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印请自重》
1. 罪名
北宣明昭八十二年冬。
圣上诏曰:叛贼虞靖,生异心,乱朝纲,全族诛杀,其枭首示众三日。
坊间传闻,手握兵权的虞都督起兵造反,意图弑君,幸得太师护驾,擒拿逆贼。
只见一清瘦的身影发了疯似的奔向京城东街的都督府。
许是刚化了雪的地面湿滑,又许是受到沉重的打击,单薄的身子摇摇欲坠,光是几十米的路就摔了数次。
一双摔破皮的手颤抖地扶上紧闭的大门,门“吱呀”一声开了个缝,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虞渔踉跄地进了府门,眼前之景太过惨烈,她不忍心看,飞快地挪了双眼。
可任凭她视线逃窜,墙上溅起的血液、七横八竖躺在血泊里的人……目光所至的每一处都如利剑刺入她的胸膛。
往里走的一处庭院内,一妇人眼神空洞地望着天际,已无半点气息。
虞渔将她抱在怀中,脸不停蹭着她冰冷的额头,一声声带着哭腔的“母亲”打破深夜的沉寂。
母亲死不瞑目。
虞家三代为将,灭蛮夷,镇边塞,挂帅出征,福祉社稷……笔墨能将虞家功绩写满数页,却在落笔时杜撰了个“造反”的罪名。
明明是当朝太师窃兵符,起宫变,都督率领亲兵进宫平叛,最后却成了都督异心,太师护驾。
可笑至极!
虞渔面色惨白,已哭不出声,她抬手轻轻合上母亲的双眸,收紧双臂,想最后为母亲阻挡一次刺骨的风霜。
脚步声和落下的细雪同时唤醒了悲伤中的虞渔,不用回头也知晓来人是谁。
三年前,他当着满朝文武跪在圣上面前求娶都督嫡女。
阳春三月,八抬大轿迎她进门,她入府后未曾受过半点委屈,虽已为人妇,但她在太师府过得和在都督府一样无忧无虑。
三年举案齐眉,琴瑟和鸣,羡煞京城贵府。
上巳节,虞渔特意坐了半日马车去东山的月老祠进香,拜谢月老为她牵了好红线。
可就是这根线,勒断了虞家的颈脖。
“阿渔,地上凉,随我回家吧。”
虞渔抬头,死死盯着为她撑伞的“好夫君”:“陆见舟,你与我虚情假意三年,不就是为了今日吗?怎么?好夫君装上瘾了,事到如今还不愿露出真面目?”
错了,透过月光,她看清了他的双眸,他没再装了,他眼里再无从前的爱意。
再看他身上披着的大氅,而她身上却是薄如蝉翼的衣裳。
突闻惊变,她来不及披上厚袄,白衣多次蹭地,现已满是污渍,白皙的手上伤痕格外醒目,他却像没看见一样。
现在,他只是站在她身边而已,再无从前那些无微不至的动作。
“阿渔,我也有苦衷,只是我的苦衷还不能同你说。如今我能做的,唯有用我的功劳在圣上那换你一命。”
“功劳?”虞渔轻笑一声,甚觉荒谬:“护驾有功?”
她不愿仰望他,于是松开冰冷的尸体,轻轻置于地上,起身直勾勾地看着他毫无愧疚的眼眸。
“若我父亲当真要反,你笃定以你之力能担起护驾的重担?”
他不过一个文臣,就算用兵符号召了大军,但虞靖杀敌经验颇丰,亲兵亦是所向披靡,若虞靖想反,他又如何拦得住?
可偏偏圣上信了。
因他是圣上宠臣,也因圣上忌惮都督府……
“陆见舟,你窃取我父兵符意图谋反,然事败露,遂将造反之罪扣在虞家头上,自己戴上了平叛的高帽,做了如此丧尽天良之事,仍无半分惭愧!”
“当时只有岳丈率兵入宫,我不将一切推给他,又能推给谁?”
她咬牙切齿,道:“陆见舟!”
他冲她吼道:“不这样做,死的就是我!”
“你想活,虞家三百二十口人就不想活吗?!”
她撕心裂肺地质问他,手划过四周,指着满地尸身,双唇颤抖得厉害:“他们……就该死吗?我父亲枭首示众,我母亲死不瞑目,就该如此吗?”
她愣愣地望着眼前的男人,空气中的血腥味迟迟不散,心中的恨意压得她实在难受。
蓦地,她捡起地上因打斗而落下的匕首朝他刺去,刀尖距离他不过分毫,他捏住她的手腕,力气很大,捏得她生疼。
虞渔紧握刀柄,指尖发白,眼泪如断弦珍珠,哭虚了身子,但她眼中浓烈的恨意未减半分。
“随我回府,我仍像从前那般待你,你依旧是太师府尊贵的夫人。”
这句话也就哄哄今日之前的虞渔,如今这话在她看来满是囚禁之意。
“阿渔就别生气了,”他不屑地随口一句:“至少我没让虞家断后,不是吗?他日你生个孩儿,虞家香火便可延续……”
“够了!”
三百多条人命于他来说渺小如蝼蚁,可肆意践踏。哪怕是整个都督府横尸遍野,他也不屑于瞧一眼,甚至觉得府中弥漫的血腥味刺鼻作呕。
就是这样一个罪无可赦的人,成了缉拿叛贼的大功臣,成了以功名护妻子的好郎君。
他轻飘飘地道出那句话,妄想她会为仇人生儿育女……
疯子,简直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清脆的耳光声后,陆见舟的脸上赫然泛起红印。虞渔借机挣脱了他的钳制,硬生生地往后退了几步,差点摔在铺满红雪的台阶上。
落下的白雪沾了地上的血水,好似一幅雪中红梅图。图上的男人撑伞而立,身上未被雪花染指,女子却已白了青丝。
她环顾一圈,这里曾经有世间最美好的回忆。
父亲每次从校场回来都是一身汗味,她嫌臭,总是躲得远远的,可偏偏父亲带了她最爱吃的枣糕,她不得不屏气靠近。他粗枝大叶,却能将她的秋千做的精致舒服,能将她的小木鸟雕刻得栩栩如生。
此时东倒西歪的凉亭石桌,曾是她最常待的地方。刚识字时,母亲握着她的小手在纸上一笔一划写着她的名字,温柔地同她讲:“愿我的渔渔像小鱼一样无忧无虑,灾啊病啊,渔渔永远碰不到。”
今时再看,都督府已如城郊乱葬岗。
她拖着无力的身子向府门走去,脚步声再次响起,随之而来的还有盔甲铁器碰撞的声音。
她猛然抬头,黑压压的人影逼近,挡了她想进宫面圣的路。
她挤出一丝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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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首的是父亲身边的人。
他不过军中一无名小卒,要不是得虞靖赏识,又怎会坐上指挥使的位子?
虞靖对他的知遇之恩,竟比不上陆见舟的利诱。虞家落得今日这般惨烈的下场,断然少不了他的功劳。
“狗尚且懂得忠于主人,你连狗都不如。”
被虞渔羞辱一番,他有些心虚,眼神躲闪。
虞渔又进了一步,他们却无半分退让之意。
“就算你跪死在殿前,虞家的罪名也洗不尽,圣上早就容不下虞家了。”
身后传来冷冰冰的一句话,虞渔倏然回头:“何意?”
“功高盖主,主疑臣死。”
陆见舟笑了笑,缓缓朝她走来:“阿渔聪慧,想必无需我解释吧?”
只要圣上一句话,虞靖即刻穿上战甲,带着大军奔赴沙场。圣上在京城享受着天下的供奉,虞靖在无眼刀剑中奋力厮杀。南戎进犯,虞靖怒斩敌军将帅首级;西蛮夺城,虞靖逼退十万敌军;楼真侵袭,虞靖打得对方割城投降……
明明是在保卫国之疆土,到头来却成了功高盖主。
语毕,凄凉的笑声响彻都督府上方,她视线所至皆为仇人:“尔等忘恩负义、自私自利之辈,必将不得好死!”
她望着皇宫的方向,竟道出一言:“没了肯为他舍命拼杀的都督府,他还能在位多久?”
说着大逆不道的话,在场之人只当她失心疯了。
就算此刻圣上站在她的面前,她也会义无反顾地痛骂他,或许说得比这难听。
又如何呢?
该杀的他都杀了。
虞家就剩她一个了,她已无牵挂,就连她自己……她也想舍弃了。
她迅速往边上靠了几步,在众人的错愕下拔出将士的长剑,众人以为她要自刎,却见她径直朝陆见舟刺去。
到底是个文臣,谈不上身手敏捷,方才能逃过一次,不见得还能逃过这一次。
她被灭族,被逼上绝路,看似他赢了,他却敌不过报仇心切的她。
伴随着血肉绽开的声音,长剑刺入他的胸膛。
他见惯了昔日温婉贤淑的虞渔,从未见过这副模样的虞渔,通红的双眸布满血丝,咬牙切齿,表情狰狞,宛如从阴间而来的索命鬼。
她将所有恨意宣泄而出,他冒血的胸膛一点点吞噬着长剑,紧接着,鲜红的血液从他嘴中溢了出来。
他再也说不了丧心病狂的话了,而她也再使不上力了。
第一支箭刺来的时候,虞渔很痛,但恨意多过痛感,她忍着剧痛将长剑刺得更深。
见她不死,射箭之人再次拉弓,此箭直抵她的心脏。
这一刻,她看见府中众人笑盈盈地置办岁除用的喜物,看见父亲带着枣糕归家,看见母亲在她院中挂上小鱼灯笼……
她倒在血雪相融的地上,如她母亲死前一样,眸中只剩下一块偌大的黑布。
一块遮住虞家清白的黑布……
身穿蟒服的男人策马疾驰而来,他蹙眉看着死尸遍地的都督府,从未有过恻隐之心的他眼中满是无力回天的哀愁。
“大人,我们还是来晚了一步……”
2. 还魂
北宣明昭七十九年。
南戎进犯,圣上未指派将帅出征,却下了公主和亲的诏书。
然刺客混入和亲队伍,阵阵惨叫声惊起林中飞鸟。
金丝点缀的车帘被掀起一角,贴身丫鬟和嬷嬷死在红妆女子面前。
她提起裙角拼命地跑,穿梭于丛林之间,身后追杀的脚步声一刻不停。
崖下是深不见底的潭水,碎石滑落断崖的声音吓得她脸色惨白。
她面前是提刀而来的蒙面刺客,血水顺着剑尖滴落在崎岖不平的地上,他们眼中的杀意逼得她不得不往后退去。
下一瞬,一抹红艳的身影急速划过空谷,伴着愈渐远去的尖叫声消失在潭水之中……
“她不通水性,必死无疑,”为首之人将剑归鞘,转身离去,“回去复命!”
水下的那抹鲜红缓缓沉入潭底,光在她的身上慢慢消散,紧闭的双眸、随水流摆动的四肢都在宣告她的死亡。
可就在她被深渊吞噬的那一刻,她猛然睁眼,四肢突然变得灵活,奋力朝眼前的亮光游去。
虞渔爬上岸,瘫坐在地上贪婪地呼吸着,身上没有被箭刺穿的伤口,也没感知到半分死前的剧痛。
她的视线停留在纤长细腻的手上,她身为贵府夫人,双手不沾阳春水,自诩保养得甚好。可眼中这双手更娇嫩,肌肤也更柔滑如绸。
就好似,不是她的手一样。
她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连忙将脸伸到水边。
水面倒映出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如同细腻的瓷器,一双杏眼明亮清澈,樱桃小嘴轻抿,半响吐出五个字:“昭华长公主……”
虞渔记得,昭华长公主死于三年前和亲路上,死的时候才十五岁。
宫里的说法是路遇匪寇,可是公主的送亲队伍为何敌不过山匪,虞渔当时就觉得奇怪,但圣上没深究,便无人再提。
虞渔看着倒影里的脸,一个大胆的想法油然而生——
“我回到了三年前……借尸还魂了?”
昭华长公主乃懿贞皇后所出,十年前,皇后因一处宫殿坍塌而死,之后她便养在继后,也就是当今太后身边。
除了懿贞皇后,宣德太子也死于那场意外储君之位便落到了当今圣上头上。
圣上和长公主非一母同胞,感情算不上深厚,故而当朝中有人提出和亲可解边关紧张的局势时,圣上毫不犹豫地给长公主府下了和亲的诏书。
可昭华长公主爱慕令国公,成日打扮得花枝招展,有事没事就去国公府寻人,她就等着及笄之后跟圣上讨个赐婚的诏书嫁给令国公呢,偏偏这时候来了和亲的诏书。
她自然百般不愿,绝食、上吊……该使的法子都使了,可诏书岂是说收回就收回的?
何况,北宣适龄的公主仅她一人,身为公主,理应为国作出牺牲。
她闹了这么久,令国公一句话也不说,倒显得她流连儿女情长,连家国都不顾,真真寒了她的心。
一气之下,她凤冠霞披,脸上挂着两道泪痕,坐上了驶往千里之外的南戎的马车。
离京两日,她已做好了此生不再踏足故土的准备。反正她在北宣臭名远扬,父皇母后和皇兄都已离她而去,令国公又是个捂不热的冷石头,她没什么好牵挂的。
若能为边关安定献上一份力,也算是报答这十五年来享受的荣华富贵。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会在和亲途中遇刺,也不会想到自己会死于深不见底的潭水中。
虞渔叹息一声,起身寻找送亲队伍。
又是那股熟悉的血腥味,虞渔赶忙跑过去,如遭遇了诛杀的都督府,此处车架、刀剑散落一地,鲜血染红了一旁的绿叶,飞过的乌鸦宣告着亡灵的离去。
虞渔徘徊在数不尽的尸身之间——
全都死了!
山匪何以见得能弄出这么大阵仗?
更何况……
她眸色一冷,心中大惊,如果是匪寇所为,价值连城的陪嫁品早已被洗劫一空,可几十个陪嫁箱依旧被锁着,还好好地放在这里。
如此说来,这帮人不为财,只为取长公主性命,朝廷竟草草下了个遭遇匪寇的定论,果然有蹊跷!
顾不得太多,虞渔解开连接马匹和车厢的马具,跃上马背,顶着滂沱大雨朝京城疾驰而去。
守城门的将士见长公主一人一马归京,大惊失色,忙向身后的将士道:“速去禀告圣上!”
长公主府的下人见了虞渔,个个吓得倒吸一口气,手中的扫帚、掸子掉落在地。
“殿下,您、您怎么……回来了?”
和亲公主私逃是死罪!
和亲公主一人归京,回来时一身湿漉漉的华服,脸上的妆容被水冲花,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发髻……
和亲路上一定发生了天大的事,但这不是他们下人能操心的事。
一丫鬟忙上前扶住虞渔:“奴婢伺候殿下沐浴更衣。”
长公主最在意容貌,就算遇着天大的事,也不能如此失态。
热水洗去了虞渔满身的疲倦,丫鬟伺候她穿上干净的衣裳,扶着她坐到梳妆台前。
她望着铜镜中陌生的脸,甚觉恍惚。她抬手轻触脸颊,真实的触感再次让她笃定,这不是梦。
父亲母亲都还活着。
充满温情的都督府还在。
丫鬟见镜中美人眉眼舒展,就好像某个珍贵的东西失而复得了。可紧接着,她的眉宇间就隐隐透出惋惜之情。
虞渔注视着铜镜里的双眸,这双眸子真正的主人永远留在了冰冷的潭底。
“云蓁……”
她声音很小,丫鬟没有听清,怕漏听主子的吩咐,丫鬟问道:“殿下说什么?”
她重新整理好情绪,轻声道:“没什么。”
丫鬟刚为她戴上步摇,外头就传来宫里头的娘音:“殿下,圣上召见。”
“他是谁?”
虞渔突然发问,丫鬟有些疑惑,估摸是殿下路上遭遇了什么,精神有些恍惚吧。
“回殿下,是圣上身边的赵公公。”
幽香楠木门被玉手推开,一个发髻间簪着镶珠步摇,身穿鹅黄云纹华服的女子从屋内走出。
“本宫这就随赵公公进宫。”
赵喜一愣,长公主向来高傲,目中无人,从前他每次来府上请她,她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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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瞧他一眼,更别提开口同他说话了。
京城贵府人尽皆知,昭华长公主云蓁不知礼数,说话尖酸刻薄,行事莽撞,也就一身华服能透出她的皇家贵气。
宫门的侍卫见了长公主的轿撵也都纷纷让开,生怕她一个不乐意又掀帘对他们破口大骂。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虞渔的轿撵停在了太和殿长阶下,丫鬟俯身,恭敬地向轿中人说道:“殿下,到了。”
轿撵里的人轻声回应,丫鬟抬手缓缓掀开轿帘。
虞渔弯腰走了出来,抬头的瞬间与一个长相妖孽的男人四目相对。
他头戴乌纱帽,身着御赐蟒服,腰间的玉带在日光下极为耀眼,一双狐狸眼犀利地盯着她。
虞渔出嫁前久居深闺,出嫁后便着手打理太师府中事务,亦不常外出走动,更不会同朝臣有所交涉,于是她对眼前这个男人毫无印象。
赵公公见了他,恭恭敬敬地上前行礼:“掌印大人,您久等了。”
虞渔皱眉,原来他就是父亲时常骂的大奸臣,钦吾监掌印沈今鹤。
虞靖每每在饭桌上提到这个人,骂语全然不同,但都是暴戾恣睢、心狠手辣这类词。
圣上命他杀人,他就要杀出花样,他手上的人没一个死相安详。于是当犯人得知自己会被交到沈掌印手中时,大多都会选择咬舌自尽,先走一步,至于剩下的那些人,也都会在沈掌印的折磨中后悔为何当初不选择咬舌自尽。
他行事雷厉风行,已到了让人忌惮的地步。就比如上月,圣上刚在朝堂之上疑心太常寺卿中饱私囊,一摞清晰明了的罪证就于晚间呈到了圣上面前。
朝中百官无人敢招惹他,除了惧怕他阴险的手段之外,还因他是北宣最得圣心的臣子,但凡涉及国事,圣上都会让他参议,甚至当圣上拿不定主意时,他的意思就是圣上的意思。
是以,长公主和亲遇刺兹事体大,圣上也召了他过来。
虞渔从他眼中根本看不到任何一丝尊敬,明明她皇室公主的身份更为尊贵,可他丝毫不将她放在眼里,仍旧一副高傲的模样。
在虞渔眼里,他长得就不像个好人,像话本子里化作人形的妖孽,整个人看上去阴险万分。
虞渔不想同这个奸佞攀扯,在心中翻了个白眼,长袖一甩,越过他上了殿前长阶。
绣有金丝凤凰的凤履刚碰到长阶,一个阴鸷的声音从虞渔身后传来——
“殿下今日有些不一样,像变了个人。”
虞渔眸光一闪,并未回头,继续抬脚上了一层阶梯。
少女清脆的声音传入沈今鹤耳中。
“沈掌印也同往日不一样,爱管闲事了。”
沈今鹤将视线从愈来愈小的鹅黄色背影上移开,鼻腔里发出一声低沉的浅笑。
太和殿金晃晃的牌匾逐渐清晰,大殿的阴影在地面上蔓延,慢慢将虞渔笼罩其中。
走完最后一节阶梯,她停住脚步,回首将北宣皇宫尽收眼底。
就是这吃人不吐骨头的皇权害死了忠臣,害死了昭华长公主。
她收了目光,毅然迈进太和殿中。
从今往后,她就是云蓁。
3. 太后
几十根雕刻着龙纹的柱子支撑着北宣至高无上的殿宇,通铺的金砖倒映着天花复杂的纹路。
五六个重臣以文武官职之分站在大殿两侧,个个毕恭毕敬,只是用余光瞟了眼步入殿中的云蓁。
云蓁的视线落在官列左侧,为首的是当朝首辅。
他的夫人和虞渔的母亲是闺中密友,两家交情颇深,两位夫人孕中时就想结为亲家,但生下的都是女儿,于是虞渔同首辅千金便成了金兰姐妹。
前世虞家出事时,仅有首辅跪殿求情,平日里同虞家走得近的那些官户在虞家获罪时全都成了哑巴。
申冤无门的那一刻,虞渔才彻底明白当下北宣的为官之道便是趋炎附势、重利轻义。
不过真要论起“利欲熏心”,谁又能比得过那道貌岸然的太师呢?
云蓁的视线往后挪了挪,藏在长袖中的手瞬间握成了拳头。
陆见舟!
她可太熟悉了!
年仅二一就位列三公,在一众中年朝臣里脱颖而出。无论是什么场合,他身上总透着儒雅之风,一颦一笑尽显文人风骨。
如今来看不过人面兽心罢了。
上一世的她被他“温文尔雅”的表面诓骗了去,见他的次数不过尔尔,却在父亲问到她的心意时道出那句:“女儿愿嫁他为妻。”
然则云蓁此刻见了他只想啐唾沫以示驱邪。
云蓁双手用力交叠,尽力克制气得发抖的身体。
“扶音。”
殿中那位唤了云蓁的小字。
她悄无声息地收起了视线,循着声音朝天花藻井正下方的宝座望去。
说起来,云蓁是头一回面圣,尽管那位在她眼中是个有眼无珠的君王,但君威之下,容不得她半点儿不敬。
她屈膝行礼道:“扶音参见陛下,陛下万福。”
“免礼,朕已将你遇刺之事交由大理寺彻查,等查出真凶,朕定会为你做主。”
云蓁只觉得可笑,上一世原主遇难,没有一个人替她、替整个送亲队伍讨回公道。只因人全都死了,故而真相是什么并不重要,仅仅一个“匪寇作乱”的定论就将长公主之死给打发了。
倘若今日她没“活”着回来,遇刺一事怕也是草草了结。
云蓁视线一偏,正巧瞧见一个官员在圣上提到大理寺时恭敬颔首,想必他就是大理寺卿。
“大理寺卿就算不为本宫,也要为无数冤魂讨回公道,本宫在此替那些无辜之人谢过大人。”
云蓁俯身,大理寺卿连忙回礼,道:“陛下和殿下之命,臣铭记于心,定当不负所托!”
“三日后,由沈掌印亲自护送你出嫁,扶音不必担忧。”
宝座上传来了个坏消息。
圣上还是要云蓁和亲。
既然上天让她重活一次,她就不会再让别人执掌她的命运!
“臣妹不嫁了。”
言简意赅的五个字从敛衽而立的少女口中悠然蹦出。
朝臣震惊,圣上动怒。
“朕同你说过,和亲是换取两国和平的最善之法,难不成你想看到南戎铁骑踏过边关百姓尸身吗?!此事由不得你耍性子!”
圣上大云蓁八岁,二十三岁的他已有了帝王该有的威严,动怒的样子让人不寒而栗。
云蓁上前一步,严肃道:“如果和亲当真能换取边关安定,扶音恨不得现已身在南戎。”
“此话何意?”圣上蹙眉,问道。
“南戎已备足兵马粮草,无论有没有和亲,南戎都会向北宣开战。臣妹就算去了,也会在踏足南戎的那一刻被取下首级以鼓舞将卒士气。”
圣上皱眉道:“为何如此笃定?”
上一世,长公主死后,南戎立刻借此挑起事端,大军攻城。
虞靖领命前去讨伐,却发现对方并非临时起意,早做了万无一失的准备,他们早有攻打北宣边城的心思。
当时虞靖还叹息,漫漫和亲路,于长公主来说就是死路,哪怕没死在和亲路上,也会死在她抵达南戎的那一刻。
“他们若诚心,和亲队伍出了这么大动静,也该派使臣来慰问了吧?”
事关重大,朝臣面面相觑,而后纷纷将目光移至宝座上那位。
圣上沉默片刻,冲殿中离他最近的沈今鹤吩咐道:“沈掌印,你即刻去边关走一趟,看看南戎究竟是何居心!”
沈今鹤孤身而立,不属于殿内文武朝臣的任何一方,他眼帘微垂,将那双孤傲的眸子掩藏了一半,双手抱拳于空中轻轻一点,接了这份差事便大步流星离去。
沈今鹤走后,圣上又向云蓁投来关切的目光,“母后得知你遇刺后担忧了一整夜,你去给她报个平安吧。”
云蓁应声退下。
她刚踏过殿门,殿中一道熟悉的声音便传了过来——
“陛下,臣倾心虞府千金已久,跪请陛下恩准赐婚。”
这句话如阴曹地府的召唤,云蓁身子猛地一抖,一阵寒意席遍全身。
上一世,长公主离世,圣上特命举国同哀一月,故而陆见舟是在哀期过后两个月才求娶虞渔。
如今没了这茬,他的计划竟是一刻也不想等。
“虞都督尚在西部边关,朕也不好在他离京时就把他女儿许了亲,待他回京,朕问问他的意思。”
不出意外的话,虞渔将在一月后的千秋节宫宴上“偶遇”陆见舟。
云蓁扯了扯嘴角,重新迈开步子离去。
长公主从不允许宫人行于她前面,今日她却放慢了步子,故意让宫人先于她引路。
云蓁捕捉到宫人脸上一闪而过的疑惑,她并不在意,更不担心有人疑心她的身份。
她将性情转变得如此明显,就是想看看这暗流涌动的皇宫里,究竟谁为敌,谁为友。
昨夜雨帘密布,寿康宫前院仍有尚未舀走的水洼。
水面上渐渐浮现出云蓁的身影,打扫的宫人一惊,向云蓁行了礼后就欣喜地跑去主殿门前禀告:“太后娘娘,长公主来啦!”
宫人话音刚落,屋内就传来了一道柔声,紧接着,声音的主人就迫不及待地在贴身嬷嬷的搀扶下走到门口。
妇人发髻簪着珠玉,身穿暗紫宽袖,比甲用以翡翠点缀,浑身散发着贵气。
云蓁礼数还未行完,她就握住云蓁的手,拉着她进了屋。
“扶音,真是苦了你了。”
说着,她抬手用袖口在眼角处轻轻擦拭了几下。
云蓁拉起她的手在半空晃了几下,如孩子般用撒娇的语气说道:“让母后担忧,是儿臣之过。”
“扶音看没看清刺客的样貌?”
云蓁摇摇头,“个个蒙面,儿臣没看清。”
太后钟氏轻拍着云蓁的手背,宽慰道:“无碍,缉拿刺客便交由大理寺去办,你且放心。”
随即,太后向一旁的李嬷嬷使了个眼色,李嬷嬷拍拍手,两个宫人恭敬地步入殿中,齐齐跪在云蓁面前行礼。
不等云蓁发问,李嬷嬷就开了口:“经此一遭,殿下府上的人去了大半,殿下身边还是要有贴身伺候的,太后娘娘特意挑了两个机灵的给殿下当贴身丫鬟使。”
“多谢母后。”
太后话锋一转,脸上仍挂着慈祥的笑,眼中透出几分好奇,问道:“扶音是何时学会泅水的?”
云蓁从未向任何人提过落水一事,她湿了衣发,旁人只当她被雨淋了身子,太后却精准道出事情的真相。
是她猜得准,还是她原本就知晓……
云蓁藏住心中的猜忌,眸色沉了几分,颤抖的嘴唇和止不住的泪珠将她的害怕佯装得淋漓尽致。
“儿臣拼命挣扎,水一口一口灌入儿臣腹中,儿臣永远忘不了那种窒息感,若不是乱中摸到一块浮木,只怕儿臣真的回不来了……”
云蓁一边说一边流泪,手里的帕子刚拭去一行泪,帕子还未离脸,又有泪水顺流而下,委实让人心疼。
太后忙安慰了她几句,不再提此话题。
约莫一个时辰后,云蓁出了寿康宫,身后跟着太后派给她的两个贴身丫鬟。
自打虞家出了事,她就明白了凡事须得万分小心的道理,待人如此,用人亦如此,一步错便是步步错。
太后指派的这两个丫鬟是万万不能用的。
可是该如何顺理成章地把人打发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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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公主府的人近来常常私下议论:经历过生死的人是否皆会性情大变?
从前的长公主哪儿会把下人放在眼里,每次都是视若无睹地掠过身侧行礼的下人,如今竟能笑着说出“免礼”二字。
从前的长公主一得空就去国公府见心上人,如今非但不去了,而且再未念叨过“国公爷”这三个字。
从前的长公主最怕长虫,如今竟在府中养了好大一条!
云蓁惬意地靠在院中躺椅上欣赏着笼里盘旋如环的大家伙。
只要她将这条长虫放在身侧,那两个贴身丫鬟就不敢靠近她。
云蓁朝站得远远的丫鬟招了招手,“柳儿过来。”
柳儿特意避开那笼子,站在云蓁的另一侧,“殿下有何吩咐?”
云蓁微微颔首,下巴往石桌上的那盘生肉一偏,随即又伸出纤细的食指指了指吐着信子的长虫,“它饿了。”
“奴婢这就把侍卫喊来。”
云蓁的吩咐再明显不过,但柳儿实在怕那玩意儿,就连看它一瞬都浑身冒冷汗,于是只能装傻充楞。
“侍卫毕竟是些粗人,倒是你,做事细心,这活儿往后便由你来做。”
柳儿正欲挪动的脚又轻轻放下,主子的话既已挑明,她这个做奴婢的岂能再推脱。
云蓁手中捧着今晨刚送至府上的樱桃,看着柳儿三步一停顿地靠近笼子。
“它是五步蛇,你要小心些哦。”
“啊……五步蛇!被咬后走五步就会死吗……”
云蓁歪头思索片刻,郑重其事道:“倘若注入的毒液较多,大抵撑不了五步吧。”
柳儿被吓得脸色煞白,下意识地吞咽着口水,“殿、殿下……奴婢……”
“你若不敢,就让碧珠来。”
云蓁的话像是给了柳儿一根救命稻草,她一口一个“殿下恕罪”,然后灰溜溜地跑开了。
“你去,殿下明明是唤你喂的。”
“都是殿下的丫鬟,为殿下做事何故要分你我?”
“我见不得那东西一眼,自打那蛇进了府,我走路都要多看几眼,让我替你喂蛇,你倒不如杀了我呢!”
都是些十四五岁的姑娘,十有八九都是怕蛇的,云蓁正是瞧准了这点,才大着胆子行此绝招。
相信不出十日,柳儿和碧珠便会跪在太后面前,抓着她的金箔花纹绣鞋,梨花带泪地哀求把她们调离长公主府。
一个奴婢端着点心朝云蓁走来,也刻意避开了笼子,完事后她并未离开,弯腰附耳说了句:“殿下,奴婢有一计可让令国公对您刮目相看!”
云蓁正好闲来无事,便容她继续往下说。
“殿下可将蛇偷偷带去千秋节宫宴上,待众人被吓到之际,殿下挺身而出将这畜生擒了,论谁都要夸殿下一句果敢!”
真乃一馊主意,云蓁心中白了她一眼,瞧她这得心应手的样子,应是不止一次献计了,而她也不是第一个如此行事的下人。
懿贞皇后薨殁后,太后便指派了这些人来年仅五岁的原主身边随侍。
云蓁心里清楚得很,这些人明面上被派来照顾公主的起居,实则是——
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原本端庄大方的公主教成粗俗鄙陋的市井小民。
这些日子,下人们总在她面前说些本不该从贵府奴仆口中说出的话,也总是提到令国公,常说谁家的小姐给国公府塞了情牍,在云蓁面前煽风点火,暗示云蓁该拿出长公主的架子到那小姐府上宣示主权。
柳儿和碧珠两个贴身丫鬟也常在云蓁耳边念叨,说云蓁就该如从前那般放高姿态,长公主本就是尊贵之人。
原主在过去的十年便是日复一日听着这些不像话的言辞,以至于到后来,她心智长成时,却已辨不出良谗之分。
原主名声狼藉,故而死后无人问津,像是被人丢弃的石头,孤零零地长眠于潭底。
入府以来,云蓁不止一次久久凝望着铜镜中的可怜人,她深知比蛇还要可怕的是佛面蛇心的人。
陆见舟如此,太后钟氏亦如此。
她定要让他们知晓——
善恶终有报!
4. 女婢
夜色悄然而至,碧珠将云蓁房中的蜡烛芯剪断,一瞬间便仅有从窗户缝隙溜进来的月光徒添些光亮。
她是都督嫡女时,睡前大多会听贴身丫鬟讲近来京中的奇闻轶事,或是把母亲从父亲那儿抢过来,如儿时一样赖在母亲怀中入眠。
今时今日,她成了云蓁,每夜躺在榻上时,心中的孤寂感就愈发强烈。偌大的长公主府,没一个能与她倾诉心事的人。
这也就罢了,全府众人还都与她为敌,不是想着如何给她出馊主意以损坏她的风评,就是意图用谗言染指她思想的净土。
云蓁久久未阖眼,估摸着是时候了。
少倾,从窗户缝隙进屋的除了月光,还有府中此起彼伏的尖叫声。
“啊——”
“蛇!蛇!好多蛇!”
“……”
紧接着,碧珠顾不得礼数,直接破门入室,急匆匆地跑至云蓁床榻前,“殿下不好了!府中爬来了五条蛇!”
微弱的月光无以让云蓁看清碧珠的表情,但从她急促的语气来看,此刻她必定是紧锁着眉头、瞪大了眼睛,想必额间已布满汗珠。
云蓁倒是一副悠然的姿态,她慢悠悠起身,往身上披了件披风行至门前。
府上人因这几条“登门造次”的蛇乱成一锅粥,殊不知这是云蓁送他们的大礼。
碧珠赶忙跟上,听她语气应是还未缓过来,“奴、奴婢去唤侍卫来抓蛇,殿下莫怕!”
“慢着,”云蓁柔声道:“小五一条蛇太孤单,本宫特意给它寻来了几条兄弟姐妹。”
“什、什么?都是殿下养、养的?”
门前的光线要好些,云蓁看清了碧珠惊骇不已的表情,她冲碧珠点了点头,本就害怕的丫鬟像是被抽离了灵魂,双腿发软。
府上养蛇已是让人胆战心惊的事了,结果这位也才十有五的长公主殿下一养就养六条!
简直是骇人听闻!
“殿下打算放、放养吗?”
“小五有毒就不放了,可这几条都是无毒的,本宫打算每日放它们出来嬉戏两个时辰。”
“啊……”碧珠倒吸一口气。
云蓁把远处几个下人招呼至面前,郑重其事地嘱咐道:“今后你们几个负责放蛇出笼,时间一到再将蛇抓回笼中。”
几个下人下意识后退了一步,纷纷不自觉地吞咽了下口水,“殿、殿下……”
“不得有误。”云蓁此话带有威严,唬得下人们不敢再有丝毫违抗。
从此,府上众人夜夜紧闭门窗却仍是提心吊胆,如此整日整夜惶惶不安,就是铁打的身子骨也吃不消。
甚至到不了十日,阖府上下全都跪在了寿康宫外。
柳儿和碧珠跪在最前面,祈求调离长公主府的话说了数遍,身后一干人等随声附和。
此事令太后揉了一上午额角,看样子气得不轻,但云蓁入殿时,她瞬间收起了面上的不悦,全然一副无事发生的模样。
太后可虚伪相待,云蓁亦可陪她做戏。一进寿康宫,云蓁便上扬了嘴角,入殿后更是母慈子孝之景。
“母后慈安。”云蓁眼睛弯弯。
太后先是笑着免了云蓁的礼数,待云蓁落座后,她又嗔怪道:“若真要母后慈安,你就快些将那些可怖的畜生处理干净,公主养六条长虫,说出去遭人笑话,你也是胆大,就不怕它们伤了你?”
云蓁顺势接过李嬷嬷手中的团扇,轻转手腕给太后扇风,“儿臣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还有何可怕的?”
“你这孩子,尽将不祥之言挂在嘴边,当真是年纪小,不忌讳这些东西。”
云蓁的目光从太后身上挪开,转而看向了太后身侧的李嬷嬷,“听说李嬷嬷帮本宫挑了一上午的宫人,奈何都不敢来长公主府伺候,嬷嬷受累了。”
“殿下折煞老奴了,”李嬷嬷瞧了眼太后,又忧心忡忡地看向云蓁,“宫外跪着的一众奴仆一走,殿下府上就没人伺候了,太后娘娘正为此事烦心呢,殿下不若就听了太后娘娘的劝吧。”
云蓁放下团扇,将太后衣袖的一角拉在手中,撒娇道:“儿臣喜欢养,母后就依了儿臣吧!”
太后若再阻碍,就显得她别有用心了,于是无奈答应。
“罢了,长虫一事你自个儿做主吧,至于随侍的人……”太后仔细思索一番,眼角的烦忧之态终于散了不少,“就让陛下从钦吾监派些给你用。”
云蓁拉着太后衣角的手愣在半空,她如何想也想不到还能扯出钦吾监的人。
北宣钦吾监专为圣上所用,可集情报、监百官、杀奸佞……钦吾监首领掌印太监经圣上特许,甚至可入殿议政。
但怎么看,钦吾监都没有“侍奉长公主”这一条。
“岂非大材小用?”
“哀家始终怕那些畜生伤了你,你身边多些身手好的人,哀家才放心。”
云蓁双眼一黑,太后佛面蛇心让她不得不防,可大奸佞沈今鹤亦非善类,她也要提防。
如今倒好,送走一拨又来一拨。
太后如此爽快地将钦吾监搬出来,莫不是两方是同一条船上的人?
上一世便是圣上不予彻查原主之死,而遇刺一事又跟太后脱不了干系,圣上怕也和此事有所牵连。
若真如此,她当日在太和殿寄希望于大理寺卿岂非笑话一场?
只怕到最后,真相亦如那红妆女子沉入潭底。
云蓁收起思绪,笑面依旧,点头道:“那便多谢母后了。”
敌人接踵而来又如何?大不了来一个打退一个,见招拆招便是了。
如她所言,死过一次的人,还有什么好怕的!
·
宫里四方起红墙,压得人喘不过气,宫中人笑里藏刀,惹得人如坐针毡。
云蓁不过进宫一个时辰,似觉已过一年,比“度日如年”的感觉更胜一筹。
钦吾监的人做事向来神速,现已有四个身着黑袍,腰间悬挂着长剑的人跟在云蓁的轿撵旁。个个表情严肃,一手握着乌木剑柄,一手垂于腿侧。
宫人对他们避之不及,但见了长公主的轿撵,又不得不驻足行礼。气氛甚为凝重,就如押解犯人似的,让云蓁好不痛快。
到了宫门,云蓁下轿改乘马车,那马夫竟然也着一袭黑袍。
不知沈今鹤从边关回京后,得知他的部下成了长公主的马夫会作何感想?
云蓁每次出府都会掀开车帘,遥望都督府的方向,此刻掀帘偶见一个年近四十的男子用绳子捆着一个小姑娘,嘴里还骂骂咧咧的。
那小姑娘穿着件麻衣,袖口处已破了几个洞,脚上穿着一双裂开了几道大口子的布鞋。
她垂头丧气地跟在男子身后,默默受着男子源源不断的叫骂声。
男子要将小姑娘给发卖了,他的骂声不小,他数落小姑娘干活偷懒的话也进了云蓁耳中。
她正愁身边没有自己的人,如今机会难得,她岂会错过?
云蓁轻轻拍了下马车侧壁,马夫会意勒停了马。
“本宫不习惯太监在身边随侍,将她买来做本宫的贴身丫鬟。”
马车内传来云蓁的声音,一个钦吾卫抱拳应声。
白花花的银两突然出现在男子眼前,当他的视线从银子上转移到面前的黑袍男子时,他瞬间变得毕恭毕敬。
他不识得昭华长公主的马车,还能不认得北宣“刽子手”钦吾监吗?
都说“黑袍出动,血光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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溅”,平民百姓莫说招惹钦吾监了,就连提上一嘴都怕招来横祸。
钦吾卫掂着掌心上的银子问道:“够吗?”
男子频频点头,一个劲答道:“够!够!够!”
没多久,钦吾卫领着小姑娘来到马车前,她噗通一声跪地叩谢,真挚地说道:“贵人,奴婢并非干活偷懒,而是因为主人家常不给吃饭,在干重活时晕了几次……”
她着急解释,生怕云蓁听见了男子适才说的话会后悔,又将她送回苛待下人的主人家。
“本宫信你。”
云蓁的自称惊得小姑娘睁大双眸,神态也愈加恭敬起来。
直到她跟在马车后面来到一座连守门的侍卫都穿着黑袍的府邸时,她仰头看见匾额上赫然写着四个大字——长公主府。
“奴婢参见长公主殿下!”
云蓁尚未下车,她便恭敬地行了跪礼。
“你识字?”
“奴婢从前学过一二,后因家道中落入府为婢。”
“你叫翠微?”云蓁翻看了眼她的卖身契。
“奴婢不愿深陷往昔,想重新开始生活,于是从前的名字便不再用了,翠微是上个主人家取的名字。”
“本宫唤你雪绒可好?盛开在雪山之巅的花。”
“奴婢谢殿下赐名!”
这名字算是励其心,也算是振云蓁之志。
雪绒被带去更衣后,云蓁吩咐了钦吾卫去彻查雪绒的底细。
虽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她容不得最亲近的人再出岔子。
直到两日后钦吾卫将雪绒的身世底细呈在云蓁面前,云蓁才对雪绒放下戒心。
“本宫养蛇,你怕吗?”云蓁瞟了眼笼中小五的兄弟姐妹,回头看向雪绒。
雪绒抬眸对上云蓁意味深长的眸子,不知为何,雪绒总觉着云蓁想让她说——
“怕!奴婢……最怕蛇了!”
雪绒原是不怎么怕的,她从前上京时就遇到过,在农户下借宿时,为了裹腹还吃过蛇肉。
这丫头一点就通,云蓁满意地笑了一下,再然后,她就在钦吾卫面前故作可惜地叹气道:“既如此,本宫只好将小五的兄弟姐妹们送走了。”
倘若她刚遣走府中下人就将所有的蛇送走,只怕会惹太后生疑。眼下只能再养小五些时日,他日寻个好借口再做打算。
·
钦吾监虽算不上什么善茬,却也比不上那些狗嘴吐不出象牙的奴仆惹人心烦,故而云蓁这几日都过得悠然自在,转眼的功夫,千秋节至。
雪绒将云蓁青丝挽起,拿着金银玉制的发簪在铜镜前比照,云蓁挑了支鱼型步摇,又拿来一支玉兰簪。
“今日皇后寿宴,京中贵介贵女都会去,这玉兰簪会不会素了些,荷花珠钗更衬殿下。”雪绒手中的珠钗更加精致华丽,但那玉兰簪是所有发饰中尖头最锋利的一个。
云蓁浅笑,抬手轻抚发髻上的簪子,“素是素了些,但自有它的用处。”
紧接着,云蓁唇齿微动,轻描淡写一句:“本宫早已不心悦令国公,如何梳妆不必迎合他的喜好。”
云蓁将雪绒话中深意听得明明白白,雪绒忙点头应声。
皇后寿宴却特许了公子们参加,目的不言而喻,无非就是给长公主相看驸马罢了。
昭华长公主痴恋令国公在京中传得无人不知,也怪不得雪绒,今日宴会上这二人定然备受瞩目。
云蓁低声道:“东西可准备妥当?”
雪绒随即从袖中拿出一个小瓷瓶,云蓁将瓶中的妃红色粉末藏于指甲缝中,颜色与蔻丹相近,不露痕迹,“剩下的处理干净,别让钦吾卫发现。”
“是。”
5. 对手
北宣的千秋节素来热闹,尤以今年为甚。殿中杉木桌上摆满了珍馐佳酿,乐姬在一侧弹拨阮咸,男女席之间用以纱屏隔开。
今日恰逢沈今鹤回京,此刻正与圣上在永明宫商议南戎一事,太后礼佛没来,高台主位上便只有皇后一人,因她性子随和,于是乎宴中气氛并不凝重。
傅贵妃同许皇后的性子恰恰相反,一进殿她便树起威仪,全然将这儿当作她的主场,连带着说话也肆无忌惮起来。
“令国公又没来?”她视线扫过男席,最后将目光落于女席位上安静用膳的云蓁身上,“难怪长公主怏怏不乐。”
众人视线随之而来,只见云蓁的贴身丫鬟正帮她布菜,她左手拿着颗葡萄,右手持箸,不与任何人闲谈。
“殿下今日妆不及昔之明艳,难不成殿下早知令国公不来?”
云蓁这段时日不曾闲着,已将京中贵介公子、贵女,以及朝臣关系摸了个遍,适才说话的是大理寺左寺丞嫡次女,也是座上那位贵妃娘娘的胞妹。
傅贵妃是因太后青睐才得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她身后又有家族可依靠,在后宫底气十足。
而身为亡国公主的许皇后已无族亲可依靠,虽执掌凤印,却被有协理六宫权利的傅贵妃处处打压。
“事关皇家名声,贵妃慎言。”
云蓁抬眸朝殿中主位望去,她没想到宫里还能有肯为她出头的人。
傅贵妃捂嘴嗤笑一声,“长公主时常出入国公府闹得人尽皆知,她自己个儿都不介怀,皇后又何必多这一嘴?”
宴中传来细微的耻笑声,云蓁并未理会,她放下玉箸,跟着傅贵妃捂嘴轻笑一声,“贵妃倒是看得开,令弟强抢民女刚对簿公堂,难怪今日未出席呢。”
傅贵妃没料到云蓁会将她族中丑事公之于众而加以揶揄,一时间不知如何对峙,仅是咬紧牙关怒视着云蓁。
她觉得有些古怪,从前的云蓁固然不会如此行事,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倒还让她肆意起来了。
云蓁察觉到席上有人跃跃欲语,微微侧目投去一记眼神刀,大理寺左寺丞家的小姐又将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舞姬入殿,关乎长公主和令国公的话题就此打住,宴会众人继而举杯共饮。
虞靖官居正二品,遂虞渔的坐席离云蓁不远,今晨西部边关传来捷报,虞靖不日便可凯旋而归,云蓁正好借此由头同虞渔举杯道贺。
云蓁看着眼前最为熟悉的人,从前这张脸只会借着铜镜映在她眼中,此刻她却以他人之眼注视自己,她本渐渐适应了如此荒诞的转变,不料在亲眼看到自己时,心中仍旧有难以言喻的恍惚感。
虞渔轻声唤道:“殿下?”
虞渔开口后,云蓁身子微愣,飞快地整理了思绪,而后若无其事地拿起酒盏。
两人饮罢初杯,云蓁接过虞渔的酒盏为彼满斟,虞渔虽受宠若惊,但云蓁既不拘小节,虞渔若再计尊卑反倒显得她矫揉造作。
云蓁徐徐而饮,目送虞渔将这杯酒一饮而尽。
当她再落座时,藏于甲缝中的粉末已无矣。
众人饱食酣饮后,因蓬莱池的荷花开得正盛,许皇后相邀移步赏花。
同上一世无异,宴序依旧,一会儿虞渔会在宫人的指引下,去到池边人少的一隅赏花,陆见舟随之而来,故作邂逅之状。
紧接着,他会摆出儒雅风流、博学多才的样子,巧言提及虞渔近来所阅戏文桥段,引得佳人与之畅谈。
云蓁与许皇后并排而行,她一想到待会儿要如何对陆见舟那狗东西就忍俊不禁。
“殿下何以笑之?”许皇后闻声问道。
“因睹满池荷花盛景,心自欣然。”
随后,云蓁向许皇后投以感激之色,“多谢皇嫂方才在殿中解围。”
许皇后冲云蓁嫣然一笑,“你我之间不必客气,见殿下今时已不在意令国公,本宫甚为安心。昔日殿下说非他不嫁,又常因他郁郁寡欢,可把本宫担心坏了。然也,天底下好男儿众多,殿下何愁无良婿。”
云蓁颔首附和道:“可不是嘛,本宫用情至深,而他既不拒之,亦无丝毫回应,岂配本宫厚爱?”
“殿下瞧,远处那青衣公子是刑部尚书嫡子,还有他左边紫衣公子,乃太傅嫡子,都是家世显赫、品行正直之人。”
许皇后到底是心思纯良,瞧不出太后的做局,太后有意让云蓁同令国公扯上关系,因着他就是个空有爵位的国公爷,在朝中无半分实权,这样的人做长公主驸马再合适不过,她真是一点儿不想云蓁好。
至于许皇后口中的好男儿,太后岂会便宜了云蓁?
说是给云蓁相看驸马,实则是让这些贵公子亲眼瞧瞧云蓁痴恋令国公到何种程度,以此来阻断云蓁与那些高门公子结亲的可能。
只是她没料到,当今的长公主已非倾慕国公爷的长公主,断然不会因令国公未赴宴而失态。
陪同许皇后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云蓁借口离去,行至陆见舟的必经之路。
鹅卵石铺就的小径光滑如镜,云蓁沿湖漫步,没料到脚下一滑,身体猛地向前倾倒,幸好得人相扶。
陆见舟瞧清眼前之人便立即松手避嫌,“臣见过长公主殿下,殿下可伤了?”
她面带笑容,却在听见这声音的那一刻咬牙克制着颤抖的身子,尽管心中翻起强烈的厌恶,但云蓁还是神态自然地说道:“多谢陆太师。”
陆见舟俯身拱手回应了云蓁的谢意,随即从她身旁缓步走过,俨然一副翩翩君子的模样。
前世虞家的悲剧便是从今日说起,上一世自己着了陆见舟的道,这一世也该轮到他着她的道了。
云蓁回眸瞥了一眼陆见舟的背影,脸上浮现出意味深长的笑。
雪绒不知云蓁计谋,以为她当真险些摔倒,不由地背后发凉,“殿下可扭伤了?!”
不等云蓁回应,一道有些许印象的声音从她背后传来,“长公主殿下,别来无恙。”
云蓁猛地抬眸,同上次在太和殿长阶下一样,两人四目相对,眸中皆无半分善意。
她刚送走只“毒蝎”,又来了条“毒蛇”,这宫里当真不是人呆的地方。
云蓁只飞快地说了句:“沈掌印一路奔波应是累了,本宫不叨扰掌印赏花解乏,”随即提步转身离去。
蟒服男人的目光从云蓁脸颊上缓缓上移,落到她发髻上的那支玉兰簪上,饶有兴趣地瞧了好几眼。
“玉兰簪真是与殿下相配……皆锋利刺人。”
云蓁倏然回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静:“什么?”
“在这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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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尤其是在吃人不吐骨头的人面前,玩心重可不好。”
沈今鹤语气平淡,本是没有任何攻击含义的话却让已走了好几步的少女顿足,她冲身边的丫鬟吩咐了几句,丫鬟便去了石径路口守着。
他眸中闪过一丝诧异,她如今谨小慎微的模样倒是出乎他的意料。
此处假山为屏,道路狭窄,若要绕湖漫步,大可走上边儿更为宽敞的路。陆见舟行此径是为寻虞渔,云蓁到此是为趁机划破陆见舟的长袍,那么……
沈今鹤又为何出现在这里?
云蓁转身朝他走来,她明白他口中的“玩心重”是因着撞见了她适才对陆见舟的所作所为,那句“吃人不吐骨头的人”貌似并非自称,应是在说陆见舟。
现下四周无人,云蓁不愿拐弯抹角,走至他面前驻足后用满是试探的眼神盯着他,“你来作甚?”
他并未错开云蓁直勾勾地视线,目光反倒游走于她的双眸之间,挑眉道:“还能作甚,自是赏花。”
她的目光愈加犀利,“本宫不愿陆虞两家结亲。”
他看似掌控一切的狐狸眼在刹那间凝固,双眼随之眯起,那细微的缝隙中透出了诧异的光芒,另外还有几分想要探究眼前女子的欲望。
于深宫长大的昭华长公主成天只想着令国公,没什么心眼子,可她此刻却藏着诸多心思,甚至有着不属于这个年纪该有的谋划。
沈今鹤盯她良久,却是怎么也参不透。
眼前的女子却是微微一笑,拿捏了他的心思,“沈掌印早就知道陆见舟欲设计搏虞家小姐欢心了吧?你欲阻拦,只是公务缠身来晚了。”
沈今鹤此时的表情甚为出彩,云蓁很是满意,都说掌印大人最会洞悉人心,今日却成了被洞悉的那一个。
“臣说了,臣只是来赏花,此处静谧,最宜赏花,不是吗?”
他说得倒也没错,他在此赏到了一朵看着娇滴滴,却是棘手的花儿。
云蓁抱臂而立,没好气地说道:“本宫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沈掌印一点儿真心也不愿意付出吗?”
她本以为能从他嘴中得到些有关陆见舟不为人知的信息,只是能在钦吾监混到掌印的人,嘴不是轻易能被撬开的。
他瞧着歪头质问自己的少女,悠然道来:“真心……是世上最没用的东西。”
云蓁突然想到曾经为陆见舟付出的三年,眼中有着不被人察觉的恨意,“这话倒是没错。”
云蓁抬头再次看着他的眼睛,一脸严肃道:“就算沈掌印不承认,本宫仍觉得至少在陆虞两家结亲一事上,你我目的一致,本宫不求你相助,但请你莫要干涉,至于你方才看到的……”
她拖着尾音等待他的回应。
“臣什么也没看见。”
云蓁挂着笑容,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哼着小曲儿离去。
沈今鹤看着她轻快的背影,心中有些不爽,明明是他来审视她,最后却是她参透了他。
他将视线投向池中荷花上,花瓣拖着莲蓬,散发着阵阵清香,但根茎却被掩藏于水中,不被人所见。
正如,他知道她在阻止陆虞结亲,可其中缘由被藏在她那双杏眼之下,睫毛扑闪,让他瞧不清。
不多时,他不爽的情绪烟消云散,内心渐起棋逢对手的快感。
6. 棋子
蓬莱池畔东南角长了两棵槐树,枝叶下是一座木柱琉璃瓦顶的六角亭,亭内摇椅上的少女扇着纨扇,眼含笑意地远眺园中一隅。
此处因枝叶遮挡,并非赏荷花的好地方,却是看戏的绝佳之处。
虞渔忽然闯入云蓁的视线,行色匆匆,身后的丫鬟小跑着跟上。
自己最了解自己,虞渔这般样子不是急了,就是怒了。
看样子,陆见舟把她气得不轻。
“那不是都督府的小姐吗?看着像是遇上了难事。”雪绒顺着云蓁的目光看去。
“想来是遇上了个登徒子。”
“啊?”
雪绒疑惑之际,只见陆见舟从一石径口出现,走路极为变扭,一只手放于胸膛前,像是在遮挡什么。
云蓁闭上眼,想象着一出好戏:陆见舟在虞渔面前孔雀开屏时,长袍裂口之下的里衣明晃晃地露了出来,这副流氓状惹怒佳人,佳人愤然离去,自己却无以解释。
云蓁心情大好,就算他陆见舟手段高明,是只费尽心思求偶的孔雀,她亦能一点一点拔光他的羽毛。
戏既看完,她起身欲离去,却有一人跌跌撞撞地朝她走来。
来者是指挥同知之子郭瀚,他父亲安分守己,他却是个整日同京中纨绔厮混的废柴。
他身上的酒气扑面而来,云蓁皱眉,将纨扇置于鼻尖,与他侧身而过。
奈何此人是个大胆的,愣是挡在云蓁面前。
“放肆!长公主殿下岂容你无礼!”
雪绒冲上去想逼退他,他无半点退让,脸色通红,抬手颤颤巍巍地指着云蓁,“殿、殿下真好看!”
“你!不想活了吗?!”雪绒被他这副模样气得怒斥道。
云蓁仍旧执扇掩鼻,扇面之后传来一声带有不满的问话:“谁让你来的?”
雪绒惊讶地看了云蓁一眼,又嫌弃地打量着郭瀚,竟是被人派来的吗?
既是冲着云蓁而来,若非有人指使,他一个贵介公子怎知她在此?更何况,一个喝得酩酊大醉的公子竟无奴才随侍,简直不合常理。
怕是有人派他来行些上不得台面的勾当,不带奴才也是怕人多眼杂。
“你可想好了,得罪了本宫,就是你爹也救不了你。”
“殿、殿下说得哪、哪里话?”他醉意上头,话说得断断续续,“殿下一人、人在此,定是孤、孤单,我来作、作伴!”
眼见着雪绒要呼唤侍卫,刚喊出一个字就被人制止了。
出言制止她的不是郭瀚,而是云蓁。
云蓁一手执扇,一手抓住郭瀚的胳膊,郭瀚以为云蓁主动投怀送抱,便大着胆子朝云蓁扑来,只一刹那,云蓁便靠倒在亭子的围栏上,半个身子已探了出去,稍有不慎就会落水。
忽然,脚步声由远及近,有人来了,来的人还不在少数。
她的目光朝脚步声的反方向微偏,瞟见光影斑驳下的那道黑袍之上似有蟒生的身影。
云蓁嘴角顿然上扬,就是现在——
她身子往后一倾,池面上倒映出一个窈窕身影,步摇在半空中晃荡,青丝随风飘扬。如此惊险的场面,她却未花容失色,倒是郭瀚被吓得酒意醒了大半,他不愿被拖下水,着急忙慌地松了手。
雪绒大惊:“殿下!”
倒影中的身影离池面更近了些,却在一瞬间,她的芊芊玉手被一只更为有力的大手紧紧拉住。
他用力将她往回拽,奈何她依旧往后仰,一男一女双双落水。
“快来人啊!殿下落水了!”雪绒急得都快哭了。
紧接着,岸边传来几声惊呼,赴宴的贵介公子和贵女几乎都来了。
许皇后慌了神,急忙吩咐了闻声而至的侍卫,“快!快救殿下上来!”
云蓁是会泅水的,但观戏的人来了,她自是要将这出自导自演的戏给做足。于是在池中装出快要淹死的模样,她拼命地挣扎,四周水花溅起,还在趁乱中打了游过来救她的沈今鹤一拳。
他面色顿时不悦,心想着让这个粗鲁无礼的女人自生自灭好了!
可这可恶的女人死死拽着他的颈脖,似在同他说:你若不救本宫,便与本宫同归于尽!
罢了,她喝了这么多水,再不救估计要被撑死了。
他一手揽住她的腰,一手朝岸边游去,她半分力气也不使,像个水囊一样挂在他身上。
沈今鹤剜了云蓁一眼,表情嫌弃得要命,“疯子。”
云蓁眯起杏眼,方才还惊慌失措的神情淡然无存,用仅他一人能听见的声音在他耳边说道:“这就疯了?那沈掌印是没见过本宫更疯的样子。”
云蓁一上岸便哭了起来,哭得撕心裂肺,边哭边咳嗽,似要将肺咳出来。
沈今鹤:“……”
“皇嫂……咳!咳!”云蓁拉着许皇后的手,泪眼婆娑地望着她。
“这是怎么一回事啊?好端端的,殿下怎落水了?”许皇后轻拍着云蓁的背帮她顺气。
“是他!他欲谋害本宫!”
云蓁有气无力地伸出食指指向退至人群之后的郭瀚。
众人的目光落在一身酒气的郭瀚身上,郭瀚的头脑被云蓁落水吓得全然清醒,他瞪大眼睛摇头摆手,“不、不是我!”
云蓁哭着大喊:“不是你,还能是本宫自己掉池子里的吗?”
“我、我、我没推殿下啊!我记得我分明没推呀!”郭瀚急得跺脚,方才还酡颜微醺的他现已脸色苍白。
“咳!咳!咳!”云蓁的咳嗽声让人听得心惊肉跳。
“殿下先去偏殿沐浴更衣,让太医瞧瞧可有大碍。”许皇后说罢,招呼了几个宫人将云蓁搀扶起身。
没有人看见,郭瀚与傅贵妃对视了一眼,傅贵妃朝他递去一个烂泥扶不上墙的眼神。
·
太医瞧过后,云蓁沐浴更衣,喝了几口水才顺了气儿。
“郭瀚竟然敢推殿下!这可是谋害皇室的大罪!”雪绒恨不得将郭瀚也推下去猛灌几口池水。
门突然被人打开,云蓁蹙眉,她和雪绒都还没反应过来时,一把尖刀已抵在她的喉咙处。
“不想你家殿下死的话,你就出去守着,你若是喊了人,刀刺穿她的喉咙便是你的罪责。”
沈今鹤眸色冷到极致,饶有兴趣地盯着云蓁光滑雪白的脖颈。
钦吾监掌印向来不是会说玩笑话的人,云蓁的命在他手上,雪绒只好听他吩咐乖乖出去守着。
“沈掌印这是怪本宫利用了你。”
若是今日以前,他只当她闷头往后倒是因为吓坏了,可刚亲眼见识到心思深沉的她,他笃定她是故意落水的,连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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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将他拉下水也是故意的!
“臣不该怪吗?”
他在边关多次飞鸽传书“南戎意图进犯”的消息回京,今日风尘仆仆回来,替她在圣上面前说了那句:“还请陛下明文废止长公主和亲的诏书!”
不想,她却把他当作手上的一枚棋子,实在可恶!
“他们要害本宫,本宫不能坐以待毙,如果不是将掌印牵扯进来,还有谁能听毫无话语权的本宫一言?”
她的眼神竟真挚了起来,但他冷心惯了,眼中寒意未减半分。
“你想如何?”
“请沈掌印替本宫作证,是郭瀚企图谋害本宫,将本宫推下水。”
冷眸之下却泛起笑意,看得人背后一凉,“殿下说谎的眼神竟能如此坚定,佩服至极。”
刀仍旧架在她脖子上,她不敢轻举妄动,钦吾监掌印手段狠辣,他就算不杀她,也可将她折磨得生不如死,哪怕她是长公主,他也敢如此。
这样一个狠厉的角色,旁人断然不敢拿以利用,偏偏她敢,不是因为她胆大包天,而是因着她求生心切。
倘若此次她不回击,他日必定再被他们变本加厉地对付。
他沈今鹤是圣上面前的红人,是“权过元辅”的权臣,他若帮她作证,此事便是板上钉钉,无须再查。
“想害你的人是傅贵妃,她想让郭瀚上演一出长公主白日宣淫的戏码,你处置了郭瀚有何用,幕后主使照样会撇得一干二净。”
云蓁一愣,她还在想指使郭瀚的人是谁,沈今鹤就在一炷香时间内查了个水落石出,钦吾监掌印还真是名不虚传……甚为可怕!
“慢慢来,本宫且让她猖狂几日,借郭瀚杀鸡儆猴也不失为一计。”
她非要将郭瀚下狱,便因他父亲是指挥同知,她要做成一事须借他父亲之手。
说到底,她还要感谢傅贵妃,千方百计把指挥同知的儿子送到她手中来。
“沈掌印肯帮本宫吗?”
“臣不做不值当的买卖。”
“本宫帮你除掉陆见舟如何?”
云蓁察觉到沈今鹤握着刀柄的手微颤了一瞬,但从头到尾,他面上的表情未曾变过。
“说来听听。”
这个买卖听上去甚有意思。
“你不想陆虞两家结亲是怕陆见舟有了虞家的兵权,因着钦吾监与当朝太师不对付吧?”
沈今鹤并未反驳,“那你呢?又是为何?”
“本宫最会看人心,沈掌印的‘恶’摆在明面上来,陆见舟的‘恶’却是藏于血肉之下,本宫绝不允许这样的人脏了祖辈打下的江山。”
此前被沈今鹤撞见她在陆见舟所谋之事上从中作梗,与其让他去查,倒不如直接相告,毕竟此人太阴险,谁知道他最后会不会查出什么鬼东西。
“臣……恶?”
云蓁半阖了眼,目光低垂,盯着那闪着银光的匕首,“青天白日,把刀架人脖子上的人,算不得恶人吗?”
沈今鹤哑然失笑,“殿下肆意利用臣,亦算得上恶人,臣最喜与恶人做买卖。”
沈今鹤终于收起了匕首,正襟危坐的云蓁得以舒展片刻身子,“相信殿下定能将陆见舟的人头奉于臣面前。”
云蓁听着这个“奉”字极为不快,他说她无礼,她看他才是目无尊卑的人!
7. 为伍
先前莺歌燕舞的天福殿此刻充斥着威仪严肃的气氛,主位上坐着的已非皇后,而是当今圣上。
此事牵连者之一的郭翰垂首立于殿中,头一次见这种阵仗,他自是不敢朝殿前多看一眼,就连呼吸也变得小心翼翼。
随着一声尖锐的“长公主到——”
大敞的殿门处出现了云蓁的身影,许皇后派宫人给她送了碧色罗衫来,配着她的玉兰簪,素雅的气质油然而生,高贵而内敛。她眉间散着淡淡的忧伤,双眼微红,在旁人眼中俨然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众人诧异的目光随之而来,却是略过云蓁,落在了她身后的沈今鹤身上。
一个臭名昭著,一个阴险可怖,这两人站在一起还真是既怪异又合宜。
坐于圣上左侧的许皇后忙向圣上道:“殿下定是吓坏了。”
圣上同云蓁关切两句就将话锋转向沈今鹤,“沈掌印怎和扶音一同前来?”
沈今鹤朝殿上之人颔首,一本正经道:“臣亲眼目睹长公主殿下落水,特意来向陛下禀明。”
他这话更是让殿中人匪夷所思,这位掌印的眼睛一向只看前朝,怎今日后./庭之事也需得他出手了?
圣上惊讶地抬眼,冲他问道:“沈掌印说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沈今鹤的狐狸眼慢慢看向郭瀚,郭瀚对上他的眼睛时,吓得手心冒汗,若不是怕殿前失仪,想必他已被宛如刺骨寒风的眼神逼退了好几步。莫说与这等阴险狠毒的人对视了,就是擦肩而过,那几步他都会走得甚为艰难。
他光是看着郭瀚,郭瀚便已吓得呼吸急促,云蓁不禁瞟了眼沈今鹤,他的眼神明明不似方才持刀时的狠,却多了几分折磨之意。
“谋害长公主视同谋逆,你可知罪?”
他这话便是将此事放眼到社稷之上,借此打消了众人对他出现在此的疑惑。
沈今鹤是个太监,声音却未有半分尖细娘音,甚至比正常男子的声音还要低沉几分。
郭瀚瞬间跪了下来,朝着圣上不停地磕头,“陛下明鉴!长公主不是臣推下去的啊!”
圣上又瞧了沈今鹤一眼,只见他眼神笃定,便也深信不疑,“你好大的胆子!”
云蓁替原主真切地感受到了皇室血脉间的薄凉,她与圣上虽非一母同胞,但好歹都是先帝的子嗣,她这个“受害者”就站在圣上眼前,他却未曾问过她关于此事的细枝末节,沈今鹤一句话他便信了。
信了也好,她冒死利用沈今鹤便也值当了。
郭瀚自知沈今鹤已与云蓁为伍,便也不奢望能让他再仔细回忆回忆,只能磕头请求圣上明查。
但沈今鹤的话何其为重,他便是磕破了头也须得担起沈今鹤扣下的罪名。
谋害皇室是杀头的大罪,幸而长公主未死,又恰逢北宣用兵之际,那么他作为武将的儿子应能逃过死罪,只不过要入狱受苦了。
郭瀚抬头,额头已磕破了皮,他命都快搭上了,又何必再为别人遮遮掩掩。
“陛下明鉴!臣去寻长公主殿下是受……”
“沈掌印既已言明真相,陛下可得为长公主殿下做主呢!”
傅贵妃出言打断郭瀚的话,郭瀚望着置身事外的傅贵妃,这才明白这罪他非认不可,一个是当朝贵妃,一个是钦吾监掌印,都不是他能得罪的人。
郭瀚深深叹了口气,再次磕头道:“臣知罪……”
此事就此作罢,傅贵妃越过许皇后,扶着圣上离去,而许皇后只能走于两人之后。
云蓁冷眼瞧着傅贵妃的背影,后宫里的脏东西还真是不少,欲除后宫便要先从前朝下手,不知她父亲大理寺左寺丞又是个何等角色?
她目光流转,加快步伐跟上沈今鹤。
方才他刀刃相逼,她却还能同他做起买卖,换作是别人,怕早就吓尿求他网开一面了。
故而,云蓁此刻在他眼里就是个吃了熊心豹子的疯女人。
竟还敢在他面前提起此事——
“沈掌印已知晓本宫府上有你钦吾监的部下吧?”
沈今鹤得知此事时气得不轻,想他钦吾监何曾替别人看过门?不过他心里跟明镜似的,圣上此举是要监视云蓁。
他的眸光从未柔过半分,“可是他们伺候不周?不如臣亲自伺候?”
“好啊,那沈掌印将本宫送至宫门吧。”
真是个蹬鼻子上脸的女人,沈今鹤如是想着。
宫道上,昭华长公主和钦吾监掌印并排走着,宫人行礼的身子比寻常还要恭敬几分,然则这几分恭敬是冲沈今鹤来的。
“既然沈掌印暂时与本宫有利益牵扯,那便请沈掌印叮嘱好你的人,在本宫府上须安分守己。”
她言中之意再明显不过,她这是不允许那些人做圣上安排在她身边的眼睛。
沈今鹤就知道她不会无缘无故要他相送,原来是想借机让沈今鹤做这等背主之事。
“殿下难不成忘了……钦吾监是圣上的钦吾监。”
“圣上若是想要长公主府里的消息,你命部下传递便是了,至于传到圣上耳中的是真是假,一切全由沈掌印定夺。”
两人步伐同步,低声细语,身后跟着的钦吾卫同二人保持着距离。
“还有一事,望沈掌印将你所查关于陆见舟的所有都告知本宫,如此本宫才能快些下手,也好早点做成这桩买卖不是?”
行至宫门口,云蓁欲在雪绒的搀扶下上马车,却怎么也没料到沈今鹤将手背递上。
诧异一闪而过,云蓁将手轻轻搭在他的手背上,那冰凉的手背与沈今鹤本人一样,寒气袭人。
她却与他全然不同,她指尖的温度如盛夏晨光,如暖风轻拂。
冰火本不相容,若非目的一致,她断然不会同这权宦有丝毫瓜葛。
就在云蓁将手抽回之时,沈今鹤勾唇低语:“月上柳梢时,燕春楼不见不散。”
云蓁瞳孔微震,若此时她还是闺中贵女,自是不晓得燕春楼是何地方,但前世嫁为人妻后,陆见舟跟她提起过。有一回他手下官员告假,因去燕春楼寻欢作乐而闹得家中夫人不快,那夫人脾气暴,在他脸上挠了一条口子才上罢干休,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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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他是不愿将家丑外扬的,奈不住伤口甚为吓人,陆见舟逼问之下他才讲明来龙去脉。
云蓁回忆之际,沈今鹤已然抽回了手,仅给云蓁留下个引人联想的背影。
太监去烟花柳巷,真乃奇闻轶事也。
雪绒为云蓁掀开车帘,不知谁喊了句“令国公”,云蓁往前方看去,一个身着国公官服,头戴乌纱梁冠的男子朝这边走来。
还真是令国公,江羡。
这位国公爷甚少出席各类宴会,这些年从未上过早朝,也未曾与君议政,若非昭华长公主倾慕于他的风言风语传得沸沸扬扬,世人怕是早忘了京中还有位令国公。
当初他祖父跟着北宣开国皇帝打江山,称得上是肱骨之臣,后来君王乾纲独断,逐渐削了国公府兵权。轮到当今圣上坐拥江山时,国公之权已被蚕食得一干二净。
江羡倒无所谓,朝中就数他最清闲,还能享公爵俸禄,简直是美事一桩。
但日复一日悠闲的日子也是会倦的,正当他不知以何取乐之际,一女子叩响他的府门,从此日日拜访,用尽心思妄图搏君一笑。
他没想到京中还有满心满眼都是他的人,她每至他面前都如花蝴蝶一般,有时故作矜持,有时又气急败坏。
世人皆说她举止粗鄙,在他看来此乃真话,于是乎他也不曾正眼瞧过她。
云蓁仔细打量着江羡,空有皮囊罢了,以享美人倾慕为乐的人跟登徒子有何区别!
因心里实在厌恶,也为原主感到不值,云蓁忍不住在江羡经过她的马车时朝他翻了个白眼。
江羡正巧将她露出大片眼白,黑眼珠几乎消失不见的模样尽收眼底,这记明目张胆的白眼极为彻底,他以为看走了眼,顿足回首,却见云蓁的马车已出了宫门。
“怎么回事?长公主没看见令国公吗?”胆大的宫人缩在宫墙下窃窃私语。
“嘘!贵人的事岂容我等妄议,快走吧!”
·
亥时将近,云蓁换上雪绒寻来的男装。
雪绒不放心云蓁孤身前往燕春楼,多次求云蓁带上她,云蓁以“你一个未嫁女子,去那种地方不好”为由拒绝了她。
“殿下不也一样,奴婢陪着也好有个照应。”
一想到沈今鹤白日在偏殿那副瘆人样,雪绒就止不住发抖,再想到自家殿下要独自赴约,这不是羊入虎口吗?
如何求都没用,雪绒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云蓁顺手拿了把折扇出了府。
·
北宣并无宵禁,现已夜幕低垂,燕春楼内仍丝竹悠然,歌舞升平。
秦楼楚馆都一个样,几步便是一个婀娜多姿的美人,步伐轻盈,衣袂飘飘,或在花前月下卿卿我我,或在琴旁拨弦清音袅袅。
云蓁一进门便被早已伪装好的“客官”引至顶楼雅间。
沈今鹤抬眸,眼中映出一个翩翩公子,玉冠束起高马尾,白衫上青竹点缀,墨色绸带缠于腰间。她未点朱唇,描了微微上翘的剑眉,英气逼人。
靠在软榻上的男人慵懒地道出四个字:“有点人样。”
8. 试探
沈今鹤眼前的少年扯了扯嘴角,“唰”地一下将折扇合起,同他比起,她的气势亦不弱。
云蓁的眸光聚焦到他身上,“你这打扮,要是从良吗?”
今夜的沈今鹤全然换了一副模样,卸下压抑的蟒服和乌纱描金帽,一席青衫着身,墨发高束,额前垂落下几缕碎发,这妖孽阴骛的男人竟平添了几分少年气。
云蓁不胜惋惜,这张不可多得的俊颜怎就长在一个奸臣脸上了?
沈今鹤修长如玉的手轻晃着茶盏,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殿下又在心里如何骂臣呢?”
她最怕他笑了,笑时带着眼下的阴骛,像个能窥心的妖精,一下子将她心中骂言都听了去。
云蓁有些心虚,轻声咳嗽了几声,端坐于茶案前,“沈掌印误会了。”
“既如此,殿下不妨对臣这身装束点评一二?”
“自是人模人样。”
言外之意:此时像个人样,之前的就不好说了。
沈今鹤脸上并无怒意,像是早就做好了从她嘴里听不到任何好话的准备。
“殿下从前最是怕臣的。”
云蓁抿茶的动作微微停顿,只听他继续说道:“若遇臣从远处而来,殿下便会立刻掉头,甚至小跑而去。”
他从未关注过她,只当她同所有人一样,听闻他毒辣手段,避之唯恐不及。
云蓁记得,初见他时,她与之对视的眸中并无恐惧,而是厌恶。
难怪他对她说了那句话。
“臣很好奇,殿下从何时不怕臣的呢?”
不知可有人说过,他的眼睛比刑具更有压迫感,被审问的人皆在他的威压下苦苦挣扎,汗珠大颗大颗砸到地上,不敢有丝毫隐瞒。
此时他正用审问官的眼神看着云蓁,他以为她会有些许怕的,却见她悠然地拿起茶壶给自己添茶,随后将唇凑近茶盏边沿,缓缓吹走热气。
茶面泛起涟漪,她却面色不改。
茶香扑向沈今鹤,她不紧不慢地开了口:“本宫活着回来便明白了一个道理——怕,解决不了任何事。亦如本宫那日从潭中捡回命,按理应是不敢再靠近水,可今日亦敢做局落水。”
沈今鹤将盏中的顾渚紫笋一饮而尽,他面上表情向来隐晦,云蓁也不知他对她这解释可算满意。
出乎她意料的是,他很快便转移了话题,骨节分明的手指压在案前的三封信上,云蓁疑惑抬眸,他边将信推至她面前,边说道:“陆见舟所犯三桩罪。”
“屡进谗言、结党营私、为子不孝。”
“为子不孝何以解释?”
“考取功名,受之官禄,春风得意时,留寡母在乡,陋室走水,母赴黄泉,他倒好,不守孝不举哀。”
云蓁绞尽脑汁思索陆见舟母亲的信息却寥寥无几,他几乎未在她面前提起过家中母亲,她只知他同她成婚时,他母亲已过世,却不知他竟未曾守孝。
究竟是何原因能让一对血缘至亲生出如此大的嫌隙……
“沈掌印为何不参他?”
“城府至深又盘踞多年,非朝夕可除,加之他在圣上面前分量不轻,这些罪证不足以彻底将其根除,若无一招制胜的把握,断然不可出击,否则便会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陆见舟比她想象得还善于伪装,做事滴水不漏,比正大光明作恶的沈今鹤更令人发指。
发动宫变,直逼太和殿,除了虞家他还有哪些布局?
明明已位列三公,得圣上重用,他为何仍欲壑难填?
他身上还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层层迷雾,皆待云蓁拨开。
“今夜殿下与臣都讲真话,如此方能称得上是‘诚心买卖’,”沈今鹤忽然出声打断云蓁的思绪,“陆见舟之事,臣已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现在,轮到殿下了。”
云蓁侧头托腮,玉指轻点白里透红的脸颊,“沈掌印想知晓何事?”
“殿下遇刺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云蓁并不意外沈今鹤能问出这问题。
昭华长公主性情大变,他的确有理由对她起疑心。
“此案已交由大理寺,沈掌印不应去问大理寺卿吗?”
沈今鹤的身子向云蓁微倾,孤傲精致的脸占据了她的整个瞳孔,低沉的声音从双唇间缓缓道出:“臣想听殿下说。”
“刀光剑影扰飞鸟,血流成河染青苔。”
“然后呢?”
“刺客相逼,本宫已无退路,终是落了深潭,幸遇浮木得生。”
沈今鹤眯起眼睛,那双狐狸眼顿时变得狭长而锐利,盯得云蓁浑身不自在。
“沈掌印若是怀疑本宫乃人冒充……”云蓁执扇轻拍他的手,“大可摸摸本宫的脸,看是不是人皮面具?”
他眉头一皱,这丫头嘴皮子太厉害,竟一句话就将他弄得哑口无言。
云蓁见他不语,心里方松了口气,不料下颌忽觉凉意。
她欲将这只捏她下颌的手打开,却被他眼疾手快钳制住,她扭头挣脱,他便加重手上力气,捏得她生疼。
“放肆!”
云蓁蹙眉怒斥,他却充耳不闻。
她惊诧于他当真细细地端详起她来,脸颊、颈脖、耳后……一处不落,甚至用指尖仔细摩挲。
就是不知他是自个儿疑心,还是替圣上试探……
在未发现人皮面具的存在后,沈今鹤才松手将她放开。
既然懿贞皇后未给长公主诞下过双生姊妹,天下断然不会有两张一模一样的脸。
真是奇怪了,一个人的性子怎能有这么大的变化。
沈今鹤打量的目光仍在云蓁身上游走,当目光停至她脸上时,发现她正愠视着他。
“殿下不必如此看臣,不是殿下让臣摸的吗?”
云蓁散去了怒意,转而轻声道:“倒是本宫忘了沈掌印的身份,竟同你讲究起男女有别了。”
她总能说出让他不悦的话。
“沈掌印来此只能闻声却不能行乐,真是受苦了。”
她嫁过人,便也不忌讳说什么话,于是就想出言恶心沈今鹤几句。
谁曾想,他亦非等闲之辈。
“殿下若好奇,臣演示一二?”
污言入耳,她被茶水呛得连连咳嗽,只见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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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青色身影慢悠悠地离座朝她走来,她忙用帕子擦去漏在白衣之上的茶水,而后倏然起身往后退去。
“不好奇!”
他步步紧逼,寸步不让,“臣觉殿下所言极是,你我二人何须在意男女有别。”
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倒怕和一个太监说起这种事了。
云蓁撞上身后的玉屏,现已被他逼得无处可退。她把折扇横过来抵在两人之间,她以为自己已够没脸没皮的了,没成想对方脸皮之厚已到了她望尘莫及的地步。
“掌印请自重!”
沈今鹤毫不在意地笑了一声,一把夺过云蓁手里的折扇,手腕轻转,扇面打开,自己扇了起来。额前发丝如絮飘动,若不是云蓁早知面前之人是阎罗掌印,恐怕会将他视作如玉般的翩翩公子。
“殿下日后别再口无遮拦了,倘若闻声之人换作别人,殿下少不了要吃亏的。”
云蓁微愣,他是在好言提醒?
屁!
一个大奸佞的话算什么好话。
沈今鹤语罢,转身将折扇扔在云蓁坐的软榻上,而后不疾不徐地迈步离去。
云蓁倚靠在窗棂旁,望着夜色下愈来愈小的青色身影,直至那道身影消失在夜幕中,她才阖眸沉思。
下一瞬,沈今鹤面带阴骛笑意的脸突然闪现,近在咫尺,吓得她赶紧睁开眼。
云蓁轻叹了口气,同奸佞做买卖,定不是件易事,尤其是沈今鹤这样的毒辣佞臣。
·
翌日清晨,云蓁刚从榻上起身,屋外就传来雪绒不满的声音——
“这事已传成这样,还用得着他亲自来相告吗?就说殿下不见客,赶紧打发了去。”
云蓁冲外头喊了声,雪绒推门进来,她脸上挂着笑,像是刻意隐瞒什么。
“大清早谁惹我们雪绒不痛快了?”
雪绒摇摇头,给云蓁端来温水伺候她梳妆,“就是些鸡毛蒜皮之事,唯恐污了殿下的耳,奴婢还是不说了。”
“也罢,诏狱那边都安排妥了吗?”
“殿下放心,都安排好了。”
妆毕,云蓁起身,铜镜里映出的鹅黄锦衣自然下垂,随窗外来风轻微飘动,“走吧。”
行至前院,云蓁的眼中赫然出现一个墨蓝背影。听见脚步声,那人回头,朝云蓁稍稍俯身行礼。
雪绒见到此人,瞪了守门的钦吾卫一眼。
“怎么回事?”
人已站在云蓁面前,雪绒无法再隐瞒,便如实道来:“方才钦吾卫来报,说令国公求见殿下。”
“因着何事?”
“奴婢不知,但……眼下国公和殿下还有何好说的。”
雪绒的声音越来越小,云蓁听出她话里话外藏着的不满,于是同她刨根问底。
结果问出了一件荒谬至极之事——
昭华长公主被令国公拒婚,今儿一早便在宫中传开了,紧接着,此事风行草偃,闹得京城贵府无人不知。
云蓁怒不可遏,指着天边痛骂:“江羡拒婚?本宫何时说要嫁给他了!”
说罢,云蓁朝院中紫薇花下的江羡疾步而去。
9. 做局
紫薇花为风伴舞,飘然落下。
花瓣落于黄衣女子肩头,与她相对而立的男子抬手将其捻去。
绿叶细枝交错,发皱的花蕊拥簇而生,整枝乱作一团,恰如昭华长公主与令国公之间交缠迷离的感情。
明是昨日他已拒婚,今日又登府相见,云蓁觉着眼前的男人飘忽不定,前后矛盾。
但很快云蓁就知她想错了。
那片花瓣刚离了她的身,江羡便开门见山道:“承蒙殿下错爱,臣特来请罪。”
想起昨日在宫中相遇,云蓁还有一刻纳闷,一个经久不上朝不议政的令国公怎朝永明宫的方向走去,原是得圣上召见。
御案上放着两道诏书,卷起放在一侧的那道是废止长公主和亲的诏书,摊开的这道是赐婚长公主和令国公的诏书,只待令国公点头,便可批红送至钦吾监。
江羡恍惚,圣上若想赐婚,大可直接下诏,如今宣他来听他意愿,是对架空国公府权力的补偿,还是怕天下人耻笑当今圣上削权肱骨之臣后人,正好借此机会在天下人面前搏个明君的美名?
他跪谢圣恩的同时拒了这桩婚。
他没料到此事能传得这样快,于是今日一大早就来“负荆请罪”,顺道当面拒绝长公主的痴心。
江羡拱手,满眼歉意,“臣不值殿下倾心相付,愿殿下觅得良人,与臣过往不复回首。”
明言至此,两人不再纠缠,他来明确拒绝她的爱意了。
却在她死后。
“先前明明有诸多机会,为何你迟迟不提?”云蓁眼底划过一抹怒意,继续逼问道:“你自诩清高,是因着本宫名声不好,不愿与本宫有所牵连?”
江羡欲言又止,终是没说话。
云蓁上前一步,双眸沉得吓人,“江羡,你分明从未正眼瞧过本宫,你日子乏味,便以本宫在你眼前扮作‘跳梁小丑’为乐,如今圣上已然拿出赐婚圣旨,你才不得不来斩断本宫的爱意。”
江羡垂眸听着,半响道出一言:“臣……知罪。”
“从前是本宫看错了人,今时今日,本宫对你情意已尽,往后亦不会对你多情分毫。”
云蓁眼神淡漠,不再多看江羡一眼,转身唤来雪绒送客。
·
北宣的诏狱由钦吾监掌控,狱门外守着的钦吾卫面无表情,黑袍也藏不住其下健硕的身形,腰间佩刀,站姿如松。
圣上身边的赵公公早已在此等候,瞧见长公主府的马车行近,赵公公立即上前相迎,亲自扶了云蓁下马车。
赵公公赔笑道:“殿下差人给咱家捎句话便是,何以让殿下金贵之躯来这等腌臜地,咱家实乃惶恐!”
郭瀚是武官之子,其父官居从三品,纵使郭瀚犯错,圣上也不愿将他关太久,故而遣了赵公公送来和解的契据。
“本宫想亲自来瞧瞧郭瀚可有悔过之意,否则光看赵公公拿来的契据,本宫着实不知签还是不签。”
“您说得是。”
赵公公朝一旁等候的诏狱长递了个眼色,诏狱长向云蓁做了个“请”的手势,随即命守狱门的侍卫让道。
幽暗的诏狱里,唯一的光源就是石壁上微微摇曳的烛火,随处可见铁栏和刑具,空气中弥漫着寒意和血腥味,与外面的和煦日光形成鲜明对比。
诏狱长将关押郭瀚牢房的铁锁打开时,里边的郭瀚正与突然从墙角窜出的老鼠斗智斗勇,看来他昨夜过得并不踏实。
听见铁链声响,郭瀚哆嗦了一下,回过头一脸惊恐地望着被人拥簇而来的云蓁,不再管墙角灰褐色的一团活物。
云蓁脸上是挂着笑的,不至于将郭瀚吓成这个样子。
只见雪绒跟在云蓁身后进了牢房,手上端着的木托盘上放了一尊高颈瓷壶和一只酒盏。
这两样东西出现在牢房之中多半如刽子手握着的鬼头刀,一刀斩下,人头落地,一杯饮下,毒发身亡。
郭瀚笃定,云蓁是来送他上路的。
他突觉一阵眩晕,双腿发软,瘫跪在潮湿的地上,等待着掌他生死的云蓁发话。
云蓁握住酒壶把柄,微微倾斜,飘香的酒液如细流注入盏中,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闻着酒香像是上了年头的东阳酒,但在郭瀚看来,佳酿浊酒皆是要他命的鸩酒。
他瑟瑟发抖,退至方才老鼠蜷缩的墙角,不敢抬眸看她,余光中,鹅黄色衣裙上的金丝云纹慢慢变得清晰。云蓁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明是一个芳龄十五的姑娘,清脆的声线中有着毫无违和的气势。
“怎么?你还想受囹圄之苦?”
郭瀚缓缓抬头,他眼中已无旁物,仅此一只酒盏,他顿时有了把傅贵妃推出来的想法,话到了嘴边,只听站在牢房门外的赵公公问了句:“郭大人怎来了?”
众人目光都落在了牢门外的中年男子身上,没有人瞧见云蓁眼中一闪而过的笑意。
指挥同知郭福生本欲借此机会对郭瀚惩戒一番,让其在牢狱中多待些时日长长记性,不料有人给他传了消息,说他那不争气的儿子于诏狱中公然藐视皇室,心无半分悔意,气得他一将卫所事务处理完就来了诏狱,不想正巧碰上了昭华长公主。
郭福生朝赵公公颔首道:“本官是来请罪的。”
说罢,他迈进牢房,掀起长袍的前摆,朝云蓁行了个君臣礼,“罪臣郭福生,教子无方,请殿下责罚!”
云蓁见了彬彬有礼的郭福生,不禁怀疑成天无所事事的郭瀚到底是不是他亲生的。
云蓁递上酒盏,“那便由郭大人替令郎喝了吧。”
少女声音柔和,与阴森诏狱格格不入。郭福生只向她手中的酒盏扫了一眼,二话不说接过,仰头一饮而尽。郭瀚已起身,却还是来不及阻止,忍不住惊叫一声。
赵公公皱眉瞥了眼郭瀚,出言提醒道:“郭公子,长公主殿下面前休得无礼!”
郭瀚不学无术,常惹是生非,但若要他眼睁睁看着独自将他拉扯大的亲爹死在他面前,他断然是做不到的。
他趴跪在云蓁的凤履前,恳切乞求:“求殿下开恩,莫要毒死家父!”
牢房外的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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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公再次出声,他嗤笑道:“郭大人喝的是东阳酒,又不是鸩酒,哪来的毒?喝了这酒,就表示殿下愿意和解啦。”
郭瀚一愣,他父亲倒是反应快,已向云蓁感恩戴德,回头却见郭瀚呆若木鸡,郭福生恨铁不成钢,“混账,还不向殿下谢恩!”
“不必了。”
云蓁朝牢房外踱步,赵公公会意地招呼他身后的太监上前来,太监手上端着玉案,其上放了和解契据和笔墨,他弯下腰来,玉案齐眉,云蓁签字画押,这事就此作罢。
“恭送长公主殿下!”
云蓁走后,郭氏父子也欲离开,却是在赵公公确认郭福生端着的酒具无可疑之处后才得以走出诏狱。
郭福生怒气未消,郭瀚心有余悸,故而这对父子一路上未有一言。
回府后,郭福生立即放下酒具,对郭瀚行了家法。郭瀚母亲去得早,郭福生卫所事务繁忙,疏忽了对他的管教,没想到让他长成了这个模样,他怪郭瀚,更怨自己。古往今来,子不教父之过。
府邸上空的嚎叫足足响了半个时辰才罢休,郭福生唤来下人将趴在地上的郭瀚扶下去,下人早已熟练地请来了大夫。
郭福生心力憔悴地坐在正堂八仙桌旁,无意间一瞥,神情变得紧张起来。
方才尚无异样的酒盏,此刻内壁上怎惊现一行小字——
以裘康罪证,易吾之和契。
看到指挥使裘康的名字,郭福生顿时一身冷汗,拿起酒盏凝神细看。此盏材质甚为怪异,无论是摩挲亦或眼观,都是瓷制品无疑,但又能在酒水熏泡之后的一个时辰浮现出被隐蔽之物。
他恍然大悟,原来一切都是昭华长公主做的局。
郭瀚、郭福生……甚至是圣上,都是她的局中人。
她算准了圣上会如何处置此事,又将他郭福生算计来,算准他会因她的一纸契据答应她开出的条件,并且在赵公公眼皮子底下向他传递了盏中密信。
一个刚及笄的女子,怎谋算起这些事来了?
·
从诏狱回来已是申时,云蓁躺在院中摇椅里,轻转纨扇消暑。
雪绒回想起方才在诏狱中云蓁的言行举止,分明与她年纪相仿,云蓁看起来却像经历世事的成熟女子。
摇椅上的女子望着西边,眼中有欣慰,有伤感,亦有期许。
雪绒递上莲子汤,“殿下在想什么?”
“西征将士也该归京了。”
她就快见到上一世西去的父亲了。
可她愁眉不展,该以何种身份回家看看呢?
“是啊,虞都督可算要回来了,此番又立战功,救了无数战火里的百姓,听说礼部已将虞都督的凯旋宴准备妥当,就等都督回朝呢!”
雪绒喜笑颜开,她不知她口中的虞都督会有君疑而诛之的下场。
云蓁攥紧扇柄,一切都来得及,圣上可除眼中钉,她照样能除异己,陆见舟、裘康……凡是碍眼的,都不会长命。
算算日子,她昨日在宴中对虞渔的“算计”也快成事了。
10. 绑匪
晨起时,雪绒把小五的笼子从树荫下搬到太阳底下让它享受日光,眼下太阳逐渐西斜,她又将笼子搬了回去。
云蓁越发觉着这丫头选得不错,又衷心又体贴,明白她心底里是怕蛇的,于是替她悉心照料起了小五。
“殿下不是喜欢蛇吗,怎将笼子锁得那般严实,不若臣帮殿下将蛇放出嬉耍一番?”
连雪绒都看得出她怕蛇,他那双阴毒的眼睛又怎会看不出?
云蓁懒得理他,摇着摇椅闭目养神。
来人脸皮厚,直接进她的后院也就罢了,还坐在了她一侧的石椅上,甚至,唤了个钦吾卫给他端来了莲子汤。
云蓁眯眼,“不曾听闻钦吾监这般清闲啊?”
“自是比不上殿下事务缠身,刚见完令国公又去见了阶下囚。”
长公主府上下全是他的人,云蓁一想到成日被这双眼监视就浑身不自在,或许能将他们赶走呢?
“钦吾卫什么也不怕。”
云蓁抬眸望去,身侧的沈今鹤又换上了玄色蟒袍,正自在地喝着莲子汤,神情慵懒,一副已将长公主府当成他的钦吾监的主子姿态。
云蓁起身,如今院中有两条蛇,一条毒蛇,一条比毒蛇还极凶穷恶的蟒,她是一刻也待不下去,除了那桩谈好的买卖,她并不想同他有任何交集。
她略过沈今鹤时,他放下调羹,语气微扬:“陆见舟的人暗中备好了夜行衣,想是今夜有所行动。”
云蓁眉峰一蹙,巧的是上一世的今日,她掩面出府亲自去取前些日子定下的剑鞘,准备送给父亲当凯旋礼,又去了布庄给母亲取蜀锦,回府时太阳已落山。
她明确记得,今日她并未遇见陆见舟,也没碰到任何身着夜行衣的可疑人。
难道是因为这一世她破坏了陆见舟在千秋节上的计划,所以他不得不多生一计吗?
沈今鹤盯着她的脸,随意问道:“臣特意给殿下送来情报,喝一碗莲子汤不过分吧?”
云蓁闻言神情舒展,“莲子汤管够,沈掌印慢慢喝。”
沈今鹤看着步履匆匆朝府门而去的云蓁,若说他做事雷厉风行,那么她有过之而无不及。
·
黄昏至,京城街道铺上了一层泛旧的光影,车水马龙中,忽现一个月白色身影,掩面女子进了布庄,再出现时,身后的丫鬟抱着锦盒,此时天边余辉隐去,暮色悄然蔓延。
茶室二楼雅间,珠帘后的黄衣少女朝雪绒颔首,雪绒对帘外的人吩咐了几句,那人便退了下去。
云蓁的目光再次落在虞渔身上。
“小姐,我们偷偷跑出来,天黑才回府,夫人肯定急坏了。”
说话的小丫头是母亲特意给她挑的,从小陪她长大,后来作为虞渔的陪嫁丫鬟一同去了太师府,不知那夜虞渔死在都督府之后,她又落得个何等下场?
虞渔主仆二人行色匆匆,飞快穿梭于人群中,不料与迎面走来的娘子相撞。
娘子手上拿着胡饼,这一撞,胡饼砸到虞渔,顺着她的月白裙滑落在地,浅衣之上油渍清晰,丫鬟瞬间蹙起眉头,拿出帕子却无从下手。
京城贵女无一不在意衣着得体,若是这样脏兮兮地回府,定少不了母亲担忧数落。
撞了人的娘子满是歉意,虞渔自知自己疾步而行亦有错,忙扶起了弯腰赔不是的娘子。
“我家就在前面,若姑娘不嫌弃,就随我来换身衣裳吧。”
虞渔见过她,她是布庄里的裁缝,因此放下戒心,跟着她回家换了身干净衣裳。
一盏茶的功夫,雅间里脚步声渐起,“事已办妥,这是和虞小姐今日衣裙相近的衣裳。”
云蓁转过身,隔着珠帘见俯身的裁缝娘子手上拿着件月白裳,与方才虞渔所穿颜色一样。
雪绒接过衣裳,给了她一块银锭,“今日之事切勿同旁人提起。”
娘子应声退下。
云蓁出了茶楼,身上的鹅黄锦衣悄然成了月白衣裙。
她故意穿过人迹罕至的小巷,跟了她一路的人变得肆无忌惮起来,月光所照,几道影子若隐若现地投射在墙上。
她勾了勾唇,鱼儿上钩了。
蓦地,云蓁的口鼻被一只大手捂着,窒息感上涌,她佯装挣扎,那人的同伙动作迅速地将她双手捆住。
就在黑衣蒙面人要将她面纱摘去,往她嘴中塞布包时,转角突来传来一道声音——
陆见舟带着手拿棍棒的下人缓缓靠近,冷声冲黑衣人呵斥:“北宣律法在上,岂容尔等肆意妄为,还不速速放人!”
昏暗月色之中,云蓁眼角弯弯,若不是被人捂着嘴,她定会忍不住出声嘲讽一句:“陆大人这是在演话本子里英雄救美的把戏吗?”
他想在虞渔面前挽回形象,故而搭了这戏台子,待他看清大费周章抓到的不是虞渔而是云蓁时,不知会露出怎样一个精彩的表情?
陆见舟胸有成算,长袖一挥,身后众人举棍而上,想是双方做个样子就会将她放开,却没料到双方竟真打了起来。
云蓁惊叹,竟演得如此逼真。
当陆见舟的手下被打得鼻青脸肿,口吐鲜血躺在地上时,云蓁惊讶于为何陆见舟的脸上出现了不可置信的表情。
紧接着,巷中惊现几个身穿夜行衣的男子,齐齐跪在陆见舟面前,不仅是做戏的陆见舟,做局的云蓁也神色惊愕。
不待云蓁反应过来,黑衣人似乎不想弄出大动静,擒着她迅速逃离了巷子,戏曲突变,全然不在云蓁的意料之中。
原来今夜狸猫换太子的,除了她,还有这群真绑匪!
至于陆见舟,在得知虞渔已回府,被绑的人身份不明时,一副着事不关己的姿态,转身打道回府。
·
云蓁怎么也没算到今夜还有另一波人马,如今倒好,她此刻被五花大绑地扔在废弃柴房中,不知对方所图。
劫财倒好说,若是劫色……这荒废之地就算她喊破喉咙也搬不来救兵。
别重活了一世还落得个惨烈下场!
云蓁竖起耳朵听着外边的动静,虽听得不详尽,但她已捕捉到几个关键字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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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南戎、虞靖、筹码。
她飞快地在脑子里将这三个字眼串联起来,对方想绑架的人是虞渔,他们想把虞渔当作和虞靖谈判的筹码……
南戎……
云蓁顿时萌生出了一个想法:他们是南戎人!
她费劲地抬起脚,将靠在墙边的木柴踢落,听见声响,几个黑衣人推门进来。
黑衣人腰间已然挂上弯刀,北宣人更擅长剑,南部外邦则擅弯刀。
“不如直接杀了,女儿死了,我看他还有何心思带兵打仗!”
其中一个黑衣人凶神恶煞,手握弯刀朝云蓁走来,他离云蓁不过一步时,另一人出言阻止:“不可!死人还如何做筹码?”
“用她威胁虞靖拒绝挂帅出征,你有几成把握?”
黑衣人头目笑道:“她可是虞靖的掌上明珠,我就不信虞靖会不顾女儿性命。”
云蓁鼻腔突然发出的一声冷哼引来了众黑衣人的注意,头目蹲下身用打量的目光看着她。
“不愧是虞都督的女儿,不仅不害怕,反倒挑衅起我了。”头目的脸上有一道吓人的伤疤,胡须丛生,想来好几日未捯饬了。
他拿掉云蓁嘴里的布包,云蓁嘴巴发酸,终于能活动片刻。
头目眼神犀利,握着刀柄,只要他稍稍抬手,刀刃就会碰到云蓁的身子,“你想说什么?”
“北宣不止我父亲一个武将,就算挂帅出征的不是我父亲,也会是其他身经百战的武将,难道你们要把各将军的家眷都劫持来?”
云蓁沉着冷静,说话不紧不慢,见头目眼珠微转,其余南戎人面面相觑,云蓁便知此计可行。
她挑眉道:“不如直接拿了作战图……”
此话一出,头目瞬间将弯刀抵在她的颈脖上,弯刀起时,锋利的刀刃划破了她腿处的衣裙。顷刻间,她的腿上赫然出现一条不深却渗血的口子。
“你有作战图?”
头目眼里凶光毕露,阴森可怖,云蓁忍痛点了点头。
“我尚没有攻打南戎的作战图,但你也可参考我父此番大战西部蛮夷的作战图。”
他并不相信她,抵在她颈脖上的弯刀推进了分毫,又一阵疼痛随之而来,刀刃下多了一道小小的伤口。
“奈何你是虞靖女儿,你怎么可能能接触到这等绝密的东西?你若骗了我,信不信我砍了你的脑袋?”
冰凉的触感袭来,云蓁连呼吸都变得小心,“正因我想活命,我才不敢说假话。能记作战图的,除了纸笔,还有人。我父亲每次出征都会做好战死沙场的准备,将军可身死,但作战图须得以延用。所以,我父的作战图会存于他的营帐中,也会存放在我的脑子里,这是我和父亲之间的秘密。”
颈间刀刃被收了回去,云蓁仍旧冷汗涔涔,毕竟……
她根本就没有什么作战图!
头目对她的回答十分满意,大笑道:“人都是怕死的,性命攸关,可背叛父亲,背叛北宣,虞家小姐,我果然没看错你。”
他们将她松绑,把纸笔扔在她脚边,“画。”
11. 恻隐
昭华长公主不必和亲的消息已昭告天下,便是说南端战火一触即发。
近来圣上应已召了朝中众臣商议此番派哪位将帅南征。三代虞家将,就属虞靖用兵如神,凡是他挂帅出征,向来都是战捷连连,凯旋而归。
如此,南征的第一人选乃虞靖无疑。
南戎国君畏惧战无不胜的虞靖,便动用了潜伏在京城的南戎细作,把虞靖的宝贝女儿当作和虞靖避战的筹码。
云蓁倒是和南戎想法一致,她也不想虞靖出征。
前世北宣和南戎的这一战打得实为精彩,虞靖旗开得胜,率大军逼得南戎军节节后退,生是退到了都城城下。他将敌军元帅首级送到南戎国君面前,最后南戎国君奉上降书,割让城池,圣上才让虞靖收兵。
虞靖便是屡建奇功引得圣上忌惮,如若这一世他并未战功赫赫,也许能逃过非死不可的结局。
云蓁对此自有打算,不过这都是后话了,眼下最重要的是该如何逃过此劫。
她尽力克制着内心恐慌和伤口的疼痛,缓缓执笔在纸上绘图。
“为何手抖?”
头目质疑的声音从云蓁头顶传来。
“本就昏暗,唯一的月光都被你们挡了,我看不清。”
“你最好别耍小心思。”
“大哥,你们五个人,五把刀,我怎么敢啊!都蹲下来,别挡光。”
头目摆摆手,另外四个人都跟着他蹲了下来。
云蓁停笔,无奈道:“都蹲到这边来,那边莫要有任何遮挡物,光都是从那边照过来的。”
五个大男人为了得到至关重要的作战图,无奈之下只能听她指挥。
门在的那一侧都空了出来,正好能过人,云蓁很满意。
一炷香的时间里,云蓁趴在地上将一张纸画得没一处空隙,正当头目要起身过目她所画之图时,他发出“嘶”的一声,应是蹲久了腿麻得难受。
云蓁瞧准时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洒出藏在长袖里的迷药,五人又惊又怒,奈何头晕目眩,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捂住口鼻夺门而出。
京城敌人众多,她不能再是从前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为以备不时之需,她当初让雪绒寻妃红粉末时,也吩咐了她备些迷药。
担心药效一过那帮人又追上来,云蓁一刻也不停歇地跑,他们挑的地方极为隐蔽,巷子里黑灯瞎火又错综复杂,云蓁费了好大劲也没能找到回去的路。
不幸的是,那帮南戎人却对此处很熟悉,不一会儿便追了上来。五个身手矫健的男人轻易就将云蓁堵在了一条穷巷里,吃一堑,长一智,五人已然掩面,云蓁手上唯一的武器再无用处。
头目拿出因怒气上头捏得皱巴巴的纸张,咬牙切齿道:“你敢耍老子?!”
云蓁第一笔勾勒的确实是地图,原先她想着随便画一张地形图,可画着画着,一张笑里藏刀的脸瞬间浮现在她的眼前……
“老子本想留个活口,既然你一心求死,老子就成全你!”
云蓁已靠至墙边再无可退,眼前步步逼近的男人眼里尽是寒芒,杀念已如洪流破堤而出,他将弯刀高高举起,刀光骤现——
一声惨叫响彻深巷,声音的主人不是云蓁,而是持刀的头目。
箭弩刺穿手臂的疼痛让他一个踉跄跪倒在云蓁脚边,他声嘶力竭地叫唤着,额头上青筋暴起,血顺着他的胳膊滑落在地,这箭弩是淬了毒的,看他的模样应不是让人顷刻毙命的毒,而是慢慢渗透、渐渐蚀骨的毒。
云蓁眯起眼,看到巷子那头有一道修长的身影,得月色青睐,夜幕中的光亮似都洒在他一人身上。只见这人朝巷子尽头走来,风起袍动,万夫难敌。
来者昏暗之中竟能将箭弩射得这么准,站着的四个南戎人见头目生不如死的样子,就知此人不好对付,于是握住刀柄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几分。
其中一人喊了句:“杀了他!”
余下三人举刀朝孤身前来的男人跑去,说话的这人转身朝云蓁逼近。
巷子太窄,云蓁无法逃到救兵那边,只能捡起头目的刀在空中乱挥,尽量拖延时间等她的救兵解决那三人。
肃杀之气弥漫窄巷,男人眼前寒光乍现,弯刀砍来之际,他借石墙腾跃而起,绣春刀瞬间出鞘,刀似蟒游走于三人之间,空中划过一道凌厉的弧线,三人尚未看清他的招式便已被封喉,瞬间倒地。
下一瞬,男人手一挥,那把绣春刀似箭发射般朝云蓁这边刺来,伴着沉闷的声音,一道银光刺穿最后一个南戎人的身子,他胸膛鲜血直流,死状惨烈。
又是这股熟悉的浓烈的血腥味,短短一月,云蓁闻之三次,鼻腔实在难受,再加上身上的伤口还在往外渗血,她几乎快没了力气,手一松,弯刀“哐当”一声落地,她顺着墙缓缓滑倒下来。
云蓁眼帘垂下,眼缝中的玄色蟒袍越来越模糊,再然后,她就彻底没了意识。
黑暗中,她瞧见陆见舟用剑指着父亲,说他是叛贼。一道血光之后,她看见被软禁起来的自己,蓬头垢面地缩在墙角,陆见舟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手上拿着的碗里装着血,他朝她温柔地笑了笑,而后将血水一饮而尽。
云蓁额头上的汗珠冒个不停,雪绒吓得放下绢帕,小跑着出了屋。她急得焦头烂额,但又不得不恭恭敬敬地同坐在院中石椅上的沈今鹤行礼说话:“掌印大人,我家殿下满头冷汗,昏睡至今都不醒,您能不能去瞧瞧?”
沈今鹤起身,跟着雪绒进了屋。
屋内一股汤药的味道,惹得沈今鹤蹙眉。
雪绒端起汤药,双眼渐红,“大夫开了药,可殿下喝不进去,都怪奴婢,怎么就让殿下独自去了呢!弄了这一身伤……”
沈今鹤觉得聒噪,不想再听雪绒自责,于是从她手上接过汤药,径直走到云蓁的床榻前,在雪绒的震惊中,他掀开帘子坐于床沿。
雪绒觉着有些不妥,欲言又止。
“你家殿下说过,与我不必男女有别。”
雪绒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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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低下了头,他是个太监,此话有道理。
见云蓁手指微动,沈今鹤冲雪绒道:“煮碗粥过来。”
雪绒惊喜地看向床榻,只见云蓁已微微侧了侧头,有要醒来的迹象,她忙应了几声跑出屋子。
沈今鹤将床榻上面色苍白的少女扶起靠在枕板上,舀了一勺汤药欲递到她嘴边,可下一瞬他却停了动作,他忽然觉得自己简直莫名其妙。
他在作甚?
伺候女人吗?
沈今鹤将悬在半空中的手伸了回去,与此同时,云蓁轻咳了一声,他抬眸看去,那个在他面前高高在上、常口出狂言的长公主怎就成了这副可怜样,面色苍白如纸,双颊没有了往日的红润,煞白的唇一开一合,像是在说梦话。
他靠近倾听,一句带着哭腔的“母亲……我好想你……”让他心头一颤。
纵然她不讨喜,但她和他一样,都是个没爹没娘、孤苦无依的人罢了。
沈今鹤又抬起了手,将汤药送到云蓁嘴边,就当是为了让她快点痊愈,也好尽快帮他对付陆见舟吧。
她还在梦中,将汤药都吐了出来,带着撒娇语气的话传到沈今鹤耳中:“母亲,好苦,我不喝。”
沈今鹤鬼使神差下喝了一口,是有些苦,但也非不可接受的地步吧,真是娇气。
他如此想着,却唤来了钦吾卫,“寻些蜜饯来。”
钦吾卫的素养一向很高,主子的吩咐就算疑惑也莫多嘴,尽管照做就是。其办事速度更不用说,不一会儿功夫就将一包蜜饯奉上。
沈今鹤往汤药里放了两块蜜饯,轻轻搅拌了片刻才又喂给云蓁喝。
这下她可算乖乖喝药了,就是要一点一点喝,待她将一碗汤药喝得一干二净时,某位掌印的手也有些酸了。
他的手向来是持刀的,眼下却拿起了药勺,动作还须又轻又慢,怪折磨人的。
雪绒端着热粥进屋时,屋内只有躺在床榻上的云蓁,不知沈今鹤何时走的。
她瞥见桌上的空碗和几块蜜饯,顿时对这位掌印大人有了新的认知:连喂药都这么有手段……
云蓁醒了,梦里的场景挥之不去,待缓过神来才睁了眼。
她睁眼后就对雪绒一顿夸赞:“你真贴心,还知道放些蜜饯。”
“回殿下,这功劳是沈掌印的,奴婢见殿下喝不进药,只好请了沈掌印来。”
雪绒的话给了云蓁当头一击,“你的意思是……沈今鹤喂本宫喝的药?”
雪绒点点头。
“他人呢?”
“许是钦吾监有事回去了吧。”
“你去打听打听沈今鹤的喜好,此番若不是他,本宫定是命丧黄泉了,知恩图报,当是送些礼。”
“是,奴婢这就去打听,殿下记得喝粥,也是沈掌印吩咐煮的。”
雪绒语毕出了屋,云蓁下榻坐在桌前喝粥,脑子里又如在柴房一样慢慢浮现出沈今鹤的脸,只不过跟上次的脸不太一样,这次笑得要好看一点。
12. 花魁
云蓁得知,昨夜沈今鹤将她送回长公主府,随即命钦吾卫秘密将大夫请来,不曾惊动宫里人。
云蓁昏迷前还在担心,若此事传开,恐引陆见舟生疑,但庆幸的是,至少今时今日,她和做事滴水不漏的沈今鹤为盟,故而她无法顾及上的事他都能替她考虑周全。
但陆见舟也不是省油的灯,被人接连打乱计划,他也该着手查背后捣鬼之人了。云蓁必须要在被陆见舟查到之前,彻底断了陆虞两家结亲的可能。
今日,虞府应该就会传出消息了吧……
云蓁坐在窗前谋划了一下午,抬眼瞧见垂头丧气的雪绒。
“殿下恕罪,奴婢没用,没能打听出沈掌印的喜好。”
云蓁这才反应过来,那可是钦吾监掌印啊,自是没人能轻易将有关他的事打听了去。
“不怨你,”云蓁心生一计,“将本宫去燕春楼的那件衣裳拿来。”
雪绒面露难色,“殿下恕奴婢多嘴,您去那种地方总归是不好的,若被人发现,又要说三道四了。”
“本宫乔装厉害着呢,你放心便是。”
雪绒叹了口气,无奈瞧着自家长公主殿下又变成了个俊俏公子,手中小巧玲珑的纨扇成了简洁脱俗的折扇。
·
燕春楼不愧是北宣最大的秦楼楚馆,白日里的人不比入夜后少。
那夜沈今鹤约她前来,她就看出了他并非燕春楼的新客,倒不如撬撬他枕边姑娘的嘴,否则她若是送了个不讨喜的礼,他定会觉得她没诚心,怕是会冷眼质疑一句:“殿下就是这么报答臣的救命之恩吗?”
她这身打扮看起来像个贵公子,燕春楼的老鸨一脸谄媚地迎了过来,“这位爷看着有些眼生呢,不常来吧,奴家找个柔情似水的美人伺候您可好?”
“就顶楼雅间那位吧。”
老鸨顺着云蓁的手望去,顶楼东边最里面的那间屋子。
“您说花芜?我们这儿的花魁娘子是不轻易见客的。”
云蓁惊叹,沈今鹤啊沈今鹤,你真厉害,一个没那玩意儿的太监还能攀上花魁美人!
她从钱袋中拿了两块银锭,“半炷香时辰便好。”
老鸨双眼放光,乐呵呵地将银锭收入囊中,“公子随奴家来。”
·
“咚咚咚。”
开门的是个半露香肩的美人,柔声细语地朝老鸨颔首:“徐妈妈。”
老鸨笑道:“这位公子是贵客,好生伺候。”
美人向云蓁投来一个含情脉脉的眼神,“公子,里边儿请。”
云蓁越看越生气,想他沈今鹤怎能染指这风姿卓约的美人!
那夜云蓁心里悬着事,迫切地想知道陆见舟的罪证,于是没仔细观察过屋里的陈设。
眼下细细看来,此间和花花绿绿的燕春楼有些违和,房间布置算不上精致,却也极为典雅,墙上挂了一副仕女图,紫檀木案上放着齐全的茶具,壶嘴冒着烟白的蒸汽,扑面而来的茶香,同那夜一样的味道。
“公子贵姓?”
“在下姓崔。”
“崔公子可有想听的曲子,或者……奴家这就伺候您?”
花芜柔软的身躯靠了过来,吓得云蓁挺直了腰板,美人缓缓抬眼,露出狐疑的眼神,“崔公子不是为奴家而来吗?”
“我此番是有一事相求。”
云蓁笑着看向花芜,花芜上下打量了她一番。
这小公子见了娇声细语的花魁还能坐怀不乱,甚至有求于她一个青楼女子,花芜疑惑的眸子就跟钉在云蓁身上似的,半天也没挪开。
花芜起身坐到云蓁对面,给云蓁倒了一盏茶,“崔公子请说。”
“沈公子常来吧?”
花芜笑道:“哦?哪位沈公子?”
“就是那位玉树临风、卓尔不群、面如冠玉……”云蓁忽而小声道:“却戾气逼人的沈公子。”
花芜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端起茶水抿了一小口,但云蓁的目光太过炽热,她又不得不答。
“原来崔公子同沈公子认识。”
“他有恩于我,我想送礼致谢,却不晓得他的喜好,特来请教。”
不知怎的,云蓁总觉得花芜尽管面带笑意,但眉目间却隐隐有着一丝为难之意。
“崔公子照男子的喜好来便是。”
花芜哪儿能知晓沈今鹤的喜好,那位一向孤傲得很,她这儿不过是他和宁州联络的线桩罢了,她从未见过他的一颦一笑,更不用说能掌握他的喜好憎恶了。
云蓁却以为花芜说不出口才这般为难,她“哦”了一声,拖着长长的尾音,眼里含着意味深长的笑。
“我知道了!多谢花芜姑娘!”
花芜笑着送走了云蓁,云蓁得了消息自然也是高高兴兴地出了门。
不过两人似乎产生了误解。
花芜说的是舞刀弄剑,送个剑穗、刀鞘之类的,应是不会出错。
但云蓁想的却是别的意思……
两者之间,相差甚远。
白衣公子走后,一道青色身影从玉屏后走出,花芜冲他恭敬地俯了俯身,神情严肃,已无一丝花魁娘子的妩媚。
·
回府后的云蓁差了钦吾卫给沈今鹤送帖子,邀他长公主府一见。
戌时至,沈今鹤着一袭青衫来了。
雪绒将沈今鹤引至云蓁事先布置好的地方,欠了欠身便退了下去。
房内主道两旁挂满了轻纱帘帐,夜风吹动轻纱,柔软的轻纱不经意地触碰着沈今鹤的脸颊和手背,让房内多了几分微妙的气氛。
靠墙的木雕花台上摆放着今晨刚摘的几支茉莉花,花香伴着酒香扑鼻而来,真叫人沉醉。
以往沈今鹤常常踏足的地方,不是威严肃然的钦吾监,就是压抑森严的诏狱,此地却酒花飘香,有清雅之感,甚至横生暧昧。
准备之人的确是下了功夫的。
听到有人踏上地毯的声音,他稍稍地清了清嗓子,看在她如此用心的份上,就说句好话给她听听好了。
来者坐到旁侧琴前,指尖拨弄琴弦。
沈今鹤闻声抬眸,眼前人琴音悦耳,听琴人却瞬间黑了脸。
正中间的是一个穿着清凉舞服的美人,伴着琴音舞动着曼妙的身姿,如春风拂过柳枝,眼神也柔情似水。
紧接着,三个极有韵味的美人款款而来。
她们坐于沈今鹤身侧,一个玉手轻执酒壶,温柔地给他斟酒;一个替他布菜,举手投足满是温婉;一个给他捏肩,轻声细语地唤着“公子”。
只是,她们行动不过须臾,被围着的这位公子就浑身散发着令人哆嗦的寒意,明明是夏夜,却冷得她们乖乖拉起了滑落肩膀的衣裳。
“出去。”
他显然已无任何耐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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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家哪里伺候不周,公子尽管开口,奴家……”
斟酒的美人翘着兰花指递上酒盏,眼神妩媚得要人命,软软的身子往沈今鹤怀里一靠,欲亲自喂给他喝。
不料,美人话还没说完,手上的酒盏被一股力打在了地毯上,人还未碰到他就被毫不留情地推到一边。
陌上公子突然一脸阴沉,活脱脱一个嗜血之徒,吓得美人们琴断舞停,仓皇而逃。
·
安排这一切的云蓁坐在院中吹晚风,男人爱美人,这是人尽皆知的事,但……
但他一个太监,见了美人难道不会心有余而力不足吗?
不过话说回来,云蓁挑的可都是有倾国之貌的大美人,就算是美人陪着吃口小菜,喝口小酒,沈今鹤大抵也是满意的。
不料,雪绒这么快就来了,来时带着凝重的神色,云蓁突而有种不详的预感。
“殿下,沈掌印把人都吓跑了……”
云蓁嗑瓜子的动作一滞,“他也太挑剔了吧,哪里不满意?”
美人们像见了鬼似的跑出来,雪绒便轻手轻脚地到门口打探,只见座上的沈今鹤比平日里穿着蟒袍的他还要可怕万分。
这样想着,雪绒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奴婢也不知,对了,沈掌印请您过去呢。”
雪绒对云蓁说的那个“请”字是被她修饰过的,方才从门外窥视的雪绒被沈今鹤吓得正欲走开时,屋里的人开了口:“让她过来。”
那语气像是传唤一个罪无可赦的人……
·
云蓁步入房中,可算知晓他是如何将那些美人和雪绒吓成那样了。
不知是桌上烛火相映还是怎的,黑瞳变得有些猩红,烛火照着的这边脸带着显而易见的怒气,另一半脸藏于暗处,似蓄势待扑的野兽。
待云蓁坐下,那道带着质问和不满的声音传来:“殿下很了解臣?”
云蓁抿了抿嘴,本是她想表达谢意才安排了这出,既然她擅作主张让对方不满意,理应浅浅赔个不是。
“是本宫误会了,望沈掌印海涵。”
“臣子救君,天经地义,殿下无须言谢。”
他再次开口,毫无感情的一句:“臣与那些男人不一样,美人自是无福消受。”
“沈掌印常去燕春楼寻花魁娘子,本宫以为你……”
云蓁顿了顿,以为沈今鹤不喜欢她挑的美人是因为只属意花芜一个,这样一看,她岂不是太过冒昧,于是举起酒盏,放低了姿态:“下不为例。”
云蓁一副差点毁了一段情的表情太明显,前一瞬还冷言冷语相待的沈今鹤不禁发笑,这一笑吓得云蓁手里的酒晃了晃。
“殿下,臣是个太监。”
“嗯?”
“不问红尘。”
“那你去燕春楼……”
“听曲儿罢了。”
云蓁羞愧,倒是她生了龌龊想法。
“原来沈掌印喜欢听曲儿啊!”
沈今鹤将手中酒盏举起,喝了云蓁的敬酒,“臣突然也对丹青来了兴趣。”
云蓁好奇抬眸,只见他从袖中拿出一张黑漆漆的纸,纸张摊开,她瞬间汗毛竖起。
这不是……
这不是她的“作战图”吗?!
见云蓁已心下了然,沈今鹤拿起图纸,手臂撑在桌上,身子前倾,狐狸眼对上她的杏眼,“殿下画的……是谁?”
13. 奇毒
烛火轻跳,光影在两人身上舞动,云蓁心虚地盯着沈今鹤举在她眼前的图纸。
她微颤的睫毛被火光照耀如蝶扇翅,长睫之下的双瞳微微一动,嘴角挂笑,眼睛弯成了月牙,俨然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沈掌印觉得是谁?”
只听对面之人哑然失笑,“若不是写了字,臣还以为是殿下的小像呢。”
那夜沈今鹤急着带昏迷的云蓁回府,没注意到中毒身亡的南戎细作手边放着一团纸。待沈今鹤坐在院中石椅上等云蓁醒来时,收拾残局归来的部下将这团纸呈给了他。
沈今鹤不看不知道,一看怒气直冲脑门,沾了血迹的纸张上铺天盖地的鬼画符,中间是一张因画风独特而长相崎岖的脸,若非上面赫然写着“沈奸佞”三个大字,他断然不会将自己同画上之人联系起来。
“殿下竟如此惦念臣,生死攸关的时刻脑子里都是臣,臣真是感、激、涕、零!”
“哈哈……”
云蓁还想狡辩:“沈掌印再看仔细些,本宫又没指名道姓,掌印不必自居‘奸佞’。”
沈今鹤:“……”
不想被他的眼神刀死,云蓁自然地转移了话题:“南戎奸细在京中布局已久,沈掌印未留活口,这样岂不是会断了线索?要想端了他们的窝可就难了。”
沈今鹤将图纸顺手一放,收回了放在云蓁身上目光,“不劳殿下费心,三日前,钦吾监捣毁了南戎线桩,那些个胆大妄为的东西已无用处,死就死了。”
谈话间,钦吾卫在门外求见。
不等云蓁发话,沈今鹤直接说了句“进来”。
还真当这儿是他的钦吾监了,云蓁故意把玉箸一放,弄出点声音表示不满,他倒好,全当耳聋眼瞎。
钦吾卫将声音压得极低,对沈今鹤耳语:“虞府……中毒……”
云蓁假意埋头用膳,却悄悄竖起了耳,虽未将完整的消息听来,但捕捉到的四个字已足够。
她不露声色地勾了勾唇,此事成了。
钦吾卫语毕,沈今鹤立即起身往外走去,云蓁装作什么都不知晓的样子出声询问:“沈掌印不吃了吗?”
“殿下慢用,臣有要务在身,先行告退。”
沈今鹤走后,雪绒终于敢进屋给云蓁布菜。
雪绒怀中不放心的语气问道:“沈掌印应是不来了吧?”
云蓁叹气,雪绒也是不容易,此番被吓得不轻。
“不来了,如此行色匆匆,定是圣上召见,这几日怕是都没空再来本宫府上了。”
雪绒松了口气。
紧接着,云蓁说的话又把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处。
“虞渔毒发了。”
雪绒直冒冷汗,“那圣上召沈掌印是把这事交给钦吾监查吗?”
她原以为圣上会交给大理寺查的,谁知突然冒出个钦吾监,那都是些如地府鬼差判官的人,那位掌印更如坐镇地府的阎罗王,万一被钦吾监查到……
哪怕查出一点线索,都会被抓去诏狱严刑逼供,诏狱是何等地方,站着进去,躺着出来,身受极刑,不死也是半残废。
尤其是沈今鹤亲自行刑,那不如自行了断好了。
“且不说给我们此毒的人踪迹难寻,就是他沈今鹤查到本宫头上又如何,他敢查,还敢杀吗?”
云蓁冲雪绒安慰道:“你不必担心,本宫当初盘算此事时就已做好万全的准备,断然不会连累了你。”
云蓁话音刚落,雪绒立刻跪了下来,“能伺候殿下已是奴婢几辈子修来的福分,为殿下做事奴婢肝脑涂地,又怎么会说得上‘连累’二字?”
云蓁将她扶起,柔声道:“那便当作什么都不知道。”
“奴婢明白!”
“说起来,坊间似乎没了江羡拒婚本宫的传言。”
云蓁细细想来,确实没听到过,思索一番猜测道:“许是江羡不想让自己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消息刚出时传得铺天盖地,如今竟是一个字也听不见,算他有点本事。”
·
都督嫡女今夜突然口吐鲜血,倒地不起,虞夫人吓得忙派人请了大夫,经诊断后更是闹得虞府上下惴惴不安。
大夫隔帘把脉,一身冷汗,边摇头边道了句:“脉象微弱,气息如丝。”
虞夫人一听,身子摇摇欲坠,几乎晕了过去。
云蓁静静听着雪绒从外头打听来的消息,本是早已意料到的,可事情真的发生后,她心里还是止不住的难受。
这一世的虞渔对她来说,已经是一个有独立灵魂的人了,如今云蓁对一个无辜之人下了毒,连害着母亲差点晕过去,想必父亲回来后看见此情此景,亦会忧心如焚……
可是,这是她能想到最好的办法了,圣上疑心重,唯有都督府当真发生了天大的事,南征敕印才不会落到虞靖头上。
只有虞靖不再立下军功,才能保住虞家三百二十口人。
故而,云蓁只能让虞渔此番受些苦,以保虞渔和虞家往后安宁。
此毒名叫涣神散,从发作到解毒一共十日,不会危及生命,但中毒之人会经历钻心之痛,每日都要吐上两回血,到了第十日,毒自然解。
记得上一世,大理寺受理了一桩奇案,一富商中了毒,日日吐血,心绞难忍,如何寻医都未有好转,气息反而越来越弱,富商娘子无奈只好备下了入殓之物,却在东西备全时,富商像灵魂重造般恢复如初。后来太医署众太医翻阅医书,查了足足半载才查到了此毒的真面目。
当初回京时她就想到了涣神散,但此毒世间难寻,是云蓁费尽心思以一物从江湖中人那换来的。
她所换之物连雪绒都不知晓。
·
三日后,北宣都督虞靖西征归来,女儿命在旦夕,他刚入城就匆匆回府,此刻站在虞渔床前,披甲未卸,面带疲倦愁容,晚间的凯旋宴也是来去匆匆。
虞靖下令无论如何都要保住虞渔性命,太医束手无策就寻江湖医师,一时间,登门问诊之人众多,却都来了又走,长吁短叹。
虞氏夫妇短短数日黑发间生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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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抹白,苍老了不少。
南戎在边疆几番惹是生非,对北宣边城虎视眈眈,南征之事不可再拖了。
虞靖在圣上眼中就是个可为他南征北战的剑刃,他本想等虞家小姐情况渐好就在下诏虞靖出征,没成想天不尽如人意,虞家乱成一锅粥,他派去赵公公也并未带回好消息。
太和殿内,几乎八成的官员都奏请圣上另择南征元帅,否则虞靖就是去了,心里挂念着女儿安危,也必定分心。
圣上暗叹一口气,随即命人重新拟旨。
在虞渔中毒的第六日,圣上已下诏,命临武将军挂帅出征。
闻此消息,云蓁长呼一口气,这几日悬着的心可算落下了。
“为之焦头烂额的还有陆太师,他近来常去都督府,每次去带着药品补品,还带过几个江湖医师去,不过也是徒劳。”
一抹冷笑掠过云蓁嘴角,他哪是忧心佳人安危,分明是趁机在虞家夫妇面前搏个好印象。她倒不担心,毕竟就是再好的人,也须虞渔点头,方能入得了虞靖的眼。
第十日,云蓁又穿上她那件白衣,乔装成公子出了府。
她轻扇折扇,视线流连于街边商铺小摊,看似闲适游街的公子,可她的视线却悄然瞥向从都督府出来的陆见舟。
云蓁走向蹲在路边吃着糖葫芦的孩童,将手摊开,把一个小巧精致的瓷瓶递到孩童面前,孩童挠了挠脑袋,圆乎乎的小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
云蓁眉眼带笑,温声道:“前面那个蓝衣公子掉了东西,你能帮我还给他吗?”
说着,云蓁的另一只手从身后伸出,孩童见了她手里的三根糖葫芦笑得合不拢嘴,接过小瓷瓶和糖葫芦欲朝陆见舟跑去。
云蓁拉住他又叮嘱了一句:“如果那个公子问你是谁捡到的,你就说江湖人不留名。”
孩童像是接到了很重要的任务,重重地点了下头:“嗯!”
孩童跑开了,云蓁未回头看一眼便转身离去,她笑得云淡风轻,藏着掌控局势的从容。
晚间,京中街坊都在传,都督府那位命悬一线的小姐被救活了。
很快,又有一言传出:太师为搏佳人青睐,借毒搭台,唱一出英雄救美。
云蓁在下毒时就已想好让陆见舟来背这口锅,十日一到毒可自解,但她偏要陆见舟往都督府送去“解药”,实则不过一颗在寻常不过的养生丸。
虞家上下心乱如麻,这几日能用的法子都用了,不缺这一个,如此一来定不会细看,药丸下肚便无从查验。
云蓁再放出那句话,京中官户百姓便会起疑,连医术高明的太医都束手无策,怎太师突然有了解药,定是早已谋划,先让虞家小姐中毒,再每日登门看望,最后送上解药,为的就是迎娶都督嫡女。
这话传得可比云蓁和江羡的事厉害多了,毕竟江羡不喜云蓁众人皆知,但陆见舟向来以温文尔雅之态示人,如今却为抱得美人归,成了心肠歹毒的小人,真叫人咋舌。
这下陆见舟想娶虞渔,做他的春秋大梦吧!
14. 试毒
夜静得出奇,云蓁睡得浅,稍一点声响就能醒来。
黄花梨木雕的窗户那头发出一丝不易被人察觉到的声响,云蓁惊醒,瞬间坐起朝窗户那边看去——空无一人,窗户开的缝隙与睡前无异。
猜测可能是在梦中误听了,云蓁收了目光,掀开纱帘的手正欲放下,却见铺了一半月色的窗槛上多了个东西。
云蓁下榻,在确认屋外无人后才走了过去。
是一个胭脂盒大小的锦盒,云蓁打开后一股幽香袭来,像寒冬腊月的梅香,清香宜人。奇怪的是,香气闻久了,竟慢慢变成了腐朽的木头味。
这怪异气味的来源是盒里放着的两颗丹丸,一颗明黄色,一颗白色。
明黄色那颗下方贴了小纸,写着“毒药”二字,而白色丹丸则写的“解药”。
锦盒下面压着一张字条,云蓁借窗前月光瞧清了小字——第一毒。
云蓁蹙眉,心下了然,能在钦吾卫眼皮子底下溜进长公主府,江湖人士果真来无影去无踪。
她点上一支蜡烛,将字条烧成灰烬,然后拿起明黄色丹丸毫不犹豫地吃了下去。
吃下不过须臾,云蓁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神智渐渐模糊,五脏六腑开始剧烈疼痛,如千针刺身的痛感使她额间冒出豆大的汗珠。她捏紧双拳,白皙的手背上青筋突显,为了不因剧痛发出叫喊,她艰难地匍匐到床榻边将被褥一角死死咬在嘴里。
该经历的疼痛大抵都经历过了,云蓁才颤抖地拿起锦盒,把白色丹丸放入口中。
此毒太狠,毒发不过持续了一炷香的时间,云蓁却有一瞬间觉得要交代在这了,比上辈子被箭刺穿身体还要疼上三分。
神情渐渐恢复后,云蓁顾不得拭去额头冷汗,从柜中拿出一个小本,执笔写下中毒症状。
云蓁答应那不知名的江湖人士,以身试毒换取涣神散。
试毒为期一年,每月一颗毒药,不尽相同。
要试的毒尽管会让她尝尽痛苦,但不会伤了性命,事急从权,好不容易探得涣神散的下落,她只能答应。
·
昨夜被毒折磨得太厉害,尽管服下解药睡了一觉,云蓁脸上还是挂着明显的倦容。
也不知是因着昨夜试毒,还是因……
多日不露面的沈今鹤来了。
“殿下昨夜未能安寝?”
许是在钦吾监掌印位子上坐了太久,人也变得心机深沉,阴森之感油然而生,他只是简单问一句可曾安寝,给云蓁的感觉却是在问审。
尽管陆见舟是下毒的第一嫌犯,但此案尚未定夺,彻查之权还握在沈今鹤手里,云蓁不想同他说太多话,避免被他那双鹰眼探得端倪,于是如往常一样平平淡淡一句:“昨夜用的是宫里新制的安神香,不如本宫意。”
云蓁说罢便挪了步子,往前院走去,不愿多留。
“臣还以为……殿下也中毒了呢。”
擦肩而过之时,沈今鹤冷不丁道此一言,就如两人当日在太和殿长阶下的试探一样,云蓁不得不压制住心中闪过的一丝慌张。
她面色平静,回首问道:“本宫得钦吾卫相护,怎会中毒?”
“如此,臣就放心了。”
“沈掌印来是有何事?”
“臣昨夜在诏狱审了陆见舟,直至今晨才放人。”
“你是说你审了一夜陆见舟?”
沈今鹤好不容易有个能审陆见舟的机会,自然不会错过。
“只是这家伙嘴硬得很,如何也不认毒害都督之女的罪责。”
“陆见舟不就如此吗,所犯之罪他哪一样认下过?”
“那殿下呢?殿下可有不为人知的罪责?”沈今鹤眸光透着一股试探之意,他向来如此,同她相处的时刻,十回就九回都带着不怀好意的试探。
云蓁冷冷勾唇,“本宫不是你的疑犯。”
沈今鹤逼近,“那么,殿下是谁?”
他果然还在怀疑她。
云蓁抬眼直勾勾地盯着那双眼,“沈掌印又是谁?”
两人可为伍,可敌对,相处模式亦是来回切换,若是关乎除掉陆见舟的事,两人可默契为盟,但若换了旁的事,两人就是正邪相争。
“那毒,当真与殿下无关吗?”
彼此间的距离近到几乎可以听见对方的声音,近到她能在他的瞳孔中清晰地看见自己的脸,换做别的男女,怕是早已生出一丝暧昧气氛,偏偏是她云蓁和沈今鹤,除了试探便是猜忌,气氛似岁暮天寒。
“沈掌印不会觉得本宫就为了阻止陆见舟娶虞渔,所以下毒陷害陆见舟吧?”
沈今鹤原是这样想过,可又觉得,此毒不似寻常毒物,怕是来之不易,就用来阻止一桩婚有些说不过去。
“钦吾卫说殿下换了男装出府。”
“闲来无事,上街逛逛,但太后又不喜本宫在街坊里抛头露面,故而只能乔装一番。”
见他迟疑,脸上猜忌的神色淡了几分,云蓁继续说道:“沈掌印若是不信,大可将本宫擒去诏狱,昼夜用刑,看看本宫嘴里能吐出什么东西?”
还是第一次有人同他提这样的要求。
“昼夜用刑”非字面之意,而是将人关入四面钉了钉子的木笼,稍稍一动,钉子便会刺入肌肤,昼夜更替,是身体和意志的双重折磨。
这道酷刑旁人连提不都敢提,稍作遐想便如在笼之中,头皮发麻。
天下之大,她到底怕什么?
沈今鹤百思不得其解。
他同样也不会知晓,她不怕,是因为她早已掌控了一切,笃定他不会再查此案了。
一个钦吾卫似有事相报,却见掌印和长公主咫尺之间,两眼相望,不言不语,他似觉出现得不是时候,驻足不敢向前。
这次云蓁抢在沈今鹤之前发话了,“过来。”
钦吾卫得了命令才敢靠近,朝两个主子拱手行礼,欲同沈今鹤附耳过去,被云蓁出言打断。
“本宫和沈掌印正说都督之女中毒一案,你禀报的若关乎此案,便也说与本宫听。”
钦吾卫小心翼翼地看了眼沈今鹤,见他未反驳,便开口道:“陛下说大人可以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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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结案了,陛下已下令,朝臣不得再议起此事。”
沈今鹤默然,眸子似黑雾弥漫的万丈深渊。
云蓁早意料到了,那句“英雄救美戏台子”传得满城风雨,圣上怕最后真查出乃陆见舟所为,为保住他的亲信臣子,只能结案。
而沈今鹤却怀疑陆见舟是遭人陷害,但若他不往下查,便可让陆见舟继续背锅,故而沈今鹤也想结案。
只不过沈今鹤没想到圣上也有此心,经此一事,云蓁和沈今鹤都明白了一个道理,除非是板上钉钉的谋逆之罪,旁的罪名是除不掉陆见舟的。
云蓁见沈今鹤眼中闪过一丝杀意,似乎在谋划着什么……
两人一言不说的气氛真是让云蓁难受,幸好雪绒过来禀报了一声:“成安侯府的王夫人求见。”
云蓁这才大步离去。
·
京城最不缺文人墨客,京中的名门望族更是如此。
故而京城望族每年都会在东郊景苑举办雅集,或吟诗作赋,或抚琴对弈,或品茗饮酒,诗酒文会,琴棋书画,好不妙哉。
前几年的雅集都由成安侯府的林老夫人一手操办,因着她上了年纪,近年来身子欠佳,便把操办雅集的事全权交给了嫡长媳王氏。
王夫人刚接手时,她的次子正是娶妻的年纪,虽然门庭显赫,奈何其子相貌不佳,又是个纨绔子弟,媒婆不知踏了多少府邸的门槛都未能帮他说得一门让王夫人满意的亲事。
王夫人急得食不下咽,辗转反侧,日日烧香拜佛,都成东山的月老祠的熟香客了。
某日从月老祠归来,许是得了月老点拨,她突然从床上坐起,对着熟睡的丈夫大喊一句:“有主意了!”
原先她是看重女方家世的,但转念一想,除了门第,她那儿子身上没一点能与高门贵女相配,还是寻个门第底的姑娘罢了。
于是,王夫人给家中有适龄女儿的府邸都送了帖,那年的雅集聚集了诸多官家贵女,哪怕才疏学浅,或是琴棋不精,亦可参与,她就不信寻不到一个愿意当她儿媳的姑娘。
如她所愿,她那儿子还真在雅集上寻得佳人,双方当即就互换了定情信物。
从那以后,雅集就多了一项内容——红娘牵线。
于景苑中的几处凉亭里放置两张竹屏相隔的蒲席,有寻觅良缘意愿的公子小姐隔屏相谈,若双方志趣相投,便可将屏风撤掉,若是合眼缘,便可互换信物。
此项内容新颖又惊喜,吸引了诸多公子小姐,由此促成的姻缘不在少数。
王夫人因此在京中有了个“红娘”的别号。
云蓁拿着王夫人亲自登府相送的帖子,前世记忆涌上心头,她出嫁前不常参与这些文会,在首辅千金的软磨硬泡下,她才答应陪她参与一次,却好巧不巧出了长公主遇刺的消息,因在哀期,那年雅集自然就取消了。
“不知殿下可否赏光?”
王夫人眼含期许,哪怕知晓云蓁肯定会回绝,她也不能在尊贵之人面前失了礼数。
“好。”
云蓁爽快地应声。
15. 雅集
王夫人到底是大门大户里端庄稳重的夫人,就是遇上了惊掉下巴的事,脸上也不会有任何异样。
可心里却是诧异得很,想她之前每次登门相邀,长公主都只会问一句:“令国公去否?”
若要令国公参宴,除非圣上亲自下旨,或者太阳打西边出来,王夫人只能垂眸摇摇头,长公主见状摆摆手:“那本宫就不去了。”
今年她也给令国公府送了帖子,令国公身边的随从朝她俯了俯身,有礼相告:“国公有事在身,难以赴约,望夫人见谅。”
故而她来时就做好了被云蓁回绝的准备,谁料云蓁未曾问令国公一句,便脱口一个“好”字。
王夫人猜测,看来是因拒婚一事,长公主彻底断了情意。
她忙俯身又行了个礼,“恭候殿下玉驾!”
·
东郊景苑是一处精妙绝伦的园林,园中亭台楼阁错落有致,一步一景,令人目不暇接。
云蓁下了马车,在下人的指引下穿过绿叶遮蔽的十字路和蜿蜒曲折的回廊,忽而耳中传来带有嘲笑的议论声。
“要我说,王夫人把主位留给长公主算是白费心了,令国公不来,长公主怎会来?”
“可千秋节上没有令国公,长公主不也去了吗?”
“那是许皇后的生辰宴,她不去有些说不过去吧,雅集这种小文会,没有令国公,长公主才看不上呢。”
“你们说,长公主都被拒婚了,还能如此痴心吗?”
“长公主倾慕令国公那么久,岂是说断就断的,照她那性子,定是不嫁进国公府不罢休!”
贵女们兴致勃勃地议论声被一个语带质问的“哦”打断了,她们倏然回头,惊诧于被议论的长公主此刻竟活脱脱地站在她们面前,吓得她们齐齐屈膝。
云蓁今日华服锦衣,裙摆上绣着的繁复云纹出自尚功之手,发间斜插着的步摇以白玉为底,金丝缠绕,流苏由珍珠串成。
放眼看去就是尊贵之身。
她就知道今日少不了人议论,虽然坊间不再有她被拒婚的传言,但此事发生不久,故而有些大胆的还是会偶尔讨论几句。
云蓁懒得同这些人多费口舌,便着了一身皇室风范的打扮,也好在多嘴之人视线瞥过来时用以威仪堵住肆意妄言的嘴。
云蓁本要略过她们入座,视线一瞥瞧见了行列中的女子,想起千秋节上此女也出言妄议过她,于是云蓁又顿住了步子。
她声音陡然拔高:“傅小姐倒是说说,本宫是何性子?”
傅玉柔由是方才出口成章之态,眼下是一个字也蹦不出来。
云蓁毕竟是当今圣上的妹妹,断然不是她们这些官户之女可以乱议的,就是她的贵妃姐姐,云蓁亦可斥一句“慎言。”
傅玉柔低头垂眸,抿着嘴,此前趾高气扬的模样荡然无存。
此前下人去同王夫人禀报长公主已到,此刻王夫人徐徐走来,朝云蓁行礼后亲自将她引至主位。
云蓁在众人行礼声中把目光从傅玉柔身上移走,这几个多嘴的贵女们默默松了口气。
园林以水为中心,主位位于正对石林水榭的亭台中,四周悬下鹅黄轻纱以挡长公主尊容。
案上放着精致的点心和香郁的龙井,此景此情倒是能让这些日子费心谋事的云蓁得一刻安逸。
没有钦吾卫,没有沈今鹤,她独自坐于亭台水榭中,当真自在极了。
悠然不过须臾,云蓁又赶忙透过轻纱打量起别的坐席。
钦吾卫掌印应是不会来这类文会的吧……
在确认没有玄色蟒袍身影后,云蓁才又倚靠在禅椅上,平静地将来客扫视了个遍。
上一世的她也鲜少参与宴会,因此除了首辅千金,她和其他贵女也仅仅是打过照面,不曾深交。
虞渔因在府中修养未来,首辅千金仅仅同往来贵女问候几句便也独自坐在席上。
云蓁见了故人本想叙叙旧,却在起身时想到自己已非虞渔,不好得贸然前去,否则怕会被首辅千金误会成不怀好意。
毕竟她的坏名声尚在京中相传。
陆见舟也没来,因传言风头刚过,此案一日不缉拿真凶,他便要因那传言惹一身嫌疑,故而这段时日不宜露面。
从诏狱出来后,陆见舟就匆匆去了永明宫,想恳请圣上彻查,却不想圣上已命人给沈今鹤传了结案的口谕。
他跪下百般解释,圣上见他那模样,生出一丝误会了陆见舟的想法,但口谕已下,秉着君无戏言的原则,圣上摆摆手让陆见舟退了下去。
陆见舟气得咬牙切齿,想他一世英名竟被诬陷成恶毒小人,他吩咐了手下暗中彻查,誓要为自己正名。
云蓁一想到陆见舟吃瘪的样子,就心下畅快,拿起点心咬了一口,阖眼听琴。
风抚轻纱,旁的坐席里传来的谈话声正好透过轻纱间的缝隙传入主位。
云蓁只讨得一盏茶的宁静,稍稍蹙眉,顺着声音的方向望去。
若说郭瀚乃京中纨绔,那这位连玉带都镶了宝石的贵公子更胜一筹。
吕明仗着有个礼部尚书的爹,自高自大,京中纨绔大多都跟着他混,每日跟一群狐朋狗友聚在一起饮酒作乐,也常大放厥词。
他和郭瀚最大的不同便是,郭瀚惹了事会挨家法,吕明惹了事则毫发无损。
礼部尚书的夫人连着三胎女儿,就连纳的四房小妾也胎胎女娃,恐是上天感念其夫人日日以泪洗面,赐了她一男胎。
礼部尚书老来得子,自是将吕明捧在手心。
云蓁对吕明的印象十分不好,因着前世记忆里的他背了条人命。
吕明的夫人意外身故,岳丈欲将庶女送入吕府续弦。
庶女过门后才得知吕明早已和一官户之女暗中款曲,她告知娘家,却被父亲一顿数落,让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是受尽委屈也不能断了两家姻亲。更令人恼火的是,在庶女临盆之际,吕明却称她所生之子非他所出,一纸休书让她万念俱灰,当晚白绫一挂,吊死房中。
而那个年芳十七就悬梁自尽的庶女此刻正跪坐在吕明面前,低声下气地讨好她即将要嫁的夫君。
“吕兄,端茶倒水这种事你吩咐女婢来做便是,何须使唤未来的夫人啊?”吕明隔壁的公子看似打抱不平,实则一脸看戏的表情。
吕明张嘴,女子立即拿起点心送到他嘴边,“夫人?一个庶女罢了,能嫁入吕府是她上辈子修来的福分,能亲自伺候我,也是她的福气,你说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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吧?”
他先是笑着同隔壁的公子对视一眼,后又瞥了瞥被他当奴婢使唤的女子,眼里满是鄙夷和嫌弃。
“吕郎所言极是……”
见女子如此卑微的模样,几个贵公子如看戏般笑了起来。
他将脚从长袍下露出,颐指气使地使唤谢晴:“鞋脏了,擦擦。”
女子握着手帕的手不由地攥紧,却又不得不照做,帕子伸向鞋履,她略微抬眸,“吕郎,鞋履一尘不染,无须……”
“废什么话,鞋头脏了那么一大块你看不见?”
“吕兄,你真是一点儿不怜香惜玉。”
“奴婢的命罢了。”
她在大庭广众下受尽耻辱,她恨不得将滚烫的茶汤泼他脸上,可她一旦这么做了,往后的日子只会更艰难。
她名唤谢晴,父亲是工部侍郎,但她母家门第不高,祖父是宁州县丞。
谢晴的父母亲原是定了娃娃亲的,但父亲高中入京,得圣上赏识,娶了京中贵女,将远在宁州的亲事忘得一干二净,老县丞得知后不愿将女儿嫁与负心人,本想断了这门亲事,但谢晴的母亲不认命,就是不为自己,也要为以后的孩子做打算,哪怕是嫁入高门为妾,也好过当乡州里的正妻。
但她没料到高门正妻的手段,入府后被处处打压,连冬日用的炭火都要看正妻的眼色。
她后悔时已生下谢晴,悔之晚矣,落得个郁郁而终的下场。
故而谢晴在府上也不招父亲待见,嫡姐死后,父亲便做主让她续弦,嫁与那个比她父亲还负情薄义的人。
原是在母亲死后,她想回宁州寻祖父,夫人克扣月钱,她寄回宁州的家书也须得父亲过目,千里迢迢若身无分文还孤身一人,定是到不了宁州就死了。
她除了听父亲的安排,费力讨好吕明,还能如何?
她只好又将帕子伸向干干净净的鞋履,却在帕子即将触碰鞋头的那一刻,谢晴被人提了起来。
不待她回头,上一瞬还在看戏的贵公子们收了龇着的牙,纷纷俯身:“参见长公主殿下!”
谢晴闻声不敢抬眸直视,只同众人一样屈身问安。
“吕公子,本宫可否和谢小姐说几句话?”
云蓁笑言,语气中却是命令的口吻,一句“可否”却不容吕明做主。
吕明微微一愣,随即拱了拱手,“殿下请便。”
云蓁将谢晴带走,吕明和几个贵公子面面相觑,他望着那个唯唯诺诺的背影,实在不知她何时攀上了昭华长公主?
主位之中,轻纱遮挡,没了那些看戏的目光,谢晴面上舒缓了不少,却又不知云蓁唤她来的用意,只好恭恭敬敬地等待指示。
云蓁将一块点心递给她,还吩咐了雪绒倒茶,此举让谢晴横生冷汗。
“放心吃,本宫并非传言中那般可怕。”
谢晴的心思被云蓁探了去,有些心虚地点了点头。
“听闻谢小姐女工出众,日后可否常来府上指点本宫?”
见谢晴犹豫,云蓁又补充道:“你且放心,本宫会请皇后娘娘做主,派人去谢府知会一声便是。”
谢晴只当云蓁真的想学女工,毕恭毕敬一句:“此乃臣女之幸,定当不负所托。”
16. 竹屏
听来客吟诗作对将近一个时辰,云蓁掩面打了个哈欠,困意漫上心头,她起身掀帘,决定四处逛逛。
王夫人本想陪着,但若有外人在身侧,云蓁会觉得不自在,便婉拒了王夫人的好意。
景苑中的假山堆砌得栩栩如生,小路环绕,实有曲径通幽之趣。
云蓁顺着那条小路来到一处临水而建的水榭,雕花木栏倒映在锦鲤游弋的池水中。方才身处的正园甚为清雅,此处除了清雅之气,还能再添一笔清静。
云蓁坐在蒲席上欲小憩片刻,不料刚刚阖上眼帘,一道温润如玉的声音让云蓁困意全无。
来者同在这水榭之中,与云蓁竹屏相隔,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姑娘来此也是想请红娘牵线吗?”
竹屏之后的声音让云蓁主仆二人面面相觑,她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瞪大了眼,瞧见月洞门上写着的三个字——红娘园。
再看这水榭里的陈设布置,不就是雅集内容之一的“红娘牵线”的布置吗?
云蓁顿感不妙,来者把她当成想求姻缘的姑娘了……
月老上辈子给她牵了条勒死她的红绳,这一世她是断然不敢再让红娘给她牵线搭桥了。
她缓缓起身,轻手轻脚,想悄悄离去。
不料竹屏后再次传来温柔的声音,带着疑惑和好奇:“姑娘?”
他偏偏咬着不放,非得听她说上一言,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云蓁细细想来,倘若她仓皇而逃,这人怕是会觉得奇怪,定会探出竹屏相看,若认出她就不好收场了。
倒不如三言两语将此人打发走。
下定主意后,云蓁又坐了下来。
云蓁开门见山:“公子请回吧,我无此意。”
“那为何来此?”
“困意浓浓,见此处无人便来小憩片刻。”
“在下冒昧了。”
对面传来这句话后,云蓁听见起身的动静,大松一口气。
不料这口气还未彻底呼出,刚离座的人似乎又回了座。
云蓁皱眉,只听那人再次开了口:“在下亦无此意,但家中催得紧,还派了小厮盯着,无奈想请姑娘帮个忙。”
云蓁环顾一圈,确实看见池子对面的假山后有一抹人影。
“如何帮?”
“就与在下闲聊片刻便好,不然在下刚来就走,怕是回去后不好交差。”
他和她一样,都是实诚的人,两人都无意促成姻缘,水榭中略微尴尬的气氛轻松了不少。
“听公子的声音想必年纪尚轻,家中人竟催这么紧吗?”
“大抵是因在下从小到大身边没一个姑娘吧,家中父母怕在下成了寡汉。”
云蓁疑惑:“京中贵女众多,公子竟都不相识?”
不该,实在不该,云蓁有一言不知当不当问,罢了,都这么实诚了,问一嘴吧。
“公子莫不是有何隐疾吧?”
此言一出,此处安静得能听见锦鲤吐泡泡。
就在云蓁觉得有些冒昧,想出言赔礼时,对方浅笑一声,“在下儿时寡言,少年时苦于功名,如今在大理寺当差,公事冗忙,无暇他顾。”
“原来如此。”
“幸好今日遇上的是姑娘,若是个有意觅缘的姑娘,在下都不知该如何开口。”
“可是今日没有结果,公子家中人还是会催,下次可无人帮公子了。”
“实在不行在下只好在大理寺收拾出一间屋子常住于此了。”
云蓁听出一丝无奈,紧接着,竹屏之后又传出了起身的声音。
“多谢姑娘相助,今日可交差了,在下便不扰姑娘雅兴了。”
此人一口一个“在下”,谈话间礼数周全,此番给那小厮“做戏”也是点到为止,应该不是陆见舟那种表面儒雅的人。
公子的背影出现在小路上,步履匆匆,看样子还真是公务冗忙。
小厮见竹屏未撤,失望叹气。
白衣公子摆摆手,“你看,我努力了,是人家姑娘不愿,你回去可得帮我同母亲说几句好话。”
“雅集还未结束,您就要走了吗?”
“我今日来此已是耽误公务了,长公主遇刺一案尚未水落石出,得赶紧回去。”
他走着走着,又开口道:“回去同母亲说一声,今晚我不回家了。”
小厮惊呼:“为何?”
“得查案。”
小厮叹息如潮,比起姑娘,自家公子更喜欢案子……
·
经此小插曲,云蓁没了水榭小憩的雅致,起身回了正园。
谁料一丫鬟朝她走来,俯身行礼后并未离开,反倒冷不丁说了句:“西园海棠轩已备下软榻,殿下可到那儿歇息。”
云蓁回头看了眼雪绒,雪绒摇摇头,示意她并未差人在西园备下软榻。
云蓁疑惑,便开口问道:“你可是认错了人?”
但丫鬟却仍旧垂眸等待,恭敬地补充了一句:“殿下吩咐的东西已尽数备好。”
云蓁抬眸,“带路吧。”
海棠花期已过,树梢悬下红色果实,添了一抹可爱之气。
屋内陈设古朴典雅,案上摆着一方端砚,旁边点着沉水香,青瓷香炉下压着米黄色的信封。
云蓁移步案前,把香炉挪了挪,眼前赫然出现“殿下亲启”四个字。
她将信笺拿出,看到信上所写不由得皱了皱眉,这是裘康的罪证。
此人竟暗中变卖军屯物资,想必前世陆见舟手握裘康这一把柄,这才让裘康冒险助他起兵造反。
陆见舟是在娶了虞渔之后才有机会接触都督军,所以眼下他应不知裘康所犯之罪。
云蓁将郭福生所传之信放于袖中,并未在屋内留下她来过的痕迹。
确保无人瞧见后,云蓁才推门而出,往正园走去。
刚一现身,那一道道打量的目光再次落在她身上,她不满地抬眸,见一人身影,顿时明白了这些目光因何而来。
她扫视一圈,将那些让她不舒服的目光逼退了回去,然后迈开步子朝那人走去。
江羡柔声道来:“臣是来解释的。”
云蓁面无表情,“解释什么?”
“此前是臣一味躲避才让殿下遭人非议,今日正好趁此机会向众人言明,无关殿下,是臣之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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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蓁挪了视线,“不必。”
江羡未听,面朝众人道:“非传言所说的公主痴恋,而是江某痴心妄想,如今大彻大悟,江某确实无以相配,还望诸位嘴下留情,莫辱殿下清誉。”
不管真假,但他言尽于此,众人以后便不好再提。
云蓁看着站在众人面前的江羡,真是个让她难以捉摸的人。
不过他这话倒是帮了她大忙,毕竟她就是说上千言万语也堵不上悠悠众口,倒不如她痴恋的对象帮她正名一句,传言中被痴恋的人都如此说了,旁人便也无话可说。
见此话题可终止,王夫人赶忙出来打圆场,再次将雅集文会引上正题。
云蓁叫住欲离去的江羡:“算你有点良心,出手止了关于拒婚的风言风语。”
江羡困惑不已,问道:“不是殿下平息的吗?”
云蓁闻言浑身一愣,竟不是江羡做的?
她清了清嗓子,“罢了,此事已了,就不提了。”
江羡走后,王夫人才朝云蓁走来。
“殿下可要参与‘妙手丹青’?”
所谓妙手丹青,便是在众来客中择一人作为“画中人”,余下的来客执笔丹青,看谁画得最肖似。
众人皆知,要说擅长琴棋书画,没一样落到长公主头上,许是痛失母亲让她转了性,萎靡不振了许久。
云蓁也知,原主生母在世时,原主必定得先生教导,此后养在太后身边,莫说什么琴棋书画,就是宫规礼教都没人好生指点一二。
这一双双眼看过来,等待着云蓁说一句:“不了。”
谁料她竟点了点,径直走到案前。
时辰一到,众人围在案前挨个欣赏,最后是一高门贵女得了魁首,这贵女向来妙笔生花,得了魁首并不出人意料。
最让人惊诧的是,长公主的画算不上出神入化的程度,但也比传闻中一塌糊涂的形容要好上许多。
王夫人拿着画频频点头,她记得此前给太后请安的时候在画案上见过长公主的丹青,笔触细看之下歪歪扭扭,如今不过一年,长公主竟进步了这么多,于是借着恭维的话好奇问道:“殿下当真是天赋异禀,如何做到……”
王夫人话还没说完,余光瞥见黑袍出动,不由得噤声。
不待云蓁反应,一群钦吾卫整齐排列,已将景苑围了起来。
此景如同画中绿林被泼上几笔墨,让人心头一颤。
那人在钦吾卫的拥簇下款款而来,两手空空却比佩剑的钦吾卫更让人脊梁骨发冷。
王夫人小心翼翼地问:“不知沈掌印因何而来?”
这阵仗,断然不是来参与会文的。
只见沈今鹤和云蓁对视一眼,向她行了礼数,随即冲王夫人道:“没什么大事,雅集继续便是,不必管沈某。”
他虽是这样说,但众人环顾一圈,一个个黑袍侍卫面如铁铸,沈今鹤又是个阴险毒辣的主儿,突然现身能有什么好事,谁还有心思继续?
沈今鹤并未把众人疑惑、抵触的目光放在眼里,似是突然对王夫人手上画来了兴致,笑着同云蓁问了一嘴:“臣也好奇,殿下的丹青何时变得这样好了?”
17. 鱼钩
旁人不知此笑何意,云蓁还能不知吗?
站在他的角度,云蓁不久前刚画了幅丑陋的丹青,今日下笔全然不同,要么就是天才横空出世,短时间内学有所成,要么就是为了发泄心中不满故意将他丑化。
曾经沈今鹤不了解云蓁,或许还会拿前者缘由替她解释一二,可如今他已与她相处近一月,她看他的眼神,同他说话的语气,都将她对他的不喜表现得淋漓尽致。
故而,沈今鹤断定是后者缘由。
他正眯着狐狸眼看着云蓁微转的眼眸,十分好奇她会如何狡辩。
“本宫此前画了一个人,画工太差,那人险些被气得吐血身亡,为了不害人性命,本宫可是下了很多功夫的。”
云蓁将杏眼弯起,冲沈今鹤挑衅一笑。
他笑中刀刃呼之欲出,“那还真是苦了殿下了。”
二人相处看似融洽,却有种莫名的暗斗,笑颜相对,却似笑里藏刀。
众人原本在两人之间打量的目光因身后传来的动静蓦然收回。
“沈今鹤!你有何权力绑本公子!你知道我爹是谁吗?信不信我让我爹到圣上面前参你一本!”
身后的钦吾卫让出一条道,一个浑身透着富态的公子被五花大绑地带到沈今鹤面前。
此人是鸿胪寺卿之子,云蓁仔细在脑海中思索,不知沈今鹤为何绑他,若没记错,前世不曾听闻鸿胪寺卿或者他的儿子犯了错。
蟒袍之下,不怒自威。
沈今鹤居高临下地望着台阶下身形圆润的公子,目光如鹰隼般锐利,“你想如何参我?”
那公子被钦吾卫钳制着,不得动弹,只能用恶狠狠地眼神来宣泄不满,“我要告你光天化日,不分青红皂白肆意抓人!”
沈今鹤就算是圣上宠宦,但也容不得他滥用职权,不明所以的众人大气不敢喘,鸦雀无声之后传来一声讥笑。
“抓你怎么了?我还要把你抓去诏狱,今日到了新刑具,公子要试试吗?”
“诏狱”和“刑具”两组字眼同时出现,不光是被绑了的公子,就连云蓁也倒吸一口气。
诏狱哪儿是人能呆的地方,郭瀚在那过了一夜,没用刑都憔悴了许多。
一旦用刑,尤其是被沈今鹤亲自用刑的,怕是此生再无站立的机会。
如此一想,那公子用力挣脱,奈何钦吾卫紧紧拽着,身上就一张嘴能动,“你是钦吾卫掌印又怎样?我又没犯事,凭什么绑我?!”
沈今鹤一副被人扰了清净的样子,抬手揉了揉耳朵,语气平淡如水:“你去诏狱里问问你爹就知道了。”
公子闻言,双目瞪大,“沈今鹤!你还抓了我爹?”
“你全家我都抓了,就等你去合家团圆呢。”
沈今鹤轻描淡写一句,愣是将那公子吓得哑口无言。
“你个死太监!竟然敢这么对我!这要是被圣上知道了,有你后悔的时候!”
被骂之人并未动怒,只是嫌弃地看着口吐芬芳的公子,缓缓道:“猪脑子。”
他不知沈今鹤言中之意,被当众辱骂后,嘴里粗话更加滔滔不绝。
众人只觉这公子受了三字骂言实为不冤,不仔细想想自己到底犯了何事,或是巴结巴结这位狱中掌刑人就算了,还敢出言不敬,妄言要告御状。
钦吾监是替圣上做事的,他沈今鹤能兴师动众地将鸿胪寺卿举家下诏狱,定是受圣上之命,这傻公子还能到圣上面前告圣上的状不成?
沈今鹤眼神示意钦吾卫把人带走,那公子的叫喊和痛骂声愈渐淡出云蓁耳畔。
云蓁替他捏了把汗,这下沈今鹤用刑就要带上私仇了……
沈今鹤转身和王夫人微微颔首,又看了云蓁一眼,“臣告退。”
钦吾卫走了好一会儿,景苑里的气氛也未能恢复如常。
经此一事,来客没了兴致,景苑的雅集就此结束,王夫人亲自送云蓁到门口,目送她的马车离去才又转身送其他来客。
进了城门,雪绒掀帘往外头张望,盯了某处许多,随后放下车帘向云蓁禀报:“傅家的马车朝皇城去了。”
云蓁此刻正靠椅闭目养神,闻言也未睁眼,“她姐姐比她还坐不住,怕是要有行动了。”
“殿下指的是……”
借尸还魂的身份不好解释,云蓁只能换了个说法:“太后此前将本宫养坏,无论是礼教还是书画,本宫都处处不如人,今日丹青一现,定有人怀疑本宫身份。”
“这有何怀疑的,殿下不就是殿下吗?”
“皇家之事最是复杂,抓住一点便不会放过。本宫人就在这,不怕她们来查。只是,她们若侮了皇室名声,该担的罪名一个也跑不掉,就看她们敢不敢赌了。”
·
绮华宫内,傅贵妃正逗着笼中鸟,宫女奉上傅玉柔差人送来的画。
傅玉柔同守门侍卫说的是雅集上作一丹青,特来献给贵妃娘娘,侍卫检查之后并无不妥,再加上傅贵妃得宠,他不便阻拦,便让贵妃宫里的宫女把画接了过去。
傅贵妃了解自己的胞妹,断不会平白无故赠画,怕是暗含深意。
果不其然,她在画纸的左下角发现云蓁小小的落款。
这画,其实是云蓁特意为傅贵妃准备的,那小小的落款也是写给她看的。
可上钩之人非但没发现,还沾沾自喜。
傅贵妃看画的表情逐渐欣喜,不是得了不可多得的墨宝,而是能借此讨太后欢心。
太后想让她除掉云蓁,当初她让父亲联合朝中官员上书请命以长公主和亲缓和边境局势,此计因云蓁遇刺回京而告终。
后来,她给了郭瀚好处,让他去辱云蓁清白,没成想沈今鹤插了一手。
这几日,她还在为此事发愁,毕竟太后给她的期限不多了,却没想到机会这么快就来了。
贴身宫女见贵妃娘娘喜形于色,也跟着高兴起来,“娘娘何事如此高兴?”
“本宫想到要给昭华长公主送什么生辰礼了。”
定是……能让长公主终身难忘的大礼,傅贵妃如是思谋。
·
当晚,刑房的门紧闭,却挡不住里面传来的撕心裂肺的惨叫。
亲自行刑的掌印大人待了一夜才从诏狱出来,不过,钦吾监里的人都知晓,一夜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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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少的了,有时候他能在诏狱待上好几天。
沈今鹤从诏狱出来就直接去了永明宫。
他在太和殿呈于圣上面前的罪证、供词、认罪书……足足一摞。
群臣哗然。
圣上拍案大怒,当即下了抄家的诏书。
京中传得沸沸扬扬,原来鸿胪寺卿这几十年借职务之便,从祭祀等礼仪活动中捞了黄金三十万两、白银六百万两。
听到这些数字,云蓁瞠目结舌,前世鸿胪寺卿怎未被查出来?
不过话说回来,与其说沈今鹤是掌印,倒不如说他是掌刑,仅仅一夜就审出了这么大一桩贪墨案。
“可是沈今鹤是如何盯上鸿胪寺卿的呢?”
按理说,上一世直到她殒命,朝廷都没被查出鸿胪寺卿贪赃枉法,想必藏得够深,他沈今鹤怎就不按前世发展,突然盯上了鸿胪寺卿?
云蓁坐在院中,双手托着下巴呆呆地望着前方爬满青藤的月洞门,思索心中疑惑,并未发掘月洞门下出现的一道身影。
她心不在焉,眼神游离,当对上那双无比熟悉的眼睛时,她猛地一惊,差点从石凳上跳起来。
她皱起眉头,略作责备:“就算你是阎罗,那也是人间的阎罗,走路无声,是要并入鬼的行列吗?”
他耸耸肩,“殿下想事情太投入了。”
云蓁怪嗔道:“还怪起本宫来了?”
“不敢。”
“查了这么大的案子,沈掌印一夜未眠吧,怎不回去歇息歇息,来本宫府上作甚?”
“给殿下道喜。”
沈今鹤这么说倒是让云蓁来了兴趣。
他继续道:“陆见舟不谋划虞家亲事了。”
云蓁并不意外,出了那桩事,背了那嫌疑,只怕就是虞渔愿意,虞靖都不让喽。
“要说喜事,倒也算不上,本宫还以为沈掌印把陆见舟也下诏狱了呢。”
“殿下说过要帮臣除掉陆见舟,臣铭记于心,怎敢拂了殿下的好意,就是下诏狱,那也得殿下亲自来。”
云蓁歪头看着他,从头到尾打量起他来,面带疲态登门就为说这事?
非沈今鹤的行事风格。
云蓁原先是能猜透他的,可越是相处久了,就越是看不透。
沈今鹤微微抬手拂去凳面上的浮尘,随后,缓缓坐下,“陆见舟由殿下亲自处置,但他手下的虾兵蟹将,臣愿代为效劳,比如……鸿胪寺卿。”
云蓁坐直了身子,表情严肃,“何意?”
“陆见舟拉拢不了虞家,只好另寻目标。”
“你的意思是,陆见舟勾结了鸿胪寺卿冯德?”
沈今鹤点头,继续道:“此前未注意到冯德那老匹夫,此番还真是多亏了陆见舟。”
云蓁起身,失笑道:“陆见舟刚添了羽翼就被沈掌印给拔了,本宫越发觉得你有些用处了。”
沈今鹤一愣,瞥了云蓁一眼,“臣给殿下铺路,殿下莫让臣失望。”
当然不会让他失望。
云蓁比沈今鹤更恨陆见舟,除之而后快。
接下来,就要从陆见舟本人下手了。
18. 坦白
太后钟氏亲自操办长公主的生辰宴,特意在天福殿设宴,命文武百官同乐,如此慈母,任谁都要说她一句好。
云蓁的马车到了宫门口,雪绒搀扶着她下来,一抬眼便见李嬷嬷从远处走来,身后跟着的宫人抬着步辇。
李嬷嬷欠身行礼:“殿下,太后娘娘命奴婢来接您。”
云蓁顺着李嬷嬷的指引坐上步辇,这步辇的华丽程度不亚于太后所用。
步辇以金丝楠木为基,金箔勾勒出云纹,四周垂下绣有山水阁楼的帷幔,软垫用以上等锦缎而制。
云蓁只觉钟氏这般,活着甚累。
明是将云蓁恨极了,但还须做些表面功夫给世人看。
但云蓁不明白,原主一个公主,对她儿子的皇位没有丝毫威胁,太后心中的恨从何而来?
莫非,太后与懿真皇后有嫌隙,故而将不满宣泄在一个五岁孩童的身上?
若真如此,能让太后派出那些刺客,两人间的嫌隙定是不小。
正想着,步辇停在寿康宫前。
李嬷嬷亲自将云蓁扶下来,寿康宫宫人齐齐行礼,太后听见声响迎了出来。
她身穿深青色祎衣,其上是金丝织就的翟纹。发髻戴着前几日腾州知州献上的翡翠凤冠,是以一身雍容富贵之态。
云蓁今日装束同太后比起来就显得再寻常不过。
尽管一身简简单单的浅粉锦衣,发饰也不张扬,仅以几只小巧玲珑的水蓝色玉簪点缀,戴了个珠帘后压,算不上贵气,却散出了十六岁少女该有的灵动和皇室不可或缺的端庄。
“你这孩子,怎不穿哀家差人送你府上的红色罗裙?连玉带也不戴,此番是你劫后余生的第一个生辰,你当重视才是。”
云蓁回握住太后放她手背上的手,撒娇道:“那罗衣太繁复,穿起来好生费劲,玉带太重,扶音也不想戴。”
反正在太后眼中,云蓁就是个不懂规矩的粗鲁公主,云蓁便是放肆些不也足为其。
原先云蓁是穿了的,就在她穿上罗衣走至院中,小五突然朝她吐信子,一副蓄势攻击的样子,吓得主仆二人脸色煞白,同时看向云蓁身上的罗衣。
这衣服上怕是沾了别的东西。
太后没说什么,向李嬷嬷吩咐了几句,同云蓁一道进了主殿。
云蓁刚坐下,李嬷嬷就拿了妆奁过来,里面放的是一支琉璃簪。
太后将其插在云蓁的发髻上,“这样好看多了,你既是寿星,便不能太过寒酸。”
“多谢母后。”
两人谈话间,外头的宫人禀告:“太后娘娘,令国公到了。”
太后开口道:“让他进来。”
云蓁好不容易挤出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随即起身道:“那儿臣先行告退。”
江羡入殿与云蓁对视的同时,太后朝云蓁摆摆手,“哀家是为了你才将令国公唤来的。”
太后冲李嬷嬷道:“给令国公赐座。”
“扶音,你也坐下。”
云蓁和江羡同时移了眼,坐于寿康宫殿中,不语不笑。
太后打破了沉默:“哀家是看着你二人长大的,如今都在传你们水火不容,哀家听了心里不是滋味。”
太后长叹一口气,看向江羡:“令国公,扶音如此痴心,你怎么能狠得下心。”
江羡正欲起身请罪,云蓁笑言:“令国公性格冷淡,儿臣不想余生守着个冰块过日子,此事不怨令国公。”
太后眼中闪过一丝错愕,她没想到这话能从云蓁嘴里道出,看来傅贵妃说的是真的。
太后无奈道:“罢了罢了,扶音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此事哀家日后便不提了,你们都退下吧。”
云蓁和江羡行礼告退。
走在宫道上,江羡欲言又止,估摸着又觉得自己牵连了云蓁,想着如何致歉。
云蓁在他赔礼前先开了口:“太后想让令国公娶一个臭名昭著的长公主,想让本宫嫁一个手中无权的国公爷。原先只是本宫的猜测,但太后方才眼中藏不住的失望证实了本宫的猜测。”
江羡闻言,先是眼神一滞,后又暗松一口气,“臣知道,此前不言明是怕殿下和太后生了嫌隙,如今殿下能自己明白便好。”
“你早就知道?”
“从江家一再被削权臣就明白了,姻亲也是削权的方式之一,臣不愿处处受制于皇权,亦不愿搭上无辜的殿下,今日能道出心中积攒已久的话,也了却了臣的一桩心事。”
云蓁自知此前误会了他,语气柔了下来:“那本宫还要谢谢令国公幸好没答应本宫,不然我等便真成他们掌中之物了。”
江羡略微附身,“殿下言重了,臣愿殿下岁岁常欢愉,年年皆胜意。”
云蓁同他欠身回礼,“多谢。”
江羡走后,云蓁朝天福殿走去。
雪绒望着云蓁头上晃眼的琉璃簪,又想起太后送来的罗衣,不禁担忧。
“殿下,那簪子……”
云蓁却是泰然处之,“无妨,本宫会会她便是。”
她倒想看看,这生辰宴能掀起何风波。
云蓁抬眼见一个小丫鬟走来,她尚未近身,云蓁便一眼认出了她。
上一世的贴身丫鬟,素心。
素心行礼自报家门后,说虞渔邀云蓁一见。
天福殿出来后顺着东边宫道走至岔路口,再往南边走,在有槐树的路口拐个弯,就能看到一处幽静的八角亭。
虞渔找这块人迹罕至之地也费了好大功夫。
听见脚步声渐近,虞渔回过头来,云蓁进了亭子,虞渔恭敬行礼。
她知礼数,就是心里思索良久的疑问到了嘴边,她也等云蓁先开口问。
“虞小姐邀本宫前来所为何事?”
“臣女想问殿下,臣女所中之毒,是否为殿下作为?”
虞渔如此直截了当倒是让云蓁有些猝不及防,毕竟她没打算把让任何人知道此事,包括虞渔。
因着有些事若真要说起来,那也是道不明的。
云蓁微愣,虞渔此番相邀明明是质问之意,但云蓁心里竟有一丝小骄傲,没想到自己这般聪慧,这么快找到了真凶。
“是本宫干的。”
这下轮到虞渔惊诧了。
下毒可不是件小事,云蓁竟不屑于狡辩几句。
紧接着,云蓁问道:“你是如何知晓的?”
虞渔答道:“臣女中毒前吃的东西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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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平常无异,真要追查起来就是千秋节宫宴所食,宫宴之上,人人吃的都一样,唯一不同的便是臣女喝了殿下亲自倒的酒。”
虞渔顿了顿,见云蓁面上表情未变,继续道:“臣女印象中,殿下不会主动给人满斟,臣女想知道其中缘由。”
云蓁看着她,柔声问道:“你将本宫唤来私下相谈,而非公之于众,你知本宫没有恶意,对吗?”
虞渔颔首,“就算京中如何评价殿下,但臣女始终不信一个十几岁的皇室公主是个心肠歹毒之人。臣女第十日自个儿就好了,所以此毒并不会害人性命,可臣女实在不知殿下此举用意。”
“为了不让虞都督南征,为了不让他再有军功。”
虞渔不解。
“功高盖主,主疑臣死。”
云蓁将上一世陆见舟同她说的话跟这一世的虞渔一字一顿道来。
她知道虞渔聪明,无须她多费口舌。
果然,沉默片刻后,虞渔大惊失色地望着云蓁,“可我父亲忠心耿耿,圣上怎……”
云蓁打断了她的话:“你看看江家,明是开国功臣,簪缨门第,到如今,令国公府成怎样一萧条之景了?虞家未必有江家之幸,削权后尚能留一命,只怕当虞都督屡立战功、誉满天下时,圣上下的不是封功诏书,而是道杀令。”
云蓁继续道:“你可知陆见舟曾在太和殿求圣上赐婚你二人?”
“倒是没听说。”
也是,之后陆见舟在虞渔中毒时登门拜访,怕是也只见到了虞靖,未见到虞渔。
“他是太师,你父手握兵权,你两家若结亲恐引圣上不满,他是宠臣,大可说几句花言巧语,到头来圣上只会觉得你们虞家不安好心。”
云蓁那双杏眼清澈如水,话语间真挚流露,不似危言耸听。
虞渔颔首:“殿下说的,臣女会铭记于心,臣女对陆太师并无此意。”
云蓁松了口气。
虞渔只是将云蓁方才所言细细想来就满身冷汗。真要走到那一步,死的不只是爹娘,那将是上百口人。
如此,那面前这位给她下毒的昭华长公主就是虞家的救命恩人。
虞渔向云蓁欠身,抬眼尽是疑惑,“敢问殿下为何帮虞家?”
虞渔就是再长居深闺,不知朝堂关系,也从未想过这位长公主会和虞家有所关联,更不敢想出手相助,劝虞家防范于未然的会是她。
“因为,本宫愿天下善有善报。”
云蓁从袖中拿出一信封递给虞渔,“此物定要亲自交到虞都督手中。”
虞渔信任地接过此信,好生放进袖中,而后对云蓁行了叩首礼。云蓁大惊,欲将其扶起,只听虞渔垂眸道:“殿下之恩,虞渔没齿难忘。”
云蓁看着虞渔离开的背影,手攥得越发紧,这一世,应是能改变虞家的命运。
雪绒见云蓁在亭中不知在想什么,出言提醒:“殿下,宴会快开始了。”
云蓁回过神来,“走吧。”
刚过了拐角行于主宫道上,只见两个带刀侍卫在前边开路,身后跟着一群身穿长及腿腕的道袍的道士,为首的年纪长些,手持拂尘。
这群人步履匆匆,不知要被带至何处。
19. 质疑
太后操办的生辰宴,甚至比千秋节还要隆重许多。
天福殿主位留给圣上,左边位子是许皇后的,殿内高台下左边第一排坐着傅贵妃。
云蓁坐席在台阶之上,故而能将殿内众人尽收眼底。
她察觉到右前方的一道恶狠狠的目光,不必看都知道是傅贵妃,因为她此时做的位子照以往惯例是属于傅贵妃的。
然则太后有意彰显对云蓁的宠爱,只能让傅贵妃挪挪位子,与众来客一同坐于高台下。
云蓁冲站在她身后的宫人问了句:“母后不来吗?”
宫人俯身作答:“太后娘娘这两日吃斋念佛,便不来了。”
云蓁心下鄙夷,真是个置身事外借刀杀人的恶妇。
云蓁受众人恭贺献礼了足足半个时辰,当一夫人走至她面前时,她强忍着情绪亲自接过夫人手上的锦盒。
虞夫人欠身,眼中带笑柔声道:“愿殿下福泽福泽绵长、长乐未央。”
明是想好了千言万语,但真就用这个身份见了母亲,云蓁仍道不出口,甚至连一句简简单单的“多谢虞夫人”都在心中酝酿了许久。
虞夫人见云蓁如此不免有些担心,出声关怀道:“殿下可是身子不适?”
云蓁清了清嗓子,“本是本宫名声不佳,没料到今日能得诸多祝福,心里不禁感动。”
虞夫人笑道:“世人皆好传谣,风过草动,无端起涟漪,殿下不必在意,徒增纷扰罢了。”
云蓁乖乖点头。
云蓁的目光紧随虞夫人,眼眶红红,泪水打转,却始终不敢掉下来,直至虞夫人落座,云蓁才不着痕迹地收了视线。
不想视线刚一收回,眼前就出现一个讨厌的人。
傅贵妃打趣道:“都督府的夫人同殿下说了什么,竟引得殿下这般感伤?”
云蓁快速恢复了情绪,“倒也不是因宾客祝福感伤,而是觉着本宫真应了那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能得母后和皇兄垂爱,是本宫之福。”
傅贵妃看了眼身后的宫女,那宫女将生辰礼送上。
“此前不知殿下善丹青,今日便赠殿下文房四宝,殿下可莫要嫌弃。”
云蓁笑道:“怎会?那本宫就收下了。”
雪绒上前一步接过宫女双手奉上的锦盒。
傅贵妃没想和云蓁攀谈过多,转身要走,但身后传来一句语气平淡的话:“贵妃是如何知晓本宫善丹青的?”
傅贵妃闻声顿足,回首道:“殿下在雅集上作了幅仙子丹青,本宫有所耳闻。”
“原来如此,那日本宫如何也找不到那幅画,本宫还以为被人拿去赠予贵妃了呢。”
傅贵妃微微一怔,随即笑道:“殿下说笑了。”
言毕,傅贵妃又重新迈开了步子,在宫女的搀扶下落座。
云蓁再次放眼殿内,虞靖因军中事务缠身,未能出席,来的官员有些云蓁一时半会儿叫不上名字,有些倒是熟悉。
比如指挥同知郭福生,云蓁接了他送的礼,道一句:“多谢郭大人。”
郭福生知这句道谢暗含深意,便俯了俯身,恭敬道:“殿下满意便好。”
还有大理寺卿蒲旭,本是云蓁生辰宴,他并不想提及刺杀一案,恐让云蓁觉得晦气,没成想云蓁主动相提。
“蒲大人,本宫遇刺一案查得如何了?”
云蓁心里始终悬着一块石头,圣上如若也与此事有关,那大理寺卿如何能查下去?
除非他一心为民,公正不阿,哪怕触怒龙颜也要为枉死之人讨回公道。
可是,这样的好官太少了。
只见蒲旭面色严肃地拱手答复:“事关殿下安危和冤死魂魄,臣一刻未敢松懈,目前已有线索,待确认刺客行踪,臣必当将其抓捕归案!”
云蓁听到“已有线索”四个字,手不由得握紧,她亲自将俯身的大理寺卿扶起,哽咽道:“此案拜托蒲大人了。”
蒲旭落座后,丝竹声中蓦地高嗓一响——
“陛下、皇后娘娘驾到——”
殿内众人起身相迎,齐声问安。
许皇后再不受宠,她也北宣的皇后,今日当着众臣之面,帝后同至才合规矩。
圣上道了句“免礼”,众人见圣上落座才又坐下。
圣上同云蓁寒暄几句,命赵公公赐礼。
许皇后紧随其后,也吩咐了贴身宫女将礼呈于云蓁面前,锦盒之上还有一个盒子,隐隐散发着药香。
“这是本宫特意差人四处寻来的珍贵药材,”许皇后对云蓁说着,随即将视线落在雪绒身上,“你须按里面的药方每日煎一副药给长公主服下。”
云蓁有些不解,许皇后继续道:“殿下最易在换季时染病,那些药材有滋补身子之效。”
云蓁正欲起身言谢,不料殿内倏然出现一道不合时宜的声音——
“皇后怕是多虑了。”
众人看向傅贵妃,只见她缓缓抬手,贴身宫女将她搀扶起身。
被人打岔还说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许皇后面露不悦,“今日是昭华长公主的生辰宴,圣上在此,群臣看着,贵妃莫要失了礼数。”
傅贵妃看了眼蹙眉的圣上,忙步至高台下向他俯身,“陛下恕罪,臣妾有话要说。”
高台传来一句不满的声音:“若是旁的事,容后再议。”
“事关皇室血脉……”
傅贵妃此言一出,殿内众人顿时神情一怔,面面相觑。
高台上那位更是蹙眉瞪眼,狐疑中带着不悦,“此话何意?”
傅贵妃上前一步,视线扫了一眼云蓁,又向圣上道:“皇室血脉,关乎江山社稷,不容混淆。”
说着,她将话锋转到云蓁身上,抬手一指,大声道:“坐着的这个人并非昭华长公主!”
一时间,殿内议论声此起彼伏,一道道疑惑的目光定格在云蓁身上。
云蓁冷笑,原来太后借盛宴将群臣聚集于此打的是这个主意。
许皇后拍案而起,怒斥:“贵妃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傅贵妃不屑地瞟了一眼许皇后,然后转身面向殿内众人,大声问到:“诸位不觉得长公主遇刺后,就像换了个人吗?”
被傅贵妃一引导,众人陷入沉思,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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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着圣上也扫了一眼右手边的云蓁。
如今的长公主哪儿还有从前如市井百姓的姿态,如今她待人亲和,知书达理,不再如往昔那般尖酸刻薄;不笑时,眉宇间透着一股不怒自威的皇室威仪。
甚至,痴恋令国公多年,如今说不爱就不爱了。
种种迹象,甚为可疑。
圣上轻咳一声,打断殿中绵绵不断的议论,“贵妃可有证据?”
傅贵妃拍拍手,几个宫人抬着三个画架入殿。
不等圣上开口问,傅贵妃已迫不及待解释道:“臣妾左边这两幅是昭华长公主所画,而右边这幅是这个冒名顶替之人所画。”
左边两幅笔触生硬,似乎每一笔都显得格外吃力,看画之人也须费好大劲才能看出所画何物,像小孩子的手笔。
而右边这幅却是将画中美人一颦一笑勾勒出来,不算大师手笔,却也能让人愿驻足欣赏片刻。
“左边两幅画可不是长公主儿时所作,而是殿下出嫁前于太后娘娘宫中画的,欲给太后娘娘留个念想。而右边这幅……”
傅贵妃顿了顿,看向成安侯身旁坐着的妇人,“王夫人应有印象吧,劳烦同陛下说说,这画是何时所作。”
王夫人的视线游走于三幅画之间,被傅贵妃突然一唤,忙收起视线,起身向圣上道:“回禀陛下,此画是殿下于一月前的雅集上所作。”
王夫人的话让众人倒抽一口凉气,甚至是圣上也面带震惊,原先对傅贵妃所言一字不信的许皇后也闪过一丝惊诧。
圣上八成是信了,眼中带着怒意,赵公公会意朝殿门口的侍卫摆摆手,只待圣上一声令下,侍卫便会冲进殿中将云蓁押往狱中严审。
在圣上下令前,云蓁面不改色,起身缓缓道:“原来这画还真在贵妃手里,你若喜欢,大可同本宫说一声,差令妹顺走,还真有些小家子气。”
后边坐席上的傅玉柔被云蓁公然数落,不好意思对面投过来的道道目光,不由地低下头。
“若非此画,天下人怕都要被你这骗子诓骗了去!”傅贵妃被云蓁此话激起怒意,眼神和语气似毫不客气。
“一幅画而已,你便要称北宣尊贵的长公主一句‘骗子’?”
傅贵妃嗤笑一声,“事已至此,你还有脸自称长公主?”她看向圣上,“陛下,此女蔑视王法,混淆皇室,当下诏狱!”
“王夫人,本宫那日已解释过,您可还记得?”
“是,殿下那日解释过的,是殿下潜心苦练……”
傅贵妃出言打断:“短短时日可练至这种程度?你好歹是成安侯夫人,怎就如此愚钝?”
傅贵妃一着急,连带着成安侯府夫人都被数落一番,成安侯顿然向她投来一记不满的眼神,她只好悻悻挪了眼。
众人等着主位上的君王定夺,傅贵妃知圣上与这位妹妹感情并不深厚,太后又不喜长公主,圣上怕也是看不惯长公主的。无论此人是真是假,他都会将她下狱严审一番,是假便杀,若是真,能让她吃吃苦头也是好的。
将云蓁下狱的旨意已到了圣上嘴边,谁料云蓁在一刹那间哭了出来。
20. 蠢敌
“生母走后,本宫自甘堕落,觉得一切都索然无味,棋谱看不进一个字,画笔许久未动,古琴蒙尘……”
云蓁两颊挂着泪痕,似她这些年的来时路。
“自古和亲公主莫说重归故里,就是讨得一条生路已是奢望,故而本宫想给母后留个念想,却见母后蹙眉,似看不出本宫所画之景。”
众人朝那两幅画看去,隐约能看出一个妇人牵着一个孩童,另一幅上的画面是一个女子搀着一个背微微弯曲的妇人。
母亲将子抚养成人,子却无法在年迈母亲身边侍奉左右,只能用一幅画来弥补遗憾,可惜画工拙劣,母亲不明其中之意。
此为大憾。
云蓁拿起手帕拭泪,双眼通红,“后来,本宫再为一人作画以表谢意,那人却气得瞬间黑脸,从那时起,本宫便知一味堕落不仅让天边生母无法安息,还会给旁人徒添不悦。”
云蓁红着双眼,看向傅贵妃,“本宫有改变之意、勤练之心,不料竟被人曲解,甚至想借此挑拨本宫与圣上的关系,其心可诛。”
当年懿贞皇后薨殁,天下谁人不道年幼的公主一声可怜。
今日见长公主哭得如此伤心,泪水如珠帘滑落,仿佛又见到当年那个年仅五岁就失去母亲,跑着追赶母亲灵柩的孩子,殿内众人就是再铁石心肠,那眉心也不由地皱了皱。
傅贵妃也皱了眉,不是因怜悯,而是因高台坐席上的那人哭哭啼啼得了殿中人的同情,遂使圣上无法即刻下旨。
云蓁泪花带泪地望向圣上,低声呜咽:“皇兄也不信扶音吗?”
她先是搏得殿中众人怜悯,后让圣上顾念兄妹之情,圣上嘴边下诏的话彻底被咽下肚。
圣上揉了揉眉心,“贵妃若无别的证据就退下吧。”
傅贵妃做局至此,断不会轻言放弃,只听她又道一言——
“那便用合血法。”
她话音刚落,圣上猛地将酒盏重重砸在桌上,酒液四溅,“你是想要母后的血,还是朕的血?”
圣上的怒斥声在大殿内回荡,震得众人齐齐跪地道了声:“陛下息怒!”
傅贵妃也吓得跪地,但丝毫不退让,“此人冒名顶替长公主,恐怕长公主也是凶多吉少啊陛下!”
云蓁心中大喜,且不说前世父亲在出征时偶然得知这合血法本无依据,任何人的血都能相融。
即便是能验,这副身体本就是圣上妹妹的,云蓁自然也不怕。
“母后念佛不可见血,陛下龙体贵重不可伤之,贵妃安的什么心?”
见云蓁出言阻拦,傅贵妃只当她是心虚罢了,故而心里更加确信云蓁的假身份,便觉滴血验亲必定能验出云蓁的真面目。
“事关重大……还望、还望陛下……”
那位终究是九五至尊,傅贵妃终究不敢说滴他血这种话。
“陛下可莫要伤及龙体,滴血验亲简直荒谬至极。”
见傅贵妃犹豫不决,云蓁只好再次出言激将。
“臣妹就是扶音,望皇兄定要信臣妹啊!”
云蓁眼神慌张,傅贵妃鼓足勇气叩首道:“请陛下用合血法一验!”
圣上沉默片刻,百官将此事尽收眼底,若草草了事必定不能服众,恐怕有心之人会传出些不利君威之言。
圣上看了眼赵公公,打破了天福殿的寂静,“去办。”
云蓁皱了皱眉,“皇兄……”
圣上并未再看云蓁一眼,傅贵妃勾唇朝云蓁挑衅。
很快,赵公公命人备了一碗水进殿,犹豫地看向云蓁,“殿下……请吧。”
云蓁起身下阶,干脆利落地伸出手指,赵公公将银针扎下,一滴鲜血落入水中,须臾间便散开来。
接下来便是圣上了,众人屏住呼吸,盯着赵公公缓缓上了高台。
无论如何,给帝王扎针引血都是大不敬,赵公公实在下不了手,面露难色,手中攥紧银针,进退两难。
圣上瞧了傅贵妃一眼,见她胸有成竹的样子便也伸出手来,赵公公见状只好硬着头皮将针刺下。
殿中众人都瞪大了眼,赵公公离得最近,此刻已是额头冒汗,眼瞧着圣上的血也在水中散开,他轻晃玉钵,只见两抹散开的鲜红逐渐融为一体。
许皇后眼前一亮,大喜道:“相融了!长公主身份无疑!”
傅贵妃闻言吓得一缩,而后疾步上了高台,一把抢过赵公公手里的玉钵,此时水中仅一团散开来的鲜血,并无半点分界。
傅贵妃的脸色逐渐苍白,嘴里念叨着“不可能!”
下一瞬,玉钵在她颤抖的双手中掉落在地,浸湿了脚下软毯。
云蓁抢先一步开了口:“贵妃抹黑皇室血脉,又伤及龙体,你可知罪!”
傅贵妃猛然抬头,指着云蓁痛骂道:“是你!是你在水中动了手脚!”
云蓁扯了扯嘴角,脸色并无异样,“诸位亲眼见证,这玉钵是赵公公亲自备下的,贵妃真是什么脏水都能往本宫身上泼啊。”
赵公公惶恐不安,立即跪在圣上面前,喊冤道:“陛下,老奴对天发誓,绝没有做手脚啊!”
云蓁眸光一冷,盯着傅贵妃的眼睛,“你这样子是不相信,想亲自端一碗水来,再给陛下刺一针吗?”
傅贵妃匍匐到圣上脚边,抓着他的明黄龙纹锦靴,哀求道:“陛下信臣妾,她当真不是昭华长公主!陛下将她下诏狱,一审便知!”
圣上仅有的耐心已被消磨殆尽,此事能成也就罢了,现如今成了一桩丑事,还被放在台面上,让群臣瞧了去,他怒火中烧,抬脚狠狠一踢,傅贵妃往后一仰,侧摔在了地上。
“来人,将……”
圣上惩治傅贵妃口谕尚未说出,天福殿门口突然出现了几只黑猫。
眼尖的赵公公心中一颤,“这不是冷宫里养的畜生吗?还不轰走,免得惊了陛下。”
圣上抬手示意,侍卫们又退了下去。
好端端的,怎么会有猫出现在宫宴上,他疑心重,倒是要看看是怎么一回事。
寻常的猫到了一处,会前爪试探,鼻息探寻,可这几只猫很是奇怪。
像是有目的似的。
它们“喵”了几声,走着猫步朝云蓁靠近。
毛色如夜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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瞳孔如绿石的黑猫在北宣人看来本就是不吉利的畜生,旁人见了黑猫都会赶紧离去,更别说被黑猫盯上,那简直是要立刻去寺里请大师除去身上晦气的啊!
一双双眼睛紧盯着云蓁,几只猫低吼着,在云蓁周边围成个圈,不怀好意。
雪绒蹙眉,正欲前去相护,圣上却再次抬起了手。
圣意不可违,雪绒无奈下只能在一旁干着急。
其中一只黑猫骤然窜起,云蓁敏捷躲过,又扑来一只,她迅速蹲下了身。
同猫周旋了几个回合,终是猫爪在她手上留下抓痕,圣上才出声召来了侍卫。
冷宫的猫为了觅食留有尖锐的指甲,那一道抓痕瞬间冒出颗颗血珠。
见此情景,傅贵妃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朝圣上急促喊道:“陛下!臣妾知道了!即便无人冒充,此刻站在这的,那也是被邪祟上身的长公主啊!”
殿内议论声再起,比起活人冒名顶替,邪祟上身更为严重。
轻则断原身元气,重则影响江山社稷,群臣惊恐地看着殿中而立的云蓁。
雪绒恍然大悟,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回禀陛下,是因为殿下的琉璃……”
“陛下,许是臣妹今日在御花园沾上了些可引猫的花粉。”
太后赠云蓁琉璃簪原来是想在天福殿内上演这一出好戏,只怕太后早已想好辩词,若此时将太后之举全然道出,只会再多一桩诬陷太后的罪责。
如此,云蓁只好出言打断雪绒的话。
“贵妃轻易断定本宫被邪祟上身,闹得人心惶惶,不知本宫与贵妃有何深仇大恨,你非要置本宫于死地?”
傅贵妃并未对上云蓁的视线,她早已顾不上什么尊严,跪地哭哭哀求:“陛下不妨请道长来一看便知,若真有邪祟,恐伤及长公主性命,长此以往,怕是对江山社稷也不利啊!”
“贵妃慎言!”
圣上一声怒斥,傅贵妃不再多言,眼睛不敢再往上瞟。
这时,太后身边的李嬷嬷步入殿中,朝圣上行礼后便俯身在圣上耳边轻语。
李嬷嬷语毕起身,圣上朝云蓁望了一眼又将视线挪开,“母后挂念长公主性命,恐真有邪祟俯身,朕也忧心扶音,此计可行。”
在旁人看来,道士若遇邪祟可将其除之,若无邪祟傍身,长公主亦可安然无恙,倒不失为一计。
然则,云蓁一人心里跟明镜似的,这些道士早早入宫,定已被太后安排好了,届时断言她被邪祟缠身,那桃木剑怕是少不了在她身上留下伤口。
受伤已是对她最轻的处置,重则,她怕是连小命都保不住。
到头来,太后伤心落泪道一句:“扶音身上邪祟深重,只能以一命保天下太平”,众人便只能听信了她。
毕竟世人大多不信,一个日日吃斋念佛的妇人怎么可能成心伤害她从小养到大的孩子,怎么可能如此蛇蝎心肠?
殿下传来些许脚步,云蓁回头一看,宫人已动作敏捷地布好了法坛。
云蓁狠下心来,既然这些人一个个都欲加害于她,那她便成全他们,当一回被邪祟缠身之人罢了。
21. 驱邪
赵公公走近,朝云蓁比了个请的手势,“殿下……请。”
云蓁最后将目光放在主位之上,“皇兄,你我当真要如此么?”
圣上垂眸,只轻描淡写一句:“若贵妃所言不真,朕自会还你清白,给你公道。”
他端坐于主位上,面容冷峻,深邃的眸子波澜不惊,那般冷漠的神情,仿佛将上法坛之人与他毫无干系。
云蓁自嘲一笑,他和她们都是同类人罢了。
她垂眸须臾便毅然转身,在众人的注视下出了天福殿。
殿前法坛之上香烟袅袅,四周弥漫着浓浓的檀香,道士们围着法坛正中央的老道长,手持法器,口中念念有词。
老道长环绕着香炉转了三圈,手中紧握佛尘,那佛尘的柄是用乌木制成,上面雕刻着潦草的符文,他抬起佛尘在空中挥舞,香烟被微微搅动,形成一道道若有若无的烟雾轨迹。
云蓁缓步而来,老道长的眼睛死死盯着她。
他扬起佛尘往前一指,原本围着他的道士们移步至云蓁四周,踏罡步斗,掐诀念咒,手里的法器已换成了一柄柄铃铛。
铃铛表面锈迹斑斑,符文环绕,一声声刺耳的铃声充斥在云蓁耳边。
法坛上老道长的咒文念得越快,围着云蓁的道士们步子就越快,逐渐如脱缰野马般,形成一道道模糊的人影。
耳边的嘈杂,眼前的重影,让云蓁眉心紧蹙,她抬手捂住耳朵,咒语和铃铛声依旧挥之不去。
方才被黑猫抓破的伤口原是仅有血珠冒出,但眼下场面让她不禁握紧拳头,伤口便裂开了些,那血珠摇身一变成了一抹鲜红,缓缓滴落在地。
此时她将手覆于耳上,那抹鲜红顺着她的手臂往下淌,染红衣袖。
眼前之景太过诡异,众人大气不敢喘,胆小的甚至不敢往法坛那看一眼。
铃铛声中,香烟渐渐消散,眼尖的人瞧见老道长的眼睛猛地瞪得浑圆,瞳孔中满是惊恐,嘴唇颤抖着,突然爆发出一声大喊:“她身上确有邪物!”
众人不约而同地惊呼,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瞬间从脚底升起,蔓延至全身。
道士们闻言停下脚步,但手中铃铛未停。
云蓁瞪大眼睛看着老道长将手上的佛尘别在腰间,又反手从背上的剑鞘里拔出一把黄褐色的桃木剑。
此剑尖锐,不似旁的桃木剑那般剑尖钝拙。
众人惊讶于老道长手中之物的变化,不过一瞬,眼中那抹浅粉身影像踩在虚空中,身子摇摇晃晃,仰头发出一阵令人不寒而栗地大喊。
喊声痛苦而绝望,似是当真被道符控制住的邪祟。
老道长和道士们显然没料到云蓁突如其来的变化,手上动作顿了顿,那把欲朝云蓁刺来的桃木剑也停在空中。
云蓁双手抱头,嘴里一边喊着没人能听懂的咒语,一边在道士们围成的圈里横冲直撞。
老道长颤抖着手,很快恢复了神情,右手紧握剑柄,左手竖起两指,猛地大喝一声,出剑朝云蓁刺来。
云蓁此刻正撞至一道士面前,她盯着道士腰间的桃木剑,趁机抬手勾起缠在桃木剑柄上的朱红色丝线。
在道士的错愕下,那把剑刹那间被抽出剑鞘,黄褐色掠影一闪而过后,云蓁手中赫然出现一把锋利无比的桃木剑。
她眼里寒光闪烁,桃木剑均已被磨尖,太后果然不想让她活着走下法坛。
老道长的喝声愈来愈近,黄色尖端冲着她的心脏而来,她飞快侧身,随着一道血肉刺破的声音,她肩膀下方一寸之处顿然血流不止。
她听见周围胆小之人脱口而出的尖叫声,也清楚地听见手中桃木剑刺入老道长胸膛的声音。
那个位置,正是心脏所在之处。
老道长胸膛处鲜血直流,嘴中说出的话也被涌上喉咙的血给淹没。
云蓁猛地往后退,借老道长的最后一丝力气将刺入肩膀的剑尖拔出。
老道长的眼神逐渐黯淡,身上的力气尽数而散。
四周似被定格,没有半点声响,就连适才响彻上空的铃铛声也戛然而止,仅有两把桃木剑柄上悬挂的铜铃摇曳作响。
众人膛目结舌,怎么也没想到今日天福殿前会见血光,更没想到死的会是前来驱除邪祟的道长。
老道长直直地倒在血泊之中,一个道士赶忙上前,手指轻轻按在老道长颈脖上,死死盯着毫无反应的身体,红着眼说道:“道长……死了……”
紧接着,这道士举起桃木剑,指向云蓁,怒吼道:“是邪祟杀了道长!杀了邪祟!替道长报仇!”
道士们纷纷拔出桃木剑,剑尖闪着杀气,冲云蓁逼近。
且不说云蓁受了伤,已无多余的力气,就算没受伤,她不会武功,根本就不可能敌得过这些男人。
她朝圣上望了一眼,那人眼中除了冷漠便无其他情绪。圣上若不下令,周围站着的侍卫断然不会出手相救。
视线划过傅贵妃,她眼里尽是兴奋。
许皇后见状忙跪了下来,乞求冷眼旁观的圣上:“陛下!桃木剑既然刺中了长公主,想必她身上的邪祟已被驱尽,怎能让旁人再做伤害长公主之举呢!”
几个不忍心的夫人也随许皇后跪了下来,恳求圣上下令制止。
圣上此刻有些许为难,一边是太后之意,一边是声声哀求。
太后邀群臣参宴,是因傅贵妃笃定云蓁身份造假,好在群臣前面揭下云蓁真面目,无论是下诏狱还是当即处死,有群臣见证,不至于今后传出什么风言风语。
不料此刻群臣成了他不得不三思的因素。
如若他不制止,云蓁死了,便可解太后多年心结,但却堵不住悠悠众口,只怕坊间会传出长公主被逼死的谣言,如此一来,皇室颜面荡然无存。
云蓁捂着肩膀艰难地往后退,道士们举剑相逼,恐怕除了给道长报仇,还有完成他人所托这一目的。
其中一个道士大喊一句:“邪祟杀人,我等便杀了邪祟!”
语毕,那一道道剑光毫不留情地涌向云蓁。
圣上抬手,侍卫已做拔剑之势,与此同时,云蓁和一把把桃木剑之间骤然出现一道银光,桃木剑皆被银光打落在地,强劲的力道让道士们握剑柄的手突觉痛感。
直至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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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传来一道清脆响声,众人才看清方才那道银光是何物所致。
赵公公认得此物,小跑过去将这支箭弩呈于圣上面前,“陛下,是沈掌……”
赵公公话还没说完,天福殿前方传来一阵沉稳有力的脚步声。
道士们猛然回头,眼中的黑袍渐近,惊诧之间,道士们颈上已架起了比桃木剑锋利百倍的长剑。
云蓁微微侧头,只见众黑袍钦吾卫身后出现一抹甚为熟悉的蟒袍身影。
他如鹰隼的眼神扫视四周,最后落于云蓁身上,无往日的阴沉狠戾,倒透出了一丝柔和。
云蓁狐疑之际,还想再看清些,但随着他步子迈近,他不动声色地挪走了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
沈今鹤手持弩弓,行至圣上面前,拱手道:“臣救驾来迟,请陛下责罚。”
钦吾监须对圣上的安危负责,无论出于何种缘由,钦吾卫都不会容许有人持剑在圣上面前行凶。
如此,沈今鹤出手制止道士杀人便是名正言顺。
圣上朝他道了句“免礼”,许皇后惊慌失措地看着被鲜血染红衣裙的云蓁,朝圣上投来恳切的目光,“陛下,长公主她伤得不轻……”
云蓁抬眸对上圣上的眼神,眼中渐起委屈,“皇兄……扶音这是怎么了,究竟发生了何事?”
她的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因疼痛抿得发白,捂着伤口的手被血染红,整个人看上去像被风雨摧残的花朵,惹人怜惜。
懵懂的眼神将杀人之罪推给邪祟,自己仅仅是个无辜之人表现得淋漓尽致。
圣上不知何故叹息一声,冲赵公公道:“传太医。”
赵公公领命退下,圣上将箭弩递给沈今鹤,“幸好沈掌印及时赶到,否则若扶音有个三长两短,朕都不知该如何向母后交代。”
云蓁眼中闪过不屑,下一瞬,便又再起可怜模样。
“皇兄可要替扶音做主啊……”
许皇后接上云蓁的话,“陛下,想来驱邪倒也不必下死手,但道长方才刺来的剑似乎不是为了驱邪,倒像是……”,她顿了顿,将音量提高至能叫群臣听见,“要取走长公主性命。”
许皇后此言一出,群臣窃窃私语,一声声狐疑的疑问传入圣上耳中——
“道士来得真快,早做好准备似的。”
“是啊,若不是殿下命大,只怕驱个邪还丢了命呢!”
“怕不是受人指使吧……”
“……”
圣上眯眼质问道:“是谁让你们来的?”
道士们脖子上架着杀人不长眼的剑,又被圣上这么一问,身子抖得更厉害了。
“不说?”只听沈今鹤戏谑一笑,缓缓开口:“陛下不妨将他们交给臣,臣定撬开他们的嘴。”
谁人不知钦吾监掌印的手段,届时怕是嘴撬开了,小命也丢了。
一个道士抬头,颤抖着嘴,横竖都是死,只求死得舒服些。
突然,一道君威而至,“想好了再说,你若犯下欺君之罪,朕绝不轻饶!”
道士连连点头,便要全盘托出,只是他身旁的另一个道士抢先开了口。
22. 冤魂
“我们是受了……贵妃娘娘之命。”
傅贵妃找上他们时,为了让他们安心,特意搬出了太后。老道长就因着此事乃太后授意,他才接下这杀人的活计。
不料该杀的人没杀成,老道长还被反杀,眼下他们也是板上鱼肉,插翅难逃。
今日若指认了太后,且不说天下人信不信,一旦他们开了这个口,便是死也留不得全尸。
故而指认贵妃的道士在同伴想要牵扯出太后之前匆忙开了口。
傅贵妃拾起地上的桃木剑想要朝那人刺去,嘶吼着:“敢污蔑本宫!本宫要杀了你!”
只不过刚跌跌撞撞地走了几步,她身后便传来圣上的厉声怒斥:“你这毒妇!”
傅贵妃被吓得松开了桃木剑,扑至圣上脚边,眼睛布满血丝,声音带着哭腔:“是他们污蔑臣妾!臣妾冤枉啊!”
一想到老道长的死,傅贵妃也脱不了干系,现如今还妄想推得一干二净,道士们就来气。
这天大的污水怎能尽数泼到他们身上?
“贵妃娘娘是想要我们把您给道长的密信公之于众么?”
傅贵妃回首死死盯着说话的道士,胸膛气得剧烈起伏,握紧拳头,指甲深陷掌心,手中顿时有了黏糊感。
道士继续说道:“道长说怕你翻脸不认人,这才没毁掉密信,没想到你果然想让我们担下所有罪责!”
其他道士附和道:“明明是贵妃说的万无一失,现在好了,我等怕是都活不成了,既如此,贵妃不该同罪吗?”
“说起来,我等有今日下场,全都拜贵妃娘娘所赐呢!”
跪地的道士们一人一句,唾沫星子似要将傅贵妃淹没,她拼命在圣上脚边磕头,说着带有浓浓哭腔的话:“陛下,臣妾也是受……”
“你可知罪?!”
傅贵妃没料到圣上会出言打断她的话,她愣愣地望着眼前这个男人。
昔日他最是宠爱她,可同他的母后比起来,她什么都不是,他不容许她将太后拉下水,便要她独自担下这罪名。
她眼中透出失望,他那质问中带有威胁的语气毫不留情地粉碎了他们往日情意。
君王的宠爱来得快,去得也快。今日之事,全因傅贵妃而起,非但没能成事,反而闹出这一丑事。
圣上此刻对她全是厌恶。
云蓁合时宜地咳嗽了几声,赵公公刚好也带着太医到了,许皇后亲自扶着云蓁去了偏殿。
离开前,云蓁用仅有的力气向圣上行了礼,虚弱地道了句:“谢皇兄为扶音讨公道……”
殿前寂静无声,云蓁这一声言谢被众人听得一清二楚。
堂堂长公主在生辰宴受了如此大的委屈,心里难受,身上也留了伤,险些丧命。
她也才十六岁而已,可真叫人心疼。
圣上察觉到左右两边投过来的目光,是一种带有期待的目光,期盼着他惩戒恶人。
傅贵妃仍对圣上有一丝期待,但圣上不再看他一眼,而是道出一段冷冰冰的话:“传朕旨意,贵妃意图谋害皇室,其心可诛,其行可鄙!着即革去贵妃封号,打入冷宫,已思己过!”
他扫了眼跪了一地的道士,“这些人便按律法处置。”
说罢,圣上甩袖离去,最后都不愿再看傅贵妃一眼。
傅贵妃声音哭得沙哑,起身想追上他,却被赵公公挡了路,赵公公摆摆手,两个侍卫便上前钳制住她。
她怒斥道:“你们这些见风使舵的狗奴才!等本宫出来定要你们好看!”
赵公公笑说:“您说笑了,您在宫中多年,应是明白的呀,一脚迈进冷宫的人余生可都要在那儿过喽!您呀,犯下如此大错,圣上未迁怒于傅大人已是开恩,您应叩谢圣恩才是。”
傅贵妃咬牙切齿道:“对,本宫还有父亲呢,父亲定会为本宫报仇的!”
赵公公不愿再同她多费口舌,往旁边挪了几步,示意侍卫将她带走。
·
偏殿中有着急促的脚步声,宫人将一盆清水端进殿,不过一会儿,整盆水尽被染红。
太医只能隔帘指挥宫人给云蓁包扎肩膀和手上的伤口,但宫人毕竟没有多少经验,有时不小心碰到伤口,惹得本就面色难看的云蓁咬紧下唇。
足足半个时辰,偏殿才安静下来。
太医离开退至门口,喊了句:“臣参见太后娘娘!”
云蓁微微蹙眉,委实不想在这种时候还要同她演戏。
只听太后向太医询问云蓁伤势的语气格外关切,云蓁冲雪绒轻声说了句:“扶本宫起来吧。”
雪绒将云蓁扶起倚靠在床头,太后急匆匆走过来坐于床沿。
“怎坐起来了?快躺下。”
“见到母后,儿臣就不那么疼了。”
太后替云蓁整理额前的碎发,柔声道:“本是大喜的日子,结果闹这么一出,没成想那傅氏真这么歹毒。”
太后屏退殿内宫人,轻声问云蓁:“扶音身上真有邪祟吗?”
“儿臣也不知,只觉得当时在法坛上五脏六腑都疼,脑子也晕乎乎的,直到桃木剑刺身,儿臣才有了意识。”
太后眼中闪过错愕,一时不知云蓁邪祟上身究竟是真是假。
不过一瞬,太后便恢复了神情,刚要开口却被云蓁的话弄得背后一凉——
“母后,”云蓁抓住太后的手,露出惊恐的表情,“会不会是和亲路上惨死的那些人找回来了?”
太后一怔,“他们的死与你何干?”
“他们也是为了送儿臣出嫁才丧命的,冤魂索命……故而儿臣才会被邪祟上身!一定是这样的!”
云蓁满脸惊恐,抓住太后的手暗暗用力,“母后定要和皇兄说,让大理寺卿尽快查出真凶,否则儿臣心里委实不安。”
太后故作镇定地安抚云蓁,“你这孩子尽胡思乱想。”
云蓁垂眸,眼含泪水,“邪祟借儿臣的手杀了人,皇兄会不会怪罪儿臣……”
“既是邪物作祟,自然与你无关。此事圣上已下令不许再提,你也莫要放在心上。”
云蓁擦了一把泪,“是……”
太后走后,云蓁面上的委屈才逐渐消散,眼中渐起狠劲。
“殿下……太、太后当真想害您吗?”
罗衣和琉璃簪已让雪绒大为震惊,不料还有驱邪这一出。
“本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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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究竟做错了何事,这偌大的皇城竟容不下本宫。”
雪绒满脸愁容,“殿下……”
当时桃木剑朝云蓁刺中时,她欲跑向云蓁,却被赵公公一把拉住。剑尖刺身,雪绒止不住地掉眼泪,此时双眼已红肿。
太后和圣上心里本就不安,故而对邪祟附身一事信多于疑,但雪绒心里坦荡,加之在云蓁身边这么久,隐约能猜到云蓁当时是装疯以求自保。
“殿下明是可以躲开的,却让自己白白受了这罪。”
“本宫已如她们所愿,做了被邪祟缠身之人,若桃木剑不刺中本宫,本宫身上的邪祟还如何能除?”
“经此荒唐的邪祟一事,日后再不会有人拿身份存疑来打压本宫,何况……”云蓁忍着身上伤痛,用力扯出一抹笑,“傅贵妃倒了,太后便如断了一臂,往后再无人替她对付本宫,她便做不得那藏于幕后之人,她想坐享其成,本宫偏不让,本宫要逼她亲自出马,只有这样,她的狐狸尾巴才能露出来。”
雪绒的眼泪又流了出来,她原以为曾经的自己过得已够苦楚,却不想看似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长公主才是世间最苦之人。
“派人去跟寿康宫说一声,本宫在这儿住不惯,还是回长公主府养伤吧。”
雪绒看出云蓁眼中对皇宫的厌恶,遂忙应声退下。
·
燕春楼雅间,花芜奉上茶水,软榻上的沈今鹤闭目倾听花芜带来的宁州的消息。
“您若得了机会便去趟宁州,王爷说有些事须同您当面商议。”
他的语气依旧是一如既往的平淡,“知道了。”
“你这可有让伤口不留疤的药膏?”
沈今鹤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问得花芜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以为听错了。
随即她又恢复了神情,赶忙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瓷罐。
花芜是燕春楼的花魁,身上断然留不得半点伤疤,防止不小心磕了碰了,她便备了些玉容膏。
她跟了王爷和掌印这么多年,这还是他沈今鹤头一回向她要这东西。
他们这些跟在沈今鹤身边多年的下属都清楚,他向来不在意身上的伤,有时连包扎伤口都是草草了事,更别提会用玉容膏了。
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花芜好奇不已,但身为下属,万万不能多嘴过问上头的事。
·
初秋至,云蓁屋前的那棵栾树枝叶中探出些许鹅黄,风掠过时,细碎如金栗的繁花纷纷飘落,宛若花雨。
窗外美景让靠于床头的云蓁心中涌上一股久违的宁静。
她有时也想到院子里坐坐,但就算雪绒搀扶的动作如何小,云蓁还是觉着伤口扯得疼。
索性让雪绒将窗户开到最大,每逢花雨至,她心情一好,疼痛也少了几分。
此刻花雨落下,她抬眸欣赏,却见一片鹅黄中忽而染上一抹玄色。
紧接着,雪绒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奴婢见过沈掌印。”
沈今鹤未说什么,往云蓁房里探的步子并未停下。
“掌印,这……”雪绒有些为难。
“让他进来吧。”云蓁开口道。
23. 相赠
房间内的安神香配上黄花梨木陈设,加之墙上的山水画点缀,清雅之气弥漫周身。
沈今鹤一脚迈了进来,肩上携着几片花瓣,上前几步却又驻足,指尖掀起珠帘一角,朝里头的少女望了一眼。
云蓁靠于床头,目不转睛地欣赏窗外景致,嘴角噙有浅浅的笑意,额前碎发因从窗而入的秋风微微摆动。
她身着一袭浅衣,衬得脸色更加没有气血,似是经不住风的吹拂,但细看之下,那双眼睛又藏着某种坚毅。
沈今鹤的目光落在她肩头缠着的束伤巾上,不禁蹙了蹙眉。
见沈今鹤木楞在那儿,云蓁稍稍偏头,调侃道:“怎么?今日沈掌印要同本宫讲究男女有别了吗?”
云蓁话音刚落,沈今鹤眸中又透出了往昔的冷漠。
沈今鹤从珠帘后走了进来,肩上的花瓣被珠帘打落在地。
“殿下为了对付敌人,连命都不要了?”
云蓁喜欢和聪明人结盟,但又不喜太过聪明的。
沈今鹤就是后者,他的眼睛毒辣得很。他若是敌,云蓁第一个想除掉的定会是他。
“放心吧,本宫与你的买卖做成之前,本宫一定不会死的。”
云蓁愣神片刻后淡淡地吐了这句话,沈今鹤有些狐疑,她对陆见舟的恨当真是如她所说那般简单吗?
她想正朝纲,难道就没掺杂着私仇?
“有些事情,沈掌印还是烂在肚子里为好。”
“圣上若知晓是殿下故意撞上桃木剑,于臣并无好处,臣又何必多此一举?”
“这样最好。”
云蓁打量着沈今鹤,试探性地问道:“那沈掌印今日来有何贵干?”
沈今鹤并未回答她,而是从腰间玉带里拿了个东西放在床头宝匣上。
那是一个通体圆润的小瓷罐,施以淡青色釉,罐口处隐隐散发着海棠花香。
她前世是高门贵女,闻这气味便知晓瓷罐所放何物,这玉容膏抹到疤痕上,不出一月,那寸肌肤便可光滑无瑕。
上回南戎刺客的弯刀在云蓁的腿上和颈脖上留下伤疤,她找遍长公主府都没发现玉容膏的踪迹。
于是乎,云蓁差了雪绒去街上买,但因玉容膏很是珍贵,雪绒跑了个空,故而云蓁也只能用妆粉掩盖颈部伤痕。
想原主明是尊贵的长公主,府上却连一罐小小的玉容膏都没有,太后这番作态让云蓁嗤之以鼻。
云蓁将视线转移到沈今鹤身上,与他对视一眼,不自信地问了一句:“这罐玉容膏是给本宫的?”
沈今鹤点点头。
见云蓁一副不可思议,外加不相信他的样子,沈今鹤冷言道:“殿下放心,在买卖做成之前,臣绝不会在给殿下的东西里放毒的。”
这话让云蓁身后一凉,他的意思是买卖做成后就可以放毒了?
不过此刻他确实给了她想要的东西,出于礼教,云蓁笑道:“那多谢沈掌印了。”
话音刚落,云蓁眼中的不可思议再次浮现出来,“就为了这个,沈掌印亲自跑一趟?”
沈今鹤望了眼窗外,“钦吾卫在殿下府上伺候,臣来看看,顺便把前阵子偶然得到的玉容膏给殿下,左右臣也是用不到。”
语毕,他的视线又收了回来,紧紧盯着云蓁肩上的束伤巾。
太医嘱咐了伤口不可捂着,所以云蓁肩上的衣裳用料是最薄的轻纱,肌肤从薄纱后隐隐透出,就算他是个太监,云蓁也羞于这样赤裸裸的目光。
云蓁身子微侧,刚要开口将沈今鹤谴走,不料一道影子忽近,她未反应过来便被一股力将身子又转了回去。
甚至正对于他。
云蓁想把肩膀侧过去,无奈受伤后的力气更是抵不过他。
她垂眸,面上带着一丝愠怒,低声道:“沈今鹤你……”
她话还没说完,只听他的声音越来越靠近:“怎么包扎成这样?”
云蓁被问得一头雾水,沈今鹤又继续道:“如是这般包扎,恐怕殿下还需卧榻几月。”
云蓁垂首看了眼,束伤巾从腋下穿过,配合着药膏将伤口裹得服服帖帖,丝毫没有卷边或凌乱。
这些日子都是由雪绒包扎的,她仅是听太医指导了几句,能包扎成这样,云蓁已是满意。
“可是有何不妥?”
“这种包扎法不利伤口透气。”
云蓁又唤来雪绒重新包扎,她褪去这边的袖子,露出的香肩惹得沈今鹤匆忙背过身去。
雪绒仔细重新缠绕了两次之后,在沈今鹤看来仍是不妥。
他转过身来,顺手接过雪绒手里的束伤巾,雪绒身子一怔,朝云蓁抛去一个请示的目光。
云蓁更是瞪大眼睛看着走到床边的沈今鹤。
“你要做甚?”
“帮殿下包扎。”
“本宫怎好意思让沈掌印亲自来?”
“女大夫鲜有,殿下不必费心去寻,臣可代劳。”
说罢,沈今鹤将手中的束伤巾捋顺,抬手便要过来。
云蓁见状猛地转身,不慎扯到伤口,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沈今鹤将她这幅模样看在眼里,清了清嗓子,解释道:“臣这样做,无非是想殿下快些痊愈,也好尽快成事,故而殿下无须有任何负担。”
云蓁飞快地瞥了一眼他手中的束伤巾,神情有些许不自然,“可、可终究男女……”
“殿下自己说的无须男女有别,方才还调侃臣呢,现如今怎忘了?臣是个太监,定然不会有半分不敬和肖想之意。”
云蓁深吸一口气,咬咬牙,又乖乖把身子转正。
她始终不看他的眼睛,怕被他瞧出眼里的窘迫。
那话明是她说的,此刻她自己却顾虑重重,他定会在心里嘲笑于她。
云蓁听见从眼前男人的嘴里蹦出来的一声浅笑,不满他将嘲笑明晃晃地表现出来,于是没好气道:“有何好笑?”
沈今鹤依旧冷着张脸,但语气放轻了些,“殿下连刺来的桃木剑都不怕,竟怕一个太监的手,殿下将臣的手当成雪绒的便是,不然殿下将身子紧绷,臣也不好得下手,这样僵持下去,何时才能包扎完毕?”
说得轻巧,雪绒的手有温度,他的手冷冰冰的。
雪绒双手呈上太医给的药膏,从沈今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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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起束伤巾的那一刻起,雪绒眼中的狐疑就未散去,她没想到杀人不眨眼的阎罗也有亲自为别人包扎的时候。
眼看着沈今鹤的手快伸向药膏,云蓁立即出言阻止:“上药这种事还是雪绒来吧,沈掌印只管包扎便是。”
沈今鹤颔首,给雪绒让出位置。
此时云蓁才抬眸,看向那道背影,一向高傲的沈今鹤如今俯身替她包扎伤口,说出去断然是没人会信的。
这家伙为了让她尽早对付陆见舟,还真是什么都做得出来。
上药毕,雪绒又给沈今鹤让位,站在一旁学。
沈今鹤俯身过来,如羽扇般的睫毛垂下,将那双原本在云蓁眼里甚为阴险的狐狸眼衬得柔了几分。
似乎察觉到某人的目光,沈今鹤眼眸微抬,在两人对视之前,云蓁自然地移开了眼。
他扫了一眼她的杏眼,往日里透着倔强和不服输的眼眸现也渐渐平静如水。
只看了一眼他便轻敛眉眼,专注地将束伤巾缠在她的伤口上。
“烦请殿下抬手。”
为了避免直接触碰云蓁的肌肤,沈今鹤的每一个动作都用束伤巾相隔,他处理得恰到好处,指尖从未碰过她。
云蓁有些吃惊,昔日舞刀弄剑的他动作轻柔得仿佛换了个人。
束伤巾一圈一圈缠着,与伤口保持着刚刚好的距离,说是大夫包的也不为过。
“沈掌印。”云蓁轻唤道。
沈今鹤抬眸,他脸色隐隐泛红的样子让云蓁忍俊不禁,她已没了先前的顾虑,反倒打趣起他来。
“初秋时节,沈掌印还觉热吗?”
“不觉。”
“本宫还以为沈掌印脸红是因热呢。”
云蓁这般直言不讳,沈今鹤成了窘迫之人。
“应是被殿下房内点的香薰的吧。”
他未看云蓁,而是将手上的活仔细收了尾。
“多谢沈掌印,一看就是熟手,包扎得这般好。”
“臣坐这个位子,是该对这些略知一二。”
钦吾监里的人每日与豺狼虎豹斗,受伤是难免的,尤其是掌印。
钦吾监人人都想坐掌印之位,奈何仅此一把椅子,他沈今鹤能爬上这个位子,光鲜之下定是伤痕累累。
如此,他须自己懂得如何疗伤,不是不信宫里的太医,而是他只信自己。
他为自己包扎的次数数不胜数,却是头一次给别人包扎,对方还是个女子,因此在近距离瞧见女子肌肤之际,他的脸止不住地发烫。
被她拿来打趣,他又没法反驳。
沈今鹤朝雪绒的方向问了一句:“学会了么?”
雪绒看了眼云蓁,云蓁忙冲她频频点头,她便回答道:“回掌印的话,奴婢学会了,日后定当为殿下好生包扎。”
云蓁察觉到沈今鹤的目光将近,又收回了与雪绒交流的目光,表现出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
窗外传来忽近的脚步声,门外响起钦吾卫的禀报——
“殿下,工部侍郎之女谢晴求见。”
沈今鹤闻言俯身拱手道:“殿下有客,臣便不叨扰了。”
24. 易主
礼部尚书府邸高墙大院,大门两侧蹲着一对石狮子,中间朱漆大门高高矗立。
正堂悬着圣上御笔亲书的匾额,梁上木雕繁复精细,楠木桌椅,雕花屏风,尚未步入正堂便已闻见龙涎香。
合府上下无不彰显主人家的富贵。
礼部尚书吕宏是出了名的宠儿子,但也出于保住府上的荣华富贵,他绝不允许吕明触怒皇家。
正堂主位上的吕宏手持书卷,始终没抬头,只淡淡对吕明说了句:“此事按我说的办。”
站着的吕明见父亲态度坚决,急得上前了两步,蹙眉道:“父亲原先不是答应我了吗?”
吕宏放下书卷,好声好气回应:“今时不同往日,谢家庶女已攀上昭华长公主,日后你若休妻,她少不了会在长公主面前说你的不是。”
吕明瘪了瘪嘴,“谢晴不过是教长公主女工罢了,在长公主面前能有几分份量?”
吕宏叹口气,吕明从小到大凡事皆由他操心,吃喝玩乐银子管够,犯了事有他这个好爹爹善后,也怪不得吕明做任何事都没半点顾及。
“日日登门教长公主女红的人若是个弃妇,长公主面子往哪儿搁?”
吕宏耐心地跟吕明讲明利害关系,但这么多年给吕明养成的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奈何吕宏如何说,吕明都是一副不服气的样子。
“不过一个长公主而已,还能干涉朝廷官员家的琐事?”
“太后疼爱长公主,就是长公主无权干涉,太后也不会容许长公主连带着受辱。”
吕宏不愿再多说什么,起身拍了拍吕明的肩膀,好言相劝:“你那相好,往后就断了吧,跟谢家的这桩婚事绝不可闹出洋相。”
吕明说话的语气急促起来,“阿宁已有身孕,这如何断得了?难道父亲忍心让儿子的骨肉不入吕家族谱吗?”
吕宏原以为吕明仅是同那官户之女有几分情罢了,他劝说几番便可将此事拉回正轨,可怎知两人竟闹出了个孩子。
吕宏气得指着吕明质问:“你到底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阿宁已有一月身孕……儿子本想日后寻个谢晴的错,休妻再迎阿宁和孩子进门,也好给阿宁个交代。”
“你倒是体谅她,你怎么不体谅体谅为父呢?”吕宏深深叹口气。
吕明抓住吕宏的胳膊,恳求道:“父亲,您就算看在您孙儿的份上,您也要成全儿子和阿宁啊!”
吕宏回坐于主位,喝了一口茶,沉思片刻后道:“那就在谢家庶女过门后,想办法让她同意你纳妾,这样才不会遭人诟病。”
“不行啊父亲!”
吕宏第一次对儿子露出不耐烦的神情,“又怎么了?”
“以阿宁的性子,她是绝不为妾的,她曾说,若要为妾,便是要她一尸两命,这要是闹到圣上面前,怕也不好收场。”
吕宏狠狠拍了下桌案,“你也只不好收场!”
“父亲,您想个办法啊,要不我们和谢家退婚吧?”
“好端端的要退婚,若没个理由定不能服众,你呀,真是要把为父气死才甘心呐!”
“儿子去找谢晴,反正儿子那般给她气受,她怕也不愿嫁给我,至于她父亲那边,便由她去哭闹好了。”
吕宏又抿了口茶才顺过气来,“反正如何也不能让人知晓你和外头那女子的事,尤其不能让谢家庶女向长公主说我吕家的不是!”
吕明俯身道:“父亲放心,儿子会处理好的。”
语毕,吕明疾步出府寻谢晴去了。
只是不巧,吕明登门时,谢府的下人称谢晴去了长公主府,他随即冷哼一声,转身寻他的阿宁去了。
谢晴来时恰与沈今鹤擦肩而过,她微微俯身,那位却视若无睹,走得不疾不徐。
此前因着许皇后派人登门告知谢父和谢夫人,长公主钦点了谢晴为女红先生,故而谢晴的日子已不似从前那般举步艰难。
她对云蓁心怀感恩,日日登门悉心指导,这几日云蓁有伤在身无以学习,她亦是常来看望。
有时谢晴同云蓁说起往日对她颐指气使的谢夫人现如今已鲜找她的麻烦,父亲看她的眼神也渐柔和起来。
每每听到这些,云蓁都觉得太后表面上对她极好,竟还帮了她个大忙,至少京中人中有八成碍于太后的面子而敬重她。
至于剩下的二成,要么是如傅贵妃那种明知太后厌恶云蓁,被太后当作对付云蓁的棋子的人,要么就如沈今鹤这般,除了他主子圣上,任何人都入不了他的眼。
雪绒给谢晴搬了把椅子过来,谢晴将一油纸包呈给云蓁,“这是东街霖楼的绿豆酥,殿下尝尝。”
云蓁颔首接过,“难为你这些日子来陪我说话。”
“能与殿下相识本就是臣女三生有幸,臣女感激殿下不嫌弃臣女的出身。”
“听你说过你母家是宁州人?”
谢晴点头道:“是。”
“本宫听闻宁州百姓安居乐业,民风甚佳,有你祖父这样尽心为民的地方官乃北宣之幸,本宫敬重还来不及,又何谈嫌弃?”
谢晴每每参与京中贵女的花会,都少不了被人指摘,从未想过能得人尊重,今日听云蓁一言,她抿了抿嘴,抬眼间尽是感恩。
云蓁问:“本宫记得本宫有个皇兄早些年被派往宁州,你可认得他?”
谢晴转着眼珠思索一番,回道:“殿下说的是穆王殿下,生母曾带臣女回乡探亲,臣女偶然间见过穆王。”
“本宫若没记错,皇兄十一岁就被送去了宁州,那时本宫也才六岁,这么多年不见,也不知皇兄可还如儿时那般品行端正?”
“那次返乡臣女与穆王说过几句话,他温和有礼,也听祖父说起穆王品德高尚,是真正的君子之风。”
云蓁眼里放光,这些日子埋在心底的打算渐起涟漪,“如此甚好。”
穆王名唤云隐,是前朝美人之子。
懿贞皇后和宣德太子死后,身为淑妃的钟氏被立为继后,她的儿子云启则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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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太子。
太子云启比云隐年长,却不如云隐文武兼修、博学刻苦,朝臣对云隐的评价越来越好,钟氏开始担心好不容易落在云启头上的太子之后被云隐抢走,故而常常给先帝吹枕边风,说云隐居心叵测,觊觎皇位,后面还闹出了云隐加害太子一事,此事在京中影响颇大,先帝不得不下旨让云隐去宁州修身养性。
这一去,云隐便再没回京,甚至连先帝驾崩,钟氏都未将宁州的这位王爷召回。
当然,加害太子之事的真假无人知晓,亦无人敢妄议,尤其太子即位后,京中便再无关于穆王的事。
人们只知宁州有位约莫此生都不会再踏足京城的闲散王爷。
但云蓁知道,以太后的德行来看,穆王八成是着了太后的道才落得这副田地,所以穆王有一点同云蓁一样,便是恨极了太后。
既是有着同一敌人,何不如与沈今鹤那般结成盟友?
从生辰宴上发生的种种来看,圣上对云蓁根本就无半分兄妹情谊,倘若太后再寻到机会让圣上处死云蓁,圣上定将照做。
与其心惊胆战地在刀尖上保命,不如换个对云蓁没有杀心的人坐拥北宣江山。
穆王听上去是个不错的人选。
云蓁将纸包打开,从中拿了两块分别递给谢晴和雪绒,自己又拿起一块咬了一口,笑道:“味道不错。”
她继续道:“日后若寻得机会,本宫助谢小姐回乡探望。”
谢晴眼前一亮,但不过须臾她又泄了气,“谢殿下好意,但臣女已不奢望,尤其嫁入吕家,回宁州这三个字臣女想都不敢想。”
“谁说你要嫁入吕家了?”
听似疑惑却带有否定的声音从床榻上传来,谢晴一怔,眨巴着眼睛望着云蓁。
“吕明那薄情郎近日就会来寻你取消婚约。”云蓁笑道。
这下谢晴更是狐疑,不知薄情郎从何说起,更不晓得明是婚期在即,何谈取消婚约?
“殿下此话何意?”
“你只管跟你父亲说,如今吕家欲取消婚约,你父亲若不怕在朝堂上抬不起头,大可继续死缠烂打,执意让你续弦,但有件事情你谢家须知晓,吕明在外头有个只想当正妻的女人,只怕你吕少夫人的位子还没捂热就要拱手相让了,届时谢家出了个弃妇,不但没能谋取家族利益,还会让谢家颜面扫地。”
谢晴愣愣听着云蓁的话,眼中满是难以置信,嘴唇微微张开,却半天没说出一个字。
云蓁喝了口水,歪头问道:“还是说你想嫁?”
谢晴猛地摇头,双手乱摆,仿佛要挣脱束缚,起身坚定道:“臣女不想。”
随后,她上前一步俯身道:“此番若真能取消婚约,臣女愿做牛做马报答殿下!”
“这倒不必,前些日子本宫梦见远在宁州的皇兄,忆起儿时皇兄相伴的日子,念他念得紧,烦请谢小姐将你所知关于皇兄的一切都讲与本宫听,也好解本宫的思念之苦。”
谢晴颔首道:“是。”
25. 流放
提起京城最大的酒楼,无人不提一句“锦泗街醉仙楼,酒肆之翘楚也,繁华冠绝天下。”
富贵之地可彰显身份,故而京中的高官贵胄无不趋之若鹜,竞相光顾。
此刻醉仙楼的一雅间内丝竹声声,舞袖翩翩,好一番歌舞升平之乐。
酒桌旁坐的是京中几位官员,官阶高者至正二品,低者亦从三品,各个身着绫罗绸缎。金杯中琥珀色的美酒映照出一张张雍容却略显奸猾的面容。侍女们轻手轻脚添酒布菜,不敢发出丝毫声响,唯恐扰了达官贵人的雅兴。
蓦地,那扇雕花木门被一股大力踹开,突如其来的声响打断了高官们的高谈阔论,乐声也戛然而止。
酒桌旁众人皆蹙眉不悦,门与酒桌之间立着一扇屏风,屏风乃厚重的紫檀木所制,未有镂空之状,因此他们一时不知是来者何人。
其中一人穿着紫色锦袍,约莫三十岁上下,鼻翼左侧生着一颗显眼的黑痣。
他向一旁的侍女摆摆手,“去看看。”
侍女尚未动身,屏风后就忽现一个玄色身影,高官们蹙眉更甚,见到来者的那一瞬,各个瞳孔放大,拿酒盏的手悬在半空,就连布菜的侍女也僵立不动,反应过来后,侍女和歌舞姬忙不迭退至一旁,垂眸不敢再多看一眼,心头冒出似是与来者对视一眼便会灰飞烟灭的恐惧。
这些官员从未看得起沈今鹤,只觉他不过一个阉人,不配与他们这些人相提并论,但他终究是个被圣上宠信的阉人,说好听点是帝王宠臣,说难听点是帝王养在朝中替他咬人的狗。
高官们死死盯着步履从容的沈今鹤,复杂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那目光中有畏惧,亦有难以掩饰的蔑视。
沈今鹤早已习惯这样矛盾的眼光,他神色淡然,唇角微微上扬,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讽。
他缓缓抬手又放下,看似随意的动作却如同一声无声的号令,手垂下的一瞬,身后的钦吾卫疾步上前行至紫袍男人身后。
男人还未反应过来,便被两名钦吾卫牢牢擒住,双臂反剪,动弹不得。
紫袍男人显然没料到钦吾卫会有这般举动,惊得他碰翻酒盏,桌上铺着的赤红桌布骤然深了一片。
座上的其他官员面面相觑,想起前阵子鸿胪寺卿一家便是这般下诏狱的,顿然背后一凉,无人敢制止。
沈今鹤微微勾唇,声音低沉缓慢:“裘大人,劳您跟我走一趟吧。”
紫袍男人正是都督军指挥使裘康,他浑身颤抖,嘶声喊道:“我是朝廷命官,你一个阉人,怎敢如此放肆!”
沈今鹤闻言,唇角笑意更深,只是这笑意却未曾触及眼底。
他缓步走到裘康面前,低声道:“裘大人说得对,我确实是个阉人。但可惜,今日抓您的,正是我这个阉人。”
他的声音轻如耳语,却字字如刀,直刺人心。
裘康脸色涨红,额头上青筋暴起,唾沫星子随着他的喊声四处飞溅,“我知道了!你要对我用刑,往我身上扣下莫须有的罪名!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呢,你当真敢如此行事吗?!”
沈今鹤嘴角的笑意逐渐阴骛,缓缓开口道:“我是要带裘大人去永明宫走一趟,并非诏狱。”
“永明宫?”
裘康一愣,眼中的恐惧并未消散,反而更加浓烈。
当初冯德被处置之前,因着罪证不全,故而才被带去了诏狱,而如今他却是直接被押往永明宫面见圣上,这意味着什么,他再清楚不过。
然则他并不死心,开口问道:“为、为何?”
沈今鹤从喉咙深处蹦出一声短促的冷笑,“你自己做了何事,应比我更清楚。”
裘康的嘴唇颤抖着,想要再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已经发不出声音,腿如灌了铅似的直不起来。
沈今鹤冲钳制裘康的钦吾卫瞥了一眼,钦吾卫立刻将裘康拖了出去,留下一地寂静。
直至沈今鹤和钦吾卫的身影彻底消失,雅间内依旧没人打破死寂,更有甚者抬手擦去额角的冷汗。
·
永明宫内,气氛凝重得几乎让人窒息。
龙椅上的圣上面色铁青,眼中怒火熊熊,他猛地抓起几纸罪证,狠狠地甩到裘康脸上。
“朕的朝堂竟出了你这吃了熊心豹子胆的人,连军屯物资都敢碰!”他的手指紧紧扣住龙椅扶手,指节发白,显然已是怒极。
裘康跪伏在地,额头紧贴冰冷的地面,身体不住地颤抖,“陛、陛下,臣冤枉啊……”
圣上猛地一拍龙椅扶手,声音陡然提高,怒道:“冤枉?你当朕眼瞎吗?!”
“朕待你不薄,你却以如此行径回报朕。你可知,军屯物资关乎边疆将士生死,关乎我朝江山稳固?你竟敢动这些心思,真是罪该万死!”
裘康的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哑的呜咽,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
云蓁依旧靠在床头赏花雨,不时再扫几眼手中的书卷,但今日多了一桩趣闻。
雪绒手持鸡毛掸子,轻轻扫去窗槛上堆积的花瓣,语气中带着几分兴奋:“都督军指挥使今日被举家流放了!百姓们都去瞧热闹,往他囚车里砸了好些臭鸡蛋,大伙儿都拍手叫好呢!”
云蓁闻言,眉梢微动,“将士们在战场上浴血奋战,他却对军需物资动了歪心思,此举无异于背叛将帅。流放已是轻的了,若按军法,该当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云蓁的手指微微收紧,书卷的边缘在她掌心留下一道浅浅的折痕。
窗外的花雨依旧纷纷扬扬,可她的目光却渐渐涣散,透过那片朦胧的花影,她看到了前世都督府血流成河的那夜。
她记得自己手中的长剑刺入陆见舟胸膛时的触感,也记得裘康那两支箭矢破空而来的呼啸声。
“殿下?”雪绒的声音将云蓁拉回现实。
云蓁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指尖已经微微发白,她松开手,书卷轻轻落在床褥上。
云蓁淡淡开口:“人心不足蛇吞象,贪得无厌终自毁。他今日的下场,不过是咎由自取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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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绒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愤慨,“殿下说的是!”
出乎雪绒的意料,云蓁掀开被褥下了地,缓步至梳妆台前,只在未施粉黛的脸上抹了点口脂。
雪绒收起鸡毛掸子,轻声道:“殿下有何吩咐只管交给奴婢便是,您尚未痊愈,当好生歇息。”
铜镜里的少女面色因朱唇而显得不似方才那般无血色,她盯着这张脸许久,似是透过铜镜看见了另一张熟悉的面孔。
“备马车,本宫要亲自送裘康上路。”
雪绒虽是不解,但云蓁的吩咐她向来都是照做不误。
·
夕阳的光线从城墙的垛口间斜射进来,穿透了厚重的砖石,洒在城墙内侧的地面上。
云蓁独自站在城楼之上,风扬起她散落的几缕青丝。
她表情淡淡,垂眸望见恰巧出了城门的囚车,不过一瞬,那眼眸中便溢满了刺骨寒意。
前世陆见舟如何步步为营,为何能窃取兵符,为何能在圣上面前成功颠倒黑白?
从裘康率兵阻止她离开都督府的那一刻起,她便明白了一切。
是裘康为了让陆见舟守住他的罪证,故而背信弃义,同陆见舟里应外合,狼狈为奸,后又在虞靖缉拿陆见舟时,摇身一变成了陆见舟的证人。
由是圣上信与不信,除掉虞靖的机会放在眼前,圣上断然不会错过。
云蓁的目光紧紧追随那辆渐行渐远的囚车,指尖嵌入掌心,她却浑然不觉痛感,反而心中翻起大仇得报的畅快。
身后忽至的脚步声让云蓁迅速收起情绪,侧身朝那人看去。
云蓁捕捉到他眼中闪过的一丝诧异,应是没料到云蓁竟亲自来观刑。
在他那道怀疑的目光落下前,云蓁先开了口:“倘若没有这样的狗官,边境定当早早平息战火,本宫也无须踏足和亲路,便也不会死那么多人。”
“所以裘康没死,殿下有些失望?”
“没错。”
沈今鹤将手覆在城墙上,修长的手指轻点石砖,道:“流放之路漫漫,环境艰苦,怕是还没到烟瘴之地,那狗东西就死了。”
“本宫还未恭喜沈掌印,短短数日铲除两个奸臣,当真是……年少有为。”
“哦?”沈今鹤扯了扯嘴角,“不知今日赞言是否出自殿下真心?”
“当然。”
云蓁对上沈今鹤的目光,心中泛起一丝复杂的情绪,她突然觉得扣在他头上的“奸佞”似有些不妥,至少她这些日子看到的沈今鹤并未行奸佞所为,相反,他是铲除奸佞的一把利刃。
许是云蓁此时的目光与平日里的不一样,沈今鹤竟有些不自在,他咳嗽几声,云蓁才又挪开了眼。
“裘康之罪并非臣所查,是有人秘密将一信封递到钦吾监,臣才顺着线索找到了物证。”
他口中的送信人,八成是虞靖。
云蓁神情自然,眸中透出些好奇,“那沈掌印可知送信之人是谁?”
沈今鹤挑眉道:“该不会是殿下吧?”
26. 面首
夕阳的暖光映照在云蓁脸上,长长的睫毛在光影中扑腾几下,其下眸子微动,显得尤为无辜。
云蓁冷言道:“若是本宫,本宫定当在那罪证里添油加醋,让裘康落个五马分尸的下场,岂会容他四肢健全地离开京城?”
许是见她如此义愤填膺,沈今鹤哑然失笑,将视线投向远处,落在那几乎融于夕阳的队伍残影上。
“话说回来,那陆见舟本事不是大得很吗?怎这么久还没查到本宫身上?”
“听殿下这意思是盼着他查到你了?”
“本宫只是怕他又在琢磨旁的事情。”
毕竟陆见舟擅长伪装,前世朝夕相处她都未能将他看透,只怕他又把心思放到了别的阴谋诡计之上。
云蓁正想着,耳边一道声音忽至,听明白话中之意,她身子一怔——
“有臣在,纵使他陆见舟有三头六臂也查不到殿下。”
陆见舟在追查幕后黑手时屡屡碰壁,每次他刚得到了一点线索,正欲往下查时,到手的线索突然又断了。
从中阻挠的人是谁?
屡次破坏他计划的人又是谁?
就因着这些事,白费了他好些功夫。
白日里处理公务,晚间琢磨这些离奇诡异的事,陆见舟寝食难安,肉眼可见地瘦了。
有时连做梦都在追查此事,有一次梦见了个人影,却连对方男女都看不清。
云蓁恍然大悟,原来是沈今鹤替她销毁了她留下的线索。
“这么说,本宫又欠沈掌印一个人情,”云蓁看着他,缓缓说道:“你想要什么,本宫尽力满足。”
“臣还真有一事相求。”
“洗耳恭听。”
“臣想要工部尚书的手札。”
云蓁盯上沈今鹤的眼睛,试图从中探得他提这莫名其妙的要求的缘由,却见他神情平静,眸中无一丝端倪。
她既答应了他,尽管疑窦丛生,但亦不会驳回。
“好。”
“殿下不问臣为何有这样的请求?”这下又轮到沈今鹤狐疑了。
云蓁抱臂道:“本宫猜沈掌印是不会说真话的,既如此,何必浪费口舌。”
天下没有钦吾监掌印办不了的事,如果办不妥,便是他没拿出掌印的身份,故而此事是他的私事,那他更不会据实相告了。
世人皆藏着秘密,就连半大孩童也有因偷吃零嘴而不吃正餐的小秘密,若真要一一盘问,就是问上一天一夜也问不尽的,所以她并无闲心去探遍所有人的隐秘。
更何况,以沈今鹤那双锐利如鹰的眼睛,怎会看不出云蓁对裘康和陆见舟的恨有些蹊跷,但他并未逼问,礼尚往来,云蓁也不会逼问于他。
云蓁接着道:“不过本宫和工部尚书并无交集,此事办起来有些费劲,沈掌印恐怕要多等些时日。”
“无妨,臣等便是。”
暮色将近,云蓁同沈今鹤告了别,在雪绒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只听车帘外的人轻声道:“殿下伤势尚未痊愈,有些事不必亲历亲为,府上那些钦吾卫,殿下大可拿去用。”
马车驶离,云蓁的思绪却留在了原地,他这话是让她信任钦吾卫,可钦吾监终究是圣上的耳目,他究竟是不知道她与圣上之间的嫌隙,还是说……钦吾卫未必全然忠于圣上?
可那日生辰宴中,圣上对云蓁的态度不像太后那般亲切,若真疼爱这个皇妹,在她身受重伤时应满是心疼,可他眸中却仅有怒意。
加之,沈今鹤是圣上的宠宦,圣上那般信任他,早早吩咐了他让钦吾卫监视长公主府,沈今鹤不可能不知道她与圣上之间的微妙关系。
可如今沈今鹤却同她说这样的话,实在令云蓁惊诧不已。
云蓁掀开金丝刺绣的车帘,鬓发与车帘穗子在风中飘扬,她稍稍探出车窗,只见那玄色蟒袍也随风摆动,那道身影在她眸中愈来愈小,正如他身上藏着的诸多秘密,她看不清,亦摸不着。
马车还没驶到长公主府门前,府外的嘈杂声就传进了云蓁耳中,见云蓁皱眉,雪绒忙吩咐了马夫停车前去探查。
马夫回来却欲言又止,在雪绒的催促下才道明府邸门前发生了何事。
雪绒惊道:“给长公主的面首?你确定没听错?”
马夫隔帘禀告:“没听错,那些人确实自称是被人送给殿下的面首。”
这明显就是有人故意毁云蓁名声,雪绒气得起身要下车去府前对峙,云蓁抬手拽住了她的衣袖。
云蓁朝帘外问道:“可知是何人相赠?”
“那些人没说。”
“一共几个人?”
“三十个。”
云蓁揉了揉眉心,京城里的风波当真是一刻也不曾停息。
“走吧,本宫倒是要瞧瞧是谁把本宫当成了刘宋的山阴公主。”
此乃北宣闻所未闻之事,故而府前除了那三十个男子,还聚集了好多百姓,人群让出了一条道才让马车驶近。
雪绒蹙眉,“还是奴婢下去将他们打发走吧,殿下尊贵之躯怎可让他们冒犯?”
云蓁起身道:“既是蓄意为之,没见着本宫,他们是不会走的。”
云蓁刚一露面,那些“面首”就在府前排成了三排,齐齐俯身行礼。
云蓁冷笑一声,并未让他们起身。
“这是把我朝比作了南朝刘宋,暗喻当今圣上是那废帝刘子业吗?”
云蓁此言太重,乃大不敬,这些个男人脸色煞白,赶忙道了一句“不敢!”
她眸光一凛,居高临下地睨着他们,语气森然,“那你等还来此放肆?!”
雪绒顺着云蓁的话质问:“谁让你们来的?”
第一排的一个男子答道:“是……令国公。”
云蓁闻言唇角微扬,“哦?为何?”
她声音轻飘飘的,却带有明显的怒意。
方才回话的男子不禁咽了咽口水,硬着头皮再次开口:“令国公此前说殿下没瞧上他,为讨您欢心,故特意广搜美男送至殿下府中。”
云蓁替江羡深深叹了口气,真是落魄凤凰不如鸡,一朝削权成了谁都敢不敬的国公爷。
连这肮脏不堪的污水也被人毫无忌惮地朝他泼了去。
不明所以的百姓听到这话,纷纷炸开了锅,有说令国公此举不妥、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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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敬,亦有人说令国公解风情,真乃大度之人。
甚至有人以为云蓁听不见,便悄声说了些污言秽语,云蓁尚未动怒,几个钦吾卫便已至那人跟前,直接将长剑从鞘中拔出一截,冷眸对峙。
那人吓得赶忙退后,因他身后站了很多人,那些人都怕见了血光,忙向两侧挤,那人便因此狠狠摔倒在地。
没有云蓁的命令,这些男子仍旧弯着身子,做着拱手行礼的姿势,有些觉手酸,身子摇摇欲坠。
“谁说真话,本宫就免了他的罪。”
有人面面相觑,却无一人开口,云蓁扫视了一番,瞧见末排有一男子微微抬头看了她一眼,似有话要说,但不过一瞬他又垂下了头。
“你,随本宫来。”云蓁指着那个男子说道。
语毕,云蓁在人群的注视下进了府,人们好奇云蓁用意,便够着身子张望,府前人群又乱作一团。
被云蓁唤到的那个男子带着心中的恐惧和疑虑,用力挤出人群,在钦吾卫的带领下进了长公主府。
府中院落中央,雪绒端着一盘生肉,云蓁持箸夹了块肉往笼子里投喂。
那男子就在一旁候着,他身后站了两个持剑的钦吾卫,他连动都不敢动一下。
云蓁摇头道:“小五这几日胃口不好,是不是肉不新鲜?”
雪绒叹了口气,“回殿下,这几日送来的确实不如前些日子新鲜,再不吃东西,小五怕是要撑不住了。”
云蓁回头若有所思地看了男子一眼,又给钦吾卫一个眼神,男子便被钦吾卫押到笼子跟前。
笼中之物朝他吐着信子,身体盘成一团,发出嘶嘶的威胁声。
男子紧闭双眼,想往后退却被死死擒住。
钦吾卫将剑放在锁栓处,长剑只要一上抬,笼子便会打开,受伤的就会是离笼子最近的男子。
云蓁笑了笑,带着几分戏谑,“你说本宫把你喂给这条五步蛇可好?”
“啊!”男子惊呼一声,恐惧溢出眼眶。
他不敢看笼里的蛇,始终侧着头,听闻云蓁要处置了他,吓得语无伦次,“殿、殿下……”
“只要你告诉本宫是谁让你们来的,本宫就放了你。”
见男子还不说话,钦吾卫又将他往前推去。
“不!不要!”男子已吓得腿软,“我、我说!是傅大人!”
云蓁放下竹箸,声音从冰窖中传来,“大理寺左寺丞?”
男子连连点头,若无钦吾卫钳制着,恐怕他此时已瘫软在地。
这么快就替他那冷宫里的女儿报仇来了……
云蓁朝府外走去,钦吾卫押着男子跟在她身后。
她的身影再次出现在人群前,一袭镶玉鹅黄锦衣,裙摆层层叠叠,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摇曳,每一步都带着天家的威仪。
本还喧闹的府门前顿然鸦雀无声,云蓁一声令下,钦吾卫欲上前拿下剩余的二十九个男子。
与此同时,人群中发出一阵惊恐的呼声,有人颤抖着声音指向云蓁身后——
“出人命了!”
云蓁猛然回头,那男子脸色惨白,嘴角渗出的血液暗黑如墨。
27. 重逢
钦吾卫显然也未察觉到男人的异常,错愕之下将其放倒在地,欲查探男人的脉象,却见男人突然抽搐,手指扭曲成诡异的形状,喘着粗气,额间冒出大颗大颗的汗珠。
钦吾卫神情逐渐凝重,云蓁立刻差了人去寻大夫。
府前吵闹声充斥在云蓁耳旁,人群中央的那些“面首”中有人率先高喊:“求长公主饶命!”
下一瞬,此起彼伏的求饶声便压过了旁观百姓的议论声。
云蓁冷眼扫了他们一眼,这是将这意外归咎于她了。
这些男子纷纷跪地叩首,眸中有着真实的恐惧,“我等也是听命于人,求殿下别杀我们!”
钦吾卫高举长剑想以此镇压这些胡言乱语之人,他们以为云蓁想赶尽杀绝,便开始四处逃窜,府前场面乱作一团。
“尔等是想在本宫府门前闹事吗?”云蓁提高音量说道:“是想去大理寺还是诏狱?”
她话音刚落,那些“面首”又都站在原地不敢再有别的动作,怕云蓁真下令押他们去那些可怖之地,齐齐跪了下来。
云蓁缓步走到那些跪地的男子面前,目光如刀,逐一扫过他们的脸。
她冷笑一声,“傅大人许了你们什么好处?”
他们瑟瑟发抖的身子明显一顿,纷纷垂首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此时,一个钦吾卫带着一个大夫疾步走来,那大夫背着药匣,云蓁免了大夫的礼,命人将男子和大夫带去了离府门最近的一处暖阁。
因着府上未有女婢,便只能由钦吾卫按大夫的吩咐里外忙活。热水一盆接着一盆,大夫说此人中了寒毒,须以热水暖身,云蓁便退出了屋子在外边等着。
她回忆方才男子的毒发症状,越想越觉着此毒像是那位江湖中人给她的第二颗毒丸。
那夜刚下了雨,夜空被洗得干干净净,星星发着柔和的光,为了赏此光景,云蓁仅在屋内点了一支蜡烛。
曾几何时,她与父母亲坐在虞府院中,一家三口吃着枣糕,聊着心事,时不时仰望一眼星空,收回目光时,看到的是最亲近的人的笑颜。
云蓁正回味着那番天伦之乐,窗前倏然闪过一道黑影,她的目光明明是投向窗户的,却依旧没看清来者的动作。
她立刻起身朝窗边走去,窗台上熟悉的锦盒映入眼帘。
她打开一看,盒子里放的东西跟第一次一样,一颗毒药,一颗解药。
由于担心毒发太快来不及拿解药,她早早将解药攥在手里。
果然,这次的毒发症状比上次更痛苦些,刚吃下不过须臾便头晕眼花,霎那间,喉咙里骤然涌起一股灼烧般的疼痛,像是有一团火在胸腔里肆虐。紧接着,浓烈的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开来身子不受控制地抽搐,手也开始弯曲。
周身袭来一股寒意,云蓁似觉自己置于冰窖之中,体内寒气肆虐,明是冷得紧,额头却因五脏六腑的疼痛而冒出许多汗来。
她咬紧牙关,努力不让自己发出声音,好在周围没什么东西,否则弄出了声响便难以解释。
云蓁的手起初无论如何也打不开,解药近在咫尺却无从下嘴,急得她以为要折在这味毒上了。
她用力将另一只手覆在拿着解药的那只手上,借着拳头的一丝空隙,指尖相扣,一点点往掌心里扣,就在她几乎支撑不住时,指尖终于触到了那颗救命的解药。
由于身子仍在抽搐,解药从她颤抖的指尖滑落,滚到了不远处的地上。
云蓁顾不得多想,拖着无力的身子,一点一点地爬过去。
毒解了之后,她不像第一次那样急着记录毒发症状,仍旧躺在地上贪婪地呼吸,过了很久才缓过神来。
暖阁的门被打开了,大夫急匆匆地走出,嘴里念叨着:“附子、干姜、细辛……”
云蓁上前一步问道:“那人如何了?”
对上云蓁的目光时,大夫赶忙禀告:“回殿下,我已给他服下暂抑毒性的药物,但若一炷香内未能服下解药,只怕他性命难保。此人中了一种罕见的寒毒,若我没记错,这毒应是出自一位江湖毒师之手,寻常人理应接触不到这味毒,故而……”
大夫眉头紧锁,连连摇头叹息:“我偏偏想不起这解药的最后一剂药是什么……”
如果此毒当真是云蓁服下的那味烈毒,那么再拖下去,恐怕华佗在世亦回天乏术。
云蓁拼命地回忆她那夜服下那颗解药的感觉,“辛辣浓郁,有明显麻舌感。”
大夫一愣,接话:“乃细辛和附子所致。”
“还有一丝甜味。”
“干姜所致。”
云蓁继续回忆道:“苦味。”
本还在冥思苦想的大夫猛然抬头,诧异地问道:“苦味?”
云蓁点点头,大夫又小声嘀咕起来,随后迅速将纸张铺在石桌上,提笔疾书。他的字迹潦草难辨,若非口中念念有词,云蓁恐怕完全无法理解他所写的内容。
笔尖一顿,大夫立刻抬头,对随行的药童吩咐道:“快去按这方子配药,不得耽搁。”
暖阁与前院之间隔着一座月洞门,不过半刻工夫,云蓁还未见到药童,他急促的声音便已传来,紧接着,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听起来似乎有五六个人随他一同而来。
“药来了!药来了!”
最先从月洞门处探出身形的,是那药童。
他两手都拎着药包,人命关天,他无暇顾及礼节,只是同云蓁微微颔首便进了暖阁。
出了这档子事,云蓁本就心绪烦闷,此刻更是添了几分惆怅。
只因那月洞门后闯入了不速之客。
钦吾卫疾步上前禀明几人来意,云蓁的心情愈发沉重。
但不过一瞬,她便收敛心神,镇定地跟为首的大理寺右寺丞交涉起来。
府门前聚集了诸多百姓,无论是“长公主受赠三十个面首”还是“面首于长公主府前中毒”都非小事,现已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
云蓁自知此事逃不过官府插手,但见到大理寺的人时,她还是有些无奈。
她甚至觉得这事还不如交给钦吾监来办,不说钦吾监那雷厉风行的办案速度,单是有她的盟友沈今鹤坐镇,她也能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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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少麻烦。
从前的她倒不怕遇上这些腌臜事,大不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自有应对之法。可眼下因着她身子尚未痊愈,站得久了,伤口便隐隐作痛,那伤处离心脏不远,伤口一疼,连带着心也像是被扯着一般,难受得紧。
如今还要随他们去大理寺走一趟,怪折磨人的。
大理寺右寺丞看云蓁的眼神中满是狐疑,“殿下是如何知晓解药配方的?”
看来他们在路上已顺道盘问了药童几句。
见云蓁不语,他俯了俯身,不敢得罪云蓁,却又因云蓁牵扯此事不得不秉公办理,硬着头皮说了句:“烦请殿下移驾大理寺……”
·
审案厅位于大理寺正中,屋顶覆盖着青灰色的琉璃瓦,厅前设有宽阔的石阶,两侧立着石狮,门上悬挂着“明镜高悬”的匾额。
云蓁随大理寺右寺丞步入堂内,他朝正中高台上的官员拱手行礼,那官员几步上前,彬彬有礼地向云蓁问安:“臣大理寺少卿蔺聿,见过长公主殿下。”
此人头戴乌纱帽,帽檐下的面容清俊如玉,眉目如画,唇角微抿,带着几分清冷与疏离。
他身着绯红色官袍,袍身绣有云纹,腰间束以革带,胸前和背后缀有绣着云雁图案的补子。
他身姿挺拔,走的这几步袍袖轻拂,举手投足间既有儒雅之气,又带有几分大理寺中本该有的肃穆。
云蓁笃定,她曾在景苑雅集上听过这道温润的声音。
细想之下,她不由地一愣,这不就是在红娘园的水榭中,与她竹屏相隔的那位公子吗?
云蓁没想到她与那公子还有重逢之日,更没想到他会是大理寺少卿,眼下还成了此案的主审官。
蔺聿俯身片刻,云蓁却未开口,猜测云蓁应是狐疑此案为何不交由大理寺卿蒲旭来办,于是乎他又开口解释道:“陛下命蒲大人赴金州办案,故而此案交由臣受理。”
云蓁咳嗽一声,为了不让他发现那日之人是她,她便捏着嗓子说话:“蔺大人不必因本宫身份有所顾忌,按律例行问询便是。”
蔺聿知云蓁此时伤势未愈,便差人给云蓁抬了把椅子,再添了盏热茶。
云蓁刚呷了口茶水,高台之上的蔺聿便问道:“殿下何以知晓那味寒毒的解药?”
他顿了顿,又问道:“或者说,殿下知道此人所中之毒?”
凡事不必尽数告知,但也不可尽数隐藏,大理寺非她可糊弄得了的,堂上这位年纪轻轻就任大理寺少卿,亦非等闲之辈。
她不说,他有的是法子彻查,届时她就更说不清了。
堂下雕花木椅上的少女淡淡道:“本宫知道他中了何毒。”
“殿下如何知晓?”
“因为……”云蓁顿道:“本宫不久前服过此毒。”
云蓁抬眸,正瞧见蔺聿满脸惊诧地看着自己,他如何也没料到得到的会是这样一个答案。
“是何缘由?”
云蓁朱唇微动,本已编好了理由,却不想堂外有道声音抢先替她作答——
“我给的。”
28. 毒师
堂外,一袭灰布长衫缓缓行来。
那人身形清瘦,肩头斜挎着一个半旧的药箱,箱角铜扣已经泛出青绿,却擦拭得干干净净。腰间挂着一只铜制酒壶,壶身斑驳,隐约可见几道深深的划痕。
他的脚步很轻,踩在石阶上,几乎听不见声响。
此人踏入审案厅,步履散漫,俨然将庄严肃穆的公堂当作了街边的茶馆酒肆,毫无拘束之感。
云蓁的目光细细扫过眼前之人,确定自己从未见过他。
她突然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此人周身散发着江湖的潇洒之气,难不成他就是与她做交易的那个不曾谋面的江湖中人?
蔺聿皱了皱眉,显然对此人的态度颇为不满,大理寺右寺丞几步跨上高台,俯身在蔺聿耳边低语了几句。
右寺丞话音刚落,蔺聿的眼中先是闪过一丝错愕,随即目光渐转,竟对那人流露出几分尊重。
蔺聿起身同那人微微颔首,声音清朗而温和:“原来阁下就是悬壶济世的穆医师,久仰大名……”
医师?
云蓁心中暗自思忖,指尖轻轻摩挲着茶杯边缘,目光若有所思地落在此人身上。
这人嘴角微微扬起,略微收起那吊儿郎当的模样,抬手朝着蔺聿的方向轻轻一揖。
蔺聿问道:“不知阁下方才所言何意?”
此人将目光从高台处转移至云蓁身上,“不知殿下可还记得,您曾不慎被府上的毒蛇咬伤,丫鬟出府寻医,恰巧在下途经贵府门前,给了她一颗毒丸,此丸先以毒攻毒之法,暂时压制了殿□□内的蛇毒蔓延。待毒性稍缓,再服下寒毒解药,方使殿下转危为安,得以保全性命。”
两人目光交汇,云蓁神色未变,嘴角带笑地听着他编故事。
这假故事倒也不失为一个理由,于是云蓁起身以表谢意,算是顺了他这番假话。
“那日雪绒所提之人竟是穆医师,您的大恩大德,本宫没齿难忘。”
蔺聿接了话:“原来是这样,穆医师今日是专程来为长公主殿下作证的?”
“作证?”此人挠了挠头,“大人,在下乃一介江湖草莽,向来不问朝堂之事。只是听闻长公主殿下在此,特此恳请衙役引见。”
蔺聿眼中疑虑未减,“穆医师所为何事?”
此人脸涨得通红,嘴唇嗫嚅着,半天也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云蓁配合道:“穆医师但说无妨。”
他清了清嗓子,对云蓁道:“殿下,不是在下小气,实在是那颗毒丸来之不易。人在江湖飘,必须得自保,这类能以毒攻毒的毒丸,正是保命的利器。在下费尽心思、耗费钱财,才从那位抠门的毒师手中求得一颗,还未曾捂热,便用来救您了,您看……”
他眨巴着眼睛,期望地看着云蓁。
此人来路不明,云蓁却不觉得他有恶意,总觉得他是刻意来帮她解释那颗毒丸的来路的,虽不解其中缘由,但在大理寺众官员面前,她只能顺着他的话往下说。
“本宫出门走得急,身上没带银钱,这支簪子价值不菲,穆医师可拿去典当。”
云蓁一边说着,一边从发髻下取下一支通体白玉雕琢的簪子。
他欢喜地接过簪子,同云蓁和蔺聿道了别就要离去,云蓁出声唤住他——
“穆医师留步,本宫还有些疑惑,望你解答。”
随后,她转身看向蔺聿,在他问出那问题之前,她先开了口:“本宫将那男子带入府中不为别的,为的是问出究竟是何人指使那三十个面首来坏本宫名声。”
蔺聿听闻此事时也很诧异,且不说他素来没信过京城里传出的各种谣言,就是信了她当真如传言那般不堪,也断然不信她会效仿刘宋山阴公主那般放荡不羁的行径。
初问之下,手底下的人告知他那些男子亲口说是令国公让他们来的。
蔺聿听罢,当即冷哼一声,人家令国公已远离朝堂是非多年,却仍不时被人当作棋子利用,真是可叹可悲。
“殿下问出是何人指使了么?”
“正是大理寺中一位大人。”
蔺聿一愣,“请殿下明示。”
“今日怎不见大理寺左寺丞?”云蓁故作惊讶地环视审案厅一圈,“是他轮值休沐,还是他心虚不敢来见本宫?”
云蓁语毕,蔺聿心中猛然一震,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随即被怒火所取代,整个面容紧绷,向云蓁确认道:“殿下是说,是傅大人指使的?”
“蔺大人只需派人前往他府上一探,便知分晓。”
世间之事,但凡做过,必有痕迹可循。
尤其是替冷宫里的女儿报仇心切的父亲,断然不会把事情做得滴水不漏。
若无权高者授意,区区一个五品大理寺左寺丞,岂敢搬出刘宋旧事来诋毁当朝长公主?
那下毒的污名,恐怕也是高位者授意他泼来的脏水罢了。
既有高位者撑腰,他行事自然胆大妄为,这人呐,一旦有了倚仗,便如同吞下了熊心豹子胆,行事不再谨小慎微,稍不留神便会留下蛛丝马迹。
不一会功夫,大理寺左寺丞傅文就来了。
一开始傅文并不打算承认是他指使了三十个男人来长公主府闹事,蔺聿差了人把他府邸翻了个底朝天,证据摆在面前,他才不得不认。
这等下三滥的手段,云蓁不屑于看他一眼。
“傅氏禁足冷宫是她咎由自取,与本宫何干?本宫还没治你教女无方之罪,你倒还怨起本宫来了。”
云蓁的目光始终盯着前方,却有不尽的威仪铺天盖地朝傅文而去。
“为了陷害本宫,不惜下毒害人,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
“毒?”傅文长袖一扬,“是我找了那些男子过来以解我心头之恨,但我可没下毒,这莫须有的罪,我不认!”
他又继续道:“那男子进长公主府前还好好的,刚出府就中了毒,那么多双眼睛都瞧见了,不是殿下做的还能是我做的?”
云蓁和傅文各执一词,蔺聿只好将目光投向站在一旁看热闹的穆医师身上。
“穆医师,服下此毒多久毒发?”
“弹指一挥间。”
傅文冷笑道:“这与我无关了吧?”
蔺聿又问道:“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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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服,可还有别的法子能中此毒?”
穆医师摩挲着下巴,思考片刻后,道:“将毒丸碾碎吸入鼻腔亦可导致中毒,只不过毒发时间要晚些。”
云蓁问:“大概多久?”
“半柱香时间。”
“那便是了,他从进府到离府,约莫也就半柱香。”
云蓁看向穆医师,“穆医师,本宫若没记错,捏过毒丸的手指会留有暗色痕迹?”
穆医师笑道:“殿下好记性!那痕迹至少十二时辰后方可洗净。”
“当时本宫唤他入府,府前人头攒动,或许正是有人趁这混乱之机,悄然将毒粉靠近了那男子……那么下毒之人手上定会留下痕迹。”
云蓁语毕,堂内鸦雀无声,众人皆若有所思。
云蓁的目光不动声色地落在傅文身上,只见他眉间倏然掠过一丝愁绪,眼珠微微转动,八成在想接下来的应对之法。
蔺聿率先打破沉寂,“殿下,傅大人,下毒之人尚未确定,只能委屈您二位今夜留宿大理寺了。”
傅文急忙道:“蔺大人,下毒之事当真与下官无关啊!”
蔺聿淡淡道:“就算下毒之事与傅大人无关,你这番行径亦有辱皇室名声,此案尘埃落定前,傅大人不可离开大理寺半步。”
蔺聿朝堂外衙役使了个眼色,衙役便将云蓁和傅大人带了下去,堂上只留有蔺聿和大理寺右寺丞二人。
右寺丞面露难色,“蔺大人,当时长公主府前人流众多,这要是挨个查下去,十二个时辰过了也难以查出真凶,届时毒粉的痕迹一无,我等更如大海捞针啊。”
蔺聿并无似右寺丞这般担忧,他眉宇间透着沉稳,手中卷宗轻翻,“只管派人盯紧傅府的人即可,尤其是傅二小姐。”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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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浓稠得化不开。
穆庭之在林间缓步而行,步履轻盈,脚下的枯枝发出细微的断裂声。
手中酒壶不时被他举起,仰头间,清冽的酒液顺着喉间滑下,带着几分恣意与洒脱。
夜风呼啸,卷起地上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响声。
下一瞬,穆庭之心头一紧,这风声不对——
太轻,太快,像是有人踏着树梢而来。
他猛地转身,袖中已经扣住了一包毒粉。
一道黑影如鬼魅般骤然逼近,穆庭之扬手撒出毒粉,白色的粉末在月光下泛着幽幽的蓝光。
透过月光,穆庭之看清了那人。
那人脸上蒙着一方锦帕,今日未穿那身他看不惯的蟒袍,而是着一袭绛紫色锦袍。
穆庭之无奈地叹了口气,心中暗自懊恼,这家伙对他了如指掌,他袖中所藏的毒粉从未对这家伙奏效过,今日又白白浪费了一包。
他索性摆摆手,懒洋洋地倚靠在树干上,双臂环抱,愤愤道:“我不都按你的吩咐去了趟大理寺了吗?掌印大人还有何指示?”
沈今鹤抬手拂去脸上的锦帕,他面色阴沉,嘴角下压,那双狐狸眼在月光清辉下愈加冷冽。
“你还未回答我,为何将蚀骨丸给她?”
29. 隐瞒
他沈今鹤是谁?
是北宣钦吾监掌印,是圣上面前的大红人,是帝王手里最锋利的一把刀。
刚任钦吾监掌印那会儿,他执掌藩王叛乱之案,监管州郡金税之务,这些年替圣上管遍天下大事,如今却屈尊降贵,亲自管起一个小小江湖人士了。
不对,确切而言,是插手昭华长公主的私事了。
穆庭之眯起眼,把沈今鹤盯了个遍,即使沈今鹤蹙眉,他也未将打量的目光收回去。
只因他甚为怀疑,眼前之人,当真还是那个素来只把朝堂大事放在眼里的沈掌印吗?
沈今鹤的眼神太过可怖,穆庭之最终还是收了视线,戏言道:“沈掌印可是中了多管闲事之毒?可要在下帮您解解毒?”
穆庭之这般无礼,沈今鹤竟也不生气,只抬手拿起落在肩头的枯叶,轻轻一碾,碎渣随风而去。
“看来等我去了宁州,该好好跟王爷说说穆毒师究竟有没有把他的命令记在心里了。”
耳边传来一声不服气的冷哼,沈今鹤唇角一勾。
穆庭之撅了撅嘴,“你就知道拿王爷压我!王爷的吩咐我自是牢记于心,你若敢在王爷面前乱说我坏话,看我不专门为你研制一味毒!”
他话锋一转,“你要去宁州?何时去?不过……未得圣上之命,你不是不能离京吗?”
沈今鹤冷冷道:“我的事不用你操心。”
“嘿你这人!”穆庭之气得指着沈今鹤,“那你怎过问起我的事了?真是不公平!”
沈今鹤扬手打去穆庭之不礼貌的手指,“你的事我懒得管,我过问的,是长公主之事。”
穆庭之一听,甚觉有意思,那嘴角快咧到耳根子去了,“啧啧啧,圣上只派了些钦吾卫去长公主府伺候,又没让你亲自侍奉,你操这心作甚?”
他盯着沈今鹤的表情,继续道:“终究是人,是会有七情六欲的,只是呐,那位是长公主,不是沈掌印能肖想的。”
穆庭之话音刚落便痛苦地“嗷嗷”叫,他一时轻敌,忘却了沈今鹤的身手是何等之快,“肖想”二字脱口而出的瞬间,他的手臂便被沈今鹤反扣至背后,动弹不得。
头顶传来一声狠厉的声音:“日后再说这种有辱女子清誉的言辞,我割了你的舌头。”
“长公主于我还有用,你若把她毒死了,你便替她为我做事。”沈今鹤还是解释了一句。
“是是是,不说了不说了!”那头苦苦求饶。
沈今鹤松了手,穆庭之赶紧后退了两步,出门在外,还是离这种阴森之人远些为好。
“她用以身试毒的条件跟我换涣神散。”
沈今鹤方才应是气坏了,钳制穆庭之的力气太大,致使他此刻仍觉痛感,为了不让沈今鹤再次下毒手,穆庭之只好背信了长公主,将他们之间的交易告诉了沈今鹤。
不过,就为着沈今鹤那句“长公主于我还有用”,穆庭之断然不敢把要长公主以身试毒的次数老实交代。
毕竟十二次……听起来有些吓人。
“涣神散?”
穆庭之摆摆手,“我也不知道长公主拿去干嘛。”
担心沈今鹤不信,穆庭之赶忙又郑重其事道:“我真不知道!”
“这种荒谬的条件,你也敢应下?”沈今鹤白了他一眼。
“起初我也不敢啊,对方是天皇贵胄,万一真死了可如何是好,但我可是大名鼎鼎的江湖毒师,我还是相信自己研制解药的能力的,只要她乖乖服下解药,定可安然无恙。”
眼前之人虽是一心替圣上办事的钦吾监掌印,但他真正忠心的,是宁州那位。
还有常年戍守边关的昭武将军,因着那事,亦是他沈今鹤敬重之人。
这些世人都不知晓,但穆庭之与他共主谋事多年,这些事,他还是明白的。
至于旁人,于他沈今鹤来说,不值一提。
“我这也是为了帮王爷成事才日复一日研制毒丸,那总得有人来试毒吧?”
穆庭之认为这么说,沈今鹤总不会再说他什么了吧,毕竟说到底,为的是宁州的王爷。
沈今鹤沉思片刻,又问了句:“只试蚀骨散便罢,对么?”
穆庭之面不改色地点点头,“对啊,她那身子骨金贵着呢,我就让她试了一颗毒丸。”
“那剩下的毒,你找谁试?”
穆庭之故作思考之态,“这个嘛,我再找找合适的人选。”
要说他心里合适的人选,非长公主莫属。
此前他也找过一些人试毒,不是试过一次就吓跑了,就是被折磨得不敢再细想服毒后的症状,那些人中还有不少是大男人呢。
故而当她提出可以以身试毒时,他原是不抱希望的,却不想她一个自幼娇生惯养的公主竟有那般惊人的忍耐力。
这便是他心里完美的试毒人选,如今王爷大事将成,他绝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此举也算是为她皇兄分忧解难,只要确保她性命无虞,受些苦楚,她应是愿意的吧。
穆庭之便是怀着这样的心思,将一颗颗毒丸趁夜送入了长公主府。
“咳,我能走了吗?”穆庭之问道。
“毒丸的事,还得再快些。”
“放心吧,不会让王爷失望的,”穆庭之走了几步又回头道:“沈掌印到宁州记得跟王爷提一嘴,我想他府上的梅花酿想得茶饭不思,得给我留三坛!不不不,五坛!”
沈今鹤无奈瞥了他一眼,嫌弃道:“涩意浓重的梅花酿也就你能喝下去,没人跟你抢。”
穆庭之给沈今鹤抛去一个“你们不懂品酒”的眼神后,又潇洒地消失在夜幕中。
沈今鹤身形一闪,轻若鸿雁,倏然跃上树梢,他足尖轻点枝叶,踏着月色离去。
转眼间,林间又归于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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蔺聿说是留宿,却是按律把云蓁关入大理寺狱。
不过,她这间牢房却和别的牢房很不一样——
四壁以青石砌成,墙上竟挂了几幅山水画。墙角处是一张雕花梨木床榻,床幔以素色绸缎制成,榻上铺着锦缎软褥。靠窗处,一张紫檀木书案摆放得整整齐齐,案上文房四宝一应俱全。
牢房一角,甚至以竹屏隔出一方小小的茶室,茶具皆是上等的青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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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蓁还未惊讶,后边的傅文便惊叹道:“这、这还是牢房吗?是否我的牢房也能如此?”
狱卒道:“您的牢房还在前面。”
待傅文去了他的牢房,只见墙面坑坑洼洼,里边就铺了一张薄薄的草席,设有一套摇摇晃晃的木桌椅,再无旁的东西。
狱卒瞧出了傅文的不满,在他质问前便解答道:“长公主的牢房是太后娘娘差人来布置的。”
傅文一听,内心佩服太后的做派,无话可说。
这厢云蓁踏进奢华牢房,其后的狱卒恭敬道:“若还缺什么,殿下只管吩咐。”
“这……不大好吧?”
“太后娘娘有令,不可怠慢了殿下。”
云蓁转过身去,露出鄙夷的笑,道:“母后真疼本宫,这儿什么都不缺,退下吧。”
“是。”
狱卒走后,云蓁走向床榻,指尖轻轻抚过软褥,舒服极了,与冷冽的牢房格格不入。
人前这一套,太后素来做得滴水不漏。
恐怕还想着什么都不知情的云蓁会感动涕零,逢人夸她一句“慈母”。
入夜的牢狱更显幽暗,石壁上的微微烛火不足以驱散黑幕,整个牢房走道仍显阴森。
走道尽头忽然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一个狱卒领着一个提着食盒的掩面女子从云蓁牢房前经过。
云蓁勾了勾唇,终于来了。
傅玉柔担心她爹在狱中吃不饱穿不暖,便打点了狱卒放行,因着狱卒盯着,她也只能说些嘘寒问暖的话。
约莫半炷香,她提着空食盒再次从云蓁面前经过。
“可真惨呐。”
身侧传来一句阴阳怪气的话,傅玉柔停下脚步,怒视着云蓁。
她爹因云蓁入狱,她也不再顾忌云蓁的身份,眼中挡也挡不住的仇视尽数朝云蓁投去。
“大理寺少卿定会还我爹清白的!”
可笑,究竟是大理寺少卿还傅文清白,还是太后许诺了傅文,就算东窗事发,他亦可无事。
云蓁顺着她的话说:“是啊,下毒的那人手上留有痕迹,只要蔺大人找到那人,便可还你爹清白。”
傅玉柔瞪大眼睛,一闪而过的惊诧让云蓁笃定方才傅文没有跟傅玉柔说起这事。
云蓁猜测,那人定是已被傅文收买好了的,就算被蔺聿寻到,那人也会一口咬定是受了云蓁指使。
傅文知晓女儿性子,没对她说过这些,怕她多事,但云蓁就是要她多事。
傅玉柔离去,却在淡出云蓁视线的那一刻突然加快了步伐。
她心中盘算着,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大理寺的人找到那个人,只要立刻除掉那个人,便是死无对证,否则严刑逼供,必定露馅儿。
傅文应是不知毒丸会留下痕迹,那太后也不知晓,此时通知寿康宫怕是晚了,只能她自己动手了。
她早就说过应按太后的意思灭口以绝后患,可傅文偏偏觉着此时再出人命又会牵扯太多,她这爹就是粗心大意,现在好了,留下这么个纰漏。
傅玉柔顾不上太多,回府换上夜行衣,腰间别了一把匕首,悄然离府。
30. 中计
傅文的父亲寒窗苦读,终得金榜题名,秀才及第,但也仅仅止步于秀才。
傅家三子中,两子从商,唯有傅文踏上仕途,昔日的布衣书生如今名扬乡里,成了乡亲父老口中“京城的官”。
他并不像大多数官宦人家那般重男轻女,其妻接连生下两个女儿,他也便满足了,后来妻子病逝,他亦未再娶,而是一门心思将两个女儿抚养长大。
长女很争气,被选入宫中,短短四年便从才人一步步晋升为贵妃,荣光加身,连带着傅文也升了职。
在傅家人看来,傅贵妃迟早是皇后,她得圣上和太后宠爱,可比那不得圣心的许皇后强多了。
更何况,傅贵妃曾和傅玉柔说过,太后有意改立皇后,圣上素来孝顺听太后的话,只要她讨得太后欢心,便可坐上那凤位。
然而,傅家人怎么也没想到,有朝一日宫里会传来贵妃被打入冷宫的旨意。
傅家长女已入冷宫,傅文若折在大理寺,那傅家的气数怕也就到此为止了。
傅玉柔一路奔跑,脑海中不断浮现傅家出事后的种种光景,心里的石头越来越重,压得她快喘不过气来。
只要杀了那人,便可以绝后患,傅文保住,傅家便也保住了……
傅玉柔偶然听见过傅文和管家的谈话,他们雇来去长公主府前下毒之人是京城里的游民,偶尔寻些杂活,或是去黑市上接几个“脏活”,傅家管家便是在黑市上碰到他的。
干这种活的,都会把底细告知雇主,也好让雇主用得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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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巷最里边的一间简陋屋舍里住的便是蔺聿和傅玉柔都想找的人。
屋里没点蜡烛,傅玉柔不得不摸索着进屋。
好在窗户未关紧,透进来的月光勉强照亮屋子一角,也让她隐约看到了那人的身影。
那人正背对着傅玉柔,弯腰忙活着,全然未察觉身后的动静,正好给了她下手的时机。
傅玉柔屏住呼吸,悄悄从腰间拔出匕首,紧紧握在手里,脚步轻得几近无声。
她抬手冲着那人而去,却在刀落下的瞬间,那人恰好转身,一把扣住了她举刀的手腕。
两人皆是一惊,傅玉柔眼中杀意骤起,抬起另一只手拿过匕首,再次朝那人刺去。
那人往后一躲,厉声喝道:“你是何人?为何要杀我?!”
傅玉柔挥刀逼近,恶狠狠地眼神将那人吓得一激灵,“你该死!”
她虽杀意凛然,却终究抵不过男子的力气,不过片刻她便被那人钳制住,那人冷笑道:“一个弱女子也能杀得了我?”
“你!”傅玉柔奋力挣扎,狠狠踩了那人一脚,那人吃痛,踉跄地朝窗边后退了几步,傅玉柔趁机捡起地上的匕首又朝他而去。
然而,手起刀未落——
月光下,那人的双手清晰可见,毫无暗色痕迹。
“你洗掉了?”傅玉柔惊诧中脱口而出。
那人笑道:“原来是为的那毒,你是想杀人灭口啊?”
傅玉柔似乎在确认什么,抓住那人的衣领,逼问道:“到底有没有留下毒的痕迹?!”
那人未语,眼中却渐起意味不明的笑。
房中骤然有了微弱的烛光,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道冷润的声音——
“傅小姐找错人了,你要找的是他才对。”
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傅玉柔手一抖,安静的屋子响起匕首落地的声音,她猛然回头,对上的却是大理寺少卿蔺聿的目光。
蔺聿打了个响指,两个衙役便将一个男子押进了屋。
“把手抬起来。”
明是一个温润如玉的公子,说出来的话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让人不敢不从。
那男子颤颤巍巍地将手抬起来,一处明显的痕迹映入傅玉柔眼帘。
她瞪大眼睛,呼吸几近停滞,而原先与她对抗的男子缓缓走至蔺聿身后。
她明白过来,她中计了。
原来蔺聿早在这儿等着她上钩,而那鱼饵就是云蓁在牢狱里喂给她的。
她不禁笑了起来,打破寂静的夜空,显得那般诡异。
衙役上前将她扣住,她束手就擒,并无半点反抗,只是嘴里念叨了一句:“长公主……算计得好啊……”
有傅玉柔这番作为,下毒之人再想依傅文之命将脏水泼给云蓁便也无任何说服力。
蔺聿连夜写好奏章,整理好此案卷宗,一大早就给永明宫送去了。
太后虽早早给圣上说了此事,但因着蔺聿那句“仿刘宋行事,是咒我朝之命数”,圣上若不严惩,便不能服众。
这些人在太后眼中也就是一枚棋子,如傅贵妃一样,傅文亦可被舍弃。
蔺聿离宫时,手中多了道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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牢狱终究是牢狱,任由日头再高,里边依旧散着寒意。
傅文裹紧了衣服,面色不佳,像是一夜未睡。
听到动静时,他立即睁开了眼,紧盯着朝他走来的一行人。
为首的是着绯红色官袍的蔺聿,只见他手里攥着一抹明黄,傅文了然,恭敬地跪了下来。
在蔺聿念出圣旨所写内容之前,傅文沾沾自喜,以为是放他出狱的旨意,不料却听到了“着即革去傅文大理寺左寺丞之职……”
傅文倒吸一口气,声音颤抖得厉害:“怎、怎么会?!”
他惊恐地望着蔺聿:“定是那人乱说!是那人诬陷!”
蔺聿道:“中毒之人醒了,是要本官将人唤来和傅大人当面对质吗?”
傅文抓住蔺聿的衣角,道:“都是他们冤枉下官啊!下官在大理寺多年,一直勤勤恳恳,这些……这些蔺大人都是知道的呀!”
“傅大人待公务的确一丝不苟,以至于本宫也惊讶于傅大人能做出这等有辱皇室声誉、草菅人命之举。”
见傅文还想出言反驳,蔺聿又道:“贵府二小姐意图杀人灭口,本官亲眼所见,然则傅大人买通下毒之人,纵使那人巧舌如簧,也洗脱不了你的罪名。”
蔺聿背过身去,最后一言:“你的罪名已昭然若揭,无可辩驳。圣上准你告老还乡,即日启程。”
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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蔺聿宣旨时,狱卒便开了云蓁牢房的锁,恭请她出狱。
蔺聿行至云蓁面前,俯身道:“委屈殿下了。”
“无碍,多谢蔺大人还本宫清白,本宫想和傅大人说几句话,蔺大人可否行个方便?”
蔺聿颔首,带着狱卒离了云蓁的视线。
此时云蓁再见傅文,他已没了此前的无畏,身后没靠山的他瘫坐在坑坑洼洼的地板上,像一条丧家犬。
“怎么?太后没保下傅大人?”
傅文一愣,抬眼盯着云蓁,似乎在想她是如何知道此局乃太后之举的。
傅文忽然自嘲地笑了起来,太后宠爱云蓁人尽皆知,可唯有云蓁心如明镜,看得透彻。太后还巴巴地觉着云蓁认她这个慈母,断不会将这一桩桩事跟她联系起来。
“此前都说殿下蠢笨,此乃笑话。您这心眼呐,比太后娘娘多得多,难怪她斗不过你。”
“她斗不过本宫又如何,她有你们这些身先士卒的棋子在,还不是好好地坐在寿康宫享福?”
云蓁对上傅文的目光,“说起心眼,傅大人和贵妃真是一点都没有啊,无论是驱邪、面首,还是下毒,桩桩件件都非小事,你等怎就甘愿揽下这脏活,这下好了,贵妃打入冷宫,你告老还乡,而太后衣角不沾灰,撇得干干净净。”
傅文垂首,“阿晴想要皇后之位,我想要救阿晴出冷宫,没得选……”
“可笑,太后允诺你等的事可有一件做到?棋子用得顺手她便用,用不好就弃如敝履,如吃剩的枣核,吐得干脆利落。”
云蓁言尽于此,转身离去,傅文突然出声唤住她,态度恭敬,叩首道:“罪臣携家眷离京,与阿晴怕是再难相见,殿下可否帮罪臣给她带一封信……”
傅文的声音越来越小,应是觉着他害云蓁在先,她怎会冒着触犯宫规的风险潜入冷宫替他传话,故而越说越没自信。
不料她爽快地应了一声。
云蓁从她的牢房中取来纸笔,傅文眼含感激地接过,短短数行字,他拭泪不下十回。
云蓁将泪迹斑斑的纸笺塞到长袖里,在傅文的连连叩首中出了大理寺狱。
砖红狱门一开,雪绒疾步上前至云蓁身边,日光下的乌纱描金帽太耀眼,一下子便吸引了云蓁的目光。
她怎么也没想到接她出狱的除了雪绒,还会有他沈今鹤。
不过,当她对上那双平淡的狐狸眼时,她这自恋的想法便在瞬间烟消云散了,他才不会来接她呢,定是有事相商。
云蓁在雪绒的搀扶下跨过门槛,长公主府的马车已在一旁候着。
沈今鹤一手负于背后,一手轻搭前襟,云蓁暗叹了口气,如是他一个风姿卓越之人,却是个面无表情的愣木头。
那愣木头迈了步子朝云蓁走来,却在开口前让人抢了话。
“殿下留步!”
云蓁回头,只见蔺聿一步并作两步行来。
蔺聿与沈今鹤最大的不同便是,沈今鹤如凛冬寒风,蔺聿却阳春暖风,无论是声音还是眼睛,都未有沈今鹤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
31. 冷宫
蔺聿的出现让沈今鹤顿足,他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不知是不满被别人插话还是怎的,心中渐渐涌起一丝不痛快。
“蔺大人还有何事?”
“殿下可否借一步说话?”
蔺聿眉眼低垂,目光温润如水。
云蓁颔首,跟着蔺聿往远处走了几步。
直到确认无人能听见他们的谈话声,蔺聿才停下脚步,低声道:“我们已抓到和亲路上那帮刺客。”
本是件好事,他却叹了口气,“酷刑用尽,还是撬不开他们的嘴。”
“那不如请沈掌印上刑好了。”
“没用的,那些人是经过严格训练的江湖杀手,若非我差人日夜看守,只怕那些刺客已自行了断。”
云蓁神色凝重,“江湖杀手?”
蔺聿点头道:“刺客后颈皆有刺青,我们顺着这条线查到了他们的老巢,可他们都是些无亲无故的亡命之徒,宁愿死也不愿吐露半个字,即便抓来,也无济于事。”
云蓁沉思片刻道:“只要肯花银子,他们便会接单吗?”
“杀一人至少要五百两黄金。”
“蔺大人是否将此事禀告了圣上?”
“蒲大人此前禀明过此事,本想借此机会将该组织一网打尽,但圣上之意是……”蔺聿神色黯了几分,“朝廷与江湖关系复杂,若直接插手江湖之事,恐对社稷不利,故而只让大理寺从那几个刺客身上下手,不得牵扯过多。”
云蓁嗤之以鼻,圣上究竟是怕对社稷不利,还是怕暴露太后?
既然朝廷不愿深查下去,便只能她亲自来了。
“烦请蔺大人告知杀手组织老巢所在何处。”
蔺聿见云蓁眼中隐约流露的杀意,心下一惊,急忙道:“不可,太危险了,臣将此事禀明殿下是想让殿下再仔细想想可与富贵人家结仇,不是让殿下以身涉险的。”
“他们的目标是本宫,送亲队伍是被本宫所连累,无论如何,本宫都要揪出幕后真凶,替枉死之人报仇!”
云蓁红着眼看向蔺聿,“蔺大人,你问本宫可与富贵人家结仇,人心难测,敌暗我明,争锋之人未必是敌,亲近之人未必良善,这些皆须本宫一一确认,那杀手组织是眼下唯一的线索,本宫断不会错过。”
蔺聿望着她,欲言又止,终长叹一声,将他所知尽数相告,只一再叮嘱:“殿下不可只身前往。”
云蓁看了眼神色严肃的蔺聿,朝他点了点头,言谢后转身朝静静待在原地的沈今鹤走去。
同蔺聿说话,她如浴春风,不过须臾便站在沈今鹤面前,周身的暖意也渐渐消散。
云蓁觉得沈今鹤每次向她行礼都有些不情愿,于是在他刚要俯身之际,她悠然开口:“沈掌印前来,有何要事?”
他神色淡然,道:“太后召见殿下。”
云蓁挑眉,“怎由沈掌印传唤?”
“臣来大理寺正好有公务要办,顺便传话罢了。”
他眼神飘忽,错开云蓁的目光,俯了俯身便步入大理寺狱。
狱卒见了他赶忙上前,垂下头小心翼翼地问:“掌印大人有何吩咐?”
沈今鹤并未理会,视线悄悄瞥向门外,直至云蓁的马车驶离,他才又跨出狱门,弄得狱卒一头雾水。
诏狱才是他的地盘,他来此处能办什么公务,云蓁方才就捕捉到他躲闪的眼神了,只不过他有意隐瞒,她也不便刨根问底。
她不会知道,沈今鹤在宫里头碰到寿康宫的李嬷嬷,得知她要去大理寺狱替太后传唤,他便说顺路代劳。
走着走着突然觉得自己莫名其妙,于是给自己找了个借口:不过是想亲自确认盟友是否安好,免得大事未成,又生变故。
她既无恙,他也就暗暗松了口气,如释重负地离去。
云蓁忍不住掀开车帘,眼里映出那抹往反方向而去的身影,她虽不问,但也着实好奇他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沈今鹤在门口等多久了?”
云蓁突然问起沈今鹤,雪绒微愣,那会儿因她害怕沈今鹤,站得离他远远的。
“奴婢是半个时辰前来的,到时沈掌印就在了。”
云蓁放下帘子,自言自语道:“既然来得这般早,怎不先去办他的公务,愣愣守在门口不像是他雷厉风行的作风。”
云蓁琢磨着,眉头微蹙,雪绒以为她不舒服,赶紧将食盒打开,端出热腾腾的菜肴,“殿下饿了吧,这些都是膳房刚做好的。”
经过上次生辰宴之事,雪绒便知寿康宫那位不安好心,于是愤愤道:“殿下刚出那腌臢地儿,理应遣大师来府上给殿下驱驱晦气,再好生歇息着,此时唤殿下进宫,这不是折腾您吗?”
云蓁扯出一抹笑,“无妨,本宫正好也想见见太后呢。”
·
不知从何时起,云蓁对皇宫已有浓烈的厌恶,尤以寿康宫为甚。
太后一见云蓁就开始嘘寒问暖,把傅文骂得头破血流,她演得炉火纯青,云蓁亦是应对自如。
云蓁握住太后的手撒娇道:“昨夜盖着那床软褥,甚是思念母后,儿臣留下陪母后用晚膳吧。”
太后笑道:“好好好,”看向守在一旁的李嬷嬷,“快去吩咐膳房多做些扶音爱吃的。”
李嬷嬷得了命令连连点头,笑呵呵地出了主殿。
这顿饭云蓁吃得很不快活,却仍要藏住厌恶,配合太后演一番其乐融融之景。
她细嚼慢咽,愣着掐着时间才放下玉箸,随后又同太后聊了几句家常才离开寿康宫。
若非想在宫里待到天黑,她是断然不会在寿康宫坐那么久的。
云蓁行至主宫道上,在岔路口悄然拐进小道,雪绒递上寻来的宫女衣裳,掩饰云蓁更衣。
主仆二人一路遮遮掩掩,到了冷宫门前,雪绒躲在门外盯梢,云蓁则提着一盏宫灯推开那道朱漆剥落的门。
黑夜也无法道尽冷宫的凄凉阴森,寂静如死水,只偶尔传来几声乌鸦的哀鸣。
杂草丛生,枯枝败叶堆了一地,院子一角立着一口枯井,想到那口井里约莫有昔日锦袍加身的贵人,云蓁不禁打了个哆嗦。
云蓁正琢磨傅氏在哪间房时,她身后突然传来脚踩枯叶的声音。
她猛然回头,只见一张瘦如骷髅的脸占据她整个瞳孔,她倒吸一口凉气,往后退了半步,那张脸露出诡异的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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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来一个?”
女人笑得比沈今鹤还恐怖,说话间气息飘忽,宛若空灵。
云蓁微微张嘴,话还没说出,女人便又上前一步,抓住云蓁的袖子,死死盯着她,“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
傅氏是当朝首位被打入冷宫的妃子,也就是说,眼前这个女人是先帝的嫔妃,她的记忆仍停留在前朝,这才会神志不清地将云蓁错认成懿贞皇后。
女人因瘦骨嶙峋而显得狰狞,但云蓁未感觉到恶意,便同她耐心解释道:“本……我是懿贞皇后的女儿云蓁。”
女人的手明显一紧,喃喃道:“云蓁……云蓁……”
蓦地,她笑了起来,“小扶音,是你啊!”
她“咯咯咯”笑得像个孩子,将云蓁拉到墙角,小声道:“小扶音,快来看蚂蚁运糖渣!”
云蓁弯下腰,借着宫灯一照,斑驳的墙角下如何看也不到女人口中的蚂蚁。
见云蓁不说话,女人嘟了嘟嘴:“你从前最喜欢蹲在墙角看蚂蚁了,怎今日不高兴?是不是偷偷出宫给小太子买生辰礼被发现啦?”
云蓁愣神,太子说的应是原主死去的哥哥。
正事要紧,云蓁轻声问她:“你可知前些日子来的那个妃子住在哪儿?”
女人突然不满地唾吐于地,“呸,无礼之辈,小扶音千万别搭理她!”
“我有急事寻她,一会儿再来陪你玩儿可好?”
女人不满的表情一瞬即逝,乖乖点了点头,伸出手指朝东边的屋子指了指。
云蓁走近一看才发现从窗户里透出的微弱的光,她轻轻推开门往里头走了几步。
屋里陈设极为简朴,却收拾得干干净净,没有半点萧索之感。
烛台旁立着一方朴素的梳妆台,铜镜被擦拭得锃亮,映着微弱的烛火,将傅氏的面容勾勒得很柔和,她虽消瘦了不少,但眉宇间仍依稀可见昔日的雍容。
突然,傅氏手中的木梳掉地,只见铜镜里映出那张她恨之入骨的脸。
她将手边的碗摔碎,捡起一片残瓷抵在云蓁喉咙前,那咬牙切齿的声音在寂静的屋内格外清晰。
云蓁早知她见了她会有此举动,但更清楚她不会杀了她。
因着傅氏眼前明晃晃地立着一封信,其上“阿晴亲启”四个字瞬间瓦解了她的戾气。
她一把夺过云蓁指尖攥着的信封,颤抖着手将信靠近烛火,目光一寸一寸地扫过泪痕之下的字迹。
傅文在字里行间先是关心她的近况,而后劝她安分地度过此生,不要再生事端,更不要……
再被太后利用。
“我爹怎么了?!”傅氏双眼猩红,紧紧抓住云蓁的胳膊。
父亲突然来这么一封信必是傅家出事了,否则他断不会写那句:“父亲再不能庇护你……”
“你说话啊!我爹怎么了?!”她疯了似的晃着云蓁,朝她吼道。
云蓁抬起双手挣脱开来,屋子本就小,傅氏一个没站稳撞到一侧的木桌上,她却感觉不到疼痛似的,只愣愣地盯着云蓁。
云蓁面无表情道:“你该问问自己,为何要做太后的爪牙?”
“说清楚。”
32. 醉酒
“跟你一样,你爹也成了太后对付本宫的棋子。”
云蓁上前一步,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你当知晓,被舍弃的棋子会是何等下场!太后允诺你爹扳倒本宫便可放你出去,也允诺了他若诡计不成亦会让他安然无恙,正如当初许诺你的一样,可你看看,你如今落得个何等下场,太后可信守承诺地保下你了?!”
“我爹他……如何了?”
“圣上削了他的职,赶回边城老家去了。”
傅氏的声音止不住地颤抖,抹了把泪,自嘲一笑,“你赢了。”
“不,是太后赢了。”
云蓁的眼眸逐渐冷下来,“傅家凄惨,本宫亦被牵连入局,唯有太后操控着一切却片叶不沾身。”
此时的傅氏像被抽离了灵魂,瘫坐在“吱呀”响的木椅上,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掉。
云蓁问:“本宫不明白,太后为何容不下本宫?”
此问抛出,屋子陷入无尽的寂静,云蓁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盯着傅氏的眼睛,她为虎作伥这些年,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
直到傅氏脸上的泪痕被遛进残窗的夜风吹干,她才开了口:“你与你母亲长得太像,太后一见你,就如见了懿贞皇后,你说,她如何容得下你?”
“她与本宫生母有何嫌隙?”
“我只知若有人在太后面前提起懿贞皇后,必定会被杖毙,至于两人之间究竟有何深仇大恨,我就不知了。”
“那你可还记得,彼时太后是何表情?”
傅氏回忆了片刻,忽而蹙眉道:“你这么一提醒,我倒觉得有些奇怪,太后更多的是恐惧。”
此话一出,云蓁也皱了皱眉,按理说太后对懿贞皇后恨之入骨,当听到有人提及仇人,当是深恶痛绝之态才对,怎会流露出恐惧……
只有心中有愧之人才会害怕。
傅氏冷笑了几声,起身走至窗前将木窗打开,仰头望月道:“皇家还真是冷漠无情,时至今日我才懂得何为帝王无情,他可抛弃深爱着他的我,可视有血缘之亲的皇妹如蝼蚁,亦可狠心铲除忠心耿耿的武将……”
“你说什么?”
云蓁瞬间毛骨悚然,两步上前,手心冒出冷汗,“铲除武将是何意?”
至少今时今日,圣上未曾流露忌惮武将的心思,傅氏为何莫名其妙地说那么一句?
傅氏自知多嘴,随便说了两句想搪塞过去,云蓁却步步逼问,甚至——
“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本宫,无论将来如何,本宫都会保你不死,若有可能,本宫会让你回乡。”
被深爱之人亲手送入这鬼地方,傅氏起初还想着若有出去的那日,定当狠狠收拾那些对她不敬之人,可再锋利的棱角也经不起冷宫的打磨,如今的她,不但不似昔日盛气凌人,而且已看透了生死无常。
云蓁说保她性命,她只是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然则云蓁许诺她回乡,她顿觉又活了过来。
傅氏抓住云蓁的衣袖,但不过一瞬她又松开了手,原本惊喜的表情也渐渐消失。
云蓁看出傅氏的顾虑,开口道:“本宫不是太后那般胡乱承诺之人,本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傅氏看着云蓁,只觉得今后再惨也惨不过今日了,再信一回又何妨?
于是傅氏整理了思绪,将她那日在永明宫所见统统告诉了云蓁。
“我无意中打开了永明宫龙椅暗格,里头有一道密旨,是虞靖造反,下旨抄家的杀令。”
云蓁尽力克制着情绪,手悄然攥紧,静静地听傅氏继续往下说。
“圣上是想给虞靖做个局,好有铲除虞家的由头。”
傅氏顿了顿,“看啊,连保卫疆土的功臣也逃不过帝王的设计,本宫当初若有这样的觉悟,也不会落得这样的下场。”
云蓁瞬间失去了力气,踉跄着扶住墙壁,指尖深深嵌入砖缝。这消息如惊雷贯耳,震得她神魂俱颤,似在须臾间便击垮了她的斗气。
她阻止了陆虞两家联姻,阻止了虞靖再立战功,却仍为时已晚。
圣上对虞家的忌惮已到了她无以改变的地步,那道密旨随时会要了虞家的命,只要圣上在位一日,她都无法真正改变虞家的命数。
云蓁眸中骤然泛起血色,傅氏只觉一股寒意自脊背窜起。
她试探道:“你似乎对虞家很上心。”
云蓁缓缓直起身子,她低垂着眼帘,将翻涌的杀意一寸寸敛入眼底,“谈不上,只是本宫见不得被皇权逼死的冤魂,作为皇家女,本宫害怕百年后下了黄泉无颜面对他们。”
云蓁起身,提起宫灯朝屋外走去。傅氏急忙跟到门边,唤住云蓁:“若有可能,你当真会放我回乡吗?”
“本宫方才说得不对,不是若有可能,而是一定,本宫一定会让你回乡。”
因为,她决心易天下之主!天下不该由昏君说了算!
“从前是我被权欲蒙蔽,蠢笨到被人利用,请殿下恕罪……”
身后传来诚恳的一句话,谁能想到昔日骄纵跋扈的贵妃竟会说出这般谦卑的话。
云蓁并未回头,许诺傅氏是因着她告知了密旨之事,不代表从前的事一笔勾销。
傅氏做了太后这么久的爪牙,早在云蓁还魂前,她便已替太后对付过原主,故而云蓁自知没资格替原主饶恕傅氏。
云蓁走时又回头朝方才的墙角望了一眼,依照那女人和云蓁的对话,她此前当对原主很好,既如此,云蓁亦会想办法让她重得自由身。
冷宫的门再次扣了起来,云蓁的眼中已有一抹不容动摇的决然。
雪绒赶忙上前接过云蓁手里的宫灯,却在握住手柄的时候传来一丝黏糊的感觉。她借着灯光一看,竟是血!
雪绒大惊失色,快步跟上已朝前走了好几步的云蓁,“殿下的手受伤了?!”
雪绒这么一问,云蓁才感觉到手心的痛感,方才听见那道密旨,她恨得紧握双拳,便是那时受的伤。
“小事。”
雪绒心里着急,“就是天大的事,殿下也当以身体为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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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奴婢给殿下上药,这番折腾,您这几日该在府上好好歇息。”
“明日请谢小姐来一趟。”
“殿下!”雪绒刚说的话云蓁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又气又不敢说教于她。
“这是件大事,你且记得。”
“是……”雪绒深深地叹了口气,她家殿下心里的事儿太多,一刻也不愿停歇。
·
云蓁回府后越想越气,想她筹谋这么多,险些因此丧命,而她拼命想保住的虞家早被那昏君定好了死局。
如是帝王大过天,他只需动动嘴,便可抹掉她付出的所有心血。
云蓁心里实在堵得慌,巴不得那江湖人士今夜就送来毒丸,也好让她因疼痛消去心头的郁结。
她将雪绒遣走,自个儿偷摸着拿来一坛酒,撸起袖子便往肚子里灌。
月光洒在庭院中,云蓁倚坐在亭廊里,鹅黄锦衫从她肩头微微滑落,裙角垂地,抚过地上的落花。
这些日子风波不断,实乃折腾人,她的脸色不似以往那般好,眼见着喝完了半坛酒,云蓁苍白的脸上泛着明显的红晕,眼波流转间带着几分不甘。
她再次举起酒坛,在仰头畅饮之际停住了动作,目光紧紧往前边望去。只见笼子里的小五盘成一团,并不关注亭廊里的女子,只静静地蜷伏在笼底。
云蓁跌跌撞撞地朝笼子走去,突然鼻头一酸,责备自己为了一己私欲将小五带来这高墙之内,禁锢在冷冰冰的铁笼里,眼下也是时候放它自由了。
她没雪绒胆子大,往日并不会靠小五太近,如今醉酒壮胆,她径直往笼子走去,小五倏然睁眼,金黄的竖瞳紧紧锁住她的身影。云蓁只微微笑着,纤指轻抬,拨开了笼门锁闩。在她拉开铁门的瞬间,小五猛然一弹,猩红的信子吞吐,直逼她面门而来——
云蓁惊骇之下却未觉痛感,晃晃悠悠的视线中不知何时闪进了一道玄色身影。
沈今鹤一手抓蛇,一手扶住险些倒地的云蓁,语气中带着些许责备,道:“你也会做这种蠢事?”
他说的不错,正常人谁会把毒蛇如此草率地放出来。
云蓁默然不语,任他数落,方才的恐惧渐渐淡去,转而无辜地看着他,眨巴着那双圆圆的杏眼,眸光莹莹。
她满身酒气替沈今鹤解了惑,一个喝得醉醺醺的人做出如此荒唐的举动便不足为奇了,他便也消了气。
云蓁挽上沈今鹤的手臂,撒娇道:“好郎君,你行行好,还它自由吧!”
沈今鹤瞬间石化……
这还是那个高傲自持,时常给他不痛快的昭华长公主吗?
他咽了咽干涩的喉咙,勉强稳住心神,随即唤来钦吾卫,吩咐他将小五安置了去。
云蓁眼里泛起欢喜,笑眯眯地看着他,甜滋滋地夸了句:“郎君真好!”
那语气里带着几分娇憨,全然不似平日里的她。
沈今鹤听得心头一颤,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应,眼中闪过一丝慌张,“殿下,您这样,臣害怕。”
33. 郎君
清辉温柔地抚着云蓁通红的面颊,扑闪的长睫下杏眼微微眯起,透着些许迷离。
她依旧挽着他的手臂,眯着眼打量着近在咫尺的男人,不时朱唇微动,却未吐露只言片语。
沈今鹤向来不喜浓烈的酒气,若有醉意熏熏之人如此靠近,他定会毫不犹豫地将人推开。然而此刻,他望着摇摇晃晃的云蓁,不禁皱了皱眉,心中却并非嫌弃她满身的酒气,而是在想她因何烦闷,喝成这副模样。
出乎意料的是,他不仅没推开她,反而见她实在站不稳,他抬起另一只手扶住了她,正欲将她扶至石凳处,他的动作骤然顿住,只因怀中突然撞进了一个柔软的身影。
云蓁松开他手臂,下一瞬,在他迈开步子前,她无意识地环住他的腰,脸紧紧贴着他的胸膛,他的心跳从平缓到急速,心跳声快到连他自己也控制不住。
沈今鹤愣在原地,双手悬空,不知该放在何处,只得静静地任由她这般依偎。
他自知心跳得实在太快,怕她发觉他不对劲的情绪,他只好结结巴巴地开了口:“殿、殿下……男、男女授受不亲……”
倘若云蓁此时清醒,她断然会揶揄一句:“沈掌印何时这般手足无措过?”
然则她醉意朦胧,只知秋风渗到衣裳里有些冷,只想借他取暖,哪里还顾得上他的异样。
更深露重,夜风凛凛,她将他环得更紧了些。
他的心脏都快跳出来了,耳根子烫得惊人,明明滴酒未沾,脸上的两抹红晕却胜过了她。
月色下,原本清晰的两道身影,此刻却悄然重叠,化作一体。
云蓁一开始是躺在床榻上的,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出来时只随手套了件锦衣,这件锦衣敌不过夜风,吹得她就是环住了沈今鹤还是有些冷,于是她止不住打了个哆嗦。
下一秒,一股暖意袭来。
沈今鹤暗自庆幸今夜披了件披风,此刻正好给她挡风。
他双手捏住披风两边,手臂轻轻环了过来,距离她的后背仅分毫之遥,却始终未曾触碰。
怀中的女子似乎因这暖意舒服了不少,环住他腰身的手稍稍松了些。
两人维持着这般姿势,片刻后,怀中便传来小声的抽泣声,沈今鹤不禁心颤了一瞬,难得温柔道:“烦心事说出来会好受些。”
他明知她醉了,未必能听进他的话,却仍忍不住轻声开导。
云蓁只一个劲地哭着,偶尔夹杂着几句含混不清的咒骂,圣上、太师、太后全被她骂了去。
沈今鹤并未打岔,安安静静地听着她的发泄。
每当她哽咽着问“我骂得对不对”时,他便会像哄孩子般柔声回应:“对。”
他笑言:“京城里的人都快被你骂完了。”
她说:“不啊,我不会骂郎君!”
他睫毛轻颤,低头对上她明亮的眸子,“殿下不是说臣是个大奸佞吗?”
她又说:“谁说的!郎君很好!”
“臣是钦吾监掌印,殿下一口一个‘郎君’,是不是认错人了?”
“没认错人,就是你……你这个长着一双好看狐狸眼的俊俏公子。”
沈今鹤瞬间不敢直视云蓁,赶忙偏了头,道:“殿下清醒后若知对臣说这些话,大抵是想杀人灭口。”
云蓁歪着头问:“殿下是谁?我不是殿下。”
沈今鹤像跟孩童对话般笑问:“哦?那你是谁?”
她抬手指了指自己,“我是虞……”
云蓁正说着,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随着一声“呕”,沈今鹤的蟒袍上顿时多了一大片污秽。
他仅是微微一怔,随即伸手想要扶住她,又怕身上的脏物玷污了她的衣裳,这才大声喊来了雪绒。
雪绒一见这等场面,直至跑到沈今鹤跟前,她脸上惊讶的表情都没消失。
一是惊讶云蓁明明已就寝,如何喝得酩酊大醉,二是惊讶沈今鹤怎大半夜在此,三是惊讶他华贵蟒袍上沾了污秽怎也没半分动怒或嫌弃。
沈今鹤吩咐了雪绒将云蓁扶进屋内,他平日里并不注重这些男女礼节,只现在竟刻意注重起来,许是想着她此刻醉醺醺的,不便进她闺房。他的视线紧随云蓁,她进屋后他才转身离去。
·
翌日,云蓁的眼皮像是被黏住一样,挣扎了几次才睁开了眼。她轻轻锤了两下如灌了铅的脑袋,又揉了揉太阳穴。
她只记得在院中饮酒,记得看见被牢笼困住的小五,再后来便是什么也不记得了。
门外洒进晨光,雪绒端着热水进了屋,“殿下醒啦。”
云蓁没有喝醉酒后的记忆,便是说她定是喝得烂醉,担心自己做出囧事,于是她试探性地问道:“本宫昨晚没干什么吧?”
“殿下一点儿不记得了吗?”雪绒将热水放在云蓁床前。
“只记得本宫好像把小五放了。”
雪绒一听云蓁放了那条毒蛇,眼睛瞪大,赶紧查看她身上有无伤口。
“放心吧,本宫这样定是没被咬,不然也不会还能这般好好跟你讲话,”云蓁又问:“昨夜谁来了?”
“沈掌印。”
雪绒话音刚落,云蓁倒抽一口气。
“本宫还做了什么?”
雪绒记得从沈今鹤手里搀扶住云蓁时,瞥见了蟒袍上明显的污秽,“殿下吐在沈掌印身上了,至于其他,奴婢不知。”
云蓁微微一怔,随即拍了拍脑袋,露出一脸后悔的样子,怎就偏偏是他呢……
为了不再想起这等丢人的事,云蓁赶忙转移话题,“知会谢小姐了吗?”
雪绒点点头,“估摸着快到了。”
·
云蓁很喜欢窗前的栾树,便邀谢晴于树下相谈。
见谢晴吹了下茶水的热气,眉宇间尽显柔和,想是那桩荒唐的婚约已作废。
谢晴对云蓁心怀感激,云蓁也因此对她多了几分信任,便同她开门见山道:“谢小姐可还记得当初陪同皇兄去宁州的人都有谁?”
谢晴回忆道:“那时臣女年纪尚小,只随父亲出城迎接,对京中来的大人们并不熟悉,不过那些大人没过多久就都回京了,只留下几个嬷嬷丫鬟,臣女对她们倒还有些印象。”
“你且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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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嬷嬷看不上宁州这偏远地,一下马车就鄙夷地扫着四周,臣女对她的第一印象便不大好,她身后的丫鬟倒是不敢像她那般明目张胆,却也嘀嘀咕咕地说些嫌弃之言,大抵是觉得就算被臣女这孩童听了去也没什么。”
谢晴耸耸肩,“也是,原先都是在寿康宫当值,看不上穷乡僻壤亦不足为奇。”
云蓁捕捉到某几个字眼,抬眸问道:“都是母后派去的?”
谢晴点头道:“是。”
穆王和云蓁一样,都是太后的眼中钉,也难怪她会派人跟去宁州监视他。
但穆王身边有太后的人,那么云蓁想要靠近他便是件棘手之事。
忽然,云蓁想到陆见舟的家乡——檀州距离宁州并不远。
“谢小姐可知檀州?”
“殿下说的可是以慈庵寺闻名的檀州?”
“正是。”
“臣女的母亲曾过去檀州的慈庵寺,母亲刚得知父亲抛弃她时,精神恍惚了好一阵,被祖父送去慈庵寺修养了一月才渐渐好转。”
“那里的大师真有如此能耐??”
“反正称得上是个修身养性的风水宝地。”
云蓁的脑海中倏然闪过一个念头,或许她可以先去慈庵寺,等到了檀州,再琢磨如何靠近宁州的穆王。
至于如何顺理成章,不惹人怀疑地去慈庵寺……
或许要让自己像谢晴母亲那样精神恍惚,甚至还要更疯。
晨光落下,谢晴腰间挂的银色铃铛顿然抓住了云蓁的眼球。
“这铃铛的系绳做得可真精致。”云蓁夸赞道。
“从前都是些压箱底之物,但如今为自己而活,便要投己所好。想起儿时佩戴的铃铛,便亲手编了条绳挂着。”
“谢小姐今日教本宫缝制鞋履可好?”
谢晴笑道:“好啊。”
虽然云蓁极度不愿意承认昨夜醉酒后的窘态被沈今鹤尽收眼底,但不得不承认是他从小五口下救了她。
她睚眦必报也知恩图报,做双鞋给他以表谢意,这次就不去问花芜他的喜好了,免得又闹出那日的笑话。
谁都要穿鞋,她送鞋肯定不会出错,只是须像谢晴好好讨教,如若不然,沈今鹤收到鞋时指不定如何嘲笑她的手艺呢。
·
是夜,窗前又起异动,云蓁早已习惯,缓缓起身拿起窗台上的锦盒。
那人又给她送毒药来了,不知这次将要经历怎样的疼痛,虽心里有些担忧,动作却是毫不拖泥带水。
她静静地坐在地上等待着毒发,可等了半炷香都未感知到任何疼痛。
她有一刻恍惚,似觉着自己误食了解药,可打开锦盒一看,被她服下的确实是毒药无疑。
又过了会儿,身上仍旧没半点异常,她便掀开被褥安静地躺着,直至入眠。
本以为今夜无虞,云蓁却在半夜惊醒,她感觉到脉搏跳得厉害,眼前渐渐变得模糊,除此之外无半点疼痛。
云蓁疑惑地服下解药,这才确定方才的症状当真是毒发了。
这毒药……怎如此奇怪?
34. 下单
这日云蓁天没亮就起来了,她拿出那件白衣,将青丝束起,画了英气的眉毛,未抹半点胭脂,将少女气全然掩盖了去。
她原以为不会叫雪绒发现,谁料主仆二人像是有感应一般,今日雪绒也起得格外早。
故而,云蓁刚悄悄行至月洞门处就被雪绒撞见。
“殿下怎又做男装打扮,是要去燕春楼吗?”雪绒疑惑道。
云蓁面不改色,“对。”
“那奴婢陪您去吧,您一个人,奴婢不放心。”
云蓁之所以想避开雪绒便是因着这个缘由,她忠心耿耿,又知京城风波频仍,断不会轻易让云蓁独自行动。
“人多眼杂,燕春楼并非危险之地,你且在府上罢。对了,谢小姐今日会拿些缝制鞋履所需的布料来,你替本宫收好了。”
雪绒未得到云蓁的首肯,但又见她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雪绒便渐渐放下担忧,俯了俯身道:“奴婢晓得了。”
云蓁避开钦吾卫出了府,不是往燕春楼去,而是在蔺聿派来的人的掩护下出了城门。倘若事情顺利,应该能在天黑前回来,云蓁如是想着。
那江湖组织的老巢极为隐蔽,此前蔺聿费了好大功夫才找到,于是派了几个信得过的手下给云蓁引路,也能在路上护她周全。
·
策马疾驰两个时辰后,一行人终于在一座古庙前勒马停下。一名手下恭敬地禀报道:“启禀殿下,到了。”
云蓁下了马,跟着他们来到进了这座位于深山老林中的古庙。
庙宇四周古木参天,藤蔓缠绕,废弃的石像背后,一道暗黑的木门悄然矗立。几个手下将云蓁护在中间,推开大门往里边缓缓走去。
几人穿过狭长且蜿蜒的地道,约莫一炷香才走至一处宽敞的地下空间,四周石壁湿冷,显得阴森森的。几人本欲再往前走,却没料到几只暗箭突然从石壁里窜出来,所幸几人会武功,敏捷地拔剑格挡,暗箭被击落在地。
众人警惕地盯着四周,云蓁忽然开口道:“我想和你们做桩生意,还请一见。”
云蓁话音刚落,一侧的石壁突然传来一阵低沉的轰鸣声,紧接着尘土飞扬,碎石簌簌落下。待尘埃稍定,众人惊愕地发现,原先的石壁竟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幽深莫测的洞口。
几人面面相觑,见云蓁已迈了步子,只好紧随其后,却在迈进洞门的那一刻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制止:“只准进一个人。”
众人脚步一滞,停在洞口之外,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云蓁。
云蓁回头道:“诸位在此等候,我去去便来。”
.
云蓁先是通过一条黑暗的通道,她只能一步一步摸索着走,而后眼前渐起光亮,两侧有了幽暗的火把,云蓁这才看清石壁上斑驳的血迹和刀痕。
这里始终保持着昏暗,就算云蓁此刻已到了终点,也仅能借着几盏火烛看到眼前坐着的人。
此人坐于正中央,位子由巨石雕琢而成,其上铺着一张华丽的软垫。他头戴面具,身披一袭猩红长袍,双手搭在扶手上,面具之下一道冷峻的眼神紧盯着云蓁。
云蓁缓缓走来,两侧站着十几个黑衣蒙面人,想必就是接单的杀手,他们的目光始终放在云蓁身上,带着打量和怀疑。
云蓁还未表明来意,座上那人便开了口:“你想杀谁?”
声音低沉如虎啸,他这般直截了当,叫云蓁一时不知作何回答,但她的表情始终平静如水。
片刻沉寂后,众人目光之下的少年慢悠悠地开了口:“我要你杀……让你们杀昭华长公主的那个人。”
云蓁话还没说完,两侧站着的蒙面杀手便同步拔出长剑,云蓁深知只需一秒她就会死在这些人手里,但她依旧神情自若地与座上之人对视。
他不知何故笑了一声,指节轻轻叩击着手中的骷髅头骨,“原来是来查人的,可惜了,我们只做杀人的买卖,雇主信息无可奉告。”
云蓁淡淡道:“你没听清么?我下的是杀人的单子,又没让你告诉我那人是谁。”
座上之人嘴角的笑意倏然收敛,眼中寒光乍现,“你究竟是有胆识,还是不怕死?”
“都一样,”云蓁嘴角微扬,“规矩我都懂,明日便会送来丰厚的酬金。”
语毕,云蓁转身,却在下一瞬被一把长剑直指眉心。
她身后传来一声冷哼,“你是如何找来的?”
“自是有江湖人士相告。”
“谁?”
“一位毒师。”她微微侧首。
云蓁继续道:“我帮他试毒,他替我指路。”
她心中清楚,无论如何也不能提及朝廷之人。思绪一转,便想到了那位行事诡秘的毒师。
都是江湖中人,但凡名声响亮点的,相互都知晓一二,故而云蓁说是毒师相告,便是合情合理。
即便这些人前去求证,那位毒师也必定会为她遮掩。毕竟,若她出了事,便再无人替他试毒了。
那人的手轻轻一抬,蒙面杀手才放下了长剑,但那人似乎并不打算让云蓁离开。
他打了个响指,一个蒙面人将一碗暗红色的水端到云蓁面前。云蓁眉头紧簇,难以言喻的腥味扑鼻而来。
他说:“那毒师忘记跟你说了,来我这的人,要想走,必须喝下这碗血水。”
云蓁仔细一看,碗中漂浮着血丝和凝固的小血块,借着昏暗的烛光,更是让人看得难以下咽。
“放心好了,没有毒,只不过是一些畜生的血罢了。”
云蓁偏过头,尽量不去闻那难闻的气味,“阁下真是好雅兴。”
他抬起下巴冲云蓁点了点,“请吧。”
云蓁心中暗自思忖,此刻她孤身一人,万不可强行反抗,她的目光再次落在那碗血水上。
她语气中带着几分试探,“这血水意欲何为?”
那人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你既要我帮你杀人,也该亲自尝尝血腥的味道。”
云蓁心中一凛,咬了咬牙,伸手端起那碗血水,冰冷的触感从指尖传来,腥甜之味瞬间萦绕舌尖,胃里一阵翻腾,她强忍着不适,硬是将那股恶心感压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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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
他满意地点点头,“很好,这桩买卖我接了。”
云蓁抬手擦去残留在嘴唇上的血水,想离开的动作再次被他打断,“你还没告诉我,你是谁?”
你云蓁抬眸与之对视,“天下人都可寻阁下谈交易,做生意嘛,双方得益便可,阁下何必深究在下是谁。”
她继续道:“正如在下,也为深探阁下的身份不是?”
他死死盯着她,在他看来,眼前这位公子如一株纤细的翠竹,看着甚为弱不经风,却在只字片语中流露出不凡的气势。
他深知她身份不简单,本可以将她逼问一番,打听清楚她的来龙去脉,但没想到她和毒师有关系,甚至还帮他试毒。这样一来,他便不可过于为难她,否则他有求于毒师之事更难上加难了。
他摆摆手,眼下是真让她走了。
云蓁再次穿过狭长的地道,不一会儿功夫便回到了先前的空地。有人疾步上前,云蓁眯了眯眼才看清此人的脸。
考虑到隔墙有耳,云蓁并未称呼他“蔺大人”,只说了句:“此处又黑又闷,先出去吧。”
在幽暗的烛光下,云蓁并未发觉蔺聿关切的目光,他本就不愿让当朝长公主涉险,故而将手上的公务忙完便赶了过来,谁知属下说长公主独自进去了,一时之间,他急得额头冒冷汗,眼下见她平安无事,他悬着的心终于得以放下。
几人策马离去,行约五里,便见三队人马,装束与他们别无二致,朝不同的方向疾驰而去。
云蓁与蔺聿相视一眼,心中已然明了其用意。那些潜伏于暗处的江湖探子,必定会尾随其后,而此番布置,正是为了摆脱那些窥视的目光。
确认顺利脱离那些人的视线后,云蓁才又开口道:“蔺大人怎么来了?”
“江湖毕竟险恶,臣忧殿下安危,好在殿下平安无事。”
云蓁此刻回想起来,方才的镇定自若不过是强作姿态,以免自乱阵脚。细细思量,那人之所以轻易放她离去,恐怕是看在毒师的面子上。
那毒师……究竟是何方神圣?
云蓁想得出神,蔺聿唤了她好几声才将她思绪拉了回来。
“殿下此番可有收获?”
云蓁摇摇头,蔺聿刚想出言安慰,只听马背上的英气少女轻快地说了句:“但很快就知道了。”
她笑靥如花,圆圆的杏眼流露惬意,似是掌握了一切。
云蓁与蔺聿并排而行,两人一路聊着案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径直朝他们疾驰而来。
蔺聿眉头微蹙,目光警惕地锁定远处马背上那模糊的身影,心中暗自戒备,以为对方来者不善。
云蓁却一眼认出了他,尽管此刻他在她眼中只是一道小且含糊的人影。
马匹疾驰如电,鬃毛飞扬。
他的面容逐渐清晰,直直望向云蓁和蔺聿,那双狐狸眼不知何故逐渐变得阴骛起来。
蔺聿神色稍缓,眉间的戒备渐渐散去,“原来是沈掌印。”
沈今鹤却未回应他,而是掉转马头行至云蓁身旁。
35. 吃醋
云蓁一见到沈今鹤,便不由自主地幻想那夜醉酒后的场景。
她将他金贵的蟒袍染上污秽,也定是说了些丢人显眼的话,她若是知晓自己说了些什么也就罢了,不像现在这样心里没底。
沈今鹤从看她的第一眼就看出了她心中所想,平日里,她从不刻意回避他的目光,总是以长公主那高贵从容的姿态示人,怎会像此刻这般神情不自然,甚至悄悄拉了缰绳,不敢靠他太近。
尽管云蓁并未看沈今鹤,他还是望着她开口道:“殿下有事可吩咐钦吾卫。”
言外之意,不必亲自走一遭,不必……
劳烦大理寺的人。
当然,云蓁没打量沈今鹤的神色,自然不会晓得他这一想法,只当他是想监视她才说了这话。
她早该想到,钦吾监何等厉害,京中定是布满眼线,城防要务更是逃不过沈今鹤的掌控。想必她前脚刚踏出城门,沈今鹤后脚便已得知消息。
尽管沈今鹤曾说过她可以信任钦吾卫,可以信任他,但云蓁今日的行动却是与太后为敌,也就等同于与圣上为敌。
沈今鹤未必会站在她这一边。
若让太后和圣上知晓她已在提防他们,必将扰乱她很多计划。
不过,有一点云蓁可以放心,沈今鹤既然来了,便不会将她出城一事告知圣上,否则由圣上召见云蓁问询缘由,岂不省下了他亲自前来的麻烦。
云蓁正思索着如何解释今日出城的缘由,另一侧却传来一道温润的声音,适时为她解了围——
“其实殿下不必亲自来刺杀案发地的,臣定会再细细搜寻,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云蓁侧头望了蔺聿一眼,投以一个感激的眼神。
和其他臣子一样,蔺聿可以和气地唤他一句“沈掌印”,但他眼中的沈今鹤算不上什么好人,但他亦不认为沈今鹤就是奸臣。
故而方才对他放下戒备,但又见他渐起阴冷的眸光,蔺聿心中不免忧心。
沈今鹤手段毒辣,行事风格不似于常人,若知晓蔺聿和云蓁逆了圣心,暗查江湖杀手组织,恐怕会横生枝节,蔺聿这般想着,便赶忙出声掩饰。
云蓁附和道:“本宫见了那地方确实会想起当日种种,心里不是滋味,但本宫也想尽快破案。”
她稍稍侧目,只用余光看着沈今鹤,“钦吾监公务繁忙,本宫不便打扰,正巧大理寺负责此案,本宫便寻了蔺大人一同前来。”
沈今鹤微微颔首,并未多言。
一行人在天色将暗时抵达城门,蔺聿在大理寺门前下了马,云蓁也跟着跃下马背。
一路上,云蓁始终沉默不语,蔺聿以为她因此案烦神,便温声宽慰道:“真相大白之日,必不远矣。”
云蓁闻言,扬起嘴角,接了他的好意,“多谢。”
蔺聿和一众大理寺官员俯身拱手告退,她身后便只剩沈今鹤一人,因实在不知如何自然地同他相处,云蓁愣在原地许久不愿回头。
马背上的沈今鹤眸光渐沉,心中莫名涌起一阵不悦。他不愿对她冷言冷语,只得强压下那股不知从何而来的不快,语气虽平淡,却隐隐透着一丝克制:“人都走远了,殿下还在看什么?”
云蓁心想:没看什么,只是不想看你而已。
她回过头来,嘴上挂着浅浅的笑意,“沈掌印醋了?”
沈今鹤:……
醋了?他这股莫名其妙的不悦是因为醋了?
沈今鹤立刻否决了这一想法,忍不住笑道:“臣醋什么?”
不等云蓁回答,他便继续说,似给自己找了个借口:“臣又不会有什么儿女情……”
他话还没说完,云蓁便又说:“醋本宫不找府上的钦吾卫随行,反倒唤来了大理寺的人,叫别人抢了钦吾卫随侍本宫的差事?”
原来她说的是这个,沈今鹤一时语塞,心中懊恼不已,此刻反倒成了他尴尬难堪。
见沈今鹤如此,云蓁心里顿时舒畅了许多,至少此刻不是只有她一人不自在了。
她歪着脑袋问:“你刚才是想说儿女情长?”
他飞快移开视线,语气中带着几分羞,装傻充愣:“殿下听错了。”
她嗤笑一声,挑眉道:“是吗?”
云蓁轻盈跃上马背,却见一旁的沈今鹤猛然一拉缰绳,快马加鞭,径直朝前奔去。
云蓁瞧他那想逃的模样就觉得好笑,于是又大声调侃:“天都快黑了,沈掌印竟不护送本宫回府?”
原是想逗弄他一番,并未指望他会当真,却不想她此话一出,沈今鹤突然勒住马缰,调转马头,朝她缓缓行来。
云蓁一怔,“你还真回来了?”
沈今鹤如她先前一样,并未直视她,“既是殿下之命,臣自然遵从,何况,臣本就是来确认殿下安危的,毕竟是臣职责所在。走吧,臣亲自送殿下回府。”
.
夜色刚至,长公主府门前,玄衣白衣两位“公子”,两匹骏马,恰如一幅怡然自得的画卷。
只是画中玄衣男子略显局促,白衣少年却轻松自在,哼着小曲儿,不时撇一眼身旁的男子。
沈今鹤先下了马,抬手将云蓁搀扶下来,确保云蓁站稳后,他便迅速抽离了手,只同云蓁简单说了两句便走了。
云蓁看着他的背影,不禁觉得有趣,像他这样的权宦,本是没有任何惧怕之物的,对何事应当手到擒来,应对自如,但她一句逗弄的话就让他一身戾气尽数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含羞的公子。
.
方才那位被戏弄羞耻的公子眼下已恢复成平日里人见人怕的阴毒掌印。
他倚靠在燕春楼雅间的软塌上,花芜坐在一侧煮茶,一盏递到沈今鹤面前,一盏推至翘着二郎腿的公子面前。
“我不喜喝茶,要不花芜给我一杯燕春楼的佳酿吧!”穆庭之笑道。
花芜瞧了眼穆庭之,又垂眸煮茶,“您嘴挑,燕春楼的佳酿也入不了您的眼。”
穆庭之叹气道:“这倒也是,还是宁州的梅花酿好!”
他坐正了身子,一脸正经地看着静静品茗的沈今鹤,问:“宁州又来新面孔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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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去瞧瞧?”
“你好生招待他们便是了。”
“那是自然,最近又试出了几味毒,正好‘礼待’他们。”
沈今鹤抬眸,没好气道:“没再找她试毒了吧?”
“当然没有!”
穆庭之忙转移话题:“说到长公主,我这次为了你可是痛失了几味好毒呢!”
沈今鹤洞悉一切,大理寺缉拿到几个刺客时,他便顺着这条线索暗查到了杀手组织。
此次云蓁和大理寺的人一同出城的缘由怕是和该组织有关系。他派人暗中随行保护于她,虽说蔺聿派了人马干扰江湖人的跟踪,但江湖人士,尤其是这样的组织,哪儿是那么容易能被搪塞过去的。
若非他唤了穆庭之前去阻拦,那些人怕是已知晓云蓁的身份。
而那组织之所以顾及穆庭之,是因为他们惦记他手上的几味稀世毒药许久,无论他们开出何等天价,穆庭之始终不为所动。
今日得了沈今鹤的吩咐,他揣上这些毒药爽快地同他们做交易,筹码便是不得深究云蓁身份,江湖人倒也重信,得了想要的东西便撤走了。
那都是穆庭之研制许久得来的毒,他甚至都舍不得给别人试毒,此刻实在痛心得很,“要不是王爷让我听命于你,我才不会被你三番四次使唤呢,这次还折了我的毒宝贝们,你怎一句感激之言都没有?”
沈今鹤懒懒道:“我道谢,你的毒药就能回来?说这些虚的有何用?”
穆庭之被他气得牙痒痒,若非有王爷之命在身,他早就把沈今鹤毒死了。
罢了,他就是在沈今鹤面前被气死了,沈今鹤也只会蹙眉嫌他不吉利。
穆庭之收起了不悦,取下腰间的酒壶喝了一口,“你究竟何时去宁州?”
“快了。”
穆庭之从袖中取出一个纸包放在案上,“刚试好的毒,此毒会让人神智不清,脉象错乱,就是再难撬开的嘴……在意志耗尽后,自然而然也就开口了。”
穆庭之轻轻将纸包推给沈今鹤,“你先带去宁州吧。”
沈今鹤没说什么,抬手将纸包收进长袖。
穆庭之则有些心虚,毕竟那毒是云蓁刚试的。
沈今鹤若晓得他依旧在拿长公主金贵的身子试毒,大抵会打死他吧?如此想着,穆庭之不禁打了个冷颤。
花芜以为他冷,开口道:“喝口热茶就不冷了。”
穆庭之赶忙笑道:“年纪大了,身子骨虚,不经冻啊。”
沈今鹤白了他一眼,一个年方二十三的人,竟说出这般老气横秋的话来,实在没个正形。不过,这般不着调的话,倒也像是他能说出口的。
.
云蓁总觉得今日就会有大事发生,故而天蒙蒙亮时便醒了。
她缓步于窗前,将窗户打开,只见一封信被飞镖钉在她的窗棂上,她心下一惊,忙将飞镖拔去。
信中寥寥数字:“寿康宫梁公公死。”
云蓁冷笑,江湖杀手这么快便动手了。
一切如她所料,真是寿康宫所为。
36. 干爹
寿康宫的梁公公算是皇城里边的老人,早在钟氏还是先帝妃嫔时,梁公公就在她身边伺候了。
他“恪尽职守”,对钟氏言听计从,无论何事都尽心竭力,那双手早就不干净了。
尤其钟氏成了北宣的太后,她依仗着位高权重,加之圣上对她极为孝顺,行事愈发肆无忌惮,连带着手底下的梁公公也替她沾了不少条人命。
今日晨起,太后命李嬷嬷去唤梁公公,李嬷嬷翻遍寿康宫也未见他人影,上下派了十多个太监宫女,终于找到了梁公公。
却是在御花园偏道拐角处的一口井里边找到的。
“梁公公素来小心,不可能失足落井……”李嬷嬷满面愁容,手里绞着帕子。
太后坐在寿康宫主殿的软椅上阖眼沉思,这事儿越想越不对劲。梁公公一向稳重,且作为宫中的老人,对皇宫的每一处角落都了如指掌,怎会不慎跌入井中?照内官监的说法,梁公公死于子时,他那时去御花园做甚?更蹊跷的是,御花园夜间常有侍卫巡逻,为何竟无人察觉他的行踪?
怕是只有被人杀死后扔到那口井里才说得通。
突然,主殿中传出一声拍案声,李嬷嬷心一颤,被太后突如其来的怒意吓了一跳。
太后喘着粗气,想来是气极了,“内官监那边何时能查出来?”
李嬷嬷回答道:“那边说……未在梁公公身上发现别的伤口。”
“意思是他真是失足落井了?”太后斜眼道。
李嬷嬷知太后根本就不信梁公公自己掉井了,但内官监那边又没查出什么,太后便是因此气得不轻。
太后倒也不是替梁公公痛心,尽管他在她身边多年,但奴才就是奴才,太后可从未把奴才放在心上过。
她气的是有人胆敢把手伸到寿康宫来对付她的亲信,摆明了是挑衅来了。
内官监什么都查不出,更是让她恼火。
“内官监一群废物!再查不出就让大理寺来查!若如还不行,就让钦吾监来!”太后怒道。
李嬷嬷有些为难,“太后娘娘不可啊,这事儿不该大理寺受理,钦吾监更是替陛下办事,若把大理寺和钦吾监牵扯进来,怕会惹人诟病。”
除非有充足的证据证明梁公公死于他杀,否则这事儿不会落到内官监手上,偏偏内官监又是一群无用之辈!
太后越想着,心里的气越顺不过来,李嬷嬷见状赶忙上前伺候安抚。
·
长公主府与寿康宫形成鲜明对比。
那头出了事,宫里上下大气不敢喘,生怕又惹得太后不悦。这边院中其乐融融,谢晴手把手教云蓁缝制鞋履,雪绒在一旁伺候着,不时端来几盘点心,倒上香甜的茶水。
云蓁此前一直没确定刺杀一事是否和太后有关,今日梁公公之死证明了这一切都是太后指使。
太后派了梁公公找到江湖杀手组织,重金要她这条命,谁料到云蓁没死,今日却死了当日买凶之人,太后定是气死了。
云蓁心情大好,哪怕弄久了针线活,眼睛有些酸,她仍旧笑盈盈的。
雪绒递上点心,笑问:“殿下遇上什么喜事了?”
云蓁笑道:“在想本宫能做出一双怎样的鞋履,若能像谢小姐这样手巧,定能让那人刮目相看。”
从前还是虞渔的时候,她的女红就不算很好,只能勉强做些简单的小物件。如今要做双鞋,她只能多下些功夫。
像云蓁这样的天潢贵胄,何须自个儿操劳,要双鞋履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偏偏她自己拿起了针线,认认真真地跟着谢晴学。
云蓁亲自动手,谢晴本就觉得奇怪了,她学做的是男子的鞋履,谢晴更是好奇不已。
从前云蓁爱慕令国公,不难猜到她是为谁做鞋,可眼下她已不惦念着那位国公爷了,此番是为谁辛劳呢?
谢晴虽有疑惑,但这毕竟是云蓁的私事,她从未开口问过,直到云蓁语出惊人——
“本宫想做一双青色的鞋履。”
谢晴刚想说声“好”,谁料她还没开口,云蓁便继续道:“他成日穿玄色蟒袍,连鞋履也是玄色的,偶尔换双青色的亮亮眼。”
谢晴和雪绒几乎同时惊呼——“蟒袍?!”
云蓁被左右两边传来的呼声吓得一激灵,停下手里的针,愣愣点了点头。
谢晴疑惑:“京城里边没有亲王郡王呀,殿下说的是谁啊?”
雪绒不死心的问:“殿下,您说的不会是沈掌印吧?”
谢晴没料到雪绒会说到沈今鹤,瞪大了眼睛望着雪绒,见雪绒也露出惊诧的神情,她又将目光转移至云蓁身上。
她不是没想到钦吾监掌印沈今鹤有御赐蟒袍,但她并不觉得云蓁会给一个宦官亲手制鞋,更何况是那样一个阴险毒辣的权臣,所以方才“沈今鹤”这三个字在谢晴脑子里转瞬即逝。
如今听雪绒提到他,又见云蓁并未反驳,谢晴整个人都处于极度震惊的状态。
谢晴说:“殿下,是沈掌印威胁您了吗?”
云蓁被逗笑了,解释道:“其实有时候,沈今鹤并非传说中那般讨人厌,他甚至帮过本宫,故而本宫以鞋相谢。”
“原来如此。”
谢晴接着说:“殿下说他好,那臣女日后也会将他视作好人。”
云蓁思索了一番,叮嘱道:“他呀,不算坏,但若要说他多好,也委实算不上。”
沈今鹤在云蓁心里的形象比初识时好太多了,但云蓁一想到他那般高傲无礼,再想到他那双藐视一切的眸子,并不想给他扣上“好人”的头衔。
更何况,云蓁早做好了准备,就算她将鞋履缝制得再好,沈今鹤还是会说一两句不中听的话。
如是她此刻向谢晴澄清有关他不好的风评,但还是会数落他一句。
云蓁也不知为何,就是再好的气氛下,两人还是会相互较劲一番。
“殿下打算何时把鞋履赠予沈掌印呢?”谢晴出声将云蓁的思绪拉了回来。
云蓁摇摇头,这倒是个问题。
雪绒出了个主意:“不如当作生辰礼呢?”
“就是不知他何时生辰。”
“殿下放心,奴婢这就去打听。”
“也好,当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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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辰礼便不显得谢礼贵重了,不过既是生辰礼,本宫更要做好一些。”
·
云蓁和谢晴在府上做针线活,雪绒借长公主府上公务的由头跑了趟钦吾监。
雪绒只觉着沈今鹤藏得够深,问了很多钦吾卫都没问到沈今鹤的生辰。
本是秋季,她却因此跑得大汗淋漓,一屁股坐在石阶上歇息,盘算着还能去哪儿打听。
忽然,头顶传来一道比沈今鹤尖细许多的声音——
“这位姐姐有何事?”
雪绒抬头,只见一个约莫十岁的少年正眨巴着眼睛望着她,他穿着钦吾卫的黑袍,雪绒不禁感叹,小小年纪就进了钦吾卫,可真厉害。
“你知道沈掌印的生辰是什么时候吗?”
问了那么多人都没得到答复,雪绒本不抱什么希望了,却不想这个少年也坐下来,歪头问:“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听到熟悉的“不知道”,雪绒眼前一亮,反问道:“你知道?”
少年一脸骄傲,“我当然知道干爹的生辰了!”
“干爹?!”
“是呀,我叫顺安,是干爹唯一的干儿子。”
提起沈今鹤,顺安脸上的自豪就没消散过。
顺安问:“你是谁?”
雪绒表明身份,顺安惊讶道:“干爹一向不带我出去办事,我还没怎么接触过钦吾监以外的人呢,没想到今日能跟长公主府里的姐姐说上话!”
顺安继续说:“我可以告诉你,但你要先说为何要打听这个,反正我要确保你不会做什么对干爹不利的事情。”
“送生辰礼怎会不利于他?”
顺安惊喜道:“真的吗?京城中除了我,竟还有人惦念着干爹!”
没等雪绒解释,顺安就爽快地将沈今鹤的生辰日告诉了雪绒。
雪绒得了消息道谢后便走了,顺安则高高兴兴地等着他干爹办事回来。
顺安一向乐呵呵的,今日的他看起来笑意更浓些,不等沈今鹤问,顺安就屁颠屁颠地跟上他。
“干爹,你是不是快娶妻了?”
原本在快步走的沈今鹤突然驻足,顺安一个没停住撞到了他。
顺安“哎哟”了一声,揉了揉脑门。
“何出此言?”
“今日有个姐姐来……”
后面的话顺安没说出口,毕竟说了,沈今鹤到时就没有惊喜了。
沈今鹤驻足抱臂,顺安见他不肯罢休,只得再多说一句:“那姐姐就是来关心关心你。”
“谁?”
顺安并不打算往下说,然则沈今鹤的眼神愈发犀利,逼得他不得不开口。
“长公主府的……”
“是长公主么?”
顺安并没有听见沈今鹤的问题,只说完长公主府后撒腿就跑了,生怕沈今鹤把所有事都逼问出来。
不知怎的,原本办事一整日的沈今鹤一身疲惫消散了一大半,甚至还想去长公主府看看府上的钦吾卫是否尽职尽责。
不过究竟是去看属下,还是去干别的,恐怕沈今鹤自己也不清楚。
37. 计谋
“干爹?”
云蓁的眼中露出狐疑,随即又恢复了神情。
宦官认个干儿子并不奇怪,奇怪的是给人当干爹不像沈今鹤的作风。
更奇怪的是,听雪绒的意思,那孩子很喜欢沈今鹤,可明明他给人一种生人勿近的疏离。
孩子的情感是很真实的,那么,沈今鹤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
·
一整日都坐在院中学做针线活,云蓁累得腰酸背痛,瘫在床榻上不想再动。
可算算日子,今日那毒师便会来取她记录毒发症状的小本。云蓁又艰难地爬起来,走到柜前从最里面的夹层拿出一本泛黄的册子。
前几次都是云蓁将本子放在窗台上,毒师自会来取,从头到尾两人都不会见上一面,但今日云蓁有更重要的事情,无论如何也要见一见毒师的真面目。
直到丑时,云蓁都没听见屋外的声响,她眼皮一直在打架,恨不得倒头就睡。
云蓁的困意涌来之际,一声细微的叩击木头的声响传来,她揉了揉惺忪的双眼,目光投向窗外。
一道乌黑的影子悄然伫立,来者没见到窗台上放着的本子,便轻扣木窗。
云蓁起身,将木窗开了道足够手臂伸出的缝隙。她将本子递出窗外,就在毒师伸手欲将本子抽离的瞬间,一只纤细却有力的手迅速探出,紧紧扣住了他的手腕。
月色下,那双手更加似玉,手的主人隔窗嘴角微扬,轻声道:“本宫帮你试了那么多毒,你再帮本宫个忙如何?”
窗外的人影没有开口,只任由这双玉手紧紧攥着,毕竟她的力气实在太大了,不但让他无从脱身,还让他手腕生疼。
云蓁抬起另一只手将木窗彻底打开,只见毒师戴着帷帽,帽檐低垂,遮住了半张脸,隐约可见他嘴角向下,显然不喜云蓁突如其来的“约谈”。
他并不想和云蓁僵持太久,很快便开了口:“你想怎样?”
他故意压低了声音,但这一反常被云蓁捕捉了去。
云蓁心想:大概是个故人罢。
于是她带着不确定的目光瞟了他一眼,“穆医师,别来无恙。”
云蓁察觉到被她攥紧的手稍稍一顿,更加确信了眼前这位神秘莫测的毒师就是当日在大理寺审案厅帮她解围的穆医师。
对方叹了口气,只觉得这京城人士,一个二个都不是善茬。
“沈今鹤还让我不许对你怎样,殊不知你比我厉害多了,他可当真是多虑了。”
他语气中满含无奈,见云蓁松开了手,他赶紧揉了揉被她捏红的手腕。
他忍不住嘲弄几句:“长公主殿下,您晚膳吃了很多么?怎如此力大无穷?”
云蓁无语凝噎,微怔后反问他:“你认识沈今鹤?”
云蓁话音刚落,只见他双手捂嘴,连连摇头。
“罢了,你不说,本宫不问便是,”她言归正传:“能否再给本宫一颗这回试的毒丸?”
“有这么好吃么?”
“穆医师一向这么幽默?”
他挠挠头,笑道:“大家都这么觉得,看来在下还是太随性了些。”
云蓁浅笑,“穆医师会答应本宫的吧?大不了本宫再多帮你试一味毒。”
他忙摆手,头也摇个不停,“不必不必,我给你就是。”
剩下的毒,他都要让云蓁悄悄试,万不可叫沈今鹤知道,若要再多试一味,他怕是没这胆子了。
毕竟多一味毒,便多一分被沈今鹤晓得的风险,他也就嘴上说不怕他罢了。
毒师都是随身携带多味毒丸的,故而云蓁没等太久,他便将这味毒递给了她,顺带着给了她一颗解药。
他叮嘱道:“服毒两个时辰内一定要服解药。”
云蓁接过解药,朝他郑重其事道谢:“多谢穆医师。”
云蓁转身,想着他应该马上便会离开,但身后人影仍在,随风进窗的还有一道正儿八经的声音:“虽然我不知你要此毒作甚,但你可千万别出事了,否则有人会杀了我的。”
云蓁回眸,想起方才他提到过沈今鹤,便问道:“你说沈今鹤?”
关于云蓁对沈今鹤的疑惑,他仍旧没有回答她,下一瞬,窗外那道人影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
有稀疏的云层的遮盖,午后的太阳不算太毒。斑驳光影下,立着一位白衣少年,她仰头感受着柔和的日光,舒缓的神情逐渐被杀意取代。
听见雪绒的声音,云蓁脸上的戾气才散去。
“请殿下恕奴婢多嘴,但殿下还是少去燕春楼的好。”
雪绒以为云蓁扮作男装又要去燕春楼,那地方委实不是她一个公主该去的,故而忍不住出声提醒。
云蓁笑着宽慰她:“放心吧,本宫是要去一趟大理寺狱。”
雪绒一愣,“奴婢代殿下跑一趟就是了,您怎能去那种地方?”
“有些事只能本宫自己亲自了结,你不必跟着去,一会儿蔺大人来府上接本宫,有他在,你且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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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狱的尽头左侧,有一间阴暗潮湿的牢房,里边血腥味格外浓重,甚至可以说,整条道上飘着的气味都是从那间牢房里散发出来的。
里边关着五个刺客,个个身上布满了用过刑的痕迹,被染红的衣衫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血顺着他们的身体往下淌,暗红和鲜红的血痕相交,让人瞧着都生疼。还有被铁镣磨破的脚踝,更是不忍直视。
可他们都是十恶不赦的罪人,不会有人因此生出一丝怜悯。
牢房里的地面坑坑洼洼,凹陷处积了不少血水,平地上也铺了一层猩红。
狱卒打开牢房,蔺聿差人搬来一把椅子,本是考虑到云蓁怕不愿鞋上沾了血,所以想将椅子放在过道上。谁知牢房的门刚一打开,云蓁一脚便迈了进去,甚至似泄愤般狠狠地踏过血水。
蔺聿见状忙吩咐了人去拿张草席来,云蓁却云淡风轻地摆摆手,径直走到几个刺客面前。
几人眼睛肿胀得睁不开眼,只能透过一丝缝隙瞧见眼前的白衣公子。
是一位面容秀气的公子,圆圆的杏眼却有着狠厉的眸光,看着极其违和。
“还是什么都不肯说吗?”
云蓁语气中带着些许不快,不是不满大理寺没审出有有用的信息,而是觉得这些刺客宁死不屈的气节用错了地方。
事到如今,她知晓太后的罪行,但也仅她一人知晓而已,这些刺客不说,天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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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怎会看清那位“慈母”的真面目?
蔺聿跟在云蓁身后,也踏在血水之上,语气不似之前那般温和,“该用的刑都用了,人都快没气了,还是什么都不说。”
忽然,云蓁抬起手捏住其中一人的下巴,指尖因用力过度而发白,她靠近些,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你记得梁公公是谁么?”
见他原本无神的眼眸顿然一怔,云蓁勾了勾唇,“他死了。”
听见这个消息,这刺客用力瞪大了眼睛,疑惑当初买凶的梁公公因何而死,更疑惑眼前这位看似温润如玉的白衣公子究竟是谁。
云蓁继续小声说:“尔等非得摊上皇家的浑水,就是你们的主子不灭口,你以为梁公公的主子会放过你们吗?”
云蓁戏谑道:“明日便是朝堂会审……相信本宫,你们活不过今夜。”
那人用力吐出几个字:“你是谁?”
云蓁提高了音量,让其他几个刺客也能听见,“本宫乃昭华长公主,当日之仇,本宫永不会忘,既然尔等想当忠心的狗,本宫便成全!”
云蓁微微侧目,“蔺大人,不必再同他们多费口舌,此案了结罢。”
蔺聿没想到云蓁会出此言,忙上前一步,急促道:“就这么草草结案?”
云蓁深吸一口气,垂眼不敢看他。
她知他和她一样想要个真相,不为别的,就为那些和亲路上枉死的冤魂。
蔺聿以为云蓁也是这样想的,何况蒲大人离京前将此案托付给他,说长公主曾在太和殿请他为枉死冤魂做主,他这些日子夜夜宿在大理寺,拼了命缉拿到这几个刺客,谁知她竟让他结案。
其中一个刺客虚弱地问道:“我明明亲眼看着你掉入深潭……你怎会活下来?”
云蓁朝他射去一记狠厉的眼神刀,“本宫命不该绝,仅此而已。”
语罢,云蓁拂袖离去。
蔺聿追了出来,他心中实在困惑,他虽与她接触甚少,但他不信她会轻易放过此案。
“殿下!”
云蓁自知该给对此案鞠躬尽瘁的蔺聿一个说法,便停下了脚步。
从前的蔺聿知礼数,断不会像此刻这样盯着云蓁的眼睛,“雇凶之人还未查出,殿下为何结案?”
“他们若想说,早就说了,你如何查?”
“几日不行便几月,几月不行便几年,只要不结案,臣就有权利一直查下去!”
“是,你有权利查下去,可你有几条命能继续查下去?!”
云蓁平静下来,“本宫自会替那些冤魂报仇。”
见蔺聿还是盯着她,她又说:“本宫不想结案,但更不想有人因此案危及性命,你明白吗?”
“臣如若怕死,便不会当这大理寺少卿了。”
云蓁叹了口气,“罢了,你不明白。”
蔺聿挡住要离开的云蓁,“那便烦请殿下和臣说明白。”
“你不知道有句话叫‘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吗?”
他的眼神仍旧格外坚定,“臣知道,但臣也想替那些人讨回公道。”
云蓁无奈骂道:“真是个傻子。”
与此同时,蔺聿还说了句:“也替殿下讨回公道。”
38. 咫尺
云蓁并未细细看过蔺聿的眼睛,现仔细一看,惊奇地发现他也生着一双和沈今鹤一样的狐狸眼。
不,还是不一样。
他的狐狸眼没有沈今鹤时常流露出的阴鹜之气,也不似沈今鹤那般隐隐透着冷漠。
若将沈今鹤比作雪山之巅俯视众生的孤傲雪狐,那么蔺聿便是栖息于沙丘之间、灵动温润的沙漠小狐。
蔺聿正直视着云蓁的眼眸,她微微垂下了眼帘,而他依旧凝视着她,未曾移开视线。
“此案不同于以往案件,太过危险,即便如此,你仍执意追查下去吗?”
“是。”
“你不怕,可本宫怕。”她的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忧虑。
“臣会护殿下周全。”
“本宫也不怕涉险,怕的是有人因本宫涉险,”云蓁抬眸,“蔺大人是个好官,正因如此,本宫才恳请蔺大人关于此案的调查到此为止。”
云蓁把话说到这份上了,蔺聿心里大概有了谱。此案八成和京城权贵脱不了干系,况且,能让堂堂长公主如此顾虑的,定是只手遮天的权贵。
蔺聿不再违逆她的意思,沉默片刻后,低声问道:“臣能为殿下做些什么?”
“三日后朝堂会审,蔺大人只需将那五人带到即可。至于到时太和殿里的罪犯是死是活,不必干涉。”
蔺聿若不干涉,那五人不可能活到今日,一旦他撤了日夜守着的一帮狱卒,那些人不管是自行了断也好,遭人灭口也罢,总归是必死无疑。
蔺聿虽不明白云蓁此举的深意,但见她神色间透出几分倦意,便不再多问,只是微微颔首,恭敬道:“臣明白了。”
天渐晚,云蓁原本未将燕春楼纳入今日行程中,但走着走着,沈今鹤的面容忽而浮现在她的脑海里。
从前的她厌恶权宦,憎恶奸佞,但多番接触下来,她渐渐发觉他似乎并非如她当初所想的那样。
一开始她根本不愿同他有任何交集,然则细细思量,若能将他拉拢至自己麾下,不仅能省去许多麻烦,还能斩断圣上的一只“臂膀”,岂非一举两得?
毕竟她已下定决心易天下之主,前路漫漫,道阻且长,她需要一个得力帮手,而雷厉风行、权势滔天的沈今鹤无疑是个极佳的选择。
她想着,既然要将那双鞋履作为谢礼与生辰礼,倒不如再备上一桌美酒佳肴,为他庆贺生辰。
再难拉拢的人,她为了成大事,必定用上千方百计也要将人拉拢过来,从今往后,沈今鹤便是她的目标。
云蓁改道去了燕春楼,打算从花芜那打听打听沈今鹤的口味。
.
云蓁很喜欢这间屋子,茶香四溢,恰到好处地让人浮躁的心平静下来。
若不是身份不便,她倒真想像沈今鹤那般,时常来此听一曲清音,品一盏香茗。
花芜的纤纤玉指从轻纱下露出,动作轻柔地将一盏茶递到云蓁面前,柔声细语道:“上好的天目茶,崔公子尝尝。”
“多谢。”云蓁接过茶盏,轻啜一口。
“崔公子此番前来,恐怕不只是为了喝茶吧?”花芜眼波流转,笑意盈盈。
“沈兄生辰快到了,在下想为他备一桌菜,特来请教他的口味。”云蓁直言道。
花芜拿茶匙的手悬空一顿,云蓁恰好捕捉了去。
花芜在诧异什么?云蓁心中不解,却未表露分毫。
花芜悄无声息地恢复了神情,“沈公子喜欢吃辣味足的菜,至于酒……他倒是很少沾。”
“是不爱喝还是不胜酒力?”云蓁追问。
花芜摇头浅笑:“奴家就不知了。”
云蓁盘算着,若是不胜酒力最好,她正好借此机会把他灌醉,也瞧瞧他醉酒后的窘态,如此一来,日后他便不会拿她当日的丑事取笑于她了。
就在云蓁以为此话题终止时,对面的女子突然说道:“据奴家所知,沈公子不是很喜欢过生辰,崔公子还是确认一番再做决定,免得有损你二人的情谊。”
云蓁闻言一怔,本想追问下去,但见花芜并未再多言,便猜测她或许也不知其中缘由。
从雅间出来后,云蓁的神情有些纠结。他干儿子乐呵呵地将他生辰相告,不见得他不喜过生辰,但花芜的说法又全然不同。
本想给人准备个惊喜,听了花芜的话,云蓁一时有些踌躇,生怕又如上次那般惹他不快。
思来想去,不如直接了当地问他好了,云蓁如是想着,没了惊喜总比制造不快要好些。
燕春楼中间镂空,四周几层长廊环绕,故而云蓁能将一楼厅堂一览无余。
余光中忽然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云蓁驻足凝眸望去,那人正是陆见舟无疑。
一身姿曼妙的美人正领着他上楼,云蓁心下一惊,担心被他撞见并认出来,急忙闪身躲进了一间雕花木门敞开的房间。
紧张的心情尚未平复下来,屋外便传来了说话声,声音越来越近,似乎是朝这间房而来,云蓁来不及多想,迅速钻入床榻之下。
心情一波三折,惊慌的情绪在此刻达到顶峰。
云蓁怎么也不会想到有人在她之前便已躲在了床底下,更不会想到此人正是她方才聊到的沈今鹤。
床下四目相对,皆抿嘴不语。
透过床底的缝隙,云蓁见屋里进来了两个人,从鞋履分辨是一男一女。女子步履轻盈,鞋尖缀着流苏,应是燕春楼的姑娘;男子鞋履华贵,想必是位出手阔绰的嫖客。
云蓁暗自松了口气,听声音不是陆见舟。既如此,大不了她趁人不备溜出去便是,比起眼前近在咫尺的沈今鹤,那两人倒显得不那么可怕了。
她是想拉拢他,但不想和他距离这般近。床下空间逼仄,彼此的呼吸声清晰可闻,甚至连对视时呼出的热气都能拂到对方脸上。这般亲密的距离令云蓁浑身不自在。
她悄悄往外挪了挪身子,打算趁那两人宽衣解带时从侧面溜出去。然而下一瞬,一只大手忽然揽住她的腰,将她往里一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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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蓁猝不及防,整个人几乎贴在了沈今鹤身上。
沈今鹤比了个嘘的手势,云蓁侧头望去,只见那两人已朝床榻走来,差一点她就被发现了。
云蓁心中无奈,暗自腹诽:这两人竟连沐浴都省了?如此猴急,看来她是没法趁机溜出去了。
因着头顶传来阵阵不可描述的声音,夹杂着几句不堪入耳的私语,床底下的气氛愈发尴尬。
云蓁的脸红得似能滴血,耳根更是烫得像是被火燎过一般。她紧紧闭着眼睛,试图用意志力驱散脑海中不断浮现的旖旎画面。
她从前看过话本子,偶然瞥见过男女闺房之乐的描写,何况她已及笄,对这些事并非全然懵懂,故而头顶上方的两人此刻正在做什么,云蓁自是明白的,却又羞于细想。
床帘依旧在摇晃,然而那令人面红耳赤的声音却戛然而止,一双大手覆上云蓁的双耳。
一时间,她的耳畔清净了不少,但耳朵却是越发的烫。
她曾触碰过沈今鹤的手,冰得叫人忍不住一颤,可现在触碰她耳朵的手却很温暖。
云蓁的呼吸微微一滞,脑海中忽然闪过方才的情景——
当那声音刚响起时,她震惊之余忍不住瞥了他一眼,见他小声搓手,竟是为了让手心有些温度,以免冰到她。
云蓁如此想着,不仅仅是双耳,连带着脸也渐渐发烫,甚至不知何由,连带着心跳也不受控制地加快。
她暗自庆幸,头顶传来的声响足以掩盖她急促的心跳声,不至于在沈今鹤面前显得太过窘迫。
沈今鹤能明显感觉到手心里的两只耳朵烫呼呼的,尽管云蓁将脸别了过去,但他仍能从她耳根蔓延至脖颈的红晕中看出,她此刻羞赧至极。
床上的嫖客乃是朝中显贵,沈今鹤潜伏于此,正是为了搜集他的罪证。这位官员对身旁的美人极为迷恋,每每从公务中牟取私利,总爱在床笫之间与美人分享他的“喜悦”。
沈今鹤早已做好了耳朵被污染的准备,但突然出现的云蓁让他措手不及,非但将她牵扯了进来,还让她受了这等屈辱。
他本应如从前那般只在乎自己眼前之事,至于旁人的事,他一向懒得理会。
今日但凡换个人,他只会嫌对方碍事,恨不得悄悄将人踹走。
偏偏碰上的是云蓁,不但没有嫌弃,反倒担心起她来。两只手就像不受控制般合拢,合拢,搓热后又覆上她的耳朵。
沈今鹤不止一次觉得自己莫名其妙了,有时候他甚至觉得云蓁是不是会下蛊……
最重要的是,云蓁出现之前,沈今鹤非常确信自己就算听到了别人闺房情事,身体也绝不会起反应,但……
但为了不被发现,云蓁紧挨着他,准确来说,云蓁是紧贴着他的,不知她能否察觉到他身体的异常……
云蓁自然是察觉到了,她暗暗苦恼:不愧是御赐玉带,硌得慌!
她想稍稍挪下身子以避开“玉带”,结果因她这么一蹭,后头那位更慌了……
39. 秘密
他是钦吾监掌印没错,但他是男人亦没错,这是他最大的秘密。
世人皆知钦吾监里头的人皆为太监,怎会想到掌印竟是个实打实的男人。
云蓁曾言“你我之间无需拘泥于男女之别”,在他这儿是不作数的。
以免冒犯于她,也避免这一秘密被她察觉,沈今鹤忙往后退了些,却发现他的背已抵着墙,无奈只好用手将云蓁往前推了推。
他这一松手,头顶上方那令人面红耳赤的声响又传到了云蓁的耳朵里。
她心中一慌,迅速抬手捂住双耳,却在动作间不慎碰到了床板,她瞳孔骤缩,身体不由自主地又向后缩了缩。
好在上头的人正尽兴,未听见床下的异动。
云蓁回眸瞧着沈今鹤,唇语道:“你这腰带真碍事。”
此刻的沈今鹤心慌意乱,哪里还有心思去解读她的唇语,只能一味地躲避着云蓁的目光。
由于他紧靠墙壁,几乎没有光能打到他的脸上,故而云蓁瞧不出他脸上的两抹红晕。
“腰带”碰着她,她不舒服,自个儿往前挪了挪身子。
倘若此刻屋子寂静无声,她定能听见身后那人如释重负地松口了气。
约莫又过了半个时辰,那声响终于停歇。床榻上的两人缓缓起身,美人柔情似水地为男子整理衣衫,随后挽着他的手臂,款款步出了房间。
云蓁见状,忙从床榻下爬了出来,拍拍身上的灰就逃出了屋子,像是不敢同沈今鹤多说一个字的样子。
当然,沈今鹤亦是如此,不知她是否察觉到他身体的异样,他整个心都是悬着的,莫说同她讲话了,就连与她对视他都不敢。
他努力平复心绪,待面色恢复如常后,方才迈步离开,不料在燕春楼门前又恰巧碰到了云蓁。
准确来说,云蓁是特意在此等他的。
尽管她脑子里仍不时冒出方才听见的那些声响,但她还是想亲自向沈今鹤确认,以防万一她又闹出什么乌龙。
“你不喜过生辰么?”
沈今鹤只觉云蓁内心强大,此刻竟还能跟他说这事。
他还是没勇气对上她的目光,只淡淡开口道:“不喜。”
云蓁有些失望,“好吧。”
她转过身去,既然已经得到了答案,还是尽快离开为妙,免得那不争气的脸颊再次泛起红晕。
她下了两级阶梯,身后传来低沉的声音——
“但也不是不能过生辰,你若相邀,我自会赴约,定不会拂了你的好意。”
燕春楼门前人群熙攘,他未用君臣相称,仅以你我相待。
云蓁再次迈步,轻快地应了声:“好。”
夜色正浓,也不知她一个女子怎敢这样孤身一人走在大街上,即便京城治安尚可,但也不该如此胆大。
沈今鹤叹了口气,自己终是没救了,竟甘愿当她的护卫,悄然尾随其后,直至目睹她安然踏入长公主府的门槛,他才放心离去。
·
这两日云蓁盘算着朝堂会审之日该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实施计划,晚上辗转反侧,总是睡不踏实。
她时不时拿出穆毒师给的毒丸仔细端详,生怕届时出什么岔子。
明儿就到日子了,今夜她更为紧张,毕竟从前做闺阁小姐和深宅夫人,哪儿用得着谋划这些。
窗户处传来异动,她忙将毒丸藏起来,凝眸紧盯声音的方向。
听见熟悉的声音,云蓁这才松了口气,但心里不免困惑,今日不是试毒的日子,他来作甚?
云蓁披上外衫,打开窗户,打量着眼前的“不速之客”。
他今日装束与初见时的大差不差,想来既已被云蓁认了出来,他便也不装了。
云蓁抢先开口道:“穆毒师,说好一月试一毒呢,你这是又送毒来了?本宫这身子也不是铁打的。”
他笑道:“哪能呀,在下还是很守信用的,今日前来不过是向殿下确认您当真要用那毒?”
云蓁狐疑,“你不是反悔了吧?”
他摆摆手,“倒也不是反悔,就是怕殿下若因着那毒有个三长两短,在下怕陪您一起上路啊!”
云蓁蹙眉,“呸呸呸!莫要说不吉利的话。”
她继续说:“本宫会按你说的及时服下解药,难不成穆毒师对自个儿做的解药没自信?”
他挺直了身板,“江湖制毒制药,穆某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话音刚落,他想到了某道阴森的目光,又缩了缩身子,散去了一身神气,弱弱道:“在下也是担心殿下不是?”
云蓁仍记得他那日提起沈今鹤时的神色,便也猜了个大概,出声安抚他几句:“你且放心,本宫不会有事的,别人也自然不会找到你头上来。”
他微微一愣,云蓁问道:“话说回来,沈今鹤知晓本宫替你试毒?”
他点点头,而后又摇摇头,“不全知晓,我只说殿下仅试一味毒而已……你们二人如今利益挂钩,他不许我伤你,我怕啊!你又不是不知他的手段!我一介小小江湖游侠,怎斗得过他?”
云蓁不悦,他赶忙解释道:“你懂的,他最会审问了,穆某也不是故意将殿下试毒一事告知沈今鹤的……”
“别的没说吧?”
“放心放心,别的一个字儿都没透露。”
此刻,他的神色轻松了不少,“殿下别一口一个穆毒师了,穆医师听着还挺有正义感,这穆毒师简直不像话。”
他拱手道:“在下穆庭之,随殿下怎么唤,只要不是毒师便是,喊多了怕折在下的寿。”
云蓁应声:“那便穆公子吧,穆公子轻功了得,来去长公主府多次,竟不被钦吾卫察觉。”
穆庭之被这么一夸,抱臂的同时扬起了下巴,“那当然。”
“是吗?看来我得亲自守着长公主府,免得不怀好意之人扰殿下清净了。”
此话突现,云蓁和穆庭之纷纷背后冒冷汗,异口同声朝那人问了句:“你怎么来了?”
秋月高悬,洒下的清辉为院中的栾树盖上了一层薄纱,也衬得树下的男子不由得生出清冷之气。
他依旧穿着那身华丽却压抑的蟒袍,此刻月色之下,玄衣柔和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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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越来越近,云蓁也渐渐看清了他的表情。
长睫下的那双眸子冰冷至极,寒气尽数打在了云蓁窗前的穆庭之身上。
穆庭之的表情僵在脸上,想后退却无路可退。
沈今鹤此刻已走至云蓁窗前,与穆庭之并排而立,“深夜至此,是何用意?”
穆庭之笑称:“大家都是老熟人,待人何必这般冷飕飕的?是殿下叫我来的,对吧殿下?”
云蓁眸光一顿,穆庭之这家伙,竟把难题甩给了她……
“本宫偶然得知穆公子与沈掌印相识,这不,特意寻了他来想打听打听沈掌印还有何喜好,也好准备沈掌印的生辰呀!”
穆庭之惊讶地看着沈今鹤,“你不是从不过生辰吗?”
云蓁眸中闪过一丝诧异,花芜和穆庭之都这么说,看来沈今鹤当真不喜过生辰。所以,沈今鹤在他干儿子面前和在花芜等人面前,分明就是两个人。
沈今鹤不满穆庭之这般直截了当,眉间的不快更深了些,穆庭之见状,恨不得立马消失。
“你们聊,穆某还有事,告辞!”
他一溜烟跑了,只留下云蓁和沈今鹤隔窗干瞪眼。
云蓁犹豫道:“这生辰要不就……”
“他素来不着调,殿下莫要把他的话放心上。”
云蓁点点头。
风顺着窗户溜进屋里,云蓁站在风口处,不禁紧了紧外衫。下一瞬,木窗的缝隙变得极小,是沈今鹤将窗户关上了。
两人就这么隔着一扇木窗相谈,这样也好,不然对上彼此的目光,怕是又要想起两日前在燕春楼那事了。
“这么晚,你怎会来此?”
“钦吾卫来报,见可疑之人溜入大理寺狱,明日便是朝堂会审,这个节骨眼夜探大理寺狱,怕是去灭口的。”
“他们倒也沉得住气,拖到最后一夜才动手。”
“你早就知道?”
“沈掌印洞悉一切,想来已夜访过大理寺狱了,故而你方才那句不是疑问,是肯定。所以,沈掌印夜访长公主府,是来质问本宫的么?”
“倒也不全是,臣也怕歹人顺道伤及殿下,毕竟臣尚未见着陆见舟的项上人头,殿下可不能死。”
“就不劳你操心了,本宫的求生欲强着呢。”
云蓁扯了扯嘴角,她当初想拉拢他的时候竟是忘了他长着一张很难说好话的嘴,若真将他拉拢过来,日后够她受的了。
“殿下想做什么?”
云蓁沉默了片刻,而后开口:“沈掌印,你我虽有交易在身,却不是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关系。”
在拉拢到他之前,她自是不能尽数相告。
两人皆有秘密在身,想说,却又不得不多方权衡。
“行吧,既然无歹人偷袭,那臣就走了。”
沈今鹤对云蓁的关心早就凌驾于利益至上了,但是一这点,沈今鹤没参透,云蓁更参不透。
两人时而能好声好气相谈,时而又说不了几句便气得对方吹胡子瞪眼。
沈今鹤觉得云蓁会下蛊,云蓁觉得沈今鹤吃错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