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弗》 1、重生 三月残寒,卯时一刻。 昼夜刚刚完成更迭,淡淡的清辉洒进窗棂,一景一物渐渐明朗起来。 帘幕还未拉开,阁楼内昏昏暗暗的,帷幔外,散乱的衣衫和绣鞋、靴子混在一起,东倒西歪。夜色未褪,一股细不可察的旎色杳杳弥漫在空气中。 榻上的男女正沉沉地睡着,他们相互依偎着,三千青丝纠缠在一起,宛如一对缱绻难分的璧人。 姑娘侧着身子,略显凌乱的发丝飞在脸颊上,新月似的黛眉微微蹙着,双手紧紧揪着盖在身上的银丝薄被,脚趾一动一动的,面色苍白若纸。 阿弗是被噩梦惊醒的。 她头痛入裂,腰也酸得厉害,身子正陷于一个温暖的怀抱中。耳畔,男子干净均匀的呼吸正落在她的脸颊上。 这样的清晨于她而言只是惯常,太子妃嫁过来之前,赵槃几乎夜夜都来陪她。 只是……她不是已经被一条白绫送魂九泉了吗? 阿弗睁开浑浊无神的瞳仁,涔涔的冷汗顺着脖子流下。 赵槃干净的面庞近在咫尺,浅浅的曦光渐染在侧颜上,男子此刻闭着眼睛,没了那双深邃泛寒的双眸,五官轮廓柔和了许多。 阿弗捂住嘴巴,心中尽是惊诧。 晨光缓缓流淌,时不时传来清晨鸟儿的一声啁啾。周遭平和宁静,仿佛之前她被赐了白绫真的只是一场噩梦罢了。 然而那种双脚悬在半空,呼吸越来越紧直到胸口透不过一口气,想要全力挣扎却只能哑着嗓子发出啊啊声的感觉,那种无力感和深深的恐惧,像是双无形的手死死地扼在她的脖颈间,时刻提醒着那并不是噩梦。 她那时真的死了,死得透透的。 阿弗瞪着瞳仁,缓缓环视周围熟悉的陈设。 阁楼只有独进独出的一门,狭小的空间,雕花的木板、屏风还有青纱灯,一切都是那么熟悉那么朴素,俨然不是富丽的太子府邸,而是她的那个别院。 她怎么又回到这里了? 阿弗挣扎了两下,想要坐起身来,身子被男子牢牢地紧固在怀里。 她颤抖着眉睫,目光缓缓抛向男子。这张曾让她眷恋至极的干净眉眼,如今看来,即便是在睡梦中,也泛着令人彻骨心寒的冷冽气质。 阿弗打了个寒噤,带着几分恐惧和痛恨,手忙脚乱地推开了面前的男子。 她一阵懊丧。老天爷开眼,叫她重生了,可惜晚了点。 看眼前这一景一物,俨然她已被赵槃带到了京城别院,已经做起了他那见不得人的外室。 阿弗本是一介孤女。 她父母生下她,见是个女孩,便裹了个篮子丢在河里。一个拾荒的婆婆看见了,从河里把她捞上来养着。 那婆婆本来指望着阿弗能给她养老送终,没想到还没熬到阿弗长大,便得了恶疾一命呜呼了。自此以后,阿弗便一个人在荒山野岭的茅草屋里生活。 那一天,阿弗背着竹篓在山上采药,发现溪边躺着一个重伤垂死的男子。男子玄色暗纹的衣襟上汩汩淌着血,脆弱如纸,眼见着便不行了。 她把他背了回去,不眠不休七日,才把他救醒。 男子醒来后,说要报恩。 阿弗那时并不知自己救了当朝太子。她想了想,只说自己想要一个作伴的人。 男子看了她半晌,答应了。 于是,她便成了他的外室。 说实话,那时的阿弗不太知道“外室”两字的含义,她连山凹都没离开过,只是羡慕隔壁王二狗夫妻俩人相伴耕作而已。 找一个男人,她就不用担心野狼夜晚闯进篱笆。百年之后,也不用像拾荒婆婆那样孤零零地死去。 赵槃把阿弗带到了别院,给她最好的吃穿用度,命最好的下人照看她。他闲暇的时候,会亲自过来叫她识文断字、弹琴烹茶。 冬天时雪花簌簌,他叫人帮她采来迎雪盛开的梅花;盛夏里,不经意看到阿弗翩翩起舞,他偶尔也会莞尔一笑。 赵槃素来是个冷情的人,但他对阿弗的耐心与给予,已羡煞全京城的女子。 阿弗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孤女,心如玉壶纤尘不染,别人对她的一点点好,已能让她毕生死心塌地地爱服。 她没日没夜地期盼着赵槃来别院看她,等待的时候便给他绣沉香荷包,上面还特意绣了伉俪情深的鸟儿,一针一线,密密层层,无不饱含她的爱意。 然而,阿弗却觉得赵槃离她越来越远,从一开始的日日都来,变成几日一来,最后几个月都来不了一次。 直到,太子即将迎娶太子妃的消息在京城里传开。 那日宫里中秋大宴,赵槃有些宿醉,脸色微醺,刚一来到别院就倒在了阿弗身上。沉香混着酒气,湿漉漉的呼吸落在阿弗颈间,阿弗一时看见了他腰间的香囊。 看得出来那也是一个女子所绣,针线蹩脚,有的地方还起了线头。 他曾说过不喜欢沉香味所以不带阿弗送的香囊,转眼却带了另外一个人的沉香。 阿弗的心一沉。 赵槃的手揽住她纤细如羽的腰,强烈的男子气息和酒气将她牢牢罩住,不由分说就一把抱起她上了榻。 他眼瞳乌黑清明,神志却不似那般清晰,“阿芙。” 阿弗却第一次听他如此缱绻地唤自己,失声答应。 她盯着男子轻轻闭阖的柔软眉睫,心中一腔热忱仍牢牢扑在他的身上。明知道他即将要娶太子妃,她还是控制不住自己不顾一切地追随他。 一夜旖旎,痴梦缠人。 赵槃是当朝皇后娘娘的嫡长公子,从一生下来就被注定是太子的人。他喜穿一身清峻的玄衣,芝兰玉树不染半点尘埃,如高山之上如琢如磨的锵锵玉石,风光霁月,是多少名门闺女的梦中人。 赵槃的太子妃,不止是他的妻子,还是未来同他共享太庙之尊、母仪天下的皇后。太子妃未进门之前,皇室不容许任何乱七八糟的女人入主东宫。 那一夜之后,阿弗还没醒来,就被几个嬷嬷粗手大脚地拽到皇后娘娘跟前。皇后娘娘冷面无情,听说太子带回来个山野女子,便有几分惊讶;再听说昨夜还留宿了,惊讶之中夹带着怒气。 皇后本想先毁去阿弗的容貌再处置了她,但见阿弗眉心已经有一道狰狞的伤痕了。 身边的女官提醒道,“这女子对太子有救命之恩,那道疤是在悬崖边拼死救太子时留下的。太子为着这点恩情,才留她做了外室。” 皇后眉心一皱,叫人打了阿弗二十大板,饶了性命。 然阿弗是个早产儿,身子本就孱弱。被打了板子后,生了三天三夜的高烧,差点活不过来。 睁开眼睛,榻边凹陷下去一块,赵槃就坐在塌边。 他看着她,目色黑如点漆。那古井无澜的眸子里,无半分安慰之意,却泛着冷冽的清寒。 他话语中听不出情绪,“把药喝了吧。” 阿弗一愣,随即意识到了什么,摸了摸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 就是那一夜,她阴差阳错地有了他的孩子。皇后娘娘因为知道阿弗是太子的救命恩人,便叫赵槃自行处理。 “我不想喝,”阿弗哭了,眼角泛起水光,哀求他,“求求你,留下他。我想要这个孩子,我对你的救命之恩,就当换这个孩子命。今后,我会带着他走得远远的,再不出现在你的面前了。” 赵槃冷峻的面庞别了过去,吐出两个字,“听话。” 阿弗不肯放弃,颤颤地揪着他的袖子,“你是被皇后所逼吗?你带我走吧,咱们一起到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就像初遇时那样,种花写诗烹茶……和我们的孩子,没有人能阻隔我们……” 她的话还没说完,赵槃冰凉的指尖便已抚上她的脸颊,眼神却含着一团冰冷的雾气。 赵槃半晌没说话,阿弗还以为他动容了。下一刻,他用指腹拭干她的泪水,留下冷冷的几个字,“阿弗,梦该醒了,别叫我为难。” 阿弗瘫坐在床上,浑身犹如跌入冰窖中,任凭几个婆子进来捏开她的嘴,把落胎药灌了进去。 赵槃并不爱她,他也不是她那个陪伴她终老的作伴人。 到了又一年入秋时分,她才从下人的嘴里听到,太子和卫长公主是青梅竹马,卫长公主有个小字,便叫阿芙。 阿弗入府的第一眼就被下人们另眼相看,不是因为别的,她长得实在是和卫长公主有几分像。 说像倒也不是很像,卫长公主天生丽质眉心点痣,一双杏眼中仿佛寒秋利刃般的英气。 而阿弗不但没有那颗痣,眉心处还有一长串丑陋的疤痕,身形瘦弱,一看面相便知是苦命人。 阿弗这才意识到,赵槃从前那般温柔地唤她,原来唤的并不是阿弗,而是阿芙。她是无父无母的孤女,永远成不了身份煊赫的卫长公主。 嬷嬷们小声议论,“殿下冷情,那女子只不过她容貌有几分卫长公主的影子罢了,又仗着自己曾给过殿下一碗芽菜汤,便妄图诞下皇家血脉、一步登天了,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另一人说道,“且不说她配不配,太子殿下又怎么叫庶子女生在嫡子女的前头?之前的那一碗红花,已叫她不能在生养了。只是殿下仁善,一直念着旧情,没将她扫地出门罢了。” 阿弗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酸涩和绝望像古井里冰凉的水,将她连头带脚齐齐淹没,喘不过一口气来。 她已不能再生养了? 阿弗舌头格格而颤,簌簌落下泪来。泪落沾襟,溅在手帕上,现出一丝血痕来了。 她孤零零地出生,孤零零地长大,这辈子注定都要孤零零,最后像拾荒婆婆一样孤零零地死去。 大婚之日,东宫到处张灯结彩,一派喜庆的人间气氛。 这里的欢喜和她再也无关。 阿弗收拾好了包袱,准备独自一人回到城下那个茅草屋里去。 还没走出别院的门,她就忽然被人打晕了。 再醒来时,已在一个昏无天日的暴室里。 “你们是什么人……?”她被两个婆子死死地按住,清弱的脸被强行抵在满是尘灰的地上,泪水横流,“为什么要杀我?” “阿弗姑娘,这是太子殿下的意思。”婆子们狞笑着,手里的白绫搭到房梁上,“我们都是些听差事的下人,做了孤魂野鬼也不要怪我们。” “他……他要杀我?”阿弗双目圆瞪,流出一行血泪来。 “不然奴婢们怎么敢进别院的门?”婆子们把她逼上了高高的板凳,“阿弗姑娘,认命吧。太子妃也容不下您。人最不该觊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下辈子好好投胎吧!” 一朝救命之恩,三载日日相伴,竟还抵不过容不下这三字。 白绫套住了她纤细的脖颈,婆子们把她脚下的板凳狠狠一踹。 远处,似乎传来什么人的呼喊声,片刻间,阿弗却再也听不见了。 * 一阵轻微的推门声传来,把阿弗从渺远的思绪中叫了回来。 她微微一怔,擦干脸上泪水,急急忙忙套了件衣服。 来人是十几岁不到的小丫鬟,竖着规规矩矩的双环髻,小心翼翼地往室内张望了一眼。见阿弗已经醒了,才叹了口气,“姑娘,药热了三遍了,您要不先喝了吧?” 沁月。 阿弗认得她,她是从东宫拨来,到别院以后就一直伺候自己。 见阿弗发愣,沁月又哭着脸说道,“这药不伤身子的,姑娘放心喝吧。太子殿下总来娶太子妃进门的,您若是不喝药,万一叫皇后娘娘知道了,那罪可就受大了……” 前世她就因跟赵槃一夜过后没喝避子汤,最后落得个一生无法生养的下场。现在的她倒是巴不得喝药,早早地离了这负心人去了,寻自己的逍遥日子去。 “沁月,”阿弗轻轻打断她的话,“拿来吧。” 沁月讶然,没想到阿弗答应得这么痛快。 阿弗不怕苦,一口干了,眼底最后一丝悲戚也随着浓黑的药汁湮没得干干净净。 她喝完了药,正准备到妆镜前把松散的发髻整理好,却蓦然看见榻上那男子已不知何时醒了。 2、疑心 阿弗心尖骤然一紧,不自觉地避开他的目光。 那人只是随意瞥了她一眼,此刻只披了件薄薄的寝衣,领口微敞,肌肤上大大小小的伤痕隐约可见。 赵槃虽是矜贵的太子之尊,武艺却半点不曾荒废,常年游走在刀光剑影的战场中。积年累月下来,便攒了一身的旧伤。 阿弗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颊上鲜血淋漓,半副身子浸在潺潺溪流中,微微翕动的柔软睫毛,颤巍巍的的呼吸,脆弱而惊艳。 当然,那都是假象。真正的他冷酷内敛,手握一整个国转圜的命脉,举手投足都有无形的威压。 阿弗鼻尖泛起一阵酸楚。她毁了容拼命救他,把心掏出来爱他,最后他居然连个孩子都不留给她,还赐了她一根白绫。 赵槃漫不经心地瞧了她一眼,“药喝完了?” 阿弗低着脑袋,懒懒地嗯了一声。 “那就过来。”他眼锋略略沉郁。 阿弗右眼皮跳了跳,无法拒绝,慢吞吞地磨蹭了过去。 她双手叠在身前,规规矩矩地站定,“殿下,时辰不早了,您该早朝了。” 赵槃不答,缓缓扫过他们之间尚有两大步的距离,面色泛起一丝寒意。 他嘴角沉了下去。 下一刻,直接扣过她的细腰。 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惹得阿弗浑身一激灵,脚下不稳,挣扎着才没跌倒在他身上。 “殿下——”她责怪出声,音调略略拉长。 她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吐出来的言语不是如从前那般撒娇,而是疏离。 男子修长的指尖抬起她的下巴,一个凛冽的眼风扫过,欲吻吻她的眉骨,却被她躲开了。 阿弗被他锁在怀里无法动弹,却下意识地侧着脑袋。 一时间赵槃神色冷若冰霜。 傻子都能看得出来,她这是在拒绝他。 阿弗仍旧低着头,显得谦卑又和顺。 她忘不了那碗落胎药是如何害得她痛得打滚,也忘不了白绫缠在脖子上,一点一点被夺取生命的感觉。 她好恨,她好怨。恨他以怨报德,怨他负心薄幸。 赵槃止了动作,晦暗的目光定定盯着她,哑着嗓子,“身体不舒服?” 怀里的少女唇角微微颤抖着,散乱的气息乱糟糟地打在无处安放的手臂上,显得既慌张又无助。 阿弗吸了吸鼻子,竭力稳住自己的神色,“没有。” 他逼问,“那躲什么?” 阿弗一时间编不出借口,手足无措地动了动,“做了个噩梦,还没缓过神来。” 帷幔半掩未开着,男子明灭不定的脸就在黑与白交界之处。阿弗能感觉到他的疑心,却不敢抬眼看他,只是闻着他身上丝丝的沉香幽香。 “是么?”赵槃淡淡答应了一声,漫不经心地摩挲着她小鹿般受惊的躯体,漫不经心地说道,“那一会儿跟我进宫,瞧瞧大夫。” 阿弗赶紧摇摇头。 她余光偷偷睨着他。显然,眼前的男人并不是一个好骗的男人。 以卵击石不是良策。 阿弗垂眸,抽了抽鼻子,柔软纤长的睫毛一扑一扑的,落下几滴清泪,“殿下别生奴婢的气。奴婢做了一个梦,梦见殿下不要奴婢了。奴婢很伤心,方才才冒犯了殿下。” 阿弗哭得恳切,像是在委婉讨好他。 赵槃沉默片刻,微冷的指腹替她拭干了泪珠,周身淡漠,“阿弗,那是梦,该醒了。” 梦该醒了? 宛若一盆腊月冷水迎头从天灵盖灌下来,阿弗瞳孔皱缩,全身剧烈一颤。 梦该醒了。前世他拿掉她的孩子时候,也同样是这么一句冷冰冰的话。 赵槃见她如此反应,不由得挑了挑眉。 他惯于应对各界暗流汹涌的势力,心思细致入微,连久加训练的细作都能被揪出来,阿弗这躲躲闪闪的掩饰实在太拉跨了。 赵槃感受到面前的女人对自己说了谎。她平日说话唯唯诺诺,可说谎的时候巧舌如簧,小拇指还会不自觉地就蜷缩起来,嘴角还会控制不住地颤抖。 今日,还多了一样泪水。 她从不轻易流泪,即便是她没遇到他之前、在荒山野林挖草根,饿得三天三夜吃不上饭之时,她也不曾哭过。 而此刻,她坐在自己怀里,瘦削的肩膀不住地颤抖着,鼻尖通红,晶莹的泪珠仿佛止不住一般,从她琉璃样儿的乌黑眸子里汩汩淌落,啪嗒啪嗒地落在他的手背上,溅起寒凉。 “阿弗求殿下怜惜。” 女子眸如山水,鼻息微重,柔柔腻腻地投倒在他的怀抱里,啜泣良久。 赵槃的眉睫垂下来,逆光之中,笼成一洼黑影。 到嘴边的重话没说出口。 不得不承认,他是喜爱这张不染纤尘的脸的。第一看见她时,他意识模糊,朦朦胧胧地睁开眼睛,确实被惊艳到了。 他还以为见到了卫长公主。随即瞥见了她眉心那道猩红的口子,滴滴答答地淌着鲜血。那是一道新伤,是她背着他攀悬崖时候,被一颗锋利的石子绊倒转而划破的。 这道口子后来再也没能好。她的容颜也再也无法跟真正的卫长公主相提并论。 可不知怎么地,他并不厌恶那道疤。他甚至在夜深人静时,看着身畔她静若湖面的睡颜,听她干净的一呼一吸声,再而轻抚她眉心那道触目惊心的伤痕。 对于一个长久处在波诡云谲的漩涡中的人来说,这是唯一能使他感到一丝心静喜乐的存在。 赵槃若有所思地想着,眉间凝重的疑心缓缓淡去。 “别胡思乱想。”他扶起女子的肩膀,女子那如雨后芙蓉的脸映在眼前,让人顿生怜惜,“阿弗,你是要在我身边的。” 阿弗止住泪水,攀上赵槃的脖子,破涕为笑,“有殿下这句话,奴婢死而无憾了。” 赵槃嗓子哑了哑,“嗯。” 说罢他终于放开了她。阿弗身体骤得自由,用手绢擦干眼角残泪,为他系上外袍。 赵槃瞥了眼衣架上垂曳的青衣,“今日,你就穿那身。” 他淡淡的语气,不像在说什么重要的事情。 阿弗一愣,眼尾闪过波澜。随即她敛去了情绪,低低地答道,“好。” 进了别院之后,赵槃给她许许多多的衣衫,大部分都是青、绿之色的,衬得人儿也素净。从前阿弗不知道,他送她青色,只不过因为卫长公主着青衣最是美丽动人,艳绝天下。 既然她是卫长公主的影子,那么衣裳也应拟态求真。 重来一世,他爱谁,又把自己当成谁,都不重要了。 阿弗帮赵槃打点好衣衫,温婉地送上一把油纸伞。 她说,“三月多有春雨,阿弗为殿下提前备了油伞,万望殿下早些归来,莫要受凉。” 赵槃淡淡地瞥了眼,叫身后的小厮收了。 他抚抚阿弗的清瘦的眉骨,“在这里好好等着我。” 阿弗乖巧地点点头,一直目送着赵槃的身影消失在远处,眼神才重新恢复清明。 刚才,她用尽了眼泪和讨好才侥幸瞒过赵槃的眼睛,没让他发觉自己的异样。 赵槃是能握着她命的男人,他的手里,有她的身契和路引。 阿弗只是一介弱女,没有其他的办法,只能以柔克刚,靠着婉转和卑微的讨好,从他手里全身而退。 她必须学会隐忍和等待,等待一个时机。 * 下朝后。 赵槃单手支颐,惫然坐在马车上,太阳穴突突地乱跳。 凭谁也看得出来,主子今日心情并不好。 沁月惶迫不安地站在马车外等着回话,像热锅上的蚂蚁。 她最害怕主子这样一声不吭了,这种忐忑的感觉,比打她骂她还难受。 朝政上的事一切无虞。只是今天早上,弗姑娘似乎和主子吵架了,她隐隐约约听到了只言片语,后来不知怎么又和好了,难怪主子今日气不顺。 赵槃闭着眼睛,“说罢。” 沁月闻声,连忙恭谨地答道,“回殿下,奴婢按照殿下所命,今日多留意了姑娘的举动。姑娘心情似乎不大好,不过也按时吃药吃饭,没事就自己看看书,并未做出什么反常。” 赵槃细不可察地嗯了一声。 “只是……”沁月犹豫了一下,隔着轿帘,她看不清太子的脸色,“姑娘似乎不喜欢殿下送的青衣,叫奴婢收起来了,自己只挑了件鹅黄的长裙穿了。” 赵槃声音淡淡,“是么?” 沁月额间冒出一丝冷汗,“奴婢想着,姑娘跟殿下闹别扭,只是因为太在意殿下而已……若是您给姑娘找个作伴的人,叫她分散分散注意力,或许会好一些……” 沁月试探地说着,其实这番话还是阿弗求她帮忙说的。 阿弗知道沁月是赵槃派过来监视自己的,用罢了早饭,便拉着沁月的手,说了一番掏心窝子的话。 这少女似乎有股天生的亲和力,她百般哀求沁月,求她在回太子话的时候,能试探着帮她说几句好话,让个作伴的人进来陪她,或者让她出去找人作伴。 沁月心软,想着这也无伤大雅,一时间便答应了。 到了东宫,看见主子这阴沉沉的脸,沁月后悔不迭。 好在……主子没有太大的反应? 轿子里的赵槃扬起一抹嗤笑,声音淡漠如冰,“她觉得自己孤独?” 沁月心头一紧,她从这句话里听不出喜恶。 “主子……”既然答应了阿弗,沁月只得硬着脑皮继续说下去,“过几日是沈小姐的生辰,姑娘想给沈小姐写封信,求您应允。” 沈小姐当朝振国将军的嫡次女,闺名一个婵字。阿弗唯一的朋友就是她。 此女性格鲜明敢爱敢恨,常常做些恣意妄为的事情。在南苑施粥的时候,衣衫褴褛的阿弗前来排队,与沈婵一见如故,便结成了至交。 沁月知道太子不喜欢阿弗与人露面,即便是女子也不行。 阿弗姑娘不轻言提心愿,就提出这么一次,怕也是要落空了。 时至正午,灿烈的日光笼罩了大地。沁月身上出了一层薄汗,等了许久,男子很久没说话。 半晌,赵槃淡淡说道,“让她当面与我说。” * 晚膳时分,小厨房做了珍珠翡翠羹和几道小草,以酥油点缀,看起来甚是精致。 阿弗懒洋洋地没胃口,没吃几下就叫人端下去了。 沁月满脸为难,“姑娘,这些都是太子殿下吩咐人做的,里面添了治梦魇的药材。您若是不好好吃,若太子殿下查问下来,我们又要遭殃了。” 阿弗冷哼了一声,心想赵槃有多少朝政大事要处理,怎么会跟她在这种枝头末节上较劲儿。 “沁月,我真的没胃口。” 她软软地说道,偷偷拉了拉沁月的袖子,“他若是真的会责罚你们,你就帮我偷偷把这些东西倒掉吧。” 她没说谎。她不想吃这些东西不单是因为赵槃的原因,还因为她从小到大吃野菜喝山泉长大,对于宫廷这种粘腻精致的小菜,实在是合不来胃口。 从前她就吃不下,现在就更吃不下。 若论起来,一碗普普通通的芽菜汤,再赔上两个馍馍,逢年过节能宰鸡喝汤解解馋,这就是她心中最好的玉盘珍羞了。 她本来不是名贵的金丝雀,没有绚丽的羽毛;她只是山里一直普通的不能不能再普通的灰雀,却误飞进了这金丝笼中。 沁月苦笑了一下,“姑娘,快别开玩笑了。” 阿弗叹了口气,只得重新拿起筷子。 她现在是池中之物,若是赵槃知道她竟敢叫人把饭食倒掉,估计别人不说,沁月先得掉一层皮。 主仆二人一站一做,相顾无言了良久。 屋中气氛压抑,阿弗有一搭无一搭地夹着筷子,时不时打量着沁月一眼,像是有什么话要说。 过了半晌,她终于忍不住,“沁月,我之前跟你说的事,你……跟他说了吗?” 3、心机 阿弗一双乌黑透亮的眸子仰着,眼巴巴地望着沁月。 前世她刚为赵槃外室时,沈婵就曾劝过她,宁为穷者妻不为富人妾,更何况是比妾更低贱见不得人外室。 所谓外室,只不过是男人暖榻泄阳之物,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待主母过门,可以随意踩踏,随便找个人牙子发卖,即便是打死也不违反任何律令。 沈家是京城名门,沈婵父亲就曾在外面偷偷养过外室,所以她深深晓得外室二字的含义。 前世沈婵多次劝过阿弗,说太子并不甚看重她,趁早溜之大吉,跟她到苏州去。 那是她夫家宋氏所在,春江鸭暖,人间天堂,她是宋家主母,可以一辈子罩着阿弗。 可惜当时阿弗猪油蒙了心,被赵槃拿捏死死的,根本不敢离开他。 重来一世想要摆脱赵槃,阿弗第一个就想到沈婵。 可是她现在被困在太子别院里,里里外外都有精兵把手,她既出不来别人也进不去,联络沈婵真是比登天还难。 想来想去,既然瞒不过赵槃的眼睛,不如直接跟赵槃说,正好借着三月十七沈婵的生辰为由。 阿弗费尽心机让沁月传话给赵槃,因为沁月是赵槃安插在别院的人。 话头由沁月提出来,或许比她说更得赵槃信服。 却见沁月双眉紧蹙着,手指不停地搅动着丝帕。 阿弗心里沉了沉,“怎么,他不答应吗?” 沁月咬着嘴唇,“这样的小事,姑娘怎么不亲自跟殿下说呢?殿下那样疼姑娘,不会不答应的。” 阿弗失落地收回眸子。 由她亲自开口,多半是不行的。 一遭跟皇室的人沾了边,脱身可就比登天还难。 放她回乡野这件事,阿弗前世不是没求过赵槃。赵槃只是面上淡淡地嗯一声,后来再也没提过。 现在想来,她既然已经做了太子外室,不论身份如何,那都是太子的人。一只木偶,即便是太子丢弃的,别人也不敢染指半分。 赵槃不是傻子,知道沈婵是个爱管闲事又不安分的女子。他不会叫阿弗联系上这样一个麻烦。 “姑娘,别怪奴婢多嘴,”沁月犹豫了半晌,还是说了出来,“您应该对殿下坦诚些。殿下挺在乎您的。” 阿弗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他是在乎她,在乎到最后可以一条白绫赐死她。 沁月双唇微动,似乎还想再说什么。 阿弗却不想再听一句赵槃的好话,懒懒地打断,“扶我去睡一会儿吧,困了。” 沁月有些惊讶,“姑娘不等着太子了?” 阿弗浑不在意,“你忘了?今日是初七,皇城里合宫宴饮,他不会来。” 赵槃把她养在别院里,来表面上借着报恩的名头,其实私底下人人都说阿弗是无耻的不要脸的丑八怪,偶然碰上了太子就做着野山鸡变凤凰的美梦。 偏生赵槃克己复礼,清贵自守,不管阿弗是什么卑贱身份,迄今为止偏生还就有阿弗一个女人。 于是人人又道太子性冷,寡淡疏情,寥寥无几的偏爱都给这个登不上台面的农女。 只有阿弗自己清楚,赵槃并非重色之人,他心中有道清一色的线,不会因为任何人而改变。 譬如,他喜穿玄色素净的衣衫,每逢初七十五的宫宴之时不会来别院,不在素净森严的书房里跟阿弗亲近等等。 沁月听了阿弗的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阿弗打了个哈欠,“把灯灭了吧。” 别院的只住着她们二人,还有厨房几个洒扫的小丫鬟。外面的虽然有太子的护院把守,但他们就像石头人一样,不会发出一点嘈杂。 夜幕降临,明月高悬。赵槃不来之时,别院死气沉沉地像一座坟墓。 阿弗躺在榻上,望着头顶四四方方的暗色子孙帐,觉得自己睡的这间帐子就是墓穴里的棺材。 她闭着双眼,一点睡意也没有。 谎称发困只是因为她跟沁月聊不下去。既然话不投机,说多了只会泄露更多她的心思。 翻来覆去,阿弗觉得自己还是不能束手待毙,还是不能轻易放弃给沈婵写信这件事的。 沈婵是她现在唯一的救星,如果日子拖得太久,过了三月十七,她就再没有借口接近沈婵了。 左右思量,赵槃既然看穿了她的心思,那她就索性直接去跟赵槃服服软、撒撒娇,甚至献身一两次亦无妨,只要他让她去参加沈婵的生辰宴。 当然,即便是赵槃同意的,凭她一个不入流的外室身份,想要抛头露面,混进沈将军府去,还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阿弗越想越远,眼皮愈发沉重,思绪也渐渐地模糊起来。 别院一片漆黑万籁俱寂,宫墙内却是灯火辉煌,其乐融融。 夜饮后,皇后把太子单独留了下来,拿出几张贵女画像叫他过目。 最上面一张是振国大将军沈函山嫡长女沈娴的。沈家共有两个女儿,却养成迥然不同的性子。 次女沈婵年幼因病养在山上道观里,自是随性惯了,经常与平民厮混在一起,并不适合坐上太子侧妃的位置。 而长女沈娴文静恭慎,是贵女中难得一见的美人坯子。也是皇后看重的人。 皇后将摊开的画轴往赵槃那边推了推,“母后为你物色了几位德高温淑的女子,你且看看,选一位你中意的来。” 赵槃身着明黄绸缎滚边绣纹常服,静静听着皇后的话,墨瞳中却透着丝丝冰冷。 他扫了眼画轴上姹紫嫣红的女子,只淡淡地说了句,“全凭母后做主。” 母子之间的气氛有些压抑。 皇后皱了皱眉,主动提起,“听说有个你养了个乡野女子在别院?” 赵槃静默片刻,抿了口茶。 “她对儿臣有救命之恩。” “你是储君。”皇后说,“恩情不恩情,跟帝位比起来,不算回事。那个女子,过些日子打发了便好。你知道分寸的。” 赵槃周身的气质比雪色还冷,过了半晌,才细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他放下手上的青瓷杯盏,起身,“时辰不早了,儿臣先告退。” 皇后见赵槃无意再说下去,也只得由他。 毕竟太子不是她亲生的,而是先皇后之子,并没什么深重的母子情分。她不能把他逼得太急,亦不能违拗他的心意,否则赵槃不会顾忌她这个名义上的生母。 但是……皇后凤眸暗了暗,选太子妃这件事情,不能再拖了。 / 宫外,陈溟见自家主子出了宫门,恭谨地应了上去。 赵槃睨了眼他,将那些贵女画像丢给他,眉梢蕴了丝冷色。 陈溟一愣,随即明白主人的意思。 这些明眸善睐的女子们,他看着一个比一个美,一个比一个家室好,都是可遇不可求的仙人般的人物,却每一个是得主子心的。 能让主子稍微显露一丝温柔的,也就唯有别院的那一位了。偏生太子还把她藏得像不存在似的,仿佛她是个糖人似的,见了太阳就化没了。 赵槃上了车,思忖了片刻,“什么时辰了?” 陈溟收起来那些画像,“殿下,快要到子时了。”有补充了一句,“殿下可是去别院?” 赵槃望了望天边清冷的月色。 月色皎润而不刺眼,静静地挂在漆黑中,仿佛一张成色极好的宣纸。 他忽然想起那些画像来。 如果阿弗也画一幅,定然不会差。 他的女人天生丽质,即便额上多了一条疤,也轻轻易易甩脱其他女子。 而今日是初七,他不能去看她。 “回东宫。” 赵槃藏起心中跌宕的情绪,马车辘轳,渐渐消失在夜色中。 没有了赵槃的打搅,阿弗躲在凉丝丝的薄被里蜷缩了一宿。 心中思绪混乱,一会儿被逃跑的念头所占据,一会儿又陷入混沌,在光怪陆离的梦里又回到了那个悲凉痛苦的前世。 梦中的她如一道孤魂飘过,看见自己的尸身盖着一层白布,被两三个小厮抬了出去。 画面一转,她又来到了荒草重生的乱葬岗。一个模模糊糊的男子身影站在一座坟包前,胸前带了一朵白森森花。 他穿着一身黑衣,静默如水,始终低着头,任凭阿弗怎么也看不清他的容貌。 秋风迭起,他站了良久良久,也没有离开。阿弗只能凭着背影,看出那人好像是赵槃。 眼前的景象越来越模糊,冬去春来,坟包前的男子无影无踪。 荒芜的杂草却尽数被除去,添之以一棵淡雅溶水的桃花,花瓣落在坟包上,让人恍惚觉得,男子仿佛守在原地。 不知不觉地,阿弗缓缓地睁开眼皮。 她又一次被梦境惊醒了。 入耳是静谧的蛙鸣声,天色还没凉,屋内的一切都只能看见模模糊糊的虚影。 阿弗感觉全身睡得有点发木,默默眼角,却不知什么时候濡湿了。 她刚才梦见的……是她死后的情景吗? 那寂寥孤独得让人心碎的身影,仿佛是赵槃。看着样子,他仿佛在她死后,来祭拜过她。 不。 她随即嗤笑了声。 赵槃在乎的人只有卫长公主,赐死她的旨意,也是他默许的。若是唯一可能有的那么一点悲伤,可能就是失去个听话的玩偶的惋惜吧。 毕竟像她这么痴傻,又谦逊听话的影子找起来要费点力气。 睡意再无。 沁月听屋内又细微的动静,推开了门,“才五更,姑娘起得这么早吗?” 阿弗摇摇头,“递我口水吧。我头晕晕的,还想再躺会儿。” 沁月应着,给阿弗倒来了温水,“是不是昨夜殿下没来陪姑娘,姑娘睡不好了?” 阿弗细不可察地白了她一眼,也不去反驳。 她恨不得赵槃一辈子都不来才好,不过让沁月知道她这种心思,很危险。沁月有可能会通风报信,对自己离开这里没有好处。 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许久,天才完全亮了。阿弗伸了个懒腰,瞧着外面暖洋洋的,便想去晒晒太阳。 别院后面有块很好的花地,她被锁得闲得慌了就回去那里打发时光。 今日,阿弗惊喜地发现后院砖缝儿处居然生出了几株野菜。 沁月嗔怒,“这群洒扫的婢子,准是又躲懒去了,连杂草长出来了都不清理,叫殿下回来看见扒了她们一层皮。” 阿弗不理会沁月的话,垂着眼帘,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拨弄那几株野菜。 是芽菜,能吃的。她小时候就靠这个活下来。 成了赵槃外室后,她吃遍了多少锦衣玉食,却总味同嚼蜡,想要回到那个小山村里再尝一尝芽菜。 芽菜有些苦,入口酸涩,不太好吃。其实她也不是怀念芽菜的味道,而是那种虽然穷困潦倒却自由自在的感觉。 阿弗蹲在地上,洁白的襦裙沾了泥土,两片梧桐叶落在了肩上。 她却浑不在意,擦擦额边细汗,眼神执拗而专治盯着地面的野菜,琢磨着怎么不损坏根茎把它们连根拔起。 沁月看了小姑娘这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微叹了口气,想去劝一劝她,却猛然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威。 她喉咙发紧,刚要跪下行礼问安,就见赵槃嘴角动了动。 男子打量着不远处的少女,神色难辨。 沁月知趣地退下了。 这厢阿弗并未意识到男人的靠近,她想要一整株的芽菜,手指却有些不灵活。 她摸摸脑袋,似乎也没带什么簪子之类的东西。 阿弗无法,只得说道,“沁月,给我那个小铲子来。” 半晌无人回声,她这才缓缓回过头来,见赵槃清冷的身影已叫她完全笼罩住。 他一双寒潭似的目,也正轻描淡写地扫过她全身。 “殿下……?” 阿弗不禁嘴角微咧,“您怎么来了?您来了也不说一声!” 赵槃冷冷淡淡地朝她伸出手。 阿弗一愣,缩了缩唇,下意识就像逃避。 赵槃勾了勾唇,挑起眉间,无言却不容拒绝。 阿弗忍住澎湃的情绪,低着眸子搭住他的手。 4、假意 赵槃的手修长而骨节分明,无论冬夏,总是覆着一层微微的凉意,一如他这个人身上独有的淡漠气质,拒人于千里之外。 阿弗被熟悉皂角幽香弄得身心一乱。 她迫然抬起头来看他,男子今日穿了身黑衣黑靴,唯袖口处镶绣着圈细微的银线滚边,暗缎束腰,身量挺拔,背光而立,眼中仿佛蕴着积年难消的雪。 他今日鲜有地不曾仔细束冠,漆瀑似的长发垂在腰间,面庞干净,眉目深深,纤长卷翘的睫毛微微颤动,眸如山水,五官英气,整个人都投在柔和的光影中,宛若一位翩翩的文弱君子。 男子微凉的手指轻轻搭上阿弗的下巴,挑了挑眉,语气淡淡,“在做什么?” 阿弗垂眸,知道赵槃不喜欢自己刨土,更不喜欢自己吃乱七八糟的东西。 她低低地答道,“闷了,随便走走。” 她昨晚梦见了他,眼前还浮现梦中那个萧条落魄的身影。此刻倏然见了男子,不禁有些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对于赵槃,前世她虽然一心一意地爱慕他,却终归有些怕的。 一来畏惧他崇高的太子之位,二来畏惧他冷淡的性子,仿佛喜怒哀乐都藏起来,让她永远摸不清也看不透。 他的外貌极具迷惑性,乍一看只像是科举新中的秀才郎。可作为面对各种暗流汹涌势力制衡的未来君主,他的城府深深,身后的背景和手段更是大到难以想象,往往一个字眼就能杀人不见血。 赵槃清冷的目光滑过墙角的那几株芽菜。 他微哂,冷然说,“不喜欢别院的饭食?” 阿弗一怔。他怎么知道? 准是沁月又告密来着。 想闪身躲避男子的触碰,却他的手扣得更紧。 她心中郁闷,脸上却表现得甚是无辜,“没有。只是奴婢没吃惯殿下送的山珍海味。” 赵槃神色沉沉,似乎对这样的回答并不满意,声线有些冷,“以后会习惯的。” 说着,十指扣向阿弗。 阿弗下意识缩了一下,半晌还是不情不愿地伸出手去。 赵槃总是不自觉地这么牵着她的手。 十指连心,每当他这么扣着她的时候,赵槃才觉得眼前这个少女是完全属于自己的。 阿弗的人生就像一只风筝,只要他一直牵着她,风筝的线就永远握在他手里,不用担心某一天她会忽然消失。 其实赵槃昨晚就想来看她,只不过碍着皇室的规矩不好前来。 他自幼就被立为储君,须得时刻自持压制,常人的七情六欲他总是更淡漠些。 即便阿弗是他在意的人,他也不会为了她破了规矩和底线。 浅眠了半宿,今晨不到寅时赵槃就醒了。 临行前,他淡淡着人换下了镶黄边的长袍,故而穿了身素净的玄衣。 阿弗就是这样,见他身上带着代表皇室的明黄,便畏畏缩缩地躲在暗处,像根含羞草似的不敢亲近他。 今日,姑娘淡淡的不安和忸怩都写在脸上。赵槃这才意识到,自己这几日确实有点疏离她了。 这几日大理寺那边案牍繁重,他杀了一批穷凶极恶的谋逆者。手上日日沾着鲜血,他顾念着姑娘性子软又胆小,便忍着少见了她几次。 这几日要多陪陪她。 赵槃若有所思地想着。 阿弗却不知道男子细腻的感情变化。两人并肩而行,她被他微茧的手握着,觉得有点膈应,想挣却挣不开。 她望着赵槃干净寡淡的侧颜,酸楚再度开始咬啮她的心。 前世她拼尽全力地爱她,放下尊严缠着他,最后却落得个抛尸乱葬岗的下场。 在山洼脚下那个茅草屋里,他既然答应了要娶她,为什么还要有正室外室之分呢?他就不能像她对他那样只有彼此吗? 说到底,他还是看轻她的身份,眼前的关心和温存都是假的。 赵槃将外袍脱了随手丢在一旁,低声吩咐婢女,“去端了净手水来。” 婢子很快把加了玫瑰花露的花瓣水端了上来。男子清瘦修长的大手覆着她柔腻如酥的小手,浸入了香淋淋的水中,低着眸子,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和五指,整个人打下一片柔和的阴影。 “殿下,我的手不脏。”阿弗嘟着嘴跟他解释,被男子抚过的肌肤都似电流流过似的,起了一层寒栗子,“我还没动手挖,您就来了。” 阿弗被他抓得手心痒痒的,想要借着劲头把手抽回来,却又惧怕赵槃那说一不二的气息,左右不安。 赵槃浑似没听见,长身临于窗下,一边帮她净手,一边清清冷冷地说道,“听沁月说,你有事找我。” “嗯……” 阿弗猛然听见他这样问,顿时感到一股无形的重力压在肩上。 她本打算把赵槃哄高兴了再委婉地说写信的事情,却没想到赵槃会开门见山地直接问起。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没做好心理准备,阿弗嘴上有点支支吾吾。她迅速调整状态,把藏在心底的腹稿说了出来,“殿下,听说您要娶沈家小姐了。” 赵槃眼皮微垂,神色不明地静默半晌,声线有些冷,“谁告诉你的。” 阿弗纤细的手指被男子握着,她低着头,抿唇轻语道,“今日我听送饭的嬷嬷小声议论的……” 赵槃阴沉沙哑地应了句,慢条斯理地道了句,“掌嘴。” 阿弗急忙反握住他的手,双眉下弯,眼波显露莹莹之意,“殿下,您别怪她们,是我有意打听的。” 赵槃淡淡瞥了她一眼,晦暗不明的眸子略有微澜。 “你放心。有没有她们都一样,你还住在这里,她们不会打搅你。” 阿弗咽了咽喉咙,“奴婢谢殿下抬爱。” 她眼皮低低地垂着,打量着把准备的话说出来。 早些时候,她给了送饭嬷嬷一只碧玉簪,才打听到赵槃即将要娶沈家大小姐沈娴的消息。虽然正妃或侧妃名分未定,沈家长女进太子府邸是肯定的。 直接求赵槃让她给沈婵写信定然被拒绝,阿弗知道沈娴是沈婵长姐,若是利用这个由头婉转地说上一番,在撒撒娇服服软,说不定赵槃真的会答应。 她小心翼翼地用余光睨着赵槃,嘴唇翕动了一下,打着胆子说道,“殿下,不打算叫奴婢入东宫吗?” 赵槃神色微微凝固,随即清冷的气息洒在她额头上,“你想要名分?” 阿弗猜不透他内心所想,只能凭感觉地说下去,“嗯。奴婢知道出身低微,但是却盼着见见姐姐们,不能让姐姐们排挤我。” “她们不敢。”他拿毛巾为她擦了擦手,冷声道了一句。 阿弗心思流转,感觉赵槃态度并不甚排斥,好像已经有点上了套了。 她白里透红的面庞上微微流出一丝窃喜,浅浅的水光斡旋在乌黑的眼珠,“那么殿下,奴婢能不能参加三月十七沈府生日宴,提前见见姐姐啊?” 话说出来心虚,怕赵槃不答应,她又紧接着补了一句,“奴婢一定乖乖的,扮作丫鬟的样子,远远地看一眼姐姐的样子就好。将来朝夕相处,也好提前认识认识。” 赵槃沉默地听着,听她一口一个姐姐的叫的亲近无比,委实有些刺耳。 他唇角掀起一丝意味不明的微笑,夹杂着些许嘲讽和寒意, 为了怕她吃苦头,他本来想是要回绝这门亲事的,或是找个由头拖延。 没想到她倒是善解人意好说话。 “不必。” 赵槃冷声吐出两个字,审视的目光朝她投来。 半晌,他似笑非笑,“阿弗,你该不会想着跑吧?” 阿弗感觉耳边哄地一声尖鸣,脸颊顿时烈烈烧了起来,有种偷东西当场被抓住的窘迫感。 她嘴角抽了抽,心如擂鼓,瞳仁睁得又圆又大,硬着头皮说,“殿下说哪里话,是奴婢求殿下带奴婢来京城的,怎么会想着跑。” 小姑娘不怎么擅长做戏,此刻音调故作缓慢,实际上听起来却像一根绷紧的弦,欲盖弥彰。 赵槃眉眼有些冰凉,纤长浓密的眉睫在投下一道阴影。 他语气淡淡,似是讥笑,“阿弗,别跟我玩这种小心思。沈府那里有什么人,你我不是心知肚明么?” 阿弗站在他身前不远处,惶迫不安已达极点。 香炉烟雾缭绕,她偷偷瞄着男子的脸色。 他额间显露丝丝青白,仍然冷冷淡淡的,不像是真生气了。 面对着赵槃这样一个玩弄心计如家常便饭的人来说,藏着掖着八成会输。 他见过了多少朝政上的明争暗斗,焉会看不出她这蹩脚的小伎俩? 阿弗感觉自己方向错了,心一横,牙一咬,主动投怀送抱。 她泪光晶莹地抱住赵槃的腰,软软地说,“殿下,您误会奴婢了,奴婢确实想去沈将军府见见世面。奴婢在别院里待久了,苦闷得快要死了。” 赵槃身量修长,阿弗即便垫着脚尖也比男子矮了一头多。 她白玉色的脸蛋紧紧地贴在赵槃缎面的上袍上,鼻息微重,气息紊乱地啜泣着。晶莹剔透的泪珠像珠子一样滚落,连带着把发丝也哭凌乱了。 哭这一招阿弗上回用过,赵槃那时被她哄骗了过去,这一次怕是不那么容易上当了。 但阿弗没有别的办法,只能靠这楚楚可怜的苦相让男人动恻隐之心。只要联系上了沈婵,她的日子就有盼头了。 她哭得也并非完全虚情假意。前世那样痛,泪水本就没流干净。今生再度落在这个深不见底的太子别院中,她如论如何也不想重蹈覆辙。 赵槃用指尖缓缓拭干她的泪,依旧冷森森地说,“别哭了。我说不行就不行。” 埋在他衣襟里的阿弗听到这几个字,心僵了一僵。 一哭二闹三悬梁的招数只有一哭可以用,赵槃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跟他闹起来只会落得换来他更心硬的对待。 至于拿命威胁他,更是不可取的。成了太子的人,是死是活不是她自己能做主的。 阿弗咬了咬牙,一时间无计可施。 她理解赵槃内心所想,她本是见不得人的外室,如何能抛头露面、登大雅之堂?若是叫人看见了,岂不会说太子的闲言碎语,说太子重色误国? 赵槃望着怀中女子花枝烂颤的样子,差一点就动了恻隐之心。 明知道她是别有用心,见了她如此伤心欲绝的样子还是心绪杂乱。 阿弗是一株在乡野长大的野草,一旦离了名贵的花盆回归自然,他恐怕再也不能找见她了。 抿了抿唇,他微闭双眼,终究还是做出了妥协,“你若实在想去,过几日我带你去吧。” 阿弗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恍惚中,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水光潋滟的眸子倏然抬起来,闯进赵槃的视线中,“殿下说真的吗?” 赵槃神色无澜地嗯了一声。 他原本的行程里,可没有给沈将军之女贺诞辰这一项。 “奴婢多谢殿下!”阿弗嗓音有些抖,还带着些许残余的哭腔,“殿下到时候可不要反悔!” 阿弗没打算能用眼泪再次感化赵槃,也没存着赵槃能允她去高贵森严的将军府去。 更何况她的心思刚才还被男子给看穿了。 她从来摸不透赵槃,这一次就更加云里雾里。 不过,不管怎么去也好,只要能让她碰上沈婵一面,诸事便有希望。 阿弗的脸哭得红彤彤的,衬得唇色更加粉嫩滑润。赵槃捏起阿弗的下巴,一只手托住她雪白的颈,迫使她抬头仰望着他。 气氛微凝。 阿弗眺见他的眼色暗哑了几分,便知他心中意图。 推诿的话刚到嘴边,男子掐着她的腰将她打横抱起,俯身吻了下去。 阿弗所有的反抗融化在他强烈的攻势中,再睁开眼睛已经到了榻上。 帷幔落了下来,赵槃的身影已然压了下来。 5、字条 阿弗被赵槃弄得心神混乱,却一点与旖旎之意也无。 她拼着力气才稳了稳身子,双手轻轻地抵着他,“殿下……这是正午……” 帐内光线昏暗,少女柔顺如瀑般的长发散在榻上,一汪盈满了澄澄的眼波,瘦削的双肩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赵槃模糊地答应了句,垂眸凝视着她。 “无妨。” 阿弗被他铺天盖地的男子气息笼罩,感到一股窒息,寒意直灌天灵盖,不由得瑟缩到墙角深处。 赵槃面色暗了暗,被她推三阻四地弄得有丝不耐。 阿弗素净的手腕被他抵在两侧,呜咽了一声,“殿下,我这几天真的不舒服。” 她螓首低垂,音调又缓又低,像地窖里的一瓢冰水似地浇在温热的空气中。 “每月那几天,我小腹都疼得厉害。” 女子嘴唇染了丝丝青白,秀眉微蹙,并不像是装的。 赵槃被她这句话弄得意兴阑珊。 他静默须臾,眼底掀起的波澜一时间风褪潮散,好不容易泛起的温热也渐渐化为了冰冷的雪色。 阿弗还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赵槃喉结滚了滚,缓缓收了动作,指尖又恢复透骨的寒凉,“罢了,你好好休息。” 阿弗看着他黯淡昏黑的剪影,从他身边蹭了出去,“奴婢,多谢您体谅。” 她等着他拂袖而去,过了半晌,赵槃却一点离开的意思也没有。 他浑身散发冰冰凉凉的气息,复又揽住她的腰,把她重新揽回身边。 “阿弗,”他忽然开口,眼神犹如浓稠的夜色,“你是不是找理由搪塞我呢?” 阿弗被他问得一愣。 赵槃漫不经心地抚着她的背,像是给小猫捋毛似的,温柔而缱绻,怎么看都像是一句闲话。 “殿下……多虑了。” 阿弗不自在地转了转身子,不知他这忽然温柔的语气预示着什么,只是背后被他抚得一阵阵地发寒,顺着脊梁骨,根根汗毛都立起来。 她脸上不动声色,呼气却不由自主地急促了一丝。 月事是该这几日来的,不过今日她确实没来。如果赵槃此刻找来个婢女验一验,她的谎言立刻就会被揭穿。 最可怕的是,她刚才已经对赵槃撒了一次谎。 她不知男子此刻怎么想的。不管怎么样,他若有心惩罚自己,自己必然逃不脱。 想到此处阿弗不禁有些后悔,后悔刚才就应该强拗着心意迎合他。 赵槃好不容易才答应她去将军府的生辰宴,若是生气了,会不会出尔反尔? 须知小节不忍,乃坏大事。 赵槃神色不明,不过看他缓缓的音调,透着深入骨髓的寒意,绝不像是高兴。 凛冽刺骨的气息一时窜上阿弗的心脏。 赵槃早就看出了阿弗的抗拒和心眼儿,此刻却懒得戳穿她。 他本来想着,他对她不错。 难道是因为得知了他快要成亲的事才故意疏离他的? 这个念头只在他眼中飘过一瞬,他也不知道自己涌上了怎样一股说不明道不清的心绪。 赵槃敛了情绪,拍了拍阿弗的背。 “过几日我从宫里给你调来位御医,给你好好调理。” / 午后之后,赵槃神色晦暗地出了别院,那冷冷的颜色,汹涌的寒气叫人退避三舍。身旁的仆人见了太子这般,畏畏缩缩地不敢吱声。 一脸好几日,太子都没再驾临别院。 别院的下人们都传言阿弗欲飞上枝头变凤凰的美梦破碎了,估计过不了几日,她就要收拾包袱被太子扫地出门了。 然守在院落围墙外的精兵还没有撤,下人们虽然议论纷纷,也不敢在阿弗面前轻易怠慢。 阿弗一日日地看着日升日落,除了担心三月十七生辰宴之事,每日烹茶种草,倒也自得其乐。 赵槃不在,别院的那间小书房却还空着。平日里赵槃驾临别院时,若有紧要政务要处理,也会在那间小书房写字。 阿弗把别院里能帮她逃跑的东西都搜了个遍,最后盯上了那间小书房。 她想摆脱赵槃需要三样东西,一曰钱二曰身契路引三曰出门的机会,三样东西都被赵槃拿捏在手中。 如果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赵槃会不会把她的身契和路引放在那里呢? 月色降临,阿弗闲来无事,想借着借话本的由头去太子书房转一转,就被沁月迎头拦住。 沁月拿着盏灯笼,疑神疑鬼地跟在阿弗后面,提醒道,“姑娘,前面是殿下的书房。” 阿弗宛转笑了下,佯作很自然地拉开书房的门环,“沁月,我是想找几本话本消磨时间的。” 沁月拦住她,“姑娘说什么傻话呢,这是殿下的政事重地,怎么会有话本。” 阿弗唇线一绷,越发觉得这书房可疑。 沁月犹豫了下,“姑娘若是觉得闷,奴婢可以让人从外面给姑娘捎回来话本,姑娘想要什么话本跟奴婢说。” 阿弗懒洋洋地哦了声,她本意本不是看什么话本,此刻若是说不要肯定会引起沁月的怀疑,只得随意报出了几本名字。 有沁月寸步不离地看着,阿弗心里暗暗觉得,自己查看书房的计划还是要适当延后,不宜打草惊蛇。 赵槃时不时地就把稀世奇珍往她这里送,却从没给过她银子。那些珍宝往往染了黄金,与皇室色彩相得益彰,外面的当铺是决计不敢收的。 想要弄到钱,跟赵槃软磨硬泡是不行的,只能靠着沈婵。 她掰开手指算了算日子,问道,“沁月,今天十几了?” 沁月说,“姑娘,十五了。太子都五六日没来了,您怎么刚想起来算日子?” 十五。 阿弗失神了片刻。离沈家小姐的生日只剩下一个整天了,赵槃却似消失了一样,一直没来别院看她。 她心里生出一阵惶急来。 沁月欲言又止,“姑娘那日是不是顶撞殿下了?殿下是在意姑娘的,只要您服个软,殿下会怜惜您的。” 阿弗抬起头,问道,“沁月,你能见到殿下吗?” 沁月一时没解她意,阿弗又说,“我甚是思念殿下,想给殿下写个字条。” 说罢,她就来到书桌前,拿起毛笔歪歪扭扭地写了句情话。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阿弗 她自生下来就为生计所潦倒,根本没认得几个字,短短的十个字写得歪歪扭扭,还浸皱了宣纸。 阿弗把小字条撕下来,交给沁月,面无表情地说,“如果你能见到殿下,就帮我交给他吧。” 沁月一愣,不知为何一向冷淡的姑娘今日忽然多情起来。 她还以为是阿弗开窍了,兴致勃勃地接过了纸条,“姑娘,奴婢虽然见不到殿下,却能时不时瞧见许存。若是有机会,奴婢一定把姑娘的心意带到。” 陈溟是太子身边的人,算得上是赵槃半个手臂。最主要的是为人和气好说话,不像殿下那般性子清冷拒人于千里之外。 阿弗淡淡地点点头,盼着这点无聊小心意能勾起赵槃的垂怜之心。 一封不行,就再来一封。 左右她从话本里学来了不少情话,总能叫那男人暂时心软一软。 沈将军府邸那边,正沉浸在巨大的震惊与喜悦中。 不知是谁走露了风声,说太子心心念念未婚妻,三月十七要亲自驾临振国将军府,给嫡长女沈娴贺喜。 彼时京城中,太子与沈家长女的婚事已传得沸沸扬扬,赵槃毫无预兆地驾临沈将军府八字还没一撇,被一传十十传百地口口相传,成为一段佳话。 人人都叹沈家大小姐是什么天生丽质的富贵命,还未见过太子,居然就成了太子心尖尖上的人,着实是可叹可赞的一段姻缘。 别人倒是还好,就凭赵槃素来清冷深沉的性子,居然也有动了凡心的那一天。 沈家大小姐沈娴正处妙龄,听了那冷情英俊的太子居然垂青于自己,如何不红颜窃喜芳心星动,累得整日整日地羞煞着脸,把自己关在闺房里不敢出来见人。 沈夫人见了女儿这般模样,甚是爱怜地规劝,“娴儿莫要羞怯。为殿下看重,将来你是要做皇后的人,如何能这般小女儿家羞羞答答?听为娘的话,下午和婵儿出门走走,疏散疏散胸怀。过了生辰之后,我女可就要守在家中备嫁了。” 沈娴本来就羞赧欲滴,听了沈夫人的话,更是恨不得把自己埋在棉被里永远不见人了,一颗春心痒痒的舒服极了。 沈婵站在沈夫人旁边,对长姐这种听了太子就走不动道儿的样子甚是不屑。 她心里清楚,赵槃的内院里,还锁着个阿弗。 这些年,赵槃为了留住阿弗,动用了很多权术和手段,几乎无所不用其极,足可见其心思深重。 她本以为赵槃心上的那个人是阿弗,可赵槃居然这么快就要和长姐成婚了。 这样吃着嘴里望着锅里的男人,定然不会对长姐好,更不会对阿弗好。 她低哼了一声,见长姐和母亲均其乐融融,便没戳破。 下午时候,沈婵应母亲之命陪伴沈娴散心,顺便采买些喜欢的小物什。 沈娴被她拉着,精神全都在她那素未谋面的夫婿身上,一下午都是恍恍惚惚。 沈婵欲言又止,想把阿弗的事告诉沈娴,可话还没说出口,但见沈娴呆呆地愣在原地,目光似被什么攫取住了,思绪已经飘远。 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两个男子的身影正出现在不远处。 街上杨柳依依,和风细细,一男子身着漆色织金常服,几缕发丝散落在鬓间,眉目冰冷而英气,俊美无俦,身影拂过的地方仿佛都留下潋滟的寒芒。 远远打量过去,不消仔细分辨,便知男子身份凛然,绝非平凡。 沈婵的喉咙抖了抖,那正是太子赵槃本人。 再看沈娴,俨然已被摄了魂儿去。 赵槃刚从茶楼下来,身旁的宋机便满面春风地笑了笑,戳了戳他手臂,“殿下,那边有两位绝代佳人正盯着您看呢。” 宋机是姑苏晋王的儿子,为人风流不羁。赵槃跟他交情不深,这人却像是自来熟一般,有事没事就跟太子混在一起,畅谈各界美人。 多数时候,都是他口若悬河地说着,赵槃则话不多,偶尔一两句也是冷淡之语。 此刻,赵槃连望一眼都懒得,嫌弃地瞥了瞥宋机,寒意泠泠,“无聊。” 说罢便要踏上马车。 宋机急忙也跟着上了马车,“殿下,您生了这一副文雅可人的桃花面,可怪不得姑娘们驻足连连,想我宋某想要这样的好运还没有呢。” 赵槃不为所动,靠着马车闭上眼睛。 宋机微笑着摇摇头。 他心里,估计正被别院那个娇藏的美人烦着呢。 那娘子只是个外室,摆出的谱儿却比正室娘子还大。 外室不就是用来伺候人的吗? 明明心里惦记,却又连着数日不起看那娘子,着实不知他心里怎么想的。 马车正准备开动,车外的陈溟忽然低声送来了口信,随即把一样东西交给了赵槃。 赵槃听罢,眉尖微挑。 他指节微微泛起白色,摊开手里张皱皱巴巴的字条。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阿弗 赵槃的走神须臾,身上令人畏惧的寒芒一瞬间收敛了许多。 那个女人的字,还是丑得不可救药。 他勾起一丝细不可察的弧度。 一旁的宋机只瞥见了字条上还蜘蛛爬似的字,略略好奇,“殿下看什么这么入迷?也叫宋某见见世面。” 赵槃清了清嗓子,剜了宋机一眼。 他一时有些受用,掀开车帘,细细的春风拂面。 那两个姑娘居然还站在那里。 赵槃收回目光,把字条贴身而藏,宋机那好奇的眼神仍朝自己张望着。 他修长的指尖碰了碰车帘。 “好奇的话,自去那边要。” 6、旧书 三月十六晚,夜色朦胧,星云掩月。 沁月出门配药,阿弗早早地上了青纱灯,对外谎称自己困了。 她早早地拉上了卧房的层层帷幔,将私藏在床底下的十二根湖水色掐丝转珠钗偷偷找了出来,一根一根摆在妆奁前。 这是从前沈婵送给她的生辰礼,阿弗原是舍不得戴的。 可赵槃委实看她看得太紧了,从不让她接触银钱,送的珠宝又都是皇家御赐之物,中看不中当。 这套湖水掐丝钗,是她手里唯一能做跑路的盘缠的东西了。 阿弗把它们仔细清点好,放进了一小铜锁盒中,用油纸仔仔细细地包裹,最后又拿破布再缠了一层。 做完这一切,阿弗长长地平复了一口气。 前几日她给了送饭的刘嬷嬷一只碧玉簪,得到了沈娴即将过诞辰的消息。 这一次,她准备再求刘嬷嬷一次,帮忙把这十二根掐金钗都当了换钱,以充她跑路的路费。 刘嬷嬷跟她是同乡,已年过五旬,满院的下人里就刘嬷嬷还偶尔跟她说几句知心话。 最重要的是,刘嬷嬷下个月就会告老还乡,阿弗不用担心赵槃因自己逃跑而迁怒于她。 想到这里,阿弗愈发觉得刘嬷嬷是个合适的人选。 她将装着湖水掐丝钗的包袱依旧藏在了床底下,看了看时辰,沁月依旧还没回来。 外界月色如一滩若隐若现的水,杂乱的竹影斑斑驳驳地洒在青砖上。 时辰已经不早了,赵槃还是没有来,看来她之前送出去的纸条并没有起什么作用。 赵槃是太子,行事恪守而遵律。往日他来别院,都是天刚刚一擦黑就到,陪着她一道用晚膳。 月上中天,如果还是没有动静,那么他就不会再来了。 阿弗咬了咬牙。 她暗自嘲笑,作为一只可用可弃的玩偶,她未免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过了少顷,她稍微平复了下心情,忽然想起另外一桩事来。 她悄悄撑开窗棂往外瞥了一眼,意外地瞧见门口的那两个小丫鬟也并不在。 别院内蝉鸣阵阵,更阑人静。 阿弗不动声色地关了窗户,心中却冒出另一个念头。 想要探索赵槃书房的念头再次涌上,且时间紧迫,机会只有一次。一旦沁月回来,她就又近不了书房的边了。 阿弗暗自拿定了主意,不敢造大声势,手里只捧了一根亮炯炯的小蜡烛,便侧出了房门。 “嘎吱——”她把房门关紧。 屋内依旧明晃晃的,乍一看以为她人还在屋里。 别院本不大,前往书房的路她早已熟稔。 书房虚挂了只铜锁,却并没上扣。阿弗一手挡着烛光,一手轻轻缓缓地把铜锁取了下来。 书房内黑漆漆的,桌椅砚台的轮廓模糊可见。阿弗翻找了半天,壁柜里全是些看不懂的案牍古文,却并没有她的路引和身契。 阿弗累得生了一层薄寒,额头青筋突突地跳地不停。 赵槃不会没把她的路引和身契藏在这里吧? 她不甘心,一双飒目盯见了书柜最高处的散落的两本老书。 阿弗使劲儿垫了垫脚,费了点劲儿才给够了下来。 蜡烛稍微近了近,正看见几张薄薄泛黄的夹在书中,上面还加盖着手印和公章。 阿弗目色倏地一亮。 / “殿下。” 赵槃踩着夜色而来。 他了结完大理寺的公务,夜色翩翩已至,才取道别院来看她。 倒不是完全气她之前的巧言令色,主要是绕路去了趟皇宫,把擅长妇儿之症的章太医叫过了来,才多少耽误了些时间。 绕过竹影,见阿弗的房中还亮着,房门却是紧闭。 他脚步微微一顿,敛了敛瞳中那雪霜似的颜色,信手推门踏了进去。 帘幕层层叠叠地低垂着,勾勒出些许异样的感觉。 赵槃掀开帘幕,女子却不在。 他若有所思地回头看了眼灯火通明的房间,柔柔垂垂的帘幕,缓缓地把那张纸条从袖口拿了出来。 眼底一片黑色。 / 阿弗急匆匆地从小书房回来,见卧室房门仍然闭着,烛光却暗了几分。 她推门进了去,猛然闻到一股极清幽的皂角香。 皂角的清净中夹杂着矜贵的龙涎香,乱人心神。 阿弗脚步一滞。 临窗,那人眼皮微垂,寒玉似的手指夹着一小截皱巴巴的纸条,烛光黯淡幽微,影影绰绰的,隐匿了他的神色。 昏暗中,男人深陷在飘荡的帘幕之后,声线冷冽如冰,“去哪了?” 阿弗心神大震,一时失去反应能力。 赵槃扫过她的窘态,眼神渐次晦暗,“嗯?怎么不说话。” 阿弗强自镇定了下,见床底下的东西不像是被揪出来的样子,稍稍缓了口气。 她嘴角不自在地挤出一抹笑,“殿下,奴婢去您书房了。” 赵槃不可能不知道她的行踪的,她隐瞒也没用。 赵槃眉尖轻挑。 阿弗颤了颤手指,嘟着嘴把手头的书交了出去,“殿下,话本上很多字奴婢都看不懂,所以想多识些字。”说着垂下头,面上委委屈屈,“殿下,奴婢跟您借一本书来看,也不行吗?” 赵槃随意翻了翻那本周易,目色仍冷冷淡淡。 静默半晌,男子长眉微皱,“阿弗,这书不能用来识字的。” 阿弗不答,埋着头,不敢稍打量男子的神色。 周易是本讲乾坤运转、问天卜卦的深奥之书,沈婵从旧书摊上经过时提起过,她知道。 可惜她摸着黑在书房好不容易够到了这本周易,还以为里面夹着的薄纸就是她的路引和身契,扯出来一看,只是几张练字的废纸而已。 当时她懊恼不已,却猛然闻得围墙外似有轻微的动静。 右眼皮突突直跳,她不敢多滞留,转身出了书房。临走前,鬼使神差地把这本旧书给带出来了。 她手心捻了一层的冷汗,不知道该怎么搪塞男子。 “奴婢不知道。” 赵槃伸出指腹,不轻不重地揉了揉少女水光潋滟的唇,神思不经意间也重了几分。 他记得,阿弗从前不喜欢识字,更不喜欢读话本。 偶尔他执意要教她习字时,她的一双盈满秋波的眸子也时刻落在自己身上,对墨迹笔划半点也不愿用心。 “以后我教你。”他轻轻叹了口气。 少女的唇被他沾满寒意的之间惹得有点不舒服。 阿弗微露抗拒,不经意地往后缩了缩,说,“殿下,我给您写的字条,您收到了吗?” 赵槃嗯了声,抱她坐下,“以后有什么事情,可以直接叫陈溟告诉我。” 阿弗心横一横,逼着自己说出些生硬的情话来,“奴婢一日不见思念如狂,叫陈溟传不太方便。” 话音未落,她顿时发虚,自己都觉得自己的嗓音虚假。 赵槃却不知怎么地,脖颈僵了一僵。 半晌,他问出了句毫无意义的话,“真的?” 7、目送 阿弗没料到他会忽然问出这种话来,瞳孔里愣了一瞬。 她喉咙哑了哑,“当然是真的。” 赵槃眼角晦暗了些,似乎欲言又止。 陈溟守在门外,瞥见太子的怒气渐渐消了,才弯着腰小心翼翼地进来,“殿下,章太医已在侧殿等了许久了,能否叫进来了?” 赵槃挥挥手,“请进来。” 阿弗一怔,这才想起男子前些日子是说过找个太医给她调理身子的话。当时只当做是玩笑,没想到赵槃真的把太医给请来了。 她垂下头,一副幽怨的模样,“殿下怎么把太医请来了?奴婢又没病。” 前些日子她对赵槃撒了不少的谎,天知道这个太医是来干嘛的,说不准就要节外生枝。 赵槃点点身旁的梨花木椅,叫她坐下,幽幽说,“章太医是宫里的妇科圣手,你好好听话。” 章太医很快带着药箱进了来,把过脉后,拿了根金丝灸针探阿弗手腕上的穴位。 赵槃单手支颐,专注的视线落在阿弗纤细的手腕上。 阿弗被他盯得浑身变扭。 过了片刻,章太医眉目舒缓,说,“贵主儿身寒体虚,月事不顺,乃是用多了避子汤的缘故,需要喝中药好好调理一段时间。若非如此,将来不宜有孩子;即便有,也多时小产的风险。” 赵槃一字字地听了,眉目寒影深了几分,叫人给章太医拿纸笔开方子。 阿弗漫不经心地扣着自己衣襟上凹凸不平的花纹,睨着赵槃脸上的神色。 她有些不明白赵槃心里是个怎么想法。 前世,她偷偷倒掉避子汤怀上了一个他的孩子,东窗事发之时,被他亲手送来一碗落胎药。 彼时赵槃脸上冰冷无情,阿弗的眼都快哭瞎了,还是没能留下那个孩子,最后还落得个绝子的下场。 阿弗那样恨,恨得连每一丝呼吸都带着血泪。 而如今,他却又给她请来了保养身子的太医。 却不知是讽刺还是可笑。 一时间,沉重的情绪压在心头喘不过来气。 章太医走后,阿弗不想再跟赵槃兜圈子,嗓子有些艰涩,“殿下,章太医的药奴婢先不喝了吧。现在太子妃还没进门,奴婢……” 她本想说太子妃还没进门,她调理好了身子,也不能先生下孩子,还不是要喝着避子汤。如此,即便喝章太医的药也不管用。 赵槃黑漆漆地眸子看向别处,打断她的话,“无妨。你先养着身子。” 阿弗一愣,一瞬间没明白男子的话。 / 这一边,沈府正对大小姐卸下妆环,望着青铜镜中的自己,心里翻涌毫无睡意。 那日,沈娴无意间遇见了太子本人后,俨然一颗心掉进了深深的湖水,只见一眼便被太子丰神俊朗的荣光所吸引。 她未来的夫婿,真的可以用漂亮二字来形容。 赵槃英俊的脸上沾了些许书卷气,修长的背影峻拔又薇安,一举一动都犹如冰川上的积雪逢春消融,潺潺流进她的心房里。 作为振国大将军府骄傲的嫡长女,沈婵婉拒了多少名门子弟的倾慕,却唯独在看见赵槃之时,心里猛然冒出那一行字。 得婿若此,夫复何求。 她从没像此刻这般期待着诞辰宴的到来。 二小姐沈婵恰好路过沈娴的闺房前,见房中半扇窗户还开着,长姐其人正在里面发呆。 沈婵叹了口气,放缓了脚步。 沈娴应该还不知道,各界的拜帖和贺礼提前送来了不少,却独独不见太子府的。赵槃礼数向来周全,若是有心前来,必会提前送来拜帖。 那日遇见太子和宋机之后,沈婵便跟沈娴说了阿弗的事情,没想到话还没说完,就先被沈娴责骂了一顿。 沈娴这几日正沉浸在幻想的热恋中,断然听不得心上人一句坏话,更不相信一向清高金贵的太子会养个外室在别院。 沈婵又气又怒,一边是自己血浓于水的亲姐,一边是至交之友阿弗,她向来自诩重情重义,一时之间倒不知该怎么办了。 想来想去,她还是想见一面阿弗。 许多事情,需要当面说清楚。 别院里,阿弗把章太医开的药一口饮尽,汤药渣滓黏糊糊地残留在牙齿上,激得她喉咙一痒,差点吐出来。 赵槃双眉轻锁,低低吩咐沁月,“给你们主子拿过来点糖莲子。” 他平日里都不叫阿弗吃多了甜的,怕坏了牙齿,也怕她不肯好好用膳。今日汤药太苦,确实惹得她备受煎熬,便只好破例了。 阿弗咳了咳,把碗丢在桌子上,委委屈屈地颤着眉睫,“好苦啊……我以后再不要喝了。” 赵槃难得地露出一丝轻浅的笑影,微凉的指尖给她送上了枚糖莲子。 阿弗按他心意乖乖巧巧地吞了,糖莲子的甜丝丝的糖味渐渐融化在嘴里,嘴里的苦涩之意才稍减。 赵槃揉揉她的脑袋,在她水光淋淋的双唇上轻吻了下,拿手绢替她擦去嘴角墨黑的药渍渣儿。 少女乌盈盈的眼睛差点被呛出了泪,呼吸细细地窝在他怀里。 赵槃眼色柔了柔,“忍着些。” 他之前再三思忖过,阿弗身体虚弱,月事已然被避子汤弄得紊乱,接下来肯定不能再喝了。 既然有外室不能先诞下子嗣的规矩,那为了叫阿弗养好身子,他这段时间只能忍着不和阿弗亲近了。 饶是如此,他仍然抑制不住想抱一抱她的念头,就让她就那么静静靠着他也是好的,仿佛一放手她就会如一根蒲公英般飘远似的。 等到太子妃进门的事情一了,他就可以正大光明地把阿弗接回东宫去,然后寻个由头抬她的位份。 有了位份,将来他们的孩子就可以养在阿弗自己身边,不必送到嫡母处养着。 百年之后,他还可以颤颤巍巍地看着阿弗的满头银丝,盛夏相互依偎坐在树影下,种花写诗烹茶…… 赵槃的思绪一时飘远。 阿弗仰仰雪白色的脖子,见男子眼中尽是宁静之色,好像心绪已经平和过来。 她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还在暗暗责怪自己刚才夜探书房之事,委实太冒险了,差一点就毁了大计。 虽然不晓得赵槃那谜一样的动机是什么,但是阿弗觉得,既然赵槃想把自己的身体养好,那她大可不必拒绝。 毕竟她还是想要自己的孩子的,身体是本钱。 但是这个孩子绝不能是赵槃的。 她常常在睡前思量着,等她从赵槃身边逃开,跟着沈婵到姑苏去。 姑苏是个好地方,山高水阔,她可以自己搭一件小木屋,在木屋前种个小菜园子。再嫁一个朴实强壮、一心一意对自己的庄稼汉子,过着耕田洒扫的田园生活,就甚好。 没事别去山上闲逛,遇见受伤垂死的陌生人送到医馆去就走人,不多说一句话,也绝口不泄露自己的身份。 到时候,什么卫长公主,什么太子妃之争,就统统与她无关了。 灭了烛火之后,男子从后面抱住阿弗的腰,均匀的呼吸就缓缓地落在她耳后。 阿弗的手臂从他臂弯里挣了出来,侧着目,回头看男子,“殿下,明天您答应我去将军府的,您没忘记吧?” 她其实早就想问,但今晚男子脸色一直阴晴不定,便一直没敢问。 赵槃低低地应了声,淡淡地说,“恐怕不行了。明日西南边境有桩要事要办,我脱不开身。” 阿弗心头一紧,怀疑赵槃是故意的。错过了明日的生日宴,她联系沈婵的计划就泡汤了。 她略带嗔怪地转过身来面对男子,眼中蕴了丝丝水光,“殿下,您言而无信。” 赵槃抚了抚她,神色不明,“别闹。过几日。” 阿弗握着他的泛着寒意的指尖,低婉地说,“殿下,叫我自己去吧。沁月陪着我,我也不会走丢的。” 她本来不太擅长逢场作戏,现在为了打动赵槃,只得做出一副小女儿撒娇的模样来。 不想赵槃沉沉地说,“不行。” 阿弗身子靠近了一些,柔软的面颊贴在他薄薄的寝衣上,“殿下,阿弗这两天胸口一直闷闷的,吃什么都没胃口。阿弗之前天天上山惯了,现在整日整日地不出门,会憋出病的。” 说罢,她进一步做出了让步,“阿弗可以扮作男子装束,不会叫任何人认出来,也不会玷损您的清誉的。” 赵槃低声,“等闲人,将军府是不会叫进的。”见女子还像个小猫似的缠在他手臂上,轻轻叹息了声,“罢了,我明日着实走不脱,便叫晋世子领你进去吧。” 阿弗听赵槃终于答应,心中暗喜不能自抑。又闻晋世子,想了半晌,却并不记得他是何人。 不过她也懒得细究他是何人,只要能带她到将军府,无论谁都好。 阿弗露出丝笑,“多谢殿下成全。” 她微微动了动,赵槃薄茧的手指却按住了她的肩头,“睡吧。” / 翌日一早,阿弗才恍然想起来晋世子是何许人等。 那就是沈婵前世的夫婿宋机。 晋王膝下有七女,到了五十岁时,才得了这独子,打小就被晋王夫妇托在手心里疼着,准备将来世袭爵位。 也正因如此养成了此人游手好闲的性子,他自诩是江湖第一闲云野鹤公子,不修政事。 沈婵一开始死活不肯嫁给此人,后来禁不住家族威势,不情不愿地上了花轿。 后来不知怎地,竟也看出此人的好,到最后都是两人琴瑟和鸣,倒也是对神仙眷侣。 阿弗悄无声息地叹了下,心里冒了丝莫名其妙的羡慕。 沈婵和宋机这一对,着实是先苦后甜了。 相比之下,她遇见赵槃,看上去一见倾心再见倾情,却始终是她的单相思,长久以来,结出的果实更是无比酸涩,每每回忆都痛不欲生。 三月十七之日,天空不作美,淅淅沥沥的雨丝跟银针似的从天上滚滚掉落。 太子别院外,晋世子宋机的马车已经稳稳地停在了门口。 太子要他捎送个人到将军府是今晨才传来的消息。这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宋机听说要稍送的人居然是别院那一位,颤颤地居然有点不敢接这差事。 别人不知道,宋机可太清楚这其中的分量了。 就赵槃那样个冷性子,不知着了什么魔,偏偏对这孤女情有独钟,含在手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咯着,什么奇珍异宝珍馐美食一概往她院子里送,平时更是一步院子都不叫出,比那捧心的西子还娇气。 他早早地到了太子别院,又在门口闲极无聊地等了小半个时辰,才终于有人影姗姗而来。 赵槃将一记春湖色斗篷系在阿弗身上,又将前几日她给他的油纸伞交还给她,说,“在将军府里别胡闹,晚些时候,我去接你。” 阿弗不想要她的东西,把油纸伞送回去,“殿下,奴婢有伞。这一把您不必给奴婢。” 赵槃不为所动,雨丝斜飘在肩头,他的神色也沾了丝柔和,“无妨。等下还给我。” 宋机远远地瞥见了他们二人相对而立的场景,磨磨唧唧,实在是赵槃平日里杀伐果断的样子大相径庭。 他心里存了丝揶揄,也不敢笑出来声,怕那冷面的太子听见了找他麻烦。 直到两人走下台阶,宋机才赶过来接人。 阿弗余光瞥了宋机一眼,不敢多看,便上了马车。 宋机拜了拜依旧伫立的赵槃,“殿下,您要同去吗?” 赵槃目色还落在马车车厢里,闻言,“好好把她送到。书房里那幅枯鸟百羽图,你的。” 宋机笑了笑,抽抽马鞭,“得嘞——” 马车隆隆而动,阿弗坐在马车里,听到外面赵槃清清冷冷的声音渐次淡去,终于完全松了口气。 她身上依旧萦绕着男子淡淡的皂角香,细细一闻,原来是他刚才给她的伞上面的味道。 阿弗心里忽然涌上一丝不清不楚的情感,一瞬间,忽然想掀开车帘回头去看一看他。 她稳了稳心神,终究还是没有。 …… 这是阿弗第一次独自出门,赵槃站在别院门口,目送她的马车走远。 明明她只离开自己几个时辰而已,却好像真应了那张字条上的话。 赵槃暗笑自己没出息。 他敛了敛眼底的神色,转身准备回去,脚步却又鬼使神差地停滞了。 目光重新追上马车,他隐隐期待着她会不会掀开帘幕看他一眼。 等了许久,终究还是没有。 8、诞辰宴 小雨沙沙摩挲梧桐树上,整个京城也都笼罩在一层如梦似幻的雾气中。 马蹄踏雨而行,倾斜的雨丝顺着帘幕飘进来,卷过一阵湿漉漉的风,弄得阿弗浑身也潮乎乎的。 车驾很快到达将军府,门前,端地是门庭若市,来来往往前来给沈家嫡女贺喜的人络绎不绝,堵了一长串的马车。 宋机停下车马,隔着篷帘敲了敲,“姑娘奶奶?下车了。” 阿弗嗯了一声,将身上赵槃系在她身上的斗篷褪下,露出粗布麻衣的小厮装束,然后弯腰从马车里下来。 宋机打量了她半晌,“你就打算扮成我的小厮?” 阿弗点了点头,神色自若,“走吧。你在前面开路。” 宋机啧啧,“还真把本世子当奴才使唤?” 沈夫人和长子沈青松正在门口迎客,见晋王世子驾到,忙客客气气地迎了上来。 宋机上前寒暄了几句,挥挥手,叫手下把之前准备好的贺礼呈了上去。 沈夫人左顾右盼不见太子的身影,失落之情溢于言表,脸上勉强露出几丝笑纹来撑门面。 阿弗垂眸,装作是宋机的小厮跟在后面,随着闹哄哄的众人鱼贯入了将军府,一路上倒也没惹得人注意。 宾客嘈杂混乱,谈论最多的就是沈府大小姐和太子殿下的婚事。人人都道太子倾慕沈大小姐尤甚,却不知为何,今日竟会缺席未婚妻的生辰宴。 阿弗不在意大小姐沈娴,却一心想要找到二小姐沈婵的身影。 她恭恭谨谨站在宋机身后,等了半晌却没等到人。 正想从宋机身边溜开去后院看看,忽闻远处似有个小丫鬟的虚影,正朝她挤眉弄眼地招手。 那小丫鬟依旧躲在墙角后面,口型似在恳求她过去一下。 阿弗一疑,悄悄地从迈开步子。 小丫鬟脸上大喜,连忙把她拉到墙角,压着嗓子,“劳驾这位玉面小郎君!我家小姐有点话想要求问,烦请随奴婢到后院来一趟。” 阿弗一时有些迷惑,“你家小姐是?” 小丫鬟左右看了眼,才轻声道,“便是大小姐娴姑娘,未来的太子妃。” 阿弗听到沈娴的名号哑然失笑,拒绝的话刚要到嘴边,那小丫鬟却直接将一兜沉甸甸的银子塞到她手中。 银子。是她此刻最需要的东西。 阿弗抿了抿唇,一时间不禁心旌摇曳,“你家小姐,想问什么?” 小丫鬟神秘兮兮在前面带路,阿弗曲里拐弯地在将军府中七绕八绕,最后才曲径通幽地来到一处凉亭外。 凉亭挂着密密层层的珠帘,珠帘之后,立着一位绝色佳人。 她穿着凤灵罗绸缎宝珠裙,头数凌云髻,美丽不可方物,想来就是沈府的大小姐沈娴。 见丫鬟回来了,沈娴秋水般的眼波朝这边望过来,含了一丝焦灼。 阿弗恍然,顿时明白了。 想来因为赵槃临时没来将军府,他这位天仙似的未婚妻急了,这才捞个人来打探一下。 全府宾客中,就宋机和太子走得最近。若要打听,肯定要找宋机身旁的人打听。 阿弗跟沈娴四面相对,浑身每一寸皮肤都不太自在。 她冒出个古怪的念头,总感觉……这像是情敌见面呢? “小公子,”沈娴清冽的声音远远地传来,“您是晋世子身边的人,晋世子素来与太子殿下交好,所以我有几句话想问问,万望您千万不要告知旁人,之后还有重谢。” 阿弗不清不楚地嗯了一声,手心只攥紧钱袋子。 不出她所料,沈娴问了些话都是围绕赵槃的。前面的话都是些不疼不痒的小事,只到了最后,沈娴叫阿弗稍微走进了些,声细如蚊,问,“太子哥哥,真的在别院有一位外室吗?” 阿弗太阳穴仿佛被针扎了下,静默半晌,吐出两个字,“没有。” 她不是赵槃的外室。她不承认。 过些时候,她还会离开京城,赵槃爱娶谁娶谁。 隔着珠帘,沈娴并没注意到阿弗微变的神色。 如果沈娴仔细看看,也能发现阿弗眉清目秀,根本就不是个男人,可惜她的心思全然扑在自己的婚事上。 “罢了。多谢你。”沈娴笑逐颜开,凝重的表情逐渐释然,自顾自地嘟囔了一句,“……就知婵儿那死丫头是胡说的。” 阿弗垂着眉睫,怕自己露馅,多余的话也没说。 沈娴大感释然,又欲赏赐些银子给给阿弗。阿弗笑了一笑讨个巧,说银子来来回回携带不方便,想求把银子换成银票。 从将军府一下子得了这么多银钱本来就是意外之喜,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瞒过赵槃的眼睛需要花点心思。 她打算一会儿找个僻静的所在,将几张银票缝到贴身的衣襟里去。 阿弗辞了沈娴后,自己却在曲折复杂的将军府邸中迷了路。 她转悠了一会儿,见周遭没人,便打算稍稍解开外袍,先把银票藏好再说。 便在此时,肩膀蓦地沉了沉。 阿弗浑身一震。 背后的人拿住她的肩膀,喝道,“哪里来的手脚不干净的小贼!将军府的东西也敢动!” 声线是个女子,听来无比熟悉。 阿弗瞳孔皱缩,霎时间心头又惊又喜。 听声音……好像是沈婵? 那人不等她回过头来,手腕用了点力道,直接将她的身子粗鲁地扳了过来。 阿弗身子一颤没站稳,差点被那人扳得跌在地上,银票也翻飞了一地。 “呵,该死的小贼,居然敢公然偷银票……”沈婵双手叉腰,气呼呼地正想喊人抓贼,忽然目光一凝,颤颤说,“……阿弗?怎么是你?” 阿弗擦了擦额上冷汗,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一边揉着腰,“是我。” 沈婵的脸色比六月的天剧变得还厉害,怔怔地伸手扶起她,“阿弗,你,你怎么到将军府来了?太子也来了?” 阿弗倒吸了口冷气,知道三言两语跟沈婵解释不清,只说,“他没来。二小姐,我是特意来找你的。” 她把地上的银票捡起来,环顾了下左右,压低嗓子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能不能……” 沈婵拉着她转身进了不远处的一出偏房里,随即关紧了门,嗔怪道,“阿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弗问,“你有针吗?” 沈婵迷茫地点了点,从匣子里给她翻出了针线包。阿弗接过来,飞快地将银票缝在了内襟之处。 “你怎么缺钱到这份上?”沈婵的高矮眉一上一下,疑惑地看着她,“他……都不给你钱的吗?” “不是。”阿弗握着沈婵的手,之前准备了一肚子话要说,此刻却不知从何说起来。 千言万语,最后只凝结成一句话,“二小姐,我想离开他。” 沈婵猛然听见她这么说一时没反应过来,语塞凝噎,半晌才缓缓吐口,“你……你终于想通了?” 阿弗坚定地点点头。 她早就想通了,从白绫套上她脖子的那一刻起就大彻大悟了。 “太子,不是我能肖想的。”阿弗思量了半晌,只说出这么个话来,“我想离开他,回那个谁都不认识我的乡野去。不过,我告诉你,只求你暗中帮我,而不是明面上。你懂么?” 她也晓得那男子手段高得难以想象,她若是骤然消失,一定会惹怒那男子,倒时候万一迁怒于沈婵就糟了。 沈婵却摇摇头,说,“我不怕拖累。你来为了你,二来,也是为了我长姐。”顿一顿,欲言又止,“所以,你今天是瞒着他出来的吗?” 沈婵本来想说既然阿弗有离去之心,那么事不宜迟,今夜便留宿将军府一宿,明日她便安排车马送阿弗出城。 可话还没出口,便见阿弗摇摇头。 “他知道。”阿弗咬唇,觉得什么东西压在自己身上出不来气,“这件事情须得从长计议,不能急的。” 虽然她恨不得下一刻就从赵槃身边消失得干干净净,可她不能不顾刘嬷嬷、沁月还有沈婵她们的安危。 “那你是怎么打算的?”沈婵低低问道。 阿弗沉默片刻,说道,“下个月。我得拿到我的路引和身契。” 沈婵思索了下,猛然间觉得阿弗仿佛不一样了。 她初见阿弗时,阿弗只不过是个唯唯诺诺山中孤女,更把赵槃当一切,为他赴汤蹈火也甘之如饴。 谁想一夜之间,阿弗竟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沈婵有点担心,阿弗是不是被太子和她长姐的婚事给激成这样的? 她无语片刻,定定拉住阿弗的手,话语铮铮。 “不管你想怎么做,我都帮你。” / 雨季分不清昼夜与黄昏,赵槃从皇宫高百尺的摘星楼上下来,猛然闻得远处的街府之间隐隐有炮竹车马之声,溢着丝丝喜庆之意,才想起时辰不早了。 沈将军战功赫赫,端的是肱股之臣,说他是文武百官第一臣子也不为过。他的嫡长女办生辰,自然也是煊赫热闹无与伦比的。 只是,他明知阿弗百般求着要去将军府是别有用心的,可对上她剪水似的双瞳,亮泪细细的样子,他还是忍不住要动恻隐之心。 阿弗,似乎和以前不一样了。 他总因隐隐觉得,阿弗想要走。所以他不得不硬着心肠,违拗她的意思,就为了能留住她。 九岁那年,他曾见到过一个跟阿弗很像很像的一个小女孩。 小女孩跟她一样,明眸善睐,仪静体闲,举手投足都透着令人疼惜的可爱。他的亲母妃当时跟他说,那是卫国的卫长公主阿芙,如果他喜欢,将来父王是会为他赐婚的。 赵槃始终没忘记那个约定。 不过后来,听说卫国城破了,黄城里烧起了熊熊大火。卫长公主也在战火中颠沛流离,失足摔下了城墙红颜殒命了。 他听到这个消息后,觉得自己就像走在黑暗与孤独的双重峡谷里,仰天一望,唯一的星星陨落了。 直到平复卫国之乱时,他肩部中了毒箭流落荒野,被一个上山采药的姑娘给救了。 少女把他带回了自己的家,拿山泉水和芽菜汤救回了他的命。 他睁开沉重的眼皮,少女那清丽的面庞,车矢菊般的淡淡笑容猝不及防地闯进他的视线。 赵槃呼吸一窒。 若非眉心有那样一道触目惊心的疤,他几乎把她认成当年的卫长公主。他不敢相信天下居然会有这样相似的面孔。 可当年卫长公主的尸身是他亲自收敛的,如今坟头已长满了青草。 眼前人,绝不会是卫长公主。 饶是如此,他还是把她带回去府邸。 本以为只是一晌贪欢,后来却发现,卫长公主阿芙在他心中留下的影子越来越淡,逐渐被另外一个同音不同字的名字取代。 那就是阿弗。 冰凉凉的雨丝落在手臂上,赵槃闭了闭眼睛,灵台过了好久才重新恢复澄明。 / 阿弗和沈婵从偏房内出来,为了不掩人耳目,便左右分道走了。 临走前,沈婵问,“我以后要怎么见你?” 阿弗很艰难地说,“没特殊情况,估计很难见我。” 沈婵皱了皱眉,“我有点不太明白他是怎么想的。” 阿弗嘴唇翕动,“我也不明白。” 沈婵又问,“那我可以给你写信吗?” 阿弗叹了口气,“也不太能。他不喜欢我跟你来往。” 沈婵有些泄气,“那到底该怎么办啊?” 阿弗想了想,说,“可以的话,叫你长姐多缠着他吧。反正他们将来是夫妻的。” 赵槃应该只是喜欢她这张酷似卫长公主的脸,所以才独占着不肯松手。男人都喜新厌旧,一旦有了新欢,必然不会再执着于她,她就有更多的机会谋划离开的事。 这事应该不难,她刚刚还见过沈大小姐,那当真是位端庄娴雅、美若天仙的妙人儿,更何况那位妙人儿还心心念念地喜欢着他。 沈婵扶了扶额,“这倒不用你担心。我那个姐姐,你想劝她回头都难。” 阿弗望了望天色,复又算了算时辰,“就这样吧。我估计该回去了,以后的事情,我会想办法联络你的。” 她刚一回到前院,就叫宋机从椅子上跳下来,茶杯里的水都洒得满处都是,满头青筋暴起,“姑娘奶奶!您刚才去哪了?还以为您跑了,差点把小王给吓死!” 把太子爱妾给弄丢了,赵槃还不得把他给活剥了。 阿弗不理会他。 沈婵这时也来了前厅,冷哼了声,“世子爷,瞧您那点胆儿。” 宋机嗔,“呵?哪来的黄毛丫头。” 两人一来二去便拌起嘴来,阿弗悄悄地退了出去。 刚摸到了将军府的小门,便见漫天雨色中,一书生模样的青衣公子正打着把油纸伞站在门口,仿佛正在卖些字画。 闻声,他也回过头来,眼睛瞪着,“你是……阿弗?” 9、故人 阿弗静静看着眼前这个熟悉的人影,一时间血液像是凝固了。 街上,车水马龙,喧嚣的人群从他们中间穿插而过,却没能当初他们望向彼此的目光。 是景峻哥。 阿弗很艰难地张嘴,却发现喉咙发不出声音来,像是噎了一块鱼刺,连带着整个嗓子都酸楚沙哑。 没想到过了半生,今时今日,他们还能在这样一处陌生的地方重逢。 “阿弗?” 景峻又问了一声。 他握着字画的手心凉了一凉,见对面的女子怔怔的没反应,他险些还以为自己认错人了。 虽然面前女子眉心处多了条触目惊心的疤,但音容、眉眼,甚至一举一动都和烙在他心上的阿弗一模一样,即便化成了灰他也认得。 阿弗半截身子慢吞吞地从将军府侧门里挪了出来,眼角晕了一圈红,半晌,才沙哑地叫了声,“景峻哥。许久不见。” 景峻叹了口气,声线带了丝颤,“阿弗,你的脸……这是怎么了?” 阿弗垂下眸子,不想回答。 是的,她救了一个不该救的人,还把心交给了那个人。 此刻的她,就像个披着华丽外衣的孤魂野鬼,人不人鬼不鬼,躲在暗处偷生,没有尊严没有自由,山穷水尽,境遇窘迫,像只攀高枝不成反被丢出来的野山鸡。 实在是丢人。 悔不当初。 景峻丢下摊位上琳琅满目的字画,撩起长袍就从街对面奔向她,揽住她的双肩,带着哽咽嗔道,“这些年,你到底去哪了?” 阿弗怔怔抬起头,望着景峻一双乌黑的眼圈,高耸的颧骨,还有手指上漫不经心沾上的墨迹。 他正在街上摆摊,卖字画,卖文章。 一个嗜书如命的文人,沦落到街头贱卖文章的地步,足可知他这些年过得是怎么样的穷困潦倒。 但是景峻的袍子依旧洗得发白,是想彰显他孤洁的为人么? 阿弗别过头去,咽泪装欢,“我……没去哪。只是来京城讨生活了。”顿一顿,岔开话题,“对了,你考上功名了吗?” 她对他最后的印象,就是他那一个个挑灯夜读的日夜,辛辛酸酸地打磨自己的文章,渴望在乡试里中个秀才。 景峻没有理会,仍然不松开她的肩膀,枯瘦的胳膊上青筋暴起,眼中捏满了一条条的血丝,“你骗我。一个女子讨什么生活?无论你的脸变成什么样,我当年对你的约定,都还算数。” 阿弗抿抿干涩的双唇,上下牙齿不自觉地微微撞着,窘困而无语。 如果景峻知道她做了别人见不得光的外室,恐怕这坚定的誓言会顷刻间烟消云散。 景峻见她沉默,仿佛也隐隐明白了什么。 隔了半晌,他才落魄地说,“……我没用。这么多年,连个秀才都没考中。” 阿弗想安慰他一句,却不知从何说起。 从前在那个小山村时,她和景峻是山凹子唯一的两户人家。景峻和他的父母常常叫阿弗来他们家蹭窝头馍馍吃。 那一年科考,景峻背着单薄的盘缠,临走前忽然憋红了脸,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阿弗,等我回来,我要娶你!” 阿弗一愣,随即轻轻笑笑。 她那时尚不明白男女之情。 春去冬来,景峻没有回来。 再一个春去冬来,景峻还是没有回来。 第三个春去冬来,有人传言说景峻在京城考中了功名,娶了美娇娘,应该不会在回山窝子里了。 冬褪逢春,另一个陌生的男人闯进了她渐渐枯萎的生活。 她救了他,跟他走了。 他的名字叫赵槃。 而此刻,景峻却忽然又出现在她的视野里。 相见不欢,两人均是一身的落魄。 阿弗苦笑了一声,错过的东西,再也不补不回来。 景峻好像读懂了她瞳孔的波澜。 这张魂牵梦萦的面孔就在他的面前,比他想象中,消瘦了许多,黯淡了许多。从前她脸上那车矢菊般的灿烂的笑也不复存在了。 他伸手,想握住她的手,定定地说,“阿弗,我不管之前发生了什么,今后,你跟我走吧。我虽然一幅字只能卖五文钱,但总还能养得起你。” 阿弗细眉弯了弯,手腕却躲开了景峻的触摸。 “不用了。”她说。 她一开始就想错了。男人,无论是穷且益坚也好,矜贵权重也罢,从来都是靠不住的,她能依靠的唯有自己。 景峻怅然若失地看着自己空空的双手,这些年因为废寝忘食地读书,天知道他都错过了些什么。 阿弗郁然的眸子望了望灰蒙蒙的天空,低低地说,“我该走了。今后,你好好的吧。” 至于这些年他又去了哪,又因为什么没守约,都不重要了,她也不在乎了。 他们各自都帮不了彼此的窘困。 说罢,她又要退回将军府的深宅大院去。 景峻抑制不住自己,蓦然叫住了她,“阿弗,你有喜欢的人了?” 阿弗脚步一滞,肩膀微微颤了颤。 她没答。 景峻见她终于有了反应,慢慢走向她,眉眼间沾了十足的自责和怜惜。 料峭春寒的细雨,掀起薄薄的水雾4。无声无息地落在在两人之间。 他追上她,那样温柔地把她的身体转过来,瘦削的双手拉着她的衣袖,那般缱绻的眼神仿佛在看自己相知多年的妻。 “阿弗,”他语调绵长地叫了一声,眉也顺着弯了下去,一张秀气的书生脸上写满了惭愧,“之前辜负你,是我错了。上天让我再次遇见你,就是让我弥补之前的过失。你愿意给我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吗?” 阿弗肩头动了动。 景峻却固执地不让她离开,错过这一次,他就又会与她失之交臂,又会如之前那样消失在他的日日夜夜里。 阿弗抬头看了眼他,蕴含着陌生。 景峻竭力把自己的气息放到最温柔,他想再次告诉她,那一日的约定永远算数。 下一刻—— 一道车马嘶叫的声音如撕裂天空的闪电,雨点也顺着那动静,瞬间变得暴烈起来。 激灵灵的雨水似锋利的剑,尽数浇在阿弗的身上,冰泠泠的寒气毫不留情地灌入她的天灵盖,透骨如钉,仿佛要把她寸寸裂为碎帛。 景峻下意识用手臂帮她挡住狂乱的雨水,阿弗却在一脚间隙中,瞥见一抹玄衣静立的身影。 是……他。 阿弗一时发丝凌乱无比。 赵槃头上束了紫金白玉冠,玄袍掩映下那明黄强烈的颜色隔着重重雨幕直接刺了过来,凛冽汹涌,不留余地。 他以他最真实的身份和姿态临于此处,冷酷,锋利,晦暗的阴霾压迫着周围的一切,不容一丝一毫反抗。 他冒雨从皇宫出来接她,在雨幕中伫立良久,终于把这出感人肺腑的爱恨大戏听完了。 他丝丝青白的冷笑再也藏不住。 阿弗浑身长了层寒栗子,心跳差点直接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 她擦了把脸上的水,也不知擦的是雨水泪水还是汗水,“不是,你看错了,我没有……” 赵槃断然警告,“给我过来。” 10、生病 冰凉的雨水顺着阿弗攥紧的拳头连珠滑落,她手心捏满了冷汗。 那个再熟悉不过的男人就伫在那里,长身玉立,浑身凝满了尖锐的肃杀之气。 太子本是个沾了些许书卷气的君子,平日里的他只是淡漠隐晦,而此刻,那铺天盖地的危险气息足以叫空气冷凝,蕴着滔天的怒火,寸寸刺向阿弗一人。 这不再是点到为止的宽容,而是忍无可忍的底线。 阿弗倒吸了一口冷气,迈开脚步便要走过去。 景峻此时却蓦然拉住她的手,语意坚定地问,“他,是谁?” “你放开。他是……” 阿弗绝然甩开景峻的手臂,惶惶之中,她想提醒他面前的男人权势滔天,是随时可以要他和她命的男人。 此刻赵槃正在怒气头上,她不能连累景峻,也不能因为景峻坏了自己辛辛苦苦筹谋多日的大计。 赵槃眸底映着两人细微的动作,浑身的气息比冬霜雪色还冷,唇角的弧度却讥诮似地弯起。 “好啊。好的很呢。”他眼底一片黑色,冷笑出声,“跟孤演鹣鲽情深的戏码是不是?” 赵槃朝左右挥了挥手。 阿弗看着一长串带刀侍卫躬身等命,霜雨淬在白得发亮的刀锋上,直刺人眼睛。 精兵首领褚信在男子深色滚金的蟒龙袍前拜了拜。 赵槃转身上了马车,不带任何温度地甩下一句话。 “留一口气就行。” 接下来,漫天的血雾混着雨水洒在空气中,那些人领了太子的旨意,动起文弱书生来刀刀避开要害,却又刀刀精准带来剜心的疼痛。 阿弗跪倒在瓢泼雨水中,嗓子都喊哑了,却也不能阻止丝毫。 她此刻顾不得尊严,发疯似地朝赵槃的马车吹了过去,却什么也没追到。 雨落如注,阿弗被脚边一颗锋利的石子滑伤,膝盖瞬时被划出了一条长长的血口子。 她颤颤巍巍地挣扎起来,全然不顾浑身撕裂般的疼痛,只一门心思想找见那男子。 一辆雕花马车从身旁经过,溅起了一路的水花。 “殿下!” 阿弗迎着马车狂奔着,带着些许绝望地喊着,“殿下,你放过他。要不然明天你就会看到我的尸体。” 马车倏然停下了,里面的人掀开帘幕,露出一脸惊讶又疑惑的神色。 却不是赵槃,而是晋世子宋机。 宋机撑了把伞匆匆奔下马车,大惊失色地说,“这是怎么了?小王还以为是殿下亲自来接你了,这才离开一会儿,你就变成这样儿了?” 阿弗哭得昏天黑地,酸软的嘴巴根本就说不出话来。 宋机暗道情势不对,叫婢女赶忙拿了件披风给她裹上,膝盖上猩红的鲜血还汩汩地流着。 阿弗意识有些模糊,仍然死死抓着宋机的披风,一字一字地说,“我,要见,赵槃。” 宋机被她吓怕了,嗔怪说,“你这个样子,还怎么见他?” 她嗓音里飘着一丝呜咽,“求求你。带我见他。” 宋机皱了皱眉。然面前的女子早已是强弩之末,吐出这句话便再坚持不住,沉沉晕过去了。 宋机无可奈何,叫来身边小厮,骂道,“这到底怎么回事?” 小厮畏畏缩缩地说,“好像……好像弗姑娘当着殿下的面私会旧情人来着……” “我去。”宋机拍了拍头,“这姑奶奶真胆肥啊。” 说着他叫侍女把阿弗在马车上安顿好,自己则叫小厮备匹马,急急说,“我去见殿下。你们,先把她送回别院去。” 小厮领命。宋机又觉不妥,小心翼翼叮嘱道,“一定要安全送到!要是把她给弄丢了,你们的脑袋也不会留了。” / 迷离古怪的梦不断纠缠着阿弗,阿弗恍惚间感觉自己梦到了赵槃,又好像梦到了自己。 她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少天,浑浑噩噩间,无形的重压将她的四肢压得严严实实,头顶像是灌了铅似的,眼皮沉沉地一下也睁不开。 阿弗感到一双泛着寒意的手摸着自己滚烫的额头,指缝间流露的凛冽气息令她不寒而栗,带着些许清幽的皂角香。 即便是睡梦中,她仍本能地想躲开。 模模糊糊中,似乎有人把自己从汗津津的被子里抱了出来,随即苦滋滋的药汁润进了喉咙。 她忍不住咳嗽,被肺部的炎症和药汁苦味儿呛得满眼都是泪,随即胸口泛着一股剧烈的恶心感,她开始吐,像是肠子都呕出来。 呕吐物直接在近身人衣襟上溅开了花,她隐隐听到一阵慌乱声和丫鬟们奔走的声音,还有阵哗啦啦的水声。 阿弗仍感搜肠刮肚。 骨节微凉的手指轻轻撬开了她紧闭的双唇,一颗泛着清甜的糖莲子融化在她的嘴里。 她稍稍感到舒服,疲累再次袭来,遂再次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时,天已蒙蒙亮了。 阿弗不知自己睡了几天几夜,只是那股睚裂的头痛感已经消失了。 她惫然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安安静静地躺在别院柔软的小床上。微风透着窗户洒进来,吹得帘幕上的风铃叮咚作响。 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阿弗动了动身子,发现膝盖已被人仔细地涂上了药膏,用纱布精巧地系成一个蝴蝶扣。 她担心着景峻的安危,张口就像呼人,嗓子却嘶哑得不像话。 沁月等人正在门口守着。眼见姑娘的高烧退了,刚刚送别了太子,她们也忙了一宿,终于紧绷的精神可以稍稍缓一口气了。 银筝悄悄打开了条门缝,看屋内还是安安静静的的,想来姑娘还没完全醒来。她轻叹了一声,“姑娘还没醒。刘嬷嬷给她做的芽菜汤已经热了三回了。” 沁月抬起头,问,“刘嬷嬷不是要告老还乡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是殿下叫回来的。”银筝淡淡地说着,“昨日姑娘什么都食不下,吃什么吐什么,还吐了殿下一身。殿下便把刘嬷嬷叫来了。” 沁月也流露一丝怜悯,叹道,“刘嬷嬷和姑娘是同乡。向来,姑娘只吃得惯刘嬷嬷做的东西。” 说着,她欲言又止,犹犹豫豫地说,“一会儿姑娘醒来,定然要问起那卖画男子的事。咱们实话实说还是怎么?” 银筝把一根手指竖在唇边,嘘了一声,“低声!你不要命了?那就是殿下的逆鳞,谁碰谁就要害了大霉。”顿一顿,又说,“只告诉姑娘那男子没死便罢了。其他的,不是你我能揣度的。” 阿弗凝神在窗下听了半晌,才隐约明白自己现在的处境。 赵槃没杀景峻,只是人被送到哪里去,就说不准了。 她暗叹一声,人只要还活着就好。 就像此刻的她,人只要还活着,就有逃出去的希望。 这回触了赵槃霉头实在不是她所愿的,她一直战战兢兢地依着他、哄着他,好不容易才博取他一点点微不足道的信任,却又被景峻的出现给完全冲散了。 此刻的别院比任何时候都要死气沉沉,比任何时候都像一座坟墓。 重门紧闭,厚墙外太子的亲信带刀精兵轮流值岗,像看犯人一样昼夜不停地盯着她。 阿弗回想之前她与景峻轻言的举动,着实有些打草惊蛇了。 现在细细思量,不禁暗怪自己沉不住气。 沁月和银筝听到了屋内细微的咳嗽声,推进而今,看见姑娘正浑身荏弱地躺在被子间,满脸地苍白。 沁月大喜,“姑娘!您昏迷了一天一夜,可终于醒了!” 阿弗虚弱地咳嗽一声,低低地说,“有吃的吗?我好饿。” 沁月连忙点头,“殿下吩咐过,您醒了,先喝清淡滋补的瘦弱粥,然后再用章太医开的草药,之后还要……” 阿弗皱着眉别过身子,懒懒地说,“这些我都不想动。” 沁月一愣,“姑娘,您之前喜欢喝的芽菜汤也有,奴婢先给您盛一碗?” 阿弗捂着被子,尽量不让沁月看出她的神色。 她虚虚地喘了口气,说,“不了,也不想喝。你把刘嬷嬷叫来吧,我要亲自吩咐她做几道菜。” 沁月见阿弗久病终于有了胃口,什么要求都是应承的。 片刻,刘嬷嬷就出现在阿弗眼前,她手里提着个菜篮子,殷切地问候,“姑娘,您醒啦?” 阿弗由沁月扶着坐起身来,睨了眼沁月,柔柔说道,“这里有刘嬷嬷伺候我就行。你们忙你们的吧。” 沁月闻言,举止一滞,脸上显出些许为难之色。 阿弗用手绢掩着口鼻轻轻咳嗽,眼角濡湿一片泪,“我想家了。有几句知心话想说。” 沁月一时不好拒绝。 阿弗等着她退下之后,才恳然叫了声,“刘嬷嬷。” 头去将军府之前,她曾偷偷把自己藏好的那十二只钗交给了刘嬷嬷,叫她拿出去当了换钱,还特意叮嘱刘嬷嬷不要银子,只要银票。 刘嬷嬷矮着身子凑过来,压低嗓子说,“姑娘之前吩咐老奴的事,老奴已办好了。只不过换得的银票太多,一时间没法全带过来,老奴只得一张一张地往这边带。” 阿弗点了点头。 她刚想说她之前在将军府得了一笔意外之财,银子的事不急,就像是蓦然想起了什么,手忙脚乱地摸了摸全身上下。 完了,衣裳早就被人换过了,连贴身的衣服也是,却还去哪里找沈娴给她的那些银票? 准是被那挨千刀的赵槃给收缴了。 阿弗脸上一阵懊丧,怔怔看向刘嬷嬷。 “银子的事情,还得靠您。” 刘嬷嬷重重地点头答应了。 半晌,她忽然问,“姑娘,您就算要攒钱给殿下买生辰礼物,也没必要存下这么多钱啊?而且,老奴觉得殿下待姑娘真心不错,昨日还衣不解带地照顾了姨娘一宿,您想要银子,完全没必要偷偷摸摸地瞒着殿下啊?” 阿弗听了这话心里一阵烦困。 之前她只骗刘嬷嬷说,自己是要准备给赵槃一个生辰惊喜,才偷偷摸摸地存钱的。 刘嬷嬷定然不知道她要跑路。 阿弗不欲多解释,解释得越多,恐怕刘嬷嬷的处境就会越危险。 她只掩了脸上的神色,低低说,“他是他,我是我。” 11、识字 刘嬷嬷恍惚了一下,似乎没听清阿弗的话似的,“什么?” 阿弗不欲多说,正想找个什么由头岔开,便见刘嬷嬷懊恼似地拍了拍脑门。 “瞧老奴这记性,刚才老奴在街上,遇上了振国将军家的二小姐……她托老奴把这个带给姑娘。” 阿弗听到振国将军家的二小姐几字便心头一紧,只见刘嬷嬷从怀中掏出了油布包,看上去薄薄的。 她迫不及待地打开,发现里面是一张京城的地图,上面细致地标注了一些路线,旁边还有密密麻麻的文字。 刘嬷嬷见阿弗看得认真,颇为好奇地问,“姑娘,这是什么啊?” 阿弗发觉自己很难解释……她能认得的字有限,上面许多内容对她来说都是两眼一抹黑。 刘嬷嬷就更不用说了,一天书没念过,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 阿弗费了半天劲儿才张口,“……是书法。特殊的书法。沈二小姐送我的解闷儿玩的。” 她之前借口说去书房找书识字只是为了敷衍赵槃,没想到这才过了几日,就真到了用武之地。 看来识字这事还是不能马虎,得好好做起来。 刘嬷嬷哦了一声,笑吟吟地说,“老奴有个小孙子,今年也十七了,正跟姑娘一般大的年纪。每天都特别用功,写的好像也是这些弯弯绕哦。” 阿弗心念一动,暗想刘嬷嬷已到暮年,自己有朝一日若是从这里逃出去,一定要先安顿好刘嬷嬷。若是叫自己的事连累到她,那可真就是大罪过了。 刘嬷嬷走后,阿弗把银票和沈婵给的地图藏到了床榻下面,在上面盖了层黑布。 思来想去,她还是不甚放心。 万一赵槃叫人清扫房室,那岂不就一下子露馅了? 然事实证明,她这种担心有一丢丢多余。 自从那日的事之后,赵槃就再也没有再来过别院。 虽然沁月说赵槃曾在她昏迷时来过,但她醒来后,就没见过那男人的影子了。 阿弗再次陷入了失宠风波,成为别院下人们茶余饭后议论的对象。 毕竟外室就是玩腻了的花瓶,太子殿下就要定亲了,当然不能时时光顾别院。 更何况,阿弗居然敢当着太子的面私会外男,失宠也是咎由自取。 几日来,别院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死寂沉默,只有朱漆门深深紧闭着。 阿弗浑然不在意,每日除了喝药睡觉,便是点灯熬油地习文认字。 沁月和银筝每每看见她用秃的毛笔字总要叹息,这些日来,姑娘既不问太子,也不想出去,却每日废寝忘食地读书,难道转行想去考状元不成? 阿弗听了沁月一两回劝,便打趣地说,“有何不可?若是把我的名字报上去,我苦学个三五载,还真没准拿到个功名。” 沁月吓得脸色发青,吐了吐舌头,“姑娘可别乱说话了。自古哪有女子抛头露面的?您还是赶紧跟殿下道个歉服个软是正事。” 阿弗淡淡一笑,也不跟沁月争辩。 无论旁人如何规劝,对待女子功业这件事上,她自有她心相,她自有她脊梁。 毕竟男人没一个靠得住的。 / 却说景峻这边,那日他被教训了一通之后,险些去了半条命。 年迈的老母当了所有的嫁妆给他买药治病,衣不解带地照顾他整整半个月,才把他从鬼门关边拉回来。 他不知道伤他的那个显贵的男人是谁,只知道,阿弗现在跟着他,肯定是心不甘情不愿的。 景峻越想越不甘,越想越气恼。 可他一穷二白,无权无势,只是一介百无一用的书生。 想报仇都无从说起。 老母亲猜出他的心思,不忍他再去做傻事,便泪涔涔地对他说,“儿啊,这几日也不必出摊了。母亲昨日在李员外府邸找了个洒扫的差事,还有些银子能养你。你就好好在家呆着,别做傻事,也莫要再惦记阿弗那认钱不认人的狠心女子了!” 景峻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心里却是不情不愿。 老母亲走后,他躺在床上苦思冥想了一天一夜,水米不曾粘牙,却想不出半分抢回阿弗的对策来。 直到午夜时分,月上中天,如明镜高悬,一道灵光才轰然闪现。 又到了一年一度江南贡院科考之日,学子们三五成群地赶往那里考试。届时,会有很多朝廷命官来来往往出现在那里。 他也要去。 景峻暗暗下了决心。 虽然他今年并没有好好温书,但完全不妨事。因为他去那里根本就不是去考试的。 他要去那里,拦轿告御状。 / 五台山。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云深戏院是刚刚落成的一处新戏院,虽有几个名角,但其坐落在临近五台山的偏僻之地,甚少有达官贵人愿意车马劳顿地来这里听戏。 这也酿就了这里独有的清净。 三四月这时节,戏院的梨花刚谢,铺了满地洁白胜雪的花瓣; 微风吹过,梨杈轻颤,一瓣便顺风飘进了二楼客人的新烹的茶水里。 赵槃临于阁前,托起茶杯,漫不经心地放在唇边抿了一口,分明清瘦的骨节有一搭无一搭地敲着乌檀木的桌面。 “要我说,殿下不如就原谅那女子吧,”宋机坐在男子对面,半叹半伤神地说着,“女子心,海底针。八成那女子听了殿下要迎娶沈家大小姐的事,这才孤注一掷,故意惹你恼怒吃醋来着。要不然将来沈小姐进了门,她这外室连个正经名分都没有,岂不竹篮打水一场空?” 赵槃不答,清冷的目光依旧飘在戏台子上面,浑身那股气息犹如寒鸦之色。 宋机有点急,“我说殿下,您没有没有听小王说话啊?” 顿一顿,又说,“那日那女子见你走了,真真是急得要命,哭着喊着追着摔得满身是泥,非要见你不可,那可是有目共睹的。您老是这么晾着她,这女子可不是个省油的灯,非再整出什么事儿来不可。” 一曲结束,赵槃终于放下茶杯,低沉而问,“你很懂?” 宋机恳然点点头,“说起文韬武略,我可能都不如殿下。但若论起把握女子心思……不是小王托大,小王也算得上是半个行家。” 赵槃长睫如扇张合了下,幽深的眼眸眺向远处,微有凝滞。 他确实不太懂那女子的心思。 “如若殿下不嫌弃,小王给殿下出个主意。”宋机淡笑了一下,“您该多跟那女子相处相处,跟她多磨合磨合性情。没事送个胭脂小簪子什么的逗她开心。一来二去,她也就知道您是在意她的了。” 赵槃若有若无地动了动眸影,脸上冷冷淡淡的,也看出什么情绪。 说实话,他还有些气她。 过去了这么多日,那日她跟别人搂搂抱抱的样子还烙在他眼前。而且,她好像也没有跟他解释的打算。 只听银筝过来禀告说,那个女人最近秘密给他准备生辰礼。 不知道是什么。 他竟有一丝丝好奇。 记忆里,她好像没给过他什么东西。 想到此处,赵槃那晦暗深刻的眼微微起了层波澜。 宋机见眼前那冰凉玉石似的男子若有所思,还以为他不接受自己的话,刚想补充几句,但闻风铃阵阵,一阵幽香袭来。 从楼梯上,一位浑身白衣的女郎缓缓拾阶而上,她头戴帷幔,身望仙曳地长裙,云鬟楚腰,伴着雨瀑般地梨花蓦然出现,真似姑射仙子一般。 只见那女子径直朝他们走了过来,在赵槃面前站定,嗓音也如温润的梨花,“小女见过太子殿下。” 宋机打趣道,“姑娘这是何方神圣啊?” 那女子似是浅浅一笑,掀开脸庞轻纱,竟是沈大将军的长女沈娴。 宋机登时木然,瞥了赵槃一眼,心道你未婚妻追到戏院来了。 赵槃也冷然皱了皱眉。 临行前,他还特意挑了这家偏僻冷寂的戏院,就是想清静清静,没想到还是有人认出了他。 其实沈娴也并非是故意追来的,只是她随母亲去五台山上香,回来的时候在这家戏楼里休息落脚,不想一瞥之下,居然看见了自己那魂牵梦萦的太子君郎。 她得了母亲的同意,这才上楼来拜见。 “殿下上回,为何没来娴儿的生辰宴?”沈娴的音调又轻柔又明快,浑似撒娇似的,“殿下难道忘记娴儿的生辰了吗?” 沈娴和宋机的目光都望向赵槃。 赵槃脸上仍然是冷漠的散漫,顿一顿,只例行公事地说了几字,“沈小姐,见谅。” 如今赐婚诏书未下,将军府哪一位小姐的生辰宴都与他没什么关系。若不是阿弗执意想要前去,赵槃根本都不会沾这种事情。 沈娴也不嗔怪,“那娴儿明日为殿下办了一场春日游园会,殿下可赏光前来?就算是补了之前生辰的缺憾。” 她一边说着,一边脸上染了烟霞色,手指不经意地搅动着手帕,显得娇涩欲滴。 这套话,本来是沈夫人一字一字教她说的,凭她自己那般羞赧的个性,端端不敢出言相邀那淡漠如天人的太子殿下。 不想赵槃想也没想,利落地出口,“不巧,公务在身。” 说罢他幽深的瞳孔眺了眺远处的日头,起身,“烦问沈将军好。茶已尽,便先告辞。” 宋机见赵槃就这么走了,虽然目色愕然,却也急急忙忙地跟了上去。 沈娴手里的巾帕失魂落魄地掉在地上,怔怔地望着男子远去的身影,似乎还眉反应过来。 待反应过来时,眼眶里倏然溢满了泪水。 这是她第一次邀人。 半晌,沈娴才丧然走了楼,母亲和妹妹奔上来问她情况,她也失了魂儿似的充耳不闻。 太子哥哥,不该对她这么冷漠的。 她愁眉深锁。 忽然间,妹妹沈婵从前对她说的话涌上心头。 外室。太子哥哥有一个外室。 那日生辰宴那个长得像女人一样清秀的小厮,骗了她。 12、洒墨 别院。 阿弗挺着纤细的腰板抄完了一卷又一卷字帖,揉了揉酸痛的双眼,两只手腕直发麻。 阴雨天光线昏暗,室内的烛火阑珊,她不自觉地搁下了笔,打了个哈欠,稍稍打了个盹儿。 这一觉睡得迷迷糊糊,直到她感觉一双泛着凛冽寒意的手将她打横抱起。 空气中那铺天盖地的男子气息和淡淡的皂角香,让她倏然睁开了眼睛,正对上一双泛着潋滟暗光眸子。 “殿下?” 阿弗浑身一激灵,睡意瞬间烟消云散,“您怎么来了……” 此话一出口顿感有些失言,这里是太子的别院,赵槃自然想来就来。 他眉心一皱,熟练地捏着她的唇吻了吻,低沉而问,“我不能来?” 阿弗被他束缚在臂弯中,雪颈抬也不是低也不是,只得咽了咽喉咙,“不是。” 她本还指望着赵槃被她气得再也不来了呢。 赵槃把人放在卧榻上,双手撑在两侧,居高临下地凝注着她。 阿弗被一片玄色笼罩,观男子的脸色,无波无澜,也看不出他是不是还为之前的事生气。 阿弗侧过脸。 多日不见,蓦然与他这么亲近,她浑身像是起了一层刺儿似的,哪里都不自在。 但她又没有拒绝的权利。 赵槃撩起她的一缕发丝,冷冷淡淡地问,“这么多日,一直在练字?” 阿弗沉默半晌,“是。” 他指尖漫不经心滑过她的脸颊,“学会几个?” 阿弗嘟了嘟嘴,“太难,没学会几个。” 他淡淡嗯了声,显然不怎么在意。 本就昏暗的光线被赵槃一挡之下便更加黯淡,两人间的气氛有些微凝。 阿弗微施粉泽的鹅蛋脸上添了一丝难堪之色,她此刻不敢有过多的动作,生怕男子会觉得她欲迎还拒。 赵槃握着她的腰,眼神泛着哑色。 阿弗晓得他那不言而喻的意图,唇角为颤,转过下巴去躲避。 她又恨又怕,跟赵槃任何的亲近举动都让她神经上蹿下跳。 但这一轻微的举动似乎再度惹恼了赵槃。 男人毫不留情地把她掐了回来,那点漆的眼睛倏然溅了丝寒光,指尖骨节更是变得冰冷无比,“怎么,还惦记着老情人?” 阿弗大声辩解,“我没有。” 赵槃手上的力道依旧没卸,“那惦记着谁?” 阿弗生气,“你。” 惦记你行了吧? 她真不明白赵槃没事为什么会吃这种邪醋。 印象里,前世的赵槃待人温润如玉,彬彬有礼中带着点疏离,对她更是爱答不理忽冷忽热的,完全不像现在这般难应付。 男子瞳孔微有凝滞,低头吻了下去。 阿弗待他吻完,好不容易找个机会坐起身来,整理了下凌乱的衣衫,放缓了下语气,“殿下,你行行好吧。章太医给我开的汤药还没喝完。” 赵槃长叹了一口气,显得有些苦恼地闭上眼睛。 “怎么这么多事?” 还不是你自己非逼着我吃补药的。 阿弗心里腹诽了一阵,和颜地摇摇他的手臂,“殿下,体谅奴婢吧。奴婢也想早点恢复身子。” 赵槃温柔而又暴烈地盯了她一会儿,觉得好像无从反驳,兴致败得一干二净。 阿弗也暗暗舒了一口气,刚要提上鞋脱离床榻的危险区域,却一个不留神被赵槃又给拉了回来,差点跌在他怀里。 “殿下。”阿弗嗔怪了句。 她其实是想直接骂他。他总喜欢这样从背后拽人。 赵槃拧拧阿弗含红带晕的雪腮,嘴角沾了些浅淡的弧度。 他的声线却依旧低沉冰冷,淡淡地说,“去把你写的字给我瞧瞧。” 阿弗张了张嘴,黯然道,“不要。我的字丑,殿下看了必定要笑话。” 男子不为所动,“拿来。” 阿弗只好不情不愿地去桌上随便拿了一张丢给他,上面抄了首温庭筠的利洲南渡——谁解乘舟寻范蠡,五湖烟水独忘机。 其中范蠡的蠡字太难写,阿弗又不是真考状元,觉得暂时好像也用不着,就干脆画了三个圈摞一起代替了。 赵槃看在眼里,自然是哑然失笑。 他凝注半晌,只啧啧评价了句,“委实丑。” 阿弗佯装气恼,欲将字纸抢了回来,却又被男子抬抬下巴给吓回去了。 她怪罪,“那是自然。殿下会了多少翰林大人,又邂逅了多少才貌双全的贵女,这样的字当然不堪入目。殿下只还了便是,阿弗这就去烧掉。” “那也不必。”赵槃听着她半是阴阳怪气地说着,不禁蹙了蹙眉。 面前的女子朱唇微微撅起,垂着脑袋,一副生人勿进的样子。 她又提名门贵女。莫不是又吃醋了? 赵槃想起宋机的话,一时有些拿不准。 他眼神飘忽不定地审视着面前的女子,微微伸出骨节分明修长的手去,替她别了别垂在脸颊上的发丝,顺便轻轻刮了下她的脸。 阿弗被他碰得浑身发毛,偏生又看不清男子面上的喜怒,吃不准该怎么应对。 她不自在地往四周望去。 “过来。” 赵槃利落说了句,起身,临于轩窗灯烛明亮的书桌之前。 他长身玉立,随身摊开了张熟宣和镇纸,饱含墨汁的毛笔中锋一笔而下,苍劲有力、飘若浮云的一行字已然落成。 窗外雨丝仍沙沙地打着芭蕉,阿弗盯着男子峻拔的背影,但见侧颜丰朗而干净利落,淡淡的阴影打下来,他专注而微颤的睫毛在眼窝下遮成一洼黑潭。 阿弗把宣纸给拿了起来,放在眼前端详半晌。 她幽幽叹道,“真好看。” 她这些日子来都没说过什么真心话,但这一句是真心的。 听说教习太傅是当世鼎鼎有名的书法大家,如今看赵槃的字,乃是得了其师真传,粹其精髓,青出于蓝而更胜于蓝。 从前阿弗居住的山洼子里最会写字的人就是景峻哥了,然跟眼前人所写之字相比,当真是云泥之别。 想到这里阿弗不禁有些心酸。 赵槃从小就是矜贵清高的太子,一生下来就是命定的储君,骑术、剑术、书法、琴技、治国之道样样都出类拔萃。 而她呢,连自己的爹娘都不知道,穷困潦倒,吃了上顿没下顿,更被提念书了。 某种程度上,确实是她配不上他。 那宛若天边明月的卫长公主,才是能与他谈天说地之人。 阿弗不知不觉地陷入自己的沉思中,暂时忘怀了藏在心底的那些恩怨和爱恨。 赵槃侧睨着她,察见女子那微微流露的失落,眼色深沉得仿佛一口井。 虽然他日夜都盼着阿弗可以跟他坦然以待,可是此刻,当阿弗真的展现真情实感时,他却难以抑制地心疼。 他还是喜欢看着她笑,如车矢菊般地笑,即便是虚与委蛇装模作样骗他的也好。 赵槃已经环上了她的腰,温柔的气息散落一地。 阿弗轰然被他的动作一惊,下一刻,毛笔已被男子交到了她手上。 “我教你。”赵槃冷冷淡淡地说了句,握着她的手,镇纸、蘸墨、露锋、运笔、行文、收锋,一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沾了些潇洒快意的禅意。 罢了,阿弗怔怔盯了半晌,叹了口气,“我写的终究没有殿下写的好看。” 赵槃唇角浅浅弯起一个弧度,目光还落在纸张上,漫不经心地说,“这要靠长年累月地练。日后我日日看着你练。” 阿弗心中暗暗吐了吐舌头。 她可不要。虽然白得个风采绝佳的书法老师,但一辈子绑在赵槃身边,委实是得不偿失。 过些日子,她还要跑路去姑苏过她的舒坦日子去。 阿弗觉得今日赵槃仿佛很闲,平常都有成堆成堆的政事等着处理,今日居然有闲情逸致练起毛笔字来。 她抿抿嘴,试探性地岔开话题,“殿下,您今日没有朝政要处理吗?” 赵槃安静地说,“没有。” 说着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轻轻地转过阿弗的身子来,双臂把她抵在桌子之前。 男子微凉的指腹柔柔慢慢地揉着她泛着水光的唇,随意平淡地提起,“听说你在给我准备生辰礼?” “啊?”阿弗一时没反应过来。 男子气息一凝,“嗯?” 顿一顿,阿弗脑袋才像炸雷一样开了花。 她用来搪塞刘嬷嬷的敷衍话,怎么就传到了赵槃的耳朵里? 银筝……要不就是沁月……肯定是她们俩的一个……看来以后自己行事更要掩人耳目了…… 阿弗这么一碰,赵槃眉间的耐心很快被她细微的神色耗尽,取而代之的是浓重的疑色。 “没有准备,”男子重复了一句,语气渐渐地、缓慢地染上冰寒,“阿弗,那你存银钱想做什么?” 两人咫尺之距,气息交织在一起。 阿弗脸上新月生晕,看似娇涩,实则被赵槃这突如其来的一问吓出了一身冷汗。偏生她又被男子给束缚得死死的,面对质问半分小动作也做不出来。 她好怕赵槃下一刻直接叫人把床底下的包袱给揪出来。 阿弗咽了咽喉咙,纤细水葱似的玉指扯了扯他的衣袖,半遮半掩地说,“准备了。但是……” 她不敢看男子的脸色,硬着脑皮继续说下去,“但是,还差一点点没完善好,所以我还不能给您看。” 阿弗知道她的赵槃的生辰是五月初五,现在远远还没到。 前世她送过她一个装满沉香的小荷包,虽然不是什么名贵香料,到底是她蕴着情谊一针一线缝的。 赵槃那时跟她说,他不喜欢沉香的味道。 他哪里是不喜欢沉香的味道,分明是不喜欢外室送的沉香的味道。 后来那个荷包被卫长公主的丫鬟失手给烫出一个大洞来,沉香末儿都洒了,就被扔了。 芝兰玉树的太子戴着外室送的伉俪鸳鸯荷包,会丢人。可是卫长公主那样高贵的送的荷包,虽然同是沉香味儿,就不会有半分不妥。 说到底,在他内心深处,终究还是把她当成卫长公主的影子吧,闲暇时候逗弄作乐,聊胜于无罢了。 阿弗的一颗心也想那个被烫出大洞的荷包一样,情意洒了一地,再难修补了。 赵槃陷入全然的黯色,片刻才说,“无妨。”似是不经意地补充,“等你做好了,我日日都带在身边。” 阿弗一言不发,连点头也懒得。 这个话题似乎揭过了,赵槃握过她的手,不紧不慢地说,“明日,我要去一趟江南,为着点朝上的事情。” 男子的话音落在耳朵里,阿弗闪过一丝狂喜,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江南不是近路程,没有个十天半个月是回不来的。 这些时间,几乎够她完全筹备好一切,甚至直接跑路。 阿弗婉转拉住赵槃的手,嘴里刚要说些一路安好早去早回之类的客套话,忽见赵槃捏了捏她柔腻似酥的耳垂,平平淡淡地道出一句话来。 “你与我一道。” 13、东宫 阿弗嘴角的笑容登时凝固。 赵槃平日里循规蹈矩,连个正经的台面都不让她上,这次怎么就带着她去办公务了? 她小声哼唧,“殿下开玩笑也不带这么揶揄人的。” 能出去当然是好,但跟着赵槃一起就不好。 赵槃神色倒没有太多起伏,眼波仍平静得像一片湖,“不用怀疑。今日,本就是特意来别院接你的。” 阿弗再次怔在当场。 “殿下要接我去哪?” 赵槃低下头来瞧她,瞧得极慢,深不见底的黑眸似乎蕴含着双重意味。 阿弗嘴角颤了颤,不自觉地往后躲。 她最怕他用这种审视的目光瞧着自己,就好像她又做错什么事似的。 然而面前的男人是绝对地得寸进尺,她越往后躲,他就越逼将上来。 静默半晌,赵槃见小姑娘的红晕实在是红透了,唇角才勾了勾,把她拦在怀中,揉揉她蓬松软腻的头发,淡淡说,“带你去东宫。” 前日与宋机的一番品茗让他颇多感悟,他的女孩既然想要位份,给了她便是。她不想呆在别院里想出去,也一概都允了她,只为博她开心便好。 明日他去江南巡考本是微服私访,带上阿弗也无妨。 等这件事情一了,他便寻个由头把她长久地安置在东宫。 阿弗再笨也略略察觉到了男子的意思,仰着一双桃腮,困惑地抬头,“殿下要我纳我做侍妾吗?” 男子几步可闻地嗯了声,眉宇间沾了丝柔和的阴影,“不过要先去趟江南。从别院启程,不大方便。” 阿弗垂下头,眼尾微微泛红。 原来只是图个方便。 她落寞地张了张嘴,想说自己不想进东宫,也不想做他的侍妾。 前世她费尽了心机才求得他带着自己去了东宫,结果刚到那里就讨了皇后娘娘一顿毒打。 后来,在那座深不见底的府院中,她怀了孕又落了胎,又因为卫长公主的归来被丢弃、赐白绫,成为野山鸡变凤凰的典型反面案例。 长长水葱般的指甲不知不觉地扣进肉里,阿弗额上冷汗涔涔,却浑然感不到疼痛。 那滋味太痛,她再不要重蹈覆辙。 身份,终究是横在他们之间一道永恒的沟壑,永远不可能逾越。 赵槃是察言观色地高手,虽捉见了女子那一闪而过的忧郁,却终究想不清楚为什么。 女子的心思远比朝政上的事更复杂百倍,他能在各路汹涌势力中纵横捭阖,却无法完全看透一个阿弗的心思。 以前他也不是没想过个要给阿弗一个名分,可几次考究,终究因为正室太子妃还未进门,而阿弗的身份又太过低微,便一直搁着。 而且阿弗是他轻而易举就能得到的人,世人即便不知她的存在,她也会像一朵菟丝花一样永远在那里。 可现在—— 那个卖画书生,还有偷偷藏匿的银票……他隐隐感觉阿弗好像有了自己的心思。 仿佛他再不出手,阿弗便会像一只断线的风筝一样远去。 赵槃摩挲着阿弗的背上倾泻的三千青丝,乌黑若云,美丽不可方物。 青丝,情思。 一时间,他唇角涌出一句话,他慕她。 思量半晌,还是觉得太过肉麻,说之不宜。 他敛了敛眼底的情绪,复又换上秋霜一般的冷情,说,“晚膳不必在别院用了,到了那边我叫人给你单独做。” 阿弗温温吞吞地应了一声,“好。多谢殿下了。” 她偷偷瞄赵槃似乎心情尚可,左右思量,她还是决定问一问沈家小姐给她的那些银票的下落。 她滚了滚喉咙,轻声问,“殿下,您看见我……之前穿的那身小厮服上的东西了吗?” 既然要微服私访,没钱怎么行? 她这问也属名正言顺。不过,被他收缴的银票应该没有那么容易还回来。 赵槃闻言似乎不大在意,“你的衣衫都是沁月浆洗的,丢了什么东西可以去问她。” 阿弗恍然,难道赵槃真的不知道沈娴给了她一堆银票的事? 倒也有可能,毕竟是她是仔仔细细地缝在衣衫的内层里的,不刻意翻倒也真翻不到。 赵槃眸色微冷,漫不经心地问道,“丢了什么?” 阿弗僵硬地笑了笑,“就是个女孩家的物件罢了。没什么。” 赵槃倒也没再问下去,只是叫她准备准备,傍晚时分会有马车来接她。 阿弗心念一转,想着自己还是要带个小包袱的。 毕竟是微服私访,赵槃应该不会带太多侍从的。万一有机会,她从半路上甩脱赵槃,直接逃之夭夭也不是没可能。 趁着赵槃去小书房的功夫,阿弗叫来了沁月,问起之前那身小厮衣衫的事。 沁月有些懵懂,“姑娘还要那身衣衫吗?奴婢见那麻布质地实在是粗糙,便堆在浣洗房,准备得空就丢掉的。” 阿弗赶紧说,“殿下带我出门,少不了还要女扮男装一番。快快把那套衣衫拿来给我。” 沁月更是困惑,“……姑娘要扮男装,还用自己准备吗……” 当下阿弗不跟她多解释,只是连声催促她赶紧还回小厮衣衫。 其实衣衫本身到不重要,重要的是里面藏的银票实在是比数目。 沁月只得答应。 阿弗拿回了衣衫,见里面的三四张银票还纹丝不动地被封在里面,心中闪过一丝庆幸。 她不动声色,偷偷把那几张银票揪了出来,藏在了包袱里。 傍晚时分,赵槃倚在马车边等她,见她还啰里啰嗦地带个包袱,不禁冷笑,手指去挑弄,“还带这么个累赘做什么?” 阿弗被他的动作吓得出了身冷汗,急忙把包袱侧过去,微噘着嘴,“殿下!女孩家的东西您怎么可以动呢?” 男子哑然失笑,无可奈何,“随你。” 上了马车,阿弗也一直紧紧把包袱收在自己身边。 她还是第一次跟太子共乘一辆车马,蜷缩在马车中小小的空间里,鼻尖闻见赵槃拿幽幽淡淡的皂角香,不由得泛起阵异样的感觉。 她掀开马车帘幕往外张望,刚刚吮吸了一口自由的空气,就被身旁的男子掐着腰窝拉了回来。 “别东张西望的。”赵槃附在她耳边沉沉说。 阿弗此刻铅泽弗御,晚霞下那出水芙蓉般的清丽却不曾缺半分。 她略略不高兴,“殿下,东宫哪里啊?怎么好久还不到。” 赵槃没回答,抚抚她桃腮,身上的气质依旧淡淡漠漠的。 阿弗也便没再多问。只见不多时,不远处出现一座朱褐色的府邸,气势磅礴,宛若千树琼花堆雪,端就是太子府邸东宫了。 夜幕未降,天空的烟霞色浓墨重彩地扫下来,显得大院神秘又大气,非是秀丽狭小的别院气度可比。 阿弗盯着院落门前几只晚归的燕子,不禁怔怔。 虽在赵槃眼里她应该是第一次来,可对于阿弗来说这里却是无比地熟悉。 前尘往事,又一股脑儿地浮现心头。 马车拖着银铃声阵阵,直直绕过正门,来到了东南的侧门。 阿弗心里明白,正门只有太子和正室太子妃才有资格进,她要入东宫,只能从犄角旮旯小偏门进去。 不过,哪个门都一样吧。 阿弗暗暗叹了口气。 赵槃唤了马车走侧门都也不全是因为正室侧室的关系,主要是东宫院落太大,东南小侧门离他的主书房近,可以免去许多路程。他自己平日里会自己也常常躲懒从这边来。 头去江南之前,还有一件重要的东西要带上。 故而他才带着阿弗舍近求远来了东宫。 14、身契 侧门一开,里面洒扫当差的仆人们猛然见了太子,零零落落地跪了一地。 赵槃神色淡漠,只习以为常,牵着阿弗的手径直进了去。 阿弗穿了身金丝软罗烟的白粉罗裙,乌云似的飞仙髻上插了两根荔枝色的钗,身段窈窕,玉面淡拂,不施粉黛而颜色如朝霞映雪。 她低着头跟在赵槃身后,面色上显得有点瑟缩。 众仆眼见一向清净的东宫居然来了这么一位佳人,还是太子殿下亲自领进来的,不由得暗暗咋舌,看也不敢多看一眼。 要知道,东宫一向是最清净森严的领地,这么多年来静若寒禅,从没任何外面的女人进来过。 而今日这位……莫不是传说中被太子养在别院的那个乡野姑娘? 看这云鬓花颜的模样,哪里像伺候人的,分明是被太子当成明珠似的娇养在别院,今日才终带出来见见人。 阿弗跟在赵槃后面一路走着,感觉浑身刺弄。 不用想她也知道,别人肯定在背后说她是个不要脸勾着太子的外室,不知走了什么狗屎运居然被太子给带进了府。 懊恼之下,阿弗不禁手上使了点力气,想挣开赵槃。 可她的手落在他手里就跟柔弱无骨似的,那点轻微的力道根本不是男子的对手。 饶是如此,赵槃还是察觉到了,冷声说,“怎么了?” 阿弗咬了咬牙,抵触地说道,“殿下放开奴婢吧。奴婢自己走。” 赵槃默然,神色冷峻深沉,手指漫不经心地在她光润的脸蛋上一滑。 随即他瞟了陈溟一眼。 一直跟在身后服侍的陈溟立即会意,对着那帮丫鬟仆人懒声说,“今日姑娘主子头次来,谁要是敢乱嚼一句舌根,谁就是不想要自己的舌头了——” 众仆本就畏惧太子威严,听了这话更是冷意凛然,纷纷噤若寒蝉似地埋头敢自己的差事。 阿弗冷不丁听了这话,再一次为赵槃那高山积雪般的威严折服。 这就是富人家的驭下之术吗? 她悻悻捂住嘴巴,不禁怀疑,哪一条她说错了话,赵槃也会毫不犹豫地拔了她舌头。 阿弗哼唧了声,“不愧是太子,好牛。” 虽然声细如蚊,还是被那男人听见了,随即白玉似的胳膊上狠狠地挨了一下。 东宫之内,有多处书房。这一座坐落于幽静竹林之间,遮天的浓荫掩映,加之小泉流水四季潺潺,端地是处清静读书的好所在。 阿弗瞧着这处书房虽也不大,可比别院的那座的精致气派许多,处处透着股皇室尊贵的气息。 书房。 她回味着这两个字。猛然间,一个突兀的念头在心中闪现。 她的路引和身契,会不会就藏在这里呢? 绝知这个念头实在是不该,赵槃此刻就在身畔,即便那两样东西就摆在她眼前,她也一根手指不能动。 这一边阿弗忙着心上书房中琳琅满目的书籍和古朴的瓷器摆件,赵槃却已熟视无睹地直接过去到书桌边,冷淡垂眸说,“过来磨墨。” 阿弗握起砚台,但见赵槃神色专注且肃然,笔走蛇龙似地在一张信纸上写些看不清的话,最后盖上了个红红的戳。 男子罢笔略略抬头,阿弗偷瞄正好被其发现。 阿弗只好讪讪笑,“殿下字迹略微太潦草了,别人可能看不清。” 其实她想说她就看不清。而且她认为只有规规整整的方块字才是好书法,更不太明白赵槃明明之前还写得规规矩矩,怎么这会儿就忽然龙飞凤舞了。 赵槃随意找了个信封把信包进去,一边柔柔慢慢地说,“孤的事你也管?” 阿弗吓得一怔,埋头,“自然不敢。” 赵槃叹了口气,神色沾了丝幽怨。 愚蠢的女人。 之前那么慢吞吞一笔一划地是为了教你,哪个正常人会那么写字? 赵槃唤了陈溟进来,命他快马加鞭地送到扬州的翰林大人贺弼城处。 阿弗见他们好像在说着政事,左右自己也听不懂,便主动避嫌地背过身去。 陈溟很快领命离开,阿弗试探地问,“殿下,到了外面,奴婢该怎么称呼您?” 赵槃那双深奥的眼睛犹自盯着案牍,缓缓说,“你自己定。” 他这次微服出巡的身份是京城来的客商盛林,因为要送一批货来到扬州小住。 阿弗转了转眼睛,“那奴婢就唤殿下盛大官人吧。” 赵槃身形微僵,“到了外面不要自称奴婢。”他顿了顿,咽咽喉咙,意味不明地说,“以后也不用。” 阿弗闲闲地哦了一声。 一个称谓而已,他应该是怕泄露身份所以才叫她改口的。 赵槃将另外一个信封滑到阿弗面前,信封上没署名,看起来就是充当个装东西的物件。 他神色淡淡,指尖骨节离了信封,“打开。” 阿弗见男人慢条斯理的模样,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 她依言打开看了一眼,只见里面夹了张皱皱巴巴泛黄的纸,再一细看,居然端端就是她的路引和身契。 阿弗便又惊又喜,差点浑身筛糠。 “殿下……?”她感觉自己说这句有点破音。 苦苦求索的东西,居然得来全不费工夫。 赵槃眼皮微垂,声线有些冷,“自己收着。” 阿弗跟个小鹌鹑似的连连点头,一颗心几乎窃喜得快要蹦出来。 她早该想到,既然赵槃要带着她微服私访,行事规矩必然要按照老百姓的那一套来。 她的路引和身契,还有那个假身份盛林的路引和身契、行商证,都是必不可少的。 只听男人又冰渗渗地补充了句,“回来还给我。” 阿弗这时自然是什么都答应的。 “好的。”她藏着丝欢悦地点头。 现在的她,几乎已经具备了跑路所需的一切外部条件,银钱,身契……到了天大地大的扬州,只要寻个赵槃松懈的机会开溜,便万事无虞了。 赵槃却捕捉见她眉间的细微喜色,微寒讥诮地冷笑了声。 他一把将女子抱在膝上,微垂眼睫睨着她,眸子漆黑得如一泓深不见底的潭水。 赵槃气息微凉,“路上,会有隐卫一路保护你的。” / 翌日一早,东宫外。 沈府大小姐身边的丫鬟品清原本是得了沈娴之命,前来给太子殿下送赏花宴的请帖的。 不过像东宫这种自带威压的地方,她还真有点发怵。 品清隔着老远就徘徊着,生怕请帖没送成,还被太子殿下给一顿打回来。 因为据她所知,太子殿下好像并不如传言中那样喜欢她家大小姐。 上次在茶楼,大小姐亲自邀太子殿下都被拒绝了。 这次她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丫鬟再来送请帖,太子殿下估计连瞥都懒得瞥一眼。 正当她咬咬牙准备一鼓作气跑过去的时候,忽闻东宫东南侧门开了。 从里面走出一萧萧肃肃的男子,风度翩跹,玄衣冷面,孤瘦雪霜姿,端端就是太子殿下本人。 品清再次被吓怂了。 她捏着请帖,猛然间却看见太子身边还有一个特别熟悉的身影。 虽然那个人带着斗笠纱巾,但是穿的衣服,还有那窈窕身姿,白嫩的肌肤,都似曾相识极了。 品清灵光一闪,这……不就是那日骗了大小姐那位长得像女人的清秀小郎君吗? 但见她对太子言笑晏晏,太子挽着她的手,两人跟老夫老妻似的。 品清膝盖忽然腿软。 大小姐应该还不知道,她苦苦寻找的太子外室,那日生辰宴……早已跟她会过面了。 品清头皮发麻,一溜烟地跑回了将军府。 …… 赵槃眸色一凛,冷冷问,“远处什么人?” 陈溟带刀追了过去,发现竹林中蹲着几只狸花猫。 赵槃把阿弗送上了马车,低低说了句,“走罢。” 阿弗坐在马车里穿了身小厮的衣服,还是那日她去将军府的那一件。 她本来也想喜欢柔软轻腻的裙子的,但转念一想穿小厮那身利落的衣衫更利于中途逃跑,便毅然决然地扮成了小厮的模样。 马车辘轳开始行进,阿弗舒了口气,准备把斗笠纱巾摘下来。 赵槃那略带冰凉的手指却止住了她,沉沉说,“戴着。” 隔着纱只能看见赵槃模模糊糊的虚影,不过男子那语气却是清晰地传进耳中,不容置否。 阿弗鼓了鼓嘴,“殿下,我为什么老要带着这个?热死了。” 赵槃不为所动地揉揉她的脑袋,叫陈溟递了个扇子给她。 谁要这破扇子…… 阿弗嗔然握着扇子,她知道,赵槃应该是怕一个外室出门给人认出来,丢了太子的脸,所以才不叫她摘下面纱的。 本来带着也没什么,只不过她未免看不清一路的地形地势,溜起来多了层麻烦。 况且,昨日男子还醉翁之意不在酒地警告过她,路上有隐卫…… 阿弗左右思量,眼下还是应该走一步看一步。 万一逃跑没成功反而被再次落到赵槃的手里,到时候估计男人就不会这么好脸色了。 左右扬州那么大的地方,那么广阔的天地,她不相信一次开溜的机会都找不到。 15、玉石 一连辗转了数日,才终得扬州地界。 扬州空气潮热湿润,与京中那干燥多风的气候全然不同,加之空气湿热潮湿,阿弗被那夹着花粉的热风一吹,嫩滑的脸蛋上顿时起了层浅浅的红点。 她一时间不免酸痒难耐,伸手就像去挠。 赵槃怕阿弗抓花脸,沉沉说,“别挠。” 阿弗难过,“……可是真的好痒。” 她左顾右盼,盼着找点什么东西缓解痒痛。 猛然间,见赵槃腕间佩着冰玉,以红丝线穿就,乍看过去就冰冰凉凉的,泛着丝丝寒意,沁人心脾。 她怯怯地问,“您的那块玉可以借我戴戴吗?” 冰玉或许能暂时缓解潮热的空气,稍微克制下脸上的红点。 赵槃神色不明。 阿弗见他静默半晌,想着是个小物件,他应该不会拒绝,便伸手去摘那块红线玉石。 然而下一刻,一双比玉石更淡漠的手忽然止住了她。 他的力道不大,甚至可以说得上是轻。 阿弗怔忡,讪讪抬起头来望着赵槃。 再一细看,只见那枚冰玉上刻着鲛人泪暗纹,色泽透质而盈透,隐约可见一块蓝幽幽的图腾,仿佛是卫国皇室独有的纹理。 断断续续的记忆顿时拼接在一起,阿弗倏然忆起,那是卫长公主的遗物,也是卫长公主生前与赵槃的定情之物。 那是阿芙的东西。 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凝固。 那一瞬间,她脑海一片空白。 就这么轻微的一个动作,阿弗感觉自己的自尊像珠子一样噼里啪啦地散落遍地,从头到脚凉个透。 她知道赵槃最爱的人是卫长公主,即便斯人已去了这么多年,仍是赵槃心中一处晦暗不可说的角落,不容任何人触碰。 也包括她。 阿弗很艰难地回过神。 怪她,一时忘了自己的身份。 她藏敛眼底的情绪,咽了咽喉咙,勉强挤出一个笑来,稳声答道,“殿下有别的用处吧?哦,我其实没事,这会儿好多了。我有点困,先躺旁边眯会儿……” 说着她再不看男子一眼,自顾自地拉了拉衣衫,把脸埋在衣衫和马车的夹缝间。 赵槃神色略略晦暗,话语中听不出情绪,“过来……” 他蹙了蹙眉,伸手拨开她挡脸的衣衫,见女子泪意汹涌,发丝凌乱了一片。 阿弗挣开他的手,哽咽说,“殿下,你给我留点尊严好么?” 赵槃一把将她揽在怀中,微凉的指腹轻轻擦去她颊上晶莹的泪珠。 “你听话。”他嗓子染了丝哑,依旧冷淡地说,“那个,不能动。” 阿弗很想从他怀里挣脱去,却被男人紧紧桎梏着做也做不到。 她不要听话。 她永不是卫长公主,也永不当卫长公主的影子。 / 为了不引人注意,赵槃只挑了家不起眼的客栈落脚了。 那日碰了红线玉石之后,赵槃似乎若有若无地对她沾了层疏离,加之他公务繁忙,一连数日白天几乎见不到他影子。 怕是她又碰了他的逆鳞,更无意间冒犯了卫长公主,赵槃所以才恼了她,把她往客栈一丢了事。 阿弗自己呆在客房里,脸上的红点还没好。店小二每日都给她送一杯水果茶来,说是能解除水土不服。 阿弗本来闻着那水果茶的味道香喷喷的,本来挺有食欲的,但听店小二说是赵槃吩咐让喝的,顿感变味兴致全无,只敷衍地懒懒地抿几口。 扬州之行,说是出来玩的,对于她来说实际上跟关禁闭差不多。赵槃不在她也不能擅自出门去,白日里最大的乐趣,也无过于叫店小二来换着花样送新吃的。 至于背着赵槃偷偷溜到街上去,甚至直接逃跑,她还没完全准备好。 这大街上乌泱泱的人,卖糖葫芦的,写字画的,磨剪刀的……谁知道哪一个就是赵槃布的眼线。 既然银票和身契都在她自己手里,她更不能轻举妄动打草惊蛇,必须在确保有绝对的把握之时再动身逃之夭夭。 到了晌午时分,客栈里忽然来了个书生,满口的之乎者也,似乎在跟掌柜的讨价还价。 两人口角交锋,谁也不让谁,一来二去闹出了很大的动静。 二楼的住客不少都探出脑袋来看热闹,阿弗也悄悄走了出来,往楼下望去,正好跟那闹事的书生四目相对。 那居然是……景峻? 阿弗顿时浑身一颤,顿时转身跑回房。 楼下的景峻一瞥之下也看见了阿弗,霎时顾不上跟掌柜吵架的,三步五步地就奔了上来。 然阿弗的动作更快,门板已在他未到之时轰然合上。 “阿弗!”外面传来景峻咚咚咚剧烈的敲门声,“是你吗?你躲我做什么?” 阿弗心中惶惶,不知道景峻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不过她此刻只要一个念头,那就是不能千万不能和他接触。 上次与景峻偶遇已经惹恼了赵槃,这次一旦再被他发觉,必然要了景峻的命。 她咬着水光润泽的下唇,压低了嗓子,“你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你赶紧走吧。” 说罢狠了狠心,拿来门闩从里面锁了个严严实实。 景峻叫嚷的声音仍然不绝于耳,只不过隔着门板显得闷闷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动静终于渐渐平静下来。 阿弗刚要叹一口气,忽闻门又被重重砸了下。 她忍着性子门外低喊,“今日我不会见你的。你若还念着之前的情谊,以后就别叫我为难了——” 门外静默良久。 半晌,才传来陈溟的声音,“弗姑娘,是殿下。” 阿弗呼吸顿时一滞,头皮发麻。 她讷讷地磨蹭了半晌才把门闩卸下来,颤着嘴角去看门外的男子。 赵槃那清冷幽深的眸子正盯着她,一片暗色。 阿弗耳边嗡地一声。 他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随手插上了房门,身上的气息比雪色还冷。 阿弗不由自主地往后退。 她张了张口想主动解释一下,话未出口,男子就已毫不客气地捏住了她的下颌,泛着刺骨的凉意的指尖用了力道,唇线凌厉如刀。 “你又见谁了?” 他本来想着因为那块玉石的事,两人闹了场变扭,阿弗虽嘴上不说,心里应该还耿耿于怀。 所以他早早弃了官面上的事情赶回来,想陪她出门踏踏青,再连买一两样她喜欢的小物件哄她欢心的。 不想刚一踏进客栈的门,就瞥见景峻那厮鬼鬼祟祟地跳窗而逃。 还真是个天大的惊喜。 他记得,上次这种天大的惊喜她就给过他一次。 赵槃冷笑着,骨节分明泛白,“你是不是觉得孤喜欢你,就会一次次地心慈手软?” 阿弗被迫仰着秀颈盯着男人,倔强的瞳仁里闪满了泪光。 她下巴被他捏得生疼,手脚使劲儿地挣扎着,却难以男子的手下动弹半分。 她再一次从赵槃的眼中看见了暴风雪般的怒意,还有冷然似寒冰的疏离。 赵槃估计认定了她就是水性杨花的女子。 他明明因为卫长公主的玉石厌恶了她,今日却又这般气势阴沉地兴师问罪。 兴许是自己养的金丝雀被别人给惦记了,那隐隐的独占欲作怪,所以怒了? 最终,阿弗欲澄清的心也寸寸被寒意浇透,眼角潸潸淌着泪,字字顿顿地说,“殿下,我不是您养的宠物。” 赵槃眉宇宛若寒鸦色,“所以呢。” 阿弗抽了抽通红的鼻子,铿然含着气节,“殿下,我救过您。就看在我对您有过那么丁点滴水之恩的份上,您放过我吧。” “放你。”赵槃冷笑出声,暗沉沉地睨着她,微含讥诮,“好让你去和那人长相厮守?” 阿弗双目犹似一泓清水,吞噬着不可言说的悲伤似的。 对视半晌,赵槃终是略略恻隐,松开了手腕。 阿弗感觉下巴一松,只听男子背影峻拔而立,投下一洼纯黑的阴影。 “我真不应该带你出来。”他的气息清冷疏离地落下,“明日便回京。” 阿弗眼色幽明而倔强,低声道,“不。” 赵槃回过头,唇齿间的冷意再也止不住,“你再说一遍?” 阿弗眼底似蒙了层薄薄的轻雾,一字一顿地重复道,“我不回去。我不喜欢你,也不想给你当侍妾。” 话说明白了,既然出来了,她便再也不要跟他一起,再次被关进那么暗无天日的小黑屋中。 赵槃压抑的气息中猛然被剜了下似的,半晌,听清了她的话,眼底嘲讽似扯出一个弧度来。 须臾,他眼底重新被那升腾的冰冷黑雾占据。 “那你就试试看。” 16、暗涌 赵槃凉凉地甩下这么一句话,拂袖而去。 阿弗伏在桌子上,任泪珠啪嗒啪嗒地落在手背上,浸湿了一大片衣襟。 她心里清楚,赵槃虽外表斯斯文文的实则说一不二,既说出口的事绝无回旋的余地。 他说明日回京,那么明日便一定回。 阿弗擦干双眼的泪珠,怀中紧紧抱着包袱里的东西。 跑路这件事,不能再拖了。 一旦回到了京畿之地,她便会重新被投入到那高墙大院中,插翅也难飞了。 晚饭时,阿弗吃得蔫蔫耷耷,眼睛泛了一圈红,也没什么精神。 店小二见她这般样子,多问了句,“夫人可是和爷吵架了?夫人莫被怪爷,爷这几日好像有一件大事要办,真的很忙,可能心情没那么好。其实小的一个局外人都看得出来,爷还是很关心夫人的……” 阿弗听着店小二的话头,漫不经心地问,“他有什么大事要办?” 店小二为难地挠挠头,“这小的怎么能知道?小的就看见外面的一行兵爷都被调走了罢了……” 阿弗心下微亮,开窗户一看,果然客栈周围那些疑似盯梢儿的人不知何时都没了。 赵槃来这里,果然是有件大事要办的。那些人,应该就是被他调走做这件大事去了。 而且他既说明日回京,便算定今晚那间大事必能了结。 不知他今晚回不回来住…… 阿弗左右思忖着,留给她的时间就剩下区区几个时辰了。 如果赵槃今晚不回来,半夜她借着月色卷包袱走人。 然而不幸的是,这个念头还没捂热乎,夜幕初降时分,赵槃的身影已出现在客栈中了。 阿弗心中恨恨,想着这才过了一个下午,赵槃的气定然还没消,一会儿上楼还不定怎么折磨自己呢。 她默默准备了好几套说辞,温柔的强硬的不卑不亢的都有,然而过了许久,也没听见他的脚步声。 阿弗微有诧然。 旋即想起店小二的那句话,他此刻真的很忙。 虽然她这只不服训教的金丝雀儿一时惹恼了他,但跟朝廷政事比起来,一个女人应该还不值一提,有空的时候再逗弄训教不迟。 怀着这般的心思,阿弗惴惴地推开房门,往楼梯转角处走了走。 夜色清冷,星月黯淡无光。 客栈一楼一个来来往往的住客也没有,好像都被遣散了似的。 低低的攀谈声传来,仿佛赵槃在与谁说着话。 从阿弗所躲的位置,隐隐能看见他英俊清疏的脸上微微闭阖,凉薄的月色洒下来,美得有股肃杀之气。 “……盛大官人,都是我知道您不是一般的商人。您是朝廷派下来的探子是不是?贡院考卷的事情,您也别往死里逼。” 只见赵槃对面一男子低声下气地说着,他黑瘦的脸颊上长着双狐鼠般的眯眼睛,鼻子下面还有道缝合的刀疤,厚厚的嘴唇不住地说着讨好的话。 赵槃那古井无澜的眸子连瞥都懒得瞥他,泛白的指节只拂了拂额角,“陶冯,自己做的孽自己受。谁也帮不了你。” “您去跟太子殿下说说,就说是考卷是被人头偷去的,徇私舞弊的事压根儿就没有。” 那个唤作陶冯的人奉承地端上一杯茶来,笑眯眯地说,“至于替死鬼,直接从拉个死囚顶上就好。那太子殿下远在京畿之地,便是再善清听,您不说,我不说,谁有能怎么样呢?” “好算盘。”赵槃冷笑,声线淡漠如冰,“不过,本官还不想蹚你们这趟浑水。” 陶冯的脸顿时也阴沉下来,渗透丝丝狠意,“强龙不压地头蛇。即便您是钦差大人,也不好把事做得这么绝吧?这对您也没好处……” 一阵凉凉的夜风刮来,赵槃换了个姿势,带着淡淡笑意,“你这是在威胁本官吗?” “怎么敢。”陶冯咬牙切齿地说着,目光猛然间落在二楼角落的一抹倩影边上。 他目光顿时变得猥琐又肆纵,点头哈腰地叫道,“哎呦,是嫂夫人吧!给嫂夫人请安了!” 阿弗被吓得浑身战栗,猛然发现手脚有些发僵。 赵槃闻声脸色立即黯淡下来,他低沉的嗓子微含不悦,“你怎么来了?” 这一声跟警告似的,他看她的眼色毫无一丝感情,更像在看陌生人。 阿弗不敢多言,唯唯诺诺地移出身子。 然还没等她的身子完全移出来,赵槃倏然间又阴晴不定,轻叱道,“回去。” 陶冯却显得格外热心肠,“嫂夫人是不是饿了?正好小人带了不少扬州小吃,叫嫂夫人下来一起尝尝啊……” 赵槃黑眸微垂,再抬眼时已泛起汹涌的戾气和杀意。 “嫂夫人?”他微含讥诮地重复了句。 陈溟在旁解释,“这位姑娘是我们大人临时养的。” 陶冯干笑了声,却仍蕴含着丝狡黠,“原来如此,怪不得如此年轻貌美。” 阿弗听了这话蹙了蹙眉,寒意更蜿蜒爬上了脊梁骨,她不敢再多呆,一路小跑就溜回了房间。 临关上门,还听赵槃跟那人冷硬的骂声,“滚。” / 陶冯被赶了出来,像个丧家之犬似地漫无目的地逛游着。 扬州陶家本来是书香门第,到了陶冯这一辈,打了个小聪明,利用职务便利,年年把贡院的考题偷出来,再用高价泄给有钱人家的学生。 因为买卖双方嘴巴都极严,这些年倒也天衣无缝,前年巡查时连太子的眼睛都瞒了过去。 这么多年来,靠着这无本万利的买卖,陶冯在扬州城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俨然成了太岁爷一般的人物。 然而时运不济,偏偏遇上了个什么狗屁经商的盛大官人。 虽然不知盛林的真实身份,但他一定是类似于锦衣卫或是探子之类的人。一定是朝廷嗅到了他们的勾当,暗中派盛林来探虚实的。 不管怎么样,既然盛林已经知道了他们的秘密,就不能让他活着离开扬州。 陶冯眼里闪过一阵狠毒的光,计上心头…… / 景峻在一处破败的杂物堆里蹲了三个时辰,直到天色显露微微的鱼肚白,才意识到自己不能再等了,往脸上抹了把泥,毅然决然地往阿弗所在的那间小客栈走去。 他本来来扬州是想拦轿告状的,没想到他空有常常的状纸,却连贡院的边也沾不了。 不过也因祸得福,意外遇上了阿弗。 现在,他弄清楚了,阿弗现在跟的那个男人叫盛林,是京城有名的客商。 凡属于富商、权贵,家中皆是妻妾成群,更不会把女子当人。 阿弗那么单纯的一个人,跟着那人一定是受了某种胁迫。 所以,他今日带了满满一瓶的天晕散,是从花楼里偷来的,本来是用来迷不听话的姑娘的。 这东西厉害得很,打开瓶盖,自然挥发,只要闻上一丁点,大罗神仙也会立刻酣睡如死猪。 他相信他今日一定能把阿弗救出来。 景峻一心一意盯着不远处的小客栈,猛然间被身后蹿出的两个字捂住嘴巴,拖到了街角暗处。 景峻赫然大惊。 “别给老子出声!”对方拿着把寒森森刀,“就问你一句,那客栈里住着的小娘子,你认不认识?” “……什、什么小娘子?……你们是谁……”景峻还以为是抢银两的贼人,腿几乎都吓软了。 昏暗的光线下景峻只能看见对方有两个人,且体型是他的两倍,遒劲有力,胳膊上全是铁硬的肌肉。 “这小子装糊涂是不是?威哥,给他点教训。” 话音未落,只见叫威哥的那人狞笑了一声,毫不客气地在他手臂上刺了一道。 骨肉分离,顿时鲜血淋漓。 景峻只是一介孱弱无力的读书人,被这么一刺眼前发黑,险些疼得背过气去。 “老子再问你一遍,”威哥恶狠狠地比划着刀子,“对面客栈里住的小娘子,你认不认识?” 景峻的头发被两人给揪得生疼,根本就甩不脱丝毫。 眼见着明晃晃的刀子又要招呼过来,景峻浑身筛糠,一颗心脏都快要直接跳出来了。 他倒吸了一口冷气,脸上煞白得全无人色。 “别杀我!我……我认识。” / 清晨。 赵槃好像真生了她的气,一晚上也不曾踏上二楼半步。 可他并没走,一直在一楼好像有要事要做。 也因为如此,阿弗一夜都没找到机会离开客栈。 她独自呆在二楼的房间,忌惮着昨夜的事不敢轻举妄动,不知什么时候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直到晨曦曙光划破天际,阿弗再次睁开眼睛,推门往楼下一望,才发现赵槃不知何时消失了。 这人总是来如影去如风的,对这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情形阿弗已经习惯了。 她甚至觉得,那日赵槃说的都是气话。他连着几日对自己冷冷漠漠,估计是已经厌弃了自己。 没准不用她逃跑,赵槃就首先把她抛开了。 但不知怎么,阿弗心中惴惴,总有种不祥的预感。 店小二送过早膳后,忽然有人敲了敲窗户。 阿弗心中猛然咯噔一声,怕不是景峻又来纠缠。 还没等她前去察看,只听窗边弱弱地传来景峻的声音,“阿弗,你快开开窗户吧……不然……我可能会死。” 阿弗本来很了心不再理会,忽听景峻居然如此说,不免眼中疑色大起。 会……死? 她捏了捏拳头,手心直冒汗,却仍然没去开窗户。 没别的原因,直觉仿佛告诉她,窗外潜藏着巨大的危险似的。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忽然,一根长长的芦苇杆刺破窗户纸伸了进来,随即吹出一阵淡入烟的雾气。 阿弗只感觉一阵浓郁的甜香,脑子顿时如铅块一般重。 不好…… 昏迷前的瞬间,她迷迷糊糊地看见景峻破窗而去,身后还带着两个凶神恶煞的彪形大汉,拿着粗粗的狼牙棒…… 17、猩红 这是……什么人? 眼皮异常沉重,阿弗只感觉那两个彪形大汉粗鲁地把她拖进了一辆臭烘烘的马车。 脑袋犹如灌了千钧沙袋似的沉重,但阿弗很清楚自己不能睡,一旦睡了就完了。 她奋力用牙齿咬破了朱唇,红淋淋的血渗出来,才感神志稍稍清明。 眼前的陌生男人长着一张国字方脸,黑黝黝的皮肤一看就是饱经日晒雨淋,浓重的黑眉向上飞起,满脸的络腮胡,鼻子上还长了一颗肉瘤,整个人看上去凶狠而可憎。 “去老地方!”黝黑皮肤男人厉声催促道,一边扯了条绳子想要缚住阿弗的手。 阿弗中了迷香眼前已隐约出现重影,恍惚间竟看见黝黑男人长了两个脑袋。 “你们是谁?别过来!”她拼命地挣扎着,从头上拔了根白玉簪攥在手里,尖锐的簪尖急急就往那黝黑男人心脏刺去。 这一刺如堕棉絮,被黝黑男人轻轻松松地躲过。 “小娘子长得还真是挺标致。”黝黑男人眯着眼睛说了句,那双长着黑毛和厚厚肉茧的手就往少女里微敞的领口处探去。 阿弗躲闪不及,外袍被他硬生生撕下一小缕来。 她眼中噙满了泪,想也没想,“啪”地一声清响,给了那近在咫尺的男人一耳光。 阿弗虽然没什么力气,可这一巴掌也使了十足十的狠劲儿。 “巴巴的,居然敢打老子,活腻味了!”黝黑男子暴跳如雷,两只布满血丝的牛眼圆瞪,蒲扇似的大手就朝着阿弗打过来。 阿弗恐惧地闭上眼睛,已经做好了头破血流的准备。 这时景峻忽然拦在她身前,抱住黝黑男子的大腿,“大哥!你们答应我不伤害她的!你们答应我的呀!……” 黝黑男子不等景峻把话说完,左右开弓两巴掌就已扇在他脸颊上。景峻顿时双鼻流血,竟尔被直接打晕了过去。 “巴巴的,碍事死了。” 前面纵马的另一汉子叫嚷道,“威哥,差不多得了!那小娘子脸比豆腐还嫩,要是你给打坏了,咱们的钱可就要不到了。” 那个叫威哥的黝黑汉子听了这话才暂时收住了手,嘴里骂骂咧咧地,“老子不管!老子都迫不及待了,这女人生得正和老子口味……” 阿弗泪水混着血水和汗水伏在地上,浑身脏乱。 她听到这两个人说起钱的事情,急着嗓子说,“你们要银两是吗?……我……我兄长有钱,有的是钱,你们找他要,他一定会给你的……” “你兄长?”前面驾马车的男子咦了一声,“威哥,陶冯那家伙不是说她是那富商的小妾吗?” “管他呢!先叫豹头给那富商送信,叫他准备好银子赎人。” “拿到钱,直接宰了!” 阿弗听着他们的对话一阵阵感到绝望,陶冯……这个名字她好像在哪听过似的。 她好不容易重来一世,不想就这么屈辱不堪地死在两个贼人手中。 威哥的手再次伸了过来,一把把阿弗手里的白玉簪打掉,然后将她柔荑似的手缚了个紧实。 阿弗拳打脚踢地挣扎着,心里像吃了油腻肥肉一样恶心。 这时候,她确实无比想念赵槃,无比渴望他能出现在她眼前,哪怕依旧横眉冷目也好,冷冷地、霸气地把这两个恶心的人给废了…… 马车跑了这么久……就算赵槃会来救她,也不可能这么快找到她。 等他到的时候,她估计早就变成不会呼吸的尸体了。 汹涌的困意再次席卷上来,她眼前阵阵发黑,就快要坚持不住了…… / 客栈。 修长峻拔的男人一声不吭地站在昏暗的光线中,缓缓地、将手里那封威胁叫嚣的信寸寸揉成皱团。 “动阿弗姑娘的那伙人是一伙叫青云帮的地头蛇,背后倚靠的是陶家的势力,这么多年一直在当地为非作歹……”陈溟肃然说着,“殿下,是否把传唤扬州贺大人帮忙找人?” 贺大人是翰林大学士,多年来也担任着扬州巡抚的位子,为人清廉正直,手下也管着少部分的兵卒。 最重要的是,赵槃下扬州之前早就与贺大人书信联络过,贺大人早知晓太子驾临,办起事来方便,不会泄露太子的身份。 “不用了。”赵槃冷笑一声,声线更寒,“把卫存叫来。” 卫存是江南这一带锦衣卫的总指挥使。 锦衣卫的暗势遍布九州,飞鱼服绣春刀为标识,武功奇高的能人死士更是比肩如云,专为皇室清除异己铲除病患。 赵槃自加冕那一日起,便已是掌了锦衣卫的实权。 陈溟震惊,拱手,“殿下?” 他自有记忆以来,多么凶险的政事宫变,殿下都从没动过锦衣卫。 赵槃神色沉沉,“孤的话需要说第二遍么?” 陈溟气息唯有凝滞。 “是。” 赵槃随手将腰间的牌子丢给陈溟。 “告诉他们的指挥使。女孩若在,先饶下那些人的狗命。女孩不在,整个青云帮,还有扬州陶氏,”他口吻晦暗而冷厉,“……鸡犬不留。” / ——女孩若在,先饶下那些人的狗命。女孩不在,整个青云帮,还有扬州陶氏鸡犬不留。 这句话向魔咒一样迅速送到了江南锦衣卫指挥使卫存耳中,卫存不敢怠慢,立即吩咐到手下的人马去寻人。 指令层层下达,急于星火,不到一炷香的时辰,全城潜藏在暗处的探子兵卫就已倾数出动。 另一边,也不知马车走了多久,阿弗被带到一处民房里。 民房破旧不堪,里面有的地方都已经长了霉,密密麻麻地放着匕首、刀剑等物,地上的污血更是随处可见。 昏迷的景峻像死狗一样被威哥和镖子沿路丢出马车,阿弗则被他们带到了民房,重重地推在了又粘又脏的地面上。 刺鼻的血腥味钻进鼻子,阿弗只感反胃欲呕,呛得她连续咳嗽了好几声。 “威哥,陶冯说那富商为人胆小怕事,又是从外地来的,动了肯定没事。怎么那家人收了信之后一点动静都没有?是不是探子误传了?” “一个小妾而已……许是那富商怕了。”威哥已经迫不及待地凑上来,三下两下地就开了腰带,“先别管了,等老子完事了再说!” 说着威哥那双粗糙的大手不住地搓着,嘴里流出了一两口馋涎,过来拨弄阿弗的衣衫。 阿弗的衣衫刚才本就被扯坏了一些,这会儿更显得脆弱不堪,蹭蹭蹭几下,外袍就已经剩几缕布条条了。 阿弗不住地后退着,哭得血泪模糊,倒在地上不住地躲藏。 那叫镖子的人双手叉腰在旁边看着,脸上兴致盎然。 威哥急不可耐地扑了上来,阿弗的衣角被他牢牢扯着,而且越扯越近……眼看着就要贴到一起了。 她一行清泪簌簌落下,彻底绝望了。 民房只有孤零零的一间,周围是荒山野林,连只鸟都鲜有经过。 喊是没用的,逃也没用。 阿弗闭上眼睛,最后一丝力气也即将耗尽。 只希望一切快点过去……虽然很痛,至少没有白绫勒在她脖子上那样痛。 忽然,门房门板子“咔嚓”一声,像是被人横刀劈开了似的。 威哥顿时被吓得一哆嗦,松散的衣衫也来不及穿上了。 只见来人穿着一身飞鱼服,袖口上绣着繁繁密密的冷硬鱼龙纹。 稍一惊诧的功夫,那人手中凌厉似闪电的绣春刀已朝威哥飞了过来,穿过他的发髻,毫厘不爽地将他钉在墙上,刀柄犹自微微发颤。 镖子则彻底吓傻了,双腿打软颤抖不已,竟哆哆嗦嗦地跪下来。 “锦、锦衣卫……” 来人身后还跟着四五个跟他同样打扮的人,都一水的飞鱼服,戴着鸦青纱网帽,脸上冷硬而又铁青。 卫存侧身对身边的下属冷硬地说,“去回了殿下,说女孩找到了,就在孙家洼对面的民房里。” 顿一顿,朝阿弗看了一眼,补充道,“人……受了点伤。” 那下属满是惶恐,得令后急急而去。 敬畏自然是要敬畏的。 打做了这门差事起,不单他,包括卫指挥使大人在内,都没见过太子殿下动这样滔天的怒火。 威哥被钉在墙上眼珠子快要瞪出来了。 刚才锦衣卫交谈中,分明提及“殿下”二字。 清一色的飞鱼服迅速占据了狭小的民房,又陆陆续续来了一百多个兵,里三层外三层地将整个山包都围了个严实。 阿弗顾不得那些吵闹的动静,蜷缩在墙角里无助地抽噎着。 刚才挣扎过程中,她的脑袋无意间磕上了桌角,现在疼得像撕裂一般。 卫存提了刀在手中,过来帮阿弗解开了绳子,又找来了件披风披在她肩上。 镖子涕泗横流地爬过来,头如捣蒜,“指挥使大人!求求您饶命啊!我们下次再也不敢了!我们不知道这姑娘……” 卫存一脚踹在镖子肩头,把他踹飞了好几尺,牙齿也迸了好几颗。 “烂蛆一样的东西。太子的女人,你们也敢动。” 这回威哥和镖子都听见清清楚楚听见卫存口中的话了,顿时面若死灰,像一滩烂泥似的倒在地上,连求饶也忘了。 ……太子。 …… 没过多久,赵槃就来了。 他行色匆匆,略有风尘之意,身上只披了件漆黑的斗篷。 不久之前刚刚下过一阵微雨,他伞也没打,凌乱的发丝上沾了数滴雨珠,踩着雨雾和湿洼洼的水坑而来,平日里的风度全无。 他缓缓地半跪在阿弗身前,一点一点地抚开她埋着的头颅。 丝丝细雨中,阿弗挣开迷离的双眼,男子清峻熟悉的黑眸近在眼前。 她睫毛颤了颤,水珠全落在他的手背上。 “赵槃……”阿弗第一次失声直呼了他的大名,几近于崩溃的边缘,“你是死人么?你为什么才来?” 赵槃指尖划过她满是血污的脸蛋,沉默不答,眉眼间全是温柔的愧色。他将她搂紧在怀中,凉凉的唇不住吻着她的额头。 阿弗感觉自己落在一个温暖的怀中,清幽的皂角香徐徐传来,铺天盖地都是玄色的。 她疲累不已,脑袋一歪便沉沉地睡过去。 扬州城的贺大人听说太子爱妾出了事,没来得及换下官服就匆匆往这荒山僻岭奔了过来。 他早年间曾得太子提拔,一路摸爬滚打才做到了如今这个位置……可千万不能出什么乱子。 眼见赵槃抱着怀中沉沉睡去的女子缓缓走了出来,无甚大恙,他才终于稍稍叹了口气。 “太子殿下!是下官管束不严,才酿成今日的祸端,恳请太子殿下责罚!” 赵槃脸上无甚表情,柔柔地将怀中女子放在软垫子上,才冷淡地回过头来。 下一刻,贺大人的脸上已落下一记干脆冰冷的耳光。 “啪。” 贺大人捂着脸又烫又热,一个字也不敢说,只诚恐诚惶地扑跪在了地上。 “白日之下,匪患敢公然劫盗。”赵槃缓缓抬起眼,眸中暗色升起,“贺大人,你这父母当得真是好啊。” 贺大人半天脸红肿,半边脸青白,咬牙切齿地挤出几句话,“太子殿下放心!这青云帮作恶多端,居然敢冒犯了您!下官这就命人去彻查此事,一定给您一个交代!” “不必了。” 赵槃无情地打断,几乎是从牙缝间冷冰冰地挤出两个字,“人呢?” 立即有两人将面如土色的威哥和镖子押了过来,赵槃瞥也不瞥,从身边的人身上抽了把剑,寒芒如闪,一剑封二喉。 惨叫和哭嚎声回荡在荒野小丘上,伴着窸窸窣窣的雨水,猩红的鲜血溅了一地。 一时间,漫山遍野的人也无人敢发声。 赵槃擦了把鬓角不知是雨水还是血水的凉物,将满是污血的剑抛给了身边的贺大人。 贺大人只是个文官,从来见不得血腥,见了这场面,哆哆嗦嗦地差点没接住剑。 “殿、殿下……” 太子看似文弱书卷气,实则是战场上真刀真枪厮杀过来的,那狠厉绝杀的气质与他斯斯文文的外表根本就不相符。 “还有一个人。” 男子森然看了他一眼,寒瘆瘆地说,“三个时辰。孤只给你三个时辰的时间,要陶冯人头落地。” 18、侍妾 赵槃只是匆匆交代几句,没顾得上多说,便带阿弗回去了。 既然动用了锦衣卫,身份便已泄露,如此便没必要再藏着掖着了。 他是储君,肩上的担子重,向来清规谨守,事事皆依法度律令不曾逾矩。 可如今有人在他眼皮底下瞒天过海。 无论如何,他要陶冯的命。 便是陶氏世族再盘根错节也好,再有朝廷重官做靠山也好,动了他的忌讳,虽远必诛。 阿弗浑身脏兮兮又凌乱地躺在马车上,苍白的小脸的神色脆弱得令人心碎。即便是在昏迷中也愁眉紧锁,仿佛正在经历什么巨大的痛苦。 赵槃将自己的玄绫外袍盖在她身上,垂着眼帘凝注着眼前的弱人儿。 从未有一刻,他的心似此刻这般恐惧。他差一点、差一点就要失去她了。 那些人,死千次万次都不足惜。 他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他是不能失去阿弗的。 “你不能有事。”赵槃拥紧她,仿佛眼底陨落了所有的光,“……你要什么,跟我说就是了。只要是你想要,我都给你。只是,你不可以有事。” 他声音很哑,轻声重复,“阿弗,你不能。” 很久很久以前,他的亲母妃也是被人这样锤在地上,鲜血淋漓,后脑勺也是肿了这么大一个血块。不久之后,他便永远没了母妃。 如今,阿弗的后脑也有这么大的一块软塌塌的肿块。 她就这么躺在他怀中,不安的睡眼兀自不住地抖着,好像累极了。 赵槃的眼眸犹如秋山的雾气,灰蒙蒙地透着寒意。 他骨节捏着白,恨到极处。 他把她从乡野里带回来,藏在别院里精心呵护了那么多年,身上的每一丝每一寸都费进了心血,护得如同一尊矜贵的青花瓷一般,连个刮碰蹭皮都没有过。 如今,却亲眼看着她被折辱伤害,遍体鳞伤。 赵槃很后悔带她出来,悔得肠子都轻了。 他不应该她的一时恳求就软了心肠,他就应该把她搁在深宅大院里,一辈子不允她出门。 即便不能见她脸上的欢笑,即便她恨他也罢。 赵槃静默良久,把手腕上的东西冷冷淡淡地卸了开去。 / 三个时辰没到,陶冯就被贺大人的亲兵拿下了。 他好像没意识情势的危险,被抓的时候怀里还抱着三五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洋洋自得地等着威哥等人的消息,不想下一秒就成了阶下囚。 他被三五个亲兵压在地上,又惊又怒,见贺大人怒气冲冲地杀了过来,还叫嚷道:“贺大人救我啊!这帮人反了!” 贺大人虽平日里是个好脾气的,这会子也忍不住暴怒,顾不得身份风度,一脚踢在陶冯脸上。 “住口!我说你这腌臜货是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还是上辈子没见过女人?太子来了扬州,你个龟孙也敢无法无天地折腾?” 陶冯瘫在地上,一时间三魂悠悠七魄渺渺。 “太子……”他喃喃说着,鼻尖的呼吸渐渐凉了,暴怒也被一捧冷水浇得通透。 盛林,原来不是朝廷命官的探子,也不是钦差大人。 居然是太子。 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他已输得一塌糊涂,再无翻身的余地。 / 扬州陶氏,勾结青云帮一干暗流势力,偷泄贡院题目以求富贵,多年来欺上瞒下,犯下恶事桩桩件件皆是重罪。 国事上论,数罪并罚,死一次是轻的了。 问斩不等秋后,三日后陶冯等一干涉案者的人头就已送到了太子面前。 赵槃没忘,朝廷中,还隐藏着更深的毒瘤。他们或扶持陶冯,或栽培像陶家一样的属于自己的势力,并且在逐渐壮大。 他不急。 扬州贡院十几年来被这群地头蛇盘着,被权贵们勾着,寻常贫苦考生根本没有翻身的机会。直到今日,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可他的女孩却还没醒。 阿弗就那么沉沉地睡着,真的是累极了,把之前彻夜难眠的时光一股脑儿都给补回来。 他就在旁边守着她,拥着她,衣不解带地照顾着,听着她的呼吸从一开始的散乱微弱一点一点地均匀、安静。 赵槃将那块红线冰玉穿了根长绳,挂在了她的脖子上。 这是她之前跟他要过的。他都给她。 …… 浑浑噩噩中,阿弗听到了一阵极好的箫声,静水长流,不绝如缕,让她的意识逐渐恢复过来。 缓缓地,她睁开了沉重的眼皮。 月色如雾,赵槃伫立在窗边,长身玉立,吹着一只翠沉沉的玉箫。 夜晚没有点蜡烛。斑驳的树影透过窗棂照在他的侧颜上,隐匿了他的神色。 一曲终了。 赵槃朝她走了过来,凉凉的手背滑过她的鬓边,“醒了?” 阿弗脑子还有些不清楚,傻愣愣地看着面前男人的剪影。 昏迷前,她对他又哭又闹,甚至还直呼他大名的记忆一时涌上心头。 实在是太不合规矩了。 他……没生气吧? 阿弗面色沉郁地躲了躲。 赵槃蹙了蹙眉,将她的手拉过来握在手心里,低沉沉地问,“还疼么?” 阿弗对这样温柔的赵槃还有点不习惯,含糊地应了一声。 猛然间,她发现自己手腕上冰冰凉凉的物什,低头一看,竟是那枚红线玉石。 “殿下?”她困惑地望向他,“这……” 赵槃神淡淡打断,“以前的事情,别再提了。”他顿了顿,神色不明地说了句,“以后的日子,好好过罢。” / 回京之后,阿弗被从别院接到了东宫,安置在一处种满桂花的小院落,名叫芳苑。 赵槃可能真的想跟她好好过日子,赐了侍妾的名分,还叫礼官给选了个吉祥日子,当作他们的新婚之日。 阿弗说过自己不想入东宫,也不想嫁给他当侍妾,她清楚地记得她说过。不过赵槃好像都忘了,只一门心思要娶她。 芳苑的嬷嬷给她送来一套茜红的烟纱散花裙,上面繁繁密密地绣着金线燕子,端庄而秀丽。 因为妾室不能着正红色的缘故,这套衣衫是临时照着她的身量订做的,只可她一人穿得。 嬷嬷看了看时辰,说,“姑娘,该换了。” 阿弗叹了口气,缓缓伸开双臂。 烟霞色的喜服套在她身上,繁复的丝带寸寸皆要绑扎成同心结的样式,加之燕冠掐丝首饰加诸于在她盘发上,从头到脚,每一寸皆是沉甸甸的……越看越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将她层层叠叠紧锁。 “我需要打扮成这样吗?” 娶个侍妾好像不用这么麻烦。 她穿着累。 嬷嬷沉默地笑了下,不答。 这都是太子的意思,她们这群下人是不敢也无权过问的。 妆罢,嬷嬷将她送到西厢阁暖房,说道,“姑娘就在此等着便好。殿下处理完了事情便会来。” 阿弗懒懒地嗯了声。 她自然是不用去前院正殿的,也没资格去太子的寝殿。 不出意外,估计以后她的活动范围就是芳苑这么巴掌大的地方了。 东宫不比别院,处处皆是规矩,门户更森严有度,她之前酝酿了许久的脱身计划不得不重新规划了。 好在身契和路引都还在她自己手里,许是赵槃一时没顾得上。不过她辛辛苦苦攒的钱就没那么好运,统统落在了扬州的那家小客栈里。 ……她辛辛苦苦地攒了那么久,都被一场意外给毁了。 阿弗一时真是欲哭无泪。 然而有一失必有一得,她轻轻抚摸了下手上的红线冰玉。 既然赵槃这么大方把这个送给了她,她不利用一下岂不可惜? 没过多时,赵槃就来了。 他穿着身常服,步履有些轻飘飘的,许是饮了些酒的缘故,平日那张雪色似的脸也染了微醺。 阿弗本来坐在卧榻上,闻他来了拘谨不安地坐起身来。 赵槃打量了她一会儿,见她穿着一身红烈烈的烟霞色,梳着妇人髻,竟尔冒出几分突兀的笑影来。 他手臂沉沉地搭在她肩上,浑浊的眼盯了她岸上,湿着声音说,“怎么板着脸?不高兴吗?” 阿弗别过头,小声说,“不敢。” 他柔柔地恳求,“那笑一个好不好。” 阿弗生硬地笑了。 他温和地点点头,“你笑起来很美。” 阿弗不冷不热地说着,“奴谢殿下。” 他皱了皱眉,“以后要说妾身。” 阿弗敷衍说,“好,妾身。” 话未说完,赵槃阖了眼,“算了,随你吧。都无所谓。” 阿弗耐心耗尽,转身就要离去。 赵槃眉睫颤了颤,他的一双薄唇水光又润泽,身上传来微微的酒气。 他有意无意记得刚才的话头,有些固执地扯住她的一抹裙角,“刚才为什么不高兴?” “因为我不想嫁你。”阿弗略略转过身,喉咙几乎没动。 赵槃眼神有点迷离,听了这话无甚大的反应。 “嗯?”他静静想了一会儿,若有所思地说,“这话……你好像说过。” 阿弗有点气,“那你还明知故犯?” “嗯……”他过了半晌都没答,趴在她颈窝里,柔软的睫毛微微翕动,好似已经睡着了。 阿弗费力地把赵槃扶到了榻上,红帐帘幕层层落下,她刚想要抽身离开,却被他冷不防地拽住了手臂。 她挣也挣不开,只好将赵槃往里推了推,自己窝在榻边上生闷气。 赵槃睡得很轻,却又一夜都箍着她的身子,叫她浑身难受。 她挣扎了好几次都是徒然,终于力气耗尽,迷迷糊糊地,也不知何时睡着了。 天色将曙的时候,才隐约听见赵槃呓语了一句,“……我以为你当时说的是气话。” 19、问责 翌日,赵槃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和衣而睡,身形僵硬地躺了一宿。 身边的女子倒是乐得舒服,穿着身凉丝丝的软缎红寝衣,整个人蜷在凉被里香簟静眠,曦光照进来脸上还染了丝红晕。 半晌,他才隐约记起了昨夜的事。 好像她当着他的面说不喜欢他来着。 赵槃扶了扶太阳穴。 他静默了会儿,沐着晨光,心中涌出些零零碎碎的念头,也说不上来具体是什么。 神思恍惚了一瞬,好像也想不清楚。 半晌,他还是敛了神色,叹息了声,披衣去了浴房。 …… 阿弗等日上三竿才缓慢地起了身,不是不想起,而是不敢起。 按照前世的记忆,她踏进东宫的第二天,应该就会有两个粗手大脚的嬷嬷把她押到皇后娘娘跟前,先用锥子划脸再打板子,最后送上一碗落胎药送走她腹中孩子。 不过今生她没有孕。这一段时间以来,她都借着养身体的幌子没跟赵槃亲近,想来应该能保住小命。 但是,那一顿板子应该是免不了的。 想到这里,阿弗不禁有点气,心里也苦涩涩的。 一顿板子,虽然死不了,但也是极疼极疼的。 明明是赵槃强娶她的,皇后娘娘却一定会认定是她蓄意勾着太子,故意膈应未来的太子妃,意图攀龙附凤。 或许,前世她真的有点羡慕太子妃的位置,也真的想留在赵槃身边。 但那是前世了。 今生,她不要。她不愿意。 阿弗心乱如麻,静静地坐在妆台边梳了半天的头,也梳不通顺。 沁月推门而入发出嘎吱地一声响,吓得她手一抖,把篦梳直接丢在了地上。 沁月端着水盆急忙走过来,满是关切道,“姑娘这是怎么了?脸色这么不好,可是昨晚又做噩梦了” 愣了半晌,又疑惑地说,“不对啊,昨夜太子殿下在。殿下在的时候,姑娘都不做噩梦的。” 阿弗烦乱地把梳子交给她,“我不是说叫我一个人待一会儿吗。有事么?” 沁月温温吞吞地说道:“有。太子殿下叫您过去书房一趟。” “不去。”她想也没想。 沁月讶然,“姑娘,您说什么?” 阿弗吐了口气,压了压情绪,“他今日不用早朝么?” “姑娘忘了,今日太子殿下休沐的。”沁月为难地催着她,“殿下叫了半天了。姑娘快去吧,要不然殿下又要生气了……” 阿弗浑不在意地嗯了声,叫沁月梳了个简单的单螺髻。 临行前,她微翘的鼻头淌了细汗,犹豫着问,“这一早晨,有什么人来吗?” 沁月一愣,“什么人?” 阿弗倒吸了口气,没再多说什么。 到了书房,见赵槃那清瘦峻拔的身影正在纸案前挥墨。他今日穿了身皂色的长袍,两只袖子微微挽起,利利落落地写着什么东西。 阿弗垂着眼帘,在他面前行了行礼。 “殿下找我有事吗?” 赵槃抬眼眺了眼她,“我的生辰礼物呢?” 阿弗哑然。 生辰礼物……那个沉香荷包吗? 她唇珠微动,“还没来得及做。” 赵槃的眼依旧专注在纸笔上,“今日提醒你了。” 阿弗漫不经心地嗯了声,想着她虽然闲工夫很多,却也懒得给她做什么香包。 左右让刘嬷嬷出去买一个便是了。买个贵一点的,压金线的,赵槃应该也看不出来。 不料男子像是听见她的心声似的,忽然说,“不许去外面买。你自己做。” 阿弗干巴巴地张了张嘴,一时泄气。 赵槃是什么精变的,还真是练就一副察言观色的好本事啊。 两人各自沉默着,银筝走了进来,“太子殿下,皇后娘娘身边的吴嬷嬷和慧嬷嬷来了……” 话音未落阿弗像是被什么重锤砸了一下似的,浑身剧烈地颤了一颤。 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赵槃神色安宁,问,“嗯。母后有何吩咐吗?” 银筝支支吾吾地说,“……殿下,吴嬷嬷她们是来找弗姑娘的。” 赵槃闻言眉尖微挑。 阿弗想起那两个婆子的粗手大脚就害怕,此刻赵槃既在,不如求他一求。 虽说赵槃也不一定会为她坏了规矩,可好汉不是眼前亏,成与不成,先求了再说。 “殿下……”她沉着脸来到他身边,轻轻地求,“我……能不能不见她们?我……” 赵槃不可能猜不出这两人是来干嘛的,就这么光明正大地把她带走了,想来于赵槃的面子上也不好看。 赵槃却打断她的话,“母后的人,你还是去见一见吧。” 他的语气轻轻淡淡的,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商量的余地。 阿弗咬了咬牙,想着自己被打得血肉模糊的样子,干脆放下了身段,挽住他的手臂,轻颤的双眼淌下一行泪来,“子任。我真的不想见她们。” 赵槃动作终于凝了一凝,神色不明地道了句,“你唤我什么?” 子任是他的字。阿弗也不知自己有没有资格叫,总之叫了。 上辈子,阿弗只听得沈婵每每温柔缱绻地唤宋机的小字,印象深刻,便把这一节记下来了。 她会的讨人欢愉的法子不多,一时情急,便想起来了。 阿弗怕男子生气,语气沾了点畏缩,“……是妾身僭越了。” 赵槃眸子里终于溅起了一丝波澜。 随即他又变得冷色了,眼神重新落回纸上。 “阿弗昨夜说什么,自己忘了么?” 阿弗愕然瞧着他。 不是吧。没见过有人喝醉了还能记得事的。 “我。” 阿弗想了半晌,发现什么也说不出来。 昨夜她又没说假话,此刻又如何能违心地解释。 “去吧。”赵槃拍拍她的腰,“……我与你一道。” / 阿弗一路走着,虽然赵槃还像平时那样清清肃肃的话不多,但心情应该还算好。 至少还有耐心放下公事陪她过去见那两个缠人的婆子。 应该是那句小字的功劳。 不过她很快就发现,什么事情好像不太对劲儿。 赵槃说陪她过来,就真的只是陪她过来的。面对吴嬷嬷和慧嬷嬷两个穷凶极恶的婆子,他就只坐在梨花树下看着一卷书,多余的话一句也不说。 阿弗正想着怎么跟这两个婆子大战三百回合,吴嬷嬷和慧嬷嬷却被太子的威势压得有点不自在,相互传递着眼色半天没敢说话。 规规矩矩地给太子行礼问安后,吴嬷嬷才清清嗓子,“……姑娘,您既入了东宫,就是正经的主子了。老奴是奉了皇后娘娘的旨意前来,要来问您几句话。” 慧嬷嬷接口道,“您姓字名谁,又是何时何地被太子殿下所救的?” 阿弗心一横,索性如实纠正这两人话里的错误,“是我救了太子。” 吴嬷嬷嗔怪道,“姑娘好生没规矩,竟不知该自称什么吗?” 阿弗说,“是殿下准我这么说的。” 吴嬷嬷和慧嬷嬷蓦然被这话一堵,面面相觑,只见不远处的赵槃翻了翻书页,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也不是对着书还是对着这边。 两人吃了一瘪,只好放过此节不谈,继续又问道:“您家中是商是官,做什么生意的,官位又如何?” “非官非商,守田平民。” “家中父母年几何,兄妹几人?” “自幼与父母失散,家中只我一人。” 吴嬷嬷和慧嬷嬷心照不宣地对望一眼。 竟是个孤女。 吴嬷嬷试探地问道,“……可曾是清白出身?” 说罢她试探地望了赵槃一眼,生怕后者会生气。 后者恍似没听见。 阿弗深吸了一口气,“是。” 吴嬷嬷和慧嬷嬷问了好半天,总算是把差事办完了一半。 最后吴嬷嬷说道,“还请姑娘跟老奴走一趟,到皇后娘娘跟前去请茶。” 阿弗捏着裙摆的手骤然一紧。 她摇了摇头,低沉地回道,“还请皇后娘娘、还有两位嬷嬷见谅。阿弗今日,确实身体不适,不宜进宫面圣,怕过了病气给皇后娘娘的凤体。” 慧嬷嬷登时面色一变,“皇后娘娘母仪天下,您这担心是多余的。外面已套了车,您还是速速请吧。” 她们俩都是下人,可是皇后娘娘要眼前这女子去,她就不得不去。 阿弗还是没有改口,“今日真的身有不适,还请娘娘体谅。” 谁还不知道进宫就是赴鸿门宴。 吴嬷嬷和慧嬷嬷正待说出一番强硬的说辞,忽见赵槃抬了抬眼,无甚神色地道了句,“你们没听见她说什么吗?” 20、巴掌 吴嬷嬷和慧嬷嬷冷不防地被赵槃这一句话吓得激灵,那凉凉的语气落在人心头,寒渗渗的。 “可……”吴嬷嬷一时语塞,还想解释两句。 太子虽性子冷,不喜人聒噪,但总不能连皇后娘娘的旨意都不顾吧? 何况这个妾室明摆了就是在装病。 慧嬷嬷察言观色,急忙戳了戳吴嬷嬷,满脸堆笑地拜道,“是,殿下。既然弗姑娘今日身体不适,老奴去回禀了皇后娘娘便是,改日也无妨的。” 赵槃没给什么面子,“改日也不行。” 这下吴嬷嬷和慧嬷嬷彻底哑然了。 说着,赵槃不疾不徐地起身,走到阿弗身边抚着她微颤的肩膀。 阿弗抬头看向男子。 她之前想的没错,赵槃那样一个孤傲人,怎么能容许区区两个嬷嬷撒野。 那两个嬷嬷没想到太子居然会如此护着这妾室,不由得呆若木鸡。 “太子殿下,老奴回去……没法交差啊……还请太子殿下原谅……” 赵槃扫了她们,漫不经心,“不懂回宫该怎么说?” “懂,懂。”那两个嬷嬷也不是傻子,听出太子这话里淡淡的威胁之意,“老奴就说阿弗姑娘生了场大病,一时半会儿好不了了,所以所以……” 赵槃淡淡嗯了声,“二位是老人。” 吴嬷嬷和慧嬷嬷服侍了皇后娘娘半辈子,在宫里算得上是横行霸道,下人中的太岁爷了,地位比宫里无宠的小主还高。 本以为教训个无权无势的妾室不费吹灰之力,没想到碰上了太子这硬钉子。 太子不是皇后亲生,自然也跟皇后没什么情分。而且太子看起来文质温润,实则是个冷面心硬的。 听闻扬州的大家族陶氏刚刚都被抄家了,吴嬷嬷和慧嬷嬷的地位纵然再高,也仍然是下人。 今日,她们俩待稍稍说个不字,就不用了再见明天的太阳了。 / 簌簌的一阵春分吹来,鸟语啁啾,丫杈上的枝叶也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 打发走那两个婆子后,阿弗犹豫了一下,还是道了句,“谢谢殿下。” 不管赵槃为了面子,还是出于什么其他的原因帮她,她只要能躲过那一顿皮肉之苦就好。 赵槃闻言,神色倒也没什么起伏,臂弯有些散漫地圈起她紧绷下巴。 她比他矮许多,这样的动作他做起来甚是顺手。 阿弗顿时全身紧张,有些抗拒地躲了躲,却被赵槃低头攫住她浅色的唇。 这一吻不深,只似蜻蜓点水般。 “记得没错的话,”他抵着女子的额头,眼珠漆黑,暗蒙蒙的好似夹了一层雾,“你的身体养了一段时间了。” 阿弗含糊地应了一声,自然明白他的话外之音。 “还没好利索。”她眼睛瞟向别处。 赵槃掀了掀皂袍坐在石凳上,骨节修长的双手却依旧拉着她双手。 他定定看了她片刻,“是么?” 两人一坐一站,明明阿弗才是占据高点的那一个,却不得不承受男子投来的审视的目光。 阿弗感觉自己的心思又被看穿了。 “真的。”她低低地说道,蛋白的一张鹅蛋脸此时像煮熟的蟹子似的。 好在赵槃倒没再多说什么,好像兴致耗尽。 阿弗赶紧从他双手的桎梏中解脱出来,抱着臂沉沉地坐到了一边。 看来养病这个借口不能再用下去了。 她得赶紧找个新的理由,或者感觉从这深宅大院里脱身出去。 正当沉默之时,陈溟忽然过来,说是有要事要禀。 他见阿弗也在此,欲言又止,支支吾吾地不知该不该说。 赵槃手指扶着额头,神色有些烦恼,“说罢。” 陈溟咽了咽喉咙,往赵槃身前走了两步,低声道了一句话。 虽然陈溟的声音很低,但阿弗还是清清楚楚地听见了。 “您让之前属下查的卫长公主的事,有眉目了。” / 陈溟那次禀告之后,赵槃多日都没再出现在东宫里。 果然触及卫长公主的事,对他来说永远是最大的事。 阿弗不太明白,卫长公主已经跌下城墙死了这么久,还能有什么新消息传来? 难不成死者还能复生? 她倒是有点期盼着卫长公主复活的。如果正主儿真的回来了,赵槃肯定就顾不上她这个替身影子了,说不准还会直接把她送出府门去。 到时候,一拍两散,也就省得她苦苦钻营了。 不过这事到底如何了谁也不知道,阿弗也只能干想想罢了。 隔日,阿弗把刘嬷嬷叫到了跟前,求刘嬷嬷帮她把藏在别院床底下的那张地图拿来。 那张地图是沈婵辛辛苦苦才带人捎给她的,不能就这么白白搁着不利用。 吩咐完这件事,沁月过来报,说长公主来了。 阿弗浑然一愣,不自觉地道,“怎么又来了个长公主?” 沁月哭笑不得,“姑娘说什么呢,不就一位长公主吗?是永乐长公主来了。” 阿弗那远山黛的眉毛皱了皱,费了半天劲儿,才想起来这永乐公主应该是赵槃的胞妹赵璎。 赵槃这个妹妹前世早早地嫁了人,阿弗对她的印象并不深刻。只是恍惚记得她性子直率又跋扈,是贵女中的一颗明珠,和沈娴是至交好友,也不怎么喜欢阿弗这种身份的人。 阿弗困惑地问,“公主怎么会忽然来?” 沁月答,“是来给太子殿下送生辰贺礼的。殿下不在,便想见见您。” 阿弗低低地哦了一声。公主要见,估计她也不能不见。 阿弗匆匆换了套崭新的衣衫,因是头次见公主,她又是这种身份的人,也不敢穿得太艳丽招摇,只穿了件素白的百褶月裙插了只水色的簪子便来了前厅。 只见前厅正做着一十八九岁的明艳少女,跟阿弗年龄也差不多,坐在紫檀木椅子上正细细品着一盏茶。 她带着顶八宝琉璃的莲花冠,身披古纹双蝶云形千水裙,凝脂似的脸蛋上弄粉调朱,远远望去往端丽冠庄,丝毫不掩骨子里透出的清高与贵气。 与她相比,阿弗简直是黯然无色。 赵璎见阿弗来了,放下茶盏,那双嵌了明珠似的眼睛笑了下,“你就是兄长新娶的侍妾?我看着倒也寻常。” 阿弗脸上挂着淡笑,“奴婢,自是不敢入了公主的眼。” 赵璎上下打量了一眼,问,“你这脸……是怎么弄的?” 阿弗猛然被戳到痛处,下意识捂住眉心之处,“都是奴婢自己不小心。” 赵璎懒得关心她的脸如何,只知道眼前这人清清淡淡实在是寡味儿得很,别说与当年卫长公主的风姿相提并论,比之沈府那位秋水伊人似的沈娴小姐也大大地不如。 赵璎脸色沉了沉,“听说弗侍妾的架子好大,前几日连母后的人也都不见。今日来见了本公主,还真是给了本公主的面子。” 阿弗听出她语气的不善,垂着眼帘说道,“公主折煞了,奴婢岂敢。” 赵璎是皇室的人,自然要帮着皇室说话。 她敲敲桌子,“一直站着干嘛,坐下。” 阿弗神思倦怠,只盼着这什么公主赶紧走了,她实在不想与这笑面虎纠缠。 “是你求着兄长带你入京的?”赵璎目光灼灼,“别跟本公主说不是。” 阿弗唇间一滞。 确实。当初确实是她求着赵槃收留她的。 “你可知,兄长就要娶正妃了?”赵璎像是受了皇后的旨意来敲打阿弗的,咄咄逼人地问,“正妃未进门,你知道你这种身份住在东宫有多放肆吗?” 阿弗见对方语气咄咄逼人,心中嗔怒,语气也沾了丝阴沉,“公主,是太子叫奴婢住在这里的。”她斟酌了下言辞,还是决定一吐为快,“奴婢也不愿。您过来敲打奴婢,不知直接跟太子说了。” “放肆。”赵璎眉间一凛,“你这是在跟本公主说话吗?” 阿弗站起身来,沉着眸子道:“不敢。奴婢身有不适,不宜陪伴公主,便先回去。” 说着她抬起腿就要走。 “站住。”赵璎也起身来,声线夹了丝严厉,已不再像从前那般柔和,“本公主不似兄长那般吃你甩性子。今日,你不把话说清楚,就别想踏出这里一步。” 阿弗背着身子提醒她,“公主,您是公主,奴婢自然不敢开罪。但这里是东宫,您无权干涉奴婢去哪里。” 赵璎攀着双臂,冷笑着走过来,“滑天下之大稽,侍妾还真把自己当成东宫女主人了?” 阿弗岿然不动,暗暗捏着骨节。 气氛一时剑拔弩张,阿弗知觉有人扳过来自己的肩膀,回过头来还没看清是谁,面颊就被狠狠地甩了一巴掌。 “啪!” 随即,一盏冷茶迎头泼在她脸上。 阿弗捂着红肿的脸颊,残余的茶渍湿淋淋地顺着水花留下来,痛和羞辱一时也如浪似地涌来。 赵璎瞧着自己身边打人的丫鬟,讽刺地笑了声,懒洋洋地说道,“锦屏,谁叫你动手打弗侍妾的?她若借此赖上我们,可改怎么办?” 那叫锦屏的丫鬟也暗暗得意地笑了下,鬼黢黢的眼睛窥向自己的主子,“奴婢下次不敢了。” 脸上心上双重的折辱煎得阿弗似火烧一般,贝齿紧咬,恨得快咬碎了。 卑微,孤女,外室。就是她人生的全部写照。 公主打了一巴掌,她又能如何呢? 如果她敢打回去,明日皇后娘娘一定会派人把她的双手给摘下来。 阿弗放下捂着面颊的手,眼里染了戾气。 她抬抬手臂,毫不客气地就往赵璎的丫鬟脸上打去。 公主她得罪不起。可她的尊严,还由不得一个婢子折辱。 下一刻,她的手却被另一只男性的手突兀抓住。 阿弗下意识回头去看,映入眼帘的却是赵槃那不带任何感情的脸。 21、惩罚 阿弗不知自己是气糊涂了,还是被赵槃那种冷漠疏离的表情给刺痛了,她脑子一片空白,居然没有停手,另一只自由的手又扇了过去。 然而还没等听到“啪”地一声,很快,另一只手也被赵槃箍住了。 他几乎都不用换手,修长的手指攥她两只纤细的手腕绰绰有余。 “放开我……” 阿弗脸色煞红,左右挣扎扭动,两只手都被他扣着,俨然像个犯人似的。 赵槃伸出另一手的食指,定定指了指她,眼神阴寒得戳人脊梁骨。 阿弗一愣,满腹的怒火顿时泄了下去。 “兄长!你这侍妾好大的脾气,我来给你送生辰礼,她居然要赶我走……”赵璎见状像是变了个人似的,立即哭哭啼啼地依偎了过来,“我的婢女不过说了她一句,她居然连我的婢女都要打!……我、我这公主做着还有什么意思?我要告诉母后去!” “明明是公主打我在先……”阿弗忍不住分辩了一句。 不料赵槃神色宁静地说,“够了。以下犯上,便是不对。” “兄长。”赵璎闻言,晶莹的泪珠下露出一丝笑影来,撒娇似的拉住赵槃的手臂,“你别生阿璎的气。阿璎真是气急了,阿璎也没想到弗侍妾脾气这么不好,要不然你罚我出出气?” 阿弗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纹路里,浑身都在微微颤抖,赵璎这一招得了便宜又卖乖使得真真是熟练极了。 赵槃不露痕迹地把手臂从赵璎手里抽回来,淡然地说,“你是孤的妹妹,怎么能罚你。” 赵槃果然护短,怜香惜玉! 可她就不是香玉吗? 阿弗气得舌头格格而颤,低下头张开贝齿就狠狠地朝着赵槃手背咬了一口,用上了十足十的力气。 赵槃那只干净漂亮的手顿时鲜血淋漓。 “啊!!”赵璎的尖叫声响彻在耳畔,“这女人疯了!居然敢害太子之体,来人呐,快来人!” 阿弗耳中只响彻着一片嗡嗡声,既然打不回来,拼着命也要咬回来。 既然撕破脸,她顾不了那么多了。 新仇裹挟着旧怨,再不发泄出来她可能会疯。 直到一股寒森的力道捏开了她的下颌,迫使她张开嘴,直起腰。 赵槃皱眉,瞥了眼鲜血淋漓的手。 “你……” 阿弗下颌被赵槃捏得快要脱臼了,啐了啐舌尖的铁锈味儿,才发现狭小的屋子里已经站满了人。 她一声不吭,微仰着眼神。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她受够了。 赵璎吼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把这疯婆娘拿下?!” 阿弗不住地挣扎,使上了娘胎里的力气挣扎。 不料赵槃掐着她的肩膀一转,再次把她圈在怀里,口吻有点无可奈何,“别撒泼了。有力气,回了房慢慢打我吧……” 说罢他挥了挥手,说道:“陈溟留下,剩下人都退下。” 赵璎目瞪口呆,她那个一向冷性自持的哥哥,怎么就这么轻易绕过了那个女人? 她快把他的手咬破相了。 按伤太子的重罪,直接赐条白绫也不为过。 “兄长……”赵璎怔怔地喊了一句。 赵槃冷哼了一声,对身边的陈溟说,“去吧。” 陈溟恭谨道,“属下明白。” 他嗯了声,轻描淡写,“教训一下就行。” 阿弗七窍生烟地抹着脸上的猩红,呼吸还强烈地起伏着,对赵槃这几句话有点摸不着头脑。 赵璎更摸不着头脑,嗔怪,“兄长?!” 只见陈溟勾了勾手指,两个粗壮的卫兵便上前去把那叫锦屏的丫鬟径直拖了出去,拖到了暴室,锦屏甚至没来得及求一声饶。 很快,一阵凄厉的女子哭嚎声传来,夹着钝物啪嗒啪嗒的声音。 那是犯错的人正在受罚…… 阿弗隐隐感觉头有点痛。 她无语地窥了窥赵槃,对刚才自己那冲动的行为沾了丝后悔。只差一点……如今被打得骨肉分离的人就是自己了。 那一阵气冲云霄的热血已经凉了……她滚了滚喉咙,表面上装作无关紧要的样子,终究还是怕死的。 何况是这种活生生地…… 赵璎晶莹的泪光顿时又闪现了出来,哭着拉着赵槃的手臂,“兄长,你这是干什么?锦屏跟我一起长大的,若不是弗侍妾挑衅,她不会故意要打弗侍妾的,你饶了她吧!求求你……” 赵槃神色冷淡地坐了下来,对赵璎的哭闹置若罔闻。 他声线低沉又不带色彩地说着,“阿璎,孤方才说什么,你没听见吗?” 赵璎一愣,这才想起来,刚才他说以下犯上,原来是对着自己的丫鬟说的。太子是最重规矩的人,罚人用了这一条,救无可救。 赵璎这回真哭了起来。 赵槃附身对她说,“阿璎,记得,这里是东宫。以后别来这边闹。” 说着就拽走了阿弗。 / 因为这件事情,赵璎折了一个婢女,还是她的心腹。 不用想也知道,以后赵璎和阿弗的仇算是彻底结下了。 阿弗倒吸了口冷气,心中那股闭塞之感并没因赵槃处罚了锦屏而好多少。 她开始幻想,如果自己逃跑被赵槃抓回来,会不会也会被打得骨断筋折? 阿弗本来对脱身计划积蓄已久,因为这件事的威慑又犹豫了。 她不是对赵槃还有眷恋之心,而是真怕死。 还有刘嬷嬷、沁月、沈婵那些人…… 可是向后,也是无路可退。 太子妃一旦进门,等待她的也是一条白绫。 阿弗彻底陷入左右为难的困境中了。 赵槃见她若有所思地站在门口愣着,有些散漫着说,“刚才咬我那股豪横劲儿哪去了?” 阿弗闻声才如梦初醒,低下头来。 他瞥了她一眼,手里撕弄着纱布,“过来给我上药。” 阿弗木讷地走过去,声细如蚊,“要不……您找个太医来吧,我、我……” “你不会上药?”他没好气地质问了一句。 阿弗摇摇头,不敢再多说,手忙脚乱地就拿起了药膏和纱布。 她本来就惊魂未定,药膏的清香和男子身上的淡淡的男性气息混合在一起,弄得心脏砰砰地跳,药膏抹了好几次也没抹好。 他俯下身,贴着她耳畔,凉凉道了句,“……这是怎么了?莫非阿弗只会在外人面前对孤凶?” 阿弗蓦然抬起头,发觉赵槃唇角弯起了个弧度。 可他又不像真在笑。 阿弗把他手上的纱布结系罢,抿了抿常唇,沉沉地服了句软,“奴婢知错了。” 她就那么低垂着眸子,眸中湿意湛湛,配上微颤的声腔,和散乱的青丝,便是那么站着什么也不多便已经是撩拨得人浑身难受。 赵槃眼底闪过一丝哑色,一把揽过阿弗的腰,毫不留情地将她按在了丝被之间。 阿弗眼前一片黑。 他的意思不言而喻。 她还想起身抗拒一下,铺天盖地的吻已如狂风暴雨似地落下。阿弗混混沌沌,不自觉就想搬开他的桎梏,下一刻却被男子游刃有余地揽回。 他低哑着嗓子,“阿弗,别推我的手,伤口会破……” 22、长寿面 天色将明未明之际,一束微光照进了阿弗的眼。 她迷迷糊糊,翻了个身准备继续睡。 许久不曾同房,她浑身的骨头酸得难受,每一寸肌肤都沾满了劳累,昏昏沉沉地只想睡。 迷离中,耳畔传来低沉而又熟悉的声线,徐徐问她,“……阿弗。还记得自己姓什么吗?” 她颤了颤睫毛,好像没听懂似的。水色的双唇紧闭,眼皮还沉重得像铅块。 那人淡淡而问,“……李,周,陈,宋?还是刘、沈、温、康……” 他好像甚是有耐心,指尖隐约刮着她的脸。轻轻的,痒痒的,微凉的手指正好抚在她受伤留疤的位置。 不用睁眼也知道是谁。 阿弗皱着眉头,忍不住说了句,“……不是。” “那是什么呢?” “不知道……” 赵槃收回挑弄的手指,黯着神色望着眼前的女子,眼里的情绪百般难描。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觉得她越来越像卫长公主了。 不是像那个与他订婚、后来又跳城而死的卫长公主,而是像他幼时初见的那个水灵灵的小姑娘。 睡梦中的阿弗脸像个鹅蛋,淡淡白白的,黛眉前浅而尾浓,即便眉心处留了个醒目的疤痕,也毫不影响那副漂亮可爱的容颜。 他隐隐动了一个念头,声音也愈发飘渺起来。 “……阿弗。” “你有没有可能,姓卫呢……” / 雨意绵绵,郁闷的空气低低地压在半空,憋得人也喘不过来气。 这样炎热而又烦闷的五月,老天爷隔三差五就要下一回雨。当然,下雨也只是下雨,丝毫不见凉爽。 今日沁月新学了个新月髻,复杂难梳,阿弗在妆台前坐了一个多小时,发髻才刚刚梳好左边的一半。 她略略叹了口气,反正她被困在这里出不去,最不缺的就是时间,随沁月梳再难的发髻都行。 “太子殿下的生辰就快到了,姑娘的荷包是不是还没绣好呢?”沁月委婉地提醒了一句,“姑娘可别给忘了。” 阿弗漫不经心地说道,“没有金线,没有布料,没有沉香,没法绣。” 沁月哑然失笑,“原来姑娘纠结这个啊……奴婢午后便去买来。” 阿弗不置可否,低低地说,“你不知道该怎么买。” 沁月听出她话外之意,“姑娘你又想出门啊?上次您去扬州就闹了那么大的伤回来,太子殿下恐怕不会允您再出门了……还是由奴婢代劳吧。” 沁月在阿弗身边服侍的时间不算短,日日相处在一起,阿弗心在想些什么,她也是能猜出一二的。 僭越的话她也不敢说,只是隐约觉得,姑娘这一个月以来好像都……不大安分。 蓄谋着什么事情似的。 太子殿下这样重视姑娘,万一这姑娘心中真存了什么不该存的念头……万一真叫她得逞了,那不单她,银筝,刘嬷嬷,还有在伺候在姑娘身边的所有人都得倒霉。 “姑娘,”沁月想不清阿弗心里怎么想的,只是叹了口气,委婉地规劝道,“姑娘,您想要什么金线、香料,都可以写到一张纸上,沁月按照上面一样样地采买,您放心就是。” 阿弗捏了捏裙摆,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不用。”顿一顿,眼眸沾了点黯然,“我……会亲自去求他的。” 无论如何,她不能像上一世那样困死在东宫。 阿弗忽然隐约记起赵槃今早似乎问了她姓什么,也问了她父母是谁。 她有父母吗? 如果她真有父母,如果她父母还记得还有这么一个她,他们没准会接回她,她没准可以摆脱眼前的这一切。 可惜没有。她一生下来就被人扔了。 不多时刘嬷嬷走了进来,给她端了碗芽菜汤。 刘嬷嬷就是她和沈婵之间的联络人,刘嬷嬷每次主动给她做汤都代表又收到沈婵的消息了。 阿弗一喜,寻个由头把沁月支开了去,只听刘嬷嬷说,“姑娘!这是沈小姐叫老奴带给您的,说是想邀请您去江汀水岸去画像。” “画像?”阿弗一时没明白意思,打开纸条,只见上面写着: 是你之前托我的事。定来。 刘嬷嬷怕阿弗不晓得,特意解释道:“江汀水岸那是块临湖的好地方,许多名门闺女都喜欢在那里赏景作诗。老奴见姑娘和沈小姐的交情不浅,便替姑娘瞒着侍卫带了进来。” 阿弗把纸条攥在手里,心里砰砰砰直跳。 她问,“嬷嬷,沈小姐还说了别的什么吗?” 刘嬷嬷想了想,“没有……”忽然拍了拍脑瓜儿,“瞧老奴这记性!姑娘不知道吗?沈小姐要订婚了,还想着姑娘您,估计是想请您喝喜酒。” 阿弗疑色,“订婚的不是沈大小姐吗?” 赵槃要娶沈娴的事情她早就知道,瞧着刘嬷嬷的神色,不像有假。 难道沈婵也要订婚了? 刘嬷嬷解释道,“是了。沈将军的两位小姐都要出阁了,大小姐许了太子殿下,二小姐昨日刚刚跟晋王世子订了婚,整个京城都传遍了……” 说到一半她忽然捂住了嘴,顾及着阿弗的身份,怕她听了太子殿下要娶妻云云伤心似的。 阿弗叹了口气,急声催促,“快快接着说。” 刘嬷嬷到底也是道听途说,内情也说不出个什么来。 街头风言风语都传,说二小姐沈婵恨嫁。 说恨嫁那是好听的,其实就是不愿嫁给晋王世子宋机。 阿弗一时愣了,她被困在这深宅大院里,一时也想不到外面的情形到底是如何。 只是这双姝齐嫁的消息实在是过于突然,沈婵又偏偏这个时候给她送来了纸条……想来不是那么简单。 阿弗思忖片刻,终于还是拿定了主意。 / 那日之后,阿弗不再每天把自己闷在房里练字,而是时不时地就去小厨房里,学着做些小点心。 沁月对阿弗这种转变有点意外,但细加一想,还道是阿弗想通了,不再整天想着逃跑了,便有点高兴。 对阿弗来说,她来厨房做的点心,确实是用来讨好赵槃的。 沈婵邀请她,她一定要出门。 要想出门,就必须先哄赵槃高兴。 要哄赵槃高兴……这可就难了。 她撒娇,打扮,言语讨好都试过了,那男人软硬不吃,心肠比铁石还冷。无论她怎么努力,他抛给她的就只那冷淡的两个字,“不行。” 要在平时阿弗早就气馁了,可这次不一样。 沈婵费了这么大劲儿把消息带给她,她就隐隐感觉,沈婵一定有很重要的事情跟她商议,她决不能错过去。 阿弗身边人中,也就银筝有个书生情郎,有那么一丁点的经验。 银筝说,要想抓住一个男人的心,就要先抓住他的胃。 也不知道真的假的。 银筝那书生情郎没吃过什么好东西,三碗两碗燕窝粥就能哄得喜滋滋的。可赵槃又岂能相提并论,富有天下的太子,想打动他,恐怕多一番心思。 所以阿弗亲自收集了一瓢荷叶露珠,又将赵槃种在后院的桂花树上的桂花摘了精光,混合玫瑰花、茉莉花混合的香油,经过数十道工序,亲自给他做了……鲜花饼。 阿弗自己都觉得丧。 费了半天劲儿,成品就做出个这玩意。 她咬了一口,自己都连连摇头。 赵槃要能被这玩意打动,太阳算是从西边出来了。 可开弓没有回头见,虽然成品不尽如人意,但她还是得应着头皮给赵槃送过去。 江汀水岸的宴会日子很近,她已经没有时间再耽搁了。 临行前,她觉得光有个鲜花饼空落落的,临时又下了碗面凑数……赵槃觉得不好吃可以,起码心意要做足,不能反而把他惹恼了。 夜色如雾,月上中天。 这几日赵槃政务繁忙,连着几日都是彻夜在书房批阅奏折。 阿弗独自在房中也清闲不起来,她满腹心事,想着该到了宵夜的时辰,便带着鲜花饼过去了。 煌煌烛光下,男子清瘦的身影正站在案前,修长浓黑的影子半投在墙壁上柔软的眉睫低垂着处理手头的案卷。 他没什么神色的起伏,样子却很是专注。 阿弗在书房外面徘徊了半晌,感觉有点怂不太敢进去。 想着再犹豫鲜花饼就要凉了,才咬了咬牙,轻轻敲了一下门,闪出一个脑袋来,怯生生地问,“殿下?” 赵槃眸色沉沉,抬眼瞥看了她一眼,复又埋下头去。 “怎么还没睡?” 阿弗松了口气,自己深更半夜地擅闯书房,他好像并没有赶她出去的意思。 阿弗缓缓关上了门,端着鲜花饼和长寿面,走进他,“妾身想着殿下该吃夜宵了,所以特意给殿下送来了。” 男人没怎么理会,随口道了一句,“孤没传膳。” “殿下还是尝尝吧?”阿弗把他桌上成堆的案卷推了推,把自己鲜艳欲滴的鲜花饼放了过去,“妾身亲手做的。您就尝一口也好。” 赵槃笔尖一滞,目光略略冰冷,显然对她这般动作不大满意。 阿弗心一横,抢先把他手上的毛笔夺过来,把鲜花饼推了上去,“求求您尝一口吧。” 烛光下的阿弗也是美目流盼,略略翘起的鼻峰上微光流转,宛若明珠生晕般,端的是秀色可餐。 赵槃别过头去,气息有些不近人情,半晌仍没碰鲜花饼一下,“阿弗,这是书房,别在这里闹。”顿一顿,“回去吧。明日我再去看你。” 阿弗听他这么说心里便凉了一半,咬了咬牙双臂紧紧搂住他挺拔的腰峰,脸颊紧紧贴着他冷硬的暗色蟒龙服,泪水哽咽地说了声,“殿下真的一口都不尝吗?” 她说这话是有点真委屈的。她守在厨房战战兢兢看了一下午的火候,脖子都熬酸了,还烫伤了手指,他居然看都不看一眼。 鲜花饼虽然难吃,但也没……算了,确实难吃。 阿弗好不容易积攒士气已散了七八成,虽然还紧紧揽着赵槃的腰不放,但只待男子再下一句逐客令,她估计就丢盔弃甲地跑了。 赵槃低头看了看女子抓在自己腰间柔荑似的双手,鼻尖阵阵幽香,也不知是女子身上的,还是鲜花饼上的。 他眼神轧过鲜花饼,缓缓叹了声,“去把那长寿面拿来吧。” 阿弗略惊,忙不迭地松开他把那碗面条端了过来。 那碗面条本来就是凑数的,清汤寡水得很,匆忙之间只打了个鸡蛋撒了点葱花,连油都没怎么搁。 她其实万万没想到赵槃会对它感兴趣……那味道,好像还不如鲜花饼。 赵槃拿起筷子夹了一口,没怎么皱眉,半晌把长寿面吃了。 他低垂着眉睫,用膳之中话不多,玉筷也没发出一声碰撞的声音,半晌把那晚长寿面吃完了。 阿弗在旁边攥着手心,有点心虚地看着。 这么一碗寡味的面,他吃了,叫她反而有点惭愧。 “殿下……”她咬了咬唇,本来想提出门的事情,却莫名给咽了回去,鬼使神差地问了句,“……好吃么?” 23、哄骗 从前穷人家过生辰,好像也买不起什么贵重的礼物,左不过就是阿爹阿娘给下碗放油放鸡蛋的长寿面罢了。 赵槃太子之尊,估计没吃过这么简陋的东西。 阿弗脸上挂着勉强的笑容,强行解释道,“殿下,妾身家乡那里的人过生辰,都是吃长寿面的。所以我也想给殿下做一碗……” 赵槃低垂着双目,打断她的话,“嗯。所以你就把孤后院的桂花都摘净了?” 阿弗一愣,没想到他会纠结这个。 她勉强干笑了一下,歉然里沾了点害怕,小声恳求说,“对不起殿下,妾身忘不知那株树是……您就原谅妾身吧。” 赵槃冷哼了一声。 一提这个他就来气,那些桂树,原本是他辛辛苦苦从兖州移植过来的,浇灌了许多年,今年才得了一树。 那本来就是观赏用的,放在园子里图个雅致的名头,不想她说摘就给摘了,还把树弄得光秃秃的,委实难看得紧。 东宫时常有皇亲贵胄走动,若是看见了这光秃秃的丫杈,虽然表面上不敢说,背地里肯定是要嗤笑的。 阿弗带着点讨好地拉拉他的袖子,双目犹似一泓清水,“殿下,终究是您自己给吃了不是?” 赵槃嘴角破天荒地带了丝笑意,随手揽过她那不盈一握的细腰,抬头凝注着她。 “狡辩。”他幽幽说了句,指尖刮了下她的鼻子。 阿弗与他四目对视,气氛一时都泛着温旎的氛围。 他应该此刻心情还算不错。 阿弗身子一软,脚下故意打滑,柔弱无骨地跌在他腿上,顺势跌坐在了他的怀里,吐气如兰。 男人脖颈明显一僵。 “离开。”他沉沉叫了句。 阿弗不敢看他的神色,只不管不顾地把两只藕白色的手盘在了他的脖子上,脸埋在他玄衫深处,幽香阵阵,恰到好处,语气也柔和得如三月春风。 “殿下。”她把小脑袋偎在他肩膀,秋波湛湛地望着他,“别赶我走了。” 赵槃浓黑的眼底望了她一眼,也没再理会。另一只手执起笔批起案卷来。 阿弗睁着那行云流水的字迹,心里一阵沮丧,银筝这一招好像又是个废招。 两人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 阿弗哑了哑嗓子,终于把准备好的腹稿给念了出来,“殿下,我答应送给您的荷包,需要点东西。” 见男人没什么反应,阿弗抿了抿唇,继续耐心解释,“……需要金线,还有一小块绸缎。其实这些叫沁月买是可以的,但是独独香料这块,我想要寒山月香,必须自己挑选才行。” 赵槃若隐若无地嗯了声。 阿弗怀着期待凝注着他,“所以,我想过两天亲自去一趟奇货居,亲自给殿下选香料做荷包……可以吗?” 赵槃没答,也没撂下笔。 半晌轻轻淡淡地问了句,“你深夜找我,就是为了这个?” 阿弗心虚地点点头。 “我不会出去乱惹事的。”她那欺霜赛雪的脸颊在他怀里使劲儿蹭了蹭,像个小猫似的,温顺又和蔼地问,“可以吗,殿下?” 赵槃深吸了口气,拒绝的话刚到嘴边,女子便蜻蜓点水似地在他颊边落下飞快的一吻,又轻又痒,撩动得人恰到好处。 是个男人都扛不住。 赵槃猛地搁下笔,宣纸上溅出一滴墨点力透纸背。 “你自找的。”他嗓子细微沙哑,捏着她的下巴不留情面地还了回去。 阿弗猛地被这狂风暴雨弄得喘不过气来,手忙脚乱地回应着他,半晌才堪堪求饶。 她湿着声音,啜泣着,“……殿下您欺负人。您要赔还我。” 赵槃面不改色地理了理衣衫,伸手将这磨人的东西推到一边去。 那人还想再凑过来,他略略烦恼地扶着太阳穴,清了清嗓子,妥协道,“去去。叫沁月跟着你去。” 阿弗动作一滞,强行压抑住内心狂喜,笑道,“多谢殿下!阿弗一定把最好的香料买回来。” 赵槃被她整得心神还有丝乱,只是漫不经心地摆摆手。 “别乱跑。” 阿弗自然是什么都应的,将手边的鲜花饼收了,忙不迭地说,“那妾身先回去睡觉了?” 愿望达成,早退早回,免得赵槃后悔。 这件事虽经历了点周折,到底还是做成了。 阿弗谋划着出去之后跟沈婵见面的事,翻来覆去一晚上没睡着觉。 翌日她才从沁月嘴里知道,原来昨夜就是赵槃的生辰。只不过因为他真正的生辰跟先皇太妃撞了日子,所以才避讳往后延迟了几天。 阿弗这才明白赵槃昨晚怎么会吃那晚平平无奇的长寿面。 / 买香料那日,她挑了身不招摇的蝶粉素裙子穿在了身上,发上插了根白玉簪,带着斗笠,又坐着马车,几乎没人能认出她的模样来。 奇货居是京城里一家有名的香料店铺,就是路程离得东宫有点远。阿弗坐在马车里虽逛逛悠悠浑身难受,但想起即将要跟沈婵会面,内心还免不了有一点小愉悦。 至于具体怎么操作,她早就计划好了。 到了奇货居,阿弗将沁月留在了大堂之后,自己随店小二上了二楼。 她特意跟沁月叮嘱说,“行香的过程可能有些缓慢,你们千万不要走啊,就在门口等着我。” 沁月信誓旦旦说,“姑娘放心,就算您让我们走我们也是不能的。我们就守在楼下,您完事了喊一声就行。” 阿弗若有若无地笑了下。 她上了二楼,隔着窗户望见街上似乎没跟着赵槃的亲兵,也没什么鬼鬼祟祟的人。 万事俱备。 阿弗假意进了房间,实则闪身将一奇货居的婢子拉到了后门,拿出了一张金灿灿的银票。 “把你的衣服,给我。” …… 阿弗早就计划好了,与婢子交换衣服之后,她让婢子穿着她那身素白的罗裙在奇货居二楼里行香,她则借着奇货居的后堂的小门脱身。 当时夏季炎热,奇货居来来往往多有公子小姐们,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阿弗往脸上涂了点暗色的脂膏,又穿着身婢子的衣衫,战战兢兢地混了出去,倒也没人发现。 她转到了大街上,按照沈婵之前给她的地图上所指示的,乘上了另一辆马车,到京城远郊的江岸水汀去。 就在那周围附近的小山上,沈婵买下了一座不起眼的小木屋,便是此次她们会面的地方。 阿弗骗沁月行香需要三个时辰,所以她还得赶着时间线回去。 好在一切顺利,马夫也没怎么拖后腿,等她到达江岸水汀边上的小木屋时,沈婵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沈婵俏立远着,远远地跟阿弗招手,却不敢大声喊叫。 阿弗差点溢出泪来,冲过去与她抱在一起。 “阿弗!”沈婵嗓子里也带了些哽咽,“见你一面可真比见神仙真人还难!” 短暂寒暄过后,两人进了木屋,沈婵谨慎地问,“来的时候,有人跟着你没?” 阿弗摇摇头,笑了一下,“你选的这地方太曲折了,在远郊,又七拐八绕的,我都险些迷路。” “那就好。”沈婵轻轻舒了口气,将两张薄薄的纸交给她,“既然你也觉得这小木屋还算安全,那我就把房契给你。你拿着,将来若有需要,也好有个藏身的地方。” 不必多说,阿弗自然是明白沈婵的意思的。 她面上多了丝愧色,“二小姐,你帮我,可能会连累你。” 沈婵嘴边也一颤,随即说道:“不会的。我帮你……倒也不全是为了你。街头巷尾那些关于我的传言,你应该也听说了吧?” 她不等阿弗回答,就像早已下定了决心似的,“宋机那家伙,我是不可能嫁的。” 阿弗看着她那决绝的眼神,一时真有点愕然。 前世的记忆里,沈婵和宋机是一对伉俪。 “到底怎了?”阿弗茫然。 她想着……宋机再不能要,应该也比赵槃好多了吧? 沈婵又羞又怒,难于启齿,气得在她耳边道,“……他、他……他不能那样……!” 阿弗猛然瞪圆了眼睛。 哪样? 沈婵狠狠地砸了砸桌子。 “别看那人表面上英俊潇洒的,其实背地里就是一、一……死太监!他小时候从马上掉下来受过伤,就、就……”说着沈婵痛苦地闭上眼睛,“我堂堂沈家小姐,死也不嫁这种人!” 阿弗哑然。 真的假的。 瞧着沈婵信誓旦旦的模样,似乎也不像有假的。 按沈婵的说法,沈将军夫妇把她交给晋世子宋机都是为了帮衬她长姐的婚事,对于宋机有病这种耸人听闻的谣言充耳不闻,铁了心地要把她嫁给晋世子。 阿弗觉得有些离谱,“是真的吗……你可别搞错了……” 沈婵一急,立即撑着手掌发誓,“我沈婵要是有半句虚言,就叫我今后余生都落在姓宋的家伙手上!” 阿弗汗颜。 她现在有点明白沈婵为什么要跟她一起逃婚了。 “我觉得你还是应该亲自查明白。”阿弗艰难地规劝道,“毕竟那是一辈子的姻缘,别因为三言两句的传言就……” “你怎么还是不信呢?”沈婵摇晃着她的肩膀,“阿弗,我之前派人去偷偷看过,他确实一直在喝中药。千真万确!而且,你看他一个男人,半点胡子茬儿也没有,长得跟个玉面小生似的,比女人还白嫩,这不都是证据吗?” 阿弗呲呲牙,还是有点半信半疑。 不留胡子,长得像玉面小生……赵槃不也这样吗? “好吧。”阿弗思忖了片刻,“他他若是真这样,也不能毁了你一辈子。” “嗯!”沈婵见她终于相信,喜笑颜开,“阿弗,我帮着你,你也要帮着我啊!总之我要跟你一起走,凭什么要牺牲我给长姐铺路?这不公平,太不公平……” 与此同时,江汀水岸。 凉亭里,晋世子正拿着扇骨挑弄着一位世家美人的下巴,忽然鼻尖一痒,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大喷嚏。 24、约定 正值夏景,江岸上沙鸥翔集,不少名门贵女公子们江边吹风吟诗,来来往往,好一派繁荣的景象。 赵槃受了皇后之请来江岸上转一圈,不过是为了给沈家一个面子罢了。他本有心事,没什么欣赏江山胜景的闲情逸致,只待例行公事过后便回了。 走到这一出凉亭之处,刚好撞见宋机连连地打喷嚏,那样子多少沾了些狼狈。 江边风凉,想来这一向自诩潇洒的晋世子也感了风寒。 赵槃暗诽了下,抬腿朝他走了过去。 宋机也瞥见了他,急忙从凉亭上急匆匆地下来,拜道,“真是人生无处不巧合啊,太子殿下怎么也有兴致来逛江滩了?” 赵槃冷淡地揶揄了句,“你小心风大闪了腰。” 宋机打开折扇,摇头探脑地叹了句,“也真是邪门,小王在这边吹风吹了也不是一时半会儿了,不知怎么回事,忽然喷嚏连连,想来是撞上什么霉运了,还需多找几位灵气清丽的姑娘来驱祛才好。” 赵槃随他来了凉亭,“都快成亲的人了,嘴上还没个把门的。” “殿下不也是?” 赵槃深沉地看了他一眼。 宋机叹道,“不瞒殿下说,若非家父逼得紧,小王还真像再多玩几年。这么早便成了亲,以后怕是要被困在房中日日夜夜不得闲了。” 赵槃冷笑地调侃,“得了便宜还卖乖,当真无耻。” 宋机被他这么说有点愤愤不平,凑过去讲道理,“殿下莫要笑话小王。想来今日您身边那位仙子般的妾室姑娘出门去了,您才这么无聊地来闲逛什么江滩,还跟宋某一块风中凌乱……” 赵槃睨他一眼,“晋世子,孤看你真的很闲。” 他笑了笑,“殿下不否认就行。” 赵槃揉着太阳穴,带着点苦恼地道,“……她到书房里来闹,拿着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三番五次地来求……当真是搅得日夜不得安宁。” 宋机莞尔,“小王书房要是有这么一位红袖添香在侧,那小王日夜读书也心甘情愿了……殿下才是那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人。” 赵槃想起那件难以言喻的事情,忽然问道,“你最近,可否还喝着中药?” “自然是喝的。”宋机随口道,“小王从小便有那虚火之症,殿下是知道的。可是怎么了吗?” 赵槃神色复杂,“停几天吧。” 宋机疑惑,“为何啊?” 赵槃沉沉,“别问。” 他不好当面解释这件事,但那些传说宋机不行的风言风语……沈家的小姐肯定已经听说了。 宋机不明所以,“中药而已,小王有点不明白。” 赵槃隐晦地说,“等你明白,可能亲事就没了。” 宋机更是疑惑,“殿下说的是那沈二小姐?” 赵槃默然回应了他。 宋机笑了下,信然说,“不可能的。殿下不知,那沈二小王之前见过,虽然脾气咋呼了些,那对小王也是一见倾心、再见倾情的,连情书小王也颇收到过几封。论起拿捏那女子,小王自是内行,殿下便不必担忧了。” 赵槃暗叹着摇了摇头。 不可救。 “行。”他随意平淡地道出了一句,“别后悔。” 宋机想了片刻,还是觉得不大可能,“殿下别咒小王啊——依小王看,您旁边那个小侍妾才是最不安分的,相比之下,您好像才更该注意……” 赵槃剜了眼他,两人正说着,只见远处来了位曼妙的美人。 沈娴今日梳了个朝云髻,身穿一身玫红的霞影纱。即便是在贵女如云的江汀边,也几乎无人能掩过她的风姿。 她眉目含情,步履姗姗,自然是朝着赵槃来的。 宋机见状知趣离去。 沈娴规规矩矩地给赵槃行了一礼,柔柔地开口,“殿下。可否陪娴儿走走?” 赵槃神色黯淡,没拒绝却也没答应。 两人一前一后,就这么不远不近地沿着江汀走着。 沈娴偷偷去瞥身旁男子,掩盖不住眼底的倾慕之意。 太子委实英俊极了。冷峻如冰的眼,长而微翘的睫毛,肃然时静若寒星,一举一动都透着浑然天成的清贵气息。 他是她心目中最理想的人。 “殿下。”沈娴主动打开了话头,略带了点羞涩地问,“赐婚的诏书,不日就要下来了。” “嗯。”赵槃站定,望着江边,微阖双眼,“大小姐若有异议,更改还不晚。” “不不,”沈娴连忙摇摇头,头上的珠帘被江风吹得叮当作响,“臣女很早之前就爱慕太子殿下,如今能嫁与殿下,臣女无上荣光。” 沈娴一着急便将心里话说出来,见他无话,不禁轻言补充了句,“殿下待臣女之心,可是一样?” 他默然,发丝被江风刮得沾了丝凌乱,一时瞧不清神色。 半晌,他才缓缓说,“大小姐。孤能给你的,是一个太子妃的位置。仅此而已。” 沈娴眉头深深弯了下去,不解地问,“什么……意思?” 赵槃道,“便是这个意思。” “那么,殿下,娴儿愿意相信日久生情。”沈娴轻轻咬着那鲜红欲滴的双唇,作出了让步,“只求殿下给娴儿一个机会。” 说着她微微伸出皓腕去,想拉一拉他的手。 赵槃避开,仰起头,提醒说,“沈小姐。我们是政事联姻。” 沈娴紧指尖用力,“但是,娴儿是心甘情愿的。” 赵槃微叹。 陈溟奔过来给赵槃送了件玄金色的披风。赵槃随手披在身上,朝沈娴礼数周全地道了句,“言尽于此,今日便先告辞了。” 沈娴背影一僵,她曾想过赵槃可能没那么喜欢她,可没想到已到了无情的地步。 “是因为那位外室吗?”沈娴望着他的背影,脚下急而追了几步,轻声喊道。 赵槃没有停下。 沈娴心中不甘,又往前走了几步,“殿下,您不能因为一个外室对我如此冷漠。这不公平……” 赵槃脚步倏然一滞。 沈娴擦擦眼泪追上去,轻声说着,“殿下,您心里,终究还是有娴儿的吧?” 走过去才发现,他目光落在江岸的另一处—— 沈娴也看了过去,只见不远处的柳暗花明中,一个穿着婢子服的女子正坐在江边作画。她十八九岁模样,模样清秀极了,像一朵新开的花骨朵儿,光艳中又带着灵气。 沈娴瞳孔放大,不由得浑身一震。 竟然是她。 / 阿弗在木屋里商议完大事之后,沈婵便神秘兮兮地交给她一个小瓷瓶。不是别的,正是她在扬州曾经中过的“天晕散”。 沈婵告诉她,只要在赵槃的饭菜里下一点点,保证他睡是哪个三天三夜,到时候出城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阿弗曾经中过此药,自然知晓这东西的厉害。但在赵槃的饮食中动手脚,是她从来没想过也不敢想的。 万一事情败露,这岂不是个谋害太子的罪名?到时候别说她,整个沈府都要被抄家。 沈婵当然也想到了此节,“既然你也中过此药,便知道,这东西只是让人暂时昏迷,对身体其实是没什么太大的危害的。我也不是叫你一定用此药,只是迫不得已之时的权宜之策罢了。” 阿弗想来想去还是不能用,便道,“我三日后的子时,还在这个木屋等你。你我都不能迟到。” 沈婵点点头,“咱们约好了,一起出城。你可别又心软了,腿软走不出来。”顿一顿,道,“还有一件事,你跟我去江边,叫画师给你画一幅像。” 阿弗讶然,“我一直想问,你叫我画像做什么?” 沈婵定定道,“寻你的亲生父母。” …… 于是阿弗便坐在江边这石墩上了。 坐了也没多长的时间,也就一炷香左右。她惦记着被她甩在奇货居的沁月那帮人,也不敢过分耽搁,只想着画完画像就赶紧回去。 可那画师先生确实个磨叽的人,画画讲究精益求精,不把客人的每一根发丝都画好,是不肯罢笔的。 阿弗连声催促,画师才终于将成品交给了她们。沈婵拿在手里观赏半晌,“阿弗,画得还是很像你的。” 阿弗也凑过去端详了一眼,有点难以置信地问,“二小姐,光凭一张画像,你真的能帮我找到亲生父母?” 沈婵也不确定,“很难。但是,总要试试吧?” 阿弗点点头,望了望日头,焦急地说,“这下我真的该走了。” 沈婵唉地叫了一声,“阿弗,再呆一会儿吧,太子殿下不会发现的。” 阿弗额头上冒出点点细汗,低语道,“我也不想走。但……” 两人的话还没说完,便听得不远处传来一婉转的女声,“婵儿,你在跟谁说话?” 沈婵和阿弗均是一惊,回过头来,见沈娴正在不远处的树荫下朝她们招手。 沈婵心虚道:“长姐……” 阿弗没理会沈婵,目光直勾勾地越过她,怔怔落在了她身后的男子身上。 赵槃依着树正呷着一杯茶,若有若无地瞟着她。 沈婵一时也看傻了,呆呆地转过头去对着阿弗。 阿弗眼前全黑。 25、逃离(含入v公告) 阿弗万万没想到赵槃居然会出现在这里。 她一时耳边嗡嗡轰鸣,恨不得转身一头跑开。 “婵儿,过来啊,拜见太子殿下。” 沈娴招呼着,别有意味地眺向沈婵身边的阿弗,“……旁边那位是你新收的丫鬟吗?也一道过来。” 沈婵呲着牙唯唯诺诺,阿弗低着头,双脚更是沉重如铅。 “……见过太子殿下。见过长姐。”沈婵脸上也青紫交加,支支吾吾地行了个礼。她偷偷瞥了眼旁边的宋机,小声说,“也拜见晋世子。” 宋机很自然地伸手托了沈婵胳膊一下,微笑说,“别别,小王可受不起,快起来吧。” 阿弗无可奈何,也只能硬着头皮跟着沈婵拜了下去。 赵槃冰凉的目光轧过她的全身,居高临下地睨着她。 数道目光交织下,阿弗浑身像是被针扎似的,尖锐的指尖深深抠进了掌心里。 沈娴率先打破沉默,“这位姑娘我好像在哪见过。” 阿弗肩头微微抖动,“大小姐……您认错人了。” 沈娴追问,“真的吗?” 说着她轻轻揽上赵槃的手臂,咄咄逼人的眼睛直直盯向宋机,“世子爷,这位姑娘不是前些天您身边的小厮吗?” 宋机干笑了两声,瞥着赵槃的脸色。 “大小姐,可能您真的认错人了。”他觉得眼前的情势不大对,伸手拉了沈婵,“您三位慢慢聊,小王想起还有些话要和沈二小姐说,便先告辞一步。” 说着也不管沈婵愿不愿意,半拉半拽地就把人给拖走了。 阿弗难堪地站在原地。 沈娴还待再说些什么,赵槃已然甩开了她拂袖而去。 阿弗知道自己要完,心里犹如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想也没想就朝赵槃追了过去。 她的计划筹谋了这么久,可不能在关键时刻功亏一篑。 阿弗心如火烧,在江岸上的小树林里七拐八拐地走了半天,只觉脚下一跌,下一秒双手被一股不轻不重的被人反剪住—— 赵槃将她圈死在可控的范围内,寒凉的手指钳住她的下颚,从齿缝间逸出几个字,“香料买完了?” 阿弗沉默,手腕被他扣得生疼,挣扎了半晌,眼角濡湿了一片。 他不为所动,蓦然提高了一度,“说话——” 阿弗被迫仰望着他,泪水从眼眶子里簌簌而下,废了很大劲儿才哽咽着,“殿下。您别生气好不好,阿弗知错了,阿弗怕。” “把你的眼泪收起来。”赵槃声音冷淡,近乎无情,“以后你说的半个字,孤都不会再信。” 阿弗咬唇不语,眼里泛起血丝,双腕用足了力气,可还是没能挣脱他的桎梏。 “我没骗你。”她嗓子发哑,双唇也跟着格格而颤,“我想去哪就去哪,我有我的自由。你管不着。” 赵槃的声音冷淡而又有危险性,扯出一丝笑来,“行。长本事了。”他一把甩开她,再不留情面,“叫沁月把你带回去。以后,也不用再出来了。” 阿弗跌在地上,声腔微颤,眼里全是抗拒,“殿下,你就不能放过我吗?”她挺直脊背,喉咙酸涩无比,“你要娶沈家姑娘了,我应该也没用了。咱们一别两宽,各行各路,不好吗?” 赵槃冷漠地转过身来,俯身与她平视,“呆在孤身边,就那么让你难受?”他一字一字地说着,手指缓缓地将她鬓间碎发掖到耳边,指尖的力道不轻不重,“是么阿弗,那谁让你高兴?景峻,沈婵……还是谁?” 不等她回答,他便冷冽地说,“你非要逼着我对他们对手,是么?” 阿弗一时双眼圆瞪。 她如堕冰窖,大声说,“你不能!你怎么能对他们……他们都是无辜的!” “这是你我两个人的事情。”赵槃眼底一洼浓黑,“我也希望,不要连累无辜。你自己好好想清楚罢。” 说罢他转身而去,再不理会身后的女子捶地痛哭。 枉他为生辰空欢喜一场。 枉他日夜费尽心血帮她寻身世。 枉他宁愿得罪将军府和皇后娶她入门。 在她眼里,他永远是那个随时可以用任何谎言欺骗糊弄的外人。 他永远走不进她的心。 / 沁月得到消息带着人匆匆赶到的时候,见阿弗木讷地坐在石墩之上,身上沾了许多小树枝和污泥,瘦削的脸颊上涕泗横流,一副生人勿进的样子。 沁月感觉脑仁发麻。 若不是陈溟过来报信,她至今还在奇货居门口傻等着。 幸亏人还在……不过想想都后怕…… 太子并没跟她们的马车一块回去,只是冷冰冰地丢下一句话,“给孤看好她。” 沁月等人凛然应着。 沈家二小姐在远处被晋世子揽着,哭闹个不停,似乎还想过来跟阿弗说说话。 宋机嗔道,“臭丫头,事都是你整出来的。你还嫌不够乱吗?” “可是阿弗……”沈婵蓦然反应过来,恼羞成怒,“你一个那样……的人,凭什么管我!” 宋机困惑,“哪样?” 沈婵推开他,一头跑开了。 “我死也不会嫁你的!”她一边跑着,一边抛下一句话,“识相的主动退婚!” 一时间马车陆陆续续,方才还热闹的江滩上很快变得冷清寂寞。 宋机无奈地摇摇头,蓦然发现地上掉落个小瓷瓶。从这掉落位置上来看,应该是刚才沈二小姐掉的。 他一时好奇,捡起来,却发现愣了。 竟是瓶天晕散。 联想刚才发生的一切,沈婵和阿弗这两个丫头在筹谋什么,不言而喻。 “天呐。” 他急而用折扇打了下头,顾不得别的就往太子那边追去。 / 阿弗回到东宫便昏昏沉沉地睡着,有意识的时候便擦一擦脸上的泪痕,却总也擦不净。 沁月从门外给她带来了一点外面的消息,大概就是赐婚的诏书已经送到了沈将军府,大概不日之后太子就要和沈娴成亲了。 沁月叹息着地劝她,“姑娘,你也别太想不开。你跑能跑到哪去呢?整个天下都是太子殿下的。您一介弱女,不认命还能怎么地?” 见阿弗蒙着被子,吭也不吭一声,沁月又劝道,“日后虽然咱们有了主母,但奴婢看沈大小姐是个好相处的人,又是名门闺秀,不会为难您的。……您就收收心吧。” 自打回来之后,阿弗便半个字也不说。沁月苦口婆心地说了半天劝慰的话,也不知她听进去了没有。 下午的时候,刘嬷嬷过来跟她辞行,说是以后要回老家养老了,恐怕再不能侍奉姑娘左右了。不过她还有个小徒弟小佩留了下来,以后姑娘如果还想喝芽菜汤,可以叫小佩煮给她喝。 阿弗听见刘嬷嬷的声音,终于缓缓掀开棉被,露出里面憔悴又瘦弱的面庞。 她眼睛内红外青,模模糊糊地有点看不清楚东西,许是昨日到现在哭得太多的缘故。 刘嬷嬷怜悯地扶着她起来,声泪俱下地说,“姑娘怎么把自己毁成这样?就算是太子妃娘娘要进门了,咱也不能如此伤心啊……您这样,叫老奴如何能放心离去?” 阿弗嗓子哑得难受,有气无力地说,“我没事。”她眼中水波流露,恳然叮嘱刘嬷嬷,“你快走吧。走得越远越好。以后都不要再回来了。” 刘嬷嬷面露沮丧,还以为阿弗是厌弃了她。 阿弗摇摇头。 不欲也不能多解释。 刘嬷嬷走后,阿弗手里暗暗握着沈婵给她的天晕散。 她决定放手一搏。 / 悲伤过后,阿弗用清水匀了面,梳了个朴素又干净的发髻。 剩下的两天多的时光里,她坐在东宫后院的小佛堂里,用金线、寒山月香,仔仔细细地把那个荷包给绣完了。 荷包跟前世一样,秀气又别致,加了许多小女孩的心思。 有潋潋的水纹,比翼而飞的鸟儿,还有象征着眷侣的连理枝叶…… 她叫人点了一支檀香,凝神静气。 她想着,她要把这只香包亲自送与赵槃。 快天黑的时候,陈溟便带人过了来,说是太子要接她出去。 今夜,城里又灯会,灯会上有很好的烟花。 阿弗有点惊讶,“殿下,不是不叫我再出门了吗?” 陈溟道:“殿下那是气话。这场烟花会,是殿下半个月之前就定下的,只是一直没告诉姑娘。” 阿弗哦了声,“稍等。”她匆匆将缝好的荷包放在了袖子里,才道,“走吧。” 陈溟忍不住劝了句,“姑娘,别再跟殿下置气了。今日……是他的生辰。” 阿弗低声打断,“我知道。” 马车把她送到了一处酒楼下。 赵槃就在那里等她。他披了身烟色的长披风,峻拔的身影被灯笼熠熠的微光照着,疏朗的眉目下是浓重化不开的夜色。 阿弗没说话,主动走了过去。 他转过身,凝注着她,双手不轻不重地握住了她的手。 阿弗任赵槃拉着,垂帘道,“殿下。” 他沉沉说了句,“我以为你不愿来。” 阿弗淡而勉强地笑了下,“殿下,您还生阿弗的气吗?” 赵槃直言道,“生。” 阿弗伏在他的肩头,眉眼皎洁得如夜空的弦月。她轻轻把袖子里的荷包拿出来,放在他手心。 “这是阿弗赔罪的。” 赵槃垂眸看了看手里的软塌塌的荷包,一时所有的情绪都被淹没。 阿弗一双黑眸中含着莹泽的小涡,恳然说,“殿下,我想清楚了。我之前三番两次地动了不该动的念头,都是因为听说您要娶旁人的缘故……我想搏一把。可是,我现在想清楚了……您伴在我身边才是最重要的。名分,地位,我都不再争了。” 赵槃望着怀中温声言语的女子,冷硬的内心终究还是再次泛起了涟漪。 他抚抚她微颤的肩头,隐隐约约地冒出一个念头。这念头或许从前就有,此刻夜色如雾灯火辉映下变得更加强烈罢了。 他无意识地想着,他退了沈将军女儿的婚,娶她。 别人怎么样都要,他只要她。 “阿弗。”他轻轻唤了一声,“这一段时间,你都是为了这个?” “您总会有太子妃。没有沈大小姐,还会有其他人。”阿弗沉默半晌,“是阿弗以前没想明白。” 赵槃眼色深奥,抚着她眉心那道经年的伤。 两人一阵静默。 一道炫目灿烂的烟花砰地一声在他们头顶漆黑的夜空中绽放,剧烈的虹鸣声一时叫人听不见世间其他的声音。 赵槃声音缥缥缈缈的,半晌才缓缓说,“如果,你来当呢?” …… 回皇宫的路上,赵槃坐在马车里,看着她给他缝的那个荷包。 有一股极细极淡的幽香,是寒山月的气味。 今日是他的生辰,他却不能留在东宫陪着她。看过烟花之后,他还要进宫去出席宫里的宴会。 从宫里回来,已是深夜。 月色迷蒙而又模糊,马车轱辘的声音千篇一律地转着,听在耳朵里甚是单调。 他思绪缓缓有些游离,眼皮略微沉重。 ……不知过了多久。 “殿下……殿下?” 陈溟叫了两声,“殿下,您可醒了吗?您怎么在马车上睡下了?” 赵槃微恍,“我方才睡了?” 陈溟笑着说,“多少贵女给您送过荷包,您都视若罔闻。怎么阿弗姑娘一送,您就跟吃了迷神药似的,整个人都昏昏沉沉。” 赵槃无甚神色。他略略起身,忽然感到一阵头重脚轻。 “殿下?”陈溟大惊。 赵槃动作一凝,抬手示意他先别过来。 不对。有什么地方不太对。 赵槃冷色问,“我刚才睡了多久?” 陈溟支支吾吾,“您平日劳累,放在皇后娘娘多劝了您一杯酒,一时眯瞪也是寻常。也就是一个时辰……?” 正当此时,晋世子骑着马匆匆奔了来,上来就喊道,“太子殿下!小王从东宫找了一圈都没找见您的人影,没想到您在这儿!” “晋世子!”陈溟招呼道,“您可有什么事了?” 宋机神色甚是慌张,从身上掏出个小瓷瓶。 “看这个。” 赵槃接过那小瓷瓶,里面是酷似寒山月气味的幽香。 “这是小王见沈婵姑娘身上掉落的,”宋机满怀忧心地说,“沈婵时常和阿弗姑娘混在一起,小王担心……” 接下来的话不必多说了。 赵槃缓缓地从衣袖中掏出那只荷包,唇边的冷笑再也止不住。 真是好大的心机啊。 荷包在夜色照耀下,显得精致无比,也渲染着细细淡淡的寒山月幽香。 ——那根本就不是寒山月,而是天晕散。 …… 与此同时。 沁月叫马夫将车停在东宫侧门,准备叫里面的阿弗下车。 然而掀开帘幕,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 沁月险些叫出声来。 阿弗姑娘……她跑了? 26-30 26 三合一 ◎下次给我下迷魂药,可能得用量重些◎ 太子回到东宫的时候, 沁月等人已浑身战栗地跪了一片。 阿弗姑娘是在她们眼皮子底下跑的,按太子以往的脾气,杀了她们都不为过。 只是, 沁月百思也不得其解, 阿弗是怎么瞒过太子的眼睛, 又是怎么从轿子上莫名其妙地消失的呢? 赵槃回来的时候, 眼底染了明显的冷意,沉声问,“她人呢?” “许是……”沁月哆哆嗦嗦, 不敢答,却又不敢不答。“殿下恕罪!许是一时贪玩,偷偷跑在外面,一会儿没准就回来了……” 陈溟察言观色, 为保沁月性命, 已然先上前去狠狠甩了她一个大耳光, “糊涂东西!不是叫你们好好看着姑娘回来的吗?” 沁月再不敢多说一字, 跪在地上哭泣着求饶。 宋机跟在后面,见太子真的怒了, 平日里那副不正经的样子也收了。 他只是疑惑,太子对这小侍妾不算差,好吃好喝地供着,当成心肝一样疼着,怎么一天天地总想着跑? 更何况,当初来京城本来就是她主动要求着,如今倒行逆施, 前后矛盾, 真是不知打了个什么算盘。 赵槃把袖中那荷包拿了出来, 捏在手里快要把手骨捏碎了。 她给他做荷包,她温言细语地说喜欢他,不过是为了寻个机会在荷包里下天晕散,然后趁着他昏迷的时候跑路。 好啊,好得很呢。 赵槃口吻晦暗冷淡,“叫卫存来。把沈府给孤围了。” 陈溟一愣之下竟没太听清,“……沈府?” 沈将军虽然近年来有些居功自傲的意味,但终究是武官里的老臣,贸然动了沈府,可能会引起朝廷上的注意。 而且,阿弗姑娘跑了,太子不应该围城门才对吗?为什么要揪着沈府? 赵槃冷色,“要沈婵。活的。” 卫存本来是扬州一带的锦衣卫总指挥使,自从上次在太子面前露了脸以后,便被调到京城来了。 他武艺超群,心冷手硬,手下统帅的几百名锦衣卫都他一样是活阎王似的存在。 太子亲兵被调去了城门捉人,锦衣卫则被派去了沈府。 赵槃如何不知如何不晓,若不是沈府那位神通广大的二小姐一直从中帮忙迁就,阿弗是不敢一个人跑的。 数百名鸦青飞鱼服的锦衣卫瞬间就把沈府给包围了,沈府的人大惊失色,开门只稍稍晚了点,就被毫不留情地砸开。 京城上至宰辅下至布衣都知道,锦衣卫是夜行的太岁,是皇室的血滴子,专门查侯爵百官暗地里那些勾当,好端端的人谁见了锦衣卫都要畏寒退避。 如今锦衣卫生生把沈府给围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将军沈兴犯了什么大事。 沈兴瞪着眼睛大怒道,“你们是什么东西!居然敢围我将军府!你们、你们知不知道,我女儿是太子未婚妻!待本将军禀明太子,叫你们一个个都人头搬家……” 卫存微垂这眼皮,冷硬地截断道:“沈将军。下官就是奉了太子殿下之命而来的。您就别挣扎了。” 沈兴轰然大惊,“什么?是殿下……?到底是为何?!” 卫存语声森冷,“那得问您的好女儿啊。” 众人把沈婵揪到的时候,沈婵已经准备好包袱,就差一点点就飞上马背逃之夭夭了。 “锦衣卫……”她脸色瞬间吓白了,“阿弗已经被发现了吗?” 两名锦衣卫粗手大脚地将她拿了。沈兴暴怒道:“逆女!你这是要害死为父啊!你到底把太子妾室藏到哪去了!还不快说!” 沈婵虽然双臂被反剪,仍倔强地仰着小脸,“我不知道!” 沈兴暴跳如雷,抬手就要打沈婵。 卫存懒懒地拦住他,“行了沈将军,别装模作样了。既然沈小姐不肯说,就跟下官走一趟吧。到了刑司里,可是死人都能开口呢。” 沈娴伏在母亲怀里哭,不禁地又喜又忧地问母亲,“太子哥哥那个妾室真的跑了吗?她跑了其实也好……可是,娘,你说妹妹会不会连累整个沈家?太子哥哥会不会因为妹妹的事跟我退婚?” 沈夫人也是殚精竭虑,大气也不敢喘。 虽说他们沈家马上就要个东宫联姻,太子殿下就是他们未来的女婿,可这亲到底还没结成,万一若是因为这些枝头末节太子退了婚,那才有的哭呢。 沈大人抬手给了沈婵一巴掌,“逆女!为父再问你最后一遍,那女子到底去哪了?!” 沈婵嘴角被打出了血,却仍死咬着牙关不开口。 卫存耐心耗尽,冷冷地使了个眼色,锦衣卫就要把沈婵给带走。 宋机一直在旁边看着,他担心未婚妻进了那深不见底的地方会横着出来,千钧一发之际,咬咬牙,还是主动站了出来,“指挥使大人稍缓。不如叫小王试试吧,保准让沈小姐开口。” 卫存冷峻地哼了声。 晋世子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太子殿下的要事耽误不得。”卫存叫人抬了香炉插了一炷香,“世子爷,下官得罪,只能给您一炷香的时间。” / 另一边,阿弗对城里的血雨腥风还未察觉。 她带好了身契和银两,还有城里的地图,正化作乞丐模样,逡巡在护城河附近。 她这次学了聪明,没有横冲直撞,而是买通了个送菜的老伯,扮成那老伯的送菜小厮出城。 左右身契和路引她都有,只要赵槃多睡一会儿,她出城应该是神不知鬼不觉。 在缝制荷包之时,她念着赵槃是太子之尊,没敢下太多的天晕散。只是将一点点那东西混进了寒月香的粉末里,闻上去淡雅得很,轻易不会被察觉。 虽然用量不多,但那天晕散效力过人,只消赵槃睡上一个时辰,她就能成功和沈婵会和了。 验过路引后,她刚和送菜老伯走出城门,便听得后面一阵马蹄哒哒哒声,太子亲兵就将城门围了。 “太子有令,闭城门!任何人等不得出门!” 阿弗听了这话直惊出了一身的冷汗,心脏咚咚咚地仿佛要蹦出来,脚下不自觉地紧走了几步。 只听后边的大兵喊道:“喂!那边的人,转过身来!” 阿弗脊背发凉,眼见着长矛对准她的背心,稍有违拗立即血溅当场,便只得胆战心惊地转过身来。 那兵将硬邦邦地道:“摘下面纱!” 阿弗指尖好像灌了铅一样,极不情愿地解开了绳结。她那清秀可人的面孔还没完全露出来,那些兵士立即哗然起来。 “是她!” “弗姑娘!对不住了……”为首的冷面兵士毫不客气地说道,“传太子口谕,立即送您回去。”说着挥挥手招呼身边人,“去,把她绑了。” 阿弗面无血色,眼看着绳子一步步地靠近自己,脊背直寒森森地发凉。 以赵槃的性子,她一旦被抓回去,不打死也得半残,到时候画地为牢,后半生她都别想在见到太阳了。 阿弗心下一横,“噗通”一声抬腿便往护城河跳去。 “她要闹!”那兵将咆哮着,“拦住她!” 现场一片混乱,也不知谁把送菜老伯的车给打翻了,滑溜溜的菜叶子弄了一地。 护城河水冰凉刺骨,阿弗虽也识得水性,猝不及防间小腿肚子也抽筋了。 她咬紧牙关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落在帮人手里! 远处的吵闹声越来越远,阿弗拼命地往远处游去,就在精疲力尽之时,有一双手倏然拉住她,把她带向了岸边。 “咕噜!” 侥幸从鬼门关边逃出来,阿弗伏在岸上,头上沾满了水草,狠狠地吐了一大口水。 明月高悬,借着月色,她睁开眼睛,面前的人居然是失踪多日的景峻。 景峻亦累得狼狈不堪,气喘吁吁地言道,“阿弗!是你!我从远处便看着像你,没想到真的是你!你怎么得罪那群大兵了……?” 他上次从扬州捡回一条命,仍然不甘心,觉得没能把阿弗救出来只是因为威哥那两个强盗捣乱而已。 所以他靠着捡垃圾为生,从扬州到京城一路乞讨搭车,费了这么多的时日才从扬州赶回来,没想到还没进城就看到了这一幕。 阿弗顾不得跟他解释,只是强行撑起软得像面条的腿,不顾一切地往黑暗的原野里跑。 景峻紧随其后,“诶,你怎么不说话?你跑什么?” 阿弗浑身战栗,“别问了。” 景峻只得随着她一起跑,一边问道:“盛林呢?” 阿弗烦躁,“什么盛林!” “还有哪个盛林,就是你跟的那个富商呢?” “不知道!” “那你怎么出来了?” “逃出来的!” 景峻看见了阿弗身上的银票和身契,一路上盘问不休。 阿弗禁不住他拖累,这才跟他说了,从来没有什么盛林,盛林的真实身份是太子,盛林这两个字不过是微服时取来掩人耳目罢了。 “太子!”景峻惊得差点把肠子吐出来,面色白得不像人色,“太子……阿弗,你招惹的居然是太子!我本以为他至多是有点身份的富商,他、他居然是……阿弗,咱们这回完了!” 他之前在心里盘算已久的、要带阿弗走的豪情壮志,一瞬间颓废了。 他只是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穷酸书生,拿什么跟太子斗? 阿弗念着景峻刚才救了她,吐了口脏水,急声道,“我现在要去城北江滩上的木屋去找个人,你若愿意跟我就跟我走,你若不愿意,咱们趁早分头走!” 景峻被这么一激,倔强地挺直腰板,“我回京城就是为了你,当然要跟你一道走!” 阿弗有那么一瞬间的迟疑,跑路这件事,原是人越少越少,就这么让景峻跟着,好像不大合适…… 但景峻纠缠不休,她已经没有时间耽搁了。于是没再多说什么,带着景峻急急消失在了浓重的夜色中。 / 卫存那边很快传来消息,说沈婵跟阿弗约好的地方在一座小山上,那里有个木屋,她们这次就打算在那里会和。 这是晋世子使劲浑身解数连哄带骗从沈婵嘴里挖出来的,至于那小木屋具体在什么地方,沈婵死也不肯说。 这算是一条线索,卫存已经顺着这条线索去追了。 亲兵头领那头,在护城河门口明明已经逮住了阿弗,却生生又叫人给跑了。 几十号盔甲执锐的大兵居然连一个小女孩都抓不住,亲兵头领心里膈应着,不敢去回太子的话。 赵槃也没给他留情面,反手便甩了他一个耳光。 “废物。” 太子是上过真刀真枪的战场的,常年不曾荒废武艺。这一巴掌打在亲兵头领脸上,半边脑袋都跟着嗡嗡地作响。 亲兵头领也不敢捂脸,跪下来信誓旦旦地道:“殿下放心!人出了护城河走不了多远,必然在周边留下线索!属下这就把人给追回来!” 赵槃神色冰冷,“你说她还有同伙?” 亲兵头领一愣,随即正色道:“千真万确,属下亲眼见人跳进了护城河中,一个青袍书生跟她一块逃走了。” “青袍书生,”赵槃冷嗤一声,“好啊。真是好啊。” 原来是对苦命鸳鸯相约私奔。 他三番两次饶了那书生的性命,不想却是妇人之仁了。 亲兵首领瞧不清太子的喜怒,只是深深俯首道:“属下接下来该怎么做,还请吩咐。” “查。”赵槃不带任何情绪地道了句,“给孤一寸一寸地查。就算把地皮掀起来,也要把人揪出来。” 亲兵头领深吸了口气,肃然领命。 赵槃坐下来,捏着格格泛白的骨节。 他可真是太仁慈了,也太惯着她了。 把她惯得无法无天。 烛苗明晃晃地闪着,赵槃心神烦乱,“啪嗒”一声,躁郁地将拇指的扳指砸了过去。 烛光倏然熄灭。 赵槃独自一人陷入黑暗中。周围一片寂静。 惨白的月光隐隐勾勒他明灭的剪影,他静默了好半晌,忽然想起来了一件事。 ——她是怎么联络到沈婵的,又是如何攒的银两。 东宫本是堵密不透风的墙,如今祸起萧墙,有人居然敢在他眼皮子底下暗箱操作。 赵槃静默半晌,抬手饮尽桌边的一盏冷茶。 随即他敲了敲桌子。 陈溟闻声立即推门上前。 赵槃低沉而问,“东宫的下人里,有个跟她同乡的刘嬷嬷,是不是?” 陈溟想了片刻,“有的。那嬷嬷本是外地人,前几日告老还乡了。” “无妨。”赵槃暗沉沉,“把她给孤找到。” 陈溟恭然立即应了。他如何不知自家主子的手段,只是弗姑娘不明白,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太子的底线,这次可真是玩大了。 刘嬷嬷是阿弗的同乡,平日里阿弗在下人中就跟她走得最近。 不用想也知道,这次的事情,刘嬷嬷估计从中添了不少忙。 若太子要杀一儆百,也无可厚非。 / 到江滩的路程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坐马车或骑马只要半个时辰就能到,而仅凭两条腿却要花费三倍的时间,和几倍不止的体力。 阿弗虽然记得路,可这一路下来走在山林里,踏着荆棘爬着山路,免不得衣衫褴褛潦倒不堪。 可惦记着与沈婵的约定,还有往后余生的自由生活,她沉闷的内心又添了一丝希望,强撑着精神往前赶路。 可景峻就不同了。景峻的体力,好似比她还要差些。 他累得时常犯头晕,每隔几步就要停下来歇一歇。赶了大半夜的路下来,阿弗仅存的那一罐水和两张饼已经都被他吃光了,人还累得像烂泥一样。 若非看着景峻刚才舍命跳进水里救她的份上,阿弗早就想甩掉这个拖油瓶自己走了。 她与沈婵约定的期限是天亮时分,眼看着东方的天色已经泛起了鱼肚白,心里急得像火烧一样。 “我不行了!真的走不动了!”景峻颓然跌倒下来,“阿弗,求求了,咱们稍微歇一会儿成吗?你一个女娃娃,走了这么久的路,就不累吗?” 阿弗脚底何尝不是起了又疼又痒的大水泡,但她对后面追兵的恐惧远远超过了身上的疼痛,精神如一张紧绷的弓,拉满了劲道,一刻都不敢停留。 景峻倒也不是故意拖累,他是真的想跟阿弗一起走,但奈何体力实在是孱弱。 “水,我想要水,”景峻嘴皮子干裂,整个人连泥带汗的也显得虚脱无比,“这样吧阿弗,你帮我弄点水来,就一点就行,我稍微缓个眨眼的工夫,咱们就走!” 阿弗一愣,心中烦恼。 她回头望了望四周,静谧安静,倒也不像是有什么危险的样子。 她指了指不远处的小溪,妥协道:“好吧,我去给你舀一瓢水来,你速速喝了。之后可就不能耽搁了。” 景峻点点头,面有愧色地望着阿弗离去地背影,差点落下泪来。 他真不是个男人,保护不了女人也罢,居然还要女人照顾。 可他又实在耐不住喉间的干渴,仿佛喝不到这一口水,就快要渴死了一样。 阿弗,日后,等我们逃出去,我一定会保护你的。放心。 景峻烦躁不安地靠在小丘上,望着四周的荒山野林,又觉得锦衣卫就算有再大的本事,也不可能这么快就寻到他们吧? 那些人又不是千里眼顺风耳。 他长叹了一声,怀着点松懈的心思,缓缓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然而他想错了。锦衣卫的速度远比他想象中要快,甚至是快到令人恐怖。 景峻正揉着自己酸痛的脚踝,蓦地脖间一凉,一把淬着寒芒的绣春刀蓦然搁在了他的脖子上。 “啊……唔!”他被刀背抵住了嘴。 来人俯身蹲下,将刀紧了紧,“你要是敢吱一声,这刀认血不认人。” 景峻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面色倏地狰狞,差点被吓昏过去。 站在他背后的人看不清样子,只知道身形很高大,投下的影子浓黑又修长,穿着双绣着冷硬飞云纹的皂靴。 景峻泪意横流地捂住嘴巴。 那人粗着嗓子问,“你就是那书生?我问你,那边小溪边的姑娘,要去哪?” 景峻欲嚎啕大哭,可又偏生像个哑巴,逼得鼻涕都流出来了。 “不说话,立刻杀了你。”那人冷声威胁道。 “我不能背叛她啊……”景峻的脖间已经被剌出了一刀小口,只待那人稍稍再用力,立即血喷而死。但他仍挺着脖子质问,“你们欺负一个文弱书生,算什么好汉?你们……” “嘘!轻声!”那人冷笑着,“好,看来,你的意思,就是不说喽?” 说着下手毫不留情,手起刀落,白光一闪就要朝着脖子斩落。 “不要——!”景峻畏惧地捂住脑袋,满面痛苦,“我说,我说还不行吗?但你们不能伤害她啊……” 景峻此刻心中万般地煎熬,在扬州,他已经被人威胁着背叛阿弗一次了。 如果这回重蹈覆辙,她永远不会再原谅他。 那人厉声催促道:“快点。” 景峻泪眼哗啦地说,“她……她要到江滩上去,见、见一个朋友。” “江滩?”那锦衣卫冷冷问,“是真话吗?” 景峻抹着泪水点头。 那锦衣卫听了这句话才收了刀,缓缓拍拍他的肩膀,“行了。既然是江滩,那就跑不了了。你把眼泪擦干,引着她去吧。” 景峻忙不迭地欲从锦衣卫长刀下爬开,那人的刀却寒森森地倏然落了下来,正好斩在了手指缝间。 那锦衣卫提醒道:“记住,若是中途嘴不严实……锦衣卫斩你比斩鸡还简单!” …… 卫存从景峻那拿了消息,直接向太子回了命。 太子临于光线黑白交界之处,神色平静得可怕。 他手里把玩着一只小小的瓷瓶。——这瓷瓶,是宋机送沈婵身上捡到的,阿弗给他下了迷香,应该就是这里面的东西。 是天晕散。本是药性极强的迷香,只是使用者用量过小,导致应有的效果没怎么发挥出来。 他的女孩只是朵养在温室纯白无瑕的娇花,论起下毒,还真是学艺不精。 等人回来,他倒是可以好好教教她,怎么下毒才能一招致命,怎么样才能让对手永无翻身之日。 闻见卫存脚步声,赵槃冷淡开口,“找到了?” 卫存道:“找到了。人在京郊江滩附近的山丘里。如您之前所想,和那个叫景峻的男子呆在一起,走到木屋,估摸着要半个时辰。”又问,“是属下多少劝两句,还是直接打晕带回来?” “不用。” 赵槃将那小瓷瓶随手扣在桌上,发出“当”的一声清响。 “孤亲自去。” / 阿弗取了水回来,见景峻一个人把头深深地埋在野草之中,给他水,他却哑着嗓子说不渴了。 阿弗问,“你真不渴了?” 景峻一声不吭,肩头似乎抖了抖。 阿弗皱着眉头,正巧她也喉咙干燥冒烟,便仰头自己饮尽了。 喝完,便催促景峻赶紧赶路。 景峻从野草堆里挣扎着坐起身来,看着神色不大对,浑身筛糠,眼睛在朦朦胧胧的黑暗中红得异常醒目。 他声泪俱下地说着,“阿弗,其实我一直想跟你说,我喜欢你,我是真的喜欢你……以后,我若是做了什么错事,你千万不要记恨我……” 阿弗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话弄得一怔,“你怎么忽然说这些?怎么了吗?” 说着,她右眼皮跳了跳,下意识就周围警惕地望了望。 山丘依旧宁寂静谧,天色将白微白,万事万物都没有什么动静。 阿弗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 一夜,他们已经跑了一夜了。不过这才哪都不算哪,她深知那个人可怕的手段。 不知怎地,她总觉得这静谧的小丘非是久留之地,还是得尽快见到沈婵她才能放心。 阿弗强忍身上汹涌的倦意,撑着打架的眼皮,拽起景峻,“别发牢骚了。走吧。” 沈婵选定的那座小木屋位置隐蔽,是建在半山腰上的。坐马车的人可以直接顺着羊肠山路上山,徒步登山的人,只能从山阴处翻过山丘过去了。 越过一片灌木丛,他们来到了小木屋的门口。 景峻忽然停下脚步,垂着头,说道:“阿弗,要不……你自己去吧。我就不去了。” 阿弗蓦然有点莫名其妙,“刚才不是你说要跟我一起走的吗?” 景峻苦笑,“对不起……我、我改变主意了。” 阿弗不可思议地望着他,感觉像在看一个怪胎。 她一时气恼道:“随你。” 她自己独自一人朝着小木屋走去,呼吸起伏,还不太理解景峻为何忽然改变主意。 这江滩周围,这草木山石之间,除了簌簌的林风,还真是静谧得骇人,还声蛙鸣都没有。 ……沈婵不像是在这里的样子。 阿弗咽了咽喉咙,倏然感到了一丝诡异。 她抬手想去推开木屋的门,倏然间,只听景峻从后面不顾一切地哭嚎着,“阿弗!别开门!里面有人——” “嗖!”景峻的这句话没话说完,只听空气中传来尖锐爆鸣声,一记狠厉无比的飞镖已狠狠地戳中景峻的右腿,他哼了一声,软塌塌地跪了下去。 不及反应,四面八方黑衣黑帽的锦衣卫已朝潮水似的涌了出来,恍然间就像是上百只黑色乌鸦倾巢而出,眨眼功夫就将小木屋围了个严实。 “阿弗,你快跑啊!”景峻被为首的那人拿住,扭着胳膊被踩在脚下,涕泗横流,“……阿弗,对不起,对不起!你快点跑啊!” 阿弗剧烈地喘了口气,眼眶子一时间要瞪裂了。她抱着手中的包袱根本来不及逃蹿,高处远处近处矮处都布满了人,就算插翅也难飞。 景峻! 阿弗才明白过来景峻的反常,蓦然间恨得牙根痒痒。 她踉踉跄跄,冰凉的泪刷刷地落下,脚下一跌,身子直接撞开了门,扑到在小木屋地上。 赵槃已候她多时。 他的目光也似染了寒山月的清寒,“三十里,一夜。不错,挺能跑的。” 阿弗被他的阴影笼罩着,汹涌的恐惧将她吞没。 她窘迫地跌在地上,此刻宛如一个浑身的骨头都被抽出去了,没一丝一毫的还手之力。 她浑身发僵,往后后退一寸,他便欺步逼近一寸,终于被逼进了退无可退的死角。 男子冰冰冷冷的气息落在她的脸颊上。 阿弗眉睫裹着眼泪,怕极了反而笑了起来。她阖上了眼睛,绝望地说着,“要杀要剐,殿下给个痛快的吧。” 赵槃眸色微澜,冷硬的手直接扼上了她纤细的脖子。 他没用力道,手心只是虚搁在她的脖子上,把她圈死在可控的范围里,吓唬着她静下心来听他讲话。 “痛快的,嗯?” 阿弗不听,双手乱锤乱摆地挣扎着。 “阿弗,”赵槃眸色染了一层雾,湿漉漉地看着她,滑着她的脸颊,那般温柔那般和缓跟他们一起醒来的日日夜夜一样,“敢逃跑的,你是第一个。” “赵槃……”她真哭了,喉咙酸涩地喊着他,“放开我!” 赵槃提高了音调,“我要是不放呢?” 阿弗咬着舌尖,“那你也休想得到活的!” 赵槃朝外面望了望,附身在她耳边,“那你的那位竹马呢?他怎么办,也不要活的了吗?” 不等她回答,他又低沉地说了几句,“沈婵呢?还有……那个姓刘的嬷嬷呢?她总要颐养天年的吧?阿弗,你的一句话,可好自私。” 阿弗目眦欲裂地瞪着他。 “你无耻!” 若非双手被钳制住,她真想打他一耳光。 “是你逼的。”他收起散漫,蓦然冷厉起来,“孤可没什么耐心再陪你玩这猫捉鼠的游戏。今日你要是不回去,便不回去,孤自会找了旁人替你受着。不过,机会只有一次,你自己可想清楚罢。” 说着他放开了她。 阿弗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泪水像决了堤一样爆发出来。 景峻还像狗一样被卫存押在外面,还有沈婵、刘嬷嬷……她的死穴都被他牢牢捏在了手中。 卫存那把冷刀说话就要落在景峻脖子上。 “等等!”阿弗捂住了脸颊,终于还是认了栽,“你放了他,我跟你走。” 赵槃冷嗤了声,“阿弗,你可要想好了。跟孤回去,以后,你别想再踏出房门一步。” “我想好了。”阿弗眼神明厉而清明,哽咽地说出了戏文话本上那句经典的话,“……你得到我的人也别想得到我的心。” “别傻了。”他半蹲下来靠近她,“那些话,不可信的。到底该怎么做,不都是你自己选的吗?” 阿弗冒火的目光想在男人身上戳出几十个窟窿。 “还有,” 赵槃站起身来,漫不经心地盯着她,眸中比雪色还冷,“你比预定时辰晚了一炷香的时间,下次给我下迷魂药,可能得用量重些。” 他撂下这句转身而去,冷然挥挥手。 “绑了。” 27 冷峙 ◎房外安了一层牢栅。密密麻麻的,像关犯人◎ 阿弗被赵槃强行带回了东宫。 她赶路早已累得精疲力尽, 加之最后一点希望破灭,心力交瘁,在马车上就沉沉晕了过去。 赵槃心里的怒气还没消。 这一路上, 本想了许多叫她长记性的法儿。可掀开马车帘幕时, 见她蜷缩在角落里, 枯瘦的小脸上布满了忧思, 眼下的泪痕还犹未干。 赵槃唇角不由自主地一滞,到嘴的重话没说出口。 他不可避免地又恻隐了。 他并不想那样对她。可是她总是要跑,一而再再而三地要跑, 他既不知道为什么,也没有其他的办法,只能用些强硬的把她绑在自己身边。 赵槃抬手把她抱下来,放到了室内温暖的床榻上。 女孩这一路上受得罪不浅, 衣衫褴褛, 本来素白的裙子都变成了泥浆色, 皮肤上到处都是被荆棘和锋利石子剐蹭的血痕, 脚上还起了一层水泡。 赵槃沉默,叫人拿来了药酒和热毛巾。 他用热毛巾帮她把身上擦拭干净, 又褪去她脏兮兮的衣服,亲手给她换上干净的。然后用灸针挨个挑她小脚上的水泡,敷上清凉的药膏。 阿弗终于被他一连串的动作弄醒。 赵槃瞥了她一眼,低低道,“醒了?” 针尖刺破水泡,传来些许轻微的刺痛感,阿弗下意识地就要缩脚。 “别动。”赵槃抬手止住, 微凉的手心刚好碰触到她玉石似的小脚指。 阿弗蓦然感到了他身上的熟悉无比的气息, 哽咽着嗓子抗拒道, “你别碰我。” 赵槃皱了皱眉。他懒得跟她较这一时口舌之长,垂眸继续手里的动作。 阿弗亦含着泪水,咬牙沉默。 两人就这么无声地对峙着,谁也不肯先低头。 赵槃帮她上完了药膏,净了手,见她一点表情也没有地呆滞地靠在床栏边。 她的唇色寡淡得没一点颜色,瞳孔里也蒙了一层灰,仿佛被抽去了魂儿似的。 赵槃忽然想起来,宋机曾说过的话。 宋机说阿弗长相寡淡,身段纤薄,眉心还留了个伤疤,也不会讨人欢心,几乎就没一分可喜的特点,真不知道你是这么看上的。 可是他望向她,此刻在朦胧的微光下,她静坐在那里,不用有什么动作,自然美得惊心动魄,令人倾慕。 是因为她曾经救过他,所以他看她和旁人不同吗? 各种复杂的情愫混合在一起,导致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他此生一定要她,不惜任何代价。 “别闹了。”赵槃坐下来,缓和着语气地跟她解释,“逃跑是没用的。锦衣卫的势力遍布天下,就算你南荒琼州去,我也照样能追过去。也别想着寻死,东宫里的名医鬼手多得很,让人起死回生不是什么难事。” 阿弗微惧,手心不由自主地捏紧。 “景峻呢。”她压着嗓子问,“还有沈婵,刘嬷嬷,你把他们怎么样了?” 赵槃听到她提其他人,尤其是那青袍书生,泛起阵火气。 他压抑了自己的情绪,骨节捏过她下颌,隐晦着说,“他们暂时没事。但是,如果这样的事再有一次,咱们就没什么条件可谈了。” 阿弗挣扎着推开他的手,前世他那风光霁月的样子毁得一干二净,“你那些卑鄙的手段使都使了,还有什么可说的?” “卑鄙?”赵槃冷嗤,语气还沾了些凉凉的,“这种小儿科的游戏,还真算不上。不过,你今后再弄出什么新的花样儿,我倒是不介意奉陪到底。” 他有一百种法儿叫她屈服,如今一招都还没使,怎能担得起卑鄙二字? 阿弗脸色灰暗似菜色,别过头去不看他。 片刻后,她听到偏殿外细细微微的动静,还有铁条摩擦的窸窣声。 阿弗猛地望向窗户。 只见几个下人拿着许多铁条,从房室外面安了一层牢栅。密密麻麻的,就像牢房里关犯人的那种。 “别猜了。”他淡漠沉郁地说着,“就是你想的那样。” 阿弗感到喉咙里一刻窒息,“你……” 她急得团团转,他这是真要困死她吗? 她语气不禁软了下来,泪眼朦胧地仰头望着他,“殿下,别这么关我。我这次确实做错了,我给您道歉还不成吗?您叫他们走吧。” “话是这么说,”赵槃泛出一丝冰凉的笑来,帮她把额前散乱的碎发掖到耳后,“可阿弗,我不得不防。” 阿弗气急,尖锐的指甲就要朝他挠去,被男子轻轻握住。 他低头吻了吻她浅色的唇,指腹拭去她眼尾的泪水。 而阿弗心里却绝望地明白,他越是温和越是轻柔,做出的事就越冷硬无情。 晌午,赵槃给她叫了饭。 饭菜品种很全,全是滋补清淡类的,是从宫里请来的御厨做的。 他把筷子搁在她跟前,她却不肯吃。 他眼风扫了她一眼,带着点诱哄的味道,“听话。要吃饭。” 阿弗面无表情,“你饿死我算了。” 赵槃没说话。半晌问她,“真不吃吗?” 阿弗一声不吭。 “那好。”他疏离尽显,唤了人,“去叫人把景峻和刘婆子的饭食也停了。” 阿弗倏然瞪大眼睛。 “别。”她说,暗地里捏着骨节,拿起筷子就狠命扒着米饭,拼命地往嘴里吃。 赵槃手背却搭住她的手背,缓缓说,“别跟我置气。一口一口慢些吃,吃菜,喝汤,懂吗?” 阿弗灼灼的目光盯着赵槃,蓦然看见他手背上被她咬出的伤痕。浅浅的一个月牙形,齿印还栩栩如新。 她牙根痒痒,真想再咬一口。 东宫的下人们都以为这位胆大包天的侍妾被捉回来,不被打断腿也至少扔到暴室,一辈子都别想再见太子。 没想到太子仍然日日宿在她那里,还派了亲兵昼夜不停地看着她,滋补的东西日日都送进屋,宠得羡煞旁人。 吴嬷嬷和慧嬷嬷这两个嬷嬷自从上次从东宫吃了个憋以后,就没敢再找茬儿生事。只是阿弗逃跑的事情传到了皇后娘娘的耳朵里,皇后震怒,再次派了这两个嬷嬷,说什么也要把人带进宫里来,皇后要亲自惩处。 吴嬷嬷和慧嬷嬷这次带了皇后的亲传的令牌,可到了东宫连门都没进去。 侍卫们拿的,都是明晃晃的刀。 吴嬷嬷仗着有皇后的令牌,试图硬闯,差点被抹了脖子。 慧嬷嬷见状再不敢轻言无礼,领着吴嬷嬷哭天抹泪地回去跟皇后复命。 有了这两个嬷嬷做前车之鉴,整个京城贵女圈轰动,都知道一向冷性自持的太子有个捧在手心的金丝雀,是逆鳞,谁碰了谁就要倒霉。 关键是那女子好像还不愿意跟着太子,三番两次地想跑,得了这天大的便宜还卖乖,当真是矫情到了极点了。 白天,阿弗打开房门,迎头就看见从地面一直长到房檐上的道道铁栅栏,上面挂着两道锁。 铁栅栏的浓黑的影子投在她白净的脸上,令人苦闷不已。 她成了京城里最炙手可热的人物,可是却一点也不高兴,反而觉得自己好难堪。 她跟赵槃的犯人有什么区别? 犯人还能有出狱的那一天,可赵槃一辈子都不会放过她。 赵槃依旧每日陪她用膳睡觉,顾及着她身上的伤,也没怎么碰她。 第三日下午,她鼓足勇气求他,说,“我想出去透透风。我再也不跑了,你就让我去后花园走走吧。” 赵槃置若罔闻。 她主动搂住他,落泪道,“求你了。再这样下去,我会有毛病的。” 赵槃看出了她的心思,没回应她的话。 他告诉她另一个消息,“沈家二小姐,就要成婚了。” 阿弗哑然。却也在意料之中。 他又说,“如果你好好听话,她成婚那日,我会带你去。” 阿弗倏然愣住了,为突如其来的惊喜愣了。 这无异于多日愁云惨雾中的一个好消息。 她揪着手帕,表面上却表现得很平淡,“谢谢殿下。” 他嗯了声,也没多说什么。 阿弗犹豫了一下,“那我能问问,殿下什么时候和沈大小姐成婚吗?” 赵槃神色微恍,看不出喜怒。 半晌,他意味深长地说,“你不喜欢的话,我斟酌着要退了这门婚事。” 阿弗急忙摆摆手,她恨不得赵槃娶正妃,多纳许许多多的妾室,这样的话,他对她的看管力度一定会放松。 “我挺满意的。”她话语里没什么起伏,“殿下娶她吧。” 赵槃神色一凝固,这话从她嘴里说出来,似乎沾了点明快似的。 他无缘无故升起一股暗火。 他手心倏然揽着她的后脖颈,托着她的脑袋,冷冽的气息洒在她身上,“你就这么希望我娶别人?” 阿弗不知他为何又要怒,恍惚觉得他好像不想娶沈家娴小姐。 她没说话。 本来他娶或不娶别人,她都是管不着的也没法管的。 她斟酌着措辞,“殿下,我只是想要个好相与的正妃。将来伺候您和她的时候,日子也好过些。” 赵槃凝注着她,神色稍缓。 阿弗咽咽喉咙,她其实还有半句话没说。 她还希望这位正妃能倾国倾城,美丽大方,身世高贵。最好样样都把她比下去,她跟正妃比就是萤火比日月才好。 男人都是喜新厌旧,倾慕美丽的。 到时候,他厌倦了她,与新妇伉俪情深,应该就愿意把她这碍眼的人放出府了。 赵槃松了手,冷冷淡淡地道了句,“你不必伺候任何人。为难你的人,也不必进门。” 阿弗默然,轻描淡写地说了句感激的话。 既然生逃没用,她逮到机会,死遁也要摆脱他。 28 画眉 ◎他给她画眉◎ 沈府。 沈婵因为触犯家规被打了三十手板, 之后被禁足在闺阁中。沈将军夫妇担心这个不听话的小女儿再多生事端,提前了她和晋王世子的婚事。 沈将军夫妇一连几夜都没睡好觉,唯恐太子会因为二女的事情跟长女退婚。 后来, 夫妻俩听说太子那侍妾被抓了回来, 心里才稍微松了口气。 可东宫对沈府的态度, 却是一日冷似一日。 沈将军夫妻俩觉得势头不对, 合计着该怎么把这件荒唐事给补回来。 沈夫人唤来长女,对她去东宫走一趟。太子虽然迁怒二女,但长女温婉贤淑, 什么都没做错过。 沈娴垂泪道,“母亲,太子哥哥他喜欢那卑贱的女子。我去了,恐怕也没什么用。” 沈夫人道, “你二妹这不懂事的孩子前些日子犯了大忌。我和你爹合计着, 为今之计, 唯有你主动去看看那侍妾才能挽回些颜面。” 沈娴有些嗔然, “母亲,你叫我低声下气地去求那侍妾?我不去。前几日宫里的吴嬷嬷去了被赶出来了, 我……” 沈夫人纠正道,“是求太子,为你二妹的事给太子赔个礼。你主动去看看那侍妾,叫太子殿下知道你是个能容人的,你才能顺利当上太子妃。” 沈婵沉默片刻,委屈道:“若是将来婚后,太子哥哥还是对那侍妾念念不忘怎么办?” 沈夫人摇摇头, “此言差矣。太子确是宠爱那侍妾的。可再宠爱, 不还是侍妾吗?记住, 你是东宫未来的正室太子妃。侍妾再多,太子妃却只有你一个。” 于是沈娴听了母亲的劝,带着一双玉璧、两盒养颜膏作为礼物,打扮得当,去了东宫。 沈夫人的意思是叫她为前些日子妹妹的事情给太子赔礼,可沈娴还想见见那侍妾,有些话要当面跟那侍妾说。 她报上了沈府的名字,东宫的侍卫倒没有像赶吴嬷嬷一样赶她,只是礼数周全地请她进了去。 多日不见赵槃的英俊疏离的容颜,沈娴猛然差点落下泪来。 她带着几分娇弱和委屈,柔里柔气地说道,“殿下。娴儿今日,是特意为妹妹的事情赔罪的,原是沈家管束不严,才导致弗姑娘……” 赵槃神色平静,打断道:“不必再提。” 沈娴又说,“今日,娴儿带来了一些闺家喜欢的礼物,希望叫亲手送给弗姑娘,也好叫她宽宽心。” 说着叫人将那些精致的礼物小盒子拿了上来。 赵槃瞥了一眼,“贵府有心。” 沈娴露出欣慰的淡笑来,忍不住说,“太子哥哥,你会生娴儿的气吗?” 赵槃轻微摇了下头。 沈娴欣喜,只觉得她的太子温润如玉又善解人意,是个翩翩君子。 他问,“还有其他事吗?” 沈娴低声道,“娴儿能见见弗妹妹在吗?有一些体己话,娴儿想亲自跟弗妹妹说。” 赵槃淡淡地说,“她这几日身体不好,见面就不必了。” 沈娴一时语塞,想来那侍妾还要再被多关些日子。不过今日的目的大体上已经达到了,也就不敢再多言絮叨,礼数周全地拜别后转回沈府。 不知怎地,她总觉得太子待人既温和又疏离,霁月清风,如天上的淡星孤月,并不像是会做出什么强人所难的事。 她愈发想不明白那侍妾的心思了。 / 赵槃别了客人之后,来到酒楼和宋机饮酒。 两人这几日都被苦闷的事纠缠着,谁的心情也不太好。 宋机沾了点抱怨,“殿下,沈婵好歹是我未婚妻,您对她也太狠了。” 赵槃将一杯酒饮尽,才面色幽幽地说着,“这你该问我吗?” 宋机唉声叹气,“她也是。没事卷走您的小侍妾,委实是太多管闲事了些,该罚。可是那日您怎么能叫卫存去拿她,一个大家小姐,怎么能进锦衣司那种地方?去了可就回不来了。幸亏小王给拦下了……” 赵槃语气凉凉,“是你的了吗。你担心什么。” 宋机一时哑然。 半晌,他转移了话题,低声问,“那小侍妾为什么跑啊?” 赵槃眸色晦暗,不答。 他仰头又喝了一杯酒。 “之前,您不是忙着帮她找父母的事吗?”宋机有点想不明白,“……难道您没告诉她?” 赵槃瞟了他一眼,“八字都没一撇的事,提前说有意思吗?” 宋机哦了声,觉得倒也对。 “我在晋州的探子来报,说卫国的使臣不日要过来京城一趟。到时候,可能这件事能有点眉目。” 赵槃不置可否,只是一杯又一杯地小酌着。 “再说吧。” 宋机还没见过一向冷情的太子这般失落的样子。 半晌,忍不住劝了句,“殿下,您也别太放在心上。女人嘛最好哄了,对她好一点就行了。你对她好,她自然就知道您好了。” 赵槃轻言讽了他一句,“晋世子这么懂,沈二还死活不肯嫁呀。” 宋机再次哑然。 怎么每次一提到沈婵他都无话可说了? “小王那叫刚柔并济。”宋机想了想,“……好像总来柔的也不行。下午的时候,小王要亲自去沈府走一趟,好好教训教训这不知死活的臭丫头。还敢逃婚,反了她了!” 赵槃懒得听宋机胡扯,饮得三四分醉意便归了。 微风拂面,心神略一清醒,本来的三四分醉意也没了。 他定定神,唤人回了东宫。 他跟阿弗两人,还处于微妙的冷峙着。 那女子看起来柔弱,实则是不会先低头的。看起来温言细语,实则心眼儿里藏了不知多少小心思。 斟酌半晌,赵槃还是来到芳苑看她。 来得的时候,阿弗正披了件水色的毛披风,坐在房檐前的小凳子上,乖乖巧巧的,望着天空上一行行的振翅的大雁发呆。 她见他来了,也不藏也不躲,只是恹恹地低下头。 赵槃俯身握了握她的手。冰凉的。 他问,“看什么?” 小姑娘有些抗拒地把手缩回来,眼睫毛微微翕动,“什么都没看。” 赵槃眼里流露一丝情绪,“其实,你若是乖乖的,我倒也不一定非每天关着你。” 阿弗灰蒙蒙的瞳孔定定瞧着他,“那您愿意放我出去了?” 赵槃一时缄默,吻了吻她乌云似的长发。 阿弗心里沮丧,就知道他不会那么轻易放过她。 她浑身不自在,借着起身的劲头从他怀里挣出来,“殿下……我刚才好像听见来客人了。是谁?是……” 她从沁月那里听说是沈府来了人,就下意识地以为是沈婵来看她了。 赵槃拉着她的手把她引回屋里,漫不经心地道,“是沈小姐。” 阿弗无甚表情地哦了一声。他这么说,应该就是指大小姐。 赵槃凝注着她,越瞧越觉得她身上的颜色着实寡淡。 “怎么这么晚了还不上妆?” 阿弗不自在地避过头去,这有点明知故问了。 她连屋门都出不去,连寝衣都懒得换,上妆又给谁看? “我不想画。”她懒懒寻了个措辞。 鸟语啁啾在窗户叫着,一片晨光隔着窗棂洒落妆台。 赵槃静默半晌,玉色般的手拿起一只黛笔,叫她坐了过来。 阿弗怔怔看着赵槃,他……这是要给她画眉吗? 向来夫妻之间才会画眉,丈夫给妻子上眉。可是他们又不是。 阿弗的眉毛甚淡,淡却又有形,是微微有弧度的远山眉。 黛笔刚碰到她的肌肤,她就下意识地往后躲。 他另一只手扶住她,嗔道,“别躲。” 阿弗唇角下沉,“痒。” 两人间一阵沉默。只有呼吸交织在一起。 细细的笔触滑过她白皙的肌肤,半晌,赵槃叹了口气,“生疏了。” 阿弗探着脑袋在镜子前,看着自己那深浅合度的眉形,“殿下,您是经常给别人画眉吗?画得还不错。” 赵槃皱皱眉,“我只给你画过。” 她这话说得委实令人有点生气。他是太子不是什么浪子,画眉这件事怎么能用经常二字? 他从前经常帮她画眉,她好像都忘了。 阿弗淡淡的口吻,“哦。那谢谢殿下了。” 赵槃把黛笔搁在一边,若有若无地抚着她眉心的伤疤,问,“过些日子,叫个大夫来给你看看吧。看看还能不能除去。” 阿弗嗤笑着扶开他的手,“殿下别开玩笑了,这都是多年的旧伤了?” 赵槃瞳孔围着云雾,朦朦胧胧的,“没开玩笑。” 阿弗一愣。旋即想起来,他应该是觉得自己的侍妾长个伤疤有碍门面。 她蓦然想起了第一次见赵槃的时候。 那时候他应该是受了很重的伤,鲜血淋漓地倒在悬崖边。那俊美无俦的脸颊如金纸色,脆弱又孱虚,一点攻击性都没有。 她那时只是个采药的农女,把竹篓丢在了一遍,拼着力气把他背回了木屋。 那时的赵槃,既温润又少言,浑身都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跟现在偏执阴鸷的样子完全就是两个人。 她终究还是后悔救了他的,自己亲手、给自己编织了个牢笼。 阿弗不想往事重提,便转移话头,“殿下,您说要带我去参加沈婵的大婚,日子可定下来了吗?” 赵槃随口道,“嗯。立秋过后三日。” 阿弗在心里默默算了下日子。立秋,她还要整整在这里呆一个月。 想想就让人抓狂。 她无声地不满着。 赵槃沉了沉唇,最终轻叹一声,“明日起,你愿意去院子里走动,就去吧。” 阿弗追问,“真的?” 赵槃点点头。 他又没有什么关人的癖好。只不过前些日子,她委实太胡闹了。 “那……那些铁栅栏可以拆了么?”阿弗略带了点委屈地问,“门口束了这些东西,我感觉别人看我的眼神都怪怪的。” 赵槃摇摇头,低沉地答她,“暂时不了。”随手掐掐她的水滑的脸蛋,冷声说,“等你再乖些。想出去的话,就找银筝拿钥匙。” 阿弗心中暗叹。不过这也算是争取到目前比较好的一个待遇了。 “我想在后院扎一个小秋千。”她又说,“秋天快到了。我想坐后院吹吹秋风。可以吗?” “叫陈溟给你扎。” 他一概答应着,最后语味深沉地补充了句,“只是,阿弗,别再跑了。要不然,我真的不会再手下留情了。” 29 神仙侣 ◎这女人念错诗我还觉得可爱◎ 他甚少会这么温和地问她, 甚至还带了点商量的意味。 可阿弗知道,其实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 她不情不愿地吐出一个字,“好。” 赵槃很满意, 阖上眼帘, 轻轻柔柔地在她脸颊啄了一下。 阿弗垂着眼帘承受着, 心里还惦记着生死未卜的景峻和刘嬷嬷。 景峻一而再再而三地背叛她, 她其实并不太想管那人的死活。但是连累到刘嬷嬷却是她不愿意的,不管怎么样,她都要把刘嬷嬷捞出来。 她待他吻罢, 柔声道,“殿下……能不能把刘嬷嬷还回来给我啊?” 赵槃动作一顿,眉梢轻挑。 阿弗赶紧又补充道,“刘嬷嬷是个老人家, 我、我因为自己的荒唐事害了她, 这些天我心里都很不舒服。您就放了她吧。” 赵槃漫不经心, “刘嬷嬷, 在老家,人已经告老还乡了。你还要来做什么?” 阿弗微瞪, “她不是被您给抓了么?” 赵槃摸摸她的脸,“我只是叫陈溟找到了人,并没拿人。” 阿弗彻底沉默了。 她这是被虚晃一枪。 不愧是纵横朝政的储君,手段真不是她能相比的。 赵槃看懂她的脸色,冷不防地抱过她的腰。 他的手指轻轻在她肩头摩挲着,“阿弗,我体谅你, 你也得体谅我一些。这回的事情, 我说处处都留了余地, 并没有说着玩。所以,也盼着你说的话不是说着玩的。” 阿弗心里苦闷,有一种被耍了的感觉。 “至于那个景峻……”他轻嗤了一声,“你想他吗?” 阿弗盯着他瞳孔里倒映的自己,“不……想。但是我想问问,您把他怎么样了?” “不管你想不想,这辈子你应该都见不到他了。”他沾了点冷色,散漫地说,“漠北那边,开山需要许多劳力。你那位竹马身单力薄,正好去历练历练。” 漠北? 阿弗不知该说什么好。那种苦寒之地,去了那里,也跟流放差不多了。 更何况,景峻是去“开山”的。他连山路都走不好,难以想象起早贪黑地凿山搬石头会成什么样。 阿弗叹了口气。 随便吧,她也管不了了。她甚至有些愤愤地想着,这或许都是景峻的报应。 若不是景峻横插一脚,她早就和沈婵远走高飞了,还至于被困在这地方么? 有时候她还真怀疑景峻是赵槃派过来的细作。 …… 翌日清晨,银筝按时给阿弗端来了热腾腾的避子汤药。 阿弗刚要喝,银筝支支吾吾,提醒道,“姑娘,汤药里换了新的药材和剂量。” 阿弗疑色地看向银筝。 银筝有些畏缩,轻声说,“前些日子吴嬷嬷的事彻底得罪了皇后娘娘。今晨,皇后娘娘派了人,赏了新的避子汤给您喝。” 阿弗捏了捏拳头。 可皇后叫喝,即便是毒药,她也不能不喝。 主仆两人正嘀咕着,见赵槃穿戴整齐地从内室出了来。他一手正理着袖口,瞥了眼那黑乎乎地药汁,便问了句,“是什么?” 银筝答,“回殿下,是、是姑娘要喝的避子汤……” 赵槃嗯了声。 “端下去吧。” 银筝带着点惊讶地抬起头,“禀殿下,这……这是皇后娘娘送来的……” 赵槃轻描淡写地道了句,“没听见孤说什么?” “是。” 银筝明白了主人意思,不敢再多说。 阿弗见银筝走了,艰难地回神,低沉地问,“殿下,您是要把药方再给我换回来吗?” 赵槃道,“以后不必喝这些了。” 阿弗缄默半晌,提醒道,“殿下。太子妃马上就要进门了。我先有孕不好。” 她可不要等着喝那断子绝孙的落胎药。 她以后,还是要正经嫁人的。她还希望着能有自己的孩子。 “没什么不好。”赵槃筷子一凝,神色未动,“那是我们的长子或是长女。有了的话,就生下来。” 阿弗一时怔怔,随即不动声色地冷笑了下。 他终于允了她上辈子的心愿。可是凭什么他允许她就一定想要呢? 她万般不情愿给他生孩子。 赵槃伸手握着略带阿弗微凉的手心,却若有所思。 这些日子,乱七八糟的念头他确实涌上来太多。 想娶她的念头越来越强烈,可是她对待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冷淡。 或许有个冰雪可爱的孩子,阿弗就会安分些,就会愿意呆在他的身边,以后跟他耍的小心眼儿也少些。 ——他觉得宋机说的那些话不靠谱,这是他自己辗转思忖了几日,才想出的一个招儿。 …… 在厨房做差的沁月看见银筝把避子汤原封不动地端了回来,一时也惊了。 想当初,避子汤还是太子殿下亲自吩咐她们看着姑娘喝的。 银筝也很疑惑,“难不成太子殿下允姑娘怀孩子了?” 沁月想了片刻,还是摇摇头,“不会的。你忘了,姑娘以前偷偷倒过避子汤,被殿下发现了,殿下当时很生气,冷了姑娘十多天。” 银筝觉得有点道理,“应该是……太子殿下怕皇后送的汤药里有毒,所以才没叫姑娘喝的?” 沁月琢磨了半天,也只得出这么个解释来。 太子殿下,是最重礼的人。 庶子女生在长子女前头的事,是断然不可能发生的。 …… 沁月上次看管阿弗不利,被打发去了厨房做事,这几日阿弗身边都是由银筝来照顾的,房门的钥匙也给了她。 赵槃上朝走后,阿弗便找银筝要来了钥匙。 她站在门外,长长地吸了一大口新鲜空气。 不过,赵槃只是答应她出来见见太阳罢了,她能活动的地方也就后院这么巴掌大的地儿。 小秋千早就在后院扎好了,除此之外,园中还移植了许多绽着芳香气味的花草。 蜂蝶翩跹其中,夏末温凉的风吹在脸上,稍微把她心头的郁结吹散了些。 银筝跟她讲着,说是园里的花草都是太子殿下精心命人挑选的,有一定的药效,连花草上的露珠都可收集起来,来年过冬充作煎茶的炉水。 银筝又说,“殿下原本只喜林树,是不喜欢这些矮矮的花草的。既然姑娘喜欢,便叫人一概移植了来。” 阿弗坐在小秋千上有一搭无一搭地荡着,轻声说,“移植?他问过花草愿意么。” 银筝恍若没听清,“……什么?” 阿弗转移了话题,看向不远处,“那一盆小黄花,是不是叫蟹黄星?我记得花瓣能烹汤喝。” 银筝笑道:“可不敢烹汤喝。姑娘,那盆花不是寻常的蟹黄星,生性阴寒,闻着气味有凝神静气之效,若真喝了,女子会伤身的。” 阿弗故意追问,“怎么个伤身法儿?” 银筝想了想,“我也不知道。但是中药草都是相生相克的,若是蟹黄星配上了什么与它五行相冲的药草,说不定会吃出毛病。” 阿弗从前是靠采药为生的,对于各类的花草的效用,不用看医术她也是精通一些的,不然当时也救不回来赵槃。 就拿蟹黄星来说,她就知道有好几种花木与这东西犯冲。 配个药在赵槃面前假死不难,难的是如何弄到药材,又如何让赵槃相信她是真的死了。 阿弗不知道赵槃懂不懂医理,瞒过他的眼睛可不简单。 可是要等赵槃厌倦了她,还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况且,即便她被厌倦了也不一定能等来自由,等来的很有可能是一条白绫。 思来想去,阿弗猛然想起了前些日子的一件事。——那条关于卫国的密报。 卫长公主不是可能在宫变中没死,而就是没死。 按照前世的记忆,卫长公主回来,赵槃就会跟沈娴退婚,娶这位心心念念的白月光。而且,赵槃跟卫长公主大婚那天,应该也是她被赐白绫的死期。 只可惜前世她太眷恋赵槃了,一颗心完完全全地扑在他的身上。知道自己是卫长公主的替身后,她更是意志消沉,茶饭不思,这些看似没有用的线索便没怎么收集过。 此刻想来,真是后悔莫及。 如果前世是一本书就好了。她真想翻开来,把每一条能对抗赵槃的线索都圈下来,好好记住。 如今,却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 立秋过后三日,是沈府二女和晋世子的大喜之日。 本来长女还未出阁是轮不到二女出阁的,然沈将军夫妇实在是怕夜长梦多,怕这不听话的小女儿又生出什么乱子,影响沈家跟东宫攀亲,便跟晋王爷商定把婚期提前了。 新郎官宋机倒是没意见的,新娘子沈婵却是哭天抹泪地不愿意。 她认定宋机身体上有隐疾,一早晨摔花瓶撕嫁衣,闹了个天翻地覆,最后还是被两个五大三粗的丫鬟强行上了妆拖上花轿。 沈夫人在轿子边劝小女儿,“婵儿,娘亲不会害你的。晋世子是个多么周正的君子,别家女儿求都求不来的,你以后一定会感激爹娘给你选了这门亲事的。再说,晋世子喝中药也不是因为隐疾,你担心的那事根本莫须有……” 沈婵不理会,在花轿里哭声连天。 宋机身着红袍红花,坐在高头大马上亲自来迎亲。 他闻见哭声,叹了口气,朝沈将军夫妇微微一笑,“岳父岳母大人不必忧心。小王今后,定然叫她笑着回来省亲。” 沈氏夫妇听了甚是欣慰。 十里红妆,浩浩荡荡,便朝着晋王府缓缓挺进。 费了半天劲儿终于和新娘子拜完天地后,宋机在宾客中踅摸了一圈,却还未见贵客。 他找来小厮,低声问,“太子殿下呢?不曾来吗?” 小厮答,“世子,殿下早日送了帖,说会来的。” 宋机哦了声,过了半晌,瞥见远处太子身形翩翩,踩着清冷的月色而来,时辰却是不早不晚。 宾客们本来一片喧闹,蓦然见了太子驾临,噼哩噗噜地跪了一地。 赵槃挥挥手只叫众人各享其欢。宋机迎上去,见太子身边还跟着一位面覆帷幔的清灵女子。 宋机恍然,是那个小侍妾。 太子居然舍得把她带出来了? 虽然两人天差地别的身份摆在那里,可此时此刻,月色正好,红烛漫天,他们拉着手站在一起,倒真宛若一对璧人。 宋机微笑着赞道:“闻琴解佩神仙侣……” 话说一半便觉不对,那小姑娘只是太子的一个侍妾而已,连侧室都算不上,说白了就是受宠些的奴婢,用伉俪之间的神仙侣来说却是不合时宜了。 宋机刚想说点别的把这话岔过去,赵槃听了却色若平常,垂帘看看身边羞涩沉默的小姑娘。 他扬唇回敬了句,“彼此彼此。” 阿弗带着帷幔看不见外面人的脸色,亦看不见赵槃脸上细微几乎不可察觉的淡笑。 她只是被赵槃紧紧握着手,又听到宋机调侃的话,浑身有点变扭。 入了雅席,那两个男人便开始谈论些她听不懂的话。 酒过三巡,新房里隐隐的哭闹啜泣声还是没停止。 阿弗拉拉赵槃的袖子,凑在他耳边低声道,“我不想喝酒了。您能让我去新房看看沈婵吗?” 赵槃似有微醺的醉意,神志却还是清醒的。 他皱了皱眉,“不行。” 阿弗恳求道:“殿下……” 赵槃轻轻指着她,“已经答应你出来了,你是不是有点贪心了。” 若是叫这两个女子碰上了面、再演一出逃之夭夭的戏码他可上哪找人去? 宋机此时醉得更厉害些,伏在桌子上,含糊不清地说道,“对,殿下说的对、、你你、我我……我是新郎官!都还没入洞房呢,你这小姑娘家怎怎么能去……” 阿弗不理会宋机,专心求着赵槃。不知是不是因为他醉酒的缘故,拒绝的口气好像不太严厉。 阿弗柔声说道,“殿下,我只是去跟沈婵把话说清楚。以后再也不跟她来往了。我和您,以后都做‘闻琴解侣神仙佩可好’?” 她是个孤女,认的字不多,诗更是一句都不会吟。刚才听宋机这么说,仿佛是句夸人的好话,便给记下来了,此刻正好用来讨赵槃的欢心。 只不过火候不够,记得不牢,把侣和佩两字都给弄颠倒了。 赵槃嗤笑了声,捏捏她精巧的耳垂,醉眼朦胧里看着这么个念诗的阿弗,着实是有点别样的意思,比平日里那副沉闷死板的样子好多了,甚至有点可爱。 神仙侣。……世界上就这么一个她,最可爱的,最令人倾慕的。 他要娶她的吧,他以后一定要娶她。不管什么身世地位,他也想要这样一个洞房花烛,和她的。 赵槃带着点迷离地想着。 阿弗却有点着急,一声一声地婉转求着,“殿下,行不行啊?” 赵槃挥挥手,答应了。 阿弗大悦,“谢谢殿下!” 她转身就要没影。 却听后面的男人突兀地道,“等等。” 阿弗脚步一滞,还以为他要改变主意。 却见赵槃支起了胳膊,望着案上一支烧得正旺的香。 “一炷香之内回来。”他轻轻补充道,“别扰了旁人入洞房。” 30 狭路相逢 ◎沈娴陷害她他不信◎ 前院酒席还在继续, 人头攒动,阿弗绕了过去,径直往后院奔去。 隔着老远就能听到新娘摔瓷砸碗的哭闹声, 阿弗进去一看, 红盖头也撕了, 珠花也碎了, 这洞房比上战场还壮烈。 几个婆子正在新房里苦口婆心地劝着,其中一个婆子试图夺过她手中的剪刀,“二小姐您就认命吧!想晋世子生得一表人才, 又是唯一有世袭晋王资格的世子,别家千金求都求不来的!” 另一个婆子说,“如今拜了天地,您就是晋王府的人, 再这么闹下去, 两家都会难堪!” 沈婵含着泪水, 仍然拿剪刀比着脖颈, “都滚!滚!” 阿弗微叹了口气,跟那帮婆子说自己是晋世子派过来的丫鬟, 专程前来劝说二小姐的。 婆子们如遇救星,阿弗对她们道,“你们须得都退出去守着,也不能偷听小姐和我的说话。否则,自有晋世子问责。” 那群婆子自然是点头哈腰地应着的。沈婵猛然见阿弗的身影,还以为自己看错了,手里的剪刀轰然掉到了地上, 泪眼婆娑地叫了句, “阿弗!你怎么来了?” 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 自从上次策划逃跑失败后, 她们就没见过面。 沈婵说那日她并非有意失约,而是根本没能出沈府的门,就被成群的锦衣卫给堵住了。后来又被宋机用一顿舌灿莲花的说辞套出了江滩见面的事,这才导致阿弗也被抓了,不由得羞愧万分。 阿弗轻咬着舌尖,“不全怪你。要怪,就怪景峻那家伙。” 沈婵问,“景峻?你怎么又遇见他了?” 阿弗叹了口闷气,“那家伙……算了,别提了。” 沈婵盯着阿弗清瘦的面庞,颤巍巍地问,“阿弗,你跟我说实话,他、他……把你要拿回来,有没有薄待你?或是……打你?” 连沈婵这堂堂沈府二小姐都吃了父母好几棍子,阿弗只是太子一个不起眼的侍妾,逃跑了被抓回来,情形可想而知。 她这几日常常做噩梦,梦到阿弗被打断半条腿。 阿弗自然明白“他”指的是何人。 她抿着嘴唇,默然摇了摇头。 他没有打她,甚至碰都没碰她一下,却拿走了另外一样更重要的东西。 ——他彻底把她的自由给夺去了。 沈婵松了口气,“那就好。” 阿弗问,“你要去姑苏了吗?” 晋王的领地不在京城,宋机能常在京城游荡只是因为尚未娶妻的缘故。如今有了家室,估计过不了多久就要带着沈婵一块回姑苏了。 沈婵默然,半晌反问了句,“要是万不得已我得去的话,你能跟我一块去吗?” 阿弗垂下头。 这话问得傻,她当然不能。 沈婵明白了,“今天,是太子带你来的吗?” 阿弗点点头,“他是来给宋机贺喜的。” 沈婵别过头去,哽咽着说,“我绝不嫁给晋世子。那人朝三暮四,还心术不正,加上……那块还有隐疾。我嫁猪嫁狗嫁乞丐也不嫁他。” 阿弗瞥了眼窗外那群婆子,苦笑道:“……那就看你能不能撑过今晚了。我刚才在酒席上听世子爷的意思,对你好像势在必得。” 沈婵也陷入深深的苦恼中。 是啊,她都被塞上花轿了,到了洞房,还能抵得过一个男人的力气吗? 阿弗却觉得宋机吃软不吃硬,不像赵槃那样软硬不吃地难对付。如果沈婵假情假意地落几滴眼泪,博得那男人的同情心,再反过来拿捏那男人应该没问题。 可惜,她的这位好姊妹向来都是说一不二的火爆脾气,如何会服软卖可怜? “反正我长姐跟太子殿下的婚期将近了。”沈婵咬着牙说,“阿弗,到时候你想走,我应该能把你捞出来。还记得前几天给你画的画像吗?我正帮你找父母呢。到时候,若是你父母亲自来跟太子要人,于情于理都顺理成章。他不放,就会落得个强留民女的口实,他会顾及自己的名声的。” 阿弗有点犹豫,她父母她都没见过,隔了这么多年,沈婵又到哪里找去。 “若是找不着呢?” “找不着,找个假的也行。瞒天过海,总会有办法。” 阿弗不太相信沈婵这招能奏效。赵槃的手段她已经领略过太多了,好像不太会被这点小阻碍给绊倒。 “你等我消息。”沈婵信誓旦旦,随即又苦笑来了下,“等我……我,先把宋机这一关过了再说。” 一炷香的时间很快,阿弗没敢多耽搁,跟沈婵说了几句便要匆匆往回赶。 她低着头从小路上原路返回去,心里念叨着刚才沈婵的话。 虽然胜算不大,但也是一条出路,她该试试的。 而且,万一……她心里存了一丝侥幸,万一她的父母当年是被迫与她失散的,万一这些年他们也在找她……那她没准还能有一个家,有一个亲人,不用再像眼前这般漂泊,做那无根的浮萍。 想到这里,她眼角微湿。 就是这么一愣神的工夫,阿弗走上了一座小桥,无意间撞上了两位贵女。 说撞其实倒也不是撞,其实只是肩膀剐蹭了下罢了。 那贵女登时叫住了她,“哪来的婢子,没长眼吗?” 阿弗连连道歉。倒不是她怕了那贵女,而是委实怕赵槃。 耽误了一炷香的时间,他没准又要生气,以后想出来就更难了。 那贵女抱怨道,转身要走,“真是晦气。” 阿弗也要走,却听另一贵女温声叫道,“这不是弗姑娘吗?多日不见,怎么,给抓回来了?” 阿弗脚步蓦然一滞。 这声音……莫不是是沈娴? 她回头一看,刚刚自己撞的那人正好是赵槃的妹妹赵璎。 真是冤家路窄。 阿弗暗暗腹诽。 她再次道了歉,想赶紧脱身,“对不住,两位贵人主子,是奴婢没看清路。” 沈娴略带讽刺的声音响起,“弗妹妹,着什么急?尊卑之序,你也不懂吗?” 灯火昏暗中,阿弗不大能看清两人的神色,但对方明显要找茬儿。 可她真的赶时间,没工夫跟这两人耗。 阿弗再次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公主,沈小姐,是奴婢的错,一时有所冲撞,给您赔礼。” 赵璎还记得上次在东宫的仇,慢慢悠悠地走过去,打量着半跪着的阿弗,“弗侍妾,你倒是很会伺候人。连兄长那样一个冷性子的人,都给你勾了魂魄去。你到底会什么手段啊?”顿一顿,似笑非笑,“怎么出现在晋王府?莫不是又盯上了晋世子?” 阿弗下巴微微扬起,不卑不亢。 公主说话,实在难听。 经过上次的交战,阿弗已然摸清赵璎是个只会仗势欺人的草包,连她兄长的一成的功力也无。 阿弗温然道,“公主,奴婢会不会伺候人与您无关,会伺候人也不会伺候您。至于奴婢为何出现在晋王府,您贵人有大事,这种小事也管不着的。” 赵璎手里的团扇啪嚓裂成两半,刚要发怒,只听沈娴冷冷地说,“弗妹妹,公主管不着,我这个主母可管得着了?” 阿弗一时皱眉。 主母……? 赵璎讽刺地笑了一声,“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兄长要明媒正娶的太子妃,在这呢。” 阿弗微微一笑,“自然是管得的。不过,您还未曾过门,妾身现在还只听殿下一个人的。” 沈婵脸上波澜不惊,缓缓地朝她走近了几步,“是么?” “你觉得,太子哥哥真的喜欢你吗?”沈婵说话低沉沉的,像一把裹着寒芒的镰刀,“弗妹妹这张脸,长得有点像故去的卫长公主,所以他才把你留在身边的。你知道吗?” 阿弗莞尔。 她当然是知道的。 被当替身这种事,或许前世她还会难过,可此刻却完全吓唬不住她了。 她再不爱赵槃,在他面前只剩下虚与委蛇,自然,他倾慕谁也跟她没关系。 “当替身也好,能让殿下高兴就行。”阿弗没再忍气吞声,故意柔了几分语气说,“……他总是要留我在身边,我也不想,可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这句话半真半假,听在沈婵和赵璎耳朵里,却是无比地气人。 沈娴拳头紧握。 前些日子,这贱女跑了,太子哥哥把她追回来,居然愣是没伤她一寸皮肉。换了旁人,打断两条腿也是轻的。 “你很得意是吧,”沈娴婉转笑着,“不过,你很快就要后悔刚才说的话了。” 说着,只见身边两个丫鬟伸着双臂就朝阿弗撞来。 这条路是晋王府的小径,黑灯瞎火,没什么过往的人。正好这有一片小湖,就算把活活把人给淹死,外人也不会发现。 阿弗前世就是这么被她们弄下了湖,肺管子里呛满了又脏又冷的水,被救上来的时候险些高烧烧死。 所以她此刻想也不用想,就意识到了危险。 没等被那两个丫鬟扭住,阿弗就下意识地躲了开,却不想正好踩到了赵璎的绣鞋。 “哎呦!”赵璎吃痛,立即站不稳,脚下踉跄,误打误撞地竟然把沈娴给撞下了湖。 只听“噗通”一声,水花溅起老高。 阿弗愣愣坐在桥上,傻眼了。 赵璎也傻眼了。 丫鬟也是半晌才反应过来,哭泣着尖叫道:“啊——!快来人呐!我家小姐落水了!!” …… 赵槃赶到的时候,眼见三个狼狈不堪的女人,其中一个湿漉漉,另外两个呆滞如鸡。 他沉着眼色,下意识地就奔向那个浑身湿漉漉、被毯子裹着的女子。 来的路上他就听说有人落水了。不用想,肯定又是阿弗那个蠢女人。 沈娴和他那妹妹都不是省油的灯,他这朵菟丝花跟这两人狭路相逢,下场可想而知。 他恨自己一时醉酒心软,又把她给放出去,若是有什么事…… 赵槃一把掀开了毯子,毯子下的人很陌生,却不是阿弗。 他眼底难得凝了一下。 再一看,在桥上畏畏缩缩地待着的人才是阿弗,身上的衣服好像没湿。 沈家丫鬟早把太子当成自家姑爷,见太子行色匆匆地赶来,哭天抹泪地指责阿弗,“是她!太子殿下!是她想要谋害我家小姐,竟把我家小姐活生生推下了水!太子殿下,她想谋害您未来正妃!您要给我家小姐一个公道啊!” “我没有。”阿弗低声辩驳着,嗓子也哑了。 此时晋世子以及其他宾客也都赶到了,众人聚成一团,都被这出妻妾争宠的大戏所吸引,就连新娘子沈婵也从新房里跑出来了。 沈婵看了看自己长姐,又看了看阿弗,脸上青白交加,迷惑又难以置信。 赵璎站出来力证是阿弗推沈娴下水,还说阿弗其实也想把她推下去水,一干丫鬟、老妈子,包括许多不知从哪蹦出来的侍卫,都证实公主所言非虚。 赵槃眸色晦暗,睨了阿弗一眼。 陡然,阿弗被这一眼睨得浑身发冷。 这种场合,这样的人证物证,他是不可能不信的。 万夫所指。阿弗忽然意识到,自己虽然没落水保住了一条命,但是也完了,光侍妾谋害未来太子妃的罪名就够把她杀十次。 沈娴还没有醒,赵槃叫人把她送回了内室,并找来了京城最好的大夫。 宋机略带调侃说道,“殿下,这一回,小侍妾真够无法无天的,搅了小王的洞房花烛不说,还把您未来的洞房花烛给搅了。您可得给她点颜色看看。” 赵槃冷冷骂了句,“滚。” 不多时,沈将军夫妇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皇后的吴嬷嬷和慧嬷嬷也到了。 沈夫人扑在昏迷不醒的女儿床前哭得死去活来,沈将军也瞪红了眼睛,“殿下,侍妾竟敢谋害正妻,世上绝无此理!您今日要是不处罚那胆大包天的女子,老将就撞死在这根柱子前!” 说着便作势要血溅当场。 吴嬷嬷也见缝插针地道,“老奴两人是奉了皇后娘娘的旨意。皇后娘娘只说,尊卑有序,殿下今日必得杀了那女子,或是把那女子也按到冰湖里去泡一泡,否则,此事娘娘会追查到底……” 阿弗被两个粗手大脚的嬷嬷拉着胳膊,塞着嘴,心里越来越绝望。 这些人义愤填膺地指责了自己这么半天,赵槃一直都缄默没出声,想来一出声,就是把她拉下去杖毙的旨意了。 只可惜,她今生还没翻过身来……就要不明不白地死在这深不见底的黑夜里了。 阿弗颤颤阖上眼睛,浑身抖个不停。 说不怕死是假的,死时会很痛很痛,何况她还是死的不明不白。 她就不明白,明明是沈娴先要置她于死地,她为求自保躲开了,怎么就有错了? 她心里一万个委屈,一万个不甘,一万个不服,却有口不能言。 “确实该杀。” 半晌,只听赵槃清冷的声音响起,像断线的珠子,一颗颗落在冰凉的地上,掷地有声。 阿弗笑着闭上眼睛。 他终究还是选择了维护他的正妃。 此举仿佛大快人心,沈将军等人松了口气,连躺在榻上昏迷的沈娴也微微睁开了一条眼缝儿。 正当此时,赵槃的话锋却忽然变了。 他说,“不过,孤的人,要杀,也须得把罪名问得清楚。否则,谁动了,孤便先送谁上路。” 30-40 31 手板 ◎您再过来我就喊了◎ 此言一出, 众人一片哗然。 沈将军认定太子要包庇侍妾,泪潸潸地说道,“太子殿下, 罪名板上钉钉, 还有什么可问的?那侍妾摆明了就是要陷害未来主母, 您若真要一意孤行, 老臣就是要告到皇后娘娘那里去,也要给女儿讨个公道!” 赵槃缓缓瞥了他一眼,“沈将军, 这么说,这是孤的家务事?” 沈将军一愣。 这话驳人倒是厉害。 此事如果一定要按谋害太子妃的罪名来定罪,那么行凶人、受害人便都是东宫的内眷。既是内眷,便以夫君为天, 父母也管不得。 沈将军若要插手此事, 沈娴便只是沈家的大小姐。 沈将军半晌反应过来, 也不甘退让, “也罢。即便太子不肯要老将这不争气的长女,那么, 婢子谋害贵女,是无可辩驳的吧?按我朝律令,以下犯上,合该处以刖足之刑。殿下,老臣说得没错吧?” 阿弗在一旁僵硬地听着,刖足……? 她暗暗看了眼自己的脚,好疼。 这些人, 根本没打算给她留活路。 赵槃指节有一搭无一搭地敲着桌面, “不错。以下犯上, 律令上是如此写的。可刖足之刑,却是算不上。” “怎么能不算?” 赵槃吩咐了声,叫人把玉牒金册拿了来。 玉牒金册是皇家族谱,谱上分明记载着阿弗的名字。 赵槃冷冷道,“沈将军,可看清楚了?孤的侧妃,即便谋害了沈女,也担不起以下犯上四字。” 沈将军一时气得七窍生烟,那孤女,什么时候成太子的侧妃了? 其余众人也俱是惊吓多于惊讶,连皇谱都上了,此刻这女子的身份俨然比沈娴还要高贵些。 难道太子是匆忙间临时加上去的? 可玉牒金册岂能随意更改,见册上墨迹和金印,一应俱全,俨然早就存名于此。 阿弗面对着对峙的众人,自己都没想到自己怎么就成了侧妃。 这是他的一时权宜之计,还是真的想纳她? 阿弗一时感觉呼吸堵塞。 那皇谱上金灿灿的名字,好像一条金灿灿的绳子,瞬时间把她桎梏得牢固得紧紧的。 这还叫她将来怎么逃? 赵槃感受到阿弗这边异样的目光,道了句,“松开。” 抓着她的两个婆子岂敢多言,立即便松了手扶她起来。 沈将军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咬着牙道,“太子殿下,您是一定要包庇那女子不成?” “沈将军。”赵槃尾音略略拉长,“贵家小姐还有口气呢。你不必着急下定论吧?” 宋机察言观色,见时机差不多,便拍了拍手,叫人把沈娴身边两个侍女带了上来。 那两个侍女都被反剪了双手,从她们的身上,掉出几个几寸余的小锥子来,尖锐的锋刃上透着淡淡的幽蓝,一看就是喂了剧毒。 赵槃幽幽看着床榻上的人,“还请沈小姐醒来,解释解释这是怎么回事。” 沈娴睫毛颤抖,一条眼缝儿没睁。 沈将军大概也没意料到这节,显得有点措手不及,“这、这……这是?” 赵槃冷嗤一声。 来的路上,他便叫人暗暗控制着沈娴身边那两个丫鬟,本是为了阿弗落水留个人用的,没想到却派上了别的用场。 锥子上喂了毒,按照沈娴本来的打算,应该是先用锥子扎阿弗,再把她推下水去。 毒素入血即溶,能耗尽人体内的血气,连续发几天几夜的高烧,无论身子骨是否强壮都会被活活虚脱而死。 这样的诡计用在落水者身上,俨然天衣无缝。落水受惊本就会发烧,加之毒性是在几天的时间内慢慢侵蚀骨髓的,一切都顺理成章,不会为任何人察觉。 赵槃也是意外瞥见了这么一出精妙绝伦的连环计,只是可惜错开了一步,落水者成了沈娴自己。 阿弗看到这里,才明白了上一辈子的糊涂账。她前世落水之后,烧得那样厉害,还眼冒金星口中吐血,原来托了这东西的福。 她捏着拳头,冒着细汗,骨节都快要捏碎了。 赵槃冷淡问,“贵女谋害太子侧妃,罪名该当如何?” 沈将军一口咬定,“这绝不可能。吾家长女自己受了如此的惊吓,怎么还能去用这些东西害别人?定然……定然是有人想陷害的!” “你的意思,是孤了?” “臣不敢。但是……有些别有用心的贱女意图栽赃嫁祸,也未可知。光凭两个丫鬟身上的这点东西,太子殿下也不能太武断了。” 沈夫人老泪纵横,瘫着身子,“太子殿下!娴儿、娴儿她可是您未来的正妻啊!就算您喜爱侧室,也不该处处对正室不管不顾啊!” 沈夫人一个眼色递到了吴嬷嬷和慧嬷嬷那里。吴嬷嬷和慧嬷嬷又互相望了一眼,慧嬷嬷站出来说道,“太子殿下,您这样可就蓄意偏袒了。即便是侧妃主子,谋害了沈家的贵女,也应该……” 赵槃寒眸一抬。 “啪!”陈溟上前立即给了慧嬷嬷一个大耳光,径直打掉了一颗牙下来。 “放肆。主子说话,轮得到奴婢开口吗?” 慧嬷嬷被打得浑身筛糠,吴嬷嬷见状更是险些吓出了屎尿,腿肚子转筋,再也站不住,被拖了下去。 众人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本以为这两人是皇后的人,一言一行都代表了皇后的意思,没想到还是说打就打。 太子与皇后不睦,看来是真的。 赵槃神色如常,“将军夫妇,这件事,有罪当罚,各罚各罪吧。”顿一顿,漫不经心地谈起,“当然。母后那边,孤也会交代清楚。” 沈将军已经做好破罐破摔的准备,带着恨意地问了句,“您到底打算怎么样?” 宋机插口道,“之前有妃嫔冒犯了皇后娘娘,也跟此事差不多,皇后娘娘便罚她日日在自己宫中打手板五十。” 沈将军黯着眸子,“手板?” 赵槃低沉道,“那就这么办吧。” 宋机微笑,“那就剩另外一桩事了,那小锥子也是个好东西呢。” 沈将军忙道:“证据不足,殿下休想仅凭着三言两语就冤枉了老将的女儿!老将就是拼死……” 赵槃冷硬打断道,“证据不足,孤自然不会冤枉贵家女儿。不过,沈将军还记得方才说过什么吗?” 沈将军再次噎住。 话?哪句?刚才说了那么多,怎么能记得是哪一句? 沈娴此时醒了,一脸的泪水,尽是绝望之色。 沈将军呆滞半晌,这才想起来,刚才自己似乎说过句“太子不肯要老将这不争气的长女”。 赵槃扬起一个笑,冷峻如冰。 对,就是这句。 他是不肯要沈府这不争气的长女了。 赵槃起身,拂了拂衣襟。 “把她给我好好带回去。”他经过阿弗身边时,轻声吩咐了句。片刻,也给沈将军一家留了句话,“……至于退婚诏书,过几日会送到贵府上。” / 从晋王府出来的时候,赵璎哭哭啼啼地追了上来,求兄长原谅她。 赵槃抬起眼,没留什么情面,也给了她一巴掌。 只不过,是他亲自打的。这也是从小到大,他第一次打她。 赵槃轻轻指着她,“阿璎,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赵璎捂着热烫的脸,一时发愣。 兄长为那个女人,真是疯魔了。 …… 阿弗被两个侍卫从晋王府带出来时,正好遇见一个姗姗来迟的客人。 两人只是擦肩而过,阿弗听见身后人轻轻地咦了一声。 那人瞪大眼睛,显得错愕万分,“……阿芙?” 声音虽轻,却分明落在了耳朵里。 阿弗血液一凝。 那人追了上来,泪水就要溢出来,“阿芙!哥哥找了你这么些年,你果然还活在这个世上!” 陈溟挡在阿弗身前,在那人面前拜了拜,“这位公爷,您怕是认错人了。这位,是太子殿下的侧妃娘娘。” 那人动作一滞,“太子侧妃?阿芙,你果然还是嫁给他了吗?” 阿弗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眼前这人情绪如此大起大伏,显然不是在唤她。 “公爷,您真的认错人了。”她垂下头,温然有礼地答道,“妾身……是孤女。” 这人应该是把她认成故去的卫长公主了。 那人听阿弗说了这句话,眼底的光彩渐渐黯淡下去,最终略带失落哦了一声。 那人行了个礼,“真是对不住贵人。我……我刚才一时失分寸了。” 阿弗勉强淡笑了下,“无妨。” 她觉得这人忽然冒出来实在奇怪,本想在多问几句,陈溟却已在催促了。 相逢也算有缘,阿弗简单挥了挥手,便上了马车,扬长而去。 马车上,她从陈溟嘴里才打听到,那位客人名唤卫姜,好似是从前卫国的旧臣。 卫国灭了后,他辗转流落到京城,在江国公门下当士人谋迎生。今日,他也是替江国公来给晋世子大婚送贺礼的。 卫长公主去了后,这人便有点疯疯癫癫,见了人就说是自己妹妹。 今日,应该也错认了阿弗。 / 阿弗回到东宫,便默不作声地蜷缩在了被窝里,也不敢吱声。 她知道赵槃愿意保下她已经是最大的耐心了,若是她再晃来晃去地惹他心烦,他没准会直接掐死她。 这一窝就窝了一天。 翌日晚上,赵槃才来看看她。 男子冰凉的指缝儿直接覆向了她的眼睛,阿弗浑身一颤,瞬时无比清醒。 阿弗挣扎着从被窝里坐起来,正好对上他那长睫半掩的墨瞳。 他凉凉的手背却在她肌肤上肆意地抚摸着,抚得她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两个嬷嬷端着木板,站在他身后,“太子殿下,手板子送过来了。” 赵槃神色没什么波澜,道,“放下吧。” 阿弗知道要发生什么,怯着嗓子问,“殿下,您可以叫她们打右手吗?” 她的左手之前被山石割破过,伤到了骨头。五十手板打下来,可能会废掉。当然右手被打也会废,但是应该没那么那么疼。 他淡淡说,“两只手都要打。” 阿弗咬着唇,下意识地藏起了双手。 打就打吧,她还能怎么样,反正比刖足强。 赵槃叫那婆子离开了,自己拿起了手板。 他长身站在阿弗身前,面无表情地把她手腕给捉了出来。 板子落在手心,不轻不重地打了一下。 他微垂着眼皮,“这一板子,打你给我惹事。” 阿弗嘴角沉下去,不敢辩驳。 他又落了一下,“这一板,打你到现在还倔。” 阿弗想缩回去,手腕却被他骨节分明的手牢牢握着。 “殿下,我错了。”她犹豫片刻,还是咬牙解释道,“可是……我不是故意要推您的未婚妻,也不是想蓄意争宠……如果我不躲,我……我真的会死。” 她犹记得前世被泡在冷水中,那种全身被淹没的绝望滋味。 赵槃眼底有股异样的光一瞬而过,缓缓道,“争宠?” 阿弗扬眸凝注着他,心虚地哦了声。 他是个规矩重的人,不会听不得这两个字吧? 她这样委屈的小神色,落在赵槃眼里欲盖弥彰,完全变成了吃醋。 他扔下手板,伸手抱着她坐在了他膝上。 “我费了一番口舌才保下了你,”他把她紧固在怀里,低头以额碰着她的额,“你打算怎么谢我?” 阿弗舌头一滞。明明是他给她报恩,现在怎么反过来了? 她想缩一缩却又无处可缩,只得任由他锁着,“殿下从前恩将仇报来着。现在,正好谁也不欠谁了。” 赵槃显然对这个回答不甚满意,把她丢到了帷幔深处。 阿弗立即抱着被子瑟缩地躲到角落处,“殿下,您要干什么?” 他松了衣衫,“你说呢。” 阿弗眉毛深深地沉了下去,“您要是这样,我就喊了。” 他被她逗笑了,“你可以试试。” 阿弗如热锅上的蚂蚁。她现在喝不到避子汤了,要是真怀上了赵槃的孩子,那可就糟糕中的糟糕了。 阿弗鼓起勇气,撑着手与他保持一段距离。赵槃握住她纤细的手腕,“怎么,真想试试?” 她身子没法动弹,只得战战兢兢地说,“殿下,我们打个赌吧。要是我赢了,您就不能再为难我。” 赵槃眸子本来冷淡,被她这么一说,竟蓦然来了点兴致。 他刮着她柔腻的脸蛋,散漫地说,“哦?不错,还会打赌了。” 阿弗长吸了一口气,“我就问您同不同意。” 赵槃挑挑眉,“别挣扎了。” 阿弗脸上又落下几吻。她强撑着清醒的神志,继续说道,“只要……只要您不舞弊,我就一定会赢。” 他终于被她说得有点反应,慢悠悠地道了句,“你要跟我打什么赌?” 阿弗从被子里爬起来,“就赌沈婵。” 赵槃蓦然听到了这个名字不大高兴,还没等讽刺的话说出口,阿弗一双柔嫩的手便捂上了他的嘴。 “殿下,我们赌沈婵会不会心甘情愿地喜欢上宋机好不好?我昨日去新房里看了她,她很不愿意。我就赌她早晚有一天要摆脱晋世子。” 赵槃移开她的手,懒懒道了句,“无聊。” 阿弗问,“殿下是不是不敢赌?” 赵槃一把抓过她的脖颈,俯身盯着她,“你又跟我打什么哑谜呢?” 阿弗倔强地仰着脸,“沈婵是我的好姊妹,晋世子是您的至交友人。所以打这个赌,咱们都是公平的。” 赵槃遗憾地叹息,“可惜。他们马上就要去姑苏。你这赌,没结果。” 阿弗颤着睫毛,“如果,我们也去姑苏呢?” 赵槃顿时笑了。 他捏着她的耳垂,半晌说,“阿弗,这次你又想到什么逃跑的好主意了?” 32 过年 ◎殿下您走在大街上小心被抢◎ 阿弗的笑容顿时凝固在脸上。 他这么直白地把话点出来, 还真让人无言以对。 两人本是朝夕相处,一人说什么话,另一人都能轻易地联想到话外之音。 赵槃见她不说话, 弹弹她的脸蛋, “你最好别老跟我玩这种过家家的伎俩。” 阿弗委屈地说, “我没有, 您误会我了。” 赵槃眸色深沉,“有或者没有,都没用, 也不能想。懂么?” 阿弗软软哦了一声,把头埋进丝被里。幸好周围黑暗,不然她那红比煮熟蟹子的脸又要被他看去。 两人气氛微凝,一时无话。 半晌, 赵槃隔着丝被从后面拥着她, 语气带着几分温柔, 问, “你究竟不喜欢我哪里?” 这话问得平平淡淡,是问句, 又好像不是。 阿弗气不过,翻过身来,“我刚才真没那意思……” 他追问道,“那你以前是这样的。” 阿弗哑然,抬眸瞥见他暗沉的剪影,还有月光下模糊的眼色。 “您是太子。” “就因为这个?” 阿弗犹豫片刻,对着他一顿夸, “……您太英俊了, 您样样精通没有瑕疵, 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您的风姿为人交口称赞,世上所有的姑娘都倾慕于您……” 赵槃沉默片刻,“所以呢?” 阿弗道,“殿下,门当户对是老百姓们都懂的道理。” 曾经的她,也为这样的他一眼着迷,拼了命地想留在他身边,还不是自尝苦果。 赵槃把她的身子轻轻转过来,似乎长呼了一口气,深深地道了句,“你不要这么想。”又说,“门当户对,我不信。” 阿弗道,“我信。” 赵槃唇间一沉。 他其实很想告诉她,跟沈娴退婚后,他不想再娶旁人了。他已经预备好了,先送她到辅国公的张府上住些日子,然后再叫辅国公认她为义女,如此,他们的身份便可相配。 辅国公府上有极好的私塾先生,她想学什么,琴棋书画还是诗书六艺,亦或是骑射舞剑,都可以在那里学。只是时间问题而已,他会的她也都可以学会。 这件事,他提前知会了辅国公,并且这些日子已经开始筹备了。还有什么她觉得不满意的,他都能一应俱全地做到。 他就怕抓不住她的人。 阿弗在昏暗中盯着赵槃,也看不清楚他的神色,以为他良久没说话是动摇的意思。 她委婉而又缓慢地求道,“……殿下,要不……要不您放过我吧,行吗?我以后可以照样给您做仆人、照顾花草,亦或是厨房洒扫都行。您若传唤我,还是随时能见到的。” 赵槃否认得温柔又干脆,“我不缺仆人。” 她又问,“那我走得远远的,不惹您心烦?” 赵槃轻嗤一声,捂上她满是渴望的眼睛,声线异常清晰地道了句,“别问了,这事没商量。” 阿弗颓废地落下手臂,赌气似地欲转过身去。 赵槃也没再温柔什么,惩罚她似地过了一夜。 …… 劳累不堪的一宿。 天色微明,迷迷糊糊中,阿弗感觉有人撩着她的头发,一边在问,“……你为什么觉得沈婵一定就不喜欢晋世子?” 阿弗睁开沉重的眼皮,一时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她懒懒地翻了个身,随意答了句,“因为我是女人。” “……” “女人之间都互相懂?” 阿弗嗯了声。 又听他断断续续地说,“是么?那我可以跟你打那个赌。” 阿弗也鄙视地轻笑了一下,“那你等着吧,一定会输的。” 赵槃皱了皱眉。 过了一会儿,阿弗清醒过来,起身穿好了衣服,蓦然懊恼她刚才是不是又失言了。 然而赵槃还没走,他瞥见她鬼鬼祟祟的身影,心不在焉地道了句,“过来,与我束发。” 阿弗推辞,“殿下,我不会。” 赵槃不冷不淡地道,“可以。那你以后就在屋里学,学会了再出门。” 阿弗妥协着走了过去。 他的眉本就是浓长而又黧黑的,此刻长发半散着,清俊的脸庞垂了几丝墨色的发,更显孤峻神朗。 阿弗拿篦梳在他柔顺似瀑的发丝上一下一下地梳着,忽然觉得他有点过分秀气了,遮去那双沾着寒芒的眼,简直比她还像女郎。 赵槃忽然握住她的手,“想什么呢?” 阿弗啧啧,诚恳地叹了句,“殿下,如果您不是太子,是个平民百姓家的美少年,走在街上可要小心了。” 他回头,“小心什么?” 阿弗歪歪头,“小心被人强抢了去。” 他笑,温然拽着她的手,把人拽到了跟前,直接把她抵到了铜镜上,铜镜被撞得摇摇晃晃。 阿弗嗔怪道,“殿下,您还让不让我给您梳头了?” 赵槃嗓音缱绻,“那阿弗,你抢吗?” 阿弗觉得他很快就要吻到自己了,心如擂鼓,“我……?我的话,要是我有权有势,我就抢。” 赵槃又笑了。 他俯身轻啄了她好几下。 阿弗有点心虚,她其实还有半句……就跟你抢我一样,我也让你尝尝这难受的滋味。 银筝等人在外面守夜,见太子已醒,便紧忙地服侍着。 阿弗趁机从赵槃的桎梏里逃开,大喘了好几口粗气。 她越发觉得赵槃真的是软硬不吃,你骗他没准还可能被反骗。 这就是……太子的自我修养? …… 第二日头上,退婚书早早地送到了沈府上。 赵槃向来说什么便会做什么,赐婚书来得准时,退婚书也一样准时。 这桩婚事从一段佳话变成了街头巷尾的笑柄,因为一个侍妾,东宫和沈府的关系已经再难修复了。 如果硬要怪阿弗把这桩婚事给搅黄了,好像也说得过去。 沈娴,包括沈将军夫妇,都恨她恨得撕肉饮血。 而阿弗这边对外面的恨意一无所知,只是一天天地琢磨着脱身的办法。 她想着,赵槃跟沈娴退婚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赵槃还会再找一个贵女,换了别人也未必能比沈娴好哪去。 而且赵槃跟沈娴退婚,应该也不是为了她。 她虽身处深宅大院,但外面的风声雨声她还是能听到一些的。沈将军与淮南王勾结,拥兵自重,更与宫里的皇后娘娘环环相护,形成一张巨大的权贵网。 赵槃忌惮良久,早欲挫其锐气。这次,只不过是借着她的事寻个借口罢了。 只可怜了沈婵,白白地就这么嫁出去了。 阿弗没事就坐在后园的小秋千上吹着秋风,看书看得眼睛酸痛之时,也会拿小铲子给花草松松土。 不经意间,她发现后院是靠着墙角的,墙角边上的泥土是栽培花草之用,本是松软的,也没有铺什么砖石。 她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如果能挖个洞钻出去,是不是就神不知鬼不觉了? 可惜东宫太大,围墙太高,她也不知道这堵墙外面有什么。 她叫来了银筝,让银筝陪她逛逛整个东宫。 银筝道,“姑娘,没殿下的命令,您是不能出芳苑的。” 阿弗有点气,“我又不是小偷,转转东宫都不行吗?” 银筝沉声道,“您还是去问殿下的意思吧……” 阿弗一阵憋闷,只得主动去书房找了那人。 赵槃又在写着什么,闻得她的话,淡淡问,“理由呢?” 阿弗温声道,“殿下,我既然是侧妃了,还没见到东宫的景色,很让人笑话。” 赵槃头也没抬,冷静地说,“东宫没什么景色,院子一层套着一层。很单调,很乏味,你的在最中央。” 阿弗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可能挖几百条地道也走不通。 于是阿弗很知趣地打消了挖地道这个念头。 …… 下午的时候,芳苑来了个女医者,说是太子请来给她看脸上的伤疤的。 看疤的事前几日赵槃倒是提过,当时她也没在意,没想到他真给请来了。 女医者名叫楚翎,十五岁起就自立门户行医了。她善治妇人之症,尤擅帮女子养颜养肤,据说千金都难买楚大夫行医一次。 阿弗略略有点错愕,赵槃居然这方面的人也有。不过想来倒也是,他是太子,天下都是他囊中之物,想找个医者不就是勾勾手指的事。 楚翎是个好相处的人,一边跟阿弗说着话一边帮她敷着治伤疤的秘膏,两人也算是相谈甚欢。 阿弗闻着鼻尖幽香的味道,问,“楚大夫,我怎么感觉闻到了麝香的味道?” 楚翎哈哈一笑,“姑娘鼻子真灵。不过,那不是麝香。” 阿弗又问,“我听说麝香闻多了,会让女子怀不了孕,是真的吗?” 楚翎道,“姑娘,那也是因人而异,分症状的,难以一概而论。您放心,这药膏绝不会有损您的怀子嗣的,相反,还大有裨益。” 阿弗闻言浮上一丝苦恼。 她本来想让楚大夫帮她弄点避子汤来,可转念一想,楚翎是赵槃找来的人,她这么做极有可能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 赵槃要想困着她,她简直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这、这……还有天理吗? 好在阿弗是个体寒不易有孕的,提心吊胆地过了两个月,月事仍是稳稳地来,并没真怀上孩子。 她稍稍松了口气,但又觉得这种情形维持不了多久。 / 一连两月都在这种平淡如水的日子里度过,直到腊月过去了,岁末吉祥喜庆的氛围氤氲了整个京城。 今年过年格外晚些,除夕直到杏月十九才姗姗到来。 东宫永远都是肃穆庄严的,阿弗站在围墙里面,摸着厚厚的砖石,虽然外界灯笼高挂喧喧闹闹,她却一点年味都感受不到。 自从上次从晋王府回来,她都被闷在东宫里两个月了。 两个月,整整两个月,阿弗觉得自己没发霉都是个奇迹。 想她十几岁的时候,虽然家境贫寒,每逢过年还要跟隔壁的王二嫂子借钱,买一串红花花的钻天火来放,就为了捂着耳朵听个响儿。 而现在,锦衣玉食,她却很久没发自肺腑地笑过了。 如果可以,她很想回到当年自己的那个茅屋里去看看。虽然过了这多时候,风吹雨打,没准早就塌了毁了,但好像只有在那里,她才有真正的归宿感。 酝酿了许久,她终于忍不住问赵槃,“殿下,您把我吃得白白胖胖的,是打算过年把我当小猪崽给宰了吗?” 赵槃瞥着她眼里亮晶晶的小涡,“你有这种要求的话,可以考虑。” 阿弗真是无奈又无话可说。 但她也不能总惹他缠着他,万一他恼了,真把她当小猪崽给宰了怎么办? 就算一时不能逃走,阿弗也真想去逛逛庙会、到人多的地方去人挤人。 然而赵槃却不是,他是太子不食人间烟火,别说人挤人,太子到的地方估计都要先清场。 阿弗现在有了他的“侧妃”的身份,也算半个皇室成员,由不得胡来。 她忽然觉得,这个年将会是个极其黯淡无聊的年了。 而且如果她逃不出去,以后还会虚度许多个这样的年。 / 光阴过了两个月,沈婵虽然名义上当上了晋王妃,明里暗里跟宋机斗气这种事却从没停过。 他们本来大婚后就要回姑苏老家,但沈婵惦记着阿弗,死活不跟宋机走,宋机没办法,只好把行程推迟到了年后。 沈婵本是个爱热闹的人,临近除夕,她四处采买了不少年货,又命仆人每人都穿着带红的衣衫,洒扫庭院,挂红灯笼,以除晦迎新。 宋机对着妻室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也只好由她折腾着。……天知道成婚这两个月以来,他们只圆过两次房,一次是沈婵醉酒,另一次还是沈婵醉酒。 虽然两个月来沈婵知道宋机其实没毛病,但她打骨子里还是抗拒这桩婚事。宋机只好安慰自己好事多磨,耐心叫她转了性子就好了。 二十三小年那一天,宋机那一向冷漠潇洒的晋王妃居然主动找上了他。 沈婵难得淑女了一下,支支吾吾地说,“……今年过年,咱们能不能跟阿弗一起过?” 宋机玩味,“你找我就这事?” 沈婵恼道,“我没有在跟你商量。” 宋机手一摊,“太子看她很严,小王也没办法。” 沈婵哼了一声,拂袖就要走。想了一下,又回来了。 她语气缓和了些,“办成这件事,条件随你开。” 宋机:“真的?” …… 于是宋机找到了赵槃,主动提起了一起过年的事,美其名曰为他去姑苏饯行。 两人私交甚深,赵槃因着这个借口,便答应了。 宋机委婉提起,“也带着您那位小侍妾吧,大除夕夜的,冷了她一个人总不好。” 赵槃一眼看穿,“你是不是受人指使了?” 宋机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殿下,成不成?” 赵槃沉沉道,“你这次欠我个人情。” 宋机闻他这么说便是答应的意思,刚要寒暄两句,却听赵槃又说,“她缠着要去看庙会,所以,时间有点赶。” 这当然不是什么大事,本来除夕夜就是要守岁的,多晚也无妨,宋机就怕办不成这件事在沈婵面前丢脸。 于是两个男人说定。赵槃回了东宫,却没把这消息第一时间告诉阿弗。 她实在是太不安分了,这两个月来明里暗里又跑了好几次,就应该晾着她冷着她,叫她听话些。 那一日下了大雪,赵槃披着玄色斗篷踩着积雪而来,却闻满目白茫茫之中,立着一点娇俏艳丽的红。 是阿弗。 她穿着一身茜红的斗篷,正长在芳苑门口东张西望着。长长的眉睫上落了好几片雪花,她的神色茫然又逡巡,像一只停留在枝丫的小麻雀,好似在寻找着什么。 猛然,她的目光停了下来。——她要找的人找到了。 簌簌雪片飘在赵槃肩头,他墨色的眉眼间也沾了些霜,呼吸也慢了些。 “殿下,”她朝他挥舞着栗梅花的丝巾,朝他漫步走过来,“您回来啦?” 33 守岁(一) ◎他带她狂吃◎ 阿弗的肤色本就寡淡, 此刻身着艳色的斗篷,如霜胜雪,有种清丽又灿烂的美感。 赵槃握握她的双手, 凉透了。 他替她拭去眉心的一点雪花, 有点不太高兴地问, “冰天雪地的, 你在这里做什么?” 阿弗垂帘看了看怀中的一束枯梅,语气里带着点遗憾,“本以为初雪之日, 芳苑的后园会有许多梅花开的,没想到转了半天,只得了这么一束。” 赵槃沉沉道,“节气还没到呢。京畿的梅, 都要二月末才得盛放。” 说罢揽上阿弗的腰便要把她带回房去。 阿弗踉跄了一下, 撑着原地不动, “殿下, 我等会儿再回去行吗?银筝和我还要堆雪人呢。” 赵槃轻声问,“堆雪人?” 阿弗解释道, “我本来想在芳苑门口,一边堆雪人一边等着殿下回来,没想到您回来得早些了。” “等我?” 赵槃揣摩着这句话,也不知道她说的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他微微抬头望了望天空,天空灰蒙蒙的,却又被东宫四四方方的院子圈住,深奥而永远看不清边际。 她真的是会在这里等他吗?还是再一次的巧言令色……? 阿弗怪罪着说, “殿下, 我堆雪人又没有离开院子, 您管不着。” 赵槃捏着她被冻得白里透红的脸蛋,蹙眉道,“你能不能听话?” 阿弗绷着唇线,坚决不肯退让。 关在这乏味无聊的小院子里这么久,好不容易下了雪,玩心早已站了上风。 赵槃抚着她后脑挂着小冰碴儿的发,附在她耳边,声音清冷又带着点诱惑的意味,“你要是不乱来,明日带你去城隍庙的庙会。” 阿弗一恍惚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城隍庙? 再一看男子已然松开了她,独自进了屋。 她一时把堆雪人的事情抛在脑后,追进去问道,“您没有诓我吧?” 赵槃正褪下身上的披风,淡淡瞥了她一眼,“没有诓你。” 阿弗眼里顿时燃起一束温暖的光,室内暖风扑面,她冻僵的四肢也缓缓感受到了血流。 她悦然道,“这可是您说的,您不要食言。” 赵槃轻嗤了一声,伸手帮她退下那沾着雪水的衣衫,猛然见她雪白的皓腕一处红,乃是带了枚红线玉石。 那枚玉石还是他在扬州时给她的,没想到她真的带上了。 赵槃动作一凝,缓缓抬起她的手腕,“你怎么带着这个?” 阿弗捂住,“殿下,这块玉石您不是已经给我了吗?” 赵槃微微浅笑了下,是给她了,她紧张什么,他又没说要收回去。 他随口骗她说,“这是名分的象征,侧妃是不能带的。” 阿弗讶然张了张嘴,“真的假的……我妆奁里没有珊瑚色的首饰,所以才拿它来配衣裳的……”她褪下来,“既然如此,那,还是还您吧。” 赵槃没接,含糊不明地道了句,“那你当太子妃不就行了?” 这句话他在心上酝酿有些时候了,没想到今日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说出来了。 他想着,侧妃虽然有名分,但他还是不能一直让阿弗做侧妃。 因为他想到了百年之后,垂垂老矣之时,他只能跟正室之妃合葬在一起,慢慢地从枯骨化作尘埃。他无法相信那个人不是阿弗。 所以,就算要费很大的力气,他也一定要把太子妃的头衔,给她。 “太子妃……?”阿弗眼珠一转不转,涌起一汪水。 他还以为她要答应了,却见她诚惶诚恐地跪下地上,表明立场,“殿下,您莫要试探妾身了,妾身万不敢存那样僭越的心思的。” 赵槃手边的动作仿佛一时间被霜雪冻住了。 他很艰难地开口,“如果,我没试探你呢。” 阿弗一愣,一时没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赵槃叹了口气,把她从地上抱起来。 ——自己可能还是操之过急了些。他应该,慢慢告诉她的。 阿弗唇角轻颤,方才赵槃的话着实叫她受惊不小。 前世不就是因为她死活缠着他,挡了卫长公主的路,才被一条白绫赐死的吗? 此刻她要是再被他发现存了什么僭越的心思,说不定会死得更惨。 之前那些冷嘲热讽她的人说过,女子高嫁,并不是什么幸事。 她当时不信,等信了的时候,已经晚了。 只是她不明白,这段时间以来,她一直在表明心迹,不愿挡路,甚至不惜逃跑来摆脱这一切,赵槃应该都知道,为什么还要这样试探自己呢? 赵槃擦擦她的眼泪,无奈地哄着,“好了,别哭了。这事以后再说。” 阿弗黠然的目光拘谨又害怕,却坚定地说,“殿下,您放心,不管谁当太子妃,阿弗都不会争宠、吃醋、或者不尊敬太子妃。只要您一句话,阿弗都能立刻消失在您和她面前,绝不纠缠……” 赵槃望着她澄澈的眸子,没有丝毫装模作样的情绪。 猛然,他怅然若失,感觉心像是被剜去一块似的。 她……就这么不愿嫁他? 她那日跟他信誓旦旦说的神仙侣,终究是骗他的。 阿弗低着头坐在他怀里,忐忑不安地等着他的答复。 赵槃敛去眼底情绪,缓缓道了句,“你也不用担心。我不会娶别人。” / 那个上午过后,赵槃依旧对她很温柔,整日陪着她,脾气好得过分。 阿弗私下里琢磨,应该是那日她的一番话让他消除了疑心,他知道她这个妾室不会对未来的太子妃有任何阻碍,所以他才愿意暂时宠着她些。 然而替身这种存在本来就像夏天的扇子,秋天一来,便会被人毫不留情地丢在角落。 她隐隐有种预感,卫长公主,可能快要回来了。 …… 除夕日那天,赵槃如约带她来了城隍庙的庙会。 临行前,赵槃不知从哪找了根红绳,扎在阿弗的发髻上。阿弗照了照镜子,觉得又土又丑,苦恼地问,“殿下,我能不能不带这个?” 他含笑道:“戴着吧。这样的话,把你弄丢了也容易找。” 阿弗驳道,“可是真的很丑啊……” 赵槃轻柔地抚着她的三千青丝,款款地说,“不会的。阿弗是天下最好看的。” 阿弗腹诽说你自己怎么不戴一根,蓦然看见他瘦峻的手腕上真的也带了一根纯色的红绳。 她忽然想起来,这一带的民间风俗里有,带红绳的男女能相守一辈子的传说。 他不会真的想跟她过一辈子吧? …… 城隍庙的庙会在除夕之日是不停的,许多公子小姐都来此沾沾喜气,踏雪过年。 不过,虽叫城隍庙庙会,娲皇娘娘在除夕日是不在神位的,庙宇在过年这几天也是不开的。人们熙熙攘攘游览的,不过是城隍庙周边的繁华街镇。 潇洒公子,大家千金,温润书生,小家碧玉……在人海里皆是双成对。 换上常服的赵槃和阿弗走在其中,融于氛围,也宛如一对璧人似的。 阿弗只花了二十文钱,便尝遍了阿婆茶、环饼、蟹肉馒头、云英面……等不下十样小吃,来京城这么久,这些都是她没吃过的。 光吃还不够,阿弗每一种都打包双份。她几乎在每个摊位前都要停下来尝鲜,一个时辰过去了,连庙会的十中之一都没逛完。 赵槃倒是破天荒地有耐心,磋磨了这么久也没催她。不过他身为太子,自是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从小到大吃的都是“玉食”,让他同尝地摊上这种粗糙的小吃,却是真有点为难了。 阿弗掰开一块香喷喷的熟肉饼放在他嘴边,“殿下,您不尝一口吗?真的很好吃。” 赵槃被她逼得没法咬了一口,勉强咽了下去。 熟肉饼边缘烤糊了,又由于排队的人太多的缘故,里面的肉还夹着生。 赵槃不是很耐受,他脸色沾了些青白,质问,“你管这叫好吃?” 阿弗嘿嘿笑了一声。 赵槃皱眉道:“你也别吃了。这都没有熟。” 阿弗躲开他的手,“殿下,您又不会做饭,怎么知道没有熟?” 两人正掰扯着,这时正好头顶茶楼房檐上的积雪倾斜下来,沙沙沙地落了一地。 人群中一阵抱怨。 阿弗下意识就要抛开,赵槃拉了她过来,堵在墙角,继续刚才的话头,“我会不会做饭,你应该最知道。” 他记得他被她救那会儿,她总喂他吃些连泥沙都没洗干净的饭菜。他实在看不下去,拖着伤日日亲自下厨,反过来给她做饭,至少持续了将近一个月的时光。 他原来确实是没沾过厨灶的,但经过那一个月之后,他被迫学会了。 阿弗吐吐舌,“殿下做饭还没那熟肉饼好吃呢。” 赵槃扬了扬眉。他颇有些兴致,轻轻按着她的肩头,把她按在墙角。她躲一寸,他便逼一寸。 阿弗手指戳着他,羞涩难掩,“殿下……这里是庙会。” 他淡淡应了声,得寸进尺,“所以我又不能把你怎么样,你躲什么?” 阿弗发觉跟他讲不清道理,脚下一乱想要逃开,却不料被曳地的斗篷绊倒,直接摔在了他的怀里。 瞬时,他身上的暖和幽香隔着衣襟涌了上来。 “殿下……”阿弗这次真的红了脸,抬头巴巴地望着他,窘迫又狼狈。 赵槃一手摸了摸她的脸,漫不经心地说,“阿弗,你这样,真像故意的。” 阿弗恨自己这时候平地摔,眼下也解释不清楚,只得手忙脚乱地推开他,“您、您快放开我吧——” 两人已经引来了不少的目光,目光中都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 有位小姐抖着自己湿漉漉的衣襟,指着自己的夫郎教训道,“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那么大一片雪掉下来你就知道自己跑啊,你是不是找我跟你急呢!……” 阿弗晓得再多留下去只会招惹更多的围观,紧忙拉着赵槃的手,遁入人群之中。 赵槃本生得一副桃花面,面无神色而蜂蝶自来,不少年轻女郎都朝阿弗投来羡慕嫉妒的眼神。 赵槃冷不丁地问她,“你不觉得我陪你出来逛庙会牺牲有点大吗?” 阿弗一口气走了很多路程,累得蹲下身子喘气,“殿下自己长成了这样,赖得了谁。您要是觉得累,要不就自己先回去吧,我自己逛就行。” 赵槃把她拎起来,“先回去?你又跟我玩伎俩是不是?” 阿弗干笑了一声,“其实,我也希望殿下留下来陪我逛。” 赵槃温柔地说,“其实你要自己逛的话,我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阿弗不信,“真的吗?” 赵槃点点头。 他随便指了指街上了几个人。卖糖葫芦的,吹糖人的,带孩子的母亲,还有刚才卖熟肉饼的大叔……这么多看起来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人,都是东宫安在市井的眼线。 阿弗只觉一阵汗毛倒竖,后怕不已。 在庙会上跑路的念头她不是没动过,只因赵槃就在身边,她没找到合适的机会罢了。 她竭力压抑内心的波澜,委屈地说道,“您监视我。” 赵槃摇头道,“不是监视你的。是监视混在庙会里的前朝余孽细作的。”顿一顿,又摩挲着她的脸颊,缓缓道,“……当然。叫他们顺便找个人,也不是什么难事。” 阿弗咽了咽喉咙,无比庆幸自己没有轻举妄动。 她格格颤道,“殿下,您还有王法吗?” 赵槃笑了一声。 他指腹揉着她的耳垂,声线迷惑,“对于你,不犯王法。” 阿弗失望地叹气。 两人行至城隍庙附近,身旁的人群已然少了许多。 城隍庙很是气势磅礴,只可惜杏月里闭门谢客,才显得周围冷冷清清。 庙宇旁边,生着一棵巨大的榕树,榕树上,挂着许多红条和牌子,上面密密麻麻地刻满了伉俪之间百年好合的字语。 阿弗问,“您给我戴的红线,是在这里求的吗?” 赵槃临风而立,风夹着雪色。他回过头来答复她,“不是。是在五台山。” 五台山的皇家祭祀之山,他时常能去。 那日他完了祭祀之礼,想起来她,便找主持求了红绳,预备着守岁的时候给她戴上。 当然他也不甚信这种东西,只不过因为对象是她,就想试试。 阿弗见他心情应该还算不错,便道,“殿下,等城隍庙开了,您能不能陪我再来一趟?我年少时候在家乡的城隍庙许过一个心愿,一直都没能还愿。” 赵槃问她,“什么心愿?” 阿弗淡淡一笑,“既然是心愿,说出来就不灵了。” 赵槃英俊的脸上没有太多的神色,“城隍庙要等到上元节才会迎客。” 阿弗缱绻地搂着他的腰,“上元节就上元节。到时候您还陪着我来,可以吗?” 她每次这般跟他说话他都没法拒绝,上元节再来一次,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他对着她笑,半晌,终是宠溺地答应了她。 34 守岁(二) ◎过年之后你去读书吧◎ 也不知道是吃了太多的缘故还是怎样, 阿弗一上马车就昏昏欲睡。 准确地说,她一想到回东宫,就困恹恹地提不起精神。 阿弗支着脑袋, 靠在车篷上眯着。马车颠簸, 她脑袋慢慢滑落, 醒来的时候, 竟伏在了赵槃的膝上。 ——身上还盖着一袭男子的烟色细锦披风。 赵槃刮了下她的眉骨,尾音微挑,“醒了?” “殿下……?”她哑着嗓子叫一句, 半晌不动浑身有些僵硬,“到了吗?” “到了。”赵槃帮她理了理发髻和斗篷,“下车吧。” 阿弗咬着下唇多少有点难为情。她明明是支着手肘的,怎么就伏在他膝上了? 这是不合规矩的, 也不知他生没生气。 陈溟掀开车帘放下了轿凳, 阿弗弯着腰从马车里钻了出来。 夜风吹拂, 她感觉稍微清醒些了。 然而—— 眼前的院落似乎不是东宫。小院落精致古朴, 门前种了许多松树,雪花和松针混在一起落了一地。 阿弗困惑地看向赵槃, “殿下,您是……送我到另一处别院吗?” 后面的陈溟嗤了一声,解释道:“姑娘,这是咱们晋世子的和风别院。” 晋世子……? 赵槃刚从马车上下来,见她无措的样子,不禁泠然一笑。 他抬手掖了掖阿弗鬓间垂下来的青丝,口吻似是开玩笑, “阿弗, 再给你买一处院子, 挺贵的。” 阿弗懊恼地望了望天上的月亮。 那么一瞬间,她还以为他又把她送到别院去,给未来太子妃腾地呢。 赵槃打量她,“怎么,不愿意么?可以立刻送你回去。” 阿弗娇嗔,“殿下,我可能不愿意吗?我是惊喜过头了。” 来晋世子的别院,就意味着她能见到沈婵。 她竟能和沈婵一起过年吗?这太过奢望,她以前都没敢想,居然成真了。 赵槃凉凉地问,“那你感谢我吗?” 阿弗点点头。 赵槃蹙眉,“口头上?” 阿弗觉得他不会绕过自己,左顾右盼见周围没人,飞快地张开双臂轻浅地抱了他一下。 赵槃气息一沉。 他反扣住了她纤瘦的腰,不轻不重地吻了下她的额头。 朦胧的月色和雪花都落在他们的肩上。 …… 阁楼上的宋机正一脸春风地望着楼下依偎的两人,沈婵走了过来,长叹道,“造孽啊。” 宋机脸色沉下来,“臭丫头,你能不能别煞风景。” 沈婵耸耸肩,“他们又不是两情相悦,你觉得很美好吗?” 阿弗受的那些苦她是最知道的,强颜欢笑,那都是不得已而为之。 宋机折扇拍在手上,反问,“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沈婵眉间一挑,叉着腰怼道,“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宋机嘿呦一声,“世子妃,你是不是忘了答应过小王什么话了?” 那日她巴巴地来求他,好说歹说,两人约定一个月之内,她对他必须样样事都言听计从,宋机才帮沈婵约太子一起过年。两人当时还立了字据。 宋机调侃道,“怎么,这么快就忘了?” 沈婵一时语塞,“正常说话……应该不算在内吧?” 宋机缓缓走过去,拿折扇挑起爱妻的下巴尖。 他斜着眼,“我可提醒你,一会儿,不要乱说话。要不然,小王也不救你。” 沈婵吐吐舌头。 守岁饭是宋机和沈婵亲自下厨的。倒不是缺那点下人,只是守岁的饭自家的人亲手做、热热闹闹地一起吃才有人情味。 宋机主勺,沈婵在旁边也没闲着,两人互相指责对方厨艺差,做个饭仍然唇枪舌战地据理力争着。 宋机利用身高优势把沈婵给钉在墙上,威胁道,“臭丫头,你要再敢捣乱我就直接把你炖了信不信?” 沈婵拧着他的手背,“你给我放开!男女授受不亲,小心我去衙门告你——” 宋机眯着眼睛狭长的眼睛,“男女授受不亲?小王是八抬大轿把你娶进门的,想怎么‘亲’都行……” 阿弗听着小厨房传来的阵阵吵闹,脸上红得快滴出血来。 她有点坐不住,“殿下,要不我也去帮忙吧?” 赵槃这厢漫不经心地摆着棋盘,拉住她的手臂,“坐下。” 阿弗苦着脸,“可是,晋世子好像在欺负人。” 赵槃声音很稳,“闺中情致,你懂么。” “情致?”阿弗弱弱争辩,“您管这叫情致啊。”她略略不服,小声腹诽着,“……还好您没这样的情致……” 他执起一枚黑子,闻言指尖凝滞了下,“嗯?” 阿弗立即住口。 赵槃清明的眼底注视着她,柔柔慢慢地道,“怎么,那你也想试试?” 阿弗下意识挺直脊背。 阿弗急忙岔开话题,主动坐下来陪他下棋。 这都是风雅人才会的技艺,她从小就为生计奔波,棋技自然是不忍卒睹的。 连着被杀了三局,她颓丧地扔下棋子。 她道,“殿下,您肯定舞弊了。” 赵槃目色沉沉,“对付你这种,应该还不用舞弊。” 阿弗沮丧,“那我是真的什么都不会。” 赵槃收了棋子,一边瞧着她,“那你想学吗?” 阿弗抬起头,思忖片刻,重重地点点头。 她觉得女子也要读书,无论贫穷还是富贵。要不然,她跟赵槃斗总是落在下风。 如果有人教她,琴棋书画,还是别的什么风雅技艺,她用心学,一定能学得会,还会学得很好。 她又想到了一个主意,“殿下,要不您也让我出门去读私塾?正好我不会天天在您面前惹您烦,我会用心学的。” 赵槃垂着眼帘望着她,“嗯。学会了,然后找机会消失?” 阿弗平淡地嗯了一声,随即才反应过来,吓得一惊,“不是……当然不是……” 她是真的想读书好嘛。 赵槃漫不经心,“阿弗,想跑可以,但最好别直接说出来。”他慢条斯理地对她说,“……因为这样,难度会变高的。” 他是打算叫她去辅国公那里启蒙的,见她这个样子,觉得还是应该晚些再跟她说。 …… 守岁饭上,阿弗弱弱地提议“男一桌女一桌”,原因是男人们酒席上说的女人也听不懂,女人酒席上说的话男人也听不懂,分桌而食,更见好处。 ——其实她和沈婵有些私话要说,赵槃在就说不成了。 赵槃温柔地掐着阿弗的脖颈,“你再说一遍?” 阿弗本来是受沈婵指使这么说的,见赵槃冷冷的气息一洒下来,顿时不敢吱声了。 沈婵也被杀鸡儆猴了,上次她差点被锦衣卫带走的事还记忆犹新,眼下安安静静地吃饭,也不敢再作妖了。 宋机滔滔不绝地说着姑苏的美景和小吃,沈婵一边有一搭无一搭地怼着他,吃了一个多时辰,菜没吃多少,酒倒是喝了一箩筐。 两个人斗嘴斗得越来越厉害,见周围摆了棋盘,便直直杀到了过去,连杀十局,谁输了就要灌一杯酒。杀到最后,宋机被惹恼了,直接把女子扛回了房,随后两人就再没出来过。 赵槃有一搭无一搭地瞧着,才不会理会这胡闹的二人。 他大部分时间都专注在阿弗身上。 阿弗亦浅浅地饮了几杯酒,腮红如桃,眼皮便有些沉重。 她本来是不胜酒力的,今日心情又欢脱些,便愈发得爱醉。 赵槃握住她的手,“别喝了。” 阿弗下巴搁在他肩上,仰着面颊盯着他,浅色的唇吐出一个小酒泡。 她说,“殿下,我没醉。”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着,“……本来,我还想跟沈婵说说话呢。但是晋世子真讨厌,一直缠着她。” 她平时话不多也不少,但多半都是些奉承虚伪之语。醉酒之后,倒多了几分随心所欲。 赵槃抿抿唇。 他诱哄着问她,“那阿弗想跟她说什么话?你告诉我,我叫晋世子走开。” “我想叫她帮我找……”她眯着眼睛说了一半,秀眉忽然一蹙,“不对,跟你说不得。” 赵槃浅笑一声,俯身将她抱起来。 此时将近午夜,和风别院阁楼上,可以看见全京城缤纷灿烂的烟花。花火一浪高过一浪,把漆黑的夜空都给燃亮了。 赵槃定定地望着那些绚丽的色彩,眼神随之泛起微微的潋滟。 这是他和她的新的一年。 他想要一个好的开始。 赵槃思忖片刻,附在她耳边,“过了年,如果你想出去读书,就去吧。” 阿弗靠在他怀里昏昏沉沉的,仿佛没听清这句话,拧着眉头,“诶?” 她像是不信,小声问,“你……真的让我出去?” 赵槃沉沉点点头。 他提了个条件,“每日太阳落山之前,要回来。” 阿弗脸上泛着两朵红晕,“那我希望太阳永远不落山。” “申时。”赵槃纠正了话,“申时一过,如果我没看见你的人,就叫人把你绑回来。” 阿弗醉醺醺地吐着气,委屈道,“你搞错了吧,申时天还没黑呢。”又嘟囔地说着,“你太霸道了,说话从来不跟我商量。” “你留下。”他含糊不清地道,温言细语,“……以后,都跟你商量。” 阿弗半晌才明白过来他话中含义,“等我学会了,还是不想呆在你身边。真的。” 赵槃眉尾轻提,“为什么?” 阿弗抽了抽鼻子,“因为我配不上你。” 阁楼边,雪花的冷和烟花的热切糅在一起,让人分不清是冷是暖。 他静默半晌,才说,“是我配不上你。” 浓酒已上了头,即便漫天鞭炮如雷,她的意识也已经完全沦陷了,只是唇边还挂着点细微的酒渍。 赵槃拿袖子给她擦了擦,她脑袋一歪,他急忙又轻轻托住。 他挺喜欢她朦朦胧胧的样子的,不会冷硬地管他叫“您”,也不会躲躲闪闪地跟他保持距离。 她会跟他随心所欲的说话,就连想跑也会跟他说,就好像回到他们初见那会儿似的。 放了她的念头,在女孩每次伤心落泪之时,他都动过。 可是阿弗是他第一眼见到就喜欢的人,就这么放了,他如何能舍得。 可是他又不确定一辈子的时间能不能焐热她。 赵槃把阿弗抱到软塌上,又把自己的外袍盖在她身上。 她连眼皮也睁不开,嘴里却还断断续续地说着什么。赵槃俯下身想听了听她说些什么,听了半天,却都是些类似梦中呓语的话,没什么实际意思。 赵槃叹了口气,起身去给她拿醒酒汤。 阿弗觉得身子一轻,不自主地伸手抓,却抓了个空。 她皱一皱眉,眼角有那么丝微湿的泪痕,都是无意识的。 她轻轻张阖着双唇,很低很低地呓语,“赵槃。我以前……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你。” …… 太子离开时已经晨光熹微,宋机拖着软塌塌的身体过来送别。 赵槃拍了拍宋机的肩膀,“走了。” 宋机揉揉眼,酒意还十分地浓,“殿下,都怪那个臭婆娘,要不然小王还要跟你对弈两局,都被搅和了……” 赵槃瞥见了宋机脸上的几道挠痕,隐隐笑着提醒他,“你悠着点。以后日子还长着呢。” 宋机一时没反应过来。 35 故人 ◎卫长公主回来了◎ 时间漫似流水, 转眼过了初七。 辅国公张府。 辅国公张老是三朝元老,曾担任过太子的启蒙太傅,又是当世盛名的书法大家。论起京城里的书香世家, 无谁能出张家其右。 他们家的私塾已经开了好几年, 收女不收男, 也是京城里唯一的一家女子私塾。 贵女们应酬多宴会多, 都不怎么爱读书,平日里来这里上学的也就寥寥几位。 没想到那日太子竟临时送来了亲笔信,说是要想送位姑娘来上学, 烦劳辅国公夫妇多多照拂。 信中还说,待融洽关系后,如若有可能,愿辅国公夫妇收她为义女, 记名字于张氏族下。 落款没用太子金印, 而是规整写了“门下赵槃”四字。 太子曾是辅国公张老最得意的学生, 向来冷性自持, 只这么开口相求一次,言辞还如斯地恳切, 叫张老夫妇如何能拒绝。 晨光熹微,辅国公夫人张韩氏正带着丫鬟在门口观望着。 不多时便见马车来,从车上下来一女子,拖着一尾绾色苏绣,行走之处,腰间玉带发出细微脆响。 阿弗轻拎裙摆,膝盖微弯, 双手叠在裙摆之前, 面色从容地行了个京城淑女的福手礼。 “国公夫人, 安好。” 张夫人受完了这一礼,慈祥地说,“不错,不错,是个好孩子。今后,辅国公府就是你的另一个家了,大人和我便是你半个父母,可莫要怕生。” 阿弗脸颊如染春烟,低声说道,“小女听凭夫人安排。” 平心而论,张夫人还挺好奇太子选中的人,会是什么样。 张夫人打量着面前的女孩,见她生了副淡白的鹅蛋脸,从内而外透着股轻灵之气。 若非脸上生了道浅浅的疤,也可说得上是倾国倾城,却终究比不上自家女儿那样明煊艳丽。 多少名门贵女都想嫁与太子,没想到太子却只垂青这样的一位姑娘。 当下张夫人心照不宣,命下人们绝口不得提阿弗的身份,只说是寻常的贵女,一道来张府私塾念书。 阿弗见张夫人和蔼可亲,并没有怎么为难她,心中的紧张之意也减轻了许多。 不过读书这件事是她自己千辛万苦求来的,即便人家对她白眼冷漠,她也不能打退堂鼓。 小厮将她引到了明镜阁,阿弗拜了老师,同窗的还有宰相家和尚书家的两位小姐,一道学诗、写文章、插花、品茶、棋艺、马球、调香等等,还有许多阿弗叫不上名字的小课。 那两位贵女都是被逼着来此上课的,懒洋洋的,对老师讲的东西司空见惯,兴致也不甚高。唯有阿弗认认真真地学课,几日下来,竟把一支毛笔写秃了。 阿弗本来能学更多东西的,只是算计着时辰,不曾日薄西山就往回赶,招来了贵女们异样的目光。 如此进行了挨到了上元节,阿弗想起她和赵槃还有个去城隍庙的约定,便琢磨着借机求求他,看他能不能让自己以后晚些再回去。 上元节是城隍庙迎客的第一天,要想抢到头一炷香,须得早早地去。 阿弗听说城隍庙的香是很灵验的,她想求一求娲皇娘娘,赶紧把她和赵槃的乱糟糟的红线给解开。 所以阿弗前一日特意跟老师告了假,早早地回了东宫。然而不巧的是,有一群大臣正在书房里跟太子议事,周围围着许多披坚执锐的卫兵,好似十分要紧。 阿弗见了这阵仗,便没敢去烦他,自己静静地在卧房里写老师的作业。 直到上了灯火,她打了个哈欠,出门朝书房那边瞧瞧,才发现那群大臣好像走了。 阿弗隐隐感觉他好像很忙,明日的城隍庙没准去不成了。但城隍庙的事他明明是早就答应了她的,应该是一时忙碌给忘了。 阿弗怀着这个念头,便鼓着勇气来到书房。 书房灯火通明着,应该是有人。阿弗刚要敲门,却蓦然听见了空气中唰唰的剑气之响。 鬼使神差地,她悄悄推开了一条门缝儿。 阿弗窥见赵槃侧对着门,正擦拭着一柄寒光粼粼的长剑,剑上有繁密凸起的青铜纹,像是刚从藩国进贡的。 香炉里袅袅的瑞脑香升腾而起,他一人一剑都陷在黯淡的光线中。 阿弗没从见过赵槃执剑,亦没见过他独处时这般冷寂的神色。 凭直觉,他心情应该是不太好。 是因为那群刚走的大臣吗? 阿弗心中惴惴,正想转身离开,偏生这时一阵夜风拂过,吹得书房门发出冗长的一声“嘎——” 阿弗差点惊出了一身冷汗。……她这么偷偷摸摸地看,怎么那么像细作? 她明明什么都没做。 这一点点动静已令赵槃知觉。 “阿弗?”他利索地还剑入鞘,冷冽的面容顿时柔和了些,“你怎么忽然来了,有事吗?” 阿弗咽了咽喉咙,不知怎的,一肚子的腹稿竟说不出口了。 现在逃也晚了,她只得转过身来,低声说,“殿下,我……我就是饿了。” 他责怪着把她拉了进来,“银筝都不知道给你传晚膳吗?” 阿弗立即摆摆手,“不是,是我……是我没叫传的,您别怪银筝……” 阿弗一边说着,目光却落在了冷森森的剑盒上。 赵槃眼神晦暗而迷离,也注意到了她的眼色。 他摸着她的脸,“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阿弗思忖须臾,她确实是有话要跟他说的,但不过是一些去不去城隍庙的小事。他今日明显有大事要处理,这种小事她都不敢说出口。 阿弗故作平淡地摇摇头,“没有,您忙您的吧,我回去继续做功课了。” 说罢转身要走,却被他稳稳地拉住手。 他主动问起,“明日是不是上元节?” 阿弗肩膀一抖,不禁道,“是的。” 赵槃转过她的身子,带着几分抱歉,“之前答应要跟你去城隍庙的,临时遇上了事,可能要失约了。” 阿弗早就猜到了,不过他这次居然还跟她解释,委实令人有点意外。 她也知道他是太子,日理万机,每日的事情比山还多,没有多少自己的时间。 她也不怪他,只是淡淡伏在赵槃身前,温声求道,“那我自己去,成么?” 赵槃望着她眼里的一泓清水,真是差一点就答应。 迟疑半晌,终是理智占了上风。——她之前就用这样委屈可怜的神态骗过他,这次又是如出一辙。 赵槃摇摇头,低沉道,“不可以。” 阿弗眼里那泓清水顿时黯淡下来。 他又补充道,“等我一日好么,过了明日,我就陪你去。” 阿弗有些沉闷,过了上元节,她就烧不到第一炷香了。 不过她还是点点头,“殿下失约了,是不是得给我点补偿?” 赵槃微有凝滞,捏捏她的脸蛋,“你又要什么补偿?” 阿弗壮着胆子说,“我想求殿下延长我归家的时间。”怕他给驳回去,又说,“别人家的贵女都是酉时才下学。我日日都提前走,跟别人比太异类了。而且,叫老师指导功课的时间也没有。” 阿弗一口气把理由都说完了,就等着他的决断。虽然她觉得上元节失约本来就是赵槃理亏,再加上这么好几条理由,应该够打动人了,但……他硬要拒绝也没有办法。 赵槃静默半晌,出乎意料地没有为难她。他没拒绝,但也没答应,应该就是默许的意思。 不过他说了另外一个条件,“只能在私塾,别的地方不能去。不然,让我发现的话,以后私塾也免了。” 阿弗亮色道,“谢谢殿下。”小嘴又故意夸他,“我发现您现在特别英俊!” 赵槃无奈地叹了口气,拍拍她的脊背。 阿弗每次找他都抱着目的,目的达成就欢脱得像小马驹,目的不达成就置好几天的气。 次数多了,他也就懒得拒绝她了。 只要不乱来,她是他唯一愿意宠着的人。 送走了阿弗,赵槃瞥了眼剑盒。 陈溟走进来,拱手道,“殿下,人已从雷佬手里救出来了,受了很重的伤,人还在医馆……” 赵槃冷声打断,“是她吗?” 陈溟道,“属下已请了卫姜公子过去认人,应确是其人。” 赵槃来到那间医馆。 锦衣卫的指挥使卫存守在门口,见赵槃来了,领着手下跪地行礼。 赵槃挥挥手叫他们起来,叫他们把救人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说个遍。 原是在新年的第一天,锦衣卫清剿了前朝余孽雷佬的势力,却意外找到了个姑娘。 那姑娘浑身脏兮兮的,被那些人折磨得不轻,但卫存第一眼就认出她不同寻常,竟然长得像极了阿弗。 这件事任谁见了都要心神震荡……卫国灭了这么多年,难道卫长公主真的没死? 卫存不敢耽搁,第一时间就禀告了太子,又叫来了卫姜公子速速前来认人。 没错的。所有证据都指明那女子不是旁人,就是失落依旧的长公主。 卫存把事情的全过程事无巨细地说了一遍,又道,“殿下请放心,人应当只是受了皮肉之伤,没甚大事。” 赵槃冷色着听了甚久,缓步走进了医馆。 他没进去,隔着医馆的窗看了一眼。 透着月光,榻上躺着一个女子。那女子安安静静显得孱弱无比,倾国倾城,脸蛋除了没有伤疤外跟阿弗几乎是一模一样。 最重要的是,那女子即便睡着,也是有股矜贵之气在身的,即便面无血色,那股贵气依旧融入骨髓。 不像阿弗,晚上睡觉的时候喜欢左右乱动,常常在他怀里瞎折腾。 陈溟过来问他,“殿下,是否叫卫姜过来滴血验亲?” 赵槃面无表情地摇摇头。 他只看了一眼,便知那女子是卫长公主,不会有错,是那个曾经跟他订过婚约的矜贵公主。 陈溟补充道,“殿下,属下也觉得这女子确是公主。她手腕上,串着一串红线玉石,跟您送给阿弗姑娘的那个是一对的。” 赵槃神色淡淡的,仿佛没有什么太多的触动。 他说,“叫卫存他们撤了吧。” 陈溟讶然,“撤了……?” 赵槃低沉道,“如果查明真是卫国遗孤,叫卫姜把人领走。哥哥找了妹妹许多年,是该有个结果了。” 他派出去的锦衣卫本来就是去找阿弗的父母的,没想到却误打误撞地救回来了真的卫长公主。 为了当年那桩荒唐的婚约,他忍着失了阿弗的约来这里看人,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然现在那桩旧婚早就毁了,他是没必要对每个受伤的女子都滥情的——即便那个人长得像阿弗。 36 前世 ◎他把姑娘哄回京城去◎ 赵槃刚要转身离开, 榻上虚弱的人却已醒了。 女子迷茫地望向周围,嗓音低哑,“……赵槃, 是你吗?” 这声呼唤虽然很轻, 但屋外人都听见了。 赵槃沉吟片刻, 终是推门而入。 她的名字叫阿芙, 是正经八百的卫长公主。她此番受了不少的伤,瘦削的手臂上全是青紫的斑痕,以及密密麻麻的被掐过的痕迹。 落到那群前朝叛军手里, 能侥幸活着便是不错,清白什么的早已不在了。 她挣扎着起身,落泪道,“多年不见, 你又救了我一次。” 赵槃道, “是。多年不见。” 阿芙一动容, 伸出手来想拉一拉赵槃, 却被他无声拒绝了。 她叹了口气,“你早就知道我还活着了, 是不是?你为什么不来寻我?” 赵槃淡淡道,“我没有义务。” 她猛然被噎了。 她本想说一说她是如何历尽千辛万苦流浪到京城的,又是如何为了寻他而落到前朝余孽手里的,可是他却不想听。 “那些匪徒知道我是你的人,所以才把我抓去。我被他们折磨的时候,心里想着的人只有你。” 阿芙眼中盈满泪,他和她是有过一段旧情的, 他这次又救了她, 她不信他心里一点都不在乎, “你不能对我如此无情。” 赵槃就站在窗前,负手而立,神色却冷漠如月光一般。 他瞥了她一眼,“你当年就骗了我一次,现在想骗一辈子了,是吗?” 阿芙一颗心彻底凉了。 骗婚?她没有。 她和她那个双胞胎姐姐,明明长得一模一样,性情也差不多,连名字都是谐音。……他爱谁不是爱呢? 若说唯一的差别,可能就是嫡庶的身份。明明的双生子,姐姐从小被卫国皇后抱去抚养,变成了嫡出;而她呢,养在她们的母亲——一个洗脚婢的身边,永远摆脱不了庶出的身份。 可是她们明明是一样的人啊! 阿芙记得,卫后只抚养她那个双胞姐姐到七岁,随后卫后就以叛国罪被判了斩首了,她那双胞姐姐也就此下落不明了。 也是因为皇后一党倒了,她才有机会取代阿弗,取得“卫长公主”这个头衔。 “你找到她了?”阿芙心上蒙了一层灰尘,缄默了片刻,“她现在在哪?我想见见她。” 赵槃低声拒绝,“你不必见她。她七岁之前的记忆都没有了,自然也不记得你。” 阿芙咬着唇。听赵槃这样说,仿佛自己就是个局外人一样。 多年未见,她那个双胞姐姐,一定是比她捷足先登了。 阿芙抽了抽鼻子,一时间心里被失落和淡淡的嫉妒填满。 她几乎恳求着男子,“所有人都说,你喜欢她是因为她有几分我的影子。现在我回来了,你让她走,好不好?我们把当年那个婚约进行下去,我们会过得很好。” 赵槃讽笑,“你不觉得你的要求太过分了吗?” 阿芙低下头,肩膀缓缓抽动着,“你是我这辈子的恩人,我认定你了,不能离开你。” “我凭什么要你?” “那你凭什么留下她?” 阿芙心中难以接受,她们是一个娘胎生的,要卑贱也该一起卑贱,要高贵也该一起高贵,凭什么他要她就不要她? “反正你对我有恩,我们之前又有婚约,我认定你了。” 赵槃没什么表情,眼底却闪过一丝厌恶的气息。 “她也对我有恩。”他平平静静地说,“我也认定她了。” 阿芙抬起眼,怔怔看着赵槃。 他爱起一个人来足够偏执,可若是他不爱呢,亦足够无情。 赵槃撂下这句话,便转身离开了。 他的耐心已然耗尽了。 他说面前的这个女人骗婚,是没错的。 他小时候去卫国王宫,看见了卫后的长公主,小公主聪明伶俐,眼神纯净得跟一朵车矢菊似的,他只惊鸿似地瞥了一眼,便深深地烙印在心上了。 所以长大以后,他才去卫国求娶长公主。 卫国应了这桩婚,他如愿与长公主朝夕相处。然而,他却渐渐这长公主不大对——好像不是他幼时看见的那个人。 可她又有相同的容貌、差不多的性情,又的的确确是他要娶的人。 这个疑问困惑了他许久,甚至连一体双魂的可能性,他都想过。 直到近来帮阿弗找寻父母,锦衣卫才意外发现了卫长公主其实有两个,她们是双生子。 至此,这个谜团才解开。 顺着线索来推,应该是他年幼时先爱上了卫长公主阿弗,然后卫后一党倒了,阿弗流落民间也没了;可卫国又不愿失了这桩绝妙的婚事,于是便把长公主的头衔给了双生妹妹阿芙。 大面上虽然一模一样,可他要娶的那个人却的的确确被掉包了。 所幸他最后也没娶成,还没等迎亲,卫国就灭了,长公主也跳城墙殉国了。 他一度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年幼时那朵车矢菊了。直到那次征战,他受了很重的伤,一睁眼便见到个乡下姑娘——那姑娘和他记忆里熟悉的感觉一模一样。 他记不得当时是如何地窃喜,心里就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这一次,他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都要抓住她。 他在她的茅草房里养了将近一个月的伤,临走前,他装作平淡地问她,“以后,打算怎么样?” 那个乡下姑娘没听懂,“什么怎么样?” 他诱导着给出个选择,“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吗?” 他有些紧张,见她半晌都不回答,手心都捏出汗来了。毕竟主动搭讪姑娘这种事,他长这么大都是第一次做。 所幸她点点头,“想。但是……我的钱还没攒够呢,而且,我还要等个人。” 他心头一沉,“等谁?” 她毫无避讳,“景峻哥。他去赶考去了,我答应了要等他。”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您一看就是大人物,应该没见过他那种穷酸书生。” 他静默半晌,当时心中凉凉的。 半晌,他哑着嗓子问,“那,你为什么等那个人?” 阿弗轻轻叹了口气,“您问景峻哥吗?他是个很好的人,从我搬到这里就很照顾我,他还说带着功名娶我……不过,应该也只是口头说说。他说很快就会回来,可是我已经等了三年了,他也没回来。王二婶子说,他在京城有家了。” 姑娘说着,勉强挤出来一个微笑,“瞧我,跟您念叨这些干什么。您千万别嫌我多嘴。……您明日,就要走了么?” 赵槃默然点了下头。 她似有落寞地哦了一声,又像想起来什么,“那您临走前,能帮我打一柄狗牙棍子吗?这附近不太平……夏天夜里总会闹狼,我想找个防身的东西……” 赵槃摇摇头,“棍子是打不走狼的。” 姑娘以为他拒绝,立刻说道,“哦,那没事的,不麻烦您了。我明日搬去王二婶子家住两天,等冬天再搬回来。” 赵槃道,“明年夏天,狼还是会来的。” 姑娘一愣,那秋水般的眼睛盯着他,显然没敢深想他这话的言外之意。 赵槃沉默片刻,试着说,“既然那个书生不回来了,你找个别的男子帮你赶狼,不就行了?” 他犹豫了很久才问出了这一句,呼吸有些低沉,等着姑娘的答复。 好在她并不排斥,很快道,“您别说笑了。您是贵人可能不知道,我没有父母没有嫁妆,村里没有汉子愿意要我的。” 她这话说得不怎么走心,像是不经意的一句妄自菲薄,又好像特意告诉他她很穷。 ……她这话的意思是可以答应? 赵槃静静听了,阖上眼睛,又缓缓睁开。 一点,只差最后一点,他就要得到她了。 他不敢奢求姑娘会爱他,但只要把她哄到京城去,他就有能力困着她一辈子。 赵槃主动握住她的手,“左右我家里不要嫁妆,那个男子也把你抛弃了,你要不跟我走吧?” 阿弗困惑道,“您的意思是,需要一个奴婢?或者管家?” 他摇摇头,“不是。如果你需要一个丈夫……我可以来做。”这话蓦然说出来怕吓得着小姑娘,他斟酌着又骗了她一句,“当然,你想走的话,也随时可以离开。” 小姑娘还是被吓到了。 她捂着唇,半晌都没说出话。 “您别误会,我没有要缠着您的意思,”她脸蛋上浮上一股子红潮,“我刚才说那话,不是暗示您,更没有想用救命之恩来要挟您的意思。” 他专注道,“没误会。我是说真的。” 阿弗咧着嘴打量他一眼,思忖半晌,头还是摇得想拨浪鼓,“……不敢。您还是别开玩笑了。” 姑娘转身想跑。赵槃没放过她,抬手拉住她的手臂,把她又按坐在了自己身旁。 他半是环着她的颈,把她控制在很小的范围内,带着点压迫地问,“真的不答应吗?” 阿弗被这无形的威压压得浑身发抖,脑袋却还是一个劲儿地摇头。 赵槃闪过一丝失落。 不过他很快下了另一个圈套,“那对不住了。你也看出来了,我是个大人物,受伤的事不能被细作知道。既然你知道了,在下就只好以怨报德,先把你给斩草除根了,以绝后患。” 阿弗面如土色,使劲儿推着他,“……您别杀我!我真不是细作!我从小到大什么坏事都没做过!您以德报怨,良心会日夜不安的!” “是呢,良心会不安。”他手上故意加了点力道,把她钳制在角落之间,温声道,“我也是不想的。可是又怕你泄露秘密。” 阿弗喘着粗气,惊恐地盯着他,“您……到底是什么人?” 他附在她耳边,缓缓道,“我姓赵。” 赵是国姓,普天之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一句字,便威力无边。 姑娘果然被吓唬到了,听了这话浑身都瘫软着没力气。 “您是世子?” “您是王爷?” “您是皇亲国戚?” 她一脸猜了五六个,最后才苦着脸说,“……您不会是……太子吧?” 赵槃刮着她的脸蛋,“所以呢,你会改变主意吗?如果你跟我一起离开这儿,咱们便都两全了,我也不用良心不安了。” “而且,”他的声音很温柔,循循善诱,“我刚才说的那些话,也都算数。” 他半是套路半是骗着,费了很大功夫,终于哄得那姑娘点了头。 赵槃那时便已经想好了,他先把阿弗揽在自己身边,然后再一步步架空皇后背后的势力,最后再找个法子和沈家女儿退婚。 他不清楚她怎么从一介公主变成了乡野孤女的,他想着,先把她放在一个不怎么惹人非议的外室位置上,然后再一步步地抬高她的身份。 最后卫国的秘密如果实在破解不了,他去给她找个假贵女的身份,还是能顺理成章地娶她的。 这件事,本来已经办得差不多了。 可就在这关键时候,那已经殉国的卫长公主居然又回来了。 …… 赵槃静默着回忆了半晌,还是不曾后悔当初的决定。 没阿弗的日子,黯淡无光,他受不了。 即便这次所谓的卫长公主又回来了,他也不想让任何人影响他们平静的日子。 所以这件事,他不想跟阿弗说,他不晓得阿弗会怎么想。 安顿卫芙的事情闹了将近一天,本来用不了这么长的时间,可皇后那边稍有点风吹草动都要过问,实在是难以应付。 赵槃一直在忙着,身上多少有些疲累。 第二日天色将近之时,他终于暂时理清了目前的所有事。想着答应阿弗明日要去城隍庙上香,便没有再去皇宫复命,直接让马夫引车回东宫。 然而芳苑之中,却没有阿弗的身影。 他目色下意识冷了几分。随即想到他允了她晚些回来,想来今日她应是在明镜阁那里多留了会儿。 他呷了杯茶,坐下来等她。 瑞脑香袅袅,细细的烟雾升腾。酉时缓缓地滑过,天色从慢慢变得模糊,直到室内一事一物的轮廓都隐约看不清了。 人还没回来。 赵槃一盏冷茶饮尽,骨节已然略略泛白。 陈溟急急匆匆地奔了进来,上来就噗通一声跪了下去,“殿下!不好,属下……属下没接到阿弗姑娘!” 37 躲藏 ◎赵槃没怎么客气,从后面揽住了她的腰◎ 另一边。 京城地暖, 辅国公府后院的柳树莫名抽出了几枝新芽,给人一种春天就要到来的假象。 阿弗盯着看了一会儿,寒风仍然凉飕飕的。真正的春天, 还离得很远很远哩。 私塾老师走过来敲敲她的桌子, “姑娘, 外面有人找。” 阿弗微微惊讶。 谁还能找她?难道赵槃临时有什么事要把她揪回去? 她一路小跑奔了出去, 却见门外站着的,竟是沈家大小姐沈娴。 阿弗脸色微变,转身就要走。 却听身后的沈娴叫道, “你别走。我今日来,是有正经事要找你的。” 阿弗神色冷然,“大小姐,咱们之间能有什么正经事?” 沈娴落寞地道了句, “他跟我退婚了。” “跟我有什么关系?” “确实跟你没关系。”沈娴缓缓说, “但是, 一切又都是因为你。” 阿弗冷哼了一声。 沈娴道, “我今天是心平气和地来找你的。我已经备好了车,咱们去隔壁的茶楼好好谈谈?” 阿弗揶揄, “你想把我骗出去,然后找个荒郊野岭杀了?” 沈娴一愣,苦笑,“我倒是真想那样。但是如果我那样,可能就真的嫁不了他了。” 阿弗摇摇头,“你好像还是没有给我一个必去的理由。” 她跟沈娴已经过了好几个回合的招了,对于这种不疼不痒的小伎俩, 她早就腻歪了。 沈娴抬眸, “如果我说, 我有让你脱身的办法呢?” …… 梨笙茶楼。 说书人正口若悬河地讲着劈山救母的故事,围观的人群时不时爆发出热烈的喝彩声。 沈娴要了二楼靠窗的雅间,又命店小二随意上了壶淡茶。 “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阿弗坐在她对面,低头拿勺子搅着瓷杯里的茶叶,“我不能离开太久,被他发现会很惨的。” 沈娴喝茶比阿弗要优雅许多,她以袖掩面,静静地啜饮了一口,才冷嗤道,“你这是跟我炫耀吗?” 阿弗白了她一眼,“如果你觉得是的话。” “我知道,因为前些日子的事,你还在恨我。”沈娴放下茶杯,“其实我跟你没仇,我也不是天生的恶毒。遇上太子哥哥之前,我连一只蜗牛都没伤过。” 阿弗淡淡嗯了声,“沈小姐是跟我没仇,却害得我差点受刖足之刑。” “我不觉得我比你差。”沈娴没理会她的讽刺,“你胜过我,只不过是因为你先认识了他,他一时对你还有兴致。可是平心而论,像你这种身世的女子,是做不了他的正妃的。” 阿弗沉声打断,“我没想过做什么正妃。” “不管你想没想过,都碍了人眼。他喜欢你,只是因为你长得像他之前的未婚妻卫长公主,我之前就跟你说过的。” 她说到这里,语气忽然沾了丝深沉,“对了,你应该还不知道吧?昨日,卫长公主,被找到了。” “当”地一声,阿弗手中的瓷勺猛然碰上了杯壁。 找到了? 阿弗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恐惧之感,不过她很快恢复了平淡,不动声色地道了句,“哦。” “装作不在意,其实心里很痛吧。”沈娴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的女子,半是感慨,“你三番两次地逃,不就是为了引起他的注意吗?以后这一招估计再也不管用了。” 阿弗闻言,冲沈娴微微一笑。 她那么卖力地想博得个自由,在外人眼里,竟变成了欲擒故纵。 不管怎样,她还是感激沈娴给她送来了这个消息。 她早知道卫长公主有回来的那一天,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突然。 想来赵槃没跟她去城隍庙,也是因为卫长公主。 “我走,不是为了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也不是天下所有女人的心思都跟你一样的。”阿弗抬起眼睛正视,“还有,如果你再不说我感兴趣的部分,恕不奉陪了。” 沈娴一愣,忽然觉得眼前这女人也不是那么柔弱可欺的。 她刚才的话确实是试探阿弗的。就凭太子为了这农女跟自己退婚,就知这农女在太子心中份量有多重。 然而不管阿弗和卫长公主谁是谁的影子,赵槃的心里,半点她沈娴的位置都没有。 沈娴不甘心。 沈娴问,“你真想走?你是装的吗?” 阿弗反问,“你说呢?” 沈娴幽幽道,“我确实有个办法让你走,而且把很有把握。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暂时地结盟。” “结盟?”阿弗抬了抬下巴,“你的好处呢?凭什么帮我?” 沈娴道,“这应该是很好理解吧。你想离开东宫,我想进东宫。帮你的同时也帮了我,何乐而不为呢?” 阿弗没显露太多的神色。 沈娴卖了个关子,“现在计划还没完全落定。帮你走,需要你做到三件事。第一,你要让太子殿下一定娶你。第二,你要完全治好脸上的伤疤。第三,时机一到,你要假死。” 阿弗唇角弯起弧度,“你许的条件,好像跟我想要的截然相反,而且第一条就很难做到。我凭什么答应呢?” “愿者上钩。”沈娴无所谓地摊摊手,“放心,这个计划天衣无缝,你不会死,你还能彻底地逃离京城。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你要是答应了,就不能反悔。” 阿弗缓缓摇摇头,“你没有诚意。你想的计策,很可能自以为天衣无缝,其实在那个人面前漏洞百出,根本都不值一提。” ——沈娴哪里跟赵槃交过手,不知道那男人的心思和手段,自然也无法想象水到底有多深。 她要结盟,也总要找个靠谱的,可不想再遇上景峻那种搭档了,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 沈娴道,“我提的三个条件缺一不可。具体的计划,我在万事俱备后由沈婵告诉你。你信不过我,还信不过我那妹妹吗?要不要做,都看你自己。” 阿弗搅着茶叶没说话。 沈娴不是她信得过的人,这人主动给找上她,肯定是绵里藏针。 但她的自由又是件大事,任何可利用的人和机会,她都不能轻易放过。 沈娴见阿弗沉默,也不知道对方是否被自己说动了。反正自己能说的话,都按照母亲教的一字不落地说了。剩下的,就看这个女人自己真实的想法了。 “就这样吧。”沈娴起身,“如果你想好了,想办法告诉我。” 阿弗说了句慢走不送,蓦然抬起头,才发现天色不知何时已经暗了。 她猛然一个激灵。 回府的时辰已经过了。 她匆匆忙忙地就要下楼去,转念一想,心中却又好气。 要不是沈娴提起,她都不知道赵槃那白月光回来了。 他毁了和她去城隍庙的约,原来是为了去暗会卫长公主,还把这事遮得密不透风。 呵,白月光果然是白月光。 阿弗没来由地腾起阵无名火,赵槃可以孟浪恣睢,喜欢谁就去找谁,凭什么她就要守着时辰回那监牢呢? 她越想越气,时辰过了就过了吧,等他找过来再说。她就不主动回去。 他要是不来找,更好。 阿弗把自己那杯浑浊的茶丢在一边,独自坐下来,叫店小二又给上了被新茶。 她拿着勺子,像是发泄似地继续乱搅。 要不是身契和路引都不在身边,她还真想直接逃之夭夭,从此天各一方,再也不见,赵槃爱跟谁过就跟谁过去。 可惜啊可惜。 茶楼的女老板见阿弗独自一人坐了许久,以为她和夫君吵架了,便过来劝慰她两句。 女老板不懂她的情况,只是就事论事,把天底下负心的臭男人给骂了一遍。 “我们家那汉子也是,”女老板来了阵火头,“隔三差五地就去豆腐坊找那寡妇,说是买豆腐,谁不知道他想干什么?我呸,真想跟他和离!小姑娘,你是新婚吧?要我说,男人就不能惯着,越惯着越……” 阿弗低声附和,“我要有本事跟他和离就好了。” “怎么不能和离?……”女老板刚要一吐为快,猛然间,就听得楼下一阵脚步杂沓的响动。 她隔着窗外望了一眼,大惊失色,“天哪,怎么这么多黑衣裳的兵?,这都是哪冒出来的?” 阿弗也吓得跳了起来打翻了茶水,她抢着往窗下望去,一眼就瞥见了赵槃那张冷峻阴沉的面颊。 天呐……他不是去会暖玉温香了吗?怎么这会儿比索命的黑无常还恐怖…… 女老板惊讶万分地盯着她,“你这小姑娘,这么多人……都是来抓你?你、你告诉姐,是不是从大户人家里跑出来的吧?” “老板大姐,救命!”阿弗双腿打软,泪眼朦胧地恳求道,“我不认识那群人。那群人死命追着我,要把我卖到勾栏去……要是被他们抓住就完了,求您救救我……” “什么?!真是无法无天!”女老板义愤填膺地说着,“这群地头蛇!我去帮你报官!” “不用不用,”阿弗赶紧说,“您这里有没有什么密道之类的,我躲一躲就行了。” 她太着急语调都飘了,然而屋外那沉甸甸的上楼声已然响起。 “啊,完了完了。”阿弗欲哭无泪。 她已经没有任何时间多想了,不由分说就躲在了屏风后的阴影中。 下一刻,“砰”,门已经被破了开。 “你们凭什么砸我的门?”女老板气不过大骂着,“你们知不知道,我二舅可是在县衙里当差的……” 女老板话还没说完,就被黑衣的侍卫给掐晕了。 赵槃冷冷瞥了一眼,“阿弗,我知道你在,别藏了。” 隔着屏风细小的缝隙,阿弗已然盯见了不远处那玄色的身影。 她额上全是汗,心几乎要蹦出嗓子眼儿,弯着腰想往旁边的帘子里爬一爬,却猛然感到裙角一紧。 回过头,赵槃的身影已经将她全部笼罩了。 他的长靴轻轻踩住了她的裙角。 啊…… 阿弗差点没吓昏过去。 赵槃没怎么客气,从后面揽住了她的腰,顺势把她整个人都抱了起来。 他沉着唇角瞧着她,“阿弗,屏风上是有影子的。这次的伎俩,委实拙劣了些。” “你走开!”阿弗两只手雨点似地乱拍他的面颊,“放开我,放开我!” 她觉得力不从心,又朝着窗外围观的人拼命大喊,“救命啊!抢人了!” 她这话没能传出去,因为整个茶楼、整条街的人都早已被太子亲兵清场了。 “别跟我闹。”赵槃随手钳制住她乱舞的手,“你觉得这么玩有意思吗?” 他把她抱了下去,放在轿子里。 阿弗急得满脸通红,全是泪水,四肢却仍然不甘心地挣扎着。 赵槃伸出一根手指警告似地指着她。 阿弗顿时不敢再高喊,却抱着双臂咬着牙关,无声对峙。 他半跪在地上,握着她的双手,迫使她看着他,“你辜负了我的信任。以后信任再也没有了。” 阿弗手腕没法动弹,指甲掐着他的衣衫上的凸纹,“我没有!凭什么?你这是强抢民女!你真是无法无天!” 他骗了她!她跟他来京城之前,他明明说她可以随时走的。 而且这次,明明是他先去私会什么卫长公主的。 赵槃指尖泛着微微的凉意,强压着性子柔声道,“告诉我,你刚才见谁了?” 阿弗沉哼了一声,把脸扭向旁边。 赵槃哄姑娘的心思顿时都烟消云散了。 他冷色着捏着她的下巴,声音也提高了一个度,“说话。不要逼我。” 阿弗拗不过,面孔被迫对着他。 她的双臂也被他反剪在背后,毫无丝毫招架之力。 “我没见谁。”她委屈地说着,“你直接叫卫存去查不就好了,问我做什么。” 他神色晦暗,夹杂着点令人害怕的温柔,“自然会叫他查。但我现在问你,你不说,是吗?” 阿弗挣扎了一下,“你放开我,我就说。” 他说,“不要讨价还价。” “我见沈娴了,行了吧?”阿弗气恼着一口气都说了出去,“她嫉妒我在你身边,我嫉妒她是大小姐,狭路相逢冤家见面,便互相揶揄了几句,这你也要管?” 赵槃轻笑一声。 她这副模样,还真是迷惑性极高。 不过,她又在说谎。 “你是该欠教训了。”他撂下一句,没再管她的挣扎,径直把她带回了府。 38 二合一 ◎他受伤了她正好逃◎ 阿弗被赵槃带回了芳苑, 直接丢到了榻上。 房门一关,顿时屋内就剩他们两个人。 阿弗抱着榻上薄被就缩到了角落,呼吸也不由自主地紧促起来。 她最怕这样和赵槃独处的场合, 那种任他摆弄而又无力反抗的感觉……实在叫人浑身发毛。 “你别过来。”她苍白无力地解释了一句, “我今天真的没想跑!” 赵槃瞥着她这副紧张兮兮的模样, 随手将她捉了出来, “躲什么?我要是想对你做什么,你管得了吗?” 阿弗被他握着手腕,深吸一口气, 决定跟他讲道理,“殿下,我记得您之前说过,我跟您来京城, 如果想走的话随时可以走。您是太子, 一言九鼎, 难道要失信于小民吗?” “我是这么讲过。”他长而微卷的眉睫向下打量着, 指尖肆意刮着她哆哆嗦嗦的肩头,“但是阿弗, 你骗我的次数也不少了。我反过来对你卑鄙些,也是合情合理的。” 阿弗恶寒了一下,简直要被他气死,“重来一次,如果你再装模作样地倒在我门前,我一定不会救你的,我一定看着你流血身亡。” 他哑然失笑, “真的?” 阿弗赌气似地重重点头。 赵槃眉尾轻提, 散漫地道了句, “不救就不救吧。若真临死之前还能看着你,也是好的。不过,你舍了我不救,良心会日夜不安,往后余生,可能梦里都会有我。” “可恶。”阿弗挣扎着,“你这是在利用我的善良。” 赵槃浅笑。他撩起她的一缕发来吻了吻,顺便把她抗拒的小手压了下去。 夜空中皎洁的明月将满,化作薄雾,笼罩在赵槃侧颜上,衬得他一举一动都那样地优雅入画。 “我也就利用过你一个人。”他说。 阿弗垂下头,小声问他那件正经事,“你以后……打算怎么安顿我?” 她这话意有所指。东宫她应该是不能再继续住下去了,卫长公主一回来,他可能会把她送回到原来的别院去,或者大发慈悲让她留下来,做个下人伺候主母什么的,都有可能。 毕竟妾室本来就是下人嘛。 她万分想走,他又不能她走。她留下来,又无容身之地。 果然见赵槃轻轻启唇,“过些日子,你要搬家一趟。” 阿弗颓然问,“我可以去别院吗?” 眼不见心不烦,别院清净,她还能少受点主母的窝囊气,也可以少伺候赵槃几次。 赵槃没怎么理会,淡淡告诉她,“不可以。你以后要有个主人家的样子,不能随着自己的性子来胡闹。” 又被他拒绝了…… 从前世的记忆就知道,卫长公主不是个好相处的,而且又是他心尖上的人,一点得罪不得。 她留在东宫,卫长公主一定容不下她。 阿弗主动求他,“殿下,我怕,您就让我走吧。不用去别处,就去我原来住的别院就行。” 主母一进门,她只是个奴婢,空有个侧妃的身份,还不是说打就打、说赐白绫就赐白绫。 况且她本来就是作为卫长公主的影子存在的。如今原主回来了,她岂有继续存在的道理? 赵槃微微蹙了蹙眉,略含了一丝责怪之意。 她怕什么呢?除了自由,她想要的他都已经给她了,她为什么还是要推三阻四赶着他? “你怕什么?” “……卫长公主。” “她跟你,有关系吗?” “您不是要娶她吗?” 她又误会了。赵槃烦躁地捂住她的嘴,“我没打算娶什么卫长公主。” 没打算?阿弗浑身一颤,觉得男子话中有话。 卫长公主这个名字,无论前世还是现在,都是她心头最大的一块病。 现在,他退了沈娴的婚,又说不打算娶卫长公主。 阿弗心里猛然涌出一股异样的情绪。 她被这股情绪吞噬,一时间好像失去了理智,也忘了前世他纵容别人杀她的那些爱恨。她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殿下想娶的人,不会是我吧?” 赵槃凝固地瞧着她。 阿弗见他静默,顿时便后悔了。她舌头僵僵的,心里真想抽自己一耳光。 她真是活该被赐白绫……老天爷给了她一次重活的机会,她还会巴巴地对他动心? 下一刻,赵槃指尖抬起她低垂的下巴,轻轻吐出一个字,“是。” 阿弗瞬时猛地皱了皱眉。 赵槃认认真真地回答她刚才的问题,“你不用猜了。太子妃是你,我要娶的那个人也是你。”又说,“你自己便是主母,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还有什么好怕的?” 阿弗怔怔。 他居然真的要娶她。 须臾间,她确实有那么一点真切的动容。 可是很快又被自己否决了。 不,她不能嫁给他,也不愿意嫁给他。她刚才怎么能说出那样冒冒失失的话? 前世的惨痛无不在提醒她,一个孤女,怎么能当太子妃?就算赵槃不喜欢卫长公主,还有许许多多像卫长公主一样既贵气又美丽的女孩等着他,随便他挑选。 先用淡星孤月似的外表吸引你,然后再用情深款款的言语迷惑你,到完全沦陷之时,他却亲手给你送上一碗落子汤……这些路她前世不是已经走过了吗? 上当一次还可以算作无知,一个坎儿上跌两次就是蠢了。 阿弗不动声色地笑了一下,“殿下,您说真的假的?就算是真的,您说要娶我凭什么就一定要嫁呢?” 赵槃也笑了。 他笑得无声无息,有点令人发毛,“因为你逃不掉。” 阿弗轻轻撅起嘴。 是啊,不管是作妻还是作妾,也不管她愿意还是抗拒,只要赵槃想,她一定就逃不掉。 可是她的尊严呢,她的自由呢?就算成了太子妃,她没母家没靠山,还不是一样受他的拿捏。 男人都薄情,她倒要看看,赵槃对她的新鲜劲儿能持续多久。 / 卫芙被送到了卫姜在京城的小院子。 树倒猢狲散,卫国没了。托她那双生姐姐的福,太子不肯要她,她只能跟着哥哥住这破院子了。 卫芙拖着病体,借着夜色,想到东宫去走一遭。 昨天她确实太冲动了,把太子逼得太紧了。……饶是太子心里还有她,也不能这么快就接受她不是? 本来是她的错,她应该给他时间,慢慢适应的。 东宫的侍卫替她通传了下,回禀道,“您的歉意太子殿下知晓了。殿下说夜色已深,相见多有不便,为了您的清誉着想就不请您进去了。至于您想见胞姐的请求,还请您病好些再来。” “他真是这么说的?”卫芙手指一攥,指甲都掐进肉里了。 她放下尊严,在寒风里站了这么久,他居然绝情到连门都不让进。——好歹他们曾经也有过婚约啊。 东宫门前不容造次,太子既说了不见,来人不问姓名,一概都要立即离开。否则,自会有卫兵来清场。 卫芙失魂落魄地上了马车,嘴里又咳嗽了两声。 她第一次恨自己这张脸。……她若生得丑若无盐也就罢了,可她明明生得跟阿弗一样,凭什么他看中一人就不理会另一人? 实在是太不公平了。 卫芙第一次有了个古怪的念头,既然她们的脸都长得一样,那么,如果她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自己那双生姐姐取代了,应该也不会被人发现吧? 回到卫家小院,哥哥卫姜正满是热情地给妹妹做好吃的。 卫芙懒懒地跟他打个招呼,心里却晓得她这哥哥早就在卫国灭了时就疯了,精神时好时坏,根本一点忙都帮不上。 进了屋,猛然间却见桌几边坐了个陌生小姐。 卫芙猛然警觉,“你是谁?” 沈娴再次等候良久了。她瞥了眼来人,漫不经心地把手里的汤婆子放在一边。 “真像啊,”她啧啧感叹,“还真是像极了。” 卫芙冷笑道,“你什么意思?” 沈娴道,“我没有恶意的,我来,是跟你谈一桩生意的。” 卫芙道,“什么生意?” 沈娴直道,“让你嫁入东宫的生意。有兴趣吗?” 卫芙一时陷入沉思。 …… 翌日,阿弗穿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戴了顶小毡帽,跟赵槃一块去城隍庙烧香。 虽然烧不到新年的第一炷香,但阿弗觉得能出去走走就是好的,总比憋在东宫里强。 她最大的梦想就是能游遍天下,走遍天下,顺便能吃遍天下。可惜被赵槃拘着,这梦想可能要暂时要搁浅了。 赵槃要她戴上帷幔,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听话地戴上了。 他叮嘱她,“最近不太平。出了门不要叫殿下,也不要乱跑。” 阿弗见赵槃梳了高髻,袖口也用护腕收了,整个人利索无比,好像要去练武似的。 她不禁多嘴问了句,“您今天没带侍卫吗?” 赵槃没答,神色不明地握住她的手,“去烧香,离我不能超过三步,懂吗?” 阿弗察言观色,觉得事情不太简单。 她心里挣扎了一番,终究还是觉得国事更重要,犹豫着道,“您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啊?要不……我今日不去也行的。” “要去。”赵槃吻了下她的眉心,“答应你的。” 他们坐着马车来到城隍庙。附近熙熙攘攘的,刚过了上元节,前来此处烧香祈福的善男信女不算少。 阿弗插了香,在蒲团上跪下来,给娲皇娘娘端端正正地叩了三首。 随即她双手合十,喃喃念叨自己的心愿。 赵槃在身后负手而立,静静看着。见她终于站起身来,才略显兴致地问,“什么心愿这样虔诚?” 阿弗摇摇头没告诉他。事实上,她还在为没能烧到新年的第一炷香而耿耿于怀。这样普通的一支香,很有可能不灵验。 她许的愿望就是,娲皇娘娘赐她一次摆脱赵槃的机会。 阿弗还记得那棵挂着情人牌子的大榕树,两人又一起到了那里,叫守庙的小师傅给他们也写了一块。 阿弗正要亲手挂上去,猛然间,只闻耳边空气飒飒发烫,一只冷箭朝他们射将过来。 “嗖——!” 准确地说,那只冷箭是朝着赵槃射过来。 阿弗下意识惊叫了一声,被赵槃眼疾手快地一掌推开。那只冷箭钉在了大榕树上,后劲儿不止,箭翎兀自轻微颤动。 “蹲下。”赵槃轻叱了一句。 阿弗捂着头立即蹲下,转眼间,就有十多支箭从四面八方射过来。 一群奇怪的大盗冒出头来,惊得人群四散奔逃。他们各个都是独眼龙,左眼处都带个黑布眼罩。 ——这些是独龙会的人,这段时间一直在京城蛰伏踩点,专门为刺杀太子而来。 赵槃身手亦非寻常,空手接住了两支箭,箭尖上都喂了毒。 他面色一沉。今日出来时他右眼皮就隐隐发跳,有种不祥的预感,没想到真的就碰上了这帮匪徒。 若是在平日,他尽可以放开了手脚对付这帮前朝余孽。可是今日不行,阿弗还跟着,他不能让姑娘伤了一丝一毫。 赵槃后退一步,轻轻打了个响指。 太子隐卫顿时从四面八方现身,独龙会的人猝不及防,两股人马交缠在一起。 “起身。”赵槃朝阿弗伸出手,“此地不宜久留。” “殿下!” 阿弗急促地唤着他,颤颤的小手第一次拉他拉得这么紧。她神色恐惧,纤长的睫毛下都是零零星星的泪珠。 赵槃心中闪过一丝愧疚,伸手解开她的披风丢在一旁,带着她从小路离开。 赵槃本是因亲征立功才被封太子,偶然遇见这帮不入流的匪徒,就算硬碰硬也不会落了下风。 可今日他不是一个人,他没法恋战。 赵槃袍带猎猎,奔于疾风之中,托着阿弗的腰,脚下已然用上了几分轻功。 阿弗急声道,“殿下,您别管我了,自己赶紧走吧。您是天下人的太子,您要是有事,会出大乱子的。” 她这话倒是真心的,刚才那阵突如其来的乱子,已叫她看清什么叫两军交手刀剑无眼。 他是太子,如果他为了天下百姓把她扔下了,她不会恨他,也不会怪他。 赵槃沉声安慰她,“没事。” 冷不防地,又几个独眼龙猛地从灌木林里冒出来。这次这些人学了聪明,直接将毒箭瞄准了阿弗。 “嗖!” 箭不是一支,在射出去的一瞬间,莫名劈成了三支,从三个不同的方向,朝着阿弗的心脏射来。 阿弗吓得捂住了眼睛。 然而,他们的箭快,赵槃的身手更快。 他于半空中翩然侧翻,随手拔下了阿弗鬓间的珠花,手腕上捏了七分的力道,出手朝那独眼龙飞将过去。 “砰!”一阵闷响,珠花尖锐的锋芒倏然钉穿了那人的眉心。 随即赵槃动作稍缓,指尖捏的另两枚石子已然飞出,劲道准确而狠辣地打在了另外两人的天灵盖上。 “砰”、“砰”,很快三具躯体都倒了下来。 这几下兔起鹘落,不过是一瞬间的功夫。但阿弗何曾见识过这等厮杀,心惊肉跳,连呼吸都忘了。 只见赵槃落了下来,膝盖也随之一软,也半跪在了地上,左肩上染了一片血红。 原来方才他匆忙之间只打散了两支毒箭,还有一支离阿弗的距离太近,任凭神仙也救不得。 那样电击火石的一瞬间,他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索性身子一偏,替她受了这一箭。 阿弗腿肚子一软,也跟着跪下来,泪潸潸地摸着他猩红的伤口,“殿下!您怎么了?” 赵槃气息沉闷,吐了一口血。 他唇上的血色全褪了,额上全是细汗,那疏俊的面庞也跟金纸似的。 阿弗等不急就撕开他的衣衫,见伤口处血流汩汩,周围肌肤更是隐隐泛青,当真是中了剧毒的征兆。 “我去帮你找草药!”她咬着后槽牙说道。 赵槃拉住她的手臂,“别去。” 毒性迅速蔓延肌理,他气息紊乱,一时话也说不出太多,只是心照不宣地朝远处灌木丛的人点了点头。 原来还有个独眼龙重伤没死,正躺在地上拿着匕首装死呢。 阿弗大怒,走过去踩烂那人的匕首。 她从地上抄起一支断箭,对准那人的喉咙,逼问道,“说!解药在哪里?” 那独眼龙见阿弗是个女娃娃,便冷着面孔瞪着她。阿弗大叫一声,也不知哪来的狠劲儿,手里的断箭径直朝着他右眼皮戳了下去。 “啊!”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 “说不说?”阿弗再次逼问道,声线都是抖的。 “饶命!我给你,饶了我!”那独眼龙已变成了睁眼瞎,从怀中颤颤巍巍地掏出一个小瓷瓶。 阿弗含着泪一把抢过去,刚走出去三步,便听得身后疾风突起。 原来是那独眼龙穷凶极恶,两眼都瞎了仍要伤人,匕首直直朝她后脑勺刺过来。 “臭婆娘,去死吧!”独眼龙恶狠狠骂道。 “阿弗!”赵槃喷了一口血。 危急关头,阿弗咽了泪水,断箭猛地回刺进那人小腹。 “砰。” 那人颤了几颤,随即彻底倒下了。 阿弗那水灵灵的小脸溅了不少血,她呆呆坐在地上,浑身软得像面条,抖得也不像话,可手里还死死攥着那小瓷瓶。 她这是……伤人了? 阿弗抽搐着嘴角,从灌木丛里连滚带爬地回到了赵槃身边。 此刻的赵槃已是面无血色,他低垂着下巴,眉睫微微翕动,空洞无神的眼睛只睁着一条微微的缝儿。 他想伸手帮她擦一擦脸上的血,却是力不能及。他靠在山石上,只勉强对她露出一个寡淡的微笑。 阿弗泪水如热泉似地止不住,下意识用手指蘸了一口解药尝尝,等了半晌,才敢哆哆嗦嗦地涂在他肩上的伤口上。 涂了解药,赵槃好似彻底没意识了。他孱弱的眸子缓缓阖上了,手臂垂在一边,整个脆弱得不像话。 然他纵是晕了,手指却还是轻轻勾着她。 万籁俱寂之下,周围没有人,没有车马,没有任何人声,只有草木、山石、呱呱叫的寒鸦,和他们两个。 ……赵槃昏倒了。 他那样阖着眼睛,跟她初见他时候一样,没有一丝丝的攻击力,自然也没法拘着她。 阿弗猛然意识到,这是一个绝佳的逃跑机会。 只要她动一动脚,没人知道她去哪,也没人能追得上她。 逃出去后,她有自由,不用给人做妾,可以实现她吃遍天下的梦想,还可以做点她喜欢的小买卖,找一个真心待她的老实人过一辈子。 唔,娲皇娘娘真的显灵了。 阿弗甩开赵槃的手,站起身决然就迈开了步子。 身后静悄悄的,山谷的风汹涌又飒飒,吹得她脸上的泪痕生疼。 她的步伐很快,很快就走出了十几丈的距离。 可是她身上还沾着赵槃的血水,赵槃的气味,风也吹不走。 她听见身后的他细微咳嗽了一声,像秋天枯叶落在土地上的声音。 阿弗蓦然停下了脚步。 ……他会死,他真的会死。 他受了这么重的伤,是为她挡箭的。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去死。 阿弗怔怔地回过头,虽然心还在顽强地抗拒着,双脚却终是转回了方向。 她救了赵槃一次,上当了,现在居然还要救第二次。 她蠢得无可救药了。 阿弗跪在赵槃面前,积压了两辈子的爱恨终于一口气地泄了出来。 “赵槃!”她声泪俱下,几乎恳求着他,“你别死,成么?” 明知道自己只是他一个可有可无的妾罢了,可她还是饮鸩止渴,一次次地重蹈覆辙。 她真是恨死自己了。 可是她又能怎么样?他替她挡了箭,快死了,就是她欠他。 阿弗颤颤巍巍地帮他吸着伤口的毒血,又将解药重新涂了一遍。 她在心里喃喃念叨着,她就多耽搁一会儿,起码看到他睁开眼睛,她就立马走,走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了。 她捧来了泉水喂给他水,又从周围找了两样解毒的草药,嚼碎了放在他的嘴里。 做完这一切,阿弗也无能为力了。她就伏在他身上哭,哭前世,哭今生,哭他,也哭懦弱的自己。 她不知哭了多久,睁开眼睛,感觉眼前灰蒙蒙的,脑袋也昏沉沉的。 终于,阿弗再次听见了男子细微的呼吸声。 一只微凉的手拂过她的发间。 阿弗一愣,抬起泪眼迷离的眼,瞧着他。 赵槃脸庞仍然苍白,但眼中的亮色却隐隐回来了。 他醒了。 阿弗起身想走,却被他紧紧拉住手臂。 他扯出一个寡淡的笑来,幽幽对她说,“后悔了?刚才没走,现在走,晚了。” 阿弗破涕为笑,随即又好生气恼。 她说,“我现在要是一定走,也可以办到。但是我为人一向坦荡,不愿欠恩,跟你较量从来都是光明磊落,不会像你一样趁人之危。” 他虚弱地赞了句,“嗯。我欣赏你这种品格。” 其实他刚才虽然昏着,也不是一点人事不知。 他知道阿弗想走,却不知道阿弗的想走究竟想到了什么程度。 这次的意外虽然是偶然,他却在那电火惊石的一瞬间想赌一赌,赌一赌阿弗对他的情意究竟如何。 不过这一赌代价委实是大的,几乎是拿命在赌。 他想着,如果阿弗真的那么想走,对他半分情意也无,那就让她去吧。 起码她还可以真的快乐一些。 可是她又回来了。自己选的。 他心中五味交杂。 这一次他不会再手软了。他已经给过她机会了。 就算有朝一日她真跑了,跑到天涯海角、碧落黄泉去,他也会把她追回来。 / 阿弗扶着赵槃到附近的农家院去借宿。 太子亲兵没那么快找到他们,可赵槃的伤情又不能耽搁,只得先看看附近有没有人家能暂时落脚了。 阿弗把他的手臂扛在自己脖颈上,一路上卖力地搀着他,比爬山还累。——赵槃明明平时那样强势,这时候却一点力气都不肯使,所有的重量都压在她一个弱女身上。 她叹了口气,这样子,这力气,若说她救赵槃不是出于哥们之间的义气,她自己都不信。 阿弗泄气道,“要不我……干脆背着你吧?累死了。” 赵槃闭着眼匀着气息,“……就你这小身板,还是省省吧。” “那我抱着你?” “呵。也就只有你想得出来。” 阿弗扶他去石头上休息,帮他擦擦伤口上渗出来的血。 可是这人受了伤还不老实,手指在能动的范围内调弄着她。 阿弗轻轻打掉他的手,嗔道,“拿开。别碰我。” 赵槃慨然道,“世间之事,还真是巧。你救了我一次,如今又救了我一次,这恩可能好几辈子都报不完了。” 阿弗恼道,“谁要下辈子遇见你,那我可真倒霉到家了。” “嗯?倒霉?”赵槃琢磨着她这句话。 两人间一阵沉默。 犹豫了好久,阿弗还是沉着嗓子提起那件事,“赵槃,你之前说要娶我,是真的吗?” 他浑浊地眼睛望着她,拉着她的双手,虚弱地点头。 “赵槃?”他略略疑色,“不错。你现在居然都直呼我大名了。” 阿弗没理会他,跟他商量,“我想了一下,我们之间互相救了好几次,账也不用算得那么清楚了。这种关系其实可以不做夫妻的,做亲人更合适。我跟你拜把子、当兄弟,你收回什么娶不娶的成命,好不好?” 赵槃摇头,断然拒绝,“不可能。” 他揽着她的腰,冷色道,“咱们之间,只可能有那么一种关系,就是夫妻。其他的想也不要想。” 阿弗长长地叹了口气。 就知道跟他讲道理是不通的,她此刻真是无比地后悔她刚才没逃的愚蠢行为。 好在附近有一户农家小院,小院里只有一座破破烂烂的茅草房,跟当年阿弗住的草房也差不多。 主人是个孀居的阿婆,儿子和儿媳妇上山打猎去了,她独自一人在家做饭。 阿弗谎称赵槃跟她是兄妹,路上遇见了山贼,受了点伤,想要暂时求个落脚的地方。 阿婆很是通情达理,听清了缘由,立即把他们给请了进来,还拿来了她儿子的粗麻布衣给赵槃换上。 阿弗借着这婆婆家的金疮药给赵槃止住了血,猛然看见他这副布衣打扮,不禁有些异样,又有些好笑。 赵槃平日里是高高在上的太子,举手投足之间骨子里都透着矜贵,今日穿着身古朴无华的布衣,倒是叫人眼前一亮。 赵槃黑着脸,“再笑?” 阿弗莞尔,“殿……阿兄,您这副修长的身板,到了庄稼地里一看就不是个能干活的,地主家都不愿雇你的。” 赵槃很无奈,却一时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阿弗瞧着他,觉得他那精致的面庞、贵气的举止处处都似风光霁月一般,连咳嗽都是掩面而有礼的,与周围这破砖烂瓦的陋室着实格格不入。 不多时,阿婆的儿子和儿媳妇回来了,猛然间见家里来了这么两位客人,都有些惊异,凑过来围观。 不过他们都是长久在山里打猎的猎户,虽然瞧着赵槃和阿弗两人啧啧称奇,倒也猜不出他们的真实身份。 从阿婆家只住了一晚,第二日,陈溟就带人找到了这里。 太子遇刺可不是个小事,这一晚上,皇宫、东宫,连同整个京城的王公贵族们,都快要急翻天了。 赵槃不愿扰民,叫陈溟和卫兵们先去一里以外候着。 他做事向来事无巨细,谢了阿婆收留的恩德,又妥善给了阿婆家一笔银两。 他将自己身上的一枚玉佩留下,留下话说将来若有急难,或可凭此玉佩救命。 随即再没袒露更多,带上阿弗一起离去了。 阿婆的儿子打猎到中午才回来,见那两个受伤的客人走了,不禁多问了两句。 他见客人留下了玉佩,便翻来覆去地看了两眼,猛然间,吓得面如土色,“噗通”一声,如滩泥似地跌坐在地上。 阿婆和媳妇都过来搀扶,却听那汉子舌头格格打颤,半晌才说出句话,“娘啊,那两位客人……竟是、是从皇城里来的神仙……?!” …… 皇后得知太子已然归来的消息,特意免除了请安礼,还叫手下人送了不少名贵药品。 太子虽不是她亲生,但太子确实是她名义上唯一的儿子,她暂时还不能失了这份依靠。 赵槃回到东宫,又静养了约莫半个月,伤口处才终于结下了个浅浅的疤。 借着这次机会,独龙会那帮前朝余孽刺杀太子不成,老巢反而被揪了出来,全被逮获灭了命。 如此磋磨了将近一月,挨到三月春和景明,繁花盛开。 太子正式奏请陛下、皇后,请娶辅国公家的第五女。 众臣皆是有点闹不清楚,都知道辅国公是三朝元老,府上的小姐只有四位,如何出现了第五位? 然还没等他们闹明白,赐婚的婚书已经送到了东宫了。 39 离去 ◎她趁着夜色离去◎ 阿弗听见外面的动静, 从偏殿书房里探出个脑袋来,偷偷瞥着院子里来来往往的人群。 她抿抿嘴,准备赶紧溜回芳苑去。 这次她跑到偏殿书房原本是来拿身契的, 不想却被银筝正好看见。那小丫头奔了过来, “姑娘, 您怎么在这呢?奴婢找了您半天, 您该去试喜服啦。” 阿弗有点心虚,垂着头问,“发生什么事啦?” 银筝笑道, “恭喜姑娘!赐婚的婚书一早就送来了。您就要当太子妃了,现在可是全京城小姐们都羡慕的人儿呢。” 阿弗不大高兴地皱了皱眉,低诽道,“我答应了吗?” “你不答应?” 一道突兀的男声蓦然响起。 阿弗蓦然回过头去, 却见赵槃不知何时站在了身后。 他本来就穿着一身墨色的衣衫, 此时倚在朱漆柱旁, 脸色不大好。 银筝见状忙不迭地就退了下去, 阿弗绞着手绢左右为难,“殿下, 您走路都没动静的吗?吓我一跳……” 他朝她招招手,“过来。” 阿弗慢吞吞地走了过去,猛然感觉腰间一紧,对上赵槃那副深邃的眼眸。 他还记得刚才的话头,口吻轻轻慢慢地解释,“本来婚期是没这么快的,但你在乡野的时候很乖, 招人喜欢得不得了, 所以为了你婚期特意提前了。” 阿弗不服道, “既然是为了我,就该问问本主儿接不接受……” 她话还没说完,赵槃便垂下头攫住她的唇。撇去以往的蜻蜓点水,这一次他吻得又深又专注。 阿弗的呼吸都被他弄得断断续续,过了半晌实在是受不了了,气急败坏地推开他,“殿下,你能不能别动不动就亲我?” 周围还有这么多来来往往的宫人……他这么在大庭广众下吻她,她还要不要做人了? 赵槃莞尔,往周围瞥了眼,依旧波澜不惊。 他意犹未尽地睨着她,“阿弗,过了这么久,你好像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阿弗转身就要走,被他轻轻拽住后腰的丝带。 她脚下一软,差点跌到他怀里,“你!” 她气恼道,“男女授受不亲!” “男女授受不亲?”赵槃微微扬唇,“你那私塾老师有没有告诉你,这句是不能用在夫妻之间的。” 阿弗弱弱争辩,“你又还没娶成。” 赵槃双手使了点力气便将她抱起来,随便踹开周围一间屋子。他将阿弗放下来,然后手指就来挑她的衣衫。 他挑了挑眉,“你看我能不能娶成。” 阿弗浑身一个激灵。她从偏殿里偷出来的身契还藏在怀中,本想回到芳苑就藏在稳妥的地方,赵槃却半路冒出来把她劫到了这里。 她心脏跳得极快,表面上还要装作一副平静的模样,死死捂住衣衫,“殿下,大白天的……您别这样。” 赵槃扫了眼她紧攥的领口,随意就把她的手给扒拉了开来。 ……领口一松,她怀里的那两张纸已经露出了一角。 阿弗一下子蹦起来,结结巴巴地道,“殿下。您的伤好了吗?” “好了。”赵槃哑然地答了句,手又被阿弗一把握住。他好像没有注意到她怀里的东西,只是被她惹得有点不耐烦了,“又不让碰了?” 阿弗眼波颤颤的,讪笑着,“殿下,您既然要娶我,那么按照规矩,婚前男女是不能相见。见了则视为不吉利。” 他嗤笑,抬起她的下巴,“又找理由搪塞我?” 阿弗真是怕极了他会发现什么……若是叫他发现她到现在还有想走的念头,估计真会找个什么小黑屋把她锁起来。 千钧一发之际,阿弗盯见了刚才银筝放下的婚服。她急中生智,“殿下,婚服送来了,我去试给您看好不好?” 赵槃烦恼地扶了扶额,捏着她的耳垂,“那东西什么时候试不行?” 阿弗狠了狠心,主动搂住他的脖子,轻轻落下一吻,“你就让我现在试吧,我想试给你看。” 赵槃气息一滞,终是被她打动了。 他在她额上又狠狠地还击了一下,才放她离开,懒懒道,“快点。” 阿弗快步逃开,跟这人斗法,简直比前几日遇刺还叫人胆战心惊。 她拿起婚服,也不敢褪下外袍,直接便套了上去,顺便又把偷来的身契往里掖了掖。 阿弗磨磨蹭蹭了许久才从屏风后面出来。赵槃这厢早已等得无聊,拿了把剪刀正漫不经心地修剪着窗前的竹叶兰。 他听见脚步声,便问,“喜欢吗?” 平心而论,他挑衣服的眼光不错。如果这套红裙当作一件寻常的礼物送给她,她还是很乐意收藏的。 阿弗张开双臂轻轻转了个圈,“殿下,您是跟银筝要的尺码吗?” 他信然冷谑道,“你身上哪一寸我不熟悉,还用找她要吗?” 阿弗愣然,脸上顿时泛起一阵红潮,“别拿我开玩笑了,行吗?” 赵槃终于放下剪刀,拉着她的双手,垂着眼帘打量着她。 他赞了句,“不错,挺美的。” 阿弗试探问,“殿下,婚期是什么时候啊?” 赵槃含笑,“很着急?” 阿弗故作扭捏的样子,“能不能等楚翎大夫把我脸上的伤疤治好之后,再成婚?” 赵槃摇摇头,“这有什么关系。你到时候是盖着盖头的,全程跟着我就好。要等楚翎治好你的伤疤,时间也忒久了些。” 阿弗争辩道,“快好了,真的。……我头次做新娘子,真的不想留遗憾,也不想有一丁点瑕疵。您……稍微理解我一下?” 赵槃沉默了片刻,“我又不会嫌你。伤疤一事,待你成了太子妃有的是时间治。” 阿弗咬咬唇。 经过了这几日,她大概也猜到了沈娴所说的“脱身妙计”。要想彻底摆脱这一切,她的脸就要跟卫长公主一模一样,脸上的伤疤还是要治的。 她拖长了尾音,“殿下,求你了。” 不过这次赵槃好像不会上当似的,无论她怎么撒娇恳求,他就言简意赅地用一句“婚期定下来便改不了”堵她,没半分商量的余地。 阿弗倒也能理解太子娶太子妃不是农夫上街买菜,日子不能随意更改,可是她那日明明看见婚书上的日期是空的,是皇宫里赐下来叫太子自己填的。 ……他就是存心要这样。 大婚前三日,阿弗被送到了辅国公府。 女儿没有从夫家出嫁的道理,既然名义上阿弗是辅国公的第五嫡女,那么大婚的花轿也理应从辅国公府抬出。 晋世子带着世子妃来此送贺礼,阿弗才有机会见沈婵一面。 沈婵风风火火地奔进来,握住阿弗的手,“阿弗!你真要嫁给他吗?” 阿弗叫下人们都退下去,又关紧了房门。她记得沈娴那日曾说,具体的计划会由沈婵带过来。 于是她问,“二小姐,你有办法吗?” 沈婵点点头,“长姐跟我说了。”她从衣袖里掏出一封质地特殊的信,阿弗打开,里面却是一片空白。 沈婵道:“把它烧成灰。” 两人把信纸放在蜡烛上,却得到一些白乎乎的粉末。 沈婵用油纸收集好,道:“这就是我长姐给你准备的,假死药。” 沈婵把其姐的意思大概说了一遍。 既然卫长公主和阿弗长得一样,身量也差不多,那么计策就是,让卫长公主代替阿弗嫁过去。 两人互换只能瞒得过一时,凭太子的直觉,隔个三五天说不定就会发现。待赵槃找到阿弗时,唯有让他见到一具冷冰的尸体,才能令斯人彻底放手。 沈婵又道,“长姐已经问过那位长公主。那位长公主知道事情一旦败露,会被太子厌恶还有可能赐罪,但是即便这样冒险,她也是心甘情愿的。现在万事俱备,就看你的意思。” 阿弗沉默半晌。 沈婵舍不得把假死药给她,“阿弗,开弓没有回头箭,你可要想清楚啊。”顿一顿,又说,“我以前……以为太子对你只是一晌贪欢,现在,他、他居然真的愿意娶你做正妃。……听宋机说,他力排众议,承受了朝廷百官不少的压力,他对你可能真是真心的。你可一定要好好想想清楚呀。” 阿弗叹了一口气。 沈婵说的她都懂,可是赵槃对她好,喜欢她,爱她,她凭什么就一定要反过来也喜欢他呢? 身份上她永远都是弱势的一方,她得到的一切都倚仗他的宠爱和他的心情。待过两三年之后,她会色衰,会人老珠黄,谁又能保证前世的事情不会再发生一次呢? 她就是一株乡野的小草,不要当什么荣华尊贵的太子妃,也不要镜花水月的宠爱,她想要一份实打实的安全感。 她要她的自由、她自己的倚仗,还有她吃遍天下、走遍名山大川的归隐之梦……她想要。 沈婵见阿弗这般神色,便已知她回不了头了。 阿弗接过假死药,一时有些动容。 她隔了良久,才哽着嗓子说,“谢谢,沈婵。其实我最放不下的人,就是你。” 沈婵亦落泪道,“后日,我就要启程去姑苏了。你逃出去之后,如果……如果今生还有缘的话,你要来姑苏寻我。我等着你。” 阿弗紧紧拥住她。 …… 晚上,阿弗听见有人轻轻敲了下她的闺房。 门外的小丫鬟喊道,“姑娘,快开门,太子殿下看您来了。” 只听门外传来赵槃温柔的声音,“阿弗?过来开门。” 阿弗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压着嗓子咳嗽一声,“殿下,我已经睡了。” “我看看你便好。”他低叱了一声,仿佛遣走了小丫鬟,“房门何故关得这样严?” 阿弗摇摇头,“殿下,您又忘了,婚前的新人真的是不能见面的。您是顺路过来的吗?” 他沉声道,“没有。是特意过来看你的。” 阿弗眼角一颤。磨蹭良久,她终是没开门。 赵槃亦等了良久,欸然叹了口气。 “不开就不开吧。”他说,“没想到你是这样重规矩的。你要早些休息,晚上不要乱踹被子。明日二更,就会有人来接你。” 阿弗嗯了一声。 “您还有事吗?” 他说没了。半晌沉默,她还以为他走了。 只听他缓缓又唤了声她的名字,“阿弗。” “嗯?” 他低低说,“……三日不见,我很想你。” / 赵槃走后,阿弗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辅国公府的床榻很软很舒服,可是她却在不停地做噩梦。梦总也绕不开赵槃茕茕孑立的身影罢了。 她手里一直握着假死药。 猛然间,她觉得事情哪里不大对。 卫长公主愿意代替她嫁入东宫,是因为卫长公主喜欢赵槃。 她愿意冒着风险走,是因为她不喜欢赵槃。双方都是有利可图的。 唯有沈娴,整个事情是她策划的,可到最后好像就她一点好处都没有。 沈娴就像个局外人。 阿弗猛然睁开眼睛。 不行,这假死药,她不能吃。 …… 两更天,送亲的嬷嬷便会来给阿弗梳妆打扮。一更天,一个黑乎乎的影子摸进了她的闺房。 阿弗根本没睡熟,立时便坐起身来。 阿弗问,“是谁?” 那人声音娇细,“你知道。” 那黑影穿着夜行服,全身都是黑的。但瞧着那身段,又明显是个窈窕的女子。 两个人心照不宣,都没敢点灯。 阿弗今生还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卫长公主,一时间不由得有种异样的情绪。 但她还是说,“谢谢你帮我。” 卫芙凝噎了一下。她一边换着衣服,一边说,“我没有帮你,我是为了我自己。无论结果如何,都是自己为自己搏的。你走了,就不要再回来了。” 阿弗也迅速换上了她的夜行服,“不用你提醒。” “都安排好了。”卫芙轻声道,“出城就有人接应你。你坐上马车之后,要立刻吃假死药,以防万一。” 阿弗无声地点点头。 夜幕深沉,幽阒无声。两人时刻注意着外界的动静,并没有太多的时间可以耽搁。 阿弗爬上窗户,“我走了。” “快走。”卫芙沉吟了一下,终是道,“阿姐……保重吧。” 阿弗懵懂。 阿姐? 她翻下了窗户。 …… 阿弗躲在高墙后面,瞥见一行送亲的嬷嬷已经往她之前的房间赶过去了。 她悄声顺着辅国公府的酒窖爬了出去,随即开始狂奔。 月色白得渗人,静谧的大街上一个人影都没有。 她心里五味交杂,心里既被淋漓酣畅的自由包围着,又被一股莫名的憋屈感堵塞着。 城门还没有开,她只得顺着城墙边一个逼仄的狗洞爬了出去。 一辆马车果然就停在不远处。 阿弗走了过去,见守车的果然是沈府的人。 “阿弗姑娘吗?”那人问。 阿弗点头。 “小姐有命,见了姑娘,须得叫姑娘赶紧吃假死药。否则,所有人都要遭殃。” “好。” 阿弗应着,把手中粉末倒进了嘴里。 守车的那人见阿弗全部都咽了,才启动马车,“快上车吧。” 40 脱身 ◎此时再不分道扬镳,更待何时◎ 月冷星寒, 马车快速驶离京郊。 阿弗掀开帘幕,窥着夜空中微亮的星星,手指暗暗掐算着时辰。 假死药生效很快, 一旦服下去, 半炷香的时间就会呼吸停滞、全身冰冷, 与死人无异。若想要再活过来, 须得五日之内再服此药,过了此期假死便成了真死。 沈娴以前害过她,防人之心不可无, 所以她多留个心眼,把沈家给的假死药偷偷换成了辅国公府的蜜糖粉。……但愿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从京郊到第二个驿站用了两三个时辰,天色蒙蒙亮了。 果见车夫掀开轿帘,鬼鬼祟祟地朝阿弗望了一眼。她闭着眼睛, 靠在车棚上, 装睡。 阿弗心里很紧张。这种程度的掩饰, 呼吸尚可假装屏住, 可体温是藏不住的。只要车夫上前来探一探,一切就都露馅了。 好在那车夫是个没什么心思的粗人, 见她闭着眼睛死气沉沉的,便信以为真,呼唤了小厮,低声道,“……去,禀告小姐,事情办好了。” 阿弗借着车夫换马的机会睁开眼睛, 瞥见外界的景色已十分陌生, 想来已经脱离了京城的范围了。 她心念一动。银钱, 身契,食物,水,都在她手上。 此时再不分道扬镳,更待何时? / 消息很快送去了沈府。 沈夫人和沈婵一整宿都没睡。成败在此一举,能不能一箭双雕也就看这几个时辰了。 沈娴听说阿弗吃了假死药已经死过去了,不禁轻轻吐出口气。 沈夫人却疑心,“你是亲眼看那女子吃下去的?” 小厮点头。沈夫人又问,“可试了那女子的吐纳和体温?” 小厮为难,“那倒没有……” “废物。”沈夫人怒着喝了一声,“之前明明叮嘱过你们的!速速回去!” 沈娴攥着拳头,“母亲,您放心,那女子蠢得很,是不会看出来的。” “万事无绝对。”沈夫人沉声说,“老爷也吩咐了,这件事一旦被发现就是欺上的大罪,要做,就要做的干干净净,不能留一点点的后患。” 自从上次太子退了沈府的婚后,沈家就和东宫若有若无地结了怨,沈府也成了全京城的笑柄。 堂堂将门千金被一个卑贱的外室给踩在了脚下,叫沈府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 更可怕的是,与东宫结怨,就是与天下结怨。满朝的达官贵人向来是见风使舵,无人再肯求娶沈家长女,将军沈兴也受到了多方的弹劾。 一旦沈兴之前贪赃枉法、殴打官员的那些罪证被挖出来,沈家还不得满门流放? 沈兴向来是冷腕心狠的,既然如此,为了仕途,他只能出点阴招了。 正好当年卫国那位落魄的长公主回来了,正好可以演一出偷龙转凤的大戏。 给阿弗的假死药确实是按假死药的剂量配的,只不过多加了一味药材——从断肠草里提炼的剧毒粉末,沾上一点便无药可救。 按照计划,沈兴打算玩弄一下这对双生姐妹,同时也报复一下那冷傲不可一世的太子。 将双姝互换后,阿弗服了假死药自然是身死无疑;那嫁入东宫的卫芙同样没有什么好结果,事情一旦败露,欺上之罪尽可完全推到她身上。 左右卫国灭了,这对姐妹没有靠山,就算是往她们身上泼尽了脏水,也没有什么后顾之忧。 以太子的冷性,发现了替换之事,必会杀了卫芙泄愤。待他再追到阿弗,阿弗也早已服了毒药气绝了。 整件事沈兴都没有动过手,都是叫长女暗中联络的。明面上沈家干干净净,没留下一丝的罪证,甚至可以说与此事毫无关联。 除去双姝,即便自家长女无法再和太子破镜重圆,也狠狠地出了一口恶气。 …… 东宫。 时辰不早了,宋机穿着身亮色的衣衫匆匆到太子寝殿来,见赵槃身姿如松,还在桌前有一搭无一搭地啜着晨茶,手里批着一小叠文书。 暗红的婚服就整整齐齐地叠在一旁,他还没换。 “殿下呦!”宋机拍着手背,“这都什么时候了,天都亮了!您怎么还在这儿批这些东西?” 赵槃瞥了眼滴漏,手上的动作没停。 他随手摊开折子上的羽毛翎,“大理寺送来的。三根羽毛,十万火急。” 宋机一愣,“三根?那是不能不看了……” 宋机想凑上前也瞧瞧,折子却被赵槃“啪”地一下合上了。 “什么事这么神神秘秘的,”宋机嗔怪,“殿下连小王也不叫看?” 赵槃摇头,脸色丝丝铁青,“不是不叫你看,是怕你看了脏了眼睛。” 宋机立即想到了沈家。 最近弹劾沈家的折儿很多,大多都是说沈将军卖官鬻爵,在边关之时抢了战死将士的功劳,更与前朝一个叫恨天会的势力勾结,意图不臣。 “殿下信了?”宋机问道。 赵槃心照不宣。 数十位元老联合奏书,铁证如山,由不得他不信。而且陛下那边,也多有暗示之意。 办沈家,是意料中的事情了。 “要我说,沈兴那家伙是要办的。”宋机语重心长地分析道,“小王虽是闲云野鹤,也知道他犯下的事不少了。可是先缓过今日这一天吧……” 宋机缓缓道,“今日大婚,阿弗肯定从半夜就起来梳妆打扮了,别辜负了她。” 赵槃脸色稍微缓和了些。 是啊,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原本是跟她无关的。他不该为了这些琐屑耽误他和她的大事。 “你去哪了?”赵槃淡淡叹了口气,抬眼看了看宋机那风尘仆仆的样子,“之前不是叫你早些来照应着吗?” 宋机扶额,“别提了。小王一更天就被人叫起来了,守城的卫兵说有人私闯宵禁,想从城门的狗洞爬出去。您说稀不稀奇?” 百姓私闯宵禁的事情常有,这类事确实是不稀奇。 宋机继续道,“啧啧,说出来您肯定不信,那私闯狗洞之人,居然是卫长公主?小王当时都惊了,她不是一心还想缠着您吗,怎么就忽然要走了?” 赵槃忽然若有所思。他问,“你看清楚了?” 宋机点头,“是她没错。这女人心真是海底针。估计一听说您要娶别人了,收拾包袱就要连夜跑路了。我见是她,想着她走了也好,便叫来禀的兵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宋机这话还没说完,赵槃已然“咔嚓”一声,手中的一支毛笔断成了两截。 “陈溟。” 他骨节泛着微微的白,忽然吩咐道,“不用等花轿了。去辅国公府,立刻把阿弗给我带过来。” 宋机不明就里,像看疯子一看看着他。这迎亲的队伍还没出发,太子怎么就等不及了? 只听赵槃一字一顿地补充了句,“把盖头给我扒了,看清楚了人。” “怎么了?”宋机有点心虚,“您这是……?” 赵槃冷笑了声,“你确定那是卫长公主?” 宋机倏然瞪大眼睛。 赵槃的这一问,跟道霹雷似地打在他的天灵盖上,叫他浑身激灵灵的,心中也跟着一片刷亮。 是啊……太子那三番两次想跑的小侍妾,明明跟卫长公主长得一样,他怎么就先入为主地以为是卫长公主了呢? …… 果然什么都已经晚了。 起初辅国公府的张家二老还不懂太子为何要提前带走新娘,一看那红盖头下的人,虽然跟阿弗的容貌差不多,却又哪里是她? 卫芙也没想到事情会败露得这么快,她还没进洞房、她还没见着赵槃的人,居然就这么利索地被揪了出来。 婚礼停了,花轿砸了。身穿大红嫁衣的卫芙被太子亲兵请去了东宫。 赵槃手里握着一把青霜长剑。 他只口气凉薄地问了卫芙一句,“她人呢?” “她走了。”卫芙脸上挂着淡淡的笑,“不会再回来了。” “回不回来不是你说了算的。”他长剑已然出鞘,对着她的眉心微微一刺,刺出一个细小的红点来。 电光火石之间,空气冷凝,尽是危险的气息。 卫芙倏然倒吸了口冷气。 赵槃声音淡淡,“我再问你一遍,她人呢?” 卫芙挺着脖子,依旧不说话。 她心里好酸,好痛。她九死一生拼尽全力地回来找他,他却拿剑指着她。 “要杀我的话,就来吧。”卫芙凄然一笑,“能死在你手里,我也正好解脱了。” “是么。”赵槃唇角冷笑隐约可辨,手起剑落。 那一瞬间,他是朝着女子的喉咙划去的。 卫芙痛苦地闭上眼睛,却没有想象中的疼痛。寒刃闪闪之后,只有她的两缕头发落了下来。 她惊异地捏住那两缕头发。 割发断义?真不知道他是仁慈还是残忍。 赵槃从她身边走过,静默着。 “我不会杀你。”他眼中无澜,说,“但是,这也是最后一次饶你了。” / 太子疑心到了沈家,却又没直接去问责沈家。 他叫宋机去挖沈婵嘴里的话。 沈婵当然不肯说,“那日我问过阿弗的意思,她是真的不喜欢太子,她有选择的权利,你们就不能放过她吗?” 宋机痛心疾首地道,“阿婵,你糊涂啊。你这么做是要害死阿弗啊!我问你,那日你给她的假死药,真的是假死药吗?” 沈婵顿时木然,“什么意思?” 宋机捏着太阳穴,“陈溟在阿弗的那间闺房里找到了一些粉末,那里面,可是含着足量的鹤顶红。你这是被人当了枪使。” 沈婵顿时面如土色,一口血差点吐出来。 假死药,鹤顶红?她那温婉大方的长姐……竟会如此狠心? “快点告诉我她在哪!”宋机催促道,“兴许还有的救!” 沈婵悔恨不已,大颗大颗的泪珠滑过。她几乎一瞬间脱了力,嘴里只是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我我只是大概知道她在哪……驿站,顺着出城的驿站找……” 沈府那辆马车被找到时,车夫刚刚换过马,还浑然不知危险,就被锦衣卫一把扭断了胳膊。 再看车上却哪里有什么人,只搁着一块大石头压沉罢了。 锦衣卫将车夫踩在脚下,逼问道,“车上的人呢?” 车夫疼着嚎啕乱叫,只说他真的不知道——明明刚才换马时看人还在里面呢? 锦衣卫又厉声问,“她可吃了那药?” “什么药?” “再敢装糊涂,立刻送你上路。” 那车夫断骨处委实疼得紧了,不敢欺瞒,只得说那姑娘吃了药,满满一油布包的粉末,都吞下了。 消息送回到赵槃那里。 卫存回话,“回禀殿下,车夫说看着阿弗姑娘吃了药,还看见她倒在马车上……死了。” 赵槃手心猛地一凉,浑身血液也跟着凉了几分。 不过他很快反应了过来。 “死了?”他神色微讽,“那尸体呢?” 卫存面色艰难,“没找见。据车夫所言,他换了一趟马之后人就莫名其妙地失踪了。他猜测……兴许是被乡野里的野兽叼去了。” “找。”赵槃冷淡撂下一个字,眼中溅出寒芒来,“即便是死的,也要给孤带回来。” 卫存躬身领命。 赵槃抿起嘴角。 她做戏都不会做全套。 人或许真的会毒发身亡,也或许真的会被野兽叼走。可是野兽绝不会在马车里放石头。 过分了。阿弗。 这次不是点到为止的比划了。 …… 与此同时已然化作乞丐装束的阿弗,猛然间右眼皮一跳。 她在马车里放石头,本来是叫马车沉重些,好叫车夫没那么容易发觉她人没了。 可是这么做……好像恰似也印证了她没死的事实。 她一阵后怕。这样的细节一定瞒不住那个人的眼睛,他一定会穷追不舍的。 阿弗狂奔了许久,独自一人来到了长槐镇,肚子已然饿得受不了。 她在一处汤面摊上落脚,把四枚铜钱甩在桌上,平时吃不了半碗汤面的她今日一人足足吃了两碗。 她可能被赵槃搞得有点精神恍惚了,只觉得店小二贼眉鼠眼的,怎么看怎么都像是在打她的主意,来往客商、行人,也都像是赵槃派出来抓她的。 阿弗面汤没喝完,就起身继续赶路。 40-50 41 遇险 ◎救她的人也是要抓她的人◎ 长槐镇毕竟才刚刚出了京畿, 阿弗不敢久留,匆匆吃过汤面之后便开始赶路。 这次逃亡与上一次相比走得更远,那种胆战心寒的感觉也比之前翻了一倍。 阿弗虽然身体极度紧张, 但心上还是欢悦而充满希望的, 好像之前束缚她的东西一瞬间都解开了, 她跑得越远, 那些东西就越追不上她。 如此,她即便已经精疲力尽也不敢停下来一步。 阿弗用一块破布将乌发都裹了起来,在脸上涂了些黑黢黢的炭灰。 她又找了一块破垫子垫在脊背上, 拿着根破竹杖,装成一副老妇人的模样。……她觉得这副装束比她之前那样隐蔽多了,即便是赵槃亲临一眼也看不出她来。 挨到小镇出口的桥,却见许多百姓堵那里。旁边贴着告示, 说桥暂时封了, 任何人都不准出镇。 阿弗心里陡然一惊。 赵槃这么快就查到这儿来了? 她转头就想跑, 却蓦地发现周围并没有疑似锦衣卫之类的人。 阿弗稍稍镇定了下, 找了个路人打听,这才知长槐镇、长岭两镇正在闹山贼, 闭门封桥是为了抓山贼的。 她心下稍稍宽心,可不免又陷入更深的担忧中。 出不去长淮镇,难道她要等着赵槃来瓮中捉鳖? 堵在这里的百姓也是一片怨声载道,他们之中有卖枣的商人,有出镇为老母抓药的孝子,还有着急去收租子的地主…… 一个赶着黄牛车的妇人停下来,打量着阿弗, 忽然笑着说, “小姑娘, 你是个小姑娘吧?干嘛要装成一副老婆子的模样?” 阿弗顿时浑身不舒服。 不会吧,她自以为连赵槃都看不穿的伪装竟被一介民妇轻易看穿? 那妇人逡巡的目光继续打量着她,最终停留在她纤细的腰上。妇人笑嘻嘻地说道,“想出城吗?正好我家汉子知道条小路,要不跟大姐我一起?” 阿弗低声道,“不用了。”转身就要走开。 那妇人穷追不舍,拉着她的袖子,“小姑娘,害羞啥?快上来吧!我和我家汉子都是耕地的本分人,今日积个善德,捎你一程。” 阿弗被拽得委实难受了,不由得冷哼了一声。 之前的经验告诉她,路边的野男人不能捡,过往的牛车亦不能搭。 不过这妇人应该不是赵槃的手下,否则大可直接拿了她,何必费如此周折。 阿弗停下脚步,问道,“你真能带我出镇子?” 那妇人点头称是,忙不迭地铺开牛车上的稻草给她腾了个地,“这镇上闹山贼也不是一天两台了,我家汉子之前常常走货,知道一条小路。你快上来吧,一准把你捎出镇去。” 那妇人热情得不得了,缠着阿弗的胳膊,说是邀请,跟直接把她拽上车也差不多了。 牛车一路上了个小山坡,又下了个小山坡。如此弯弯绕绕地重复了很半天,才绕过镇桥离开长槐镇。 路途冗长无聊,那妇人总是若有若无地盯着阿弗,问她十几了,有没有嫁没嫁过人、让男人碰没碰过之类的话。 阿弗被问得烦了,就靠在牛车上假装打盹儿。 她感觉这妇人好像不大对,说不定是拐姑娘的人牙子。……可她又实在想出城,只能冒险先上了这贼船,出了长槐镇再做计较。 下了小山坡,牛车一路走向长岭镇。 阿弗提出下车的请求,却被那妇人好说歹说地哄着,什么野外有狼之类的借口,怎么着也不肯让她下车。 阿弗心中暗凉,更加坚定了之前的判断。 长岭镇要比长槐镇繁华许多,处处可见酒肆、茶摊,街上更是人来人往。 牛车在一处花红柳绿的阁楼前停下,那妇人笑着说上去接个亲戚。阿弗不动声色地应了,瞥了眼那大红牌匾,上面写着“香红楼”,栏杆前站着含笑带媚的窈窕女子。 勾栏?谁家亲戚在这儿就有鬼了。 这对乡下夫妇真是人牙子,估计见她一个姑娘家独行,便打了歪主意,想把她卖到勾栏去。 这要是在以前阿弗一定是怕的,见到人牙子,没准会直接被吓晕过去。可是现在她不一样,跟赵槃斗智斗勇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岂能在这等小阴沟里翻船? 阿弗算计着时机差不多了,再不走就走不了。 那妇人的汉子一眨不眨地盯着她,想直接跑肯定是不能的。 阿弗心下一狠,拿起包袱,忍痛往大街上洒了一大片铜板和银票。 她捶足顿胸,“钱!我的钱!掉了。” 立即便有一大片路人来抢钱,鸡飞狗跳,乱作一团。阿弗抱着包袱翻入人群,假装也开始捡钱。 恰在此时妇人和勾栏的妈妈商量好价钱奔了出来,大喝一声,“死丫头!想跑?!没门?老娘手里还没做过赔本的买卖!” 阿弗道,“我呸。” 借着乱糟糟的人群狂奔而出,勾栏里的护院们在后面一路狂追。 她大喘着粗气,不过区区护院跟赵槃的人比可差远了,略施小计就能甩掉。唯有那人牙子妇人舍命不舍财,唯恐到嘴的肥羊飞了,带着一堆人马往死里追她。 阿弗往人多的地方闯,她闯入一间酒楼之中。 酒楼里的食客面面相觑,那妇人也累得气喘吁吁,恶狠狠地指着她,“死丫头、贼丫头!叫你跑?整个长岭镇都是老娘的地盘!看你往哪跑!” 勾栏的护院们冲上来,刚要一左一右拧她的小胳膊,猛然见一身着白衣侠客抬了抬手中的剑,低沉道,“光天化日之下,你们竟敢强抢民女。” 那侠客带着个白纱斗笠,周围还坐着另一个跟他差不多装束的人,端地是气势不可小觑。 只见白衣侠客轻轻地飞出一只镖,便把一大群勾栏护院打得筋折骨断。 人牙子和护院们都意识到遇上大人物了,吓得面如土色,哪还敢再抓阿弗,灰鼠似地蹿跑了。 阿弗死里逃生,总算是舒了一口气。但见整个酒楼的人都盯着她瞧,目光飒飒的,直穿人心,好像并不是那种看热闹的目光。 阿弗心中惴惴。她微微朝那位白衣侠客行了个礼,“多谢侠士相救,小女子在此拜谢了。” 她道谢的话说罢,半晌,酒楼静悄悄的,居然无一人理她。 阿弗困惑地抬起眼眸,额角蓦地出了层冷汗。 “不必谢。”只见那白衣侠客缓缓摘下斗笠,露出一张冷峻又熟悉的脸,“太子妃,您该回去了。” 阿弗倏然瞪大眼睛,一时间惊得肝胆俱寒,踉跄地往后退了两步,软泥似地瘫在身后的朱漆柱上。 那人是锦衣卫! 只见酒楼里的另一白衣侠客也揭开了斗笠,露出腰间一块冷硬的令牌来。 “别过来!”阿弗拼着最后一点力气想要撞柱,却立即被另一人制住。 “对不住了。”白衣侠客毫无感情地说了句。 阿弗的两只手立刻被缚住,她眼泪急得簌簌而下,任凭脚拼命乱蹬,还是连锦衣卫的一根手指都难以撼动。 勾栏的护院光天化日之下抢人尚且有锦衣卫敢管,可锦衣卫抢人又有谁敢管呢? 阿弗绝望地被拖上一辆暗无天日的马车,心里万念俱灰。 她要被带回去、被拖到赵槃面前。 她已经跑了好几次了,这次又跑又被抓,赵槃会怎么样对她? 关她、打她、杀她,亦或是用可怕的手段折磨她? 她不敢深想,她好怕,她的自由时光明明才这么短。 那两个锦衣卫为了掩人耳目,走的是水路。阿弗被搁在一艘篷船的小隔间中,那两人给她送来食物和水,她也不吃,也不说话。 夜幕茫茫,江上泛起了缥缈的白雾。 阿弗打不开隔间的小门,便盯着外面悠悠的江水想着,如果她跳下去,是不是还可以脱身? 江面上扑面而来的冰寒却令人浑身战栗。 她虽然会水,但江水太凉了,冒然跳下去,不仅逃不了,她还会因为抽筋儿而被淹死。 ……这次可能她真是走投无路了。 篷船很快停泊靠岸,她刚要被押下来的时候,忽然隔岸冒出几簇火光来。 “嗖嗖嗖,”还没等反应过来,对方就朝着这边放箭。 “有人偷袭!” 阿弗被一名锦衣卫护在身后,立即想到了长槐长岭两镇闹山贼的事。 ……不会是山贼来了吧? “先保护太子妃!”那两人喝道。 阿弗没敢乱动。山贼同样不是好惹的,万一落在他们手里,可能比落在赵槃手里还要惨。 只见那些人纵马而来,单凭武功而论,虽然人数众多,却不是锦衣卫的对手。 可那些人手里好似有什么让人昏迷的药,轰隆隆地洒在江面上,形成一片毒晕,顺着夜风弥漫了好远的距离。 “不好!告诉老大别往这边来了!”锦衣卫喊道。 毒晕很快弥漫,任凭那两个锦衣卫武功高强,却也无法抵挡强大的药效。 阿弗本想对他们说“先屏住呼吸,躲进船里”,可话音还没出口,也感到一阵头重脚轻。 她身子一软,倒了下来。 …… 总指挥司。 “禀指挥使大人,属下在长岭镇安插的两个人手,在一个酒楼发现了太子妃的行迹,本已拿到了人,却不想在渡江时遇见了一伙来路不明的悍匪……” “那太子妃人呢?” “那两人醒来时,太子妃已经不见了。” “什么?!废物!太子妃若是为山匪所害,你们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总指挥使卫存大怒之下,几乎拍碎了身前的一张桌案。 人都已经拿到了居然还能给弄丢了,若是传扬出去,当真让锦衣卫的名号蒙羞。 那位下属见总指挥使震怒,正皱着眉头不敢答话,猛然间好像看见了什么人,圆溜溜的眼睛瞪直了。 卫存也一愣。只见一身着玄纱披风、头戴黑纱兜帽之男子漫不经心地靠在门前,已驻足打量了他们良久。 男子不佩一金一玉,单单就那么伫立在那里,清贵和强烈的压迫感便油然而来。 卫存面色大震。 他三步两步赶了上去,跪道:“参见殿下!” 赵槃叉着臂,冰冷地说,“指挥使大人的差当得愈发得好了。” 卫存没料到太子居然冷不防地驾临,还穿着这般的衣衫。 他被迎头点了一句,自然明白太子话语所指,肃然道,“属下惭愧。殿下放心,属下已经再派出人手……” 赵槃没理会,信步踱到了案前。他兜帽未摘,只垂眸问,“是什么人横插一脚?” 卫存直言道,“尚不分明。不过,劫太子妃者仿佛是群武艺高强的女人。属下现在最担心的是她们会伤害太子妃。要不属下再调些人手来,直接……” “不用了。”赵槃沉吟半晌,冷声道,“长岭镇各方势力杂糅,你们行动,还要按孤之前的吩咐,不可泄露身份。” 赵槃来这里走一遭是因为沈家的事。 大理寺已经查出了沈兴贪赃枉法、与反叛军勾结的证据。他不急着办人,先走这一趟,是来探探虚实的。 卫存领命,“属下谨记。” 赵槃眸如黑潭,沉沉道,“孤这几日,要去个地方。若事出有急,自行决断即可,不必回禀。” 卫存不放心,“敢问殿下前往何处?属下也好早些布置隐卫相随。” 太子的安危是最重要的大事,况且还是在长岭镇这样匪徒聚集的地方。 然赵槃眉尾轻提,道了句,“不必。时候到了,会叫你们。” 卫存一时语塞。他还想再劝几句,但瞧太子之意,似是早有决断。 他最终还是选择服从,“是。属下,遵命。” 一阵西风拂过,赵槃那暗玄色的水纹衣袍微微扬起。 他仰头望着黄云密布的天空,眼色深沉。 他来长岭镇,既有政事,也有私事。 政事已经交代完了,还剩私事。 阿弗这让人不省心的女子,他可能得亲自走一趟,把她领回去。 42 旧地 ◎他说她老是逃跑占用公共资源◎ 京城沈府。 大婚日过后, 沈兴本以为太子身边那些莺莺燕燕都会消失,可没想到,非但卫芙没被太子处死, 那个本该吃下假死药的阿弗也跑了。 计划赶不上变化, 沈家的如意算盘全都落空了。 沈兴为此坐立不安。 大理寺那边已经查到了他卖官鬻爵的证据, 太子是个心狠手硬的人物, 前些日子两家又闹了不睦,一旦太子要深究,他的项上人头、还有沈府满门的荣耀就都保不住了。 他打拼了一辈子的家业, 难道就要毁在一个毛头小子身上? 如今沈兴已无路可退了。 一不做二不休,既然朝中他已再无靠山可依,那就只有铤而走险地搏一把了。 沈兴眼中露出一丝狠辣的光,他叫来了自己的心腹。 他叫心腹给长岭镇的恨天会传话, 叫她们逮到机会, 灭了太子。 / 破晓时分。 阿弗从一片灌木丛中哆哆嗦嗦地藏了一夜, 确定周围的人都走干净了, 才敢冒出头来。 昨日她和两个锦衣卫被一群女匪暗袭,危急时刻, 她假装晕倒,将口鼻藏在了冰冷的江水之下,这才逃过一劫。 那群匪徒并不是冲着她来的,那些人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任务在身,不能让人瞧破了行踪,这才一路放毒晕,把路遇之人统统迷倒。 阿弗因为把口鼻浸在水里, 吸入的毒晕并不多, 比那两个锦衣卫还先醒来了一会儿, 这才得脱身。 她深知锦衣卫神通广大,醒来之后并没着急赶路,而是藏身在一处小树洞里,躲了一夜,好叫锦衣卫误以为她被山贼给捉去了。 天亮了,路上有了行人,她这才敢起身离开。 然而今日长岭城周围的气氛不同于往日,百姓们脸上似乎更沾了些惶惶之意。 阿弗挨到一处城门,便看见城门上贴着个大大的告示,上面竟黑纸白字地写着太子遇刺了。 什么……? 人群众说纷纭,阿弗亦惊得一身冷汗。 太子……遇刺? 告示上说,太子微服私访,下榻在本镇福来客栈中,今日清晨被匪徒所刺,重伤垂死。 百姓有亲见匪徒者,如能提供贼人去向,赏一百两黄金。 阿弗呆立在人群中,还处于巨大的震惊中。 赵槃居然会遇刺……什么人敢刺杀他呢? 她是想摆脱赵槃,可是也没恶毒到想他死。 况且赵槃是太子,肩上的担子不轻。太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估计朝中都会跟着变天。 阿弗又仔细看了一遍告示,上面说刺杀太子的是群女匪。 会不会是昨晚那一群?如果是的话,她就是亲目者了。 阿弗内心冰火两重天,她如果挺身而出,把目睹女匪的事情告诉亭长大人,可能会因此泄露行踪。 ……她才好不容易从锦衣卫手里逃出来的。 正当犹豫着,忽觉肩头一沉。 阿弗泠然大惊,还没等她看清人,对方已利索地点了她两处大穴,旋即把她拖到了山阴背后的隐蔽处。 山阴处光线黯淡,阿弗身体挺立如僵,滚圆的瞳孔不由得放大了好几倍。 那人身上的气息熟悉得恐怖,“这么快都跑到这儿来了?阿弗,你可真是让人不省心。” 这样的语气没别人能说出来,这样熟悉的气息也没第二个人能有。 是赵槃……阿弗一下子被吓出眼泪来。 “放开我!”她浑身动弹不得,喉咙却拼了命地想呼救,“你再过来我就咬舌自……” “以死相逼?”赵槃用了点劲儿捏开她紧闭的下颌,冷言微讽道,“阿弗,你就没点新花样儿了吗?” 他那样掏心掏肺地对她,可她那颗心一点没被焐热,还是想要跑、不停地跑。粗略算起来,阿弗策划的大大小小的出逃已经快十个手指数不清了。 初时她私逃他还会生气,气得三天吃不下饭……现在他对这种小游戏早就木然了,出城来办一趟公事顺便把她带回去,已经变成惯常操作了。 阿弗感觉浑身血液凝固,舌头僵僵,被点穴的滋味当真是比吃了晕药还难受。 “骗我、逃婚不说,还给我一个劲儿地惹麻烦。”他冰凉的手指滑着她的脖子,半是威胁地说,“有时候真想直接把你这小妖物掐死。” 阿弗吐气急促,不禁呜呜哭起来。 她好不容易才从锦衣卫手里逃出去,怎么这么快就遇上了这位太岁爷?她之前受了那么多苦,费了那么大心机,全都付之东流了。 赵槃抚着她直挺挺的腰板,“你还敢哭?为了把你捞出来,知不知道耽误了多少事?” 卫存他们堂堂锦衣卫,都快成她的御用追踪官了。 他冷笑着说道,“记住,你这是占用公职官员。下次再想玩这种猫捉鼠的游戏,得先交赋税,懂么?” 阿弗哭得越发凶猛,“你还讲理吗?” 赵槃神色看不出喜怒,只深沉地对她讲,“索性告诉了你。再玩一百回这种小游戏,我还照样追下去。你逃一百次,我便追一百次。” “我真不想嫁你。也不想当太子妃!”阿弗徒然道,“强扭的瓜不甜。” 赵槃听了似笑非笑。 他摸摸她的脸蛋,“瓜不甜,你甜就行。只要人嫁了我,我有那个耐心慢慢磨你。” “我不愿意。”阿弗气结,“你有多少名门贵女可以挑,干嘛非缠着我不放?” 她再次试图跟他讲理,清清楚楚地表明她不喜欢他的意愿。 可赵槃却好像无动于衷,指尖弹着她的耳垂,“我就看上你了,怎么样?要不反过来你当太子?” 女孩终于被他堵得无话可说。 所幸他的女孩还是聪明的,出来溜一圈,没吃沈娴的假死药,也没被人牙子给拐带到勾栏里去。 只是这几天流落荒野,本就消瘦的身量又薄了一圈。 赵槃替她拭干眼泪,“行了。到此为止吧。” 阿弗无比地沮丧,连看赵槃一眼也不愿。 不过赵槃好像并不着急回京城,扬哨叫来了一匹马。 赵槃攥着缰绳,“敢自己骑吗?” 阿弗大骂道,“你点着我的穴道,还叫我自己骑马,是诚心想我摔死吗?” 赵槃浅笑,扣住她的腰,猛然将她扶上了马背,随即自己也一跃而上。 他将她圈在怀里,漫不经心地道,“先忍着吧。不叫你吃点苦头,你永远都不知道听话。” 赵槃拎起缰绳,夹了夹马肚子,马匹顿时翻蹄而起,驰骋在长岭郊外的枯荣冬景中。 猎猎的风在阿弗耳边呼呼作响,她身子直僵僵的没有着力点,摇摇晃晃地真感觉自己要掉下去了。 “你、你你你慢点行吗?”她大声求着。 赵槃视而不见,反而甩了甩手里的马鞭。 路遇一道窄窄的小溪,赵槃居然纵马直接跳了过去。 阿弗一阵目眩,耀眼的阳光照在她面庞上,真有种腾云驾雾的感觉。……她之前又没骑过马,一时间不禁尖叫出了声,软塌塌地倒在男子的怀里。 待赵槃终于停下马把她抱下来的时候,阿弗已经累得哇哇乱吐了。 这一番马背上的折腾让她的筋骨也活络起来,她的手、脚又能动了。 赵槃在一旁等着她吐,给她递上来一壶水。 “殿下!”阿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就算你恨我,也不至于往死里折磨我吧?” 赵槃毫无波澜,“小小惩罚,何足挂齿。”他不让她再吐下去了,扶起她的腰,帮她顺了顺气,又把她鬓间凌乱的碎发掖回去,“先适应适应。以后上战场,也要跟着我。” 阿弗头顶晕眩的感觉过了半晌才稍减,又在心里把赵槃骂得体无完肤,才稳住了神儿。 周围都是高高的杨树,残冬未过,寒鸦呱呱叫,景色有些萧条。 “这是哪里?” 赵槃叉着手,沉声道,“怎么,吐得连神志都不清了?自己家都不认识?” 阿弗蓦然一惊。 经他这么一提醒,眼前的景色确实熟悉得紧。伫立而远望,土路的尽头立着一座茅草篷搭成的小木屋——正是她从小生活的那一间。 无数个午夜梦中,她都无数次回到这个地方,这个真正称得上为她的家的地方。 阿弗不自觉地涌上一股热泪,唏嘘道,“这么多年,这破屋子居然没塌。” 赵槃慨然低笑。 塌?不会的。他暗地里每半年都会找人修缮一次,怎么会塌。 阿弗很快反应过来,“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他若有所思,“找个隐蔽的地方,把你藏起来。” 阿弗蓦然抿起了嘴。藏起来?她要这能一直藏在这儿就好了。 赵槃拉过她的手,轻声邀请,“不进去瞧瞧吗?” 阿弗平静下来,点点头。 这是他们两人开始的地方,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回来。 阿弗还认得坡地下面那片悬崖,当初她就是在那里采灵芝草的时候,救的赵槃。 附近一片冷寂,时光荏苒过了这许多年,其他的乡亲们搬的搬走的走,村子早已荒废多年了。 阿弗颤抖着手指轻轻推开门,本以为里面蛛网密布,不料碗筷茶壶洁净如新,连一丝灰尘也看不见。 内室里,连她临走前叠好的红披肩,也依旧原封不动地躺在远处。 阿弗一时有些恍惚。她这是……回到过去了? 赵槃信然地坐在竹凳上,“很惊讶?这可是你自己的家。” 阿弗疑色,“是你一直派人打扫着吗?” 赵槃嗯了一声,“咱们以后的一段时日,就住在这里了。” 阿弗显得很惊喜,“真的?”转眼又沉着脸问,“不过……为什么呀?” 赵槃言简意赅,“躲难。” “躲难?” 赵槃微微莞尔,“你没听说长岭镇有人要刺杀我吗?” 阿弗一愣。提起这事她还纳闷呢,告示上不是说太子被刺杀了吗?怎么赵槃还能有闲情逸致陪她跑这儿来虚度时光? 赵槃看出她心中所想,淡淡道,“那些都是障眼法。不过,我险些被刺杀,你一句问候的话也没有。” 他站起身来,拖着尾音,“太子妃,你可真是没良心。” 阿弗不理他,小声嘀咕,“原来是障眼法。我说呢,你神通广大,怎么能有人刺杀到你。” 赵槃见她这副犯难的小表情,唇线微抿,心中云淡风轻。 他来这儿确实是来躲难的。 沈兴狗急跳墙,竟敢指使人刺杀太子,委实是当诛必诛。他要办人,就要拿到真凭实据。要拿到真凭实据,就免不得要将计就计一番,找个隐蔽的地方,静待对方露出狐狸尾巴,再一举歼灭。 当然,他也有私心的。 藏身的地方有千处百处,阿弗的这间小木屋也未必是最隐蔽的。但他觉得阿弗可能最喜欢这里,她住在这里,可能比东宫也更舒心。 所以他先命长岭镇亭长放出了太子被刺的假消息,既在那些刺客面前虚晃一枪,也顺便看看能不能用此招儿把阿弗给招出来。 果不其然。 他在驿站没等多久,就把女裙钗给等来了。 阿弗又怀了点自己的小心思,问他,“殿下,你要在这里躲多久的难?” 赵槃刮刮她的鼻尖,诚恳道,“不知道。” 阿弗回了自己家,仿佛一时就忘了什么“强扭的瓜不甜”之类的言语了,提议如果住的时间长的话,她想要在篱笆前的菜园子种菜——她以前就是这么做的,种出来的菜成色很好。 赵槃宠溺地笑了下,“随便你。不过,种子我可没有,你也不能出去买。否则,会泄露行踪的。” 阿弗道,“不用你管。” 她循着记忆打开了一个小柜子,那里面有一个小袋子全是种子。只是不知道隔了这么多年,还能不能种出东西来。 赵槃瞥着她的背影,忽然莫名其妙地问了句,“阿弗,你觉得你自由吗?” 阿弗一时没反应个过来,“什么?” 他轻笑了声,没再问。 阿弗兴致缺缺,也跟着说了句,“……如果你让我永远住在这儿的话。” 赵槃眼中某种未知的情绪一闪而过。 永远住在这儿? 那好像是不行的。 他好不容易才把她娶成太子妃,焉有重新放她回乡野的道理。 赵槃微微叹了下。看来自由两字,是他和她之间永远不能谈的。 阿弗知道他不会允许,便只得干笑两声,半是讽刺地道,“殿下,我开玩笑的。下次我再玩‘逃追’游戏,您别收我赋税就行。” 赵槃也随着她冷嗤。 她都敢拿他的话反过来揶揄他? 赵槃将她抱起来,暗着眸子道,“太子妃,你真是欠教训。” 43 同处 ◎他给她做饭◎ 阿弗见他又要抱自己, 心知挣扎没用,假装磕上了那盛种子的小柜子,额角顿时泛起一片红。 “嘶……”她倒吸一口冷气, “好疼。” 赵槃停下动作, 微微蹙眉, “怎么回事。” 阿弗低着头坐在他膝上, “你老是冷不防地抱我,我才磕着的。” 赵槃掀开她额前碎发,温热的手心覆上去, 缓缓地在她额上打圈轻揉,手法着实温柔又老练。 阿弗眼睛往上眺,偷偷去瞥着近在咫尺的男子。他眸色专注而清冷,即便做这般伺候人的活儿, 也自有股浑然天成的仪态。 赵槃揉了半晌, 问她, “还疼吗?” 阿弗摇摇头。 其实本来就不疼, 她就是想推辞着不与他亲近,才故意这么一磕的。 赵槃摊开手, 手心蓦然多了一圈炭渍。 他才反应过来,哑然质问,“阿弗,你多少天没洗过澡了?” 阿弗略有尴尬。 从辅国公府里逃出来后,她被各路人马围追堵截,一直都在疯狂地赶路中,哪里有什么洗澡的闲情逸致。 她之前为了乔装打扮, 在脸上抹了不少的炭灰, 原本粉光玉砌的小脸此刻跟敷了一层釉子似的。 阿弗急忙从赵槃怀里退出来, “我身上太脏了,衣服还沾了泥点,你别碰我……” 赵槃扶额,略有苦恼。 他可能真被这小妖物下什么迷魂药了,她这么脏兮兮的,他居然才意识到。 赵槃无奈地朝她挥挥手,“去洗。” 小山后面是有一处小瀑布的,瀑布底下有个热眼,多年来形成一座热泉。 赵槃挽起袖子,露出半截修长的手臂来,轻滑着水面,试热泉的水温。如今他们生活在这里,事事都没人服侍着,只得亲力亲为了。 阿弗拿了两个空木桶,道,“其实……我之前都是直接跳进泉里洗的。” 赵槃用指腹沾了一点水,放在鼻下微微闻了闻。 他沉吟半晌,忽然道,“这水你别用了,我给你烧水洗。” 阿弗蓦然听他这么说,也闻了闻水,“怎么了吗?” 赵槃也不确定。他只是略通些岐黄之术,觉得水味儿隐隐发涩发苦,浸蚀药性太大,长久用之,或对人身体有所耗损。 他问她,“我记得你颇晓得些医术。” 阿弗失笑,“我哪里会医术,我之前采草药都是为了赚些糊口的钱。” 赵槃陷入一丝沉色。糊口? 她之前竟连糊口都很艰难。 阿弗身冷体寒,不易有孕,或许与长久依赖此水生活有关? 然水可清,屋可搬,身子要是毁了却再难修复……他真应该再早点遇上她。 赵槃敛去神色,拍拍她的背,柔声道,“行了。去屋里等着吧。” 他撇去了热泉不用,临时从小山坡上砍了两捆柴,在阿弗家的土灶下点火烧水。 阿弗家的锅小,每次能盛的水不多。如此烧了好几趟,才凑出足够的水量来。 他本来是不会做这种事情,也不会伺候人的,但好在学起来不难,花不了多长时间。也好在他伺候的人不多,不用花太大的力气。 阿弗疚然说道,“你……你竟会做烧水砍柴?我、我自己来就行。” 赵槃神色不明地睨了她一眼,轻描淡写地道,“若是觉得愧疚,以后就少跑两趟,也算是补偿我了。” 阿弗黑下脸来,愧疚顿时烟消云散。 水放好了,阿弗却迟迟也不肯换下脏衣衫。她扭扭捏捏地说,“你……能不能先出去?” 赵槃凝滞,随即便是一阵好笑。 除去她逃跑的日子不算,他们几乎是日夜相处。 她还用怕羞? …… 阿弗把身子藏在木桶中,目光若有若无地踅摸着赵槃。直到他走了,她才肯轻轻褪下衣衫。 夜里的事她无法拒绝,但白天里当着一个陌生男子褪下衣衫,她心里委实难以接受。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用“陌生男子”来形容赵槃,明明他跟自己日夜都相见,明明他们之间还有一场名义上的婚礼,明明她上辈子还那样爱他。 就算他对她再好,阿弗始终也无法过自己的那一关。 阿弗长叹了一口气,把肩膀以下都浸泡在热融融的水中。温热之意顿时流遍浑身百骸,一洗这些日以来的疲倦和辛酸。 不知怎的,她又隐隐约约冒出之前那个念头。 ……如果赵槃是个普通人,就好了。 洗罢了澡,阿弗又把旧时的麻布衣衫穿起来。 撇去那些绫罗绸缎,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寡淡无味,跟京城那些姹紫嫣红的贵女比不知差了多少,不懂赵槃为何要独独揪着她不放。 阿弗推开门,迎面闻到一股清新的味道,混合着乡野的泥土香和冬日的清冽雪香,叫人心神一畅。 阳光暖而不晒地洒下来,她微湿的发丝被山风吹得飘在半空,凉而不冷,清爽无比。 她阖上眼睛,衣袖灌满了山风,一时间无拘无束。 下一刻,一双手扣住了她的腰。 “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阿弗一愣,回头看向男子。 她道,“殿下,你说什么,我不懂。” 赵槃手指沾了她发丝上滑落的水珠,低沉道,“你懂。” ……她若是不懂,就不会这般遗世独立地站在风口中了。 阿弗气息略略沉闷。 她是跟了辅国公府的私塾老师学了不少书,但时间尚短,一本论语也还没读完。 不像他,随口说个什么都能信手拈来。 阿弗反问他,“殿下既然什么都懂,那就放我走吧。” 两个不同世界的人,分开了彼此不是更舒坦? 赵槃低嗤一声,“阿弗,你还讲理吗?这里是你家,我困在你家走不了,论情论理,这话都该我说才对。” 阿弗抿紧唇线又开始生气。……这人从来都不会好好说话。 她顺着他的话头接下去,“既然你这么觉得,那么在我家,是不是事事都该听我的?” 赵槃眼也不眨,“你想怎么样?” 阿弗道,“分房。晚上咱们分房睡。” 他摇头拒绝,“不行。”又随口拈了个理由,“你那卧房只有一间。难道又要我睡桌子?” 阿弗皱眉。 他之前又不是没睡过桌子。她刚把他救回来那会儿,就是用两张桌子给他拼的床,他足足睡了一个多月,这会儿却又来推三阻四。 赵槃神色有点无奈,“阿弗,好歹我也是个太子。” 阿弗跟他商量,“殿下不愿意睡桌子,我睡也可以的。反正咱们之前也是这样的,睡桌子也很舒服的。” “不舒服。”他驳回。 阿弗气闷不接话茬儿。 他让步道,“同处一室……我可以答应不碰你。” 阿弗略略宽怀,“好吧。” 赵槃平日里都是说一不二的,这次肯让一步,已经算是不小的胜利了。 赵槃撩着她的发丝,“阿弗,咱们已经是夫妻了。你躲得了一天,躲得了一辈子吗?” 阿弗刚想辩驳一句,唇间猛地一柔软,被他垂眸吻住。 啊,又这样?她奋力挣扎。 赵槃圈着她的腰,拖着她的发,暴烈又温柔,叫她无路可退。 ……他总是这样叫人猝不及防,上次他这样深吻她,还是在试喜服的那一天。 阿弗的力气不大,很快被男子弄得意乱神迷,一边徒劳抵触着,一边陷入浑浑噩噩中。……连对方停下来,她居然没意识到。 赵槃抽了手,见她还微闭的眼睛,意味未尽地问道,“喜欢吗?” 阿弗晃晃脑袋清醒过来,脸比秋天熟透的红柿子还红。 “你又亲我!”她慌乱地捂住嘴,恼羞成怒,“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要随便碰我!我真的要生气了!” 说罢,阿弗夺路而逃,跑进自己的卧房里,“哐当”地一下子甩上了门,把那人给关在外面。 要是在东宫,她自然不敢这么做。可现在是在她自己的家,她不要迁就那男人,她不要处处忍气吞声。 出乎意料地,门外的人居然没来敲门。 阿弗理了理凌乱的发丝,觉得他可能是理亏了,没脸来敲她的门。 她在自己房中窝了好半晌,断断续续地生着闷气。直到天色微暗,咕咕叫的肚子叫她不得不又打开房门。 一阵诱人的饭香隔着木板门传了进来。 阿弗轻轻地打开一个小门缝儿,见桌上摆了几道小菜和碗筷。 厨房中仍然有炊烟袅袅升起,隐隐的柴火爆破声清晰可闻。 那人那么久没来找茬儿……不会是在做饭吧? 阿弗郁闷地看看天色,确实到了吃饭的时辰了。 厨房里阵阵的香气传出来,引得她腹中空落落的。可是她刚刚才冷了赵槃一下午,如何好意思又吃他做的饭。 阿弗缓缓踱步到小桌前,忍不住用手指飞快地蘸了一口菜汤。 ……嗯,好吃。 应该不是赵槃厨艺好,应该是她饿了吃什么都好吃。 吧? 她就这么一个小小的动作,恰好就被厨房里忙碌的男子瞥见。 他随口叫她,“阿弗,过来帮忙。” 阿弗浑身一激灵,脸色不可避免地又红起来。 锅里正在烹着一条鱼,灶台上热着米饭。 阿弗想蹭饭,只好主动打破沉默,“……怎么会有鱼?” 赵槃拿着蒲扇略略弯腰,还在掌握着火候。他不甚在意地答道,“去小溪里叉条鱼,不是什么难事。” 阿弗小声道,“我以前也试过,但是没叉到,还弄了一身泥。” 赵槃莞尔,“以后我教你。” 他的注意力还在饭菜上,用漏勺将鱼翻了个身,随后顺手把漏勺递给了阿弗。 阿弗捧着漏勺,定定看着眼前的人。 他那微白的手臂沾了些许的炭灰,颀长的身形与低矮简陋厨房格格不入。他的一双长眉、眉下一双眼也是矜贵而秀气的,蓦然沾了厨灰显得有点突兀。 阿弗心念微动。 她之前独自住在这里时,想要的不过就是一个能跟她同耕同作,同饭同眠的庄稼汉子罢了。 为什么老天爷要赐给她这样一个赵槃? 阿弗掏出手帕来,想替男子拭一拭额角的细汗。 然手臂凝滞了一会儿,终是又收了回去。 她恍然觉得,赵槃应该不可能真心喜欢她。 他眼下兴致尚在,愿意陪着她,却不可能一辈子不娶正经的贵女为妻。即便他自己愿意,朝政上也不会允许。 她暗暗叹了口气。 赵槃将鱼呈汤装盘,问她,“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阿弗露出一丝清淡的笑容,“想你怎么会有这么好的厨艺。” “我厨艺不好。”他略略莞尔,“是你饿了。” …… 他们两人都不太能喝酒,所以酒有没有也无所谓了。但是阿弗喜欢一边吃饭一边喝汤,即便没汤就着水也行,要不然喉咙就会干干的。 恰巧今日赵槃还做了汤。 饭桌上,阿弗吃得很安静。 她其实欢喜时话很多,对喜欢的人话也很多。可赵槃是皇族,食不言寝不语,平日用膳都是有专人布菜的,跟他同食就有股莫名的压力。 阿弗借着夹菜的契机瞄着赵槃。他容貌好,修养也好,吃了这么半晌一下筷碰碗的叮叮声都没有。 ——她心里暗暗纳闷这么会有这样的人。 赵槃似是感觉到她的目光,撂下筷子,正好与她四目对视,“吃到嘴边了。” 阿弗大为窘迫,忙不迭地拿手绢随手擦了擦。 “哦。”她假装平淡地说道。 赵槃唇角微微扬起,“你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 阿弗垂着眼皮,漫不经心地夹着米饭,“没有啊。” “没有?”他拖着尾音。 阿弗沉声道,“我能有什么话对你说。” 他哦了一声,有点失望。 阿弗没再理他,低头扒着饭。 两人气氛略微凝滞。 就在这时,一只白羽毛的飞鸽扑棱着翅膀停在窗边,咕咕咕地轻叫。 阿弗正纳闷这地方怎么忽然有鸽子,见鸽子腿上绑了个小小的信筒,原来那是一只信鸽。 赵槃解下信,端详半晌,脸色略微有些阴沉。他沉声问,“阿弗,你这里有没有笔墨?” 阿弗想了一下,去卧房把之前她自己用的小砚台和毛笔找了出来,那毛笔早已干硬如柴,墨迹都快沾不上了。 赵槃道了句,“无妨。” 他取了点水缓缓晕开笔尖,随手在纸条上写了几个细楷字,挥手放飞了信鸽。 阿弗心下惴惴,“殿下,是有什么麻烦吗?” 赵槃瞥着她的面庞,冷峻眉眼又缓缓恢复了温柔。 “沈兴坐不住了。”他解释说,“兵马司的人来报,沈家正四处联络势力,调兵遣将,可能意图对兵逼皇城。” 阿弗道,“是因为他以为你遇刺了,所以才如此肆无忌惮,是吗?” 赵槃微微点点头,“这一仗,还有的打。” 44 一年 ◎我给你做一年的太子妃,之后你要放我走◎ 赵槃见阿弗有些好奇, 便拿了几个茶杯在桌上粗略摆了个阵形,给她大概讲了下如今朝中的局势。 他尽量说得很慢了,但朝政上那些事, 大多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夹杂了不少可喻不可说的内在门道。 阿弗虽花了心思在听, 乍然还是难以理解, 只含含糊糊地明白了三四成。 大概意思,便是沈兴原本是皇后养的一条狗,但这几年来皇后一派式微, 沈兴便想自立门户。 可两人相互勾结多年,皇后岂能轻易放过沈兴,恼怒之下,便暗暗叫人把沈兴这些年来卖官鬻爵的烂事给翻了出来, 送到了东宫的面前。 这一仗, 其实是三家在打。 阿弗托着手臂听了半晌, 略有唏嘘, “原来当太子也挺难的,太子要操心的事可真不少。我以前还以为你为所欲为来着。” 赵槃深沉地看了她一眼, “那阿弗,你愿意帮我吗?” “帮你?” 阿弗轻轻撅起嘴。他不拿捏她就谢天谢地了,她焉有那个本事帮他。 阿弗扯开一个笑,“殿下,你别拿我开玩笑了。” 赵槃也随她笑着,不疾不徐道了句,“没开玩笑。” 阿弗愣了。 他道, “你不跑就是帮我, 能省去我很多精力, 来对付那些老狐狸。” 阿弗小声嘟囔,“我就这点用处啊?” 他沉吟片刻,握着她的手心,补充道,“如果你好好当这个太子妃,占着这个位置,就没人敢在我身边安插人了。” 阿弗把手抽出来,干巴巴地说道,“我不愿意。” 平定了朝政,助力的是他的太子之位,受万人赞颂的也是他。她当个贤内助,一路帮助他把那些眼中钉除去,付出的是自己青春的岁月,待到人老珠黄之时,好像什么好处也捞不到。 再说了,太子妃的位置他找谁不能占着,为什么非要让她顶上。 赵槃睨着她的神色,轻启薄唇说出个诱人的条件,“如果你答应,将来,我或许可以放你走。” 阿弗正漫不经心地摆弄着茶杯,猛然听到他这句话,顿时浑身一滞,“真的?” 他嗯了声。 这句话猛然从赵槃嘴里说出来,显得虚幻极了。他真肯叫她走?他明明之前追了她那么多次。 阿弗苦笑道,“你又在骗我。” 赵槃神色淡漠,“之前我叫人追你,因为你总是私逃,从没跟我商量过。如果你答应我的条件,我也可以考虑答应你的条件。” 阿弗张了张嘴,“……我不相信。” 他之前骗过她那么多次,每次都是信誓旦旦。他哄着她去京城时候,也说她可以想走就走,其实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 “你不相信也罢。”他轻轻缓缓地勾了下她的下巴,淡淡道,“反正你跑是跑不了的,愿不愿意,都得回去给我当太子妃。” 阿弗一时脸色阴沉。 她追问道,“你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能好好解释解释吗?” 赵槃兴致缺缺,“字面意思。” 阿弗凑过脑袋,“你是说,我好好给你当太子妃,你就会放我走?” 赵槃无甚神色地应了声。 阿弗不免心里掀起一阵惊涛骇浪。 条件交换,这是条件交换。若是她应了,岂不是跟那种家族之间的表面联姻差不多? 阿弗抿了抿唇,问,“那……我都需要做什么?” 既是表面联姻,夫妻之间就是一场交易。她当然要问问她的职责是什么,免得到时候赵槃赖账。 赵槃眼底清明,微凉的手指抚着她的面颊,“没什么特别的。别巧言令色地搪塞我,也别虚与委蛇的骗我,你保证你每说一句话都是真的。除此之外,别无他求。” 阿弗沉吟半晌,这似乎很容易做到。 她哪里有他说的那样爱说谎,她其实每次说谎都是为了脱身而迫不得已的。 “我想想。”她道,“给我点时间。” 阿弗了解赵槃,他冷面心硬,不是那么好说话的人。严格意义上来说,她没什么跟他谈判的筹码。 如果她这次又跟赵槃回了京城,他想毁约,只不过是一弹指的事。 可她呢?她就苦了,这辈子都要在暗无天日的小屋子里待下去了。 所以她得好好想想。 赵槃淡淡道,“你考虑的时间不是很多。想清楚了,告诉我。过时不候。” …… 那日之后,白鸽又来回来去飞了四五趟,每次都带着外面的情报。 阿弗注意到赵槃好像不止有一只鸽子,每次前来送信的白鸽胖的胖瘦的瘦,却都是皇城里经过特训的白鸽。 朝政上的事她既听不太懂,便没有特别地在乎。 阿弗给篱笆墙内的小菜园松了土,将种子种了进去,又浇上了水。 她顾着做事,鞋子陷到了泥土中,鞋底直接掉了。那双鞋陪着她东奔西跑多日,早已不堪重负,到这会儿才坏算是给她面子了。 尴尬的是,这般窘态恰好又被那人给看见了。 赵槃过来扶她,疑色问她,“阿弗,你连袜子也不会穿吗?” “袜子?”阿弗讪讪低下头,但见一双袜子的线头露在外面,果真是穿反了。 天呐……她该怎么解释她其实不是这么蠢的。 阿弗急忙捂住脚踝,“你别看。……我赶紧换上。” ——她就纳闷了,怎么每次她遇上窘事都被这人瞧见? 赵槃微叹,让她坐在个青石上,半跪下来轻轻脱下她的袜子,给重新穿了回去。 “丢人。”他沉声说着,蓦地又瞥见了她那双破烂的鞋子,“你连双正经的鞋子都没有吗?” 阿弗低声顶嘴,“这能赖我吗?要不是你叫那些人追我,我能把鞋子跑坏么。” 赵槃冷冷点着头,“嗯。还有理了?” 这要是在东宫,自然有无穷无尽的鞋子给她穿,什么蜀锦,什么珍珠,什么贵重的鞋面都有。可是眼下这荒郊野岭的,哪里有那么好的条件。 坏了这一双,就真没别的鞋了,他的鞋子她又穿不了。 赵槃把她那破鞋底从泥里捡出来,用水擦了一擦,“会针线吧?赶紧补补。” 阿弗不好意思地刚要接过来,就听他又说,“……估摸着时机差不多,今晚就该走了。” 阿弗的手蓦然凝在半空。 今晚……?好快。 可她还不想回去。 阿弗低垂着眉头,顿时找了个推辞的理由。 “殿下,我其实……不太会补鞋。你要是事态紧急的话,要不然就自己先走吧?”怕他不同意,又说,“我就在这里等着,慢慢补鞋,你忙完了再来接我就行。” 她没鞋是正当理由,赵槃总不至于残忍到叫她光着脚踩着山石回去吧? 阿弗这般样子,遮遮掩掩,赵槃看在眼里,一眼识破。 呵,他又不是不知道她心里打什么心思。 “不会补鞋?”赵槃似笑非笑,“这个借口,略微有点拙劣了。” 阿弗没等开口,只见他从随意找来了针线盒,穿针引线,将鞋底缝了回去。 “你还会针线?” 阿弗瞠目结舌。 赵槃拧断了线头,“养你可真不容易,什么都得学。” 阿弗顿时被他弄得哑口无言。 半晌,她很艰难地说了句,“多谢……殿下。” 太子亲自补的鞋,阿弗都不敢穿了。 她说不会补鞋,原本想当个借口来着。现在,他三下两下又把这个借口堵死了。 她可能暂时没有什么理由不跟他回去了。 / 阿弗心情郁闷地又过了一个下午。 晚上,她带着点眷恋的意味,早早地入睡了。临睡前,她手指还在若有若无地摸着木板床,这床可能明日一醒来就再也睡不到了。 迷迷糊糊睡到半夜,感觉有人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阿弗惺忪的眼睛还没睁开,就听赵槃对她道,“起来了。该走了。” 她心中烦躁,搂着被子不肯动身。 那人纠缠不休,在她耳边温柔地说,“快点。等回去了,你想睡多久都行。” 阿弗长叹了一口气,睁开眼睛,瞥见夜空的星星还没褪去。 她哑着嗓子问,“我还可以再回来吗?” 赵槃一愣,给她系上斗篷,“当然。” 阿弗锁好了门,却见他并没有要骑马的意思。 月冷星寒,山间小路湿滑泥泞,骑马不仅会有失蹄的危险,还可能惊了隐藏在暗处的探子。 寒凉的月色映在赵槃面庞上,他对她讲,“路途不长,你稍微忍着些。如果实在走不动了,咱们便坐下来休息。” 他本想说他可以背着她,可是那样也太肉麻了,他难以出口,便临时改成了这套话。 阿弗点点头,提了一盏灯笼照亮。 林木交缠的丫杈横横歪歪地伸着,黯淡的树影投在地上,像抓人的手,看起来略略有些怵人。 阿弗心想在这种鬼地方她还是不能跑的,一来赵槃就在身边,她铁定跑不了;二来她没粮没水,冒然乱走没准会被野兽给吞掉。 正想着,不远处便传来一阵长长的野兽嚎叫声。 阿弗顿时警铃大作,赵槃却握握她的手,道,“别怕。不是狼。” 面前有一大片黑乎乎的荆棘丛,丛上尖刺泛着寒芒,长得老高。 又传来一阵野兽尖鸣,猛然间,一半人高的兽猛然从荆棘丛里蹿出来,睁着双刷亮的眼睛,朝他们怒吼着。 阿弗“啊”地一声叫出声来,下意识捏紧了赵槃手臂。 赵槃稍加分辨,那是头野毛雕,冬日一般都会冬眠,此刻出现倒有些稀奇。 “躲身后去。”他对她轻言了句,随即拔剑出鞘,引那野毛雕近身。 那东西本是蠢物,被赵槃长剑一刺,顿时倒了下来,倒在荆棘丛里大喘粗气。 阿弗曾经见过赵槃的身手,十几个刺客都不能把他怎么样,区区一个野物更是不在话下。 她依着他的吩咐乖乖地着,直到看见那东西不动了,才敢出声。 “它死了吗?” 赵槃摇摇头。 两人稍加靠近,那东西果然又暴起偷袭,粗壮的獠牙直直咬上了赵槃那锋利的剑背。 阿弗在一旁看得揪心,赵槃本可倒转剑柄直接将那野物刺死,可他一直手下留情似的,只刺伤了那东西的要害,却没要它的命。 稍稍费了些劲儿,才把那东西捆扎起来。 如此折腾下来,他的背为身后密密丛丛的荆棘所扎,一时间渗出了鲜血。 “殿下!”阿弗喊了一声,无暇思忖太多便过来扶他,“你怎么不直接刺死它?” 赵槃擦了擦嘴角的淡淡的血痕,“我没事。” 他冷然瞥了眼那地上的昏迷的东西,解释说,“阿弗,那东西不能死的。” 野毛雕是种凶猛的异兽,其血可做稀罕的药引,但必得生擒,死了便无此效用了。 阿弗眼底闪现一丝异样的情绪,“咱们碰上这东西,跑还来不及,却生擒来做什么?” 赵槃没答,只是倒吸了口冷气。 他道,“先走吧。我拖上它。” 碰不上便罢了,既然碰上了,他想试试,能不能用这稀罕的药材,把阿弗在热泉里受的旧病给补回来。 反正也不费太大的力气。 当然,有没有效用不一定,若真有用,再告诉她不迟。 太子亲兵已在山下埋伏好了,只静待接应着太子。 赵槃与他们会合,将那野毛雕交了下去,又问起沈兴的动作。 亲兵头领答,“回禀殿下,沈兴纠结了广安王的势力,已停兵在城外郊区一带。如殿下所料,他不曾留有退身步,已然半踏入了圈套之中。” 赵槃神色冷然,低声交代了几句。 阿弗坐在马车里,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还对那头半人大的野兽心有余悸。 她浑浑噩噩地闭着眼睛,手指黏腻腻的,好像还沾着赵槃被荆棘扎出的血。 等他终于交代完了事情上车来找她时,阿弗有些犹豫,还是轻声问道,“你没事吧?” 赵槃蓦然唇间扬起一个寡淡的弧度。 他沉声问,“你这是关心我么?” 阿弗别过头去。 “没有。你误会了。”她清冷地说。 赵槃没怎么在意,只是找了纱布简单包扎下伤口。然背上的伤口难于处理,只能等到回京了了。 “你之前说的条件,我答应。”阿弗忽然轻声说。 赵槃的动作不经意地一滞。 “答应?” “一年。”她说着,神色深沉又庄重,“一年的时间,我给你好好做太子妃。一年过后,你要让我走。” 一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既有充足的时间帮他除去眼中钉,又不会让她虚耗太久的青春。 赵槃怅然若失。很快他又恢复了清明,问,“一年之后,你要去哪?” 阿弗想了想,道,“姑苏,敦煌,长安……天涯海角。我们之后,便不再相见了。” 赵槃无意识地抬了抬头。 天大地大,名山大川,美景数不胜收……就像某些人,原本是天地间的一株花草,即便被强行移植到名贵的花盆中,也终有归去的那一日。 不像他。他生在皇族,人生本就是一场黯淡的梦。这梦里如果能像烟花一样灿烂一回,即便只有一年的时间,他也认了。 起码这一年之中,她不会把他当成敌人。 “好。”隔了半晌,赵槃低沉说,“我答应。” 45 涟漪 ◎我以后遇见喜欢的人,还是要嫁的◎ 三月初十, 立春之日,沈兴兵变失败,数十条重罪被挖了出来, 圣上亲下旨意, 抄家、没收房屋及田产, 囚沈氏家眷于思过台, 等候后续审判。 树倒猢狲散,这场风波闹了足足三日,才终于尘埃落定。沈婵因为是嫁出去的女儿, 又有晋世子庇佑着,才幸免于难。 这场沈兴与皇后的较量中,最终以皇后大获全胜而告终。 而太子,虽同样卷在这场风波中, 却从未正面动手, 只算是个隔岸观火者。 争斗过后, 阿弗再次回到了东宫。 那日她一时冲动答应了赵槃的一年之约, 此刻尘埃落定,却有些后悔。 赵槃并没有给她后悔的机会, 一早便将金印、宝册送了过来,连同她的房室也被搬去了正殿。 除此之外,东宫的收支账本、下人名册、田产庄子也一应送了过来,供新任太子妃随时查阅有了太子妃的头衔,阿弗便成了东宫正经八百的女主人,再不能当甩手掌柜的。 她要参与贵女之间的宴会,要入宫拜见皇后, 事事都要操心, 事事都要撑起门面来。 阿弗略微有些头痛。 她坐在书房里一本一本地翻着账本, 正当疲惫时,猛然间发现一灰白长册子与众不同——上面记着太子每日留宿的档案。 阿弗顿时心神一凛。 这册子都有两个大拇指那么厚了,想来赵槃临宠过不少美人。 除了她,赵槃在外面……还有多少外室? 阿弗心脏砰砰直跳,小心翼翼地翻开那册子。 然内容却令人大为失望,除了零零星星的几个自己的名字外,大部分纸张都是空的。 …… 不会吧? 她不相信那男人那么清心寡欲。 阿弗陷入片刻失神中。她刚要翻页,但见一白皙修长的手指轻轻捻住了纸张。 “看什么呢?” 阿弗猛地打了个寒噤,对上男子一双浓似深潭的眼睛。 赵槃略略倾着身子,正半倚在桌边,若有若无地扫着桌上的东西。 “啊,”阿弗手心一冷,“殿下?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你刚开始翻开它的时候。” 阿弗脸上顿时晕开了大片大片的红,试图解释,“殿下,你别误会。” 唔,她要怎么解释,她好像没法解释,她就是想窥探一下他的秘密…… 赵槃轻轻踱步,“太子妃好认真,一下午都看完这么多账本了。” 阿弗脸上的红潮还没退下去,她抿了抿嘴,强行镇定下来,“殿下,你下朝了?沈兴谋逆的事情怎么样了?” 赵槃刮了刮她小巧的下巴,“秘密。” 阿弗一愣。 他勾勾手指,又说,“你附耳过来,我可以悄悄告诉你。” 阿弗脸色有些不豫。 秘密?他之前在木屋跟她谈论这件事时明明很欢快呢。 她半信半疑地附耳过去,却听赵槃在耳边低语,“……我在外面没女人,真的。” 那语调沾了丝莫名的缱绻之意,温热的气息洒在她的耳垂上,叫她浑身发毛。 幸好阿弗嘴里没含着水,不然一定一口喷出来。 她一把推开他,提高了声音,“殿下!我不是问这件事!” 赵槃却扣住她的腰,不让她再走。他浅笑着,“你还不信吗?” “放开我。”阿弗唇瓣颤动,“以后你的事我再也不管了。” 赵槃把她圈死在很小的范围里,依旧没有放过她的意思,“那怎么行,你是太子妃,关心这些事是应该的。” 又说,“有朝一日,真要有别的女人登堂入室,你还得拿出太子妃的派头来,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女人赶走。” 阿弗浑身不适,撇过头去,缄默不言。 “我不管。”她撂下一句话。 她自己之前还是无依无靠的小外室,才刚做了一日的太子妃,焉有那个闲情逸致去管他有没有女人。 她翻那些档案纯属是因为好奇好嘛……一年之后,她跟赵槃一拍两散,赵槃有多少女人又跟她有什么关系。 赵槃神色微微深沉,“好,不管就不管。不过……”他话锋一转,“我娶你当太子妃就是为了占地用的,你要是不好好给我管着后宅,叫那些我不喜欢的女人趁虚而入了,咱们的约定也作废了。” 他唇间带着冰寒的笑意,手腕略一使劲儿,不轻不重地钳住她两只纤细的手腕,“那么,我会困着你,困你一辈子。” 阿弗倒吸了口冷气。 好可怕。 这也要毁约,那也要毁约,她就没见过这么不讲道理的人。 他的意思应该是他不喜欢乱七八糟的女人,所以她不能私自帮他纳妾?否则就是不守约? 阿弗叹了口气,“好吧,我记住了。” 受制于人,真是没有办法。 赵槃缓缓点点头,摩挲着阿弗的发,“嗯。开窍了。” 用过晚膳之后,赵槃要点灯在书房处理朝政。阿弗也在旁边支了一张小桌子,继续看下午没看完的名册和账本。 从前都是她给他红袖添香,如今世道变了,她也成了那握笔杆子的人。 在其位谋其政这句话,从前不觉得,现在阿弗却深有体会。手中握着的权利越大,身处的位置越高,她也就相应地……越累。 赵槃在批阅文书时板正腰直,一丝不苟,坐两个时辰也不曾乱动一下。 阿弗却不行,她看了一会儿那密密麻麻的账本,就觉得眼睛好酸,好痛。 她打了个哈欠,忍不住从口袋里掏出枚蜜饯放在嘴里。 赵槃瞥了眼她,淡淡道,“阿弗,不要在书房乱吃东西。” 阿弗差点噎住。吃东西也不行吗? 他明明也吃过啊,上次她给他做了长寿面和鲜花饼,他照样在书房吃了。 阿弗小声嘟囔,“你管不着。” 说好了她当半个女主人呢?怎么连吃东西的权利也没有。 赵槃停笔,抬眼,“嗯?” 阿弗敛起神色,怕他又要拿一年之约威胁她,“是,殿下。” 赵槃随手指了指身旁的软塌,“坐过来。” 阿弗只得依言放下蜜饯,走了过去,只听他又道,“躺着。” 躺着?阿弗浑身一颤。 软塌不大不小,正好搁下她整个人。 微亮的烛光洒在她身上,光线朦胧,正好令人产生点旖旎的思绪。 他今日为什么要在这里……不过好像在哪里也没什么区别。 阿弗紧紧夹着手臂躺了上去,眉睫轻轻颤抖,支支吾吾地说,“殿下,我今日有点不太舒服,你可以轻点吗?” 赵槃正欲蘸墨的笔微微一滞,随即便觉得好笑。 他见她困了,便叫她躺在那里休息休息,顺便给她描幅丹青,不想这她也能误会。 赵槃缓缓地跟她解释,“阿弗,在书房不能。”斟酌着又补充一句,“如果你想要,咱们回去可以。” 阿弗猛然愕在当场,脸更红得发烫,自尊心一时被泄了个干净。 他没那个意思?她……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不是……!”她话说得断断续续,“我、我没有……” 赵槃见姑娘难为情的样子,犹如白莲蘸雨,那样的真情流露无一丝做作之意,比怎样刻意讨好都更让人心中悦然。 他握了笔,低声对她道,“好了,快躺下吧。” 阿弗懊恼地躺了下来,赵槃叫她找个舒服的姿势摆着,她便木讷地摆了。 书房里落针可闻,只有时不时宣纸传来沙沙声。空气越是安静,阿弗越是对刚才的事情耿耿于怀。 这也……太丢人了吧? 她是个脸皮薄的人,怎么就偏偏遇上这种天大的误会……她最近怎么老是误会他? 也不知过了多久,赵槃道了句画好了,才把她从混乱的思绪中拉出来。 阿弗低着头走过去,连靠赵槃太近都不敢。 只是远远瞥着那画,画中的人儿用墨浓淡相宜,混合着轻透的水彩,只瞥一眼,便知道是好看的。 她唯唯诺诺道,“我没那么好看。殿下的画工也忒好了。” 赵槃莞尔,把姑娘揽进怀里,揉着她的脑袋。 他低沉着对她说,“其实你用不着害羞,你什么样儿,我都中意。” 那独属于他的淡香又把阿弗给包围,阿弗把脸深深埋在他的衣襟儿里,两只眼睛紧闭着,尽力把心里那些羞赧的念头给甩掉。 ……他都中意? 她从小一个人长大,没听过这样哄人的话。 赵槃从前对她横眉冷目,也从没说过这样哄人的话。 可他一旦说了,杀伤力无穷。 阿弗随口接了个话头,好让自己不至于太尴尬,“你别再提那件事了。要不……我以后也给你画一幅吧,算是赔罪了。” 赵槃托起她的脸颊,开玩笑似地问,“真的?” 阿弗轻轻点点头。 赵槃在她额上落下炙热的一吻,定定说,“好,我等着。” …… 回寝殿之时,太医院的人找上赵槃,阿弗见状,便知趣地先回来了。 待阿弗走了,赵槃才问,“怎么样?” 太医答道,“回太子殿下,臣已去细细品验过,太子妃之前用的热泉中,果真是含有大量有伤妇人肌理的药性的,长久沾染,会使得女子不易有子。” 赵槃沉默。半晌,他沉声问,“能否补救?” 太医道,“本来也无甚解法。但前日殿下带回来的那野毛雕,实为温身补气的好药引,臣这几日多加钻研,或许可以研制出一张方子来。” “你要尽力。”赵槃神色有些冷,“不管怎样,给孤把人治好。” …… 正寝殿铺着厚厚的地毯,层层叠叠的薄纱帘幕垂着,床榻上的枕头和缎被也是软而丝滑的,一坐上去就会往里陷一大块。 银筝给阿弗送来了药膏,“太子妃,这是太子殿下要换的药。” 阿弗淡淡嗯了声,叫她放下了。 银筝应了,帮她又吹灭了两支蜡烛。 屋内光线一度更加暗淡,月光也透不进来。 赵槃过了半晌才推门而入,见她竟没独自早睡,不由得略有几分讶意。 “等我?” 阿弗浑身不自在,指了指桌上的东西,“银筝要我给你上药。” 赵槃随意挥挥手,“不妨事。不必上了。” 阿弗道,“要不还是上吧?” 那日她亲眼看见那么一大片荆棘尖刺刺进了他的后背。流了许多血,不每日换药应是不行的。 阿弗垂眸,给自己又找了个理由,“不给你上药,将来你又要说我这个太子妃做得不称职了。” 赵槃眼中微起了波澜。 他若有所思地道,“其实,不会。” 阿弗叫他坐了过来,轻轻地褪下他的衣衫。顿时,一片紫红斑驳的伤痕露了出来。 阿弗把凉凉的药膏敷在伤口上,触碰他肌肤的一刹那,手指也跟着凉凉的……她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上药上得慢吞吞。 “阿弗。”赵槃蓦地握住她的手心,“不太疼。可以快些。” “哦。”她弱弱低语道,“我以前没……碰过别人。” 赵槃喉结微动。 她是故意的吧……这么漫不经心的一句话撞出他心里好大一片涟漪。 他回过头瞥着阿弗清透的眉眼,“那以后也不碰。行吗?” 不碰? 阿弗下意识扬了扬眉。她怎么感觉他话中有话呢。 “不一定……”她想起她不能说谎,便只好将心里话委婉地说了出来,“咱们分开之后,如果我遇见喜欢的,可能……还是要嫁人的。” 赵槃听她这么说,费了点力气才把想强留住她的念头压住。 嫁人? 他难以想象她转身嫁给别人的样子。 赵槃空落落地张了张嘴,想对她说,阿弗,别对我那么残忍。 可是这话又说不出口。 他答应了一年之后会放她走的。她总不能一生都孤身一人吧? 缄默半晌,赵槃终是换了一套更隐晦的措辞。 “你还要嫁别人啊,”他略略沉重,“那人应该挺苦恼的。娶了你这种惹祸精,没准会早生华发。” 阿弗皱了皱眉,低笑,“殿下,你不应该庆幸吗?你不必早生华发了。” 赵槃眼神迷离,随着她低笑一声。 庆幸吗?应该不是。 但他也说不清那股朦胧模糊的情感是什么,又痛,用痒,又如鸩酒入喉,却甘之如饴。 大抵是……羡慕吧? 46 考验 ◎她可不敢帮他纳妾◎ 银筝为主子们灭了灯后, 轻轻退出来,戳一戳沁月的手臂,“你感觉到没?姑娘好像跟以前不一样了。” 沁月顺口答道, “当然不一样了, 姑娘现在可是正经八百的太子妃了, 自然要拿出太子妃的仪态来的。” 银筝还是觉得阿弗的态度转变得有点快。 “说实话, 姑娘从前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总是懒懒散散的,如今, 好像真认真起来了。” 沁月耸耸肩。 她俩只是侍女罢了,这期间发生了什么,谁也无从知晓。 不过,太子殿下丰神俊朗, 又用情专一, 浑身上下一点瑕疵都没有……这般郎君, 估计天底下哪个女子都无法拒绝吧? 想来姑娘回心转意, 也是寻常事。 “你今晚不必守夜吗?”沁月问道。 银筝摇摇头。 前些日子,东宫刚收了一批新的侍女。其中有个富商之女, 生得冰雪伶俐,做事也勤快,被指去服侍了太子妃。 “那个婢子叫藕心,”银筝道,“今晚就是她守夜吧?” …… 阿弗乍然得了这太子妃的名头,又光明正大地住进了这东宫正殿,心里有些不大安稳。 她是个没有娘家没有靠山的女子, 平白坐上了这样万人艳羡的高位, 定然招来许多的嫉妒和非议。 虽然她只用当一年的太子妃, 但外人却不晓得这些内情。 东宫的下人们表面上敬重她,私底下却都晓得她从前是个连妾都不如的外室。如今登堂入室,定然是凭着些无耻的手段的。 想到这里,阿弗更感心神难安,想要撂挑子跑路的念头又隐隐约约地浮上心头。 她又翻了个身,过一会儿又翻了个身,辗转难眠。 身旁的男子轻轻按住她的手,“阿弗,你再折腾下去,可能我明日就上不了朝了。” 把他吵醒了? 阿弗弱弱道,“啊?对不起殿下。” 赵槃把手轻轻搭在她肩头,好像一道无形的桎梏似的,弄得人不敢再乱动。 “快睡吧。”他含糊地拍了两下,“别想那些有的没的。” 阿弗听他这么说,略略有些难为情。 她的心思就那么容易被看穿吗? / 晨时,按照礼数,太子妃要比太子先起。 太子妃要提前穿戴整齐,佩好九树九珠的冠,然后命下人备好太子的朝服衣冠,待太子净脸净手之后,服侍夫君更衣。 这样的规矩之前阿弗都和银筝打听过。 她不想惹人非议,所以故意掐着时辰早醒了约莫半个时辰,想把这一切做好。 可赵槃显然不是一个按常理出牌的人。 阿弗起身刚发出细微的一点动静,那人就被吵醒了。 他伸出手来勾着她的背,又把她重新揽回丝被之中,低柔微哑地问,“今日怎么如此勤快?” 阿弗使劲儿想挣脱他的怀抱,“殿下,时辰已经到了,我该起身了。” 赵槃久居高位,如何像她这般战战兢兢,这点子俗礼,根本就不放在心上。 他神色迷离,指节微微滑动,就把姑娘那刚穿好的外袍给寸寸褪掉,惹得她连连后躲,却又躲不到哪里去。 阿弗被逼着靠近他怀里,低声恳求道,“殿下,你就放过我吧,我不想当太子妃的第一天就被人说嘴。” 赵槃扬了扬唇,无动无衷。 阿弗急了,只好行个贿,仰着脖子,在男子唇上轻轻地啄了一下。 赵槃挑挑眉,慢条斯理,浑没把她着急的事放在心上。 他轻描淡写地道了句,“不太够。” 好过分!她早起明明为了伺候他来着。 阿弗忍着嗔恼,只好又蜻蜓点水似地点了一下。 “快点放开我。” 赵槃那暗沉沉的神色终于有了一丝波动。 他扬了扬手指,做出个八的手势。 “不讨价还价。” 八下?他还真当她是小鸡啄米不成? “你随便吧。”阿弗长舒着怨气,“反正也不是丢我的人,不起我还省心。” 赵槃长眸微眯,“省心?”他略一起身,按她肩头在榻上,深沉地说,“阿弗,我叫你省一天的心信不信?” 这人说到做到。 阿弗顿时有点发怵。 屋外人影散乱,显然银筝她们已经过来了。 阿弗唏嘘着摇头。 没办法,面对这人,她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她认命了,真跟小鸡啄米似地补齐了那八下,赵槃才意犹未尽地放开她,莞尔起身而去。 不过经这么一番折腾,阿弗的早起计划也全都泡汤了。 银筝帮阿弗上好了妆,有些纳闷,附在耳边低声问她,“姑娘,您是不是错会奴婢的意思了?是太子妃要比太子殿下早起,怎么今日……太子殿下比您还早?” 阿弗心里把那人骂了千遍万遍,“别提了。” 给赵槃更衣的时候,阿弗温温吞吞的,处处小心,拿着太子妃的仪态,尽量跟他保持距离。 周围十多个丫鬟老妈子伺候着,她可不能这时候再出丑。 好在赵槃大发慈悲没再为难她。 束好了冠,阿弗刚要叫银筝把太子随身的玉佩拿来,还没出声,玉佩已被另一双灵巧的手呈了上来。 “太子殿下,请佩玉佩。” 阿弗一愣,银筝也跟着一愣。再看那小丫鬟,正是昨晚守夜的藕心。 那小丫头人如其名,穿着一身藕粉色的衣衫,浑圆的脸蛋脂粉淡淡,嫩得真如芙蕖花里的莲子似的。 藕心乖乖巧巧地将玉佩呈在头顶,恭敬地托在赵槃面前。 赵槃脸色微变,似乎对着阿弗冷嗤了一下。 漫不经心地,他还是拿过那玉佩来。 阿弗顿感不是滋味。 …… 送走了太子,银筝见阿弗脸色不大妙。 银筝劝道,“姑娘别生气,藕心那贱丫头,只是伶俐了些,万不敢分您的恩宠的。您要是看着不喜欢,打发了便是。” 阿弗浑不在意地揪着一只珠花,越想越不对味儿。 她道,“你怎么看?” 银筝有些犹豫。 “依奴婢所见……姑娘刚成为太子妃,眼下正是势单力薄之时。藕心虽然有点小聪明,但到底是咱们自己身边的人。若是姑娘有心,何不培养起来,养成咱们自己的心腹?” 银筝说这话倒也为了阿弗好。她从小就在深似海的王侯宅邸里讨生活,自然懂得其中利害关系。 日后太子不可能一个侧妃都不娶,姑娘一个孤女,没有靠山,无论是哪位贵女当了侧妃,身份都压姑娘一头,后宅里的那些斗争更是少不了的。 还不如趁此,主动帮太子殿下收几个侍妾,叫那些小丫头片子感恩戴德。 将来万一争斗起来,姑娘倒还能有几个自己的心腹。 当然,这只是她的意思,到底怎么做还是要看阿弗自己。 阿弗烦恼地摇摇头,“你不懂。” 银筝茫然。 阿弗解释道,“他不喜欢的女人,我要是私自帮他纳了,我会很惨的。” 惨?银筝更不懂了。 “姑娘若是真有此意,何不先私底下问问殿下的意思?”银筝建议,“姑娘若是不喜欢藕心,看重了谁,只管告诉奴婢即可,奴婢去安排。” 阿弗沉默不言。 她和赵槃之间的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纠缠,可能银筝一个旁观者永远无法理解。 这件事,她轻易还是不能做。 …… 处理完了书房账本,阿弗又再次思忖了这桩事。 她前世似乎都处于藕心那个位置,任主母卫长公主拿捏。如今时过境迁,居然也有她拿捏别人的那一天。 只是前世她一心爱着赵槃,眼里容不得别的女人,即便是比她身份高贵的卫长公主也不行。 然今世真做了太子妃,反倒想开了。 妾,赵槃自己纳不纳是一回事,可若真一个没有,外人定会不分青红皂白地指责她外室上位还善妒。 阿弗长长叹了口气。 幸亏她今生对赵槃没什么感情了。否则亲手给自己的夫君纳妾,心该有多痛。 一年,她只需忍过一年。她在心里不断告诫自己。 阿弗扬了扬手,道,“把藕心带过来见我。” 她其实仍然没想好,只是想先和藕心谈谈。 半晌,藕心恭眉顺目地跪在阿弗面前,端端正正地给阿弗行了个礼。 阿弗睨着她,手里翻着她的身契。 嗯,年虽不大,正当青春。 阿弗清了清嗓子,试探道,“藕心,城外庄子里缺人手,我见你聪明伶俐,便指你去了。明日,你便收拾收拾启程吧。” 藕心蓦然睁大眼睛。 “太子妃!”她哭着,不肯,“奴婢没做错什么!求您不要赶奴婢走啊!奴婢愿意一辈子服侍殿下和太子妃!” 阿弗缄默不言。 能离开东宫有什么不好?她做梦都想。 “不想走?”阿弗的语气平淡,却又夹枪带棒,“那你今早是意图攀龙附凤,觊觎着太子呢?” 阿弗装出一副主人的仪态来,责备的话说得略有点生硬。 藕心倒也没隐瞒。 她哭泣着说,“太子妃娘娘,您是个善人儿。奴婢是真心爱慕太子殿下的,不求其他,只愿服侍身边便是毕生荣幸了。万望您成全!” 藕心又说了许多表忠心的话,像是发自肺腑。 阿弗苦恼地扶了扶额头。 ……凭什么说人家攀龙附凤觊觎太子,她自己不也是外人眼中的那攀龙附凤之人吗? 成全……她不敢呀。她就是个有名无实的太子妃,赵槃警告过她,一年之内都要后宅清净,她不敢越过他的意思收人。 算了,算了。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正当为难之时,却见侧殿房门被推开了,赵槃负着手走了进来。 藕心似看到了救星,阿弗也立即起身行礼。 赵槃轻轻瞥了一眼,道:“聊着呢?” 阿弗神色瞧不出喜怒来,只得木然地点了点头。 赵槃没再多言什么,随意坐下来,读着手边的书卷。 他一句话没撂下,却像是无形的威慑,空气瞬时沉闷起来。 当着赵槃的面,阿弗可打死也不敢收下藕心。 阿弗冷着脸,继续刚才的话头,“藕心,我的意思你没听懂吗?还不下去。” 藕心脸上涕泗横流,似有一肚子的话要说,一肚子的不服。 可跟阿弗一样,当着太子的面,她也不敢说。 两个下人上来把藕心给拖走,阿弗瞧着赵槃的神色沉沉的,仿佛并没什么怜香惜玉的心。 藕心的哭声渐远,沉闷的小屋里就剩他们两人。 赵槃的目光依旧停留在书卷上。 阿弗左右为难,只得主动打破寂静,“那个……丫鬟不安分,我帮你处理了,你没怪我吧?” 赵槃长长地嗯了一声,“太子妃很贤能。” 阿弗也不知道他这句话是褒还是贬,“殿下别怪我是妒妇就行。” “确实有些妒妇的潜质。”他淡淡说,“……不过,我还挺喜欢。” 阿弗心念一动,“哦,那就好。” 又表明了一下忠心,“殿下放心,这段时间,我一定把你的后宅管得干干净净的。” 赵槃抬眸,拍拍身边的位置,“过来。” 阿弗依言侧坐在他身边。 赵槃那点漆的眼望着她,“这些事你以后自己做主即可,不要老战战兢兢的。” 阿弗抿了抿唇,这话好像给了她好大的权利似的? 她跟他开了个玩笑,“殿下,你真不纳妾吗,外人见了,还以为我的魅力有多大呢。” 她这句原本是依照银筝之言,试探一下赵槃的意思,没想到赵槃放下书卷,略有专注地回答,“嗯。是有点魅力的。” 阿弗一时无语。 她扯出一个微笑,“谢谢殿下夸奖。” 赵槃眼中微澜,攥住她的手,反问道,“那你觉得我也有那么一丁点魅力吗?” 阿弗动作微滞。……他怎么又问她这样的话? 她斟酌了下言辞,“当然是有的。你不知道,刚才那个丫鬟还哭着喊着说倾慕你。您真的无可挑剔。” 赵槃眸中无光,显然不甚满意这个答案。 别人哭着喊着?他明明是在问她的意思。 “你让那婢子走是对的,”赵槃敛了敛神色,“那婢子,是皇后安插过来的人。” 阿弗瞳孔倏然放大了些。 皇后安插的人?这事可大了。 “你为什么不早跟我说?” 赵槃轻描淡写,“我是让你管理后宅的。若事事都告诉了你,到底是你在管还是我在管?” 阿弗略路有些后怕。这一次,她还真侥幸蒙对了。 她不悦地垂下头,“殿下以后,还是别跟我打这种哑谜了。” “我又没怪你。”赵槃勾了勾唇,带着几分诱哄的味道,“……我方才说过,太子妃,很贤能。” 他的手指搭在她的脸蛋上,阿弗呼吸微烫,一凉一热之间,莫名多了丝缱绻的味道。 阿弗经不起这样意味不明的话。 有那么一瞬间,她竟也想去摸一摸赵槃的手。 最终还是掐了掐手心定下神,“殿下,你别逗我了。” 47 苦味 ◎她把他气哭◎ 藕心之事只是一个小小的开端, 阿弗才初为太子妃几日,便深深体会到身居高位的难处。 几日来,来送礼恭贺的人络绎不绝, 各类奇珍异宝更是堆积如山。 好在有银筝在一旁提点打理, 告诉阿弗哪些是可以置之不理的, 哪里又是必须礼貌回信的, 否则真要叫人应接不暇了。 这日清晨,一封特殊的请帖送了来。 阿弗照例要拒了,却见请贴黄底金字, 邀太子和太子妃共赴宫宴——是从宫里的皇后娘娘处送来的。 唔,这封好像拒不得。 藕心前脚刚被赶出东宫,后脚皇后便送来的宫宴请帖……难道是来兴师问罪的? 阿弗一想到面见皇后就有些害怕,她前世因为纠缠赵槃, 为皇后所厌恶, 被折磨得高烧几日, 差点丢了性命。 如今坐上了太子妃的位置, 更躲不过去皇后这一关。 想来想去,阿弗决定还是问一问赵槃的意思。 如果以太子的名义把这宫宴给推了, 皇后自然怪不到她的头上。 阿弗来到偏殿,门口的侍卫恭敬道:“参见太子妃。” 她勉强点点头,“殿下在里面吗?” 侍卫帮她打开了门,阿弗轻轻踱了进去。 桌上放了一盘莹红透亮的荔枝,然现在并不是荔枝成熟的季节。 想来是为了太子专门从热地运过来的? 却见赵槃单手扶额,正靠在软垫上浅眠。 他的身子向后倾斜,双眼微阖, 长而柔软的睫毛轻轻翕动着。 午后暖而不晒的阳光打在窗外的树影上, 树影又斑斑驳驳地筛在他的侧颜上, 黑白之间,自有股无意识的美感。 阿弗观赏似地看了一会儿。 撇去其他不论,赵槃作为太子,还是王公贵族中少有的美男子的,堪用漂亮二字形容。 遮去眼睛的他,真如温润的少年郎,良善可欺,一点攻击力都没有。 可为什么他一睁开眼睛,又强势得仿佛变了一个人呢? 这样一副皮囊,确实很难让人不动心。 所以她前世一眼就喜欢上……应该也不算蠢,只是为色所迷了吧? 阿弗暗叹一声,悄悄走过去,帮他把身前零乱的折子收一收。 赵槃却已醒了。他微微睁开眼睛,“什么时候来的?” 阿弗轻声问道,“殿下很累吗?要不去软塌上睡一会儿。” 赵槃摇头,定定看着她。 “方才叫人请了你三四次你都不来,这会儿倒自己来了。” 阿弗微笑,“方才我正整理礼品呢,来不及过来,还望殿下谅解。” 赵槃顺手扣过她的腰,把她扣到面前,“这会儿来得及了?” 树影一下子笼罩在他们两人的脸上,呼吸也交织在一起。 阿弗咽咽干涩的喉咙,“殿下,我是有一件正事要问你的。” 她虽有个太子妃的名头,但遇事还是习惯问赵槃的意思。她将皇后的那封请帖拿了出来,叫他过目,“殿下,我要去吗?” 赵槃翻开瞥了几眼,“随你。” 阿弗垂着眼皮,“殿下,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皇后娘娘的请帖上请的是‘太子和太子妃’,我要是去了,你也得去。” 赵槃淡淡道,“那你决定吧,你去我便去。” 这么好说话? 阿弗盯了眼赵槃,感觉他还没从午睡中醒过来。 阿弗凝眸问他,“是以后什么事都我决定吗?” 赵槃温然点点头。 银筝端着一碗汤药上来,放在阿弗面前,“太子妃,药给您熬好了。” 阿弗蓦然见了银筝,一脸困惑,“药?什么药?” 银筝恭敬道,“是殿下吩咐的。” 阿弗茫然看向赵槃。 赵槃嗯了声,“喝吧。你底子虚,有太医院的人帮你打理,好得更快些。” 阿弗猛然想起前些日子赵槃是说过要帮她调养身子的话,但她觉得自己身子没什么问题,每日吃得好睡得久,应该不用特殊调养。 那药的苦味儿扑面而来,阿弗拧着眉头,“我不喝了。我真的什么毛病也没有。” 她又没病,为什么要喝药。而且,凭她猜,这药多半是有助于她有喜的。她若是真有了喜,一年之后估计就走不了了。 赵槃语气平淡,“用我喂你?” 他轻抚着她的脖颈,温柔的目光里竟沾了点宠溺的味道。 阿弗晓得,他每次这般说话就是没得商量的意思,心里一阵泄气,只得端起药碗,一口气灌了个底朝天。 ……差点苦死她。 阿弗带着颤音,差点被苦味儿呛出眼泪来,“不是以后都我做主吗?” 赵槃未置可否,那纤白的手指轻轻给她拨开一颗荔枝来,送到她的唇边。 “甜的。” 阿弗嘴里正苦,一口把那荔枝给吞了。 她又连吃了好几颗剥好的荔枝,才感苦涩之意稍减。 “你做主当然可以,”赵槃轻吸了一口气,慢悠悠地道,“除了这件事。” 阿弗小声,“凭什么。” 赵槃一笑,“你的身体最重要。” ——他倒是希冀着有朝一日,他受伤时,她也会在他身边逼他吃药。 可惜未来太过遥远,他也看不清,只能顾着眼下了。 …… 阿弗在赵槃那里没问出答案,只能自己定夺到底该不该去宫宴了。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若是皇后有意要见,想来躲是躲不开的。 思来想去,阿弗还是拧着头皮接了这请帖。……她骨子里还是倾向于有事情就解决,不愿夜长梦多。 赵槃自然没什么异议。 自从阿弗成为太子妃以来,他只在那特定的几件事上态度强硬,其他的几乎妇唱夫随,好说话得过分。 然阿弗却明白,他只是表面和顺,暗地里他们两人的关系其实没怎么变,他的底线还是触碰不得。 ……她若是敢跑一步,他照样把她抓回来,叫她暗无天日。 / 宫宴那日,阿弗第一次迈入皇城,还是以太子妃的身份。 天微明时,阿弗随着赵槃来到皇城的朱门口。 皇城气势恢宏磅礴大度,飒飒的东风迎面吹拂,脚下是汉白玉厚砖,头顶是绚丽万状的早霞,叫人敬意油然而生。 她忽然想起来,赵槃有朝一日,也将入主这气势磅礴的宫殿,君临天下,成为六合之主,富有后宫三千弱水。 而那时,她也早就离开了吧……他做他的人间帝王,而她呢,窝在九州的某个角落,过着她自己那微不足道的小日子,箪食瓢饮,自得其乐。 可是此刻,两个日后云泥之别的人,却还并肩站在禁宫门口。 他还攥着她的手,攥得那样紧。 这次的宫宴皇后邀请了不少人,还有一些不请自来的皇亲国戚,都想看看太子妃的庐山真面目。 阿弗本以为晋世子去姑苏了,没想到在宫宴上,蓦然又见了他的身影。原来为了沈家谋逆之事,晋世子特地请缨留了下来,襄助太子平乱。 宋机是个爱热闹的人,宫宴这种场合自然少不了他。只可惜沈婵却来不了了,沈兴兴风作浪之后,沈婵就相当于是罪臣之女,虽免去了刑罚,却不能再轻易抛头露面。 阿弗听说沈婵没来,略路有些失望。 皇后是个四十多岁的华贵妇人,长了双斜飞的丹凤眼,跟前世那副凌厉的样子一般无二。 赵槃行礼道,“儿臣给母后请安。” 阿弗随着。只不过她要更庄重些,新妇初见皇后,须得行那叩首的大礼,“儿臣拜见母后。” 皇后虽不满她这太子妃,却也不能当着太子的面为难她。严肃教训了阿弗几句,无过于侍奉夫君绵延后嗣之类的话,阿弗也就不疼不痒地听了。 入席之后,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阿弗身上——谁都知道她是个大婚日跑了的太子妃。 然赵槃神色清冷,那些人虽心存疑虑,却谁也不敢说嘴半句。 宋机奔过来敬赵槃的酒,见了阿弗,不禁殷勤地说了句,“太子殿下,太子妃,小王有礼了。” 赵槃咳了咳,“别来这套。” 宋机微笑,“多日不见,阿弗姑娘竟已是太子妃了,也当真是平步青云。小王恭喜殿下和太子妃伉俪百年,连理永结。” 阿弗挽着赵槃的手臂,礼数周全地问,“晋世子安好。不知世子妃近来如何?” 沈家那些人都是罪有应得,她最担心的就是沈婵,偏生还见不到。 “太子妃问内子?”宋机扬唇一笑,“内子好得很。近日来身子爱累,脾气不好,还喜吃酸的,小王便没叫她出来。太子妃莫要怪罪。” 阿弗轻轻挑了挑眉。 身子爱累还爱吃酸……瞧宋机这意思,沈婵莫不是有喜了? 赵槃无甚兴致地说,“嗯。恭喜。” 宋机面露喜色,似乎还要细说一说这其中的故事。 赵槃却不想再深听下去,打断道,“太子妃醉了,先带她去醒醒酒。” 说罢转身离去。阿弗连连回头,却被赵槃牵着,也没法跟宋机详谈。 走到一幽深小径处,赵槃终于停下脚步。 阿弗嗔道,“殿下,您怎么不等世子爷把话说完?” 他不想听可以,她还想听呢。 沈婵怀了小宝宝……?想想就甚可爱。 赵槃不是滋味,吐出一口浊气,“你给我老实一点。” 他语气里似乎含了几丝幽怨,“别人有,你却不能有。阿弗,这话听来叫人生气。” 阿弗低低头,“殿下。咱们的约定里,可没这一条。” 赵槃嗓音低哑,“临时加上,行吗?” 阿弗摇头,“不行。” “不行?” “就是不行。” 赵槃脸上染了点无可奈何。 半晌,他还是向她妥协了,低沉道,“不行就不行吧。其实……我要你一个,也够。” 阿弗心念一动。 她其实也是喜欢小孩的,比他还喜欢。 她前世那么想给他生,他不让生。现在她不想了,他却偏偏又反过来想要。 阿弗没见过赵槃这般神色忧郁,微微动了恻隐之心。 “其实您一定想要的话,”她细细琢磨着用词,“可以寻一位姨娘,也不是……” 话未说完,她已经被赵槃圈在墙上。 “寻她人?”他骨节泛白,泛着明显的怒意,力道拿捏得不轻不重,“太子妃,你贤惠得过头了吧?” 他喜欢的就她一人,他费尽了心机去讨她的欢心……他连一年之约都可以许下,她为什么到现在还要说出这种话来? 阿弗蓦然被吓住了。 她反应过来,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柔声道歉,“对不起,殿下,我……错了,我收回刚才的话。” 赵槃眼底却犹如漆黑的夜色,一时间为浓浓失落所取代。 他问,“阿弗,你是否有一刻把我放在心上过?” 阿弗沉默。 她很茫然。 恨他吗?早就过了。爱他吗?却又说不上。……抑或是他曾经把她伤得太深了,叫她明明动了心,也不敢轻言爱字。 阿弗咬着唇,“殿下,我只是不愿叫你为难。” ——这话还是上辈子他叫她服落子汤时说的。 赵槃缓缓放开了阿弗,喉咙里干涩涩的,一时间堆满了浓厚不化的苦涩。 “这样么。”他说,“那谢谢太子妃了。” 阿弗望着他,亦有悔意。她不该乱说话。 “殿下?”她试探地呼唤他一声。 赵槃转过身来,眼皮微垂,语调尽量恢复了轻稳,“你先回去吧。我独自一人,在这呆会儿。” 阿弗愣了半晌,才答应了。 “好吧。”她说,“我在酒席上等您。” 赵槃无声地点点头。 他望着她的背影匆匆离去,一时间怅然若失。 那双云迷雾锁的眼,久经历练的眼,第一次失了情绪,泛起些细微的湿意。 ……原是他奢求得太多。得到了她的人,竟还妄想她的心? 他徒然张张嘴,想出声,叫她别走,别留他一个人。 可舌头亦麻木如喝了鸩酒,一动也不能动。 静默良久,他蓦然觉得,醉的那个人应该他自己。 48 沉默 ◎一日不来见,一年之期限便往后延长十天◎ 宫宴正到尽兴处, 一行水袖美人载歌载舞,仙乐飘飘,众宾把酒言欢, 氛围甚是热烈。 阿弗回到自己的席位, 半晌都有种呼吸不畅的感觉。 她拿起酒壶, 给自己倒了杯酒, 一口饮尽。喉咙里烈烈的,半晌才感觉稍稍定神。 好烦。明明她都已经很小心了,怎么又触他逆鳞了? ……可能他真的不喜欢纳妾。 银筝那丫头的话, 果然信不得。 阿弗懊恼地抓了抓头发。 她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没察觉高处珠帘后的皇后正注视着她。 阿弗一转头,两人正好对视。皇后微笑,朝她勾了勾手指。 阿弗面色不豫, 但还是提着裙子踱了过去。 “母后。” 皇后眼角生了几丝皱纹, 浑身透着久经世故的贵气, 正漫不经心地抚着膝上一只三须花猫。 “你叫阿弗是吧。”她沉沉开口, “本宫见你一次还真不容易。” 阿弗略略尴尬,之前吴嬷嬷和慧嬷嬷在东宫碰了一鼻子灰, 皇后这是算旧账了。 “儿臣惭愧。” “既然太子喜欢你,本宫就不多说什么了。”皇后眯着眼睛,“不过,本宫耳边刮过几阵风。听说你之前三番两次地私逃,却是何故?” 皇后这话淡淡的,倒也听不出有指责之意来。 阿弗垂着头解释道,“儿臣……有要事, 不能不去。” “要事?”皇后冷哼了一声, 神色迷离。 如今的太子妃一开始就只是太子的外室, 后来升成了侧妃,期间多次私逃,整个京城都传遍了。 究竟是真想逃,还是欲擒故纵的把戏,谁都心知肚明。 宫宴清雅的丝竹声袅袅传来,皇后借着乐声,“皇室,是讲究规矩宗亲的。你若是真想走,本宫可以成全你。” 阿弗猛然抬眼看了看皇后。 “但姑娘需要拿点东西来换。”身边的吴嬷嬷搭腔道,“若是姑娘肯帮咱们娘娘警惕着太子的行踪,将东宫的动作事无巨细地禀告娘娘,那姑娘便是娘娘的人了,娘娘自然会帮姑娘实现愿望。” 阿弗心下顿时一片雪亮。 怪不得要帮她,原来打的是这主意。 藕心被赶出了东宫,所以皇后索性直接叫她当细作了? 皇后依旧慵懒地抚着她的猫,条件已经开出来了,至于答不答应,都看阿弗自己的意思。 “母后抬举儿臣了。”阿弗不清不楚地道了句。 吴嬷嬷道,“太子妃倒也可以仔细想想。若是肯,派人回个话就行。”顿一顿,“咱们娘娘的还是很欢迎姑娘的。” …… 宋机匆匆忙忙地追了出来,见赵槃正在花影深处。 宋机喘了口气,拜道,“殿下!小王方才说错话了,您可千万莫生小王的气,小王特来赔礼!” 赵槃正拈着一片叶,闻言淡淡睨了他一眼,“谁生气了?” 宋机陪笑道,“殿下没生气便好,没生气便好。”他往周围一望,“太子妃呢?她怎么没在您身边?” 赵槃垂着眼皮,“酒醒了,便先回去了。” 宋机一愣。 凭面前男人这般生人勿近的样子,谁都能看出气氛不大对劲儿。 宋机顿时明白,叹道,“殿下,您得给她时间。那个小妮子,表面上柔柔弱弱的,其实一眨眼就是一个鬼心眼。您刚把她娶成太子妃,她肯定诸多不适应,您得原谅才好……这次她又说什么了?” “说什么?”赵槃低嗤了一声,眼神冰凉凉的,“她叫我纳妾。” 宋机登时抽了抽嘴角。 这有什么稀奇? 寻花问柳这种事,宋机年少时倒也做过不少。……当今世上哪个男人没三妻四妾?不说别人,宋机府邸就养着两房。当然不至于宠妾灭妻,但娶几房来撑撑门面,也是必要的。 宋机啧啧道,“殿下,太子妃很识大体了,比小王家里那个母老虎不知强了多少。您着实不必苦恼。” 赵槃剜了宋机一眼。 宋机提醒道,“殿下,您可是天下的太子殿下。” 谁当那专情之人,也不该是赵槃。——他将来可是要拥有三宫六院的人,就是他真不想,也要为皇室子嗣考虑,娶几个侍妾又算得了什么。 况且,他还不是那百拙千丑的丑汉子,他还那样丰神英俊。 如今东宫真算得上是金屋藏娇了,那么偌大的一个宫殿,只给那孤女一人住,执掌中馈的大权也悉数交于她手里,其他一个女眷都没有,说出去都没人信。 他宋机还有个宠妻之美名呢,却也拿捏着分寸,没让沈婵逾距半点。 而那女子呢,明明只是个孤女,没任何家室,竟生生从外室扶成了侧妃,又成了一人之下的太子妃,未来的皇后……京城里有关那女子的传闻已被编成话本了。 宋机劝道,“殿下何不顺了太子妃的心意,就此也添上两房侧妃,宫里的闲言碎语也能少些……” 赵槃依旧无动于衷。 宋机轻声道,“殿下,您不觉得太纵容那女子了吗?” 赵槃冷淡打断,“滚。” 宋机挠挠头。 他们两人本来是自幼的玩伴,虽身份不同,但对彼此的心思都再熟悉不过了。 宋机从前怎么没发现,赵槃对那平淡无奇的小孤女有这般的执念呢? 宋机也爱沈婵,却也没到非她不可的地步。 赵槃望了望天色,没再多说。 他平淡道,“回去吧。” 宋机叹了口气。 两人正走着,陈溟匆匆奔过来,在赵槃耳边低声道,“殿下,皇后把太子妃带走了。” 赵槃不经意神色一冷。 “说。” 陈溟道,“太子妃独自饮着酒,被皇后娘娘叫过去说话。想是两人相谈甚欢,皇后娘娘便带太子妃去了侧殿。” “去看看。”赵槃眸子暗了暗,“若出来了便罢。不然,把人领出来。” …… 阿弗与皇后攀谈半晌,便借着酒意告辞了。 赵槃本叫她回宴会上等着,她这般乱走,一旦被发现了又是一场风波。 而且,皇后来意不善,是想拉拢她作细作来着。 阿弗当然不会蠢到把自己的自由交到皇后手上。从沈兴的下场就知道,皇后最善做的就是卸磨杀驴,她要是真帮皇后做事,下场肯定不会好到哪去。 再说,赵槃也不会饶了她。 他虽然对她不讲理些,但毕竟……起码从她的角度来看,他勤政,爱民,将来应该会是位明君。 阿弗不太想做这种有风险、又违拗良心的事。 不过她也没直接回绝皇后,而是保持一种含糊的态度,给自己留了个退身步。 阿弗匆匆回到宴会。 赵槃却不知何时已经先回来了。 他瞥了她一眼,淡淡问,“去哪了?” 阿弗道,“我去解个手。” 他点点头,信了,“坐罢。” 阿弗坐下,却感觉浑身不自在。她犹豫着,要不要把皇后找她的事跟赵槃说。 可是他们刚刚吵了一架,这会子冒然开口,没准又会碰钉子。 赵槃平日里话便不多,今日似乎更少些。 阿弗见他不主动理她,便干脆闭嘴,拿筷子去吃盘子里精致的点心和菜肴。 …… 回程时,两人坐在同一马车里,安静无声。 之后,这样的情况一连持续了几天。 每日阿弗依旧履行着太子妃的职责,读书,查账,训导下人。 赵槃回来了,她便行礼走个过场。其余时间,便窝在自己的卧房里,踏踏实实地做着自己的事情。 甚至她都减少了去花园闲逛的次数,尽可能避免与他偶遇。 她想着,过一个月,赵槃的气总能消了吧?到时候她再去找他不迟。 不过细细思忖,这样的日子倒也挺好,两人保持这种形容陌路的状态,时间很快就过了,一年以后,她照样可以撂挑子走人。 没想到只过了十天不到,那人就有了动作。 陈溟亲自过来,“太子妃,殿下问您,您这几日都避而不见,究竟是何缘故。” 阿弗刚要回答,便听陈溟继续道,“不管是何缘故,太子殿下有言,您若不想见,自然也随您。但一日不来见,‘一年’的期限便往后延长十天。您如今已有十日不来见,已多了百日之数,还请太子妃明悉,日后遵守约定。” 陈溟只是个传令人,木讷地说完这般话后,困惑地问,“太子妃,这……一年之期,是什么意思啊?” 阿弗却已浑身炸毛。 一天换十天?那人真是过分得没边儿。 明明他们在冷战,凭什么就一定要她先去见他? 阿弗重重拍了拍桌子,“走,我还是……现在就去见他吧。” …… 阿弗敲了敲殿门,无人应声。 半晌她推开门,却冷不防地陷入一股大力之中,一双手按住了她的肩头,几乎直接把她拖到了屋内。 “咣当”,门板大力关阖。 “啊……”阿弗失声喊道。 她被赵槃圈在可控的范围里,男人黑沉沉的身影笼罩着她,擒着她的下颚,口气凉凉的,“阿弗,你跟我玩拖延战术呢?” 阿弗惊魂未定,双手却早已被他钳在身后。 “救命啊!”她恨恨说,“你又干什么?!” 赵槃神色不动,握着她滑腻的手腕。 他发觉对付这女人还是不能来软的那一套,否则她能三个月都不见他。 “我还告诉你,拖延战术不管用。”他俯下身去,声线听着有些骇人,“咱们可以比比谁命长。你拖延了多长时间,就得给我补上多长时间。” 阿弗认命地闭上眼睛,“我没有拖延。我……其实也很想见你的。” 还不是因为纳妾的事,这几日他都沉着一张脸,叫人看了就害怕,她哪里还敢主动跟他说话? 赵槃半信半疑,“真的?” 阿弗点点头。 “这些日子没见你,我日子也不好过。”她道,“我都十多天没出门了,他们说,没你的命令,不敢让我出去。” 赵槃听着,仍然保持着那般笼罩的姿态,“是这样。” “那我是太子妃吗?我一点实权都没有。”阿弗眼底清明,委婉地跟他说着,“殿下,我明天要去城郊收租子,跟你说一声。” 赵槃略略不悦,“收租子不需要太子妃亲自去。” 阿弗解释道,“那家田庄的账出了点问题,我得亲自去核实。毕竟……那些庄子是记在我名下的,我怎么能看着他们徇私舞弊?” 她小声祈求,“你就让我去吧,也给我点实权。” 赵槃沉默片刻。 阿弗拖着尾音,“你放心,咱们都约定好了,一年。在此之前,我不会跑的。” 他纠正道,“现在是一年又一百天了。” 阿弗咬咬牙,“好!一年又一百天!殿下,我可比你守信用多了。” 赵槃终于放开她,抱她坐在了膝上。 他眉眼古井无澜,“你要是真这么认真当这个太子妃,还说得过去。” 阿弗靠在他肩上,“殿下,我是真认真当的。”她顿一顿,说,“前些日子,我僭越了,说错了话,给你赔礼道歉。……你别生气了。” 赵槃眉峰一挑。 道歉?她刚想起来。 然不可否认,这般软绵绵的道歉却是令人悦然的。 他捏捏她水润润的脸颊,语调还是一如既往,“不生了。但下不为例。” 阿弗心口起伏,又问,“如果我表现好,能不能往下减天数?” 赵槃不假思索,“当然不能。” 阿弗微微撅起嘴。 “好吧。那我刚才说的事呢?” 赵槃思忖片刻,缓缓道,“嗯,去。” 阿弗脸上氤氲一抹亮色,“多谢殿下。” 他瞧着她,幽怨地问,“阿弗,你对待这些事,好像比对我还用心。” 阿弗琉璃似的眸子眨了眨,“殿下,在其位,谋其政。这不是你教我的吗?” “哦。”他淡淡失落。 阿弗笑笑,“那咱们就说好了。” “要人跟着。”他补充了一句。 阿弗蹙眉,“殿下,怎么又让人跟着?我是去收租子的,又不是要闲逛。跟着那么多人,还以为我摆架子,对我这个太子妃名声不好。” 他无奈地解释道,“是为了保护你的安全。” ……当然也是为了看着你。 她心里没他,即便有了一年之约,她跑不跑还是不一定的事。 他还能有什么办法,只能用老办法防着她呗。 阿弗叹了口气,绝知没商量的余地了。 “殿下,”她说道,“我记住你了。你可千万别落魄。” 赵槃带着点惑色,“嗯?” “你要是落魄了,我一定会好好报复你,”她铮铮地威胁,“每天关着你,摸着你,还不让你出门。叫你望眼欲穿地想出去,还不得不低声下气地求我。出去了,我还叫一堆人跟着你,叫你跟犯人一样。最后,我还把你扫地出门,叫你一分钱都落不到。嘿嘿,我叫你浑身难受。” 49 捉婿 ◎她逛勾栏被他撞见◎ 阿弗一口气说了这么许多话, 没去看那男人的脸色,心里酣畅淋漓。 ……他只不过是仗势欺人罢了。这些心里话,她早就想说了。 老天爷让她重生一次, 怎么就不能把她和赵槃的位置反过来? 赵槃专注地听了半晌, 初时脸上只挂了个如雾似的笑影, 越听她往下说, 笑影愈深。 “阿弗,”他眨眨眼,轻轻慢慢地说, “你这是在对我说情话么?” 阿弗顿时皱了皱眉。 这是情话吗? 在这人耳朵里,好像什么都能变成情话。 赵槃手上稍稍用力把她带向自己,语调低哑又缱绻,“以前没发现, 原来你对欺负我这件事这么感兴趣?” ——那问题可好解决了。 只要她愿意, 他就让她欺负, 随便地欺负, 欺负一辈子也行。 “我没欺负你。”阿弗说,“你听明白, 我说的是报复你。” 他一笑,一脸坦荡,“那阿弗,不用等落魄了,我现在就可以让你报复。” 阿弗瞧向赵槃。 那人淡色的唇,墨色的眼,漂亮的五官正如泛着涟漪的湖水, 无时无刻不在……引诱着她。 美人计……? 唔……若赵槃为女子, 定然是个有双副面孔的妖妃。 她可不能中计。 阿弗心里乱纷纷, 紧闭双眼,默念了两句四大皆空。 赵槃指缝儿滑过她双眼,凉凉说,“睁开。” 阿弗眼睛闭得更紧。 一瞬间,她真想推开他夺路而逃,却被他桎梏得更紧。 她真是异想天开了。就凭这人的手段,即便落魄了,估计自己也不是对手。 赵槃瞥着膝上左右彷徨的姑娘,不禁勾起一抹笑。 他也算是报仇了吧? 那天她居然那么没心没肺地叫他去纳别人,故意来凉他的心,这会子受这点惩罚又算得了什么。 赵槃附在她耳边,沉沉道,“你求我,我就放了你。” 阿弗小声祈求,“殿下,我求你。” 他说,“下次再把我推给别人,就没这么容易原谅你了。” 阿弗叹了口气,“殿下,你不觉得是你吃亏了吗?” 说实在,凭赵槃这般清俊的长相,天天让她大快朵颐,还是自己送上门来的,怎么看都是他吃亏。 可是换个角度,她想走不能走,为了他虚耗了青春在这死气沉沉的东宫里,她也吃亏了。 两人心照不宣,都明白彼此的意思。 半晌,赵槃温声道,“阿弗,咱们相互吃亏吧。” …… 阿弗到赵槃那里走了一趟,除了脸上多了几枚吻痕之外,还有点其他的收获。 她表面上温言细语地与他说话,实则眼睛有意无意地瞥着书案上的东西。 赵槃的各种朝政机密就那么散落在书案上,随意摆放,好像毫无顾忌,又好像对她完全不设防。 他与陈溟说话,也从没背着她过。 如果阿弗想要把那些东西告诉皇后,只是举手之劳。 可他却好像算准了她不会。 与其说赵槃全然地信任她,不如说他有足够的能力拿捏她,控制她,让她连背叛的念头都不敢生。 又可能,她背叛与否,在这场太子与皇后的争斗中,都无关紧要。 / 后日,阿弗如约去城郊田庄收租子。 赵槃把她送到门口,替她系好了斗篷,又给她拿上了一把伞。 阿弗一看那伞,万分眼熟,竟还是在别院时她送给他的那一把。 赵槃望着乌沉沉的天色,拍拍她的肩,“带着吧。小心遇雨。” 阿弗矮矮身,“多谢殿下。” 阿弗转身上了马车。 马车车轮滚动,她掀开帘幕,见赵槃还站在原地,孑然一身,跟个小媳妇似的,怔怔地望着她。 她忽然想起来,在别院时,她也时常这么目送着他。 阿弗一时有种错觉,竟好像他们的身份真的互换了似的。——她出门去建功立业,他在家里主持内务,眼巴巴等着自己回来。 ……然绝知只是一瞬间的幻想罢了。 阿弗心念一动,伸出手来,轻喊道,“殿下,你回去吧——” 赵槃微微点点头,伸出手来,同样跟她挥挥。 …… 阿弗走后,赵槃也要出门,去趟大理寺走公务。 陈溟过来问,“殿下,太子妃……属下是否暗中再派人盯着?” 皇后在宫宴上拉拢了太子妃,万一太子妃这次是去传递消息的呢? 眼下正是东南战事吃紧的时候,万不可在这节骨眼上功亏一篑。 赵槃冷色着否决,“不必。” 陈溟问,“殿下信任太子妃?” 赵槃无声,算是默认了。 要不要把情报传递出去是她的选择,他是管不了的。 比起猜疑和防范,他还是更愿意相信,她在一年之内,是真心给他当太子妃的。 ……毕竟,这女人对待个小田庄的租子都如此认真。 / 天色虽阴沉着,可直等到阿弗到了城郊也没落雨。 阿弗身边带的随从无形中助长了她的气势,她见了那些租户和商人,只管拿出太子妃的款儿来问话,底下人没有敢不服的。 阿弗要亲自过来,一方面是收租子,主要还是为了出门走走,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虽然只有不到一天的时间,也总比窝在东宫那个小院子里好多了。 诸事完毕准备回程之时,天色尚早。恰巧有一马车向租户们问路,阿弗定睛一看,那马车上的夫人竟然是沈婵? 沈婵也看见了她。 “阿弗!”想来沈婵也没料到能在这儿遇见阿弗,登时奔下马车来,“怎们是你!” 多日不见,沈婵身形消瘦,眼下还有微微的乌青,想来是受其父牵连,一直也没解开心结。 两人寒暄一番,阿弗问起沈婵身怀有孕之事,沈婵不情不愿地道,“别提了!” 沈婵和宋机又吵架了。 本是宋机的一个通房挑衅,那通房明目张胆地穿正红,沈婵气不过,教训了两句,那通房便哭哭啼啼地说主母不容人。 沈婵要把那通房发卖了,宋机便怜香惜玉,死活要阻拦,还说沈婵实在太跋扈,一点妻子的温婉劲儿都没有。 两人话不投机,宋机一气之下离家而走。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因为妾室生气了。 上次宋机要纳绛雪小筑的灵玉姑娘进门时,他们已经闹过一次了。当时沈婵气得回了娘家。如今,却再没娘家可回了。 “我就说他不是好人。”沈婵潸然落下泪来,“我当初,怎么就嫁了这么个登徒子!” 阿弗亦暗暗捏着拳头。 上辈子这两人明明关系那么好,怎么到了这辈子就都不一样了? 况且沈婵才刚刚有孕,脾气虽不好些,宋机也该多迁就。 她自己受委屈已经习惯了,但见一向要强的沈婵也受如此的委屈,不由得心中忿忿。 阿弗问,“我听你刚才跟人问路,问的‘绛雪小筑’,你去那里做什么?” 沈婵怒道,“宋机在那里,都三天没回家了!婆母申斥了我一顿,把我赶出来,一定要把他找回来,才叫我回家。” 绛雪小筑,是京城有名的戏院子,也时常有姑娘在那谈曲赋诗,算得上是个达官贵人都爱去的风雅之地。 “走。”阿弗当机立断,利索地道,“我陪你去揪他。” 沈婵原本就是跟阿弗诉诉苦,见她也要去,顿时有些怂了,“阿弗……你其实不必掺和进来。” 阿弗摇摇头。 沈婵是她唯一一个朋友了,话这么说,就生分了。 银筝在一旁面露难色,提醒道,“太子妃,太子殿下叫您申时之前回去的。” 阿弗沉吟片刻,“嗯,我知道。银筝,我碰上点要紧事,不得不去。” 银筝道,“太子妃,您还是赶紧回去吧。殿下要是知道您又乱走,恐怕要生气。” 阿弗不悦。 赵槃说的话,确实违拗不得……可沈婵从前帮了她不少忙,如今沈婵遇上了这种乌糟事,她岂能袖手旁观? 说实在,被赵槃压抑久了,她碰上臭男人就忍不住想教训一番,也好发泄发泄心怀。 ……何况这朝三暮四的臭男人还跟沈婵有关系。 “我回去会亲自跟他解释的。”阿弗淡淡说,“走吧。现在天色还早,费不了多长的时间。” 银筝还待再劝几句,阿弗却心意已决。 她都是太子妃了,连这点自由也没有吗?况且她又没跑,又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她是去办正事。 “你要是不放心,叫侍卫们都跟着吧。”阿弗说,“我办完了事,立马就回去。” …… 绛雪小筑离城郊不远,来来往往的都是些富贵男人,贵女小姐们却是一个不见。 这里,只有风雅的男客过来听曲儿。 阿弗和沈婵两人为了掩人耳目,只得暂时扮作了男装。 银筝见阿弗这般胡闹又要劝,阿弗命银筝和随行的侍卫们在绛雪小筑边上找个隐蔽的地方藏好,不要打扰了来往的行人。 绛雪小筑离,香雅的楼阁间传来阵阵古琴声,别有韵味,里里外外都透着股风雅之气。 虽风雅,这地方到底还是跟勾栏沾了点边儿的。 “阿弗,”沈婵皱着眉头,“咱们这算是逛勾栏吗?” 男人逛勾栏尚且要藏着掖着,女人逛勾栏,岂不是要羞死人。 阿弗心脏亦砰砰直跳。 赵槃要是知道她敢逛勾栏,准会扒下她一层皮。 但是只要她不说,沈婵不说,银筝他们不说,赵槃就不会知道。 “这是戏楼,不是勾栏。”阿弗纠正道,“咱们进去把宋机揪出来,给你婆母交差,然后咱们就立马出来,没事的。” 老板见两位秀气的客官来了,上前来问要点什么曲子。 沈婵咳了一咳,“我要听幽兰姑娘的曲儿。” 那所谓的幽兰姑娘是位名伶,歌喉婉转似黄鹂,宋机每次来都会听她的曲儿。 老板为难,“不赶巧,幽兰姑娘今日已接了客了,您二位择个其他?” 阿弗和沈婵对望一眼。 果然,宋机果然在这儿。 她们跟老板周旋一番,故意要了二楼的雅间。 隔着一层薄薄的帘幕,已然看到珠帘后宋机和另外几个贵公子的身影了。 沈婵的怒火差点忍不住,阿弗按住她的拳头,送了老板一锭金子,在旁边的雅间坐了下来。 “一曲结束后,你就去揪他。”阿弗说,“他要是不服,咱们可以动粗。” “怎么动粗?” 阿弗想了想,“我叫银筝他们上来,捆了他,让你带走。” 沈婵肃然起敬,竖了竖大拇指。 “阿弗,你什么时候也会动粗了?” 阿弗哑然失笑。 “跟那人学的。”她说。 隔着珠帘,阿弗见宋机身旁那几个人非富即贵,其中一个好像还是宰相之子。 宋机他们好像也发觉这边坐了人,不满地嚷嚷了几句,抱怨老板胡乱安排客人。 幽兰姑娘一曲罢了,沈婵站起身来,准备行动。 阿弗警惕着左右,猛闻雅间的珠帘动了一动,似乎有一新客推门而入。 但见那新客漆发寒眸,眉眼秀气得如一山水画,神态肃然。 宋机等人见这位客来了,纷纷站起身来,展露笑颜。 “殿下!” 那些人叫道。 赵槃?! 阿弗心口剧颤,差点背过气去。 想要出言阻止沈婵,却已来不及了。 50 膏药 ◎她被他发现的后续◎ 绛雪小筑的雅间由三面珠帘围成, 珠帘后覆着一层轻纱幔,四角有镂花小窗,窗边挂着五色风铃。 唱曲艺伶的台子与雅间正对。微风吹过, 风铃叮当作响, 客人不仅能赏美人弹唱吹箫, 还能借着窗户一揽京城的湖光山色。 赵槃今日不曾佩冠, 发髻是素带扎的,蟒缎漆袍外套了件月白纱,拂动的衣带垂在身侧, 上面滚了些霜白的梅花纹理,整个人显得随性又恣意。 他一来,满座的公子哥儿们纷纷起身。 宋机笑呵呵地说道,“殿下可来晚了, 一会儿定要自罚一杯!” 那男人脱下外袍丢在一边, 随意找了个地坐下。 只是这位置着实不巧, 正好就在了阿弗的身后, 两人之间只隔了层轻飘飘的纱幔。 ……惊得阿弗额角一跳。 “遇上点事。”赵槃的声音清晰地传来,“刚去了大理寺一趟, 出了门又遇上了雨,这才晚了。” 那些男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话,只叫阿弗咬牙扼腕。虽说世上之事无巧不成书,但这也……太巧了吧? 她一时面如菜色,心跳如擂鼓,只暗暗祈祷着赵槃千万别回头。 然此时,沈婵已经走到了一半, 落到了那些人的视线里, 进也不是, 推也不是。 好在沈婵穿着身男装,还是粗布麻线的小厮衣衫。她灵机一动,埋着头,装作绛雪小筑的小厮走过。 偏偏有人认了出来,调笑着道,“世子爷,那小厮怎么长得那么像……嫂夫人?” 众人面面相觑,宋机登时蹦了起来。 他一把揪下了沈婵的帽子,不禁愕然道,“阿婵?!真是你!” 既然被揭穿,沈婵心一狠,就没什么好遮掩的了。 “你这负心汉!”她索性转过身来,张口便斥,“我才刚有身孕,你就敢来这儿听别的女人唱曲儿!我今天……跟你拼了!” 说着举起拳头,朝着宋机便是一通乱锤。 宋机有点没反应过来,他抓住沈婵雨点似的拳头,强压着嗓子,“阿婵,你别闹行吗?有什么事咱们回家说。” “现在就说清楚,”沈婵哭着说,“我都被婆母赶出来了,你这脏龊事还想着瞒我么?” 席上其余几人皆面带微笑地瞧热闹。赵槃淡淡抿了一口茶,猛然听见隔壁似有细微的响动。 赵槃略略转了个头,却见纱幔背后的矮桌下,竟还藏着个人。 “阿弗?”他声线沾了点惊讶,随即不悦地皱了皱眉,“你怎么也在这儿?” 阿弗猛地心凉了一半,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她痛心疾首地捂住眼睛,身子还待再往里躲躲,却已被那人拿住衣角揪了出来。 剩下那几位公子直看得目瞪口呆,本来是一场私友聚会,转眼间却两家的夫人都掺合了进来。 太子妃娘娘和世子妃一块来勾栏抓包……话本都不敢这么写。 阿弗沉着嘴角,不敢面对赵槃冰块一样审视的目光。 赵槃扫了下那边正闹腾的沈婵和宋机,顿时也明白了几分。 他轻启薄唇,不轻不重地问她,“阿弗,这就是你给我收租子?嗯?” 阿弗心里既痛恨又懊恼,颤抖着声腔,“殿下,我……” 赵槃指节敲了下桌子,“银筝呢?其他人呢?” 银筝和一干侍卫很快被提了上来。 银筝蓦然见了太子跟阿弗差不多,也是面色如土,跪在地上浑身筛糠,半晌愣是一个字都没敢说出来。 赵槃语气略带责备,“你们的差事当得是越发得好了。” 阿弗怕赵槃又要迁怒他人,主动站出来,“殿下,都是我的错,是我叫他们带我来的。你别责怪他们,要罚就罚我吧。” 赵槃的目光扫过她浑身上下,“太子妃走时还是一身青裙,此刻却穿着这样,莫不是真打算去逛勾栏吧?” “我没有。”阿弗绞着裙角,“我是为了帮沈婵的忙。你明明看见了的。” 他有什么资格说她啊,他自己不是也来这种地方跟狐朋狗友听曲儿? 赵槃见她那欲语还休的神情,便知她心中所想。 又骗他,又骗他! 他眼里泛着玉石一般的凉意,气息洒在她耳垂上,“有时候我真想找间笼子,像丝雀鸟儿似的,把你扔进去。” 阿弗心中一惊。 那边的宋机好不容易安慰好沈婵,见阿弗居然也来凑这热闹,脸上不禁青红交加。 其余公子哥儿看够了戏,觉得气氛不大对,纷纷知趣地告辞了。 顿时,雅间里气氛凝滞,只剩下四个人。 四人相对而坐,赵槃神色冷冷淡淡,宋机抓耳挠腮。沈婵脸上泪痕未干,阿弗则目光涣散,眼睛斜斜地睨着别处。 “说。”终于还是赵槃的一声微言打破冷寂,“给我一五一十地说,怎么回事。” 顿时,宋机、沈婵、阿弗都抢着要说。 赵槃剜了眼阿弗,“你给我闭嘴。回去再收拾你。” 他指了下沈婵,“你说。” 沈婵顿时打开了话匣子,把宋机怜惜妾室的行为上升到宠妾灭妻的高度,添油加醋地把这些日子受的委屈说了个遍,气得旁边的宋机直翻白眼。 “沈婵!”宋机拍着桌子,“你摸着良心说说,我何时宠妾灭妻了?” 阿弗坐在旁边干着急也插不上嘴,但瞧着赵槃,无甚神色,倒也看不出他要怎么判。 宋机自然觉得他纳两房妾室没什么,况且那妾穿正红也不是故意的,沈婵何须如此大惊小怪呢? 即便沈婵成了所谓的罪臣之女,他自认也不曾薄待她一分,管家大权交到她手上,还巴巴跑遍了京城给她请名医安胎……可她却还跑到这里闹,让他颜面尽失。 赵槃听了半晌,还道是什么事闹得沸反盈天,原来只是宋机的家务事。 若在私下,他倒还可以劝宋机两句。如今拉到明面上来讲,清官也难断家务事。 “后院的事,叫主母解决。”他瞥着宋机,言简意赅,“这事到此为止。若再敢闹,便请宋大人亲自来理一理。” 宋机顿时哭脸。 太子怎么向着别人? 叫他父亲解决那可万万不行,他那个爹,从小就对他百般严厉,若真知道有这种荒唐事,不管对与错,都得给他三十荆条。 可……也不能叫主母解决啊?沈婵定然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那两个通房统统发卖了。 赵槃却只低沉问,“还有异议?” 沈婵立即谢恩,“多谢殿下!” 沈婵朝阿弗眨眼,阿弗亦会心笑了一下。 不管怎么说,这是阿弗第一次帮沈婵,以前她只会连累沈婵。 待这两人走后,阿弗才蓦然发现自己的麻烦才刚刚到来。 “挺高兴的?”赵槃支颐瞧着她。 阿弗笑容顿时淡了些。 …… 她又被带回了东宫,扔到了卧房里。 那人撇去了刚才逢场作戏的温润,垂着眼眸瞧着她,横切直入地把她推到了榻上。 阿弗起身,被他堵了回来。 又起身,又被他堵了回来。 阿弗双腿使劲儿想要抵抗,却被他的双手扣着,不得不与他四目对视。 阿弗心中叫苦不迭。 “殿下,”她哆哆嗦嗦地说,“我错了。你就饶了我吧。” 她跟这人交锋过多次,硬来一定没好果子吃,还不如软下语气,来博那男人的同情。 不过她今天也不算骗他吧?她确实收了租子的,遇上沈婵也是一场意外。 赵槃擒起她的下巴,温声问,“错哪了?” “我应该事先跟你说一声。” 阿弗唇瓣轻颤,见他无动于衷,只好把两人之间那件心照不宣的事拿出来辩白。 “我真不是要跑。” 赵槃不紧不慢地说了句,“知道。” “知道?” “不然呢?”他卸下她发间的一枚清透的白玉簪,“不然你觉得你还能在这儿吗?” 阿弗无言地张了张嘴。 既然他知道,他还为难她做什么? 她逛勾栏,又不是真的逛。 阿弗的簪子被卸了,一头乌黑顺滑的青丝散落在丝被间。襦裙上的衣扣也被赵槃随手解开了,有些冷,让她抱着臂瑟瑟发抖。 “殿下,现在是白天……”她小声提醒道。 “是白天。” 那人在她背后不紧不慢地说,把她的头发撩到了前面。 “那你还……”阿弗皱着眉头。 “还什么?”赵槃尾音微扬,刮了下她微翘的鼻尖。 阿弗顿时浑身一激灵,把脸埋在膝盖里,却猛地闻见他指尖似乎萦绕了淡淡的药香。 下一刻,只觉腰上清凉凉的,一贴膏药已啪地一下贴在了她的背上。 “殿下?!” 赵槃行云流水地完成了动作,把衣襟披回她肩膀。 他淡淡道,“只是给你贴个膏药。” 阿弗困惑地披上衣服,“你给我贴膏药做什么?” 赵槃离了床榻,立在旁边拿水净手。 “给你养身子的。” 阿弗蓦然想起自己日日都喝的苦汤药,还有今日身上这副膏药……看来赵槃想让她补身子,不是说说的。 赵槃见她发愣,走过来双手撑在她身边,语意深沉地说,“阿弗,我想过了,前些日子确实是我不对了。你现在这个身体,的确不太适合有孩子。” 他瞧着她,瞧得很慢,漆黑的瞳仁倒映着她的身影。 阿弗听了这话,也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 她确实不想要孩子,但不是从这个角度考虑的,而是为她一年之后跑路考虑的。 不过赵槃能这么想,倒也省去了她的许多麻烦。 “谢谢殿下理解。”她抿抿唇。 他抚着她倾泻的发,语气出奇地温柔,“咱们可以慢慢调理,总有一天会好的。” 阿弗怔了一下。 慢慢调理?总有一天? 他这么说,怎么感觉别有意味似的。 阿弗软软地垂下头,“殿下,你是不是又把一年之约给忘了。” 赵槃亦明显地一滞。 确实,他压根儿不想记得这回事。 静默半晌,他沉吟着道,“……如果你要走,也可以把药带上的。” “原来是这样。”阿弗哦了一声,对他露出浅浅一笑,“那真的谢谢你。” 赵槃礼节性地回笑了一下,沾了点若有若无的悲伤。 他隐隐有种预感。这次,他可能真的留不住她了。 “叫我子任吧。”赵槃平平淡淡地说,“你以前,叫过一次。” 阿弗不懂他为什么要忽然要她叫他的小字,这也太亲昵了些,要是被旁人听了去该有多不好。 不过赵槃刚刚花心思给她贴膏药,她又不好意思拒绝他的请求。 阿弗声如蚊蚋地叫了一声,“子任。” 啊……一叫出口,她顿感有些失言。 赵槃却显得还满意,“好听。以后就这么叫吧。” 阿弗吐了吐舌头。 怎么就好听了? 她忽然鬼使神差地想着,赵槃可能……真是有点喜欢她? 阿弗莫名来了点不可言喻的兴致。如果可以,她还真想问问他前世的事。 他要真有点喜欢她,为什么还亲手拿掉她的孩子? 这些旧事的伤痛早已过去了,她现在只是以一种比较平和的心态问问。 ——可绝知他记不得前世的事情。 50-60 51 馄饨 ◎景峻目睹那两人秀恩爱◎ 皇城内, 皇后正漫不经心地听着探子的消息。 原是她小看阿弗那个贱丫头了。 她本以为那贱丫头跑了好几次,心里是不属意她那皇儿的,没想到, 探子来报, 太子妃这几日每日与太子形影不离, 夫妻恩爱, 更胜从前。 看来把那贱丫头收到自己麾下是不太可能了。 赵槃原是佳贵妃之子,并不是皇后亲生。佳贵妃是扬州千金难买一笑的绝代佳人,一朝被太子看重, 破格收入后宫,才有了赵槃。 然佳贵妃红颜薄命,不到二十五就撒手而去。 当年皇后膝下无子,为了稳固后宫之主的位置, 不得已才收了佳贵妃的儿子, 还把他养成了太子。 可她从心底就厌恶这个孩子。 别的皇子都和陛下更像些, 方方正正的脸, 浑圆的鼻头,学起书来按部就班, 不算聪明不算笨。 唯有七皇子赵槃五官秀气,一张瓜子脸,两尾迤逦目,眉眼低垂时若山峦叠嶂,修长高挑,不须什么举动便斐然于众人之中。 他一日日地长大,那样子便一日日地神似他那母亲。 皇后看着真是闹心极了, 但她又没有办法不养。因为佳贵妃死后, 这个孩子变成了后宫唯一一个可堪用的皇子。 七皇子很聪明, 稳重有礼,年纪轻轻就立下战功,深得陛下的喜爱。后来,竟还越过了上面几个哥哥,被封为了太子。 人人都夸皇后教子有方,这种称赞一日浓似一日,以至于等皇后自己的八皇子赵琛诞生了,也只能当个平凡王爷。 这种为他人做嫁衣的感觉,叫皇后如何不恨。 既然太子之位她当年送给了别人,现在,她就要亲手夺回来。 ——她一定要她的琛儿当太子。 皇后恍恍惚惚地想了一会儿,等手里的佛珠落在地上,才堪堪回过神来。 她唇间一笑,猛然想起了一个人。 “去查查。”皇后叫来了亲信,“去查查,太子妃之前,是不是跟一个叫景峻的书生定过亲。” / 沈婵回到家后,第一件事就要把宋机那两个通房发卖。 因为此事太子发了话,宋机纵然不舍,也不好硬留,只得忍气吞声地答应了。 阿弗得到了这个消息,开心了两天。不过这两人的心结还没完全解开,以后八成还有的闹。 随着这场风波一结束,阿弗暂时也没有其他理由出门了。 她仍然日日泡在书房里查账,劳累时到后院去摆弄花草。每日按赵槃的吩咐,吃汤药、贴膏药,训导冒刺儿的下人,倒也没其他正事可做。 阿弗本来就是个单纯的人,不喜欢花太多的心思算计。皇后叫她暗中传递情报的事,几日来几乎被她丢到了九霄云外。 眼看着已到了暮春时分,炎热的夏天马上就要来了。 银筝道,“太子妃近来身子爱乏,每日总是喜欢睡。上次您竟靠在小秋千上睡着了,也忒不仔细,小心着了风寒。” 经银筝这么一说,阿弗确实觉得自己近来都懒懒的。 想来是春困秋乏夏打盹儿?一年四季都在睡罢了。 阿弗解释道,“我喜欢睡,还不是因为我整日闲极无聊,就那么几样事来来回回地做。烦了,还不如睡觉。” ……赵槃要是准她随便出去,她指定一天天都精神抖擞的。 “太子妃还想出去呢……”银筝惊魂未定,“上次您在绛雪小筑惹出那么大事来,奴婢到现在还后怕呢,您还是好好在东宫待几天吧!” 阿弗轻叹了一口气,情知没用,便也没跟银筝多说。 午膳的时候,厨房给阿弗做了凉凉透透的冰粉,阿弗刚要尝,便见陈溟过了来,“太子妃,太子殿下接您去一品阁用午膳。” 一品阁是京城进来新开的酒楼,一座难求。 能出去?阿弗果断答应。 …… 阿弗从马车上下来,见赵槃果然在一品阁门口等她。 “想尝尝吗?”他问她。 阿弗望了一眼楼上人满为患的人群,道,“嗯……人好多。” 赵槃散漫道,“可以叫他们清场。” “清场?”阿弗惊得下巴快掉下来了,摇摇头,“别别。咱们还是换个地儿吃吧。” 她可没他那么大的谱儿,为了吃顿饭把其他客人赶走,良心得多不安。 况且东宫是山珍海味,一品阁也是山珍海味。天下山珍海味一个样儿,想来也不是她爱吃的。 然周围人来人往,似乎也没别的更好的去处了。 阿弗盯上小巷尽头一处不起眼的馄饨摊,心中一亮。 她之前自己一人生活时常常自己包馄饨吃,如今吃久了山珍海味,还真是想念那种朴素的滋味。 阿弗越想越觉得吃馄饨不错,“殿下,咱们去那边吃吧?” 赵槃却停在原地没动。 他轻嗤了一声,挑着她的下巴,“叫我什么?” 阿弗一怔,才想起他要她叫小字的事。 “大庭广众的也要叫吗?” 赵槃抬眼望望酒楼,眼底清明如水晶,“不然咱们就清场去吃这个。” 阿弗认命了。 “子任,”她只得用这个称呼对他撒一撒娇,“咱们去吃馄饨吧?” …… 赵槃果然吃这一套,三下两下就被拉去了小窝棚边吃馄饨。 此时正是三月四月轮换之际,今日是个阴天,微风都是清凉的。 遍街的白玉兰树都开了花,幽香弥漫在空气中。花瓣纷飞,坐在林荫下吃馄饨,吹着清风,当真是比神仙还美。 当然,这只是阿弗的想法。 小摊馄饨虽皮薄馅大,但肉馅粗糙,其中还裹着半生不熟的小葱叶,想来赵槃那样矜贵的胃是吃不惯的。 然而出奇地,他竟然没抱怨什么。 阿弗也闷头吃着馄饨,却莫名觉得这馄饨的滋味有点熟悉似的。 她抬头望望老板忙碌的背影……她以前也没来这儿吃过啊? 一碗馄饨吃罢,赵槃才覆上她的手背,对她道,“过几日,我可能要去东南沿海一趟。你自己在家好好呆着,不要给我生事。” 阿弗舀汤的勺子滞了一下。 “去几天?” 赵槃思忖片刻,“不一定。少则五六天。” 阿弗心底掀过一阵清风似的愉悦。 他要是走的话,她岂不是想做什么都成。 “哦。”她佯装不甚在意的样子,“居然要这么久啊。” 赵槃伸手帮她擦了下嘴角的汤渍,“怎么,不舍得?” 阿弗重重点点头。 赵槃若有所思地道,“其实我若派樊正代为前去,也不是不可……” 阿弗急忙捂住他的嘴,“殿下,黎民百姓是大事,你怎么可以这么说呢?儿女情长事小,才五六天而已,阿弗定然好好地等着你。” 赵槃瞟了她一眼,缓缓地把她的手拿下来。 他嘴角意味不明,“还挺识大体。” 阿弗解释道:“我现在是太子妃了,自然事事处处都不能只顾着自己。” 她见他总算没改变主意,轻吁了一口气,欲将手抽走,却被那人却死死拽着。 “不要打什么歪主意。”赵槃口吻凉凉的,弹了下她脑门儿,“就算我不在,你也照样跑不了。” 阿弗眉头似蹙非蹙。 “你又派人监视我了?” 赵槃转过头,“没派人监视你。我手下的人又不是整日无事可做的。” 阿弗哦了一声。 那他自信什么? 却见赵槃话锋一转,“……丢了现找,也不是很麻烦。” 阿弗倒也知道他所言不虚。 私逃确实是事倍功半的,她之前又不是没试过。 给他下迷魂药、找相似的人来替换,又或者忽然消失,她都试了一个遍了。若是真有用,她现在怎么还会被赵槃困在这里。 可能真得熬过一年,跟他把一切说清楚,拿了和离书,再正大光明地走。 “你自己有公事要走可不是我的错。”阿弗低低提醒他,“这几日见不着面,可不能用‘一天换十天’来算。” 赵槃眯眯眼。她还真是跟他斤斤计较啊? “行吧。”他无奈地叹了口气。 阿弗浅浅一笑。 赵槃抬抬手,动作轻缓地揉了下她的唇。 她笑起来,旋起两个笑涡。饶是浅浅的,也比刻意讨好他的样子好看多了。 说实话,虽然只有五六日的工夫,他还真是不太舍得她。 赵槃沉吟片刻,叮嘱道,“不过即便我不在,调理身子的药也要好好吃。不要耍懒。” 顿了一顿,“这几日也别出门了。谁请你去什么地方,一律都拒了。有什么事,等我回来说。” 阿弗喝了口馄饨汤,只觉得这人好生啰嗦。 “你不是过几日才走吗?”她眨着眼睛,“现在就跟我说我记不住。” 赵槃平平淡淡,“记不住的话,现在说一遍,临走前再说一遍。” 阿弗垂下头,“我又不是小孩子。” 两人吃得差不多,却见天色阴沉得越来越厉害,已有细细的雨丝飘落。 这个季节本就霪雨不断,阿弗出门时就察觉天色不妙,早早地备了伞,带的那把还是收租子时赵槃给她的那个。 赵槃伫立在房檐下,伸出手心,试了试外面的雨丝。 “我叫马车到这里来接你。”他说。 阿弗却不愿意。 她喜欢踩水,喜欢下雨天那种清清凉凉混着泥土味的感觉,还喜欢在小雨时不打伞地跑出去。 “你不和我一块回去?”她问。 赵槃摇摇头,替她掖了掖额前碎发,“下午光禄寺的人要来,你先回去。” “那子任陪我走走吧。” 阿弗又再次唤了他的小字,存心叫他拒绝不了,“我们打着伞说说话,正好也消消食。时间到了,你就去办公事。” ——她这么说,其实只是不想那么早回东宫。 雨色天青中,赵槃望着阿弗那双湿漉漉的眉眼,看见她那琉璃玉石般的眸子里,此刻倒映着自己。 一股温热又甜酸的情绪摩挲着他的心尖。 他只剩一个字,“好。” …… 那伞小得可怜,虽然是赵槃在打着的,大部分时间还是歪向阿弗,弄得他半边手臂都湿乎乎的。 当然赵槃也不在意这些。 这般任性妄为地在雨中漫步,他也是第一次。 还记得他亲母妃是南国堪称倾国倾城的美人,他幼时,阿娘领着他,在皇宫里漫步。 当时却不是下雨天,而是在秋天。厚厚的青砖上铺了满地金灿灿的银杏叶,阿娘带他踩在上面,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这是他对于饭后散步仅存的记忆。时隔了这么久,那踩落叶的声音还是很好听。 阿弗见赵槃神色一时有些迷离,便轻轻问,“殿下,你在想什么?” 赵槃停了一停,“想起一个人。” “哪个人?” “一个女子。” 阿弗清透的眼眸顿时沾了点疑色。 “哦。”她眼皮垂垂地向下,“也不是哪位佳人有幸入太子殿下的法眼?” 前些天还信誓旦旦地不纳妾呢,这几日便开始思佳人了。 阿弗真想讽刺他一句。 赵槃一笑,见身旁的姑娘低垂着眉眼,三分像好奇,七分却像是醋了。 她生气什么? 母妃只是遥远的回忆,当世他在意的女子,也就唯她一个了。 赵槃温柔地扳过她的脸,口吻也如雨丝那般轻缓,“没有别人。只有你。” 阿弗挑挑眉。 呵,男人的鬼话怎么能信。 阿弗轻轻推开他,换了个话头,把皇后要她当细作的事情说了出来。 赵槃倒没想到阿弗会忽然提出这件事。 他淡淡问,“那你做了什么?” “我没敢瞒你,也没背着你偷鸡摸狗。”阿弗神色黯淡地说着,“你以后可别拿这事为难我。” “其实……你倒戈相向也无所谓。” 赵槃斟酌着说,“这事我早就知道。其实我倒希望你闹出点事来,这样,咱们的那点浅薄的约定就彻底毁了。” 阿弗听他这么说直皱眉。 原来他早就知道? 故意的。 赵槃爽朗一笑,揽住她的腰。 姑娘那副沉思的模样委实惹人怜爱得紧,细微的雨丝飘在她的脸上,似水蜜桃上的露珠。 他一时动情,扯过她的手臂,猝不及防地,在她眉心落下炙热的一吻。 伞太小,打着费劲儿,索性被他扔在了地上。 “唔……” 阿弗眼睛倏然瞪大,浑身却被他掌控着,挣也挣不脱。 周围偶有行人路过,朝这边望过来,立即被守在旁边的陈溟给驱散了。 光眉心还不够,他缓缓附身,沾上她的唇,引着她十指与自己相扣,继而叫她贴身相合,沉沦其中。 等他终于大发慈悲放了阿弗时,姑娘已经被弄得快没气了。 赵槃略显遗憾地说,“至于吗?” 阿弗弯着腰大喘着粗气,顾不上跟那罪魁祸首说话。 她嘴角被这人弄得发烫,偏生雨滴落下来,又有种很浅很浅的凉意,杂糅在一起,意味更加难以描述。 “无耻!”她叱道,“你真是好过分。” 过分么? 赵槃勾起一抹笑。浅尝辄止罢了。 从前他每次吻她她都要炸毛很久,拳打脚踢无所不用其极,吻完也要闹半天。 现在,她居然就只骂一句无耻就过了。 ……难道是被吻习惯了? 赵槃略略感慨。 他饶有兴致地教给她一招,“如果你不喜欢被动的感觉,以后其实可以主动,我都行。” 阿弗从地上站起来,差点就想给那人一巴掌。 情知权势不如那人,力气也不如那人大,只得忍气吞声。 “你赶紧走吧,以后都不要回来!” 说罢她捡起地上的小伞,踩着水奔回了马车,差点把头上的珠花跑掉。 赵槃一笑掠过。 惦记着还有公务在身,他倒也没再追,任阿弗逃命似的跑了。 他们以后,应该还有时间好好相处吧? …… 安静的小巷因为一对璧人的经过,平添了几缕缱绻的气息。 待人都走了,小巷又恢复了寂静。 这时,买馄饨的汉子才敢把帽子、脸上的纱巾卸下来,露出一张黝黑又消瘦的脸。 他是从漠北逃回来的景峻。 景峻是为了阿弗,冒着被抓住打死的风险,逃回京城,隐姓埋名,今日才刚开馄饨摊勉强维持生计。 他一路打听阿弗的下落,渴望着有朝一日能带她走。 ……可没想到这么快就遇上了。 阿弗绽放在那个男人的身旁,对那个当初逼迫她的人怒着笑着。 景峻都看在眼里,心里却如被刀子割了一般。 他为了她,吃了多大的苦才回到了京城?他一心想带她走,她却对他们的仇人动了心! 她明明说过自己不愿意的!是她先背叛了他! 可刚才吃馄饨的时候,景峻又不敢发作。 他深知那个男人的可怕,如果贸然泄露身份,他可能像宰鸡一样被宰掉。 百无一用是书生啊! 他空有满腹经纶,却蜷缩在这里,忍泪装欢地给仇人端上一碗热腾腾的馄饨。 那个男人明明只是投胎投得好!他的才华怎么能比得上自己? 景峻好恨。 他失魂落魄地转过身去。 那么一瞬间,他萌生了卷包袱回乡的念头。 可是他又不甘心。 景峻像个枯木似的,在馄饨摊边坐了很久。 直到有人忽然拍了拍他的肩膀。 一个陌生的声音传来,“你就是景峻?” 52 送别 ◎柳同留,她应该是……舍不得他?◎ 就在赵槃临走的前日, 宫里忽然传来了圣上病重的消息。 当今圣上已到了天命之年,平日身子还算硬朗,然宿在一个嫔妃宫中时, 竟忽然呕了血。 赵槃本要到东南沿海去巡查的, 因为圣上病重, 推迟了启程的日期, 连夜被召进宫侍疾。 其他皇子亦闻声而动,生怕圣上万一驾崩了,自己分不到一杯羹。 京城处处弥漫着动荡的气息。 阿弗虽在深闺中, 多少听见了外面的风吹草动。 她不禁有些害怕,圣上万一真的仙去……赵槃是不是马上就要君临天下了? 他又会怎么安置她? 放她走,还是把她封成皇后、宠妃……她是被捧到云巅的高位上去,还是被踩进烂泥里化为尘埃? 无论结果怎么样, 她都只有逆来顺受的份儿。她只是一介弱女, 抗拒不了帝位的更替。 赵槃总要做皇帝, 他们注定是两路人。如果她与赵槃分道扬镳, 那么帝位更迭之时,天大地大, 总还有她的容身之处。 她之前执意要逃,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否则的话,她的命只能永远攥在别人手里。赵槃喜欢她,自然能让她荣华富贵万人艳羡,可赵槃若是厌倦了她,撇下她都不用眨眨眼睛。 赵槃已三日不见人影了。 巨大的无力感充斥着阿弗,叫她三日来都夜不能寐, 整夜整夜地做噩梦。 好在第四日头上宫里传出消息, 圣上的病势暂时止住了, 性命无虞。 另外也传来一个消息,圣上的急病乃是由于宫里一群巫医导致,是他们为图名利,擅自给圣上进补了长生不老仙丹,才使得圣上忽然呕血病重。 这些巫医犯了弑君的重罪,九死不赦,一应审判追责之事都落到了太子的肩上。 第五日,阿弗才终于见到了赵槃。 他人虽回来了,却仍有如山的案牍要处理,晚上常常把阿弗哄睡了之后,自己一人去书房挑灯批折。 阿弗心惶惶的,见连日来赵槃疲惫又忙碌,不敢轻言多问。 赵槃抱着她哄她睡下,她便假装睡下。等赵槃走了以后,她便睁开眼睛,偷偷去听赵槃和那些大臣们的谈话。 如此持续了几日,赵槃似乎发现了。 那日灭了灯,阿弗仍然装睡,闻得周围没动静了,刚要起身,却蓦然察觉他并没走。 “睡不着么?” 阿弗一愣。 只见赵槃坐在桌边,清冷的月光下,光线昏昏暗暗,只能模模糊糊地看清他的剪影。 阿弗顿感窘迫,支支吾吾地说,“你……今晚不用去书房吗?” 赵槃没回答,也没点灯。 他走过来站在她的塌边,那峻拔的身形正好把黯淡的月光挡得严严实实。 他轻缓地揉着她的脑袋,把她扣在怀中,淡声问,“这些天,让你很忧心,是不是?” 阿弗沉默。 忧心吗?确实。不过她早就习惯了在悬崖边走蛛丝了。 “对不起,这几日冷落了你。”赵槃沾了点歉意说着,一边低首吻着她的发,“是我的错。” 他的嗓子有些嘶哑,也不知是连日劳累的缘故,还是因为夜已深故意放低了声。 阿弗听他这么说,懵懵的。半晌,又觉得鼻头酸酸的。 这夜赵槃没有走,应该是察觉到阿弗心绪的细微变化,便提前把朝政上的事扫清楚了,特意留下来陪她。 翌日早晨,赵槃仍然没着急离开,用过了早膳,在妆镜边帮阿弗簪花。 他的面庞本就是干净而白皙的,清晨的熹光照在侧颜上,不像寻常少男那般生龙活虎,反倒更有种沉稳内敛的气质。 阿弗知道赵槃忙,想自己簪,却被他按着手。 她只得乖乖巧巧地坐着,看着他的手指挑选似地滑过那些簪钗。 一个大臣隔着屏风问道,“殿下,宫中的巫医已尽数清剿干净,几个主谋者已被打入了死牢,其余人等,还请殿下定夺。” 赵槃眼皮垂垂,挑着阿弗下巴,拿了只月白色的山茶花插在她乌云似的鬓间。 “都是些什么人?”他问。 “是一些妇孺跟年老的。为陛下炼长生不老丹药的巫医们都是同族,其中有一女巫医已有了九个月的身孕,就快临盆了。” “杀。”赵槃冷淡吐出一个字,“弑君的罪名,谁也逃不了。” 阿弗听着他们的话,只摆弄着手里的一只玉骨扇,当作什么都没听见。 珠花上冰冷的流苏刮在她的鬓间,不禁让人打了个寒噤。 便是这一细微动作,赵槃的目光已然扫了过来。 阿弗别过头去躲避。 “先等等。” 赵槃略略沉吟了一下,眼中那锋利的暗芒顿时收敛了不少,“有孕的那女犯,先竭力保住她的命吧。” “留下?还请殿下明示。” “等她把孩子生下来吧。”赵槃沉声吩咐,“生下来,再……去母留子。” 阿弗猛然听到这个字眼儿,披着薄纱的肌肤起了一层寒栗子。 情知朝政上的事情都是见血的,那些人犯了弑君的重罪,赵槃这么做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可这样的事蓦地听来,还是有些恶寒。 她自然而然联想到了自己的前世,被他去了子,最后母也一命呜呼了。 那个大臣拜了三拜,领命走了。 赵槃把阿弗头上的花和钗环都簪好,凝视半晌,却觉得山茶花的位置不太正。 他刚要伸出手来帮她调一调,阿弗却细微地往后躲了一下。 她躲只是出于下意识,躲了之后,自己都没想到自己会躲。 赵槃动作也凝在半空。 半晌,他直接收回了动作,那微凉的手轻轻按住她的双肩,带着点力道,压住了她肩上轻微的抖。 “别多想。”赵槃弯下腰来,附在她耳边沉沉说。 阿弗自然不敢多想,“嗯。” 赵槃眼中微澜,手臂环上了她的藕白的颈,轻轻捏了下她的耳垂。 这不轻不重的一捏叫阿弗无所适从,不知算不算惩罚。 ……她都当了他的太子妃了,不该那样明显地躲他。 若是赵槃起了惩念,她焉能逃得了。 阿弗只得任他圈着,乖顺地低着眉睫,拙劣地解释道,“殿下,你手指刚才碰得我有点痒。” 赵槃缄默片刻,还是点头信了,“以后痒就直接跟我说。” 这话说得似有点别的意味似的,说罢那人才松开了她,转身出了房间。 阿弗独自一人坐在铜镜前,瞟着他的背影远去了,才敢稍稍吁一口气。 是她太悲天悯人了,那些都是谋逆弑君的死囚,她怎么能怜悯起他们来? 阿弗一阵懊恼,真想狠狠给自己一巴掌。 ——好在赵槃没有追究。 不过他不追究不代表他不知道,看破而不点破,一向都是他的作风。 阿弗静默一会儿,觉得刚才脖子上被他拂过的肌肤还是紧巴巴的,有种异样的感觉。 * 圣上的病情稍微稳定了些,按照之前的计划,太子还是要前往东南沿海走一遭。 本来太子只是去例行巡查的,如今皇帝自己也深知病重,少不了要为之后的事做打算。 于是,那日趁着侍疾,右半个虎符被暗暗交到了太子手中。 其余八个皇子皆虎视眈眈,皇后亦在暗中谋划策应着,圣上不是不知道。 这次太子前往东南兵营,不仅是例行巡查,更是提前点一点兵,防备着有人会趁机叛国逼宫。 如此,这一趟便显得意义深重了,五六日肯定是回不来的。 阿弗听说赵槃要去得更久些,心里五味交杂。 原来她只盼着赵槃不在身边,自己能得点自由。如今在这时局混乱之际,也高兴不起来了。 最近总是下雨,送别赵槃那日,天上也下着朦胧小雨。 阿弗把赵槃送到门口,挥了挥手,就要回去。 赵槃那疏离英俊的面庞沾了点湿漉漉的雨珠,蓦然叫住她,“太子妃这便要走吗?” 阿弗回头,“殿下还要我怎么样?” 他眉宇间现出沉思之色,有夹带了些许不舍之意。 “我们会分别许多天。 阿弗淡淡笑笑。 她见门口正好生了棵柳树,便随手折了根柳枝拿给他,“许多天,很快就过了。” 赵槃垂眸凝视着那根柳枝。柳枝上零零落落地挂着狭长绿叶,有几枚也还是嫩黄的。 他嘴角扬起一丝弧度来。 柳同留,她应该是……舍不得他? 赵槃把那柳枝贴身而藏,专注地说,“你给的,我一定留着。” 阿弗道好。 柳枝而已,自然随他。 赵槃看了眼时辰。 依照之前在馄饨摊的诺言,他又把之前叮嘱她的话重新说了一遍。 阿弗一概都答应了。 提起汤药,也不知赵槃是哪弄来的,真是颇有奇效。她断断续续地喝了将近一个多月,觉得自己的身子确实比之前轻快了不少。 她从前无论春夏,入睡时手脚皆是冰凉的,如今虽算不上是完全好转,但总也不那么难受了。 因着这些好处,阿弗心肠软了软,多言了一句,“殿下路上小心。” 赵槃含笑答应,总算要走了。 小雨落在地上,掀起一阵缥缈轻缓的雾气,地上坑坑洼洼,遍是涟漪。 他提了一下马鞭,走了,却又回来了。 阿弗回过头来,不知他还有什么话没说完,却猛然间跌入他的怀抱中。 “唔,殿下……?” 赵槃深深地拥抱着她,凝望她的眉眼,又把她看了一遍,仔仔细细的,看得很慢。 “阿弗。”他唤了声她的名字。 阿弗垂着手臂,“嗯?” 他口吻少有犹豫又缓慢,似乎下了很久的决心才说出口。“等我回来,你能不能试试?” 阿弗皱皱眉,觉得他这么温温吞吞地说话都不是他了。 “试什么?” 赵槃神色微恍,映着漫天的雨色,很久才说出口。 “试试……接纳我?” 53 祸事(上) ◎他有他的国事要担负,她亦有她的梦可追◎ 阿弗一恍惚。 是她听错了么, 赵槃的语气,轻轻缓缓的,似乎是一句寻常的道别, 却又夹杂着点浅浅的恳求。 印象中, 他从没用这种口气跟她说过话。 阿弗微微一笑, 不冷不热地提醒他, “殿下,我已经是你的太子妃了。” 赵槃双唇微微地张了张,欲言又止。 “哦。”半晌, 他终是扶了扶额,“是我忘了。” 阿弗点点头。 赵槃双眼空洞地望了望灰蒙蒙的天空,提起马缰。 这次真的要走了。 “我记得你答应过给我描一幅丹青,”他最后说, “那日你自己说的, 不要反悔。我回来会管你要。” 阿弗眉毛不自觉地拢到一起。 丹青?那都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他怎么还能记得? 她欲分辩两句, 却见赵槃提气纵马,清啸一声, 已消失在漫天的雨色中。 …… 赵槃这一走就是五六日,到了约定回来的那一天,仍然音信全无。 阿弗知道他这一去兹事体大,为的是兵权和传位的大事,一时半会儿肯定是回不来的。 然而圣上病情反复,各界藩王势力蠢蠢欲动,大有趁火打劫之意。 几日来, 大街小巷都甚是混乱, 常常有不明兵将经过, 烧杀抢掠,打死打伤百姓,弄得整个京城都人心惶惶。 好在把守京城的还有晋王一支,稳定百官,统领着自卫军,防范外界势力逼入京城。 阿弗留在东宫中,日日大门紧闭,只觉得身子一日懒似一日。 她本以为是春困秋乏,却没想到葵水也比往常晚了好几日。 这不禁让她有点淡淡的忧心。 阿弗叫来了银筝,叫她秘密帮自己请个大夫。 那大夫是位妇科圣手,郑重其事地号过脉后,眼前一亮,拱手道了句“恭喜太子妃”。 阿弗听罢,差点直接晕过去。 她真的有孕了。 明明这几个月以来,都跟赵槃同房不多,怎么就忽然有孕了……不是说她体寒难以生子吗? 真是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银筝听罢欣喜若狂,阿弗强行心神,叫银筝千万不要声张。 银筝道,“瞧奴婢欣喜糊涂了!这会子外面不太平,您有孕的事确实不宜声张出去。等太子殿下回来,一定会高兴坏的!您放心,我和沁月定然把您照顾得好好的!” 阿弗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她和银筝想的不一样。有身孕的事情,万不能叫赵槃知道,否则他定拿这个孩子困住她,一年之后也别想走了。 可纸是包不住火的,瞒得住一时,等月份大了,她又如何能瞒得过去…… 难道她又得铤而走险,趁着小腹尚且平坦先行逃之夭夭? ……赵槃身在远地,没人看着她。她若此时走,倒也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可外面兵荒马乱,又是那样地危险。 阿弗一时拿不定主意。无数个待解之疑深深困扰着她,叫她浑身都不舒服。 自从那日大夫来过之后,阿弗便日日夜不安寝,食欲缺缺,晨起的时候还总是干呕。 银筝等人看在眼里,都知道阿弗的身子原本是孱弱的,有孕了便更加娇气几分,倒也悉心照顾着,不敢耍懒。 又过了几日,淮南王在朝堂之上公然殴打言官,对立储之事多有不满。 京城更加动荡,传言说太子在东南已经中了淮南王的埋伏,重伤垂死,皇后之幼子赵琛马上就会被立为新储君。 银筝和沁月等人听到这些风声,惦记着阿弗有孕,唯恐这些乌糟话会污了她的耳朵,便瞒了下来没跟她说。 下午,皇后的人找上门来,请阿弗进宫。 来人说时局混乱,太子离京,皇后念着太子妃的安危,请太子妃进宫去住一阵子,暂时避避风头。 阿弗自然想也不想就拒绝。 来人死缠不舍,“太子妃不去可以,但皇后娘娘所言,您腹中孩儿乃是皇室血脉,必得细心保护,所以才请您去宫里小住。还请太子妃三思。” 阿弗眼角顿时一跳。 有孕之事明明被她捂得密不透风,连东宫的等闲下人都不知道,皇后又是如何听到风声的? 阿弗烦闷地捂着心口,强行忍住喉咙中闭塞恶心之意。 “告诉皇后娘娘,我不会去的。”她说,“我自己的安危,我自己保护得了。” 皇后的那下人仍然没走。 银筝刚要上前轰人,只听那人阴沉一笑,“太子妃,您不去,可有一位客人已经在皇后娘娘那了。‘景峻’公子,您认识吗?” 阿弗气息乱了一下。 景峻……? 她好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了,他不是被赵槃送到漠北开山去了吗? 阿弗提起景峻就痛恨,脸上却仍装作不动神色,“不认识。” 那下人道,“您认不认识没关系。只是那位公子已经在皇后娘娘手中了。奴才劝您还是去一趟吧。您去了,绝对不会后悔的。” 说着做了个请的动作。 阿弗微微动了动心思。 景峻那家伙三番两次地背叛她,早已把她的心伤透了,他的死活倒是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皇后想用景峻威胁她,算盘却是打错了。 但她现在有着孕,左右在东宫里困着也是困着。赵槃回来之后,她定然无路可逃。 还不如借着这个机会,把后面的路铺好。 …… 景峻果然被皇后抓了。 他是从漠北的矿山上偷逃出来的,本想去投奔阿弗,却不料被皇后的人先找到。 皇后满以为他是阿弗之前的情郎,抓住这个把柄不放,一定要阿弗进宫来。 阿弗便将计就计,假装为情郎担忧,乖乖进了宫,实则暗暗思忖着摆脱所有人的办法。 皇后把她安置在了一座偏僻的小殿之内。阿弗见周围有许多兵士把守着,想来她来了,就没那么容易走了。 皇后也没跟她拐弯抹角,直接提起了太子。 阿弗默默听着,不以为然。 皇后的目的她知道,说再多,在她眼里也只是花言巧语。 直到皇后饮尽了一杯茶,瞥着她的神色,蓦然提到了那件事。 “你不会以为他真喜欢你吧?”皇后目光渺远,带了几分感慨的味道,“并非本宫刻薄,后宫之事关系着前朝,如你这般没家室没身份的女子,是不可能在这个位置坐得久的。” 阿弗不卑不亢,“妾身从没敢妄想。” 她自小在无拘无束的乡野中长大,本就是个没有太多规矩的人。 只不过因为赵槃抓了她太多次,面对赵槃时,她才有种天生的怯懦感。而其对他人,就算是皇后,她也仍有自己的主心骨。 皇后淡淡道,“你不要以为有了孕就高枕无忧。宫里有太多没名分而被陛下宠临的宫女,最后结果只能是去子留母。” 阿弗神色冷漠地哼了一声。 “你也不用害怕。伤了你,太子回来,罪责就都落到本宫头上了。如今淮南王行乱,本宫接你到宫里,确实为了保住你的安危。同时你是给你一个机会,叫你自己选择。” 皇后看着她,“本宫只是提醒你一句。好自为之。” …… 阿弗待皇后走后,浑身的冷汗才冒出来。 如皇后所说,去母留子? 想来赵槃今世应该不至于,但前世他确实对自己不太好。 阿弗听了皇后的话,好像蓦然明白一些。 按皇族规矩,无名无分的女子生下孩子,就要去母留子。 她前世是意外有孕,赵槃并没有准备。想来他对她也是有情意的,所以在孩子出生前先给拿掉了,这样就避免了去母留子,从而保住她的性命? ……这个结论只是她根据皇后的话私下里猜的,事实确是如此,还是更加残酷,恐怕只有把前世的赵槃找来才能说清了。 可是不管怎么样,前世她的孩子是无辜的,她亦是无辜的。 阿弗怔怔想了一会儿,觉得还是想不清楚。 那消弭了许久的对赵槃的恨意,又一点点滋生出来,如一瓢冰冷悲沉的雨水,把她的内心又濯了个通透。 前世的事令她痛苦,到底怎么样,她也并不想深究了。 她现在只关心眼下的祸福。 她不能给赵槃当太子妃了。一年也不行。 一来皇后不会饶过她,二来她也担心真的被去母留子,抑或是母子全去……她还是惜命的。 当然,最主要的,她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人,自由的人。 人生就那么短短几十年,赵槃就算对她真有点情意,又凭什么禁锢她的自由,她又凭什么不能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 他有他的国事要担负,她亦有她自己的梦可追。 这是天注定了的,就像他不倦于皇权斗争,而她就是渴慕归隐恣意江湖一样。 他既要追求他的皇图霸业,还想把她绑在身边,天下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她又不是他的影子。 撇去身份不论,他和她,明明就是一样的人。 女娲捏人的时候,也没想给他们分级来着。 她不要做他的傀儡,即便赵槃真喜欢她,她也不要做他背后人人称赞的贤内助。 她走遍山河大川、吃遍天下的梦还没实现,她还不想放弃。 她改变不了别人,却也不能让别人改变了自己。 …… 皇后把阿弗安置在偏殿,名义上是保护阿弗的安全,实则还是预备着不测,用太子妃来威胁太子。 晚上给阿弗送晚膳的人是景峻。 他蓦然见了阿弗,神色扭扭捏捏的,满眼悲情地深情凝视着她。 但阿弗并没有闲心跟他演这种苦情的戏码。 只听景峻泣不成声地说,“阿弗,你原谅我,离开那个人好吗?他……他不是个好人!他强迫了你,你怎么还能在他身边?我心里是惦记着你,才能从漠北活着回来,你跟我走吧,我会照顾你一辈子!……” 诸如此类云云,景峻说了半晌。 阿弗烦闷地听着,见他说得如此动情,蓦然起了另一番计较。 “我可以原谅你。”阿弗说,“但是咱们是在宫里,有人看着,谁也走不了。” 景峻听她好像话中有话似的,“你要我怎么做?” 阿弗沉吟半晌,骗他说,“给我找点防身的东西来。等我准备好了,咱们一起走。” “什么防身的东西?” “剑吧。”阿弗想了片刻说,“我要剑,最好还有其他能让人迅速昏迷的药。” 其实阿弗并不会武艺,对十八般武器也是一知半解,只因剑是最熟悉的利器,赵槃曾使过,她便下意识说了出来。 当然想自己从皇宫里爬出去是绝不可能的,她这么做,只是留个东西在身边,以防万一。 景峻有些迟疑。 他自己也是阶下囚,又生性怯懦,到哪里去找这些东西呢? 阿弗见景峻狐疑不定,“你给我找来,我就跟你走。” 景峻满头大汗地说,“不行啊阿弗,这里是皇宫,东西哪里是说找来就找来的……” 他顿了一顿,鼓足勇气,“你别拧了,不如……你就归顺了皇后娘娘,把肚子的孩子打了,皇后娘娘她答应要送咱们一起走的!” 阿弗听了这话,一时口舌发甜,知景峻这人是烂泥扶不上墙了。 皇后怎会送她走? 须知狡兔死走狗烹,皇权争斗的事,利用完了丢在一边都算好的,命都可能保不住。 阿弗定了定神,换了个招儿,明火执仗地威胁景峻。 “你别傻了。”阿弗低低叫了一声,“你知道吗?皇后娘娘打算利用完你,就把你送去净身房做公公。到时候,就别怪我没提醒你了。” 54 祸事(中) ◎摘了冠,没了册,他便不是太子◎ 这话当然是阿弗信口胡诌的。目前她身边可用之人只有景峻, 而景峻又温温吞吞,阿弗只有出此下策,逼他一把。 景峻听说皇后要把他送去做公公怕极了, 他是他们老景家三代单传, 若是做了公公, 就此便绝了后, 如何能不怕,忙不迭地就去帮阿弗找防身的东西。 然局势岌岌可危,阿弗还没等到景峻把东西拿回来, 便闻到一股铺天盖地的焦糊味。 随即便听宫人们大喊着,“走水啦,走水啦!” 这几日一直下着绵绵小雨,皇城怎么会忽然起火? 阿弗见起火的位置正在勤政殿附近, 熊熊的火苗已经冲破了雨意, 直冲天际。 ——晋王手里自卫军不多, 想来是不敌淮南王之势, 被叛军攻进来了。 阿弗也不知道这个淮南王和皇后是什么关系,但既然淮南王主张废太子、立赵琛, 想来就是皇后的同盟。 淮南王敢在皇城放火,明显就是趁虚而入,意欲逼圣上废太子立遗诏。 这铤而走险的一击成了便罢,若不成,淮南王自然是身败名裂无可厚非。可皇后躲在淮南王身后,名义上什么都没有做,当真是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 所有宫人都慌慌张张地去救火, 阿弗也没束手待毙, 从小偏殿里逃出来, 看看能不能趁乱谋得一条生路。 漫天的黑烟呛得人肺里发酸,阿弗找了条湿帕子捂在口鼻,看准了不远处的一口枯井。 她被皇后安置的地方原本就接近冷宫,枯井废弃多年,里面只有零零星星的一点水,倒也不十分深。 阿弗眼见远处的叛军已经攻了上来,见人杀人,见树砍树,为保自身,她也只能暂时躲进这枯井里避避风头了。 她做好了绳结便想下得井中去,却又惦记着景峻找不到她,左等右等,又耽误了许久,才把那磨磨唧唧的景峻给等来。 “阿弗!” 景峻隔着老远叫了一声,“你要干嘛?你别想不开啊!” 阿弗呸了一声,景峻还以为她要跳井。 景峻给她找来了一柄剑,是从叛军手里捡来的。至于其他的,他不敢再去找了。 “快跟我走吧!那些人来了!”景峻拉着她的胳膊如热锅上的蚂蚁。 阿弗叱道,“外面现在都是叛军,你走得了吗?” 景峻脸色阴沉,“阿弗,你莫不是骗我?你答应要跟我一起走的!” 阿弗没空跟他多解释。 虽然她也很想逃,但这会子皇城失火,叛军当道,出去就等于是送死。 景峻却以为她贪图荣华富贵要留在这皇城中。 “阿弗,你太让我失望了。既然如此,你也不要怪我了!” 景峻带了点怒气,拖了拖自己的小包袱,想跟阿弗好好掰扯掰扯,却又没时间,“不是我要撇下你的!我、、我得先走了!后会有期!” “别去城门……” 阿弗不忍见他白白送死,这句话还没说完,但见景峻已如急急若丧家之犬,飞了似地逃出去了。 她袖中的什么东西掉出来了,飞在半空,落到了远处的水洼里。侧目一看,原来是她前几日闲极无聊时给赵槃描的那张小像。 阿弗画这张小像本来是为了糊弄赵槃的,如今看来,应该也用不着了,她便没再捡。 此时滚滚浓烟愈烧愈烈,阿弗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又是一阵剧烈的干呕。 欲再要做其他计较,却没那个力气了。 待她吐罢揉揉眼睛,猛然一个披坚执锐的叛军,正不怀好意地盯着她。 * 东南边城。 黑云压城,千百将士甲光全开,整装待发。 皇城失火、叛军逼宫的消息被送到了边城之中。 “殿下!皇后强势,多番来请太子妃,一定要太子妃进皇城才肯罢休!属下等已经尽力了!还请殿下降罪!” 赵槃阴沉着听了半晌,浑身皆是孤寒之气。 “好啊。”他冷声道,“你们的差事办得好啊。” 那末将听不出太子言下之意,支支吾吾地不敢答话。 赵槃眼中不自觉地沾了丝寒厉。 他一脚踹在那末将的肩膀上,“废物。不是叫你们好好看着她么?!把孤的话当耳边风是不是?” 这一踹又狠又辣,那末将的身子直挺挺地翻了过去,头磕在地上,牙齿也飞了两颗。 末将立即被人拖了出去。 将军樊正见太子震怒,上前劝道,“殿下,想来淮南王临时变了计划,也是有的。我等且以不变应万变,时机不到,且看看那贼能有多大的作为。” 其实平日里樊正脾气暴躁,是最沉不住气的那一个。如今遇上这种措手不及之事,倒也冷静了下来。 赵槃不答,那双漆黑的眼睛如巨石入死水,沉得不见一丝波澜。 “殿下?” 樊正有点猜不透太子的意思。 边塞的海风飒飒吹痛人眼,赵槃敛下眸子,说,“回京。” 樊正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 计策原是太子定下的,现在时机未到,回京等于是前功尽弃。 最重要的是,太子自身会处于险境之中。 “回京?”樊正的眼睛不禁瞪大了,“您不是开玩笑吧?” 这次出访沿海边塞,原本是一次诱捕行动。淮南王早有异心,满朝文武心知肚明。精心策划陷阱,就是为了一举灭之。 樊正全身微颤,跪在地上,“殿下要三思啊!如今大事未成,淮南王此举,就是为了引您归京。万不可中了那贼人的计啊!” 赵槃却岿然不动,长睫如扇般开合,浑身布满了危险的气息。 他只重复了一遍,“回京。” 樊正咬了咬牙。 他今年年逾四十,追随太子已久,知太子虽年少老成,但毕竟是少年心性,一时拿错了主意也是可能的。 他绝不能让太子因为一个女人乱了分寸。 樊正拦在赵槃跟前,决然道,“殿下,老将绝不能看着您以身犯险。您若执意如此,就先将老将军法处置了吧!否则老将就算是死,也不能让您归京犯险!” 樊正半生戎马,当年是救驾平乱的大功臣,在军中颇有地位。 见他这么以死相谏,其他兵将也纷纷跪了下来,齐声恳求太子。 “请太子收回成命!” 一时间军帐中空气冷凝,沉闷无比,充斥着尖锐的对峙。 ——虽然樊正这么说,但太子无论如何也不能军法处置了忠心耿耿的老将军。 况且樊正是一心为了太子的安危,才冒死阻拦的。 赵槃静默良久,眼圈微黑。 他不能弃满军将领于不顾,不能伤了老将重臣的心。 ……可他亦不能舍了皇城中身陷囹圄的她。 他会后悔一辈子。 这是一个两难的选择。 赵槃捏着煞白的骨节不说话,目光中的汹涌之意却渐渐平息下来。 隔了一会儿,他平静道了句,“樊将军言重了。” 樊正松了一口气。 就在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以为太子回心转意之时,赵槃却忽然叫了叫人。 他双眼只剩下纯粹的黑白二色,“拿上来。” 众人不解其意。 但见陈溟托上来一金镶玉匣,里面端端正正放了两样东西。 ——册书和宝玺。 册以白玉红线老联结,以金填字。宝玺乃是天子御赐印章。 它们都是太子的象征。 樊正等人见了此两物,无不大惊。 赵槃奉这两物于桌上,弃如粪土。 他神色散淡,“樊将军,可还要管吗?” 樊正以死相阻主要是怕太子遇险,太子是天下人的太子,太子有个三长两短,天下便乱了。 赵槃当然清楚。可他除了是太子,还是赵槃。 摘了冠,没了册,他便不是太子。 他只是赵槃。 他既不欲误了军政国事,也不肯负了心中之人,唯有用此法。 她在那里,便是死阵,他也会去。 饶是樊将军历经沙场,却也被这阵仗惊得说不出话来。 ……为了那女子,他居然连万人之上的太子都不当了? “殿下!”樊正目眦欲裂,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 赵槃眼神静穆,如山川中锐利的闪电。 “册宝奉于军帐,如太子亲临军中。” 他最后撂下一句话。 疯了。 樊正浑身发颤,那个自己一手看着长大、奉若神明的太子殿下,彻彻底底地疯了。 …… 东南边境与京城相隔甚远,淮南王此次又是有备而来,跟皇城的羽林卫好一阵厮杀。 本来双方实力不相上下,但淮南王率先在皇城中放了一把大火,叫羽林卫们自乱阵脚,淮南王的叛军们再趁虚而入。 赵槃日夜奔波,披星戴月,到皇城门口之时却还是晚了。 他一到城门就遇见了淮南王。 “够胆气。”淮南王皮笑肉不笑,“赵槃,你手里无一兵一卒,孤身一人就敢来送死,不愧是当了占了多年太子之位的人。” 赵槃亦冰冷地一笑,“多谢夸赞。” 他手里当然是有士卒的,还是整装待发的将士,但那些将士只能为了公事而流血厮杀。 他此番提前回来,论情论理,都是为了私事。 他是个公私分明的人,不会因私废公。 “你觉得我杀不了你?” 淮南王看不惯赵槃这副孤傲清冷的模样,怒然之下,手中的长弓连发三支,箭箭对准了要害。 淮南王站在城楼上,赵槃站在城门下,赵槃的位置本就出于劣势。再加之他连夜奔波,体力大大不如平常,劲头上已是强弩之末。 便是如此,那三支冷箭仍硬生生被赵槃躲过两支。 还有一支避无可避,擦过了他左半边手臂,顿时鲜血淋漓而下。 赵槃身子一颤,往后踉跄了数步。 他发丝凌乱,在朦胧小雨中早已被濯得浑身湿透,踉踉跄跄,一时面色脆弱。 然他却冷笑了一声,摇摇头谑道,“你准星还得练练。” 淮南王听了这话,登时更加恼怒。 眼见那人明明已受了伤,那股子天然的气度,却渗入到骨子里。 “你现在求饶还来得及。” 赵槃眼下一洼浓黑,吐了口淤血。 他抬头望了望黑沉沉的天色,扯出一个轻蔑的笑,“呵。” 此时漫天的小雨忽然变成了滂沱大雨,落在地上,溅起如沸般汹涌的水花,径直把皇城中的烈烈大火给浇灭了。 羽林卫终于腾出了手来。 淮南王忙中生乱,没想到自己明明筹谋得天衣无缝的计划竟被一场该死的雨水给浇灭。仓皇之中,便觉得天时地利人和没有对上,收了箭便要败走。 赵槃却没有放过淮南王。 他亦抽出了一支箭,对准了淮南王背心。 “嗖!” “啪!” 羽林卫听闻太子尊驾已到了城门,纷纷围了上来,见太子周身已被血水染得猩红,太子的脸庞,也白得更甚雪色。 羽林卫把淮南王的尸首抬了过来,赵槃冷色着,看也没看一眼,就挥手叫人抬下去了。 “去给我找。”赵槃一字一顿地说,声线真正地严肃起来,“把太子妃给我找出来,无论是死是活。” …… 太子妃脏乱的衣物很快被找到了,是在一口枯井边发现的。 透过血迹和污泥,勉强可以看出那是一件藕粉色的襦裙,零零乱乱,上面还有被撕裂的痕迹。 羽林卫来报说,两个淮南王的叛军闯进了太子妃所在的偏殿,再找到时,就只剩下就两件残破的衣物了。 赵槃亦找了一宿。 可除了这两件脏乱的血衣之外,实在没有再多关于阿弗的踪迹。 暴雨仍然下着,他初时还打着伞,后来伞坏了,他干脆把伞丢在一边,一寸一寸地搜着土地。 她跟他玩过不少逃啊追啊的把戏,所以他不肯轻易相信她会死。 可是没有,哪里也没有。 他的一颗热切的心也逐渐堕入了冰窖。那种满怀希望再一点点幻灭的幻觉,当真是残酷极了,比刮骨挖心还疼。 他失魂落魄地在大雨中走着,如注的雨丝顺着他的指缝间流下,也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其他什么。 他宛若在深渊边徘徊,任雨水冲刷着周身,长久以来一直支撑着精神的微光,仿佛一夜之间,没了。 赵槃停下脚步,阖上眼睛,几乎绝望地仰望天空。 阿弗落到了两个披坚执锐的叛军手里……他不敢深想发生了什么,亦不敢想象女孩受到了怎么样的折磨。 他的心劈成两半,一半是无尽的愧疚,一半是滔天的杀性。 “殿下!” 陈溟过来找赵槃,见他手臂上的伤口一夜未曾包扎,已结了一层狰狞的血痂。 赵槃嗓子哑似寒鸦,“怎么了。” 陈溟欲言又止,“您别找了。圣上已经醒了过来,传令要褒奖您救驾有功,立刻要见您。” 赵槃恍若未闻。 他捋了捋凌乱的发丝,却猛见漆黑中有一根银白的东西。 白丝?他才弱冠之年,一夜之间,竟也生了白发了。 一时间,赵槃感觉眼皮好重,似乎睁不开似的。心中也好累,想一头栽倒下去,就此睡去也便罢了。 “天亮了我再去吧。”他低声说。 陈溟困惑地望望天色。虽说暴雨之中,白日阴沉,但天早就已经亮了。 陈溟满怀担忧地说,“殿下,您要注意身子啊!” 赵槃揉了揉眼睛,才感觉缓过神来。 可面前仍是灰蒙蒙的一片。 心口一股闭塞之感猛然涌上,他感觉喉咙微甜,又把血水强行咽了下去。 “殿下,人死不可复生,您要节哀。” 陈溟从没见过自家主子这般失态,那感觉,真的叫人害怕。 “殿下,要不属下先去回了陛下,说您身子欠安,稍稍休息一下再去面圣?” 赵槃恍然未答。 怀中的那根柳条掉了出来,柳叶早已发蔫,被血水染成了绯红。 远处的什么东西刺痛了双眼,赵槃森冷地问了句,“什么东西?” 陈溟循着他的目光望去,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块大青石,青石旁边是一片断壁残垣。 赵槃沉声道,“给我搬开。” 虽然不明所以,但立即来了一堆的下人,按照太子的吩咐,搬开了大青石。 从一堆凌乱的泥水之中,赵槃捡到了一张烂得不能再烂的废纸。 那纸本是一张宣纸,但已被雨水冲破,四处都是裂痕。 但从尚未褪去的墨迹来看,你上面画着一个人,依稀可辨竟是他的模样。 55 祸事(下) ◎赵槃低头,瞧着滴血的长剑,一时没感到痛◎ 大火刚灭, 雨水冲刷着残骸,皇城中处处皆是一片尸海。 赵槃独自站在大雨中,孑然一身, 手心却紧紧攥着那枚小像。 ……这是他临走之前请求她画的。 她一定还在这里。 …… 冷宫处, 阿弗攀着一段树藤从井里往上爬。 景峻撇下她之后, 一个淮南王叛军盯上了她, 自然是看上了她的容色。 阿弗被逼得没有办法,假意答应那叛军,趁着那叛军松懈之时, 拼着命把剑刺入了他的小腹,才侥幸得以逃出生天。 之后又来了更多的叛军,阿弗只得把那叛军的尸首拖进了暗处,自己也褪掉之前那身襦裙, 换上了叛军的衣衫, 跳入井中暂躲风波。 那口井虽然看上去是口枯井, 但大雨下了一天一夜, 井底蓄了太多的积水,她跳下去时险些被脏水给呛死。 雨水被阴冷的井壁渗得冰凉刺骨, 阿弗半截身子泡在雨水中,哆哆嗦嗦地不断告诫自己……要留得性命,一定要留得性命。 只有留得性命,她才能摆脱赵槃,才能去追求她想要的东西。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听着外界的纷乱声渐渐平息了,才敢从井底爬出来。 井壁上尽是湿滑的绿苔, 她攀着树藤, 用景峻给她的那把剑凿缝儿, 再用手指抠着井壁上坑坑洼洼的部分,一点点地往上爬。 这一番攀爬费了不少力气,阿弗一边爬一边大喘着粗气,手里那把剑颤颤巍巍的,差点没拿住。 偏偏她这时候还有着身孕,每迈一步都像要花两倍的力气。 这几年赵槃把她养在深宅大院里,让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几乎剪掉了她所有的羽毛。 她现在确实就是一朵柔弱的菟丝花,想要活命,想要获得荣华富贵,都只能依靠赵槃。 ……可是她不想这样啊。 她生活在乡野中时,虽然箪食瓢饮,但总还是自由的,命还是自己的。 如今她身处樊笼之中,才知道什么叫身不由己。 走。 阿弗思忖了会儿,得出这么一个结论。 一年之约想来只是赵槃的拖延之计,她现在就要走,等不了一年之后了。 现下兵荒马乱,她要走,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否则,落在赵槃手里,她这辈子都得像个金丝雀似的被他养着。 到时候他想要孩子就要孩子,他想去母留子便去母留子,他想赐她一根白绫就赐……她永远都得仰人鼻息。 还没等阿弗真正爬出枯井,雨势又大了起来。 阿弗叹了口气,擦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刚要扒着井边攀上地面,蓦然见一只沾着雨水的手朝她伸过来。 阿弗怔怔抬起头来。 赵槃正半跪在井边,颀长的身形微微弯着,朝她伸出手。 他领口微微敞着,粘腻的发丝散乱地贴在额上,看上去有点狼狈,目光里却含了丝热忱。 “在这呢?” 阿弗毫无准备,更没想到一出井就撞上赵槃,身子一颤,差点又跌回井里去。 赵槃却已先一步托起她腋下,将她直接抱了出来。 他把她抵在凸起的井口边,直接把她揉进怀里,爱怜地锁着,像搂着一根失而复得的羽毛,满是唏嘘,却又小心翼翼。 这一抱持续了许久,阿弗隔着湿透的衣衫,只感到赵槃略显急促的心跳。 “殿下……”她被赵槃搂得喘不过气,挣扎着推开他。 赵槃一张一吸地吐着气,半是掐着她雪白的肩膀,哑着嗓子质问她,“说,阿弗,你是故意的吗?……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躲着我?” ——即便她要躲在井底避难,也不该这么久才冒出头。 昨夜,今日,他明明在这口井边呼唤过她千次万次,也求了她千次万次,她却一次都没有应声过。 她知不知道他快急死了。 阿弗身子不由自主地抖,无言以对。 “我没有……” 阿弗的话还未说完,就被赵槃粗鲁截断,“行了,不管是什么原因,都不用解释了。” 赵槃按着她,雨幕冲刷下,掌心的纹路依旧滚烫,“我看你实在是不老实。以后你还回别院去,你的活动范围只有你的屋。” 他说着,灼热的目光牢牢地看着她,像是一道无形的绳索,把她浑身缚了个严严实实。 阿弗紧咬贝齿,想跟赵槃解释一下之前的事。 但转念一想,她也确实打算要跑的,解释跟不解释在他眼里根本无甚区别。更何况,他摆明了心就是要把她给困死,解释也根本没用。 “不行。”阿弗挑挑眉,努力从他的掌控之中脱身出来,“凭什么?奴隶还有奴期呢,你凭什么一句话就把我随意安置了?” 赵槃陡然变色,“凭什么?你敢再问一句吗?” 阿弗铁青着脸,不肯屈服。 赵槃怒意大盛。 可他却又不得不忍着性子告诫自己,要对她温柔,不能伤了她的心,不能吓着她……可当他以为她死了,那种彻底绝望和孤独的滋味又有谁替他尝? 她为什么就不能稍微怜悯他一点点? “我要走。” 阿弗直白地说,嗓音有些抖,“太子殿下,这话我以前就说过。我不喜欢你,也不喜欢在你的宫殿住着。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我有我自己的生活,我会走。” 赵槃凝滞,眼中一抹冷亮蓦地升起,空气中都溅满了危险的火光。 各种绝望阴郁的情绪糅合在一起,咬噬着他的内心,让他几乎在失控的边缘。 他微微讥诮,“不喜欢?” “那好,我实话也告诉你。你不爱我可以,但这辈子你都别想摆脱我。就算我死了,化为一缕魂也会继续缠着你。” 阿弗被他锁着肩膀,抽噎着喉咙,眼里俱是泪光。 她活该要承受千钧巨石被他压一辈子吗?她什么坏事都没做过,就活该永远不得翻身? “你太可怕了。”阿弗怔怔摇着头,声音平静得如一滩死水,“我之前真是瞎了眼,会救你?” 赵槃一动不动,神色隐匿在幽暗的雨幕中,黑沉沉的叫人害怕。 他沉声拷问,“救了我,叫你后悔吗?” 阿弗冷笑,“无比后悔。” 赵槃亦慨然一笑,笑中不胜唏嘘。 “你不用拿这些话来激我。回去,你就给我乖乖在别院呆着,一辈子都不许给我踏出门去。” 阿弗眼里一瞬间失控。 他的话,从来没在开玩笑。 他说要关她一辈子,就一定会。 赵槃见她沉默,那般忧伤地垂着眸子,登时便陷入无限的心软与怜悯中。 是他又没控制好脾气了。 他该如何对她? 如今朝政风波不断,把她明目张胆地放在东宫,实在是大错特错了。 唯有把她放到一个谁都找不到的地方,才能绕过那些暗藏的危险,护她暂时的平安。 赵槃狠了狠心,托着她的背欲扶她起来,却猛然感觉肩胛骨之处一沉。 “嘶”,那把淬霜的长剑硬生生地穿过他的左肩,带着血,直刺筋骨。 如注的血水喷涌而出,落在地上,蘸出一朵朵猩红的莲花。 一阵骇人的沉寂。 赵槃怔怔低头,瞧着滴血的长剑,一时就没感到痛。 她不爱他他知道,不爱到……可以一剑捅了他? ……为什么? 他从未防备过她。 那么一瞬间,他起了放弃的念头。 阿弗颤颤地收回手去,眼中血丝暴涨,豆大的泪珠渐次落下来。 她居然真的捅了他? 她也疯了。 赵槃身子猛烈一颤,嘴角露出悲沉的笑,眼里的神采也一点点黯淡下去。 他之前本就受了极重的箭伤,又淋了一夜的暴雨,挨到此时身子本已虚透,这一剑无异于压垮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他吐出一大口黑血来。 阿弗见他吐血,自己喉咙也一甜,腿软得差点跌入井中。 她真是疯了……她怎么可以用这把刺叛军的剑刺他? 她嗓子一时酸楚无比,看着赵槃这般血流如注的样子,心像是被狠狠地挖空了,一时间五脏六腑四肢百骸都是痛的。 她没怎么伤过人,更别说伤他。 “我要走。”阿弗泪流满面地重复着,语调很快,生怕稍迟一会儿便会心软放弃,“赵槃啊,赵槃!我再说一遍,我要走。” 羽林卫听得了这边的动静,飞也似地冲过来。他们见太子被剑穿肩而过,愤怒得恨不得上来把阿弗给撕了。 几百名号人唰唰抽出了长刀,“殿下!” 阿弗也不躲闪。伤了太子,她也别想活了。 赵槃浑身战栗,神色悲凉,双眸中一丝光也无。 然而他的身体却仍像钉子一般钉在地上。他挥挥手,制止了羽林卫蜂拥上前。 “退下。” 羽林卫们目瞪欲裂,一时恍若未闻。 赵槃擦了擦嘴角的血,夹杂了冰冷的怒意,“孤叫你们退下!!都是聋子吗?!” 羽林卫恨恨退下,刀却仍然未收。 赵槃转过头来,面色仿佛覆了一层乌蒙蒙的灰,无半点人色。 他的嘴角绷成一条直线,带着点凄然又随性的笑,却没有一点妥协的意思。 阿弗泣不成声,眼睛里闪烁的暗光却不似方才那般坚定。 她从没像此刻这般犹豫过。 赵槃抬起手,强硬地握住阿弗那抖如筛糠的手,放回了剑柄之上。 “你要我这条命吗?”他扯着嘴角,一遍一遍耐心地问她,“这条命本来就是你救的。你要的话,我会给你。” 阿弗被他握着手,眼里尽是迷乱的悔意。寒渗渗的雨点散乱地打在她的脸上,剜心一般地疼。 她哭得已经失语了,“对不起,对不起!可是你为什么就不肯放过我?……我不想要伤你,却也不想辜负了我自己?!你懂么?” 赵槃轻浅一笑。 只听“呲”地一声,他握着她的手,又往里刺了二尺的距离,直到他们之间只剩一个剑柄的距离。 “殿下!!” 羽林卫撕心裂肺地大喊。 阿弗完全被他吓僵了。她拼着命才挣脱他的手。 “赵槃!”她涕泗横流,手里满是粘腻的红色,“求求你,别这样,好吗?” 赵槃脸上无尽的凉,“阿弗,这样够吗?你说话,我都会满足你。” 他眼底浑浊,脸上带着静穆的笑,就好像平时抚着她头发时那般温柔。 然他血色浓浓的手却刮着她的脸颊,“但是,放你走,恕我……不能答应。” 56 霁雪初融否?(上) ◎把旧事说清楚,行么?◎ 午夜。 雨势刚停, 浓浓的夜雾中传来几声清晰的鸦鸣,浮动着些许感伤的意味。 东宫内,一片灯火通明。 宋机撑了把伞, 匆匆从马车上下来。 他平日里优雅的风度不在, 胡子茬儿没刮, 宫绦未佩, 连衣襟上都溅满了大大小小的泥点子。 “晋世子!” 宋机躁郁地挥挥手,“太子殿下怎么样了?” 陈溟眼球憋得通红,艰难地摇摇头。瞧那硬汉子的模样, 竟像是快要崩溃了。 “不太好。” 宋机皱着眉头,随陈溟隔着窗户看了一眼。 床榻上的男人还昏迷着。 他浑身缟素,厚厚的纱布裹着左肩,缟素下微微渗了一层血。 透着窗棂只能窥见他面色惨白若雪, 无意识地阖着眼睫, 无意识地翕动着唇角, 无意识地吐纳, 连指尖的微颤都是无意识的。 宋机扶额,别过头去, 不忍再看。 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成这样了? 宋机这几日一直在协助父亲晋王抵抗叛军,也不曾合眼。 他听说了太子提前回朝的消息,忧心不已,后来又听说淮南王被太子一箭穿心,叛乱已平,又放下心来。 没想到事情还是闹成了这样。 “怎么回事?” 陈溟一言难尽, 骨节快要捏碎了, 那紧皱的眼角里, 只含着对某个人无尽的恨。 宋机稍稍恍惚。很快,他明白了什么。 “太子妃呢?” 陈溟黑着脸,似乎连提起这个名字都不愿,嘴巴只是斜斜地撇了撇房檐下。 不单陈溟,此时东宫的所有人皆沉默含泪,矛头若有若无地指向某个人。 宋机顺着他们的目光望去,房檐下,阿弗正蹲在那里。 她像是一株无骨的枯木,蜷缩在那里,手臂抱着膝盖。她的头深深地埋着,冰冷的雨水滴滴答答,顺着房檐滴在她的身上,把她额前的发丝湿了透。 姑娘也不知在那里坐了多久,样子很是狼狈,连肩头的颤抖都是微微的,仿佛不敢大声抽噎,怕引来他人的烦怒。 “你们没让她进去?” 宋机略带指责地问着,“她还有着身孕,你们知道么?” 阿弗有孕的事,还是沈婵透露给他的。 陈溟等人微微惊讶了一下。 “她有了身孕?”陈溟闪过一丝悔意,随即脸色又阴沉起来,咬牙切齿地说,“世子,请恕罪。属下……属下实在无法容忍一个伤太子者……还、还……” 宋机叹了口气,扬扬手示意他不必再说下去。 陈溟自幼便跟在赵槃身边了,那种深刻的感情,早已超越了主仆之间的情谊,宋机是懂的。 看着自己悉心守护的主子蓦然受了如此重伤,陈溟隐忍到现在,已经算是脾气很好的了。 宋机来到东宫,一来是照顾太子,二来是照顾太子妃——这还是沈婵百般要求的。 如今太子沉沉睡着,见那小姑娘独自一人孤寂地躲在角落里垂泪,宋机着实有点不忍。 不管怎么说,阿弗和赵槃之间,还经历了那么多,宋机都是看在眼里的。 若说阿弗真对赵槃一点感情都没有,他怎么也不会信。他不相信赵槃那般掏心掏肺了这么许多时日,一点都捂不热阿弗的心。 宋机无奈地摇摇头。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朝阿弗走了过去。 姑娘好像感觉到了宋机,抬起那双肿如水蜜桃的双眼,呆滞地看着他。 不过她也没说话,又似根本说不出来话,只是没了魂儿似地睁着眼睛。 也难怪。 常人若敢伤太子,那都是诛九族的大罪。她一个无权无势的孤女,犯下这等滔天大罪,没被拖去大牢已经是开恩了,哪里还能得到什么好脸色。 宋机拍拍她的肩,道了句,“起来吧,地上凉。” 阿弗牙关颤了颤。 从姑娘那凌乱的发丝和斑驳的泪痕来看,她应该是悔了。 但这悔又是无言的,又是隐晦的,甚至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 宋机本来有一肚子的话要讲给阿弗听,见了姑娘这副模样,蓦然不知从何说起了。 狠话他不忍心说,不轻不重的话,说了估计她也听不进去。 宋机不是第一次跟阿弗打交道了。 算上前几天勾栏的那场风波,两人也算是彼此熟识,甚至算得上半个亲人了。 阿弗这个人,给他的感觉就是这样,遇见别人的事情……譬如帮沈婵抓包那种,就心思活络,敢作敢为。 然一旦遇上自己的事,总是方寸大乱毫无条理,做出来的事甚至与初衷南辕北辙,叫人都不敢相信是她做的。 宋机也说不清这姑娘到底是勇敢还是怯懦。 他终究是局外人,只能看清表面。 宋机先把阿弗馋了起来,扶到一张椅子上,又在椅子上垫了个蒲团。 ——有孕的女子是最不能受凉的,他家那位就是。 若是赵槃醒来知道阿弗有身孕了,还动了胎气,没准又是一场风波。 “你别怪他啊。”宋机不知该怎么安慰她,只得缓缓地道了一句,“他是太在乎你了。你知不知道,他为了你连太子都不当了,从东南边境跑死了好几匹马才赶回来,就怕救不回你了。……所以你刺他一剑,他才会痛不欲生。” 阿弗怔怔抬起眼,唇珠剧烈地颤了一下。 她嘴角不由自主地抽搐着,琉璃似儿的黑色眼珠覆了一层薄雾,簌簌的泪水再也忍不住,噼里啪啦地落下。 这些事她都不知道。 宋机抿了抿唇,“一会儿他醒了,你去跟他说说话吧……他见了你,可能能早一刻从鬼门关边上回来。” 阿弗听了这话,空落落地张了张嘴,仿佛想要问一问赵槃的情况,嗓子又酸软得说不出口。 半晌,她只淌着泪,像是含着一点点卑微的希望,傻傻地问一句,“他……还有救吗?” 宋机无声地点点头,又补充了一句,“你陪着他,就有救。” 阿弗痛苦地摇摇头,“我也不是不想。我……是不敢。” 宋机拧了拧眉毛,“其实我一直想问问,你为什么一直不肯接受太子?你要是真不喜欢他,当初为什么要跟他来京城?” 阿弗声腔微颤,“我说不清楚。” 宋机坚定地劝道,“说得清楚。只要你肯说。” “我说了,有人肯信吗?” “如果合理,我就会信。”宋机想了想道,“如果你想要我帮你向太子殿下解释,我也可以帮你。” 阿弗彻底沉默了。 她该如何解释这件事? 那些前世今生的事,她若是说出来了,宋机会不会把她当成一个疯子? 宋机见她无言,沉吟了一下。 “我其实也了解一些……如果你听了皇后说的那些去母留子的屁话,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宋机顿了顿,平和的星眸望向沉沉的夜空,“他自己的亲母妃就是因去母留子而死的。这样的惨事,他怎么忍心对你再来一次?” 阿弗蓦然恸动。 赵槃的母妃……她听过,是那位南国第一美人的佳贵妃。 “我和殿下是同窗。所以这些皇宫旧事,我听过一些。”宋机平静地说着,“你觉得他性子沉静,平日里冷淡又不爱说话是不是?我告诉你,不是的。起码我幼时跟他一起读书的那段时光里,不是的。” 那时赵槃还不是太子,他母妃很疼她。宋机看着他是皇子,又有父王母后的疼爱,心里羡慕嫉妒,一度到了无法言说的地步。 直到有一天,赵槃母妃忽然就病了。再然后,人就一夜之间没了。 佳贵妃七窍都流出黑乎乎的脓血,赵槃是亲眼看着她死的。 很难想象失去母亲对一个年幼的孩童来说是怎么样的打击,只知道以后,赵槃就很少笑了。 ——这一切都是因为他被选中了做太子。 “殿下的生身母亲,是被皇后毒死的。”宋机深沉而叹,“所以,他跟皇后,表面上是母子,实则有不共戴天之仇。他被推上太子这个位置时,尚且懵懂无知。当与不当这个太子,从来都不是他自己能说了算的。” 阿弗听罢,静默了良久才消化了宋机的话。 赵槃有自己的苦衷,她是懂的。可她从不知道他亦有这样的过往。 阿弗眉头似蹙非蹙,“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宋机点点头,“你信他吧。最起码信一次试试?沈婵在家中也时常念叨,殿下他……是真的在意你。” 又道,“你还有什么其他的事吗?跟我说说,我要是不知道,回去问问沈婵,总能解开心结。你和他,也不能老这样啊?” 阿弗踌躇不决。 她心底忽然涌上一股莫名其妙的情愫,不吐不快,再不说她就要被憋死了。 “如果有一个人,他说他喜欢你,对你也很好。但是后来,你发现他只是把你当别人的影子,还亲手拿掉你的孩子。最后,他还纵容别人杀掉你。” 阿弗说得很慢,声音很渺远,像是在说着经年的旧事,“重来一次,你还会傻乎乎地重蹈覆辙吗?” 宋机哑然,他一时有点理解不了阿弗的话。 而阿弗水光朦胧的眸子正瞧着他,像是她自己正身堕五里雾中,茫然地渴望一个答案。 “太子妃!算了,我不叫你太子妃了,我这次把你当亲妹妹了。”宋机痛心疾首地说着,“你这么说,是不是还觉得殿下心中的那个人是卫长公主?” 阿弗茫然不答。 “你以为的没错。他确实是喜欢卫长公主,而且心里只有卫长公主一个。” 宋机斩钉截铁地说,“但是你不知道,你跟前几日的那卫长公主是双生子,你自己本来才是长公主么?” 阿弗揉着眼睛,有点没太听清宋机的话。 宋机提点她,“你就没想过吗,世界上怎么会有两个人模样无缘无故地相似?” 宋机见她好似真的不知道,便将前些日子发生的事情一股脑儿地都告诉了她。 卫长公主这四个字,已经成了赵槃跟她之间的一个心结。赵槃又是那样一个内敛的性子,怎么敢轻易地提起? “我其实也以为告诉你没用。但是你今日的话,实在是叫宋某知道错了。”宋机扼腕叹道,“他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就一直念着你,喜欢着你,你不要再因为这些莫须有的事误解他了,可以么?” 阿弗亦长久处于深深的震惊中。 是了,一切都通了。 这个世界上,怎么会那么巧,会有两个人无缘无故地长得一模一样。 她蓦然回忆起,那日在辅国公府逃婚时,卫芙曾恍惚叫过她一声姐姐。 当时她还以为是幻听,如今想来,却是大错特错了。 57 霁雪消融否(下) ◎他还睡着◎ 阿弗听宋机说得真切, 心里空落落的一片。 这要在平日,听到这种关于身世的大事,她定然是极感兴趣的。 可今日她的心被屋里昏迷的男人牢牢占着, 思绪僵硬, 此时除了有点震惊之外, 倒也没其他的念头。 公主不公主的, 对于她来说,确实有点突然了。 卫国已灭,她就算真的也有个公主的身份, 也没什么用。 宋机见她的抽噎声渐小,叹惋地说道,“好了,那些旧事就不提了。其实我也不是特别清楚, 只是把知道的尽量都告诉你了。” 当然这件事情还有更深的渊源, 只不过现在人多眼杂, 并不是说话的地方, 只能说个大概。 若是想问个清楚,还得等赵槃醒来。 银筝过来找阿弗, 在她面前行了一礼,“姑娘,咱们该走了。” 阿弗还沉浸在刚才宋机的话中,闻言弱弱地抬起眼睛。 银筝解释道,“太子殿下之前安排您去别院暂住一段时间,奴婢来接您了。” 阿弗的嗓子发哑,“……现在就要去吗?” 她还有点不想走, 赵槃还没醒过来, 这里的事还没有个结果。 “姑娘, 走吧。”银筝低低地劝道,脸色有些不豫,“太医都守在这儿,您就先回去吧。” 阿弗擦了擦脸上的雨水,静默片刻,没有辩驳。 也是……这里确实没有她的容身之地了。 她看了看宋机。 宋机明白她的意思,道:“你如果要走就走吧。这儿有我。” 阿弗轻叹一声,终是站起身来。 她衣衫单薄,夜风伴着夜雾,浑身有点冷。 银筝给她撑着伞,她垂着双手跟在后面,走进那浓黑的梧桐树影中,背影略微显得有些落寞。 她就这么走了……是不是有点不太好? 也说不上哪里不好,只是心上陷下去一块似的。 走到一半,阿弗停下了脚步。 银筝问,“姑娘,怎么了?” 阿弗垂眸,缓缓说,“银筝,要不……我先不走了。” 她心里乱如麻线,说不上是愧疚还是别的什么。 长剑那样长,那样锋利,就那么一瞬间刺进肩膀,想想就很疼。 她想着她不该这样……就算再生气,就不能好好说吗? 终究是她冲动了。 银筝有些为难,却又不忍拒绝,“您还有着身孕呢,就算不为自己着想,总要为孩子着想吧?而且……就算您一直等着,您也见不到殿下的。” 陈溟他们早就把阿弗当成眼中钉一般看待,赵槃的面她肯定是见不到了。 阿弗自然也知道。她小声嗯了一声,说,“没事。我还在那边那个蒲团上坐着,不会打扰到旁人的。你们要是找我,就到那里就行。” 银筝一愣,情知是劝不住。 宋机朝这边眺着,见阿弗去而复返,稍稍松了口气,心知自己之前猜得不错。 赵槃和阿弗这两人,朝夕相处,虽然互相都不承认自己有意,但有些东西是从一言一行间表现出来的,藏是藏不住的。 宋机不禁想起了少年时的那段时光。 他和赵槃常常一起去打马球,有次马球打得尽兴,一时忘了时辰,直直打到了黄昏时分。 宋机见天色已然昏黑了,左右耽误了时辰,回去无论怎么都会被皇后责备,便劝赵槃索性别着急了。 赵槃居然答应了。那也是他少有的一次恣意。 两人都出了一身的汗,躺在草场上,摸着天边烧得火红的云。 两人聊了许久许久,从夫子、课业一直聊到了未来的雄心壮志,直说得口舌隐隐发干。 天色渐黯,夜空浮现几颗微闪的星星。 宋机问,“殿下,你喜欢的姑娘是什么样?” 赵槃想了想,“不知道。” 宋机道,“怎么可能不知道?如果是我的话,我最喜欢温婉善良,又善解人意的女子,最好她是个江南人。江南的女子都秀气。” 赵槃笑笑。 他淡然说,“我真的不知道……可能遇上了,就会喜欢吧?” 宋机也笑笑。 赵槃又静默了一会儿,语气却又沉了下去。 “别想了。你我的姻亲,皆不是自己能定的。将来无论愿不愿意,我都只能娶那些身份高贵的姑娘,你也是。” 宋机有些不服,“殿下,你说得太绝对了吧。” 赵槃神色不动,“事实便是如此。” 宋机问他,“如果你遇上个女孩,是个平民百姓,但你很喜欢,你就不会娶她?” 赵槃那时默然良久,随即沉沉摇摇头,“……不会。” 时隔多年,宋机才发现当时赵槃说了谎。 他遇上了阿弗,便再无少年时那般淡然。他不仅娶了,还用尽了手段留她在身边。 她跑了,他去追。她又跑了,他又去追,不胜其烦。 到如今,一条命都快给她了。 也许赵槃当时也没能料到自己有朝一日会为情所困,少年时所说的话也皆是当时的念头罢了。 宋机独自一人,站在寒夜中,思索良久,终是化作长叹一声。 他摇摇头,转身去找陈溟。 …… 宋机跟陈溟说了一声,叫阿弗进去陪着。 陈溟还是万分不愿意,宋机只得轻叱道,“殿下醒了,若是发现你们这般对太子妃,你们的脑袋还想要吗?” 陈溟委屈道,“属下也没对太子妃怎么样啊,她就那么一剑伤了太子殿下……属下实在是生气……” 宋机道,“你个粗人,怎么懂得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陈溟只得答应。他憋了口气,从阿弗身边走过时,仍然没看她一眼。 阿弗亦不敢抬眼看陈溟。 宋机劝慰道,“别理陈溟,他不是要针对你的,他只是一时气糊涂了。” 阿弗微微点点头。 轻阖门板,清冷的月光立刻被挡得一丝丝都不剩,屋里除了几枚微明的蜡烛外,几乎是一片昏黑。 屋里很是静谧,静谧得甚至连呼吸声都听不见。阿弗走进屋子,踮着脚步,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赵槃就在帘幕后面静静躺着。 他就这样蓦然出现在视线里,惹得阿弗眼里又重新泛出泪光来。 她甚至不敢看赵槃,只要一看见他,之前那撕心裂肺的回忆便会涌上来,叫她痛得想要跑开。 良久,阿弗才终于蹭到他的床榻边。 赵槃此刻神色淡淡,毫无生气地躺在那里。浓重的夜色笼罩了他的眉眼,只能勉强感知到他心口微弱的起伏。 她第一次见赵槃时候,他就是这个模样。兜兜转转了一圈,竟又回到了原点。 阿弗一时有点崩溃,伏在他的床边无声痛哭。 无数次清晨起来,赵槃似乎都是这样静静地躺在她身边……他会支着胳膊看着她睡,轻抚她的脸颊,附在她耳边说些话,有时候还会撩一撩她的头发。 可如今呢,他只是这么沉沉地躺着。 阿弗肩膀颤抖着,各种纷乱的想法涌上心间。 她微微动了一点念头,她太固执了……她为什么就不能原谅他呢? 平心而论,除了那件事,赵槃一直待她都很好。他力排众议让她做太子妃,又为了她四处寻药,甚至在遇见山贼时,他还为她挡过箭。 阿弗迷迷糊糊地想着,她曾经也是中意他的。 可长久以来,她都无法面对自己的心。 阿弗枕着赵槃手背,凉意隔着手背传了过来。 她碰见冷的东西下意识就想焐,焐了一会儿,才发现他的手背应该一时半会儿捂不热……他流了那样多的血。 阿弗垂下眼帘。——他上次被山贼射伤的时候,手似乎也没有这么冷。 她又呆滞了一会儿。 半晌月华大盛,阿弗过去把帘幕掩一掩。 再看赵槃时,他那副漂亮而荏弱的眉眼,在黯淡的月光下,竟然有点易碎的感觉。 赵槃曾经抚过她脸颊无数次,但她好像一次都没摸过他。 阿弗皱了皱眉。 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悲沉的目光瞧着他,蓦然也想去摸一摸他的脸庞。 手才刚刚碰到他的肌肤,猛然,阿弗才想起自己这是在打扰他安眠。 她收回手,低下头。 赵槃要是个普通人,会不会比现在好些? 这样的话,她就可以一边追求着自己的梦想,一边把他打包带走,带到哪里去都行。 可惜他是身居高位的太子,无论怎样,都只有他欺负她的份儿。 阿弗侧躺在他手背上,眼睛睁开一条小小的缝儿。也不知过了多久,泪痕干了,外面的天色也一点一点地亮起来。 她坐起身来,疲惫地盯了一眼赵槃。 他还是没醒。 …… 天明了,赵槃的妹妹赵璎找了过来,阿弗推门迎面便看见了她。 许久不见,赵璎比之前稳重了不少,眉眼也长开了不少。 赵璎本是带着一脸惶急之色来看哥哥的,蓦然见了阿弗,倒也忍下了性子,没有当场发作。 阿弗也知赵璎的来意,轻轻关上了门,把她引到了走廊角落处。 两人之前有过节,这时候气氛略略有些沉闷。 “你真是个狠心的女人。”赵璎打破了沉默,“我以前只是觉得你心机重些,没想到你还这么心如蛇蝎。” 阿弗听了,没有反驳,不轻不重地道了句,“我也觉得。” 赵璎听阿弗如此坦白,到嘴的讥讽之语倒滞了一滞。她脸上浮现若隐若现的悲伤,不屑地撇了撇嘴角。 “算了。我没什么话跟你说。兄长这辈子算是栽你手里了。要你来当我的嫂嫂,我永远也不会答应。” 阿弗抬眼瞧了赵璎一眼,“其实你多骂我两句也无妨。” 赵璎怒道,“我来这里,不是骂你的。就算骂你再多句,也不能还我一个毫发无损的哥哥。” 阿弗心中木然,别人怎么对她,她已经不是那么在乎了。 赵璎是赵槃的妹妹,她把人家哥哥给毁成这样,挨两句骂着实是应该的。 可赵璎平日里为难的话那么多,这时候骂了两句就无话了。 赵璎抬腿便准备离开,临走时说了句,“你能不能别这么拖泥带水?你要是还有点良心,就别整天跑了行不行?让大家都消停一会儿。” 阿弗蓦然听了这话,眸子暗了一暗。 这要是在以前,她定然会毫不犹豫地回击过去。可一夜之间,她的想法不太一样了。 倒也不是她怕了赵璎,而是她恍惚间,动了一个陌生的念头。 “我……试试。” 58 醒来 ◎两人老是貌合神离,今日第一次说到一块◎ 太子受伤的消息秘而不宣, 几日来除了从宫里请走了几个太医之外,东宫几乎没露出任何风声。 看得出来,众人对阿弗仍然防备有加, 从会诊、疗伤、煎药……一连串的事都是由太医完成的, 她别说碰了, 就是靠近也不能靠近。 一夜之间, 阿弗落入了极其尴尬的境地。 别人怎么对她她倒不在乎,她最怕赵槃就这么睡下去。这几日她一直做噩梦,睁眼闭眼都是他。 阿弗郁郁寡欢, 用各种理由推脱着不去别院,找个机会就溜去看赵槃一眼。 银筝见阿弗眼圈发黑,形销骨立,几日来颓废得不成样子, 便劝她好好去吃饭, 再睡一觉休息休息, 免得熬出病来——她还有着身孕, 怎么经得起这般身心的折磨。 阿弗摇摇头,固执着就是不肯。 银筝束手无策。 阿弗本来是个温和又性子软的姑娘, 平日里体弱爱犯困,这几日却像是着了魔似的,几天几夜不合眼仍然顽强地硬撑着。 银筝道,“姑娘,你多少要吃一点。即使你不吃,腹中孩子也是不能不吃的。今日奴婢听陈大人说,太子殿下已经好些了, 想来再调养一时片刻就会醒来。为了殿下, 您也要好好保重自身。” 阿弗忍住喉中阵阵干呕之感, “我真的吃不下去。” 不是她不想吃,而是她吃什么吐什么。 按理说她的月份尚短,不该有如此严重的害喜之症。可她身子本就孱弱些,此番又经历了这样大的变故,才使得她多少有点厌食的征兆。 银筝欲言又止,“姑娘,要不咱们就好好听话……回别院去吧?” 阿弗在这里又帮不上忙,回到别院,眼不见心为净,她可能还能好受些。 况且拖延也没有用,就算太子殿下醒了,也会把她送到别院去。 阿弗也明白银筝的意思。这短短的几日她没少受人白眼,大家好像对她都很愤怒,也不太看得惯她。 迟疑了一会儿,还是不太愿意。 别人是别人,赵槃是赵槃,她就这么走了,终究会良心不安。 “明天就走。”她说,“让我再多等一天。” …… 午后,阿弗蔫蔫耷耷地喝完了稀饭,瞥见宫里的太医刚走,便想趁着没人去瞧瞧赵槃,不料刚到门口就遇见了陈溟。 陈溟仍然对她不冷不热,她问一句,陈溟便答一句。问到最后,阿弗都不好意思再进去了。 她刚要悻悻而返,就听陈溟低声说,“要进去的话,就请悄悄的,看一眼就出来。不要惊了殿下安眠。” 阿弗心头微亮,苦涩地笑了一下。 屋内暖流扑面,萦绕着一股淡淡的药香,乍地闻来很是好闻。 虽然陈溟说看一眼就出来,但阿弗总不能真的看一眼就出来。 她来到赵槃榻边,熟练地在之前的那个小位置上坐下。 赵槃双眼阖着,比起前日见他,那雪色的面庞多了一丝丝血色,但仍微乎其微,更多的还是隐晦的病气。 阿弗想起他之前好几次被自己呛时,脸上也是这样灰暗的菜色。 阿弗怔怔摸一摸自己的脸,感觉自己的脸却被屋里的暖流熏得却很温,如果可以的话,匀一些血色给他好像也没什么。 她蓦然自己之前说什么要再嫁人的话……其实确实有故意气他的意思。 她气不过赵槃那么霸道那么专横,气不过他老是禁锢着她,于是每次当他心血来潮想要表明心意之时,她都故作不知道,然后用什么再嫁人之类的话来气他堵他……见他生气又哑口无言的样子,她心里能稍稍地痛快一下。 此时想来,却是何必? 委实幼稚得很了。 阿弗凝视了赵槃半晌。 床边的藤萝长了,她一下一下地给他剪了剪。烛芯长了,她给修了一修。 她满是闲愁,实在无聊了,便找了纸叠了几只仙鹤,放在他床头,祈祷着他能快点醒来。 阿弗也不知道呆了多久,直到火红滚烫的日头渐渐西落,眼前事物一点一点地看不清楚。 银筝隔着门板轻轻呼唤她,“姑娘,陈大人说时候不早了,您该回去了。” 阿弗听见了,“我今晚不能留在这里吗?” 银筝道,“姑娘,一会儿太医院的人还要来,您在这儿不方便。” 阿弗空落落地哦了一声。那她是得走了。 ……可是明天她就要被送去别院了,一段时间内都不能再来了。 阿弗满心抱愧,又望了望沉睡的男子。 一阵酸涩的泪意忽然从眼眶子中涌出,几乎不受控制地,啪嗒啪嗒地落在他的手背上。 如果他能听得见,她真想擦干眼泪告诉他……别让她独自一人承受这种烈火灼烧般的折磨可以吗? ……还不如受伤的那个人是她自己,这样的话,她就可以躺着睡着然后把一切都忘了。 阿弗无声地叹了口气,收回眼帘,起身欲去。 恍惚间,手腕却被蓦然被轻轻抓住。 阿弗猝然回过头去,却陷入一双泛着柔和光泽的眉眼中。 “哭什么?” 阿弗顿时浑身一颤……他醒了? “你醒了啊……太好了……”她不自觉地就反握住他的手,哽咽得有点语无伦次,“他们以为你死了,都担心死了……” 赵槃嘴角带着和淡的微笑,轻轻用力把她拉进了怀中。 阿弗忌惮他身上有伤,动也不敢动,顺着他的方向,像只小猫似的轻柔地趴在他的怀中。 两人一高一低,一俯一仰,四目对视,少有的都有情意。 银筝在外面又叫了一声。 赵槃墨眉微蹙,“跟他们说,你今晚不走了。” “不走了?”阿弗破涕为笑,“我其实本来也不想走。” 她笑的时候,习惯地把淡粉色的牙龈都露出来,还仰着头,晶莹的泪水挂在脸颊上,像一朵车矢菊沾了露珠。 两个人从前老是貌合神离,今日这番话,还是第一次说到了一块。 “对不起,”阿弗只说着这三个字,一遍一遍地重复,“对不起,赵槃,是我害你成这样。你原谅我,好不好……” 她倒是也明白,那样严重的剑伤,岂是她几句道歉就能平复的。 可是她还跟以前一样,见了他就浑身紧张口舌发颤,如今嗓子还哽咽着,更说不出什么动听的话来。 赵槃神色未动,忽然叫住她,“阿弗。” 阿弗蓦然住了嘴。 “不要跟我说这些。”他眼色寡淡,却蕴含着如水的温柔,“你知道,我不愿听的。” 早在长剑入怀的那一刹那,他就意识到,即便她要他的命,他也甘之如饴。昏迷了这些天,这个念头越发得清晰。 情事这种东西,说不得,推不掉,像是一阵漩涡,卷上了谁,谁就逃不脱了。 阿弗深深地埋在赵槃的怀里。 他不在的这些天,她真的很无助,甚至连做自己都不会了。现在他醒了,好像久久氤氲在心头的阴云一时间烟消云散了。 这种感觉很好。 岂止是赵槃回来了,那个熟悉的自己,也跟着回来了。 “我知道了。”阿弗咬着嘴唇,才使自己渐渐停住了哽咽,“以后我不说了。” 赵槃垂眸抚了抚她的发。隔了良久,他才忆起这一切的伤痛源头。 他这次没有选择隐晦,而是照直地问她,“阿弗,你就那么想走吗?” 阿弗蓦然一愣。 赵槃见她浑圆的眼睛像是沾满雾气似的,不由得心里又软了一下。 他那只能活动的手托了托她的脸,重复了一遍,“我是说,跟着我是不是叫你很痛苦?” ——她那日歇斯底里跟他说的那番话,饶是昏迷了许久,他还是记忆深刻。 阿弗连眨了眨眼睛,脸上又红又白地变了好半天。 她好似要回避这一问,“嗯……我暂时不走了。” 赵槃蓦然心尖一动,“真的?” 阿弗点点头。 “一年之约嘛,”她柔声补充道,“我们说好的。之前是我冲动了。” 赵槃垂下眼皮,眼中的微澜又重归平静。 他思忖片刻,忽然很想责备自己,他问她这些做什么?她若是真要走,他难道还能忍心放她走不成么? 她是很可怜,也很惹人怜爱。可她越是这样,他那卑鄙的占有欲就越占上风,越想把她留下来私吞。 阿弗心虚地抬起头来,瞧了他一眼,“你还疼么?” 赵槃点点头,“当然疼的。” 阿弗黯然。 他寡淡的双唇又轻轻张了张,“但好像你这么一问,也没那么疼了。” 两人相视一笑。那些心照不宣的话,都融化在这个云淡风轻的微笑中。 * 赵槃的醒来在东宫又引起了一阵不小的轰动,各路太医轮番值守,几乎把最珍贵的药材全部都用上了,精细调养了半个多月。 他没怎么怪她。 饶是阿弗以为赵槃怎么也会责问她几句,可一句都没有。整件事情就像是没有发生过一样,他和她,仍像原来那般相处。 然政事耽误不得,从第三日头上,赵槃就要坐在病榻上处理公事。 他一只手受着伤不方便,阿弗便在旁边替他读那些折儿。遇见不认识的字,她再问她。 阿弗想着自己既日日都要喝安胎药,想来瞒是瞒不住的,便鼓足了勇气,把有孕的事情告诉了赵槃……没想到那人早就知道。 “回京的路上,已经有人跟我说了。”他附在她耳边,声音出奇地温柔,“阿弗,我真的很高兴。” 阿弗一阵懊恼。她还天真地以为能瞒过他呢。 “你故意的。” 赵槃把她手里的折儿抽出来丢在一边,“过两天,你还是要去别院。听话。为了你,也为了咱们的孩子,好不好?” 阿弗扭扭捏捏地不大爱去,却也没说不答应。 毕竟她是正妃啊,正妃,蓦然被贬去了别院,旁人见了还以为是被废了,丢人现眼丢到家了。 说起这事她内心其实还是矛盾的,一方面她不甚看重这些名位想自己远走高分,但她既一日走不了,一日就还是太子妃,面子上的事她还是要管的。 他们两人之前因为这事闹了天大的变扭,现下好不容易风平浪静,阿弗不想再生事端。 皇后的一双眼睛一直盯在她身上,赵槃如此做,想来也是为了让她安心养胎而不得已不为之。 阿弗眼神斜斜地乜向别处, “哦。” 赵槃浅笑,“毕竟你白白刺了我一箭,不罚你去好好禁足思过,我这太子当得也太说不过去了。” 禁足思过? 阿弗琢磨着这四个字,她怎么觉得赵槃又想找个理由把她圈起来? 阿弗神色落寞,“你又要把我送到哪?还是原来那个别院吗?” 他摇摇头,“不是。” 阿弗问,“那我能自己出门吗?” 他漫不经心地调笑,“既是禁足思过,当然不能。” 阿弗感觉变变扭扭的,她好像又变成他的外室了,又回到当初住在别院的那段时光了。 她倒是也明白赵槃是为她好,但是住在别院的感觉实在不太好。 “只是小住,你想回来,可以随时回来。”他握着她的手心,“……而且,我也随你一起。” 阿弗飞快地吐吐舌头,“算了,你的伤还没好,还是不麻烦你了。要不然,我又成千古罪人了。” 此番她已经惹得他手下许多人不快了,要是再把太子明目张胆地弄到别院去,那些人还不得吃了她。 只这么细微的表情流露,赵槃已然看懂她的意思。 他沉吟着说,“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很多人为难你是不是?” 阿弗蓦然感觉那个熟悉又霸道的他又回来了,连忙摇着头,“不是。” 赵槃恍若未闻,低沉悠远地说着,“那你想报复回去吗?我可以帮你。” 阿弗瞳孔蓦然放大,连连摆着手,“不要啊,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怎么好意思用“报复”这个词呢,毕竟,是她先做错了事。 赵槃微凉的手指刮着她滑腻的脸蛋,见姑娘着实是为难得紧了,便没再逗她。 这些天,她受了很多的折磨,他能看得出来,从她黑青的眼窝、颤抖的嘴角就能一目了然。 他娶她,自不是叫她来受罪的。可是世事总是阴差阳错,她总是受着各种各样的委屈。 他如何落忍。 “你没必要迁就。”他指尖覆着她的眉眼,动作又轻又缓,“有什么事藏在心里,或者有什么委屈,都要跟我说,懂么?” …… 阿弗走后,陈溟走了进来。 陈溟禀,那日在城门口,羽林卫捉到了一个意图逃蹿的细作。那细作一副书生模样,乃是皇后党羽,趁着淮南王造乱想要蒙混出城,当即就被扣下了。 赵槃冷淡问,“是谁?” 陈溟道,“是景峻,殿下。便是因为此人,当日太子妃才会冒险去皇城的。此人贪生怕死,误以为我等也是淮南王叛军,还想着把太子妃的行踪说出来,来保自己的命。” 赵槃丝丝讥诮,“又是他。” 陈溟请示,“殿下打算怎么处置此人?需要告诉太子妃吗?” 赵槃长叹一声,漠然挥挥手。 “既然是皇后的人,理应还回去。”他语调一如往常,淡淡地说着,“你知道该怎么做。” 还回去? 外男不得随意进入宫中。太子的意思是,把景峻送去给皇后当内监? 陈溟蓦然明白,“属下遵命。” 陈溟刚要退出去,便听赵槃叫住了他。这次的语气微微带了点犀利,“太子妃,无论她做了什么,都要敬着护着。” 陈溟一愣,须知太子说得乃是那件事。 他抿了抿唇,“属下明白。” 59 山居 ◎笼子开着,还能叫养金丝雀吗?◎ 立秋这日, 阿弗收拾了衣物首饰,准备搬去别院小住。 不知情者皆以为太子厌了太子妃,连东宫都不叫住了, 才贬谪她去别院去禁足思过, 想来把她废了也是指日可待的事。 赵槃的行为似乎也印证了这些谣言。阿弗听了这些话, 只装作没听见。 且不说赵槃是跟她演戏的, 就算赵槃真厌弃了她要把她送走,她好像也没什么办法。 车轮滚滚,走了很久很久, 阿弗感觉一直在上坡……直到来到一处隐蔽的宅院。 这处宅院和以往她住的都不同,三面环山,唯一的山口处还有一片大湖,水深百尺, 来往行人都必须要乘船才能通行。 青峦叠翠, 曲径通幽。 阿弗站在山口怔怔看了半晌……赵槃这是要让她与世隔绝吗? 银筝撑来乌篷小舟, “姑娘, 上船吧。” 阿弗存疑,“我要在这里住多久?” 银筝道, “一会儿咱们过去,小舟会被收走。什么时候再来接姑娘,姑娘就什么时候回去。” 阿弗茫然眺眺头顶如聚的群峰,又望了望脚下碧幽幽的湖面。 天哪,纵使有猿猱那般飞檐走壁的本领,也难以从这地方翻过去吧? 船还要被收走……看来她进去就别想出来了。 她可真是来关禁闭的啊。她怀疑她饿死在里面都没人知道。 阿弗手里握着的包袱紧了紧,“我之前可不知道要住在这儿……” ——她要是知道铁定要在东宫赖着的。她是喜欢归隐的生活, 但她没说喜欢这种鬼地方啊? 别说跑路了, 看着这危山深水的都叫人害怕。 银筝委婉笑了一下, “都是殿下吩咐的,也都是为了您能安心养胎。您别磨蹭了,赶紧上船吧。” 阿弗仰天闭目,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赵槃,可以,真有你的。 这跟个天然的笼子有什么区别?她有点怀疑他是在蓄意报复。 之前还说想出来就出来想回来就回来……简直做梦,看来都是鬼话,骗人的。 阿弗小心翼翼地踏上了船板。 船板摇摇晃晃,浮在深不见底的绿水上。湖面上无论日夜都浮现着白茫茫的山雾,摸起来凉丝丝的,泛舟其上,当真犹如行在世外桃源。 绕湖一圈,都种着密密匝匝的桃树,纷乱的花瓣落在草地上,洒在湖面中。 银筝解释道,“这些桃树是殿下特意着人为姑娘种的,桃树下都有青砖小径,若是姑娘在屋里呆得厌烦了,还可以摘摘桃花,酿酿花蜜,都是能吃的。” 湖光,山色,桃花。 ……呆得厌烦了?不是说好小住的吗? 阿弗站在船头迎面吹着凉爽的山风,琢磨着滋味。 她这是真真正正被关了小黑屋了啊? 顺着花瓣的踪影一直泛舟前行,湖水尽头便是她要住的小院子。 直划了很久,船才终于停泊靠了岸。 这里伺候的人不多,除了一些沉默寡言的洒扫下人外,正经的丫鬟也就银筝和沁月两人,还有一个负责给阿弗安胎的女大夫,真正能做到让她静静养胎。 银筝和沁月引着阿弗来到了她的小房间。 床榻是用竹板搭成的,上面是薄丝被,冬暖夏凉,躺在上面,就可以直接欣赏湖光山景。 另外屋中还配了冰块风轮,上面精细涂了淡而不腻的香料,以手摇之,可以驱蚊,可以纳凉,还可以叫屋檐下的风铃发出叮当脆响,听来赏心悦目。 一日三餐,是由专人配送食材、专人制造的。 另外还有个小书房,里面放了各种时兴的话本、字帖。 书房后竖了个小秋千,也是阿弗之前在东宫常常喜欢逗留的,正好对着桃花林。 沁月领着阿弗简单走了一圈,问道,“姑娘看还需要什么?奴婢会一概帮姑娘置办好。” 阿弗随手翻着桌上的小字帖。 没什么要额外置办的。 赵槃既存心要让她困居于此,自然事事处处都提前想到了,不让她有机会挑理。 阿弗问,“那我不能随便出去了,是么?” 沁月点头,“暂时是的。” “那我要是想见……阿婵,怎么办?” 沁月沉吟了一下,“姑娘要是实在思念晋王妃,可以求一求殿下把晋王妃也接来见一见。但是再多的人,应该就不行了。” 阿弗倒也明白,赵槃要的就是个“静”字,人一多,就静不下来了。 可她是个正常人啊,又不是人事不知的野人。 她住在这里,岂不是又一个朋友都没了,而且这一住,还不知要到什么时候。 这一次皇后的事,想来确实是吓到赵槃了。头她把孩子生下来,离开应该是没戏了。 晚膳是一道鲈鱼和几道清淡小菜,都是按照有孕女子之饮食配备的。 连着三天,阿弗都独自一人住在这里。 早上听鸟儿啁啾,中午听蝉鸣,晚上赏月纳凉。 每日睡饱了醒来,她也不上妆,不配钗环,甚至连寝衣也不必换,日子当真过得平淡如水。 阿弗望着窗外翡翠似的湖水,船已经被收走了,她怕是有凌波微步也踏不出去。 她想着自己也就刚刚有孕,赵槃至于这么把她圈起来吗? 他从前寸步不离地缠着她,如今却把她扔在这儿,三五日都不见人影。 思来想去了良久,阿弗只想到了一个解释,那就是,赵槃可能……有新欢了? 虽然也知道他可能是为了保护她,但她住在山里,太子妃的头衔名存实亡。渐渐地,京城里的那些人就会忘掉她。 她有着身孕不能伺候他,他找个新欢,好像也是平常。 而且眼不见心为净,借着养胎的名义,把她撇到看不见的地方去,将来新妃进门,她也不会挡路不是? 阿弗略略一叹。 要真是如此,赵槃属实高估她了,至于费这么大周折把她送到这儿吗? 他纵是真要纳新妃,她也不会争风吃醋的。 想了一会儿,她也没再深想下去……自己这样胡思乱想,好像很无聊。 …… 又隔了了几日,阿弗终于坐不住了,她开始有意识地打听赵槃的消息。 晚上,趁着银筝给她铺床的工夫,阿弗轻轻开了口,语气相当地委婉,“殿下……最近过得怎么样?” 银筝一边给她理着衣衫,“殿下最近在忙着前朝的事。” 阿弗晓得了。他又在忙吗? 不知除了朝政上的事,他有没有在忙其他的。 银筝道,“奴婢听说,殿下近来有好几场硬仗要打。把姑娘放在这里,殿下才能没有后顾之忧。” 阿弗低低道,“你们总是向着他说话。” 每次她要询问赵槃的事情,总是被朝政两个字给堵回来。 虽然她是女子帮不上什么忙,朝政的事情她就不能听听吗? 阿弗蓦然想起了前几日那场宫变。 唔,好吧……她听了好像确实会添乱。 银筝回头看了阿弗一眼,“姑娘可是思念殿下了?” 阿弗眼瞳微睁,“没有啊,银筝,不要瞎说。” 她近几日虽然老是想着赵槃,可那是为了自己的前途着想,何时用得上思念这两字? 银筝恍然没听见,“若是姑娘思念殿下,明日奴婢便派人传个话出去。” 阿弗皱着眉,“银筝,我真没有。” 银筝一笑而过,阿弗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进去。 事实上,应该是没听进去。 第二日,她正盖着冰丝薄被睡着午觉,睡梦中便感觉一只玉石般微凉又滑腻的手覆住了她的眉眼。 “醒了?” 阿弗掀开眼皮。 那人皎若玉树的身形已临于眼前,正微微垂头凝视着她。 他穿了身软烟色的衣衫,衣袖处绣着缥缈远山和云色,看起来甚是和蔼。他背对着日光,日光便在他肩头发冠镶上了一层金边。 瞧这模样,剑伤已经好了七七八八了。 阿弗噌地一下坐起身来。 “殿下?” 赵槃略有愠色,扶着她又躺了下来,“怎么有孕了还毛毛躁躁的,就不会慢慢来吗?” 阿弗避过他的眼神,想了半天,就说出个干巴巴的开场白,“你的伤好了吗?” 赵槃点点头。 他一扬唇角,“听银筝说,你很想我?” 阿弗心中火大,就知道银筝这丫头会乱说。 “没有?”他见她迟疑,挑了挑眉。 阿弗只好违心说,“有是有的,不过就一点点。” 他笑了,笑容也似染了日光。 赵槃跟她解释,“还是淮南王的事。人虽死了,底下的那些盘根错节的势力却没清除掉。淮南王是皇后同党,我怕那些人又盯上你,才把你送到这儿。你这惹祸精不在京城,我也能放开手脚些。” 阿弗眼中泛着雪亮的光,“殿下究竟是担心我,还是担心我腹中你的孩儿?” 他轻啄了下她的唇,“自然是为你的。”顿一顿,“什么叫腹中我的孩儿?就不是你的孩儿吗?” 阿弗推开他,“……所以你就把我送到这不见人的地儿来?还收走我的船,是几个意思?” 赵槃若有所思,“没什么意思。” 他抚着她鼻峰的曲线,“笼子开着,还能叫养金丝雀吗?” 阿弗气崩。 她真是后悔啊,那日在皇城里她乖乖跟他回去就算了,干嘛要说那么多没用的话,还不疼不痒地刺了他一剑,着实是打草惊蛇了。 他现在可能打起万分精神看着她了。 “怎么,生气了?”赵槃侧目瞟了一眼她,把她的下巴擒回来,温柔地摩挲着,“你好像说过,我只不过是仗着权势才拘着你的?既然如此,我不妨好好利用利用‘权势’。” 他贴近她耳边,温热的气息洒在她耳骨上,“反正你也没办法,是吧?” 阿弗浑身炸毛,挣扎着就撑开他。 关禁闭思过,关禁闭思过……他说起来那般谑然,原来竟是真的? 阿弗对于他这般行为早已词穷,搜肠刮肚地想了半天,只把以前的那句话又翻了出来,“你真是无法无天。” 赵槃浑不在意,这般盛誉,她早就给过他。 “我不是给了你许多书吗?多看看吧,够消磨时间的。也够你想想用什么别的新词儿来泄愤。” 他微微遗憾地说,“无法无天,我有点听腻了。” 赵槃平淡时好对付,怒时也是脆弱的,她就怕他这么不疼不痒地跟她坐而论道。 阿弗牙根痒痒,找不出词,索性不找了。 她伸出手来,朝他手背上的软肤就是一拧。 赵槃垂眸,放任她拧了半天,才轻轻反掌掐住了她的虎口。 “行,敢跟我动手了?” 她不日前才刚刚刺过他一剑,如今又这么不遗余力地拧他,算不算某种程度上谋害亲夫? 阿弗被他掐得虎口略略酸痛,才只得松了手。 赵槃手背上染了一片红印。 阿弗的手被他攥在手里,无法动弹,只得继续逞口舌之威,“欺负女人,你算什么男人?” “到底谁欺负谁,”赵槃眉宇有沉思之色,“阿弗,我的伤可才刚好。你怎么就忍心?” 她那日明明还在他床边哭得那般伤心,如今就狠下手劲儿来拧他? 果真是最毒不过妇人心。 两人距离不过寸余,阿弗怕他又要来欺负自己,便软下口气,“殿下,我不敢了,你放开我吧。” 赵槃轻轻哦了一声,“真不敢还是假不敢?” 自然是假的。 阿弗道,“真不敢。” 他随手撒开她,却温柔地把她转了个圈,双臂圈她在怀中。 阿弗从来都不喜欢这样过于亲近的姿势,却被他拘着,着实又无法拒绝。 “阿弗。” “嗯?” “你和孩子,都要好好的。” 阿弗微微诧异,不知他缘何忽然如此深沉地说话。 刚想顺着这个话头再问上一问,猛然间,她闻见赵槃身上一股淡淡若无的脂粉香气。 是个女子的。 肯定不是她的,她近来几日都没有动过脂粉。 也肯定不是赵槃本身就有的,他之前身上的味道,她是熟悉的。 阿弗不可见地皱了皱眼角。 果然她猜得没错吗?赵槃一面拘着她,居然还一面另寻新欢。 嘴上深情款款,实际上对每个人都深情款款? 可恶可恶着实可恶。 阿弗柔下语气,装作不经意地跟他聊起,“殿下,近日来你除了朝政,还在忙些什么呀?” 赵槃很是干脆,“没了。” 阿弗抬臂,反过来扒住他,“吃饭睡觉什么的也算,阿弗想听听。” 他想了想,缓缓道,“仿佛还真有一件事。” 阿弗疑声问,“什么?” 赵槃神色复又散淡起来,“准备场婚礼。” 阿弗沉而缓之地拨开他的手臂,起了身,“婚礼?” 什么意思。 进程这么快? 赵槃没否认,云淡风轻地说,“其实也没什么好准备的,想来也是说办就办的。” 阿弗悒悒浮上一丝困恼的神色。 “跟谁?” 赵槃轻启薄唇,本来开口便要说,瞧着姑娘这般沉重的神色,心中莫名愉悦起来。 他临时改了话头,“跟位佳人。” 阿弗心口狂炸。 他什么意思,是等她生下孩子直接放她走,还是把她留下来继续给他做小? 越过那位贵女继续做太子妃,想来是不大可能。 一股子酸麻流过她全身,阿弗无话可说,只得垂下头,低低道了句,“这样啊。” 赵槃嘴角淌着柔淡的笑。 他饶有兴致地挑了挑她的发丝,“嗯?怎么,你有什么话要对她说吗?” 阿弗问他,“你以后还打算接我回去……吗?” 赵槃信然点点头。 “那我住哪?” 他随口道,“自然是东宫。你跟着我,不住在东宫住哪?” 阿弗踌躇着,“那我不要。一山不容二虎,我会很惨的,我倒是宁愿永远住在这与世隔绝的地方。” 一山不容二虎……赵槃细细琢磨着这句话的意味,怎么看怎么都觉得她竟好似是……酸了? 谢天谢地,她总算不像之前那般对他冷淡如冰了。 “那你把另一只赶走不就行了?” 阿弗神色大为责怪,“你怎么故意跟我打哑谜?我怎么赶得走?况且赶走了一个,你还会有无穷多个。” 就像脂粉,今日他身上沾的是这种味道,明日说不定就换了另一种。 赵槃脸上挂着恬淡,伸手揉了揉阿弗蓬松的头发。 姑娘确实可爱得有几分傻了。 他正了正神色,重新把她拉了回来,搂在怀中。 “不用猜了。”他说,“佳人就是你,从来没别人。” 他常常这么搂着她,把心跳都贴给她听,她怎么就听不见呢? 若不是她在大婚那日跑了,他焉用得着费力气补办一次? 她欠他的洞房花烛,到现在也没还。 不过他也不急。他只是私下里想着,等一切都平息了,等阿弗把孩子生下来,再风风光光地补办一场婚礼。 他既爱她,便不必藏着掖着。公诸于天下,一定是要的。 人生那三件乐事……一来他生在帝王家,金榜自然不必题名,二来也没什么故友,只剩下洞房花烛夜了。 只剩下她。 阿弗一阵懊恼,觉得自己又被耍了。 赵槃想要办婚礼来折腾她自然也由他,可是……他好似还没解释衣衫上的脂粉香是怎么回事。 阿弗淡淡哼了一声,“啊,想娶我呀。就这么简单吗?我要是不答应怎么办?” 赵槃几乎不加思索,“那就强娶。” 阿弗沉着嘴角,“你现在已经了。” 赵槃不紧不慢地露出点笑意来,斟酌说,“如果你觉得亏欠的话,也可以提一个条件。不过娶是一定会娶的。” 阿弗眯了眯眼,便挑了个最苛刻的条件说。 “娶我也可以,但是我有洁癖。你一辈子都不能碰其他女人,连闻一下脂粉气也不行,无论是妾或是通房,抑或是什么高门贵女。如果你违背了这个条件,被我发现了……” 她偷偷瞥着他的神色,咬了咬牙,大着胆子说,“我会……留下一纸休书给你,自此与你永不说话。我的孩子也会自己带走教养,永不认你。” 三妻四妾在本朝极为普遍,稍微富庶一点的百姓都会娶几房通房尝鲜,像达官贵人皇亲国戚之流,更是妻妾成群。 宋机饶是通情达理,在房中也养了两个通房。郡主的儿子,宋机的另一个玩伴,小侯爷,更是有十八房美貌的小妾,每天晚上都快能翻牌子了。 赵槃是太子,未来他是天子。 他将富有整个后宫,三千佳丽,天下的女裙钗。 阿弗自认容貌寡淡,也无家门,自是难与群芳同列。 况且,从她的初衷来看,她一开始跟了赵槃就是为了找个汉子安家糊口,没有跟谁争奇斗艳的意思。 赵槃把她囚在身边,她完完整整都被他一人占据。 同样,若要她反过来也敞开心扉,那么赵槃也必完完整整都属于她的。 所以她才提了这么个苛刻的要求。 阿弗说完这番话,便怀着几丝笑意瞧着赵槃。 是他自己要她提条件的,所以她往最狠处戳下去,倒也不能怪她吧? 赵槃平淡地听完她的话,脸色却静得出奇了。 他似看破红尘的隐者,又如枯守古佛的老僧似的,静静坐在那里,话音落地许久,仍然不动如山。 很久……久到阿弗怀疑自己说错话他又生气了,才见赵槃缓缓抬起手,把她轻轻压在薄被之间。 “记住你今日的话。”赵槃眸光深沉似井,咽了咽喉咙,“……成交。” 60 迁就 ◎如果不是我,你想嫁个什么样的人?◎ 阿弗被赵槃锁在臂弯之中, 缩着脖子,两只眼睛一动不动地瞅着他。 ……他回答得这么快吗? 阿弗刚才的那番话,对本朝男子来说, 确实是苛求了, 甚至是身为女眷不该说的。 京城的淑女大多是熟读女则女经的, 阿弗没读过这些书, 所受的羁绊也少,才能脱口而出这番话。 假若她再幸运些,不是个孤女而是生在大户人家, 有嬷嬷教养,有老师训责,自然也会被教得跟其他贵女一般,温婉贤德, 以夫为天, 也必不会说出这番离经叛道的话来。 可她再是胆大, 也看得见千千万万个男子是怎么做的, 也记得前世她是怎么被抛弃的。 赵槃越是这般斩钉截铁地回答,她越是不信。 若是他拖泥带水, 顾左右而言它,甚至直接指责她无理取闹,她倒觉得有几分像真实反应。 赵槃是太子,用脚趾想想也知道,根本不可能就钟情于她一人。 阿弗已经不是前世那个空有一腔热血的小姑娘了。她必须为自己的将来考虑。 本来,她说这话就只是跟他开个玩笑,绝知话中的那些惩罚就是空中楼阁, 根本无从实现。 有朝一日赵槃真另存新欢了, 还轮得着她撒脾气不成? 什么孩子不认父云云更是无从说起……那是太子骨血。只要赵槃想, 孩子一生下来就会被抱走,她连见一面都难。 这就是权势滔天的好处了。纵使她吃了瘪,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阿弗弱弱一笑,打破尴尬,“殿下,阿弗是说着玩的,刚才失言了,你别生气。” “别收回。”赵槃低沉地说,“我已经当真了。” 阿弗黯然垂下眸子。 她要他嫁给他,心也给他。可他反过来能给她的,只有这么一句口头承诺。 ……这哪里公平。 氛围稍微有些凝固。 半晌,赵槃放开她,松松散散地躺在她旁边。 “你还有什么可犹豫的,”他平静地说着,手指有一搭无一搭地摸着屋顶垂下来的风铃,“我说了,你的要求,我都答应。” 阿弗眯了眯眼,双手放在肚皮上,“实话实说……其实我不是很信。” 风铃被赵槃拨得发出叮地一声清响。 他眉尾轻提,支起胳膊来问她,“那你怎样才能相信?” 阿弗拖着尾音长长地“诶……”了一声。 她也不知道。一生太长,任何办法都没法证明。 赵槃仿佛晓得。 两人就这样在榻上懒散地躺着,相互之间沉默着。 薄薄的日光隔着窗子照进来,浑身都暖洋洋的,叫人不由自主就萌生睡意。 阿弗闭上眼睛。 想不到就不想了吧,且走一步看一步。 况且想那么多,只要他不答应,也全都没用。 隔了很久,就在她以为赵槃也睡着了的时候,忽然听他微微出声唤她,“阿弗。” 阿弗睁开沉重的眼皮,瞟了他一眼。 赵槃含辞未吐,手臂轻轻扣着她微微鼓起的腹部,“如果不是我,你想嫁个什么样的人?” 阿弗无聊地翻过身去。 这有什么好问的吗? “踏踏实实就好。” 他凑了过来,伏在她耳边,“我不踏实吗?” 阿弗懊丧地抬了抬眼。 赵槃有没有点自知之明……他怎么能用踏实两个字来形容? 她想了半晌,更正了措辞,“普普通通的人。最好是没本事欺负我的人。江湖郎中,布衣,庄稼汉子,都好。” 赵槃凝神听了半晌,“没本事欺负你的人……呵,我看你也没什么规划。既然只想要个普通的,那还不如嫁了我。” 阿弗嗔怪着翻过身来,“太子殿下,您是不是对自己有什么误解,您哪里普通了?” 他逮住她就往死里欺负她,居然还敢大言不惭地说这般话。 要不是赵槃,她的梦想早就实现了。 赵槃眼中泛着柔柔的涟漪,“你要一定喜欢踏实普通的,也不是不能满足你。你喜欢庄稼汉子,我就去学学种田插秧,费不了多大工夫。” 阿弗跟他解释,“不是!那不一样!” 她又不是喜欢“庄稼汉子”这个头衔,她只是想夫妻两人能携手白首,相敬如宾地生活罢了。 嫁个庄稼汉子,谁也不会高谁一头,谁也不会矮谁一头。如果再幸运些遇见个会疼人的,小日子应该还能过得很滋润。 赵槃叹道,“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你总是给我出难题。” 阿弗推开他,“殿下,别老问我了,根本没什么如果。我都已经嫁你了,你老是问我这些虚幻的东西,就好像真能叫我如愿似的。” “话虽如此,我却还希望你对我好些。” 赵槃旋起一笑,却不允她背过头去独睡,云袖上的冷硬玄纹摩挲着她的脸颊,“阿弗的心思真是多变。明明你初见我时,还是中意于我的。” 阿弗被他逗得浑身痒,忍不住跟他辩一辩,“殿下,你也忒自恋了些。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中意于你了?” 赵槃神色静宁,“你留一个陌生男子在家,还养了那么多天。你不会一点心意都没有吧?” 阿弗张口而出,“我那是善良。而你却骗了我。” 说起旧事,她确实对赵槃动过心思。不过,仅限于把他当成了一个普通的布衣,想找他给自己遮风挡雨罢了。 若是知道他是太子,她躲还来不及,怎么敢靠近他? 赵槃失落地哦了一声,“真的么,那太可惜了。” 阿弗看着他空洞洞的样子莫名暗爽了一下,紧接着又听他道,“那你从之前到现在,就真一刻都没有中意过我么?” 阿弗听了,只觉这问题好无聊。 中意不中意的,真的重要吗?他又不是什么君子什么良民。 她不敢直接拒绝,只噘着嘴模棱两可地说,“你霸道的时候,自然不叫人中意。你和蔼的时候,还是很……好看的。” 赵槃低低,“好看?” 阿弗蓦地觉得这词仿佛用错了,又怕他又瞎误会什么,“呃……就是说殿下长得丰神俊朗的意思。” 他听了这话,掺着几分高兴,挑着她的唇角,“谬赞了,阿弗也很好看。既然咱们互相觉得好看,那可能是心有灵犀。你若好好嫁了我,将来可以看一辈子。” 心有灵犀……个屁。阿弗讪讪别过头去。 他最近怎么回事?老是说这般奇奇怪怪的话。还不如像之前那样冷冷淡淡的,倒好应付些。 阿弗撇了撇嘴角,扫兴的话刚要说出口,就被赵槃抬手捂住了嘴。 “想好再说。”他云淡风轻地瞧着她,甚是缱绻地扣着她的手,“反抗无效,你是知道的。嗯?” 阿弗心口微微起伏,不自在地翻了翻白眼。 ……说了半天有什么用,还不是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算了算了。”她叹了口气,“随你了。你就假装已经听到了你想听的吧。” 赵槃不悦,松开她,叫她好好坐在眼前。 “你可真是,朽木不可雕。” 他唇色绯然,沉着嗓子,顶着她的额头,“一点都不招人喜欢。” 阿弗哼地一声扬了扬尾音。 不可爱他还不赶紧走,还不赶紧眼不见心为净? “不可爱就不可爱吧。”只听赵槃又嘘然轻叹,“是你的话,忍也就忍了。” 阿弗对赵槃这种细碎的折磨已经习以为常,心不在焉地瞧向窗外。 两人说了半天的话,外面的天色已经不知不觉地变了。 可能今晚又得有一场小雨吧? 想来赵槃今晚还要回去,不能住在山里……不然他就不会一直穿着外袍不脱了。 阿弗把他的手轻轻拿下来,“殿下今日还要走么?” 赵槃蔑然,“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那殿下不如早些走。” 阿弗主动帮他理了理衣衫,又温婉地说,“刚才还能见太阳,这会儿就覆了一层薄薄的乌云了。想来京城也是要落雨的,殿下早些走,免得挨濯。” 赵槃微含讽意,“阿弗,你不是又在赶我吧?” 阿弗否认,“殿下自己不是也还有要事吗?” 赵槃紧了紧她的手,神色一时倒有些模糊。 她分明就是赶他。可他确实也还有要事,也确实不得不走。 “那你对我笑笑吧。” 赵槃喉结微动,“我们已经有好些天没见了。你见了我,从来也没好好对我笑一次。” 阿弗略略伤神。他干嘛又提这种无理的要求。 笑还能故意笑吗? 赵槃见她没反应,沉声道,“笑一下,我就走了。” 阿弗只好咧开嘴,呲了呲牙。 赵槃皱了皱眉,“人家大家闺秀都笑不露齿,瞧你笑得,真是比哭还难看。” 说着,还是朝她脸上重重地一吻,才终于放开了她起了身。 阿弗擦了擦脸,见赵槃终于离开了,才如释重负似地叹了口气。 久久,她脸颊上还留存着他的温度。 …… 隔天,阿弗听银筝说沈婵和宋机又又又闹变扭了,宋机又去了绛雪小筑,整日和弹曲儿姑娘们泡在一起。 阿弗恍然,想来赵槃身上那股脂粉香,是宋机身上的。 / 一场秋雨一场寒,春天里的雨是温的,夏天的是热的,到了秋天就沾了萧瑟的寒意了。 指挥使卫存在陋巷里守了良久,远远地见了赵槃,警惕着周围没人,便奔过去复命。 “如殿下之前所料,地方上不少人都打着太子妃的主意。许是信了谁的挑唆,那些人悬赏了高价,暗中要买太子妃的命。” 赵槃随意翻着卫存手里的密信。他冰冷问,“是谁?” 卫存道,“名单暂不清楚。许是皇后的人。” 赵槃冷嗤一声,手中密信便齐齐碎为齑粉。 任凭那些人有天大的本事,阿弗在的那个地方,也不可能有人能找到。 他要的是,她的绝对安全。 赵槃隐晦说,“若是必要,适当时候把咱们的人抛出来。” 卫存道,“属下明白。” 又道,“还有一事,近来端王赵琛正在招兵买马,暗中收买朝中大臣,想来是有皇后撑腰,正在积极地为皇位做准备。” 圣上虽然在前些日子的巫女案中侥幸保住性命,但身子底已经虚透了,想来赵琛定然得了皇后递出来的消息,才蠢蠢欲动。 “多行不义必自毙。”赵槃冷声说着,“且瞧着。” 两人正说着,忽闻陋巷中似有细微的呼吸声。 赵槃眸光一凛。卫存立即会意,一记狠辣无比的手刀已然飞了出去。 “砰!” 藏在树上的人应声而落。 是个细作,蛰伏在这里良久。中了一记飞刀,已然晕过去了。 赵槃漫不经心地瞥一眼,“好啊,都敢到孤的左右来了。” 卫存迅速扭住那人,塞住了他的后槽牙,避免那人自己吞了毒而死。 “殿下,杀了还是留着?” 赵槃眼色犀利,“留着一条命,让他吐。若是吐不出来,就十八般大刑轮流用,把有用的东西统统给孤挖出来。” …… 卫存走后,赵槃回了东宫。 门前似乎有个人影蹲在石阶上,陈溟刚要拔剑,见蹲着的那人竟然是晋世子。 冷雨才刚刚停,宋机浑身湿漉漉的,蜷缩着身子,沾满了落叶,显得异常地可怜。 赵槃在他身前站了良久,宋机才反应过来,呆呆地抬起眼看向赵槃。 “殿下。”宋机嗓子哑了。 赵槃叫陈溟把他扶起来,“你这是怎么了?” 宋机脸上又青又紫,咬牙切齿地道,“别提了!都是那臭婆娘。” …… 陈溟把宋机带进去洗了热水,又给他沏了一大杯姜茶,宋机才堪堪回过神来。 原是因为一件小事。 前些日子宋机和红颜知己幽兰姑娘多喝了一杯茶,便引得沈婵的醋意大发。 两人一番口角后,沈婵竟告到了宋大人面前。宋大人以为是自己儿子不检点,便斥责了宋机一顿,把管家大权交给了沈婵。 这不,今日宋机不小心在街上又偶遇了幽兰姑娘,被沈婵给发现,她竟直接把大门关了,惹得宋机淋了大半夜的冷雨也回不了家。 宋机越说越觉得气,沈家倒了,沈婵本身就算半个罪臣之女,怎么还能如此嚣张跋扈,无半分为妻子的温婉? 赵槃听了半晌,面不改色,“所以你之前身上那味儿,是那什么姑娘的?” 宋机一恍惚,“殿下你说幽兰姑娘吗?” 赵槃冷淡说,“以后离她远点。这味道都染上我了,差点叫阿弗误会。” 宋机皱眉,“殿下,您怎么帮着沈婵那婆娘说话?” 赵槃抿了口茶,“我谁都没帮。” 其实宋机也很懊恼,他之前觉得沈家这位二小姐是不错的,遇事也愿意迁就她,护着她些。 可她如今未免也太跋扈了。 女人不让碰,有家不让回,哪个男人受得了? 宋机长叹一声,“殿下,您说说,我这世子是不是太窝囊了?那可是我自己的宅邸。她……她居然敢把我关在外面不让回,还给我放狠话?有她这般做妻子的吗?” 赵槃嗯了声,“她怎么说的?” 宋机狠狠地拍了一下大腿,“我爹把管家大权交给了她,她便仗势欺人,说什么每晚酉时到次日寅时是什么宵禁时间,生生不准我进门,也真气煞我也!我迫不得已之下才到了您这里……” 赵槃略略好笑地抬眼瞧着宋机。 宵禁? 八成是这厮在外面乱混,惹得那位晋王妃实在是恼了,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前几日他和阿弗闹变扭的时候,宋机劝人条理清晰,倒是通情达理得很。 如今到了自己的头上,竟也闹得一团糟。 果真世人都看得清别人却看不清自己。 赵槃沉吟了一下,“你明日趁着寅时,早些回去,去跟她赔礼道个歉,不就行了。” 宋机一下子泄了气。 “我不去。”他叉着手臂,“自古都是夫为妻纲,我才和幽兰姑娘多说了两句话,她便如此善妒,以后还得了?殿下,我现在可算是看清太子妃的好了,事事都善解人意,温婉可人,难怪您……” 赵槃咳了咳。 ——这人说自己的事就说自己的事,明目张胆地夸他的女人又是几个意思? 宋机立即改了口,挠着头,“殿下,您知道,我说的就是这么个意思。” “你是生在福中不知福。”赵槃微微慨然,“某些人,从来都不知道‘善妒’二字。” 60-70 61 思量 ◎要皇位还是要她◎ 说到此处, 赵槃和宋机不禁对望一眼。 他们两人虽是少时同窗,如今身份境遇却大不相同,有时候也很难理解对方的想法。 譬如阿弗……宋机就永远不明白, 赵槃为什么偏对那女子倾注那么大的执念? 那女子明明私逃了许多次, 照理说早就该给点教训了。 吕小侯爷有个侍妾才跑了一次, 就给逮住打折了双腿卖去了教坊司。即使有路引和身契, 一旦私自出逃,被官府发现也会被判为逃奴罪,受沉湖之刑。 可这些律令到了赵槃那里, 简直就是废纸一张。 她跑了那么多次,他也就是把她抓回来,不疼不痒地训斥几句,从没什么见真格儿的。 就算她给了他一剑, 他亦没舍得多说一句, 还巴巴给人寻了那么个山青水秀的宝地, 把她当星星月亮似地捧着。 宋机对待感情信奉愿者上钩, 若是对方不愿意,他多半不会强求。 似赵槃这样, 他总觉得太累了,要不得。 宋机自生下来便事事都顺心,更有个“京城四大公子”的名号,乍然遇上沈婵这般强势的夫人,一时有点接受不了。 而且他也不喜欢迁就别人,不合适就分开。 赵槃和宋机这两人,少时一起读书, 年龄大些便一起建功立业, 如今好巧不巧, 又一起落入了情字的泥沼中。 而且两人都能看清对方的处境,却唯独拨不开自己的迷雾。 宋机苦着脸想了一会儿,“殿下,有酒吗?” 赵槃叫人温了一盏酒。 两个苦闷的女人碰到一起,互相倾诉两句,再吃一吃喝一喝,很快苦闷便会烟消云散。 然男人的苦闷碰到一起,却是会闷上加闷,便只得寄托于酒。 赵槃到底还是清醒的,克制着陪宋机小酌了几杯,便叫人不再添酒了。 宋机没喝几杯就已烂醉如泥,陈溟把他扶到了厢房里小睡。 赵槃无奈地吁了口气。 往深里想,虽然宋机自己不承认,但宋机终究还是比他幸福些。 有人吃醋,便是有人在乎。而他呢,在乎的人永不会为他而吃醋。 真正的孤家寡人。 其实宋机的话他也不是没想过……愿者上钩,你情我愿,不合适就分开。 这样相处的确令人舒服,可阿弗却不符合。 这些日子,阿弗有愧,有怜惜,可她却仍然没有爱,他从她眼中能看到。 宋机说得没错,这样真的好累……赵槃也觉得自己似乎太执念了些。 可要放她走吗? 他舍不得。无论如何也舍不得。 况且如今阿弗还有孕了,他们马上就能拥有自己的孩子了。 幸福已经是唾手可得的了。他如何能说服得了自己放手? 就让阿弗在他身边吧,对他淡薄也好。 秋雨刚过。 赵槃踏出房门,斑驳树影间挂着一轮银白的月晕,灿灿地刺人眼。 明明没喝多少,夜风一吹,他头上也稍许有些微醺之意。 ……他酒量又比之前浅了些。 赵槃躺在床榻上,头晕晕的,却也睡不着。 被褥间萦绕着一股又嫩又清的味道,划过鼻尖,很浅很浅,莫名撩拨着他的心弦。 是阿弗的味道。几日前,她还住在这间屋子里。 赵槃下意识就想伸伸手,摸摸她的虚影,却空落落地摸了个空。 他阖着的双眼缓缓睁开,蹙了蹙眉。 ……阿弗若是还在东宫就好了。 赵槃苦笑一声。才半日不到没见,他竟就到了这般思之如狂的地步。 静默半晌,赵槃更加坚定了之前念头。 不能让她走,不能。 若真如此,往后余生可能他都要这样独自一人躺在床榻上,像个疯子一样,嗅着她的气味,艰难入睡……那是长达几十年的折磨。 他还是要好好钻研下阿弗到底喜欢什么样的男子。 他想着,如果阿弗有朝一日能喜欢上自己……会是副什么样子? 那样的日子大概会很明媚。 他……尽量努力吧。 / 翌日一早,寅时,宋机拖着疲惫的身躯,无比沮丧地敲响了自家的大门。 小厮刚刚轮值,打了个哈欠,见了自家主子,连忙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世子!” 宋机躁郁道,“少废话,赶紧开门。” 有家不能回,被迫到别处借宿,整个京城除了他估计也没谁了吧? 宋机暗暗想着,这事绝对绝对不能传出去,不然他定然会落个畏妻的名头,被吕小侯爷等人耻笑。 都怪他那个爹。管家大权居然也能交给外姓儿媳? 沈婵正在梳着妆,正想问一句“那个没良心的昨晚有没有回来”,就见宋机阴沉着脸走了进来。 ……他身上的衣服换了一套新的。 沈婵本来对昨晚的事有点愧疚,见此顿时羞恼。 连衣服都换了,若说没去厮混,谁能信? 宋机也正在气头上,哪里顾得上解释,不由分说就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放下狠话,以后一个月都不回家了。 两人一来二去便再次口角起来。 唇枪舌剑,谁都觉得自己受了莫大的委屈,谁也不肯让谁,最终还是以宋机愤然而去告终。 沈婵擦干了眼泪,坐在妆镜台,却不想认输。 宋机倒是说走就走,可她是个妇道人家,又有着身孕,只能困在这小院子里,哪也不能去。 可恶,可恶……男人都是坏的,都是些臭男人! 沈婵默然坐了半晌,不怕,要是宋机这家伙实在过分,大不了日子就不过了,她跟他和离! 然后她带着孩子远走高飞,享受广阔天地去! 不对,还有阿弗……她还得把阿弗给捞出来。 撇开男人,她们姊妹俩自己逍遥去! 天大地大,总比在这儿受窝囊气强。 / 皇城。 赵槃负手在仪景殿的朱漆柱前等着,不多时,刘公公推开殿门,毕恭毕敬地言道,“太子殿下请进。陛下已等候您多时。” 赵槃眸色稍敛,抬步进了仪景殿。 仪景殿乃是圣上寝宫,赵槃此番乃是受诏而来才可到这里。 本该前些日子就来的,可赵槃的剑伤一直都没有好,觐见的事情才拖到了今日。 殿门缓缓开合,赵槃绕过屏风,径直来到了寝殿内堂。 他稍稍低下头,半是跪伏在地上,“儿臣给父王请安。” 圣上病恹恹地半眯着眼睛,闻言歪了歪头,“起来。” 赵槃立定。 “这些日子,苦了你了。”圣上气息断断续续,“但朕的身体就这样了。江山须代代有人,你是太子,有些宿命必须要承担,不能过分沉溺于儿女私情,懂么?” 赵槃沉声,“儿臣明白。” 圣上道,“听说太子妃伤了你一剑?” 赵槃一时缄默。 圣上眼光里却沾了点锐利,“为帝为王,最是不能有情。女子也好,什么也好,只要碍了路,就统统都要拔之除之,绝不留情。你可明白吗?回去便把那女子好好处理了吧。” 赵槃神色不明,暗色的眸子里却满是淡漠。 处理了……多么熟悉的三个字。 当年他的亲母妃,想来也是这般被处理了。 良久,赵槃说,“她并未犯什么错。恕儿臣不能从命。” 圣上的眼猛然狠辣起来。 “你再说一遍?” 赵槃仍然说,“恕儿臣不能从命。” 圣上抓起桌边瓷茶杯,猛地就朝赵槃额角砸去。 “咔嚓!” 赵槃身子颤了一颤,额角顿时涔涔冒血。茶杯掉落在地上应声碎裂,滚烫的茶水洒遍了他半张脸。 刘公公闻声急着赶着奔了进来,却被圣上一声呵斥赶出去了。 “放肆!”圣上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逆子敢违拗朕的旨意?你若再敢说个不字,朕立刻便要了那女子的命!” 猩红的血流滚着热气,滴答滴答地落在地上,蒸得赵槃沙疼沙疼的,眼睛也睁不开。 少顷,他还是重新站定了身子。 赵槃没擦额上的血,略略正了正口气,“儿臣知罪,请父王责罚。” 圣上稍稍止住了咳嗽,睨着他,“你可知错了?” 赵槃垂下眼眸,深凹的眼窝下一洼浓黑的阴影。 他似是思忖良久,又似是根本想都没想。 “恕儿臣不能从命。”赵槃抬起血流如注的眉骨,“若是父王执意如此,儿臣从此以后,便不再是太子。” 圣上冷笑,“你拿太子之位威胁朕?朕有九个儿子。” 赵槃唇线亦沾了分凌厉,“可父王想要的,唯有儿臣能做到。” 两人一时静默。 一跪一躺,无声地对峙着。 半晌,圣上冷冷地哼了一声,“你一定要那女子?” 赵槃头上渗血,唇角却略略上扬。 “一定要。” 圣上彻底陷入凝滞之中了。 这个他一手带出来的、作为储君的儿子,他第一次感觉控制不住了。 半晌,圣上还是不得不暂时妥协了。 太子一向恭顺不逾距,这样的针锋相对还是第一次。但既然有这么一次,就无可商量。 圣上叹了口气。 “来人,给太子包扎伤口。” 太医早就被这一父一子吓得双腿发软在殿外候着了,闻言,忙不迭地应了声。 赵槃头上裹了层纱布。但血水还是流到了他暗色的衣襟上,晕开一片片的污迹。 圣上冷漠地收回眼。 谁没年轻过呢?冲冠一怒为红颜,年少时觉得意气风发。可到了不惑之年,就会明白为了所谓的红颜误了江山基业,是多么地可笑。 生在帝王家,太子绝不能有情。 同样,圣上也决不允许自己辛辛苦苦培养了十多年的储君,毁在一个女人身上。 圣上把赵槃唤到了跟前。 “你是太子。要把周围的人清干净让朕放心。朕反过来才能放心地把天下交给你。” 赵槃点头答应。 唇角却漾着一抹轻轻的笑。 ……清干净? 他做不到。也绝不做。 / 阿弗在山中与世隔绝,日子却过得比水还静。 可太静了也不好,太静了就孤独了。 她每天都换着花样儿做点别的事情,分散分散注意力。 小书房里的书被她翻了个七七八八,桃花也被她摘了下来,做成不甜不腻的果酒,沉在沁凉的湖水中,备着想喝的时候拿出来。 这处山谷三面封闭,又有一处天然的大湖做倚仗。湖水冬天吸收寒气,夏天吸收热气,才使得桃花在这初秋也能盛放。 用银筝的话说,除了蔽塞些……这确实是个养胎调息的圣地。 某种意义上来说,赵槃还蛮会找地儿的。 要是赵槃不把她的船收走,叫她来去自如,想去一趟集市就去集市,想回来就回来……这儿作为她日后归隐的地方,倒也不错。 阿弗一边想着,削葱似的指尖一边轻轻滑着湖面。 她其实还有个更大胆的主意。 她要是能投生成什么女帝之类的,反过来把赵槃给关在山谷中,养成一朵只任她采撷的娇花,她想见了就过来召见一下他,调戏他一下就走……那可太太太棒了。 谁不喜欢柔柔弱弱还漂亮的美人呢? 果然,她不是不待见赵槃,她是想他们的身份互换一下,叫赵槃也柔柔弱弱一把,让她也过一回拿捏他的瘾。 阿弗越想越心跳加快,手指滑得湖面掀起一阵阵水花。 银筝看着阿弗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把鞋袜都溅湿了,才过去把她拉了起来。 “姑娘,您想什么呢?” 阿弗笑笑,“银筝,一会儿我去写个话本。写完了,你能不能帮我带出去给阿婵看?” 她第一次对舞文弄墨的事这么感兴趣……她看了那么多话本,还没自己写过。 而且这么奇妙的主意,她自己一个人自娱自乐实在是太可惜了,一定带出去给沈婵看看才好。 银筝好奇,“姑娘,您还会写话本呢?您要写什么话本,奴婢能看看吗?” 阿弗摇摇头,当然不能给银筝看。 这种大逆不道的想法,银筝要是看见了,免不得就要告诉赵槃,到时候她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没准还会被扣上什么污蔑太子的罪名,自找麻烦。 “那是我和世子妃之间的一点私话,你就别看了。”阿弗思忖了一下,还是不放心地叮嘱道,“你要是帮我的话,话本一定要保证送到世子妃手中,成么?” 要是不成的话,她还不如不写了。 好在银筝认为这不是什么大事,可以叫厨娘送菜的时候带出去,便答应了阿弗。 阿弗一时跟她击了掌。 说写就写。她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找了张纸,就开始把故事写下来。 当然她也没什么高深的文章功夫,甚至连字都写得歪七扭八,但这一写就是一个多时辰,宣纸足足写了十多页。 银筝在外面守着,瞧着天色不早了,怕阿弗伤了眼睛,便想问一问她写完了没有。 银筝欲敲门,便见太子那峻拔的身影踩着湖色而来。 下人们次第跪了一地。 银筝刚要出声,便见赵槃挥挥手,“她呢?” …… 暮色渐渐沉了。 阿弗没点灯,逐渐看不清东西了。 她深呼一口气,揉了揉酸痛的脖子。 这是她第一次这么长篇累牍地写一个东西,心里不禁泛起了点成就感……她好像也不是那么一无是处吧? 小书房的竹门被嘎吱一下打开,阿弗给笔重新蘸了蘸墨,“银筝,能帮我添盏灯吗?” 银筝没回答。 阿弗皱了皱眉,肩膀却被一只手突兀按住。 “写什么呢?” 62 看伤 ◎风水轮流转?◎ 阿弗回过头去, 却见赵槃已不知何时靠在了她身后。 她眼瞳微瞪,下意识就捂住了身前的纸张,“殿下?你来了怎么也不说一声?” 赵槃眼皮挑了挑, “那是什么?” 阿弗尴尬地笑笑, “没什么。” 她一边装作不在意地将自己写的东西夹在了一本书里, 一边殷勤地起身把赵槃推到了旁边, “殿下今日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赵槃今日好像很疲劳似的,并没什么心思深究。 他阖了阖眼,散散淡淡地坐了下来, 手指也低低地向下垂着,整个人都没什么精神。 他扶了扶鬓,“想你了不成么?” 阿弗讪讪抿嘴,“殿下政事繁忙了吧?要不我给你捏捏肩?” 赵槃摇摇头, “过来些。” 阿弗依言过去了。 赵槃揽住她肥了一圈的腰, 指节轻柔地刮着她的腹部, “是大了些。晚上可还睡得好吗?” 阿弗被他弄得有些痒, 不禁后退了一步,摆摆手, “挺好的。就……还是有时候想吐。不过都是些小毛病,殿下不用担心我。” 赵槃见她又缩身子,口吻夹杂着一股郁气,“你能不能别老殿下长殿下短的?听来跟那帮烦人的老臣一样。” 阿弗哑然,“你不爱听吗?” 他垂眸,“不爱听。” 阿弗一笑。 他这般神色,半点指点江山的豪态都没有, 疲惫又委委屈屈的, 看起来很像是个出船一天归来的渔家汉子, 让人忍不住就想慰劳慰劳。 阿弗坐在赵槃膝盖上,抬手欲摘去他头上的小帽,却猛然发现他那白净的额下似乎藏着块纱布。 阿弗一愣,“你怎么了?” 赵槃眸光暗晦,沉吟了片刻,“与你无关。” 阿弗莫名腾起一阵无名火。 与她无关?是不是又跟政事有关,所以才与她无关? 赵槃总喜欢这样堵她。 她像是被困住了,任何涉及“政事”的,她连听一听问一问都不行。 在赵槃眼里,她就是一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妇孺之辈? 阿弗本来也没对纱布下的东西那么感兴趣,听赵槃这样说,顿时起了逆反的心。 他说与她无关,那她还就偏要看看。 鬼使神差地,阿弗一手倏然揪住了他的领子。 赵槃亦带了几分讶色,随即眼色浓重了起来,挥挥手,道了一句别闹,便欲甩开面前的女子。 阿弗挑了挑眉,不知哪来的勇气,直接把他的手掰了开去。 她想起了赵槃之前经常对她说的那句话,忍不住反过来用了回去,“你能不能好好听话?” “什么?”赵槃猛地挑挑眉,“你再说一遍?” 两人本就坐在榻边,这一下阿弗用的力气不小,赵槃猝起不意,竟顺势往后倒了一倒。 “嗯……!”赵槃呼吸微重,直接倒在了丝被之间,随即阿弗的手压在了他的肩头。 阿弗倒也不是要压着他,只是想借力,借着压着他的劲儿去扒开他头上的帽子,手才不由自主地放在了这个地方。 她没理会身下男子异样的目光,拨开他的手,便快速看了看纱布下的东西。 蜿蜒的血痕从纱布里渗出来,足足有一寸多长,刚好被小帽挡住。 好严重…… 阿弗略略诧异地望着赵槃。 “这样严重的伤?”她眉峰不由自主地拢起,又问了一句,“到底怎么回事?” 两人这么一折腾,床榻帷幔千层万层地落下来,正好把他们两人都给圈在其中。 氛围略微有点奇怪。赵槃眼眸微澜,朦胧地望着身前的人。 第一次被女子细腻柔软的小手给反过来压制住,一时让他有点反应不过来。 头顶风铃被撞得叮当乱响,他心曲也乱得不轻……他曾无数次这般把她放在榻上,如今风水轮流转,竟……反过来了? 呃。 赵槃霎时感觉喉咙有点紧,一股莫名情愫把他吞噬,像是跌落冰湖里似的,怎么挣扎也动弹不得。 况且他也确实不敢动,阿弗离得那样近,他稍微一动,就被碰到她的肚子。 阿弗见赵槃失神,手指戳了戳他的肩膀,“你哑巴啦?” 赵槃恍然反应过来。 他强作漠然,“起来。” 阿弗顿时惧了惧。每次听他这般冷淡地说话,总是下意识要怕。 不过她还是没放手,手心还紧了紧。 她也不能老这么被他吓唬着吧? 赵槃瞥见自己的衣衫被阿弗攥得皱一团,只得又沉着嗓子重申了句,“孤使唤不动你了?” 阿弗闻言,刚刚软下来的神色顿时又阴沉起来。 又拿太子的身份压她? 她沉默半晌,不高兴地咬了咬唇。 “你还没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赵槃发丝凌乱,头上的发髻也松垮了。 他被阿弗给拿制着,无奈地困在一个角落里,手贴在身侧两边,碍着她拢起的肚子,也不敢强行拿上来。 被阿弗那双泛光的双眸盯着,既不能动也不敢动。 最可怕的是,他心里还有点诡异的缱绻感觉? 赵槃张了张嘴,第一次觉得如此之窘迫。想要避过头去不去瞧她,却又被她的小手抓得心痒痒。 明明一个温柔软弱的小姑娘,何时变得这么咄咄逼人了? 对峙良久,赵槃终是败下阵来。 “是在宫里受的一点小伤。”他拖着尾音说,“你不用担心,没有什么大事。” 阿弗自然不大相信。 他可是太子啊,谁能把他怎么样。 若说能把赵槃怎么样,除了皇帝应该没有别人了。 阿弗若有所思了片刻,眼底的浑浊才渐渐退了。 她心下重新恢复清明,这才看清她现在这个举动……略微有那么一点僭越无礼。 她懊恼地瞧了瞧赵槃,对方一双妙目也正别有意味地盯着她。 刚才她做出那番冲动的举动全凭着一股无名火撑着,此刻无名火泄了,她感觉身子软软的,什么豪情壮志也没了。 阿弗唇瓣轻颤。 僭越了僭越了。 ……也不知他生气没有? 阿弗浮现点悔色,迅速从他身上退下来,忙不迭地站到了地上。 “殿……呃,你恕罪。” 赵槃心口微微起伏,理了理衣襟才坐了起来。 他神色过了好久在落定下来,模糊地夸了一句,“嗯。能耐了。” “你也挺不安分的。”她小声反驳,“殿下,以后你在这儿吧,我出去干活,应该也能养你。” 赵槃一瞬间的晕眩,再次困惑地眯了眯眼。 “什……么?” 阿弗狐疑不定地眨着眼,却不敢再说话了。 赵槃掠过阿弗。 他没听错吧? 她那些奇奇怪怪的理论真是越来越叫人不理解了。 赵槃夺过她绞着衣襟的手,阿弗倏然沉了沉嘴角,“我都道歉了,你又干什么?” 赵槃唇角不自觉挂了点柔静的笑,“你真能养我?” 阿弗不自在地撇了撇嘴,“如果你非要的话。” 她会做手工活,还会采草药,之前十多年都是这么活过来的。赵槃虽然是太子,但总也是人,怎么就不能这么养活? 赵槃眉宇显出点沉思之色,“那,你那么想看那点子伤,是不是因为关心我?” 阿弗头摇得像拨浪鼓。 赵槃沉下双眉,“不是?” 阿弗干巴巴地笑了笑。 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刚才怎么就那么冲动。 她觉得……自己可能是担心他会毁容?毕竟以后对着一张丑脸会很烦。 应该不是他嘴里说的关心。 阿弗想了下措辞,“我怕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会被饿死在这里。” 赵槃神色缓缓转为忧郁。就这啊? 不过,这也是一种答案,细想也是值得高兴的。 从前她一心想逃离他,如今会主动把他弄得凌乱,还需要他了。 …… 许是今日赵槃受了伤的缘故,他一整晚上都会留下不走。——这还是他第一次留宿在山中。 如此一来,阿弗的话本肯定是写不了了。 实际上,她也没心思写话本了。 她虽近来深居简出,但外界风声倒也不是完全不知道。 说到底,前几日那场的宫变的尾巴还没扫清。 她那日不分青红皂白地刺伤了太子,犯了大错,也成了众人的眼中钉。 想来因为这件事,赵槃或多或少都会受些连累。 虽然不知道具体情形如何,但光想想就知道,情况一定很棘手。 那些群山之外的暗流汹涌,还没完全解决。 / 晚膳时分,阿弗把吊在湖里的果酒给捞了上来,给赵槃倒了一杯。 烈酒伤身,她的果酒却不会。赵槃额上有伤,喝这个正好。 赵槃浅浅地抿了一口,眼睛还专注地盯着手里的书卷。 阿弗凑过去问,“好喝吗?” 赵槃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阿弗瞧着他这般一心二用,顿时有点嗔怪,“看什么呢,这么认真?” 赵槃斜斜地乜着她,把书卷中的几张写满歪歪扭扭字迹的纸抖落了出来。 “没想到,阿弗还有如此好的文采。” / 仪景殿内。 圣上服了药,却猛然剧烈咳嗽起来。打开帕子一看,俨然已见了血。 刘公公进殿来,“陛下,您还好吧?可要再宣太医?” 圣上沉沉地闭上眼睛,挥挥手,叫刘公公退下了。 ……他确实时日无多了。 他这一生荣耀过,也打下了稳固的江山,享尽了荣华富贵,即便闭上眼睛也没什么遗憾的。 若说唯一的不放心,就是担心江山后继无人。 他是君主,立储君,稳天下,是不可推卸的宿命。 明明储君的人选已经选好了,可如今,他又有些动摇了。 那个孩子,渐渐开始脱离他的掌控了。 圣上不由自主地想起赵槃的母妃来。 当年佳贵妃本是许过人的,未婚夫因为疟疾死了,才入宫做了宫妃。 他也有不得已。若不是实在没办法,他是不会忍心牺牲掉自己宠爱的女人的。 可是有些事情就是没办法。 有些事情,注定不能兼得。 63 八王 ◎送她只金丝鸟是几个意思?◎ 翌日清晨。 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 一轮清淡的秋月还隐约可见。 银筝在竹室外张望了两眼,“太子殿下可晨起了?” 沁月摇摇头,“怎么了?” 银筝手里握着张字条, “陈大人一早便送来了这个, 说是务必要呈与殿下。” 字条既是陈溟送过来的, 想来是什么重要的情报。 银筝不敢耽搁, 试探地轻敲下门,半晌,听得里面一轻冷的男声, “进来。” 赵槃本来夜里睡得就极浅,长年累月养成了习惯,每日天一亮必然会自然醒来,便听见了银筝和沁月在窗外细微的声音。 山中的秋晨还有些微凉, 赵槃披了件长衫, 正坐在榻边。 他回头瞥了一眼尚在熟睡的阿弗。 小姑娘侧卧着, 睡颜安安静静的, 淡色的嘴唇轻微翕动,长得一副惹人怜爱的样子。 只是她的双眉拢在一起, 仿佛睡梦中仍然担心着什么事。 赵槃泛起一丝愧疚,忍不住伸出手去,替她把褶皱的眼眉抚平。 昨晚她吐了三次,几乎就没怎么睡。 他在一旁都看在眼中,虽然怜爱,却终究是无可奈何。 他想着,他们要这一个孩子也就够了。若是再生, 这种痛苦她便还要再承受一次, 叫人如何落忍。 ……银筝的脚步声把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赵槃低声问, “什么事?” 银筝把字条拿了出来,“殿下,是陈大人给您送的字条。” 赵槃神色一凛。 ——是前些日子细作的事情有眉目了。 跟他猜得一样,那细作是端王赵琛的人,负责每日小心纪录太子的行踪,然后再事无巨细地禀告给端王。 赵琛原本是八皇子,撇去天生有疾的九皇子不谈,赵琛就是最小的一个皇子,也是皇后唯一的亲生嫡子。 赵琛今年只有十六岁,皇后为了早日给自己儿子爵号,便暗暗给赵琛加了两岁,对外只谎称赵琛十八岁。 所以赵琛十六岁就封了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称得上是年少英豪了。 按理说,赵琛是赵槃登上皇位最强劲的对手。 本朝立贤不立长,赵槃行七能被立为太子,也全是因为才德过人。 如今赵琛渐渐长大,堪称后起之秀,又有皇后扶持,觊觎太子之心有目共睹。 从前赵槃也不是没忌惮过,兄弟俩儿也使过各种各样的手段勾心斗角。 可如今,他仿佛不是那么在意了。 这些日子以来,赵槃经历了许多。 他从前活得就像棋盘上的棋子一样,每一步都要有意义,都要为朝政而谋,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可如今,他学会了些别的。 他渐渐习惯慢慢地活着……在白露未晞时摘一摘桃花,暮色渐浓时自己洗菜做一顿饭,甚至在心情沉闷时看看话本解闷。 那些老庄一派的逍遥道,赵槃多少领悟了一些。 是阿弗教给他的。 似今日这般在清净的早晨听到这样的窝心事,赵槃心里也没掀起什么太大的波澜。 他真的变了。 他本以为把阿弗带回京城,就能慢慢地叫她适应,叫她愿意留下来给他做个贤内助……可如今,阿弗仍是原来那般天真潇洒,他却变了。 皇位只是一个名位,天下九州需要一个至高无上者,来稳定人心,来安定疆土,仅此而已。 可若天下能太平稳定,谁当皇帝,也没那么要紧。 江山和她,他可能真的要做出个选择。 …… 赵槃去拜见了皇祖母。 今日是皇祖母花甲之寿,因皇帝病着,寿诞也没有大办,只是诸位皇子奉上了贺礼,再办一场宫宴,草草了事。 皇后也在,不过跟太子形同陌路。 两人都有对方的把柄,因为前些日子淮南王的事情撕破了脸,眼下心照不宣,谁也没有轻举妄动。 宴席上,皇祖母有意无意地提起给太子娶良娣的事。 这老人没有别的心思,只是为了太子开枝散叶而考虑。 赵槃听来烦闷,无心饮宴,奉过了贺礼之后,便寻了个说辞早早地退了出来。 迎面便见到一菖蒲紫衫少年,佩着紫金冠,丰姿远远望去,跟天边紫气东来的云彩似的。 是端王赵琛。 “皇兄。” 赵槃抬起眼皮瞥了眼,赵琛姗姗来迟,似乎刚从皇后的凤藻宫过来。 赵槃礼节性地应了声。 他们虽名义上是同母,但年龄差了好几岁,从小也不在一处长大,如今又是彼此不必言说的对手,自然没必要多寒暄什么。 两人擦肩而过。 / 这日午膳时分,阿弗一口一口地吃着酥饼,一边还为她写话本被赵槃发现的事难为情。 写话本本就图着一时的热忱,蓦然被赵槃发现了,她的热忱顿时被浇灭了。 好在赵槃没有说什么,许是看在她怀着身孕的份上……可是,自己偷偷写的小话本被人给读了,无论怎么想都好难为情。 阿弗叫来银筝,叫银筝把话本给烧了。她不要再写了。 银筝只得答应,见阿弗又剩了很多饭菜,不由得劝道,“姑娘,您如今的胃口怎么这样差?这饭才吃了几口,太子殿下见了肯定又要怪罪。” 阿弗轻叹。虽然菜点都是精致的,看着也是美味的,但她就是没胃口,吃了就吐得厉害。 沁月忽然掀开帘子,“姑娘,您看奴婢给您带什么来了!” 阿弗从沁月手里接过来一封信,竟是沈婵寄过来的。 她这一下又惊又喜,“阿婵怎么能给我写信了?” 沁月笑笑,“是殿下安排的。之前您不是说山中寂寞,一直想跟世子妃说说话吗?殿下便叫奴婢把世子妃的信捎来给您。” 阿弗拆开信封,沈婵最近过得并不太好。主要是沈婵和宋机因为那什么幽兰姑娘的事,两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沈婵还怀着身孕,却因这些乌糟事日日落泪。 阿弗见沈婵过得糟心,干着急却也没办法。她如今住在山里,连沈婵的人都见不着,更别提帮她分忧了。 说来倒也奇怪,沈婵和宋机这两人,前一世明明能举案齐眉白首偕老,今生怎么就闹得天翻地覆呢? 银筝劝道,“姑娘也别太担心了。夫妻之间吵架,原本也是常有的事,过几日就好了。” 阿弗把信封收好,忽然动了点出去看沈婵的心思。 “我什么时候能从这里出去啊?” 银筝微笑,“姑娘现在还有着身孕呢,好好待着吧,时机到了,殿下自然会接您出来。” 阿弗失落地哦了一声。 她不禁有些后悔,早知道沈婵这么快就给她来信,她就不那么着急把话本给处理掉了,留着给沈婵寄过去多好。 除了沈婵的信之外,沁月还给阿弗带了只羽毛绚丽的芙蓉鸟儿。 那鸟儿翘首站在金丝笼里,一袭柔软又细腻的羽毛,歌喉婉转,昂着首,挺着胸,高雅又可爱。 沁月引着阿弗去逗一逗那鸟儿。阿弗试着触了触它那小巧的红喙,逗弄了半晌,忽然感觉不大对,“这也是他给我的吗?” 沁月一愣,随即笑道,“是的。殿下为了给姑娘解闷儿,特意从苏州花了千金买了这只鸟儿给姑娘,就为博姑娘一笑。” 阿弗似笑非笑。 不对啊,赵槃没事送她一只芙蓉鸟,应该不是单纯地想给她解闷,分明就是讽刺她来着。 ……她自己分明也是他的笼中之物。 这么明显的隐喻,她要是再看不出来,岂不是蠢了。 沁月见阿弗脸色转黑,“多漂亮的鸟儿。姑娘不喜欢吗?” 阿弗哼了一声。 鸟儿她是喜欢的,但这份隐喻,可太让人火大了。 …… 因着这点小小的不快,晚上赵槃来的时候,阿弗也没起身去迎接。 那男人轻咳了一声。 阿弗假装没听见,仍不理会,坐在原地里闲闲散散地拨着窗边的风铃。 下一刻,她手中的风铃被倏然抽走。 她陷入一双温柔又强势的掌心中,被强行扳过了脸。 “见了你夫君,你就这种态度?” 赵槃俯下身来与她平视,手上那股钳制的力道一点没少,刚好叫她仰视着他,无从躲藏。 阿弗左右也避不过去,“我真没看见你。” 她抬头一看,几日不见,赵槃头上的伤似乎好了些。 窗边鸟儿叽叽啾啾,赵槃若有若无地扫了一眼,“怎么,这鸟儿惹你生气了?” 阿弗挣开他的手,“你是故意的么?” 赵槃漫不经心地坐下来,“什么故意的?” 他哪里是故意的。 之前路过苏州时他瞧见了这只鸟儿,觉得实在好看,才特意拿来送给她的。 阿弗点点头,“好,既然是我的了,那么我可把这只鸟放了?” 赵槃挑挑眉。 放了? 他从后面轻柔地环上她,一边温和地说着,“养只鸟儿有什么不好,省得你闲极无聊没事可做。等咱们的孩子出世,你还可以领着孩子一块听它唱歌……多好,就养着吧。” 阿弗闷闷地沉下嘴角,“我的孩儿有多少大事要做,哪有时间听什么鸟儿唱歌。你自己听去吧。” 赵槃瞥着她那副气恼而可爱的样子,心中似吹过一阵清风,不禁要逗一逗她,“阿弗,你不会感同身受了吧?” 阿弗白了白他,“你好烦。” 赵槃眉间染了点笑影,“我送你鸟儿真没别的意思……其实我见你话本里写的那些话,倒也有几分豪情壮志。若是觉得生气,便多写几本,我来评判评判哪一本最有趣。” 阿弗听他又提话本,更是生气,使劲儿锤了他两下,“赵槃!你能不能别再提了?” 赵槃任由她打,等她打够了才轻轻握住她那纤细的手腕,“好了。你要是实在不喜欢,我明日给你换个别的什么。想要什么你自己说。” 阿弗转过身来,心想鸟儿不鸟儿的倒还是小事,她还有大事没问他。 她从他怀中退出来,柔下语气问,“殿下,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家?” 赵槃略略伤神地扶了扶额。 ……这才几日,她怎么又想走? 赵槃无甚神色,“怎么,住这里不好吗?” 阿弗解释,“好是好。可是住在这儿,我真与世隔绝了,一点自由都没有……真跟你那只芙蓉鸟儿一样了。阿婵给我来信,我也没法去找她。” 赵槃蹙了蹙眉,幽幽说,“你好像关心你那些乱七八糟的姊妹,比关心我还多。” 阿弗揪着他的袖子,“别岔开话头。我在问你正经事呢。” 赵槃淡淡地告诉她,“晋王家里最近很乱,你最好别去给人家添乱了。” “怎么是添乱呢?”阿弗思索了一下,“……要不,你还是接我回东宫去吧?这样的话你见我还方便一些。” 赵槃手指搭着太阳穴。 阿弗靠在他肩上,“而且,我这禁闭关了也快两个多月了,惩罚够多了,总该赦免了吧?” 赵槃眼眸动了动,“我觉得你想出去还有别的目的。” 阿弗顺势道,“是有别的目的,我还想见见沈婵,好好安慰她一下。” 赵槃沉吟半晌,“还有别的理由吗?” 阿弗搜肠刮肚地想了片刻,有点搞不清他到底想问什么。 其实她的目的就是很单纯啊,就是不想老被他控制着,她总得有点自己的自由吧? 阿弗猜度他的心思,试探着补充道,“其实确实还有一个目的。我老是住在这里,你在……外面有其他女人,我……我都不知道。” 她说完这话,便心虚地低下头去。 这种强行在意的话,在她看来跟阿谀奉承也差不多了,又油腻又做作,不知赵槃吃不吃这一套。 半晌,却见赵槃点点头,“这样啊,行吧。” 阿弗眼前一亮。 “不过要等孩子生下来。”他补充说。 阿弗顿时失望……孩子生下来,那要什么时候? 等孩子生下来,她和他那个一年的期限都到了,她还纠结这些干什么。 “你开玩笑呢吧?”阿弗不快地反驳,声如蚊蚋,“等孩子生下来,我都能直接走了……” 赵槃见她嘟囔着什么,只听到了什么一年之约的字眼。 那个荒唐的约定她还记得呢?……别的事也没见她记性这么好。 其实阿弗要回去是使得的,他把她送到这里来,本来就是叫她暂时避难的。 他其实过两天本来就会叫她回去。秋猎之日,太子妃还要出面……结果她主动地巴巴来问,倒叫他生了几分玩心,存心想为难问难她。 64 濯足 ◎谢谢子任◎ 阿弗抬起眼, 见赵槃神色散漫,手指缱缱绻绻地挑弄着她,唇边还有少见的笑意, 便知道他又在逗她玩了。 赵槃她还不了解吗?什么事这人若是不同意的话, 一定会又冰冷又严肃地拒绝, 不会这般跟她兜圈子。 她回去这事, 应该是成了八成了。 阿弗眉梢微挑,莞尔道,“随你吧。反正我住在这里也安逸得很, 你愿意来回跑就来回跑,都由得你。” 赵槃嘶了一声,狭长的眼尾微眯,“我发现你现在的脾气一天比一天见长。” 阿弗不经意地抚抚肚子。她脾气见长, 还不是怀了孕的缘故。 赵槃如今确实迁就她多了, 每日颠颠来看她, 抽了空还陪她做些小荷包之类的玩意儿, 讨她欢心。 只要是她的要求,但凡不触及底线, 他很少有不答应的。 这种有求必应的感觉还是很不错的。 当初做赵槃外室时,她总是怕他的。那段时间他一次一次地把她抓回来,横眉冷目,总是叫她晚上噩梦连连。包括刚当上太子妃的那些日子,她也十分地怵他。 在赵槃面前,她的话总是很少,而且事事处处守着规矩, 生怕一个不慎触了太子的霉头。 其实阿弗很喜欢说话, 也很喜欢嬉闹。在她心里总隐隐觉得, 恭谨守礼的两人是君臣,而不是相濡以沫的夫妻。 可是如今,她仗着有孕,好像能和赵槃正常地说话了。 有时候她肆无忌惮地说些过火的话,赵槃也不会苛责她,甚至还反过来对她温柔一笑。 从前无论在哪都是他占上风,她连一句话也插不上。 现在虽然仍是他占上风,但她终于能做到平分秋色了。 谁人喜欢整日被冷酷对待? 她愿意爱的人,从来都是温柔似三月春风的,能跟她平平淡淡生活的。 想来这一切变化都是因为她有孕的缘故,赵槃才暂时有耐心去哄着她玩……等孩子一生下来,他还是那个冷面太子,还会恢复从前那副冷硬模样吧? 阿弗遐想片刻,玩笑似地说了句很有自知之明的话,“我脾气见长,也全是因为殿下肯宠着我的缘故,还是得谢谢殿下。” 赵槃一时没料到她会这么说。 他尴尬地笑笑,轻轻覆着她的手,泛起些模糊的神色,说的话有点莫名其妙,“阿弗,是我该谢谢你。” 他说谢她,当然是谢谢她还愿意留在他身边,给他一次机会,让他宠。 一年以后,若是她一定要走,那么终其一生他都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阿弗却不能领会赵槃这般细腻的情愫,只把这个谢字理解成了谢她延绵后嗣。 ……那其实也不必这么客气。 赵槃的掌心很热,阿弗感觉到腹部他手覆盖的地方传来一阵温热。 她恍然回想起自己之前住在别院时,每次碰到赵槃的手,都冷得像个冰块一样。 阿弗寻了个别的话头,“殿下最近在喝什么中药调养吗?” “为何忽然这么说。” 阿弗见他略带疑问,想来是没有了。不过中药确实可以治四肢发寒这种小毛病。 “殿下之前手凉凉的,一碰就让人浑身寒。” 赵槃下意识地移了移手,“很冷么?” 阿弗把小动作看在眼里,微笑着说,“不过,现在暖多了。” 赵槃略略懊丧,“你说话能不能一次说完?” 阿弗吐了吐舌,“可能是你之前太操劳的缘故,如今休息得好了,手自然就不凉了。” 赵槃不答,缓缓地摩挲着她掌心的纹理。 他似乎在想些什么,嗓子有些发哑,“阿弗,你知不知道,你自己的手原来也很冷。” 她怎么反过来说他? 从前他要碰一碰阿弗时,总是被她无情避开。或者强行碰到了,她身上那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就像一道冷风屏障,冰人三尺寒,直寒到他心里去。 即便侥幸她让他留宿了,夜里也会像个无魂儿的雪人一样,要么一动一动,要么闭着眼睛,嘴角轻轻扬起,轻蔑又冷漠,不带一丝温度,瞧他连一个陌生人都不如。 每当此时,他嘴角总是不可抑制地抽搐。 心里空落落的,似被朔北裹着冰碴儿的风填满,五脏六腑都如刀割。 曾经有无数次,他都起了放弃的念头。很想求求她,稍微怜悯一下他。 可悲沉过后,又固执地想把她一直一直留下。 即使她永远这般对他也好。即使她把他看成卑鄙的仇人,蝼蚁,也好。 他生在冰冷的宫廷,没受过什么暖意。 她走了,可能唯一的太阳也没了。 …… 临睡前,沁月给阿弗温了热水擦身子。 阿弗因为怀了身孕的缘故,沐浴多有不便,便隔三差五地擦拭肌肤,也能起到爽肤的效果了。 别的地方沁月还能帮着擦擦,唯独脚,阿弗一向是自己洗。 倒不是因为别的,主要她的一只小脚趾天生畸形,往下使劲儿地抠唆着,脚趾上还有两道狰狞的伤疤,看起来像颗龟裂的蚕豆,叫人看了不禁要发笑。 况且脚底敏觉得很,别人一碰就会痛痒难耐,她宁愿自己动手。 沁月支支吾吾地想要帮阿弗洗脚,却被阿弗委婉地请出去了。 阿弗把水盆端过来,警惕着周围没人,才脱下袜子,弯下腰一下一下洗。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水热的缘故,她洗了半晌,便觉得全身微汗。 这个动作从前做起来轻而易举,可如今她有了身孕,肚子渐渐大了起来,弯一会儿腰便觉得乏力难当,手指竟有点够不到脚面了。 磋磨了一会儿,她又不敢压着肚子又要摸到脚,竟一时失了平衡,溅了一脸的水花。 算了,洗不到就不洗了。 阿弗郁然擦了擦脸上的水,一抬头,竟蓦然瞧见赵槃正倚着门板,凝注着她。 “太子妃连洗脚都不会么?” 阿弗青丝散乱,下意识并紧了双脚,慌忙把衣裙浸入水里盖住双脚。 她弱弱地唤了句,“殿下。” 赵槃无甚波澜,只毫不掩饰地扫着她那点欲盖弥彰的小秘密,“藏什么?” 阿弗气息微乱,一时不知如何接她的话才好。 她只知道,脚是她浑身上下最丑的一个地方,无论是谁她都不想叫看。 赵槃淡淡说,“拿开。” 阿弗眼中起了层柔柔的薄雾,站在水盆里倾着身子,轻轻恳求他,“殿下,你就给我留点尊严吧。” 赵槃被她摇得肩头直颤。 她足上有畸的事他知道,之前她多次逃跑,他给她挑脚上水泡的时候,早就看见了。 只是略微有些错位而已。 当时不觉得有什么,如今更没什么。 赵槃从她手臂中抽身而退,沉沉告诉她,“乖。那么一点点小瑕疵,根本就没什么。你有着身孕不方便,不要勉强。” 阿弗咬着下唇站立不动……确实,一点畸形而已,她好像确实因为这件事耿耿于怀了。 她勉强微笑了下,“好吧,那您出去吧。我……我这就叫沁月进来。” 赵槃点点头,转身刚要离开,却又停下了。 阿弗眨了眨眼。 赵槃沉吟片刻,微哑,“要不别叫沁月了。” 他略略弯下身子,半跪在她脚边,拨开她盆子中湿漉漉的衣裙,掌心轻轻握住她的玉足,“……我来。” 阿弗眼皮乍然跳了跳,连带脚趾都激灵灵地颤了颤。 她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脚,跌坐在软塌上,才好不容易扯出一个笑来,“太子殿下,您说什么呢?您别跟我开玩笑了成么?” 这话刚落,赵槃刚刚升起的兴致顿时黯淡了下去。 她仍这般抵触他么? 赵槃冷下眸子,手指使了点劲儿,把她足上的颤抖给压下去,“我也不叫碰了?” 阿弗被他握着,麻麻僵僵的,缩也没法缩,略微有些难堪。 他是太子啊,从前还是她的半个主子,她就算折了寿也不敢使唤他呀。 阿弗尚在艰难挣扎着,猛然感觉脚面哗啦啦地浇上一阵温流,明亮的水花已经淋漓洒在了她的脚上。 阿弗猛然唔了一声。 温热的水浇在她足面上,也颤颤浇在她心上似的,叫人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她贝齿微微呲着,茫然不知该如何应对这样窘迫又羞赧的时刻。 赵槃却仿佛不甚在意,轻轻睨着他,也不说话,一下一下地帮她洗着。 他不是什么伺候人的命,偶尔伺候一次人,也是利索而干净的。 热水升腾些若有若无的雾气,正好氤氲在两人中间。 阿弗隐匿在薄雾后面,面红耳赤。仿佛他每撩一下水,都像什么满是刺的东西扎到了她的脚上,叫她心里涨满了酸酸涩涩的东西。 待赵槃终于洗罢,还没等帮她擦干,阿弗就逃命似地把脚丫儿给收了回去。 姑娘膝盖紧紧地蜷缩成一团,双臂环在上面牢牢护着,眼神明灭不定地瞅着他。 赵槃随意擦了两下手,似嘲非讽地扬了扬唇,“你至于么?” 阿弗颊上浮现些淡淡的晕,又是矜持又是难堪地笑了笑,“……您干嘛要做这样的事啊,我……” 赵槃撇了撇嘴。 他向来是不喜欢她这样陌生又疏离的神色的。 他抬臂想要帮她穿好袜子,她却先一步把袜子拿在手上,飞快地自己穿好了。 赵槃无奈地一叹。 “以后遇到什么难为的事,不要自己勉强。”他淡淡道了句,“你好好坐着罢,我去叫沁月继续给你擦别处。” 阿弗怔怔抬起眼,望见他卷起的袖子上还挂着几颗水珠,灯光暗影下,莫名多了几分狼狈的感觉。 她心里原本是极为忐忑不安的,见状却又忍俊不禁。 ……这样的赵槃,比之那冷酷严肃的模样,第一次让人觉得有几分可爱。 平民夫妻,丈夫偶尔给妻子洗一次脚本来也没什么。 可赵槃是太子,是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她无论如何也消受不起。 阿弗蓦然冒出个十分荒诞的念头。 她知道这么比喻不太妥当……可赵槃这么做,算不算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呢? 阿弗傻笑了一下。却又忽然想起宋机对自己的评价——寡淡。 额,想来应该不是什么石榴裙不石榴裙的。 赵槃见她发愣,心知这姑娘又在胡思乱想。 阿弗是有点小毛病的,却不在脚趾上,而是在心思上,比别人多了一窍。 原本就是个平平常常的举动,她总是喜欢多想。 赵槃轻轻嗤笑了声。 不过,怎样都好,怎样也都是可爱的。 他是想告诉她,他在她面前仅仅是丈夫而已,可她就是不信。 阿弗脸上红得跟煮熟的蟹子似的,想来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给吓到了,还没缓过神来。 算了……赵槃发了点怜悯心,他就不逗她了。 赵槃转过身来,刚踱到门边,便听得身后一声细语轻如落针。 “谢谢你……子任。” / 宋机那日在外面淋了秋雨,回去又和沈婵大吵了一场,没过多久便发烧了。 高热连续两日不退,急得宋母团团转。 宋母大声斥责沈婵善妒不守妇道,扬言自己儿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就一纸休书把沈婵给扫地出门,再不认她这个儿媳妇。 沈家被抄之后,宋母本就看这儿媳妇不顺眼,若非宋大人处处宽容,她早就把沈婵给赶出府了。 如今趁着这个机会,正好把这眼中钉给除了。 沈婵急得也落下泪来。 她初衷并不是要把宋机给弄成这样,也没想着要跟他吵,可不知道事情怎么地闹成了这样…… 她在乎他,变成了善妒。她不让他纳妾,变成了不守妇道。 她初时是不大喜欢宋机的,但她就是个女子,家又没了,只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她强迫自己喜欢上宋机,也成功了,后来却发现宋机并没有那么在乎她。 宋机对她,只能算得上一种博爱。 沈婵真是有些失望了。 可她又绝不是一个束手待毙的女人。 见宋机不肯醒,喝了药也总吐,她便狠了一狠心,直接把苦涩的药汁灌在了自己的嘴里,然后再灌给宋机,强迫他喝下去。 这一招倒也颇有奇效,宋机感觉唇上软软的又涩涩的,一番剧烈咳嗽,就睁开了眼。 一睁眼不要紧,宋机却倏然看见了沈婵那张贴在面前、无限放大的脸。 宋机不由得腾地一下坐起身来。 “你!” 65 妻主 ◎我也给你做几年的外室,算不算扯平◎ 宋机猛然惊醒, 却见沈婵正在给自己喂药。 他下意识瞪了瞪眼睛,刚要一把推开,见沈婵嘴角挂着点黑乎乎的药渣儿, 眼下乌青, 肩膀还莫名瘦削。 这些日子以来两人一直闹气, 沈婵怀着身孕还要独自承受着公婆的压力, 日子过得十分艰难。 宋机动作滞了一滞,叹了声,“阿婵。” 沈婵听到这一叹, 心里好不容易筑起的高墙顿时倒塌了。 其实他们有什么深仇大恨呢,不过是因为一点点鸡毛蒜皮的事,根本说不上谁对谁错。 他们都成为夫妻了,还能怎么样。 即便是吵架, 这日子也得继续过下去。谁家的日子还不是糊里糊涂地过呢? 沈婵垂下头, 这些道理心里倒也是明白的。 她承认自己是有点善妒, 可是……她辛辛苦苦地给宋机怀着孩子, 宋机却在外面花天酒地,她着实有点不能接受。 两人对望一眼, 心知这么僵持下去永远也没个头,不如彼此都退一步,各自都图个安生。 “孩子生下来之前,我保证不会做……叫你伤心的事。”宋机犹豫了半晌,主动说,“我跟幽兰姑娘不会再见面了,你也不用担心了。” 沈婵含着泪。 她知道以宋机那副不服输的公子脾性, 能这么说已经是很大的迁就了。 她无可奈何, 只能原谅。 “你说的。” / 那日问过赵槃之后, 阿弗在山中又住了约莫五六日,才终于有人接她回去。 忙忙碌碌收拾了将近一上午,阿弗整理出了足足两大包的东西,几乎把能带的东西都打包了,累得出了一身的薄汗。 赵槃等了半晌,见她磨蹭来磨蹭去,耐心耗尽,踱步过来挑了她的手腕,不由分说拉着她往外走。 “诶?”阿弗从后面徒劳地挣扎着,却不敌那人的力气,三步两步就被拉到了船上。 她杏眼微瞪,嗔而甩开他,“你又干什么,我东西还没收拾完呢!” 她欲走,赵槃却轻柔地拽着她的肩膀,再次把她靠在了船篷上。 那男人欺身压了上来,浑不在意地说,“急什么?自然有人帮你带回去。你总是关心那些无聊的琐屑,倒不如多关心关心我。” 阿弗撇了撇脸,矮身从他臂弯下钻了出去。她本待跳回岸上,小船却已经开始滑动了。 不要吧……她写的一大堆话本还扔在小书房里,她还想自己好好收拾收拾呢。还有那些从湖里捞出来的小珍珠、桃花木做的小簪子……若是交给银筝,一准会被丢下落下。 阿弗懊恼地站在船尾。 赵槃也信步过了来,别有闲情地与她肩并肩,眺望着满目的湖光山色,以及渐渐远去的山中竹院。 “你好烦。”阿弗淡淡怪罪。 赵槃瞧着她明亮的双眸中只倒映着自己,又是怪又是怒的,没来由地愉悦了一下。 最近她对他好像亲近了许多。心里有情绪时,阿弗会肆无忌惮地对他嬉笑怒骂,高兴时偶尔还会唤一声他的小字……他们越来越像真正的夫妻了。 赵槃掐一掐阿弗水嫩的雪肤,“行了,别磨蹭了。你喜欢的话,随时都可以回来小住,那些东西带与不带都没什么区别。” 阿弗嗤之以鼻。随时来? 她去哪还不是他说了算,以后住在深宅大院中,估计连闺房门都迈不出去,他说的话可真好听。 阿弗低低道了句,“骗人。” 赵槃浅浅笑,指节缓慢刮了刮她的肚子,“怎么是骗你呢?等把孩子生下来,你爱去哪去哪,我都不会管。” 阿弗齿冷,“真的假的。” 他长长地嗯了一声,“……前提是走了之后还会回来。” 阿弗听赵槃这么说,可能也有几分真。 毕竟孩子生下来之后,她为赵槃开枝散叶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他应该不会看她像以前那么严了。 而且她这么久没逃跑,一直安安分分的,他的警惕心早就该松了。 阿弗若有所思,诚恳地说,“那我可不一定会回来。” 赵槃哦地一声,语调微微向上挑,把她圈了起来,“怎么个不一定法儿呢?” 阿弗眺望远处天边舒淡的云,“别忘了咱们有一年之约。天大地大,哪里没有我的容身之地,我为何非守着你那个小院子。” 赵槃意味深长地点点头,“嗯,有道理。” 阿弗微笑,“啥?” 他缓缓说,“看来,我刚才的话要收回了。以后还得把你锁在小院子里才好,否则你是天大地大了,我独自一人找你不知要费多大的劲。” 阿弗被他牢牢攥着手,眉头拢了拢,沉吟了片刻,改口说,“嗯……其实那也不必。你要是表现好的话,我会时不时回来看你的。” 姑娘左右思忖,一缕发丝从她颊边滑下来,玉肌花骨,美丽动人。叫人见了,心里也像吹过一阵清风似的。 赵槃不由自主地靠近她,与她耳骨咫尺之距,“那我一定表现好。” 热热的唇风打在耳垂上,阿弗赫然抬起头,正好对上男子一双含波的迤逦目。 他眸中再不像从前那般漠然,而是时时刻刻都含着情,只盯着她一人,尽是不可言喻的倾慕之意。 这种眼神让她恍然觉得……他一直都是这般喜欢她的,前世那些事都是些虚无缥缈的噩梦罢了。 阿弗猛然感觉心尖像是被什么柔软的东西撞了,曾经一直苦苦坚守的东西,快要守不住了。 她怔怔盯着眼前的男子,这张曾经叫她无比眷恋的脸,如今换种心态再看,依旧魅惑动人。 阿弗快速眨眨眼,免得自己迷失在这种温柔攻势中。 “殿下,”她支支吾吾地说,“你不要说这种肉麻的话,好不好。” 男子被她一点一点地用手指推开,拉开了距离。 赵槃望着阿弗匆匆从他身边错开的背影,略略叹了口气。 肉麻吗? 原来她竟不喜欢肉麻的么…… 他本以为之前自己对她太冷漠了,如今换种法儿讨她欢心,还是没成功。 当真是女人心海底针。 赵槃想了一会儿,觉得想不透。 …… 再次踏入京城,阿弗没直接回东宫,而是被送去了别院。 这处别院她熟悉,就是原来她为外室时住的那一座。 许久不来,依旧窗明几净,打理得一尘不染。 赵槃牵着她的手进了门,怕她误会,又解释了一句,“咱们先在这儿住些日子,等秋猎的事完了,再回东宫去。” 他现在就把她送回东宫倒也不是不行,只是皇城中的几位主儿对阿弗这个太子妃都不大满意,东宫又是个所有人都盯着的是非之地,他不愿叫她轻易到那去犯险。 阿弗低低应了一声。 再看这处曾住过两世的庭院,蓦然感到有点陌生。 从前都是她立在门口,谦卑恭敬地等着赵槃过来,夜里小心翼翼地伺候他。 如今世事却反过来了。 赵槃领着她的手进门,小心翼翼,嘴里说着些温柔又低顺的软话。 进了屋,室内陈设一如往昔,分毫未变。 阿弗一眼就认出了架子上的那个蒲团……那还是她给自己缝的。 那时候赵槃冷淡又威严,凶巴巴得叫人怕得很。 她一个低微的外室,常常要跪着服侍太子。可跪久了膝盖渗入凉气,夜里阵痛不止,她便给自己缝了这么个东西,悄悄放在膝盖下边,免得膝盖会跪肿。 说起来是有些不公平的,明明她是他的救命恩人,怎么一到京城就好像反过来一样? 阿弗想了一会儿,是了,自己救的人是太子,是未来的天子。 天下都是他的,纠结这些有什么用。 赵槃见她略有沉思之色,“怎么了?” 阿弗淡淡摇头,“没事,就是想起从前在这儿的日子。” 她神色有点迷离,垂下头摸着手边的一盏烛台。 ……这烛台她也记得,是她熬夜等赵槃时经常点的。 那时候赵槃常常深夜才会过来,她一晚上要点三四根蜡烛,才能挨到他回来,眼睛常常被火苗晃得又酸又痛。 而且当初她很怕赵槃,怕他那太子的身份,连话都不敢多说一句。 夜里伺候他的时候,也不敢多动一下,生怕违了规矩。 烛影摇摇,此刻他们两人又坐在了从前的位置,仿佛又回到了原点。 赵槃斜斜地倚在软枕边,也瞥见了那只烛台。蜡烛一晃一晃的,明灭的暗影映在他身上,散淡又柔和。 “这烛台旧了,”他流露了点异样的情愫,“明日我差人给你换个新的吧。” 阿弗卷翘的睫毛低了低,“没事。还没坏,我凑乎用就行。新的反而不顺手。” 赵槃定定注视她半晌,朝她摊开手心。 阿弗不解何意,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手搭了上去。 赵槃握紧,沉声问她,“阿弗,你是不是不喜欢住在这里?” 阿弗脸色白了一分。烛光太黯了,她也瞧不清赵槃的神色。 说不上不喜欢吧……一处院子而已,住哪都一样。她是不太喜欢那种受人支配的境遇。 阿弗露出恬淡的笑容,诚恳地说,“有一点哟。” 赵槃寻根究底,“为什么?” 阿弗把手抽回来,坐正了身子,略略感伤地说,“殿下,我也算是你半个救命恩人吧,却当外室伺候了你那么多年,现在想来真是好不公平。而且你骗了我,如果我当初知道要做小,死也不会跟你来京城的。” 赵槃听了久久静默,眼色如一泓凝静的清水,蕴含着点含糊的感情,也不知该怎么说出口。 偏生阿弗此刻怔怔盯着他,夺命似地补充了一句,“而且若不是沈大小姐自作孽,你一开始是打算娶正妻的,是也不是?” 这…… 赵槃失神地垂了垂眼。跟她交锋,他真是一点招架之力也没有。 是的……他对她确实不好,他也确实做过那些事。 而且那些事都无法抹除,会久久地留在心里,成为他们感情上一道难以忽视的伤痕……他一点弥补的余地都没有。 他口口声声说爱她,却只浮于表面。 就算她要走,也是他活该。 阿弗说了几句,见赵槃沉默不语,还以为他生气了。 一句请罪的话刚要说出口,却见赵槃抬手微微拨了拨烛花,转而专注地对她道,“那阿弗,还有得救么?” 赵槃舌头略略发紧,也是左右三思才问出了这句话。 方到今日,他才恍然明白他们之间的症结所在。 阿弗一时没反应过来。 赵槃重复了一遍,“我是说,你能不能再给我个机会。” 阿弗扯出一个笑。他在说什么? 她拍拍赵槃的手,“殿下,你别在意,我就是发牢骚,想跟你找点话说。” 哪里有什么机会不机会的,只要他一句话,随时都能把她给霸占,说什么给不给机会的话不是太假了么。 赵槃沉沉说,“我想了一想,这话你应该早些跟我说。虽然是牢骚,倒也有一定的道理。” 阿弗狡黠,“我要说不给机会,你立即就让我走?” 赵槃绝然摇摇头。 阿弗摊手,“那你别问我了,我说了也没用。” 他鲜有地委屈,“走走走,你一天到晚就知道走。我就这么叫人厌烦么?除了这,你好像从来没别的话跟我说。” 阿弗听了这话大为齿冷,就好像自己很无情似的。……明明之前无情的那个人是他。 她笑谑道,“你就一定非我不可吗?” 赵槃不假思索,“嗯,非你不可。” 阿弗语塞。 她没想到赵槃如此直坦地说这样的话,心里郁然沉了下来。 赵槃见她无言,试着提议,“不若这样,阿弗既觉得给我当外室亏了,那么补回来就是……” 他顿了顿,脸庞的笑意犹似云烟般淡淡,“我也暗中给你当几年的外室,不叫外人知道。阿弗觉得如何?” 这话话音未落,阿弗便忙奔过去捂住了他的嘴。 “你在说什么,你疯了,”她的影子贴身笼罩着他,脸上急躁又惶惶,“殿下,我错了,你别逗我了,成么?” 这种大逆不道的话要是叫旁人听见,肯定给她安个狐媚惑主的罪名,够她死十万次了。 赵槃缓缓拿下她的手,“没逗你,真的。你想要就要,反正只有咱们夫妻二人知道。你想我叫你什么妻主云云,也都随你,只要你消了气就好。不过我这个外室跟旁人有点不同,稍微有那么一丢的权力……” 他凉凉的手指漫不经心地勾起她的下巴,无喜无怒,“若妻主敢轻言离逃,为夫会亲自拿回来,再放回到那金丝笼中去,你看成也不成?” 阿弗一脸沮丧,都快被他弄哭了。 赵槃淡漠稳然地瞧着她,却势在必得,根本就没什么商量的余地。 阿弗重重啐了一口,“呸,走开。妻主?有我这么当妻主的吗?” 赵槃眸色深了深,柔柔慢慢地攀上她的脖子,“阿弗不会啊?那为夫哪一日可以带你去见识见识。” 他随口说,“平北镇远将军侯威的独女,便招赘了一位妙公子,日日听那公子妻主妻主地叫。从前我虽嗤之以鼻,但如今为了阿弗,也便豁出去了。” 阿弗哑口无言,觉得自己中了这人的圈套了。 她刚才那么肆无忌惮地挑衅他,终于把他给惹急了,自尝恶果。 妻主……他能不能别开玩笑了,天下谁人敢当太子的妻主。 阿弗眉头苦皱,说了句他常喜欢问她的那句话,“赵槃,你至于么?” 她之前以为她此生要穷毕生之力离开他,现在却发现……她的毕生之力,不太够。 赵槃蓦然笑了。 “你愿意的话,随时奉陪。”他尾音轻卷,含情而又凝注地拥着她,声音小得跟她平时说话似的,“只愿你别老说些走不走的话,成不成?你每说一次,我心便割痛一分。你要真走了,我也就千疮百孔了。” 赵槃素来是个缄默内敛的性子,这般平静而坦白地说明自己的心意,委实是难受又费力。 可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跟阿弗的这场感情对决中,他早就输得一败涂地。 他怕他若再不把心意明明白白地说与她知道,那些叫人恐惧的事会终成事实。 阿弗听赵槃嗓子哑哑的,莫名含着点痴怨的意味。 她心里又难过又好笑,赵槃……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她柔下心肠,“殿下,你真是越来越肉麻了。” 赵槃沉沉望着她。 阿弗斟酌半晌,终是说,“你要真能做到那样,那我们就算平了,以往的恩怨一笔勾销。” 赵槃缱绻一笑,“那阿弗考不考虑重新爱上我?” 阿弗犹豫。重新喜欢上他,似乎有点在一个人身上跌倒两次的嫌疑,她觉得自己如果那么做,会有点蠢。 她只漫不经心地说,“可能吧。” 赵槃却浮上了几分满意之色。 他遐想了良久,声音轻飘飘的,似在对她说,又像在对自己说。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一天也行。” 66 冰羹 ◎你做的冰羹好甜好甜◎ 别院本就不大, 翌日一早,阿弗带着银筝又把别院里里外外重新逛了一遍。 许多地方都叫她触景生情,小书房, 小凉亭, 清泉上的太湖石……特别是那间小书房, 她记得特别清楚, 当初她为了翻找自己的身契,冒险在那里一阵乱翻,还差点被赵槃发现。 如今想来, 那种惶急的感觉还历历在目。 床榻下面的小隔板她也记得,当初她把沈婵送自己的一套簪子藏在里面,想偷偷卖了攒钱来着……那还是她第一次尝试偷偷跑路,少了许多准备, 结局更是惨不忍睹, 还没到一天就被带了回来。 时光过去了这么久, 她好像和当初懦弱不堪的自己没什么区别, 依旧落在赵槃掌控中,而且好像还退步了, 连当初那种兴致勃勃的逃跑心气都没了。 阿弗蓦然想起了曾经帮助自己的同乡刘嬷嬷。 她第一次私跑失败后,就再没见过刘嬷嬷了。赵槃口口声声说刘嬷嬷已经告老怀乡了,也不知实际上是不是。 她问起银筝这件事,银筝却笑笑,“太子妃,殿下没骗您。刘嬷嬷是领了一大笔银子走的,她孙子今年还考上了秀才, 如今孙媳妇已有喜了, 马上就有重孙子了。” 阿弗眼中流露点温柔的神色。 她当初最怕的事情就是连累刘嬷嬷, 听银筝这么说,她也能放心了。 怪不得人人都夸太子殿下霁月风光不欺暗室,虽他平时冷眉冷目,但行事起来如云中白鹤,宽厚仁善。 想来,她屡次触赵槃逆鳞私逃,他不曾迁怒刘嬷嬷,也不曾迁怒苛责她身边服侍的下人,只是把她拿回来关着,关不了几天又放出来,亦不曾对她棍棒相加。 他温柔时好哄又耳根子软,当真是有几分为人君主的厚德修养的。 阿弗初时怕他,如履薄冰地服侍他,后来发现赵槃除了性子冷些,也没什么其他好怕的。 甚至偶尔欺负一下他,他也会放任。 比之那把私逃侍妾打得半死、再关在狗笼中卖进勾栏的吕小侯爷,赵槃似乎更翩翩有君子之风。 凭心而论,除了老限制着她自由外,赵槃真的对她很好。 阿弗早上醒来便不见那人的影子,便问银筝,“殿下呢?” 银筝道,“殿下要准备秋猎的事情,一早便进宫去了。” 阿弗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那人不在也好,她也能清静些。 转了一圈回到屋里,却蓦然发现她放在架子上的小蒲团没了,原被赵槃顺手牵走了,说是官轿太硌人,借来垫一垫。 阿弗哭笑不得。一个蒲团而已,那人怎么老喜欢拿她的东西? 就他那一呼百应的身份,别说这么个破蒲团了,就是金的银的也立马有人给他送来。 赵槃直到中午才姗姗回来。 他今日衣着甚是肃穆,乃是赤金玄纹的朝服,蔽膝、大绶、大带、革带、玉佩皆整整齐齐,身形挺拔清瘦,眉目间藏匿着一股隐隐的矜贵之气。 阿弗不禁眼神一驻。 赵槃虽是太子,可她没见过几次他穿这样庄严的衣衫。 想来是刚下朝回来,还没来得及换。 赵槃倚坐在软塌上,甚是熟练地揽过她的腰,戒指上微凉的玉石刮着她的脸,“看什么呢。” 阿弗被他凉了一下,敛起眼神,“殿下刚下朝?” 赵槃心不在焉地嗯了声,疲累地阖上眼睛,“那些个老臣又在朝堂上争论起来,唇枪舌剑的,吵得人好生心烦。” 阿弗微微叹了下。 她摩挲着赵槃朝服上凹凸的冷硬绣纹。 好漂亮的衣衫,是她没见过的。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衣裳的缘故,今日的赵槃似乎也比平日庄严静穆了几分。 “殿下将来是天子,这些累是要受着的。”阿弗略略沉吟一下,从他怀里抽身出来,“你用过午膳了吗,我要不叫银筝传膳吧?” 赵槃极为缓慢地摇了摇头。 颠颠簸簸坐了一上午的马车,他一点胃口也无。只是瞧着眼前柔眉善目的姑娘,沉闷的心绪才蓦然吹进了一阵清风。 阿弗犹豫,“你要不还是吃一点?越累越要吃东西啊。” 见他兴致不高,她端来一碗荷叶冰羹,“你要不尝尝这个吧,我亲手做的,凉而不冷,正好解乏。” 赵槃眉头轻挑,“亲手给我做的?” 阿弗长长地嗯了一声,稍微有些心虚。 其实是她自己馋嘴,自己做来给自己吃的。正好赵槃回来了,还剩了一些没吃完,便顺便端给他了。 瞧他吃得认真,阿弗试探了一句,“好吃么?” 赵槃埋头舀着汤羹,“你做的,都好吃。” 阿弗撇撇嘴,“一份冰羹罢了。” 赵槃细细品着冰羹的滋味。 甜甜腻腻的,还有糖莲子,一尝就是阿弗喜欢的口味。 说实话,他对这种甜腻的东西不怎么习惯,只是这羹是姑娘端给他的,弥足珍贵,每一丝甜味儿他都想记住。 说是弥足珍贵倒也不夸张。印象中,阿弗就没真心给过他东西。 去年生辰那日,她给他做了长寿面,是为了她自己的小目的。 灯会送他小荷包,乃是为了在里面放迷香把他迷倒。 像今日这般,平平淡淡地给他端上一杯羹,还是第一次。 赵槃微哑道,“谢谢阿弗。” 阿弗见他吃份冰羹都如此认真,真有些怀疑他到底是太子还是没见过世面的庄稼汉。 其实那份冰羹做得有些粗糙,一切都是按她自己的口味来的,而且还是份吃剩的。 阿弗暗暗仄歉,握住赵槃的勺子,“殿下,吃两口就行了。你喜欢的话,我还会给你做别的。” 赵槃脸上染着点温和的笑,“不用,这就很叫人喜欢。” 阿弗瞧着他浓黑的瞳孔,蓦然觉得他很好哄,也挺容易满足的。 这么一碗没诚意的东西,在他嘴里,也能变得津津有味。 她的目光不禁又再次停驻在赵槃的身上,细致地看,想把他看透似的。 赵槃吃罢了羹,才说,“有桩事要跟你说。过两日的秋日围猎,你随我一起去。” 阿弗略略懵,“那是什么?” 这一场秋日围猎,原本是为了长公主赵璎而办的。 许多王侯贵子都会来,骑射、书画、比武等等,各显神通,挣个“京城第一公子”的彩头。最后获胜的那个人,就是给赵璎选出来的驸马。 阿弗淡淡哦了一声,原来是他妹妹要嫁人了。 公主就是公主,不但可以选男人,还如此正大光明,动辄要全城的贵族郎君给她助兴,当真是叫人羡慕嫉妒。 阿弗兴致不大,低低道,“我能不去吗?” 她跟赵璎不大对付,也是由来已久的了。这场热闹注定赵璎是主角,她与其到那去受人白眼,还不如自己一人清清静静地在别院呆着。 赵槃瞥了她一眼,“太子妃不是老想出去吗?怎么带你出去,你自己反倒不愿意了。” 阿弗淡淡说,“我不爱参与这种热闹。” 说起来,她自己好像也是个公主来着,只不过是个亡国的公主。 同样是公主,她就比别人倒霉许多,早早地流离失所,沦落到给人当外室的地步。 嘿,命运还真是有些不公平呢。 赵槃摩挲着手上涧石蓝的戒指,慢条斯理地说,“你不去也由得你,我把你从名册里划了便是。不过,听说晋世子和世子妃会出席,不知到时候……” 阿弗一听沈婵也去,顿时微微动了心思。 “殿下,阿婵也会去吗?” 赵槃冷哼了一声,对她这种瞬间变脸的举动甚是不屑。 阿弗改口,“那我去。” “先别急着高兴。”赵槃沉沉打断她,“若是决定要去的话,咱们规矩跟以前一样,还约法三章。” 阿弗黯然。明明一开始是他求着自己去的,怎么又约法三章? 她稍微有些不服,“殿下,你之前说的话都是假的吗?说好了在内我当妻主的呢,怎么又反过来给我约法三章了?” 他露出点柔淡的微笑,轻轻掐了掐她的眉心,“当然算数。不过,去狩猎场的话不应该算是在外么?先暂时让我一次好不好? ” 阿弗双手已被他环住,只得臊眉耷眼地问,“又是哪三章?” “不乱走,不乱说,戴面纱。”他言简意赅,“阿弗能不能答应?” 阿弗皱了皱眉。 也行吧,这些要求也算是常规要求。 可能是因为前些日子的宫变风波,她蓦然见了人会给他丢脸,所以赵槃才会叫她这么做。 她表示可以理解。反正能见到沈婵,这都不算什么。 而且,这场秋猎主要是给赵璎选驸马,应该也没人注意到她。 赵槃柔柔地抚着她鬓间的一枚珠花,“那我们说好了。” 他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等赵璎出嫁的事情一完,他就打算补办自己跟阿弗的那场婚礼。 虽然说阿弗可能会不同意吧,但她应该也不会特别地抗拒。 她这段时间对他,已经比以前好很多了。 一年的时间不长也不短,如果在阿弗走之前,她能有那么一丁点地喜欢他,可能她就不会那么狠心了……吧? 就算她将来要走,他也想补办这个婚礼。 …… 皇城内。凤藻宫。 端王赵琛刚刚从凤藻宫里出来。 皇后跟他说了一下午的话,把朝中扶持的大臣,也就是那些所谓的“自己人”名单交给了他,叫他暗中留意。 一旦圣上崩逝,立即拥兵自重,说什么也要把太子之位给夺过来。 赵琛自己倒也想要这个太子之位,但他还是想靠自己的才德,叫父王改立他为太子,不屑于使这些阴招儿。 赵琛的神思有些游离。 才出了凤藻宫,一个身着墨绿小帽的内侍便拦住了他。 那人细声细气地说,“奴才给八皇子请安。” 赵琛眯了眯眼,半晌才认出那人来。 “你是景峻?” 那人看起来自卑得很,宽大的袖袍死死地挡住自己的脸。 “那、那是奴才之前的贱名了。” 赵槃轻飘飘地哦了一声。 关于景峻的事他倒也听说过一些。景峻觊觎太子妃,太子没杀他,而是把他废了,丢到宫里来当内侍,就是为了羞辱他。 “你找本王有事?” 景峻被净了身后,遭受了奇耻大辱,忍辱偷生,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报仇雪恨。 景峻捏着拳,放低声音说,“奴才愿意全力襄助八殿下,取得太子之位!” 没想到赵琛却阴沉沉地笑了一声。 “放肆,敢污蔑本王。” 他眼中无波,“你个狗奴才,敢偷听本王和母后的谈话。” 景峻浑身抖了一抖。 赵琛如何肯把这阉人放在眼里,压低了身子,忍着厌恶,“记着。就算你是母后宫里的人,也不配在这儿猜度本王的意思。” 67 烫伤 ◎景峻,阿弗,赵槃◎ 虽说是秋猎, 正式举办的时候已经是冬天了。 城外森林马场叠了一层又一层的霜,来来往往的公子贵女们都穿了毛绒绒的厚氅,既贵气又保暖。 马场上, 赵璎一身撒花洋绉, 艳红胜火, 手里提着一柄马鞭。 “驾!”她娇喝一声, 马蹄便翻飞起来,轻轻易易越过了半人来高的稻草堆。 观者爆出如雷的喝彩声。 “公主!公主!” 阿弗坐在角落处一个枫树树墩上,眼睛有一搭无一搭地瞥着马场上鲜衣怒马的男男女女们。 赵槃被宋机他们拉着去赛马了, 阿弗有了身孕不能碰马,便只能留在原地,闲极无聊地收集着地上枯败的枫叶。 各路英豪百花齐放,在寒风里挥洒汗水, 只为博得公主一笑。 赵璎一身红衣踏雪, 纵马于草场之间, 飒飒又帅气。 阿弗看了半晌, 抛去之前的恩怨不提,她此时还真是有点羡慕赵璎。 皇室的掌中宝, 美丽,年少,恣意又骄傲,光彩夺目,万千宠爱于一身。……随便哪一条都是她一生无法企及的。 阿弗神思飘忽着,手指在微寒的泥土中画圈圈。 忽然,一双黑靴出现在视野中。 “怎么不听话?” 阿弗抬起头, 还没等反应过来, 整个身子便陷入一个暖而柔和的怀抱中, 被从枫树墩上提了起来。 “殿下?” 赵槃见阿弗又独自坐在冷冰冰的树墩上,连个蒲团也没垫,不禁脸色沉了几分。 他临走前,明明叮嘱她好好在筵席上呆着,不要四处乱走来着。 赵槃拍拍她斗篷上的尘土,垂着眼皮,“把我的话当耳边风?” 阿弗被他抱着,神色略略有些不豫。 “我没有。” 也不是她不想在筵席上呆着,筵席上的贵女公子们太多了,见了她这个太子妃,像是见了什么稀罕物种,左一个要过来问,右一个也要过来问,言语间还多有调笑之意,叫人听了很不舒服。 阿弗索性跑出来,坐在这树墩上呆着,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图个清净。 赵槃替她拍拍身上的尘土,瞥见地上整整齐齐叠了一小堆枯败的枫叶。 “无聊了?” 他微微弯腰,靠在她的耳边,那股子冷冽而威严的气质浑然天成,“要是有人欺负你,跟我说。” 阿弗扯出点微淡的弧度,摇摇头,“没。” 赵槃低沉,“真没?” 阿弗近距离瞧着赵槃,他刚刚赛马回来,发丝略微凌乱,那饱满的额头和高挺的鼻峰连成一道柔和的弧线,沾了点霜色,这样近地贴着她靠着她,叫她不禁生了点异样的情思。 嗯,皮囊还是好看的。 阿弗旋起痴痴一笑,蓦然想逗一逗他,“要说有人欺负我的话,那就是你。” 赵槃神色迷乱了一瞬,随即狭长的墨眉往鬓间挑去,轻轻刮了下她的下巴,“我欺负你?阿弗……我可都快半年多没欺负你了。” 他话中意味朦胧,所指不言而喻,蓦然道出来,阿弗的脸顿时红得像熟透了的柿子一样。 赵槃莞尔着垂下头去,擦净她手上的泥。手绢在她手心微微打转,弄得她浑身都痒痒的。 阿弗心中一片乱麻。 她努力把脑海中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甩出去,找个了别的话头,“你不是跟宋机赛马去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啦?” 赵槃轻蔑一哼,“那家伙马技实在不堪入目,总共赛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从马场跌下来了三次,着实叫人恼火。” 宋机马术的臭是整个京城都心照不宣的,偏生他还好胜好斗,眼见赵槃弃赛,这会子正跟郡主的儿子吕小侯爷,还有镇远大将军家十四岁的长郎谢雁行赛马。 阿弗倒是不关心这些人,她还是更关心沈婵一点。 沈婵刚才才跟她说了一会儿的话,就被宋机给拉去助阵,这会子应该还在马场上瞧宋机赛马。 他们夫妻两人的关系才刚刚回暖了些,阿弗虽然也想叫沈婵陪,此刻却不好意思拉着沈婵不放。 赵槃牵着阿弗的手回到暖阁,迎面便见到了其他皇子们。 除了称病的三皇子,其他皇子都到场了。大皇子膝下已有两男一女,其他皇子膝下也零零星星有了子嗣,正聚在筵席上七嘴八舌地寒暄。 暖阁本来闹哄哄的,见太子掀帘而入,顿时安静下来,次第站起来拱手相拜。 “太子殿下——” 本来兄不必起身拜弟,但赵槃是太子,便多了层君臣之礼,其他皇子即便是兄长也要起身行礼。 赵槃眸色淡淡,只是礼节性地点了点头。 阿弗跟在他身后,却觉得左支右绌,半是揪着赵槃的袖子,艰难地迎接着所有陌生人的目光。 诸位皇子中,唯有八皇子赵琛比赵槃小。 他双手拱在身前,低下头,大大方方叫了声,“七哥。” 随即也瞧向了阿弗,带着点恭谨的笑意,“这位便是七嫂吧?久闻盛名,今日终得一见,着实名不虚传。” 阿弗右眼皮顿时跳了跳。 从前她被赵槃关在深宅大院里,连陌生男人都没见过,猛然听闻赵琛把话头引向自己,感觉有点招架不住似的。 什么叫久闻盛名? 难道她跟赵槃的事,在京城中都称得上盛名了么? 阿弗张了张嘴,刚要象征性地答几句,赵槃却朝赵琛点头致意,径直拉着阿弗的手入了席。 太子一入场,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太子身上,不由得说话也拘谨了几分,不像刚才那般闹哄哄的。 刚才有几个纠缠阿弗敬酒的贵女,猛然撞见太子冷冽的模样,也都规规矩矩地坐在原地,不敢轻言擅动。 阿弗心中暗暗爽。 太子不愧是太子,连一言一行都是透露着威严。 男人能做到这份上,也够本了。 精致的菜碟轮流传了上来,一行宫人过来上菜。 伺候阿弗的是个戴墨绿小帽的宫人,这人帽檐压得低低的,手哆嗦得很,动作又极为缓慢,一朝不慎,居然把汤羹洒在了阿弗的袖子上。 “哐当”,瓷碗发出一声清脆的碰撞。 阿弗顿时缩回手去,那热乎乎的汤羹顺着手臂流下来,烫得她不禁嘶了一声。 赵槃下意识抢过了阿弗的手臂,捋开袖子,见并无大碍,那冰冷而晦暗的目光才朝着那小侍瞥去。 “放肆。” 那小侍登时腿软,跪了下来,但帽檐仍死死地压着,不敢露出本来的样貌。 立即有大宫女过去,左右开弓,狠狠给了那墨绿小侍四个大耳光,“糊涂东西,看不清太子妃娘娘么?” 啪啪啪啪一阵脆响。 一时歌舞停了,攀谈声没了,众人的目光都朝这边投过来。 宋机连忙奔过来给赵槃递点清凉膏。阿弗也一时被吓愣了,低头瞧瞧自己的手臂,除了一片皮肤微微泛红以外,倒也没有其他大碍。 那墨绿小侍跪在地上双腿发软,抖个不停,脑袋更是深深地埋下去,紧贴着地面。 阿弗刚想说一句算了,便瞧着跪在地上的人好似有点眼熟。 她眼角猛地一震。 景峻……? 她惶惶瞪大了眼睛。怎么会是他,他还活着吗? 只见赵槃神色微变,“抬起头来。” 墨绿小侍死双肩颤抖,死不肯抬起头。 大宫女奉太子之命,三步两步上前揪着他的头发,迫使他完全仰起头来。 那张脸白净得有些过分了,长着点稀稀落落的小胡子,也快要掉光了,端就是景峻本人。 他微微呲着牙,因为头发被揪着的缘故,整个身子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姿势弯着,脸上的表情又屈辱又难堪,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阿弗。 他嗓子喑哑着没说出话来,那嘴型却分明叫着阿弗两个字,呜呜咽咽地哭。 在场众人许多都不识得景峻,见了此景,不由得面面相觑。 震撼最大的还是阿弗。 怎么几日不见,景峻怎么就成了个……内侍? 赵槃淡淡抿了口杯中的热酒,轻飘飘地在她耳边言道,“阿弗,这人你认得吧?” 他说这话时舒缓又和蔼,就跟平常跟她说话一样。 谁都以为太子不甚在意,可阿弗却清清楚楚地晓得,赵槃这是在很认真地问她。 景峻就是忌讳,只要一提,两人那刚刚愈合的伤口就会发痒。 虽说她现在当了太子妃,地位看起来比之前高了许多,赵槃做什么决定之前也会先跟她商量。 但阿弗知道,这些只不过是虚假的特权罢了。她还是他的掌中之雀,她能像现在这样体面地活着,只不过是因为他还愿意迁就她罢了。 阿弗垂下头眨了眨眼,不答。 有人察言观色道,“太子殿下,这小侍做事也太不小心了,烫伤了太子妃,该把他拖出去乱棍打死。” 赵槃冷淡地嗯了一声,缓缓地抚着阿弗的后背,见她扣了过来。 他温柔地掖了掖她的发丝,“阿弗怎么看?” 阿弗脊背愈发挺直,虽然还没闹清楚景峻为何出现在这里,又如何成了内侍,但她能感受到赵槃心情似乎不大好,才故意这么问她。 赵槃一直认为景峻就是她的青梅竹马,如果她这时候敢说一句求情的话,赵槃很有可能反过来直接杀了景峻。 而且她也不想给景峻求情。 她跟这人早就一刀两断了,各自奔自己的命,她犯不着冒着得罪赵槃的风险给他求情。 阿弗微微一笑,给赵槃斟了杯酒,“殿下,妾身没什么大碍。这小侍不过是一时不小心罢了,放了也就放了……” 她话音一顿,把酒杯递给赵槃。赵槃眼色深沉,仍定定注视着她,那骨节分明的手指却不接那酒杯。 阿弗见试探不奏效,只得咽了咽喉咙,继续说,“但是,妾身也深知规矩不可破。殿下饶过这奴才是他的福气,若是要重罚他,也是这奴才自找的。” 她说这话本来就是讨好赵槃来着,想着赵槃心里那股邪醋能压下去,暂时放过景峻一条生路。 然赵槃微微抬了抬眉,似乎依旧不为所动。 他指腹只柔淡地捻了捻她唇上的酒渍,“阿弗真的这么想?” 68 问她 ◎你的心有没有给过别的男人?◎ 每当赵槃这样柔柔慢慢地问她, 阿弗的舌头都蓦然发紧。 其实她现在处于一种很自然的状态,没有特别喜欢谁,也没特别憎恨谁, 只管平平淡淡地过着自己的小日子。 即便偶尔主动跟赵槃说笑两句, 那也是被他那张脸迷得实在神魂颠倒, 而不得已为之的。 似这般两个男人相遇, 电光火石地交锋,她夹在中间,还真是有些词穷。 见赵槃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她, 在场的十几位皇子王妃也注视着她,阿弗感觉无数道长刺朝自己投来。 她抿了抿舌头,主动握上赵槃的手背,当着众人的面说, “当然是真的。殿下难道不信妾身么?” 赵槃逡巡的眼神随她的手低了低。 隔了半晌, 他眼中的冰雪略略融化, 怜爱似地揽住她的肩, “我当然信你。” 阿弗温顺地叫他搂着,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赵槃的性子她最了解, 他对她神色温和只是假象,如果她敢说什么出格的话,景峻下一刻一定会人头落地。 虽然她对景峻已经怨多于爱了,但幼时的情分总还在。 景峻死在别处她不管,最好别死在她面前。 然而阿弗这么说,跪在地上的景峻却听得一清二楚。 听着这两人的柔言顺语,他狠狠地咬着牙, 牙都快咬碎了, 可膝盖却只能软软地跪在地上。 只恨他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虽然他现在已经是案板上的肉, 但心中却对这个青梅竹马的女人有种特别的执念。 ……她明明就该是他景峻的妻,从小是他母亲给送饭送菜养大的,要说是他的幼养妇也差不多,完完全全就是他的婆娘,凭什么被另一个男人横刀夺去? 那个横刀夺走阿弗的人,更害得他景家一脉断了香火。 如今,阿弗竟还助纣为虐,帮当初那个强迫他的男人说话,仰着那男人的鼻息? 若是寻常女子被人强占,要是还有点骨气,早该一绫悬梁了。阿弗也是个恶毒的女人!算是他瞎了眼! 这一边景峻还在痛心疾首,两个带刀侍卫已将他拖了起来。 赵槃挥了挥手,冷漠说,“处理了。” 赵琛在席上坐着,认出了烫太子妃者就是前些日子在凤藻宫巴结他的小内侍。 他略略好笑……这家伙,怎么到这儿来了? 瞧着这情势,传说中他皇兄横刀夺爱了别人未婚妻的事,看来不假。 赵琛摸着下巴,蓦然对这狗腿的小内侍产生了点兴趣。 阿弗被赵槃轻轻钳制着,瞧着景峻活生生地被拉下去,虽是心惊肉跳,却好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捂住了嘴,无法吐出一字。 她方才那么说,已经仁至义尽了。 可是还是不行。她也不能再做什么其他出格的事了。 她自己也还要活着啊,她自己也是赵槃手心里的东西。 为了景峻,跟赵槃撕破脸,她豁不出去,而且也不值得。 就算她豁出去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开罪了太子,她以后也没法在京城活下去了。 景峻被拖下去后,筵席一时又恢复了平静。 歌舞重新上了来。郎官宣报前面赛场的情况。 宋机赛马输了,输得最惨,小侯爷次之,镇远将军府那个小后生谢雁行居然力压两人,获得了下一轮与公主赛马的资格。 阿弗被赵槃带了出去,到侧室小隔间里。 他似乎并未迁怒于她,叫人拿来了冰纱布还有煮熟的鸡蛋,揉在她刚刚被烫处,然后又帮她敷上了薄薄的一层草药。 经过刚才的那场风波,两人都话不多。 阿弗想着自己也问心无愧,便窥着他的眼色,鼓起勇气打破沉默,“殿下,我跟他真没什么……” 赵槃指骨正在纱布间来回穿梭,闻言,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那挺好。” 阿弗沉了沉眸子。 他疑心重,也不知道心里还有没有什么。 赵槃瞥了她一眼,帮她手臂上系好了一个活结,“也算我的错。以后这种乱七八糟的人,不会再接近你。” 阿弗乖顺地点点头。 赵槃长身立在她身前,双手插在她发中,把她轻轻带向自己。 阿弗闭了闭眼,脸顺势贴在他的微凉的玉带上。 只听赵槃淡淡解释说,“不许生气。刚才那样问你,不是怀疑你的意思。只是想叫你亲口说说,那劳什子的什么景峻,在你心目中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位置。” 阿弗心尖颤了一颤。 她猜得果然没错。 “我都说了,没什么……” 她仰起头,下巴被男子抬起来。 赵槃摩挲着她的眉心,微微犀利地问她,“阿弗,说说,你的心,有没有给过别的男人?” 阿弗望着他,他的背影正把光给挡住了,他的五官也全是背光看不清的。 还没等她回答,赵槃便温柔地抚上她脖颈,喑哑着喉咙反复低语,“……说你没给过好不好。即便给过了,也给我忘掉,通通都忘掉。” 阿弗感觉这样的他有点陌生,蓦然想挣开他的怀抱,却被他不费吹灰之力地把两只纤瘦的手腕抓在一起。 他低头攫住她的唇,吐出一个字,“说。” 阿弗被他折磨得没办法,左躲右躲,终于无处可躲,便只得依言随着他,“我没给过,真没给过。” 赵槃隐约笑了笑,轻吻次第落在她脸庞的每一寸,“嗯,真乖。” 阿弗很无奈地承受着男子的吻。她其实很想问问赵槃,是不是他把景峻送去当内侍的? 虽然答案八成就是,但瞧赵槃这样子,她也不敢再提什么劳什子景峻触他敏觉的神经了。 …… 阿弗明明没做错什么,因为景峻在席上的一通胡闹,害得她被赵槃折磨了许久,才从小隔间内被放出来。 若不是宋机执意要拉赵槃过去请教马术,她估计还得不了救。 这下子阿弗再不敢乱跑,连那个枫树墩也不敢去了,踏踏实实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歌舞。 马场上喝彩呐喊之声连珠不断,名义上争“京城第一公子”的彩头,实际上驸马的人选早已内定,乃是赵璎自己倾慕的周世子。 这场秋猎会,也是为了把京城第一公子的名头给周世子,好叫他光光彩彩地做驸马。 然而在最后一场森林赛马狩猎时,却蓦然出了点意外。 周世子因为过于争强好胜,被一颗尖锐的石子绊倒,失足跌下马去。 头筹随即被少年郎谢雁行所夺得,取得本次狩猎名义上的第一,获得“京城第一公子”的名头。 众人对这种意外有点手足无措。 虽说是场各显神通的狩猎赛,但人人心里也都差不多知道驸马是周世子,在比赛过程中也若有若无地收着些本领。 唯有这十四岁的愣头青谢雁行,真冲真撞,愣是叫他把头筹抢了去。 当然驸马的人选不能因为这点意外而改变。 赵槃大大方方地把头筹的彩头——金弓箭赐给了谢雁行,并未深责他坏了规矩,反而叫他好好历练,将来必成将帅之才。 谢雁行稚嫩的脸淌着一行热泪。 那孩子信誓旦旦地跪在地上,拱手向太子深沉一拜,“定不辱使命!” 阿弗瞧着谢雁行一身的阳刚之气,才十四就虎虎生威,将来长大了想来也不是孬种。 夜色降临,众人生了一大捧篝火,围着篝火烤着肥滋滋的羊肉。 正当宾主尽欢之时,阿弗却没发现沈婵的影子。 她左右问了问,侍女说世子妃刚才观赛时不小心动了胎气,从马场回来便一直在营帐里歇着。 阿弗一时担心,刚要跟赵槃告假去营帐里看一看沈婵,便听得小厮连滚带爬地来报,“世子妃,要、要生了!” 阿弗蓦然耳朵嗡了一声,不远处的宋机听到了这句话,顿时浑身抖擞,已经先阿弗一步朝营帐飞过去。 69 天地 ◎红盖头,合卺酒,你都要补予我◎ 事发突然, 沈婵的胎早产了将近一个月,马场虽有太医,却多擅治跌打损伤一类病症, 派不上太大的用场。 而且营帐条件简陋, 并无给妇人接生的条件。 宋机匆匆忙忙用马车把沈婵拉到了最近的医馆, 阿弗心急如焚地在一旁照顾着沈婵, 也搭上了马车。 才刚一到地,沈婵便已坚持不住了。 接生的婆子和丫鬟忙成一团,不断端出沾满血污的水盆。 隔着屏风便听见沈婵撕心裂肺的喊声, 喉咙已经喊哑了。 阿弗急得团团转,她之前见过妇人生子活活憋死的,此番沈婵又是早产,耽搁的时间越久, 母子的危险便越多一分。 豆大的泪珠从她脸颊上滚落, 正当无助之时, 阿弗望见了赵槃的身影, 顿时鼻尖一酸。 她迎面便跪,哽咽道, “殿下求您救救阿婵!” 赵槃快步上前,没等她膝盖弯下便将她搂在怀中,“不要急,我在来的路上便已叫陈溟快马加鞭去回皇城请许太医了,他是妇科圣手,定然会叫世子妃母子平安。” 他说着,怜悯地垂下头吻了吻她的泪, “你自己也有着身孕, 不要这样身心不宁。” 阿弗点着头, 眼底的泪水却是越来越汹涌。 沈婵是她唯一的朋友,也是亲人,绝对不能有事。 阿弗把头深深埋进赵槃怀里,狠狠地揪着他的衣襟,“你不要骗我,不要骗我。” 赵槃轻轻拍着她的背,“没有骗你,一定会没事。” 阿弗抽了抽鼻子,赵槃那强烈的男性气息叫她略略定了神儿。 她不能只会哭,阿婵还在生死攸关,越是这个时候她越不能乱。 阿弗稍微恢复了神志,求着赵槃,“殿下,你叫我进去好不好?” 赵槃沉吟了一下,还是答应了她,“好。但你要懂得分寸些,不要哭,也不要着急。” 许太医没过多久就来了。那位太医久经历练,拿出银针便施了至关紧要的一针,救了沈婵母子的性命。 折腾到半夜,沈婵才产下一个虚孱的男孩。 沈婵累得晕了过去。宋机欢喜得满脸是汗,握着自己妻子的手,不停地赌咒发愿,说以后再不看别的姑娘一眼了。 三口之家,不禁令人动容。 阿弗颇有点精疲力尽之感。不过沈婵总算是撑过了这一关,她心中也松了一口气。 出来时,赵槃正在营帐里等着她,已经了将近半个夜了。 赵槃见她终于回来了,略带责怪地走上前来。 阿弗脚下一虚浮,差点跌在赵槃的怀里,“殿下……” 赵槃那刀裁般的墨眉微拧,“明明跟你说了要有分寸,还把自己的身子毁成这样。” 阿弗擦干眼泪笑笑,她知道沈婵能母子无恙,赵槃从中帮了不少的忙。 宫中治妇人难产最高明的就是许太医了,若非太子发话,皇城的大门早已关了,根本就不可能把许太医请出来。 她喜极而泣,瞧着赵槃那明朗的眉目,从没有像此刻这般眷恋过。 许是爱屋及乌的缘故,沈婵母子平安,她看什么都沾了丝喜色。 “谢谢殿下。” 赵槃低嗤一声。 他破了城门把许太医给请过来倒不全为了阿弗,宋机是他的同窗,又算是他平日里半个知己。宋机有难,他不可能袖手旁观。 阿弗却想不了这么多。她只是第一次有了点安全感,觉得无助时那个帮她、安慰她、她能放心去依靠的人,很招人喜欢。 欣悦像热泉一样涌出来,阿弗许是高兴得神志不清了,想找个人分享一下,鬼使神差地,居然在赵槃那俊朗的面颊上飞速吻了一下。 赵槃倏然紧紧了唇。 他瞳孔顿时升起一阵雪亮的烟,纤长的睫毛眨了眨,一时间无法言说那种特殊的感受。 他苦心孤诣地养了她那么多时日,血也流了,心思也没少费,都没能融化她的心,却因为沈婵产子这事,意外有了点……进展? 不管怎么样,她肯打开心扉就好。 阿弗一时大喜过盛才做了点奇怪的事,见赵槃眼中那一闪而过的错愕,不由得又羞又后悔,转身就要躲开。 赵槃却没给她机会,一记深吻还了回去。 阿弗唔了一声。 不过她也没挣扎。左右这回沈婵母子平安,是普天同庆的大喜事,而且这大喜事中有一半还是赵槃的功劳。 他要吻便叫他吻罢,她心里明快,倒也享受着,不甚在乎。 陈溟掀开帘幕,一声殿下刚要叫出口,便窥见了两人这缱绻的一幕。 他那张黑黝黝的脸也跟着迅速红了下,忙不迭地就退了出去。 从太子妃刺了太子一剑之后,陈溟一直对太子妃有点芥蒂。 他从小就是太子的左右手,太子不仅是他的主子,在他心中更跟他的亲人一样。 所以事情过了这么久,陈溟才会一直耿耿于怀。 从前陈溟只觉得太子妃不识好歹,他们家殿下那么掏心掏肺地对她,她依旧三番两次地私逃,着实令人心寒。 不过见了今日的场面,陈溟倒也想开了。 他们两人,可能真的互相都在意对方吧? …… 因为沈婵的这个孩子是早产的,身体比别的婴儿格外孱弱些。满月之日,宋机给自己儿子取了名,单名一个聪字,寓意聪慧机灵。 沈婵虽然躺在榻上仍养着月子,听自己儿子叫了宋聪这个名字,仍然不大高兴。 聪音葱,每次叫自己儿子聪儿,怎么都跟叫葱花似的。 不如叫宋明,前途光明。 宋机自然不同意,他觉得宋明音和“送命”差不多,着实是晦气,坚决不能叫。 两人又你一言我一语地拌起嘴来。沈婵干脆不叫儿子聪儿,直接叫他小葱花。 赵槃领着阿弗去参加了宋机长子的满月宴。 阿弗抱了抱那粉粉嫩嫩的小人儿,觉得可爱极了,一时不禁也有点期盼自己的孩儿。 她初有孕时,心中确实觉得变扭,也不大愿意给赵槃生孩子。 前世她被伤得太深了,连看赵槃一眼都不愿。可到了如今这个时候,她又改变主意了。 孩子是她自己的,不管赵槃怎么样,都和孩子无关。她的孩儿,她想要。 回来时,阿弗嘴角带着微微的笑,那一向清冷的眉眼也洒着淡淡的光泽。 赵槃覆上了她的手,低沉地问道,“想什么呢?” 阿弗眨眨眼,自己的心思干嘛要跟他说。 赵槃倒也没深问。他轻微地刮着她的肚子,“咱们的孩子下个月也要降生了吧?我想着,等你身子轻松了,就把咱们的大婚补办了。” 阿弗略略沉下眸子,“不用了吧,也太麻烦了些。” 大婚不大婚的她一点都不在乎,甚至觉得没有更好,不知赵槃为何这般执着。 她倒是也喜欢那漂漂亮亮的凤冠霞帔的,可要是最终没有结果,她宁愿从一开始就没穿过。 因为自古夫妻都这样,没有一辈子都恩爱缠绵的。 宋机和沈婵这般吵吵闹闹是常态。即使是年少时的伉俪,等过了三五十年,女的一方年老色衰,男的一方另娶美妾,两人离心离德,当初的婚礼都变成了诅咒,越是隆重越讽刺。 倒不如压根儿没有这仪式。两个人相互喜欢便过,若有朝一日赵槃不喜欢她了,她也能少受些嘲笑。 不至于像上辈子似的,被说成是攀高枝不成的山鸡。 况且他们的一年之约快要到了。什么大婚更显得无足轻重。 赵槃无言地注视了她片刻,“果然你还是不愿意么?” 阿弗淡淡笑了笑,“说不上什么愿意不愿意的。我只是觉得,殿下日理万机,没必要为了我又重新准备那些繁重的礼节。” 赵槃思绪微微涣散。 “我想叫他们知道,”他说,“叫全天下都知道,我是娶了你的,明媒正娶,而不是什么随随便便一顶软轿抬进门的。” 阿弗听他这么说,蓦然心里酸酸涩涩,也不知道他说这些,是真的在乎她么? 她知道他们皇族的规矩重,既然占了这个太子妃的名头,想来这些繁文缛节不从头到尾做一遍是不行的。 阿弗夹杂了双重情感,想了一想,“殿下还记得我家门口那棵大槐树吗?若是真想拜个天地,不如在那里。” 她当初住的那间小木屋毗邻一道悬崖,悬崖边挂着小飞瀑,有棵大槐树就生在飞珠溅玉之间,从前她总在那里捡槐花吃。 阿弗想着,如果赵槃一定要补办个婚礼的话,不如就在那里。 一来那地方罕有人知,即便日后她被抛弃了,也没人会嘲笑她。二来,她和赵槃的这段孽缘是从那里开始的,如今拜堂还在那里,也能图个圆满。 赵槃思忖片刻。那个地方他倒是记得的,但就在那么一个荒山野岭拜了天地,他总觉得欠妥当。 他缓缓摇了摇头,“不好。” 阿弗道,“所谓婚礼,不过就是拜个天地。我家门口那棵大槐树,有山有水,我们正好拜一拜天拜一拜地。” 那大槐树面对的是高山流水,俯瞰下去,泱泱九州许多地方都能被眺望见。 他们拜天地,在那里对天对地发誓,也不算敷衍了。 赵槃静默片刻,终究还是觉得少了点什么。 但细细想来,究竟在哪里拜天地好像也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阿弗终于愿意跟他拜天地了。 她既想在他们相遇的地方行礼,倒也由得她。 赵槃略略释然,“那也好。等把孩子生下来,咱们就一块去。你还要戴上红盖头,与我补上一杯合卺酒……那些旁人大婚时有的,你都要一样不差地补予我。” 阿弗随口嗯了声,信然应着。这些都是枝头末节的小事,费不了多大的力气,她倒也不抵触。 其实这些日子以来,她想离开他的心思没那么强烈了。 成亲就成吧,一年之约到了之后,他让她走她便走,要是他实在不让她走,她强扭着性子留在他身边,也勉强行。 只要日子如现在这般平平淡淡的,在他身边好像也没什么。 她感觉自己不想以前那样,拼了命也要走了。 以后应该就没什么事了吧,宋机和沈婵和好了,赵璎也出嫁了。在赵槃登基为帝之前,想不出还能有什么风波了。 …… 阿弗依旧回到了别院去住。 她的身子越来越沉重,如赵槃所说,不出月末,孩子一定会降生。 然那日半夜,陈溟急匆匆地来面见太子,似有急报。 阿弗正在赵槃臂弯中睡着,闻声也被惊醒了。 赵槃轻轻地从她脖下抽出手臂,阿弗顺势装睡,听着主仆两人的低语。 陈溟的嗓子放得很低,阿弗凝神听了半晌,只隐隐听到了这样的字眼。 “……圣上咳血,病情危重,想来撑不过……” 70 驾崩 ◎他做了个噩梦◎ 仪景殿。 一片死气沉沉的肃穆。 各宫中, 不时传来嫔妃的哭声。 灰蒙蒙的天空飘着鹅毛大雪,皇子们早早地来齐了,个个神色凝重, 连病弱的三皇子也强撑着身子, 惴惴不安地守在殿外, 等待着父王最终的遗诏。 赵槃一到来, 辅国重臣和内务府众官俱是凛然一拜。 发布国丧的诸事礼仪已经准备好了,圣上一旦驾崩,太子殿下就是心照不宣的新君。 赵槃冷淡从他们身边拂过, 径直来到了内殿。 众位皇子看到了太子,也勉强打起来精神,擦了擦脸上的雪花。 大皇子稳稳神,沉声道, “七弟, 父王他……” 赵槃手一挥, “父王怎么样?” 太医立即上前来报, 午夜时圣上的病情忽然恶化,呕血成升, 到现在已经昏迷了三次了,至今都没再醒来,实是回天乏术。 赵槃眸子暗了暗,沉声道,“再施针,再用药。无论如何,都要竭尽全力。” 太医道, “陛下病情严重, 即便醒来, 也最多撑一炷香的时间。” 赵槃锁眉,“那也去。” 到了这时候,满庭的臣子都像是没了主心骨似的,眼神都只盯在太子一人身上。 过了许久,仪景殿的殿门才发出冗长的嘎吱一声。 众位皇子立即围了上去,刘公公拦住他们,“圣上醒来了,请太子殿下进去。” 三皇子忍不住说道,“父王……父王当真只叫了七弟一人?” 刘公公缓缓点点头。 其余皇子听了刘公公的话,也纷纷按捺不住。谁都知道圣上已经到了弥留之际,叫谁进去,那意思不言而喻。 赵琛摊摊手,嘴角一叹。 赵槃没有理会那些人。 轻轻推开门,扑面而来的就是酸涩的药味,混杂着那种垂垂老矣的腐朽之感。 他略略恍惚。那个他幼时敬若神明、四处征战的冷血父亲,如今竟也喘着残息地躺在榻上,眼角褶子塌得不像样子。 寝殿骇人的寂静。 圣上感觉到了他的气息,“……来了。” 赵槃站在原地没动。 圣上早已习惯了父子之间这般生疏地相处,不禁喘着粗气,唏嘘地笑了下。 “那个太子妃,你到底也没听朕的吧?” 赵槃眼眸掺着复杂的色彩,“是儿臣不孝。” 圣上瞳孔蓦然瞪了一下,似又要发怒。 赵槃低敛着眸子。他确实没有按照皇命处置阿弗。 或许在父王眼中,他这个精心培育的储君,因为一个女人,终究是玉中有瑕,生了点裂痕。但他不后悔。 如果因为这些事失了太子之位,他也不后悔。 “女人害人不浅呐……” 圣上深长地叹了一口,断断续续地道了句,“你终究还是和你母亲更像些,心肠软又重情,原不适合为帝王。” 赵槃喉结微动,“父王,还记得我母亲。” 圣上又剧烈咳嗽了一阵,“如果不是你那母亲,你将会是位更出色的天子。如果朕能重来一次,依旧不会后悔当初的选择。” 赵槃沉默不语,只余一声浩叹。 他们虽是父子,却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圣上的眼越闭越小,微微朝外伸出手来,想摸一摸赵槃的手。 ……这个他倾注了最多心血的儿子,他江山的继承人。 桌角的一炷香已经燃尽了。 “槃儿,别被女人耽误,要……好好守着这江山……” 圣上那苍老的眼角流出一滴泪,声音越来越低,手终于垂了下去。 / 国君崩逝,日月共泣,天地同悲。 赵槃推开门,从仪景殿里缓缓走出来,手里握着遗诏。 众位皇子见状,急不可耐,眼球都起了血丝,有些精明的大臣已准备好拜见新君了。 赵槃站定,沉郁的眼风扫了扫周围,把遗诏公示了一圈,然后交给了内务仪官。 其实不用读,赵槃知道遗诏上写的那个人是他。 ……他曾经苦心孤诣算计了那么久的皇位,如今终于得到了,好像也没有想象中那么欣悦。 他这一生谋的东西不多,一开始是皇位和阿弗,后来只变成了阿弗。 自从知道母妃是被皇室去母留子的规矩活生生牺牲掉后,他对皇位便看淡了许多。而且阿弗也不喜欢在宫廷争斗中生活,他对当皇帝就更没什么心思了。 可能父王说得没错,他确实不适合当皇帝。 赵槃蓦然觉得自己好累。 远处吵吵闹闹,悲壮的号角传遍了皇城。仪景殿前,不服遗诏的三皇子正在据理力争,好像还在为皇位奋力争取着。 而这些事都离他好远好远似的。 赵槃避开那热闹的人群,倚在墙边,蓦然做了一个梦。 梦光怪陆离,有阿弗,有父王,还有他的母亲佳贵妃,皇后,宋机,赵琛……许许多多的人。 梦中之景与今生大抵相似,仿佛回到了前世,但细节又不一样。 他依旧在征战叛乱之时跌落山崖,被阿弗所救。然后在他的连哄带骗下,阿弗跟他回了京城,答应留在他身边。 不同的是,梦中那个阿弗仿佛真的喜欢他。 她对着他笑,与他无所顾忌地说话,记得他的生辰,给他缝补衣衫,缱绻地缠着他恋着他,晶莹的眸子中满满都是爱意,满满都是他。 那个阿弗也没有一次次地逃走。她没日没夜地等着他,深夜给他留着灯,吃醋时任性地跟他耍小脾气。 动情的时候,她还痴痴地恳求一下太子妃的位置,问他能不能正式娶她一次,当个侧妃也行。 饶是在梦中,赵槃仍能感觉到那股爱意的强烈。 赵槃那时很想告诉阿弗,他也爱她,比她爱他还爱。 等他当了皇帝,平了天下,就让阿弗做他的皇后。她想四海为家,他也会陪她。 可还没等到那一天,阿弗就先有了孕。 宫人查明是阿弗偷偷倒掉了避子汤才有孕的,她可能是没有安全感,想要用孩子逼他娶她。 所有人都说太子妃未入门之前,侍妾先有孩子不合规矩。 而且阿弗是孤女,无名无分,根本就不配诞下太子的麟儿。即便侥幸生下了孩子,也不能自己抚养,要把孩子交于太子妃或侧妃处养着。 皇后听闻此事,将一碗落子汤送到了赵槃的手上,叫他看着办。 姑娘还发着高烧,见赵槃手里黑乎乎的汤药,揪紧被子,泪水哗哗地往下流。 她死死抓着他的衣袖,苦苦恳求他留下孩子,她可以自己带着孩子走,保证以后不给他添任何麻烦。 她甚至还鼓起勇气对他说……他们私奔吧,到一个没人能找得到的地方,种花写诗烹茶,和他们的孩子永远幸幸福福地过下去。 赵槃疼得心都要被剜出来了,却仍然硬下心肠拒绝了她。他紧紧地搂着阿弗颤抖的肩膀,告诉她不可以。 不可以。这个孩子不能留下。 不是因为名位,也不是因为皇后。是因为她自己的身体。 早在初逢阿弗的那段时间,赵槃就知道她有一种罕有的恶疾。后来的证据更是证明,这病是卫国皇室传下来的。 阿弗这才初有孕,便百般地不适,身上常常诡异地见到一些青紫瘢痕,乃是那病的征兆。 查阅卫国皇室的典籍,因此而丧生的公主妃嫔并不在少数。如果贸然把孩子生下来,一定会母子俱损。 他本来已经在九州各处寻找一种叫野毛雕的异兽,用它的骨头磨成粉,再用中药缓缓调养之,或许还能医治此恶疾。 当然这也是古籍上传下来的方子,颇带了点神话的色彩,有没有用根本就很难说。 可是阿弗有孕实在是太突然了,他根本就来不及给她调养身子。 赵槃忍住滴血的心,装出一副冷漠的样子,叫阿弗把那碗落子药喝了。 虽知以她那虚弱的身子,饮下这碗落胎药可能会落得个绝子的下场,但比起这些,他更害怕她会因怀子恶疾而丧命。 他虽看重孩子,但更看重她。 阿弗就是他的全部。如果保下这个孩子要以损母为代价,他宁愿不要。 他那时已经想好了,待把皇后的势力彻底铲除,他就想办法退了自己的婚约。 即便阿弗一辈子都因为身份不能当太子妃也罢。她绝子,他会陪着她一块。 孩子没了之后,阿弗那明媚的笑容和爱意也跟着消失了。 她经常独自一人坐在寂宫的台阶上,呆呆地看着天上的飞鸟。然后像个行尸走肉一样,每天浑浑噩噩,做些伤眼的针线活儿。 赵槃看着她这样,恨不得自己从没生在这个世上。 他多想抛下一切,飞奔过去告诉她,他在意她,在意得心肝都颤了。 可那时他又想着自己的大业和皇位,总觉得阿弗会永远在那里,一直等着他。 等到终有一日天下定了,他再娶她、把一切都告诉她,也不会太迟。 然而,这一次赵槃却想错了。 阿弗可能是误以为他把她当成卫长公主的替身了,大婚那日,她一绫悬梁,结束了这一切。 等他奔过去找到阿弗的时候,她已是一具冰冷僵硬的尸体了。 他的女孩,彻底没了。 是皇权,是皇权害死了她。还有他的愚蠢,自以为是。 ……赵槃心里一片令人恐惧的空白,只有这一个念头。 他是为了稳固皇权才娶卫长公主的,阿弗也是因为他执着于皇权而死的。 赵槃晓得,这是他的报应了。 他如愿了,太子之位稳固了,父王母后的信任赢得了。在不远的将来,他会登上那九五之尊的位置,所有人对他俯首称臣。 然而他也是永远的孤家寡人,茕茕孑立孤寂一生,永远坐在那冰冷的王座上,承受着她亡魂的冷笑和诅咒。 世间最残酷的惩罚,莫过于此。 赵槃抱着阿弗的尸身,目眦欲裂,眼眶丝丝溢出血来。 他自嘲似地狂笑起来。笑罢,潸然泪下,一口血狂喷而出。 鲜血四溢,溅得白绫片片猩红,一时五脏六腑都聒得粉碎。 他眼前一片昏黑,昏迷了整整三天三日。 皮肤是痛的,喉咙是痛的,骨髓是痛的,每一寸呼吸也都是痛的。 如果能就此长眠下去,对他来说,都是一种恩赐。 一直到阿弗走了赵槃才明白,什么皇权什么江山,没有她,统统都是黯淡痛苦的。 他一直想要的,原来都简简单单,只有一个她。 等赵槃醒来之时,阿弗已经被葬了。 因为阿弗只是个侍妾,不能入皇家陵寝,陈溟猜度着太子的心意,在姑娘当年住过的小木屋边上找了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好好葬了。 赵槃听了这样的安排,眼底无尽地落寞,只静默着点点头。 姑娘生前喜欢静,去了之后回到她原来的故乡,对她来说也是件好事。 这场大病直到半个月后也没见好,赵槃退了与卫长公主的婚,处理好了手头的一切事务。 他的身影越来越清瘦,隔三差五地大病小病,体力也大不如从前。 渐渐地,他越来越感觉力不从心,像个油尽灯枯的老人。 秋日里,赵槃最后一次去阿弗的墓前祭拜。 她的坟前长满了零零星星的小白花和青藤,看上去静谧又安详。 当着她的坟,他有了让出太子之位的念头。 就让他从此病痛缠身,潦倒地度过余生吧,贫穷,疾病,冷落,都可以尽管朝他来。也只有这样,他才能叫另一个世界的她知道,他悔了,悔得几欲随她而去。 把一小撮车矢菊放在她坟前之后,赵槃走了,没再回头。 不久,京城便传来了太子殒亡的消息。 少年储君年仅二十一,血尽而亡,葬于帝陵。 与先侧妃之死间隔仅仅一月。 一双伉俪,两处分葬,坟头各自无纷飞的蝴蝶。 / 赵槃猛地惊醒。 他靠在墙边打了一个盹儿,做了个极是奇怪的梦。 梦中伤痛犹历历在目,睁开眼睛,眼下竟还有未干的泪痕。 他定定神,看了看周围的一景一物,发现那只是场梦罢了。 ……真是个噩梦。 阿弗还在他身边,他们还约好过些日子一起到大槐树边上拜堂。一切都还好好的。 可梦中的景象,虚幻又真实,似乎包含了某种不祥的预兆。 赵槃扶扶额……一定是他最近太累了,胡思乱想了。 然而还没等他从梦境中完全退出来,仪景宫出事的消息便传了出来。 皇后听闻下一任天子不是自己的儿子赵琛,意图反叛。 她蓄谋良久,意图摧毁遗诏,把遗诏、刘公公,连同圣上的仙体一同关进了仪景殿,然后在里面放了致命的毒荨花之毒瘴,一场大火烧起来,毒瘴远传皇城各个角落,任何靠近的人都会被毒死。 遗诏没了,太子就仍然只是太子。 没有遗诏,名不成言不顺,即便太子也不能登基称帝。 “哈哈哈哈哈——”她在大火中狂笑。 70-80 71 目盲 ◎如果我不是君主呢?◎ 漫天大雪下, 果见仪景宫起了大火,冒出又黑又绿的浓烟,刺鼻的恶臭直呛人欲呕。 如来人所报, 皇后早有准备, 借着大火散播毒瘴, 目的就是引起动乱摧毁遗诏, 阻止太子登基。 赵槃面色冷冽,便欲往仪景殿而去。 羽林卫横拦在他面前,“陛下不可!仪景殿的毒瘴着实太厉害, 您玉体矜贵,更肩负着天下万民,切不可以身犯险!” 赵槃听他喊自己“陛下”,不由得目光深黯了一分。 他挥手驱开了羽林卫, “起开。” 仪景宫内还困着数位大臣和皇子, 只因毒瘴借着火势遮天盖地, 实在是汹涌得很, 羽林卫也无法靠前。 方才,已有数名欲救火的卫兵中毒, 浑身溃烂而死了。 赵槃浸了块湿帕子,提起内力屏住呼吸,防止毒瘴吸入腹腔。 羽林卫们如法炮制,跟着他一起打开仪景宫的大门,把被困的皇子和大臣们救出来。 那些人中本来有不服太子者,见此救命之恩,纷纷感激涕零, 俯首称臣。 赵槃望了望火势最旺、毒瘴最浓的仪景殿正殿, 里面还困着他的父王和拿着遗诏的刘公公。 据手下人来报, 是皇后暗中在仪景殿安排了伏兵,就等着皇帝驾崩之后,毁去遗诏。 赵槃这才走开了一小会儿,那些人便暴起发难,造成了现在的这般局势。 陈溟死死拦住赵槃,“殿下!您万不可再往前了!若是您执意要去,就让属下代替您去吧!” 说着,陈溟怒目圆瞪,脱了上身的衣衫,便要冲进去替赵槃把遗诏拿回来。 赵槃被他的武勇之气嚇得向后一退。 太子的命是命,属下的命也是命。陈溟是忠烈勇武之人,却不大懂轻功和屏气之术,进去了必死无疑。 赵槃不愿这样一位从小追随他的死士,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在毒瘴与大火之中。况且,这本是皇后跟他的恩怨,与旁人无尤。 赵槃假意踉跄了一下,引得陈溟回头,随即下了点力气,直击晕了陈溟。 “先抬下去吧。” 他甩脱了其余阻拦的众人,深提了一口气,一声长啸遁入火海之中。 仪景殿已是人不能留之地,弥漫着滔天的恶臭。 赵槃拿捏着一股内力,屏住呼吸,快速将圣上的仙体抱了出来,顺便把被房梁砸断腿的刘公公也丢了出去。 随后他看见了遗诏。 遗诏就在刘公公手边,虽然已经烧坏了一角,但大体内容没有受损,端端正正地写着“传位于七子储君赵槃”几字。 那么电火惊石的一瞬间,赵槃心里闪过许多念头。 有自己之前做的那个梦,有母妃,有阿弗……还有无穷无尽的皇权争斗。 只要他拿着遗诏出去,外面的人都会对他俯首称臣。 他将名正言顺地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统御四海,得到他曾渴望的一切,天下,美人…… 即使阿弗不愿意当什么皇后,只要他一道圣旨下去封了她,也由不得她不愿意。 然赵槃却犹豫了。 是那个梦。 他委实怕了梦中那撕心裂肺的滋味,他也绝不能让那些事成真。 他想他现在终于明白自己要什么了,是真真切切的感情,是爱是情意,不是寂寥而空虚的帝位。 赵槃冰冷地笑了下,独自立在火海之中仪景殿行将塌陷,留给他选择的时间并不多。 尘灰飘洒一地,毒气弥漫,周围环绕着一团危险的晕光。 哐啷一声,他把遗诏丢到了火堆里。 / 羽林卫用水龙费了好大一番工夫才灭掉了仪景殿的大火,皇后趁乱逃往宫外行宫,八皇子赵琛也跟着一起消失了。 皇城中的毒瘴虽被扫除干净,但如此巨大的动静,闹得京城百姓在国丧之余惶恐不安。 因为先帝遗诏毁于火海的关系,太子暂不登基封禅,只是暂领了君主的职责,称为新帝而不正式改年号。 阿弗身处别院之中,对外面的这些疾风骤雨并不明晰。 她只知道,赵槃为天子的那一天,终于来了。 仪景殿修缮完毕后,阿弗也被请进了皇城。因赵槃不曾登基的关系,她也只暂称为夫人。 她听说前几日的动乱中,赵槃中了瘴毒还受了伤,便想着先去看看赵槃。 陈溟将她领到了太昭殿。 阿弗推开门,见赵槃正独自一人坐在宫殿中,背对着她,身着缟素,双眼之上覆着一条白绸。 昏沉的暮色之中,他仍然握着一卷书,闻声问,“谁?” “既然眼睛不方便,还看什么书。”阿弗见他肩角又清峻了几分,不禁苦笑道,“几日不见,该叫您陛下了。” 她轻轻把书卷从赵槃手中抽出,是一本《庄周》。 赵槃是有些变了。从前他总是看论语看得多些,如今当了君主,反倒更显得云淡风轻。 “陛下……”他琢磨着这个称呼,陷入一瞬间的失神,“阿弗,你这是在讽刺我么?” 前几日他冒险闯入毒瘴之中,虽仗着屏息之功侥幸无恙,但这双眼睛却为毒瘴所侵蚀,一时看不太清东西。 饶是眼睛暂时看不见,赵槃仍能精准地感知到阿弗的位置,扣过姑娘的腰,把姑娘带入自己怀中。 阿弗见他这般憔悴的模样,便也顺着他没挣扎,思忖着该怎么安慰安慰赵槃。 来的时候她就听说了,遗诏在大火中被烧毁了,没有了这东西,想来许多藩王势力会有所不服,饶是太子也暂时难以正式称帝。 她乖顺地靠在他肩头,“你也莫要忧心,你是太子,谋的东西必然能拿到手,虽然没有遗诏,但也不会影响你登基为帝,你……要宽心些。” 赵槃听得懂她的安慰,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 阿弗瞧着他手边的庄周,心中微微一叹,“眼睛伤了,还看得清书么?” 赵槃摇摇头,荼白的长绸也跟着颤了颤。 虽然眼睛看不见,但这本庄周早已被他熟读多次,静下心来,每一张书页上写了哪些篇章,他都差不多记得,跟用眼睛看一般无二。 阿弗捻着书页,“你想看哪一页,我给你读吧。” 赵槃轻勾着唇角,覆上她的手,“不用。一会儿还要去见见边疆来的几位将军,时间不是很多。” 他顿一顿,“你陪我说说话吧。要不然,就在我身边呆会儿也行,咱们有好几天没见了。” 阿弗想着也好,左右她字还认不太全,读这么高深的书,弄不好会读错字出丑。 她把书放到了一边,静默着伏在了赵槃的膝上。犹豫了半晌,有句话虽然不该问,但她还是想亲口问问他。 “殿下,你真要当皇帝了吗?” 虽然现在遗诏毁了,赵槃暂时不能登基,但就像她安慰赵槃的话一样,他是众望所谓,朝中重臣人心所向,即便没有遗诏,太子登基也是迟早的事。 阿弗发觉自己已经走到了一个岔路口之上,周围的每一寸景色,都是前世没见过的。 她再没有前世的记忆做帮持了,只能硬着头皮自己闯下去。 赵槃脊背一僵,淡淡说,“可能吧。” 虽然他有禅让的心思,但走到了如今这一步,能不能全身而退还不好说,他不想骗她。 阿弗仰起下巴,因为赵槃覆着白绸的缘故,她也不怕跟他对视,只肆无忌惮地问了句,“……那我是不是也得跟着呆在后宫啊?” 赵槃摸着她的眉骨,“阿弗不愿意么?” 阿弗眼神略略沉了沉。 她听说后宫是个深似海的地方,嫔妃们互相争斗互相吞噬。后宫嫔妃的荣辱,还和前朝母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九州那样大,山河那样好,她不想终其一生都只困在小院子里。 而且秀女三年一选,要赵槃废弃后宫也不大现实,她必须得和其他女子分享同一个男人。 这是何等的不公平。 阿弗想了想,终究还是选择忠于自我。 她柔着语气说,“……有点。如果我实在不想给你当嫔妃,你能放我走吗?这样的话,殿下也能不再被耽搁,正常地娶一位有家室有容貌的正妃娘娘,帮助您的朝政,延绵后嗣。我自己便去云游四海,期间若是遇上了当地的美食,也会挑几份好的寄回来给殿下尝尝,一切都多好。况且,我们的一年之约也快要到了,您可是天下的君主,不能言而无信。” 赵槃静静听着,眉间闪过几丝若有若无的悲伤。这话其实阿弗之前就委婉地问过他,如今又问了一次,看来她是真的想走。 他可以使用强权留住她的人,然她的心却永远在天地之间。 ……娶一位有家室有容貌的正妃娘娘,延绵后嗣?倒也不必撒谎,对他来说,没她的延绵后嗣,跟诅咒也差不多。 赵槃有一搭无一搭地拢着阿弗鬓间碎发,幸好他戴着白绫,不然他那病态似的丑陋占有欲一定会被她瞧见,叫他无地自容。 而且他们只是这样和平地说话,阿弗也只是跟他商量。他即使不愿意,也不能用强硬的话来拒绝她,伤她的心。 半晌,赵槃幽幽问,“那咱们的孩子呢?” 阿弗哑然。孩子是不可能叫她带走的,那是皇室的血脉,她要走,最多也只能一个人走。 “我也会时常来看孩子,”她支起下颚,认真地说,“即使我们不再是夫妻,也可以共同地爱护孩子。希望孩子到时候能别忘了我这个母亲。” 阿弗说罢,抬起头瞧着赵槃。 他的神色散淡中透着一丝迷茫,兴许是那一双溅着寒星的眼被遮住的缘故,他的眉是柔和的,鼻峰、嘴角也都是柔和的,显得无害又和善。 她本以为赵槃又要一口拒绝,没想到他神思略微有些游离似的,道了句令人恍惚的话,“……那如果,我不再是什么君主了呢?” 阿弗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赵槃微微一笑,避过头,仰向窗外渺远的天空。 阿弗也跟着自嘲一下,“殿下真的不用担心这些事。八王虽然对皇位虎视眈眈,但朝中众望所归的是您,不会影响您的帝业。” 赵槃安慰似地抚抚她的头发,“好,多谢阿弗,我知道了。” 阿弗感觉他今日似乎有点不对劲儿,虽然平日赵槃也偶尔有这样温柔如水的时候,但今日的他,明显更落寞,更虚弱。 她试探地问道,“殿下,那些有毒的瘴气,真的对你身体没事吧?” 阿弗实在不清楚皇后那个妖妇到底对太子下了什么恶心的手段,瞧着赵槃这个样子,她即便要走,也有点放心不下。 阿弗还想问更多,却被赵槃推辞着说要见边疆将军,先让她回去了。 待阿弗走后,他才沉沉咳嗽了一声,唇角骤然渗出兴许血痕。 皇后……比他想象中要恶毒。 为了最终的那个计划,他必须要忍,隐忍到底,再反戈一击。 但就目前来看,阿弗的要求……他可能真的,要答应了。 72 三日 ◎金丝雀终于会飞走◎ 前皇后的行踪被发现, 正在行宫做最后的挣扎,纠聚手下的叛军,对皇位野心勃勃。 然她的儿子赵琛却仍杳无踪影。 如今朝中多数大臣都已归服太子, 只有一些边疆的藩王, 非要见到遗诏才肯承认新君。 这也可以理解, 那些藩王的领地大多远离京畿, 蔽塞不通,而新君登基又是大事,没有先皇亲笔手书的遗诏, 他们恐自己会受人欺骗。 一些坚决拥护赵槃的大臣为此夜不能寐。没有遗诏,太子一直不能名正言顺地登基,夜长梦多,谁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事。 于是有人暗中精心为太子制作了仿造的遗诏。 那日在仪景殿前, 众人已亲耳听过遗诏了, 先帝确确实实就是立太子殿下为君, 这是无可争辩的事实。只不过奸人的一场毒火, 把遗诏给毁了而已。 所以仿照遗诏也是不得而为之,并不是谋朝篡位, 只是帮太子拿到本该拿到的皇位而已。 那份仿制的遗诏被锁在锦盒里,秘密送到了赵槃的眼前。 赵槃瞥了一眼便知里面是什么东西。 一旦正式登基,谋朝篡位也好,名正言顺也罢,一日为帝,终生为帝,都再无脱身的可能。 所以, 他不能打开这里面的东西。 …… 边疆的藩王镇北侯前来面见新君。 镇北侯是两朝老将, 曾扶持过赵槃登上太子之位。此番他也是少有的没有遗诏也愿意出兵的藩王, 请命去铲除前皇后一党,并愿意竭力说服其他藩王,归附新君。 但这个年过花甲、两鬓花白的老人有一个卑微的请求。他有一个四十岁才得的老来女,痴心倾慕太子,为了太子年逾二十也不肯出嫁。 镇北侯爱女心切,苦求太子能答应这个小小的请求。如果能得偿所愿,嫁女于太子,即便是为奴做妾,也此生无憾了。 而且,这并不算什么苛刻的要求。新君将来会广纳后宫,富有三千佳丽,收下镇北侯的女儿,只不过是举手之劳。 赵槃却并没有轻易许诺下。 他掩唇咳嗽了一声,这几日,浑身常常感到寒冷,有时候明明身处艳阳下却像走在冰窟里似的,身子每况愈下,细细想来,应该是皇后在仪景宫放的毒瘴所致。 然这毒瘴并无什么特效药物,他能做的,也只是每日吃吃汤药,慢慢拖延着罢了。 收下镇北侯的女儿,不仅会负了那位陌生的姑娘,更会辜负了阿弗。 不收镇北侯的女儿,又会负了江山。 这是个怎么选都错的选择。 新烦旧乱,一股脑儿地包围着赵槃,他必须在其中寻得平衡。 …… 阿弗也听说了镇北侯女儿想要嫁给赵槃的事。 国事并不是儿女情思可以左右的,为了安定天下,看似九五之尊的帝王也要隐忍牺牲掉许多东西。 必要时刻,即便赵槃不愿娶,也不得不娶。 而且就算没有镇北侯的女儿,日后还会有许许多多大臣给他送女人,秀女也会像雨后春笋般涌出来。 和帝王一生一世一双人,终究是痴人说梦。 她这个太子妃只是虚设的,真要较真儿的话,赵槃娶谁她都无权过问。而且她还主动跟赵槃提出要离开,这些事就更跟她无关了。 阿弗摸着自己的肚子。她有预感,孩子就快要降生了。 可到了这一刻,她还是搞不清她到底爱不爱赵槃。 一开始被他辜负被他强迫,她确实恨他恨得牙根儿痒痒。然这恨随着时间,随着平平淡淡的一件又一件小事,随着他数次舍身救她迁就她……变得原来越淡,直至后来对他不爱也不恨,到现在,她悲哀地发现,自己真的有点在乎他了。 虽然嘴上死不承认,但听到赵槃可能会娶别人的事,她的心瞬间地痛了一下。 还是那句话,如果赵槃是普通人,他们的前世,今生,或许都不会经历那么多的磨难。 阿弗甚至又像前生一样,又傻又愚蠢地期冀着赵槃……能跟她一块走、一块私奔,摆脱这一切。 绝知她这想法根本是镜花水月。赵槃不只是她一个人的,更肩负着天下,注定要去实现他的霸业。 他的心是宽阔的大海,装着苍生装着九州。可她的心却只有一瓢水那么大,只装得下平平淡淡的生活,和一个真正适合她的男人。 所以摆在阿弗面前的,也是个两难的选择。 她可以选择留下来给赵槃生儿育女,荣耀加身,当个贤妃,永永远远地困在后宫。 或者狠一狠心跟过去做个了断,云游四海,去一个适合她的地方,寻一个没那么复杂的人,和他一起吃遍天下,实现重生以来一直期待的梦想。 想想她也挺不争气的,就算赵槃前世曾那样无情地对她,重来一次,她还是如此没骨头地又喜欢上了他。 可喜欢上了也仅仅是喜欢上了。 阿弗还清醒着,还有些自私的念头。她不想以认命两字就轻轻易易地委屈了自己,亦不想在与赵槃的情恋中抹杀掉自我。 她不爱在皇宫里生活,也不爱争着抢着苛求丈夫的宠爱。有身份地位横在他们中间,他们永远都不是夫妻。 思忖良久,阿弗感觉腹中一痛。 那疼痛越来越剧烈,就像有什么东西,抑制不住地要破出。 银筝慌慌忙忙奔进来,见状大喊,“快来人呐,夫人、夫人要生了!” …… 许是因为中药调理得好的缘故,也可能是宫中太医手段高明,阿弗产子并没像沈婵那般受尽了千辛万苦。 她颇为顺利地产下一对双生子,一男一女,龙凤呈祥。 赵槃曾经许诺阿弗只生一胎,如今却乍然得了双生子,不由得令人喜出望外。 他的眼睛还没好,所以他只能无比怜爱地抱着两个孩子,眼睑下淌出些喜悦又愧疚的薄雾。 阿弗睁开沉重的眼皮,第一眼看到的是赵槃。 他素来都是冷冽而又沉稳的,今日欢喜之余,脸色竟微微蜡黄,唇色也比平日里黯了许多。身上原本剪裁合体的玄衣,也比平时宽松了一圈,看上去像是这几日过度心力交瘁。 没等阿弗说话,赵槃便握住她的手心,款款对她道,“阿弗,谢谢你,你给我今生最金贵的礼物。” 阿弗亦笑笑。 一次得了两个孩子,何尝又不是她最金贵的礼物。 两个孩子被抱了过来,分不清更像他们谁,眉眼清秀,有赵槃的影子,也有她的影子。 她弱弱地问一句,“孩子取名了么?” 赵槃轻笑地摇摇头。 阿弗撑着虚孱的身子坐起来,干裂的嘴唇张合了一下,想要给孩子取个好听的名字。 可她乍然又想起赵槃是陛下,两个孩子都是皇室的血脉,她虽是生母,却也不配给孩子取名的。 赵槃苍白一笑,仿佛不用睁眼就熟识她的一切心思。 他身子稍稍前倾,贴在她的耳边低语,“……我们自己的孩子,我们自己做主吧。” 他话语柔和,听来像四月里温暖的潮水,流遍全身百骸似的。 阿弗一时身子虚软无力,软塌塌地靠在赵槃肩膀上,一边小声问他,“我真的可以给两个孩子取名吗?” 赵槃无声地点点头,啄了下她的额头,“阿弗想到什么好名字了吗?” 阿弗眼圈微黑,“我可以给他们起个小字,大名你来定……嗯,就叫长歌和采薇。我之前从你那书房里给他们精挑细选的,既文雅,又耐听。” 长歌,采薇。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是唐代王绩的那首诗。 赵槃顿时晓得其中含义。 她的心,不在深宫,不在皇座上,而在山水之间。 …… 阿弗生产之后的第三日,镇北侯的独女以进献珍宝之名入了宫。 虽然只是住在宫里并未得召幸,但已是众人眼中心照不宣的第二主子。而且她比阿弗更得人心一些,举止更得体,更有名门将女的风采。 镇北侯曾为太子掏心掏肺,如今又奋战在与皇后叛军大战的前线,那位老人的恳求,没人能拒绝。 有些事根本就不是想不想的问题,而是不得不为。 赵槃并未册封皇后,镇北侯之女也不必来拜见阿弗。 两个女人,只隔着一道宫墙,没有硝烟的战火已经悄无声息地燃了起来。 宫人们都在猜测陛下何时会宠幸这位新主子,可苦苦等了多日,赵槃只一日日地宿在阿弗宫里,不曾与这位侯门之女有过多的亲近,相敬如冰。 就连镇北侯女儿的身份,也只是进宫献宝的“女官”,而非是什么后宫嫔妃。 时间转眼跳过去了几日,诸事漫随流水,赵槃和她的一年之约也终于到了尽头。 算来,整整一年。 阿弗来到太昭殿。 刚要推开门,便听得里面一阵剧烈的咳嗽。打开门一看,见赵槃脸色苍白,清瘦的身形半是倚在龙椅上,像是秋日里枯黄的叶子,说不出的憔悴。 他唇色溅红,像是刚刚吐过血。折子上,也落得点点猩红的血花。 阿弗猛然想起了生产那日,赵槃似乎就如此憔悴来着。 可她当时只想着两个孩子,并未在意,以为赵槃是普通地劳累过度……如今想来,他沾染了仪景宫那些要命的恶瘴,怎么可能跟太医说的那样真没事? 赵槃平复了一下呼吸,听到门板细微的动静。 他隔着白绸往这边望了望,低声道,“……药放外面就行了。” 阿弗眼中溢满泪光,奔了过去,一把掐住赵槃的手臂。 “赵槃!” 她声腔发颤,浑身每根神经都在紧绷,“你中了这样深的毒,为什么要瞒着我?” 阿弗猛然揭下他双眼上的白绸,果见他眼圈下密布着淤黑。 这些淤黑应该早就有了,只不过这几日一直被白绫遮蔽,把她瞒了过去。 赵槃被阳光刺得猛然眯了眯眼。 “阿弗?”他略略惊讶,随即不悦道,“不是叫你在荷香殿好好呆着吗?” 他原本黑亮的瞳仁变得浑浊不堪,如一滩毫无生气的死水,眼白也覆了一层尘灰似的,涣散又黯淡。 阿弗颤颤巍巍地拽起他的手,粗鲁地捋开袖子,看见他煞白的手臂上满是黑紫的毒纹,平日修剪合度的指甲上也尽是血痕。 “那毒很厉害是不是,这几日你都在躲着我是不是?” 赵槃眼皮暗沉沉地阖了阖,把袖子放下。 “你还有着咱们的孩子,”他低声说着,“阿弗,我不愿叫你担心。而且……” 他顿了一顿,“我知道咱们的一年之约今日到了。没事总说生啊死的,就像我故意要缠住你一样。” 阿弗唇线紧抿,指甲也跟着抠进了肉里。 骗人,他之前用各种各样的理由困着她,难道还少吗?这会儿却又故意不告诉她,就是存心叫她心中愧疚。 “什么意思?” “不就那个意思吗?” 赵槃抬起头,“你今天来找我,不就是提醒我一年之约吗?” 阿弗沉默地站着。 不错,她今日来,确想跟他说一说一年之约的事。 可见了他如今这副样子,她如何还能走得安心? 赵槃等了阿弗半晌,见她不说话,苦笑了一声,像是释然了。 “你前几日说的,我答应。” 阿弗心尖猛然一颤。 说来也真是讽刺,为了赵槃口中的这句话,她苦苦煎熬了不知多少时日,强颜欢笑了不知多少次。 如今乍然听了,却怅然若失,如吃了苦杏仁一般酸涩。 “你好自私。”她木讷地说着,一行清泪滑下,“我从前求了你多少次,你始终不肯答应。如今你知道你身体不行了,才愿意放手……” 赵槃悲沉地笑了下。 她说得没错,他是自私。若非是中了这等无药可救的毒瘴,他必不会放手,就算是她到了天涯海角,他都会去把她追回来,圈在手心里。 微微的心动,终究发展成无可抑制的喜欢,到现在成了疯狂的沉溺。 如果不是死别,他绝不会让她走。 可是……如今却再也不能了。 “你这次走,可以走得放心些,一路看看山河的美景,品品美食……”他又咳嗽了几下,抚着她鬓间被泪水浸湿的发丝,“因为,不会有人在背后追你了。阿弗不用再怕了。” 阿弗捂着泪水伏在他膝上,使劲儿地锤着他。 这种时候,他还说这种漫不经心的话。 赵槃思忖着,“咱们的长歌和采薇你也可以带走。毕竟……” 他要是时日无多,两个孩子留在皇宫只会成为旁人的眼中钉,空受伤害。 他咽下了话茬儿,委婉地说道,“还有一件事。若是阿弗要再嫁人的话,就找个会善待咱们孩子的人吧……慢慢找,别太快找到,找不到就算了。如果真找到了,你们要办婚礼的话,也别在城西,别……别叫我看见。” 皇陵就在城西,阿弗之前住的小木屋也在城西。 如果要他长眠时眼睁睁地看着她另嫁他人,是不是太残忍了些。 他们还约好之后到大槐树边拜堂来着,说起来真是辜负了。 阿弗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你能不能别再说这样的话?你是存心叫我惭愧一辈子吗?” 赵槃无声笑笑。 一年之期就在今天,按理说,阿弗今天就能走。 可惜的是,跟她别离之前,他竟然不能再看一看她的样子。 赵槃指尖发凉,一时浑身都跟着颤起来。 两人就这么面对面坐着。 隔了良久良久,阿弗脸上的泪干涸了。 她咽了咽喉咙,“还记得一年又一百天吗?那回虽然是你胡搅蛮缠,但我比较大度,还勉强愿意遵守。” 赵槃想起往事,不禁泛起一个如烟的笑容。 “那次确实是我胡搅蛮缠了。”他慨然说着,“不过不用一百天。如果你能赔给我三天,我就很满足了。” 阿弗喉咙酸涩,“三天?” 他嗯了一声,如玉般凉的手抚着她,“如果不耽误的话,你便给我三天的时间吧,让我也看看,你爱一个人的时候究竟是什么样的。” 就像他那个梦里一样,她对他笑,惦着他,爱着他。 哪怕只有三日,也没什么遗憾了。 73 溘逝 ◎一身的枷锁都卸尽◎ 赵槃说话时, 语气依旧轻淡舒缓,仿佛只是跟她闲聊。 他总是这样惹人生厌,即便到了这般境地, 依旧波澜不惊地像能掌控一切似的。 阿弗却泣不成声。她知道她拒绝不了。 赵槃的这场恶疾也太突然了些, 她从没想过他有朝一日会走, 更别提走得还如此突然。 若是赵槃还身强力壮, 强势地逼迫她挽留她,她一定会坚定自己的想法,站出来顽强地跟他作对。 可偏生他柔弱如水, 半丝攻击力也无,就这样平淡地跟她说些诀别的话,比什么强势的手段都更叫人招架不住。 赵槃温柔的爱抚跟天边恬淡的云似的,指缝儿间仍然带着股莫名的寒气, 那种气息跟之前在别院时她无数次被他惊醒的夜晚一样, 叫人害怕。 她好怕这手指会一直凉下去, 彻底凉下去…… / 翌日一早, 八王赵琛出现在皇城门口。 赵琛是自己来的,没带一兵一卒, 算得上是某种意义上的投降。 赵琛的意思只有一个,那就是他不想造反作乱,永世担负一个乱臣贼子的骂名。 他自然也渴望着皇位,但他想正大光明地获得这个位置。 从父王选择太子的那一刻,他就已经输了。 赵琛认赌服输。 即便做一个臣子屈居人下,他相信以他的能力照样能做出一番宏图伟业来。 所以赵琛跟皇后两人意见不和,赵琛独自一人取道皇宫。 赵槃晓得了这些事情, 更加印证之前自己的判断没错。 他这个弟弟, 并不是一个喜欢暗箭伤人的宵小之辈, 可以寄予厚望。 这一日又下了雪,阿弗站在太昭殿门口等着,一直等到赵槃处理完所有的政事。 见他终于出来,她拿着一捧梅花奔了过去。 赵槃一抹诧然,随即长卷的睫毛微微颤颤,沾了些亮晶晶的雪花。 “给我的?” 阿弗点点头,“我一早去梅园帮你摘的。” 淡雅的梅香略略冲淡了他身上苦涩的药气,白茫茫的雪色中,他眉间的憔悴却被无限放大,叫人不禁唏嘘。 “谢谢阿弗。”赵槃深深吮吸了一口梅香,“……比那些太医开的苦药要好闻许多。” 阿弗爱怜地抚着他寒凉的脸庞,“子任,我细想了一下,还是觉得你在骗我,我不相信那毒无药可解。你之前许多次骗我,都是用这般的招数,这次我不想上当了。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在装病?” 赵槃神色微恍,倦然露出一丝笑来。 阿弗揪住他的衣袖,眼中犹泛着寒水,一字一顿地问他,“你回答我,你是不是在骗我?” 他们约定要好好过三天日子的,今天是第一天。 假如……阿弗抱着那么一丝浅薄的希望,假如赵槃真的是在装病,那么他们就不必吝惜这抠抠唆唆的三日了。 若是他肯,她可以像前生一样再邀请他一次,邀他跟她一起走,天涯海角,哪里都能过他们的逍遥日子。 她不相信赵槃那么精明的一个人会犯蠢,明知仪景殿有毒瘴还硬闯进去。他平日里都是运筹帷幄的,不可能像个莽夫一样送了性命。 他一定是有什么隐情……一定是。 赵槃扶着石头坐下来,长长地喘了一口粗气。他颊上是那种病态的白,还有泛着死亡气息的黑斑。 他略略遗憾地说,“阿弗,太医已经尽力了。” 阿弗听他这么说,最后一丝希望也终于黯淡下去。 她忍住眼中硕大的泪珠,所有的念头都被悲伤吞噬。她从前那么厌恨赵槃,如今终于快到摆脱他了,她五脏六腑却那么地痛。 “你跟我说实话,”阿弗仍不甘地说着,略微有点歇斯底里, “子任,你说实话,你就是在骗我是不是?为了你的国事,你的皇位,你故意摆下这障眼法来骗人的是不是?你想让我心生愧疚,然后留在你身边不走?你就是在骗我。” 赵槃被她摇得发颤,他靠在树上,树枝上的积雪也跟着掉了下来。 他被她这般动作弄得一阵猛地咳嗽。 阿弗倏然住手,又是惭愧又是爱怜地抚着他的背。 赵槃唇角渗着血,却溢出了点笑。他弱弱地止住她的动作,“你能这么说,我也不枉了。” 阿弗声腔酸涩地哭起来。 “你这招没用。” 她抽噎着,“你死了,我不会怎么伤心,我照样会走。你之前叫我受了那么多的委屈,这账我还没跟你算。你怎么样都不影响我的选择,我会带着你的孩子另嫁他人,余生都跟你撇得干干净净,就当没从遇见过你这个人。你怕了么?” 她恶狠狠地威胁他,渴望他能改口,坦白他在骗她。 可是等了良久,赵槃只戚然道了句,“我怕。阿弗,你说的我真的怕。” 阿弗又伤心又疲惫,“那你肯说实话了吗?” 赵槃神色静穆,“嗯。我骗你。是骗你的。” 他这话说得很是深沉,看上去别有意味,乍然听来就好像是真的。 阿弗一恍惚,以为赵槃要继续说下去,把她期待的真相说出来。 可他却戛然而止了。 阿弗才明白,是她疯了。 铁铮铮的事实摆在她面前,她还幻想着什么。 即使强迫他说出他在骗她,可他身上那些伤痕,那些中毒的痕迹,都是绝难改变的。 这一次,再也没有以后了。 她云游四海时,遇见好吃的东西,可以自己独吞了,不必给他捎回来了。 …… 赵槃最后陪了她三日。 那一日天刚晴,冬日温暖的阳光洒在檐角上,滴答滴答地淌着清透的雪水。 明朗的天空上飞着几只不知名的鸟儿,泥土中新芽破茧而出,最后一场大雪过后,又一个春天就要来了。 午后,赵槃半是倚靠在软塌上,手指微微扶着额。阿弗伏在他的膝上,两人一挺一卧,像平日那般相互依偎地午睡着。 赵槃脸色静宁,即便受病痛折磨,也只是自己独自忍着,没有任何失礼癫狂的举动。 只有阿弗能感觉到,他的体温越来越凉,呼吸越来越弱,就这么渐渐地,渐渐地……一切归于平静。 终于。 阿弗骤然感觉心里的什么东西陨落了。 再反应过来时,已是泪流满面。 燕子在窗边啾啾唧唧地叫,空气中氤氲着隐隐的泥土香。 她对着他冰冷的唇最后一吻。 …… 太昭殿一声丧钟响起,新君薨逝。 这是一个无比悲沉的年,先帝刚走,储君紧随其后。国之大殇,百姓们纷纷吃起了寒食。 皇后被镇北侯诛灭,其野心被彻底粉碎。论起其中功劳,还得说八皇子赵琛大义灭亲,把皇后的行踪和计划透露给了镇北侯。 出人意外的,赵槃临走前,把帝位留给了从前的死对头赵琛,是禅让的。 兄弟两人明争暗斗了半生,谁都清楚对方的本事。赵琛虽只有十七岁,但也初见其雄韬伟志。况且他懂得大义,知分寸,会是位明君。 先帝临终前叫赵槃好好守着江山,如今江山有了真正的继承人,也不算是辜负了。 赵槃只当了一个月的新君,也不曾登基封禅,所以太史令在日后编纂帝王本纪之时,并没有关于赵槃的记载。 寥寥数语只说他为太子,勤政绩,后溘然薨逝。 除此之外,史书的边角之处,还记载着一件小事。 先帝生前重武功、好杀戮,征战四方,临终前曾让后宫四十名无子嫔妃陪殉。太子主持先帝丧事,不忍见生灵白白牺牲,便将那些女子私放了,以假俑代替。 其仁心慈义,可见蛛丝马迹。 …… 赵琛登基后,给了阿弗一个风风光光的太妃称号,还把东宫继续赐给阿弗做居所,却被她婉拒了。 阿弗在太子别院中住了一段时间,等空气中属于赵槃的最后一缕气味散尽,她对京城也再无留恋,带上长歌和采薇,踏上了离途。 新皇登基,改朝换代,新的气象即将到来。 她是先太子的遗孀,自然没必要再留在皇城之中。 以后,将是她一个人的无尽旅途。 如今她一身的枷锁尽皆卸尽,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止她离开了。 天高,风清,云淡。 东风微凉,拂在她的面上。 那些桎梏过她的人,事,都随着冬雪融化殆尽。从此天高地远,无牵无挂。 赵槃曾说过有他在一天,阿弗都永远不可能从他身边逃离。 如今她执意要走,他便不在了。 他是那般地偏执那般地霸道,最终还是恪守了自己当初说的话。阿弗想着,她的一生都被赵槃毁了,再没法走出他的阴影了。 沈婵宋机夫妇找到了阿弗,沈婵叫阿弗跟自己一起去姑苏。 她无依无靠,带着两个幼小的孩子,日子肯定会很艰难。 这事从前阿弗一直渴望着,但此刻她却犹豫了。 她不想去姑苏了,也许以后的某一天会漂泊到那里,但不是现在。 她要先回自己的小木屋去,去看看悬崖边的大槐树。如果可以的话,她想在树边帮赵槃立个衣冠冢。 赵槃是太子,即使长眠也要在皇陵贵冢里长眠,他的躯体她碰都碰不到。她能做的,也就是把他曾穿过衣衫埋入泥土中,逢年过节地去祭拜一下他,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 沈婵亦落了泪。 她与阿弗拥抱了一下,“你要好好的。有困难了,就来找我。我永远都在。” 阿弗缓缓点点头。 她曾在心中幻想了无数次她真正获得自由时的样子,可如今真得到了,只剩下浓浓的悲哀。 时至今日,她仍然不相信赵槃死了。 她衣襟上沾着他的气息,手指上沾着他的气息,就连看不见摸不着的风中,也都是他的气息。 她的字是他教的,身体是他养好的。 他虽死犹生。 …… 过了一个多月,马车辘轳,载着阿弗回到最初的地方。 许久不来,屋中陈设都覆了一层尘灰,悬崖边上的那棵大槐树倒还好好的。 近来动乱频发,许多百姓又迁回了这里,原本寥落的村子又零零星星地搬回了几户人家。 有王大娘,李三叔,还有之前认识的好几个乡亲。 王大娘有些纳闷,“阿弗,这么多年了,你仍然一个人?你这孩子也真是的,怎么也不找个……” 王大娘的话还没说完,就看见了阿弗身边的两个孩子。 阿弗那乌云似的发髻间,戴着一朵白花。 玄黑的衣衫,缟素的腰带,不着一钗一环,是为她死去的丈夫服丧。 王大娘顿时明白,叹着气离开了。 阿弗目送着王大娘离去。 她闭上小院的门,独自把自己关在屋中。看着屋中的一景一物,触景生情,不由得又失声溅出了些许泪花。 她仿佛回到了原点。 那边的小榻,是赵槃之前受伤时候躺过的。屋角的小厨房,赵槃还在那儿做过饭。 赵槃那回做的是一条鱼,她那时候还帮他拿大汤勺来着。那鱼口味很好,叫人满口生津,到现在她还记得。 他一个太子,怎么会有那么好的厨艺? 是为她亲自学的? 阿弗神情恍惚地坐着,一时间竟觉得有些甜蜜。 ……苦海中的一颗糖莲子罢了。 她想到这里,拿起笔,趁着记忆还鲜活,把赵槃的样子画了下来。 印象中赵槃总是背着手,低垂着眼眸,黑瀑般的发丝随风飘动,系着暗色的发带,独自一人在霜雪中茕茕孑立着,显得既孤独又清冷。 她忍不住眼中汹涌的泪意,把纸揉成一团。 74 孀居 ◎她要等着他,不想改嫁了◎ 春去秋来, 日月如梭。 檐下的燕子飞了一波又一波,门前的草长了一茬又一茬。 转眼已三年去矣。 住在京郊的人都知道,白岭村有一位年轻又貌美的寡妇娘子, 带得两个牙牙学语的稚子, 坐拥万贯家财, 却只住在一个偏僻的小木屋里, 甘守清贫。 街坊邻居都传她与死去的丈夫伉俪情深,三年来一直麻衣素服,闭门谢客, 白白消耗了她大好的青春年华。 不少闲来无事的公子哥儿都打起她的主意。打着不叫红颜空老去的名号,那些人日日过来给她送些小簪子胭脂盒之类的东西,其实还是看重她手里的万贯家财,想做一桩骗钱又骗色的绝好买卖。 那些礼物总是前脚送过去, 后脚就原封不动地被丢出来。 任凭搭讪者再是热情如火, 也摸不到那冰山般的寡妇娘子的一片裙角。 直到这一年, 三年服丧期满, 有眼尖者看见寡妇娘子头上的白花不见了,两个孩子也换上了崭新的小衣裳, 出门的次数也多了。 人人都以为这位娘子终于要敞开心扉了,却见她扛着锄头,插得满头的菊花,领着两个孩子上山去祭拜她丈夫的空坟。 刘媳妇远远地看见了她们,叫道,“阿弗妹子——” 阿弗回过头。 两个梳着稚角辫儿的孩子畏畏缩缩地躲在她身后。 刘媳妇喘了两口气,瞧着她这般朴素的打扮, “这……还要上山去拜你家的那位汉子?” 阿弗点点头。 刘媳妇不禁唏嘘, “妹子要是听大姐一句, 就别老惦记着过去那点事了。似你这般好模样,家中又颇有些积蓄,何必守着这份罪呢?” 阿弗静静地听她说完,甚是疏离地笑了一下。 “大姐还有别的事吗?” 刘媳妇见阿弗这般软硬不吃的样子,不禁有点替她担忧。 “吴公子的聘礼,已经送到你家里了。那可是一位好公子,家里开着好几家布庄。他看上谁,那谁可就有福气嘞,妹子你可被犯傻。” 阿弗轻蔑地勾了勾唇。 那什么吴公子的聘礼她当然看见了,只是和往常一样丢在门外垃圾堆了。 她爱的那个男子曾君临天下指点江山,握着那日月的旋转。区区几家布庄而已,又有什么值得注意。 她脸上依旧淡然,“大姐,你知道我的。” 阿弗知道自己跟这些人说不通,便索性不说了。朝刘媳妇微微一笑,转身离开。 刘媳妇茫然地望着阿弗,这世上,怎么会有不知享福之人? 只见姑娘的背影便渐渐远去,渺远的山歌隔着山水传来…… …… 大槐树旁,浓荫斑驳,赵槃的那座衣冠冢上已长满了一层小花。 阿弗拿锄头把周围的荒草除了除,在软绵绵的青草上铺了一张旧布,拿出两只酒杯,倒满了清冽的菊花酒。 她领着长歌和采薇坐了下来,爱怜地替两个孩子擦擦脸上的细汗。 如今两个孩子已经会说些简单的话,这些天每次带他们来到这里祭拜,他们都会磕磕绊绊地叫一声爹。 阿弗望着孩子们清嫩的脸庞,忽然觉得有点对不起他们。 她不是抗拒再嫁,只是实在没什么必要。 赵槃临走时给她留了足够的钱。她一不缺钱,二来也酷爱山水田园之乐,不愿受人摆布,再嫁这事便一直被搁置着。 最重要的,阿弗心里总有个隐隐的念头,那就是赵槃还没死,他终有一天会回来。 赵槃在时,她曾经潇洒地说自己一定会找个人再嫁。可到了现在才发现,见过了他,天下其他男儿便入不了她的眼了。 拜过了赵槃,阿弗用小竹车推着两个孩子到镇上去,顺便捎回来些蜡烛和布料。 正当正午,一品阁的客人依旧络绎不绝,巷子尽头的那处馄饨摊却已不在了,被人重新租赁,改成了一个小小的茶水摊。 阿弗想起自己和赵槃曾在那里吃馄饨,一时怅然若失,呆呆愣愣地走了过去。 街上人来人往,有一位公子也蓦然来到茶水摊,坐下来要了杯茶。 那人背对着她,竖着高高的发髻,秀气又俊美,正垂着眉眼瞧手里的扳指,那模样,竟依稀如赵槃一般。 阿弗顿时一恍惚。 她几乎颤抖着手指,还没碰到那人肩膀,就见那人回过头来,眼神直直越过阿弗。 “小二,再上一杯茶——” 那是张完全陌生的脸。 阿弗讪讪退了回去,擦干脸上的水渍。 是了,他走了,真的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 回到家,一堆礼物又堵在了门口,沈婵的软轿也停在她家门口。 吴公子大名叫吴申,是镇上有名的孟浪公子,常常强娶民女。他贪图阿弗的美色和钱财,见阿弗始终不肯吐口,便带着一堆礼物亲自来了,意图逼她就范。 说来也有些巧,吴申正好被顺道过来的沈婵给撞见了。 如今晋世子已经袭了爵,晋王妃可不是好惹的。她见那吴公子意图不轨,二话不说便一顿好打。 吴申气急败坏而去,那些恶臭礼物便堆在门口,还没来得及扔。 “幸亏我来得巧,”沈婵怒气未消,“阿弗,你不知道那厮带了三四个家丁,看那意思,好像你不愿意就要强抢。呸,这都是些什么人呐……” 阿弗听了这话也暗暗一惊。 她手里虽然不缺银子也不缺粮,但毕竟是个柔弱女子,若真是来了四五个糙老爷们儿把她强行架走,想来她也无法抵抗。 她在这里避世避了三年,自己不找麻烦,麻烦却总找上她。 沈婵看出她的担忧,轻声道,“阿弗,要不咱们还是找个人,好好嫁了吧?要不然,你就到我那去住,我也能放心些。” 沈婵似有深意,阿弗不由得犹豫了。 她其实一直都没能走出过去的阴霾。 有时候睡着睡着,就感觉好像赵槃又回来了,手轻柔地抚着她,附在她耳边,缱绻地唤她,阿弗……可梦一醒来,却是满目空空,只有长歌和采薇顽皮的打闹声。 惦记着孩子们的安危,阿弗默默地点了点头,没有直接拒绝沈婵。 她还能怎么样呢?她是一个寡妇,又带着这么大笔的金银,在哪里都会招来源源不断的麻烦。 可在她内心深处,仍然忘不了赵槃。 她还爱他呀……她不想嫁别人。 沈婵见阿弗神色悲沉,倒也没再往下说下去。 她此番乃是随着宋机进京省亲的,不能在京城滞留太久。有些话,只能点到为止。 “阿弗,你自己看着来。无论你决定怎么样,我都帮你。” 阿弗勉强笑笑,心头一暖。 她瞧着沈婵也莫名憔悴,想来这些日子东奔西走,跟着宋机也没少受累。 她刚要倒壶茶给沈婵,蓦然嗅见沈婵身上似沾了点香味儿。 ……那幽香如嫩寒清晓,很浅很浅,却有种触目惊心的熟悉感。 阿弗眼角一颤,问道,“阿婵,你用了寒山月香吗?” 沈婵立即闻了闻自己的衣襟,“那是什么?” 阿弗艰难地闭上眼睛,又细细地感受了片刻。 没有错……是寒山月的味道。 当初她为了私逃给赵槃缝了个荷包,里面就放了寒山月香。后来赵槃气消了,把里面的迷魂香清了出去,依旧把那个荷包戴在身上。 也正是因为香色不纯的缘故,赵槃身上的寒山月气息和香谱上不同,总像沾了些迷魂的魅惑感似的。 他们曾同床共枕度过那么多的日日夜夜,他身上的每一丝气味都渗入她骨髓里,就算化成灰她也不会认错。 心中的记忆可以褪色,但鼻子和耳朵的记忆却永远不会消散。 那些一旦形成习惯的东西,即使多年不碰,一旦再现,也会叫人立即记起之前的事。 一阵极苦涩极辛酸的感觉袭上心头,阿弗手里的茶壶险些落在地上碎为两半。 沈婵见阿弗这副样子,不禁也有点害怕,“阿弗,怎么了?” 阿弗一时恍惚,那幽香若有若无,忽然间又闻不见了。 又是她幻觉了么…… 她不知道该怎么跟沈婵解释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却又不肯相信是自己魔怔了。 “没什么。”阿弗没有隐瞒沈婵,“只是觉得你身上有股特别熟悉的味道。” 沈婵被阿弗说得也有些懵。 她近来不曾用香粉啊,屋里只放些水果,哪里又有什么特别的香味。 若说常接触的人,也就宋机一个…… 宋机? …… 回到府上,沈婵玩笑似地把阿弗的话说给宋机听。 本是一句寻常话,宋机却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似的,倏然瞪大眼睛,“她连这都能闻见?” 沈婵皱皱眉,“什么意思,你们到底在打什么哑谜,能不能把话说清楚?” 宋机心里惴惴。 确实,近日来宋机常常见那人,想来是那人身上特有的幽香传到了宋机身上,宋机与沈婵亲近之时又传给了沈婵,这才叫阿弗看出了蛛丝马迹。 不过,三年了,那人的病,也治得见了气色。 从前他不想给阿弗虚妄的希望才隐身而去的,没想到时候过了这么久,他还被人惦记着。 他们是不是该再相见了? 75 不如归去(二合一完结章) ◎天涯海角,我都随着你◎ 翌日一早, 阿弗去镇上会会几位跟她相亲的公子。 她对那些男人本身一点都不感兴趣,只是怕吴申再来纠缠,她一介弱女无法抵抗, 会伤了她的一双儿女, 所以找个男人傍身罢了。 左右她有的是钱, 可以用钱做诱饵, 挑个乖巧又老实听话的,摆在身边,震慑那些有非分之想的人。 一上午的时间见了几位公子, 她都不甚满意,不是歪瓜裂枣便是臭毛病太多,叫人看着就心烦。 她现在是挑男人,不是男人挑她, 跟花钱雇个长期护卫也差不多, 自然不能将就。 刘媳妇见她要求着实苛刻了些, 便劝道, “妹子,差不多得了。你既不想嫁去吴家, 方才的李公子就很好,家中妾室不多,也不会打老婆。咱们女人就图个安身立命,似你这般失了丈夫的娘子,不趁着年轻好好嫁个男人,将来老了,可还能依靠谁?” 阿弗漫不经心地听着, 手里的一朵绒花被她撕得稀烂。 她冷淡地乜着眼, 却不想将就。 世间只有一人能让她将就。那个人把她捧在手心里, 把世上最明亮的珍宝都戴在她头上。 现在那个人虽没了,但被宠爱的滋味却永远留在心间,铭记不忘。 她洒洒脱脱,不会为了安身立命四字,用那双他握过、吻过、精心养的嫩手,委身去伺候那些别有用心的臭男人。 刘媳妇叹道,“妹子,你也真是傲气嘞。你以前的那汉子,到底是什么样?” 阿弗嘴角抽搐了一下,傲气? 前世今生,她总是唯唯诺诺低微恭顺,如今竟也被人说成是傲气了。 想来是有赵槃在她身边,她才能毫无后顾之忧地做一个女人、做她自己。没了他,她那些任性的举动便被称作是傲气了。 他们眼中,女人最重要的是安身立命。 ……也确实是。 阿弗勉强弯弯唇,眼眶子深处,别人看不见的地方,略略深润了些。 她慨然说,“他吗?……他仗势欺人,执拗霸道,还曾经想过另娶别人,脾气还不太好,一点可人之处都没有。” 刘媳妇疑惑,“那你还留恋什么?” 阿弗自嘲一笑,眼眸朦胧,如一川悲沉的湖水,“……可没办法,我就是忘不了他。” 刘媳妇脸上露出惋惜的神色。 愣了一会儿,她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换了个话头,“妹子,刚才那些男人都是咱们十里八村的庸才,不愿意就算了。不过有一个人,你一定要见见。那一位公子,啧啧,可真堪称得上是神仙妙人,保准合你的心意。” 阿弗蔫蔫耷耷。 刘媳妇道,“那位公子姓盛,家里是开香粉铺子的,今日家中有事来不了。” 她把一盒香粉放到阿弗面前,“盛公子倾慕妹子已久,愿以举家之财,聘你为妇,特意托我跟你好好说说。这盒香粉就是他送你的见面礼,还希望你一定赏光,赐个机会,三日后来瞧他给你演的皮影戏。” 皮影戏?这人倒还花了点心思,可细细想来,又觉得不大对。 阿弗睨了眼那盒香粉,却没有动。既然对方是开香铺的正经人家,又干嘛非要她一个寡妇,岂不是辱没了门楣。 她担心那人有别的企图,刚要一口拒绝,便听刘媳妇自言自语地嘟囔,“我瞧着盛公子,长相有几分像你屋里那副画像似的……” 阿弗眼中倏然掀起一阵波澜。 她屋里只有一副画像,是她画给赵槃的。 她咧着嘴似笑非笑,“真的假的。” 刘媳妇举着手信誓旦旦,“……大姐我要是敢拿你亡夫开玩笑,就叫我家那两个娃娃一辈子嫁不出去。我跟你说,盛公子那模样那神情,和你家那位……不说一模一样,也相似了七八分了。” 阿弗听了这话,心里像扎了根刺似的。 她略微动了点兴趣,低声道,“好,我见见。” 她再度把目光投向那盒香粉。只见盒是精巧玲珑的八角盒,上面用朱漆仔细地封着,龙飞凤舞地写着寒山月三字。 ……竟也是寒山月香。 看来这是一款深受平民百姓爱戴的香料了。 阿弗轻嗤了一声,指尖微用力,还没等盒子完全打开,她就跟泥塑木雕一样愣住了。 清爽如嫩寒清晓,是寒山月的调调没错。可这清寒中又带着点甜腻的魅惑,还有些微的海岛盐味,恍惚若乱魂香的味道。 这样的香味,之前在沈婵身上也闻见过。 所以,是巧合吗? 刘媳妇问,“妹子,怎么了?” 阿弗霍然抬起头,一大颗泪水落在了香粉之中。 …… 下午,陈溟带着两壶烧酒和一碟糕点找到了阿弗的家。 太子去后,陈溟也没了为官作仕的心思,自请去皇陵守陵,日子倒也过得单调清贫。 直到近来他从晋世子那里听说,阿弗受奸人玩弄,有个叫吴申的浪荡子老对阿弗纠缠不休,这才下山来,想要教训教训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 没想到来晚了一步,吴申那家伙卷铺盖逃之夭夭,就连他们那三十口子也都逃得干干净净,听邻里说是被一位姓盛的公子敲打过,连夜走人了。 陈溟扑了个空,便顺便找来了阿弗家,看望她们孤儿寡母。他去山上拜了拜赵槃的衣冠冢后,留下了一把锋利的刀给阿弗,叫她留着防身。 阿弗不禁顺口问了句,“那位姓盛的公子究竟是何方神圣?” 吴申也算是地头蛇了,居然能被这么轻轻易易地打发走,看上去不像是一个香粉老板能做到的事。 陈溟摇摇头,恨然道,“都是些为富不仁的家伙罢了。” 阿弗沉默。陈溟没什么弯弯绕子,想来是真不知道。 陈溟也算是熟识的故人了,他这些年又黝黑消瘦了不少,阿弗问他之后的打算。 陈溟愧色道,“陈某惭愧,没能保护好殿下,愿一生守皇陵赎罪。” 阿弗心里忐忑不安,隐隐有一个念头,但并不确定。 她试着跟陈溟说,“……陈大人,你相信死人会复生吗?” 陈溟恍然没听见似的,“什么?” 阿弗讪讪地笑笑,见陈溟眼中那种疑惑又费解的光,后面的话终究没说出来。 当初赵槃溘然长逝的时候,她就觉得许多地方不对劲儿。 加之之前诸多疑点凝结在一起,她越来越能感觉到那个逝去的人身上的强烈气息。 一次两次是巧合,不可能次次都是巧合。 而且她从不相信巧合。 …… 三月初五日,天朗气清。 乍暖还寒,河畔垂柳依依,微醺的光芒洒下来,给周围的一景一物都镀上了一层金边。 和风细细,纸鸢纷飞,是北国一年中最灿烂明媚的季节。 阿弗掀开马车车帘,抬眼一看,只见牌匾上写着“梨笙茶楼”四字。 茶楼设有一个大戏台子,内内外外分为三层,几棵高大的梨树栽在中间,端是处清净听戏的好地方。 ……这就是她看皮影的地方了。 不知怎地,阿弗有点紧张。刚才下车时,还由于太着急差点踩了斗篷摔倒。 旁边的仆人对她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弗姑娘,盛公子在里面等您。” 阿弗深吸了一口气,心中似有一根弦紧绷着,手指又凉又僵硬。 她再次望了望茶楼气势恢宏的牌面,不禁咬着下唇,不断臆想最坏的结果,手心出了层汗。 阿弗不知道自己之前的那些猜测对不对,甚至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来这里……她只是听说盛家公子长得像赵槃,所以想亲自看看到底有多像。 还有关于香粉的那个巧合,她也想请这位神秘的公子解释解释怎么回事。 街上有行人看见了阿弗,不禁对她指指点点,说老铁树终于开花了。 阿弗耳中犹如隔了一道屏障,对外界的声音充耳不闻,目光只直勾勾地盯着茶楼。 终于,她迈出脚步,走了进去。 茶楼里传来咿咿呀呀的唱戏声。 刚一进门,就看见宋机沈婵夫妇正在一个靠窗的位置吃茶。 沈婵的神色很奇怪,两道柳叶眉深深地弯着,眼睛眨个不停,一见了阿弗的面,就腾地站起来,却被宋机沉着脸给按了下去。 阿弗略略迷惘,“好巧,你们也来这里……听戏?” 宋机挠头笑笑,“确实挺巧的。这里的戏挺好听的,我和阿婵只是顺路过来听。” 沈婵挣脱宋机,含辞未吐,宋机又去捂她的嘴,两人扭打起来。 “阿弗……!”沈婵叫道。 “你还有事吧?”宋机冒汗,一边费着力气搂沈婵,一边急躁地道,“……你先去三楼吧,一会儿我们再见。” 阿弗皱了皱眉,宋机怎么知道自己要去三楼? 瞥了眼身后仆人,仆人道,“盛公子在三楼等您。” 阿弗唇珠微动,不知该说什么好。 各种奇怪的意象组在一起,都让她潜意识里觉得今日不大寻常。心里那个被理智尘封的念头,一时间似乎有点按捺不住,蠢蠢欲动地想要涌出来。 ……那个念头实在是太过于奢求,太惊喜,太美好了……美好得甚至只在她的潜意识里滑过,清醒的时候根本不敢想象。 阿弗强行抑制住砰砰狂跳的一颗心,脚步缓缓,拾阶而上。 茶楼台阶略微有些古旧,有的地方已经斑驳掉漆了。阿弗缓缓走在上面,只觉得越往上呼吸越紧,肌肉也越来越酸软无力。 她吞咽了一嗓子,好怕,好怕……好怕现在忽然跳出来个残忍的事实,告诉她一切都是她猜错了,一切都是她一厢情愿的幻象。 仆人为她打开了小隔间的门。 “请。” 小隔间很暗很小,只能隐约看见一点点橘红色的暖光,甚是幽微。 “嘎吱——”身后的门被沉沉关上。 阿弗眼前一片漆黑,顺着光源缓缓走过去。橘红色的正中央竖着一面屏风,屏风前放着一张小凳子,是给她坐的。 男子完全隐匿在黑暗中,浓黑的影子却投在明亮的屏风上,身影修长又清瘦,带着股引人泪下的熟悉感。 他问,“阿弗姑娘,安好?” 阿弗蓦然觉得耳边嗡地一声。 这短短的几个字似玉山之将崩,把她浑身上下都震撼得通透。 “赵槃?!” 那人起了声调子,戏腔婉转幽微,越转越高,“赵槃曰是何人,小生乃白岭盛林是也……” 阿弗胀破了喉咙。 那人的声音如一块沉实的木头飘荡在湍急的河水中,阿弗正在河水中拼命挣扎,猛然间抱住了这块木头,浑身有了依靠,乍然悬着的心蓦然也放了下来。 咚咚铛铛锵锵脆,连珠的皮影戏开演了来,是一曲汤显祖《牡丹亭梦》。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阿弗噙着眼泪瞧着,那人念台词的语气,一举一动,无不与赵槃一模一样。 天哪,世上竟真有缠绵缱绻的深情,叫死者可以还魂吗? 幽深的黑暗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相对坐着,隔着一面单薄的屏风。 一曲结束后,悦耳的余音绕梁不散。 阿弗眯着眼睛,视线被明亮的橘灯晃得越发得模糊,周围的一切也愈发得朦胧。 “赵槃。”她嘶哑地又叫了一声。 她像是被压抑了太久,汹涌的情思一下子决堤,像是不解气似的,一声又一声地叫着,“赵槃。赵槃,赵槃……” 男子听见了。峻拔的剪影站起来,缓缓从屏风后面走出来。 那始终如一的神色带着深藏的温柔,那一度灰暗的眼眸如山涧明亮的湖泊。 是他。 赵槃朝她伸出手,亦温情地唤她,“阿弗。” 窗子蓦地开了,似是一阵风吹来,阿弗几乎是迎着那阵风,冲向了他的怀抱。 她死死地抱着他,撕着他,打着他,把头埋在他的怀里,又痛又欢喜地在他怀里打滚,使劲咬着他的衣襟,吻着他的头发,狠狠地发泄那些曾经叫她崩溃的痛苦。 赵槃大病初愈,被她吻得上不来气,却依旧宠溺地迎合。 三年了,他又何曾不是每一分每一刻都在疯狂思念着她,想她的人,她的嬉笑怒骂,她身上的每一丝味道……他爱她,比她爱他还更疯狂地爱。 阿弗终于精疲力尽,圈着他的腰哭起来。 “你这个负心汉,”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和孩子等了你多久,你为什么才出现,为什么……” 赵槃爱怜地把她桎梏起来,身影全然将她笼罩,柔然吻她脸上的珠泪。 “阿弗,阿弗,阿弗……”他也只有像她一样,不厌其烦地唤着她的名字,才能稍解心底那沉寂了三年的巨大爱意。 阿弗忘情地享受着。 她恨不得找个金丝笼子,像养金丝雀似的,把他给关进去,上好锁,盖上布,再藏到深山中,藏到一个只有她知道的地方去。 他是她的,是她一个人的珍宝,独属于她,永生永世都是她的。 / 赵槃早就为这一切做好了准备。 也许是在阿弗第一次跟他提起一年之约的时候,也许比这更早,他便萌生了退位的念头。 他晓得阿弗爱山水田园之间的自由,也晓得自己从前做过太多伤害她的事。 皇室无穷无尽的争斗叫人厌倦,他不想强迫阿弗留在一个永远不会快乐的地方。 但赵槃是太子,又被推上了新君的位置,想要全身而退,谈何容易。 那些老臣的眼光很毒,假死一定会被人看出来。他唯有在众人面前死一次,才能彻底摆脱太子的身份,成为一个抹去身份姓名的空白人。 所以仪景殿的毒瘴他真的吸了,眼睛,也真的瞎了一段时间。 这是场拿命当筹码的豪赌。成了便成了,万一那毒瘴真的沾上一点就无药可救,那他也认了。 因为如果他不这么做就退不了位,那时候,他当他的皇帝,阿弗会舍了他,自己去过自己的日子。 到那时,他将是那天下第一人,却也孤零零地做坐在皇位上,跟他之前做的那个梦一样,永远失去阿弗。 没她的人生,虽生犹死。他绝不愿意。 事实上,借着仪景殿毒瘴之事,退位之计确实成功了。如他所愿,所有的人包括新皇赵琛,都以为他死了。 他闭上眼睛之后,宋机用假尸体代替了太子下葬,处理丧事事宜。 然后按照之前的约定,他被宋机秘密送到一个海岛拔毒,日日要浸泡在苦涩的药汁中,用了整整三年的时光,才勉强将体内的瘴气拔干净。 期间发生了许多许多的事,最可怕的就是瘴毒反噬相关的征兆。 他不是故意假死瞒着阿弗,也不是故意要叫她伤心欲绝,他只是不确定自己是否能活着从海岛上回来。 一年,三年,五年,十年……这病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治好,有可能下个月就一命呜呼了。 若是真回不来,他宁愿叫阿弗以为他真死了,好好忘掉他,开启她以后属于自己的平淡人生,而不是叫她空等耽误她一辈子。 三年来在海岛的生活叫他原本白皙的皮肤黝黑了些,发丝也不如原先保养得那般柔顺。 最可怕的是,他醒着时要忍着病痛,睡着觉还要为刻骨的相思之情折磨着…… 赵槃随身携带的,也就只有阿弗给他缝的那个荷包了,里面还有一些些干瘪的香料。 于是这个荷包便日日伴着他,成为日以夜继支撑精神的唯一。 他时常问问远道而来的宋机关于阿弗的情况。 每问一次,他都面子上装作不在意,内心却紧紧地揪着心,生怕听到阿弗再嫁或是与他人情投意合的消息。 他好不容易劝服自己如果阿弗有了新家,那他即便病好了,也不要再去打扰人家,不要再让她伤心流泪……可一年又一年,直到他病愈的那一日,她都没有再嫁人。 那时他才恍然知道,她心里真的是在意他的。 他还奢求什么呢?这已经是他毕生不敢想的,已经太足够太足够…… 于是赵槃估摸着自己死不了了,就提前离了海岛,迫不及待地来见她。 他再次走出海岛时,已经破茧重生了,不是太子,不属皇室,那些纷争算计都跟他毫无关系,他的一颗心只飞向她。 听说有些地头蛇在纠缠着阿弗,他便顺手教训了。 然后再次用了盛林这个诨名,把那个陪在他身边、几乎快要散没了的荷包里的香粉递给了她。 那是个只有他们俩人才懂的小秘密,她一定会认出来。 从前总是阿弗受委屈迁就他,以后,就让他妇唱夫随吧。她既然喜欢四处游荡,做美食志,他就陪她。 天涯海角,他都跟着她。 还有他们的长歌,采薇。 …… 阔别重逢的两人整整在房中缠绵了三日才出去。 宋机一早便堵在门口,夸耀自己的功劳,“子任兄,宋某这事,办得还可以吧?” 沈婵怒道,“宋机,好你个宋机,连我都瞒着是吧?我说你怎么老是神出鬼没的……” 宋机轻蔑,“妇道人家,懂什么。” 沈婵给了他一记暴栗,“你再敢说一遍?” 阿弗听着外面吵吵嚷嚷的声音,也懒得出去。 她沉溺在赵槃的怀里,深深体味着那失落已久的甘甜。 赵槃深笑着吻怀中痴痴的姑娘。他吻她一下,她便回吻一下,两人来来去去,总也吻不够。 长歌和采薇两人脸红地用手捂脸,还不忘顺着指缝儿偷看。 同村的刘媳妇和王大娘她们,知道阿弗那死了三年的亡夫居然又回来了,不禁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那些萤火虫之辉的搭讪者自然也随之烟消云散了。 阿弗自豪地喊赵槃夫君,不免沾了些炫耀的意思。 她的男人是世上最好的,文能文,武能武,高挑,有气质,英俊,还会起死回生。 最重要的是,她还深爱着。 …… 宋机他们走后,赵槃在院子里生火做饭,阿弗打下手。 他们两人从前配合得有条不紊,如今多了两个调皮捣蛋鬼,整个院子都热闹起来了。 阿弗望着赵槃,忽然笑了。 直到此刻,她才终于明白了神仙侣的含义。像这样的一日,天朗,人和,有她爱的人在,平平淡淡,就最好。 赵槃勾了她的下巴,擦擦她脸上的碳渍,“娘子何故发笑?” 阿弗说,“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之前说要云游四海的,结果为了给你守丧,三年来哪都没去,白白耽误了我三年的青春。早知道我肯定跑了。” 赵槃漾出一丝会心的笑影。 他双手暖暖地贴在阿弗的两颊上,亲昵地抵着她的额头,把她揉进怀里。 ……一生都揉进怀里。 “那咱们吃完饭,就走?” (正文完) 76 番外(一) ◎婚后的二三事◎ 【一:赵槃的苦恼】 赵槃由于走了太久, 乍然一回来,两个小孩子都不是很认他。 长歌倒还乖乖巧巧的,采薇一见了赵槃的面就哇哇大哭……明明是他自己的女儿, 却抱也不能抱。 阿弗又好笑又无奈。 这能怪孩子吗?这当然得怪他。 赵槃素来一身暗色的衣衫, 加之他本身那股冷淡清贵的气质, 文武百官都震慑得住, 更别说两个牙牙学语的孩子了。 就连阿弗在刚相处的那段时间里也怕他怕得要命。 见赵槃心情晦暗,阿弗便提议,“要不然, 你试试换身衣衫?” 她拿来了一套藕粉色的长袍,“采薇最喜欢粉粉嫩嫩的颜色,你要是穿在身上,保准能骗那小调皮的欢心。” 赵槃瞥了眼那长袍妃色的莲花, 轻飘飘的薄纱, 还有薄纱外一层圆润的小珍珠, 腰带处还有个娇俏的小蝴蝶结。 他猛然打了个寒噤, 幽怨地盯着阿弗,有点怀疑人生, “阿弗,你说真的么?” 阿弗桀然一笑,“当然真的。” 粉色系的男袍不太好找,这一套还是她跑遍全城才从一位癖好女装的公子那里收来的。 赵槃面色冷漠,下意识就要拒绝,阿弗却熟悉他的心性,抢先一步把他推进了屋。 她水葱般的手指轻轻搭上他的下颌, “我提醒你, 你要是不在两个孩子面前好好表现表现, 他们这辈子都不认你。” 赵槃被她堵在墙角,无奈之下,只得托起了那件长袍。 他意味深长地数落她,“你故意的。” 说罢,赵槃利索地脱掉了外袍,把粉袍套在了身上。 他的长相本就秀气俊美,今日一头墨色长发似散非散,眉毛沉沉往下弯,配上这件绵柔丝滑的芙蓉袍,真宛若初出茅庐的少年郎。 阿弗捂嘴偷笑。 看惯了赵槃玄衣鸦色的静穆模样,今日乍然见他作这般粉嫩的装扮,浑身都散发着别样的光芒,叫人忍俊不禁。 她不禁摩挲了一下他的衣料,揶揄道,“你要是早做这般可可爱爱的打扮,没准我早就从了你了。” 赵槃反过来把她压在墙角上,身上那套衣衫压根没减去他一丝的强势。 “你等着。”他低着她的手腕,似笑非笑,“要是没用,必定要好好跟你算账。” 好在这身芙蓉袍当真有点奇效,采薇见了便忽略了赵槃的人,两只水灵灵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的,肉乎乎的小胖手只好奇地揪着衣襟上的莲花。 ——赵槃终于第一次成功抱到女儿。 阿弗别有兴致地捏捏女儿的小脸蛋,“采薇,是阿娘好还是阿爹好?” 那小家伙玩着赵槃衣衫上的绣纹,若有所思,半晌奶里奶气地说,“……爹,好。” ……唔。 这才几天? 赵槃略微得意地眨了下眼,这回轮到阿弗一脸黑线了。 然而有一得就必有一失。在旁逗猫的长歌忽然站起身来,拍手,“宋叔叔来啦!宋叔叔来啦!” 宋机的身影已经接近了篱笆门。 “子任兄!” 赵槃手心一凉,望着自己身上不可直视的衣服。 ……有什么灭口的好办法吗? 【二:山河永固,你我正好】 赵槃和阿弗曾经相约到大槐树下去拜堂,可风波迭起,他们还没拜得了堂,意外就先发生了。 如今的大槐树底下,只有一座凄清的衣冠冢。 于是趁着那日天气晴朗明媚,两人扛着锄头上山去把衣冠冢铲平,然后在这个令人悲伤的地方种花种草,让它重新焕发生的活力。 日头正足,小坟包不大不小,两人为摆平它出了一身的薄汗。 在绵软的草地上休息了半晌,赵槃斟了两杯酒,一杯送入阿弗手中,“你从前答应跟我拜的堂还没拜,趁着今日风和日丽天公作美,正好补上。” 阿弗含笑撇过头去。 她脸蛋被微醺的日光晒出淡淡的晕,戏谑道,“要拜你自己拜去,我可没答应嫁给你。” 赵槃淡定一笑,节骨分明的手攀上了她的肩。 他对她眨眨眼,“孩子都有了,反抗无效。” 阿弗认命地陷在他的怀中,手臂抬起,缱绻地抚着他的面庞。 说拜就拜,他们比肩齐立,对着渺远的山河瀑布一叩首,对着大槐树二叩首,对着彼此三叩首,然后交叠手臂,饮尽了杯中清酒。 夕阳西下时,他们共同站在山巅看日落。 山涧间无比清凉的风迎面淋在两人头上,极目远眺,远处秀丽的江山尽收眼底,田地上耕作的人们也化作一个个小黑点,紧张而又有序地忙碌着。 阿弗和赵槃十指相扣,轻轻说道,“天下宁定,边疆的战乱也很快就会平息,相信不久的将来,就是一片和平盛世。” 她粼粼的眼波注视着赵槃,“……太子殿下,你后悔吗?” 他本该去做那天下的君主,问鼎山河,如今却甘于隐退所有功名,陪着她淡泊于山水之间。 他什么都得到了,却又好像什么都没得到。 赵槃淡淡瞧向她,蕴含着丝深沉的意味。 如今新皇赵琛是位赏罚分明的明君,克己复礼,除奸佞,广纳谏,扩后宫,延后嗣,妥妥当当地尽着皇帝的职责。 而他呢,也终于得到了一直以来最想要的东西……每个人都在最适合自己的位置上,有了最好的归宿。 他这一生,做得最英明、最不后悔的决定,可能就是抛下一切追随阿弗了。 赵槃遐想片刻,眸中显出些怜悯又温柔的神色,握着阿弗的手又紧了紧。 他缓缓地靠近她,郑重而专注地说,“永不后悔。” 【三:团圆饭】 年三十,两家的团圆饭再次决定一起吃。 他们这两对夫妻中,男的和男的是至交兄弟,女的和女的是相知姐妹,平日里就交情匪浅。如今赵槃虽不再是太子了,也不影响他们聚在一起过除夕。 今年的除夕格外热闹些。 宋聪跟着父母过了来,起初见了长歌和采薇还有点认生,不到一会儿工夫就打成了一片。三个孩子一台戏,追逐嬉闹,比门外此起彼伏的鞭炮声还热闹。 采薇穿着身娇俏的小斗篷,梳着两个羊犄角辫,粉扑扑的脸蛋细滑又白嫩,看上去分外惹人怜爱。 沈婵正和阿弗嗑着瓜子聊那两个男人,蓦然见自己儿子踉踉跄跄地跑进来,抱着她的小腿就哇哇哭起来。 “小葱花,你怎么了?” “娘,我说将来长大了要娶采薇妹妹,长歌死活不让,还打我,欺负人,呜呜呜……” 阿弗正自喝茶水,闻言差点一口喷出来。 沈婵也有点尴尬,怒嗔道,“小屁孩,你才多大就懂这些,赶紧哪凉快哪玩去!” 那孩子不像宋机那般随意的性子,执拗得很,见母亲不答应,哭着喊着就要闹起来。 阿弗嫣然笑了笑,自己闺女难道这么好看,这才第一次露面就被人给惦记上了? 她拍拍宋聪的头,“乖,葱花,现在哭也没用,要是你长大了还记得,就过来追。” 两人聊天的好兴致就在孩子们的这一场小乌龙中烟消云散。 今日是宋机第一次亲自下厨做年夜饭,虽然有赵槃在旁边提点,还是把小厨房弄得乌烟瘴气,菜也糊了,粥也熬得稀烂。 赵槃调侃道,“我曾以为最没生活自理能力的人是阿弗,今日看来,当真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宋机弄得一脸黑,原本顺滑的头发也被烟熏得鬈曲。 他沮丧道,“子任兄,你就别讽刺我了。” 沈婵听到厨房的爆裂声冲了过来,见到宋机这副脸黑牙白的样子,不禁捧腹大笑,“蠢男人,你是刚下窑挖煤回来吗?” 宋机顿时发出一声怒哼,捋起两只袖子就去抓沈婵。 沈婵自然不会束手待毙,顺手抄起了身边的米瓢做抵挡之物。没想到米瓢里面有水,淋得宋机一身湿。 “你这这这这婆娘……!”宋机更火冒三丈,与沈婵在厨房里厮打作一团。 赵槃扶着额无比疲累地从厨房里逃出来,见阿弗正柔柔静静地坐在矮榻边插花,不禁蓦然感慨,姑娘还是自家的最好。 他悄无声息地坐在她身后,从后面环抱住她的腰,头深深埋进了她的颈窝里。 阿弗讶然,“你不去帮忙了吗?” 厨房里传来叮叮咣咣的声音,赵槃叹口气,“你自己听。” 阿弗了然一笑。 那两人,总是吵吵闹闹,一日都不肯消停。 她回头温情地啄了下赵槃的眉骨,暖暖地笑道,“他们打是情骂是爱,咱们等着吧,反正更深漏长,等他们慢慢打,打完了再做饭也不迟。” 除夕夜嘛,本来就是要守岁熬一宿。 赵槃挑挑眉,嗓音低柔微哑,“那咱们什么是情什么是爱?” 阿弗羞涩笑一下,刚要逃开,却被他一把又拽回了怀里。 她只好回敬他,莞尔说,“咱们?咱们什么都是情,什么都是爱。” 他们一个眼神都是情,每一个细小的动作,都含着对彼此的小心思。 ……窗外,新年的第一束烟花横空飞向夜空。 砰! 碎作满天的繁星。 77 番外(二) ◎现代篇◎ 【四:红颜娇宠】 晨光熹微, 公寓内,赵槃穿着件白T恤,正对着镜子, 一边刷牙一边揣摩剧本中男主被刺时的表情。 他已经连续练了一个星期了, 可还是觉得自己的神情有点变扭。 半个月前, 他接到王导通知, 正式成为网剧《红颜娇宠》的男主角。 出道三年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出演男主。 赵槃是普通家庭出身,名字是父母随便翻字典翻出来的, 不像其他爱豆那样朗朗上口。 他也没上过电影学院,表演是一边打杂工一边自学的,到现在为止,接到的都是些半集就死的角色。 这一次, 他能拿到《红颜娇宠》的男主角, 实属意外之喜。 虽然对方只是个十八线小制作网剧, 但对他来说, 能当男主角已经是一个史无前例的大成就了。 剧中男主并不好演,设定又会武功又有气质。赵槃之前没练过舞蹈, 身段腰肢都僵硬得很。 为了武打动作不被人诟病,他这半个月起早贪黑地去舞室练舞,胳膊腿上都磕了好几块青紫,还险些累得低血糖。 但这一切他自认为还值得,付出了汗水,他才能掌握角色,演起来才能踏实。 赵槃对着镜子遐想良久, 挤出一个轻淡的微笑。 加油。 洗漱完毕后, 赵槃正打算去舞室再拉伸拉伸, 忽然手机跳出来条微博,蓦然写着: 震惊!网剧《红颜娇宠》竟被福星影业卫总看中,疑更换投资商…… 福星影业是个大影视公司,拍正剧出身,近年来风头很盛,一般的剧本他们都是看不上的,不知为何为看上《红颜娇宠》这部颇有点玛丽苏色彩的甜宠剧。 赵槃往下刷着微博。 有大老板看中自然是好,他们剧组的服化道也能良心些,宣传力度也能大一些。 还没等他把这消息消化,王导的电话已经打了过来。 “网上的消息你也看了吧,福星影业看上了咱们剧,会给咱们一笔巨大的投资。” “福星影业的造星能力业内都知道,这部剧经他们的手,说不定能大卖,上星也不是没可能的……” “那个,自然,投资多了,咱们演员的咖位也得往上抬一抬。这样,这部剧的男主先叫景先生演。小赵,咱们有缘再合作,怎么样?” 赵槃浑身一颤,颇有种多年养大的孩子被他人横刀夺去的感觉。 什么? 涵养和心性还不允许他当场发火,他只是极力忍耐着内心的失落,蹙着眉问导演为什么要换掉他。 王导很不耐烦,“是卫总亲自发话的,说你太年轻没经验,里面的男主你恐怕演不了。” 说罢便挂掉了电话。 赵槃茫然听着电话里嘟嘟的盲音,一时陷入了极度崩坏的情绪中。 年轻没经验……半个月前,明明是王导夸他演技好,才选他作男主的。 他辛辛苦苦努力了半个月,角色说没就没了。 这消息来得着实突然。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这一身的伤痕,之前所有的努力都要付诸东流。 本来出演这部戏可以得到一小笔钱的,正好给他在国外学美术的妹妹交学费,这下子什么都完了…… 赵槃咬着泛青的双唇,暗色的眼眸中,略微流露了点不甘心。 他精心准备了这么久,本不应该比别人差的。 辗转犹豫了一天,翌日,赵槃还是来到了福星影业。 即使被炒鱿鱼,他也想亲自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保安以为他是狗仔,二话不说就把人给赶了出去。 来福星大厦偷拍的狗仔不计其数,乔装打扮的,谎称记者的,还有像他这样自称演员的,五花八门,谁知道放进大厦会出什么乱子。 赵槃为自证,掏出自己在剧组的工作证给保安看,保安就是不信。 两人正当僵持之时,一辆纯黑豪车稳稳地停在大厦门口,里面下来一位身穿白色西服的长发女郎,戴着浓黑的墨镜,一举一动又优雅又高贵。 保安顿时停下了动作,恭恭敬敬地叫,“卫总!” ……她就是福星影业的副总裁,卫弗小姐。 赵槃倏然回过头来,眼中掀起一阵漩涡。 不知怎地,眼前这人好熟悉,异常亲切地熟悉,好像他们曾朝朝暮暮地相处似的……她的每一丝头发,他仿佛都认得。 真是诡异。 赵槃凝滞了一下,双唇像是不受控制,魔怔般地喊了一声,“……阿弗?” 那女子立即回头。 她摘下墨镜,一双狭长的美目回望着他,满是狐疑。 保安嗔怒道,“喂,你这小子怎么还没走?还敢叫我们卫总的大名?再不走我要报警了!” 赵槃窘然抿抿唇,仿佛刚才被夺舍了一样,不晓得自己在说什么。 卫弗微微抬下巴,眼风一扫,“你认得我?你是谁?” 两人隔着五六米来的距离,赵槃喉咙干涩,“……我们是不是曾经认识?” 卫弗轻蔑一笑,淡淡说,“先生,你这搭讪话,是前几年的套路了。” “不是……” 赵槃蹙眉一沉声,还没等他解释,女子已经踩着高跟鞋进了大厦。 他脚下一动就要跟进去,却被保安给拦在了外面。 卫弗快要上电梯,忽然又回过头,“哦,我想起来了,你就是《红颜娇宠》原来的男主演吧?” 赵槃重重点头。 她挥挥手,叫保安把他放进来。 “有什么事,说罢。” 近距离观察下,她眉心有一道浅浅的疤。那种熟悉感更为强烈,赵槃脑海中闪过许多诡异的片段,断断续续的。 赵槃稍微定了定神,把之前打好的腹稿说出来,“我来是想问问您,为什么要忽然换掉我?如果是因为演技,那请您多少给我一次机会,再把我淘汰好吗?” 他性情沉静,平日里也喜欢独来独往。 似这般跟一位陌生女郎搭话,还是有求于她,不禁心里多了分窘迫之意。 卫弗轻飘飘地哦了一声,那白皙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把墨镜放进包包里,低嗤一声,倒没有马上拒绝他。 “我认得你。” 她脸上带着温和而恬淡的笑容,口中的话却一点也不留情面,“长得不错,身高也足。我之前看过你演的几个正剧配角,都还可以,可一到了感情戏就一塌糊涂。我这部戏是甜宠剧,男主演要绝对深情才行,就凭你以往的表现,我怎么相信你?” 她话中隐带锋芒,赵槃被她问得有些语塞。 他确实不太擅长感情戏,他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他从小到大看见的都是感情上的不幸,演那种甜甜的感觉确实有点挑战。 赵槃下颚紧绷,深吸了一口气,“近来我一直都在揣摩如何演感情戏……” 卫弗眉梢微挑,“那好,现在就表演给我看看。” 她略一沉思,随口点了一出,“就演《红颜娇宠》里女主逃跑,被赶来的男主抓到那场戏吧,我看看你有没有进步。” 赵槃微怔。 那场戏他知道,台词也记下来了,主要就是体现男主的不可一世和偏执暴戾。 男主需要攥着女主的手腕,咬牙切齿地叫她不要逃;与此同时却又不能用力过猛,要体现男主对女主的怜惜,还有那种爱而不得的无奈感, 赵槃硬着头皮,“哦,好。那……我需要,一个助演。” 卫弗表情带着点迷离的微笑,淡然说,“我就是。” “啊?”赵槃瞳孔放大了一下。 她可是他的顶头上司,上司面前,他连话都不太敢说,更别说搭戏了。 况且还是这么羞耻狗血的戏码…… 他要当场握着上司的手腕,壁咚在墙上,咬牙切齿地说“跑是没用的,你是我的”。 大厅里有这么多人,有站岗的保安,还有看热闹的前台姑娘们。 ……想想就觉得社死。 卫弗仿佛看出他的心思,勾了勾手指,把他带到了自己宽敞明亮的办公室。 办公室铺着厚厚的地毯,门一关,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卫弗把包一放,熟门熟路地拉了椅子坐下,“开启你的表演吧。机会只有一次,珍惜哦。” 赵槃嗓子像卡了根刺儿,被她灼灼的目光盯着,四肢都是软的,又尴尬又不知所措。 别的戏还好,偏偏是这场戏。别的人还好,偏偏还是她。 他真的壁咚不下去…… “卫总,要不这样吧,我回去录一个视频给您发过来,然后您再……” 她微微一笑,眼睛眨也不眨,“action。” 赵槃浑身神经迅速紧绷,忙不迭地就收敛了表情,用力拿捏着那股冷淡霸气的样子。 矗在她身前,拧着脑皮说出那句羞耻的台词,“比比比想象中的要快一炷香,你还挺能跑的……!” 卫弗秀眉微微一皱。 他由于太紧张结巴了,光比这个字就重复了两次,声腔还是抖的,那仪态不像是掌控一切的偏执太子,倒像是被赶鸭子上架的窝囊汉。 “太尬了。”她蓦然摇摇头,“这种演技不能出现在我的剧里。” 赵槃懊恼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唉,他怎么这样呢,明明对着镜子演得好好的,一实际操作就一团糟。 他心知自己估计是无望了,也便不再纠缠,只好叹气道,“对不起卫总。” 卫弗淡淡嗯了一声,“其实你也没必要太在意。上午时候,我看了与你争抢角色的另一个演员,演得也不怎么样,只比你稍微好点有限。” 赵槃眉间有沉思之色,“景俊吗?” 代替他的那个演员,他听王导说过,是景峻来着。 那家伙他认得,之前在片场时,那家伙便常常迟到早退,只不过仗着家里的人脉肆意妄为罢了。有一次还假戏真做,差点把女演员给强吻了。 被这样的人打败,实在不大令人甘心。 “卫总,三日后的实景拍摄让我也来吧,”他沉吟着,鼓足了很大勇气才请求她,“您不用我也没关系,只要看看我演就行。” 别人不一定,景峻那家伙,他是一定有把握超过的。 卫弗瞧着眼前执着的他,蓦然觉得有点意思。 她转着笔尖,本来都要签署改变演员的协议了,蓦然停了停。 她没有拒绝,“希望别再让我失望。” 78 番外(三) ◎现代篇◎ 王导接到福星影业的通知说卫总暂时不换演员了, 不禁也有些意外。 就凭赵槃那青头愣般的小子去了一趟,就能叫那位冷面美人改变主意? 着实是有些不可思议。 赵槃回到家后,有点按捺不住内心的波动。 他独自一人在沙发上坐了半晌, 解开了衬衫的第一粒扣子, 半晌都感觉呼吸急促。 刚才与卫总谈话的场景不断在他脑海中回放, 跟走马灯片一样, 一片又一遍,他越想与越觉得自己冲动。 不单是为了三日后实拍的事情,更重要的是, 他内心中有种火烧似的感觉,好像有什么记忆呼之欲出,但又被压制着,无论怎么努力也想不起来。 ……不管怎么样, 还是努力吧。 他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朋友宋机打电话叫他去小聚, 赵槃本想拒绝, 拗不过对方的强拉硬拽, 只得答应。 宋机瞧赵槃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给他倒了杯啤酒, “怎么啦?不就是一小网剧吗,你至于吗?学学我,别在乎那些……” 赵槃睨了他一眼,低低讪笑着。 宋机家境殷实,父亲是位钢琴家,每年的商演就够全家吃穿不忧的了。他第一次遇见宋机,还是在宋机父亲的私人派对上。 赵槃淡笑着喝一杯酒, 稍稍释怀了些, “跟您可比不了呀。” 宋机见赵槃也忒愁眉苦脸了些, 便劝道,“这样吧,我先借你一笔钱,你先找个地度度假,顺便放松放松身心,别老是这么不懂享受生活……” 这话宋机之前也劝过他,一概都让赵槃给委婉谢绝了。 宋机手头阔绰赵槃是知道的,但他想着,他也二十好几岁了,老是靠朋友接济算什么话,怎么也得有点自己的事业。 尤其这次,他是好不容易才敞开心扉,为自己争取到这次机会的。 若是不能逆风翻盘,之前的努力又都白费了。 宋机知道赵槃脾气执拗,想来是不听劝的。 “那好吧,也由得你。但我可要提醒你,那什么卫总,挑人可是个狠辣的,你要是被打击了可别哭鼻子。” 赵槃勉强笑,锤了他一下,“放你的心。” 他知道自己面临的困难,也明白宋机说得是事实。 可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他只能趁着这三天的机会,不断地熟悉剧本,练习台词,努力叫自己的气势更强一些,演技更自然一些。 / 三日后的实景拍摄,赵槃早早地到达了现场。 景峻占着男主角的位置,一堆人正在给他化妆。景峻斜斜地睨了一眼赵槃,那眼神有点不怀好意。 赵槃倒也不在意。 他绕过景峻,估摸着时间还早,想找个地方先坐下,却不料正好撞上福星影业的卫总。 今日她穿着没那么正式,一条淡黄色的长裙,头上戴着顶遮阳帽,看上去比那日初见随和了很多。 两人一站一坐,正好撞了个照面,对方那双明亮的眸子瞧向赵槃。 赵槃手足无措,僵硬地跟她打了个招呼。 卫弗指指身边的座位,似乎是叫他坐过来。 赵槃手臂发紧,干巴巴地笑了一下表示感激,“不用。” 她也没坚持,朝着他微微一笑。 这笑容全然落在赵槃眼中,就像阳光洒下来似的,叫人觉得暖暖的。 赵槃顿时生了股力量。 他捏捏拳头,告诉自己一会儿试戏过程中一定要加油,不要白白辜负了这份信任。 然而墨菲定律再次生效,赵槃越是期待着自己能表现好些,越是纰漏百出。 卫弗就坐在旁边盯着他,他就像是陷入漩涡里一样,只要稍微对上她的眼神,就紧张得要命,一个动作也做不下去。 王导狂躁道,“感情啊,我要两人之间那种蹭蹭蹭像火花一样的感情!你懂不懂?” 时间临近中午,马上就到了放饭时间,整个剧组的工作人员都无精打采。 赵槃仍然在艰难地按王导吩咐比划着动作,卫弗秀眉一挑,刚要说些什么,景峻忽然过来殷勤地倒了杯芒果汁,一下子抢在她旁边,“卫姐,尝尝吧,新榨的。” 景峻的声音甚是清脆,他这么一叫,几乎半个场的人都听见了。 赵槃顿感眼中一刺。 卫姐……? 还蛮亲昵。 他情不自禁地皱皱眉,浑身略微抖冷。 那股压抑的感觉又来了,这场景似曾相识,一阵无名火蹿上心头。 就是这么点细微的波动,赵槃眼神不知不觉地有了感觉。 王导连忙说,“就这样,进入状态了!保持……” 景峻也注意到了赵槃,嫌弃地笑道,“卫总,您看这小子演得确实不怎么样,角色的事……还是录用我吧。” 说着又把手边芒果汁往卫弗面前推推,脸上堆满了笑纹。 卫弗撇了撇嘴。 助理把景峻推开,“我们弗弗芒果过敏,不能喝,拿开拿开。” 景峻吃了个软钉子,脸色微变,讪讪地退开,那怨毒的眼光不禁又盯上了远处的赵槃。 赵槃亦感受到这股目光。 两人是旗鼓相当的竞争者,本来景峻胜券在握,今日看来,好像卫总也并不大喜欢景峻。 赵槃叹了口气,待这一场终于录完,忙奔了过来,“卫总,我刚才演得怎么样?” 卫弗不置可否,只朝他点点头。 她一反常态地有些魂不守舍,逡巡的目光来回来去在他身上扫着,心不在焉似的。 她缓缓问,“赵槃,我们之前是不是真的认识?” 赵槃怔了,“诶?” 卫弗蓦然摇摇头,舌头略微颤了一下,不知该如何描述那种感觉。 她很早的时候就跟着爸妈在公司里历练了,如今二十出头,已经是公司里独当一面的人物了。 她脾气不大好,耐心也不足,不太喜欢青头愣和演技差的烂演员,所以在外面还有个冷面美人的称号。 初时见到赵槃这小子时,她只觉得他想抱大腿,没什么真才实学。赵槃说认识她,她也只是当作一句搭讪话一笑而过。 然而……刚才她坐下来看赵槃穿古装,竟恍然有种穿越的感觉……她迷迷糊糊也觉得自己认识他。 而且,这小子明明就是很奇怪啊,他第一次和她见面时,居然冒冒失失地叫她阿弗——那是只有她爸妈才知道的小名。 “有时间吗?”卫弗敛了敛神色,“咱们找地方吃个午饭,好好谈谈。” 赵槃却不知她细腻的情绪变化,只天真地以为她改变主意,又打算录用他了。 他竭力按捺住内心的狂喜,“当然有时间,有的是时间。您什么时候想找我都行。” 卫弗莞尔,“嗯好。坐我的车吧。” 赵槃没想到她会这么邀请他,来到卫弗的车前,瞧着周围没人,迅速钻了进去。 这片场人多眼杂,虽然他清清白白,但也不想被人说成是攀关系的人啊,只好找机会迅速溜上去。 卫弗瞧着男人这般羞赧谨慎的样子,不禁嗤笑一声。 这男人,至于吗? 当时正处于午间交通高峰,前方又出现了一场事故,辅路上排起了一大长串的车子。 遇上堵车,就算车子再好,造价再高,也得乖乖地在一片炙热中等着,如乌龟般缓缓地移动。 卫弗无比后悔自己刚才怎么没上高速。 她本想随便找一家馆子吃吃才没上高速,却没想到会遇上这种事。 看了看车上的导航仪,前方至少还有将近十公里的拥堵。 她眼中闪过一丝绝望。 “你有车吗?” 赵槃被她这么突然的一问弄得有点摸不着头脑,“啊,有啊……” “那咱们在前面随便找个地停了车,然后回去,开你的车,直接上高速。” 卫弗飞速决策着,赵槃支支吾吾,卫弗见他没什么意见,便火急火燎地把车子停在了道边的临时停车场,打电话叫助理来处理。 然而她走得太快没听赵槃解释,以至于看见赵槃的车时才大跌眼镜。 ……那是一辆自行车。 赵槃挠着头不好意思地说,“那个,卫总,刚才你太急我没来得及说……嗯,我暂时还在攒钱买汽车,目前都是骑这个上下班。” 卫芙简直想把他锤死的心都有了。 她望望天上烤热的骄阳……算了,自行车就自行车吧。 赵槃帮她擦擦后座,然后自己率先骑上自行车,“阿……卫总,上来吧?” 自行车在满条街的车水马龙中飞速穿梭,清风一吹,追得卫弗的裙子不断地上扬,叫她不得不捂着裙子。 赵槃在前面卖力地蹬车,猛然感觉身后娇小的人若有若无地贴着他,那股诱人的香水味随着清风传过来,嗅在鼻尖上,不禁叫人心头痒痒的。 他感觉身后的人摇晃得厉害,犹豫着要不要开口叫她扶着自己。 但转念一想,这么说是不是有点太僭越了,还有点轻浮,他不太敢。 没想到忽然腰间一紧,一双娇软的手轻轻柔柔地抱住了他,正好抱在腰窝的位置。 那手臂犹如三月天里的杨柳,柔和如耳边的风。 赵槃浑身肌肉一紧,脑袋更如炸雷般劈开了。 仿佛很久很久以前,另一个时空中,一个满脸是泪的小女孩也曾这么抱着过他,怀着深情凝视着他…… 79 番外(四) ◎现代篇◎ 好在这感觉没有持续多久, 卫弗便在后面轻敲他的脊背,“就这家吧。” 赵槃顺着她手的方向望去,那是一家装潢有古典韵味的火锅店, 菜品也还不错, 但价格甚是昂贵, 平日里他从不舍得来这儿吃饭。 赵槃不禁暗自摸了摸腰包……事发突然, 他来片场本来只是试戏的,谁能想到忽然来了这么一道饭局,他身上面值最大的钞票也就五十块的了。 他总不能吃白食, 叫人家请客吧? 赵槃强撑着面子,微笑道,“好,就这家吧。那我停个车。” 他想着一会儿赶紧让宋机帮忙转个几百, 自己应急一下, 之后再还宋机也不迟。 卫弗当然没有那么多关于钱的焦虑。 区区一顿饭而已, 她卡上的钱从这里吃一百顿也够, 她根本不烦心谁请客的问题,只是想和赵槃说说话而已。 ……看看这小伙子究竟有什么蹊跷, 能让她生出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她半掩着裙子,从自行车上费劲儿地挪下来。 坐惯了豪华舒适的轿车,猛然坐在这颠颠簸簸的小自行车上,腿被铁条硌得酸疼。 赵槃稍稍内疚,“卫、卫总……对不起啊,我这自行车不太好坐来着,回去还是打车送你吧。” 卫弗瞧着他这副促狭的样子, 唇角难得露出几分笑意。 她不甚在意地挥挥手, 隔着餐厅的透明玻璃望了望, “人好多。要个雅间吧?” 赵槃下意识眨了眨眼。 雅间……不用了吧? 一来雅间的价格会翻倍,他腰包里的钱更不够;再者钱倒还不算什么,主要是跟气场强大的上司在一个封闭的空间里单独相处,他想想就发怵。 时间正在正午,餐厅内有不少吃饭的小情侣。 赵槃却不敢叫别人误会,一直跟在卫弗身后,小心翼翼地保持一段距离,生怕自己的行为会不合适。 两人在雅间坐下,卫弗将菜单摊在赵槃面前,叫他随便点两道菜。 赵槃怎么好在这时候大吃大喝,只不轻不痒地点了几道小菜。卫弗似笑非笑,“别紧张,这一顿我来请,你尽管点。” 赵槃的脸乍然红得像熟透了的柿子,她怎么就看出了他的心思? “不不不,”他连忙摆手,手忙脚乱的,那窘迫的样子跟那日初见时一样,“卫总,还是我来……我来请您就行。” 他平时便不太会说话,此刻口舌更如老头的棉裤腰,又厚又蠢。一时情急之下,还打翻了桌上的一小杯茶水。 好在卫弗并没怪罪。 她漫不经心地问他,“平时不怎么出来玩吧?” 赵槃憋着羞红的脸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一问。 玩? 怎么个玩法?平日里,他也就跟宋机出门逛逛公园,再多的玩着实没有了。 卫弗瞥了一眼,问他,“会喝酒吗?” 赵槃看她修长的手指正在翻着酒水一栏,“嗯……只会喝啤的。” 卫弗嗯了一声,叫来服务生,说了一长串英文的名字。 几道精致的小菜次第上来,赵槃夹着筷子,也不敢狼吞虎咽,只得学着面前的人儿,用筷子把食物夹在小盘上,再一口一口地吃。 两人随便闲聊了几句,大部分时间都是卫弗问一句,赵槃答一句……他答话还慢吞吞的,要斟酌着言辞,还要一边偷偷瞥着她的脸色。 卫弗瞧他也忒紧张了些,随口问一句,“有女朋友了吗?” 赵槃头摇得像拨浪鼓,“没有没有。” 说着还傻乎乎地笑了一下,补充道,“像我这种又没钱又不会说话的,哪个女孩愿意跟我,哈哈……” 卫弗意味深长地看了眼他,“没事,会有的。” 赵槃忙不迭地附和。卫弗却没再接话,低头吃着小菜,两人又陷入一阵沉默。 赵槃只好也开始小口小口地吃起菜来……他怎么觉得他们两人的这顿饭这么尴尬呢? 他绞尽脑汁地想找个别的什么话题,好在这时两瓶精纯芳香的葡萄酒被端了上来,打破了沉默。 赵槃瞥了眼酒瓶,不禁暗暗一颤。 这两瓶酒看上去就华贵可人,想来必定是价格不菲。 他偷偷摸出手机,在桌子底下发短信给宋机,连发三个叹号叫宋机江湖救急,赶紧给他打过来几百块钱。 然而他这般动作落在对方的眼中却变成了玩手机。 “葡萄酒,度数不高。”卫弗敲了敲桌子打断他,凝眸一笑,给他倒了半杯,“随便点的,先尝尝再说。” 赵槃赶紧把手机抛在一边。他双手捧着酒杯,舔了舔杯中猩红的液体,舌头上甜甜的,又辣辣的。 虽说度数不高,但比啤酒要烈多了。 两人连喝了几杯,暖色熏人的灯光下,卫弗那脸庞泛出些许的酡红光晕来,比之她完全冷静时的样子更醉人。 晶莹剔透的高脚杯边,也留下了她的一抹口红印。 她拿起酒瓶,低柔地问他,“还要喝吗?” 赵槃吞咽了一口嗓子,忽然想起妈妈告诉他,男孩子在外面要学会保护自己,不能轻易喝酒来着…… 他痴痴地笑着,“卫总,这葡萄酒好上头,我下午还要工作,估计是喝不了了。” 她嗯了一声,却不肯放过他,又给他倒了小半杯。 “来吧。”见他不敢接,她只得别有意味地朝他勾了勾唇,“放心,我对你没兴趣。” 赵槃顿时感觉头皮发麻。 “我没……!”他一把接过了酒杯,立即不敢再磨磨唧唧地推辞,“谢谢卫总。” 卫弗见他一杯饮尽,自己手里的酒却喝到一半没喝下去。 有意思,她还没见过这么青涩的男生。 他那种青涩不像是装出来,而是他本身就这样,什么花花肠子都藏不住。 见惯了公司里那些油嘴滑舌左右逢源的老油条,跟这样清爽的男生一起吃饭反倒有种别样的韵味。 赵槃长得一张白净的瓜子脸,细碎的刘海留在额前,剪得整整齐齐。衣服就是白衬衫,也不碰佩戴什么首饰,眼眸低垂时像极了邻家乖巧的小弟弟。 她瞧着赵槃一沾酒就醉,还这般软软哒哒地脾气好,忍不住就动了心思想欺负欺负他,所以才故意多给他倒了几杯酒。 好在她也不是什么坏人,即便他醉了,她也不会怎么样。 然而……赵槃的酒量,比她想象中仿佛更差些。 他软塌塌地趴在桌子上,手臂强撑着桌子,忍着打架的眼皮,“卫总,你看我做什么……?” 他嘴边吐出一个小小的酒泡,顿感自己的失礼,急速地眨着眼,掩饰似的喝了口白开水。 卫弗忍俊不禁,“这就醉了?” 赵槃弱弱地摇头,“没,没有。” 卫弗笑,“那再喝?” 他睁着大大的眼睛,那愕然的神情又无奈又害怕。 她终是动了点恻隐之心,没再往深里逗她。 不过他才喝了几杯就醉成这样,确实没法再叫她往深里问他话了。 瞧着时间不早了,卫弗便叫了服务生过来买单。 她刚要把银行卡掏出来刷卡,却见赵槃忽然横抢过来,醉态中仍然保持着最后一丝清醒,“卫总,我来付钱……” 卫弗一愣,但见他手机屏幕上显示的那点可怜的金额。 她无奈笑笑,把他推到一边。 她堂堂一个公司的领头人,难道还能百吃一个小演员一顿饭不成? 赵槃见自己终是没付成钱,不禁有些懊恼,那通红的脸上又多了丝惭愧之意。 他又说,“谢谢卫总……” 卫弗一愣,听着他老是卫总卫总地叫着实有些不顺耳,叫旁人听了去,还以为她拿多大的架子呢。 她细心把赵槃扶了出去,思忖片刻,“嗯……你一开始不是叫我阿弗吗,我是有个小名叫做阿弗的,你以后这么叫也行。” 赵槃懵懂地眯眯眼,像是没听懂似的,“诶?” 卫弗想他醉了,想来也听不清自己说话,便没再重复。 趁着他们吃饭的时机,助理早已把车开到了饭店门口。 卫弗沉吟了一下,想来自己中午请他吃饭这举动终究是不大妥当,下午的工作,赵槃铁定是去不了了。 不过,也没关系吧…… 她拨了个电话给王导,告诉王导今天下午赵槃暂时不来了。 王导当然没什么意见。他正忙着指导景峻,本来就顾不过来赵槃,见他主动不来了,倒还省了麻烦呢。 卫弗又找王导问了下赵槃的住址,把他送回了住处。 其实细细想来,她倒也没必要那么苛刻。 这小子还挺努力的,是个可塑之才,起码比景峻更努力。虽然经验尚浅,但尚有进步的空间,她也不该一棍子打死,应该给他一次机会来着…… 赵槃的住处并不是太好,是个临时的出租公寓,里面空间也很小,充满了独居大男孩的味道。 好在他还是个爱干净的,家里并不怎么邋遢,只有几幅自己写的书法字。 卫弗不知道他之前还会写书法,定睛瞧了两眼,竟出奇地觉得他写得还不错。 ……其他比她写得好。 她的书法就不行,虽然也练过几年,但写起来还是歪歪扭扭的,小时候因为这个挨过父亲不少的骂。 【全文完结】 80 番外(五) ◎现代篇◎ 便在这时, 赵槃眼睛扒开了一条小缝儿。 他揉了揉沉重的脑袋,迷离的视线恍惚瞥见了卫弗的身影,舌头有些打颤, “卫……总?” 卫弗听到动静回过头去, 见赵槃发丝凌乱, 软软塌塌, 跟个鸡窝似的,脸上带着懵懂的神色,傻气里夹杂着几分可爱。 他显然还没有醒酒, 脸庞上染了点朝霞,话还不能说得太清。 卫弗瞧他这个样子,脸蛋又红又嫩,忍不住叫人想掐一掐。 但那样做太不合身份了些, 便强行忍住。 赵槃蜷曲的手指不经意地勾着她的衣角, 痴痴地问, “额……卫总, 怎么一转眼我就到家了?” 这语气无辜又粘人,叫得人心上痒痒的, 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卫弗给他倒了一杯水,数落道,“你也太爱醉了。” 就凭赵槃这点自理能力,对外人简直没有半点防备之心。他独自一人在这陌生的城市里闯荡,着实有些难为了。 赵槃脑袋尚不清醒,伸手去接水杯,居然被脚下的床角所绊倒。 “啊!”他禁不住低呼道。 卫弗疾而伸手扶他, 手臂相触, 霎时, 两人都像触电了一般。 他们四目相对,刚巧此时窗外的阳光也斜斜地洒下来,显得气氛更加暧昧。 卫弗顿时眼前一黑,手中的水杯便再也拿不住,哗啦啦地洒了一地。 天呐……刚才在她面前闪过的画面,是什么? 卫弗一时呼吸急促,平素冷静的她竟然也生出了不安之意。 也不知道刚才到底是怎么了,那种感觉好像是在看某种穿越剧一样,回到了前世,冒出许多似曾相识的画面来。 这种感觉不只她有,对面的赵槃也好像被什么东西敲击了一样,半晌没有缓过神来。 不过他本来就酒醉,反应并不如她明显。 卫弗发觉自己的神志实在是不太正常,她飞快地甩甩头,告诉自己不能在这儿留下去了。 这两天她一再为了这个少年失态,实在是太不像话。 卫弗把地面简单打扫了一下,然后重新给赵槃倒了一杯水,趁着他迷迷糊糊睡觉的工夫,拿着自己的东西赶紧离开了。 不过……她这么仓皇逃跑多少有点奇怪,她又没做什么亏心事。 …… 卫弗和赵槃两人原本只是普通地吃一顿饭,没想到这顿饭还吃出了乱子。 一些娱乐记者拍到了他们双双出入饭店的照片,然后将那些照片添油加醋地上了报道。 人人都说赵槃是利用关系才重新拿到角色的,并不是因为他本身的能力。 ……这对于赵槃来说当然是无比苦恼的。 景峻和赵槃本来就是竞争关系,现在不仅竞争角色,谁的这些乱七八糟的新闻越多,似乎也彰显着谁越火。 翌日,卫弗觉得自己的头越来越疼了。 那些莫名其妙的记忆就像潮水一样涌进她的脑海,挥之不去,令她无比苦恼。 她到底了怎么了?难道真得了什么幻想症不成吗? 卫弗觉得自己可能真的需要休息,这两天不宜过度劳累,所以便跟王导说了一声,这两天都不去片场了。 没想到她想躲闲也躲不开。 刚在家里躲了一天,电话就连绵不绝地打了进来。 先是景峻,他求问她为什么不把角色给自己……像这种电话在卫弗眼里跟垃圾也差不多,她也懒得解释,随随便便挂了。 然后就是王导。 王导像一个吃瓜群众,还不太明白这其中发生了什么,一直在追问她关于娱乐头条的事情。 当然这也没有什么好解释的。卫弗出任公司总裁以来,像这种乱七八糟的小道新闻,也从来没少被拍过。 完全无视就好了,管的话也管不过来。 她刚挂了这些电话,欲埋头睡个好好的午觉,又一通电话打了过来。 抬眼一看,居然是赵槃打来的。 别人的电话还可敷衍过去,这人的电话却有点特殊。 卫弗半信半疑地接了电话,险些没听出对方是赵槃。 他的声音冷冽而低沉,跟平时那种唯唯诺诺的样子完全不同。 “阿弗,”他说,“你是不是也记起来了?” 卫弗有些莫名其妙。 想起什么? 赵槃的声音笃信,完全没有打错的样子。 他不让她挂电话,只是说,“好吧,你果然没记起来。既然如此,咱们要不要见一面?” “这……”卫弗有些叫苦。 她之前因为跟赵槃吃饭惹出了绯闻,这如今事情还没有平复,蓦然又跟赵攀见面,岂不是火上浇油? 刚想要拒绝,但听赵槃轻轻开口,带着点亲昵的意味,“你要是不来见我的话,我可会去找你哦。” 卫弗蓦然一愣,“你怎么知道我在哪里?” 对方显得胸有成竹,“你在公司,是不是?你在公司里面休息并没有回家,如果你不来找我,我现在就去找你。” 他顿一顿,恳求着她,“阿弗,我有许多话要跟你说。你快快想起来吧。” 卫弗猛然觉得这样的语气听着有些熟悉似的,仿佛有什么东西被上着锁,想不起来。 “好吧。”她说,“其实我也想见你。” 赵槃身上藏了太多太多的秘密,她一靠近他就像靠近一个黑洞似的,把她给吸引过去。 卫弗留在了办公室没有回家,一直等着赵槃。 赵槃很快就来了,身上那种气场跟之前完全不同。 白色的衬衫换了,换上了一件略微成熟稳重的风衣。 他嘴角似笑非笑着,眉间坚毅而又醇厚。 “阿弗。”他上来就叫道。 卫弗听着这个称呼,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 不过也是,小名是她让他叫的。他听话这么叫了,她自然也不能怪罪。 赵槃的头发不像平日里梳的那样整整齐齐,光鲜亮丽,而是带了稍微的毛刺儿。 他随性而恣意地松散着眼神,斜斜地瞥着她,双手交叉在身前,给人感觉完全没有以前那种窝窝囊囊的样子了,正大光明得很。 一恍惚间,卫弗还以为他在跟她对戏呢。 ……显然并不是。 “你怎么突然要见我?” 赵槃眼皮垂着,略微委屈地说,“看来你还没有记起之前的事情。” 卫弗茫然地听着,有点发懵。 虽然她近来也有些神志不清,但……赵槃为什么这么说呢? 她又没有受过什么伤,也没有失忆之类的,怎么可能会忘记什么呢。 卫弗不禁脸色冷下来,不过这一次,她绷脸却没能吓到赵攀。 “阿弗,看来你真的把我给忘了。这样的话,我只能亲自来教教你了。” 他话说得肆无忌惮,步步逼近着。 卫弗情不自禁地往后退,近日来的赵槃让她感觉略微有点陌生,不过这陌生中却又带着一点亲切感。 就是这点这种亲切感,让她不想逃离……就像是坐过山车一样,过程明明令人心惊肉跳,但是又带着十足的悦然。 赵槃漫不经心地抚着她的肩膀,眼中稍微带着一点的忧郁。 “之前你就百般推诿我拒绝我,如今我们来到了另外一个时空,没想到你的记忆还停留在之前,还是没能把我记住。” 原来那一日在赵槃家里,卫弗给他倒了一杯热水,那水一下子洒在了他身上。 两人实质接触时,一股电流似的东西流过心间,顿时把赵槃心中埋藏的记忆给唤醒了。 他们曾经孕育了两个儿女,并且相互深爱着。 她是阿弗他的阿弗啊,她怎么能不记得他了呢? 卫弗也并非全无感觉,听着赵槃这么说,顿时感觉心中的迷雾稍微减轻了些。 “哦……”她垂下头,“你是不是入戏太深啦?” 赵槃见自己说了那么多,她仍然是无动于衷,不禁急得团团转。 他怎样才能让她再次记得他呢?换了一个时空,难道他们又要从头开始不成吗? 还有那个景峻。 他说他怎么看那人怎么都不顺眼呢,原来是景峻。 他和阿弗来到了另外一个时空情境,那家伙居然也跟着来了,而且还跟他争抢的角色? 没有记忆还好,一旦有了记忆,赵槃看到景峻就气不打一处来。 不过任凭他说什么,卫弗的记忆就像隔了最后一层窗户纸似的,怎么也捅不破。 赵槃恐自己再说下去会被当成疯子叉出去,只好暂时默不作声,对卫弗道,“这样吧,你自己一个人好好想一想,什么时候想起来了,一定要第一时间联系我。” “我是赵槃。”他最后意味深长地告诉了她一句,目光亦甚是深刻,“我是赵槃,不是别人,一定要记得。” 卫弗心中怦然,不免又觉得有些奇怪。 她当然知道他是赵槃,谁还不知道他是赵槃呢。 可是他刻意强调又是什么意思呢?难道她真忘记过什么事情……或者是生了什么大病失忆过,所以才变成这样的? 可是赵槃不也是突然想起来的吗?之前他不也是一副懵懂的样子吗? 卫弗猛然感觉这件事有点不一般。 / 之后的实拍赵槃如约去了,当然景峻也去了。他们两个人正在竞争同一个角色,谁也不肯先让步。 有谣言传出,赵槃和景峻正在同时追求福星影业的卫总,所以这两人并不只是竞争角色那么简单,也是暗戳戳的情敌。 卫弗略微有些头痛。 她现在还没有想明白那日赵槃说的是什么意思,而且王导已经在催她赶紧定下最后的演员,不然会影响拍摄进度。 事情到了这一步,她也不知道到底该怎么选了。 想来想去,卫弗还是决定依据实力来评判这两人,谁演技更好一些就选择谁。 但就前两天的结果来看,景峻的演技虽然也很烂,但是演这种角色还是比赵槃更有天然的优势。 今天来到片场,景峻依旧殷勤地给她带了果汁,只是这回果汁换了口味,不再是芒果的了。 当然景峻也给了王导等人,就是没给赵槃,还狠狠瞪了一眼赵槃。 要是平日里的赵槃,根本就不会在意这些事情,瞪了他也不会怎么样。 但现在的他有之前的记忆,跟脱胎换骨差不多。景峻一挑衅,他那伶俐的眼光顿时就瞪了回去,目光如闪电,吓得景峻一个激灵。 “你你你你,”景峻气得不知该说什么好,对方的目光实在是太过于伶俐,叫他无言以对,只好忍气吞声地走开了。 卫弗看这两人暗中斗气,蓦然觉得有点好笑。 赵槃走过来,十分熟练拉住她的手,“一会儿我演的时候,阿弗你一定要仔仔细细地看着。看我演的好还是那家伙演的好,千万别走神了。” 助理在旁边都看呆了。 还能这样的吗?卫总真跟这赵槃交往上了? 她怎么不知道呢?……她可是日日都跟着卫总。 随着王导喊一声开始,先试镜的是景峻。 景峻之前多少演过一些网剧,对于角色的拿捏还是有一些经验的,虽然演技有时流于浮夸,但起码不像赵槃那样跟面瘫一样。 而且他今天为了争夺角色,也倾尽了全力,比平时表现更好一些。 卫弗心里不禁捏了一把汗。 照这样下去,她可能真选景峻作男主角了。 王导更是对景峻的表现竖起大拇指,心里完全已经放弃赵槃了。 他之前又不是没见过赵槃的演技,绝对比不上今日的景峻。 然而赵槃却坚持说,自己一定要试一试。 王导正打算赵槃两下演不好就把他赶紧打发了,没想到赵槃进入状态很快,那种威严的样子,那样地浑然天成,不需任何做作,仿佛他就是男主角本人。 更重要的是,他身上有股专注而敬业的精神气,一下子把景峻给比下去了。 一场戏下来,赵槃演得大汗淋漓,俨然是倾尽了全力。 王导连停止都忘了喊了,完全陷入在对方精湛的演技中。 王导不禁连连咋舌,“天呐,你是怎么做到在这短短的几天时间内进步这么大的呢?” 王导的目光不禁投向了卫弗。 卫弗赶紧摇头,这事可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她只会看戏,又不会演戏,只能象征性地跟赵槃说该怎么演,却不知道具体的步骤。 赵槃有这般进步,应该还是靠他自己。 景峻在一边看得更是目瞪口呆,在这短短的几天时间里,赵槃怎么可能一下子把他给超了呢? 要知道他之前可比赵槃接的戏要多得多,积累的经验也比赵槃多。 而且这场戏一开始要换他作男主角的原因,就是因为赵槃演的实在是太烂了,像面瘫一样。 要说赵槃突然有这样的演技,不是作弊谁又能信呢? 众人都惊讶连连,只有卫弗显得还算镇定。 她之前早就有种预感,觉得赵槃跟以前不一样了……就因为他们吃的那一顿饭。 他好像某种人格被唤醒了一样,直接把之前的自己给抛弃了,完全换成了一副崭新的状态。 那种感觉就宛如一个自卑的小孩突然克服了自卑,变得阳光了自信了。 可是……难道一个人真的可能存在双重人格? 另一个人格在某一段时间内被唤醒了?这也太玄乎了吧。 卫弗正沉浸在自己的遐想中,赵槃走过来,朝她挑挑眉,“怎么样?我演的怎么样,卫总?” 他的语气轻飘飘的,像是在故意挑衅似的,但其中语意又温暖如春风,如他们已经认识了很多年,这样的语气只是日常说话似的。 卫弗很诚恳地说,“挺好的。确实挺好的。” 说实话,除了挺好的三个字,她也说不出其他什么别了。 对于一个新人来说,能超过景峻已属不易,像这样不仅超过了景峻,还能把角色拿捏到一个非常合适的高度,简直就是难以达到。 …… 景峻最终作为一个失败者被淘汰出局了。 晚饭的时候,赵槃邀请卫弗共进晚餐。 卫弗犹豫了一下,虽然和他一起吃饭有种异样的感觉,但她又没有拒绝的理由,便跟赵槃去了。 他们两人依旧骑自行车过去,但那感觉已经和上一次完全不一样了。 之前赵槃蜷缩着背,畏畏缩缩的,也不敢跟她说话。 现在的他昂首挺胸,自行车也被他骑得甚是洒脱。 卫弗的手轻轻扶着赵槃的后腰。 前面的男子感觉到了,微微侧侧头,语调沾了些欢快,“阿弗,你还没记起来吗?我都已经如此用心地给你演戏了,你再不记起来我,是不是有点说不过去了呢?” 这话赵槃之前就说过,卫弗只当自己什么都没听见,也不接他的话茬儿。 她只是略略疑惑,问他,“你是如何做到在一夜之间,把演技提升了这么多的?” 难道真有什么名师指导他不成吗? 就算有,也不可能一夜之间把所有东西都学会了吧? 赵槃很斩钉截铁地说,“我不懂什么演技,也没有名师指导。你不是叫我演一个角色吗?我看了它的剧本,就按那上面演就完事了,有什么演技不演技的?所谓演技,不就是把一个角色完完整整地展现在观众面前吗?” 赵槃这番话说得理直气壮,卫弗想了想,倒是也对。 是她之前把事搞太复杂了。 不过赵槃既然知道演戏是这样的,怎么没早点觉悟呢,干嘛等到现在才拿出来。 ……她越发觉得他变了一个人。 两个人来到餐厅,这回卫弗想去雅间,赵槃也没阻止,很爽快地答应了。 两人依旧要了那日的几道小菜,菜品都和那日的一模一样。 卫弗眼睛有一搭无一搭地踅摸着赵槃。 就在服务生给他们上水的那一瞬间,一不小心又洒在了卫弗的身上。 她这么一躲,猛然间感觉脑子像炸了一样,轰的一下。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是谁了。 卫弗怔怔地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无比熟悉的男人,眼珠无意识地睁大了。 赵槃还以为她被热水烫着了,所以才会做出如此惊异的表情,连忙上前查看她有没有伤到。 “怎么样,没事吧?”他轻轻捋开她的袖子,见皮肤上并没什么大碍。 卫弗把赵槃的手拿下去,凝注的眼神投向他,叫了一句,“赵槃。” 那语气不太像她平日里说话的风格,又软又柔,好像她曾无数次呼唤他时那样。 赵槃也是一愣,随即像是明白了什么,喜笑颜开。 “你这是想起来了吗?” 阿弗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之前的那一切,就在这么一瞬间,她忽然就想起来了。 ……而且也没有经历什么磕到头之类的剧烈事故,只这么不经意地一倒水。 缘,还真是难以言说。 没错,在遥远的另一个时空,他们曾经经历过那么多东西。 他们曾经并肩作战过,还一同归隐,他们还孕育过两个孩子。如今到了这个世界居然一开始什么都忘了,不过也属侥幸,他们到底还能记得彼此。 两个人就像是久别重逢的恋人那样,不由得深深地抱在了一起,一瞬间喉咙哽咽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他们两人已经认识了好几天,但今日还是第一次以这样的身份,以两者都存在的记忆,互相抱在一起……好像又回到了那时。 旁边的服务生看他们两个人如此异样,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过来问需不需要帮助。 他们自然不需要什么帮助。 他们此时眼中只有彼此,只要彼此在身边,什么时空都不重要了。 赵槃把阿弗抱了一会儿,“那一天你来到我家,我其实也什么都没记起来。只是你的水杯不小心洒到了我的身上,也不知怎的,我就忽然想起来了。之后见你一直想不起来,还干着急来着……不过现在好了。” 阿弗也笑笑。 确实啊,如果她再也记不起来了,那么留赵槃一个人在这个世界里,难免有一些单调无聊。 餐厅中传来阵阵悠扬的音乐之声,服务生悠闲地给窗边的绿萝浇水。 两个人相互拥抱着依偎在一起,一同吃着桌上的小菜,看着天边渐渐淡去的云彩以及地上流光溢彩的霓虹灯,显得无比的惬意快乐。 ——没有什么比两个相爱的人在异时空还能相遇,更令人心悦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