样貌也都压着女儿,元氏心里没底,于是也积极从老夫人这边打听。
然而老婆子口风紧,一点确切的消息都不肯给她,她就是想使劲也不知道该从哪里使劲。
没想到惊喜在这里等着她们娘俩!
顾清晚的唇角怎么也压不下去,收到元氏的暗示后冲老夫人盈盈拜下:“多谢祖母。”
此事和三房无关,江氏看完顾清晚的笑脸,再看向如同韧竹一般淡然的顾清音,在心底默默叹气。
是人都看得出来这是个好机会,是人都知道按理应该让顾清音前往,但她父母不在,老夫人一旦偏心一点办法也有。
接下来,老夫人又说出另外一个决定:“你们的大哥托梦给我,江城的宅邸不宁,令他很不安生,我打算让大姑娘回一趟江城。”
闻言,众人更加惊讶。
虽说江城是大姑娘出生的地方,但好端端的,让一个未婚姑娘远走千里,这……
见两个儿媳都朝自己露出疑惑的表情,老夫人觉得当着顾清音的面说出让她作为棋子前往江城只会给板上钉钉的事带来变数,大手一挥:“老二媳妇和三姑娘留下准备进宫赴宴的事宜,其余人回去吧。”
老夫人是家里的话事人,她不想说,其他人也问不到答案,只好散去。
回到春明堂,顾清时想起离开曦和堂时顾清晚得意洋洋的嘴脸,气有些不顺。
顾清音看着妹妹气鼓鼓的脸:“谁惹你了?”
顾清时:“她得意什么,若不是姐姐主动相让,她连赴宴的资格都没有,还跟我显摆,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顾清音:“知道她是这样的人,何必再和她一般见识。”
顾清时:“就是气不过嘛。”
顾清音摇摇头,走到美人榻榻尾的立柜前,整理要带回江城的书册。
顾清时跟过去,拉住顾清音的手,令她看着自己:“姐姐当真一点都不会后悔错过琼华宴?”
顾清音笑:“为何要后悔?”
事实上,一想到能远离京城远离萧惟凛,她整个人就有种轻盈自在之感。
“太子殿下,”顾清时紧紧盯着顾清音:“姐姐不想再看一眼?”
虽说这事已经不容更改,祖母将姐姐离开的日子都定下了,且顾清时明知道自己将来出阁后与姐姐离得越近越好,可她不知是因为舍不得和姐姐暂时分开,还是忘不了姐姐之前谈论是太子的模样,她突然犹豫了,很怕姐姐离开并非出自真心。
顾清音看出了妹妹表情中的凝重,也认真回望她,镇定道:“你高估他了,他于我而言并非了不得的人,回江城才是我日夜所盼。”
顾清时确定没看到任何勉强之意,松开顾清音:“那我就等着同姐姐团聚。”
顾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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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弯起眉眼。
妹妹与谢家毕竟有婚约,有堂而皇之离开京城的理由;但她不一样,只能步步为营。
在她的计划里,她先利用编造的爹爹托梦之事回江城,利用前世的记忆帮助谢家避开那一场形容灭顶之灾的劫难。
等江城稳定了,谢家将妹妹迎娶回去,有玄安师太的那些预言在,祖母不会想她回去,那她也可以省去很多麻烦,她们姐妹就此在江城定居,再也不用卷入京城的烟云。
光是设想离开后的生活,顾清音就感到无比新奇,充满干劲。
思索间,顾清时从柜子里抱出来一沓写过的宣纸:“这些姐姐打算如何处理?”
顾清音一下子就认出来,那是她练字的废纸,内容是有一阵在京城流传甚广的《治国十思》。
萧惟凛那厮写的。
“烧了吧。”
*
同一日,前往东宫的路上。
萧惟凛刚从衙署出来,心情颇好。
得益于前世的记忆,如今在处理政事上简直称得上得心应手,再棘手的案子,也不会有焦头烂额之感。
伴着夕阳,萧惟凛看着自己映在青砖上的影子,内心一派从容闲适。
抵达东宫门口,心腹听风行色匆匆迎出来:“太子殿下,皇后娘娘病了。”
萧惟凛心中咯噔一下。
前世母后这几日似乎也病了一场,重生后他早早寻了借口让凤藻宫里的人注意,没想到还是没能避免。
萧惟凛:“去凤藻宫。”
王皇后不是萧惟凛的生母,他的母亲是元后,在他不到一岁时病逝。
母亲病逝后,外祖从族中另选了一名女子进宫,论起来,王皇后是他的远房姨母。
他虽是嫡长子,因为父皇子嗣甚多,没有太多精力关注他。
而姨母对父皇没有感情,也没有要自己的孩子,一心抚养他长大。
就这样,他们一个是不受宠的太子,一个是皇上看不见的续弦,在滔天富贵与危机四伏的宫中相互陪伴,有着比普通母子更深的情义。
萧惟凛进凤藻宫不用通传,很快见到王皇后。
王皇后很意外:“你怎么来了?”
萧惟凛面色凝重:“儿臣听说母后病了,来看看。”
前世母后就是自知时日无多,才着急给让他成亲,免得将来婚事被别人拿捏。他当时并不知道这一点,但也知道母后都是为了他好,虽不愿过早成亲,还是听从了母后的安排。
所以在重生后明明提前干预了,母后却还是病了,萧惟凛心里沉甸甸的。
王皇后人虚弱,笑容却很明朗:“都是老毛病了,没什么大碍,修养两天便好。这是哪个好事者告诉你的,真是大惊小怪。”
老毛病……萧惟凛心中一派凄凉,前世母后就是被这老毛病要了命,母后没来得及看到他登上那个位置就撒手人寰。
萧惟凛:“母后放心,儿臣一定找人治好您。”
王皇后自己知道的情况,虽然治也没用,但还是大感安慰。
既然人都来了,她也不是起不了身,王皇后让宫女取来琼华宴的名单,指着圈出来的三家:“我打算重点看看这几家的姑娘,如无意外,从这几家里选出太子妃。”
前世萧惟凛一心扑在政事上,对他而言,娶谁并无差别,母后看着合适便可。
事实证明,母后的确给他选了位好皇后。
萧惟凛看到了承恩侯府,这一次萧惟凛很好奇,母后选人标准是什么。
“这几家有何特别?”
8. 第 8 章
没有外人,母子俩说话也随意。
“还不是因为你父皇。”王皇后靠着床头,满不在乎说道,“他新收了个美人,你可知情?”
萧惟凛当然知情。
他这位父皇跟励精图治的曾祖与祖父完全不一样,是个情种,将政事交给大臣,自己一辈子在追求真爱,留下一堆烂摊子。
当真有女子爱他时,那些女子的下场不是郁郁寡欢就是疯疯癫癫。
他的母亲就是第一位受害者。
两人原本是青梅竹马,因她将父皇的山盟海誓当了真,等看到他登基后身边的新人换了一茬又一茬,她接受不了,年纪轻轻就积郁成疾香消玉殒。
看多了父皇同一个又一个的妃嫔次第开展真爱,他渐渐麻木,母后也是,所以两人讨论起来毫无顾忌。
萧惟凛:“据说那位许美人是德妃送进宫的。”
因为父皇热衷于追求真爱,随之而来的是颇具规模的子嗣群,光长成的皇子就有十七位,公主更多;在这些皇子中,对他的储君之位构成威胁的有两位。
一位是三皇子,德妃所生,以宽厚慈悲的君子之风为文官所拥戴。
另一位乃六皇子,乃淑妃所生,宫里的美人来来往往,淑妃盛宠不衰,她是武将之后,不少武将唯六皇子马首是瞻。
总而言之,两位皇子在朝堂上你争我夺,两位贵妃也在后宫里也试图平分秋色,像德妃那样亲自上阵底气不足的,就源源不断送人进来。
所以,在他眼里,真爱在皇家不是个好东西,要么带走鲜活的生命,要么给子孙带去源源不断的麻烦。
好在他们母子能冷眼旁观,只有在对方做得太过分时,才会出面。
王皇后因身体抱恙,吐字较慢:“文官也好武官也罢,都被德妃与淑妃紧紧盯着,有些人虽并未完全倒向他们,也不敢明目张胆支持你。
所以,咱们还要另辟蹊径。
本宫让人查过,许美人的家族曾得罪过先皇。
当年你皇祖父夺嫡成功后处置过一批朝臣,其中不乏曾享有盛誉与有真才实学的,因为立场不同,活下来的或被流放或辞官或被安排在无关紧要的职位上。
好在时间久了,有些事就可以自然而然过去,本宫想着,既然后宫中不乏许美人这样的人,连百官也没说什么,咱们不如趁德妃她们不注意,将这些不被人重视的人用起来,成为你的助力。
本宫给你选的这三家,衡阳长公主府看不惯德妃与淑妃的做派,冯国公府是纯臣自有气节,都是良配。
承恩侯府特殊些,但也有用。顾家祖上曾出过三位皇后,虽落败了,众人都还记得,民众也还记得,对我之前提到的那些遗老也都有一定的影响力,倘若承恩侯府的姑娘争气,也不施为一个好选择。
等笼络住这些人,你的太子之位将会更加稳固,到时再从识时务的文武阵营各挑一位侧妃,胜负也就定了。”
不说萧惟凛有前世的记忆,就算没有,看到名单后他也能想通母后的用意。
他前世就是这样做的。
他本就是储君,天然占了道义,他本人虽不被皇帝所喜,但文治武功都是最拔尖的,自带一批拥趸。稳住阵脚,再步步为营,这天下不会脱离他的掌控。
见王皇后说了这么久,萧惟凛拿起一旁的茶水,双手递过去:“儿臣听母后的。”
他其实更想知道些别的,比如母后是否见过顾清音,对她有怎样的印象,为何前世一下子就从三个姑娘中选中了她。
他与顾氏才当过三年夫妻,对她的印象算不上清晰,只知道她很安静,也很能干。
目前没有前世那样忙碌,他其实很有兴趣知晓她在旁人眼里是个怎样的人。
似乎因此,他也能多了解她一些。
王皇后浅浅抿了口茶水,见萧惟凛目光闪动:“还有疑问?”
萧惟凛想了想,摇头。
母后敏锐,问多了容易穿帮,万一影响母后的判断。
反正母后的标准不会变,想来还是选她,反正到时他也在,总不至于让顾氏被旁人选了去。
*
三月初八,晴,宜出行。
城外长亭。
在顾清时眼里,自出生后,她与姐姐分开的时间最长没超过一天。一想到再次见面至少要在几个月后,顾清时的眼泪就止不住。
顾清音掏出帕子帮妹妹擦干眼泪,温柔地哄:“好了,丫鬟们都看着呢。”
她心境与妹妹完全不同,她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也知道这一趟去江城必定会有她想要的结果。
好歹是在朝堂里浸淫过十多年的人,没点方法手腕怎会被称颂为圣明皇太后。
在她看来,这次离开是在奔赴希望,她们姐妹俩的希望。
顾清时只知道,姐姐虽然还是和从前一样有主意,但不忍气吞声了,大抵是回江城真的能让她高兴吧。
瞥一眼不远处等着启程的护卫与丫鬟仆从们,顾清时不舍归不舍,不想耽误姐姐的行程。
顾清时接过顾清音手里的帕子使劲蹭了蹭,确保脸上没有泪痕了,回头看了自己的丫鬟。
黄莺双手托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小跑过来。
顾清时将荷包交到顾清音手里:“我知道祖母给姐姐安排好了行程,姐姐自己也预备了盘缠,我没有姐姐能干,不知道该给姐姐准备什么,这一包金豆子和碎银子姐姐带着,途中遇见喜欢的不要舍不得。”
姐妹俩在侯府里的份例都是有数的,这一包光是银子都很重,别说是金子,顾清音好奇:“你这些哪里来的?”
顾清时:“我将谢大哥送我的金饰和小玩意熔了一部分,换成了这个。姐姐你也知道,谢大哥每个节日都会托人给我送金子制成的东西,我们都觉得,金子最实用,既过了新鲜瘾,需要的时候可以当钱用。”
顾清音:“……”
顾清时生怕顾清音不收:“姐姐放心,我还有。”
顾清音就没再拒绝,收下了妹妹的心意。
顾清音:“可还记得我说的那些。”
顾清时点头:“记得。”
姐姐告诉她,之前她怎么样,今后还怎么样,不用怕二婶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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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清晚她们,有事就去找祖母,祖母一定会为她作主。
虽然她不知道姐姐为何这般笃定,但姐姐从来不骗她。
顾清音:“回去吧,路上小心。”
目送妹妹离开,顾清音钻入马车里,在达达的马蹄声中,奔向期盼许久的江城。
*
三月初十,风和日丽,是设宴的好日子。
由于萧惟凛前世一心扑在政事上,恨不得将自己掰成十个人用,导致他身体承受不住最后过劳猝死。
鉴于前世的经历,萧惟凛不敢也不用像前世那样拼命,默默加强身体锻炼,晨起后先打打拳连连剑,大约花费半个时辰。
收好剑吐纳完,萧惟凛看向演武场旁一道纤细的身影,露出笑容。
来人是东宫的大宫女,也是他前世的爱妃,以及他唯一的儿子的生母,余茹纯。
余茹纯知道萧惟凛在看她,捧着洁净的帕子迎上去,素净的面庞上满是钦佩:“殿下的剑法又精进了。”
对男人而言,被心爱的人仰慕总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萧惟凛将长剑插入武器架的剑鞘立,接过余茹纯递来的帕子,想到余茹纯对自己的一片真心,再开口时不自觉带了几分怜惜:“这种小事让其他人做就是了,大清早的,你何必亲自在这里守着。”
余茹纯看着才练完剑的太子,这挺拔的身姿,这浑身喷薄的阳刚之气,慢慢红了脸:“与殿下有关的,交给旁人婢子不放心。”
萧惟凛很受用。
他最喜欢余茹纯的,就是她这种满心满眼都只有他的模样。
她与旁的女子不同,她家对他有大恩。
余茹纯的母亲是他的乳母,她的哥哥余立顺是他的侍卫。
十岁那年他遭遇一场暗杀,乳母挺身而出,用自己的命救下了他的命。
那以后,母亲就将她接到凤藻宫当了一名宫女,并在两年前将她派往东宫当大宫女。
他原本想着,余家是自己的恩人,她可以不必非要遵守满二十五岁才可以出宫的规定,只要她想出去,他就预备一份嫁妆,让她体体面出宫。
但她说不着急,等他娶亲之后再说。
他也是后来才知道,这个可怜的姑娘早就对他情根深种,因为身份悬殊才一直苦苦隐忍。
萧惟凛忍住伸手轻抚这张因他含羞带怯的脸的冲动,调开视线:“走吧。”
他满意余氏,但还有理智。
余氏好是好,就是太过粘人,尤其在她成为自己的女人之后,恨不得时刻粘着他。
他是储君,更是皇帝,怎么可能围着女人转。
眼下他还有三件要紧的事情要处理。
第一件就在今日,他要先给自己选个太子妃。
第二件事麻烦些,刚登基那一阵他被江南的农桑案弄得焦头烂额,趁祸患刚开始有苗头,得尽早掐死。
第三件事已经安排下去,给母后访寻名医。
等将这几件事情处理了,他会给余氏一个惊喜。
眼下,他就去办第一件事。
去见顾氏。
9. 第 9 章
决定要去见人,萧惟凛就不打算敷衍。
倒不是说他担心风头会被其他郑重其事的皇子盖住,他是储君,得有身为储君的威仪,不能丢了大梁的脸。
从演武场出来,萧惟凛直接进了浴间。
水是提前备好的,面对用饱含期待的目光看着自己的余茹纯,萧惟凛:“你先出去,让听风进来。”
余茹纯垂眸,掩下失望。
太子殿下变了。
之前太子沐浴时都会让她伺候的,半个月前,太子殿下突然不再让她和宫女们近身。
难道是因为皇后娘娘给太子殿下选太子妃,太子殿下就不让她们这些宫女靠近他了?
若非这样的理由,她实在想不通。
太子殿下同别的皇子不同,不好女色也不好享乐,一心扑在政事上,他原本甚至认为早早成亲于他而言是负累。
自那日起,太子殿下虽然还是对政事很上心,却不如从前拼命,他甚至有空发呆,俊朗的面庞上不时会露出神秘莫测的笑容。
难道他心里有人了?那些来宫里赴宴的女子中有他中意的?
光是这样想着,余茹纯心底就升腾起一股紧迫感。
“茹纯。”
萧惟凛叫住低垂着头,看起来有些闷闷不乐的余茹纯。
余茹纯回头,重新燃起希望,难道太子想起她的周到体贴了?
“殿下有何吩咐?”
萧惟凛原本想问余茹纯为何突然心情不好,但看到她这双恋恋不舍的眼,他明白了,这妮子是在为不能伺候自己伤情呢。
鉴于此,只好硬起心肠:“叫听风进来后将门关上。”
余茹纯福了福,失望离开。
萧惟凛望着余茹纯的背影慢慢攥住拳。
他不是不喜欢余茹纯对他的依恋,但事分轻重缓急。
前世他在得知母后选了顾氏后有些心情有些复杂,他知道母后说的是对的,娶顾氏对他拉拢旧臣是步好棋,百姓听到他这个太子娶了顾家女也会对他有好感。可当他了解完她的娘家那些叔叔和堂兄弟,发现有些人居于闲职是因为被打压,她那些叔父兄弟一个可堪重用的都没有后,还是有些失望。
百年世家的沉淀呢,怎么混成那般模样!
那日同僚恭喜他定亲,席间多饮了几杯,回来后稀里糊涂宠幸了余氏。
这导致后来他就算最后封了余氏为贵妃,余氏每回回想起那段无名无分的时光,都会趴在他怀里委屈得泪水涟涟。
他不觉得她一个宫女被他这个太子宠幸有何值得委屈的,考虑到她是乳母的女儿,还是他唯一的儿子的母亲,也就随她使使小性子。
如今情况不一样了,他拥有前世的记忆,若能让余茹纯将来少流些眼泪,他能忍住先不和她亲近。
而顾氏大度,将他的妃嫔们照顾得很好,他的后宫也很融洽。
先等顾氏进门,让余氏给顾氏敬完茶,过了明路再宠幸她。
*
听风进来的时候,萧惟凛已经进入浴桶,他将脖子以下沉入温水里,倚着桶壁。
暖融的温度从四面八方涌上来,萧惟凛舒服地阖上眼:“都安排好了?”
萧惟凛让听风查的是江南的农桑情况。
江南织造发达,自两年前从与邻国通商以来,产自江南一带的丝绸成了热销品,简直供不应求。
丝绸的价格比粮食贵,交的税也多,去年年底江南的官员给朝廷上了一道奏折,建议让江南的农民改种田为植桑。
如此一来,农民能增加收入,商户能赚更多钱,朝廷能得到更多税收,国库充盈了也可以加强边防。
本来是件一举多得的好事,但架不住各方势力的急功近利,为之后埋下了祸患。
前世劝农改桑两年后,中原地区先是遭旱,后遇蝗灾,导致粮食大幅减产,中原一带产的粮食只能勉强自给,无法像往年那样支援江南;西南也遭遇了水患,匀不出多余的粮。
这样一来,已经全面种桑的江南粮价飞涨,百姓吃不饱饭,饿殍满地引起动荡,江南的不安定差点引发全国暴.乱。
改田为桑的政令开年后刚部署下去,三方势力都在推动此事,叫停已经为时已晚。
这的确是件利国利民的好事,只是因为执行的过程中出现问题才会导致不可挽回的局面。既是好事,他不打算因噎废食,也不会否认劝农改桑的做法,他打算亲自去一趟江南,重新梳理做法,从根本上杜绝隐患。
听风颔首:“都安排好了,本月十二、十七以及二十八都是宜出行的好日子,殿下决定后可以随时启程。”
萧惟凛睁眼:“那就定十二。”
早去才好早回。
前世他与顾氏的婚期定在八月十六,如今距婚期还余五个月余,他没打算更改。
有前世的经验在,江南一行不会格外棘手,算上来回路程,三四个月应该能处理好。
回来后,用上一月左右处理京城这边积累的政事,准备准备正好成亲。
沐浴完,听风叫来另外两个太监一起服侍萧惟凛梳头穿戴。
因为要去参加琼华宴,连他一起有五名皇子到场,去了就得好好准备,显出他身为太子的威严。
穿戴好,萧惟凛来到寝殿,站在一人高的穿衣镜前。
镜中的男子五官锋利,身形挺拔,头戴束发金冠,身着白色宝相花纹织锦圆领袍,腰系九环蹀躞带,这一身看似低调,实则奢华,举手投足间尽显储君的威严与风.流。
在镜前来回走几步,理一理挂在蹀躞带上的配饰,再前前后后看两遍,萧惟凛满意离开。
*
琼华宴设在御花园的群芳阁。
群芳阁紧邻御花园里的云波池,池畔是从群芳阁往两边延伸的连廊,远离玉波池的方向,正对这群芳阁的地方连廊旁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花海,百花姹紫嫣红,以蓬勃的姿态绚烂绽放。
皇后同另外四位皇子的生母在群芳阁的大殿内会见各府的夫人、老夫人,三十多个年轻的姑娘们在宫女太监的照看下在阁外赏景。
这样安排有两重意思,群芳阁的大殿虽宽敞,一下子将人全请进去容易先的拥挤和凌乱,姑娘们也不自在,姑娘们请晚安后就将她们放出来等候下一步遴选。
另一个原因,也是为了方便不远处的皇子们,大梁并不推崇盲婚哑嫁,民间的男女成亲前多少会见一面,更别说皇子。
毕竟是给皇子娶亲,也不能不顾他们的意见,在姑娘们在群芳阁附近赏花的同时,皇子们也在不远处地势最高的凉亭里赏景。
眼力好的可以远远看一眼,看到合意的了,就提前告诉一旁的太监。
见过各府姑娘们后,娘娘们心里就有了名单;太监来领人的时候,就按照娘娘们给的清单,再带上皇子指定的那位,到时候皇子和姑娘见了面,也就当场将各皇子的正妃与侧妃都定下来。
萧惟凛站在拥翠亭里,不动声色往群芳阁的方向看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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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遍,不由得怀疑是不是哪一片的花树过于繁盛遮住了顾氏,他望眼欲穿竟然没有看到人。
六皇子萧惟冽已有目标,微笑着走近萧惟凛:“大哥心仪那位绿衣姑娘?”
萧惟凛面上不显,心里大吃一惊,他对姑娘那边的关注这样明显?
萧惟凛一向不喜欢这吊儿郎当的弟弟,冷冷开口:“非礼勿言。”
萧惟冽自讨没趣,耸耸肩,回头看见三皇子萧惟凌一副看笑话的表情,瞪他一眼。
这一刻,萧惟凛突然意识到,他之所以找人找得这么费劲,还是因为前世对顾氏的关注不太够。
他只知道顾氏个头中等,不算胖也不算瘦,但不知道她具体多高身形到底如何,来的这些姑娘中,十个里面有五个光看背影都差不多。
他不由得想,倘若前世那日他来过琼华宴就好了,哪怕只记住她穿的什么颜色的衣裳,也不用这样费事。
思及此,萧惟凛又朝河边望了一眼。
他倒是记得顾氏的容貌,可这些来参加宫宴的姑娘一个比一个矜持,根本不会有人将脸凑到他跟前给他看!
将姑娘们带进去后,负责通传的太监来了,恭恭敬敬给萧惟凛行了个礼:“太子殿下,皇后娘娘请您过去。”
萧惟凛既是太子,又是嫡长子,他第一个选。
其他四名皇子也看过来,欠身送萧惟凛离开。
萧惟凛冲兄弟们点点头,大步走出拥翠亭,朝群芳阁走去。
他一边走,一边想,待会见了顾氏应该如何表现。
顾氏爱慕他这一点肯定不会错,不然她一个弱女子,怎会心甘情愿为他做那么多。
那他就应该表现得热切些,这样会令她欣喜。
可按这一世他们并未见过,来往亲昵的话会不会令她被长辈们认为不矜持?
那就还是稳妥些吧,他也不愿他的太子妃被人议论。
进了殿,萧惟凛依次给王皇后与其他四妃行礼,然后在王皇后身边落座。
萧惟凛发现,姑娘们都羞涩坐在自家长辈身边,没一个抬头看他的。
他不好盯着姑娘看,只能听着王皇后一一给他介绍在座的各位夫人老夫人,以及她们带来的姑娘,萧惟凛一一回礼。
轮到承恩侯府了,萧惟凛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看她身边低着头的顾氏。
“这就是本宫常和你提到的承恩侯府的老夫人,曾带领三千妇孺上前线慰劳将士,助我军苦守城池。”
母子俩都知道这话中有水分,是为了抬举老夫人。
既是顾氏的祖母,萧惟凛当然要客气些,他前世也是有印象的,上前道:“大郎见过老夫人,老夫人乃巾帼英雄,着实令人敬佩。”
老夫人受宠若惊,连连避让:“这如何使得,殿下折煞老身了。”
王皇后微笑指着老夫人身边的绯衣少女:“这是顾三姑娘。”
顾清晚站起来,垂眸袅袅行礼:“小女子见过太子殿下。”
萧惟凛微微蹙眉。
难道是他记忆出错了吗,印象中顾氏的声音也很软,但干干净净的,不像此时,软中带着绵,有些腻得慌。
不过没关系,他不会介意的,她第一次进宫见到这么多人,大约是紧张吧。
见完礼,少女已抬起头,萧惟凛满腔温情看过去。
下一瞬,萧惟凛感觉一阵天旋地转,像是被人锤了,脑中嗡成一片。
这是哪位啊?
她不是顾氏!
10. 第 10 章
第10章
萧惟凛不能接受眼前的场景,宁可怀疑自己看错了。
再看一眼。
顾氏的脸很小,他曾比划过,还不及他的巴掌大,琼鼻小巧但高挺,樱桃小口柔软又红润,最漂亮的是一双眼睛,圆润又水灵。
但眼前这姑娘的圆脸……一眼就能看出两人的差别。
震惊,疑惑,不解……诸多情绪轮番在萧惟凛的脑中上演,最终化为一连串的问题,顾氏为何没来?到底发生了何事,才导致她没有来?
电光火石之间,萧惟凛快速将自己做过的事想了一遍。
自他重生之后,所有的事都和上辈子的轨迹一模一样,他在处理政事时的确对个别事务上做了调整,但那怎么也影响不到她,不会导致她不来啊!
萧惟凛不知道,在他疑惑顾清音为何没来之时,其他人都在看他和顾家三姑娘见礼。
在坐的姑娘都明白,皇后娘娘请她们进来,也就意味着太子妃就要从她们里面选了。
京城谁没听说过太子殿下不光文武双全,还生得俊美无俦,就算没有那些,光是那储君之位就足够令人神往,那可是太子妃,将来也就是皇后,那可是一个女子所能抵达的最高的地位!
当萧惟凛进来之后,姑娘们虽然知道要谨遵礼仪,但也会忍不住看他。
而这萧惟凛的确会长,继承了他母亲的好样貌,他加上当了多年太子,还当过两年皇帝,举手投足间不经意流露出来舍我其谁的气度令养在深闺的姑娘们春.心荡漾。
所以,当萧惟凛和谁多笑了一些,又和谁多说了几句话早被心系他的姑娘们记在心里,算一算再比一比,默默计算自己成为太子妃以及太子侧妃的可能。
此时此刻,她们不约而同觉得,萧惟凛和承恩侯祖孙过于亲近了。
那顾三娘子,样貌性情都不拔尖,她凭什么呀?
顾家早就落魄了,她们祖孙能坐在这里,不就是因为祖上出过三位皇后,真是不不服气。
别人离得远,看不出萧惟凛脸上表情的细微变化,顾清晚却看明白了。
她清楚看见太子看到她的脸后的表情先是震惊,继而是疑惑,最后变成浓浓的失望。
顾清晚恨不得捂住脸,积了满腔的羞涩与柔情差点化成哽咽,她是长得有多一言难尽,才会令太子殿下做出这样的反应?
顾老夫人看到孙女一副黯然神伤的模样,抬袖掩口,轻清了下嗓子提醒她注意仪态。
顾清晚低垂螓首,死死咬住唇才没有哭出来。
其他人将这边的动静看在眼里,尤其是皇后,欣慰萧惟凛的上道,他果然将她那日的话记在了心里,给足了承恩侯府体面。
此时此刻,萧惟凛恨不得派人将顾氏抓过来问一问,问她为何不来。
但身为君王的修养提醒他,满屋子女人,现在发脾气不算事。
萧惟凛暂且压制住心情,在王皇后的引导下说话见礼,该笑时笑一下,该表现谦逊的时候谦逊一下。
只有他自己知道,留在群芳殿内的,只是他的躯壳罢了。
顾氏没来,这太子妃也没法选了。
*
等萧惟凛见完皇后为他挑选的的各位夫人与姑娘,萧惟凛沉默着走出群芳阁,他不想接受兄弟们询问,更加没有心思赏景,借口政事繁忙离开。
在殿外等候的听风和同伴穿云迎上去,无声对视一眼。
太子殿下进去时兴致勃勃,出来时怎么这样一幅怒气冲冲的模样,这里头还有人能得罪他?
但两人谁也不敢触萧惟凛的霉头,低眉垂首,跟着萧惟凛一路回到东宫。
太子回到东宫时,余茹纯正歪倒在后罩房里丫鬟们住的大通铺上,看着房梁黛瓦伤怀。
他知道萧惟凛无心儿女情长。
皇家的男子,一般十八岁身边就有女人了,有的早的,十三四岁都有,皇后娘娘之前也想过给太子殿下安排通房,殿下拒绝了,他那会刚开始接触政务,不是在御书房里和幕僚商谈政事,就是在卫所里同将士商讨练兵之策,他连觉都很少睡,更别同女子你侬我侬。
可这半个月不一样,他会刻意避开她们这些宫女的伺候,会发呆会莫名露出那种奇怪的笑容,以前将时间视为生命的殿下去参加琼华宴前甚至还特意沐浴,仔细打扮一番。
这一切都让她有了危机感。
她从未想过出宫,也不喜欢出宫,见过了优秀男子,谁还愿意出宫去苦哈哈地将就。
凭母亲对殿下的恩情,凭殿下对她的关照,她认定自己就要留在东宫,成为殿下三宫六院中的一人。
她有自知之明,太子妃之位是她不敢肖想的,她的优势在与陪殿下最久,对殿下最了解,就算当不了侧妃,凭借往日的情分,也会有她的特殊地位。
他没想到,殿下在还看不懂她的各种明示暗示的情形下,说要娶亲就娶亲。
等新太子妃进了东宫,她要想成为殿下的女人岂不是会难上加难?
思及此,余茹纯又烦躁地翻了个身。
宫女春华从外面走进来:“茹纯姑娘,您怎么还在这里,殿下已经回来了。”
余茹纯知道没有宫女敢骗她,她是东宫的大宫女,与殿下有着特殊的情分,所有人也都默认她会迟早有一日会成为殿下的人,对她很是恭敬。
余茹纯不想当着小宫女面失了气度,不慌不忙从大通铺上坐起来:“殿下回东宫了?”
春华点点头。
余茹纯看了眼春华,再看了眼散放在通铺前面的鞋子。
春华拎起余茹纯的鞋子,殷勤地给她穿上:“婢子瞧着,殿下似乎有些不太高兴。”
余茹纯眼前一亮。
她站起来,任春华给她理好衣裳,若有所思朝萧惟凛常待的前院走去。
太子殿下明明很期待今日的琼华宴,难道今日来的人他不满意?
若是这样,那她的机会就来了。
半路上,余茹纯朝捧着茶盘的宫女伸出手,很快,这一壶新沏的茶水就到了她手中。
书房门口,听风和穿云看到缓缓走来的余茹纯,如遇救星:“茹纯姑娘来了。”
余茹纯朝里面看了一眼:“怎么回事?”
听风和穿云也一头雾水,萧惟凛从群芳阁出来就后不发一言,摇摇头。
余茹纯心里高兴,她最会安慰人了,抬手叩门。
“进来。”
是熟悉的声音,余茹纯面上一喜,殿下这种时候让听风穿云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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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外面,却让她进去,对她果然还是不一样的。
余茹纯深吸一口气,挺直腰杆推门进去。
萧惟凛原本坐在书案前,听到动静抬起头:“你怎么来了?”
余茹纯:“……”
知道萧惟凛不喜欢人将东西放在他的书案上,余茹纯将黄花梨托盘放在窗边条案上,亲手沏了一杯茶走向萧惟凛:“宫里赏了明前龙井,婢子听说殿下回来了,特意拿来给殿下尝尝。”
萧惟凛垂眸,继续梳理这一阵的所作所为,看那条会影响到承恩侯府:“搁那吧,让听风进来。”
活生生的太子妃,说没就没了,眼下别说明前龙井,就是观音娘娘赏赐的琼浆玉露他都喝不出味道。
余茹纯微笑劝他:“……殿下,再放就凉了。”
萧惟凛抬头,冷冷看向余茹纯。
毕竟是当过皇帝的人,板起脸自有一股迫逼人的气势,余茹纯的心顿时提起来。
她光想着她对殿下的不同,一时忘了殿下的禁忌,殿下发脾气是很吓人的!
余茹纯连忙跪下去,一脸惶恐磕头:“婢子知错了,殿下息怒,婢子这就去请听风。”
萧惟凛的目光越过书案,落在乖巧跪着的余茹纯身上:“还不出去。”
余茹纯便不再停留,放下茶盏后躬身离开。
萧惟凛看着余茹纯的背影,眸光闪烁了下,他虽然喜欢余茹纯满心满眼都是他,但得是他得空有闲心的时候,就算她前世是自己的宠妃,他在处理事情时余茹纯不该出现在这里。
听风应声进来。
萧惟凛吩咐:“你派个人去凤藻宫盯着,琼华宴结束后告诉孤。”
听风颔首称是。
萧惟凛:“叫穿云进来。”
一开始在得知顾氏没来他很震惊,也很生气,他不喜欢有人破坏他的计划。
但在从群芳阁回东宫的过程中他也想清楚了,顾氏并不知情,没必要将怒气撒到她以及她的家人身上。
出了事,解决就是。
从群芳阁回来后,他将所有可能导致此事的走向与前世不一样和可能影响到她的地方又梳理了一遍,唯一的可能就是他计划微服去一趟江南,对东宫及留在京城的心腹做了和前世不一样的安排,其中就牵涉到杨垦。
杨垦是昌远伯世子,住在承恩侯府隔壁,而杨垦这人最喜热闹,他利用这一点安排杨垦最近在家中大摆宴席,声称要去江南游玩,然后随他一起离开。
也许是因为杨垦设宴时吵到隔壁的她了?导致她没休息好才没来?又或是杨家的变化引发她那边的变化?
既有了思路,让穿云去查一查便知晓。
当然,他也不是没有想过顾氏同他一样,也重生了,但他毫不犹豫否定了这个可能性。
他重生已属稀奇,她也同时重生,这种可能性几乎没有,就算是有,顾氏更应该迫不及待来和她相见才是。
一来,成为太子妃以及皇后是无上荣誉,没有几个女子能够拒绝这个位置的吸引;二来,顾氏爱慕他,和他所有的妃嫔一样,她虽然性子沉闷不爱说话,却有双会说话的眼睛,他能看出她眼里浓浓的依恋。
她那样爱恋他,怎会错过这样好的机会,而不来见他呢?
11. 第 11 章
第11章
认定这一点,萧惟凛取来一张细麻纸,略作思量,刷刷几笔,勾勒出一张女子的容颜。
他将细麻纸交给穿云:“你去一趟承恩侯府,看看画中的顾大姑娘是否在府里,以及她在做什么,切记,不要引起除她以外的任何人的注意。”
刚才在梳理的过程中,他认真问过自己,是否非顾清音不可。
答案是非她不可。
诚然有顾清音有她爱慕他、待他一片真心的份上,以魂魄的形态困在御书房里的那些年,他越来越想起她的好,也希望这一世能对她好些。
更重要的原因是,他是储君,是皇帝,没有那么多精力去关注后宫。他不怀疑后宫里的女子对他的情意,但能做到既爱慕他又大度,既聪慧还不痴缠他的,唯有顾清音。
他对她十分满意,就没有必要再去折腾一回,有她继续坐镇后宫,他很安心,也能有更多的精力用在治国施政之上。
心既然定了,做起事情来就有了章法,有些事他也就不用遮遮掩掩。
毕竟有前世的缘分在,他倒是愿意多花些时间在她身上。
然而事实是,他也没有那么多时间可以来拉拉扯扯。
后日就要启程去江南,先确认好她这边的情况,他也好走得安心。
但这并不代表他会为所欲为,他这边私下里做什么都可以,毕竟尚未成亲,他人又不在京城,不能令她陷入没有必要的麻烦。
这么一想,萧惟凛不由得露出微笑,日子果然都不会白过,自己比刚成亲时体贴了多了。
穿云看着画像上女子有点懵,他今日真是看不懂殿下。
殿下无心男女私情,今日兴致勃勃去选太子妃已是令人惊讶连连,没想到他会怒气冲冲回来,还将自己闷在屋里老半天,转过脸,现在让他去找一个没出现在琼华宴的女子。
穿云办事一向稳妥,他不想出岔子,向已经恢复正常的萧惟凛确认:“奴婢愚钝,不知殿下找顾大姑娘做什么,奴婢见到顾大姑娘后该如何开口?”
萧惟凛:“你什么都不用跟她说,也别惊扰到她。”
穿云明白了,世子说不能惊扰,颇有些维护的意味,那就要客气待之。
穿云:“奴婢遵命。”
萧惟凛突然想起什么:“顾大姑娘有个孪生妹妹,你看清楚,别弄错。”
她知道顾氏有个胞妹,但没见过面,没有准姐夫无缘无故去看小姨子的道理。成亲后,皇家的儿媳可以不回门,所以他也就没有陪她去承恩侯府回门,婚后她娘家的女眷来看她,她妹妹因为夫家出事没来,后来一忙,她娘家再有人来他也没有空去见,所以他还那位小姨子没有正式照过面。
他见过双生子,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也有完全不像的,万一她们很像,千万不能弄错。
穿云懂了:“奴婢记住了。”
殿下这是将顾大姑娘的情况都打听清楚了,看来这顾大姑娘在殿下心里的地位不一般。
打发走穿云,萧惟凛浑身轻松,接下来就是找个合适的理由和母后说清楚。
*
御花园那边的琼华宴一直持续到傍晚,相看之后,皇后还让人预备了宴席歌舞,等萧惟凛回到凤藻宫的时候天已经擦黑。
陪人坐了一下午,皇后有些累了,倚在美人榻上的大迎枕上,看到萧惟凛进来掀开眼帘:“为何突然改变主意了?”
依照皇后的意思,既然大费周章操办了一回,就一鼓作气将事情办完,省得还要继续操心。
相看之前,她给每个皇子的生母发了一枝刚采摘的海棠,若是看中哪家姑娘做正妃,就给将鲜花赏赐下去,但萧惟凛在离开之前暗示她,让她留下本该赏赐给太子妃的海棠。
来到偏殿,萧惟凛看到了放在榻尾啊矮几上的海棠花,感动皇后对他的支持,双手加眉跪下去:“儿臣有事瞒着母后,还请母后息怒。”
皇后一开始误会了萧惟凛,以为他选了顾家,于是对顾清晚多关注了几眼,但她结合萧惟凛的暗示以及顾清晚不经意的表现看出来了,恐怕事情并非她想的那样。
皇后坐好:“怎么回事?”
在这后宫之中,萧惟凛知道自己可以信任一手将自己养大的继母,他站起来,在宫女搬来的锦凳上坐下:“儿臣看中的是顾家大姑娘,但她今日没有出现在琼华宴上。”
皇后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老早就问过萧惟凛对亲事的看法,结果他总是说不着急,等政局稳定些再说,后来她生病,他主动提出让她帮他张罗婚事,他一切听从她的安排,对此她觉得这个孩子没有白养。
这会也是,她并非为萧惟凛改变主意生气,只是很感慨,一手带大的就是不一样,他们虽非亲生母子,却胜似亲生母子,他相信她会给他留下那枝海棠,也会将心里的想法告诉她。
母子做到这份上,她很知足。
如今她只是庆幸,一切都还有转圜的余地。
王皇后重新倚回去,含笑看着一本正经的萧惟凛:“详细说说。”
不知是因为被盯的,还是因为两世为人第一次当着母后的面提及另外一名女子,萧惟凛颇有几分不自在:“前几日去杨家误入承恩侯府,与顾家大姑娘有过一面之缘,后来私下找人打听了下,发现顾大姑娘尚未定亲,人也贞静端淑,原本想等母后见了后再道明缘由,但不知何故,她今日竟然没来。”
这大概就是母子间的默契吧,不约而同选了同一家的姑娘,至于行几那不重要。
王皇后很高兴:“本宫派个人去问一问?”
她这个继子,和寻常皇子不一样,以社稷为重,不讲究享乐。
这样的人会权衡会取舍,跟他那个扎入情爱里就不管不顾的父皇不一样,他是天生的帝王,所以她从不担心他会沉溺于儿女情长。
萧惟凛知道皇后是诚心的,但也担心皇后一时兴奋就去找顾清音惊到她,于是故意留些余地:“顾大姑娘那日倒是没有发现儿臣,原想先等母后掌掌眼,但眼下来不及了。儿臣想着,一切等从江南回来再说,万一儿臣回来后改变主意,也免得被动。”
王皇后同意萧惟凛的做法:“你放心,本宫帮你留意着,你从江南回来之前顾大姑娘不会与旁人定下亲事,也不会去打扰她。”
想起什么,王皇后道:“见你不肯娶太子妃,容妃特意找我说了,想为四皇子纳顾家三姑娘为侧妃。”
萧惟凛眼前一亮。
他那时困在御书房里依稀听过,容妃所生的四皇子在他死后对稳定朝局发挥过至关重要的作用。
萧惟凛:“母后答应了?”
王皇后看着萧惟凛笑:“看你的反应,本宫没有答应错。”
容妃很聪明,看出了他们母子抬举承恩侯老夫人,在萧惟凛表明不娶太子妃后娶顾家女为侧妃,这无疑是对太子示好;再则,太子此去江南意义重大,差事若办得出彩,必定得到一批江南官员的支持,那么他的婚事就不需像现在这样拿来博弈。
就算他回来后若改变主意不再想娶顾家女,两方都好转圜。
有王皇后这句话,萧惟凛彻底放心:“多谢母后。”
*
穿云得了萧惟凛的命令后就离开东宫,前往承恩侯府。
但殿下交代了,不能引起除顾大姑娘以外的任何人的注意,于是穿云采用了最稳妥的方法——在承恩侯府外蹲守。
终于在第二日下午,他看到酷似画像上的女子,带着丫鬟从承恩侯府出来。
黄莺叫了声姑娘,问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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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时:“咱们真去慈泉庵?”
顾清时:“当然。”
顾清晚进宫一趟,被四皇子选为侧妃,祖母高兴得很,认为是爹爹的梦应验了。
她不想在家里看顾清晚得意的嘴脸,借口要去慈泉庵给姐姐祈福,祈求她一帆风顺。
祖母爽快答应了。
若是以别的借口出门,她真不一定真按和祖母报备的去做,但给姐姐祈福,这一点马虎不得。
慈泉庵与侯府离得并不远,因此主仆俩步行前往,抄近路的话只需穿过两条长长的巷子,步行一刻多钟就能抵达。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闲谈着,压根没注意到穿云就跟在后面,直到顾清时突然感觉到黄莺有段时间没有接她的话了。
顾清时本能回头,腿一下子软了。
她看到巷子里不知何时多出来个男人,正放下失去意识的黄莺,令她靠坐在巷子的墙边。
顾清时拔出头上的发簪,哆哆嗦嗦指向穿云:“你,你是谁,快把人放下!”
穿云放好黄莺,目光在顾清时的脸上转了一圈,温声道:“姑娘放心,在下对姑娘没有恶意。”
顾清时能信才怪,仍旧警惕地看着穿云:“先将我的丫鬟放了!”
穿云问顾清时:“请问姑娘可是承恩侯府的大姑娘?”
顾清时的心顿时警惕起来,这怪人问姐姐做什么,否认:“你认错人了!”
穿云:“您是二姑娘?”
顾清时脑中飞转,这人说话客气,也没有要冲过来的意思,看起来的确不像坏人。
但姐姐不在,她若承认自己是顾家二姑娘,那她就不可能知道这人找姐姐做什么,万一是会令姐姐为难的人事,她也没有办法写信提醒。
“我骗你的,”顾清时放下发簪,“我就是顾家大姑娘,你找我何事?”
穿云暗舒一口气,总算找到人,这姑娘总算相信他不是坏人了:“请问姑娘要去哪里?”
顾清时:“去慈泉寺,和慈泉寺的师太约好了见面。”
她才没有和慈泉寺的师太约好,这样说也是防止他使坏,他若聪明的话就不会轻举妄动。
如此,穿云得到了想要的消息。
他掏出一个小白瓷瓶,拔出塞子,在黄莺的鼻子下方晃了两圈。
“顾大姑娘放心,这位姑娘很快便会醒,在下告辞。”
穿云急着回去复命,很快离开。
留在原地的顾清时:“……”
这人有病啊!
*
三月十二,晴,宜出行,萧惟凛按原计划启程。
他这一回离开得很安心,穿云确认过了,顾清音还在京城,她一切都好,母后也答应不会让她在他回来之前跟人定亲。
因是微服出行,他们这一行轻车从简,只带了听风、杨垦、余礼顺以及八个乔装成镖师的侍卫。
听风照顾萧惟凛的起居。
杨垦是江南人,明面上萧惟凛以杨垦好友的身份陪杨垦去江南游玩,实际上杨垦作为他的向导,暗访江南改田为桑。
余礼顺乃萧惟凛乳母的儿子,即余茹纯的兄长,是萧惟凛的侍卫长。
因是去办公事,没有心情四处闲逛,在抵达江南之前,一行人带着干粮骑马前往。
终于到了江南地界,一行人在路旁的茶寮歇息,杨垦抬手指向前方分岔路口:“往西是云城,往东是江城,根据最新得到的消息,江城最先开始改农为桑,基本上已经完成,如今云城正进行得如火如荼,依公子看,咱们第一站选哪里?”
出了京城,萧惟凛也就成了萧公子。
既然选择从头到尾梳理一遍,第一批改农为桑涉及六县,自然是从起点开始。
萧惟凛毫不迟疑:“去江城。”
12. 第 12 章
江城。
从京城到江城,一路快马加鞭,萧惟凛一行抵达江城已是三月二十七。
选择在江城落脚有两方面考虑,一来江城是江南的州府所在,各项政令由此而出,真有情况处理起来也方便;二来江城最早开始改农为桑,且已基本完成,其余五县以江城为蓝本,在这里可以更好地全盘了解整个改田植桑的过程。
落脚之所选在城东一处民宅,原屋主是客居在此地的官员,升迁了,就卖了宅子,被杨垦提前买了下来,顺便买些用来伺候一行人的仆从。
这是一处三进的民宅,萧惟凛带着八个侍卫住主院。
选人时考虑的微服出行的便利,这八个侍卫都其貌不扬,进江城后就充当这里的小厮与车夫。
杨垦和余礼顺分别住在前院的东西厢房。
萧惟凛好奇:“左右住的是什么人?”
他们这一行表面上是来此地游玩的世家子弟,住的又是城中相对热闹的地界,来来往往的很难不会被邻居街坊注意。提前了解,也便于更好地应对。
杨垦:“东边是江南前知州宅邸,顾知州身故之后,其妻女离开了江城,宅子由仆从看守。西边是一户读书人家,女儿出嫁了,两个儿子在外求学,老爷子在家中办起家塾,给周边的孩童启蒙。”
东边也姓顾,真是巧。
萧惟凛目露赞赏:“位置选得不错。”
东边没有主人,就不太会关注他们这些人是做什么的;西边忙着讲学,也无暇盯着他们这边的情况,所以这个地方的确选得好。
一路劳顿,谁都没有再折腾的心思,晚膳过后早早歇息,只为第二天就地考察。
既是以游玩的名义来的,用过早膳之后,萧惟凛带着书童听风,杨垦带着书童余礼顺前往本地一处有名的名胜天幕湖。天幕湖位于郊外,正好可以沿途看看改田为桑的情况。
前往天幕湖的途中,萧惟凛发现阡陌之间已遍植桑苗,农户家家门口都有桑树,随处可见蚕座,一派繁忙充实之象。
坐在马车里往外看,萧惟凛眼里的江南颇有种宁静安详的美好,身为当权者,为此处的祥和打心底愉悦。
但他知道,这样的宁静只持续了两年多,因为缺粮,富庶的江南差点沦为炼狱。
“停车。”
萧惟凛隔车门叫住辕座上的余礼顺,让听风和余礼顺一起在马车上等,叫上杨垦一起朝路旁一户农户家里走去。
杨垦收到萧惟凛的眼神,率先开口:“这位大哥,请留步。”
这是个中年人,背着背篓,刚采了桑叶从外面回来,疑惑看向二人:“你们是?”
杨垦客客气气地:“在下与友人来此处游玩,出门急了忘了带水,想向大哥讨一晚水喝。”
中年人很爽快,喊了声娘子后又想起娘子在织布,放下背篓:“二位稍待,我去给二位倒水。”
“爹爹回来了。”
一老一少从屋里走出来,小孩子看到站在门口的两人,脸上的笑容顿时凝住,牵着祖父的衣角躲在祖父身后,老爷子空着的手提着眼袋,明目张胆打量二人。
打量完,老人低头交代孙子:“将背篓搬进去吧,给你大哥送过去。”
小孩子红着脸抱着竹篓进去了,老人家沉默着走到门前桑树下的小杌子上坐下,吧嗒吧嗒开始抽烟。
很快,中年人一手一只碗,端着满满两碗水回来。
萧惟凛和杨垦一饮而尽,将碗还给中年人,杨垦随意问起:“在在下的记忆中,这一带正值水稻插秧的好气候,为何到处不见农忙,田里全种上了桑树?”
中年人随手将两只碗放在窗台上,笑道:“公子还不知道吧,赶上好时候了,朝廷发通知了,江南六县改农为桑,今后不用种田了,我们都以植桑养蚕为生。”
中年人说完,老人家将烟锅在树干上重重磕了一下。
中年人坚毅的面庞上露出一丝不自在。
萧惟凛看了眼老人家的背影,问中年人:“都去种桑养蚕了,粮食从何而来?”
“买啊。”中年人很乐观,“养蚕可比种地强,收入也比从前翻了一倍不止,有了钱,什么买不到。”
老年人回头,怒气冲冲看着儿子:“胡说八道,尽听人骗,要是赶上天灾,要是蚕丝卖不上价,挣不来钱又没有粮食,全家人喝西北风去,整个江南都喝西北风去。”
当着外人,中年人不愿自家老爹抱怨朝廷:“这些自有朝廷操心,您可真是多余担心,快去后头帮忙喂蚕吧,他们两兄弟忙不过来。”
老人意味深长看了萧惟凛和杨垦一眼,背着手离开。
中年人尴尬解释:“老人种了一辈子地,舍不得那些田,才会胡言乱语。”
萧惟凛和杨垦离开,以同样的名义走访了几家,这里的男人们养蚕种桑,女人们忙着织布,绝大部分人都对以养蚕为业充满期待,以养的蚕多种的桑树多为荣,对表现突出的,县里会给予奖励,像老人那样不情愿的是极少数。
前世刚出事那一阵,他怀疑官员们逼百姓无节制养蚕植桑,实地考察后萧惟凛不得不承认,在鼓励百姓方面,江城做得很充足,这种积极性是逼不出来的。
接下来几日,萧惟凛去周边几个县走访,也是同样的结果。当上下都接受了这样的想法,就算他说要未雨绸缪,也不是每个人都能理解。
作为掌权者,他当然希望能藏富于民,不希望叫停,在他看来,此事一定还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前世他还没有解决完这件事就亡故,虽有想法,却没来得及实施。
实际上,他有些好奇,顾清音和辅政大臣是如何解决这个问题的,是否同他想的一样。
*
对顾清音而言,离开京城便意味着自由,她急着帮谢家摆脱那一场灭顶之灾,这一趟走得并不悠闲,半程坐马车,半程坐船,抵达江城已是四月初。
早在顾清音启程,顾清时就给谢正廷写了信,所以谢正廷早就算好时间在码头等候。
顾清音在锦瑟的搀扶下下船,看到前世的熟人,不由自主绽出笑容。
前世谢家被生意上的对手暗算,对方同土匪勾结,将谢家灭门,谢正廷仓皇之中跌入水中,最后捡回来一条命。他因为撞到了头,有一段时间失忆,等找到京城时已是三年后,那时妹妹已经嫁入皇家,给四皇子当王妃。
谢大哥没有打扰她们姐妹俩,黯然回到江城,一边寻找当年陷害他家的凶手,一边白手起家。又过了两年,她才发现四皇子的歹毒,助妹妹摆脱四皇子。那时的妹妹身心俱疲,她于是安排妹妹回江城散心,没想到竟与谢大哥久别重逢,之后有情人终成眷属。
这一回,她不会再让悲剧发生。
踏上坚实的土地,顾清音微笑走向谢正廷:“谢大哥。”
谢正廷为人稳重,看到顾清音也很高兴:“先回家。”
他说的,是谢家。
两家关系很好,谢正廷早就通知了家里人顾清音今日抵达,谢家二老已经备下接风宴席。
顾清音没有拒绝谢正廷的好意,在船上无事,她在下船前已经梳洗过。
姐妹俩离开江城这些年,一直是谢正廷关照顾家的宅子,接到顾清时的信后,他早就派人将顾家扫撒一番,等顾清音一回来就能入住。
她请谢正廷派人帮他将老夫人的人送回顾家,自己带着锦瑟登上马车,去谢家参加接风宴。
谢家与顾家离得并不远,只隔了两个路口,步行一盏茶的时间就能到。
谢家人口也简单,谢家夫妇只生了两个儿子,谢正廷的弟弟谢正宣比顾清音姐妹俩小一岁,目前不在江城,正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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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地求学。
顾清音谢家门口见到了谢父谢母,一想到这两人不到半年后就命丧歹徒之手,顾清音就感到痛心。
她规规矩矩行了晚辈之礼:“伯父,伯母。”
“阿音!”
谢母看到顾清音就忍不住落下泪来,拉住顾清音的手,将人紧紧搂在怀里。
尤记得姐妹俩还在江城时,顾家一家四口其乐融融,八年过去,曾经的好友已亡故,只剩下一对女儿。他们想对这家姐妹好,可门第有别,许多事情有心无力。
她才不管顾家说得天花乱坠,能让个年轻女孩子在没有长辈的陪同下孤行千里,她怎么也不会觉得顾家对这对姐妹好。
顾清音本来想安慰谢家伯母的,可能是太久没有感受到过长辈这样真心实意的关切,眼眶里也忍不住泛出湿意,再开口也忍不住带了哽咽:“伯母。”
谢父也想起老友了,仰头望了会天边,道:“你说说你,孩子大老远的回来,高高兴兴的事,来这一出,这么多人看着呢。”
“你懂什么?”谢母嗔怪道,牵着顾清音往屋里走,“咱们娘俩先说说体己话。”
进了内室,两人一对上视线,各有各的苦涩,又拥抱着垂了会泪。
等平静下来,谢母问了顾清时的情况,也问到了顾清音为何会突然回来。
顾清音一一答了,但关于她回来的原因,她不能说实情,只能按之前设想好的含糊过去。
谢母气坏了,老夫人竟然相信顾清音刑克六亲,所以才将她送到这里来。
顾老夫人对一向乖巧懂事的顾清音尚且如此,那对她儿媳妇岂不是更加糟糕,谢夫人心里顿时有了决断。
这一顿接风宴吃得温馨又愉快,顾清音心里有事,陪谢夫人说了会话后就提出要回家。
谢夫人命谢正廷送她。
两家离得近,顾清音提出步行回去。
谢正廷欣然同意,锦瑟远远跟在两人身后。
走了一段,见谢正廷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顾清音抿了唇笑。
大概是年纪大了,看到有情人的来来往往还挺有意思的,顾清音故意问他:“谢大哥有话要问我?”
很快,顾清音就发现,一向稳重的谢家大哥在夕阳下脸红了。
“她还好么?”谢正廷问。
顾清音当然知道他问的是自家妹妹,掏出揣了一路的信封:“她给你的。”
谢正廷低头看着厚厚的信封,里面似乎不止有信纸,眸底一片柔软。
顾清音想起席间父子俩谈到的,以及前世她没来得及问的,谢正廷为何突然在生意上这样激进,最终惹恼了对家:“谢大哥怎会想起要做皇商,可是有了好的机缘?”
谢正廷眸光微顿。
顾清时虽然在信中不说,他也猜得出她们姐妹俩在京城过得不好,更何况他在姐妹俩及笄时特意登门拜访,老夫人却不肯让他见人,也不许他跟她们说他来了京城,他就知道了老夫人还是看不上他们商户出身。
这个理由谢正廷连父母都没有说过,他不想瞒顾清音:“想她同娘家的姐妹们说起夫家时,腰杆能挺直些,底气能足些。”
他读书入仕已经晚了,普通商户与皇商却大不一样,他想到给她最大的支持就是这个。
顾清时一时语塞,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谢正廷前世那样拼命的原因是这样。
原来相爱的人是这样彼此对待的,会将对方放进自己的生命里,他愿意倾其所有只为给她底气,她也可以不顾所有人的眼光为他守了一年又一年。
顾清音:“事在人为,谢大哥必能得偿所愿。”
谢正廷为一时冲动说出口有些尴尬:“先别告诉她,等做到以后再说。”
顾清音答应了,停下脚步,抬头看着熟悉的门楣。
到家了。
13. 第 13 章
虽然两家是知交,到底男女有别,又时近傍晚没有长辈在场,谢正廷不方便再进去,于是告辞离开。
锦瑟推开门,过往的一切在顾清音面前缓缓摊开。
她四岁开始记事,七岁丧父离开江城,十五岁被选为太子妃,十六岁嫁给萧惟凛,十七岁入主中宫,十九岁被尊皇太后,三十二岁因为萧惟凛留下的遗诏毒发身亡。
大概是自小都特别安静,除了妹妹,她不喜找人玩,也不需要人陪着玩,她比寻常人得闲,很多人很多事她看见了,就默默记下了。
就算已经离开二十四年,踏入曾经的家,熟悉的感觉还是扑面而来。
顾清音踏上台阶,在锦瑟的陪同下往里走。
第一眼看到的是石刻的影壁,尘封许久的记忆与流水一般自然而然流淌出来。
妹妹调皮,那时力气小,还写不全名字,她找来大他们两岁的谢家大哥,非要他在影壁上写个一,再画条虫子,再偷偷找来娘亲的胭脂,将谢家大哥刻下的一字和虫子涂得醒目又饱满。
爹爹下值回来,看到糊上一团的影壁,哎呀半天不知该说什么好。
妹妹双手叉腰,仰起肉乎乎的脸蛋望着爹爹理直气壮:“这是我们的家,刻上我和姐姐的名字怎么就不对了!”
听见动静赶过来的娘亲也哭笑不得:“敢情在你眼里,一代表姐姐,虫子就是你了?”
妹妹噔噔噔跑过去,一把抱住娘亲的腿:“还是娘亲聪明,一下子就认出来了,爹爹可真糊涂。”
在江城话里,音读起来同一,而妹妹从小喜欢虫子。
爹爹无奈:“你呀。”
那一日也是这样的傍晚,夕阳漫天,顾清音还记得这里一家人的欢笑声。
顾清音走近,从前需要踮起脚看到的刻痕如今低头才能看见,那些醒目的色彩,也已消融在时间的风雨里。
继续往前走,院子里传来哗啦啦的脚步声。
“大姑娘回来了!”
顾清音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周婶从影壁后走出来,她身后跟着的还有顾家的仆人与顾清音从京城里带回来的人。
周婶原是顾清音母亲何芳沅的丫鬟,随顾母陪嫁到顾家。
顾清音的外祖父只能算小户人家,原是江城一个百户,夫妻俩只生了顾母这一个女儿,顾母出阁后不久,二老双双离世。顾母于是遣散了仅有的一个年老的仆妇和一个小厮,将何家的宅子卖了,和顾清音父亲这些年积攒的钱凑在一起,买下了这座宅院。
顾父身故后,何氏带着两个女儿去京城,但她舍不得这座宅子,又不放心别人,于是留下周婶和他的丈夫看守宅子。何氏原以为等女儿们大了再回来看看的,不曾想在途中一病不起,人还没到京城就撒手人寰。
看到故人,总是分外亲切,尤其是锦瑟还是周婶的女儿。
前世不论她在哪里,锦瑟一直陪着她,最后受她连累死在雪天里。顾清音再看向周婶时,对她还饱含歉疚与感激,真诚地唤了声周婶:“这些年麻烦你了。”
就这短短的功夫,周婶早就将顾清音与女儿锦瑟打量了个遍,见她们一切都好,将千言万语都咽回肚子里,只管重逢后的喜悦:“大姑娘快屋里歇息吧,都收拾好了。”
顾清音在周婶的陪同下来到住处。
考虑到周婶与锦瑟母女久别重逢,顾清音没再让锦瑟伺候,让母女俩去说体己话,将带来的放在窗边的条案上的用品归置好,趁着天还没有黑,开始打量这个她从小长大的地方。
顾家是座三进的宅子,顾清音住在二进院正房的西屋。
爹爹刚来到江城时,只是个县丞,他隐瞒了承恩侯的身份,江城人只当他是通过科举来此地上任的官员。在此地为官七年,因为政绩突出,一步步被提拔为知州。
爹爹二十五岁才与娘亲成亲,当然两个叔父成亲也晚,祖母一开始对他们读书还抱有期待,不许他们早早成亲以免分心,后来见他们屡试不中,爹爹又升了知州,才让他们娶亲。
而爹爹这边呢,因为本身俸禄不高,一直要贴补侯府,在江城的日子过得并不宽裕,成亲后和娘亲后都住在衙署后院。直到升任知州,才买下这幢宅子。
一开始搬进来的时候,爹娘手头并不宽裕,因此只收拾了前面两进院,第三进锁起来,想着等今后宽裕些再好好布置。
顾清音所在的西屋也是她和妹妹幼时住的屋子,姐妹俩一样大,又喜欢粘在一起,于是就同住一间屋子,睡一张床。只不过屋里的陈设有些与幼时变了,多了一张梳妆台,一应用具也换成了成人的。
东屋是爹娘的卧房,顾清音走进去,还是按爹娘在时的布置,只换了床褥和帐幔,屋里的陈设虽然有年头,但周婶照料得很用心,用具都整整齐齐干干净净。
顾清音来到院中,东屋窗下有两棵桂花树,是他们搬进来那年栽下的,当时还是小树苗,十多年过去,已经挺拔繁盛;西屋与院墙之间原是通往后院的,锁上了;西屋的窗前有个葡萄架,当初的秋千已经腐朽不见,葡萄藤蔓倒是郁郁葱葱。
顾清音默默盘算,秋千是小时候玩的,不用重新添置,在葡萄架下置一套桌椅倒也方便。
东厢房也有三间,北屋原是打算给姐妹俩当书房用,可惜还没来得及请到合适的老师,爹爹就病重了;堂屋是吃饭的地方,南屋这是娘亲接待女客和给处理事情之所;西厢房同样三间,用做了库房。
往南是前院,原是爹爹的书房与接见方可的地方,从前人来人往,今后再也不会有人来。
顾清音没再继续,在夜色降临前回到闺房,她前脚刚到,锦瑟也提着水回来了。
顾清音好奇:“怎么没有陪周婶多说说话?”
锦瑟一只手提一只水桶,去了紧邻的耳房,边往浴桶里倒水别和顾清音说话:“我娘说姑娘舟车劳顿肯定累了,来日方长,再多的话都可以慢慢说。”
顾清音坐在梳妆台前,这一刻,顾清音深切感觉到,在家里就是不一样。
因为到京城时年纪小,祖母又盯得紧,原本带去的仆妇都被祖母打发了,她与妹妹在京城的时候不被针对已算运气好,根本遇不到这样真心替她考虑的仆从。
顾清音拔掉发簪:“周婶总是这样周到。”
锦瑟倒完水出来:“我娘让姑娘放心,老夫人的人她会安排好,保准让她们听话。”
所以说有自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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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好从,顾清音点点头,脱下外衫交给锦瑟:“周婶办事我自然放心,这一程你也去歇会,半个时辰后再来。”
锦瑟知道顾清音累了,舟车劳顿一路,在途中也多有不便,多泡一阵正好解乏。
除尽衣衫,顾清音步入浴桶中。
大约是因为这是在自己的家里吧,也有可能被温暖的水包裹着,顾清音舒服得想要喟叹。
虽然谢家的事还没有处理好,妹妹也还没有来,一想到今后再也不用和萧惟凛有任何关联,顾清音的心里无比安定,头脑也清醒又兴奋。
她原计划好好歇息一晚,脑中一点也平静不下来,许是傍晚是被谢大哥的态度冲击到了,想的全是如何成全谢大哥与妹妹。
前世妹妹和谢大哥重逢后,谢大哥苦于妹妹介意之前嫁过人而不肯嫁给他,特意给她这个太后写过一封信。
谢大哥在信中告诉她,前世得知妹妹已嫁给四皇子即后来的越王续弦后,谢大哥之所以没去找她,并非因为生气,而是自己失踪在先,加上他回来时一无所有,所以他从未怪过她,反而为她找到好归宿而开心。
因为他失踪的那些年,妹妹已经吃够苦头,当初立誓要守护好她的,他再也不相信任何人,只有他亲自守着妹妹他才会安心。
所以,他恳求她,希望她能帮他劝劝妹妹。
这一回那对有情人不用经历那么多波折,她也不用和萧惟凛有任何瓜葛,能亲眼看到妹妹幸福,这就是她重生最大的意义吧。
*
一墙之隔,萧惟凛正在屋中梳理这几日收集到的消息。
江南省共十府,其中最富裕的兴宁府下辖六县,江南的改农为桑从兴宁府开始,而兴宁府里又从江城县最早开始。如今的兴宁府知州卢修平乃江南省巡抚兼兵部尚书的门生,而兵部尚书与六皇子一党来往密切。
江南富庶,他也好三皇子也好,都不愿六皇子独占江南,各自都有在江南都有部署。
他这回不能白来,不仅要杜绝两年后的祸患,还必须有所斩获,至少做到江南的官场以他为主。
凭借前世的蛛丝马迹,他隐约记得江城曾出过一门惨案,就是发生在卢修平任上,倒是可以做些文章。
萧惟凛刚在纸上刚写下谢字,杨垦打探消息回来了。
萧惟凛从纸上抬起头:“如何?”
杨垦:“没听说近期有大案要案,不过微臣打听到,卢修平此人贪财,不少百姓都暗地里骂他。”
这就是微服出巡的好处了,能看到在朝堂里看不到的情况,朝廷的奏报里的卢修平务实又精干,江南省改农为桑中兴宁府卢知州居首功。
萧惟凛低头:“继续查,既然百姓骂他,必定是从前有失公允之处。”
他并非故意针对卢修平,只是这人在任不利于他施展接下来的计划。
杨垦颔首,表示记下了:“微臣回来时看到东边的宅子里有人进出,去打听了一番,听说是离家多年的主人回来了。”
萧惟凛写下另外一个姓名:“不必管,进出时注意些就行了。”
他是来办正事的,每日早出晚归,同隔壁也碰不上面,隔壁主人回不回同他有何关系。
14. 第 14 章
一夜好眠。
顾清音习惯早起,穿戴洗漱完毕推开窗,四月的空气争先恐后涌进来,挤走屋内的沉闷,留下满室清新。
不过,随之而来的,还有邻居家院子里的动静。
顾清音站在窗前听了阵,划破空气的声音很有节律,还有男子间歇的嘿哈之声,顾清音猜测,是隔壁邻居晨练时在舞刀弄剑。
既没有危险,顾清音就没多理会。
休息足了,就该办正事了,早日解决谢家的隐患,也就能早日看到妹妹与谢大哥成亲,她也就别无所求了。
顾清音走出房门,迈出门槛。
昨夜临睡前,她将谢家的事粗粗想过一遍,有些复杂,写下来更直观。
后院没有笔墨纸砚,顾清音于是去前院的书房里找,可惜她们离开太久,笔已损墨条已干。顾清音于是去厨房找周婶要了点合适的炭块后回到爹爹的书房,在书案上铺开麻纸写画起来。
她先画了个圈,代表江南省。
江南省织造业发达,在她还是太后时,最鼎盛时,光兴宁一府六县就有两万台织机,男女工逾四万人,专为皇家与王公大臣生产上品丝绸。
江南省共有十府,所生产的丝绸占了整个大梁丝绸产量一半,外销邻国的丝绸中,六成来自江南,可想而知,江南省的织造业会达到怎样的规模。
为此,朝廷特意新设织造局,由户部派织造郎中专管江南省的织造业。
而在目前,江南全面改农为桑才刚刚开始,兴宁府的织造业尚处于蓬勃发展的前期,两年后一场粮荒,处于无序猛涨的兴宁府乃至整个江南省的织造业差点夭折。
度过困难之后,朝廷有意采取措施控制规模,扶持织造厂采用速度更快的织机,同时部分退桑还田,确保江南省的粮食至少半数自给,而不是全部仰赖外省调入。
接着,顾清音按照十府的位置关系大致标出兴宁府,江城。
兴宁府织造业兴起与一个人有关,此人便是如今的兴宁府知州卢修平,他就是第一任织造郎中。
可惜那时皇帝年幼,她要关注的事情太多,江南省的织造业平稳有序发展后她就没再关注此人。
江城乃兴宁府州府所在,所以卢知州也在江城。
顾清音握住炭块,再写下谢家。
前世她在离开京城后就没有和谢正廷见过面,不知道谢家遭祸的具体细节。
昨日依谢正廷的意思,谢家经过二十多年的经营,有自己的织造厂,也能生产兴宁府数一数二的丝绸制品,他想效仿那些专为皇家供应用品的人家,专为皇家供应丝绸。若谢家的产的丝绸能被用做贡品,谢家就不再仅是普通商家,到时不止在兴宁府,在整个江南都会有一席之地。
但此事办起来并不容易,光有钱和技术还不够,还得同官府打好关系。
前世她与萧惟凛八月十六成亲,十天后娘家人去东宫看她,唯独妹妹没有去,她那时才知道谢家已经出事,满门被屠。
今日是四月初三,距离八月才四个月,谢正廷突然变得激进只是她的看法,实际上,从昨日对谈中,谢家父子到现在并没有意识到危险在逼近。
顾清音看着写下的日期,也就是说,她只有四个月的时间查清真相。
锦瑟来了:“姑娘,吃饭了。”
顾清音搁下炭块,用干净的那只手阖上麻纸,随锦瑟前往后院东厢房的堂屋。
洗完手擦干,顾清音落座,问周婶:“隔壁住的什么人?”
顾家是位于这条杏花巷的第一家,周婶知道她说的隔壁指的西边那户:“隔壁早换主人了,如今的主人家姓杨,之前一直在外地,也是最近刚回来的,说是带着外地来的友人游江南,听说不会长待。”
清楚来历就好。
对方若是长住的邻居,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倒是有必要出于礼仪拜访一下。
只是短期住一住就没有必要了,兴许人家不愿意被打扰呢。
心里有数了,就不用再多想,顾清音说起在院中的葡萄架下添置桌凳的事。
周婶一口应下:“姑娘喜欢木桌还是石桌。”
顾清音:“石桌。”
木桌好看,但石桌不怕日晒雨淋。
祖母虽给了她盘缠,侯府也只是个空架子,她这个“刑克六亲”之人,一旦离开了京城,很容易自然而然被遗忘。江城是有一个庄子,但是是祖母的人在打理,在她拿回庄子和找到别的收入来源之前,能省还是省些。
早饭很家常,比不上在京城是丰盛,和父母在时差不多,但前世在宫中珍馐百味全部尝遍,眼前的清粥小白菜包子也别有一番实在。
用过早饭,顾清音带着锦瑟出门,一来是添置些笔墨,二来也看看阔别多年的家乡。
江城比京城小得多,顾家本就位于县城的中心地带,去哪里都很方便,不赶时间的话步行完全可以。
两个人走了一段,锦瑟突然出声:“是谢公子。”
顾清音朝马路对面的戏楼看过去,果然是谢正廷,正热情地招待一名中年男子往里走。
以顾清音前世和朝中大臣打交道的经验,对方看起来像是官员。本朝逢三休沐,想到今日正好初三,顾清音几乎断定这个结论。
目送谢正廷引着中年人以及他的随从们进去,顾清音和锦瑟继续往前走,前往下一条街道上的笔墨铺子。
买好笔墨,再添置了些小东西,顾清音带着锦瑟去了一家不大不小的酒楼吃午饭,宾客络绎不绝,从来往的食客的交谈中,顾清音发现这些人十句有八句离不开种桑、养蚕和丝绸。
锦瑟对家乡的记忆也停留在幼时,也觉得奇怪:“如今不是农忙的季节么,城里的人怎么这么多,都在提改田植桑?”
顾清音知道内情,一下子对朝廷的政令有了实感,前世她抱着小皇帝全程关注着江南的饥荒,见过一封封奏章里陈述的惨状,深知这样的热情下藏着的隐患。
吃完午饭,顾清音又带着锦瑟在更大的范围内看了一圈,果然发现城内有近半数商家在做或准备做丝绸生意。
锦瑟看出顾清音有心事:“姑娘怎么了?”
顾清音摇摇头:“没事,有些累了,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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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不是因为萧惟凛,可她毕竟做过皇后,也被人尊一声圣明皇太后,想起两年后的惨状心情也会忍不住沉重。
江南的饥荒她要管么?她又管得了么?
锦瑟抱着买的东西,主仆俩一起往回走。
快走到顾家了,谢正廷迎面走过来:“刚去顾家找你,周婶说你出门了。”
顾清音于是知道,谢正廷刚赴宴回来:“谢大哥找我何事?”
天色还早,离太阳落山还有一个时辰,谢正廷:“我刚去见了知州大人,得到个好消息,进去说?”
卢修平?
顾清音点头,正好她心里也有疑问。
两人一前一后往里走,锦瑟关好门。
几乎同时,隔壁的杨家的大门也打开,萧惟凛一行从里面走出来。
见萧惟凛盯着邻居家紧闭的大门看,杨垦好奇:“怎么了?”
萧惟凛收回目光:“没事。”
有那么一瞬间,他怀疑自己看到顾氏了,但他很快就摒除这个念头。
离开京城前他特意让穿云确认过,顾氏就好好地待在京城,母后也向他保证后会暗中关注承恩侯府,不会让顾氏有和旁人定亲的机会。
再说了,顾氏的身形并不特别,背影和她像的女子有很多,他总不至于看到个有点眼熟的去确认一回。
“走吧。”
等将这边的事情处理好,回去后就将人娶进东宫。
*
萧惟凛这一回出门只带了听风和杨垦,此刻出门,是为了赴宴。
事情进展得很顺利,五天过去,兴宁府这边的情况他已基本上摸清,就算心里已有打算,毕竟是关乎民生的大事,他还不至于不能头脑一热直接定下,至少得听听本地直接负责此事的官员的看法。
他今日要见的是云城的知县焦充。
焦充此人有点意思,说得好听是识时务,说的不好听是墙头草,但这是个妙人,不会彻底倒向哪一方,这人在连年考核中表现既不突出,也不会扯后腿。
前世江南省闹饥荒,兴宁府灾情最严重,出人意料的是一向表现得中规中矩的焦充,他治下的云城县在六县里支撑的时间最长。
见面的地方就选在本地最大的酒楼,一楼的大堂里有说书,杨垦提前定了二楼的雅间,打开窗户能能听书,关上窗户能谈事。
会面的时间定在酉初,萧惟凛一行准时抵达雅间,见雅间内空无一人,杨垦尴尬看向萧惟凛:“可能是耽搁了。”
萧惟凛:“……”
从来只有别人等他的份,还从来没人敢让他等。
萧惟凛放松下压的唇角:“没事。”
他没有向焦充表明身份,充其量就是不知者无罪。
刚坐下,雅间门口响起叩门声,听风去开门。
萧惟凛看过去,门口出现个其貌不扬的胖子,他一只手拿着个棉布手绢,一刻不停地擦着额头上的汗,也在朝里面看。
四目相对,焦充眯着的小眼睛顿时瞪圆了:“是你?”
萧惟凛心中也咯噔一下,怎么会是他。
15. 第 15 章
萧惟凛两年前与焦充有过一面之缘,那时的焦充和现在长得很不一样,称得上一表人才。
大梁榜下捉婿之风盛行,每年春闱之际,那些长得好的学子早被各大世家盯上,一到放榜那日,京城有适婚女子的世家纷纷摩拳擦掌,很多人举子还来不及反应就被捉走,成为某家的东床快婿。
两年前焦充为躲避某家追赶他的仆从,曾窜入微服去看榜的他的车里。
也就是说,他也算替焦充解过围。
萧惟凛冷冷开口:“别来无恙啊,丛公子。”
这厮当初不仅让他等,两年前还用假名诓他。
焦充用帕子又擦了擦额间的汗,尴尬地一一向两人见礼:“萧公子,杨公子。”
萧公子?这下轮到杨垦惊讶了,他并未向两人介绍过。
杨垦先不动声色对上萧惟凛的目光,随后招呼焦充落座。
他明白了,这两人之前见过。
他与焦充实同乡,焦充前去京城赶考时曾和兴宁府的同乡去昌远伯府拜访伯爷,杨垦在家中与焦充有过一面之缘,适合开口。
杨垦:“两年不见,焦兄身上发生了何事?”
焦充知道他说的他身上这多出来的一堆肉,打了个哈哈:“这个暂且不提,不知杨兄找我所为何事?”
杨垦于是代萧惟凛打听云城改田为桑的情况。
焦充言简意赅述说一番,和萧惟凛与杨垦看到的并无不同。
这不是萧惟凛此行想要的答案,杨垦在萧惟凛的暗示下继续询问:“依你所见,如今的情况算不算好。”
焦充看了眼一直沉默不语的萧惟凛:“朝廷力推的,当然是好事。”
杨垦:“你我兄弟,这里也没有外人,我就不和你兜圈子,我这一回奉命南下,就是为朝廷暗中督查改桑之事,以防有疏漏之处。你跟我说实话,打马虎眼就没有意思了。”
焦充不敢苟同。
他心里想,谁和你是兄弟。
他之前在京城时只猜到萧惟凛大约是皇室中人,他不想卷入任何争执之中,只想守着云城过好他的日子,特意没有多攀谈。
如今江南形势复杂,这两人是太子党,他才不要趟这趟浑水。
他们待几天就走了,他可是要长长久久待在这兴宁府。
焦充摊手:“我真的觉得朝廷的政令挺好的,杨兄希望我说什么?”
结合焦充两年前在马车里的表现,萧惟凛知道焦充对他的身份已有所猜测,冷冷看向焦充:“我若将焦兄当初能来云城任职是太子殿下默许的宣扬出去,你以为你还能左右逢源么。”
这焦充真是个奇人,中举后不肯去翰林院,也不愿去户部当差,成天在吏部磨,非要来云城当个七品县令。他听说此人滑不溜丢,就默许他回到云城,为的就是这一日。
焦充睁大眼睛:“……你们威胁我?”
他不想卷入任何争端,一直在三皇子与六皇子的人之间不偏不倚,谁知道现在太子的人强行拉他入伙,不是说太子不屑用此等手段的么!
萧惟凛:“在下岂敢威胁朝廷命官,只是请大人多多考虑云城的百姓。”
焦充:“……”
无奈叹一口气,焦充终于肯道出他的隐忧。
同兴宁府其他知县不一样,他是唯一一个本地人,也是唯一一个恨不得一直在兴宁府当差的地方官,他比其他官员对这片土地更有感情,更希望此地安宁祥和,对政绩不那么执着。
但此时的焦充尚未想到能一劳永逸的办法。
见他还算上道,萧惟凛恩威并施:“你若能找到好办法,在下可以请太子作保,若你想要留下,可以一辈子不出兴宁府;否则,休想再踏入江南省一步。”
焦充:“……”
他就是想要清净,竟这么难么?
萧惟凛再向焦充打听了卢修平的事,焦充再不想掺和,也只能哭丧着脸答了。
太子在江南的势力不在兴宁府,若被三皇子和六皇子的人知道他在替太子办事,不用等三年一次的考核,他到时候怎么倒霉的都不知道。
*
另一边,进了顾家,顾清音将谢正廷带去前院的书房,房门开着,让锦瑟守在门口。
顾清音看着一脸兴奋的谢正廷:“谢大哥想跟同我说什么?”
谢正廷:“我今日去拜访了知州大人,向他进献了谢家新研制出的幻花锦,表达了希望代表兴宁府向皇室进献丝绸的想法,知州大人对此很感兴趣,让我尽早提供更详尽的方案,他乐意促成此事。”
顾清音眸光微动。
对地方官而言,当地若能出个皇商,哪怕只是出个能为皇家提供贡品的手工人,都能算是为官一任的政绩,卢知州愿意提供方便在情理之中。
顾清音:“谢大哥已经有计划了?”
谢正廷难掩激动,说是:“此事从朝廷改农为桑的政令下来我就开始琢磨了,江南的种桑热情高涨,谢家的丝绸生意也必定会扩张,这就要物色新场地添置织机。而这幻花锦的工艺繁琐又复杂,不仅对织工的要求高,还要对原有的织机进行改造,所以我就想着趁这个机会探探知州的想法。此事若是有希望,那么规模就大些,选址和聘用织工的要求也要高些,若是没有希望,就不着急快速扩大规模,先做好当下的生意再一步步来。”
顾清音觉得谢正廷的考量不无道理,若能被皇室看中,需求量会很大,得提前准备;但做生意也不能头脑发热,盲目扩张。
不过,根据顾清音前世的记忆,此事没成,她在皇宫那么些年,压根没有听说过幻花锦。
顾清音:“不知幻花锦与普通丝绸有何不同?”
说起自己的得意之作,谢正廷很自豪:“这是我根据本地织造技法结合了蜀锦改进而来,幻花锦顾名思义,从不同角度去看,这丝绸上的纹样不一样,仿佛会变幻一般。这样,我明日带来给你瞧瞧,你在京城待的时间长,正好替我参详。”
顾清音欣然同意。
谢正廷又道:“还有一事,婶娘当初离开京城时,曾取了一千两银子存于母亲那里,母亲用那些银子参了股,她担心老夫人追问,也怕铺子被侯府收回去最终落不到你与阿时手里,这些年一直没有提,打算等你出阁的时候再告诉你。既然你人已到江城,母亲托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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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你,你是想将银子取出来,还是继续放在谢家的铺子里充作股金。”
闻言,顾清音感觉有一股暖流从心底缓缓淌过,她知道这是谢正廷母子想通过这样的方式接济她。
她离开时年纪小,并不代表她不知道家里的情况。
当年家中本就不算宽裕,爹爹生病般丧事花费许多,他们母女三人去京城投奔祖母前,她亲眼看见母亲当了首饰。
哪里还有多余的银子存在谢伯母那里。
人家诚心,一味推辞反而显得生分,顾清音没多说什么,大大方方道过谢,告诉谢正廷她的决定:“继续充当股金吧。”
大不了,到时将铺子作为妹妹的嫁妆,让她带回谢家。
谢正廷暗松一口气,他最怕顾清音不肯接受。
昨日顾清音离开后,母亲默默流了许久眼泪,一直念叨她们姐妹俩不容易。她想到老夫人就因为算命的说顾清音刑克六亲就将她一个弱女子送来这里,料定老夫人不会给替她考虑周全,于是同爹爹一商量,两人合力编了这样一个善意的谎言。
谢正廷:“那好,明日我将购置铺子的契书拿给你。”
顾清音心里感动,点头。
就冲谢家人对她与妹妹的爱护,她怎么也要让谢家避开四个月后的祸事。
第二日是个艳阳天,谢正廷如期而至,将铺子的地契交给顾清音。
谢正廷还给顾清音取来一匹幻花锦。
随着谢正廷将幻花锦展开,顾清音越来越难以平静,不仅为幻花锦的美轮美奂惊艳,还为她前世见过类似的丝绸,五色锦。
顾清音轻抚幻花锦,按谢正廷的示范变幻方向看,发现前世她所见的五色锦同幻花锦十分相识,而那五色锦更像是幻花锦的未完成版。
前世到底发生了什么?
谢正廷不知顾清音所想,待顾清音看完,询问她的意见。
顾清音:“精妙绝伦,美不胜收。”
苦心钻研的成果被认可,谢正廷很得意。
顾清音按捺住内心的波澜:“会织幻花锦的人多么?”
谢正廷:“不多,但她们有些特殊,不愿意轻易展露手艺,我也只能五日去一次,你若想了解,我可以带你去看。”
顾清音:“劳烦谢大哥安排。”
她是真的想去看,隐约觉得谢家前世出事就是跟张幻花锦有关。
“你我之间说这些做什么,”谢正廷笑得温和,他取出一封信,“这是阿时给你的,她算不出你哪日抵达,所以依旧将信寄往母亲那里。”
提到妹妹,顾清音心底一片柔软:“也就是有你与伯母宠着她,她才能一直没有顾虑,也不担心会给你们添麻烦。”
说完,顾清音就发现一向沉稳的谢大哥脸红了。
该说的已经说完,顾清音将谢正廷送到大门口。
转身往回走的时候,她鬼使神差朝西边看了一眼。
只一眼,顾清音感觉脊背一阵发寒。
她看到一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
那人似是刚从杨家走出来,张开双臂在舒展身体,他正目瞪口呆朝她望过来。
16. 第 16 章
第16章
顾清音的第一反应是,完了。
但曾抱着小皇帝面对过各式文武大臣,一开始也会害怕,会慌会不知所措,身为太后的职责不住提醒她,得稳住,得沉住气。
所以,她早就练就了一身本领,不论眼前发生什么,她都能做到面上波澜不惊。
顾清音走到不远处的谢正廷身边,亲昵地唤了声谢大哥,在谢正廷看过来前挽住谢正廷的胳膊,用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开口:“不要问,此刻起我是阿时,下回再解释。”
谢正廷虽然不明白到底发生何事,但他知道顾清音绝非胡来轻浮之人,僵着没动。
顾清音走到谢正廷的面前,微垂着眸,抬手替谢正廷理了理衣领:“衣襟乱了。”
谢正廷满脑子疑问,但顾清音都说了下回解释,也就知道此时他不宜有多余的动作,低头看着顾清音。
整理好,顾清音退后一步,用正常说话的音量:“好了。”
掀眸再看一眼谢正廷,顾清音:“谢大哥再见。”
谢正廷终于敢说话,说了声再见,带着满腹疑惑配合顾清音:“回去吧,我晚些来找你。”
顾清音嗯了声,只有她自己知道眼下的镇定都是装出来的,交叠在身前的手一直在颤抖:“我看着你走。”
那亲昵的模样,仿佛是一个真的在和心爱之人告别的少女。
谢正廷怕坏了顾清音的事,不敢回头,迈着尽量自然的步伐离开。
目送谢正廷消失在东边的巷口,顾清音转身往回去。
余光看到萧惟凛还在盯着自己,大大方方冲他点点头,像个第一次见到邻居的普通姑娘一样,迈入门槛。
锦瑟端着一盘刚洗好的桑枣从厨房里走出来,叫了声姑娘,却看到顾清音只是闷着头一直往里走,压根没听见。
顾清音一口气走进闺房,迈入门槛,关上门,再插上门栓。
做完这些,顾清音紧靠着门板,双腿发软,身体不受控制往下滑,整个人止不住轻颤。
那个人是萧惟凛。
虽说他已驾崩多年,但他就是化成灰她也认得。
顾清音跌坐在地上,等抖得不那么厉害了,伸出双臂抱住自己。
萧惟凛也重生了。
得出这个结论并不难。
他若没有重生,就不该出现在这里;他若没有重生,就会在京城,在为制衡三皇子与六皇子费神。
许多事情她起初看不懂,后来被迫接手萧惟凛留下的烂摊子,接触得多了,她就能猜出萧惟凛因何而来。
最先排除的是,萧惟凛不会因她而来。
在萧惟凛心里,政事大过天,他不可能因为一个女子抛下政事,不声不响来到江南。
能令他放下京城不管的,只能是他因昭兴元年的灾情而来。
并且,萧惟凛肯定不会一重生就来这里,他同她前脚后到江城,看他悠闲的模样,他在来之前肯定已将京城那边安顿好。
如今是显庆十九年初夏,萧惟凛于显庆二十年上半年登基,于第二年改元昭兴。
昭兴元年不太平,春季西南遭遇洪水,夏季中部产粮大省遭旱,加上秋季一场蝗灾,全国粮食紧张,粮价飞涨,富庶的江南变炼狱。
在有心怀不轨的人推波助澜,民间谣言四起,差点引发全国动荡。
萧惟凛就是因为那一场惨绝人寰的饥荒宵衣旰食,不眠不休,最后过度劳累,于昭兴二年驾崩于御书房。
顾清音渐渐冷静下来。
国事当前,他一定想不起她,更不会在意她是否已离开京城。
怕什么呢。
想通这一点,顾清音渐渐不慌了。
“姑娘。”锦瑟在门外轻轻叩门,想起顾清音刚才苍白得不正常的脸,脸满目担忧,“您怎么了?可是不舒服?”
“没事。”
顾清音轻声开口,扶着门板站起来,拔开门栓。
这一刻,顾清音有些感激自己下意识的应变能力。
她慢慢走到挪到窗下的窄榻上坐下。
锦瑟端着荷叶盘走进来,将一盘水润饱满的桑枣呈至顾清音面前:“我爹从庄子里带回来的,他们起早摘的,新鲜得很。”
顾家这边的宅子和庄子一直由谢家帮着照料,但具体的事情都是由锦瑟的爹娘在做,比如每月月初和月中,锦瑟的爹就会庄子里看看,今日晨间刚回来。”
如今江南遍地植桑,桑果到处都是,这东西就吃一个新鲜。
顾清音只知道,她不尝,其他人也不好先吃。
于是拈起一个放入口中,细嚼慢咽,夸了声甜:“你让周婶给大伙也分一分。”
锦瑟见顾清音的神色已经恢复正常,诶了声,放下青色荷叶盘后出去。
坐下再缓了缓,顾清音觉得有必要给妹妹去一封信,打听京城如今的情况。
前世她参加了琼华宴,被皇后娘娘选为太子妃,这一次是顾清晚去的,不知结果如何。
思及此,顾清音后知后觉,她还没有看妹妹给她写的信。
于是从袖袋里取出信封,拆掉火漆,展开信纸。
信中,妹妹果然提到了琼华宴,顾清晚被选为了四皇子的侧妃,阖府上下都喜气洋洋,祖母也放松了对她们几个的管制,渐渐能看到祖母的笑脸。
四皇子……顾清音不由得皱眉,四皇子并非良配,前世就是这个人,风风光光将妹妹娶回去当续弦,结果将妹妹折磨的人不人鬼不鬼。
顾清音继续往下看。
妹妹在信中告诉她,在她离开的第三天,也就是三月十一那日,有个奇怪的人找到她,并问她是不是顾家大姑娘,她谎称了是,结果那人什么都没说,直接将她放走了。
妹妹问她是否得罪什么人,以及这个谎是否会对她有影响,请她一定要答复。
最后,妹妹还以为她对萧惟凛有好感,特意提到太子殿下这一回既没有选太子妃,也没有选侧妃。
看完,顾清音才恢复的力气骤然失去,手里的信纸颓然跌落。
都乱套了。
萧惟凛同心爱之人身份悬殊,接受了她不能为正室,所以他根本不在意谁是太子妃,前世甚至都没有出席琼华宴,完全由皇后娘娘定夺。
若不是萧惟凛干预,这结果与前一世不会有这样大的差距。
所以,这一切同样可以佐证,萧惟凛就是重生的。
浓浓的不安如同藤蔓一般,一点点缠上她的四肢,再一节一节往上爬,直到腰腹,到心脏,将她紧紧缠住,这个人动弹不得。
萧惟凛这人极其自负,顾清音不会想当然认为萧惟凛是因为依恋她才没有选太子妃。只是一想到这辈子还有可能同他扯上关联,她就会忍不住想起前世躺在床上时,感受着生命一点点流逝的无力感。
以及魂飞魄散前铺天盖地的恨与不甘。
她步步为营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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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久,还是逃不脱前世的宿命吗?
她不能坐以待毙。
缓了缓,顾清音振作起来,走出屋子叫住锦瑟。
锦瑟快步走过来:“姑娘有何吩咐?”
顾清音:“将所有人都叫过来。”
*
另一边,萧惟凛目送那道身影消失在门口,大步返回杨家。
“杨垦出来。”
杨垦在厢房里,正靠着椅背和余礼顺闲聊,听到声音立即起身,小跑回院中。
“殿下有何吩咐?”
萧惟凛还在为刚才那一眼心惊,脚步一转,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你仔细说说,东边住的什么人?”
杨垦闻言暗舒一口气。
解决好焦充,说好今日休整一天,骤然听到殿下那样急切的传唤还以为发生了了不得的大事。
原来只是突然对邻居开始好奇。
杨垦据实开口:“隔壁主人姓顾,原是兴宁府知州,八年前顾知州病故,其妻带着孩子前往京城投亲,前些日子,顾家姑娘刚从京城回来。”
萧惟凛暗暗点头。
虽说这姑娘同顾氏有张一模一样的脸,他还不至于将人当做顾氏。
顾氏沉静内敛,就是面对他这个成婚三年的丈夫都会害羞,别说光天化日之下给男子整理衣襟,同人亲昵。
前世他虽然没有和妻妹正式见过面,从那张与顾氏几乎一样的脸,再结合那两人不经意的对话,他已经猜出对方的身份。
那姑娘就是顾氏的双胞胎妹妹,而同她举止亲昵的那位“谢大哥”应当就是顾二姑娘的未婚夫婿。
他没想到这天底下竟然有这样巧的事,没能同顾氏定亲,先遇见了妻妹。
他只知前世他与顾氏成亲没多久,谢家出事的噩耗就传到了京城,妻妹坚持给未婚夫守望门寡。
思及此,萧惟凛的情绪突然有些微妙。
他对她的娘家似乎不够了解,不然也不至于听到前兴宁府顾知州时没想起他就是前承恩侯,他的岳父大人。并且,按照时间推算,卢修平任上出的那件惨案,苦主姓谢,八成就是二姑娘的夫家。
萧惟凛有了决断。
皇后的人选不会变,那么这顾二姑娘就是亲戚。
他已决心这一世要对顾氏好些,所谓爱屋及乌,他这个当姐夫的,就不能对妻妹即将遭遇的困境视而不见。
萧惟凛站起来,负手而立:“你去看看,是否有适合送人的东西,随我去隔壁拜访一趟。”
他想清楚了,骤然冲过去告诉妻妹杨家有难只会被当成疯子,既这么巧当了邻居,先结交下混个脸熟,再设法周全。
杨垦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他们不是来办案的吗?
殿下特意交待要轻车从简,再说了,殿下不是说没有必要同邻居来往?
谁会去准备适合送给姑娘的东西啊!
杨垦小心回答:“……咱们没带土仪。”
萧惟凛:“……”
这个杨垦。
萧惟凛:“你带听风上街一趟,去买些点心与瓜果。”
初次见面,不合适太过隆重,在他的印象里,女子都好这些精致与可口的东西。
半个时辰后,一墙之隔,顾清音对阖府上下的人做完交待,回房坐在窄榻上歇息。
锦瑟去而复返。
“姑娘。”
锦瑟来到顾清音面前请示:“隔壁杨公子求见。”
17. 第 17 章
第17章
还是来了。
顾清音暗暗由自主攥紧搁在身前的双手。
萧惟凛起疑了。
松开拳头,顾清音起身:“去见见。”
她不想再同萧惟凛有任何瓜葛,可偏偏就这样巧,他也重生了。
既然逃避无用,只能设法应对。
毕竟做过三年夫妻,她对他还算了解,萧惟凛应该还不知道她也是重生的。
他这个人呢,极为有主见,看待事情自有方法,甭管别人说得天花乱坠,他只信他自己得出的结论。
前世他们虽不亲近,却也算得上相敬如宾,萧惟凛见到她这张脸心生好奇也正常。
她若一味避而不见,反而容易激起他的疑心。
不过……顾清音的眸光闪了闪。
萧惟凛精明,但她这十几年也并非白过,这一场试探的结果如何,可不由萧惟凛定。
推开门,顾清音不慌不忙往外走。
大梁民风开放,并不反对男女间的正常来往,加上江城远离京城千里,没有那么多的繁文缛节。
不过,这也不代表什么规矩都没有。
周婶一脸和气,按顾清音刚交待的,站在大门口解释:“……两家是邻居,本该常来常往互相照应,可惜我家老爷夫人过世得早,姑娘也才刚从外地回来。姑娘家囿于规训不便出门,还望公子见谅。”
杨垦露出适当的惊讶:“是在下冒昧了,不知老爷夫人不在。”
他从萧惟凛手里接过装着两样点心与两样时令水果的竹篮,双手送到周婶面前:“在下初来乍到,给街坊邻居都备了一点薄礼,还请笑纳。”
周婶看见了,中规中矩的东西,既然各家都有,收下也没什么。
周婶笑眯眯收下,替主人道谢。
没见到人,萧惟凛有些失望,不过也能理解,姑娘家家的,面对不认识的人谨慎些也正常。
左右近日也没那么忙,勤盯着点便是,她总有出门的时候。
顾清音从影壁后走出来,唤了声周婶,假装不知来的是谁:“在同谁说话?”
这是她的计划。
她知道萧惟凛会找来,于是提前和周婶说好,一旦隔壁来访就说出那样的话,同时暗中让锦瑟通知她。
萧惟凛若是听得懂人话,就会知道她不见他并非因为心虚,而是因为男女有别,再不请自来,她也有正当理由拒绝。
萧惟凛对她不熟悉,那么她就干脆冒充妹妹,只要他这次不怀疑,她的危机就算暂时解除。
周婶回头,微笑唤了声姑娘,给顾清音介绍:“是隔壁的杨公子来访。”
说话间,顾清音也来到门口,看到了门口的二人。
杨垦乃萧惟凛的拥趸,前世她与杨垦打过几次交道。
萧惟凛临终之前,提拔昌乐伯为昌乐侯,任命其为顾命大臣之一,杨垦作为世子,也是朝堂的肱骨之一,此人还算通情达理。
至于萧惟凛,就更不用说了。
这厮一向自命不凡,就算隐去真实身份站在杨垦身后,自有一份凌厉的气势,打量她的目光丝毫不掩锋利。
但周婶不知道这些,只觉得杨公子的同伴压迫感太强,看了眼萧惟凛,问看起来更平易近人的杨垦:“这位是……”
杨垦:“这是在下的好友,姓萧,来江南游玩,近日就住在我家中。”
顾清音只当不认识这两人,落落大方见礼:“杨公子,萧公子。”
萧惟凛的确在打量眼前的人。
可能是因为姐妹俩有着一模一样的脸,看着眼前之人,萧惟凛有种莫名的亲切感。
不过,他很清楚眼前之人并非他的皇后。
她们姐妹俩的确长得几乎一样,但他毫不费力就能将二人区分开。
只需通过一双眼睛。
虽说都是圆润水灵的杏眼,眼神却大有不同,顾氏的眼神向来沉静内敛。
就算他与顾氏做了三年夫妻,就算她已经成为在后宫里游刃有余的皇后,从新婚夜的初见起,回回私下相处时,她看他的目光总有种难以言说的羞涩。
这就导致每逢初一十五去她的宫里时,总是喜欢盯着她的眼睛看。
他的皇后矜持又温顺,还想强装镇定,可她总是招架不住,然后白皙的面庞一点点变红,鸦羽般的长睫也无力垂下来,轻轻地颤。
萧惟凛突然有种很奇怪的感觉,从前只道是寻常的人,仔细一想,好像也有些特别。
察觉站在门口的妻妹看过来了,萧惟凛赶紧将跑远的思绪拉回来。
他的感觉没有错,这姐妹俩的性格不一样,妻妹初见他这个生人也大方活泼,不会像她,连看他也不好意思看。
萧惟凛点点头,算是回礼。
顾清音知道萧惟凛没有认出她,但一刻也不想放松,继续模仿妹妹的举止,绽出个自认为明媚的笑容。
她没让锦瑟出来,免得萧惟凛看见起疑,转头吩咐随她而来的丫鬟,语调轻快:“去将新摘的桑果取来。”
与此同时,热情的周婶已经和看起来很好相处的杨垦寒暄上,顾清音想着妹妹平日听羲和堂里的人闲谈的样子,冲还看着自己的萧惟凛尴尬笑笑,饶有兴趣朝那边看过去。
萧惟凛也在想,这又是姐妹俩的不同了。
顾氏这人最重规矩,将礼仪与教养几乎刻到了骨子里,就算对面站的人不是他,也不会在这样的时刻眼神乱瞟。
丫鬟回来得很快,顾清音笑着同杨垦开口:“礼尚往来,正好庄子里送来刚采的桑果,还望公子不要嫌弃。”
既是回礼,杨垦笑着收了:“姑娘客气。”
因为周婶将那一番男女有别的话说在前面,顾清音没提将他们请进屋,再寒暄几句,杨垦和萧惟凛离开。
直到两人进了隔壁院子,顾清音才敢放下。
回到房里,一阵微风从窗外涌进来,顾清音才后知后觉后背出了一层薄汗。
如此,第一关就算过了吧。
锦瑟进来,看到顾清音不声不响坐在那里,脸上的表情犹如劫后余生般。
当着别人,锦瑟不好问:“那杨公子和萧公子到底是何人?姑娘为何要假装自己是二姑娘?”
顾清音看向锦瑟。
这是自己的心腹,有些事告诉她无妨:“之前同萧公子有些过节,还是不要被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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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现为好,你也不要让他看见你。”
其实不止是过节,是生死之仇。
顾清音自嘲地想,可两人身份悬殊,可以调用的力量也是天差地别,她还有牵挂的人,舍不得豁出一切去同他拼命,也舍不得这得来不易的一条命。
竟然有过节?
锦瑟几乎日日同顾清音待在一起,闻言有些自责。
想到那两人看起来都不简单,锦瑟虽忐忑,也生出浓浓的责任感:“姑娘放心,婢子一定给府里的人说清楚,让他们将嘴管严实了,谁若敢坏事,定饶不了他。”
顾清音看着陪了自己两世的心腹,心里暖暖的,笑道:“那就靠你了。”
被倚重,锦瑟重重点头。
顾清音换了身干爽的衣裳,继续盘算接下来的计划。
最要紧的,仍是查清谢家前世遭祸的真相。
只是萧惟凛也重生了,计划就得相应变化。
一旦确认好谢家这边出事的原因,她可以设法周全,同时让谢家去京城迎亲。
祖母为了侯府的运势,不但不会阻挠,反而乐得其成。
至于萧惟凛,他那个人习惯了所有的人围着他转,一旦发现她没在京城,必定会因为面子挂不住过问。
而她不想再同萧惟凛多费一丝唇舌。
所以,对于萧惟凛,最好让他尽早离开江城,但又不让他那么早回到京城。
整理好衣裳,顾清音问锦瑟:“去将你爹请来,我有件事交给他办。”
*
照了面就算相识,等下回攀谈,再一点点透露出他知道的那些消息,也就不突兀了。
萧惟凛心满意足从顾家离开。
回到杨家,杨垦想起萧惟凛看到顾家姑娘的反应,好奇的心情达到顶点:“殿下之前见过顾姑娘?”
他倒是记得,上回太子殿下出宫找他,被误带入承恩侯府,难道那时已经见过?
萧惟凛想了想,笑:“算是有过一面之缘。”
他有心替谢家解围,以后少不了要在杨垦的眼皮子底下同顾二姑娘打交道,这样解释更合乎情理。
杨垦震惊。
别人不了解萧惟凛,他们亲近之人对他的处境多少有些了解。
圣上偏心,殿下的太子之位算不上万无一失,许多事不得不多准备一手。
殿下一开始答应皇后娘娘成亲时,消沉了两日,等后来琼华宴办了,所有人都以为殿下的亲事板上钉钉了,结果其他皇子都选了正妃侧妃,太子殿下这边反而什么动静都没有。
杨垦下意识看向一墙之隔的顾家,心头猛地一跳,难道他窥探到了什么?
杨垦眼里的暧昧都要溢出来了:“殿下对顾姑娘……”
萧惟凛:“……”
“不是你想的那样!”
杨垦:“……那殿下为何突然对顾姑娘另眼相待?”
“到时自有分晓。”
萧惟凛露出莫测的笑容,背着手离开。
这件事他还真好不向任何人说,只能当成他自己的秘密。
这一回他为了帮顾氏的亲人这样用心,到时姐妹俩谈及这一段,顾氏一定会很感动吧。
18. 第 18 章
顾清音在书房见了锦瑟的爹爹,周叔。
周叔今年四十一,中等个头,模样敦厚,放在人群中毫不起眼。但顾清音知道,若非周叔忠诚能干,顾家这栋宅子早不知到了谁手里。
顾清音比手示意:“周叔坐下说。”
周康谢了谢,在顾清音对面的凳子上坐下。
他一开始是侯府的小厮,一路追随顾清音的父亲来到江城,主子在这边立业成家之后,他也经由夫人作主在与锦瑟的娘成亲。顾父去世后,他们两口子留在江城看守宅子,女儿随夫人和姑娘们前往京城,儿子在顾家的庄子上做事。
侯爷去世后,老夫人想将这边的宅子和庄子卖了折现;但他从始至终都没有忘却主子临终的嘱托,一定要护住孤儿寡母,算是给娘仨留条退路。
这些年总算幸不辱命,老夫人派来的人早已被他架空,只用来敷衍老夫人,如今留下的人,都以他马首是瞻。
所以,面对主子时,周康不仅底气十足,干劲也很足。
周康坐着凳子的前半部分,欠了欠身:“姑娘有何吩咐?”
顾清音:“我想请周叔去一趟云城,看一看那边改农为桑的情况。”
周康眼前一亮。
他一直记得侯爷对大姑娘的评价,别看她那时年纪小,看似不声不响,实则胸有沟壑。
他很好奇,这个离家八年的小主子有何打算:“姑娘为何对云城的植桑情况感兴趣?”
这一点顾清音在他来之前就想好:“我回江城的前因后果,想来周叔已经知晓,此番回来,京城怕是再也顾不上我,迟早得自力更生。于是想着借着与谢家的关系,趁新政刚开始实施,也参与到丝绸生意中去。
只是这门路可以靠谢家指引,具体的事还得靠我们自己。
听闻江城的改农为桑已完成,许多桑户与商家已经签署了契约,再往里挤事倍功半。所以想麻烦周叔去周边的县看看,看能不能从那边占得一丝先机。”
周康连连点头。
兴宁府改农为桑进行得如火如荼,他也不是没想过顾家可以做丝绸的生意,但庄子和宅子是姐们俩的退路,以守成稳妥为要,他不敢擅作主张,更不敢胡乱给小主子们出主意。
大姑娘自己提出来就不一样了。
兴宁府六县都在改农为桑,大姑娘能选中云城县就足以证明她有眼光。
各县府都争分夺秒地推进新政,一向中规中矩的云城县这次却是出了名的不积极,他不认为这是主政的官员无能,相反,说明云城的官员很谨慎,那么相应的对策也会更周全,正好符合他们稳中求进的预期。
周康恭谨道:“姑娘放心,属下一定都打听仔细了。”
顾清音送周康离开。
萧惟凛得走,但她又不希望萧惟凛那么快回京城,只能用些特殊手段。
她之所以对云城有印象,是因为萧惟凛生前看的最后一封奏报里提到兴宁六县之中,云城县受灾最轻;萧惟凛驾崩之后,朝廷推行补救的措施时,云城是执行得最好的,所以她看好云城的官员。
萧惟凛这一趟来,不可能忽略云城。
江南富庶,他若能压制住三皇子与六皇子在此地的势力,于他在朝中的形势大有裨益,所以他不可能单单停留在兴宁府,只盯住一个云城。
而她呢,只需得到云城县令配合,等萧惟凛没了留在此地的理由,自然会早早离开。
*
谢家。
谢正廷回家后将顾清音收下铺子的消息告诉了谢母。
谢母终于安心:“侯府无情,咱们不能无义。阿时与你有婚约,方方面面她都不用操心。但阿音与阿时不一样,给她一份营生,由她自己作主,才算真正有底气。”
谢正廷说是。
但他一直想着顾清音的反常。
从头到尾她都好好的,直到送她出门才令她突然像是换了个人,那一场也是假扮给人看的。
谢母感慨完,看到儿子走神,疑惑:“想什么呢?”
想到那人肯定就在附近,谢正廷越想越不安。
心爱之人在信里一再重申要他照顾好姐姐,阿音若是有个三长两短,阿时的心会碎掉,他也没法交差。
谢正廷有了决定:“阿音离开江城多年,刚回来我担心她不适应,所以想请她来咱家住一些时日。”
谢母连声说好,直夸儿子想得周到:“我与你爹还说到了这个事,你们爷俩都忙,阿宣又在外地求学,我一个人住在这样大的屋子里,怪无聊的,阿音若是能来住,我简直求之不得。”
谢正廷起身:“趁天色还早,我去跟阿音说一声。”
谢母说好:“我老早就让人将地方收拾好了,你让阿音只管来。”
谢正廷点头离开。
他觉得,顾清音也是希望他去的,离开前他说了晚些会去找她她默认了。
两家离得近,步行一盏茶的时间也就到了,谢正廷担心那人还在附近,没有东张西望,像平常一样去叩门。
他很快就在前院的书房里见到了顾清音。
谢正廷:“上午是怎么回事?”
顾清音还是和对府里人是同一套说辞,就说曾有过过节。
谢正廷也就明白了,顺便提出谢母邀请她去住一阵。
顾清音楞了楞,有必要么?
谢正廷:“别的我也帮不了你,万一对方回过神来或是死缠烂打,你一个女孩子容易吃亏。再说,就算没有这件事,爹娘也是要来接你的,他们与顾叔顾婶那样要好,见你孤零零一个人总是不落忍,你就去住一阵,权当只是让他们安心。”
顾清音心中感动。
谢正廷句句都在为她考虑,再推辞就显得不知好歹了。
何况谢正廷说的是对的,离得近,接触的可能性会大,万一被萧惟凛看出端倪。
顾清音同意了,又道:“关于经营铺子,我一窍不通,正好可以多多请教伯父伯母与谢大哥。”
她也想通了,在家里枯坐,很难发现真相,还不如离谢家近些,边看边做打算。
说定了,顾清音就去简单收拾,留谢正廷自己在书房里等。
发现顾清音竟然带了笔墨,谢正廷露出惊讶的表情。
顾清音微笑解释:“我没有别的消遣,闲时写写字打发时间。”
这一点她说的是真心话,她这个人性子比较沉闷,不擅长交朋结友,遇见事了只能靠自己琢磨,从那些过去的人的事迹里找解决之法,靠写字练字静心。
谢正廷了然,接过顾清音手里的笔墨,带着锦瑟一行三人离开顾家。
*
另一边,既然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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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在顾清音的面子解决谢家的事,萧惟凛找来杨垦商量。
杨垦很震惊:“殿下打算对卢知州下手?之前不是说先静观其变?”
萧惟凛突然觉得杨垦有些呱噪。
兴宁府最早开始改田为桑,但兴宁府并非他的势力范围,他原本不打算现身。
理由很简单,人很奇怪,常常会因为立场与喜好的缘故,哪怕明知对手是对的,也会为了反对而反对。
他想改进新政,但兴宁府暂时并非他的势力范围,容易遭到三皇子同六皇子的反对与阻挠。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没有必要为了彰显存在为改进新政增添不必要的麻烦。
所以,他的计划是从旁帮焦充完善新政,并借焦充之力在兴宁府这边推广。有了兴宁府这边成功的例子,其他州府推行起来会更加顺利。
毕竟整个天下都是他的,等江南的百姓过好日子,自然有人传颂他的功绩。
至于卢修平,已经调查过此人,除了推行新政时颇为激进,有些贪财,倒也没有大的过错,在新政面前可以将他放一放。不过,妻妹的夫家在卢修平的任上出事,那就得管一管,最好在他离开兴宁府前往江南其他府之前杜绝后患。
萧惟凛不需要和任何人解释,公事公办道:“你派人跟着卢修平,看他和哪些人来往,然后事无巨细禀告于我。”
杨垦懂了,殿下已有决断,于是不再追问。
*
说好今日休息,杨垦计划带着杨垦夜游江城。
到了傍晚,一行人收拾妥当出门。
既是夜游,重在闲适轻松,萧惟凛决定步行,只带了听风和杨垦,余礼顺带了四个侍卫在暗中接应。
出了门,萧惟凛下意识看向隔壁。
巧的是,隔壁的大门也几乎同时打开,他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
萧惟凛给杨垦使了个眼色。
杨垦会意,笑着唤了声顾姑娘。
原本侧对着杨垦的顾清音神色一僵,给并排的谢正廷使了个眼色。
锦瑟还记得顾清音交待她的,不让萧惟凛看见她,不动声色转身,低下头。
顾清音暗吸一口气,转身,微笑开口:“杨公子。”她同时看到了杨垦身边的萧惟凛,一视同仁打招呼:“萧公子。”
心里有数后,谢正廷脑中也有了应对之法,跟着顾清音看向二人。
杨垦知道萧惟凛对顾姑娘格外关注,知道他也好奇,看向谢正廷疑惑道:“这位是?”
顾清音无法忽略萧惟凛探究的目光,脸上还保持着甜美的笑容,向两人介绍:“这是谢家商行的谢大公子。”
谢正廷记得顾清音的交代,同两人相互见礼。
萧惟凛暗暗点头。
谢家商行在当地也算响当当,谢大公子生得高大俊朗,看起来也稳重踏实,同妻妹站在一处,倒是般配,就是门第稍微差些。
杨垦看到背对着的丫鬟和杨垦手里的包袱,好奇:“顾姑娘这是打算出门?”
顾清音点头:“受谢伯母相邀,去谢家住一些时日。”
萧惟凛闻言皱眉。
商家重利,有时称得上不知礼。
顾、谢两家虽有婚约,毕竟没有行过大礼,她姐姐是个最重规矩与体统之人,她一个小姑娘这样住过去,她姐姐怕是不会同意。
19. 第 19 章
第19章
“顾姑娘。”萧惟凛还是决定管一管,他上前一步,“能否借一步说话。”
顾清音:“……”
她同他没什么可说的。
眼下他能确定的是,萧惟凛没有认出她。
她料定他不至于因为这么点小事就亮出身份压人,那就更没有多说的必要。
顾清音掩下心底的不耐烦,落落大方开口:“萧公子有话直言无妨,长辈在等,不好多耽搁。”
被拒绝,萧惟凛怔住。
从来只有他拒绝别人的份,没有人敢不听他的。
难道在这姑娘眼里,他是什么爱多管闲事的人?!
他算看出来了,顾氏这个妹妹完全不像她姐姐那样乖顺懂事!
罢了,萧惟凛恢复平静:“既然长辈在等,姑娘且去,下回再说。”
她毕竟是顾氏的妹妹,若是当众指出她的行为不妥,那就跟打脸没有区别。
顾清音冲杨垦和萧惟凛点点头,和谢正廷联袂离开。
目送三人消失在巷口,萧惟凛:“跟上去。”
谢家的生意能在父子俩手里越做越大,谢正廷也不该是木讷鲁钝之人,姑娘带着行礼他却没有安排马车,可见两家离得并不远。
闻言,杨垦震惊得眼睛都圆了。
但他知道萧惟凛一旦决定的事情除非他自己改变主意,其他人说什么都没用,于是随着萧惟凛以不远不近的距离跟着前面三人。
跟了两条巷子,萧惟凛看到了谢家的门楣。
令他没有想到的是,顾二抵达时,谢家夫妇笑容满面在门口迎接,足见对此事很重视。且从他们的表情看得出来,妻妹和谢家的关系很亲密。
倒是他小人之心了。
萧惟凛满意离开。
也许这也是为何前世谢正廷出事后,妻妹执意为他守三年望门寡的原因吧。
*
四月初七,顾清音在谢家住的第四天。
陪谢母用过早膳,顾清音回到住处,主仆俩提笔练字。
锦瑟今日练字的内容是顾清音找来的文章,顾清音已经抄过一遍,锦瑟要做的是照着顾清音写的重新抄一遍。
看着自己孩童般的运笔,以及其中有些不太认得的字,锦瑟尴尬:“要不婢子还是四处看看,看有什么要做的。”
顾清音不为所动:“抄完再说。”
锦瑟抄的这些,她有用处。
终于抄完,锦瑟怕顾清音还要按着她练字,连忙搁下笔:“婢子去看茶泡好没有。”
顾清音无奈,摇摇头。
周叔去云城已经第四天,照理该回来了。
不过,顾清音没有等来周叔,锦瑟反而领着谢正廷先来了。
顾清音这几日都在谢家陪谢伯母,不仅爹爹和谢伯伯是知己,谢伯母和母亲也是闺中好友,谢家对她与妹妹几乎视如己出,吃穿用度无不周到细致,顾清音在谢家伯母身边,久违地感受到什么都不用操心的感觉。
顾清音迎出去,两人在院中的海棠树下说话。
都是无比熟悉的人,谢正廷开门见山:“之前答应带你去见织幻花锦的绣娘,你若没有别的事,不如就选今日。”
顾清音早就期待了。
她从谢正廷那里得知,卢知州已经决定扶持他的幻花锦,为此,谢正廷这几日为扩建织造厂奔波,可以预见他今后会更忙。
两人和谢母说一声,联袂出门。
谢家的织造厂在城郊,离住所有些距离,两人乘坐马车同行。
一路上,谢正廷告诉顾清音,谢家有有自己的织造厂,有固定的织工,不仅自己承包了桑田,还和附近的桑农早早签署了契约,为大干一场做了充足准备。
至于顾清音手上的那间铺子,是谢家用来售卖自家丝绸的四家店面之一。
两人一路交谈,半个时辰后抵达目的地。
才下马车,立即有人跑向谢正廷:“大公子,您终于来了。”
来人是谢家的管家,名为谢良,此时一脸焦急。
谢正廷看出了不对劲,回头跟顾清音说了声,随着谢良大步往里走:“怎么回事?”
顾清音在锦瑟的搀扶下迈下马车,因为离得不远,所以能听见谢良与谢正廷的对谈。随着顾清音进入织造厂厂区,她渐渐懂了这里的情况。
谢家的织造厂里有一个总管事,总管事下各有一个男、女大管事,今日是织幻花锦的织娘们给大家传授技巧的日子。
趁谢正廷去处理民怨之时,顾清音从围观的织工那里打听到,谢正廷的织造厂里有一群特殊的织娘,她们拿的工钱最高,还住在厂里,却从不与厂里其他人来往。一旦她们认为自己受到冒犯,哪怕只是被看了一眼,就会被总管事扫地出门。
这些特殊的织娘,应该就是织造厂里为数不多能独立完成幻花锦的织娘了。
今日的起因是有个年轻后生不小心碰了来传授技巧的织娘,那一群织娘不依不饶,非要处理那后生,普通织工觉得她们太过分,两方针锋相对起来。
总管事还在厂房里安抚织工,顾清音离开人群,前往谢正廷所在的屋子。
门口有人守着,欲拦住顾清音,谢正廷从里面看到了:“让顾姑娘进来。”
进屋后,顾清音看到屋中除了谢正廷外还另有五人,一个年轻后生,一对拥在一起的妇人,以及站在谢正廷下首看起来精明能干的一对中年男女。
那拥在一起的妇人,年纪大些的那个岁数看着和谢伯母差不多,但头发全白了,一头银发梳得十分利落,看起来不好惹;而她护着的妇人年纪很小,看起来瘦弱无比,头垂得低低地,不敢看人。
顾清音在心里对这几人的身份大致有了判断。
谢正廷显然已经听完这几人的官司,直截了当开口:“按照规矩,小齐离开。”
“冤枉啊东家。”叫小齐的年轻后生扑通跪下来,一脸委屈,“是那云娘子不检点在先,头几次她就总是盯着小的看,这次也是她故意往小的身边蹭,见小的不理她,就出言诬陷,小的所说句句属实,陈管事可以作证。”
被称为陈管事的中年男子神色微僵。
“你放屁!”白发妇女抱了抱微微颤抖的同伴,朝小齐呸了一口,“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是陈管事的外甥,明明是你欺负云娘胆小,屡次趁我们不在时欺弄她,东家,”白发妇女也看向谢正廷,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若是不能还云娘一个公道,我们,我们只能有负东家所托。”
东家被胁迫,同伴被针对,女管事出来打圆场:“范堂主你先不要激动,大伙都清楚你们乌衣堂的规矩,绝不会无故侵扰;云娘子你也不要害怕,当日到底是不小心碰到了,还是别有内情,你只管说出来,自有东家做主。你与小齐年纪相仿,就算你们来往,范堂主也会理解的。”
闻言,白发妇女唇角下沉,她拥着的云娘子颤得更厉害了。
顾清音听懂了,后生喊冤,两位管事也偏袒后生,当时的事恐怕没有别的证人,否则叫来一问便知,而不是只能互相指责。
谢正廷给白发妇女投去一个安抚的眼神,看向跪着的小齐:“李管事不必多言,此事没有商量的余地,规矩就是规矩,小齐你走吧。”
后生一脸不甘离开,白发妇女向谢正廷道了谢,也带着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云娘离开。
屋里只剩下两个管事和顾清音,两个管事看了眼顾清音,欲言又止。
谢正廷:“顾姑娘不是外人,但说无妨。”
陈管事:“那小的就斗胆说几句心里话了,东家留着那乌衣堂的人迟早是个祸患。”
谢正廷问李姓女管事:“你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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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认为?”
李管事点头,叹道:“乌衣堂的那些人都是苦命之人,身为女子,小的也深表同情。但眼下的情形是,她们受着大家的同情拿着最高的工钱,对谁都是一副敌视的态度,实在难以让人心生好感。男工认为她们目中无人,带坏那些年轻的女织工,不再顺从他们;女工们呢,一边羡慕她们的自在,一边讨厌她们的高高在上。同在一个屋檐下,长此以往,东家越支持她们,越容易生出仇怨。”
谢正廷并非看不到这一点,也在为此事发愁,没想到矛盾来得这样快。
“你们下去吧,我再考虑下。”
两名管事离开后,顾清音好奇:“乌衣堂里的都是些什么人?”
谢正廷:“都是些命途多舛的女子,这些人有的被夫家赶出来,有的被丈夫送到富人家当典妻,有的损了身子难以嫁人,有的从家中逃出来……总之都是些历经艰辛,她们不相信其他人,尤其憎恶男子,难以与寻常人相处。她们自绝六亲,立志不再嫁人,凭借出色的织技和肯吃苦,抱在一起相互取暖自力更生。”
顾清音惊讶,竟然还有这样的组织。
谢正廷:“幻花锦复杂,又费眼睛,寻常织工根本沉不下心、也吃不了那些苦,只有乌衣堂的人肯做。俗话说事成于密,还不到尘埃落定之时,我还不能让其他织工知道我在为幻花锦筹谋。”
顾清音懂了。
普通织工不知道谢正廷对乌衣堂的人的依赖,也想象不到乌衣堂的人的付出,只会觉得大伙做着一样的事,只有乌衣堂的人不仅工钱高,还有着特殊待遇,难怪令人不满。
“不如这样,”以谢家对她的真心,试探就没有必要了,顾清音直接开口,“既然乌衣堂的人和普通织工的矛盾不可调和,谢大哥干脆假意将乌衣堂的人赶走,让她们去你给我的铺子里,这些人明面上归我,实际上继续为你所用。”
谢正廷心动。
是啊,人都容易这样,不患寡而患不均。
谢正廷:“这是个好办法,只是这些人不肯轻易相信人,当初我请她们来谢家费了不少功夫,我需要和她们商量。”
顾清音欣然同意:“按你方便的来。”
她这一生别无所求,只要能为妹妹解决麻烦,能护住身边的锦瑟他们,一切都好说。
谢正廷行动力强,顾清音很快就见到了范堂主。
范堂主将信将疑,但有谢正廷的保证,范堂主还是同意了。
她不是不知道乌衣堂在谢家的织造厂里的尴尬处境,也知道她们会令谢正廷为难,只是她们的行为本就不容易为世人所容纳,不得不谨慎些。
临了,范堂主再次跟顾清音强调:“乌衣堂的女子终身不会再嫁,这一点势必会给姑娘带去流言,姑娘还年轻,可要想清楚其中的利害。”
顾清音笑:“放心吧。”
她甚至觉得自己也该成为乌衣堂的一员。
范堂主:“说不定我们的家人还会找来,万一给姑娘带来麻烦。”
顾清音:“来了赶走便是。”
萧惟凛她都不怕,其余的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说定后,谢正廷带着管事处理后续事宜,顾清音先回谢家。
刚抵达,下人告诉她周叔求见。
顾清音:“将人请进来。”
顾清音在小花厅里见了周康:“云城那边情况如何?”
周康一一汇报。
顾清音很满意,焦充果然干实事,她让锦瑟将她誊写的麻纸取来。
锦瑟不明白,同样的内容,明明姑娘写得更好,为何姑娘不用自己写的,偏偏用她这种只能勉强认得,连孩童都不如的字迹。
顾清音向周康交代了几句,将锦瑟拿过来纸张用信封封好,交给周康:“麻烦周叔帮我送去云城。”
萧惟凛该走了。
20. 第 20 章
第20章
江南的四月很暖,萧惟凛脸上盖着一把纸扇,躺在紫藤树下的藤椅中,听杨垦汇报卢修平这几日的行动。
卢修平在政事上还算勤勉,正大力推行新政,出乎萧惟凛意料的是,谢正廷和卢修平竟在悄悄合作,似乎不止是扩大生意规模这样简单。
萧惟凛移开纸扇,睁开眼。
这二人既是合作关系,前世山匪怎会有胆子对谢家动手。
谢家出事后的结局他有些印象,凶案发生后,江城的官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案子破了,官军还顺势端了盘踞多年的土匪窝,卢修平这个主政官员也受到嘉奖。
合作的双方,一方遭到灭门,一方受到嘉奖,萧惟凛无法忽略其中透着的阴谋味道。
可惜他只知道这些,再多的就没有印象了。
那时他刚成亲,三皇子和六皇子故意在政事上给他添堵,成亲后一点也不省心。回到家中,原本清净的东宫一下子多出四个女人,且这四个女人都是冲他来的。
余茹纯有了身孕要过明路,两个侧妃及其娘家的势力得安抚,只有顾氏这个正妻,一直安安静静地,从来不主动打扰她。
她没提过谢家的事,他也就没有闲心去了解到妻妹远在江城的未婚夫婿家。
萧惟凛从躺椅中坐起来:“继续查,孤要知道这二人合作的细节。”
杨垦颔首。
萧惟凛收了纸扇握在手里,朝东边指了指:“还没回来?”
杨垦说是。
殿下不肯说清同顾姑娘的渊源,他不好胡乱猜测,但他知道殿下关心着隔壁的情况,于是一直留心着:“五天了。”
五天就五天吧,谢家对妻妹照顾的还算尽心。
前世她与谢家的婚约尚未履行,这一次有他盯着,必定会有不一样的结局,顾氏也能安心。
“焦充那里还没有新消息?”
杨垦刚要回答说没有,听风从外面匆匆跑进来:“殿下,焦县令来信了。”
萧惟凛撂下折扇坐起来,拆开信封一目十行看完。
“太好了!”
萧惟凛忍不住感慨,见杨垦一脸好奇,萧惟凛将信递给杨垦。
焦充在信中提到,他已经想到解决新政疏漏之处的办法。
在各地衙门的力推之下,百姓都对改田为桑抱有极大的热情,就算他呼吁不能放弃耕地,奈何在切实可见的效益面前,鲜有人肯响应。
总体而言,他想出来的对策有三点,先是保留部分优质耕地,给愿意种地的百姓减免赋税,万一遇到荒年,在没有外部援助的情形下,能让本县至少半数百姓能吃饱,以解燃眉之急;二是鼓励开荒,凡在荒地植桑成功且达到一定规模的农户,根据数量多少给予不同等级的奖励;第三点是,对官员进行考核时,以三年后的成果为依据,免得官员急功近利。
萧惟凛不得不承认焦充的确是个人才,连三年为期都考虑到了,此法若是有效推行,必定可以避开两年后的饥荒。
这就是实地探访的好处了,在兴宁这样的地方,若是没有他的推动与支持,这样的方案根本没有机会前世并没有机会出现在朝堂之上。
萧惟凛起身往外走:“卢修平与谢家那边继续派人盯着,你随我去一趟云城。”
纸上谈来终觉浅,事关重大,许多事情实地探访后能做出更好的方案,比如如何留下来的田分给谁种,减几分税合理,如何调动官员的积极性去推动此事……都是必须要解决的问题。
萧惟凛当天就带着杨垦他们离开了江城。
按他最初的计划,先去云城会一会焦充,探讨出切实可行的方案后,他会离开兴宁府,并将改进后的方案上奏朝廷。
京中有他提前安排的大臣配合,朝廷必定会按他的建议颁布改进后的新政,届时他在江南亮出身份,根据各州府的表现,以推行新政的名义将江南的人事变动一番,届时整个江南尽在他的囊括之中。
只是这样会很忙,谢家这边他就没有功夫再亲力亲为,但他会派专人盯着,不会让悲剧重演。
*
萧惟凛前脚离开,消息后脚传到顾清音耳里。
顾清音:“他们确定是离开了,而不是出去游玩了?”
锦瑟信誓旦旦保证:“我娘亲自盯着隔壁的动静,这几日他们有去有回,都是轻车从简,只有这一次专门备了辆马车用来装行李。”
顾清音暗中点头,倒是符合萧惟凛雷厉风行的作风。
她让周叔隐姓埋名给云城县令焦充送去的,就是前世官员们在江南省度过饥荒之后推行的新政,后来江南的发展证明,这一系列做法收效很好。
以他对萧惟凛的了解,他必定会暗中同焦充取得联系,新政到了焦充手里,也就相当于进了他的视野中,所以他一定会去云城。
而他那个人一向自负,绝不会将视线紧盯着一个小小的兴宁府,既然大老远来了,就不会放任江南其他各府不管,必定会借推行新政的机会巩固和扩大势力范围。
顾清音:“你收拾下,我去向谢伯母辞行。”
锦瑟领命离开。
谢母很不舍:“这才住了几日,铺子里的那点事自有你谢大哥,哪用得着你去操心。”
顾清音谢了谢母的好意,诚恳道:“此番回江城也多亏有伯父伯母为我周全,但我想着,既然要长久住下来,总得学点立身的本事,早些学会经营之道,也能早日立身。”
谢母知道顾清音这样考虑是对的,她相当于被京城那边舍弃了,一个女孩子家,虽说他们可以帮衬,但任谁帮衬也不如自己有本事安心。
谢母:“万事开头难,你也不要累着自己,但凡你有不明白的,就来问我问你谢大哥。等得空了,常来家里吃饭。在我与你谢伯伯眼里,你与阿时就同他们两兄弟一样的,都是我们的儿女。”
顾清音谢了又谢,带着锦瑟离开。
回去稍微休整一番,顾清音带着锦瑟去了谢家送给她的铺子。
谢家人细心,这间铺子是谢家的绸缎铺子中的离顾家最近的一间。
铺子面阔三间,采用的是前店后坊的布置,前后院都有厢房,因为谢家有自己的织造坊,这里人不多,没有织机与织工,只有负责售卖丝绸与锦缎的掌柜与三个伙计,掌柜与伙计都是本地人,打烊后都会回家,每日只留下一人看管库房。
顾清音接纳了乌衣堂的十二名女子,在谢正廷的协调之下,将后院收拾出来并搬来六台织机,将后院用作她们织幻花锦与生活的地方。
乌衣堂的人对这里满意得不得了。
将通往后院的门一关,这里就是一个独立的天地,不用再像在织造厂那里需要面对其他人的闲言碎语,也不会再有探究的目光围绕着她们,只要她们不出门,就没有人会打扰到她们。
为此,在顾清音来后院看她们时,乌衣堂的人个个饱含感激。
范堂主率先迎上来:“东家来了。”
昨日才收拾利索,顾清音发现里头已有织机运转的声音,这些人果然如谢正廷所言十分勤奋。
顾清音关切道:“还习惯么,可有需要添置的东西?”
范堂主笑:“什么都不缺,东家费心了,您放心,我同姐妹们说好了,十二个人,分成两班,不会让织机有空闲的时候。”
顾清音惊讶:“不必如此。”
范堂主笑得爽朗:“东家不必担心我们辛苦,对我们这些人而言,如今的日子已经算是神仙般一般,是之前想都不敢想的。”
前世经历过背叛,顾清音不会再烂好心,在决定将这些女子安置在铺子后院之前,她向谢正廷打听过她们的来历。
比如范堂主,原是隔壁县一个乡绅的妾室,乡绅去世后,范堂主不辞辛苦照顾卧病在床的原配,并含辛茹苦养大继子继女,等原配也病故,继子考中秀才继女出阁之后,他们将范堂主赶出门,嫌她当初脾气大骂过他们。
比如顾清音昨日见过的云娘,原是富家之女,一次和新婚丈夫外出游玩时遇到山匪,云娘为救丈夫被山匪掳走。云娘逃回家后,丈夫嫌她失贞,对她非打即骂。每逢赌钱输钱就将狐朋狗友领到家里,逼云娘靠身体偿债。而她的娘家人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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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后不但不心疼她,反而担心影响家中名声,逼她自行了断。
其他人离家的原因差不多,无不是对家人伤透了心后偷跑出来的,家人嫌她们丢人,恨不得她们死。蝼蚁尚且偷生,因缘际会聚到一起,隐姓埋名相互安慰,靠自己的双手讨生活。
所以,她留下这些人有两层考虑。
在顾清音看来,这些人能独立织就幻花锦,只需凭借这门手艺,就算没有谢正廷,随便找个织造坊就能生活得很好。
她不知道谢家出事后她们发生了何事,但前世幻花锦没有流传起来,说明这些人没有出卖谢正廷,将幻花锦的技艺传给别人。
再者,这些人坚韧又自立,顾清音愿意给她们一个容身之所。
从后院出来,织机忙碌而有节律的声音还在继续,前院里满庭暖阳。
锦瑟看出来顾清音心情很好:“姑娘喜欢做生意?”
顾清音带着锦瑟在阳光下徐行,感受着初夏不凉不燥的温暖:“算是吧。”
谢正廷那边,虽然还没有看出前世的祸端,但她提醒过谢正廷不可孤注一掷,不可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卢知州身上。
谢正廷没将她的话当耳旁风,他留了个心眼,对卢知州引荐的人都格外留心。
顾清音迈上回家的马车。
车窗的竹帘已经锦瑟提前卷起来,只留下防止蚊虫的纱窗。
马车行经之处,江城的安宁与祥和悉数落入顾清音眼里。
这样就很好,谢家不会出事,妹妹也不会难受,没有萧惟凛,她可以在这充满烟火气的江城经营经营庄子,再打理打理铺子,就这样无悲无喜简简单单过一生。
兴许今后会改变主意,会去游历,至少在此刻,她喜欢这样的平淡。
*
萧惟凛在云城也很顺利。
不出三日,就和焦充定下新政的细节,萧惟凛看着面前的麻纸感慨:“都说江南出人才,孤看你已是难得的清醒之人,竟然还有比你更周全的。”
“臣惶恐。”焦充胖,手里习惯性地捏着一张帕子,擦着汗回答,“下官刚收到这封匿名书信就惊为天人,想要寻到这投信之人,才没有亲自去面见殿下,而是遣人将殿下请来。”
“那不重要,”萧惟凛摆摆手,并不觉得焦充那是怠慢,“事分轻重缓急。”
焦充:“可惜还是没有找到投信之人”
萧惟凛摩挲着案上平平无奇的麻纸,看着稚童般的字迹暗暗点头。
信中的内容翔实可靠,若能将这样的人引入他门下,焦充可以再记一大功。
但有那样的见地的人,字迹不会如此儿戏,说明对方故意不想让他们看出端倪。更何况,来递信的是个懵懂的稚儿,因为得了块桂花糖乐颠颠地跑来衙署送信,连将信交给他的人的高矮胖瘦都说不出清楚,摆明就是不想他们追查。
焦充知道萧惟凛起了爱才之心,连忙表态:“殿下放心,下官一定继续追查送信之人的下落。”
“随缘罢。”萧惟凛肃然道,“对方既然不想出山,那就不再强求。”
他爱才,但人各有志,他不喜勉强人。
大梁地大物博,江南人杰地灵,民间有这样的人才并不稀奇。锦上添花固然妙,也并非缺了谁就难以成事。有这样有真知灼见的人在民间,也是当地百姓的福气。
萧惟凛收起信纸,心满意足送客。
云城这边算是开了个好头,按计划他该离开兴宁府,前往其他州府。
杨垦来请示:“比原计划提前两日完成,殿下想要继续考察云城的民情,还是提前动身?”
萧惟凛抬头望了望天:“回一趟江城。”
他没打算更改和顾氏的婚期,他前世不知情也就罢了,万一谢家出事势必会影响顾氏新婚的心情,人命关天,他也于心不忍。
然而目前尚未流露出更多的异样,光靠他留下的人不够,还得他们自己警觉起来才行。
所以,他打算亲自去见一见妻妹和谢正廷,提点一番。
反正江城与云城就在隔壁,一日之间来回足矣。
21. 第 21 章
第21章
确定萧惟凛离开后,顾清音有种难以言说的轻松之感。
天气好,早晨也不热,顾清音没去书房,让锦瑟将笔墨搬来后院。
周婶已经让人在葡萄架下摆好石桌石凳,放下笔墨后,锦瑟再找来一个小小的垫子放在石凳上。
顾清音握着笔,端端正正坐在石桌前写画。
她在给妹妹回信。
离妹妹来信其实已有十来天,但这边的情况不明朗,她也就没有着急回。
如今萧惟凛已经离开,她才真正将心放回肚子里,也好指导妹妹下一步的行动。
谢家那里,已经知道要提防卢知州。
谢正廷之所以急着出人头地是想有底气去侯府提亲,在她的劝说下,他已不再执着短期内让幻花锦成为贡品,非要从普通商人一跃为皇商。她相信,以谢正廷的精明,从容不迫稳扎稳打也能将幻花锦发扬光大。
除开这个,眼下有两件事她需要考虑。
一是给妹妹准备嫁妆。
侯府是个空架子,她不能指望祖母大发善心给妹妹准备多少嫁妆,就算有,肯定先要先紧着即将嫁入皇家的顾清晚。
而谢家清楚她们的情况,不会对嫁妆有所期待,但她若能为妹妹预备一些,也算是能够锦上添花吧。
第二件事情,她想将第三进院落修缮起来。
前世荣华富贵她都享过,该吃的不该吃的苦她也已经吃够,这辈子就不想折腾了,就想守着爹娘留下的这栋宅子,在离妹妹不远的地方平平淡淡生活。
既然要长住,这宅子也得修缮一番,尤其是第三进院。
爹娘买下这桩宅子时手头不宽裕,直接将第三进院子给锁了起来,打算有机会再修缮。如今她回来了,也没有再嫁人的打算,她想将自己住的地方弄得更舒心一些,直接将第三进改成花园更好。
这两项都需要银子来支持,所以眼下最重要的是,先赚钱,存下足够多的银子。
不过,关于赚钱,顾清音没太发愁。
毕竟当过多年太后,她管理过后宫,也参与过政事,大风大浪都见过,之前虽然没有经营过铺子和打理过钱庄,但她很笃定这对她而言并不难。
直到仆妇突然前来请示,说隔壁的萧公子来访。
闻言,顾清音握在手中的羊毫一抖,墨汁滴落在纸上,晕出一片狼藉。
顾清音定了定神:“你确定是隔壁的萧公子,没有认错人?”
仆妇点头。
顾清音的脸色刷地白了,握着羊毫的手也止不住轻轻颤抖:“他还说什么了?”
他离开才四日。
仆妇:“没说什么,让姑娘务必拨冗见他,他有要事相商。”
顾清音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他不是已经走了,怎会去而复返,难道发现她也是重生的了?
不应该啊。
他在江城时都没有看出她的真实身份,没道理去了一趟云城就看出了端倪。
至少,萧惟凛不可能从焦充那里猜出她的身份。
首先,誊写新政的是锦瑟,锦瑟的字只能称得上勉强能让人认得,萧惟凛无法从字迹判断出真正提出新政的人是谁。
其次,为了防止萧惟凛从焦充那里顺藤摸瓜找到她,她特意让周叔乔装打扮一番。
周叔四十来岁,她特意叮嘱过,让周叔乔装成垂垂老朽,并且让周叔去送信前多穿上几层衣裳,整个人的身形也有显著变化;她没有让周叔亲自去送信,而是在大街上临时叫个半大的孩子,用上几块桂花糖,亲自盯着孩子将信送往县衙,而后周叔恢复真实面容脱身。
再者,按照常理,焦充收到信会下意识地认为送信的是本地人,那个孩子就算将送信的周叔描述清楚,那也只是周叔乔装后的,焦充绝不会第一时间想到要来云城寻人。
短暂的慌乱之后,顾清音得出结论,萧惟凛不可能认出她。
更何况,他就算认出她后不该是这样的反应。
他那样的人,在得知被蒙骗和糊弄之后不可能这样客气。
所以,萧惟凛仍当她是承恩侯府的二姑娘。
认清这一点,顾清音顿时有底气了,搁下羊毫起身。
有初见时周婶的那一番话在,顾清音自然而然没有将萧惟凛请入家中,而是在的门口见他。
她回忆着妹妹的样子,弯起眼睛,语调轻快问他:“萧公子找我所谓何事?”
看着那张与顾氏几乎一模一样的脸,萧惟凛突然想起,顾氏似乎生性不爱笑,从来没有这样轻松的时刻,多数时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不过一个人一个性子,这没什么可指摘的。
顾氏是皇后,她重规矩,事情又多,轻松不起来也很正常。
萧惟凛直奔主题:“近日听到了些事,是有关谢家的,三言两语说不清楚,所以想约顾姑娘与谢公子共商细节。”
他与谢家没有交集,又不想的此时表露他的身份,骤然冲到谢家只会令人觉得莫名其妙,所以还得用上邻居这个身份,叫他们二人一起。
萧惟凛说这话时,顾清音认真观察着他的表情,渐渐将心放回肚子里。
他的确没有认出她。
但她很意外萧惟凛竟然会同她谈到谢家的事。
前世许多事情她都清楚,偏偏谢家出事的细节是她不了解的。
她知道谢家出事时已经是成婚十天之后,祖母带着侯府的女眷来东宫看她,但不见妹妹。
祖母告诉她,谢家阖家被山匪屠戮,妹妹得知后心情不好不想出门。
她于是问祖母,是否需要她和太子说一声,看谢家到底是怎么回事。
祖母不同意。
一来祖母本来就看不起谢家只是个小小商户,一直不赞同妹妹嫁给谢正廷,只是那时爹娘定下的婚约没有办法。所以一直拖着,不与谢家的人商量婚期,想让谢家的人知难而退。
二来祖母觉得她那时刚与萧惟凛成亲根基不稳,要宠爱没宠爱,娘家实力也不及两位侧妃,不许她因为不相干的事去烦萧惟凛,免得将来为侯府求萧惟凛时惹他厌烦。既然谢家的事官府已有定论,凶手也已处理,祖母不许她多管闲事。
想起过去,顾清音不由得一阵心酸,那时的她可真是胆子小,怕祖母,也畏惧他,就算嫁入东宫也仍旧惶惶不可终日,不知该如何自处。
好在都过去了。
萧惟凛还在等自己的回答,且他说的还是有关谢家的,她若不闻不问反而能令他起疑。
顾清音先认真道了谢,客气地开口:“谢家那边我还说得上话,萧公子有话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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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和我说便是。”
闻言,萧惟凛有些惊讶,顾二只是谢正廷未过门的妻子,他们之间这样相互信赖毫无保留吗?
不是萧惟凛不信任她,只是闺阁中的女子并非人人都是顾清音,都有那样的见地与手段。事关重大他不敢掉以轻心,更没有多余的精力去补救周旋。
萧惟凛坚持,语气也冷下来:“是与谢家的生意有关的事,在下以为谢公子在更好,姑娘觉得呢?”
顾清音:“……”
差点忘了,这人就是这样,凡事都得按他的来,一点耐心都没有,稍不如意就给人脸色看。
可他都说了和谢家生意有关,万一他知道更多前世的内情。
顾清音忍了忍,攥着交叠在身前的手:“萧公子打算如何谈?”
萧惟凛看着那双和顾氏一模一样的眼不笑了就意识到自己方才语气似乎重了。
他是好心!
她一个姑娘家,本事没有脾气还这样大,跟她姐姐完全不一样!
罢了,萧惟凛自我开解,眼下的情形是不能不管,他不与个什么都不懂的姑娘一般见识,放软了语气:“我看得意楼就很不错,姑娘派人去跟谢公子说一声,萧某午时在得意楼恭候二位。”
等以后相认了,让她姐姐教训她。
顾清音也反应过来,她方才一不小心泄露出了不耐烦,堆起笑容:“有劳萧公子,一定准时光临。”
萧惟凛看了她一眼,这还差不多,昂起下巴点点头,转身进了隔壁的宅子。
顾清音也慢慢往回走,为萧惟凛没有认出她感到庆幸,走着走着,忍不住感到有些讽刺。
毕竟做过三年夫妻,她人就在他面前,一回两回地,他竟然半点没有怀疑。
前世的她,为他殚精竭虑十六年,可真没意思。
好在总算结束了。
*
得春楼是江城最大的酒楼,萧惟凛第一次见焦充就在这里。
这里一楼的大堂是散桌,靠北侧有说书的台子,二楼是雅间,推开窗可以听书,关上窗户可以谈事。
萧惟凛不喜等人,又没有别的玩乐的消遣,于是要了壶茶,几样点心,听一听说书先生口若悬河将那些民间传奇故事,倒也不讨厌。
今日谈的算是私事,萧惟凛没带杨垦他们,只带了听风。
等楼下掌声雷动之际,听风轻声唤了声殿下:“顾二姑娘和谢公子到了。”
萧惟凛顺着听风所指的看向大堂入口,果然看见二人联袂走进来。
从他这个旁观者的眼光看,男子高大俊伟,女子貌美活泼,登对得很。
那顾二不知在说什么,谢正廷微低着头看她,两人说不出的熟稔亲昵。
都说美好的人与物都会令人愉悦,这一刻萧惟凛深以为然。
他的身份与抱负决定了他不可能同哪个女子像他们这样,一心一意、眼里只有彼此,更别说一生一世一双人,但这并不妨碍他觉得眼前这一幕赏心悦目。
他们说完话了,伙计带着他们往前走。
看着看着,萧惟凛不由得皱起眉头。
顾二不说话的时候,螓首微垂,一副乖乖巧巧的样子,连低头的角度都和她姐姐一模一样。
他突然觉得,眼前的人并非顾二,而是他的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