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齐不被骑》
第1章 诛人
但是可怕归可怕,这沙河镇必须拿下的,这是圆部司令官下的命令,何况两个师团还拿不下沙河镇,那帝国军队脸面将荡然无存。
这炮拳,不出则已,拳式一发,就如野火燎原山洪爆发一般,一拳连着一拳,一拳比一拳重,不达到杀伤击败敌人的目的绝不罢休。
红色星球里面的大地上也同样屹立着无数巨大的傀儡,最大傀儡的高度足有上万米,直插云霄。
其他神灵,就好似这具身体的寄生虫,而那些替换一个法则齿轮的绝世强者,就是这具身体的一个器官。
“咳咳,这种人……”看出了冷秋霜徘徊于自己二人之间的目光所代表的含义,相秋白神情很是尴尬。
还有几个过于愤怒和不知轻重的人没有逃走,立即被风间家的武士冲上来,举起明亮亮的武士刀,当头斩下。
“难说,说不定还是那个道观的道士见百姓受难,来城里救人。”陈飞道。
黄继东分析:难道所有英雄来这里都要打败这只龙吗?既然希维尔都能做到……那应该不难吧?
这个山洞,就是他们趁着赵春芳注意力不在这里的时候,悄悄的搜寻了好半天,才寻找出来的那个被一团浓郁无比的黑色雾气笼罩起来的所在了。
黄继东冥思苦想了好一会儿,黑默丁格也不理他,自顾自的在修理蔚的机械手臂。
等了一会的时间,周亚他们将铁拐李的家人安排在另外一个房间中。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个宇门内的魔物是影子。”布凡用剑指了指自己脚下的影子说道。
“万将军,他在华国应该可以归类到最顶尖那批人了,他的念力等级最少在6级以上,如果通过针对性的基因改造,估计最少可以再升一级。”星舰研究所也有意念控制研究项目,所以比较了解情况。
漫无目的的攀谈了没两句,江子木就端着热气腾腾的炸年糕上了桌。
一拳打在了教员的脑袋上,教员在接下来一震的眩晕倒在了地上。
一次行动的失败倒是不要紧,可是宪兵队被人一把火烧了,这就是耻辱了。
“西州的守护者呢?”罗平川疑惑,魔族不应该这个时候出世才对。
张钟源拍了拍安德鲁的肩膀,黑白分明的眼眸闪过几分迷茫,为何这陌生的举动多了几分熟悉感觉?张钟源丢掉心中的疑惑,摇了摇头,大概是冬日的空气太过寒冷,以至于自己产生了幻觉。
听出了顾遂心话音里的慎重,江子木瘪瘪嘴,有气无力还带了点儿哭腔。
傅安冷眼扫了一眼,服务员便迅速收回了好奇的目光,毕竟在这一行,过多的好奇心可不是什么好事。
泽斯不动声色的听着,他们前前后后所说的一切都逃不过他的耳朵,只不过脸上他还是要摆出一副不知情的样子。
姚芸闻言大惊,但还是先伸手去扶沈眉,不想沈眉却一把挣脱了姚芸伸过来的手,一副姚芸不担心她,她便一直跪着的样子。
此时此刻,97城的人再也不觉得这些人是傻子了,而且他们也忍不住跟着欢呼了起来。
兴城的百姓与其他地方不同。因为这些百姓是皇帝陛下亲自下令移民过来的。
当然,这一层是叶泽熙爆出来的,他忍不了他妹妹被人这么污蔑。
虽然看上去本人就是冷冰冰的,跟他的姓氏一样冷冷的,但叶织星却总觉得,他看她的视线里搀杂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憎恶。
为了让楚蕙相信自己的说辞,拓跋赟只好拿自己与拓跋韶的身份说事,毕竟能让她信服自己为何帮她的也只有这个了。
朱慕真,昔日人类某国度皇亲,亡国之后被人保护一路西逃至此,然而时隔多年仍自命血统高贵,不肯认清现实。
她把网上的内容复制到了手机上,来到了周局长的办公室,叫周局长看。
尘土飞扬的同时,地面也被炸出了一个巨坑,起码有一个足球场那么大,而且深不见底,可见这爆炸的威力。
“萧澈!不得无礼,没看见徐老正在说吗?”萧龙天拉了拉自己这个不省心的弟弟。
“师母已经走了,你出来吧,这个大殿还没有祭炼完呢。”苍剑离这个时候可没时间陪着他嘚瑟,催促羽千寻出来。
这些虽然是低级的上古魔族,实力对于幕珊来说或许不算什么,但是对于这些弟子来说却足够强大了。
见木森走来,原本正在热议的新兵们陡然一静,他们目光炯炯地看着木森。
宁岳抬起头来,却发现不远处的房顶坐着一人,宁岳定睛一看,这才发现是梦婷,宁岳好奇之下,便走了过去,来到房顶,却有些不知所措,谁知梦婷头也没回的开口问道。
对,木森有信心,就算是去隆武秘境也能突破分神,木森已经想好,到时候把大军收起来,然后自己突破分神,让整个隆武秘境都轰的一下爆炸,绝对坑死一大堆百族。等坑死他们后,自己再使用符?离开,就是那么美滋滋。
所有人都一脸震惊的望着陈贤,那个从尸堆中走来的俊逸少年,他们好像根本不认识他,是那么的陌生。
要知道气势这种东西,是不存在感应迟钝的,因为S级以上的强者,气势等同于实质攻击。
他竟然先到东海,然后又追来西域,而他表面上看不出任何病症。
绿柳山庄原本是黄名传的产业,在黄卜易大师的强烈建议下,黄名传才下定决心将其赠送出去。
“倒掉!”夏浩宇怒吼了一声,将地上的枪拿到了手中,看着躺在船板上的方伟,迅速的开了一枪,对方顿时一命呜呼。
他看得地上的大树,立刻弯腰抱起,鲁达见状,也立刻抱着另一头,两人一用力,咔擦,大树从中间断裂,两人均是将半截大树扔了,赤手空拳便打起来。
第2章 母后
“好,灵龙宗和飞龙宗的道友,我们就本着一颗侠义之心,帮助神龙宗道友清理门户吧!”欧阳无双大义凛然地说道。
既然厉司丞要走,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初迢就不担心,她去敲黑狐他们的房间门,准备去听听看他们打听到了什么消息。
任九歌伸手接过来,看着这枚晶莹的糖果,淡然笑了下。然后,他再次看向那幽深的前方,不再说话。
有一缕缕血色的光缕从蛇怪头上的印记中飘出,被太昊铎太昊神印吸入其中,狰狞不可一世的蛇怪就像被瞬间吸干了魂魄,全身的力量倾泻一空。
苏紫沐很是意外,万物拍卖行的掌柜,竟然会帮到这一步,连金丹期的可能是镇守拍卖行的修士都请出来了。
当然他们压根也不需要为客人考虑这些,能买得起这些大牌鞋子的客人基本上也不会穿着这鞋子走什么路,基本上一场宴会,一个派对,使命到了,就可以放在那里收藏了。
这个倒是多了不少,有将近一半的人,都能领悟到画符,但悟性高低不一样。
是我太过于自私了,我因为在乎自己的面子问题,所以没敢跟她相认。
“是,大人!”鬼相嘿嘿一笑,带着御妲梓走向帘帷的后方,鬼王目光直到御妲梓的身影消失,才转回来,坐到软榻上倒了杯酒,看着莹姜微微一笑。
“记住,有些不该你知道的事情不要打听,这对你有好处,知道吗?”欧阳锋沉下脸来,斥责道。
科拉听得一头雾水,不知道他像评估一样商品似的打量自己是什么意思。
贵客们都离开了,现在也是时候处理段玲珑这件事情,迟早都要来的,杨柳儿便跟着丫鬟过去。
紫电脚一跺地,身体窜出,蹬蹬蹬地跑过,接着猛的一纵,身体腾空而起。
这五天来,他懂得了很多,心境在蜕变,之前的狂暴气息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有的只是平静祥和。
而拉克多也不知道明朗博士去哪里了,因为明朗博士放假出去度假去了。
其实聂天弄错了,那青年并非战离,只是战离的一位师弟而已,名为秦畅。
“少庄主,夫人让你出去招呼宾客了。”门外响起一个丫鬟的声音。
“刚开始我问高尚的时候,他的表情你可以猜的到,他以为我疯了,后来我就不敢问得太明显,因为怕他起疑心”叶媚道。
但是聂天之威,岂是他们能够阻挡的,无论人再多,星辰天象再猛烈,只不过绽放出片刻的光华,便就被聂天强势诛灭。
饶佩儿捂住耳朵张嘴拉着长调大叫,制止冉斯年的“污言秽语”。心里暗想,冉斯年这个大坏蛋害得她从此往后可能都无法正视钥匙这种随处可见的生活必备品了。
“苏家是灭了,但是苏家对外发布了赏金令,只要价钱够高,全世界的杀手都会来找我,这样在我身边的人都会很危险,他们最先伤害的都是我身边的人,我不希望李总你再受到什么伤害!”肖云飞沉着地说道。
看来这次大军到来时,定能拿下这片大陆,让这里成为自家后花园,饶是古西风出身仙界,对天武大陆的修炼者也很佩服,他们的天赋一点都不弱于仙界的凡人,甚至还要高于他们。
几乎是在两人脱离的一瞬间,西山秀明跟张正一样,直接选择了调头,与张正不同的是,西山秀明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有的只是全神贯注。
门缝里突然贴上一双眼睛往外观察,没一会屋内噼里啪啦一顿响动后,木门开了。
“宋澄,你演的真好!送给你!”舞台上,李海洋匆匆跑来,手中抱着一大束鲜花走到了宋澄面前。
道教认为:大罗天境有三十六天,元始天尊居三十五天界;灵宝天尊居三十四天界;道德天尊居三十三天境。
共工求助紫微大帝去战颛顼,进而大乱天下,终因马明从中作梗,才使世间避免了一场大乱。
现在没人在乎陈冬梅,不管是村民还是外地的员工,都呆呆的打量着刘长春。
整个龙地洞对沐清雪来说,就只有门外的结界有用,而破解了结界的其他人来到这里,是并不会受到龙地洞中蛇类的攻击的,这一点,沐清雪清楚的很。
而这些,丁九娘要比他在行的多,毕竟云顶会所每天都有大量的世家子弟在这里厮混。。
感受到身体刺痛,他渐渐暴躁起来,若真是逼急了,势必一口吞了魂蛇不可,但这么一来,很可能会被两位魔神发现,到时整个计划都要泡汤了。
“放心吧,我会救出咱爹的。”轻轻的,为她梳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鬓角,铭天在她额头留下了轻轻一吻。
玄都可不同于阐截教其他弟子,三清之首太清首徒,三教弟子第一人,更是人族出身,无论哪一方面都足以引起天庭的重视。
晚上总算是闲下来了,困意爬上了来了。我闭上眼睛正准备美美的睡一觉,却被玄德拍着我的脸唤醒。
在座众人顿时变了脸色,他们对神之领域了解甚少,却没想到那里真有神的存在,而龙天骄竟然还获得了神的支持。
第3章 酒宴
立在落地窗前的男人是等外面那辆黑色世爵彻底被吞入这无尽黑夜后才缓慢的收回了视线,慢慢扭头,与她那双薄冷的视线在空中撞上。
经过比利几人商议决定,他们打算让梅兹墨使用超能力,窥探喜美子的内心,不然想要等到喜美子自己开口,不知道还要等多久,他们没有这么多时间干耗着。
“爱是陪伴,我会一直陪伴你的。一直到你变成一个老太婆,牙都掉光的那种。”周琦抱住她的脸,去亲吻她。
当晚,诸王都关注着宫内的动向,等睿王和皇贵妃出宫,他们收到消息后,才撤回自己的人,因为这预示着东宫的风波彻底结束了。
所以,诸葛瑾算是天下除了孙策和王朗等当事人以外,最早得到这一情报的外人了。
她记得,十三岁那年,从霍庄回来,霍老太太送了她一条很漂亮的手链。
可为什么要我去主动追他回来,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凭什么要我先低头?
由于正值暑假,所以校园内的学生不多,放眼望去,只有寥寥数人。
看着依依疯狂摇头的样子,周正哈哈大笑,然后一头扎进了池水下面。
一旦失守,刘备的主力都能走阳平关大路进入汉中盆地,到时候我军就全完了!如果退往阳平关,有将军亲自坐镇,守住几日还是没问题的。等到曹休公子的援军会师,就能再做打算。
“我……我答应。”杜烁雅就像是在溺水的时候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对于这样的条件怎么可能不答应。
冷风禅被天帝说的热血沸腾,双眸化为星辰,一股大能气息轰然游走龙殿之内。天帝好像早已经知道冷风禅真正的实力,赞叹的点了点头。
只是这番话却让萧玉如更加心疼了,李晋这一路走来,虽然很少看到他面对了什么样的压力,但是李晋经常不在家,往往回来之后,就能多了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伤痕。
并非是我在得知15子想要自己单干后想不开跳崖自杀,而是想借用这个方法,迅速确定15子的天空之城所在的方位,毕竟,时间就是金钱嘛,反正在生存世界可以无限次的重生。
眼珠一转,宇城主顿时计上心来,马上召集手下主力将计策传达了下去。夜黑风高,上百人顿时依计而动,脱掉满身的神级战凯,换上一身布衣,四散着混入新城之中。
可是……可是现在,好像又没有别的办法能让它进去了?怎么办?怎么办?
随着时间的推移,第三日比赛慢慢就要进入尾声,而此时留在台上的武者即将就是前十名的天才武者,如果今日比赛结束,站在高台上的擂主就会在明日进行前十名的比赛,真正的天才武者比斗就在明日。
他想看看李东阳到底是干什么,刚才最后那句话好像是李东阳故意针对自己似的,这让李晋感觉到了不安。
如果不是,他掌握着自己的把柄,并且整个右丞相府所有的性命都尽在他手,自己一定不会令他为主,可惜自己已经站了队,只怪自己当时被这王爷那表面的功夫所骗,以为他是一个明君。
“天秤,你突然召开首领会议,是有什么大事发生吗?”十一个光纹符号,代表着白羊座的符号就突然波动了起来。
一想到这里,他的面庞都变的火辣辣的,仿佛被唐雅扇了两个大嘴巴子一样。
黑暗阳光眉头皱了一下,本来想要去拦下林枫的,不过一个“好”主意忽然冒了出来。
许牧深相亲的地方是在一个高档的茶餐厅,我和江辞云提前到了。
悠悠气哼哼过来一把抓走唐雅手中的电话,想嘲讽唐雅两句,可是在找不出嘲讽的话,不由一跺脚走出了门口。
知道那石供台有古怪,而且很可能是机关所在,罗天阳没有回讥,而是淡淡地望着石供台,一声不吭。
虽然科尔森和梅琳达确实相信帕奇是个拥有强大超能力的人,但这所谓的“神”也太特么扯淡了吧,他们显然不相信,质疑的表情毫无掩饰的摆在了脸上。
“带另外一个叫疯狂石头的圣骑,一共有两个,不过从今天起,就是四个了。”林枫淡淡的说道。
陈天翊猛然转动方向盘,车子上了公路,飞驰在宽阔的公路上,车子已经没有了约束,速度瞬间飙到了顶峰,路边的建筑物几乎成了一道道向后飞去的虚影。
“你怎么住在别墅里,还是改不了从前那种个性呢?”我哭笑不得,实在看不过去,动手帮她开始收拾起来。
好在黄氏颇有先见之明,觉得自己这位眉清目秀的亲儿子需要好好的保护。
在场的官员已经在心里已经将未来的情况盘算了个遍,安平侯苏鸣昊却老神在在,嘴角噙着一抹弧度半点不担心。
一旁刚刚装完大款的李家辉偷偷观察李元脸上的神色,心里给自己点了个赞。
他的话音刚落,那只粗壮的手也一把抓住了徐毅的手腕。那力气之大,险些折断徐毅的手腕,徐毅都能听到自己手腕骨骼的“咔咔”声。
第4章 时局
刘邦和高欢因为有着不少相似的地方,常被齐国的人谈起。
两人妻族实力都不弱,在起家之时,多少都借了点娘家的势力,高欢因为出身的原因,对娄家的需要比刘邦之于吕氏更大一些,所以对应的,娄昭君对齐国的控制力比吕雉大得多。
刘邦的才能与成就也非高欢可比,所以他可以不怎么给吕雉眼色,饶是如此,太子背后的吕雉也是西汉政局中不可轻视的力量,在刘邦死后,吕雉就掌握了大汉的朝权,进而封王诸吕,亲生儿子刘盈在她手中,也不过是一个实现权力欲望的工具。
刘邦曾想立赵王刘如意为太子,最终不遂意,胜利仍属于吕雉与刘盈。但吕雉可没有“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的想法,杀戮欲望高涨的她毒死刘如意,并把戚夫人做成人彘,彻底终结敌人翻盘的可能性。
然而她做得太过头了,邀请刘盈参观自己的艺术品,刘盈被吓得大哭,说“此非人所为,臣为太后子,终不能治天下”,自此每天饮酒作乐,不理朝政,往病死的路上大步狂奔。
为了强化自己的权势,吕雉又让刘盈娶他的亲外甥女张嫣为皇后。
之后张嫣一直没有怀孕,吕雉就玩起了骚操作,她鸩杀了刘盈的某个嫔妃,把这个嫔妃的孩子立为太子,并说是张皇后所生,将外戚的权势牢牢把握在自己手中。
等这个孩子长大,发觉张嫣不是自己的生母,真正的母亲已被吕雉杀死,便扬言长大后要报复吕雉。吕雉知道后将他软禁,不久后废黜并杀死,又立了刘盈另一个少子。
娄昭君简直是她的翻版,唯一不同的是吕雉只生了刘盈这么一个皇子,所以她对刘邦的孩子都十分提防,傀儡皇帝也只能从刘盈的后代中选;
而娄昭君充分吸取了吕雉的教训,一口气给高欢练了六个小号,所以她能够很轻松地换号重练——至于高殷高百年这些人,是小号的小号,是消耗品。
借古喻今是汉人的情趣,鲜卑人虽然骁勇善战,但读书这一块属实超纲,尤为可气的是,那些读懂了书的鲜卑人,又变得和汉人一样,说话遮掩、爱打机锋、暗藏讥讽,这也是鲜卑人厌恶汉人的一个原因,像是沾染上了他们的软弱。
皇族高氏懂得倒是不少,但他们可不敢想深,更不敢说透,一个威力加强版的吕后就在身边,聊得太多有风险。
倒是汉人士族,一方面被北齐建立的新气象所吸引,想要在新朝匡龙辅弼,另一方面高洋持续不断地打压鲜卑勋贵,贬鲜卑捧汉人,这是汉人在齐国攀爬的大好机会,所以出身弘农杨氏的杨愔才会甘愿为高洋驱驰。
在汉初的这个故事里,高洋就是那个刘盈,但高殷可不是那个“刘盈少子”,真正让娄太后倾心的人是她后边的几个亲生儿子。
高洋笑容爽朗,感慨着:“诚如卿言,若是无吕后,惠帝就做不成皇帝啦!”
“登基之前是如此。当初为了稳固惠帝的储位,吕后请教留侯,令商山四皓跟随惠帝左右,令汉高祖认为太子羽翼已成,所以惠帝才能够登基。然而登基之后,形势已经不一样了。”
杨愔款款应答:“惠帝贵为天子,自当收揽大权,与贤臣良将共治江山;然而惠帝虽然慈仁,但性格犹豫不能决断,因此受制于吕后,终生出诸吕之乱。”
这些话也只有杨愔能说,甚至小小的激了高洋一把,毕竟他是齐国宰相、高洋手下的第一重臣,对标蜀汉诸葛亮、前秦王猛,甚至可以说,如果齐国是大一统王朝,那么高洋一死,杨愔就是托孤宰相,是杨坚、张居正等人的前辈。
因此想要干政的太后,也成为了杨愔权力道路上的阻碍。
“卿言过矣。”
高洋很难不赞同杨愔的说辞,饶是如此,高洋也要稍稍训斥杨愔,显得自己依旧和母亲一条心,即便实际上他已经恨不得把亲妈送下去见阿耶,好几次忍不住动手。
高洋虽然已经喝酒喝到半疯,但握紧权力的想法已经是本能,被夺权的恐惧渗入高洋的骨髓,让他清楚的明白,如果母后不支持自己的孩子继位,那无论是殷儿还是绍德,其实都是一样的下场。
就像西晋的司马炎,非要将皇位传给傻儿子司马衷导致天下大乱一样,司马炎当时有一个更好的选择,就是传给弟弟司马攸,将统序还给伯父司马师一脉。
而对于高洋,与司马炎相同选择的意义便是……
“既如此,我欲传位常山王,如何?”
杨愔反应极快,双膝一抖跪在地上。
就像是一个天子又要杀人的信号,无形的恐惧让众人接连跪伏在地,形成五彩斑斓的涟漪,装醉的高演差点跳起来,还是他死死按住自己的双腿,使劲到掐出鲜血,才努力克制住自己逃跑的情绪。
与高演截然相反,不少贵族们都面露欣喜,比起十二岁的孺子,才智超群、明仪凤表的高演更能让他们接受,不仅是娄太后的嫡子,而且也和鲜卑贵族们相熟,更能代表他们的利益。
高洋微微转头,用余光观察并将这些人一一记下,缓缓的说:“常山王是我的母弟,我们从小就生活在一起,感情深厚。”
边说着,他一边向高演走去,此刻金凤台只有这个男人独奏的脚步声,深深刻在众人的脑海:“延安天资聪颖,性格又正直,我酒醉后责罚过许多人,也只有延安还会经常劝谏,这么想来,延安也有皇帝的资质。”
延安是高演的字,高演眼前开始微微眩晕,已经分不清楚高洋说的是真话还是试探,他承受的压力达到了极点,更像是一个喝醉酒的人。
高洋只用一根手指就帮他解了酒,干枯枝木的触感、指甲的剐蹭声,在高演的左面上轻轻响起,激起他一身的涟漪。
“二兄……陛下!”高演摇头连连,说话随着激动变得结巴:“臣不得、万万不敢有此念,不然便让天雷劈我!天火噬我!”
高演极力地表达忠心之意,高洋的大手遮天而来,覆盖在高演面上,高演不敢有所动作,连话也不再说。
高洋先是抓挠、抚摸高演的脸颊,进而往上,解开高演的发髻,五指分成五路,在高演的头皮上肆意游走,玩弄他的发缕。
高演的脸僵住了,不知道作何反应,一滴滴汗自高演脸上生成,看着这诡异的一幕,一旁的长广王高湛内心轻轻的笑出了声。
最终,还是杨愔壮着胆子凑上前来:“至尊醉矣,臣等也已疲倦,不若就此散宴。”
高洋沉默了一会儿:“传位常山王,如何?”
这可不像是要传位的样子。
高演求救的眼神递了过来,杨愔微微叹息,他是很希望高演死,但并不希望高演这么极端而暴力的死去。
“太子少傅曾对臣言,太子是国之根本,不可轻易动摇,至尊喝了三爵酒,便老是说要传位常山王,说得多了,臣子们也会心生疑惑,不知是不是您的真意。”
“如果这是至尊的真意,应当在朝堂上与臣子们讨论决议,然后果断地实行,这种事情不能作为戏言,在酒宴上轻易说出这些话,只会让国家愈发不安定。”
“请至尊下诏。”
第5章 亲情
高洋是皇帝,同时也是人,虽然他大部分时间不干人事。
既然是人,就会有正常的喜怒哀乐,在这方面平民和天子是一样的,也会用大白话和普通称呼,尤其是那些非天生帝种、自力更生的马上天子,依旧沿用成帝前的口语,刘秀会用“我”,朱元璋自称“俺”,无人计较也无人敢计较,只有在正式的朝廷诏书上,才会用上神化的“朕”。
所以杨愔的意思便是,高洋若真想换储君,那就应该通过朝廷的正式程序启动朝议,才是皇帝的作派,像这样在私下说出口,只会散播谣言制造不安。
高洋终于松开了手,负手而立:“太子少傅所言极是。”
太子少傅魏收,与温子升、邢邵并称北地三才子,然而温子升卷入谋逆案被杀,魏收便开始得到重用,如今已是《魏书》的作者,是高殷的老师,又奉命监修国史,懂得迎逢高洋的脾性,因此颇得恩宠。
“看在少傅的面上,今日便到此为止吧。”
杨愔松了口气,虽然他不怎么喜欢魏收,但他们都站在太子这条船上,自然不希望太子有事。
臣勋们稀稀落落地起身,有规律地离去,这是多年侍奉皇帝总结出来的经验,如果走得太快,会被皇帝找借口羞辱殴打,甚至杀害。
高洋拍了拍弟弟的脸:“你也回去吧,兄今日喝多了,不要同兄计较。”
“哪里敢……”高演讪笑,一旁的高湛驱散宫人,亲自扶起高演,笑吟吟地说:“二兄无论做什么,都是极有道理的,我们肯定相信二兄。”
如果是其他人说这话,不仅谄媚还很油腻,但自己的同母弟说这话,高洋听着也不扎耳,随口问道:“听闻你近日又得一儿?取的何名?”
“多谢二兄挂念,三子叫阿俨。这些小东西,还挺闹腾,我都替乳母们心疼。”
高洋哈哈大笑:“你已是人父,就该有人父的气度,不要同以前那样轻浮了!纬儿如今多少岁了?”
高湛比划着手指:“只有二岁多些,回去我便告诉纬儿,天子记着他,今日问起话来哩!”
高洋少见的在脸上露出一种名为温馨的情绪,他看向高湛怀中的高演,他记得高演的儿子高百年,也是二岁多了。
“后日不饮酒,带百年、纬儿他们来给母后看看,一家人吃个饭。”
高湛听着害怕,却还是笑道:“是极!是极!一家人就该多聚聚!不知太子可会到场?”
说到这个,高洋忍不住微笑:“他会来的。”
说完,他拂袖转身,在宫人和侍卫的簇拥下离去。
直到离开了金凤台,身后的宫人悄声报告,说常山王与长广王在皇帝离开后依旧垂头,保持恭送的模样,高洋才稍感安心。
自己立的一定是太子高殷,不可能是绍德,更不会是常山王,今天的行为只是试探。
他借着酒醉,可说过不止一次这种话,可惜高演从未接过茬,否则纵然不杀他,高洋也有足够的理由把他废掉。
在母亲的庇护下,他实在难以下手,如果几个弟弟能保持着这种谦卑继续侍奉殷儿,那他也就没必要动手了。
胸腹忽然传来窒息闷疼的感觉,虽然不重,却像是一记警钟,高洋提醒自己,自己时间不多,太子的路还没铺好,还有许许多多的人要替他除掉。
高洋在懦弱呆傻的前半生中走了二十年,后半生又将在疯狂癫魔中走完余寿,他可不希望这条路只有自己走下去,最终成为世人唾骂的独夫。
从父兄手中接过的基业,如果又被母亲夺去送给弟弟们,谁都不会甘心。
他高洋来到这个世界是为了什么?就是做个功业还不如嬴政、暴虐却远胜于他的民贼吗?
高洋的心中生出一股希冀,希望太子能给他一点小小的惊喜,让他感觉自己的选择还算正确。
念及此处,他问到侍者:“太子醒后,在做什么?”
宫人们面面相觑:“太子似乎是在……写书。”
“哦?”
高洋有些不悦,但没来得及细问,困意便涌了上来,于是高洋没有回昭阳殿,而是回永巷以北的宣光殿。
皇后李祖娥亲自出来迎接,高洋一向蛮横,唯独对自家皇后礼敬甚重。
他喝了醒酒汤,陪妻子说了些话,便进入该有的环节,一番龙腾雀跃、凰鸣岐山之后,高洋舒服得四肢大张,懒洋洋地躺在床上,正待进入梦乡。
李祖娥轻轻摇醒高洋,就这一个动作,不知羡杀多少妃嫔:“大家,臣有一事想跟您谈谈。”
如果是还在路上,高洋的精神至少能再支撑半个时辰。可汤也喝了汤也撒了,那高洋马上变得昏昏沉沉,闭着眼睛喃喃道:“待、明日……再说呗。”
“谁知道大家何时离开?臣时常一睁眼,大家就不在了,接着三四日也不见您的影。”
高洋其实有些愠怒,但说话的人在他心中的分量非比寻常,是他所有意义上的家人,所以高洋坐起来,勉强睁开眼:“若是不重要,你阿耶可是会罚你的!”
李祖娥娇笑一声,钻入高洋怀中,用高洋的手臂揽住自己的头:“是重要的,咱们的殷儿也行了冠礼,该为他寻一门贤亲了吧?”
按周制,男子二十岁行冠礼,但高殷是太子,于是依照周文王的惯例,在去年十二岁时而冠。
高洋有些恍惚,才想起来这么回事,没想到当初那么小个人儿,居然也要成家了。
他心中警觉,妻子说起这些不是凭空畅聊,必是有备而来。
“娥儿这么说,必是有了想法。”
“就知道瞒不过大家。”李祖娥躺在高洋怀里,这个角度,高洋看不见她的神色:“我想若是总依靠鲜卑人,以后殷儿还要受他们的委屈。既然入了中原,做了关东之主,就还是应该多用些中原人,也方便驭使。那殷儿的妃子,未来的皇后,怎么能再是鲜卑人呢?”
高洋大力揉搓太阳穴:“你的意思是?”
“娥儿的亲侄女唤作难胜——大家您见过的——如今已九岁,是看得见一个端庄样子。她的性情温婉,也不娇蛮,正适合作殷儿的贤妃……大家觉得呢?”
高洋觉得不行。他记得这是李祖勋的女儿,李祖勋这个人性格贪婪又傲慢,也没什么才干,高洋想重用他都没办法,最终以数罪坐赃免官,高洋甚至怀疑过他到底和皇后是不是一母同胞。
这样的人才,很难让高洋认为她的女儿性格有多好。
但想想高殷,他那个性格,如果再娶一个温婉女子,那夫妻俩就都是发面团了,多少得娶一个性情刚烈的女子来给他加加温。
这还仅仅是性格考虑,如果寻思出身,那就更麻烦了,就连他自己都无法放弃晋阳那边的奥援,若是轮到殷儿,就是那边看不看得上的问题。
“这事儿再说吧,哪天召进宫来让我看一眼。休息吧。”
“嗯。”
李祖娥乖巧的应答,话说这些已经足够,若再急切,只怕过犹不及。
她迫不及待地想给殷儿加上一层护身符,作为汉人皇后,她能做的,也就是尽量为皇儿拉拢汉人士族的支援。
第6章 家宴
“大兄、大兄!”
后日黄昏时分,一名衣着华贵、眼角狭长的少年敲打着门窗,一旁的侍者急得跳脚,却不敢阻拦,因为少年是太子的同母弟高绍德。
见里面许久不回应,高绍德揪过侍者:“大兄又在做什么?康虎儿也不在,难不成大兄已经出宫赴宴了,你骗我?”
“小王殿下,绝对不会!”侍者满头大汗,自昨天起太子就把自己关在屋里,除非他会飞,否则人肯定在:“听说太子在里面,写个什么‘小说’……”
“小说?这是什么东西?”
高绍德皱起眉头,眼珠滴溜转,忽然他有了个想法,招呼侍者们排成一列,同时抬起脚,打算一起踢开大门,给大兄来一个突然袭击。
“殿下,这样不太好吧,对太子……”
“有什么不好!听我的,有事我担着!踢!”
话音刚落,寝门忽然被打开,一名铁塔似的健壮汉子出现,冷漠地看着他们。
他轻松接住了高绍德的右腿,让他不至于摔个啃狗屎,但其他人就没那么好运了,在门槛前摔得七零八落,顿时哀鸿遍野。
汉子眼上的刀疤和冷漠的目光,令高绍德心悸:“康、康虎儿!你怎么会在这里!”
父皇给大兄的侍卫名唤康虎儿,负责随身保护大兄的安全。
在一次宴会上,为了证明康虎儿是不是真的忠心,父皇还教唆自己去给大兄三拳。
当时自己也是喝了点酒,又是父皇的命令,还真起身去了,结果被康虎儿捉住手臂,丢回了座位上。
高绍德是皇帝的嫡次子,太子高殷性格又不张扬,因此高绍德便无法无天起来,他视父皇为偶像,行事愈发张扬,是邺城有名的混世魔王。
直到遇见康虎儿,才知道真的会有人不把他放在眼里,他又拿这人毫无办法,毕竟是父皇给大兄的侍卫。因此高绍德在康虎儿面前收敛了许多,还因此对大兄尊重了不少。
高绍德有些奇怪,阿兄一向不喜欢这个蛮横的胡人,全是因为父皇的命令才带在身边,平日里都是让他呆在屋外,也因此自己才以为大兄已经出门了,今日居然让他进屋了?
康虎儿不说话,松开高绍德右腿,微微让过侧身,高殷从他身边走了出来:“哟,这不是绍德么?今日有空,知道来见你阿兄了?”
大兄从没跟自己这样说过话,今早和母后请安时,母后说大兄有了些不同,高绍德本来还不信,现在他有点怀疑了。
高殷挥手,侍者们连滚带爬地逃走,他和高绍德并肩而行,康虎儿紧随其后。
康虎儿的手众还提着一些纸页和木板,似乎就是所谓的“小说”,高绍德有了些兴趣:“大兄,那些是什么?”
“啊,那些是能够发家致富的东西。”
高殷的话让高绍德摸不着头脑:他们已经是皇家了,还缺钱吗?
在高殷看来是非常缺的,仅他们高氏的花销,对齐国来说就是一笔不小的负担。
他的皇帝父亲就是头号战犯,在邺城之东修建假山湖池,又修筑金凤、圣应、崇光三台,对外兴建一千五百里的长城,又在南边帮助王琳、萧庄抵抗陈国,因此死伤了数十万的士兵和战马,再加上多所营缮、百役繁兴,种种原因累计在一起,便造成府藏之积、遂至空虚的国情。
面对这种情况,高洋居然决定减少文武百官的俸禄,撤销军人的日常供给,又把省、州、郡、县的各项职官给合并,撤裁了大量编制,崇祯都不敢这么玩,也是齐国贪墨成风的助推力之一。
另一股助推力便是高氏宗王,有皇帝带头,其他人也不甘寂寞,以河南王高孝瑜为首的宗王们大肆兴建后园、水堂,这股风气推广向全国,迅速卷起一股反廉倡腐的风潮。
再加上晋阳的那帮鲜卑丘八,他们懂什么礼义廉耻?锦衣玉食、美酒佳人才是毕生享受,他们在齐国这艘大船上载歌载舞,全然不顾船下那名为苍生的覆舟水。
对一个没有野心只有欲望的昏君来说的确不缺钱,只要向下剥削、掠夺就足以做个无愁天子;可对一个想要有作为的君主,想要扭转历史悲剧的高殷来说,不仅大大的缺钱,还缺人。
有钱,才能招兵买马、收揽人才,才能在两个皇叔政变夺权之前,先把他们搞掉!
而这本《三国演义》的初稿,就是他知识变现的第一步!
“大兄,给我看看吧!”
高绍德伸手讨要,高殷只说:“这是要让父皇先看的,父皇如不中意,我撕了也未必。”
高绍德收回爪子,讪讪道:“大兄,你这两日就是在弄这个?不是阿弟说你,父皇就是不喜欢这些文墨之道,今日是家宴,你呈上这个,只怕要碰一鼻子灰。”
皇家家宴不少,但也不多,每个人都希望在皇帝面前表现一番,得个赏赐,纵然他们兄弟五人都因皇子的身份封了王,但谁也不会嫌封国的食邑和财宝多。
高殷笑笑不说话,倒激起高绍德的脾气,也不说话起来。
在高殷的记忆中,这个高绍德未来很倒霉。
高洋喜欢殴打弟弟们,高绍德在一旁时从来没有恻隐之心,任由他们被打,因此高湛对他怀恨在心。
后来高湛登上帝位,他们的母亲李祖娥被高湛逼奸,一开始李祖娥不答应,高湛威胁杀掉高绍德,李祖娥才被迫听从。之后李祖娥怀了孕,高绍德要见母亲,李祖娥不敢和他相见,他就在宫门大吼说“当儿子不知道吗,您肚子大了才不敢见我”,李祖娥受到这句话的刺激,生出高湛的女儿后便将女儿掐死。
高湛大怒,说“你杀了我的女儿,我就杀了你的儿子”,将高绍德抓住宫中,高绍德求饶,高湛骂他当初我被打时你也没救过我,将高绍德杀死。
他高殷既然来到这个世界,这种事情便不会再让它发生,但高绍德的性子,也能从中窥见一二,他出身富贵,没有同理心,如果高殷未来坐稳了皇位,高绍德未必不会成为高殷自己的
“高演”、“高湛”。
好在他现在只有12岁,还可以培养,世界上的兄弟有高洋高演,也有姬发和姬旦。高殷作为长兄,父皇又是个混账,他对兄弟们也就有了一份不可推卸的教育重任。
如果能将高绍德培养成一个才能出众,又对自己忠诚的宗王,不仅让自己地位更加稳固,而且还给齐国其他人留下一个强有力的榜样。
不只是绍德,绍义、绍仁、绍廉,都可以团结在自己身边,帮自己治理齐国,他们兄弟五人把日子过好比什么都重要。
若日后实在是发现不好的苗头,再行刘长旧事罢。
两人前往圣应台,那是父皇修建的三台之一,极尽奢靡,家宴就举行在那里。途中路过乾象殿,侍者们禀报称,大家早些时候在乾象殿给朝臣赐宴,才离去不久。
等快到圣应台时,恰好遇上了从神虎门而来的杨愔。
之所以杨愔也能参加家宴,是因为他尚了高欢的女儿太原长公主高静,论起来,高殷还要叫他一声姑父。
虽然是皇子,但杨愔既是宰相,又是长辈,高殷带着高绍德向杨愔行礼,杨愔还礼,三人一同进入圣应台。
和平日嬉弄无度的酒宴不同,今日圣应台的宫廷乐舞氛围被分割成数块,就像后世展览会的不同会场。
女眷较多的东侧,乐师演奏的是典雅方正的传统清乐,以李祖娥为首的女眷们抱着大小孩子,簇拥着娄太后,姑嫂婆媳之间聊天谈心,李祖娥和高静分别注意到了自己的孩子和丈夫,微微侧目;
长广王高湛正在西侧和人握槊,引来多人观看,奏起的《龟兹乐》抬高了氛围,许多人一边唱歌,一边击鼓和之,使得东侧像是一个小小的西域之国;
位于至中的则是伟大的皇帝至尊高洋,和高演、高归彦、燕子献等人眉飞色舞,聊得极尽投入,笛声、琵琶声既不喧宾夺主,又默默支撑起气氛,始终不让场风冷却,氛围轻松。
高殷一入殿,所有喝酒的人就都看着他笑,高演连忙叫道:“是太子来了!来来来,坐皇叔这边!”
杨愔微微皱眉,即便是家宴,也要讲究礼仪,像这样呼喝太子、随意择坐、不分主次的行为,可谓无礼至极。
高演装作没有察觉,起身将高殷和高绍德拉到身边,又亲密地挽着高殷的手:“太子近日如何?可有什么喜事?”
高演不愧名“演”,虚伪的样子让高殷不适,同样笑着说:“劳烦皇叔挂念,今日做些小文章。”
“文章?那可不行,太子是国家储君,应该把目光放在国家的根本上,些许文章怎么能庇佑国家?这样,来日跟皇叔去打猎,皇叔带你猎几只鹿。我大齐以武立国,陛下当年也是御驾亲征,亲临战场,才打出令突厥胆寒的赫赫威名,突厥人怕极了,称呼我们的陛下为英雄天子!陛下,您说是不是?”
高演说着说着,拐过弯去讨好高洋了,高洋明显十分受用,笑着摆手:“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高演哈哈大笑,说着恭维的话,活脱脱是高洋的迷弟,一旁的段懿、斛律武都连声附和。
高洋高兴,问起绍德,绍德不谈读书,倒是说起这段时间做的混账事,引得东侧的女眷都专门派人来“数落”他的罪行,绍德不以为耻,反以为荣,逗得高洋哈哈大笑;
接着高洋看向高殷,不知道为什么,场中的气氛忽然一滞。
高洋砸吧着嘴,他今日还真没喝酒,有些戒断:“道人,你又有甚么趣事?”
他的眼神瞥向康虎儿手中的木板和纸页:“又是些文章、诗赋?”
第7章 说书
要是这么容易,娑婆界的功德金轮早就满天飞了。不过这看起来到确实有几分样子,超度这铜棺中的气息,获得的功德比他意料中的更多。
“金先生,我以您马首是瞻,只是希望后面您能替我说两句话,不敢邀功,但求上面别处分我就好!”杜云生恭敬的说道。
我刻意强调那个“最”字!拉着岳圆圆转身面朝大门,祁少遥这时正好开门进来。
我和席湛在海岛待的第四天我妈给我打了电话,她说两个孩子想我,问我在哪儿。
“什么忙?”双方彼此拉开了一段距离,毕竟只见过一次,谈不上信任。
祁少遥的婚礼上发生了什么?白天的那个无声电话,岳圆圆说的幕后黑手,这一切都有什么关联?祁少遥失踪,是因为那个幕后黑手出现了吗?那么他现在在哪里,是不是平安,是不是还像以前一样不可一世?
我越想越委屈,难道我以前督促他多做事多表现争取在公司有更好的发挥,是做错了吗?
九彩神石可以炼制攻击性散仙器,飞仙经可以让强者参悟到仙人境界,而九仙甲却是渡仙劫的重要保障。
“紫玺,这水晶卡你要不?不要给我可好?”莫森对正在找东西的紫玺问道。
从海边出来一路南行,没一会的功夫便来到辽营最有名的大饭庄--国际大酒店,也许大凡出点名的饭店都叫国际、世界之类的豪言壮语。
家族祭祖规矩颇多,赵家又是帝炎星三大超级家族之一,礼节繁复,足足进行了两个时辰,方祭祀完毕。
洞穴四通八达,赵化虽然每进入一处新洞穴,就做下记号。但到现在为止,他既没有看到尽头,更没有见过一个记号。这里要比他想象中的巨大得多。
火凤和青皮二人互相看了一眼,自然听出来说话的人是叶翔来了,彼此示意了一下,便进入了阵法中央,随后盘膝而坐,开始恢复自己的修为。
“不,再等一会。”南云歆脸色发红,倔脾气却上来了。怎样也不肯走。
郑西源并没有说明自己的姓氏,不过想来“二公子”这称号在黑曜城也没人敢冒领。
这一招其实把星月也彻彻底底的算计了一把。若是星月现在当面指出,应该能直接把贝昆骂得狗血淋头。
凌志坚知道自己不可能买的到黄金战斧,放出一句狠话,带着两个手下悻悻离去。
“我怕,我怕。”孙雪紧紧的抱着陈涛,好像只有在他的怀里,才能感到安全。
聂利雅也觉得事情太大,叶剑事先也没有和她商议,也不知道他内心怎么想的,这毕竟是聂家先祖数代打拼下来的一份产业。
等他从迎海枝带着化形果回来,老赤烈也该将烈焰流星锻造完毕,到时候只要能延续寿元,就会开始打造火武神。
“能够不动声息来到我顾清的眼前,看来前辈的修为已经到了我们都无法勘破的境界,真是可喜可贺。”顾雨行细声道。
所有人都知道,能够对韩肃形成如此碾压效果的,一定是个超级强者,即便结果境六段的韩远哲也都只有挨打的份,绝对没有丝毫还手之力。
这一次,离剑坪开启的时间还有几个月,青玄门中也开始热闹起来。纵云峰势力在青玄门中可算是一等,弟子实力也算门中一流之列。是以,夺魁的呼声也颇高。弟子中每每谈论,都不断的提及纵云峰的弟子。
他记得,在偏殿里,有一个通往情天孽海的入口,冥王该不会是躲到哪里去了吧?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冥王故意躲着他,那他就狠命的找,哪怕把地狱翻个底朝天,他也要把左嘉木和苏彤找出来,然后送他们回阳间。
左晴空用勺子,勉强被程思念喂了少许牛奶,然后就这样守着,等到液体输完了,拔掉针头,才算真的松了口气。
王子凡想了想考虑先见谁,拿了杯子想要喝水发现里面是空的,微微皱了皱眉。
她捻起一颗置于鼻尖嗅了下气味,秀眉微微蹙起,饶是她熟识上百种草药,也实在是闻不出这里面究竟含了什么?
就算没有受过专业的潜伏训练,叶晓晨凭借修仙入门者的实力,还是轻轻松松潜入了古墓中。
侯林带人冲上來,就在要抓住吴杰的瞬间,却发现吴杰的身影像是突然间消失了一般,众人只觉眼睛一花,耳朵里已传來一声惨叫。
可乔寒烟在沐一一的身边,悄悄的拽着她的衣服,这些,全都被沐一一无视在脑后,那双看起来怒气冲冲的眼睛,似乎下一秒钟就要落下泪来。
“就是因为我当了妈,才知道这个年龄的孩子单独留在家里有多危险。”工作忙并不是借口。
“那你自己去把它偷出来再让我们看好了。”偏偏水青不但聪明,而且狡猾。凭什么让她和云天蓝冒险?
原来是这样,这就是我们要找的暗黑金雕了,但是我们的任务是要让暗黑金雕体内的凤凰血脉复苏,到底应该怎么做呢?
“这么高雅,干吗要破坏别人家庭?”她最讨厌那些以爱为名而伤害他人的伪善。
我刚转了个身突然听见洗手间的门”吱嘎”一声打开了,仰着头看着那边,没想到这妹子还没有离开。她围着浴巾走了出来,湿漉漉的头发水珠从上面轻轻地滴落在地板上。
“晨哥,你为什么不参加高考?发生什么事了?”宏宇大声的问道。
第8章 权力
高洋就算是个白痴,做了那么九年天子,该懂的也都懂了,自然明白这项技术对国家的意义,光是看杨愔的神色就知道了。
“杨卿,汝若何?”
被点名的杨愔站起了身,向高洋贺喜:“自是文人之幸,国家之福。”
高洋点头,再次问向高殷:“你打算如何做?”
“儿想要开一间书局,替宫中印刷制书,也在京里承包士民的需求,让人人都有书读。”
“好,好!人人有书读!”
什么事情一扯到人人,就沾染上了大义,即便高洋也不例外,主要是可以顺势过嘴瘾:“拿酒来!”
其他人的心情顿时凉了半盏,却也无法阻止,等他喝完三盏,东侧那边的妇人团便簇拥着娄昭君移动了过来。
众人躬身退让,给娄昭君留下通往高洋的空间:“皇帝有何喜事,需要喝酒庆祝?不是说好今日不饮酒?”
高洋面色尴尬,高演连忙迎上去,和母后讲述刚刚发生的事。
娄昭君抚摸印板,奇怪道:“这小木板看着像是玩具,居然还有大作用?”
第一句话就是贬低高殷的想法,高演还待解释,娄昭君就放下印板,叱责高殷:“小小年纪,不勘习学术,就多勤于武事,每日做这些没用的东西,将来如何辅佐你父?”
这就是纯说瞎话了,高殷年纪虽小,却博览群书,今年高洋出巡晋阳、留高殷监国时,高殷还召集各位儒生讲授《孝经》,在士人间名声很好。
娄昭君知道这点还指责高殷就是明着找茬,但她是太后,高殷也不能明着反她,毕竟听《孝经》的人可不能不孝。
“大母说的是,殷才十二岁,学术尚未精熟,只是研读《孝经》时,见各家注校字迹不同,自己抄录数遍,偶然有的巧思。”
高殷低眉顺目,一副乖巧的模样:“殷本来也不甚在意,但大母喜佛,若是这项技术能帮大母印刷佛经,推广佛学,则得万世无量功德,或可讨大母之悦,一想到这,殷便坐不住了,急切来献艺。是殷思虑未深……”
说着说着,高殷像是极为内疚,语气越来越低沉,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令人不由得动容。
娄昭君闻言,也不好再说重话,坐到位子上,语气和蔼:“是大母错怪了你。你既有此孝心,大母也不得不赏。”
她摘下自己手中的玉镯,让宫女递给高殷:“以后还是要把心思放在正道上。”
“嗯!孙儿明白!”
高殷充满喜悦的应答,眼角似乎噙住泪珠,有微光闪动,让不少人感慨太子真是纯善至孝之人,前天他亲手杀人之事,或许是谣传。
接下来是高家人和姻亲们观看歌舞,俳优唱戏,玩耍游戏。有传统的六博棋和投壶,也有鲜卑人爱玩的“嘎拉哈”,类似后世的抛石子,大家其乐融融,或者说,至少看上去其乐融融,就是一个相亲相爱的大家族。
在这繁华景象之下,高殷也不过是个陪衬,主角还是高洋和娄太后,一如邺都和晋阳。
一旁的高绍德看得入神,时不时要拉着高殷说话,高殷却待得有些无聊,这个时代的娱乐简单,俳优唱的戏剧他也不喜欢,想着自己是不是要整一些活,留下一些色彩。
宦官忽然靠近,是高洋在召唤他,高殷连忙凑到近前。
高洋拍抚高殷的背,罕见地亲昵:“我儿近日伶俐了许多。”
“是父亲教训的好,棍棒底下出孝子,脏活累活出孝女。”
高洋被逗得哈哈大笑:“你从哪学来的这些话!”
他仔细端详高殷,越看越顺眼:“若是身体再强健些便好了,不过你才十二岁,也不着急。”
高殷连忙说:“孩儿深感荒于武事,近日便准备向各家学武,还请父皇允我招募勇士。”
高洋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他倒不是担心高殷想夺权做大,他本来就是太子,未来全是他的。
但所谓的皇帝,并不是老皇帝死了、新皇帝登基,新帝就继承了全部权力,否则当初汉献帝刘协也不用做十几年的傀儡,直接下一纸诏书赐死曹操就行了。
汉帝就算下得出这道诏书,也得有忠实的臣子去执行,朝廷上下全是曹家的人,没法跟人斗。
作为东魏的实际统治者,他们高家太清楚这点了。
只有掌握了权力才算真皇帝,因此五个月前高洋巡视北方,便让高殷监国,并分割了尚书省的一部分权力设立大都督府,任命高殷为大都督,又让赵郡王高睿担任大都督府的长史,以此来辅佐高殷。
这样等高殷登基之时,至少会有一股来自大都督府的力量,还有忠于他高洋的汉人世家支持着高殷,不至于让他上来就被控制,变成隔壁宇文家那样的傀儡。
看看隔壁的周国,堂兄宇文护把持着朝政,现在的周主宇文毓,已经是第二个傀儡了。
高洋是既喜且恼的。
喜的是,高殷之前一直没有表现出强烈的权力欲望,在自己面前温顺宽和,这让高洋觉得他守不住皇位——而今的齐国整个就是动物世界,不拿出狮王的魄力,会被群狼撕碎、分食。
现在高殷要得更多了,而且是最为重要的兵权,这是正确的道路。
他们的先祖高欢就是靠欺诈成为了六镇边民的首领,又靠战争的胜利得到了宰制朝廷的权力,高洋自己更是在无功绩的情况下逼迫孝静帝禅让,而上位之后的连年征战也是他皇权稳固的重要因素。
高殷性格温顺,如果是太平时节,的确是一个好太子,但放在这个局面,恰恰是让人担忧的地方。外有双虎,内有群狼,现在齐国更需要的是武勇、刚狠的君王,才能应付崇尚武力和矜骄恣肆的晋阳勋贵。
兵强马壮者,才可做天子。
高殷现在能明白这点,还不算晚,自己还可以为他铺路。但就是因此,高洋又有些小小的不快。
他毕竟是在位九年的大齐天子,生杀予夺、威福自用,除了少数几个动不了的人物,其他人任他处置,无人敢在忤逆他后还能得活。
也因此,任何人想染指他的权力、分走他的皇威,都会让高洋恼怒,这是他的本能反应,即便是亲生儿子也不行。
“……也可。那你就去内徙的六坊处再挑选勇士,北城也可去。”
咀嚼、消化了好一会儿,高洋才压制住那股怒气,因为他还有这更厌恶的对象——娄太后。
为了打倒她,可以暂时容忍太子分走权柄。
“京畿府就在北城,你可以用大都督府的命令让他们配合,斛律朔州未走前,你也可以多加请教。”
京畿府是京畿大都督的治府,是齐国极为重要的权职。细数历代京畿大都督就明白了:窦泰、高澄、高洋、高演、高湛、高贞、高俨,除了窦泰,其他人非王既帝。
这个职位一开始是魏朝末年,天柱大将军尔朱荣为了控制京师而设立的官职,在高欢掌权后变得更加重要,因为它不仅需要控制着晋阳地区,还肩负着武装保卫高氏政治中心邺城的任务。
因此它有着守护、或颠覆邺城政权的能力,基本上担任京畿大都督,就有着挑战皇权的机会,未来的琅琊王高俨发动政变,也是依靠着这个官职所带来的兵权。
如果说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是汉末三国两晋的篡位三件套,那么北齐的篡位三件套便是大丞相、都督中外诸军事,最后一步就是京畿大都督。
因为母后的压力,京畿大都督没能落到高殷身上,但高洋也没有交给高演,而是在其他宗室之间流转,不让某个臣子担任太久,以免养出一个权臣。
高洋希望借此举,让高殷的大都督府逐渐蚕食京畿大都督的职能,进而夺走对京畿士兵的控制权。
毕竟京畿大都督,只是京畿地区的大都督,而大都督,则是一切的大都督。
斛律朔州则是斛律光,担任朔州刺史,此次他随太后回邺城短住,在他回晋阳前,高殷可以和他接触、亲近。
这就是高洋颁布的三项政治任务了,建立高殷自己的军马、夺走京畿大都督的权柄、尝试拉拢斛律家族,高殷对此心知肚明。
第9章 彩衣
高洋忽然捂着肚子,微微叫出声来:“可恶!”
众人不解其意,连忙围上来,高洋却挥退他们,喊上杨愔一起,离开了此处宫殿。
等他们走后,高演高湛等人忍不住大笑起来,即便是侍者和宫女,都在掩嘴偷笑。
高绍德不明就里,问向高殷:“大兄,他们都在笑什么?你也是,有什么这么好笑的?”
高殷脸上也带着笑意,说:“杨令公为父皇守厕门。”
高洋这个人很抽象,在政务上非常相信杨愔,几乎是将国政托管给他了,但又很看不起杨愔,经常轻侮他,只要杨愔在,高洋去上大厕的时候就一定会叫上他,让高贵的杨尚书帮忙递擦屁股的篾片。
不过,要是比起高洋在城墙上拉屎,其他大臣在下边用嘴接的遭遇,那杨愔也算是极受宠爱了。
“殷儿,来姊姊身边!”
高绍德跑到母亲的身边,向母亲撒娇,娄昭君向李祖娥身旁的华贵女子低声说了几句话,女子再向李祖娥传话,李祖娥便也招呼高殷过来。
在娄昭君和蔼的目光中,高殷款款走来,向几名长辈先后问安,得到一阵浮夸的称赞。
与晋阳关系密切的几人则站在娄昭君身侧,不出片语,默默注视着太子。
斛律金远在晋阳,斛律光说是染疾,没参加此次家宴,斛律光的长子、十五岁的斛律武都搂着他的妻子义宁公主,对高殷报以微笑。
“道儿,也是好久不见。”
在娄昭君和李祖娥之间,还有一名姿容艳丽的华贵女子,她名为段华秀,是前朝重臣段荣之女、开国名将段韶之妹,同时还是娄太后的外甥女,甚至是当年的皇后大热门。
当年许多臣子请求将段华秀立为皇后,高洋坚决不允才最终作罢,但段华秀并未因此失去宠爱,不仅被拜为昭仪,受到的礼遇也等同于皇后李祖娥,是齐国第三尊贵的女人,仅次于太后、皇后。
段华秀虽然怀孕过两次,但全都流产,至今没能为高洋生下子嗣。
许多人便认为,是皇帝和皇后在暗中做了手脚,对太子高殷也有了一些腹诽,认为段华秀若是生下皇子,那高殷未必就是太子。
高殷不知事情真相,但他敢确定,娄昭君一定是喜欢这种猜测的。
李祖娥已经抱着高绍德和其他两个弟弟,身边已无空位,段华秀拉过高殷的手,示意他坐在自己身边。
高殷坦然入座,隐约传来幽悠的香气,是来自段华秀的发香。
段华秀单手搂着高殷,抚摸高殷的脸庞,对娄太后笑道:“我虽无缘人母,却也有天伦可享,算起来,却是少了许多苦。”
她见过李祖娥生育儿女的模样,当时听着揪心,现在想来也怕,自己也经历过两次终身难忘的折磨。
段华秀认为上苍不公,用尊贵的地位、优渥的生活换走了她的两个孩子,作为女人,她是幸运的,有无限的荣华与帝爱可享,但作为母亲,却不如一个卑贱的村姑。
于现实而言,她作为高洋后宫的重要棋子,却生不下皇子,在娄太后那的用处大大减弱,人生的意义毁掉大半,因此在娄太后处的地位大不如前。
她始终认为自己是有孩子的,只要有属于她自己的孩子,她的人生将会大不一样。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将这种情感寄托在了高殷身上。
外人无从发现,因为段华秀的感情非常克制,有时只是路过的闲聊,又或者是惯例的请安,她只是多问了几句,别人也不会在意,就连高殷自己都觉得十分正常,毕竟他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礼教也让他不做别想。
直到高音接管了这具身体,才在成人的视角下发现那双美目下流转的情愫,并且十分轻松。
因为女人的感情是藏不住的,即便抿紧红唇,也会从眼眸和耳垂流露。
“姨姊关爱,殷儿是知晓的,哪日姨姊不开心,殷儿就会穿着彩衣,作歌跳舞逗姨姊开心,才不负姨姊平日关切。”
听见这话,段华秀更高兴了,用指甲刮了刮高殷的鼻子:“道儿可真会说话!”
李祖娥哼了一声:“就听他说呢,平日可没对我说过这样的话,唉,姊姊老了,比不上年轻漂亮的姨姊咯!”
李祖娥像是玩笑话,又像意有所指,高殷便回过身来对几个弟弟说:“姊姊生气了,我们这就先穿上彩衣,给姊姊唱一段,好不好?”
高殷有四弟一妹,分别是绍德、绍义、绍仁、绍廉、宝德。其中绍德和宝德十岁,最小的幼弟绍廉才六岁,听大兄这么说,当然一起应和。
高殷唱着诗经中的《周南·芣苢》,做出采集芣苢的动作,五个孩子排成一排,学着高殷的动作,口中呀呀作语。
孩童们临时起意的舞蹈,自然毫无章法可言,绍仁、绍廉一个不稳,蹲坐在地上,高殷连忙将两弟扶起,拉着他们一起跳舞,绍德和宝德没了高殷的指引,跳错了动作撞到一块儿去,互相吸凉气一边揉搓头皮,剩下绍义一人,既不知道学谁又不知道怎么跳,发愣待在原地,混乱的场景像是一幕喜剧,逗得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一个三岁的幼童迈着步子,想要跑到高殷他们身边去,很快被高演抱起,他的儿子高百年才三岁,就这么过去,怕是不小心被一脚踩扁。
高湛伸出手指,对着女官怀中的长子高纬打趣:“想不想一起去玩呀?想不想?”
高纬还不会说话,指着高殷他们咿咿呀呀地说着“阿你”,高湛笑着问女官:“乾阿你,纬儿说什么呢?”
女官陆令萱是高纬的乳母,乾阿你便是干奶婆的意思,她笑着说世子也想跳舞,高湛哈哈大笑:“再多长几岁,你想玩的就不只是跳舞啦!”
这种话周围的妇人都微微皱眉,段华秀更是露出不悦神色,看向高殷才眉头舒展。
她打趣道:“道儿兄弟作歌跳舞,的确好玩,但彩衣呢?这可是你说要穿的!”
她穿着红色的圆领窄袖短袍,李祖娥穿着青色的汉服,娄太后穿的则是紫色的圆领缺骻长袍,高殷便抹去头上的细汗,一本正经:“大母是紫衣仙子,姊姊是青衣仙子,姨姊是绯衣仙子,我们都是仙子的孩子,天生就穿着三色彩衣!”
这个回答连娄太后都为之一乐,高湛拍着手,大笑着说:“按道人这么说,那我们也都穿着彩衣啦!阿母,步落稽给您跳一段!”
他拉着高演在娄太后面前手舞足蹈,高演一脸无奈的配合他的演出,娄太后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
第10章 难胜
高洋许久未归,娄太后有些不悦,去那么久,必是偷偷去饮酒。
高演和高湛在旁宽慰许久,才逗得她开心,她也因此有了心情含饴弄孙,对高殷这样十岁以上的大孩子们,就好生勉励。
“哟,身子骨还是这么弱,要多吃点饭,长得壮实些。”
娄太后捏着高殷的手臂,时不时感慨:“汝父近日可有再打你么?”
这话问出来,气氛顿时有些尴尬,高殷连忙摇头:“雷霆雨露,莫非天恩,父亲训子,君王责臣,都是常理,我等谨受之。”
太子回复得体,令众人连连点头,齐声称是。
娄太后似乎也很满意这个回答,瞥向高湛:“汝看汝,气度还不如侄子沉稳,以后侍卫汝兄可要再尊敬些!”
高湛赶忙陪笑,娄太后又招招手,唤来斛律武都:“来,许久未见,武都虽然只大汝三岁,也是汝叔了。”
高殷连忙行晚辈礼,斛律武都笑着说:“能结成皇家之亲,实在是幸事,既是一家人,太子可要对我关照一二呀!”
高殷心下就有些不喜,觉得斛律家有点跋扈了:“既已成为一家人,我等更要用心侍佐父皇,辅弼国事啊。”
武都没想到太子说的是官腔,连连改口:“嗯、是如此,是如此!”
他悻悻然看向娄太后,微微耸肩,觉得自讨了个没趣。
他的妻子,义宁公主高永馨只比高殷大一岁,是高殷的小姑姑,和高殷还是少时玩伴,算得上青梅竹马,如今小姑姑已为人妇,两人感慨良多。
“说起来,殷儿可有了婚配?”
段华秀这么提起,勾起一道兴趣和些许不满。
李祖娥对长子的婚配极为上心,身为太子,高殷的妻族便是未来的外戚,到底是会助长她的权势,还是形成阻碍,这个结果对李祖娥十分重要,因此她为高殷挑选了一个绝对有利于她的妻子。
不满来自于娄太后,她对高殷的婚事故意搁置不提,就是不希望高殷得到奥援,无论是斛律家、段家还是其他家族,都会强化高殷的太子地位,让他在未来有更多筹码,因此娄昭君更希望在尘埃落定以后,再给高殷寻一户人家。
这个“尘埃落定”,指的可是次子驾崩之后,三子高演接替继位。如果是高殷接了次子的班,那就不必费心替他张罗婚事了。
娄太后正盘算着,听见李祖娥说:“正巧呢!我长姊和侄女今日都在宫中,我让她们在外边等候,不如叫我的侄女进来给诸位看看,可与殷儿相配?”
她是皇后,自然无人能拂她面子,除了太后。
李祖娥也只惧这老妇,见太后微微颌首,便高兴地一拍手:“那便让她们进来吧!”
没让众人等太久,在侍者的传唤下,一名美妇携着少女进入宫廷。
比起宫内诸妃,两人衣饰朴素,甚至不如一些受宠女官,但气质出众,美妇颇有姿色,略显妖艳的脸颊配合她沉香一般的优雅,就像焰火在酒液上燃烧,烧到了男人们的心里去。
高演多看一眼,随后瞥向别处,高湛就不行了,口中竟流出些许涎水,被高演踢了一脚才晃过神来,用衣袖捂脸擦拭。
斛律武都还是小年轻,经不住熟女的气质,目光像是探照灯一样随着美妇的动作游走,义宁公主默默坐了回去,更显得武都呆愣,娄太后气得甚至伸出拐杖打了他,他才如梦初醒,被高演生拉硬拽地扯回义宁公主身边,心中生出一股后怕。
美妇李祖猗是李祖娥的长姊,原先是乐安王元昂的妻子,但现在是寡妇。成为寡妇的主要原因是姿色被高洋所看上,高洋幸了她几次,觉得很不错,于是虐杀了她的丈夫元昂,打算纳李祖猗为昭仪,皇后李祖娥为此绝食,每天啼哭不止,说干脆把皇后的位置让给长姊,娄太后又劝了劝高洋,高洋才不提这事。
此花虽美,却不可摘,否则不知皇帝要如何报复。
由此可见,皇后这次是下了重本,不惜拉上自己的长姊领侄女入宫,也许姐妹之情不及母子,不知李祖娥相较当日啼哭之时,心态发生了多少变化。
李祖猗拉着的女孩叫做李难胜,原先世界的她的确成为了太子妃,随着高殷的登基成为了皇后,又随着高殷被废而降为济南王妃。乾明政变后,高殷是不可能在齐国留下后代的,因此李难胜也没有子嗣,在高殷被高演杀害之后,李难胜进入妙胜寺削发为尼,十年后郁郁而终,年仅二十二岁,以尼姑身份落葬。
此时的李难胜年仅九岁,还未领教大人的复杂世界,对未来的遭遇一无所知。
她还是个孩子,只听说二姑母召她入宫觐见,家人连忙为她整顿了新衣,李难胜虽然小,但不笨,从大人的只言片语中猜出自己似乎要有夫婿了,她不清楚这个词代表着什么,却红着脸颊生出小小的期待。
进宫后,她和大姑母在宫外游玩,大姑母未解释,李难胜也渐渐忘了入宫的缘由,赏花扑蝶,玩得尽兴,皇宫此刻在她的心中就是仙境,如果能在这里度日,不知有多快乐。
直到有侍者前来,李祖猗才带着依依不舍的李难胜进入那座不时发出笑声的宫殿中。
李难胜早就对那儿好奇了,她忽然想起今天来的目的,连忙整理头发,拍打花瓣和汗水,学着大姨母的样子挪进了宫殿。
这间金碧辉煌的大屋子像是一座仙宅,不仅装满了人间难得的宝物和装饰,里面的人也都华贵异常,与市井中的俗人都不太一样。
它又像是一座魔屋,从迈入的那一刻开始,李难胜的身上就背负了莫大的压力,那感觉无法诉说,就像隐形的仙人们站在这座屋子的各处,对她评头论足,稍有不敬就会把她拖入幽冥之中,因此李难胜极为拘谨,就连呼吸都气若游丝,仿佛再大点声就会被捉去。
在这重压之下,她艰难地来到了一群人的面前,想必这些人就是真正的仙人了吧,因为她的二姑母就在这群仙人之中,皇帝是天子,那皇后就是天女,能和天女待在一起的,也不是凡人。
二姑母微微招手,李难胜便觉得自己受了仙封,足下生云,走路都飘然了三分。然而周围的目光都聚集在了她身上,灼热得像是要把她看透,她拘谨、甚至是畏惧地生出冷汗,战战兢兢地走到二姑母身前,唤出:“二姑母安好。”
她的大脑接近空白,话已出口,才想起大姑母教过自己要称呼皇后,不可以叫出家中的称呼,重要的是,要先向那位最老的妇人行礼。
似乎听见大姑母的叹息,李难胜更加不安,她感觉脚上的地砖正在坠落,自己无处可躲,似乎从一开始她就错了。
“好,好!”
李祖娥一把把她揽入怀中,笑呵呵的摸着她的脑袋,孩子就是这样,虽然说错了,毕竟是孩子,而且先向自己行礼,这让李祖娥非常欣喜。
她安抚着李难胜,一边问向太后:“这是我侄女,名唤难胜,太后觉得如何?”
娄太后闭目,还未开口,便有人替她答了话:“祖母难以回答,因为礼仪未成。”
第11章 婉拒
娄太后睁开眼,颇有些意外。
李祖娥则不敢相信,长子居然不向着自己。
“请难胜先向太后行礼。”
高殷走过来,拉着李难胜走到娄太后身前:“学着我做一遍。”
说着,高殷撩起青袍的衣摆,双膝跪于地上,他的空顶黑介帻低垂于地、表示臣服,稳健又不失庄重的跪拜向娄太后,围绕在娄太后身边的高演、高湛兄弟自觉地避开。
“孙儿拜见太后,愿太后福寿齐天,长乐无极。”
在高殷的示范下,李难胜跟着做了一遍,娄昭君的脸色才缓和了许多,叫李难胜道:“转身来与我看。”
李难胜害羞的转了一圈,接着娄昭君问起她一些事情,像是读过什么书,家中哪些人,问得并不深,主要是看看这个孩子的回答。
李难胜依然羞怯,一开始不知怎么回答才好,又不敢转头看向二姨母,一旁的高殷便重复娄太后的问题,和颜悦色的安慰她,李难胜渐渐恢复到正常的说话语态,她本质就是一个单纯可爱的小姑娘。
娄太后微微点头,时不时笑笑,似乎颇为满意。她唤来李祖猗略略夸奖,命女官赏赐了些许东西,便让李祖猗带着李难胜退出去了。
段华秀笑问:“太后觉得如何?”
“是个得体的孩子,就是腼腆了些。”娄昭君说着,饮了口茶,吊足众人的胃口,才继续说道:“不过就这么决定,似乎有些早了——汝觉得如何?是否恋上了这孩子?”
众人适时地发出笑声,高殷也不例外,他笑着回应道:“国子助教的许先生,孙儿曾问过他靠什么在这世上谋生。先生告诉我,他从年轻以来,就不上姣美男童的床,不进入少女的房间,沉迷图书典籍的研究,就连身体衰老都不自知。”
“孙儿认为,颜渊缩进屋子号称贞节,柳下惠坐怀不乱,都不如这位白首也未娶妻的许先生啊。”
虽然高殷年纪小,但在场除了燕子献等少数汉人儒者,就都是粗通诗书的妇人和粗通人性的鲜卑人,听得一头雾水,但明白了高殷的意思,他没把这种事放在心上。
听他说的这么复杂,娄昭君就不喜,她就是讨厌汉人这种说话一套套的感觉,不知在哪儿就夹枪带棒,暗讽一顿。
她便笑道:“皇后,孙儿像是不满意,可另有他选?”
李祖娥厌恶这老太婆多嘴,心中讪讪,问起高殷:“难胜可是难得的好女子,性格温婉,知书识礼。”
高湛插了一句嘴:“父亲贪慢,母亲骄豪,女儿却性格温婉,真是件怪事啊!”
引起哄堂大笑。
李祖勋无甚才能,全看李祖娥的面子才居官,他和他的妻子崔氏却把这当做荣耀,还妄图借着李祖娥的关系干政,当时的人们谈论起这对夫妻,都是鄙夷的态度。直到李祖勋以坐赃免官,这对夫妻才罢休。
高湛说这话看似玩笑,实际上是在讥讽皇后一家品性不好,隐有外戚干政的嫌疑,现在皇后又推荐她的侄女,就更像是拉帮结派。
李祖娥气得玉齿轻咬,胸脯微微起伏,高湛借着饮酒偷看两眼,段华秀拉住李祖娥的衣袖,拍抚以示宽慰。
“皇叔此言差矣。”高殷大声反驳:“晋时沈充随王敦作乱,谋逆犯上遭诛;而后,其子沈劲独守洛阳,城破被俘,不屈遇害,时人呼之忠义。由此可知世人虽为父子,实为二人,岂可并论?”
高湛一时语塞。一半是没听懂,另一半是平日寡言鲜语的侄子忽然锋锐起来,他有些不适应。
高殷已经退回李祖娥身边,转身望向母亲:“母后所虑,自是良选。只是婚姻大事,需父母之命,父皇还未看过,孩儿不敢自专。”
李祖娥连连点头,殷儿就是性格有点轴,其实还是向着自己的。
说到皇帝,殿中骤然多了三分冷意,娄昭君也没有了谈话的心情:“既然如此,则改日请皇帝在场,再论此事。”
言毕,娄昭君起驾回宫,带着她的两个亲儿子离开宴席。
她身边的一名女官款步走来,对高殷毕恭毕敬:“太子殿下,太后颇有些赏赐,还请殿下派人来库房领取。”
高殷点头:“我知道的,黄喜、姚双……算了,一会儿我亲自去。”
女官施礼:“既如此,臣在殿外等候。”
走了娄太后,殿内的氛围轻松得多,依附太后的斛律武都等人各自找了借口退场,剩下的多是以李祖娥为首的皇后派系,或者说太子党。
男人们借口酒喝多了,去往偏殿休息,权力是最好的肾上腺素,刚刚的隐晦交锋刺激得他们要去私下谈话。
这些人分别有燕子献、高归彦、可朱浑天和,他们是太子党的核心成员。
燕子献尚了高欢的养女淮阳公主,可朱浑天和尚了高洋的亲妹东平公主,两人都是驸马,高归彦是高欢族弟,宗室重臣,其中的燕子献和高归彦在原本的历史上,还会和杨愔一起接受高洋遗诏,成为高殷的辅政大臣,目前他们都搭乘在太子这艘船上。
燕子献是个健壮的儒者,稀疏的发型在后世会被称作“地中海”,因此他格外珍惜身上的每一缕毛发,不断抚摸胡子:“今日太后似乎对太子不满,如此下去,日后恐将有变啊……”
娄太后对齐国的意义,他们也是很清楚的,她是晋阳军方的幕后领袖,如果不能得到晋阳军方的支持,那对太子将是一场灾难,所以今天太后的态度,实在令人揪心,最坏的结果,就是太子要打一场属于他自己的“立国之战”。
“受汉妇摆布,太后的确不满,然而要说阻挠太子,也不至于吧。”
可朱浑天和接过话茬,他有些才能,但更多的则是倚仗哥哥可朱浑道元留给他们兄弟的政治遗产。
可朱浑道元具有极强的军事才能,当初他摒弃宇文泰、率部东归投奔高欢,受封车骑大将军,之后四处征战,频频克敌大捷,俘虏降众,战功赫赫,犹如丘山,高洋建齐后,封他为扶风王。
之后可朱浑道元又随高洋征讨柔然和稽胡,稳定齐国边境并开疆扩土。
因为哥哥的功勋在齐国极重,可朱浑天和也被高洋寄予了厚望,与他哥哥一起作为班子成员中的军方领袖之一留给高殷:“只是二王若在,太子纵然继位,也难以施展拳脚,总要解决二王之难。”
另一个军方领袖是最后说话的高归彦,他不仅是平秦王,还是尚书左仆射,与杨愔同为宰相:“无论怎么说,太子想安然,必须要讨太后的喜欢。太子今日做得便不错,对太后恭敬有礼,可是我怕太后心中另有属意。”
这是高归彦最担忧的事情,如果现在还是高洋的兄长、文襄皇帝高澄的时代,他就不会担忧,因为高澄是最正统的继承人,他的子嗣也是最正统的,必定是而今的河间王高孝琬继位。
但高澄遇刺,高洋接班,继而成为天子,这出乎所有人的预料,而高洋的正统性并不足,其太子的地位也就摇摇欲坠。
第12章 整顿
作为高欢的族弟,高归彦知道得更多些。
娄太后原本就不喜欢当今的天子,文襄帝生前要受魏禅,她一言不发,到了今上接班,她就要阻挠。比起今上,她更喜欢常山、长广二王,他们的长相都随高欢,有着英武的一面。
事实上,高洋在接班前,在高家的遭遇就是被嫌弃的一生。
高欢年轻的时候还未发迹,娄昭君虽然有钱,但也被高欢拿去结交豪杰去了,高洋获得一个家徒四壁的开局。
而高洋其貌不扬,又沉默寡言,因此备受欺负。外人也就算了,兄长和弟弟也爱嘲笑逗弄高洋,这份幼时被迫的坚韧让高洋的心之壁越来越厚,使得他在成年之后的韬光养晦愈发成熟,也让他得势之后的爆发理所应当。
哥哥高澄曾指着高洋对其他人说,长成这样都能得到富贵,相面术都不知道如何解释了,没想到他自己的死亡,是高洋显贵的开端,高洋除了睡下嫂子,也没法直接报复高澄。
但弟弟们就不一样了,高浚曾经在高洋流出鼻涕的时候大声叱责下人,说他们怎么不给二哥擦鼻涕,这或许是关心,但高洋解读为羞辱,因此去年就找了个借口,把高浚和高涣都关在了地牢里,近期就要把他俩弄死。
而考虑到太子高殷面临的局面,高洋的态度就很值得让人玩味了,他不敢杀掉两个同胞弟弟,转而向两个有名望的异母弟下手,其中没有太后干扰,高归彦是一点都不信。
如果高洋下狠手,为太子清理诸多障碍,他高归彦还能钦佩高洋的气魄,陪太子走一遭,要是高洋拿不出这魄力,最后让太子独自面对常山王、长广王和那个太后……
那他高归彦,也许就要鸣金收兵了。
其他两人连连摆手,说着不会的话,不知道他们是真这么想,还是不愿意往最坏了想。
高归彦也觉得过于悲观,便不提这茬,继续喝着酒。
在妇人这边,公主妃嫔们拉着各自的孩童说些家常话。
高殷没忍住去抱了抱高纬,陆令萱笑着说:“太子,您这么一抱,小主未来不知道多有福气呢!”
高殷强行忍住掐死他的冲动,这可是原世界线的后主,也是北齐灭亡的罪魁祸首啊!
如果自己翻盘失败,北齐迟早要走上老路,那现在干掉高纬,也算没白来一趟。
不过这也只是想想而已,他的身份敏感,又不像汉景帝那样资源优渥,真把高纬弄死了,那高湛就会闹起来,没准这次就不只是政变了,而是皇叔起兵造反,高湛还真干得出这样的事。
他想这些有的没的,手拢紧了些,原本睡着的高纬顿时惊醒,随后哇哇大哭,引来众人观看。
高殷手忙脚乱,陆令萱又只是一个身份低微的女官,不敢从高殷手里抢过高纬,这时李祖娥身边一个美艳出众的女官三两步走来,从容地接过高殷怀中的高纬,细细安抚后递还给陆令萱。
“多谢上官、多谢上官……想是太子洪福齐天,将小主给吹醒了,这是有福哩!”
陆令萱一边弄娃,还能抽空奉承着太子,高殷对她这份本领钦佩之至。
“呵呵呵,想是太子和长广王子还不熟络,记不住味道,多亲近几次也就不闹了。”
美艳的女官打了圆场,怕冷落了太子,又继续说道:“太子仪表非凡,正是未来的国主,若小王子沾染太子一二分的气度,对他也是大有裨益的呢!”
李祖娥轻哼一声,嘴角掩不住弧角:“你呀你,就是这张嘴能说会道!”
女官掩嘴轻笑,快步走回李祖娥身边,先是和李祖娥笑谈,再回望太子,那双美目自然散发出的春色,将乌黑的柔发和精致的五官都点缀了起来,让她看上去像是画中走出的仙子。
高殷忍不住感慨,难怪当初高澄要定了这个女人,为此逼反了她的丈夫高仲密,引发邙山之战。
李昌仪,和李祖娥同出于赵郡李氏,辈分上是李祖娥的姑姑,因此李祖娥极亲近她。杨愔等人密谋向高演、高湛下手时,写了书信告诉李祖娥密谋,李祖娥给李昌仪看了书信,李昌仪便秘密投向了娄昭君,导致高演等人有了防备,她虽不起眼,却是最终绊倒了高殷集团的那块石子。
现在还没到清算她的时候,还有利用价值,高殷向她微微点头,表示感谢。
宴饮持续到黄昏,确认皇帝是不再来了,李祖娥便也打算回宫休憩,这场家宴就此落幕。
高殷来到殿外,娄太后的女官仍旧等候在外,见太子出现,连忙迎上来:“太子。”
“嗯。太后送了哪些东西?”
“白玉十双,玫瑰香膏二十罐,锦彩一百匹,布绢三百匹,钱五万……”女官低伏半跪,双手捧着礼单递给高殷:“还有白毫青瓷佛一尊,菩萨立像一尊,皆在此单上,请太子过目。”
高殷对这些倒是不怎么在意,原先的高殷就不喜欢这些财帛玩具,不过这女官伶牙俐齿,十分聪明,高殷留了个心眼:“你叫什么名字?”
女官低眉顺目,十分柔顺:“臣名普河野。”
“你是鲜卑人?”
“是,早先汉名唤作周野,太后不喜欢,给臣起了鲜卑名字。”
“在太后身边多久了?”
“已有三年。”
高殷点头,三年时间,不算久,也就是说不算娄昭君的故旧。
按照惯例,当面操办这类事的,尤其是和赏赐有关的,只要数目不错,总是要赏点什么,赏赐一般颇为丰厚。娄昭君身边也有些故旧老人,让这个普河野出来受赏,证明她颇得宠信。
随这女官去了库房,他的随身侍宦黄喜指挥着众奴领货,姚双在一旁督查,高殷就坐在一旁,百无聊赖。
这些事原本他不必亲自来,下人自能办好,不过为了表现自己对太后的尊敬,才来走一趟。
以前的高殷还是孩子,又因为皇帝高洋酷暴,杀人颇多,因此高殷心生同情,对东宫的一些小偷小摸视而不见,让东宫的奴婢养出许多恶习。
这一局面需要整改了,奴仆窃珠,反应的就是臣子窃国。高殷要收拾天下,就要先管好自己身边的人,至少要将赏赐权握在自己手中,而不是让他们以为偷到是自己的本事。
“那人在做什么?”
高殷指向一个侍从,众人的目光汇聚过去,那人正在往怀中偷放一块白玉。
高殷觉得太不应该了,四个方向,他看了三个,唯独没看自己这边,还真是喜欢欺负以前那位主啊。
姚双微微一愣,连忙反应过来:“把他抓起来!”
一旁的人压住那名侍从,带到高殷面前,高殷注意到,有些人偷偷把身上的东西又放回到了箱子里。
那人没想到自己会被抓,鼻子一抽,声泪俱下:“太子,奴错了,是奴一时鬼迷心窍……”
高殷给了一个眼色,姚双领会,上去先赏两巴掌:“这是赏你的!平日赏得还不够,还要贪、拿,还是太后的赏赐,你真大胆啊你!”
第13章 放生
宫中自有定例,而且还是在太子面前犯案,罪加一等。
姚双提议打上六十棍赶出宫去,高殷点头表示许可,那人便被拖到一旁,打至下身淌血,被带离此处。
这一举动惊到许多宫人,包括女官普河野,她第一次接待太子,不知道太子的脾气是否一向如此。
按惯例,即便要教训宫人,也是先拘押着,带回去自己处置,当众责罚的事情,还是不多的,何况是以宽厚温和出名的太子。
普河野顿时忐忑不安,太子这是……杀威给我们看?
“不关你们的事情,不要多想。”高殷淡淡地说:“以前示之以宽,反倒纵容了他们,今后要整顿整顿。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
这是汉宣帝的原话,臣子劝他多用儒生,汉宣帝则说大汉自有制度,王道与霸道兼而用之,怎么可以像周朝那样纯用礼义教化。
这话不仅内涵了旁边那个宇文周国,而且绝对会传到高洋等人的耳中,高殷要表示自己的态度。他会用汉家制度,但绝不止是纯儒,而是霸王并行,让高洋期待自己的表现。
既然有着“霸道”,就一定要有霸王的力量,这也是自己要揽兵权的信号,如若过界了,那也是效仿古代率领盟国征讨叛逆的称霸的诸侯们,目的是拱卫君王,绝无二心。
感受到了高殷话语中的决绝,普河野心中微动。
收完了礼物,高殷又择出少许赏赐给普河野,普河野不敢抬头,低首谨奉。
几个弟弟跟着母亲去了,高殷带着侍从回到东宫。还未等分发赏钱,就有一名侍宦向前,是高洋的侍者:“陛下有谕,请太子速前往金凤台。”
既然是皇帝急命,高殷只能匆匆换身衣服,带着康虎儿和姚双等随从去往金凤台。
路上,高殷问那名侍宦何事,那名侍者笑容勉强,只说去了就知,高殷顿时了然。
蒲一进入金凤台,便有浓重的血腥味扑鼻。
众人掩不住捂住口鼻,同时分享了早在此间的诸人之惊恐:
高洋坐于高台之上,双目紧闭,神色庄严肃穆,像是在感悟大道;
两名僧人围拢高洋,绕圈而行,旁边还有一群僧人,似乎是为其念经祈福;
而在他们的眼前,同样有着一处高台,上百名站着穿着囚服的罪犯,无人不颤抖。
这些犯人身上绑着粗糙的竹席,身侧的狱吏呵斥、乃至推搡,命令犯人们一个个从高台上跃下,同时要求他们展开双臂,挥舞竹席作为翅膀,像腾空的巨鸟一样飞翔。
这当然做不到,每个犯人心中想的就只有活下去,然而台子实在太高,承载不了这么多心愿,每个人都坠落在地上,发出骨头断裂、鲜血飞溅、喉管惨嚎的声音,每有一道声音,闭目的高洋总是忍不住发出些许轻笑,一旁的僧人在这时就会停下,轻轻道:
“陛下。”
高洋又会收拾脸上的笑容,重新摆出庄严肃穆的模样。
他若睁眼,便能看见数十具扭曲的尸体堆积在台下,身上的竹席好好发挥了作用,虽然没能变为翅膀,也勉强包裹住他们的尸身,只是那弥漫一地的鲜血,实在无法掩盖。
以往,高洋将这种游戏称之为“放生”,他娱乐过无数次。
今日,他觉得自己功德够了,所以召来众僧,接受佛教戒律,来表现自己已得佛法。
“太子到!”
奴仆的宣唱让高洋有理由睁开眼,他看了一眼罪人的尸堆,贪婪地吸了口气,随后起身,将登上高台的高殷迎到自己身边。
僧人也没有理由打扰父子团聚,默默退到身后。
高洋指着不断坠落的犯人们,问着高殷:“如何?汝父治刑,比之周政,可谓霸乎?”
他起了恶作剧的心思,重拍高殷的背,趁他往前倾倒时又迅速抓住高殷衣领,想看长子惊慌失措的模样。
以往这一套非常有效,可此刻的高殷面无表情,对底下的惨呼视而不见,甚至看上去像是觉得乏味无聊。
高洋有点看不透这个孩子了。
“君王的德行,是后世的楷模,若父皇觉得足以令万民效仿,那请允许我带绍德他们前来,聆听霸王的教诲。”
高殷说话平稳,让高洋刮目相看,同时有些不悦:“这些都是犯人,既然犯罪,则当受罚,赏罚在我,谁敢不从!”
高殷没有说话,沉静了一会儿,高洋顺了心气,端起酒爵,示意高殷和他对饮。
这时代酒的度数不高,多是粮食酒、植物酒和水果酒,然而量够了也足以醉人。
侍者给高殷倒酒,麻油色的酒在爵中打旋,是穄米酒,一斗能醉二十人,即便是高洋这样酷爱饮酒的酒魔,饮上三升都会大醉数日。
给十三岁的孩子饮这种酒,亲爹加倍缺德。
高殷不得已,一口闷下去,进入食道的酒液猛地炽热起来,灼烧的错觉呛得高殷连连咳嗽,高洋见此哈哈大笑,命令侍者继续倒酒。
高殷没有继续喝,而是稍微等了一会,等米香上溢、口齿习惯了酒液的刺激,再缓缓饮入,这次便舒服了许多,高殷顺手拿起桌上的瓜果,用汁水清洗残存的酒液。
等他喝完第三杯,脸庞已经发红,连忙摆手:“量够了,再饮就醉了。”
高洋没有逼迫,令侍者端盘下去,自斟自饮。
“太后赏赐颇丰吧?”
“嗯,也就有人多了些手脚。”
“这些腌臜的奴才!”高洋笑了两声:“为何不杀了?”
“些许钱财,未曾叛主,杀之则过矣。”高殷松了松衣领,饮了酒后,便闷得难受:“赏罚得当,才能让下人安心。”
高洋对刚刚发生的事情了如指掌,高殷并不例外。作为天子,还是一个胡作非为的天子,没有这点能量,他都活不到现在。
高殷言辞中的暗讽之意,高洋已渐渐不在意。
他命狱吏停止“放生”,犯人们站在高台之上,浑身都是汗水,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
“你那小说,叫三国什么的……还不错。可要继续写下去?”
高洋即便不清楚小说的结局,也知道是以汉末那段历史为蓝本,知道三国最终由篡魏的司马氏一统,曹魏又兴起于河北,在政治角度来说,利于他们齐国得到天命的宣传。
高洋不是深宫天子,倒是个马上皇帝,他想得明白,温酒斩华雄、三英战吕布,这种故事太过精彩,流传到民间必然吸引民众,引起广泛的追捧。至少他是民众的话,必然对这类故事感兴趣。
其中的刘备,则是正面刻画的主角,不仅和高欢、高洋有形象上的重叠,更重要的是,他乃汉室宗亲。刘备也的确建立了蜀汉,只要能引起讨论,那对汉朝的仰慕和追思就会开始蔓延,进而吸引到更多的汉人,稍稍压制住齐国内部的鲜卑势力。
“当然,孩儿至少要写到司马篡魏呢。”
齐国太子写就这部书,至少能让国内的汉人明白,他们齐国并不抵触汉人得势。
高殷对此比高洋看得更加透彻。
在后人看来,宇文泰依靠汉人苏绰、炉辩等人仿《周礼》制定了新官制,而北齐沉沦于于汉人和鲜卑人的斗争之中,因此北周的汉化程度比北齐高。
但实际情况恰恰相反,北齐的汉化程度实际上是高于北周的。
首先,不论是周还是齐,他们的本质都是“鲜卑化”,这是他们统治的基础,如果不保持这个本质,宇文家和高家就都得不到封建特权,这是承袭元魏而留下的弊病,不因他们是鲜卑人或汉人而转移。
尤其是高氏集团,高欢的统治基础是六镇鲜卑,而六镇鲜卑是被元魏朝廷排挤出统治集团高层的,因此六镇鲜卑痛恨洛阳汉化政权,发起全面的鲜卑化反扑,由此似乎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就是由六镇鲜卑构建的东魏、北齐政权,是反对汉化的。
然而在实际的利益面前,民族之分其实不大重要。从东魏到北齐,都不存在纯粹的汉人、鲜卑人集团,各方力量都处在不断地分化组合的动态变化中,例如代表汉人士族利益的高殷集团中,有平秦王高归彦的一席之地,但他却投身到了高演的阵营中;而高演这边,始终都有一个王晞作为他的心腹幕僚,王晞不仅是汉人,甚至是前秦丞相王猛的后代。
北齐国祚二十八年,先后担任宰相的有七十人,其中汉人、接受汉文化的胡人并胡化汉人共有五十八人,仅有十二人不接受汉文化或情况不详,可以说北齐基本上是由汉人、接受汉文化的胡人所控制,特别是皇族高氏,他们虽然自认鲜卑人,但实际上还是会用汉人、重视汉文化。
高纬作为北齐最后的实权皇帝,他的统治已经是北齐王朝的末期,那应该是“汉化失败”的时期,但恰恰就是北齐灭亡的前五年,高纬设立了文林馆,征召文学之士入馆,由汉族名士颜之推掌知馆事——颜之推甚至不是北齐的汉人,而是南梁被俘至西魏,又想南归而入北齐,得知陈霸先灭南梁而出仕北齐的南梁旧臣。
若说文林馆的设立仅仅是高纬心血来潮,可背后又有着宰相祖珽的推动,祖珽同样是汉人。
更不用说高洋统治的前期,高洋刚登基之时,就下诏书命令各郡国修建学校,广泛延请俊才敦述儒风,而他持续打压鲜卑勋贵、重用汉人士族,让他们能卷入高层斗争,本身就是汉化的一种表现。
事实上,光是北齐的核心统治区域是黄河下游的山东、河南等地,就决定了北齐的汉化程度不可能低,在这个时代,这些地方不论是经济还是文化,都遥遥领先于关中,北齐无论是学者人数、学术水准、著述多寡、中枢决策机构的汉人人数,文人数量都优于北周。
而无论北周还是北齐,都一定会汉化,因为中原的土地还是汉人居多,鲜卑人的数量比不上汉人,那么要建立统治,就需要依靠汉人,为了适应发展,就不得不吸收一部分汉人的思想、向汉人妥协,从而巩固统治地位。
只是因为北齐高层的权力斗争过于激烈,又被后人套上了一层民族斗争的皮,因此觉得北齐反汉化反得很严重。
北齐的反对者主要是晋阳军方为首的鲜卑勋贵,但他们并不排斥汉文化,就像汉文化也不排斥胡床胡乐胡服一样,文化本身是互相融合、进化的状态,他们真正反对的是汉人掌权。
就像娄昭君,说什么“岂可使我母子受汉老妪斟酌”,实际上目的还是继续当太后掌握朝政,和汉族无关,哪怕李祖娥、高殷是鲜卑人,也要被娄昭君打下台。
高洋穿着胡服、自命鲜卑的种种姿态,恰恰是无法阻止汉化的徒劳反抗,鲜卑人只能通过杀死汉人来延缓两种文化交融的进程。
而北周这一点并不明显,因为宇文泰压根就没打算让汉人掌权,西魏地位最高的是八柱国与十二大将军,这二十人中只有李虎李弼赵贵是三个进入了西魏权力中心玩游戏的胡化汉人,且赵贵进入北周时代不久就被诛杀,顺带牵连独孤信,后续掌权者多是宇文家宗室,而这些人多数不接受汉文化。
宇文泰甚至不打算让汉人保留汉姓,鲜卑部落原有大族三十六、氏族九十九,宇文泰让西魏内部功高者改姓三十六大族的姓氏,功低者改姓九十九族的姓氏,而且让他们统属的士兵跟随诸将的胡姓,时日一久,自然而然就成为了鲜卑人。
因此也才会有“普六茹广”、“大野世民”的梗,李世民早生十七年,还真叫做大野世民。北周要是没被杨坚篡灭,宇文家一统天下,那么只要持续上一百年,汉人就将变为鲜卑人。
因此在这个时代的世人看来,高家虽然自命鲜卑,但地处河北、关东,除了南朝,就是最正统的汉人根基;而宇文家改制六官,虽然仿自周礼,实际上是托古改成更符合鲜卑宝宝体质的体制。
甚至光看皇族,高家是渤海高氏,宇文家是武川鲜卑,谁更“汉”,一目了然。
所以高殷所做的这本《三国通俗演义》,便是一个暗号:虽然我大齐现在胡风昌盛,但一股照顾汉儒的新风正从东宫吹起。只要支持太子,便是“兴复汉室”,所有郁郁不得志的汉人们,都可以期待太子!
第14章 要权
“那就写下去罢。还有那……‘印刷’的事情,你要如何做?仔细来说。”
高洋的语气略有揶揄。
人人有书读?说得好听,做起来难,否则天下也不会就那么些世家门阀治书经典,还作为家传流于后世。
况且在宫中多办一个部门,就要多出许多费用和人手,皇家不差这点钱,但作为高殷主动要求的第一件事务,高洋怎么也要问问长子的思路。
刚刚在宴中,高洋只问了一个大概,太后和皇弟在一旁,也不好细问。
高殷思忖片刻,才开口:“经费的事,不劳内帑费心,孩儿从自己的府库里掏钱。刚开始肯定会亏,而且不少,后来就能赚了,实在不够,孩儿再伸手向父皇要。”
赚钱这个高洋是不否认的,因为没人敢和太子抢生意,而且这是有利于读书人的大事,哪怕贴钱也要做,即便高殷不开口,高洋也要给他拨款。
“孩儿打算在大都督府、东宫、南城和北城都设置办事处,负责承接业务和一些其他的杂务。工厂则开两个,一个同样在东宫,另一个开在北郊,方便收集原料,分别供应京都的南北;书局则开四个,南北城各两个,面向京民开放,以后做得好再扩张。”
高洋点头,他懂得也有限,听高殷说得头头是道,知道他心里有主意,便觉得尚可。
他又饮了一爵酒,打了个嗝:“那名字呢?”
高殷心中微动,回答道:“既然孩儿在东宫开厂,就叫东厂。父皇觉得如何?”
高洋抚着下巴,细细咀嚼:“东厂,东厂……为何不叫东宫印书局,更像那么回事儿?”
高殷浅笑:“这就是孩儿说的一些其他的杂务了。以往孩儿性软,宫人多有欺瞒,今日竟在我面前偷盗!孩儿深感耻辱,决心整顿风气,维持纪律,所以希望设置一个检校局和东宫辑事厂,专主察听宫中乱纪之事,以使上事有条理,下人懂尊卑。”
高洋沉默着。
他冷不丁看向高殷,目光凶戾、有如鹰视,面气阴冷,宛如狼顾,紧紧盯着高殷,仿佛他触发了什么禁忌。
高殷坐姿端正,还以平静的目光,似乎只是说了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一时间气氛凝结,就连远处的犯人都看出这对父子的端倪,仿佛高殷的巨大压力都转移到了他们身上,令他们不住地流冷汗。
高洋当然明白高殷的目的,这个孩子所做的一切,都是在谋夺权力。
首先是这个检校局和东宫辑事厂,检校局负责检查,辑事负责追捕,如果让他来主管宫中的纪律法度,那就等于宫中除了高洋自己,就是太子说了算,时日一久,太子的威望会在宫中高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这还只是第一步。
如果让他用东厂这个名义,将印书局和检校局、东宫辑事厂混淆在一起,那么这个部门的权责边界将会非常模糊,而他又要在宫中和皇都里,甚至大都督府中设立办事处,那么这办的将是什么事?是印刷书籍,还是……侦缉搜捕的事?
如此一来,这个东厂的权力,可就大到没边了。
高洋可太懂这一套了,他们高家就是这么玩的,第一个玩这套路的祖师爷就是汉末的曹操。
曹操先设立了丞相府,然后受封创建魏公国,同时拥有汉丞相和魏国公的身份。
丞相有一套行政府署,魏国也有一套行政府署,曹操就在这个基础上实行了两步计划。
第一步,先让心腹亲信担任丞相府的重要官职,将汉朝官员的职责转移到丞相府,架空汉官、充实相府,使得丞相府握有汉廷的实权,是真正的朝廷。
第二步,则是让丞相府的吏员担任魏国的官职,转移汉廷的政治资源,使得魏国变成一个实权的王国。
这两步一完成,汉朝就变成了空壳,重要人物都是魏官,那么改朝换代,自然水到渠成。
他们高家同样玩的是这一套,高欢在晋阳创建的霸府就是按照曹操的模板,掠夺了邺都的东魏朝廷的权责,进而掌握朝权,魏国的九卿不如晋阳大丞相府的一名属吏。
高殷想玩的这一套都是他爹他爷爷玩剩下的,高洋很自然地就推演出最终的结果,那便是东厂掌握了整个邺都的治安管理权、缉捕权、甚至是官方解释权,权威在大理寺等齐国司法部门之上,成为一个笼罩邺都的怪物部门。若是高殷再通过印刷这条线,团结到汉人门阀,甚至佛门……
那他的太子地位将不可动摇,甚至到了威胁他高洋本人的地步。
这一下就激起了高洋的野兽本能。
放权,还是不放权?
这是每个老皇帝都要面临的终极难题,原先世界的高洋不用面对,因为他再怎么放权铺路,高殷都接不住,根本没到可以抉择的时候。
但现在的高洋落入了权力的怪圈,为了太子好,就应该放权,然而放权了,自己就可能会被太子威胁到地位。理智让他想要同意,不要再演刘盈的悲剧,但自私同样作祟,提醒他刘劭的旧事。
高洋难以抉择。让高洋这种人分割皇权,不亚于释迦牟尼割肉喂鹰。
高洋心烦意乱。于是他决定,先不想这么复杂的事,先找点乐子。
高洋伸出手,指向高台:“继续放生!”
惊恐的大鸟们一跃而下,溅起的悲鸣令高洋开怀大笑。
“再跳高些,再跳高些!如若不高,怎显出我‘放生’之德?”
僧人们低头念经,语速加快,显得更虔诚了。
兴是还觉得不够过瘾,高洋大吼:“取弓箭来!”
奴仆跪伏于地,他单脚横跨踩在奴身上,张弓搭箭,瞄准那群飞鸟。
或穿透口舌、或贯穿胸膛,犯人们在半空中绽放出一朵朵血色花朵,娇艳得令人生惧。
高洋连射六箭,每中一箭,便大呼痛快,他搭起第七支箭,高殷伸手按住了他的弓矢。
“你做什么?放开!”
高洋大怒,他最痛恨别人打扰他的游戏,若不是这人是他的太子,早就给他一箭穿心。
“父皇息怒,孩儿所言要是惹得您不开心,孩儿不做便是,请勿杀人取乐。”
怕高洋误会,高殷又补充道:“杀人事小,这些小事,实在不值得让您动怒。”
高洋充耳不闻,继续射杀,大胆的侍者上前,拉扯高殷的衣袖,示意他不要再刺激陛下。
高殷撩起衣摆,跪在地上,磕头道:“既如此,请废孩儿太子之位,立常山王叔为储。”
第15章 活命
高洋终于放下了弓箭,狠厉地盯着前方的虚空。
没有他的命令,犯人的献祭还在继续,高殷缓缓起身,指着对面,大喊:“停下,莫要再跳!”
狱吏们看向皇帝,高洋既不赞同,也不阻止,只是这么安静地看着。
于是狱吏们假装没有听到,继续让犯人们往下跳。
高殷回头,看向父亲,张开口,正准备说些什么。
“退下,全部退下!”
高洋发话了,周围的僧人们拔地而起,纷纷退到台下,即便是最近的侍者,也在他们百步之外。
伴随着惨叫,高洋微微颔首,示意高殷开口。
“儿若无权,必为太后、皇叔所制,轻,则为傀儡;重,则追孝静。”
元善见,东魏政权的开国皇帝,实际上是高家的傀儡,高洋篡魏后的第二年,齐国政权已经稳固,高洋便设宴款待元善见,将他毒死,并处死了元善见的三个儿子。
元善见死后,被高洋追谥为魏孝静帝。
所以其他人可能不懂高殷的意思,高洋那可太懂了,简直是让犯罪者复盘他的杀人思路。
惨叫还在继续,高洋不发一语,高殷便继续道:“父亲常说儿得汉家性质,不似父亲,可那孝静帝又何如?”
“儿听说他勇力非凡,能挟着石狮翻墙,射无不中,又喜好文学,有孝文帝的风度,可结果……”
“闭嘴。”
高洋终于开口,但语气并不坚决,高殷便大胆道:“无权则无命,儿为至尊之子,必承至尊之位,若皇叔夺权,会至儿于何地?若终究要受制于人,还不如至尊现在废了儿,立皇叔为储,儿与母后或许还能捡条性命!”
“你还敢说!”
高洋闻言大怒,这就是逼着他在妻儿和母兄之间做选择。
能办他早就办了,这么难办的事,居然被儿子逼迫去做?
他一手抓起高殷的发髻,将他提了起来,另一只手抓着箭矢,慢慢靠近高殷的右目,高殷吃痛,挣扎着大喊:
“儿死不足惜,但至尊忘了当初是怎么对待靖德皇后的吗!始作俑者,其无后耶!”
高洋一下怔住,回忆起那个女人。
元仲华,是元善见的妹妹,也是高洋大哥高澄的正妻。作为皇帝之妹,又是权臣之妻,元仲华的前半生可谓风光至极,给高澄生嫡子时,仅元善见就赏给她万匹丝绸作为贺礼,百官送来的礼物堆满了十间屋子。
她原本应该是齐国的开国皇后,可高澄死后,她的命运便急转直下,多舛起来。
高洋建齐后,给高澄上谥号为文襄皇帝,元仲华是文襄皇后,因为居于靖德宫,又叫做靖德皇后。
三年前,高洋将元仲华的库藏财宝全部没收,并说“我哥当初奸淫我的妻子,我今天一定要回报他”,将元仲华给强暴。
高洋将箭矢怼在高殷脸上,咬牙切齿:“你怎么会知道!何人告诉的你!说出来,我要杀了他!”
他不怕别人知道这些事,但由儿子点破,让他格外羞恼,尤其是他的妻子曾经被大哥玩过的事。
他御极天下、统领大齐九年,居然还有人敢冒大不韪,告诉他儿子!
这些奴仆还没被杀怕吗!
矢尖冒着寒光,只要高殷低头,就会戳穿眼珠。
“宫中口耳相传,岂是杀得尽、堵得绝的!正因如此,儿才要整顿宫廷,察听乱纪!”高殷只能奋力仰头,努力挤出话语:“只要您在,我们便无忧;可您百年之后,我们又能安睡吗?而今看似未雨,实则暗流涌动,至尊不愿绸缪,为妻儿做打算,那儿也不忍见那一刻了!”
说罢他一咬牙,朝箭上撞去,高洋赶快收手,箭矢还是在高殷的眼角下划出一道血痕。
高洋顿时惊慌起来,他这才意识到这个太子对自己极为重要,若是瞎了一只眼,太后就有理由将太子废掉:“来人,为太子治医!”
“无碍,无碍。”高殷擦着眼,只是小伤口,很快就能止住。
虽然他这么说,但御医仍是很快赶来,高洋退后数步,确认太子真的无事,才在心中松了口气。
一旁犯人的惨叫仍在继续,以往悦耳的声音这时让高洋心烦意乱,可即便他是皇帝,也无法阻止人死前发出的悲鸣。
因此他马上怒喝:“停下!不要再叫了!”
皇帝的命令得到忠实的执行,一些犯人喜极,想要大声哭泣,狱吏连忙捂住他们的嘴,低声说想死也别害上我们。
高洋看着底下上百具尸体,又看了看旁边被救治的太子,忽然觉得,高殷和底下那群死去的奴隶极为相似。
既视感让他打了个寒颤。
不,这是他的国,他的天下,就算天下人死绝,他和他的家都不能有事!
御医小步挪过来,垂腰向高洋汇报,高洋挥挥手,御医与其他人有如潮水般褪去,坦露出高殷来。
高洋看着太子,他的眼中平静如水,全然不似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尚显稚嫩的脸庞已经透露出对权力的渴望。
虽然不可以溺爱,但也不能让他渴死。
“印书局、检校局、东宫辑事厂,汝都去作罢。”
高洋吐出一口郁气,这句话似乎没有那么难说:“只是检校局和辑事厂之事,三日报与我一次,若要杀人,问我批准。”
“谨遵圣命。”
高殷深深下拜,高洋看着难受,亲自将高殷扶起。
此时的高洋,戴上了慈爱的面具,完全不像刚刚的疯天子:“汝回去,早点休息吧。”
高殷点头,旋即说道:“儿还有件事,希望父皇能够满足。”
“还有何事?”高洋有些不耐烦了。
高殷指着那些还活着的犯人:“请父皇把这些人赐给我。”
高洋奇怪:“要他们作甚?”
“父皇今日放生得也够多了,想是功德无量,不差这么些。不如让儿带去差使,补充人手,也算让他们为大齐报效罪身。”
高洋闻言,摩挲着下巴,思索片刻。
“些许罪仆,汝想要,就带去。”
高洋起身,招来一个侍者,耳语片刻,那侍者就笑着凑到高殷面前:“太子请随我来。”
高殷随他离开,高洋注视着高殷的背影,陷入沉默。
好一会后,高洋才从独思中醒来,看着天,双目瞪圆。
“绝不……!”
高洋牙齿紧咬,渗出血丝。
第16章 二王
高殷在侍者的引领下,见到了杨愔,他就在金凤台附近,见到高殷,神色有些尴尬。
因为高洋好杀人,放任他滥杀仪仗侍卫人员也不好,杨愔便找来死罪囚犯,高洋想杀人时就拿来应付,被人们称为“供御囚”。
如果三个月没被杀,就免除死罪,但这种人很少有。
虽说他们有着死罪,但走正常的司法程序,好歹能落个痛快,给高洋杀死那可是活受罪。
除了今天的“放生”游戏,高洋还爱让刑吏夹犯人的手指、压他们的足踝,让他们站在烧红的犁耳上,或者伸手放入烧红的车轮孔中。
上行下效,齐国的律法因此非常严酷,杨愔为了迎合高洋的杀人欲,不得不摧残其他人的性命,被高洋所杀死的人大多数是虐杀,虽然都是死罪囚犯,但他心里仍是不忍。
待侍者说明来意,杨愔颇感意外,太子居然为这些死罪囚犯说情,这让他更加过意不去,同时心中对太子能改变齐国的信念更加确信。
“杨令公。”
高殷向杨愔行礼,在外边要称职务。杨愔的官职是尚书令,加特进、骠骑大将军,所以可以称为杨尚书、杨骠骑,不过杨愔不是武官,称杨骠骑就有阴阳怪气的意思,鲜卑勋贵当面见了就喜欢这么称呼他。
尚书令在齐国是事实上的宰相,因此也可以称呼他为“杨相”。
“令公”这个称呼,其实是专门称呼中书令的尊称,出自北魏时期的高允,因高允官拜中书令,彼时的魏帝不称呼高允的名字而叫令公。
尚书省总领庶政,而中书、门下二省分掌机权,门下省的长官又是宫中侍从官,因此在旧魏,门下省的权力是最重的,其次中书省,最次尚书省。
齐承魏制,但因为世宗高澄与今上高洋都担任过尚书令,因此齐国尚书省的权力与地位变得最重。
因此在旧魏,称呼尚书令为令公,有攀附阿谀的嫌疑,尚书令的职权可比不上中书令;但是在齐国则毫无问题,是更加尊敬的称呼。
汉末的荀彧曾任尚书令,被称作“荀令君”,人们也就拿令君作为尚书令的专称。但高殷年纪较小,他自己觉得君太亲近了,还是叫令公更尊重杨愔。
毕竟杨愔可是现在齐国晦暗的政局里唯一的那束光,高洋不工作的时候,都由杨愔替他处理齐国政务,而且做得非常不错,所以人们都说现在的齐国,上边的国主是昏庸的,但下边的政事却还清明有序。
杨愔向太子还礼,说道:“太子虽富于春秋,却已熟读经义,连至尊都为太子所感动,活这些死囚的性命,可以说得到了仁、孝的真意啊。”
“哪里哪里。”杨愔投之以桃、高殷报之以李:“小子才学尚浅,想要拥有竹林别室,吃铜盘重肉,还需要多向杨公学习。”
杨愔微微点头,轻抚胡须,略显得意。
杨愔出身弘农杨氏,同龄的堂兄弟有三十多个,唯独他因为高雅脱俗,被叔父赏识,特意在竹林间建造了一间屋子,让杨愔独居其中,潜心学习,还经常用铜盘盛最好的饭菜给杨愔吃。
古代铜就是金钱,金的本义便是赤金,也就是铜,曹操的铜雀台之所以有名,就是因为全是用钱搭起来的。
因此杨愔相当于用金碗吃饭,还被叔父拿来当做“别人家的孩子”教育杨氏子弟,虽然有造势养望的嫌疑,但依旧拉风至极,在士人间也是一大逸事。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狱吏就押解着剩下的囚犯离开金凤台,杨愔请高殷借过说话,笑声询问:“太子要这些人,是要做事?”
“正是。我跟至尊讨了些差使,需要人手。”
杨愔揪着一根胡须,轻轻拉扯:“唔……不知臣可知道一二?”
高殷本来不想说,转念一想,有杨愔的帮助更好,所以心里向高纬道了个歉,他要抄个作业了:“我想开办文林馆,此馆专门招待文学之士,编撰书籍,推荐给至尊御览,杨令公若有兴趣,可向我推荐一些人才。”
“噢?这倒是件风雅之事。”杨愔来了兴趣,若是高演等宗王起这个主意,他不仅反对,还要加以阻挠,但这事儿是太子办的,就有办的价值。
而他参与其中,也能提高杨愔本人在汉人、文坛的地位。虽然已经站上文臣之巅,但谁又会嫌自己名气太大呢?
虽然早已和太子是利益共同体,但现在杨愔更加感到自己和太子相近的命运。他并不是没有读过三国的故事,高洋算不上刘备,但高殷比刘禅好上无数倍,一个成功的诸葛亮的命途似乎正铺在杨愔脚下。
所以接下来的每一步,都要走得稳健、踏实,那些碍路的绊脚石,要早些清除。
齐国比蜀汉,多了些碍目的皇叔。
“太子……可要小心二王。”杨愔俯身,贴近高殷的侧耳:“若至尊不忍,则后患无穷啊。”
“您是说上面的,还是说下面的?”
高殷被阴谋的气息所感染,同样低沉的回应。
上面的,自然是高演、高湛;下面的,就是关在地牢里的高浚、高涣了。
高浚是高欢的第三子,高洋的异母三弟,他的母亲嫁给高欢不到一个月,就生下了高浚,高欢虽然照样抚养他,但不怎么宠爱。直到高浚后来显露他少年有智,高欢才另眼相看。
齐国建立后,他受封永安王,任青州刺史,得到青州人的拥护。
高浚经常劝谏高洋,高洋不听,他甚至去责备杨愔不劝谏,因为高洋不喜欢大臣与诸王沟通,杨愔害怕高洋知道,就主动报告给高洋,高洋大为光火,骂高浚“小人难忍”。
加上以前擦鼻涕的旧恨,高浚最后一次上谏时高洋召他回京,高浚装病抗命,高洋为此大怒,派人将高浚逮捕,青州数千百姓哭着为高浚送行。
说实话不哭还好,一路绝了高浚的半条命,高洋的几个弟弟一个比一个出众,每一个高洋都想收拾,和他同母的高演高湛他收拾不动,高浚这种没人保的异母弟还是拿捏得很轻松的。
另一个则是高洋的七弟高涣,天姿雄杰,俶傥不群,高欢亲口夸赞他“此儿像我”,长大之后力能扛鼎,材武绝伦,是高家难得的将才。
齐国建立后,他受封上党王,历任中书令、尚书左仆射,也是宰相之资。三年前,高洋封梁朝贞阳侯萧渊明为梁帝,高涣奉命护送萧渊明回江南继承梁朝,攻破东关,斩杀裴之横等梁将,威名盛隆。
但将才兄更加倒霉,他完全是无妄之灾,只是因为有术士说“亡高者黑衣”,高洋就问什么东西最黑,左右回答“没有比漆更黑的了”。
而漆、七同音,高洋就天才的联系在了一起,那就是我七弟高涣没跑了,连忙派人征召高涣。
高涣也知道二哥很天才,于是杀了来使直接开润,半路被人捉住送到了高洋处。
高洋就把高浚和高涣一起用铁笼关起来,放在北城的地牢里,吃饭和大小便都在同一室,哪怕是正常人都要被逼成疯子。
历史上,这两人死得更加惨烈,高洋站在门口唱歌,命高浚高涣合唱,两人过于恐惧,泣不成声,就连高洋都觉得怜悯,打算饶恕他们。
结果一旁的高湛进谗言,说:“猛虎安可出穴?”
高浚便大叫高湛的鲜卑名怒骂:“步落稽,皇天会看到你的所作所为!”
于是高洋下定决心杀死他们,命令刘桃枝对着铁笼戳刺,要把两个弟弟戳死。
高浚、高涣折断了槊,不住哭号着,连喊上苍。
高洋又命令向铁笼丢去火把,这次高浚、高涣无法抵抗,被活活烧死,高洋命令用石土掩埋。
之后,他们的尸体被发掘,身上的皮肉与毛发都被烧尽了,完全没有了人形,只剩下焦炭。
天下人都为两个贤王之死而感到痛心。
不知高洋对两个异母弟究竟有什么仇恨,命令高家的旧仆将二王杀死,又将二王的王妃嫁给了这些仆人,得知高浚的王妃陆氏和高浚并不恩爱,才将陆氏赦免。
现在,高浚和高涣都还活着,关在地牢里,如果没有任何改变,他们将会走入原本的命运。
“都是。”杨愔说着,也有些感慨。
至尊这么做,自然是为了给眼前的太子铺路。只是嫡王未除,先杀庶王,在杨愔看来有些逃避了。想那曹魏文帝曹丕,登基之后也没有对曹操的养子曹真大加杀戮,反而重用曹真,以其都督雍州及凉州诸军事,之后更是假节钺,都督中外诸军事,是曹魏军队的最高统帅之一。
虽说晋世之后,就对宗室多有提防,但对宗室也不该如此残忍,还是自己的亲弟。
当然,毕竟是至尊,他做得出来,也不是一两次了。但对有些人,他就变得正常起来了。
至尊该疯的不疯,在某些事情上,也是清醒得很呐。
高殷不知道杨愔的腹诽,在整理着思绪。
杨愔当然是值得信赖的,他是铁杆太子党、汉人的代表,太子自己投了他都不会投,但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也不是好时机,因此高殷含糊道:“皇叔的事情,我已有想法,只是不知道至尊何时便会发难,如若有异,还请令公……”
“臣可不敢劝!”
杨愔连忙摆手,像是甩掉溅在身上的血:“至尊的想法高妙深邃,臣难以参悟一二,更不敢指摘至尊的行为!”
“当然不是,令公多虑了。我只是说,事情发生的时候,若是还有挽回的余地,还请令公联系我。”
这就是高洋不喜欢大臣和诸王过多接触的原因,内外勾结,就能掌握君王的情报。
但这位是太子,未来的皇帝,自己也和他绑在一起,这是必要的贡献,因此……
“太子所言,恕难从命。”
杨愔毕竟是聪明人,今天他可以这么对高洋,明天就可以这么对高殷,就算他想,也不能应承。
高殷自嘲一笑:“是我失言,还请杨公忘了吧,此事勿要再提。”
杨愔点头,随即又叹了口气:“唉,天家总无情,但若是能平安解决,也算一段佳话。”
杨愔想要打压二王,杀心却不重,在他心里,最好是把这几个宗王全都赶出中央,丢到地方上发烂发臭,这样也能保全性命,辅佐皇帝、拱卫皇权的事,就让他们汉人来。
高殷忍不住笑了,佳话的含金量已经这么低了?活着就算胜利?
他已经决定了,要把高浚和高涣捞出来。
第17章 改变
在高殷的视角,高浚和高涣不是累赘或威胁,反而是助力。
即便他们想篡位夺权,也不会是娄太后的优选,她只会关心自己的亲生儿子,放高浚高涣出来,还能制衡高演和高湛。
况且这个事情,最好还是自己做,如果能救下将被皇帝杀死的永安王和上党王,那自己的仁德之名会更广,即便高浚高涣内心并非真心顺从,但表面上也必须承自己的情。
高浚为青州刺史,高涣曾任冀州刺史,在任期都很有政绩,救出他们,也就意味着可以得到这两个地区的部分人心,对自己可是大有裨益。
尤其是威名盛隆的高涣,有着护送萧渊明回梁朝的军功,如果高涣站台自己,自己对抗晋阳那帮鲜卑勋贵也多了一张牌。
等回到东宫,夜幕已落,太子詹事派遣仆人来禀告,说死刑犯们数量约有四百多人,已被带回大理寺关押起来。
高洋的近侍来确认这一程序,高殷随口问了一句:“父皇之后可有再杀人?”
那近侍笑得尴尬,在高殷连连追问之下,才小心说出高洋已经出宫的事情。
“大家出宫……似乎是往靖德皇后的方向。”
高殷心下一叹,自己今天为了脱身举的例子,似乎把高洋的邪火勾了出来,坑害了大伯母。
“辛苦了。”
高殷解下身上一块白玉,递到那近侍手中,近侍的脸都要笑烂了,口中不住诵德。
替贵人办事,贵人一定会有赏赐,不然叫什么贵人呢?以往太子年纪小,不谙此道,而今看来,会是一个好主子啊。
打发走了外人,高殷命人准备饭食,用餐后就在书房内写作。
康虎儿很奇怪,从这几日开始,太子不仅让自己在身边服侍,和他一同吃饭,对自己极为礼遇,还在写完书稿之后对自己念一遍,询问自己的意见。
这对康虎儿来说当然是好事,那三百年前的汉末故事令人向往,他听得津津有味,特别是太子会根据自己的感觉来修改内容,让自己更容易听懂,这让康虎儿深深感觉到自己被尊重。
以往照顾太子,是天子下达的任务,现在保护太子,开始让康虎儿有了些使命感。
“这是前十五回的稿子,终于是写完了。”
高殷揉搓酸疼的手臂,他凭记忆重写三国演义故事,还是非常吃力,好在他自己对这段历史熟悉不少,身为太子,又有许多书籍资料可查,而且这个身体的脑子非常好用,加上旁边有一个上过战场的武人指导,大幅度提升了斗将的字数和真实度,最终呈现的文笔和真实度比罗贯中还要好上不少。
高殷唤来侍从,将自己以往摘抄的《孝经》、《诗经》、《孟子》,以及《内身观章经》、《佛说百佛名经》等佛经整理出来,加上《三国演义》的文稿一起交给他们:“拿出去,找匠人按之前的木板去雕刻,尽快做完。”
侍从们领命,抱着这些宝贵的书籍离开。
做完这一切,高殷有些饿了,他毕竟才十三岁,还是长身体的年纪,如果不多吃些东西,未来容易长不高。
恰巧这时又有侍从禀报:“段妃送了宵夜来。”
“哦?!”
高殷微微诧异,走出屋去,段华秀的大女官带着数人,抬着精致的食盒在外等候,见高殷出来,款款施礼。
“见过太子。”
“免礼。”高殷双手一抬,女官们无风自起,大女官迎上来,巧笑嫣然:“昭仪听说太子今日读书,总是忘了食辰,特意命我们送点吃食来。”
高殷面露惊喜,将女官们迎进屋,这时候康虎儿就不适合待在屋内了,走出屋外,看着这个九尺的大个子,女官们目光露出惊奇,但很有素质的没有私语。
大女官将食盒一层层铺开,糖饼、薄皮春包、虾肉包子、蜜糕、鹿脯、笋鲜等十数道小菜卸开木盒的枷锁,展示自己诱人垂涎的香色。
高殷伸手,轻轻将香味扇到自己鼻下,腹中的馋虫忍不住发出叫喊,在它的驱使下,高殷夹起一块蜜糕品尝,顿时唇齿生香。
“这蜜糕是段妃亲手做的,太子第一口就吃中了,段妃若是知道了,一定很开心呢!”
大女官在旁边奉承,给高殷倒上一盏乌梅汤,陪高殷吃宵夜、谈笑些趣事。
等高殷吃得差不多了,女官们便收起食具,高殷喝着茶,对大女官说:“劳烦转告告诉姨姊,就说殷儿知道姨姊疼我,改日上门回访,姨姊若有什么要求,可跟殷儿说。”
说着,取下身上的金佩要递给女官,大女官笑着推了回去:“段妃平日对下臣们极好,下臣们是自愿的,况且亲人之间送点吃喝,哪能讨赏呢?等您日后多来清凉宫使唤下臣,那时才好意思呢!”
高殷轻笑:“既是这样,那我不准备回礼可不行了!”
女官们掩嘴挽袖,向高殷告辞。
她们走后,高殷从屋内探出头来:“虎儿,进来吧。”
康虎儿回到屋内,闻到女子的脂粉味,鼻子抽抽,颇有些不习惯。
忽然他发现,高殷绕着自己转了半圈,心里有些奇怪。
“虎儿,你看我可以跟你学武吗?”
康虎儿急忙下拜:“虎儿只是个莽夫,也不会教人,太子若是想要学武,应该请名家传授武艺。”
“若要打磨筋骨,是不是太晚了些?”
康虎儿其实觉得是的,他们练武都是从小练起,十三岁已经很晚了,不过他毕竟不是蠢货,说话要委婉些:“太子自然与俗人不同。”
高殷哈哈大笑:“那明日便开始教我骑射吧!等我学会了,我们出宫去,我带你去做些好玩的事。”
太子要跟自己学骑射,让康虎儿有些小小的骄傲,所谓好玩的事,也不禁期待了起来。
之后的数日,除了处理东宫事务和写书,高殷就剩下骑射这件事。
高殷想过发明马镫,不过这个想法流产,因为早在数十年前的北魏时期,就已经出现了硬质的金属马镫,而且还是双蹬,这让高殷学习上马和控马的难度都轻松了许多。
好在马蹄铁还没出现,这让高殷心里宽慰不少,自己还能再搞一项发明创造。只是射箭这种事,他就没办法了,这实在要看天赋,按康虎儿的说法,只要勤加苦练,总能射到靶上。
于是这几日,高殷出门也不再乘坐轿子或马车,而是骑着骏马在宫中奔驰,虽然出格,但更离谱的皇帝摆在那儿,也就显得不那么奇怪。
重视礼制的汉人们固然对此感到心痛,觉得太子被皇帝打傻了,但鲜卑官员们反倒对太子刮目相看,皇叔高演因此对他人说:“没想到太子居然也有如此洒脱的一面,看来将会继承至尊的勇武啊!”
这话说得让人心里发憷,高演自己都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这一日,大理寺的囚室终于射进阳光,高殷来看那些被关押的死刑犯了。
第18章 苏琼
苏琼今年四十岁,虽然官服穿在身,但瘦削挺拔的身子和稀疏刚硬的短须,让他看起来像是一个戍边的卫士,而不像一个正六品的朝廷官员。
大理寺是齐国的最高法院,掌刑狱案件审理,最高长官为大理寺卿,然后依次是少卿、丞、正、监、评各一人,在册官员一共六十九人。
又因为秦汉时期,同职责的部门是廷尉,所以大理寺卿也可以被叫做廷尉卿。
虽然大理寺卿是最高长官,但大理寺最有名的人却是大理寺正苏琼。
苏琼是齐国难得的良吏,良到全国都非常有名,堪称齐国司法的救世主。这人就跟侦探一样,到哪上任都明察秋毫,去南清河郡做太守,就没有犯法的事情,外郡的盗贼路过南清河都要挨两巴掌,然后被抓起来送官。
更离谱的是,以前在南清河做贼的一百多人,最后都自愿充当苏琼的耳目,民间大小事苏琼都能收到风,哪怕是官员喝了百姓一杯酒,他也知道得清清楚楚。
因为政绩漂亮,苏琼的四次考评都名列最上等,虽然因为居丧,离开了南清河郡太守的职位,但丧期过后,马上又出任大理寺正和司直,相当于齐国最高法院院长兼纪检副职。
御史中丞毕义云,任职以凶猛暴虐著称,大理寺的官员都很怕他,唯独苏琼逆流而上,审查御史台的案件,翻了许多案子,乃至后来由大理寺复查御史台的案件成为了齐国的惯例。
苏琼又为许多被告谋反的人洗刷冤情,就连五兵尚书崔昂都劝他悠着点:“宁可杀错千个好人,不可放过一个逆贼,免得不小心陷了进去,何必把自己的身家性命看得这么轻?”
苏琼说:“我没冤枉一个好人,也没放过一个反逆”,由此得了一个“断决无疑苏珍之”的称号,可以说他改变了大齐,至少改变了一点点。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齐国苏青天,也不敢直面齐国真正的黑暗,犯人被杨相一批批的带走、天子一批批的杀,虽然他不齿于像同事们一样,为了讨好天子而大兴冤狱,但也对这一局面没有办法。
因此得知太子救下四百名囚犯的性命,苏琼颇为意外,知晓太子今日要来,苏琼特意等在大理寺,亲自迎接太子。
“下臣苏琼,拜见东宫。”
“免礼。”高殷的手触碰到苏琼,才能将他扶起:“前些日子的那批犯人,现在何处?”
“既已送回,下臣便按照律令审判。”
高殷皱眉:“如此,是否太过了些?”
虽然经过苏琼审查,没有无辜者,这批犯人应该经过大理寺的审判后明正典刑,但大齐自有国情在此,他们是杨愔带去给高洋的祭品,侥幸为高殷所救下,在杨愔那边就是天恩,自然应当释放。
可在苏琼这边就不这么觉得了,本来这群人就是死刑犯,只是被天子虐杀有些不人道而已,但改变不了这群人该受刑的本质,虽然可怜,但苏琼仍然觉得应该按国法办事。
“下臣以为,罪者应依国法治刑,不因他物而改。”
“呵呵……你说这个我都觉得好笑。”高殷笑了起来,“你是按照旧魏律,还是依《麟趾格》?”
苏琼顿时紧张起来:“自然是《麟趾格》。”
“那这里面,可就有很多话可以说了啊。”
律、令、科、比是汉朝律法的表现单位,北魏则以格代科,麟趾格,就是东魏孝静帝让群臣在麟趾阁中商量议定的新法律,因为群臣里有一个高澄,又因为东魏的形势和旧时不同,很多地方都要优先服务于军务和高氏,所以《麟趾格》是体现了高澄、或者说晋阳霸府执政思路的法律,和旧魏的法律有很大不同。
再然后到高洋建齐,为了适应高洋打压鲜卑勋贵、强化皇权的需求,登基的第一年,高洋就命令百官再度修改《麟趾格》。
法律是为统治者服务的。《北魏律》守护的是魏室的皇权,但东魏真正的统治者是高欢、高澄父子,因此《麟趾格》的目的也在于压抑魏皇,架空魏室,加上东魏朝廷在邺城扎根之后,民讼殷繁,群盗四起,律条互相矛盾,法吏判案无本,急切需要新的法律制度收拾局面,因此《麟趾格》很快替代了《北魏律》。
然而这就有一个极大的问题,魏朝毕竟统一北方上百年,魏律深入人心,《麟趾格》又常年修订,加上军国政务繁多,政令刑法不统一,最终导致齐国的司法官员没能切实执行《麟趾格》,多数案件不依照法律条文,而是根据现实条件来改变法律,甚至用回《北魏律》。
因此苏琼虽然说依照国法治刑,但他绝对做不到,犯人的罪行千奇百怪,各类判决也不相同,苏琼也不能全都依照国法,有时候也根据他的推理和猜测,去做出令所有人满意的判决。
那么只要在这些完美的判决中,找出一点点不合国法的擦边内容,就足以扳倒苏琼,之所以没人扳他,无非是皇帝留着,也有人护着苏琼罢了。
但太子完全有这个扳倒他的能力,只要高殷想。
“太子若要审查,下臣必当奉陪!”
“别担心,我只是问问。”高殷拍了拍苏琼的肩膀:“杨相可带走他们,我就带不得?若无我,这些已是死人。既然是死人,就让我用一用吧,日后有些事,还需要苏寺正担待呢。”
“那……”虽然有些违背苏琼的原则,但苏琼也无可奈何,只能恭维道:“便是这些罪者的大福了。”
这就是封建王朝的妙处,也是帝王的快乐之源,官员们依法治国,始终依的是皇家的法,只要王者举起权杖,法律之海就会为他们让出通道,等他踏过之后才会再度合拢,打不湿帝王的一片衣角。
偶尔有些强项令,也只是时代巨轮下不起眼的浪花。
这个时代,司法官员的权力很大,只有朝廷督办的重大案件需要皇帝批准,理论上死刑犯由大理寺审完,交由御史台审查,就可以行刑了。
不过这才过去几天,苏琼还没来得及动手,高殷就来收人了,因此除了四个得急病死了的,剩下的417人都还活着。
高殷下令,先给这些死刑犯吃顿饭,再给他们用水洁面,整理一下仪容,半个时辰后拉到大院中。
忽然多了顿饭,还能洗脸,这些犯人泛起小小波澜,有人以为是要被释放的征兆,高兴得咬断了筷子,也有人以为要被处刑,或再去“放生”,忧愁得吃不下饭。
等他们来到大院,看见那日见到的小贵人,心中悬着的担忧落了地。
高殷坐在胡床上,与康虎儿一起挑选身强体壮的死刑犯,选出67人。
接着再在剩下的人里,寻找有各类特长的人,即便只是会溜门撬锁,也算作手艺,原先做过游侠的,同样被选了出来。
最终,高殷选出共136人准备带走,剩下的人惴惴不安地等待着命令。
小贵人向那个短须的官员说了几句,官员面上有些无奈,但还是宣布:“剩下人等,全部释放!”
短暂的沉默后,大理寺爆发出热烈的欢呼,犯人们想要跪拜道谢,但他们没那个资格,高殷已经带着那一百多人离去了。
第19章 文御
“从今日开始,你们就入东宫辑事厂。”
在大都督府的院落内,高殷站在胡床上,对着一百多名死刑犯大声宣布。
犯人们的目光透露着清澈的愚蠢。
“李鹤,周逸。”
从高殷的亲信侍者中,走出两名侍宦。
“李鹤担任厂主,周逸担任厂督,负责检校局。”
辑事厂负责察听和侦缉宫中乱纪之事,检校局的职责是检查辑事厂的情报,二人领命。
“在大都督府内设置文林馆,姚双。”
高殷身边资历和信赖排第二的姚双出列,被高殷任命为审督。
跟随最久的黄喜则担任印书局的总制。
文林馆的总负责人当为总制馆事,掌知馆事次之,这两个官职都应当由文人担任,审督馆事则是由宦官担任、负责传达高殷意见的三号人物。
黄喜总制印书局,选材内容部分移交给文林馆,因为打的旗号是供皇家阅览,又会提供薪酬和食宿,上下都足以招揽不少文士;
辑事厂再联合印书局出台治安管理条例,通过讲座的形式规训宫人,继而通过总结经验、治理风俗的口号控制舆论,将权力范围延伸到京都乃至全国。
如此一来,只要放宽政策、鼓励齐人思考,齐国民间的思潮就会澎湃,迸发出无数的创意和新思想,在精神上彻底击溃鲜卑人的游牧习性。
这些思想又会因为实践而产生经济效益,让印书局、文林馆这些在其中担任重要链条的部门赚得钵满盆满,在经济上操控鲜卑人。
总有一天,定会让鲜卑勋贵斥巨资买一面墙的汉书来装点门面,若是有人不这么做,他就是被同僚和士人所鄙夷的俗士。
知识的流动将掌握在高殷的手中,文林馆成为齐国文学的官方平台,日后兴办邸报、制订教材,都将从文林馆的馆臣开始,不仅是齐国宰相孵化基地,还将是发展科举制、编撰《齐律》的核心官署。
所有能辅助文林馆扩散影响力的印书局、辑事厂等部门,就能隐藏在其下,随着文林馆水涨船高,成为幕后那只无形的大手。
高洋因为权力的本能,有提防的心理,但他没有后世的经验和开阔视野,根本不能预见高殷的计划和目的。
像原本的锦衣卫和东厂那样做些秘密警察和特务政治的事?这当然是有必要的,毕竟大齐是封建帝国,不能太自由。
但即便被高洋否了,只要他不否书局的事情,那迟早还会往这个方向发展,无非是慢些。
等高洋一死,高殷便登基即位,最后的压制变成了最大的倚仗。
就算未来会创造出一个怪物部门,那也和高殷无关了,他还能管之后的事情吗?未来的皇帝是吃干饭的?隔壁的北周做得井井有条,还灭了北齐,但还不是一个不慎就被杨坚篡权了吗?
高殷只需要比北周做得更好就行了,没必要陷入无限的完美主义内耗中。
要相信后人的智慧。
在他的命令下,李鹤、周逸、姚双、黄喜各自带人去开展工作,无论是印刷厂的选址,还是书局的建立,以及工人们的招募,最初制度的建立,都需要大量人手和时间。
高殷也没打算一日就做完,先是在大都督府内处理今日的政务,随后召来赵郡王高睿。
“叔父,我有些事情需要部署,劳烦您记一下,对外宣布。”
高殷的长史高睿是高欢族侄,时年二十五岁,性格孝顺温和,文武兼才。
他刚满月,父亲就去世,因此极其喜爱《孝经》,读到“资于事父”这句话,总会泪流满面,抽泣不止。
大家都是爱孝的人,高殷和高睿很有话题,性格也处得来,因此私下关系非常好。
高洋也很喜爱高睿,当时高殷监国,开大都督府治事,高洋十分重视大都督府的僚佐人选,最终选择了堂弟高睿作为大都督府长史,并官拜侍中,侍中是门下省的长官,也属于宰相序列,作为高洋的宰相和未来太子的辅政重臣,高睿可谓是铁杆太子党。
实际上,高洋对高睿的期待可不止这样。高洋临死前,对邺城禁军的掌握,分配给了高归彦和可朱浑天和;而与晋阳军方的联系,则由高睿负责牵桥搭线。
可惜高睿没能为高殷尽心尽力,最终也进入了高演的新体制,这提醒着现在的高殷,不要以为现在玩得好就都是哥们儿,有些人只忠于权力,高睿如是,刘桃枝亦如是。
高睿微笑:“太子何必客气,有事直接吩咐便是。”
他打开书簿,随着高殷的话语写下一笔好字。
“君民建国,教学为先,移风易俗,必自兹始……今开设文林馆治书,引文林之略,援帝王之功。求诸往古,非无褒贬,宜思进善,用匡寡薄。强毅正直,执宪不挠,学业优敏,文才美秀,并为馆阁待诏,输播圣听。爰及一艺可取,亦宜采录,众善毕举,与时无弃。当待以不次,随才升擢。”
高睿提笔写就,才反应过来,这令要开设一个文林馆,其中提到待诏二字,莫非是要向皇帝推荐文士?
想来又是皇帝要提高汉人文士的地位所下的决定,不知背后有无杨相的参与,高睿不想发表意见、仓促站队,因此默然无言。
写完此篇,高殷命他再起一文,微微思忖:“西逆侵扰,群凶鼎沸,思武事未勤……”
这文的内容是高殷根据现在国家的形势,为了守卫齐国不被西贼损害,需要加强武装,招募健勇至大都督府,将在十日后在邺都北城举办壮武会,认为自己是英豪俊杰的人都可以来参与。
第三文则是邀请七帝寺的和尚来邺都讲经,高睿很喜欢这件差事,他是个虔诚的佛教徒,母亲病逝时高睿才十岁,守孝期间长斋念佛,导致自身骨瘦如柴,借助手杖才能站立。
因此前两件事,他只是听个响,唯独讲经之事,他挂念在心,主动请缨:“太子,不如七帝寺这趟差使就让我去,七帝寺的主持慧明与我相熟,凡事都好说话。”
严格来说,七帝寺的主持不仅是和高睿相熟,而是和齐国大部分的达官显贵都熟,它是六十七年前修建的佛寺,从旧魏到大齐多有皇亲国戚眷顾,只要是去往定州上任,一定会为七帝寺造像树碑,甚至旧魏宗室祖先的神主排位都放在了七帝寺,后来高洋建齐,把这些神主牌全拿出来烧了。
因此七帝寺的关系甚至能走到娄太后,高殷一方面也是希望能和七帝寺有所联系,让他们为自己造势。
第20章 理政
高殷点头:“也好,就劳烦叔父替我操办。”
解决这些,高殷便开始处理大都督府的政务。
从今年开始,高殷便已经监国了,而且他的大都督府是尚书省分头处理众多事务的,意思是大都督府和尚书省地位齐平,严格来说高殷已经是实质的宰相之一,这也是为了他将来登基做准备。
所以他处理的问题,和齐国内部的根源矛盾是很接近的,例如土地分配和人口赋税。
这两个事情,无论在哪个朝代都是重中之重。首先是土地分配,由于高欢是借北镇豪族、河北豪族等势力上位,而河北的豪族在十六年前,因为高慎的叛附西魏而被打压,高欢对河北的豪族失去信赖,开始削弱河北豪族的政治特权和经济实力。
因此,在北齐建立之后,国家政权主要依靠晋阳的北镇勋贵来维系,六镇降户和原本洛阳地区的十余万六坊鲜卑是齐国武装力量的根基,从东魏到北齐,经济政策无论如何制定,都必须维护到北镇勋贵和鲜卑武士们的利益。
高洋曾在六坊内简练鲜卑武士,每一人必当百人,谓之“百保鲜卑”,这帮人猛得一批,在战阵上为了大齐舍生忘死,之所以这么勇猛,纯粹是因为钱拿够了,忠诚度上来了。
而因为东西相持,导致两边的武人集团议价权更高了,否则他们就敢投奔到对面去,因此国家不得不让利来收买他们的战力,这就导致齐国从高王到而今的天保帝,二十六年的时间里,对土地的检括活动屡次遭遇惨败。
这一块蛋糕太大了,高家的统治者们动不了,人口的管理也是一团糜烂。
去年,也就是天保八年,因为国家的费用不足,高洋便和臣子们商议,迁移冀州、定州、瀛州三处无田的人户,到幽州、范阳等田多人少的地方安置。
豪党兼并,户口益多隐漏,高洋的目的,是把这些豪族的荫户调虎离山,在冀定瀛治不了他们,赶到幽州去就可以随意拿捏,然而最终也因为豪族的强烈反对而作罢。
如果是在一个国家政权稳定的大环境下,高洋和高殷大可以强力推行,这些豪族必然不敢公开反抗;但是现在齐周角力,造反的胆子他们没有,勾结匪寇、抱团反抗,乃至暗通西国的事情,他们的胆子还是很大的,就比如今年的五月,冀州百姓刘向在京城谋反,同党全都被杀,但还有些许残党。
有残党,就代表有人包庇,具体是哪些人不知道,但总归可以猜出来。
“既然开了大都督府,就要有点大都督的样子,而今刘向的同党虽然伏诛,但他本人的下落还没找到,我想加派人手,在京都附近扩大范围巡查,各位意下如何?”
众人在署中议事,高殷的第一个议题丢了出来,便引起讨论。总有些人会认为加强巡管会造成京师人心不稳,部分人表示赞同,因为已经不稳了,再不快点把这人抓到,反而会让齐国的威信下跌。
然而谈着谈着,讨论的声音变了风向。
历朝各国各职的开府都不相同,但大体又类似,府内自职主以下,“长史”为第一人,实际上就是府中宰相,而后是司马、参军、主簿、各曹掾,此时理曹掾黄通起身向高殷行礼,随后道:“大齐立国九年,国体稳固,何必为一小贼而自乱?刘向的党羽已经伏诛,那么他本人就难以再造事端,保持目前的形势下去,早晚能抓到他,何必急于一时呢?”
“是啊,其隐遁绿林,虽能逃避一时,然未必长久,届时自有人将其绳束送官,无须浪费精力。”
见有人支持黄通,高殷心下了然,还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自己必须施以颜色,才让他们晓得日月已换:“诸位说早晚,是早还是晚?需要几日?几月?几年?”
黄通微微抚须:“想必不会太久。”
“那若是半年内抓不住刘向,则拿黄理曹是问?”
黄通又摇头:“日数岂可定论,然大势在齐,小贼无得立,太子以为若何?”
高殷哼了一声:“我以为,留着终究是个祸害,趁早抓到,免得他通敌!”
“传令下去,大都督府多出六百人,在京城周围严加排查。一个月找不到,就多加六百人,往北边扩,今年找不到,就加三千人,把整个河北都给我掀起来!”
黄通和其他署吏噤声,不敢忤逆太子。
虽然觉得太子的性情与以往不同,多半是刚刚掌权,胸怀扩野,比他跋扈的高家人比比皆是,而且近日宫中的传闻,他们也都有耳闻。
“我看这些荫户,也该好好查查了,记得通知下去,让他们各自小心点,要是我在哪个家里给他找出来,三四辈子的老脸可就顾不成了!”
高殷翻着簿册,豪族隐匿人口是众所周知的事情,这是与国家争利,这些人出不来,该交给国家的赋税就被豪族的庄田独吞了。
因此高殷的意思很明白,刘向不出现,他就要杀几只鸡,给大齐做开胃菜。
“卑职必定……必定尽力去办。”
高殷这才稍稍满意,这件事说完,另一件更麻烦的事情,又由主簿张干提起。
“近日京城的物价起伏颇大,百姓携带一匹布,在早晨时,或可购买十斛米;到了傍晚,就只能购买七斛米了。”
高殷听见这个,也深感头疼。所谓的治理国家,无非就是国土安宁、政治稳定、经济繁荣,也是上位者要做到的责任。
然而有高洋这么一个暴虐的天子在,就什么都做不到了。他在北边修筑长城,在南边兴兵帮助萧庄,损伤了几十万人马,又动工修筑台阁宫殿,赏赐无度,导致齐国府库空虚,官员勋贵也贪墨横行,齐国的民生日益艰难,奸盗之事连绵不绝,因此齐国的经济发展非常差。
在货币方面,高家的锅不大,反而有点贡献。主要是旧魏的弊病比较严重,加上战乱频繁,朝廷的货币既不精美也不统一,民间多私铸,光是钱币就有紧钱、吉钱、天柱钱、赤牵钱、雍州的青赤钱、梁州的生厚钱、河阳的生涩钱等多种货币百花齐放。
而且这还算是好的现象,往冀州以北根本不流通钱币,人们商贸交易都只用绢或布做一般等价物,因此张干才用布匹来举例。
废除旧魏的永安钱,改为铸造常平五铢,是高洋称帝后难得做的一件好事。常平五铢文字流畅优美、版式划一,制作精美,因此币值也昂贵,百钱就能购买十匹绢、三十匹布。
然后私铸之风又开始了,而今市面上已经出现赤熟、青熟、细眉等私铸钱,甚至有些丧心病狂的私铸者往里加铁、铅、锡做成薄钱,挤兑了正版常平五铢的价值和公信力。
劣币驱逐良币,高洋为此大怒,然而屡禁不止,高洋也没有坚持的动力,就没再管下去。
因此货币始终没能代替布匹,随着齐国官场的黑暗化,大齐百姓的生活逐渐进入以物易物的时代——当然西边的周和南边的陈也没好到哪里去,都是私铸成风,大哥莫笑二哥,周国至今还在用魏朝的五铢旧钱,陈国的岭南地区更离谱,到现在还是用盐米布进行交易。
到高殷这里,就要整顿整顿这个现象了:“民以食为天,食货之事,关乎国本。若平准无用,则斗米过万,一钱购亩,天下终将倾覆。”
说得这么严重,意思就是给我重视起来。
“易朗!”
“卑职在!”
精壮的军人出列,高殷对他下令:“带人在京都四方坊内,各设一个市场,无论是柴薪蔬菜还是果实米油,价格都必须保持年初遭灾前的水准,谁若不从,没收钱货,赶出市坊。”
“张干,你联络司农寺的官员,一起去和京城的商贾谈一谈,不够的货找他们要,价格能降多少是多少,先让他们赊着,账都算在我们大都督府头上。”
高殷觉得这个时代的商人还是很不容易的,由于这块土地重农抑商的天赋技能,商人长期被压制着,而且经商也确实会有各种各样的风险,一律怪罪他们趁机发财也不好,只是要稍稍遏制他们的野心,不准在这个时候发国难财。
张干欲言又止:“若是他们有推脱之意?”
事实上,能在北齐这个龙潭虎穴的京都做成豪商的,没有权贵罩着根本不可能,早八百年连货带本被吃光了,所以要挑他们的事很难,背后可能是一个又一个的权贵。
大都督府刚开府不久,权威未立,张干有些不自信。
“要是他们不乐意,就告诉他们,记的是太子的账!”
这下张干没话说了,也能安顿商人们的心。
如果是记在大都督府的单位头上,那以后高殷退了,这下任大都督就得把这个账背在身上。甚至高殷更绝一些,直接把大都督府解散,那商人们就血本无归,被高殷狠狠宰了。
但如果是挂在高殷的个人名义上,那就还有个说头,至少他本人推脱不了。
至于当上皇帝就赖账什么的……有时恰恰是皇帝,才不能赖账,尤其是高殷所处的这个生态位,他真赖这些商人,那商人们就敢去投资高演高湛。
高殷当然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而且他也的确想搞好齐国的经济,虽然这摊子烂,未来可是他当家作主,再烂的泥也要给他扶起来。
第21章 武堪
解决了这几件最麻烦的事,剩下的也就不在话下。
不过今天的事情,让高殷很不喜欢这些署吏。
齐国诸王选国臣府佐时,多选择富商的子侄或浪荡恶少,大都督府也被塞入了不少这种人。
前任只顾读书不管这些,但现在他想要做点事情,这些署吏就推三阻四,着实令人恼火。
要知道,能进入大都督府陪他这个太子共事是一种荣耀,未来就是潜邸旧臣,现在就敢找借口推脱工作了?
那以后大齐朝堂上站的都是些什么人呐?大齐的心腹之患吗?
等开完议会,各人散去,高殷私下对高睿说:“堂伯父可整理一份各州郡孝廉杰俊的名录?”
高睿闻弦歌而知雅意,要做一番事业,现在这些人确实不堪大用:“请待数日,必有回应。”
高殷点头,命令侍者准备行装,准备离开。
他是太子,又没人监督他干活儿,想何时走就何时走,何况他已经指出了行政方向,下面的人按照指示去做就好了,还有一个高睿在这兜底呢。
他的父皇高洋明年十月十日就要嗝屁了,他还有好多事情要在这之前完成。
有康虎儿在一旁托着,高殷飞身上马,得意地朝身后的高睿吹了声口哨,带着众仆们扬长而去。
高睿啧啧称奇:“太子较之以往,还真是飞扬洒脱许多了啊!”
只要不像他父亲那样暴虐,跟着这么一个幼主,倒也不坏。
高殷下令,往京城城区左部前进,那里是内徙的六坊鲜卑武士们的聚集地。
六坊和六镇不同,六镇是沃野、怀朔、武川、抚冥、柔玄、怀荒六镇,是北魏初年在旧都平城以北设立的六个军事重镇,负责守卫国境,最开始的边镇军兵都享有较高的特权。
然而时间的推移,加上孝文帝推行汉化政策以及迁都洛阳的改革,六镇的地位直线下滑,经济空虚,从版本答案变为时代弃儿。
六镇的人员构成也从豪强大族的勋贵子弟,变成了流刑罪犯,渐渐滋生对朝廷的不满和仇恨,最终发动叛乱,从国家的守护者变成了破坏者。
中间他们经历过许多事,直到最后,变为高欢和宇文泰分别以怀朔镇和武川镇为首,瓜分了六镇军民,带领他们重新进入天下的棋局,成为了棋手。
二十万六镇流民追随了高欢,他们多是鲜卑人或鲜卑化的汉人,高欢依靠他们建立起了晋阳霸府,并拥立平阳王元修为皇帝,以丞相的身份宰制朝廷。
然而元修作为大魏皇帝,日益增长的皇权需求和高欢不平衡太充分的相权产生了结构性矛盾,最终元修西奔投靠了宇文泰,从此北魏分裂成东西两魏。
元修虽然走了,但洛阳的宿卫军,也就是北魏朝廷的中央军没跟元修一起走,他们驻守在洛阳附近,之后被高欢所控制。
这些坊兵不事生产,是职业化的军人,也是北魏最后的精锐,他们归顺于高欢,就注定了高欢接下来控制的东魏再无翻盘的机会。
六镇、六坊,还有一部分河北士族豪强率领的家族部曲,构成了高欢的军事势力。
虽然大家都有一个六字,但六镇和六坊完全不对付,六镇是被放逐的边军,在汉化的六坊士兵眼里就是蛮夷,而六坊是高贵的中央军,洛阳的爷就是爷,在六镇眼里就是那些偷走他们富贵生活的京爷与汉化杂碎。
因此两方不说不共戴天,起码也是水火不容,有趣的是六镇中不乏汉人,但由于鲜卑化,总以鲜卑人自居,高欢就是最典型的代表;六坊则因为北魏是鲜卑之国,所以武士多用鲜卑人,而洛阳汉化极深,由此倒有不少的鲜卑人对汉文化高度认同。
在河北豪族被高欢有意识的排除出集团后,军事上的仰仗多依靠六坊和六镇。
高欢也曾试图整编和重组,但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的仇恨比民族和国家还深刻,最终这个努力也没能成功,六镇流民与高欢的元从旧臣演变成的鲜卑勋贵主要驻扎在晋阳,而六坊则更多的聚集在较为汉化的邺都里,构成大齐的二元军政体系。
也正因如此,高洋才从六坊里面征召强者组建“百保鲜卑”,一来是他们确实很能打,人数不比六镇多,但比六镇精锐,二来是要用鲜卑来对付鲜卑,用汉人很容易激发大家的民族意识。
如果高殷仅以太子的视角看待齐国,那很多事情都没必要,每日好吃好睡等父皇驾崩就完事了,只要看好高归彦,不让他到时候有机会倒戈,高演高湛就进不来宫门政不了变。
甚至于他们就算打进宫来,高洋给自己留了武卫将军娥永乐和两千宿卫武士,也就是上面的百保鲜卑,当场就能把高演高湛撕成碎片。
可这样他得到的不过是一个先天正统不足、高洋又疯狂玩弄过的齐国,完全接受遗产的同时也继承所有的弊病,与晋阳勋贵的关系还是没能缓和。
二王只是代言人,背后的晋阳勋贵还是会继续抬价,继续捧下一个代言人冲击皇权,因为他们达成了军事力量上的垄断,一家独大,有资格和皇权叫板。
所以要在此时,自己还有高洋这个父皇托底的情况下,发展出新的可靠的军事力量。
高洋这个人真的很严格,基本要求是以一敌百,至今从六坊里招募的百保鲜卑不过三千人,与六坊鲜卑的总数是十万,合格率仅百分之三。
高殷觉得只要能以一当十,那他要个五千人也就差不多了。
除此之外,还有被忽略的河北豪族。
高欢之所以要排挤他们,有一个重要原因是高欢的出身很低。
出身低,使得高欢得到妻子娄昭君的家族接济才能发家,因此娄家在高欢政权有着极高的话语权,娄太后甚至能影响皇权更迭;而渤海高氏更是高欢自己认的,虽然大家嘴上都承认,但至于是不是,心中就有猜测了。
这就导致了高欢虽然是集团的首领,但其他人面对他可不卑微,高欢虽然封王,终究只是臣子,高洋篡魏之后才奠定了君臣的名分。
六镇流民有话语权,发小和妻族都要让高欢掂量掂量,就连河北士族面对他,都有着深厚的名望和家底,加上战争屡屡失利,高欢的筹码越来越少,这就让人对他的个人能力和魅力产生了怀疑。
为了稳固自己的地位,高欢就必须做出行动,前两个是基本盘,动不了,只能拉拢,而河北豪族是汉人,不仅放弃了能得到鲜卑人的支持,还能清除掉替代自己的威胁。
所以高昂被阴死,害死高昂的高永乐被撤职,但过了段时间高永乐就还是好同志,继续当他的刺史。
高洋从登基开始,持续了九年不断地打压鲜卑勋贵而重用汉人近臣,但直到现在也没有汉人将领能够爬上高位,因为高洋只需要汉人的政治力量,军事力量还是全部放在自家宗室和鲜卑人手中。
高殷认为这样不好,自家宗室和鲜卑人已经不分彼此了,总要挖掘出新力量,就从这些被压制、放弃而丧失权柄的河北豪族开始。
第22章 招兵
“太子,到了。”
高殷从马上下来,今日太阳不大,晒得他身上暖洋洋的。
众侍从已经摆好了桌案,敲锣打鼓,在六坊中游走。
“太子亲临,尔等有幸,快出来迎接贵人呐!”
不断有许多人头从屋内探出来,进而是整个身体、一家数口人,听说是太子,男女老幼都出来观看。
“真是太子!”
“天呐,贵人竟在眼前?我不是做梦吧!”
“太子的样貌可真是俊俏,不知道他喜不喜欢……”
各类流言蜚语不绝于耳,高殷倒还没什么,他的侍从们就不高兴了,这样指指点点他们的主人,就像观看猴子一般,那可是太子!
“无礼!全都跪下,行礼!”
被侍从们这么喝止,前排的坊民诚惶诚恐地跪下,膝盖铺满了坊中街道,直到最末尾一群躲在街尾和树后的壮汉,才稍稍停止跪拜的风潮。
高殷不说话,这种不是他应该发声的场合,他对身边的侍从丁普附耳低语,丁普走到坊民面前,大声宣布:“太子久闻六坊之中,多出勇士,一人当百,临阵必克,心仰慕之,今日特来六坊参观。”
这话说得让六坊民人倍有面子,丁普说完话后,便有数队侍从自车驾上拿出许多物品,有些是米,有些是瓜果蔬菜,对着六坊民人就是一顿分发。
有白拿的东西,民人当然乐意,更何况这还是贵人送的,顿时歌功颂德之声不绝,人人感动得热泪盈眶。
天子疯癫已久,幸亏太子颇有人心,将来若不是太子继位,这大齐可不知要怎样了。
等声音稍歇,丁普便继续说:“六坊之众,前为洛阳宿卫,拱卫帝室,忠勇有重。天子抽选勇士,谓之百保鲜卑,与天子共同出征,屡建战功,而今受国恩、享富贵者多矣。今天子设立大都督府,太子开府治事,草创未久,班制未完,更兼军国重任,需要招募军士,愿应者可来投效。”
这话引起人群的窃窃私语。
“呵,当真?”
一群男子躲在树下,窥探不远处的车驾,几人微微冷笑。
“怕不是六镇势大,才想起我等了吧!”
六坊之人多为洛阳宿卫,世食魏禄,旧魏虽亡,也有人放不下心中的包袱,没有追随齐主。
另一部分人则是恨齐主的残暴,拒绝为他效命。
然而时日毕竟过了数年,再忠诚的臣子也要吃饭,何况他们这些六坊军士。现在不比往年,不为大齐做事就没有俸禄可领,最精锐的那数千人成为了百保鲜卑,为齐主卖命,其他没有投军的人就只能做些短工、生意,或干脆做游侠之事来贴补家资。
十万之众,总有混得好的,也有混得差的,但总体来说,最好的那批都在吃皇粮,最差的都在吃自己。
尤其是部分埋怨大齐灭魏的,在大齐的地界对大齐心怀怨念,就很少有人敢于用工,日子也就愈发艰难。
这样僵持了数年,境遇没有变好,大齐似乎也没被魏人反扑,甚至随着齐主的征战越发稳固了,哪怕他从天保五年开始杀人祸国,鞭挞士民,局势依旧被齐主牢牢掌控,这些恨齐党心中越来越苦涩。
今年五月刘向作乱时,他们还想看齐国的笑话,结果转瞬之间就被摆平,刘向本人正被搜捕,让他们愈发踌躇,觉得自己是不是该重新考虑一下立场。
人总要吃饭的嘛。
当初齐主征召,带走了六坊里最强最勇猛的那批,而今留下来的,是原先的第二梯队,因为食物链的顶端走了,才堪堪称了大王。
一方面是有抗拒心理,另一方面则是高洋真的很严格,坚决贯彻落实以一敌百的招人思想,导致剩下的人不仅对自己的才能产生怀疑,就连六坊军士的家属,都对这些落选的人颇有怨言:
“若真有本事,早该和他们一起去侍奉齐主,何必在此啰嗦!”
这话说多了,让他们的待时而沽变成了笑话,毕竟没有才能的人,怎么待都沽不出去,对旧魏的怀念和忠心,也更像是盾牌。
菜是原罪,说什么都是借口。
连带着那些真正怀念大魏仇视现齐的人,都像是逃避之人。
眼见当初不入流的六镇随着高欢崛起,现在成为齐国的新贵,取代了他们原本甚至是更高层的位置,河北那些汉人豪族,也因为生活在自己的祖地,投资高欢成功,过得相当滋润,这让六坊军士颇为不平衡。
他们迫切需要一条证明自己的上升渠道。
现在渠道就在眼前,他们心里不由自主的产生期待。
当然,立刻直接承认自己有所心动,就显得自己太趋炎附势了,所以这些人会第一时间否认,表达自己的立场。
“可不见当初齐主将我等留任,继续做齐国宿卫!”
这是当然的,高家有自己的基本盘,没有经过考验,自然不会直接继承旧魏的宿卫,但这个时候没人去细思这条道理,都点头认可。
“而今又想起我们来了?怕不是建康惨败,知道自己无道了!”
这话让不少人暗笑,齐主的疯癫,肯定有一部分是被建康失利给逼的,他们不怀好意的猜测,怕不是六镇那些人不愿意齐主建勋,压制他们,所以暗中做了些许手脚,出卖了南征的将士。
进而心里得意洋洋,六镇的贱民本就不可信,若是旧魏早日提防,何至于倾覆?
“若是齐主当日重用我等,不一定有此难。实在是那些人不尽力!”
这话引来众人的附和,话题的风向由此转变,从对齐主的冷嘲热讽,转为重用自己的假设。
一番吹嘘、自夸之后,众人的愤慨之情上升到高点,想要大声质问齐主为什么不能慧眼识珠、让他们这些人才蒙尘?
太子侍从的讲话,他们也没有落下,听到要设置擂台演武,看勇力而决定是否任用的时候,有些人跃跃欲试,有些人则打起了退堂鼓。
不知道太子殿下的选拔标准,是否和天子一样严苛。
然而,这也是难得的出头机会,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本就是美事,谁知道这次不赶上,下一次还会不会有?真就这么浑浑噩噩的混日子下去么?
况且大都督府开府未久,早些进去捞得一官半禄,日后也有得好日子,若是能再随着太子节节升高,那和在大魏的日子也就没什么区别了。
聊到最后,这些人的声音渐渐低落,都不说话,但互相猜到了同伴的打算,心里对其气节鄙夷一番,却又觉得这选择还不错。
六坊之中,这样的情形在不同的小团体之中上演,陆续有人拾缀好了心情,于是从各处走出,打算应这次的征募。
第23章 落雕
“还是不够啊。”
高殷喃喃低语,现在出来应征的才四五百人,要是再筛选一番,估计就剩个二百来人,别说出去打仗了,最多当他出门的仪仗队。
更不用说侵占京畿大都督的职权,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啊。
高殷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与其辛苦造饭,不如吃现成的好。
他传令下去,丁普马上宣布:“今日的征募就到此为止,过后会张贴告示,若有意者,来告示处集聚;十日后,邺都北城亦举办壮武大会,任何人,皆可登台演武!”
说完,高殷起驾离开了六坊,等太子一行人离开了此处,一群更加精悍的男人聚集在六坊隐秘的角落。
他们的肉体并不比先前那些应征之人壮实多少,但目光锋锐有神,躯体挺拔健美,凸显独属于男人的健美,正用鲜卑语激烈地交流:
“这倒是个机会。”
“可这个太子太软弱了,像个汉人。”
“像汉人有什么不好?我们都是洛阳出身,早就习惯了汉俗,一个汉主对我们有利。”
“是啊,总比让那些边贱继续欺压我们的好。”
这些人议论纷纷,不时看向四个方位,每个方位都有一个首领,他们只是倾听,从未发言,男人们却总能从他们的表情得到指示,说着符合首领们心意的话。
可他们意见总是不统一,因此话题陷入僵局,其中一个首领不耐烦起来,直接问向另一侧:“叱乙,你到底怎么想?”
利叱乙是个狡诈的男人,此刻他揪着短须,扯起一抹微笑:“这么大的事,总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还得问问破多郁和舍洛的意见。”
水包被他轻巧地抛给其他人,和卜罗也知道问不出这个多心眼,于是看向其他二人。
在他们交流的时候,其他人的声音就逐渐变小,到此刻完全停止。
羽破多郁双手交叉横于胸前,见他完全没有说话的意思,高舍洛便咳嗽两声:“我的意思是,谁知道太子背后有没有齐主的盘算?何况齐主肆虐国野,不如早年英武,太子又孱弱,不如再坐看看,以防有变……”
高舍洛这话说得很对,晋阳的锋芒威胁到邺都的皇权,这是稍微了解大齐就会知道的事实,在这种时候站在晋阳的对立面,稍微有些不智。
况且高洋暴虐,不是一个好侍奉的君主,他们要是成群投奔,那没准高洋会让他们和之前的六坊前辈自相残杀,看看人莫如旧,还是新人胜旧人,这狗脚朕完全做得出来!
然而这话不为多数人所认同。
“太子是柔弱,可这不就是我们的机会?他毕竟是太子,未来统御齐国,我们就有出头之日了!”
和卜罗的话受到广泛认可,太子不来也就罢了,而今来了,就代表着一个机会,他们可以赶上之前没赶上的“百保鲜卑”的车。
虽然大部分人已经不是宿卫,但关系还在,知道今年开的大都督府就是齐主专门给太子铺路的,这就意味着他们甚至有齐平百保鲜卑,成为新帝宿卫的可能!
一朝回到解放前呀!
一个人只要有十数人的倾心支持,就足以成势,羽破多郁四人是六坊中的豪杰,都属于以一当百的猛将,只是当初他们不能信赖齐主,或遭遇意外,没有参与选拔。
留在六坊的这几年,不断有六坊男子追随他们,一开始只有十数人,这些人又各自认得其他同伴,这么扩散下去,这四人居然在这六坊中控制了大小数百人的队伍,其中羽破多郁的队伍最多,达到了千人以上,因此他的话语权才最重。
这些人模仿当初的宿卫,在六坊内构成了类似帮会与结社的组织,用勇力与狡诈的手段,在昏暗的齐国混得倒是颇为不错,可一旦有机会能够攀附皇权,谁又舍得错过呢?
作为他们的首领,就不可避免地要承受部下的愿望,即便羽破多郁自身没有多想上进,也忍不住要为他们着想。
“十日后有壮武大会。”
羽破多郁的第一句话,提醒了被众人忽略的细节。
“这壮武大会,是个什么东西?以前从未听说过。”利叱乙皱眉,他倒是记得,就是想不明白,所谓的登台演武,莫非最后是入皇宫那三台?那着实是看重了!
等等,又或者这是齐主新找的杀人把戏,若演武得不好,就只有死才能下台……
高洋的操作弄得齐国人心惶惶,不是说假的。
“无论是真是假,总得看过才知道。”
和卜罗不想那么多,他只感觉机会就在眼前,必须要把握住:“我不知道你们,但我是一定会去的!”
一想到自己能重新穿上宿卫,甚至是都督的军装,和卜罗就心头炽热。
都督这个官职,在旧魏时期已经泛滥了,是个人、有几个兵就是都督,但再怎么泛滥也是官身,仍旧比白身好。
其他人也不乏这种打算,最终就连羽破多郁都默认了。
高殷不知道六坊内发生的小插曲,此刻是未时,还有大把的时间,当丁普问高殷接下来去哪时,高殷想了想:“去斛律家。”
斛律家的家主是斛律金,官拜左丞相,进爵咸阳郡王,食俸齐州干。
虽然斛律金还很勇猛能打,但毕竟年事已高,今年已经是七十岁的老人了,因此自天保四年起,斛律金就以太师的身份驻扎在晋阳,既是齐国的铁壁,也是斛律家的支柱。
其膝下有二子,长子斛律光如今任朔州刺史,是斛律家下任当主,次子斛律羡为征西将军,在齐国位高权重,除了皇族高氏,也只有段氏才能与之抗衡。
所以在邺都的斛律家,虽然是斛律金的咸阳王府,但其实就是斛律光的府邸。
此时斛律光只是一个西安县子,这么没牌面的爵位,提都不好意思提,更不要说刻个牌匾挂在府上。
邺都的官署衙门主要集中在南城,在宫城外的南侧,与宫城保持紧密的联系。为了方便政事的传达,提高行政效率,许多官员的府邸同样也在这里。
但还有一部分保留在原先的北城,比如京畿大都督府和斛律光的宅邸,还有其他一部分保卫邺都的部队。
高殷的大都督府在邺都的南城偏北,接近邺都的中段,和京畿府有一段距离。这也是为了他的职权能扩展开而考虑,新的军政部门在斛律明月这种老牌战将面前,如果离得太近而又没能成势,哪怕有皇帝的支持也可能被他所架空。
前日家宴上那个印象不佳的斛律武都,就是斛律光的长子。如无意外,将来斛律家族的荣名,也是这个武都来继承,可这家伙实在不是一个好臣子。
当然,齐国的臣子大部分都是这么个德性,原因也很简单,皇族高氏和他们比就是卧龙凤雏。
到了咸阳王府,还未等通报,就见到彩旗猎猎,随风旌张,自咸阳王府内延伸出百米彩绢铺于地上,王府内的奴仆们跪伏于两侧,贵人们站在彩绢上翘首以盼。
见到太子的依仗,连忙有人进府内通报,斛律光本人出迎,太子车驾已至,高殷掀起布帘,恰好将斛律光映入眼帘。
沉着刚毅,骁勇雄杰。
高殷不由得暗叹,谁言齐国无名将!
“将军,尚可落雕乎?”
第24章 灵珠
“哈哈哈,今已岁倍,岂只落雕!太子想猎何物,尽管说,光定为太子射落!”
斛律光曾陪同文襄帝高澄狩猎,见一只大雕高飞,斛律光随手射落,人们称赞其武艺,呼为落雕都督。
因此斛律光闻言,便发出爽朗的大笑,对待高殷全然没有拘谨和约束,亲密得像是子侄。
这在普通臣子中,已有取死之道,但这是斛律光,是齐国的明月,他能左右齐国的军政大局,他的亲昵更是一种让人安心的认可,事实上原先的轨迹中,他就支持了高演,高演也顺利地取代了高殷。
因此他的笑容在高殷看来,实在是有些黑色幽默。
“我欲揽明月,将军可为我得之?”
斛律光,字明月,他连忙转移话题:“太子雅量高致,言谈风趣幽默,光真是难以追踵啊!”
他说得谦和,但面上的一滞被高殷所捕捉。
也是,没有经过利益的分配,哪能一席话就忽悠实权将军支持自己?
“哈哈哈,我知道将军持重,故戏之尔!”
两人爆发出一阵热情好客的大笑,寒暄进了咸阳王府。
“不知太子今日光临敝府,有何事要指教?”
斛律光将高殷迎进厅堂,高殷打趣道:“无事我便不能来了?”
“哪里哪里,太子这话说的……只要太子想,随时可以来。”
斛律光坐于主位,动动手,就有仆役端来糕点清茶。
原本北朝是不兴喝茶的,因为鲜卑是游牧民族,习惯饮酪浆,称茶为“酪奴”,也就是乳酪的奴才,偶尔有些兴趣学南人喝茶,也会被其他人看不起。
但宗教在此时发挥了作用,道家炼功、佛家参禅,都要打坐、内省,茶对清醒头脑、舒通经络有一定作用,因此由僧人倡导饮茶,进而推动“茶禅一味”的思想。
之所以没有道家,是因为齐国没有道人,天保六年,也就是两年前,高洋觉得佛道二教教义教规都不同,就想除掉一个,于是让两教人马在自己面前辩经,最后道士输了,他就命令道士们剃发当沙门;有人不服从,被杀了四个,才都奉行了这道命令,因此齐国境内无道士,高洋也就被称作“无道天子”。
武将多杀生,因此杀孽深重,为了洗濯杀人的业力,便会寻求宗教的帮助,因此齐国的勋贵们多信佛崇佛。
杜牧有诗曰“南朝四百八十寺”,南梁的武帝萧衍四次舍身同泰寺,陈霸先建立陈朝以后也学着舍身了一次,可见南朝对佛教的推崇。
但北方也不遑多让,高洋布发、受戒,被僧侣们宣传为当世转轮王,利用佛教在民间推广自己是菩萨的化身,提高自己称帝的正统性,因此齐国从始到终执行的都是崇佛政策。
佛教在齐国获得了空前的发展,无限接近于国教,邺都名下的大寺约有四千座,所住僧尼将近八万人,听佛法者常超过一万,高僧如菩提流支、那连提黎耶舍、慧光、法上、道凭、僧稠、灵裕等,皆一时之选,寺院和僧尼规模,已俨然超越南朝。
从饮茶这件小事,就足以窥见佛教的巨大影响力,已经浸入齐人的骨髓,若想成势,必须用之。
高殷端起茶碗,轻啄一口,任其在唇齿见流游留香,舒心沁脾,才缓缓开口:“前些日子的家宴,没见得您在场,事后才知道您居然是生病了。不知道是什么病?可严重么?”
斛律光像是想起什么:“呃、嗯!现在已经痊愈了。当时是出郊狩猎,着了风寒,所以未能入宫参宴,实在是愧疚。若太子怪罪……”
“哪里的事!”高殷连忙接过话头:“您可是咸阳王之子,也是我们齐国的柱石,若因为区区家宴而重了病,倒是舍本逐末了,而今身体无恙,倒是让我安心。”
高殷让人去传话,过了会儿,丁普带着几个侍者,捧着礼盒来到厅堂,高殷介绍道:“这是些养身的补品,将军不嫌弃的话,还请收下。”
斛律光连连推辞,但拗不过高殷,只好道谢,命下人收起。
他又吩咐:“去,把武都叫来。”
没过一会儿,斛律武都就出现了,向太子行了礼,恭恭敬敬地站在父亲身边。
“你看看你,父亲生了病,连太子都知道来府上登门拜访、问候两句,你倒好,跑了个没影!”
斛律光板着脸教训长子:“刚去哪儿了?又去招惹哪家的粉皮?”
“阿爷,我这不是就冤了!”斛律武都抱怨起来:“两个妹妹听说太子来了,好说歹说要跑来看看,我好不容易才把她们拦下,您又把我叫过来,这不……”
两阵凌乱的脚步声,伴随着少女们的轻笑,在厅堂之中回荡游响。
三人朝声音源头看去,两个穿着长身小袖、黑红间色裙的少女跃入众人的眼帘,她们的眉眼继承了父祖的英气,又包含着女子的秀气,这让她们看上去像两条活泼灵动的小鹿,娇蛮而充满生气。
“阿灵!阿珠!你们又在淘气!”
斛律光的叱责对她们更像是鼓励,姐姐斛律灵吵嚷起来:“阿爷,您在这,那太子也就在这!”
“你就是太子?”斛律珠则看向了高殷,朝他走过去:“听阿爷说,你就是当今天子的孩子,天子是转轮王,那你也是佛么!”
说着,她就要凑近些观察高殷,看他身上有没有什么佛光,如果不是斛律光眼疾手快,一手抓一个,高殷还真要被她们冒犯到。
“还不快拜见!”斛律光抓着两个女儿,摁着头勉强行了个礼,才对高殷抱歉:“鲜卑小女子不懂礼数,太子请勿要怪罪。”
高殷隐隐感到不悦,但面上不显,笑着说:“此乃天性使然。长女聪明机敏,次女天真烂漫,就连武都兄说话都直率坦荡,足见将军家风赤诚啊!”
接着,他又对着斛律灵眨了眨眼睛:“天子是活佛,我是天子之子,你猜我是什么?”
斛律珠抢答:“佛子!”
高殷轻笑:“既然我是佛子,那你们就是侍奉佛子的凡人。佛无外相,佛子也不用剃发,可你们是凡人,还未成佛,是要剃发做姑子的!”
剃了头发,那不就丑死了?
两个少女倒吸一口凉气,这话把她俩吓得不轻,连忙躲到父兄的身后。
斛律武都微微一诧,对太子的印象略微好上几分。
斛律光不敢晾着高殷,连忙让武都把两个妹妹带走,武都生拉硬拽,硬是一肩扛起一个,才将她们拖走,斛律光这才尴尬的笑了:“真是,让太子见笑了。”
高殷却话锋一转:“无妨。两位女郎可有婚配?”
斛律光心里咯噔了一下。
第25章 条件
太子看上我女儿了?
但凡换一个大一统王朝,斛律光就……也不一定愿意。
南方的晋朝曾经流行“王与马,共天下”的说法,北方虽然多是胡人政权,但也有同样的世家。
比如旧魏开国时的重臣崔浩,就是清河崔氏的人,而今齐国的宰相杨愔,也是弘农杨氏的人,这都是数百年流传的老门阀正汉旗,就连眼前这位太子,都有一半赵郡李氏的血统。
虽然斛律光不知道两百年后的“宁娶五姓女,不入君王家”,但类似的道理还是懂的,五姓七望的青春plus先行体验版在这大齐有的是,何必去依附不稳固的皇权呢?
这太子能否坐得稳皇位,那还两说呢,斛律家族身为晋阳勋贵的核心份子,对娄太后的想法心知肚明。
况且天保帝九年来持续不断地打压他们晋阳的勋贵,着实令他们窝火,也就是段氏做了高洋的妃嫔,因此受到的波及还小些,可是对其他人,天保帝真的是一点情面都不留。
比如他的父亲斛律金,天保帝曾骑在马上持槊冲过来,还三次做出刺胸的动作,幸好父亲俨然不动,高洋只能夸他勇敢,赏赐父亲一千段帛。
若是父亲求饶或者反抗,天保帝绝对会趁机削弱父亲的军权,甚至是杀了他们全家。
说没有怨气,那就太假了,只是他已经贵为天子,定了名分,而且有军功在身,不好反抗。
若还是大魏丞相,做出这些混账事情,那他们斛律家还真打算争一争了,至少要把这个疯子换下来。
而眼前的太子,将会继承这个疯帝的全部事业,说实话,斛律光并不看好。
大家忍那个疯帝那么久,好歹也是因为他有御驾亲征、开疆扩土的功绩在身,被突厥呼为“英雄天子”,这太子除了儒学,从未展现过一点英雄或者人主的气概。
所以……太子今日忽然到访,莫非是想要改变以往的方针,试着重新拉拢他们这批军将?
那便是说,天保帝的身体,已经要开始绸缪后事了!
“将军?”
斛律光心头猛地一跳,回到了现实里。
他抚须掩饰尴尬,笑道:“她们还是六七岁的孩子,书不读也就罢了,女工都不会做,一天天就知道玩儿,谈什么婚配?不过是让她们再胡闹几年,然后找几个好人家,塞过去托人照顾罢了!”
“斛律将军说笑了,将门之种,是和俗人不同,以将军的家世和勋格,两位女郎将来的夫婿,或王、或帝,尚未可知呢!”
高殷说的还真是实话,长女斛律灵是高演政变成功后,为其子高百年纳的太子妃,如果高百年能顺利登基,也是个皇后。
可惜他替老爹还了债,被高湛活活打死,斛律灵也在等不到高百年后绝食而死,手里攥着高百年的玉玦,至死也没松开。
次女斛律珠则是高纬的皇后,只是在斛律光被杀后,废黜了皇后的名号。
斛律光不知道这些,眼下的“帝”只能是高洋或未来的高殷,而他女儿的年岁,只能配未来的皇帝,因此斛律光沉吟:“太子此来,是为婚姻之事?若有此想,或可问问至尊的意见,能够光耀门楣,我们斛律家脸上也增光啊。”
高殷大笑:“只是恰好见到,随后问问。今日的确是有事叨扰府上,劳烦将军援手。”
“太子请说。”
“父皇让我担任大都督,开设大都督府,这个府总不能空有一个名头,没有大都督的实务。只是京畿地区的防务,历来都是京畿大都督的职责,我怕……”
斛律光顿时了然,太子要揽权,势必和京畿大都督起了冲突。现在的京畿大都督是平阳王高淹,他是高洋的庶四弟,个性沉着谨慎,以宽厚被人称颂,即便是丧心病狂的高洋,对这个四弟也颇为倚重,这种不张扬又默默干事的宗室才是帝国的基石。
宽厚就代表着欺负他,他不会炸毛,顶多向高洋打个报告,说大都督越权,但对父告子,还是皇帝和太子,哪能说理去,因此斛律光笑呵呵道:“无需担忧,京畿兵的职责是维持京师治安,承担周边防护,如今我齐安若磐石,治安一事没有以往紧要;何况您还是大都督,都督中外诸军事,谁敢不从!替平阳王分担责任,让他轻松些,他还要感激您呢!”
高淹听了只怕恨不得打死他,但这话就是高殷想听的,他继续问:“如您所言,我这大都督在京畿大都督之上,可从旧魏到现齐,京畿兵都担任重责,我又如何让这些京畿兵从事呢?”
京畿大都督统的兵,自然就叫京畿兵,他们的组成部分是旧魏天平四年六州都督统领的北方六州流民,高澄原先统领的鲜卑高车酋庶部众,以及兴和初年高澄大肆征兵所得的北边诸州流散的军人,这三方合一,是为现在的京畿兵。
他们成分复杂,且多为鲜卑武士,实力不如并州的兵马,但也颇为强劲。而且地位颇高,追随过神武帝与文襄帝,桀骜不驯,轻易不服人。
如何蚕食京畿大都督的职权,具体就看如何得到这些京畿兵的指挥权,否则军人的事情弄得不好,就会激起兵变。
斛律光抚须不言,不是他不知道,只是他在想,自己是否要帮太子那么深。
他不是太子党,对太子的观感也就那样,如果没有天保帝,在他心中太子不如常山王,甚至不如地牢里的二王。
但如果皇帝要开条件,让他们斛律家继续飞黄腾达、荣宠不衰,换他们支持太子,那就有得说了,就是再讨厌太子,也不会跟权力过不去不是?
何况他也不讨厌太子,如果他不是天保帝的孩子,其实还挺英秀的。
在他的心中,娄太后很重要,所以背叛她需要的条件多了一些。
这些条件,天保帝开得起,目前的太子开不起。
在没有弄懂是太子的自作主张,还是皇帝授意之前,斛律光觉得自己有资格端着。
“这倒不难,可请平阳王划拨京畿兵士供大都督府驱使,由大都督分摊这部分的军资费用,平阳王也会同意。”
高殷心里翻了个白眼,这老东西根本不打算帮自己。
请别人把自己的兵马划出来送给自己,和割别人的肉有什么区别?高淹再是老好人,也不会做这种自折权柄的事情,送些老弱病残已经是好的了,他要是不宽厚,暗示底下的京畿兵搞出点事情来,比如土匪流寇攻杀大都督府的府兵,他的面子可就丢完了。
可要侵夺京畿大都督的权柄,他手中至少要有一支可以抗衡京畿兵的军士,否则他就是再有官阶,也拿京畿兵没办法。
高殷想了想,缓缓开口:“我欲进击东雍州,如何?”
第26章 永乐
斛律光顿时侧目。
太子这是要走天保帝的路子啊!
说到底,没有兵士就没有权威,高家能当皇帝,靠的也不是道德品质。
握不住兵马的贵人,明日就会变成跪人。
同样的,再桀骜不驯的士兵,也会渴望一个常胜不败的将领。跟着这样的将领能打胜仗,胜仗代表着更大的生存机会、战功和封赏,因此要有军功,才能拿捏那些桀骜的士卒。
“将军若是愿意,我想经常来府上讨教军务和练兵之法,以备将来能够出征,为我大齐开疆扩土,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这个姿态,让斛律光沉吟起来。
仅仅只是军务,倒也不是不行。何况这是一个不错的理由,日后好亲近,出事也好切割。
于是他欣然接受:“朽木之智,蒙太子抬举,太子随时可来我府上,明月只要在府中,必当倾囊相授。”
高殷连呼两声好,想要行拜师礼,斛律光赶紧拦住,他可不敢接这个关系。
但两人间的隔阂少了许多,交谈也热切了起来,高殷坐到日暮夕沉,才起身告辞。
“时候不早,我也该回宫里了,那下次再来向将军讨教。”
斛律光笑着应承,准备将高殷送出府中,忽然听到一声:“天使到!”
天使,就是天子的使者,斛律光急忙请进,高殷是太子,也不至于回避,只见高洋的近侍端着一个食盒进来,见到高殷在此,他也很惊奇,还是继续向斛律光宣布道:“天子有谕:此羊肉羹口味极佳,朕极喜爱,听闻斛律朔州病体初愈,朕甚关切,特赐此羊肉羹与斛律朔州进补,解朔州不能入宫参宴之惜!”
斛律光跪拜谢恩,两个仆人打扮的文士端上肉羹,高殷抬眉,有些惊讶:“临漳令、李舍人,你们在这做什么呢?”
两名文士抬起头来,分别是临漳令稽晔和舍人李文思,他们笑得勉强:“不期想遇太子,实是三生有幸!”
说完就要跪拜,高殷见他们古怪,把他们叫到一边:“怎么回事?你们又劝谏父皇,被责罚了?”
谁知道这两人马上跪伏于地,口中急切说道:“请太子救救王尚书吧!”
高殷神色一变,祠部尚书王昕?
“说清楚!”
“是!至尊今日在宫中设宴,王尚书声称有病无法参加,至尊大怒,派了骑兵出宫,怕是要对王尚书不利。”
稽晔连忙将事情说清楚。
“诛杀大臣,需有法度,至尊如此行事,臣等深感不安!我等被贬斥为奴只是小事,尚书难保才是大事,太子若是有心,替王尚书申辩一句,他死得也瞑目了啊!”
高殷闻言,转身便走,对斛律光丢下一句“告辞”,斛律光忙着吃肉羹给天使看,只能示意其他人送太子出府。
高殷匆匆离开咸阳王府,也没能和其他人多说话,只得扯下自己身边的金玉,随手塞在府人手中,也不等他们谢恩,就对自己的仪仗大声道:“快,去祠部尚书府里!”
然而队伍庞大,起驾都要一会儿,高殷当机立断,命令其他人先自己回宫,他和康虎儿等侍卫骑快马赶去王昕府邸。
天色见黑,有巡逻的卫士阻拦他们,问他们是哪里人,为什么在街道上奔驰喧哗。
“瞎了你的眼,我是太子!快滚开!”
高殷命人挥舞马鞭驱散他们,继续朝前方驰去,留下一地的哀怨。
等他们赶到王府,只见前一条街还张灯结彩,这一片却已经被夜幕所笼罩,唯独一些月光,还有王府前的黑衣骑兵手持的火把所点缀。
察觉到肃杀的气息,左右周围的邻居生怕自己有异动被牵连,悄悄灭了火光,让这条街看着像是死域。
没有高殷印象中电视剧里的哭闹声,王昕的妻妾没有胆子扒拉、阻挠皇帝的士兵,只有孩子和女人稍纵即逝的哭泣声。
“住手。”
高殷的声音不大,在这死寂的夜却格外清晰,打破了冷峻的沉默,也让所有人都侧目看过来。
骑兵们直接举起弓箭,为首的骑兵领队抬手制止,他举起火把,独自一人踱到高殷众人身前,照亮高殷的脸庞。
“是太子啊。”虽然这么说,领队也没有下马,只是语气稍微恭敬了些,“不知道太子说的住手,指的何事?”
“放了王尚书。”高殷扫视一眼那些骑兵:“你们在这干什么?”
“天子有命,让我们带王尚书参加宴会。”
“既然是天子的命令,可有诏书?”
“没有。”
“那手谕呢?”
领队呵呵一笑:“太子,您可别为难我们了,天子的脾气您是知道的,上来了就用不着手谕,他的话就是天宪。”
“哦?我怎么知道你们是不是假称有命,自作主张,来抓捕王尚书?”
领队脸色微变,这个罪名他担不起:“当然不敢。太子若有疑问,可随我们一同去见天子,亲眼见我们复命。”
他一挥手,底下的士兵就要把王昕塞入囚车。
“哼,一国的尚书,怎么可以让你们像奴婢一样拉扯!”
高殷话出口,康虎儿就翻身下马,走近王昕。
骑兵们伸出长槊,挡住康虎儿的去路,高殷马上怒斥:“不是参加宴会么,哪个国家用囚车待客!”
骑兵领队抬起头,晦暗的神色充满肃穆。
“恕难从命。”
王昕还是被压入了囚车,高殷只能唤康虎儿回来。
好在这些骑兵放慢了速度,让王昕好受些。
高殷心里感叹,自己在齐国的威望还是太低了,仅仅只有一个“太子”的空名。
况且,他也不能对这些骑兵说什么。他们确实忠诚,只是他们忠诚的不是自己,而是皇帝。
何况很快,他们就会效忠于自己,届时今日的恨,都会成为日后的爱。
孙权年轻时,曾私下向吕范借钱索物,吕范一定会告诉他哥孙策,让孙权十分怨恨。后来孙权代理阳羡长,偷偷挪用公款,功曹周谷就为孙权制造假账,让孙权十分满意。
但等孙权继位之后,就认为吕范忠诚,值得信赖,而周谷善于欺骗,不再录用。
同样的道理,自己是个不合格的人主,才会对这些人生恨。
他深切记住了这个骑兵领队的脸,日后一定要重用。
“下官娥永乐。”骑兵领队忽然说:“若太子要找麻烦,尽管找我,不用为难这些兄弟。”
高殷闻言,哈哈大笑:“好,好!娥永乐,我记住你了!”
第27章 王昕
齐国的皇宫中,众臣正在卖力地表演,内容无非是称颂高洋的伟大,以及齐国必灭周家。
高洋对这些已经听腻了,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酒。
自觉不会说话的鲜卑武将们卖力地吃喝,避免祸从口出。更有经验的则动几下筷子,不怎么入口,以免让待会儿发生的事情反胃。
“太子到!”
小黄门的唱名让在场众人都吃了一惊,以往天子要杀大臣时,太子极少出现。
高殷快步入殿,向高洋请安。
“嗯。”
高洋只是嗯了一声,等近侍走到身前附耳低语,他才提起兴趣:“带上来。”
娥永乐将一个中年宽脸汉人带入殿中,看清那人的脸,竟是祠部尚书王昕,臣子们惊疑不定。
高洋见到王昕就开始笑,等王昕到了眼前,笑容愈发浓烈:“王元景,病可好了?”
声音抑扬顿挫,有着说不尽的怪气和得意。
大概是知道自己难逃一死,王昕说话仍有条理:“本已痊愈,一到此,又复发了。”
见他强自镇定,高洋冷哼,问向娥永乐:“你去请他的时候,他在做什么?”
娥永乐跪在地上,神色谦卑:“王尚书坐在窗边晃腿吟诗。”
高洋更乐了:“好啊,好啊……我大齐天子的宴会,不如你在家独酌作乐,这就是你的病!”
他忽然站起,将手中的酒盏猛掷于地,脆响演奏出杀人的序曲。
“王元景,你的病,是心病!心病,就要掏心出来看一看,怎样医好你的心!”
高洋拔出宝剑,大笑着一步步走向王昕,同时用眼角余光观察着下面的臣子,如果有人不显得害怕,那高洋就会把他列入下一个目标。
忽然,在高洋的身后,传来了一道又一道的磕头声。
高洋回首望去,见到高殷的头颅一下又一下重磕在地。
高殷先是呜咽,随后抽泣,接着是连续不断的梨花带雨。此情此景,莫名的弥散出悲哀之感,群臣也忍不住悲恸而哭。
不多时,宫殿遍布了哭泣声,像是一座巨大的灵堂。
高洋皱紧眉头,三两步回到高殷身前,抓起他的头发,大声质问:“你哭什么?!”
“天子、天子的决定永远是正确的!”高殷抽泣着说:“我们齐国正走在正确的道路上,儿这是……喜极而泣!”
这话讽刺拉满,高洋既愤怒,又为他额头上撞出的血痕而心疼。
“我杀王元景如杀一奴,汝何至于此?”
高殷啜泣说:“关龙逄、比干直言进谏,至今仍为美谈,而夏桀商纣,无人不说是暴君。今陛下杀王元景,王元景得名,若不杀他,则陛下得名。儿不是吝惜王元景的一条性命,是为陛下的名望悲哭,其人自诩放达,实际上不爱惜生命,慕虚名而处实祸,自绝于天地。陛下因为这样一个狂夫而蒙上骂名,叫我怎能不难过!”
高洋看向王昕:“是这样吗?你是这样的蠢货吗?”
王昕不发一言,闭目挺脖,像是不屑于说话,一心求死。
高洋无语,默默坐了回去,半晌才发话:“若不是太子,今日还真就被你赚去了。高德政!”
一位风神仪表的大臣走近,光看相貌就知是极聪慧之人,他听着高洋的吩咐。
“革去王昕祠部尚书的职务,由中书侍郎郑颐担任,王昕在家思过,无令不得外出。”
“给我看好他,不准他死!”
最后这句话,高洋说得是咬牙切齿。
“谨奉尊命。”
高德政走到王昕面前:“王尚书……哦不,王昕,随我走吧。”
他冲士兵使了个眼色,士兵带着王昕随他离开。席下,大臣郑颐起身向高洋谢恩。
“明日,朕会下诏给你正式的任令,你可满意?”
郑颐连连点头:“多谢至尊垂爱,臣必尽心用事!”
“明白就好。”高洋轻蔑一笑,旋即陡然色变:“现在都给我滚,看见你们就烦!”
他不耐烦地挥手,臣子们如蒙大赦,有序离开了宴会现场,就连娥永乐都被他赶到殿外,整个殿堂只有齐国这对最尊贵的父子。
“你算什么东西,敢在这儿叫唤!”
高洋忽然暴起,一脚踢在高殷身上,把高殷踹翻过去。
高殷连忙摸自己身上的肋骨,好悬没给肋骨踹断。
“哈哈哈哈……”
高殷挣扎着爬起,见到高洋冷峻地看着他,忍不住笑出声。
高洋本想板着个脸,却忍不住被高殷带出了笑意:“你笑什么呀你?”
“儿、嘶……儿觉得父皇的戏演得好。”
高殷小声抽吸冷气,缓缓道。
自己拜访斛律光时,恰好就有宫人来送羊羹,恰好又有人告诉自己王昕的事,让自己来得及救。
如果这一切都是凑巧,那最后自己能保下王昕,实在就不是巧合了。
高殷那一哭,就是为了给自己加分用的,好歹努力了,他可真没指望把王昕保下来。
高洋冷哼:“你知道王元景这家伙是谁么?他是秦国的丞相,王猛的六世孙。”
高殷微微一愣,有一种穿越时光的错愕感。
“他还是王叔朗的兄长。”
王叔朗就是王晞,当年被高欢征辟,随高欢到晋阳补任中外府功曹参军,并成为当时的常山公高演的宾友。
齐国建立后,他依然陪在高演身边,是追随高演十多年的近臣。
高演屡屡上疏劝谏高洋,但高演文采不佳,仅能读写,高洋便怀疑高演上奏的那些充满华辞彩藻的谏稿全部出自王晞之手,就想杀了王晞,高演急得演了出戏,先打了王晞二十杖表示惩罚,于是高洋没有杀王晞,而是给他赏了刑之后丢到了制作铠甲的甲坊去。
过了三年,高演绝食,为了让弟弟再次吃饭,高洋就让王晞回到府上亲自劝说高演,高演才打起精神吃饭,于是王晞重新回到了高演身边。
总而言之,这是高演的心腹,如果把高演比作胤禛,那王晞就是他的邬思道。
高洋对两个亲弟弟忌惮得很,他了解他们的性格,绝不会乖乖做姬旦,所以削弱他们的势力。
高演本人不能动,就折去高演的羽翼王晞。王晞也无法杀,那就杀掉王晞的哥哥王昕,从而侧面打击高演的势力。
当然,高洋绝不会想到,如果他真杀死了王昕,那王晞就会为了报他哥哥的仇,先鼓动高演发动政变夺高殷的权,再撺捻高演篡位夺高殷的皇位。
不过今天的结果,让高洋颇为满意。
“今日这事,你做得还算不错。”
高洋原本是不打算让高殷参与进来的,杀王昕是他今日的计划,天子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但听说高殷今日跑去了六坊、拜访了斛律光,让高洋有所触动,想试一试这个孩子的成色。
没想到他还真能接得住。
那么计划也可以反过来,通过让王昕承高殷的情,从而让王昕影响王晞。
王昕这种文士的臭脾气,是绝不会吃高洋那套威逼的,他们爱惜羽毛,家族又有名望,不需要为五斗米折腰——名望才是他们立身的根本。
但这种救命之恩,他们也必须承,甚至一定会还,否则再怎么自诩清高,日后太子有难他们不伸手帮上一帮,一定会被其他人讥讽。
那确实比杀了他们还难受。
第28章 突厥
“你看上斛律家的女郎了?哪个,大的小的?”
高洋随口问道。
高殷没回话,高洋打起趣来:“不说话,难道你是看上她们阿耶了?”
没想到高殷点头。
“哼,我就知道!”
高洋大为不满,高殷这时才开口:“父皇,您不愿意我亲近他们?”
“当然不是。只是用他们如饲虎,一不注意,就为其所噬。”
高洋也不是不愿意,只是小孩子和他们这些人亲近,无异于与虎谋皮,日后一旦被架空,登时齐国就会改天换地,王莽、曹操的事情还历历在目呢。
而且他一直致力于取消鲜卑勋贵的影响,他们享福可以,但不要一直揽权。
究其原因,还是和他们齐国未来发展的道路规划息息相关。
作为齐国霸业的总设计师,高洋太明白齐国面临的窘境了。
虽然很讨厌杜弼那个老东西,但他说的没错,“鲜卑车马客,会须用中国人”,汉人的数量远远高于鲜卑,想要坐稳江山,必须要有一支忠于自己的汉人武装。
鲜卑人高高在上,汉人被压制着,偶尔会有几个汉人挤进来,但很快就会被排出去。
高洋曾经试图组建一支专属于他的汉人军队,为此特意将齐国的军区分为三块,分别是晋阳、京师和江淮,第一块是晋阳勋贵的领地,第二块是他高洋的基本盘。
对于第一块,只能安插他的心腹白建、唐邕,逐步提高他们的影响力,从而变相提高自己的控制力,同时经常去往晋阳坐镇来压制异心。
第二块,则是京畿兵为主,加上高洋从六坊之中抽调精锐训练出的百保鲜卑,改变齐国故往的“以西制东”的格局。
对抗周军以及塞外的游牧、吕梁山区的山胡,都主要依靠这两块的军事力量。
第三块的江淮地区,则是高洋捧起汉人勇士的舞台。
从天保三年开始,齐国经常两面开战,高洋本人向北出塞,而向南的江淮之战,则大肆启用汉人,晋阳勋贵在南征战役中占据的比例仅有三成,达到建国以来的最低值。
然而建康一战,萧轨等四十六名将领被俘虏,十万齐军士卒溺水、相踏致死者甚众,直接让这支江淮军团覆没,甚至日后让陈国有了北伐的底气。
而这一战失败,最重要的原因便是齐军的后勤补给被戒断,船、米尽被获取,齐军乏食,处境危困,不得不越过钟山。
高洋觉得,一定有鲜卑人插手其中,把自己苦心经营的江淮军团给卖了。齐国的失败不等于他们的失败,反而是胜利,就像六镇兵变的成功,最终缔造了大齐,江淮军团的惨败也就无法催生出能够挑战鲜卑贵族们的汉人军政势力。
所以斛律光这些人即便能够帮助高殷坐稳皇位,也不会看着他训练汉人新军,夺走他们的地位,最终还是会把高殷变成傀儡。
高洋不允许。他苦苦打压他们十年,不是让他们苦尽甘来的。
以前不乐意高殷和他们接触,是觉得这趟水太深,高殷把握不住。
但现在的殷儿……不清楚,再看看。
“若得斛律明月之女,你的地位就安若磐石。”
高洋有些可惜,段家没有适合的女子。如果是段韶,他会更相信一些,当初他的登基,少不了段家的支持。
“婚配之事,儿有了想法。”
听高殷这么说,高洋好奇起来:“怎么说?”
“母后想让孩儿娶表妹难胜。”
高洋听着就来气,稳定的时候,外戚凭借皇权而尊贵,但现在局势不稳,正是需要外戚帮扶的时候,再结一个赵郡李氏有何用?
“你难道很喜欢难胜?”
高洋的语气冷淡,如果真是这样,那他会对高殷非常失望。
高殷缓缓说道:“不如目光长远些,既然国内局势纷扰,为什么不考虑结交外援呢?”
高洋都笑了,拿起一壶酒饮起来:“你想结交谁?南方的陈国?西北的高昌国?还是荆州那个小小的梁国?你可不要说是西方那群姓宇文的,就算我是你阿耶,也要揍你一顿了!”
高殷摇头:“孩儿想说,不如求亲突厥。”
正在喝酒的高洋忽然愣住,刹那间,灵机乍现,仿佛天地都宽阔了。
突厥人最初居住在金山的南部,臣服于当时的强族柔然,担任为柔然打铁的匠工。因为金山的形状似头盔,其风俗称头盔为“突厥”,于是便以此为称号。
等到阿史那土门成为部落首领之后,突厥逐渐强盛起来,西魏的宇文泰派人来与突厥交好。当时铁勒族要讨伐柔然,被土门邀击,大破之,尽降铁勒族五万馀落。
土门因此觉得自己有资格上门提亲了,向宗主柔然求婚,柔然可汗阿那瓌大怒,派使者辱骂土门说:“你本来是我们打铁的奴才,怎么敢说这种话!”
土门也大怒,杀死柔然的使者,转而向西魏求婚,西魏便将长乐公主嫁给土门为妻。
在天保三年的时候,土门发兵攻打柔然,阿那瓌自杀,阿那瓌之子庵罗辰率领部落民众投奔齐国,土门建立了突厥汗国,至此,突厥取代柔然成为北方草原新的霸主。
剩下的柔然人分为东部和西部,东部之后又被击败,再次投奔齐国,之后庵罗辰率东部柔然反叛齐国,被高洋一顿暴揍,掩杀柔然二十余里,尸横遍野,俘获士卒三万众,包括庵罗辰的妻儿,庵罗辰本人不知所踪。
到了天保六年,此时突厥可汗已经是土门之子阿史那燕都,号作木杆可汗。
他状貌奇异,面广尺余,其色赤甚,眼若琉璃,性格刚猛凶暴而英勇善战,足智多谋又善于用兵打仗,西部柔然被他一败再败,东部投奔齐国的下场他们也都看见了,因此西部柔然的首领邓叔子只能到长安投奔西魏的宇文泰。
虽然宇文泰一开始很优待他们,“给前后部羽葆鼓吹,赐杂彩六千段”,但突厥使者一再威逼,宇文泰衡量之后,觉得还是突厥人更适合当朋友,于是将邓叔子以下的三千余柔然人交给了突厥使者,他们全部都被惨杀于长安青门外,柔然汗国就此灭亡,余众辗转西迁。
但要说突厥和周国真的特别亲密吗?未必。
首先,木杆可汗曾经想把女儿嫁给宇文泰,只是宇文泰刚好犯了一个男人都会犯的错误。
他死了。
因此大阿史那氏没有嫁成。
其次,齐国和突厥的关系也还不错,实际上北方的强族和高洋都挺熟的,可谓不打不相识。
天保三年正月,高洋乘北国封冻、不宜作战的机会,亲率军队北上用兵库莫奚,代郡之战大获全胜,仅牲畜即俘获十余万头。
四年正月,山胡发兵围困离石。高洋率兵走在半路上,还没到呢,山胡就闻风逃窜,搞得高洋没仗打,巡狩一番就回去了。
同年十月,契丹部进犯北境,高洋北上用兵,“亲逾山岭,为士卒先”,“露头袒膊,昼夜不息,行千余里,唯食肉饮水,壮气弥厉”,将契丹一直打到渤海之边,俘虏士卒十万之众,得牲畜十万余头。
而且高洋还没停手,反倒乘胜追击,突袭突厥,将他们追到朔州之北,逼迫他们送上降书顺表才罢兵。
加上上面的柔然东部,可以说,高洋将北部的游牧民族挨个修理了一遍,无人不知他高洋的厉害,也因此,他才被这些自以为骁勇的异族称为“英雄天子”。
所以问突厥谁强谁弱,这个时期毫无疑问的是齐强周弱。
第29章 贤士
皇帝的底气,终究来自于朝权与国力。
只要国力强盛,说什么都会有人听,不听就抓过来,当着面跟他啰嗦,他还得跪下说对。
高殷想蹭蹭高洋的热度,趁着突厥还后怕,赶紧和他们搞好关系。
最好是联姻,这样自己在齐国的地位又重了一分,鲜卑勋贵就是再不给汉人脸色,也要掂量掂量突厥人的尺寸。
而高殷的想法,让高洋复盘传统战争思维,完善封建统治逻辑,强化高氏联姻认知,兼容晋阳军镇格局,布局北方防御新体系,开拓短平快的争霸新赛道。
总而言之,就是他想明白了,高殷这主意是真的不错。
“过来!”高洋表现亲昵的举动,也是和常人不一样的,让高殷坐在他腿上。
高殷小心翼翼,生怕自己乱动把高洋给坐疼了。
高洋还没那么脆,抓着高殷就是一顿灌酒。
“喝,多喝点!男儿不饮酒,枉来人世走一遭!”
高殷被灌得咳嗽连连,高洋见状大笑,将高殷抱起来,像婴儿一样四处摇晃抛摔,玩了好一阵才将高殷放下,身边无人,他不自觉地揉搓手臂的筋肉,感慨自己居然憔悴至此。
当戒酒了。
这个念头刚出现,就被高洋抛到脑后,他大吼一声:“来人!”
黑色的士兵们乌泱泱入殿,很快站满了大殿,他们衣角相接,脸上的神情就像异父异母的亲兄弟,沉默得就像只有一个人在呼吸。
高殷的头上笼罩住一只大手,此刻,父亲的慈爱和皇者的霸气同时出现在高洋身上,成为高殷真正意义上的父皇。
“这是朕的太子。”
像是某种神秘的指令,宿卫军跟着娥永乐的动作,整齐划一地跪下,高殷得以看见他们的兜鍪。
“这个人叫做叱门驼,十分勇武,曾经空手搏杀了两条茹茹狗;这个叫做贺葛伐力,嗓门很大,很会喝酒;这个呢,是牒云吐延,他的马术很好,但射术没朕好;还有这个……”
高洋随意指着,点到谁,那人的缨饰便微微颤动,高洋说得兴起,还会拉着高殷走过去,叫那人起身,给高殷认面,这些宿卫千锤百炼,面上不显表情,唯独能从他们炽热的目光中,感受到他们对高洋的崇拜。
最后,高洋回到最前方,叫起娥永乐:“你见过的,武卫将军娥永乐,勇力绝伦,救过朕两次命。抬起头来,给太子看看你的脸。”
娥永乐抬起头,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他似乎有些害羞,很快又低了下去:“拜见太子。”
一种奇妙的氛围向高殷袭来,明明是自己看向娥永乐,他却觉得似乎是所有人都看见、认识了自己,原本由宿卫们组成的、如同台风一般凛冽酷寒的气场,在这一刹那吸纳了自己,仿佛置身于暴风眼之中,无论外围如何狂风大作,自己都处在平和的中心。
这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后,头一次感觉温暖心安,高洋向他开放了帝王的领域,使得高殷能隐约窥见皇权的一角。
一道指令,就能让这些勇猛的将士替自己杀人,甚至自尽,这种巨大的诱惑力,没有一条政治生物能够抗拒。
高殷也不例外。
“行了,今日也累了,你早点回去休息吧。”
高洋打了个呵欠,其实是他累了:“找个不错的日子,我跟你母后就你的婚事,好好的聊一聊。”
高殷躬身说些吉祥话,等高洋离去,他的侍者们才出现,送高殷回到东宫。
第二日,高殷来到大都督府,稽晔和李文思早已在此等候。
今早他刚醒,就派人出来把这两人要到了大都督府。
稽晔是临漳令,临漳其实就是邺城,为了避晋愍帝司马邺的名讳,所以改为临漳,而令则是掌治一县的长官,户口满万为大县,长官称县令,不满万为小县,长官称县长,所以临漳令就是邺县县令。
李文思则是舍人,是皇帝、皇后、皇子和公主的属官,两人都是颇得宠信的臣子,政力也十分出色,却被高洋一朝免官,还赐给臣下当了奴仆。
高殷了解这个事情后,就让这两人来大都督府给他当记室,避一避风头,多赚两个人情。
不过一日,高睿就整理出了一份名单,上面有些名字对高殷来说如雷贯耳,比如洛阳秀才陈康,他未来会有一个家喻户晓的孙子陈祎,法号玄奘,也叫三藏法师。
“这人要了。”
高殷提笔画了一个圈,圈住这人的姓名,接着往下看去。
都水参军尉迟孟都、殿中将军秦方太,这两人的孙子分别是尉迟恭和秦琼。
前锋正都督武居常,武则天的高祖父。
清河太守房熊,在家乡齐郡做主簿,行清河、广川二郡事,未来有个孙子叫房玄龄。
高睿这份名单着实是用了心,上面的都是齐国一时俊杰,高殷不得不感慨,如果不考虑背后的暗流涌动,那他这个太子的身份还真是好,这些未来的贤臣名将的祖辈,功名就在自己的笔下,等待自己青睐。
“说起来,景惠公的孩子也已经十二岁了吧?”看完了名单,高殷随口一问。
景惠公既慕容绍宗,是前燕太原王慕容恪的后代,身材高大胆略过人,是高欢留给高澄的大将,曾击破侯景迫使侯景投奔梁国,后来因为不会游泳而溺死。
高睿闻言,沉吟着说:“我听说景惠公有二子,长子士肃,次子三藏,都聪敏好武,颇有父风,再过几年,也都该出仕了。太子看上他们了?”
高殷点头,让高睿去打探这两人的事迹,如果还不错,就招纳过来。
想了想,他对高睿说:“魏少傅有一族叔,名叫长贤的,叔父可知?”
高睿想了想,回道:“是有这么一个人,据说博涉经史,词藻清华,我大齐肇基,他入了平阳王府。太子想征辟这人?那我去问问平阳王?”
又是平阳王高淹,京畿大都督的事情也和他有关系。不过也好,反正迟早也要打交道的,择日不如撞日。
“那就有劳叔父了。”
“不妨。太子看上的人,想必是位贤士,能得到我们的征辟,也不算埋没了他,平阳王也会欣然同意吧。”
这种客套话不算奉承,让人听着顺耳,高殷又在名单上圈了几个人便交给高睿。
“差不多就是这些了,还请叔父监督一下文林馆的工程,我会派人跟着。”
高睿领命而去,高殷坐了一会儿,便离开大都督府,去往大都督府的府兵营地。
大都督府开府时,高洋赐予了一些中军部众,不然他这大都督可真就是光杆司令了。
旧魏制度,中央军为中兵或台军,是魏国的主力,就像汉朝的羽林军,性质属于皇帝的宿卫军,如果他们被打光,那大魏也完了。
齐国承袭了这个制度,大齐的中军都是鲜卑人,总数在二十万到三十万之间,这些军队的主要统帅为领军将军和京畿大都督,前者掌管皇帝宿卫,保护皇宫,后者驻扎京城,守卫皇都,是目前齐国的主力。
在原先的历史轨道上,琅琊王高俨同时得到了这两个官职,就有了政变的本钱,而他失败之后,后主高纬罢掉了京畿大都督一职,解除了它对皇权的威胁,但也因此削弱了齐国宿卫军的战斗力,给周军消灭齐国行了方便。
第30章 操兵
高洋从京畿府中抽调了两万五千的京畿中兵交给了高殷,这些士兵都是职业军人。
而且齐国从神武帝执政那会儿就是尊崇鲜卑人的政策,对鲜卑人只用作行军作战一途,不让他们承担租赋力役。
神武皇帝高欢曾经对鲜卑人说过:“汉人是你们的奴隶,男人为你们耕作,妇女为你们纺织,输送给你们粮食和绢帛,让你们得到温饱,你们为什么还欺侮他们?”
又对汉人说:“鲜卑人是你们的佃客,得到你们十斗粮食、一匹绢,就为你们打跑敌人,让你们享受安宁,你们为什么又害怕他们?”
有这样的指导思想在,汉人天生弱势,鲜卑的兵户地位因此极高。
有中军就有外军,外军多数为汉人,数量不少,却不是齐国的主力,而是作为州兵、镇戌兵,分散在齐国境内,作为地方军事力量维护齐国的统治。
因此在齐国各地,汉人士兵倒是不少,而在京都邺城,反倒没有多少汉人武装。
当然,这是不计算那些汉人士族豪强的乡里部曲私兵的情况下,如果把他们拉出来,那也是颇为客观的力量,可自从高敖曹被阴死之后,他们的心就伤透了,不愿轻易付出。
高洋为了保证高氏的封建特权,必须对旧魏的制度让步,也就必须保持尊崇鲜卑人的政策,直到齐国国祚稳固,皇权稳定。
而一旦稳定,那就是稀释鲜卑力量的时候,根据齐国的政治生态位来看,高殷这个有汉家性质的太子是最适合的人选,高洋也在这几年在位的时间里竭力打压鲜卑勋贵,保证高殷身边的力量多数为汉人,这就有了日后形成汉人集团的可能。
如果按照原来的历史轨迹,高殷被废杀,就意味着鲜卑勋贵裹挟了高氏宗室压制住了皇权,“霸府”再一次战胜了“帝都”,汉人全面溃败,和周国一样再也没法在齐国高层形成政治势力。
为了重振皇权,高纬才必须杀死斛律光、高长恭等晋阳军方将领,重用恩倖,扩大皇权的影响力。
这样固然提高了皇权,但也导致齐国的战斗力下降,被周国抓住机会,一次平定。
不过现在还没有到那么严峻的时刻,北齐立国,是有着先天的不足和弊病,承袭北魏的鲜卑腥臭太多。
但高殷还在,就有清洗的机会,高洋自己是已经不能做到了,高殷就是他的希望,这两万京畿中兵,以及让高殷自主招兵练兵、提高大都督府战力与地位的权限,就是他对高殷最大的支持。
某种意义上,这比立太子还重要,毕竟有兵权才能保证自己的生命。
君不见扶苏三十万大军在手,却被一纸伪诏骗杀?
若是他撕毁诏书,称为假命,率兵三十万为始皇帝吊丧,那秦朝之事,或许还有转机。
只要高殷控制住京畿中兵,莫说平定高演高湛的政变,他就是想提前六十年来一个玄武门之变青春先行版都可以。
而在此之前,他需要的是军功。秦王府的将领们,甚至是长安城的死囚,之所以敢跟着李世民干,就是因为李世民战功赫赫。
“太宗皇帝栉风沐雨,亲冒矢石,方才平定天下,传于子孙。”
发此言者,狄仁杰也。
某种程度上,当皇帝和当黑帮老大,其实是一回事。
当皇帝需要臣子们的支持,钱粮,军队。
这也是混黑道最重要的三个指标:江湖地位,钱,能打。
而其中最基础的就是钱,有钱才有人卖命。江湖地位,是要基础打牢了,混到一定地位才用得上的东西。
但仅仅只有钱也不行,军队某种意义上和古惑仔差不多,你懂讲道理,他不一定服气,所谓“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但你比他能打,他绝对服,不服者死。
这也是当初高洋的大哥、文襄皇帝高澄要亲率步骑十一万攻打王思政据守的长社城,并亲临督战的原因,他需要军功立威。
此时的高殷,只会比高澄更加需要。
来到府兵营地,士卒们正在接受训练,见到太子亲临,军官们的叱责与士兵们的口号变得更加响亮。
高殷倒是没有让士兵们练站军姿或者搞军训的打算。
用后世视角来评判古人是一件很滑稽的事,古人是受限于时代和生活环境,有些地方没有后世常识,但不代表人家傻。
尤其是杀人这种专业的工作,有一个算一个都是懂哥,这群经常杀人的朋友如果不懂,那他们都活不下来。
说到底,练兵的关键其实就只有三样,将领的意志,合理的训练,以及钱粮。
“将熊熊一窝”,如果将领意志孱弱,或者不被士兵所服,那再强悍的士兵,也无法充分发挥战斗力。
没有合理的训练也不行,人类可以偶尔紧绷,但不能一直绷着,尤其是在军队这种兵家重地,一个不小心就会炸营或营啸。
而最重要的还是钱粮。再怎么训练和作战,士兵们补充的营养一定要高于消耗的体力,钱粮给够了,他把国当家,钱粮没给够,他们去你家。
后两样,高殷都不担心。自己就是这个国家的统治者之一,很快就能去掉这个之一,对眼前的兵马钱粮绝对管够,训练方式也有精熟的将官安排好了,自己还要跟他们学呢。
唯独是将领的意志,颇有些棘手。
说白了,别人为什么要听从你,而不是其他人的命令呢?自然是因为你有特别之处。
这种特别有好几样,比如特别有钱,名望特别高,官职特别大,当然最受士兵欢迎的,还是特别能打仗,能把大家全须全尾的带回来,最好能顺便立个功发个财。
而此时的高殷,特别之处只有他是太子。为他卖命理所应当,但卖到多少合适,这个程度肯定不高,必须要高殷树立起自己的威望,才能发挥他们的实力。
不然就会发生那种,在前面带兵冲锋,打退回来召唤后军,发现后军听说前线不利直接跑了的旧事。
有一个最经典的笨办法,就是拿时间来磨。这就跟谈恋爱一样了,天天看见总能混个脸熟,多少都会有些感情。
然而“没有物质的爱情只是一盘散沙,都不用风吹,走两步就散了”,钱给够能解决绝大部分这类问题。
剩下的那些,就不是给钱能够解决的了,要用实力或者技巧,让他们心悦诚服。
许多优秀的统帅,最早是起于行伍的猛将,因为如果他不先猛起来,就无法表现亮眼而升迁了。
但高殷现在玩不了这一套,他才十三岁,练武都算晚,很难在武力上折服别人。
只能走走歪门邪道。
实在不行,高殷还有最后一个方法。
学他老子高洋一样,杀人。杀到别人怕,杀到别人猜不透自己的心事,又反抗不了自己,用恐惧御下。
只是这一招过于毒辣,一旦用出来,那只能胜、不能败,败则为自己人所噬。
第31章 府兵
高殷的方法很简单,就是在练兵的时候到处转转,做出一副领导来视察的模样。
见到哪个顺眼的,就叫来问话,士兵若说的是鲜卑语,高殷就用鲜卑语回话,最后记下名字,并稍微赏赐点东西。
受到上官嘉许,这个士兵也倍有面子,而他的待遇也会让其他士兵羡慕,从而开始期待高殷的青睐。
如此循环往复,高殷又是他们的军主,日后慢慢参与一些训练,在他们面前刷个脸熟,威望自然深重。
休息的时候,高殷对将官们下令:“今日开始,为士兵们制作鹰犬牌。”
将官们面面相觑,恭谨回应:“请太子示下。”
高殷摊开手掌:“如我手这般大小,军士为石制的犬头牌,刻其姓名、乡籍、年岁和入伍年数。”
“正九品以下的将官用铁制狼牌,刻上军职。”
“七品到八品的将军和都督,用铜制的熊牌,五品到六品则用银制的虎牌。暂且就这些,先记下吧,然后去做些出来,给我看看。”
“是!”
营中的刀笔吏默默记下。
其实更深的细节也不是没有,高殷打算四品和三品用金制鹰牌,二品一品用玉制的睚眦牌。
不过这也太久远了,他的大都督府还没那等级容纳三品以上的大佛,到四品就差不多了。
“还有一件事。”
高殷吃了口乳酪,继续说道:“军中要设置分等训练,将军士划为上中下三等,每等设置不同的训练难度。”
刀笔吏的笔,随着高殷的话语奋笔疾书:“上等最难,中等次之,下等最易,根据训练的实情,将军士分到不同的难度,上等的每月要选出百名武技出众者,月俸加一成,免除本营他役,官缺优先拔擢。若连月出众,则多加一成,连续三月者,记名报于我。”
说到这,营中将官都面面相觑,这个拔擢力度不可谓不大,甚至可以说只要功夫深,就能得圣恩。
相对应的,他们这些将官的权限也就变大了,毕竟选拔的标准掌握在他们手中,他们有九种办法让这些名额变出一大堆财货来。
看他们的神色,高殷心里知道这些人在盘算着什么,但想要人帮自己的办事,不给些甜头不行,大不了以后自己再换掉,现在先这么着。
“这是上等的待遇,下等的嘛……不要克扣,每月也要选出最差者,然后开点武会,让他们表演个节目。”
这就算是羞辱了,高殷本想搞末尾淘汰,但想想还是算了,能入大都督府的,都算是精兵,没理由放跑他们,还可能让好苗子被人挤兑出去。相比于末尾淘汰,这点羞辱和大都督府的军俸比起来,并不亏待他们。
“然后只要双方自愿,任何下等军士,都可以申请在将官的见证下与另一名中等或上等的军士比武决斗,若下等军士失败,不要给任何惩罚,若他获胜,就取代对方的位置。”
“啊……”
“这……”
这个规定在帐内引起私语,有将官忍不住说:“这样可能会让军营不安生啊!”
高殷看过去,是骑兵属贺娄安,卫大将军贺娄悦的儿子。
“贺娄骑属放心,下兵不能挑战将官。”
高殷的冷笑话,让贺娄安哭笑不得,听上去就像自己害怕被下兵挑战一样:“属下不是这意思……”
高殷摆摆手:“总之,先试,两月之后再看看效果如何。还有,比武决斗不能在训练之时,除了将官,还要有双方本营兵士来看,若有其他营的军士要看,只要不喧哗扰事,就让他们看。”
高殷虽然稚声稚气,说话轻巧,但毕竟是太子,已经下了决定,贺娄安也只能拱手应是。
“对了,刚刚我记下名字的那十几人,让他们准备好,一会儿随我的车驾,过段日子再让他们回来。”
只要太子来参观,就有机会入太子的眼,高殷要给他们打入这样的印象。
其他人挤眉弄眼,略有苦涩,以后大都督府的府兵营地,可有得热闹了。
府兵制,是宇文泰发明的府兵制的专称,但府兵不是他独有的制度,府兵本就是泛指某将军府、某都督府或某某军府的兵的通称。
而宇文泰的府兵制之所以独自成名,是因为宇文泰在邙山之战失利,损失数万将士,军事实力大损。为了扩大兵源,宇文泰“广募关陇豪右,以增军旅”,把关陇汉人大族以及他们的私人部曲乡兵武装吸收到宇文泰独创的六柱国系统中。
早在北魏初期,太祖拓跋珪就设置了“八部大人”,常“坐止车门右,听理万机”,是辅佐皇帝处理军政的决策机关,也是当时的中央军事领导机构,有点像《雍正王朝》里所谓的八王议政。
宇文泰的八柱国,就有些模仿八部大人的意思。
八柱国中,宇文泰自任其一,实际上掌握府兵的统帅总权,另一个柱国大将军元欣仅有虚名,是宇文泰摆上去的吉祥物,表示我们西魏是正统大魏继承者。
所以八柱国实际只有六个柱国,分别是李虎、李弼、赵贵、于谨、独孤信、侯莫陈崇,他们各领一军,与周朝的天子六军所对应。
六柱国下,各设置两个大将军,共十二大将军,一个大将军又分别设置两个开府,共二十四开府,一个开府又设置两个仪同,共四十八仪同,仪同下又设置大都督、帅都督、都督等统兵官,而每个统兵官都带着自己的府兵,所以才叫做府兵制。
周军最终能消灭齐国,很多人解释为依赖于府兵制,因为它有一个特点是兵农合一,平时为耕种土地的农民,农隙训练,战时从军打仗,节省了许多军费开支,还顺便发展了农业经济。
但实际是在隋朝开皇十年之前,府兵制仍是兵农分离,府兵仍旧是特殊阶层,免除杂役和赋税,是脱离农业的职业军人。
它的前期,应该和柱国系统结合到一块,让军将们通过柱国大将军这个尊崇的军职转化为政治贵族,从而抚慰这些军将,获得他们的支持。
另一个作用,则是吸收底层汉人进入府兵体系,实际上北周上层仍旧是鲜卑人。
这样一来,虽然两国的高层目前都是鲜卑人做主导,且不打算让汉人入主,但北周规避掉了无法吸收底层汉人的局面。
而齐国这方面就做得不行,太多钱花在供养鲜卑士兵上,又没能持续夺取周国的土地,最终导致鲜卑勋贵尾大不掉,反过来威胁皇权。
必须要改变这一状况,高殷决定要发展大规模的屯田。
他的原身就干得不错,登基之后接受了尚书左丞苏珍芝的提议,在石鳖等地修治屯田,这一举措让淮南一带的齐国军队有了足够的粮食。
之前那个被贬作奴仆的稽晔,后来做到了平州刺史,他的建议是在督亢陂开垦荒地,设置屯田,一年能够收获稻米几十万石,也满足了北方边境的粮食需求。
齐国家底到底是厚,只是被高洋、高演、高湛、高纬这帮不成器的东西滥用了。
高殷要提前一年抄这份作业。
至高无上的齐国太子高殷离开了大都督府兵营地,于午时抵达他忠实的东宫,前些日子被派去总制印书局的黄喜、负责文林馆的姚双已经候在宫中,等候太子归来向他报告。
第32章 馆事
“印刷了两百份?”
看着黄喜递上来的样本,高殷颇为满意,虽然不如后世的精美,但也可以和地摊劣质盗版书竞相争艳,在这个时代来说,算是不错。
可惜纸质还是有些弱了,用力一扯就会碎裂,还是需要改进。
说起来,纸术的发展还和桓玄有些关系,桓玄是桓温之子,篡夺了东晋建立了桓楚,不过短短四个月就被刘裕击败,有趣的是原先的高殷同样是掌权四个月左右,就被皇叔高演夺权,和桓玄这位同行同属失败组。
更有趣的是,桓玄被杀后,堂弟桓谦给桓玄上的谥号是武悼皇帝,和燕国给冉闵上的谥号一样,属实是梦幻联动。
而在桓玄掌权的四个月内,还是有一点影响到后世的,当时朝廷政令仍采用简牍,于是他下诏说古代用简牍是因为无纸,从现在开始都用黄纸替代,于是纸张成为朝廷公文的书写载体,到这个时代,即便是北方也大量使用纸张了。
对高殷而言,最重要的是上面的内容都是他的亲笔字迹,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齐人都要看着他的书法学习,哪怕他最终失败,这个世界的青史也会留下他“首创印刷、书教齐人”的事迹。
想象一下,数百年后的人学习的是自己治的经书、批注,看着的是自己的字迹,这对那些文人墨客是一件非常诱惑的事情。
“是,奴婢也选好了书坊建址,都是不错的位置,太子若是觉得不妥……”
接过黄喜递上的地图,高殷也觉得不错:“不必了,就按照你的想法办吧。”
黄喜闻言,忙跪下磕头。
“书坊要尽快建造,造好后先售一些经书与佛经,我的《三国》也要放进去。等文林馆收了人,再和那边对接。”
高殷想的是垄断文书这一行,其他人再能抄,也不如自己这边印刷得快、量多,后续有人要入这个市场,也得按他的规矩来。若是有人敢染指自己的生意,那就让他见识什么叫权力的小小任性。
就算一时管不了,等特务机构的架子摊开了,也能慢慢拔起,到时候就连私铸钱币的事情也要一并打击。
黄喜记住,默默退下,轮到了姚双,他向高殷禀报自己这几日的工作,有高睿援手,文林馆的修建能在下个月竣工。
“不错。”
高殷点头,这没什么好说的,姚双的工作是配合高睿从齐国选拔才学之士,等文林馆建成、人手到齐才能展开。
姚双也退下了,高殷传唤李鹤入了内屋,第一句话就让李鹤感到意外:“钱还够用么?”
高殷前日下令,顺带拨了点款,实际上已经快消耗干净,但李鹤想了想,说:“蒙太子挂念,仍配支用。”
高殷点点头,接着问:“那一百多人,辑事厂训的如何了?”
李鹤回道:“奴婢请了几名东宫的宿卫来操练他们,虽然颇为辛苦,他们也都忍了下来,日夜想要报答太子。”
高殷听着,感觉既可怜,又无奈。
这些辑事厂的人员原先是死刑犯,按理来说罪大恶极。
然而大齐自有国情在此,高洋是个杀人没够的主,真正凶残该死的死刑犯早就被他杀光了,这批人还是各种罗织罪名、打入死牢的良民居多,经过高殷的精挑细选,选出来一百多身体精壮耳聪目明的苗子。
这些人不能待在皇宫里,高殷让李鹤在城南找了地方安顿,他们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太子不仅救下他们,还给了他们差事,因此他们对太子感恩戴德,极为忠诚。
然而接着听李鹤的汇报,效果实在是不堪用。
这也难怪,虽然从很早开始就出现了专职秘密侦查的人员,汉朝有“大谁何”,曹魏有“校事”,北魏有“侯官”,隋朝有“侯人”,唐朝有“不良人”和“察事”,但他们多是以个人名义行使统治者赋予他们的秘密侦查权,而没有一个专门的组织,一直到明朝“锦衣卫”横空出世,才显示了皇家特务的可怕,也推动了皇权集中。
在此之前,对于如何训练特务,哪怕是统治者们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就算放下本就不重的道德包袱去训练一支,也不知道要如何调教,更不要说只是一个宦者了。
高殷叹息,是自己想当然了,以为下个命令,底下的人就无师自通自己去做。
“算了,你就做回原来的事。”
李鹤暗暗松了口气,他其实也不太想接手这个活儿。
因为辑事厂明面上的职责是察听和侦缉宫中乱纪之事,这就要得罪不少人,不说天子的妃嫔,就是她们和皇子公主们的大女官、大近侍,自己都不敢招惹,他们动不了太子,动自己还是轻轻松松的。
“奴婢无能,奴婢有罪……”
李鹤跪在地上,连连叫罪,高殷也不生气,只是让他出去,换周逸进来。
等周逸进来后,高殷同样问:“钱还够用么?”
周逸却拱手道:“仅够资用七日,七日后则见底。”
高殷点头,这才是他想听的答案,他当然知道自己配给的钱能用多久,本以为李鹤思虑深远,周逸耿直诚实,两人配合起来可以做得很好,现在看来李鹤想得又太深远了。
“检校局的事情先放着吧,你先充任辑事厂主,我说些东西,你且先记下。”
周逸点头,听高殷娓娓道来:“在你之下,择出正指挥一名、副指挥两名,正指挥掌印,统管全务,副指挥辅佐正指挥,而后报与你,你再报与我。”
现在是初创期,格局还没打开,先让副指挥全归正指挥管,等日后人手齐备了再切割、细化职责。
“下设侦探五名,每名侦探配备二十番子,随其一起行动,负责收集与刺探情报,宫内的情报唤作御记,京城的唤作京记,京城以外唤作国记,分为赤青黑白四档,赤色最急最重,无论什么情况,第一时间通报,其他三色分别隔三日、七日与十日送呈。”
这就先把架构和制度立了,先试着运转一段时间,等他们熟练了之后,再慢慢增加职事和权限。
“教他们出钱收买些亡命徒,发展耳目眼神,吸收江湖经验,懂得如何去探听情报,哪日我想知道市价一匹布可以换多少米,哪里有凶案窃案,匪类在哪里集聚,他们都能报出来。”
“还要找些机灵人,以能言善辩、会说故事为佳,让他们背下《三国》去各处讲书,从你那里拿些月俸,若是有人讲书得了钱,归他们自己。如果他们听到情报,有价值的,你就花钱买下来。”
人一旦聚集,就要找点乐子,这年头的娱乐活动无非就是赌博和聊八卦。评书这手不仅方便收集民意,还容易散播思想,等到人人都听三国、看孝经的时候,无人不知太子贤德,太子也就无所不晓了。
等周逸记下,重复了两遍,高殷才满意地点头:“最后,再给我找一批滑稽优伶来,我有大用。然后去库府支取三十万钱、两百匹布、四十匹绢。”
“是。”
周逸面朝高殷,躬身退步而去。
他们密谈之时,外边的侍者会自动退避,直到谈话者出来,侍者们再回到门前待命。
他们没听见太子再传唤任何人,高殷在殿内独自坐了一会儿。
谁也不知太子在里面想些什么,只是他出来以后,再次下令:
“去找些鸡、鸭、鹅、猪,再找些工匠来。”
第33章 兄弟
次日,高绍德带着两个弟弟绍义与绍仁来找阿兄玩,却见阿兄不在寝宫,听仆人们禀报,在一处偏殿摆弄着一些鸡鸭鹅猪。
这倒是件稀罕事,三个孩子命他们带路,到了地方,见到大兄和一些身材结实、面容黝黑的人说话,非常投入,竟连他们来了都没察觉到。
等侍者禀报,大兄才瞥过来一眼,却又马上收了回去,和那些人继续交谈起来。
高绍德忍不住跑上前去,拉扯高殷的衣服:“阿兄。阿兄啊~!”
说着,不怀好意地瞪了这些人一眼。
见皇子如此生气,这些人连忙跪在地上,高殷捂住高绍德的眼睛,叫他们连忙起来:“就按照我刚才说的做吧。”
等这些人唯唯诺诺领命而去,在那些鸡鸭身上摸来摸去,高殷才任高绍德扒拉开自己的手,笑着问高绍德:“你来此作甚?”
“阿兄,你前几天做的那个故事可真好听,我让杜先生给我说了好多遍,他都说烦了!我也听腻了,来问问阿兄,写了新的么?”
高绍德说着,两个弟弟也凑了上来。高殷和绍德一人牵着一个,高殷逗弄着绍仁,一边回他:“为这事儿?新的稿子在我的书房里,你让人给你抄几份过去。”
“阿兄不在,我可不敢乱翻。”绍德撇撇嘴,又马上问:“阿兄你在这做什么呢?又是好玩的事?”
“算不上好玩,只是献给父皇的小玩意儿。”
高殷这样说,几个弟弟顿时闹了起来,马上就要看看。
“好好好,那就依你们。唤那几位工匠来!”
不多时,工匠呈上一些小物件,有奇怪的羽毛,还有塞满黑丝的短棍。
高绍德拿起短棍仔细查看,马上嫌弃地放了回去:“咦?这是猪鬃吧!”
“放心好了,已经命人仔细清洗过,不臭的。”
高殷沾了一点特调的膏体放在短棍上,放入口中来回刷动,刷了会儿,就吐出来,给弟弟们展示自己的牙齿,已经是洁白的一片。
“这叫牙刷,拿来清洁牙齿。”
以前的人清洁牙齿是用含漱法,含一口盐水、醋、酒在口中来杀菌消毒,然后用手指擦齿。
佛教传入之后,连带着他们的杨柳枝刷牙法也一并传播来,将杨柳枝放在水里备用,需要的时候拿出来用牙齿咬开,杨柳枝里面的纤维就会露出来,像细小的木梳齿。
而他们都不如牙刷方便,高殷也是难受了好几天,才想到发明牙刷的,今天做了出来,难得找到了一点点现代生活的感觉。
不过牙膏就有点麻烦了,需要含氟才能有效预防龋齿,高殷弄了点蜂蜜配上青盐、天麻,混合在一起试了一下,效果还不错。
高绍德仍是一脸嫌弃,但两个弟弟跃跃欲试,他们年岁还小,高殷便动手帮他们刷牙,轻轻用力,两个孩子新奇中带着害怕,怕咬着牙刷而打到口腔,干脆一直张大着嘴发出呀呀叫声,让高殷感觉甚是有趣。
“感觉怎么样?”
绍仁奶声奶气:“真舒服!”
逗得高殷哈哈大笑,不住捏他粉嫩的小脸。
高绍德见这副样子,忍不住想试一下,旁边的桌子上还放着十几把。
没想阿兄忽然叹了口气,阴阳怪气地说:“哎呀,不知道是谁嫌弃猪毛,嫌弃的话就不要用啦~”
高绍德的倔性子上来了,除了高洋谁都拉不住,他抱胸冷哼:“我不稀罕!”
心里想的是,这么多把,肯定是分给父皇和母后,到时候自己再找母后要。
“噢哟?生气啦?”
高殷伸出手指,点逗高绍德,口中啧啧称奇,让绍义和绍仁快来看他们的二兄发脾气,高绍德又羞又想笑,逐渐涨红了脸,终于在弟弟拉着他说“二兄勿气”之后憋不住,气得哭笑不得。
“阿兄欺负我,你们也跟着!”
高绍德做出凶样,就要扑向两个弟弟,绍义绍仁连忙躲在高殷身后,高殷顺势玩起了老鹰捉小鸡的游戏。
弟弟们咯咯笑着,在大兄的衣袍下躲避“凶狠”的二哥,高绍德时不时发出怪声,让他们笑得更加欢乐,最终以高绍德抓到绍仁,而高殷又扑倒高绍德结束。
一旁的侍者终于找到了空隙,冲上来扶起四位皇子,一边说着“千金之躯”“保重贵体”的话,给皇子们擦拭汗尘、揉搓手脚,一边摆开桌案,适时地奉上茶水和果点。
玩闹了一阵,兄弟四人也是真饿了,都吃喝起来,高殷多吩咐了一句,也给这些工匠准备一些,侍者领命,工匠们感激涕零,磕头跪拜后离去。
高绍德忍不住说:“阿兄,真没想到,你对奴仆这么看重!依我看,不要对他们太好,赏赐太容易,以后他们就习惯了!”
高殷不置可否:“他们为我办事,不能让他们因此受委屈。”
高绍德一脸诧异的神色:“我们是皇家,大齐的一切都是我们的,他们还敢有不满?”
高殷两个眼神屏退左右侍者,才悄声对高绍德说:“你可知道我们的父皇怎么当的皇帝?”
“这我当然知道!是大伯父为贼所害,遇刺身亡,才……”
高绍德说到一半,声音陡然小了下去,仿佛冥冥之中,有鬼神在耳闻。
“是了。那他又为什么遇刺呢?”
高殷这一问,高绍德还真不知,他嘟囔着:“总是有人嫉妒,又或者是那些旧魏诸元阻挠我们。”
北魏孝文帝拓跋宏改变了北魏,他下令禁止胡语、改为汉姓,他带头改为元宏,自他以后,北魏的皇族也都为元姓。
高殷摇头:“不对。”
高绍德露出疑惑的神色,高殷便向他解释。
“当初梁将兰京被大伯父所俘虏,大伯父要羞辱他,就让他入府中当厨子。你想,兰京之父兰钦,可是与那陈庆之齐名的武将……”
“陈庆之,我知道!”
高绍德惊呼,对绍义和绍仁说:“名师大将莫自牢,千军万马避白袍,就是说陈庆之!”
陈庆之从铚县攻到洛阳,前后作战四十七次,攻下三十二城,一路上所向披靡,战无不胜。因为陈庆之和他的部下皆身穿白袍,因此当时的童谣就这么形容陈庆之的勇猛。
绍义绍仁还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但见二哥的神色,似乎是极为可怕的事情,于是露出了害怕的神色。
高绍德因此颇为满足,又听兄长高殷说:“正是如此。你想想,兰京有这样的父亲,从来只有人伺候他,没有他伺候人的,不放他走也就罢了,还要让他当厨子,折辱他。你要是兰京,你会如何想?”
高绍德马上就想说自己一定反抗,但想到说的是自己的大伯父,于是改口:“我肯定要说放我回去,至少别让我做厨子。”
高殷轻笑:“兰京说了,但被大伯父打了板子,还说再抱怨就杀了他。之后大伯父又说,梦见兰京拿刀砍自己,过几天就杀了兰京。如果你是兰京,你会怎么做?”
第34章 长恭
高绍德嘴唇嚅嚅,最后还是没有说兰京不该反抗。
他年纪还小,虽然性格冷酷无情,但还没有无耻到说兰京就该无条件去死。
他也是第一次听这个故事,咽了咽口水:“然后呢?”
“然后,大伯父正和臣子们讨论如何接受旧魏的禅让,那兰京就闯进屋子,和他的同党六个人一起刺杀了……事起仓促,当时朝廷一片混乱,而我们的父皇临危不乱、当机立断,指挥卫队抓住了兰京,为大伯父报了仇,还控制住了局势,最后魏帝见我们高家天命不失,自残形愧,将国家和帝位都托付给父皇。”
“奴仆们屈膝跪拜的时候,没有人能看清他们的表情。反过来说,若是当初大伯父能善待兰京,岂能有兰京之变?又岂有我们今日之尊贵?”
高绍德默然无语,心里回荡着阿兄的话,一字一句都刻在了心里。
他忽然问到:“兄长经常游宴北宫,却不让河间王进去,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
高殷点头:“北宫就是大伯父遭难的地方,他是河间王的父亲,儿子怎么能在父亲殉难的地方享乐?”
旋即,高殷发了一声感慨:“若无兰京之变,今日坐在这儿说话的,就是河间王啊。”
河间王高孝琬虽然是高澄的第三个儿子,却是靖德皇后元仲华的嫡长子,若是高澄能顺利篡魏,高孝琬就是太子。
高殷回头,点了点四弟绍仁的脑袋。
高孝琬的四弟叫做高孝瓘,他的字更有名,高长恭。
绍仁是自己的四弟,所以高长恭,应该坐的是绍仁这个位置。
不过现在的高孝瓘既不高长恭,也不兰陵王,他还未及冠,只是一个通直散骑侍郎。
很讽刺的是,高孝瓘成为兰陵王,恰恰是高演发动政变将高殷的权力夺走之后,为了笼络各方而给高长恭升为王爵。
高长恭生于东魏兴和三年,算一算,现在也是十八岁了。
他和段韶、斛律光一起被后人称为“北齐三杰”,高长恭也无愧这个称呼,五年后,周国大将杨忠将会与突厥的木杆可汗合兵自恒州而下攻北齐,直逼晋阳。
这个杨忠有个和高长恭同龄的儿子,叫做杨坚,既隋文帝。
这个木杆可汗有个女儿,是周武帝宇文邕的皇后。
这一战,原本齐帝高湛是打算带着宫人从东面逃跑的,后来高纬选择跑路不是首创,实在是高湛的基因过于强大,逃跑本能刻在了DNA上。
但是赵郡王高睿、河间王高孝琬勒住高湛的马,一如当初斛律金拉住高欢,后者是为了让大丞相回师修整,而前者是让天子不要弃军逃亡。
高孝琬请求把军队委托给高睿部署,高湛同意,命令六军的行动都受高睿的指挥,派并州刺史段韶总辖。
这体现的其实就是齐国的尴尬处境。北齐皇权不振,军权已经全面滑落于鲜卑勋贵,高氏宗王与他们合流,高湛不放权,他们就敢不作战,在开战之前先向皇帝开价。
高演高湛终于尝到了当初发动政变、反噬皇权的恶果。
之后高湛登上晋阳北城,军容非常整齐,甚至让突厥人埋怨起周人来:“你们说齐国混乱,所以来讨伐他们。而今齐人眼中亦有铁,何可当耶!”
高长恭也参与了这一战,在高睿、段韶的指挥下,齐军大败周军。
六年后,段韶、斛律光、高长恭三人一起在邙山以五万之众击破北周十万大军,北周死伤无数,投河坠落溪谷的人很多,大将军王雄战死。
高长恭在此战威名大振,士兵们为了纪念他的战功,创作了《兰陵王入阵曲》。
但之后,高长恭就会被高纬所猜忌。
酒宴上,高纬曾提醒高长恭:“战场上陷入敌阵太深,万一失利,悔无所及。”
高长恭则回答:“家事更重要,不知不觉就这样了。”
高纬猜忌他将国家的事情称为家事,于是嫉恨高长恭。
当然,高湛高纬父子嫉恨的人多了,高睿遭到猜忌,被高湛的皇后杀害,高孝琬被高湛折断两腿而死,高长恭则被高纬赐了毒酒。
从现实意义上来说,高湛父子这是诛杀高氏内部可以取代自己的宗王,杜绝“乾明旧事”再度发生,然而一手缔造齐国这个权力怪圈的,正是高湛自己。
在这种环境下,再优秀的将领也会被埋没乃至杀害,高殷绝对不想让这种事情发生。
大齐的珠玉,至少要留下高长恭这一颗。
高长恭现在毫无战功,那盖世的军事才能只有自己清楚,自己要做他的伯乐。
日后就算他想要发兵政变,也没有多少人响应,因为他虽然是文襄帝高澄之子,但却是庶子,法理上没有继承高澄的权力,除非他拱自己二哥高孝琬上台。
先不说高洋之后轮到了自己,就算自己没了,那还有高演高湛排队等着呢,神武的子孙还没有轮完,到不了高长恭这里。
而如果自己都把高演高湛摆平了,还没能拿捏住高孝琬和高长恭,那自己被推翻也是活该。
再说,高长恭那个宁愿生病等死、赐毒酒就喝,申辩都不申辩的性格,很难说他有什么野心。
所以高长恭可以放心启用。
忽然,宫中有人来报,说是皇帝请太子去北宫游宴。
三个弟弟想跟着高殷一起去,但侍者说皇帝只让太子过去,弟弟们只能依依不舍地松开哥哥的手,直到高殷做出下次陪他们出宫游玩的承诺才又高兴起来。
高殷坐在车驾上叮嘱二弟:“绍德,你带着他们回去。”
“知道了,阿兄。”
绍德带着弟弟们向他行礼拜别,高殷点点头,让人包好那几件物品,前往北宫。
到了北宫,还未下车,就听见一阵西域胡戎乐,高殷问向侍者:“是粟特人在演奏?”
侍者刚要说话,就见到自宫中抬出人来,有男有女,他们身上都插着箭矢,惊恐的面容已然绝气,宿卫们用厚布拉起他们,仍有点滴鲜血坠落在石阶上,像是梅花绽放。
见到太子,宿卫们露出歉意,他们不是不知道可以用布裹住尸体,但那是天子射的箭,他们不敢拔出,用布包住也可能折断箭矢,因此只敢垫在尸身下。
高殷面色沉重,命人带上东西,连忙进入北宫。
随着侍者的高唱,众人情不由衷地看向殿门,期待高殷的到来,不知不觉中,臣子们已经将太子视为救星。
高殷刚跨入宫门,一支箭矢就飞射而来,狠狠钉在门上,箭羽抖出了残影。
“哎呀!”
接着是高洋的声音:“居然失手了!”
高殷前方的一名舞伎连忙跪下,瑟瑟发抖,刚刚那一箭正是射向她。
高洋揉搓着下巴,想了想:“算了,没射中你看来是天意,你下去吧。”
他看向群臣:“我是天子,有这个权力吧?”
群臣连声称是,夸赞高洋的仁德,那名舞伎如临大赦,手脚发软地离开,下一名舞伎面如死灰地接替她的位置。
高洋再次弯弓搭箭,对准了下方演奏的舞者:“来,给朕好好表演,若是有些许差错,可是会出人命的!”
第35章 巧思
高洋时不时地更换目标,在这样的威压之下,想要不害怕真的很难,稍有不慎就命丧当场。
高殷走到他的身侧行礼,想要通过搭话让高洋放下弓箭,但高洋隔空给了他一脚:“别打扰我!”
忽然,一个面容姣好的舞伎顿了顿,高洋像是老饕见到了美食,立时松手,箭矢飞入舞伎的口中。
“咯……!”
舞伎似乎是想开口求饶,可是一切都被扼杀在了喉中,她的双手无力地伸抓,但这除了让长袖更加灵动外,就没有丝毫的意义,接着她倒在地上,曼妙的身躯微微颤抖,眼神迷离,渐渐闭眼睡去。
“哈哈哈哈!”
像是在品尝无上美味,高洋发出恶鬼般的大笑,他连连拍掌,指着舞伎的尸体,狂笑着说:“难得,难得,居然是射入口中!快,查查这舞伎的家人,给他们赏赐,她死得好,死得好啊!”
高殷仿佛看见高洋手中蔓延无数丝线,牵动廊下臣子们的唇舌连声说好。
好似一群木偶。
高殷忽然有些想吐,捂住嘴唇,高洋这才转头过来,关切地问:“怎么了?是不舒服了?”
他看向高殷身后,侍者们捧着的匣子,露出玩味的神色:“莫非是要献上来的?”
高殷强忍恶心,回应高洋的话:“正是呢。父皇日理万机,应当善养贵体,儿苦思冥想,终于想出这两样东西来。”
他接过侍者递来的匣子,亲自递给高洋:“这东西叫做牙刷,可以清洁牙齿,使人神清气爽,配上这用蜂蜜、青盐、天麻混制而成的牙膏,能预防齿龋。”
“当真?!”
高洋闻言,咧嘴一笑,露出青黄如山峦的烂牙。
日夜酗酒,食饮无度,高洋能活到现在已经是奇迹了,他的身体在快速衰竭,牙齿也不例外,因此深受牙疼的苦恼,否则高殷就不会一拳打掉他的牙齿。
高殷命人拿来清水,高洋拿起牙刷,对猪鬃毫不在意,沾了些牙膏放入口中,刚一刷动,就感觉到一股清凉的快感直充头皮,爽得他连吸冷气。
“你加了什么?为何这么清快?”
高殷让人打开药盒,指着其中一味:“儿加了些薄荷,这样用起来更舒服一些。”
高洋用得爱不释手,连刷三次,又命人拿来铜镜,仔细观察自己的牙齿,确认自己的牙的确比之前整洁了许多,心下大快:“好,这牙刷果然不错,你呀你……”
他笑着,用手指点点高殷:“读了那么多书,总算是有些用了!”
高殷继续说:“让父皇喜悦是儿的本分。儿想的是,天下有许多人都不懂护理牙齿,饱受牙疼之苦,民间常用手自搓,或用柳树枝,若是儿将这个牙刷批量生产,做成买卖,日后也是个进项,多少补贴一些国用。”
高洋闻言,仔细思考了一会,才缓缓点头。他颇为抵触这种商贾之事,如果是在以前,太子拿这种事情来说道,一定会引来他的责骂。
但这段时间,太子让他大为改观,现在又是为了国计民生着想,甚得大体。
现在齐国的国库,因为要供养军队,修建长城、宫殿,还有他滥赏无度的开销,已经快要见底。
旧魏的官员是没有俸禄的,免费为国家上班,因此高洋登基后,最早办的其中一件事就是给官员们发俸禄,这项举措受到了官员们的热烈欢迎,看高洋也顺眼了许多。
但现在国家要节省开支给皇帝取用,眼看着又要回到那个免费上班的时候,虽然臣子们不说,但高洋知道他们心里有怨气。
所以太子能从这想事,让高洋很是欣慰,甚至隐约有些愧疚。
“你说得有些道理,之后写份奏文,拿个章程出来。”
高洋轻咳两声,问起还未打开的另一个匣子:“这是什么?”
同样是由高殷亲手打开,只见他手中端着一根轻巧的鹅毛。
高洋看不明白,笑着问:“怎么?要朕插在发髻上,能治头疼之疾?”
高殷拿出备好的墨汁,解释道:“这是孩儿偷懒的办法。有时研墨麻烦,孩儿就会先存好墨水,在一些不甚讲究的地方用,会方便一些;这鹅毛也是一样的,您看。”
高洋仔细观看,发现羽毛的翎管处已经被削尖了,高殷将那儿蘸上墨汁,在纸上书写。
“这是……”
高洋眉头挑起,这似乎是用羽毛制成的笔。
它与毛笔不同,毛笔字虽然更加美观,但笔触是毛,落笔较软,需要掌控力度和速度,还就此诞生了书法,正说明毛笔的使用颇为费劲,能就这样琢磨出一门学问。所谓学毛笔锻炼耐心,实际上就是说毛笔本来就需要练习。
而这羽毛笔是硬头的,上手就能用,而且字小、细,能够填入更多字数,因此就节省了纸张成本。
而且一看就知道它的成本只是一根羽毛,比起要特意搜集众毛而制成的毛笔,羽毛笔也是肉眼可见的成本低廉。
“……儿想不用细说,以父皇的英明,应当足以看出这羽毛笔的妙用。”
高殷停笔,展示自己的成果,一页纸上写满了三百字,而以往用毛笔只能写上七十字。
高洋忍不住赞叹:“真是巧思也!”
为什么中国古代,往往书籍资料都很精简?不是他们不想多写,而是中国早期是用刀子刻字在竹简上,中后期用毛笔写在纸帛上,碍于书写材料的限制,文字内容必须精简。
即便能写极小字者,那也需要长久的练习,毛笔的笔触真的太软了,很难控制。
但这羽毛笔用两根手指就能自由拿捏,轻易地写出极小字,同样一份材料,这羽毛笔可以多写数倍的内容,大大方便了文字的编写和传播。
高洋可以想见,假以时日,羽毛笔会威胁到毛笔的地位,因为它真的是太方便了。
他接过高殷递来的羽毛笔,发现真的很轻,自己一只手指就能抬起来,两根手指夹在手中,忍不住转动。
高殷见状,退至侍者身后,侍者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羽毛笔中的墨汁洒在脸上,逗得高洋一乐。
“这种羽毛笔的笔头坚硬,容易磨损,需要用小刀再削尖,而且寿命不久,一根只能用七日左右。但……”
高殷从侍者身后出来,幽幽说道:“它绝不会像毛笔一样掉毛,造价又低廉,和存好的墨汁一起配用,文房四宝,就可以少了一个砚台啊。”
南北朝的时候,已经有文房四宝的称呼,也就是笔墨纸砚。
世家大族和朝廷公卿,还是会继续用精良的毛笔和砚台的,这代表着一种牌面,一种生活格调,就像星巴克的会员卡是沪爷的签证。
但出门在外,随身带一个砚台就很沉重了,如果用羽毛笔,只需要准备数根羽毛,纸张,和一瓶存好的墨水,远远比带砚台方便得多,对底层士民十分利好,同样是一门适宜的买卖。
第36章 石妹
石妹是石梅在宫中的称呼,不仅是谐音,还因为她有一个姐姐。
和清丽的姐姐不同,石梅长相普通,只能在宫中底层做些杂役,因此当她被上官召唤说要去领受赏赐时,心中既是惊讶,又是欣喜。
她知道,一定是因为姐姐又得了赏赐,姐姐从来都是那么聪明,自父母双亡、流落街头起,姐姐就总能找到活下去的办法。而今入了皇宫,虽然辛苦,总归衣食无愁,姐姐舞艺精湛,又经常得到赏赐,姐妹俩渐渐有了积蓄,也开始期待将来放出宫去,能有一个觅得良人,相夫教子的生活。
因此她跨入北宫、见到姐姐尸体的那个瞬间,居然没有反应过来,像是刚睡醒一般,揉搓自己的眼睛,试图看到真实的景象。
她再次见到姐姐的尸体,如果不是口中深插的箭矢和已经干涸的血液,姐姐就好像只是在她身旁睡着了一般。
上官站在前方,宣读着赏赐的缘由,她的姐姐表演得非常出色,是第一个能用口接住皇帝的箭的舞伎,天子大悦,因此要重重赏赐她的家人。
高洋兴奋地看着这一幕,以往总有些血气方刚的人会奋起反抗,在他们飞扑来前,宿卫就会控制住他们,任天子安插罪名随意折杀。
然而高洋失望了,面前这个叫石梅的女子随着侍者的宣读乖乖跪下,似乎并没有为枉死的姐姐产生一丝触动。
他扫兴地蜷入座椅,没看见石梅跪伏谢恩时紧握的双手,以及藏在发下,那双布满血丝和仇恨的眼。
“抬起头来,让朕看看。”
听见那个男人的话,石梅心里一惊,这个瞬间她很想冲上去,杀死这个畜生。
但她知道自己做不到,又怕这道恨意被解读,因此心中恐慌,眼泪鼻涕一起流下来,口中含糊说着:“谢、谢天子赏赐!”
她极力憋着,仍有一丝哭腔从灵魂里呕了出来,一些大臣不忍心,闭眼不看。
“真是姐妹情深。”高洋微微摇头,赞叹:“去两个人帮她抬尸体,需要法事超度的地方,也一并帮她。”
侍官上前将她扶起,笑眯眯的说:“这么多的赏赐,多少人想要都还没这个福气,你可要感恩呐!”
石梅再也忍耐不住,脸上露出狰狞的杀意,为了掩盖这一点,她头猛的撞地,清脆的响声震荡了弓弦,姐妹俩在同一处流出鲜血。
高洋已经兴致全无,动动手指,侍官就将石梅带了下去,在离开宫殿的最后,石梅大着胆子,用眼角的余光偷窥了一眼。
那个穿着丝绸女装、涂脂抹粉的青年是她的仇人,明明他已经是天子,明明他拥有了一切,为何还要杀死她的姐姐?!
旁边那个清秀的少年,听周围人说是太子,如果他死了,不知道这个畜生会是什么反应,但一定不会比她更难过。
初冬的风呼啸,穿透衣物刺入骨髓的寒意提醒石梅,在这个世界上,她已孑然一身。
这样的事比风还轻,不能在尊贵的大齐天子身上吹动片缕,即便是现代人高音,也只能低眉顺目,假装看不见。
现在他是太子高殷,想要改变这样的情况,只能等他成为皇帝。
而他要成为皇帝,前提是面前这个父皇死去。
对高洋,高殷的情感是复杂的。作为一个有基本道德的人类,高殷觉得高洋马上被虐杀再挫骨扬灰都不够赎罪,甚至将他的家族斩草除根都没有问题。
可高殷就是未来会继承他一切遗产的那个“根”,他总不能把自己杀了吧?
做出这些事情的也不是自己或者母亲,为此而负责,至少高殷自己是不同意的。
可自己的确从高洋这儿得到了剥削掠夺他人的好处,说完全不相干,还没彻底出卖良心的高殷做不到。
作为一个政治生物,他甚至还要为此歌颂父皇的武勇或者仁德,看看台下的臣子吧,皆是如此,那种不愿同流合污的人,一开始就不在这儿。
“这是为了实现梦想前的隐忍”,无数人这么想着,先妥协于现实,即便最终达到了梦想中的高位,也忘了自己隐忍的初心。
当然,高殷不用等那么久,明年天保十年,高洋就嗝屁了。
高殷甚至能准确到日期,天保十年十月十日。
也不知道高洋是真的懂算卦还是什么的,从当年起年号为天保开始,就爱玩拆字游戏,认为天保拆开就是“一大人只十”,指自己能做十年天子。
后来他问道士,道士说三十,高洋说果然没错,三十就是指十年十月十日,他也的确在这一天死亡。
而今是天保九年十一月,留给高洋的时间不到一年。
反过来说,高殷一年之后,就要面对那群如狼似虎的鲜卑勋贵、高氏宗亲,还有他那个野心勃勃的太后奶奶。
感觉比李世民还要难。
虽然高殷同样认为高洋该死,但他更希望高洋能活得久一些,让他继位的道路更通顺,平坦。
所以眼下发生的这一切,高殷也只好在心里对自己说,这是时代的局限,无奈的抉择,必要的牺牲。
先苦一苦百姓,等他继位改革,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高洋没再杀人,只是喝酒玩乐,又坐了一会儿,就宣布离席,让太子跟随自己。
臣子们如蒙大赦,齐齐起身,向高洋跪拜。在山呼海啸中,高洋和高殷离开此处,到了一处园子。
有侍者摆上火炉,搬来屏风,在园子里制造出一个温暖如春,偶尔又有冷风散热的小空间,高洋半脱罗衫,用象牙梳轻梳自己的头发。
高殷忍不住紧了紧衣袖,高洋见状,笑着说:“还感觉冷?那就让火再烧旺些。”
一旁瑟瑟发抖的侍女们连忙上前添火,然后知趣地退下,只有两个最美貌也最手巧的留下来,伸出细长的指甲,用温柔的力道缓缓抓挠高洋的身体。
服用五石散后,人的身体会浑身发热,皮肤变得敏感,因此长期服用它的人会穿薄衣,披头散发,洗冷水澡,淋雨甚至露天裸睡,都是为了压住那股邪火。
所以对高洋来说,小巧女子的柔荑在身上摩挲,配上些许寒风,反倒是种享受。
“说吧,”眯着眼、舒服了好一阵子,高洋才开口:“你又有何事要做?”
“还是瞒不过父皇的法眼。”
高洋轻哼:“你哪次是没事来找我的?每次唤你都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怕鬼魂缠上你么?”
高殷忍不住腹诽,原来你自己心里有数啊。
他起身行了一礼,随后道:“儿想从宗室之中调用一些人,引为臂助。”
“这么说,你是真想打东雍州?”
第37章 齐律
东雍州是旧魏的称呼,齐承魏制,沿用了这个称呼,周国则命名为绛州。
它处在周齐两国的边界线上,与晋州、洛州、南汾州一起,二国围绕这几州发生了数十次大小战役,鲜卑勋贵就在晋阳上备战北朝新秩序,让高欢欲仙欲死的玉璧城,就在东雍州西南的勋州。
而今东雍州被西贼侵占,周将薛禹驻守柏谷城,旁边还有曹回公与其遥相呼应,是一块难啃的骨头,也是齐国需要的战略要地。
“是……孩儿想立些军功,不然怕众将对孩儿不服。”
“哪个敢不服?!让他站在我面前,亲口跟我说不服你!”
高洋闻言顿时怒骂,但骂完之后也是无奈,高殷说的是事实,就算是高洋自己,许多将领也是口服心不服,只是不能反抗罢了,对懦弱的高殷更是不屑一顾。
他闭目轻抚自己的皮肉,略略抓挠,好一会儿才问:“你看上谁了?”
高殷沉吟片刻,缓缓说:“通直散骑侍郎孝瓘,及安德王延宗。”
“延宗?”
高洋皱起眉头。
孝瓘就是高澄的第四子高长恭,安德王则是高澄第五子高延宗。高延宗颇受高洋的宠爱,虽然不是高洋的亲子,但胜似亲子。
当时高澄遇刺,高延宗才五岁,由高洋代为抚养,到三年前的天保六年,高延宗还经常坐在高洋肚子上,甚至让高延宗撒尿到他的肚脐里。
高洋特别喜欢高延宗,抱着他说:“天下可爱的孩子就这么一个。”
这里也可以看出高长恭不受宠的待遇,通直散骑侍郎隶属集书省,是皇帝的侍从顾问机构,掌规谏、评议、驳正违失等事,官位从五品上,对一个十七岁的孩子来说不可谓不高。
然而高长恭可是齐国宗室,而且还是原先该继位的正主、文襄帝高澄之子,即便是庶子,也不该这么低。
他的大哥高孝瑜,在东魏时期就封了河南郡公,齐国建立后的第一年七月就进封河南王,二哥高孝珩封为广宁王,三哥高孝琬是河间王。
哪怕是他的五弟高延宗,也被高洋亲自问说想要做什么王,高延宗说自己想要做冲天王,高洋就让杨愔安排,杨愔说天下没有这样的郡名,高洋便说希望高延宗安于德行,封了安德王。
与兄弟的四个王爵对比,高长恭的这个通直散骑侍郎就显得寒酸可怜。
这个时期的高长恭,根本就无人在意,完全可以拍一部《被人嫌弃的长恭的一生》。
对于孝瓘这个名字,高洋还要想一会儿,才恍然:“是那个庶子啊。”
高洋有些纠结,不是讨厌还是喜欢的问题,他就没在意这个子侄,哪怕他是大哥的孩子,自己也没记住。
太子想要,就让他带走吧,不过延宗自己甚是喜欢。
“延宗还是留在我的身边,至于孝瓘……封个公,给些待遇,你就用着他吧。”
高殷大喜,北齐三杰之一,未来的兰陵王,就这么入自己麾下了,但是还不能笑,要忍住。
“孩儿谢过父皇。”
“嗯。这两年你好好整军,有一支军队,说话才有底气。等你把握住了,再让你去战场上试试胆,历练历练。”
高洋唤来人,拿起笔墨,忽然有了新打算,让人把高殷献上的羽毛笔拿来,在上面细细写上封高孝瓘为乐城县开国公,进上仪同三司的内容。
“用着着实不错。”
高洋颇为满意,又问道:“还有何事?”
“民饥无盛世,兵精必粮足,孩儿觉得这治国理政,莫过制定律法、囤积钱粮。衣食足而知荣辱,仓廪实而知礼节,若是再法度严明、依法治国,则我齐国将大兴于世,一统天下指日可待。”
一统天下?
高洋微微有些错愕,这种梦想在他刚刚登基之时还会做,然而此时他已经将这种心思丢弃多年,内心还暗暗嘲笑。
九年前,高洋也不过二十四岁,眼前这个少年,俨然就是当初那个天命加身、志得意满的自己。
只是美梦人人都会做,如何实现,才是重点,高洋饮了一口酒:“说得倒是好听,如何衣食足?如何仓廪实?如今我大齐的法度,还不够严明么?”
高殷抬起头,缓缓挤出两个字:“难说。”
高洋哼了一声,等他说下去。这些大道理谁都知道,具体如何实行,能不能实行才是重点。
“孩儿有两个想法,一是重新定制我大齐的律法。后汉末年,刘璋败给汉昭烈帝,诸葛武侯入蜀,以严刑峻法治川,川中怨人极多,法正便以汉高祖刘邦约法三章之事游说武侯,武侯却说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武侯认为,当时的形势与秦末不同,刘璋昏聩无能,他主政蜀地以来,没有制定行之有效的法律,而且不修德政,没有威刑。因此蜀地大族专权自恣,君主的话语渐渐被大族的专擅所替代。所以蜀地实行严刑峻法,恰巧能纠正这种政治形势。
“因此武侯虽然是法令严明,蜀汉却能长治久安,武侯去后,费祎主政,采用姑息宽赦之策,蜀汉却因此国势不振。儿以为,蜀国之旧势,恰如我大齐而今之局面。”
高洋深以为然地点头。
当初神武帝高欢的麾下将士贪污成性,贿赂取利之风渐渐盛行。杜弼曾劝说高欢整改这一局面,高欢却说天下浑浊动乱,贪取财利的习性已经养成,如果他急于整顿,那没有了利诱,士大夫们会投奔南梁的萧衍,将领们则会投奔西边的宇文泰,让他等一等,以后再研究这个事。
沙苑之战开战前,杜弼又请求高欢清理腐败分子,高欢这次连话都不说,让军士们拉弓上弦,拔刀挺矛,让杜弼穿过刀剑之路,刀剑在杜弼的皮肤上掠过,吓得杜弼战战兢兢汗出如浆。
高欢告诉他,这些都没打在你身上,你就怕得魂飞胆丧,而将士们面对这些,却舍生忘死地建立功勋,虽然他们贪鄙成性,却还要靠他们发挥作用,杜弼才无话可说。
“然而这是神武帝创业时根基未稳,才不得不做出的妥协。现在我大齐已立,根基初立,父皇您御驾亲征,打出威名,所以无需担忧。”
“各国都在休养生息,西贼宇文泰刚死不久,其子宇文觉作为傀儡上位,其侄宇文护把持朝政,废杀宇文觉,迎接宇文毓继位,现在西贼内部人心惶惶,想要稳定还来不及,宇文护作守户之犬尚可,没有与我国开战、以军功换取威望的才能和魄力。”
“南朝因侯景之乱而自顾不暇,陈贼虽然侥幸取胜,也不过是苟延残喘。他们篡夺梁室,人神共愤,王琳拥戴永嘉王接续梁统,继续与陈国作战,有我齐的帮助,陈国也是不得安宁,南朝分裂成数块,短时间内已无威胁。”
“既然如此,当初神武帝所说的南奔萧衍,西投宇文泰之事就不会发生了,即便有些许异动,也不会动摇我大齐根基,父皇休养生息数年,恰是革新之时!”
高洋心下大震,这虽然是他们齐国上层的猜测,但也是得到了众多情报才能下如此判断的,尤其是对南朝的分析,高殷小小年纪就能有如此见识,若非幕后有人指点,就是天赋异禀。
“蜀汉有《蜀科》,晋有《泰始律》,旧魏有《太和律》,我大齐也该有一部配得上新朝的律法,以示我大齐新创革命,世道换新!”
第38章 利剑
《麟趾格》是高氏为了窃取魏室权柄而制订的律法,如今不堪使用,甚至会让晋阳方面有机可乘,培养出第二个高氏来。
“律法为王者之鞭,要牢牢掌握在君王手中,鞭子的力度、范围,全看律法制订得合不合理。”
合理的标准,自然是看如何符合他们高氏的需要。
“曾有人送信求情,黎阳郡太守房超将其杖杀,父皇交口称赞,并效仿曹操悬挂木棒,若能继续实行下去,可以阻遏人情贿赂之风,可惜中途而止。”
对此高洋还有印象,这件事发生在高洋刚刚登基那会儿,当时他还很励精图治,想要创造一个风气崭新的帝国。
有人走人情到房超那里,房超将使者打死,高洋非常喜悦,但是都官郎中宋轨上书,说如果请求别人受贿就被诛杀,那亲自枉法谋私又该是什么刑罚?
那时候高洋还年轻,双标和无耻没有练到家,不好意思说我们高家人除外,现在的高洋已经是完全体,再有人上这种奏疏,估计会被他骂一句“天家之事与汝何干”就打死。
这也是齐国皇权逐渐强化的体现,彼时高洋刚刚登基,权力不足,而现在他有足够的威望去推行这件事。
“父皇早年曾命百官商议制定《齐律》,然而一直未成,案件的审判仍依据旧魏朝律。那在世人眼中,我们到底是新生的大齐,还是只是换了国名的旧魏?想是这些官僚不通律法,或故意拖延,若是新法迟迟不推进,则世人不知我大齐之新,旧魏的弊病也就无从清起。”
高洋的脸上出现了狠厉之色,这是他的心病,最恨别人看不起自己。
“又有被弹劾者,反过来诬告弹劾者的事情,父皇明察,诏令设立弹劾条例,有罪之人不得告发。然而这条规定却被有心之人利用,先将清白者诬告为罪人,被告人无奈只得攀指他人,众多官吏居然无法判断,涉案者常达千人。这实际上是官员们为求宠信,欺上瞒下,曲解父皇的好意,坏了国法……”
高殷这时候所说的,就纯粹是为高洋遮羞了。
因为高洋的规定很没脑子,有罪之人不得告发他人,那些真正有罪的家伙,就会为了防止自己被告发,先发制人去攻击知道他们底细的人,而被攻击的人就只能拖新的人下水,这样就会有官员涉入调查,从而可能洗白这些冤枉者。
当然高洋也不是故意没脑子的,他这么做的目的就是让底下的官员互相攻击,无法团结,并且有机会去杀死他想谋害的某些官员,符合他杀人的需求。
然而他毕竟是皇帝,高殷作为他的太子,也只能说他的本意是好的,都给下面的人执行坏了。
“……所以孩儿以为,出台新法刻不容缓,给务实的官员以倚仗,让奸猾的人无所遁形,不仅能为世人表率,而且能强化君主的权威,实在是利国利民的大事。”
高洋听罢,细细思索片刻。
“你如此说,心里一定有腹案了?”
高殷点头:“正是。帝王所用的权力,无非奖赏与惩罚,使用它们的要点就在于情理。然而情理有时有进有退,事件有时是非难辨,或许今日这案合该如此判,十年之后有了新证据,却又将其完全推翻。而奖赏可以追回,惩罚却不能复原,孩儿认为以后遇上应该奖赏或惩罚的情况时,施行奖赏不能确定时从重,惩罚不能确定时从轻的原则,且保留当事人和亲属在事后永远追溯的权力,让他们始终可以申辩。”
“在这个基础上,设立明晰准确的法令,简明扼要的科条,再命令官宦人家的子弟必须研习,作为当官之基础。凡是能提出法令的漏洞,以及能给出解决方案的,无论是谁,都派官员去研究,再上报给宰辅和父皇判断是否合理,给予适当的赏赐,这样,我大齐的律令将深入人心,世人也知我大齐治国法中有理,理中有情,何愁不得天下人望?”
高洋默然。某种意义上,这个孩子比自己更懂得如何治理国家,虽然现在只是嘴上空谈,但确实地说中了要点。
国家只是一个概念,当所有人都承认的时候,“齐国”就存在,而当所有人都不承认了,“魏国”也就不存在了。
而严格执行的法律,是最能让人感受到国家切实存在的体验,也是最能展现帝王威严的途径。
但能否严格按照这个美好的构图走下去,高洋非常怀疑,人总是有惰性的,他自己在这一点上格外有说服力,齐国的官员们仅仅只需要一半他的懒惰和私欲,那这个法律执行的力度就会大打折扣,甚至反过来,变成上下欺瞒的工具。
“当然,孩儿不相信官员们都会如此努力尽心,朝廷中尚有御史台,民间岂可没有?应当设立更隐秘的监察部门,严密监视官员们的执法。有些官员秉持无讼是求、恕让为先的观念,又或者沽名钓誉,为了得一个吏治清明的名声,故意压制民讼,亦或者粗糙断案,让民人不敢告官。”
“因此,孩儿认为当设立一个特察部门,专门去各地探访,收买当地士人民子,查探官吏执法实情……”
高洋眼前一亮,这可是一个控制臣民的好手段,虽然这么做会被臣子骂,但能帮助他握紧权力就行,而且他现在做什么不会被臣子骂?骂得还少吗?!
以往也不是没有特使,但那些都是皇帝的近侍或者朝廷的臣子,本身就在官员的圈子内,事情不可能做绝。他们不至于欺瞒皇帝,但多半也会指点当地官员,等他们改变或者遮掩之后再向皇帝报告,让皇帝得到一个虚假的情况。
高洋所需的,就是一个完全忠诚于他,什么话都敢说,任何情报都是真实的绝对可信赖的部门。
他一下子想起了高殷前些日子要设立的东宫辑事厂。
只是这辑事的范围,从宫廷扩大到了全国。
“它会成为我们大齐朝的一把利剑。”
高洋看着高殷的双眼,从那儿窥见的是同样炽热的权欲火焰。
之前高殷说的制定新齐律,高洋知道很重要,但也觉得很麻烦,一直提不起兴趣。直到后面这个提议,才感到有趣起来,这可是能让他的权力更加集中的东西。
“好,很好。这件事就按照你的心意去办。如何制定新齐律,你和须拔去商议,之后给我个章程。”
须拔是高睿的小字,在历史上,也是高睿负责制定了新齐律,高殷只需要在未来的高睿的想法上添添补补,剩下的全交给本人二次创作就可以了。
“辑事厂……之后我会和永乐说,你有权在宫里调动你的东宫宿卫,非我亲令,可以无视任何人。”
高殷本身也是有东宫宿卫的,只是要接受皇帝宿卫的指令,否则形同谋逆,而高洋的意思,就是给了高殷极大的自主权限,只要不是直接攻击高洋的宿卫,就可以对任何人动手。
甚至包括太后。只是高洋不会说明白,需要高殷自己领悟,而且还要有胆色。
严格来说,高殷现在找机会带东宫宿卫,趁着高演高湛进宫的时候把他们杀了,也是做得到的——只是事后会有天大的屁股要擦罢了。
高洋也兴奋起来了,皇权得到了新玩具,这种精神上的快感甚至压制住了他身体的燥热,让他跃跃欲试,他可是有着足够的人手来组建一个特务机构。
他忽然想起什么。
“对了,你第二个想法呢?”
第39章 平西
“适才你说的,第二个想法是什么?”
几次谈话下来,高洋对高殷的期待越来越高,每次谈话都有新东西、新玩意儿,简直不像是自己当初那个读书读傻了的汉儿,倒像是一个天赐的英杰。
莫非老子把他打开窍了?
高洋捏紧了拳头,干脆对几个幼子也动手好了。
高殷不明就里,还以为这家伙犯病了,连忙说:“不知父皇知道西贼的府兵制?”
虽然后人叫府兵制,但时人是不知道的,高洋想了想:“你说的是黑獭假托周典置六军,开的那个百府?”
他冷笑:“也不知道开那么多府有什么用。”
虽然府兵制是眼下一种优越的制度,但实际上是一种分权的手法,上下府兵阶级分明,其他几个柱国与宇文泰处于同等级的地位,是分割自己的权力、对其他军头的拉拢,来保证西魏军心不散的手段,一如魏时的大丞相高欢,大丞相再如何尊贵,不称帝,终究也是臣格。
然而宇文泰的个人威望,就和高欢一样,在西魏遥遥领先,所以名义上柱国平级,实际上柱国都要听宇文泰的。
只要宇文泰活着,这一点无关紧要,但如果他死了,那就差距极大了,因为官职和爵位可以有子嗣继承,但个人的名声与威望就要重新计算,否则原先的高殷也不会被赶下台了。
因此宇文泰才需要托孤宇文护,宇文护恐怕自身的威望不足,才逼迫西魏恭帝拓跋廓禅让,建立北周,和高洋称帝的原因如出一辙。
也因此,宇文泰极其忌惮独孤如愿,乃至把他的名字从如愿改为了信,来展示自己在独孤信之上,因为独孤信是唯一一个可以挑战宇文泰地位的人,他曾是贺拔胜的旧部,贺拔胜的弟弟贺拔岳如果不死,那建立北周的将会是贺拔岳。
也是在宇文泰死后,赵贵试图铲除宇文护夺权,被宇文护杀死,宇文护顺带以同谋罪免了独孤信的职,逼独孤信在家自尽。
所以府兵制虽然好,但高洋不屑一顾,对他而言再造这么几个柱国没有意义,反倒会触动原先的勋贵格局,徒然让国内不稳。
“是,百府只是宇文泰分权拉拢诸将的手段,但还有另一项作用,若是西贼让府兵们农闲时训练,平日耕作土地,战时从军作战,则军心将大增。”
“这些士兵平时就是农民,不需要多耗钱粮养兵,还能让他们种地开荒,只要确认这些地是他们自己的,他们就会乐意之至,为了保护自己的土地,作战也会舍生忘死。”
高殷点破了府兵制的奥妙。
府兵制是建立在均田制的基础之上的,既国家有着充足的土地,但人口不足,于是允许人民自己耕种,到了一定时间就承认这片土地为该民所有。
在分发土地这件事上,高欢的东魏选择了拉拢六镇勋贵以及世家大族,民众和土地被这些贵族所圈,使得高欢得到了他们的支持,构建了“高王命运共同体”,但这是有代价的,高王乃至齐帝惠及人民的很少。
相反,西魏较为弱小,因此西魏才没有东魏那么强大的门户之见,只要能抵抗关东军,不管是鲜卑人还是汉人都可以,只要不让东人进来,我们就是自己人。
而这些分发的土地,到了底层流民和百姓的手中,为了守住自己的土地,他们一定会发奋作战。
当然,这个时候的周国还没有开始让府兵制兵农合一,那是杨坚建立隋朝十年之后才开始进行的改革,在此之前,它的作用是广募关陇汉族豪右,重建中央军,巩固宇文氏势力,把军将转化为政治贵族。
所以北齐灭亡之时,守城的多为鲜卑子弟和妇女,汉人文士多缅怀齐国,但底层汉人冷眼旁观,坐视齐国灭亡;
而周国逐渐壮大的原因就在于此,可周帝必须保证自己的至高地位,一旦宇文氏没有卓越的才能和崇高的威望,就要受到剩下六名柱国的挑战,最终被汉人杨氏摘取帝冕。
当然,也不是说齐国的做法就一定弱于周国,恰恰相反,齐国的军队战力始终强于周国,直到灭亡之时,齐军也险些把来北伐的周武帝给伐了。
齐国的灭亡很大程度在于君主本人的能力和性格,高纬实在废得可以,应该滚去和胡亥一桌,北齐那个国势不说让刘彻、李世民来,哪怕是完颜守绪、朱由检这样的君主,即便不能扭转局面,也不会轻易地让周师入晋阳。
“重点是民有其土,农时耕种……”
高洋抓住了重点,但他也很无奈。
正如之前的原因,齐国即便还有很多土地,可人口都被世家和勋贵们扣住了,有些类似满清的“圈地运动”,那些隐匿的人口成为了这个时代的包衣。
高欢时代还能查出六十万人口,可那是高欢,之后他大哥同样彻查勋贵,狠狠地打击了高慎、李元忠等豪右门阀。
结果是高慎加上妻子被高澄调戏的因素,直接反叛西魏,而李元忠等则退出魏廷,脱职避事。
轮到高洋再如此做就更难了,虽然他是开国皇帝,但实际上已经是高家第三个掌舵者,在名分上压倒众臣一头,也掌握着实权,可一旦要开刨某些臣子的根基,那就是要他们的命,为了自家的利益,他们一定会和高洋死磕到底。
天保八年迁移冀、定、瀛三州人口去幽州安置种田之事就是证明。别说他了,哪怕是朱元璋这样雄伟的大一统王朝开国之君,临死前也遇上了挑衅他的南北榜案。
所以对高洋来说,这些话也是废话,他知道,但他改变不了。
从他刚刚登基,志得意满的那个时间起就改变不了,而今已经是残朽之身,时日不多,更做不到。
高殷知道他在困扰什么,整理了一下思绪:“所幸西贼尚未使垦田籍帐一与民同,我齐也不必学西贼的府兵制,齐国自有法度,何须看贼?孩儿请在两淮之地屯田。”
“哦?”
自从建康兵败,高洋就对淮南不大上心了,只要维护防务,不让南朝安定就好,还真没想过去仔细开发淮南,导致南人觉得齐国政烦税重。
“南朝衰弱,军力弱小,陈氏又陷于前梁宗室,自保尚且奋命,更无余力侵扰。孩儿认为淮南之地不需太多兵马,可多民屯,再设‘保粮都督’护之……孩儿算过,每年可收获五万石粮食。”
五万石?
听到这个数字,高洋略微诧异,蚊子再小也是肉,原本没有上心的淮南能出粮,那就是赚。
“至于晋州、洛州等地,因为直接面对西贼,压力甚重,孩儿以为当在平阳设立重镇,和对方的蒲州对抗,深沟高垒,广积粮草武器。如果西贼不出,我们就攻取黄河以东,剪除长安羽翼,西贼就会被我们困死。”
“反之,如果西贼出击,兵力不过十万就无法克我城池,我们的粮食都由关内运输,士兵每年一轮换,粮草和兵员时刻充足,供应不断。”
“他们进攻,我们就不战,时日一长,敌方必然兵疲粮竭。他们撤退,我们就乘势追杀。关西之地人烟稀少,城市间隔很远,敌军来往困难,即便是从蜀地运粮,蜀道艰难,也无济于事。不出三年,敌军大不如前,到时也是我大齐西征、一统北土之时!”
第40章 转轮
这是卢叔武给高演上的《平西策》,只不过高演注定是听不到了,已经由高殷献给了高洋。
对高殷而言,最重要的是设立一个新的平阳重镇,培植自己的军事班底,不仅能分化、削弱晋阳那帮勋贵,明面上还能说是为他们减轻周兵的压力,他们也不好说什么。
现在是天保九年,已经是公元558年了,而高演是公元561年去世的,也就是说这些不过是两三年之后的建议,是完全可以马上启用的提案。
高洋唤来人,将这些内容记下,看上去是认真考虑了。
高殷颇为喜悦,今天的提案只要流传出去,他高殷不再单有仁懦形象,必有谋略之名,多少能改变一些人的看法。
这些人不会说话,但他们会暗中活动,最终能改变齐国的人心走向。
其中最重要的,就是高洋的看法,他想向高洋证明,自己拿下东雍州的想法不是纸上谈兵,有着殷实的计划,只要得到发育的机会,或许能走通高洋没能走完的霸王之路。
高洋确实对他刮目相看,甚至对眼前这个热切的小人儿产生了些许嫉妒。
如果当初的我,也是他这副样子,那母亲就不会疏远我,我会得到和几个亲兄弟一样的宠爱了吧?
如果我也这是如此,阿兄就不会指着我,嘲笑说“此人亦得富贵,相法亦何由可解”了吧?
他真的是我的种吗?
他情不自禁地抓向了高殷,这一举动让所有人都愣住,不知道哪里又触怒了天子。
但他们不敢动,只敢看着狰狞的高洋伸手抓住高殷的发髻,高殷略微吃痛,又不敢叫饶,只得呆愣地直视高洋。
高洋意识到自己失态了,沉默片刻,才改抓为抚摸,安抚高殷的情绪。
“你做得好。”
高殷可没有一点被夸赞的喜悦,他刚刚确实感受到高洋的怒火。
高洋斥退随从,看着高殷的眼睛,神色严肃:“你年未弱冠,居然能思虑国家大事,而且真的可行,我……颇有些感慨。”
高洋说着,忽然泪流满面:“莫非我们高氏,真的能克拔周国?”
从继位开始,高洋就不断面临国家内部的压力,要平衡各方的利益,作为头狼不能独自吃完肉,也不能令各狼吃肉做大。
高洋的疯癫,既是本姓残暴,也是过激的发泄,被囚禁在天子之位的独特反抗,只是这种狠毒的反抗注定会付出许多代价。
他甚至不小心说出了心里话,称呼西贼为周国。
高洋的心中其实已经预感到了,齐国已经卡在了一个尴尬的处境,爬不回魏时的巅峰,周国根基已立,即便再像父祖那样发动灭国级别的大战,也是徒劳无功,只会损耗齐国的元气。
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
洪水的咆哮荡至耳旁,既然无法逃避灭亡,那临死前纵情享乐、极尽疯狂,又有何不可?
反正不只是他的儿子,齐国这条船上的所有人注定会陪葬。
但是命运的洪流于此刻分流,在高殷身上,高洋似乎看到了一张聪慧狡黠的笑脸。
父亲高欢曾经对他说过:“此儿意识过吾。”
而现在,高洋万分确定,眼前的这个孩子,意识还在他之上。
“安德就也跟随你吧。”
高洋另起一诏,将宝爱的高延宗也调到高殷麾下。
“……多谢父皇。”
高殷有些奇怪,不过达成了最初来的目的,他没意见。
想了想,高殷壮着胆子,开口询问:“不知上党、永安二王……”
“这不是你当问的事!”
高洋顿时露出怒容,刚刚涌出的好心情一扫而空。
高殷连忙下拜,请求宽恕。
见这个孩子委屈的模样,高洋也不是没有触动,他沉思片刻,说:“后日,你去合水寺,替朕供养释尊如来佛舍利。”
天城山修定寺,原本是邺城僧人张猛之禅居之所,太和十七年,北魏孝文帝狩猎于天城山,于是初立天城寺。
高洋登基后,以山有二水合流,更其名为合水寺。
二十年后,周军灭齐,周武帝宇文邕入邺城,在原先的齐国境内推行禁佛之令,北方寺像几乎灭绝,僧众多逃奔江南,合水寺也被周国焚毁。
然而武帝死后,宣帝、静帝先后继位,佛法又兴,由于周武帝曾灭佛,故僧人对周帝非常失望。
恰逢杨坚篡夺周权,建立隋国,于是僧人们选择放弃旧周,下注新隋,新生之隋能迅速稳定,僧众们活跃的政治投资不能说是决定性因素,也可以说是一个重要条件。
因此杨坚篡位后普诏天下,全面支持和复兴佛教,开皇三年十月下敕修理合水寺,度人配住,并改其名为修定寺。
此时这座寺庙还是合水寺,不仅是大齐最尊贵的皇家寺庙,也是法上法师长期经营的寺院。
法上,是从旧魏到现齐,高王治下的最高佛教领袖,师承高僧慧光,统领关东众僧数十年。当初高澄名义上还是魏国的臣子,因此就连高澄都要奏请法上入邺城,拜法上为昭玄沙门都维那,居大定国寺而充道首。
高洋登基后,更是对法上“事之如佛”,任命法上为昭玄寺大统。
昭玄寺掌管佛教,法上的大统职务相当于齐国佛教事务局局长,“昭玄一曹纯掌僧录,令史员置五十许人,所部僧尼二百余万”,而法上“纲领将四十年”。
某种意义上来说,法上就是齐国官方允许的拥有封地和两百万人口的现实佛王,之所以对其如此宽容,是因为高洋不得不利用佛教来塑造神性,弥补自身的合法性。
早在东魏时代,僧人们就为高欢作势,制造“佛图入海”、“东海出天子”等谶言附会王朝盛衰,宣扬高齐将取代元魏,为高欢的神圣性张目。
这一举动在民间也获得了巨大的成功,经历各方战乱,底层人民接受了宗教的洗礼,接受佛教的同时,该接受高王统治的理念同样深入人心。
因此高洋登基不过三个月,就巡幸天城山,“礼谒法师,进受菩萨戒,布发于地,令师践之”,借助佛教的力量,宣示自己为转轮王转世。
这一套在这个时代非常流行,南方的萧衍四次舍身同泰寺,就是为了标榜自己为转轮圣王,“似阿输迦(阿育王),而且或以之自比也”。
朝臣前后四次出资四亿钱将萧衍赎回,之后的陈霸先也有样学样,同样在同泰寺出家。
时至今日,齐国天子高洋在官方层面上被视为转轮王,是一种从齐国高层到底层民众的普遍认知。去年,高殷的长史高睿就在定国寺的石碑上歌颂:“属大齐之驭九有,累圣重规,羲轩之流,炎昊之辈,出东震,握北斗,击玉鼓,转金轮。”
就连高欢和高澄都一样是转轮王的化身,高欢唱完敕勒歌死去后,明明在邺城西边有一座属于他的义平陵,但那儿只是虚葬,高澄命人偷偷开凿成安鼓山石窟佛寺旁边的洞穴,作为高欢真正的埋骨地。
等高洋上位,又开凿了北响堂山三石窟,中间的释迦洞对应高欢,刻经洞对应高澄,大佛洞对应高洋自己,以佛教转轮王的做法安葬先君,达到一家子对应佛教圣君转轮王的政治目的。
所以在齐国,虽然和佛教关系好的不一定能登上皇位,但和僧人关系不好的,就一定不是转轮王,皇位岌岌可危。
高洋让高殷去合水寺,是向高殷开放了某些隐秘的政治资源,让高殷镀金。
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高殷拜谢:“孩儿谨遵圣命,必张我大齐之君家传天帝之尊、世祚轮王之贵。”
高洋忍不住微笑,这个孩子果然知道其中的奥妙。
第41章 窦泰
今天聊的内容有够厚重,甚至可以说能改变未来齐国的格局,因此高洋的精神也随之紧绷了一段时间,哪怕不到一个时辰,也让高洋足够乏力了。
他摆摆手,打了个呵欠:“你去做罢,晚些时候回来宫中参宴,关于你的婚事,我要和汝母以及太后聊一聊。”
高殷心领神会:“那孩儿便告退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娥永乐已经出现在了附近。
高洋对其点点头,娥永乐便得到授意,一个身着精铠、皮肤黝黑、面容刚毅的男人跟随他出现。
“牒云吐延,从今日开始,你就带一队人跟着太子。”
“遵命。”
牒云吐延向高殷行礼,等出了这地,在外等候的康虎儿见到高殷身边多了一些人,不禁略有诧异,牒云吐延朝他微微点头。
太子这是更被至尊认可了。
康虎儿颇感欣慰,太子地位稳固,而且有更多的人保护太子,自己的责任也就轻松了些。
在回东宫的路上,牒云吐延主动朝太子搭话:“太子八日后,要在皇城北招揽军士?”
高殷点头:“是有此事。”
牒云吐延也是从六坊出来的,对此颇为上心,急忙笑着道:“我有几个兄弟,当初落了事儿,而今也想为国家效力。若是太子不嫌弃,我可引荐一二。”
还在六坊的老兄弟们托人来说,太子有意在六坊再挑选士卒,大家都有意识地忽略了太子所谓的汉风,只要钱给到位,哪管是汉是鲜卑。
但牒云吐延还是有点担忧的,至尊非常挑人,也不知道太子是不是学了这个风格,若是兄弟们被刷下来,自己也有些失了面子。
高殷对这样的人情交际并不反感,这反而是一种好现象,在这些宫中宿卫来看自己也是值得下注的一方,身上牵绊的势力越多,自己就越安全。
于是他点头:“列个名单给我。”
牒云吐延大喜,连忙说:“六坊旧是宿卫,从那出来的兄弟们都是好手,哪怕至尊要选百人之将,都能从中择出我等三千人,足见精锐。当时有两个倒霉兄弟没赶上,一个是和卜罗,和叫羽破多郁的,这两个若是当时在,一定和某同列奉尊……他们在六坊中也颇有声名,只要太子得此二人,就不愁无人可用。”
高殷记下了这两个名字,用鲜卑语说了一遍,倒是让牒云吐延颇感意外,对太子多了几分好感。
高殷抬手,点来一个侍从耳语,那个侍从领命而去,不多时,拿出两件精致的挂饰。
“这不是宫里做的,样式还不错,也值些价钱,让他们二人戴在身上,到时候我一眼就能看到。”
牒云吐延忙不迭地收下,心下觉得太子想的就是周到,不愧是贵人。
回到了东宫,头戴武弁、身穿绛色朝服的左卫坊率窦孝敬前来拜见高殷。
窦孝敬是窦泰之子,当初窦泰被高欢网罗至麾下,娶了高欢妻子娄昭君的妹妹,作为高欢的妹夫受到信赖,是一个智勇双全的猛将。尔朱度律、尔朱仲远、尔朱兆将要联合讨伐高欢之时,窦泰献上反间计,令度律和仲远不战而返,帮助高欢打败了尔朱兆。
之后尔朱兆多次劫掠,高欢设下圈套,扬言要讨伐尔朱兆却不行动,让尔朱兆放松警惕。而后高欢估摸着新年之时,尔朱兆会举行宴会,于是派遣窦泰率领精锐骑兵急袭。
窦泰日夜行三百里,居然给他摸进了尔朱兆的庭院,正在大吃大喝的尔朱兆士兵看见窦泰等人宛如神兵天降,吓得失魂落魄,窦泰率军追赶到赤洪岭将其击溃,尔朱兆因此上吊。
之后东魏建立,窦泰出任御史中尉,庶事咸理,内外肃然,百官敬畏。
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如果高欢是刘备,那窦泰就是有关羽之才的糜芳,不仅是功臣,还是贵戚,是高氏集团的初代目京畿大都督,足见任重,只要他还活着,那鲜卑勋贵的领头人必然是窦泰,绝无他想。
可惜窦泰也犯了一个所有男人都会犯的错误,他死了。
这个错误还和宇文泰有关,二十二年前,高欢西征,命窦泰率军进入潼关,但中途遭到宇文泰的袭击全军覆没,窦泰无颜见高欢,愤慨之下自杀而死,一向卑鄙无耻老奸巨猾的高欢甚至罕见地发了一次癫,统领二十万兵马,仿若刘备附体一般开启了沙苑之战,为他的关羽报仇。
窦孝敬就是这样一个男人的儿子,作为恩宠,高洋将窦孝敬任命为高殷的太子左卫坊率,负责护卫东宫的安全。
不过高洋和高殷都不能像高欢信赖窦泰那样信赖窦孝敬,因为窦孝敬的母亲可是娄太后的妹妹,是太后插在东宫的一根刺,替太后监视着太子。
高洋也曾想将其撤换,但娄昭君以窦泰为盾牌,力保窦孝敬的左卫坊率之位,除非高洋真要彻底否定窦泰对齐国的贡献,否则他还真拿小窦没办法——不是做不到,而是会牺牲更多,成本与收益不匹配。
经常杀人的朋友都知道,杀人容易抛尸难,就是这个道理。
也因此,给予窦孝敬官衔与恩荣已经足够了,实在是不能指望他为了高洋父子效忠,否则高洋也不必派康虎儿来贴身护卫高殷,反过来说,其实就是不信赖窦孝敬。
历史上也确实如此,高洋登基后虽然去了窦泰墓前祭奠,但却没有其他的动作,反倒是娄太后支持的高演上位之后,才将窦泰配享高欢太庙。
高殷出任大都督府,掌握额外的兵权也就罢了,而今还派了牒云吐延来,这让窦孝敬颇有些不自在,莫非太子疑我?
汇报完了工作,窦孝敬忍不住发问:”太子,这些是……”
“噢,是父皇调拨给我派差的人手,不入东宫,不劳你费心。他们要经常伴随我身侧,你就当做看不到就是了。”
“既如此……臣下遵命。”
窦孝敬唯唯诺诺而退,他虽然不是特别聪明的人,但也知道自己正在失势。
要让自己率领的左卫坊看不见这些人,那他们不就比自己更亲近太子么?这样谁才是太子的护卫?
太子开了大都督府治事,有都督府的人马是自然而然的。但按照宫里的规矩,这些人马不能进入宫中,太子在宫中主要依靠的还是他们左右卫坊。
可看眼前之人的制服,他们是宫中宿卫,等级比东宫左右卫坊高得多,说明这是皇帝的决定,他当然不敢表露不满。
高殷也觉得有些可惜,明明不是窦孝敬的错,但他一开始就站在了勋贵的阵营中,除非这个阵营消散,或者全面倒向高殷,否则高殷也没法使用这种成分不纯的臣子,“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像段韶、斛律金这种重量级的勋贵,是有资格重新选择站队、且双方都会欢迎的大股东,窦孝敬还没有这个资格。
这些宿卫约有两百人,亲自安顿好了他们,高殷才回到自己的住所,时不时命人取些东西,又叫来匠夫,在殿内发出奇怪的声响,引得路过的牒云吐延大奇。
“这贵人就是贵人,折腾的办法都和常人不一样啊。”
好在太子没有天子那么暴戾,只是捣鼓东西而已,不捣鼓人。
第42章 凉风
高殷睁开眼,眼前是华丽而陌生的屋顶。
意识渐渐凝聚,高殷的思绪快速转动,张口问道:“我睡多久了?”
“一个半时辰,酉时快过去了。”
酉的本义是酒器,字形象装酒的坛子,引申为酒。
下午五点到七点,太阳开始落山,古人日落而息,因此傍晚时分是人们忙碌了一天最疲惫的时候,也是享用最美味的晚饭之时。
因为劳作而不能白日饮的酒,就在这时饮得最多,因此酉字也变成了指代这个时间段的时辰。
酉时快过去,那就是要到七点了,高殷连忙起身,让仆从给自己穿衣,恰逢此时宫中派人传命,说是大家呼唤太子去昭阳殿。
太极殿是齐国邺都皇宫的主殿,是一座面阔十三间、进深八间、中心部分长七间、深二间的巨大殿宇。
它建立在九尺高的珉石台基上,周廻用一百二十柱,门窗以金银装饰,椽端装金兽头,殿顶用黑色的青掍瓦涂抹上胡桃油,光耀夺目的同时显示出帝王殿宫的雍华荣贵。
门庑围绕着太极殿,组成巨大的殿庭,殿庭东侧有云龙门,西侧有神虎门,往北约三十步有朱华门,高殷跨过此门,便进入了昭阳殿。
太极殿的东西方向分别有东堂、西堂,昭阳殿也同样如此,东为含光殿,日后高湛登基,其子东平王高俨就在这含光殿办理政事,接受同宗族长辈的下拜。
顺带一提,虽然和邺都的这个含光殿没什么关系,但宋武帝刘裕的第三子、刘宋第三个皇帝刘义隆,也就是留下“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的那位主,正是当日金凤台上,杨愔劝谏高洋时,说的那位举着蜡烛绕墙检查的宋文帝。他为其子刘劭所弑杀,而遇害的地方同样名为含光殿。
昭阳殿以西为凉风殿,北齐殿、堂混用,因此也叫做凉风堂,这个地方几乎是北齐历代名场面的打卡点。
首先这里是高百年的埋骨地。高百年是高演的太子,高演死后高湛继位,当时有个叫贾德胄的人教高百年写字,高百年写了几个“敕”字,这可是不能乱写的,这个字的含义就是帝王的诏命,也不知道是不是写敕勒歌的时候写下的。
总之贾德胄把这几个敕字封包好上奏给了高湛,高湛大怒,把高百年召唤到凉风堂来,让他再写敕字,发现与贾德胄上奏的字体相似,于是感觉皇位被威胁的高湛让身边的人把高百年乱打一顿,又下令拉着高百年绕堂而走,边走边殴,高百年经过的地方血流得遍地都是,奄奄一息的高百年求饶:“饶我一命,愿意给阿叔作奴!”
高湛杀死了高百年,把他丢到了池子里,整个池子的水变得赤红,高湛亲自看着高百年被掩埋。
高百年的妃子就是斛律光的长女,不吃东西、握着玉玦哭了一个月而死去,拳头依旧紧握,还是斛律光亲自掰才掰开,不知道当时斛律光是个什么心情。
有同样遭遇的是高殷的二弟高绍德,因为李祖娥没让自己和高湛的女儿活下来,高湛便大怒,当着她的面杀死了高绍德,这次他比高百年那时更生气,因为他是亲自动手,把高绍德打死后埋在凉风堂。
等高纬上位时,在这附近挖出了一具孩子的尸体,宦官们私下议论,有的说是高百年,另一些说是高绍德。
凉风堂也是斛律光的殒命所,当时高纬要除掉斛律光,引他入凉风堂,刘桃枝在身后突袭,但没有扑倒斛律光,斛律光说着“我是来向陛下道谢的,你们要干什么”,“刘桃枝你这家伙经常做这种事,但我没有辜负国家”之类的话,被刘桃枝和另外三个力士用弓弦缠脖勒杀,斛律光的鲜血流在地上,事后怎么擦都擦不去。
不知道斛律光在地下知道自己和大女婿死在同一个地方,又是个什么心情,不过高纬应该是很愉快的,之后灭了斛律家族,周国的皇帝宇文邕更愉快,直接大赦天下庆祝斛律光的死讯,过了两个月,高纬废掉了自己的皇后,也就是斛律光的第二个女儿为平民。
这些故事还未上演,凉风殿还没沾染这么多的血腥,目前这里是高殷的住所之一,从天保元年九月起,高殷就住进了凉风殿,在这里监督总管国事。
从天保六年起,高洋就在昭阳殿听狱诉讼,昭阳殿和太极殿是两个殿区,故魏时,孝静帝以太极殿为主要公务场所,而齐国建立后,为了消除魏时的影响,高洋重新修饰并启用昭阳殿,逐渐取代了太极殿的作用,这一点甚至影响到了隋文帝杨坚对大兴宫的设计。
昭阳殿同样建在九尺高的珉石台基上,周廻用七十二柱,梁栱间雕奇禽异兽,椽首叩以金兽,大约宽十间深六间,装饰华丽,是仅次于太极殿的重要大殿,齐国真正的政治中心。
未来高演发动政变入宫见高殷、李祖娥和娄昭君时,就在这昭阳殿。当时庭中廊下还有忠于高殷、以娥永乐为首的两千余宿卫,可见昭阳殿之广大,开个室内运动会毫无问题。
昭阳殿的装饰比太极殿更豪华,尤其是室内装饰,到了后来高湛高纬在位时期,光是修文殿、偃武殿与圣寿堂三殿就用玉珂八百具、大小镜两万枚作装饰,给后来的隋炀帝杨广在如何骄奢淫逸败坏家底上提供了充足的灵感。
虽然记忆中有着足够的素材,但穿越后前来还是第一次,一进入昭阳殿,高殷就被封建帝制的腐朽气息吹拂得微微失神,怪不得都想做皇帝,做皇帝是真好。
“把这殿砸了,何愁国无资用?”
高殷喃喃细语,头插貂尾金珰和银蝉饰物的侍者走至眼前,带着殷勤的笑意询问:“太子,您说什么?”
“父皇召我来是为何?”
那侍者轻笑:“这奴婢倒是不知,不过太后、皇后都在此处,想是极重要之事。太子请随我来。”
高殷跟着他走入偏殿,那里早就有一群宫人在等候,重新为太子沐浴更衣。
虽然他来前就已经整理过衣冠,又一路坐着九旒四马金辂车、打着朱色伞盖而来,可仍旧会被凉风吹乱衣发。
然而高殷换着衣服,却越发觉得不对劲,头上的衮冕有九旒,朱色丝带做冠缨,青色绵球做珫耳,发髻插上犀簪。
黑色透红的上衣,浅红得像落日余辉的下裳,上面印着去掉日、月、星辰后的九种图案,裹着里面有黼黻花纹的白纱内单衣,袖口、衣边、前后襟都是青色,再缠上带钩叉角的金质皮带,这是一身隆重的装扮,一般是陪同祭祀,拜谒祖庙,行加冠礼,及纳娶太子妃时才穿戴。
第43章 婚事
他才十三岁,还没到加冠礼的年纪,而且这也不是时候,这么晚了要去祭祀什么人,或者拜谒祖庙?也不大可能。
排除这些选项,剩下的只有一个了,高殷心头微跳。
等更衣完毕,高殷顺着指引来到昭阳殿的正厅。
娄昭君穿着不带花与佩绶的青服,这是依礼谒见天子时的服装,可见在娄太后的认识内,这次会面只是一次普通的聚会。
与此相比,皇后李祖娥可谓全副武装,深青色底的祎衣裹着素色纱内单衣,用十二种款式的雉羽做文饰,五种色彩排列交错。首饰花十二钿,耳边小花十二株,朱色的罗縠下裳和蔽膝,环身的大带青色缘边,以朱绿之锦装饰,脚套青色袜子,鞋以黄金为饰,佩戴白色的玉佩,玄色的丝带,这是祭祀和朝会等大事时才穿的服装,皇后的雍仪与威严尽显。
服饰衬托的是礼制,在衣着上,娄昭君无形中被压了一头。
高洋本人戴白珠十二旒通天平冕,悬挂黄色绵球,穿黑色头巾和纱袍,身上是黑色的衮服和绛红色下裳,虽然神情懒散,但同样是正式的装扮。
他们夫妻二人坐在娄昭君的右侧,见高殷到来,李祖娥眉头雀跃,连连招手:“殷儿来,到姊姊这来。”
高殷依次对高洋、李祖娥、娄昭君行礼,才坐在母亲的身边,高洋打了个呵欠。
“人既然齐了,那咱们就开始说点正事吧?”
侍者宫人知趣的退下,娄昭君此时已经有些愠怒,她曾经想更换衣服,却被高洋拖住,还用眼神示意自己的宫女不准动作,而现在又轻易屏退她们。
虽然坐于主位,但娄昭君感觉自己更像是被摆上台来展览的稀兽。
“尔如今是天子,说什么自是什么。”
听出太后不满的语气,李祖娥只顾着给高殷收拾不存在的汗水和灰尘,面上挂笑,没有一丝反馈。
她的丈夫,天子高洋则说:“阿姊,在座的都是朕之家人,哪有什么天子、太子,我是您的儿子。”
“殷儿是您的孙,我知道您不喜欢他,我也不喜欢,他太柔弱了,没有一点鲜卑的风骨,也没有我们高家的豪气。”
这话让娄昭君面色稍稍缓和。
她心里其实有点惊慌,虽然知道这个儿子在反抗自己的操控,也知道他很多地方都在装疯,可保不准他真疯了呢?他杀得兴起,会不会就突然在今日,把自己也杀了?
眼前的高洋侃侃而谈,充满自信,全然没有小时候那唯唯诺诺的样子,让娄昭君不由感慨,自己当初居然没看穿这个次子的本性。
高洋接着说:“可我也是一个父亲,殷儿也是我的儿子,我多少要为他做点打算啊。”
虽然他脸上是委屈的表情,口中也是诉苦的话,但话锋一转,回到了如何帮扶高殷身上。
毕竟是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娄昭君当然知道高洋的想法,冷哼一声:“别绕圈子了,直说吧。”
高洋闻言,转头看向高殷:“过来。”
高殷起身,走到高洋身边,高洋摇头感慨:“而今殷儿也大了,我欲为其纳娶太子妃。”
虽然说男子正式成年,应该是二十岁时束发戴帽、表示成年的加冠礼,然而这是对于有些底蕴的人家而言。
更贫苦的底层百姓,男女以十三到十五岁为半丁,十五岁开始为正丁,要开始服役了,所以高殷实际上已经是半个成年人,对拥有国家资源的皇族来说,此时才给高殷谈婚论嫁,其实已经挺晚了。
因此两个女人并无意外,李祖娥反应最大,连忙接话:“正是呢!《诗经》曾云,‘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礼记·昏义》也曾说过,‘男女有别而后夫妇有义,夫妇有义而后父子有亲,父子有亲而后君臣有正,故昏礼者,礼之本也’。”
娄昭君听得发愣,还未来得及生气,高洋先行呵斥:“勿需引经据典,只说干事!”
李祖娥呵呵一笑,婉婉道:“殷儿是国家储君,正当有贤妃为配,调气纯和。我的侄女难胜,而今九岁,正适合与殷儿相配,前日唤进宫来让众人见过的,太后也在,您觉得如何?”
“老身没有意见。”娄昭君微微眯眼,用余光打量高洋:“天子?”
高洋心中暗骂,这女人好不晓事,若不是他早有决定,兴许还真做了这个选择。
其实高洋此刻有着另外一个选项,就是为高殷联姻鲜卑勋贵,比如斛律光的女儿,以此争取斛律光的支持。
然而他持续打压了这帮人十年,目的就不是给他们翻身的机会,否则他会把段华秀叫来这个场合,让段华秀帮忙劝说娄昭君,至少让她在明面上同意。
高殷作为国家储君,他的婚姻自然要维护皇权,所以他娶的不单是那个女性,而是女性背后的家族资源,通过让他们变为外戚,从而让这些人入场为高殷保驾护航。
当初高欢为儿子们选择婚配的时候,就做好了规划,长子高澄娶魏国公主,次子高洋娶河北大族赵郡李氏女,三子高演娶魏国宗室女,四子高湛娶安定胡氏女,其余子弟的正妃也大部分是魏国宗室女和胡汉士女。
而和高欢一起打天下、资历深厚的怀朔镇勋贵,其女不是高齐皇室通婚的主要对象,反倒是他们来迎娶高欢的姻亲女子,让他们围绕着高家,如众星捧月,同时这些高氏女又能对勋贵们灌输以影响,就比如斛律武都娶了义宁公主。
所以高洋的婚姻,一开始就是为了团结河北胡汉士族而打算的,后面不立段华秀为皇后原因也在于此,高洋延续了父兄的选择,只让高家女性流入怀朔勋贵家中来施加影响,而不让勋贵们成为国丈,反过来控制皇族——那不让这帮人成王莽曹操了?
所以高洋根本不会选择和勋贵联姻,娄昭君不允许高殷有鲜卑勋贵为援助,高洋也不愿意高殷被鲜卑勋贵所控,母子在这件事上出于相反的目的,反倒达成了默契。
按原先的轨迹,高殷没有现在那么强烈的上进心,只是干等着继位接班,高洋也就寄希望于弟弟们的人性,祈祷高殷有那个福气,而后逐渐病重,才由李祖娥主导高殷的太子妃人选,使得李难胜上位。
但现在的高殷奋起,要掌权上位,且高洋还能活动,就有着多为高殷布置的打算。在这方面,早就在旧魏时期就被高欢玩废的河北士族已经帮不上高殷的忙,李难胜的父兄更是指望不上,不反过来拖高殷的后腿他就烧高香了。
勋贵不能选,世家不想选,高洋还真有些纠结,好在高殷给他点出了第三个选项。
但这要让高殷自己来说,而此时正变得紧张的氛围,不是孩子能发言的场合。
“不如先看看殷儿的意思,免得他心有所属,我们在这快刀斩乱麻。”
当初高欢给了孩子们一团乱麻,让诸子解开,其他人花费一番手脚,唯独高洋拿刀乱剁,快速理清,得到高欢的称赞。
这件事高家人都知道,此刻的高洋忽然冷不丁地玩了自己的梗,娄昭君和李祖娥都忍不住笑了一下,气氛有所缓和。
高殷抓住机会,趁机说:“难胜表妹贤淑,实是人间佳偶,可孩儿既为皇储,便身负国家所托,婚姻之事,该以国家为怀,岂能只考虑自己的想法?”
第44章 舌战
高洋故作惊讶:“噢?说说看,如何以家国为怀?”
“昔日汉朝初创,冒顿单于控弦三十万,数苦北边。汉高帝患之,建信侯娄敬知匈奴人贪汉重币,于是献策和亲,汉朝得以休养生息恢复国力,娄敬也因此被汉高帝赐刘姓。”
“及至魏末,蠕蠕主郁久闾阿那瑰亦送女于晋阳,神武帝纳之,自此蠕蠕边塞无事,至于武定末,使贡相寻。”
“儿孙不才,愿效仿先贤,以此身奉献于国,向突厥遣使迎娶可汗之女,令两国结好,共伐关西!”
高殷声音不大,内容却掷地有声,每一句都狠狠砸在在座三人的心里。
尤其是娄昭君,听见高殷的话,心中既是大怒,又是恐惧至极。
蠕蠕就是柔然,当初柔然强盛,宇文泰想要与之联合,高欢为了阻止这件事,主动派遣杜弼出使柔然,向柔然可汗郁久闾阿那瑰提出和亲的要求,想让他把女儿蠕蠕公主嫁给自己的世子高澄为妻。
但当时高澄还未掌权,阿那瑰表示除非高欢自己娶,他才同意。高欢犹豫不决,是他的妻子娄昭君、长子高澄、姐夫尉景一家齐上阵,劝他以国家利益为先,高欢才勉强同意为国做鸭,以五十岁的芳龄迎娶十五岁的柔然公主。
在送走女儿之前,阿那瑰还特意叮嘱陪女儿入魏的亲弟弟,说看到女儿生下和高欢的外孙后才可以回柔然。
高欢也异常重视和柔然的姻亲关系,公主入魏受到超高规格的礼待,有妃子和她争宠,高欢直接建了一所寺庙把人关过去做尼姑,就连娄昭君这个正儿八经的丞相夫人都失去了高欢的主要使用权,必须把自己的正房腾出来让给公主。
高欢本人也未能幸免,他就算生病也不能拒绝蠕蠕公主的链接邀请,拖着病体去交公粮。
之后高欢病逝,世子高澄又根据柔然习俗继承了公主,还和她生了一个女儿。
柔然公主之事是娄昭君难堪的过去,这个女人玩了她的丈夫又睡了她的长子,自己还不得不避让,所以高殷字字句句都狠狠扎在娄昭君的心上,就连前面给刘邦献策的建信侯娄敬,都像是在暗讽娄家惯会和亲,甚至娄敬还是旧齐国人。
因此娄昭君勃然大怒!
“汝乃汉儒小儿,必不是出自本心,谁人教汝说这些话?当杀!”
高殷这时却没有以前怯懦的表现,面对祖母的叱责,不但没有瑟瑟发抖,反而坦然自若:“无人教孙,是孙自己想明白的,我大齐的心头之患就是那群西国逆贼,若不早将他们消灭,僵持下来,凭空生出许多变数,或追汉末三国、五胡二赵之事。”
“若能联合突厥、克灭西国,则北境一统、恢复旧魏大业,届时挥师南下、混一戎华。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只要我高氏能成就伟业,又何必斤斤计较?”
娄昭君气得微微发抖,还好穿着朴素、身上戴的配饰不多,否则光是晃荡的声音就显出她杂乱的心绪。
倒是李祖娥那儿发出不小的声响,她掩嘴轻笑,既是嘲笑娄太后,又像是在为皇儿助威。
娄昭君定了定神,整理思绪,继续说:“我大齐乃关东盛国,承袭先魏正统,怎么可以和北狄为伍?”
说着,娄昭君不自觉地感到尴尬,自己的黑历史可刚刚被高殷点破,连忙补上:“昔日姻亲蠕蠕,实是为国谋划,现在国势稳固,老身已垂,小辈何必再屈伸下结?况突厥者,盖匈奴之别种,为蠕蠕之锻奴,其族贱老贵壮,寡廉耻,无礼义,后又叛主自立,攻伐蠕蠕,逼杀旧主,此等虎狼之人,岂是你所能控制的!”
她很努力地想用声音盖过高殷,但说话的内容却不能让人信服。
说到叛主,宇文泰和高欢,当初这批从六镇出来的全都是反抗北魏的逆贼,这之后进入东西二魏高层不姓元的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僭臣,北齐的国势也不算稳固,否则高洋也不用南征北讨。
娄昭君只能上升到突厥的民族成分,然而大魏这个拓跋鲜卑氏的出身真的是大哥莫笑二哥,种族歧视就更好笑了,说得好像鲜卑人很尊老爱幼很有道德感一样。
她唯一能说到些许点子上的,就是最后那句控制虎狼,然而这个辩词过于薄弱,被高殷轻巧戳破:
“孩儿非一人,上有大齐天子,下有亿兆臣民,突厥入寇有长城,长城之后有铁槊。而且虎狼可怕就不驾驭了吗?恰恰是要驾驭住这群虎狼,才显出我齐国威武。”
“汝不惧突厥噬汝乎!”
娄昭君气得抬起拐杖,指向高殷,大声喝骂。
高殷等她骂完,行了一礼,继续侃道:“正是因为担忧,才要想方设法拉拢。突厥灭茹茹之后,尽有塞表之地,控弦数十万,志陵中夏。
西国势弱,不能与我齐争衡,必定极力结交突厥以为援助。当初木扞可汗就想把女儿嫁给宇文黑獭,只是宇文黑獭死而未能娶成,就在我们说话的此刻,也许西贼新的使者,已到了木扞眼前!
孙儿请问皇祖母,若西贼与突厥联协来攻,我国当如何防御?!”
这属于专业的军事问题,娄昭君不懂回答,当然无言以对。
高殷趁热打铁,转向对话父皇高洋:“汉高帝七年,韩王信叛汉,勾结匈奴进攻汉朝,汉高被困白登,七日后方得解,才采纳娄敬建议。
此时是汉廷求匈奴和亲,以汉宗室女奉献匈奴单于,高惠文景四代汉帝皆是如此,方有汉武时期的强盛,三次大败匈奴,以至漠南无王庭。
到了元帝时期,北匈奴已灭,南匈奴首领呼韩邪单于自请为婿,元帝以王嫱入匈和番,呼韩邪拜其为宁胡阏氏,又上书元帝,愿为汉廷守边,故汉边域晏闭,牛马布野,三世无犬吠之警,黎庶无干戈之役。”
王嫱就是王昭君,历代都呼为昭君出塞,但偏巧齐国太后就叫娄昭君,与王嫱字相同,因此高殷不能直呼昭君二字,这是对太后的不敬。
不过此时的高殷,已经有些不尊重了:“敢问我齐疆土,可比前汉?汉代尚需如此,我齐难道就已无外患,可安枕无忧乎?”
大殿中无人回应,激烈的言语绕梁回响,荡发出某种力量。
娄昭君心里极不服气,呼吸剧烈地起伏,高洋示意宫人上前照顾。
在宫人的拍抚下,她才缓缓回过气来,眼神已然变得怨毒,很快又转过头去,不想让人看见。
她心中生出许多后悔,早知道会是这样,她就该同意李祖娥的想法,让高殷娶那个李难胜。
天可怜见!若是高殷真的和突厥公主联起姻来,就等于在北方有了一个国主岳丈,日后要动高殷,都要考虑突厥人的想法。
连带着晋阳的勋贵们,地位也会随之下降,更会有人见势不妙,投靠高殷……
好!好算计!
好在此时除了跪侍的宫人,在场也就只有祖孙四人,刚刚娄昭君被高殷点破过往黑历史,又一一反驳的样子,没有被其他人看见。
这倒不是高洋想给娄昭君留面子,而是高殷的身份毕竟是孙子,他要表现出孝道,长辈再不对,也不能直接怼,而是委婉的劝谏,像刚刚那样的说辞给其他臣子看见了,即便是最支持太子的臣子,心里也会觉得太子强势且性情冷漠,居然对太后如此说话。
不过高洋听得很爽。
“呔!你这痴儿,怎么和太后说话的?还不快道歉?!”
高洋起身,拍了高殷两巴掌,力道简直就像是给他的鼓励。
高殷顺坡下驴,连声称罪,说自己只是为国家考虑,都是愚见,希望太后能够指点。
李祖娥没再说什么,她和高洋是多年的夫妻,从高洋给殷儿递话,让殷儿发挥开始,她就知道不要干涉。
此时更是不需要多说什么,虽然她不懂突厥之事,但她至少能看懂两点,一是高洋认为殷儿说的很对,二是太后很生气,这就够了,尤其是第二点,让李祖娥颇为欣慰。
这老寡妇也有今日,该!
第45章 联姻
“若母后无异议,那和亲之事,就现在定下了。”
高洋揽着高殷的肩膀,父子站在一起,高洋颇为炫耀的说道:“殷儿说的,我觉着也有道理,可以先试试,纵是不成,也可再议。”
娄昭君气血上涌,她已经不想多说话了,听着这对父子继续言语:“我中原物产丰富,珍玩无数,历代四夷异域无不想和中原通关市商贸,得丝绸绮绣等好物。待与突厥联姻,我等也可打通旧时的丝绸之路,不仅能得异国之宝,还能通过商路知他国虚实,更让西域诸国知道,现在中原是我大齐治世。”
高洋听闻这些,顿时喜上眉梢。
“是极!是极!”
仿佛这时候才发现娄昭君不悦,高洋转头对她说:“儿想祝祷祝祷,后日派殷儿替我供养释尊如来佛舍利。儿记得母后一向喜佛,且久居下都,何不如与殷儿一同前去?”
娄昭君神色冰冷:“老身这几日不适,就不去了,我派个女官随行,殷儿替我礼拜了便是。”
高洋摇头:“真是可惜,若是母后同去祈福,那突厥之事,必当万顺。”
娄昭君轻哼一声,一抬手,身边的女官就将她扶起,离开了昭阳殿。
这一战,可谓高洋一家三口的大获全胜。
高洋对高殷说天色已晚,且先回去休息,高殷辞礼而别,随后高洋坐在主位之上,神色之间颇为得意。
他乐了好一会儿,才看向皇后李祖娥,招了招手:“过来。”
待李祖娥靠近,他一把将其拉入怀中,上下其手,直到李祖娥发出哼唧细语,才笑着说:“娥儿不太高兴?”
李祖娥喘着气,嗔他一口:“大家就爱作怪。”
“哈哈哈!”高洋在李祖娥的翘鼓之上轻轻拍打,清脆的响声清晰可闻,宫人们习以为常,却仍令李祖娥满面通红。
“你可误会我了,这都是殷儿的主意,若是能和突厥联好,他将来地位稳固,你的好日子自然有的是。”
高洋说着,刮了一下李祖娥的脸蛋:“至于你那侄女难胜,也无妨,到时候做他的妃子便是。”
见李祖娥还是有些不太高兴,高洋皱眉,这女人在政治上真是有些不开窍。
“你想想,就算殷儿有个突厥妃嫔,难道还真和她生子,未来绍统大齐?鲜卑和汉的事情,已经够复杂了,怎能再卷入一个突厥!”
李祖娥闻言,顿时露出喜色。
按原先轨迹,迎娶突厥可汗之女的应该是周武帝宇文邕,最终灭齐之人。
但宇文邕的长子在他登基前一年就出生了,与突厥联姻,只是为了得到突厥之力来消灭齐国,宇文邕册立阿史那氏为皇后的同时,将元配李娥姿由“皇后”改称为“帝后”,并以皇后为先,阿史那皇后含有第一皇后之意。
不过她虽然地位尊崇,但绝不会拥有子嗣,作为补偿,她得到的是比所有同行都要迅速的升职速度,两年时间从皇后速通太皇太后,又在周武帝逝世的第四年,以三十二岁的高龄去世。
比较黑色幽默的是,阿史那皇后去世这年已经是大隋开皇二年了,她比周武帝、周宣帝,乃至整个周国撑得都久。
高洋虽然不知道这些事,但联姻的基本原理还是懂的,就是突厥皇后绝对不会生子,哪怕是生,也会是死胎或者女儿,所以高殷的嗣子,必然由他的妃子中出。
这时候,李难胜就入高洋的法眼了,虽无皇后之名,却有皇后之实,而且就此为高殷择一些晋阳勋贵的女儿进行联姻也颇为容易,她们的地位在明面上无论如何都不会超过阿史那,恰好形成压制。
就连李祖娥都想明白了这个道理,但马上又听见高洋对其说:“之后我再让华秀也推荐一些女子给殷儿做妾室,他可不能只有两个女人啊!”
对段昭仪,李祖娥没什么坏的印象,大家喜欢对他百依百顺的类型,而这个女人性格活泼好动,所以段昭仪不怎么受宠,虽然因为出身段氏而地位尊崇,但却同样因为出身段氏,而让高洋略有提防,自己正是因此而成为了大齐皇后。
在李祖娥看来,段昭仪的地位不上不下,就卡在那儿了,威胁不到自己,也没有摆脱的办法。
对此,段昭仪似乎是一副风轻云淡、自得其乐的样子,但李祖娥可是知道的,段昭仪对自己的长子高殷有着多余的情感,似乎是打算在长子面前留个好印象,将来长子登基后落个好下场。
虽然有些妇人的嫉妒心理,但李祖娥毕竟出身赵郡李氏,自世家大族带出来的礼教还是能压制住的,何况胜负早已分出,自己现在占尽优势,皇帝宠爱、太子己出,还能怎么输?
段韶也是齐国柱石,为了大齐,替大家笼络、安抚宫中妃子,不多生事端也是好的,所以李祖娥对段华秀的做法是默认了的。
虽然高洋的话让她产生了些许焦虑,但她也有自信,只要让殷儿和难胜多多相处,自然情比金坚,有自己这个皇后在,这不是易如反掌?
到时她们赵郡李氏一门二后,甚至成为大齐后族,可就……
金辂车上,一丝凉风打断了高殷的畅想。
还不知道联姻突厥这件事能不能成,但如果能成,那助力可就太大了,因为齐国联姻突厥和周国联姻突厥,完全是两码事。
突厥与周国关系良好,早在十三年前,宇文泰就主动派人出使突厥建交,让突厥人高兴得说“今大国使至,我国将兴也”。
宇文泰是没有办法,当时东魏远强于西魏,漠北霸主柔然又是东魏盟友,吐谷浑厌恶西魏,和东魏也是联姻之国,三方形成了一个反西魏联盟,西魏孤立无援,恰好突厥需要推翻柔然的统治,前往中原寻求盟友,两方一拍即合,西魏的长乐公主远嫁突厥。
之前齐国联姻的是柔然,但柔然为突厥所败而分裂成东西二部,东柔然投奔齐国,之后又叛齐,引来高洋亲征。
而由于齐国与柔然交好,曾为了柔然与突厥交战,因此突厥没有投靠齐国,而是结交早有姻亲来往的西魏,与西魏一同征伐柔然残部,夺取漠北霸权,迫使高昌国臣服,将势力延伸到西域。
所以齐国出现了一个很尴尬的事情,曾经为了柔然而与突厥敌对,但是被打烂的柔然又和自己闹腾起来被消灭了,而突厥要继续发展势力,将手伸向了龟兹、于阗一带,与吐谷浑爆发了战争,吐谷浑战败,原本大好的反西魏形式居然逆转,变成了西魏和突厥联手抗东。
齐国的战争优势,有一部分是吐谷浑与齐国交好,在周国后方不断骚扰,使周国无法投入全部力量,必须要留一部分提防吐谷浑。
而吐谷浑战败后,这部分的优势不存,周国就能以更强的力量与齐国作战。
两个盟友都失去了为齐国屏卫北疆的能力,高洋年年修筑长城,就是为了加固北镇边防,可这样下去,只会被突厥钝刀子割肉、徒劳消耗国力,反过来变成齐国在与周国的战斗中无法发挥全力,突厥就像一根刺一样扎在齐国身上,处处制约齐国。
这种情况必须要改变,而且恰恰是能改变的,因为突厥人“寡廉耻,无礼义”,只要钱给够,什么都好说,之前不和齐国亲近,只是因为齐国没有重视突厥而已,现在拉拢他们,会提高突厥的价码,也会增加周国结好突厥的成本。
最重要的是,现在齐国才刚刚开始衰弱,这一点还未被天下人所洞悉,在突厥人看来,齐国还是能打的强国,为了生存,它需要和周国抱团取暖。
这种情况数年后就会改变,再过五年,齐国就会在高湛的领导下显出颓势,突厥就会率领二十万大军南下,由杨忠率一万步骑引领他们三路进攻齐国。
而现在与突厥交好,就能以强国的姿态令突厥臣服,从突厥处借来的皇后与虎皮,也能在一定程度上保障高殷的地位。
与周国,是弱者抱团生存,与齐国,是强强联手,只要展现出魄力,突厥就有很大概率选择齐国,哪怕突厥两不相帮、从中取利,齐国也能够轻松一些。
虽然这对齐国是好事,但对娄太后而言,无疑是个噩梦。
她心心念念的就是高洋死后由高演接位,自己继续做太后,怎么会允许高殷地位稳固?
她必须阻止这种事情发生,可晋阳诸勋贵是不会支持的,与突厥和好,就能够不多线作战,削弱周国势力对他们也有益。
而且高洋也极力想要促成这件事,这时候惹他大怒,没准会对演儿下手,所以绝对不可公开破坏这件事,演儿湛儿明面上还要大力支持。
既然如此,就只能从高殷的身上下手了,娄昭君回到寝宫,躺在床上思索着,忽然又起身,唤来女官。
“近日宫中可有什么事?天子是否又杀了人?”
第46章 断袖
女官尼陀和出去打探,晚些时候回来答话:“禀太后,今日天子在宫中设宴奏乐,射杀了十三名舞姬。”
娄昭君悄声问道:“可有人不满?”
这是跟随娄昭君最久的女官,感情深厚,娄昭君也不瞒着。
饶是如此,尼陀和也微微一惊,连忙回答:“天子所为,奴婢们不敢有怨,唯有私下窥察。”
“嗯,快去吧,尽快问出一个来。”
娄昭君打开窗户,看着窗外皎洁的明月,微微一叹:“家门不幸,又要遭此横祸啊。”
东宫,高殷站在同一片月光下,回想着自己这些天来的行动。
他来到这世界,已经有半个月了,贵为齐国太子,也算小小的推动了历史的进程,多少改变了一些事。
只是真正的困难始终没解决,不论发明还是联姻,都是为了自保,真正的来自娄昭君的恶意,已经摊开在自己面前。
按原先的轨迹走,这些恶意并不明显,似乎还温情脉脉。可随着自己的腾挪,这些恶意就像无形的蛛网,束缚自己的行动,只待高洋驾崩,蜘蛛们就会一拥而上。
而高洋帮助自己累积政治资本的举动,让这些矛盾更加激化了。毕竟原本高殷是不争的,他一旦争起来,得到一分,未来那些野心家就得花十分的精力才能夺走。
要对抗他们,自己就要有得力的手下。高睿可用,但关键时指望不上,眼下还是需要那些绝对会支持高殷的人,无论高殷是不是太子。
后日巳时,合水寺。
合水寺的晨钟悠悠回响,古柏随风微动,静谧而安定的氛围笼罩着这片佛门净地。
忽然远处尘土扬起,马蹄声渐近,一条豪华的车队沿着蜿蜒的山路缓缓驶来,其中最前也最为耀眼的金辂车,车身上的金银玉饰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光芒。
车帘随风轻轻摆动,一些僧人的好奇心被撩起,碍于面前的住持不敢异动,默默在心中念经清心。
合水寺的住持法上大师,早早便率领一众僧人在寺门外等候,僧人们整齐地站成两列,身着漆色僧衣,双手合十,口中低诵着经文,喃喃的佛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似是在为太子的到来祈福。
金辂车渐近,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清晰可闻。待车停稳,侍从迅速上前,恭敬地掀起车帘,太子高殷从车中走出,面容白皙,双眸明亮有神,虽然面容还有些青涩,却透着未来天子的风范。
高殷没有马上走上前去,而是在原地逗留片刻,其他人也从车驾中出现。
除了宴会上出现过的燕子献、高归彦、可朱浑天和,大都督府长史高睿,还有祠部尚书郑颐、秘书监宋钦道,以及御史中丞毕义云。
郑、宋二人都是高洋的宠臣,也是留给高殷的班底,虽然如此,但他们却和杨愔不对付。
而毕义云是个豪侠,年轻时经常打劫过路商旅,在家乡很有恶名,入了魏国做郎中,专门用车幅拷打审讯犯人,属于来俊臣的前辈。
他严酷的个性被高澄看重,到高洋时期更是变本加厉,平等的仇视功臣和皇亲国戚,本人还为此洋洋得意。
后来和开国元勋司马子如的从子司马子瑞杠上了,两人结下梁子,互相攻击,后来高涣杀人逃跑的时候,朝臣们议论高涣会跑向北豫州投奔刺史司马消难,和司马消难一起作乱。
而司马消难是司马子瑞的堂哥,毕义云一下子精神了,直接派人去北豫州扣了司马消难的典签官和家客,这个举动把司马消难吓得不轻,投靠了周国。
毕义云因此变成了落水狗,被朝臣认为是司马消难叛逃的罪魁祸首,而且他人缘不好,又怼开国元勋的后代,因此墙倒众人推,纷纷要求治他的罪。
看在之前为高家坑人很卖力的份上,高洋没有杀他,但也就此不用,原本还会经常让他参加酒宴并给赏赐,后来就逐渐不见,地位大不如前,如果不是毕义云的姑姑是郑颐的祖母,郑颐还会关照一二,毕义云早就丢官了。
所以今日太子来合水寺,还特意叫上他一起,这让毕义云格外感激,正因为迫害过许多人,他才清楚被人恶整的痛苦之处,高殷还没和他说过一句话,他就打心底里要为高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当然,这个死指的是高殷的死,如果高殷没了,他也会掉头去找新的船。至少现在,毕义云还很忠诚。
除了太子少傅魏收、中书监邢邵以及宰相杨愔,朝中有分量的太子党大抵在此,接到太子的邀请,他们都受宠若惊,严格来说,这已经算是一次政治事件。
这些人下了车驾,先向高殷行礼,而后高睿上前与法上住持说明来意,法上上前一步,微微躬身,朗声道:“合水寺住持法上,率僧众恭迎太子殿下圣驾。”
语罢,僧众齐声高呼:“恭迎太子殿下!”
高殷微微颌首,还以微笑:“昭玄大统不必多礼,孤今日也是为天子行差,顺便求些佛痕,得个浅福。”
“太子正位东宫,立守天下,齐祚万民沛感圣德,由此福泽深厚,岂只有浅福?飞行皇帝大权应物,弘誓利生,又断天下屠杀,使佛法大盛,亦令子孙福缘不息。”
转轮圣王能飞行空中,因此以转轮王自比的高洋又有这么一个称呼。
这奉承话,高殷笑笑算是回应,高睿倒是很激动,连声称谢。
跟在他身边的两个大孩子不明觉厉,带着惊疑与好奇的神色,学着高睿的动作行佛礼。
其中一个长相俊俏秀美,如果不是男儿打扮,几乎要认为是绝美少女,有一名年轻僧众见到他就脸红,甚至流出鼻血,被其他人驱赶离开。
另一个膀大腰圆,已经能看得出吨位,如果不是知道的人,很难认为他们是亲兄弟。
“孝瓘、延宗,你们可要尽心事佛,尤其是你,延宗,这是佛门重地,你若是胡闹,我也不保你。”
高睿叮嘱他们,对孝瓘他不怎么担心,这是高家出了名的老实孩子,倒是他的弟弟延宗,孝瓘没有的那份顽劣似乎被他继承了去,仗着天子的宠信胡作非为。
昨天,高殷让他去带这两个孩子出来,高睿对此非常支持,延宗也该好好管教了。放在其他任何一朝,文襄皇帝的子嗣都会被圈禁为废人,或者暗中斩草除根,也就是他们大齐敦睦,才会顾念兄弟情谊,对他的子嗣多加关照。
文襄皇帝的前三子,母系都是大族出身,因此不能重用他们,否则日后可能会影响到太子的地位。
但出身不好的孝瓘和延宗得到宠用,不仅不会威胁到太子,还会成为关照文襄子嗣的表现。
杨愔、崔季舒、高德政、崔暹、魏收、宋钦道、毕义云,乃至之前那个临漳令稽晔,都是当初文襄皇帝的班底,而今也作为继承高澄事业的象征被高洋所吸纳,对于文襄皇帝子嗣的妥善处理,能够让他们感到十分安慰。
高演政变成功,马上封了高孝珩为广宁王,高孝瓘为兰陵王,同样是安抚高家宗室和高澄旧臣,现在高殷提前拉拢文襄庶子,多少能得到一些人望。
许多政治势力的胜负手,就在这些小小的拉拢导致的人心变动中决定。
“我知道的,还要多谢太子。”
“太子错爱,孝瓘感激之至。”
两人的反应各不相同,高延宗有些把自己当回事了,倒是高孝瓘的反应与颜值,让高殷很是喜欢,高殷朝他招招手:“孝瓘,来,与我同往。”
高孝瓘闻言,走到太子身边。
他如今十八岁,身材发育得英秀挺拔,容貌更是超过了高殷,因此他有些不安,忍不住拖手驼背,表现得十分拘谨。
高殷一眼就看破了他的心思,不看不知道,后世大名鼎鼎的兰陵王居然有些自卑。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他出身不好,又因为容貌遭人嫉妒,而后展现出军事才能,打破了众人对他中看不中用的刻板印象,但又因此遭受更多人的嫉恨,最终被高纬猜忌,他又恨不得自己马上生病去死。
而现在他的军事才能连一根毛都没显露出来,更是只有外表可看,因此他惴惴不安,生怕自己刚被太子看中,又抢太子的风头惹他生气。
“直起腰来,论仪表你还胜我几分,在佛前为我们高氏长长脸!”
高殷伸手,拍起高孝瓘的腰杆,这话给了孝瓘些许信心,也让他涨红了脸,更显得娇媚。
高延宗看在眼里,有些不屑,四哥长得比他俊秀,因此陪在太子身侧,若是我也长得那样好看,可轮不到四哥。
而这一幕同样被高睿看见了,他想的可和两个孩子不一样,太子似乎不近美色,全然不似文襄和天子,往常还以为他是读书读傻了,可今天……
太子不会是有汉哀断袖之好吧?
第47章 礼佛
“时候不早,我等也该入内礼佛了。”
听太子这么说,法上吩咐左右,并与高睿随行,亲自引导高殷一众进入寺庙。
合水寺是山寺,在山之极顶建造了兜率堂,在这里有一百五十个僧人。
从旧魏开始,皇家礼佛的仪轨主要包括供养人的出行与礼拜。
以帝后为首,分别由皇帝率领朝臣与皇后率领后宫妃嫔,朝臣和妃嫔又成为次中心,按照官职与位份划分为若干组,按照事先规划好的位置、冠服的华贵、侍从的数量体现出身份等级,由高至低依次排列,鱼贯而入。
按仪仗规制,皇帝与皇后都打一顶华盖与两团雉尾扇,皇帝身穿衮冕,皇后着花冠与曳地宽袖长衫,今日高殷作为太子代皇帝礼佛,同样打一顶华盖与两团雉尾扇,穿戴前日商议婚事时的九旒衮冕与黑红衣裳,随从八人。
高睿、高延宗作为诸侯王,打一顶华盖与一团雉尾扇,头戴插貂笼冠,穿曳地宽袖长衫,高孝瓘爵位虽然封了乐城县开国公,官位只是通直散骑侍郎,因此与其他侍臣一起按照三至六品的规制,带三名随从,打一把伞与两把团扇,而又因为宗亲的身份,处在高睿身边。
就在各人准备的时候,忽然有僧人通报,又有一队人马上山,是平阳王高淹的车驾。
这倒是让太子一行人颇为惊异,高睿问起,法上神色自若:“前些日子,平阳王曾说过要来本寺礼佛,未曾想是今日,不知太子……”
高殷若有所思:“那就稍等一会儿,和皇叔一同供养吧!”
法上领命,众人暂时歇息,懂行的人却知道其中有猫腻。
法上有一百种办法将两行人隔绝开来,哪怕是同一日,也有办法不让太子和平阳王撞上,如果他连这点控制力都没有,就当不得齐国佛教领袖。
然而偏巧是今日,他还主动说给太子听了,这代表他对这件事早有所知,甚至是出于他的安排,想必背后有更高一层的授意,也就是……皇帝。
高孝瓘、高延宗还年轻,领会不到这一层,以为只是凑巧相遇,惟有高睿、高归彦、毕义云等少数人明白。
片刻过后,法上身边的亲随退出兜率堂,很快,一名二十六岁的华服青年急匆匆踏入堂内。
“太子何在?臣不知鹤骖在此,未能全礼而迎,还请太子恕罪!”
作为高欢之子,高淹的卖相也十分不错,星目剑眉,面如粉玉,令人忍不住心折。他握有的权力也相当巨大,作为齐国此时的京畿大都督,高演手中掌握二十万京畿兵,其中的两万五千被高洋划拨到了大都督府,饶是如此,高淹手中仍有十八万的军力。
因此齐国内部能让他毕恭毕敬的人很少,高殷就是其中一个。
“皇叔客气,折煞我也!”高殷走过去拉起高淹的手,兴高采烈地说道:“我今日代父皇供养舍利,还说第一次来,有些紧张,没想皇叔恰好同来合水寺,若能指点一二,那可真是帮了我大忙!”
高淹是合水寺的常客,不仅因为他和王妃冯娑罗都虔心信佛,还因为冯娑罗在四年前去世了,深爱冯娑罗的高淹在合水寺为她供了个牌位,时不时会来看她。
听高殷这么说,高淹先是拒绝,但高殷接下来的话,让他无法忘怀:“皇叔思念爱妻,平日多为其祝祷,我替父皇供养,也希望皇叔与昭妃能沾些佛光。为释迦牟尼佛供养舍利,必得佛主眷祐,百邪退避,冯昭妃也能添些功德,若能塑金身、成果位,必于梦中与皇叔相见。”
高淹被这番说辞打动,取下手臂上的珠串,闭目喃喃,一会儿后睁开双眼,笑道:“既如此,多谢太子厚恩。”
两人达成共识,将身后随从与臣子合在一块,成为一支庞大的队伍,与法上的僧众一起浩浩荡荡地向舍利塔所在的石窟行去。
由于高殷代表皇帝,因此他站在最前,高淹与高睿紧随其后,接着是高家宗室,以佛像为中心排列。
虽然高殷的队伍没什么女人,但高淹还带着几名侧妃,此时以左为尊,因此这些女人都站在右侧挂在队尾,在供养人礼拜之时,在外静默等候。
据传释迦牟尼死后火化,生成舍利,弟子收取而建塔供奉,令世人敬仰。后有八国之王起兵夺取舍利,各自建塔供奉,因此佛塔成为僧人最初始的礼拜建筑,使所到之处皆立佛塔,是传道僧人们的奋斗目标。
佛塔又叫“浮屠”,所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意思就是一条人命抵得上建造七层佛塔。
释迦牟尼舍利塔边长八米,塔身高二十米,但除了塔内人们活动的第一层,高出三米之外的部分其实没什么用,主要目的是炫富,就像西晋的石崇、王恺用珍宝来斗富一样,建造高塔成为皇室、贵戚、豪富之间斗富的方式。
皇家的佛塔和壁画又多造于石窟窟室之内,原因也很简单,若是造殿造楼,会经常需要保养,还要小心风吹日晒,石窟内室方便保存得更好一些。
舍利塔的外壁用三千七百块不同形制的浮雕砖嵌砌而成,图案有佛像、弟子、菩萨、天王、力士、武士、侍女、飞天、伎乐、青龙、白虎、猛狮、大象、天马、巨蟒、花卉、彩带,共七十二种,其中还有一部分受到粟特人传来的波斯袄教文化影响,刻着胡腾舞者、吹笛人、翼畏兽。
高殷等人进入石窟,等法上念完经文后,就进行礼拜的仪式。
最开始的仪式是右绕,高殷手持燃灯,身后众人持香炉,以释迦牟尼佛舍利为中心,在中心柱窟室内不断右旋周绕,正如《华严经》中说的“始欲旋塔,当愿众生,实行福佑,究畅道意”。
石窟中央的塔柱巍峨耸立,撑起了这一方天地的信仰,四面联通的甬道,似是时光与心灵的回廊。墙壁上刻满了佛像,高殷漫步右旋,高睿与高淹等人亦步亦趋,他们的目光在墙壁上的佛像间游走,每逢一尊佛,便虔诚地俯身叩拜。
这种行为不知不觉中沾染了愿力,壁中密密麻麻的佛像精雕细琢,或坐或立,或慈眉善目,或宝相庄严,令人不由得寒毛乍起,仿佛各佛注视着自己,除了僧人低声吟诵的经文,就是自己逐渐加剧的心跳与呼吸,一种难以言喻的氛围悄然弥漫。
渐渐地,除了僧人们低声吟诵经文的呢喃,整个石窟再无其他声响,似乎就连自己的心声都听不见了,那经文声又不再像是僧人吟诵,而是自西方极乐世界传来,又似在耳边低语,心中的烦恼、猥琐与丑恶都被这低语轻轻洗刷荡涤着,落入无底的深渊中去,心灵因此伴随一种慵懒的寂寥而变得宁静,继而空旷,仿佛获得了无垠的自由。
忽然,一声啜泣打破了些许空宁,众人愠怒,发现是高淹正捂着脸哭泣,两行泪水自他手中溢出。
法上见此,双手合十,口呼:“呐么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
僧人们的吟唱在塔内回荡,变得绵远悠长,多出一些不似人类的声响,像是菩萨与金刚做出同样的回应。
即便是后世的灵魂,高殷也被这种场景感染,他心中大骇,难怪宗教有着超乎常人想象的魔力,就连他自己都快要相信这一套了。
别说什么他来自未来,就该坚信无神论,正因为他是从后世穿越来的,才更要相信世上有神,至少科学无法解释他是如何来到这个时代的。
只是高殷本人多疑,才没有陷进去,饶是如此,也对佛教的威力有了一个直观的感受,冥冥之中,似乎真的有一些天外之人在注视着自己。
旋完一圈,高殷低声发问:“接下来要做什么?”
第48章 辩经
高睿正安慰着高淹,听见太子发问,连忙靠近身前:“接下来当是叩拜礼。”
叩拜于佛并不丢人,反正不是拜的真人,只是一尊塑像,更别说他老子高洋也干了。
一圈绕完后,众人回到了佛塔入口,正对入口的塔身是塔的正面,除了释迦牟尼的舍利,塔的中心柱还开龛造像,放了一尊释迦牟尼的金身塑像进去,供养人可以直面佛陀进行恭拜礼敬。
叩拜的方式有九个等级,按照需求进行,一是发言慰问,二是俯首表示尊敬,三是举手高揖,四是合掌为十字、手往前拱而行礼,五是屈膝,六是长跪,七是手和膝盖贴在地上,八是“五轮具屈”,五轮为肉轮、血轮、气轮、风轮和水轮的合称,分别与脾、心、肺、肝、肾五脏相联属,五轮具屈也就是自己的内脏都礼拜于佛,九则是最恭敬的礼仪,五体投地。
高殷代表高洋,而高洋是当世转轮王、齐国现人神,因此不需要做到五体投地,高洋本人通常是一二三四连作就完事了。
高殷想了想,屈膝行礼,法上见状,代佛还礼,口称“转轮人王,正法治化”。
此时高殷抬起头来,问向法上:“我若见清水遍在室中,忽生心痛,可有缘得亡身,与十方界诸香水海性合真空,无二无别否?”
周边僧人脸色都是一变,唯独法上神色自若:“如此已是人尊,身可当佛。”
高殷哈哈大笑。
“若是如此,当供养如来,于未来世受持佛法,安置佛法,赞叹佛法。”
法上双手合十,默然不言。
主要的礼拜仪式行完,接下来就是些琐事,高殷等人可以随意地游览参观。
高淹带领自己的随从,去已故王妃的牌位前默默祈祷,过了许久,才出来和高殷结伴。
他看上去乐呵呵的,似乎心态平和,但微红的面庞、发红的眼眶和皱巴的袖口都说明了他并没有表面上那么乐观。
对于佛学,高睿、高淹确实是沉于此道,纵使来过多次,仍是赞叹不已,一旁的孝瓘、延宗时不时发问,那清澈的眼神更是极大的增添了高睿高淹的满足感。
逛了一阵,众人都有些疲倦了,于是回到兜率堂,吃些斋饭,与僧人论道,不失为趣。
辩经是僧人按照因明学体系的逻辑推理方式,领会佛教教义的基础课程,僧人们通过公开辩论,也可以叫做有条理的吵架,来理清自己或者对手在佛教义理上模糊或错误的认知,从而破除邪见。
一名僧人起身,走向另外一名僧人向其发问,这是对辩,两人此时形成单挑之势,挑战者先发问,受邀者必须直面问题,只能回答是、否或不定,不准用反问来逃避,直到挑战者的疑惑被解释完毕,受邀者才能抛出问题进行反击,双方就这么轮流嘴炮,直到有一方无法再发问或解答,即为落败,《三国演义》里秦宓和张温关于天的论道就有些类似。
除此之外,还有一种“我要打十个”的辩法,就是立宗辩,立宗人准备高深的论点或“暴论”,走到大堂正中,盘坐于地,待人辩驳,同样不可以反问,只可以解答。
发难者不限人数、不限问题,只需要不停提问,立宗人必须一一记住且全部回答,这个过程中发难者可以怪叫、可以鼓掌,也可以把念珠像呼啦圈一样甩,拉袍撩衣、来回踱步,甚至用手抚拍立宗人的身体来给他下马威,都是被允许的行为,如果立宗人被问得哑口无言,那周围所有人都可以大声喝倒彩、嘘他下台,立宗人也必须除掉帽冠,直至下次辩倒发难者时才能重新佩冠。
后人所熟知的“唐三藏”、“玄奘法师”、“唐僧”指的都是陈祎,其中“玄奘”是他的法号,“三藏”是对精通佛教圣典中之经、律、论三藏者的尊称,是佛教徒的高级职称,在他之前的就有姚秦国的鸠摩罗什三藏法师,之后的武则天时代也有实叉难陀为三藏法师,玄宗朝的不空三藏法师,甚至日本都有一个灵仙三藏法师。
而陈玄奘之所以有名,甚至成为“唐国僧人”的代表,就是因为他在辩经这块打遍天下无敌手,三十九岁时受到当时的印度国王邀请,在曲女城召开佛学辩论大会,来参加的有天竺十八国的国王,三千多名佛教徒,两千多名婆罗门等教徒,一千多名那烂陀寺僧众。
大会连续举行了十八天,玄奘讲经论辩,任人问难,而无一人能辩倒,由此声震五印,被小乘弟子尊奉为“解脱天”,被大乘弟子尊奉为“大乘天”,当下皈依的外道学者更是不计其数。
所以能进行立宗辩的人还是很牛逼的,平日里难得一见,更多的是两个僧人一问一答回合制的嘴炮辩经。
不过这也已经很有趣了,看热闹是人的天性,有点像后世的狼人杀、剧本杀、兴趣研讨会,两人吵得面红耳赤,其他人秉持不同的观点而各自站队,听到己方妙处便高声叫好,整个兜率堂全然没有佛门重地应该有的清净,但大多数人浑然不觉,许多戾气就在这些辩论中被发泄或制造。
对僧人来说,这也是出头的机会,宗教实际上就是销售信仰和精神安慰的组织,让住持和贵人看到自己的优秀表现,日后更容易平步青云,同时也锻炼了僧人们传播推广的能力。
这就是为什么寺庙中地位最高的僧人往往不是武僧,能打屁用没有,还是要看嘴炮力。
高殷坐于主位,不参与辩论,也没有人敢问他,高睿、高淹等人也是如此,但高睿不甘寂寞,见众僧辩得兴起,自己也下场和找人辩经,很快败下阵来。
一番热闹过后,对表现出色的僧人都进行了赏赐,毕竟侍奉佛主的心灵再虔诚,肉身也是要吃饭的,众僧向太子和二王拜谢,而后徐徐退出兜率堂,仅留下太子、三王、高长恭与法上。
走出堂后,僧人们四散开来,和亲友结伴讨论各位高王的贵气与豪爽,互相吹捧对方得到了赏识,心里则在暗搓搓的指摘对方表现不佳。
其中一名路过的僧人忽然被拦住,拦者笑着问他:“慧心,你是要往何处去?”
“我又无赏赐,自是回去打坐了。”
这句话又引得其他人凑过来,哪怕是佛门清净之地,也同样有着嫉妒和攀比:“慧心啊,你可要长点心了,咱们合水可是大齐第一佛寺,天子受戒之所,王公往来之地,你不努力表现,难道真准备侍奉佛祖啦?”
第49章 月光
王公贵族把礼佛作为爱好和精神寄托,而提供这份寄托,把敬佛当成事业的僧人们,反倒对此不是非常相信。
这也和他们的境界有关系,二三十岁的年轻僧人还没脱离世俗之人的低级趣味,僧人又不能谈论女性,因此更重视财货与寺中的地位。寺中的地位又和销售额挂钩,佛经钻研得好不好不重要,能在贵人面前长脸,让贵人虔心信佛才重要。
而僧人们得到的赏赐大多都会自愿上交给寺庙,毕竟自己留下,就有贪财的名义,但贡献给寺庙,寺庙再以公用的名义分发下来,就没有问题了。所以名僧受到赏赐时,通常都会拒绝,而贵人们赐出了财货,也很少往回收,这时寺庙就会代为收下,僧人自己得了不图财利的名,贵人表现出自己对佛教的敬重,而寺庙得到了实际的财货,可谓是三赢。
所以能受到多少赏,也是衡量僧人地位的指标。
“也未必吧!我看慧心刚刚想起身,好像是想说些什么,”这个僧人手舞足蹈地比划,“看他的神情,似乎是想要在太子面前表现呢!”
“嚯!慧心,你可真是大胆啊!”
闻听此言,众人都有些吃惊,随后迅速讥笑起来:“怎么,没上去吗?是临阵胆怯了?”
慧心没想到自己的举动居然被看见了,面上有些挂不住,连连辩解称不是。
“我才几斤几两,哪里够得着太子?太子要人,也要不着我啊!”
众人要的就是他这番自贬的话,就像团队中的缺心眼,不停抛出笑料才让人觉得有他也不错,随之而起的是唱和:
“莫不是看失眼了吧?慧心这样,去太子眼前能说什么?总不能说放贷吧?”
“也可能他功练的不错,想上去给太子展示,最近太子不是在招兵吗?他是想投大都督府了!”
“是矣是矣,若是辩经实在不行的话,下次就上去耍两个招式吧,没准也能受些赏赐呢!”
这些话语中的讥讽之意表露无疑,慧心也只能还以微笑:“各位师兄教训得是,若我能有师兄一二本领,也该为诸王座上宾了!”
这话让那些师兄都有些得意,大家只顾着笑、没再拉着他调侃,趁这个时机,慧心拔腿就走,待他在道路尽头转角,仍有嗤语追着他的衣袍嘲笑。
慧心长吁一口气,心下虽然闷闷不乐,但他已经习惯了。
寺庙中有那些名僧的徒弟、有出家的贵人,也有各样沾亲带故,人与人的关系一点不比朝堂简单。即便是齐国最重要的寺庙,他在这一百五十多个僧人中,也不过是被上层随处呼喝指使的跑腿小子。
寺庙最重要的收入是信徒们的布施,上有王室贵胄,下有殷实富户,出于信仰和积累功德的心愿将金钱、土地和庄园赠予寺院。
因为寺院僧侣享有免除税务力役的特权,也有不少富家子弟剃度为僧,他们的产业就可以逃避征税。
而这只是寺庙的经济来源之一,另外一项颇为赚钱的业务是放贷,寺院富有钱币布匹粮食,会经常借钱给信徒周转,也会在灾年出借粮食给农民,一定程度上填补了这个时代社会保障的空白,因此朝廷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信徒们在借贷的时候能充分感受到信仰带来的切实好处,因此在还贷的时候,也会认为给予多余的利息是在积德,未来会得到福报,而且如果违约,就会得到僧人们宣称的因果报应,得到恶报和恶疾,死后投胎为畜牲饿鬼,不得超度为人,让信徒们违约的心理成本极高。
慧心主要负责的就是这项业务,因此被其他僧人调侃,这在寺庙里算是重要的业务,要收到更多钱而又不能逼死人,需要交给机灵的人去办,但地位也不高,收到再多的钱也还是寺里的,自己拿不到分毫。
实际上,僧人们和寺庙的财产是分开的,有些贫苦的僧人不仅衣衫褴褛,甚至寺院不提供饭食,需要僧人自己解决,“富寺贫僧”也是非常典型的现象。
可以想见,自己在合水寺混不出头,再过十年、二十年,自己依旧是这般模样,到时候会有更多年轻力壮的小僧侣代替自己。
念及此处,慧心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大腿后内侧,脸上显出窘迫。
各种意义上的代替。
“慧心。”
突如其来的话语打破宁静,也吓了慧心一跳,他四处张望,看见一名身高两米、五大三粗的男子。
“慧义师兄!”
慧义是寺里对慧心比较好的师兄,最开始慧心放贷,或有不会、或有不忍,都是慧义帮他善后,他的体格粗壮,功夫也练习得非常精深。
不过在这寺里,这倒是一个缺点,慧义的饭量极大,因此过得也不舒心。
慧义走过来,拍拍慧心的肩膀:“都是师兄弟们在开玩笑,莫往心里去。”
“怎么会……我早忘了。”慧心说完,感觉自己似乎还不是很诚恳,又讪笑道:“师兄们对我一向是极好的,特别是慧义师兄。”
后半句是真心话,因此说得极为自然,慧心非常满意。
“嗐,就都是那样。不过我说,你刚刚想和太子搭话,是真的?”
听慧义如此问,慧心略有些犹豫,点了点头。
“你要说的事,莫非是月光童子?”
得到肯定的回答,慧义大怒:“你疯了!敢和太子说这个!”
与转轮王一样,月光童子是佛教中的一个重要概念,简单来说,月光童子就是转轮王的继承人。
从东晋年间开始,月光童子会转生中土为圣君的观念就已经流传于中原,东晋史学家、《汉晋春秋》的作者习凿齿曾提出过“月光将出,灵钵应降”,佛钵象征佛法,月光童子是未来的转轮王。
而且这个观念不仅仅是在社会上层流传,在底层人民之间流传得更加广泛,百年来自称月光童子聚众闹事的人比比皆是,比如北魏延昌四年,贼人拥戴九岁小儿刘景晖为主,称刘景晖是月光童子转世。
而在如今的齐国,两年前,也就是天保七年,北天竺鸟场国的高僧那连耶舍因为突厥作乱,无法西返,辗转流徒来到齐国邺都,受到天子高洋的礼遇,现在住在天平寺为齐国翻译佛经,在佛经中大量提及月光童子,同年,高洋在晋阳开凿童子寺大佛。
天保八年,赵郡王高睿在定国寺立碑文,在碑文中就提到了月光童子。
月光童子出世会建立太平盛世,因此在周武帝改变了佛教之后,杨坚建隋又改了回去,就是为了拿起转轮王的剧本,“于阎罗浮提大隋国内,做大国王”,对应上月光童子这个角色。
所以月光童子,等于下届天子的人选,和太子提这个,属实有点雷区蹦迪了。
慧心连忙解释:“非也,不是我游说太子,是希望太子能用我等。”
慧义皱眉:“说清楚些,怎么回事?”
礼拜仪式时,二人都不在场,全凭他人转述,因此慧心也多是推测,心里无太大把握:“我观太子之意,似有成就月光王的打算。”
第50章 宗室
礼拜仪式时,二人都不在场,全凭他人转述,因此慧心也多是推测,心里无太大把握。
慧义摇头,不敢置信:“太子已是储君,若上有恙,自为天子,何必如此行事?”
“师兄,你还不明白吗?在这合水寺,别的好处就不说了,消息是最灵通的,神武皇帝诸子才姿出众,皆为人杰,当今天子……”
慧心压低了声音,仿佛有人正在窃听:“今上韬光养晦,忽的一鸣惊人,纵是天命加身,其兄弟岂会甘心?”
“天子若在,尚可压制,天子若不在,以太子如今之基,可安泰否?!”
“慎言!”慧义捂住他的嘴,左右查看,没有发现其他人才松了口气,将慧心拉到自己的禅房才敢说话:“就算如此,你又要怎样?你还能帮太子坐稳皇位不成?”
“能!”慧心立刻回应:“齐乃佛国,只要太子为月光童子,他日必定成就飞行皇帝!届时我等也能平步青云,使佛法大盛!”
虽然谁都知道,释道儒三教站台背书对稳固政权很有帮助,但对三教自己来说,他们想要的是“谁赢帮谁”。
就像猜拳,只要出拳慢,永远不会输,坏处可能是吃不上热菜,但至少不会被盘成菜。
尤其是合水寺的僧众,虽说不能像常人一样享乐,和贵人一样掌握庞大的资源和权力,但好歹能在一座不错的寺庙混着,在这乱世,已是不错的出路。
慧义没想到这个平日唯唯诺诺的师弟,野心居然如此巨大,忍不住笑出声,转身就想走。
“你还是回去吧,莫要再说这种话,给别人听见,少不得一顿收拾。”
“师兄帮我!”
慧心伸出手来,惹得慧义大怒:“你真是妄想通天了!这种事也敢谋划,不说太子看不看得上你,若是失败了,太子失了势,到时候不仅你和家人要挨刀,我们一寺同门也都被你害了!”
“我自小出家,家人早就不知晓了。”慧心猛地跪下来,急切说:“咱们虽然有那话儿,可入了佛门,也就挨了无形刀了,不为名不为利,那还能为什么?可不是为了弘扬佛法么?”
“师兄你一身本事,只因口舌不利,就在这寺里做些杂活,若当年生在六镇,谁知如今是个什么公,又或者是个什么王?岂能混到如今这田地,日日饱饭三餐都不可得?”
这半埋怨半奉承的话让慧义听得心里一软,慧心说着,又指着自己,掉下泪来:“我也一样,不知家人在哪,若不是住持收留,入得空门,我早死了,可这样活着,和死了有区别吗?”
“如今机会就摆在眼前,我也不能保证一定能成,可机会都是自己讨的,当年本师出家,可曾想到自己会成佛?远的不说,而今的高王,难道就是天注定的?”
慧义被说得惊疑不定,心里某些欲望被勾起,慢慢升腾起来,不过嘴上仍有些抗拒。
“他们有命在身,我们是凡人骨,不能和他们比。”
慧心听了,眼珠一转:“是啊,他们有命在身,那师兄又怎么知道,这不是我们的命?太子若是地位稳固,难道就用得上我等?若真有大富贵、大机缘,却因为胆小错过了,师兄,你日后不会后悔吗?!”
如果是一个普通人对慧义这么说,慧义只会不屑笑笑,当做痴人妄语,但眼前是自己的师弟,和自己同样修习佛法,这种同道之人的动摇,对慧义的打击非常大。
慧心又接着说了一些趣事,让慧义想起一些不愉快的事,特别是因为地位不高而受到歧视的遭遇,又隐隐暗示这样做并不算背离佛主,因为法上住持如今就做着他们想做的事,只是他们人微言轻,没那个机遇罢了。
慧义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你打算如何做?”
慧心大喜,忙附耳与慧义细说。
………………
“魏参军?他可是位大才,不过太子想要,我便让他入大都督府。”高淹饮了一盏果酒,啧嘴道:“我还打算让他转著作佐郎的,太子给的官位,可不要低于这个哟。”
微妙的调侃令众人忍俊不禁,作为这个场合辈分最高者,高淹有资格开这种玩笑,高殷点头:“这是自然。”
“听说太子要开办一个文林馆,听着还挺有趣,我会让魏参军带些我库存的书籍过去,以后有什么事儿,太子也可以让长贤传话来支唤我。”
高淹又微微放低姿态,高殷连忙露出惭愧的笑容:“哪里敢支使四叔,等馆阁立了,就让魏先生带些佛经印本回去。”
“这样最好!”高淹一拍手中的扇子,啧啧称奇:“早就听说这印刷术颇有些玄妙,一日可印千篇万章,这生意若铺开来做,可管得一国文事了!”
“我也是随便做着玩的,四叔若有兴趣,可多派些府上人来,我年纪轻,经验也不够,还指望四叔能多多指点呢!”
听高淹对此颇有兴趣,高殷便顺势邀请他入股。
“那怎好意思呢!”
虽然这么说,高淹却是双眼放光起来。他也不是白入股的,从高睿那里传来的消息,太子想要拉拢他这个京畿大都督,他也就值得这个价,反正他对兵事也不太感兴趣,但能用些许权力换来财货名望和太子的友谊,高淹还是很乐意的。
高殷也很喜欢高淹,这个四叔不姓朱,性格温和得很。
见氛围正好,高殷便说出自己担忧的事情,直言刘向还未被捕获,邺都周围人心不稳,自己的大都督府又初建,急需人手,所以在兵员方面需要高淹帮忙。
高殷说着,指了指高孝瓘和高延宗,后者让高淹深以为然,能让延宗出来和太子做事,看来至尊对太子还是非常看重的,过往的传言都不切实际。
“我了解了,若有需要,随时可派人来京畿府找我。我大齐立国已有九年,还是有些宵小窥伺,真是可恨该杀!”
高淹咬牙切齿,引起一片愤慨。
北齐的宗室还是很给力的,不仅数量多,而且才能出众者比比皆是,比梁、陈、周都要优秀,可惜齐国动荡,连带一大片优秀的宗室报销在内耗中,这就完犊子了。
只要能从高殷这里开始导正,那齐国就是名副其实的第一强国,有着一统天下的底子,凡事大有可为。
想到这,高殷又想起了两个还被关在地牢里的皇叔。
“说起来,三叔和七叔今日如何了?至尊可有跟您提过?”
突然提起这两人,在场的宗室为之一愣,都有些晦暗难言。即便是在高欢的儿子中,高涣高浚都是才情最突出的两位,当今天子、常山王、长广王如果不是嫡子出身,大概都竞争不过这二人,除了死去的文襄皇帝。
因为这一点,二王才被关在了地牢里,大多数人都不希望他们最终被杀死,但这件事他们没有投票权,高洋可以一票否决。
与其他人的担忧表情不同,高淹的脸色多了一些惋惜和哀痛,这点被高殷所捕捉,他连连发问:“四叔,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高淹的脸色更加尴尬了,看向高殷的眼神多了些后怕,高殷瞬间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不好,快备马!”
第51章 地牢
“太子不可!”
“您是储君,要稳重些——小心别摔着了!”
其他人都不明白为什么太子忽然高呼不妙,匆匆从兜率堂跑出来令人备马。
他是太子,来的时候有着一长串的车队,加上高淹就是两队了,想要按照来时的仪仗离开合水寺,至少要三刻钟。
但高殷连几个呼吸都不想等,哪怕他的金辂车正在掉头,高殷也是招呼牒云吐延、康虎儿等武士,命他们立刻骑马,带自己回到宫里。
高睿等人还没明白怎么回事,高殷的身影就随着牒云吐延的驰骋而消失,太子的党臣们都围了上来,询问发生了什么事。
高延宗喃喃自语:“真的假的?太子这也太野了吧?”
高孝瓘摇摇头,他也想不明白怎么忽然乱成这样。
“你们快跟上!”高睿急忙命二人去跟着太子,自己留下安抚众臣,处理太子仪仗的事宜,忙活了一阵才回到兜率堂饮一杯茶。
“太子为何行之仓促?”高睿擦去额头上的汗,这才有空问高淹,见高淹沉默,他便抬起手:“算了,你不想说,我也就不问了。”
他又端起一杯茶来,正准备细品,忽然听见高淹道:“至尊他……要在今日处决三哥、七弟。”
原本燥热的身体,被这句话给吓出了寒气,高睿一时没拿稳,茶杯摔落在地,砸得清脆响亮。
……
“快,再快些!”
牒云吐延带着高殷一路狂奔,中途累坏了两匹马。
宿卫们倒没有多大影响,更恶劣的情况在战场上也遭遇过,只是高殷的身子骨受不得这么强烈的行进,现在已经是十一月的冬季,即便有牒云吐延在前方挡风,也让高殷感觉寒风凌厉。
牒云吐延微微减速,试探性的发问:“太子,您还是休息会儿吧?”
“不需要!继续,往邺都去!”
高殷张口说话,寒意涌入口鼻,打了他身体一个激灵,脑海顿时清明,他记得高涣和高浚不在皇宫里,但具体在哪,他也不记得。
牒云吐延还是渐渐放缓了速度:“太子,我们已经到邺都了,接下来去哪儿?”
“已经到了?”
高殷从马上下来,有宿卫替他搓身取暖,稍一展示符信,城门的看守就不敢阻拦,他们大摇大摆地进入城中。
可接下来去哪儿,高殷也犯了难,邺都分南北二城,高涣高浚是被关在南城,还是北城?
“你们知道上党、永安二王被关在何处?!”
对这个问题,宿卫们都闭口不言,他们不能妄议皇帝的事。
“北城?南城?”高殷问了个方向,好歹说个方位,也能先赶过去,但宿卫们连这也不肯说。
他们甚至从腰间拔出刀来:“太子小心,有人靠近。”
将高殷护在身后,康虎儿面朝西侧,因为他们看上去就不好惹,所以从他们入城开始,周围的百姓商贩就自动远离,空出一片地带,此时一个文士跨进了这个领域。
面对宿卫的武器,文士抬起双臂,转了一圈,表示自己没有威胁,随后说:“有人嘱托在下,若是看见匆忙回城的贵人,就将这个交给他。”
文士将手放在胸口,询问道:“在下可否拿出来?”
得到允许后,他从怀中取出一页纸,康虎儿接过,确认上面没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才递给高殷,上面写着“邺都北城,地牢”,下面是更详细的地址。
高殷大喜,连忙命令众人上马前往,不忘向文士拱手:“多谢!”
文士微微一笑,退至众民身后,目送高殷等人消失在视线中。
…………
“陇头流水,流离西下!念吾一身,飘然旷野!”
高亢的歌声在地牢中响起,听见这个声音,两个蓬头垢面的男人吓了一跳,抬眼向入口处看去。
一个华服男子走入地牢,是他们的九弟高湛,他一脸悠然与得意,笑问:“二位兄长,近来可好?”
“是你……!”
高浚绝望地闭上了眼,高涣还有些鲜活的怒气,指着他破口大骂,只是任他如何愤怒,落在高湛眼中,都像是求人发笑的表演。
长期的监禁生涯,已经让高涣与高浚有些神智不清,吃喝拉撒都在地牢中,身边都是或风干或新鲜的排泄物,已经让人很难堪了,兄长时不时带人来耻笑,更让高涣高浚的自尊破碎成粉末。
“乖,该吃饭了。”
高湛笑着,从仆人手中接过一个碟子,将手伸进地牢,把碟中肉菜都倒在地上,口中还不断嘬出逗狗的声音,让两位兄长过来用餐。
“步落稽,你等着!我要出去了,第一件事就是杀了你!”
“居然敢学至尊的歌声!你不怕死吗!”
听见二人的叫骂,高湛轻蔑笑笑,不和他们言语,直接走出地牢,在门口向二兄高洋行礼。
“至尊。您也都听见了,他们被关到现在仍有斗志,莫说一年,只怕十年都不会改。”
高湛适当的沉默数息,给高洋留出回味的空间,又继续说:“若是只杀我一人,臣弟倒是无所谓,但若是他们怪罪于您,日后要对太子不利,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呢?臣弟不敢
细想啊。”
“哼,两个贱种!”
高洋发话了,高湛心中对此极为赞同,但表面上还是要遮掩一下:“他们可是我们的兄弟,也是先皇所出……”
“哦?你是想替他们说情?!”
高湛连忙摇头:“当然没有,至尊既然觉得他们是贱种,那就把他们杀掉吧。”
高洋没有同意,想了想,才说:“我要亲自看看。”
高湛心里啧了一声,不过面上还是迎合奉承。
过了片刻,地牢又响起同样的歌声,这次高浚高涣可不怕了,两人跑到地牢门口,抓着铁栏大骂:“步落稽,你靠近点唱,阿兄给你喝个彩!”
“对啊,快把屁股凑过来,阿兄一年多没碰女人了,这就给你点赏头!”
高湛如愿出现在他们眼前,只是令人惊恐的是,高湛没在歌唱。
那现在唱歌的人,是……
梦魇般的身影出现在他们面前,高浚曾命人为二哥擦拭鼻涕,可现在,他只能跪在天子面前涕泗横流。
“二哥……!”
高涣似乎打了一个寒噤;他们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铁栏杆了。
“嘘。听至尊的歌声。”
高洋仍在忘我高歌,高湛拨动腰间宝剑,示意两位兄长应和。
复杂的心绪在高涣高浚的心中升腾,他们含泪陪唱。
“朝发欣城,暮宿陇头,寒不能语,舌卷入喉……!”
“陇头流水,鸣声幽咽……遥望秦川,心肝断绝……”
高氏兄弟们的童年是一个战火纷飞的时代,魏末人民苦中作乐,高氏兄弟也学会了这些诉说痛苦和思乡情感的民歌。
小时候朝不保夕,衣衫褴褛的兄弟们没什么好玩的,只能一同作歌,引以为乐。
而今荣登天家,位列诸侯,却是在这样的情境下,再次感受到当年的恐惧与加倍的绝望。
他们活过了残酷的魏世、暴虐的尔朱,然而自家建立的高齐,却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处么?!
“唔!呜呜……!”
不知不觉间,高涣与高浚声音颤抖,神色惶恐不安,既令高湛觉得恐怖,又令高洋觉得悲伤,似乎在二十年前,他就是这样和兄弟们抱在一起唱歌。
那时,还有一个更高大、更强壮的人保护着他们,大兄高澄已随父而去,自己理应接过保护家人的重任。
可自己现在在做什么?
歌声停止,高洋凝噎,脸上缓缓流出两行泪,露出与高涣高浚同样的悲伤。
高涣和高浚放声痛哭,他们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恨二哥,既想向他求饶,又觉得耻辱,不如一死,可见到高洋的泪水,他们的心堤也就被冲没,心中千头万绪,却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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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湛脸色晦暗,这可不是好兆头,至尊和这两人共情了,没准心一软,就打算放他们出来。
果然,高洋开始和两个弟弟说话:“你们关在这里一年多了,还好吗?”
高浚擦了擦眼泪,强作笑颜:“还活着,还能和至尊说话,就没有不好。”
高涣还在抽泣,带着哭腔说:“兄长,看在我曾为大齐立功的份上,放过我们吧……此生,都会记得兄长的恩德啊!”
高洋沉默不语,在原地缓缓踱步,思索。两人的命运等候高洋发落,高浚高涣屏住呼吸,生怕一点重气都会惹怒高洋引来杀机,而高湛也不敢打扰,唯恐高洋迁怒自己。
许久,高洋抬起手,对着门外宣布:“宣旨,赦免上党、永安二王。”
门外传来回应,对狱中的二人而言无疑是天籁,他们连连跪谢,不断歌颂二哥的仁德。
这可不行!
“猛虎怎么能放出洞穴?!”
高湛凑近高洋跟前,说话斩钉截铁,同时握住高洋的手,低语道:“想想太子……”
高洋闻言,顿时沉默,高浚如遭雷劈,双手摇晃着铁栏,破口大骂:“步落稽!皇天会看见你的作为,你一定会付出代价!”
高湛冷哼,又继续对高洋说:“太子儒弱,如此猛虎,日后他能制之否?”
高洋眼角眯起,高湛捧起他的双手,放在自己心上:“但有臣在,臣将力保太子。”
“胡说!胡说!步落稽,你和你的母亲,娄昭君,才是想夺皇位的贼子!”
太后被直呼其名,高湛顿时大怒,再也不能充耳不闻:“可恶,你们这般放肆无礼,活该有此下场!若不是看在至尊的面子上,我早该杀了汝等!”
说着他就要拔剑,高浚高涣同时大呼:“来啊!”
“你杀三哥,我就抓住你,或勒或咬杀,带着你一起死!”
高湛又急又气,他还真不敢擅自动手,这个样子反倒让高洋相信了他的忠诚,拍打他的肩膀:“好啦好啦,你出去吧,让我再和他们坐一会儿。”
“这、这……是。”
高湛反应过来,这是让他去外边阻止赦免的旨意,连忙退出地牢。
高浚高涣不解其意,还以为是二哥没被说动,一面感谢高洋,一面诉说高湛的无耻和卑鄙,进而攻击到太后。
高洋也觉得他们说的很对,可就是说对了,才必须让二人死,如果将这两人留给太
子,关了一年都打压不下来,这样的性子只会给太子招祸,日后只会更桀骜不驯。
“兄长您还记得吗,小时候我摘到一个拳头大的果子,大兄想要,我也没给,和您一同分了……”
高浚更精明一些,说着以前与高洋发生的趣事,然而高洋只是点头默认不说话,让他愈发地不安。
过了片刻,高浚高涣也已经反应过来,高湛怕是去做些别的事了,心下越来越惶恐,不敢再称呼兄长,而是求陛下饶命。
地牢的门再度打开,是高湛带着刘桃枝、陈山提等侍卫进来,他们手持长槊,面容冷峻,等候高洋的指令。
巨大的失落感砸在二人身上,刚刚升腾起的希望顿时变成绝望,高涣跪拜,脸色惨白,瑟瑟发抖。
高浚深深吸入一口气,缓缓吐出凄凉的语句:“冤哉!皇天,忠而见杀!”
说完又露出痛苦的神色,以右手抚左胸:“请至尊赐我一把匕首,这就让至尊看看我的忠心!”
“动手!”
高湛咬牙切齿,见侍卫们不动,马上回头,高洋表情深肃,似乎又有些为高浚话语打动。
“至尊,事已至此,难道放他们出来,他们就会感恩?”高湛急忙劝说:“想想太子,诸位皇子……只能做绝了!”
高洋微微叹了口气,抬起手,断送高浚高涣最后的念想。
“至尊有旨,赦免上党王高涣、永安王高浚!诏书在此,还不快将他们放出?”
高殷拿着一张帛书,走入地牢,高声宣布道。
第52章 获释
忽然出现的高殷,令在场所有人一惊。
高洋大怒:“你不是去合水寺了吗?怎么会在这里?”
高湛更是大惊,明明赦免的诏书已经被他叫停了,怎么高殷手上居然会有?
高殷俯首而拜:“儿臣今日为父皇供养释迦牟尼佛舍利时,忽有佛光乍现,启我依光路而行,儿臣不敢怠慢,谨遵佛光,因而至此。”
说完,高殷摊开帛书,上面是一排血色字迹,众人这才发现太子的手指正流出滴滴鲜血,原来是他咬指而写成血书,顿时肃然起敬。
古代没有科学知识,封建迷信的氛围一直都很浓,小贵人依照佛祖指引前来救助二王,不得不说很有佛教的风格,虽然大概率不是真的,但万一呢?谁敢说世上无佛?
况且这些侍卫很清楚,即便太子知道二王被关押至此,可赦免这个事情是刚刚才发生的,中途又被叫停,前后不超过半个时辰,太子总不能提前打听到皇帝的心事。
莫非真有神意?
似乎有双深沉的目光,透过尘世审视着自己,一些信仰佛教的人已然跪拜在地,口中小声诵经,二王也为高殷的话所感动。
高殷走到高洋面前,抬起手中的帛书:“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赦免的是宗王,救下的是兄弟,陛下有好生之德,于国于家都有裨益。此二人蒙受圣恩,必将感恩戴德,为国家肝脑涂地!”
高洋冷笑:“我现在就希望他们肝脑涂地!”
这话让牢里的二王一哆嗦,不断乞饶,但高殷觉得这样是没用的,只能被高洋认为是卑躬屈膝,假意服顺,日后一定作乱。
高洋此时已经在为自己铺路了,杀他们就是因为觉得自己控制不住,而自己要表现出控制住二王的姿态,才能保下两人的命。
于是高殷起身,对着牢里的二王说:“不论什么原因,你们惹怒了至尊是事实。既然触怒圣颜,自当领受罪责,不思悔过检讨,还在这向至尊咆哮,难怪至尊容不下你们!”
高殷拔出腰间宝剑,叫狱卒过来开锁,众臣面面相觑,但见到高洋微微点头后,便上去打开锁头。
高殷迈步而进,康虎儿等人都有所动作,但高殷厉喝“不准进来!”,让他们止住了脚步。
高洋真是欣赏起高殷来了,他与以往大不一样,就是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打开狱门,高浚高涣似乎窥见了自由,但二人知道,他们还被困锁在皇威中,哪怕拔腿就跑也跑不出大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侄儿带着宝剑走了进来。
恶向胆边生,高涣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抓住太子,命令高洋放自己离开!
他的双手在破旧的衣裳下鼓动,正要发作,却被高浚抓住按到地面上。
“还不向太子跪下!”
高浚将高涣摁倒,额头叩在地上,随后自己也向高殷五体投地,磕头不断!
“太子教训的是,我们两人不知天威森严,冒犯圣上,该有此罪,请太子责罚!”
“哼!”
高殷挥动宝剑向下一劈,毫不收力,在地上打出尖锐的火星,几乎要砍到高浚的脸上。
高浚惊魂未定,浑身发颤,抬起头俯视高殷,听候他的发落。
“以汝二人之罪,该当处死。只是杀了你们,会让至尊背负残害手足的恶名,你们不配死在至尊手上!”
高殷说着,面向栅栏外的高洋、高湛与众侍卫,宣判对两王的惩处。
“孔子曰: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今割汝等二人之发,以代斩首!”
说着,抓起高浚的头发一把切断,高浚不敢反抗。
“这……”
高湛想高呼不对啊,这哪跟哪啊!
他们自认是鲜卑,鲜卑这些游牧民族本来就是会剃头的,像日本的月代头、满清的辫子头,本质都是为了打仗时头发不遮视野与打理方便才会剃掉的,汉人梳发髻也是这个原因。
所以剃头这种事情,在鲜卑中下层来看很正常,民间还有髡头修面的习俗,男子刮脸剃头,垂辫于后,女子要拔去脸上乳毛,叫做修面。
然而北魏汉化也很久了,拓跋都汉化成元姓了,所以许多儒家的礼法也在潜移默化之中影响到了魏齐上层,包括剃发等于毁坏父母赠予的躯体等于不孝。
这里要是纯鲜卑人,肯定说高殷扯他娘的蛋呢,割头发可以代首?那他们用一个脑袋就可以记两级军功了!
可对汉人来说,这是完全可以接受的,孔子说的这段话出自《孝经》第一篇开宗明义,还就是太子近期才温习过的篇章,学以致用了属于是。
高殷算是卡了一个程序错误,用汉人的剑来斩鲜卑的发,可偏偏他们高家又自认渤海高氏,同样也是汉人,所以高殷这个说辞,完全说得过去。
凡是看过太子新著三国的人,都不由得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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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了割发代首的篇章。
当初参加神武建义、亲眼见到他忽悠六镇边民的陈山提刘桃枝等人也在此处,记忆中的神武突然冒了出来,与曹操诡谲权诈的形象重合在一块,转而望向高殷的举动,越看越眼熟。
就连高洋都有些许恍惚,嘴角微微抬起。
割完两人头发,
一大把枯发被高殷抓在手中,看来他们也受了很多苦,而且,他们本来是要今天死在这的。
高殷忍不住动了恻隐之心,将枯发一撒:“愿汝等的罪孽与烦恼,就随这些落发断绝吧!”
他走出地牢,恭敬地向高洋报告,口称:“孩儿惩处完毕,请至尊检阅,若永安王、上党王有异心,孩儿当亲手将其斩杀!”
康虎儿随之跪下,牒云吐延觉得自己站着不好,也跪了,于是随太子而来的人都跪下。
近侍轻声询问,高洋没有出声,数息的眼神交换后,刘桃枝、陈山提等随高洋来的侍卫也都跪下了,在场站着的只有高洋,与高湛。
“至尊!这不可啊,开了这个口,以后怎么展现天威……”
高湛还在说着,高洋缓缓转过头来。
“太子都跪了,你不跪吗?还是说,你觉得,自己不需要跪?”
高湛浑身寒毛乍起,膝盖顿时软了骨头,在地下砸出重响,脸上的恐惧一点也不比高涣少。
高洋见此,发出嘲讽似的轻哼,转头望向高殷。
“我若命你杀了二王,你会如何做?”
高殷微微一顿,恭敬回道:“孩儿会先杀二王府臣。”
“哦?为何?”
“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二王入狱年余,其臣不敢救主,亦不敢直言,实是乱臣贼子!”
高殷抬起头,看向刘郁捷与冯文洛:“当先杀刘、冯。”
忽然被点名的两人一脸懵然,面面相觑,逗得高洋哈哈大笑。
“这话,倒是得了用人的妙道。”
高洋手指左右摇晃轻点,点来点去,最后停在了一处,他微微叹了口气。
“既是释佛所言,那就放了他们,你这舍利,没有白供奉啊。”
接过近侍递来的血字帛书,在上面盖上御印,正式赦免了永安王高浚和上党王高涣,恢复他们的王爵。
两个弟弟千恩万谢,但高洋似乎是失去了所有的兴致,再也不看他们一眼,自顾自地走出了地牢。
第53章 佛启
直至离开地牢,重新被太阳照耀,高浚和高涣才有了实感,原来自己真的被释放了。
他们马上又退回地牢中去,一年多不见天日,对正午的阳光极为不适。
可他们终究是活下来了,若无太子,今日必被高湛进谗言杀死,因此他们对太子格外感激。
“二位叔叔苦难已尽,日后自得甘来。”高殷牵着他们的手臂,语态温和:“我已经叫人去煮水,请先沐浴更衣,稍后我亲自送二位叔叔回府。”
“多谢、多谢……太子活我,此等厚恩,终生不忘,我高浚、不,桑天尼,日后唯太子马首是瞻,有违此愿,皇天不佑!”
听三兄这么说,高涣也急忙表态:“普罗海也是同心!太子,以后您说什么,我们就做什么!”
桑天尼和普罗海是两人的鲜卑名,虽然自称渤海高氏,但高家人在骨子里将自己当做鲜卑人,因此交出这两个鲜卑名字,代表他们的真心臣服。
高浚说着,与高涣再度跪下,被高殷亲手扶起,对他们的态度,高殷很是满意,经此一事,他们也注定了要加入太子阵营。
“佛光指引,血字救叔”,不说千古佳话,也是时风逸闻,也代表二王的势力都被并入太子麾下,无论是齐国朝堂还是高氏宗族,高殷的影响力都提升了一大截。
在两人清洗身体的时候,高孝瓘和高延宗才姗姗来迟,他们没亲眼见到,只是听说了大致的事情经过。
“真的假的?”高延宗大呼小叫,“太子得了佛启?”
高孝瓘的侧重点与他不同:“二位王叔获释,实在是喜事,想必是太子的功德感动了佛主,也是至尊有福,不失兄弟之情、君臣之谊。”
高延宗皱眉,问向与太子一起来的人:“你们有谁看见了佛光吗?”
康虎儿他们面面相觑,确实没有见到,但有没有,他们不敢打包票,毕竟佛光是给贵人的指引,谁知道高殷是不是真看见了?
牒云吐延半信半疑,至少赦免一事他是不知道的,但看天子的反应,似乎还真打算赦免,只是被长广王所拦住。
他不知道,那太子就更不清楚了,太子未卜先知,或许真的有上天在帮助。
而其他的侍卫对此深信不疑,毕竟天子是转轮王、飞行皇帝,那他的太子能得到启示也不奇怪,大脑自动修改了记忆,说路途中见到草木飞舞,雀鸟指路,唬得高延宗一愣一愣的。
他还是不能相信,于是问高殷本人:“太子,您说说,佛启是什么样的?”
众人都忍不住凑过来,想听高殷的说法,这也是人和神的区别,能取得众人的信赖,在他们眼中,高殷就有了一丝神性。
高殷沉默片刻,吊足了他们的胃口,才缓缓开口:“就像是被换了双目。我于兜率堂中,忽然双目骤黑,不见天日,只见父皇在不远处讴歌,令二王和之。”
“二王惶怖且悲,不觉声颤,父皇怆然,为之下泣,将赦之,然长广王进谗,曰:‘猛虎安可出穴!’父皇默然,二王便呼长广王曰:‘步落稽,皇天见汝!’”
话说到这,高殷忽然沉默,指着几个看守地牢的狱卒,他们表示事情的确如太子所说,丝毫不差。
众人震惊、咂舌,没想到事情的发展和太子所见一致,可事情发生前太子在合水寺里,提前赶了回来,这不是佛启可说不过去了。
高延宗也信了,发问道:“然后呢?”
这话说得让高殷有些不悦,高孝瓘悄悄拉扯高延宗的袖子。
高延宗看向高孝瓘,疑惑道:“四哥,你拉我袖子干嘛?”
高孝瓘的动作被众人注意到,这让高孝瓘颇为羞恼,似乎是他想堵住高延宗的嘴一样。
也不知道五弟说话是不是不过脑子,如若至尊将二王放走,那太子还赶回来干嘛?肯定是二王被杀了,才火急火燎赶回来救人呐?!
再继续问下去,就是让太子说出佛启中二王是如何被杀的,既损至尊的名声,又令二王难堪,怎么能继续问下去呢?
高殷心里想的也是如此,但高延宗已经发问,不好拒绝,而且没准还能在某些人心里打个暴击。
于是他继续说:“父皇先是自刺二王,又令壮士刘桃枝等人提槊就笼乱刺,每下刺槊,二王皆以手拉折之,号哭呼天。又薪火乱投,烧杀之,填以土石。”
说到这,他看向高延宗,一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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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地说:“皮发皆尽,尸色如炭。”
众人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你们可知我为什么说要杀刘、冯?因为刘郁捷杀永安王,冯文洛杀上党王,父皇以永安王妃李氏赐刘郁捷,又以上党王妃陆氏赐冯文洛,之后得知陆氏不受永安王宠爱,才让陆氏离开刘家。”
众人面面相觑,王与妃不合,这已经算是陋闻了,而且还是没发生的、所谓的“佛启”指示,编到这个地步,以太子的身份而言大可不必,事后打听也很容易确认真伪。
这有鼻子有眼的,太子说的信誓旦旦,似乎是他真看见了。
何况要问天子做不做得出来这种事,他们心里都有了答案,绝对会,天子的信誉就是如此的有保障。
“安德王,满意了吗?”
高殷
问向高延宗,这个胖子终于露出了些许尴尬的神色:“太、太子果然是受到佛启了!”
接着他又猛喝:“刚刚的事情,就当做没有听到,我要是从谁哪里知道有人乱嚼舌根,必杀之!”
众人噤声,终于对高殷的佛启深信不疑。
“各位,在聊什么?”
忽然出现的男声吓了他们一跳,是洁净完毕,换上一身得体衣物的高浚和高涣。
高浚身姿挺拔,一袭月白色锦袍,腰间束一条羊脂玉腰带,玉质温润,与他文雅的面容相得益彰。
高涣则另有一番风姿,剑眉星目,飒爽英武,一如当年他率众送萧渊明回江南,破东关,斩杀梁将裴之横的豪壮模样,那个意气风发的上党王回来了。
英雄俊杰总是令人心折,众人见到二王的风采,都在心中默默赞叹,实在不敢相信他们已经被关在地牢中有年余,刚刚才被释放。
又想到太子所说的死法,心下又涌出悲叹来,若真是那样死了,可真是暴殄天物!
心下对太子的叹服和敬畏又多了几分。
众人对二王道贺,高浚和高涣也是欣喜,不停地说是“太子活我”,畅谈片刻后高殷才发话,准备车马送二王回府。
乘车离开北城地牢时,高浚高涣都忍不住热泪盈眶,他们真的活着走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