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陵青箫声》
1. 遥寄一段情丝
容成青这一生见过萧徽的次数屈指可数。
说过的话也就更少,少得在这漫漫人生中如此单薄。
但他记得住她,甚至记得很清晰,尽管已经记不清是何时开始格外留心,但她的性格、她的习惯、她的喜好,已然印刻在自己心中有着淡淡的刻痕。
从每个人的只言片语中推敲她的偏爱,从旁人的道听途说里拼凑她的言行,每次相遇也仿佛将脑海中的人与现实交汇得更紧密了些。他不知道这些心声萧徽能察觉多少,可能是无知无觉。毕竟在途径之路上,他只是一个不甚相熟的陌生人,是遥不可及白玉阶上众目睽睽的一尊摆设,绝对的权威。可天子又如何,贵于天下又如何?君臣父子的桎梏将他紧紧附着在这片皇宫,威严又不可触碰的琉璃之间,一切都只是谨慎维持着的错觉。
容成青之于她心里的重量,可能并不比一片羽毛更厚重,只是孤零零地被繁笼豢养、尊贵无比金镶玉的羽毛,萧徽路过那只笼子,将羽毛放了出来,却只是任由它孤身在凡尘中飘零,自己转身还有自己的人生,羽毛转瞬间就因为身上的负累太过沉重而坠地,被一场雨淋湿。
容成青原本对雨并不算钟情,却因为阴差阳错间,和她有关的记忆全都沾染了几分水汽,也就不得不对雨滴泛上些特别的情绪。
第一次同萧徽有真正意义上对话的那天就是个雨天,雨丝飘坠,有渐大之势,容成青原只是想去景照亭中避雨,却看到了正在等人的萧徽,萧徽当然不是为等自己,他很清楚,自己和皇叔、或者不如说其他人和皇叔在萧徽心里是有本质的差别的,更何况就算不是如此,他又能说什么呢?他们下月初八就要订婚,一层天然的障壁将他们隔开。伦理成了更自然的鸿沟。
他知道她在等谁,眼神凝望着雨幕,几乎是望眼欲穿。
听闻皇叔今日要去宗庙祈福,沉默被容成青打破:“皇叔至多半柱香就会到的。”
萧徽点头,眼神在他身上短暂停留片刻又移走,如雨丝飘零。
“没事,皇叔不会淋到雨的,下人备了伞。”如雨滴坠落。
他本意是要萧徽安心,不料听了此话的萧徽却露出了他完全看不懂的表情,微微抿唇,眼神还是凝视这片雨幕,可眉宇间似乎笼罩了一层浓愁,他不懂自己的话有哪处刺痛了萧徽,只好不语。
雨滴落地的声音一时间变得很寂寥。
“雨落在这种油纸伞上的声音,也太沉闷了些。”萧徽开了口,但仿佛不是需要容成青回答一般,声音很轻柔,喃喃犹如呓语。
容成青欲答,却被萧徽抢先,“要是有种伞,材料柔些更好。”
“说不定能用丝绢和桐油做一把,届时是完做好了派人送到皇叔府上。”他没有说这是送给萧徽的,不想显得这样逾矩,更没有忘记,到下月他们就该成亲,规避些是应该的。说喜欢,大抵不过这几分悸动,他不能也不该仅仅为此便牵连其他。个人的爱憎远没有那么重,在琉璃沉疴的积压下更加不值一提,就这样遥遥地注视这同一片雨幕,这样也很好。
萧徽在笑,真诚而轻浅的笑容,应了句好。
容成青眼神投向远处,正有人踏雨而来,穿过整片绵绵针帘般的雨幕,手上稳稳打着一把暗绿油纸伞,映得他整个人如青松般凛凛耸立,仪表堂堂。
萧徽这一日正好也身着青绿衣裙,翠柏青松倒相映得衬,另一方容成青所穿的一身明黄,有如泾渭分明的另一个世界一般。从皇子到天子,从疆场到太初宫,他过的本来就是与容成殷不同的另一番人生,以后也将大不相同。一端是自由的幽幽密林隐隐山泉,另一端则是放眼望不到头的琉璃玉瓦层台累榭,人与人之间、心与心之间的选择是靠近还是疏离,是享有荣华的同时保有一定限度的自由,还是不得不谨小慎微任由金阁欺压自己转瞬即逝的一生,甚至都无需做出选择。更何况,容成青从未给过萧徽这般选择的机会。自己对她而言既然算不了什么,那也就不必打扰,各人有各人的幸福,无论是林中翠柏还是池塘荷花,总归是雾雨蒙蒙中一丛天青。
他看着萧徽很自然地去拭容成殷鬓角间溅到的几滴雨水,然后远去,背影像亭亭的两株山林里的竹。
说来奇怪,团团青色踏出亭子之后,雨不久也停了。不愧是雨过天青。
雨过天晴。
再然后就是大婚,容成青如数家珍地数这些为数不多能够见上一面的时刻,拼凑铜镜一般,只为尽力映照出对镜之人完整的容颜。
眨眼之间,二人成婚已有半月光景,容成青期约里的那把伞终于做好,自己去送恐怕稍显唐突,正想着不如差人去,将伞仔细用绸缎包了,也不算有失礼数。
这一日偏也下了雨,还是一片雨。一片阴沉得能压死人的雨,把人五脏六腑都闷在里面蒸。这是个炎热的夏夜,即使下着雨仍然不减半分暑气,比那一日的雨更沉闷。
容成青事后回想,只觉得那是他一辈子经历过的最难熬的雨夜。连绵不绝的雨滴滴落,他伸手去接,目下竟是一湾略显浑浊的水躺在自己手心,映着手心里的雨,他看到曲折的自己的掌纹。
他握了握手,想要抓住掌纹之中镌刻着的自己的命运,雨水却从掌心里溜走了。淋漓的雨痕。
他心脏猛地跳了一下。
宁陵已有一月余没下雨,上一次还是在去祠堂的路上,有人衣裙翩翩地和他相视一笑……顺手去案台边取了一块丝帕去擦,那边就有人急匆匆地来禀报。
刚才忽若心灵得到某种感召一般地痛了一下,现在还让他有些忌惮。
他问:“什么事?”指间先下意识攥紧了桌上的丝绢。
太监低着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即使隔着有一段距离,容成青也认出了跪在地上的人就是江允,他在自己幼年便由母妃指派跟着自己,已经是自己最信得过的亲信,有什么事是连他都开不了口的?
容成青垂下眼帘,心里已经做了三成的准备,“你但说无妨。”
江允又磕了个头,才开口,说王府着火了,现在那里所有的下人都在忙着灭火。
容成青只觉心脏阵痛得更加明显,下雨天竟也遭了火患……心内无端生出些不好的预感,他忙问道:“火势大吗?叔嫂可有受伤?”
对面跪伏着的人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身体抖了一下,掉下来几颗汗珠,“陛下……有人发现的时候王爷他们二人就已经……”
耳边一阵嗡鸣,眼前似有道白光闪过似的,容成青的手握得更加紧了,“什么?!传太医!还救得回么?太后那里有回心丸,我去讨几粒,兴许就好了。”
说着容成青就站起身来,甚至顾不得多穿一件外衣就要冲出大殿。
“等等!皇上!您别激动,老奴派人去看了,确是……火势太大,几乎是尸骨无存……只残略找到几块骨头,找人认了,同王爷他们对得上……”
容成青转过身来,不可置信的面庞惊颤着,“真的死了?!”
在他脑海里第一时间闪烁过的,竟然不是从小到大自己血脉亲族的叔叔,而是他身旁的那个女人………明媚如春日初荷的笑容仿佛还绽在自己眼前,清脆的嗓音和雷厉风行的性格,被一场火全部毁掉了。
死亡。
原来死亡就是一无所有。
太监没有作声,此时容成青也不需要他的回答了。答案写在这久久的沉默之中。
容成青的目光转向茫茫的雨幕,影影绰绰地透出皇宫的景象,檐牙高啄琉璃片瓦,都压在层叠的宫墙之中,这吃人之地。
王府离皇宫并不十分远,可皇宫太大,和容成青住的大殿比起来就太远了。
这么遥远的距离,容成青极尽远眺向王府的方向,也只能看到大雨滂沱。
也许是因为下雨,方才在窗边时他竟连黑烟也没有看到。
容成殷对他不可谓不好,这人虽然平时看着吊儿郎当没什么正经事,可作为一个长辈是合格的。他是容成青幼年时不多的朋友,琴棋书画,骑马射箭,比起夫子和将军的严厉,容成殷更像一个玩伴,为容成青暗无天日又无比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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寞的生活增添一抹亮色。
他当过他的老师,朋友和亲人。
如今只剩几块骸骨,什么都没有了。
原来死亡是真的能够冲刷一切的,那人的音容笑貌,那人的一颦一笑,要消失竟然如此容易。
容成青心中不免涌出些哀伤,他随便披了件大氅就吩咐江允备车,“去王府。”声音难得地低沉,像洇着水。
备好了车马,即将出门时下人在他旁边替他撑伞,他看了一眼,檀木油伞,想起自己做好又没能送出去的那把楠木丝绢伞,心里又是一阵郁结。
“把那把伞也带上吧。”偏头吩咐了一句,说完便一脚踏入雨幕之中。
江允先了愣了愣,随即便想起皇上指的是今日才刚做好的一把极其精巧的丝绢伞,他还以为容成青要留着自己打,现在想来容成青反倒没有打那把伞的意思,只是叫他带着。
他掀开殿内八宝隔箱,旋开侧隔机关,一眼就发现了那放在中央裹着绒布的丝绢伞。
江允知道这柄伞做工优良,来之不易,即使在皇宫里也是不可多得的物件,于是珍重又小心地将它捧在怀里,一手用外衣挡着,哪怕伞外有绒布也不愿让它沾上雨水,另一手打着把普通的雾蓝纸伞匆匆地跟上皇帝的轿辇。
车轿并不颠簸,可容成青却觉得胸腔憋闷,埋藏在里面的一颗心脏似是要跳出来一般,随着轿子有规律的晃动而激烈地起伏着。眼前映的分明是无比熟悉的景色,一帧帧破败又凄凉的景象却不由自主地在脑间闪回。他想努力遏制住这联想,于是闭上双眼,心间的悲痛却仍然流淌着。
下了轿辇,江允忙急着凑过来给他撑伞,容成青看到他怀里的丝绢伞,极轻地仿佛略过了一个笑容,只是嘴角似乎也没有动,未成形的笑被巨大的悲伤冲碎了。
容成青低垂着眼睫,少见地露出了近乎脆弱的表情,江允没有多说,只是马上侧身去给皇上引路。
容成青不用他引路也能凭借记忆记清整个王府的布局,“他们在哪?”声音不自觉地有些打颤。
江允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皇上问的是王爷和王妃,忙说:“回皇上,王爷二人在王爷的寝殿,眼下还有些丫鬟婆子正在洒扫,想必也快清理完了。”
不等他说完,容成青先大步向飞流殿奔去。
整个大殿被摧残得不成样子,容成青几乎能从这些断壁残垣中窥见它曾经被火舌吞没的样子,飞流殿已然成了个空壳,只有金丝楠木的大梁和比较坚固的墙壁没有损坏,但也四处成了斑驳的黛黑色,再不复往日的白。殿内地板上还残留着一些凝金墨的痕迹,像落而未干的泪痕。
江允捧着那柄伞在旁侍立,容成青伸出手来要伞,常年侍奉皇上的太监看出对方面色过于苍白,迟疑了一瞬,但还是交过了伞。
接过来,他慢慢剥掉了外层的绒布,一柄淡粉色的绒布伞滑到他怀里,是那么地轻盈,那么柔柔地躺在他掌心,缎子软得像水一样。这是容成青专门特派了人制成的,费了他许多心思,只为她也许只是随口一说的一句话,等到这如水般轻柔的绢伞终于成为现实,她却早已化作冢间的几截枯骨,早早地下了黄泉,再也不能得知这个讯息。
这把伞,你还能看到吗?
“江允。”他唤了一声,雨夜里,夜凉如水。
那人应了一声,低着头。
“带火折子了么?”沉郁的嗓音。
江允神情慌乱起来,往常皇上需要什么都会提前吩咐,“老奴这就去寻……”
“不用了,既没带,找根蜡烛也是一样的。”
这里再怎么说也是王府,好在除了飞流殿和旁的几个小殿之外,其他的地方受的损伤较轻,找根蜡烛还算容易,一根白色蜡烛递过来,容成青才恍然有种葬礼的错觉。
想必过不了多久,这里就会四处悬挂着白绸了。
他凝视着那小小一根蜡烛燃烧着的火苗,缓缓将这把凝聚了不知多少心血的伞贴上去。
摇曳着的火光,遥寄一段脆弱的情丝。
2. 迟来的丝绢伞
鼻间萦绕着的烧焦的气味让他回神。
他觉得很无力,他做了一把伞,是萧徽梦想中那样轻柔的伞,她说要是有那样一把伞就好了,结果自己却在火灾中丧生。
怎么会这样呢?怎么能这样呢?
人生难道就是由无数个数不清的阴差阳错构成的吗?
等他终于做好了这把伞,没能赶上的这一点点,原来就是一辈子。
是他们彻底错过的一辈子。
容成青忽然很想问,问苍天为何如此造化弄人。
油纸伞燃烧的声音几乎被雨声全部盖过,原是想烧了,让已故的萧徽仍带有一丝慰藉,现在凝视着这把伞正沉郁地烧着,萧徽那日的笑容又频频闯入他脑海。她的笑像隔了一万年那么久。
一万年么?或许他已经捧着伞等了一万年了么?
一万年的风霜雨雪,只为此刻的一句抱歉,没能将伞更早送给她。
那长长、长长的眼神,越过了一整片湖泊;那浅浅、浅浅的笑容,踏过了他仅有的回忆。
他想不明白很多事,想不明白阴差阳错,但此刻也许都变得不再重要了。
燃烧,火焰流淌在丝绢伞上,他忽然又不忍心起来,总觉得烧掉了明媚如春日的萧徽同一部分精魂;就这样吧,容成青将伞递出屋外,伞燃得并不壮烈,因此也还救得回,雨水不多时便将火苗尽数熄灭。伞面已然烧坏,原本上面画着的梅花样式也被火舌灼得七零八落,那红梅绢花乍一眼望去,竟像鲜血一般。
一朵朵盛开在雨夜里的鲜血梅花。
就这样吧,给你一半,是为应约;剩下的就留给我自己,做个念想。容成青想。
烧焦的气味越发淡了,他想起这是自从和萧徽说过那一次话之后,宁陵的第一场雨。
容成青再次记起那个笑颜如花的少女,冷雨在不经意间打湿了他的额发,但他并不在意。
他开始思考几个问题,如此大的火势,王府里竟无人察觉么?照理说如此惨烈的大火,烧成这幅样子,怎么说也要两个时辰,在这期间竟没有一个人意识到火灾的来临?而且他们二人不可能未曾呼救,就算是皇叔命令下人退下,怎么也没有一个人意识到不对,从而酿成这番惨剧?以他对皇叔的了解,容成殷不是如此莽撞之人,萧徽更是心思缜密玲珑,怎么会犯这样的错……又或者,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阴谋。
此事有诸多疑点。冷静下来的容成青发觉这场火灾远不是意外能够达到的地步,除非有人别有用心,处心积虑只为除掉他们二人,近日他也未曾听过皇叔得罪了哪些人,又或者是萧徽和萧延昭那边徒增事端?
总而言之,此事亟待好好调查一番,刻不容缓。不如就交由新上任的大理寺卿去做,可是只怕他经验不足,太过莽撞;再者说,倘若另有不便的隐情,不泄露出去当然是最好。毕竟是皇家命案,仔细些更好,倘若一点皮毛都调查不出,再落到刑部去审,最后实在没法子就交给大理寺,这样最保险,对皇叔和萧徽也算尽了心力。
“这件事先不用大理寺的人调查。”容成青侧身,同江允轻声嘱咐道。
随即扬了扬声音,“叫王府内所有的下人,一应俱全到殿外来,孤要问他们一些事情。”
飞流殿前后都被挤满,以防意外,容成青离他们很远,身侧还有贴身的禁卫军保护。
“如此大的火势,这王府上上下下几百人,怎的没一个人及时发现,以至于烧了这么久?”
最前方跪着的想必是丫鬟们的统领,年纪看上去有些大了,该是在王府里侍奉了许多年。她颤抖着声音答道:“是王爷差我们去采桂花蜜,说两个时辰之内都不能扰他清净……连偏殿都进不得……”
容成青眉头一皱,“采蜜用得上这么多人?”
“回皇上,当时正值申时,该用晚膳,王妃吩咐了要吃开水白菜和清汤燕窝,又说王府内的燕窝不太新鲜了,要我们去西市采买一些,顺便取多些软云纱来糊碧纱橱,所以奴婢带了十几个丫鬟小厮赶车去了;莲燕是王妃的贴身丫鬟,最清楚王妃爱吃的口味和喜好,也擅长打花蜜,便留下来采蜜了,花园里的桂花树极多,全打下来的话,算算人数,二三十人是有的。”
低敛眉眼沉思片刻,容成青不明白这两个人是在搞什么花样,一个支开丫鬟去打蜜,另一个支开小厮去采买,偏偏若是正常的东西也就算了,花蜜难采这是谁都知道的;眼下又是月中,西市商铺并无那么多软云纱卖。
这也只能证明他们二人或许真的有要事要商讨,以至于谁也信不得,不得不支开所有人不得靠近飞流殿……但是这与火灾有什么关系呢?除非他们正要商谈的问题正好中了凶手的下怀,趁这个时间杀人灭口。
容成青发现人群中戴着醒目朱钗的一名侍女似有难以启齿的话要说一般,她不自觉地咬住了下唇,眼神也不像其他人那般慌乱,盈盈眼眶中还闪烁着泪光,神态比其他人都要痛心。
容成青思忖片刻,直觉告诉他这个人一定有其他的话要讲,这桩命案进展到现在,疑点颇多,线索一片空白,现场除了地板上的墨痕和一处凹陷的痕迹几乎没有其他遗留下来的痕迹……这也就意味着,也许她将说未说的话会成为关键的突破口。
他让江允遣散了众人,然后叫住了那个面色有异的婢女,意外地,一开始主动答话的大宫女也回头看了一眼,然后步伐更加匆匆地走了。
容成青决定先不管这个小插曲,主要还是审问眼前的人,年轻的婢女跪在地上,朱钗因害怕而颤抖起来。
他先前没怎么有审人的经历,只能凭借直觉循序渐进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皇上的话,奴婢名为莲燕。”
“你就是皇嫂的贴身婢女?”容成青问道,“你服侍了她多久?”
莲燕身体依然在发抖,但还是努力镇静下来回话:“早在小姐幼年,我便一直伺候小姐,从当小姐的书童开始,已有十年了。”
这样看来,这个名为莲燕的婢女是萧徽的陪嫁,并且多年来和她感情不错才是。
“今天你一直都在花园里采蜜?”
此话一出,他看到婢女明显地惊了一下,声音开始发抖:“奴婢……在申时之前,曾偷偷来过殿外……还请皇上恕罪!”
说完就跪得更低磕了几个头。
容成青摆摆手,但是估计她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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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见,于是说:“不治你的罪,你只管说,你在殿外听到、看到了什么,一定要如实招来。”
“我原是看到小姐平日里爱吃的蜜饯盒子没了,想去买些来,记起来小姐上月出街的时候落了个镯子在店铺里,正好就想一并给取回来。而且小姐丢的是一套子子母镯,做工精细不说,还是上将军在小姐未出阁时便赠给小姐的。前些日子事务繁多,小姐都忘了差人去取,我便想去取了来,但是北市圭塘蜜饯店主是出了名的脾气古怪无比,我怕如若不能证明是这此镯子的主人,恐怕就不能顺利取回来……更何况我一介奴婢,身上并无证明身份的东西……”
说实话,容成青是觉得这丫鬟说的前因太繁琐了些,不就是要直奔主题这几句关键证据,结果絮絮叨叨了半天连头都没开。但是他也没多说什么,毕竟什么都不说这丫鬟都能吓成这样,出了口反而火上浇油,他就无声地点点头,示意他在听。
“我就要去找小姐,取另一只镯子当作证明,结果还未推开殿门,就听到小姐在说话,听上去很生气,我从没见过小姐这样,下意识就要推门进去,但是小姐接下来说的那句话我听清了,很奇怪,我就忘记推门了。”莲燕抬起头,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真挚的眼神不似作伪。
“什么话?”
“她说:‘他是谁?’然后王爷仿佛笑了一声,我听得不真切……”莲燕不敢说那笑声听上去很诡异,于是把后半句咽了回去,“之后就是小姐说:‘怎么不知道他’之类的,再然后我就不敢听了,赶紧跌跌撞撞跑了回去。”眼看着问不出什么更多的话,江允看了一眼容成青的表情,示意她可以离开了。
“他”……萧徽说的“他”是谁呢?又知道什么?等等……如若说与皇叔容成殷有着深仇大恨的人,眼下还了无头绪;但是和皇叔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人,他脑海中马上就浮现出另一个人的面容。
“他”,也可以是“她”,这样就对上了。
无论这件事和她有没有关系,都要好好回宫问一问才行。他将丝绢伞重新裹上绒布包好,江允见状要来接,被容成青摆摆手拒绝。他独身捧着那把伞,脚下踏过了沾有泪痕一样闪着光的凝金墨的阶梯,侧过了头,乌黑的发披散着,有些还浸饱了水,“起驾,回宫。”
在马车上的时候,他便一直思考萧徽与这个人的联系,他深知这位从小看着自己长大的皇叔心中野心勃勃,只是还没找到合适的时机而已。如果说容成这个姓氏对于四弟来说还有些许手足相怜的温情,那对于他这位叔叔来讲,恐怕更多的早就已经变成了争权夺势的代名词。这是他不愿看到的,却也是不得不去面对的。各人有各人的选择,更何况,他作为白玉阶上表面上最大的既得利益者,永远没有资格去指责别人的良心。
他要找的这个人,是父皇曾经的贵妃,准确来说现在已经变成了金丝笼中的“遗孀”,她年华尚在,却只能终日在偌大的“监牢”中虚度光阴。对于这一部分,容成青当然有所怜悯,包括太后,父皇一死,她们最好的年华就已然被迫逝去,秋月春风,四季光阴,再没有了丈量的尺度。在宫城中生活的人,一眼便是这样望得到头的生活与被迫选择的路。
3. 一场琉璃骗局
容成青见过元妃的次数并不多,几次是见她在父皇身边,还有一次还是年幼在井边的惊鸿一瞥。
前往慈方宫的路上,他细细盘算着这些年来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插手过的元妃与皇叔之间……
用“阴谋”或许不太合适,更何况皇叔现在已经死了,无论之前有什么要做的、要做但是没做的,都已经不可能实现了。
慈方宫不同于元玉容先前在西六宫住的宫殿那般雕梁画栋华美至极,院子里的也桐木有些枯黄,更显得寂寥。
他来见元妃,经由侍女通传过后,没过多久就听到奔走的脚步声,佐以珠钗步摇晃荡的声音渐近。
元玉容显然没有想到他会来,脸上带着十足的欣喜,连忙张罗侍女端几个糕点盒子来,“还有新做好的乳酪糕,都拿来。”说着便请容成青去正殿。
容成青记得近年来西戎进贡的珍品牛乳明显减少了许多,而她一介先皇遗妃,想必分到的份例更是少得可怜,欲摆手说不要,又怕伤害到元玉容明显的好心,于是无话,进了殿内。
刚刚坐定,看到元玉容这个反应就知道她八成不知道皇叔二人身死的事情,所以他也不愿兜圈子,直接将侍女清走,开门见山:“你最近有没有同皇叔见过面?”
看到面前的人的笑容马上僵硬了许多,他又补上一句,“你常和他见面的事,还想瞒过谁?”
“不……我们……我们最近没有聊那些……”元玉容觑着对面人的脸色,终于悟出点不对来,见面前人乌发半散,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如此情急,再笨也该猜出点苗头了,“他,他怎么了吗?”
容成青避过去,没有看她的眼睛,“薨了,他是和皇嫂一同,在殿内被烧死的,尸骨无存。”余光瞥到摆在一旁桌子上的杯子上印有梅花图样,心内泛上些对鲜血梅花难言的酸楚。
“怎么会?!”元玉容的反应比他想象中大得多,几乎是要从椅子里跳出来了,被吓了一大跳,“真的?皇上亲眼所见?”
容成青屈起一段指节敲了敲桌面示意她镇定些,有些无可奈何地,“烧得只剩骨头,用不用让仵作拿过来你替他验验?”
“不是……这也太突然了……”元玉容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就好像害怕亡灵找上身似的。
容成青没工夫听元玉容的碎碎念,“所以孤现在在问,他最近有没有得罪过什么人;你和他私交甚笃,最近见他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听到“私交甚笃”这几个字的时候,元玉容没忍住眉头跳了跳,随即见容成青越来越阴沉的神色,明白此事的重要性,努力回想着:“距离我上次与王爷见面已一月有余,没什么特别的,同平时一样,说了些有的没的,他话多这皇上是知道的,那我也不能全记住啊。”
“什么都没有?你想不起来?”容成青开始思考提审到大理寺的备用方案。
“倒是有一点,我不知道算不算……他问我有没有东瀛那边晶石的路子,我就问他要干什么,他絮絮叨叨了一堆我也没听清,好像说什么画像?还提到夏天,好像是仲夏什么什么的,我再问,他就不肯答了。”
一月前也是夏天没错,但已经入了孟夏,皇叔也不会连最简单的时令季节都分不清……
“依你所说,再没别的了?”容成青不死心,还想问。
元玉容闻言又想了想,仔细搜寻过记忆的每个角落,但毕竟已经过了有段时日了,她记不清也是人之常情,“记得住的就这些了,他还问了我城西的胭脂铺子一些琐碎的事,可能是要买给他夫人胭脂,这也比较平常,再就没有什么特别的了。”
容成青点点头,拱手算尽了礼数,想着这些事情,他想应该有必要单独问问那个府里上了年纪的婢女。
“等等……”元玉容出声叫住了他,面容看上去却很纠结,又夹杂着别的情绪。
容成青很配合地停下了步子,见元玉容这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有点让他想起幼时唯一见过她的那一面,当时她在水井前的表情,比现在多了几分麻木和决绝,他后知后觉涌上来一些迟来的不忍和顿悟。
刚要开口问,那厢元玉容主动笑了笑,不太自然的神情,却全然没有坏心地,“没事了,我可能是坐久了,头发昏。”
容成青几乎没有机会这样好好地面对面看她这张艳丽却憔悴的一张脸,他偏过头,并不直视她,轻声问她要不要内务府拨些冰片菝蔺来,“治头疼有奇效,太医院研制出来的新法子,磨碎了敷在太阳穴上,片刻就好。”
她谢过他的好意,应和道我都还不知道呢,“可能这院子到底偏了些,来的人少,消息也不那么灵通。”
牡丹花样的步摇随着流苏轻轻晃动着,其间镶嵌了多枚珍珠于花瓣之间,娇蕊衬得明珠像池水一般荡漾,更像泪水。
牡丹本不是池中之物,是被人硬嫁接到池塘里来的。再美艳也不过飘零、浮沉、溺毙。
必经的结局。
他想到她几乎要在这一隅天地里变成灯油一样的那样熬过这辈子,四周尽是黑暗,唯有燃烧自己的光阴。心里有所不忍,于是步伐加快了些,对门口等着的江允嘱咐将太妃每月的份例往上调一些,“还有西戎那边进贡的牛乳,从孤宫里的份例里拨出来些送到慈方宫。”
元玉容看着他一步步离去,明白没说出口的话大概此生都不会再有机会说出来。
传召而来的大宫女脸色虽有惊慌,但不那么意外,仿佛已经预料到会被盘问,可无论怎么说,坐在她面前的是当今圣上,心里到底还是怕的。
“你在王府侍奉多年,想必皇叔的事你都很清楚,你可曾知道他与一些可疑之人的往来?”
意料之外,她摇了摇头。
容成青挑了挑眉,“那你有什么想说的?对于此事的疑点,都可以说。”
“奴婢不知道这件事与王爷的……有没有关系,但是……前几日,王妃在殿内摆放茶具之时,似乎意外发现了什么,之后的几日更是频繁进出此殿……此殿是偏殿,几乎不会客,只放着一些王爷平时随笔的字画和亟待阅读的典籍,还有茶具棋艺这些闲情逸致的小玩意,我想如果是单纯的这些东西,王妃大概不会觉得有什么。所以,奴婢猜,她应该是看到了那副画……”
“什么画?画的是个人?画的谁?”
“奴婢也只是多年前匆匆瞥过一眼而已,对画看得不真切,但是奴婢敢笃定画上的人是……”
说到关键处,她却戛然而止,像被人扼住喉咙了一般,饶是容成青也有些不耐烦,想要马上就听到答案。
“你尽管说,孤保证,你在这里说出来的话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而且孤会保证你的安全。”容成青急切地说。
得到了当今天子的保证,她才终于定下心来,说出了那个无人知晓的、隐藏了多年的秘密。“是当年侍奉王爷的贴身奴婢,名为仲夏。当时夫人带来的四个丫鬟分别是初春、仲夏、孟秋和季冬,她们是一起入的王府,老夫人便取了连衬四季的名字。后来除了仲夏,这些年做满活计的大多拿回了卖身契,归家去了,可能还有几个也在京城,但早就无处寻觅。”
容成青又问:“那个仲夏,她现在在哪里。”
“她已经死了。她侍奉王爷的时间比其他人都更多,因此……感情也和王爷更……更深厚,她进王府前便体弱多病,后来更是因为执意要下池塘采莲而久病不起,王爷请了诸多郎中来为她诊治,可惜她病重体虚,已是回天乏术。”
“你怎么能确定,画上的人一定是仲夏?”
“王爷请画师来过,画的什么,当时没有人知道,但是自那之后,有一次奴婢去飞流殿送碳,意外在王爷桌上看到了那副画,虽只是匆匆一瞥,但我能断定,画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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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就是她,和她有相同的颊边痣,所以……”
事情进展到这里,容成青总算有点能抓住纷乱线头的感觉了,“——你是说,她脸颊上有一枚痣?”
闻言,侍女更加瑟缩起来,“是……在右脸,眼下……偏右的位置……”
只要是亲眼见过萧徽的人都知道,她的眼下也有一颗醒目的泪痣,右脸,右边。一模一样。
容成青忽觉此事荒唐,像是明明知道了真相又永远隔着一层不愿面对的纱。不敢轻易掀开,怕背后是梦幻泡影,更怕轻轻一碰,整个世界就要分崩离析。
跪在一旁的侍女明显也想到了他所想的,堂堂县主、上将军萧延昭之妹,和一个体弱多病的宫女……
她浑身抖着,连忙磕头,“此事奴婢绝不曾告诉过任何人……这些年来下人们走的走、病的病,如今也只剩我一个老人了,只有我知道仲夏的事……求您开恩,饶我一命吧!”
这件事越发凌乱了,容成青需要时间好好梳理一番,于是只是嘱咐几句,让她千万不要说出去就放她走了。
侍女如蒙大赦地连磕几个响头,然后跌跌撞撞地倒着出了大殿。
说是要梳理,其实也根本没什么值得梳理的部分了。眼下的情况已经很清楚,皇叔明知道萧徽同那多年前病疾逝去的婢女容貌上有几分相似,仍要娶她——或者直白一点说,正是因为萧徽长得像那名婢女,才得以和容成殷成亲……此事进展到这里,和谋杀已然没什么关联,容成青只能尽可能说服自己这只是一场意外,然而无论是地上莫名的凹痕还是残留下来的墨痕都证明着这场“意外”并不简单。
原以为能问出什么关于真凶的线索,结果竟然如此让人意想不到。
他以为他们是真心相爱。或者说,他以为二人之间心意相通,至少没有别的芥蒂和罅隙以及阴谋。现在看来,阴谋暂且不论,容成殷的动机则不纯。
容成青的思绪像一团乱麻,他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进展。
萧徽爱容成殷吗?想起她为他抚去脸侧雨水的模样,容成青心中泛起一阵酸涩的涟漪;那容成殷对萧徽呢?平日里看不出一丝端倪、对待萧徽始终和颜悦色的模样,竟然是出自于她同故人相似的面容?
这算什么?
容成青不禁发出一声诘问,又或是哀叹。容成殷再也给不了他答案,给不了任何人答案。准确来说,如果不是这突如其来的死亡,这个秘密也许不会被任何人知晓。
那么她……她看到了那副画,她会知道那副画像上的,其实不是自己吗?残忍的剖白,如同箭矢撕裂心脏一般毫不怜惜。
只是因为相似,何来情深似海何来惺惺相惜,何来天造地设何来姻缘注定,原来都不过只是静心策划的一场骗局……
倘若能骗一辈子也好,偏偏要在死前让她知晓这难以承受的真相,这重量是不是深深压在她臂弯上,让她无法呼吸,无法逃离?这真相是不是让她否定了之前和容成殷的全部,情真意切是假,柔情似水是假,金风玉露是假,柔情蜜意也是假。
巨大的谎言编织的网渐渐收缩着,她在即将窒息时才明白,原来摆在眼前的自由从来都不是真正的自由,或者说不是给她的自由,和皇宫所谓的区别,不过是一个是金做的笼子,一个是琉璃做的罩子,将她紧紧困在里面,从来都没有她的成全。
哪里轮得到她的成全?
在荡漾的烛光当中,容成青仿佛看到了那场大火,也看到了正在燃烧的那把伞。
他忽然觉得,正是萧徽的鲜血浇灌在伞面上,流淌出一副鲜血梅花的纹样,而自己阴差阳错晚的这一步,也许正是萧徽要故意把伞留给他。他把这当作她在世间唯一的遗物。
容成青这样想着,然后忽觉窗外雨声又起,回首烛台边两点斑白的蜡痕,发现这是萧徽万丈黄泉之下衣襟上的泪渍。
4. 重回那年梅雨
三年后,外敌西戎来犯,坤灵整片黔郡陷入战火硝烟当中。西戎善战,草原地形和民族血性让他们占据了绝对上风,一时间尸山血海填满了原本安宁祥和的西部边境。
皇帝容成青为以身作则整鼓将士士气,亲自带兵出征,已数月有余。
烽火骤起,容成青听见账外传来一阵马蹄声,厚重的营篷被掀起一角,一股冷气挟过来,寒光沁铁衣。他看到来人正是萧延昭,不顾那人明显反对的神情:“我和你一起留下来,不论如何,我应当和将士们共存亡。”
萧延昭也不顾他的拒绝,二话不说揽过他就要穿过营帐,说什么都要给他送上马去。
终究是晚了一步,远处不知是谁挑起营帐,几只冷箭放过来,容成青还未来得及看清飞旋的箭影,萧延昭就先一步挡在他面前,铁甲上残留的冷气透过来,下一秒滚热的血便溅了他满怀。
容成青耳边捕捉到几声箭镞扑入血肉里的闷响。
“萧将军?!”
身上一沉,容成青尽力托起萧延昭,他腹部已经被箭捅穿,表面铁甲也陷出凸痕,容成青知道这是冷而冰的坚硬箭头刺出来的形状。
萧延昭尽力想要挺起身体,他的手摸向腰间的剑。
容成青看到了他的动作,明白眼下身受重伤的萧延昭绝没有力气战斗,于是主动去夺那把剑,感到剑柄处一股对抗的力,仍强硬地将剑柄从他手中脱离开,自己握了上去。
在这之间营帐内已经进了些人,是西戎的将士,奇怪的是他们的盔甲上泛着特质的鳞光,说之前作战时没有见过的样式花纹。容成青隐约之间恍惚中识出了冷硬盔甲上的鳞纹,是西戎的一种凶兽,体型巨大,寒季冬眠,惧热,不喜人近身,其皮坚硬相韧,据说鳞片更是坚不可摧。
这么说,西戎已经研制出了特制的铠甲,果真坚硬无比,挥动长剑,击打在铠甲处只能得到一记脆响,刺不透。他只得转而攻击对面人没被鳞片掩盖的面中和膝肘关节,转瞬间剑身就已经被鲜血浸染,红光乍现。
容成青自幼学武,即便身居高位也从未荒废武功,他从小便刻苦,只是天资差些,到后来便集中精力练习剑术,数年来已然将几套剑法练习得炉火纯青。
手中的剑虽不是自己多年间用惯的“诀别”剑,却胜在精韧有余,几处剑招使过去,眼前的人就已倒了大半。
他一旁用后背尽量掩护好萧延昭,不让流箭刺伤他,一旁努力杀出包围圈,眼下只怕出了营帐也是四处受敌,但总得试试,只要能挺到上马就好说。
萧延昭的剑固然坚固锋利,可剑身太过厚重,容成青常年用的佩剑“诀别”偏生轻巧,出招迅捷灵敏,现在手中的这把虽硬度高,剑却沉,几十下剑招挥舞出去,他臂力尤恐不及。转头看向一旁倚在立梁旁的萧延昭,身体越发虚弱,挣扎着咳了血,该是肺泡也被扎穿了。
容成青翻腕使出一招丹虹夕照,剑身上挑,后撤步避开了对面的刀锋,转而就是锋芒尽现的一剑,这次直直抹到对方咽喉,鲜血随即飞溅出来,染红了旁边的幕帷。
他的手腕有些隐隐作痛,此刻没来由地想起幼时练功偶有偷懒的时候了,当时还拉上自家五弟容成忻帮自己找借口,五弟年幼,总是为自己说话,彼时那么小的孩童大抵还不懂什么人心难测,只微薄地想维系住这浅浅丝线牵在身上的血缘罢了。此刻他又想起征战西戎前五弟欲言又止的担忧神情,这几年他身子越发虚弱了,苍白又瘦弱的脸庞仿佛仍在容成青眼前摇荡。
目前国家动荡,边境不安,自己是不是不该同五弟那样剑拔弩张?即使心里知晓他也有暗自的盘算,是不是也该以大局为重,不那么在乎才好?
不对,自己怎么这样粗心……许是因想到了容成忻而乱了阵脚,侧身躲避不及,右臂便刮蹭出了一朵血花。
要专心,不能轻敌。他在心里这样告诫自己。
剑身翻飞着,即使手腕隐隐约约传出痛意也不敢懈怠,他和萧延昭的两条命都系在自己手上了。
自己的身体再清楚不过,他明白以自己的右腕的状况,最多能供自己再使出一套“惊鸿照影”加上“踏月霏雪”,再多恐怕经脉有损。
好不容易快用剑锋从围墙中撕开个口子,他正想捞上萧延昭杀出重围,却正巧飞来一支长枪,直冲他肚腹而来。
容成青眼疾手快,那长枪劲头正盛,只得堪堪用剑招挡下,一声清脆刀剑击鸣声,长枪偏离原有轨道向外略过,一抹银光撕裂了旁边的帷幔布帛。
容成青紧握着剑,一旁的萧延昭强自站起来,“是论珠陵,他是西戎最年轻的将领,擅用枪,我拦住他,您先走。”
容成青赶紧过去扶,有意要缓和氛围,“你站都站不稳,别逞强,要是身重数箭还能面不改色英勇奋战,那你岂不成了钢铁之躯。”他看着手里的剑,“要走一起走,这样即使是死在这里也不会有遗憾。”
论珠陵…容成青依稀记得前几年听过论珠陵这个名字,没想到最近在西戎名声大噪,天赋异禀的少年武将,怎么才区区几年就变得这么厉害……这边自己腹诽着,论珠陵缓步走了进来。
容成青差点就想像刚才那人掷长枪一样将剑扔过去刺,还是忍住了,一是剑这种武器不适合,二是萧延昭这剑实在是沉,不够轻巧,只怕扔不过这么远。
因是少年,论珠陵脸上带着些青春年少特有的意气风发,除此之外,眉眼长相有些出乎容成青的意料,他原以为所谓西戎的少年武将,该是个性格粗野却又瞒不住稚气的孩子,没想到眼前这人长得倒是柔目朱唇,一副和粗野二字搭不上边的样子。只眼神始终阴翳着,使枪的力度更是大得非比寻常。
不仅长相,周身气派也隐隐有着年少豪情,一双上挑的桃花眼扫过来,挥枪上前,容成青忙带了萧延昭去躲,堪堪略过那生冷又沁饱了血的枪尖。
虽是个小孩,脾气倒不小。容成青暗自皱了皱眉,看来此次怕是凶多吉少,先不说帐子外还埋伏着多少人,光是眼前的论珠陵,以他和萧延昭现在的身体状态肯定都应付不了一炷香。
也得试试再说,死也要死个明白。
他飞身扬过一旁的桌子扣在对面人身上,却连着桌面一起都被论珠陵刺穿,直逼心脏。
容成青撤身躲过,见准时机,翻出一套“莲落池影”,这剑招轻盈迅疾,看似能轻松应对,实则绵里藏针,不好招架,霎时间缭绕得论珠陵节节败退,乱了步法身位。容成青要见缝插针刺入腰腹,却被他看出破绽,一旋身避开,凛冽的长枪毫不留情地踏过来,直奔喉咙。
容成青要躲,谁知这本就是论珠陵设好的陷阱等着失血过多的猎物主动跳进来,一躲,锁骨就被扎了十成十,对面人用了十足的了劲头,捅个对穿。
他疼得额头冒出虚汗,骨肉被嵌在冷醒兵器的部位里动弹不得,骨头已经碎了好几条,他感受得到。
来不及动作,论珠陵就马上将长枪抽了出来,连带着他身子晃了晃,膝关节发出断裂的声音,论珠陵下了蛮力去踢,容成青半跪在地上,几乎是彻底落败。
他挣扎着要站起来,但已经不可能,巨大的力量压在他侧颈,那柄长枪更是挥舞着马上要刺入他的喉咙。
“我听萨满长老说,刺穿人的喉咙比直接穿透心脏更痛,我想知道是不是会这样。”论珠陵那双好看的瞳眸直视着天子的眼睛,想要从中分辨出恐惧的等级。死在他手中的人不计其数,他能很轻易地辨别出人们死前的情绪,这也是他的爱好之一。
可惜,容成青此刻的眼中,除了决绝,一无所有。
他失望地撇了撇嘴,没看到最喜欢的求饶戏码,有点不开心,眉眼耷下来,却还是俊美无比。
容成青的嘴唇动了动,他摆了摆手,“如果你是要咒我的话就省省吧,我从出生起就被萨满指认为阿鼻地狱里的一部分了,所以你还是省省,省点力气好好去……你们汉人说的那叫什么来着?西天?嗯,我会祝福你去那里的,安静点,行了吗?”论珠陵似乎是觉得用枪杀掉这位帝王有些没意思,顺势从身上摸出一柄镶嵌了玛瑙石的小刀,把它放在容成青眼前晃了晃,“别怕,它很快。我从没用它杀过人,它是干净的,算我善待你,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积阴德。”嘴边还带着戏谑的笑,此刻却像地狱里最嗜血的恶魔。
“——我说,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刀柄已经紧紧贴到了容成青的脖颈上,冰冷的刀刃的触感,马上就要见血封喉,他却面不改色地缓缓开口。
“什么?”论珠陵皱着眉,他是真的搞不懂眼前这位大梁天子了,快死了还兜什么圈子。
“我说——我还没死呢。”趁论珠陵短暂为这话失神的一瞬间,容成青神不知鬼不觉摸到对方后腰的手终于找到了其间铠甲的空隙,然后往里面塞入了自己早在论珠陵发表那一篇长篇大论时就悄悄藏在手心的砼石粉。
伴随着他的动作,灼烧感令论珠陵几乎要大喊了出来,论珠陵咬紧下唇拼命忍耐着,血腥沾染了下唇,血的味道进一步弥漫在他们二人之间,但是这次是论珠陵的血。
容成青扳回一城,勾起一抹笑容,“现在让我来给你这个小朋友上一课,砼石是产自北境昆仑的产物,是天然的矿物质,建造建筑物时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但绝不可直接接触皮肤,否则会引起溃烂——就像这样。”
说着他举起了自己的右手,在方才接触到粉末时,自己的手心也被粉末灼烧得血肉模糊,掌纹全部看不清了。
“想必你也亲身感受到了直接接触它带来的危害,太傅从小就告诉我,教书育人,理应让他自己感受自己琢磨,否则是不会得出好的道理的。”容成青这幅轻松而挑衅的语气更令论珠陵怒火中烧。
“你耍我?!”他已经顾不得后腰强烈的灼烧感,手中握紧了那柄刀刃,坚定而狠绝地割向容成青的喉管,鲜血飞溅,但却不能平复他半分痛苦和感受到的屈辱。
远处亲眼所见这一切的萧延昭怒吼着,但却再也站不起身。
更让论珠陵感到不平的是,即使是死,容成青没表现出一丝惧怕,完全不是常人该有的情绪。那柄刀从他指间脱落,常年练武已经让他手上堆了厚厚的茧,尽管厌恶,他也竟反常地开始反思容成青方才的话语。
看着一地的尸体的满地狼藉,眼波流转,看不清其中情绪。
死前,容成青并没有多少恐惧。
原来这就是死,原来这不过就是死。
常言道最可怕的死也不过如此,人生的必经之路而已。
论珠陵的刀刃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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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时候,其实他早有预料,说恨,倒不那么浓厚,说对世间的眷恋,也没有那么隽永。
尘世间的许多人和事在他的眼前闪回,从小到大,有容成殷对他时有时无的照顾;有太傅严厉又倍含温情的管教;有容成忻顶着一张小花脸和他一起种桃树;有越来越沉重的担子,越来越疏远的亲人,越来越难拼凑的情分。这一生好短,却也走了好长的距离。
在最后,他想到的竟然是萧徽的那一张脸,想到被锁在八宝玲珑匣里的丝绢伞,想到绵延不绝的那几个雨天,想象她得知那个真相的时候会不会落泪。
奇怪,他这辈子见过萧徽的次数少得可怜,拢共加在一起也不到几个时辰,他们之间总是隔着重重的纱帐,看不透彻、看不穿彼此。即使这样,潜意识里想到的竟然还是她。
若有来世,萧徽应该早早地投了胎,去过她想要的闲散日子。
若有来世,他想化身为一只鸟,不是必须囚禁在金丝笼中的羽毛,而是鲜活的鸟,扑扇着翅膀遨游在每一处地方,悄悄地观摩她幸福与否,这就很好。
宁陵的万千楼宇在雨帘中明灭,一行车队缓缓驶入城门。
车队中央那辆马车,挂着银銮铃,围了缃色的锦缎,彰显着坐在里面的人尊贵的身份——安南县主萧徽。
萧徽虽为县主,却实非皇室中人。重平元年,萧延昭攻取百越,得封岭南郡公,其唯一胞妹萧徽才得以荫封县主。
封号加身,坠在她尚且青稚的肩膀上,外界对她的风言风语更是一齐袭过来,说她不配也好,说她无权也罢;她只知这封号之下是哥哥一次次的军功,血泪垒起来的阶梯,即使是赤足踩刀锋,她也得登上去。
因此在召她入京的圣旨摆在眼前时,她心中没有犹豫,更不能退缩,身旁没有亲属,只孤身一人带了丫鬟小厮来了皇宫。
雨声渐弱了些,萧徽试探着将重重软云缎制成的帘子掀开一角,柔荑般白净的手探了出来,一旁在外候着的莲燕忙迎过来,“小姐,可是这雨下得身子有些冷了?我去给您拿厚衣裳。”
“不必。”见小丫鬟真要去取,她连忙叫住,“我只是想问,离太初宫还有多远?”
小丫鬟眉梢扬着想了想,“快了,按我们现在的车程,至多不用半时辰便可到了。”说完,莲燕像不放心似的,又问了句,“小姐当真不冷么?要不要我取了手炉来?”
萧徽听到这话展出笑颜,眉梢眼角更添几分灵动,她把帘子又往上抬了抬,露出一张素净却天然风韵的脸,水眸中还带着笑意。
“现下什么季节还用得着手炉?哥哥怎么还教你带着这些沉物件。”
被笑的丫鬟忙说道:“将军说了,虽是夏季,可毕竟也还是孟夏,小姐从小身子虚,不细心注意着些可不行……”
“入了京也要遭他的唠叨。”嘴上说着嫌弃,但心里想着哥哥的关心,升起几丝暖意。
离家越来越远,这亲情和家庭带给她的感情尚能通过随身带来的器物传递一二,也是好的。想到这里,她不禁望了望马车外的景象,伴随雨丝滴落而更加模糊又陌生起来。
距禁中太初宫倒是一步步越来越近,她此去皇宫是为质,皇室为了控制军功累累的萧延昭下旨,要他唯一的同胞妹妹入宫,好牵制住他远在万里边疆的心。
往后怕是前路未卜,危机重重……
终于到了太初宫,还没来得及抻一抻僵直的腰,马车卜一停下,就有宫里的太监来引路。进了宫,按照惯例也该前去面圣,例行公事罢了,萧徽倒不紧张。按理说皇上再怎么也不会昏头到她一进宫就朝她发难,她虽为质子,却是家里最小的晚辈,更是上将军哥哥无比宠爱的妹妹,皇上对她不说忌惮三分,留些薄面总是可以的。
莲燕在一旁给她撑着油纸伞,走进殿内还要登一段段阶梯,萧徽的心跳声仿佛和脚下的步调相融合,沉稳而又激荡。
进了紫宸殿,萧徽不得目视殿中端坐的皇上,独身不卑不亢地跪在早准备好的软垫上,反正也不过是宫中规矩不得不来罢了,随便应付几声就成。萧徽这样想着,然后心安理得地数起垫子上金丝细线的花纹。
“你们先下去,我有话同县主说。”一道清亮的声音响起,殿内空旷,说出口的话语四散其中,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威严,但这也没让她安心。
她的心跳没来由地加快了,那个声音又传来了指令。
“你可以抬头。”是萧徽的错觉吗?怎么忽觉他的声音有些飘忽?不能多想,她抬起了头,注视着当朝天子、这个至尊至贵之人的眼睛——
“孤……孤见你,很面熟。”
不知为何,她的心也很慌乱,更不明白皇上话中的含义,只能如数答了一句:“臣女此前,并未见过皇上。”
心中一颗大石头终于落地,劫后余生的感觉延后了许久才袭来,容成青听了这话再揉揉眉宇,确认这不是幻觉之后,就知道,他是重生了。
这也是为什么他这么急切要召萧徽入宫的原因,他急需确认这件事。
她还活着,这也就意味着他真的回到了从前。
他真的有机会在一切灾厄到来之前尽力阻拦。
这是上天给他的礼物,更是机会。
和萧徽重新开始的机会。
5. 樊音楼内乾坤
平心而论,容成青的身材长相无可挑剔,他身姿颀长,神情温润,眉宇间自成风流蕴藉。那双翩然的桃花眼虽含着疲乏,却难改他风仪。这人只是坐在那里,却给人一种不得忽视的存在感,他的长相并没太多攻击性,反而温润适从,这种存在感便浸润在每时每处,细雨般绵长。
厅堂案几上堆了大量的奏折,他许是先前正在批阅,神情有些疲累,但注意到萧徽投过来的目光时,他还是强打起精神,一双星眸闪烁。萧徽注意到他的神情有些欲言又止,像急于说出什么却不知该如何开口似的。她不知道皇上方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是故意要跟她显得亲近一些吗?但是堂堂天子,就算凭借哥哥的军功,也用不了他如此绕弯子说话。
先是说她眼熟,现如今又踟蹰不肯开口了,要不是她笃信自己从来都没进过皇宫,真的就要相信之前是不是同他有过一面之缘了。
一面之缘……么?心上像被极轻极小的绒毛抚过似的,小小地颤动了一瞬,不知是为看不到踪影的所谓你命缘还是其他。
那厢容成青终于开口,让她快请起入座,语气很真挚,听不出别的情绪。
刚刚被羽毛抚过的胸膛感到一阵热切,她才反应过来膝盖隐隐传来痛感,萧徽马上站了起来,眼前白光一闪,身体不禁摇晃了一下,随即马上调整好,不愿显得自己不合礼数。
“萧将军近来可好?听闻在塞北之地受了冻,孤让人送去的药还管用些么?”
萧徽愣怔了一瞬,没想到皇上会主动关心哥哥的伤势,前段时间萧延昭被指派到北境昆仑驻守,整整数月浸泡在严寒和飞雪当中,手足早已皲裂,肩膀更是被吊索所伤。说来也巧,本来萧延昭为让她宽心,在家里都全然不提朝堂和战场上的琐事,但是她偶然发现了药盒里多出的一小罐玲珑的驱寒药膏,连罐子都和其他的药膏大不相同,暗红底黄章,她当时便心下了然,明白这是皇宫里才用的物件。偷偷旋开盖子闻上一闻,浓重的味道便扑鼻而来,说不上是什么东西,隐隐有些辛辣,事后问了哥哥才知道是西戎那边盛产的植株,属火,性热,磨碎了佐以苍术制成油膏,驱寒再有效不过。
萧徽脸上带着些笑,为回应皇上的好意,“圣上给的药很好,我哥哥在昆仑患上的冻疮不多时便痊愈了,劳圣上挂念。”
容成青又嘱咐道:“在这里你也权当在家,吃穿用度倘若有什么需要的,县主全凭去内务府去领,若是要宫中没有的东西,每月可写单子叫人出去采买。你初来宫中不熟悉,孤让管事拨给你几个侍从,在宫里也方便些。”
萧徽点点头,忽觉皇宫里的日子似乎也不像想象中那般难熬,至少这皇上人还挺不错的,没传闻中那么心狠手辣。想起坊间流传他如何争得皇位,洋洋洒洒写了三千页,弄得她还以为皇帝是个嚣张跋扈、阴冷无比的人,她决定以后还是少看这些瞎掰的话本……
出了殿门,莲燕忙来撑伞,雨似快要停了,只零星几个雨滴间歇滴落在衣裙上。小丫鬟见自家小姐表情还算轻松,心里松了口气。雨滴落在油纸伞上发出簌簌的声音,有些像落在草里似的。
萧徽意识到普通的油纸伞发不出这种闷闷的、柔切的响声,在家里时常用的伞被雨淋到时声音要更清亮。她不由得微微抬起头去看,伞面纹样精美繁复,这材质似乎也有所不同,像丝绢又比其硬挺,若说油纸,又比其精巧柔软。
又有太监来引路,打的伞确是普通的油纸伞,想必这貌似丝绢的伞是给特定的人撑的。
太监引她们走,说去宣华殿。这是御赐给她的寝殿。
本以为这只是宫中一个不起眼的边角门旁的小殿,没成想还挺大的,整个大殿除了中心一中殿之外又另分为左右两端,对称东西两小殿,后又连带了两小堂和围房、值房等房间,看起来应该有人专门时常打理,殿内并不破败,处处家具也不见落灰,反而连花草树木都生机勃勃。
厅前种了簇簇的花,还有些树,萧徽在通识植物这方面并不精通,除了众人所熟知的花草,她只略略知道几个特别的罢了,而且还是得在府中和她朝夕相对许久的才能识清。
因此眼前花团锦簇一片姹紫嫣红,她也只是扫了一眼,中央那些树她堪堪能认出几颗枇杷。
她转了几圈,觉得也实在没什么好安排的,浑然天成的整个宣华殿都被安排得挺好,只用命人把带来的家什和衣物搬进各屋去,然后再亲自打点整理一番。
这时管事的孙妈妈领了一串人也到了殿内院子,说这都是皇上赐的下人,见萧徽有些要推辞的神色,忙说:“县主随便放点什么事给他们做做就好,我挑的都是些省心的孩子,眼力见儿也够,但他们要是有什么得罪您的地方,您可得马上同我说。”
话都顶到这儿了,萧徽也不想让人难做,只好应下,让宫女们都去剪花草枝子,小厮都去洒扫一下桌椅。这样吩咐下来之后,众人纷纷散去,却还有一个立在院边,从始至终没动过地方。
“你怎的不去?”
这人穿了和小厮们不同的衣服,先前藏在人堆里她没看出藏蓝和江青的区别,现在看出了,不仅颜色不同,款式也大不一样,尤其是脚下还蹬了一双绛面皓底靴束在小腿间,更显干净利落。
这句话萧徽刚问出口,孙妈妈马上拍着额头,“哎呀我怎么把他给忘了,这是圣上为了您的安全,指派给您的侍卫,特来保护您的。”
“啊……好。”定睛一看,这人四肢修长,周身气度沉稳,看上去倒挺像习武之人,且长相周正,颇有几分侠风,“你叫什么名字?”
薄唇轻启,他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臣无名无姓,唯有指定的编号,十四。”
“十四?”想来在皇宫中身为被培养的一枚棋子,名字也草率。萧徽想了想,然后说:“既是圣上赐给我的侍卫,以后便在殿内了,那还须得有个名字,只叫编号未免太过轻率,我给你取一个如何?”
名为十四的侍卫似乎和人交往起来有些迟缓,或是不习惯,只慢慢地点了点头。
孙妈妈挤过来赶紧说道:“全凭县主您做主,能得县主赏赐的名字是他的福分……”
萧徽这边本一时想不出什么好名字,忽然想起离家前看的诗篇,于是道:“就叫述怀,怎么样?姓我便不给你加了,就用本家姓,只取个名吧。”
刚被赐名的“述怀”仿佛确是不善言辞,只又点点头。
见他应了,萧徽一扭头,发髻上的珠钗步摇哗哗地响,她唤了一声:“清言——”
霎时不知从何处纵跃出一白衣男子,身着轻絮白衫,脚踏素色鞋履,翩翩然仿若仙人之姿。
那白衣男子垂眸拱手,回道:“郡主。”
萧徽亮着一双水波潋滟的眸子流转于二人之间,“往后,你们二人一同行事吧,都是护卫也方便些。他是皇上御赐的护卫,叫述怀,倘若有什么不习惯的地方,你多照拂着他。”
这下倒成了刚来的萧徽要“照顾”在宫里许久的侍卫了,只是清言自然听得出这弦外之音,侍卫在精不在多,有他一个已然足够,只是不能让皇上的好意掉地下摔碎罢了。总算把人都打发走,清言是自家哥哥从小为护她周全亲自挑选的暗卫,武功高强且平日不轻易出现,需要时招呼一声就成。和清言自然是知根知底信任不已,由他带着那个迟钝的小侍卫想必也不会出什么差错。思及此处,萧徽才感觉忙完了这一箩筐的事,想进卧房歇一歇。
莲燕匆匆奔过来,说还今日没进午膳,眼下已经傍晚,是否要膳房现在准备饭食。
萧徽只觉身体疲乏,想拆了满头珠翠褪下整身华丽衣裙好好睡一觉,摆了摆手就提起衣裙迈过门槛进了屋。
留莲燕这小丫头一个在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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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房门:“小姐怎么能不吃饭呢,要么吃些点心?藕粉桂花糕和什锦盒子您也不吃?您平日里最爱吃这些的,一来这里不吃饭,将军要担心的……小姐……”
屋内传来模糊的一声:“你不告诉他不就成了?”
“不是……这也是您自己的——”
萧徽听着这话叹了口气,“那我就垫几口吧,再叫人热碗梨汤来。”
莲燕忙应下,匆匆地去了,看起来还挺高兴。
事到如今,有个一直跟在身边的丫鬟始终想着自己也挺好的,萧徽斜靠在椅塌上,想着这外面的雨声怎么还没停?
淅淅沥沥,怕是要空阶滴到明了。
暮色沉沉,宁陵城内最有名的茶楼此时仍人声鼎沸。樊音楼内卖糕点茶水,兼有佳肴美酒,更是汇集了坤灵陆中四带特产的凉果酥醪,食物分四季早晚各有独特定食,是谈话交心、歇脚赏景的不二之选,因此从早到晚几乎都是满客。
夜深露重,一辆马车疾驰而过,稳稳停在街口,正是樊音楼前。马车上连挂着素色的帷幔,郑南仙一手将它们掀开,略微提着自己淡绛的裙摆缓缓下了马车,整个人如同初春枝头上的桃花一般俏丽,又透着几股不可接近的疏离和优雅。
薄薄的一层月牙白面纱遮住了她大半张脸,但仅从露出来的一双秋水涟涟般的眼眸也可以窥得她由内而外散发出的美丽,更叫人对她完整的容貌心生遐想;只是眉梢眼角又时不时流淌出一种遗世而独立的清明和高贵,让人联想到的与其说是在潺潺溪水中飘摇无依的幼嫩花瓣,不如说更像在遥遥秋水中清寒着浮沉的艳丽牡丹。
她进了茶楼,跑堂的小二虽见她气质不凡,但也只能礼貌告知现在没有空余的席位了,“小姐您可以在茶楼外沿等待片刻,那里也准备了蜜饯糖果,如有空位小的再知会您。”
“不用了,给我来一壶醉春山,带走。”郑南仙说着从腰间系有的藕荷钱袋中倒出二两碎银,“别用青花瓷壶,我要天青釉的那一个,上面画有牡丹的那个。”
小二听到这话,原本接钱的手一抖,看着郑南仙的脸,眼睛瞪大了些。
“还不快去?”郑南仙催了一句,神态间却不似真的为这一壶酒焦急。
对面的小二这才回过神来连连称是:“醉青山是北境特有的酒,要冷着喝才好,偏小的没有冷库的钥匙,这就请人替小姐拿来。”
说着便匆匆跑过,另去叫人了。
茶楼统领郑施颐到郑南仙身边的时候,茶楼李已经有几名茶客注意到了郑南仙,无非在意的就是她格外引人注目的气质,即使戴有面纱掩盖也抹煞不掉那份独特。在犹豫着要不要尝试和她搭话的期间,郑施颐便邀她上楼,称城郊瓷窑进了新的酒壶酒盅,“皆为小姐要的天青色,只是颜色之间稍有深浅不同,天水碧或竹绿,小的拿不定主意,还请小姐亲自来挑选一番。”
郑南仙忙不迭要逃离这引人注目的现状,看到郑施颐的一瞬间心也安定了下来,跟着他缓缓下到地窖,右拐走进寻常人不得进入的偏窖,此处放着的多为名贵的需要湿气保养的茶叶和原料,窖内四周悬挂了几十副画,将整个墙壁填得很满。
郑南仙走到其中一副盛世牡丹开的画前,驾轻就熟地将下端画轴抽出来,内藏有一块正方形的物件,极小,近乎透明,由北境晶石所作,其特点在于能够感知人特定的体温,从而蜕变为固有的某种形状,产量更是极为稀有,一小块半个拳头大的就可换夜明珠三斗。
晶石在郑南仙手中渐渐“柔软”,她感受着它的形状,觉得差不多了,再用左手去摸齐腰高的货架上第三栏的某个地方。为保险起见,那里只是略有空缺,必须用指甲细细巡过才行。终于找到,她将石头放进去,然后只听到咔嗒一声响,面前的四副画像连带着背后的木板齐齐翻动过去,形成一条可供二人通过的窄径。
6. 县主秀外慧中
她将晶石重新放回去,给了郑施颐一个眼神,他便点点头。待郑南仙要进入时,他上前一步,即使这条路已经进过了百遍、基本没有危险的可能,仍怕有未知的东西伤害到她,于是先行进去探路,郑南仙进去之后在右侧木板上的一处凸起轻轻按了下去,密道门关闭,画像也重新翻了回去,从外面看仍然看不出一丝异样。
二人在密道中穿梭,已是走过很多次的地方了,郑南仙心中自然没什么害怕的,还有空同自家手下闲聊,“虽说平道子家制作的机关的确是精妙无双,但是多少还是麻烦了些……
对了,你这最近招的都是些什么人?看上去不太机敏。”
郑施颐有些不好意思地:“过几日英国公府上要大摆宴席,这几月急需小厮丫鬟,给的月钱比咱们这儿都高,很多人都……”
“那也不能什么都招上来吧,哪天那帮天天写闲篇的又该说我们茶楼管理得不好了,我可是脸皮薄。”郑南仙说的是这话,语气中却没有太多埋怨的意思,没有威压之意。
不多时就到了密道可见的尽头,“我以后一定好好地选。”郑施颐垂下眼。
“这倒也不是你的错。”郑南仙宽慰地笑了笑,“这月的账怎么样?涨了多少?”
郑南仙作为郑家嫡长女,郑家资产以内的茶楼早已归属为她的资产。平日里不忙的时候,她便悄悄地来到茶楼里看看客人的动向和问问账本之类的,尽管她今天来到密道之中,还有别的事务。
“已经照大小姐的吩咐,请人改良了枣花酥和反沙芋的配方,近来看客人点单的数量也能察觉到这两样糕点改良了之后深受客人喜欢。另外小姐上次提的蛮夷之地特有的茶炉炖糕的配方,也有了,是前几日才到的,请小姐过目。”说着就掏出来一张纸递了过去。
郑南仙草草地看了一眼,然后点点头,“先按这个配方做吧,适度迎接宁陵茶客的口味,要是有什么不对的,我下次来你再说就是了。”
随后摆摆手,示意郑施颐可以出去,“你回去望风吧,我不多时也会出去。”
待人走后,郑南仙才掀起密室机关的机巧匣,用随身的一把精细又特殊的钥匙打开了它。
里面是一封密函,来自郑南仙的姑姑,当今郑太后。
郑南仙同太后是一源血脉,同宗同源,又因着嫡女的身份,太后免不了对她要多关照些,更因为她非比寻常的美貌,看她也较为顺眼,甚至附和着从小便怜爱郑南仙的爷爷辅国公老大人,将樊音楼连同这机密的南音阁也一并传给她。
樊音茶楼不过表面掩人耳目的陪衬,真正的机密在于这深处的密道,在于宁陵城内这独一无二的信息枢纽,汇集了各方的消息,掺杂了大量耳目,没有什么比茶楼更适合了。
展开这封信,寥寥只几句。
郑家有规矩,有时传递十分重要的讯息时可用特定的暗语,万无一失防止泄露;这次没有,因此郑南仙看到信笺上寻常的话语时,先是松了口气。
太后此次传递过来的讯息不多,只说皇宫里新来了个岭南县主,是皇上口谕亲传,可暂时也不用多加忌惮,先静观其变、小心为上,看看这人来到宫里是否有别的目的。
随后又附加一句:“京畿道随萧延昭的密探现已杳无音讯,此事在查,不要打草惊蛇,对萧氏兄妹二人暂且提防着些。”
看过之后,郑南仙便将纸条随着密道中的烛火一起点燃了,正对着她的是另外一扇厚重的大门,她知道那里面通向哪里,通向太后所在的地方,通向至高之上的皇宫。通向她早晚会踏入的地方,通向给她这朵牡丹所准备的最好的御花园,通向莺蝶燕燕的另一个世界,另一个热闹又冰冷的世界。
一个真心相隔的世界。
她摘下了戴在脸上的面纱,呼吸到肺腑的是寒凉的空气,即使身着暖色衣裙,也没法给她带来一丝暖意。
她想到太后信里提到的萧徽,想到自己往后危机四伏又仿若一览无余的人生,该哀叹蝴蝶终究只是供人观赏的玩物,还是该庆幸牡丹终究非凡俗之品。
被面纱遮住的容貌,和掩盖不了的气质;在尘俗间格格不入的高贵与艳丽,和急于渴望得到凡世的欲望与野心,这样二者兼有,这样孤高、清寒又甘愿的牡丹,可以为了在阳光下盛放哪怕多一日,而独自消磨熔炼常人所不能忍受的压力和苦楚。
容貌之下,不是只有虚无。
牡丹游荡在凄寒的秋水之中,即使雪虐风饕、折胶堕指也依然艳丽自如。
不是只有容貌,但容貌是我。
不是我选择明艳夺人,是明艳夺人选择我。
三日后恰逢十五,宁陵城内无人不知的好日子,是从数月前就开始筹办的英国公府老太君的生日,国公府大摆宴席。受了国公大人邀请的有名气有地位的人自然去得,城内上上下下无名无势的贤才志士若是能作得一首好诗给寿宴添彩,便也去得。顿时掀起了满城波涛,才子争相向国公府提交诗签上作好的诗句,府外一时间人头济济、摩肩接踵,好不热闹。
萧徽作为县主,更是近日朝堂上炙手可热的上将军萧延昭的妹妹,初入宁陵,自然也被一同邀请赴宴。
萧徽深知此次宴会并不单单是为国公大人的母亲庆祝七十大寿那么简单,英国公在朝堂上与权贵们的来往极为密切,同各大家族势力纠缠颇深;赴宴,于萧徽而言,也是她初探宁陵城内世家贵族时势的一大良机。
因有拜帖,所以绕过了府前吟诗作对和讨彩头的一众人,直入大堂,拜过了国公大人一干人等,又落到院子里。
没到时辰,天才微暗,宴席未开,先在院落处小歇片刻。
萧徽虽有名号,哥哥也远名在外,但对宁陵城内的人来说毕竟还是生面孔,自己也只能接连问候一下,结合先前在家中提前看过的谱系,暗暗记住这些人的家族关系。
听他们说话的方式,这位鹅黄色衣裙的应该是刘氏大小姐俪升,其外祖父为幽州严氏,经商,通食盐精铁于洛水,父为从三品御史大夫;那位方才打过招呼的圆脸俏丽女子是袁氏三小姐梦瑶,看上去挺好相处,其母精纺织,姊为宁陵最大的服饰商行的话语人;这位……
萧徽的目光一滞,远处缓缓走来一女子,面若桃花,肤如凝脂,眉眼生得精致又不乏大气;身着一身罗兰紫衣裙,发髻上满罗珠翠,更显得她与旁人的非比寻常。她超尘的气质与高贵使得一到场便迎来众人的围获,多是些套近乎的,少有几个倒真的和她有点交情,方才刚刚记住的那位刘俪升,便殷勤热络地叫她“郑大小姐”,随后问起了南部沿海粗盐的事。
萧徽对这些话题没什么兴趣,不过听上去这位“郑大小姐”大概做着酒楼一类的生意,但仅仅是生意人,能有这么多权贵上赶着讨好?
她细细想着先前看过的那本权贵谱集,仿佛有了点头绪似的,郑这个姓怎么这么熟悉——
马上就要找到脑海里纷乱思绪中最重要的那根线头的时候,没注意身边何时站了个人,不留情地打断了。
“县主是初来宁陵,想必同这些人都不太熟悉,倘若您不嫌弃的话,我可以为您引荐一番。”
面前的男人笑着说出了这番话,看上去是个热心的人,瞳眸狭长,笑时使人感到放松,但扫一眼又是满身的锦罗绸缎。
萧徽眼尖,一眼认出外衫甚至是千金难求的云缭纱,于是不经意地后退一步,道:“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对面人的笑容更盛,剑宇星眉,一身暗绿衣物用的却是不常见的极轻的料子,像绒纱的松针裹了一层白露般祥和,更衬得他整个人清新脱俗,方正堂堂。
微微弯下腰,薄唇轻启,吐出三个字,好似初冬松针树上的雾气,清冽而温和,“容成殷。”
不知为何,这一瞬间,萧徽不想直视他近在咫尺的眼睛。总觉得在那其中蕴藏了一些她读不懂的情绪,未知让她有些不安。
珹王容成殷,当今天子的小叔叔,容成家的一员,被琉璃瓦下庇佑,相传性情莫测,难以捉摸。
但此刻他主动向自己抛来橄榄枝,自己当然也没有拒绝掉脸的原因。即使萧徽心里暗想不用他提醒自己也能想起这位“郑大小姐”,可其他的人确实难免可能记得有所疏忽。
得了容成殷稍微的提点,她霎时就想起了为何对这位“郑大小姐”深感耳熟,对“郑”姓深感熟悉——当朝太后便姓郑,为这位郑南仙郑大小姐的本家,连带同族亲缘关系,可以说是准确的近亲。而郑南仙又身为郑家的嫡长女,可以说从出生那一刻起便承受着众人的映托和光环的笼罩。
御花园万花丛中最鲜艳最显眼的一朵,莫过于此。
萧徽对郑南仙的印象,便是鲜妍夺目,美丽而自知、撒了金粉的牡丹。倏忽一动,浑身华贵的金箔便簌簌落下,如同秋日落阳下的枫叶。
再美丽的花,到了冬天也注定会凋零。萧徽忽然想到这一句话,又惊觉这是下意识的不礼貌,仿佛昭示了别人的命运一般,索性将词句从脑中抹去。
远处人们已经开始落座,张罗着要品茗赏景,偶有洽谈商道的坐在一处,分男女各一侧,萧徽身旁便是那位看上去好说话的袁小姐,此刻正在和她说自己手边这柄团扇上的纹样就是家母所绣。
萧徽点点头,对女红她只是一知半解,从小没有刻苦地学过,到现在也只是会绣个荷包巾帕花样,平日里做些小活计倒也够用。
说要品茶,免不了泡茶,一群人兴致盎然,在众多茶叶中挑挑拣拣,有人觉得君山银针太淡,有人觉得正山小种味涩,挑来挑去也总不满意。
这时,礼部尚书家的二公子拿起来白露徽叶,称此时令泡此茶最好,清凉解暑,又没有过多寒气,不伤身体;且茶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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味道不轻不重,煎过之后的茶饼也不涩。
正好就有人向国公大人起哄让萧徽来沏,“甚巧,安南县主的名字同此茶名字竟有些相似,不如就来沏此茶,也难得让我们见识一番县主沏茶的手艺。”
众人应和,萧徽觉得自己此行已经很低调,怎么还是被揪出来了。
看一眼其余人的表情,萧徽了然。萧延昭行伍出身,想必是被这些世族误会萧家清寒,不曾教导这些,来试探她的。
自己这县主身份说起来好听,但在这些世代簪缨的家族眼中,亦不过一个无用的虚名。
国公大人看了看老夫人的神色,然后朝萧徽点了点头,“不错,县主初入宁陵,也来在大家跟前露个面。”
萧徽微笑应允。
见侍女摆上一壶滚水在火上烧着,萧徽令她换上烧开后已放凉半柱香时间的水。“白露徽叶不宜过热的水温,会坏了茶本来的香气。这徽州南山独产的白露徽叶如此难得,若因泡茶之人的粗心大意而毁了此茶的香气,未免太过可惜。”萧徽向看过来的众人笑了笑,拿起换好的稍热的水温了温茶壶。
这国公府的侍女怎么会不知道白露徽叶该用的水温,想来是有意让她出错露出丑态,可惜萧徽虽不擅女红,对茶艺倒十分精通。再稀缺的茶叶,其所需的温度和泡茶方法她也早就深记于心,才没给他们可乘之机。
她只是不曾想,自己才刚入宁陵,这些簪缨世族到底是觉得她挡了谁的路,才要给她这出下马威。
白露徽叶出汤很快,茶汤的颜色清清亮亮。萧徽将茶汤从壶嘴倾倒出漂亮的弧度,“可惜水用的是井水,泡茶最次,纵是好茶,难免口感差些。”
众人尝过之后,更是对萧徽的茶艺挑不出错处,一开始拿出白露徽叶的尚书公子举杯拱手,“岭南果真人杰地灵,县主实是秀外慧中。”
这就算过了这一关,萧徽心里小小地松了口气,亦举杯向这人回礼。
容成殷没有凑上前去喝茶,但是注意到萧徽的目光之后,回给她一个赞赏的眼神,让她安心了些。
郑南仙同样没有喝,只是坐在栏杆前,眺望外面的景色,不知道在想什么。也许她对茶不甚感兴趣,看起来在为某些事情烦恼。
消磨了些许时间,直至暮色沉沉,宴席才开始。
每位宾客面前的四仙桌次第摆上各色菜肴,种类之多让萧徽都忍不住惊叹。像乌龙吐珠、三鲜龙凤球这类菜品自不必说,竟连佛手金卷这类平日里不常吃到的菜也有。另有几道萧徽叫不上名字,该是没吃过的宫宴特色。识得的菜品中,有油腥重的牦牛牛柳、龙舟锻鱼和桂花酱鸡,也另有清新爽口的糖醋荷藕,明珠豆腐等,教人不腻口。
萧徽坐在小辈中,抬头便看见前面官员们的席位上众人不时举杯为老夫人贺喜。主菜吃完了另又换上一桌糕点小食,萧徽把爱吃的莲花卷和翡翠糕全都挑来吃了,直到再吃不下,最后还喝了碗红豆膳粥才作罢。
宾客们今日来祝寿的任务都在宴席上完成了,宴席撤下后就分散着娱乐,投壶、叶子戏、甚至还有骑马射靶,足以消磨时间。
走到外厅的连廊边,这里较为僻静,旁边只有一个池塘,种着荷花,偶有几只蜻蜓落在上面。
“宁陵的膳食,可还合你心意?”容成殷不知何时又走到她身边。她不禁暗想,难道他走路惯来如此悄无声息?
萧徽点点头,“和岭南的菜色并不相同,但也美味。”
容成殷再次轻轻笑着,“没想到你还精通茶艺。”
萧徽这就知道他也看出方才那帮人原是想为难自己,于是有意缓和一下氛围,“年幼时便练习过罢了,幸好没有问我双面绣的针法,那个我是一窍不通。”
容成殷望着她右侧隐在眼角的一颗玲珑小痣,有些出神,“你不会绣吗?”
“于我来说费神费力,学过一阵便不学了。”她看着远处郑南仙正在簪花,身旁仍然围着一群讨好她的人。
容成殷轻咳一声,又说:“你是个很有趣的人,我很乐意交你这个朋友。日后若有事需要我帮忙,尽管开口,也可差人到王府去寻我。”
萧徽朝他笑了笑,“王爷愿意相助,是我的幸事。”尽管外界看来容成殷性情古怪,但仅凭自己的角度,他很温和,看上去也没什么不当的企图,她不想因为别人的言语左右自己判断的依据,于是答应下来。
池塘水面上倒映着二人的影子,墨绿和淡绿因偶有风掀起的波澜而融化在一起,分不清交界。倒影中的人影模糊,颜色却格外分明。一颗雪山薄雾里的松,和一株亭亭天青的竹,在水面短暂地交汇。
远处的牡丹同他们隔着一道水源,兀自在花园中开放,不在意任何人,身旁也没有任何人。
她只是眼神短暂地挪移到了团团青色之中,然后逡巡转圜,直视自身的艳丽。
7. 不能出鞘的剑
宫墙内,一抹玄色身影匆匆闪过,在窗户旁留下了瞬间的剪影。
宣政殿里,容成青正伏案抄送《玉华经》,以备不时之需。原本静静燃烧着的烛火忽而跳跃起来,是风动。
容成青脸上并没有惊慌的神色,他已经猜到了来人是谁。
身着玄色布衣之人头戴斗笠,悄无声息地跪倒在殿内,正对着容成青所在的桌案。
“三个吐息之间便潜入殿内了,你功夫见长。”容成青没有看他,仍用毛笔蘸满了乌金墨写在纸上,一点点篆抄着。已经写到第三卷了,正写到这句:“石沉大海,如同一缕清风被绣在水面。”已经抄完了大半,至多还有两个时辰便可完工。
跪在大殿里的人语气没有什么起伏地答道:“谢皇上夸奖。”
容成青明白他的性格,沉默寡言不善言辞,但身手了得杀伐果断,且足够忠心,这也是他把这个人放在萧徽身边的原因。
想要阻止上一世惨状的发生,首先的就是要清楚萧徽的动向,她做了什么、去了哪里,至于喜好一类,以后他会靠近她,会渐渐明白的。
他之前嘱咐过,如无要事,不必经常来宣政殿向他汇报。那国公府寿宴过后人便来了,不用想,也是和宴会有关的事。容成青听说了萧徽会去,心里也隐隐为她担心了一瞬,毕竟宁陵城里的这帮人他再熟悉不过,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难免会对接连升迁的萧延昭的妹妹进行刁难。可他又偏偏无法亲至,身为一国之君,这种小事自然不能乱了他一天的规律;更何况,自己不在,其他的人才能更自在地赴宴。倘若在这大好的日子一身明晃晃的鲜黄色也入主宴会,那滋味可就变了。
有时明黄色是权威,是权利,是至高无上又难以企及,但更多时候,它是一个牢笼,困住了自己也困住了天下人。
世间不过是这明黄的奴仆,我不过是这明黄的囚徒。
帝,多么像一柄被囚禁起来的宝剑,锋利又不得施展,有权贵偏偏没有自由。剑柄处镶嵌着的宝石让他坐拥天下人的拥护,但是终究,他们膜拜的是那价值连城宝石的贵重权威,还是膜拜他这柄不能出鞘的剑呢?
不能再多想。
“十四,可有要事禀报?”他已经做好了要迎接一切坏消息的准备。毕竟……容成殷也去了那个宴会。上一世的萧徽并未因他的旨意而入宫,因此他也就不知道萧徽和容成殷相遇的契机,这一世恐怕就是现在了。他有些后悔,责怪自己怎么因为一时情急就疏忽了这一处,重重计算当中的漏洞,自己也赐下过礼物的国公府老夫人的寿宴……竟连这都忘了。
“回禀皇上,依您的命令,我一直在暗中追随县主,保护她的安全。今日她受邀去参加英国公府的宴会,同她讲过较多话的分别是城西布匹成衣铺的老板女儿袁小姐和珹王爷。”述怀垂着头,没有多余的表情,一如平常。
容成青眉头不自觉地簇着,“她和珹王都说了些什么?你可曾听到过?”
“臣不敢离得太近,怕被国公府护卫发觉,隐约只看到他们分别在茶炉旁和池塘边交谈了片刻,不多时县主就回宫来了。”
容成青颔首,让他退下。
这件事虽在他的意料之中,但还是在他的心里泛起了不小的涟漪。他早知道倘若容成殷看到了萧徽的容貌,定会如前世一样心起对从前侍女的爱怜之情,只是没想到他们认识得这么快。且交谈融洽,听上去已经成为了朋友。
再接下去,情愫渐生……恐怕就和前一世没有分别了。
容成青心里激起一阵冷汗,想到了上一世萧徽的死状,想到那柄绒布伞上的鲜血梅花,他心里现在对容成殷的那点手足之情的怜惜都不再有,尤其是当他发觉容成殷只是为了获得一点前人遗温便处心积虑设计这一切的时候。他心中的天平早早地开始倾斜,既然容成殷做了不正当的事,那么他也不可能坐视不理任由事态发展死亡到来,不可能任由萧徽像前一世,被火焰无情地吞没。
既然已经下定决心要让萧徽不再重蹈覆辙,那么就该有所行动才是。至少再多了解她一些,至少再多保护她一些,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走向容成殷,走向欺骗和死亡。
这厢他刚刚下定决心同萧徽多些接触,那厢太后便一个召令,把他请了过去。
寿安宫他来得不多,从继位以来也只来过几次而已,大多都只是为了探视太后的身体。太后早年生育伤身,因此每日都要熬了红枣燕窝粥,佐以西戎进贡的牛乳服下,另还要配些人参归元丸补足气血。太医称太后的身体最宜静养,千万不要过于吵闹,难免惊动了病人的元神。因此容成青便下旨,寿安宫内外兼旁的大小两个宫殿,一律不许大声喧哗,以太后的身体为重。
这样左调养右休息,太后还时常说自己头晕目眩,太医院上上下下开的药方吃了个遍,容成青甚至心想要不要请个南蛮的医师来,只害怕那边擅以毒入药,一旦有什么万一,罪过就大了。
这次请他来寿安宫,容成青想八成又是为了那稀奇古怪的病症,难不成是加重了不成?但不算他多嘴,太后自己的亲儿子容成就不懂得替自己的母后担忧一下身体吗?
左思右想了一会,龙辇也停了,他带了几个仆从进了大殿,先给太后请安。
太后的样子的确有几分病容,大概是嘴唇没什么血色的关系,只是容成青此时联想起寿安宫的膳食总有些桃脯蜜棠什么的,别是吃多了这些所致的。
太后虽唇色苍白,看上去精神倒不错,比容成青这个弱冠之年的小皇帝精神还好些呢。许是近些日子里发生的事太多,让他太过伤神了。
容成青还以为又是之前的老毛病,于是说:“要是太后因为头痛发热此类病症不得安眠,太医院那边又出了个安宁丸,朕叫他们特意减少了冰片的用量,不会冲撞了母后的身子,晚些时候便送来,早晚饭后佐以蜜露水送服便可。”
太后摆摆手,“难得你有心,你也见得,你忻弟弟是个不成事的主,从不管这些,我有个什么头疼脑热的还是你给我拿主意拿得准。”太后笑了起来,这张曾经宠冠六宫的脸依然美丽,但眼角竟有了皱纹。
“但是此次有事来叫你,不是因为这些,我都这个年纪了,有些病症治不好也正常。”太后抬眼,“我是来和你谈谈社稷的事。”
社稷?最近一没有无情天灾二没有流民迁移,百姓安居乐业,赋税并不算重,还有什么他没考虑到的?
“母后请说,朕洗耳恭听。”
太后换上一副更加严肃的神色,“国君不可一日无后,你可知朝堂上那些大臣都在担心、议论些什么?子孙关系到江山社稷,这可是一等一的大事。我知皇上从小便不爱这些兴师动众的大事,那全由我来操办。我虽精力不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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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但这些事还是了熟于心的——”
容成青急忙打断了她的话,“不……这……”
“还是你连母后都信不过?”
被反将一军,他冷静下来。这简直是逼宫上位,关于这些他从没想过,更何况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去做,太后这边偏偏又插上一脚施以他威压,所有事都赶到一起了,这是有什么坑等着他往里跳呢。
于是他只是无言,等太后自己说出自己的图谋。
“依母后看来,郑南仙这孩子就不错,长相昳丽,诗书礼乐也精通,从小上过学堂也习得一手好女红,又兼端庄稳重,是当皇后的不二人选。当然——最重要的还是皇上得喜欢才行。您觉得呢?”
原是打的这个主意,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这就是为什么前世他总觉得郑南仙以照顾太后为由经常在宫里晃悠,每每退朝时经常能看到她,直到她嫁给容成忻做王妃了才作罢,原来是这样。
不过这一世确实是早了点,看来萧徽一人入宫引发的事件确实很多,原来篡改了时间也等同于篡改了许多事件的进程。
只是他还不明白,萧徽进宫同太后想要安插郑南仙在他身边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呢?明明看上去毫不相干的两个人。
容成青不动声色地思考片刻,然后体面地回绝了她:“我大梁将士还在边境夜以继日地同交趾征战,作为帝王,当然要修心养性为他们祈福,盼望他们平安归来,朕以为这更重要一些。”
见太后还要辩说,于是再加上一句:“朕这一月已抄了《玉华经》,是为超度牺牲的将士们,也为仍在征战的人祈福。”容成青此言一出,果然一时堵住了太后的嘴,皇宫里上上下下社会不知太后心愿最为虔诚,每日都要抄经诵读,“稍后把经文连同安宁丸一齐送来给太后过目。”
这下太后彻底没话说了,挫败的心情差点写在了脸上,整个人气场都沉了下来,要旁边的侍女来给她揉肩。
容成青趁机告退。
直到目睹容成青走出了殿外,太后身旁正在揉肩捶腿的侍女便小声地压低了声音道:“旧计划恐怕难以顺利。皇上城府越来越深沉,早已不好操控。”
太后冲着侍女点了点头,算是肯定了她这个说法。她十几年前将这名虞国亡国太子之女收养了来,就是看中了她独到的聪慧与精敏,能当自己最锐利的眼目。虞师练为亡国遗孤,若不是太后,恐怕早就已经丢了性命。因此她对太后忠心耿耿,更是利用着自己余下的血统和特殊的眼力,为太后奔走效劳,毫无怨言。
“只不过……您真的要扶植南仙小姐作皇后?”虞师练一边为太后揉肩一边说。
“怎么?”太后心里对郑南仙是何许人也早就有了判断,只不过想借以佐证一番罢了,因此也就明知故问。
“虽自视甚高,容貌姣好,但依奴婢看来,不过是野心有余,能力不足。同为郑氏嫡长女,她与您的差距……自不能比。”
太后放眼过去,盆盆的君子兰已然枯萎了,“现在勉强算得上是个好选择罢了,她的时日也不过这一阵子,倘若有其他的心思,折断便是。一株小小的花儿,再怎么想翻天,不过都是这花盆内的方寸之间,离了水土离了植株,枯萎不过一芥尘土。”
太后肩膀处正在按摩的手一顿,“奴婢明白了,您远见卓识,花终究只是花而已。”
8.重生后的苦涩
夜宴过后,容成殷独自在书桌前对着一幅画出神。
不止是眼角嵌有的红色痣,朱砂般的命格印;还有那双秋水眸,甚至于轮廓,恐怕世间再找不出如此相像的人。
仲夏已死,他原以为这就是结束,毕竟死亡已经是两两相隔,时间和空间的两厢决绝,再无相见的可能。比生离更绝望,遥遥无期的等待。
他曾以为这辈子就如此了,他与仲夏的缘分已尽;但萧徽的脸……
怎么能这么相似?仿佛能够从她脸上窥得几分仲夏的精魂一般。就像是故人借由了萧徽的身体,向他传递着得之不易的讯息。每个字、每句话,每个表情、每个眼神,都带有从前的气息,都在牵动他的回忆,一颦一笑都近在眼前一般。从前只能抓住的幻象,只能凭借自己的回忆来找寻她的痕迹,现在却是真真正正地站在自己面前,真实到他伸出手,对面的人就会回应他。
尽管他清楚,眼前的人并不是仲夏。再像也不是。
错位的情感,错位的时机,错位的一切。
可那又有什么关系?
他想获得的东西,他认定的人,难道不是命中注定的轮回?让这位安南县主来代替仲夏的魂灵,让他来延续他们本应该拥有的一切。上天的赐予。
即使只是讲了区区几句话,容成殷也能从中察觉到萧徽同仲夏完全不同的部分,无论是说话的方式还是具体的性格、看待事物的方式,都让他在假象中沉沦的同时清醒而自持。
仲夏擅长织绣,却不擅笔墨,萧徽偏偏是相反的。
如同镜子一般,虽看上去一模一样,实际上却恰恰相反。
她们从来都不是一个人,容成殷也从没想要把他们当成一个人,萧徽就是萧徽,仲夏就是仲夏。自己现在对萧徽的额外关注,只是从中获取到了一些对前人的怀念而已,仅此而已。倘若不是因着这一层关怀,他大概根本不会注意到萧徽。而萧徽身上独有的气质也的确难以掩盖,这让她难以“变成”任何人。
不过即使这样也很够了,人生短短不过须臾之间,何必把一切活得那么清楚呢?两个人还是一个人,活着的死去的又是谁,分得清楚就能活得更好了么?
倒也不见得。
容成殷自认不是什么光风霁月、世俗意义上的好人,但主动接触萧徽本身可也算不得罪大恶极。
他不是在编织牢笼,只是有意无意地挖了一处陷阱罢了,三分真心七分游离,假亦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为无。掉进去的算倒霉,掉不进去……他还有办法挖得更大。
而且他不是不能给萧徽幸福,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寻常日子的甜蜜罢了,他不是给不了,也不是不愿意。对萧徽这样小门小户的女子来说,如此不好么?
有数不尽的锦衣玉食和荣华富贵,而她几乎不用付出任何,他容成殷不图她的钱财不图她哥哥区区的官职,只用她在陷阱里做一只不经意间意外折了腿无法逃脱的羔羊幼犊,用以维护已然逝去的一些错觉而已。
世上的绝大部分事情都不够公平,可在容成殷心里的确有公公平平的一个秤,一端承载了他所能付出的,另一端即将盛满他所希望得到的。二者之间也是一种平衡,这平衡完全取自于他自己。
至于这处陷阱最后会不会连他自己也陷进去,那就不是现在应该要考虑的了。不战反而生怯,岂不成了一开始就输了的死局。
只是这棋局的下一步……从何下起?
正值休沐之日,萧徽晨起原想带着宫婢们在宫苑里锄草种花,抚琴赏景吃点心,院子里的桂花眼下已经开了,唯恐过几天凋零,现在就摘下来制成花蜜最为可口,到时候一并做成果酱金糕,够吃好一阵子的。
莲燕举双手双脚赞成,有吃的的地方肯定少不了她。
不料容成青却不经告知便来到宣华殿,身旁也只带了零星几个随从,身着玄霜鹤纹长袍,并锦纹圆领窄袖衫,活脱脱一个世家公子的做派,身旁几名侍卫也无一例外都戴着帷帽,这可让萧徽摸不着头脑。
好在不用萧徽开口,容成青便主动说是看休沐日清闲,正好得空可以带萧徽一起观赏一下宁陵城内的风土人情,“前些日子有些忙,疏忽了,还请县主给孤这个赎罪的机会。”不得不说,容成青长得很好看,又说这种带了点机灵的话,连带着面部轮廓都柔和了些,同平日里萧徽看到的身着龙袍的他很不相同,这个他更鲜活更肆意一些。不由得心里也在想,那么哪个他才是真正的他?是柔和的他还是严肃的他?一体两面,人本就是不同水流汇集到一起的一汪清泉,太过于纠结其中杂质的含量反而会深陷囹圄,萧徽清楚这一点,却还是不自觉地想多了解一些,多了解一些他这个人本身。
初见那天奇怪的感觉此刻又涌现上来,她与容成青也未尝有多熟络,何至于此?“仿佛之前见过”,这些话话本里也有,她却隐隐觉得不一样,也许是因为容成青的表情太过真挚,真挚的人是让人不忍他经受伤心之物的。
萧徽索性答应下来,心里也有些期盼能多了解容成青一些。一瞬间她恍惚间脑海中可能闪过了容成殷的眼睛,雾凇似的清冷又肆意的眼神。他们一样吗?在自己心里,也没什么不同,只是两个都和自己稍微有些接触的人而已,区别可能在于她和容成殷已经是说定了的朋友,对容成青……萧徽现在还不能妄下定论,但总觉得以后也会有交集。
莲燕张罗着就要去取件长衫怕风冷受寒,述怀则是同容成青带来的护卫站到了一起,待会出宫时如有需要扮演下人的角色。
在容成青的要求下,萧徽也戴了一顶帷帽,白色的纱长长地垂下来,将整张脸都盖住了。她其实从没戴这种东西,面纱也只是极其少数的时候戴过,她原本想来应该没什么问题,在宁陵城内又没人会记得她这张新来的小小县主的脸,但拗不过容成青的坚持。
系带弄不明白,几根细绳总故意和她较劲似的,偏不往一处去,帷帽也比面纱重得多,稍不注意就容易戴偏,或者掉下去。
容成青轻呼失礼,伸手替她系那几根带子,原本怎么系也系不好的细绳,到了他的掌心,纤细手指翻飞间就系好了,为避嫌,指尖甚至都没有触碰到她的脖颈。
传不来的指尖的温度。萧徽道谢,上了马车之后,只是独自看着自己薄如冰片的指甲出神。
萧徽初到宁陵,又只是第二次出宫去,见什么东西都觉得新奇,她倒挺想在大街上如同寻常百姓一般逛逛,但思及容成青的身份,还是作罢。
反正她今天也是来陪某人散心的,容成青说哪好就去哪就是了,她哪里都没去过,反而哪里就都很新鲜。
先到了城西街口,容成青便带她拐进一间银楼,里面满是金银做的首饰和器具,从流苏明月珰到金镶玉的步摇、甚至还有银茶杯茶壶,兼有从北境挖来的稀有矿石,镶嵌在本就熠熠的首饰上,更加炫目多彩起来。
容成青看到萧徽充满欣喜的眼神笑了一下,“我还未登基的时候,经常到这里来给母妃买些首饰。这是宁陵最大的银楼,各种首饰应有尽有,你喜欢哪样,直接包起来就是,叫侍卫们提着。”
萧徽左看右看,这件绞丝虾须镯喜欢,那件金丝八宝攒珠钗也喜欢,这件金累丝牡丹步摇也喜欢……索性大手一挥,全都要了,付了钱之后交由述怀捧着。
“这件绿雪含芳簪倒是雅致,”容成青对她说,“与你极为相称,你觉得呢?”
萧徽望去那枚小小的簪子,是以翡翠雕制而成的玉兰花,清新典雅,别致大方,旁的还有一串银子打磨而成的流苏,不是雪却胜似雪的白。她点点头,把那根簪子拿起来,“确实很漂亮。”
萧徽今日穿了一身翡翠烟罗绮云裙,配这裙子正好。因此从银楼出来之后便将簪子簪到了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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团团生机勃勃的青色让她心情不自觉地变得很好。
逛得有些累了,二人随意找了间茶楼歇脚,二楼的雅间,还可以听到一楼说书人的评书,吃着点心一举两得。
没想到宁陵城内随便找一间茶楼的点心都这么好吃,双色马蹄糕和核桃酪长春卷都做得这么好,而且里面加的干果也是岭南没有的种类;杏仁露里还掺了芝麻,喝起来醇香四溢,要不是这次情况特殊,她都想直接去后厨问问这露是怎么磨得这么细又这么浓,回头她也让殿里的丫头们尝尝,尤其是莲燕,还不得喝得肚子圆鼓鼓。
这边萧徽吃得尽兴,一楼的说书人也已经讲到了去年萧延昭在昆仑北境的那场大捷,把战斗描写得绘声绘色、惊险无比。
“你哥哥的武功确是一等一的上乘,近些年我同他比剑,几乎没几次能赢。”容成青摆弄着茶杯说。
萧徽这边用茶溜溜缝,语气轻松地说:“是吗?我和他比倒经常赢,只不过我们不比剑。”
“那比的是什么?”见萧徽的茶杯空了,他主动用茶壶去续。
“棋啊,他棋……”萧徽手指按住脸颊做了个鬼脸,小声道:“很烂的。”
容成青笑起来,萧徽嘱咐道:“这话你可别跟他当面说,不然他要找我算账的,该怪我不给他留面子了。但是我又没说错,他下棋是很烂嘛,围追堵截都不会,还能怎么教?”她耸了耸肩。
“这么说你棋技很好了?这里没有棋盘,回宫我们可以试一局,看谁比较厉害。”
萧徽坦然应下,“比就比,除了祖父我还没输过谁呢。”
“我倒没听萧将军说过你会下棋这回事,你不会也会打仗吧?可也未曾听过你有修习剑谱。”容成青说道,随后见盘子空了,“加盘金丝酥雀吧?这间茶楼独有的,别处吃不到。”
萧徽嘴里还含着豌豆黄,没想到那玩意这么难咽,勉强咽下一口之后还觉得总黏在嘴里,只好又喝了口茶顺了顺才说:“我会啊,我只是不练武功而已,谁说的上阵杀敌只能自身体魄强健;那些强身健体的身法我是没学,可排兵布阵的招数全在我脑子里,说起来要是没有万全的策略,光凭人和枪剑也是做不到完胜的。”
萧徽说完这句话,让容成青陷入沉思,更让他对她多了几分刮目相看。
前世他从未听说过萧徽还有这般本事,并且前世她也从未施展,倘若她真的算无遗策深谙兵法之道……那么对自己也是个不小的助力。
只不过眼下皇宫势力风云诡谲,还是不要她牵扯进来为妙,如果被有心之人利用,那可不是小事。
太后和容成忻那边他有预料会是一场血雨腥风的硬仗,只不过是后来的事了。至于当下,他能做到的也是最想做到的,就是尽可能维护萧徽的安全,不让她重蹈前世的覆辙,真正获得自己的幸福。无论这份幸福的归属在或不在自己身上,都是一样的,他对萧徽的态度都不会改变。
真正让他做出选择的,从来都只有萧徽这个人而已。
他看着正在吃着糕点的萧徽,帷帽仍然没有脱下来,只是白纱掀了起来,堆在帽檐两侧,丛丛天青竹林中探出的一点雪花,这样美不胜收的人,不应该被任何人禁锢。翠竹可以生长在任何地方,但最好不是皇宫。
明黄恐怕会败煞了她这份俏丽的青。
萧徽察觉到了对面的视线,微微一笑。
这份笑容同那梅雨季节的笑容何其相似,又有些不同。她此刻再没了哀愁,只剩下快乐。
容成青深感欣慰,为萧徽,也为一些别的东西。
他抬手捏了一块萧徽方才吃的那碟糕点送入口中。
不知为何,黄豆粉在他口中融化了之后,竟徒生更多的是涩。舌尖打转着的,是咽不下又吐不出来的东西,正如他重生之后过的日日夜夜,想做的事不能说给任何人听,唯有独自吞下生津的涩感。
9.他只奉命行事
孝安宫里,太后望着自己紫色的帷帐,思绪飘了很远。她身处后宫高位多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这容成青,必须按她的意思立后!
一旁的虞师练更是接连出主意,郑南仙的容貌可谓艳冠宁陵城,知书达理性子温婉,若非容成青执意软硬不吃,又怎么可能不上钩。
“依属下所见,何不让他们多接触接触,日久生情也容易些。”虞师练压低了声音说道。
这倒不难,太后想,只是要费心思创造一些契机罢了,这二人的确都没见过几面,再者说来,容成青一开始对郑家人有天然的防备也在情理之中。太后思忖片刻,然后说:“裴太医在太医院整日倒过得安稳,养了他这么久也该让他做点实事了。”说着便冲虞师练招手,后者心领神会地将耳朵靠近,密谋半晌。
裴橼家世贫寒,欲考取功名而不得,先祖曾行医,写过偏门的药方,经他改良后研制出的药丸非但更容易携带,且不易变质,效果更好;得了太后的资助才能在太医院做个小小的学徒,如今也已经爬上了正统太医的位子。太后选中他也没什么别的意思,不过是看他好拿捏,见识少,出身贫寒而心里常常露怯,故而将其安插在太医院中,必要时为自己行事。
制药对他来说当然不难,他多少也有些祖上积攒下来的底子和自身对药理研习多年的聪慧,因此制出无色无味的沸心散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再经由太后安排的宫婢下到容成青平日里的膳食,纵使是银针也不是百试百灵,如此便能得手。
太后这边想得周到,连着几天命人下到罐焖鱼唇汤里,虽药粉没有味道,但还是怕男主尝出什么蹊跷,正好鱼鲜全能掩盖住,可谓万无一失。
难就难在色香味俱全的一桌膳食端了上去,容成青却连着三天没碰汤,线人还禀报给太后,“皇上说前些日子喝金丝燕窝喝伤了,现在看到汤汤水水的就犯恶心,还许御膳房这月都不用给他端汤来。”
正所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太后连等了三天都无功而返,只好在每道菜里都下一些药粉,一包足量的药粉都用完了才停手。
酉时三刻,刚刚用过晚膳后不久的容成青,终于在这一通“暗算”下不失所望地发烧了。
太后早有准备,故作步履匆忙地赶来问皇上身子可有大碍,身旁侍女还提了个食盒,里面无一例外装着的不是粥就是汤,容成青脑袋本就昏昏沉沉,抽空看了一眼,闻到长春鹿鞭汤的味道差点没吐出来。
这厢太后还有意同他上演一出母子情深,命下人扶他起来要喂他汤喝,吓得他连连摆手,额角的虚汗都淌了出来,“母后近日不免操劳,这种小事就不劳烦您了,再加上孤如今实在没有胃口……”
还没等说完就被打断,撞上太后一双早有预谋的忧愁的眼睛,“这可是哀家特意命御膳房新熬的,怕他们控制不好火候,尽心尽力亲盯着把这碗汤煮好的,皇上多少也喝一点,不为了这汤,也为了哀家这份心意——”
看来今天是要把他往绝处里逼了,他连忙主动拿起膳食盒里的一碗红豆膳粥,仰头灌了下去,食之无味地喝完了,这才免去被强喂鹿鞭汤。
“只是哀家眼力不济,方才太专心现在感觉眼前一阵阵眩晕;哀家身体越来越不好了,也没法一直守在皇上身边,皇上又千尊万贵,旁人不得随意染指,那就不如还是哀家寻个靠谱的人来吧——”
容成青都不用听就能猜出太后嘴里要说出来的名字是谁,心如死灰地放下了碗。
“南仙她自幼也学过一些医术,寻常头疼脑热什么的难不了她,且这孩子心细如发,照顾人也恰当,又是知根知底的好孩子,一时之间也没有比她更合适的人选了,皇上您认为呢?”
容成青心想我认为重要吗?这还是暗卫提前告知于我、我想看看你打的什么算盘才将计就计陪你演这一出,结果原来你打的就是把郑南仙塞过来的主意!
容成青心里怨气冲天恼怒不已,但表面上却八方不动没有半分不妥当,实则想了又想,太后可以借由他来演这出戏,他怎么不可以借由太后刚刚搭好的戏台来演另一出呢?
思及此处,他便一边故作神清气爽之状一边回绝了她:“郑小姐正值豆蔻年华,还未指婚便到孤殿中,于礼数不合;再说了孤现在已无晕眩之感,想必吃两颗醒脑丸就该痊愈,更不能麻烦郑小姐。”
只见容成青偏偏是软硬不吃,太后扬长而去,走之前还把粥都留了下来。容成青一看到这帮汤汤水水的东西,才发觉方才喝的那碗粥的恶心感返了上来,硬是叫太医开了几副冷凝丸来吞下,身体的发热和恶心感才消退了很多。
他喊来编号为十七的暗卫,要述怀带萧徽走暗道来宣政殿一趟,有要事商议,速。
这边萧徽刚刚收到了珹王府的生辰拜帖,邀她同许多宾客一起去府上一聚,旁还附有一句话,“上次与县主言谈甚欢,恭候佳音。另有惊喜赠与。”
这下把萧徽的好奇勾了起来,并且上次同容成殷相处得很好,算算也有半月没见了,正好可以一同叙叙旧,再尝尝他府上的特色点心。
马车备好更衣完毕马上就要出发的时候,述怀突然不知道从哪冒了出来,还说什么皇上有要事相邀。
萧徽动摇起来,“很重要吗?”
述怀只是点头。
萧徽无奈地看了看才换好的缎绣烟水曳地裙:“非要现在?可我正要出宫呢,要不改日吧。”
面对上述怀真诚又急切的目光,“圣上嘱咐此事十分紧急,而且非郡主不可。”
“啊?”萧徽一时之间也没想到有什么事是“非她不可”的,只好咬咬牙命莲燕去一趟珹王府,带礼过去致歉,就说宫中有事无法亲至,然后便要往宣政殿的方向走去。
谁料又被述怀拦住,情急之下握住了她的手腕,随后很快便撤开:“失礼了,对不起……”
萧徽已经很了解他,知道他不善言辞,大多数时候都是更直接地进行肢体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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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达自己的意思,于是也没有生气觉得逾矩,只是颇有耐心地问他怎么了。
谁知述怀竟是一步一步领她又走回了宣华殿里。
他向萧徽眼神示意,萧徽便禀退了所有下人,而后述怀这才走到寻常的殿内的偏房书架旁,缓缓转动着摆放在书架旁的一枚水青色的花瓶。
只听见咔哒、咔哒的响声,两扇书架缓缓分开,露出来里面向下的阶梯。
这是……暗道?!
难为萧徽住在宣华殿许久,但宫殿之间藏有暗道这事她向来还只是在话本上看过,没想到如今就在眼前。
暗道里漆黑一片,只有临近屋内的几个台阶被屋内的光源照到了轮廓。
述怀从善如流地随手拿过一枚屋内的烛台,向萧徽说:“这便是可以通往宣政殿的密道,非特殊情况不可擅用,且知道此事的也只有皇上和极其亲密的亲信,原是戊戌甲等的秘密之一。”
看到萧徽不断向内张望的有些慌张的眼眸,他便知道她是在害怕,毕竟是完全未知的地方,倘若自己是歹人,骗她到了一个机关四伏的地方,这又怎么办?
于是他补上几句:“但您不要担心,这里面没有任何机关,之前前朝是有的,只是后来被皇上清除了,因此里面很安全。”
萧徽点点头,在述怀看来这犹豫的时间仿佛是在判断他方才话的真假。他欲说还休,最后左手拿着烛台,右手将小臂递过去,“倘若您害怕,可以挽住我的手臂,我会保护您的安全,永远。”
咬了咬下唇,她马上答应下来,左顾右盼着望向密道四周,方才也只是在想这感觉像话本里的乱世逃亡——要是他们带了食水就更像了。面对述怀主动递过来的人形拐杖,她也没有拒绝——尽管她不想承认,但她其实很有些怕黑。
不过述怀临行前拿的那一座烛台上有八根白蜡烛,因此光源是不缺的,她缓缓将手搭到了述怀的手臂上,感到习武之人的身体似乎更硬,气息也更稳,她记起来述怀一次偶然间曾和她说过自己的呼吸在必要的时候可以用作时间的度量。
当时的萧徽边坐在摇椅上吃月奉送来的冰格镇完之后的水果边问:“会有无法得知时间刻度的时候吗?”
述怀只是点点头,额发已经有些长了,盖过了他半只眼睛,“在山林间执行任务的时候,常常如此。”
只这一句话,萧徽便不难想象,他受过的曾经的苦楚。
思绪拉回到现实,萧徽想起还不知道容成青找自己是为什么就稀里糊涂地跟来了,想了想不会是和自己前些日子所说的兵法有关吧?不然皇上也不会找她走密道来下棋玩吧。
或许述怀知道点什么,她的手还搭在他手臂上,耳侧传来他均匀的呼吸,她尽量显得不怎么在意地问道:“皇上要我来,所为何事,你晓得吗?”
述怀摇摇头,仍然是那副平静如水的神色,不是刻意伪装,声音还带着一些少年人独有的青涩:“臣不知,臣只是奉命行事。”
10.下旨立你为后
想想也知道眼前这个榆木疙瘩应该不可能知道,萧徽心里想,那到底是什么事呢?想来想去也没有什么结果,话本里一般这种密会要么是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要么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两样哪个听上去都不太搭边。真是越想越离谱,索性就不再去想了。
甬道狭长而静谧,二人通过时几乎是肩膀都要靠在了一起,喜欢因着好奇,仍然在观望密道的墙壁和角落。
“县主一味跟着我进来,不怕么?”述怀问了一句,萧徽看过去,只能看到他映在烛光中的半边轮廓,他脸上仍然毫无表情,只是眼神变得晦涩。
“这不是还有你吗,我当然不怕了。”萧徽笑了一下,用搭在他手臂上的那只手拍了拍他的手,发觉他的手冰一样地凉,可是没有穿暖?
述怀微微低下头,昏黄的光影扫过他长长的眼睫,像镀给他的一层金身,显得他面容更加沉静了,可下颌角却还带着少年的利与茫然的钝,贴合在一起,如同一把贴上金箔的刀,只等着她去拔出鞘。“属下的意思是,县主这么相信我,难道就不怕我欺瞒伤害于您?”语气里带了些难以言明的小心翼翼,很轻,水中的波纹,清风被锈在水面上的声音,小幅度地圈圈荡漾。
萧徽笑了一下,嘴角带着俏皮,水色衣裙衬得她这个笑极尽温柔,玉兰初绽的花苞一般亭亭而自恃,空谷幽兰莫过于此,“我怎么没发现你什么时候还会开玩笑了?我不怕;因为你是我的侍卫,因为你是述怀,所以我相信你。”
真诚的瞳眸经由烛火微光而传递过来,几乎灼烧了他的眼睛,因为他是他,因为他是述怀,没有单单只回答一个职位,尽管保护她原本就是他理所应当的事情;也没有敷衍他,而是把他也当做一个人来好好对待。
他原本什么都不是,连名字也没有。
死了也不过是冢间枯草,连替他变成黄泉枯骨哭泣的人都不会有。
述怀原本就是这样以为的。
以为他这辈子自从被将领意外捡到军营、培养成为暗卫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全然失去了自己的人生。没有名字只有编号,没有未来只有过去,连姓名也无法保障的就是他这样下等的——仆人。必要时做主人的一把好刀、尖刀,因此他数年如一日用刻苦来打磨自己的刃,只为了不被抛弃,来替主人清除潜在的隐患;千钧一发之际他也可以做主人的盾,当那个人可以被牺牲掉的第一条命,毕竟他这样的侍卫比比皆是,但是主人却是唯一的。
主人可以有很多个侍卫,很多条命。
可十四,不,述怀只有一个主人,唯一一条命,也献给主人。
但是他的县主却说,因为你是述怀。
他第一次如此恨自己不善言辞,不能将听到这句话的感激之情好好地表露出来,只能继续无言地在黑暗隧道中前行,将手臂作为萧徽汲取些许安全感的凭靠。
无言的顽石,别人给予他什么温度他便是什么温度,坚硬而难以击碎。他还很年轻,但已经早早地被河水打磨成一块鹅卵石,带着些孤独的棱角,等待人抚摸过那些独特与纹路,将他从河水的冲刷中拯救。
光晕揉在他侧颜。
不知不觉二人走到尽头的一扇门前,打开后便是容成青所在的宣政殿。
述怀打开开关之前似乎有些犹豫,“如若有危险,县主只管唤我。”
萧徽点点头,没来由地想起了被自己爽约的容成殷,在别人诞辰之日不去赴约是否太过失礼了些……下次见到容成殷时她会亲自当面道歉的,想到他付之东流的好意,心中很有些不是滋味。
但这些情绪,在机关打开的那一瞬间被迫从脑中清除,既然已经来了,就不要再想没选择的另一个了。
出了门,目光所及仍是一排排书架,她想出口应该是设在了偏堂,四处也没有下人,她只能一步步慢慢走出去。本来想问一声,又觉得是否不妥,蜡烛烧得不是很足,眼下已经是夜里,显得厅堂里暗了许多。
找了一圈都不见人,只有布满帷幔的床榻上还没找过了,轻轻溪云纱中仿佛透出那人呼吸着的轮廓。
直接一言不发掀了当朝天子的榻中纱恐怕第二天就会被写进全城的话本里吧……
“皇上?我是萧徽,您……?”
从帷幔里传出人虚弱的声音,听上去状态十分不好,“你来了,原本……咳咳……不想叨扰你,可眼下实在是……没办法,只好请你来。咳咳……你先坐。”
纵使隔着层层纱幔,萧徽也感受到了他的力不从心,似乎说这句话就已经用了他全部的力气。皇上什么时候得的病?而且还病得这么重。
她原以为皇上会坐在案前同她谈话,也没想到是这么个情形。
萧徽哪有心情坐下来谈天,见殿内竟然一个下人都没有,忙就要叫人来照顾,结果被容成青止住。
“不……不能叫,外面都是太后的人。”容成青可不能说喊了人又怎么能让你留下,只好糊弄了一句。心里却想,就太后那点道行,怎么可能威胁到我的安全。
怎么?“太后?”萧徽不解地问。
容成青又咳了两声,做戏做全套,“太后想把郑南仙带进宫来照顾我,但我与她男女有别,眼下皇宫里我只信你,于是叫十四带你来。”
萧徽纤纤一双柳叶眉皱了一下,郑南仙?是了,她是太后的侄女,只不过这再怎么说也是他们皇家的事,关她一个萧家人什么事?再说了,“你说郑小姐同你男女有别,那就是你怕毁她清誉;我也是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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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皇上怎的不怕毁我名声?”
听了这话,容成青稍稍坐起来将帷幔掀过,露出他被药物催发的潮红发热的面庞,“话及此处,那我就也不瞒你,你可知我为何会突然患病卧床不起?”
萧徽心里隐隐上升了些不好的预感,“为何?”
“是太后指使太医院的人在我天天用的膳食里下了药,好给郑南仙这个可乘之机,让他们郑氏顺理成章地再出一位皇后。等生了皇子,他们更可以毒杀我扶持幼子登基;她今天敢给我下沸心散,明日就敢给我下鸩命毒,”容成青的声音缓和了些,眼神晶亮地看向萧徽,颇有几分恳求的意思,“所以我才找到了你,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太后她们得逞。”
萧徽深呼吸了一下平复心情,分析着当下的局势,既然已经这样,那皇上找她就不可能只是单纯的照料,“我明白了,那皇上您准备怎么办?”
“我深思熟虑了一番,不如你配合我做出戏,我下旨称战事一停便立你为后,这样一来堵住了太后的路,二来借着萧延昭的兵权,他们也不敢妄动。”一说到这个,容成青也忘了装咳嗽了,言语都流畅得像健康人一样。
萧徽仔细想了想,一来萧延昭是容成青扶植起来的,甚至力排众议让他当昆仑之战的主帅;前朝旧臣们对哥哥可谓极尽打压,如果容成青被太后他们踢下皇位,他们兄妹二人只怕是日子会更加难过。
二来不论是从哥哥以前给自己描述的容成青还是她来了宁陵这一个月所接触到的容成青,给她的感觉都很好,是一个真的会为百姓着想的皇帝,这样的皇帝执政对百姓来说也是好事。
一是私情二是大义,她都无法置容成青不管。
萧徽正色道:“我答应你,但等此事风头过了,太后那边没有动静之后,还请皇上下罪己诏,为天下解释清楚我们之间的关系。”
容成青点头答应。他心里舒了口气,看来太后的戏砸了,自己的戏倒成功了。
“不过……皇上方才说,太后下的药是沸心散,皇上又怎么会咳嗽呢?”为让自己心软,竟做到这种程度。
萧徽面带微笑地问出这句话,倒让容成青隐约出了点谎言被揭穿的冷汗。
“啊……这个……”容成青慌乱地,“许是……许是旧疾……太医说是肺有旧疾,时不时就咳一下,不妨事……”
萧徽笑了一下,没有责备的神色,反而觉得容成青这幅样子很有趣。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帝王原来也有心慌的时候,而且还是因为自己。容成青的目光不自觉地飘向身着一身烟水裙的萧徽,如同他们第一次相遇那般,烟雨濛濛,水色摇曳。娉婷的身姿,和前世没有半点差别。
这一世,我会成功吗?把你从死亡的命运中拯救,我能吗?
11.二人温暖良夜
萧徽来时正是晚膳时间,眼下更是夜凉如水,在床榻上盖着金缕被的皇上自然不觉得冷,可萧徽却凉得打了个喷嚏。
容成青见她还穿着薄衫,连忙就要从床上撑起身子去给她找些衣物,被萧徽匆忙拦下。她本不想穿他寝宫里的衣服,怕更加说不清;但看他实在担忧,再想想本来二人之间已经说好了要假撰婚约,就也不怕这些,她便自己开了旁的衣柜随便拿了件织锦披风来穿。
二人闲聊了一时半刻,萧徽忽然想起自己是答应了皇上要陪他做戏,但难不成整晚都要待在宣政殿里?
容成青听了这话之后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对……”看到萧徽脸黑得像锅底,赶紧添了一句:“至少要到明日辰时,等太后再有所动作。”
萧徽想抗议,可想到一半总归这事自己已经答应下来,不好半路反悔,已经被容成青拖上了这条“贼船”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
再者看到容成青仍然绯红病态的脸色,嘴里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只不过一会儿自己睡哪还是个问题,寝宫就这么一张床,皇上自然要睡;她倒也可以和衣在外室长椅上将就一宿,总之但愿事情一切顺利,只要熬过今晚就行。
她心里这样安慰自己。余光看到容成青仍然被沸心散所煎熬的神色,还主动从衣柜中捡了几块丝帕,幸好屋里备了盆水,她挽起袖子将丝帕浸到水里,然后拧干,叠成几段轻轻放到他的额头上。
刻意回避着容成青的目光,“皇上乃九五之尊,身体不能出差错,倘若和我待了一晚病情更重,莫不要说太后那边没法蒙混过关,就连我哥哥那边也不好交待的。”
容成青心里自然欣喜,在他眼里萧徽多少也试着开始同他相处,能得到这样的进步已经是他所不敢奢求的,只余一连的道谢,以及对比以及燥热脸颊上萧徽冰凉的指尖。
做完了出于人道主义顺手照顾容成青的活计之后,萧徽这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有点饿。
也是,从中午之后自己就滴水未进,到现在也该有两个半时辰了;晚上她原是要去参加宴会却没去成,隔到现在才想起来饿,也纯粹是被这兜头而至的一大堆事情给忙忘了。
想到这里,也不知道容成青还用没用晚膳,照他后来完整地叙述了一遍事情经过的意思,怕也是被太后搅和得没吃什么东西,灌的汤还都让人想吐。
“殿内可曾备有膳食?”她问向卧床的容成青。
容成青摇摇头,“不曾。”声音有些嘶哑,“宣政殿大多只为办朝堂上的事,暂且歇息罢了,都是御膳房做好了然后端过来的。”
萧徽看着空空荡荡的桌面,只有壶和杯,连几盘糕点都没有。她不禁暗想这到底是皇上的寝宫还是大漠荒原,膳房不相通也就算了,平日里竟然都不备吃食……掂量了几下,幸亏壶里还有点水,给自己倒了一杯喝下,然后再给了容成青一杯。
喝过水之后更饿了,她现在无比想念寝殿里做好的马蹄糕、长春卷和翠玉豆糕……早知道来的时候就偷偷拿过来一点了……哎?既然可以偷偷通过密道来,怎么就不可以通过密道回到寝殿里拿点吃食呢?
更何况现在又不是自己一人挨饿,皇上本人不也饿着呢,自己饿死事小皇上饿死事大,萧徽一边找着借口一边点点头,这就准备好了要出去。
躺着的容成青见她一副风尘仆仆要出门的样子还以为她改变主意要硬闯出门,连忙问她是要干什么去。
萧徽郑重地说:“去偷点吃的。呃不,严格说来也不是偷,我自己寝宫的东西这叫拿,光明正大的那种。”
容成青慢悠悠地问,“你是准备回宣华殿偷……不,拿吗?”
萧徽点点头,理直气壮且斗志昂扬地:“不去那里去哪,我怎么来的怎么回去就行,不用担心我,我去去就回,你有没有想吃的糕点告诉我一声。”
听上去颇为大气,有一种“今晚翠宾楼全场消费我包了”的大气之姿,换算到今晚就是“今晚天子晚膳我包了”,可惜容成青摇摇头,说出来的话彻底击碎了萧徽的念头,“密道现在打不开了……”
这厢萧徽已经把披风脱下来准备当包袱布用了,突然听到这句话无异于五雷轰顶,给本就饥饿的身体雪上加霜:“啊?你们皇宫里规矩这么多?!”
那厢容成青又摇摇头,面对萧徽的诧异仿佛脸更红了一些,“这密道一日只能开启一次,不是规矩,是密道机关的创始人衡阳严家最后一代传人在前朝奉命打下密道时就设定好的东西,谁也无法破解。据他所说是为了维护皇室宗族和谐,现在来看不过是想掣肘各方势力,不叫一家独大而已。”
萧徽彻底心如死灰饿得眼冒金星,开始后悔来了这儿。
容成青派侍卫强行让她来的时候她没异议,说计划的时候她也没异议,现在吃不上饭了她异议就大了去了。
可惜也不能直接对当朝天子发脾气,她和她哥的命还想多留几天——虽然她私下里认为即使是真的这么说了,容成青也不会一气之下把他俩赐死——否则她真想说你早说这里没饭我早跑了。
这下好了,包袱皮也不用准备了,她重新把披风披到身上,整个人像被霜打的茄子一样蔫,靠坐在椅子上,“那怎么办……好饿……”
容成青看她这个样子不免觉得可爱,先前只是逗逗她而已,一国之君当然不可能沦落到没饭吃,他刚想开口,就看到萧徽一个鲤鱼打挺从椅子上跳起来,神采奕奕道:“有了,述怀述怀!你还在吗?”
一句话直接把容成青派给她的侍卫摇来了。
虽然不能从密道出去,但是暗卫的本事可大着呢,虽然从国库里偷东西可能太难,但是随便找几盘糕点这还不信手拈来?
容成青默然,她就是这么用皇家暗卫的。
“偷……糕点?”原本在外面放风的述怀紧急从房梁上跳下来的时候也没想到,萧徽是要他去偷几盘糕点。
“哎呀什么叫偷?”萧徽连忙纠正道:“就只是拿一下,这左右不都是我的东西吗?我又没让你去太后的孝安宫拿杏仁佛手,你别那么紧张。”
述怀的目光由兴致勃勃的萧徽转向容成青,只见容成青“悲壮”地点了点头,“就听县主的,你去一趟,快去快回。”
述怀只好应下来,其间萧徽又跟他嘱咐了几遍必拿的糕点,什么牛乳糕桂花糕马蹄糕,这些自然不必说,“还有豆沙卷豌豆黄莲子糕,这些你看着拿就行,不是新做的就不要了;剩下的鞭茸膏木樨糕鸳鸯卷,你看准了再拿,栗子糕太甜的不要,黄金糕炸的不要,枣泥糕太腻的不要……反正你自己掂量一下,这就差不多了;哦对了,要是还能拿动的话,你顺手把八宝盒子蜜饯也都拿来,老规矩,桃脯全换成青梅果,其他的就没有了。”
听了一连串要求的述怀头昏脑涨地应下来,重新翻到房梁上的时候还在默背这些要求,对他来说翻墙夜行不是什么难事,但是这一大堆要求可是挺难背的。
看着述怀身影远去的萧徽突然一拍脑门,“皇上,我还没问你想吃什么呢,他就走了。”
容成青在旁边围观全程此时终于忍不住了委婉地说道:“我觉得他只能记住第一句。”
谁料萧徽回:“那是你培养的暗卫不行啊,脑容量怎么这么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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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时述怀归来,萧徽上去迎的时候,意外地一打开包裹没看到想要的各色糕点、蜜饯和糖果,反倒是一堆锅碗瓢盆,还有袋糯米粉和红豆沙,甚至连擀面杖都准备好了。
本就饿得有些头晕的萧徽看到这一包裹没一个能直接吃的,怒道:“述怀,你耍我?!”
可怜的述怀手足无措道:“不是的县主,你听我解释,已经深夜,因为皇上之前定过规矩,御膳房每日剩下的膳食都会在宫门落钥前分发给宫女太监和侍卫们,所以御膳房里做的糕点全都被一扫而空,连这些水磨糯米粉和红豆沙都是为明日而准备的食材,厨房里除了这些真的什么都没有……”
萧徽这才想起来,原本自己要去赴宴,也就吩咐膳房不用做自己的膳食,可是宣华殿连盘糕点或者蜜饯都找不到?
想也知道是谁的杰作,大概全都进了莲燕的肚子。
萧徽心如死灰,看来只好自己动手做了。
和面的时候她还问了一句:“你吃过没有?”
述怀看出了萧徽的怨气冲天,忙说自己吃过了,换了别的暗卫顶班去吃的。
萧徽一边往糯米粉里加水一边面无表情问他吃的什么。
“阳春面而已……”没说出自己其实还加了炒茭白和八宝野鸭……
在萧徽的怨气即将吃人的时候述怀马上告退,凭借房梁遁,走得极快。
容成青过来要帮忙,萧徽连忙拒绝,虽然是被迫病的,但怎么能让皇上带着病做事。
说这话的时候她已经和着不成团的面几近崩溃。
容成青把面团接过去,说是水加多了,随之多放了些面,勤勤恳恳地在揉。看上去还挺像那么回事的。
“没想到皇上还会做糕点啊……”
成型了之后萧徽连忙赶他回床上躺着,自己来填馅。
“我不会。”
萧徽哑口无言,“我其实也只是今天心情不好才和的不好的,平时其实……”想起自己炸了多次厨房差点没把萧延昭毒死的经历又闭上了嘴。
容成青好脾气地点点头,又说,“不会做也没什么要紧,各人有各人擅长的,没人天生就要会做,也没人不会做就理应被批评。”
萧徽愣怔着,没想到一个九五之尊、位于权力顶峰的人说得出如此贴近平民的话,没有人天生就有应该,但是仍然有人出生下来便是贱籍,被不公平地对待。人和人之间是一样的,可权力和权力之间大不相同。
就像他们二人之间其实也如隔天堑,只是短暂地交汇着妥协了同一个目的而已,萧徽捏着手中的红豆汤圆,一个个白胖地躺在自己手上,然后又开始烧水。
人和人之间何其遥远又何其相近。
半年之前她从未想过会来宁陵,一月之前她从未想过会和皇上有多余的交流,半月之前她也从未想过会认识容成殷,所谓命运,包含了太多不确定。
但是既然已经做到了这里,不如就走完这条路。
无论前方有什么在等着她,她都有信心去应对。
人无法改变命运到来的轨迹,但是可以应对危机和风险,人所一直学习、拯救的,不过是自身而已。
一碗热腾腾的红豆汤圆煮好了,容成青不顾她的反对一起把汤圆盛了出来。
热气蒸腾间,二人都不知道明天的结局是怎样。
勺子碰到碗发生的声响让她感到一阵莫须有的安心。
只有吃到肚子里的才是真的,只有现在才是真的。
就算即将面对狂风暴雨,今夜也仍然是今夜。
今夜没有星光,今夜未知全貌,今夜温暖。
12.谁安眠谁梦魇
好不容易把膳食问题解决之后,就不得不面临一个更严峻的问题:萧徽她到底睡哪?
她自己给出的答案是睡椅子上,其实也不冷,多垫几件衣物就行了,容成青多出来的衣服有的是,只要不挑那些极其名贵的就好。
容成青却不同意,说夜深露重怕寒气入体。
“那这里就一张床,我不睡这儿睡哪?”萧徽头也没抬地继续铺椅子。
谁料容成青却义正言辞地说:“你可以睡在塌上,我睡椅子。”
萧徽没听,拿了件水青绸缎长衫就往椅子上放,“一国之君睡在椅子上,皇上可别说笑,我还想多活几天呢。”
“那……”容成青见状就要另做打算,却被萧徽拦住。
不用提她也知道他要说什么,“一起睡更是别想了,莫不要说我们如今并无实在名分;皇上,就算召令下了,也只是有名无实。”
谁知容成青竟不愿轻易放弃这项提议,还在试图劝她,“其实说一起睡对我们的计划也有好处,明日里太后的人来,倘若见我们这样生分,怕是要露馅。”他当然在扯谎,太后怎么敢在明面上对他发难。
执意要睡在一起不过是他担心会凉到萧徽的身子,想到这里他又补上一句:“你放心好了,我绝无逾矩之意,我……不知道被月光浸过之后的桃子会不会更甜呢?我愿起誓。”上一世萧徽还是小叔的王妃,现在短短几月二人就变成了如今这般关系,他脸上生出几分燥热,萧徽此时也不知他心中的弯弯绕绕,一味只为二人的计划着想,这红潮在她看来,却是他病得更深的佐证。
因此那就更不能让容成青睡椅子,本来可能这燥热留一晚发发汗也就好了,现在这个节骨眼上可不能加重。
容成青这厢兀自说了半天,那厢萧徽自顾自铺好椅子可是都要入睡了,半点没搭理他。
二人之间肯定要有一个人妥协,目前来看无疑就是已经头脑晕眩四肢绵软只能在床榻上闭目养神的容成青。
沉默片刻,害怕萧徽已经睡着了不敢吵醒但是又实在忧心的容成青小心翼翼地问道:“要不要叫述怀去给你拿床被子?”
“太后明天一大早也许就会把郑小姐带来,皇上再不睡就睁眼到天明吧。”萧徽说着批判他的话,语气却很温柔。
容成青听了这话忙不迭闭上眼睛,偏偏却又要轻轻补一句:“汤圆很好吃……谢谢你。”
萧徽只轻轻柔柔地应了一声。
她的身体被整块丝绢外衣包裹住,脸庞蹭到那滑腻的触感,整个人随梦境一同下坠,祥和又安宁,多么希望现在拥有的此刻就是永远。
离永远结束,还有四个时辰。
丑时,深夜,孝安宫内,太后正与容成忻同虞师练密谋。
今日没能如太后所愿将郑南仙直接塞进宣政殿,她倒也没太过挫败,毕竟容成青心思缜密,此事不可急于求成。
虞师练说道:“南音阁那处有大小姐掌管着,倒替您省些心思。只是最近另有西南客商进宁陵大批兜售奇珍异宝,恐怕对城中的生意有损。”
“叫人搅和乱了就成,这点小事还用得着我们在这儿殷殷得挂心?交给南仙,她要是办不好,你就多加点人,我看她连这种小事也不一定就办得成。”太后拿过桌上茶杯,抿了一口。
虞师练应下。
太后又向容成忻说:“京畿的王府私兵还是八千吗?再统查一遍罢。然后南音阁能提供的还有多少也一并报给我,夜路走多了难免逢鬼,须提前为此事做准备。”
容成忻点点头,面庞还可以辨别出些许带着棱角的青稚,同容成青的眉眼有些许相似,毕竟是同父兄弟。不同的是容成忻的眼睛更加圆润些,眉毛也更轻,打着这样一副眉眼看向人时总还带着几分拙怜和人幼年时特有的机灵。他今日穿的是一件满绣银白月华长衫,更衬得他年少青青,洁洁胜雪。
虞师练凝神思考片刻便开口:“我们虞国曾有一位少年皇帝其母早亡,后宫殿被重新修缮,在这个过程中发现其母与人通奸的证据,因此被废。我想……或许我们可以如法炮制,倘若容成青失了做皇帝的资格,天下人便都会拥护我们王爷,到时候我们便不用只把法子想在大小姐一个人身上,如您所说,她虽美貌有余,难免心计不足,我们也要做另外的打算才够保险。”
太后沈思默想,点了点头,“那就暂且先按你所说去准备,倘若南仙那边还没有进展,随时都可以启用这个办法。”
容成忻在一旁没有说话,他的目光投向了窗外太后苑内所种的枇杷树上。太后脾肺有虚,心火旺盛,少不了每年打下枇杷果来熬膏喝润嗓。他由此想到了宣政殿内墙根不起眼处的一株桃花,他已经多日未曾查看,想必可能又长大了一些。
那桃树是幼年他缠着容成青一起种的,当时不过是孩童心性,他还能毫无知觉、发自肺腑地称他为兄长。然而现在,不仅是旁听,甚至是逐步参与了这场对容成青的围剿之中,这之间所隔的难道仅仅是年岁吗?
他年幼时难得有玩伴,四哥早夭,而二哥又只整日习武从不理会别人,小皇叔容成殷平日里又鲜少同他这样的孩童打交道,就只剩下三哥容成青。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的确确也过了一段兄友弟恭的、正常家庭的兄弟时光,只不过随着年龄的增长,温情破碎得更快、更彻底,他已经明白这天下只有一个,那寒凉奢华的皇位只有一人能坐,其他人,普天之下的茫茫众生都不过是陪衬。
连他自己也都是陪衬,只是曾经触及过坐在皇位上的人的真情,真心实意地同途过一段而已,更何况小孩子之间的玩闹压根也称不上同途。
但容成忻敢肯定容成青对于他们所做的一切不是无知无觉,对密探、暗语、谋划这些也并不是毫不知情,只是仍然尽可能地维持这亲情的错觉,对容成忻一如往常——至少是表面上一如往常。
有时他真的想什么都不顾地问问他。哥哥,你当真不懂吗?你当真不在乎吗?你当真不管我为要夺你的位置所做的铺垫吗?
但他不敢,他也不能。他至少不能把容成青尽力想要维持住的血缘间的亲密给破坏,这能给予容成青一些假象的温情,他知道,这能给他继续坐在孤独帝位上哪怕一点点存续下去的慰藉。
所以他不能说,不能戳破,这是他的原则,既然是容成青想要的东西,那他就尽量陪伴他扮演兄友弟恭、温良恭俭。
他不愿看到三哥容成青也像他死去的那两个兄长那般,实际上这几乎不可能。
计划一旦实施,所有人心知肚明便只剩下两种结局——你死我活。容成忻的成功代表着容成青的死亡,反之亦然。这是一个公平的游戏,两端系着二人的命,没有比这更重的筹码,也没有比这更公平的交易。
用血泪去博一个至尊至上的权威,然后亲自接过鲜血淋漓的宝座,蚕食前人遗留下来的孤独。
即使是如此,即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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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死,即使是必须不能两全——
容成忻看着母亲忧愁的面容,禀退了虞师练,扶她上床然后替她盖好锦被。
吹灭了烛火,窗外的黑夜一下子跌进屋里,月光更加明亮、更加圣洁。
即使要承担重重难以忍受的痛苦和代价,他们也已经没有回头的路。
他深知朝廷上现在支持太后党派的都是些什么人,无非是想茹毛饮血,踏着容成青——这个过分公正清明以至于招来世家不喜的少年皇帝的尸身分一杯羹,到时自己也不过是一介傀儡,任由母亲垂帘听政。
要回头已经太难,而前路又布满荆棘。
向前踏出一步,必定鲜血淋漓。
想到容成青得来这个皇位的前因,不由得轻笑一声,原来他也走了他哥哥的路。
罔顾人伦,灭绝亲情,弑兄的路。
容成青当初诛杀二哥的时候也如同自己心境这般沉重吗?他知道容成青写得一手好字,更知道他练得一出好剑法,字要写在纸上,当时却不知他的剑竟然会捅到二哥身上。
想来帝王家不过如此,当时被吓坏的自己去找母亲,泪滴不自觉地爬满了一张脸。母亲给自己擦泪,然后说了一句话,就这样把他带到无法回避的痛苦之中。
“如果想成为王,你也要如此。”
直白的一句话,从此便深入他的骨髓。
不知午夜多少个巡回的梦魇抓住了他,他在经久不绝的折磨中不可脱逃,梦境的内容总是大同小异:阴森的灵堂内纸钱纷飞,下放有棺椁,黑白分明。两尊黑棺椁分别装着大哥、二哥的尸体,他身穿一袭白衣,整个人也毫无血色,仿佛马上就要同身上的白衣融到了一起,随后伸出一只手,指节消瘦能看出分明的指骨,发抖地掀开那覆尸的白布。
白布下苍白的一张脸,眉梢眼角都是他最熟悉的模样——三哥。
伴随着一声尖叫由此醒来,刚刚苏醒时总是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的差别,连忙唤一个下人就问三哥现在在哪里,许久回过神来才发现死亡是假的,他并没有解脱而是仍然消磨在即将弑兄的道路上;也并没有真的面对三哥的尸身,由此不知是该哭还是笑。继而再次陷入睡眠,又一次开始循环着上演灵堂的那一幕,第一千零一次做寻人的举动。
有时他想这或许是氏为容成的一种报应,对他投生到这个姓氏的一种无尽的诅咒和怨恨的实体,让他白天黑夜都无法安生。
只能夜晚忍受着被梦境不断攫取的惊魂感,白日里面对容成青寻常的问候再扯出一桩笑脸自如应对。
容成青不理解他的痛苦,谁都不能理解,连母亲都不能。
可是总归总归,看着容成青逐渐远去的备显孤独凄凉的背影,想到他身上欺压着的兄长的命,他有时会极其偶尔地、小小地庆幸一番那样的梦魇痛苦没有发生在容成青身上,他不能,他不该,他也不忍让容成青这样承受。
月光普照在院子里,容成忻整个人浸在透明色的光里,无论是尚且稚嫩的面庞还是单薄而瘦削的双肩都象征着他其实还只是一个未曾及冠的少年而已,兜兜转转走出孝安宫,心里无端想吃蜜桃,但又不肯拿果脯出来,夜深了吩咐下人去寻未免也太过任性跋扈。
于是他什么都没做,只是静静地望了一会桃树的方向,心事里带了点少年人特有的天真,不知道被月光浸过之后的桃子会不会更甜呢?
吃下去之后,又能不能回到从前呢?
13.是为我愧疚吗
第二天一早,还未到辰时,容成青便醒来。也许是沸心散的药效还没完全过去,他这一整晚睡得都不太好,又生怕萧徽浅眠,不敢频繁翻身怕把人吵醒,于是整夜都在半梦半醒中度过。
他下床想去叫醒萧徽,拖着尚且绵软的身体一步步前去。
萧徽窝在椅子上,怀里还盖着他那件锦缎长袍,他心里涌现出一些很特别的感情,像是尚且还没从前一世中脱神,眼前的情景是他从前想都不敢想的。
她的睫毛很长,容成青第一次发现,闭上眼睛时尤甚,垂成一道细密的眼帘。睡着时的萧徽和平常大有不同,不再露出嘴硬心软的性格,也不再为计划而烦忧地蹙眉,只是宁静地躺在那里,像回到了生命的始初。容成青有一瞬间的愣怔,不想叫醒她,让她多睡一会也好。
而自己守在她身边,既不算坏了规矩更没有露馅,就这样便好。也许是昨晚的事让她太过伤神,所以才睡得这般沉。
容成青去再找件衣服给她盖,就在这时,殿门被敲响。
声音透过门原本有些隐约,但说话的人声音很大,“皇上,太后娘娘问您感觉好些了吗?”
说着便未等他回答就打开了殿门。看到的正是这样一副皇上俯下身体照顾人的模样,而这个人竟然是——安南县主,太后派来的侍女吃了一惊,但不敢询问,只得匆匆交待一声就回去给太后复命。
与此同时萧徽受到惊扰也醒了,看到大敞的殿门心下了然,“来过人了?”
容成青点头,同时安慰她道:“眼看着撮合我和郑南仙不成还来了这么一遭,太后必先与我谈话,你且放心。”
“那皇上……万事小心。”萧徽看着他,此刻才有了二人真的站在一条阵线上的实感。
用不着太后来找,容成青主动登门造访。
尽管脚步仍然虚浮,但却不能露怯,一进门就给太后行礼,然后直接跪了下去:“既然母后已经知道了,那孤也不再瞒您了,孤先前说不想纳郑小姐入后宫,其实早有原因,只因孤对安南县主萧徽早已情根深种,才将她请进宫来,求母后成全我们二人,允立萧徽为皇后,儿子定当感激不尽。”
太后眉头跳了跳,本来还想装几句嘘寒问暖的话来打开场,怎么她都还没开始发难,容成青这边先给她个下马威,她若是不答应,未免就成了拆散皇帝真爱的大恶人,且这两日知道他们在一起的宫人指不定还有多少;可她要是答应,岂不是着了容成青的道,被他牵着鼻子走。
好一个容成青,太后想道,这性格可算是继承到了容成家的十成十,这一下竟然把她都给套住了,答应也是不甘的甘愿,但是眼下又不得不去做。
“皇宫内婚嫁大事不得儿戏,安南县主未必是皇后佳选,贵妃位也不算委屈了她,此事尚可再议。”太后拧了拧眉心。
容成青早就预料到太后没那么轻易松口,只不过不拒绝这就算第一步的计划成功了,暗自松了口气。
“等等,让萧徽来见我,哀家有话对她说。来了宫中那么多时日竟也没个嬷嬷教她宫中的规矩,从我孝安宫中分她一个,径自学去。”
谁知还没结束,容成青心里又悬了起来,但是面上仍然不显,应了下来。听上去只是要萧徽去学学规矩而已,应该不妨事,而且萧延昭乃当朝上将军,谅她也不敢如何。
萧徽原也是这样想,可是当容成青回宣政殿休养后,自己跪在孝安宫中行礼,她察觉到这个氛围好像又不是太后说的那个意思。
“萧氏女,你可知你犯了什么错?”威严的声音从堂前传来。
小住禁宫多日,萧徽第一次感到不可预知的恐慌与无措,但还是强打起精神回答:“臣女不知,臣女在宫中多日,从未犯下什么错。”
她说的也是实话,这么多天她大多时候只是在自己殿中,就算对宫中规矩还有诸多不清楚,又哪里有犯错的机会?
太后冷笑一声,继续说道:“狐媚惑主,妖言惑众,还说你没错?!”
萧徽被这莫须有的质控惊了一下,随即镇定下来,原来太后打的是这个主意。知道了对面人的意图之后,她的紧张也消退了大半,无非是要找个由头给她罪受罢了,这个她也预料过,只要挺过这一会儿就好,没什么好怕的。
于是萧徽保持沉默,等太后自己说出对她的“惩罚”。
萧徽不说知错,不肯承认错,这在她眼里是因为她本来就没有任何错处,更何况太后也不是什么清明人,这样给她妄下罪责还指望她能承认,简直是异想天开。她可以受罚,全凭太后的喜怒哀乐,但不能让她认错,这全凭她自己的作为。
可她的坚韧在太后看来更是罪加一等不知好歹,寻常人家的女子哪个见了现在这个场面还能镇定心神不磕头求饶的?看来萧家也是些不识抬举的硬骨头,连同她哥哥一起都不过是微贱出身,偶得了皇上提拔还以为攀上高枝得意忘形,竟敢去勾引皇上坏自己的大业……
太后怒极,“业障需要用经文洗清,你犯了足以株连九族的罪过,哀家只是让你虔诚抄送经文以赎清罪孽,你合该知足。”
萧徽无话,起身去取纸笔,站在案前就要抄写。
“等等,如心虔诚,必须跪下抄满经书才行。”
听了这话,萧徽抬起头第一次直视太后的双眼,看到那双眼睛里写满了讥讽,只好暗自忍下来,不能功亏一篑,这是她和容成青共同的计划,不能因为一时之气而失败。
蘸饱了凝金墨的毛笔一笔一划地在纸上抄写着,跪得久了,膝盖硬生生地疼痛起来,手臂也因长时间的书写而发疼,可她没有停下,也没有试图偷懒,只要熬过这一段时间就好,她在心里安慰着自己。
太后早已经走了,只剩下她心腹的侍女在旁边看着萧徽,才只是抄送了一半,一整柱墨块便已经磨完了。内殿被太后吩咐着不许任何人踏足,萧徽在这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能依靠自己,去取墨块时因为一瞬间的站立眼前白光一闪,差点摔倒在地。还好没有把砚台砸碎,否则又给了太后指责她的机会。
抄完这一整卷的经书,几乎用了一天时间。把经书递给太后的侍女时她已经面无血色,一整天未进食水又被如此对待,饶是萧徽平日里身体康健都受不了这样的苦。
有那么一瞬间她想到了远在疆场的哥哥,不知他过得好不好,自己方才忍着不去得罪太后,多少也是怕太后在群臣面前向哥哥发难。
不知道哥哥知不知道自己正在宫中步履维艰地生存着,这宁陵城,原来她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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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接触的只是冰山一角而已,各方势力的斗争,她在这几天才能勉强看到一些,感受到一些。
作为旁观者的她尚且感到窒息,不知早已作为局中人的容成青这些年来是如何平衡这一方局势、平衡这整个国家的。
膝盖被长时间的按压生出钝痛,大概早就起了淤青,她不敢大幅度地走路,只能一点点摸索着倚靠着殿内的柱子磨到殿外。
一开殿门,已经暮色四合,她在这里整整用了一天的时间才加急抄完经书。
述怀从槐树间飞身下来,连忙急切地迎着她,问她可有大碍。
萧徽轻轻摆摆手,已经没有什么多余的力气说话,述怀扶着她,原本想背起她却被拒绝,“还在孝安宫前,要注意着些,没关系,我还可以走。”
萧徽想到了容成青的病,于是问道:“皇上的沸心散解得差不多了吗?”
“皇上很担心您,一直在询问您的情况,偏偏太后严令不许人进,他一时气急,就又……”述怀低下了头,不想再说。
萧徽心里升出不好的预感,“怎么?加重了吗?”脚下的步伐不免加快了些,可酸软膝盖已经无法承受,她差点摔倒,还好被述怀及时搀扶。
“太医一直在守着皇上,应该没有大碍,县主别着急,您身体……”
还没说完就被萧徽打断,“快扶我去宣政殿,我要去见他。”
述怀于是应了下来,不再说话,如同他做暗卫的无数个守护自己的县主的日夜,只是沉默不语,把自己有力的臂膀给她作为一个凭借。
到了宣政殿,萧徽焦急地开门,想看看容成青现在如何。
太医们刚刚离开,容成青听到门的响声也马上睁开了眼,“是你……你回来了,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太后有没有为难你?”
“我没事,我还想问皇上呢。”她抓了个凳子坐在容成青榻前问道:“皇上到底怎么了,药效还没过去吗?不是说最多两天就会好?我听述怀说你……”
容成青苍白的脸上勉强露出一个微笑,不忍心让萧徽为他担心,“我没事,真的,这是述怀小题大做罢了,方才太医开了宁神丸,说只要安心休养就没什么问题。”他咽下嘴角的苦涩,报喜不报忧。
萧徽知道容成青是怕她担心所以不说,两道柳叶眉微微皱起,“述怀从来不会胡言,他是有什么说什么,我很清楚;我看不肯跟我说真话的另有其人呢。”
她这为自己担心的神态落在容成青眼里分外可爱,他笑了起来,“看来你和述怀相处得不错。”
萧徽点点头,“他是个称职的侍卫,对我很好。但是现在不是该聊这些的时候吧?你真的没事?”
“真的,要不要我舞套剑来证明自己?”看容成青还有心思开玩笑,萧徽悬着的心也就放了下来,“还好你没事,不然因为我有事的话,我会很愧疚。”
“是吗?”
萧徽说:“对啊。”
“是因为是我,所以才愧疚,还是因为愧疚才愧疚?”容成青垂下眼帘,睫毛的阴影打在眼角,看起来很孤寂。
容成青这一番话让萧徽摸不着头脑,以为他是烧得脑子还没好,“这不是差不多吗……”
“那如果是容成殷,你会愧疚吗?”
14.她不能再受苦
萧徽疑惑,不知道为什么他要突然提到珹王,她和珹王只是刚刚才结识到的朋友而已,看到容成青小心翼翼的神色,难不成他误会了什么?
“为什么要问他?他怎么了?”
容成青摇摇头,不答,只是又觑了一眼她的脸色,“是我说错了,没有这回事。”
萧徽听了这话反而更想刨根问底,“哪回事?皇上该不会是烧糊涂了?还是你们吵架了?”想了又发觉出来这是他们皇家的家事,自己或许不该问,于是不再问。
“你就当我是烧糊涂了吧……”容成青作势就捂住了头,“你还真别说,确实有点热。”
萧徽一看就知道他又戏瘾大发,悄悄翻了个小白眼,索性就近坐下来,膝盖还痛着,动作差点踉跄了一下。
“你怎么了?”容成青见状马上扶住了她。
她摆摆手,示意这没什么。
“你不说,我就自己去问述怀。”
萧徽抿了抿唇,“太后命我在堂前抄佛经赎罪,你不要放在心上,只不过找个由头来寻我麻烦,也不难,我抄完了就回来了。”
容成青垂眸,明白她有所隐瞒,事情该不会如此简单,只好一会再盘问述怀。他只怕萧徽在太后那边受了刑,身体吃不消,不过仔细想来,就算太后再般恼怒,也不能做出这么过分的事,更何况动用私刑万万不得,这件事她又不可能主动披露给大理寺,叫大理寺去进行这刑罚,左右想来,还是萧徽不愿亲口告诉他,怕他太过忧心。无论怎么说,现在的一切也算往好处在发展。
“先不提这个,我有更重要的事同你说。”萧徽正襟道。
容成青点头,“你说。”
“既然太后此事不成,必当准备更多,而且谋反之重中之重便是兵力,这可并非短短时日就能做到的;因此我怀疑,太后等人很有可能留有后手豢养私兵。”萧徽凝神分析道:“眼下方圆两百里内,太后势力最多聚集的是哪一处?”
男主若有所思地,“京畿道无疑,方向大抵为东南,那里留有数座郑府别苑。”
“那么很有可能就在此处,必须安排人好好排查京畿道东南,再做打算。太后在宫中沉浮多年,必定不会如此鲁莽将成败全系于郑南仙身上,这个计划败露必定会再另寻他路,我们要小心为上。”
容成青点点头,脸上的潮热还未完全消退,可除去两颊之外的地方却又是苍白的。
“皇上先好好休养一阵,即使再着急,太后也不会如此急切地朝我们发难的。”毕竟方才还难为过自己,应该会安生几天。
萧徽说罢便给哥哥书信一封,信中简明了此事的经过,又说明了自己现在的境遇,随后再麻烦他派几位萧家的护卫一同前去京畿道督察。
事关紧急,信鸽又太慢,而且路上若是被有心之人截获这一切就都泡汤了,必须找一个自己完全能信得过的人来完成送信的任务。
述怀可以倒是可以,就是还得留在宫中护卫她和容成青的安全,况且对宫中地形也熟悉,万一再遇上昨天那种尴尬的情况还能脱身去帮他们做事,也能省去许多麻烦。
让清言去就再合适不过了。
萧徽于是将信交由给他,叮嘱了几句,再为他安排了几匹好马,他便匆匆离宫去了。
随后回到殿里同容成青交待了几句,让他先不要担心这些,“眼下还是身体为重,我去御膳房盯着火候给你端回来几碗金丝燕窝去,早些安寝,省得想东想西。”
容成青笑眯眯地应了,一副言听计从的模样,萧徽对自己这么好他当然开心而且受用。
见她推门去了御膳房,容成青这才唤来述怀,问他萧徽到底在太后那里都受了什么苦。
“臣问了旁的一些侍女,说是命县主跪着抄写《妙法莲华经》,一整天。”
“跪了一整天?!”容成青恼怒地,本就苍白的脸现在因为怒气沾染了几分血色,“几天不见太后这难为人的本领见长了怎么的,从前不都是罚人擦擦花坛、理理卷宗吗,她竟让人跪一整天抄经?!”
述怀不语,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面对萧徽的境遇他当然同情并且觉得不该,但在他的身份又不能去指责皇帝没有即使拦住太后。他不过一介侍卫,即使皇上和县主待他再好,也要明白主仆有别、尊卑有分,他和皇上、和县主,终究是两个世界里的人,一层荒凉的隔膜在他们中间,无形无质,却无法消融。
因此,他又有什么资格、什么立场、什么身份来说任何话?
连安慰都显得太过单薄。
述怀所不知道的是,此刻的皇上脑中所想的,绝非他想象得这么简单。
因为他是死过一次的人,是见证过萧徽、容成殷、容成忻接连死去的人。
他已经又活了一遍,有机会能够重来,有机会能够挽回。
但是这一切真的可以挽回吗?
萧徽真的如他所愿看似没和容成殷有过多的牵扯,离他更近了;但也正是因为和他距离近了,于是遭到了痛苦的反噬。
他差点忘了,这本是他一个人的命运,独自寒凉的王座,连骨缝里都由着他浸着孤独的眼泪。
原本不应该如此,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对还是错。
该靠近萧徽吗?该挽回吗?又如何挽回呢?
是否这只是一场命运的轮回,只为见证他自己的失败而已,无法挽回无法改变,只能亲眼见证身边的人的离去,靠近竟等于给予痛苦吗?
他脑海里浮起萧徽那道娉婷的天青色身影。他不能再经历一次她变成冢中枯骨,甚至不能再接受她受一丝一毫的伤痛。
他本意是好的,没有想过会把自己身上的附赠加诸给任何人,没有想过让别人替自己承担一分一毫,更何况……是萧徽。
容成青之前以为他是被天选中了的人,所以可以死而复生,两世天子。现在看来,死而复生生复死,一切的源头竟然就是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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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做的意义呢?
为了规避痛苦所做的努力,结果却间接地铸成了痛苦本身。
滑稽的轨迹,命途的弧线。
到底该选择什么?谁来告诉他?
到底让他活过来的目的是什么?是馈赠还是惩罚?
也有可能这只不过是一场梦,是命运和他开的一个玩笑,明天醒来他会发现自己重新变成了冢间枯骨,变成游魂,或者投生成别的什么,和这一切再没半点关联。
可是这不是自私又是什么?萧徽已经被他牵扯到了这个局里,欲戴皇冠必受其重;欲过荆棘,必承其痛,这么简单的道理如今怎么能被其他的东西动摇。
这只是一场意外,他没有预料到,然而就要因此而放弃吗?
那之前所下的决心是为什么呢?所付出的又是凭什么呢?
凭借着对萧徽的信念、对大梁的信念已经行至于此,这时候放弃未免太可笑了。如果世间的万物都能动摇他的话,那他坐在这个位置上,一令之下能抉择整个国家的生死,他配吗?
容成青从前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他理所应当地认为自己配,没有比他更配、更适合的人。他在外界口中无情无义、弑兄除亲,已经没有半点人情可言,可他自己的模样没有谁比自己更清楚。比狡辩更有效的是直接让天下人看到他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位列顶端,为什么配得这一声皇上。:
只是同样的问题,换到萧徽身上,他怎么就算不过来而慌神了呢?
结果如何,只有做了才知道,他没有预料到从而阻止让萧徽受伤,这固然是错;但仅凭这一点就能证明他不行、他不能、他不可以将萧徽挽回了吗?
不可能,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更何况,如今他坐拥天下。
容成青脸色阴沉,现在最重要的是让太后找不出时机再针对萧徽,不能再让她受苦。
否则自己重新来过到底是为了什么?
“去传太医,给县主开几服补品补补身体。”他不再挣扎于自己的脑海,轻轻开口对述怀说道。
述怀应了,正要去,却又被容成青叫住,“不……先别去了,孤寝殿的药匣里有活血化瘀的膏药,你拿去给她,再吩咐御膳房多做些她爱吃的糕点。”
述怀转过头看向从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年轻帝王,只见他抚着眉头似在反复思量。
容成青是恐怕萧徽知道了他知晓这些又要分心,于是嘱咐道:“不要特意说是孤让的,以后都是这样,御膳房要常备县主钟爱的茶点。”
“……是。”述怀领命走出殿门,皇上的心思他猜出了几分,但他不好对二人的关系多做揣测。
县主于他是天边明月,虽只做了几个月的主仆,却让他觉得仿佛自己生来就应该为县主奔走。
县主是这么好的人,连天子都倾心仰慕。
他不敢再想,压制着心头泛起的那片酸涩,回到宣华殿,有她在的地方。
15.抬举她为贵妃
清言风尘仆仆返回太初宫时,萧徽正伏案看话本。
她打开回信,萧延昭信中写着近日的确在军营抓到了两个探子,是谁派来的暂时还不清楚,只是从他们身上搜出来了一个信物,应该是身份的象征,随信寄来了。
萧徽手伸向信封深处,里面是一枚黄铜符。
谁知太后这边刚安生两天,就又撺掇众人一起前往孝安宫设宴,美名其曰天家众人好好吃一顿饭,这话听着倒没什么问题,就是偏偏嘱咐道得把萧徽带着,这就有点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哪是皇家家宴,分明就是鸿门宴。
等容成青带着萧徽一同赴宴的时候,容成忻、郑南仙等人已经在八仙桌前坐好了。
估计又是为了制造自己与郑南仙相处的契机。容成青心里想着,但仍然怕太后难为萧徽,于是隐隐地提防着。
太后倒是没多说什么,只是让大家吃饭。
“一家人难得聚在一起,好好吃顿饭。正好前些日子循州上贡来的乳瓜正是新鲜可口,都来尝尝这菜。”
这“一家人”听在萧徽耳朵里却是有些刺耳,皇上和容成忻固然是兄弟,她太后和郑南仙也是姑侄,那萧徽这个外人又凭什么和他们皇室宗亲称为“家人”呢?萧徽可不认为太后能有这么快就接受她与容成青的婚事。
不过她早就做好了被太后刁难的准备,这些只不过是小打小闹而已。
于是眼观鼻鼻观心地开始吃起菜来,别的不说,这沙舟踏翠倒是没吃过的菜色,萧徽没忍住多夹了好几口,确实可口。
虾籽冬笋也比她之前吃过的好吃得多,看来太后多少也为这顿饭付出了些心思,心中的提防也就渐渐放下来了。
容成忻同容成青依然一副兄友弟恭的样子,容成忻平时话不多,文静之余还带着一些少年特有的灵动,只是眼下这顿饭他也明白母亲的用心,于是更不再多说。
太后则是一直照顾着郑南仙,说这三鲜龙凤球和素炒鳝丝是特地为她准备的,“知道你从小就喜欢这两样菜,姑母特地让御膳房的学了做来的,快多吃些,你瞧你,才几日不见,身子又清减了。”
郑南仙忙夹菜,笑着应:“难为姑母您还记挂着我的口味,这比我往日吃的还要可口呢。”
太后展开笑颜,“你以后什么时候想吃就来孝安宫里,吩咐一声的事。”
郑南仙连连点头,这二人好一副姑侄相敬相亲的模样,容成青看了感觉刚刚好起来的头好像又有点晕,只想赶紧吃完饭走人。
“安南县主也多吃些,从岭南到宁陵几千里,平日里按份例做的菜恐怕多少不合胃口,这道绣球乾贝也是特叫人来做的,你尝尝是不是家里的味道?”太后这样一反常态地温和倒有点吓了萧徽一跳,也刚刚注意到那道家乡菜,夹了一口尝过,做得不能说不好吃,只是总归差点意思。
但是面上功夫还是要做的,于是谢过太后顾念,“很好吃,同家里做的味道一样。”
“那我就放心了,还怕你在这里不适应,只权当在自己家便好。”
萧徽扯着僵硬的嘴角笑了笑,心想,我还是客人呢你就让我又跪又抄经。
“这宫中事务繁杂,规矩多,你初进宫来难免有所纰漏,你待会从我宫里领个婆子走,让她多帮衬着你。”
容成青刚想出口拒绝,又想到那日为了应付过太后已经把这个要求间接答应下来了,不免后悔,在犹疑之际,萧徽就从善如流地应下,脸上并没有不快。
这顿午膳虽不能说如坐针毡,但因为时刻提防着太后向自己发难,所以萧徽吃得也不太愉快。太后旁边更是一左一右跟了两个吉祥物,金童玉女似的,一个穿紫一个穿白,依她来看,这俩人过年的时候围个肚兜就可以直接送元宝去了。
不过她为什么觉着,郑南仙对容成青其实并不热络,在太后明摆着为了她能献媚引诱容成青搭的戏台子上也并不卖力。还有,容成忻的眼神怎么常常落在郑南仙脸上呢?虽说郑南仙实在是艳冠宁陵的美人,但是按太后的意思,这不是你容成忻的皇嫂吗?
这些腹诽,萧徽当然没有说出口,虽然容成青对郑南仙没有一点多余的意思,也一直在提防着太后这边外戚的势力,但是对于容成忻,萧徽明显感觉到他并不讨厌他,可能毕竟也是兄弟,血浓于水。
她又倏尔想到那天容成青突然提到了容成殷当时的表情,有些疑惑,又不得不确认的样子,她实在有些读不懂。
外界传言容成青是个不顾亲情而弑兄的冷血帝王,可现在看了他对容成忻的态度却不像如此。
但是他对于容成殷又确实有着一些自己说不出来的怪异,说是厌恶,其中又夹杂了一些别的什么,她暂时还不懂。不过也许之后会懂,再说这也是人家的家事。
看着走在前面的容成青的背影,她想,她现在算不算多了解了他一点呢?
容成青有所预料这顿饭既然没到鸿门宴的程度,没怎么刁难萧徽,那么就应该是狂风骤雨前的小小预告而已,果不其然,太后很快就又传召他立即去孝安宫,这次只他一人,没有萧徽。
这样也好,萧徽说她也可以专心研究一下萧延昭给她捎来的那个可疑的符,在京城中没有见过,大概是某种组织的凭证,她得仔细查查,也许出宫一趟。
容成青有些紧张,劝她小心,“不如还是派人去查吧……我怕……”
“没事的,述怀清言都跟着我,更何况现在最重要的就是不能走漏风声打草惊蛇,宫中不知有多少太后的耳目,我们可信的人也并不很多;皇上你放心吧。倒是你那边也要小心,若有急事,可以用这个找我。”说着就往容成青手心里塞了一枚信号弹,“这是北境昆仑擅长奇门遁甲的邬家所作,卖的东西贵还不说,且规矩极多,甚至不收银钱,光是这样一枚‘千里传讯’就要二十柱晒干的上等紫荆,你可省着点用啊;不过好在效果好得没话说,无论何时何地,哪怕百里之外我都看得见。”
容成青点点头,发觉到了萧徽是因为担心他,于是安慰她道:“我这边不会有事,不然多拨几个述怀那样的暗卫跟着你吧。”
萧徽轻轻摆手,“用不着,两个这么厉害的侍卫还护不住我吗?”
容成青笑着拍了拍她的头,“好吧,万事小心,我可就这么一个安南县主。”
萧徽还在整理被他拍得有些凌乱的发型时,容成青就已经在孝安宫里了。
太后一改之前的强硬,重新回到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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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的表情,“我也不同你绕弯子,我是从小看着你长大的,你是什么孩子我比其他人都清楚;现如今朝堂之上的局势你也明白,原本对萧延昭将军不满的旧臣便有很多,这下你还要立安南县主为后,这不是给他们可做的文章吗?”
这话乍一听有理,而且是站在为容成青考虑的角度上说的,可细细想来便能发现其中的不对劲,先不说前朝旧臣有多少同你郑家结党谋私,就光说萧延昭出征北境这一事,当初极力反对的不正是你太后和与你们有关系的旧臣?在北境大捷之后就装鹌鹑,现在更是急着切割来说好话,一副为人着想的模样,容成青真是听着想笑。究竟是谁想为这些事做文章呢?
“再者说,我又不是不让你成婚,自古哪个帝王立皇后时不是再三选择、择优选择,毕竟这天底下有几个女子能担得起后宫之主的位分,你以为皇后有多好当?我给你安排郑南仙,也并非是成心要拆散你同安南县主,哀家难道能不为你好么?”太后晓之以情,动之以理道:“郑南仙毕竟是老辅国公亲自养在膝下的,她能对你好的好处有很多,能给你的支持也是安南县主远远不能及的,倘若你真的要娶安南县主,眼下还有个办法,两全其美。”
容成青有种不祥的预感,感觉太后嘴里又要不说人话了,只是还勉强忍耐着。
太后仍然滔滔不绝地:“这样,你想娶安南县主,也不是不让你娶,可以娶,省的到时候显得我拆散了你们这对鸳鸯;只是你可以立郑南仙为皇后,萧徽为贵妃。萧徽那个孩子,性格冷硬,做个贵妃也够抬举她了。这样两全其美,既堵住了群臣的嘴,又不拂你的喜好,你看怎么样?”
合着专门把他叫过来就是为了这,容成青这算知道了,看他态度强硬始终不从,这不软硬兼施,打个巴掌再给个甜枣了吗?
虽然心里都想掀桌,但太后这幅笑面虎的做派可让他撒不得泼,于是只好仍然同她打太极:“郑小姐虽如母后那般所说,很好;但毕竟我同她也没有什么感情,贸贸然要娶她,而且是立皇后,我还要多加考虑才是,不能如此匆忙决定。”
太后闻言脸有点垮,还想劝说就又被容成青打了个哈哈借口绕过去了,顺便多了个岔开话题的理由,“我看忻弟弟也过了束发之年,娶妻也正是时候,母后您也可以为他物色物色,毕竟我的婚事固然重要,但您也要重视他的婚事才对。”
太后原本还要跟他绕一绕,结果被这句话牵住了心神,“他成婚还为时尚早,再说了宁陵城内勋贵可供选择的适龄婚配女儿实在不多,大理寺卿的长女固然漂亮,可看上去不算机灵,难堪王妃之位;国子监祭酒家的那个小姑娘脾气又太大,我看皇宫都恐怕压不住她,哪能和这种人成婚……”
见太后打开了话匣子岔过了话题,容成青连忙加一把柴火,给人做起了媒:“依我看,西境颜家的孩子还不错,知书达理又善解人意,这个和忻弟弟怎么样呢?”
太后不耐烦地皱了皱眉,“那个野丫头,文静都是装的,前些日子还有人看到她在城北的靶场骑马射箭,喝酒投壶呢,这个不行……”
等容成青有机会从孝安宫出来的时候,天都已经黑了,没想到能与太后心平气和地聊了这么久,果然这招好用。
16.宣华殿失窃了
这厢萧徽径自出宫,也是有自己的想法,于私,她先前因为容成青而没有赴容成殷的生辰宴,心中对容成殷着实有愧,亲自去一趟哪怕只是好好解释一番都能免去许多误会,她也好表明自己并非故意不去,实在是脱不开身。
宁陵城内几乎没有什么认识她的人,因此活动也自如方便,恐怕像郑南仙那样名动宁陵城的人物就要每天戴着面纱了,还颇有些麻烦呢。从太初宫到珹王府实际上不过半个时辰便到了,她乘着马车前去,可惜先前为了容成殷生日宴特意准备的百花曳地裙在那天慌乱之中沾染上了密道里的灰尘,只得送去淘洗,换了一身官缎素雪丝绢裙,也称得上清新自然,天然去雕饰,冰雪成肌骨。
见到了容成殷,她自然是先道歉,再表明自己实在是有急事才脱不开身,“得了空闲我便马上来了,也算给王爷补过生辰,还盼王爷大人不记小人过,就原谅我这一次。”
这话说得俏皮,不过容成殷本来也没有责怪她的心思,看到她来更是欣喜万分,直称这条衣裙衬她,“前日里在西市云锦楼看到了云纹银丝外衫,配这裙子正好,早知那日就该买了好送你的。”
萧徽莞尔一笑道,“明明是你过生日,我怎的收起礼物来了?”随后让人将她准备的生辰贺礼从马车上卸下来,“我初来宁陵,也不甚清楚这里生辰礼物的规矩都送些什么好,只能都买了送来一些,有新月环佩和琉璃杯一类的小物件,还有掐丝绣锦屏风和我家乡汀州这月新茶摘烘出来的茶饼,不知道合不合王爷的心意。”
“你送的就都是好的。”容成殷嘴上这样说,但眼神一点都没有打量那些名贵礼物,反而一直看向萧徽。
萧徽被他盯得有些莫名,“也没太多时日不见难不成还能变样了?这么看我做什么?”
“没什么……”容成殷眼神难得地躲闪了一瞬,没有那么自如的感觉了,反而有些难得的羞涩,“就是觉得,仿佛很久不见了一样。”
萧徽对这样的容成殷莫名觉得新奇,与往常她看到的游刃有余的他不同,此刻就像是换了一个人,笑着说:“你往日可不是这样的。”
容成殷却问道:“那你觉得我往日是怎样的?”
萧徽不动声色地飞速思考,然后抬眼轻轻开口:“不愧国姓容成,既有贵胄的威严,亦不失倜傥风流。”
容成殷笑道:“也就你会这样夸赞我。”
又聊了片刻,萧徽见把人哄得差不多了便起身出门,硬是拒绝了容成殷执意要留她用午膳的邀请,“出宫来还有事未办,这样,下次我再出宫,与王爷在醉香楼一聚可好?”
容成殷应了下来,这时候身上的气场又犹如雾凇一般泛着清凉了,青翠深绿色枝头处裹满的小小绒毛雪花,轻轻在寒风中摇曳着,送来萧徽鼻尖一阵凌冽的清香。
萧徽在马车里端坐,眉头微微蹙起。现在需要弄明白的事有几个,其一是哥哥军营内抓到的那几个人,这是谁派来的势力?其二是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萧徽沉思片刻想出一策:佯搜宣华殿。
如果这些细作够厉害,那哥哥身边有信使,自己身边没道理没有;再者说来,如果他们因为自己在宫中便没能安插人手,那这伙乱党也就不足为惧了。
萧徽先前同容成青讨论过,此事必须在宫中严查才能查出结果,因此她想了又想,觉得还是把宣华殿中严严实实地搜一遍比较好,毕竟不知道哪里就会冒出个探子来。
回到宣华殿换好一身更利落的衣裙,她就着手准备这件事。
先是以怀疑宫中有人盗窃了皇上御赐给她的簪子,把皇上搬出来寻借口,让莲燕清点所有下人,齐刷刷都在宣华殿厅堂前跪下。
萧徽纤细莹白的脖颈紧绷着,在主位上坐得极端正。她假意怀柔,实则恐吓:“毕竟自从我进宫开始你们就服侍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要是对月钱有什么不满足的可以向我提,本县主自认也不是什么嚣张跋扈不通人情的主子;可偷窃御赐的首饰这件事可是杀头之罪,把你们扭送到官府,非但杀头,还要株连九族经由大理寺极刑下狱,烙印刻字后五马分尸都是轻的,你们可想好了?”
胆子小的面对这一番指控早就跪地求饶连连磕头说自己无辜、不敢逾矩,求县主饶他们一命,偶有几个比较镇定的,也只是强打着精神罢了。
萧徽便顺理成章地叫述怀和莲燕去搜,原本没想到第一个在自己寝殿里就有所收获的,毕竟自己在宁陵城一是称不上什么大人物,二成天又只是吃吃喝喝玩玩乐乐罢了,没做什么值得令人起疑的事;可这一搜还真有意外收获,莫须有的簪子当然不可能搜到了——那玩意被她自己锁在八宝玲珑匣里待得好好的,只是一个看上去极其平常的太监,哭得屁滚尿流地磕头求人,其衣物中竟然就藏着和之前哥哥给她的符一模一样的黄铜符。
有了目标一切就都好办,萧徽遣散了下人,只独独审问他,问他这东西哪来的,怎么从前在宁陵城也没有见过。
那太监仍然是一副被吓坏的模样,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异常,被问道倒是老实回答说这不过是同乡会的纪念物罢了。
萧徽心想你这是骗谁,本县主虽是外地来的但又不是外星来的,还能不知晓同乡会常见的信物都是何模样?你个太监倒是会唬人,以为我不熟悉宁陵,就想趁机浑水摸鱼?
但是表面上她也没多难为这太监,反倒是恍然大悟地:“哦……原来是这样,你别紧张,本县主不过是见此符别致小巧、做工精细才想问问你,那簪子的事,你当真不知?”
太监更是演技大爆发,连连发誓说自己绝没有偷东西,“倘若小人有一句话撒谎,愿……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您饶了小的吧!——”
萧徽点点头,这就算放过他了,暗地里还派清言盯着,一边心想能不能问问容成青有没有什么私牢,把人一关施以刑罚了事,还方便许多。
萧徽搜查自己宫殿闹出来的动静,很快就在宫里传开了,太贵妃元玉容听到此事还颇为奇怪,加之她与这个被容成青特别下诏住入宫中的少女还未曾谋面,因此带着贴身侍婢前往宣华殿。
萧徽那边即将迎来元玉容的“问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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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刻却还毫不知情,容成青这边亦得来一个大消息。
病体初愈,他便如常批阅奏折、恢复早朝,与此同时中书省来急信,容成青匆匆拆开,明白该是紧急事件,一打开信,上面写道:原定举办本届朝会的昌黎国老皇帝驾崩,刚登基的太子请求让大梁先行举办。
此外,此届朝会五国都会正常参加,而西戎太子并不会前来,将要来的是西戎长公主的一双儿女——论少玄与论珠陵姐弟。
坤灵大陆分为五国——大梁、元玉容的母国魏国、西戎、北境昆仑国、东境昌黎国。
五个国家每四年便会举行一次五国朝会,通常各国派遣太子到场,洽谈贸易往来,或为结束战争签订条款。不过这些并不是容成青现在最在意的。
论珠陵。
看到这个名字的一瞬间,大量的回忆一瞬间涌现在容成青的脑海,其中最鲜明的部分便是论珠陵拿过刀割了自己的喉咙,又杀了萧延昭,攻进宁陵烧毁太初宫、杀掉容成忻,最后的西戎更是连带着吞并了大梁。
被寒凉的刀刃抵住脖颈的感觉仿佛还近在眼前,论珠陵那阴柔的相貌、凌冽的目光和矫健的身姿也仿佛才刚刚见过一般清晰,前一世是他低估了西戎和论珠陵的实力,这一世绝对不可能再犯这样的错……这样间接害死萧延昭与容成忻,甚至整个大梁都被吞并的后果……回顾上一世的种种,他的确走了许多步错棋,导致一错再错无可挽回,整个国家都尽显倾颓之势,最后不得不迎来悲剧的灭亡和同化,整个王朝就此覆灭。
这固然令人悲伤,因此对于论珠陵,容成青自然是没什么好印象的,此人人情交往间直言不讳且没什么心眼,不过在沙场征战的过程中可谓是算无遗策激进莽撞,且十分好战……自己或许可以利用这一点。
五国之间一直都有这种朝会的旧俗,正常这届轮到昌黎来办,但是此国最近皇帝新丧,所以不适宜主场举办朝会,便提议让梁国先来,事出紧急,如若是这样替代先举行,梁国也就二十日的准备时间,十分紧凑。
此次朝会又会发生什么不可预料的事情吗?前一世的朝会是昌黎国来办,容成忻前往的,并没有发生什么差错,希望如今也能顺利……
但对于论珠陵还有他的姐姐论少玄,不得不特别提防,来日论珠陵会成长为一个难以应付的对手,他的姐姐更是在西戎朝堂上叱咤风云。如果能在这时就除掉他,那再好不过,可如若论珠陵在大梁国境上死去,西戎必定会以此为由引发祸端,从而让边境动荡不安、战争说不定会提前开始,这可不是容成青想要的。
总而言之,还是谨慎观察每个国家的动向和往来,同时尽量不得罪所有人去牟利,这是所有国家都正在做的事。容成青的手捏了捏眉心,仅仅几天就感到前所未有的憔悴与不安,这两天休息得实在是不好,内忧外患一齐袭来,难免让他有些招架不住。
不过昌黎国老皇帝驾崩这件事在前世并未发生……
容成青眼睫颤了颤,这仿佛是对他的昭告,这一次他想改变的,都将任由他以利剑雕刻。
17.欲效前朝武氏
宫殿连廊间,珠翠轻响,元玉容快步走向萧徽所在的宣华殿。她刚刚听说萧徽正大肆检搜宣华殿,一是宫中烦闷难来新鲜事,去凑个热闹;二是她也有听说风言风语称这安南县主与容成青之间的关系不同寻常,元玉容这才来探探虚实。
她对容成青的心思昭然若揭,她心里明白容成青对这一切也不是丝毫没有察觉,只是还同她保持着表面上的往来、不愿戳破罢了。
戳破不戳破的她倒不在乎,反正人生长着呢,但是这个前提也得是基于容成青尚未成婚的前提之下,现如今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状况就有点不对了。
元玉容是魏国公主,但仅仅有公主的名号而已。
生母是身份微贱的宫女,所以自幼多年来、魏国皇宫中,元玉容都是无人在意的一粒尘。
唯独吃了败仗,梁国老皇帝要年轻的公主和亲时,才有人想起她也是个公主。
她穿着嫁衣离开魏国边境的最后一天,万里无云,就算想乘着云回到母亲身边看一看,连云都找不到。
她到宁陵,住进不一样的皇宫,发现宁陵与莒城一点都不一样。宁陵有温软的南风虽然这温软不属于她。
那老皇帝和继后都是很讨厌的人,但是他们也给了她尊贵体面,这样的生活可能就比在魏国当一个透明公主好很多了。
只是她好像就要葬送在另一座皇宫了,与老死家乡没有任何分别。
她屏退侍女,久久站在自己宫殿后面的那口井前,那座深井幽暗得像是她迄今为止的人生。
有个声音对她说,跳下去吧,结束一切。
为什么没跳呢?
因为有个皇子的蹴鞠掉在离她不远的地方,那人远远追着蹴鞠,喊着这个庶母不要让球掉到井里。
她连忙回神将蹴鞠扔回去,换来他的感谢与粲然一笑。
她看见他腰间还别了柄轻巧的软剑,发觉这就是不常在宁陵的三皇子,年轻的小将军。
后来老皇帝死时,她听闻二皇子攻入太初宫杀了太子,意图自立。她忽而想起那个佩着剑的青年。
那个人现在在哪里,他会有怎样的结局?
然后——容成青又带兵包围太初宫杀了二皇子。
她拆开母国的无数封书信,只回了一封——“吾欲效仿前朝武氏。”
此刻元玉容提着石榴裙摆走在蜿蜒的连廊间,一旁的荷花池还未到开放的季节,显得有些落寞。
她对郑南仙这人还算是比较了解,也没什么过多的看法,原以为自己最大的竞争对手会是这位郑小姐,谁知道是个初来宁陵的县主,说不好听了不过是个乡野丫头,有什么资格在皇上眼前晃?
萧徽这厢虽然搜到了东西,但审人还需要时间,事情一下停滞在此处,见元玉容主动要来见她,还颇有些惊讶。
印象中她可见都没见过这在宫中深居简出的前朝贵妃,来宫中这些时日,太后都见了好几遭了,这远离权利核心的太贵妃来上赶着见自己,又是抱着什么目的?
总之,还得先应付一下再说。
元玉容一进宣华殿,就不动声色地环顾起来,为着屋中的摆设来试图判断出萧徽在容成青心里的地位。
头上鎏金穿花如意步摇发出了叮铛的响声,看来看去也没什么心思独到之处。她稍放下心来,顺着萧徽的示意坐在椅子上老老实实地开始喝茶。
萧徽看着她戴的满头珠翠和身上穿的锦罗绸缎,都不是寻常物件,一眼便知的富贵袭人,便知道这位太妃娘娘平日里性子恐怕也是不拿平常人看在眼里的,只是又为什么来找上自己呢?
礼数还是要有,萧徽主动给她沏了茶,等她自己开口。
“早就听闻宫中来了安南县主,前些日子我宫中事务繁杂,没能及时前来好好看看你,心中还不是滋味;这不,一得了空我便来了,看看是哪家的美人有何等身姿才能住进太初宫,博得皇上的欢心。”元玉容是笑着的,朱唇轻绽,话中却隐隐带刺,也是为了试探外界传言是真是假,萧徽和皇上到底是什么关系。
这和萧徽想象的一样,眼前的元玉容果然不是什么善茬,于是四两拨千斤道:“按照辈分,改是着提前去拜见娘娘才是,可如若照宫中礼数,我不过一介县主,怎能同后宫的太妃娘娘扯上关系,旁人见了还要说我攀附娘娘,这对娘娘也不好。”
元玉容正要接话,萧徽抿了口茶又说:“我刚来宫中,对许多规矩还不甚熟悉,还是太后刚派人来我殿里教了我一些,要是有哪里说的、做的不对,还请娘娘别同我计较才是。”
毕竟她对于宁陵的势力知之甚少,容成青又没有同她说过元玉容这号人物,她对于这位太妃还是戒备些比较好,也不知道她向着的是哪一派,千万不要露馅才是。
谁知元玉容听了这话只是轻轻点头,倒映在茶杯当中的美艳面庞甚至有些落寞,眼神低垂,萧徽看到她擦在唇上的胭脂颜色很明艳,她该是一个心气很高的人,此刻却带着低沉的语气。
“算算时间过得真快,我在太初宫里已经待了四年了。我初来乍到的那段时日里,也时常搞不清楚许多事,好不容易能应付眼前的一切之后,先帝就驾崩了;那段日子,很有些难熬。”元玉容说着,神色更加落寞。
萧徽没想到自己随口说的几句打机锋的话竟然勾起来了元玉容的伤心事,想来她一个前朝的贵妃、战败和亲的公主,在宫中也是不得不处处小心,对当今的皇帝不能得罪,对太后更是要谨小慎微;现在的日子恐怕过得也不顺心,萧徽不禁有些同情她,想要安慰她,又不知从何说起。
一滴眼泪突然顺着元玉容的脸颊滑落下去,如同滴落在莹润的羊脂玉上,“原本我很早便想死的,甚至都做好了准备,但是很偶然地、遇见了皇上——那时候还是个小将军,他只说谢我,但是我看得出他的眼神,和我不一样的是,他完全没有死志,看上去能击败一切命运的挑战——至少表现出来的是这样的。”
萧徽看着她含水的眼眸,听她曾经受过皇上的激励,第一反应是松了口气,这也就代表着元玉容她不是郑氏那边的人。
下一个反应就是,她素未谋面的容成青的少年时代,原来是如此模样。
“所以你才要更好地生活下去嘛,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萧徽收回思绪抬眼去看她,斟酌着开口。
没想到元玉容这眼泪来得快去得也快,不一会眼眶就干涸下来,如常地笑了笑,道:“所以我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嘛,活着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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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什么都有,我已经很久没和人说过这些了,自从先帝驾崩后,我宫里的老人也换走了大半,能听我心事的人几乎没有,也不知道怎么了,今日和县主说了这么多,也真是打扰,你权当没有听见就好了。”
萧徽明白元玉容这是后悔在人前露出自己的脆弱,莞尔一笑道,“以后太妃想与人闲谈的话,随时来宣华殿便好。”说着她便想起了自己手中正好有件棘手的事,不如拿给元玉容试探一下,看看她认不认识,反正这元太妃怎么看都是站在皇上这边的,对他们来说试试也没什么损失。
于是她手心摊开,给元玉容看这枚黄铜符,“不知娘娘可见过这个物件?”
元玉容的眼神一滞,说:“仿佛见过,在先帝驾崩之前。”
“这个东西是什么,你清楚吗?它和谁有关系?”
面对萧徽的连连追问,元玉容陷入回忆之中,她见到这枚符的景象……当时太子和二皇子在朝堂上分庭抗礼,二皇子因着职务在京畿道与宁陵之间往返,宁陵城中势力庞杂;母国要求她去寻二皇子,探一探看他是否做好夺位的计划,然后权衡一下押注支持谁。
她秘密出宫到王府寻二皇子本欲详谈,却被二皇子身边的一个谋士抓住,搜刮了贴身物件,以名誉为要挟逼迫她——老皇帝丧钟一敲,她必须即刻内应,为他们开启一道宫门。
她曾见过那人身上也挂了这样一道符。
一模一样,她绝不会记错。
只是她没有急着说出来这一切,仍然留了个心眼,这和方才对着萧徽倾诉衷肠的仿佛是两个人。
那件事过去之后元玉容也盘算过,自己此番行动是偶然,二皇子的人利用自己必定不会是盘算好的,他们在宫中应该原来就有能开启宫门的内应。只不过这一下让元玉容主动撞上去了,让她来干这件事又正好能保住那个原本安排好的皇宫里的内应,一点险都不用冒。
有资本开宫门支持二皇子,说明这个人在宫中亦有不俗地位,并且还不希望太子正常继位。
她能想到的人只有一个——郑皇后。
众所周知先太子是先皇后嫡出长子,郑皇后、如今的太后但凡想让容成忻当皇帝,必定不想让先太子正常登基,这样才好打她自己的算盘。
而二皇子就算真的坐上了九五之尊的位置,来路也不正。光是前朝旧臣的不支持,都不用太后出手,就可以凭借由头废掉他。
而三皇子容成青当时还在外带兵打仗呢,原没他的事,后来的都是后话了。
郑家人行事果断狠绝,原本也没想过留元玉容这条命,只不过她自己也有母国暗中的凭借,才没让太后得逞罢了。
当然,这其中的种种,元玉容定然不能全部倒给萧徽。但是因着这萧徽是在为容成青做事,也不是不能暗中透露一点,只是就看萧徽的造化了,剩下的事她也管不着,太后追究起来也必然查不到她这里。
想到这里她微微一笑,对萧徽露出进门时的艳丽面庞,上前俯身贴近了她的耳廓,说道:“城西外有座观音庙,那里许愿额外灵验,我虽没去过,但也知道。并且那里的菩萨大有神通,不必亲自到庙中去,就可听到有愿之人的愿望。”说罢,元玉容便匆匆离去,正如同来时那样。
18.徽儿孤还能喝
元玉容走了还没有盏茶工夫,容成青身着一袭玄色软缎常服大步流星进了宣华殿。
萧徽抬手给他倒了杯茶,他两指捏着茶杯,坐在萧徽对面,开始同她讲朝会的事情。
喝了两杯茶,终于把朝会的来源讲了个清楚。
“这朝会上,除了西戎来的是长公主的一对儿女外,其余国家都是太子亲至。
独我一人决断贸易条款总是有些不放心,我那五弟又没什么能耐。所以能不能求你,陪同我一起出席。”容成青这话说得敞亮,心思却犹疑起来,说实话他不想让萧徽和各国势力有过多牵扯,如若可以,让她像上一世一样做个少染政事的人便好。但是他总想着借那几国的太子都做个见证,请她在所有人面前亮相,宣告容成青唯一的女伴只能是萧徽。
大不了多派几个暗卫护着萧徽好了,暂且还是不要告诉她太多,免得她担心。
“到时候我会告诉你理应注意的事项和人,”说到这里,容成青脑海中无端闪过了容成殷那张恣意张扬的脸,“你先不用担心,这两天好好歇歇,应该也没什么人会来打扰。”
萧徽这一听来了精神,睁大了眼睛拉长声音故意卖关子道:“皇上你都不知道刚才是谁来了——”
容成青神色严肃起来,一瞬间便满眼担忧:“太后的人吗?我命一整队暗卫都在宣华殿外守着,怎么会……你有没有受伤?”
“不是啦。”萧徽摆摆手示意他猜错,“是位太妃来了,就是那位元贵妃。”
“她……认识你吗?”容成青有些迷茫,这元玉容来找萧徽干什么?
萧徽也露出不解的神色,“我还想问呢。不过观她的态度,应该只是听说我在搜宫,为看热闹而来罢了。为何而来不重要,关键在于我兜兜转转和她打了半天太极,终于从她嘴里套出来一点有用的信息。”
她摊开手,把那枚符给容成青看:“这是我从宣华殿一个太监身上搜出来的符,和我哥哥捎信来的一个样子,我问元太妃她可否见过,她说了一堆有的没的,最后打了一个哑谜——问我知不知道城西那座观音庙。”
容成青眉头微微蹙起,仍然不解,“城西并没有观音庙,唯有一所道观而已,难道是她说错了不成?”
萧徽轻轻摇头,“元太妃明显是话里有话,怎么会犯这么显而易见的错误,因此我在想,她是故意给我错误的信息,城西没有庙,我也就去不了,只能在这句话最本质的字形上下功夫。而观音庙,音形再拆开,岂不就是——”
她故意留了个钩子,而容成青也跟上了她的思路,“太后闺名郑月渺,关阴庙,正好是她的名字。”
萧徽点点头,颇有几分容成青孺子可教的意思,“元太妃对你赞赏有加,不像会欺骗你我的样子。既然我们已经知道了这也是太后的手笔,肯定就要继续查下去了。”
“尤其是孤的寝殿,须得把太后的人拔除掉才方便接下来行事。”容成青思索道。
萧徽轻轻点头,“但是我能想出的搜宫这一招已经用过了,如若再用未免太过打草惊蛇。更何况连元太妃那边都已经得知了这个消息,想必太后是更早知道的,只是先按下不表,看我们做什么而已。”
“朝会二十日后就要举办,这件事至少要在朝会开始时解决,不能再拖了。”
不断思索着的萧徽终于有了头绪,靠近容成青耳语道,“依我看来,我们不若再演一出戏,让那个太后的密探自己露出马脚,也就用不着我们费一兵一卒,更不会打草惊蛇了。”
一股股细密的气流扑向容成青的耳廓,他的耳朵几乎是登时就红了,但此刻又是谈论大事的时候,他努力不让自己过多分心,可又的的确确是两世以来第一次这般靠近萧徽那柔软嫣红的唇瓣,实在让他有些无法招架、心跳如擂鼓一般。
偏偏萧徽这个始作俑者还完全毫无察觉,一味地对着容成青说着正事,丝毫没有注意到他越来越僵硬的身体和沉闷又剧烈的心跳声。
萧徽说完了,起身的时候却看到容成青还愣在原地,仿佛是在消化什么。她说的这几句话有这么难懂吗?萧徽不禁暗想道,该是容成青从小没怎么扯过谎,所以颇有些不熟练吧。
于是她贴心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他道:“别担心,到时候皇上你便听我的,我让你怎么演你就怎么演,只要能骗过那个细作就行了;我还在家的时候没少扯谎应付我哥哥,在这里做个局不算难事。”
容成青顺势答应下来,却玩味一笑问着:“你……经常扯谎应付你哥哥?”
萧徽没想到他竟然是抓住了这个话头,不自然地咳了两声,“那个……也就还好吧……也就……百八十次吧。”连忙还拉拉容成青的衣袖为自己辩解道:“这也不是我心中所愿的,皇上又不知道你们上将军在家中有多唠叨,事无巨细地管着我呢。不准跟他说哦。”
容成青轻笑一声,先前的紧张感也一扫而空,“我不会说的。”
按照计划,二人用过晚膳,直等到夜色已经深沉,于是就把寝殿门一关,提前吩咐了侍女拿了几坛春山醉,倒满了酒壶就逐人出去。
萧徽一边把酒壶里的酒偷偷倒在桌下提前准备好的水盆里,一边嘴里说:“皇上多喝点,这是今年郴州上贡的新酒,好不容易才运来了宁陵,您每日朝乾夕惕,也该好好放纵地醉上一次。”
容成青也帮着萧徽偷偷倒起酒,还不忘配合她一起对台词:“那孤就多喝一些,徽儿你可别同孤抢,这一坛孤都喝得下。”
什么徽儿,萧徽暗笑,心想容成青的演技可真不怎么样,要是换到城西两人一起去过的那间茶楼的说书人那里,说上一整天也没人会给半个子的。最主要的还是有自己这个甲等指导在这儿抬着,不叫人太出戏。然后继续倒酒,两人装着打情骂俏过了三刻钟,大概也够喝醉的时间,她悄声拍了拍容成青,示意他可以开始下个阶段了。
容成青有样学样,按照之前商量好的,上半身就往桌上一倒,发出殿门口也能听见的“砰”地一声。他佯装着嘴里开始说胡话,“徽儿……孤……还能喝,再来……一壶……”
萧徽扶着他继续做戏,“都喝了快一坛了,皇上可千万别喝了,龙体为重,我扶您去榻上安寝吧。”
“不……我还能喝……”别说,容成青模仿这醉酒的声音还真挺像的,要不是萧徽看到他滴酒未沾,还真有可能以为他喝了个烂醉呢。
“那个……东西……不要被发现了……要藏好。”重头戏来了,容成青狡黠地眨了眨眼睛,继续推进度。
萧徽连忙接上话茬问,顺便还加大了音量,生怕殿外的人听不见:“什么东西?皇上在说什么?该不会就是醉话吧?”
容成青配合地摇头,拿出醉汉独有的睁眼说瞎话的能力说自己没醉,“孤一点……都没有,没醉。孤是说……那淬了曼陀罗毒的丹山晶石……要藏好,不能被发现。”
“什么?”萧徽问他,替细作问出了心中所想,“什么东西?毒药?!皇上放在哪里了?”
这种晶石盛产自丹山,掺杂香料后以留香久而闻名,但很少有人知道,它还有和毒药一起能极大限度不消耗毒药本身、发挥毒药最大效能的能力。
“在孝安宫,天乾方向的……那颗桂花树下,埋着……”眼看着说得差不多了,萧徽假意捂住了容成青的嘴,做出一副生怕消息泄露出去的后怕,“皇上喝醉了,我服侍您歇息吧,不要再说了,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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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了……”
殿外,早有容成青提前准备好的暗卫十一和十二在宣政殿出入隐蔽处等候,追踪着每一个这段时间内离开宣政殿的人的去处。
还好这些暗卫都是容成青曾经当将军的时候亲自培养的,若没有这些暗卫,不知道事情要难办多少。
果然,不多时,一个小太监正疾步往孝安宫方向跑,登时就被十一拦下,抓了个正着。
这太监亦有些武功在身,赤手空拳与十一过了几招,当然难敌天子暗卫,最终还是被按在了地上。
看来这出戏也没白演,而且宣政殿内也不出萧徽所料,果然有太后的人。
十一十二来回禀这个消息之后容成青和萧徽面面相觑,知道已经得手了。
于是先派暗卫将其下放到私牢里审,最好能审出点什么,即使审不出,也能给太后一个威慑,让她明白他们已经知道了她的动作,自然也不会坐以待毙,会相应地做出对策。
不过两日后,那边萧徽和容成青在前朝后宫热火朝天地准备朝会,这边虞师练在清点眼线时便发现安插在宣政殿和宣华殿的两个人竟然都在宫中悄无声息地蒸发了,这可不是小事。
她匆忙回到孝安宫内殿,正在画工笔花鸟的太后听完她的耳语后重重扔下笔。
萧、徽。
自从这个出身乡野的贱人住进宫里,容成青就仿佛突然长了筋骨一样步步与自己作对。
容成青既然已经把她的眼线都拔掉了,那么理应不能再拖了,必须想出万全之策把这个不听话的东西拉下龙椅,再拖下去就什么都做不成。
是啊,如若再不做,就已经彻底结束了。太后轻轻摇了摇头想让自己清醒些,脑海却回荡出旧年先帝说她妇人之仁的话语。
不能再仁慈了。
一将功成万骨枯,把握时机也是重要的,至于剩下的人,注定都只是皇位途中的枯骨罢了。
太后当机立断,当即传来容成忻。
面对这个比自己更妇人之仁的儿子,她那张依然美艳却渐生皱纹的脸露出前所未有的严肃神情:“我们必须在朝会办完之后立即动手解决容成青,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如果容成青先动手,我们必输无疑。”
容成忻点点头,斟酌再三,然后说出了一句让太后费解并且气到胃疼的话:“那既然南仙姐姐不做三哥的皇后了,不如母后允许儿子娶南仙姐姐。”
太后霎时感觉五脏六腑生疼,茶盏脱手砸到地上摔得四分五裂。“我同你说皇位大事,你竟只想着那个女人?”
“她也是母后看着长大的侄女啊,为什么母后从不考虑她的幸福和安危?”容成忻跪在太后身前,一双清澈眼睛直视着她。“既然母后已经打算扶植我登基废掉三哥,何不允许我娶南仙姐姐,这样亦可保郑氏依然是屹立不倒的百年后族。”
“南仙美貌有余,智谋不足。虽可用作棋子,却当不了执棋之人。”太后让虞师练扶着自己站起身,“我虽置她入局,却从未不管她的安危。容成青不会要她的命。”
太后在容成忻身旁踱步半晌,叹了口气道,“也罢,母后从小便对你严厉,从未倾听过你的愿望。南仙可以做你的皇后,只是我曾经坐过的位置,希望你能护着她,别让我死后她连命都被算计没了。”
“其余的事,按师练拟过的计划来办,清点好京畿道的私兵与南音阁的死士,朝会结束后我会向容成青提起修缮宸妃玉清殿的事情。”
宸妃,这个已经很多年没被提起的名号。
太后念出这两个字时有些恍惚,竟然已经想不起她的模样,就算想从容成青的面容上怀旧,容成青的长相也并不很像他母妃。
算来一梦浮生。
19.回波乐暗流涌
按容成青的话说,就是五国朝会四年才办一次,自然不可草率行事。
这集英殿大宴的准备,他非将萧徽拉来当参谋。
萧徽虽心里觉得他吃饱了撑的但是还是答应了下来,忍过好几轮博古架上掐丝珐琅瓷瓶放多少个的问题,在容成青又问她碧纱橱的款式时才悠悠然开口:“不是之前办过很多次了吗?直接按从前的律制有何不可?”
容成青哽了一瞬,随即苦笑说道这毕竟是自他登临皇位之后的第一次朝会,自然不可匆忙行事,一切都安排好了比较妥当。
这话说得他心里都在冒虚汗,毕竟上一世还是由昌黎国承接过去的,同他没什么关系。但是办个宴会算什么难事,容成青还不是打着多见萧徽的算盘嘛,就是这话题可能她不感兴趣……
这边宫女和太监径自忙着按照二人的吩咐搬东西来布置场地,容成青忙碌之余还问道:“那日吩咐下人拿给你看的布料样式,你喜欢哪一个?”
萧徽被他突然一问有点愣住,随即想起来自己当时忙着应付太后那边的麻烦,根本没仔细看,“怎么了?我现在不需要做新衣裳,宫殿里还有很多。”
“这是为朝会给你准备的宫装,量体裁衣不过三五日就能加急赶制出来。”容成青说道,又怕萧徽再推辞,连忙补了一句:“这大宴上你定是要坐皇后位子,穿得太素雅岂不让那西戎北境都看扁我大梁了?”
萧徽闻言,与容成青对视着,沉吟了片刻。
这皇后位子她怎坐得?容成青未来的皇后岂不吃了她。
但她又想起为着皇上的安危,那日自己答应他的一字一句,便也不忍心拂了这双恳切眼睛。“样式我也不太懂,就按往日宫中礼制和皇上的喜好来就好。”
她的意思是做件差不多点的就行了,反正他们的关系也确不属实,更何况宴会过几天就要开始,没必要迎合这些有的没的喜好,做几件不出错的就已经很好了。
可容成青却执意叫绣娘拿了样式再让萧徽挑,“穿你喜欢的比较重要。”颇有几分苦口婆心的意思,萧徽就没再推辞,眼神认真扫过那些锦缎。
更多的是比较繁复的款式:碧霞云纹连珠对孔雀纹锦衣、四喜如意云纹锦缎、和金丝白纹县花雨丝锦裙什么的,看得她眼花缭乱。她平日里所穿的衣裳大多精致秀美,清新自然,少有如此奢华的衣裙,霎时间还真不知道如何选择。
“选你喜欢的就好。”容成青在一旁又说了一遍。
要说最喜欢的……那萧徽还是比较喜欢这件看上去最轻灵、最不繁重的翡翠撒花洋绉裙,质地轻巧,花纹简单,颜色也是她喜欢的。但是若是宫宴,便有些够不上格了,更何况是各国的人齐聚在一起,她不想在这么多人面前给容成青出哪怕小小的一个落人口舌的岔子。于是挑来挑去,折中选择了一件软银轻罗百合裙,也算素雅高贵,但又不过分随性,且衣裙上的暗纹纹样也十分复杂,既拿得出手又不算穿自己不喜欢的。
容成青看出来她在那件绿色的衣裙上犹豫了一下,却还是选择了另一件。
其实她一直都更喜欢淡翠色,前一世是这样,这一世也未曾改变。
喜欢的颜色是如此,那喜欢的人呢?她是这种从一而终一以贯之乃至不会更改的人吗?
他想让自己不要想那么多,但是又不得不额外去想。
总之先做好当下的事,容成殷现在几乎已经没有机会接近她了,这不是很好吗?
等到宫宴那天,他们二人又会见面,她会因为他的示好放弃自己吗?
还是说像今天这样,明明更喜欢另一件,却做出了不同的选择?
宴会当天,萧徽刚换好宫装正坐在妆奁前自己梳着及腰长发。莲燕打开宣华殿的大门,却发现容成青早已经在门外恭候多时,要等萧徽一起去集英殿。
萧徽连忙让他进来等自己梳好发髻,“皇上怎么没有先去集英殿?今日我不过一个陪衬,不必特意来寻我的。”
“只是从未见过你穿这种繁复衣裙的样子,好奇心带着我走到宣华殿了。”
萧徽失笑,不过是换了身衣裙,但是容成青这样说,也只好由他了。她拿出那日与容成青出宫时买回的金累丝牡丹步摇,轻轻插在发间,算是梳妆完毕。
宫宴想必也应该很热闹,其实萧徽心里还是希望宴会快点开始的,毕竟难缠的部分都有容成青来谈,贸易通商和停战条约与她关系又不大;这阵子忙碌了这么久,她心里已然把宴会当成了不出错就权当来放松的地方。
容成青带着萧徽到的时候,席间只坐了容成忻一个人。还真别说,容成忻一张还留着青稚模样的脸配上还没摆满宴席的圆桌,看上去就像等在饭桌前吃饭的孩子。
萧徽今日对他也看顺眼了不少,先打过招呼之后便坐下吃蜜饯干果,由着容成青同容成忻再寒暄一阵。
不多时众人便入场,面前扫过了一张张陌生的脸,萧徽一个也不认识,只能依靠容成青前几天专门送过来的画像艰难比对着。
众人进门的视线却是一下子很轻易地就聚焦在萧徽身上,先是容成殷同容成忻穿着低调没什么看头,盯着容成青这个在座身份最高的人又显得不懂礼数。
再者,萧徽的容貌也着实出众,一身素雅却繁复的百合宫装裙衬得她冰肌玉骨,一双剪水眸、两条柳叶眉,不点而红的唇瓣,端的是位倾国倾城的美人。
在场三个容成氏的人,却是各有各的想法。果然又是一身墨绿长袍的容成殷进殿看到萧徽的时候很明显地笑了一下,也是他们算得上朋友的佐证,一旁的容成青看在眼里却又没法发作,只好先同众人聊上几句。
另一边的容成忻没用早膳,除了想快点开宴之外基本没有别的心思,和他年纪稍微相仿的魏国太子元景思来找他搭话,他也是有一句没一句地聊,提不起什么兴致。
西洲长公主之女论少玄亦是甫一进门就只顾着看萧徽,她在西洲几乎从没见过这样螓首蛾眉、滴粉搓酥的美人,更何况看她的眉眼气度,定也是位多谋善断的主。来之前她也有听说最近大梁皇上身边的名人是那位猛将萧延昭的亲妹妹,这事稀奇,也怪好玩的,而且加上亲眼见到了传说中这个妹妹,与她脑海中的将门虎女形象简直南辕北辙,更加勾起了她的好奇。
众人落座之后,萧徽这边还在认人,西戎的论少玄和论珠陵倒挺好认的,两人眼角眉梢都有一股凌厉之色,尤其是论珠陵,带有浓烈的武将气质。身上穿的衣服也和中原人有很大不同,二人耳垂坠着珊珠,身上饰品也很独特。
昌黎太子冯瞻和魏国太子元景思也比较好认,年纪都同容成忻差不多大,元景思看上去便不像个安静的主,冯瞻倒是自从落座就没怎么说话。不知道是因为本国事务繁杂又刚刚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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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祖父才这么安静,还是本性使然。
除此之外,最让萧徽感到惊讶的还有北境昆仑部落的少盟主需云,他身高比容成青还要高上几厘,虽不是精雕细琢的俊美,却气宇轩昂雄姿英发,给人一种莫名很可靠的感觉,周身气度应该也是武艺高强之人。
容成青高坐主位龙椅,萧徽坐的是离他很近的左侧地坪金龙宴桌,是按旧制皇后的位置。东边依次是论少玄、论珠陵、需云和容成殷,西边则是元景思、容成忻与冯瞻。
各宴桌上早摆好的蜜饯四品与干湿点心四品。众人皆见礼过后,便坐下吃些点心闲聊等着开席。
随着第一曲《回波乐》奏响,教坊司的舞伎们身着彩衣轻盈步入殿中,同时席间宫婢们亦端上第一品菜。容成忻恐怕是最希望早早开席的人,盘子里的蜜饯都吃光了,再不开饭他都想离席去御膳房看看今天都有什么菜式做得这么慢。鼓板龙蟹做得还不错,用食匙盛出来多尝了几口;酱焖鹌鹑就太咸,差点火候;绣球干贝做得不够脆,但凑合凑合也就算了;香油膳糊肉丁炖得又太烂了……容成忻根本懒得抬头看殿中舞女,只顾一道道菜尝过去,最后只挑了比较可心的那几道吃。
那位少盟主需云近日与容成青早通了书信,而且因为皆是自幼习武颇有心得,两人也爱聊一些武学方面的内容。容成青自从登基后有些疏于剑法,更何况这几月发生的事实在是让他难以抽出时间来练习。和容成青聊着聊着,需云自然而然地提起与萧延昭交手的事,“我有预感萧将军长枪枪法很准,但是没想到剑也用得这么好。”
北境昆仑的边民屡屡入侵大梁边境,烧杀抢掠。去年萧延昭领兵打过去,收来了昆仑的六座城池。需云输了又想要回两座城池,便同容成青商量能否签些让利的贸易条约,宴会后他将和容成青在宣政殿详谈。
需云言语之间对萧延昭满满同为习武之人的敬佩,容成青笑了笑顺势向众人介绍着萧徽的身份——萧延昭胞妹安南县主。
随后众人中有的消息不灵通的才意识到这是萧延昭将军的妹妹,先前还以为坐在后位的只是容成青亟待册封的皇后或越俎代庖的某位皇妃呢。
除了冯瞻的其他人都是顺着话头夸奖萧徽几句,西洲论少玄虽对萧徽颇有些兴趣,却很是不太想搭理容成青,源于容成青登基前曾领兵攻打过西洲,虽然当时她还未参与朝政。她因此对容成青没什么好脸色,依她来看,和大梁的战争似乎还会卷土重来;所以只是喝了口桃花酿,没有多言,虽勾着浅浅的笑,眼底却有些不耐烦。
论珠陵明显看出了姐姐的不高兴,因为厌恶容成青连带着对萧徽也看不顺眼了。他轻声嗤笑,这种手无缚鸡之力、只靠着一张脸蛋的女子,若是在他们西洲,连进他们长公主府当婢女都入不了选。
于是在萧徽为大家沏茶时,论珠陵决定小小地砸掉他们二人的脸面。
萧徽站起身先为容成青斟茶,素手拿起茶杯的那一刻,论珠陵趁着她聚精会神于她的茶杯,顺手从腕间手链中摘下其中一枚赤珊珠,算准了萧徽右腿足三里穴,一击即中。
论珠陵对自己的武功还是很有信心的。这一下力道不小,萧徽的身体果然如他所料立刻向后栽倒,手中的茶杯也即将脱手下坠。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她身旁原本端坐龙椅的容成青眼疾手快地揽腰将她抱在怀里,随即接下了茶杯。
20.情丝绕心难平
容成青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音量问:“可吓着了?”
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萧徽还没反应过来,总之肯定是宴会上的谁有意要让她出丑。她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可容成青眸中流淌出的情绪还是担忧,萧徽轻轻捏了一下他的手臂,示意他不用再环住自己,他便很快松开了手。
萧徽站起身用感激的眼神看了他一眼,然后径自继续斟茶,容成青却看到了她侧颜的耳畔简直红成了最娇艳的红山茶。
席间其他的人多多少少都被容成青的动作惊到,即使是对容成青一点了解都没有的元景思和冯瞻,也猜测着容成青大概对这个安南县主用情颇深,他看她那眼神都快能掐出水了。
本来想让萧徽出丑的论珠陵也有点吃惊,不过很快,嘲弄的心情占了上风。怎么,众目睽睽之下你俩演上戏了?这么情深意切怎么不去学话本里双双化蝶啊?
论珠陵翻了个白眼,巴不得他俩赶紧双宿双飞去别来碍眼,手中从家里带来的西洲特制的银匙搅动着小碗中的羹,心烦。
除了论珠陵之外,还有两个人对容成青与萧徽的关系有别样的情绪。
元景思吃不惯这里的菜,因此只是匆匆夹了几箸便放下玉箸,眼睛里看着的是容成青和萧徽,心绪却早已飘远。
本以为相信那个人就没什么问题,却横空出世来一个僭越坐在皇后尊位的安南县主萧徽,这对他自己的计划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是不是该去问问那个人怎么会这样?
其实和那个人的关系也算不上亲密,没话找话聊的感觉自然也算不上好。只是现在手里能打出去的牌实在很少,如果再不试一试这条路,只怕满盘皆输。
他青涩的脸颊尚且能看出一些圆润的特征,明明是还未全褪去稚嫩的孩子长相,此刻却忧心憧憧地蹙着眉,眼眸中灌满了担忧。因此在喝萧徽倒给他的茶时,也下意识说道:“好苦。”
这倒不是假话,他喝茶喝得少,更就不会煎茶品茶,只是忘记看众人的眼色,一番其乐融融之际给大家泼了盆冷水。
“桌上有蜜饯,自己塞两个。”萧徽微微挑眉,处变不惊地答道。
自从看到萧徽竟然被安排坐在容成青身左那个金龙宴桌的一刹那开始,容成殷心里就没有踏实过,而且容成青还主动去揽她的身子,两个人看上去已经很是亲密。
一声脆响在众人接连的谈话间被淹没,原是小小一盏碧绿的酒杯,被沉默了许久的容成殷脱手摔了个稀碎,杯上依稀可见烧得是翠竹模样。
《回波乐》、《广陵散》、《瑶光赋》三曲舞毕,众人撂箸开始商讨明日按照惯例该做的打发时间的事情。
容成青便提及,明日相约宁陵北山皇家禁苑,围猎、打马球,他将拿出大梁国库中前齐武帝的玄铁宝剑作为胜者的彩头。
此话一出,需云和论少玄、论珠陵姐弟当然是没什么意见,毕竟三人久经沙场弓箭一流;容成忻与冯瞻都没有什么兴致,已经想好了去也是凑数用的,容成忻从小根骨极弱不宜习武,冯瞻虽略懂鞭术却一次也没摸过弓箭;至于元景思,他自幼是学过一些花架子,比比招式还好,打猎就……因此对彩头什么的也不上心,不过需云与论珠陵都是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看起来还挺想要彩头那把玄铁宝剑来练手。
容成忻早早离席,前往孝安宫去给太后请安;冯瞻舟车劳顿身体有些吃不消,也要回到大梁安排的宫殿休息。论珠陵吃不惯宴席的菜色,要另寻些膳食;需云同容成青按此前说好的在宣政殿谈贸易事务;元景思则是与容成青耳语几句得到许可后,悄悄拐入宫中小路,径自走了。
萧延昭此前攻城略地,一共拿下六座城池,偏偏其中一座是需云祖母的故乡,老人年事已高,难免挂念生身之地,他不想让祖母在迟暮之年还失去这样一处心心念念的地方。他最近与容成青通信,发现容成青并非传言那样心肠冷硬的铁面帝王,便决定多让些利益,看看能否换回那座城池。
于是在宣政殿,没有旁人,需云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亮出他的条件。他送来四十车昆仑特产的药材玉石和兽皮,又说可以签订价格极为低廉的粮食贸易约定,来换取祖母的故乡。
容成青听完后轻轻颔首,一来他并非有意为难人的性格,更何况需云和他也算志趣相投、性格也敞亮爽快,不等自己沏茶就把想做的事和盘托出,不拖泥带水,容成青欣赏这样的人。二来需云给出的条件已经算退让了很多的利益,倘若北境昆仑的粮食能够以低价格交易给大梁朝廷,对大梁来说百利而无一害。
容成青与萧延昭本人对那座城池都没有什么过多的执着,既然条件开得够好,那么拱手相让也算成人之美。
条件谈妥了之后,二人相对而坐,一团和气地饮起茶话闲篇。
容成青能看出来需云压根也不怎么紧张,毕竟他们的关系也还算不错,性格相处得很融洽,需云大概也料到了自己肯定不会过多为难,也就没怎么设防。
茶喝的是今年新摘的冰片,这种产自云中的茶叶佐以每年初冬时的新雪泡了才好喝,容成青因此叫人把花园里梅林下深埋着的一瓮雪拿来融在壶里,雪香清冽,不多时便和清新醇香的茶叶混合在一起。
需云还从未喝过这种茶,点点头,“味淡而至臻,色浅而至柔,好茶。”
“走时送你些,一定要用初冬的新雪泡来才有这个味道,雨水显得涩,井水又太平庸。”
需云点点头,心思却明显不在容成青所言的茶汤上,反倒颇有几分八卦的意味:“你与那位安南县主……看你这番做派,是要大婚迎娶皇后了?”
虽说这也在容成青对萧徽编撰的“计划”之内,但是听到外人这么说的时候,容成青还是有几瞬恍惚,恍然如梦。
不能否认,只能先肯定下来,毕竟这是他和萧徽下一步就要做的了,可即便如此,他仍然对成婚有种不真实感,要知道,纵使是上辈子,他也没和谁结过婚。
容成青露出少有的羞涩神情,回答也有些支支吾吾,“过几月……不急。”
这些停顿看在需云眼里都成了准新郎不好意思的凭据,还难得看见容成青这幅样子,没忍住又逗了几句:“到时你可得告诉我,我一定策马扬鞭赶到为你贺喜;就算我本人来不了,也给你准备十几驾马车的贺礼送来,你可得收下。”
“还是留着你自己成婚的时候用吧。”嘴上虽然这么说,可容成青也看出来需云心意是好的,于是笑了笑,意为感谢。
这厢一直绕路走的元景思终于是迷路了,容成青派来随行的侍卫显然很少来太妃居所这一片宫殿,亦有些迷路,只得抓了个宫女来问,好巧不巧歪打正着,前面就是慈方宫。
元景思进宫时有些忐忑——倒也不能完全说是忐忑不安,只是多年未见元玉容,内心徒然生出些紧张罢了。他们虽都是元家人,可元玉容被逼着和亲出嫁来大梁的时候他也不过几近一个孩童,同她没什么交集,至于她远嫁之后就更少。
元玉容的脸庞在他的记忆中已经不可避免地有些模糊,只依稀记得她似乎爱戴流苏的银钗,走起路来叮当作响,每次响起这个声音,他不用看也知道来的人是谁。
浅浅的印象贯穿了他对元玉容这位并不熟识的姑母所有的记忆,此次前来,多多少少有父皇的意思,也有他自己的私心。毕竟元玉容仍身处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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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太初宫中,即使是前朝的妃子,在宁陵行事总归也比他们方便,也能更容易接触到大梁皇帝容成青。
倘若元玉容真的能做成,对他们而言就减少了许多负累和隐患。
元景思一步步踏过门槛,手紧抓着袖口处的暗纹,上面绘制的是魏国皇宫常用的万代长春纹,他记得有人和他说过,这样的样式,要用双面绣才结实。
元玉容真的愿意和他们站在一边吗?他下意识已经将她和他们分成了两个阵营,下到老百姓说嫁出去的人泼出去的水,上到皇宫帝王家,原来都是如此,心里自然地已经分出了一道鸿沟。元景思还尚且不能说出这道鸿沟到底是什么的时候,就已经按照鸿沟的指向同元玉容隔着屏障遥遥相望了。
世袭的偏见多么可怕。
可惜他来并不是来为了元玉容讨公道的,甚至都不是“为了她”,而是与那些人如出一辙的“利用她”。心内为这个想法而脊背生出一些冷汗,可那又有什么关系,谁接近她不是为了利用她?
他见到了元玉容,只一个身影,就先行了礼。不知为何,他第一眼想去确认她头上的首饰,她现在头上戴的是金钗玉簪,流苏的样式反而在头发上消失了。
“怎么有空到这儿来?”元玉容没笑,表情也并不冷漠,只是寻常的神情而已,就好像他来或者不来,并不能改变她什么。是了,反正她都是注定要在太初宫中熬到油尽灯枯的人。
此刻元景思才冒冒失失地想起自己竟一点礼品都没带,让这场对话进行得更赤裸,倘若带一点东西,还能掩盖一下他的目的和心情,仿佛他真的只是为来看看自己的姑姑,尽好亲情本分。
多可笑,可他现在连这点遮羞布都没有。因此他只得微微低着头,“来看看姑姑。”
一个尊称就足够把元玉容从深宫之中拉回家族亲缘,只不过两者都是牢笼,本质上并没有什么区别,一个推她下阿鼻地狱,另一个就是地狱本身。
她还是让了让,元景思坐了下来。她没有沏茶也没有传点心,尽管当元景思进门、丫鬟通传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他要来,仍然都不想维持这些表面的客气。
“我知道你们来干什么。”元玉容说出这句话,脸上仍然没有太多的表情,好像一张洗尽铅华之后的纸,没有任何颜色。即使满头珠翠锦罗绸缎重重包裹,内里依然是一颗寒凉孤寂的心。
元景思小小地惊了一下,他还没准备刚进门就和盘托出地挑明,到底太年轻,此刻就有些乱了阵脚,嘴唇张合一时发不出声音。
见他这幅样子,元玉容倒没有继续深说了,而是稍微软和了语气,“最近……魏国有什么困难吗?”是在说自己的母国,却像陌生人一般。
元景思一听了这话马上把话匣子打开:“容成青近乎迫使我们签下的条约利润太薄,几乎是给大梁送礼来的,这样下去难免国库亏空,而……”
“而你们又不敢与大梁开战,见到萧延昭短短时日拿下北境昆仑六座城池,怯了?”虽是问句,却没有问的意思。
元景思失去了点头的力气,眼神是默然。
“所以太子殿下亲自来催我,要我必须再攀上现在的皇上这个高枝……”
不等元玉容说完,元景思便迫切又恳切地开口:“也是没有别的办法了……短时间内能用的法子都用了,倘若回去了父皇知道我没作为,肯定……”
元玉容不急不缓地说道:“——所以无论我的身份如何,无论我身为前朝贵妃勾引当朝皇帝是多么深重的罪行,无论此事披露出去我会置于何种境地,你们还是只为了自己,就真的要又一次把我推出去?我对于你们,不,我对于这个国家,到底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