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屿薇余温钧》 1、chapter 1 “屿薇,过来给黄瓜刨丝。” 贺屿薇带着塑胶手套刷碗,水流浇在手套上的声音很响,掩盖了呼唤,还是旁边人提醒。她转过脑袋答应,把手头的碗冲净,再走到案板前。 这是一家面积中等的农家乐,挨着红螺寺。除了提供吃住还有果园的采摘项目。 烧柴火的大锅灶火,菜刀也磨得锃亮,贺屿薇低头切黄瓜时,一缕头发就溜到鼻尖,随后滑落到松松落落的口罩系带上方。 厨房门的帘布猛地掀开,张婶快步跑进来,边把手放到水龙头下面冲洗边愤恨地骂着各种不堪入耳的脏话。 仔细听才知道缘由,张嫂刚才倒茶后,将放下的茶壶嘴对着其中一个男的,对方嫌她没礼貌,直接就把滚烫的茶水全掀了。 “不伺候了!”张婶愤愤地骂着,转头对贺屿薇说,“你,把这几盘凉菜端到外面去给经理。让我歇歇。” 大厨一努嘴,示意桌上的几盘凉菜。贺屿薇便放下菜刀,也到水龙头前冲冲手,端起盘子有些忐忑起出去。 张婶再叫住她:“没问我是哪桌的就端出去?送错了,你负责啊?” 农家乐并不如何高档,平时生意一般,但周六日却经常爆满,来的都是城里人或进香的游客,吃的是什么锅边鱼,土家鸡,蒸馒头这些农家菜,也就是图个新鲜。 但今天,他们接待了一伙颇为特殊的客人。 好家伙,不到十人,对方连递上去的菜单也没细看,直接说俩字,“整本”。 餐饮行业里,“整本”的意思是要把菜单上面的每个菜都点上一遍。大厨刚刚往院子里看了眼,开着的也是一水儿的豪车,其中还有三辆超跑。 “好了,屿薇去帮个忙。送完就赶紧回来,厨房里现在缺人。”大厨打个圆场。 贺屿薇平日里只在后厨里闷头工作,但也就是个打杂的,人手特别不够的时候,会被差遣到前面去端个小菜之类的。 贺屿薇端着盘子走出去,她的脸色蜡黄,四肢细细的从薄衣服里伸出来,简直像沙漠里长着缺水的细长条植物。张婶和厨房里工作的人都多看她一眼,张婶斜着眼睛嘟囔:“大傻个儿。” 出来后贺屿薇就往大包厢走,一路上看到几个刚收拾完台面走出来的年轻服务员。都是小姑娘,她们正窃窃私语什么。 小张是领班,但他嫌男的当领班丢脸,就非要自称张经理。 “其中一个客人就把水壶砸在我妈的胳膊上。现在,谁都不爱进去!但这桌客人一看就来头不小,非富即贵的。你办事稳妥,跟着哥一起送趟餐。”他满头大汗地抱怨。 这些客人讲究,餐具都拿开水烫一遍,泡茶也要喝自己带的水,连水壶都带来了。 “你进去后有点眼力,把水续上。没事,有你张哥照应你。不过他们喝不喝白酒啊,是不是得准备白酒杯?我赶紧去拿,你先端着菜继续往前走。” 贺屿薇适应不了小张机关枪似的说话,全程略微紧张地听,两人已经穿过人工小鱼塘和吊桥,来到四合院包厢的门外。但他自顾自说完,抛下自己走了。 贺屿薇向来很怵生人。这种情况下进去,势必独自面对满包厢的客人。她想到就头皮发麻,自己该怎么做?是直接闷头上菜,还是说在门口咳嗽一声再进去,怎么才算是服务员能应对的方法? 她踟蹰不前,心想不如在门口等张经理,两人一起进去。自己跟着别人,就不那么显眼了。 “——就当你帮我,屿薇。” 一声呼喊把她从这种无聊的自我斗争中拉出来。贺屿薇下意识地说:“哎。” 四合院门口的昏暗角落处,灯笼照射不到的角落,有两个男人正在抽烟低声交谈,听到她的应声,两人齐齐地抬头。 其中一人说:“服务员?” 贺屿薇有些近视,此刻也不敢将目光在两个人的脸上停留太久,肚子里原本结结巴巴说得那句“老板们好”被憋回去。 询问她的人再不耐烦开腔:“杵在这里,是站岗吗?要送菜就赶紧端进去,这家店的服务员一个个都吃白饭长大的,懂不懂怎么伺候人,还是说都属于他妈的三级残废?做服务行业的不知道不能拿壶嘴对着人?” 呵斥了足足一分钟,对方的怒火没有消散,反而有越发旺盛的趋势, 她穿着布鞋的脚底冰冰凉,只有不远处挂着的一排灯笼散发出暖光,它们在陡峭的冷风中碰撞着,摇曳不定。贺屿薇因为总在高温下的厨房工作,衣服单薄,颊上微微的红便被冻出来。 贺屿薇的手还端着托盘,只觉得鼻端轻痒,只来得及转过头,在口罩后面小小地打一个喷嚏。 原本以为要再遭几句骂,很奇怪的,四周突然静了静。 她先是听到衣料摩挲的声音,另外的男人寥寥说了几句,又听不真切。两人随后抛下她,并肩走回包厢。 贺屿薇又呆呆地站了会,再后知后觉地跟上。 等张经理重新拿着白酒杯走进包厢,贺屿薇已经默默地把凉菜都摆好。厨房不停地送上新菜,包厢里的人说只留下两个服务员就行。 “要个安静地,嗯,就要这戴口罩的和你吧。”其中坐在下堂处,戴着黑框眼镜且一副秘书模样的男人说。 张经理点头哈腰。 包厢里总共九个男人,大部分人的年龄至少往三十岁上面走。这其中,有两个长相极为英俊的年轻人分外醒目。一个是穿着条纹西装的卷发青年,正闷头打着手机游戏,穿着锃亮的浅色皮鞋,腿晃啊晃的。另一个则是斯斯文文的大学生模样的男生,穿着驼色衬衫,衣服质地极好。 坐在主位的是刚才对贺屿薇发火的中年人。 他身形微胖,下巴处有一颗大痣,手腕戴着块金灿灿的劳力士,此刻倒是好声好气:“哲宁也喝点?” 虽然问的是对面的年轻人,眼睛却是看着左手边。 对方颔首。 中年人哈哈笑:“你哥首肯了。满上满上。男人啊,就得喝一点白的。” 红色圈口被拔出的瞬间,满屋子浓香扑鼻。 贺屿薇戴着口罩,慢半拍却依旧敏感的闻到茅台的酒香,她一瞬间就抿着嘴唇,但很快用力地一咬嘴唇,继续布菜,手势非常稳,眼光一动也不动。 桌子放满菜碟,如同编钟一样错综复杂。 农家菜的分量都大,大盘与小盘交错,她认真地看着锅里,用锅铲搅动着锅里的粉条。这么忙里忙外,却发现驼色衬衫男生盯着自己。 贺屿薇脑海中有什么快速地滑过,忍不住多看一眼。 男生的脸白皙得如同象牙釉,有着一双弯弯桃花眼,流光且清绝含情,然而又奇怪的,周身带着一种难明的疏离气质,他的上唇尽头处有一颗淡褐色的小痣。生在这个位置,就像无尽的微笑。 对方也没移开视线。 他看着她:“……贺屿薇?” 突然之间,玩游戏的衣着华贵男人发出大叫。原来张经理伸手过来推这里的盘子,不留神碰倒刚倒的小小酒盅,清澈酒水沿着桌面铺着的一次性塑料膜往下滴落,浇在对方的西装裤上。 年轻客人没有骂人,但放下手机后就抓起桌面的筷子,狠砸向最近站着的贺屿薇。 那一下抽打,用了九分力道,还刁钻对准的是她的眼球。 贺屿薇在最关键时刻稍微侧头,筷子头如同匕首般凶险地抽过眼角,年轻女服务员的蓝色口罩彻底滑落,脸颊处留下一道鲜明的红印。 她像个呆头鹅般站着。 甚至没有捂住自己的脸,双手依旧虚扶着桌面,保护着桌面其他的菜肴。 张经理最先回过神,立刻慌乱地说:“小贺,你干什么呢?还不赶紧跟各位领导和老板们道歉!” 满桌的客人目光焦点于此。有人催她快点收拾,有人关心烫伤的年轻人。贺屿薇则低着脑袋,在张经理的帮助下处理完这个小小插曲,她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继续布菜,但动作加快两倍。 主座上的客人不耐烦地开口说他们要谈事情,让服务员们出去,张经理推搡着贺屿薇,两人立刻往外走。 余哲宁已经确定她的身份,他看着曾经的女同学几乎逃窜出去的瘦弱背影,站起来:“我先出去——” 话没说完和谁的目光对上,他起身的姿势停住。 旁边的李诀递来高温消毒后的白帕子,那人接在手里,展开方巾,一双手缓慢地擦拭,雍然却隐着力道的手指,帕子轻飘飘的,凝聚的一丁点热度在掌心里很快就消散完。 ################### 贺屿薇退出包厢后,在张经理迭声埋怨声中,整个人依然在梦里似的。 还是如同记忆里那般的余哲宁,爱穿衬衫,清风明月的校园男神形象。掐指一算,他应该读大三了吧。 张经理从包厢一路跟她到后厨,张婶正在和大厨聊天。 她是张经理的母亲,见到儿子直勾勾看着贺屿薇的眼神就咳嗽一声。 农家乐里的服务员们知道,老板非叔在六个月前领来一个骨瘦如柴的高个子小姑娘。原本以为是要她当服务员,但最终,她主动进了最苦最累的厨房。极其沉默寡言,戴着口罩,满身的柴火味。 张婶是寡妇,对大厨有那么点意思,有时候在厨房里说几句带颜色的笑话,但自从贺屿薇来了,大厨的目光就总在缠绕在她身上,如今,连儿子也盯上她了? 张婶对贺屿薇的不满更加多了,她一把拉过儿子:“可不能喜欢她。你读的可是响当当的大专,这个丫头好像连高中都没读完,初中学历。你比她大十几岁呢,带回村,我在街坊领居前怎么做人?” 小张对着母亲很不耐烦:“咋了,管那么多?” 张嫂一眯眼睛,把嘴唇靠近儿子:“听说她家里人被抓进去坐牢,城里还有仇家。否则怎么会躲到山里工作?还有,非叔对她……” 前方的贺屿薇正好转过身来,她看着后面紧紧盯着自己的母子,吓得肩膀一抖,随后像是下定决心:“不好意思,那个,我今天能先下班吗?” 张婶阴阳怪气地说:“别问我啊,我又不是老板。你问老非去!” 贺屿薇低垂着眼睛。 农家乐的服务员是每周单休。但是,张经理的排班表可能出了什么问题,她已经一个月都没单休,总是在不间歇地工作。今天早上大厨叫住她,让她问问张经理怎么回事…… 可是,和别人交流真的好麻烦。她想,还是闷头干活更轻松。不过,提早下班总是可以吧? 贺屿薇想到这里,便再次执拗地重复了一遍那句话:“我今天要提前走。” 暖色灯光下,女孩蜡黄的脸也仿佛带了点血色,巴掌大的脸,那抹筷子抽打的红痕像突兀的胭脂,一双眼睛仿佛只要哭起来就会滔滔不绝如同江水般,惹人怜爱。偏偏那个年轻小姑娘总是低头看着脚下,平常连个完整的话都挤不出来。 张经理刚刚目睹客人用筷子砸贺屿薇脸的场景,他自己是肇事者,但又胆小怕惹事,也没敢制止对方,此刻试探地说:“你是不是和刚才那桌的认识啊?” 贺屿薇沉默了会,终究“嗯”了声。 “幸亏如此。我还担心呢,他们要是让咱们赔一瓶茅台可怎么整啊?世界上没素质的人可不少。你在厨房里挺利索,怎么一到外面就误事。做事麻利点,布个菜又不是难事。手上有活,谁叫都不能回头。你那点工资,赔不起茅台。唉,以后就多在厨房待着吧。”他说了一堆没用的话。 “是。” “刚刚叫住你的是什么人?” 贺屿薇沉默片刻:“曾经一起念书时的同学。” 她怎么会和有钱人读相同的学校?张经理对这话半信半疑:“那还挺巧。行吧,你今晚先回吧。后厨的事不归前面管,大厨说让你走你就能先回去了。” 母子俩说完就离开。 贺屿薇自己站了会,转身继续走。黄色和红色的灯笼照着脚下,在墙面上挂有装饰的干辣椒和大麦穗的装饰,很朴实的装修。她用手指轻轻搔一下脸颊,刚才被客人用筷子的地方打过的地方开始发热。 迟来的疼痛,她选择漠然地忽视 回到后厨,大厨正在做最后的烧烤,招呼她串肉和翻面,又说该准备明天早餐的食材。这么一通忙乎,提前下班这事也不了了之。 ####### 这是贺屿薇从事的第一份工作,说不上喜欢,说不上讨厌。 就像童年,大人指着商店里琳琅满目的玩具问她喜欢哪个,她的第一反应不是看玩具,而是抬起头先掂量着大人的心情。 贺屿薇的爷爷奶奶都是教师,对唯一的孙女是当理想中的大家闺秀培养的,日常规矩管得极严。再加上小女孩的处事方式也像蚕蛹,外表柔软,实则细细密密的把全部内心包裹起来。如今,她更是活得像洞穴里的影子,能不和陌生人说话就不和陌生人说话,最好是别人把她一个人扔到深山老林里,只有这样才能觉得松口气。 既然是洞穴影子,就又难免透露几分阴沉,同龄人对她敬而远之。 农家乐的服务人员不多,每个人身兼数职,员工虽然不多,关系却颇为倾轧。贺屿薇在后厨主要是打荷,她最初连切土豆丝都不会拿刀,伤了好几次,被嘲笑女大学生作风。等那些人知道她连高中文凭都没有,投来的目光就只剩下轻视和怀疑。 结束今天后厨的工作,贺屿薇没有回员工宿舍。她提着放在灶台边上的枣红色塑料袋,里面装着纸钱和打火机,独自走两公里,来到一个十字路口。 今日是爷爷奶奶的忌日。 小小的打火机,在黑暗中输送给冷空气光明和热量,再把她脚下簌簌腾飞的黄色纸钱点燃。 贺屿薇抱着膝盖,凝视火苗,她的脸、手心和眼睛却没有被映照出一点点温度。 回到宿舍已经半夜,舍友丽丽翻了一个身,不满地嘟囔什么。贺屿薇以为吵醒对方,她小声道歉。被子是化纤的,薄而冷,她把头埋在被子里,小心地打开手电筒。 光束照着枕头边的英文字典,字典的纸张很薄,上面写着三个巨大的英文字母:whv。 workingholidayvisa,打工签证,目前有两个国家对中国开放,分别是新西兰和澳大利亚。 18岁到31岁都可以申请这个签证,但,一生也只能申请一次。 新西兰的要求更低,要求申请人持有高中文凭。贺屿薇在临睡前最后一秒,模模糊糊地想到余哲宁那张温文的面孔。他肯定能申请这张签证。 ######### 上午七点,丽丽的手机闹钟就响了,她按了三次,才懒洋洋起来。 农家乐提供住宿,贺屿薇和另一个单身女服务员各自住一间房,但前段时间屋顶漏雨,丽丽到她的房间里暂住一个月。 丽丽是这里最时髦姑娘,爱打扮还爱吃爱打扮,是农家乐里唯一拥有ipad的人。但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很讨厌贺屿薇。 中午吃员工饭的时候,丽丽总当着其他人的面,夸张地学着她走出浴室后因为接触冷空气而微微哆嗦的样子,又评论说她身上泥巴多,需要多洗澡。 门重重的响一声,丽丽出门了。 贺屿薇翻个身,她把脚下凉掉的热水袋挪出去,继续在被子里蜷缩着手脚,昏昏沉沉还没睡多久,突然再被人掀开被子。 丽丽叉着腰站在她面前。 “几点了还睡?” 她身后的表,显示着七点二十。 贺屿薇轻声说:“我想着多躺一会。” “哟,昨天大半夜回来的?干嘛去了,去见男人吧?不对,你要是有男人,也不会连一件人穿的衣服都没有。来这里也是领工资,能不能掏钱买个手机?真的烦死了,你知不知道别人找你每次都要托我来带话。知道自己给人添多少麻烦吗?” “……麻烦你了。” “非叔说有事找你。” “我现在起来。” “他来找你干什么?你俩不是亲戚,但他怎么招你进来?你是秦皇岛那边的人吧,按理说来北京的人不少,都进市区打工,你怎么躲在这个山沟沟里,别是真的犯什么事?算了,也不关我事。赶紧起来。这个月工资发下来后赶紧买手机,我不是你的佣人。你多为别人想想,好吧。你可真是令人讨厌!” 房间里再剩下一个人,贺屿薇身上更冷,原来,丽丽没关门。她挣扎着爬起来,洗刷后简单地把头发别起来,套上厨师的白色外套跑出去。 非叔是农家乐的老板,找她也没别的什么事,就是问她参没参加10月份的成人自考。要是考上,非叔可以资助她去学个会计专业,条件是她毕业后回农家乐工作。 贺屿薇慢慢说:“我不大会算数,做会计也做不好。” 非叔误会了。 “哦,你是不是也想当老师?女孩子啊还是当老师好,稳定,而且你家原本也是当老师的,也算书香门第。昨天是你爷爷奶奶的忌日?烧纸去了吧?” 今天天气很好,太阳亮堂堂的在头顶照着。他们站在户外,清早的四周没有人,显得张叔的嗓音格外地大,喊山似的嗡嗡嗡,仿佛和她胸膛里蛰伏的不安全感一起在交相呼应。 她鼓起勇气说:“我,我想出国。” 非叔诧异地看着她,他再次误会。 “你这个孩子,怎么和丽丽住了段时间,就开始贪图享乐?非叔我年收入都小一百万,还没出国呢,你现在就想出国玩?我这不是白白为你耽误前途了吧,别以为你是女孩子,就能挥霍时间!” 贺屿薇被那种不容置喙的语气噎住,她犹犹豫豫地说:“不是出去玩。” “那干什么去?” “……打工。” 非叔大声说:“嗬!出息了啊,要去美国打工?是要申请那个什么蓝卡吧。小姑娘什么都不懂,我跟你说,时代变了,以前去美国刷盘子都成为富翁,但现在中国崛起,你再去那里刷盘子,这辈子就永远刷盘子——” 话题越扯越远。非叔是爷爷曾经的学生,又慷慨地提供给她这一份工作,此刻贺屿薇能听得出关心话语之外的不快和讽刺。 ——申请一个工作签证,去海外工作,赚外汇,对普通人来说还是接近虚无缥缈的一场梦。它未免太金光闪闪,美好得像一个惊天骗局。可是,她还是被打动了。大概因为网上说“这是普通人不需要进行暗箱操作就可以出国”的唯一机会吧。 2、chapter 2 后天的时候,贺屿薇再去上班。 厨房里其他人看着她的目光明显不对劲。 农家乐虽然是不大的地方,但闲话传得特别快,尤其是一个二十出头,长相尚可的小姑娘来到山沟本来就够惹话题。她来的时候骨瘦如柴,简直就像一个逃荒的难民,总是低头,一个星期都能不说话。 大家曾经暗自议论,她是非叔偷偷从越南买来的小情人。 张嫂最先憋不住话。 她跑过来问贺屿薇,交过几个男朋友。 贺屿薇只是闷头摘着豆角,问急了,才摇摇头。 外表有时候就给人如此大的蛊惑力,都说围着炉灶打转的是黄脸婆,但贺屿薇总是喜欢戴着口罩,嘴唇到下巴处白白净净,精致到如同崭新瓷器的皮肤。 就在这时候,张经理再冲进来,劈头盖脸一句:“小贺跟我来。” 张嫂也问:“有客人?” 工作日的中午一般不是接客高峰的时间段,也不存在服务员人手不够的问题。而看厨房里收到的订单,外面应该也没几个客人。张经理一副解释不清的样子,不由分说地拉着她胳膊拽出去。 他们再次走到包厢的四合院。 蓝天下,葡萄藤架子干枯一片。房间里的桌面摆着七八样菜,有一个穿着西装且戴眼镜的人正坐在跟前发着信息。 对方上下瞥她一眼:“这就是前天晚上的女服务员?” 张经理下意识地躬身:“对对,她就是贺屿薇。” 对方掏出一个钱包,从里面抽出十张红色人民币递给张经理:“不该问的事别问。” 院子里还有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轻松制止住贺屿薇,张经理打算接过钞票的手一停:“您只说让我把她从厨房里带过来啊。您找她到底有什么——” 随后,贺屿薇的头上被套了一个麻袋。 她被粗暴地推到一辆轿车里。 莫名其妙的感觉远远大于恐惧和惊悸,因为发生的事情太过荒谬,理智和情感都还没跟上。手和脖子都被重重地遏制住,无论怎么挣扎都无法逃脱。她的眼前漆黑一团,她在座位扭动之余还不放弃的往前爬,想要逃走。 蚍蜉撼树,有人粗暴地扣住她的手拧到身后,让她老实点。 与此同时,车,飞快地驶离。贺屿薇的心脏终于产生剧烈的紧缩。 “……你们到底是谁?现在要带我去哪里?” 没有任何回应,只有不容分说且始终抓着她胳膊的手。 密闭轿车里的暖风开得极足,贺屿薇有晕车的毛病,强烈的挣扎无果后,身上的能量似乎也在快速流失。 旁边按着她胳膊的男人似乎说了句,这丫头晕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 贺屿薇再次掀开沉重的眼皮,第一眼看到的是一盏华彩非凡,灯头交叠的英国枝形吊顶灯。随后,她发现自己躺在一张苔藓绿的柔软天鹅绒沙发上,身下是土耳其地毯,高耸的天花板和精致木饰面如同华丽的舞台。 这是平生所见过最为奢侈且梦幻的房间里。 贺屿薇几乎是一下子坐直身体,破旧的鞋在挣扎时脱落一只,露出带着破洞的肉色袜子。她的喉咙有轻微的炙烧感。 这是哪里?抓自己的人在哪里?他们抓自己干什么?他们又是谁? 贺屿薇的思绪无法理清,脑子只剩下一团混乱和恐惧感,更糟糕的是,她听到门口传来交谈。 “李秘书,咱们就把那丫头放到那里合适吗?要不要先把她绑起来。” “不要节外生枝……我们请她来是帮忙伺候宁少爷的,还是要善待她。你去泡杯茶,我待会进去处理。” 少爷,这种可笑又古老的词,在这种过分讲究的环境里居然并不显得突兀。可是,她哪里认识什么“少爷”,他们认错人了?他们嘴里说的“处理”是什么意思? 她心中的疑惑越来越多,只觉得像是在做噩梦,与此同时,不安也越来越强烈。 贺屿薇发抖的手紧紧揪住前襟,她不敢走向那扇门,因为有种预感,外面绝对有人守着通道。犹豫片刻,她来到窗前。 天色已经黑了。 放眼望去,附近除了这栋华丽且古怪的大厦,没有其他的住宅。 贺屿薇的手抖得不成样子。 如果待在这里,绝对不会发生任何好事。她必须要抓紧时间离开。 窗户倒是能打开,扑面而来的冷风让她牙齿磕得越发厉害,外面是一座美丽的下沉花园。而她所在的地方大概是三楼,以这个高度跳下去肯定会受伤。 她努力地探出半个身体,随后发现,在一米之外,隔壁相邻的房间有扇形的宽大露台。 这时候身后门锁响一声——有人要进来了! 不能犹豫。她一咬牙,双手撑上,脚跨在窗户边缘,不敢看脚下,颤颤巍巍地踩着窗沿,随后整个人不管不顾地往前纵身一跃。 身上的厨师工服和围裙被窗户上的铁艺把手拽着,撕拉一声,就从她的身上脱落,下一秒,贺屿薇的脚虽然安全地接触到坚实的地面,但身上一凉,脚踝处传来不祥的嘎吱声音。 ……痛死了。 贺屿薇边喘息边强忍疼痛,尽力拖着腿往前走,而刚在露台的死角处隐蔽住身体,刚刚离开的窗户立刻伸出一个男人脑袋。 他低头看到贺屿薇在逃离过程中滑落楼下的外套,大惊失色。“我操,那丫头跳楼了!” 一阵混乱,其他人也跟着往下看。随后,他们就准备跑到庭院查看。 贺屿薇缩回脑袋,她浑身哆嗦,试图拧开露台通往房间的门,但门被锁着。她左右一看,露台上还有一座防火梯,似乎可以通往更高的地方。 这当口只求能逃离。 贺屿薇用僵硬的手抓着更冰冷的梯子,拼命地往上爬,也不知道攀登多久,终于来到梯子的尽头,更高一层的阳台。 庭院传来喧嚣声,但随后又安静。抓她的黑衣人很快发现除了女人的衣服,地面没有重物撞击痕迹。他们开始有条不紊地准返回楼里找人。 贺屿薇再次试图推动门,谢天谢地,这次没有锁。她来得好像是一间比醒来的房间装潢得更为华丽的卧室,厚厚的窗帘肃穆地低垂着,弥漫着一股极高极又清幽的木味。 在这迷宫般的宅邸,她哪里敢多看,先小心地把门拉开一条缝。 走廊里没有人。 贺屿薇扶着墙壁,尽可能安静地往外走,脑子里却还在绝望地思考,现在不能下楼,楼下重重埋伏。可是再往上走的话也同样被困住。还是说,她应该先退回刚才的豪华房间里找个角落躲起来?等他们往楼上找自己,再重新顺着刚才的梯子爬下去,从大门离开? 她刚觉得这个计划可行,随后发现,身后的门是密码锁,随着她出来后已经被锁死了。 贺屿薇独自站在铺着华丽地毯的走廊。 所有的情况根本朝着最不利于她的深渊滑去。 贺屿薇努力压抑着急促的呼吸声,她瘸着腿,脚踝越来越痛,身心带着一种无计可施的恐惧,开始胡乱地试着寻找最像楼梯口的门,或者,躲藏的地方。 啊,找到了!那是一扇漆黑色的铁门,拧开——凛冽的秋风再次刮乱她的头发。 这栋大宅天台处的大门被贺屿薇推开。 此时,她别无选择。 户外冰冷的空气让脚踝处的疼痛不那么明显。贺屿薇怀抱着微弱的希望,说不定,能幸运地在天台找到通向地面的消防梯,或者,有一个让自己逃避追兵的容身之地。 希望落空。 天台根本没有装灯,边缘漆黑一片如同深海般。她也不敢走得太近,更看不清底下有没有梯子。与此同时,楼下的喧哗声却越来越大,就像挂在厨房门口的干葫芦一样,碰撞出空虚到令人受不了的声音。 不知道多少人在寻找自己,而且,他们马上就要找到目标。 贺屿薇绝望地在这极其空旷的天台打转,整个人陷入一种穷途末路的境地。难道,只能等着再被捉回去吗?怎么回事?有没有人能来帮一下自己? 任何人,任何人都好。 就在这时候,她的肩膀巨震——这里有第二个人。 刚刚进门的地方,有人正靠着墙壁,安静地凝视着她。 他,太安静。以至于她刚刚和他擦肩而过,都没察觉到他的存在。 贺屿薇在天台来回挪动,闹出那么大的动静,他也只不动声色,她此刻徘徊在天台处,恨不得长着翅膀跳下去,他依旧不说话亦不阻止,依旧很气定神闲地靠墙站着。 没有月光的夜晚,天台漆黑,只有接着庭院处遥遥的灯火能看清对方的形状。 贺屿薇嘴巴发干地看着对方,满头大汗,却看到对方站直身体。 他没搭理自己,伸手去握住门把手,准备离开。 她这才猛然地回过神——绝对不能让他离开! 外面绝对布满搜寻她的可疑人士,他出去的话,就暴露了自己的行踪。或者,他就是准备通知别人她在这里? “等一下。”对方的手腕出乎意料的温暖,或者,是她的手指太凉。贺屿薇不知道哪里升起的勇气,硬是拦住他。 她用双手紧紧握住对方。 “你,你去哪儿?”她颤悠悠地挤出的居然是一句质问。 对方终于低头。也只是低头看了她一眼,依旧没有回应。 从这名看不清面孔的陌生男人身上,贺屿薇却没有感觉到任何危险的气息,因为他的神态、举止和气息都极为稳定。 “那个,实在对不起,我不想故意打扰你。但我绝对不是什么坏人。可能因为什么误会被带到这里。你如果出去的话,能不能别告诉别人在这里看到我?”她恳求着。 对方抖动手腕,贺屿薇过了点时间才会意,连忙放开他。 那人的唇间还咬着一根没点燃的烟,他从兜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方块金属物品递给她,接着竖起大拇指,和食指搓动,作出一个上推的手势。 她低头,看着掌心里那金光灿灿且极度精美的打火机。 “我现在是、应该要、要帮您点,点烟。这个意思?” 贺屿薇双手捧着打火机,小声地问。 这时候,门外面隐隐约约传来纷乱脚步声和气急败坏的交谈声,他们似乎在深深忌惮什么,并不敢闯进天台——眼前神秘的哑巴男人还在平静等着。 这种时候,傻子都知道不要得罪他。 贺屿薇心跳如鼓,学着他的样子推动打火机滑盖。 黑暗中,她鼓捣了好一会,终于传来喀哒的清脆响声。跃起的冰蓝色火苗,差点把她的睫毛都烧了。 贺屿薇一手护着掌心的火苗,另一手颤颤悠悠地把打火机凑近。 那人俯下身。 他用手护住她的脸颊,温柔地用打火机点燃唇间一根棕褐色的雪茄。 短暂的几秒,两人的脸距离很近。 她根本不敢抬头。 他的身上有一种好闻的、类似红茶的特殊香气。贺屿薇心里凭空就钻出一个强烈希望,也许,这人会好心地隐瞒自己行迹,甚至,他也许会帮助自己离开……陌生又豪华的巨大别墅里,可能有一个好心人。 至少,他应该会耐心听她讲几句话。 下一个瞬间,男人反手,毫无预兆地推开他身后紧闭的门。 冷风和光亮交锋,形成气流。就像无数正持着雪亮弯刀的彪悍海盗,灯光以毫无可挡的强度捅进她脆弱的瞳孔和内心。暗压压的身影。走廊外面站着至少五、六个穿黑衣的男人们,像一艘沐浴着月光的大型古沉船正从深海中自动地浮出,水沫与沙沙乱流中,周身一层附加另外一层的漆黑,却呈现出绝静的九重紫色。 贺屿薇的心被揪紧得无法呼吸,眼前一花,掌心的打火机再被掠走。 她首次清楚地听到他的声音。 “带回去。”他的声音,净却振动。 3、chapter 3 这一次,贺屿薇被带回到她刚才爬到的那间豪华套房。 她坐在沙发上,正对面墙面上挂着两幅中国山水画,落笔寥寥,意境深远。除此之外,还挂有一个宣纸做的痩沙燕风筝,双翅修长,着色鲜明,又带着一股不动声色的庄严。 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坐着刚刚神秘的男人。他身后站着一个络腮胡的中年人,递来杯茶。 男人向后靠着,一只手继续搭在沙发后背上,另一只手在玩眼前的茶盅,瓷杯盖就像变魔术一样在他手里一会儿旋转一会停止。 站在他另一边的西装眼镜男先自我介绍:“我叫李诀,你叫什么名字?” 在农家乐院子的时候,这个眼镜男明明知道她的名字,却还有此一问。但贺屿薇也无法戳破这个明显的话语漏洞,她实在是太害怕了。 已经是深夜,自己被绑架并被拘禁在陌生的别墅里。接下来无论发生什么,都令人绝望。 “我们对贺小姐本人没有任何恶意,也绝对没打算伤害你。但是,贺小姐今晚能不能从这里离开,也要看你自己。”叫李诀的人用最礼貌的口吻说着最冷漠的威胁。 他随后递来手机。 贺屿薇迫不得已地接过来,微微吃惊。 手机屏幕是张照片,拍摄的人是余哲宁,他正躺在一张病床上。 李诀这才解释,那日在农家乐用晚餐,一行人回城,余哲宁被灌不少白酒,在上车前又吐了一次,而在回城的路上,他乘坐的那辆车遭受到神秘的追尾车祸事件。 “哲宁目前受伤,在医院治疗,右腿骨裂。我们今天请贺小姐来做客,也是想要麻烦你在养伤期间照顾他,大概需要两个月。当然,会给你报酬,5万元的劳务费。如何?” 贺屿薇的脑子被各种充斥而来的信息弄得纷乱,她尽力想从中抓住第一根明确的线头。 他们是余哲宁的家人? 李诀赞赏于她的敏锐,点点头:“这里就是哲宁的家,你面前的是……哲宁的兄长。你可以叫他余董。” 贺屿薇飞快地往单人沙发瞥了一眼。 从始至终都是李诀和她说话,刚才在天台上的神秘男人只是无声地玩着茶盅。但即使如此,他存在的本身就给人一种强大压力。而不止是她,房间里的其他人显然也都能感受到。 贺屿薇再开口,声音发抖:“为什么……找我?” “你和哲宁的关系很好吧。我是不知道你们高中生交往能走到哪一步,但听说在高中时期,哲宁少爷是你曾经的‘男朋友’……” “没有鸡窝,我的意思是,没有交往!”贺屿薇情急之下出现愚蠢的口误,整个头颅努力向前伸,像猫咪柔软的背脊炸了毛,“我们就仅仅是同学。” 一般来说,教师家的孩子会走两个极端,要不然成绩极其优秀,要不然就是怎么都扶不上墙的阿斗。 贺屿薇属于后者。 她成绩中流,却因为属于爷爷奶奶的关系,稳稳当当读得一直是“重点班”。高二的时候,余哲宁转学来她的班级,两人是同桌,还经常一起参加课后补习,也就在那时候,有“早恋”的传闻。 但,这已经是4年前的事情了。 李诀听完贺屿薇磕磕巴巴地解释着,简单总结:“没谈过恋爱?但在我的角度看,哲宁少爷很在意你。否则,那天晚上,他不会一眼认出你。” 贺屿薇无法反驳。实际上,她也没想到两人能相遇,而余哲宁居然能先认出自己。 李诀看着她的脸色,趁势说:“他如今躺在医院里,你身为同学,肯定也会想去关心一下。这样吧,陪护的事情先缓缓,你先去病房里探望他……” “不。”贺屿薇小声说。 “什么?” 她并不想探望他。 贺屿薇为余哲宁遭遇车祸一事,感到极度的吃惊和难过,但与此同时,她也不太想见到他。 或者说,她不想见任何曾经的高中同学。 自从家里遭遇火灾,爷爷奶奶相继去世,她把全校师生给自己募捐的钱放回到校长信箱,选择了退学并不再和任何人联系,贺屿薇就已经决定切断所有的人际关系。 不想被凝视,不想被同情。不想被鄙视,不想受欢迎,不想被注意。她只想当隐形人,当世界的围观者。 “我做不到。对不起,真的对不起。”贺屿薇以一种破釜沉舟的口吻说。 李诀不耐烦地想,这个黄毛丫头怎么没法交流呢?他绑架她的行为确实有点过激,但没想到,她挣扎得那么厉害,居然还直接惊动了余温钧。 李诀耐着性子说:“贺小姐如果对报酬不满意,我们可以讨论——” “不是钱的问题,我不要钱。”她再一口拒绝,“我,我没有办法……照顾病人。我很笨……” “哲宁少爷不是病,而是受伤。” 她只是不停地摇头,似乎直接拒绝交流。 李诀有些心浮气躁,他瞥了眼房间的真正主人,那人也看不出对面前情景是否有兴趣。而既然他不发话,眼前的这场戏似乎还是要唱下去。 李诀心一横,刚要再去威胁。旁边在玩手边的茶盅杯盖男人却抬抬手指。 李诀意会,无声地转身走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人。 ############# 贺屿薇早在高中时就隐约感觉到,那个叫余哲宁的英俊转学生是来自另外一个光鲜世界的人物。虽然他对自己的事情绝口不提,但衣着打扮和谈吐都和周遭人截然不同。 少女时代,她确实对余哲宁抱持着一股隐约的情愫。但,仅此而已。 眼前的男人被称为余哲宁的兄长,却和余哲宁的长相根本没有任何相像之处。三十岁上下,单眼皮,举手投足间有一种常年处于权力最中心而形成的凛然气场。但又穿着一身像欧洲宫廷贵族般花哨的男士衬衫,花纹复杂浮夸,令人印象深刻。 贺屿薇牢牢记住的是,他当着她的面打开天台的门,在静止而寒冷的空气里,对方的表情不带任何捉弄、恶劣或嘲讽,她却在这种目光中恐惧到一动都不敢动。 眼前的男人察觉到她的凝视。 “不错,我和哲宁一点都不像。我的名字叫余温钧。” 贺屿薇在他出声的瞬间,吓得肩膀再一抖。这人仿佛能直接用手拨动自己大脑里的思想。 她轻声细语地说:“……对、对不起,我希望余哲宁快点好起来,可是,我没法帮你们照顾他。并不是钱的问题,您绝对可以找到更好的人选去照顾他,只有我不行,所以真的非常非常对不起。请放我走吧……” “你说的对。以我家的条件,确实是不缺人来照顾哲宁。但,我现在想得到你的帮助。也希望你不要这么快地拒绝我。” 这位兄长说话没有露出高人一等的姿态,却也没有半点平易近人示好的意思。只是,当他提出要求的时候,似乎很难拒绝。 贺屿薇却有一万个拒绝的理由。她缩着脖子,再次固执地摇头。 对方似乎看出她的决心,没有再开口,只是视线如芒刺背,仿佛在诘问她“你知道拒绝我的代价是什么”。 脱落的厨师外套被还回来,然而遗落的鞋怎么都找不到,她只能尽力把赤裸的脚掩藏在小腿后,伶仃的手腕交叠放在膝盖,身体扭来扭去。 余温钧再次开口:“伸手。” 什、什么,伸手?难道就像老式黑手党的漫画一样,一言不合,就要剁掉手指头吗? 贺屿薇却感觉不到害怕,相反,她在听到这句话时松了口气。 随便吧。随便怎样都好。如果剁掉指头就能让这场噩梦立刻结束,那也好。她放弃般地紧闭上眼睛,就听到对方沉声命令:“睁开眼睛,看看我在做什么。” 这人好霸道。贺屿薇无可奈何地重新睁开眼,对方站起身,把一张米色花纹纸的名片放到她的手心,与此同时,他瞥了眼她的手。 女孩子的手指虽然纤长,掌心却有茧子,指甲很短,关节红红肿肿,皮肤糙得厉害,并不是被生活善待的一双手。而在手腕绑着一根手工编织的粗红绳,因为厨房工作反复接触水,红绳有些褪色。 他的目光继续下移。随后,冷不丁用鞋尖碰了一下她肿胀的位置。 贺屿薇除了更用力地握紧拳头,脸上的表情硬是装得跟没事人似的。 耳边仿佛听到他轻嗤一声。 余温钧随后便把李诀叫过来,经过提醒,李诀似乎才留意到贺屿薇的脚踝受伤。 白衣大褂的医生很快来了,居然还带着一名护士,他们蹲在她旁边,开始查看伤势。贺屿薇在几个人共同目光的注视下羞得双颊通红,同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恨不得当场晕过去。而医生还在追问她怎么受伤的,还有哪处受伤,疼感怎么样。 李诀的脸色很糟糕,他问她从二楼硬生生从梯子爬上五楼。胆子是真大,就不怕摔死吗? 偌大的房间除了李诀询问她和她道歉的声音,鸦雀无声,好不容易包扎好,李诀就拿了一双雪白的拖鞋走进来,示意她穿上。 李诀冷冷说:“你可以走了。” 真的吗?贺屿薇如蒙大赦,立刻忽视着脚踝的疼痛站起来。她余光瞥到,余温钧坐在单人沙发上和另外躬身的络腮胡低声嘱咐什么,并没有阻止他们。 别墅里居然有电梯。 李诀率先踏进去,帮她按下电梯按钮,就再走出。 “放你回去后……” 即使不机灵也得机灵,她忙不迭地接下去:“我发誓,绝对不会把今晚的事告诉任何人。绝对!” 轿车,迅速地驶离了那座神秘的别墅。 不认识的景色如同磁带般飞速地倒退,所有的灯火都离着他们很远似的。只有脚下的白色拖鞋才显示着,这并不是一场梦。 司机被交代了不允许和她交谈。 车行驶在前后看不见头的黑暗里。 贺屿薇紧紧抓着单薄的衣服,把晕车这件事忘在脑后,绝对不能再晕倒,否则不知道又被带到哪里。 余哲宁到底来自什么家庭?她还以为只是普通的官二代或富二代。但在这种人面前,她就像蝼蚁般,轻轻被碾碎吧?逃离时的高度焦虑和紧张耗费所有的心力和勇气,她既无心思考,也无法改善状况。 回途,很漫长。 就在贺屿薇的心越发下沉,以为要被带到另一处荒郊野外直接“灭口”的时候,车停稳了。 她花了一分钟才认出熟悉的挂着红灯笼的农家乐大门。 再回首,那辆神秘的轿车消融在夜色里。 回到屋里打开台灯的一瞬间,贺屿薇浑身都被汗打湿,整个人如同虚脱。 丽丽传来烦躁的抱怨:“神经吧,几点了让不让人睡觉!每天半夜三更回来!” 贺屿薇边道歉边把被子拉到头顶,把自己紧紧地裹住。好冷,真的冷。 4、chapter 4 第二天,张经理看到她时松了一口气。 他上下打量着她,似乎想问什么,又只是挠挠头。 后厨还是一片火光和烟雾,绕过铁锅和烧柴的灶台,贺屿薇踮着脚尖往一个篓筐里翻茄子干。 茄子在切成丝后,进行晒干脱水,成干茄子条,再用来炖菜或炒肉,算是他们这里的招牌菜。但茄子干容易生虫,也需要往里面洒点花椒。 非叔知道她想进后厨工作的时候,问她平常下不下厨。贺屿薇摇摇头,家里都是爷爷做饭,贺屿薇和奶奶负责洗碗。 贺屿薇是被爸爸包在襁褓里带来的婴儿,在一个月黑风高夜里扔回到爷爷奶奶的。她也是由爷爷奶奶抚养长大。 学校里的老师们都知道,贺屿薇爸爸是爷爷奶奶的骄傲,他是当年河北省高考的前十名,去北京读了重点大学并找到一份高薪工作。爸爸的名字和照片至今都贴在学校的杰出校友那一栏里。 小贺屿薇却想,假的。 爸爸的名字从她记事起,就是爷爷奶奶家的最大禁忌。他早已不是什么优等生,而是一个酗酒多年、毫无生活能力的酒鬼。每次他出现,爷爷只会唉声叹气地抽烟,奶奶则红着眼睛捂住胸口。 印象中的爸爸总是醉得厉害,有时候要钱,有时候闹事。但他又对这个女儿还不错,虽然喷着酒气,但每次都会蹲下身用粗糙的大手猛揉她的头,说等他有钱了总有一天要把她重新带到大城市,再夸她是全天下最漂亮的小姑娘, 贺屿薇知道自己长得不算很好看。 至少在十四岁前,她是一个极其朴素的小姑娘。跟着爷爷奶奶长大,她的动作、语调、为人处事和穿衣打扮都像老年人。 贺屿薇从小也练过钢琴,学过芭蕾舞,但那些爱好都莫名其妙地中断了。她喜欢阅读,但各科成绩相当一般,是学校里那种不太受欢迎的,总是坐在倒数第二排沉默的女同学。 幸好爷爷奶奶都是重点高中的资深教师,其他老师会照顾教师子女,而同学们也不敢欺负她。 贺屿薇的小日子过得也算挺悠闲。而不知不觉,她也被养出一种文邹邹又掺合着听天由命的性格。 十四岁时,小姑娘突然如同春日柳树抽条般,猛然窜高五厘米,五官长开。当贺屿薇露出柔软的额头趴在窗台发呆,操场上的男生们也会偷偷议论这是谁,但知道她奶奶是特别唠叨的年级组长,也就对她敬而远之。 十六岁那年,爷爷奶奶先后去世,三年后,爸爸又离开人世。她在秦皇岛市区的路上如同幽灵般地闲逛,偶遇爷爷曾经教过的学生老非。他说自己开了个城郊农家乐,缺人。 贺屿薇就这么接受了老非的提议,带着唯二的行李,一本被翻得破烂的英文字典和一个曲奇饼干蓝盒子来到北京,不,这里甚至不是字面意义上的北京,而是纯郊区的农家乐当后厨杂工。 做体力工作是贺屿薇唯一快乐的时候,因为不用动脑子想事情。 已满二十岁,她的金钱观如同高中女生般幼稚——既不觉得赚钱很重要,也对生活成本没概念。物质欲特别低,既不需要漂亮的衣服、美味的食物和舒适的房间,一切只要能维持生物存活下去的最低水平就可以。 反正,世界上只剩她一个人,什么事都能凑合。 贺屿薇的脑海里最靠近梦想的东西,就是取得whv的签证,去一个有灿烂阳光,海水很蓝,最像天堂的地方——混,吃,等,死。 但是,她做梦都想不到,仅仅因为重逢一个高中同学,就能有那晚如此的奇遇。 ####### 贺屿薇蹲在灶台前,柴火烧饭很香,但烧柴的味道萦绕几天而用沐浴露除不去,总是黏在头发上,手指上、脖子里,她偶尔还会被熏得流眼泪。 四周无人,她悄悄地把口袋里的一张名片掏出来。 这是余哲宁兄长给的。除了名字、手机号,名片上面还印着一个响亮的名号,余温钧董事长。 董事长是干什么工作的啊?听上去像电视剧里的东西,感觉就有钱。而以“董事长”家的经济条件,肯定能让余哲宁接受最完善的医疗条件吧。但为什么,他却提出要她去照顾余哲宁呢? 难道,是余哲宁指明的? 贺屿薇垂眸思考,内心却没有所谓的少女欢喜之情。 没有什么东西能勾起她的兴趣和热情了。曾经暗恋过的男生不能,最坏的日子不能,安静的日子不能,汹涌的海水也不能。她只是觉得麻烦,真希望任何人都不要打扰自己去做烧火洗碗的工作。 “无聊。我,什么都不想要。”她以极低的声音说,再抬手把名片扔进燃烧的木柴堆里。火舌很快舔舐了薄薄的纸片。 ##### 外面,今天是个大风天,山里的寒风凛冽且会扑打窗户。 中午到下午忙着备菜,贺屿薇的脑子里全被琐事占领,但除了一点,她的脚踝肿得老高,就算竭力掩饰也被大厨看出来了。 大厨笑嘻嘻地给她蒸了一碗排骨汤鸡蛋羹。 “现在可以歇歇,周六晚上最忙。腿受伤最难受了。” 贺屿薇向大厨道谢的时候,余哲宁的脸也突然模模糊糊地浮现在眼前。那个叫李诀的眼镜男,昨天好像说什么余哲宁是腿还是脚受伤了? 出车祸应该是很可怕的事吧。嗯,她会在远方默默地祈祷,希望余哲宁快点好起来。 但其他的事情,贺屿薇依旧是不打算做的。 她吃鸡蛋羹的时候,厨房很安静。 平常到了四点多,张嫂会在备餐前跑进来和大厨打情骂俏地聊几句。然而今天,前面的人静悄悄的,没有几个服务员进来。 大厨也不着急,就靠在旁边刷抖音,“有个男孩叫小帅,有个女孩叫小美——”。 还是张经理急匆匆地走进来。 “别忙了,今晚不开火。待会还有消防和工商局的人来。唉,咱们这里被封了!” ###### 下午三点多的时候,老非在家里被警察带走。 农家乐一般是县政府颁发集体土地使用权后才能开展经营。前些年,法律意识没那么普及,不少农民稀里糊涂的,在税务区登记一个餐饮个体户就行。 这家农家乐就是这么干的。 “哎呦,据说工商局局长亲自上门来找人的,说老张没有给我们交什么五险一金,而且占用的是农耕地。这里根本就不能开农家乐——哎呦你们别做饭了,咱们这都要倒闭了,还做什么饭啊!”张嫂长嘘短叹。 接下来的半天到晚上,农家乐暂停营业。员工们都处于群龙无首的状态,每个人都在猜测发生了什么,每个人都在惶惶不安。 员工晚饭是贺屿薇做的。 她用香菇、黄瓜、木耳、鸡蛋和肉沫卤了一铁锅香喷喷的酱,配上白面条。谁吃的话自己取自己盛,想吃多少盛多少,她自己中午吃了鸡蛋羹还不饿,就坐在角落里慢腾腾地扒着蒜瓣。 张经理这时候回来了。他据说也被税务局叫出去了解情况。 张嫂给儿子盛了满满一碗面。他边矜持地扒拉着面条边有些莫名得意地说警察局的椅子真硬。 张经理带来的消息并不乐观,老非在经营农家乐的时候有过几次扩张,其中占用了一部分道路,还有部分违法用力。除此之外,在年收入和雇用员工上也有水分,要补税。除此之外,农家乐的建筑不合规,土地使用权也有争议。 总而言之,面临最坏的情况就是农家乐开不下去。 “老非这事好像是被一名员工实名举报的。”张经理神神秘秘地说。 围在他身边的人立刻炸了锅,纷纷自证清白。接着,互相怀疑谁才是可疑的人选。 正在吵吵闹闹的时候,贺屿薇听到自己被点名了。 丽丽就像想起什么重大线索的主持人,转身说:“贺屿薇连续两天都半夜回来。而且昨天回来的时候,原来穿的破鞋不见了,穿的是那种高级酒店的拖鞋。上面写着,瑰丽酒店。” 贺屿薇在众人齐刷刷的注视中张口结舌,脸色苍白。 她承诺过李诀,不会把昨天的绑架事故告诉别人。 张经理很心虚地躲开她求助的目光。 昨天她被黑衣人带走,在场的目击者只有张经理,他除了最开始的阻拦也没有做别的举动,此刻也只是继续呼呼啦啦地吃眼前的面条。 “说啊,你昨天干什么去了?不会真是你告的密吧。老非前几天不是还和你单独聊了——我懂了,你俩肯定是吵架了,你对老非怀恨在心想报复,但是你没有手机,又没法用店里的电话给工商局告密,因此就趁着休息的那天出去。我听说,揭发违建是有奖金的,你就用奖金去住了酒店,对不对?” 被丽丽这么咄咄逼人一说,所有人都觉得有那么一回事。贺屿薇只感觉天大的一口黑锅扣下来,她说:“没有证据的事情,不能这么猜。我对非叔只有感谢……” 说到这里,脑海里的什么弦似乎轻轻地动了一下。 老非被抓走的这件事,和那一个叫余温钧的有关系吗?她今天一天都忍不住回头,惴惴不安,生怕有人再把自己掠走。 丽丽咬死她和这事有联系:“我觉得你很可疑。张哥,你怎么说?” 张经理想了会,吞吞吐吐地说:“咱们这附近的几家农家乐,要是追究起来,法律程序都不全啊,工商局要是真想管这事,也会先派个专员来调查。但直接把老板先扣住……就感觉被一个了不得的大人物盯上似的。不过,具体情况得等非叔回来再说。非叔说他认识人,嗨,开饭馆总能碰到这种事,不用着急。” 不管怎么猜测,今天晚上的农家乐肯定不营业,员工们都是附近村民,家都在旁边,既然不需要干活,他们纷纷离去。 张经理留下来,他叫住贺屿薇。 张经理的表情很复杂,像是畏惧又像是不安。他再压低声音:“今天在工商局的时候,有人让我把这个转交给你。” 贺屿薇嘴唇一下子被她咬白了。 她从张经理手里接过来的那一张米色名片,和今天上午,自己偷偷在灶台里烧掉的那张名片,一模一样。 ############## 余温钧只要在北京,基本每日都回那栋古堡般辽阔的宅邸,但从不过夜。 他近几年长居于瑰丽酒店的套间,177平米,寸土寸金的地方,酒店提供严密周到的安保,和24小时的管家服务。外面是市中心的街景,家居和挂画在他喜好之下经过特殊调整,有种老式的东南亚中式风情。 李诀在电梯处站着,边按电梯边简单汇报了一天行程,其中关于车祸的调查还在进行当中。 正在这时,余温钧的手机响了,是父亲余承前打来的。 余老爷子他们兄弟当中性格是最为懦弱的一个,但比起普通人一辈子靠着父荫也顺风顺水,妻子去世后,余承前很快再婚又生了儿子。 此刻,余温钧只是简单地说了弟弟的车祸伤势。 余承前哼了声,“你舅舅就是灾星,谁惹谁倒霉。不过,哲宁如今住院也好。” 余温钧和李诀快步走出电梯,司机将车门打开,他坐进去前听到父亲最后一句话微微一皱眉。 “栾妍马上就要毕业了。我都跟栾家说好了,这次她回国就先借宿在你那里。你岁数不小了,她都当了那么多年未婚夫妻,你俩一直分隔两地,也要培养一下感情。哈哈,我知道你内心多少还在意栾妍和哲宁以前的事。但他俩那会都是十几岁的小孩子,不懂事,订婚宴的闹剧就彻底过去吧。你是兄长,还是得让着点弟弟。” 从李诀的角度看到余温钧正低头接电话。车库暗色的灯光照到他的黑发,花衬衫的图案繁杂得就像刚从油桶里捞出来,但在他身上只有煞气和杀气。 和余温钧最初选择穿花衬衫的初衷完全相反了。 李诀等余温钧进车后坐进副驾驶座,系上安全带。 “佣人的事处理得怎么样?”余温钧问他。 李诀醒悟过来后知道他在说谁。“农家乐已经被封了,她近日应该会联系我。不过,您确定让她来照顾哲宁少爷。以我看,那丫头畏畏缩缩的,上不了什么大场面。” 余温钧顺手拿起车后座的薄荷糖,拆开包装,里面是纯白色的糖块。他没有理睬李诀,反而是发了一条语音。 车厢里静静的,李诀听到余温钧对玖伯说:“让家里把五楼的杂货间收拾出来,放张床。” ######## 三天后,老非灰头土脸地回到农家乐。 贺屿薇等众人都走了后才靠近。 这几天没上班,她正好能借此时间养一下脚踝处的扭伤,到底年轻,恢复得快,很快行动自如。 没接触烟熏火燎的油烟,贺屿薇也能努力洗净脸上和指甲里的污垢。但她在乡下年轻人里显得格格不入,做任何事都轻手轻脚,沉思时有一种书卷气。 同住的舍友丽丽却觉得贺屿薇很装,她偷偷对大家说,有一次恶作剧,她把贺屿薇的护发素和洗面奶对调,贺屿薇足足过了两周才发现。 贺屿薇曾经和丽丽一起去超市,要出示这个码那个码时,对着满屏的按钮束手无策,被催促了就索性全盘交给别人。 老非收回视线:“哎,坐下说话吧。” 老非是一个实在人。但再实在,也是一个小生意人。刚才对着那帮员工,他满口横沫打包票说农家乐不会关门,需要歇业几天接受调查,本月的工资只发20%。 但对着贺屿薇,老非面露恼恨:“附近开的几家餐馆黑不提白不提的,怎么就专盯着咱们!我在工商局有人,他还问我是不是得罪什么权贵……” 滔滔不绝抱怨了十几分钟,最后一句话是:“我怎么陪鸭鸭?” 鸭鸭,是老非的独生女。今年刚上小学,但上个月刚查出肺部有点问题,一家人准备去协和医院的专家号复查。 老非已经结过两次婚,却只有一个孩子,他和他老婆平常都在农家乐盯梢,但这半个月都没顾得上生意,一直在家陪着宝贵闺女。 老非坐在圆桌前,面前是一小盅白酒,他边喝边唉声叹气。 晚上的时候,贺屿薇是一个人在诺大的农庄吃的冷饭。 丽丽不知道去哪里,其他服务员也回了自己家。她也懒得开伙,胡乱填饱肚子后,就独自在农家乐的大堂发呆。 电视里正放着新闻,中央台正放着西部的新能源开发什么,从旁边的窗口看去,遥远的天边挂着一轮橘黄色的月牙儿。 经理塞给她的张名片,贺屿薇夹在英文字典里。 她这几天犹豫着,是否要给那个号码打电话。 姑且不提被绑架的遭遇,给陌生人打电话超出她能量范围内。贺屿薇拿了一根很钝的铅笔,先把操作步骤写到后面:第一,鼓起勇气拨打名片上的号码。第二,鼓起勇气说你好,报自己的名字。第三,鼓起勇气质问对方。 她想问的是——是你让农家乐关门的吗?你到底想做什么? 门口突然响起长长的汽车鸣笛,贺屿薇的铅笔顿时掉落在地面。 农家乐今天不开业,他们在路旁边就贴着鲜红色的告示。 都这么晚了,门口来人是谁?贺屿薇的心再度提起来,她眼睛都不眨地盯着门,手里捏着旁边拿起的一把水果刀。生怕再有不明身份的黑衣人闯进来把自己掠走。 还是说现在应该报警吗?她怎么跟警察说,有人要抓自己?他们虽然把她放回来,但只是缓兵之计。他们那种人,有的是办法让人屈服,他能直接把她工作的农家乐查封了。她根本不想猜这些人的行事动机, 但等很久,门口都寂静无声。 贺屿薇在无穷的等待中越发害怕,她做足心理建设,终于推开门。外面的台阶上放着两个枣红色的购物袋。 第一个购物袋里,装有她上次弄丢的那支脏兮兮鞋。另外的购物袋里,有白色的绒布袋包着的一双鸽灰矮跟方头鞋,鞋尖带着银扣,千丝万缕的矜贵却又是中性设计,麂皮摸上去高级细腻。 除此之外,里面又夹了一张熟悉的米白色名片。 之前的一切猜测,仿佛尘埃落定。头顶,星?如雨。 贺屿薇哆嗦着打扫完厨房和大堂后,关了门,走回员工宿舍。今晚刮大风,硬邦邦的风,却吹得一点浮云都没有。 来到农家乐,她已经很少想东想西,但是从那晚开始,停滞不前的很多东西都开始往前转动。 5、chapter 5 农家乐的厨房一般是从十点半备菜。 没法进行线下营业,但外卖业务还在悄悄进行。 菜板上的猪肉,顺着纹理切开,分为肥瘦两边。瘦肉切成细条,加盐,生抽和老抽,蚝油,搅拌均匀。再将肥肉煸出油,放香蒜末,煸青椒,再放入肉沫。 贺屿薇最早学会的菜是青椒炒肉,卖相相当不错,这也是她唯一能独立负责的菜式。 盒饭装好后交给外卖小哥。对方垮着脸,地方偏远,配送的费用即使单价略高,他也不愿意骑摩托车跑那么老远来取。有这时间不如多送几单。 一般都是丽丽笑嘻嘻地和外卖小哥打趣几句。但贺屿薇不善言辞,她只能听对方抱怨,再抱歉地看着对方。 等外卖小哥骑着摩托车走了,贺屿薇稍微伸了个懒腰,偌大的农家乐此刻就只剩下她守着。水泥地面上拢了一些枯叶,她头脑放空,拿了一根青萝卜坐在灶台前发呆。 “脚,怎么样。” 很低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贺屿薇的手立刻一松,萝卜滚远了。扭过头,来人依旧穿着不羁的花衬衫,外面却是一身板正的灰色西装。 他是怎么进来的?耳边没有听到轿车和轮胎的声音。 贺屿薇的呼吸一下子放轻,她看着还在他名贵皮鞋不远处打转的萝卜,心想这是现实吗。 但是,余温钧确确实实就站在那里。令人诧异的是,整个人和农家乐后厨的凌乱环境没有任何违和感。 余温钧让人感觉,这里就是他自家的后花园。他身为一个不耐烦的主人来看看而已。 贺屿薇花了一秒才回到现实,她的脸变得苍白,心跳同时开始狂飙,有些慌张地退后一步:“……今天不营业。” “我不是来吃饭的。” 贺屿薇在最恐惧和最尴尬的情况下会变成一个木头人。她呆呆地站在原地,望着他。 今天是北方冬季里难得的大晴天,外面的阳光非常好,透过窗户,光线强烈得打在他的肩膀。纯灰色的昂贵西装外套,居然没有一颗细小的灰尘沾染。 她握着双手:“请问,我们店关门是你做的手脚吗?” 哼,这孩子虽然怕自己,但说话也有着出乎意料的直白啊。余温钧俯下身,把掉落在脚边的那根胡萝卜捡起来。那还是完整的萝卜,但中间有两个小小的牙印。他随后把萝卜抛进旁边的不锈钢碗里,扔得很精准。 不锈钢碗一瞬间被砸得脱离桌面,再发出很大的,咚的一声。 这就是他的答案。 贺屿薇像被隔空打了一个耳光。有些人,他们毁掉别人的生活就像呼吸一样简单。而对方也无力还手。 她急促地说:“我,我可以,就按你说的,去照顾余哲宁。我现在就可以跟你走——但能不能让一切恢复到原状?让这家农家乐恢复营业?” 如果仅仅是她去医院照顾余哲宁,就能让农家乐和老非脱离目前的困境,她想不出理由拒绝。她不想身边的人因为自己受到影响。 余温钧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他说:“你做了决定就好。今天不会立刻带走你。”他左右看了看,“现在一个人?” “……嗯。” 女服务员的声音如同蚊子声般的呢喃,余温钧等了片刻。 他并不是颐指气使的性格,但也不代表能被轻易忽视,直接吩咐:“带路。我在这里随便逛一圈。” 农家乐的占地面积不小。 贺屿薇带着余温钧,两人沿着鱼塘、菜园和果园的外围绕了一圈。因为是傍山而建的农家乐,粉化石路道只有对着果园的那一面才宽阔,白色的拱门,没清理的干草犹如波浪一般。 在平常,这种城郊县城的粗糙景观无法入余温钧的眼。但他也只是想在户外散散心罢了。 他把视线投向旁边,小孩显然很惧怕自己,当着他的面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她走路时身体前倾,像是在登山,枯黄的头发耷拉在面前,总是轻轻甩头以免被其挡住视线。 余温钧收回视线。 他深知,要拉拢一个人,不光要给好处,关键得营造一种“心甘情愿”感。像眼前的女服务员,一个普通的体力劳动者,最好提出点无伤大雅的小忙,让对方提供帮助,好让她觉得自己是有价值且被人需要的。 “只是给我的弟弟当看护,我这边也并不会逼迫你献身。不要有多余的担心。” 专心走路的贺屿薇被余温钧突然开口说话吓了一跳,她又是一惊,感觉内心隐秘的担心被戳中。 男人继续若无其事地向前走。 “我现在急需一个可靠的人当哲宁的看护,等他腿伤好转,你就会安全离开。前几天把你强行请过来的事,我也批评过李诀了。” 贺屿薇的内心,实在有很多疑问。 他们到底为什么非要大费周章地找她?余哲宁的车祸似乎只是骨裂,一定要请看护吗?而且,这个兄长的做事风格极其狠辣,他递三次名片的方式比那个黑眼镜的秘书更恐怖吧? 贺屿薇哪里敢问,低头走路。 余温钧微微赏识地挑了下唇角。 弟弟的车祸疑点重重,甚至于,家里可能有内鬼的可能性。为了余哲宁的安全,他现在想要用一个新人,而这个可怜的东西就偏偏撞到枪口上,仅此而已。 当提出要在农家乐转一圈,这孩子便温顺地带路,没有多余的情绪或反抗。她内心疑窦从生,却也不会继续追问。比起乖巧,更像是教养,如同一抹寺院外竹柏打下的轻柔阴影。像这种性格的人会比较好管理,至于之后……余温钧的皮鞋毫不容情地踩在砾石滚滚的地面,他自然有办法处理她。 他沉思的时间,贺屿薇却逐渐地放松身体。 跟余温钧走在一起,绝对比和他交谈时承受的压力小得多。她大部分时间都在厨房,很少来到户外。天气虽然很冷,但沐浴着明亮的阳光,闻着土壤和树木的味道多少令人感到怀念。 两人走到池塘。 说是池塘,也只是勉强不会被称为臭水沟的湖,水面表层一惊结了冰,冰也并不干净,凝集着落叶、死虫子,甚至还有冻死的青蛙和枯草。即使如此,贺屿薇突然发现,此刻有一团毛茸茸的小东西正在冰冻的水面上,蹒跚地行走。 这是冬天里罕见的动物。 她眯着眼睛看,轻声说:“啊,小鸭子。” 只是随口的嘟囔,但在意料之外的时刻被意料之外的人指正。 余温钧瞥了一眼后,说:“鸳鸯。” 鸳鸯,怎么可能呢? 贺屿薇便转过头:“我们这里不可能有鸳鸯的,而且鸳鸯属于候鸟,冬天不会出现。肯定就是鸭子。我听大厨说,非叔在池塘里养了几只绿头鸭。” 余温钧再次重复刚才的话:“鸳鸯。” “不,不是鸳鸯。”她也再次执拗地反驳,“虽然鸳鸯的英文mandarinduck,姑且也是鸭子里的一种,但我们这里在山里,绝对不可能有鸳鸯飞过来。你看它的毛都是灰色的,是鸭子——” 余温钧看她一眼。他似乎被勾起什么兴致,随手掏出手机拨打电话,淡淡说了两个字“找我”。 没五分钟的时间,他们身后就传来匆匆的脚步声。 那位戴着眼镜的西装男李诀,气喘吁吁地出现在他们眼前,原来,他也跟着余温钧一起来了,只不过一直和司机等在车上待命。 余温钧指着池塘,那一只还在用嘴啄着冰面的小毛团子:“那是什么?” 李诀不解其意,但余温钧的指示也必然有其用意,因此看得比他们都更仔细,踩在冰面,推了推眼镜框认真地观察。 “应该是一只母鸳鸯。挺小的。”李诀观察后得和余温钧一样的答案。 贺屿薇从李诀出现时就吓了一跳。 她明明知道,不需要为细枝末节的事情得罪这些权贵,可她发现自己控制不住。好像非要在这种芝麻大的事情上争一个对错。 “……也有1%的可能是鸭子。” “没有这个1%的可能。那就是一个母鸳鸯,但因为还是幼鸟时期,没换毛,在冬天里灰扑扑的。鸳鸯和鸭子区别很明显。看嘴巴,鸭子的嘴比较扁,鸳鸯比较尖。还有,鸳鸯眼下那条黑线在眼后没超过眼睛。鸭子眼下的黑线会一直延伸到嘴——咳咳,不过,余董,您觉得是鸳鸯还是鸭子?” 李诀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半,警醒地看向余温钧。如果余温钧也觉得那是鸭子,他也能指鹿为马说这是一个纯种鸭子。 余温钧还没开口,但那个样貌平凡的女服务员还是不肯相信自己的话。 李诀也杠上了。他直接在网上搜了几张鸳鸯的图片,再把手机递给她。 贺屿薇想根据照片进行对比,但水鸟听到人声喧闹,已经逃得不见踪影。 她半信半疑地想,真的是鸳鸯吗?可是这家农家乐怎么能有鸳鸯的存在呢?它又是怎么来的这里的? “什么怎么来的?鸳鸯又不是什么罕见鸟类,农村里当然也可能有鸳鸯,喂点粮食都活着。而且只要接受投喂,冬天也可能活着。”李诀说。 “啊,我只是觉得在这么冷的天气,居然有鸳鸯。而且就它一只鸟在外面,也没有父母和同类……”贺屿薇轻轻地说了几句后,就陷入沉思,咬住嘴唇。 李诀没有这么细腻的想法,皱皱眉,但转过头也是一愣。余温钧正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两人争执。 身为他身边工作的心腹秘书,李诀的性格其实就是另外一个余温钧倒影,干练决断却也话少,不怎么露出情绪起伏,很少和人起明显冲突。只不过,李诀刚才确实没忍住脾气。因为那明明就是鸳鸯,女服务员还用不太相信的目光看着自己。 余温钧说:“两个小孩子啊。” 谁?李诀一愣,这是在拿他和女服务员比吗?但余温钧的语气没有指责,相反,似乎罕见地沾染几分温度。 余温钧说完这句就自顾自地继续往前走,李诀心中复杂,连忙跟上。 贺屿薇也回过神。 她再匆忙地看了一眼空空的池塘,那里已经没有水鸟的踪迹,以后有机会的话,她会拿着馒头来喂喂它。她边这么想边慢吞吞地跟上前方的两人。 6、chapter 6 老非接到电话急匆匆地赶来,正好撞见余温钧和李诀走回来。 在餐饮业做久了,多少对顾客的身份有一些敏感性。对方身上散发的气场,让他意识到不是平常人等。老非谨慎地对跟在他们身后的贺屿薇说:“啥事儿啊,屿薇,听你说有人能立刻解决咱们店的问题?” 贺屿薇盯着地面,有点不知所措。 余温钧拒绝了老非的敬烟,他对李诀说:“你负责处理一下。” 他路过贺屿薇,两人目光碰一下,余温钧目光里的什么东西让贺屿薇意识到,他等着自己送他出门。 唉,这人架子是真大。她只好跟着走出来。 豪华的黑色轿车,排气管轻轻地喷着气,很飘渺的一团雾,她从这团雾中穿过,心里有一种无奈和悲观的感受。她对自己即将面对的未来没有任何好的期待。 “余董事长,只要我答应去照顾你弟弟,农家乐就能恢复原状了,对吗?”她再次问。 余温钧只是说:“来我家的时候穿上新鞋。” 贺屿薇下意识地看着脚上单薄破旧的胶鞋,而再抬头,眼前的人消失了,他乘坐的车辆已经启动。他们这一行居然开来三辆车,随着余温钧乘坐的主车离开,另一辆车也迅速跟上。 还剩下一辆吉普车,大概是李诀开的。 贺屿薇独自回到员工宿舍。 她洗完手后,小心地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皮质书包,里面装有厚厚的一沓钱。除此之外还有一个蓝色的曲奇饼干盒,但被胶带严密地封着。 她用发红的手指,很轻地抚摸着饼干盒上面的浮雕印刷。这时传来很响的敲门声,还没有等她回应,门被打开。 站在门口的是丽丽、老非和李诀,不远处还有张经理。 “就让员工住在这儿?”李诀略微嫌弃看着这里。 老非尴尬地搓搓手,答非所问:“热水器是天然气的,24小时都能洗澡,我们这里还发员工装……屿薇,你也说一句话,这几个月你在这里干也没吃过亏。” 李诀打断他:“老板,我这里跟你借个人。让这小姑娘给我家老太太当保姆,暂定两个月。两个月之后,她要是想回农家乐继续当服务员,就回来继续当服务员。你们这里要是不要她,我们就负责帮她找一份政府机关食堂的合同工。” 李诀的话,半真半假,最主要替贺屿薇的离开找一个正当理由。毕竟,第一次带走她的方式过于粗暴。李诀也是底层闯过来的人,他知道自己不吭不响地把女孩子带走,农家乐里肯定说她什么闲话的都有。 老非讷讷说:“屿薇想去别人家工作,我也不拦着。” 李诀瞧了眼贺屿薇,她的目光低垂,再次看着膝盖上的曲奇盒。 “我认为,她没有意见。”他冷冷说。 这件事好像这么订下来。 农家乐里的人都知道贺屿薇将于明日下午离开农家乐,去城里的一个富裕人家做短期看护。但,所有人都不怎么相信这个理由。 随着余温钧的到来,农家乐在交了笔罚款后,各种事宜就如同突然发生般再静静地被善后。很快就神奇地重新开业。每个人都对贺屿薇离开的原因众说纷纭。一个是说她隐瞒身份其实是在逃大小姐,还有的说她被非叔转手到达官显贵继续去做情妇了…… 无论怎么描述,这件事有一抹传奇色彩:貌不惊人的柴火丫头仅仅客串了一次服务员,边被贵人看上,她的命运齿轮便发出不同的旋转方向。 张嫂四处说:“你看吧,你看吧!她那眼睛就是狐媚的眼睛!她之前还想勾引我儿子!她来的第一天我就知道她做不长!” 这些喧哗没有进入当事人的耳朵里。 贺屿薇在临睡前把行李整理好。 她的行李和刚来农家乐时相同,字典和饼干盒。但是书包里也多了一双新鞋。不知道是余温钧还是李诀送来的,扔也不敢扔,穿也不敢穿。最后塞在书包里。 贺屿薇临睡前,仍然抱有最后的期盼,余家改变主意,而她也不需要离开农家乐。 一想到要去陌生的地方,贺屿薇的喉咙就变得干。 她吞咽几次,反复地翻看破旧的英文字典,尽力把那些单词记到脑海里。黄色纸上只有蓝色和黑色的字体。bon-ker「英,幽默」:发疯。造句,乘飞机去东京一天?你准是发疯了。 贺屿薇想,一切也许都发疯了。 关灯前,丽丽再次开口,她的声音隔着黑暗幽幽地飘过来。 “喂,你平时的那个曲奇饼干盒子有装着什么东西。珠宝?钱?” 贺屿薇把化纤的薄被子拉到身上,闭着眼睛轻声说:“什么都没有。” 第二天,贺屿薇继续一大早在后厨刷碗,这是她最后的工作了。 她可以躲在宿舍里,什么都不管,可是她需要做体力活动,这样才能理清思绪。 马上就要去见余哲宁,他知道哥哥做的事吗,他知道她要来照顾他吗?她在余家做得工作究竟是什么,要是她搞砸了会被灭口吗? 还有神秘的兄长。那一张面孔,贺屿薇越看越觉得有些眼熟,却又想不到在哪里见过。 “屿薇,你要不要把茄子干带走一点?”大厨冷不丁地问。 贺屿薇抬起头。在农家乐工作这几个月,她几乎不和任何人交流,和大厨说的话算是最多。胖乎乎的大叔教她做饭,也从来不去问她的过去。 “开心点。人啊,活在哪里也不都是一样讨生活。”大厨叼着烟,继续慢悠悠地说。 这句话仿佛安慰着她的心。 炉灶里,柴火噼里啪啦地燃烧。寒风一阵一阵地敲打在厨房的窗面。贺屿薇拿着茄子干回到宿舍,但刚打开门,却发现丽丽鬼鬼祟祟地趴在自己床上,书包打开,丽丽此刻正试图用剪刀划开被塑料胶紧紧粘住的曲奇饼干盒。 贺屿薇立刻扑过去:“你在做什么?” 丽丽被贺屿薇猛然推开后,吃了一惊,但随后就倒打一耙:“咱俩可是住在一个屋里,你在临走前不会偷我的钱吧?所以就打开你行李看看。这个饼干盒里这么重,里面装着什么?” “什、什么……血口喷人!”贺屿薇的脸涨得通红。 她的脸皮极薄,有时候根本没做错事,仅仅是发怒都先有一种排山倒海的羞愧感。她也会委屈和悲伤,可是表达感情需要一种勇气。在情绪最激烈的时候,她总是陷入尴尬和失语。大部分时候她都很讨厌自己,觉得自己就是一个白痴和软脚虾。 丽丽斜着眼睛看。贺屿薇目光里的悲哀和脸上的那股嫣红有一种别样的妩媚和脆弱,让人内心烦躁。 听说这个笨手笨脚的土气女孩要去城里当保姆了?哼,凭什么?她哪里不如贺屿薇了? 丽丽继续骄横地抱着胳膊:“装什么啊?听说昨天有一辆大奔在这里。” 贺屿薇不知道什么叫大奔,但这个时候询问就会被嘲笑,丽丽向来不太喜欢自己。如果一个人不喜欢自己,她也绝不会为自己辩解,更不会主动示好。这大概是贺屿薇内心小小的清高吧。 丽丽看她陷入沉默,越说越过份:“说话啊?怎么不说话,哦,心虚吗?我懂了。你是看农家乐倒闭,赶紧就要投奔金主了。真厉害啊,都这么有关系的人了怎么还跑来当服务员啊?你真恶心,陪老非睡完又陪其他人!平时还装那么清高!” 丽丽嘴里恶毒的话喷薄而出。 贺屿薇根本插不进去。她在这时候反而冷静下来,低头一看,饼干盒被胶带裹得严严实实。她稍微松口气,再把它重新装到书包里。 “我不想吵架。” 贺屿薇说完后就抱着行李,抛下丽丽夺门而出。丽丽剁了下脚,随后追着她跑出去。 “跑什么?你肯定心虚,这书包里绝对有鬼,打开让我看。” 丽丽走上来,居然要伸手掀她书包。贺屿薇下意识要夺,推搡当中,书包里一个枣红色的购物袋滚落在泥土地上。那里装着她不知道怎么处理,余温钧送她的新鞋。 购物袋的花体英文字母写着,lorapiana,她们都不认识的牌子。 丽丽好像发现什么感兴趣的东西,扑过去要打开。 贺屿薇即使是泥人也有几分火气,她护着自己的书包:“你也太过分了!再这么做,我要生气了!” “我过分?你连手机都不会用,居然要进城工作了?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能做什么?这么长时间在后厨,也只是做切菜和洗碗的杂活吧?不怕饿死在城里。你这个——” 偏偏正在这时,身后又传来老非的声音。 “你俩吵什么?”穿着西装的李诀和羽绒服的老非正诧异地看着她们。 原来是李诀来接她了。 丽丽先回过神,气势汹汹地问李诀是什么身份,李诀面无表情走过来,一挥胳膊,只听扑通一声,丽丽就被他这么一耳光直接摔进农家乐门口简易的喷泉里。 这里虽然是燕郊,但是男人对女人动粗是要遭人唾骂的。而李诀看起来文质彬彬,戴着眼镜,居然能眼都不眨地打女人? 大家不由都惊呆。 除了贺屿薇。她见识过李诀的凶狠,有些人虽然衣冠楚楚地穿着西装,但行事和流氓没什么区别。 丽丽跌落在淹没到小腿肚的脏水里,不停地尖叫。冬天的水,极冷。贺屿薇看着都替她难受,但这个时候帮丽丽说话,就等于羞辱了自己,这点道理她还是明白的。 没有人出来帮她,丽丽也只能自己气急败坏地站起来。这一次,换丽丽的眼圈发红。她恨恨地看贺屿薇,什么也没敢说,就穿着湿漉漉的衣服跑远了。 农家乐里其他服务员闻声走出来。他们远远地,敬畏地看着这个方向。 老非知道,他其实是为了自己的农家乐把贺屿薇推出去的,也只是说:“屿薇呀,非叔永远照顾你。你要是在别的地方做不下去,随时都能回来。” 贺屿薇轻声道谢。 在众人的围观下,她小心翼翼地坐在李诀的车上,看到座位上有安全带,乖巧地扣上,并把一个皱皱巴巴的塑料袋放在膝盖上。 害怕自己因为晕车吐,就自备了一个呕吐袋。 李诀根本就不屑和她说话,只是从眼角瞥一眼。这么懦弱而不懂为自己权益抗争的草包,也只能当一辈子的下人吧。 7、chapter 7 再次参观这别墅,带来的震撼依旧不小。 窗外至少五公里都是绿植,而那所巨大的宅邸就像一只沙漠骆驼般伏在期间,外表平淡无奇,但从车库下来后,她心想在漫画里公主居住的洋馆可能也就这样富丽堂皇吧。虽然,自己也没去过任何洋馆就是。 “你的房间在五层。五层很特殊,是二哥专用。他平常不住在这里,但每天都会回来看看。五层的楼梯和电梯是需要刷特殊的卡才能上来,我们会给你一张电梯卡,但每天只能刷两次。你平时除了回自己的房间,不要四处乱逛,明白吗?楼道里有监控,别给自己找麻烦。其他楼层在北边有楼梯和电梯,厨房也有专门的楼梯和小货梯。” 李诀说话间猛地推开一扇门。 “这是你看护期间所住的房间。” 房间里有一张单人床,还有雕花衣柜、梳妆台、书桌和一盏看起来就很贵重的台灯。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露台,露台下面是,是覆盖干草的土地。小露台处还放着一张秋千椅。窗户外似乎是一面平静湖水。 贺屿薇胆怯地站在门口。一个穿着全黑裙子、衬衫上别着对讲机话筒的中年女性擦着她肩膀走进来。她先跟李诀打招呼,目光很矜持地看一下贺屿薇。 “墨姨,这就是新来的小贺,来照顾哲宁的。”李诀介绍,“我也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李诀,是余董的秘书之一,帮他处理生意的事。但他生活上的事不归我管。不过,你要实在有事也可以找我。再跟你道歉,上次绑你过来是我不对。” 贺屿薇轻声问:“那个,你们为什么不请一个专门的护士?” 怎么还纠结这个?李诀淡淡看着她:“贺小姐,你来这里工作要记住的第一件事就是,虽然你为哲宁少爷服务,但只有一个人能决定你命运,他的名字叫余温钧。” ################## 墨姨是一个身材苗条的女性。 她在走廊上很轻快地走着,从一扇门指向另一扇门,头也不回,布鞋踩在地上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她和李诀一样,说话时都不回头看她,似乎预料到贺屿薇会跟上她的步伐。 “这是配房。过去用作健身房,是新布置的。住家一共5个帮佣,但能上五层的只有你和玖伯。二哥只要在国内,就每晚回来看看,虽然每次都待不长。哲宁和龙飞住在三层。啊,但你只能去哲宁的套房。” “你有驾照吗?有的话,我们会给你辆旧车,你可以替哲宁少爷跑跑腿儿。没有的话,每次出去要提前跟司机说。你光靠腿是走不出去的。” 能不能拿笔把她说的话记下来?贺屿薇想打断她又找不到机会。 这就是她接下来三个月来要工作的地方?也不知道是此处自带富贵逼人的气场,还是萦绕鼻尖那股若有若无的熏香,她的大脑处理不了多如牛毛的信息,喉咙隐约又有发干。 “茶水间在一层。我待会带你下去,那里有天然气,你可以泡茶或煮咖啡,但是不要开火做饭。如果饿了,北边还有一个厨房,家里有专职营养师,那是个和你差不多岁数的小姑娘。你可以去她那里拿点吃的。哦,橱柜里的镀金餐具不能用。” 墨姨带贺屿薇在三层和一层参观了一圈,就已经花了足足三十分钟。她说话的样子,就像在被一篇有人准备好的演讲词。 贺屿薇早就不记得自己看过什么,她只是在心里稍稍盘算了刚刚路过的其他佣人。绝对超过十个人。 “你的工作是专门照顾哲宁。但是,你要是能做点简单的家务活,那就太好了。比如给他房间除除尘,熨烫一下衣服。” 墨姨终于扭头,她看着贺屿薇的衣服,露出的表情就好像丽丽用手去掏下水道堵塞的毛发。 贺屿薇现在穿着一件破旧衬衫,头发也油腻腻的,昨晚也故意没洗澡。 这是消极的抵抗手段之一。她还挺希望这高贵的余家能嫌弃自己,放她重新回农家乐。 “我去给你拿套工服吧。但关键是你的鞋,走路时鞋子发出的声音太大。你有新鞋吗?” 贺屿薇想到书包里的那双沙色乐福鞋,便拿出来。但墨姨再看着贺屿薇的目光似乎变了,问她知道不知道什么牌子。 “这是二哥最常穿的牌子。他给你的?”墨姨似乎斟酌着用词,“这双鞋,日常打理起来有点娇气,但在室内穿确实很舒服的。总之,你加油吧。” 贺屿薇根本不明白自己要加油什么。加油穿新鞋吗? “还有问题要问我吗?”墨姨再次问。 她摇摇头。 墨姨口吻却有点严厉:“别人问你问题,就要出声回答。点头和摇头是不够的,没有人需要看你的脸色,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哑巴。” 贺屿薇想了想:“我应该怎么称呼您?” “叫我墨姨。你赶紧洗个澡,我在门口等你,然后把你介绍给哲宁。”她看了看表,“他上午刚从病房回来。” 贺屿薇花了十五分钟洗澡。 沐浴喷头下面那片宽阔的地面有点湿,角落的玻璃储藏柜里放着叠得整整齐齐,如同砖块般,是鸽子灰色毛巾。她轻轻地伸手摸了一下,很柔软。 浴室里还有镜子,贺屿薇头一次知道,镜子打磨得过份晶莹,能像摄像头一样把整个人都照得如此清楚!镜子里的女孩死气沉沉,肤色青黄,湿发贴着头皮。都说澡后的女人最妩媚,但她绝对是例外。 他们为她准备的衣服,是一件白色t恤和墨蓝色的宽松裤子。 墨姨看到她出现,又略微皱眉。 “把头发吹干。”墨姨说,“女孩子洗澡后不吹干头发,到老了有罪受。” 贺屿薇下意识地点头,随后轻轻开口:“我说我明白了。” 她们在三楼的套房门口稍停了一下,那扇门看起来厚重且华丽,墨姨按了下旁边的液晶屏。 贺屿薇的心突然不争气地加快了跳动。 起居室很大,有一整面墙是淡色的玻璃,可以将外面的庭院花园景色尽收眼底。模拟壁炉里的火在角落里静静地跳跃着。典雅的白色沙发正对着一块巨屏电视,沙发座上覆盖着雪白的羊毛垫,房间的整个氛围雅致而安宁——非常北欧风情。 贺屿薇走进来,她看着余哲宁。他也在静静地看着她,脚上缠着石膏。 哦,天哪,贺屿薇心想,虽然她什么都没做,但已经感觉这份工作太艰难了。 两人不久前在农家乐的包厢里见面,她当时飞速地逃走了。现在应该要做自我介绍吗?明明是高中同学,平起平坐的关系,然而她现在成了他家雇佣的保姆。她应该称呼他为哲宁少爷吗?少爷这称呼封建的像是总裁小说里的称呼!也许,她跟他抱怨自己是被迫来的,余哲宁就会放她走? 墨姨回头看了她一眼。贺屿薇知道这是催促自己开口。 “你好,我……我是贺屿薇。”她的声音发起抖,确实没见过世面,也不知道此刻该不该像电视剧那样伸出手去,“我,我来了。” 这是什么莫名其妙的招呼? 出乎意料的是,余哲宁对她笑了笑,唇角的小痣若隐若现。 “好久不见。”他很轻地重复她的名字和她话,脸上掠过一丝平静的笑容,“听说了,你是我的看护。我哥真是……多管闲事。” 顺利打完招呼,贺屿薇的神志好像回来。很好,他们之间没有叙旧,因为也真的不需要。 她眨了眨眼,嘴微微张了张又闭上,很快就进入保姆的状态。 “……我现在能帮你做什么?” 余哲宁看起来比上次在农家乐的时候憔悴了点,连眼神也让人捉摸不透。墨姨无声地退出房间,他没说话,轻轻地拇指点着下巴。 虽然是高中同学,但严格来说,他们同窗的时间,也不到一载,生疏是应该的。她垂手站着,感觉整个人是案板上长着毛刺的小青虫。 然后余哲宁说话了:“劳驾,端一杯水给我。” 这句话可以说解救了她。 “你第一天来,可以在我房间四处先转转。”余哲宁似乎不忍为难她,叹口气,“那个,真的不用那么紧张。” 贺屿薇的心怦怦直跳,她顺着直觉走到旁边的房间。 余哲宁的套房并不如外面装修得深沉华丽,但品味无可挑剔。这里有一个开放式的水台,她踮着脚尖,取下悬挂的玻璃杯,按了那一台复杂的净水机按钮的蓝色按钮,成功地倒了杯水。原本想直接端出去,又看到旁边琳琅满目的进口咖啡和茶包。 她把两片柠檬茶包也握到手里。 余哲宁还在刚刚的位置静静地坐着,俊朗的侧面,却有一丝丝宁然的寂寞。他对着很大的液晶电视,但没有打开看的意思。 贺屿薇将水杯搁在那橡木的茶几上,能感觉到他的目光正注视着自己,她垂着头,尽可能慢的做动作。 他礼貌地道谢。随后,她轻轻地说:“还有其他要我做的事情吗?” 余哲宁反问:“你会做什么?” 贺屿薇的嘴张了张又闭上,她每次这么做的时候,丽丽都评价这样子比实际更傻。“我可以学着给地板除尘,还可以熨衣服。”她说,这是墨姨刚刚说过可以帮着做得家务。 没有回答。 贺屿薇觉得自己光是存在就显得很笨拙。她迟疑了下:“如果你现在想一个人静静,我就不出现在你的眼前。如果你有事,叫我一声,我就会过来。” 余哲宁笑着说:“哈哈,不止是我喜欢安静。你也是吧。” 贺屿薇和余哲宁虽然当过同桌,但他俩也曾经创下足足两个月共同去补习,彼此根本不主动说话的记录。 老实说,贺屿薇觉得自己不说话是常态。把一罐飘柔洗发水摆在眼前,她都能沉默研究一下午,爷爷奶奶总痛心地说,把这精力用在学习上多好。 但余哲宁不是。 大城市来的转学生,样貌英俊,成绩好,从第一天就围绕着“王子殿下”的高贵氛围。可他却很讨厌献殷勤的女孩子,虽然礼貌待人,但似乎不想交朋友。 两人第一次的对话,是余哲宁在收拾书包时不小心掉出一张老照片。 贺屿薇当时帮他捡起来,黑白照片上是一个极为优雅的老太太。她潜意识里以为这是余哲宁的亲人。 她小声地问:“是你奶奶吗?” 余哲宁闻言沉默了会,说对啊。 贺屿薇细看照片后真诚地说:“你长得和她很像。” 余哲宁忍俊不禁。那是民国才女张充和的照片。高中历史课需要做一份简报,他打印了一张黑白照片夹在书里,仅此而已。而贺屿薇在三天后知道真相,她为自己的愚蠢而感到无地自容。 余哲宁看着高中时的女同学。他脸上一直挂着笑容。 “对不起,我也是今天上午才知道你要来我家工作。”他说,“说真的,你不是被我哥逼着来的吧?” 贺屿薇斟酌了好一会,才谨慎地回答:“你哥哥说让我照顾你,在此期间,他会管吃管住,我还会得到一笔报酬。但放心,等你的伤好后,我会把钱退回去。” 余哲宁反而愣住。为什么? “因为我们是同学,照顾你不应该收钱。”她认真地回答。 房间里响起吃吃的笑声,余哲宁甚至需要挺直腰才能止住笑声。而贺屿薇在窘迫中终于首次抬起头,男生久违的笑声依旧动听,但她说错了什么吗。她……不想显得自己很蠢。 余哲宁笑完后再次打量她:“那天晚上我叫你,你没有理我。” 他提起了旧事,贺屿薇再次低下头:“我那天在工作。” “你现在也是工作,为我哥工作。所以应该拿报酬的。我哥很有钱。”他自嘲地说,脸上的笑容一瞬间就突然不见了,“我其实要谢谢你来照顾我,毕竟,我哥原本想把我送到海南疗养院。真的是受不了他。” 8、chapter 8 第一天的时间过得很冗长,尤其是余哲宁说暂时不需要陪伴,她独自在套房外面收拾卫生的时候。 贺屿薇对她此时此刻站在这所宫殿般豪华别墅里的事实仍然不敢相信,而且,极度不安。她尽可能找事情做。 谢天谢地,套房很大,确实有忙不完的活。 下午六点的时间,贺屿薇去一楼取餐车。 余家雇佣的营养师是个梳着双马尾辫的年轻女孩子,戴着厚厚的眼镜,她俩互相看了一眼,并没有打招呼。 余哲宁的康复晚餐菜式丰富。 贺屿薇在厨房是负责打下手的工作,一眼就知道那都是挺花费时间的料理。她走进门的时候思考着,万一,余哲宁也邀请自己一起吃晚饭,就委婉拒绝,说自己已经吃完了。毕竟,小保姆和雇主不能一起吃饭……的吧? 但余哲宁也仅仅是在送餐的时候礼貌地道谢,他什么都没说。 贺屿薇的晚餐是在走廊上的小桌子吃的。 一杯菠萝混橙汁,外加一块火腿帕尼尼。 所谓的“帕尼尼”就是三明治。面包烤得焦脆,中间的馅有鸡蛋、生菜,火腿,还有某一种咸丝丝却又有点甜的混合物。她根本吃不惯西式的东西,轻咬一口就想放下,随即想到墨姨嘱咐吃东西的时候也得带上围裙,绝对不要把碎渣掉在木地板上。 如果剩下食物,墨姨肯定也会不高兴,于是硬是把那些东西强行吞进去。 吃完后,她再谨慎地用手指检查一圈四周。嗯,地板很干净。 贺屿薇呼一口气,默默站起来,新鞋很舒适,尺码正正好好的合脚,走了许久也不累脚。这居然是让她今天唯一感到舒适的东西。 余哲宁明明那么友善,也很礼貌温和,但接触下来,她能意识到,他似乎有一种皮笑肉不笑的抗拒感觉。唉,明明自己是被强行拉来的,但自己在余哲宁这里似乎是一个不太受欢迎的意外存在。 ####### 晚上八点,余温钧回来了。 他身后跟着李决,两人都是深色的西装,区别仅仅在于李决的脖子上戴着五六条工牌。除了李诀,还有络腮胡中年人,应该就是玖伯。玖伯专门负责余温钧的日常起居,在瑰丽酒店和这个家之间来回居住。 贺屿薇被叫到书房。 依旧是古怪的庭审模式——李决每次负责询问,余温钧就在旁边听着,虽然,他才是做决定的人。她在脑海里一直琢磨应该怎么形容这个莫名其妙的兄长,现在想起来了,“官派十足”。 她走神的功夫,李决皱起眉头:“在问你话,哲宁今天怎么样?” 贺屿薇赶紧说:“嗯,我、我今晚会睡在他的房间。” 傍晚的时候,墨姨提出在余哲宁的卧室外走廊支一张小床,让贺屿薇今晚睡在这里。余哲宁在夜间想去卫生间,她能顺手搀扶一把。 贺屿薇心想她不是在五楼有房间了,怎么又说要在余哲宁的房间里睡? 但,他们让她来就是为了要照顾余哲宁,而余哲宁的脚踝处也确实打着石膏,目前的行动不方便,她就近照顾也是应该的,因此没提出异议。 余哲宁却愠怒:“我没那么娇气,也不需要女孩子来照顾!” 墨姨稍微愣住——不过是干活的人而已,哪里有性别?她的目光,也看着贺屿薇。 新来的小保姆垂着头,一副任人处置且怎么样她都乖乖接受的无所谓表情。于是,墨姨就让她来问问余温钧的意见。 余温钧听到这个情况,依旧没表态,只是随手翻着玖伯递来的一个绿色外壳的文件。 最后,还是李诀回答。 “头一个星期就睡在哲宁少爷房间外的小床上吧。相应的,每天下午五点到十一点,还有中午的十二点到一点,你可以回房间休息。除此之外,周二和周六也可以休半天。对了,哲宁少爷要是喜欢安静,平时不想见你,你俩可以用手机联系。” 贺屿薇没有手机。 “那你找墨姨要一台家里的无线对讲机。还有,给我一个银行卡卡号,之前说好的酬劳会每周二打到卡里。” 贺屿薇没有银行卡。 她在农家乐工作,老非是不会给服务员上五险一金的,他连发工资都是直接给的现金。 李诀眯着眼睛瞪贺屿薇。 她,是上天派来烦他的棋子吗?没有手机就算了,怎么连银行卡都没有?小丫头是活在古代吗? 就在这时,某人站起身。他像远古化石般沉默坐着,但他动起来的时候,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注视他,却又没有人敢询问他要做什么。 余温钧走到书桌前拉开黄铜抽屉把手,把里面的一台手机交给李诀,自顾自地出门。 玖伯迅疾地跟上。 贺屿薇丈二和尚摸不着头。 李诀最先反应过来,他把刚才的手机交给贺屿薇:“用这台手机,我待会儿给你找一张能用的电话卡。至于说好的劳务报酬,也付给你现金吧——关键是,好好照顾哲宁少爷,我说清楚了吗?” ######### 余哲宁原本坚决不同意贺屿薇住在自己房间,但余温钧下楼探望他之后,似乎改变了主意。 临睡前,贺屿薇有一个小时的自由休息,换成营养师和家庭医生来余哲宁的房间,他们一个是询问余哲宁第二天想吃什么食物,另一个检查他伤口。 啊,真的是名副其实泡在蜜罐里的金贵少爷。 但,这个评价对余哲宁似乎很不公平。他对任何人都彬彬有礼,没有跋扈脾气。而且,余哲宁似乎也很苦恼曾经的高中同学来照顾自己这件事,但是,这个家里显然是那一个穿花衬衫的兄长说了算。 贺屿薇重新来到自己的房间。 虽然说是佣人房,但装潢太精致太漂亮,她根本待不住,喉咙里还有午间三明治酱料的黏糊记忆,整个人都快窒息。她偷偷摸摸地打开门,楼道里静静的没有旁人,于是顺着残留的记忆,来到了曾经想逃脱,却误打误撞来的漆黑天台。 夜间时间,九点五十分。 不知道别墅的具体位置,但它和山村荒野里一样安静。只有风声和寒冷的空气陪伴着自己。 贺屿薇张开双臂,深呼吸几次,然后对着眼前的虚空颤抖说:“我要——忍耐生活!” 风声和她沉沉的呼吸声,如此的寂寞。贺屿薇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变得更有力量一点,再用更大的声音重复了一遍。颤抖的声音再次被深渊般的虚空、黑暗和寒冷淹没。 贺屿薇仰头站着。直到脑袋和手指被寒风吹得要爆炸,才重新缩着脖子跑进去。她跑起来的时候带起一阵微风,吹过天台黑暗角落处,因此没看清,那里似乎依旧站着另外一个人。 ####### 晚上十一点,贺屿薇侧身躺在行军床上。 虽然说是简易的床,但显然是专供露营的高档货,她有北方女孩一米七的身高,但因为瘦和驼背,也就像只大蚂蚱,但双脚也能自由伸展。 她翻了个身,试图在寂静中捕捉到房间里另外一个人的呼吸声。 其实,贺屿薇对照顾病人的工作并不陌生,相反,她对上手得极其熟练。 毕竟,她曾经面对瘫痪中风而终日卧床的父亲,每隔几个小时得换尿布,擦屁股的恶心排泄物,翻看屁股和大腿查看有没有褥疮,而所谓的“男性隐私部位”也在这种贴身照顾里一览无余。 贺屿薇的眼睛和内心,早都在日复一日的流程中对男女大防而感到麻木了。 不过,余哲宁是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他应该和骨瘦如柴、早已被酒精摧毁的父亲不同——但再不同,也都是人类的身体吧?她早就不会有“少女娇羞”这种高级情绪了。 这一晚上睡得并不安稳,贺屿薇随时竖着耳朵,听虚掩着门里的动静。 早上五点多左右,旁边传来声音。 余哲宁费力地从床上坐起身,伤腿不能受力,要抬高促进血液循环。但真够难受的。他稍微咳嗽声,接着一愣。 贺屿薇没有穿鞋就跑过来,乱糟糟的头发像扫帚一样。 “要去厕所?我帮你。”她揉着眼睛问。 余哲宁的脸一下子红了,但贺屿薇驾轻就熟地扶着他胳膊,把他拉起来,女孩子的力气出乎意料的大。 眼前的场景让他很不舒服,无论是他被迫被一个女孩扶去卫生间,还是说这个女孩是曾经羞怯寡言的高中女同学,还是他此刻确实有尿意——余哲宁很想开口让她出去,又犹豫着,不知道是否发脾气。 贺屿薇很快察觉出他的心情。 她沉默了一下:“对不起,我会把你扶到卫生间的门口,替你带上门就走。然后你自己回来,好吗?” 某一种男性自尊心让余哲宁的脸色沉下来,但他点点头。 到吃早饭前,两人的氛围都是尴尬的。 贺屿薇吃早饭的时间比余哲宁要早半个小时,皮蛋粥外加小笼包,一小盘薄片牛肉,还有一小碗圣女果。 墨姨说:“你喜欢吃中餐吧?有什么喜欢吃的东西跟小钰说。小钰,就是你昨天见到梳辫子的女孩。你的头发怎么那么乱?” 贺屿薇局促地捏着筷子,却感到背后有人,一个剑眉星目的男人,正趴在楼梯把手上看着她们。 “哎呦,我听哥说了,家里来了个专职照顾哲宁的小保姆?是你?” 拥有这把动听且洪亮声音的是余龙飞。 余家另外的一个少爷。 贺屿薇曾经也和余龙飞匆匆见过一面。但当时,他如同身穿华服的罗刹,抬起手就用筷子恶狠狠地打过她的脸。 啊,他不会再追究打翻酒杯的事吧?贺屿薇屏住呼吸,紧张地低下头。 墨姨皱眉说:“以后见了人都要学会主动打招呼。”又笑着问余龙飞吃早饭没有。 余龙飞扫了一眼贺屿薇面前的盘子,大手一挥,说要来一样的食物。 余龙飞吃饭的时候非要拉着贺屿薇一起,问了她各种问题。其实就是问她来别墅之前是做什么的。 贺屿薇眼观鼻鼻观心地回答。 那一张整块天然大理石餐桌的中央,摆着一个透明大花瓶,里面插着至少四十多支枝(她默默数了一下)紫色睡莲,尖尖的花瓣,淡淡的幽香,美得惊人。 “也就是说,我哥把你请来伺候哲宁?你这样能干什么活,怎么不找个男的?哦,我好像明白了……”余龙飞转了转眼珠,“哈哈,是得请个女孩来牵制一下哲宁,栾妍要回来了。看来,我哥还是不放心自己的未婚妻呀。” 未婚妻?不放心?这番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贺屿薇的耳朵捕捉到全新的信息,但她只是默默记在心里,脸上半点没有好奇的意思。 “听说,你还是哲宁高中时期的女朋友?” 贺屿薇很刻板地回答:“这段时间打扰您了。我会努力工作的。而且,我不是余哲宁先生的女朋友。” 余龙飞嗯了声。 谢天谢地,这个难缠的人物似乎对她没什么兴趣,所以依旧是老一套的吩咐:“听我哥的命令照顾好哲宁。这就是你唯一要做的工作,听懂了吗小保姆?在我家别乱跑,也别偷东西。” 贺屿薇忍气吞声地答应。 等余龙飞问完问题,眼前的早餐也被吃完了,他用纸巾满不在乎地擦嘴,但举止有一种优雅。 实际上,余家三兄弟身上都有一种被严格规训后的良好教养感。不过,教养不束缚行动。只要稍微碰到他们的利益,这些人也就能直接扔掉修养,面不改色地能重创他人,像是……狼。 ——嗯,余哲宁却是狼群里的一个例外。她内心默默补充,赶紧溜回三楼的套房。 ########### 今天中午,余温钧飞去洛阳开个会。 他在登机后接了一通电话。 墨姨那里报告,贺屿薇试图扶余哲宁上厕所,但余哲宁再次强烈抗议,重申需要找一个男护工来每晚为自己擦拭身体。 余温钧答应了。 结束通话后,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李决说的:“脸皮忒薄。栾妍回来后,他估计得哭出声。” 这可是敏感话题。 李决哪里敢多嘴,他略微僵住,玖伯在旁边顺手接过来需要余温钧要看的文件。 9、chapter 9 一个星期过去,贺屿薇勉强适应了自己的新生活。 和糟糕的开端相比,她在余家的保姆生活过得出乎意料舒适而宁静。 余哲宁在车祸中右脚踝受伤,需要静养三个月。 前一个月不能下床。她负责担当生活保姆,端茶倒水,涂药、端饭,陪他做简单的康复练习,以及去跑腿,为余哲宁拿他在整个宅邸想要拿的任何东西。 贺屿薇每天晚上在卧室外的行军床睡觉,随时待命。到早晨,男护工前来替余哲宁穿衣服,她就能回自己的房间,洗洗澡或吃一点早饭。 五楼很空荡,她再也没见过余温钧或李诀。 虽然被警告不准乱闯,但是,贺屿薇仍然找机会去了好几次天台,权当透气。 她至今不知道这个豪华宅邸具体在那里,因为从天台望去,四处都是浓绿色的树木遮挡着视线。宅邸就好像是一个孤岛。 贺屿薇眯着眼睛心想,这个孤岛不太坏。 余哲宁在上午的时候会用电脑、或者去一楼的多功能影视厅看看球赛或电影。中午的时候吃饭,下午的时候,余龙飞会冷不丁冒出来。 兄弟俩斗嘴几句,或者打一局马里奥的赛车游戏。 在此期间,她会识趣地退到房间外,做一些清洁工作。 墨姨教她用一些简单的电器,比如说如何用吸尘器的附加装饰来吸家具上的小小灰尘,如何按饮水机的除味功能,如何开资外线灯给衣服消毒。 贺屿薇见过一次他们的父亲,一个肩宽体胖,看起来就很气派,很上流社会打扮的人,从她面前昂首挺胸地走过去,连看都没看她一眼。 偶尔,一天结束的时候,墨姨会叫住她,询问“一切都好吗”。这个问题的答案是“是的”。 农家乐后厨暗无天日的繁杂工作,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 贺屿薇现在不用每天把手泡在冷水里,一遍遍地洗碗和洗菜,也不用试图笨拙地给各种土豆和黄瓜削皮的同时屏蔽任何流言蜚语。 远离柴火灶,她总是被火烤得微微蜷曲的额发重新恢复柔顺,指甲缝也不会总有洗也洗不掉的黑灰和辣椒粉末。 没人关注她,她也不再刻意地驼背。 但偶尔照镜子,贺屿薇条件反射般把长长的刘海儿拨到眼睛前,挡住目光。 还有另外一件事,余哲宁没有和她闲聊过。 他下达指示时很明确,态度很谦逊,但态度像一个陌生人。 像余哲宁兄长所期望的,两个高中同学在养伤期间互相解闷的场景根本就没有发生。 贺屿薇刚来的时候极度紧张,没敢好好地看余哲宁。 可是两人相处得时间挺多,偶尔,她会悄悄地打量他几眼。 余哲宁总是会心不在焉地盯着窗外。 她不由想起读高中的时候,他会用这种目光看着窗外,仿佛最期待的人在远方。 余哲宁的五官比高中时候更为俊逸,气质也更稳重。脚部受伤,让他短暂地失去身体上的行动自由,但也给他的英俊增加了脆弱感。骨裂似乎很疼,他一次都没有呻吟。至少在她睡在行军床上的时候一次都没听到。 贺屿薇在敬佩之余,也理解他的心情。 像余哲宁这种王子般明月清风的人物,肯定也讨厌“同学变保姆”的狗血戏码吧。她也不好主动解释自己是被强迫来做这份工作的——总觉得这个说法有点挑拨离间和冷漠似的。 虽然说车祸是一桩倒霉事,但贺屿薇心中微微地浮出一丝庆幸。 谢天谢地,需要照顾的人是余哲宁。他绝对是最理想、最通情达理和主动守分寸的雇主了。 三个月而已,她默默祈祷,时间很快就能过去。余哲宁只需要安心地养伤,忍受她三个月就好。 ############## 之后的周四那天,贺屿薇盘着腿坐在余哲宁的房间门口,翻着带来的那一本快要烂掉的英文词典。 今天背得是h打头的词根。 她专心致志做一件事时就会沉浸其中,对周围的环境没有察觉,因此,当有人陡然跨过她的膝盖走进房间,贺屿薇实在吓了一大跳,目光只看到裁剪精良黑色西装一角。 玖伯面无表情的。但李诀正用看奇葩的表情看着她。 “家里没给你椅子吗?” 余哲宁正在里面用电脑上网课,她很怕打扰到他,就退到门口,想着搬椅子会出动静,索性就坐在地上。反正,她白天刚刚用吸尘器吸了五遍地面,坐着也很干净。 贺屿薇连忙收好字典,慌乱地爬起来:“请问刚才的是谁?” “还能是谁?” 她慢一拍醒悟过来。 哦,余温钧从洛阳出差回来了。 话说回来,那个兄长真的是……他各方各面的行为都和正常人不太一样吧?居然直接就从她面前跨过去,简直像路过一块石头般,就那么懒得说话吗? 但贺屿薇不敢问多余的问题,缩手缩脚地站着。 墨姨随后也出现了,说待会进去送茶。 贺屿薇有点紧张到结巴,她去送吗? “当然。”墨姨嫌弃地说,“你现在不就是专门照顾哲宁少爷的人吗?” 开门之前,贺屿薇又踟蹰了一会,调整着手里的精美托盘,让它更平稳。 “打扰一下,墨姨让我端来茶和点心。”她一鼓作气地说完,闷头进来就先把余哲宁的瓷杯放在床上的临时小矮桌的左边。 因为要放茶水,再不得已地主动瞄了一眼访客。 余家三兄弟长得都颇为英俊。 最好看的,当属余龙飞,五官精致,但也有一股不好惹的戾气。 而余哲宁则是温润的少爷气质。 但评价完长相,所有人的目光肯定会情不自禁地落在余温钧身上。比起余龙飞的游刃有余,他身上的有一种杀伐果决的冷肃。比起余哲宁的聪明淡定,他身上又多了点举重若轻的骄傲。 关键是,这男人身上充满着浓浓的权力和金钱的味道,一举一动可以影响很多人的命运。 包括现在,余温钧一定知道她在偷偷地看他,但,他完全不在乎也不主动回应。 这人,在工作和日常生活中都很习惯于旁人窥探自己的脸色,还真是一个标准的上位者。 余温钧此刻只把注意力集中到和弟弟说话上:“这段时间先好好静养。你自己看着办,要不要办理休学。” 余哲宁皱皱眉,似乎是有点烦哥哥的多事。 他这透露出的浓厚不耐烦,也让贺屿薇内心终于有了实感——余哲宁和余温钧真的是亲兄弟啊!比起平辈,总感觉完全是两代人呢。因为气质和仪态很迥异。 “别小题大作的,我以前踢球,腿不是也受过伤?躺躺就好了。”余哲宁开口,“大三也没几门考试,我在家里能继续上网课。龙飞就在你耳边胡说八道,我不打算延期毕业。” 余温钧不发一言。表情跟以往一样不可捉摸。贺屿薇收回视线后准备溜走,正在这时候,他出声了。 “加牛奶。” 她怔了一怔,才意识到对方是跟自己说话。 银制托盘上,是墨姨让她端来的两杯茶。似乎不是什么名贵茶叶,而是路易博士茶。路易博士茶这东西她从来没听过,墨姨说是原产于南非的红色灌木,也是南非的国宝茶,有促进伤口愈合的功效。 墨姨冲泡的时候,她好奇地凑近闻了闻,有一丝烤木头的香甜味道。 不过——往茶里加牛奶,能好喝吗? 贺屿薇转过头,想问需要加冷牛奶还是热牛奶。 但余温钧吩咐完后的目光根本没有看她,余哲宁倒是望她一眼。 “还有,你究竟使了什么手段让贺屿薇来家里做这份工作的?唉,没有威胁她什么吧?我都反复说过,我俩并不熟,就是那天在农家乐吃饭偶然遇见。” 他们说到自己!她是应该搭话,还是应该悄悄走开呢?贺屿薇瞬间想逃走。而这也是余哲宁第二次呼唤她的名字,心跳突然变得很快。 “你们相处得怎么样?”余温钧居然也就这个话题聊起来。 余哲宁先用眼神安抚了一下贺屿薇:“她很好。只是家里突然多了一个女孩子,我自己有点不适应。而且毕竟是同学,让她照顾我,总觉得有点屈才。” 这就是贺屿薇所了解余哲宁。 他虽然带着距离感,但绝不会让别人下不来台。贺屿薇暗自感激。 相比他,兄长的表情却有点莫测高深。 “你最好提前适应家里有女人的情况。因为,栾妍下个月回国,说要来咱家里住。” 贺屿薇还在思考着“栾妍”这个陌生但又好像不那么陌生的新名字。余哲宁却很明显地愣了下,侧脸好像打下深深的阴影。 “哥,也不用这么敲打我吧?还是说,你在担心什么?”余哲宁嘴角下沉,却笑着反问,“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我这几年并没有和栾妍联系。” 余温钧不语。 一阵让人忧虑且带着敌意的漫长沉默。 兄弟俩同时凝视着彼此,这让旁边来不及逃跑的第三人如芒刺背。 贺屿薇深深感觉错过了离开的最佳时机。 唉,无比后悔刚刚自己的多嘴。茶里加冷热奶的这点小事,她出门去问墨姨不就可以了?但她从小被规训过,不打招呼或当别人没明确允许时,就不可以贸然离开。 贺屿薇的手在裤子上反复擦了擦:“我,我出去拿牛奶。” 她的声音太轻了,而兄弟俩早就已经把这种小角色忘在一边。 余温钧以耐着性子哄小孩的冷静口吻说:“你的脚伤需要静养。这就是我唯一担心的……” 余哲宁说:“少来这套!” 余温钧神色不动,再说:“你应该知道栾妍这次回来,是打算和我继续履行婚约……” “她是你的未婚妻,她喜欢你。别说的就像这事跟你无关似的,哥,如果你对我有任何担心,我今晚就飞三亚。把这里留给你——嘶啊!” 余温钧似乎突然不耐烦起来,直接在余哲宁还打着石膏的伤腿上一拍。余哲宁顿时疼得抱住腿,脊背整个弯下去。 而贺屿薇也吓一跳。 她忘记害怕,不假思索地拦住余温钧,近距离看着,兄长的眼神似乎表现出一丝淡然的轻蔑感。 “首先,我不允许别人打断我说话。其次,我年底工作很多,回家不想陪小孩玩阴阳怪气的这套。”余温钧说话的声音清晰自然,让人动容,“我也只是遵守约定。你想取而代之吗?随时欢迎。说让你去三亚只是担心你的脚伤,那里适合疗养,但你不愿意也就罢了。哲宁,你在床上躺着的时候最好祈祷自己车祸这事和栾家没关系。” “什么?我的车祸和栾家又有什么关系?是你在生意场上得罪的仇家太多了吧?”余哲宁嘴上寸步不让,脸色却几近透明,因为余温钧的手还死压在伤腿上。 贺屿薇几乎用尽力气把余温钧的手往上抬,但怎么都拉不动。她急说:“董事长!请你放手!余哲宁的脚受伤了,你让我来不就是为了照顾他的吗……” 余温钧在她提高声音开口的时候立刻就对上她的视线,贺屿薇此刻正紧盯着他,仅仅是双目接触,就只觉得心脏猛然一停,呼吸都不畅了,明明害怕得想把眼睛挪开,却又管不住自己。 “求、求你不要按。他很疼的!”她的声音在颤抖。 余温钧终于缓缓地松力道,抬起一根修长的指头,默指了一下门口的方向。 应该是让她滚的意思。 ############ 晚上九点,余龙飞正好回来,听到哥哥出差回来就晃晃悠悠地上楼。 电梯口,李诀和墨姨正低声聊闲话,玖伯沉默地站着。只听门一响,新来的小保姆就跌跌撞撞地抱着托盘从里面猛冲出来。 她在众人伢然的目光中,意识到自己脸上的表情很慌张。 “余董事长刚刚用手打了余哲宁的腿……”她下意识地说,简直像是告状。 听贺屿薇说完经过,所有人都露出不以为意的表情。 “哦,这点程度算什么,等他用鞭子抽哲宁才算是新闻。”余龙飞笑着说,他们兄弟从小就是这种以暴制暴的相处方式。 当然,主要是余温钧不耐烦的时候会直接对两个弟弟施加暴力。 比起哥哥在里面吓唬余哲宁,余龙飞新鲜地看着眼前的那一张脸,小保姆平时总是垂着头,但此刻睁大眼睛,锁紧眉头,彷徨不安地站在一边,倒是有一种古典的我见犹怜味道。 他转了转眼珠。 余龙飞先找个理由打发走墨姨,随后说:“那个,叫贺什么的小保姆,我告诉你一个我们家不为人知的家族秘密吧?” 贺屿薇还在不安地看着门,此刻转过头。她太瘦了,身影显得很单薄。 余龙飞煞有其事地说:“你不觉得,我哥很怪?” 这样评论自己的雇主有点惭愧。但她的表情显示着内心真实的所思所想。 是的,贺屿薇也这么认为!她觉得余温钧和想象中的有钱人有点不太一样。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余龙飞忍住腹中大笑,他冷着脸说,“其实,我哥在几年前做过脑科的手术,他的前脑岛被切除了一部分。因为手术的关系,我哥丧失了很多正常男人的感知功能。所以,咳咳,我哥日常没有什么表情,他是个面瘫。” 李诀最初听到“家族秘密”时脸色一变想拦住余龙飞,此刻却苦笑。唉,余龙飞是胡说八道拿别人寻开心呢! 但贺屿薇也不是傻子。 “……哦,哦。”她假装自己信了。 余龙飞一本正经地说:“你不信?嗯,你看我哥经常穿花里胡哨的衬衫吧?这符合他的气质吗?其实是因为他是色盲。除了无法分辨颜色,他也没法感受别人的情绪。我哥生意做得特别大,别人觉得他个性天生如此。只有我们家里人知道,他以前不是这样。他以前,哼,咳咳,很温柔地。” 他语气里的肯定让贺屿薇半信半疑,但当她的求证的目光向旁人看过去,李诀也只是眼观鼻鼻观心,而玖伯懒得搭理这群年轻人胡闹。 贺屿薇也有动摇。 她试着推理:“所以他刚刚动手打他弟弟,是因为不知道别人也会感到疼痛。他没有感知别人情绪的能力吗?” 余龙飞简直被她的天真弄得要笑出声。他把脸一板,故弄玄虚地说:“嗨!我跟你个小保姆说这些干嘛。得了,今天是我多嘴。你就当根本没有听过这件事!走吧走吧。” 李诀终于也咳嗽一声,他轰她:“你不是说要拿牛奶?赶紧去。” 等贺屿薇找墨姨要了冷热两种牛奶再托着托盘上来,门口的李诀和余龙飞已经都不见踪影。 房间里已经只剩下余哲宁一个人。 他孤独地靠在沙发,单手托腮,目光看着窗外。 余哲宁桌面的杯子里茶叶一点都没动,但另一个位置的茶叶被一滴不剩喝完了。 她离开之后,他们兄弟间似乎没有起更剧烈的争执。仔细想想,余温钧刚才拍余哲宁的那一下肯定控制着力道,余哲宁除了喊痛也并没有反抗,似乎习惯哥哥的粗暴作风。 贺屿薇蹲下身收拾杯子,等靠近余哲宁,轻声地问他的腿还疼不疼。 “对不起,把你牵扯到我和我哥的事情里面。”沉默了片刻,余哲宁苦笑。 贺屿薇记得,高中的时候,余哲宁存在的本身就是个传奇。一个权贵家的小儿子,怎么就不明不白地去河北小城高中里念书? 现在,贺屿薇好像有点看透谜团背后的豪门争端——余哲宁和他的家人,更确切地说,是和余温钧之间起了什么不可调和的冲突。 而这个冲突中,还裹杂着叫栾妍的神秘女孩子。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呢? “我哥嘴里那个叫栾妍的女孩子,是他的未婚妻。”在沉默中,余哲宁突然间开口。 “虽然是我未来的嫂子,但是,她就比我大半岁,和我是一个高中的。而我当时才十六岁,喜欢上了她,在她和我哥有婚约的情况下向她表白了。而这件事暴露后,他们的婚约暂停,我无地自容,便提出要转学去外地,嗯,就去了你们学校。”余哲宁打开双手,伸了个懒腰。 实在把丑陋的秘密憋太久,需要一个出口。 “栾妍当时就狠狠地拒绝了我,她现在在洛杉矶读大学,毕业后就要和我哥结婚了。” 他似乎在等她说什么,但面前的女孩子一声不吭,只是用抹布柔和擦拭桌面,直到恢复一尘不染。 “对不起。”贺屿薇最后说。 “你抱歉什么?”余哲宁诧异地说,明明神情那么悲哀,但男生的脸上却还挂有温柔的笑,“这事和你没关系。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你可以看不起我,但千万不要同情我。” 不是这样的。贺屿薇心里说,她绝对不可能看不起他。 她只是很抱歉。 抱歉自己没办法强硬地拒绝这份工作邀请。很抱歉她现在找不到合适的话安慰余哲宁。很抱歉她只是个自顾不暇的棋子。 “那个……”她笨拙地转了话题,“你还需要喝水吗?” “嗯,来杯苏打水吧。瓶装的,不需要倒在杯子里。”余哲宁也就着她说。 贺屿薇托着空托盘准备离开,又被叫住了。 “谢谢你能来照顾我。那天晚上在农家乐看到你,我还挺开心的。我觉得,咱俩是朋友。” 他们站在那里,看着对方。然后他让贺屿薇走了。 10、chapter 10 贺屿薇的晚餐一般是余哲宁营养餐的陪餐。 今晚的食物是和牛汉堡和薯条,余龙飞点名要求的,前些日子的饮食太清淡,年轻人总是需要点垃圾食品开胃。贺屿薇也被分了一大盘金灿灿的薯条,可是,她没有什么胃口。 她脑子里反复想的都是刚才余哲宁的话。 最老套的禁忌剧情,弟弟喜欢上了哥哥的女朋友,发生在现实当中。 贺屿薇一方面有点莫名的惆怅,因为知晓余哲宁有心仪的女孩,而另一方面,她忍不住好奇叫栾妍的女孩子,也就是余温钧的未婚妻,会是什么样的人? 她战战兢兢地想着那个气势相当惊人的兄长。 强势男人所喜欢的,通常是女性气质也很强且和他年龄和心理素质相当的人。余温钧今年好像是28还是29啊,没想到,他的未婚妻居然是和余哲宁差不多岁数的女孩子。 两人订婚的时候,对方还是未成年吧?还是说,上流社会结婚都这样吗? 余龙飞说他哥脑子被切了的话,是真是假? 贺屿薇把薯条在盘子里摆成一个“囧”。她摇摇头,抛弃一切杂念,再把食物和想法都吞到肚子里。 ######## 临睡前,贺屿薇扶着余哲宁坐回床上。 按下按钮后,窗前的滑轨发出轻微的沙沙声,电动窗帘自动拉上。她开始收拾床头柜,看到倒扣着一本教材《会计学原理》。 余哲宁在名牌大学读的是双学位。她曾经对着电脑屏幕瞥过一眼网课的ppt,都是写得中文,但一个字都看不懂。说起来,余哲宁高中时期的成绩就很好。 “我今晚要熬夜做一个课程作业。不管怎么说,我都不想办休学,让我哥和龙飞他们看笑话。”余哲宁说,“你在外面先睡吧。” 贺屿薇平常都是默默听从吩咐,从不多嘴。可是今天,余哲宁主动告诉她栾妍的事情,两人的距离好像稍微拉近了点。她首次提出不同意见。 “养伤期间还是得多休息。而且,我觉得你不用太听你哥哥的话。” 余哲宁不解地看着她。 贺屿薇一五一十地把余龙飞的瞎话告诉他,边听边留意他的反应。而余哲宁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熟悉笑容,那个英俊温和又有点调侃的高中男生回来了。 她迟疑地说:“是假的吧?” 一听就是百分百的谎话吧?什么大脑受过伤,没办法感知别人的情绪,什么狗血的韩剧剧情?他哥简直比南护城河里的老鳖还健康!余哲宁默默心想,可是,他今天确实很想在贺屿薇面前狠狠踩一脚哥哥。 “龙飞平常说话没几句真的,但他说的这个情况确实是实话。”他一本正经地说,再用手指指着太阳穴,“我哥的大脑就是有点问题。” 余哲宁这么肯定后,贺屿薇立刻越过一切怀疑,百分百地信了他的话。 这是另外的豪门秘闻吗?余温钧别看仪表堂堂,脑子被切掉一块啊?天啊,这倒是完美解释了他各种古怪行为。 她担心地问:“到底是什么大手术啊?要切脑子。” 余哲宁不得不用书盖住笑脸,含糊地说:“反正就是……切了。” “既然这样,你就在有限范围内和他交流就好了。”她欲言又止,“而且……” 余哲宁不笑了。 他敏感地意识到,贺屿薇大概还想继续追问栾妍的事。 余哲宁是在栾妍马上回国的消息冲击之下,把过往的事情全盘托出,因为想找个沉默的倾听者。但是,这不代表他允许别人妄加猜测和讨论自己的私事。 实际上,他在把事情告诉贺屿薇的瞬间就深深地后悔了。 此刻,余哲宁很提防地看着曾经的高中同桌,随时准备让她闭嘴。 “那个,你家的很多事……我是完全不知道。”女同学低着头,继续一丝不苟地整理着床铺的垫巾,乱糟糟的头发下面露出柔软后颈,“但是,谢谢你刚才说的那句话,嗯,就是那句你说把我当朋友的那句话。我,我绝对不会把你今天告诉我的话告诉任何人。咳咳,你哥哥脑子有病的事,我也绝对不会告诉别人,所以那个,晚、晚安。” 贺屿薇斩钉截铁地说完后就感到害臊,立刻转身逃开。 余哲宁已经笑得弯下身体,教材书都随之落地,依旧是……很神奇的女同桌呢。他在秦皇岛借读半年,唯独对她的印象极其深刻。 ############## 余家原本是三子一女。 余温钧身为长子,一直被父母着重栽培,很小的时候就被带去叔伯之间的酒局,小男孩那时候就在各方各面被寄予厚望。排行第二的是余龙飞,一直是哥哥的跟屁虫。 余哲宁是最小龙凤胎里的年长的一个,只是妹妹没活多久就因病去世。 这件事直接摧毁了母亲的健康,随后去世了。而他从此也活得像个隐形人。 余哲宁郁郁寡欢,直到他升上高中,遇到一个如同阳光般光彩夺目的少女。那是栾妍,他哥哥的未婚妻。 但是,栾妍和哥哥的关系似乎相当冷淡。即使在订婚宴上,栾妍都抱怨对余温钧的不满,还说两人的婚约都是家庭安排。什么十七岁就订婚,简直不可理喻。 冲动之下,余哲宁对栾妍告白了。 但对方受惊地摇头,她说自己只是很介意余温钧放不下他的前女友,因此心有芥蒂。而最可怕的是,余温钧无意间听到他们的整场对话。 无法面对哥哥和栾妍,余哲宁提出转学,他甚至无法待在北京的其他学校,而是跑到秦皇岛借读。 也就是在那兵荒马乱的时候,他遇到了贺屿薇。 因为她只是一个阴沉、寡言和毫无存在感的平凡少女,从不打探他人的事情。也只有和她相处,不会刺伤到城市少年受伤自尊心。也只有和她在一起,余哲宁会露出点真实的心情。 他会和她开玩笑,看着她手足无措的模样。 贺屿薇是教师子女,两人经常一起回她奶奶家参加补习,班级同学都流传他俩在“交往”。 余哲宁自然也知道这流言,但没当回事,他反正只是个借读生,从不打算在这个小城里多留。他和任何人都保持若即若离的距离,只是对女同桌温柔点而已。 没想到,不告而别的人却是贺屿薇。 某次课后补习,数学老师接到一通电话后立刻就把贺屿薇扯出座位,其他老师则火速地送她前去医院。 贺家着火了。 救护车直接把她爷爷奶奶拉进重症监护室,爷爷因为有基础病而在半个月后去世,奶奶在短暂地好转后也无法离开病房,撒手人寰。 随后,全校师生号召为贺屿薇捐款。也就在这时候,余哲宁被哥哥接回北京。 两人直接断了联系。 余哲宁原本以为早把这一段秦皇岛的借读经历忘记了,没想到在农家乐,她虽然戴着口罩,他一眼就认出她,并将她的名字脱口念出。 女同桌对她自己的事情绝口不提,但这些年肯定受过不少苦吧?余哲宁虽然很讨厌哥哥的专断,却也默许贺屿薇来当自己的保姆。毕竟,这总比她在穷乡僻壤的农家乐当个卑微女服务员的日子要舒服多了。 只不过,哥哥为什么要让贺屿薇来照顾自己? 余哲宁心有疑惑,这是一种监视,还是什么呢?他从来不了解哥哥。而余温钧也很少让人了解他。 ############### 墨姨也慢慢觉得,这个新来的小保姆有点不一样。 她拐弯抹角地打听贺屿薇来余家之前的经历,贺屿薇老老实实地都说了。但也就三句话。 “爷爷奶奶去世后,爸爸中风瘫痪”,“我辍学在家照顾”,“爸爸去世后,我来到农家乐”。 墨姨问贺屿薇,为什么不继续回去读高中,贺屿薇只挤出两声有气无力的呻吟。 在校长的盛情关心下,贺屿薇也试着回过校园,校长说帮她重新安插到高二的普通班级。但她抱着书本重新站在新班级的后门,手脚沉重,怎么都没有力气推开那扇虚掩的门。 “我只要走进去,老师会停止讲课,大家也会看着我,而我又要做自我介绍,那种感觉想想就可怕。”贺屿薇打了个冷颤,感觉自己就像开灯后在地板上乱窜的蟑螂。 她从高中的走廊里落荒而逃了。 墨姨就和曾经的非叔一样,完全不理解这种可耻可悲的鸵鸟心态。 “什么乱七八糟的?你就仅仅为这理由就不去念书?你也算是书香门第家庭出来的女孩子,高中都没毕业,以后能干什么正经工作?我看你平时总拿一本英文字典翻来翻去的看,还是喜欢读书的吧?” 贺屿薇干巴巴地说了句“嗯”。 墨姨瞪着贺屿薇。 这是一个不上台面、内心敏感脆弱,很容易受他人影响的小姑娘。这样的女孩在小城市有很多,就像千千万万,普通且不被重视的姑娘一样,但是,她们内心至少还有一点点的欲望、渴求和憧憬。 眼前的女孩绝对是一个例外。 她工作踏实认真,但整个人同时散发出一种超级封闭,睡不熟叫不醒似的气息,沉默寡言,完全没有青春少女的活力。除了余哲宁,贺屿薇从不浪费任何时间和任何人沟通,多问几句私事,这个小保姆就会散发出能量极低的疲倦感,低垂着头。 墨姨算是余家老资历的佣人之一。 余承前二婚后就不怎么管儿子们,余温钧身为长兄负责撑起这个家,墨姨就是那时候被面容冷峻的少年招聘来的,照顾着比他小很多的两个弟弟。 说实话,余家的男丁没一个善茬。 余哲宁也只是看着一副好接触的样子,但外热内冷,余温钧有时候都对这个弟弟极其头痛,但是,新来的小保姆却和他相处得颇为融洽。 余哲宁最初还顾忌贺屿薇是一个同龄异性,洗澡和换衣都特意挑着时间避开,然而她的态度极坦荡。虽然无意打碎一个碗手就能哆嗦半天,但是为余哲宁穿衣和抹药时手法老练地像个专业护工。 墨姨冷眼瞅着,贺屿薇和余哲宁聊天时会露出几分思考的姿态。除此之外,她是没有任何少女嫁豪门的绮念,性格本分单纯。 “行行,我不多管闲事。好好照顾哲宁少爷,二哥总不会亏待你。”墨姨喃喃自语。贺屿薇现在穿着余家的工服,但那头乱糟糟如同鸟窝般的长头发实在是太碍眼。 贺屿薇也心想,余家只有三兄弟,余温钧明明是最年长的一位,墨姨和李诀却会偶尔称他为“二哥”。为什么?也有一种可能,“二”就是代表“傻”的意思。余龙飞不是说,余温钧的大脑做过什么手术? 她越发肯定那个玩笑的真实性。 但贺屿薇也不打算向墨姨求证。她看得懂墨姨眼里的提防,但目前,她只是心无旁骛地过现在的保姆生活——照顾曾经的初恋对象,住在豪宅里,吃着充足的食物,冬天里可以自由地洗热水澡,日常不用和他人说话。 嗯,这一切完美地像裹着糖的毒液呢。 11、chapter 11 早上天气恶劣,云层低垂,天气预报说很有可能会下雪,总之很难想象这几天会有太阳。 这样的天气让人感觉闷闷不乐的,余哲宁的心情也不好。他今天去医院做了检查,医生说原本预定的下床日期要推迟。 贺屿薇身为看护也陪同他去医院。 这是这段期间,她首次离开余家宅邸。 刚开始暗自动过逃跑的念头,但数周过去,这个念头就慢慢淡去。贺屿薇习惯了室内生活,反倒是出门有点紧张。 余哲宁抗拒坐轮椅,贺屿薇会在旁边搀扶拄着双拐的余哲宁。她挎着一个单肩包,里面有家庭医生做的检查记录,还有水壶、纸巾和备用衣物。 除此之外,墨姨让她带上手机,和司机随时保持联系。 “能借我充电器吗?”贺屿薇轻声说。 李诀给了手机和电话卡,但没有给充电线和插头,手机在第二天就自动关机了。 余家给每位佣人配备了专门的无线电传呼,贺屿薇大部分时间也总在余哲宁的身边,有没有手机影响不到她的生活。 墨姨找来充电器,却在看到她手机的瞬间睁大眼睛。 “二哥给的?” 贺屿薇回答是。 墨姨再开口时,语气很柔和:“你要好好谢谢他。” 贺屿薇乖巧点头,好像同意墨姨的说法。但实际上觉得没必要。 余温钧胁迫自己接受这份工作,她接受工作后照顾好余哲宁,这也没有什么谢不谢的。 现在的生活固然比以前舒服,然而让她选,还是想在农家乐的后厨里继续待着。 从医院检查完出来,余哲宁回了一趟大学。 大学教授站在桌子后面跟余哲宁说话,他们都是文化人的文质彬彬气场。贺屿薇独自站在走廊等待。 不像高中校园的墙壁贴着一些名人的肖像或警言警句,大学墙壁只刷着干干净净的油漆。但也有可能因为这里是教师办公楼,大学生们在其他的地方上课。 办公室门口有其他人路过,多少看她一眼。 贺屿薇拉高口罩遮住眼鼻,出门的时候急急忙忙,居然忘记戴帽子了。 余哲宁的事情很快办完。 车,驶离这所高等学府的石狮子大门时,贺屿薇忍不住眨了眨眼睛。 如果自己能考上余哲宁就读的这所顶级著名的大学,爷爷奶奶恐怕会高兴得在地下给自己托梦吧。 唉,爷爷奶奶都是高级职称的老师,桃李遍天下,但身为他们唯一孙女,她是一头被他们拽动的骡子,只有被高频次补课和絮叨着才能在班级里保持中游的成绩。 ……想爷爷奶奶了。 ################### 那一天从医院回去后,贺屿薇找到墨姨,她说下一次休假的时候想出门。 “如果去超市买日用品的话,你可以和小钰一起去山姆,她明天调休。”墨姨说。 小钰是家里的营养师和厨师,岁数也不大,地位比“佣人”高。但两个女孩子每次见面,目前依旧只是彼此点头的平淡关系。 余家的佣人们这一点特别好,不会拉帮结派,也不会故作热情。她除了照顾好余哲宁,不用和任何人处理关系。 贺屿薇迟疑了一下:“超市里应该没有卖我想要的东西……” “你买什么啊?” 要买的是冥品,她每个月都习惯给爷爷奶奶烧纸钱。 墨姨听了后脸都白了:“我的小祖宗!你买了纸钱后打算在哪儿烧?家里千万不能烧这个,哎呦,你等我哪天休息,开车带你去旁边的道观里烧吧。那里有炉子。” 贺屿薇对此也没有意见,感谢后转身离开,却又被叫住。 墨姨问是否需要买其他东西。 她干脆地摇摇头。 余家配置的佣人房里,生活用品准备得颇为完善,从洗发水、沐浴露、身体乳到梳子牙刷,每一样用品比她原先用得更高级。 除此之外,她每天也有充足的食物和饮料,余家给她发了两套换洗的工服,脚上还穿着余温钧之前送的鞋子。贺屿薇是不觉得有去超市采购物品的需要。 “哎,女孩子家家的,不是总是爱买一堆零零碎碎的小东西,像是袜子、内裤之类的?你上次不是还问过我这事?” 余哲宁因为腿部受伤,目前穿的是一次性内裤,每天扔掉。贺屿薇觉得实在很方便,她鼓起勇气问墨姨一包需要多少钱,墨姨当时没回答,只是冷着脸塞给她好几包,也没提钱。 墨姨也有一个女儿,余温钧帮着给安排到香港读高中,而看着眼前的女孩,她实在忍不住母爱发作。 “话说回来,你生理期的卫生巾够吗?” 贺屿薇低着头。 她已经九个多月没来大姨妈。 不过,贺屿薇对这事有强烈的解脱感,觉得又省事又省心。 墨姨简直不可置信。 “就不怕子宫早衰吗!我带你去道观的时候,顺便带你去看看中医!不仅仅是你,小钰的生理周期也不准,还爱吃凉的甜的!你们这些年轻女孩子,现在不注意身体,到老了,哼,有的是罪受!” 贺屿薇盯着地板。 她这副躲躲闪闪又不情愿去的样子,却让墨姨越发想掌控局面,这件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 余家的人,上上下下都颇为雷厉风行。 墨姨在一个周日开车带贺屿薇去了道观,顺便看了中医。中医给她开了20天的药,分煎好的黑色药汁装在真空袋里,只需要每次饮用前回来加热。 名医的看诊费就需要400,而这一疗程的药费也不便宜,加起来居然要一千多。墨姨直接帮她付的药钱。 贺屿薇回到房间后把中药药方收好,再从书包里掏出一沓厚厚的人民币。 这是之前在农家乐工作攒下的工资。不像丽丽,平时爱买零食和网购,贺屿薇的各种欲望很低,她在后厨的工作时间短、工资也不高,却也有微薄的几千块积蓄。 贺屿薇数出药钱,想起墨姨曾说在余家端任何东西都需要用托盘,突然玩心大起,就把钞票放在托盘上,准备端给墨姨。 她偶尔也想调皮一下。 余温钧每次回来是乘坐电梯,但也有罕见的想走楼梯的时候。 今天港股的行情不错,他抛售了个人名下的一部分股票,极其丰厚的一笔现金流入帐,两家私人银行顾问打电话来问是否需要入境消费。 余温钧在很年轻的时候曾在赛车赛马赛艇乃至拍卖行的艺术品上投入重金,不仅订私人飞机,在这所别墅的重新翻修装修也颇为重视,甚至又花了7百万买了一棵古树。 也就是那一段挥霍无度的时间,栾妍觉得他不可理喻。 两人岁数原本差距就大。在女高中生眼里,他身上有各种世俗气味,可是很公平说,余温钧也根本就不介意小孩怎么评价自己。 和栾家订婚前,他确实刚和其他女人分手。 余温钧从来不是执着的男人。 一件事结束,只意味着另外一件事可以开始。有雄厚律师团帮着处理婚前协议,而金钱,不仅仅是享乐的手段或再生产的原料,更像是发挥想象力的工具。 他对拥有一个未婚妻的态度,亦是如此。 当栾妍跟余哲宁抱怨他们的婚约,而弟弟在冲动之下跟她表白,余温钧听得一清二楚。 他只觉得惊讶和无语,却也仅仅只是“嗯”了声。 余温钧告诉两个呆若木鸡的小孩儿:“你俩自己商量一下怎么做。我来配合。” 原本以为,这俩人中的其中一人会要求自己解除婚约。他会顺势答应,再负责解决之后的纠纷和问题。 可事情并不如想象中发展。 余温钧垂下眼眸,整理着自己的袖口,除了戴表,他的手指上干干净净,没有戒指。 快三十多岁的想法和曾经又有不同,至少,余温钧的身家又因为海外市场而翻了一倍。 包括“二哥”,这个原本是叔伯讽刺他是懦弱父亲的大儿子却又不堪重用只能当万年老二的称呼,如今也只有少数人敢当着他的面叫。 余温钧曾经也有过冲动的想法,如果有一天真烦了,就把这个曾经占地面积惊人但同时需要各种维护的宅邸留个两个弟弟,他去南非做生意和生活。 但是,他已经很久没冲动做一件事了。 “给哲宁的大学资助一项实验室基金吧,以香港的公司代表董事出面。”余温钧吩咐李诀,“再捐点零头给企业内部的慈善基金会,但绝对不要多。” 今天,只有李诀一人跟着余温钧的身后。玖伯派去处理另外的杂事,并去裁缝店为他取新的定制西装和衬衫。 两个男人的步伐很快,从楼梯走着走着,就正好看到了贺屿薇端着一个托盘跑出来,她惊慌地在他们面前顿住脚步。 李诀每次看到这个小保姆都觉得碍眼。 余家的佣人们素质普遍很高,训练有素,轻手轻脚。这个新来的小保姆就成了异类,像个灰色的哑巴家雀,从来不会主动和人打招呼,过长的头发垂在眼前,肩膀也总是抽缩着。 而此刻,他眼尖地看到贺屿薇托盘上摆着的一沓人民币,加上她畏缩的肢体语言,真的很像个小偷。 李诀看了眼余温钧的脸色,就把贺屿薇叫过来问怎么回事。 贺屿薇稍微扫了一眼余温钧的裤腿,不敢看他脸。 那位兄长顿住脚步,但通常不会主动说话,有事总让李诀询问。 刚开始,她觉得这人是顶傲慢的古怪个性。但想到这位兄长动过脑科手术,她的目光又有点同情。 贺屿薇老老实实地说是拿钱还给墨姨的,对方垫付了中药费。 李诀问:“喝中药。你怎么了?” 贺屿薇想到别的方面。 曾经在后厨打杂工,大厨带她去卫生所办过什么一个健康证,说是从事餐饮行业人员必须要办的证,还抽过血什么的。余家如今要她来贴身照顾余哲宁,千万不要以为她有什么急性传染病。 她连忙澄清:“我很健康,吃的是治疗月经不调的药,不传染别人的。墨姨带我去看中医抓药,我必须要还给她钱。” 李诀目前是单身男青年,听到这过于坦荡的自白后直接噎住。 除了他,剩下两人的脸色都没有变。 一个是觉得自己在说真话。另一个是听到真话后的平静。 余温钧面无表情地说:“李诀,你去保障一下。” 他说完就继续往前走,贺屿薇忍不住给他让路,随后才能凝视余温钧一闪而过的侧脸,和背影。 她心想,果然表情也很少呢。 而且,余温钧今天穿的是粉白两色方格的衬衫,中间穿插着银线,优雅中却也有十足十的浮夸和花哨。 唉,真是一个搞不懂的家伙…… 一转头,她看到李诀在瞪着自己。 贺屿薇赶紧说:“那,我先下楼……” 李诀举了举手机:“没听到刚才的话?把钱拿回去吧。我已经跟墨姨说让她把你这笔中药钱算入家里日常的开销里。” 原来,余温钧嘴里的“保障”,是代表他会把贺屿薇抓中药的钱也一并掏了。贺屿薇下意识想拒绝,李诀却推推鼻梁上的眼镜,示意这事讨论完了。 “别分心,好好照顾哲宁少爷!” 他再瞪她一眼,三步并作两步小跑跟上余温钧。 贺屿薇回到房间后,坐立不安。 在她的心中,余温钧送的鞋算是工鞋,余温钧拿的手机算是工用机,但是,余温钧还要报销中药费就说不过去了。毕竟,她的生理期跟任何人都没关系。 贺屿薇焦虑地看看床头的闹钟,个人休息时间要结束,她需要去余哲宁的房间帮忙,李诀这么说了,那药钱给墨姨她肯定不会要,可她不敢跟那个曾经绑架过自己的李诀多说话。 思来想去,她决定找来一个信封,将现钞放进去。 等自己从余家离开的那天,把这笔钱和信封一并留在余家吧。 贺屿薇暗自想,除了余哲宁,她还是挺怕余家的其他人。尤其是余温钧。 那么,她还是和他平常少打照面比较好。 12、chapter 12 上次争执,似乎没有给余温钧和余哲宁的关系里留下阴影,每隔三天,都会来套房探望弟弟。 但这个兄长很忙,也只是公务性地问两句,从来不在弟弟的房间多待。 贺屿薇每次都提前躲开。 据小钰说,余温钧偶尔还会过问余哲宁吃什么,家庭医生也会直接向他汇报余哲宁的养伤近况。 这一座奢侈且巨大宅邸的日常开销,据说都是由那个古怪的花衬衫男人从他十几岁就独自供养,这是名副其实的一家之主。 余龙飞和余哲宁的岁数差得不多,从小打打闹闹,直呼彼此大名。他们共同出口喊的“哥”,也只有一人。 余哲宁几乎绝口不谈论余温钧,反倒是余龙飞,特别喜欢把他哥的事挂在嘴边。 自从余龙飞上次在门口和贺屿薇逗了几句后,他就变得很喜欢惹她。每次去探望余哲宁的时候,都会开几句贺屿薇的玩笑。 老实说,贺屿薇也同样很不擅长应付这一位喜怒无常的漂亮卷毛少爷。 她最喜欢的,还是待在余哲宁身边。 这两天,余哲宁会喝一杯薄荷绿的水,据说是电解质什么的会促进骨骼康复。 余龙飞每次来余哲宁的房间,也吵着要一起喝。 他还提出过分要求,比如,要求贺屿薇嘴对嘴地喂自己。 她全身僵硬地后退。 “你能不能别总烦人家?!”余哲宁在这个时候绝对会主动帮她解围。 余龙飞便无趣地摸一下鼻子:“唉,小保姆你好绝情,你只喜欢哲宁,都不怎么搭理我。我给你取个外号,嗯——以后就叫你盆栽姐吧。” 贺屿薇只是继续装聋作哑。 三楼住着余哲宁和余龙飞,而余哲宁打游戏和上网课的时候会戴头套耳机。除了余龙飞来的时候,房间里总是异常宁静。 贺屿薇在这种时候会想到,她曾经也体验过这种安静的时光,没有水电的房间,无法动弹的父亲,煤球炉燃烧时会发出一种蚂蚁爬过绸缎般的细碎声音。 宇宙里只能听到自己的思想、自己的心跳。她在那时候,养成了背英语字典的习惯。 “……喂,屿薇?” 有人在叫自己,贺屿薇如同惊醒般从椅子上跳起来。 原来,窗帘没拢严,一抹刺目的阳光照射着余哲宁弯弯的桃花眼里。 这些日子里,贺屿薇和余哲宁的关系在无形间变得亲密了很多,有的时候,他只需要一个简单命令,她就立刻完成要求。虽然,他们两人依旧很少交谈什么私人话题。 贺屿薇觉得这样的关系很舒适。 她很难像余家人那么自然地称呼余哲宁为“少爷”,而余哲宁每次让她做事,都会咳嗽一声或用抱歉的语调。他们还尽量像同学那样自然地相处。 “还晒吗?”贺屿薇回头。 余哲宁道谢后,目光扫过她刚刚放下的英文字典。不过,他什么都没说。 贺屿薇不敢再分心。她把一杯插着吸管的冰水放在边桌上,专心地陪伴在他身边。 他大概感受到她的视线,抬起头。 女孩子立刻双眼发亮,等着他有何吩咐,比如端水、拿食物或拿书、扶着上厕所之类的。 余哲宁迟疑会,便说:“我下午去一楼看电影,你要是喜欢的话可以和我一起。我打算重新看《哈利·波特》系列的电影。” 贺屿薇看过哈利·波特的书,这是讲英国小魔法师的故事,但系列的电影只看过第一部,还是在课堂上英语老师放的。 除了学校组织的爱国电影,她这辈子就没怎么去过电影院。也没有同学或朋友约她去看电影。 别墅的地下一层多媒体房间有巨型屏,据说是专供余哲宁看电影的,贺屿薇每次仅仅是扶着他下楼,然后就站在外面发呆等待。 “我可以和你一起去看电影吗?”贺屿薇问。 她虽然照顾余哲宁,但日常行事总是很小心,不想轻易入侵对方的领地。 “当然。”余哲宁随便地笑了笑,“如果是你的话,你在我身边做什么都可以。” ############## 慵懒的冬日午后,正好是看电影的好时机。 最开始的时候,贺屿薇很在意余哲宁就坐在她的身边,两人肩膀挨着肩膀,实在令人很难投入剧情。 但,黑暗的环境让人放松。 眼前的那一个奇诡新鲜的魔法世界抓住她的眼球,忠心耿耿的同伴,还有主角的各种奇遇,吸引了她的全部注意力。她很快就忘记自己身在余宅,需要照顾余哲宁。 等放映结束,演员表字幕滚动的时候,贺屿薇才深呼吸一口气,回到现实。 她和余哲宁对上视线。 他似乎看了她很久,长睫毛闪动着,仿佛能扇到别人心里去。 贺屿薇仿佛被蛊惑,她张口就问:“——你,没有朋友的吗?” 余哲宁正准备喝水,噗嗤呛出来。 “……不不,我的意思是,你受伤的这段时候,好像都是自己待在家里,除了上大学的网课,每天能说话的人,也就是余龙飞还有我。”贺屿薇慌乱地解释,“会不会觉得无聊什么的。” 在她的贫乏想象里,余哲宁决定应该也过着像《哈利·波特》电影里那样多姿多彩、如同魔法世界里的神奇幻想生活。 他也住在一所城堡里,家庭显赫,零用钱多得吓人,个性温和近人。这样年轻帅气富有的男孩子总有很多的朋友和簇拥者,会参加很多高大上的聚会,就算生病,也应该有朋友和同学主动来关怀。 余哲宁听着她解释,目光却滑过一丝戒备。 “不想让外人看到我受伤撑拐杖的样子——是我哥让你来问这个问题的吗?哈哈,怎么,他嫌我一个人太静了?”他笑着问。 她赶紧摇头。 迄今为止,余温钧除了和她的第一次见面,两人根本没有单独说过任何话。而那个戴着眼镜的传话筒秘书还总是凶狠瞪自己。 两人乘坐电梯回到他住的套房。 电梯的空间不大,再加上双拐,两人的距离便比往常近。 余哲宁比贺屿薇高,他看到女孩子通红的耳根,不由感到好笑。明明给他擦拭身体的时候都不会害羞,现在脸红什么呢。 这个女同学以前的个性极其保守,如今却是对异性身体却熟悉的样子。难不成她交男朋友了?也是,出社会早又是当服务员的话,很可能有好几任男友了。 余哲宁想到这里也觉得心头怪怪的,不由多看她两眼。 贺屿薇却没有抬头。 余哲宁便吸了口气,稍微把体重放到她手臂:“你明天放假吧。你提醒我了,大学里好几个朋友都说要来看我。我明天就邀请他们过来玩吧。那些朋友嘴巴都和余龙飞一样烦,要是让他们看到你照顾我,不一定会说什么闲言碎语,搞不好还以为你是我的女朋友。” 话说出后,他才意识到有点不对劲。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嫌弃贺屿薇似的。 电梯正好到了,她抬起头。 贺屿薇沉思地说:“既然有客人来,我今晚就把你房间收拾得更干净一点。” 余哲宁也凝视着贺屿薇。 说实在的,他迄今都无法确定,这个高中同学是否属于哥哥派过来的,“生活奸细”。 余温钧对两个弟弟极其宠爱,担任着一大半缺失父亲的角色,但余哲宁从某天开始特别厌恶被哥哥看成小孩或是一个需要被呵护照顾的弱者。尤其是栾妍的存在,他对兄长的感情变得极其复杂。 可是,就像这栋宅邸的任何小事都逃不过余温钧的眼睛,兄长总能为任何职位去精准挑到合适的人选。 贺屿薇就像一弯透明沁凉的水,每天也只是悉心地照顾他,清理房间,陪他做事,虽然笨拙,但做任何事情都安安静静的,只要她在他的身边,气氛很宁静,就如同古时候照来的太阳,迟迟的,是掩人耳目的温暖。 “嗯,我们不出去吗?”贺屿薇轻声询问,他们已经到了楼层了。余哲宁却一动不动地站着。 她有一双极其黑白分明的翦水秋瞳,余哲宁看着这双眼睛,心里也一动,情不自禁地再解释一句:“我的朋友们,他们都是男生,喜欢打打闹闹。你是女孩子,万一撞见他们也怪不自在的。让家里其他佣人帮忙就行。” 贺屿薇嗯了一声,她小声说:“对不起,刚才说你没朋友不是故意的。” 她内心感到极度懊丧和自责。 怎么能借着看完电影的兴奋,去询问余哲宁有没有朋友。高中的时候,男同桌的气质就和其他人不一样,课间或体育课的时候就有其他班级的女生结伴来偷看他。甚至于,贺屿薇还被委托过往他桌斗塞过情书。 不受欢迎、社交能力弱而没能力去交朋友的人,明明是她才对吧! 唉,真希望余哲宁不要讨厌自己。 ########### 在这个宫殿般的宅邸,并不会发生误打误撞见面的事情。 尤其是五楼,是余温钧专用的楼层,连清洁都是专门的人。 贺屿薇现在会舒适地窝在五楼的佣人间里看字典,或者,她也去楼下的厨房帮忙。 小钰正给余哲宁和他的朋友们调制一种乳白色的叫蛋奶酒的饮料。 牛奶、淡奶油,香草籽、豆蔻和威士忌混合在一起,上火,边开着小火边慢慢搅动。据说属于北美圣诞节前的特饮。 贺屿薇平生头一次知道有这么洋气的饮料,她暗自想,这一家人真的好像活在电影里一样。 小钰歪着头问她要不要品尝一口。 “我不能喝酒。”贺屿薇小声地拒绝了。 墨姨正好走过来,问她最近坚持喝调理月经的中药没有,贺屿薇乖乖地点头。墨姨又问她上一次出门是什么时候。贺屿薇想了一下,还是和墨姨一起看中医。 “你也是有个人假期的。要是想出门,就让司机送你。不要总把自己窝在房间里,或者,去家里的温室花园散散步。啊,总憋在房间里,身上都能长青苔了。” 贺屿薇边听着墨姨的絮叨边把蛋奶酒装进雕花的水晶容器里。 “还有,我真不明白哲宁为什么要今晚支开你。”墨姨抱怨。 余哲宁也跟墨姨说了,在他朋友来的时候换成其他家里的佣人去照顾余哲宁。但这就相当于其他人多了工作,而贺屿薇多了一天的假期,墨姨总想指使小保姆去做点事。 贺屿薇重新回到卧室,翻了会字典就困了,在床上昏昏沉沉睡着后,再起来是到楼下吃饭。 干净、洁白的厨房里,此刻忙忙碌碌的都是人,厨师长调着蘸料,小钰准备着烧烤架和串食材。原来余哲宁的朋友要吃烧烤,而其他帮佣则负责准备工作。牛肉塔塔、鸡心串,紫苏梅子鸡肉串,她牛肉横膈膜串,烤鸽子,各种食材,还有现做的鹅肝寿司。 知道贺屿薇没吃饭,小钰抽空给她做了一个鹅肝和牛汉堡,焦脆的面包,入口即化的鹅肝,中间夹了小牛里脊,非常香。 贺屿薇平生第一次吃鹅肝,慢慢地咀嚼着。 “嗯,像在嘴里融化了。” 小钰也满意地点点头。 小钰身为营养师和厨师,总会关注别人喜欢吃什么,但问到对食品的喜好,贺屿薇想了半天,只用细微的声音说“我还算挺喜欢吃鸡蛋的”。 鸡、鸡蛋…… 好普通的。 不仅仅是食物,贺屿薇也从不流露的任何喜好,她说自己没有任何爱好。小钰是对这个高个子沉默女孩有点好奇, 这时候,墨姨边讲无线电边急急地走进厨房。 “把食物送上去吧!” 余哲宁的朋友们待会儿吃完烧烤,会去家里的地下泳池玩,要提前检查一下泳池的基础设备。 佣人们推着车和木炭往外走。 “那个,小贺——”墨姨左右一看,顺口就叫住她,“你也跟着去泳池吧,帮着打扫一下卫生。对了,准备几双客用拖鞋。” ################ 墨姨嘴里的泳池,是别墅里地下500平米的泳池。 就像一个冰川的深处,结构柱采取拱洞的连续矩阵,道路旁边还种着绿植。而在远处是淡蓝色的池水。泳池下面都有灯,七个泳道,而前期挖基坑,设计和选工序就准备用了足足两年。据说修好后,这个泳池就进了设计组的踏勘范例。 如此豪横自然是出自余温钧的手笔。整个别墅的装修都由他的喜好来主导,虽然他目前住的还是酒店。 贺屿薇在这段时日的生活里对余家的奢华早有准备,但目睹这么漂亮的泳池后,依旧被震得失语。 两个佣人在旁边的浴室做清洁和消毒工作,她则把拖鞋和吹气泳圈等道具摆好后。旁边无人的时候,她蹲下身,飞快地用手背触沾了一下恒温泳池里的水。 温热的。 贺屿薇松口气。 她心想,余哲宁脚受伤不能下水,所以,他大概会坐在旁边的沙发上看着朋友打闹吧。 余龙飞今天回家早,正好赶上墨姨他们搬烤炉和炭火之类的东西搬上电梯,一问知道余哲宁招待朋友。 当知道他们那群人要用泳池,余龙飞皱皱眉。 “哥是真偏心。平时要是我用泳池,他肯定得唧唧歪歪的,换成哲宁,他就立马答应。” 余温钧喜欢弓箭和游泳这两类运动,家里的泳池是是他专用的。 在别人眼里,余龙飞也是城里顶级的实打实的钻石小开,但他绝对有心疼钱的时候。倒是哥哥不显山不露水,这些年光给家里装修的费用都够得上一个上市公司的开支,不仅重金修泳池,日常养护泳池也是不小费用。 妈妈去世前,绝对给哥单独留了一个钻石矿吧? 余龙飞这么想着,也顺便拐进地下泳池,正好就看到贺屿薇把一个躺椅拖到泳池边上。 “你在干什么?” 贺屿薇吓了一跳。她连忙解释把躺椅拖过来,这样能更方便余哲宁使用。 余龙飞“哦”了声。 “你也是来游泳的?”她小心翼翼地问,思考是否要多拿一双拖鞋。 余龙飞一挑眉:“谁说我是来游泳的?这是我家,我难道就不能过来看看吗?话说回来,盆栽姐,你不生气?” 贺屿薇不解地看着他。 余龙飞叹一口气:“余哲宁的朋友来,他却不让你这个小保姆出现。肯定是觉得你太丢人了啊。”他嫌弃地打量小保姆,“不是我说你,你看看自己这头发,乱七八糟的,就能不能剪掉吗?整天都垂在眼前,跟个长毛怪似的,土里土气的。” 贺屿薇没有作声。 余龙飞见她这样乖顺地挨骂,反而觉得没意思了,他抬起手腕看看表:“这样吧,我今天心情不错,也有闲工夫。咱们不理余哲宁。今晚你跟着我出去到商场,我给你买条新裙子穿。” 贺屿薇这才赶紧开口:“……我对这方面没兴趣。” “哈哈,是对打扮没兴趣还是对我没兴趣?” 余龙飞插着兜,一步步地走过来,贺屿薇几乎是下意识地想往后退,但随后意识到身后是泳池。 贺屿薇虽然对余家的另外两个男人都避而远之,但原因不尽相同。 余温钧是个大人物,她每次看他身边乌压压跟着的人就畏惧,下意识想躲。而余龙飞是本人就带着一股冲天戾气。 余龙飞转眼走过来,对方身上传来隐约的香水味和泳池的□□,混合一种类似酒的味道。 “怕我?”他笑着问,“不是要带你买衣服吗,不觉得我很善良?” ……多此一举。但她绝对不敢把这四个字说出口。贺屿薇紧抿着唇。 余龙飞很新鲜地看着她的脸上浮现出一圈晕红,那股红色像线般延伸到脖子下面,他忍不住伸出手,似乎想用手指掐她的脸。 贺屿薇心中警铃大作。 她心想,忍耐一下,嗯,尽量不动声色地闪躲。 毕竟,余哲宁在场的时候,余龙飞也总是动手动脚地逗她,但,通常他也只是做一个假动作。像这种大户人家有教养的公子哥,不会欺负—— 下一刻,对方重重推了她一把。 13、chapter 13 余龙飞就像那日摔筷子,他打了个嗝,轻轻巧巧,随随便便地就把眼前的小保姆推到恒温泳池里。 灯火阑珊处,咕咚溅起一小朵不起眼的水花,瞬息寂灭。 他对任何女人,都这个态度。 什么浓妆艳抹的,什么整容打扮,推到水里就能显原形。何况,湿身后能看女人的胸前是不是真的有料。 余龙飞看着贺屿薇的头发像莲花般绽放在泳池。 水,大量的温水,涌入鼻尖,呼吸几乎在一秒钟就被严密地堵住。贺屿薇试着去抓泳道上漂浮的隔板,但眼前只是蓝莹莹的一片。她不会水性,甚至连尖叫都发不出来,就感觉手脚往下坠去。越着急,越有更多的水涌入肺部,一口接着一口,眼睛一会看得见水面,一会看不到。 余龙飞刚开始还笑着拍手:“盆栽姐,别装啦,一米四的水区,站不起来吗?” 但一回头,才发现这是深水区。他这才一惊。 “我靠,那里不是有浮萍,自己抓着啊。” 余龙飞今天穿的是从英国萨维尔街裁缝铺里寄来的西装,跟兄长同一批做的,娇贵的亚麻料子,不能轻易沾水。他叹口气,施施然按了旁边的呼叫按钮,准备让家里的佣人来救人。反正,就晚几分钟的事。 她在他眼皮子底下扑通着,肯定是死不了。 正在这时,却看到哥哥走进来。 平常这时候,余温钧都绝对不会这么早就来别墅。他向来不喜欢早起,工作时间通常是从下午持续到深夜。但昨天游泳后将打火机落在旁边的绿植桌上,虽然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但既然想起来,也就提前来拿。 刚进泳池,余温钧就看到眼前的场景。 余龙飞慌忙地迎上去,笑嘻嘻地叫了一声哥,眼前却一黑,身体无法自控地腾空,接着,后背就重重撞进水面。 余温钧伸出一脚,直接就把余龙飞整个人也飞踹进泛着雪白水花的温水泳池里。 晶莹的水花,如同珍珠一样在空气中四溅,优雅璀璨。 兄长同样面无表情且从容地退后一步,避免让自己名贵的皮鞋沾上水。 “救人。”他简单说。 贺屿薇的意识被水占满了。 一瞬间,世界静悄悄的。 她感觉自己变成鱼,凭空长出水肺,在液体里还能自由呼吸似的,水面上的所有喧嚣都和自己无关,不觉得痛苦,反而很享受,啊,已经不想继续挣扎了。 而最后的视野里,余龙飞还抱着胳膊站在岸边,笑嘻嘻但冷漠地看着她。 她要死了。 贺屿薇的意识模糊不清,突然间觉得看到爸爸枯瘦的脸颊,中风到最后,他向来浑浊且被酒精吞噬的眼睛居然能变得像婴儿一般清澈,仿佛对她说:“对不起,薇薇。原谅我。薇薇。” 原谅?爸爸真正需要忏悔和道歉的对象,从来不是自己。 思绪浑浊间,贺屿薇却感觉有人从后面拽着脖子,接着,刷的一下子就像萝卜一样被提出水,瞬间的重力让她的鼻子和呼吸都跟不上,脑子突然变得混乱如麻。 随后仿佛听到有人说:“交给我。” 接着她就被平放到地面。对方先干脆地将散落进她嘴里长长的湿头发拿走,检查她口腔和鼻子,没有什么偶像剧里温柔对口呼吸。贴在身上的衣服被掀开,胸口处被一股重力反复地按压着。 她感觉五脏和骨头都被彻底碾碎了,而这么压了十多下之后,突然间,堵住的气道畅通了,就能咳嗽出来。 眼泪鼻涕都酸涩就像腐烂苹果汁流出来,耳膜简直要爆炸,刚想集中注意力,这时候听到墨姨急忙忙赶来的声音,“哎呀这是怎么回事!” 与此同时,她的胸口还在被重重按压。 心脏真的好痛啊, 对方的力气好大,真的是太痛了,胸口的骨头绝对要被按断了吧!贺屿薇刚想说自己已经没事,拜托请别按,但下一秒,就完全人事不知了。 ################ 余哲宁今晚邀请的朋友是从小一起长到大的那帮人,家境都不错,他们吵吵闹闹吃完烤肉,要再续上蛋奶酒的时候发现找不到墨姨了。 小钰通过对讲机联系,知道泳池那边出事了。 余哲宁随口问情况,对方含含糊糊说有人掉到泳池,被余温钧撞见了,此刻他正在对家里人发火。 余哲宁不以为然。 这是余温钧日常非暴力教育弟弟play里的一环——说教。 余龙飞兴致大发时总会带女人回来家里参观,而其中,他最喜欢带着她们去那个如同教堂般圣洁的地下泳池,收获惊叹一片,再搞一些乱七八糟的泳装party。后来,余温钧怒了,直接严令余龙飞不能使用泳池,这才了却纷争。 大概半小时后,墨姨匆匆回来。 她面色苍白,但鱼尾纹皱着,眼睛里有几分气愤,只说泳池都收拾好了,随时可以让他朋友下去玩。 余哲宁心中升起疑窦。 没人注意的时候,他让墨姨走近说话。 墨姨平了平气:“也没什么,龙飞少爷把贺屿薇推进泳池里了。” 余哲宁已经很久没去过专属五楼。 即使是他和余龙飞去五楼也需要兄长的许可。而在五楼的佣人房门口,家庭医生刚刚为贺屿薇做完检查,此刻走到余温钧面前说:“呼吸道、气管和肺部都通畅,脉搏平稳,体温也很正常。观察8个小时,呼吸和体温正常的话就没有大碍。” 余温钧说:“脚踝怎么样?” “脚?” “前段时间,她的脚扭伤了。” 医生之后又走进去检查她的四肢,贺屿薇此刻躺在床上,面如金纸。而余龙飞也换好衣服重新走上来,余哲宁一下子揪住他,把他推到墙上,沉声询问怎么回事。 余龙飞也怒了:“滚你妈的!” 刚才被踹下泳池,就因为救人,他整身的昂贵西装、手表、皮鞋,连带着手机全都毁了。余龙飞心有怨气,虽然不敢违逆余温钧,但对余哲宁就没这么客气了。 “医生说她不是还活着吗?”余龙飞不耐烦地说,“就一个小保姆,又不是你的女人。” 余哲宁眼中闪过怒火:“连我的保姆你都敢推。如果是我的女人,你还想怎么样?” 余龙飞根本不吃这套:“来啊,你来打我啊。想和我打架,哼,你另外一条腿还想要吗?爷给你踹折了!” 剑拔弩张的时候,余温钧在旁边沉声说:“你俩有任何矛盾,滚到楼下自行解决。” 他边说边把眼睛移到余龙飞的脸上。 在这道视线中,余龙飞的脊背顿时挺直,下意识地为自己辩解。 “哥,这事儿跟我没关系啊。我不知道——” 但余龙飞又噤声。 一旁的墨姨和玖伯表情都有点微妙。 在余温钧的字典里,绝对没有“不知道,不记得,不明白”这九个词,即使是弟弟们也不允许说。而且,他平生最恨狡辩的人。这种时候,还是不要往机关枪口上撞了。 “龙飞,不管你平日怎么胡搅蛮缠——天大的事儿,我都能想法子尽量替你摆平,唯独一样,你哥我也是普通人,不能让死人复活。何况,没人希望自己常待的地方有死人。我的话说明白了吗?。” 余温钧的语调很轻,余龙飞的背后有冷汗渗出,只能傻笑着说知道了。 余哲宁趁机用手肘猛击了他的腹部,在余龙飞痛苦的闷哼中,放开他。 余温钧的目光也再挪向另一个弟弟:“她人还活着。你要是不放心,今晚就把她搬到你的床上,你仔细检查检查。” 明知道兄长说话就是这一种调调,余哲宁的脸也还是一白。老实说,家里能承受兄长这种专制却极端恐怖怪脾气的人,好像也就是玖伯和那个小秘书李诀。 余哲宁从其他人那里,听到刚才的过程,是哥哥出手才救下贺屿薇的一条小命儿,可是,“谢谢”两个简单的字却好像无论怎么样都对兄长说不出口。 他长了张嘴。 余温钧却似乎知道他心意,只是略微拍了一下余哲宁的肩膀,目光重新锐利地看着余龙飞。 他的表情没有变,余龙飞却再次硬生生地打了个寒战,立刻举起双手:“投降!降兵不杀可是哥你说过的!” “道歉。” 余龙飞小声说:“跟谁啊?” 余温钧平静说:“今晚是哲宁和他朋友们难得的聚会,被你扫了兴,你负责向他赔罪。” 14-20 第14章 低压槽 贺屿薇发起高烧。 她从被强行带到余家的第一日起,就紧绷着心弦,但因为要照顾余哲宁而不能有片刻松懈。如今反而有种不管不顾的放松感,借着溺水直接病倒。昏昏沉沉躺了三天,整个人都像陷进细密的流沙里。 到了第四天,她终于恢复意识。 墨姨扶她坐起来,贺屿薇还是头重脚轻,医生问一句,她就乖乖答一句,但其实对于溺水后的回忆已经不怎么清晰了。 胸口里萦绕着对余龙飞的恨意,随着体温的起起伏伏而消散。恐惧?有一点。恼怒?似乎吧。 这是一个总令人失望的世界。她平静想,自己不恨谁,但同样,也无法从中感觉到任何喜悦和爱了。啊,不对不对,她唯一不怎么讨厌的是太阳。 橙黄色的太阳,即使照在断头台上都有一种脉脉的温情。只可惜,北方冬天的太阳很凉,像是不屑怜悯地面上的人们,要是她能去看看别的地方的烈阳和蓝天就好了。 有人坐在她身边。 贺屿薇抬起头,动了动嘴唇,余哲宁凑近一听,原来她轻声问他的腿怎么样。他垂着眼睛,低声说:“我好得很,你好好休息吧。” 贺屿薇抱歉地看着他。 余哲宁再说:“等我腿好了,我绝对会在你面前给龙飞一拳。你放心。” 她刚要说话,有人在身后阴阳怪气地说:“听说有人想要谋杀本少爷?” 余龙飞正笑吟吟地靠在门上。 他大步走进来,也不客气,进来后就先咣咣地把贺屿薇的衣柜全部地拉开,往里面打量着,随后啧啧两声:“就两件T恤啊。哲宁,每个月你的零花钱不少吧,怎么不给盆栽姐买点衣服穿啊?她这么尽心尽力伺候你,你光嘴上说谢谢,没用啊。” 余哲宁沉着脸想站起来,但还打着石膏,行动不便。 余龙飞转眼再坐到床的另一边,他伸出手搂住贺屿薇,语重心长地说:“嗨,其实我特别冤枉。盆栽姐,你告诉哲宁,那天他只顾着和朋友聚餐,你一个人站在泳池边发呆,我好心好意地问你要不要买衣服,是不是?” 泳池有监控,能清楚看到是余龙飞推她入水的过程,但没录下他们的说话内容。此刻,余哲宁也冷笑两声:“别转移重心。” 余龙飞沉痛地说:“好了好了,一切确实都是我的错,你就别跟我生气了——哲宁,你现在当个见证!万一哥问,就说我已经诚恳跟她道歉过了哈。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小美人儿,千万不要和人家计较嘛!” 余哲宁用力一把挥开他,余龙飞却搂得更紧。 贺屿薇病后虚弱无力,根本就挣脱不开,却听到他皱眉说:“她房间里怎么有虫子?” 余哲宁刚要骂他胡扯,却看到余龙飞松开手,从旁边的床头柜表面捏了一个黑点。仔细一看,真的是小虫子。 靠床脚的隐蔽位置有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半袋茄子干。这是贺屿薇从农家乐带来的食物,她曾试着交给厨房却被婉言拒绝。余家不吃来源不明的食物。 她只好放在床边,却不料里面生出虫。 “叫人来给她的房间消毒。”余龙飞嫌弃地抖了一下手,“那里好像还有一只。够恶心。哲宁给我个东西,我把它拍死。” 床头柜有本摊开的旧书,余哲宁便递过去。 那本被她常常翻阅的英文字典,就这么重重地砸在旁边的柜门上。老旧的线装书,因为被反复翻阅原本就脆弱,在反复敲击下很快散架。 满页的沁黄纸张,像雪一样铺着地面。 贺屿薇只看到地上散落了不少字典的纸页,但她并没意识到是什么,只是拼命挪动身体,尽可能地想远离余龙飞。 余哲宁也说:“赶紧从人家床上站起来!” 余龙飞哈哈两声先把字典递过来,再搂住贺屿薇的肩膀:“哎呦,我向来对平胸没兴趣。我比较喜欢丰乳。” 余哲宁二话不说用那本字典去砸余龙飞的头。余龙飞怪叫两声,随后握住余哲宁的手反击。 墨姨再过来送药的时候,两兄弟坐在贺屿薇床边隔着她本人打闹,嘻嘻哈哈的。贺屿薇的睡衣原本就松垮,夹在两个年轻男人之间摇来摇去,倒是有一种别样的诱惑。 她赶紧走过来把两位少爷轰走。开始收拾地面的纸张,又问贺屿薇这旧书还要不要。 贺屿薇刚刚被余龙飞摇得几欲呕吐,此刻定睛一看,这是……自己日常爱翻的英文字典…… 墨姨喂她喝水,水凉丝丝的,贺屿薇焦急地一口口地喝下去,随后要来胶水棒,哆哆嗦嗦的,想把散落的页面重新粘上。 墨姨看她那样子,叹口气说费这劲儿干什么,又忍不住教训说:“你一个小姑娘,不要让男人轻易进你的屋,坐你的床。” 她絮絮说着。面前的孩子也不反驳,但面色却越来越潮红,拿着胶棒的纤细手指开始剧烈地颤抖,随后跌落在被上。 墨姨一摸她的额头。 坏了,又发烧了。 ############ 复烧,来势汹汹。 贺屿薇把之前喝的水全吐出来,家庭医生给她挂了点滴。再次睁开眼是半夜,喉咙痛得要命,太阳穴肿得想炸开,但手脚又热。 她掀开被子坐起来,迷迷糊糊地想吹风,但怎么都推不动窗户。 一种无法扑灭的热度涌上,尤其是掌心,又烫又干,恨不得泡在冰水里缓解。贺屿薇想到,自己被抓到这所豪宅时,天台处有无穷无尽的冷风。 她像着了魔,一打开门,跌跌撞撞想往记忆中的露台位置走,但走着走着,似乎有一个高大的身影挡在面前。 贺屿薇低头想绕过对方。 那人身形一动,又挡住她,她再往左边走,又被 拦住。 贺屿薇的头痛得抬不起来,在原地站都站不稳,整个人像钟摆般摇晃,情不自禁地想抓住对方胸口的衬衫。 终于站稳了。 她张张干涩的嘴唇,却是问了莫名其妙的一句:“你知不知道现在几点了?” 余温钧才懒得回答蠢问题,也没有伸手去碰她。 他沉声叫人,而当玖伯和李诀小跑过来看到眼前的情况,脸黑得像锅盖。接着,墨姨也慌慌张张地跑来了。 她和玖伯一起把贺屿薇扶回卧室。 医生再次量体温的时候,墨姨守在旁边。小保姆的手里紧紧攥着什么,她掰开一看,那是一条丝绸的男士领带。最下侧用花体英文绣着wj。 与此同时,余温钧在专属衣帽间抽出一条新的定制领带。 他冷然想,病小孩的手劲儿还挺大的。 回酒店前,余温钧告诉墨姨一句:“后天早上再不退烧,就把她弄走。” ######## 贺屿薇回房间后就陷入昏睡。 墨姨从此却上了心,几乎寸步不离守在她身边,还想出奇招,在贺屿薇的床前放了一个大海碗和盐巴,半夜两点沿着床逆时针地泼水,说要把贺屿薇的魂叫过来。 她信誓旦旦地说贺屿薇是被惊了魂。 余哲宁啼笑皆非,他在上午的时候坐在贺屿薇身边。 她还在睡,面容出乎意料的恬静,仔细一看,贺屿薇的左右脸极其对称,但嘴角永远微微抿着,有一股倔强之意。 他迟疑了下,伸出摸了摸面前女孩因为高烧的汗水反复浸湿而乱糟糟的头发。 贺屿薇这一次发烧不停地做着梦。 先是梦到自己还在农家乐后厨,洗不完的碗,好不容易干完活,碗又掉到池塘里。又梦到自己还住在四处漏风的旧屋里,有老鼠跑来跑去,随后又大梦初醒般意识到,自己在现实里正在生病,恍惚地想到曾经小时候病了,爷爷会用大手试探额头。而奶奶会给她做海带鸡蛋汤,里面加海米和焖子。 此刻有人摸自己的额头。 那一双手,不像墨姨的那么柔软。也不像爷爷的慈爱,但也是温暖的。 她试图睁开沉重的眼皮看清是谁。 与此同时,那双手迅速挪开。 贺屿薇的目光在反复对焦后,终于看到了余哲宁的面孔。 她的双唇微微开启,似乎想说什么。 余哲宁却有点狼狈,他无法解释自己的行为,只笑着说:“再不好起来,你要被我哥送走了。不是答应过我,你要照顾我直到我的腿好起吗?” 贺屿薇看着余哲宁的白皙面颊,可是怎么也说不出话,旋即又闭上眼重新睡了。 ############ 余温钧这几日的心情也颇为不快。 余龙飞向来爱胡闹,他基本上是持放任的态度,但余龙飞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贺屿薇推到自己经常使用的泳池里——这件事,说大不大,但因为发生在他眼皮子底下,总归是要管一下的。 泳池出了人命,整个地方都要翻修,颇为晦气。 还有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贺屿薇不应该在溺水后生病。她高烧期间,哲宁身边又没个使唤的可靠佣人了。 余温钧绝非是一个有耐心和怜悯的男人。 在他眼里,贺屿薇只是个能用的棋子,现阶段最主要的功能是照顾弟弟。他不会伤害棋子,但也不打算对棋子继续做慈善。 李诀陪着余温钧回家的时候,他坐在副驾驶座,听到后面难得地叹了一口气。 李诀察言观色,自然知道是为了家里的小保姆。 他的眼睛看着前方,状若无意说:“我听说,大院的机关食堂那里缺几个女炊事员,咱们能不能做个人情,把贺屿薇借给他们几天?” 说是借,基本上就准备找一个好听理由,直接就把那姑娘扫地出门了。 李诀继续说:“这事也挺急的。干脆我今晚就带走她吧。到时候,我负责给哲宁说一声。” 余温钧默许了。 但等乘坐电梯上来,他们一行人都停住脚步。 五楼通常是没人的,清洁工作都在余温钧不在的时候完成,但此刻,眼前有一个瘦弱的背影正跪在地上擦走廊里的几盆龟背竹的叶子。 今天傍晚的时候,持续昏迷的小保姆居然很神奇地退烧了。 她不仅仅能神志清醒地从床上爬起,刷牙洗澡,喝了足足三大杯橙汁,还把小钰做的汉堡闷头吃掉两块。 墨姨简直被神迹感动到了落泪。 她强硬地把贺屿薇生病穿的里里外外衣服全剥掉,当天就让司机拿去道观里烧掉。 贺屿薇此刻穿的是小钰从日本亚马逊海淘来,却因为尺码过瘦而闲置的毛衣。 日本女装极有温柔女人味,毛衣上点缀着蝴蝶结,腰和肩膀也掐得极好。贺屿薇本来就瘦,穿上倒是正合适。 她对衣服全然不挑,有得穿就好,此刻正在用蛋黄酱擦着绿植的叶子。 这是墨姨的偏方,说蛋黄酱擦叶子对植物好,还能防虫。 贺屿薇全神贯注地擦完整颗树,才发觉身后沉默地站着三个大男人在围观。她拼命控制着表情,但肢体语言显示着惊吓和无法逃跑的绝望,索性低头装哑巴。 李诀也是服了。 他率先开口:“发烧影响到你声带了吗?在家这么久,怎么还不会主动喊人?” 贺屿薇的嗓子被烧哑了,只能沙沙地打了声招呼,手紧抓着抹布。 余温钧倒没有生气。 他撑着下巴,上下打量着她。 李诀勉强关怀地问:“退烧啦?” 她习惯性地点点头,然后再次开口:“……躺了很多天,总想干点活,但不知道干什么,就先擦擦叶子。” 李诀暗自想,这小保姆真的是命比砖头都硬。 问题是,怎么处置她?按刚才的计划带走,还是让她留在这里,继续当余哲宁的专属小保姆?关键是,余温钧怎么想? 他不动声色再去瞄余温钧的脸色,贺屿薇却冷不丁地开口了:“您能在这里稍微地等我一下吗?” 贺屿薇说完后就慢腾腾地走回自己的房间。倒也不是故意拿乔,虽然退烧,但身体虚软无力,实在是跑不起来。 等她再回来,走廊里已经没人了。 余温钧是谁,他自然不可能因为家里小保姆的一句话就真的在原地等待。但他的书房门敞开着,李诀看到她,招手让她进来。 贺屿薇迄今为止只来过余温钧书房两次,但依旧极度紧张,说话也有点结巴。 “如果您让我走,我就想着把上次看中药的钱,还有这次生病的医药费一起赔给您。” 贺屿薇说完后就开始利索地掏兜。 这个举动让李诀眼眸一紧,迅速想拦住。谁知道小保姆能从兜里面掏出什么,也许,是一把危险的小刀呢? 随后,一沓厚厚的钞票直接就放在桌面娇嫩的羊皮垫上。 李诀被这一系列的操作弄得惊呆。 余温钧是有那么一丁点儿洁癖。而有点生活常识的人都知道纸钞多脏,而此刻,贺屿薇居然敢把钱摆在余温钧桌前! 除了李诀,另外两人倒是波澜不惊的。 余温钧从眼前的纯金镶边笔筒抽出一根钢笔,以笔代手,很快速地清点了下钞票,小孩居然干脆地拿出4000块。虽然她穷得叮当响,但往外拿钱的时候,倒是还挺阔气啊。 他扔下钢笔,淡淡地对李诀说:“你出去。” 第15章 能见度 李诀把门关上后,房间里静极了。 而这静和余哲宁房间里的静谧不同。贺屿薇以一副英勇就义的表情,垂手站在原地。 她已经从墨姨嘴里知道余温钧想打发她离开。唉,明明强迫自己来到这里的人是他,但是,他也同样能像丢垃圾一样抛弃自己呢。 今天应该是她的豪门寄居生涯里最后一天吧。 贺屿薇叹口气,也不知道心里什 么滋味——“抬起头。”眼前的男人轻声说。 这是一个绝对的,命令。她惊醒般地对上那对眸子。 余温钧的声音总是很……低沉冰冷,但奇怪的是,又同样很令人安心。 他明明让她看着自己,却翻了翻旁边公文包里的文件,接着,从中找到一份文书放到桌面。 “来,翻译一下它。”他的指示很明确,却不解释原因。 贺屿薇莫名其妙地双手接过来。 那是一份用英文写就的合同补充条款,密密麻麻的,边角有着保密水印,上面的内容大西洋某岛国的赌城建设翻修和股份分配补充条款什么的。该合同的仲裁庭择定在伦敦,而里面的企业是来自开普敦什么的投资公司,反正掺杂着一堆法律和经济的专业术语,还有大写的地理名称。 贺屿薇简直是结结巴巴的,硬着头皮,半猜半蒙把大概意思说了。 余温钧不置可否地听着,而那根钢笔,在他的手上很轻松流畅地旋转着。 他再递来一份文件。 这一次文件上面的内容简单很多,介绍中非合作能源开发的投资分红项目,句式依旧简单,但也都是商业专用词汇。 感觉就像参加一场英语面试考试。而考官自然就是余温钧。 贺屿薇绝对不是学霸。 她的英语,在各个成绩里相对出众那么一点。此刻,她感觉到自己大脑开始发出无力地呻吟和喟叹。唉,余温钧做事真的好奇怪,他就不能干脆把自己扫出家门吗?为什么要折磨人嘛。 但余温钧拿起手里第三份文件,却没有交给她。 他从书桌后站起,转身坐在沙发后对着她勾了一下手指。 贺屿薇迟疑着坐在他对面的沙发,当然了,她的屁股也只敢沾着一点点。 “我不会送走你。”他平静地先说结论。 贺屿薇也不禁呆了呆。 明明很想离开这里,可是,她想到离开,脑海里第一时间跳出的却是余哲宁轻轻抚摸额头的温暖触感。自己居然有一点点舍不得余哲宁了。 她也想……继续照顾他。 这是很逾越的想法吧? 贺屿薇出神的时候,对面的男人也没有闲着,用桌面上摆放的精美茶具,泡了一壶红茶。 这个古怪兄长日常的气场极强,泡茶的姿势却有着一种无懈可击的高雅。贺屿薇对红茶的了解不足矣发表看法,却也能看出他的手法娴熟且极为讲究,远甚墨姨。 明明是不合时宜的时间,她却忍不住仔细地开始研究他的脸。 余温钧穿着花衬衫,但扣子也规规矩矩地系到最上一扣,歪着头没有表情的时候,有一种对世间不闻不问的精英般的残忍气质。 这张面孔,她越看越觉得似曾相识。 贺屿薇茫然心想,也许在比那晚在农家乐的四合院门口前,自己更早地见过他呢。但,什么时候?她头痛欲裂,想不起来了。 余温钧随后递来一杯红茶,居然是给她泡的茶。 贺屿薇赶紧摇晃着先站起来。 她诚惶诚恐地接过像鸡蛋壳般轻薄的杯子和茶托,原本不敢喝,但在他的犀利目光中,还是硬着头皮轻啜了口。 极为舒适的野韵花香入喉。 清冽、贴心,甜美的蜜香冲开她连续多日因为高烧而阻塞的干涩喉咙。啊,不是错觉,这绝对是这辈子喝过最好喝的茶。 贺屿薇一仰头,直接就把这杯茶喝得见底。 余温钧便耐心地再为她续了一杯。 眼前的小孩牛饮般喝了他足足五杯、价值万元的顶级金骏眉后,紧握在膝盖上的瘦弱双手才能停止住颤抖。 她的身体因为茶水而变得温暖起来,终于也敢在沙发上坐稳身体。 余温钧低着头,拿旁边的茶巾把桌面上的水渍擦净后重新开口:“龙飞说他知错了。那么,他有向你道过歉吗?” 贺屿薇继续捧着茶杯,很轻地点了点头。 余龙飞来过她房间,囫囵吞枣地说过一句“别生气”什么的,虽然这里面不包含一丝诚意或后悔,而不仅如此,她所珍惜的英文字典也被毁了…… 但是,贺屿薇并不想为这种事告状。或者说,没用的事情也不需要做。她不相信有人为自己出头。 余温钧却没放过这个问题,他凝视着她:“龙飞道过歉了吗。是,还是没有?” 这个兄长似乎无法容忍被无视呢。贺屿薇感觉沉默久了他会不高兴,她只好对上他的目光:“道、道过歉了。” 余温钧没再说什么,低头喝自己的那杯茶。 她能明显感觉出他不置可否的态度。恐怕,余温钧也根本就不信她敷衍的回答。 贺屿薇也不敢主动多嘴。 过了会,余温钧重新开口:“想不想要一个英语私教?” 话题转换得未免有点快。贺屿薇有点混乱地想着“看他眉毛那里好像有道浅浅的刀口,是之前切大脑手术留下的痕迹吗,不过那好像是灯光阴影”边困惑地重复他的话:“唔……私教?请问是什么意思?” “你虽然没有读完高中,英语水平却还可以,词汇量也掌握得相当不错。这说明英语是你的兴趣或强项。如果你愿意,我会找一个大学英语老师每周为你进行英语的深度补习。当然,补习时间不会占用原本的假日。一定要说的话,你每周还多了一日的休息时间。而你上课的那天也不需要照顾哲宁。” 她呆呆地听着他说话。 等一下,余温钧怎么突然就提出请英语私教的事啊…… 贺屿薇歪头盯着他的花衬衫,足足花了一分钟试图理解对方的意思,突然间,灵光一现——难不成,这位兄长是在为弟弟推她进泳池的事作出补偿吗? 呃,有钱人的补偿应该是继续狂甩金钱,余温钧为什么要标新立异地提出要让她上英语课呀? 贺屿薇从来跟不上这位兄长脑回路,也不乐意去上什么“英语私教课”,赶紧说:“我退烧了,其实身体已经没什么事。而且,也谢谢您及时救了我。” 余温钧放下茶杯,他很平静说:“余龙飞对你做的行为是错误的。” 她鼻子突然一酸。 这段时间卧病在床,墨姨隐晦地劝她不要和余龙飞计较,余哲宁也反复保证说要替她教训余龙飞。 与此同时,所有人似乎都很习惯余龙飞的嚣张个性。他们众口一辞,说余龙飞是个混世魔王,从来任性狂妄,赶走了家里不少佣人。 贺屿薇向来觉得自己是一个戒掉自尊心的人。 她既没有改变他人的意愿,也不想调整自己心态。世界上谁让她感到不舒服,就直接冷处理和远离。而且,她不太喜欢“恨”这种强烈的情绪,觉得很累。 即使如此,贺屿薇依旧很想评价一句——余龙飞的做法不对。 没想到,居然是余温钧替她说出了这一句心里话。 男人既没有替弟弟开脱或解释,也没有安慰或同情她,只是用几乎残忍的口气说出补偿方案:“你继续卧床休息两天,再回去照顾哲宁。如果不需要英文私教,我就会把之前答应你的劳务报酬翻三倍,作为这场意外的特殊赔偿金——你打算怎么选?” 英语课和金钱。贺屿薇都不太想选。 但是,她很快没骨气地妥协了:“既然如此。我想要英语私教。不要给我钱了。” ######## 这一段对话,或者说是协商,结束得比余温钧预想中要更早。 眼前的工具人,依旧是上次见面的老样子。 总是垂头丧气的,对话中喜欢走神儿,对命运和强者没有任何反抗。 他提出条件,她从中选出一个勉强能忍耐的就立刻顺从了,却出乎意料地爽快。既没有哀哀切切的哭泣,更没有要求他伸张正义,或喋喋抱怨。 ……倒是一个识趣的个性。 余温钧破例再给她倒了新的一杯红茶,还允许她在房间内吃了小块雪白的枣泥糕。等贺屿薇像小猫舔尾巴一样细细啃完 ,他下达逐客令:“拿好桌子的钱,出去。” 贺屿薇再微弱地说:“这些日子以来,我都在生病,也并没有去照顾余哲宁,反而是在白吃您的白住您的。我需要给您药费……” “不要让我把话重复第二遍。” 男人身上有一种堪称可怖的专断气场,贺屿薇立刻站起来,慌乱地把钱重新揣进口袋里。 “茶、茶……”她忍不住结巴一下。 余温钧盯着她。 “您招待我喝的是路易博士茶吗?很,很好喝。谢谢您。”贺屿薇简直是鼓足余生的全部勇气说。她是被严格管教过的,像是对长辈说话必须看着对方的眼睛。长辈说话不能反驳,吃或喝了别人的东西必须要道谢。 余温钧闻言仿佛笑了又好像根本就没有,简单说:“不是。” 她迅速说:“谢谢余董事长。那我先走了。再见。” ######### 李诀百无聊赖地等候在门口。 门咔哒一响,小保姆怀里拿着刚才钞票再飞快跑出来,一脸劫后余生的庆幸感。 他赶紧叫住她:“怎么处理你的啊?” “处理……啊,余董事长说让我再休息两天,然后继续照顾余哲宁。”她老实说,“董事长还说要给我请一个英语私教。” 李诀啧了声,他目不斜视地路过她。 玖伯正在弯腰收拾桌面上的茶杯和茶壶,余温钧依旧坐在原位置,手里握着一张纸,贺屿薇刚刚以为这是要递给她的第三份文件,但末了,他也只是随意放在沙发旁边。 余温钧如今把这张纸递给玖伯。 因为航空管制,私人飞机在国内机场落地都需要提前申请类似邀请函的文书。这张打印纸是准备向管制部门提交的航线批准函。 “小栾想提前两天回来。”余温钧算是解释了一句,但也只是平淡的口吻,顿了顿,他又对李诀说,“以你观察,哲宁对那个叫贺屿薇的高中同学是什么态度?” 李诀几乎是字斟句酌地说:“我听墨姨说,他俩相处得很融洽。” 余温钧静静地说:“她落水那天,哲宁对龙飞生气了。我已经很少看到哲宁为了什么事发火成这样子,还挺怀念。” 沙发背后的墙面挂着一个将近两米的纸鸢风筝,极为醒目,是余温钧的私人收藏之一。 余温钧此刻微微地侧着身体,手臂搭在沙发上,欣赏着翅膀上的那抹清淡的水墨绿和藕粉色,纸鸢的整体颜色清丽温婉,翅膀上却有劲洁的灰色字体——“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他心中默念了这一句,冷不丁说:“李诀?” 李诀正望着他背影,被叫到名字立刻上前。 “回酒店吧。”余温钧站起身,再吩咐玖伯,“跟墨姨说一声,既然她病好了,哲宁和龙飞也就不能自由出入这一层。这俩少爷也真的是够闹腾人。” 第16章 小雪 那边的贺屿薇独自回到房间,把钱收回到书包里的时候,目光瞥到枕边的一条男士领带。 茄子干已经被墨姨扔了,整个小房间也被重新消毒。这条领带?可能属于别人遗落物?贺屿薇问过墨姨,但对方只含糊地说让她收着。 不明所以,贺屿薇却也把领带仔细地折叠好,装进塑料袋,再把袋子挂在衣柜门上。 她的衣柜,如今多了不少衣服。 都是墨姨和小钰给的。 尤其是小钰,强迫性地给了贺屿薇足足一箱闲置的全新衣服。 余家给佣人们的工资开得不低,但即便如此,小钰在买衣服上的花销似乎也太高了。 小钰对此的解释是,她是宅女,工资除了买漫画几乎不怎么花钱。 “这些小裙子小毛衣是老爸买的,他觉得我喜欢日本的东西,每次出差就喜欢瞎给我买衣服,唉,问题是,他经常买不准尺码。我扔掉又可惜,还不如送你。哎,你不会不知道我爸是谁?” 小钰,居然是余温钧身边的那个叫“玖伯”络腮胡男人的女儿。 玖伯的另外一个儿子,也在余家的某控股企业里就职。 据说在余家工作十年以上的忠诚佣人,余温钧都会安排其子女的就学和工作,在他们毕业后一般都能直接安排在集团企业下任职,海外的职位也有。 很长时间来,余家不雇佣任何新面孔或不明底细的佣人,如果有特殊且大型的宴请需求,也倾向于请专门的服务团队。 “所以你来这里工作,我还是挺高兴的。”小钰点头,“而且你居然住五楼,厉害了!我从小到大都没怎么来过五楼呢” 贺屿薇在各方面觉得匪夷所思,余家简直是一个封闭的小王国吧。 “在余家工作挺舒服,报酬也高,但这是表面!”小钰唉声叹气,“仨兄弟一个比一个难伺候,他们都特别事儿,尤其是余龙飞,之前家里走的佣人都是因为无法忍受他的霸凌。我还好,他不好惹我爸——不过,你也还好。只要继续住在五楼,他绝对不敢上去。哼,余龙飞的天敌是他哥。” 她们此刻正站在明亮的后厨岛台后。 小钰边说话边手脚利索地在案板上利索地切着苹果和奶酪,摆在盘子里,放进微波炉加热30秒。 流心奶酪配上脆甜的苹果,食物的香味,用一种奇妙的方式被激发。 这又是贺屿薇从未想过的食品搭配方法。 她心想,习惯真的是可怕的事情,在余家住的时间,自己居然已经很习惯吃西餐了。 明明刚来的时候,吃什么都味同嚼蜡。 墨姨进来的时候,看到贺屿薇和小钰像两只仓鼠一样聚拢,嚼着盘子里的食物。 小钰还正在说余龙飞欺负他人的事迹。 墨姨几乎是用烦躁的口气把她们轰走。 “小钰,这么大岁数的姑娘能不能懂点规矩!有些话不是你该说的。你爸上次骂你的话没记住吗?还有,不要总是偷拿厨房里的东西吃,一天天的,怎么就那么馋!还有小贺,这两天休息得差不多了,你今天继续照顾哲宁少爷。来来来,这是皮筋,你学学小钰,把头发扎好再上楼,绝对不要披头散发的!” ######### 三楼套房还是保持着老样子,简约静谧。 贺屿薇发烧休养的这段时间,男护工睡在她之前睡的行军床上,负责守夜。但余哲宁的眼眶下已经有了一圈淡淡的黑眼圈。 平时贺屿薇在他身边,余哲宁总是顾忌她是一个异性,有很多不便差使她的地方,可是真的换成男护工,他才醒悟到她的存在是多么善解人意。 男护工确实能更轻松地能做一些重活,但做事粗手粗脚,半夜睡觉打鼾,早上扶他去卫生间前要自己先咳嗽几声吐口痰,平时走路时鞋底也会拖着地板,做什么事都得大声喊,并不能领会他无声的命令,还喜欢自作聪明地弄乱他的书桌,反应慢…… 诸多小毛病等等。 他怀念另外的女孩子。 “啊,你来了,休息得怎么样?” 余哲宁看到贺屿薇出现后,发自内心地露出微笑。 明明只是发了场烧,但再次见到余哲宁,贺屿薇突然变得有点不敢直视他似的,甚至很想捂住脸。 她尽量保持着镇定,才说:“我很好。你呢?” “我也不错。”余哲宁顿了顿,笑着说,“奇怪,咱俩的台词像演电视剧似的。” 贺屿薇也不禁笑笑。 她很快就先投入工作,把余哲宁旁边床头柜的书依照习惯仔细摆好,再清理客厅里的一些杂物,倒水,将一切都恢复到平时不多不少又干净之极的样子。 最后,她又轻轻走回到他的床边。 余哲宁正用iPad看论文,平板屏幕的白色反光映照在他脸上,她弯腰把床前的拖鞋摆整齐,抬起头对上余哲宁的目光。 他比划了下:“今天扎头发了?我记得,你以前总是扎着头发。” 贺屿薇不由汗颜。 自己的发型居然有那么多人关注吗?好像每个人都在批 评她头发乱,她还以为,保持衣着和皮肤的整洁就够了。 “记得高中的时候,老师让我坐你旁边,我当时还有点担心你讨厌我。”余哲宁扮了个鬼脸,“你从来不和我主动说话。” 余哲宁首次主动提起他们高中共读的事,贺屿薇有些受宠若惊,忙说:“不是的。我是因为……” “因为?”他追问。 “我当时觉得你像一个王子,不敢和你说话。” 很坦白的回答,倒是让余哲宁的脸涨红起来。他用笑容掩饰:“你在嘲笑我吗?” 贺屿薇却怔怔地看着他。 也许是发烧的关系。 很多尘封的记忆,就仿佛被一双手轻微地翻了下,露出曾经忽略的一面。 贺屿薇虽然被安排了新同桌,但她对过于耀眼的人物向来敬而远之。很长时间,她也确实有刻意躲避大城市转学生的意思。 直到某天放学,她留下来做值日,拎着垃圾,蔫蔫地往外走。 路过校门口时,看到一个戴着□□墨镜的年轻男人向学校里张望。 他,个子高,穿着一身像是西装但好像又没那么正式的铁灰色制服,让人警惕但又吸引人的危险气质。 沉稳得不像学生,年轻得不像家长,健壮得不像教师。 她刚瞥一眼,那人居然直直地回视过来。 隔着墨镜看不到他的目光,贺屿薇却站定在原地。 有的人,仅仅是站在那,就会忍不住想,她此生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他径直叫住她,先问是几班的,又问能不能把余哲宁叫出来。被点名的高中女生被这一系列流畅的指使弄得惊慌失措,幸好,有其他老师经过这条路解救了她。 那么多年过去,贺屿薇早就忘记这件小事、包括制服男的长相和他短短几分钟的邂逅。 但如今回想,她后知后觉地想,当时所遇见的墨镜制服男,绝对是余温钧吧! 也是从那天起,她隐隐对余哲宁有了更多关注。毕竟有这样的人来找他,余哲宁肯定也不一般!乃至于……她悄悄喜欢上他。 贺屿薇想把奇妙的境遇告诉余哲宁,但想到他们兄弟间的关系似乎有些奇怪,就又忍住。 于是现在,她只能认真说:“绝对不是嘲笑你!你在班里真的是王子。不光是我,班里其他同学肯定也都这么想。应该说,不仅仅是长相,你整个人都很具有王子的气质。” 她嘴里“王子”长,“王子”短的,越发让余哲宁不自在。 “对、对不起。”贺屿薇意识到此刻的对话有些暧昧,简直像调戏他似的,慌忙道歉,“我习惯了一个人的时候自说自话。” 越是寡言的人越是语出惊人呢。余哲宁也默默切换话题。 “别说我了。听说这些年来,你没继续读高中,是因为一直照顾爸爸,两人相依为命?” “……嗯,”贺屿薇思考着,“……也不算是照顾他。” 有一瞬间,眼前的女同学沉默了,整个人似乎蒙上一层沉郁的氛围。 再继续问下去似乎不合适。余哲宁歉意地点点头:“不聊过去的这些事了。我下午还要去看电影,想要再和我看《哈利·波特》吗?这一次,别问我有没有朋友了,我说过了,你也是我的朋友。” 贺屿薇这才仰起脸,用力点点头。 ########## 到了晚上,余龙飞又晃晃悠悠地来到余哲宁的房间。 余哲宁正在教贺屿薇玩马里奥赛车。 贺屿薇平生第一次玩电子游戏,根本不会握手柄,身体会随着画面而乱扭,还得扭头看着余哲宁操作。 但两人的气氛很好。 因为前几天的养病,余温钧默许厨房给她拨出一些高级食材。贺屿薇在她自己浑然不知觉的时候,囫囵吞枣地吃掉不少补品和营养补充剂,主要是从澳大利亚捞出来的海参和深海鱼胶。 强药外加猛火,年轻女孩子的脸蛋儿顿时就嘭起来,整个人有了不少精神。她此刻穿着小钰给的旧粉红色毛衣,眉眼有几分盈盈之感。 余龙飞走过来,大大咧咧地坐在她旁边:“盆栽姐,我带你玩一局。” 他身上萦绕着一股强烈酒精味,贺屿薇一下子就蹦到距离他们几米远的位置。 她脸色煞白盯着余龙飞。 余龙飞把手高举过头:“靠,这一次就真的只是坐在你身边而已,什么都没干啊。” 贺屿薇勉强解释:“我……我不能闻酒味。” “你鼻子还挺好。没错,我今晚和哥参加商会的宴请,多喝了几杯。”余龙飞哈哈大笑,翘着二郎腿,晃来晃去。“你怎么就不能闻酒味,难道说,前男友是个酒鬼?” “是我爸爸。” 贺屿薇说这话的时候不复往日的唯唯诺诺,似乎在克制着什么强烈的语气。 余哲宁和余龙飞便对视了一眼。 余龙飞好脾气地说:“哟,那对不住了,我今儿确实喝酒了。你出门等着吧。我要和哲宁聊聊天。” 这里是余家,不能因为佣人不能闻酒味就赶走主人离开。 贺屿薇小声地道着歉。余哲宁也说:“没事的,你先出去吧。把空气清新器打开就好。” ############ 余龙飞因为酒醉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 下午要跟着余温钧一起去个高新科技厂区进行企业家参观,他可不敢迟到,一路紧赶慢赶地催司机飙车到瑰丽酒店的门口,惊险地堵住哥哥的车。 李诀坐在副驾驶座,看到余龙飞后无声地降下车窗,抬起手腕看表。 迟、到、了—— 余龙飞很烦这个黑框眼镜男李诀。 也不知道,他哥哥当初从哪个旮旯把这个凶神恶煞的少年捡过来。 余温钧的四个公务秘书里,李诀是最年轻也最被委以重任的一位,一直被他带在身边栽培。 余龙飞忽视李诀鄙视的目光,先把脸贴到黢黑的车窗上讪笑,最终,顺利地打开后门。 他上车后赶紧先为自己的迟到开解:“哎呦哎呦,本来正点出门的,临走前被盆栽姐拉住,聊了几句。” 后座的人没搭理他。 余龙飞轻车熟路地扒出了薄荷糖,放一颗在嘴里:“我昨天晚上喝了两杯,跑哲宁房间找他玩。结果,盆栽姐当时就怒了。她说不能闻酒味。我就问她是不是有个酗酒的前男友,她说是的,喝酒的前男友经常打她。她还给他生了两个孩子……” 这一通胡说八道中,余温钧转过头。 余龙飞见到冷面哥哥终于肯搭理自己了,笑着改口:“嘿嘿,是她爸酗酒。小姑娘还挺可怜的。我也挺后悔推她进泳池的事了,哎呦,哥,你就原谅我吧,不也没闹出人命吗?” 余温钧开口:“别再搭我的车。还有,离她远点。” “我懂我懂,那是留给哲宁玩儿的女人。”余龙飞忽略前半句,半真半假地抱怨,“你对哲宁比对我好多了,总把我打发到业务基础岗,我手边没人,得天天处理一堆破事。哥,我可要跟你说,舅舅他又暗搓搓地要我批一项借款……” 余龙飞喋喋不休的抱怨中,轿车一路前行。 开着开着,司机突然打开雾灯和近光灯,并稍微放慢速度。原来是车窗外飘起银色的颗粒。 第17章 雷暴雨 城郊的雪更为明显一点。不到半个小时,余家的伫立建筑物群就像是被粉饰过后蛋糕,表面被包裹上一层厚厚的白色糖霜。 贺屿薇靠近窗户的时候,感觉到一股寒气。 余哲宁也穿上黑色的羽绒服,一瘸一拐地站到露台上,呼吸着新鲜的空气。 贺屿薇也哆哆嗦嗦地站在后面,已经很久没来户外了,第一感觉是冷。铁灰色的天空,鹅绒般的雪在飞旋。 今天早上,她比平常醒得早,四肢酸痛,脸也有些水肿,原来是久违的月经来了。医生给余哲宁开的药里也包含止痛药,她问过墨姨,从中拿了两颗布洛芬吞下去,提前预防痛经。 北风,瑟瑟地吹拂着两人。 余哲宁看着远方落着白雪的松柏群,雪花梦幻般地坠落在他的肩头。 “几号了?”他问,“马上圣诞节了吧?” 贺屿薇轻声说:“等到圣诞节的时候,你的脚肯定就好得差不多了。” 他们都知道,这句话是安慰。 伤筋动骨一百天,哪里有那么快就好的。骨折的终点是精神科,虽然是骨裂,余哲宁感觉他也差不多快疯了。没有受过伤的人,根本无法感到行动不便的痛苦和不便,他已经开始烦躁得失眠了。 凌晨两点,余哲宁拉着贺屿薇看一部纪录片。 背景音是中文,很枯燥的中央台主持人腔调。她感觉自己坐在一间教室,趴在课桌上,老师在讲台上,照本宣科地说着一些极为标准极为正确、极为不可撼动的真理。她知道自己应该认真听讲,也知道自己开小差会被批评,但就是永远在走神。 也不知道多久,贺屿薇再睁开眼,面前的屏幕已经黑了。而她发现自己的头居然正枕在余哲宁的肩膀上。 以她的视线角度,看到余哲宁正在和别人的聊天界面。 对方说:哎,你不要老是闷在家里不出去。我有个朋友特别想认识你,哪天出来玩的时候见见呗?我现在就给你发个她的照片。是个大美女。 余哲宁快速地打字:不需要。我现在正和一个美女在一起。 他的肩头一轻,贺屿薇坐起来。她低头对他道歉,说不知道怎么就睡着了。 余哲宁笑着说:“睡得都流口水了。” 贺屿薇的脸整个就热起来,却也不反驳,用手背用力地擦嘴唇。 余哲宁看她这副样子,不知道怎么有点心疼和好笑之外的隐约情绪:“我说你啊,做人太老实了。” 她不明白。 “唉,比如说你真的不必把自己家里的事情,像是你爸爸酗酒告诉龙飞。他嘴里可没什么好话——不要轻易地去信任人。尤其是,男人。” 他莫名其妙地补了最后一句。 贺屿薇咬了咬嘴唇:“即使是你,也不能信任吗?” 余哲宁哑然。 她被余龙飞弄得大病一场,却还愿意照顾他。如果为了她好,他应该放走她。 ……可是,他现在需要她的陪伴和体贴。 余哲宁为自己的自私而感到羞愧。他可不是什么“王子”,但又希望在她眼里,自己永远是“王子”。 “还记得,我曾经拿张充和的照片,骗你说这是我奶奶吗?”余哲宁避开她的目光,微笑着说,“即使是我,也是会骗人的。” 贺屿薇静静地吐出一口气,下定决心般从正面凝望着他:“你喜欢上栾妍的事情,总不会是骗人的吧?” 余哲宁的表情立刻显而易见地立刻冷下来。他说:“……嗯,不是。” 贺屿薇之后扶着余哲宁回卧室。 他不再主动说话,她便也一直低着头。 ############ 余哲宁第二次去医院的检查结果不错,确定了可以下床走路的日期。他脸上露出释然的表情。 当天晚上,余温钧和余龙飞都来看望他。 贺屿薇最怕遇见这两人,提前躲进自己房间休息。 那本破旧的英文字典在小钰的帮助下,用胶棒重新黏贴好散落的缺页,但整本字典变得很脆弱,翻动时会发出可疑的沙沙声。 与此同时,小钰也看到了贺屿薇在字典里用铅笔所写的whv。 余家的佣人不少都跟着主人们出过国,小钰就去过澳洲、美国和南非,她知道,whv代表着澳洲或新西兰的打工签证。 小钰并没有嘲笑贺屿薇的白日梦,相反,她夸奖贺屿薇对未来有规划。 但很快连墨姨都知道贺屿薇打算出国务工。怪不得,小保姆整天捧着一本英文字典来回看,听说,余温钧还要给她指派一个英语教授辅导英语。 墨姨对贺屿薇的态度更温和了。 但是,贺屿薇依旧以一种很模糊的态度应对这些,总是用“好”和“没有”回答别人的问题,喜欢躲着人走。 她最近多了一个奢侈的爱好,早晚洗两次热水澡。 在以前,爷爷奶奶总要批评爱洗澡就等于爱打扮,洗澡时间长等于浪费天然气。但余家没人管这种小事。贺屿薇就能自由地洗澡了, 她很喜欢花洒热水喷在背部肌肤的感觉。这让她觉得自己还在世界上好好地活着。 除此之外,贺屿薇生活里的重心已经全是余哲宁。 余哲宁是一个经常露出微笑的男生。但是,她能分辨出微笑后的不同含义,哪些时候他真的愉快,哪些时候仅仅是敷衍,哪些时候眼睛里有愤怒和沮丧。 他是个二十出头的男人,有无限的精力,却因为受伤而无处发泄。她会给他的伤脚换药。大概是因为受了伤,身体的营养都在输送着伤处,余哲宁受伤的那条腿上长了又黑又长的腿毛。他看上去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到底是娇生惯养的少爷,余哲宁在脱离双拐,恢复站立前,余家的家庭医生、康复师、营养师、护工、墨姨和贺屿薇就在他的房间里开了一个声势浩大的会,要确定余哲宁能下床走路的训练表和食谱。康复师也亲自去教导护工,每天晚上如何给余哲宁按摩肌肉,并让贺屿薇监督余哲宁锻炼跟腱部位。 余温钧很忙,但他派李诀来旁听。 贺屿薇不由想到,余温钧曾经答应过要给她找一个英语教师,但是,这件事好像就没下文了。 她自然也不敢询问。 墨姨最近又得了个食补配方,用黄瓜籽、生菜籽和黑芝麻打成粉,据说这是什么增加骨膜生产的偏方。 余哲宁看到端来的黑乎乎东西就紧皱眉头。 他受伤后,被迫吃了不少“促进骨骼生产”的偏方,而大部分都难以下咽。 贺屿薇看着他痛苦的表情,颇为感同身受。 爷爷奶奶都是教师,也都有教师的职业病,咽炎,家里常备润声茶。 贺屿薇小时候也被灌了很多胖大海、百合汤和枇杷叶,那些东西不是茶叶,而是又酸又甜又苦混在一起的东西,超级难喝。 余哲宁看到黄瓜籽和生菜籽犯愁的表情,她特别理解。 但不喝也不行。 贺屿薇就拼命想词鼓励他:“人的寿命是通过自己一点一滴的努力赚来的……我奶奶以前会用这句话安慰我。” “……呃,尹老师以前在班里讲话,也确实是这个调调。”余哲宁也想到那位超严厉的年级组长老太太,他随口问,“你以后也想当老师吗?” 贺屿薇难得地否认:“不,我讨厌……学校,也不喜欢学习。” 余哲宁一口气喝完偏方汁,苦着脸说:“你晚上早点下楼,陪我一起打游戏?” 比起男护工,余哲宁显然更喜欢和她待在一起。虽然这不代表什么,但贺屿薇承认每次听到这种被强烈需要的话,内心都很高兴。 她扬起脸,轻微地点一下头。 贺屿薇洗完澡后提前来到套房,护工和康复师还在卧室里给余哲宁按摩。 等他们走了,她再端来水。余哲宁喜欢喝圣培露的气泡水,但塑料吸管插进去总是会被瓶子里的水压弄得浮出来,贺屿薇不小心就把塑料吸管弄掉在他的膝盖上, 余哲宁告诉她不用道歉,然而这对贺屿薇的内疚于事无补。 穿湿衣服可能会着凉。贺屿薇思考了会,跑去卫生间拿了一把吹风机,对着他的裤子开始吹。 当热风吹起的时候,余哲宁挑了挑眉。 贺屿薇诧异地抬头,才意识到他俩的脸距离有多近,立刻又低下头。 她能感觉到他在注视自己。 “快圣诞节了,你想要什么礼物?”余哲宁突然就这么问,“咱俩互送圣诞礼物吧?嗯,礼物的价格不能超过200块。” 贺屿薇连忙摇头:“怎么能收你送的礼物……” 余哲宁继续说:“就当回到高中,做点高中生做的事。你曾经也和朋友交换过圣诞礼物吧。” 她赧然地摇头。 贺屿薇甚至从来没过圣诞节。 余哲宁再轻轻笑 了。 “真开心,那我会是世界上第一个收下你圣诞礼物的人了。”他柔和地说。 吹风机的轰鸣声很大,贺屿薇前段时间刚发烧,又来完月经,做任何事都有点力不从心似的。明明知道这是余哲宁为了不让场景太尴尬而进行的闲聊,可是此刻,她整个人又像是发高烧了。 余龙飞恰好走过来,略微暧昧的气氛被打断。 他眯着眼睛,看着面前的两人。 余哲宁让贺屿薇扶着自己站起来:“对了,我曾经答应过她,要当着你的面给你一拳。” 余龙飞冷笑:“你算老几啊,没名没份的少来烦我。” 余哲宁冷笑转头说:“屿薇,你不然给我个名分?” 余家兄弟间,一言不合就斗嘴且动手好像确实是常事。一眨眼的功夫,余哲宁狠狠地勒住余龙飞脖子,余龙飞却只是哎呦狂叫,并不用力反抗。 “冤枉啊哲宁!我那天是真诚地想带她出去,买件新衣服穿,我可是问过墨姨,盆栽姐来到咱家后除了陪你去医院,就没出过门!你看看她那身衣服,都是别人给的旧衣服,她一个小姑娘整天跟你待在房间里别憋坏了。” 余哲宁也是一愣。他的目光和旁边的贺屿薇交汇,她正担心地看着他们。 “人家女孩子爱穿什么穿什么。轮不着你评论她。我明天正好也想出门去市里散散心,她也会跟着一起去。”余哲宁再说,“屿薇,明天咱俩去城里。” 第18章 霜 弓道馆里的人声喧嚣。 下午场通常是属于儿童的体验课,虽然余温钧自己在包厢里,但远处孩子们的尖叫还是通过不密封的隔板传来。 余温钧戴着黑色的鸭舌帽,盯着不远处“禁放空弓”的标志,上面千疮百孔的,是密集恐惧者最讨厌见到的景象。 年初要飞开普敦去出差。 耗时十多个小时的跨国飞行,是不怎么愉快的事,还得提前让玖伯把那里的别墅收拾出来。余温钧想着下个月的跨国出差行程,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 但很快的,他抛却了杂念,稍微地眯着眼睛,随后把关注力凝结在手心——嘭,嗖,啪—— 远处的箭以一种利索但漂亮的弧度,落在黑色靶心。 他握着粗重的弓箭,稍微换了个站姿。 每到年末,余温钧日常杂事和公务都免不了堆积在一起。 养这么大的宅邸是一笔很重的开支,世界上的好品味都是用金钱一口口喂出来的,像是家里窗帘和壁纸为了避免陈旧和脱落得五年一换,更别说每个月的鲜花开支和那个占地惊人的花园,和私人道路。 相对的,家里装潢所有的喜好都是由余温钧做主。他会提前三个月和别墅设计师共同挑选软装细节,有时候拿不定主意,会交给余龙飞。 很多人都以为,余温钧的个性会讨厌这种家庭主妇般琐碎的工作。但实际上,他并不反感。 宅邸就像一个大型水族馆,余温钧耐心地维持着水质清洁和布景,每天回去欣赏一下,就能带给内心很大的安宁感。 墨姨也会给他出主意,毕竟,家里的日常维护和清洁都是她来监管和负责,她就像个产品管理经理。而两人说着说着,她手机收到一个短信。 墨姨在征得余温钧同意后看了,笑着说:“小贺说他们五点回来吃晚饭。” 她说余哲宁和贺屿薇今天一起去城里购物。 李诀便在旁边插嘴:“约会吗?” “只说出去散散心。好像是哲宁说要给她买几件衣服。” 余温钧点点头。 ########### 今天这一天是怎么度过的,贺屿薇整个人有点恍惚。 余家的停车场有两个,一个是在地下,一个则是在地面的正门露天停车场。当天是晴天,湛蓝的天空和刺目且淡淡温暖的阳光。也许是前段时间刚下完雪,空气也很好。贺屿薇扶着余哲宁上车的时候,他转过身,对她笑了笑。 余哲宁说要去三里屯,车就停在三里屯的阿玛尼专卖店,他以娴熟的姿势进了店里,随后询问几句,店员就跑过来挑了两条小黑裙递给贺屿薇。 贺屿薇随后才知道这些衣服是给自己。 “那个——”她试着拒绝,“我平时在家没法穿裙子呀。” 余哲宁挑眉看着她,贺屿薇便不敢更明显地拒绝,总害怕自己的怯生生会给他丢人,就硬着头皮拿到试衣间里。 再出来后,店员告诉她:“哎啊呀,您穿这件裙子是真的好看,主要是身材特别好,又高又瘦的。” 贺屿薇转过头,镜子里一个如同模特般的女孩子正穿着小黑裙,裙子的下摆展开像降落伞似的,小腿细而长,漂亮极了。可接着,她又低下头,刘海把她的脸颊挡住,变得平淡无奇。 无论她怎么拒绝,余哲宁都掏钱买了这套衣服。 车停在家门口,贺屿薇先跳下来。 身后的余哲宁却摇摇头,拒绝她的搀扶。 “今天打扮得这么漂亮,就别做保姆的工作了。我要去健身房做走路训练,不用你跟着。”他笑着说,“晚上你再来我房间,咱俩打游戏。” 余哲宁和来接他的男护工走了,贺屿薇呆呆地站在原地。她在余家最熟悉的人除了余哲宁,也就是最近刚能聊天的小钰。这个点钟,小钰估计在准备晚餐,她可以去厨房帮忙。 偏偏在时候,余龙飞又从家里的健身房那头走过来,只看到一个身材纤薄的高个小姑娘正在苦恼地发呆。 余家的佣人们很多,但穿着统一的工服。如果是客人,会是谁?余龙飞看了半分钟,终于认出来人。 “盆栽姐?”他立刻笑了。 随着他的呼唤,贺屿薇像生吞下一只毒寡妇蜘蛛,从喉咙到后背都哆嗦了一下。 她想假装没听见。 但转瞬间,余龙飞就走过来。一个壁咚,把她压在墙面。 余龙飞很新鲜地打量着眼前崭新造型的小保姆。 试衣服的时候,店员给她化了妆。 贺屿薇向来属于淡颜系,脸平整度很高,颧骨和眉弓纤弱,有着山峦般的端正平缓感,下半张脸倒是很精致。 穿着校服时,她是个有气质的忧郁女学生。但步入社会后,厚重凌乱的头发、暗沉肤色和宽松懈怠的衣着,可以轻易糊掉所有的存在 此刻,贺屿薇打了粉底,眉毛和睫毛被精细地勾勒曲线,涂了口红,整个人的内核也被微妙的点亮。 还挺耐看的。 至少,在只爱大美女的余龙飞眼里勉强算是一个女的了。 “嚯,哲宁还真带你去买衣服了?不错嘛——” 贺屿薇在余龙飞那种玩味和审视的目光里打了一个冷颤。她心想,不要慌,要冷静,手机在包里,偷偷用手机给墨姨打个电话求助吧…… 随后,余龙飞就在她耳边悄声地说:“盆栽姐,你——不会是喜欢上哲宁了吧?” 就像藏在泥鳅堆里藏着一把匕首,在浑身上下那股黏腻恶心的感觉里,令人悚然的,见血了。 贺屿薇立刻抬起头瞪他。只可惜,她即使瞪人也软软的。 余龙飞欣赏着她的表情,笑着说:“你俩曾经是高中同学,这段时间朝夕相处下来对他产生一丝好感,倒也不意外。但是不要太上头,嗯?我们哥俩娶媳妇,只会找门当户对的姑娘。像你这么正经的性格,给他当情妇恐怕也过不了自己这关。你喜欢他可以,可千万表现出来,也别动真心。哲宁这样性格的男人其实很会伤人。他现在粘着你,只是因为他脚受伤,而你负责照顾他。这是特殊时期的依赖,不是爱。你明白吧?” 贺屿薇被困在余龙飞的臂弯,原本是又惊又惧,听到这番话心底一 沉。 这些道理,她也明白。 余哲宁对自己温柔,他们相处得很好,只是因为他本性就是一个体贴的王子,只是因为在特定的时间,特定的遭遇,他不得已地依赖她而已。 她并不特殊。 何况,余哲宁早就已经有喜欢的人了,是一个叫栾妍的女孩子。 可是…… 她也不能因此就否认,自己在他身边感到温暖的事实。 作为回报,贺屿薇也只是想在余哲宁脚受伤的期间,陪在他身边,尽力照顾他。 他是她的初恋,而初恋是她一个人的事,她不追求任何形式结果。她也没伤害任何人! 贺屿薇想到这里抓紧着衣角,坚定地迎上余龙飞的目光。 “我……听到你的劝告啦。”她一说出口,声音还是有点颤。 “生气啦?”余龙飞随手把她裙子后没来得及摘的标签翻了过来,用手捏住她的脸颊,“老实说,我还不反感你的个性。而且,打扮打扮,这不是一个挺漂亮的小姑娘吗?虽然哲宁给你选的裙子有点老气了。阿玛尼副线也不适合你这年龄。下次,咱俩出去,我带你挑衣服。” 贺屿薇拧开脸,反复地说着一句话:“真的不用了,真的谢谢你。” 大概是意识到,难为情或挣扎会让余龙飞捉弄得越发来劲,贺屿薇这一次索性就当成木头人。 她木木的,面对近距离余龙飞的脸,既没有很大反应也没很大的挣扎。 余龙飞却兴致不减。 “呵呵,我是把你当自己人才说这些话。那我问你啊,假如让你在家里随便选一个男的当男朋友,你选谁?选我,还是选哲宁啊?” 贺屿薇看着他的卷发,双眼都失去焦距,只觉得心乱如麻和无语烦恼。 她只想赶紧摆脱眼前的人,便小声地说:“那,我选余温钧董事长!” 余龙飞被这反驳弄得呆住。 几秒后,他爆发出一阵大笑:“谁?我让你选你还真敢开口选啊,而且居然选我哥?真是癞蛤蟆想吃月亮肉!你是哪头蒜,也不对着镜子照照!我就这么跟你说吧,你能名正言顺嫁给余哲宁的难度都没有能靠近我哥的难度高!我哥前几任女友们的脚丫子都比你美,家世好,学历高,你给她们当丫鬟都不配!何况你不知道么,他已经有未婚妻了,你喜欢我哥,你配吗?你发烧烧傻了吧!” 贺屿薇却松了一口气,因为,余龙飞在大笑的时候终于放开她。 但是余龙飞讥笑完,又觉得好奇:“这答案还挺新鲜的。你宁愿选我哥也不选我,为什么啊?说出个理由,我就放你走。” 贺屿薇逐步地往后退,她被缠得实在没办法了,正色说:“我现在选谁有那么重要吗?反正到最后,你,我,任何厉害的大人物,我们整个人类,最终都会一无所有地在地球上死掉。这才是宇宙的运行规律。” 余龙飞再次目瞪口呆。 小保姆简直……绝了!这是什么阴暗角色的发言啊! 而且,她还挺偏心,他们余家人都死光了,合着就余哲宁没死是吧! 余龙飞的脸直接冷下来,用力握住她的肩膀:“不想在我家干了吧?也太丧了!你死就算了,世界上根本没人会在乎,像你这种一钱不值的东西,少来诅咒别人!还敢诅咒……呸呸呸!有没有人说过,你的性格阴沉到作呕?什么玩意儿啊!” 出乎意料,像他们这种上流社会的人,比普通人都更深刻理解繁花易逝的道理。 余龙飞平常高高在上的,但似乎很忌讳谈论生死,更在意别人说兄长的坏话。意识到这一点,贺屿薇的内心升起一股窃喜和解恨。 也算找到这个恶人的软肋了。 她面无表情地道歉说:“对不起,我以后不会出现在你眼前烦你了。余龙飞先生,我要回五楼了。” 余龙飞是真实地感觉被卑微小保姆挑衅了,他额头青筋一闪,想起哥哥刚警告过自己,余哲宁身边需要佣人,所以要保证她人身安全。 所以不能打她…… 但,她也是个女的。 余龙飞眯着眼盯着她淡粉色的樱唇,刚要亲下去,就听到身后有人大声地叫贺屿薇的名字。 是墨姨。 原来,余哲宁在健身房的门口正好遇到余温钧和墨姨。他们正商量给这里重新装上新风系统,减少灰尘。 余温钧多少也问了问弟弟对家里装修的看法 余哲宁不像兄长那样在乎家里的装饰,更没什么兴趣,敷衍过去。 他们结伴走进来,就正好看到余龙飞把贺屿薇压在楼梯上这一幕。 墨姨最先赶过去,脸色很难看,但抿嘴控制了一下。 她用力把贺屿薇扯到身边,开始连声夸赞,说着所谓人靠衣裳,贺屿薇这身新打扮倒真的有几分像豪门大小姐什么的。 余龙飞也像没事儿人似的站起来,看到墨姨手上的装修单,就接过来:“哥,家里又要换装饰了啊?这次的窗帘选什么颜色,我屋里的自己挑。” 余温钧目光先从旁边余哲宁蕴含怒气的脸上收回来,他内心玩味地啧了一声,随后颔首:“今晚把打样布料的单子给你。” 与此同时,他对脸色煞白的贺屿薇勾了一下手。 贺屿薇的目光却只追随着余哲宁,他正一瘸一拐地去捉躲在墨姨身后的余龙飞。 墨姨推一下她,她才惶然地站到余温钧眼前。 “跟我上楼。有话要吩咐你。”余温钧根本没看她,只对着余龙飞伸出两根指头,在虚空中一点,“龙飞,不要总让我看到你缠着她。再有下次,哲宁的助力车就轮到你用。” 贺屿薇有个小动作,站立的时候喜欢双手在身前交握,很局促,很不安的姿态。她今天又穿着阿玛尼剪裁得体的小黑裙,站在余温钧身边,就像一个能力很差且战战兢兢的小秘书。 余温钧嘴里说着维护她的话,但显然又一丁儿点都不把她当回事。 这种反差感让墨姨和余龙飞都笑了,不过,他们不敢承认自己笑什么。 余龙飞含糊地答应,随后又嬉皮笑脸地对余哲宁说,“别生气啊,我俩闹着玩呢!” 余哲宁紧闭着嘴,很用力推了他胸口一把,两兄弟扭打成一团。 第19章 阵雨 贺屿薇小碎步地跟着余温钧走入电梯。 起初,他俩都仿若静止般站着不动。 电梯也是。 余温钧等了会,低头看旁边垂头的女孩一眼,也懒得废话,掏出自己的卡而按好电梯的楼层。 贺屿薇看他动作后一惊。 她才想起,身为佣人是应该主动替主人按电梯键。唉,自己陪着余哲宁身边时,从来都很自然地先按的。 贺屿薇轻声道歉,他依旧不吭声,她再悄悄地用余光打量一下旁边的人。 余温钧的个子也很高,不过比起整个人所带来的压力,身高反而是最不重要的东西。 如今,她已经回想起和这位威严的兄长短暂的一面之缘。但这段回忆无法给贺屿薇带来任何亲近感,想必余温钧也根本就不记得自己这号人。 话说回来,那次在校门口见面的时候,余温钧已经做完脑部切掉手术了吗? 贺屿薇胡思乱想的时候,电梯到了。李诀和玖伯正在等待余温钧,见到他俩并排站立时,都愣了一愣。 余温钧没有走出电梯。 他抱着胳膊,肌肉在花衬衫下有明显起伏,视线终于落到她的脸上。 那是一道不温暖、不评判,但轻易就看透人想法的目光。 余温钧没有多评价刚才楼下的小风波,也没有像余龙飞那样“告诫”她的身份—— “明天下午三点,请的英语教授会来家里为你上课。从今以后,每周都会在相同时间开课,你也和哲宁提前确定好自己不在他身边的好时间。还有,龙飞再对你出言不逊……”他似乎思考什么,随后便说,“李诀,告诉她我的私人号码。” 依旧是余温钧的风格,雷厉风行地下命令,吩咐完想说的 话,转身走了。 贺屿薇呆呆盯着他的背影。 李诀耸耸肩,走进悬停着的电梯。他对她说: “愣着干什么啊,把手机掏出来。” 这位黑眼镜秘书李诀对余龙飞的评价,和余哲宁和墨姨给出的词汇,很类似。 ——哦,那位少爷就那个跋扈的狗德性。 但,李诀接下来的话就不类似了。 “下次他招惹你,你就自己支棱起来,做人别那么软蛋,直接抽他一记耳光。对一个王八蛋又不需要客气。” 贺屿薇简直被震撼到了。 身为同父同母的兄弟,李诀这句“王八蛋”不是也把余温钧和余哲宁一起骂了吗。 李诀意识到后也暗悔失言,但,他也只是冷哼一声,推推眼镜。 刚到余温钧身边工作,这位龙飞少爷同样整天看他不顺眼,屡次出言挑衅。最终,李诀忍无可忍和他打了一架。 余龙飞从来不是善茬,李诀也绝非心慈手软之辈,他们那会还更年轻气盛。那一架,据说打得极为惨烈,七、八个男人都拉不住他俩。 满地流淌的鲜血,据说还有半颗牙。 “余龙飞和我住院了半个月。但是,钧哥夸我打得好,他还奖励了我一套北京的房子。 李诀的年纪和余龙飞差不多,身为秘书,他平常说话举止总会刻意模仿着余温钧那种独特的平稳且没有语调的冷静姿态。 但说到这件旧事,李诀明显压不住畅快和阴毒:“哼,我可最烦那种含着金钥匙出身还满身二世祖臭脾气的少爷了!非得弄死他们不可。” 贺屿薇在旁听着,颇为悚然。 李诀和余龙飞都绝对不算什么善人,彼此看不惯倒也不稀奇。但是,他们又明显对同一个人心服口服,言听计从。 奶奶曾经说,恶人自有恶人磨,豺狼虎豹同一窝。 身边能聚集这些危险人类,证明领导者也不是什么纯良之辈,他必然具有完全镇压性的手段,可以驱使这些人为自己做事。 余温钧和她有过几次简短的交谈,态度不算差,但她清楚地知道,他的手就没软过,而心思之深很难揣测。 还是说……果然是因为余温钧的脑子被手术切掉了一块吧? 她沉思着。 李诀看了眼这个弱不禁风的小保姆,摇摇头。 “下次被余龙飞欺负了就告状吧。”李诀再给她出主意,“向余哲宁和墨姨说,是根本没什么用。他们治不了他。余龙飞全天下只怕一个人,而现在,你有他的私人手机号了。” 贺屿薇没有智能电子工具依赖症,只在出门的时候才用手机。而里面的通讯录除了存着余哲宁、墨姨、司机、小钰的电话外,多了一个“aaa余董事长”。 李诀再冷酷地补充一句:“建议你不到快死的时候,别打这个号码。” 贺屿薇道谢后收起手机。 不需要他提醒。 她觉得,这辈子到死,自己都不敢主动拨打这个电话号码的。 ############# 余哲宁独自坐在房间里看着窗外发呆。 一阵轻轻的脚步声,贺屿薇走进来,她已经换下小黑裙,重新穿上余家的那一身工服,但,发型和妆容还在,整个人显得悦目极了。 两人的目光对上。 明明她才是被余龙飞纠缠的人,可在余哲宁的面前却仿佛感到一种巨大的歉意和抬不起头。 余哲宁沉着脸:“龙飞前不久才把你推进游泳池,还害你发了烧,这事儿刚刚过了才几天,你就不恨他?还敢跟他聊天?还是说,你想成为余龙飞众多女伴里的一个?” 贺屿薇忙解释自己刚才想去找小钰,不小心碰上他…… 他打断她,“我知道这事不是你的错,所以刚才已经狠狠打过龙飞。但他这人很难缠,而我现在脚受伤,也不能时时刻刻都保护你。所以——你以后也不要轻易离开我的身边,这样,他就找不到机会欺负你了。” 余哲宁向来温柔,这是首次展露疾言厉色的一面。贺屿薇似乎被他的口气吓到了,不敢回嘴。 余哲宁的手紧紧抓住助步仪,因为刚才的追赶,他的脚还在隐隐作痛,但脑子里就像坏了的视频放映器,仍然回荡着刚才的场景。 ——余龙飞和贺屿薇亲密拉扯的姿态,他在远处看到时,内心仿佛被插了一根奇异且粗糙的木刺,那是很陌生却又似乎熟悉的感觉。 余哲宁那一刻恼火极了。 但与此同时,他敏感意识到,哥哥在旁边看了一眼自己。 真讨厌余温钧那永远洞若观火的冷静视线。 余哲宁想到余龙飞昨天醉后聊天后扔下的那句话——“你和那小保姆待在一起打发时间也没什么不好,就把她当个陪伴玩具吧,栾妍下周六就提前回来了,哥也能对你放心不是?” 栾妍要回来了,她还是想和哥哥在一起吧…… 余哲宁自己迷茫了很久,等再抬起头,却发现贺屿薇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舒适的沙发后,花墙的阴影中,她的眼睛明亮和清澈极了。 他也觉得刚才有点失态,此刻也只能强行笑说:“怎么?” 贺屿薇低下头,不想让余哲宁看出她内心正因为他刚才的话产生得动摇。 “我就是想说,明天要休假,因为要去上英语课。余董事长让我提前跟你说下,商量好时间。” 余哲宁也想起还有这么一桩事,他说:“哦,我哥就是喜欢拉人上课……知道了。” 轻轻关上门,贺屿薇才长舒一口气,紧抓着双手,熟悉的刘海儿盖住眼睛。 余哲宁刚刚说,以后不要离开他的身边。 “他只是把我当朋友。”她悄声提醒自己,尽力平静下来,不不不,不应该因为别人的随口一句话进行自作多情的延伸。 贺屿薇再次深呼一口气,又想到明天被强制被安排的英语课,明天带字典上课去吧 ########## 余温钧请来的英语教授是来自北京外国语学院的。 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姓高,戴着鲜红色的眼镜,看上去很严厉。 贺屿薇原本以为,教学地点会在自己的房间或是在诺大宅邸里随便的一个空房间,但她看到墙面那巨大的纸风筝,连忙问李诀,自己可以使用余温钧的书房吗。 李诀往旁边使了个眼色。 余温钧破天荒地也在。 他侧躺在那张看起来就极其柔软但更像是摆设的古董大床上,并没有脱皮鞋,正在看着手边什么厚厚的纸质文件。姿势看起来旁若无人,既不在乎别人来,也不在乎别人走,是个气定神闲的佛爷。 高教授也看不惯他存在似的,直接就问贺屿薇:“他是谁,你的丈夫?” 丈,丈夫? 贺屿薇的小心脏被这个词都震得骤停了,头摇得像拨浪鼓:“是董事长。是主人。” 主人这个词似乎有一种暗喻。贺屿薇说完后又想咬掉自己舌头,她脑子进水了吧,应该说是雇主或宅邸主人。 余温钧的话却在远处响起:“教自己的课就可以。我在旁边休息一下,待会离开。” 李诀也说:“高教授,您开始吧。” 传说中的“英语私教课”,就在这种有点诡异的氛围中开始。 高教授很负责任,她先花了10分钟,让贺屿薇做了英语的基础水平测试。 写作和阅读的结果让教授露出赞许的目光,但是到了听力和口语环节,她的表情变了。 “初中的时候没学过音标吗?” 贺屿薇学过,但也学得很一般。 不过,高教授也惊叹于贺屿薇的词汇量,当听到她是靠背字典学英语,更是连连点头。这年头愿意在学习上面用死工夫的孩子不多见。 “你多大岁数?”“之前学过什么课本?”“为什么没读完高中?” 高教授连珠炮似地发问。 当教师久了的人,对话都有一种警察般的强势盘问感。但这种感觉又是如此久违且亲切,贺屿薇几乎情不自禁地就把自己的事情托盘而出。 “因为家庭的一些原因,我辍学没继续读高中。当 时家里没有电视没有杂志,只能背背字典。以前网上有那种中国小企业在亚马逊投放广告的英文兼职文案,我曾经试着去做了做,还赚过一点点钱。” 高教授不反感有一问一、乖乖说话的小姑娘。而且,她也认定贺屿薇是那种因为贫穷而放弃学业的孩子。 “想继续读大学吧?” 出乎意料,贺屿薇摇了摇头。 “爷爷奶奶是很想让我读大学,但我觉得……大学不适合每个人。比起动脑子,我其实比较喜欢做……体力活。”她嘟囔,“我这人只要学习,脑子里总会冒出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根本静不下心来。相反,做体力活,我就会很平静也很专心,更有效率。” 教授被她说得微微发笑 “现在的大学毕业生们一把抓,倒也不是谁都有能力做脑力工作者。再说,脑力劳动到最后,也都是拼体力。如今就业形势那么严峻,体力工作者上了岁数后很容易被取代,45岁的体力工作者很难找到工作。而根据研究表明,拿最低工资的劳动力有朝一日会被机器取代。语言,是思想的工具。我们要提高自己的思想……” 课程的后半段,基本是高教授进行高谈阔论和行业展望中度过。 她们两个人很快就把旁边的余温钧忘在脑后。课到中途,他也和玖伯离开书房。 等课程结束,贺屿薇送高教授下楼。 高教授上车前还说:“你既然背过字典,那就说明是脚踏实地的性格。女人要多走出房间,多去看看外面的大千世界。就算富贵滔天,你的一生也不能围绕着男人转,给他生儿育女,这种体力活也不值得。无论如何,你要先考虑自己……” 贺屿薇懵懵懂懂点头。 等她再独自琢磨着这段话,慢一拍地醒悟过来——教授是不是误解了什么? 比如,把她当成一个业余时间,还想学习英语提升能力的金丝雀? 贺屿薇不由结舌。 高教授未免也太……瞧得起自己了。 首先,她的姿色不配做“金丝雀”。 其次,成长过程中,爷爷奶奶对她耳提面命,任何以色侍人的事是不长久的。她对男生没有任何吸引力。不过,余哲宁肯定不是那种只注重长相的人吧…… 思绪又转到余哲宁身上。贺屿薇稍微沮丧地拍拍脸颊,收回心。 爷爷奶奶去世后,她原本以为不会再对世界产生任何喜悦或者爱的情绪,只想减少存在感,慢慢活着。除了自己,也没有能量去关注任何人。 最近,她好像凭空生出一些少女情怀。唉,肯定是因为自己24小时都绕着余哲宁打转的原因。 但是,感谢英语课! 贺屿薇在余家的保姆生活,终于有了照顾余哲宁以外的其他重心。 高教授在第二堂课带来的辅导课本居然是雅思,难度很高。而且她的教学风格很斯巴达,每次上课都会先考试,有时候是听力,有时候是口语。 这两项都是贺屿薇的薄弱领域。 从小到大,她被强硬安排过海量的补习课,这是属于教师子女的“福利”。没想到如今当了保姆,还得上什么雇主安排的“私教英语课”。 贺屿薇只能安慰自己,无所谓,凑和学,毕竟等今后申请澳洲打工签证,学习英语肯定还是有一点用的吧。 她的学习态度看似认真踏实,但隐隐有一种做100分的试卷只求糊弄到65分能让老师闭上尊嘴而别再烦自己的嫌疑。 这股懈怠能糊弄高中老师,但每次都被高教授用纯正的bbc腔英语进行教育。 不仅仅如此—— “我是外研社负责编教材的主笔,平时在大学,只带研究生,知道请我出来辅导一堂课需要花多少钱吗?”高教授极为优雅地看着她,再伸出干扁的大拇指和食指,“两。千。块。” 贺屿薇听到这个价钱时,陷入微微的窒息和绝望中。 啊呜,余家是能发行他们自己的货币吗? 自己根本就没那么喜欢学习,她可以选择不上这么贵的英语课吗,或者,她可以选择再被余龙飞推进泳池一次吗? ################ 除了第一堂课的旁听,余温钧就没有再出现过,他好像也只是确认下高教授的水平。 而她们的学习地点,从五楼转到了一楼的会客厅吧台。 洁白的大理石桌面,一人多高的进口花束插在蓝绿条纹的法式花瓶里,粼粼发光。落地玻璃擦得很干净,远处是北方庭院内冬日沉沉的常青植物丛。 高教授对这所宅邸的风景大为感叹,不过,她从贺屿薇嘴里根本就问不出什么。 女孩子说自己是来这里当保姆的,除了学英语,也就眼观鼻鼻观心,不再聊任何私事。 等高教授走后,贺屿薇总是会收拾桌面,把留下的橡皮屑擦干净,两人喝水用的纸杯子扔掉,再将一切恢复原状。 她如今只在五楼和三楼套房里出没,自从撞见余龙飞后,连一楼厨房都不肯再去了。小钰来找她聊天,也就在三楼的走廊里说话。 不远处的走廊,墨姨带着一队穿塑料鞋套的工人匆匆走来,他们是来清理建筑物表面灰尘的专业团队。 她看到贺屿薇,聊了几句。 “哲宁的脚怎么样?你坚持吃中药了吗?哪天再带你去抓一副——” 贺屿薇为了中止墨姨的啰嗦,赶紧提出别的问题。 二楼是客房和其他住家佣人房,余哲宁和余龙飞住在三楼,余温钧住在瑰丽酒店,但会来五楼办公和处理事情。地下是休闲室、泳池和健身房——那四层是空着吗? 墨姨沉默了。 贺屿薇看对方的表情,连忙说:“我不会再问了。 “倒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墨姨告诉她,四楼目前是当图书馆和珍物收藏室用,南边的套房是给女主人准备的。目前摆着一些书画和陈列,还有,装着曾经他们妹妹的部分遗物。 头一次。贺屿薇才知道余哲宁有一个逝去的孪生妹妹。 晚上在余哲宁的房间,她忍不住多看了好久他的脸。 白皙的皮肤,挺直的鼻子,笑起来褐色的小痣,温和的脾气。贺屿薇费力地想象和余哲宁五官相像的女孩子,但很难想出来。 余哲宁也知道兄长给贺屿薇请了一个英语补习老师,提出让她念几句雅思口语。 贺屿薇满脸通红地念了一段,他纠正了她几个词,便半开玩笑地说:“要不然,我也去旁听你的英语课?” 贺屿薇内心顿时雀跃起来,赶紧掏出手机,想发个短信询问高教授。 不过是开玩笑,她总是太认真。余哲宁笑着阻止,但看到贺屿薇的手机后就稍微一愣。 贺屿薇如今用的手机,背壳处并不是普通的银白色金属,而是一层淡淡的,属于重金属独特华丽光芒。 余哲宁认识的人之中,只有一人会面无表情地做各种令人瞠目结舌的事,比如,他从不戴手机壳,而又永远喜欢把后盖镀上一层纯金。 贺屿薇猝不及防就被抢过手机,再被余哲宁冷峻的表情吓了一跳。 他低声问手机是哪里来的,贺屿薇不安地回答后,他再问:“我一直没问你,你和我哥是怎么认识的?为什么会答应他来照顾我?你是他的下属?你会定期向他汇报我的情况?” “不、不是的!你误会了!我和余董事长一点关系都没有,他付我钱让我来帮着照顾你。除此之外,他就说要帮我找个英语家教,还帮我付过一次中药钱,买过双鞋。啊,手机是他的秘书李诀给我的,我就用上了。你哥哥给了我他的联系方式,但我目前没有和他联系过!” 七零八落的解释,但语气很坚决。 余哲宁皱眉看着她。贺屿薇让自己的目光毫不闪躲。幸好,他相信了她,表情终于恢复到往日 的温和。 他思考片刻,就把手机还给她:“我相信你。不过,我哥答应付你多少钱的报酬?告诉我。以后会由我给你钱。” 贺屿薇不由沉默了。 那既不回答也不反驳的模样弄得余哲宁莫名心烦意乱,再次说:“听到了吗?你不准从他那里拿任何东西。以后缺什么,也都来找我要。” 她才拧拧地回答:“我什么都不缺。即使……余董事长不给我钱,我也希望看到你的脚好起来。至少现在,我是自愿留在这里的。” 贺屿薇说到最后,突然抬起头,余哲宁触到她那空洞,悲伤又明澈的眼睛后微微一惊。 “我想把自己的立场表达清楚,”她用力地呼吸了一下,攥住双手:“我确实是余董事长找来照顾你的人,但对你家的事情和你家的钱都没有兴趣。比起这些,我希望你脚好起来。” 等她离开的时候,所有那些东西,手机、工服,鞋子,多余的钱,包括她对余哲宁的情愫,一切都会被原封不动地留下。 而现在,贺屿薇也只能笨拙地重复:“我只希望你好好的。对你不好的事情,我真的不会去做。” 余哲宁也立刻道歉:“我也是。屿薇,我也希望你好好的。其实,我一直都想帮助你。当时你爷爷奶奶出事,正好我要转学回城里,很后悔没有为你做一点什么。至少,也能给你捐点钱。” 换成贺屿薇稍微吃惊,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余哲宁嘴角那颗漂亮的小痣。 两个人相处的时候,她会叫余哲宁的全名,而他也尽量平等的对待着曾经的高中同学。但这一刻,她突然知道他们的地位和人生并不平等。等他的伤好,余哲宁有自己的那条光鲜大路,而她也会回归原来的乏味生活。 但——即便如此,她从来不渴求任何“帮助”。即使意识到跟他们这些人相比,她是多么渺小。 小钰借她的日本少女漫画书里,女主角会为心仪男主角温柔地鼓励一句“你已经很努力了”而打开心扉。这绝对不是她。 “……是哦。那,也谢谢你。”贺屿薇只是乖巧地回答。 “不,刚才是我的话说重了。只是看到你用我哥的旧手机,有点惊讶而已,都怪我一惊一乍的。” 余哲宁再次道歉,嘴角的小痣向温和笑容无限寂寞地延伸,他低头,看着自己依旧行动不便的脚,平静地说,“那天,你看到我哥和墨姨在楼下商量什么壁纸的事吧?其实,他们也在布置家里。栾妍三天后就要回国了,接下来,她会住在我家四楼的套房。” 第20章 个别地区 墨姨在第二天清晨把贺屿薇叫出来。 主要是交代几件事,明天她和余哲宁去医院的时候,他的套房会进行大扫除和木地板保养、家具专门的除尘。会有宴会布景设计师及团队来布置他们的圣诞走廊,在此期间,请不要随意碰走廊里任何的涂料和装饰物。 还有,宅邸会为栾妍的到来,举办一个欢迎舞会。 贺屿薇只在漫画、书和电影里看过这个词,她很难想象中国人开什么舞会。 余家的生意涉及到海外,对圣诞节很重视,而每到年关都有大大小小应酬的需要,迎接栾妍的舞会规模很小,但也会来60多人。 宴会的准备工作早就已经在三周前紧锣密鼓地开始,从party的布置主题和选色,再到联系现场乐队,确定来宾数量,订制餐具,鲜花、食材,换地毯和灯光布置,墨姨已经要求余龙飞必须在车库腾出五辆跑车的位置以供其他客人停泊…… 墨姨还没说完,就被腰间滋滋啦啦的无线电call走,门卫说是运送木材助燃料的货车来了。 每年十二月初,余家在他们的露天庭院里堆起一把巨大的篝火,白天黑夜,一直燃烧到元旦。 其他佣人们忙得不可开交。 除了贺屿薇。 余温钧似乎吩咐过,她只需要做专门照顾余哲宁的工作,别的不需要掺合。 虽然最近被高教授疯狂鞭笞着背口语,贺屿薇的小保姆日子过得依旧挺平静,偶尔透过窗户,看到庭院外确实又多了好多穿着橘色户外工服的工人,像蚂蚁一样不知道在施工什么。 前一段时间生病受过余家照顾,贺屿薇也在力所能及的程度帮忙。厨房订购了三箱新鲜的水果,她负责验收重量和品质,并码放在冷藏室里。 等贺屿薇从厨房忙完回来,看到余哲宁正试图自己站起来。 见证别人受伤后,才知道伤筋动骨一百天不是假的。从石膏到支具到双拐到单拐到正常走路,怎么说都得三个月。 余温钧专门为弟弟请了一个康复训练师,但余哲宁辞退了,坚持要自己去三甲医院的运动康复科。 临近要准备宴会阶段,余家的三个司机都忙,贺屿薇又不会开车,李诀自告奋勇来担当司机。 余哲宁有点意外。李诀虽然是秘书,但地位其实很高,除了余温钧没人能使唤得动他。 贺屿薇没想那么多。 康复训练既然是由李诀陪同的,她就在后面不紧不慢但又寸步不离地跟着。 贺屿薇头发长得很快,发梢依旧有分岔,发色也有点枯黄,但已经梳得整整齐齐。她还是那副样子,除了照顾余哲宁对其他的事情都不在意,也觉得事不关己的态度。 余哲宁在运动康复师的指导下重新练习腿部肌肉发力。李诀在旁边问医生各种信息。 贺屿薇就坐在远处等待,从书包里那沓有关余哲宁的健康状况的文件夹中找出他的诊疗卡——上面写着他的身高体重出生日期等资料。 她随便看了一眼。 余哲宁的生日,是2月15号。 贺屿薇再想到两人交换圣诞礼物的约定,开始犯愁——送他什么好呢? 第一个想法就是织个手套。 贺屿薇还挺喜欢做手工制品的,在农家乐当杂工时,就从坏了的中国结里抽了根绳子,给自己编出条粗糙的红绳手链。 亲手制作的礼物,虽然有点土气和充满自我满足,可是,贺屿薇觉得比买东西更有意义。 ……但,还是做两手准备吧。 三天后,贺屿薇请小钰网购的东西到货了。她选择了一个游戏手柄,又买了六两羊绒毛线和编制工具。 织坏了手套,就把游戏手柄送出去好了。 贺屿薇在晚上拿着袋子坐到余哲宁面前,堂而皇之地算着起针,开始编织。 余哲宁被护工搀扶着训练走路回来,他看到了她手里拿着的毛线,便笑着说:“这么老奶奶的爱好?你要是无聊,可以随意玩房间里的游戏机或者看电视哦。” 她摇摇头。 贺屿薇是很难分心做事情。如果玩游戏或看电视,会一门心思投进去,也就听不清楚余哲宁叫自己了。但织毛衣的话,倒是能比较从容。 他们正闲聊,贺屿薇突然感觉身后掀起一阵颇为不祥的微风。 她心里一个激突。 这个气场…… 余家三兄弟里,余哲宁身上永远是那种高级洗衣剂和沐浴露所混合的,淡淡、好闻含蓄味道,余龙飞的身上会沾染各种女人香水味。剩下那位,除了在天台的那次见面,她每次在他旁边都情不自禁地屏气。 余哲宁也抬起头,看到来人,他的脸色迅速冷下来。 确实也就是余温钧走进房间。 这位兄长还是老样子,走路不声不响,穿着花衬衫,基本不敲门。 贺屿薇看到那双黑色皮鞋无声地停在身边,立刻哆嗦着把膝盖的毛线和针都拢在怀里,她头都不抬,用平生最快的速度直接退出房间。 余温钧坐在旁边的小沙发上,等房间里只剩他和弟弟两人才开口询问栾妍回来的party,弟弟是否想出席。 余哲宁垂着眼眸:“我无所谓,你是想让人欣赏我坐轮椅还是拄着双拐的样子?” “当晚有摄影师在。老规矩,咱们哥仨一起拍个合照。今年是坐着拍,你只要出现就够了。”余温钧耐着性子说。 言外之意,就是不太管弟弟是横着出还是竖着出了。 余哲宁语气嘲讽:“每年都拍这种家庭合照。唉,哥,你对家庭圆满这事还真的有一种特殊执念。” “如果我真的有那种执念,就会要求余承前也出镜。但,我早就已经过了那个天真阶段。”余温钧的目光扫到桌面,上面放着小钰给余哲宁制定的每周营养菜单,详细写着烹饪方法和食料产地,他说,“说起执念,爸这两年倒是开始热衷向别人介绍我是他的大儿子,像炫耀一块进口生牛肉。” 余哲宁也想到父亲余承前那一种势利又想掩饰势利的软弱样子,很幽默地补充一句:“USDA认证,全球最高品质的生牛肉。” 有那么一刻,余温钧略微展颜,是被弟弟逗笑了。 兄弟俩似乎恢复了曾经极为默契融洽的关系。 但这温馨的时刻又如同涟漪般很快地消失。 “栾家应该和你的车祸无关。具体情况我还在查,但一定会给你个交代。”余温钧语气微冷,视线落在余哲宁的伤脚上,“目前,我对凶手是谁已经有了点大概猜测。” 余哲宁却是说起另外的话题:“哥,你现在还是无法忘记Sarah吗?” 他一眼不眨地看着哥哥。 余温钧听到这个英文女名后,别说脸色,眉毛都没有动。 他平静说:“‘忘记’这个词只限于形容重要事物。我身边总要有女人。但,女人本身并没有那么重要。” 余哲宁皱皱眉,却还是说:“如果真的不重要,我希望栾妍回来后,你也能对她好好解释清楚。栾妍对你的前女友一直心有芥蒂。你……别把她弄哭了。” 余温钧淡淡说:“哦,你是指什么时候?” 男人间会懂得的隐喻话题。 余哲宁感到自己的脸涨红起来,又尴尬又气愤,却一时语塞。 余温钧目光如炬,射入到余哲宁的眼睛里:“哲宁,你到底还想因为女人的事跟我闹别扭多久?” 还没等余哲宁刚要开口,余温钧再次掐断这个话题,带着点不耐:“算了,今晚来也不是想跟你说这些——二月份就要过生日,想要什么礼物?” 余哲宁平了平气:“什么都不缺。腿伤了,明年也懒得过生日。我这受伤的人出现在家庭合照也不吉利。你不是最讲究风水?” “我当晚会找理由阻挡爸和舅舅参加party,估计是要落得不孝的名号,但不希望嚼舌根的闲人又说咱们兄弟不和。”余温钧干脆利落地说,“所以这事就这么定了?你会下楼参加party。” 余哲宁的唇紧闭着。 他哥的语气柔和一点:“哲宁,我正在跟你商量。” 虽然说是商量,但余温钧的话没有置喙的余地。 “好好养伤,我会给你包个大红包,还有,对自己的生日礼物有什么想法都告诉我,全部可以满足。” ########## 他们兄弟说话的时候,贺屿薇正站在门口,和李诀大眼瞪小眼。 “大姐。你就不进去泡杯茶?不是在农家乐当过一阵子服务员吗,怎么就永远没个眼力价啊?” 面对李诀的质问,贺屿薇深深低下头。 不像余龙飞,余温钧每一次在他弟弟房间里停留的时间都很短暂,说完正事立刻离开。她都来不及把茶叶拿出来呀。 有幸喝过余温钧本人泡的茶后,贺屿薇合理地怀疑,任何闲杂人等泡的茶在他嘴里都像鱼缸里的腐水般难以下咽。 余温钧今晚逗留的时间略长,但很快,他又不声不响地快速拐出来。 她忙小声地打招呼:“……晚、晚上好,余董事长!” 李诀瞪了一眼她怀里握着的毛线,跟着余温钧走了。 贺屿薇拍拍胸膛,重新回房间,余哲宁正盯着手头的杯子。 “我想去外面的花园里走走。”他冷不丁说。 贺屿薇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好一切,跟着余哲宁走下楼。 刚出门,北风就像鞭子一样剧烈地在耳朵边甩动着。他们不得不走到隐蔽区,等着这阵风停歇。 在余家待得这段日子,因为冬日寒冷和需要照顾余哲宁,贺屿薇几乎没有心情去户外走动。不,这些都是借口。她纯粹就是懒得出门。 但贺屿薇也知道,余家有占地面地极大且精心布置的户外花园,还根据花草集中种类而分ab区管理。 此刻他们来的是最近的A区,但黑暗中,只能看到一排石栏。 “我啊,只是凑巧出生在这个家里。奢华地生活到现在,但早就厌烦了这个牢笼。”余哲宁冷不丁地开口。 贺屿薇看着他。 她注意到,他没有戴手套。 “抱歉,不应该当着你的面说这些。我知道自己已经比其他人更幸运了,只不过,总有一天,我也会彻底地离开牢笼。”他坚定地看着远方,嘴里有团雾气。 贺屿薇张开嘴又闭上。 明明天气很冷,穿得也很单薄,但她现在内心有一种很奇怪的平静,甚至于,接近快乐。 没有其他人能看到余哲宁脆弱的一面,只有她。 她想到高中时期,自己和余哲宁,身份天壤不同的两个高中生,一起沉默地走回她奶奶家补习功课。 贺屿薇不觉得她能帮上什么忙,但至少,她能静静地听他诉说烦恼。 “那个,我能要你的微信号吗?”贺屿薇鼓起勇气问。她虽然一直照顾余哲宁,但两人居然一直没有交换微信。比起用手机,她宁愿对着他的眼睛说话。 余哲宁答应了。 他穿得御寒衣服很薄,但因为拄着双拐,行动也不方便。 “好冷。还不如去三亚疗养院里对着大海躺着,”余哲宁说,“你也跟我一起去三亚吧?” 贺屿薇的内心立刻有了变化,她迟疑地说:“……什么时候去?我只会待到一月份吧。” 余哲宁却眯着眼睛,他哥哥的专车正在缓慢地驶离宅邸。 围绕着巨大建筑物主体的是花型车道,周围种栽着细长的树,两边有装饰着小灯泡的路灯。 车道的路灯平时只开到二级照明的亮度。 但只要余温钧的专车驶进宅邸,他待在这里的期间,两排路灯总会像摩西劈海般撕裂黑暗般,把光照点燃到最亮。而晚归的余龙飞,经常也用这些路灯的亮度来判断哥哥在不在家。 眼看着余温钧专车离开后,车道的路灯逐个变得暗淡的场景,贺屿薇忍不住感慨:“……好厉害。” 余哲宁心想,在普通人眼中,这件事确实了不得,却听到她把剩下的话极小声说完,“……好厉害的低级趣味。” 在自己家而已,至于把出行的架子摆得那么大吗? 余哲宁嘴角的小痣微微上翘:“嗯……栾妍,第一次来我家也这么说过他。” ######### 栾妍回来的日子,从早上开始,别墅的佣人就在车道的两侧拴好乳白色的轻盈气球,搭配着没有融化的残雪,感觉就像飞屋环游记里的一幕。 整座豪华的别墅能脱离地心引力一路飞到天上似的。 清早有理发师过来给余哲宁剪头发,到中午,他再去医院做运动康复理疗,下午回家的时候,余哲宁也换上西装。 贺屿薇和男护工帮他穿上衬衫,再由她帮他系好领带。系领带的手法是墨姨教给她的,她对着枕头用毛巾打了无数次,但此刻系在他脖子上还是手腕微微颤抖。 比起她,余哲宁有些心不在焉。 今天是阴天,据说又会下雪。而迎接栾妍的派对是晚上七点开始。 贺屿薇在搀扶余哲宁一起下楼前,赶紧回到房间,洗澡,梳头,然后重新穿上那一套阿玛尼小黑裙。 面对余家给的名牌服饰,她并不抗拒。 这是保姆工作内容里的一部分。他们装扮她,就像中学生用鳄鱼公仔装扮书包。 有钱人总是希望服侍他们的人也打扮得得体有品位,这样就不会给人压榨穷人的印象。 ——当然,余哲宁送她裙子,肯定不是这样。她默 默补充。 ############# Party究竟是什么样的。 贺屿薇的脑海中浮现出来的都是新闻上见过的政治家那类人穿着黑色西装举办派对的样子。光是想象一下很多人到场,就感到了很大压力。 晚上六点半,贺屿薇搀扶着余哲宁走进客厅。 她曾参与过一部分的宴会布置,但仍然被眼前的景象弄得眼花缭乱。 分支吊灯比往常高出好几个亮度,原本的沙发和装饰品被搬走,天花板垂落了雪白的英国吊兰,剔透的水晶杯被叠成脆弱的山峰,亚麻布覆盖着桌面,有打着温莎结戴着手头的侍者分发着冰冷的香槟和极少却昂贵的食物。 四处都是花香和香水味,浓得像是把空气凝结起来。 落地窗边的是小提琴、大提琴和中提琴组成的室内乐队,演奏家们的指尖旋转出柔和的音乐。周遭是进口花的海洋,大朵的芍药在冬天里绽放,用紫色和柔和的粉色过渡着奢华的气氛。 大部分男来宾的衣着并不过分精致,但面貌一看就非富即贵,少数的女宾也都四十上下。 那些人样貌不同,但又有共同的气质。非要说的话,就是透着股高傲疲倦拒人千里之外的神情。 那是权力社会的碾压感。 余温钧也在其中。 他穿着西装,没有打领带,内里穿着有艳丽桔红色叶子图案的灰色衬衫,正和几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们谈笑风生。李诀如影子般跟在他身边。 余哲宁凝视着眼前的一切,贺屿薇听到他说:“真有我哥的风格。” 余龙飞穿过人群走到他们面前。 不论人品,龙飞少爷的皮相出众极了,窄腿西装男裤衬出漂亮修长的腿部线条,连T台上的男模特看了恐怕都自惭形秽。 他面上挂着微笑,但一开口就是抱怨:“哥请的都是人啊?要不然是退休的部委,辈分比咱们大两倍,要不然就是和生意八杆子打不着的人。最关键的,请的服务员都是男的,场内一个年轻女孩子都没有,害得我今晚一直点头哈腰!唉,就不能请个小网红热热场子吗?” 余龙飞端着酒杯这么一圈看来看去,矮个子里拔将军,陪在余哲宁身边的盆栽姐居然算是最秀色可餐的。 起码,身材不错。 但是,她没空理睬他。 贺屿薇穿着阿玛尼的裙子,依旧戴着一层白色口罩,下半张脸捂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双眼睛。 从下楼后,她的注意力就全挂在余哲宁身上。 他今晚用的助力车,需要一个个跟长辈打招呼。贺屿薇就在后面紧紧地跟着他,扮演一个合格的后勤人员。 这是第一次看到余哲宁穿衬衫打领带。 哇,好帅,她内心暗暗地想。 虽然路过很多光鲜亮丽的人,但既没有评判他们的想法,也没有想融入他们的愿望,贺屿薇的眼睛根本就没有办法再看向其他人, 余龙飞看着小保姆那眼睛几乎都粘在余哲宁身上。 他从来没有被女孩子这么忽视过,颇为恼火,冷笑一声:“奇葩。” 也就在这时候,宅邸的隆重大门再次被玖伯推开。 余龙飞立刻给室内乐队的指挥打了个手势,让他们停止演奏。 不远处的余温钧也放下酒杯。 他从李诀手里接过西装外套穿好后迎上去,是很正式的迎接。 这边的动静自然也吸引了余哲宁和贺屿薇的注意力。 虽然有助力车,余哲宁目前活动依旧不方便,行动一段时间额头微微出汗。贺屿薇掏出餐巾纸递给他,余哲宁却轻轻地按住她的手。 贺屿薇肩膀一抖。 单独相处就算了,此刻在大庭广众之下,他触碰她,贺屿薇感觉自己的神经要错乱了。 脚伤并没有损害到余哲宁的帅气,他背脊挺直,整个人显得器宇轩昂,她看着他,而他在注视着哥哥的方向。 贺屿薇慢一拍扭头。 周边响起热烈的掌声里,余温钧和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握手,而在老者身后,一个穿着黄色无袖紧身低胸亮片礼裙的女孩子走进来。 并不是刻板印象中的旗袍柔弱白瘦美人,相反,她有着漂亮的手臂线条,小腿肌肉也极其发达,拥有着一看就是频繁户外运动所留下的,太阳炙烤下闪着光的小麦色皮肤。 她就像电影里的花木兰,眼影很重,头发眉毛稍微往上吊,周身带着股阳光和健气感。 她坦然地对着众人莞尔一笑,再直直地准备扑进余温钧的怀里。 ……差一步。 余温钧把一束娇艳欲滴的红玫瑰交给她。 这捧花,不失亲昵却又阻断了两人的距离。不过,栾妍还是踮起脚尖,隔空贴了贴未婚夫的面颊,似乎悄声说着什么。 他眼睛低垂,似乎根本都不把她放在眼里,但行为上却又极其成年人作派地顺势搂住她的腰,有种令人心惊肉跳的霸气。 整个画面就像好莱坞电影里的一幕。 贺屿薇也顺着余哲宁的目光看去。那个漂亮得像猎豹一般的女孩子是谁呢?脑海里刚冒出这个想法,就自嘲何必多此一问。 这当然是传说中的栾妍。 余哲宁正一眼不眨地看着那两个人,目光中浮现一种可见的痛苦和嫉妒,以至于他根本无法掩饰。 而四周的人,或多或少地往他们这个方向瞥一眼。 贺屿薇把刚才没交出去的纸巾收回兜里,稍微扯一下他的衣角。余哲宁回过神般地摇一下头,掩饰性地对她笑笑。 “那个,我们回楼上吧?”她轻声问,“已经拍完合照了,不是吗?” 余哲宁心不在焉:“不着急。” 她说:“那你需要吃的吗?我可以为你拿。” 余哲宁没有回答。 明明就站在她旁边,但注意力已经被远处的人夺走了,他整个人就像乘坐木筏,漂得离自己越来越远。 也许拥有这种想法是极度自恋且可笑的,贺屿薇此刻心里想的是,她得保护余哲宁。 是的,余哲宁绝对不能失魂落魄地站在这里,就像个纯粹局外人似的看着他哥哥和他未婚妻了。想起别人不怀好意的窥探目光,她的内心也极为刺痛。 贺屿薇用力地抓住余哲宁的胳膊,把他带到更为僻静的角落。 角落的花瓶摆着一株篮球般大小,开得极盛的帝王花,据说也是南非的进口花材,至少可以阻挡余哲宁复杂的目光。 远处的室内乐队再次响起优美的小步舞曲,所有人都围着那一对金童玉女,欢声笑语地聊着什么。 除了贺屿薇。 她背对着一切喧嚣和热闹。很专注地看着余哲宁的表情。 贺屿薇咽了一口唾沫,再次叫余哲宁的名字,想问没事吧。 不,他绝对有事。不管嘴上怎么否认,余哲宁明显还是钟情于那个即将变成自己大嫂的女孩子。 当贺屿薇意识到这点,肺部仿佛被抽走大部分的空气,她不得不拉下戴着的口罩,用力地呼吸着,同时,情不自禁地往余哲宁始终注视的方向瞥了一眼。 也就在这时候,她居然和场上真正的男主角对视了。 余家在庭院的中间升起了庆祝圣诞的巨型篝火。 玻璃窗擦得极为透亮,以便宾客能欣赏在浓浓黑夜中的篝火。此时此刻,火焰正在一片一片地焚烧,又一点一点消弭,却仿佛王冠上那一颗永远在最中央被反复擦拭的红宝石,在漆黑和寒冷当中也永远不会殆尽和动摇似的。 远处火焰的映衬下,余温钧低头瞧着栾妍端给他的粉红色香槟,下一秒,他突然毫无征兆地望向贺屿薇所站着的角落。 那目光清醒得令人发颤。 她退后一步,心惊地刚要细看。对方已经像国王一样从容地被众人簇拥着,和他美丽难驯的宠物们离开。 20-30 第21章 轻雾 接下来相安无事。远远地见了一面栾妍后,余哲宁自己很快地调整了一下状态,外表上,他和往日一样,礼貌温柔地对待所有人,但不顾贺屿薇担忧的目光喝了三、四杯红 酒。 晚宴举办到了晚上十二点左右。 宾客四散后,别墅里的其他工人都忙着收拾晚宴的残局,贺屿薇扶着余哲宁回到套房。一进门,他提出要洗澡。 贺屿薇联系男护工后,站在浴室。 她那种始终沉默的态度,似乎让余哲宁有点不愉快。 镜子里,他看向她:“有话想说?” 一时之间,空气里有他呼出的隐约酒精味。贺屿薇张了张嘴。 “我记得你讨厌酒精味,”余哲宁疲倦地说,“今晚不用睡在行军床,回自己房间休息吧。不用担心我了。” 他说话的方式,让人感觉是并不想要她留在此处。 “给你端杯水好吗?”贺屿薇绞尽脑汁地试图分散余哲宁的注意力,“或者,洗完澡后,你想不想看电影或纪录片什么的——” 余哲宁对她笑笑。但他的眼睛里却没有表情:“麻烦你出去。谢谢。” 贺屿薇的脸发热。 此生头一次,她很希望自己的脸皮更厚一点,能够忽略这句驱赶的话。 她知道,余哲宁现在心里肯定不好受。人们总会高估自己的承受力,又低估感情对自己的影响力。他看到栾妍和哥哥在一起,即使内心有预期,却一定很伤心吧? 可她没办法留下。 贺屿薇悲哀地想,她没办法在别人已经明言叫自己出去的时候,还停在原地。她没有能力去揣测别人内心的想法,索性只能相信他们嘴里说的话就是真实想法。 一阵短暂的沉默。 “那,我出去了。”贺屿薇走了两步,随后又站住脚步,“一个小时后,我会再过来看看你的状况。” 墨姨指挥着住家佣人把大厅的垃圾清场,餐具和食物先收走,之后的桌椅就留着明天专业的清洁团队来清理。 吸尘器的噪音中,她看到小保姆正拿着黑色塑料袋,默默地捡漏地毯上掉的烟头和亮片。 墨姨便对她招了招手,塞来一个红包:“栾小姐发的。她倒是终于学会做人,来家里后给佣人们先发了一圈红包。” 贺屿薇轻声拒绝。 墨姨心思玲珑,很快就从她黯然脸色里猜到一些原因。 实际上,不止是余龙飞,所有人多多少少地在最近的日子里发现了她对余哲宁产生的那一点憧憬。只不过,贺屿薇自己一直用力地压抑着,更努力地工作转移注意力,于是,每个人都不忍戳破这青涩心思。 “呵呵,回房间休息吧。”墨姨硬是把红包塞到贺屿薇的手里,“凡事不需要自寻烦恼。明天早上找小钰,让她给你做点好吃的。” ######## 贺屿薇回到卧室,她懒得洗澡和换衣服,只是趴在床边看着压在枕头上的那团毛线。 她以前为自己织过条围巾。 织手套要更麻烦点,贺屿薇不好意思问余哲宁要手掌的尺寸,再加上时间短,最终决定织分指手套。 这些天除了练习英语外,她几乎都在编织。七八个小时打底,因为总是拿着针,手指头都跟着胀痛。可现在,她似乎没什么心情。 五楼依旧静悄悄的。 这是整栋别墅里唯一没有被华丽繁琐圣诞装饰物所点缀的楼层。 她一个人来到露台处。 凛冬已至,冷得让人绝望。余家一如既往的寂静,但多了一堆巨型人工篝火在别墅下方的空白处尽情地燃烧,如同不谢幕的烟火。 而车道两侧的灯已经暗下来。 贺屿薇蹲在地上,仰望着夜色发呆。 也不知道自己待了多久。身后突然射出一道光,是有人推开了露台的门。 原本应该离去的某位兄长,今晚当之无愧的的男主角依旧穿着宴会时的灰底红纹衬衫,现身在寒夜之中。 他手里夹着一包烟,似乎没料到有另外的人胆敢在露台,因此停下脚步。 贺屿薇因为始料未及的相遇吓得头脑直接罢工。 “我……对不起,我马上走……” 她回过神来立刻要跑走,但脚蹲麻了,也只能慢慢起来。 对方一闪身,挡住她的路。 这情况似乎有点熟悉,贺屿薇没想明白曾经在哪天发生过,他已经从怀里掏出什么。 那是一张沾染着他体温的、薄薄的一张汇票。 “给哲宁的红包,替我交给他。”顿了一下,余温钧再说,“他今晚喝了几杯?” 天台上的门重新关闭,黑暗笼罩着他们。 贺屿薇这才稍微抬头。 那个男人静静地站在原地,他沉吟地说:“并不是说不允许他喝酒,哲宁是成年人。但你在旁边盯着他一点,不要让他醉到忘记自己的脚还受着伤。” 今晚的对视,原来不是贺屿薇的错觉。 只不过,余温钧注视的人绝对不是渺小的她,而仅仅是他的弟弟。话又说回来,他居然能在百忙之中留意到弟弟的心情。 天台很暗,两人几乎都看不清彼此的表情。 贺屿薇估算了一下她和门的距离,再借着黑暗给的勇气,颤颤巍巍地问:“请问余董事长,我是什么时候可以离开你家?” 余温钧对这问题倒并不生气,他把烟盒塞到裤兜里,双手深深地插兜:“最快是来年一月底。最迟是三月。” 这日期与她自己估算得差不多,也是医生说余哲宁脚伤恢复无碍的日期。 贺屿薇再大着胆子问:“那么,请问你查出余哲宁车祸的原因了吗?” 余温钧是没料到她还问起这件事。 不是一个棋子有资格问的话题。 但沉默半晌,他还是回答了:“查得差不多。但我现在也正等一个机会,处理那个怀疑对象。” 贺屿薇点点头。 余龙飞的嘴里永远半真半假,余哲宁面对不想回答的事情会泛泛敷衍。但余温钧只要肯开口,无论是威胁他人或解答问题,都带着掷地有声的感觉。 贺屿薇再深呼一口冰冷的空气,肺部冰冷:“医生说现在是余哲宁恢复行走得关键时期。” 余温钧等她继续说下去。 “您能不能不要再像上次那样打他的脚了。有什么事情,可不可以等他脚伤好了再说。”她微弱地提出要求。 余温钧终于在今晚首次认真地扫了她一眼,虽然,他看不清她的容颜。 工具人干巴巴地绕半天圈子,估计就为了说最后这句话。怎么,难道她怕自己因为栾妍而找余哲宁的麻烦? 然而,余温钧也并不反感贺屿薇的多事。 他欣赏真正关心弟弟的人。 实际上,余温钧甚至还肯难得的回答一句:“我心里有数。” 随后,余温钧就准备放不知道冻得还是吓得瑟瑟发抖的小保姆离开,却又想起什么。 他冷不丁说:“你上一次是沿着梯子爬上来的?” 贺屿薇迷茫几秒。 上一次?是哪一次? 哦,难道是首次被捉到余家,她在绝望之下,索性顺着窗外的梯子往上爬,然后误打误撞地跑到露台,见到他的事? 贺屿薇困惑地点头。 下一秒,她看到余温钧走到露台边缘处,凭空消失了。 ——他,他跳楼了!!! 贺屿薇醒悟过来,在第一时间内头皮都炸开。 她几乎是狂奔过去,才发现余温钧刚才消失的地方也有个梯子,余温钧顺着梯子跳到四楼的阳台,别看这男人平时没什么大动作,但真的动起来极为矫健利索。 这个花衬衫果然是被切掉脑子了吧?他做事怎么那么出乎意料? 贺屿薇拼命探头,确认他还活着后,就一屁股坐回冰冷的地面,后背冒出满排的汗。 她向来不擅长猜测别人想法。 但每当面对余温钧,各种推理都会在脑子里一闪而过。 她现在应该怎么做?转身就走?跑出去告诉余哲宁他哥哥有病且跳楼了?但她没带手机! 贺屿薇向来觉得,张嘴向别人求助是世界上最痛 苦的一件事,不如自己先跟上余温钧,先看看他想做什么。如果情况棘手再求助别人吧。 她心一横,也顺着梯子往下爬。 深冬的户外金属设备比秋天的更为扎手。贺屿薇掌心触碰着铁梯粗糙的质感,忧伤地想自己这条小命是不是得命中注定交代在余家。 寒风陡峭,刮着头发和上衣。 因为大幅度运动,她的上衣无法掩盖腰部的肌肤,脚踝也仿佛被冻住。就这么一路爬下去,防火梯距离地面还有一段距离。 她的手僵得受不了,但估摸着已经到了,眼睛又不敢往下看,就先伸长腿往下试探着——下一秒,她被结结实实地抱下来。 余温钧也没想到,胆小如鼠的小保姆居然也跟着自己爬下来。 贺屿薇刚在地面站稳,他的臂膀移开,保持既能远离她又能随时威胁她闭嘴的距离。 他用目光给她一个“安静”的指令,将她整个人推向更黑暗的拐角处。 两人的肌肤没有相碰,贺屿薇再次闻到他身上独特香味。 说句奇怪的话,仅仅通过余温钧的举止,就能让人感觉他身上的味道一定好闻。但今晚,她最先从中准确地闻到一丝酒味。 贺屿薇立刻厌恶地屏住呼吸,随后看到他们身处何方——四楼套房主卧室外的观景露台。 透过没拉窗帘的窗口,一个漂亮的女孩子正带着拄着双拐的男生走进房间。 细细的红底高跟鞋敲击地面。接着,是隔着玻璃仍然能知道极为悦耳清脆的女声。 “需要扶吗?” “倒也不必。” 跟在她身后出现的,是原本应该在洗澡的余哲宁。 两人坐在沙发上,栾妍为他倒了一杯水,她的低胸礼服让余哲宁不敢直视。 好长时间,她扬起脸说:“这场景一点都不尴尬——才怪。” 余哲宁笑了。 那是贺屿薇所没见过的笑容,因为,余哲宁柔和的眼睛里有什么在燃烧,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栾妍。 哦,这是他看着喜欢人时的表情呀。 她有一种后知后觉的失落,但与此同时,贺屿薇的精神极度绷紧,余光在胆战心惊地瞥着身边的人。 余温钧也正抱着双臂看着这一幕。 跟他的处境相比,贺屿薇觉得她的失落不值一提。 世界上最普通的男人都讨厌被戴绿帽。余温钧这种性格,目睹刚回来的未婚妻和暗恋她的弟弟在深更半夜共处一室,绝对是灾难现场。 也许余温钧已经提前预判到一幕,此刻,他只是跳下来求证而已。 贺屿薇知道自己是一个悲观主义者。她从不提前预想悲剧,只会在它发生的时候毫无抵抗地接受。 她无法揣摩余温钧的想法。她只是想,自己能做的事是一定要保护余哲宁。 贺屿薇的手还在发抖,但却把注意力转到余温钧的身上。 她打定主意,余温钧此刻踹飞房门进去“抓奸”,自己就会抓住他胳膊,用尽力气拖住他的步伐,让余哲宁有时间能够离开。 余温钧的目光并没有继续看向房间里的两个人。反而,他扭头看着她,头稍微一侧。 余温钧那双眸子,没有恼羞成怒,没有受伤怀疑、嘲讽或嫉妒的情绪,也没有像余哲宁那样把自己的感情封闭起来。 他还是那一个居高临下但又绝非触不可及的余温钧。既不会更温暖,也不会更阴险。 这人坐镇的场合,四周的气场总是极稳定的。 贺屿薇一时根本说不出话来,看到余温钧再比了个手势——“原路返回。” 几分钟,他们重新站回五楼的露台。 贺屿薇几乎是被拉着领口,以恶鬼上吊的姿势硬从下面扯来的,而她刚站稳脚步,余温钧就没再管她了。 拉开门后,玖伯在门口站立。 余温钧边眯起眼睛适应走廊的光亮边迈开脚步,他没有回头,一路穿过走廊,乘坐电梯而下,电梯没有在任何楼层停留,而是直接抵达一楼。 轿车在门厅前等待,余温钧矮身坐进里面前,玖伯眼疾手快地阻挡住身后的人。 余温钧坐稳后,轻轻地偏过头。 “跟着我干什么?”他语调平静。 他的身后正跟着一条仿佛在街边流浪多日的小笨狗,她很可怜地摇着尾巴,沉默且巴巴地就从五楼露台一路小跑随着他过来。 小保姆被玖伯用力地推开,退后几步,依旧站在车窗边。 她还穿着那套阿玛尼裙子,在户外冻得不停抽鼻子,喉咙里发出令人不舒服同时又为她感到可怜的嘈杂声音。恼人的刘海儿后面能看到她的额头,也被冻红了。 贺屿薇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回去。”余温钧再命令她,再似乎于心不忍地抽出一张纸巾什么的,看也没看地隔着车窗丢给她,“我不会为了女人找自己弟弟的麻烦。擦擦鼻子。” 轿车离开,她茫然地低下头。 手里握着的,并不是用完即扔的纸巾,而是一张柔软厚实烟雾色的绢制男士手帕。 第22章 有风 余温钧日常办公的套房,比起办公室,更像一个杂间。 进门处有圆柱型的水族馆,随后是会议室和秘书桌,墙角有张黑色皮沙发和隔着一台胶囊咖啡机的转角柜,茶几上常年搁着订阅的财经杂志和本季度的企业内刊。 墙面上挂着三幅字画,墙脚处有一套弓箭和整套的高尔夫球杆。 余温钧很小开始练习反曲弓,通过国内选拨赛达到国际赛事的水平,大学时也参加弓箭社团,除了游泳,是他坚持时间最长的运动。 下午两点,李诀独自整理着文件,再装订进活页夹。 文件上面贴有写着日期的彩色标签,提醒董事长在该日期之前作出判断。 董事长,自然是余温钧。 余父从他显赫家族里争利失败,被边缘化后只能拿到一个年度亏损达9000万、国企改革后无奈转民企的烂摊子。而肯给他大儿子的也只是有名无份的工作。 余温钧最初是个办公室小主任,管得是西北地区的边缘业务。在谁都不看好的情况下,取得其中一个细分领域的小竞标,短短几年带动企业的整体效应,扭亏为盈。 盈利后的股份改制大会,余温钧遭遇几大背景深厚的股东空前反对,其中还有亲叔伯和眼红的继母。 他决然出走,调职进入体制内的银行。 当时国家政策提出对非洲的一带一路,余温钧参与了在非的融资、人民币结算等金融业务,并主导了一个南非颇为敏感的长期能源投资项目,好几年的时间都在非洲大陆,成为行内最不可估量的年轻领导者。 所有人都以为他会一路春风马前蹄往中央决策机构升迁,余温钧再次辞掉公职。 离职两年的脱密期间,他在国内重新做起贸易生意,无聊又耐心地装修起家里的宅邸。 余温钧除了自己的集团的任职,目前还担任几家龙头企业的董事和顾问,他把最初从父亲那里接手企业的原拆为三家股份公司。其中两家,分别由舅舅的儿女和余龙飞负责。 这两派常年争得如同水火。 余温钧最近作出决定,让秘书李诀担任第三家公司的总负责人,来年任职。这一个决定在裙带关系和血缘关系绑定的垄断市场里,堪称石破天惊。 没一会,门砰地被打开,余龙飞满脸不服地走出来。 他看到李诀时,立刻冷笑:“小眼镜儿,现在很得意吧?” 不过是一个来自东北小县城的小流氓,也不知道怎么就入了哥哥的法眼,一路栽培到高位。唉,他哥怎么就喜欢捡一些奇怪的人回家。 等余龙飞气咻咻地走了,李诀走进套内,余温钧正把手表摘掉放在桌面,揉着眉头。 他今天罕见地十点多就起床,把弟弟叫进来聊公事,而隔着一道门,自然也听到余龙飞刚才的话。 “年纪轻轻就身处高位,必然要面临很多的质疑。” 李诀说:“我会凭自己的能力 让他们闭嘴。只是怕龙飞少爷会内心对您有心有嫌隙。” “我对你、龙飞,以及哲宁的期望是一样的——我可以去担当大后勤,保证你们过一辈子的舒坦日子,但不能保你们飞黄腾达和出人头地。任何实打实的权力都需要自己争取,而且需要付出代价!” 说到这后,余温钧忽地抬起眼睛。 李诀本能性地低下头。 “如果有一天,你们成为我的对手,我希望你们能带给我精彩一击。” 再聊几句,余温钧就准备看整理好的文件。 玖伯却拿回蓝色纸盒包装的食物。 这是栾妍托司机送来的手工饼干,说是什么一大早亲自去厨房烤得甜饼,要让余温钧尝尝口味。 掀开纸盒盖,一股烘培物的香味散出,余温钧的视线依旧还停在文件上,把蓝色纸盒推给李诀,指了指里面。 李诀不由愣住几秒,很谨慎地拿起一块饼干,余温钧却说拿少了,他只好硬着头皮拿走剩下的所有饼干。 余温钧再把空盒子还给玖伯。 “处理掉。” 接下来四十分钟,李诀嘴里被迫塞满饼干,边喝水硬吃边默默地听他和玖伯确定下周去新加坡出差的行程。 跟着这人工作多年,李诀很了解余温钧的性格,他是个办大事的。 当初在国企,很多人敢当面嘲讽地叫余大少爷为“二哥”,余温钧极为平静地答应。 但这代表怯懦吗? 觉得余温钧怯懦的人估计已经被他分批填在八宝山和李子园了。 世界上能让余温钧无限妥协的人,也就他的两个宝贝弟弟。 圈里人均有所耳闻,余哲宁看上了栾妍而搅黄了他哥的婚事,但也都只敢背后议论纷纷。 而等李诀艰难地吃完栾妍做的饼干,他也对这婚事抱有极负面的态度。 ######## 未婚妻的到来,为平静的余家带来某一种显而易见的改变。 除了烤饼干,栾妍一大清早就跑去地下泳池拍照,命令墨姨开着高尔夫球车带自己绕了一圈余家占地极为惊人的后花园,说是要参观。 十二月初的天,只要刮风都会很晴朗。贺屿薇和余哲宁站在窗前,看着她们的身影越来越小,成为一个黑点。 气氛有一点奇怪,贺屿薇和余哲宁谁都不肯主动说话,眼睛也不看对方。 但,贺屿薇还得做每天的保姆工作。 推着午餐车回到房间,余哲宁依旧心不在焉地凝视着窗外。 她摆好餐碟和餐具后,轻声呼唤他的名字。 余哲宁没有反应。 贺屿薇只好再把刚才的事情重复一遍:“余董事长今晚邀请你、余龙飞和栾小姐一起到楼下吃饭。如果你不想去,也可以直接告诉小钰。她还在门口。 他这才扭过头:“哥让我和未来的嫂子吃饭,我当然要出席。” 余哲宁环视一下眼前的丰盛菜肴,好像它们是突然出现在眼前的。他再抬起眼,发现她又在室内戴上了口罩。 昨晚在户外待着受凉又受惊的原因,贺屿薇今天早上起床时嗓子痒得要命,不停地咳嗽着。 不想打扰别人,贺屿薇主动戴上口罩。 她很有一点心烦意乱。 刚才跟小钰打听过,家里佣人们似乎并不知道余温钧昨晚的行踪,他们都觉得他在舞会后就独自返回瑰丽酒店。毕竟,家里车道的路灯都是平常的亮度。 内宅包括花园的一切杂事,都由墨姨和副手沫丽负责。唯独,大门门卫的安保监视系统是归玖伯专管的。 啊唉,余温钧还把一张汇票交给自己,她得赶紧交给余哲宁。 贺屿薇的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着各种事,余哲宁已经费力地坐下。 “昨晚,我没洗澡,而是去了栾妍的房间。” 房间内鸦雀无声,只有男生的声音回响。 “什么多余的事情都没发生。我只是告诉栾妍,从今往后会像陌生人一样对她。因为觉得有必要把这些话干脆说出口,否则,日后和她相处更尴尬。而我在她房间里待了五分钟就离开——你愿意相信我吗?” 贺屿薇垂着头。 如果昨晚没发生那些事,她会为余哲宁的坦白相告而感到高兴,但现在,她实在是不知道说什么。 要不要告诉余哲宁,他哥哥昨晚同样目睹了一切? “现在想想,这事做得没分寸了。从今天开始,我不会再和栾妍单独相处了。口说无凭,不如你负责来当场外第三人来监督我吧。”余哲宁抓起筷子,“反正,你每天都在我旁边,可以掌握我的行踪。” 贺屿薇把圣培露的杯子放在余哲宁惯用手的一边。塑料吸管险险地插在瓶口,马上又要脱轨似的。 她终于抬起头,重重地点头:“……那,好的。如果你哥哥再怀疑你,我会站出来为你作证的。” 贺屿薇的口气严肃得有点可笑,似乎答应一件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余哲宁的眼睛张大了一点,又笑了。 “我和栾妍,什么都没有。”他吐了一口气,平淡地说,“她喜欢的人是我哥。昨晚,她又这么告诉了我一遍。我也觉得……他俩在一起很配。” ########### 余龙飞瞧不上栾妍。 这场婚约,原本就是父亲牵线搭桥,但即使是走政治联姻的路线。他哥明明还有更优渥的女方人选待选。 更重要的是,在栾妍出现前,余哲宁和余温钧之间的关系是很融洽的。 都怪那个黑皮狐狸精! “这婚约纯粹鸡肋,也就栾家还在说动余承前不停地推进此事。哥,凭你的手段,想取消婚约也是动动手指的事吧?余承前算个屁。他管好汪柳就不错了!” “叫爸,不要总是直呼大名。”余温钧呵斥弟弟,但语气并不重。 兄弟俩回家后,先坐在宽敞、通透的客厅喝茶。 余龙飞添油加醋地转述了栾妍今天在余家各种折腾的行为,余温钧边泡茶边垂眸听着。 他刚为余龙飞倒好一杯茶,贺屿薇就扶着余哲宁出来。 余龙飞扬唇微笑着,一伸脚就想去踹余哲宁的拐杖,却看到戴着口罩的小保姆如临大敌地盯着自己。 “唉,盆栽姐就像余哲宁身边的警卫员似的!” 余哲宁趁机用拐杖头狠狠地跺一下余龙飞的皮鞋,茶叶泼到余龙飞的手,他顿时急了。 吵闹声中,余温钧置身事外地喝着茶。 只要不是吵得太过分,他通常不干涉弟弟间的日常打闹和斗嘴。 墨姨这时候再推开门。 栾妍来了。 颜值的高低,和肤色似乎没有必然关系,这依旧是个桀骜不驯的健康美人。 女孩穿着一身纯白色的无袖连衣裙,三围傲人,亮眼得就像雨后斜出的一道虹,懒洋洋地扭着腰。 昨晚贺屿薇远远地看了她一眼,此刻依旧移不开视线。 她也能感觉到,余哲宁的身体略微一僵,但表情没有变。 栾妍享受着众人的目光,微笑着再走到余温钧面前。 “怎么样?我漂亮吗?” 她大大方方地问,把手递过去。 余温钧放下茶杯,从容不迫地站起身。 他在众人面前牵住她,随后往前一带,那似乎是华尔兹舞里一个负责牵引的经典动作,因为栾妍就像一个精巧美丽的八音盒人偶,毫无自主意识,就在他的手里原地旋转了一个圈,裙子在空气中扬起漂亮的波浪。 栾妍自己也是慢几拍才反应过来。 她对上余温钧的视线,男人的眼神平静,穿着白衬衫,但并不是纯白,上面印染着紫蓝色和红色交织的泼墨植物花纹,艳丽,窒烈,在他身上停均得合情合理。 那天下着雨,家里安排她相亲,栾妍气得和母亲吵了一路,到餐厅门口的中途还想逃跑,但是香奈儿背包被旋转门拽掉了。 她捡起来包后下意识往左右一看,前方一个穿花衬衫的男人正面朝喷泉,静静抽烟 ,没有回头。 栾妍当时有一种很奇怪的直觉。这人,可能就是自己的未婚夫。 猜对了。 但,她对余温钧的印象依旧是差差差——暴发户最爱的花里胡哨范思哲衬衫,在他们圈子里都穷奢极欲的日常消费,目光沉默而冷酷,看起来就不太好打交道。 关键是,他年纪比自己大那么多! 栾妍很直率地说出对他的评价后,对方却笑了。 她这才心想,虽然不如两个年轻弟弟俊美,但笑起来的模样还挺有魅力。 到后来,余龙飞和余哲宁的脸在她眼中模糊了,但余温钧拿烟的姿势,他看她的眼神,他站在人群中的身影。这些依旧是清晰立体的。 栾妍出国留学的这些年,栾家紧密关注着这位姑爷的动态,余温钧没有和拈花惹草的消息沾边,他花很多心思控制着集团的规模,赚很多钱,但不再进行任何大额消费,而是专心修建这个郊区的巨大宅邸。 今晨参观余家花园后,栾妍不得不说,余温钧对建筑物和花园的品味比他挑衬衫更符合平常人的审美,大量地引进各种昂贵花草,对建筑物也进行各种改造和装潢。 话说回来,在余温钧的五楼书房里,还挂着前女友送的纸鸢吗? 栾妍晃着他胳膊:“收到我做的饼干了吗?” 余温钧轻描淡写地带过:“蓝色盒子。” 栾妍兴奋起来:“我在里面还加了新鲜的薄荷。喜欢这个口味吗?” “也分给李诀尝了尝。” 他并没有一句谎言,但一字不提自己根本就没碰食物的真相。 ########### 余家宅邸里已经多年没有长辈的存在。 余温钧日常管教弟弟们严,吃饭却并没有那么大的规矩,彼此是能热热闹闹的聊天。 大部分时间是余龙飞在聒噪。 “哥,你下个月去开普敦也带上我呗。” “听说,周家大儿子和他媳妇最近离婚了——哲宁你应该认识这人,就是给你做手术的骨科医生。他们当年举办婚礼的时候,我们还出席了,哲宁你不是也夸新娘子比女明星还性感,说这是你喜欢的女人风格吗?” 栾妍也在,余哲宁的脸色便有点微妙:“……我那会上小学吧?” 余龙飞一挑眉:“小学生怎么了,男人从小到大喜欢美女不是罪过。唉,他媳妇叫赵什么来着,超级大美女,听说婚后玩得很野。我打听打听能不能约她出来玩。” 坐在主位的兄长难得接话:“别给自己找麻烦。豆豆不是你能惹的人。” 余龙飞重复了一遍绰号:“哥认识她?” 余温钧说是熟人。 在旁边沉默听着的栾妍突然笑着插嘴:“哦,你的熟人都是大美女吗?” 插科打诨的气氛无形被变了,余龙飞唇边有讽刺的笑容,但也不说话。 余温钧平静说:“赵家是房地产商,在吉布堤有不少境外产业,生意上打过交道,包括赵家的两个儿子我也认识。关于赵家的这个大小姐,龙飞,她可是你公司的大股东成员之一。你是不看名单名册还是懒得出席董事会?” 余龙飞举起双手求饶,而栾妍却还在咬定刚才的话:“但,你说她是大美人。我和你的熟人,谁在你眼里更美?” 比起吃醋,女孩子的语气和询问的时机有点微妙。栾妍是刻意当着他的两个弟弟这么问,似乎试探余温钧对自己的容忍和重视态度。 余温钧便直视她:“无论熟人还是美人,你没有什么好担心的。我比你想象中更注重信用。而婚约,也是信用里的一环。” 余龙飞再次冷冷一哂,而余哲宁略微握紧手中的餐具。 餐厅的门全关上,但里面人高声说话的声音会透出来。 贺屿薇能听到栾妍的笑声,余龙飞不耐烦地打断余哲宁的声音,余龙飞激昂地抨击着余温钧对李诀的安排的声音。 她不想听,轻轻地从门口移开。 工装裤子口袋里鼓囊囊的,里面装着羊毛线和针。 余家用餐时间持续了很久,当脚步声响起,贺屿薇立刻把手头的毛线收起来,躲在其他佣人们背后。 门打开,以余温钧为首的人走出来。 紧接着是栾妍和余龙飞。 贺屿薇刚想抬头越过这群华丽人类而去看后面撑着双拐的余哲宁,随后,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下。 余温钧走路很快,而他在她面前停下脚步。 当管理者久了,他对别人说话会刻意放慢几拍语速,因为知道对方常常因为过度紧张而无法理解他话语的意思。 比如,眼前的这一位。 头顶处总是翘起好几根梳不平的呆毛,习惯性用长刘海挡住眼睛的,小孩。缩紧的肩膀显示她的大脑目前一片空白,后背还刻意地驼着,想刻意地减小存在感。 他们身边围绕着至少七、八个人在聆听这场对话,贺屿薇陷入一种被审视和被围观的紧张里。 脑海彻底木了。她记得昨晚快被吓得昏厥,但提着一口气疯狂追赶余温钧,生怕他杀去四楼或三楼找他们算账。 幸好,这个古怪兄长直接走了。 此刻,余温钧目光在自己脸上扫视一圈,她听到他沉声问自己:“又生病了?” 贺屿薇条件反射地把口罩从鼻梁处拉下来,抬起头。 “没、没有生病。戴口罩是因为咳嗽,我……” “哲宁身边不能缺人,春节期间,她得全程留下照顾他。在此之前,给她和那个护工各自放一个连休假吧,他们决定好休息的日期后,你来负责协调。” 余温钧根本没等她结结巴巴的回答,就直接跟站在她旁边的墨姨做出指示。 他的态度和往常一样,是料定她不敢把昨晚的事说出来的意思,扔下这句后就走了。 在他身后,栾妍对贺屿薇投来好奇的目光。 墨姨解释这是照顾余哲宁的短期保姆,她便失去兴趣,和余龙飞一样快速跟上余温钧脚步。 贺屿薇禁不住凝视着他的背影,直到余哲宁拄着双拐走过来。 他安慰她:“我哥就这德性,他管得事情多,架子也大。” 贺屿薇的思绪却回到昨天晚上。 余温钧临走前扔下一句话,他说不会因为女人而找弟弟麻烦。目前看起来,余温钧倒也不会为了这事而辞退她。 唉,谜语人。真是一个神奇古怪又情绪稳定的谜语人。 但贺屿薇也觉得,余温钧的个性,似乎会厌恶卷入三角恋爱关系里,更不屑和弟弟竞争任何事。 他一方面担心弟弟的心情,另一方面也还在继续维持婚约。真是很矛盾。 余温钧本人对这个婚约的真实想法是什么呢? “余董事长和栾妍,真的能顺利结婚吗?”她情不自禁地问,随后就懊丧自己的多嘴。 没想到,一旁的余哲宁立刻给出了回答。 “我哥是不结婚的男人。” 贺屿薇没明白。 不结婚?栾妍不就是他未婚妻吗? “……他们会举办一场奢华且昭告天下的婚礼,对外宣传,栾妍是他妻子,他们会共同生活,生儿育女。但实际上,双方不会领任何婚姻的法律文件。哥只接受事实婚姻。当然,他也会为伴侣和自己的孩子设立家族信托,确保对方的利益不受损。哥很厉害,他说服了栾家在接受了这点的前提下建立婚约。栾妍一开始不愿意,但昨晚,她说愿意接受。” 余哲宁说那番话,口气僵硬。 贺屿薇根据这一点猜测,在他们的阶层里,余温钧所采取“事实婚姻”“家庭信托替代法律文书”不属于常规做法。 ……而且,那些词汇听上去就好复杂。 怪不得,余龙飞那天听到自己选他哥,笑得前仰后合。 贺屿薇是觉得,在余家当个小保姆都够如履薄冰。关心别人的生活很累,累得她也想把大脑切掉。 余哲宁的目光凝望着寂静 华丽的走廊尽头,他说:“我哥想要的东西一点都不复杂,相反,他要的东西从来很简单。他要的仅仅是家庭的形式。而形式,又不能干扰到他的重要利益。” 她说:“我们回三楼吧。你的脚伤,才是最重要的。” 第23章 降水量 虽然举办了一场舞会,把未婚妻郑重地迎回宅邸,余温钧依旧独自住在城内的瑰丽酒店。 他对栾妍的态度绝对不冷淡,却也没到如胶似漆的程度。 栾妍住在四楼套房。 她几乎很快就注意到,余家存在着一个特殊存在的佣人。 “会客厅不是空的吗?我待会和闺蜜会有一场下午茶,打算改在这里举办。因为这个位置能看到篝火。” “我们可以安排其他的房间。” 贺屿薇抱着英语教材走下楼,正好听到她们的争吵,而这个争吵原因,隐隐还和自己有关。 每周和高教授的英语上课地点,一直都安排在会客厅。这似乎是余温钧随口吩咐的事情。 这人的语气轻飘飘却又在这个家里如此具有分量,以至于当他的未婚妻提出要征用客厅,墨姨都能直接以“这个时间段的会客厅有其他用途”而断然拒绝了。 “如果光听您抱怨,我接下来就没法让人为您做下午茶的准备工作了。”墨姨委婉地拒绝。 栾妍似乎压着气,她转身上楼。 贺屿薇赶紧借着这机会走过去,低声跟墨姨说可以换到别的房间上课。反正是学习,在哪里不都一个样。余家最不缺空房间。 但,墨姨对她的提议也只是扬了扬眉毛,仿佛在说“哦,这件事不是你能够做主的”。 高教授来了,她也忍不住询问在庭院里烈烈燃烧的篝火堆,感慨余家的奢侈气派。 余家的客厅景观极好,窗外是宁静的草坪、绿植、在白日里燃烧的两米多高的篝火。 再远处是花园景观。 北方的冬日漫长,而据说,站在会客厅所能看到的常青树,每一棵都是被余温钧亲自挑回来的。无论是树型,枝叶的深绿浓绿和高矮,他都有要求。 阳光穿过玻璃,光影斑驳。 这是最普通的英语补习课,高教授开始纠正语音和语法,再带着贺屿薇做阅读。 雅思阅读,判断题一篇又错了三道,还要给人物匹配观点。她的大脑里装着一坨又一坨的英语单词。 等高教授离开,贺屿薇再次收拾桌面,她头重脚轻,只想赶紧回五楼躺着。 却在走廊拐角的那一棵圣诞树前被人堵住。 “喂,你是男生还是女生?我好像没听你开口说过话呢。” 不等她回答,栾妍又笑着说:“算了,我们一起去三楼。你,是余哲宁的保姆吧?” ########### 余哲宁躺在床上,他边看书边把和贺屿薇曾经是高中同学,如今机缘巧合来家里照顾自己,以及前段时间被余龙飞推进泳池,哥哥给她安排了英语课之类的缘由全都说了。 语气客客气气,但比他平时温和的态度要冷一点。 贺屿薇在旁边默不作声地听着,端来两杯茶水。 她能看到,栾妍在隆冬还穿着热裤加羊毛长袜,穿着一双毛茸茸的羊毛人字拖,脚趾甲涂成绿色,很无聊地轻轻踹着床腿。 “真不能相信,余龙飞还是那么silly。还有,你家那个中年女管家也没有变,她一直不喜欢我。”栾妍稍微恼火地模仿着墨姨说话的语气,随后无所谓地皱了皱鼻子,“你叫什么?” 贺屿薇慢了一拍才意识到,栾妍在对自己说话。 “哎呀,你不要叫我栾小姐,直接就叫我栾妍吧,叫妍妍也可以。”栾 妍歪头,从上到下地把贺屿薇看了一个遍,她说话的时候喜欢盯着人看,而且眼神火热,带着专注和好奇,贺屿薇都有点承受不住。 “余家的佣人里没几个年轻的。有你在真好!贺屿薇,我有空也会过来找你玩的,不要不理我哦。但现在,我得先走了,因为我的朋友们还在等我。” 她站起身,随后用一个靠枕砸向余哲宁:“你——好好养伤,长命百岁哦!” 余哲宁下意识地用双手接住抱枕,目光追随栾妍跳跃的背影,直到她跑出去。 随后,他突然意识到不妙,房间里还有另外一双安静眼睛的存在。 但是,贺屿薇已经背过身收拾着栾妍没喝过的茶杯。 他咳嗽一下:“屿薇,我哥上次不是说在春节前会给你三天的假期。” 原本以为,女同学会像往常那样羞怯地拒绝,“我不累,所以不需要休息”或“我不太喜欢出门”。 但是,贺屿薇思考片刻后,转过身说:“如果不给你增加麻烦的话,我打算圣诞节的时候休息三天。就是23、24、25号。” 余哲宁脱口而出:“你不想和我一起过圣诞吗?” 贺屿薇还没回答,他就又说:“啊,这是你的休假,你自己决定。” 等余哲宁吃完晚饭后,贺屿薇按照平时的流程把餐车推到走廊,准备交给小钰,却在门口和一个人重重地撞上。 一分钟后,她回到房间,余哲宁看到贺屿薇脸色,放下手里的书,问发生什么。 “这……我刚才在门口,又遇到了栾小姐。” 贺屿薇这段日子总听墨姨说什么 “你气血不足”,“你虚” 比起自己,栾妍绝对是一个气血旺盛,满满高能量的女孩子。而且,很会做人。 栾妍刚刚强行往她的手里塞来两个礼品袋,说是什么给贺屿薇和余哲宁的“见面礼”,随后又咯咯笑着,在她脸上亲了下,转身跑走。 贺屿薇触碰到女孩子温软的体温,整个人就僵了。根本来不及说话。 栾妍拿的其中一袋方盒子,上面是各种西洋人头雕像,里面是包装精美的意大利手工巧克力,是送给余哲宁的。 另外一个袋子里装着套英文彩绘书,是分为三册的食谱。标题分别是“如何完美调制鸡尾酒”“如何完美泡咖啡”“如何完美做甜点”。是送给贺屿薇的礼物。 趁此机会,贺屿薇再把余温钧之前的汇票拿出来,和栾妍送来的两个袋子,一并交给余哲宁。 但,余哲宁看了看,却都没有接过来。 他拍拍床,让贺屿薇坐到身边,随后,再变魔术般地掏出一个蓝白相间的包装盒。 “拆开它。”余哲宁笑着说。 贺屿薇用纸巾擦净手,指尖解开缠绕成漂亮蝴蝶结的乳白色丝带。 掀开纸盒,第一眼看到的,是完美光滑的球型玻璃体。 Wedgwood的圣诞雪花球。 雪花球在灯光下散发出柔和的光辉,只要轻轻摇晃,里面的细雪就会像吹散的鹅绒一般开始飞舞,缓缓地,无限温柔地覆盖住雪球中央雪白色的小小尖顶城堡。 梦幻又温情,美轮美奂,仿佛将一个遥远的童话故事托在掌心里。 “还记得,咱俩要交换礼物的约定吗?”余哲宁的声音响起,“这是我送你的礼物。” “……啊,可是,现在都没到圣诞节。”贺屿薇在他温柔的声音下只能挤出这句无聊的话。 他耸耸肩: “你不是说圣诞节要休假?所以我提前几天送出去礼物也没问题吧?喜欢吗?” 贺屿薇屏住呼吸,惊喜地凝视着圣诞雪花球。 她反复又新鲜地看着里面的金色城堡和细碎的雪花,哇,好漂亮。 自己没什么朋友,也从来没从同龄人手里收过这么精致的礼物,更从来没有一件礼物能让她这么开心过。 她现在只想跑回房间,把雪花球藏进被窝,每晚搂着它一起睡觉。 贺屿薇再想起什么,她为难地说,“我答应送你的圣诞礼物还……” 余哲宁笑着摆摆手:“哦,我猜是一条围巾或者手套?慢慢织,不着急。反正,我现在又无法从你身边跑开。” 他在开玩笑,但表情柔和,眼也不眨地看着她。 贺屿薇双手捧着雪花球, 拼命地掩饰喜悦和感动,再低声地道谢。 就在昨晚,她还反复告诫自己仅仅是在余哲宁脚伤期间照顾和陪伴他的小保姆。再自恋点,算是他朋友。 所谓“朋友”,是可以互相支持,也是可以彼此保持距离的。 对余家,和这个巨贾之家所发生的一切,她都仅仅是观看,沉默,不评判,也不应该参与其中。 可是,她的心,好像持续着对余哲宁产生一种多余的情愫。 贺屿薇高高兴兴地准备把包装盒拎回自己房间前,又被叫住。 还有一件让她更为高兴和安心的事。 余哲宁指一下栾妍的两个礼品袋。 “不是跟你保证过,以后都不会单独见栾妍吗?所以,也不想收她的任何礼物。她拿来的这些东西,你直接扔到垃圾桶里吧。”他平静地说。 ########## 贺屿薇在余家只负责照顾余哲宁,而宅邸那么大,她连具体的分类垃圾房都不知道在哪里,于是只能跑到厨房,求助他人。 墨姨和小钰倒是都在。 她俩似乎都不太喜欢栾妍,而看到那一套英文书和巧克力,一个面无表情,另外一个啧了声。 从小钰口中,贺屿薇隐约得知栾妍以前在余家做客时经常摆大小姐脾气,她对着余温钧惯性摆冷脸却又经常极度热情地缠着余哲宁。 栾妍如此的作风,让余哲宁对哥哥的未婚妻越发痴迷。 “不要对很久之前的事嚼舌根。”墨姨干脆地打断了小钰的话,她翻了翻英文书。 这是一套工具书,世界大厨教普通人做甜点、调酒或者泡咖啡的教程,还附带各种食谱。 墨姨便建议贺屿薇从烘培、调酒,和咖啡里,挑一项技能学学。 最先排除调酒,贺屿薇还思考着剩下的两个选项,墨姨又说:“烘培需要用烤箱和揉面,新手肯定弄得厨房乱七八糟。你就学学怎么泡咖啡吧,这个简单。等学会以后,给我也来一杯咖啡。” 贺屿薇便用力地点头。 无论之前看中医还是落水后高烧时期,墨姨对自己颇为照顾。她愿意为墨姨去学习如何冲泡咖啡。 而栾妍送的那一包巧克力怎么处理?小钰眼珠子一转,说交给自己。 她们仨还有说有笑,墨姨腰间的对讲机响了。 栾妍点名,让余哲宁的小保姆上楼去帮她收拾行李。 墨姨紧皱眉头,贺屿薇却想到还没为栾妍送的书籍而道谢,便说:“我可以上去。” 去四层之前,贺屿薇也跟余哲宁打了一声招呼。 余哲宁只说:“你可以和栾妍相处好关系,她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女孩子,但性格相当不错。啊,我没有比较的意思。你这个性我也很喜欢。”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对她微微一笑。 贺屿薇的脸莫名一热。 栾妍带来十六箱的行李。 其中一大部份是衣服,鞋和包。 四楼套房面积比三楼套房更大,衣帽间就足足有三间,感觉连一间商场装得下。 经过这段时间的保姆训练,贺屿薇对叠衣服颇有心得,她把很多还带着价签的瑜伽服,晚礼服和日常衣服快速地折叠好,根据颜色放进空衣柜。 在此期间,栾妍就在旁边边听音乐边骑动感单车。这健身器材是她让墨姨从一楼健身房搬上来的。 花了两个多小时,贺屿薇终于把五个行李箱的东西清空,她腰都开始疼了。 回过头,栾妍洗完澡出来,她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这个栾家大小姐的作派就像美国校园里的拉拉队队长,看上去比真实年龄要成熟,活力四射,对谁都会露出灿烂的笑容,摆出友好的姿态。 但是,贺屿薇在这种过分阳光的人面前总觉得不自在。不是栾妍的问题,而是她本身的性格就有点孤僻。 只有两个女孩子单独相处,栾妍就没有在余哲宁面前呈现得那么娇憨:“你在这里工作多久了?” 贺屿薇依旧回答老一套话。余温钧先生只是请她在余哲宁受伤期间照顾他。等余哲宁好了后,她会离开。她只是个临时工。 栾妍看着她:“你肯定也知道我和哲宁的事吧?” 贺屿薇不吭声。说真的,她不知道说什么。 “我知道你现在在想什么,”沉默了会,栾妍再次开口,“我订婚约的时候还很小,很任性。而且没有女孩子知道未婚夫有一个刻骨铭心的前女友,还能保持冷静吧?我和余哲宁走得近,只是因为全家上下,他的性格最友善——你被余龙飞欺负过,自然也知道余龙飞是什么德性。而余温钧……他一直很忙。不过,他对我很好。” 栾妍说到这里停下,似乎在等待她回应一点什么。 “……这些事真的跟我没关系。”贺屿薇终于小声地挤出一句话。 小保姆这么呆呆的,让栾妍觉得无趣。不过,她还是说:“我喜欢的人只有余温钧。” 然后,栾妍挥挥手让她出去。 ##### 贺屿薇乘坐电梯下楼,心依旧突突直跳,总觉得和栾妍说话提着股气。 等坐电梯到一楼后,她突然很想出去走走,不走远,就去大门里看看熊熊燃烧的篝火。但刚走到门口,沿道的路灯次第亮起。是余温钧的车行驶到前门了。 尊贵的国王陛下回来了。 墨姨和其他轮值的佣人纷纷准备走到门口迎接,贺屿薇后退几步,沿着反方向,神不知鬼不觉地溜了。 墨姨无意间看到她的背影,默默摇摇头,真是上不了台面的女孩! 李诀身为少数能直接上五楼的人,他拎着余温钧的公事皮包乘坐电梯,但一开门后略微惊了下。 余哲宁身边的那位阴沉小保姆如同蹲着的石狮子般安静等着他。 她往他的身后看。余温钧不在? “有什么事?”李诀冷冷说,但想了一下又问,“难道余龙飞又招惹你了?” 贺屿薇摇摇头,她问:“我能跟余董事长说一些话吗?” “他明天出差。现在应该在楼下听墨姨汇报,之后要去游泳。”李诀也没多问,只说,“他应该还没进泳池。” 余温钧是在独自通往地下泳池的道路上被小孩堵住。 他明明都听到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却继续大步往前走,头也不回。 贺屿薇不得不出声叫住他,并赶紧绕了个圈,跑到他前面。 好久没有快速奔跑,整个人都像一个乱糟糟的疯子,而知道余温钧不喜欢冗长的对话,贺屿薇打了声招呼,便语速很快地说了四件事。 第一件事,贺屿薇转述了余哲宁对他和栾妍当晚单独见面的解释,以及,余哲宁承诺过,之后不会和栾妍单独相处。 (贺屿薇再次强调: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单独见面) 第二件事,她已经把余温钧扔给自己的手帕,洗好烘干,想要还给余温钧。 第三件事,她打算在圣诞节休三天的假,而在休假期间,她会离开余家,回一趟秦皇岛。 第四件事,她想学着去泡咖啡,所以会用余家的咖啡机和咖啡豆,她会用工资支付损耗的咖啡豆钱。 贺屿薇尽力清楚地说完这些琐事,余温钧也就静静地听着。 他一直没表态。 身边缺少李诀这个传话筒,她更不知道谜语人在想什么。 贺屿薇脑子一乱,慌里慌张地逼问:“您……反对吗?” 余温钧这才开口:“前三件事都和我无关。第四件事,没有反对的理由。跟墨姨支会一声,你去做吧。” 只是简单的回应,贺屿薇的心却踏实了。 她双手交握,诚挚地说:“等我学会冲泡咖啡,也会端来给您尝尝。如果您有喜欢喝的咖啡口味,我也会学着去做。” 如果李诀在场,他免不了想,小丫头怕不是要赤裸裸地勾引余温钧吧?勾引倒也不稀奇。但居然用如此拙劣和 不上档次的手段去勾引,真让人齿冷。 余温钧本人没接这句话。 他看了她一眼,将贺屿薇双手递来的手帕揣进兜里,和她擦肩而过,继续朝着泳池的方向走。 贺屿薇也(莫名其妙地)适应了他的脾气。她默默瞻仰着他高大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再轻手轻脚地离开。 她对他的态度,永远是小心翼翼。 刚开始是畏惧,随后是怀疑、迷茫和嘀咕,到如今才发现,其实还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尊敬。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余温钧这人在贺屿薇的心中,他已经是和墨姨并肩属于“长辈”级别的尊敬人物,他们都像是爷爷奶奶,应该优先考虑且进行“孝顺”的。 晚辈学了一项新技能后给长辈过目,这在贺屿薇眼里是很普通的事,这和男女之情,没有任何的关系。 她回到房间,就满心欢喜地跑去摸圣诞雪花球了。 第24章 转阴 圣诞节的脚步越发近了。 余家连续几晚都有盛大的派对,墨姨原本要再开车带贺屿薇去道观,给爷爷奶奶烧纸钱,也一直抽不出时间。小钰也忙得要命。 贺屿薇依旧只在三楼待着。 偶尔靠近窗户能看到庭院里燃烧的篝火,外缘是暗的,内里却火热。各种形状的豪车顺着那一条蛇形车道安静地驶进来,再驶出去,根本都看不到宾客的脸。 神秘宅邸依旧像一张寂静诡异的大嘴,吞吐着一切。 而在寒冷的清晨和夜晚,庭院会有十几名穿着桔红色衣服拿着高压水龙头冲洗车道的清洁工,还有运送鲜花、食物、酒水和物资的橘红色卡车从另外的后门道路行驶进来。 贺屿薇和余哲宁都不爱参与这些热闹。 就像巨大城堡里被遗忘的两个寂寞孩子,余哲宁除了康复运动,还在搞什么他的期末建模作业,贺屿薇则拿着针和毛线,低头织着东西。 某天下午,他俩花费五个小时,用彩带和发光球装饰了一棵小型圣诞树。直到,余龙飞破门而入。 身为家里最耐不住寂寞的人,余龙飞邀请余哲宁第二天去城里,美曰其名,散散心。 余龙飞不允许贺屿薇同行。 毕竟,带一个不能闻酒味,时时刻刻都想戴口罩的土气小保姆会拉低龙飞少爷的格调。 贺屿薇把这两个少爷送走后,自己回到五楼房间。 手套已经织得差不多了,她计划在圣诞节的当天送出去。虽然比起余哲宁的圣诞雪花球,手套似乎有些不上档次,但加上游戏手柄,也算是她的心意吧。 贺屿薇翻着那本英文咖啡书,如果能学会冲泡咖啡,离开余家再找工作也会方便吧。 能拿到WHV打工签证,她可以去国外咖啡店当咖啡师。 最近日子,贺屿薇的口语在高教授的魔鬼训练下有了显著进步,但出国依旧只是一个过于遥远的念头。她趴在床上看着英文字典首页所写的WHV三个字母,很快睡着了。 再醒过来是中午,小钰疯狂发微信让她下楼。 小钰让她穿上外套,塞给她两个篮子,自己则提着一个暧水壶和帆布包,两个女孩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车库旁边的草坪上。 余家沿着车库的西侧盖有一个倾斜盖顶的檐廊长亭,是来自余温钧最中意的建筑师中村拓志的手笔,墙体和通道在太阳光之下投下深深的影子,雨天则像个静静的鹊巢。 小钰铺上毯子,和贺屿薇并排在长亭下面坐着。 “其实想带你去温室花园,巨美!但墨姨说不行,因为可能会遇上家里来的客人,就让我们到没人的地方待着。你有机会一定要看看户外花园,春夏秋景色都是一绝!” 等明年春天来临,自己应该会离开。不过,贺屿薇还是憧憬地点点头。 “咱俩也办个老百姓的下午茶。” 小钰从篮子里掏出一个保温杯和两个纸杯,问她喜欢喝红茶还是绿茶。 “都是特别贵的茶叶,但碎得厉害,不能招待客人,我就拿过来喝了。嘿嘿,还拿了水果和馅饼,都是派对上没来得及端上去的东西。” 空气清新极了。贺屿薇抿一口热茶,在小钰“不要浪费食物”的碎碎念中,看向远方。 像是这种在闲散时间能偶尔出来望风,看着远方蓝色晴空里的大团云彩,她就觉得自己补充了“高能量”,比和人相处省事多了。 贺屿薇转头对小钰说:“马上要过圣诞节,我知道你很忙,虽然咱俩能天天在走廊见面,但也不能多聊天。” 小钰停止咀嚼,扭过头“啊”一声。 “我想提前送你圣诞礼物。嗯,是拿你送我但我穿不下的毛衣拆开的线织的。我也给墨姨织了围巾和袜子。” 贺屿薇擦擦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用粗羊毛线勾成的迷你甜甜圈挂件。 这是她严格按照栾妍给的烘培书上的甜甜圈图片,一比一,钩织出来, 甜甜圈的面包胚用棕色毛线编织,再用六色毛线的组成覆盖在上面的糖霜,连钥匙圈也都是用毛线打的。毛线的整齐排列,本身就有种视觉上的治愈感,而毛线甜甜圈用量扎实,摸上去绵软,又乖又萌的。 贺屿薇用毛线勾了六个不同颜色的甜甜圈,又从中挑选出两个最完美的品相,才敢送给小钰。 小钰惊讶极了。 余家的佣人们表面上不八卦,其实对新来小保姆挺关注的。他们也知道,贺屿薇正给余哲宁织手套,因为她的身上无时无刻不带着毛线和针。 与此同时,他们也觉得小保姆是个不自量力的恋爱脑。 小钰没想到,贺屿薇不仅仅给余哲宁织手套,居然还记得她和墨姨。 贺屿薇脸一热,忙说:“当然记得!墨姨是长辈。而你……” 小钰玩着手里的甜甜圈,随口问:“我怎么了?” “其实,我每次看到你出现在三楼,都会觉得特别、特别、特别的高兴。” 小钰的身子往后退:“救命,你要跟我表白吗?” 最关键是,贺屿薇说这些话的声音很小。一个平时极度沉默内敛的人突然坦白心意,换成谁都扛不住。 小钰想了想,便从旁边的篮子里掏出几块巧克力。 “来来,吃块友情巧克力吧。这种高级手工巧克力在冷的时候吃才好吃,热的时候就化了。” 顺利送出给小钰的礼物后,贺屿薇的心情更好了。 今天很冷,但外面的阳光照在贺屿薇的头发上。她满足地眯起眼睛,正在这时,眼前的光被什么东西挡住了。 余龙飞叉着腰,在上方笑眯眯地看着她。 美好的光阴立刻就消失了,贺屿薇几乎原地跳起来。 “盆栽姐,你的主人回来了,赶紧先把这货运到他房间里。” 余龙飞并没有表面上那么纨绔子弟,把余哲宁送回来,准备从车库里换辆正经点的车再开去公司。而因为玖伯的女儿在,他也不打算拿小保姆寻开心。 此刻,身后的余哲宁,却用直勾勾目光看着野餐垫上的食物。 贺屿薇被提醒后才看到余哲宁后,她轻快地朝着他跑过去。 但余哲宁却用一种她从未听过,仿佛像从墓地里传来的阴森寒冷的声音说:“谁让你留下它的。” 它,是什么? 贺屿薇不解地站住脚步。 余哲宁却大步走来,挥起拐杖。空气中传来不详的划破声,伴随着小钰的惊呼,她带来的不锈钢保温杯一斜,残留茶叶蜿蜒地洒在地面,野餐毯上的各种食物都被扫到一边。 余哲宁几乎是厉声说:“我不是吩咐过你,让你把它扔到垃圾桶里吗?” 众所周知,余哲宁是三兄弟里脾气最为温润的一个。他也是个君子,动口不动手。因此当他突然释放出强烈攻击性,余龙飞和小钰都极为惊讶地看着他。 贺屿薇也惊慌失措,却在某个很神奇的一瞬间,又醒悟了什么。 余哲宁此刻用拐杖指着的,是小钰刚刚递来而贺屿薇却还没来得及吃的手工巧克力。 巧克力。巧克力! 贺屿薇突然想起来,前几天,栾妍托自己送给余哲宁一盒手工巧克力, 他却让她扔到垃圾桶。 贵价巧克力都有很大的包装盒,贺屿薇也不知道该扔到哪里而带到厨房。难道,小钰因为贪吃而偷偷留下了?而她刚刚所分享的,就是栾妍送余哲宁的那一盒手工巧克力。 一时间,贺屿薇的舌苔处泛起强烈的苦意。 余哲宁依旧看着她,但他就像变成另外一个陌生人,他此刻看她的表情,如同看着世界上最为轻蔑也最痛恨的一个仇人,恨不得当场处之为快。 余哲宁抿着嘴,弯腰费力地把剩下的几颗巧克力珍重地拿起来,装进口袋里。 她听到他嘲讽地低语:“真荒谬。” 旁边的余龙飞和小钰对发生什么毫无头绪。余龙飞皱眉看向贺屿薇,要她给出解释。 小钰却仿佛有点明白:“啊,今天是我逼着屿薇要她陪我喝茶的,这里的食物都是我准备的——” 余哲宁深呼一口气,他直起腰。 刚才的暴怒和失态,仿佛是一瞬间的错觉,他低声说:“算了,无所谓。就当是我发神经。” 他之后谁都不理睬,自己拄着双拐往宅邸的方向走。贺屿薇手足无措地站着,小钰推她一下,她才匆匆跟上。 余哲宁回房间后再也没提这件事,继续进行康复训练,脸色如常地在房间里看书和上网课。 之后到晚上,余哲宁反而跟她道歉了。 他的原话是,既然让别人处理巧克力,别人是扔掉还是“私自”吃掉都无所谓了。 说到“私自”时,他的语气加重。 贺屿薇低着头反复说“对不起”,脑子里很乱。 “算了,无所谓。”余哲宁再说。 他的态度平静,甚至于……冷淡。 贺屿薇想解释什么,话到嘴边咽下去。 她轻声说:“下一次,无论你吩咐我做什么,我都不会把属于自己的工作交给别人了。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余哲宁也只是“嗯”一声。 贺屿薇回到房间后,静静地看着床头柜上的雪花球。 其实,余哲宁很重视栾妍送的那一盒巧克力吧。他今天能直接从琳琅满目的食物里精准地辨认出来,肯定是曾经上网搜过这盒巧克力里面的形状吧?还是说,余哲宁一直还在内心提防她,觉得她是“哥哥派来的奸细”? 明明贴身照顾男生快三个月,但他像雪花球里的城堡,近在眼前,整个人其实距离自己很远,根本触摸不到。 她辗转难眠,到零点才睡去。 #### 第二天,余龙飞特意跑过来逼问她昨天什么情况,贺屿薇一口咬定不知情,而僵着的时候,几日未见的栾妍居然出现了。 余龙飞立刻抛下小保姆,笑着说:“我哥出差,你没事跑到小叔子们的房间,就那么饥渴难耐吗?” 栾妍的脸上依旧是灿烂的笑容,她扬起下巴:“听说,李诀现在要和你并驾齐驱,他要从李秘书变成李总了?” 被戳到痛处,龙飞少爷的嘴巴也只会变得更恶毒。他再阴笑着说:“呦呵,你还知道‘并驾齐驱’这个词?毕竟,你永远都比不上Sarah的一根手指,也不可能和她并驾齐驱。” 英文名字说出口,栾妍的脸色迅速变白。而套房里的余哲宁闻声也缓慢走出来,喝止住余龙飞。 栾妍稍微定神,对着余哲宁说要借他的小保姆用一天,余哲宁点点头。 贺屿薇低头跟着栾妍走,听到了几句余哲宁和余龙飞的对话。 ——哥最近在忙什么?家里光举办宴会,他的人又不出现。 ——去新加坡出差呢。我也急着见他,这还一堆集团里的事等他批呢。 第25章 大部多云 栾妍叫贺屿薇陪她做烘培。 两个女孩子站在开放式的厨房,在亮银色不锈钢的碗搅拌着鸡蛋和面粉,偶尔有白色的面粉,像雪花般轻轻地洒在工作台上。 贺屿薇甚至不知道自己正在干什么,她此刻站在厨房里也只是根据栾妍的指示行事,偶尔回头看到栾妍漂亮的侧脸会立刻垂下目光。 “你挺不爱说话的。”栾妍说。 贺屿薇经常收获这种评语,她并不在意,只是低头洗薄荷叶,洗各种餐具,再默默递过去各种烘培工具。 30分钟后,薄荷曲奇饼干从烤箱里端出来,栾妍把墨姨叫进来,让她把一半的饼干交给玖伯。 “他肯定有办法交给余温钧。” 墨姨刚要说什么,栾妍脸上的灿烂笑容更盛,提高声音说:“谢!谢!PLEASE!” 墨姨下垂的嘴简直像抽筋一样硬扯着,最终默默听从这个命令。 栾妍转过身子,她吐吐舌头:“这个佣人主管看不起我。她觉得,我不配成为余家女主人。哼,我们去一个没有她在的地方待着,好不好?” 贺屿薇也只能点头答应 “你真的好安静。不过,这也挺好的。我已经跟余哲宁说,今天剩下的时间给你放假。到吃晚饭前,你能一直陪着我吗?”栾妍说,“至少,你和我能当朋友吗?” 之后,栾妍拽着贺屿薇走出厨房。 一路上,栾妍抱怨着,这宅邸离市中心的繁华商业区太远,前几日有工人来到她这层的露台,把什么防火梯拆掉两节,她都见不着余温钧的脸,等等。 栾妍似乎是很习惯说话时凑得对方很近。 即使面对的是贺屿薇,也会亲热地挽着她手臂,说起话就像小鞭子样噼里啪啦往脸上砸,到最后,贺屿薇几乎是被挤到墙面走了。 栾妍的胸紧贴着自己手臂,身上的甜甜香水味道注入到她的鼻孔,而且……哇,她的手好细好软呀。 贺屿薇的头有点晕了。 唉,居然有点儿理解余哲宁的心情,自己好像也挺喜欢栾妍的,她真的好亲切。 栾妍晃了晃她的手臂:“喂,去你的房间里玩吧?我想去你房间看看,可以吗?” 贺屿薇倒是不太介意隐私,她的东西很少。 但是,她的小卧室是在五楼,而五楼是需要坐电梯上去都要刷卡或按指纹才能上去的特殊地方。带别人去……好像不大合适。 虽然不是别人,而是余温钧的未婚妻。 “我的房间发现过虫子,特别大的那种黑虫子,没什么好玩的……”贺屿薇结结巴巴地找理由拒绝。 栾妍的眼珠不耐烦地轻微收紧,继续灿烂微笑,她柔声说:“我把你当朋友。但是因为你在余哲宁身边当保姆,我都不好意思找你玩。” 贺屿薇一愣。 “你不会真的觉得我的脸皮有那么厚吧?”栾妍苦笑,“现在的我,也绝对不会和余哲宁走得很近。” 余家和栾家的订婚,更像两个企业各自出资设立一个新公司的过程。双方带来两个律师团队坐镇,婚约双方、几个长辈和工作人员,在三十多个人的会议室里订下婚约。 毫无浪漫气氛可言。 “虽然是未婚夫,但我在她高中毕业前都不会对她出手”。 这是会议结束时余温钧的原话。 他当着她的面,看着她眼睛,对栾家父母做的承诺。明明穿着浮夸的花衬衫,但他的语气和态度却干燥、稳定又落地有声。 可是,栾妍很快就知道,像这样一个成熟的事业型男人,居然谈过场轰轰烈烈的姐弟恋。前女友是他原先央行的同事,比他大两岁,来自普通家庭的女孩,但也是一个学霸,长得很美。 据说,她送他的风筝至今依旧挂在余温钧的书房里。 十几岁的花样年华少女,不缺钱亦不缺美貌,却有一种青春期对成年人所抱有的独特别扭感。栾妍面对余温钧总是冷着脸,刻意在他弟弟们面前表现热情。而隔阂,大概就是从那里开始埋下的。 他弟弟对她 的告白,是一场噩梦,栾妍在惊恐之余又有点得意,得意于自己的魅力,只是稍微利用了一下对方就折服于她的裙下。 但接着,余温钧如同鬼魅一样出现在他们眼前。 余温钧忽略惊慌的余哲宁,他看着她,那目光就像初次见面,他回过头,很平静镇定的面孔。 “现在给哲宁的告白一个明确答复。如果你俩的回答一样,我和你的婚约就此作废。” ——贺屿薇来不及说话,便被迫从栾妍嘴里听完整段前尘往事。 每每提到余温钧,未婚妻反而收起脸上过分明亮耀眼的笑容,眼神变得柔和,是那种全心全意的欢喜、崇拜和痴迷。 “余温钧出差前,也给了我一张五楼的电梯卡。”栾妍稍微离开了贺屿薇,她果然掏出一张圆形电梯卡,在贺屿薇眼前飞快地闪过,“待会儿,你能陪我上五楼吗?” “我虽然住在这里,但他年底的工作太忙了,两人也不怎么见面。除了烤薄荷饼干,我还为他精心准备了一个礼物,想放到他的套房门口当作惊喜。你觉得可以吗?我把你当朋友,才跟你说这些话的。” 贺屿薇微弱地开口:“李秘书告诉过我,即使住在五楼也不能乱逛。啊,栾小姐不嫌弃的话,还可以把礼物交给李诀——” “我送给喜欢人的礼物,宁愿他丢掉也不乐意让别人碰一根手指!”栾妍笑着说。 这句话,听得贺屿薇一阵晕眩。 原来“喜欢”是这样的独占心情吗?余哲宁也是这样想的吗?所以,他宁愿扔掉栾妍送的巧克力,也不希望别人碰它一根手指? 栾妍借着这个机会,把晕头转向的小保姆塞到电梯里。 ### 余家的五楼,现在几乎是贺屿薇的心灵港湾。 照顾余哲宁变成一份切实工作,而其他任何地方都能碰到余龙飞,也只有回到五楼小小房间才能休息,躺在床上想心事。 五楼的主人从不住在这里(顺便一说,贺屿薇再也没敢去露台),但套房的门,不出意外是紧锁的。 “我,是余家未来的女主人,也是余温钧的妻子。这个家,没有我不能去的地方。不信,你看。” 栾妍走上前去拉开旁边的密码锁开关,娴熟地输入一串数字。 ……输错了。 第二次依旧错了,栾妍也不禁微微出汗。在贺屿薇疑惑的目光中,她输到第四次才是正确提示,门被打开—— “很好猜,他房间的密码是余龙飞、余哲宁的生日和他们集团股票上市号码的排列组合。”栾妍耸耸肩,“没关系,你也跟我进来吧。” 时间变得缓慢乃至于停止,栾妍打开门后,扯着贺屿薇就往里走。 华丽的房间里极其静谧,虽然有薰香的味道,但隐隐又有一丝灰尘味。 太大的住宅都有这种烦恼。装有新风系统,还雇佣人来时时打扫,却就是能闻到一股无人烟的味道。 栾妍进来后,没有贸然地碰任何东西,只是极其感慨地打量整个书房。 “第一次被领到他书房,我简直是震到了。” 贺屿薇有同感。 她从小和爷爷奶奶住,家里干净整洁但毫无审美可言,更没有所谓“装修设计”,家具都是枣红色的木头或铁皮所制成,电器都服役了至少十年且上面永远会盖着一块挡布。 与之相比,余宅简直就像是一栋洋楼,一座殿堂,一个奢华没有上限且在四季都能保持丰富多彩的仙境。她一直好奇,谁能真正地在这种美丽套房里生活。 不,栾妍马上要成为余家的新女主人。 她不仅仅拥有美貌和家世,还有健康的体魄,开朗的性格,在国外学的是双学位,嗯,和余哲宁一样都是学霸。 贺屿薇驱赶脑子里的杂念,她催促栾妍:“栾小姐,我们还是出去吧,这是余董事长的房间,他现在不在,总觉得待在这里不好。你不是说,只想把什么礼物放在他门口吗?” 栾妍的目光却落在墙面挂着的那扇色彩斑斓且极为风雅的纸鸢上,她问贺屿薇是否知道来历。 “这是纸鸢,肚子处有金蝉还有蝙蝠,就是代表’蝉蝠其天’。”大概为了更好展示纸鸢绢布上丰富的色彩,栾妍用手一扯它尖尖的羽尾。 这一下似乎很用力。 挂在墙面的大风筝瞬间掉落,伴随一阵轻微但不详的咔嚓声,往下飘落。 事情发生得太快,贺屿薇的第一个反应是试图接住。 纸鸢薄如纸,整体是类似丝绸的材质,而翅膀骨干用竹子撑着的,翅膀处的材质有别于身体其他部位,更轻,大概是能在天空中更便于放飞。 但联想到刚才的声音,风筝本体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断了。果不其然,贺屿薇举高纸鸢,发现右侧翅膀下方处有异样,内里负责支撑轮廓的材质断了。而除此之外,纸鸢的羽尾处被长指甲抠出一道三毫米的口子。 当意识到它坏了,贺屿薇就感觉,自己的保姆生涯和整个人生,划上完美的休止符。黑眼镜李诀绝对会把自己和栾妍丢到海里喂鱼。 不,可能只有她自己。 贺屿薇下意识地回头,随后发现一支手机镜头冷冰冰地对着自己。 栾妍对着她和纸鸢拍了一张照后,很快就收起手机,她从远处拖来椅子,接过贺屿薇手里的纸鸢,利索地把它重新挂到墙上。 栾妍从椅子上跳下来后,满意地点头。她回头看着贺屿薇的表情:“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余温钧哦。就算你告诉他,我也会说是你破坏的,毕竟,我有手机照片作证。” 贺屿薇大脑一瞬间停止运转。 “这个纸鸢,应该是Sarah送的。”栾妍此刻的语气依旧是娇憨而爽朗的,“你知道吧,余温钧在和我订婚前还交往过一个女朋友,是一个学经济的博士……” 贺屿薇没有任何闲情听上流社会的爱恨故事。 说要送礼物什么的,难道根本不是这样,栾妍只是想跑来破坏余温钧房间里的这个看起来就很贵且很精美的纸鸢吗? 栾妍面对她的疑问,反而微笑着看着她:“我还想问,你究竟是什么来历。为什么温钧会让你住在他的专属五楼,我身为他未婚妻却不被允许上来?为什么你会是余家唯一专门请老师教英语的佣人?你说等哲宁的脚伤好了就会离开,但余家的佣人几乎都是终身雇佣,根本没人主动辞职吧?” 这一通巧舌如簧让贺屿薇呆住。过了会,她艰涩地说:“余董事长没给你五楼的电梯卡?” 她突然醒悟什么,赶紧上下摸兜。 空空的。 自己那张栓着毛线球的电梯小卡,消失了。栾妍肯定是在之前紧搂她的时候,趁她不备偷走了卡。天啊,所以余温钧根本没有给栾妍电梯卡。她们是用贺屿薇自己的那张电梯卡上楼的。 换句话说,她一脚踩进了栾妍的美人计陷阱里。 贺屿薇的嘴唇颤抖起来,没办法掩饰内心沉重的绝望, 她从来没被女孩子明晃晃地骗过。 贺屿薇在人情世故方面几乎是一张白纸。上学时,她既没交到朋友也没受过欺侮。而在农家乐,丽丽虽然对她不客气,但也不掩饰那一股敌意。再到了余家,每个佣人都在忙自己的活儿,墨姨和小钰这两名女性又是对她最为关心的人。 栾妍明明也很友善啊,贴心地送自己英文书,口口声声说是朋友,还拉自己的手。她觉得,她觉得…… 天啊,还是不要找借口开脱了! 身为余哲宁的保姆,贺屿薇意识到她严重地失职了。不怪别人,只怪她毫无知觉地跟着栾妍来到这里,不仅私自闯进余温钧房间,还成为破坏纸鸢的共犯! 栾妍看着她的绝望表情,终于又开口了:“不会有人发现的。” 栾妍说得也不错。纸鸢,是被挂起来的艺术品,背靠着墙,垂下羽尾的裂口很小的,除非近距离看也难以察觉—— 但,这不是隐瞒的理由。 没被逮捕的杀人犯就代表着她清白吗? 贺屿薇冷静下来后,决定第一时间去把这件事告诉墨姨。 栾妍抢先一步拦住她:“不就是一个破风筝,这件事能和 杀人比么?我不是都把这纸鸢挂上去了。这事就当没发生过。也不会有人发现的!” 贺屿薇的声音在颤抖:“怎么可能不被发现?走廊里安有监控啊——” “笨蛋。这么大的家肯定得装监控,但是,没有人天天闲得去查监控吧?除非,出了事才会查。我会想办法抹掉今天的监控录像,而你要是敢把这事告诉别人,我就说纸鸢是你一个人弄坏的,到时候,我身为余温钧的未婚妻并不会被怎么样,最多被骂几句,但你呢?你会被赶走吧?” 贺屿薇干脆地说:“好。” 眼前唯唯诺诺的柔弱小保姆,居然有那么硬气的一面。 栾妍一愣,放软口气:“才不要,我把你当好朋友,不希望你走。不要生气,好不好?唉,我最初也不想弄坏它,只是想跟你进来看看纸鸢是不是还挂在这里,都怪——都怪余龙飞气我!他真讨厌!我会给你钱的,十万块的封口费。怎么样?你也不是余家的长期佣人吧?余哲宁腿好后,你就能离开。但我呢?我以后要当温钧的妻子,马上就要举办婚礼了!如果余温钧知道是我弄坏了他的风筝肯定会生气!你都看到了,他这人,余龙飞也讨厌我。如果他们知道这件事——呜呜呜……” 说着说着,那双画着黑色上扬眼线的眼睛里涌出大颗大颗的泪水,温热的,滴落在贺屿薇的手臂上,她心中猛然一惊。 栾妍哭着说:“是我的错。我向你道歉,好不好?可是,你就不能帮我吗?” 就像溺水的人抓住木板,栾妍扑到她怀里,猛然抓着她的胳膊撒着娇。 栾妍和她差不多高,从见面时总是那么阳光明媚地笑着,但此刻就像个小朋友般痛哭。而在肢体接触中和眼泪攻势中,贺屿薇原本的决心居然动摇了。 她其实是很容易心软的人。 即使现在处于极度的茫然和气愤中,但内心的另一方面,贺屿薇也并不太希望栾妍受到伤害。 “我刚才拍你照片只是为了自保,可是,我绝对不会主动出卖你的。我发毒誓!只要你不告密,我就不会把刚才的照片给别人看!我知道你喜欢余哲宁,如果被赶出家门,你就再也见不到他了!而我也只是喜欢余温钧,我不会伤害任何人的!” 一句接着又一句,根本不容反驳。贺屿薇再次深刻地意识到,某些阶级的人绝对不能看脸,简直都有八百个心眼儿。 世界上也只有她。 如此的轻信。如此的天真。 她头痛欲裂,身上被栾妍搂得难受极了。 “咱俩现在必须离开这里。请你不要碰余董事长的任何东西了。”贺屿薇缓慢说,“我可以答应你,暂时不会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但我们俩也必须商量下,怎么补救它。” 目的达到。栾妍抬起头,刚刚大颗滚出的眼泪已经彻底消失。 第26章 时有阵雨 十二月的新加坡正在举办一个美国女歌手的演唱会,到处都是游客和粉丝。 余温钧结束公务后,提前飞回来。 晚上有应酬,他到晚上九点多才回别墅,顺便理过发,边脱外套边看了墨姨一眼。 墨姨知道这代表询问家里这些天情况的意思,刚说几句,栾妍就自己跑过来了。 余温钧看到她,很随意地说:“在家住得怎么样?” 墨姨插话:“栾小姐很不容易。要不是她细心提醒,我都不知道家里四楼的浴缸水龙头出水口太慢,半夜把工人找过来重新调整的。也是我能力不足。为了让她住得更舒服点,我这里抽了三个人手,加上沫丽,四个人可以满足她的需求。” 栾妍脸色一沉,也听得出这是打小报告。她并没有反驳墨姨,只是对他说:“有礼物想送给你。” 余温钧说:“那你就跟我走。” 栾妍陪着余温钧走到五层,她一直默默地注视着他的背影。 余温钧走进书房,路过墙面上挂着的纸鸢,他连看都没看一眼。 栾妍轻轻地松了口气。 但就在她这么想,冷不丁地听男人问:“你来过我的书房吧?” 栾妍整个人似乎被冰水浇透。 “忘记了?”余温钧已经闲适地坐在沙发上,“几年前不是带你来过书房——喝点什么茶?” 栾妍醒悟,原来是说曾经发生的事情,可是脸上的笑容怎么都挤不出来。 她说:“晚上就不喝茶了。哦对了,礼物。” 栾妍送了余温钧一块理查德米勒的限量表。 圈子里有个不成文的习惯。订婚时,男方自然要奉上一颗超级大颗的钻石戒指,当作财力和诚意的象征,而女方娘家如果识趣,也会回送一块价值差不多的名表。 栾妍此次主动送表,也是隐晦提醒他自己也想收到戒指。 这次回国,她在父母的催促下想把婚礼早点落定。 一场奢华婚礼至少要筹备六个月,包括订花艺师,确定来宾名单,订欧洲婚礼场地、确定蜜月海岛,订婚纱等等流程。 余温钧这边却一直没表态。包括此刻,他垂眸看着这一块表。 片刻后,他才说:“过来,给我戴上。” 栾妍坐在沙发上,男人将手腕翻转,方便她为自己戴表,花衬衫袖子处露出的肌肤温热。他的手腕是她的两倍粗,明明看不到余温钧的表情,但能感到他那种不动声色的迫人气场。 栾妍的手微微颤抖。 余温钧问:“你在紧张?” 两人的距离很近,呼吸相闻中,她怀疑他要吻自己,扬起头,就在这时一惊。 余温钧正偏过头,目光若有所思地看向墙面的纸鸢。 栾妍故伎重施,伸出手紧紧地抱住他的胳膊,但也就在这时,旁边茶几上的古董白色电话轰炸起来。 “回家了吧哥,给我开电梯让我上来。” 余温钧拿着电话:“今晚没空。栾妍在我这里。” 余龙飞在另一头听到,立刻皮笑肉不笑地说:“打扰打扰。那我等你完事儿?哥,你今晚必须给我腾出时间。” 余温钧这才轻轻地拍一下栾妍的后背:“松开。” 栾妍迅速坐直身体,心情说不清楚是失落还是松了口气。 她突然发现,现在很害怕这个未婚夫。 高中生栾妍还能和余温钧对着干,无畏地评价他是一个穿花衬衫的怪人,但现在,栾妍就像余温钧身边很多人一样,开始揣测他的心思,并且,她也有了自己的心思。 他们圈子里的人,早婚是常态,很多女孩子在读完大学后就举办婚礼,紧锣密鼓地生孩子。而在她留学的这四年,栾妍也一直了解余温钧的动态,她越观察越发现,余温钧其实是一个好丈夫的人选。 “你对婚礼有什么想法?”栾妍笑着问,带点紧张的。 余温钧抬起手腕,把表摘了,他说:“元旦前,我不会再出差。也会找个机会和你聊聊。” 余龙飞大摇大摆进来的时候,栾妍已经离开。玖伯正收拾房间。 余温钧站在纸鸢展示的那堵墙面前。 他伸出手,略微一触碰翅根,纸鸢支棱的翅膀就以不自然的角度下垂。 余温钧把余龙飞叫过来:“又闯进我书房了?” 余龙飞立刻喊冤。 余温钧在房间里绕两圈,随后又蹲下 去年五楼重新翻修而刚完工,套房里铺着的是来自奥地利定制的艺术拼花实木地板,地板做了足足三层,面层为木蜡油工艺,硬度很高,此刻多了一道新鲜的划痕。 书房都是交由玖伯和家里另外一个专人负责清洁,因为都跟着余温钧做事久了,不会那么粗糙。 套房里所有能轻易移动的椅子都是古董的,用量扎实。他的目光看到不远处的太师椅。也许是有人弄坏风筝,就近拉来椅子,踩着椅子把它重新挂上去,而笨重的椅子在实木地面处拖出了痕迹。 “查走廊里的监控。看看我不在的几天,有什么特殊情况。” 玖伯无声地走出去。 余龙飞在旁边听哥哥吩咐,他最喜欢挑事儿:“说到特殊情况——哲宁前几天突然发火了。” 余温 钧听余龙飞讲述车库旁发生的小小意外,但不感兴趣,他依旧一眼不眨地看着纸鸢。 “小保姆和哲宁似乎勾搭上了,哥,你不管管他们?” 余温钧懒洋洋地心想,他什么时候管过龙飞和哲宁谈恋爱? 不过,他有考虑过把两个弟弟扔出去政治联姻就是了。 这种苦活,他是干不来了。浪费精力,浪费时间,浪费他。 余龙飞还在旁边没眼色地聒噪:“你这次出差没带李诀吗。真稀奇。他不是你最忠诚的狗吗?” 余温钧伸出手。 余龙飞连躲都没机会,就被他哥狠狠拍了后脑勺,一阵剧痛传来,他差点没跪下。 “不是说找我有工作?有话就放。” ### 再上高教授的英语课,贺屿薇罕见地被骂了整整一堂课。 前几天布置的阅读和口语作业,她完成得错误百出。 “你有心事!”高教授晃着指头说,“这可不行,这可不行!过节也要有学习的自觉性!” 贺屿薇只好说快到圣诞,心情有点浮躁。之后又被数落一顿。 第二天清晨,余哲宁站在床前,撑着双拐,试图让腿落地。他的新耐克T恤和短裤贴着身体,而贺屿薇则在帮他把床铺好。 她喜欢他的床单,混合羊毛织成的,握在手上触感很好。 与此同时,她的目光不停地瞥向窗边。 “你在等谁?”余哲宁冷不丁地问。 “啊,没有。”她低头说,“对不起。” 自从车库那天后,他俩之间的亲密和默契感就如同潮水般的后退,只留下潮湿的痕迹。 但贺屿薇也没精力计较和余哲宁的关系,因为自从弄坏纸鸢后,栾妍就在躲着自己。 除此之外,余温钧回来了!她还没机会见到他,但每次路过余温钧的套房门口,贺屿薇都会忍不住瞥一眼,感觉弄坏纸鸢的事随时会东窗事发,那个黑眼镜李诀又要拎走自己——实在太可怕了! 贺屿薇的脸色变得苍白。 余哲宁在旁边问,她休假三天回秦皇岛,是否需要提供一辆车进行市内的接送。 “你回去是打算看望亲人吗?” 她垂着头:“不,已经没有任何亲人了……我是孤儿。”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余哲宁的心一震,刚斟酌着言语想要去安慰她,贺屿薇却急匆匆地从窗外收回视线。 她说:“不好意思,我现在能出去一下吗?” 栾妍刚从城中和她母亲血拼回来,后备箱里装满大包小包。 她开着跑车,钥匙一丢,让余家的佣人替自己拿袋子。 有个灰色的人影跑过来,猛地停在面前。 贺屿薇假装没看到栾妍明显的皱眉和叹气,她鼓起勇气说:“栾小姐,能耽误你几分钟的时间吗?” 栾妍不情不愿地和她一起来到下沉客厅里的一角。 女孩子们站在一副工笔画下,贺屿薇先左右看了看有没有旁人。 她这副谨慎的样子倒让栾妍放心。 像这种心肠好的老实人,只要不惹急了,平时说点软话就能糊弄。 栾妍这一次逛街也给贺屿薇挑了一条奢侈品的项链,当堵嘴的工具。对方只是临时保姆,她离开的时候完再追加给一笔遣散费就够了。 栾妍抱着这种心态,有点警惕又有点不耐烦地笑着问:“亲爱的,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前几天在网上搜过了,北京城里有一个可以修纸鸢的店,就开在北海边的万宁桥。”贺屿薇急促地说,“我平时都在照顾余哲宁,不能轻易出去,但你的时间很自由,咱俩看着能不能把它拿去店里修——” “修?修什么呀?”栾妍装傻,“我都不知道你说什么。哎,收下吧。这是我送你的一款香奈儿。” 贺屿薇一退。 她觉得,实在不理解他们每个人的脑回路。 “如果你不希望余董事长把前女友的纸鸢挂在墙上,可以跟他开诚布公地谈一下,如果你俩谈崩了,再、再发脾气也可以。而不应该一上来就去弄坏它……” “我弄坏的?”栾妍捂住嘴,往后一退,“奇怪,这件事不是你干的?我确实拉你进他的房间,但你因为好奇,想摘下他墙上的纸鸢看看,我还拍了照片为证。” 贺屿薇不知道是出现幻听,还是这些残忍的话真的出自曾经在她怀里哭泣的漂亮女孩。 她结巴着,几乎是愤怒地说:“明明是你弄坏的风筝,我,我只是捡起来……” “一面之辞。”栾妍抱着胳膊。她早就打定主意,如果余温钧发现了此事便弃车保帅,甩出贺屿薇举着纸鸢的照片,“没有人会相信你的话。” 贺屿薇气得声音发抖:“不。在这个世界上,绝对有一个人会相信我说的话。” “是谁?是墨姨还是余哲宁?”栾妍不以为然。 “世界上最相信我的人就是栾小姐。因为,你比任何人更清楚,纸鸢根本就不是我弄坏的。是你冤枉了我。即使你能完美骗得了别人,最终也骗不了自己。人,永远、永远都无法骗自己。”贺屿薇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平稳说完这番话。 栾妍就像看外星人似的看着贺屿薇。这个小保姆以为自己是教导主任吗?满嘴大道理的,她以为自己是谁? “栾小姐,我现在绝对不是跑来责怪你的。那天跟你一起走进书房,我也有责任。弄坏了的东西也木已成舟。可是……我们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至少,想办法弥补。我们去修好纸鸢不可以吗?我明明都已经打听好修纸鸢的地址了。我也可以出全部修补的钱!” 贺屿薇举起手机,再次笨拙地示意上面的风筝店地址。栾妍却很嫌恶地一把拍开她的手。 两个女孩子低声吵了一会。 栾妍好说歹说,贺屿薇却只重复那几句话,最后,栾妍的脸上露出知道对方是对的而没法反击的愠怒。明明是同龄人,她怎么就那么死板和小题大作。 “够了,不要缠着我了!我都跟你说过好几次了吧,我超级讨厌那个纸鸢,所以才一定要弄坏它。哼,还让我修?你的脑子是不是有坑?动脑子想想啊,余温钧已经出差回来,咱们溜进去再被当场抓住,又该怎么解释?明明这事你不提,我不提,就当没发生过。什么坏了,我们都不知道!真的那么想修纸鸢的话,你就自己去!” “可,可丝(是)……” “没有可是!你算什么东西啊,搞清楚身份!你就是余家拿钱就来给钱就走的短期佣人,多管闲事的东西。” ……所以说,贺屿薇才一直都很抗拒去和他人进行交流。 每当情绪激动或争吵时,她还没说话,就生理性地想流眼泪,一张嘴也容易卡壳。 明明有理的人是她,却总觉得打扰到别人的平静生活。 贺屿薇眼眶在无形间湿了。 泪水要滚出去的瞬间,她迅速地低下头。而栾妍也立刻匆匆离去。 过了好一阵时间,贺屿薇都是独自站着,肩膀耸动,头发遮挡着脸。 等听到不远处有其他佣人隐隐说话声,她才深呼吸一口气。 贺屿薇用手背粗暴地抹去脸上的眼泪,随后,颤抖地从口袋里摸出一根亮着绿灯的录音笔。 ——栾妍拍了自己的照片,那么,她也不能不提防。 所以依样画葫芦,贺屿薇以录英语口语为由找小钰借了一根录音笔,把两人刚才的对话都录下来。 如果最坏的情况发生,至少,还能有个自保的武器。 即使如此,贺屿薇却还因为刚才的争吵,不受控制地流着眼泪。 她握着拳,五味陈杂,心跳得很快。 无人关注的角落,女孩垂落的目光流露出几分本性——那是一种很强烈的机智,永远的孤僻和不 合群。 第27章 多云 第二天,小钰去三源里菜市场的时候,顺便开车把贺屿薇捎带进城里, 贺屿薇给的外出理由是,需要办理银行账户。 她在银行开了一个户头,把农家乐给自己的现金酬劳全部存进去。 随后,贺屿薇独自前往那家老北京的手工风筝店。 一进门,她就被各式各样的风筝迷了眼。 店里还有其他的客人,店主只跟她响亮地打了一声招呼,让她自己逛逛。 贺屿薇也就能更从容地独自看着墙上的手工风筝,据说这风筝的工艺是属于非物质文化遗产。那些燕子、蜻蜓、凤凰、蝴蝶、金鱼,知了,所有能飞的不能飞的鸟类都被制成风筝,静悄悄挂在那里。色泽精美,就如同一场聚集在天空中五彩斑斓的轻盈美梦。 贺屿薇询问了最小尺寸的手工蝙蝠风筝,居然要500块钱。嗯,还是挺贵的。 她随后问男店主可以不可以修纸鸢。 店主还挺热情,询问她原纸鸢的各种细节,尺寸,拼接还是一体的,又问有没有损坏的照片。 贺屿薇只能根据印象描述。 店主也犯愁。索性和她交换微信:“您回去拍张照片发我。如果确定只是里面的支撑架坏了,那肯定能修好。修补的话要看材质。” 贺屿薇仰头望着墙面上的那些精致风筝:“风筝店还雇人吗?” 店主再次一愣,上下打量她:“倒是招。但是姑娘,来我这儿的学徒都得正儿八经的磕头拜师,从削竹子、扎绢布、练画画儿从头开始学,学完再给师父干三年。我这扎风筝可是祖传的手艺活,从清宫里传下来的,话说慈禧——” 其实贺屿薇也只是随口一问。 但老北京人也实在是太贫了。对方店主口若悬河地介绍自家祖上足足半个小时,她怎么都无法打断。 为了能自然脱身,她一咬牙花了五百,把最小的纸鸢买了,再落荒而逃。 纸鸢店铺坐落在一条颇为狭窄的老北京胡同里,到处停满了共享自行车。对面走来两个瘦高、穿黑色西装外套,戴着黑色口罩的男人。 贺屿薇走路时从不张望,安静地低头贴边儿走。 擦肩而过,她也没发现其中一个戴眼镜的年轻男人正皱眉盯着她看。 走远了,李诀才回过头。 这是余哲宁身边的那一个蔫头蔫脑没什么精神的小保姆吧?穿着余家的工服就出来了,他还以为自己认错人呢。 走在李诀前面的男人自然是余温钧。他一言不发,迈入三石斋。 李诀向店主打听刚才的小姑娘都来干什么了,而得知她买了风筝还询问修风筝的事,发出“唔”的一声 。 余温钧在旁边耐心欣赏挂在房梁上的风筝,不过,他突然不准李诀提修纸鸢的事了。 等他俩从三石斋离开,已经是半小时之后。 余温钧的司机在路边接人,这时候,他们再次看到前方的街口处有一个熟悉的灰色身影。 贺屿薇一走出胡同后就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更没找到路, 此刻,她用胳膊夹着新买的风筝,正瑟瑟发抖地站在路边研究着公交车站牌。 和小钰约在哪儿见面来着?北京的公交地名古香古色,但也好麻烦。 李诀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后排的余温钧,余温钧也从车窗外收回目光,表情没有显露想顺带小保姆回家的意思。 于是,李诀识趣的闭嘴。 轿车启动,路过鼻子和手被冻得通红的贺屿薇。 温暖的车内环境和户外零下的温度是两个世界。 #### 虽然找到了可以修纸鸢的地点和师傅,但是,该怎么把余温钧房间里坏掉的纸鸢“偷渡”过去? 贺屿薇之后一直都在思考这个问题。 她虽然从栾妍那里知道余温钧的书房密码,却没有胆量进去。估算一下纸鸢的长度,很难将它神不知鬼不觉地带出去。 或者说,她偷偷地请风筝店的店主来余家? 贺屿薇思考这件事,已经到有一点魔怔的地步。 与此同时,她也在小钰的指导下,学习如何冲泡咖啡。包括各种咖啡豆的种类,看如何使用咖啡机萃取,磨豆,打发,基础拉花。 因为做了咖啡只能自己喝,贺屿薇每天都会灌入七、八杯咖啡,眼睛在咖啡因的刺激下有一种奇特的明亮。 她并不知道在发呆的时候,自己会目不转睛地盯着别人看。 余哲宁被她看得如坐针毡,他合上书。 “大学网课上得差不多,这段时间一直在床上实在无聊。不如,我也和你一起回秦皇岛吧。毕竟,也在那里上过一年高中。” 贺屿薇一呆。 余哲宁笑说:“不欢迎?” 贺屿薇连忙摇头,说自己有些担心余哲宁的腿坐车是否方便。 “北京距离秦皇岛并不远,让司机开车送咱俩。 ########## 圣诞节的前一天,是平安夜。平安夜的前一天,嗯,这在普通人眼里,不过是有点冷的一天。 贺屿薇昨夜收拾好行李,除了两件衣服和洗漱用品,最后也只拿出蓝色曲奇饼干盒。 自从在余家发烧过后,贺屿薇再也没有梦到过爷爷奶奶。是他们对她放心了吗? 她的目光看向床头柜上的雪花球。 贺屿薇捧着雪花球,一次次地看里面的雪花纷飞,亦如最近的心境。 临走的时候路过余温钧套房,贺屿薇又一次停下脚步。 她并不打算告发栾妍,也不想揭发栾妍的“真面目”。就像当初被余龙飞无端端地推进泳池,贺屿薇被栾妍栽赃后的心情,也只是干脆把他们划分为“永不可信任”的人类,直接远离即可。而用录音笔这招,也只是她不喜欢被冤枉罢了。 但在离开余家前,贺屿薇还是想在能力范围内试着解决一下纸鸢的事。 而如果解决不了,她就赶紧把亲手编织的手套送给余哲宁。 万一事情败露。以后每年清明节,余哲宁看看手套就等于给自己上香了。 ### 他们早上五点多离开北京,前往秦皇岛。 车行驶到高速公路,余哲宁和贺屿薇坐在后排,两人玩超级马里奥的赛车游戏,结果刚出城就紧急在旁边的加油站点停下。 “你晕车?”余哲宁惊讶地说,“我之前做康复训练,你不是一直陪我坐车?” 贺屿薇愧疚地道歉。她坐短途车可以,长途车必定晕得厉害。 北方的滨海城市,在冬天都迎来旅游淡季。 秦皇岛市区很小,而那些高档酒店几乎都坐落在度假村。余哲宁没有选择大热的阿那亚,住的是远洋蔚蓝海岸度假区的万豪。 他给贺屿薇单独开了一间房。 贺屿薇第一次住酒店,而且是这么高档的酒店。她有点无措。 她在酒店上升的镜子窥探余哲宁的脸,最近一直思考怎么解决纸鸢的事,也没心思管其他。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余哲宁对待她的态度恢复到之前的亲密,好像之前巧克力产生的争执不存在。 两人在顶楼的中餐厅吃了顿粤菜。 余哲宁问她的安排,贺屿薇说下午回曾经就读过的学校。 高中不仅仅是高中,还是她爷爷奶奶的工作单位,有不少教过她的老师。也不知道这些人有没有退休。 “那我也一起去看看吧。对了,你不是只在农家乐打工几个月吗?”余哲宁问,“来北京前住在秦皇岛的哪个区?” 对面的女孩停住筷子,她的目光看向玻璃外的大海,很轻声说:“……在一个很偏的地方。我和爸爸住,直到他去世。” * 高中门口有个假山般的石块,一旁的招板上有去年高考的录取名单榜,纸被狂风刮得已经濒临脱落。旁边再立着块led大屏幕,滚动显示着校名和去年高考上榜211和985的往届考生名。 门卫吊着眼睛看了他们一眼,先问他们预约了没有,否则不准进学校。 “陈红伯伯还是 校长吗?”贺屿薇问。 “怎么,你是学生家长还是什么记者啊?校长他这么忙,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啊?”保安没好气地说。 余哲宁突然呻吟一声捂住肚子:“小哥,能借传达室的厕所吗?我是残疾人,行动不方便。” 保安愣了下,说他们保安室后面有厕所。余哲宁给贺屿薇使了一个眼色。 就这么调虎离山之计,贺屿薇还真的偷偷溜进学校。 一切和她记忆中的无差。教学楼、图书馆、操场和食堂几经翻新,但原貌还在。 贺屿薇轻车熟路地走到校长办公室。 叩门时,那种有点恐惧又有点犹豫的熟悉心情又回来了,但是,她不能让余哲宁在外面等自己。贺屿薇做了一会心理建设,随后闭着眼睛,很老土地喊了声:报告。 没有回应。 校长办公室的门是锁着的。他不在。贺屿薇便从双肩包里掏出一张纸写了便条,沿着门缝,塞进去。 这所高中要求很严,不能带手机,女生的头发不能过耳,全部要留短发,不过因为学生和家长对此怨声载道,高二也就松了点政策。但贺屿薇对这所学校很留恋。因为爷爷奶奶都是这里的老师,其他老师都对她很好。 她在午休时会去教师办公室休息,奶奶总是被一群围着她问题的学生围着。她就远远地看着他们。 除此之外,贺屿薇也忍不住想到那奇妙的一天,穿着制服的年轻男人和自己对视。虽然给贺屿薇十个胆子,她也无法拿这事问余温钧。只是,她确实感慨世事奇妙。 贺屿薇往校门口走,然后就愕然发现,余哲宁不是独自一人站在校门口等他。 马路边缘停着六辆气派的京a牌的黑色轿车,栾妍远远地站在柏油碎石路上,穿着一身黄色毛毛的大衣,极为醒目。 校门口,余龙飞正和余哲宁勾肩搭背。 “和小保姆在平安夜私奔了?” 余哲宁啧啧两声一把推开余龙飞,他怎么来了? “除了我,哥也一起来了。只是没想到,那女的也要跟来。” 栾妍在余龙飞的讽刺声中倒是笑容满面地走过来:“温钧说前段时间没陪我,我就让他推了一些工作陪我来看看大海。可以吗?” 余哲宁沉默半晌:“原来如此。” 贺屿薇走到他们们身后,闻言也抬头看着那一排漆黑的高级轿车。呃,余温钧此时此刻肯定就坐在某辆车的后排,沉默地注视着他们吧。 她弄坏了他房间里的纸鸢,而且还伙同他的未婚妻瞒着这件事。啊,真的……好可怕。 余龙飞和栾妍一见面,又开始拌嘴。 龙飞少爷是一个巨型刺头,而栾妍也绝对比她外表更有头脑和手段,余哲宁习惯性地想制止住争吵,却看到路边那排的第二辆车降下车窗。 余温钧的脸依旧隐藏在暗影里。 他依旧没有下车,隔着车窗,和一个弯着腰跑过来的中年人说话。也不知道两人说了什么,然后令人惊奇的是,中年人猛地转过头看着四人的方向,目光锁定贺屿薇几秒迅速地跑过来, “啊,小薇!”中年人欢喜地抓住贺屿薇的肩膀:“真的是你,我找了你好几年!” 最初,贺屿薇有些震惊和惶恐,但很快就认出来人。 眼前的中年人正是这所学校的校长陈红,爷爷奶奶的同事和老领导。 她鼻子发涩,小声地叫了一句陈伯伯。 “这些年,你这孩子跑到哪里去了?贺老师和尹老师临终前都嘱咐过我,让我好好照顾你。你现在到北京工作去了?有时间吗,咱俩聊聊。你爸身体怎么样?哎呀,这可太巧了——”陈校长的说话密集且洪亮,看起来也很激动。 陈校长提到“你爸”这两个字,贺屿薇的胃里就翻江倒海,重逢的喜悦就像海浪一样褪去。她能猜得到,陈校长接下来会聊什么话题,也无非是这些年她没上高中,都在哪里,都在做什么…… 栾妍和余龙飞对她的事根本不感兴趣,一个转过身坐上余温钧的车,一个只是笑嘻嘻听着。 余哲宁不想打扰他们,便体贴地说:“屿薇,你俩了。等结束后给司机打电话,他来接你。” 但这时,余温钧的司机推开车门,一溜烟儿地跑过来。他告诉陈校长,贺屿薇是跟来照顾余哲宁的工作人员,不能中途放人。他们可以先交换联系方式。 贺屿薇趁此机会对校长鞠了一躬:“那么陈伯伯,我今天先走了。” 余哲宁歉意地说,贺屿薇明明是回秦皇岛休假的,但休假时间还是围着他转。 “不,没事的。反正,我也没什么事想和校长说。我是真的没什么事。”她坐回到车里后,得暗自承认松了一口气。 第28章 北风 余温钧这次出行没有带李诀,也没让玖伯跟着。 他今天穿着深色西装,内里是矢车菊蓝花纹,看上去气质显得干练。 栾妍的目光扫向他的手腕,他戴着的却还是旧表,她刚刚在路上半是撒娇半是赌气地问是不是讨厌自己送的理查德米勒。 余温钧回答她:“戴一两次并不是多大问题。但是否要真正收下它并戴一辈子,需要想想。” 余温钧现在说的是表,还是,两人的婚约? 栾妍控制着内心的惊慌和愤怒。 一个整天笑嘻的女生,永远比忧郁的女生来得讨喜,栾妍继续娇嗔地说:“你不会是属于收下别人的礼物后,就会联想一辈子的长情男吗?” 余温钧居然回答:“嗯,我会。” “什……”栾妍的脸稍微一红,倒也一时说不出什么。 其实,栾妍向来知道怎么对待男生。 让男生自乱阵脚的最好方法,就是告诉他你相信着一个模棱两可的信息,对方就会忍不住去纠正。 栾妍边轻轻地捶打他胳膊,边用双眸凝视着他说:“你啊,肯定收过不少女孩的礼物。我可是知道,你一直都喜欢老女人。” 余温钧看着她,但又长久地没接这句话。 车里的沉默,无穷无尽地跌落下去。 栾妍再次强烈地意识到,余温钧其实不是那种允许别人对他插科打诨的个性。 尽管有一段时间,余温钧对她相当宽容,看上去很好接触。 但,一切戛然而止于余哲宁对她告白后。 栾妍的笑容褪下,她说:“……还在因为余哲宁的事对我生气吗?哈哈,吃醋吗?” “我也没见过自己真正发火的样子。或者,你是想确认一下,婚礼会不会进行?我可以回答,但你也要做好冷静听到真实答案的准备。” 栾妍的后背不知觉地靠到车门上。 她明明想知道这些答案,但又本能地抗拒着余温钧的极度强势和严肃。比起外貌和身世,余温钧似乎更在乎另一半的心智成熟度。 而她总觉得问下去,这趟旅途就彻底结束了。 可是,栾妍无法轻易放弃自己擅长的模式,她灿烂地笑着说:“你表情好严肃,快点笑一下。这次来秦皇岛,算是我回国后咱俩好不容易挤出的相处时间了。你不高兴了吗?如果你说不希望看到我,我可以现在就回去!” 余温钧想,唉,真的应该把李诀带过来。他那种性格,特别会处理这种麻烦情况。 倒也能理解弟弟为什么喜欢栾妍。 同龄女孩,很西化的作风,从小练网球而性格开朗,短时间就可以和别人拉近距离,知道怎么炒热气氛又很懂欲擒故纵,阳光的性格里还有小恶魔的一面。 这种年轻男女之间的推拉关系,很暧昧很美好很轻松。 但栾妍……各方各面,也实在都太嫩了。 尤其是在他眼里,她早就从“未婚妻”彻底沦为了普通小孩。 余温钧的感情本来不多。 他对自家小孩还勉强有点耐心。而如果再把其他小孩以性别分类,那活得太累了。 余温钧把目光转到车窗外,开始闲聊 起别的话题:“以前工作很忙,春节经常赶不回来。但再忙,我都会和两个弟弟一起过圣诞节。” 栾妍开始后悔,她其实又有点想继续婚礼的话题,便随口问:“你是不是经常带两个弟弟出去玩?” “我会带他们去他们想去的地方。” “然后呢?你会陪他们玩吗?” “不会。我只会在旁边让他们做自己想做的事。” ########### 一行人也跟着余哲宁住在蔚蓝海岸的万豪。 路上的时候,余龙飞才透露来的缘由。 父亲余承前最近在北戴河疗养,摆架子说要余温钧一起来看他。 余家的家事有一点狗血淋头的味道。余母当初因为女儿的离世伤心欲绝,她的年轻好友频繁来家里安慰她,在此期间和余承前勾搭上。余母去世同年,对方就生下一个孩子。 余龙飞在兄弟里,排行老二。 他从小没有享受过父母的偏爱或祖荫的红利,倒是亲眼见证父亲的背叛和软弱,目前和父亲的关系也是三兄弟里最差的 父子已经几年都没见面了。而余龙飞也几乎从不叫爸,只以名字称呼。 “余承前听说这几年身体不好啊,能不能参加两会啊,别在敏感时刻突发疾病,直接没了。我可不想打开新闻联播看到他的脸,他的档次,现在能上xxtv一台吗?” 余龙飞的嘴巴,极恶毒也特别碎。 即使余温钧都能被烦到从行政酒廊快步走到酒店大堂,仍然甩不掉弟弟在耳边的各种絮絮叨叨。 他耐心说:“我对爸也有不满。但是,他,有他存在的必要。你到我这个岁数会发现,有个长辈,其实能在人情往来的国内环境里省不少事。” 余温钧再问哲宁在干什么。 余龙飞说: “回房间休息了。之后说要去酒店健身房训练步行。甭管他了,他身边不有个贴身小保姆照顾。” 余温钧回头看着余龙飞依旧郁闷的表情,便拍拍他肩膀:“别绷着脸了。来,随我去打几杆球。” * 秦皇岛松石高尔夫俱乐部,是余温钧在国内最常去的球场。 他带着余龙飞和栾妍,在球场一直消磨时间直到天光渐黑,并顺便在会所吃晚饭。 栾妍虽然极不高兴有余龙飞这个刺目电灯泡在场,但这也算是她回国后和余温钧为数不多的相处时间,颇为喜悦。 临近圣诞节,酒店旁边的酒吧邀请了某一个很火的乐队,进行连续一周的驻唱。 栾妍和余龙飞对此都很有兴趣。 他俩回房间换成派对的短打着装,余温钧只是换了鞋,便坐在酒店大堂的沙发处等,看着夜色里漆黑的海面。 今晚有空去沙滩散散步。他想。 这在这时,家里那一个偷感很重的小保姆,出现了。 她低头走出电梯,谁也没看就径直跑出大门。 余温钧收回目光,继续看海。 他向来不爱管闲事。 只要能把交代的事情做好,贺屿薇在照顾余哲宁之外想干点什么,真的都无所谓。而且几个月过去,她应该也打消了逃跑的想法。 只不过,这小孩之前独自去风筝店做什么? 驻唱乐队唱到晚上十一点半还在继续,余龙飞兴致盎然地还要继续泡吧,觉得有哥哥在不方便,就催他走。 余温钧将栾妍送回房间门口,又花了二十分钟听她说了些有的没的,独自下楼准备前往海边散会步。 大堂里,还有拎着行李办理入住的零星客人。 也是这时候,余温钧再次想到匆匆走出酒店的小保姆。 也许,她是去见曾经的那个中学校长,或者,是余哲宁让她去外面跑腿。 李诀在给贺屿薇他的旧手机的时候把定位系统开了。他首次打开地点定位,却发现蓝色的小点正沿着海岸线的某公路均匀移动。 已经是半夜时分,小保姆距离酒店14公里。 她前进的方向,也并不是秦皇岛的市区。 ######### 贺屿薇先坐了八站公交车。到终点站后,找到一辆在街边推倒的共享单车。 沿海公路上的车辆极其稀少,但路灯间隔很远,还是有点危险,她尽量贴着路边骑。 猛烈的海风把她的头发往后刮,贺屿薇的手缩在卫衣长长的袖子里,指尖冻得没知觉了。但根本就管不了那么多,她弓着背,奋力且麻木地蹬着自行车。 导航的手机屏幕突然变黑,显示有人来电。 贺屿薇瞥了一眼。 居然是……天啊,居然是aaaa余董事长! 这是李诀给她余温钧号码后,余温钧第一次主动联系她。 贺屿薇如果在以往绝对会吓得灵魂出窍,但,剧烈运动和寒冷让她脸颊发红,心跳加快,内心升起无数勇气和无所谓——都已经凌晨,余哲宁已经休息了。 来秦皇岛是余温钧批准的假期,她可以不用接他的工作电话吧。 如果余温钧明天问起,就说她在房间里昏睡过去了。 幸好,对方就打了一次。 贺屿薇边松了一口气边继续大力踩着踏板。 共享单车几次提醒已经骑出服务区,而链条很不情愿地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还是老实地带着她往前走。 全程21公里,花了两个半小时骑车,等到达目的地是凌晨两点半。 眼前是沿海的一座荒废村落。 这里曾经是爷爷的老家。 贺屿薇小时候跟着爷爷回来,村子里都是些贫穷且花甲老人。到今天,所有村民都彻底离开,而这里早就断水断电,只剩下各种残破的建筑物,死气沉沉,像个坟墓。 而她曾经就在这坟墓里孤独地住了两年半。 什么圣诞节和平安夜,对贺屿薇来说,12月24号只代表着父亲咽下最后一口气的那一天。 就在这里。 在共享单车发出的“感谢您本次骑行”的机械女声中,她静静地走向那一团浓得让人厌恶的黑暗之中。 * 今夜风很大,却又没有月光。 荒村的四周也没有灯,腐朽的建筑物散发出阴沉和鬼气森森的味道。 贺屿薇用手机当手电筒,蹒跚前行到其中一座建筑物前。 她记得自己临走前仔细地锁了门。 现在,铁锁似乎已经风化掉落在地上,不过房间里原本也没任何值钱的东西,就是些蜂窝煤炉和锅碗瓢盆罢了。 门轻易地打开。 进来就闻到一股极难闻却熟悉的味道,贺屿薇的眉头眨都没眨。在父亲瘫痪卧床的时候,她闻到和触摸过更糟糕的东西。 微弱的手机灯光中,可以看出房间里的摆设没变 缺了腿的脸盆架,生锈的烤火炉,一张床和一把摔倒在地的椅子。全部都有灰尘。 很多个白天,她曾经坐在这把椅子上,一页一页地翻着英文字典。偶尔,会抱起爸爸去外面晒晒稀薄的太阳。 这就是她所做的事。 她是一个犯罪准备犯,也是一个监狱看守员。 贺屿薇叹口气,继续走向那张单薄的木板床,刚准备坐下,但触手的是一个温热的东西。 那……居然是人! 床上居然睡着一个不知何时跑过来,胡子拉渣的流浪汉。他大概是徒步走到这里,看到这一片被遗弃的村落建筑,随便跑到屋子里里面御寒过夜。 被贺屿薇的尖叫吵醒,他挠挠头,迟钝地坐起来。 布满蛛网和灰尘的房间里,唯一的光源是贺屿薇举起照明的手机。 但此刻,手机已经掉落在地面。 贺屿薇在摸上去的瞬间就吓得丢掉手机而拼命地退后。心脏砰砰作响,尖叫简直要从耳朵里直接跳出来。 她是真的万万没想到,空房子里居然还有人在,而回过神来后立刻道歉。 “对,对不起,打扰你休息了,我,我马上就走!对不起!” 贺屿薇一边狼狈道歉一边试图捡起手机,但流浪汉揉着眼,看到陌生的年轻女孩出现在孤房。 他什么也没回答,只是沉默着站起来,一伸出手就按住贺屿薇,把她扑倒在地。 贺屿薇连叫都没法叫。 因为一瞬间,她的鼻尖闻到他掌心里泥土和汗水混合的味道,刚进门时就闻 到的那股几欲作呕的臭味扑鼻而来。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感从后背涌向全身。 她的眼前,浮现出两个小小的鬼火,那是流浪汉干瘦、丑陋却发亮的双眼。 他粗粗地喘息着,粗糙的手一把褪下她的裤子,她整个人就像被蜘蛛的腿毛细细地刮到,所有念头中只有一个最清晰:宁愿死,也不想被他触碰! 贺屿薇用指甲紧掐着掌心。不,不能慌! 她用意志力压着破口而出的尖叫,装出柔顺的样子而不挣扎,试图让对方放松警惕后再找机会逃脱,她的体力差,因此只能强烈反抗一次,而这反击必须足够强—— 流浪汉却直接将她额头重磕在地面。 眼冒金星,贺屿薇痛到既无法思考也无法发出一丝声音,流浪汉抓住她后脑勺就要来第二下,显然想先砸昏她再做其他事。 绝对、绝对不能晕! 贺屿薇刚这么想,下一秒,头发上的禁锢突然被松开。 对方的体重突然全部压在身上。 浓重的臭味和山一般的体重几乎要让贺屿薇直接就吐出来。但这是她唯一的生机。 她将全部的力气集中在右膝盖,往对方腹部一撞——流浪汉发出宛如野兽般的响亮哀嚎,但并不因为这软绵绵的一击。 房间里出现了第三个人。 一双锃亮的皮鞋,对准他的太阳穴轻巧地踢了一脚。说是轻,但在寂静的房间里能听到“扑”一声。 那种力道真的打过架的人是知道的,只此一下,高大的流浪汉像拆掉机关的娃娃那样被踹到墙角。 贺屿薇脱离重负,一瞬间能呼吸了。 她不敢回头。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往相反的地方爬,而在她身后,神秘人不紧不慢把流浪汉的双手锁死,一下把他压倒在地面,他的膝盖透过西装裤翻回来,狠顶在流浪汉的肋骨上。 这次,换成流浪汉变成手无缚鸡之力的那一个。 黑色的人影先单膝压向流浪汉的腹部,五脏被挤压的疼痛让流浪汉怪叫着抬起头,与此同时,来人就着这力道单手抓起他布满污垢的脖子,右手腕高于肩膀,朝着流浪汉的鼻梁连续来了三下冲拳,鲜血在一瞬间狂喷而出。 流浪汉还想挣扎,但对方五指弯曲,在中指上打了一个指刺,很重打在他太阳穴上。 流浪汉的脑袋直接成了不详的歪斜角度,满脸是血,彻底没声音了。 暴力相搏也就持续了短短三分钟,极其流畅。 贺屿薇狼狈地先爬到掉落手机的位置,捡起来,她透过墙上的影子看到一个颀长人影边活动着手腕,长身而起。 自己是被救了,还是陷入新的危险? 她不敢放松警惕,看向旁边的物品,试图想拿起什么东西来自卫。 “啪”的一声,漆黑的房间里有了第二道光芒,是来自打火机的亮度。 花衬衫,喉结,接着在任何场景内都平静的面孔,出现在黑暗中。 他及时出手救了她,却并没有和她说话,更没有询问她的状况。 余温钧从裤兜里掏出条纹手帕,擦了擦污垢,把手帕扔掉后又从怀里掏出一根烟先点上。 青烟升起。 除了胸膛因为打架而剧烈起伏,他此刻的表情依旧沉稳平静,但目光始终盯着脚下满脸鲜血的流浪汉,似乎评估是否有继续出手的必要性。 与此同时,黑色皮鞋还在毫不留情地重踩在对方的手上,发出毛骨悚然的,咯吱咯吱声音。 房间里,只有她因为刚刚被流浪汉掐住喉咙而控制不住的干呕声,疯狂的心跳声,还有,顺着大开的房门而倒灌进来冰冷夜风。 不远处,躺着已经彻底陷入昏迷且成为血人的流浪汉。 和,余温钧。 这种情况下,这个人的出现无异于一个救世主。 贺屿薇两条腿控制不住地哆嗦,随后又因为松懈而扑通跪下。 余温钧再踢了流浪汉的脖子一脚,终于看向她。他用脚碾灭只抽了一口的烟,走过来。 贺屿薇不由自主地就想往后退,后背”砰”地撞到墙面。 灰尘四起。 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事情’,办完了?” 事情?办完?她的脑子根本就转不过来。 “当你在半夜三更不惜骑着自行车也必须跑回这里才能完成的‘事情’,你都办完了吗?”余温钧没什么表情地问。 第29章 东风 贺屿薇仰着头怔怔地看他。 她该怎么解释,罪犯总会重新回到现场。嗯,他肯定以为自己疯了吧。 已经没有力气猜测余温钧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他问她什么,她就先一口承认吧。这绝对是最简单的应对方式。 她说:“嗯……办完了。“ 贺屿薇疲倦地等着余温钧问下一个问题,接着,整个人的身体腾空。 说是抱,不如说余温钧像扛麻袋一样把她扔在肩膀,大步走出去。 因为刚才的撞击,贺屿薇额头钝痛,嘴唇和舌头在刚才几秒的搏斗中被自己咬破了,一股血味。 她全身上下都散架了,但即使如此也一点也不敢抵抗,有点怕余温钧会抛下自己,他不高兴了绝对会这么做的——但上半身倒置让她的头更痛了。 再次接触户外冰冷的空气,余温钧终于换了另外一个姿势。 这一次,成了标准的公主抱。 不远处,有一辆开着远光灯的跑车,在白天像个奇形怪状的鲜艳玩具,夜晚却像是一只美丽宁静的萤火虫,他开了余龙飞的跑车。 贺屿薇尽力伸长脖子远离余温钧的胸膛,害怕脸上的鲜血弄脏他花衬衫。 “对不起……”她喃喃地道歉。 他没说话。 余温钧把她放上车,先逼她吐出一口唾沫,以确定是唇角还是内脏处的血液。 他用很轻但不容拒绝的手法,检查完她的后脑勺,而看着贺屿薇那如同鸡窝一样粘着各种灰尘和污垢的长头发,稍微忍了忍。 ……实在是忍不了。 跑车上只有一盒安全套而根本找不到纸巾。 余温钧让她用手帕按着手上的轻伤,脱下那一身已经弄脏的花衬衫,帮她简单包扎头部,顺便用垂落的衬衫下摆将小孩脸上的血迹和污垢仔仔细细地擦拭了一遍。 贺屿薇温顺地坐在副驾驶座上。 余温钧在花衬衫里居然还会穿一件黑色短袖T恤当打底。 他的身材,比视觉效果要更精壮。 她忍不住盯着他大臂露出的几块肌肉猛看,感觉到一种安全感——自己也能练出腱子肉的话,今晚面对危险,就可以火速跑走吧。 唉,栾妍的肌肉线条就超级漂亮,她跑得似乎很快。 贺屿薇试图用走神儿缓解疼痛。 车厢里很安静。 发生了那么多事,仪器表显示的时间才是凌晨三点整。 平安节的凌晨。 “脚别动。”“自己把脖子的头发拨开。”“腿收回来。” 从刚才检查头部伤势,余温钧会先极简短地告诉她他这么做的理由,再去触碰她的身体。 贺屿薇的脑子也逐渐变得只会思考配合余温钧的动作,不要再给他添麻烦。 余温钧随后把黑色防风外套拿来让她遮体,顺便帮她系了最下摆的扣子。 贺屿薇再心想,他偶尔也挺慈祥的。 系到快胸口位置,余温钧停住手。 贺屿薇感觉到了什么,很紧张地问:“怎、怎么?” 他垂眸看一眼她控制不住颤抖的手,继续系。 余温钧系完扣子后,再将男士领子竖起来,这样能挡住那一张令人隐隐恼火的脸。 他再命令她抬起屁股。 “我现在要提你的裤子。” 两人此刻的距离靠得极近,余温钧平生极为罕见地主动躲着别人端详他的目光。 她盯着自己看什么呢! 这个白痴且孱弱的小孩,刚刚遭遇流浪汉的殴打,差点就被侵犯。上衣的拉链被拽坏得很严重,裤子沿着口袋的位置已经开线, 白色内裤也掉到膝盖处。 女性的腰部、小腹到大腿,大块的肌肤沿着那条缝隙一览无余地展示在他眼前。 贺屿薇却没有任何少女或年轻女性的害羞感。甚至都不知道用手护着胸部,她只是以一种绝对愚蠢又无知无觉的态度,静坐着。 余温钧刚刚掀开她的上衣检查伤势,贺屿薇也毫不抵抗,几乎是死气沉沉地任他摆弄。 只有受伤的双手还攥着手帕,放在她无意识发抖的膝盖上,像瑟瑟发抖的柔软牵牛花藤似的,叶子和花,都脆弱堪折。 因为额头前的头发被撩开,贺屿薇那双平常除了余哲宁以外别人难得一见的澄澈干净眼睛,沉思且全神贯注地看着他的每个表情。 余温钧又再花了点功夫,帮她把衣着全部整理好,甚至还得帮她拉好内裤和系紧裤子。那孩子也就主动地伸胳膊伸腿,让他替自己穿衣服——余温钧的额头出了层细汗了,实在忍不住瞪她一眼。 接触到他的目光,小孩的瞳仁立刻再露出一种遭遇极度恐慌后神经元已经彻底分离却又只能拼命集中注意力的表情,像小狗似的。 她可怜巴巴地再次挤出一句,余董事长。 “嗯。” “………你,没有把私人物品忘在那个屋子里吧。” 余温钧扭过头,再次看了一眼隐藏在黑暗的村落建筑群。 贺屿薇又再悄声说:“如果他死了,我去跟警察认罪。” 他?哦,她是指刚才昏迷的流浪汉。居然还有闲心想流浪汉的死活。 “……余董事长。”贺屿薇还想说什么。 余温钧淡淡地说:“闭嘴。” 也就是这时候,余温钧终于隐隐感觉到,这小孩似乎和他想的性格不太一样。 他有两个弟弟,对滚刀肉和倔强敏感的小孩有丰富的处理经验,因此他能意识到,贺屿薇只是嘴上可怜巴巴地说对不起,实际上没有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后怕。 只有老鼠胆子的家伙,看起来没有自尊和求生欲,但能做一些出乎意料且极度莽撞的事情——真让人有种没来由的恼火。 “等你从哲宁身边离开后,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找死也不会有人拦着。但现在,我需要你活着照顾他。这就是今晚救你的唯一理由,我说清楚了吗?”他淡淡说。 小孩默默点头。 余温钧把她座位的加热按钮打开,之后一句话都没有问,踩下油门。 他年少高位,内核极稳且手段颇为狠辣,一路走来,是被人戳着脊梁骨骂过来的。越是大事,反而越要轻轻处理。 此刻的小保姆,明显是在靠最后的一口气强撑表面平静。骂她也没什么意义。而今天还是平安夜,他暂且饶过她。 * 回程的路上,余温钧边单手开车边游刃有余地看着夜色里的大海。 天气预报说这几日会有降雪。今夜,他终究是没来得及到海边散步。 开着开着,他觉得车内气氛不对。 旁边的贺屿薇默默哭了。 她低着头,把脸垂在高高竖起的男士外套领口里,十指紧抠着膝盖,就像一只喉咙深处被扎进生锈长铁钉的斑鸠,明明用全身力气却又发不出轻微的声音,只有僵硬的肢体显露出情绪。 到这个份上,余温钧也真的一句话都不想多说。 他的教训和安慰,从来只会施舍给值得的人。此刻,他冷酷地随她哭——贺屿薇确实该痛哭流涕!她早就该哭了!…… 他要是不出现,她就彻底完蛋了! * 镇上医院的急诊大厅,贺屿薇做了简单的伤口包扎处理,还给脑部拍了个片。 余温钧直接把她丢给值班的急诊医生,但她再怯生生地叫住他。 余温钧站住脚步。 他的耐性其实很低。曾经嫌弟弟们在书房打架,会直接飞起一脚把他们都踹下楼梯,他讨厌听到别人的解释和借口。 贺屿薇此刻要对自己说什么? 无非是,感谢他“英雄救美”,再或者,她的情绪陷入崩溃,开始泪流满面地解释为什么要来到那个荒村。 每个人,多多少少都会有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并以为认为自己是被侮辱被损害的。再以受害者自居,为所做的蠢事找借口。 停顿后,小孩的声音颤抖却坚定响起。 她要说什么悲惨往事呢,余温钧对小保姆一点都不感兴趣—— “今晚发生的事情,可不可以请你不要告诉余哲宁。我不想让他担心我。”她哀求说,“……对不起。但是拜托余董事长。” ####### 冬天的天气预报,据说仅有60%的准确率。 但平安夜的早上八点多,秦皇岛确实纷纷扬扬地下起了雪。 等到早上十点,外面洋洋洒洒地白了一大片。而不远处的大海则依旧在咆哮着,在阴天里依旧不失旷阔感。 贺屿薇清晨时回到房间,简单洗澡会就立刻躺在床。 她后脑勺的头发被睡翘,喷很多水都压不下去,而为了遮盖唇上的破损而又戴起口罩。 幸好,贺屿薇平时在家给人的印象也就是总低头,几乎没有任何存在感的阴沉小保姆。 余哲宁的腿还不能自由走动。 外面天气又冷,谁都懒得出去,也就各自窝在酒店房间。 到下午的时候,余龙飞嚷嚷要打麻将。 三缺一,戴着口罩的小保姆也被按在桌子前。 牌桌上没有“仇人”这种概念,加上四人的岁数相仿,在一声声的搓牌声音里,倒是也能聊几句。 “今天是平安夜,晚上叫酒店的人准备一下,我们去海滩放烟花吧。迎接圣诞节嘛,总要有一个过节的气氛。”栾妍出了一个五万。 “别折腾,咱们这里还有一个行动不便的伤患。”余龙飞冷笑,“吃。” “我是脚伤又不是眼瞎,根本不影响看烟花。”余哲宁说,“八条。” 余龙飞喜气洋洋地一推牌,和了。 栾妍的脸色从红变白,再有一个红中,她就有三个对子。 余龙飞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探头看了一眼贺屿薇的牌:“哈哈,盆栽姐这里压着两张红中。你虽然是新手,打牌算得还挺清楚。如果我和,是最小的牌。如果栾妍和的话,你得输上一大笔啊。” 余哲宁、余龙飞和栾妍三人的脑子都特别好,打麻将的速度很快。 贺屿薇的新手脑只能勉强记住规则,每次都被催着出牌。 很快开了新的一局,余哲宁出了一张冬风。 他随口说:“东风——东风夜放花千树。” 旁边就有人问下一句什么。 贺屿薇已经习惯照顾余哲宁的时候接他的话,便很小声地补全:“更吹落,星如雨。” 一瞬间大家都哇了声,不过目光都是看向门口。 原来,是余温钧随口问的那一句。 这位兄长神龙见首不见尾,一大清早就根本不知道去哪里,到下午才重新出现在他们面前。 余哲宁便说:“哥,帮顶一局。我得去卫生间。”看到贺屿薇也站起来要扶他,就好笑地说,“不碍事。你继续。” 余温钧沉默地解开西装后在牌桌坐下。 他一伸出手,牌桌上的所有人都注意到男人修长的手指关节处有很严重的淤青。 栾妍咦了声,立刻起身拿医药箱帮他包扎, 余龙飞再好奇却也不敢多问,笑嘻嘻地打电话让酒店拿两个冰袋过来。 只有贺屿薇定定地坐着。 她用尽全部的毅力盯着眼前的麻将,才能控制住手不要乱抖,更不敢看余温钧。 在场的人只有她知道,余温钧的手是昨晚打倒流浪汉留下的痕迹。 东风过了,大家继续新的一圈。 贺屿薇出牌的时候声音变得更小:“……七、七筒。” 她的下家就是余温钧。 余温钧边打麻将边对弟弟闲话家常:“爸让我们今晚一起吃饭。汪阿姨今天也在阿那亚。” “什么?”余龙飞立刻抬起头,“老婊子来干什么?” “他们 的小子在阿那亚有一个中学生足球赛。”余温钧说,“八万。” “碰。”余龙飞的脸毫无喜色。 所谓“他们的小子”,是父亲再婚后又生的儿子,目前正读高中。 “既然他俩也在,哼,我今晚也要参加你们的聚会,现身去骂骂那一对没有廉耻的老逼鸟。” 余温钧就当没听见余龙飞的脏话,他提醒贺屿薇:“轮到你了。” 贺屿薇默默地出个七筒。 余温钧刚要推牌,却顿住。 等一下,小孩不是已经出过一次七筒。 在生意场上,余温钧也会摸两局麻将怡兴。倒不是没被人喂过牌,但玩得这么烂的弱者居然还敢给自己喂牌,也确实是头一遭。 他先从容地扫视一圈全场。 栾妍对上他的目光就双颊通红地低头,余龙飞想到父亲就心烦意乱。在场的人心思各异,居然谁也没发现这么明目张胆的喂牌。 他的目光最终冷冷落向始作俑者。 结果,旁边的椅子砰的一声,她居然因为过度惊慌而跌下去。 余温钧面无表情地看着贺屿薇在椅子后露出的一角蓬乱头发。 他心想,笨蛋又在琢磨什么? * 余温钧只愿意顶一圈,余哲宁从厕所回来就继续接着玩。 无论如何,即使拥有新手运,结局肯定都是笨蛋惨败。 身为牌桌上最贫穷的人,屋漏偏逢连夜雨,贺屿薇足足输了9000块。 栾妍最近因为纸鸢的事一直都在躲着贺屿薇,却也不想彻底得罪她,便笑着说要替贺屿薇出9000块。 贺屿薇摇摇头:“我有钱。” 如果是她当服务员,大概根本拿不出来,但余家的工资颇丰。墨姨按月给她一沓厚厚的现金。 余哲宁之前嘱咐过,让她不要收余温钧的工资。贺屿薇便早已打定主意,等告别余家时什么都不带走,这笔酬劳也会悉数返还。 麻将输多少也无所谓,她只是变相地把余温钧发的工资,再返还给他弟弟们和他未婚妻。 余哲宁打圆场:“打麻将的筹码只是个彩头。开心就好。再说,龙飞,你还曾经——” 余龙飞一听这话,就知道余哲宁要翻自己推她进泳池的旧账。他翻了个白眼,也就不闹了。 栾妍待会要跟着余温钧去见他父亲余承前,先行离开回房间梳妆打扮。 余温钧再跟弟弟们说:“谁想去见爸,也换身衣服跟我走。” 第30章 北转南风 余哲宁原本不抗拒见父亲,但当他听到同父异母的弟弟也在阿那亚,皱皱眉拒绝一起吃饭的邀请。 余温钧也不强求:“我们露个面就回来。哲宁,晚饭等着大家一起吃。” * 他们三人离去,服务员过来收拾麻将桌,余哲宁回到自己的房间。 他站在外面的阳台上。 海浪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大范围内的雪已经停止降落,干燥的风却还刮着脸。 贺屿薇抱着毯子走到他身边,余哲宁转过头,第一句却问她嘴唇怎么回事,受伤了还是磕到哪里。 对上他关心的眼神,贺屿薇心中微暖,却又有一丝赧然。 亏自己觉得掩藏得挺好,但两人朝夕相处,余哲宁敏锐地发现了她的异状,只不过,他当着余龙飞和栾妍的面很贴心地没有询问而已。 贺屿薇低低地说了句对不起。 余哲宁再笑问:“为什么对我道歉。难道因为昨晚做梦的时候遇到我,太害怕而受了伤?” 贺屿薇见他主动跟自己开玩笑,便跟着一起抿嘴。 两人隔着酒店的私人泳池,眺望大海。 沙滩上的游客很稀少,零星几个,也都是远远地站着,没有下海游泳的人或是用铲子挖沙的小朋友。 她自言自语地说了句:“手,会很冷吧。” 余哲宁误会了她的来意:“哦,我的圣诞礼物来了?今天下雪,天气冷,晚上看烟火的时候正好能戴上你织的手套。” 烟火?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余哲宁淡淡说:“我打算安排今晚在海滩放烟火。” 刚刚牌桌上,栾妍随口提了一句想放烟花,余哲宁当时什么都没说,却又把这个要求记在心上。 贺屿薇的鼻翼在口罩后憋得实在难受,她挪开口罩,深深地呼吸一口新鲜的空气。那是一团冰冷的雾,没有形状和归处。 “如果你说想要看烟花,那我就会帮你准备。嗯,酒店肯定有这项服务,我去问问。”贺屿薇坚定地说。 余哲宁已经打电话跟酒店的人吩咐过,要他们采购烟火和整理场地。 她沿着他的目光往下看,几个穿着黑色西装的酒店工作人员抱着什么东西往私人海滩上走,似乎在布置什么 海风吹着他的发梢,余哲宁低声说:“圣诞节放烟火的话,所有人都能看。但海风这么大,放烟花效果恐怕不如意。” 贺屿薇其实把手套带到秦皇岛,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却又说把手套落在北京自己的房间。 “不过,我还为你准备了一个游戏手柄。” 余哲宁转过头,脸上恢复了笑容:“准备了两个礼物吗?没超出咱俩定的预算吧?哈哈,那等回去的时候一起送给我吧。” 海风很大,女孩子头发像野草一样向各个方向蔓延着,余哲宁伸出手,想拨开贺屿薇的头发,她却向后一躲。 余哲宁若无其事地伸回手。 贺屿薇意识到自己的回避后,露出歉意的目光。她的头上有伤,而且昨天被流浪汉触碰过。回过味儿来的时候,很厌恶触碰。 她为了掩饰尴尬:“晚上风大的话,可以多买拿在手里的礼花。专门卖烟花的摊位离酒店不远,我过去挑一下烟花的具体种类。” 余哲宁笑着:“那采购的任务就交给你了。我哥他们不在,你也不用总是照顾我。我这里有龙飞留下的一张SPA券,拿去用吧。” * 五星级大酒店的spa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说实话,贺屿薇根本都不明白。 采购完烟火,检查完今晚烟火的准备工作后,她还是盛情难却地来到酒店的美容室。 漂亮的接待小姐和善地问她,想做脸还是身体。她小声说都可以。对方便推荐了热石按摩。 他们先把她带到一个浸泡着玫瑰苞蕾的乳白色浴缸里,轻柔地按压着肩膀和脚,全身涂油,最后再用加热过的石头,迅速在她后背和酸涩的小腿皮肤上滑过。 薰衣草精油的舒缓香味,外加轻柔的背景音乐,昨夜遭受的暴力和伤害悄然淡化。 一切轻柔的似乎是裹在圣诞雪花球里的凌波之梦。 贺屿薇晕晕乎乎地睡过去。等从美容床上睁开眼睛,已经晚上九点。 手机里有余哲宁的一条微信。 你在哪儿?我们正在中餐厅。 * 万豪酒店也为圣诞节做了各种准备,除了圣诞树,酒店的角落也摆放着红帽子绿围巾的毛绒小熊,有红色鼻头的雪人灯牌,而酒店员工乔装的胖胖圣诞老人也站在门口,为儿童住客发气球和包装精美苹果。 中餐厅也有一棵圣诞树,下面挂着福袋,透明玻璃上贴着圣诞节和迎接新年的祝福标语。 大堂的散客都已经吃得差不多,但还有一个包厢亮着。 栾妍他们坐在包厢里面。桌上的残羹都收走,只剩下一盘像新娘花束般的水果船。摆放中间的是四个椰子,椰子上面用餐刀雕刻着酒店的名称和圣诞快乐。 贺屿薇进来后就道歉:“我来晚了对不起!” 除了余温钧以外,剩下的三个人惊讶地看着她。 栾妍漠然地从她身上收回视线,继续剥着晴王葡萄,那是日本进口葡萄,就像绿色的鸵鸟蛋一样,颗粒饱满,串型非常圆润好看,吃下去也满口清香。 她将剥好皮的葡萄递给余温钧,余哲宁也对贺屿薇展露一个微笑。 “没有来晚,我们也刚吃完。你吃了吗?” 贺屿薇后知后觉,包厢里只放着四把椅子——哦,她看 了余哲宁的微信,就急匆匆地跑过来。 她居然自作多情地以为,他们在等自己一起吃晚餐。 怎么可能? 大约是因为回到故乡,她就彻底忘记自己不过是一个小保姆。 就算和这些人打麻将,就算她每天在最近距离看着他们的喜怒哀乐,双方之间有层层且极严密的阶级壁垒。 换言之,他们绝不可能邀请她同桌吃饭。 贺屿薇低下头:“之后安排了烟火。栾小姐不是说想看烟火吗?” 栾妍颇为惊喜。而余龙飞的目光却停留在贺屿薇的脸上。 酒店餐厅的灯光是柔和暖光,贺屿薇刚刚慌张地跑进来的瞬间,忘记低头,而所有人都多少看她一眼。 第一眼看上去,好像鼻子不够挺,眼睛也不够大,但当注视她的眼睛的时候好像不止如此。她的气质、说话的语速,就给人一种又像春天又像秋天时分生长的植物,每一句,每一个动作都轻轻柔柔却又从骨子里透出的干净,让人忍不住多看一眼,忍不住觉得她有一个总是站在微雨里的剔透灵魂。 余龙飞笑着说:“是我错觉吗?哲宁你的小保姆的脸变白净了?” 贺屿薇只做了身体项目,但一整套流程下来,神清气爽,血液循环也明显变好,嘴唇有了血色罢了。 余哲宁从她的身上收回视线,他说:“别无聊。我们去看烟花吧,屿薇,麻烦你回房间帮我把助力车推下来。” 余龙飞拖长声音:“你也跟着去?在楼上看着不就好了吗。” 余温钧开口依旧是很冷静的声音:“沙滩上用助力车很吃力,你去替他拿双拐下来。” * 北方的沙滩是会结冰的。 冬天的海,沉、静、暗得像深渊,仿佛可以把人吸进去。远处传来海浪的声音,风太大了,海又很黑,看不到任何东西。 烟火,嗖的一声,升到半空中。 海风很猛,大型烟火在最初窜到夜色里,总是会先神秘地消失几秒,随后又在令人期待的等待中绽放光芒。仿佛是樱桃和柠檬做得火药炸弹,把黑暗彻底穿透。 十五分钟的大型烟火放映,火光倒映在海面上,依旧是极度浪漫的场景。 除了他们,还有不少酒店住客也买了烟火,在圣诞夜拿到沙滩。每个人都爱烟火。尤其是和喜欢的人一起看烟花。 栾妍全程举着手机拍照,她不停地拽着余温钧的胳膊,余龙飞和余哲宁在旁边聊天。 而在他们很远的后方,隔着其他围观的游客,贺屿薇和海滩消防的工作人员一起站在台阶上。 有的时候,她真的无法理解余家那帮人。 栾妍亲手弄坏了纸鸢,却还能无事人似的和余温钧相处。余哲宁明明喜欢栾妍,但看到余温钧和栾妍的亲密依旧只能强行忍耐着。余龙飞瞧不上她和栾妍,又拉着她俩打麻将。 烟火在头顶绽放,贺屿薇的身体哆嗦着。 海边好冷! 她昨晚用酒店的针线包,勉强把破掉的衣服补好,此刻,风从布料的缝隙里透出来。 她被冻得大脑僵硬,烟火快结束前,才看一眼天空烟火留下的青烟和余辉。 贺屿薇用食指打了个十字扣,默默许愿:希望爷爷奶奶在天国也能圣诞快乐。 * 结束完烟花已经是快到零点,贺屿薇和他们不是一个楼层,但依旧坚持扶着余哲宁送回房间。 出门前,余哲宁叫住她,祝她圣诞快乐,并郑重地感谢她送的游戏手柄 贺屿薇也只是像一个合格的小保姆说:“圣诞快乐,还有……” 还有? “还有,你的脚很快就会好的。到时候,你可以想去哪里就跑去哪里。” 余哲宁忍不住笑了,依旧是很好看又温和的笑容:“我可不是小孩子。而且,没收到你织的手套真遗憾。这可是第一次有女孩子送我亲手织的手套。” 嗯,他在说客气话。 全世界最漂亮的手套都比不上栾妍送的巧克力。 贺屿薇微哽了一下:“回去后会把手套送你。请——好好期待吧。” 余哲宁笑着说:“和你说话真有意思。” # 贺屿薇回到房间洗了好长时间的澡,试图让温暖冲淡饥饿的感觉。 房间里赠送了苹果和香蕉,她反复确认是免费的赠送食物后,小心地全部吃掉。 临睡前,贺屿薇不经意地瞥了一眼窗外。这所万豪的普通客房都是海景房,透过玻璃,她能看到远处黑色的大海,私人沙滩,万豪自家的花园。 刚才放烟火的地方已经没有一个人——不,还有一个黑衣人,大概是工作人员或住客,正慢悠悠地往外走。 不对,贺屿薇眯着眼睛张望,随后她就匆匆地拿起房卡,跑出门。 * 余温钧插着兜,在午夜时分独自在海边步行道行走。 散步是他昨天的计划了,虽然有点晚,但依旧想来走走。 走着走着,后面传来深一脚浅一脚的脚步声。 他最初以为是路人,并没回头,但对方却在距离几米之外停住脚步,显然是为自己前来, 旁边的保镖先余温钧一步,拦住对方。 余温钧回过头,准备迎接栾妍的面孔时,却发现另有其人。 “余、余董事长,你还没有回去睡觉?” 怯生生的语调,和因为社恐而不太会做人所以有点没礼貌的说话方式,也没有别人了。 余温钧无意识地叹一口气,他莫名觉得,这是一个比栾妍更具有重量级的麻烦小人物啊。 贺屿薇看到余温钧独自在海滩边散步,第一反应是不假思索地就跑下来。 但她真的不知道,这人身边除了秘书,居然还有保镖。 她有话对他说。 “昨天晚上真的很谢谢您,把我送回来还带我去看医生,我都没来得及对您道谢。要不是您,我肯定已经死了。”贺屿薇想到白天里看到余温钧负伤的手,内心更是愧疚,她吸了吸鼻涕,一股脑地说,“那您好好休息。以后有任何需要我的地方,都可以……” 余温钧的声音遥遥地沿着海风传来:“换个地方。” * 毫无疑问的,余温钧住的是总统套房, 摆设和面积和余哲宁的豪华行政套房完全不一样,300平方米的面积,拥有三个览海阳台,两个客厅一个餐厅,极为富丽堂皇。 贺屿薇一走进来都有点害怕,头都不敢抬,也不敢主动说话。 余温钧回到自己客房后,先叫客房服务点夜宵,看眼贺屿薇,又料定她不敢提要求,就自己点了。 他站在餐桌前,顺手开一瓶红酒,又看了一眼此刻正紧贴着墙角罚站的人。 “坐下说话。” 贺屿薇默默从命。 余温钧边晃着酒杯边扫她一眼。 在他的印象里,这就是一个透明人,他对她的评价几乎都来自墨姨。 墨姨嘴里的贺屿薇,是一个老实、负责但极度寡言的女孩子。和自己最初判断差不多。 然而余温钧也发现,每当提到弟弟,她的微表情会像彩灯一样生动地变来变去。 他单刀直入地问:“今晚的这场烟花,是哲宁为栾妍特意准备的?” 贺屿薇已经很习惯余温钧的说法方式,却还是被他的敏锐而心惊。 她几乎是一头冷汗地说:“不是的!” 余温钧凝视着她。 贺屿薇绝望地躲避他的眼神。她真是一个热衷自投罗网的蠢货,就不应该来找余温钧! “是我准备的烟花。因为觉得,嗯,圣诞节应该有仪式感,您和栾小姐是情侣,就想放放烟火挺好的。而且酒店旁边是烟花摊位,我自己去买的烟花,联系酒店场地也是我……” 絮絮叨叨地说完一堆,余温钧耐心听着。然后他依旧扔出三个字。 是哲宁。 贺屿薇憋了会:“掏钱的人是余哲宁。但放烟花这事真的是我……嗯,我提议为大家所准备的!” 余温钧还是那个平静调调:“是哲宁。” 一丁点不给人辩解的机会。 虽然余温钧确实猜得很准,他还是自己的救命大恩人,贺屿薇却罕见被勾起一股极不服气的心态。 当初在农家乐,这人用笃定的口气说是鸳鸯不是鸭子,仿佛自己的判断永远不会出错。 太霸道了。 “我可以发誓!余哲宁和栾妍现在清清白白的!我没有把在天台上看到他们见面的事告诉余哲宁。但是,如果您怀疑什么——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都在余哲宁旁边,他绝对、绝对都没有和栾小姐私下见过面。”她斩钉截铁地说,“而且,您为什么就百分百确定不是我准备的圣诞烟花?” 余温钧平静说:“因为你不属于主动服务型人格。你大部分的时间都活在自己的想象里。” 仿佛内心深处最紧闭的门一下被推开,贺屿薇抓紧桌角跳起来。 ……“活在自己想象里”什么的,这形容词未免太绝对了,仿佛在暗示她本质上不关心他人。 余温钧微微一皱眉:“给我坐下说话。” 贺屿薇再下意识地重新坐回椅子上。既然,余温钧认为她缺乏“服务”意识,当初为什么要逼她当小保姆? 他继续说:“你和哲宁的性格有相似的地方。当你们认识一个人,和他产生交情,即使对方作出不可理喻的行为,你们都会想理解对方。都是天真的小梦想家——门铃响了。” * 预定的客房服务来了。 侍者推着的银色餐车上有玛格丽特披萨,海南鸡饭、龙虾汤、沙拉和炸薯条,其实就点了四五样极其普通的西餐,但餐品精致,很快把餐桌装满。 余温钧以强硬的方式给了一笔丰厚小费,让送餐的侍者继续留在房间里。 贺屿薇还茫然地坐在对面。 说真的,她现在很想速速跑开却不敢动。原本以为,余温钧叫自己进房间是说什么,但这个男人的谈话方式,让人永远搞不清楚他的在意点是什么。 余温钧突然在对面站起来。 她立刻缩住肩膀,怯生生地看他,但对方只是叫侍者过来拿湿帕子,自己擦了擦手。 “我不喜欢独自吃东西。你跟着吃点,吃完后就和他一起离开房间。” 余温钧说的“他”,是指垂手等候在一旁的侍者。 ——嗯,这是邀请自己吃夜宵的意思吗? 贺屿薇思考好一会不敢确认有如此好事,只能问:“您晚上没吃饭?啊,果然是因为手受伤的原因吗?” 余温钧手上的伤势,比他想象中更严重,打牌时还好,到晚上就肿起来。 今天露面两场晚餐,一场是在阿那亚,和父亲和继母的饭局硝烟弥漫。另一场是和两个弟弟和未婚妻,场面尴尬却还算和谐。但他全程只象征性地喝了点酒。 抓握困难,用筷子和叉子不方便,换成勺子的话会被余龙飞和栾妍缠上。 余温钧懒得解释,只说:“我不会吃了你。” 贺屿薇委屈地哦一声,她没担心这个。 面前,是一盘海南鸡饭,鸡油饭黄澄澄的,粒粒分明又油香温润,鸡肉散发着香气,紧致鸡皮下似乎有一层美丽的“果冻”。除此之外还有两勺红色和白色的蘸料。 据墨姨和小钰透露,余温钧不怎么吃鸡肉,所以她可以吃这盘食物吧? 当咀嚼第一小口米饭时,贺屿薇才意识到自己真的饿了。这两天,她虽然住在高级酒店,但是既没睡好也没吃好。 余温钧的用餐叉动作无可挑剔。她偷偷地再次收回视线,吃了人生经历里最舒服也最满意的一顿西餐。 贺屿薇和余哲宁曾经去三里屯吃过西餐,在那一家昂贵法式西餐厅店里,余哲宁绅士地让她点单,贺屿薇不懂法语又不敢点贵的,最后,稀里糊涂点的是纯奶酪意面,在吃一口就腻的情况下硬吞完。 她也在余家吃过西餐,小钰总是逼问她吃完每一道菜的想法,墨姨则会反复描述食材的新鲜和珍贵程度,贺屿薇觉得压力很大。 和余温钧吃饭,没有以上的顾虑。 他是一个超级大家长,有财有权,能用稳定的情绪把各种场面承接下来。无论是日常还是在昨夜的荒屋,他的身上没有任何紧张、迷茫和动荡——也可能是真的懒得搭理她。甚至于,他都懒得训斥她昨晚的愚蠢行为。 两人呈斜对角坐,视线并不会碰上。于是,贺屿薇吃着吃着就开始忘我了。 她一口气就把海南鸡饭,半个披萨,海鲜汤都装进肚子里。等贺屿薇意犹未尽地吃完碟子里最后一根薯条后,才突然从梦幻的状态中醒过来。 斜对面的座位已经没人了。 剩下房间里等候的那一名侍者,看她用餐完毕,便走过来收拾桌面餐碟。 贺屿薇也想帮他一起收,侍者哪里敢让住客碰,两人正推搡的时候,又有不速之客径直从开着的门走进来。 栾妍穿着紫色睡袍和同色调的拖鞋,边笑着嚷嚷看完烟花后睡不着边顺手解腰带,随后就吃惊地看着房间里的贺屿薇。 “你——大半夜的在余温钧的房间里做什么?”反应过来后,栾妍几乎凶神恶煞地吼叫。 贺屿薇感觉像是被人抓住做不好的事,还没来得及说话,栾妍却咚咚咚地跑进各个房间,没有找到余温钧的身影。 贺屿薇手足无措地站着,耳边听到栾妍和侍者的交谈声。 “余先生已经走了。他刚刚嘱咐过我收拾完餐具后就要离开房间,而这位小姐也得走。” “你一直都在?” “是的。“ 栾妍猛地转头直视贺屿薇,依旧半信半疑的,而且警惕心大起:“你是不是跑来向他告状的?警告你,我绝对绝对不允许和余温钧单独相处,听到没有?不要那么下贱,你看我不开除你!还有,你和余温钧都说了些什么?” 贺屿薇不想看到栾妍,不过,她还是回答问题:“余董事长刚才说,我一直都活在自己的想象里。” 这种评价显然很有余温钧的个人风格。 栾妍紧闭双唇,简单地说:“滚。” 贺屿薇不需要重复第二遍,快步地走出总统套房。 30-40 第31章 弱降水 余温钧在前台结完他们几人的消费账单,接他的车正好泊到酒店门口。 司机帮他放好行李,李诀拉开车门,往余温钧身后看一眼,向来如影随形的玖伯并没有跟着。 余温钧拍了拍李诀的肩膀,递了一个装着厚厚现金的圣诞红包。 李诀有点不好意思但沉默地接过来。 其实并没有什么紧急的公事需要处理,李诀试探地问:“您不如休息到早上,我们再回去?” 余温钧面对他这个传话筒秘书时,话会变得多一点:“走。没衣服穿了。而且栾家的小朋友今晚估计会跑来烦我。” 李诀想到栾妍丰满的身材,实在很难把她定义为余温钧嘴里的“小朋友” * 夜晚的高速公路起了一层浓重且稠密的雾,行驶得比平常的速度慢点。 回程的路上,两人说着说着公事,余温钧突然沉默片刻。 “到明年五月,你就不会在我身边工作。” 他说的是李诀调动的事,李诀等着话语里的高潮。 “所以,我还得多用用你——给你最后派个活,再去查一下贺屿薇的底细。” 李诀一怔。 余家对佣人的选择向来极为谨慎。 在把贺屿薇拉过来照顾余哲宁前,玖伯已经查过这个女孩的资料——家世清白的孤女,家世清白的孤女,爷爷奶奶都是老师,但因为家中火灾去世,她辍学照顾喝酒中风的父亲,在父亲也离世后来农家乐的后厨打工。 李诀取下眼镜,先仔细地擦了擦。 “查她家火灾的原因,还是查她母亲的身份。” “火灾这种事故,从头查起来会很费事。她的身世也和我无关。”余温钧眯起眼睛,看不出想什么,他作出更明确的指示,“去查她父亲去世前,他们在哪里居住。我需要知道具体地址。” 李诀内心满是疑惑,但立刻答应了。 余温钧这个人,其实有一个特点。他对特别的事物,异常敏感。能在他身边久待工作的人,基本看不到没有特点的人。 换言之,他很欣赏有个性的人。 余温钧翻着文件的时候,顺便看了一眼手指的淤青,真的已经很久没有打架,更因为打架受伤了。 大部分的普通人并没有他们自己想象中的那么有城府。一个人,内心渴望什么,绝对是掩盖不住的。这,就是人性。 那个叫贺屿薇的小孩,她对钱、权和舒适的生活似乎都没兴趣。但如果她仅仅是那种粗茶淡饭都能活的人,余温钧也不会很把她放在眼里。 她给他一种有点形容不好的感觉。 几个小时的车程,余温钧于清晨回到瑰丽酒店。 下车的时候,袖子上沾到车门上的露水,冰冰凉凉的,润物无声。 他的脑子里冷不丁地闪过另外一个可以精准形容贺屿薇的词——活死人。 * 余温钧只给栾妍留了一条信息,便在夜里不告而辞。 余龙飞对哥哥的做法怨声载道,下一秒也直接收拾行李走人。最后,只剩下在总统套房苦等一夜的栾妍。 贺屿薇住的是基础的大床客房,提供免费早餐券。 第一次吃如此多丰盛的自助早餐,她整个人震惊了,选择太多反而也不知道吃什么。她走了一圈,捧着的盘子里就多出班尼迪克蛋、水波蛋、煎蛋和溏心蛋饼这四样食物。 以后可以来五星级酒店当洗碗工,贺屿薇思考着。 吃完早饭后,她踩着软绵绵的地毯去余哲宁的房间,等拿着备用的房卡打开门,里面有其他声音。 “他怎么敢?怎么敢!我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这次回国是真的想嫁给他,但是他呢?忽视我的存在,要不是为了家里,我才不会回来!他年纪大我这么多,又不肯登记结婚——” 余哲宁面对栾妍的控诉,露出苦笑。 他看到她的肩头一颤颤,刚疑心她哭了,却感觉一道冷淡视线看过来。 栾妍也感觉到背后有人,怀着希望回过头。余温钧难道回来哄自己了? 发现来人是贺屿薇,她大失所望。 “屿薇,我一直把你当作好朋友,你现在又跑过来看我笑话吗?” 余哲宁温和地制止住栾妍:“对我发脾气就算了,不能对贺屿薇发脾气。” “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了……”栾妍的眼睛通红,不知道是哭了还是熬夜,“好羡慕你啊,哲宁,你身边有一个无论怎样都会忠心耿耿陪你的小保姆。但是,这个世界上肯定没有男人会喜欢我。” 栾妍丢下这句话就跑走了。 之后,余哲宁也问贺屿薇,听说他哥在临走前把她叫到他房间里,都说了什么。 贺屿薇小心地说:“余董事长就问烟火是不是我准备的。我说,是的。” 余哲宁把头颈重重地靠在扶手椅的枕头上。 他的表情变得很冷淡和冰冷,就像那天,余哲宁用拐杖指着地面质问为什么没有扔掉巧克力时那样冷淡。 * 余家庭院里的露天篝火依旧还在燃烧着,但木材已经比最初时减少了三分之二,气势没有那么惊人。 墨姨站在门厅迎接了从秦皇岛回来的余哲宁和贺屿薇。 趁着两个少爷不在,墨姨给三楼的套房做了专业的深度扫除和气味管理,连墙面都散发出一种令人沉醉的香薰味。 回到五楼放行李,贺屿薇看着书包里面的那件质地极为精良的花衬衫和手帕,犯起愁。 定制衬衫没有水洗标,她用酒店里沐浴露和洗发水揉了很久,都无法彻底清除沾染的血渍。 原主人对于如何处置那件染血的男士花衬衫,只给出一个批示。 扔。 但要是把带血的余温钧专属花衬衫贸然地扔在垃圾房,墨姨绝对会跑来问怎么回事。 把衬衫留在自己的房间似乎也不怎么合适。 贺屿薇最后忧心忡忡所想出解决办法,是先把花衬衫混进余哲宁旅途的换洗衣服里,一起送到家里的专属洗衣房里。 等洗干净后,再让余哲宁出面还给哥哥好了。 解决完带着血迹的衬衫,她想到另一个棘手问题:余温钧房间里坏掉的纸鸢。 她该以怎么神不知鬼不觉的方式偷出来,交给风筝店的老板修好,再毫无痕迹地放回去? 唉,贺屿薇不想处理栾妍惹下的这一个烂摊子,可是,栾妍不仅仅是余温钧的未婚妻,是余哲宁喜欢的人。 栾妍并没有跟着他们一起回到余家。 她从秦皇岛直接跑到市内,据说也去瑰丽开了一间套房。毕竟是一个大小姐,被余温钧三番四次的冷落,婚戒和婚礼都没有给出准信,也会闹脾气。 而贺屿薇有一种悲观预感,修复纸鸢的事,也指望不上栾妍。 贺屿薇打开衣柜换了一套新的工服,再静下心来给陈红校长发了短信,说自己有事先回北京,改日再见面。 做完这一切,她整个人都变得疲惫不堪,直接睡着了。 * 下午的时候,贺屿薇走到余哲宁的房间。 收拾完他的书桌,她坐在他旁边。 前一段时间,贺屿薇都在闷头织围巾,现在,她又重新开始看起英语教材——高教授给她发微信,问布置得英文作业写完了没有。 余哲宁同样静静地看书。 从秦皇岛回来的路上,余哲宁就一直很沉默,他虽然没明说,却很明显在想着栾妍的事。 贺屿薇心想,正因如此,她无法把手套送给他。 总觉得,亲手编织的手套对沉浸在自己心情里的余哲宁来说,是一种打扰,甚至于一个负担。 一想到他还得强撑着笑容,给她提供情绪价值。贺屿薇就觉得有点难过。 她主动说:“……我能问你个敏感问题吗?” 余哲宁回过神来后挑起眉:“好的。” “当初,是你先向栾小姐告白的? 余哲宁收起笑容:“讽刺我吗?” 非要说的话,是……羡慕吧。 贺屿薇把这个词说出口,才发现,她是真心的。 栾妍说,世界上没有男人喜欢她,这绝对是一句撒娇的假话。 贺屿薇活了21年,才是从来没有任何男生青睐于她,也没收到过“表白”。她会产生男女之情,但那感情是青涩的,微不足道且紧闭双唇的。 “我觉得你很勇敢。我就算喜欢上一个人,也绝对没办法主动表白,更没有办法主动为他做一些大事。” 余哲宁联想到他惨痛的告白,栾妍惊慌的目光和哥哥漠然的表情,苦笑两声:“告白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 “不不!向喜欢的人告白,绝对是一件需要勇气的。嗯,我如果主动向别人告白,就会当场死掉。” 余温钧说她活在自己的想象里,这句是对的、正确的,一针见血的。 贺屿薇是一个被动的人。她和这个世界,隔着一层乳白色的石膏面具,彼此都从缝隙里呼吸,彼此摸不到真心似的。 余哲宁噗嗤就笑了。贺屿薇斩钉截铁的口气让他觉得有意思:“那,你对我试试吧?” 她不明所以。 “不是说会当场死?你现在对我告白一次试试。我看你能不能活着。” 余哲宁说完这句话后有点后悔,觉得不太妥当似的,随后看到贺屿薇张口结舌,她猛退几步,举高细瘦的双臂在半空似乎想遮住自己的脸。 但在如此可笑的动作里,她的眼睛里依次闪过慌乱、无助和害羞。 人,是无法做到百分百的隐瞒感情。 余哲宁悚然一惊。 在以前,他隐隐有某种感觉,而现在看到贺屿薇的这种表情,他可以百分百的确定——曾经的这个高中女同桌喜欢着自己。 余哲宁瞬间就体会到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悦,和……沉重感。 他把目光从贺屿薇的身上移开,每一个字都说得小心翼翼,想拉开两人的距离,但与此同时也不想让她受 伤。 “你不是说给我准备了两个礼物,分别是手套和游戏手柄吗?但我觉得,你送手套给我有点不合适。” 她不解:“有什么不合适的?” 余哲宁低下头,含糊地说:“不合适。那个,嗯,还是等我二月过生日的时候你再送吧。” 贺屿薇点头,她的脸也已经烧得很红,随便借口什么跑出去。 余哲宁也迟迟没有回过神,明知道喜欢的女孩是栾妍。但贺屿薇刚才的惊慌眼神和表情却还一直回荡在脑海里。 在这种时候,他冷不丁地想到曾经的事情。 好像是在五楼书房,他们站在那个五彩缤纷的纸鸢下面,兄长抱着胳膊,很沉默地听完自己要转学,去秦皇岛借读一年高中的请求。 余温钧答应了。但他漆黑的眸子注视着墙上的纸鸢:“《红楼梦》里,林黛玉在她临终前,所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宝玉,你好、你好……” “很多人都猜,她没说完的那句是‘宝玉,你好狠的心啊’。但我认为是,‘宝玉,你好苦啊’。哲宁,你总有一天会因为没法做出选择而吃苦头。不过也别担心,等那种时候,你才能成长为能独当一面的成年人。” ## 栾妍没有回到余家居住,而没三天就到元旦了。 余家的住家佣人们在轮着休假。 元旦当天,墨姨中午回家见她女儿,小钰也同样休假了。余哲宁这几天的三餐都是从城中高级餐厅所订购的食盒,有辛辣的克里奥尔风味咖喱菜和贺屿薇各种闻所未闻的松露。 要在以前,这种生活简直想都不敢想。但贺屿薇现在想的是,这确实就是她人生中最不可磨灭的几个月了。 到晚上十一点钟,余家三兄弟在大厅相聚。 除了余哲宁,他们的身上都带着不同程度的酒味,余温钧身上最重,不过因为他的动作和话都很少,也看不出来是不是喝醉了。 快到零点,他们在大门口准备了鞭炮。 本来是由佣人来点鞭炮,但也许是因为都喝了点酒,最后又决定由余龙飞去用打火机点燃芯子。 他们把躲得远远的贺屿薇叫过来,由她看着表,说到零点的时候就开始放鞭炮。 还有一分钟,贺屿薇的心跳,随着倒计时逐渐加快。 她希望做首位对余哲宁说“新年快乐”的人。但是,这么做会不会太刻意? 贺屿薇深深地呼吸着冰冷又新鲜的空气,聚集着勇气。 5,4,3,2——1。 “到时间了!”贺屿薇对着余龙飞大喊,对方伸长手臂点打火机。 与此同时,贺屿薇猛地朝着右边跑过去。 “祝余董事长新年快乐!” 噼里啪啦响起的鞭炮声中,余温钧都被吼得看了她一眼。 贺屿薇却没再理会他。 身为超级内向的人,主动对别人说新年快乐是巨大挑战。 于是,贺屿薇决定先找一个安全的人物来练手,这样来调整声音里的颤抖和感情。 黑暗和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贺屿薇的目光全心全意看着余哲宁,她说:“余哲宁,祝你身体健康,心想事成,元旦快乐!永远快乐!” 第32章 冷空气 余龙飞在放完鞭炮后的两个小时就直接飞日本去滑雪。倒是余温钧腾出时间,回来陪余哲宁吃了一顿午饭。 余温钧穿着一套新的花衬衫,神色如常平静。他绝口不提栾妍的名字,也没有对圣诞节提前离开的行为作出任何解释。而余家其他人也没人敢多问他。 贺屿薇陪着余哲宁来到餐厅,余温钧请的日料厨师来家里做的家宴,配的是1.8升的獭祭。 清酒需要低温饮用,开盖后为了保持口感,一直浸泡在擦得锃亮的纯银制冰桶里。 独饮,未免无趣。但弟弟的脚伤还没好,不方便喝酒。唉,应该把李诀也叫过来,那小子反正是单身汉。 他这么想着,无意间,就和贺屿薇撞上目光,对方顿时哆嗦一下,垂下眼睛。 但随后,贺屿薇的内心微微一动。 贺屿薇觉得,她懂余温钧看自己那一眼的特殊意思了!他肯定是觉得,清酒冰桶外凝结的水珠滴在桌面很脏,所以才不高兴地看着自己。她,偶尔也很有主动服务型的意识好吗。 贺屿薇便抽出纸巾,主动地跑到他身边,开始擦拭桌面的残留水渍。 而在旁边布菜的玖伯和主厨都被略微吓了一跳。这个小保姆抽什么风呢?突然就开始擦桌子。这是她的工作吗? 余温钧也干脆地拦住她。 “到外面的小餐厅坐着,待会也有人送你们的餐。”他说,“这里不需要人伺候。” 玖伯答应了,贺屿薇再用指头指了一下她自己。 余温钧平静地说:“嗯,我也在跟你说话。” 旁边的余哲宁闻声抬起头。 在平常,余龙飞经常拿贺屿薇开玩笑并试图对她动手动脚,但贺屿薇每次的反应都很大,她似乎很讨厌别人近身,对其他人都极为疏离和躲避。而现在面对余温钧时,她却很殷勤地凑上前主动擦桌子。 余哲宁突然之间就有点不舒服。 “屿薇,你从来没吃过日料。如果吃不习惯,就让厨师单独给你做点别的。或者,我提前帮你点一些你可能爱吃的食物。” 余温钧淡淡说:“她已经24小时跟着贴身伺候你了,让她消停一会。” “哥!” 这么一来,兄弟之间无形的对峙感消失了不少。他们之后也聊了几句贺屿薇,无非是她没回家过年云云。 “一月下旬,我带龙飞去南非出差,没办法在春节赶回来。”余温钧喝着酒,“你在家的任务就是继续养伤。” 余哲宁沉默了会:“和栾妍决定在哪里举办婚礼了吗?” “你马上就有一场好戏要看了。”余温钧面无表情地说。 · 玖伯是照顾余温钧日常起居的人,但他和余家的住家佣人不同,从来都是一人独来独往,和墨姨也说不了几句话。 贺屿薇和这个干练沉默的中年络腮胡在小餐厅吃完饭,彼此相顾无言。 临了,玖伯突然从怀里掏出一个红包。 “我知道,我女儿是你朋友。” 玖伯的女儿是小钰,啊,余温钧身边的人和他都有相同气质,一言不合就爆金币。贺屿薇诚惶诚恐地接受了这个红包。 · 余温钧是货真价实的大忙人,陪弟弟吃完午饭就走了。但是,他也说晚上会照常回来。 按照日程,余哲宁今天依旧要 去体育总局医院的康复科做治疗,之后,他再和朋友去城里的一家剧本杀店见面。 玩剧本杀一玩就要五个多小时。 司机和贺屿薇打了声招呼,就去旁边的小河说看别人钓鱼去了。她独自留在车上,心不在焉地发呆。 余温钧之后要出差。她能不能趁着他不在国内的这段时间,把纸鸢偷出来?还是说,她去跟风筝店老板磕头拜师,学会如何换纸鸢的技巧后,自己跑去修好它? 余哲宁告别完朋友们回到车上,贺屿薇已经伏在后座睡着了,后背安静地起伏着。 余哲宁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很轻地用手背碰了一下她的头发,但是,前方司机的关门声却把贺屿薇整个人都震起来。 她怀里的书掉下去,砸中两个人的脚。 “对,对不起!我睡着了!” 两人共同伸出去捡书的手交汇了,贺屿薇往后猛烈地一缩,很惊慌地看着他。 “你又在看英文书了。”余哲宁不动声色地把雅思教材递给她,“总觉得,你不应该只留在我家里当一个小保姆。” 贺屿薇从来不想多提自己。她的事,有什么好说的? 贺屿薇便问余哲宁以后想做什么工作。难道,余哲宁以后也会当一个“董事长”吗? 余哲宁的唇角露出一抹微 笑:“我哥的工作不是普通人能做到还能做好的。龙飞是要从商的。但我哥说,家里三兄弟都从商,肯定会因为利益打起来。大学毕业后,我会从事公职——不过,假若我可以任选世界上的行业,那我想当一个程序员。这是我哥和余龙飞都一窍不通的行业。但,我不想留在国内的科技企业,应该去硅谷之类的。” 哇,硅谷是在美国吧。贺屿薇想。好洋气啊。 “我很喜欢加州,到处都是中餐厅和遛狗的人,但也有不同种族的人,气氛很自由,在路上开车也能随便按喇叭。”余哲宁笑着介绍。 夜色中,他们这一辆埃尔法已经行驶到距离家几公里的地方。 余哲宁和贺屿薇边聊天边打量着她。 既然把她的情愫看得一清二楚,余哲宁也就能发现,贺屿薇每次看着自己的表情都带有一点点害羞和喜悦。 她总是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但他回看她的时候,她又会低头看手,用那头很长的头发掩藏着所有的细微表情。 说实话,余哲宁绝对不反感这个高中女同学。 三个月的如影随形,他对她还生发一种男人的独占欲。 但……问题是,贺屿薇只是哥哥请来照顾自己的佣人,而且,她对他和栾妍的旧事知道得一清二楚。这让余哲宁有种羞愧和不安感。 他刚刚暗自叹一口气,突然听到贺屿薇“嗯”了声。 余哲宁不明所以,顺着她的目光望向车窗外。 余家占地面积极大。 以至于,只要经过某个大型的车道转盘口,其中一条公路就已经是属于余宅专用。连路灯的设立都是属于余家自己的供电系统,而这条公路的道路终点也只有余宅。 专属公路极僻静,从来没有行人。 但此刻,有个年轻的女孩子,正瑟瑟发抖地站在路边等候。 司机缓慢地将车停在她面前。 他们都看清了那个人是谁——是从北戴河之旅之后有一些日子没见过面的栾妍。 余哲宁抓起拐杖,迅速地推门下车。贺屿薇迟疑片刻,也跟下来。 栾妍只穿着大衣和帽子,楚楚动人地站着。今天的气温也只有2、3度,不知道她站在户外多久,应该挺冷的。 “你怎么在这里?”余哲宁吃惊地问,“怎么来的?你的车呢?” 栾妍抬头看到余哲宁,她的眼圈迅速红了:“他跟我说这段时间暂时不需要联系,然后就一直不接我电话!在酒店也不见人,元旦的时候也不来看我。我让爸爸帮我联系他,也联系不上——我好几次都想去你家,可是,呜呜呜呜都没人给我的车放行。” 余哲宁并不需要问那个“他”是谁,答案显而易见。 他恼火地说:“你在这里站了多久?” 栾妍却执拗地摇头:“你哥马上就要回来了吧?我今天就要在这里等他,让他给我一个交代。是继续结婚,还是直接分手。哪有这么拖着人的!” 余温钧确实都会在这个点钟回来,余哲宁于心不忍地看着她。 他低声说:“别在路边站着了。你俩坐下来好好谈一下。我保证——我向你发誓,他绝对不会和你提分手的……” 栾妍闻言鼻尖一红,扯着余哲宁的袖子想把这段时间的委屈全部倒出来:“那么,你陪陪我好吗?我好怕一个人见他,我们俩又开始吵架。” 余哲宁深呼吸一口气:“你现在先跟我回家吧。” 他伸出手要拉栾妍,但是——突然有一个人跑过来,硬生生地推开了他和栾妍。这力道太大,余哲宁不得不狼狈地倒退几步,才能勉强站直身体。 居然是,贺屿薇。 她向来习惯性低垂着的脸抬起来,正睁大那双清澈的眼睛看着他们两个人。而从贺屿薇嘴里说出的话,很轻很坚硬:“请——你们两个,不要再单独相处了。” 冬日寒风吹拂着三个人,夕阳早就已经不见踪影了。 远处的路灯很昏暗,贺屿薇的刘海儿很杂乱地铺在她苍白的脸上。 “我知道,哲宁你是出于好心才邀请栾小姐去家里等着余董事长。但是,我也真的觉得,你不应该再去插手栾小姐和你哥哥的事情。这样做比较好。” 余哲宁沉默片刻:“嗯,今天是特殊情况。” “可、可是,你答应过我,不会和她单独相处的。” 贺屿薇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感觉自己就像街边的灌木,长着一身很无用又软弱的刺,脚部有干巴巴的根,还有寥寥无几的叶子,靠着一点点水分和空气在生存着,马上就要死亡。 余哲宁皱眉:“我没有和她单独相处。你和司机不也坐在车上?” 栾妍仿佛才看到贺屿薇的存在,她很厌恶地皱皱眉,却又说:“嗯,屿薇说的对。那,我就站在这里继续等你哥。” 余哲宁现在没空管贺屿薇,他转头对栾妍说:“你坐我车,我把你带回到家。外面太冷,你穿得很少。” 他一瘸一拐地要走向自己的车,要为栾妍打开车门。 而在余哲宁身后,贺屿薇转向栾妍:“栾小姐,你亲口说要等董事长。都已经冻了那么久,就再坚持一下吧。余董事长马上就要回家了,他肯定不希望看到你和他弟弟总是待在一起……” 余哲宁喝道:“你就让她在这里冻着吗?” 贺屿薇攥紧着拳头。 她早就知道,余哲宁还喜欢栾妍。但,喜欢一个人并不是犯罪。人,有喜欢上任何人的自由。喜欢,也就仅仅只是单纯喜欢的心情而已。 可是……余哲宁在做出一些越轨的行动。 贺屿薇记得,她总被余哲宁取笑为天真的高中生,但是现在,眼前的两个人才是愚蠢盲目的高中生。他们仗着别人的纵容,一次次挑衅别人的底线。 “我真的觉得,你还是和栾小姐保持距离比较好。其实,余董事长在栾小姐回来后的第一天,他就知道你俩偷偷见面了!”贺屿薇终于绝望地喊出真相。 闻言,栾妍一下子就哭了。 “什、什么?明明是这么重要的事情,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余温钧这段时间总是冷落我就是为了这一个原因?哲宁,你一定要去向你哥解释清楚!” 栾妍的眼泪,在这个狼狈时候依旧很完美,很漂亮,配上她米色的大衣,仿佛是欧洲小国正在外交公干的贵族公主。 但贺屿薇却觉得,他们这些人离自己很遥远。而此时此刻,试着安慰她的余哲宁也离着自己很遥远。 “去我们家的客厅等我哥吧。”余哲宁再次对栾妍说,而栾妍含泪点点头,随着他上了后座。 余哲宁转头对贺屿薇说:“我们先回去。你待会解释一下是怎么回事。” 栾妍扭过头,厌恶地说:“我可不要和她坐一辆车。就让她一个人走回去。这里离你家又没有多远!” 余哲宁刚要拒绝,却对上贺屿薇投来的目光。 她知道阻止无用,就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目光和神色里有什么东西,让他感到极度羞愧也让他极度厌烦。 是的,余哲宁当然知道,邀请栾妍上车的行为有私心,可是,贺屿薇此刻投来的目光更让他想逃离。 “那么,我先送她回去。屿薇,你先在原地站着。我会立刻让家里的司机接你。”随后,余哲宁就关上自己这边的车门。 阿尔法掉了一个头,平滑地行驶回余宅。 # 出国公务需要护照。李诀原本的护照刚过期,重新补办了全部的签证。 圣诞期间,使馆不上班,还是余温钧找的人加急处理。 李诀坐在副驾驶座上,腿上搁着一个保温袋。这是他自己在公寓里包的生饺子,余温钧晚上叫他来家里吃饭,他也就一起带着。 “您不喜欢吃韭菜和茴香,我就没往里面放。”李诀说。 这个黑眼镜秘书看上去面冷心冷,但洗衣、做饭和清洁都是一把好手,算得上一个洁癖。其他几个公务秘书都结婚有孩子了,玖伯的年龄也有点大,相比其他人,余温钧也确实比较爱带他出差和回家。 “哲宁要过生日了吧?2月15号?”李诀说,“您给他订 了一辆加配的极星。那我也随着送买一套爱马仕的车内脚垫之类的?” 余温钧懒懒地说:“那小子敏感得很。你晚上见面自己问问他。” 轿车一拐,随后行驶到私家道路。天气阴沉,是冬日里的阴霾天。 而就在前方,李诀看到有一个孤伶伶的背影,仿佛田野里的稻草人站在原地,头发在风中乱得要命。 怎么又是她? 余哲宁的小保姆怎么总是满地乱跑啊?而且,她怎么永远都低头走路呢? 因为余温钧上次在胡同并不愿意搭理她,司机和李诀也就识趣地保持沉默,他们的车轻捷地路过她往前开去。 这时,后座的人开口:“刚才的是?” “好像是小贺。”李诀立刻说。 “她不对劲。” 第33章 夜晚多云 余哲宁把贺屿薇抛下的地点,距离余宅的外户大门仍然需要步行3公里。 并不是轻易能步行回去的距离。 贺屿薇站在原地,沉思了十分钟。她想,事情究竟是从哪里出的差错? 她明明和余哲宁在温暖的车上聊着天,气氛明明很好。余哲宁还告诉她和朋友玩得剧本杀内容,她津津有味地听着。 她喜欢他英俊的面孔,温柔的声音。他是她无聊黯淡人生中的光明面。他是她的初恋和暗恋对象。他是完美的。 贺屿薇呆呆地注视着那辆车冒出的白色车尾气——有好几次,她感觉,车会停,余哲宁会叫自己上车。 但现在,她独自站在漆□□路上。 贺屿薇感到饥饿和后悔。 唉,都怪自己。 都怪自己冒然地对栾妍和余哲宁说那些话。她为什么要多管闲事呢? 挪动脚步,贺屿薇朝着余宅相反的方向走。 去哪里?不知道。 贺屿薇只知道,如果有谁冒犯她,她就想离开谁。 而走着走着,贺屿薇突然觉得不对劲,身后有人叫自己的名字。 一辆大得像轮船似的黑色轿车,正缓慢地倒车。 它来到她面前。 明亮的车灯直直地照射前面的路,还按了好几次喇叭。 副驾驶座的黑眼镜青年伸出半个身体,眼镜镜片泛着蓝光。 她站住脚步。 李诀口气严厉地问她在干什么,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出现在这里,打算去哪里,怎么就她一个人。 贺屿薇全都回答不出来,她低着头。 李诀有点急眼了。 后排紧闭的车门突然从里面被打开了,有人命令:“进来。” * 墨姨今天在休假,是沫丽管事。 其他佣人看到栾妍从余哲宁的车下来后有些惊奇,但立刻把她迎接进来,并训练有素地端来茶水。 栾妍知道她住的四楼还每天有专人打扫,满意地点点头。 她在客厅等余温钧回来。 余家会客厅的布置又和前几天不同,已经撤下圣诞的花哨装饰。会客廊里摆着一株三米多高的灌木花树,进口的高级花材,前面还有芦苇呈鱼脊的形状,高高低低的排列,闪闪发光。 虽说栾家和余家属于同一圈层,但栾家可没办法像余家那样,随着四季变迁而大幅度改变家饰。这不仅仅是流水般的金钱,而且还要主人投入心力。 栾胭是父亲的老来得女,她的妈妈是她父亲的第四任妻子。 栾妍出国读书的这些年,父母的态度已经变成“只要她嫁进来,嫁给余家的无论哪个儿子都无所谓”。 毕竟,余温钧不可能对他两个宝贝弟弟撒手不管。 可是,她就要余温钧! 栾妍知道自己就像一个小女孩,不停向余温钧扔各种屏障物,再试图利用他弟弟打动他,让他分心。可是,余温钧太难以捉摸了…… 余哲宁把栾妍送到家门口后,就让司机掉头,准备返回原点找贺屿薇,但找了一圈没找到。 她的外套、手机和书包都还落在车上。 余哲宁匆匆赶回来,就和前后脚进门的哥哥和李诀打了一个照面。 兄长今晚穿着纯灰色的西装,内里依旧是墨绿和浅蓝色相间的花衬衫,很是潇洒。他的车好像是绕道从后门进来,两人没有在路途中碰面。 栾妍急忙从里面跑出来,正好听到余温钧问弟弟:“下午去了哪里?” “哥,栾妍来了。”余哲宁急促说完这句后就想离开,却看到贺屿薇苍白着脸从角落走出来,他惊讶说,“你回家了?” 李诀咳嗽一声:“我们在路上看到她,就把她捎回来。” 余温钧转过脸看到栾妍。 他口气平平: “我不记得自己有事叫你过来。” 栾妍的脸顿时就涨红了:“什么意思,我连出现在自己未婚夫家里都不允许了吗?” 余哲宁也搭腔:“是我在回来的路上看到栾妍,她说要来找你,我就顺路把她带进来。彼此问心无愧。” “你把三个月来一直贴身照顾你的人丢在路上,也是问心无愧?” 余温钧不是好相处的个性,但他大部分时间也都隐匿危险气息,可只要稍微加重语气,也就带给人极强的震慑感。 玄关处一时什么声音都没有,几个小孩都闭着嘴。而回过神的贺屿薇现在很想一头撞死。 栾妍和余哲宁的目光同时向她扫射过来,他们以为,是自己告状了吗? 冤枉!她虽然坐余温钧的车回来,但一路上,余温钧什么都没问她。 最后,还是李诀打破沉默:“……我带了饺子。” · 夜晚的宅邸静悄悄的,但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的浓厚不详气氛。 几个住家佣人们错过身的时候,彼此会交换一个意味深长的沉默眼神。 玖伯是半个小时后来的,他独自上楼,又匆匆地离开。 余温钧和栾妍正一起在五楼,不知道他们说什么。 李诀真的亲自下厨煮了满满一锅的饺子,而贺屿薇居然也被分了一碗。 说来奇怪,她内心的各种复杂情绪在喝下热气腾腾、乳白色的饺子汤的时候,烟消云散。 已经好几年没吃饺子了,更别说是纯手工包的饺子。 李诀问她是否喜欢饺子,她点点头。 “再给你盛一碗。”李诀站起来,他对自己的厨艺相当自得。 贺屿薇连说自己来,但李诀已经不由分说地拿起她的碗,她不想碰到他的手,只好小心地双手合十道谢。 吃的过程中,她始终低头,试图延缓吃饭速度,因为余哲宁叫住她,他说:“你待会来我房间一趟。” * 在去三楼前,贺屿薇回房间洗了一个热水澡。 她刚在头上抹洗发水,外面的门被很凶很大力地敲响。 简直像是厉鬼索命,毫无预兆的咚咚咚,听得人心里哆嗦。 门外站着李诀。 他的神情没有刚才盛饺子时的亲切,什么话都没说,一把拽着她往余温钧的书房方向走。 湿漉漉的发尾上不停有冷水滚落,滴在肩头、落在地板,滚在心底最脆弱的角落。 她软绵绵地任李诀拖着走,走到门口时,李诀用力地把贺屿薇往里面一推,再悄然带上门。 装潢华丽的房间,余温钧和栾妍一坐一站。 他们样貌和体态都远超普通人,就如同韩剧里,面和心不和但外表无懈可击的财阀夫妻。 他们都扭头看着她。 余温钧开口,声音倒是依旧和往常一样:“现在问你两个问题。你只能回答,是或不是。我说明白了吗?” 余温钧指着墙上的纸鸢:“你知道是谁弄坏它的吗?” 啊,余温钧的口气代表他已经知道这件事了。贺屿薇的心一沉,而在栾妍尖刻的目光中,她颤抖地说:“……是。” 余温钧继续问:“是你吗?” “不是!” 贺屿薇的话刚说完,栾妍就立刻说:“那你怎么解释这个?” 栾妍展示的手机上面不出所料是她当时的拍摄照片。贺屿薇却没有太过惊慌,大概是因为凡事 做好最坏打算,此刻的一幕,也不过是想象中的情景重现。 贺屿薇尽量镇定着心情,把当天的场景说了。 “……等我回过头的时候,栾小姐就用手机把我举着纸鸢的样子照了下来。但余董事长,弄坏纸鸢的人真的不是我。”她说到最后,声音和手指又不争气地颤抖。 栾妍也看着余温钧:“确实是我让她带我来你书房的,我向你道歉。不过弄坏纸鸢的人并不是我。你现在是信我,还是信她?” 贺屿薇的指甲陷进肉里。栾妍真的聪明,她知道完美的谎话里,最好要掺着部分的真话。所以她不否认潜进书房的事,但拒绝承认弄坏纸鸢的人是自己。 不,贺屿薇心想,她现在不是局外人。她要保全自己:“我有段和栾小姐的录音,可以证明自己是被冤枉的。” 不顾栾妍微微色变,她掏出紧握的录音笔。 这是贺屿薇在打开门前唯一抓住保护自己的武器,而她几乎带着解脱的心情,按下播放键。 沙沙,沙沙沙沙———— 等待良久,那一支银色录音笔里传来的不是曾经两人的聊天对话,而是模糊的、长达一分钟之久的噪音。 随后,是更长的噪音。 出乎意料的状况之中,贺屿薇的脸色慢慢变白。 明明录下她和栾妍两人的对话,这是证明自己清白的关键且唯一证据。但现在,录音为什么无法被播放? 贺屿薇慌张地把录音笔拿到手里。无论她怎么来回调试、按下播放,重启,拔掉电池,拔掉内存卡。录音笔里依旧只有沙沙的噪音。 她猛地抬起头:“有、有贼!肯定是有人趁着我去秦皇岛的期间,偷偷进我房间,并把里面的录音删掉了!” 这句话,简直是在落人口实。 “你家的佣人在抱怨你家有贼,管理有漏洞呢。”栾妍先对余温钧说,然后轻轻蹙眉转向贺屿薇,“屿薇,你住的是五楼吧?按理说,这里是全家上下最安全的地方。” “可,可是,我明明录下了……” “我不知道你录下什么,但我知道,我们现在什么都没听见。” 贺屿薇再次试图用力按下录音笔,但无论尝试几次,里面依旧只有电流传过的嘈杂声音。 录音……被洗掉了。 贺屿薇整个人都陷入混乱,她抬起头再次重申:“我、我没有弄坏纸鸢的理由——” 磕磕巴巴想辩解的时候,门被敲响。李诀走进来,他的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精美蝙蝠风筝:“这是从她房间里搜出来的。” “这个风筝是我花钱买的!” 简直是天降的好运,栾妍微笑着,但她也不过是很克制地点评一句:“哇,看起来你真的很喜欢纸鸢——大的喜欢,小的也喜欢,喜欢得恨不得想‘上手’收藏呢。” 从刚才开始。余温钧静静地听着两个女孩子的争吵。 他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表情既没有很生气,却也没有想把这件事轻轻放过的意思。 贺屿薇就算提高声音也怎么都吵不过栾妍,混乱内心的某处角落咔嚓一声就按下了名为“悲观”的开关。 没有用。 就算她用录音证明了自己是清白的,身为大家长的余温钧怎么处理这件事? 他会抉择。 余温钧未必真正把栾妍放在眼里。但是,“未婚妻”绝对比一个纸鸢或一个小保姆重要。 就像,她被余龙飞推进泳池,余温钧心里很清楚是弟弟的顽劣所致。但他选择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而余温钧这一次也会这么做。他估计会再给她倒一杯茶,给她一笔金钱赔偿,允许她继续留在余哲宁身边当保姆…… 不。贺屿薇心想,她不想干了。 她此刻极度愤慨和委屈,但内心深处的某一个角落似乎蛰伏着另外一个灵魂。那个灵魂冷漠地想。即使再哭再闹地讨一个公道,世界也不会改变。何况,她也不需要他们相信自己。 她只是一个浮萍般的人物,从来不是他们常规生活里的一部分。但是,她也未必真把这些华丽的大人物放在眼里。 既然如此,如此既然——贺屿薇抬起头:“余董事长,我最后跟你确认一遍,你房间里没有安监控吧?如果没有的话,那就算了。” 已经放弃辩解了?余温钧眸子微微一闪,他也只是冷然说:“我刚刚只允许你回答是或不是。但是,我并没有允许你反问我。” 余温钧长身而立。 他让李诀把纸鸢取下来。美丽而薄如蝉翼的纸鸢就像一只扁平的蛾子,平铺在沙发,虽然美,但工笔画的笔触描绘得太细,又带有某一种恐怖感,它也正静静地看着房间里的四个人。 余温钧抚着下巴,低头欣赏了纸鸢片刻。 随后他说:“提前告诉你们我会怎么处理这一件事——不论你俩之中的谁弄坏了纸鸢,都不是问题。东西,就仅仅是个东西而已。我不会因为一件东西而对两个小丫头发火。但是,我也必须要把你俩讲的故事听到结局。弄坏纸鸢后,你俩中的谁最先把它重新挂上墙?又是谁出的主意要瞒着我。” 两个女孩都面面相觑。 贺屿薇闷声说:“……栾小姐把纸鸢又挂回去的。” 栾妍也有点失去冷静,她立刻反驳:“是她!” 这时候,虚掩的门被打开。 是余哲宁走进来。 他在房间里怎么都等不到贺屿薇,就让玖伯把自己带上五楼。而在门口的时候,余哲宁也把他们的争吵听了个大概。 而余哲宁的第一句话是:“哥,我向你保证,屿薇……不是会撒谎的人。” 栾妍也一愣,她的表情复杂,语气却幽幽的:“你的意思是我撒谎了?” 余哲宁皱眉否认:“我也没有说你撒谎。咳,哥,对不起,其实是我看你这纸鸢在这里挂了那么多年,有几次试着想把它取下来,但不小心弄坏了。我怕你啰哩啰嗦地骂我,一直没敢说。” 贺屿薇在看到余哲宁的时候就情不自禁往后退,一股强烈羞愧的感觉涌上心头。 不行,要哭了。 从刚才吵架时就忍住的泪水此刻要决堤。她讨厌给人增加麻烦,也讨厌成为众人的焦点对象。讨厌被余哲宁看到自己丢脸的样子。 他们一人一言的,最后,所有人的目光又都凝聚在余温钧身上。 贺屿薇正心绪复杂的时候,却听到咔哒一声轻响,仿佛是金属打火机扳动的声音。 余温钧从怀里掏出纯金打火机,在纸鸢的翅膀处点燃。 原本就是由丝绢和竹条做成的可燃物,遇到火星迅速就蔓延,而在纸鸢烧到一半,他用胳膊肘推开沉重的窗户, 冬日里冰冷凝固的空气当中,燃烧的纸鸢就像一颗飞速划过的流星,带着呼啸的风声,被余温钧远远地投掷进夜色里。 一路从五楼急急地坠落在空地上。 就像很微妙很隐晦的黑色幽默噩梦,那一只挂在书房至少五年,让栾妍心心念念的纸鸢,就这样被余温钧轻易地舍弃了。 鸦雀无声中,他转身。 余温钧虽然喜欢花衬衫,但每一粒扣子都规规矩矩地系着,头发一丝不苟。看起来是对各方面要求严苛的人。但有时候,他的眼瞳居然会一点光都没有。 余哲宁和李诀在他身边的时间都很长,他们知道,这人有极其冷酷且极其出人意表的一面。而这种时候,余温钧是不允许别人质疑的。 “栾妍今晚在家里休息。哲宁也先回自己的房间。你们都回去——除了你。” 除了贺屿薇。 被点名的女孩子还浑浑噩噩地垂着头,余哲宁和栾妍一怔。 栾妍再度爆发了。 “余温钧,我一直都想说,你对小保姆也太过特殊吧?只有她能住在你的专属五楼,只有她有英语家教!”栾妍颤声说,“在北戴河的时候,你还大半夜把她叫进房间陪你吃饭——” 余温钧截 断她:“你想问的是我和她有没有一腿?” 这种直白让栾妍稍微慌乱:“我也没说到那个份上……” “我,不喜欢她。”余温钧盯着栾妍,一字一字说。他的语调是如此决绝而刺耳,甚至于让栾妍都感到一阵畏缩,仿佛被刀锋处散发的寒光刺伤。 贺屿薇则把头垂得更低。啊,原来被长辈当面说“我不喜欢你”居然是那么一件令人无地自容的事。 “如果,我喜欢一个女人,”余温钧平静地继续,“绝对不会让对方感到混乱。” 第34章 CHPATER 34 有毛毛雨 自从上一次不小心撞到余哲宁和栾妍的见面,贺屿薇就再也没敢来到天台,但此刻,她的肩头披着李诀扔来的毛巾,默默地低头跟着余温钧来到天台。 这里依旧是很黑。 余温钧为什么就没给天台装灯呢? 贺屿薇已经无力去猜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唉,轻则被余温钧敲打一顿,没收工资后驱逐出余家,还可能被扭送进警察局。 重则…… “拿出你的录音笔。”余温钧转过身。 他的背影在黑夜里显得颇为瘦削,声音依旧稳定。 贺屿薇将口袋里那根坏了的录音笔双手递过去,他看她一眼,按下播放键——随后,栾妍和她交谈的声音,从银色小机器中流畅地响起。 贺屿薇简直是不可置信地把头探过去,想查看什么情况。啊!录音笔怎么被修好了? 刚才在房间里怎么按,录音笔里面只有电流滑过的刺耳声音。但此刻,录音笔却在余温钧的手中恢复了正常的使用功能,简直就像是变魔术一样。 但,肯定不是魔法。 这么短时间,他应该也修不好录音笔。 贺屿薇略微想了想,便很智慧地推测:“余董事长您趁着我不在,偷偷溜进我的房间,把录音笔替换——” 话都没说完,额头处就被人用掌心猛拍一下。 略微疼痛,但不至于让她完全陷入大脑懵掉的力道。 贺屿薇之前额头有伤,此刻痛得眼前发黑。她不敢怒也不敢言地呜了声。 余温钧竖起手指在唇上一笔,示意她保持安静。 他拿着录音笔,把她和栾妍的对话听完一遍。接着,又重新放了一遍。随后,他把录音笔交给她。 余温钧抱臂开口:“你认为录音笔刚才为什么没有声音?” 贺屿薇也不明白。 他简单解释几句。 “偶尔,我会邀请一些特殊人物来五楼开会。而有些谈话内容不可外传。” 余家的五层并没有像别人猜测那般,摆放什么价值连城的宝物或机密的资料,但唯一特殊的是,整个五楼楼层都装有信号干扰器,不允许连接外网。 无人机在升到五楼的高度时,会自动失灵。与此同时,五楼也装有防止电子设备被监控和录音的干扰器。因为这个设备的存在,录音笔在他房间里播放时,只会发出沙沙的信号干扰声音。 但等来到露台,录音笔也就恢复正常工作。 贺屿薇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她又想起来别的。 不能连接外网。但,自己的手机在五楼就能上网和正常使用呀? “你用的是我旧手机。它和普通手机不一样。”余温钧说。 贺屿薇依旧听太不明白,但内心的一块石头掉下地。 有录音在,至少可以证明自己是清白的吧? 但她偷窥着余温钧,对方依旧是那一张扑克脸,也不知道是相信她还是怎样。 “纸鸢这件事,除了你和栾妍还有谁知道?哲宁了解多少?你怎么想到要录下和栾妍的对话?” 当余温钧知道,贺屿薇被栾妍威胁后感到不安,她偷偷用录音笔录下和栾妍对话来进行自保,他什么也没说。 贺屿薇陷入比刚才更为强烈的不安。 正常人,都会对自己的对话被录音感到不舒服和警惕。余温钧不会觉得自己是一个心思叵测的人吧?毕竟,他刚开始似乎是打算找一个“纯良无辜”的小白花来照顾弟弟。 余温钧淡淡说:“我不反感懂得自保的人。” 他说话的同时,顺手拿起她肩头的毛巾,帮她擦了一下依旧湿漉漉的头发。 贺屿薇略微一愣。 她很快想到,余温钧之前在车上帮自己处理伤势,动作也是自然而然。 这个余董事长在贺屿薇眼里,既不属于男人也不属于女人,好像是一个模糊性别的长辈——换句话说,他亲口说不喜欢她,贺屿薇听在耳朵里只是觉得沮丧和尴尬,却没有任何伤心。 余温钧只是给她擦了几下湿头发,就懒得管她,自顾自地想什么。 贺屿薇也不敢说话,可如果保持沉默,她实在又很不安,便问了一个和现状毫无关联的问题。 “……您喜欢收藏纸鸢?” 原本以为,他会不理睬自己。 但余温钧随口回答了:“曾经读《红楼梦》,知道曹公喜欢纸鸢,就买了几个收藏。” 完全没提他前女友的事啊?贺屿薇也不敢多问,再鼓起勇气说:“您愿意相信,不是我弄坏的纸鸢吗?” 余温钧平淡地重复了一遍她的话:“与其说相信你,不如说,我一开始就认为不是你做的。” 贺屿薇一怔。 他明知她是被冤枉的,却在她和栾妍之间的拌嘴中一字不发。这态度下在表面上看似公正,实际上,却是偏倚着栾妍。 如果她没有拿出录音笔这种关键性证据,余温钧大概也会任由她自生自灭。 ——实在是应该感觉到委屈和愤怒的事,实际上,贺屿薇也确实有点委屈和愤怒。 余温钧看小孩陷入沉默,他也知道,她受伤了。 他做好了被盘问或质问的准备。但,贺屿薇最终只是很轻地叹一口气。 再抬起头,她的话语里毫无怨怼、讽刺或恨意。 贺屿薇只是换了另外的话题:“您刚才把那纸鸢烧掉并扔出去了,真的是很可惜。我联系过专门做纸鸢的师傅,他说纸鸢可以拿到店里修好,您喜欢什么图案,都可以让他给你画一个,花花草草鸟鸟虫虫,都能画上去,老板说他是非物质遗产的继承人,平时招徒弟……” 头上擦拭的动作停了,余温钧冷冷说:“捂住额头。” 贺屿薇不明所以,但乖巧地照着他的话做。 余温钧在黑暗中端详眼前的小保姆几秒,接着抬起手。 响亮“啪”的一下,他居然再度不客气地用宽大掌心拍了她的脑门。 力道和刚才相同,贺屿薇也再度疼得发出相同的哀鸣。 他皱眉说:“现在把你叫出来是了解情况,不要总是对我说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 她哪里说莫名其妙的东西!她不是告诉他哪里可以修好风筝吗? 贺屿薇用掌心捂住发烫的额头,终于忍不住辩解:“我、我不仅仅是为了自己才隐瞒纸鸢坏掉的这件事。我可是专门为了您才跑去问的风筝店店主呀!” 这句话脱口而出,余温钧的脸色更为不佳。 贺屿薇是否知道,这句话在男人的耳朵里听起来无异于一种勾引? 不,她倒不是勾引他。 因为,她喜欢的对象确定无疑是余哲宁。 只不过,这孩子身上有一种无意识的天然感。 比如,她半夜居然敢毫无防备地跟他走进总统套房。比如,她的身上有一种微弱的混沌中立气质。穿着最素的衣服,总是喜欢低头和沉默,但偶尔抬头露出的一丝弱气和娇柔,会让男人感觉自己在她眼中是特殊的。 抚养贺屿薇的爷爷奶奶都是高中教师,在小城市里绝对的一个体面家庭。难听点说,她就是一个在简陋温室里被保护着却没见过任何世面的奇怪小孩。 巧了,余温钧很擅长去处理奇怪小孩。 他有两个比自己岁数小很多的亲弟弟。半大小子都闹腾得跟疯狗似的,不知道曾多少次闯入哥哥的房间,弄坏多少东西,余温钧也忘记多少次他在疲倦工作回家,还要面对弟弟们闯祸后的糟糕局面。他必须当一个法官,快速地判断真相,处理纠纷。 贺屿薇 偷偷用录音笔录下证据,余温钧对她的机敏略微惊奇,但这行为本身没有超过他的认知。在工作里,他见过太多下属倚老卖老或者彼此推脱责任,更甚者有各种不入流的手段诬赖对方。 区别于其他人的仅仅在于,贺屿薇发现录音笔不能用的时候,她没有气急败坏,甚至也没有捅破栾妍的诬陷,她很干脆地放弃辩解了。 而当余哲宁为她和栾妍开脱,试图把意外揽在他自己身上的时候,余温钧瞥了贺屿薇一眼,小孩的表情却没有感动,居然是持有一点冷、不屑和无所谓的。 她不是很喜欢哲宁吗? ……搞不懂的家伙。 沉思当中,余温钧也是绝对没想到,他眼前的小保姆也正大胆地用相同的词来评价他。 贺屿薇边抽着清鼻涕边暗自心想,余温钧到底把自己叫出来要做什么啊?他不是都听完录音了吗?他知道她是无辜的,但怎么说着说着话就突然动手打人? 唉,完全搞不懂的家伙。 关键是,余温钧没用任何力道,但他用手掌轻轻拍人也依旧特别疼。狮子就是用这个力道拍死小白兔的吧? 她沉不住气了:“我……” “你……” 异口同声的情况下,余温钧通常会理所当然最先继续对话,但此刻,他有了一点好奇。 他说:“你先讲。” 贺屿薇迟疑地问:“您真的会和栾小姐举办婚礼吗……” 余温钧再次缓慢地举起手。 都已经被打过两次,她对余温钧的这一个危险动作存有肌肉记忆,刹那间就用双手挡住额头。 他命令:“放下胳膊。” 贺屿薇不吭声地站着,心里痛苦地默念:拒绝暴力!拒绝对普通人动粗和使用暴力! 但余温钧像雕塑般地举着手,她最后也只能非常不情愿地放下胳膊,唉,额头又要被打了。 余温钧第三次拍她额头的力道却很轻。 对方伸出两根手指,就像按电梯上行键似的,稍微地点了点她已经火辣辣的脑门。 “不会。” 抛下两个字,余温钧便如同往常一样,干脆地离开天台。只剩下贺屿薇大惑不解地盯着他的背影。 余温钧能不能说明白。 他不会开除她?他不会和栾妍结婚?他不会再打人了? 他究竟在“不会”什么啊? 第35章 阴 纸鸢这件事,以栾妍第二天清早搬离余家作为告终。 “栾小姐说她可以不搬走,但必须要解雇贺屿薇。” 中午的时候,墨姨走进余哲宁的房间。她透露栾妍临走前对余温钧提出的要求。 栾妍的这个要求,似乎一点也不令人意外。 贺屿薇低着头,她声如蚊鸣:“那,那么……” 余哲宁看上去很平静,甚至转头安慰她:“你都说纸鸢不是你弄坏的,而我相信你。你不用走。” 墨姨低着头,她只是通知他们:“栾小姐现在已经离开了。” 四楼已经空了。 这一次,栾妍从国外回来的各种大件行李也□□脆地被送走,余家似乎也是很迫不及待地想抹除她的痕迹。此刻,四楼也只有各种漂亮的家具,地毯和最上方也被擦拭得干干净净的灯具。 贺屿薇一个人走进房间,凝视着它们。 明明自己才是纸鸢事件里被卷入那一个人,她此刻却有一种心虚感。就好像自己成为别人生活的破坏者。 栾妍从这里搬出去,她和余温钧的婚约怎么办。余哲宁和余温钧的关系会产生裂缝吗?余哲宁现在会恨她吗? 她居然没被赶走,真的合适吗? 墨姨领着清洁人员进进出出的,瞥了在墙边惆怅傻站着的女孩子一眼。 “好了。不管家里娶谁进门赶谁出门,给你发工资的只有一个人。你只要记住这点,继续做好自己的工作,也就够了。” 以前就有隐约的感觉,但现在,贺屿薇逐渐确定——墨姨对余龙飞和余哲宁的态度很恭敬,但是,她似乎只把余温钧看成真正做决策的主人。 余家,是很排斥外人的。 什么女主人,什么未婚妻,那还不都是某人动动嘴皮子一句话的事? 或者说,不光是墨姨,整个宅邸都以根本一个不住在这里余董事长的个人意志在运转。 而余龙飞和余哲宁,更像是这里的高级房客。 # 晚上的时候,贺屿薇陪着余哲宁到一楼使用健身器材。 原先放着西式圣诞树的地方,一天之间,已经换成了一棵用黑瓷花盆装得三米多高的灌木花树。 好像是叫灯笼海棠,花苞微合,枝干细长,专门用来妆点中式春节的节日绿植。 贺屿薇仰着头,从弯弯曲曲的花枝侧畔看着别墅的挑高穹顶。 余温钧是真的很喜欢搞这些装饰啊。嗯,等她从余家离开前,一定要去户外花园去看看这人买得各种珍稀树种和灌木。 而这时候听到余哲宁低声地说了句对不起。 花了好一阵,贺屿薇才把目光从花前收回来,她说:“什么?” “昨天把你丢到半路上……” 贺屿薇眨了眨眼。 眼前对她道歉的人影,和记忆中另外的一个人重合。 父亲是一个酒鬼。 在他偶尔不喝酒,可以保持清醒的时候,文质彬彬又和蔼可亲,他夸奖她,给她零用钱,耐心地听她说话。但每次喝完酒就变成另外一种人,经常半夜敲上门,砸爷爷奶奶家的各种东西。 贺屿薇小的时候总是困惑不已。 她喜欢父亲,却对父亲反复的态度而难过。如果说从父亲身上学会到一件事,那就是,不要相信酒鬼的道歉。 眼前的余哲宁就像一个酒鬼。 他此刻的道歉虽然是真心的。但时光倒流,余哲宁依旧会为了栾妍而把自己抛到半路,她无比清楚地知道这个真相。 不过,贺屿薇觉得她的性格也有缺陷。 她知道真相,也不忍心去指责余哲宁。 “我听说,余董事长在栾小姐以前曾经有一个女朋友?”贺屿薇随口扯开话题。 余哲宁从不主动说起哥哥的事情,而现在,也许是心怀歉意。他透露了余温钧的过去。 “我哥曾经交过一个叫 Sarah的女朋友,比他岁数大,是一个特别优秀的姐姐,长得美,学历和工作都厉害。我和龙飞小时候经常会在家里见到她,他们谈了挺久的,都以为她就是我们嫂子。但后来,Sarah把我哥甩了,而他俩分手没多久,我哥就和栾妍订婚了。所以……栾妍才这么闹腾,她对他们的关系很不安。我其实也知道,栾妍靠近我也是利用我的意思。” 余哲宁说到这里沉默了一会 “哥跟我说,可以‘让给我’。” “他说如果我或龙飞提出来,他都可以把他的女人或婚约全都让给我。”余哲宁唇角下撇,这句话似乎让他记忆深刻,“我哥说,这就是他身为‘兄长’要遵守的天然道德义务。” 男人,都是竞争的动物。 余温钧这句“兄长的义务”,似乎默认弟弟比自己差,无法当一个平等的竞争对手,他有义务把女人让给自己。 “我很尊敬我哥,也希望他能幸福,不过,我确实也在他们的关系里越界多次——”余哲宁沉默了下,“屿薇,纸鸢的事情……” 啊,好麻烦。余哲宁绝对要问这件事了! 贺屿薇是觉得,余温钧知道事情真相,栾妍搬走,她的小命儿估计就算险险保住了。而在此基础上,她懒得解释自己和栾妍的纷争。 还是继续讨论他哥的八卦比较安全。 “余董事长说愿意让出女人和婚约。他这么说应该不是瞧不起你,而是和他脑子被切掉有关系。因为,每个人判定重要事情的标准不一样吧,就像打人,每个人的痛感也不一样——” 贺屿薇真的很记恨昨天晚上余温钧连续拍打她三次额头的事,语气里 忍不住加重了点。但没说完的话被余哲宁的大笑所打断。 他笑得太厉害了:“……你不提醒,我都快忘记了他还有这个人物设定。对,没错,没错,谢谢你的提醒。” 而此刻,她赶紧收口:“对不起,我不该说他坏话。” “没什么没什么。”余哲宁停止住笑声,“还是要谢谢我哥,他把你送到我身边来了。屿薇,昨天的事真的是很对不起,我绝对不会再抛下你。” 贺屿薇安静地看着他。 她喜欢余哲宁,不论是他的缺点还是优点。老实说,并不是所有青春期的英俊男生都能反思自己的行为,并对女孩子说“对不起”。这让她感觉到,自己被尊重,好像自己的心灵本身是一个值得呵护的礼物。 世界上有太多被宠坏的小公主和小公子,他们轻松、惬意地上演各种爱恨离合的剧情。 这是他们丰富人生的一个小剧情。 就像在余家当保姆,也肯定是她人生里的一个小剧情。 假如,再为栾妍喋喋不休地责备他,余哲宁肯定会在接下来的短暂时间远离她,而她绝对会为此感到寂寞的。 所以贺屿薇轻声地说:“……没关系,我也并没有很当真的。” # 余温钧约着栾妍吃饭的地点是在一家高级茶馆。 米纸纱窗,他们坐在榻榻米上。 余温钧脱了外套,内里罕见地穿着纯黑色衬衫,看上去像是一个不那么富有,甚至不怎么有欲望的男人。他现在会把自己伪装成不那么一手遮天而只是有点手腕的男人。 而栾妍已经知道,这是一个像太阳的人物。当太阳从东方升出来,就算他的心意不明,连尘埃都能清清楚楚地照到。但当他失去兴趣且从你身上转开视线的时候,你同样会感觉到一股彻底的寒冷。 他注意到她的视线,抬头看着她。 “今天的你很漂亮。别的男人恐怕都在羡慕我。” 栾妍看着他。 时隔多年,余温钧再次用这种口吻对她说话。但与此同时,她也预感到有什么东西即将彻底的结束。 “我会记住今天的你很漂亮。因为这是你我之间最后一次的见面。” 她下意识地问了句你说什么,余温钧没有重复,他知道她听得很清楚,在桌面上把一个绒盒子推过去,那是上次她送他的手表。 栾妍盯着那个盒子,忽而笑了:“……比我预想得要早。” 余温钧抬起眉。 “本来还猜,你会拖着至少等过完情人节才提出取消婚约。”她的眼泪不受控制得往下低落,栾妍咬住嘴唇。 余温钧很欣赏地看着栾妍:“刚订婚约的时候,我在各方各面都更像一个成年人。但现在,你也已经长大了。” 在两人刚开始相处时,他望着她眼眸里也有过一些温度。栾妍的眼泪不停地坠落,她捂住脸:“如果,如果……你弟弟当初没有向我告白,我、我们是不是就能顺利……” “别想。”余温钧打断她,“这些问题是你和哲宁需要共同讨论的。但我这里已经没有任何形式的以后。我身边不会有你的位置。出了这扇门,我会亲自见你父母,把情况说清楚。” 两人又聊了几句,栾妍终于伏在桌面痛哭,余温钧走出来并带上门。 他很平静,甚至于松了一口气。 这一场闹剧终于结束。 余温钧其实最烦弟弟哭或解释,尤其是余龙飞,特别犟,经常在闯祸后还明知故问被惩罚的原因,弄得人不得不上手。 余哲宁却是最省心的那个。 犯了什么错,他只需要不咸不淡地说一句“你真缺心眼儿”,小男孩就会摸着头,露出尴尬的笑容。 余龙飞在美国上学,余温钧甚至还抽空飞去检查,不允许碰酒药毒。他从来没有对余哲宁提出这些要求,因为和小弟弟最默契。 当初余哲宁对栾妍告白后,余温钧也没有生气,他对栾妍说完话后,也只是对余哲宁说了句“你真缺心眼儿”。 这一次,弟弟没有笑。 少年低下头就哭了。 余哲宁很少哭,他的眼泪令余温钧觉得极其难受,而从那天以后,余温钧也再也没有用这句话说过余哲宁了。 但……余温钧也觉得,他为自己弟弟的眼泪也付出代价了。 # 晚上临睡前,贺屿薇正给余哲宁做理疗。 说是理疗,就是轻轻地把余哲宁的膝盖朝着胸部上下移动,余哲宁仰天躺着,手臂伸展着。贺屿薇松开余哲宁的腿,刚要按摩别的部位,听到门口有人问哲宁是否还醒着。 余温钧走进来的时候,扫了贺屿薇一眼。 她默默要走,但他却好像又改变主意。 “你留下也行。我说几句就走。” 余哲宁坐直身体,他仿佛也感受到什么,整个人紧张起来。 余温钧说话永远没有任何预告和寒暄。 “你可能已经知道栾妍从家里搬走了。不仅仅如此,我和栾妍的婚约取消了。” 余哲宁因为震惊而面无表情的神色,居然和兄长有一些神似。 半晌后,他说:“……是因为我?” “这个婚约当年就应该取消。是你说绝对不希望我和栾妍解除婚约,甚至搬出了咱们死去妹妹的事,折腾着自己去北戴河读书——我当时答应你了。你请求我做的事,我身为哥哥,全部做到了,不打一丝折扣。”余温钧声音很轻,语气里有某种东西让别人不敢打断他。 余哲宁的脸色发白:“但现在为什么要取消——” 看得出来,这个话题让余温钧厌倦。 “你喜欢栾妍就去追求她。假如有人敢多说一句话,我会亲手处理对此感到不满的人。顺便说,我还没有碰那孩子一根头发。” 余哲宁胸口起伏:“不,栾妍喜欢的人是你。” “恨我爱我的人都太多了,我计较不过来。但,我在世界上只有你和龙飞这两个亲弟弟。” 余哲宁却一下子坐直身体:“现在放弃栾妍是身为哥哥所要必须履行的‘义务’吗?只要我看上的东西,你都会拱手相让?” “如果是区区女人,答案是,是的。我绝对会让给你。我在妈临前承诺过她,一定会好好照顾你和龙飞——哲宁,老实告诉你,这件事真的很麻烦。从小到大,只要你俩采取行动,我即使在工作也必须去收拾各种烂摊子。也是你对我提出想让我继续维持婚约,我才能勉强容忍闹剧的继续进行。 余温钧说话的时候没有提高声调,贺屿薇却感觉自己呼吸都特别困难,她亲眼看到他的两根手指轻微抖动一下——他想打人吗? 但余温钧只是站起来。 “你心思细自尊心强,也很聪明。这些不是缺点。我也知道,给我余温钧当弟弟不是很容易轻松的事。但是——” 他再指了下贺屿薇,“你俩今年都已经21岁了吧?得分得清什么事是别人能迁就你,什么是别人不想再去迁就你!都好好反思一下自己的行为。” 第36章 下雨 余龙飞听闻家里的变故,也赶紧就从日本飞回来。 他带回来很多名贵的滑雪板,还给墨姨带了一盒日本的巧克力白色恋人,除此之外足足16个托运箱,放在走廊里就像兵马俑罗列着 贺屿薇不得不侧着身子才能经过。 余龙飞叫住贺屿薇,他问:“我家的狗血连续剧,你看的爽吗?” 这个问题好危险。贺屿薇不语。 “问你话呢!”余龙飞脸色一沉。 她老实地说:“我也很奇怪自己为什么还没被开除。” 余龙飞转了转眼珠,笑着说:“盆栽姐,我还挺喜欢你的——你叹气什么?站住。” 贺屿薇现在敢主动跑了,她溜进余哲宁的房间里,把他锁在门外。 # 栾妍的离开,就和她来的时候一样,没有给余家造成任何影响。 小钰也只是表情丰富地“哦”了声。 该说是墨姨(或余温钧)管理有方,佣人也会在私下讨论主人的事,但同时,他们有一种置身事外的乐观态度。 余家会报销一半探亲交通费,但需要交发票。而余家佣人们彼此都算知根知底,他们边商量订票边讨论各种事。 贺屿薇听他们所积极讨论的事情,分别是春节期间的轮值表(小钰乐滋滋地说她要去香港见她的恋爱对象,大家都以为她单身!)、余温钧在春节期间会给佣人群发的大红包数额(据传说,运气最不好的人至少也能领个1000元),厨师长从福建买的象拔蚌里居然抠出了三颗小小的黑珍珠(厨师长几乎给每个人都看了照片,并说他不是第一次抠出珍珠但黑珍珠很罕见)。 以及,余龙飞开除了贺屿薇的同事,也就是之前照顾余哲宁的男护工。 龙飞少爷让对方给自己按摩滑雪后酸痛的大腿,对方似乎笨手笨脚,他直接就把对方踹开(小钰说:不稀奇,余龙飞也就只能欺负他哥懒得管的临时工)。 与此同时,余宅也开始接受大量送来的春节礼物。 各大企业送给股东的拜年礼物,球队和车队送给赞助者的贺卡和车模,信用卡银行送来的鲜花和纪念银币,商场对高消费顾客的礼赠商品,奢侈品牌公关的各种礼盒,奢豪酒店送来的年糕食盒——食盒一般都是登记下后直接分给家里的佣人,还有各种兑换券、商场代金券、和各种门票。 墨姨给了贺屿薇十张环球影城的入场券,有机会去玩,没机会可以把票转手给票贩子。她对此兴趣缺缺,最后被沫丽拿走了。 余家也会给其他圈子里熟稔的人送礼物。 有一次,墨姨把账单放在桌上准备交给余温钧清点,她不小心看到,密密麻麻的数字就很像她的高中学号,足足有七位数。 余哲宁已经能一瘸一拐地行走了。 兄长和栾妍的婚约取消,阻挡在余哲宁和栾妍的屏障已经没有了。 但余哲宁的脸上没有任何的喜悦和如释重负。 为什么他明明喜欢栾妍,却又要他哥和栾妍保持婚约呢? 贺屿薇真的搞不懂。或许,只是余哲宁内心想要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吧。 这些天除了参加康复训练,他一直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他默许余龙飞赶走男护工,似乎什么事都没改变。不过,他又独自去了几趟城里,说去和自己的朋友玩桌游。 一个具有颠覆性的细微声音在贺屿薇心中升起,也许余哲宁是去偷偷见栾妍了。 贺屿薇想到这里,用力地摇了摇头。 高教授出差了,英语课暂停。但贺屿薇在余家很忙。 她被墨姨指使得上下乱跑——承担着负责验收三楼的四个卫生间和厨房清洁的收尾工作。 贺屿薇甚至第一次敢走进余龙飞的套房。 万万没想到,看上去最喜怒无常且打扮时髦的余龙飞套房里有足足三排的书墙,还有各种拍卖行得来的字帖。 “我可是普林斯顿大学的学霸,有没有对我改观啊?”余龙飞问她。 藏书都是大部头,关于微观经济学和货币的精装本。并不仅仅是市面上二三十块那种畅销书,其中几本书看上去都被反复翻过。 贺屿薇小心地看了余龙飞一眼:“这都是你工作要看的书吗?” “有我看的。还有一些是我哥看完后扔在办公室不要的书,被我捡回来了。” 她面露难色。 呃…… 一个人日常所看的书都被别人捡起来,似乎很侵犯隐私,而余龙飞又是一个超级大嘴巴。 “如果我是董事长,肯定都不敢看一些特殊题材的书了。” 余龙飞立刻咳嗽。 特殊题材。比如说? “嗯,就比如言情小说,恐怖小说,再比如,时尚杂志?”贺屿薇脑海里立刻浮现出爷爷奶奶眼里的长长禁书列表,估计也都是余温钧绝对不会碰的。 她感觉,他只会看商业杂志和一些大部头且枯燥的书。 余龙飞倒是无话可说。 “我哥确实不读你说的这些破东西,不过,他偶尔也会在飞机上看看时尚杂志,得买买衣服买买家具什么的。他也不是老年人,还挺时髦的——我曾经听他和小眼镜儿讨论过国产仙侠剧的剧情。我哥读书很杂,这些年最喜欢看装修类书籍,不过,哥不爱看电影,他大部分看的电影都是我和哲宁推荐才勉强去看。” 余龙飞说起他哥的时候表情很骄傲,贺屿薇趁着他说话,赶紧又跑走了。 # 回到房间,余哲宁就在旁边不吭声地看书。 她感觉他比往常沉默。 再去医院检查,医生说余哲宁的脚上恢复得很快,康复科的医生也表扬说大小伙子就是不一样,夏天来临之前,余哲宁的日常行动肯定会恢复。 医生又交代了余哲宁各种锻炼事宜。贺屿薇边记录边想,告别余哲宁和余家的日子,越发地近了。 当初,她明明花了很长时间适应这里,习惯这里的各种规矩。 但很快又该到了告别的时候。 她的告别,绝对能比栾妍更为寂静无息。所以,贺屿薇认为她得站好最后一班岗,利用余家给的资源——就是那套咖啡机! * 贺屿薇在这种心态下,除了复习英语课,其余时间都在苦练手冲咖啡。 她用自己的钱买了浅中重烘培的各种豆子,注意着温度和粉水,每天都试着做不同口味。 墨姨和小钰最近也很忙,但都开始默契地躲着她走,因为一被贺屿薇抓住就会灌下两杯咖啡,并被询问是酸味和苦味。 贺屿薇从小就不太喜欢喝水。 咖啡慢慢变成她每天唯一摄入的液体。她的心脏砰砰直跳,手也开始发抖。与此同时,她也很难睡着。 这天的大半夜,贺屿薇独自坐在一楼的厨房研究着咖啡豆。 面前是用过的咖啡渣。墨姨命令她好好保留,能拿去温泉给植物施肥。 她正发呆,却听到一阵很轻的声响。 贺屿薇抬起头,正好就看到走进来的余温钧。 余温钧虽然天天回家,但不再主动和余哲宁打照面,因此,她也很少见到他。 他依旧穿着花衬衫。余温钧将西装外套往干净的台面一扔,看了她眼前的手冲壶。 “哲宁的脚恢复得怎么样?” 贺屿薇见到他,整个人还呆呆的,回过神立刻从高脚椅子上跳下来。 余温钧朝着她做了个下按的手势。 “给我做杯咖啡。”他说,“你决定咖啡豆,不要很苦也不要很酸。做的时候,把哲宁的近状告诉我。” 贺屿薇像木头人一样瞪着他,直到余温钧用指节敲了敲台面才“哦哦”两声:“对不起,余董事长。我没办法一边做咖啡一边聊天。因为……我反应不过来。” 余温钧的目光举重若轻地扫过厨房的各个角落,似乎是在检查干净程度,也似乎检查各种摆设是否符合心意。而在他身后,她隐隐看到李诀、玖伯和墨姨正站在不远处交谈。 这人的身后永远跟着人呢。 余温钧说:“先做咖啡吧。” 她简直就像做梦一样,僵硬地回去拿咖啡杯——烧水,折取滤纸,称豆磨豆,以中心画圈的方式注水,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再小心翼翼地把咖啡杯端到余温钧面前。 随后,贺屿薇再小心地把余哲宁的情况都说了一遍。 无非是脚上逐渐没什么大碍,饮食也规律,去医院时医生都怎么说,他这几天都见了朋友等等。 余温钧在中途也只是打断了她一次:“我抽根烟?” 贺屿薇点头后,他从怀中摸出烟盒和打火机,“啪”的打上。 余温钧抽烟的时候微微垂着脸,他从来只抽半根烟,刚准备扔掉,却看到眼前再颤颤巍巍推来一盏银灰色的莲花烟缸。 他将烟掐灭在里面,又让贺屿薇端来一杯清水,慢条斯理地漱了漱口,端起眼前的咖啡杯。 贺屿薇的目光紧盯着他。咖啡都放凉了!不过,她还是屏住呼吸等他的评论。 余温钧抿了一口,面无表情地把咖啡杯子推给她: “你自己尝尝。” 难喝吗? 贺屿薇脸色苍白,转身又拿了一次性杯子,小心地从余温钧的咖啡杯里倒出点——嗯,感觉还可以啊。 余温钧垂下目光:“那就还可以。毕竟,我平常不怎么喝咖啡。” 他语调如常,但贺屿薇感觉到他的身上有一股极淡的厌倦和疲惫。 随后,余温钧也就直接转身离开了。 # 春节的日期越发临近,马上也就到了余温钧和余龙飞订下出国出差的日子。 城郊又下了一场鹅毛大雪,那是像沉重的雪花球托在掌心时飘着虚拟之雪。贺屿薇的大姨妈来了,她清早起来的时候胸口发涨,喉咙都有点憋,总觉是要发生但又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的感觉。 晚上的时候,三兄弟一起聚在楼下的小型餐厅吃饭。 玖伯在里面忙,贺屿薇和墨姨依旧站在门口等待。墨姨相当于整个宅邸的后勤经理,她不怎么亲自伺候人的,但三兄弟都聚在一起吃饭的时候,她也会出现。 小餐厅里是圆桌,里面的说话声隐隐传来。 余哲宁说吃完饭后会去五楼,他想和哥哥谈点事。 “如果是紧急且重要的事情,可以现在就说。”余温钧说,“不必拖。” 余龙飞嬉皮笑脸地说:“难道是我不能听的?” “我今晚会搬走。” 余哲宁这句话说出口,不光是餐厅,外面的走廊里也安静了 余温钧倒依旧是很稳地坐着:“搬到城里住两天,还是打算分家了?” “我的脚伤好得差不多,也能自己住了。再说,你解除和栾家订了那么久的婚约,栾家人也不是好相处的,他们肯定也得给女儿要个说法吧?我现在搬出去,你就说兄弟间打架了,这样大家都能有个交代。” 这算什么交代?余温钧压着怒火沉默了会,他说:“那你把贺屿薇也带上。让她继续在身边照顾。” 余哲宁可能预料到哥哥的各种反应,却无论如何都没想到,余温钧的第一句话居然让他带走贺屿薇。 “我当然会带走她。”他咬牙说。 余哲宁打算在他城里的公寓居住。到时候,他会给贺屿薇在小区旁边的酒店开一间房间。 “少爷,你这个做法不行。贺屿薇必须继续跟你住在同一屋檐下。为什么?因为她和栾妍之间发生了矛盾,栾妍很明确地说过,她讨厌这个小姑娘。贺屿薇现在住在咱家,没人敢动她。但她单独跟你出去住,如果落单,栾家保不齐对她有什么伤害。所以,她必须继续和你住在同一屋檐下,既是她照顾你,也是你照顾她。” “栾妍根本不是那种会私下报复的人!你以为,她和哥你一样心狠手辣和锱铢必较?”余哲宁压住怒火,平静地说。 “少爷,你想搬出去是你的自由。但除了自己,你是有义务去保证身边人的安全——少爷,你要活在现实里。” 从兄长嘴里迸出的那一句讽刺性的少爷,简直让余哲宁怒火中烧。 这就涉及到侮辱的基本规律了:当你侮辱一个人的时候,借口越拙劣,理由越荒诞,侮辱性越强。 余温钧故意拿他身边的保姆说话,他真关心贺屿薇吗?才不是。自始至终哥哥只有一个意思:他连这种小事都处理不好,还敢搬出去! 贺屿薇在以往都只是一个旁观者,万万没想到,话题突然就到了自己身上。她感到墨姨和走廊的其他佣人们都在看着自己。 她在这种剑拔弩张的气氛中头脑嗡嗡乱转,而小餐厅里的余哲宁胸膛同样起伏。 他压下愤怒,笑着说:“哥,你从小厉害到大,做人又何必这么伪善?花了那么多钱来修宅邸,逼着我和余龙飞每天必须回到这里,但你自己呢,从来不愿意在这里住哪怕一晚?怎么,你在工作上的威风还没耍够,回到家也想继续玩兄弟和妻子都围着你脚底下打转的过家家游戏?其实在你眼里,我和栾妍也是玩具吧?从小到大,我和龙飞上过的学校和以后的工作,都是被你安排的。龙飞愿意当你脚下打转的狗,我可不愿意!” 余龙飞玩着筷子:“哲宁,你的大姨父来了吧?这么说我我也会生气的哦。” 余温钧的声音从容同时又像天神一样冷酷地说:“大姨夫来了就去爸家。他这些天也在用电话烦我,说栾家有意和你结亲。” 余哲宁忍无可忍,就要跑过去对余温钧可恨到平静的脸来上一击,但他忘记脚有伤,刚站起来就受痛。 余温钧闪电般地抓住弟弟的领子,把即将跪倒的余哲宁从地面扯起来。 余龙飞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阻挡:“哥,别别别!哲宁的脚还没好全活儿,你就别整天在他耳边唠叨来唠叨去了。唉,哲宁,你说你怎么总为一个女的要搬出去——” 余龙飞阻挡在中间,余温钧抓着余哲宁领子的手一点都没松。 他低声说:“小少爷,想打人的话,我建议你养好自己的脚。” 说完后,他站直身体,漠然说:“就是因为这么弱,这么敏感,才这么多年还抓着一个女人不放吧?既然你要演兄弟反目的戏码,就去外面养好脚再回来。我和龙飞马上要出差,没工夫管你。” 第37章 偏北风 离开余家和来到余家,似乎都是那么猝不及防的瞬间。 贺屿薇跑去五楼的房间收拾行李。 她仍然不敢相信,自己今晚就要离开了。 余温钧当初强行掠她来家里,目的就是为了照顾余哲宁。余哲宁既然要搬走,他的脚伤没好之前,她自然也要跟着一起走——这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字典、饼干盒、雪花球、还有她织好但没送出去的羊毛手套,这些都塞到书包里。 贺屿薇把阿玛尼的小黑裙,墨姨和小钰送的衣服也全部留下,只带走目前身上的那一件。 临走前,她又一鼓作气将手机、对讲机、清空的录音笔、发的现金工资和曾经玖伯那里收到的红包,整齐地放在桌面。 一切都100%归还。 贺屿薇背着双肩包,细胳膊下面夹着自己买的纸鸢,最后看了一眼房间。 啊,自己在余家的小保姆生涯,就像误闯洋楼的小麻雀。虽然说生活单一但也很有安全感,每天只需要做特定的工作,和特定的几个人交流。 如果跟着余哲宁搬进城里,她又会怎么样呢? 贺屿薇跑到余哲宁套房门口,突然想到自己脚上的这双lora piana鞋似乎也应该留下。但穿过的鞋没人要,也就只能维持现状。 余哲宁的套房静悄悄的。 一切,维持着她陪余哲宁下楼吃饭前的摆设。她看到自己送的游戏手柄躺在地毯上,电视上暂停着玩了一半的游戏,加湿器静静地吐露着芬芳。 贺屿薇从衣帽间推出行李箱。 去秦皇岛的时候,她曾经替余哲宁简单收拾过行李,也算有经验。 他日常用的东西和书需要收拾好,包括干净的衣服,他的牙刷、梳子、吹风机和药,还有耳机、书籍和电脑。 做这些的时候,贺屿薇不停地用余光关注门口,等着余哲宁用助力车滑进来,他们一起离开——然而半小时,门口依旧静悄悄的。 贺屿薇内心的期待和紧张,逐渐换成了另外的一种东西。 ……余哲宁在哪里? 还是说,“搬走”只是和哥哥吵架时的气话,余龙飞最终拦下了他。 贺屿薇有些神经质地用牙齿啃了会指甲,一分钟后,她终于决定先下楼看看情况。 小餐厅里已经没有人了,只有两个佣人们在收拾桌面。贺屿薇跟他们不太熟,瞥了眼后赶紧回到大堂,她想找墨姨询问情况。 这时,她遇到门房那边的人。 “你在找哲宁少爷?他已经坐车走了。” 世界,似乎在某一刻停止运转。 贺屿薇背着双肩包,她愣愣地站了好一会,随后感觉到耳朵能重新接听外界的声音。 “走了?啊,可是……他说要带我一起走。” 她说了一半就止住,因为感觉到对方正怜悯地看着自己。 贺屿薇一摸兜,才想到她愚蠢地把手机也留在 房间。 门房那边的人说:“他的车应该还没驶离大门,我通过监控摄像头给你问问——” 然而眼前瘦弱的女孩已经像箭一般地跑进夜色里。 # 立冬、小雪、大雪、冬至、小寒、大寒。 立春前的六个传统中国节气。总之,就是一步步地走入严寒之中。 上一次迈开双腿在冰冷夜幕中疯狂地奔跑,是什么时候的事? 书包随着跑步的姿势,很沉重地拍打着贺屿薇的腰部。余温钧还没有离开家,车道两侧的照明灯就像水银带一样地穿过被雪覆盖住的白色草坪。 前几天下雪了。不过,贺屿薇觉得和自己没关系,她也对雪景没有兴趣。 她目前在世界上感兴趣的,也就只有,余哲宁。 贺屿薇爆发着这辈子从来都没有的冲刺力,目光紧紧地望着前方。 她没有走绕远的车道,而是横跨草坪。 奔跑了十五分钟左右,不远处的余宅内门处,终于看到两个忽明忽暗像是大猫咪大眼睛又喷着白汽的东西,是车后灯。 那是余哲宁用的埃尔法车。 而在门禁处,埃尔法被喊停了。 刚刚贺屿薇遇到门房的人正通过监控跟司机喊话:“哲宁少爷旁边的小保姆问要不要跟你们一起走。” 余哲宁正坐在后座,沉默地看着车窗外。黑暗中,他脸色晦暗。 司机也试探地说:“小贺好像没上来。我们再掉头回去接她一趟?” 几秒后,司机得到了回复。 “放行吧。” 司机跟门房回话,升上车窗前,疑心似乎从后视镜看到一个晃动的瘦小人影追出来,然而凝视着,那里静悄悄的似乎什么都没有。 司机随即踩下油门,那辆宽大的埃尔法毫不回头地继续向前行驶,转瞬间,就在道路尽头消失了踪影。 半分钟后,余家森严的钢铁门禁轰然合拢。 # 巨大宅邸外是一条漫长寂静的私家公路。 所有的光线都被收拢,有个高瘦的女孩用她的双手揪着双肩包肩带,粗喘着气,弓着背,独自站在黑暗里。 冷风,猛烈地吹着她的头发。 Lora Piana是做室内鞋的,因此她在奔跑的路上狠狠地摔了一跤,即便如此,贺屿薇还是神奇地在门禁前赶上了余哲宁的车。 司机的车窗是开着的,他似乎正跟监控里的人说话。隔着远,她听不到他们说什么。 此时此刻,只要发出呼唤,他们会意识到她的存在。 余哲宁现在坐在温暖的里面。 他会立刻打开车门,呼唤她上车。 他大概会温柔地笑着说:“脚速很快啊,对不起。我把你忘记了。” 但也就在那时候,贺屿薇发现,自己喊不出来。 她会主动迈开脚步追上他的车,她会跨越千辛万难来到他身边,但是,她却喊不出来那句话。 那句话是,“你把我忘记啦”,是“我还留在这里”,更是,“请带我走吧,我还想继续留在你身边照顾你,不论你现在喜欢任何人!” 但贺屿薇悲哀地发现自己就是喊不出来。 她从来不是主动呼喊型的人。 她甚至觉得,主动追别人车的自己,好……丢脸也好可怜。还是不要让别人可怜自己比较好。 于是闪身躲在一棵树后。 肺部因为剧烈地奔跑而有燃烧的错觉,贺屿薇不停地咽着冰冷的唾沫,她哑口无言地,眼睁睁地看着埃尔法没有掉头,向前开走了。 贺屿薇一缩脖子,索性也跟着那辆车,从没放下的门禁一股脑地冲出去,就这么凭着一腔孤勇(或者说脑子一抽),孤零零地就跑出余家。 现在的问题是,她该去哪里? # 在漆黑处回首,余宅看上去只是灯火通明又普普通通的一块黄色方糖,虽然,远远看上去还挺甜美的。 贺屿薇扭过头。 她背着自己的双肩包,独自沿着那条漆黑的路往前走, 边走边感觉小腹坠疼,不知道是跑步受凉还是来了大姨妈。但,都无所谓了。 她开始了自言自语。 “离开也挺好的。” 贺屿薇把包从肩膀取下来,改成双手提着的姿势。她在余家的保姆生活也不是毫无收获,也算是吃过见过了,而且都会冲咖啡了。可以去咖啡店打工! “没什么值得难过的。说不定,余哲宁并不希望我跟着他搬出去住。假设1,如果他搬出去住是为了追栾妍,那我就是他俩关系的绊脚石。假设2,如果他搬出去住,是为了逃避哥哥,那……我就是余董事长请来的。他看我也会很烦的。” 贺屿薇再在黑暗中点点头,自己总结,“世界上的留守儿童,果然都很难打交道。” 不错,她和余哲宁是两个世界的人。但,两人唯一的相同点在于都是留守儿童 据余哲宁说,父亲再婚后不回家,他和余龙飞被家里仅剩的一个佣人跟着,兄长因为工作太忙也很少回来。但没多久,家里重新变得富裕和有多人伺候。 他理所当然地被安排进好学校,零花钱永远没有上限,美好的事情自动归位。代价就是,他必须要服从哥哥的一切安排,而无论是做什么,余哲宁永远比不上他凌驾于优秀之上的哥哥。 贺屿薇有些遗憾,她没来得及告诉余哲宁自己的故事。 她,是被酒醉后的爸爸包在襁褓里带来的婴儿。贺屿薇曾经很小的时候听爷爷奶奶偷偷讨论,自己可能都不是爸爸的亲生骨肉,但,爷爷奶奶也不肯带她去检查,毕竟,他们也缺一个孙女。 后来长大了,她的长相越来越像爸爸,这话也就不提了。 贺屿薇从小总是乖乖听从爷爷奶奶的话。因为,爷爷奶奶不好了,她的日子也就不会好了。 而她很害怕被人抛下。 “在余家工作其实挺开心的。但离开,我也很开心。为什么呢?因为我虽然很喜欢余哲宁,但,我更喜欢一个人自己待着。” 贺屿薇边在黑暗中前行边慢腾腾地跟自己对话,因为太冷了,张嘴吐字都没有热气,“唉,天气真的好冷,但我不能停。我得先走着,等走到天亮看看哪里坐公交车。我的脚步不能停。” 漫长的寒夜。 同样漫长的步行中,贺屿薇分辨不清楚前方的方向,四肢的力气逐渐消失,但内心深处的不甘又让她很机械地继续走着。 而就在这时候,她的嗅觉却灵敏起来,鼻尖闻到隐约的花香。 那是隆冬当中一丝奇迹般的花香。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和寒冷中,尤其明显。 贺屿薇脑子昏昏涨涨,索性就深吸一口气,沿着花香的位置走。 又走了不知道多久。 她越发疲劳,思忖着必须要找一棵树,休息会再走。刚这么想,漆黑的眼前居然捕捉到一丝高处的光源。 贺屿薇精神顿时一振。 余家的私人车道是很长的,她居然这么快就走到公路上看到路灯了? 她挪动僵硬的四肢,拨动各种树木继续向光亮处前行,但前方突然升起道极高的黑色铁栅栏,阻挡来路。 与此同时,鼻尖的花香却越浓。 “我走到哪里了?唉,余董事长这个人也真是的。他是不是把通往公路的其他道也堵死了?”她小声地抱怨。 虽然这事倒是不一定是余温钧做的,但,这个名字就代表余家。 贺屿薇仰头看着眼前的栅栏,用力抓了抓。 当然,她不可能像电影里的大力士那样,徒手扯开钢铁栅栏,凭空撕出一条路。 手脚已经没了知觉,但触碰到金属时仍然感觉到一股坚硬和冷,栅栏上面的积雪随着她的动作往下面撒了几滴,面孔上凉凉的。 女孩子微微一笑。 这种安静,她很熟悉。 贺屿薇曾经在废弃村落里住了三年。 她所面对的,是逐渐失语而只会流口水 的爸爸。 没有任何可以交谈的人,四处永远都是寂静,贺屿薇便会把脑子里所想的事情嘟囔出来。 但去农家乐工作,她被其他人和丽丽投来异样的厌恶眼神,才意识到在正常人看来,自言自语是无限趋近神经病的特征。 从此之后就再也不敢这样。 “我没疯。”贺屿薇再提高声音说,“小钰说最近的互联网流行‘颠’这个字。我特别讨厌这个字,我很清楚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只要熬过几个小时,天就亮了。我只需要静静等着天亮。就可以找到出路了。但现在,我得找个不刮风的地方休息。否则,风吹着会发烧的。”贺屿薇伸出舌头把北风中刮来的雪粒舔掉,她沉思地说,“我不能生病了,之前好不容易吃了中药才能来大姨妈。说真的,我要好好照顾好自己的大姨妈,这可能是我后半辈子唯一的亲戚了——” 突然有大风刮过。高大的灌木群传来瑟瑟摩擦的声音,听上去很可怕,像是猛兽出没。 贺屿薇放开栅栏,把胳膊肘上挂着的书包重新背上肩,决定先退回到原先的道路。 铁栅栏后面搞不好依旧是余家的地,唉,她肯定是走偏了。 正在这时,眼前一黑。 贺屿薇呆滞抬起头,刚才只有白色积雪的栅栏上,多了一个半蹲着的神秘人影。 黑暗中,他头部到背部的圆弧曲线就像月光下的武士。衣服飘飘后扬。 神秘人的动作显然触碰到栅栏处设立的警戒,因为下一秒,隐藏在栅栏里面、灌木丛的那些灯和警戒,就像缠绕在圣诞树上的五彩灯泡一样全部炸亮了,接着,耳边就有刺耳急促的双重警报声响起。 啊,栅栏里面果然是余家!余家居然进贼了! 贺屿薇的脑海里刚紧张地冒出这两个想法,几乎瞬间,栅栏上蹲伏的黑影轻捷落地。 他也看到了她。 不。他就是为着她而来。 几乎看不清动作,她便被反剪了双手,脸颊重重按进栅栏三厘米的缝里。脖子处被精准地扭住,如果她胆敢继续挣扎,那双危险有力的手就会毫不容情地把下巴拧脱臼。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又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她太震惊还没想好该怎么做前,对方却又陡然卸了力道。 钳制和松开的那两下,都极度霸道。 贺屿薇被松开后,重心失衡就要跪下,又被拎着后领子站起来,书包里的曲奇饼干盒和铁栅栏相撞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依旧不绝于耳的警戒铃中,贺屿薇看到对方从裤兜里掏出手机。 “触动花园D区警戒线的人是我。我在栅栏外。派辆车来接我。” 吩咐完就挂掉手机,在依旧高频乱闪的警戒灯光中,他缓慢地转过脸。 “解释一下我在这里看到你的原因。”余温钧平静地说 第38章 桃花汛 余家的花园里,栽种着一棵余温钧重金买来的嫁接桃花树。 桃树,在园林里绝对不是什么多罕见的树种。这一棵桃花树的稀罕在于,它是北京每年最早开花的桃花树。 小餐厅争吵后,余龙飞好说歹说请他哥先走走,说由自己来劝说余哲宁。余温钧沿着内里弯弯曲曲的□□散步 等他独自一人站在花园深处,玖伯打来电话,他才知道余哲宁准备乘车离开。 玖伯问放不放行。他说放行。 也不知道又独自站了多久,余温钧突然听到栅栏外似乎有一个笨蛋自己正在嘟嘟囔囔。 深更半夜的,会是谁? 他得承认,有一个荒唐且极度不理性的瞬间,自己希望能看到余哲宁。 弟弟挠挠头,跟他服个软,很多事儿真的烟消云散。比起栾妍,他在乎的是哲宁。弟弟想独立也能够理解,但余温钧也觉得等哲宁大学毕业后,再自己搬出去住也不迟。 这个家,永远都伫立在这里。就像他永远是可以为哲宁和龙飞遮风挡雨的兄长。 ……只可惜,眼前的并不是天真的弟弟,而是弟弟身边的小保姆。 花园栅栏里的警戒铃和照明安保灯被关了,四周重新恢复寂静。 比起面色不善的余温钧,贺屿薇整个人已经彻底麻了。 吓麻了,冻麻了,被她自己无语麻了,大气都不敢喘但又不停地流着鼻涕,就像是一只鹌鹑般缩头站在原地。 余温钧压抑着某种即将怒火,再次重复一遍刚才的问句。 她在秦皇岛骑车去荒村,他管不着也懒得追问原因。但这里是余温钧的地盘,一草一木的动态都不可脱离他的手掌心。 贺屿薇终于开口。 但她说的却不是自己的事:“……余哲宁刚刚坐车,他走了。” 余温钧沉默了会。 “哲宁把你扔在半路上了,没带你走?不对,这不是哲宁的作风。”他若有所思地推测一下,“哲宁急着离开,他把你忘了。你是跟着他的车一路跑出来的?” 这个人的脑子转得太快,简直就像亲眼目睹这一切似的。 贺屿薇刚刚还在发痛的下巴绷紧了,她感觉到一股海浪般的羞耻。 “余董事长,余哲宁的脚都快好了。你……放过我吧。我绝对不会把在这里的经历告诉别人,绝对不会收下你的一分钱。但是,我也绝对不想再去继续照顾余哲宁了。我,我……” 他看到小孩很悲哀地摇着头,说不下去了。 余温钧再度沉默片刻。 他把自己身上的薄薄挡风外套脱下来,扔到她的脸上,顺手把她脚下的双肩包提起来。 真够沉的,他心想,里面装着什么,水泥吗? “行了,用不着割席——哲宁既然想搬出去,你就跟他一起走。继续去照顾他。还有,你和他搬出去后会更自由,既不必再回到这里也不必再听我的任何指令——你不是很喜欢他?” 贺屿薇听到余哲宁的名字,心中就涌起一阵悲伤。 她看着自己的脚尖,再度摇了摇头。 即使喜欢余哲宁,但……自己是懦弱的人。 她从来不是什么小说里小太阳般的女主角,无法主动温暖别人,人生tag既不是白手起家也不是大众创新。虽然性格敏感,但一路活得也稀里糊涂。 她只要受了点伤,就会干脆地缩到壳里,绝对不会迈出第二步。绝对没办法在别人三番两次丢下自己的时候,再主动地找他。 这就是贺屿薇保护自己的方式,也同样是她所理解的“尊严”。 “我们只是高中同学,没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东西。”贺屿薇硬着声音说,再试着去提醒余温钧,“当初是余董事长您非要让我来照顾你弟弟。” 余温钧漆黑的眼眸中划过一丝不耐烦。 待会儿司机来了,他就立刻把这个被抛下的可怜小保姆重新扔到弟弟城中公寓里,让他们自己解决问题。 余温钧真的烦这些又脆弱又忧伤还不坦诚的年轻人们,但在嘴上,他还是说:“记住一件事,一个人就算让你伤心,但这不代表他是故意的。” “什、什么?但我现在并没有伤心啊。何况,就算是伤心,我也绝对不是今晚这个家里最伤心的人。” 有一个瞬间,余温钧也略微怔住。 她说自己不伤心,这明显就是逞强的话,不必当真。 但贺屿薇又说今晚最伤心的另有其人。 他思考着,是栾妍还是说余龙飞?到底是谁最伤心?难道,他让哲宁伤心了? 两人头顶是浓稠密布的云彩,极其短暂的瞬间,乌云挪开了,微弱的一丝月光透露出来再折射进贺屿薇的眼睛里。 四周是落雪的反光,余温钧因此清清楚楚地看到,小孩那双总是低垂的眼睛像女巫一样洞悉明亮。那里面映照的人影,是他自己。 “你,才是今晚最伤心的那个人。”明明只是一个不值一提的小孩,说起话倒是一字一顿的,“我知道,余董事长你每次对着余哲宁都格外耐心。我听说,你当初撞见余哲宁对栾妍表白,他们 却都不敢面对你。栾小姐之后跑去国外念书,余哲宁也转学去我们秦皇岛读高中。他们两个人,你的弟弟和未婚妻——一起把你抛下了。根本没有人想你是什么心情。而现在呢,你不仅失去和栾小姐的婚约,弟弟也提出要搬走……” 呃,啊,等一等。 贺屿薇在余温钧依旧深不见底的目光和表情中,警醒过来,立刻哆嗦着咬住唇。 好久没有犯自言自语的瘾,因此,她不经大脑地说出这番话。 贺屿薇绝望地想,自己还不如直接给余温钧的扑克脸浇一桶花生油再点把火,这样她能死得更舒服些。 区区一个贫穷卑微小保姆,居然还敢同情主人,还敢断言别人“伤心”? 贺屿薇自己就极其讨厌别人和自己装熟。彼此认识了才几个月不到的人,就以为是知心好友了? 人类的心灵才没有那么廉价! 像余温钧他们这种在金字塔顶端盘踞着的人物,被她怜悯,简直就是遭遇世间最强烈的侮辱。 换成余龙飞,肯定会露出恐怖的微笑,随后就会扯着她的头发一下一下地强烈撞击旁边的大树吧? 即使脾气最好的余哲宁也立刻会收起脸上的全部温和表情,冷冰冰地望着她。 贺屿薇满怀恐惧地等待着自己的命运。 余温钧的手,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再次挪到她哆嗦的下巴处,很强硬地扼住,往上一抬,她不得不被迫面对着那道冷然压迫、如有千钧压迫的目光。 要,死,了。 余温钧说过他讨厌搞出人命,但是,她曾经在秦皇岛被他从流浪汉的手中救下来,本身就欠他一条命。所以,两清了,自己现在要被他活生生地掐死—— 脑子里胡乱地想着,突然,她的冰冷嘴唇传来一片热,鼻尖闻到余温钧身上那股久违的红茶味,她想挪动发麻的脚往后退却像被钉在当场。 余温钧用自己大拇指指腹按住她的唇,随后低头,亲了上去。 她的嘴因为过度惊讶没来得及合上,吮到了男人指尖发硬的粗糙皮肤,根本尝不出味道,遍身的寒意一扫而空,唯有唇上盖着大拇指的热度,明明白白,但眼前又晕眩得看不清楚他的脸。 余温钧错开身,他的声音特别轻:“还是一个没被任何男人触碰过的小孩子吧。故意对我说这种话,是想让我来把你变成今晚最伤心的女人吗?” 她的耳膜被他声音里沙哑的部分震得嗡嗡作响。余温钧这话是什么意思?但,傻子都明白这绝对不是什么善良的意思吧。 余温钧再稍微施压:“问你话呢。” 贺屿薇此刻的嘴还被他的大拇指牢牢地封印住,她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知道疯狂地摇头。 余温钧略微冷笑,但也不再继续为难。 他松开手,再用指关节敲了敲她的额头。她怀疑,他是借机抹掉大拇指沾着她的口水和鼻涕。 远处的道路尽头有白织灯那般明亮的车灯照过来,肯定是接余温钧的车。他的灰色影子投到相隔很远的栅栏上,而她正好笼罩在他的影子之中。 “靠步行是走不到最近的公交车站。”余温钧的口吻依旧和平常一样,“自己拿包。” 贺屿薇拎着双肩包,行尸走肉地跟着余温钧一起坐上了轿车。 和余哲宁那辆埃尔法里不同的车载香味,她仿佛是做了一场梦似的,刚刚觉得不可思议和荒唐之极,很快就醒了。 * 玖伯、墨姨和余龙飞他们都忐忑地站在宅邸门口等着,余哲宁没带任何行李直接离开,余温钧正独自在花园散步。他们不确定他此刻是什么心情。 但,率先下车的是耷拉着肩膀的贺屿薇。 余温钧干脆地将小保姆推下车的同时,收回了刚刚披在她身上的男士外套,他的人还安稳地坐在车内。 “这个小孩留下,我另有其他安排。玖伯,回酒店。” 玖伯跟着余温钧一起上车,墨姨则先引开余龙飞的注意力,对贺屿薇挥了挥手,让她赶紧回房间。 贺屿薇抱着双肩包,如同一个幽魂似地重新飘到五楼她自己的小房间。一个多小时前,她还以为终于能离开余家,展开新生活。 但此刻,她还留在余家。 打开手机,余哲宁倒是给她发来一条最新短信:屿薇,明天晚上来接你。我今晚想一个人待会儿。 贺屿薇长长地叹一口气,后仰躺倒在床。 几秒后,她从床上连滚带爬起来,扑到浴室里刷牙。 食物掉落在地面三十秒内还是能吃的。不超过三个小时,她的初吻就还在。 而他们刚刚发生的那一个,绝对、绝对、绝对不算吻吧!!! 第39章 浓雾 对余哲宁的坚决离开,余家的另外一个少爷也觉得无法接受。 在龙飞少爷的眼里,一切全是水性杨花的栾妍引起的祸端。哲宁有错,但不多。 其次,他哥又不缺女人来结婚,解除婚约就解除吧,这事就算完了。 栾妍留学期间,哥哥一次都懒得联系她,这场婚约就散发着岌岌可危的信号。余龙飞记得他在美国念大学,余温钧最烦转机,但每两个月都固定地飞新泽西州去探望自己。 但余哲宁却不听他的劝说,直接搬出去。 ——认为通过满足别人的欲望就可以控制人心,真让人恶心。这是余哲宁的原话。 余龙飞是完全不理解余哲宁嘴里说的压抑感。 他从小种下的根深蒂固概念是,有窟窿,就找哥补。余家的信托要到他们27周岁才能领。何况弟弟成年后,余温钧顾及他们面子,很少真正动手了。 这么的大宅子,只剩下自己住,确实是有点冷清清。直到他第二天一早看到熟悉的人影。 小保姆握着吸尘器,站在余哲宁空荡荡的套房门口前打扫卫生。 “盆栽姐,你昨晚不是被哲宁带走了?为什么从我哥车上下来?” 贺屿薇实在很怵余龙飞。 余哲宁在场的话还好,现在没有其他人,她也只能结结巴巴解释是余温钧把自己捡回来的。 余龙飞闻言上下打量着贺屿薇,命令她把那晚和栾胭因为纸鸢而引起的纷争重新说一遍。 她垂头说着说着,被攥住下巴。 他狞笑问是不是昨晚没睡好,黑眼圈一清二楚。 贺屿薇浑身鸡皮疙瘩立起来,她用尽全力挣扎:“我是天生的!” 她又不是熊猫,哪有天生的黑眼圈。余龙飞乐了,刚要说话,身后就传来平淡的一声:“你那只手不想要了?” 余温钧穿着西装,双手插兜站在走廊尽头。 现在才上午十一点,以余温钧的习惯性作息,一般还在酒店里休息,怎么会回来? 余龙飞以为,哥哥是为了余哲宁搬出去的事苦恼,但余温钧带来一个即时突发消息。 父亲昨天半夜住院了。 “汪阿姨的眼睛一直不好,去年年初视力就有点问题,临近春节,她家最近的人手也不够。我打算让墨姨去那边帮忙半个月。” 余龙飞听父亲住进急诊,也不过哦声,此刻却色变。 他立刻阴阳怪气地笑着说:“哟,哥,你不就是被哲宁损了几句吗,怎么今天摇身一变成了救苦救难的大佛爷了,居然还替老婊子分忧?” “爸都这个岁数,又有基础病,以后真有什么大病,能在他床前日夜伺候甚至换尿布的人,肯定是汪柳——还是说,龙飞你能丢下工作去照顾他,或者,我把 他接到咱们这里养老?绝对不可能。”余温钧的声音没有一丝起伏,“我们现在帮她也就是给自己省事省心。再怎么说,余承前都是我们的父亲。圈子里那么多双老家伙的眼睛虎视眈眈地盯着我们,面子上的亲情是要维持一下的。” 余龙飞满脸忿忿,却还算勉强地接受这个说法。 “咱们去南非的公差要推迟吗?” “没有影响。但,可以考虑提前两天回来。” 兄长那股处事不惊的稳重作风,也让余龙飞略微平息了怒火。哼,原来哥也不在乎余承前嘛。 他的心情变得美丽起来,又恶意地笑了:“呵呵,我应该去医院探望他吗?” 余温钧这次稍微沉吟了一会。 “去问问哲宁。他的身边现在没有人照顾,如果他也要去探望,你俩搭伴一起去医院。” 兄弟俩边交谈边转身跨入电梯。 声音越来越远了,缩在墙角的贺屿薇依旧不敢抬起头。她的下巴好疼,满脖子是冷汗。 # 余承前身体一直硬朗,但是昨天晚上看着看着新闻时突然说不舒服。 他的续弦汪柳和警卫赶紧把他送去急诊。检查结果出来是肠息肉又长出来,是恶性或良性得等后续的检查结果。 与此同时,老爷子的胸部CT查出了一个结节。 经过消化科和呼吸科的专家的会诊,余承前需要立刻住院,并接受手术。 医院的干部病房,下半张的墙壁被刷成浅灰色,看起来寂寥又安静。 余承前面容苍白,但见到他的两个儿子余哲宁和余龙飞出现时,表情还是很高兴。 “得多来看看我。学学你大哥。”余承前用一种极度拿捏且慢吞吞的速度开口,目光跳过余龙飞看向余哲宁,“腿恢复得怎么样,你今年该读大二了,听说温钧想让你之后进机关。唉,我不喜欢年轻人一上来就做高位,还是要沉下心做实绩,啊,多去社会上练练眼界。你大哥在你这个岁数都已经进央行独当一面了。” 余哲宁不语。 倒是余龙飞似笑非笑地揭开真相:“哲宁是脚受伤不是腿。还有,他明年就大学毕业了!谁读大一啊,是不是你的哪个私生子?” 老爷子倒是脸不红心不跳,继续:“你们大哥和栾家小闺女的婚约居然取消了,栾家天天来我这里闹。我很难办。她爸爸当初和我是多年的老交情,我们曾经一起参加过人大会议,想当年……” 一絮叨就是半个多小时。 从病房里出来,余龙飞骂了句脏话。他向来瞧不上父亲不懂装懂且总是居高临下教育人的性格。 没几步,他们又看到李诀。 双方都一愣。 余龙飞皱眉:“哥真狡猾,他让我们亲自来看老头,自己就派小眼镜儿代劳。” 李诀没搭理余龙飞,问余哲宁的脚恢复得怎么样,接着试探地问起贺屿薇——她有没有向余哲宁透露她家的事。比如,她爷爷奶奶去世后,她和她父亲住在哪里。 等李诀从余哲宁那里了解一些情况,匆匆地离开后,余龙飞哼了声。 “他怎么打听起盆栽姐,是不是看上她了。哦,说到她——哲宁,你昨天晚上把人家小丫头扔下,她倒是借此机会傍上更大的金主,升职了。” 余哲宁皱眉问怎么回事。 余龙飞高深地卖关子:“她即将从五楼的小杂货间搬出来,搬进四楼住了。” # 余温钧虽然从不住郊外的豪华宅邸,却是宅邸的最高话权人。 此刻,他坐在家里客厅的宽大沙发上。 接下来的45分钟,余温钧都在听墨姨和各路人马汇报宅邸里的事无巨细。 他不仅仅是账单签署人,还会切实地问各种细节——前段时间的圣诞派对筹备活动超支数额、生活物品的采买盘点,对接本年度新雇佣上门的园丁、花艺师和投标入选的外聘清洁团队,泳池的每周清洁,春节期间的佣人排班,屋顶的排水槽清淤,下到地下室的湿度检查,以及宅邸门口的路灯供电,还有每日的清洁工作…… 贺屿薇也被叫下来旁听。 刚开始,她还能全神贯注,听到最后,虽然还直着腰板坐在椅上,注意力挪到别的地方。 唉,为什么要坐在这里听他们讲这些事! 她应该离开余家啊! 她曾经被栾妍偷走过电梯卡,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就把小卡片用毛线紧紧地缝在衣服内侧,这是昨晚忘记交还的另外的一件物品。 此刻,这张五楼电梯卡也就像一块烫手的山芋,想扔也扔不掉。 结束完汇报,其他人离开。 玖伯上前为墨姨、贺屿薇各自倒了红茶,随后静静地在身边站着。 余温钧这才发话让墨姨先去他父亲那里帮衬。 墨姨说她原本想和她上学回来的女儿团聚。他很耐心地听着墨姨说的各种困难,承诺会补一个带薪长假云云。 原来,有钱人对自家的佣人们并不是命令,还是会讲道理的。 贺屿薇以为,他是那种不容分说就执行的个性。 毕竟,他当初可是极端粗暴、毫无解释地把她从农家乐后厨掠过来的。 但本质上来说,她和墨姨之间虽然都是佣人,区别也很大,墨姨也就比她能干一千倍左右吧,属于余温钧所信任的人。 两人的目光正好对视一下,贺屿薇莫名一慌,杯子里的热茶立刻溅到手背上。 她收敛心神,安静地坐着。 耳边墨姨说:“我倒是可以去,但家里这边的工作已经忙不过来。春节期间的人手就紧张不少。” 墨姨从言语上似乎很无奈地接受了派遣,但神情中奇怪地混合着骄傲感。甚至有一种挂帅出征的的荣耀感。 余温钧说:“我和龙飞春节出差,哲宁自己搬去朝阳那边的公寓。索性今年给家里的工人都放假,留几个可靠的人守宅——这里有一个自由人。” 墨姨也转过头。 在他们的视线下,贺屿薇的身体不由往后错了错。 她小声地解释,自己不属于余家的长期佣人,留在这里没有什么用。而且,她也没打算留在余家。 余温钧突然定定地看她一眼。 这一眼里没任何深意,但贺屿薇心里越发毛毛的,她的声音轻极了:“我、我觉得我真的该走了。” 墨姨说:“哦,你要跟着哲宁住城里?” 她解释:“他的脚好得差不多,不需要我……我也不会在余家工作了。” “哦,对。你说过要去澳洲打工什么的。那得需要什么签类的吧。有梦想是好事,但在申请下签证前的这段时间,你打算干点什么?” 贺屿薇嘟囔:“我倒也不一定非要立刻出国啊……”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想去澳洲打工的这件事已经人尽皆知。 不像在农家乐,别人会嘲笑她,余家每个人都郑重其事地提到这件事,搞得就像她出国是板上钉钉似的。 说真的,她还没有攒够自信,去异国他乡独闯。至少,她觉得自己得攒点钱,买个机票…… 贺屿薇苦恼于怎么回复时,余温钧对墨姨说:“你确定,这个人是可以信得过的?” 墨姨点点头。 余家的待遇相当不错,但面临着人手短缺的问题。现在的年轻人,宁愿去当快手和抖音直播,都不愿意踏踏实实地做服务的工作。 小丫头为人阴沉了点,但手脚干净,肚子里没什么弯弯绕绕的。而且,她对余哲宁发乎情止乎礼,说明不是那种想攀高枝嫁人的女孩子。墨姨觉得这点挺不错。 两人几句闲聊,就敲定贺屿薇会继续留在余宅工作的事情。 贺屿薇紧握着茶杯。 一个勇敢的人,会表达自己的真实想法。 一个更勇敢的人,会提出抗议——但是墨姨和余温钧同时看着她,她就算不抬头也感到头皮发麻,就像被悬崖上的两只秃鹰牢牢盯着。 她先尽量汇总刚才从他们嘴里得出的信息。 “春节期间,余董事长和余龙飞一起去国外出差,墨姨要在其他地方帮忙,其他的佣人要放探亲假——您的意思是让我在此期间继续留在余家,看守这个宅子吗?” 类似于,看家护院的狗吗? 墨姨说:“不会让你一个人做的,你也做不好。沫丽家就在石家庄的,她隔三天都会回来看看你。” 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变成墨姨和她进行交涉。 余温钧只在旁边听。 他这个 人,也会敲定各种繁琐细节,但也只和下属讨论。对剩下的虾兵蟹将,余温钧既不怎么在乎也不怎么在意。只要达到目的也就够了。 贺屿薇再次表示她想离开的念头。但是,墨姨直接堵住她。 “你看你,也没什么学历,高中都没毕业。四九城那么大,一个小姑娘短时间要找到个轻闲稳定点的工作还是挺难的吧。难不成,想回农家乐继续当后厨杂工?唉,何必呢。人啊,见识到更大的东西,想要的东西也就变得更多。马上就过年了,你身边也没有亲人,更没有新工作,出去住都难找地方。不如先留在这里继续帮忙一段时间。正好家里缺人,你就当帮姨一段时间。” “……再帮你们一段时间也行。”贺屿薇终于轻声却焦虑地回答,“等春节过后,你们家里的人手恢复正常,我就能走了吧?我真的该离开了。” 墨姨满意地点点头,她试探地看向余温钧,想商讨报酬的事。他却似乎思考着什么。 “之前让你学得英语学得怎么样了?”余温钧终于问贺屿薇。 “……差。” 贺屿薇闷声说。 他一点也没笑:“想不想易如反掌地拿到高中文凭。” 贺屿薇的目光顿时从眼前的茶杯上挪开,先犹犹豫豫地跳到余温钧肩膀上,再鼓起勇气,飞快地瞥了眼他脸上的表情。 不,绝对不是“高中文凭”,而是余温钧嘴里的“易如反掌”这个词,如有魔力地打动了贺屿薇。 教师家出来的孩子,多少对公职和学历有一种执着。 从贺屿薇读初中起,爷爷奶奶就反复说一定会供她读大学。即使她的成绩只能读三本,那也必须去读一个大学。 然而,贺屿薇至今连高中都没读完。 她偶尔也觉得自己懒且笨,辜负了爷爷奶奶的期望。 重返高中不可怕。 可怕的是,她要怎么插班,中间要填什么手续,和陌生同学怎么相处,类似这种需要和人紧密打交道的过程才是贺屿薇畏惧的。 她以往读书都靠教师子女的身份得到特殊优待。总觉得她自己一个人坚持不下来。 如果有机会,能“易如反掌”地拿到高中文凭…… 余温钧从容地接受她半信半疑的目光打量。 大部分人眼中天大的麻烦,对这个男人,估计就是一弹指的事。 贺屿薇吞咽着唾沫,像一条银色小剑鱼,在恶魔随手撒下的诱饵前徘徊着。 “能有多轻松?”她仔细地问清楚,“您的意思是,只要我愿意在今年春节期间留在您家帮忙,您就能帮我拿到一张合法的高中文凭?就是那种能通过教育部认证的高中文凭吗?” 余温钧还没说话,墨姨反而笑了。因为她一句话里的量词真够多的。 墨姨说:“啊,你终于听我劝,知道高中学历的重要性了?” “等出差回来再打听一下。”余温钧并没有直接答应,“我对高中的事情不清楚。” * 正在这时候,从医院回来的余龙飞也晃悠着走进来,跟他哥打了一声招呼。 余温钧的目光若有似无地停留在门口。 余龙飞自然知道兄长在看什么。 “哲宁没跟我回来。” 贺屿薇知道余哲宁没回来,同样是肉眼可见的失落。 “我在医院见到哲宁后是这么跟他说的,你的小保姆被咱哥安排住进了四楼,你快点儿回来看看怎么回事。但咱们哲宁是多警惕的人啊,居然没被诓回来。他在病房看完老东西后,就回自己公寓了,说想一个人静静,嫌我吵。哦,我还在医院看到李诀了。” 余温钧只说:“让小钰休假回来后继续给他送一日三餐。龙飞,你再把被自己赶走的护工请回来,哲宁的脚还得好好养着。” 兄长对余哲宁简直像当着闺女一样呵护着,余龙飞不耐烦地挥挥手:“这么大的男人了,自己能吃能活动。还有,盆栽姐要搬到四楼住什么的,是你让我诓哲宁回来撒的谎吧?总不能真的就让这保姆住咱家的四楼?” 余温钧沉默了会:“可以。” 余龙飞一惊。 这还没完——“龙飞,你在深圳有辆不开的a6?洗一洗,运回来,把车借给贺屿薇,让她在咱家学个驾照再走。” 余龙飞瞪起眼睛。 哥对余哲宁、不,对他的一个小保姆态度也太标新立异了吧。 允诺高中文凭又让她学开车,这些还都是小意思,但怎么能让贺屿薇去住标志着余家女主人的楼层套房里! 他和余哲宁还同时挤在三楼呢,他也想独自住一楼。难听点说,这,就是在家里养小金丝雀的节奏啊。 “金,丝,雀?” 余温钧站起身,他平淡无奇地重复这个词。 “哲宁昨晚也这么评价过我,他说我是一个热衷玩‘过家家’的男人。” 有关余哲宁的话题都成了隐形雷区。余龙飞绝对不掺合进哥哥和哲宁的纷争里,而且,余温钧一说教起来就没完了。 他举高双手作出投降姿势。 “让她住四楼!我坚定不移地站在哥这边。” ### 从某方面来说,余温钧确实是一个极端我行我素且铁腕执行的性格。 弟弟的搬离和父亲的住院,没有扰乱他的公务出差计划。 两天后,余温钧和余龙飞先后离开中国,去海外出差。 临行前,余温钧吩咐让小保姆搬进四楼的套房。此事在余家佣人们之间也引起议论纷纷,但因为大家急着回家,也没有更多讨论。 贺屿薇心想,这已经不是吻不吻的小问题了。 余温钧果然是用完自己的劳动力后,还想要自己的小命儿吧。 ——他刚和栾妍解除婚约,就让家里的帮佣住进了代表女主人的四楼。 栾家知情后,必然会感到颜面扫地而震怒。虽然,余温钧在结束婚约后,似乎也不打算和栾家交好关系。 此人的性格做事很少留余地,既得罪的起别人,也承担得起报复。但夹在中间最可怜的就是棋子。 想必离开余家庇护后,她的日子不会太好过。 贺屿薇又慢吞吞拖了一天,终于在今天中午被墨姨催下来。 她双手提着行李,站在四楼门口发呆。 墨姨把钥匙和密码锁告诉她。贺屿薇试图作出最后的挣扎:“可是……” “别听其他人的闲言碎语。其实,李诀也住过四楼一段时间。” 据说前几年,余温钧经常会往家里领一些来历不明的人。 想当初,鼻青脸肿的少年李诀就是被他从某廉价夜总会领过来的,因为总和余龙飞打架,也被安排在四楼住了段时间。 墨姨被训练成不该问的事尽量不问,她再次催贺屿薇赶紧走进房间。 贺屿薇轻抚上金色把手的法式门,脚轻轻地踏上天然纤维制成的地毯。上一次来到四楼,还是栾妍搬走的那天。 这里又恢复到之前的摆设,只不过,居住的人变成了自己。 简直是一个极端奢华的公主屋。 她现在不仅拥有更大的卧室,还有多功能客厅、书房、两个超级大型衣帽间,宽敞的沐浴房,三个卫生间,户外热浴盆,一个小型厨房,除此之外,甚至还有个附带的保姆房间,任她自由处置。 “住在这里,四层的清洁也都要由我自己完成吗?”贺屿薇很实际地问。 墨姨说:“不然呢?”看她目露绝望,才好心地说,“每月有人专门深度打扫,但你自己住在这里,肯定也要承担一部分清洁工作。除此之外,这是你春节看家这段时间的工作。” 墨姨递来足足五页的彩打页面,列出了春节期间,余温钧出差和墨姨不在余家时的工作内容。每一页都是list。 除了四楼,贺屿薇要负责三楼套房的日常维护,五楼走廊的地面清洁,地下泳池的排查,一楼的除尘。而每一项工作 都有详细的要求。 贺屿薇低头翻完第五页纸,墨姨已经不见踪影。 她蹑手蹑脚走进大得惊人的卧室里,先把双肩包放进四柱床旁边的贵妇椅,等凝视完四周后,掏出少少的行李。 雪花球和字典依旧放在床头柜,她走到套房的落地窗前。 一整块玻璃擦得仿若不存在,仿若模糊了内外的物理界限,让室内和户外的整个雪后花园景色融于一体,如同画布。 整个余家都尽在她的脚下。 第40章 晴 虽然身处余宅,但崭新的生活又开始了。 贺屿薇发现,自己适应新生活如此之快,甚至于,比照顾余哲宁时更为得心应手。 余家三兄弟都不在,佣人骤减为四个人。 内宅两位。外宅和园林各一个安保和园丁。在整个春节期间,他们只需要在最基本程度上维持整洁。 留守的佣人每天晚上十一点前要在群聊里(余温钧、余龙飞和余哲宁都在群里),发微信。 格式为:家里有没有要修的东西(是否修好),家里有什么新变化(主要是汇报花园)。如果一切无事,就要拍张 除此之外,佣人每天在临睡前亲自去检查一楼到五楼的门窗是否锁好,室内绿植的浇花和换水。 住家的除了贺屿薇,还有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而排查门窗紧闭这个工作,不知道为什么就变成贺屿薇独自承担。 她感觉自己像是学校里的老头保安,放学铃响起,就打着手电筒,慢悠悠地去查各个空教室是否有调皮的学生。 余家面积这么大,怪瘆人的。 幸好贺屿薇既不怕黑也不怕鬼。整整一周下来,他们四人靠微信和无线电联系,她在余家几乎见不到活人的影子。 二把手沫丽会抽查她的工作。但迄今为止,沫丽也并没有主动联系她。 小钰飞香港前,跑回来帮她送了一批咖啡豆,并投喂了食品边角料给她。 说是“边角料”,其实是形状不好但口味极佳的炖肉菜,还有分装在冰箱冷冻柜里的主食。只需要简单加热就可以食用。 除此之外,余家还残留没吃完的礼品果篮。佣人们都可以自由享用。 * 余哲宁趁着两个哥哥出差,返回三楼拿自己的日常用品。 他见到贺屿薇时,微微一惊。 “你胖了!” 贺屿薇极其惭愧地垂下头。 以前当小保姆,起床和睡觉都得遵守余哲宁的作息时间表。现在,她能久违地睡懒觉。 她只需要三个多小时,就能完成整个宅邸的巡查,除此之外,大多数时间都在自己房间里躺着,看看书,发发呆,做做咖啡,听听收音机。 好吃好喝又能无限睡,不用动脑子应付任何人。 ……就开始长胖了。 余哲宁坐在他套房的沙发上,指挥着贺屿薇收拾行李。 那天晚上,余哲宁确实把贺屿薇的存在忘记了,司机询问他是否赶回去接女孩子,他只回了两字,开车。 之后几日,他躺在城中公寓,享受一人生活的清净。 只不过,余哲宁很快就又想起贺屿薇。 那女孩总是在他的身边,安静地陪伴着自己,仿佛房间里没有这个人,一旦需要她做点什么,贺屿薇又会利索地完成一切。 他已经习惯于她的存在。 “听说这段时间由墨姨去照顾爸爸,家里没人了,所以我哥留下你工作?”余哲宁说,“但是,让你住在四楼不太合适吧。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我在自己公寓里给你收拾了一个空房间。” 贺屿薇边叠着他的衣服边轻声说:“搬去和你住……嗯,我应该以什么身份和你一起住呢?” 余哲宁心中微震。 他脸上依旧挂着淡淡的笑容,反问她:“你想以什么身份?” 余哲宁自尊心很强,肯定很讨厌听到“被照顾者的身份”吧。所以她也只说:“你的脚快好了,不需要人在旁边了。现在只是因为你家里没有人手,我才继续待在这儿。等过完春节,你能跟你哥说一下让我离开你家吗?” 余哲宁想说“我今天就可以带你走”,可是,贺屿薇刚才那句“什么身份”的反问让他犹豫了。 她是个年轻女孩子。 在余家当小保姆倒是无所谓,这里零零总总的有一大批佣人。但是搬到他的公寓,两人独处…… 她应该以佣人的身份,还是以……恋人的身份,和自己相处。 无论哪一种,余哲宁都觉得很沉重。 贺屿薇还在继续说:“墨姨对我特别好,我就没办法拒绝她。哦,余董事长答应如果我继续在这里工作,他可以让我拿到高中文凭。” 余哲宁嘴角的小痣微微隐形,他冷淡地评价:“对我哥来说,这不过是举手之劳。他很擅长抓住别人的需求,来诱导对方去照着他的需求做事。而到最后,他的身边也只会站着各种有求于他的人。但栾妍……她其实是真正喜欢我哥的少数人之一。” 贺屿薇点点头。 那位董事长,心思难测,是一个栾妍都收复不住的人物。比起文凭之类的,她还是赶紧跑路吧。但好奇怪,余温钧当时说的话,怎么就一下子触动了她。 贺屿薇再把行李箱竖起来:“你,亲过别人吗?” 话题转得也太快了吧!余哲宁怔住,随后沉下脸。她被谁亲了,是龙飞? “我只是觉得,接吻是一道门槛。”贺屿薇这段时间都自己一个人待着,忍不住又犯了自言自语的毛病,说出的话相当坦诚,“无论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应该都不会去亲他们讨厌的人吧?这不是自我折磨吗?完全搞不懂。” 余哲宁万万没想到,这个保守的女同学居然敢开诚布公地聊起这种事情。 她说这些话的口气,简直置身事外极了。 自从得知贺屿薇内心的情意,余哲宁确实就变得很在意她,他尽量不去说一些令人误会的话。但是,她居然还能和他闲聊这种话题?难道,她是把他当成“闺蜜”了? 真是奇怪的女同桌。 她的性格究竟是羞怯、天真还是迟钝?无论如何,她确实能轻易地触动他的心。 “我……也还没有接过吻。” 余哲宁下意识地说出这句话,脸迅速地变红了。 为什么要告诉暗恋自己的女孩子这种超级羞耻的事情? 但贺屿薇听到这话,看向他的目光立刻变成一种强烈的同情。余哲宁头都疼了:“也不至于这么看我吧?” 贺屿薇静静地点头,余哲宁肯定会很想吻栾妍吧?但是,她绝对不敢问。 她很清楚地知道,只要提起那个女孩的名字,他们此刻的交谈、他们之间友好轻松气氛,包括余哲宁的温暖笑容会像清早的浓浓大雾,在太阳照射的瞬间就迅速收回去。 贺屿薇也只是说:“你真的不考虑搬回来住吗?” “我哥让你跟我这么问的吗?怎么,他要逼我搬回来。他又跟你说了什么。” ……还是说错话了。 两人的谈话陷入僵局。像惩罚似的,余哲宁的态度再次变得极度冷淡疏离。当知道她要留在余宅帮忙,没有多劝,拿好全部的行李就让车离开。 贺屿薇在门口凝视着滚动的车轮胎,随后,失落地看向薄蓝色的天空。 明明住在公主般的宫殿里,却一点都不兴奋。要是余哲宁能搬回来就好了。她就能在临走前,天天看着他温和的笑容。 她耷拉着肩膀,独自往四楼走。余家对她来说已经不像迷宫,但是,也仅此而已。 ### 农历春节就像雪花球里的雪一样,轻轻地坠落下来,近在眼前又没有任何实感。 大年三十,余温钧在家里的佣人群里发了大额的红包。每个人都在欢欢喜喜地抢,没几秒就有提示,但 贺屿薇每次都很怕听到群提醒,直接关闭, 墨姨抽空回来,给她送了两包饺子。 她还向贺屿薇展示了偷拍对方家的照片——在贺屿薇眼里,那也绝对称得上豪宅,似乎是个三进三出的四合院,但是在墨姨口中,各方各面都距离余宅差了点什么。 包括,女主人的衣帽间东西很乱,他们家儿子吃饭挑食,家里清洁度不够,反馈效率低,胡同里总有夜猫出没。 明明有女主人,但交流起来特费事。 墨姨对余承前的评价也很犀利——典型耳根子软的大老爷们,很容易对现状满足,等于把很多事情推给自己媳妇。但是,又很讨女人欢心。 墨姨顿了一下:“哲宁的有些方法挺随他爸的。” 贺屿薇默默听着。 经历那么多事,她还是认为,余哲宁是最好的那一个。 有的时候,人不具备那么多勇敢和决心,没办法雷厉风行地做决定。不是每个人都是余温钧——世界上不需要那么多的董事长,更多存在的是普通人。 ## 别人的春节都是热热闹闹,而对贺屿薇来说,这是将近三周多清闲到无实感的生活。而这种好日子很快就过去。 某一天清早,窗外的庭院突然多了不少修剪花草的工作人员。 而下楼的时候,厨师长也开始保养锅具,清点各种生鲜品。 走廊里其他住家佣人们也都重新出场,每个人的精神状态都很积极忙着自己的工作,擦拭各种摆设。他们跟她主动打招呼,用一种玩笑但又善意的语气问她,住在四楼套房是什么感受。 整个春节期间都陷入昏昏沉睡的宅邸,仿佛被点燃,重新恢复到它以往活力满满的状态。 贺屿薇点开被屏蔽的群聊。 呃,果不其然,余温钧马上就要回国了。 余龙飞比他哥哥更早三天飞回来。 他的气色很好,春光满面且笑眯眯的,见到贺屿薇后吹了一声口哨,把什么东西抛到她的脸上:“不知道钥匙里面还有没有电,你自己去试试吧。学的时候也记住,打胎别打死了。” 什么打胎?贺屿薇脸被打得生痛,也很不理解他的话。 “轮胎!”余龙飞懒得理她,掸掸袖子就走了。 贺屿薇反应过来后连忙追出门,难道,余龙飞把这辆车送自己了,那绝对不能收。 但她的一个脚步刚踏出门又紧急撤回身子。因为看到玖伯正指挥司机去搬余温钧的行李箱。 他带回来几种绿植、海鲜、香料和三个明显很沉的正方形花草木雕,据说是专门用来装饰楼梯转角和扶手处的。 40-50 第41章 晴朗无云 余温钧的落地城市是香港。 他在当地处理了一些法律事宜,又独自去深圳出了一趟短差,才重新回城。 李诀在机场接他,路上的时候汇报工作。 他边听抓了一颗薄荷糖。 车里有个纸袋,里面装着干洗好后的外套,余温钧瞥了一眼,想不起什么时候弄脏的。 除此之外,总觉得遗忘了什么事。 李诀试探地说起余承前手术情况。 余温钧倒是没有太大兴趣:“手术成功没必要特意说,手术失败我应该会被第一个被通知。” 回宅邸,已经是晚上八点。 这两天,余龙飞趁着哥哥没回来,举办了一个派对。请他们在秦皇岛酒店里听过的乐队来热场,草坪处还打着镭射灯,一切歌舞升平。 司机老陆通常会在宅邸的门口停下,但今天,车商已经把余哲宁的生日礼物跑车送到家里车库。 停稳后,李诀和老陆先于余温钧下车。 老陆带路。 李诀的眼角瞥到角落里一个匍匐着的阴影,他一个激灵,立刻就捏住老陆的脖子,将他死死地按到车门上,再转头对余温钧吼了声:“跑!” 整个过程也就几秒,李诀厉声让躲在角落里的人走出来,接着,他们看到总是垂着头的小保姆就像捆了很久的螃蟹似的惊慌挪出来。 余温钧也想起来遗忘的事情是什么了,就是眼前的这一个双手发抖的沉默家伙。 罩着黑色遮光布的低矮跑车旁停着另外一辆布满灰尘的车。 车钥匙抛给贺屿薇的两天后,一辆在某酒店的地下车库里被遗忘了五年、落满灰尘的车被托运回来。 余龙飞在外人眼里,就是一个无法被控制的恶魔。但他哥交代的事情无论巨细,他一一执行,且绝不拖延。也因为这点,余温钧对余龙飞平常的撒泼耍横很难真正动怒。 墨姨让贺屿薇来看看这辆车是否还能用。 贺屿薇正在研究,却看到远处的车灯照进来,情不自禁地跑到角落。原本打算等车开过去后偷偷溜走。不料,他们居然在眼前停下,自己还被发现了。 李诀放开已经无法呼吸的老陆,连声道歉,对方满脸铁青地捂着脖子。 “看车就看车,怎么跟做贼似的蹲在墙角?我哪里知道你是谁啊?就不能大大方方地站着?你到底在躲谁啊?在场的哪个人你不认识啊?” 李诀没了平时的寡言少语,劈头怒斥着她。他是完全不理解贺屿薇躲起来的意义。 余温钧拍了拍李诀,李诀闭上嘴,但依旧凶狠瞪着她。 贺屿薇根本不敢抬头,连声道歉。 随后,她听到一把又陌生又熟悉的嗓音,很平声地说:“过年好。” 啊,贺屿薇完全没想到,余温钧和自己见面第一句话居然是这一声问候。 他的声音,他的神态,他的举止,让她有种既真实又不真实甚至于百感交集的感觉。 李诀还在阴森地瞪着她,贺屿薇定定神,小声应答:“余董事长,过年好。李诀先生,过年好。陆叔,过年好。” 她老实地把在场三人都提了一个遍。 李诀和老陆的脸色稍霁,余温钧再说:“如果哲宁邀请你去他的生日party玩,你不要拒绝。” 贺屿薇再愣了下。 哦,她很浑浑噩噩地过着,根本就没发现余哲宁的生日就要到了,而嘴边原本想提出告辞的念头又被劝退。 2月14号也正是农历的元宵节,2月15号是余哲宁的生日。 再……等两天。她想在亲手送出编织手套后,再离开余家。 李诀是余温钧的秘书们里提升得最快的。 不仅因为他脑子好,还有余温钧交代给他的任务,几乎没有处理不好的。但是,李诀发现他在贺屿薇这里绊了一跤。 余温钧让他去查贺屿薇的底细,这件事几乎毫无进展。 李诀甚至亲自又跑去了一趟秦皇岛市,让警局里的熟人调出贺屿薇的档案,依旧和余家查的程度一样——她是一个身家清白且普通的小镇姑娘。她的爷爷奶奶去世后,女孩就从高中辍学,带着她中风的父亲消失了两年半。 没人知道他们住在哪里。 贺屿薇再次出现,是她骑着一辆三轮车把爸爸拉到郊县的社区服务中心。中风瘫痪在床的病人只能有两、三年的寿命,医生作出正常的死亡诊断。贺屿薇从火葬场拿到父亲的骨灰后又消失了。 之后,她来到北京郊区开始打工。 余温钧听着李诀的汇报,与此同时,贺屿薇在深更半夜里骑着一辆共享单车,执拗的逃犯般奔赴那座废弃的村庄的身影同时浮现在脑海。 李诀为办事不力而道歉。余温钧拍拍他的肩膀:“李诀,我把你领回来后,一直当作自己的亲弟弟看待。我也希望,你对我的弟弟们好点。” 怎么冷不丁提这件事。 李诀抬起头,余温钧的目光没有看他,而是看着被老陆揭开的跑车。那是一辆纯白色的顶配法拉利加州,如同天鹅般优美的线条。可惜,他对跑车已经没什么强烈兴趣,但两个弟弟们还是特别喜欢。 “哲宁搬出去住了。他如今有什么事大概不会对我说,你有空要多照顾他。”余温钧再拍拍李诀的肩膀,又吩咐老陆,“去冰镇下脖子,你俩今天都早点回去休息。” * 余温钧回到书房,目光习惯性地投向墙壁。 挂着纸鸢的位置如今变得空空荡荡的。 他并不多么留恋纸鸢,但日常看久了的 物件突然消失,心底也确实会有一点不舒服和异样——哲宁也搬出去了。 让照顾哲宁的小保姆离开,也无所谓。 她不过就是当初抓来的一个棋子。无害、好用,虽然偶尔会给别人一些意外,但也就是普普通通的女性罢了。 ……贺屿薇。 余温钧稍微念了一下这个名字。 还算悦耳的名字。 除此之外,她整个人,和“美”这种鲜艳明亮且个性特出的词彻底绝缘。 可是,余温钧就是无法解释自己那天晚上在栅栏外的行为和悸动——有一刻,他是真的打算要她。 幸好理智还在,他用大拇指封住她的双唇,才诞生了那一个不清不楚的吻。 出差前的日程和公务都极其紧凑,不宜处理私情。余温钧随便找一个由头,把彻底吓坏且想溜走的小孩,扣在家里。 余温钧自认不是轻浮的男人。 这个贺屿薇,从处世、外貌和性格,各方各面,都不在他对女人的审美区里。更别说她的岁数太轻,也毫无家世和才华一说——他怎么会冷不丁就对一个小孩出手? 这种事情不会有下次。 漫长的异国公务之后,余温钧已经恢复日常状态,那股悸动也已经消失。而放那女孩子离开,他们大概此生不会见面。 所以余温钧决定满足一下难得的好奇心,他想稍微听一下贺屿薇的人生故事。 # 算算日子,距离元宵节也不过只剩下三天。 贺屿薇在搭乘墨姨的车去道观烧纸的时候,特意去买了包装纸、包装袋和贺卡。 她急着跑出来,路上的时候踩到冰,重重地摔了一跤。 旁边的人都在看她,贺屿薇硬是假装不痛的样子,自己爬起来。但,手和膝盖都摔红了。 幸好,车上倒是很温暖。她爬上副驾驶座,松了一口气。 余家的佣人们基本都有驾照,墨姨自己就开着一辆丰田的SUV。 “你也真的该有个驾照了。”墨姨絮叨,“依我看,你应该报一个驾校。家里那辆奥迪也不便宜,学车有点浪费。哲宁和龙飞当时也都是在家偷偷地开着他哥的车玩,撞了几次后,自己就学会开车了。你以后出国也得学开车,哎呀,你可得对自己的事情上点心,不能总是这么随波逐流。” 贺屿薇漫不经心地听着。 农历春节过去,天气依旧寒冷。 余家庭院深处挨着路灯的几株杏花据说已经开花了,老话里的“桃花艳来杏花开”似乎不准确。她那天晚上闻到的花香是什么呢? 还是说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切,只是场幻觉。 据说,人在被冻死前,会出现幻觉。莫非她不好意思对余哲宁产生幻觉,于是对他的哥哥产生了幻觉? 贺屿薇叹口气。 总之,她还是决定把这种事忘掉。 车开回余家的大门,墨姨突然指着庭院里竖着的几根破败白石柱子:“看到了吗?这里原本是一个石灰雕像喷泉,哲宁刚学会开车时,一脚油门把它撞坏了,就变成柱子了——你现在和哲宁还联系吗?” 贺屿薇正顺着墨姨的指示看过去,也没意识到正被套话。 她老实地回答了问题。 余哲宁仅仅在春节的时候回来拿了一趟东西,从此之后,她就再也没见过他,两人也没有联系。 墨姨不怎么信。 “彼此没有聊过微信吗?哲宁有没有跟你说过他生日的安排吗,至少,得在家里吃碗长寿面?他搬出去后,有没有主动见栾家的那位黑小姐?” “如果问他这些问题,他会讨厌我的。”贺屿薇低头,“所以,我也就什么都不想知道。” 大年三十,她握着手机,反复犹豫要不要发一条消息,还是余哲宁主动给她发了新年快乐,她立刻回复(情不自禁地就写了一篇恭贺新春的30字小作文),而余哲宁回了个擦汗的表情包。 她现在微信上联系最频繁的人,居然是高教授。 高教授威胁贺屿薇,等过年后的英语课,她如果再把口语说得磕磕巴巴,自己就不教了。 唉,她也没机会学了。贺屿薇心想。 这一次,自己绝对不会拖延,不会被任何借口留住。一定要破釜沉舟地离开余家。 发生在余家所有复杂的问题和情感,只要离开余家就能结束了。 她最后的愿望,仅仅是想亲手送出手织的手套。 至于余哲宁收下手套后,他选择扔掉、送给别人还是戴上——真的无所谓了。 贺屿薇觉得,喜欢别人这种事,真的好累。从今以后,她只想思考自己的事。 离开余家,先去试一下风筝店的学徒好了。如果被拒绝,就在那条胡同的平民小饭店,挨个去找厨房杂工的工作。 余家虽然有洗碗机,但所有镀金镀银器皿和娇贵瓷器都得手刷。而她现在洗碗也洗得又快又好。 咖啡店,感觉好洋气啊,都是坐办公室的白领出入的地方。贺屿薇不太敢去面试。但,北京城里有那种既卖咖啡又卖书的书店。 她可以先去面试书店的店员,再说自己会做咖啡,这样也给简历加分…… 墨姨静静地开车,旁边沉思的女孩突然低声嘟囔一句:“现在的麦当劳和肯德基也有卖咖啡的!他们经常招兼职。” “想吃麦当劳?”墨姨责备地问,“刚才在路上的时候怎么不早说呀,这都开到家了!唉,跟我闺女一样小孩脾气,想一出是一出。我给你叫一个外卖吧,你得等半个小时。” “……不、不是的。谢谢您,我还不饿。” 贺屿薇是觉得,她离开余家的职业前途还是很光明的。 第42章 强浓雾 贺屿薇在临睡前订好闹钟。 余温钧和余龙飞回国,她现在又恢复紧锣密鼓的佣人作息,每天都得早起。等离开余家后再找工作,想找个能从下午才开始的工作,上午就能自由自在地睡懒觉了。 贺屿薇把字典放在膝盖上,随意地畅想未来,就听到远处的门口传来持续不断简直如同催命符般的电子门铃声。 她背后的冷汗立刻落下来,脑海里瞬间把这一辈子干过的错事都回想一遍,战战兢兢地跑过去。 打开门后,黑眼镜秘书抱着胳膊,上下扫了一眼她:“换件衣服,跟我上五楼。” 李诀身上的某种气势永远很吓人,贺屿薇的牙齿发抖:“……发、发生什么事?” “别废话。换完衣服跟我走。” * 玖伯正在帮余温钧收拾书桌,门轻微地敲一下,接着传来脚步声。 是李诀带着贺屿薇走进来。 还没抬头,余温钧就听到那孩子在李诀的催促中小声地说了句:“余董事长,我来了。” 李诀纠正她的话:“应该说‘您找我’。” 贺屿薇便又不吭声了。 依旧是老规矩。 余温钧静静地坐在沙发上不说话,由李诀面无表情地负责开口。 “今晚找你过来,是有话想问你。要是诚实回答,我们都方便,好吗?” 李诀的问话风格是单刀直入的。 贺屿薇的爷爷奶奶去世后,她负责照顾喝酒后中风的父亲直到父亲去世——“你和你爸当时住在哪?” 贺屿薇沉默了会:“住在爷爷曾经的老家。一个已经被废弃的海边村子里。嗯,余董事长也去过的。” 余温钧也去过?李诀很想继续问,但忍住了,他说:“除了在农家乐打工,你还做过什么其他工作?” “……没有工作过。” 李诀皱眉:“那你照顾父亲的那几年,靠什么生活?用你爷爷奶奶留下的积蓄?” “爷爷奶奶去世后,我把他们存折里的钱都取出来,交了各种医院杂费,火化和墓地费用后,还剩下5万。所以,我并没有你们相信中那么……穷。”贺屿薇惶恐地回答。 李诀心想,5万,明明还是很穷啊。 “你一个小丫头,日常开销可能够了。但家里有一位中 风瘫痪在床的病人,得花钱吧。这方面你是怎么安排的?” 中风病人为了防止再发,需要服用控血小板聚集和他汀类药物。 贺屿薇的父亲长年酗酒,爷爷奶奶一直替他交着保险,但部分医药费依旧得自己掏腰包。除此之外,中风瘫痪病人的日常照顾是重中之重,需要额外的花费。 贺屿薇却觉得,还好吧。 她平常吃什么,父亲就跟着吃什么。哦,瘫痪病人排泄无法自理,买尿布确实很花钱。不过,自己是去农贸市场买的很便宜很便宜的宠物尿布。 “就是那种给狗用的。”贺屿薇比划着,似乎试图在这场对话里表现出一丝不合时宜的幽默和趣味感似的。 但她把这些话说出口后,就想自己可真是一个笨拙的东西,因为对面的三个男人都没有笑。他们都用严肃或同情或不相信的目光看着她。 只是此刻,一直不发言的余温钧却好像提起点兴趣了。 因为,他主动开口了。 “我跟你去的那个荒村,断水断电已经十年了。” 贺屿薇困惑地说:“嗯,不影响居住。” 对于在家雇佣至少十来个佣人,动辄住在每晚千元级别酒店的余家人来说,他们应该很不理解,世界上有只需要有屋檐就能住,不需要金钱也能活的人类吧。 实际上,这种人稀少,但还是真实存在的。 贺屿薇曾经有两年多这样的生活。 住的是完全被废弃的房子,不需要付房租。旁边七公里处有个小型加油站,那里有一个很明亮的24小时公共厕所,可以在半夜跑去用水桶接水,并在厕所单间用冷水洗澡。不需要通电的电器,他们在冬天会烧蜂窝煤。 至于食物——隔壁小镇在每周六有市民早市,每周一三五有农民晚集,农民和渔民会卖蔬菜肉禽和鱼类,她偶尔会去购买很便宜的食材。 爸爸睡在床上,她则睡在三张由椅子拼凑的“床”上。 屋子四面漏风,但冬天的时候,贺屿薇细心地把捡来的塑料袋贴在墙上,也算人工保暖。夏天的时候,虽然有蚊虫和老鼠,贺屿薇也会在旁边撒上石灰和驱虫粉进行消杀。 李诀和玖伯极其惊愕地对视一眼。 他们万万没想到,贺屿薇有这样的历史。 如此恶劣艰苦的生活环境,由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文静女孩子以平平淡淡的口气说出来,不知道为什么,让人觉得难受痛心极了。 只有余温钧却还继续问,每天除了照顾病人,她还有什么娱乐活动? 贺屿薇想了想:“发呆吧。确实很无聊,所以会翻翻英语字典什么的。” 李诀忍不住再次插话:“你为什么要自讨苦吃,做这种只感动自己的行为?你说了,爷爷奶奶有积蓄。5万块虽然不多,但完全能把你爸送到专门的看护医院。你自己也能腾出精力,能把高中好好地读完。带着你爸在一个没水没电没网的房子活着,虽然也算尽孝,但你自己的时光不是彻底荒废了吗?这可是你最黄金的年龄。” 贺屿薇抿住嘴。 她动不动就沉默的毛病真惹人厌烦。李诀反复催促中,贺屿薇被逼得没办法,她小声说:“荒废不荒废时间应该由我自己来决定。我也并不是因为想感动谁才去做这种事的。” 李诀皱眉刚想继续问,余温钧却给了他一个闭嘴的眼神。 房间里暂时陷入沉默。 没人发问,贺屿薇也就一动不动又安然地坐着,低头看着紧紧合拢的膝盖。 她真的没想到,自己今晚被叫上五楼是回答这些问题。如果换成别人,她决计不会说起这些。 但是,她面对的是余温钧。 余温钧曾经跟着她去过海边荒村,还救过自己,潜意识里,她认为自己有必要作出解释。嗯,反正只要不说最核心的点就可以—— 但贺屿薇也能感觉得到,余温钧能看穿她话语里的某种吞吞吐吐和隐瞒。 这个男人很恐怖。 他在对话每一次要进入真正核心前的一点点时都会停下来,给贺屿薇充足的时间,让她自己去选择用词或编制新的谎言 比起揭穿别人,他在观察她是什么样的人,看她有什么其他花招。 “抬头。” 贺屿薇沉默了会,很不情愿又无奈地对上他的视线。 余温钧凝视着她。 他知道她的话里带有很多隐瞒,但从那凄楚的目光中,他也能判断,她并没有撒原则性的谎。 余温钧也记得第一次看到她,唯唯诺诺,总是低着头,虽然孤僻阴沉,但交流起来并没有障碍,也看不出她存在心理有问题或反社会人格。 然而像这样的一个高中女生,决绝地带着她瘫痪的父亲住在海边不通水不通电的废弃房子里,足足三年多。这孩子的内心深处,必然有一种不为他人所知的执着。 只不过,他依旧没有兴趣知道。 余温钧只是挑着自己好奇的地方,闲闲地说:“你和父亲住在荒郊野外,完全没人发现?” 贺屿薇点头。 没有任何人发现他们的存在。 三年期间,她除了去集市,不和任何人说话。她不用手机和电脑,不看电视,就只是最低程度地,像个街边的野草一般免费地在自然里存活着。而人类世界也就这么轻轻遗忘了她。 余温钧说:“两个人的吃喝拉撒都在那个小屋子里?” 她点头。 “冬天由你来烧炉取暖?” “对。” “你爸爸中风到后期还有意识吗?” “刚开始是半个身体不能动,还能交流。但渐渐的,他整个人也就没有意识了。”贺屿薇无端地打了个冷颤,“我也给爸爸花钱,毕竟,总得买药和日常开销什么的——但等我爸去世后,我交完火化费,身上的钱就差不多了。我跑到小镇上在网吧接一些翻译亚马逊的工作。然后,给爷爷奶奶扫墓的时候正好碰到非叔,他让我来他家在北京开的农家乐工作。” 再然后,她就遇到了他们。 余温钧听完这一个令人唏嘘的故事,从表情里也看不出信与不信,他只是很客观地说:“酗酒的男人会让整个家庭都背上负担。很辛苦。” “……嗯,呃,谢谢您的理解。”贺屿薇也忍不住学着他那种平稳的口气。 余温钧却又再冷不丁问:“但,为什么允许他活那么久?” 玖伯和李诀都对这问题不明所以,只有被男人目光牢牢攥取住的贺屿薇像被引诱似的回答:“因为我很寂寞。” 脱口而出后,她才恍然自己说出什么令人骇然的话。 贺屿薇用力地咬着唇,迫不得已地再挤出一部分真相:“我爸从我印象中一直都在喝酒,喝了很多年,表面看起来很正常,但思维逻辑都已经一塌糊涂,总是在胡闹,没有人能听懂他说话。爷爷奶奶一直在替他还钱,想维持表面上的正常。我爸虽然没对我动手,但会打爷爷奶奶。像这种人,可能很早没有生育能力吧。所以,他也不一定是我亲生的父亲,我在照顾他的时候,反复思考要不要带他做亲子鉴定。到他去世都没有这么做。如果他是我亲生爸爸,他死了,我在世界上就没有亲人了。而如果他不是我亲生爸爸,他中风无法说话,也不可能告诉我其他亲人是谁。像我们这种人,不被任何人需要,就算活在世界上也只是给别人添麻烦……” 余温钧再问:“那你为什么不自杀?” 玖伯和李诀一震,但都不敢去看余温钧。 他们都跟了他多年,知道他本质上是坚定到不为所动的个性。可此刻他所面对的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怎么能说出这种话。 “我每天都想死。”贺屿薇却像中魔似得立刻就回答了。 一些情感从封闭已久的内心澎湃而出,她曾经在灵魂深处反复问过自己的问题都被眼前的男人问了:“……照顾他的那两年,每一天早上睁开眼,我都会很烦,思考怎么死。我曾经光着身子跳进大海 里,但没死成,又被海浪冲回来。而当时,我从沙滩上醒来后的头脑想的第一件事是如果我死了,我爸就没人管了,绝对会烂在家里。” 喉头有什么被堵住,贺屿薇全身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一瞬间感觉到心再次碎成粉末。 “我当时躺在沙滩上特别震惊,并不是震惊自己还活着,而是震惊于,我的世界为什么会开始变得以内心最恨的那个人为中心在运转。” 说到这里,她突然屏住呼吸。 不是因为提起过去的悲痛,而是房间里的其他人——黑眼镜秘书李诀把眼镜握在手里,他的肩头剧烈地耸动。 从刚才开始,李诀就很沉默地听着她的故事,而此刻,他……居然哭了。 她目瞪口呆。 余温钧顺着她目光望一眼,挥挥手。玖伯立刻将李诀带出房间。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贺屿薇本来确实还有一丁点儿想哭的念头,但看到李诀抽抽嗒嗒地被拉出去,原本的眼泪被生生地吞回去 “别管他。”余温钧告诉她,但也一直坐在沙发上。 无论是听她陈述的过程或是李诀的突然哭泣,这个男人始终平静地应对着。 就像京剧舞台上涂着白色颜料的官威老爷,他既没有对当下所发生的情况置身事外,却也没有说一句体恤的话去安慰他们的情绪。 他只是用另一种更广阔且稳定的东西把这些全部承担住了。 贺屿薇忍不住凝视着他的平静面孔。 余温钧的大脑被切除了哪部分?她都想拿着他的大脑皮层样本,也照猫画虎地去切,这样,她就能更从容地面对生活。 然后,她听到余温钧说:“你自由了。” 余温钧站起身,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居然还在他们继续之前的谈话:“你本质不坏,是一个好孩子,不是那种会毫无意义就去伤害别人的性格。我只需要知道这一点也就够了,所以不打算追问你隐瞒的东西。只是,”话音一转,“我个人不怎么欣赏也不需要像你这种颓废型的活死人。你父亲去世,你相当于也跟着一起死了,现在只是身体还活着。哲宁所喜欢的对象,是积极向上能闹腾的,那种通天路撞南墙也要走一遭的女孩。而如果留你在哲宁身边,你们俩都会变得死气沉沉。” 他在说什么呢,这事和余哲宁有什么关系。等一下,贺屿薇突然就反应过来——这是下达驱逐令? 不愧是余温钧。 他听了她的过去,没有同情也没有审判。就算这种时候,余温钧的脑子里所牵挂的,也仅仅是余哲宁,是她这种阴沉性格的人可能对弟弟造成的坏影响。 或者说,任何黑暗、恐惧或动荡的负面情绪,都不能把这个人拉到自己的阵营里。 不,余温钧应该一直都是这样的董事长,他在工作上恐怕更为冷酷,对弟弟们以外的人没有多余感情。她只是成为余家的小保姆,才有机会窥到余温钧不为外人所见的温情一面。 “四楼允许你继续住,就当是让你享受一下生活。但两周后,你得走。我不会让任何人威胁你的人身安全。既然当初是我把你带来的,也会保你平平安安地离开。如果有想去的地方,都可以在这两周商量……”顿了顿,余温钧有点无奈地说,“讲吧。” 贺屿薇不敢打断他说话,就摆出一个初中生上课举手的姿势。 “不用等两周,我后天就走。”她坚定地点点头,“哲宁的脚伤已经过了关键的恢复时期,不需要我再照顾他。我也不会要您的钱或高中学历什么的……2月14号的那天晚上,您叫人把我送到最近的长途车站。我发誓,离开后不会再和您家的任何人联系。” “想回之前的农家乐吗?”余温钧随口问。 “……您只需要让人送我去车站就行了。”她不太想告诉他自己的行踪,便闷声回答。 余温钧低头瞧着她。 贺屿薇来到他家,他没有再认真地审视她,就记得是一个高瘦女孩,总是处于孤立无援状态,不爱说话,只有等关键时刻才会把向来垂着的眼睛猛然睁开。 比起她身上若有若无的小秘密,贺屿薇那一头总是乱糟糟且梳不平的头发更有存在感。 但此刻,他和她对视的那几秒,再度被她眼神里的阴影所惊住。 幽幽的,清泠泠的,带着一股轻蔑又极度郁浥的放弃感。就像被村民们打得奄奄一息的孤女,又像临死都拒绝喝鲜血的病弱吸血鬼。整个人灰扑扑却又很欲,她一直都很怕他,然而也会有其他时候,一闪而过的温柔月光之下,晶莹又剔透,让人觉得除了她清澈眼眸以外的世界,都是虚假的不真实的丑陋的—— 余温钧看着她的那双漂亮眼睛,不知道自己想起什么,只觉得确实想起什么。 他来不及细究,就把女孩逐渐垂下的下巴重新用食指顶起来,迫使她抬头。 大拇指按在柔软的嘴唇上,还有木地板的香味,全部组合起来,像是一个消音音符。 贺屿薇再度惊恐地睁大眼睛,但是不够,余温钧认为他在这双瞳仁里占据的面积还不够多。 所以这一次,没有封住她的唇。 余温钧强硬地将大拇指指腹插进她因为过分震惊而无法合拢的口腔内壁,她的牙齿洁白,舌头软而凉。 * 玖伯在外面让李诀喝了一杯水,等他平静下来,拍了拍肩膀。 李诀用手重重地捏起眼皮。 他闷声说自己也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在被余温钧领回家前,也有段苦日子,听到贺屿薇说身世突然想起曾经云云。 男人,偶尔会露出一个软弱的瞬间,倒是可以理解。 玖伯让李诀去楼下抽根烟冷静,他会跟余温钧解释。 玖伯独自走回来,抬起手敲三下房门,这是他和余温钧之间的习惯,却目睹房间里令人讶异的一幕。 余温钧正抱着胳膊站在房间当中,若有所思。 在他脚下,瘦弱的女孩子双膝跪地,跪在他的皮鞋边,用手紧捂着脸。她的整条脊梁骨仿佛都被抽走,肩膀和乱糟糟的头发像风雨中的小舟在剧烈地抖动。 触到玖伯的目光,余温钧解释了一句:“我把她弄哭了。” ……呃,他肯定又问了小姑娘什么冷酷的问题!玖伯面无表情地说:“您刚出差回来,我们回酒店休息吧。” 余温钧临走前,随手再拍了拍她的发顶。 “让厨房再多喂喂她。” 她听到刚才强吻了自己的男人对玖伯说。 贺屿薇此刻依旧狼狈地跪在地面,嘴唇和脸颊都有不正常的烧意。是愤怒,是迷惑,是巨大的惊恐和不可置信。 然而,舌尖的位置被亲吻得痛而清凉,是强劲薄荷糖的味道。 第43章 梅雨 余承前在肠道手术完成后,依旧需要住院静养,余哲宁又单独去病房看望了父亲。 在此期间,他正好遇到派去帮忙的墨姨,她殷殷地问他生日的时候回不回家。 余龙飞也打来电话。 无非透露,兄长买的生日礼物是一辆昂贵跑车,让余哲宁有时间就回家看看。 余哲宁说:“没兴趣。” “也随便你。”余龙飞打了个哈欠,“其实你搬出去也好。对我好——这次海外出差,我是明显感觉到哥对我都宽容了很多。哼哼,毕竟,家里只有一个弟弟了。啊,对了,我在家举办了一周的party,他这几天也硬是没吭声。换成以前,那军统般的铁拳早就向群众砸下来。” 余哲宁目前在繁华区的高级公寓独自居住。 虽说是“独自”,每天也有小钰、男护工、康复师和家里的清洁阿姨轮番□□,而今天中午,李诀上门。 这可是一个稀客。 余哲宁和哥哥这位秘书其实不算太熟络,但彼此相处得还算可以,就把他迎进来。 “新闻不过月,过月无新闻。圈子里男女婚约的 事,分分合合,聚聚散散,大家早就见多了。”李诀说话很直,“余龙飞读大一就被你哥直接赶去管了四年码头,整天和那堆垄断市场的日本人和意大利人打交道。但钧哥是舍不得你做这些粗活。你哥其实替你想得很远,他曾经说假如你和栾妍好上了,想和她一起出国,他就把海外那边的数字和投资业务给你。” 余哲宁只是微笑,眼睛里有疏远的神色。 李诀再问:“你和栾小姐还联系吗?” “她爸妈来找过我。但栾妍跟我说,她以后再恋爱也绝对不会找比我哥差的。” 余哲宁平静说,“这个意思就是,我比哥差。” 他俩相顾无言的时候,余哲宁手机震一下。他道歉后拿起来查看,稍微一笑。 李诀看他一眼。 “是屿薇,她突然很频繁地联系我。”余哲宁随口说,“半夜很罕见就给我发了条微信,问我生日当天回不回家。哥现在还让她住在四楼吗?” 李诀将贺屿薇被强行抓过来当保姆的过程斟酌地说了,不过,略过了贺屿薇本人的私事。 “小贺不是你哥这边儿的人。她……以前的日子,过得挺苦的。” 李诀说话点到为止。 他还带来七八个保温饭盒,说是亲自做的饭,留给余哲宁。 “你的脚伤……”李诀低头说,“让你受苦了。但有句话我还是想说,比起其他看父辈脸色的三代们,你哥替你和余龙飞出头扛了很多东西。” 黑眼镜秘书不是会说软和话的男人,今天却一反常态地絮絮叨叨地说这些。 余哲宁面露为难,他苦笑:“我今年确实不想在家过生日。但是,也不想你在我哥面前难做人……这样吧,2月14日的时候,我回家露一面。” ### 2月14号是情人节。 对余家的另外一个人来说,2月14号前的每一分钟,都过得度日如年。 贺屿薇心神恍惚,甚至完全忘记还要上英语课。高教授在一楼等了她足足半个小时,还是沫丽用无线电把她call下来。 高教授极为不满,训斥贺屿薇学习态度是越来越差了。从圣诞到现在一直都在懈怠。贺屿薇被骂得脸色苍白,根本不敢抬头。 把气冲冲的高教授送走后,贺屿薇站在余家的会客大厅发呆。 装饰春节的花束已经再□□干净净地撤走。 豪宅的内装要义之一是,留白。并非每个角落都得有家具和装饰品,要学会断舍离。 贺屿薇把她原本就不多的行李,再次缩减份量。 什么雪花球、什么纸鸢——她在短暂的留恋后全部舍弃。只带自己的书包走。 她的目光望向窗外,仔细地研究那一条花束般的车道。内宅、外宅、私人公路,公路,车站——嗡嗡嗡。 是裤兜里的手机震动了两声。 太好了,余哲宁终于回复她了。 他说2月14号也就是生日的前一天,他会回家。 余家占地面积实在是太大,又坐落在郊外。贺屿薇觉纯靠步行绝对逃不出去的,她也不想拉其他佣人下水。 余哲宁,是家里唯一能牵制住他哥哥的人。 贺屿薇打算搭余哲宁的车离开余家,中途让他把她放在城里的车站。余哲宁是一个很善良的男生,他绝对会不问缘由地帮她。 她没想好之后去哪里,但脑海里,有一个声音悄声提醒,先从余家离开比较好。 余温钧……这个人不对劲。 他很不对劲。 “你在这里呆站着做什么?”沫丽突然出现在她的身边。 墨姨还在余承前家帮忙,只能时不时地抽空回来,目前依旧是她的副手沫丽在管事。而沫丽是一个手臂纹着猛虎,红眉毛的卷发女人。 贺屿薇把余哲宁2月14号要回来的事情告诉沫丽,沫丽不惊讶,余龙飞早就吩咐他们要举办一个小型的生日party,酒水、饮食和蛋糕已经提前准备好了。 而今晚,他们还会布置大厅。 “你也一起吧。”沫丽说。 贺屿薇连忙点头。 “哦,还有林厨那里接到二哥的指示,从今开始,厨房会为你专门开一个小灶。” 贺屿薇一怔。什、什么? “已经给你专门购置两盏小炖锅。采购食材里也多了一些温补食材,你有什么喜欢吃的,可以直接告诉厨房。小钰在城里照顾另外的少爷,她暂时回不来。” 沫丽说话不像墨姨那样快,她说话很慢,一字一顿的,那双红眉毛下的眼睛却望着她。 出现了一阵短暂的沉默。 诸多情绪就像蚁群,密密麻麻地爬过小腿、爬过背脊、爬上脸颊,围着她绕了一个圈。贺屿薇口干舌燥,她能感觉到,沫丽似乎在等自己解释什么。但是,她无法说出余温钧对自己做过的事。 余家上下,都把余温钧奉为神明。 其次,这种事说了很麻烦。 算了算了,她在14号就能搭乘余哲宁的车离开。现在,也就假装一切正常就好。 但在离开前,贺屿薇在豪华的宅邸只剩下一个愿望。 “听说余家的花园很漂亮。里面还种着不少能提前开花的树,我能去看看吗?” “可以啊。但,三月才是花期。哦,前段时间家里刚开了腊梅和玉兰,现在桃树、杏树、腊梅都刚剪过枝。花园的D区的标志点再往东走,有一株四色的洒金碧桃,一株树上能开四种不同颜色的花。家里为了它,特意修了路灯。” 贺屿薇把沫丽说的方位暗自记在心中。 * 原本想在下午去一趟花园,但等帮忙布置完生日party现场以及厨房确认最终菜单,已经到了傍晚时分。 余哲宁做人向来亲善,家里的佣人们凑钱给他买了一件生日礼物,听说是一整套的擦车清洁用品。 贺屿薇则把她在寺庙里求来的平安符和她手织的围巾也包装好。 她趴在桌子上,写了一张生日贺卡。 写祝福的时候,贺屿薇也只是工工整整写下身体健康,万事如意这种老套的祝福。 虽然余温钧不住在这里,但每天晚上也会回来看一眼。贺屿薇趴在房间窗户上观察了足足半小时,车道的灯光没有变亮。 她戴上口罩和帽子,悄悄走出房间。 她如今对余家内宅的各个楼层和房间很熟悉,打算从地下泳池的那条道路绕到宅邸的背面,再从那一片蔷薇群里直接跑去花园。 好巧不巧,他们还是撞上了。 玖伯跟着余温钧一起进行海外公务,他年纪大了,倒时差有点难受。余温钧便给他放了几天的补休假期,今晚也没让李诀跟着。 前段时间的低温,车道两侧的路灯出现了不同程度的频闪。 沫丽处理事宜不如墨姨那般高效,今晚刚刚换好的灯泡还需要调试亮度,余温钧也就没让他们开灯。 而余温钧刚走到客厅,就见一个带着帽子带着口罩的可疑家伙从电梯出来,鬼鬼祟祟地往外跑。 他咳嗽一声,对方全身僵硬 贺屿薇得提醒自己记得呼吸。 “我待会去花园里散半小时的步。你也跟着。”余温钧打量了她一下,随后淡淡地说,“有话要对你说。” ####### 余家的花园到底有多大呢? 总之,很大很大。 早春的风不容小窥,在肌肤上留下小小的划痕。贺屿薇举着一个防风灯笼,在前面替余温钧引路。 是的,她居然拿着灯笼。 花园里也有太阳能地灯,但越往深处走,路灯的光线就变得很暗。不过,余家居然准备灯笼这件事,还是小小的震撼到了她。 贺屿薇忍不住走神,在哪里还见过灯笼来着? 噢,以前工作的农家乐也挂着灯笼。 不过,那都是红彤彤的大红灯笼,而不是现在手里提的,上面淡雅画着花鸟的轻巧灯笼,把手是木制的,打磨得极其光滑。 纸鸢、灯笼,还 有四楼走廊侧边的走廊挂着一副据说几十万的定制孔雀双面绣,余温钧出乎意料地很喜欢中式的手工制品呢。 贺屿薇再抬起头,他们曾经在户外独处过。 那还是她在农家乐后厨里工作,余温钧也让她带路,他说要看看农家乐的全貌,两人一起在池塘边看到了鸭子(也可能是鸳鸯)。 贺屿薇意识到她曾经很怕他,很抵触他,但这股担心慢慢地消退,直到…… 他吻了她。 在夜晚冰冷的空气中,贺屿薇的眼睛发痛,余哲宁现在又在做什么? 她之前居然胆敢问余哲宁有没有接过吻。因为“接吻”,对自己就好像登月一样是触不可及的事。她实在是不肯承认,之前那种接触算是一个“吻”,但如今,她绝对已经被他哥哥强吻了。 自己又该怎么面对余哲宁呢?他会讨厌自己吧!虽然,这件事和他没什么关系。 贺屿薇被莫名的羞耻和沮丧折磨的时候,没发现自己已经默默走到余温钧的后面。 一路无话,反而是他轻车熟路地带路。 两人来到了花园深处,沫丽嘴里说的洒金碧桃树下。 第44章 对流云团 那是一株树干嶙峋,虬枝如龙的桃树。 天气还冷,花园里其他植被还光秃秃的,唯独这棵桃树生机勃勃地孕育了满枝蓓蕾,目前,整棵桃树有一个枝头喷着花,花瓣薄如蝉翼,金色的花蕊细如丝且尖端微勾着,芬芳而喜悦,仿佛带动整棵树在深深呼吸一般。 而贺屿薇也注意到,这棵树的附近有一盏正发出暖光的太阳能路灯。 据说就是因为有24小时不断持续的光源,它每年都提前开花。 贺屿薇喃喃地说:“这棵树活得真辛苦。白天有太阳照着,到晚上也不能睡觉。每天都活在光里,简直像一个演员。” 说完后,她暗悔失言。 墨姨曾经说余温钧极喜欢这棵洒金碧桃,家里有园丁重点照顾这棵树,每年花开的时候要第一时间通知他。 余温钧听到这种扫兴的话,也只是继续看着那棵树。他淡淡说:“辛苦,也不全是坏事。” 果然是……董事长才能说出的话。贺屿薇也只能无言地低下头。 静谧之中,余温钧突然伸手。 她在一路上都留着心眼儿,暗中警惕他的行为,此刻如惊弓之鸟般地后退,但他只是顺手把面前那一枝桃花折下来。 不是折一朵花,他把眼前桃树唯一开花的树枝,整个就优雅轻巧地折下来。 余温钧戴表的位置,比平常男人更往下一点。日常只有做很剧烈动作,他手腕上那块极名贵的表才会从深色西装、花衬衫的袖口,露出低调的一隅。 他手掌大,手指极长却毫无韧性,但同时有不可小窥的力道,发力时有青筋凸起。被他五指搭上的洒金碧桃在灯光下簌簌发抖,植物似乎有痛感地低吟着,随后是撕扯,分离,鲜绿色的黏稠植物汁水发出“噗”一声,骨肉分离。 余温钧折下树枝后,转过头。 他没说话,眼神示意她走过来。 贺屿薇实在是没办法,迟疑地挪着脚步,小心靠近他,他也就把那开满桃花的树枝轻轻递给她。 她不禁低头看着那一根细细的花枝,很轻的花香。 他再帮她把乱糟糟的头发顺到耳后,手指顺着她的脸颊滑到下巴处,不着急摘她口罩,轻轻地挑起脸。 * 今晚是一个月圆之夜。 月亮就挂在上面,毫不吝啬地洒下白银色的光辉,那个男人薄薄的黑色西装外套里面穿着花衬衫,就像月光与树柏之间的交影,看上去神秘莫测。 贺屿薇手上的灯笼开始颤抖,一股极其强烈的不舒服和不安袭上心头。 余温钧的手果然下移,他似乎要揽住她的腰,但半途中,他的手腕被一双冰冷的手牢牢地抓住。 灯笼和桃树枝跌在他俩的脚下,灯笼里面燃烧的是蜡烛。很快的,它就开始舔舐薄薄的纸,变成小而明亮的火堆。 火光下,贺屿薇的眼睛异常明亮,也如同像小小的火光,倒映着余温钧。 “对不起,对不起……”她第一句话居然就是道歉,“对不起,但是,我绝对做不到!” 余温钧轻轻地歪头,眼珠有一个稍微从左到右的移动。如果玖伯、李诀或他的秘书们在,就能看出这是他对什么事情拥有强烈感兴趣的表现。 “我知道,您,您曾经救过我一命,这段时间也一直很照顾我。我真的是很感激也很尊敬您,您是余哲宁的哥哥,您还是长辈,您帮我请英语私教,这些都特别特别谢谢您。”贺屿薇边语无伦次地说话边暗自想架开他的手。 出乎意料,余温钧也就松手了。 贺屿薇稍微振作。 他此刻的通情达理让她内心抱有一种幻想,眼前发生的一切肯定是场误会,她必须要把话说明白:“请不要拿我开玩笑……” 余温钧这才把她下巴上摇摇欲坠的口罩摘下来,她看不清楚他怎么用力的,口罩的挂绳在他手指下碎成两段。 “你指的是我吻了你?”他平静地说,“我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我相信,大部分女人也都不喜欢男人开这种玩笑。” “不不,我知道你不是故意亲的。所以,那只是一场误会。”他居然干脆承认吻了她,贺屿薇的大脑再次陷入彻底混乱,她想挪开脚步,刚退一步,余温钧就跟上来。她的后背撞上那一棵柔韧又罕见的桃树树皮,“因为余董事长你自己也说过的吧,你说根本就不喜欢我……” 这是他曾经说过的话。 贺屿薇觉得,这种男人一言九鼎,不会推翻他自己的言论吧? 他果然点点头。 “虽然不喜欢你,”余温钧面无表情地补充,“但也绝对不讨厌。” 与此同时,他紧盯着她,这种目光很难让人移开视线:“我现在姑且是单身,也不喜欢有空窗期。” 他在说什么?什么叫空窗期?他们还在地球上生活吗?她是不是已经疯了? 贺屿薇不得不用双手抵住他,脚下的草坪冰乎乎的,寒气从地表传到她的单鞋,再上升到她的胸膛。 她闻到他身上熟悉的红茶气息,上一次,他强硬撬开她的嘴唇的场面以最模糊噩梦的形式侵袭她。 震惊,后悔,愤怒,恐惧,茫然。 贺屿薇的心理防线崩溃了,又只能假装无事发生才能来继续维持日常生活,但此刻,整个人真的要炸开。 “可,可是,我这辈子还没有谈过恋爱,也没有和别人接过吻,我都没有去过其他城市……我根本什么都没经历过,所以,我绝对不想以这种形式和余先生混在一起。对不起,真的真的很对不起。你放过我吧……” 说到最后,贺屿薇松开抓住他的手,后背靠着那棵桃树坐倒在地面。 比起扇对方一巴掌或者愤怒,居然是脚软。 她对余温钧只有尊敬。 余温钧处在未婚妻和弟弟的三角狗血闹剧里,但因为他的控场方式,他在背后的手段,整件事,也就轻轻松松滑过去了。余哲宁和栾妍都在他的保护下直接隐身。整件事在圈子里被压得毫无水花,连丑闻都算不上。 而贺屿薇唯一见到他最像发怒的时候,也就是余哲宁提出搬走,他突然拔高的声音。所以她才在那天晚上说出“伤心人”的那番话。 她没有天真到把他当成哥哥看待,但是……他曾经救过她。 ……不过,当初也是余温钧把她从农家乐掠过来的。 头脑已经乱成一团,贺屿薇无法处理这些复杂信息,她能感觉出余温钧依旧在凝视自己,慌忙把脸深深地埋到膝盖里。 余温钧半蹲到她面前,姿态依旧从容,却没有试图触碰她。 “我知道自己正在难为你。”他沉声说,“但你在我家工作了几个月,大概能了解我的处事方式。所以,稍微听一下我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情的理由——看 着我。” 贺屿薇肩膀一颤,被他的威势压得抬起头。她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想听他的解释。 “我要你。” 就像魔鬼喉咙里念出的诅咒,就从这一张日常不苟言笑且端正的脸上飘出来,余温钧为了确保她听清楚,很慢地说,“不是别人,而是你。即使拒绝,你和我的关系也绝对回不到之前。从今晚,从现在开始,你每天都要来五楼见我。” 贺屿薇整个人彻底吓呆,她刚刚张嘴,余温钧突然靠近。 双唇再次相叠了。 这仅仅是一个为了堵住她嘴巴的吻。 他们在极近的距离下视线交错着,余温钧明明强迫她做这种事,但除了嘴唇,他用双臂撑着桃树,并没有碰她身体的其他部位。 贺屿薇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怒目而视,她咬紧牙关,举起胳膊用尽全部力气想推开他的手臂、胸膛,但对方纹丝不动。 那棵桃树树根两人冲撞的重量下发抖,而不远处的路灯,发出如同太阳般温暖的金黄光芒。 最初被强吻的时候嘴唇还是冰冷的,现在完全热起来。她因为心情激动而剧烈的咳嗽,余温钧才离开她,再次冷酷地摆正她的下巴。 他皱眉:“用鼻子呼吸。” 贺屿薇忍不住张开嘴,冰冷的空气焚烧她的肺,刚呼吸几次,又被强吻。 这一次,是前所谓未有的深吻。 余温钧吻得极慢,但又浓烈,简直像是为了让她记住这一种感觉,不断地变幻着角度。 明明两个人都还睁着眼睛,但贺屿薇的眼前逐渐发黑。她被按在桃树粗糙的树干上,思绪交汇形成了无数的小旋涡,她感觉灵魂里的什么正蜿蜒绽裂,什么东西被强行灌进来,全部的神经都脱离她大脑。 等她回过神,余温钧早已打横抱起她。两人居然已经从户外花园里走回到明亮的余宅。 余龙飞还没有回来,深夜里的余宅好像没有其他的人。 他们从后面的门进入,余温钧娴熟地坐上电梯。 他低头瞥她一眼,把她放到地面,再按下五层的指纹按钮。贺屿薇身体发烫地靠在电梯壁。 这次不是呼吸困难,而是她的整个人变成很浑浊的一团污水。不知不觉,还有一种强烈想痛哭的冲动。她咬住唇,现在千万不要哭也不要慌,自己还有时间能逃走。 贺屿薇稍微抬起头:“我从来没有一秒把余先生当成那种对象。我今晚就走……” 余温钧却说:“今晚不会对你做到最后。” 电梯门这时候打开。贺屿薇被跌跌撞撞扯着走。他们路过她曾经住的小房间门口,她还心想,骗人的吧?事情怎么就发展到这里。 直到她被压倒在床。 脑海里重重的疑问转变为炙热的体温,房间里洒满了灯光,余温钧的手从她的耳朵、到脖子……最后来到胸前。 她曾经看过他泡茶,最叹为观止的是,全程他都没有让杯盅在掌心发出任何碰撞与轻响。 贺屿薇再次强烈的挣扎,余温钧却稍稍加重语气。 “我来教你怎么反抗我。” 他对上她的双眸:“距离这里的六公里有一家二甲医院。有急诊医生24小时值班,如果看到舌头被咬断的男人,不管对方身份是谁,他们一定会报警。因为能把别人舌头咬断通常代表刑事案。小朋友,你现在只有做到这种地步才能阻止我。” 他们彼此注视着,就像是一场无声的博弈。彼此的目光,都幽深清醒。 贺屿薇盯着他薄薄的唇,脑子里什么想法都有,却不敢擅动。 余温钧似乎彻底看出她的怯懦和迟疑,再度毫不犹豫地吻上她。 他的动作和吻交叠在一起,令人几欲窒息。衣服层层地在他掌中无声脱落。每当落下一个吻,他的力道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地轻柔加深,贺屿薇也都被提醒着,初吻彻底丢失了。 她明明没有和任何人接过吻,可是,都被这个意料之外的男人夺走了。 脑海里如同警钟般来回敲着“必须逃跑”这个坚定答案。 悲伤和柔弱渐渐转为孤掷一注的勇气,最终,又成为不甘和愤怒,涌进胸膛深处。 既然余温钧这么说,她就满足他,狠狠地咬断他大半个舌头吧! 然后去警察局自首好了。 不过是一个孤儿,她有什么好怕的?大不了,下半辈子坐监狱或直接寻死就是。 她原本就毫无前途可言,原本对这个世界存着有限的眷恋。 余温钧能感觉到,一直踌躇的银鱼开始咬饵。 女孩子的目光逐渐变得坚定,胆怯缩着的舌尖轻轻地一挑。 他虽然在她上方,但始终没有用体重压住她,反而用掌心托起她的后脑勺,把她轻轻地抱起来,这样更方便她去用力。 贺屿薇立刻用五指揪紧他的肩头,她启开双唇,把自己迎上去,努力地去追逐他,想把他的舌尖最大程度地固定住后再恶狠狠地下牙—— 他心想,果然很会勾引男人。 贺屿薇没有意识到,这动作就是在主动回应他的吻,以色情又清白的方式。那两片软得快要滴血的嘴唇,发出几乎轻不可闻地水声和喘息。 他的手臂紧紧箍住她,再抽空摸了摸她的头顶。 贺屿薇的舌每次都被他纠缠着,她几次想咬,但差点咬到自己口腔里的肉,越纠缠越笨拙,体温在唇齿的交缠和急促呼吸中剧烈上升。 等她意识到不对劲,她的舌尖居然正主动舔在他唇上,而身上的衣服消失了。 贺屿薇呜呜两声再次推开他的胸口,双臂又被推到头顶。 “舌头怎么停了?”他以平静地口吻责备,与此同时俯视着她,“我是怎么教你反抗的。” 他低头吻到她的耳朵上。 台面上闹钟一圈一圈地画着圆,一格一格地推进。 余温钧肯定极其擅长这种事。 渐渐地,贺屿薇居然再也无法抗拒。 她的身体中,似乎寄居着一个陌生生物,那个陌生生物似乎并不抗拒被拥抱,被触碰,甚至贪心地想要更多更多他的吻,他的抚摸,和温暖。 好可怕好可怕,好讨厌好讨厌。仿佛有别的生物在占领自己体内一样。 她被亲的,已经逐渐……无法思考任何事情。 第45章 白天 2月14号是一个湛蓝的早春晴天。 家里的大客厅被布置成生日派对的模样,不过,装饰物并没有圣诞派对那么奢华,只有糖果色的气球和白色鲜花。 厨房里的人把新烤的黄油饼放在有鲜艳花纹的餐巾纸上,再把烤饼和餐巾纸放进手工制篮子里,一篮一篮送到餐桌上。 家里满是烘焙后特有的香气。 贺屿薇起晚了。 她慌张跑下楼,家里的佣人们早就忙忙碌碌布置好一切了,沫丽正在用对讲机和复查路灯的工人确认亮度。 贺屿薇停留在走廊,默默地看着他们工作,又无法走近,总怀疑世界上所有的人正用看妓女的目光注视自己。 她趁着没人注意,偷偷用余温钧重新留给她的电梯卡来到五楼。 输入密码。 打开余温钧那所套间的房门。 贺屿薇花费了不少功夫,把古董床的上层装饰床单、床单、枕套和被套都取下来。 湿答答且斑驳的床单已经干了。 支数很高,无论昨夜怎么跪趴,如今连褶皱都没有留下。就像是无数次的指令、夸赞,热热的液体和被他叫醒后忍不住又在他怀里哭了又被深吻,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贺屿薇把沉重厚纺织物抱在怀里,再坐电梯下楼,来到洗衣房。那里有六台洗衣机,其中一台洗衣机专门洗家里的大件套纺织品。 高温洗涤加烘干,全程需要两个多小时,她呆呆地守在门口站着,偶有其他佣人走过来,但看到洗衣机在用又离开。 贺屿薇抱着床单又原路返回,费力地将床恢复原状。 做完这一切,她的脑子里依旧是整团的浆糊,再跑去厨房帮忙刷碗刷杯子。 就这么浑浑噩噩地到了傍晚,余哲宁回来了。 * 余哲宁仍然一瘸一拐,走路很缓慢,但穿着一套新的衬衫裤子,见到贺屿薇的时候微微笑了。 随后,他的注意力被吸引走。 家里的佣人都笑容满面地祝他生日快乐,而余龙飞据说还请了一个很火的脱口秀演员,在晚间有个表演。 贺屿薇依旧在远处遥遥地看着他们。 对于余哲宁的到来,她期盼了很久,可等两人真正的见面,她总感觉他们疏远了很多。 如果冷不丁地跑上前去告诉余哲宁,他哥哥对她做了什么,他此刻脸上温和的笑容绝对会彻底消失吧。仅仅阴暗的设想一下,贺屿薇都觉得既解气又惆怅。 唉,他为什么那么阳光呢?余温钧为什么只肯对他两个亲弟弟们那么温和呢? “你的脚恢复得怎么样?”后来贺屿薇还是找到独处的机会,走过来问他。 “还好。你呢?”余哲宁说,“龙飞没找茬吧?” “没有。”现在根本就不是余龙飞为难她的问题了。“我是说,你家都没有事情让我做,所以……”贺屿薇试着让对话先进行下去。 但余哲宁误会了。他说:“我不打算搬回来。今天过生日,才顺便回来一下。” 这时候,余龙飞带着脱口秀艺人来了,幸好,小钰也跟着一起回来了,她看到贺屿薇很高兴,把她拉走去吃生奶油做得椰丝烤饼。 小钰偷偷问能不能带她去四楼参观。 贺屿薇现在过得完全是富家大小姐生活,在小钰眼里看来如此,就凭她的居住环境,就已经震撼到普通人。 贺屿薇只敢用床和卫生间,推拉镜子间的衣柜间里没有她的任何衣服。盥洗间里也只有最简单的,像男孩子般的洗发水和沐浴露,用500毫升的护手霜顺带着一起抹脸。 余家客用洗护用品统一购买的是伊索的,散发高级植物精油味道,用久了后让人感觉在森林里生活,但她却不喜欢这种精油味道,因为香味太独特,而且会沾染到衣服上。 “小钰,你今天是怎么来的?”贺屿薇亦步亦趋地跟着小钰,尽量装不经意地口吻问,“是自己开车还是坐别人的车来的?我能不能……” “啊,啊,不好意思稍等,我爸给我发了微信,要我现在下楼去车库。”小钰看着自己的手机,“他还说,要带你一起去。” * 余温钧双手插兜,和玖伯在车库聊天。 小钰是营养师,据说她之后会转到余温钧的其他公司任职,并不需要总待在家里。 余温钧问了小钰几个问题,无非过年在香港玩得开心否,哲宁这段时间的状态怎么样,最近工作上有什么问题,最后给了小钰一个苹果手机当元宵节礼物。 贺屿薇在旁边垂头听着他们说话,紧张得要命。但余温钧的态度根本和平常没什么差别。 他在昨晚洗完手后问她,想把这段关系“保密”还是“公开”。她当时头晕脑胀,张口就说“保密”,可根本不知道“保密”和“这段关系”代表什么。 她只觉得自己懦弱又怕事,既不敢咬断余温钧的舌头,也不想和他扯上任何关系。 终于,余温钧问完了小钰,目光落在她身上。 “李诀。”他转头叫一声,对方走上前把一个挺大的纸盒子交到她手里,里面是块手表,并不是那种奢侈品手表——居然是小天才智能手表。 李诀解释:“听说现在的高中生不能往学校带手机。你就戴这个。” “高中生”和“学校”是什么意思。 她还不解,李诀已经不由分说把纸盒塞过来,小天才手表的纸包装盒硌着她平扁的胸部。 贺屿薇的目光忍不住飘向李诀身后的余温钧,但他不说话。 “明天早上七点准时下楼。有人带你去办入学手续。学校离家有点远,所以每天会有人接送,直到你自己学会开车为止。”李诀的目光严厉地上下打量她,“你现在手里有余龙飞的那辆奥迪车钥匙吧。别弄丢了,这一把车钥匙要6000多。” 此刻的对话又在状况之外,贺屿薇诡异地想到,她曾经陪余哲宁看过《哈利·波特》系列电影。男主角也是莫名其妙地就收到录取通知书。 换成玖伯开口为她解释:“之前不是许诺过你,只要春节在家里守着,就给你高中学历?所以从明天开始,你不需要做保姆的工作,已经安排你重新读高中。等通过几门会考,自然就能拿到毕业书了。” 呃,确实是有这么一回事。 贺屿薇也想起来,余温钧春节前确实问过她,想不要想要“易如反掌”地取得高中文凭——但是,重读高中,通过会考,取得高中文凭,这根本就是普通高中生取得毕业证书的标准合法流程。完全不是他曾经答应过,“易如反掌”吧。 在她想象里,这人应该像那种办各种假证的,直接扔给她一张盖有红章高中文凭呢。 而且事到临头,余温钧怎么突然让她念高中了? 她都说过了,自己想离开余家…… 不,贺屿薇颤抖地意识到,她已经招惹到余家最不该惹的人,无法轻易脱身。 昨晚的时候,无论自己怎么忍耐,只要他手指一动,她的唇间就会流出不成语句的呢喃,“主动”说出各种令人羞耻的话。所以,她记得昨夜亲口答应过余温钧,她好多次推开他却又忍不住哀求直到声音沙哑,“我愿意,我不会走,我答应,对不起”。 她的脸开始隐秘地燃烧。 车库的灯没有全开,李诀、玖伯和小钰还站在旁边看她。半晌后,众人才听到一直垂着头的小保姆发出一丝干巴巴的声音,“哦”。 他们同时叹口气,心想,一点都不礼貌。余温钧讨厌别人作出含糊的回答。 果然,男人低低沉沉的声音穿透耳膜:“听不到你的回答。” 贺屿薇的耳朵发热。 她的性格极其慢热,即使被欺侮也总是老好人似的先忍耐,把各种情绪包裹在内心进行自我开解。但实在好久都没有这么恼火了,甚至于,胸口升起一股熟悉的,汹涌扑过来的巨型恨意。 但一张口,那股恨意又像清水散了。 “我明白了。” 余温钧再对小钰说:“你俩是朋友吧?给家里厨师开一个食谱,把她的身体弄得健康点。”说完后,他就干脆地带着李诀和玖伯离开了。 小钰乐滋滋捧着新手机,情不自禁地想跟上爸爸他们,走几步,又回过头:“一起回去啊,屿薇!” * 贺屿薇赶在余哲宁的生日party散场前,把她的礼物交出去。 “今晚要跟我离开吗?”他说。 贺屿薇送来的礼物软绵绵的,虽然早就知道里面是什么,但余哲宁还是挺想拿出来仔细查看手套。 他也想起,贺屿薇曾经的请求。 她曾经问过能不能坐他的车离开余家。贺屿薇的时的神情,极其担忧、很寂寞又带有些期盼。 余哲宁如今有些后悔把贺屿薇扔在家里,李诀说的对,哥哥把她从农家乐抓来给自己当保姆,但是哥哥也不把她当回事,龙飞又总找茬儿欺负她。 她无依无靠的,他有责任保护她。 贺屿薇迟疑一下,低声说:“你今晚见到你哥哥了吗?” “见了。他吃了一块我切的蛋糕——哦,李诀跟我说,你打算重读高中。话说回来,李诀也是小学就辍学,被我哥送回去重读了初中高中。你俩读的还是一个高中。哈哈,看来,你在家除了我多了一个高中校友。” 余哲宁依旧不喜欢提兄长,语气很轻松地转开话题,而他话里的轻松又深深地刺痛了她。 余哲宁是一个很聪明的男生,他明明能注意到很多事情不太对头,却表现得根本不在乎一样。他,也沉浸在他自 己的世界里。 贺屿薇垂眸。 算了,还是靠自己解决问题吧。她很信任余哲宁,他是她心中的一片白月光。但是,她已经重新裹上坚硬外壳,连月光都撬不开。 她也不想用自己的事情去打扰别人的心情。 “嗯,你哥说我应该回去重新读高中,所以,我应该继续借住在你家。”贺屿薇慢慢地说,“不过,你能帮我跟你哥说别让我住四楼了吗?我真的太不自在了。” 余哲宁耸耸肩:“让你住在五楼的小杂货间才不合适。你肯定听龙飞嚼舌根,说什么四楼是少奶奶专用楼。不用理他。住在哪里这种事情,我哥不反对就从来不是什么大问题。何况,他自己都不在这里住。” “……但四楼就是栾小姐曾经住的地方!你现在和栾小姐联系过吗?” 余哲宁吃惊看着她。 她狼狈地退后,意识到那句情不自禁的追问很可笑。他们之间的关系不足矣聊这些,于是只嘟囔句生日快乐就要逃走。 余哲宁却再突然叫住她。 贺屿薇缓慢地转过头,他眯起眼睛看着她几秒,随后低声说:“你是有话想私下对我说,但在我家不方便讲?这样吧,哪天等你放学的时候,我去接你。咱们单独聊聊。” 第46章 中午前后 从门口回来,贺屿薇拖着无可奈何的脚步上了五楼。 以往回五楼,走回自己的小小房间都很放松惬意。可是现在,她每踩出一步都感觉踩在水坑里,水越来越深,全身都在不可控地发抖。 余温钧今晚还会对她做那种奇怪的事情吗?她实在是厌恶极了。 套房门大开着,玖伯和李诀正在一起整理桌上的文件夹,两个男人低声正讨论着什么球赛,接着,就看到家里小保姆仿佛是一个水泥色的幽魂般地从门后飘进来。 他们不由都愣一下,她怎么敢来这里? * 余温钧正独自靠在天台墙壁抽烟。 说是抽烟,其实,他没有烟瘾。 年轻时频繁抽烟为了提神和融入社交,如今总觉得烟草有股不舒服的味道,碰触后必须立刻含糖,甚至换衣服。 但,依旧没戒烟。 可能确实是年龄问题,比起“不舒服”更讨厌“不熟悉”。 余温钧的眸子在寒冬强风吹拂下依旧有深沉危险的特质。 他不喜欢将后背对人,即使常常独自来天台,也只肯站在门口处,抽抽烟,思考一些事情。 比起做生意,他自认更适合走仕途。 普通人眼里极其重要的金钱,如风沙,聚了又散。倒是手握重权才能像石柱,几经变迁还留有坚硬的质地。 然而,他得养两个弟弟。 公职是不允许有太多私情和弱点。他也不喜欢别人看出自己的弱点。 余温钧曾想过把弟弟们送到公职岗位。龙飞不适合,他有点儿耐不住寂寞。哲宁倒真的是一个好苗子,可惜…… 身边的铁门响了,他收起思绪,看过去。 夜色里,小孩以一种缩头缩脑的僵硬姿态走进来。 她其实很聪明,已经知道他常常喜欢站立的位置,进门就立刻停下脚步。 余温钧一言不发地打量着她。 过了会,他终于开口,语气淡淡:“你没跟着哲宁的车离开,好孩子。” 贺屿薇的心弦顿时绷紧,他仿佛看透她逃跑的打算似的。 但余温钧也只是提了一句。 他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圆形铁皮硬盒,低头打开,取出一粒,随后示意她张嘴。贺屿薇甚至都不敢问那里面装着什么,硬着头皮把他投喂的东西乖巧地含在嘴里,几秒后,意识到那是一块薄荷硬糖。 薄荷味刚抵达舌尖,她立刻咕咚一声,像吞毒药似的,面不改色地把糖块从喉咙吞到腹部。就像闹别扭的孩子,不肯细尝敌人给的糖果。 余温钧再将一整盒薄荷糖递给她。 她又是迟了好一会才伸手,他也不肯松手:“你应该对我说什么?” 贺屿薇意识到,这男人显然是在为难自己,便咬着唇,什么也不肯说。 他在她眼里,不再是收到礼物后需要真诚感谢的亲切长辈。她不会骂人,但也要把“你从我身上得不到任何乐趣”这样的信息表达出来。 余温钧继续静静打量着倔强的小孩。 三兄弟里,余温钧是唯一一个享受健全童年的人。他是父母的第一个孩子,也是他父母感情最浓烈时诞生的孩子,从小在极度宠爱和丰盛中长大。父亲余承前虽然个性懦弱,但也是出自权势世家,他母亲的海外背景甚至更为厉害。 耳濡目染之下,余温钧有极为骄矜自私自利的一面。 但,他很早地舍弃这一面。 这就像和命运谈判。人总是得放弃一些东西,才能换取别的东西。重大谈判,也并不是随便可以说说的,谈判后的结果,就算损失惨重,也得执行下去。 他如今懂经商,懂金钱和世界的运行规律,脑子里所想的几乎都是别人的命运、弱点,或另外一些更宏大的东西。 与此同时,余温钧也需要给很多人做出榜样。 如果领导者自己都混乱且软弱,那么,紧紧追随他身后的人,又该如何自处? 是以,余温钧很久没有思考过自己的感受。而当贺屿薇大放厥词,说“你才是这个家最伤心的人”,他只觉得多此一举,甚至于,第一反应是提高警惕——她是抱着什么目的说这些话?她想做什么? 可是无法移开视线。 小孩总是闷闷不乐的低头,但偶尔抬起脸,可以发现她的眼睛极会说话,能轻易看出对什么感不感兴趣。睫毛也长且细细的,是介于女人和孩子之间的细腻柔软。 当余温钧注视着她那双眼睛,感受到一种久违的强烈私欲。 而且,她在床上不令人讨厌。 很干净,没味道,头发乱但摸起来舒服,脸不会乱蹭,膝盖不乱夹,哭的时候也很注意不去提高声量,修长的双腿像清晨浓雾下雪白透亮的灯柱,往最深处指点迷津。 他完成对她的“测试”,同样有一种抱着一缕飘飘袅袅的幽魂,很难形容和放开的惆怅感觉。 只不过…… “脆弱或敏感性格的人,终究是无法当我的女人。”他冷不丁地开口说。 贺屿薇在一瞬间就扬起头。她脱口而出:“我从来都没有打算当!” “因为我还没有让你彻底变成我的女人。”余温钧意有所指。 贺屿薇的肩膀轻轻摆动,迟来的悔意像大山压着她。 唉,今晚实在应该逃走的。 就算她刚刚跪下哀求余哲宁,把一切全盘托出也好,都应该求他把自己带出余家。 还是说,她现在应该跑到天台边缘处,用生命威胁余温钧,如果他不放过自己,她就直接跳楼。 贺屿薇目光迟疑地扫视着远方浓重的黑暗,余温钧却已经强硬抓起她的手腕,她立刻全身僵硬,他只是把那盒在半空中悬停已久的硬糖塞给她。 “3月7号前后,花园里的洒金碧桃就能全树开花了。”再次开口,余温钧的语气还挺温和,“那幅景色还不算太差。而你也要打起精神熬到那个时候。嗯?” 他说完后,就拉开旁边的那扇铁门,走出去。 玖伯正在门口等他,根本完全没看出两人之间的异状,对她点了点头就离开。 剩下贺屿薇拿着那盒薄荷糖,满脸纠结地在露台站着,随后又被户外的冷空气弄得连续打了好几个喷嚏,再走回到温暖走廊。 她的思绪万千。 ……现在跳楼的时机有点晚了吧。她的尸体应该不能精准地砸到他车的前面吧? ## 为贺屿薇安排的高中并不是什么贵族学校,但依旧是一个赫赫有名的公立重点高中分校,全国排在前五的位置。 李诀也曾经在这一所高中就读。 黑眼镜秘书在余家四楼的客房住过好几年,但和余龙飞打得不可开交最终搬出去。而也是巧了,李诀是无父无母的孤儿,被余温钧领回来。 有这么一个先例,余家佣人也都羡慕贺屿薇,他们猜她以后要到余温钧集团公司任要职。而那个幸运儿却还是垂着头垂着肩膀,每天灰溜溜地躲着人走。 ……余家不缺怪人,玖伯那个梳着双马尾的女儿也从小就神神叨叨的。佣人们对贺屿薇很宽容。 第二天清晨,贺屿薇早上六点多就下楼。 毫无胃口,她顺手为自己做了一杯手冲咖啡的时候,发型和外表同样精致的余龙飞就出现在她面前。 “盆栽姐。给我来一杯意式浓缩。不加糖不加奶。”余龙飞打着哈欠。 贺屿薇连忙说:“好、好的。马上。” 他坐在椅子上,晃悠悠地撑着下巴:“上学的东西都收拾好了吗。等喝完咖啡,咱们就走。” 等一下,余温钧在昨晚说会有人送她到高中,难道,是余龙飞?他为什么要让他弟弟送自己上学啊! 贺屿薇的表情立刻染上浓厚的绝望。 她昨晚还天真地计划着,有一丝的可能性能在上学路上逃走呢。或者,是沫丽和平时的司机送自己上学,她也就能找个借口半途溜到公交车,然后离开。 ……但在余龙飞眼皮下绝无可能会这么做。 不像余哲宁,余龙飞是绝对不可能去得罪他大哥的。其次,他是经过余家群众多年认证的“极难摆脱”和“超级可怕”对象。和他兄长是不同维度但相同意义上的,麻烦人物。 余龙飞喝着咖啡,也对余温钧的安排心有怨恨。 哥为什么总爱给他安排苦活。在以前,余温钧还让他大半夜给什么处长接机!这些也就算了,一个尊贵少爷怎么能给区区佣人做司机! 眼前小保姆如丧考妣的阴沉表情,也让龙飞少爷一大早感到晦气。 余龙飞一摔咖啡杯,带着恐怖的英俊笑容说:“我来送你上学,你有意见吗?” 她立刻摇摇头,用抹布把四溅的咖啡渍擦干,再干巴巴挤出谢谢两字。 余龙飞带着贺屿薇来到他一排豪车前。 “给你一个特权,选一辆车。” 眼前的那排豪车像出现在科幻电影里的道具,排气管一喷火,铆足马力就能翻越旧金山大桥或从山峦处奔向月球。 但是,好像完全不适合当代步车。 贺屿薇想了想,低声恳求:“你之前不是给了我一把车钥匙,能不能开那辆车去?” * 奥迪a6在道路上风驰电掣40分钟,但校园门口那条路上却已经堵得水泄不通,基本都是接送孩子的家长,期间不乏名车。 余龙飞踩下刹车,指着门口的一个中年人:“跟他走。” 副驾驶的贺屿薇,脸色煞白。 舌头下都是胃液往上涌的酸水,一说话马上就要吐了。 她还想在副驾驶座稍微定定神,但在旁边余龙飞极不耐烦的催促声中推开车门,她的脚刚踩到地面,身后的车立刻开走了。 第47章 冻雨…… 放眼望去,学校门口都是穿着校服的学生。十几岁的少年少女们,高谈阔论着,他们结伴而行,带着寒假刚刚结束后疲倦又对新学期亢奋的神色,鱼贯而行进入校园。 迎接贺屿薇的中年人,据说是年级组长,他带她去教室,叫人来拍摄标准的学生证件照。 随后,她就稀里糊涂地拿到张校园卡。 年级组长说带她班级后,和其他同学统一领新学期的教材。至于校服,要迟三天才能交给她。 啊,校服、教材费用还有学费! 贺屿薇想起来这茬,她赶紧拉开脚下的书包,这里面有一沓红色的人民币。 老师用一种无可救药的神色看着她。他说费用都已经交清了。 “你是来这里上学的,不是来办厂的。随身不能带那么多的钱!老师知道,你家里肯定不差钱,但在学校里丢了钱真是说也说不清。你可以往校园卡里充点钱。” 年级组长直勾勾地看着挡在她脸颊处过长的刘海儿,几次想说什么,又强行忍耐下来。 他说:“走吧,我送你去教室。” 说实在的,贺屿薇其实很不喜欢学校。 封闭的空间地点。大家都在一个时间段吃饭,休息,读书,到哪里都是人。 她是那种上体育课做仰卧起坐都找不到压腿的同学,每次都得靠老师出手帮她的孤僻分子。 但比起社会环境,她又确实更熟悉校园。 这是一所占地相当广阔的学校,在几栋高大教学楼之外,还拥有一个网球场和室内游泳池。 天气没有转暖,校园的人工草坪还是很枯黄,有的地方因为踩得多了只剩下光秃秃的土壤。而操场前方倒是有飘扬的五星红旗,几名穿着校服的学生说说笑笑地路过。 贺屿薇还在远眺他们,年级组长就说:“刚开始进入重点班,你可能有点跟不上。但适应适应就好了。咱们学校的师资力量没话讲,今年的高考出卷老师也是我们……” 贺屿薇惊讶地扭过头。 她的成绩向来很普通,中间又辍学几年,一上来就被按进首都重点高中的重点班?那不就是“醒目的转学生”和“光荣的倒数第一名”的双重buff? 贺屿薇整个人都被扑面而来的大量信息和陌生环境压制住,刚鼓起勇气想发问,上课提醒音乐就在耳边响起。她被催促着赶紧往前走。 重回高中的第一天就这么凌乱无序地过去。 * 当天晚上余温钧回来,玖伯和李诀依旧没有跟着他。 他把她拉在自己的大腿上坐下。 贺屿薇内心抗拒极了,根本不敢把全部身体重量放在上面,暗自用脚踮着,控制着,但同时意识到腰间是无法轻易挣脱的力道。 抬起头,余温钧那双深渊般的眸子凝视着她。 她垂下头。 本来存着想逃跑和挣扎的念头,在今天上完课后烟消云散。 学校简直像一个怪物,吸收着她仅存无几的活力。贺屿薇此刻身心俱疲,即使抗拒也软绵绵的。 “如果不适应,可以随时办理退学。”余温钧打量她片刻,“从本周开始,我会在五楼和一些人开会,你如果不想上学,就随时能见到我。” “……不,我选择上学!” 贺屿薇脱口而出的瞬间就意识到中了圈套。这个“圈套”具体代表什么,她还没想好,余温钧就扳住她下巴。 所以,他是又要强吻她的意思吗?还是说,为了羞辱她要她主动献吻? 贺屿薇近乎诅咒般地凝视余温钧今天所穿的花衬衫。算了,嘴巴碰一下,就当被野外毒虫子咬了,只要不再被压倒在床上就好。 她无所谓地咬紧牙关,对着他的嘴唇凑过去,半途中,脸颊被轻轻地掐住。 近距离地看,余温钧向来纹丝不动的表情里带有一些伢然。 “又是一个缺心眼儿。”他评价。用大拇指翻开她湿润的下唇内侧,顺势在她的口腔里搅弄了几圈,漫不经心地抚摸她的舌头。 这人怎么就那么喜欢往她的嘴里塞东西! 贺屿薇的脸瞬间涨得通红,立刻吐出他的手指,边对他怒目而视边开始挣扎。 余温钧手臂一紧,两人的上半身紧紧相依。 不知觉间,贺屿薇就被他强势地搂到胸前,他安慰性地拍一下她像猫科动物般拱起的后背。 “听好了,你不需要对我主动献身或献吻。”他说话时很慢,也不会刻意把气息喷在她脸上,但目光和语句都极有压迫性。 贺屿薇用拳头暗中抵住余温钧胸口。 他的心跳,隔着衬衫稳定地传来。她眯着眼睛,想自己房间里的毛线针能拿来当凶器吗? “但你要是敢反抗我,我的手就不会再继续放在这个安全位置。”余温钧话锋一转,与此同时,手指掐住她的腰。 要命了。贺屿薇立刻僵住。有点疼。 话里藏刀的威胁很有用。他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微微地战栗着,随后,贺屿薇深吸一口气,乖顺的,硬是强迫自己放松身体。 余温钧 慢慢地松了力道。 不说女人,他长这么大,什么自命清高三贞九烈难缠不要命的角色没见过。但,到头来只需要把价码给够,什么自尊和骨气也都能烟消云散。 每个人都想“抓”一些东西。富人想要无可取代的东西。穷人则怕失去,来什么都想要抓一把,但根本抓不过来。 余温钧自认比其他人更能消化一种情绪,那种情绪叫“有察觉的等待”。 只要确定自己的目标,就必定执行到底。 他现在对贺屿薇也并不着急,毕竟,小孩想跑也跑不了。而像这种孤僻性格的人,余温钧不是没打过交道,就得软着硬着同时都上。但也不能把她逼狠了,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余温钧再允许贺屿薇重新坐直身体,他自己也后靠,拉开两人的距离。 “说正事——重新进了高中,就打起精神来好好念书,好好学习。用一年的时间拿下高中的会考。”除了她被迫坐在他腿上的姿势,余温钧就像个冷酷严肃但又负责可靠的大哥哥似的,跟她闲话家常,“哪门学科不明白,该请家教补习就补习,该做题就做题。会考是通过性质的考试,难度不高,多用心背背书,背背公式。” 贺屿薇很是意外望着他的眼睛。 从第一次见面,她就看不透他。既无法预料行动也无法预料思维。这究竟是一个切了脑子的好人还是人间魔头? 但,贺屿薇倒能凭直觉意识到一件事,余温钧对于让她读高中的态度是认真的。 就算选中一个女人,他似乎也不仅仅看中对方的身体。在以前,他就会为一个保姆请昂贵的英语家教。说不定,他是一个会为了她所谓的“高中学业”而压抑住欲望的男人。 余温钧再次开口,他说:“认真学习,好不好?” 贺屿薇便再次柔顺地点点头。 余温钧抬起手腕,稍微地看一下时间。 就在她以为今晚能被轻松放过的时候,他再沉思地说:“在我眼里,你一直是个单纯小孩。但最近这段时间,你这个人,偶尔让我想起《基督山伯爵》。” 余温钧没有费心问她知不知道这本小说。 那不重要,他继续说。 “小说的主人公在监狱里被囚禁了14年。你和他的情况不一样,但是,你好像也有心底里的一个小秘密。这一个小秘密囚禁你,偶尔会折磨你,也让你承担着极大的痛苦,没有追求其他事情的热情。” 他伸出手很轻地摩挲她的鼻梁。 这动作,不带一丝的情欲和挑逗。更像是审判长面无表情地审一个犯人,或是会计师用手指抹去电脑屏幕上的污点。 余温钧修长的手指来到她的眉骨处,虚虚碰触她睫毛。他的花衬衫袖口,也带着一股凛然的香气,高高在上却不沾染别人。 贺屿薇屏住呼吸。 余温钧欣赏地看着眼前的小女孩。不,更准确地说,他只在注视着自己所喜欢的这双眸子。那双眸子,即使装满了警惕敌意,却也是百分百的清澈。 “当我的女人,你就可以把一些重担交给我,我会好好地宠你。当然,你依旧可以保持独立思考。”他把手重新搭在她紧紧并拢的膝盖上,余温钧的每一个小动作都极其干脆,却也似乎蕴着力道,“薇薇,你没有自己所想得那么脆弱敏感。得到你的信任是一件很宝贵却也很困难的事情。但随着相处,我肯定会更深入地了解你。” 贺屿薇的心跳如注。 怪不得,余哲宁这么烦他哥,但每次她问到原因,余哲宁也只是边苦笑边摇头说一言难尽。只有最靠近他的人才明白。 现在,贺屿薇也有点儿明白了! 余温钧这人可真是够自大,而且还有种不舒服的上位者风度。他还不如直接强口暴她算了,反正,那种肉口体伤害也就是短暂一次。但是,他千万不要假装了解她,再居高临下地点评她的人格。 他们可一点都不熟! 余温钧和她对视半分钟,唇角一提:“果然是未经人事的小朋友,床上和嘴上都经不住一点点的刺激。但,我喜欢你现在露出的表情,比较有活力。” 贺屿薇再想扭过脸,又被他用大拇指温和地扳正。 “记住,你自己的性格里有很不服输的这一面。打起精神,认真学习。”余温钧第三遍重复相同的要求,却带有不同的含义,声音柔和又清晰,“不管你的内心怎么评价我,但回高中读书这件事本身对你未来有利无害。除此之外,你可以试试学会应对不同性格的人。虽然过程难熬,你的世界会稍微变得有趣点。而等到下一次……” 原本松松搁在她膝盖上的手突然一翻,那一支宽大有力的男人手掌沿着双腿缝隙,五指牢牢地握住她的大腿内侧。 大腿内侧的肌肤被触碰时,总有一种烦躁、屈辱又痒又陌生的异样感觉。 贺屿薇简直被吓得再次开始剧烈颤抖。 她慌乱抓住他的手腕,耳边却听到余温钧低低沉沉地说:“下一次,我会陪你做到最后。做到你把所有的秘密都说出来。而在此之前,你要好好学习。” 贺屿薇整个人几乎都喘不上气。她的额头渗出冷汗,全身都笼罩在他的气息和特殊香味里。 这一场对话收放自如,他又是男人又是领导者的镇压姿态,她根本完全被他带着节奏。 余温钧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真的是好久没有逗过小孩了,看她的脸色随着他的话像四月天气一样变来变去,还挺让人惬意。 他松开手:“回房间睡觉吧。除非,你想再听我重复一遍刚才的话?” 贺屿薇这才猝然回神,自己正像婴儿似的缩在他怀里瑟瑟发抖。 贺屿薇用尽毕生的力气,狠狠地推开他肩头,用力过度差点让她自己在地板上摔倒。 什么也没说,她几乎是头也不回地冲出房间。 ## 重读高中的第一周极为难熬。 每次到新环境,贺屿薇都有一种静不下心来的感觉。第二天上学,她因为路痴而进错了教学楼,上课铃响完后的五分钟才跑到班级门口。 贺屿薇目前是班级里唯一一个没穿校服的人。 众目睽睽之下走进教室,面对不熟悉的同学们和老师,这绝对是她最为害怕的场景之一。 幸好在教室门口,有一个穿着便装的男生拎着书包站着。 “你也这个班的?”男生一张嘴也是标准的京腔。 他说话声音不小,教室里的班主任伸头出来,看到了他俩:“怎么不进来?哦,你也是转学生吧?叫什么?” 有了同伴,贺屿薇立刻低头跟着对方走进去。 她收拾书包的时候,男生就在前方做自我介绍。四处的同学们聊天嗡嗡作响,也听不真切。 班主任是一个竖着马尾辫,穿着蓝色西装的中年女性。 “两个转学生就坐一起吧。你的视力怎么样啊,坐在后排能不能看得清投影仪上的题目?” 班主任最后一句话是问贺屿薇的,她仓皇地应答。 贺屿薇旁边的空桌椅坏了条腿,需要去旁边的教室搬。转校生就把书包递给贺屿薇,贺屿薇猝不及防地接住,却听到旁边的女生们窃窃私语,“天啊班里来了一个大帅哥啊”,“长得确实还行”,“叫什么名字来着”。 她们的目光也落在贺屿薇的脸上。 贺屿薇凝聚精神看着前方的黑板,握着笔的手轻微地哆嗦着。 十分钟后,她无意转过头。旁边的转学生已经把桌椅扛过来。 他正在课桌下刷手机。 ……呃,高中生不是不让往学校带手机吗? 贺屿薇刚这么想,一支瘦骨嶙峋的手敲了敲桌面,班主任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果不其然,手机被当场没收。念在初犯,放学后才能交还他。 转学生一脸沮丧。 贺屿薇忍不住摸了摸手腕的小天才智能手表,她暗自想,幸亏自己守规矩。 上课后,老师的ppt放在大屏幕上。 班级里的每一个学生都全神贯注地看着老师讲一道共轭双曲线的数学题——已知双曲线的虚轴为实轴,实轴为虚轴的双曲线,与原双曲线是一对共轭双曲线,随后给出三个性质,需要用方式求解位置 关系。 贺屿薇以前读的也是小城市里重点高中的重点班,不过,她记得自己当时上课时只是跟不上进度,而不是根本听不懂。 北京的教育有那么卷吗? 贺屿薇悄然四处看,很快发现另外一个开小差的人,她的同桌,另外一个转学生也在双眼放空。 下课的铃声响起,同桌立刻转头问老师在讲什么狗屁,其他男生说是寒假作业,一来二去的,他们很快就熟了起来,聊得热火朝天。 贺屿薇依旧像木头人一样直挺挺地坐在原座位。 这种煎熬持续了一周,理所当然的,她没有交到任何新朋友。 而她的同桌已经约好和班里的其他男生打篮球了。 高中生之间异性的相处虽然怀抱一分好奇,但也有条泾渭分明的线,男同桌没有主动和她说话。 更何况,贺屿薇的年龄摆在那里。 她是整个班年龄最大的学生,在一些刻薄的高中生眼里,超过20岁就是被称呼“老阿姨”的年龄。虽然还没有考试,但她的成绩想必也是垫底的。 贺屿薇的压力实在是大得不得了。 连她原本恐惧的余温钧,相比连题目都读不懂的重点高中课程都变得有人情味起来了。 余温钧虽然每天把她提溜到五楼,但没再做任何亲密接触,甚至,他们都没有单独相处的机会。 玖伯和李诀也全部在场。 每天晚上,她只需要在李诀冷冷的注视下,被玖伯投喂一碗燕窝或海参粥,喝完后跟余温钧简单地打声招呼,他从公务中点点头,她就能走人。 而有几天,她甚至都见不到余温钧的人。 这位余董事长是一个大人物。 大人物是真的很忙,大人物的生活里不能只有女色,即将而来的三月份,他要以企业家身份去开国家级别的会议,据说是集中住宿,也不能天天回来。 贺屿薇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她发现,自己又有新的烦恼。 贺屿薇所就读的高中实行各年级分流放学。 五点半,贺屿薇提着书包就得从教室往校门口猛冲。刚出校门没几步,一辆柠檬黄色的跑车疯狂按着喇叭,穿过其他等候车辆,刹到她面前。 余龙飞降下半扇车窗。 “都几点了?你是王八投胎转世灵童吗?早上动作慢,放学动作也慢。你知道这条路多堵吗?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为什么我哥非要我接送你上下学。让家里给你派个司机行不行啊?你住到余哲宁那里让他送你行不行?你算老几啊。我真的服了!我不工作吗?” 余龙飞故意把车门反锁着不让她进来,而这是一辆极其醒目的跑车,他骂她的声音很响亮,贺屿薇在众人的打量中痛苦得恨不得能钻进地里去。 她结结巴巴的道歉,心想再和余温钧见面,无论如何都要厚着脸皮提出换一个司机。 余温钧当初要余龙飞送她,估计是怕她逃跑,用弟弟震慑她,但也肯定存着故意为难她的想法。 贺屿薇逐渐意识到,余温钧对很多事情的安排看上去好像只是随口说说,但他其实是一个极难被糊弄的人,只要开口提过的事情就绝对会去验证。 余龙飞此刻对她骂骂咧咧,但也得天天跑来学校接她。龙飞少爷也不敢对哥哥的吩咐有任何异议。 “你把我扔在路边吧。其实,我也不想回你家了。”贺屿薇小声地说。 余龙飞吊起眼梢:“威胁我?” 贺屿薇摇摇头,她提着书包,就要跑走。 余龙飞暗骂一声,不情不愿地要打开车门。但两人身后又有一辆埃尔法,朝着他们按了两声喇叭。 第48章 短时小雨 trb hutong是一家法餐厅,开在沙滩北街的嵩祝寺里。据说历史上,有曾经的大活佛进驻在此。 三人坐在靠窗的位置。 透过擦得极其透明的双透窗户,能看得到老树、幽静的古寺墙壁和屋顶,而地面上有黑色的雕塑小人,后面是灿然灯光。 贺屿薇缩在座位上,一头雾水地研究着法文菜单。嗯,都是套餐形式的点菜,看不懂。也好贵。 余哲宁正和余龙飞斗嘴:“这几天借着送她的借口一整天都没去公司吧?” 余哲宁在校园门口看到她和余龙飞,替她解围后说要带她去吃饭。但余龙飞就像个狗皮膏药跟过来。 “你俩主仆关系真好,放学后偷偷约会。我可不乐意揽这苦差事,你去跟哥说送她上下学,或者,把她送到你家去。”余龙飞再转过脸呵斥,“盆栽姐你到底看完菜单没有!” 等待的侍者都被吓了一跳。 而看到余龙飞的凶光毕露后,她立刻合上菜单:“我今天中午在学校食堂吃了很多,不太饿,喝水就够了。你们俩吃吧,不用管我。” 余龙飞不耐烦地说:“少丢人现眼的。就选个和哲宁一样的吧。” 穿着黑色套装的侍者轻捷地在桌前走来走去。 贺屿薇扫一下四周其他客人,每一个女人都像应该出现在时装杂志里。她们的鞋看起来一尘不染。而年纪大的女人,都穿得富丽,脖颈间系着鲜艳斑斓的丝巾,手腕上有黄金或钻石的首饰。 至于男人,样貌都没有眼前余家兄弟俩那么出色。但是,他们身上也都带有一种财富和权力的味道。 贺屿薇心想,他们应该都是余温钧的伙伴,她只是被莫名其妙牵扯进其中的人。 “高中第一周过得怎么样?”余哲宁问,桃花眼弯弯的,语气也很柔和。 贺屿薇坐直身体,她说:“挺好的。”其实糟透了,“我是说,会好的。” “哥安排她读的是公立。要是读私立,她那窝窝囊囊的样子得被其他同学们霸凌死。”余龙飞一针见血地戳破真相,“话说回来,你的成绩怎么样?” 贺屿薇很实在把现状说了——她被安排进重点班,但好久没学习,成绩和吸收知识的能力烂,完全跟不上目前的课程。 明明只是想通过会考,但高二的重点班都在针对高考进行复习,今天上课,老师发了一张随堂测试卷,她冥思苦想只写完两道题。 贺屿薇说话语速慢,声音轻,但谈论事情极其有条理,连余龙飞都津津有味地听着。 但是,贺屿薇自己越说越沉重。 白天得应付高中繁杂课程,每天晚上还得被迫上五楼喝补品,贺屿薇总疑心有人察觉了自己和余温钧的特殊关系,而她的整个人也变得格外鬼鬼祟祟起来,更害怕余哲宁从别人嘴里听到一些风言风语。 就像她的担心被暴露,余龙飞顺口接下去:“你还别说,哥对她还挺好的。要不是哥的性癖一直是聪明女人,我还以为,他看上盆栽姐了。像是Sarah姐就是大学霸。栾妍别看长得跟煤球似的,但她的学习和体育也拔尖……” 贺屿薇和余哲宁都低下头。 余龙飞看着余哲宁,冷冷说:“哲宁。外人,归根结底是外人,咱们兄弟可是一辈子的。没准明年这时候,你想到自己为了一个女人搬出去,能笑得自己眼泪都出来了。” 余哲宁猛然一摔餐叉。 意识到气氛僵硬,贺屿薇很识趣地轻声说要去洗手间。 余龙飞眯着眼睛,喊来一个女侍者让陪着她去。 早春夜晚的温度还是有点冷。尤其是这家法餐厅坐落在庙里,还有股格外的幽静。 贺屿薇静静地走在院子里,她心想,今晚肯定无法和余哲宁单独相处了。 等贺屿薇不在座位,余哲宁才说等脚伤好了之后,打算再当面向栾妍告一次白。 这是余哲宁这段时间独自住着,深思熟虑后下的决定。 当初喜欢上栾妍,是否夹杂着对强势兄长的抗争和叛逆?也许有。但无论如何,哥哥已经和栾妍解除了婚约,余哲宁觉得自己需要再表白一次。 如果栾妍能接受他,他们就算冲破世俗的偏见也要在一起。而如果再次被栾妍拒绝,他也能放下这段感情。 余龙飞厌恶地摇了摇头。 他既搞不明白栾妍的魅力也搞不明白余哲宁的情愫。不过,他哥也警告过不要插手余哲宁的事。 然而,有件 事情必须得问一下。 “先不说栾妍,我问你,贺屿薇有没有可能和咱们有血缘关系?”余龙飞压低声音问。 余哲宁正喝水,一口就喷出来。 余龙飞又发什么癫? “我是心细如发。哥对她的态度太特殊了。让她住在四楼也就算了。前段时间,李诀不是在医院里向你打听贺屿薇的身世吗?这肯定是哥的意思,你也知道,哥不做没用的事。我当时就留了心,此事必有隐情。”余龙飞眯起眼睛,“哥身边的人嘴巴都严,不过,我查到玖伯前段时间去了一趟珠海的亲子鉴定中心,肯定是替哥办事去了。再说,哥这段时间和舅舅走得很近。你知道舅舅管不着自己的老二,私生子和私生女一大票的。没准儿,贺屿薇也是其中一位呢。哥现在让她住四楼,可能因为她的身份是咱的亲表妹。” 真的是一派胡言。仅仅是想到贺屿薇是自己表妹的可能,余哲宁就不舒服。 余哲宁无奈说:“人家屿薇有亲爸。她亲口说过的,你不是也知道,据说是一个整天喝酒喝到中风的人?她连酒味都不能闻。” 人在外面的身份都是自己给的,谁知道小保姆嘴里的话是真假。 余龙飞刚想这么反驳,贺屿薇已经走回来了,他便给了余哲宁一个闭嘴的眼神,笑说:“下周末我在家举办一个party,哲宁,你也凑个热闹呗。” 余哲宁刚想拒绝,就看到贺屿薇顿时亮起来的眼神。他迟疑片刻,点点头。 ## 等陪着余龙飞和余哲宁吃完饭回来,已经到了晚上十点。 贺屿薇还有一堆课堂作业没写,她急得要命,偏偏在玄关处遇到了余温钧和李诀。 余温钧无声地给了贺屿薇一个“允许放行”的眼神,她先低头跑上楼。 余龙飞解释了晚归的理由,他带着小保姆和哲宁一起吃饭去了。 “还有,我给哲宁转了笔零用钱。”他的手向前伸,“哥,你也顺便补贴我点儿银子呗。” 余温钧嗯一声。 兄长这么好说话,余龙飞立刻得寸进尺:“其实吧,我去年和朋友开了一家小的金融公司,但因为政策变动,账上就有点紧,本来想着是破产还是债务重组——” 余温钧这次就没有答应。 他身后的李诀开口:“也是巧了。明儿下午我们请了几个懂这方面业务的律师和会计师来家里开会,你要是有问题可以过来咨询一下。” “按李诀的方法办。”余温钧刚要走上楼,又停住脚步,“龙飞,你这段时间每天都接送我的小金丝雀上学?” 小金丝雀?余龙飞反应了一会才意识到哥哥说的是贺屿薇。 她应该也快被龙飞烦到极限了。余温钧沉吟了一下:“从下周开始,派家里的司机接送她。我这几天都会在五楼和几个银行高层和国企高管开会,你这一只老金丝雀也留下来听听。” 余龙飞倒是挺兴奋,难道哥有什么赚钱的好事找到自己。 余温钧头也不回:“你主要负责端茶倒水。不过和会计师的那场风控会要仔细听,听完后再跟我说说自己的想法。” 余龙飞发出不耐烦的咂嘴声。 * 正如余温钧所说,他这两天都留在家里开会。 余温钧除了李诀,还有三个秘书,其中有一个三十岁出头的女人,头发整整齐齐地盘到脑后,穿着套装和中跟鞋。 某天夜晚,贺屿薇在五楼努力地吞松茸花胶粥,无意间瞥了对方一眼。嗯,是个干练大美女呢。 李诀推推眼镜,很鄙夷地说:“美,倒是其次,也是一个什么美国常青藤的高材生。钧哥自己成绩好,也喜欢聪明人。” 第二次了,别人强调余温钧喜欢聪明类型的女人。 贺屿薇的第一想法是,谢天谢地谢谢观世音菩萨,自己纯纯不是他的菜。 但想到这里连忙摇摇头,他的喜好关自己什么事! 余温钧虽然不住在宅邸。但每个佣人都熟知他的各种喜好。 比如,大厨说余温钧不怎么爱吃鸡肉,家里的土鸡肉也就两个弟弟吃。比如,墨姨说家里佣人偶尔撞见余温钧时并不用主动打招呼,停下工作等他先过去就可以。比如,沫丽说余温钧每次游泳都是固定的一个小时,只需要在事前准备好浴巾和运动饮料,等他走后收拾湿毛巾和拖鞋即可…… 贺屿薇就当耳旁风听着。她对余温钧不感兴趣,只是无法从这人手里逃脱,便进行消极反抗。 他不是喜欢干净吗?她咬牙决定,每周只洗一次澡,天天都梳着油腻的头发,浑身发臭发烂,看他恶不恶心,还敢不敢碰她! 除此之外,她思考更多的还是自己的处境。 贺屿薇对学习一直保持最低程度上的兴趣,成绩中等偏下,但再怎么说也算不上学渣。而重上北京高中后,她在连续三科的理科随堂考都稳稳地夺得全班倒数第一的好成绩, 唯一拿得出手的是英文,可是北京孩子的英语成绩都不差。 上课的时候,贺屿薇尽全力地听着老师讲题却又根本听不懂,陷入不安和惶恐,又感觉旁边一道探究的目光。 她同桌正盯着自己的桌面。 刚刚发了考试卷,她得了35分,贺屿薇羞耻地用笔袋把鲜红刺目的成绩挡住。 男同桌继续若有所地看着她的笔袋,那是余龙飞知道她没有文具盒后随手扔给她的,据说是买法拉利后车行赠送的纪念笔袋。 第49章 湿度 余温钧这几年先后退出几家挂名的企业董事会,只不过,各种权利上的纷纷扰扰还是逃不过。每次二月末都得来上一轮。 等送走最后一波客人,已经是晚上九点,几个秘书之间却围在外面窃窃私语。 余承前继承的家业到老爷子手里,早就是半死不活,但因为有了一个余温钧,才重新壮大,但几个叔叔都想往里面舀一勺羹。 除此之外,舅舅曾在余温钧年少时提携过他,如今期望得到更多回报,这两年不断地往企业这里源源不断地塞关系户,也是令人头痛。 余温钧让他们几人先走,随后拍一下李诀的肩膀,他说在家里游泳后回酒店,让李诀不必等待。 地下泳池安安静静的。 洒满人工光线的蓝色泳池,拥有一种高纬度湖泊的寂静和寒冷,大部分时间,余温钧会边游泳边在脑海里会把今天的工作像电影倒放一般回忆下。 所有的情绪都褪去,停在最无意识的状态里。 游了一个小时后,余温钧终于扶住岸边的把手,哗啦一声跃上岸,看到有个人正怯生生地等在门口。 她倒真老实。他说要每晚都要见她,贺屿薇便像一条坐牢小狗,真的是很不情愿但也真的每天都会丧着一张不洗头的小脸挪过来。 余温钧也让小钰多给贺屿薇开点营养补充剂。 她照顾父亲的那几年肯定没吃过饱饭,看似苗条的身材背后隐藏着营养不良,太瘦了,包括现在,她都不爱好好吃饭。 女人身材胖瘦倒是无所谓。他怕她突然在床上因为低血糖晕倒,扫自己的兴。 余温钧赤脚走到她面前时,贺屿薇依旧自顾自地发呆,稍微愣了一下才抬头。 他戴着深黑色的游泳眼镜,上面映衬出小小的自己。 “我游泳的时候不喜欢旁边有人。”他说话的时候很低,只有喉结在滚动。 贺屿薇假装没听到这句话,她可不是主动来的。 “我刚刚遇到门房的孙叔。他让我来问问您知不知道余龙飞又要举办party,余哲宁下周五回来,让不让他的车放行?” 余温钧俯身拿起旁边海滩椅子上整齐叠好的热毛巾。 “这里是哲宁的家。他和龙飞的车在任何时候都可以放行。他们从家里搬走任何东西也不必跟我多讲。”他说,“但,五楼是例外。不经我允许不能进。” 平时穿着花衬衫,所以看不出余温钧的身材极其优越,胳膊和胸肩是流线型,肌肉硬而寒冷。他此刻将泳帽和泳镜都摘除,再用毛巾边擦脸边说话,动作有点粗野却又奇妙得保持优雅。 “高中过得还适应吗?”余温钧低低的声音在空荡的泳池响起时,有一种格外清冷且宁静的感觉,“你只需要保证三分之一的出勤率,其他的时间可以自由安排,比如,不必去上高二的课,想去学校图书馆自习或者留在家里补习都可以。高教授现在不来了,但我可以再为你请几科主课的辅导老师。毕竟,你的目标是通过高中会考。不要太累,嗯?” 贺屿薇忍了忍,她终究又转过头:“……你把我安排到高二的重点班,是为了想羞辱我吗?” 余温钧停下手,也有点匪夷所思。 他把贺屿薇压到身下吻了个遍,她都能睁着眼睛硬说这是在开玩笑。让她进入高中的重点班,贺屿薇反倒振振有词地说起“羞辱”两字。 奇怪脑回路的小孩。 “考虑到你太久没上学了,进重点班能让你更快进入学习氛围。”余温钧耐着性子解释,“学习这种事情说起来简单,但仅凭个人自觉也很难坚持。所以才需要学校,更需要积极进取和同一目标的同伴——你是不是以为,凡事都得靠着自己努力,而环境不重要?” 不是吗?贺屿薇从小听的故事,就是悬梁刺股、凿壁偷光和囊萤照雪。 这些古人,在极端恶劣的环境中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汲取着知识。所谓人必胜天,意志大于一切。 她偶尔看的电视剧也是爷爷奶奶爱的年代剧。那些主角们是乐观的现实主义者,大胆机智,富有人格魅力,靠劳动致富,而在过程中又能顺带收获爱情、友谊,过上幸福的生活。 她从教师爷爷奶奶那里学到的准则和标准也是如此——“自己的事情要自己做,不要去给他人添麻烦,不要怕吃苦,犯了错就要立刻道歉,要遵守社会常规,要对自己的话负责,要诚实地活着,不要背叛,不要撒谎,金钱不是最重要的评判标准。” 贺屿薇也不太知道,她为什么突然就跟余温钧说这些无聊老套的东西,而余温钧也只是静静听着,全程没有打断她。 他说:“这些观念没有大错。我也是被这么教育着长大,现在也会跟龙飞和哲宁说要对自己保持诚实,尽量言之有信。”顿了一下,余温钧说,“我说过了吧,我从不讨厌你。” 什么啊,他明明只是颇为冷淡地说“不讨厌你”,可是,听起来似乎像是在说“我其实还有点欣赏你”。 余温钧话锋一转:“你是一个乖女孩,也有好好遵守我们的约定。” 贺屿薇睁大眼睛,她可不记得和这个人有什么约定。 余温钧的目光落在她的发尾,这头乱糟糟却柔软的头发曾经在他的肩头蹭来蹭去。 “你曾经答应过我不会走。而这段日子也没有试着逃跑,也坚持着好好上高中了。” 贺屿薇低声说:“……因为你让余龙飞天天早晚送我上学。” 除此之外,她还体会到另外一层羞辱的意味。自己想搭乘他弟弟的车离开,余温钧就刻意让另外一个弟弟送她上学。贺屿薇怀疑,在她被高中课业压垮前,会先在余龙飞早晚的刁难和辱骂中直接崩溃。 余温钧从她的欲言又止里猜出什么,他说:“龙飞……脾气有点急。” 余家上下,也就只有这一位极有手段的兄长才会把龙飞少爷评价为,“脾气有点急”。 余温钧说完这句也没多解释,他说:“周一会由司机来送你上学,不用再烦恼。” 贺屿薇这才喜出望外,脱口就说谢谢余董事长,话音未落咬住唇。她目前的困境百分百由他造成,才不要对肇事者道谢! 余温钧看她一眼,继续用毛巾擦拭身体。 这平静的一眼,却让贺屿薇既狼狈又困惑。她心想……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自己,居然也不讨厌余温钧。 她绝对不喜欢余温钧,绝对没对余温钧产生任何男女之情,更是绝对没有一丝“当他女人”这种龌龊念头。但,贺屿薇也在这一刻奇妙地意识到,自己……无法彻底地憎恨他。 余温钧身上有一种淡淡的管教感,平常发号施令惯了而有一种极端强势,让别人明知即使他是正确的但实在很想去反驳。不过,余温钧属于爱惜自己东西的性格,就算是把人当棋子,给得也都是实打实的福利。 余家佣人们对他多年形成的尊敬和忠诚绝不是假的。李诀和余龙飞虽然凶狠,他用之如臂指使,余温钧很难捉摸,却也确实不属于以折辱他人为乐的个性。 所以,余温钧连续对她做出那些过分的事情,她明明怕得想跑,可是等真正面对他并和他交谈时,她又总是抱有一丝幻想,想用普通人的倔强和执着去打动余温钧,使他收回荒唐的决定,让他们的关系恢复到原状。 唉,好想剖开心脏给他看,她本来当他是一个有点可怕但又特别令人尊敬的长辈看待的。 余温钧突然又问:“我脸上有什么东西,能让你发这么久的呆?” 贺屿薇回过神。 他俩的距离不远不近,她不敢再注视他的面孔,又不敢作出明显躲的姿态激怒他。她拼命挪动着眼珠,余光瞥到,玖伯出现在走廊。 贺屿薇这才松口气:“那,我先走了。” 眼前的小孩没有像书房那样,满脸决绝地转身就跑,而是恭恭敬敬地伸出手。 余温钧再次一愣,随后才意识到,贺屿薇居然打算接过自己手里攥着的这条湿毛巾——还真是兢兢业业地在扮演小保姆角色,照顾完哲宁都不够,还想照顾他吗? 不过,她确实总是弄得自己有一丝心猿意马。 “要小心。里面彻底湿透了。”余温钧把毛巾递给她时低声说了这么一句,面不改色地向玖伯走。 湿毛巾就像火药一样被她抱在怀里。 这是在说毛巾吗?余温钧在某天混乱的夜晚,也是用这种低沉又镇静的语气,拨弄着她脆弱理智。 她情不自禁地转头看他背影。余温钧只穿着膝盖上方的黑色鲨鱼皮泳裤,紧紧地绷着精壮的腰、结实大腿,以及很拥挤的大腿根部。贺屿薇以前知道他个子高,原来腿那么长,手脚很大。只看身材,根本看不出来三十多岁了。 贺屿薇面色逐渐苍白,她毛骨悚然地把湿毛巾扔到洗衣篓,再把手擦干。 绝对不能贪图安逸,还是得想办法尽早离开余家和恐怖的他。 第50章 偏东风 周一上午有五节课,最后一节课是体育。贺屿薇下楼就感觉到她的腿和腰使不上力气,早上大姨妈来了。 可能是每晚五楼的补品,可能是规律的饮食,也可能是小钰给她塞来的各种鱼油、维生素补充剂,她的生理期逐渐规律起来。 体育老师眼睛都没抬,说生理期的女同学自己做拉伸,不需要跑步。 贺屿薇坐在操场旁边,再次发现,这不是她所熟悉的高中。 她以前读的学校,高考大于一切。女孩子比起上体育课更愿意坐在操场闲聊,一堂课下来,整个人清清爽爽的,身体也不出汗。 但北京的高中,女生们都会换上体育课专用的运动服。老师带着她们跑步、做操,以及每个人都可以选喜欢的球类运动。 这节课是羽毛球,每个女孩子的脸色都洋溢着野心和不服输的劲头,她们吵吵嚷嚷,全力奔跑着,身上没有被教导的“淑女”“文静”和“不争不抢”。 贺屿薇抱着膝盖,远远地望着她们出神,随后眼前打下一道阴影。 这是班里的另一名转学生,好像叫于凌峰。是个五官特别立体,英气勃勃的高瘦少年。 “你叫贺屿薇,对吧?”他的表情有些不快,“上周五晚上是我们这一排的同学做值日。你却直接跑走了。” 贺屿薇连忙道歉。 对方丢下一句“今天留下,补做值日”就走了。 * 放学的时候,班主任把贺屿薇和于凌峰叫到讲台,递来两个塑料包装的服装和卡。 这是他们的正式校服和学生证,原本说是三天发,但学校仓库出了什么问题,就晚了一周多。 于凌峰顺手把学生证揣进兜里,贺屿薇却情不自禁地捧在手心。 学生证是一个绿本子,有塑胶的特殊质感,握在手里很硬。 翻开学生证,上面有她的名字和照片,和学校教务处盖的红印。 啊,自己真的又当回高中生了! 班主任板着脸说:“贺屿薇,除了英语,你其他学科进度都有点落后。明天带个大点的u盘,老师把高一的课件和习题拷一份给你。回家多看看,不懂的问题要多问。” 于凌峰等老师走后也对贺屿薇说:“明天把学习资料也用q发一份给我。听懂了吗?” 贺屿薇答应了,随后意识到,这个男高中生似乎不太客气。怎么说呢,语气似乎有点熟悉。 ### 春至来临,白日的时间也渐长。 新司机又安静,开车速度又稳当。 今天放学回到余家,天还没有黑,门口有扫地的佣人,看到她从车上走下来,便对她无声地笑了笑。 贺屿薇自从搬进四楼,她和余家其他佣人们的吃穿住行就逐渐分开。 区别在刚开始还不那么明显。 别的佣人们依旧都“小贺”“小贺”地使唤她,忙起来的时候,有什么差事都让她跑个腿。然而这两天,也不知道余温钧是否说了什么,除了偶尔回来一趟的墨姨,大家都对她敬而远之。 余家的佣人们有没有在背后议论自己,他们是否隐约察觉余温钧对她的特殊目光,说实在的,贺屿薇连想都不敢想。 唉,要是余哲宁愿意搬回来,她能继续当小保姆就好了。最起码,余温钧念在弟弟的份上,就不会再对她出手了吧。 哦,不行。她不想让余哲宁知道这种事! 贺屿薇胡乱地想着,内心升起阵阵迷惘。 明知余家非久留之地,可是班主任今天将崭新的学生证和校服交到手里,她产生了一股留恋和渴望。 余温钧至少有一句话是对的,取得高中文凭有助于她的前途。 贺屿薇抱着沉重的书包和崭新的校服,在余家建筑物的门前叹了一口气。 明知道应该打起精神,可有的时候仅仅是活着,她就足够疲倦了。 不想回到华丽的四楼,不想面对超级难的高中作业,好想逃走到世界尽头的角落里,独自一人,静静地活着。 最终,贺屿薇的脚,自动地带着她走到余家花园。 在户外散散心吧。 这段时间,春天的脚步渐近,一夜之间,有不少植物开花了。 她原本想去看那一株洒金碧桃,但还没走到花园深处,无意间抬头,突然屏住呼吸——她看到旁边小径怒然盛放的一棵普通桃花树。 这是一棵好像命中注定要和“盛放”这个词联系起来的桃树。 该用的量词不是单薄的“一朵”,而是一簇,一球,一团,真的是千朵万朵压枝低。满树怒放的桃花就像千万个小精灵,远处是树影婆娑的暮色,地平线回归珠灰色的薄雾,但浓粉色的花瓣却眨动着双眼,在傍晚的春风中硬是炸出了花团锦簇的风情。 重瓣锦簇,世界仿佛被织进这团浓粉,戴上一顶名为不朽的花环。 说实在的,贺屿薇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融入过余家。 以前照顾余哲宁,她享受和他在一起的时光,却也知道他脚伤好了自己必然要离开。而现在,她被强行囚禁在这里,既要担心高中学业,又要担心余温钧随时会“做到最后”。整个人萎靡不振。 可是看着这一株盛开的普通桃树,她突然觉得,自己内心升起股奇异的小小勇气。 因为,桃花很美。 那是一种令人感动的美丽,甚至于,能给观看它绽放的人也带来力量。当她看着在早春傍晚时分灿烂的桃花,觉得自己多了一个忍受世界的理由。 也许,她也可以活的像一颗树。 存在本身就是价值,不需要想太多。 她不需要在乎余温钧,余哲宁或任何人,只需要抓住机会,先努力地试试重读高中。 如果她真的受到巨大伤害,那就——到时候再想悲观的事情也不迟。 凝视着眼前的桃花树,贺屿薇忘了时间,忘了周围的一切。她痴痴地看着,直到天色渐黑,头顶被什么东西一拍。 余温钧拿着她的学生证,他说:“学生证掉在地上了。” 一看到他,贺屿薇脸上的专注和安宁荡然无存。她立刻慌乱地拉开距离,小声地质问:“你怎么在这里?” 很愚蠢的问题,因为这里是他的家。 余温钧果然也懒得回答她。他双手插兜,站在原地欣赏前方的桃花树。 “接下来,家里的花园会进入花期——海棠、紫薇,丁香、忍冬、碧桃、郁李,樱花……到九月份前一直有花开。” 他很普通地说着话,花衬衫的下摆被风拂起。 余温钧外面穿着黑色西装,内里还是斑斓的花衬衫。这个男人又像虎又像蟒蛇,就算是平静的状态也有威慑力,就是日常状态也很能唬人。 他,也是把自己囚禁在这里的元凶。 贺屿薇知道这一切,此刻又以另一种全新的视角审视他。 她想起今天看到了在体育场里奋力锻炼身体的女高中生,眼前又是一株正拼劲努力开花的桃花树——都以主动的态度面对着世界。 自己要不要也走出被动的僵局,试着与虎谋皮,和余温钧周旋一下? 她目前被司机接送,学校余家两点一线,跑也跑不了。不如暂时就在待着,能跑就跑,不能跑的话就待到一年后取得高中文凭? 说不定,自己能够聪明得做到毫发无伤地离开。 余温钧显然知道她在凝视自己,但也大方地任她打量。 贺屿薇心想,得放下自尊主动说点什么。此时此刻,笨拙就是她的最佳武器。 余温钧比她年长,又是个男的。 她从有限的人际关系中总结,年长,男的,都喜欢说自己的苦难经历。 以前在农家乐,老非就特别喜欢说当兵的经历,在北京开农家乐吃过的苦、受过的罪,借此显示自己的强悍。 贺屿薇打定主意后,便鼓起勇气说:“您这么吹风,身体受的了吗?” 余温钧扭头看着她。 她又干巴巴地说:“听说,您以前做过大手术吧。” 他猝然眯起眼。 贺屿薇便结结巴巴地把余龙飞曾经说过切脑子的话说了一遍。 余温钧听完后也不过是淡淡地说了声“哦”,并没有第二句话。 沉默中,贺屿薇的脸开始莫名发烫。 她果然不擅长套近乎。和余哲宁聊得好,是因为他会和她开玩笑。但余温钧还是有很严肃一面的,他肯定不需要她(假装)关心。 ……算了,贺屿薇讪讪地心想,积极不是她的人生底色。保持原样好了。 她顺着他目光,看向如同粉红蒸霞般的桃花树。 两人一时都没有再说话,继续欣赏着暮色里的怒放桃花,只有微风轻轻地吹过,晚上,花朵的香气更明显一些。 倒是挺舒服的。 贺屿薇的心逐渐宁静下来,突然间发现余温钧身后又多了一个黑影。 她吓得把手里的学生证又弄掉了。自己应该没说什么不该说的话吧! 李诀也渐渐习惯这个社恐小保姆的一惊一乍,翻了个白眼,而在李诀的后面,余龙飞也 拿着园丁锯子从小径深处蹓跶过来。 “嘿哟,这儿挺热闹。”余龙飞随口说,“那边的玉兰和杏树也开花了。这天气一暖,家里花园终于不再是光秃秃的了。我还是喜欢春天。” 余温钧很注重花园的设计,除了自己会亲自查看,也会支使余龙飞和李诀做一些园丁的杂活。 三个男人很快聊起交流花园里的情况。 贺屿薇提着书包在旁边极其尴尬地站着,她想,自己得回去写作业了吧?该怎么办? 她小声地咳嗽了下。 “你俩回去。我和龙飞再单独逛逛。”余温钧吩咐李诀。 李诀叫了贺屿薇一声,两人朝着来路走回去。远远的,又听身后余龙飞问兄长今晚留不留在家吃饭。 余温钧回答的声音很轻。 “比起晚饭,听说——你到处跟别人说我的脑子被切了一块?” 什么脑子? 余龙飞对自己的古早玩笑还没反应过来,但看到他哥哥的眼睛顿时哆嗦了一下,他想装傻,但他哥已经钳制着他的脖子,拽着他往花园的最深处走去。 50-60 第51章 降温 李诀今晚也留在家里吃晚饭,他甚至亲自下厨炒了两道菜。 他们把贺屿薇也叫下来一起吃。 贺屿薇从小被教育“要大大方方”的,可是,她从来不知道怎么做。因为余龙飞和李诀都是对余温钧身边状况极其敏锐的人,她在餐桌上用尽全部力气,才能伪装没有异样。 吃饭中途,余温钧随口说家里会给贺屿薇添一套餐具,就按当初李诀的标准去采购。 添餐具,不是加一双筷子的事。 代表一种“登堂入室”的许可,贺屿薇曾经帮厨房洗过碗,余家三兄弟都有自己的专用餐具,根据器皿材质分成六套。 而只要碎了一角,整套餐具都会全部更换。最贵重的两套西式餐具是纯金银镶嵌的(墨姨说要手洗,绝对不能进高温洗碗机)。 李诀曾经也在余家住过几年,他也有专用的三套餐碗,分别是陶瓷,玻璃和骨瓷的。而刀叉筷子也有10头。 余龙飞对他哥的这些豪奢细微之处持鼓励态度,毕竟,他自己也能享受。 但……给小保姆准备这些,凭什么啊? 贺屿薇不是应该照顾完哲宁,就直接滚蛋吗。还是说,她就是他的便宜表妹。 余龙飞心中疑窦丛生,但他抬起头,环顾四周——李诀只是漫不经心地吃饭,小保姆依旧耷拉着肩膀吃她那小小的一碗饭。 他摸了摸头上的肿包,也就嘟囔一声。 * 吃完饭后,三个男人坐在吧台前,他们注视着贺屿薇磨咖啡豆。 这是余龙飞提议的,让盆栽姐做杯咖啡,当饭后甜点。 最开始,贺屿薇实在有些紧张,润纸和烫杯的时候,手指都在发抖。但进入状态后就以娴熟的手法三段式注水。 经过反复的练习,她已经完全掌握快慢和出水的大小量。很快的,咖啡的特殊香气就弥散开来。 “别的不说,她现在的手冲咖啡也算做得有模有样。”余龙飞喝一口,罕见地表扬一句。 李诀也举起咖啡杯,闻了闻,结果他的眼镜片儿糊了。 三人之中,只有余温钧没有碰眼前的杯子,他正看着沫丽递过来的ipad。 余温钧没有主动聊工作,李诀和余龙飞便先识趣说一些轻松的话题。 贺屿薇不幸就成为这个“轻松的话题”。 李诀说墨姨下周就回来,家里的人手充足,她也就有时间学车, 余龙飞则假意问一些她学校的问题,实际拐着弯骂李诀。 “盆栽姐在重点班待着很不容易吧?我跟你说,小眼镜儿当初也是成绩烂得要命,极其勉强才能读完高中,都没读大学,被送到新加坡留学一年。他的最高学历完全取决于哥的钞能力。我记得,小眼镜儿每天要我哥帮着辅导做数学和物理作业。我和哲宁从小都没被哥辅导过功课,哎,这辈子也从来没听过他能这么频繁的叹气。” 李诀面无表情地说:“是吗?但钧哥每次聊起你的时候,都是我们几个秘书在办公室里最轻松的时候。” 余龙飞得意地咧嘴一笑,很快回过味来。 轻松是什么意思,哥哥在背后骂自己了吗? 贺屿薇有些新鲜。 她以前总跟在余哲宁身边,而余哲宁和他哥之间涌动着古怪的客气与疏离,兄弟俩关系很僵,余温钧每次说完正事就断然离开。而除非工作安排,也从来不会跟低级佣人们闲聊。 她便认为,这男人身边的气氛极为压抑的。 但余龙飞和李诀却敢当着余温钧的面,彼此挖苦了足足二十分钟。 他们斗嘴的时间,余温钧在一旁抓紧时间看完了家中最近的日程,无非是园林团队的春季修剪计划,家中购买新的花种,建筑物的外墙需要修缮等等。 宅邸后勤一般都是墨姨负责。但沫丽经过这段时间的锻炼,也把宅邸诸多杂事处理得颇为利索。 余温钧把沫丽叫过来,轻声夸赞了几句,再让她离开。 随后,他自己一动不动地思考了片刻,突然就抬头跟贺屿薇说:“你刚才说,班里的另一个转学生叫什么?” 贺屿薇正跟余龙飞和李诀说,老师给她和同是转学生的同桌发了校服云云。她不用再穿着余家的工服上学了。 余温钧每次开口,焦点就会毫无争议地回到他身上。 他读报告的时候也听到他们刚才说的话了啊,贺屿薇吓了一跳,但还是眼观鼻鼻观心地回答。 “于凌峰。” 随着她说出名字,气氛立刻变得不对劲。 余温钧望了李诀一眼,李诀快步走到远处打电话。余龙飞脸色沉下来:“没准儿是同名。凌峰这傻名字又不稀奇。” 没两分钟,李诀走回来。 “我问过墨姨,就是那孩子。他原本在英国念书,但汪柳眼睛不好,他从去年就回国读高中,说决定在国内读大学。嫌私校吵,就突发兴起转到公立学校。也真没想到就那么巧,他能和小贺进入同一个学校同一个班。” 余龙飞立刻跳起来。 他的第一个反应是迁怒余温钧:“哥,你不提前说这事?” “坐下。我每天都过得都很闲吗?”余温钧淡淡地回答,“确实有人跟我说过凌峰那孩子转学了,但当时没留意。也是刚刚才想起来。” 贺屿薇在旁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 还是余龙飞不耐烦地解释:“你那个傻叉同桌是我爸那边的孩子。上次在阿那亚,你不是见过他?哦对了,你当时不在场。不过你是傻子吗?都姓余?你觉得我们是什么关系。” 无法预料的巧合让贺屿薇目瞪口呆,她一直以为,余凌峰的姓氏是“于”。 她忍不住盯着余龙飞,但怎么看,都不觉得余龙飞和余凌峰五官像。按理说,同父异母的兄弟应该有点相似之处吧。不过,他们说话都很傲慢就是了。 余温钧的态度波澜不惊,看不出对第三个“弟弟”抱有什么样的态度。 贺屿薇在震惊之余也别扭极了,一想到同桌居然也和余家有关,就觉得上流圈子也太小。 她就逃不开余家人了吗? 余龙飞也凶神恶煞地盯着她:“我看你刚刚提到男同桌时就是一副春心荡漾的样子,你是吃我家喝我家住我家的保姆,别叛变了啊。” 贺屿薇被说得颜面无存,她盯着桌子:“我和那个同学没怎么交流。只知道他也是转学生。从今以后,我也绝对不会在班里和他说话了。” 余龙飞冷哧说:“告诉你,汪贱人生的贱种有种贱气,本少爷就不能听这名字。这事儿太他妈添堵,我忍不了。明天你就去学校办退学,反正你的 成绩都不配进重点班,本市的高中那么多,再选个别的地方上。” 贺屿薇再次一惊。好不容易适应了新学校的环境。 ……可是,这也不是她能决定的事。 “没到那一个程度。”余温钧用手指敲了敲桌面,平静地反对,“家里的恩怨不需要把外人也牵扯其中,她该怎么上学就怎么上,该怎么和同学相处就怎么相处。又不是哲宁,一言不合就转学。” 李诀顺口打岔:“话说回来,小贺,你私下里还和哲宁联系吧?” 李诀居然当着余温钧问出这种问题,有一种类似于……被捉奸的感觉。 贺屿薇的脸立刻发热。除了熟悉的慌乱和尴尬,又产生一种心虚。 她细如蚊鸣地回答:“偶尔,发一下微信。” “我再重复一遍,我们余家的私事不需要让他人去站队。还有,薇薇可以联系哲宁,放学后可以去见哲宁,当然,需要提前和司机报备下行程。”余温钧的声音还是轻描淡写,“龙飞,你最近没见哲宁?” “前段时间不是刚吃了顿饭。两个男人不需要天天联系吧?”余龙飞嘟囔。 余温钧也懒得搭理他,再转头问贺屿薇:“哲宁的脚恢复得怎么样?又该做复健了吧。” 她的脸顿时涨红了。 “那个,我,我也不知道。我白天在学校不能用手机,回家后也要写作业。我和余哲宁在微信上其实没怎么说话,他就问了我在家里住得怎么样,我说挺好。他说家里花园是不是很多树开花了。我说对。他说周五回来,问我想不想要一些瑰夏咖啡豆。我说不用了。” 贺屿薇把她和余哲宁微信内容复述出来,语速很快,不知道试图想让谁相信她。 她笔直地望着余温钧,双手紧握着桌面。刚才那些话绝对没有一句谎言。 虽然贺屿薇反复思考着怎么离开余家,但是,她不想牵扯其他人。 “我和余哲宁真的什么话都没多聊,你不相信的话,可以看我手机!而在学校,我和余凌峰也就只说过两句话!” 余温钧从她着急的脸上收回视线,他颔首:“我在了解情况。” 说完后,再拍了一下依旧愤愤不平坚持让贺屿薇转学的弟弟后脑勺。 余龙飞痛苦地跳起来,说怎么今天总是打人 “哥,你就不管——” “安静点。我现在没有办法说,告诉你怎么处理余凌峰转学的事。因为目前并不造成什么问题。如果今后成了问题,我必然会有办法处理。懂我意思了吗?龙飞,别一提到爸家的事就这么毛躁。”余温钧再扭过头,平静地说,“你,做完咖啡就先回自己房间。” 贺屿薇临走前再稍微回头。 余温钧面前的咖啡已经彻底放凉了,但他还在半硬半软地开导余龙飞,一口都没碰。 第52章 前半夜 第二天上学看到余凌峰,贺屿薇的心情五味陈杂,甚至于有一些胆战心惊。 幸好,他俩是同桌,但没有任何交集。 身为走读生,女生们偶尔托她从外面带快递,第一节 课的课间,好几个女生跑到贺屿薇桌子前来取东西, 这时候,同桌会远远避开。 上课铃响起,男生重新坐回座位。 他第一句话就是:“你努力想讨好她们,她们也不会和你交朋友。” 贺屿薇一怔,意识到余凌峰正跟自己说话。 也不知道,她哪里让这位余家不在编少爷看不顺眼了。 “别人让我帮忙,力所能及就会帮一下而已。”贺屿薇说完这句,又觉得态度要稍微“刺儿”一点,能让余凌峰主动远离她。 她沉思片刻,便模仿着余龙飞的口吻说:“我上高中只是为了取得毕业证,不是为了来交朋友的。” 余凌峰撑着下巴,冷声说:“哼,那你得努力学习了。以你那垃圾成绩,通过会考都难。” 油刘海儿的女同学像霜打的花儿,一点点地垂下头。 “……我知道。啊,这个给你。” 贺屿薇昨天找沫丽借u盘,说想拷一份课件 沫丽带她来到一楼余家礼品储藏室,某个抽屉里,就像农贸市场卖鱼的摊位似的整整齐齐囤着各种崭新u盘。 全是各大奢侈品牌方在过年过节或品牌周年时送给vvic的周边礼,上面印着品牌logo。 沫丽一把抓了十个u盘,说拿走吧,够吗。如果不够,抽屉下面的抽屉里还有私人银行、理科高校和余温钧所参股的科技公司送来的移动固态硬盘,也是余家所收的各种商务礼品之一。 贺屿薇拿走两个u盘。 此刻,她把其中一个u盘放到余凌峰的桌面:“这是老师拷给我的高一试卷和课堂ppt。我也给你拷了一份。还有,u盘送你了。不用还我。谢谢。” 贺屿薇单纯觉得,把u盘送给余凌峰更省事。彻底避免两人后续的接触。 而余凌峰惊讶地看着那个作成磁带形状,地中海蓝的精美u盘。 ……是GUCCI的。 * 中午午休的时候,贺屿薇跑去找班主任,问能不能换座位。 最好,换到一个女生旁边当同桌。 班主任打量着她:“倒也可以。但你以后终究要走入社会,社会上并不是每个人都看性别、成绩和年龄的。即使你不愿意和任何人交朋友,也可以只和他们保持‘不让人觉得不自然’的交流。” 贺屿薇再次感觉到,自己身处一个更广大的世界。 在以前,爷爷奶奶也意识到孙女颇为孤僻,但老教师都有种清高派和“势利”,他们只鼓励孙女和学习成绩好的同学玩,否则,还不如一个人待着。 而就像抓住理由,贺屿薇也就越躲开众人,静静地缩在角落。 现在的班主任说,不交朋友也可以。 贺屿薇也真的希望,自己能赶紧追上学习进度,然后时间——嗖,快点过去。她就能顺利参加高中会考,顺利拿到毕业证,顺利离开余家。 然后,然后…… 说不定,她就真的能跑到陌生的大西洋国家,据说那里的环境更包容,她可以避开一切社交,理所当然地当一个少数群体。 贺屿薇陷入沉思,一个人握着笔,在课桌上露出个小小的微笑。 ## 北方的春天,气温反反复复升高降低。 但如同余温钧所说,家里的花园也有越来越多的树开花,而草坪也开始绿起来。 一周之内,余龙飞兴致勃勃地连续在户外举办了三场赏花party,邀请对象是什么商贾名流,商会和投资的朋友。工人在户外的草坪上搭建起两个雪白色的帐篷,并挂上黄色彩灯和鲜花。 这氛围看上去就很上流社会。 贺屿薇偶尔学习累了,会趴在窗户上遥遥地看他们一眼。 她除了需要保持住的四楼日常清洁,不需要做任何的佣人工作。 余温钧说过她可以自由安排时间,贺屿薇决定,本周只去学校上两天课,其他时间留在家。 她密集地补了遍高一知识,再把老师u盘里拷的高一整学期的全科期中期末考试卷做一遍,不会的地方就等上学问老师。 这天下午,贺屿薇准备简单地去一楼厨房吃个鸡蛋就去写试卷,这时,手机震了一下。 整天做卷子都做昏头,她忘了余哲宁今天回家。 一楼的大厅,沫丽他们正忙着把大量的食物和酒水送到不远处的帐篷里。 看到她,沫丽自然也知道她来找谁,朝着不远处喧哗的白色帐篷处努努嘴。 贺屿薇迟疑站着,想到要面对那么一堆衣衫精致的人就有点犯怵,正在这时,门口传来略微嘈杂的说笑声。 余龙飞和一帮年轻男人勾肩搭背地走进来。 她定睛一看,他左手边搂着的人正是余哲宁。 余哲宁没有倚靠拐杖,脚伤显然更恢复了一些。 贺屿薇现在穿的是学校发的运动校服,刚 刚洗完澡,脸色洁白,刚洗完的发尾也柔顺,但在顶灯照射下,头顶的碎毛像落着雪花似的,各自有想法地翘着。 她迎接上来,余哲宁都没有认出来是谁,仔细地看着她,笑了笑:“我的脚能走了,但是还不能打球。” “哟,盆栽姐来了。正好给哥几个冲杯咖啡,帮我们醒醒酒。”余龙飞也在旁边大手一挥,“这位的手冲咖啡勉强能咽,你们一定要尝尝。” 余龙飞据说从下午两点就开始喝了,满身的酒气,整个人歪歪斜斜站不稳,贺屿薇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退后一步。 自然有人问贺屿薇是谁,余龙飞只含糊地说乡下亲戚送过来借住的孩子。 能和余龙飞玩得好的人,性格都有和他类似的乖张。 贺屿薇做咖啡的时候,其他几个男人肆无忌惮地嬉笑,打量着她。 “这位妹妹,好像闻不了酒气,是不能喝啊还是演技好啊?有些女的,即使特别能喝也得装着一副人家不行,人家滴酒不沾的样子。” “穿的是校服吧?真行,在家圈养女高。前段时间,我好像是听你说每天去什么高中接送人,不会是她?” “世界上就没有真正不能喝酒的人。说不喝的,也只是没喝过好酒。龙飞,我来你这里玩,特意带来一瓶山崎50年。看看,就把这酒端出来,神仙都得抿一口。要不要试试?” 余龙飞懒懒地打断:“少折腾她,这可是我哥亲口承认要养在家的金丝雀。” 这句话说出口,其他人才算消停,余温钧在外面的名声很厉害,为了区区女人,他们可不想得罪这位兄长。 等这些人闹够而转身走了,余哲宁皱眉问余龙飞,“金丝雀”什么意思。 余龙飞嘿嘿笑着,拿起他们留下的那一瓶山崎50,给两人各倒一杯。 贺屿薇面对他们的打趣,自始至终都默默地,心无波澜地专心地冲泡着咖啡,尽量让自己显得很忙。 她倒走滤纸里咖啡豆的余粉,再用抹布将岛台的桌面收拾干净,一转身,看到兄弟俩对着自己哈哈笑着。 余哲宁和余龙飞正在聊她的事。 余龙飞用鄙夷的语气说了她和余凌峰同一个高中的巧合。而且,余龙飞免不了抱怨前段时间,他被哥哥一脚踹进花坛里的事。 “我哥的脑子当然没做过手术!我就是骗你个傻子玩的,你居然敢当面问他了?”余龙飞勾住余哲宁的肩膀,笑得前仰后合,“他妈的,这小保姆真的够蠢啊。我都多少年没被打过小报告了!唉,当初随口诓她的话,结果她信了。” 贺屿薇的脸色随着他第一句话就变白了,她口干舌燥,第一反应却是看向余哲宁。 余哲宁的眼睛闪过一丝狡黠:“也是我没否认这件事。不怪她误解,怪我怪我。” 余龙飞冷嗤:“不,这只能怪她自己。怪她脑子不清醒。喂,盆栽姐。” 贺屿薇被点了名,她慢慢地看着他们。 “如果哲宁跟你说天上有一条龙在飞,你也会信么。为什么?” “为什么,”她茫然地回答:“可能就是因为,我想要去相信他。” 对上贺屿薇干净的眸子,余龙飞也不禁一怔。 “不好意思,先等一下。你们是在说余董事长的事吧,他之前在手术里被切下来一部分脑组织,所以在日常生活中没什么感情。想法也和普通人不一样。这件事有什么问题吗?”贺屿薇实在忍不住问。 余家两兄弟顿时再被逗得发出笑声。 在他们明亮的笑声里,贺屿薇感到一阵阵的孤独、尴尬和挫败。 她的手攥成拳头,一点点握紧。 她不得不追问:“是我理解错了吗?余温钧……” 余哲宁咳嗽了下:“我哥没做过什么手术,切掉脑子什么的都是龙飞在逗你玩。” 贺屿薇看着他们,感觉脚下踩着的什么坚实东西,顿时坍塌了。 其实,她内心深处有些怀疑那仅仅是一个谎言。 但,余哲宁没有否认。 或者说,贺屿薇必须相信。 她这段时间为余温钧的反常找尽各种借口,其中之一,就是他的脑子不清醒。 余温钧脑子里的某部分在手术里被切掉了,他是无意识才做那些事情的,他说过的话也不是认真的。 ……但现在,天真的是她自己。 没有任何借口,她所感所知,就是他的意志,也是全部的真实。 贺屿薇将这段时间经历的所有事情从头想了一遍,越发不敢细想,一股心碎般的伤心涌现出来。 她眼睫低垂,刘海儿已经长到了一低头就能挡住所有表情的地步,但即使脸色白得吓人,她的手依旧机械性地清洁岛台,把用过的咖啡杯放到洗碗柜里。 两兄弟的笑声终于再止住。 余龙飞继续说他哥要给小保姆添餐具,随后被远处的朋友们叫走。 此处,只剩下余哲宁和她两人。 余哲宁似乎想开口询问什么,但贺屿薇罕见地不想和他交谈。 她为自己的轻信和愚蠢感到极度的惭愧。 台面上有一杯未动的咖啡。 明明是余龙飞命令她做的手冲咖啡,他光顾着取笑她也没来得及喝。 咖啡凉了,余龙飞肯定不会再碰,只会扔掉并命令她再做一杯。 余哲宁刚说了声“屿薇”,贺屿薇却指着刚才的那杯咖啡,低头问:“这杯咖啡有人碰过吗?没有人喝的话,我就把它喝了。” 然后,不等他回答,贺屿薇就拿过来。 入口的瞬间,她便感觉这和自己以往所做得咖啡口味有微妙的不同。 她皱皱眉,停下刚要仔细品味,却看到余哲宁正目不转睛地打量自己。他那双眼睛似笑非笑的,贺屿薇硬着头皮就把这杯咖啡全部灌进喉咙。 等放下杯子,余哲宁就说:“屿薇,我是不是曾经给过你一个忠告——千万不要相信男人嘴里讲的话。” 贺屿薇不解。 “我再给你第二个忠告。不要喝不明来源的饮料。你知道刚刚喝的那杯咖啡里面还掺有什么吗?有威士忌。余龙飞倒进去去一点山崎50。唉,以后去外面,任何饮料离开你的视线都绝对不能喝。谁知道里面会被下了什么药?” 余哲宁原本以为,这就像他开得无伤大雅的玩笑,她会低下头,或者露出微微恼羞成怒却又不真正生气的无奈表情——但是,贺屿薇就像被鬼触摸了喉咙。 她原本苍白的脸色瞬间铁青。 她整个人抽搐着,立刻用手指用力地抠嗓子,冲到卡槽就对着水龙头漱口,干呕着,试图把刚刚喝过的东西全部吐出来。 贺屿薇晚上还没吃饭,除了酸水,什么都吐不出来。 与此同时,嗡鸣声开始响彻在她脑子里,一种熟悉而可怕的黑暗情绪笼罩着自己。 酒,酒精…… 她曾经发誓,这辈子绝对不会碰任何酒精。 就是酒精这个恶魔,夺走了爷爷奶奶的生命,夺走了她本应该拥有平静的人生。 她居然打破了自己在海边立下的誓言。她喝酒了! 一切,所有的一切,都没有了。 贺屿薇猛地转过头,她看着余哲宁,目光中透出得失望令人心惊。 她低声说:“明知道咖啡里面掺酒,为什么就不能提醒我一下?” 余哲宁此刻看着贺屿薇的情况不对,赶紧走过来。他询问她是否酒精过敏。 “真的抱歉,我本来还以为你能立刻尝出酒味,就没阻止——” 贺屿薇盯着他。她能感觉到从指尖往上的肌肉绷紧了。她觉得自己肯定全身僵硬。 “屿薇,如果身体不舒服,我现在让医生过来——” 突然之间,贺屿薇就反驳他:“比起我,你才应该去看医生,让医生看看你还是不是男人!遇到事情,就只会用道歉来解决问题,请你不要为你根本不觉得抱歉的事情说对不起了!” 以往,她面对余哲宁,都仅仅是当一个倾听者,既不表达观点也不肯主动表达,因为担心说多了不合适,因为害怕余哲宁会讨厌自己。 但也许,刚才无意识摄入的酒精给 了她某种……恶毒且混乱的力量。 余哲宁皱眉。 他克制着,再次说了句:“我知道你生气了,对不起。” 贺屿薇咬住唇,她不知道自己怎么能说出这种评价。唉,都怪酒精,她后悔极了,低声道歉:“是我说的话太过了。我……还有作业要写。” 然后在水槽前把最后几个咖啡杯弄干净,就冲出室外。 这和余哲宁的预想中,就像他当初用张充和的照片骗她这是自己奶奶一样的玩笑,已经相差太远。不管怎么说,他也稍微觉得自己有点越界。 余哲宁就要追着贺屿薇跑出去,却被余龙飞拦下来。 他站在旁边,不知道把他们的话听到多少。 “你对女的态度不行,无论是栾妍还是盆栽姐。” 余哲宁的目光试图追着贺屿薇的背影,他猛地甩开:“少管闲事。” “别告诉我,你看不出来那个小保姆喜欢你。”余龙飞恶毒地说。 余哲宁张张嘴,他想说什么,但喉咙干涸。 余龙飞的声音变柔:“有些女的,既不适合当朋友也不适合当情人的,但是,特别适合拿来干活。这一点,咱俩都应该跟哥学学。哥这么多疑的人,选她当你的一个保姆,还放任她住在家里让她上学,就因为在他眼里,贺屿薇是一个好孩子,不,她是一条好狗,就是个死心眼不懂变通的蠢货。是那种认定一个主人就能天涯海角追着他到死的笨蛋。对于狗么,千万不能让她以为自己是人。” 他耸耸肩:“你俩现在的相处模式就挺好。不挑明,也不进一步。不要多生是非啊。” ## 内宅道路上,行驶进来一台黢黑的车。 李诀看着车窗外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皱皱眉。 不用想也知道是谁的手笔。余龙飞是个闲不住的个性,天气渐暖,举办户外party的频率越来越高,而高昂的派对费用总是余温钧来负担的。 真是一个纨绔。李诀冷冷地这么想,就感觉到后面传来冷风,还飘来一股烧烤的香味。 余温钧在后面静静地降下车窗。 他们走进家门时,正好遇见余龙飞抓着余哲宁,他们正争执什么,彼此脸色很坏。 余温钧见到久未见面的弟弟,神色倒是没变,只是说:“龙飞,松手。” 余龙飞打哈哈:“我正在传授这小子一些有关人生本质的大道理。” 余温钧便说:“那我也跟你讲点道理——这个月的party还让我掏钱,直接收拾东西出去。” 抛下讪讪的余龙飞,余温钧也只是对余哲宁点点头,余哲宁却让他身边的李诀跟自己出来一下。 得到余温钧允许后,李诀跟着余哲宁走出来。 因为有点在意余龙飞说贺屿薇是“金丝雀”,余哲宁试探地问李诀,他是否奉哥哥的命令调查过贺屿薇的身份。 贺屿薇在海边的小破屋住了四年,这件事虽然令人大跌眼镜但算个人隐私。 李诀就模棱两可说:“小贺是和爷爷奶奶和她爸爸一起长大,但是,她妈妈好像并没有过世。” 余哲宁愣了下,他顺理成章地说:“所以,屿薇是打算让哥帮着查她妈妈的下落?” 李诀说确实一直没查到她妈妈的下落。 余哲宁思考了会:“我也会帮忙去查这件事。” * 今晚的公事事务少,余温钧半个小时就过完一遍。 一般这种情况,余温钧都会让李诀离开,他自己去游泳,但此刻,他坐在书桌前若有所思。 李诀顺着他目光,看到空白的墙壁。 “那面墙有点空,找点什么东西挂上?”李诀试探地问。 余温钧却以一种肯定的语气说不必。顿了下,他说:“我去家里的花园散散步,跟你一起下楼吧。” 第53章 飑线 余温钧和李诀走下一楼。 目送李诀的离开后,他独自沉思了会,悠然地往花园走。 白色的帆布帐篷在春夜里就像两艘雪白的大船,风仍然有些冷,石板小径的缝隙已经有草冒出来。 随着他缓步向前走,耳边的春风越来越大。 最初,余温钧精力更多放在住宅内的装修,颇花了点银两去添置些繁复之物。 这些年才转向园林景观。但因为公务忙,也就只是简单地请园丁打理,慢慢地又上了心,找了几家国外的园林设计公司都不太满意。 日本的太素净,新加坡的又凑不齐那么多热带植物,曾经定下一家洛杉矶公司,结果差点把家里弄成南方种植园…… 应该找个女主人一起忙活这些。余温钧的脑中稍微想了一下,随后,他看到不远处那棵和贺屿薇共同欣赏的桃花树。 原本是农村自建房道路边的桃花树,从来不修树形,但主干笔直,树条呈天然的伞状、开的花色不纯,桃红中隐隐透着暗流涌动的梅色,但另透露一丝活泼的精气神儿。 它因为树形好,被余温钧一眼看上,花了区区几千块就买回家栽种上,倒也生机勃勃的,每年准时开花了。 ……和家里的某个丧气小狗相反呢。 此时此刻,桃花树下空无一人。 余温钧刚才坐车回家,仿佛看到一个像她的灰色身影嗖的一声跑进花园。 已经是一小时前的事了。 只是,余温钧还是决定来查探究竟。 他是个很讨厌模糊情感界限的男人,对岁数小这么多的女孩子主动出手也是第一次,总归要宠一宠,等她稍微对自己不敬而远之再采撷花蜜。 余温钧边淡淡想着这些有的没的边继续漫步。 这么大的花园打理起来也很麻烦,尤其是春天夜晚,会有虫子甚至是蛇出没,她最好是别傻乎乎站在这里。 大概在花园里绕了四十分钟,等转过一个转角,来到开满粉色花簇的灌木群,却发现一个黑影,抱着膝盖,默默地蹲在里面。 余温钧盯着从背影就露出死气沉沉氛围的贺屿薇,咳嗽了声。 她没有像以往那样,胆怯却又不情愿地回头。 如果她能好好答话,余温钧倒也不打算对她主动做什么,但他不允许自己被轻易忽视。 贺屿薇被捉住胳膊猛地从地上拉起来,她害怕得发出叫声,而一看到他,又软绵绵地垂下脸。 昏暗路灯下,余温钧凝视着她红红的眼眶,无奈叹口气。 他不讨厌逗小孩,但讨厌那一种软弱可欺的鼻涕虫。 余温钧沉默地从兜里掏出一张藏蓝色的手帕,就像擦表盘一样把她脸上的残泪擦干净。 过程中,依旧有点痛的,但贺屿薇也只敢无声的拒绝,又无声的妥协。 她已经哭够了,如今只是发出抽噎声,胸部起伏,但这只是暴风雨遗留在湖面上最后的一排白色波浪。 余温钧收回手帕。 “又被谁欺负了。”他问。 贺屿薇的脸被手帕搓得发烫,她不停地心想,这个人怎么在这里?唉,他怎么老是纠缠自己? 与此同时,还有一个更轻微的想法,为什么每次来找自己的人不是余哲宁呢? 她无可奈何地扁着嘴。 余温钧再强硬地捏起她的下巴:“脑子里在想什么东西,如果不用这张嘴巴说出来,我是不可能懂的。” 这句话就像什么许可,贺屿薇迟疑片刻说:“……喝酒了。” 余温钧静静地听她复述完事情经过。 又是年轻小孩之间的无聊玩笑罢了,伤自尊心和越界什么的。他不把这件事看得很重,但还是耐着性子问:“喝了多少?” “……不是多少的问题。余龙飞把酒掺在咖啡里,我是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喝掉的!” 贺屿薇光是提到酒这个字就难受,可是又吐不出来,那双眼睛里闪闪发光,又布满着痛苦和绝望。 余温钧便继续耐心说:“你现在难受是因为酒精,还是因为别的?” 贺屿薇不明白地眨眨眼。 他换了个说法:“此时此刻,哲宁应该很后悔没有提醒你那杯咖啡有酒。别看哲宁整天端着的,和女孩子没什么相处经验。” 余温钧向来很纵容两个弟弟,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实。然而听完他的话,贺屿薇感觉,她的内心在某种程度上又受到沉重一击。 自己居然怀着一种笨蛋般的期望,期望有了某层关系后,余温钧就能多偏倚她一点。 至少,他不应该用这种若无其事且公正的语气评价起这件事。 “哲宁绝不是坏人。我二十出头时,比他做过更多荒唐事。”余温钧继续说,“何况,你不是一直暗恋他。他愿意回趟家,你也可以和他多聊聊,怎么丢下他就跑出来。” 贺屿薇脑子里嗡的一声,简直像被又灌下一杯纯烈酒,侮辱,不解和难以置信,头都要炸开花了,她立刻要狠狠推开他。 余温钧却按住挣扎的她,从裤兜里掏出一支雪白色的薄荷糖,这是他抽完烟后吃的喉糖,他故技重施,想要用糖安抚她。 贺屿薇却干脆拍开他的手,黑暗中“啪”的声,简直像是一耳光。 余温钧毫无防备。 这是她第一次对他作出明显的反抗。 他的声音顿冷:“你想干什么?” 突然之间,贺屿薇感到一种强烈的愤怒,有误解他后的恼羞成怒,也有对他本人的愤怒。 也许真的是被酒精壮胆子,她退后两步,平静地说:“我不想吃你的糖。因为——”越是着急,越是讲不清楚话,她真希望自己很有进攻的气势,但此刻,脑海里冒出的是他曾经的话。 “你曾经说不讨厌我。然而,我讨厌你,”她轻声说,几乎像是念一段漫长的诅咒,“平时可能看不出来,但曾经在我心里,一直都是非常尊重余董事长的!请你有个长辈的样子好吗?怎么可以说话不算话。你不是答应过我在这里工作不需要献身吗,你不是答应过余哲宁的脚好了后我就自由吗,你不是说我只会成为余哲宁的累赘吗,你不是说不喜欢我吗,你不是——” 贺屿薇突然发现,自己居然能记住余温钧说过的每一句话。 他们曾经的交流明明就少得可怜。 她的鼻子再次一酸,内心一直强行压制的不安、委屈和不甘涌上来。 “你去找其他人来你家当保姆。”她哀求,“我真的只想离开这里,我不上学了,不要钱,不要你的任何东西。我只想走,拜托你了!” 余温钧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这小孩今晚的火气还挺大。 虽然给她的咖啡掺酒,任她喝下掺酒咖啡的人都不是自己。但,既然是亲弟弟们做的错事,身为兄长确实要负责弥补。 他便说:“还有呢?” “还,还有……”贺屿薇因为他的反应而噎了一下,一时说不出话,随后却想起什么,“还有我根本就不喜欢余哲宁,我俩仅仅是高中同学。你不要诬……乱说我喜欢他什么的。” 余温钧实在有些不解。 他说:“你喜欢哲宁。” “我不是!”贺屿薇是真急眼了,生怕他又开始像复读机似的冷冷且笃定地重复这句话,便提高声音说,“说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我真的不喜欢余哲宁,不喜欢余龙飞,更是讨厌你!我受不了你家里的每一个人,佣人除外!” 他被吵得皱起眉。 余温钧是追求投资回报率,工作事业感情都一样。 他在各方各面都没有“处女情结”。 贺屿薇既然被他视为囊中之物,她曾经中意过谁或属于谁,根本就不重要。更何况,她对弟弟的那一点傻乎乎又清淡文雅的少女情愫,在余温钧的眼中根本都算不得动真格的东西,更毋需处理。 余温钧唯一在乎的,也仅仅是贺屿薇的身世。 他向来讨厌来历不明的人,打算在查明她身上的迷雾前都不会霸王硬上弓的——虽然,他完全不介意这么做。 但贺屿薇一鼓作气说完那番话像站立不稳似的,一边害怕得窥着自己脸色,一边想退后。 余温钧便攥住她细瘦的手臂,低声安抚说:“没关系。你就算喜欢哲宁也不是什么问题。但与其继续喜欢他,你不如就老老实实地喜欢上我。” 贺屿薇最初还恼得要死,听到最后一句又简直是大吃一惊。她的面部肌肉抽搐,根本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 “我这些天一直在等。等你主动问我想要把你占为己有的原因。”余温钧继续用平稳的语调说,“我没有闲到会碰讨厌的女人,所以会说不讨厌你。其次,你这样的女孩子也不会太令男人讨厌,虽然你不愿意主动争取任何东西,但是当别人把你推向一个位置,你能够好好的承担起责任,也会基于自己的立场,先判断局势再做出行动,而不是只跟着情绪走。你会为别人着想,别人给予你多少,你就会还给他们多少。不,你甚至还试图给予别人更多。” 贺屿薇红着眼睛瞪着他。 余温钧直直且锐利地看着她,而他此刻的语气,简直是一个黑心冷酷企业家去评价手下的基层优秀员工,就差说完后,他把一个水晶做的奖杯塞到她手里了。 但即使如此,贺屿薇也有一点不好意思,因为平生很少获得这么直率的夸奖。 他说:“要说个最明显的缺点,那就是你现在还不懂怎么当一个成年女人。” 贺屿薇无地自容,恨不得能挖个洞一头扎进去。 她对这个兄长的话、这个人根本就招架不住。 余温钧却继续说:“薇薇,过来当我的女人。” 贺屿薇顿时如遭雷击,她拼命地摇头。 “不,不行,只有这件事是绝对不可能!” 余温钧便看着她:“难道说,你的心现在属于哲宁?还是说,你的心只属于自己。” “我……唔,我,我的心当然是属于我自己。”她哆嗦着,“我,只属于自己,绝对不属于任何人!” 余温钧伸手把她带到自己怀里,低沉的声音响在耳畔,蛊惑又平静说:“真的很乖,这就是正确答案。” 怎么像是他诱导自己说出来的,贺屿薇脑海中的一隅疑惑地想,余温钧再次轻吻她,但没有亲嘴,而是左右两边的脸颊,就像安抚一个孩子。 她发烫的脸颊都能感觉到他嘴唇的温度。 “薇薇,你是百分百属于自己的。”他沉声说,“所以,你要让自己快点下定决心爱上我。无论真实的你是怎么样的人,我都会全部接受。比起别的男人,我更适合你。我也会好好宠你。如果你暂时不想和世界上任何人打交道,我就把你好好地、彻底地关起来。你不用再思考任何难过的事。” 明明不懂他的意思,贺屿薇瞬间有一种天崩地裂般的强烈动摇感,怎么回事,心脏跳得越来越快。连直视他的目光都做不到了。 她不得不用手肘撑开他的肩膀:“余先生,你到底要做什么?你是不是脑子真的——” 他把她没说完的所有话堵住,贺屿薇刚想抗议,但舌头巧妙地勾着她不停退缩的舌头,不紧不慢地吮吸着。 她被吻得眼中冒出泪光,大脑越来越缺氧。 很茫然,很委屈,又不知道该从哪里发问,逻辑已经被这男人带得太混乱,她自己都被彻底绕进去了。 贺屿薇想到他曾经的话,最终决定狠心去咬断他舌头脱身,但余温钧却又松开手,把她搂在胸前。 贺屿薇大口呼吸着久违的新鲜空气,精神和身体同时都很激动,但另一边,当男人的心跳声在耳畔稳定地鼓噪时,头脑也一片嘈杂。 余温钧掐着她的脸: “这个吻,就当帮你解酒了。你不想知道,上一次我没做到最后的到底是什么?” 贺屿薇脸色顿时变了,舌头打结:“不、不想知道!!!” “那你还真冷淡啊。”他评价。 她惊恐地抬起眼睛,视线刚与他交织,他们就又接吻了。 这一次,他边亲她边强行让她举起双臂缠绕上自己的脖子,在两人之间创造出无法挣脱的拥抱。但吻得又极温柔,简直像是唤醒一个含羞带怯的公主。 温热的春 风里,贺屿薇的胳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有一种神明今晚要绞杀自己就怎么也逃不过的宿命感。 等他再放开手,她的腿已经彻底软了。余温钧用食指将她黏在脸颊的湿发拨开,露出那一整张小脸。 他凝视着她:“虽然我不是很清楚你怎么做到的,但你也确实很能煽动我。”再吐出一口气,“看,这是麦李。” 两人脚下有一摊彻底被踩乱的粉色灌木花簇,余温钧的皮鞋利索地将那三两枝开得正茂的树枝碾平:“你给我的感觉,就像这种虹粉色的植物。你名字里也有‘薇’这个字。择日不如撞日,既然你敢勾引我,也知道后果吧。” 贺屿薇再次被推倒在五楼那张柔软的床上。 这不是第一次了,但她比第一次挣扎得厉害多了,无论如何就想要跳下古董大床。 余温钧每次都等她跑几步,伸出手。 贺屿薇再次被他的力气轻扫到床上,抬起眼睛,余温钧健壮的身体暴露在眼前,她只能呆呆地望着他的眼睛。 “……还,还没到3月7号,桃花还没开呢……” “嗯,比我想的日期早了点,但你今天洗澡了吧?”余温钧的声音,透露着轻蔑、残忍和怜爱。 他握住她的手,再拨开她的头发,先稍微强吻了一下唇,随后移到耳边像食肉动物开始从最脆弱的地方,细细的品尝。 贺屿薇被他锁在怀里,想咬他的手臂,但他的嘴唇落在她的脖颈和后背,手下的动作也一点不含糊。 她小声地尖叫,手指揪住余温钧的头发,不停地往上拉,但是怎么都无法制止他的行动。贺屿薇第一次看到他平静眸子里染上极度兴奋和深沉的情绪。 内心的某一个部分就已经明白,她今夜绝无逃脱的可能。 不光如此,贺屿薇也感觉到身体里的那一头陌生的怪物顺着耳膜重新爬进来,回响,逼近,酥麻止不住的颤抖,理智仿佛都被碰散了。 他们重新对视的时候,余温钧低声问:“浑身上下还有哪里不舒服?看着我的眼睛,好好地告诉我。” 与此同时,他握住她的手。女孩双目失神,眼神毫无焦点地散开,啜泣地说:“不知道……” 余温钧声音顿时一沉:“自己的事情居然说不知道?” 她被骂得一哆嗦,理智倒是回来点:“哪、哪里都很不舒服!” 余温钧微微一笑,摸了摸她的头:“有这种不舒服的感觉多久了?” 他在欺负人。 贺屿薇不想回答了,她吐出舌头试图想舔干净唇边的津液,他眼神暗下来要吻她,她挪动着膝盖要跑,又被按着后颈揪回来,再重新被吻住。 黑暗的温水注满了世界的纤细花冠,均匀浸透了,大地濒临着饱和。长夜缓慢有力地推送,世界上最后的雪兔失去最后的躲藏地。 她的膝盖被不留情地压到胸前,余温钧离开她柔软的唇,略微哑地命令:“声音,记得自己控制一下。” 小女人的指甲正抠着他布满汗水的后背。 他轻呵:“回答呢?” 贺屿薇的口腔内壁和舌头各有千秋的碎,被催促着,只能泪眼淋漓地看着他滚动的喉结,含糊的大脑根本不能理解他话的含义,习惯性地挤出两个字:“好,好的……” * 因为没有宅邸主人的干预,派对,持续到凌晨两点。 余哲宁临走前去了一趟四楼,但门锁着。敲了敲门,无人应答。 贺屿薇大概睡了。 余哲宁心里想着余龙飞的话,有一种不以为然。家世和财产什么的确实很重要,那是余温钧和余龙飞所关心的事情,余哲宁并不看重这些外在的东西。 他喜欢栾妍,也和家世无关。 他要向栾妍表白。 但贺屿薇的受伤神色,依旧就像针一般深深地扎进余哲宁的心里。 他不喜欢看她伤心。 或许,他确实故意让贺屿薇喝下掺着酒的咖啡,因为在听到那句“我想去相信他”这句话时感到得意忘形,以为开什么玩笑,贺屿薇都会容忍。 女性气质里,忍耐,温柔和美好是打包赠送的。而那个女孩子一直都沉默地仰望自己。 余哲宁叹口气,他居然和哥哥一样,是本性恶劣的男人。 第54章 低涡 余温钧是清晨四点离开。 这是他少有在家待得那么晚的时候。 车道旁的灯开了整宿,清早的浓雾笼罩着这一座巨大建筑物。 老陆昨晚睡在车库里的备用卧室,接到通知后,把车停在宅邸的门口。 余温钧踏上车时,表情没有任何熬夜后的疲倦。 他竖着西装外套的领子,神情如常,带着股足以压制住早晨的寒冷、阴暗和兵荒马乱的镇定:就是那种下完连夜雨的早晨,一出房门就感到冷气,湿透了的碎石子路边堆积脆弱落红和啪啪作响的碎叶,远处是泛着绿意的植被的抖擞冷意。 又过了两个多小时,贺屿薇紧搂着书包下楼。 ……做了。 棉花般的脑海里现在只剩下最粗俗的两个字。 余温钧应该是手下留情了,因为贺屿薇半途就直接晕过去,但此刻没有感觉到疼痛难忍,还能自由行走。 只是全身软绵绵的,腿怎么站都站不直。 刚刚洗澡,她的身体还残留有他的感觉。胸和盆骨最难受,肌肉也很酸。 生米硬是被煮成熟饭。贺屿薇反而陷入一种异样的冷静。 她任司机把自己送往高中校园,双眼盯着车窗外,犹如看着一个崭新的异世界,目不转睛,毫不恐惧。 因为,一定要忘记。 不能当回事。越当回事就越有一种快要在人间溺亡的感觉。她决定当这种事情没发生过,才能在今天继续若无其事地活下去。 或者,就当作……圣诞节在海边被一个流浪汉侵犯了。 至少,余温钧比流浪汉稍微友好那么一点吧。 # 贺屿薇怀着阿Q精神,坐在课桌前。 她首次和新的女同桌搭话,对方耐心地为她讲了一道会考题。 课间时间是8分钟。 班里大部分同学会自带保温水杯,去接学校的热水,贺屿薇每次都想带杯子但又每次都不知道该去哪里买,大部分时间就只能忍着渴,中午到食堂喝几碗铁桶装着的汤。 今天提供的免费汤是西红柿蛋花汤,有细细的鸡蛋丝,但没有看到西红柿,汤里没有一丝油,上面飘着几片不知道从哪儿来的薄薄黄瓜片。 她用铁勺舀了一口,还没放进嘴里,就感觉到胃部一种迟来且极其剧烈的难受。 好想用手里这一根铁勺边缘去刮黑板,让整个全世界都充满着一种尖刻且几近咆哮般的噪音。 但,还是算了。不要伤害别人了。 贺屿薇将铁勺轻轻地放到旁边,捧起碗,啜着汤。有别人偶然回头,发现女生的脸色已经苍白趋近透明。 # 余温钧下午在公司又警告了弟弟一次,热闹了几天的余宅又重新恢复安静。 余龙飞看着草坪上的工人拆除白色的帐篷和收拾垃圾,表情不可以说不遗憾。 他闲着没事,叫住刚放学的贺屿薇。 “盆栽姐,你和哲宁吵架后跑到哪里去了?难道不知道他的腿刚好,不能跑吗?” 贺屿薇行尸走肉地般转过头。 除了哥哥,龙飞少爷基本不把谁放在眼里,同样的,他对很多事情缺乏耐性。 面对这个少爷,贺屿薇通常会装聋作哑,他过完嘴瘾就会放人离开。 然而余龙飞在今天却没完没了地捉弄她:“我曾经问过你,假如让你在我们余家选一个男的让你嫁给他,你当时选的是我哥。为什么?你还没告诉我原因。那个特别丧的理由就别说了。” 贺屿薇心想,她现在只想出家。 但,这个答案肯定不能让余龙飞满意。而想到他骗自己说余温钧脑子被切过,贺屿薇的胸膛有种什么鼓动一下一下地宣泄般地撞上,攥着衣 服的手似乎也胀痛不已。 于是,她垂头静静地回答:“我已经改变主意。如果再让我选——我选李诀。” 众所周知,余龙飞是最讨厌哥哥身边那个黑眼镜秘书。 他眉宇间闪过愠怒:“什么?你敢选他?” 他俩正说着话,余温钧和李诀就回来了,余龙飞换了笑脸,站起来跟哥哥打招呼。 贺屿薇的脸色顿时青白,肩膀缩起来。 她根本不敢看余温钧的眼睛。 昨夜发生的一切已经彻底颠覆了两人的关系。而另一方面,面对余龙飞的刁难,她病急乱投医说要选李诀,他和李诀本人却在下一秒出现了。 她的运气为什么永远那么糟糕? 余龙飞瞥到贺屿薇那副尴尬到即将自尽的神色,哎呦,他觉得这事爽极了。 于是,余龙飞当着余温钧和李诀的面,笑眯眯地把刚才两人的对话复述了一遍。 “小眼镜儿,听到没,咱家的小保姆看上你了——给点反应啊。你要不然今晚就娶了她,直接在我家洞房?”余龙飞大声说。 这句话听得贺屿薇一阵晕眩,她掐紧掌心才站稳。 除了余哲宁,余家的男人们真的都是个顶个披着人皮的恶魔。 他们根本不尊重她,轻而易举地把别人的心情玩弄于掌心。 她明明是一个远远看着自己所喜欢的人就能感到满足的消极性格。 她最害怕的就是暴露在公众的目光中,所有关注她的目光就像蒸鱼里没刮净且刺楞的鱼鳞,每一秒亲密接触对她来说都如鲠在喉。 她也最不喜欢被人当作笑料看待了。 贺屿薇以往面对类似的场景,只会默默忍受,自我安慰不去跟这些人一般计较。 她习惯了任何人对她的忽视和不尊重,可是现在,如果继续保持沉默,内心的某部分就要彻底爆炸。 “——你根本就听不明白我的意思!” 自从把她推下泳池时,余龙飞就知道,这个懦弱的小保姆永远都不敢直面对抗自己。 此时此刻,他听到她结结巴巴地反驳:“我刚刚所说的对李诀先生的‘喜欢’,其实是一种人类意义上的‘喜欢’。” 李诀推推眼镜,刚要开口替小保姆解围,便听到一个前所未闻的新词——什么叫,“人类意义上的喜欢”。 “比方说,我喜欢澳大利亚这个国家。但只要是个正常的人类都会喜欢澳大利亚。那里风景很漂亮,阳光也很好,还有大海。这就是人类对美好事物普遍意义上的喜欢。所以可能你没听懂我的话,就,就误会了。”贺屿薇小声地说。 “啊?别扯没用的,小眼镜儿又算个屁美好事物,我看你就是在骂我听不懂人话吧?”余龙飞挑起眉,他最讨厌下等人的抵抗,势必要当场镇压下去,“何况澳洲这破国家又有什么好的,穷了吧唧,英语口音土得盖帽了,居民也都是英国流放犯的后裔。盆栽姐,不管是男人还是国家,你的品味都够独特的。” 贺屿薇被骂得哑口无言。 她心中涌起恼意,但居然不是恼余龙飞。 她的内心排山倒海所怨怼的,另有其人。余温钧一直冷眼看着她和弟弟的争吵,似乎并不打算插手其中。 贺屿薇沉默半晌,再次一字一顿反驳余龙飞:“日本以前还侵略过中国,你却总是喜欢跑到日本去玩。我挑国家的品味不如你独特。” “啊哈哈哈哈。盆栽姐,你现在说话很敢啊。” 余龙飞笑起来,极其俊俏好看,但他笑的意义和余哲宁不同,只代表这个人即将暴怒。 这时候,余温钧终于开口:“龙飞少爷,就算你觉得自己见多识广,或者姑且属于所谓‘上流圈子’里的人,但并非谁都会对这个身份买账。” 余龙飞就像一只即将起飞琢人却被生生卡住脖的三花鸭子,僵硬地转向他哥。 “家世、财力和性别,你心里可能存在很多衡量标准,不过在生活和工作里,存在着很多应该配合对方立场进行思考的时候。”余温钧的声音很平,“比如现在,贺屿薇住在咱家里,是我允许她住的。你当我的面欺负谁?” 李诀幸灾乐祸的目光中,余龙飞不满地说:“哥,你别总没事就数落——行行行,我投降!” 余温钧便放下了拳头,再盯着余龙飞:“你是我余温钧的弟弟。平时说话和办事的时候别给我丢脸。不准给李诀起外号。还有家里除了你,谁叫她盆栽姐?” 余龙飞冷笑说那应该叫她什么。 “面对比自己岁数小的女孩,如果不懂该怎么称呼,统一叫爹。我看你对余承前也喊不了几句爹,这样做也能羞辱到他。不是一举两得吗?” 余龙飞简直被一本正经说荒唐话的兄长逗笑了:“行啊,我觉得挺好,这事特别好。哥,你要是不觉得我这样现眼,我还真就叫了。” “那你现在当着我们的面,应该叫薇薇什么?”余温钧话锋再转。 在李诀和贺屿薇沉默且期盼的注视下,余龙飞噎住,他的脸首次变得青红交集。 他也就跟兄长嘴硬,当然叫不出口。 管年轻女孩子叫“爹”,这不是脑子纯纯有病吗。 幸好,哥哥也替他下了个台阶:“要是有精力没处使,余承前出院前再探望他一次。他是我们的父亲,也是长辈。如果人不去,就随便买点东西,写个自己名字送去病房。其次,你需要对薇薇赔礼道歉。那辆奥迪就改登记在她名下,给她再弄个京牌。你吩咐手下的人,抽时间去把这事办妥。” 余龙飞僵着脸色,耳边只听到哥哥嘴里叨叨着什么“探望父亲”,很是烦躁,突然又反应过来,他眉头一皱说:“好几十万的进口奥迪,我要白送她?” “投出成本不参与当下决策。那辆旧车现在能值几个子儿?”余温钧顺手把外套脱了,递给李诀,“在此之前,你欠她一条命。” 余龙飞嘟囔着:“……她的命没旧车那么值钱。” 但也没提出反对 余龙飞的嘴巴奇毒无比,但毒物三步之内必有解药。 他哥从小特别能治他,他耍狠,哥就比他粗野一百倍,分花拂柳的又简直像是逗兽,轻巧一顶就把他逼到死角。 唉,无论是肢体暴力还是言语暴力,余温钧真的够令人难消受。哲宁在,余温钧多少敛着点,不怎么数落人。 现在哲宁搬出去,他得一个人承受炮火。 余龙飞烦躁地心想,哥的脑子绝对被切过! 余温钧不再理睬冷脸的弟弟,准备带李诀往前走,但也吩咐贺屿薇一句:“校服换了,下楼吃饭。” “可是……”她浑身发抖,决定拒绝他。 余温钧淡淡看她一眼,气势压人。贺屿薇张了张嘴,默默地先遵从。 ### 吃饭的时候,他们男人们都在说一些公事,李诀和余龙飞之间火药味永远很浓,忙着互掐。 贺屿薇没碰桌子上的任何一道菜,用筷子扒着米饭,一粒粒地吃。 好不容易熬到饭后,她最后一个走出小餐厅。 其他的佣人们拒绝了贺屿薇要帮着一起收拾餐具的请求。 其中,一个佣人笑说:“去读书吧,你以后可能要进大公司。” 贺屿薇轻轻地咬唇,她什么也没说,就准备离开。 低头往前面走了一条道却撞上人。她迭声道歉,竟然是余温钧。 余温钧身边居然没有跟班,他的弟弟和秘书呢? 他打量她一下:“厨房里有新送来的大连黄樱桃。待会叫人给你送上楼。” 贺屿薇抿了嘴角不出声,紧退两步,先左右看看。 他们站在四通八达的大走廊里,随时都会有人走过来,看到他们的独处。 她不停退后到安全距离,才松口气。 余温钧依旧插兜站在原地,难得穿的高领毛衣,全身笔挺,俯瞰众生的绝对碾压,声音却低沉。 “李诀和龙飞正在五楼等我,我和他们聊完会直接回酒店。” 贺屿薇内心一松。 她刚才吃饭的时候就 在害怕,害怕余温钧今晚又要来找自己做那档子事。 “……你最近不是应该要去城里开会吗?”她说。 余温钧沉吟:“不错,从大后天开始,我不在的时候,自己养好身体。” 贺屿薇只能继续僵硬地看着他。 她的眼睛就像散落在莲花玉碗里的空灵玻璃珠,有一种独特的空幻清冷感,即使衔恨或隐忍,也带着说不上来的让人舒服的光泽,映着对方。 自己果然不讨厌这双眸子,这念头一闪而过。余温钧便说:“你这样盯着我看,不是会害我起别的意思?” 贺屿薇瞳孔变大,余温钧却已经走过来。 他动作永远极快且利索,她反应不及,眼睁睁地看着他靠近,与此同时,一整天萦绕在胸口的那股无法被消除的抗拒感蹿起。 昏天暗地的,化作强烈胃部翻滚物的冲动。 男人手指碰到下巴的一瞬间,她的身体做出诚实的反应——呕。 李诀并没有跟着余龙飞这瘟神上楼,跑到厨房里先吃几口樱桃。等时间差不多,才准备坐电梯。 但走了几步,他就听到不远处传来异响。 贺屿薇佝偻着身子,地面上有一小摊新鲜的呕吐物。 她弯着腰,双手拄着膝盖,此刻还在持续不断且响亮地干呕。 余温钧紧攥成她胳膊,另一支手正捏着她脖子,虽然这是止吐的方法,但在他人眼中看来,他那姿势简直像无情地拎着一只病猫似的。 家里的佣人们闻声赶来,他们忙着清洁地毯,也赶紧看余温钧的裤子和皮鞋有没有弄脏。 沫丽急着找玖伯,余温钧倒只是摆摆手,让叫医生过来看她。 贺屿薇想拒绝,李诀也说:“身体不舒服就得注意。否则病倒了还会给人增加更多的麻烦。” 混乱当中,贺屿薇一直低头道歉,顺势躲开余温钧的注视。 余温钧若有所思,却也走了。 * 家庭医生匆匆赶来,自然也没检查出什么病状。就嘱咐之后做个体检,要按时吃饭云云。 家庭医生和贺屿薇的上次面诊,还是她落水发烧那会,此刻夸她的气色比那会健康多了。 沫丽给她端来一杯热气腾腾且极为好闻的洋甘菊茶。 “读不下高中也没事,这世界上的工作很多。”沫丽看了眼她书桌上各种圈圈点点的试卷,又说,“哲宁肯定也不希望看到你压力这样大。” 贺屿薇只能苍白地道谢。 他们都走了,贺屿薇抱着膝盖坐在床上。 她想再去洗一遍澡,但昨晚整宿没睡,白天还去学校,回到家也没放松,此刻的头一阵阵的犯着晕眩。 贺屿薇扭头看着窗外,余家的花园在晚上漆黑一片的,像无边的大海一样吞噬着人的感情,也像他冷峻却也掠夺侵蚀到极点的眼神与五官。 她想走到露台,但实在没力气了, 身体一歪,不知不觉地坠入梦中。 第55章 中雨 第二天起床,贺屿薇还是选择去学校,在余家四楼待着,恐怕会疯掉。 她到图书馆里做会考真题。 会考的难度并不高,重复的题型多,贺屿薇稍微估算了自己的分数,总觉得经过补习后还是能及格的,但问题是,捡起旧知识真的很枯燥。 以前上学的时候,贺屿薇倒也是挺想好好学习。 取得好成绩,爷爷奶奶就会露出欢颜,但是,她面对教科书无法长久地集中注意力,一想学习,脑子里就不由自主地冒出曾经做过的各种蠢事,然后胡思乱想的。 爷爷奶奶每次看到她的成绩单会叹气,会开始说他们教过的优秀学生,但又似乎对她认了命。 贺屿薇如今也不太能长久集中精神,发呆的时间比学习更久。 图书馆窗边的位置,挂着蓝色的窗帘。 她抬眼看着天上的流云。 早春三月初的好天气,云似乎是活的,一缕一缕千变万化。 云的归处不知道是哪里。她自己的归处,更是不知道了。 * 傍晚的时候回到余家。贺屿薇一整天都没有带手表和手机,发现上面多了两条信息。 一条是余哲宁发来的,为那天晚上的事情道歉,言辞很有礼貌。 第二条是zzzzzz余。 只有三个字,来书房。 贺屿薇看到这三个字就手抖地将信息删了,再疑神疑鬼地四处看看。 房间里当然没有人。她又是足足磨蹭了四十分钟,实在是不想去,又实在是没有不去的骨气,徘徊很久,最终怀着满腹的抗拒来到五楼。 * 房门开着,余温钧正坐在书桌前翻着文件,她走近时,他抬头,面孔像无风的湖面一般。 有那么一个瞬间,她在他的平静眼眸里看到自己。 是错觉吗? 他眼里的她,弱小,可怜、无助。 贺屿薇紧紧地闭着嘴。 过了会,还是余温钧打破沉默。 他指了一下书桌上放置的牛皮纸袋:“拿几盒,放在你房间里。”顿了顿,解释里面的物品,“套。” 贺屿薇真的冥思苦想,又足足花了半分钟才能理解这个单字的含义,手不由自主地握紧。 可以别这样将错就错吗? 余温钧居然要她把安全套拿回房间,是打算更方便地侵犯她吗? 在她夹杂着受伤的指责视线下,余温钧一侧的眉毛动了一下。 是有意识,还是无意识的。无论如何,贺屿薇突然发现,她能稍微地察觉到他的情绪了。 “我在下午开会的时候,一直在思考着有关你的事。”余温钧继续说。 贺屿薇不吭声。 “再重复一遍——要不要试着喜欢上我?” 贺屿薇的目光转到他书桌上,一叠文件旁边的银碟子里放着一支姜黄色的佛手柑。 它,和她的心都纹丝不动。 今晚的她,绝对不会再产生任何动摇。 喜欢?余温钧不愧是余家最大的资本主义恶魔,霸道地夺走她的初吻和初夜,得寸进尺要求喜欢上他。 他不过就是想要一只笼中鸟,一个供他满足私欲又见不得光的情妇,好吧,拿走身体也就算了。他居然还想要她的心吗? 她虽然是一个贫穷笨拙的孤女,但就有那么的缺爱和缺关怀吗? 才不要! 贺屿薇继续紧紧闭着嘴。 突然间,余温钧走上前。她大惊,转身要往外逃,最快的速度也比不上余温钧,很快被按在墙上。 那是一面空白的墙,也是曾经挂着五彩斑斓纸鸢的位置。 贺屿薇的后脑勺被他掌心垫着,后背贴着墙,她的鼻子顶着余温钧的鼻子,闻到他身上浅浅的气息,脑海里几乎不受控制地想到那晚的各种细节。 缠绵交织的唾液,肌肤相贴的余热,各种暧昧声音混杂在一起,到最终是落在耳际的清晰命令—— “你现在还躲什么?” 贺屿薇鼓起勇气抬起眸子,他正眯着眼睛,带着似有似无的欲望。 “除了不能结婚,我应该什么都能给你。”余温钧低声说,“签三十页的婚前协议真的也没什么意思,所以,我很早就决定不会和任何人结婚。我只需要事实婚姻。” 他说话的时候习惯性地凝视着贺屿薇的表情。 乖巧的女孩子,甚至到了逆来顺受的程度,那一夜越线时,最终也只是“嗯”了声就立刻温顺地缩在他怀里。 但就在余温钧以为已经收服她,贺屿薇面对他的触碰,又强烈抗拒到直接呕吐出来。 说实话,余温钧很有一些不快。 他不喜愁眉深锁的人,男女都是。 愤世嫉俗的人,通常很难讨得欢心,就算他们极美或极有才华,却也极棘手。而最棘手的地方在于,这种人大部分时间都难以快乐,也会想拉他人一起坠入地狱。 但,贺屿薇不是这样的女人。 至少,他曾经目睹她努力地爬到天台,她……内心依旧有一股想活的小火苗。 余温钧莫名想起天台的见面。 黑暗当中,小孩伸出瘦弱且伤痕累累的手,为他颤颤悠悠地点烟。 那么近的距离,她却没有抬头看他,像是知时务又像是根本就对他不感兴趣,只想把自己隐匿在黑暗当中。 他对贺屿薇产生的情欲,究竟来源是什么?余温钧仍然不清楚。 但他清楚,男女关系很多时候都趋向于博弈,一旦博弈发生,两方都不可避免会卷入其中,无论一方情愿与否,主动还是被动,也都在互相蚕食。 他只是有点好奇,自己会被她改变多少。至少到目前,他只是最喜欢她那一双眼睛,不讨厌她这个人而已。 贺屿薇在怀里抖得越发厉害,但依旧一字不吭,挂着两个疲倦的黑眼圈。 余温钧突然间忍不住想笑 他说:“又打算消极抵抗?前段时间不洗澡不洗头,现在跟我说话就令你想吐?” 贺屿薇继续保持沉默。 他轻叹:“不说话的女人总是很漂亮。” 她的下巴执拗地绷紧。 余温钧今晚原本是不打算碰她,把她叫过来,也只想问问身体怎么样。 但她带着那一副微微不适又强行克制的神情,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偏偏眉眼里多了一丝小女人的妩媚,余温钧便觉得脑中响起小声的警铃,持续但模糊,有点压不下去。 “明明全身都那么瘦,大腿上却能有肉,你这一点很漂亮——” 他突然就打横把她抱到沙发前,贺屿薇咬着唇抑制住尖叫,再拼尽力气去扳他的手指,根本扳不动。 她还穿着校服。 过了十几岁的年龄,穿着一身学生服坐在成年男人的腿上,“不知羞耻”这四个糟糕的字顿时浮现在脑海。 贺屿薇又耻又急,喉咙再次发痒,即将作呕—— 但在眼泪涌出前,余温钧帮她擦掉了。 右边的眼泪,左边的眼泪。最开始是用手背擦掉,接着是嘴唇。 和严厉的语气一点都不同,他的吻能非常细腻温柔。 与此同时,余温钧揉了揉她的头发。 也就一个简单的动作,她恶心到想吐的感觉居然奇妙地消退一些。 “避免别人捉弄的诀窍之一,就是不要对对方的举动有大反应。你很聪明。但是,沉默和说谎这两招对我没有用。再不主动回答我,我待会儿要让你在床上彻底发疯了。你,不害怕吗?” 余温钧在亲吻间隙低语,贺屿薇脊背立刻就拱起来。 他继续轻吻着她的脖颈。 那些吻,一会重一点,一会轻一点。 幽幽暗暗惩罚般的吻和腰间无法逃脱的禁锢,她身体颤得越发厉害,他再低声说:“如果你想把一件事当成没发生过,那也代表着,它重复发生多少次都被允许。你想体会自己的极限吗。上限,或者下限。” “……你想让我说什么。” 贺屿薇的舌尖干涩,终究是像听鬼故事的人一般被吓得开了口,随后就自厌地想咬唇,余温钧的大拇却移到她的唇上。 “别咬。你现在是我的。”他皱眉说,“我喜欢漂亮和健康的东西。” “我不是东西!” 贺屿薇喊出来这句的同时却发觉歧义。 余温钧没有抓着语误去嘲笑她,取而代之的,他以成熟男人的姿态去纠正道:“无论如何,你的身体现在已经彻底属于我。不要和我争,因为这已经是一个无法扭转的事实。” 她厌恶地盯着他。 啊,真是城府极深的厉害男人,即使他刚刚亲吻过她,说一些极其擦边的话题,但眼睛的底色依旧无比的冷静。 “从明天起,我会去开会,接下来半个月都很忙,所以,今晚想见你一面,跟你说会话。”他稍微松开点力道,让两人拉开一点距离,“我已经支开龙飞,他这半个月人在珠海。即使我不在,他应该也不会有时间回家为难你。” 贺屿薇不说话,余温钧顿了下,继续说:“你自己也要记得好好保重身体。除了上学,每天要按时吃饭,长胖一点。世界上唯一可靠的也就是自己的身体,因为,你这辈子到死都无法离开这一具肉身,直到她彻底的腐烂。” 啊,余温钧又在扮演可靠长辈了。 而这个“长辈”,即使说着劝告也有一种不怒自威的胁迫和训诫基调。 她抬起头坚定地说:“就算你这么说,我也绝对不可能会喜欢上你!我说过了我讨厌你。不,我……我恨你。” “没关系,”余温钧平淡地说,“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我。” “……什、什么事情?”贺屿薇身体一僵。 “我会主动去做一些能让你喜欢上我的事情。”他说,“来,先让我了解你的喜好,比如说,喜欢的食物,比起甜的是不是更喜欢咸的。你不喜欢的东西我也想知道,不过还是想先了解你喜欢的东西。毕竟,知道你喜欢的东西才能做一些让你高兴的事。所以,告诉我。” 贺屿薇哑口无言极了。 余温钧现在的态度是如此的理所当然,他们之间的关系算什么,她已经正式变成他的地下情人了吗? 绝无可能。 难听点说,他们目前也仅仅是睡过一次的关系。又不是旧社会,她不觉得他俩就彻底绑定了人生。 贺屿薇知道,当一个人的生活很艰辛,可能会有被大款包养这条轻松的路 但老实说,她觉得这辈子当人类就很麻烦了。死,太麻烦了,所以才活着。 她厌倦绝大部分的人类,只是喜欢个别对自己温柔的人。 她从不需要优渥的生活,有口吃的就够。 她不需要余温钧给她的任何物质上的东西。 贺屿薇垂头盯着那个男人肩膀肌肉,如果狠狠地咬下去,他会吃痛放手吗? 唉,她咬过他脖子了,他跟没感觉似的。 贺屿薇试着再跟他谈判:“余先生,我真的不想当你、你的女人。” 他说:“那你想要当什么?” 贺屿薇迟疑地说:“要不然,我当你的佣人吧……” 余温钧静静地看着她:“专门上床的佣人吗?不怪龙飞总是爱惹你。这种时刻都分不清示弱和勾引的区别,果然一个彻底的缺心眼。” 她才没有勾引他!而且,余温钧为什么总在不恰当的场合里,云淡风轻地提起弟弟的名字! 贺屿薇心中的强烈不适和怒火顿起,却被轻而易举的按在沙发上,上半身的校服堆积在手腕间,如同手铐。 他的头低下来,但并没有再碰她的嘴,而是重复地亲吻她的耳垂和脖颈。 那一小片的肌肤逐渐滚烫,弓着的脊背从里到外冒着汗,她终于开始哽咽地央求,双脚在沙发不停试图往上挪。 余温钧伸手握住她的腰,把她扯回来压住,她感受着他身体的汹涌变化。 两人目光对视,他说:“乖,说一个你最喜欢吃的水果。” “你这是犯罪……”她眼角带泪,拧过头试图不看他。 这家伙真的像最生涩的水果,关键时刻,软硬都不吃,余温钧真想狠拍一下她脑瓜,看里面装着什么。但是他又总觉得对这一颗青涩果实轻微地上头了。 余温钧沉思地注视着她,同时,他的手在慢慢却不容抗拒地抚摸着她的身体,贺屿薇的细瘦手腕在布料里绝望地挣扎着,习惯性地抿着淡色唇角,分外可怜。 他迟疑片刻,还是俯下身。 唇与唇,再度重合,接着催促般地戳了戳她的舌尖。 贺屿薇紧咬着牙,不想与他纠缠。 余温钧略微不耐烦了,他用手盖住她的眼睛,感受着掌心里她无声的泪水,再用力地撬开她的嘴。 这个吻,重得仿佛要把她的所有情绪和秘密挖掘出来,她在黑暗中被吻得几欲窒息,等他离开,舌尖耷拉在他已经湿润的掌心,也不知道是眼泪还是唾液。 余温钧再帮她解开手腕处的桎梏。 “想让你喜欢上我,现在才愿意帮你松开。”他垂眸说,“不要以为我不喜欢绑着你做。” 能活动四肢,贺屿薇稍微没有那么害怕了,却又好像更害怕了。她全身沁出了细细的汗,先用手臂挡住下身,再有些茫然地盯着眼前的面孔。 余 温钧微微皱眉,他原本想保持点风度,想让在她初夜后休息两天继续索取。但是,也只怪她用这么漂亮的眼睛勾引着自己。 包括接吻也是。 女孩子湿漉漉的眼睛里映出的什么都这么美。得好好欣赏一下才行。 “把嘴张开。”他说。 贺屿薇战战兢兢地闪躲着。她说:“不行,我讨厌……!” “这就是你对讨厌男人所露出的眼神?”他用指尖抚摸她的眉毛,“本来听墨姨说,我还以为你是一个踏踏实实。而且本性很乖的小孩。我现在对你很失望。” 是揶揄吗,还是洗脑。 贺屿薇没办法反驳,她正试图召唤出内心深处的道德感去谴责他,或给他破釜沉舟的一记——但是,他再次俯下身。 “好了,你那天晚上没有失去任何东西,只是变成大人而已。”他说,“张嘴,别让我重复好几次,听我的话。” 贺屿薇想要逃走的想法刚要浮现,两人又开始接吻。 余温钧吻她的时候,也深深凝视着她,像是欣赏像是震慑,又同时蕴含着打算让她彻底坏掉的暗沉专注神色。 她从来没被这么凝视过。 贺屿薇无法直视他,就闭上眼睛。她按着他的心脏,依旧感觉到一下一下的鼓动心跳声很稳定地传来。 余温钧轻轻地夹着她的唇,像是玩弄似的持续吻着她。她的唇,刚开始还是冷的,现在却完全热起来。 如同捏碎成熟黄桃般的声音在房间里清晰地响起。 这一宿,又是有人无眠。 第56章 晴转阵雨 身为宅邸的大管家,墨姨终于结束了余父那边的工作,休假后重新回到余宅。 她上下打量着穿校服的贺屿薇,发出意义不明的啧啧感叹声,又开着高尔夫车去花园里逛一圈,检查卫生情况,花园的除虫和修建报告,抽查厨房的各项食材,再理所当然地挑出茉丽一系列毛病。 余家的安保很严。 外人或是园林团队的车停在大门门禁外,坐着高尔夫车进来。客人们的车倒是能自由出入,但余温钧最近这段时间去开会,而余龙飞又不在,家里静悄悄得像个郊外植物园,安静得能听得到草木勃发和花朵绽开的声音。 没有烦恼,没有现实,没有余温钧和他的弟弟们,这就仿佛是一个最美好的世外桃源。 贺屿薇虽然得上学,但依旧不需要每一天都去。 每两天,都有专门的清洁团队来打扫她所居住四楼,她每餐吃得很少,但不知觉间,每月的个人饮食采购已经提升到和两个少爷统一的标准。 因为是南北通透的户型和大落地窗,采光极好,白天不需要开灯。 清晨睁开眼睛,贺屿薇已经习惯卧室的自动窗帘像画布般拉开和窗外那一片绿意盎然的春日花园,以及那几乎如同单人床般宽大的洗手池。 除了床,贺屿薇不用四楼的任何东西,可是,她免不了欣赏那些漂亮且昂贵的家具。 室内浴缸的水龙头喷头如同老式电话般优雅地弯曲着,把手处包裹着珐琅。而浴缸上面的logo也很熟悉,是阿玛尼的浴缸。 呃,阿玛尼这个奢侈品牌子又做衣服又做家具,涉猎范围真的好广。 她要是放火烧掉这一切,就有种八国联军洗劫圆明园的感觉。 贺屿薇缩回手。 她也就只敢在脑海里想想这些念头。但,自己姑且过上了传说中“笼中之鸟”的富贵生活吧? 这些天,余温钧都没有联系她,或者说,他“应该”联系不上她。 贺屿薇将手机和小天才手表直接关机,藏在柜子里。 试图用掩耳盗铃的方法切断和他的联系。 虽然,自己依旧被囚禁在余温钧家。 # 今天上午又是贺屿薇一个人待在四楼。 她怎么都学不进去,又精神疲倦又很生自己的气,最终握着笔对着墙面上的中国画发呆。 好想离开这里,去别的地方打工啊…… 贺屿薇实在想不明白,她身上的哪一点能惹起余温钧的兴趣。 做,他俩也做过了。余温钧的新鲜感什么能迅速消退,放自己离开? 她如今也只希望,自己能在其他人发觉两人“奸情”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脱身。 这可以说是最后的“体面感”了。 贺屿薇翻着会考的书,看着数学题上的红叉再一阵茫然,却又被墨姨叫下楼。 墨姨含着一种古怪的表情,说有人找她。 余温钧临走前告诉她,至少要两周多才回家。这才几天,他就回来了吗? 贺屿薇的心因为紧张、厌恶和恐惧弄得砰砰跳。 但,来人是久违的小钰。 “啊啊啊啊。”贺屿薇惊喜看着她,一时热泪盈眶,都说不出完整的话而直接就啜泣了。 墨姨哎呦两声,小钰一点都不生分地拉着她的手,就说:“来来来,上车上车,墨姨,我今天带她出去玩。” 路上的时候,小钰抱怨说爸妈逼她相亲,对方是余温钧公司里的一个得力下属,年轻有为又单身,但她无论如何都不肯去。 玖伯只好让女儿平时多收拾自己。至少去一趟美容院做个护理、弄弄头发。 “一个人去太时髦的地方特别害怕,听说你现在每天都憋在家学习了。” 车停到了侨福芳草地购物,小钰径直扯着她,来到一家造型设计工作室。 两人走到门口就齐齐呆住。 就像走进开放式的西式厨房,正对面的柜子上摆着整整齐齐如同牙膏盒的各色染发膏,下面还垂着各种假发色板号。 三个打扮时尚的女理发师正手持着剪刀,正在围着一颗粉红色的假发头修剪,两个人的手臂上有着繁杂且漂亮的刺青,行动风风火火,超级自信。 从她们的脸上,看不到半点的胆怯和烦躁,实际上。她们的每一根头发丝都丝滑有光泽,而整家店在门口就有一种香气,散发着“潮人聚集地”的氛围。 贺屿薇和小钰同时发出了细小的呻吟。 小钰推着贺屿薇:“你先进去吧。” 贺屿薇整个人也局促不安:“我想跟在你后面。毕竟,我只是陪你来的。” “不行不行,你也得一起受刑。余董说了,既然我能来也得带你来。今天的所有花费都是他报销——” 她们嘀嘀咕咕的时候,一个涂着口红,穿着黑色围裙的男人就迎接上来。 他先上下打量了一下贺屿薇,从她的口罩、帽子、校服裤子看到鞋,皱了皱眉头,接着要再去打量小钰。 小钰一副她很懂的样子,说:“找你们这里最好的tony来给我们服务!” 对方笑着把她们迎接过来。 稀里糊涂的,贺屿薇也被强行按在洗发的躺椅上。 一个小姑娘先用柔软的蒸汽眼罩盖住她眼睛,再选精油给她闻香放松,接着开始轻柔地按摩着头皮,随后才开始哗哗洗头。 贺屿薇从小的头发是奶奶剪,哪里受过这样的待遇。 她不敢在头部加重量,脖子挺直着不动,手更是紧紧揪在胸前。 耳边只听到洗头的小姑娘细声细气地问她是还在读高中,今天不上学吗。和她来的是姐姐还是朋友啊,之前来过她家店吗云云。 她的脑子晕成一片,只想到刚才小钰嘴里说的“余董”。 洗完头,贺屿薇再被拎进一个单独的隔间。 “小钰在哪里?” 贺屿薇知道小钰在旁边,才稍微定神。 她头上裹着白色的吸水毛巾,脖子纤细修长,只露出一 张小脸,而且连角质层都很纤薄,有一种古典画里的提灯仕女般的感觉。 一个中年的潮男理发师愉快地走过来,他问她想要什么造型。 贺屿薇很轻地咬着唇。 她不是傻子。 今天小钰前来,绝对是因为稀里糊涂地听余温钧的指示。 他要干什么?嫌弃她土吗?还是说,真的把她当成一个“东西”,随他的喜好去任意打扮。 既然这样…… “我想剃个光头。”贺屿薇沉声说。 理发师不由一怔。 他很快回过神来,用手捏着贺屿薇湿漉漉的头发,阴阳怪气地说:“这样吧,我先替您修修刘海儿和长度,您要是不满意,就再去外面的店剃个光头。我们店里的基础学徒剪发都得600多,外面剃个光头只要50,干嘛到我们店来多花这份钱呢?” 贺屿薇一听他这么说,口气也松了下来:“我今天不剪了,谢谢您。” “哎、哎,等一下。” 理发师却按住她想起身的肩膀,隔着镜子打量贺屿薇:“你还是一个学生吧。现在学生的学习压力都特别大,我有个远方表妹就这样,高三把自己学烦了,听说还得了什么抑郁症,嗨,咱们就是说犯不着拿自己的头发泄火呀?小美女,你今天心情不好,我理解,谁都有心情不好的那天。我今天送你个头发护理和造型,全免费的,不用你交一分钱。” “啊,可……” “就只是吹吹头发,用发棒和直发夹做一下造型。你在店门口肯定也看到了,我们店喜欢搞这套。我是店长,今天找我染发和烫发的客人也多,你不让我剪头发省了我不少事。你呢,要是觉得我的技术不错,等高考完想换个造型,再来我们店当照顾我生意,成不成?” 贺屿薇还要说什么,理发师已经不由分说地从屁股兜后面的包里掏出一把细梳子。 另一边的小钰显然也遭受某种酷刑。 她做了头皮护理和修剪发尾,而等拒绝办卡赶紧跑来找贺屿薇时,不由愣住。 恼人且总是挡住她脸的头发彻底消失了,店长用夹发板拉直了两侧过长的头发,又扭又夹的,贴着贺屿薇头皮做了二十多分钟的编发,也不知道巧手怎么弄的,细软头发就被双重扭曲成了华丽编发,再绑上米灰色天鹅绒丝带,剩下的发丝每一缕发尾都被烫过,显得整齐干净且整颗头颅闪闪发光似的。 随后是烫刘海,店长在手心挤了不少柑橘味的头发精油,一点点用指尖搓发丝并用梳子挑着,打造极其精致的湿法刘海。 到最后,店长运用三寸不烂之舌,还是劝说她稍微修剪了刘海儿长度。 小钰来的时候,理发师的剪刀刚好从眉毛前离开。 贺屿薇眼皮微动,剪掉的碎发划过鼻梁,她如白居易诗里琵琶女的伸出一根手指拨开,那双眼睛盈盈流转,清莹似好日里蒙上雾水的仕女垂花。 小钰立刻说:“我喜欢你现在的样子!你应该打扮打扮自己!哇,好漂亮。” 贺屿薇的衣着很朴实,但是当一个人的发型和配饰繁复起来,整体的气质就精致好几个档次。 贺屿薇怀着复杂的心情,摇了摇头。 结账只需要结小钰一个人,两名理发师把她们送出门,店长再对贺屿薇眨眨眼,她则把这家店的店名默默地记下来。 之后,小钰又提出要去店里买衣服。 这一次,贺屿薇学乖了。她死活不进去,就站在外面等着。 等剩下自己一个人,贺屿薇将四根手指紧紧地攥在掌心。 她的头发变得很轻盈。 而眼前没有头发遮挡,也能轻易看到四周的景象。 今天是工作日。 但商场里依旧有逛街的时髦男女。自动扶梯在不远处,扶梯终点处是商场的出口。 ——一个好时机。 可以逃离的千载难逢好时机。 她只要从商场跑出去,混入到熙熙攘攘的人群当中,就可以彻底地脱离余家,并把在余家的日子当成幻梦。 贺屿薇咽了一口唾液。 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指抚弄一下头发,但挪动着脚步,装作浑然无事的样子往扶梯处走。 对不起,小钰!但她必须逃跑。爷爷奶奶辛苦抚养她长大,不是为了养出一个金丝雀吧? ——但,等一下! 贺屿薇移动的脚步突然停顿。她想到仅剩无几的行李还在余家。 如果逃走,余温钧会怎么处置她的行李? 破旧的字典还有蓝色的曲奇饼干盒,绝对会被当垃圾扔掉吗? 不,贺屿薇再稍微地用力地一咬唇。 物品终究是物品,真正重要的东西还是她的心。如果继续和余温钧厮混,绝对会被那个擅长洗脑的男人所彻底改变。 而且等余温钧开会回来后,他们一定会继续上床的! 她下定决心,提起脚步要再走,不留神却和一个戴着墨镜的女孩撞上肩膀。 贺屿薇连忙道歉:“对不起!” 女孩和气地半开玩笑:“没事没事。看你好像在瞎转悠似的,是不是在商场迷路了啊?” 滚动的扶梯就离她三米左右,银灰色的台阶,一阶一阶的浮现,再次第下行。 贺屿薇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扶梯。 她再次低声道歉,就要继续往前冲,却听到那女孩不紧不慢地说:“你的朋友小钰在后面的店铺等你,余家的司机在地库等你和小钰。贺屿薇小姐,你可千万不要继续‘迷路’了哦。” 就像是失手把锅铲掉进油锅,贺屿薇的心头传来咣当的闷闷一声,却又是爆炸性质的不详感。 她僵硬地转过头。 戴着墨镜的女孩子打扮得很普通,普通像个最寻常的逛街路人。 贺屿薇口干舌燥。她是谁? “你可以叫我小芳,但我只是个客串小角色。”对方迎着贺屿薇的视线,再掏出手机,“要是还不认识路,你可以给余温钧先生打个电话,问问他怎么走?还是说,我来打?唉,我也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贺小姐不要为难我。大家都是女孩子,你要是现在往回走,我会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小钰买衣服很快,在店里结账后提着购物袋走出来,但走出店铺却没有找到等待的贺屿薇。 她正东张西望,刚有点着急,贺屿薇如同氢气球一样缓缓且苍白无力地飘过来。 小钰说:“去厕所啦。” 贺屿薇张张嘴,还没说话,小钰已经看到她手上拎着的袋子,里面是两杯奶茶,立刻喜笑颜开:“哦哦,买奶茶去了?你请我喝奶茶,那我就请你吃泡芙吧,走走走。” 贺屿薇被小钰拉着往前走。 她回过头,刚才塞来奶茶的墨镜女孩已经不见踪影。但后背就像结着一层冰似的,明明没有看到余温钧,他举重若轻的目光仿佛就近在眼前。 一股无力感袭来,她……轻易跑不掉的。 至少,今天还不行。 第57章 局部地区 小钰送她回家时是傍晚,天,还没有黑。 贺屿薇情不自禁地再次走到花园,静静地看着即使无人观看依旧怒然绽放的桃花树发呆。 好想大喊救命,好想仇恨世界。 但是,她早过了这种轻易崩溃的阶段,也没有能量支撑这种激烈的情绪。 贺屿薇曾经有过更糟糕的生活,住在荒野外的废屋,吃穿住都是问题,还要面对一个中风且每一秒都走向死亡的病人。 她心里有很多小小的委屈,很小很小,很多很多。 没有任何的救世主能够帮她。有时候,自己像行尸走肉,或者,像不会行走的尸肉。 但贺屿薇觉得,自己这段时间有了一点求生欲。 面对余温钧这种强大的敌人,她虽然忍耐,还是不乐意屈服,总是想试图挣扎一下的。 “我,是属于自己的。”贺屿薇再次自言自语地说,“即使没有学历、没有能力,不会赚钱,我依旧是属于自己,绝对不属于任何人。所以,我不能总是虐待自己。我要……吃 饭,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 贺屿薇在复习功课的时候,在英语字典里写下了一句:好恨余温钧 但……她目前也就只能做这样的报复而已。 # 余温钧除了那天派来神秘女子暗中警告,也并没有过多地干涉她的生活。 日子也就这么一天天地平静流过。 这天放学,贺屿薇默默地到学校门口,准备上车,却看到有几个学生正围着一个中年男人。 男人用自行车推着几个铁笼子,里面装着金黄色、毛茸茸的东西。 啊,是小兔子。 摊主口沫横飞地说是品种卷耳兔子,拿到宠物店,都能卖两三千一只。 这时,贺屿薇感觉到脚边有什么动,一低头,居然是巴掌大的折耳兔。 摊主招揽生意的时候没留神脚边,铁笼子的门有一条稍粗缝,最瘦弱的小兔子从缝隙中钻出,蹦蹦跳跳地跑到她的车轮胎旁边。 贺屿薇捉住它。 毛茸茸的温暖触感,胸脯处还有小小的心跳,就在她准备把折耳兔交给摊主,变故发生。 “啊?你这个女学生怎么这样,趁我不注意偷兔子?” 贺屿薇赶紧慌张地解释原委。 “甭说那么多,兔子现在就在你手上吧,在你手上你得负责!”摊主看到贺屿薇身后的豪车,双眼放光,“200卖给你吧!你是有钱人家的大小姐吧,这点钱对你来说也就两张电影票钱。” 司机皱着眉下车,替她挡开摊主,但摊主堵在他们车头前无论如何都不肯走。 他们争吵起来,其他行人和学生们越涌越多。 贺屿薇被围在纷争的最中心,她手里还抱着兔子,整个人就像一颗快爆炸的番茄。 余凌峰也走出校门,正好目睹这场闹剧。 他皱皱眉,一脚把摊主路边摆着的其他铁笼子踢倒,再吼了一声:“其他的兔子也跑出来了!还不回来抓!” 摊主一惊,连忙回头张望。 学校门口维持秩序的警察和保安终于来了,余凌峰接过贺屿薇怀里的兔子,趁着乱,不由分说地塞回摊主的铁笼子里。 摊主灰溜溜地骑车离开,贺屿薇还没来得及道谢,司机催她上车。他们的车堵住后面通道很久了。 * 虽说贺屿薇不想和余凌峰有任何交集,可是总得为这份热心助人表达感谢。 第二天,她在学校小超市买了一包奥利奥饼干、三盒德芙巧克力和两瓶可乐。 主动向别人搭话的难度实在太高了,她纠结了大半天,都没能走上前说句“谢谢你”。 等放学,贺屿薇尾随着余凌峰,从教室到走廊马上就要出校门,对方回头了。 “你总跟着我干什么?” 贺屿薇如获大赦,把手上一塑料袋的食物塞给他,鞠了一躬,接着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走了。 贺屿薇自认为完美地处理此事,然而,余凌峰却再次诧异地凝视着她的背影。 # 再到早自习,余凌峰和其他男生扯淡,不由自主地把目光转到前方。 一个空荡荡的座位很显眼。 开学第一天,余凌峰就能看出来,自己的大龄女同桌是个矛盾体。 干净的校服,长长的头发,紧张的肢体语言。 她,有种不像成年人的怯生生感觉。虽然文具和书包都印满奢侈品牌的logo——书包、笔袋、耳机、笔,但贺屿薇所用的基本是余龙飞扔给她的或是余家收到的商务礼里。别人给她什么,她就懵懂地用了。 随后,余凌峰瞥到她桌面的《高中会考大纲》。 嗯,不是“高考”,而是最基础的“会考”。 大约是很厉害的关系户,老师们每次当众宣读成绩都没有为难她、跟她说话的态度也很耐心。 贺屿薇却总是低头,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学习态度很认真但每次考试都垫底的超级笨蛋学生气场。 他俩换座位后,余凌峰就忘了这号人。但冷不丁被沉默的家伙塞来饼干和可乐。他也有了点好奇心。 贺屿薇再来上课,对身后新增的审视目光一无所知。 听不懂上课所讲的高考题,她习惯性地望着窗外发呆。 女孩子剪完头发,脖颈很细,阳光透过窗户,洒在脖颈和耳垂,可以看出肌肤的颗粒感,仿佛是清晨的太阳也跟着一起明亮清透地共同升起。 长得还行。余凌峰心想,虽然谈不上漂亮但很清纯。并不是高中女生如同柠檬水的清纯,而是在她的硬壳下偶尔露出点缝隙,缝隙里闪动的不明物质,是透亮、洁白,无暇的。 她,姓贺。 不知道父母是做什么的,从政从商还是红不提黑不提的人物,日常接送都靠司机,坐的也是豪车。 余凌峰打算记下对方的车牌号,查查这个神秘家伙。 放学后,余凌峰追着她下楼,但今天来接她的却有两辆车。 猛烈的春风吹着贺屿薇的头发,她站在校门口,屏住呼吸看着眼前的不速之客。 余哲宁穿着白色衬衫。 春风在后面把衣料吹成一个空空的鼓状,不少高中女生们都在回头悄悄地打量他。因为,这就是长着一张初恋男生般的面孔。 “放学了?”余哲宁的桃花眼温柔地眯起。 贺屿薇回过神:“你怎么来了?脚,好点了吗?” “参加奥运会肯定是不行。”余哲宁轻快地开玩笑,他注意到她身后跟着另外的高个子男生。 电光火石之间,同父异母的兄弟认出了对方。 余哲宁早知道余凌峰也在此念书,率先微微地颔首,余凌峰却站在原地不动,惊诧不定在他和贺屿薇之间来回打转。 余哲宁收回视线,脸上是一如既往清净却又有所保留的微笑:“屿薇,今天坐我的车回去。” * 等他们坐在车上,余哲宁为那天的酒精咖啡事情而郑重道歉。 贺屿薇摇了摇头。 比起那一晚所发生的更多富有冲击力的事情,酒精咖啡似乎没那么重要。 没关系的,我根本不怪你。但她想这么回答,却又发现没办法违心说出口。 余哲宁继续说:“发了几条微信和打了电话,你都没有接。我问小钰,她说前段时间约你出去玩了。所以今天来学校找你,但没想到,正好碰上了余凌峰。” 余凌峰,余家三兄弟外的第四个儿子。 也是余承前和他续弦汪柳唯一的儿子。 妻子去世,余承前在同年就娶新妇汪柳,大儿子联合舅舅要求把家里孩子的信托基金提取年龄都推到快30岁。余承前当时一口答应,这两年才后悔,等余凌峰那个岁数,自己都不知道多大岁数。 汪柳颇有野心,也打算让自己儿子走仕途的,但仕途需要关系,而关系说白了是用金钱和人情网打点。她的儿子尚幼,但余温钧的势力在这十几年悄然纵深…… 贺屿薇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余家的复杂家事和自己又没有关系。 她心想,今天绝对要放下一切自尊心,让余哲宁把自己从余家带走。 大概也是看出贺屿薇在走神,余哲宁转换了话题。 “我马上要去越南。” 贺屿薇顿时一惊,不由地问:“是,去工作吗?” “……栾妍正在越南度假。” 贺屿薇呆呆地哦一声。 她的内心,长着一棵孱弱多病的小树,很瘦很细,而现在,那棵树上仅剩无几的泛黄叶子,全部掉落。 贺屿薇轻轻地问:“你,打算再跟栾小姐当面告白一次?” 她能看穿自己的心思。余哲宁一点也不觉得奇怪,便默认了。 气氛很尴尬。 又过了会,他听到她静静说:“嗯,我觉得你这么做挺好的。你对栾妍的喜欢……也很好。也许真正的喜欢就应该是这样,不去强迫对方接受自己。” 余哲宁吃惊地望着她。 “没有心灵上的相通,仅有□□关系是不能长久的。”贺屿薇继续说。不知不觉间,她又把脑海中思考的东西呢喃地说出来。 余哲宁没听清:“什么?” 贺屿薇立刻有点慌乱:“没有,我说我希望你……”祝福他和栾妍两情相悦确实说不出口,她看着余哲宁白皙面孔上的小痣,痛苦地垂下眼帘,“……加油吧。” 余哲 宁试着用玩笑缓和气氛:“我怎么就突然不希望你为我加油了。听龙飞说,你最近在考虑嫁给李诀。” “不!”贺屿薇突然抬起头,目光雪亮,“我既不会嫁给任何人也不属于任何人。我现在只想离开你家,哲宁,你今天别把我送回去了,我不想住在你家了。求你了,你把我放在一个长途车站吧。” 这个要求太突然了,余哲宁不由追问原因。 贺屿薇却只是固执地说:“没有原因。你的脚恢复得差不多,已经不需要我了啊。我来你家就只是当保姆的吗?你都搬走了,我在你家住着根本就没什么用。” 余哲宁的心情极其复杂。 贺屿薇对他的心意,他在意识到后就有些残忍地忽视了,尽管如此,她没有幽怨,没有生气,而总是持续给出温柔和理解。 贺屿薇原本在他家好好住着,现在居然斩钉截铁地想走,大概是因为,她此刻听到他选择栾妍而感到伤心了吧。 余哲宁自认了解他的高中同学。 要不是哥哥发话让贺屿薇重读高中,这个高中女同学肯定不要报酬也不留下信息,就会像一只白鹤掠湖般悄然离开。 可是,余哲宁发现他实在是不想让她离开。 “我哥,最近在开会吧?” 贺屿薇听到余哲宁嘴里习惯性地说出“我哥”的时候,心里咯噔一下,她收敛着心神听。 “我不想再偷偷摸摸的行事,会把自己决定去越南找栾妍告白的事情告诉他。我……其实最讨厌偷偷摸摸了。我知道你现在住在我家觉得很不自在。但我也觉得,哥的一部分决定是对的。至少,你应该接受他的帮助,先取得高中文凭。所以,就在我家继续住着吧,最多住一年。他到时候要是再让你当家里的佣人,我就让他放你离开。好吗?” 余哲宁说这些话的时候,没有抬头看她,生怕她误会什么。 而贺屿薇脸上的表情也仿佛全部消失了,是那种遇到伤害也只是柔软地缩在壳里的寂静。 她垂下肩膀:“哦,哦。” 她只是想,自己抛下自尊试过了。所以,这绝对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跟余哲宁主动求助了。 # 第二天,贺屿薇准备去学校图书馆自习的路上被拦住。 余凌峰直接问她和余家什么关系。 贺屿薇摇摇头。 “喂,你是聋子还是哑巴?这么惜字如金的。”余凌峰也很不耐烦地说,“你认识墨姨吗?墨姨之前在家里也老是无视我。” 贺屿薇迟疑片刻,终于简单说现在借住在余家。 第一遍说得太轻,余凌峰甚至没听见。她只好再重复了一遍,他扬起眉头:“你是他们家的亲戚?” 贺屿薇执拗地说:“反正我就是来取得毕业证的。” 余凌峰仰天长叹:“是钧哥安排你来的吗?他做事果然令人摸不着头脑。不是,你多大了?怎么还在读高中。” 但眼前没人了。 他一个不留神,还是被她跑走了。 # 学校的上课铃轻柔地响起,虽说是古典音乐节选片段,但每天上那么多节听那么多遍也够耳朵受的。 余凌峰趴在桌子上。 他无聊地往旁边看,连续几天,贺屿薇的座位都是空的。 他掌握了她的上学规律,每周一五去上课,二四去图书馆自习,而现在为了躲避余凌峰,贺屿薇居然连续几天都没有来学校,改在家里学习。 “有特权”的体验,对贺屿薇来说不陌生。 因为爷爷奶奶的存在,教师们都对她的小错而视而不见。而现在,她又是靠着某人只需要保持最低程度上的考勤,并不需要每天都去高中。 贺屿薇也真的是很无奈。 跑,也跑不掉。活着和死了没显著区别。既然都“失身”,至少拿失去的东西换点什么,拿到高中文凭走吧。 总归还是得踏踏实实地复习会考。 贺屿薇头痛欲裂地继续做卷子,背公式。 不过,她罕见地多了一个新习惯。 每天傍晚时分,贺屿薇会放下一切课业,前去余家花园散20分钟的步。 成片的桃花树全开了,暮云溶金的晚霞里更是极其灿烂瑰丽,尤其到晚上的时候,春风吹过,会有一种比白天更沁人心脾的香味。 她上午在房间背公式,可以看到远处穿着橘红罩衫的工人们正在修剪树篱,树篱里面种植着的据说是绣球花,也叫“无尽夏”,当开第一波花的时候,也就代表夏天彻底来临。 贺屿薇没有逛全过余家的花园,通常只会沿着一条路,也就是通往洒金碧桃的那条路打转。 余温钧虽然开完会,但连续忙得两周没有回家,也没有联系她。 余龙飞也依旧出差。 这正是她期盼的事。 贺屿薇只希望,余温钧能直接把自己忘在脑后。他都已经得到她的身体和服从,应该能满足男人的征服欲了吧。 如果非要当情妇,她也希望,自己能当那种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且弃如敝履的钟点工,而不是每天晚上都得加班加点的固定工。 * 贺屿薇独自散步回来,发现墨姨和司机正在门口的车道前聊天。 他们居然在等着她。 墨姨看贺屿薇连续一周都窝在家复习,她那种最见不得别人闲着的脑细胞又开始运转,就问贺屿薇在复习之外有没有时间学车。 “那辆奥迪就是让你专门学车时开的。”墨姨说,“反正是旧车,坏了也没那么心疼。就让司机老王教你开车。他以前教过哲宁和龙飞开车,有经验。” 老王从简单的启动、踩刹车开始教。贺屿薇小心翼翼地摸着皮质方向盘,略微激动却也困惑。 ……余温钧真的是世界上最难琢磨的男人。 他完全把她当成一个金丝雀,却还督促她回去读完高中。明明派女保镖来监视她的行踪,却还允许她学车——他就不怕她学会开车后能更容易从这里逃跑吗? 还是说,余温钧笃定她不敢跑。或者说,她跑也跑不了? 这个世界上心思最难懂的男人,居然劝说自己喜欢上他。 贺屿薇暗自下定决心,她确实无法掌控世界上的很多事情,唯独,有一件事可以控制——自己的心情,她绝对不会喜欢上他! 她是属于自己的。 “我是属于自己的。” 这句有力的话,最初是余温钧引导她说出口的。但已经成了贺屿薇每天必念的咒语。 多重复一遍就多一份自信和勇气似的。 第58章 风向 白云离开,太阳下山,世界在运转。美好平静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 玖伯最先回来收拾五楼,家里厨房也准备了余龙飞平时爱吃的点心。 到了第二天晚上九点多,余温钧带着他弟弟回来了。 李诀带来一个扁平且雪白色的甜点盒。 “墨姨辛苦了。”李诀说,“二哥说你前段时间照顾老爷子家,特意订了您最喜欢吃的苹果派,多加了您爱吃的肉桂粉。” 被如此的重视,墨姨咧着嘴微笑。 苹果派是金黄灿烂的一个圆,外表是漂亮的编织皮,内线甜糯绵软,酸酸甜甜,既有苹果颗粒的口感,鼓鼓的,但吃起来又像果冻。 贺屿薇也被叫下楼,同样地分了一块苹果派。 她因为心情沉重,三口两口地吞进去,根本就不知其味。 贺屿薇吃完后,抬起眼睛。墨姨正绘声绘色地跟余龙飞说照顾余承前时所见到的人,李诀也在旁边不吭声地倒茶喝,玖伯正在打包其他没切完的派。 ……余温钧呢? 他正在远处的落地窗前接听一通电话。 明暗两 面的交界面有一扇古董屏风挡着,站的位置很难被发现。余温钧依旧穿着一身花衬衫,但仅仅是背影就令人心悸。 贺屿薇刚刚低下头,却听到自己被点名了。 “你。” 他没有直接叫名字,声音也不高,在场的几人都闻声扭头。 贺屿薇继续盯着手里的白瓷餐盘,肌肤和喉咙深处都浮起浅浅一层仿佛是被细碎的沙砾摩擦后的刺痛感,内心升起一种强烈且糟糕的预感,余温钧叫的人绝对是自己。 果不其然。 他轻声说:“没叫你们。” 贺屿薇轻手轻脚地把空碟子放下,随后在其他四人的探究目光中挪过去,难堪又紧张得直发抖。 落地窗映照着她和余温钧的倒影,他淡淡地瞥她一眼,却又对墨姨说:“她最近有好好吃饭吗?” 余龙飞也在旁边说:“每次看她吃饭都特别费劲儿。跟咽泥巴似的。” “这些日子来,薇薇都有好好吃饭,不过她好像没去学校,说是躲着余凌峰。也正好能抽时间学车——” 说是公开处刑也不为过,贺屿薇的人明明还在场,却听到别人口中说出对自己生活的概述。 她凝视着余温钧花衬衫下摆的图案,整个人有一种彻底抽离当下的茫然感。 余温钧听完墨姨的话,再看向贺屿薇:“哲宁刚才给我打电话,他说要去越南找栾妍。你,知道这事吗?” 余温钧身边的人向来极其地识趣。墨姨和玖伯一听到他嘴里久违的“栾妍”这个名字,对视一眼,立刻默契且迅速退出房间。 余龙飞很高兴地想继续听八卦,但他看到李诀没旁边动弹,不由皱了皱眉。 “你,滚出去。这是我家兄弟间的私事。” 李诀懒得理他。 余龙飞眸子里狠光一闪,脸上露着轻松的微笑,皮鞋一脚就踢向李诀的小腿。李诀的反应更快,两双皮鞋在半空中相撞,两个年轻男人闪电般地跳起来,他们没有进行任何废话,开始厮打起来。 贺屿薇离得他们远,但也吓了一跳。 刚开始来余家工作,她还觉得,这家人奢华文雅。 但住久了,她又觉得自己像住在野生动物园,余龙飞和李诀皮相好看,内里就像亚马逊食人鱼般地凶恶好斗,要不是余温钧在,他俩非得一口咬死对方。 她正不知如何是好,眼前的花衬衫男人再镇静地开口:“让他们闹。先回答我的问题。” 贺屿薇定了定神,她也收回目光,用不带任何情绪的口吻说:“余哲宁有一天来学校门口接我,他告诉过我想再去找栾妍。嗯,他在校门口也和余凌峰碰了一面。” 余温钧的目光,依旧望着不远处的李诀和余龙飞。 不知道为什么,贺屿薇觉得这男人此刻的心情并不是很好。但,不是因为她。 又沉默了一会,余温钧轻声说:“哲宁不能走。比起追女人,我这里还有件重要的事情需要哲宁去做。 贺屿薇情不自禁地看着他的脸。 余温钧每次提起未婚妻的名字,语气都很普通。实际上,他的话不是特别长,但一般也不会提供任何多余的信息。 他曾经应该也不讨厌栾妍吧。 不然,也不会和她结下婚约。他是个绝对不勉强自己且行动力迅疾的家伙。 余温钧真的不在乎曾经的未婚妻和弟弟好上吗?他又需要余哲宁做什么事情?他会把他俩的事情透露余哲宁吗?他到底在想什么? 还有……为什么他要强调让自己喜欢上他呢?还是说。这是权贵阶级豢养金丝雀的方式,一定要对方心悦诚服才罢休? 余温钧侧过脸,看到贺屿薇久违地摆出沉思表情盯着自己钻研。 他说:“怀疑我脑子被切了?” 贺屿薇大窘,她立刻低下头。 余温钧好笑地说:“其实你讲话和叫起来的声音,都是很悦耳的。” 什,什么?他怎么突然又说起这个? 贺屿薇暂时忘记在余温钧面前的提防和抗拒,抬起头,狠狠又飞快地瞪了他滚动的喉结一眼,继续低头装木头人。 “如果问完问题的话,我就先走了。”贺屿薇僵硬且恭顺地说。 余温钧静静地瞧着她。 他喜欢行动,也喜欢搁置。换句话说,叫静观其变。 一杯浑浊的黄河水,搁置两天会沉淀而变得清澈。有些不重要的问题和人物,搁置一下,它的主要问题和脉络就会逐渐清晰。 自己不在的这段时间,贺屿薇剪了头,但整个人还是散发着郁郁寡欢的气质。不过,也有什么变了。 也是因为多了散步的习惯,她似乎有点力气,脖子边总是翘起的碎发也变得花蕊一般柔顺。 就像是跨越整个凛冬而吹向夏天的那股风,轻柔娇弱,浑然无形,原本干巴巴的小姑娘在他亲手打造的环境和家里,一天天变得茁壮、洁白和赏心悦目起来,或者说,她正逐步恢复封印的漂亮容颜。 “等着,还有东西给你。”余温钧说完后,便绕过仍然在地毯上来回厮打的两人 重新走回来,他手里拿着另一个方盒子。 这是万宝龙以致敬儒勒·凡尔纳的探索小说《80天环游地球》系列的钢笔。整根钢笔是由珍贵的蓝色树脂制成,笔尖是18k金。笔杆饰有小说关键元素的磨铣图案,海浪、黑桃牌和汽船,笔帽的背面有“18”,代表从伦敦到孟买的18天旅程,笔帽顶部则镌刻环游地球之旅的总时长,总共80天。 贺屿薇的指尖抚过明显是奢侈品的包装盒内饰。 她不想要这种奢侈品礼物,但是,直面拒绝别人,尤其是余温钧需要点勇气。 贺屿薇左右为难:“墨姨也收到钢笔了吗?” “为了遮人耳目,我以后给你挑礼物都得买双份的?这是送你的。”他回答,“一个小时后,来五楼找我。” 好像腹部被打一拳,贺屿薇肺部顿时没有空气了。她最恐惧的事情终究还是来了。 “可……” “给我适可而止。”余温钧突然间略微提高声音,四个字,令人恐怖且压迫性极强。 贺屿薇在精神高度紧张中吓得心神一振,后背咚的撞到后面玻璃窗上。 但余温钧那句话并不是对她,而是对还在撕打的李诀和余龙飞发出的警告,他再对她说话,声音重新变得低沉柔和:“看着我。” 贺屿薇脸色苍白地抬起头。 “就算你每次和我做完后都想吐,吐完后的下一次也得来。薇薇,这一点简单的事情你能做得到吧——我说不准低头,看着我。” 她屏住呼吸。在他话语和目光的压迫下后背紧紧地靠着玻璃,再次被迫对上他冷静视线。 “站稳了,收下我送的礼物。” 余温钧像是失去什么耐心,说完后就从她身边走开,随后重重地给了越打越激烈而逐渐红了眼的余龙飞和李诀分别一脚。 地面上扭打的两人发出窒息的叫声,很痛苦地分开,而他已经毫不迟疑地走出门。 贺屿薇依旧站在角落,手里明明握着“环游世界”设计为主旨的精美钢笔,但整个人这才开始喘气。 一定要离开。她想。 一定。 但是,她会更聪明一点。 而任何方式的离开,总是需要交通工具。所以,贺屿薇现在要做的也就是一件事。 “我要用最快时间学会开车,”她悄然自语,“然后,也许可以开车逃离这里。” 第59章 风力 大部分人学车,面临最难的是就是侧方停车。 贺屿薇也不例外,到晚上七点,她独自在建筑物前的喷水池那片空地练习停车,而没一会,余温钧的车开回来。 但她的奥迪把入门道路堵得死死的。 第一次堵门,贺屿薇整个人都手忙脚乱,把两个倒车镜都收起来了,看了半天,纳闷为什么倒车镜看的全是自己的脸,差点以为进入盗梦空间。 实在是无可奈何了,她对副驾驶座的李诀求助:“要不然,你帮我停一下,省得耽误你时间。” 余温钧没有阻止,李诀便不情愿地下车,帮她停了。 结果到第二次,坐在车后座的人发话了:“如果停车都学不会,以后还要挡别人的车。她的车上不是有倒车仪吗?” 余温钧、李诀和司机就这么坐在车上。 他们降下车窗,吹着温暖的春风,边悠闲聊天边欣赏一个笨蛋侧方停车停了足足二十分钟。 贺屿薇握着方向盘的手全是冷汗。 车轮胎碾压着地面,一次又一次,但每次都是错误的方向。 她觉得自己的尸体快硬了,不得不降下车窗,再次恳求:“能不能指挥一下,我的方向盘该往哪里打?” 余温钧依旧说:“自己琢磨。” 啊,烦死了!贺屿薇缩回肩膀,她狠狠地咬住嘴唇——这男人昨晚在床上就用相同语气,说了和现在一模一样的话。 不管她如何去抗拒,不管余温钧的工作再繁忙,他回来后也没有忘记她。 不伦关系已经被牢牢建立。 贺屿薇每晚都会被 “召唤”去五楼。 * 贺屿薇觉得,这是一场被强行灌酒的过程。 明明是深恶痛绝的,明明是满心不甘和怨恨的,但大脑无法控制湿润的瞳孔、颤抖的躯干,以及当彼此嘴唇分开时,她总会因为一阵天旋地转的剧烈晕眩而不得不紧紧攀住余温钧的脖子无法放开的动作。 “已经很能忍耐了。”他摸摸她的后脑勺,再柔和地说,“没事了。张嘴。” 贺屿薇的身体就像盛满酒的杯子里,不停往最深处沉伦。她开始熟悉他没有情绪的脸,然后被他评价做得很好,但还不够。 余温钧也确实是表里如一的独裁者。她的浑身上下,从内到外,不仅仅肆意地被支配,也正在依着他的心意去改造。 她不得不开始了解男人的身体。 假如做得不够好,他就像带着她做泥陶似的,反复亲自去教她,微凉,焦灼、积压,澎湃,滚烫又近乎干涩,直到他厌烦为止。 唯一庆幸的是,余温钧每晚依旧回瑰丽酒店过夜,他有自己的固定生活作息。而两人的关系似乎还没有被其他人察觉。 该说是体贴还是傲慢,他每次会等她慢慢地先穿好衣服,再从床上坐起。 “……鸟?” 余温钧正在自己穿着衬衫,听到贺屿薇低低地说了几句。 “讲完整的句子,”他系着扣子,“我没法理解你的问题。” 贺屿薇软绵绵坐在床边,脚趾触着温润的木地板。 就像是宿醉必然迎来一场持续的呕吐和头痛,她的大脑在白色炙热蒙蔽下的狂欢退下后苏醒,理智和道德马上就要赶回来指责因为情欲背叛自己的身体。 灵魂虚弱极了,她必须用自言自语地说点什么才能抵抗住强烈的厌恶感。 “我在你家花园散步的时候发现一件事。一般来说,树木茂盛的地方都会有鸟吧?但在这里住了很久,我好像没有怎么听到鸟叫声。墨姨说,你花高价买了和机场一样的驱鸟设备。” 余温钧简单地说:“虽然我确实这么做了,但并不讨厌鸟。” “不讨厌”,却也绝对“不喜欢”吧。 贺屿薇在内心里替他补全了这一句话。 余温钧也说“不讨厌”她。但在世界上,他“不讨厌”的人有很多很多。 讨厌世界上绝大多数东西的,只有她自己。 余温钧站起来后,也看了她一眼:“既然你主动问我,我也反问你一个问题——你,是李诀的人吗?” “什么意思?我,是属于自己的人。”贺屿薇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态度已经能够做到坚决。 他眯起眼睛:“换一个问法——如果必须去伤害一个人,你会选择伤害李诀,还是哲宁?” 余温钧有的时候真够莫名其妙。她为什么要去伤害他们呢? 贺屿薇疑惑地看着他。 但余温钧的目光却不像是开玩笑,她突然回忆什么,立刻说:“我,我那天说嫁给李诀是瞎说的。我解释过了,那是人类普遍意义上的喜欢。其实我一点都不喜欢李诀。我也不喜欢余哲宁。在这个世界上,我谁都不喜欢,你不要乱猜……啊!” 余温钧无声地把她拉了过去。 某一个瞬间,贺屿薇误以为,他今晚尚未得到餍足,忙用手臂阻住他胸膛,但在对上他的目光时僵住。 余温钧不管是严厉还是放松,表情总是处在平稳的区间。但当他收起微表情,身上仅剩无几的亲和力就会全部消失。 “李诀和哲宁,你更信任谁?”余温钧此刻眼角垂下,给人一种极端不舒服的晦涩感觉,更让人感觉,自己就是这个人手中被随意玩弄和处置的玩具。 余温钧近距离地看着,那一双瞪大的清澈眼睛里瞬间浮出愤怒反抗的泪水,映照着自己的脸。 她身上有一种淡淡地引力,就一点点,把人抓住又松开,但被松开后他的心却久久回味。 贺屿薇毫不躲闪地看着他,沉声说:“余哲宁和李诀,他们不是坏人。但一个是被你宠的亲弟弟,另一个是你的亲信秘书。他们都是你的人!就凭这个,我就绝对无法信任他们,也永远不会和他们发展任何关系。只要你肯放我离开,我可以发毒誓,这辈子绝对不会联系他们!” 说到最后,还是忍不住变成哀求。 余温钧嘴角一挑,他的神色已经恢复到日常的波澜不惊,仿佛刚才露出可怕的一面是幻觉。 他放开她,随后给出评价:“哼,果然是缺心眼儿。” 贺屿薇被气得要命:“是你让我回答这个问题的。” 余温钧一边听着她的话一边继续不紧不慢地穿衣服。 “你很有天赋。” ……天赋? “被人随便欺负的天赋。”余温钧随后伸出手帮她整理了一下头顶的头发,这是他每次临走前的动作,有些漫不经心的年长者魅力。 而每当被他揉头发,贺屿薇的心情都有一种余温钧正在温柔地宠着她的错觉。 她闭着眼睛,压抑着反抗的冲动。 不错,自己确实是一个缺心眼儿。一开始,她总会选择百分百信任一个人,无条件地认为对方是好人。 但是,她也绝对没那么缺心眼儿!如果那个人让自己失望一次,她就绝对不会再去信任他! 贺屿薇睁开眼睛,她不能信任余温钧,绝不! 余温钧再戴上手表,平静地说:“话说在前面,我刚才不是吃醋。你可以和异性建立正常社交,打打闹闹也无妨。我既不会干涉也不会生气。只是……我这里最近正在处理一些棘手的事情,所以想随口欺负一下你。” 贺屿薇再次气得紧紧地揪住自己衣角。 余龙飞把她推下泳池,在余温钧的眼里属于“打闹”吧?李诀把她绑架过来,在他的眼里属于“正常社交”吧?余哲宁曾经为了栾妍把她抛在半路上,这又算什么? 他们一家人都令人难以应对,而她又把这一切都算在余温钧头上,因为,他是老大,也是其中最欺负她的翘楚! “回去睡吧。我去天台抽根烟。”他说。 即使每天晚上都肆意索取她,余温钧依旧行事是滴水不漏的,但他最近确实有点心事似的。 贺屿薇也准备溜走,余温钧却用眼神给她一个命令,她只好压着恼火又挪回来,给了他一个闪闪烁烁无比潦草的晚安吻。 他冷冷说:“舌头。今晚怎么教你的。” 她呜呜两声,为了脱身再开始稍微用力。 第60章 霾 一回到房间,贺屿薇就闷头冲到书桌 打开英文字典,随便翻下某一页,抓起笔用力地写下“那个谁快点下地狱吧”,足足写了五十句相同的话。 写完后,她脸上的潮红和内心的罪咎也少点。 余温钧送的那根昂贵钢笔,连带包装盒被放到空空的衣帽间。 贺屿薇小腹深处依旧有酸胀,困倦地缩在床上,打算休息一会再去洗澡。 她必须逃,不过,她需要更详细的逃离计划。 发着发着呆,贺屿薇忍不住想到余温钧曾经说的话,他说,人都需要他人的帮助。也许,自己无法逃离是因为能力有限。 所以……她需要一个逃离的帮手。 ######## 余凌峰在漫长的期盼后,终于在周五再次看到了贺屿薇,她满脸歉意地请其他同学把搁在自己桌子上的书挪开,随后用纸巾擦拭桌面。 扔垃圾的时候,余凌峰堵住了她。 出乎意料,贺屿薇这一次并没有逃走。相反,她甚至主动开口了:“能问你一件事吗——你,和他们三兄弟间的关系怎么样?” 课间的时候,他俩到走廊聊了几句。 余凌峰倒也很坦诚。 “他们仨只要一来我家,绝对就会和我爸妈吵架。但比起另外那两个‘哥哥’,钧哥算是最好的。虽然每次见面很冷淡,但次次都给我发超大的红包。所以,我不讨厌钧哥。” ……真的是墙头草般的高中生啊。 以及,余温钧还确实把各种人情世故在表面作得挺好的。别人会觉得他的个性怪但又极其情绪稳定,也看不出他特别讨厌谁。 贺屿薇迟疑了一下,再问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你,怕余温钧吗?” 余凌峰上下打量她,几乎是一针见血地说:“莫名其妙的试探我,哈哈,你是钧哥的小情人吗?” 这个高中生有点厉害啊。 贺屿薇压住心慌,她故作镇定的说:“可不可以先回答我的问题。” “不怕。”余凌峰耸耸肩,“老实说,我爸妈好像有点怕他。但是,我可从来不觉得这个‘余温钧哥哥’有哪里了不起。他有时候说话特别中年人,很无聊。” 贺屿薇从他的表情和语气重音里,能感受出余凌峰没有撒谎。 或者说,男高中生就是不把任何世俗上的大人物放在眼里的群体。任何权威大人物在少年的眼里,都是被打倒或即将被打倒的。 但,贺屿薇有点感动。 这段时间来,余凌峰是她所见到的第一个完全不在乎余温钧想法的人。一个根本不惧怕余温钧威严的人。一个不认为余温钧很“特殊”的人。 或者说,她碰到了一个正常人。 所以,要不要赌一把? 贺屿薇稍微咬着唇,很快下定决心。 “我现在借住在余家。但除了上学,平时并不能随便外出,总是有人跟着我……” 余凌峰心想,这不是囚徒吗? 他已经猜到神秘女同学似乎有事相求,但听贺屿薇说完之后的一句话后,还是瞪大眼睛:“你要我帮你——在网上买一盒曲奇饼干?” 贺屿薇每次面临对方提高音量,都会吓一跳,心里都像打鼓似的。 她忙说:“我会给你钱。麻烦你就买那种最普通的丹麦的曲奇饼干。就是那种蓝色的圆铁盒包装的黄油曲奇饼干。” “哈?你要那玩意儿干什么?余家不给你饭吃吗?” 贺屿薇几乎是字斟句酌地说:“你可能知道,余龙飞是什么个性。他给我取了外号,叫‘盆栽姐’。因为,我在他们这些人的眼里很傻。既不会网购,又没办法自己去商场。” 这些都是实话,但是,这些话也根本就不重要。 黄油曲奇饼干是一个噱头。最重要的是,她在测试余凌峰愿不愿意帮她买曲奇饼干。 贺屿薇从字典里看来一条浅薄心理学,一个人愿意帮她一次,就有更大的可能去帮她第二次。 这是贺屿薇的阴暗小心机。 也是她跟栾妍学的花招之一。栾妍就是这么一点点放松她的警惕,而她也要从余家的铜墙铁壁里,找到自己的生路。 不,她才不是纯洁的小白花。 余凌峰也不知道想什么,只是凝视着她。 上课铃响了,他说了句走吧,贺屿薇也默默地跟在他身后走进班里。 不知道为什么,她看着这个高个子男生的背影,一瞬间想到,余温钧高中是什么样子的? 总觉得,他没经历过婴儿时期,好像一出生就变成现在这老成持重的样子。 * 到了第二天,余凌峰就把一盒黄油曲奇饼干放到她课桌上。 虽然是进口饼干,才80多块钱。 在贺屿薇的印象中,小城市的超市里卖这种包装的饼干都得200多块,算得上名副其实的“饼干刺客”。 “肯定有更贵的。香港的珍妮小熊曲奇饼干就是你说的这个价钱,一盒一百多。不过,我让家里保姆在山姆买的最便宜的,你想吃贵的?”余凌峰有些挑衅地问。 她仰起脸:“这就已经足够了,这就已经很好了,这就已经是我需要的了。” 只是一盒曲奇饼干而已,大龄女同学的满足之情溢于言表。她随后掏出红色的一百块现金递给他,说剩下的钱不需要找了。 余凌峰不知道为什么有一些怅然若失。 他叫住她:“以后想买什么吃的,我可以继续帮你网购。但,你为什么不让余哲宁帮你买?他上次不是亲自来接你放学吗,你喜欢他吧?” 贺屿薇一失手,曲奇饼干砸在地面。 她还向来觉得,自己性格颇为内敛深沉。但是,所有人都能一眼看出她对余哲宁的那点情愫。 就连没说几句话的余凌峰都这么说,她也真的无奈了,连害羞或否认都无法做出。 余凌峰把曲奇饼干盒捡起来:“你眼光真差。余家的那三个人里,余哲宁是心思最深的一个。” 贺屿薇撇撇嘴。 ……他这么说,把余温钧放在什么位置了?唉,余凌峰看上去老成,实际上还是一个略显稚嫩且喜欢高谈阔论的高中男生。 “不不不,你没理解我的意思。我妈也说大哥外儒内法,虽然不好招惹,但他有自己的逻辑,只要别人不戳他底线,他是懒得管别人,彼此能相安无事。余龙飞则是攻击全世界类型,而余哲宁特别聪明,内心其实有点……阴暗。” 阴暗?贺屿薇完全没想过,这个讨厌的词汇会被用来形容余哲宁。 她难得的沉下脸:“我不觉得。” 余凌峰反而更加有欲望地说八卦:“你借住在他家,也肯定知道他向钧哥未婚妻告白的事吧?明明知道,他却还要故意破坏他哥的婚约。我妈说哲宁哥身上就有一种‘不符合他意愿就毁灭一切’的嫉妒心。” “他和栾妍的那件事没有人是故意的!”贺屿薇不服气地开口,她早忘了要讨好余凌峰计划。 她曾经照顾过余哲宁一段时间,还是惯性地……维护他。 余凌峰耸耸肩:“也就钧哥愿意哄他。听我爸说,哲宁的双胞胎妹妹死的早,钧哥当时岁数小,哭了整整一天,他害怕哲宁也没了——” 贺屿薇突然就站起来,双眼冒火地看着余凌峰,他也吓了一跳,但贺屿薇只是收拾好书包,冷淡地说“再见”。 * 这么一闹,余凌峰便总是找贺屿薇说话。他外形英俊,每次来到她课桌前,贺屿薇都能感受到其他同学投来的异样目光,暗自叫苦。 不过和余凌峰聊天,倒是给她提供了一些新的思路。 “如果说,我想离开一个地方,但是离开的时间不一定,走的时候也不能保证带行李走。”贺屿薇说,“有没有地方能提前寄存行李。等我稳定后再把它取出来?” 通过上次面临的窘境,贺屿薇认为得分批次转移。先转移行李,再伺机逃跑。当然,她所谓的“行李”也无非 就是曲奇饼干盒和一本旧字典。 余凌峰告诉她,北京有可以月租的迷你仓库,很便宜。 “你要去哪里儿?”他问。 贺屿薇便含糊地说打算取得高中毕业证后,申请WHV打工签证。因为不知道能否申请下来,也不确定什么时候离开。 “我家有打印机,可以帮你把申请WHV的表格打印下来。在此之前,你得先有个护照,这是出国最最基本的条件。” 贺屿薇想利用余凌峰,但确实还没想好具体应该如何“利用”。倒是余凌峰很热心地提出帮她忙。 她心有内疚却更是感激,但又燃起一点浅浅的希望。 生活也不是总对自己冷酷无情 ################# 余哲宁接到龚秘书的电话时,相当意外。 对方报出名字,他才反应过来这是余温钧的四个秘书之一。 龚秘书的语气挺客气,只说余温钧有事情找他,让他晚上抽空回趟家。 余哲宁惊讶地问是什么事,龚秘书说这他就不知道详情了。 “你哥他们正在里面的会议室里开视频会,腾不出时间,我要去深圳出差,就提前出来,正好给余董当个传话筒。” 龚秘书虽然也是余温钧的秘书,但只是一个延续多年的叫法。 他的岁数比哥哥年长四岁,是一路跟随余温钧的嫡系高管之一。余龙飞平时和他见面也得对他客客气气的。 一般给余温钧传话的杂事都是由李诀做。 龚秘书含蓄地笑笑说:“呵呵,李诀也在会议室。”顿了一下,“你哥贵人事忙。他所在的位置嘛,很多事情只能指个方向,无法表达感情,但他内心对你是很满意的。” 余哲宁挺烦兄长这一点。 余温钧自己在高位久了,架子特别大。很少主动发短信,对亲弟弟都懒得打电话而总是先让他手下代为联系。 但余哲宁挂了电话后,深深吐一口气。 他有点忐忑。 估计,哥哥找他是为了他要去越南找栾妍告白的事。这一次,他要面对哥哥,把自己的心情和诉求说出来。 * 晚上十点多,余哲宁久违地回了家。 墨姨提前在门口迎接他,余哲宁点点头,直接乘坐电梯上五楼。 走廊依旧清幽一片,贺屿薇曾经住过的房间带上门,但没有被锁。 余哲宁叹口气。 随后,他来到哥哥套房门前,敲响,但应声开门的人不是玖伯或李诀。 余温钧站在门口。 可能是刚游完泳,他露着腿,短短发鬓处还有些湿。没有穿花衬衫或西装,罕见地很随意穿着一条藏蓝色浴衣。 “来了。” “哥。” 余哲宁打完招呼,就准备跟着哥哥走进房间。 但余温钧如同大山般一动不动地堵在门口,似乎并没有让开道路的意思。 虽然是亲兄弟,余哲宁无法像余龙飞那样,每次被严厉地训斥后依然自然亲热地和余温钧相处。 他对哥哥的心情很复杂,敬佩之余还有点烦和疏远。这股疏远像贴着的膏药味道似的,盈盈绕绕,无法被轻易消除。 兄长还是那德性,见面的提问老三板斧了。 “晚饭吃了么?没吃就让厨房做点你喜欢的。脚恢复得怎么样?最近在做什么?” 余哲宁的眉宇间升起股不耐烦,与此同时,脑海里有一根弦绷起来。 哥哥不是喜欢说客套话的人,通常会把事情直接说出来。而今天,他似乎斟酌什么。 余哲宁内心有些忐忑。 余温钧向来表示不会因为女人而跟弟弟们争,但如今,他不会改变主意,说什么要吃回头草,重修和栾妍的婚约吧? 余温钧看出他的纠结,便说:“去天台聊吧。你先过去,我拿件外套。” * 五楼的天台,就像一个工地, 在这一个即使最小的角落都被兄长精心装饰的宅邸,天台就像异类,既没有被弄成空中花园,也没有被规划得整整齐齐。 没有安任何的灯光,贴着墙角的是各种太阳能板和燃气、电力、蓄水的各种巨大管道,旁边摆着一把花园里没来得及而破破烂烂的户外椅。 余温钧总会深夜来到这里,靠着墙壁,独自抽一根烟。 家里人也知道,他在天台和泳池时,都是不允许被任何人打扰的独处时间。 兄弟俩一前一后地走进天台,哥哥走到门口就驻足,背靠着墙,并习惯性地从外套口袋里掏烟。 余哲宁起了某一种恶作剧的念头,冷不丁地伸出手。 “给我一根。” 果不其然,余温钧一愣,沉默地盯着他。 黑暗中,弟弟注视着哥哥的脸庞,目光带着一股挑衅。他并不抽烟,只是想看看哥会如何应对这种情况。 没想到,余温钧居然也真的把烟递过来,等余哲宁拿到手里,才发现那根烟很轻。 那不是烟,居然是一个做成长方条的白色棒棒糖,含在嘴里,一股清凉到辛辣的薄荷胡椒口味立刻窜上来。 他的喉咙顿时灼烧,鼻子和天灵盖都被这股味道呛开了。 余哲宁忍不住开始像小孩子似的咳嗽:“这、这是什么啊。” 余温钧耐心地向他展示。 原来,余温钧一整包烟经常会抽一个月,玖伯就把他的烟盒改造成既有香烟又能装香烟形状的醒脑薄荷棒棒糖盒子。 唉,他真的是完全搞不懂他哥和他哥身边人的脑回路。 余温钧也拿了一根糖,但只是像香烟那样夹在手上。 随后,他开口的第一句话居然是问是怎么看待李诀这个人。 余哲宁一愣。 他还以为他们要说栾妍呢。 李诀,也是哥哥所做的“怪事”之一。 哥哥有段时间会在家里招待客人住宿,而李诀,也是其中之一,他是唯一的小孩,也是唯一能住到四楼的孩子。 当初的李诀没有现在的精干利索还擅长厨艺。 满头脏发,脚底黑得像泥,整个人都臭气熏天且脾性极其暴戾,所有门都是靠踢着来开。 来他家,李诀三番几次想逃跑,逃跑过程中还砸了余母生前陪嫁的北宋瓷壶,价值倾城。 别说余龙飞,余哲宁当时都有点急眼了。唯独余温钧一句责怪都没有,只是说了句“有点意思”。 哥哥把这个满身戾气的脏小孩捡回来,吃住行都在自己家,花费金钱和很多耐心教养,甚至重新押回去读初高中,接着送去新加坡留学一年半,再亲自带在身边工作。 余龙飞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都认为,李诀就是个寄生虫。他即使戴眼镜也是个小流氓。 但,李诀很快在工作上展现出惊人的能力,几乎立刻成为余温钧左膀右臂的存在。 所有人都明白,这年轻人必成大器,他们开始好奇他是什么来历,而余温钧又是从哪里把李诀挖出来。 此时此刻,余温钧的目光盯着余哲宁,不给他一点逃避的机会:“你认为,李诀这个人,可以相信吗?” 余哲宁滴水不漏地说:“只要哥你信他。” 余温钧平静地说:“这不算是回答,用你自己的话讲。” 余哲宁挑眉。 他认为,余温钧最信任的人恐怕是玖伯,其次是他的几个秘书和高管、再接着是他朋友。哥哥虽然宠他们,但他俩恐怕在哥哥心中连靠谱的前十人都谈不上。 “我听龙飞说过,以李诀的能力在别的地方也绝对能出人头地。有些人,就是优秀到在人群中怎么压都压不下去的。我想,李诀应该就是这种能人。” 余温钧点点头,继续锐利地看着他:“那你呢,哲宁,你觉得自己是在人群中可以被压下去的人吗?” 余哲宁苦笑:“我,应该是可以被压一阵的。” “不,你比自己想象中压不住。”余温钧却说,“不需要妄自菲薄。你、龙飞包括李诀,都是难得一见的聪明人。每每面对你们,我是自愧不如的。” 余哲宁再次无言以对。 余温钧比较适合说教。因为他说 这话,简直就像是一头狮子虚情假意地夸人类居然有两条腿,而且靠两条腿也能跑得很快。 也就是余温钧自己一说,别人听在耳朵里只觉得恐怖,也不知道这人想要干什么。 当他再次猜测哥哥找自己的意图,余温钧开口了。 “我和你今晚的谈话内容,你不要告诉龙飞也不要去和任何人商量。还有,把接下来半个月的每天晚上都给我空出时间。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而中间的细节你可以自己把握。” 余哲宁试图反抗哥哥的专断:“莫名其妙地说什么呢?我们大学在晚上还有课……” “我吩咐的事更重要。”余温钧截断,目光往弟弟的腿上一瞥,“是和你有关的事,你应该知道自己的车祸是怎么回事。” 余哲宁一呆。 他的车祸,不仅仅是纯粹的一场意外吗? 兄长确实说要彻查车祸详情,还怀疑过是栾家暗中动的手脚,但余温钧本人又说和栾家无关,之后这件事情就没有再提了。 “不要插嘴,现在听我说。” 余温钧温和地拍拍他的肩膀,说出接下来的时间,他需要余哲宁做的所有事情。 # 十分钟后,兄弟俩重新走回走廊。 余哲宁的手里还拿着没吃完的薄荷糖,却摆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等一抬头,他发现余温钧套房门口似乎站着一个黑影,看到他们猛然缩回去。 “哥,你房间有人。”他提醒。 余温钧也看到了那个黑影,他平静地说:“是的。” 余温钧没有要继续解释的打算,余哲宁也早就习惯了哥哥的专断性格和在五楼招待神秘客人的方式,并没有追问。 他耸耸肩:“我也就不打扰你和别人谈公事了。还有这薄荷糖够难吃。等有机会,你一定也要给龙飞试试。” “我会考虑一下的。”余温钧说,“今晚……” 余哲宁倒是生怕哥哥留他:“我回公寓了。” 等余哲宁坐电梯下楼,余温钧看着静静的走廊片刻,随后推门,走进来。 60-70 第61章 静止锋 套房里悄然无声。 他缓步走到最深处卧室,床帘低垂,灯光暧昧。kingsize的床上,凌乱不堪的床单居然已经换成新的床品,枕头也被扑打得蓬松崭新。仿佛半个小时之前,根本没有人在上面缠绕。 余温钧注视着这一切,随后平静地说:“出来。” 没有回答。 他走到旁边的衣柜间,抽出一件花衬衫穿,随后走到墙角垂着的厚重窗帘前,冷不丁地掀开。 微风之中,贺屿薇情不自禁地跟着一起屏息。她瞪大眼睛,碎发也垂在额前,像是千万条雨丝落在期间,处处晶莹,时间仿佛也随着她的目光倒流。 余温钧看着她。 “是我的错。”他说,“应该让你在床上等我。” 贺屿薇沉默着,胸膛起伏的频率却加快了。 “和哲宁说了点事。现在不方便告诉你,但不久后,你应该会知道具体详情。”余温钧漫不经心地捏了捏她的脸,“哲宁刚才没有看到你,否则,今晚他得大闹五楼了。” 贺屿薇一偏头躲过他的手。 “你,你……” 一连你了几个你字,也没你出个所以然,相反,贺屿薇喉咙彻底被堵住了,鼻子一酸,一滴眼泪不受控制地流到脸颊间。 好过分啊!余温钧根本就没有告诉自己,余哲宁今晚会回家! 这个男人在今天晚上依旧像往常一样,把她召唤到五楼。 赤裸的身躯从来不会被置于黑暗之中,贺屿薇就像被困在蚌壳构造的梦里,无论如何都醒不来。 颠簸的大海里,挑剔的食客赤膊上阵,他捞起自以为闭得紧紧的蚌,开口子,沿纹路,揉珍珠,滋养至完全湿润的嫩红,不停漏进壳里的咸湿海水裹在一起。 缺失的被填满,压抑的被放荡。 她试图侧头,看着他始终盯着自己的神情,赶紧死死地咬住唇,不让呻吟漏出声。 “余,唔、嗯,不行、了,要……” 接下来呢? 接下来,余温钧自然而然地吻了她,他先吹了一口气,把她洇在脸颊和唇上的湿刘海儿吹开,随后移到她的嘴唇。 这个吻,像海洋里唯一的淡水,仿佛能淹没她的所有胆怯和自我斗争似的。 随后床头柜上的手机突然震动。 余温钧停止一切旖旎,直接翻了个身,伸长手臂拿起手机。 他查看屏幕上的消息后,便起身穿上浴袍和内衣,稍微地整理一下头发,绝不回头地走出卧室。 男人的动作极其自然从容,让人不禁想象——他平常工作或独自一人时也是如此有条理且又无情。 贺屿薇被独自抛在塌陷的古董床上。 如同柔软的雏鸟摔出了巢穴,她一瞬间甚至还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 贺屿薇极其不知所措,身体依旧发烫,也不确定余温钧会不会回来,只能先乖乖地等。脑子里一切乱糟糟的,身体还以最羞耻的方式敞开,但迎来的只有空气和沉寂。 回过神,她勉强从凌乱的床上爬起,赶紧穿衣服,驾轻就熟地收拾好床品,收拾他房间垃圾,再整理好仪容,轻手轻脚地想先走到门口查看情况, 猝不及防就和刚刚结束对话的兄弟俩撞上。 她骇得立刻跑回来,躲在最深处的角落。 “嗯,哲宁今晚回家了。”余温钧才告诉她这件事。 贺屿薇气得身体不停发抖。 她知道这是余温钧和余哲宁的家。余哲宁任何时候都可以回来,回来根本不需要知会她。而余温钧更没可能告诉她任何事。 她明明都知道,胸膛依旧燃起一股强烈且不可名状的委屈、后怕和愤怒。 余哲宁差点撞破了她留在他哥哥卧室的一幕! 天啊,贺屿薇简直无法想象,她和余温钧这种苟且关系被公开于众,自己会迎来什么结局! 余温钧不是壕无人性的傻白甜,他本身就是极会压榨他人价值的资本家,能靠自己的财富和社会地位引诱别人给自己发言、上供吸血。 别人绝对不会苛责余温钧,只会怪她“勾引”他。 不,她倒也没闲心去在乎别人。 贺屿薇绝望地意识到,身体深处仍然蛰伏一缕没有被扑灭的渴望,以至于,余温钧刚才轻轻掐她脸,她都觉得温暖。 ……那是名为“欲望”的怪兽。 这些日子来,每天晚上,她再不情愿也都得来五楼。 每次和他见面,他都会和她做这种或那种事,而她的身体和情感,居然也逐渐习惯可以称为淫口乱的行为。 天啊,贺屿薇简直无法接受这样变成欲望怪兽的自己。 诸多无法表达的复杂感受,最终化成哗哗的眼泪,侵蚀着她的心。 贺屿薇狠狠地咬着唇,但又是一滴眼泪快速地滑出,直接擦过锁骨,如同灵魂实体般跌落在地板上。 接着再是一滴。 贺屿薇只能在泪水后拼命瞪着余温钧,如果目光是刀,他已经浑身鲜血淋漓。 “怎么不高兴了?” 女孩子,多少都爱有点任性小脾气,情绪上来哭哭闹闹也正常。但贺屿薇光哭不闹,就完全是一副极其委屈,愤怒且一副伤透心的哑然模样。 “不说说哭的原因吗?”余温钧淡淡问,他并不是那种怕女人哭的男人, “你又不是光着身子跑出去的。” 贺屿薇不由气说:“我、我根本就不是因为这个理由哭的!” “原来如此。是比被哲宁看到脸更重要的事情才哭。我也把话说在头里,我不介意任何人发现你我的关系。即使被哲宁撞见你在我这里,你也可以辩解,现在已经变成我的‘佣人’——你之前也是这么说的吧?” 余温钧又在事不关己说一些极端冷酷的话。 但他的声音很平和稳定,甚至于,她的耳朵听多了有种错觉,他其实是用带着点 宠溺和无奈的语气和她说话。 贺屿薇为自己居然产生这个错觉,感到骇然和难过。 啊,如果再不找机会逃走,绝对会连身带心都被这个人一起玩弄。 她此刻好恨余温钧,却也更恨自己没用。 怪不得,余温钧会选中她当一个床上玩物,她真的是稀里糊涂就任人摆布的个性。 突然下巴被捏起,贺屿薇看到余温钧注视着她。 她不掩仇恨的目光,与此同时,眼泪不受控制地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余温钧心想,真的是一双如同月亮般皎洁的眼睛。 而且怎么会有人哭起来那么好看? 梨花带雨,好像一个天生的诗人,内心深处抱持着很多爱,却只能在浑浊世界里一点点碎掉。她哭的时候也安安静静的,是对周遭很迟钝又压抑着强烈的情感,眼角发红很能勾起别人的情欲,但脸软软的,又有一种奇妙的治愈感。 他自在地欣赏了好一会,才发现贺屿薇无声哭得全身剧烈哆嗦。 余温钧便再次安抚她说:“我不就出去了一会?而且没和哲宁说起你的事。还是说,你今晚也很想见哲宁?” 她再度被他的话气得泪珠滚滚而下,连脖子都弄得湿漉漉的。 “收一收。哭的这么凶,明天的眼睛是不打算要了吗?”他一手把她紧搂在怀里,贺屿薇呜咽着想挣脱,又根本拧不过他的力道。 贺屿薇再次重重地咬在他的肩膀,恨不得咬穿,但她力道实在是很小,余温钧也就只是摸摸她的发顶,另一只手驾轻就熟地伸进她衣服里…… 贺屿薇立刻松开嘴。 她哽咽地说:“不、不要……里……弄,弄死……” 余温钧倒是突然就沉默片刻:“我,不会弄死李诀的。” 贺屿薇都没听清他说什么。 她哭得连心脏都跟着一起疼,以至于稍微停下就能感觉到胸膛从里面被锤击的声音,只能继续哭。 眼泪,是一剂最强劲的清醒药水,能驱赶走欲望,提醒着自己的切实立场。 她要离开余家。 她不能和他上床了。 她居然会因为浅薄的□□之欢,开始隐约产生离不开他的感觉。 为了男人在床上这点不值钱的温柔动摇,以后会有哭得更厉害的时候。她内心涌起巨大焦虑,自厌的感情同时吞噬着五脏六腑。 接着,一股熟悉的反胃涌了上来。 “今晚再碰我一下,我宁愿撞墙去死!”贺屿薇勇敢地大声说。 “这就是你哭的原因?”他说。 贺屿薇在他怀里用力地点头。 余温钧并没有生气,只是深深地打量着她。 是把她拉到床上让她流出更多液体,还是,宠着她的小情绪?这是一个问题。 片刻后,余温钧就做出决定。 “现在不要继续哭,我就会答应你。” 真的?贺屿薇半信半疑。 “我从现在开始不会碰你。” 余温钧一边说一边松了手,再把口袋里的手帕交给她,让她自己来擦眼泪。 贺屿薇下意识接过手帕,脸已经哭得又红又辣,但因为怕他反悔,赶紧用手帕止住眼泪,偶尔还是会轻微地抽噎两声,在他投来的警告目光中又赶紧忍住。 一时间,脸上的表情可怜可爱到了极点。 “还有脖子。”余温钧指点着她把眼泪擦干,“女孩子应该都会在脸上用一点护肤品。你平时用什么?” 他和她保持着距离,眼神和嘴角都很冷静,而且直接换话题了,似乎今晚真的打算放过她。 贺屿薇胡乱地“嗯”一声,小声地说:“我回去后涂点乳液。” 余温钧显然想到她没什么女孩子用的东西,他说:“用我送来的护肤品。” # 第二天,余温钧果然送来两个扎着蝴蝶结的白色纸袋。 里面是高矮不一的护肤品,足有二十盒左右,洗面奶、精华、面霜、护手霜,润唇膏到防晒霜,全线的产品都all in了。 “这是法尔曼。特别好的瑞士牌子。但你岁数这么小,用这牌子真的有点儿浪费了。不过,听说你皮肤严重过敏了?” 墨姨看着贺屿薇。 她尴尬地躲开墨姨目光,昨天晚上回房间的路上还在抽噎,脸也确实有点干燥发红。 把这一盒护肤品捧回房间后,贺屿薇拆开其中的面霜。 她挖出一小块乳白色的固体,在脸上均匀地涂开,和她曾经用的护手霜相比,并没有任何特殊的感觉。 “不行,我要更冷静。” 贺屿薇想到昨晚止不住的哭泣,就捂住脸,她觉得自己蠢。 蠢到世界尽头,怎么能够蠢成这样。 余温钧肯定对她很无语吧。昨天晚上,他等她恢复平静后,又让她喝了点水,并允许她先回房去了。 她这辈子还从来没有在别人面前失控地露出那么多的表情。 “不要再为点什么事就哭了。脑子,脑子是个好东西,我要有脑子。” 贺屿薇用力压下脸上的热度,继续自言自语:“我要自然点。总之,日常不能表现出很抗拒他的样子。他一旦防范我,我就更不容易逃走了。让人放下警惕的最好方法就是显出很笨的样子。我,绝对不是缺心眼儿!” 第62章 晴转暴雨 从那一晚开始,余温钧没有叫她去五楼。 他每晚依旧若无其事地回家。 偶尔在路上看到她的车,老陆用远闪光灯晃几下,催她提前让路(贺屿薇有一次是真的没看到余温钧的车,还被用喇叭警告地嘀了三声)。 在家遇到,余温钧也是给她糟糕的停车技术提出一些意见,随口教育一顿后,施施然带着跟班走了。 曾经在五楼,那些她无法喊叫却从灵魂深处泛滥时刻,实木地板,顺滑的西裤,冰冷的白金表带,安全套外面的透明塑料膜,命令,扯坏了的水母袖扣,斑痕,深入的吻,温暖的手掌与掐着表等他走后重新返回五楼收拾房间的烦恼—— 所有湿漉漉且肿胀的堕落,突然间,被按下一个暂停键。 贺屿薇暗自庆幸之余,又有点不安。 除非他能允许自己离开,她并不觉得,余温钧会轻而易举地放过自己。这是一个拿捏人心的天才,而且极其擅长一松一驰的拿捏手段。 前一次,她在他面前放松警惕,最后都被连骨头渣都被嚼碎吃掉了。余温钧在计划什么?还是说,他对她的拒绝生气了,他打算让她做更过分的事情。 不清不楚的胶着状态令人疲倦,贺屿薇很快放弃去猜余温钧的想法。 这是她的人生。 她应该先好好地想当下能做的事情。比如,成功地逃离余家后该过什么样的生活? 贺屿薇知道自己不属于生命能量高的人。 每每看到年代电视剧里,那种极其热爱生活、奋发图强、追求进步的正能量主角,她就会生出一种类似炮灰局外人的角色的心理:主角搞来搞去,也没搞出什么东西啊…… 生活,不过是个活一天算一天的过程。 她可以一个人住在荒废的屋子,一个人在半夜的公路骑车,一个人来陌生的城市打工,但那些都属于舒适区之内的决定。 再老实承认,贺屿薇知道,自己没有真正意义上做过任何能改变人生的“大”决定。 比如,她真的可以凭借自己出国打工吗? 她可是一个连高中都没法读完的人呢。每当打开申请打工签证的官方网站,每个句子都看得懂,但就有恐惧和怯弱折磨着内心。提交申请后肯定又是一堆麻烦事 ……可是,她在余家混日子也不是个事儿。 贺屿薇托着下巴,再想起另外一件事。 余凌峰不是说要帮自己打印护照的资料吗?现阶段,她可以把护照偷偷地办下来吧。 然而等上学,余凌峰却没有来学校。 第一天,他没来。 贺屿薇琢磨可能余凌峰有什么事。 第二天,第三天——第七天,他的课桌是空的。 贺屿薇这才觉得有点不对劲。 难道,余凌峰把自己想跑去澳大利亚的事情,偷偷告诉余温钧了?余温钧反过来拿这件事去威胁余凌峰,不准他再靠近自己? 贺屿薇情不自禁地想到,那天在商场冒出来警告自己的陌生女孩子。 她毛骨悚然。 余温钧为了留住她,不会去伤害其他人吧? 贺屿薇没有余凌峰的联系方式,硬着头皮向班里的其他女生询问。 当她问到余凌峰这几天有没有联系她们,那群原本安静听她说话的女生发出轰然大笑。 “我们住校可没有走读生联系方便。你自己联系他吧!” 贺屿薇困惑地重新坐在椅子上。 她心想,她们笑什么呢? 刚入学的时候,她自觉比班里所有同学的岁数都大,但根本没有“大人”的从容感。无论对方多大岁数,只要是面对陌生人,她整个人的气场会变得僵硬,生怕越界或惹对方不开心。 看着余凌峰的空座位,贺屿薇内心的不安堆积得越来越高。 她对余家的家事不感兴趣,但余凌峰算是个好孩子,她不会是连累了他吧? # 晚上九点多,余温钧和李诀边谈论什么边走进来,玖伯也跟着他们。 在玄关处等候良久的贺屿薇连忙走上前。 她鼓起勇气,跟他们打了一声招呼。 玖伯点点头,余温钧和李诀只是停住脚步,不出声地看着她。 这个余哲宁的小保姆就像花园里的地精,平时听到他们的声音都恨不得用尽全力地消失在地尽头 这也是她第一次主动跟他们打招呼。 贺屿薇在他们的这种注视下,又有点怯了。 啊,要是现在只有余温钧一个人就好了。玖伯在,李诀居然也在?余温钧前段时间不是说什么正防范李诀吗? 贺屿薇想走,李诀催促:“有事说事。” 她想了个极其蹩脚的说辞:“我现在已经能独立开车上路了。想试试带着其他人上路。余先生,您能坐一次我的车,然后评价一下我的驾驶技术吗?” 贺屿薇说话的时候,羞耻又不甘心地垂着头。 比起胡乱猜测,不如直接问当事人。余温钧不是那种对所作所为有掩饰的性格。 贺屿薇无奈地想,自己都送上门了,余温钧肯定不会拒绝吧。 结果,余温钧不留情面地直接拒绝了她:“你继续让司机教你。” 贺屿薇呆住,忙说:“王叔叔也说我最近练得挺好的,他坐过我的车,我平常开车或停车已经练习得没问题了,这些日子也没再挡住其他车,可以起步上路。我一直有好好的很努力的练习开车!而且,只需要耽误你五分钟。” 余温钧第二次确实连话都懒得说,直接摆摆手。 怎么可以这样! 贺屿薇不敢相信地抿起嘴。 她知道,余温钧肯定不信拙劣的“验证开车技术”托词。他看人看事跟明镜似的。绝对能看出,她其实有事相求,想单独见面聊吧? 贺屿薇向来是一个极其厌恶给别人增加麻烦的性格,甚至于,别人只要露出一丝为难,她都会全面退缩。 但此时此刻,贺屿薇突然觉得很有点想强迫余温钧。 余温钧和李诀要走,结果李诀发现,家里那个懦弱小保姆又摇着尾巴默默跟上他们。 她再次微弱地声明:“我的车很安全!而且,就在别墅外面的私家道路开五分钟!不会上公路。就五分钟!” 余温钧侧了一下目光,李诀会意,他硬着头皮说:“那,我来坐。” 贺屿薇真的急得要死。 余温钧绝对是故意的!她主动找他,只想在外面打探一下余凌峰的事,而过程中,被亲两下或被摸摸都能忍。但绝对不想跟他上五楼,否则肯定又要失身了!绝不要! 正在这时,余龙飞回来。 他听了个大概,完全凭着找乐子的理由也跟着劝:“我和哲宁刚拿到驾照本,第一个载的人不也是你吗?哥,你就去坐她的车,试试呗。” 可能因为余龙飞开口,余温钧勉强答应。但他说今晚忙得没空,等明天下午回来再说。 随后,余温钧就带着李诀和玖伯上楼了。 余龙飞转头痛斥贺屿薇:“长长脑子——年轻小姑娘和大男人晚上待在车里,成何体统啊?虽说我哥根本就不会瞧上你。撒泡尿照照你的脸,嗯,不过最近你确实好看了点。” 贺屿薇低头含糊地嗯着,越发冒火——不合适!余温钧什么不合适的事都强迫她做过了! 不过,她大概也明白一些余温钧的性子。 他很少给女人格外的优待。即使是和他有□□关系的女人,在余温钧算不得什么。他在世界上唯二敞开真心的,估计也就是两个弟弟吧。外加一个李诀。 # 怀抱着诸多不满,贺屿薇第二天中午在车库前伸着脖子等余温钧。 余温钧姗姗来迟,身后跟着墨姨,墨姨在苦口婆心地劝他不要上车。 “过来。”余温钧说。 贺屿薇不明所以走过来,接着,嘴唇被什么粘上。 她慌忙用手一摸,那是余哲宁腿受伤时粘纱布用剩下的是医用胶带,就放在厨房柜子最下层。 余温钧用胶带贴成x的形状,把她的嘴巴牢牢地粘住,又再用胶带把她眼前的长刘海儿也粘住。 嗯,她眼前清晰了。 贺屿薇目冒怒火,默默向墨姨求助。但这样子太滑稽了,墨姨转过头忍笑。 余温钧说:“上车就不准跟我说话,只能开车。懂的话就点头。” 贺屿薇暗自腹诽,她就是为了找他问余凌峰的事情才邀请他上车。余温钧又不准她说话,怎么办呢? 上车后,余温钧第一件事就是调整座椅和系安全带 他挺多年没坐过副驾驶座了,车里很静,他转过头。 两人大眼对小眼地对看了一分钟。 余温钧无语地转头看墨姨。 “你愣什么,启动啊。”墨姨在外面说,她急死了。 贺屿薇哦哦两声,这才回过神,她连忙点头,赶紧也系上自己这边儿的安全带,检查后视镜,启动——轮胎没动。 余温钧朝她的位置一探头:“油门。” 奥迪跌跌撞撞的,在墨姨和其他佣人们的围观下,带着新手驾驶者的惶恐和不安,慢慢地向前推移。 贺屿薇最初的想法是,她把车开到僻静处,再询问余凌峰的事——但今天确实是贺屿薇第一次正式的带除了老王以外的乘客。 副驾驶座坐着的,还是那个总爱指点她这里做的不对那里做的不对的余温钧。 ……她很紧张。 车歪歪斜斜地走。 余温钧用手指着前方说:“沿直线开。” 然后,贺屿薇根本没听他的。 她像所有刚学车后上路的新手一样,高度紧张却又特别慌乱,特别稀里糊涂,表面镇定但内心带着一股疯感。 她听他开口就害怕,比起扶稳方向盘,反而是一脚油门就轰下去。 15迈来到60迈,余温钧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后倾,被迫在一辆破奥迪上享受推背感。 他瞥一眼仪器表,决定不发布意见。 这是一条很长的私家路,没有粗壮的常青树,她最多也就开斜了,撞撞灌木、消防拴,花坛和雕像。 余温钧确实也想看看,她车开得怎么样。 奥迪继续往前开,驶出了余家提前打开的门禁。 出门,左边是绕着辽阔花园通往后门的道路,右边则是通向外界的道路,贺屿薇处于新司机激动过头且发懵的状态,也不知道往哪里走。 余温钧的指令很清楚:“左。” 贺屿薇在胶带后面含糊地嘟哝:“后视镜这边是左,后视镜这边是左。” 然后,奥迪就往右拐了。 余温钧被她的行为折服,他懒得废话,只说:“自己把握一下,速度别超过40迈。” 贺屿薇的脚悬在在刹车上备着,早就忘了要问余凌峰的事。 开着开着,前方豁然开朗,她一惊。这里怎么冒出个环岛公路? 贺屿迟疑地想,这是余温钧刚修的吗,没听墨姨说过啊。 不对。这是条没走过的新路! 贺屿薇跟着老王学开车,从来只在余家的那条私人公路上练习,没有走过这么远。 她后知后觉,出门拐弯可能是拐错方向了,而且他们是不是开得太远了。 贺屿薇很心虚地看着余温钧的脸色。 从刚才开始,余温钧坐在副驾驶,却也一直克制着自己保持安静,没再骂过她。 她紧张地再瞥了他一眼。 余温钧稍微握紧拳头,强烈地忍住想敲她头的冲动:“看前边。眼睛不要看我!” 他看一眼后视镜,觉得贺屿薇的技术很难做到原地掉头,亲自指挥她倒车肯定也肯定特别费劲,就不如放任她绕着那个环岛转一圈。 这家伙一副纠结的模样,绝对是有什么事求自己。但他这段日子也确实打算晾晾她。 就像是面对一只特别弱又特别倔强,只有迫不得已的时候才贴近主人的猫。非要用手指逗逗,让她撒撒娇、看她主动摇晃尾巴才有一点趣味。 和小女孩在一起,无非也就是这些闹别扭、再哄哄人,亲亲嘴和拉拉小手的东西。不是吗? 此刻,余温钧也就懒懒地说:“往前开吧。注意是否有其他车和过路行人。” 贺屿薇吃惊地在胶带后面嘀嘀咕咕:“开到公路?但是,我没有驾照……” “只在前面绕一圈没多大问题。”余温钧不得不坐直身体,陪着她一起观察路况,“没问题,开吧。” 他真讨厌坐新手的车,也就自己女人才能勉强容忍。 这是一个暖日融融的春日下午,空气里飘浮着慵懒的味道。 余温钧欣赏着旁边泛绿的植物。 这时,旁侧公路的尽头,突然有一辆邮政局的绿卡车飞快地开过来,对方远远地就开始按喇叭。 贺屿薇一惊。 她理所当然地想,对方肯定嫌她慢吞吞的,所以催促自己赶紧开过环岛,嗯,得快点开,不要给别人增加麻烦。 于是干脆地一脚踩下油门。 这辆清早被余家佣人擦拭过的奥迪,直接加速,就像铆足发条后从机器流水线迸出的铜色螺丝母一般,咕噜咕噜,几乎硬生生地擦着迎面而来的卡车车头半米,惊险蹭过去。 她专注地握着方向盘。 随后,在隔着窗户都能听到卡车司机的脏话疯狂辱骂和卡车极端愤怒的拍笛长鸣声中,丝毫不减速地绕过环岛。 后轮胎干涩地摩擦地面,车头转了360度堪称生硬的弯,又按照原路返回。 贺屿薇全然不知做了多么危险的霸道行为。 她全神贯注地看着前方的道路,因为注意力过于集中,半个身子几乎都贴着方向盘,包括踩油门的时候,她脑海里也没有产生任何恐惧或惊悚。 车,就像是她手里的无害大玩具一样。 奥迪原路往回开,等把车重新嘎吱停稳在余家的外门门禁前,贺屿薇才松口气。 随后,她开始沾沾自喜起来。 平生第一次,贺屿薇是切实地体会到“掌控生活”的实感。一直以为,自己从来只能默默坐在汽车的后排,从来没想过能当司机,握着方向盘。 身为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镇小姑娘,她居然会开车了。 今后有了经济条件,她绝对要攒钱买一辆车。 很便宜的国产车就够了,她能够开车去国内各个城市打打零工。晚上没地方住,直接睡在汽车的后座。 贺屿薇心潮澎湃,还在脑海里畅想未来的流浪姐生活,旁边有一支手伸过来直接拔了车钥匙。 第63章 阴天间多云 车,顿时熄火了。 那支手一把撑在她这一侧的车窗上,贺屿薇伢然地扭过头。 从容不迫和幽深沉静。迄今为止,这是贺屿薇在男人脸上所读到最多的两种表情。而此刻,余温钧的胸膛起伏似乎在克制着什么。 他撕开原本粘着嘴唇的胶带,用的依旧是她一点都感觉不到疼的力道,但贺屿薇不由自主地缩起脖子,恐惧地看着他。 余温钧捏住她的下巴。 这个人身上的沉稳冷静,依旧存在。 但他的目光已经暗得不寒而栗,简直就像是瞬间失去和所有人类感情的连接。这是一种纵横他人之上多年的东西,根本模仿不来的。 “贺屿薇。” 她被叫了名字,睁大眼睛。 他像鹰一样逼视,气场压迫又令人不寒而栗:“讲。” 贺屿薇想稳住自己,但声音已经开始颤抖:“……讲,什么?” “有什么就讲什么。想讲什么就讲什么。你找我来,是有话要说的吧。”他的句尾很轻,那张端正的脸却占据了她的整个视线,外面还是阳光,车内却仿佛骤然降到了零度。 余温钧此刻看着她的目光,没有一丝男人的欲望,也没有一丝温度,表情里只有预判和压迫,他愿意触碰她的唯一理由只是为了用比较省力的方法来伤害她。 他绝对可以眼都不眨地杀了她吧…… 贺屿薇眼眶湿了,她真的不知道自己怎么又惹怒他。但她明白一件事,自己所见的,从来都是最无害也最宽容的余温钧。 因为这里是他的家。 是他每天工作繁重都撑着一口气回来充电的地方,是他只放最信任的人进来的地方。 而余温钧在本质上绝对是一个极其可怖且极端冷酷无情的人。 瞬间无数的念头涌上心头。 怎么都是死,贺屿薇只求死个明白。 她张嘴就说:“余凌峰好、好几天没、没上学。” 余温钧用眼神催促她继续说。 “……很奇怪。我托他买了盒黄油曲奇饼干,结果这些天,他就不来上学了。所以,想问问你……” 这基本就是在问他,是不是你捣鬼?你有没有在学校监视我? 余温钧面无表情继续看着她。 片刻后,他松开扼制她喉咙的手,反倒是贺屿薇还情不自禁地抓住他手腕,生怕他暴起伤人。 她的心一横:“你的回答是什么。” 隔了半晌,余温钧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凝视着她,随后吩咐:“坐到后排去。” “我,我不!” 余温钧把贺屿薇这边的安全带解开,把她拎到副驾驶座,再推开自己的这一侧车门。 换成他坐在驾驶座。 # 余承前住在城中的繁华地段。 他住的是胡同,不是普通的三进三出的胡同。而是普通人想靠近这条小胡同,就要先经过站岗的人那种地段。 贺屿薇曾经在余哲宁脚受伤时,见过他父亲一次,但首次看到汪柳。 汪柳是余温钧的继母,长得很美,但下巴和额头肌肤因为打了过多的玻尿酸而有些馒化,眉毛描得很重。 余承前听到大儿子来了倒是很高兴。 余温钧说要和父亲谈论点私事。他边说边看着继母,摆出要和私聊的态度。汪柳笑吟吟的,却也不说把他迎接进来。 僵持不下的时候,余温钧貌似为了缓解气氛,随口问凌峰呢。 余承前一愣,说小儿子得了流感,在家休息。 汪柳的目光越发警惕,抢着说:“问我家峰峰,有什么好事吗?” 他们的注意力都在余温钧身上,根本就没看到他的身后还躲着一位影子般陷入死寂的小姑娘。 贺屿薇正在低头抠着刚刚从刘海儿处取下的胶带。 她对余温钧的雷厉风行的行事作风太害怕了。 天啊,她不过就是质问他知不知道余凌峰近况,现在倒好,人家直接带着自己杀来余凌峰的家。 贺屿薇尽量在头发后面缩小着自己的存在范围。 僵在门口不是办法。夫妻俩还是把余温钧迎到会客厅,没一会,余凌峰听到动静也跑进院子。 和见到余温钧相比,他因为贺屿薇的出现而吓了一跳。 余温钧便把贺屿薇从背后强行地挖出来:“这俩是一个学校的同学。让他俩聊聊。” 汪柳和余承前 终于扫了一眼贺屿薇,也不知道从她的衣着和神态看出什么,余承前没搭理她,汪柳倒是勉强说:“峰峰,既然是同学,就招呼一下。” 余凌峰挺热情,就要拽着贺屿薇胳膊走。 余凌峰和余龙飞有一个相同的坏毛病,特别喜欢动手动脚。贺屿薇再次想往余温钧身后躲,余温钧却将外套、手机和车钥匙都交给她,随后推了下她的后背:“去吧。” 贺屿薇被他往前用力一推,这才抱着他的衣服,一步三回头地跟着余凌峰走开。 他们穿过拱门,来到余哲宁的房间,他有单独的小门院,但中间的天井做成透明暖房,中央摆着一座三脚架钢琴。 余凌峰穿着灰色的运动衫,头发也不如在学校时梳得那么整齐 他说:“那些大人真的好吵。” 在高中生余凌峰眼里,无论父母或是余温钧,绝对都属于“吵且无法理解的大人”。 不过,他饶有兴趣地看着贺屿薇。 贺屿薇即使在他身边,眼睛却一点都不乱看,听到余凌峰的抱怨才抬起头。 “我看你好几天不来上学,也联系不上你。你真的生病了?” 余凌峰因为换季流感,在家休息了两天,反正,自己家里也有家教补习。 之后,他曾经的初中好友过生日,在上海举办了一个生日party,他就接受邀请,飞到上海迪士尼玩了两天。 贺屿薇被富家子弟的随意日常而目瞪口呆。 不,应该也只是余凌峰这样。 换成余温钧,他是绝对不允许弟弟们在读书时期就这么随意吧。余哲宁一直都是规规矩矩的好学生,余龙飞高中和大学是在国外读的,但据说,余温钧会冷不丁地派海外高管去学校,就为了检查他有没有按时上课。 “你今天是特意跟着钧哥来看我的?”余凌峰歪头,“咱俩在班里都没说过几句话,没想到,你这么关心我。” 贺屿薇极度惭愧地低头。 余凌峰没有来上学,她几乎是下意识认为和余温钧有关。现在想来,自我意识真的是太强烈了。或者说,她比想象中更防范余温钧。 她讷讷地说:“你没事最好……” 面对余凌峰的打量,贺屿薇睫毛微微地颤抖,半晌后,很轻地叹一口气。 女孩子弯垂的细腻脖子,若有似无的幽静气息,就好像树叶尖头流下的一滴雨水,正好浇在余凌峰的心头。 他不由呆呆地看着她,贺屿薇却想起别的。 既然她稀里糊涂被带来,也不能稀里糊涂的回去! 贺屿薇小心地再次瞥一眼门口,那些人的对话似乎还要持续一会。 余凌峰拍了一下脑袋,问她要喝点什么。待客之道,总得喝点水什么的。 “我家有椰子汁、气泡水,可乐和冰红茶……” “不用了。那个,你能借我一下电脑吗?我想在你家上会网。”她说, 余凌峰把一台游戏笔记本电脑拿过来,贺屿薇早已把所有的五味陈杂心情抛到脑后。 她迅速地打开网页,搜索几个问题。“分别是“办理护照的机构”,“办理WHV签证的手续费用”,“北京市公安局出入境证件分局办理地点及办公时间”。 贺屿薇至今不太会操作智能手机。 而且,她总觉得,“办正经事”应该用电脑规规矩矩地操作,手机只是一个娱乐工具。 余凌峰为她的古板而折服。 他说:“我把笔记本电脑借给你,你带回去用。” 贺屿薇拒绝了,她不能随便借别人的东西:“唔,办理护照需要提供身份证,可是,我的身份证不在自己手里。” 余凌峰也给她出主意:“去派出所补办一张呗。” 两人低声地商量的时候,贺屿薇感觉脚下有什么蹭着,低头看,居然是一条小小的狗。 余凌峰弯腰把那只小狗抱起来,揉了一下它的头,贺屿薇怀里还抱着余温钧的外套,那男人绝对讨厌狗毛,她也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他们。 “这狗是钧哥送的。” 贺屿薇吃惊地看着那条小狗。 说真的,她可不觉得余温钧是随和的性格,或者说,余温钧除了两个弟弟以外对谁都不太在意。没想到,他和余凌峰的关系那么好? “……那倒不是。这条狗,也是他准备送给余哲宁的生日礼物。但他俩好像吵架了,反正到最后,我爸就把它要过来,现在养在我家。” 贺屿薇知道,余温钧送了弟弟一辆昂贵跑车当生日礼物,但因为兄弟俩闹别扭,余哲宁如今也就把跑车放在车库里根本就不碰。 但她从不知道,余温钧还给弟弟订了一条小狗。 小狗,显然比跑车更有人情味儿多了。余温钧却从来没提过这件事,而余哲宁为什么又不要呢? 她忍不住再次回头去看门口,但自然什么都望不着。 大概过了三十分钟,余承前家的阿姨把贺屿薇叫回去。 她走进那个挂满字画的房间时,那里好像把什么事情谈完了,汪柳正和老头子低声商量什么。 余承前家的家具都是看起来就很昂贵的明式家具,但很硬,坐起来不太舒服, 余温钧的案前也没有茶,但他并不甚在意的样子,看到贺屿薇,就带她离开。 两人走到院子,贺屿薇想起来什么,赶紧递给他外套。 余凌峰却从另一道门外跟着他们跑出来。 他把一个圆形的铁盒塞给贺屿薇,她手忙脚乱但又拼命摇头,哪里敢要。 “珍妮小熊的曲奇饼干。送你的。”随后,他咧嘴对余温钧说,“钧哥,走了啊。” “凌峰。”余温钧拿起自己的手机,“今天来得急,没带什么东西来。发个小红包,你平时要好好学习,喜欢什么买点什么。” 转账的提示音到账,余凌峰的笑意越发强烈,又被门内暗中窥探的汪柳叫回来,男高中生还朝着他们恋恋不舍地摆了摆手。 余温钧也点点头,一扭头,发现贺屿薇还正盯着自己。 “也想要?”他问。 贺屿薇拨浪鼓似地摇头:“……这盒曲奇饼干,我放在旁边的台阶上?” 余温钧不讨厌她的这份乖觉。 他最烦乱接别人礼物的人,纯属教养问题,此刻,他淡淡说:“留着吧,我给他发的红包足矣买一卡车的甜点。” 已经到了傍晚时分。天边的晚霞是一片红紫相间的模糊云带。胡同也有附带的花园,还有一棵看起来很贵的罗汉松,但从并不澄澈的池水、斑驳的红柱,被雨水冲出步行道的碎石和布满苔藓的墙体来看,花园的整体细节打理得明显没有她住的地方那么用心。 据墨姨说,这四合院历史悠久,春天里有黄鼠狼出没,她的鞋晾在外面被拉了一泡骚尿。 贺屿薇心想,这环境看起来很ok啊。 耳边又听余温钧说:“找凌峰问清楚了吗,我有没有干扰他上学?” 此时此刻,贺屿薇有一种无地自容感。 她说:“他病了。和你无关。” 余温钧哼了一声,贺屿薇还没来得及说声对不起,他继续说:“今晚来五楼找我道歉。” 贺屿薇的肩膀立刻塌下来,唉,真的是自作自受。 第64章 分散小雨 吃晚饭的时候,余龙飞知道哥哥带贺屿薇一起去余承前的家。 余龙飞提起余凌峰的表情有些鄙夷:“那贱种每次见我都想用脏爪子摸我的车!” 余龙飞抱怨了好几句,随后问他哥呢。 她小声地说:“他,他回来后就直接上楼了。” 余龙飞又说:“哥和余承前说了什么?” 贺屿薇被支走了,哪里知道这些,便摇摇头。他斥责她:“什么都不知道,你整天是干什么吃的?真是一个蠢货。” 余龙飞骂完她,却也决定今晚别上五楼了。哥数落起人来就没个完。明天找机会问一下吧。 # 此时此刻的五楼,余温钧抱臂坐在书桌前。 他的面前,摆着一台手机,而手机里的录音完整地记录下她和余凌峰所有的谈话内容。 录音内容很普通,讨论的是什么护照、狗、whv什么的。 贺屿薇没有说起余家兄弟们的任何事情,也没有谈太多自己的事情。除了必要的回答,大部分时间也都是余凌峰滔滔不绝地在说。 他能想象得到她默默点头但又神游天外的样子。 余温钧再打开余凌峰送的曲奇饼干盒。 可爱的铁盒包装,里面装着普普通通的糖油混合物,打开时有一股浓郁的黄油香气。 曲奇饼干,不罕见。但这家香港老字号的曲奇在口味的把握上格外讲究,多一分嫌太过甜腻,少一分没有幸福感,所以在本地的销量一直不错。 余温钧心想,贺屿薇到底算哪一种口味的曲奇饼干。怎么就能在调动他口味和被他嫌弃之间,把握得那么适度? 当小姑娘踩下油门,满脸坚定,朝着那一辆飞奔的邮政货车驰去,余温钧根本阻止不及。 他迅速地用手帮她按着方向盘,但几乎是眼睁睁看着卡车两盏如同死亡之眼的车灯和挡风玻璃后对方司机惊恐的脸逼近在眼前。 死神降临,即使是余温钧的心跳在一瞬间飙升到极致。 在生命尽头,余温钧的心情居然奇异地平静,没有一点痛苦和愤怒。 他冷然地想,有意思。 他,余温钧,活了半辈子,居然就栽在这么一个平凡无奇的小角色手里了。 那个总是沉默、羸弱且对他人毫无反抗的女孩子,隐忍多日,在床上也装得柔柔弱弱的,居然是要和他玩玉石俱焚的那套! 可是下一秒,贺屿薇一边死死地踩着脚下油门一边轻盈地和狂扑而来的死神擦肩而过。 她双手紧握着方向盘,甩了一个果决且粗糙的尾,居然就又傻乎乎地重新把车开回原轨。 安全停车后,贺屿薇还像一个没事人似的,满脸兴奋地陷入幻想中。 她才不在乎副驾驶座上是谁呢。 余温钧在旁边哑口无言地看着她,足足三分钟,他的心脏依旧陷入无法控制的狂跳,和暴怒当中。 他毫不犹豫地压住她。 某一个瞬间,在余温钧的眼里,她早已经不是一个人了。 这个瑟瑟发抖的小东西不知道是什么,但肯定不是人了。 它,是余温钧的对手,或者是他前进道路上要解决的某个小问题小齿轮。 余温钧前所未有专注地审视着她,试图在那张苍白的脸上找出一丝阴谋、仇恨、虚伪、偏执、狠辣或别有用心的蛛丝马迹。 只要能找到一丝可疑的线索,他就会绝不手软地亲自处理她。 什么男女之情,什么床笫之欢,在余温钧的眼里根本就不存在。 手里的小东西完全被吓呆了。 贺屿薇呆若木鸡地看着他,明明刚才开车还挺有干劲儿,行动也充满果决。但她此刻瞪着眼睛,透亮眼神在几下的悸动后迅速又像蒙上一层灰纱似的,彻底地黯淡,被涌上的眼泪模糊了。 搅不开抹不匀,充满着对万事万物的悲哀和不信任。即使如此,那双黯淡眸子依旧像是一抹月亮而清清楚楚地照着自己。 贺屿薇没有哭也没有辩解。 她颤声却振振有词地反问,他是不是对余凌峰下手了。 余温钧在暴怒和怀疑迸发之际,一时间没反应过来那是谁,听她说下去才意识到是自己同父异母弟弟。 等一下。 她在说什么? 余凌峰不上学,和他余温钧有关吗? 当然没有。 余温钧是真的很忙。他对贺屿薇上学的事都没有多么上心,也没派人在学校监视她。 一方面,她所上的高中是市重点,里面的家长卧虎藏龙,他倒也不想惹人注目。 另一方面,余温钧也觉得,即使改变环境,人的性格很难改变的。贺屿薇就是那种安安静静不作妖的人,而这种人在学生时代通常会很孤独。 不过,贺屿薇说到了一个有趣的人名,余凌峰。她和汪柳有关吗? 怀疑的种子一旦播种就很难除去。 余温钧做事向来当机立断。他立刻带着贺屿薇来找余凌峰,并把外套手机交由她保管,再录下音,其实就是想找出一丝破绽。 但两个高中生聊的,无非是贺屿薇想偷偷拿着whv跑出国的事——这甚至不是秘密。余宅的上上下下,连他都知道,贺屿薇想申请澳洲的打工签证。 而汪柳见了贺屿薇时也没有任何异样。 余温钧要承认自己松一口气。 他可以允许贺屿薇不爱自己。但是,他不会允许一个想要自己命的女人留在身边。 他对攻略蛇蝎女人的心没有兴趣。浪费时间,浪费精力,浪费他。 * 余温钧还在闭目沉思,门轻轻敲醒。 他睁开眼睛,贺屿薇规规矩矩地走进来,脸上依旧是一副像往常那般克制着很想逃跑的神情。 她走到书桌前又停下来,垂着脖子。 跟脱了水的郁金香似的,他最不喜欢这种半死不活劲头了。 余温钧将后背靠在椅子上,用手指用力地敲了敲桌面。 她不情愿地抬起头。 “今天开车的时候,你差点酿成事故。环岛内调头是要走逆时针方向的,你开到左边车道,对方司机才会按喇叭警示。第一,你逆行了。其次,你抢道了。邮政司机没提前减速躲避的话,你我必死无疑。” 听完余温钧的解释,贺屿薇这才恍然大悟。 她终于明白,他骤然翻脸的原因。 贺屿薇是家里司机老王教的开车。老王教了她最基本的启动车辆和停车技巧,但没教过她任何交规。 ……她纯纯凭着和余哲宁一起打马里奥赛车的经验上路的。 无知者无畏,她身为无证驾驶司机,居然有胆量去超一个大卡车,真的是置别人和自己的生命于不顾。 贺屿薇颇为后怕,眼中带着强烈的歉意。 余温钧看她默默低下头,说:“知道错了吗?” “知道了。” 他对她认错的态度还算满意,便说:“拿回去。” 贺屿薇顺着他的目光看书桌,书桌上面有一个垫纸,有余凌峰临走送的曲奇饼干盒,还有一把奥迪车钥匙。 经历今天的一切,她以为余温钧必然直接收回车钥匙,说什么女人果然不擅长开车,从今往后,再也不允许她碰车等等。 “我,还能开车吗?”她小心地确认 。 “可以。”余温钧顿了一下,说,“你没问题。” 贺屿薇忍不住盯着余温钧向来平静的面孔。 此刻,她突然就感到一阵强烈的感激:“谢谢你。拿到正式驾照前,我绝对不会将车开上公路了。还有我问过余凌峰,他并不是因为你才没上学。一切都属于我自作多情。对、对不起。” 余温钧漫不经心地看着她的表情。 低级错误,一直是他最讨厌的事情,是以余温钧刚刚一边解释原因,心里却微微烦躁。 他自己在这件事上犯了一个最低级的错误。 他明明亲眼见识过,这个怯懦却一意孤行的孩子做各种奇葩事而心静如水的样子,怎么就能同意去坐贺屿薇的车? 况且,贺屿薇会启动车,但没学过任何交通规则和道路安全法律法规那些正规驾校里科目一的内容。今天都是他指挥她上路——这事他也有一大半责任。 当然,余温钧并不打算把自己的反思告诉她。 他心里不痛快,此刻只是语气平平地说:“只会用嘴说‘对不起’,行动呢?” 行动? 贺屿薇愣了几秒,在他的目光中头皮发麻,耳根子也热了。 她不再是小姑娘,都来了五楼,总知道接下来要干什么吧? 余温钧示意她走过来。 贺屿薇磨磨叽叽地走过来,她深呼一口气,无奈地准备按照老规矩坐到他大腿上。 他却推开她: “解开我的裤子拉链,然后是衬衫扣子。” 贺屿薇哦了声。 但余温钧撑着侧脸,用沉稳冷凛的口气说出地狱级别的命令:“不准用手,用你的嘴和舌头去道歉。” 肉眼可及,贺屿薇的细瘦手臂上迅速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张了张嘴,想微弱地说不,余温钧却以稍微严厉的口吻说:“知道今天危险了吗?我们现在可能都在icu里躺着,而且,全部是因为你犯的低级错误才发生的车祸。” “不会让你进icu的啊!”贺屿薇颤抖着嘴唇,小声地挤出这一句话。 她想方设法地逃离余家,但没有动过一丝想伤害余温钧、乃至要他命的念头 她不是积极勇敢的性格,也不是心思善良的人。 她只是悲观觉得,在伤害别人前,必须得做好自己会被同样刺伤的觉悟。而贺屿薇已经没有办法再下一次那种决心。 但余温钧肯定不会相信她的说辞吧。贺屿薇也不想跟别人解释自己的苦情人生观,她最讨厌别人用那种理中客的口吻评价自己“你好颠,你思想好消沉,你是人间异类”。 反正,她也从来不相信他嘴里那句,“快点喜欢上我”。 余温钧再次冷冷催促说:“我没看到你拿出道歉的态度。” 贺屿薇只感觉到一种难以忍受的疲倦,再次说了一句“对不起”。 余温钧看着她很悲哀地盯着他的花衬衫,许久后,她居然真的凑了上去,小心地用嘴去解男士衬衫纽扣。 余温钧心想,他果然不讨厌她。 假若,贺屿薇摆出一副贞洁烈女的刚烈姿态,说什么谋划趁他坐在车上时一起撞车两败俱伤。假若,她反复地说“我今天不是故意的”“我也是第一次开车”,这种试图推卸责任的话,再假若,她在他此刻极不耐烦的情绪下都看不懂眼色,喋喋说一些无聊的人生大道理,试图斗嘴触他逆鳞——余温钧会在一瞬间斩断对她的兴趣,并让她后半辈子过得倍为坎坷 ……但,贺屿薇不会这么做。 不论发生什么事,她至少有在很认真地去面对。 发生任何事情,她也都会率先从自己这边找原因,甚至于,会把一切事由都认为是自己的错,并在那种巨大罪恶感的驱使下去忍受别人对她做出很多过分的事情。 这算是贺屿薇性格里极为消极的部分。但即使这样,他一点不讨厌。 余温钧低头凝视着贺屿薇。 布料已经濡湿一片,但她的舌头笨得要命,嘴巴含着扣子怎么都解不开。 他摸了摸她头顶永远翘起的几根呆毛,便说:“换个简单的。” 贺屿薇抬起头。 因为焦虑、恼火和自尊心的强烈受损,她的额头已经开始出汗,而眼睛也亮得惊人。 余温钧便在她面前竖起一根修长的手指,换成了舔手:“我曾经教过你方法,从下面的部分开始。” 贺屿薇沉默着照做。 只要沉默,她的情绪就能被压得很小,脑子可以逃避眼前的现实似的。她垂下了眼睛,开启嘴唇,靠过去准备去舔他的宽大掌心。 余温钧却突然挪开手指,温热舌尖就触到了他的嘴唇。 ……接吻了。 久违的余温钧专属气味。 贺屿薇顿时大吃一惊,情不自禁地“啊”一声,赶紧撑住他的肩膀。 “嘴上说对不起,脑子里一点都不长记性。”余温钧冷冰冰地说,“开车的时候要一直看前方,做事的时候也必须得盯着既定目标。这个道理很难懂吗?” 呃,被骂了。 贺屿薇讷讷地说:“……我很紧张。” 余温钧把她往上抱了一点:“如果想要我多宠宠你,就得喜欢上我。如果想要我的命,就得比我更沉得住气。话又说回来,我今天就没有你沉得住气。你赢了,开心点。” 贺屿薇的内心百味陈杂。 每当她想彻底抛弃自尊心,随波逐流,眼前的男人却会弯腰帮她捡起来,并说一些体贴的话。 真的是极难揣测心意的人。 别人想得罪他或想讨好他都会一头雾水,怪不得余温钧被弟弟们评价说“脑子被割了一部分”。 两人沉默地看着彼此,余温钧的眸子里浮起一层浅浅的欲望。 她顿时一惊,对这种欲望一点不陌生。 “从今晚开始,我能重新碰你了吗?”余温钧这么柔和地问,笃定她无法给出否定的回答。 他只是需要一个心甘情愿陪他上床的工具人,贺屿薇默默地告诉自己这个事实。 可是,做工具人是她目前存活的方式。 ……虽然不被任何人需要和认可,虽然她无法在主流的社会上奋斗并获得世俗意义上的成功。虽然她只是个轻易能被主角竞争下去的炮灰角色。 她仍然有一丁点儿想要活下去。 “回答我。”余温钧再说,“我现在说我要你,你能做到吗?” 她微微地点头。 从脖颈开始的亲吻。 耳侧、下巴,脸颊和鼻尖处流连着,虽然是吻,但更像是出远门回来的主人检阅着他的所有物,温柔触碰时又有着压迫感和警告。 贺屿薇即使痒得要命却也不敢做出明显躲的动作。 她心里默念“不管他对我采取什么态度,床上的事情只发生在床上,我始终是属于我自己的”,随后听到他低声说“舔我”。 贺屿薇下意识地遵从。她刚勾住他的舌头,他也揽住她的腰,再次强势地吻回去。 小女人的肌肤滑了很多,多日没做,她终于长了点记性,没有再什么“别碰我”“我去死”这类极端扫兴的话。 即使过程中,余温钧稍微重重地咬一下她的舌头,她只是身体僵硬,并不会想反击或咬回去。 等余温钧离开她的嘴,贺屿薇的身体难以抗拒地软下来,他没有扶她,任她无力地滑落在木地板上。 余温钧看着她在自己皮鞋边喘气,俯下身,单手搭在膝盖,另一只手把她的头发捋到脑后。 “□□跪。”他温和地说。 她还在大口呼吸,目光像野兔子似的弹跳,最终抬起眼睛对上他的目光,露出一丝无措和羞耻,和一种难以察觉的疏远。 余温钧静静淡淡地看着贺屿薇。 嗯,她真的不喜欢他,但也真的对他没有抵抗力。 性格像苔藓一样见不得光,却偶尔会迸发出极强的决断力,确实是一个有原则且善良的固执好孩子。像这样性格的女孩,总会勾起别人心中的某种嗜虐欲。 余温钧继续若有所思地轻摸她的头发。 人,是不可能无限忍耐痛苦的。而她发作的点又在哪里? 他略微用力,抓起她逐渐柔软丰盈的发丝,让两人的鼻尖相碰。 随着两人距离的拉近,贺屿薇屏气凝神,总感觉胸口的勇气开始流走。 接下来肯定又要经历狂风暴雨的纠缠。 她又要去体会那一种游离在道德之外,大脑都无法拽回来的深入感。 明明厌恶和他纠缠,可是,她已经落到无法抗拒的场合里—— 余温钧低声说:“踢掉你的鞋。鞋以外的地方,由我脱。” 贺屿薇的下巴在男人的西装裤上方开始颤抖。 消失多日的狰狞巨兽,以一种近乎疯狂的速度生长,一直顶穿二道门。在他的催促中,她光着脚,失足踏入充斥着粗重荆棘和火热熔浆的试炼场。 第65章 低能见度 余凌峰第二天就开始回高中读书。 他所产生兴趣的女同学在班级里看到他,恢复到平时闪闪躲躲的状态。 贺屿薇靠近余凌峰,纯粹怀着想利用他逃跑的心情,但余凌峰对自己那么热情,她反而有一些不好意思,总觉得自己是一个阴暗大人。余凌峰再次试着和她交谈,贺屿薇静静地摇头。 放学铃一响,余凌峰看着她提着书包跑走了。 而班里人也悄悄地传她是一个不世出的领导人的大小姐,每天放学后有司机来接,绝对不允许她去其他地方。 贺屿薇没有心思关注这些。 在短暂的尝试后 ,她放弃了在这所高中交朋友的想法。本质上,她也确实不关心同学们在想什么。 ####### 天气越来越暖和。 每次在花园散步的时候,空气里都好像有金色的东西在闪烁,迟来的,新鲜的,模糊的,可能是花粉。 她早上打开窗户不停地打喷嚏。 余温钧听闻后让家里医生过来检查,她被拉去打奥马珠单抗疫苗,又约了流感疫苗和九价疫苗。 从那晚开始,贺屿薇再次恢复了去五楼的“惯例”。 爷爷奶奶如果健在,会恨铁不成钢且指着她的鼻子,痛骂这是一个放荡、毫无自尊和廉耻感的女孩,宁愿没养过她。但是……贺屿薇感觉她的嗅觉和道德像打了麻药一样,逐渐失灵。 不,自己是着魔了。 华丽的五楼,床帏低垂,女士拖鞋被踢得散乱。 在这里,她不需要伪装和讨好,不需要思考任何活着的价值,也不需要怀疑自己存在的意义或追求未来的方向。她只要靠近那个男人的身体,就会被强烈的索求和满足着。 余温钧在床上和他在生活里性格一样,以身作则地引领她到最后,同样,也一手遮天到忘却道德的黑暗地步。 激烈的情事后,余温钧依旧回酒店,而贺屿薇做贼一般抱着垃圾溜回房间,洗澡,写作业。 该说是因祸得福吗? 每次从余温钧的床上爬下来,贺屿薇为了逃避海浪般的自我谴责和厌恶,倒是能够踏踏实实地学习了。 据说这叫“贤者时间”。 再据说,大城市的白领们都会花费不菲的金钱去办一□□身卡。贺屿薇安慰自己,去五楼就类似去健身房一样。她把余温钧看成健身教练好了,除了他们在上床,她自己不要把他的很多行为赋予更多意义。 这种畸形关系姑且先维持到拿到高中毕业文凭前。 她心想,自己一定一定要通过会考。 ########## 赶巧了,余龙飞在一天叫住她。 他遵从余温钧的指示准备把奥迪过户,律师提醒,车辆转让手续也需要被过户者的身份证和驾驶证。 “你暑假去考个驾照。驾照拿到手,才能把车登记到你名下。”余龙飞顿了一下,“有句话叫,扮猪吃老虎。你在我家半年了吧,白吃白住还捞了一辆车,相当的可以啊。这年头,丑逼不需要多作怪,只需要当个小保姆就行了。” 贺屿薇已经习惯余龙飞的刻薄,默默地听着。 她没有见过驾照的实物,余龙飞正好随身携带着,就抽出来扔给她看一眼。而这一眼,倒是让贺屿薇敏锐地发现细节——余龙飞的驾照本已经超过有效期限。 “胡扯什么?”余龙飞抢过来一看,嘿,确实如此。 驾照的有效期间分别是六年、十年和无限期。 他的国内驾照不知不觉过期三个月了。车管所倒是发了提示短信,但余龙飞直接忽视了。 余龙飞内心骂一句,正好今天闲着没事,准备跑去车管所补办。 贺屿薇脑子里跟着一动。 她几乎是鼓起半辈子的勇气,小声地问:“请问一下,车管所离户籍大厅近吗?我的身份证不小心弄丢了。我,我想补办一下。” 余龙飞默许她跟着一起来。 贺屿薇在户籍大厅花了二十分钟,拍照、填表格、录指纹,快速地补办了一张新的身份证。她甚至都不相信,自己能这么顺利。 补办身份证需要一周。 实际上三天左右就办好了,她的身份证邮寄地址明明是写在高中,却先被送到余宅。 *** 这天晚上,余哲宁也久违地回家。 余龙飞正在餐厅独自吃饭,看到他后立刻高兴地让墨姨加了双筷子,又让厨房多做两道菜。 贺屿薇不在。 “她这一周好像在准备什么高中考试,每天回来后都散散步,先睡一觉。半夜才下来自己吃点东西。”墨姨回答。 她目前对贺屿薇的态度也有点拿不准。刚开始只是一个小保姆,但现在,贺屿薇摇身一变居然成为客人……或者是,更敏感的身份。 余龙飞却不耐烦地说:“比起小保姆,你不觉得哥这段时间的状态有点怪?他现在每天七点多就回来了,今天晚上原本有个政协会议,哥也直接推了。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啊。” 余哲宁也正在看贺屿薇的新身份证。 也许是角度找得好,也许贺屿薇确实是个美人胚子,明明是在机器上随便拍的照片,女孩有几分楚楚动人的味道。 余龙飞还在喋喋不休:“我猜,哥最近的反常举动和一个人有关。” “你不会是想说和屿薇有关吧?”余哲宁叹口气。 余龙飞眯着眼睛:“别跟我打岔——哥的万年跟屁虫小眼镜儿好久没来了。哲宁你知道怎么回事吗?前段时间,你不是说要去越南找栾妍吗,怎么又不去了,难道说,哥偷偷吩咐你做了什么事?” 余哲宁但笑不语。他的目光落在手边,贺屿薇的身份证平摆在桌面。她睁大眼睛,镇静却忧伤地看着这个世界。 ####### 周五的时候,贺屿薇从学校的传达室把新身份证拿回来。 她正暗自高兴,但回来后,还是被墨姨不咸不淡地说了几句。 “旧的身份证还在我这里,是不是忘了?” 余家的佣人们都干了挺久,没有一个是傻子。 墨姨已经猜到,贺屿薇不敢从自己这里要身份证而补办了一个新的身份证,大概是隐瞒着想做点什么。不过,墨姨也猜不到贺屿薇想要新身份证是要办理护照。 她只是把这件事如实地反馈到余温钧那里,但对方发话说证件就由自己保管。贺屿薇考完驾照后会有驾驶证,也都由她自己收好。 他说话的时候没有任何多余感情,墨姨此刻也就对贺屿薇哼两声。 * 今晚,余温钧回来的早。 贺屿薇刚从花园里散步回来,就和他在门口撞上了。余温钧没有像往日那样直接去五楼,而是和玖伯低声商量什么。玖伯点点头,无声和内宅管安保的人一起离开。 他们身上散发着一种很不祥且紧张的气氛。 贺屿薇倒退几步,便蹑手蹑脚地从长廊处溜走。 她如今在余家过得越发谨慎。 余温钧的身边有太多双眼睛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她真的不知道,两人的不苟丑事能瞒多久。唉,她真的希望能瞒多久是多久。 结果另一个当事人看到她,直接皱眉说了一句:“昨晚你咬了我一口。” 贺屿薇喉咙梗住,她前后左右看了一眼后,才紧张地看余温钧。 他确实是在对她说话。 余温钧穿着是深灰色高领毛衣,拉下来,他的脖子处有一块红印。 “嘘,嘘!”贺屿薇着急地用手指抵住嘴唇,再赶紧跑去帮他把毛衣整理好。 墨姨随时可能迎出来听到他们对话,与此同时,她下意识回想牙印发生时的场景,脑海里涌来过分刺激的画面弄得双脸发燥。 肌肤相亲的次数过于频繁,两人之间的身体距离感近了很多,但这不代表贺屿薇对现状满意。 她退后两步,很不自在地说:“……你不用跟我说这些。” 余温钧凝目看她片刻,倒也转而说起别的:“五月底要参加两科的高中会考吧?对成绩没信心就赶紧找一个家教补习。能力不足就别硬撑。你要向龙飞和哲宁看齐,他俩读书时期的成绩都相当的不错,尤其是龙飞。” 贺屿薇的脸色再度一沉。 余温钧脑子最奇怪的一点在于,他总在奇怪场合自然而然地提到两个弟弟们的名字。也不知道这人是为了炫耀弟弟,还是为了刺激她。 而且,他夸的还是余龙飞! 贺屿薇忍不住抬起下巴,她说:“……成绩好但纪律差的学生是很麻烦的。他成绩好,关别人什么事,那是他自己的前途。但他捣乱,却需要别人帮着收拾乱局。” 墨姨无声地端着托盘走进来,把他们的对话听到一个尾声。 家里佣人们最抵触的绝对是龙飞少爷。 一方面,余龙飞此人极为挑剔且难伺候,另一方面,他出手也不如余温钧大方。 贺屿薇曾经被余龙飞一把推进泳池,持续高烧差点丧命,这几乎是刻骨铭心的仇恨。但如今寄人篱下,她的性格也弱,只能委屈自己和余龙飞好好相处。 不过,她绝对没忘记这段屈辱历史。 现在,向来寡言少语的小姑娘掰着手指头,开始详诉余龙飞在家的各种奇葩事迹,有她亲眼目睹的,有余家佣人多年来口口相传的,还有余龙飞亲口炫耀他做的…… 墨姨在旁边听着,暗自着急。 贺屿薇的言辞没有夸张。但余温钧此人极为护短。他自己可以暴力教训弟弟们,却其实又很讨厌旁人说两个弟弟的坏话。 在墨姨想咳嗽打断前,余温钧便出声跟墨姨打了声招呼。 贺屿薇呆了下,等回过头看到墨姨顿时羞赧不已,低声道歉后溜走。 余温钧等她跑远,再平淡对墨姨说:“明天和后天,我要在家处理点事。几个住家佣人都别出来乱逛,车道的灯也全关了。龙飞如果来找我,就说我在城里处理点事,暂时都不回来。从今晚开始,不准任何闲杂人等进出家里。” ########## ############# 李决目前住的是朝阳公园附近一所四室两厅的大平层。 曾经是属于余温钧的房产之一,虽然过户给李诀,但如今每个月7块多钱一平方米的物业费也都是余温钧顺手帮他交着。李诀也就充一下燃气和电费。 对单身汉来说,这住宿条件有些奢侈。 李诀住了这么长时间,除了一些精致厨具,没有添置任何的家具。电视、洗衣机和冰箱都是当初搬进来的型号,不过以余温钧的手笔,那些也都是名牌而已。 宽敞的客厅里,有两个已经整理好行李的拉杆箱。 李决找清洁人员把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他自己又重新收拾一遍,此刻坐在沙发。 到了该告别的时刻。 李决最后看一眼空荡荡的房间,提着两个行李上辆出租车。 司机问他去哪里,李决报出余宅的地址,但到达目的地时,却没有下车。 建筑物掩藏在逐渐茂盛的绿植之后,也是李诀曾经住过最久,最接近“家”的奢华地方。 当刚来的时候,李诀也充满怀疑、恐惧和厌恶。 他曾经打碎过二楼套房里的古董玻璃而打算逃跑,但在花园里绕了很久都没走出来,误触警报,附近的公安局直接派来警车。还是余温钧在半夜三更从警察局把自己领回来,余温钧倒是没说什么。但余龙飞当时在旁边不干不净地骂,余哲宁看了他们一眼就又跑回房间睡觉。 李诀之后逃跑了几次,后来,他也就心安理得的住下。 他们,是他的……家人。 不,李诀暗自纠正,余温钧勉强才算是家人。而现在,他必须走了。 李决略微低低头,又让司机掉头前往医院。 今天是余父手术后再回来体检的日子,他这个级别做全面体检需要两天,且会在病房留宿一晚。 李决在附近的酒店开了一间大床房,放下两个行李箱,再次前往医院,但他没有去高级干部的病房楼,而是走到地下停车库。 春节出差前,他在医院这里停了一辆外地牌照的越野车。 李决在地下室的厕所里,用剃须刀把头发剃短,戴上假发,再将平常一丝不苟的西装脱掉再换上皱巴巴的T恤、牛仔裤和布鞋,把黑框眼镜收在裤兜,随后将车开出车库。 一路畅通。 但到了地库的门口,前方的栏杆没有动。 缴费显示不成功。 李诀正疑惑的时候,左边的车窗突然被敲一下,站在外面的人是余哲宁,他弯腰看着自己。 李诀内心巨震,但面皮不动。 余哲宁示意他降下车窗,李诀只降了一条缝。 余哲宁笑着说:“没发现自己的车牌号被换了吗?” 李决沉默片刻:“你哥呢?” “跟我走,你马上就能见到他。” 李诀看到,余哲宁的身后跟着几个穿着黑色T恤且身形矫健的年轻男人。而栏杆之后的道路被另外一辆越野车挡住,此刻车后面也有另外的吉普车横在道路上。 前后都被堵,自己就像瓮中之蛐,怎么都逃不出生天。 余哲宁再说:“你可以踩油门冲上去,但是我会跟上你。如果你要脱车逃跑,我们免不了得打一架。唉,我的脚之前受伤了,就算不受伤,打架技术也肯定不如龙飞。可无论如何,我今晚都不会放你走,因为这是哥叫我做的事。而我不想被哥瞧不起。” 李诀沉默了好长时间,他把车钥匙拔了,说:“我跟你走。” 第66章 大雾黄色预警 余宅的五层依旧静悄悄。 余温钧在他们来之前,站在窗边等候良久。 风,吹过他的脸庞,余温钧看着很远处的花园树影,周遭一切都是安安静静的,触目所及都是他亲手挑选且符合他审美的物品,但又似乎什么都映照不进这个人心里。 李决被人押着,踏入他经常跟着余温钧身后一起走入的奢侈套房。 玖伯开的门,他复杂且冷漠地看了李诀一眼。 余温钧让除了余哲宁和玖伯以外的其他人都在走廊等待。 * 地面上铺着一层塑料布,上面搁着李决两个行李箱。 重量都很轻,原本就是掩人耳目的道具,里面装着一些衣服和洗漱用品,没有任何贵重物品。 余哲宁将堵到李决的过程说了一遍。 这人极为谨慎,自己好几次都以为跟丢了他,幸好在他玩金蝉脱壳时把李决带回来。 余温钧拍了拍余哲宁的肩膀,再转头问李诀:“给哲宁今晚的行动打几分。” 李诀镇定地说:“七分吧。” 余温钧说:“他肯定在动手前又先试着和你聊聊。” “他很天真。” 余哲宁皱眉看着他们,面前这两人交谈的氛围很轻松,就像他们平日普通的交谈。 有那么一个瞬间,余哲宁由衷觉得,自己被哥哥耍了。 这段时间的跟踪,以及今晚的秘密抓捕,都是兄长和他秘书联袂主导的一场荒唐戏。 然后,他听到李诀问:“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 余温钧已经走到李决面前,两人眼神对视一下。 “鸳鸯和鸭子。”哥哥吐出让他颇为不解的话语,“我当时就已经感觉一些东西不对劲。但,我怀疑的对象确实是栾家。” 李诀刚要开口,余温钧突然抬手就给了他一个耳光。 男人上半身根本没有前倾,花衬衫下摆随着他的动作起伏只是轻轻抬高。但李决戴着的假发被这狠戾的一耳光甩到地面,从耳根、脖子到脸颊处全被扇红。 他整个人趔趄两下站稳,硬是咬牙什么都没说。 怎么回事?余哲宁惊呆了。 兄长的真实性格里有极为狠戾冰酷的一面,远超他人想象,但是从小到大,余哲宁没见过余温钧扇人耳光。 暴力只是一个惩罚的工具,余温钧倒是不喜欢去践踏旁人的尊严。 他情不自禁地喊了声“哥”,但余温钧头也没回,一脚碾碎什么东西。咔嚓,清脆的一声。李诀总戴着的林德伯格平光黑眼镜,随着刚刚那一耳光也从裤兜里落地。此刻,连镜片都被皮鞋碾压得粉碎,木地板表面留下了细微伤痕。 余温钧对李诀淡淡地说:“站直了。” 李决的脑袋被打得嗡嗡作响,不敢伸手捂脸,也无法抬头对上余温钧的视线,便转过头对余哲宁说:“对不住了,你去年遭遇的那场车祸是我策划的。” 余哲宁虽然有所预料,但听到李诀承认还是一惊。 “我平常和你也没有私仇吧?我哥这些年待你不薄吧?”余哲宁想到他出车祸的惊险时刻,和这几个月骨折的诸多不便痛苦之处,忍不住上前攥住李诀的T恤领口, 李诀再次说句对不住。 “这就是你 要逃走的理由?哥,你说句话。光说让我把李诀抓回来,但什么都没解释!” 兄长沉默地在旁边插兜站着。 虽然出手打了李诀一记耳光,但他没有用全力,更像是惊堂木落下前让罪犯不敢反抗的震慑动作。 余温钧转身坐回沙发,静静地说::“李诀自己说说吧。” 李诀这才重新抬起头:“其实,我也应该姓余。余哲宁,我也是你的哥哥。我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弟。” 这几乎是爆炸性存在的消息,余哲宁第一反应就是扭头看余温钧。 兄长轻微地摇了摇头。 余哲宁不由松了一口气,下一刻,目光中升起一股恨意。 如果说,余哲宁刚才面对李诀坦白时,他的情绪仅仅是震惊不解中夹杂着愤怒,因为并不知道李诀和余温钧之间还发生过节。 但黑眼镜秘书的话,或者说是那句“我也是你的哥哥”也激怒了余哲宁。 余龙飞深深地厌恶着父亲和他的新家庭,余哲宁是被余温钧带大的,他对自己母亲和死去妹妹的印象都不太清晰,和余承前不太熟。 余哲宁性格里很淡漠的一部分会觉得,他不需要为不熟的人动任何感情。 李诀居然说他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他算老几? 某一种几近羞辱的强烈情绪升起,余哲宁一把将李诀掼在地上:“哦,既然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你该找余承前那边儿去认亲,怎么就跑到我家?说谎也得有个限度!” 李诀趴在地面喘息:“我妈原来是延边的一个小公务员,余承前这个畜生看上她,她生下我没多久后就病死了,是我姥姥抚养我。你妈妈也知道我的存在,估计是要给丈夫遮掩吧,头两年还给我们寄个几千块。直到有一个月,你妈再也不寄钱了。听说那一年你妹妹病死了……” 余哲宁听到这里再蓄力地往李诀肚子上踹一脚。 这重重的一脚,几乎把肠子都踹断,血液和唾液再度从李诀口鼻流出。 好一会抬起头,李诀的眼睛也像喷火一般浓浓地射出怨恨、恶毒和不甘:“姥姥去世时,我才6岁,穷得只能跑去卖血,天天在马路上要饭,他妈的还被人贩子卖过两回……你们这些蜜罐里泡大的少爷根本不知道我经历过什么!凭什么,我也是余承前的儿子!你以为余温钧把我带回来我就要感激他?那是他欠我的!这些年,我一直费尽——咳咳,咳咳咳。” 余哲宁向来鄙视余温钧和余龙飞的某种作风,但从来不知道自己居然也有那么暴力的一面,他再次铆足力气狠踹一脚。 “狼心狗肺的东西!我哥救了你。你却打算恩将仇报?” “对,”李诀怒吼着,“自从知道我的身世那天开始,我就想一定要报仇……” 余温钧终于在不远处微微不耐烦地开口。 “够了。我让李诀你解释,不是让你俩搁我眼前一起说相声的。都消停一会。” 将还要动手的余哲宁拽到身后,他走上前,再度蹲下身凝视着李诀。 “首先把结论告诉你,我们之间确实有血缘关系。” 在余温钧身后不发一言的玖伯走上前,递过来牛皮信封。 余温钧没有交给李诀,而是先用牛皮信封在两人之间扇着风。 李诀刚才被抽打到红肿的面颊在这阵风凉爽了不少,与此同时,余温钧低低沉沉的声音传来。 “我一直以为,李诀你是个心思缜密的孩子。都跟了我工作那么多年,犯低级错误就算了,最关键的事情上也迷迷糊糊。办事这样粗心大意,还想跟我斗?你凭什么?你是想逗我笑吗?” 李诀微微色变:“什么?” “你不是余承前的儿子。”余温钧淡淡说,“你母亲怀孕的那年,我爸确实去过黑龙江省。但我当时在国外读夏令营,余承前当时的护照不能私自出国,他借着公务出差特意多申请了一天的假去亲自送我。按你的生日推算,他当时人不在国内。” 李诀目露嘲讽:“就凭你现在说……。” 脸颊被扇风的牛皮信封纸轻轻地拍了一个耳光。 “我在回忆自己的童年,没允许你插嘴。”余温钧继续说,“几千块抚养费确实是我母亲寄的。但我妈并不是替她丈夫遮掩,而是替亲弟弟给的。李诀,你是我舅舅的私生子,却不是我舅舅第一个流落在外的私生子。至于我妈为什么给你寄钱?我不是她本人,思考来思考去,可能因为你的生日和龙飞只差个两三天,可能因为她实在很可怜你母亲,可能她想替弟弟补偿你一些。只不过我妹妹去世,我妈跟着病倒,北京这边也就没有人再管你了。” 余温钧在独自清点母亲的历史银行账户的时候,知道了便宜表弟的存在,他当时自顾不暇,又过了段时间才找到这个孩子, 余温钧带着随从,在肮脏小后巷子找到李诀时,李诀正被几个成年人拳打脚踢,似乎是偷了赌场其他人的钱包,鲜血晕染了他肮脏的衣服。 利索解决其他人后,余温钧蹲下身要查看小男孩的伤势,李诀却猝不及防朝着他的脸吐了口带着血的唾沫,咬牙切齿地说:“操你妈的!” 余温钧身前的玖伯面色一沉,忙把纸巾递过去, 只见半空中一道血光闪过,余温钧直接出拳打到李诀肝脏的位置,结结实实的份量,少年哪能承受得住,顿时又喷出一口血。刚刚倒地,对方一脚踩在他胸口,稍微使力,就能踩断他脆弱肋骨的力道。 李诀身体不停颤抖,费力地抬起头,灯光下只看到那个其实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岁的年轻男人站在路灯下。 灰色的制服,下巴的线条延伸到脖颈,就像是一块岩石制成的人形雕塑。 那样洁净。那样高不可攀。 “想活久一点,还是早点死?”余温钧接过纸巾,他擦脸方式不是从上而下,而是横着抹掉的,“我换个说法,你想轻松地死还是痛苦死?” ……不都是没活路吗? 李诀想用脏手想推开胸口处余温钧的皮鞋,刚抬起胳膊,对方再度用力一踩,绝对有什么骨头在里面断了。 他痛晕前听到年轻男人说了最后一句话:“下地狱后要记住第一件事——我讨厌脏小孩。” 后来,余温钧把李诀带回家,养伤,给他改了名,在他的房间门上贴了一张纸,上面写着“李诀的地狱”。 李诀心想,这男的脑子绝对有点问题。 余家那时候也奢华,但还没像现在这样恨不得每一寸地方都被精心改造过,家里佣人也少,李诀被安排到二楼。 他没怎么上过学,从小受尽各种白眼,可以说一直过着社会最底层的生活。其他人看不起他,欺侮他,但李诀也绝对会奋力反击,他是暴力、欺骗和偷窃的一把好手;但,李诀确实很忌惮余温钧。 这个年轻少爷从来不会轻易用言语威胁他,但是真动起手来,能折磨得李诀生不如死,他不停地想逃跑。 李诀最后一次逃跑是从四楼往下爬,翻到了二层,正好听到余温钧一边浇花一边和玖伯聊天。 他们在聊自己。玖伯说:“那孩子野性太足。听墨姨说家里佣人都不敢给他收拾房间,他打碎了很多东西……” 余温钧刚从国外出差回来,他把铜壶水壶放下来,漫不经心地说:“男孩子嘛,都淘气。” 玖伯说:“龙飞和哲宁……这段时 间也很不适应他。不然让他住到外面去?” 余温钧的侧脸廊下花丛的阴影里,前段话模糊不清,但后一句话很清楚:“……李诀,也是我弟弟。” 是表弟。 舅舅曾经在工作和家庭信托的事上帮过余温钧的忙。但在余温钧的判断中,舅舅的存在是颗隐形炸弹,他贪心和野心都大,手段狠,官运亨通,风流债滚滚如流,私生子和私生女一大堆,这些年也越发狮子大开口地挟旧恩向自己索要回报,是个很难应付的老骨头。 余温钧观察过同辈表亲,没什么能堪当大任的角色,倒是每一任新舅妈都不是善茬。 “我承认,自己是想在舅舅那里安一枚棋子。但这个交易不亏。我打算扶持你让你把舅舅的那份企业份额并下去,也算补偿你之前的苦日子。毕竟,比起其他人,你是我一手提拔上来的,我以为自己能获得你的信任。” 余温钧站起来,居高临下地把牛皮信封扔到李诀的头上。 前段时间,他查明李诀所做的一切,让玖伯拿着李诀、余承前和舅舅的毛发和血液在三家机构分别做了亲子测试。 余哲宁一直站在旁边默不出声地听,此刻,他率先夺过来,等看到结果后愤怒地把纸张摔到李诀身上。 李诀面无表情,但他的手不停地颤抖,薄薄的一张纸都握不住。 少年李诀隐忍着,他留在余家,他努力地学习,他在余温钧身边工作,他假装尊敬余家的大少爷,但实际上,他认为一开始就被自己布局了。 他把余温钧看成复仇道路上的棋子,他是棋手,因为余温钧才是他儿子里最出色也最厉害的一个,更是两个弟弟们的守护者,掌握着家里财产大权。扳倒他,就等于证明了自己的身份和能力,他绝对不比这些少爷公子们差! 他要先把这一枚最重要的棋子毁了,然后继续报复余承前。势必要让余家人死无葬身之地。 ……但,如果自己根本不是余承前的儿子。如果,支撑他多年的信念是个假相,他报仇的对象,一开始就错了。 李诀的太阳穴突突作响,他想哭又想笑,活着还为了什么,这不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吗? 不!有一种可能,他眼前的亲子鉴定结果是余温钧伪造出来的,但李诀跟在余温钧身边工作多年,某种程度算是最了解余温钧性格的人。余温钧会为了形势而低头,也会面不改色地说一些很场面的话,但对于真正重要的事,他是不会造假的。 旁边的余哲宁眼底布满血丝,盯着李诀,几乎要把他盯穿。 玖伯说:“他可能还暗中得意过,自己的演技挺好。” 只有余温钧继续看着他。 他没有嘲讽或发怒,只是说:“李诀,你是个优秀的人才。但我不是因为这一点而欣赏你。这个世界上,不是解决困难面对困难才叫能力,面对诱惑不动摇是一种更罕见的能力。你具有这样的能力。而身为你表哥和前老板,你还有什么最后的话要跟我说?” 李诀的目光失去光泽,血,已经在他嘴唇上干涸成紫色。 “不管你信不信,这么多年,我虽然想报仇,但没有做过任何出卖你或转移资金的事,更没有和他人勾结想动摇你地位。刚开始我恨你。到后面,我……确实有点尊重你的,也没那么想报复余家,但——我必须得做点什么,否则我在世界上没有任何活着的意义!我想随便伤害你两个弟弟里的一个才策划车祸,我,并没有想要他们的命……余哲宁的脚受伤,你一说要查,我就知道真相一定会被你查出来,所以才想跑……” 余温钧微微不耐烦地打断李诀的长篇大论。 “每个人都有很多借口去做一件蠢事。但我告诉你我的唯一原则,我会保护自己的家人。”他森然说,“这些日子,我一直拖着没有处理你的事,刚开始是不确定你想要做什么。后来,我想一次性摸清你在我家和我公司里有没有同伙和你个人账务问题。而现在,我对你没有任何兴趣。接下来把你交给哲宁,而我是真的对你很失望,李诀。” 最后这句话,让李诀颓然地倒在地面。余温钧却不再看他,转身就往外走。 第67章 暖湿气流 今天晚上,贺屿薇被余温钧提醒过不需要来五楼。 此刻,她坐在书桌前完成了三科会考试卷,而且都得了高分。 这段时间越发对学习开窍了。区区会考,轻松拿捏。 她已经取得身份证了,又该利用什么时间去申请护照呢? 是的,她虽然还和余温钧有那层关系,但也只是暂时的。 贺屿薇筹划着自己的未来,身份证是可以重新补办实体的,也就代表着,她再被扣下身份证也不需要慌张。而余凌峰告诉她,取得高中学历后就可以在网上查询得到。 晚上十一点,贺屿薇温习完功课后伸了个懒腰,缓慢地走到露台。 外面不知何时落了小雨。雨声敲打着树叶,户外泛起一股潮湿的味道。 她用力地闻着这股大自然传来的清新味道,感觉到淡淡的开心。 而站着站着,突然闻到一股香烟味道。 那是余温钧惯常携带的香烟。 不知道什么牌子,味道很淡,比起烘培过烟草的呛辣味更像是黑琥珀,麝香和皮革的味道,无声弥散,带着惬意心安的树脂味道,却又带着强烈雄性的味道。 她每次乏力的时候埋在他衬衫领子处深呼吸,总是会闻到。 贺屿薇稍微站直身体,她将半个身体探出露台外,尽力去向上一层天台的位置看。 夜色黑洞洞,什么都看不到。 她猜测,余温钧可能在天台抽烟。 贺屿薇缩回头,情不自禁地想到自己卧室深处柜子里藏着的几盒没拆封的安全套。 余温钧目前为止没来踏足过她所住的四楼。 但这里是他家,他千万别冷不丁地下楼找自己啊! 为了安全起见,贺屿薇决定还是躲去一楼厨房拿个布丁吃吧。大厨最近给她做了杏仁豆腐布丁,有点像她小时候喜欢喝的小儿糖浆,贺屿薇罕见地挺喜欢吃的。 然而走到厨房门口,她就感觉那里有人。 * 余温钧居然一个人坐在岛台前。 此刻,他随手翻着一个笔记本,那是贺屿薇为了学咖啡所做的笔记,笔记上面潦草的写了几种豆子的烘培和研磨方式,以及如何做手冲的步骤。但到中途,她的学沫属性暴露,也就只潦草地随便涂几笔便丢弃了笔记。 虽然没有记录隐私,但被别人这么若无其事的公然翻看自己的笔记本,贺屿薇的脸噌得热了,就好像高中生被家长翻看日记一样。 她的东西可不是他的所属物! 贺屿薇硬着头皮冲上前,又很快顿时,她意识到,余温钧此刻的状态不对。 他的心思并不在看她笔记上面,脑子里正琢磨什么,只是无意识地翻点什么。 余温钧是一个独处时坐不住的人。 他思考或放松心情的方式都是让自己的身体动起来,很少会安静地坐在原地思考什么。 但此刻,余温钧罕见地静坐着 偏偏他又穿着满团锦簇的花衬衫,昏暗的灯光下,他的身上透露一股强烈孤独感,既让人想更近的看清这人的表情,也让不明他真实性格的人觉得自己可以取悦到他。 “继续走上前”和“默默离场”的选项之间,贺屿薇毫不犹豫选择了后者。 不过临走前,贺屿薇实在忍不住玩性大发。 她瞪圆双眼,远远地对着余温钧做了一个鬼脸。 不是耍宝或可爱的鬼脸,贺屿薇像一个含冤而死的女鬼一样交握着自己的脖子,鼓起腮帮子,伸出舌头,喉咙无声滚动,作出一副生理性呕吐的表情。 她就这么对着男人难得脆弱的背影yue 了十秒钟。 然后,贺屿薇心满意足地准备离去,一回头,她脸色发白,扑通地直接坐在地面。 墨姨像真正的鬼魂一样,无声无息地站在自己身后。 墨姨肯定从她下楼起就看到她的所有小动作。因为此刻,她正用看疯子的目光看着自己。 这里发出的响声同样惊动了余温钧。 他若无其事地把笔记本放回到原位,随后什么也没说 ,就重新坐电梯回到五楼。 * 墨姨轰贺屿薇回四楼睡觉 路上的时候,墨姨责备地说:“不是让你别下楼吗?啊,如果你是佣人,早被开除了。” ……等一下。根本没人跟自己说,今晚不允许下楼啊!余温钧仅仅跟她说了一句,今夜不用来五楼而已。 贺屿薇回到房间后,心跳依旧砰砰作响。 刚才的场景很暧昧。 如果自己一时鬼迷心窍走上前,余温钧大概不会责怪她的打扰,反而会放下笔记本,抱住她。 然后呢? 他绝对会吻她,再用一种他毫不脸红的,男人对待女人的方式直接压倒她。 然后,隐秘于暗处发生的一切也会被墨姨看到。 贺屿薇只感到毛骨悚然和魂飞魄散。 她……还要脸。 她绝对会因为“被看见”而羞耻而死。即使活下去,一辈子会生活在这种目光审判里。 贺屿薇一口气将所有的窗帘拉上,沉思地摸着手臂上的鸡皮疙瘩。房间里开着灯,露台外一些小蛾子趋光扑过来,但毫无所获地扑在玻璃窗上。 两人有了一层隐秘关系,她慢慢观察到,余温钧对她倒也不算太差。 比如,她很讨厌男人嘴里的酒气,余温钧却难免有各种应酬。他每次喝酒后只会摸摸她的头,不怎么碰她。 ……算了,她身为玩具,就别多操心余温钧了。 身在高位的男人,对玩具总会很耐心,什么小缺点都能容忍。等他腻了后,也就能立刻换掉玩具。说什么“喜欢上我”,等余温钧遇到一个真正势均力敌的结婚对象,立刻就能变脸。 他可是连真正的未婚妻都能干脆分掉的男人。 贺屿薇的思绪很快从这等无聊小事收回,她将目光望向更远处的花园。 还是得踏踏实实的通过高中会考吧。 这可是她今后申请打工签证的重要一步呢。 第68章 视宁度 再没几天,余家上下的佣人们包括贺屿薇,也都知道了李诀的事。 “哲宁的车祸和这个人有关,”余温钧也简单地跟她交代一句。 说这话的时候,贺屿薇正在背对着他穿衣服,内衣带怎么调整都很松,她又慌又急,索性直接套上毛衣,再要去穿裤子 余温钧“啧”一声,把手伸进她后背空荡荡的衣服,他手指很长,掌心很大,可以把她的两团屁股一把握进手里。 贺屿薇如同踩着高压电门的猫似的,弓起腰往旁边挪,脱离他的触碰。 那个黑眼镜秘书居然是一个叛徒? 贺屿薇不可置信。除了为余哲宁感到愤怒和后怕,为李诀的蛰伏的心机感到心惊,脑海中第一个想法也很朴素:伤害了余温钧心爱的弟弟,李诀还能活吗? 搞不好,余家花园里的某一棵花树的树坑里正埋着一具新鲜尸体。 余温钧看她欲言又止,便说:“我把他交给哲宁处理。” 贺屿薇松口气。 她记得,凶悍黑眼镜曾经在自己面前流过一次眼泪。当时的具体场景是怎样,哦,她好像在说照顾爸爸的事情,他哭了。 “李诀的爸爸,是怎么去世的?”她小心地问。 余温钧本来不打算跟女人讲更多详情,此刻,他便又耐心地把李诀身世稍微提了两嘴。 贺屿薇抱着膝盖发呆。 私生子这个词冒出来,倒是终于有一股豪门世家的味道了。 “我还以为,李诀害你弟弟出车祸,你会表现得更,嗯,更加愤怒一点。” 余温钧承认了:“我的心情确实不好。但事情既然发生,总不至于再生气。”他顿了一下,“何况我现在面前的人是你。我要是生气,也就等于向你撒火。” 真的,他说完,贺屿薇竟然莫名地有点感动。 她本质上是一个极其害怕争执的人。 童年的时候,爸爸每次喝醉回家,爷爷奶奶在开门前会把她提前锁在房间里,但贺屿薇每次听到外面声响都发抖,生怕发生任何不好的事情。 所以她喜欢和余哲宁一起待着。余哲宁不高兴了最多就是冷战,但绝对不会吵架和动手。 余温钧是截然不同的一种做法。他心情不好也能调整自己,不太迁怒他人。 贺屿薇仔细打量着眼前人。此时此刻的余温钧半坐着,上身赤裸,肌肉精壮,一手搭在膝盖上,完全没有半夜三更独自坐在岛台沉思的寂寞感。 余温钧还在等她赶紧穿完衣服,看她一副说不出话的沉思样子,随口问:“喜欢上我了?” 贺屿薇默默地扭过头。 她就觉得,这人情绪稳定的功力实在厉害。 但——“喜欢”? 那没有。还差得很远。 余温钧也不要去考虑这些没用的东西,考虑一下放掉她的事吧。 # 两天后,余哲宁又回家,在花园里找到了余温钧。 兄长正和玖伯、园丁一起抽烟,讨论今年中秋要购买并栽种的名贵菊花品种。 余哲宁前段时间为了蹲李诀的行程作息,连续熬了半个月的夜,只觉得精疲力尽,脑子完全转不动了。而那天晚上,兄长把李诀的处置交给他,说要杀要剐随便他。 “这几年,我一直都让龙飞做企业最基础岗的项目,主要让他熟悉流程。专业不专业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了解公司的管理模式,以及让他自己发现一些未来愿意跟着他和能被他所用的人。你以后要做公职,但现在也要处理各种关系。就拿这件事锻炼一下自己吧。” 换了余龙飞,可能当晚在书房就先把李诀的两条腿打折了,不,现在是法治社会,这么做也过于血腥。但是,余龙飞绝无可能让这件事有善终。 温和脾性的余哲宁做不出来这些。 他想到,李诀曾经在自己脚受伤时来看他。那句苦涩的“我没有想伤你性命”应该也是真的。余哲宁没有恨李诀到杀了他泄恨的地步,又确实无法宽宏大量地说没关系,咽不下李诀害他出车祸的这口气。 “……把他交给舅舅?或者,送到公安局里去?”余哲宁不确定地说。 余温钧闻言扫了余哲宁一眼,那一眼看得人极为压迫。 玖伯打圆场:“企业还没发内部通知,所有事态还在控制中,哲宁少爷可以多想几天。不过,哲宁审问过李诀了,李诀那天晚上并不是打算逃出国,而是打算开车回延边。” 余温钧听到这个答案,不过“嗯”声……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脑海里突然滑过的,居然是贺屿薇骑车在海边公路上飞驰的背影。 他略微困惑地心想,怎么一个两个的都想回老家呢?明明他们没有任何亲人,去的也是一个穷而偏僻的地方。 余温钧沉吟片刻:“李诀既然打算逃回延边。你就跟他一起回他老家,看看他逃走后想做什么吧。正好,你因为脚伤也好久没出远门,散散心去。我给你弄个专机。” 余哲宁苦笑:“你对李诀还挺心软的。” 余温钧说:“心软?我只是在配合着你的节奏。” 说完后,他就挥挥手,让弟弟先走了。 余哲宁在庭院的出口处碰到了准备散步的贺屿薇。 他俩见面,都是一怔。 余哲宁笑着夸她变漂亮了。 如果在以前,贺屿薇绝对为了余哲宁这句半开玩笑的话而陷入害羞和惶恐。但现在,贺屿薇只是站住脚步,很紧张地笑了下 。 余哲宁寒暄一句,心事重重地走了。 贺屿薇看着他的背影消失,也继续按照固定路线走进花园。 她轻车熟路地沿着小道,走到已经彻底开完最后一轮花的洒金碧桃前。 曾经折断的花枝已经愈合了,树枝上已经长出崭新的绿叶,有风吹过来,树叶飒飒作响。 贺屿薇伸出手,小心地摸了摸粗糙的树皮。 这个巨大花园里真的没有被余温钧埋过任何的尸体吗?她总觉得很可疑啊。 # 因为李诀,余家的老佣人们每个都被暗中查了一个遍。一时之间,人人自危,墨姨总是拿着无线电 机器,每天顶着黑眼圈走来走去, 但低气压的事情没怎么影响到贺屿薇。 她平常要补习功课,而不忙学习的日子,就会战战兢兢地独自在内宅车道继续练习开车。 余凌峰这些天偷偷地借她一个iPad,里面有一个古早游戏,叫《植物大战僵尸》。 贺屿薇无意间点开,立刻玩物丧志地了几天,倒是把申请护照的事耽搁下来。 唉,主要是她没想好找什么理由才能再次外出。 但机会很快来了,贺屿薇读的学校组织春季游学。 春游,是每个学校都会办的常规活动。 贺屿薇以为,他们是去什么植物园、动物园和天安门这种名胜古迹,但班主任说目的地是杭州,全年级的同学会包三节高铁的列车前去,在当地住宿几日,顺便参观浙江大学的几个实验室和几个科技企业的总部。 余凌峰嫌弃地说:“唉,公立学校组织的活动就是垃。我高一春游去的是夏威夷。” 拿着班长发下来的费用表,贺屿薇整个人陷入沉思当中。 * 当天晚上,贺屿薇把春游的事情说了,他们刚吃完饭,余龙飞正抓着他哥聊天。 “哥,你生日快要到了?我想想怎么庆祝,这周末,咱俩去御道口和锡林郭勒盟玩玩,虽然还没到六月,草原没绿,但现在是吃兔子的时候,尤其是刚出生不久的兔子,肉嫩。我前段时间和一个朋友在内蒙买了块地,说是里面挖出个野温泉来,邀请哥你去视察。” 余温钧显然对此完全不感兴趣。 但过了会,他却改变主意。 “也好,我正好有事和龙飞你说,陪你玩两天吧——你一起跟来。” 最后这个“你”,指的是贺屿薇。 余龙飞很不快地瞪了贺屿薇一眼,贺屿薇则默默地垂下眼帘。 余温钧发话让她去草原,那隐藏的意思就是不允许她和班级同学去杭州春游了。 不过,她原本就没报太大希望就是。 等两人独处,余温钧又吩咐她在周六下午抽个时间买一套泳装,去内蒙泡温泉的时候穿。 贺屿薇敷衍地点点头,把他的头扳过来,驾轻就熟地给了一个他满意放行的晚安吻。带着他的气息独自走到五楼,她才终于微微地高兴起来。 买东西,等于逛商场。 逛商场就等于又能见到小钰了。 虽然无法轻易逃跑,但她俩可以一起坐在奶茶店里,边喝奶茶边看一下午街上的路人走路。 第69章 中旬 好不容易到了周六,司机把贺屿薇送去蓝色港湾附近的一条云集各种餐馆和超市的街道。 街道边就挨着亮马河,非常干净的一条河道,好多皮划艇和游泳的,还有人在草坪上席地而坐,遛狗钓鱼的,有个老人正底气中足地吹着竹笛。 贺屿薇下车后看到人多就想往角落躲,却被这些景象吸引了眼球。 她东张西望地找小钰,随后忍不住睁大眼睛。 她心想,不会吧。 不远处的餐馆户外遮阳伞下面就坐着花衬衫,如此眼熟。他正打一通电话,简单对她作了个“过来”的有力手势。 贺屿薇最近都是在五楼单独面对余温钧,不知道为什么,他给她的感觉,就应该只在黄昏和夜晚交替出现。 此刻是白天。 余温钧就坐在喧嚣的人群之外,目光对视,她的内心油然升起一种极其不真实,几乎接近幻觉般的奇异感觉。 ……这种幻觉般的感觉,应该就叫“被动加班”。 余温钧曾经去哪儿,也特别爱带着李诀,相当于李诀上班下班都跟着领导。 是她,她也得跑。 但贺屿薇依旧不由自主地走过去。 她一落座,旁边服务员立刻端来一杯乳白色的饮料。 餐显然被提前点好了,很快端来两盘一模一样的食物,温泉蛋、三文鱼、培根、菌菇、藜麦、鹰嘴豆、羽衣甘蓝,烤菠萝,还有烫得很娇嫩而叫不出名字的绿色蔬菜。旁边是南瓜酱。 肉眼可见的健康食物,但属于城市白领阶级的精致简餐,也并没有纯法餐那种高不可及的优雅氛围感。 贺屿薇还以为,余温钧是那种非高端料理就绝口不碰的男人。 不,他很可能就是这种人。所以,他今天是来带她吃这种平价餐厅吗? 余温钧穿着一件浅粉色的淡花衬衫,他还在打电话,似乎正在叱责一个财务负责人,口气很冷很淡却在句尾有种隐约的霸气,是没有感情的低声炮。 说起来,余温钧的身上从来有一种很微妙的反派大佬感。 不光是气质,他的举手投足有一种令人敬而远之又张弛有度的超强气场,让人觉得,只有同样野心勃勃的浓颜超级大美女才配站在他身边。 每次上完床后,除非贺屿薇主动开口,两人也总是相顾无言。 贺屿薇真的想问余温钧,他究竟看上自己什么了? 他就不讨厌自己这种沉闷枯燥的身体和性格吗? 不过,余温钧八成也只会告诉她,人生大部分时间是单调重复的。她就是他目前重复生活里为数不多的一个小消遣。 她的目光从餐盘转移到对方脸上,而余温钧的公事显然已经谈到尾声。 他没有再进行提问,面无表情地听对方结结巴巴的承诺。 面前的水杯空了。 贺屿薇便随手替他续上柠檬水,这时候,手被握住了。他的目光依旧垂着,没有看她。 旁边的餐桌落座新的客人,传来拉椅子的声音。 余温钧皱着眉头,时不时地简单逼问两句,但长长的手指却很柔和地搭在她手背上。她能感受到他稳定的温度。 贺屿薇被他牵着,很想抽开又不敢。等余温钧的电话挂了,她的目光为难地看着两人中间,他和她十指交握着的姿态。 “那个……” 余温钧松开她:“菜单上还有什么想要的,自己点。我们吃点东西后再去买泳衣。”” 他以为,她会木讷且小心翼翼地说“足够了”“我什么都不需要”,但贺屿薇仔细思考会,回答他:“那么,我给你点一杯饮料吧?” 她给余温钧点了一杯无酒精的莫吉托鸡尾酒。 其实就是瞎点的,随便挑了薄荷口味的。 余温钧眯着眼睛看着她,贺屿薇拿起菜单的时候会习惯性把菜单竖起来,挡住半张脸。 他也是第一次来这家餐厅,只是看户外风景不错就随意坐下,而此次此刻,他的心情很不赖。 余温钧拿起叉子,贺屿薇也跟着一起吃饭。 他留心着她第一口叉的食物。 ……不是鸡蛋,而是薯角。 果然是小孩,喜欢先从油炸食品吃。余温钧收回视线,举起她主动为他点的鸡尾酒。 北方餐厅有一大特色,食物烹饪得不错,但酒一般。最普通的莫吉托都调得无比难喝,酒液和糖浆也没摇匀。 余温钧抿了口后,不动声色地放下杯子。 “不好喝?”贺屿薇不安地问,也不知道从他脸上读出什么。 他简单地说:“可以。” 至少,代表他不讨厌。贺屿薇又含蓄地说:“那个,你今天工作不忙吗?” 为什么是他来,而不是小钰。 “我很忙。但是给你挑东西的时间还是有的。我也想看你穿比基尼。”他说。 # 吃完饭后,余温钧果然带她来到一家曼谷的时装品牌,是专门卖比基尼和泳衣等沙滩设备等。 “泡温泉的泳衣只穿一次,买普通款的就够了。选五件吧。” 说这句话的时候,余温钧拿着一件紫色条纹的比基尼丢给她,而贺屿薇手忙脚乱接住而不小心翻出的价格签来看,这件三点式的 上装就要760元。 “挑两件性感的,一件容易脱的。” 销售小姐已经闻到金主降临的味道,快步走过来,听到他这话后,立刻看着贺屿薇。 贺屿薇为了掩饰通红的脸,不得不专注地打量这家店面,从里面尽力挑出布料最多的泳衣。 这是她平生第一次来泳装店。 看到比基尼,贺屿薇以为自己会感到羞耻和不好意思,保守的她怎么可能穿这种类似内衣的东西在大庭广之下出现呢? 但真的来到商店里,贺屿薇却又有一种隐约的好奇和兴奋。 女生,好像都天然地不讨厌比基尼。 它靠少少的布料勾勒出漂亮健康的身体。而比基尼的广告也总是会营造出一种时髦、休闲、明媚的度假气氛,让人感觉穿上比基尼,就能奔跑在沙滩上,沐浴在阳光、沙滩和阳光里。 她最终选了一款比基尼和一件更为保守的裙式泳衣。 除此之外,余温钧给她挑了两件罩衫,花花绿绿的,倒是很符合他平时的风格。 等买单的时候,他再顺手替她买了一双拖鞋和一个水杯。 * 从店里出来,余温钧习惯性地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表,却听到购物过程中一直保持沉默的女孩说:“那个,能和我去旁边的……店看看吗?” 她的声音细如丝。 来的路上,贺屿薇眼尖地看到有一家时尚内衣专卖店。 玻璃橱窗后有明码标价的标签,一件蕾丝内衣88元,蝴蝶结的袜子25元一双,两件88折。 余温钧顺着她的手指看向那家店,略微玩味地问:“你要我陪你去挑内衣?” “绝对不可能!!” 贺屿薇斩钉截铁地否认。 余温钧不由一怔,听到她继续细声细气地说:“我们可不可以分头走进去?你先进去后,进去后千万要离我远点。” 贺屿薇最近的内衣越穿越垮。她想进那家店买一个内衣肩带。而从袜子的价格推测,内衣肩带不会很贵吧。 问题是那家少女内衣店的灯光特别亮,内裤和袜子在柜台摆得整整齐齐,店里有一种浓厚的香气,卖场还放着强劲的时尚流行音乐。午后是销售淡点没有顾客,只有五、六个导购小姐在说说笑笑地整理衣架。 贺屿薇就有点怕。 她每次去超市,只要牛奶冷柜的店员殷勤地跟着自己进行推销,购物过程就会变得很不自在且局促。 “我暂时没决定好要不要买东西,想先进去看看。但如果不买东西根本不好意思进去。所以,才拉上你。他们看到你,肯定觉得你超有钱,也就完全不会管我的存在。我就能自己随便看看了。” 简单来说,她需要拉一个靶子。 过了一分钟,余温钧才凉凉地开口。 “……真滑稽。”他说,“我可没兴趣去什么专门卖少女内衣的地方。” 什么?贺屿薇情不自禁地盯着他。 这人刚刚亲自带她去挑泳装的!比基尼和内衣,没什么本质区别吧。 余温钧对她的脑回路同样感到很费解:“比基尼,那属于外穿的东西,它属于运动服饰品类里的一种。内衣……” 余温钧说着话,也盯着贺屿薇。 她今天穿着不知道哪里弄来的最素运动卫衣,戴着鸭舌帽和口罩,灰色卫衣帽子的抽绳紧紧地在下巴处系着。 也就刚刚吃饭时,贺屿薇那张清秀小脸才全然地露出来,此刻,她又跟阿拉伯妇女似的全部盖着。别的不说,这一身严密遮挡面部的打扮,再鬼鬼祟祟的姿态溜进店里,绝对会被当小贼而被格外关注吧。 余温钧只觉得一种久违的头痛:“喜欢就直接拿,我们什么都能买得起。逛个商店有什么不好意思直接走进去的?” “我就是因为不好意思走进去才要你帮忙!”贺屿薇急着说。 两人站在商场处,声量都很低,但给人感觉就跟情侣吵架似的。 其他店员好像也在朝着他们的位置张望,路过的顾客是怎么看待她和余温钧的关系,贺屿薇觉得口干舌燥。 但,她难得固执地站在原地。 贺屿薇一点儿都不想去草原,也一点儿都不想穿比基尼。 她在世界上有无穷多个不想做也不情愿做的事情,但余温钧每次开口对她提出要求,自己都得乖乖听从。 贺屿薇是觉得,她现在有资格对他提出一点点的要求。 何况,逛内衣店这种小事,对习惯前拥后簇的余温钧也没什么难的吧!她无非就是想让他帮自己吸引一下店员注意力而已! 她脑子一乱,便说:“你平时肯定也替其他人挑过内衣吧?” 余温钧的目光正逡巡着旁边的店铺。 不像余龙飞和余哲宁,他平时很少逛这种年轻时尚品类的店铺。包括这家蓝港也是第一次踏足,早知道她要挑内衣,就应该去有高奢品牌的头部商场。 而听到她这话,余温钧目光迅速调转回来,触碰到她。 他的眼睛深邃。深黑色的,深不可测的,她心里七上八下。 余温钧简短说:“猜错了。我确实是第一次陪女人挑比基尼和内衣。今天给你挑的所有比基尼,我都会亲手给你脱下。” 贺屿薇的胃里翻江倒海,但他打断了她:“带路吧。” * 在那家时髦的少女内衣店,余温钧果然一进去就散发着无形黑卡的气场,立刻被团团围住。 趁着他吸引了别人的注意力,贺屿薇贴着墙根走进来。 但那些销售小姐似乎猜出他们的关系,当她路过那些小熊、小企鹅和小兔子装饰袜子的时候,听到身后有人就悄悄问他是陪着女朋友一起来逛的。 女士文胸不像其他商品,除了数字还有字母,还需要试码。 余温钧陷入某种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窘境,他被前后货架的各种颜色各种型号的女性文胸包围着。而旁边是三个年轻漂亮且正绞尽脑汁思考怎么给他介绍商品的女销售。 即使是他,也无法直接拿起一件为贺屿薇买单——那女孩是真的很懂怎么折腾人! 贺屿薇独自在店里逛了一圈,发现售卖的文胸肩带都是蕾丝形状,便什么都没买,只是快速地在卖场绕了一圈,再心满意足地走出来。 余温钧比她晚半分钟走出店铺。 他两手空空。 而在他身后,有一个漂亮的导购小姐小跑着追出来,随后把一个包装袋塞给贺屿薇。 “你男朋友给你买的。”导购小姐笑着说。 贺屿薇惊讶极了,一扭头,只看到余温钧的背影越走越远,只能先硬着头皮接下来。 她赶紧追上余温钧:“你买了什么?我、我平时根本没机会穿黑丝袜。退了吧。” 他冷冷说:“不是穿的。以后出门就把它蒙在脸上,替代口罩。” 贺屿薇哑口无言。 袋子里面不光有性感的均码黑丝袜,还有两整套橱窗摆的动物园系列毛绒袜,正是吸引住贺屿薇目光的可爱风格袜子。 她再次追上他,小声地说了句谢谢。 余温钧便放慢脚步,说:“再在这里逛逛吧。” 贺屿薇倒不会天真地以为余温钧要在这里买男装,她以为,他要在商场散散步什么的。 但稀里糊涂的,余温钧把她拽到了一家专门卖各种化妆品的店里。 他把她往柜姐身上一推:“给她挑口红,清淡点的,平时在学校也能用。那种不要粘在杯子上的材质,不要买太多。就挑十根。” 丝芙兰的柜姐们就像水中的蚂蝗,紧紧匝匝地四面八方游过来,贺屿薇来不及躲避,头上戴着的帽子和口罩便被剥下。 她闻到对方身上传来的浓郁的脂粉香气,头立刻就晕了。 导购小姐体贴地用植绒棒在她的手背涂抹了三排红的粉的裸的橘的口红颜色,除此之外,她们告诉她,口红分为膏状口红、唇釉、唇泥,变色口红等等。 就像买比基尼一样,只要是选中的都可以归她。不需要考虑价钱,只是觉得“还可以”就能直接买下。 而很快,擦得精亮的小购物篮里就堆了六、七根口红。 贺屿薇不知所措,目光奋力地看向旁边的余温钧,他便走过来,抬起她的脸,亲自帮她试了一个口红颜色。 众目睽睽之下,贺屿薇浑身发抖,紧紧捉住他 的袖子。 * 重新跟着余温钧上车,贺屿薇整个人都奄奄一息。 与此同时,她又变得芳香扑鼻,发丝被抹了精油,脸上被试用了精华和面霜,嘴巴也柔柔嫩嫩能掐出水似的。 他们脚下是几个购物袋。 这一次的消费金额达标,她被拉去办了一张金卡,又领了足足半袋子的香水、睫毛膏、头皮磨砂膏、粉底试用装和面部精华的小样和赠品。 余温钧之后说要再去三里屯的始祖鸟,挑一件在草原上也能穿的冲锋衣。 但没有回应。 她筋疲力尽地靠在旁边的车窗,居然直接睡着了。 余温钧侧头看着她的睡颜。 截止到目前,这家伙对他没有激烈反抗,也对他的一切示好没有太大感触。她以某种诡异的能力,在他面前恢复了惊人的自洽(或者说自闭)。 但,余温钧也并不讨厌这点。 考虑到贺屿薇目前得通过会考,身为学生的关注力应该更多放在学业上,余温钧一直抑住想打扮她或直接用钱砸她的想法。 明明是个小有姿色的女人啊。 余温钧微微勾起手,用指尖卷着她有点干燥但极其有存在感的刘海儿,她的头发素素的,却有一种柔韧度,摸上去很解压,而绕着绕着,他总感觉□□有点兴奋起来的趋势。 真是莫名其妙,她什么都没做啊。 余温钧思考片刻,随后掏出手帕,仔仔细细地把她唇上的口红擦了。 嫣红的,细嫩的,玫瑰花瓣似的……时间好像长的没有尽头。她的嘴唇被擦拭得有一种将破未破的饱胀感,两片滞涩的软肉。 他喉头滚动,平和地说:“继续睡。然后我待会告诉你,我会插点什么进去。” 果不其然,那一双紧闭的澄净眼睛迅速睁开。 她第一反应是警惕去看前方,前方司机的挡板还关着,与此同时,拼命地想推开他的手。 余温钧稍微一用力,她便无力挣扎。 贺屿薇无法再装睡逃避他,低声地求饶:“……逛街太太太累了。我什么都不想买,想回去复习功课了。” 第70章 紫外线 春季游学的名单很快报上去,班级里除了贺屿薇和几个参加竞赛的同学,都会去杭州。 下课后,余凌峰很遗憾地跑到她课桌前。 贺屿薇也顺便把iPad还给他,她已经抄写完电子课件的内容。不能再乱玩游戏了,自己得正经点。 “真的不去杭州吗?”余凌峰眯起眼睛,“难道是余家人里谁不让你去?” 这个男高中生实在很难打发,他连珠炮似的,贺屿薇索性就说她要去草原玩,时间冲突了。 “……什么,你要跟余龙飞单独去内蒙?胆子真大。” 龙飞少爷是一个如此恶名昭彰的人物,余凌峰提起都得摇头。 “他哥也会跟着去。” 贺屿薇现在颇为做贼心虚,日常交谈里基本不怎么说余温钧的名字,偶尔说起他,也总是用疏远的语气。 余凌峰便说:“哦,钧哥在,那就没问题了。但你也肯定没得玩了。” 贺屿薇直接忽略这句话。 她在网上查到,居民首次申请护照必须要去现场办理。而申请护照和申请身份证流程基本一样,下证后可以邮寄。 她还是决定寄到高中,却也留了一个心眼,便问能不能留余凌峰的姓名,让他代替接受。 余凌峰做了个ok的手势,他说:“咱俩交换个联系方式啊。你肯定能记住我手机号,这不巧了,你的学号再加上13800,就是我的手机号。” ## 去内蒙的前一天,余温钧没让她上楼,贺屿薇复习完后收拾行李。 所谓的行李也只有新买的比基尼、拖鞋和换洗的内衣。 她本来想带上课本,但想到自己也确实不是能见缝插针学习的料,就又放下。 余温钧没有吩咐她带身份证,贺屿薇就还以为他们是开车去。 但司机把她送到一家高尔夫球场的停机坪。 蔚蓝色的天空下,仿佛只应该出现在电影里但此刻带着明亮的银白色弧光的空客ach145直升机,真实地出现在她眼前。 余温钧曾经跟他两个弟弟强调过,三兄弟一起出行,尽量不要坐同一个交通工具(贺屿薇心想,估计是怕团灭)。此刻,只有余温钧、玖伯和他的属下。 他上下看了看她背着的小书包,也没吱声。 乘坐私人飞机到内蒙的草场要花费一个半小时。 这是贺屿薇有生以来第一次坐飞机。 经过密云水库,穿云的时候,机身有点颠簸,贺屿薇戴着降噪耳机,掩饰着恐惧和激动,静静地盯着飞机窗外。 飞过山丘,当浅绿色越来越多的时候,到了终点。 余龙飞已经提前等在那里。 这次是余龙飞安排的行程,他说投资的三公里外的草原度假酒店项目还在开发当中,总不能去住毛坯房?再远就到屯里,体验不到草原风情。 “我们今晚就住蒙古包里。” 余龙飞就把他哥拉到用木栅栏拦着的蒙古包聚集地。 他们先进了最大的蒙古包。 内里是游牧民族典型的装潢。墙角两个马灯,墙上挂着一台小米电视,里面的用品倒是很全,有卫生间,24小时热水、拖鞋、洗漱用品和压缩毛巾等等。 余龙飞振振有词地说,这是附近条件最好的住宿。 余温钧背对着她,他没说话,所以看不到表情。但贺屿薇可是眼尖地看到玖伯和余温钧身后的副总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色。 她心想,也没那么差吧,明明是很优越的住宿条件了。 然后,她被余龙飞带到另一个蒙古包。 低矮的房梁,昏暗的照明,里面有两张单人床,虽然有豆腐块般的厚被子,但清洁度极其可疑。房间里萦绕着一股潮湿的尿骚味,而且没有独立的卫生间和浴室,早上洗漱得去不远处的公共厕所。 “你这身份也只配住在这里——最好的蒙古包肯定得让我哥住。我住其次的。其他几个大男人住在另外的双人间。至于你,在这里凑合两个晚上吧。” 一扭头,贺屿薇已经放下行李。 余龙飞看到她这么毫无怨言地接受现状,也是一怔。 草原上的温度很低,风也很大。 春天仿佛还没吹到西北,草也是干枯而尖锐,隔着裤子摩擦着她脚踝。 贺屿薇向来怕冷,桌上有一壶热气腾腾的奶茶,她就给自己倒了一杯。 一入口,又咸又怪。 但最起码是热的。 贺屿薇就硬生生地咽下去,余龙飞跟看乞丐似的看着她:“这杯子干不干净啊,拿起来直接就喝。你是女人还是野人啊,真不讲究。唉,床上有电热毯,我到时候让人搬来个电暖气。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贺屿薇想了想:“这里的景色好漂亮。” 余龙飞得意地一挥手:“我打算今年在河道旁边投资一个度假酒店,刚拉了一笔投资——”顿了顿,又威胁她,“别多嘴啊!” # 但等中午吃饭,余龙飞憋不住,主动将投资计划告诉余温钧。 “自治区前两年出台了政策,草原上的风电光伏项目限期退出。这块地原本是个内蒙矿主的,这个厮,原本能老老实实做个富裕矿主,但他没闲住,炒比特币破产了,去东南亚躲债。我那会正好有笔闲钱,就接手这块地,想来想去,觉得可以建酒店。但酒店是一个持续投资,毕竟在草原,周边的信号站、配套设备和公路都得跟上。本来还头痛,觉得应该搞个高速与省道交接的地点,巧了么,居然给我挖出温泉!” 余龙飞兴高采烈说这些话,他们在吃草原特有的菜肴。 贺屿薇免不了也帮着服务员端奶茶倒酒,忙活了一圈,此刻坐在玖伯边上。 玖伯给了她一个特别大的肉串,她连忙感谢 ,余龙飞的说话就跟耳旁风似的,直接飘过去。 嚼肉的时候,又听余龙飞说他想在草原和山坡的交界处建酒店。 余温钧对余龙飞投资酒店的事,自始至终没表示支持也没反对,此刻悠悠开口:“草原的沟壑自古至今都是内蒙人墓穴的埋葬处。稍微懂行的建筑师会告诉你避开。” 余龙飞又听到哥哥继续冷冷说:“而且,草原上施工可是经常闹鬼。你要做好准备。” “哈哈哈哥,你又说这种话——真的假的啊?” 余温钧没什么表情地说:“怕了?” 贺屿薇倒是在一旁被逗乐了,但当着余龙飞的面又不敢明显地笑,立刻低头。 她随后,发现余温钧盘子里有几块没有任何佐料的手把肉。 没有佐料的肉,吃在嘴里不就没有味道? 他们中午吃的是奶皮,羊肚肉,稀果干,焙子。其中一道菜叫手把肉,就是水煮羊排。 内蒙的羊吃起来酥烂嫩香,不用咀嚼就能咽进喉咙,更没有膻味,沾上辣椒粉和韭菜吃起来特别香。 贺屿薇借着再倒水的时候,把调料盘往他手边挪了挪,余温钧依旧没动筷子 余龙飞转头让服务员端新的酒,玖伯和副总正在低头看余龙飞递来设计方案册,贺屿薇就把手拿肉的佐料洒在余温钧盘子里的肉上。 余温钧看着她的举动,他终于拿起筷子,象征性地吃了点肉。 * 下午的时候,众人去了草原的景点。 几个男人走在前面,贺屿薇则独自走在最后,越走越慢,直到前方没人了。 四周没有任何工业化的杂音,只有风声,带着一种颠倒且广袤的孤寂之美。她又从中体会一种格外熟悉的、说不出来的安定感。 啊,真希望自己被扔在大草原里生活啊。 但没过一会就有人掉头来喊她,是跟在余温钧身边的司机。 前面一行人已经走到观景台。 她和司机走回来,余温钧正和身边几个中年男人闲聊着什么,原来他们正在欣赏一条很细的草原河。 说是河,但其实是瘦瘦的水流,似乎会被大陆和草原所彻底吞噬。 贺屿薇就在旁边,捡干枯的小树枝玩。 她蹲下的时候,余龙飞举着相机,摇摇晃晃地朝着她走来,贺屿薇立刻提高警惕地退后。 余龙飞目光一沉。他可是难得好心问她想不想拍照。这个死丫头那么防着他,怎么回事? 他冷笑着,刚要找茬,贺屿薇看到他表情就怕,便越过几个人,冷不丁地问人群中央的余温钧:“余先生,这条河最后会流向哪里?” 余温钧身边的几个男人都没想到,有人敢突如其来的插话。在他们眼中,她就是一个随行而来的小保姆。 “渤海。”余温钧答了,“它是一条入海河。水流少,但入海前不会消失的。” 回答问题的时候,余温钧目光一转就看到余龙飞。 他伸手,拿过弟弟手里的单反相机:“薇薇站过去,我为你拍张照。” 贺屿薇的表情立刻僵硬了。 她从小就特别不喜欢拍照,面对镜头肢体僵硬,扭捏,表情不自然,总觉得在别人镜头里的自己很丑,像一个假假的怪物。 身边七八个男人,包括余龙飞都在默默看着他们拍照,这让她格外紧张。 余温钧举着单反相机,黑黢黢的镜头对准她,他甚至没有喊“321”,只是很随意地捏了几张,居然就完事了。 贺屿薇反而有些不满。 她连忙跑过去,看看被拍成什么丑态。 余温钧却举高相机不准她看,他说:“龙飞站过去。” 他一一点名,给同行所有人都拍了单人照。 余温钧平常似乎很少有给人亲自拍照的兴致,因此,每个人都不想扫余温钧的兴,都站在指定地点,紧张地配合着镜头,露出一副僵硬却不失礼节的笑容。 贺屿薇再次被众人挤到边缘处。 她发了会呆,转而看向西边。天色已经慢慢变暗,很远处的云镀了一层黄金的边。映照着脚下的河流。眼前的景色温柔明晰,草原是蒙着面纱跳舞的异域嬷嬷,让人伢然却又移不开眼睛。 她这么想的时候,感觉到有人站在身边。 余温钧拿着单反走过来,他看她一眼,顺手把相机递给她。 相机里很多张余温钧为他人拍得单人照,但其中,贺屿薇并没有找到自己。 咦?余温钧刚刚不是给她拍过了?难道说,他刚才随便捏的几张姿势是骗她的。 贺屿薇疑惑地抬头,余温钧的目光远眺着草原,真的是一个令人猜不透心思的男人。 其他人都在等待看夕阳,纷纷掏出手机对准远方,而不再关注着这里。 贺屿薇想了想,举起镜头对准余温钧的侧脸,笨拙地按下拍摄键,咔嚓。 她低头,准备看着自己首次拍摄的成品。 余温钧闻声,他皱眉夺回相机,删了照片。 怎么这样!贺屿薇心有不甘地看着他。 这人就是双重标准。给别人拍照就可以,自己就不喜欢被别人拍吗? 但余温钧调了下焦距,调转单反镜头,举高手臂,将镜头对准两人。 “拍合照。”他言简意赅。 贺屿薇一下子就愣住。 “你来数321。” 耳边呼呼的风声,余温钧平常熟悉的味道在草原上几乎闻不出来,只有靠近的温度。 她盯着镜头而吸了口凉气,内心又有种做梦般的感觉,还有一些莫名的涟漪翻上来,她必须马上压制,否则心跳会加速起来似的。 70-80 第71章 西南风 晚上是参加草原的篝火晚会,再欣赏民俗表演。 中午吃的那串羊肉还没消化,贺屿薇就一直在喝酸奶。 余温钧转过头让服务员把酸奶收了,他说:“少喝,待会去泡温泉。” 温泉距离他们7公里。 夜色的草原只有头顶的星光和车灯,也没有公路。前后三辆越野车,贺屿薇这次没有和余温钧坐,单独坐在第二辆车的副驾驶座。 她的后座还有三条牧民家养的狗,呼呼喘气,因为怕草原上遇到狼。 第一次泡温泉应该带什么,贺屿薇心里一点数都没有,便把新买的泳衣披风和拖鞋塞在小书包里。 到了地方后,她才发现,喜欢挑顶级东西的余温钧为什么随便带她买个几百的泳衣。 余龙飞嘴上说得天花乱坠的“温泉酒店”,目前只是一个野池子。 水,倒是清澈,还有临时加装的过滤系统。 但除了水质,整个环境都很差,旁边有石块和建筑料堆垒在旁边。难听点说,也就像超大型猪圈。 余温钧这次带来他们专门负责投资项目的一个副总,对方从落地后就对余温钧叽叽咕咕,此刻,他脸色更沉了。 余龙飞假装没察觉,还邀功:“哥,这地方太好了。一发现地下有水,我就专门让人围起来。找人测了酸碱度,还测了周围石头。草原开发温泉需要审批,我正走流程呢——啊,你用手摸摸,我让人兑了水,正好是39度,你肯定能适应。哥,你觉得怎么样?咱们一边泡温泉还可以一边欣赏星空!哥,怎么样?” 在他的聒噪声中,夜晚的草原更冷了,贺屿薇在口袋里搓了搓僵硬的手。 他们带了露营的各种用品,可以在温泉旁边生篝火。除此之外,又带了酒,羊肉串、水果和馕。泡温泉时也可以解闷吃。 几个司机忙活生火,三条随车跟来的大狗摇着尾巴来回溜达,贺屿薇走上前拿食物,余温钧拦住她。 他扫了一眼她冻得发白的嘴唇:“你先下去泡会吧。” 带她到温泉池边,余温钧指定一个僻静的角落,让她躲在那里脱衣服。 一旦脱离遮盖物,皮肤在冰冷空气的草原上立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贺屿薇倒是已经提前在蒙古包里换上比基尼 ,但是,脱掉的衣服放在地上会不会脏? 余温钧轻斥:“把手举下来,让我看看泳装。” 贺屿薇不情愿又哆嗦着回头,却听到身后一阵动静,余龙飞居然大大咧咧地进来了。 ——她宁愿在草原上被狼吃掉内脏和大脑,都不想让余龙飞看到自己穿比基尼的样子。 贺屿薇准备躲,穿着拖鞋的脚一滑——她紧紧地捂住嘴,无声地跌倒进温泉水池,滚烫的温泉水就像烈焰一般拍打着后背。 幸好,池水不深。 但还没等她定神,突然就有人提着胳膊把自己拽出来。 温泉池热气腾腾的白雾,遮住对方的容颜,但眼前是熟悉的藏蓝色印花衬衫。 她这才停止疯狂的挣扎和推搡。 他问:“呛水了?” 贺屿薇摇摇头,拼命想把身体藏在水里 。余温钧便冷声说了句“缺心眼”。 他没再继续管她,返身从温泉池走上来,浑身的衣服已经湿漉漉的,幸好是热水,也没太难受。 余龙飞也看到浮在温泉池上的那颗脑袋是贺屿薇,刚说:“你——” 余温钧却打断他:“不要管闲杂人等。龙飞,我有话跟你说。” 他们走了,贺屿薇独自蹲坐在温泉池里。 脚趾碰到热水的时候开始抽筋,有几秒,她的大脑依旧茫茫里一片,花了会时间才从眼花耳鸣的状态中适应。她将鼻子和耳朵都沉浸在热水里,皮肤毛孔全部张开了,特别舒服。 等抬手抹干脸上的水,贺屿薇的心跳终于恢复平静,才突然发现,余温钧和余龙飞那里发生争执。 顺着声音来源,她能看到余龙飞的神情极其可怕。 他一言不发地盯着余温钧,兄长刚刚用种平淡的表情说了李诀的真实身份。 以及,余哲宁车祸的真相。 “好家伙,我是家里最后一个知道李诀是舅舅私生子的?你和哲宁这段日子忙活这个呢?不是说要调动李决吗,但那个时候,你就已经怀疑李决了吧?” “李诀要是真的想跑,倒也不可能让人轻易抓住。他从哲宁出车祸后一直心浮气躁,我试了他几次,他就慢慢沉不住气了。” 余温钧沉默片刻:“出身和能力相比是次要的。我当初提拔李诀也只有一个原因,他的能力很强。” 余龙飞脸上的神情变了好几下,最终怪笑两声:“哥,你的真爱是李诀啊。怎么,你就不怪他伤害了你兄弟?” 余温钧说:“我建议你既不要把哲宁当永远的兄弟,也不要把李诀当永远的敌人。” 余龙飞一愣……什么意思。 “哲宁大学毕业后走仕途,那还好说。如果他也入局,你俩除了是亲兄弟,更是对手。”余温钧的声音和草原夜晚烟气一样平淡却也透着股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觉,总是冷冷的,“战场无父子,商场无兄弟。包括我,也很可能在某一日与你利益相悖。与其将李诀当假想敌,你不如想想该怎么对待我。龙飞,你很聪明,但你是感知型的孩子,我感知到了但我不想用逻辑去把这件事真正的分解成我的基础认知。当初让你读商学院,但你似乎也没好好地锻炼出能力。” 仿佛被刺了一下,余龙飞一字一顿说:“哥,至少我绝不会背叛你。” 余温钧看着他,先是沉默了一会,随后伸出手拍拍余龙飞肩膀:“好了好了,我知道你现在心里有很多不舒服,但怎么处置李诀由哲宁决定。这件事的主角不是我,也不是你。” 余龙飞一动不动地站着,突然一脚就把旁边的露营椅踢飞,气冲冲地离开。 余温钧和余龙飞起争执的时候,其他人自动避嫌。 直到兄弟俩越说越僵,他们看着余龙飞快步走出来,钻进车里,就让司机带自己回去。 副总琢磨这温泉是泡还是不泡,余温钧也跟着余龙飞走出来。 他看着余龙飞的车尾灯,随后说:“草原开夜路安不安全?” 副总明白余温钧对弟弟的牵挂,他是个五十多岁的小老头,冻得要命,也不想待,立刻就说要和玖伯驱车去追赶余龙飞。 刚刚一行的十三四人,转眼间,就剩下六个人,两个草原本地的司机,两个余温钧这边的人。 贺屿薇也被叫出来。 身体泡得发烫,不再冷了。她穿上衣服后坐到篝火边,浅浅地吃了烤馕和几根肉串。 篝火升起。男人们在低声聊着草原的事,余温钧坐在露营椅上,他专注地看着上方的星空。 贺屿薇也抬起头。 草原的空气清净,如同足以上头的美酒。还有头顶的银河,那么多星星,带着荒芜却蓬勃的生命力,它们肆无忌惮地闪烁,那一刻,所有不切实际的梦好像都能实现。就像一个虚幻的世界也可以短暂地降临在手心。 看着看着,她感觉到鸡皮疙瘩起了一身,赶紧收回视线。 余温钧用木棍拨弄着柴炭,低头抿口带来的酒。 “你在想什么?”贺屿薇想了半天,觉得还是应该礼貌性地关心一下。 余温钧轻声说:“我在反思是不是把龙飞宠过头了。” 贺屿薇心想,他这反思,未免来得太晚一些。 余温钧鬓角处有什么在发着光。贺屿薇看了很久都不知道是何物,她让他别动。 发亮的地方冰凉凉的,在她的掌心很快融化。 那是冰渣子。 她刚才跌进温泉,余温钧刚刚要把她拉出来,也进了一趟,他没彻底擦干的湿发在夜晚的草原上结冰了。 她触电般地缩回手:“回去吧。” 余温钧淡淡地说:“我还没喝完酒。” 贺屿薇想了好一会理由,最后,挤出三个字:“太冷了。” 回程的路上,贺屿薇坐在越野车的后座,她挣扎半天,想要不要摸一下余温钧的额头,看他体温是否正常,但怎么都过不去心里的这关。 她这么欲言又止的,还是余温钧主动开口。他问她是不是又晕车了。 贺屿薇摇摇头,她说:“余龙飞没事吧?” “甭管他。”余温钧耐心地,就像哄孩子似的轻柔说,“你把我们的话听到多少?” 贺屿薇可是把刚才余温钧和余龙飞的争吵内容听得清清楚楚的。 她迟疑了下,说:“全部听到了。还有李诀的事……” 余温钧却拍拍她的膝盖,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他盯着前方的司机和副驾驶座的另外一个人,意识到不应该继续往下说。 余家三兄弟的事,到底不应该在外人面前提起。 但借着这个机会,贺屿薇的手指也就装作无意地滑过一下余温钧的手腕。和往日一般温热。 她稍微放下心。 这时,余温钧却把头凑到她耳边,他低声说出最让贺屿薇内心最为抗拒的一句话:“今晚来我房间。” 第72章 局部降雨 余温钧的蒙古包里有窗户,拉开窗帘可以看到外面的星空,他先进去洗澡,随后又吩咐贺屿薇也冲一下身体。 贺屿薇微弱地抗议已经泡过温泉了,但被他瞪一眼,还是进浴室。 余温钧把蒙古包里的空调调高,独自走到户外。玖伯跟他汇报余龙飞已经平安回来了,但现在,余龙飞把自己锁在蒙古包。 余温钧点点头:“按原计划,明天早上去看日出。” 贺屿薇洗澡故意洗得很慢,因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等她擦着头发走出来,余温钧正坐在床头等她。 他还是老样子,手里永远翻着一份用订书机订着的文件,那上面偶尔会用黑体字写着“甲等机密”。原本都是李决装订,最近可能换人了,文件也就变成用老式的银色曲别针装着。 看到她过来,余温钧放下文件。 即将接吻的时候,她稍微扭开脸,推推他肩膀。 草原的酒很烈,即使他刷过牙,她仍然从中敏感地嗅出来一丝丝地酒味。 余温钧摸了摸她的头:“以后即使听到我和龙飞他们说了什么,也不要当着别人的面追问。” 她点点头。 他凝视她片刻:“得罚一下,长长教训。” 余温钧冷静说完这句话后,突然把手插进她后脑勺仍然湿漉漉的头发里,略微低头,她睁大眼睛,微抿的唇瓣被不容置喙地撬开。 憎恶的酒味和磕磕绊绊的唇齿同时在口腔里降临。 贺屿薇一瞬间脸就气红了 她捶他但捶不动,想让他轻点但是抽不出来说不出话。 这段时间一直在被迫练吻技,她主动献吻却被挑各种毛病。而余温钧今晚难得的给她做了个示范。 唇齿相接每一个细微的角落都被狠厉或细致地扫荡过,真的很会亲的冷脸成年男人。温柔的时候,整个脸部肌肤都持续轻触,她的耳朵背面起了细小的疙瘩,同时侵略性极强的时候把她牙齿强硬剥开,连最深处的舌根也不例外,挖着女人的底线。 她舌头躲到哪里,他就越发压在哪里,最终,她情不自禁地伸出舌头,却被稍微重地扇了一下屁股,他让她挺直腰。 究竟是“不讨厌”还是“想逃离”?求饶也没用,一直不停地在强制被吻但他又没有让她彻底断开呼吸。 眼泪欲掉不掉理智要脱离前,他用虎口顶住她下巴将两人推离。贺屿薇感觉自己被某种东西生生地撕扯出一道口子。 余温钧帮她整理了一下头发,低声说:“舌头伸出来,我看看肿了没有?” 余温钧随后拧开旁边的矿泉水递给她。 贺屿薇默默地接过来,喝水漱口,分不清是被吻得发痛还是酒味麻痹了她的感知。脑袋是真空的,别人跟她说什么,都仿佛隔了一层半透明底的薄膜。 两人吻得次数太多,她的心跳已经不会像处女时那样加快,但整个人却总是静不下来,很躁,有种大脑强制开机运转的感觉。 随后一眨眼的功夫,余温钧行云流水般地穿上外套,从床头柜拿起脱掉的手表,顺手再次拿起刚刚没看完的文件。 “今晚自己睡在这里,把温度调高点,我走后要记得再锁好门。” 贺屿薇还正漱口,她的内心在“谢天谢地今晚可以不做了”和“奇怪我内心为什么会有种强烈失落”的两种复杂感情中犹豫。 一抬头,她看到余温钧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干脆地立刻就走,他正用文件轻轻拍打掌心,似乎思考什么。 “今晚还没来得及欣赏你穿泳装。”他说,“明天早上,我会让人给你准备一套蒙古姑娘穿的衣服。你换身衣服让我看看。” 贺屿薇的脸立刻微微地皱起来。 哇,这家伙的无聊趣味还真的挺多。话说回来,她这次跟余温钧来草原也没怎么玩嘛。 余温钧显然看透她的表情,他问:“你现在的表情是欲求不满还是对我不满?” 这句根本就是隐约施压吧。贺屿薇说:“我穿蒙古族的衣服不好看。” “好看不好看是由我来决定的。” 余温钧抛下这句话,这一次,头也不回地离开。 蒙古包即使开着空调还有一种冷意,重新刷了牙,关上灯前,贺屿薇看着窗户外面的繁星点点。 据说凌晨三点的银河最为震撼,但因为泡完温泉,她很快眼皮打架,直接扑倒在床酣睡。 ####### 贺屿薇很少做梦。 据说,梦是没有声音的。但对她来说,持续很久的噩梦却是有声的。 爸爸每次都是喝完酒后来找爷爷奶奶,他会在半夜里,急促地敲门,邦邦邦邦,寂静的楼道里格外大声。 而每次听到敲门声,爷爷奶奶会满痛苦而脸惊慌地对望,接下来必定发生争执和哀求。在很长时间里,贺屿薇都很怕敲门声的声音,延伸出来,她也很怕电话的声音,短信提醒的声音,闹铃的声音,任何大声且持续的声响。 幸好,余家静得咳嗽一声都能听到回音。 只要她每晚趴到五楼的床上,按时交公粮,余温钧平常绝对不会主动联系她,为难她,或者上门扰她清净。包括贺屿薇每天喜欢独自在花园散步,余温钧即使同样在家,也会避开那条路。 他的这种作风,也会让她掩耳盗铃地觉得目前的这种生活勉强可以忍耐。 今天这个久违的噩梦又出现了。邦邦邦邦,邦邦邦。 贺屿薇哆嗦着从床上睁开眼睛,她看着头顶的蒙古包穹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但耳边还有急促敲门声。 她立刻穿好衣服,跑去开门。 睡觉前把窗帘都拉上,此刻刺目的阳光就洒在她脸上,让她眯起眼睛。而和阳光扑面而来的,就是草原带着凉意却清新的空气。 “我,我起晚了吗?对不起,给我五分钟,马上就洗刷出来。” 门,再次在余龙飞眼前关上。 * 余龙飞简直就像见到鬼般盯着那个睡到炸了头的小保姆。 如果在以前,余龙飞肯定得多找她几句茬,至少得狂踹大门。但此刻,他整个人恍恍惚惚地跟做梦似的。 他没走错吧,贺屿薇怎么睡在兄长的蒙古包里? 余龙飞一转头,却看到余温钧、副总和玖伯从不远处的白色越野车走下来。 这群人都穿着老气横秋的始祖鸟硬壳冲锋衣或羽绒服,只是他哥里面穿着花衬衫,也是身高和体型最好的那个。 看到余龙飞,余温钧的表情也没有变:“休息得怎么样?” “龙飞,一起吃早饭?”副总说,“我们刚刚去看完草原日出。今天的天气预报说是阴天,也不知道是不是欣赏日出的好时机,看你睡得正熟就没惊动你。没想到,现在的天气居然晴朗得不像话,哈哈哈,话说回来,这里的景色确实不错。” 正在这时,贺屿薇推开蒙古包的门,她看到他们一行人,再拔腿跑过来,连声道歉。 副总还再继续奉承:“余董真是翩翩君子风度,把最好的蒙古包让给唯一的女士。说实话,您早上从别的蒙古包里出来,我还吓了一跳。” 余龙飞恍然大悟,他哥和贺屿薇昨晚交换了蒙古包。不过,余温钧也嫌她的蒙古包的住宿条件太差,和玖伯睡得双人间。 他莫名其妙地松一口气。 但——整件事依旧透露着一股极端可疑的气息。 余温钧身边是有几个女下属,但都已婚,性格还特别厉害,跟母狮子似的,而且,余龙飞就没怎么见他哥怜香惜玉过。 而且这个小保姆是怎么回事啊?她不是一直舔着余哲宁,平常一副对众人畏畏缩缩却又对他哥挺随意的样子? 在余龙飞犀利的打量目光中,余温钧的面容表情没有变,他只说:“吃早饭去。” 不行,问哥没什么用。余龙飞转头就要敲打贺屿薇,但小保姆已经被玖伯领走换民族服装了。 * 贺屿薇所想象的蒙古袍是她在春晚舞台看到的威风凛凛、带着翘肩流苏的装扮传统服装。 但玖伯拿来的蒙古袍,如果一定要形容,更像是长袖版本的旗袍。 掐腰、长袖,高领子。胸口和袖口都有精美的盘扣和丝丝缕缕金色的刺绣,胸、腰、和肩膀收拢得极为精致利索,腰带飘飘,色彩也极为华丽,纯粉色、蓝配金,银配绿,粉配金,白配绿,面料特殊,远看像是亮缎的,但捏在手上细腻仿佛会从布料里面闪光且颇为厚重挡风。 贺屿薇选中色系最深的一套黑色蒙古袍,给她编辫子的女孩子自豪地说,这套蒙古袍要一万多,主要是腰间的红珊瑚是手工缝上去的。还有配套的钉珠马蹄袖和腰带。 贺屿薇的第一反应是脱掉,但眼前的女孩子刚刚辛苦给她一个一个系上盘扣,收紧腰托。她也不好再麻烦人。 “你的腰好细啊。”那个替她编头发的女孩子一边笑嘻嘻地说一边在她头上压了一顶缀满了闪亮珍珠和银色流苏的沉甸甸头冠,又开始利索地给她编辫子。 贺屿薇纠结地说:“……头冠上的珍珠是假的吧。” 蒙古袍需要佩戴繁杂的头饰和肩带,还要戴上耳夹,穿上合适的马靴。等一切 穿戴好,贺屿薇感觉全身重了得有五公斤。 明明选的是深色,但走到户外却发现布料里掺杂的金色花纹极其明亮华丽,简直像古草原上的贵族女眷,人靠衣装,她确实比平常更多了一种无形的沉稳威严气质。 她穿着那套衣服,怯生生地走到吃饭的蒙古包里,掀开幕帘,正好听到一个人在说着今天上午的安排是打猎。 余温钧和余龙飞依旧兵分两路,余温钧乘坐直升飞机,而余龙飞带着车队。 余龙飞立刻提出异议,他说自己要坐飞机。 余温钧显然是懒得搭理弟弟,便和副总转而向门口的车队方向走。 贺屿薇在他们讨论时贴边儿进来,蒙古袍的腰束得太紧,她默默地跪在旁边的矮桌边准备剥个水煮鸡蛋。一看到他们要走,赶紧攥着鸡蛋要跟上。 余龙飞却眼疾手快地一把拉住她的腰带:“你不是有晕车这毛病,跟我坐飞机。正好,我有事想问你。” 腰带上有红珊瑚!贺屿薇一着急,就用力一把抽回腰带,她不敢看余龙飞的表情,快跑几步,来到余温钧的视线范围之内。 谢天谢地,余龙飞没有跟上来。 * 车队前后是越野车开路,中间一辆小型丰田考斯特,内里的装饰颇为豪华,有小冰箱和电视。 余温钧就坐在后座第一排。 她路过他的时候,他顺手从冰箱里把罐装的拿铁咖啡递给她,贺屿薇立刻连声说“谢谢”,结果有点紧张,声音大了点。 旁边的副总探究地看过来。 他明显觉得两人之间有点异样的东西,但又不好确定,就扭头看玖伯。 玖伯不动声色,只让贺屿薇回去坐好。 余温钧这一路上都没和人交谈,闭眼补觉。 他睡觉,旁人自然也不能说话。于是一路上安安静静的,贺屿薇倒是心平气和地看了一路草原风景。 两个小时后,他们来到一个牧场。 草原的天气多变。 早上还阳光万丈,但此刻,天变得阴沉,头顶上乌云密布。 余温钧明明一路都在休息,但下车后的脸色却仿佛变得稍微苍白一些。 他在路边静静地抽了一根烟,余龙飞大大咧咧地走过来:“哥,你这飞机真不错。借我玩两天?” 余温钧说:“给你和哲宁买两个模型吧,还能让你们放到卧室里。” 旁边的人都在旁边捧场地大笑,仿佛这是什么很好笑的笑话。 贺屿薇则面无表情地站在最远处,她才懒得管他们说什么。 在车上坐着还没感觉,下来后,风刮着厚重的蒙古袍和脸旁的配饰,呼呼作响,她重新意识到自己身在大草原。 草原上的风好大哦,能把她一直吹到澳大利亚就好了。 贺屿薇下意识想撩开刘海儿,却发现头发也被扎起来,发尾和发饰珍珠顺着草原的风飘扬,她有一种自己正遗世独立的错觉。 “后山有个靶场,可以玩枪可以射箭。当然,我们也可以就骑马跑两圈。来来,我带你去看看自己新买的小宝贝儿们。” 余龙飞说话的语调如常开朗,似乎也忘记昨晚的事情。 余龙飞拿来两把打猎用的□□,说要射草原上的野兔子。 说是□□,但和真枪的差距似乎很微小,只是子弹的区别。 除此之外,他们还拿来牧民用的弓箭。 接着,余龙飞带他哥去马厩牵马,副总原本想跟着,但觉得兄弟俩昨天吵架,应该给他们空间。 众人也都停下。 贺屿薇的脑子却没转那么多,余温钧一动脚步,她就顺理成章地跟上他。而别人自然也没敢拦着她。 * 马场旁边挨着几座很低矮的山丘,草原上依旧寂静无声。 余龙飞找牧民要胡萝卜和苹果喂纯血马,他看着马的表情比看人类时要温柔和煦多了。 贺屿薇也想摸,但又不敢靠近,余龙飞满脸轻蔑地问贺屿薇会不会骑马:“不会骑就到一边儿待着凉快去。” “让她试试。” 余温钧不容分说地把贺屿薇带到上马的地点,牧民找来一匹叫茉莉的小母马,她只好按着余温钧的肩膀,颤颤微微地翻身坐到马背。 身下的动物比想象中的温顺和结实。她坐稳后直起身体,余温钧拿起缰绳,牵着她的马往户外走。 贺屿薇眯着眼睛,看到远处的山丘,以及耳边听到马蜂的嗡嗡声。 她这才发现只有他俩。 玖伯不知道在哪,余龙飞还在跟牧民询问宝贝儿马的日常状况。 她一直东张西望,双膝紧紧夹着,身下的马大概是紧张,打了个喷嚏,前蹄子往上稍微扬一下。 余温钧娴熟地安抚着马,他说:“要下来?” 贺屿薇说:“……好像也没那么可怕。” 余温钧赞赏地拍拍她的小腿。 “身体重心贴近马鞍,腿往下伸。注意不要夹膝盖。”他指点,“马本身也是一个胆小的动物。骑手紧张,马会跟着一起不舒服。” 他教了她几个基本的骑马诀窍,比如抓缰绳要虎口朝上,重心要在脚跟,身体不平衡就要靠拢马脖子等等。 “机会难得。你体会一下当主动调教一方的滋味吧。”余温钧悠悠地把话说完。 余龙飞已经牵着两匹纯血马赶上来,他手里的那两匹纯血马比贺屿薇身下的这匹矮小蒙古马要更高大彪悍两倍,带着股优雅的野性。贺屿薇也不好回嘴,默默地瞪余温钧的后脑勺一眼。 余温钧继续帮她牵着马,三人在路上安静走着。 坐在马背上,贺屿薇的视角比两兄弟都高,不多久就适应了马背轻微的颠簸。 远离尘嚣,看着山丘、草原和不远处道路边悠然自得吃草的牛羊马,自然给予万物平安也治愈着人类。她的心中罕见地没有任何的恐惧、担忧和自责,而是平视这个广袤无际的世界。 风吹着她的额头,整个人都很干爽舒服。 ……要是余龙飞不在场就更好了,她冷不丁地冒出这个念头。 “哥,我们去跑一圈吧。” 贺屿薇从思绪中被拉出来,刚刚这话是余龙飞说的。她再瞥一眼四周,他们已经来到一个低矮山丘的最高处。 余温钧掏出怀里手机,信号格只有一格。他皱皱眉,再拿出另外一台卫星电话,转头递给贺屿薇:“我和龙飞跑一圈,你——” “她就在这里自己待着。大白天的,不会有狼吃了她。”余龙飞不耐烦地打断,“装什么柔弱呢,根本不是什么娇小姐……” “闭嘴。”余温钧叱责,走过来想把贺屿薇从马背上抱下来。她却往后缩了一下,坚持说:“我想再骑一会。” 余温钧盯了她片刻。 “确定不下来?”顿了一下,他说,“那你原路骑回去。玖伯在半路上等,你自己跳下来会受伤。” 兄弟俩很快抛下她,他们戴好防风墨镜,矫捷地跃上高大的纯血外国马,一路驰骋下山坡。 贺屿薇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后,就把卫星电话放进带来的编制斜挎包。里面有她自己的苹果手机,一台卫星电话,还有个airtag。 Airtag是个小型的地点追踪器。余温钧从下飞机就让她随身带着,万一在草原走丢,可以找到她。 贺屿薇特别想把它扔了,但也没勇气,只能把AirTag别在腰间。 她柔声让小母马掉头,准备按原路走回牧场,这时,包里的手机突然就响起来,也不知道按到哪里,直接是一个类似军号的响亮声音。 那一匹叫“茉莉”的小母马被声音所惊,它整个弹跳起来,接着撩开蹄子,立刻也沿着两兄弟离开的坡道往下狂奔。 贺屿薇脑海里早就把之前的骑马诀窍忘记了,她手脚并用,牢牢地抱住马头,生怕被甩下去。 耳边是呼啸的风声,视线模糊一片,她的屁股全落在坚硬的马鞍上,被一下一下地用力撞击,内脏和胃简直快被颠出来,疼得要命。 土马的耐力比爆发力强。 刚开始,茉莉还狂奔,但跑着跑着 也就慢下来,不过,四条腿仍然没停。 贺屿薇这才敢坐直,她惊魂未定,抬头的第一件事就是摸胸摸头饰,幸好,珊瑚和珍珠头饰没被颠走! 但小腿侧边生痛,肯定已经被马蹬磨出血,更糟糕的是,肩膀上的编织包没影了。大概是刚才茉莉撒丫子跑的时候,她脱手把包掉在路边。 悔恨就像虫子一样在胃里蚕食,贺屿薇抬起头,马失控奔跑最多也就五分钟,这附近是山脚,有炊烟的地方是牧场。 茉莉是认得牧场的路,它打着喷嚏显然准备回前走,贺屿薇却勒住缰绳。 “不行,还不能走。我得找回自己的包。”她焦急地说。 茉莉不耐烦地原地踏着蹄子,低下头,悠闲地开始吃草,贺屿薇不敢从马背上跳下,只能用脚轻轻踹着马腹让它转向。 草原上没小偷,按照原路找应该能找到失物。 贺屿薇这么安慰自己,一抬头,觉得小时候背过的古诗“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是真的。草原上看去那么无边无际,每个丘陵都很像,刚才的山丘在哪里? 她慢一拍地意识到,逃跑的机会,近在咫尺。 脑海中闪过各种纷乱复杂的念头,与此同时,贺屿薇却又如同做贼一般地左右偷看,附近只有几棵歪脖子树,周围静静的,仿佛只有自己。 她很快下定了决心。 至少,余温钧刚才的这句话是对的,马是很聪明也很胆小的动物。她抖动手里的缰绳,稍微勒住,马的速度就会慢下来。 中途的时候,贺屿薇几次扭头确认看炊烟的方向,确定自己距离牧场越来越远。茉莉很温顺,没挣扎地快跑。她则眯着眼睛,试图张望,右,左缺口,右,左。 随后,贺屿薇的心跳突然开始加快。 她眼尖地瞥到,枯黄的草间处有一台黑色的、很像卫星电话的机器。她情不自禁地收紧缰绳,让茉莉往那个方向拐去。 靠近一看,果然是卫星电话。 贺屿薇惊喜万分,什么也顾不得了,抱着马脖子就从马背上滑落。 捡起来,贺屿薇才发现机器屏幕怎么都按不亮。似乎被摔坏了。 她向来不擅长使用电子用品,内心立刻涌起一股焦虑,也只能安慰自己卫星电话落在这里,说明刚刚掉的包就在不远处。 这时候,她又在不远处另一座低矮的山丘下看到脖颈修长,通体纯黑的骏马。 那是余温钧他们的马。 而在树下,一个男人似乎正仰天躺在草地。 贺屿薇说不清楚自己目前是无可奈何、松口气还是怎样的情绪。 她转过身,拽住小茉莉的缰绳就往那个方向走。 遇到那人就没关系了。当然,他绝对要数落几句“单独骑马出问题了吧”这种话。不过有余温钧的帮忙,肯定能更快地把包找回来。 她心中一点怀疑都没有。 但贺屿薇跑近一看,心底顿时发凉。 “是你?”余龙飞抬起眼睛,他的表情有点晦暗,“滚。” 第73章 切变线 贺屿薇绝对不需要重复第二遍,掉头就要走,但没走几步又被叫住。 余龙飞问她来这里干什么。而且,怎么一副被人殴打过的潦草样子? 贺屿薇结结巴巴说了过程,余龙飞看了她手里的机器,没好气地说:“这台卫星手机是哥给我的。我把它扔了。” 贺屿薇的脑子转得飞快。 余龙飞为什么在这里?八成是被他哥痛骂一顿,面子上过不去,摔了卫星手机后跑来这里清净。 她向来避免和余龙飞独处,此刻应该说什么才能全身而退? 贺屿薇便说:“……我的包丢了,得继续找包了。不打扰你,玖伯他们也要过来。” “站住。”余龙飞眯着眼睛,在一阵令人不舒服的沉默后,他问她知道李诀的事吗。 贺屿薇说:“我和家里的佣人知道得一样多。” 余龙飞一时倒也挑不出毛病,不过,他略微感兴趣地从上到下地打量着她。 小保姆平常只穿余家工装和校服,总是悒郁又无聊的影子。但冷不丁的,还露出挺耐打扮的一面。 像是今天换成一整套厚重华丽民族服饰,她居然靠素颜撑起来了,好像画了点眼妆又好像没有,瞳仁乌黑,睫毛纤细有种自然的毛流感,亮晶晶的,身上穿着妥帖的蒙古袍,又有一种前所未有的生命力。 像没落的贵族少女,双手提着一筐黄杏,镇静又安然走在脏乱的街道上,但那张面孔本身就能把漆黑夜晚撕开一道缝隙。 在余龙飞的打量下,贺屿薇忍住后退的欲望,感觉自己被一条多足的黑蜈蚣绕住大脚趾,每寸肌肤都刺挠,即将中毒。 随后,她看到他扬起一个笑脸。 “喂,贺屿薇你和我哥睡过了吧?” 草原上只有风声。 余龙飞的这句话落地后,耳边猛烈的风声似乎停止住。 贺屿薇的心脏隐隐约约变成一个鬼魂,在她胸膛处飘来飘去,再突然伸出冰冷的钩子吊起她的胃,要从她喉咙跳出来。 随后,她用无比镇定的声音说:“你又想说我是一个没有自知之明的人吗?” 余龙飞悠然地从地面坐起来,边打量着她的服装边笑着说:“蒙古袍是从哪里来的?谁给你的?” 贺屿薇攥紧拳头,冷静地说:“我知道自己穿起来不太好看。” “嗯,不仅丑还很显眼。换上蒙古袍后都没人正眼看过你,你就别想走靠颜值取胜的道路。哼,我哥可是一个比哲宁更厉害的颜控。知道Sarah吗?她是我哥的前女友,也是他谈得最用心的一个女人。” 贺屿薇提醒自己赶紧从余龙飞这里溜走。但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脚牢牢地扎根在那里。 余龙飞扬了一下眉毛:“她比我哥大两岁,也和你一样,是一个穷姑娘,西北来的。但她脑子确实可以,长得美,玩体育也特别厉害,因为这个和我哥认识的。当初,任谁都觉得她配不上我哥,为了适应我哥的生活方式,她是真的下了一番苦功夫。我哥骨子里比谁都信达尔文进化主义,谁强喜欢谁。哲宁说他擅长拿捏人,哥嘴上说为我和哲宁好,但他对血缘关系这事其实烦得很。真正涉及工作和利益,他能轻易抛弃我们。” 贺屿薇越听越不对味。这貌似不是前女友的问题,余龙飞……在说他哥哥的坏话。 她下意识地打断他;“那个……” 余龙飞眯起眼睛,贺屿薇便再次头皮发麻,她拼命地想找一个安全话题,就僵硬地说:“那个,我、我觉得你的马很漂亮。” 赌对了!余龙飞也情不自禁顺着她目光,看了看那匹正在溜达的骏马。 确实是一匹好马,他从荷兰买的,抢的是一个中东皇族的单子,打算今年送香港参加第一场比赛。这匹马肌肉线条优美,臀脚的肌肉紧绷着,它也不管两个人类,只在静静地看着他们,黑色大眼睛如同神物般自由又凛然。 余龙飞内心得意,嘴上却不耐烦说:“你配评价我的马?想听听我怎么评价你的吗?” 贺屿薇面上有几分僵色,她张张嘴,什么也没说。 “呵呵,回答不出来?”余龙飞的目光和口气都极度鄙夷,“连话都不会好好说,遇到任何事都只会不停装傻和逃跑。没有骨气,没有脑子,还没上过学,就算重新上高中还不懂得怎么读书——你从小到大吃的都是屎啊?” 他看着她的肩膀抖动,女孩正强忍着不让自己在这番斥责下哭出来。 “怎么,又变哑巴了?一个你,一个李诀,在我眼中连东西都不算,我哥觉得能利用你们,才肯对你们好点。但本质上,他也看不起你们。不过,我哥年纪大了,会把自己这点隐藏一下。” 余龙飞每个字都说得很慢,确保贺屿薇听到。 “李诀呢,还能替我家赚钱。而你,除了会伺候人还会干什么?你也就会伺候余哲宁,他是看在你和他是同学的份上才忍受你。我哥当初为什么要找你来我家当保姆?唉,只是因为我哥三番两次说过不让我找你麻烦,我才勉强允许你住在家里。滚吧,给你五秒钟从我眼前 滚。最近真的是过得太不顺了,都怪我哥。” 余龙飞对她发泄一番,心情倒是平静不少,对她挥了挥手。 贺屿薇的唇被咬得失去血色,她终于听到离开的命令,默默地拽着茉莉准备走。 余龙飞却再叫住她,他冷冷地说:“你妈没教过你什么叫礼貌?说一声‘龙飞少爷,我先走了’再离开。” 就算是泥人,也被搓磨出几分的火气。 贺屿薇情不自禁地扭头。 “哟,你这小眼神儿里边的戏还挺多。”余龙飞转头一看,就从自己的马身上抽出一根长长的鞭子,作势朝茉莉的屁股狠狠抽去。 贺屿薇一惊,情不自禁地张开双臂,挡在马前。 余龙飞啧了声,手腕偏了一下,但鞭风还是刺激到了茉莉,一阵尘土扬起,马蹄后退。 刚才丢了包,此刻的贺屿薇根本不敢松开缰绳,很怕丢了马。她被茉莉拖得踉跄几步,眼睛被沙土迷住,泪终于情不自禁地跟着掉下来。 余龙飞看到她泛红的眼睛,越发不耐烦。 “哭哭哭,越是没用的女的就知道哭。” 贺屿薇手脚齐齐剧烈地发抖,她也同样地为自己眼泪感到一种强烈的耻辱和自我厌恶。 她痛苦地想,真讨厌自己的软弱,更讨厌稍微激动就忍不住流眼泪的毛病! 除了哭,还能做什么! 贺屿薇平常对余龙飞的态度,总是避着走,从来不敢对上视线也不敢回嘴,总是怕再惹上麻烦。 谁都知道,这个龙飞少爷不好惹。 第一次见面就用筷子打她眼睛,随后,他毫无动容、轻轻松松把自己推进泳池,从头到尾没有表现出任何歉意。 这件事情过后,余哲宁说要揍余龙飞一拳,但这一拳好像没有任何后续。 至于余温钧?他才不会为了区区玩物而让心爱的弟弟不开心。 被偏倚到这样的程度,被宠坏成这样,余龙飞居然还抱怨他哥哥无法百分百满足自己要求,他没有收到足够多的重视。 ……真的,好荒谬。 贺屿薇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手里还紧攥着那台坏了的卫星手机。 而没有任何预兆的,她就把手机狠甩过去,没想到“砰”的声,居然真的就那么准确地砸中了余龙飞高挺的鼻子。 余龙飞哪里能想到,任人揉搓的小保姆会来偷袭这招。 他痛呼一声,顿时用手捂住脸。 贺屿薇再英勇地掏出蒙古袍里圆溜溜的东西,是她早上忘记吃的早饭,也一并狠狠地砸过去。 余龙飞的鼻梁剧痛,被卫星手机直接砸出血,口腔内侧被牙齿碰破,有血腥味传来。接着,额头上又被什么圆滚滚的东西砸中,他妈的,居然是一个红皮土鸡蛋。 鸡蛋壳碎了,露出白色蛋清。 他勃然大怒,抬起头,看到肇事者转身想逃的。 贺屿薇跑几步,下一秒,头皮被重重地扯住。 原本戴着的珍珠发饰在半空中洁白地四散开来,眼前天旋地转,整个人就被重重地按倒在地面。 余龙飞暴怒的脸出现在她上方,一方面是极度的害怕和紧张,贺屿薇想自己完了,不是面对余温钧时的“完了”,而是真的“一切都结束了”。一方面。除了耻辱和疼痛,贺屿薇感觉到某种寒意侵胸般的剧烈快感。 她想,自己应该求饶……吧。 求饶,才是正确的选项。所谓英雄不吃眼前亏,她能忍受很多事情。 但贺屿薇张嘴说的第一句话是:“余龙飞,你真的很幼稚。” 余龙飞已经一把掐住她纤细的脖子,但贺屿薇目光雪亮,边咳嗽着却也坚定地说:“我知道,你一直看不起我。但不光是这样,你几乎对所有事所有人都在找麻烦。真的不觉得自己的做法很任性吗?” 余龙飞反而沉默片刻。 随后,他淡淡说:“你个小保姆是在蹬鼻子上脸吗?咱俩是同一个阶级的人吗,你也配评价我?” “你说的很对,我根本都不明白什么叫‘阶级’,”贺屿薇依旧毫不退缩、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但只要你还能被我影响到情绪,那我们就属于同一阶级的人!嘴上说瞧不起我,但每一次,也是你主动来跟我说话的!我,我才不,唔……” 说到最后,贺屿薇脖子被越捏越紧,她被迫扬起下巴,眼泪再次飞快地滑过脸颊。 她很用力地想控制住眼泪,扭动身体:“放开我!放开!” “哥和我在马场玩马,永远是他输。但今天,他居然赢了。我突然想到,他以前是不是一直在刻意地让着我。没有被看低的觉悟,就某种意义上来说,你真的是很幸福。” 余龙飞的马靴踩在她耳边的枯草上,他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不远处是阴沉的天空和云彩,男人俊俏的脸颊却是恐怖的,冷冷的,带着冰冷笑意的阎罗。 “上次在泳池里没淹死你。那么今天,我直接弄瞎你眼睛好了。只是把一个人的眼睛弄坏,哥应该不会说什么,毕竟,他的底线是讨厌闹出人命。” 低声说话的同时,余龙飞的手如铁钳般压在脖子上,贺屿薇用尽全身的力气怎么都抬不起来。 他轻易地固定住她的脸颊,随后举起手里的马鞭,对准她的眼睛抽过来。 贺屿薇情不自禁地闭上眼睛。 她恐惧等待即将到来的疼痛,天啊,自己做鬼都不会放过余龙飞!但不知道为什么,脑子里另外的声音又在平静地低语,随便吧。 贺屿薇突然明白,昨天看到余温钧给两人照合相时,内心升起的那股奇异的情绪。 她不希望余温钧留下自己的影像。 她不仅仅希望,余温钧能在她的人生中消失。与此同时,她也希望,自己不要去影响余温钧或任何人的人生轨迹。 她,虽然活着却不停地在抹杀自己。她,无法承担任何健康或不健康的感情关系。她,确实是个“活死人”。 ……而现在,一切对消极人生的反思也该结束了。 第74章 切变线 就在这时,耳边传来巨响。 火药刺鼻的味道和炸开后的灰尘,让贺屿薇吓得再睁开眼睛。 脚下坚硬的野草倒了一大片,简直像被狂风吹过。似乎是有人在他们头顶开了一枪。 但余龙飞真的急红眼。 天王老子来都拉不住他,他稍微顿了一下,手却没停,非要往这个下等人眼睛来上狠狠一鞭子。 千钧一发,最先发出吃痛呻吟的人不是贺屿薇。 余龙飞突然闷哼,扑倒在她身上,贺屿薇茫然地接住他,才发现他后肩处中了一箭。 箭矢处被剪平,并不是磨得锋利的金属头,但携带大力的硬木头从远处就像子弹般重撞过来,余龙飞不由自主地往前一扑,长箭劲力未逝,举鞭半条胳膊瞬间就麻了,手里马鞭掉落在地面。 贺屿薇用力地滚到一边去。 余龙飞惊怒回头,却看到不远处的低矮山头,另一匹矫健黑马正昂首在风中。 马背上,有人戴着黢黑的防风墨镜和草原遮阳口罩,只有通过古铜色的冲锋衣来能辨识出身份。他将刚才的笨重土枪丢到脚下,握着一把传统的蒙古弓,张弓搭箭,对准着他们。 余龙飞的鼻子刚被手机打出血,后背也痛得像着火了,但此人极其倔强,居然梗着脖子,他站起身,大大张开双臂,挑衅地看着远处的人。 他倒是要看看,兄长敢不敢射中自己。 古铜色冲锋衣被风吹起,余温钧稳定地保持着举弓姿势,冷漠地注视他片刻,然后调准了另外的方向,拉 弓,射出。 余龙飞很快就察觉兄长的用意,他脸色大变:“绝对不行!!!” 话音刚落,飞袭而来的箭在疾风的作用力下稍微偏移,却精准地直插进了纯血马腹部。 这一次,是有金属箭镞的箭,箭尾还在不详的发抖。 那匹正悠闲溜达的纯血马,扬起前蹄,发出一声令人惊骇的悲鸣, 这时,余温钧的第三支箭已经搭上。 他毫不留情,继续搭弓射箭。但在过程中又得算好距离。 首先避免这俩熊孩子受伤,蒙古弓和他平常练习的弓不一样,许多要害处都不能射。其次,他得算着不能让伤马逃跑的方向踢到两人。 至于那匹价值千万且被弟弟视为掌上明珠的纯血马?余温钧根本不放在眼里。 一箭接着一箭,行云流水,动作毫不停歇。锐利的啸鸣声中,每一箭都留下伤痕,而马,持续地发出悚然长啸,但因为训练有素也没跑走。 马,痛苦得绕着树打转,长长的马尾扫来扫去,它在剧痛下想爆冲,但缰绳还被拴着,只能来回绕着树小跑,躲避着余龙飞,它深情的大眼睛悲哀地注视着主人。暗红色的血已经从哺乳动物的腹部缓慢渗出来。 余温钧的箭也射完了。 他手一松,就把长弓抛到丘陵,一踹马腹,眨眼间,就冲到贺屿薇和余龙飞面前。 “找到你们了。”余温钧也不过是平静地说了一句,接着再命令,“龙飞退后。” 不等余龙飞退后,余温钧话音未落,就反手一鞭子狠辣地直抽向伤马的头部。这一鞭子力量极大,马痛得直接跪下,巨大的身躯倒地,三人之间尘土飞扬。 余龙飞的心已经绞痛到不可复加。 伤他的车伤他的马,简直比要龙飞少爷的命还难受。 “余温钧你在发什么疯!他妈的脑子是不是有毛病!我他妈叫你一声哥,你这么对我!你个畜生!”余龙飞好不容易控制住伤马,此刻又不得不松手后退。 余温钧摘下墨镜,那一张向来与犹豫、恐惧无缘的清癯面容,此刻的眼神却仿佛带有某种奇怪的情绪。 他说:“你……算了。” 而从地面爬起来的贺屿薇几乎是做梦般地看着眼前的一切。那像草原夜幕里流星逐月般的箭矢朝着他们扑过来,她甚至还数了一下,一共射了八箭。 此刻,余温钧座下的那匹黑马踏着步伐,一双灵透的眼睛傲慢地来到她面前。 余温钧俯视着她,先伸手拨了一下她变得乱糟糟的头发。发带那里有一根长长杂草和散落珍珠,她注意到他右手虎口处有新鲜的红肿伤口,大概是大力拉弓时拧的。 “你跑得还挺远。” 贺屿薇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前所未有的畏惧着这个男人。她偏头避开他的触碰。 余温钧再看一眼不远处,余龙飞还在不停地叫骂,却又正扑在伤马前检查伤势。 弟弟的嘴角和马的腹部都在流着血,形状极为悲惨。 他再扭头看着她。 贺屿薇回过神,她说:“我……” “原地跳起来。三,二,一——” 贺屿薇不明所以,但身体已经习惯他的指示,在倒数的“一”这个词语落地,就用力跳起来。 余温钧弯腰握住她冰冷的手,一使力,将她整个人抱上马,但没有把她抱到胸前,而是让她坐在身后。 “抱紧。”他说了那么一句。贺屿薇还没听清,他抖动缰绳,马立刻掉头。 茉莉怎么办?余龙飞怎么办?这些念头在贺屿薇的脑海里一闪而过,但此刻,她情不自禁地抱住他的腰。 终于得救了! 马,疾驰十多分钟,一眨眼他们就回到刚才的牧场之外,重新看到炊烟袅袅和栅栏。 余温钧突然勒住缰绳。 “重复。”他用很轻描淡写,却几乎是很低沉恐怖的声音说,“重复一遍你刚才跟余龙飞说的话。你俩怎么吵起来的?” 他稍微偏过头,她一直紧贴他后背的身体也赶紧离开。 贺屿薇打起精神,三言两语,把她走丢、捡到手机和与余龙飞发生争执的事情都说了。 余温钧听完后冷淡地总结:“他当时都肯放你走了,但你动手打了龙飞?为什么要用手机扔他?” 眼泪,随着他的这些问题再次地涌出来而且有源源不竭的趋势。 贺屿薇强憋着哽咽:“他问我,是,是不是和你有一腿,我实在是太伤心了……” “缺心眼儿。”他说,“自找麻烦。” 余温钧此刻作出的评价,依旧没有任何声调起伏。 从他的声音里传来的只有冷淡旁观又若无其事,那股无所谓缕缕缠绕深入,最后像是要冻结她的骨髓。 余温钧未必对余龙飞的每个行为都满意,但这是他一手带大的弟弟。兄弟间就是存在旁人所不理解的深厚感情。 她可以感受到。余温钧骨子里是一个专制傲慢的性格,他相信自己的判断,而且对“家人”和“血缘”有某种执着。 就像面对李诀的背叛,余温钧身为老板和表哥,其实很不愿意否定自己的眼光,因此才会一次一次的给机会。 贺屿薇怔怔地心想,自己明明知道这一切,明明知道余温钧不会对余龙飞的行为训斥什么,但依然忍不住诉苦。 因为……余温钧确实救了她。 那种天降神兵的可靠感觉让她想依靠。虽然他们之间只存在最简单粗暴的身体关系。 她到底在他身上期待什么?她不知道,她已经开始后悔自己没有牵着茉莉在草原上逃跑了。 贺屿薇低下头,眼泪再次模糊视线。 草原上的风极为干燥,像刀一样划着泪水滑过的皮肤,但这一切都比不上内心的某种隐痛和失落。 “……对不起。” 她咬了咬牙,把哽咽声彻底地吞下去,“不管怎么说,谢谢你救了我。” 余温钧却还在冷酷无情地教育她:“何必事后道歉。你大概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才故意说出那些话去刺激龙飞?哼,反正也不存在好的结果。我相信你自己心里明白。” “别管我!!!” 明明想说更有说服力的反驳,但此刻,她言语和行为却又像是撒娇。贺屿薇羞耻和气恼地用手心擦着眼泪,根本不知道如何是好。 “……让我别管你啊。”余温钧淡淡地重复着她的话,随后握着缰绳,“抱住腰,我送你回去。” 他始终都没转头看她,只是从容地抖了一下手中的缰绳,从他后背看不出真实年龄和情绪。 贺屿薇没办法看到余温钧表情,她愤怒盯着他后背平滑的布料纹路,内心越发抗拒,更不肯再靠近他。 僵持中,贺屿薇只能瞪着他后脑勺到后颈的那一小段皮肤。 “难驯的马确实得上点鞭子。”余温钧说这句话的同时抓着她的手,强行让她重新抱住自己。他发了口令,骏马抬蹄飞奔。 # 午饭已经等了两个小时,牧场里的所有人都饥肠辘辘。 副总给余温钧打电话,得到的消息是五分钟后就回来。 四分钟后,一阵马蹄声,副总和其他人抬眼一看,余温钧纵马而来,眼前一花,他翻身从高高地马背跃下来。 余温钧把缰绳甩给另外一个人,再对副总点点头,又跟牧民说:“去准备一把土炮枪。” 余温钧身边的人动作很迅速,根本没人问原因,立刻就有人跑走。副总则问余龙飞在哪儿。 余温钧若无其事地说:“被我撂到半路了。”说话间,他扭头看到贺屿薇还孤零零地坐在马上。 这匹纯血马长得真的很高,贺屿薇也不敢跳下来,而有陌生男人伸手扶她,她的神情有点畏惧,哭泣后的脸风中已经红成一团。 “跟个黄鼠狼似的。”余温钧微微不耐烦地走上前将贺屿薇拽下来,说:“给她拿个什么油,擦擦脸。” 自己好不容易把这张脸养得白白嫩嫩点,现在倒好,她就在草原上晒了一天,脸颊立刻又黑又黄了。 余温钧再对副总说,“玖伯呢?” 玖伯没回来,应该还在半路等着他们。 “其他人今天乘飞机回去,我和龙飞继续再在草原上住一天。”他再低声跟副总说,“去查。” 副总点点头。 此时此刻,余温钧索要的土炮枪到了。 牧场的牧民忐忑地跟过 来说明,草原全面禁枪,这种土炮枪都是牧民为了自保用的,有一定的杀伤力,但缺点是射程短,只能打一发。 余温钧掂了掂,什么也没说,他要来一辆越野suv,发动机轰鸣,人和车离开。 副总和其他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 贺屿薇跟着副总从牧场返回到蒙古包。 她被医生稍微包扎了小腿的伤口,除了骑马时的破皮,整个人没有外伤,就是屁股痛腰也痛,都是刚刚骑马颠的。 稍事休息,一行人就准备乘飞机回城。 路上的时候,贺屿薇免不了被旁敲侧击地问这几个小时都发生什么。 副总琢磨了一下余温钧对贺屿薇的态度,他最后那无情离场的态度也看不出男女的暧昧,但她怎么又惹上余龙飞了? 不管怎么说,小保姆和余家兄弟之间的渊源显然颇深。他也只说:“余董今天显然很生气。落地后,我打电话让你家那个墨什么的来接你。这是绵羊油,抹一下脸吧。” 明明来草原时还有些新鲜,回程却心事重重。 贺屿薇在耳边的轰鸣声中紧紧闭上眼睛,再睁开。副总说,余温钧生气了…… 生气?他才不会对余龙飞生气。他是气她惹了余龙飞吧。 她看着舷窗外的景色,再次体会到昨夜在蒙古包床上体会的东西,一种既复杂却又有点儿不知所措的憋屈感受。 第75章 预计有雨 西丰县位于辽宁和吉林两省的交界处,当地是中国鹿产业第一县,全国鹿制品80%都来自这里。李诀姥姥的老家在县底凉泉镇。 余哲宁跟着李诀来到了一家鹿业养殖场,一排排鹿舍里,足有1000多头梅花鹿,以耳标来区分幼鹿,种公等等。 一只好奇的小鹿把头探出栏杆,它的眼睛,清澈见底,大而浑圆,用头顶温顺地蹭着余哲宁的手心。 余哲宁随口说:“要是屿薇也在,肯定很高兴。她应该喜欢这种小动物。” 李诀便介绍,鹿场门口的超市里有各种副产品和纪念品可以购买。 西丰业的鹿产品都是粗加工,销量大,效益却很低。不过在李诀看来是一个有利可图的产业。 余哲宁便问:“你打算离开我哥后,回老家养鹿?” 李诀没回答,沉默地从怀里掏出几张薄薄的纸。 几只鹿,试探地把脑袋伸过来,见没有人阻止,它们就凑过来纷纷开始啃噬他手里的那张纸。 这是两张亲子鉴定书。 余哲宁冷眼看着李诀做一切,并没有阻止。 “哥有一点说得没错,即便你逃到小县城,绝对无法低调和平凡度日,得做点企业什么的。你,和他都是天生的生意人和投机者,是人群中压不下去的人,所以我哥欣赏你。”余哲宁苦笑,“他评价我就四个字,皮薄馅少。他评价龙飞更恶毒,一条洋洋得意行走的舌头。” 亲子报告被鹿吃到只剩下一个碎片,李诀松开手。 明明没有近视,但这个秘书又戴上一副备用的黑框眼镜。 “钧哥只会当面批评人,而且,别拿我和你们两位少爷比。我没享受过什么衣食无忧的奢侈生活,也没有什么哥哥全力托举着我。”李诀淡淡说。 余哲宁不动声色地嗯了一声:“如果我在你制造的车祸里只剩下一条腿,那确实需要别人全力托举我。” 李诀的目光露出几分惭愧,不过,他的自尊也无法再次说对不起。 两个男人重新陷入沉默。 养殖鹿场虽然日日打扫,但散气设备老旧,四处萦绕着动物皮毛、草料和粪便的浓厚味道,这股难闻的味道很快让余哲宁待不住了。 他微微皱眉,同时终于下定某种决心。 “不管舅舅认不认你这个儿子,你都欠我们余家的,也欠我的。”余哲宁眯起眼睛,“我隐约记得哥说他很早就重仓过比特币,每年投着20%的Q.Q.Q,你在他身边待那么多年,肯定也持有一些虚拟资产。作为让我出车祸的代价,我要你转出自己目前币圈账户的1/4的比特币给我,还要以个人名义为我家的几份海外产业作出债务担保和连带责任。十年内的企业高层会议,你在我有要求的时候必须无条件地站在我这边,即使要和我哥为敌。” 这是李诀第一次看到温吞的小少爷用这么坚决的口吻说话。而且还真是狮子大开口。 他颇有些刮目相看。 余哲宁说:“想要脱离我哥的桎梏,有点钱总是好的。” 李诀苦笑一下。 男人只有贪心、野心和坚决的态度是远远不够的。 李诀从余温钧身边学到的道理之一,是“年轻人想在资历深的名利场里闯出头,只有走一条弯路——让别人满足你比拒绝你要少些痛苦”。 在上流社会,兄弟姐妹众多只代表着利益分割极其的复杂。 余家三兄弟之间相处融洽,只是因为余温钧一直扮演无偿给予者的角色。 母亲去世,少年婉言拒绝舅舅提出的少量资金帮助,却在一个雪天邀请他回家吃饭。 舅舅是一个极度薄情的花花公子,他亲眼目睹两个小外甥被抛在家里而余承前有新妇时的鲜明对比,身为对逝去姐姐的怜惜和那仅剩无几的责任感,主动提出要帮助余温钧。 如今家族信托中,余温钧和他爸爸各占两票,余龙飞、余哲宁和余凌峰各占一票。余哲宁目前这一票由他舅舅替投,余凌峰这一票在他妈妈手里。而推迟投票年龄的事是余温钧坚持的,他以减少乃至放弃自己份额为要求,更换过信托监察人。 余温钧那时面对的几乎都是四、五十多岁的老狐狸,但当时,所有人都不太能猜到少年脑子里究竟想什么。 而如今,余温钧极度谨慎地处理着两个弟弟和企业权力之间的交接。明眼人都看出,这是选接班人的过程。 对余温钧来说,不光是让自己在正确时间以高价取得资产,在国内平稳落地,还得把两个弟弟送到国内名利场和权力山峰的高处,处理好和余承前和舅舅的关系。 包括余温钧绝不松口结婚。这人会缺结婚对象?绝对不是。他在两个弟弟自立前不敢结婚。 可以确定的是,余家兄弟间未来的关系必定错综复杂。 余哲宁看李诀沉思得太久,大概能猜到这个黑眼镜秘书在想什么。 他心中泛起隐约的厌恶。 不愧是哥哥亲手培养出来的狗,即使处于绝对的劣势,还能不慌不忙思考各种利弊。不过,哥哥把处置李诀的决定权交给自己,他也得沉住气。 余哲宁只说:“我以后该叫你什么?表哥?” 李诀摇摇头。 “那么,我依旧叫你李诀。” # 余宅,依旧像是悬挂的油画风景挂历般,沉静平和,秀丽且一成不变。 三个男主人们同时不在家。 余哲宁据说跟李诀去了他家乡,余温钧和余龙飞迟迟没有从草原回来,这倒不稀奇,男人的公事都忙,出急差也是常有的事。 但是连玖伯都联系不上。 墨姨心有疑虑 她私下里问沫丽,唯一从草原上被送回来的家伙有什么异样。 沫丽说小丫头刚从草原回来时像个不说话的悲伤木头人,眼神黯然,但现在恢复精神。每天依旧准备复习高中功课。 啊,她和别的佣人们昨天去花园拍照的时候,听到蔷薇花道那边传来轻微且悦耳的哼歌声。 墨姨忙问,什么歌? 沫丽显然 也说不出歌名,五音不全地开始哼哼。墨姨沉着脸听了半天。这不是《海阔天空》吗? 贺屿薇平静觉得,自己在余家宅邸生活的日子又进入了倒计日。 不怪别人,她只怪自己。她怪自己反抗余龙飞的时机实在太晚了! 她应该在被强掠来余家,余温钧还没对自己下手时就奋起反抗余龙飞的霸凌。他那时候肯定会嫌自己麻烦而直接打发走她。很多糟糕的事情,也就不会发生。 贺屿薇丝毫不后悔在草原上的贸然举动。想到余龙飞说的话和做的事,仍然气得全身发抖。 回到余家熟悉的环境后,她的心情略微平复,再次觉得一切淡淡的。 她不能总是苛责自己。一切只怪余温钧!余温钧就是万恶之源! 贺屿薇越琢磨余温钧在马背上的话,越是抑郁和心凉,与此同时,内心深处也焕发起一种“我在这件事绝对不会妥协”的振奋态度。 余温钧最爱且只爱自己的两个弟弟们,他视他人为糟粕。但,她就是用手机砸伤了余龙飞,他能怎么处理自己? 两人的关系里,她始终处于绝对的下风,也被限制自由。余温钧现在还能从她身上剥夺什么? ……肾吗?应该不至于。 仅剩无几的自尊吗? 那她决定不要自尊了,也绝对不可能为自己的行为道歉。 贺屿薇抱着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想法,鼓起勇气做了另外一件大胆的事——她开始用起四楼套房里的浴缸。 在四楼生活着,她向来小心翼翼,除了必要时绝对不碰四楼的任何精美的家具和设备,总觉得心烦、恐惧和自觉不配。 然而现在—— “我差一点点就被他弟弟弄瞎了,余龙飞这辈子是不可能跟我道歉的。我现在用余家的浴缸泡澡,应、应该没什么吧。”贺屿薇自言自语,“我不会把他家阿玛尼浴缸弄坏的。就是确实会浪费一点点水。” 周末的草原之行,短而惊险波折,但夜空下泡温泉却留下唯一美好体验。 她也喜欢上泡澡。 晚上复习完功课,临睡前,贺屿薇会快速地冲一个澡,然后扎起头发,就像电影里的富家大小姐一样在浴缸里放热水,用精油浴盐把里面弄得香喷喷的,关上浴室所有的灯,在黑暗中静静地泡二十分钟。 直到全身泡得暖融融,无比舒服,再擦干身体爬到床上,闭眼睡觉。 这体验,不比她曾经每晚从五楼出来因为做爱后的腿软腰酸,要洁净多了? 除此之外,贺屿薇不再按照通往洒金碧桃的那条固定路线散步,她开始信步走在余家花园里。 余家的花园,目前进入了盛花季。 除了风信子和郁金香,花圃里的月季墙轰轰烈烈地直接开爆了,花头特别大,冠幅特别高,极其的香。 这种月季品类据说在南方反而长不好,但在京津冀却大放异彩,走在路上,两边都是扑面而来的大片月季花,恨不得凑到别人脸上,逼着人类欣赏自己灿烂耀眼的美丽。 余家每个佣人们在工作后,也都会跑来欣赏。 贺屿薇深深地呼吸着户外带花香的甜美空气,她心想,自己挺舍不得这生机勃勃的花园。 唉,也是见一次少一次了。 玩物和同一屋檐下的弟弟产生激烈矛盾,余龙飞的性格绝对不会善罢甘休,而余温钧为了息事宁人,肯定会选择“转移”自己。 往坏了说,他大概在城里找一间高级公寓进行“金屋藏娇”,她的出行必定受到更严密的监视。往好了说,他会彻底地放她离开。 无论如何,自己肯定不被允许在余家宅邸继续住了。 贺屿薇已经提前收拾好行李,甚至做好了从学校回来的路上,被司机直接拉到新屋子的觉悟。 但是,她的生活依旧日常。 周一,周二,直到周五,余温钧和余龙飞一直没有出现。墨姨倒是几次见到她都欲言又止。 贺屿薇只是紧闭着嘴,说少错少。她一定要比余温钧更沉得住气。 而周五,她哼着歌,从花园散步回来,看到墨姨亲自跟着其他人忙进忙出。他们脚下有一些行李。 这是迎接余家男主人的象征,谁回来了? 一转角,余哲宁笑吟吟地看着她。 第76章 上午阵雨 余哲宁看着贺屿薇。 天气已经开始热了,她换成夏季校服,白色短袖和短裤,小腿处的伤口已经恢复好了,大腿又细又长还很直。 整个人还是很瘦,但也不再是像林中小鹿那种缺失性别、赢弱又温顺的存在。 她虽然安静,整个人的存在感却也没那么弱,越发是一个年轻女孩子了。 余哲宁带回来一些鹿肉、鹿茸,还有一只长长且带有枝桠的鹿角。 贺屿薇站在不远处,好奇地看两眼,等转过头,正好撞到他凝视的目光。 她心想,他的五官和他哥哥,真的只有一点点的相似呢。 “墨姨,我已经帮你问过了,哥今年的生日宴不办了。”余哲宁随口说,“他和余龙飞这段时间都在住院。” 墨姨大惊。 她只知道,余温钧跟着余龙飞在周末一起去内蒙玩。但可没听说住院的事,她从机场把贺屿薇接回来,副总也只是笼统地交代余温钧和余龙飞有公事,先让小丫头回来。 “这里在叽叽喳喳什么?真吵。” 余龙飞的声音突然幽幽地从后门传来。 他一瘸一拐地走进来,罕见地没穿西装,而是宽松的藕灰色的衬衫和黑色长裤,看身材是一个翩翩公子,但鼻梁和眼眶都贴着纱布,嘴角处有几处淤青的痕迹。 “哈哈哈哈,你回来了?听说,龙飞在草原上被我哥拿着鞭子抽了一顿?”余哲宁笑着跟墨姨解释,“哥让副总他们先回来,然后把自己和龙飞在草原上关了两天,亲自把他修理成这样。那个传说中的温泉酒店肯定是骗钱的项目吧?” 余龙飞面色难看却没吭声。一转头,看到脸色极度惨白的贺屿薇。 “满意了吗,死丫头。”余龙飞冷笑。 墨姨和余哲宁倒是不知道,余龙飞曾在草原上还对贺屿薇找茬,稍微了解原委,他们内心也都默默说一句:该打。 ##### 原来当天,余温钧让副总和贺屿薇先行离去,他在半途接上寻找贺屿薇的玖伯,两人开着吉普车去找余龙飞和那匹被射伤的马。 半路的时候,草原下雨了。 等到地点,余龙飞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继续朝着他哥大吼大叫,结果,余温钧二话不说举起土枪就把那匹昂贵的纯血马的肚子崩了。 回过神的余龙飞暴怒地扑过去。 兄弟俩就像小时候那样在沙地滚做一团。 余家兄弟间动手就绝对不留情面,但也默认不用武器,点到为止。余龙飞被哥哥一脚踹了个大跟头,他气得拿起旁边的石头去砸余温钧的头,结果被一脚踹进旁边的沟里。 等余龙飞从沟里深一脚浅一脚地爬出来,余温钧再把他摔倒在地面。余龙飞怒吼着,一把将哥哥扑倒在地面,结果又被掼进泥里。 之后,余温钧用余龙飞的衣服擦一把手,再把他的裤子和上衣全都扯下来,把弟弟在草原上剥个精光,最后解下余龙飞裤腰上的皮带,劈头盖脸地抽了一顿。 余龙飞蜷缩在泥里,挣扎、踢腿,破口大骂,再心不甘情不愿地认输,随后又疯狂诅咒,但兄长根本不准他爬起来,就这么耗到了晚上,余龙飞终于耗尽精神,默默闭嘴。 天逐渐黑了,草原的风极其猛烈。 余温钧不准他穿衣服,只是在余龙飞嘴里塞了一根烟,顺便让玖伯在旁边点了篝火。 余龙飞冷得发颤,余温钧也不说话,就是在烟雾中淡淡地看着他,这目光让人脊背发麻。 余龙飞终于认错。 这时,余温钧才开始厉声数落他弟的诸多过分行为,足足半个小时。之所以才半小时,他突然站不稳了。 现在回想,余温钧在下车举枪的时候手就已经不太稳,他是靠在车头开枪的。 * “草原那鬼地方真的不能轻易开酒店。玖伯说,哥去草原那天就发起低烧了,一直强撑着。玖伯不认路,开车在草原迷路了。后半夜才有人来找到我们。”余龙飞嘟囔,“我可怜的小马也被送到畜牧局,真的太太太可惜了!” 转述这几天经历,余龙飞的口气没有怨恨哥哥的意思,反而透露着一股“一段神奇的经历,而我没有吃太多的亏”的洋洋得意味道。 说到伤势,余龙飞不可能告诉别人他被一个女的,还是家里的保姆给打了。反正赖在余温钧身上最合适。 但一顿痛殴混合说教似乎是对症的,余龙飞整个人的嚣张气焰收敛不少。 他转而问余哲宁怎么处理李诀。 兄弟间说这些,墨姨推着贺屿薇先离开了。 她感慨着,好久没有见余温钧这么彻底地收拾余龙飞了。而贺屿薇只是低着头。 * 余哲宁临走前,他去二楼找到贺屿薇。 她在看书,头发上绑着毛巾的发带,这让她显得更向符合真实年龄的大学生而不是一个超龄高中生。 “抱歉,我哥和龙飞之间的矛盾,肯定也把你也扯进去了。”余哲宁叹口气,“我也最烦这种吵闹。” 他站在门口,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尴尬。 因为贺屿薇的手撑着门。她认真听着他的话,却似乎没有让他进去坐坐而长聊的打算。 这位女同学每次见面,都仿佛和以前不一样了。他暗想,至少,开始拥有男女防备的意识。 “你的会考准备得怎么样?” 贺屿薇轻声说:“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决定,一定要拿到高中文凭。嗯,你的脚恢复得怎样?” “风水轮流转,最近躺在病床上的可是龙飞和哥。雨天直升飞机没法飞,哥被紧急地拉到旗里的医院住了两天。龙飞身上都是伤,鼻子说是差点断了。”余哲宁皱着眉,“我记得自己小时候,家里也经常鸡飞狗跳,但他俩好久没这么闹过。” 贺屿薇再度沉默了。 他想,她大概好奇自己这段时间去了哪里,为什么会带来鹿角之类的。不过,余哲宁没想好要不要说自己的事。 “你也加油,先把会考过了吧。”余哲宁脸上又带着熟悉的微笑,“如果考得好,我也给你奖励。” 他招了招手,转身离去。贺屿薇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意识到,余哲宁也开始穿西装了。 * 然而那晚,她没心情泡澡,直接失眠了。 床头柜的万宝龙纸袋里装着是“环游世界”钢笔。贺屿薇虽然不敢用这么贵的东西,但偶尔会把它拿出来看一眼。 笔尖和内胆不汲取墨水,永远都是一根百分百崭新的,毫无损伤的钢笔。而钢笔,是可以实用又可以当装饰物的两用礼物,只看收下的人怎么使用。 贺屿薇在草原上丢失了包,手机也在她的小包里面,前段时间顺理成章地没法和余温钧联系。 当然,她还可以用小天才手表联系他,但迟迟没有这么做。她的性格是,除非事被逼到一种程度,绝对做不到主动联系别人。 贺屿薇从来都猜不透这人的心思,她不习惯和人交往也没谈过恋爱。但自己怎么想都没有答案,一股近似于焦躁的情绪在体内不断打转。 ###### 第二天一大早,贺屿薇去泡咖啡的时候,遇到翘着二郎腿喝茶的余龙飞。 这位龙飞少爷和颜悦色的,先扔过来一个沾满草屑的小单肩包。 很眼熟,是她丢在草原上始终没找回来的单肩包。 贺屿薇惊喜地捧起脏兮兮的单肩包。 她几乎每个兜都看了一遍,手机和之前的几个电子设备、还有没打开的罐装咖啡都在里面。 “不用这么防贼似的。”余龙飞看她这仔细检查的举动,难免有点不满意,“当时怎么把包怎么交给我,我就怎么原封不动的交给你了。途中根本没有打开。” 贺屿薇搂着失而复得的包,张了张嘴,她小声地说:“……谢谢?” 余龙飞再递过来一个纸袋,善良、和气又通情达理地说:“这是你在草原上穿过得那一套蒙古装,你都给人家穿脏了,我就让人打个三折买下来了,也算给你的赔罪吧。我呢,大人有大量,也不追究你用破手机砸我的那一下,咱俩的恩恩怨怨算是清帐了。” 这位龙飞少爷去过草原后被魂穿了吗? 贺屿薇震惊地歪着头,但她也清楚自己盯久了,余龙飞绝对会翻脸。她便轻声说:“……玖伯呢?” “玖伯?他肯定一直跟在我哥身边,别瞎打听。”他们这种家庭,很小的时候就训练不要对外人讨论家庭其他成员的行踪,或者说,这是余温钧给弟弟们定下的铁腕政策之一,“李诀最近回来没有?” 贺屿薇摇摇头,余龙飞便没再搭理她,扬长而去。 墨姨在车库外面等待,说已经把余龙飞的某辆限量跑车送去专门的店面保养轮胎和发动机,这时候,他们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小保姆居然又紧搂着她的脏脏小书包紧追出来。 她稍微用力地咬住下嘴唇,再怯生生地开口:“那个,包里的身份证没有了……” 有完没完啊?余龙飞脸色顿时一沉,他的鼻梁还生疼着呢,便不耐烦地呵斥:“贺屿薇,你少跟我蹬鼻子就上脸啊告诉你。都说过了,根本没碰你的脏包!滚!” 墨姨也打圆场:“证件丢了就再办一次,没什么。回去学习吧,薇薇。” ###### 草原上发生的一切,简直像余温钧的前婚约般很平淡无波地滑过去。 在此期间,贺屿薇抓紧机会办好另外的一件事。 以“身份证被(余龙飞的缘故)弄丢”为理由,她再次去了一趟户籍大厅。 而这一次,贺屿薇特意选的是和海关大厅同一办公地的派出所,除了补办身份证,也把她的个人护照办下来。 办护照的流程比贺屿薇想象中要更简单也很顺利。邮寄地址写的高中,收件人写的是余凌峰。 贺屿薇交完一切费用后,后背已经微微出汗,她刚从海关大厅走出来,司机就已经把车停在门口,为她拉开车门。 她坐在车里,漫不经心地看着街边的行人和摇晃的喧嚣景色。 * 余温钧的生日是在春末夏初。 他回城后一直住在瑰丽酒店静养。生日当天没有大操大办,没有回家,但现身在微信群里给家里的佣人们发了个1万多的红包。 群里抢疯了。 贺屿薇在晚上泡澡的时候,打开久未使用的手机,反复地放大着余温钧的头像。 他的微信头像是几年前的商务照,男人穿着西装,目光平静深远地看着前方。 贺屿薇默默地看着余温钧的头像,提醒自己一定要沉得住气,她绝对不能“缺心眼儿”地在任何人面前表现出关心或在乎余温钧的模样。 余龙飞绝对已经开始怀疑他们的关系,玖伯的目光则带着一种看破不说破的洞察。 她不像余龙飞,拥有无尽胡闹也 知道有人收场的资本。她也不像余哲宁,拥有随时随地重新开始的自由。一直以来,她都只求自保和独善其身。 对性格内向的人来说,保守一个黑暗的秘密不是困难的事情。 贺屿薇记得,曾经从火葬场领完爷爷奶奶的骨灰,当天是一个艳阳天,她坐公交来到市里最大的超市,买了一盒对于她来说是天价的将近300块蓝罐饼干。 一整个下午,她独自坐在超市旁边的台阶上,没有喝水,硬是把一整盒齁甜的黄油曲奇饼干啃完。 一碰就碎的饼干,糊住了喉咙,吞没了她所有的眼泪和悲伤情绪。 贺屿薇沉默地把爷爷奶奶的骨灰撒到海里,剩余的一小撮骨灰装进空饼干盒,用胶带仔细缠好四周,从此对一切的前尘往事闭口不提。 和余温钧的关系,是另一个装在饼干盒里的秘密。 两人的最后一次见面,余温钧让副总把她带走,后一脚直接跨上车,看都没再看她一眼。 他当时在想什么?他弟弟伤害她,他救了她,难道就像余龙飞说的,这笔糊涂帐算抹平了。 这些日子,她也总觉得时间流逝得极端缓慢。 贺屿薇在花园里散步时,也无法专注地欣赏美丽的景色,脑海里忍不住想起那一张平静的脸,猜测他在做什么,思绪变得分崩离析,明明想要逃却又不想逃——她究竟想怎么做? 最终,她也只能老老实实地重复那句话“我是属于自己的。我要释放自己对别人施加的种种想象。无论我今天住在余家还是在农家乐打工,我都是平安的。” 她没有强大的心理,在当下,还是先好好养身体,保持规律的作息,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再好好学习吧。 第77章 晴时多云 接下来的一周,余温钧依旧没有现身,也没主动联系她。 但,玖伯突然回来了。 偶然一次,贺屿薇去小厨房,发现玖伯正帮着厨师打包一碗春笋老鸭汤,里面放着不少当季的料,闻上去是股北方不常见的味道。 煲汤是用家里的柴火灶,酒店的统一厨房显然无法完成,因为口感和温度考虑,他们用紫砂壶装的,厨师长抬头看到贺屿薇脸上的表情,警惕地退后一步。 “锅里还剩下不少,你自己拿碗盛吧。这一份要送到瑰丽的。” 贺屿薇脸一热:“……我,我现在也并没有很饿。” 后来,玖伯每天回家来取特意为余温钧做的滋补汤羹,总会遇到这个姑娘。 她也不说什么,就是帮厨师收拾食料和厨房,随后就在旁边哑巴似地盯着他们打包。 厨师长很喜欢她的勤快,玖伯也只对她笑笑。而不知道为什么,她在墨姨眼里逐渐变成一个彻底的吃货,不过,她也并不在意。 ## 天气,越发地热起来。 贺屿薇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开车技术娴熟不少,虽然有新司机的毛病,比如双手紧紧抓着方向盘,后背不敢挨着靠椅背。 但她在电脑上做了科目一的考试。都高分通过,余家几个司机看她开车后,也说这水平应该能通过驾照考试。 贺屿薇心想,这样就够了。 别人提供对自己有利的条件,她就拿来使用。而如果被抛弃,她也不会留恋任何富贵。 身为一个小人物,居然为富人和男人感到伤心,实在是太不自量力了。有这个功夫还是先把安全感建立在自己身上吧。毕竟,等余温钧厌烦了她,她随时都可能被赶出去。 贺屿薇闭闭眼睛,再次下定决心,但突然传来两声喇叭,前方的车道居然行驶来一辆久违的车。 驾驶座的门打开,许久未见的李诀走下来。 余龙飞闻讯也走出来。 他和李诀二人向来不和,在余温钧眼皮子底下也各种明争暗斗。而现在,李诀居然和自己有了一层半吊子的亲戚关系。 昨天,集团刚发了一封余温钧写的企业内部信,大意是因为突发事故,李诀的调动被推迟,但李诀目前依旧能在余温钧身边担当秘书工作,一切待遇如常。 余温钧不是心慈手软的性格,身边也不缺人才,可是面对李诀,确实是网开一面的。 李诀今天来余家,说是想拿一些他暂时放在余家的衣物。 余龙飞看到李诀,牙齿就咬得嘎吱作响 他斥责:“还敢来我家啊,脸皮真够厚——贺屿薇你跟他走干什么,你是白痴吗!” 但小保姆根本没搭理他,依旧快步地追上李诀,余龙飞气得想骂她是废物,脸上的伤又开始作痛,暂时隐忍住。 李诀在余家二楼有个专属客房,他看着身后的贺屿薇,冷冷问她:“你不恨我吗?” 恨?贺屿薇颇为不解。 她一直以来确实很怵黑眼镜秘书,但没到“恨”这么强烈的地步吧。 “哲宁的车祸是我一手造成的。你不是喜欢他吗,我伤害了他,你应该也会恨我。”李诀抿抿嘴。 当别人指出自己对余哲宁的情愫,她已经不会害臊或闪躲了,反而升起一种淡淡的无奈感。 贺屿薇摇摇头,她说:“你……恨余温钧吗?” 在知道余老爷子不是他的亲生父亲之后,李诀在震惊、羞愧、后悔诸多复杂情绪之外,最明显的感觉居然是释然。 在余温钧身边工作那么多年,李诀几乎忘记要复仇的初心,但母亲的死和沉重的童年让他内心压着一块大石。 曾经在很长时间内认为,他应该过得是余温钧的生活,而原计划也是想让余温钧出车祸的,事到临头,突然选择了撞向他两个弟弟车里的一个,且没有狠下杀手。 李诀说:“我曾经以为,自己是靠着对钧哥的恨意才支撑下来的。这些年一直在自问自答,为什么明明可以自立门户,还非得伪装自己,天天跟在仇敌身边当一个不值钱的小弟。但渐渐的,原因已经不那么重要。为什么连复仇对象这一个最关键的问题都搞错,就是因为我的心中有所期待。恐怕,我内心也希望钧哥是同父异母的哥哥。钧哥说等他身体恢复好了,就要带我去认亲爹。” 话虽然这么说,但李诀看起来对他的身世根本就无所谓了。 “我已经将近二十多年没掉过一滴泪,但那天,听你说起和爸爸的事居然没绷住。”随后,李诀往她身后瞥了一眼,发现门口余龙飞没来得及收回的皮鞋,便冷冷说,“血缘关系不重要,钧哥说他喜欢我。” ……喜欢?等一下,喜欢是什么意思。 贺屿薇拼命地掩饰住惊愕,只是问:“你俩什么时候说的这话?” 李诀说昨天晚上去瑰丽酒店和余温钧短暂地见了一面。 贺屿薇走下楼的时候,墨姨给玖伯递上来一个别册,让他带给余温钧。 这是宅邸下半年要更换的设备老化资料和部分家具报价,墨姨检查后要交给余温钧最终过目。厚厚的一沓册子,其中分为设备组、户外花园区和四周的公路保养和电力网。 贺屿薇看着那沓厚厚的文件,都能想到某人面无表情翻看它的样子。 ##### 瑰丽北京是瑰丽品牌在国内的首家酒店,对面就是央视大楼,旁边是cbd商业区。 车停在门口的时候,遇到点阻碍。 某涂姓男明星参加活动,里里外外挤着粉丝的身影。 贺屿薇戴着口罩和帽子,下车后一路小跑低头进大堂,巨幅的宋代山水画就以一种震撼的方式映入眼帘,而电梯里也是一副泼墨画加上抽象的中文字。 她没敢多看,在用玖伯给的房卡刷到正确的楼层后就靠在电梯墙壁。 余温钧所住的套房楼层,从电梯走出后还需要经过酒店的第二次来访者安检。 贺屿薇报上房号,又几乎是机械化登记了名字。但这时门房接到一通电话,有明星私生粉从别的楼层坐电梯上来,对方一边道歉,一边快速地跑去电梯旁查看。 贺屿薇吸一口酒店特有的夹杂芬芳气味的空气,她内心打着强烈的退堂鼓,但还是提着汤羹和水果走到房间门口。 今天下午,她在反复地犹豫和挣扎后,还是鼓起勇气拦住玖伯,问自己能不能去看望一下余温钧。 玖 伯什么也没多说,给了她一张房卡,就让司机送她过来。 余温钧套房门口的门铃怎么都按不响。贺屿薇内心刚有一点的着急,这时只听到“滴”的一下,原来把房卡靠上去,在瞬间,门锁就被打开。 * 幕帘四垂,一股静谧的气氛。 这是贺屿薇第二次来到高级酒店。 房间里没有开灯,落地窗外繁华的城市夜景当作步行灯照耀着脚下。将近200平方米的套房,贺屿薇就像梦游阿拉伯人建造的豪华宫殿一般,小心的,如同小蚂蚁在夜晚草地上跋涉,顺着直觉往前走。 推开两扇磨砂玻璃门来到卧室。 微弱的灯光,可以看到柔软的枕头上有一个正沉睡的人头。 贺屿薇顿住脚步。心不受控制的狂跳,她凝视着那个背影,强迫自己说话:“余、余先生,你醒着吗。” 没有回答。 “对不起,没经过你允许就进房间。但我听说你生病了?” 含含糊糊的声音到最后已经变得接近耳语。贺屿薇深吸了一口气,继续嘶声说话:“你还好吗?” 床上的人似乎依旧还在沉睡,没有回答。 她有些失望地低下头。 余温钧为什么也住院了?是陪着余龙飞还是他自己受伤了?她还能在这里继续住吗? 自从知道余温钧在草原打了余龙飞之后,就有某一种焦躁像流水穿过体内,持续地影响她的心情。 但此刻来的不是时候,还是不要打扰他休息了。 “那个,我先走了。”贺屿薇发胀的脸皮好像终于恢复到平常的状态,“希望你的身体能快点恢复。这话……我是真心的。” 贺屿薇再把一缕头发从脸旁抹开,轻轻将卧室的玻璃门合上。 她带了玖伯让送来的水果和汤羹,将餐厅的冰箱打开。 一股寒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冷藏室有小盒的哈根达斯,但只有朗姆酒和覆盆子口味的。贺屿薇心想,余温钧独自一人时会吃冰淇淋吗? 完全想象不出来的场景。 餐厅的桌面有一个剔透的水晶烟灰缸,有部分烟灰。贺屿薇顺手把烟灰缸刷洗干净。 各种事情办完,她也准备离开,途中路过沙发,光线灰暗中,沙发似乎堆着高低起伏的脏衣服。 余哲宁也有这么一个不好不坏的富贵习惯,顺手往椅背或沙发上一扔衣服,反正有人跟在少爷的屁股后收拾,保持整洁。 贺屿薇照顾余哲宁时总会替他挂衣服,习惯性地走过去准备收拾,手摸上去,心跳顿时漏了一拍。 她曾经试图用阿Q精神掩埋但根本无法抹去的平安夜糟糕记忆,闪电般浮现在眼前——海边的小荒屋,半夜时分,破旧的床上睡着一个温热身体! 根本不是脏衣服。 ……这里睡着一个人! 骨子里强烈的厌恶和恐慌让贺屿薇嘴里发出尖叫,她猛地推开对方,而黑影被惊动,随后,对方迅疾地扼住她的喉咙。 贺屿薇的四肢疯狂地扑打着对方,却被按在地面,对方正用绝对的炙热体重压制住她。 又是一段隐约熟悉的糟糕感觉,贺屿薇想也不想就大喊:“余温钧!余温钧!救、救命!” 掐在脖颈的手却松开,接着,她听到上方说:“好好好,我已经听到了。” 第78章 细浪 从内蒙的医院回来时,余温钧确实发着点烧,但身体也没什么大碍。 从去年开始,他也就没休过假,索性借着这机会,在酒店房间休息一段时间,反正生日宴这种事,可有可无。 下午的时候,余温钧开完电话会议后去泳池游了会泳,回来招待几个老友,随后有些乏,懒得上床便靠在沙发上小憩。 半睡半醒,房间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估计是玖伯过来收拾房间。 余温钧没在意,继续睡。 再之后,他被耳边的噪音所惊醒,条件反射地按住对方的手腕,那里细得像个老鼠脖子似的。 余温钧立刻猜到谁来了。 但他假装不察,依旧牢牢地桎梏着身下发抖的猎物,即使她停止挣扎,他的手也没离开她,另一只手则缓慢地把台灯打开。 灯光,配合着窗外漫漫的城市夜景,两股光亮递送而来。 果然是她。 出门必戴黑色口罩,那么年轻却总是带有点阴郁的青色眼圈,一头柔软却很容易打乱且翘起的长发,像是水晶杯被放在桌子边缘的脆弱感。眉眼轻轻的,呼吸轻轻的 余温钧眯着眼睛凝望着她,眼中滑过一丝男人的恍惚,迷顿、贪婪。但很快,他嘴角弧度又恢复正常,又变成平日所熟悉的冷静、镇定和势在必得的上位者。 他老神在在地等她主动开口说话。 贺屿薇意识到到沙发上睡的人是余温钧本人后,松一口气。 不等余温钧发问,她就把怎么获得房卡,玖伯让她来送汤羹的事情说了一遍。 说的时候,她冷不丁想到,他睡在沙发上,卧室里似乎还有另外一个不明身份的人啊。 ……是,谁? 能睡在他床上的,肯定是女人吧。 贺屿薇垂眸想起草原上余龙飞的话。也许,睡的是余温钧的前女友,或是他的无数床伴之一。 据说,男人更容易拥有很多露水情缘。余温钧还常年都住在酒店里,谁知道他的私生活是怎样? 她突然闭嘴,扭过头,不想看他的眼睛。而随着这个下意识的举动,领口旁移,露出脖颈一截惹人怜爱的肌肤。 贺屿薇眼前一暗,余温钧已经重新关了刚才的台灯,黑暗重新笼罩,男人把她翻了个身,以极度熟悉的强势压在她后背上。 贺屿薇张开嘴想抗议,胸膛处传来被挤压后的气泡音,嗯儿嗯儿的,她的脸因为愠怒、不安和羞耻变得滚烫,接下来,炙热的吻落在脖颈处 “等,唔……”贺屿薇刚想说什么,但隔着口罩,她张开的唇就被他的手掌牢牢地捂住。 明知道身后的男人就是余温钧,心却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余温钧用另一只手解开她的衣扣,他手到哪里,她哪里就抖成一团,却也不出声,但是不停地扭过头,在黑暗中狠狠地瞪着他的脸。 余温钧便随手从沙发上拽过靠垫,塞在她的小腹下。 余温钧今天的动作有一些暴虐。 完全不顾她意愿,他按着她的嘴,另一支胳膊勒在她的下巴处,手臂肌肉硬得像铁块。平时肢体上的亲亲捏捏全没了,激烈得没有进行任何交流,直接进入正题。 她努力伸长手,攥着前方的沙发腿想要逃脱,但因为体型差,被身后的人限制着,视线里只能看到男人贲张着青筋的手臂。 好生气。 她只是想来探望余温钧,他却连招呼都不打,一上来先迫自己做这种事?而余温钧是不是睡糊涂了,把她错认成其他的女人? 余温钧低头再咬一下她通红的耳垂,温柔叫一声她的名字:“薇薇。” 低沉严肃的男声,和他的动作截然相反。 贺屿薇精神略微放松,但想起房间里有陌生人的惶恐,以及仿佛正被陌生人凌辱的恐惧让她依旧不停地扭头想看他表情。 “不行,要稍微憋一会。我们一起。” 余温钧把她脸上起伏的口罩勾下,但骨节分明的手指若有若无地掩盖住她的口鼻。 她茫然地闻着他的手指和袖口味道。 他的身上,不再萦绕着她在五楼时经常闻到熟悉高雅红茶香,而是另外一种陌生的、极有冲击感的成熟男香。就像和社会成功人士第一眼的对视,强烈而瞩目,迅速抓人眼球的,随着时间流逝,香水醇厚华丽的前调退去,才会慢慢感受到他内心的世界,是旭日暖阳,是宁静坚决,是沉稳冷然。 他的掌心因为练箭而有两个老茧,她被捂住嘴无法喊,嗓子差点哑掉,只能拼命地用舌尖去顶住那个部位。她在逼近的窒息感里拱起腰,小腹不断撞着垫子,瞳孔逐渐涣散。 反反复复几次,意识被情欲 重击而破碎得不成样子,身体直接就软过去。 # 等再恢复意识,贺屿薇发现自己已经被抱到卧室的床上。 时间似乎没过去多久。 因为余温钧正一手用刮胡刀刮胡子,俯身用手背摸她的额头。 他简单地对此场景进行解释:“高潮得太快。” 贺屿薇敢怒不敢言,默默揪着被子想背对着他,但刚翻身又忍不住哆嗦一下,立刻揪着被单,缩到床脚。 余温钧已经准备走回卫生间,他扭头看了一眼。 “这是哲宁前几天给我带回来的纪念品。原本头上还有两个角,玖伯觉得危险,把它掰了。” 原来,在余温钧卧室床头柜处,摆着一个栩栩如生的鹿头标本。 明明彻底死去但在台灯下眼波依仿佛依旧会流转的鹿,正怒目圆睁地看着自己,她没有提防,心脏吓得砰砰直跳。 这时候,贺屿薇也意识到刚才绝对错把鹿当成人头,她还以为是有人睡在他卧室。 余温钧再次走回床前,手里有一个玻璃杯。 贺屿薇已经穿好内衣,捂着被子坐起来,她渴得要命,也眼巴巴地看着杯子。 他却挡住她的手:“你不能喝,这是酒。” “……你不是还生病发烧吗,能喝酒吗?”她问。 “我没问题。” 贺屿薇面对这个敷衍的回答,她没吭声却也没松手。 余温钧实在很熟悉这一种目光,那是纯纯犟种用她的沉默去坚持己见的目光。 他无奈地将酒倒了,再从冰箱里取出瓶装水,倒了两杯。 再走回卧室,看到贺屿薇正好奇地研究着他床头柜的鹿头,但她实在有点害怕标本,就用枕头把鹿头挡住了。 看他走回来,她一口气先把水喝了。 余温钧再把另外一杯水递给她,贺屿薇小声道谢,仰着头再很流畅地把水全喝光了,抹抹嘴,似乎还准备喝第三杯。 这个家伙,身材永远瘦瘦的,对一切食物都兴趣缺缺的样子,不爱运动,不爱化妆品和衣服,不爱美景,但唯独——特别爱喝水喝茶啊! 他不禁觉得有意思,贺屿薇却也睁大眼睛看着自己。 “嗯?”余温钧问。 “没什么……只是,第一次看到你主动对我微笑。” 余温钧一怔。 他只顾看着她的脸,没有意识到自己此刻的表情是怎样,便稍微摸了一下自己的下巴。 而贺屿薇比余温钧更为震惊。 她在余家住了小半年,身为看客亲眼目睹他家上演的各种闹剧,但没见过男人这么放松过的表情。 他总是一副沉稳有余的模样,没有任何很激烈的情绪表达,偶尔会笑,但笑容消失得也很快,包括在床上发号施令也只是冷低音,像电影里的念白。 贺屿薇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那目光依旧像月光一般。 余温钧的笑容便再加深一下,他说:“我看到你现在的样子,所以想笑。” 贺屿薇顺着他目光疑惑地低头,随后,立刻脸红了,慌慌张张地再用枕头捂住胸口。 她以前所穿的文胸,是农家乐打工时在镇上超市里买的运动内衣,也忘记多少钱买的,但是很便宜的米色纯棉内衣,没有蕾丝,没有钢圈,更没有什么形状。 文胸穿着穿着,带子很快就松懈。 她用吊带代替内衣。反正衣服厚,可以不穿文胸,随着天气渐暖,换上短袖的校服必须要穿内衣,否则会走光。 贺屿薇灵机一动,就把余温钧之前买的比基尼上衣直接当文胸穿。 毕竟,新买的比基尼穿着下水一次就扔,有点可惜。 “泳衣的材质好洗,系在脖子上不会轻易脱落,穿上去很凉快很适合当内衣,所以我才穿的!” 贺屿薇百口莫辩,难不成,余温钧刚才就是这样才兽性大发的? 但她绝对没有故意穿着比基尼来勾引他的想法。 不对,她也是咎由自取。 今天是她主动走进他的酒店套房,应该预料到会发生什么。 贺屿薇泄了一口气,讷讷地开口:“……能跟你聊聊吗?” “可以。”余温钧把旁边的一件男士衬衫抛给她,“但现在,先替我把这件衬衫洗了。” 纯墨灰底的男式花衬衫,极薄却挺括的材质,领口处和下摆都干干净净的。贺屿薇检查几遍并没有发现明显的污渍和油点,而出于谨慎,就问哪里脏了。 余温钧只是漫不经心地继续说:“浴缸里正放着水,洗完衣服后,泡个澡。” 贺屿薇下床后光脚走几步,余温钧又让她回来,穿上拖鞋。 男士的拖鞋在她脚上显得很宽,贺屿薇低头穿好后,忍不住看了他的脸庞一眼,却又发现余温钧胸口处有一道红痕。 是……口红吗? 不,好像是刚刚长好的伤疤。肯定是他用皮带抽余龙飞时留下的痕迹。 贺屿薇刚打算细看,他却不轻不重地抽了她屁股一巴掌,催促:“快点洗衬衫,干了后有精斑。” 她懵懵懂懂地先走了。 余温钧静静地看着贺屿薇的纤瘦背影。 虽然乖巧按照他的指令行事,她肯定是没搞懂怎么脏的。 这家伙流了一滩水后,直接就在地板上晕了,他只能扫兴地草草退出,用衬衫擦拭自己,把她抱到床上。 ……玖伯不是说她在家每天锻炼身体吗? 他的身体发热,她却还不允许他喝点酒缓缓。余温钧叹口气,把目光转到余哲宁送的鹿头标本上。 无论如何,他是绝无可能把这个小保姆还给弟弟了。 * 女人,之于余温钧,自年少起从来没缺过。 既然不缺,子女问题也可以通过信托和固定生活费来保护。 余温钧对婚姻的渴求更像是遵守社会准则,他自己其实不想轻易走进围城,总觉得等两个弟弟们成家立业后再安定也不迟。 所谓“安定”,也依旧是事实婚姻罢了。 余温钧心中对很多事情有着重要性的排序,而女人的排名是偏后的。 他原本是这样以为的。 直到那天在草原,余温钧赛马赢了弟弟,兄弟两人交谈几句,余龙飞提到他对李诀处置就抢白,他耐心解释,但话不投机,余龙飞气得掉头就跑。 而他因为低烧和迎风颠簸越发厉害的头痛,不得不停下来休息。 玖伯却说贺屿薇没回牧场,一个女孩子估计在草原上也跑不远,余温钧让他继续找。自己决定先在草原上寻找余龙飞,简单地安慰弟弟几句。 但这么骑马绕了一圈,远远的,他看着山脚那边发生的异样。 余温钧自然猜出这俩孩子肯定又起什么争执。他目睹着弟弟满脸暴怒,一把压在她身上。 从小到大,余温钧比任何人都清楚龙飞是什么跋扈性格。 他觉得,教育不能改变天生的性格,只能扬长避短。余龙飞身为他弟弟有试错的资本,只要不闹出人命,身为兄长总能帮他收拾残局。 龙飞和贺屿薇产生争执。他只需要远远地喝止一声就够了。龙飞看到他,自然就不敢再伤害贺屿薇。 但余温钧却发现,自己当时没想这些。 他毫不犹豫地抬起手臂,稳稳地举起枪,将土枪的瞄准点对准弟弟的后颈。 那是直接能一击致命的部位。 他唯一没按下扳机的理由,是因为牧民给的这把土枪有简易的保险栓,第一下卡住了。 空响,停滞五秒,身下的马打了个喷嚏。 余温钧猝然一惊,他从某种龙卷风般失去理智的黑色暴怒中稍微冷静。 他庆幸周边没有人看到自己的举动。最终移开准头,先在他们上方开了空枪示警。 余温钧用巨大意志力克制着情绪,把贺屿薇送回去,让副总和她都先上飞机,才掉头找弟弟算账。 但,人的第一反应是 骗不了人的。 他其实至今都不太理解自己当时的举动。 为什么? 怎么会为了一个区区认识几个月,和自己上过床的小女孩,就将枪口对准了从小守护到大的亲弟弟,没有任何犹豫地要取他性命? 而贺屿薇这人又有什么特别的? 她刚来他家,余温钧虽然亲自选中她照顾哲宁,但真的连看都不会多看这小城孩子一眼。 她低着头,总是怯生生和不自信的表情,面对任何欺负都消极抵抗,是任人拿捏的傀儡也是一个彻底的边缘化人物,只适合做刻板工作。 极其偶尔,她会露出一种很冷的眼神,带着受伤的尊严和少女倔强感。余温钧能从中读到的是,虽然她很弱小,却没兴趣博得任何人的青睐或同情。 人,是要有对生活的热忱和性格闪光点的。否则,在其他人眼里就只是一个苍白怪物。 人,可能不讨厌怪物,但无法真正地去爱上怪物。 说到底,余温钧自认对贺屿薇所产生的仅仅是生理上的冲动,是成熟男人的好奇、掌控欲再混合成人男女的情欲,仅仅是一种近乎叶公好龙的“喜欢”。 可是,余温钧也认为,人应该诚实地面对自己。 他,不仅仅是“不讨厌她”。 他,只是讨厌……她不把自己的生命放在眼里。他其实不喜欢别人动他喜欢的东西。 不是贺屿薇当时有生命危险,情况紧急,他才动了想射杀弟弟的心。而是只要有人碰了她一根指头,他恐怕都像内心深处被戳痛了,会失去冷静地直接出手。 也许,在提出让她喜欢上自己的时候,他的内心就已经种下对那小姑娘的某一股执着吧。 余温钧淡淡地心想,他还从没有对任何人提出,“喜欢上我”这种矫情且不符合自己个性的明确要求。他向来是个布局者,擅长不留痕迹地把别人引到自己的地界,再为所欲为。 不过,面对那个阴暗且活在自己世界里的小姑娘,他身为更年长人的责任,确实得把很多话说清楚。 她是真的不太懂男女之情这种东西。 余温钧站起来,用指尖轻轻地弹了一下鹿头的脑门。 第79章 微浪 贺屿薇站在套房的浴室,用沐浴液仔细把余温钧的男士衬衫洗了。 他的衬衫袖口有定制的丝线,绣着花体英文wj,她把它用衣架挂在旁边,望着花衬衫出了好一会的神。 靠着酒店落地玻璃的复古浴缸里,已经放着碧汪汪的一池水,里面溶化了日本的柚子浴盐,整个浴室洋溢着清甜的柚子味,闻起来很像小时候吃过的盐水柑橘棒冰。 贺屿薇已经很熟悉泡澡的流程,她飞快地洗净头发和身体,再捂着胸口滑进浴缸。 ……余温钧不会突然进来吧? 脑子里刚冒出这个想法,余温钧就真的走进来了。 贺屿薇知道这人肯定也会进浴缸,反抗和逃跑估计没用的,就默默地往旁边挪开位置。 雾气升腾和热水往外奔涌的声音中,余温钧果然坐到对面。 他说:“张嘴。” 舌尖上被轻轻落下一块冰冷甜蜜的融化物,余温钧手里拿着一小盒红色盖子的哈根达斯,他就坐在浴缸,用小木勺喂她吃着冰激凌。 贺屿薇长大后从来没有被人亲手喂过食物。 也不知道是被浴缸里热气还是害羞,她抱着膝盖,呆呆地看着满池绿水,呆呆地被投喂冰淇淋。 明明毛孔都被热水打开,牙齿和口腔里有一股舒适的凉意。 冰淇淋吃到最后一口,余温钧抬起她的下巴。贺屿薇还以为要被吻了,便用力地闭上眼睛。 无论过多久都没有下一步的事情。 睁开眼,余温钧在极近的距离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她立刻大窘。 “你现在应该有点意识到,我一直以来在床上都是怎样迁就你的吧?”余温钧第一句话却是这个。 贺屿薇一时语塞。 半晌后,她才干巴巴地说:“……有迁就吗?” “自己想。”余温钧不动声色地说:“初夜的时候,我没让你疼吧?” 每说一句,余温钧就把距离靠近一点,手在水下轻抚她的膝盖,随后下滑到小腿,检查她在草原上的伤势。 两人刚亲热完,在浴缸里又在说这种很私密的话题,贺屿薇的心神有点儿乱了。 她不太确定什么是“温柔”。在那种事情上,余温钧算是温柔类型的吗? 不过回想刚才,她能感觉到他没有尽兴,浴缸里男人的身体就是明显的证据。 这个话题好危险! 贺屿薇挪开视线。 她说起余家最近的事,无非是花园有什么花开了,地下泳池因为他不回来把水放掉了,还有—— “啊,对了,我遇到李诀了。李诀说他之所以还能留在你身边工作,是因为你喜欢他。我就问‘喜欢’是什么意思?他说‘喜欢’就是‘满意’的意思。不过,我猜李诀当时说‘喜欢’这个词是故意想去气余龙飞的。余龙飞当时正跟在我们身后偷听讲话。” 余温钧点点头,依旧抱着她,也没多说什么。 平常,贺屿薇总是扮演着一个倾听者的角色,但在余温钧的面前成了话比较多的那个。 她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非要来酒店主动看他,然而总觉得,不来会后悔。 虽然发誓不会喜欢上他,但,她不介意多了解一下他。 贺屿薇再说:“你真的把余龙飞打了一顿吗,还把他那匹马伤了?你又是怎么在草原上把我的包找到的?” 一提到弟弟,余温钧果然开了口。 他说:“今天是特意跑来质问我的?” 他刻意露出责备的语气,贺屿薇的神情变得歉意且慌乱:“不是质问,我是担心你……” 余温钧却打断她。 “是人,都有没法容忍的事情。你现在是我余温钧的女人,别的男人也许能从我这里夺走你。但无论任何人用什么样的原因伤害你,我都会保护你。” 也许因为面无表情和气场,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冷峻如刀锋。 她低下头,低低说:“我……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余温钧一挑眉,把后背舒适地靠在浴缸上,雾气当中,他的五官轮廓深而遥远。 他仰头望着天花板沉思了一会,又轻声说:“我有预感,龙飞会犯一个大错。而这些日子,我也正在考虑要不要让他像哲宁那样从家里搬出去。” 她瞪大眼睛。 随后,贺屿薇也学着他的样子,把后背贴在浴缸另一侧。 “其实,你不应该打弟弟。余龙飞并不坏。他嘴硬心软,从不是真正想欺负别人。也都怪我当时说话不好听,故意惹他生气,才让他做出那举动——” 顿了一下,贺屿薇再抬起头。 “你以为我会作出这种回答吗?但是,不,我没办法说这种违心话。就算你是为我而打了他,我也要视余龙飞的行动,而不是你的行动而决定是不是原谅他。而你也不需要安慰我,故意说要把心爱的弟弟赶出去什么的。” 这是贺屿薇第一次在别人露出些微的攻击性。 她想过了,自己不像余温钧,能无限容忍余龙飞的纠缠。余温钧是余温钧,余龙飞是余龙飞。就算他们是亲兄弟,她对他们的感受也是截然不同的。 余温钧不发一语地盯着她。 他朝着她勾了勾手,贺屿薇僵硬地挪过去。 但是,余温钧既没有恼怒,也没有继续为弟弟或他自己解释什么…… 他只是张开手臂,给了她一个不饱含任何情欲,但又可以说是宠爱有加的拥抱。 贺屿薇几乎是下意识地用双臂环住他的脖子。 她闭着眼睛,用耳朵紧紧贴着余温钧的心脏,他此刻展露的宠溺、平稳心跳声和刚才喂的冰淇淋,都是专属于她的。 这一切也很可能只是余温钧的心血来潮。可是,他至少这么做了。 只有当感受到他的确切体温和热度,她在多日来才有一种彻底从噩梦中松口气的感觉,刚刚也能放心地晕倒。 他就像一颗巨大彗星,即使沉默的转动,都能影响到很多人的命运。 她甚至产生了一种永远留在他身边也没什么不好的幻觉。 “你曾经说过让我喜欢上你吧?”贺屿薇轻声地问 ,“那你认为,什么才算‘喜欢’,我怎么做才算是‘喜欢’上你?” 他依旧是那句话:“自己想。” 贺屿薇很郁闷地沉默了一会:“你现在有喜欢的女人吗?” “你想问的不是这个。我这几天没回家都在酒店里做什么?有没有其他女人进过我的套房?床上有没有躺着其他小姑娘?你好奇的应该是这个吧。” 余温钧轻轻地摸着她的头,却几乎是犀利地点明她的心思。 贺屿薇知道这很荒唐,但她确实挺想知道的。 她曾听余家佣人们反复津津乐道的一件事是,有一个叫什么福布斯的富豪排行榜。而余温钧很早开始就给排行榜交钱,因为需要让别人把他的名字撤下来。 他平日里总是住在酒店套房,也就晚上回家的时候和她做那种事,仿佛她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似的,而余龙飞还说过什么Sarah的女友什么的。 “那,你现在有喜欢的女人吗?”她有点别扭地重复刚才的问题。 “我今年只和一个女人上过床,目前也只打算考虑和你有关的事。”他不耐烦地结束话题,“好了,陪你闲聊到这里就够了吧?” 贺屿薇一惊,立刻就说:“几点了?我,我确实该回去……” “你觉得,我会让你离开浴缸吗?” 余温钧的声音依旧那么低和平静,但她感觉池子里的水突然变烫起来。 “不过,你有什么要求也可以先提出来。比如,要我对你更温柔点?只要是我女人想要的,我都可以听听看。” 余温钧的回答总是很有他的风格,让人迅速抓住重点却又恨不得把头猛扎进水里拒绝收听的尴尬感觉。 靠近大海的人会知道它有冷漠,多少人葬身于此。但贺屿薇却觉得,她此刻没有办法拒绝这一张船票。 “如果还要再做一次的话……”贺屿薇拼命地深呼吸,她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的,明明是最讨厌主动提出要求的人,但居然在床上开始提要求。 余温钧就在旁边耐心等着。 “能不能温柔一点?”她颤抖着说出以为自己一辈子不会说得羞耻的话。 “温柔?是像平常一样,还是要我今天再宠你一下?”余温钧继续用那种冷峻和平常的语气追问。 贺屿薇的声音跟蚊子似地:“……宠、宠一下。谢谢。” “就按薇薇说的。” 他从浴缸把她被热水泡得红红的膝盖抬起来,抚摸一会,随后亲了她的小腿一下。 第80章 中浪 夜,越熬越深。 直到,浴缸的水灌出河渠。当镜子成为支撑体力的唯一支柱。强势者的宠爱,依旧是以身饲虎的游戏。他侧着脸,引着她用颤抖手指去抚摸他的脸颊,温柔地亲吻她的掌心,紫红的塑料盖,木勺的尽头,勾着一大汪化后成为黏腻□□的冰淇淋。 华灯升起又暗淡。 套房的门,寂静无声。 快到凌晨一点多的时候,李诀和余哲宁乘坐酒店的电梯上来。 他们这种常客不需要登记和提前预约,但李诀心细,每次也会都习惯性地察看访客名单,而看到“贺屿薇”的名字在上面的时候,不由挑起眉。 余哲宁也看了一眼,他同样吃惊。 “屿薇今天也来看望我哥了?真稀奇,她什么时候走的?”他随口问。 门童却面带深意地摇了摇头。 “她没走?难道说,她还在哥的房……”余哲宁一怔,眼睛下意识地看墙壁上的挂表。 随后,他整个人都带着一股惊人的暗沉之气,什么也没说,疾步向哥哥的房间走去。 李诀却是慢一拍才反应过来状况。 他立刻跟上余哲宁,脑海里震惊想的是同样的问题。不会吧?这种事情绝对不可能的吧?他没处理过这种情况啊? 换成以往的李诀,以他的敏锐,绝对是能第一个察觉出余温钧身边的异样情况。但这几个月,李诀表面如常,其实也是心事重重,每日的自保和伪装都越来越吃力,也确实没关注太多细节。 不过——余温钧和那个跟鹌鹑似的小保姆?这,这简直是岂有此理啊。贺屿薇不是喜欢余哲宁吗? 前方的余哲宁心急如焚,他直接刷了门卡,跨进去,李诀的皮鞋却在门口急急地刹住车。 余温钧待他虽然也极为亲厚,但李诀是绝对不敢像他的亲弟弟余龙飞和余哲宁那样,理直气壮就闯进房间或毫不掩饰地跟他亲哥对着干。 李诀定在门口。 他眼观鼻鼻观心地准备把门关了,先联系一下玖伯问问情况,这时,他的耳朵也听到平素都极为安静的套房里正充斥着一股高昂的噪音。 仔细一听,怎么好像说的还是日语。 李诀也太好奇了。忍不住稍微伸头,再谨慎地走进客厅。 客厅里的巨大电子屏幕里,正重播着名侦探柯南剧场版的《贝克街的亡灵》。 余家小保姆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衣衫完整,她正一手托着腮,全神贯注地盯着眼前的屏幕。 余哲宁已经走到她旁边,贺屿薇还沉浸在电影里,完全没有察觉到别人的靠近。他低头,看到面前的茶几上摆着小吊梨汤的外卖塑料袋。 乾隆白菜、宫保两样,竹笋菌菇奶香烩饭。 很朴实的外卖,一双筷子。 饭菜根本没怎么动过。贺屿薇的怀里还有喝了两口就停下的玻璃瓶装梨汤,她握着瓶子,整个心思和情绪依旧全扑在动画电影里,满脸随着剧情起伏时而紧张时而放松的傻样子。 只有她一个人。 房间的原主人呢? 李诀在旁边重重地咳嗽一声。 贺屿薇依旧没听见。 李诀也服了,他索性拿起旁边的遥控器就把屏幕关了。 播放到剧情高潮处的电影被掐断。贺屿薇顿时陷入巨大的失望和不满情绪里。她很不快地扭过头,瞪着他们。 足足几秒,她才反应过来状况。 整个人迅速地从沙发上跳起来,如同被电击一般呈现出苍白、震惊和惶恐想逃跑的熟悉神色。 余哲宁克制住表情,他先笑着说:“在看电视吗,我哥呢?” 余温钧正独自坐在外面露台上的椅子上抽烟。 北京繁华市中心的夜景,不同于上海。四九城是规规矩矩的,马路横平竖直。写字楼在夜里也并不是桔红色,而是呈现出深海般萃取后的冰蓝色,顶级的内透感。不远处有酒店配置停机坪,可以让直升飞机直接降落,因此楼顶处有一闪一闪的红色指示灯,感觉这个超级大城市在摄人心魄地呼吸一样。 余温钧似乎刚刚结束一通电话,手机和打火机都扔在桌面,目光凝望着城市灯火,表情依旧看不出想什么。 隐约听到里面的动静,他无动于衷,唯一的动作也只是轻轻地掸了下即将烧到指尖的烟。 直到李诀先遛过来,讪讪地给他打了一声招呼,余温钧站起来,掐灭烟,施施然走出去。 “有事说事。”余温钧看到弟弟,也不过说了一句。 “玖伯呢?贺屿薇怎么待在你的房间里?” 余哲宁的目光,正在哥哥和贺屿薇之间来回扫视。 他哥向来喜怒不形于色,但贺屿薇极为可疑。 她垂着头,紧攥着拳头,是一副面对大难临头时灵魂提前出窍的恐惧表情。 一股怀疑兼具不安的情绪正在余哲宁胸口升起。他笑着说:“听说,屿薇从下午就过来你房间?你们有什么事吗?” 余温钧已经坐到沙发上,轻车熟路地吩咐李诀:“把门关上。叫人把茶几上的菜收了。” “先回答我的问题!”余哲宁怒声说。 贺屿薇被他突然提高的音量吓得抬起头。 她被余哲宁声音里的攻击性所惊,情不自禁地抢先开口:“不,这都是我的错!那个,都怪我,因为,今天其实是我主动来找余先生的,我……” 余温钧索性抱臂不吭声,倒要看看,小女人究竟能扯出什么弥天谎言来。 然而,贺屿薇卡壳了。 比起辩解,她更擅长忍耐,而余哲宁锐利的目光投过来,贺屿薇却根本不敢对视。 她紧攥着拳,焦虑地思考着各种借口。 怎么办怎么办,余哲宁现在怎么来了?她又该怎么解释目前的困境?难道说,她和余温钧的关系就要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不,唯独这种事情绝对不可以! 贺屿薇把一缕长长的头发从脸庞抹开,她控制着语句里的颤抖,轻声说:“我之所以待到这么晚,是因为下午的时候在他房间里不舒服,就晕倒了。所以,余先生才会留我在沙发上休息……” 完了。是不是越描越黑了,贺屿薇有点后悔,因为余哲宁皱眉。 余温钧在旁边静静地听着,倒是觉得很有趣。 这话,倒也不算说谎。贺屿薇确实在浴室里又小晕了两次,等他餍足,她的全身骨头也都酥了,稍微趴了会才能被他抱起来。 已经晚上十一点,贺屿薇根本迈不开腿,整个人饿到前胸贴后背。 她总是说什么都不想吃,余温钧觉得客房服务的菜可能不合胃口,反正在城里,他便勒令她自己点一份外卖。 根据外卖软件推荐的“北京必吃菜”,贺屿薇跳过“老北京爆肚”和“老北京炸酱面”,点了一家小吊梨汤。 过程中,两人还因为是否点烤鸭而争论几句。余温钧让她别纠结赶紧点,她说不想吃鸭子,就选了别的素菜。 距离外卖送过来还有一会的时间。贺屿薇执拗地要收拾他的浴室残局,余温钧顺手把电视打开,结果,他发现她也跟着一起看。 这段日子,贺屿薇住余家都在复习会考,因为怕像沉迷植物大战僵尸游戏那样,也不主动打开电视。不玩手机不上网,平常除了散步,她没有任何娱乐活动。 余温钧调到电影频道,里面正好放映着柯南。而这么一看,贺屿薇忍不住看入迷了。 “屿薇,你今天来找我哥是有什么事?” 余哲宁的神情表示他根本不信贺屿薇说的“晕倒”这种鬼话,但比起哥哥,单纯的高中女同学更容易被盘问,他索性借着她的话继续往下问,“哥跟你说了什么,居然让你在他房间晕倒了?他欺负你了?” 贺屿薇不擅长撒谎,又被问住了。 她脊背冒着细汗,情不自禁地用余光一扫余温钧。 ……那男人居然和李诀站在旁边,一起看她的热闹。 贺屿薇的心中一梗。 余温钧的态度显示,他完全不介意被弟弟或任何人知道他们的关系。 不行不行!她很在乎! “谁谁的情人”这种称呼,对二十岁的女孩子来说实在太沉重也太难堪了!她的自尊无法接受,更不想在高中同学余哲宁面前出这种道德方面的大丑。 “我,我只是……”贺屿薇眼睛开始蓄起泪水,“对不起……” “先别道歉好吗,你根本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吧。”余哲宁胸口中的躁郁越发深重,他转头看向余温钧,“哥!” 余温钧这才平静地说:“你把人家问哭了,却让我给你一个解释?行,我也就直说吧——” “……喂!”贺屿薇立刻制止住他,她泪眼汪汪地看着他,目光透着某种强烈的哀求神色。 余温钧便沉吟了一下。 余哲宁目睹两人之间暗潮涌动的互动。 他仿佛越发不明白却又仿佛明白了一点什么,拳头正快速地聚集着力量。 他很想打人,给哥哥那张永远平静的脸狠狠地来上一拳,打碎他和贺屿薇之间萦绕那团说不清的灰色东西。 余温钧再开口,语气依旧是平常的冷肃和微微不耐烦:“你们几个是真够缠人。其实,透露几句也无妨,我这里掌握了一个有关她母亲的消息。” 李诀自然也看出气氛不对。 他在旁边插嘴:“所以您才把贺屿薇叫来酒店的?这都是小贺家里的私事,哲宁,咱们就别问了——” “闭嘴!什么时候轮得着你跟我说话?” 居高临下,不耐烦和讥诮。余哲宁脸上的表情简直和余龙飞如出一辙。李诀的目光滑过嘲讽,他闭上嘴,退到角落。 “哥,你平常不是最讨厌别人卖关子。有话就直说。”余哲宁咄咄逼人,“到底是什么消息,能让一个女孩子直接晕倒在你房间里几个小时,待到半夜?” 余温钧没有理睬他。 “薇薇,我原本打算等你看完那个小朋友的动画电影,再跟你聊聊。”余温钧的目光转过来望着她,贺屿薇的胸口再次狂跳起来,不知道是因为他叫了自己名字还是隐约预料到别的什么。 他冷不丁地提到她的母亲,是在替他们的关系找台阶下吗? 不,绝对不仅仅如此。 余温钧其实很擅长处理人际关系,他会掩饰和隐藏一些关键信息,但与此同时,他愿意明确说出的事情也有极高可信度。 关于她的母亲,余温钧肯定是真的掌握一些什么,否则绝对不会拿它当借口而随意地说起来。 余哲宁还在不耐烦地催促:“你现在说吧。” “李诀提醒的对,她母亲的行踪是她的私事,你们要想一起听得问问她。”余温钧淡淡说,“并不是一个好消息。你自己要做好最坏的心理准备。” “心理准备”是什么上流阶级的词语?贺屿薇从出生起,就没有见过她的母亲,也不知道她母亲的行踪。 此刻,她咽了一下唾沫:“你讲吧。如果是坏消息,我会坐下来的。” 她真的重新坐在沙发上,余温钧的目光略微带一点好笑和赞赏。 “我很讨厌身边有来历不明的人。从今年开始就让人调查一下你的身世。经过多方调查,我知道你母亲人在英国,但除了知道她出国,暂时也没更多线索。因为在海外找一个女性需要耗费更多时间,入籍或嫁人,她们有可能改姓换名。” “但,身为华人总有一个时刻能暴露真名。那就是,讣闻登报的时候。”余温钧的口气略微慢一下,这是刚刚在露台上接到越洋电话的内容,“前天中午,你母亲因为大雨滑坡,她在露营时失踪了。” 房间里陷入一片寂静。 “露营意外身亡事件在英国发生得比较少,已经连续一周上了bbc的新闻头条,如果你上网的话可以看到。华人社区应该也有不少讨论。我已经叫人买了当地的报纸,这两天会寄到家里。顺便说一句,救援队到达的时候,不光是她,她的外籍丈夫和他们的三个孩子也都抢救无效。” 余温钧毫无感情的声音中,李诀和余哲宁同时调转视线,礼节性地不去看当事人的表情。 贺屿薇低着头。 灯光下,女孩子的头顶发旋闪着温柔的青光。 等重新开口,她的声音依旧是轻而柔和:“哦,只有这个消息?那么,我站起来了。” 80-90 第81章 雨点 等贺屿薇坐上酒店派的车离开,余哲宁依旧疑惑重重,但他也为自己刚才的咄咄逼人感到歉意。 他记得贺屿薇曾经说过,她从来都没见过亲生母亲。 如果杨艳自己的生活过得艰辛困难,也许能为抛弃孩子找到一丝借口。但是,她生前的居住地在英国的Henley on Thames,那地方的房价不便宜,她的两儿一女上的也是私立学校。 那个叫杨艳的女人经常去海外度假,但似乎没有回国来找过女儿,也没有联系过她。 贺屿薇今天刚刚知道母亲在英国,却又得知母亲身故的噩耗。 * “哥,你通知别人坏消息的时候,口气就不能委婉点吗?而且,你什么开始叫屿薇为‘薇薇’了?” 余温钧充耳不闻地坐在沙发上。 李诀递来遥控器,他又调回到国际政治新闻。 “你和我,终究也得迎来自己生老病 死的一天。”余温钧说,“留下的人即使难过也仍然得接受现实。” 余哲宁向来看不惯他哥在任何情况下都置身事外的冷然态度。而且,余温钧这种时候都不忘说教? 他内心有种极为愤慨,简直接近仇恨的情绪。 贺屿薇临走的时候,头发和皮肤上飘着一股清甜且陌生的柚子味。他哥身上没有相同的味道,不过也可能是余温钧一直在外面吹风,而且,哥自己身上浸染着他常年使用的香水。 余哲宁刚刚快速地去余温钧的卧室看一圈,床和枕头都好端端放着。床头柜上除了自己送的鹿头标本,也没有其他女士用品。 唯一的疑点是拖鞋多拆了一双。但贺屿薇说她晕倒了,也可能,哥哥借她拖鞋穿。 李诀给了他一个眼色,余哲宁这才压下脾气,说明半夜找余温钧的来意。 这些天和李诀对合同,余哲宁无意间提起余温钧用皮带抽了余龙飞,而李诀总觉得整件事的处理方式特别不像余温钧。 跟余温钧去草原的副总和李诀的关系还不错,李诀也确实极有一手,很快就把余龙飞投资草原酒店的事查了个底朝天。 这一查不要紧,李诀很快发现猫腻。余龙飞表面签的是酒店股权认购合同,实际上是一个经过双层嵌套的资管合同。 事态紧急,李诀当晚就让余哲宁和自己去瑰丽。 余温钧接过李诀递来的资料,翻着翻着,就举起遥控器把国际新闻的声音调到最小。 嵌套合同目前在国内的规定比较模糊,偏向于严格限制。金融监管部门对违规多层嵌套的监管很严,但是为了不损害社会公共利益,法院也并不会轻易判决合同无效。余龙飞签的双层嵌套合同,也是合约链条的最后一环。 余温钧很快找到资料里的重点。其中两个主合同,投资合同和贷款合同是嵌套的,更是高履约风险的病单。其中一个环节不能履约,就会发生全链条的连锁反应。 “龙飞啊龙飞,真是个缺心眼儿。”他平静地说,“不怪也不怪他,被骗也是成长的必经环节。” 余哲宁不快地说:“说点我明白的话。” 《西游记》里,孙悟空为什么犯了一个错便被压到五指山下,一压就是五百年? 明面上,它偷了蟠桃,实际上却也能替天庭、龙宫和地府平帐,只要他被压着,蟠桃宴上的桃子、台上老君的仙丹,所有天庭的损失都可以算在孙悟空头上,说被他吃掉了。 余龙飞现在就是那个孙悟空。 他签合同的时候,顺手把余温钧在非洲几个明年竣工的铁路和工厂项目也当作担保。目前这事还处于可大可小的阶段,但上行风险极高。换言之,一旦暴雷,前链条的其他金融机构是不负责消化投资者的损失,最后要查到投资人和一些机构承担身上。 换言之,余温钧也是担保人之一。 李诀说不知道余龙飞当时签合同的时候,拿了谁的法人章。余温钧摇摇头:“那个是次要的。先想办法把原合同弄到手。” 设置这种嵌套合同都是法律和金融的高端玩家。能哄余龙飞签下这份表面上仅投入200万资金嵌套合同的人,绝对是一个老手,对余龙飞的性格乃至他们家都有了解才能做局的高手。 说实在话,能常年混金融和私募圈的都是老狐狸,即使是余温钧,在不打草惊蛇的情况下最快也得花费数月才能把原合同拿到手。而且,过程也必然艰难。 余温钧正思索着,却发现一旁的余哲宁正摆弄手机。 他问余哲宁在做什么。 “你们刚才不是说想知道法人章的事,我发条短信问龙飞。” 余温钧立刻喝止:“撤回!” 也是巧了,余龙飞的电话已经直接打过来。身为夜猫子,他这个时间也确实还没睡,看到这条消息后立刻回拨电话。 余哲宁没敢接余龙飞的电话,但过了会又收到一条信息,余龙飞问他是不是现在在瑰丽酒店和哥在一起。 余温钧面无表情地说:“别搭理龙飞了。” 余温钧不惧怕危机。 然而混乱不明的局势中,身边有一个因为知道自己犯了大错而无法冷静的同伴,比面对任何危机要更棘手。他原本打算想到初步的解决方案前,并不把这件事告诉龙飞。 此刻余哲宁也正不知所措地看着自己。 面对最小的弟弟,余温钧总会更容忍。 他换成轻松的语气:“李诀,去看看申请航线的日程表,我下个月飞趟美国。” 李诀知道这话是支开自己的意思,他借口手机信号不好,快步地走到露台上。 等剩下两人,余温钧再转换话题,他问哲宁打算怎么处理李诀。 “你不是总唠叨李诀是难得一见的人才,放走他很可惜吗?”余哲宁绷着脸“让我去处理他的去留,也是因为知道我不可能对他下毒手吧。咱们家里还有谁是舅舅的孩子,你跟我说清楚,别再让我不小心又出车祸。” 虽然是亲弟弟,但有时候,余温钧得按下想一脚踹飞小孩的冲动。他忍下来:“讲讲吧,你现在对李诀最纠结的点在哪里。” “纠结?不,我只是有点好奇,你对李诀造成我车祸都有什么想法?” “我接受一切事实。我接受李诀的性格里有这样的一面。而实话说,我没有因为你的车祸而感到过份自责。有的时候,你就会因为我而被卷入到一些事件里。就像有时候,我也会替你和龙飞解决和承担一些问题。” 余哲宁被他哥哥话音里的某种冷酷而震惊得不发一言。 “哲宁。无论做什么,人的内心得同时拥有感情和判断。也只有小孩子才单纯地讲感情。任何人如果想当我的对手,就得立下对我赶尽杀绝的心。我是经过思考,认为现在的李诀不配成为我的对手,才把他的处置权交给你。如果你内心对李诀咽不下一口气,把他两条腿打断,也让他出一次车祸——但任何形式的报仇都要只限制在一次。如果变成斗殴,一直你来我往的变成世仇就没意思。你哥我经历过这事,挺累的,现在去哪儿都得带保镖。” “……我差点断了腿,结果,你又来讲你这些破事!当初李诀可是你带回家的!”余哲宁的眉宇间闪过一丝愠怒。他最烦哥哥像个封建长辈似的絮絮叨叨,就会抛出一套又一套的长篇大论,充斥着冷血和虚伪。有的时候简直像个机器人。 话不投机,余温钧也不多说。 幸亏贺屿薇来了,他把积攒的□□泄出来,目前对任何事都能冷静处理。跟小孩生气纯粹是没必要。 他从沙发上站起来,下达逐客令:“说到合同,你和李诀算是帮了我一个忙,以后会夸夸你们。龙飞估计在赶来的路上。管好你自己的事,和李诀先走吧。” ### 四楼的露台放眼望去是一片绿色,路旁挂着暗黄色的灯笼,灯影闪烁斑驳。 每到夏天,花园的防治蛇鼠蚊虫都是大问题。 墨姨最近都在躲家里的园丁,因为对方又说要批预算增设防蚊路灯和买老鼠夹。墨姨的意思是买老鼠药直接毒死,但园丁说他信佛。大家在余家工作几十年,彼此都是老同事了也不能撕破脸。 随着天气渐热,壁虎已经出没,它们在暗影里四处爬行。 贺屿薇不怕虫子,但她刚伸过手去,它们就立刻断尾跑开。花园的草木茂密,树叶层层叠叠,叶片如打蜡一般油亮。花的香气比白天更胜,温暖而芬芳,仿佛花朵在耳边呼吸一般。 复习之外,贺屿薇主动承担清扫地下泳池的任务。 墨姨不动声色地去查看过监控。 即使没有人看管,那孩子依旧极其认真地做各项繁琐的清扫工作,她穿着短裤和人字拖鞋,推着巨大的清洁机器,把边边角角都抹得敞亮。 余温钧不在家,池子里只留三分之一的水,但是,她还能感觉到那一泓池水安 静的存在。 清洁完地面,贺屿薇便会坐在泳池旁的椅子里发呆。 墨姨走过来,先惯例地问了几句会考准备得怎么样,学校累不累,随后才委婉地说知道她母亲去世的事。 贺屿薇垂眸躲避着她的目光,轻声道谢。 余凌峰从杭州游学回来了,他在校园里见到贺屿薇,把她的护照和身份证递过来。 拥有护照号,她就能去大使馆页面申请wev的签证,随后作为申请人而进入抽签签池。申请人被抽中后,提交语言考试和学历,定好机票后,就可以前去异国打工。 但——WEV整件事突然失去了所有的魅力。 贺屿薇跟余凌峰道谢,她想,澳大利亚以前是英国殖民地,而英国又是什么样的国家? 母亲居然在英国生活。 她从来没有见过母亲,不仅仅是她,爷爷奶奶也没有见过杨艳。 他们只能从酗酒的爸爸那里得到一些碎片,知道那是一个特别漂亮且性格机灵的年轻女人。她和爸爸谈过两年恋爱,彼此爱得如火如荼。然后母亲生下她,爸爸把她带回来。 贺屿薇心想,自己是爱的结晶……吗? 不是的。 杨艳在生下自己之后又生了三个孩子。其中只有两个儿子是混血,是她和外籍老公生的。 她第二个女儿也是中国人,只比贺屿薇小一岁。按年龄推算,杨艳在生完贺屿薇的当年又怀孕了。 但这一次,杨艳并没有抛弃孩子,她似乎好好地抚养了这个女儿。即使嫁人,也愿意把她带到英国。 ……只有自己是被母亲舍弃了。 贺屿薇读这些新闻的时候,感觉被素未谋面的生母狠狠甩了三次耳光。第一次是出生时,第二次是母亲生下妹妹时,第三次是母亲去世时。 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他们已经都死了。她也不可能知道自己的身世。 玖伯再问贺屿薇需不需要提供一份毛发或血缘样本,寄到英国和死者残留的DNA做一个亲子鉴定。更进一步地确定她和母亲的身份。 贺屿薇拒绝了。 她轻声地说:“我已经知道自己是孤儿。我真的不需要找更多证据支持这一点了。” ### 余哲宁抽空又回了趟家。 他在地下泳池旁找到撑着下巴发呆的贺屿薇,坐到她旁边的椅子上。 “节哀顺变。”他看着她表情。 “谢谢你。” 这是知道母亲去世后,贺屿薇这几天说过最多的话,连小钰都特意跑回来安慰她。 小保姆悲惨的身世故事,已经成为余家闹蚊子以外最大的新闻。 贺屿薇也只能用这两个字来应付别人的关心和窥探。 谢谢。 谢谢别人愿意安慰她。谢谢别人通知了一个她从来没见过面的陌生女人的死亡。感谢,非常感谢。 但贺屿薇只想一个人待着。 “人,活在世界上到底是为了什么?”她自言自语。 余哲宁怜悯地看着她,他轻轻地说:“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是,你妈妈内心一定是爱你的。” 贺屿薇脸上的肌肉不听使唤地耷拉下来。 坦白来说,她对素未谋面母亲去世一事并没有感到悲痛,更多的是一种无力感。可是现在被余哲宁这么说,她的内心倒是升起一种强烈的又羞又愧,自惭形秽的愤怒。 她是从出生起就被母亲所抛弃的东西,母亲甚至从未找过她,联系她。而当听到余哲宁简简单单地说出“你妈妈一定是爱你的”,她甚至连他都开始迁怒或憎恨了。 ……在这个世界上,她唯独不想憎恨的人就是余哲宁。 贺屿薇拼命地转过脸,假装看向远处。 她选择换一个话题:“你什么时候去越南?” 啊,越南。余哲宁稍微一怔。这段日子被李诀和余龙飞的事情搅得一团乱,他完全忘记这件事。 说也奇怪,他和栾妍分开这么多年都念念不忘的,如今几个月不到,余哲宁就把这个明快的女孩子抛之脑后了。他,不是很喜欢她吗? 贺屿薇还在静静地等待回答。 她什么都没说,余哲宁却感觉自己的良心被轻微的苛责了。他想起来上次,贺屿薇很纯洁地问自己接没接过吻,便试探地反问她:“喜欢,到底是什么?” 贺屿薇被问住了。 喜欢,究竟是什么东西? 余温钧说,喜欢一个人就不应该让对方感到混乱。但是,他经常让她感觉到混乱。 喜欢是属于人类和人类间的感情吗。还是说,喜欢,就是对一个人很满意。 她不喜欢这个世界,也是对这个世界不满意吗? “我也不知道。也许是……堕落?”她边思考着边看着泳池,“类似于,被人一把推进水里那种感觉?我看小说里会这么写。喜欢上一个人,你就完了。” “啊哈哈哈哈,抱歉抱歉。我是不是答应过要帮你打余龙飞?”余哲宁笑着说。他想到贺屿薇被余龙飞推到泳池里的事,对她的怜惜更深,“如果你再被人推进水里,我会第一个来救你的。” 贺屿薇脸一热:“……我也可以报个游泳班。” 他俩坐在泳池边相视而笑。 类似“初恋”“初吻”和“喜欢”这种清纯的文艺话题,也就是和贺屿薇说才不显得突兀。实际上,每次跟她说完话,余哲宁就像是被竹子内流出的清泉浇到炙热的伤口。他明明想安慰她,却被她洗涤心灵。 两人在泳池边坐了没一会,余龙飞就闷头疾冲过来。 余哲宁无奈地被余龙飞拽走,他偶然一扭头,看到贺屿薇的背影依旧站在原地,如同剪影一般秀丽。 她依旧在发呆,没有回头看他。 * 根据哥哥的吩咐,余哲宁得对合同一事保密,但余龙飞很难被糊弄,反复盘问他当晚和余温钧聊了什么。 余哲宁只好说:“我跟他说要去越南看栾妍。” 余龙飞对他的敷衍半信半疑。余哲宁却心想,糟糕,刚才忘记嘱咐贺屿薇不要和余温钧走得太近。 仔细想想,贺屿薇是哥哥请过来照顾他的小保姆,他们之间估计是雇主关系,也有可能单独在他哥哥的房间里相处。 余温钧不管怎么样,肯定不会对一个小姑娘出手的。 但是栾妍也是小姑娘。当初和栾妍订婚,他就觉得他哥老牛吃嫩草,特别看不惯。 可是从那天晚上开始,余哲宁的内心就有一种无法扑灭的,特别不舒服的劲头。 李诀是余温钧身边最亲近的人,也是最了解他脾气的人,余哲宁忍不住也问了问李诀的意见。 李诀沉吟地说:“我是不太了解钧哥那边的情况。不过,小贺不是一直很喜欢你吗?” 余哲宁脸色和缓。 “你不觉得,哥对她的照顾有点过头了吗?”他分析,“我喜欢上一个女生,才会想照顾她、呵护她。我哥却不是那种性格的人吧。他不去利用别人就算不错的,愿意腾出手照顾的,都是经过很严格筛选后的一批人。” 李诀倒是懂余哲宁话里的意思,但很快就想到自己,只能苦笑。 余哲宁摇摇头,打开栾妍的ins页面。 栾妍发了不少度假的比基尼照片,看上去健康性感,解除婚约至少在表面上没给她造成太大影响。毕竟,她还很年轻漂亮。 但比起想联系她的冲动,余哲宁却也有一种陌生感。 ……也不知道,贺屿薇穿比基尼什么样?这个念头,突然就跳到余哲宁的脑海里,他不禁微微一笑。 也许是搬出来宅邸,余哲宁心里那一种纠缠不清、无法割舍的多年感情好像瞬间清醒很多。他能更客观地看待自己,和很多事情。 “栾家这些年在国内虽然有点不行,但在美国的人脉很广。龙飞念书时在纽约买公寓,也是栾家介绍的中介和房 源?即使取消婚约,栾家和我哥在海外肯定还有不少商业合作关系吧。”他说,“我还是应该去见栾妍一面。” 李诀耸耸肩,他心想,管自己屁事。 第82章 风眼 余温钧这些天依旧住在酒店没回来。 不过,他又找了好几个机会把贺屿薇叫过去。 贺屿薇也把迟来的生日礼物送给他。 一本纸鸢相关的邮票集。 余温钧有些意外。 他再次发现,贺屿薇别看软绵绵的,但关键时刻挺干脆,总能找到一丝机会就溜出别人手心,作出出乎意料的事。 明明看得她挺严的。她又是什么时候通过什么手段,买到的这本邮票集? 余温钧明智地决定不予深究。他只是简单说:“有心了。” 贺屿薇倒是老实交代:“邮票集是我托风筝店的老板订的。我俩在店里换了微信。看到他朋友圈在卖这个,就买了一本。” 其实,贺屿薇曾经反复地思考过,要不要送余温钧生日礼物。 最终决定,送。 她目前的吃穿住行一切开支是由这个男人负担。不管如何,余温钧对自己还是挺慷慨大方的。贺屿薇甚至觉得,假如自己索要很贵的东西,余温钧没准儿都会干脆地送给她。 ——代价就是,她要献出身体。 走进房间两个小时,贺屿薇在剧烈的喘息中,努力在他大腿上坐直身体。他手很大,一手把她的双手在她背后按住,一手按着胯骨。 余温钧低头凝视着下面厮磨的景色,她却忍不住颤着声叹气,往前,是漫上脊背的酥痒,往后,又恐惧因为太深而控制不住自己。 片刻的哭腔后,他说:“你自己动一会吧,我配合你。” 因为身处他常住的酒店房间,余温钧比在家里更为强势,低压的命令,汗湿的胸膛,交欢的次数,频繁到让贺屿薇的头脑已经放弃思考。 他找了一根纯金钢笔,让她咬住两侧。 余温钧始终抬眼留神着她状态,边帮她按摩着肩膀边欣赏她情迷时的表情。 身体像是破掉的流心奶油大福,几次濒死的余韵后,她摇摇头拒绝掉落几次的钢笔,习惯性地凑过去要向那张坚毅的嘴唇索要一个吻。 余温钧却当作没看见,把她翻了个身。 结束之后,贺屿薇默默地用吸管喝着清凉的椰子水,胸口的黏腻,变调的声音,还有潮红的脸,都揭示着刚才激烈的情事。 唯一的区别,是她如今克服自责了。 以前的贺屿薇是这么想的,她和他的关系在道德上根本立不住脚,但自己确实是被迫委身于他。余温钧完全是强取豪夺吧? 为了防止继续受伤,自己必须逃走,主动必须结束这段畸形、丑陋且堕落的关系。 但最近,她的脑海里却升起一个崭新的念头——余温钧胆敢对自己做这件事,她是不是也该让他“负起责任”。 不,不行的吧。 贺屿薇迷茫地叹口气,余温钧便移开喝空了的玻璃杯子。 他在她旁边坐下,平静地说:“叹这么长的一口气,福气会溜走。” 她小声说:“我并不是因为想叹气才叹的。” 余温钧沉默了一会:“龙飞在家欺负你了吗?” 有提到他弟弟,贺屿薇虽然不太高兴,但还是老老实实回答:“……他最近好像根本没空搭理我,可能工作很忙?” 余温钧低头俯视着她的脸,似乎确认她有没有说谎。 “闭上眼。” 她轻轻地点头,听从他指示,感觉到余温钧低头亲了一下她的额头。 贺屿薇早已经习惯了两人的这种亲密,静静地抓紧他的手臂,过了会,脸上的温暖移开,又听到他说:“你未免也太安静了。” 他怎么不亲自己的嘴啊?贺屿薇忍不住想。 * 从草原回来,余温钧对她的态度隐约变了一点。 床上的他强势得像十七级台风,两人的身影吞吞吐吐地交融。 余温钧除了低沉告诉她怎么做和偶尔的夸奖以外都不声响,而她连仰头求饶也说不出来,只剩生理性的眼泪一颗颗往下巴流,掉到地板上。像个他的归属物。 在以往,余温钧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眼睛,似乎觉得她哭的模样有趣,与此同时四平八稳地掌控局面,用刑般地继续强制玩坏她。她塌腰撅臀,只有向他乞求舌吻才能转移刺激。 但在瑰丽酒店的套房里,余温钧会更“迁就她”。他安慰似地摸她的头,再去吻她冰冷的指尖和脸颊,等她更适应自己才让她吃下去。 比起被掠夺,贺屿薇现在有一种被给予的奇怪感觉。 每次在五楼做完后,她又热又累又涨又有点隐约尿急,但会赶紧穿衣服,等腿不打颤后就想溜走。而现在,她愿意在他眼皮下稍微休息一会了。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更明显的改变——两人再也没有接吻过。 贺屿薇最为不情愿也最为头痛的晚安吻环节,也被慷慨地免除了。 上一次的接吻,还是在草原蒙古包里那晚。 包括在床上,余温钧既不会亲她也会避开她的吻。 他依旧会用手指挑逗她柔软的舌头,直到那里流出唾液。他的嘴唇,依旧会触碰她的后颈、脊背、小腹和大腿,更幽谧的地方都可以。 唯独,不肯碰她的嘴唇。 贺屿薇怔怔地抬头看着余温钧,这是代表他对她的身体有点儿腻了吗?她应该松口气吗? 余温钧也和她对视着。 女孩子睫毛细长浓密,那一双沉浸在情欲里都过分黑白分明的眼睛,仿佛要将这残酷的世界刻印在里面,然后她又会毫无所谓地将自己送给别人当礼物一样。 余温钧看着看着,却想到余龙飞在草原上压着她的行径,他的胸口涌起一股深深的隐怒和后怕。 要是当时晚来一会,贺屿薇恐怕现在…… 余温钧微皱眉头,不太往下想了。总感觉在草原上抽余龙飞那一顿还是轻飘飘了。 从小到大,两个弟弟就特别爱抢他的东西,总觉得哥哥挑的东西是更好更贵的。唉,真的是麻烦的小孩子。 贺屿薇眼睁睁地看着余温钧脸色一沉。 她刚有点紧张想揪着被子坐起来,他却突然毫无预兆地就躺在她胸口上。 好痛!被这个身高的男人压着实在很重,贺屿薇控制不住地发出“哇”一声,手忙脚乱地推开他,余温钧躺在旁边,继续用指尖摸着她的刘海儿和下巴。 唉,他绝对是把自己当宠物老鼠一样逗着玩的!余温钧在做的时候喜欢管制,贺屿薇是懂的。但最近他多出的新毛病,事后也喜欢用体重压着她,再听她细细的求饶。 贺屿薇暗自觉得,余温钧有的时候也挺无聊的。 “我想冲个澡。”她木着脸小声说。 余温钧挪开手:“穿鞋去,不要光脚。” ## 洗完澡后,贺屿薇穿好衣服,也有更多的时间参观酒店套房。 酒店套房很干净,洗浴间特别大,有各种男士刮胡子用品,还有一盒做成香烟形状的强力薄荷糖。 余温钧在瑰丽酒店没有放多少衣服,但也会像电视剧里的贪官一样,收藏着半柜子的名表。余温钧日常常戴的是鹦鹉螺,她知道这牌子,是因为余龙飞一直念叨着他哥的表。 她再去他的酒柜前看那堆红酒。 余温钧走过来。 他从后面紧紧地抱住她,胸膛是温热的:“有什么好看的?” “你用的东西很漂亮很精致。”贺屿薇乖巧地回答,“我有点好奇。” 余温钧没有接这句话,低头轻啄着她一瞬间通红的耳朵。 他驾轻就熟地从她腰间衣服缝里伸。贺屿薇慌乱 地隔着衣服攥住男人作乱的大手,他抚得她胸口有点痛,掌心很热,她嘴巴又有些干燥。 “薇薇,”他低低沉沉在耳边叫她的名字,“还记得我曾经说过,让你快点喜欢上我的这句话么。我还说过,为了让你喜欢上我,自己也会做出努力。” 余温钧怎么突然又提起这种话? 他搂着她的手很有力,完全不允许逃脱。贺屿薇不敢动也不想贸然接话,心脏却开始像笨拙的野兔子准备蹦篱笆墙似的,蓄力,弹跳,力度不够,继续蓄力,再弹跳,每一下跳得都又高又慢。 她只能轻轻点头。 “以今年为期,龙飞会从家里搬出去,我不会再让他碰你一根手指。而从今天开始,你搬到酒店和我住。” 贺屿薇顿时被这句话里所富含的内容吓到了。 等一下,余温钧上次在浴缸的话,不仅仅是□□前的安慰play吗? 而且,“搬到酒店和我住”是什么意思? 贺屿薇抗拒地蹙起眉头。她立刻想,不合适吧? 余温钧依旧从后面紧抱着她,有力的臂膀,宽广的胸膛,包括他的声音也很稳定:“听说,你知道自己母亲去世后,这几天都不怎么和家里人说话,也不吃东西。墨姨很担心。” “少吃几顿不影响什么。”贺屿薇浑然不在意,但抬头在酒柜镜子里看到余温钧冷峻的目光,赶紧改口,“马上就要会考,我没食欲。” “哦,高中会考。”余温钧仿佛想起来这茬,“我明天给你办理退学。” 贺屿薇再次在他怀里打了一个激灵灵的寒战。 自从得知母亲去世,她的日子确实过得浑浑噩噩。 不想说话,不想学习,不想吃饭,不想交流。贺屿薇整个人迷失在各种熟悉的消极思绪里,想逐步倒退回曾经与世隔绝的日子。 她甚至自暴自弃地想,既然在哪里活着都无所谓,就留在余家,每晚陪余温钧上上床吧。 至少这里吃喝不愁。这也是她唯一能感觉到切实快乐和被强烈需要的事。 ——但,余温钧一语惊醒梦中人。 贺屿薇突然醒悟,她只是单纯地喜欢着自闭。换句话,她只喜欢自己关着自己,但很不乐意被迫成为别人的笼中鸟。 还有另外的难题。如果她被余温钧抓到酒店,每天24小时,和他同吃同住,这不就是向全天下公然宣称,自己成为了余温钧的全职小情人了吗? 这绝对是一份灾难的全职工作。 抛开社会性道德方面的死亡,在这人眼皮子底下生活是一件麻烦事。余龙飞和余哲宁住在余宅,还都能被他哥管头管尾呢! 余温钧平常总是“女人女人”地叫她,贺屿薇觉得很刺耳但又不好说什么。 此刻,她的内心深处升起熟悉的执拗和抗拒感。她才不要被一个“男人”安排未来呢! 得打起精神来。否则,她无法抗争余温钧这个意志力强大的专制狂魔。 “我向你保证,每天至少吃两顿饭。”贺屿薇尽力稳住声音,她说,“千万不要办理退学!我,真的很需要高中文凭!而且我绝对也会通过会考!你相信我,我学习不是很差的!至少在拿到高中文凭前,我……能继续住在你家吗?” 身后余温钧仿佛笑了,他亲了下她的耳垂:“特别好。” 贺屿薇被他的气息痒得缩着脖子,迷惑地说:“什么‘特别好’?” “你。”余温钧简单地说,他把贺屿薇的身体扭过来,随手捏了捏她鼓起的脸颊,“做人坦率点也没什么不好。” “什么啊?”她再次追问,与此同时,情不自禁地把目光放在他的嘴唇上。 都怪余温钧,有时候讲话不明不白的。 “虽然我说过会接受你的一切,但唯独讨厌你一副无欲无求满脸放弃的样子。因为,一点都不美。”余温钧淡淡说,但整个人依旧带着不自觉的压迫感,“知道母亲去世的消息后,你是不是又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上一无所有了?但我告诉你,你现在并不是什么都没有,你还有和我的这段关系。” 余温钧扳起她下巴,他确定自己的每一个字正深深刻在她心里,再继续说:“无论是打算逃跑还是打算喜欢上我,你必须得拿出百分百的诚实态度来面对我。你必须好好处理和我的关系。薇薇,你是个聪明孩子,能做好这件事吗?你肯定可以。” 他是看着她眼睛命令的,贺屿薇情不自禁地顺着他的命令点头,等答应后,她的后脊背再冒起股细细冷汗。 有的时候,她会觉得余温钧这人特别了解人性,他的本质也极其邪恶,和……深不可测。 但是,贺屿薇觉得自己的心态也逐渐变了。 两人毕竟发生过肌肤之亲,她现在不怕他了。 可能别人眼里,余温钧是很有钱很有地位很有手段,但本质上,他也仅仅是一个“男人” 看透未经世事小姑娘的心思,对成熟社会人来说肯定很容易。 贺屿薇觉得,她绝对不缺心眼儿,她是心属于自己的童面狼,她可不能总是被这男人牵着鼻子走。 “假如,我是说假如,假如我真的喜欢上你了,然后呢?”贺屿薇忍不住问,“然后会怎么发展?你会拿我怎么办呢?” 她知道,余温钧绝对会给出一个常理之外的答案,尽管如此,他的反应还是出乎她意料。 这个人居然笑了。 “你啊,现在是一副‘快点来说服我’的表情。” 贺屿薇大窘,再次扭头想从镜子里看自己的表情,随后又被余温钧搂住,他用膝盖顶开她的大腿,毫无预警地把她按在冰冷的餐桌前。 “你母亲去世了,我既不会变得更温柔,去说什么好听的话去安慰你,也不想趁火打劫,借此把你拉到我的酒店让你每天下不来床。但是,薇薇,我也不会让你的脑子里再去琢磨乱七八糟的旧事。你,现在只需要专心当我的女人。如果你在世界上没有其他身份,这就是你的新身份。” 他们四目相接。 余温钧看着她恢复白皙的脸颊,喉咙深处微微滚动:“待会儿自己把腿撑好,乖,这次会让你痛一点。” ……余温钧总是会平淡柔和地说这种很色|情的话。 贺屿薇在他无法掩饰的强势气息笼罩下,全身的鸡皮疙瘩又一颗颗地竖起来,但,不是单纯地害怕或抗拒。 她沉思着,再次和余温钧对视。 女孩子那双总是闪躲和犹豫的眼睛里,最近慢慢浮现出另外的一种东西,像是已经燃烧殆尽的木炭里还有火星的余温,将灭未灭地燃烧着。每当她内心产生虚弱,放弃和不安,无法迈出下一步的时候,余温钧其实会耐心陪着她,用他的方式催促她继续前行。而看着看着他——又有一个古怪的新念头在贺屿薇脑海里浮现。 余温钧其实是……很喜欢她,什么的。 “你是不是……” 余温钧等她继续说,贺屿薇却中断了,她倒吸一口冷气,露出一副自己也没搞懂究竟想说什么的烦恼表情。 这句话问出口,他又回答“我只是不讨厌你”,该怎么办? 她的心跳变得越来越快,连直视他都变得特别难受。 沉默当中,余温钧用力地拧了她的腰一把,她回过神来,赶紧胡乱地说:“你是不是其实很受女人欢迎啊?” 什么莫名其妙的。余温钧也懒得多问,他欺身而上,不再让她有半秒走神的可能。 第83章 逆风 贺屿薇再回到高中校园,把护照号牢记在心。 高中生不允许往校园里带手机的,教室里的电脑只能供教师插u盘放映多媒体的ppt,上网需要密码。图书馆里的电脑只能供书籍检索。 但是,事有例外。 多媒体教室里的电脑可以上网。但开机必须要刷学生卡。 贺屿薇以“确定会考的考生信息”而请求使用,花费半个小时填写了WHV的申请表格。 申请人需要填写邮箱,贺屿薇唯一拥有的邮箱还是qQ邮箱,但她早就忘记那些数字,真的花了好大功夫,才重新找回。 也许因为对着屏幕太过专注,贺屿薇的脸颊变得火辣辣,连计算机老师站在她身后都没察觉。 “你要出国念大学?” 计算机老师突然出声,她吓得 从椅子上跌落,但老师并没有怀疑什么。 教计算机的老师是副科老师,只要学生不偷偷地拿电脑看什么黄色网站,做正事就行。他只是说下一堂课要开始,催促她快点。 赶在高一的学生们进来前,贺屿薇总算是提交完毕,她一路狂冲下楼。 跑过操场。有其他年纪的学生正在跑圈,贺屿薇兴之所至,忍不住也跟着他们跑了半圈,结果累得气喘吁吁,又被路过的体育老师叫住。 “体育会考要测800米。你要是800米跑10分钟还不如爬着去呢,这可通不过。”体育老师再说,“要不然找家长办个免体证明,要不然开始好好锻炼。” 六月初的北京,已经发布好几次高温预警。 高三学生已经全部放假,迎接高考。 学校里只剩下高二和高一的学生,贺屿薇因为不打算参加高考,语文数学英语不能用高考成绩替代,在会考里依旧得考这四门学科。 坐在教室里,她听到班主任正铿锵有力地对班里同学打鸡血。 “只有最愚蠢的人,才会说高考是唯一能自己决定命运的机会。此时此刻,大家能坐在我们重点班的教室里,学习成绩就不可能差,也绝对不缺学习的自觉性,更不可能无法掌控自己的人生!老师也只希望大家记住一句话——求战者安,求安者亡!从今天开始,大家要把自己看作正式的高三生,打起精神!在这一年,面对压力,解决困难!我告诉你们,困难不会因为你短暂地把头放低就放过你,面对压力就一定要顶住,就要迎难而上!” 激昂的集体意识气氛里,贺屿薇独自托着腮发呆。 身为教师子女,爷爷奶奶曾经带过不少高三生,贺屿薇自然听过很多这种鸡血口号,也见识过打鸡血的真正效果。 大部分的学生在听完老师演讲后的当天,整个人热血沸腾,想当命运的主人,恨不得能彻夜学习到凌晨三点才罢休。到第二天,他们睡醒后,就没那么富有激情了,到第五天第六天,也就该干什么干什么。 真正的学霸反而是最踏踏实实的一群人。他们既不理睬老师的鸡血,也不会停下自己的脚步。 贺屿薇想,她可以效仿学霸的态度。 今年夏天的会考,她会先把尽可能多的会考科目通过,如果有考不过的学科,就在下半年解决。与此同时,她打算在余家的花园跑步,练习一下800米,争取下半年第二次的体测补考及格。不过是区区体育会考,她才不想拜托余温钧去开什么免体证明。 在此之前,贺屿薇总觉得,她和这校园、这城市隔着一层。但现在,这片土地变得立体,变得丰富,变得有内容。 她感觉到,自己不再是刚来余家,那个被逼无奈去照顾余哲宁,怯生生被推下泳池都不敢哭泣的小女孩。她已经可以做一点点小事,掌握了一点点的技能,会做咖啡,拥有护照,主动申请了WHV,即将会拿到驾照和高中文凭…… 贺屿薇发呆时,没留神余凌峰走过来。 余凌峰欣赏着她陷入憧憬的脸庞,调侃道:“你的心情很愉快啊,少女?” “我可是比你岁数要大,都21岁了。” “所以呢?” “……被年龄小的人叫少女,有一点奇怪。”贺屿薇思考了会笑着说。 她在平常总是一幅郁郁寡欢或很沉默的表情,但偶尔露出微笑,就像点石成金的手轻轻地戳了一下别人的眉心。余凌峰感觉心脏如遭重创。 “那个,你喜欢吃什么来着?哦哦,我明天再给你带曲奇饼干吃?”余凌峰回过神来后,挠了挠头。 贺屿薇却摇头:“不用了。明天、后天和大后天,我都不来上学。会考的时候见!” ######### 高中的会考在六月,连续进行三天。 除了贺屿薇,班里的同学们根本没有把会考当回事,毕竟,比起高考,高中的会考的难度只算小菜一碟,只是学科很多,有点麻烦。 会考是在另外的一所中学。 卷面题简单,很多考生们都提前交卷,门的一开一合,有扑面而来的风打在贺屿薇的额头,她有点焦虑地轻咬着食指,再次检查卷面和学号,舍不得离开。 结束铃响起,贺屿薇作为残留的考生之一,拿着笔袋走出教室。 余凌峰也在这个考场,因此在楼道苦苦地等着她。他可是听说,这个女同学从明天开始就不来学校了。 贺屿薇的目标从来只有通过会考,取得高中毕业证书。会考结束后,她就准备考驾照,如果顺利,一个月后,就能拿到机动车的驾驶本。她再上学,跟着班里同学复习高考也只是浪费时间。 余凌峰闻言简直羡慕得要命。 在他眼里,贺屿薇的生活未免太悠闲了。她完全没有读大学的打算,而且,放弃得毫不犹豫。 “你家人也真宠你,他们对此没有意见吗?” 爷爷奶奶吗?贺屿薇仔细思考了一会,如果他们还活着,不光是学业,大概各方各面都对自己失望吧。他们可是期盼她能上大学。 她喃喃说:“……意见……大概,也许有吧。但一个人想独立生活不一定非要大学毕业才可以。高中文凭也就够用了吧。我是这么想的。” 两人边聊边走到校门口,余凌峰却站住脚步,他挑起眉,一副若有所思且准备看好戏的表情。 “大小姐,有人来接你回家了。” 贺屿薇也转过脸。 不远处,余哲宁居然从车上下来,不仅仅如此,还有另外一辆极其气派的车在窄小的街道缓慢地停下。 夏日温暖的风吹拂过男人笔挺的裤脚,余温钧也从车门走下来, 几辆颜色和造型迥异的豪车,将校门口那条窄窄的路堵得水泄不通。无论是一身浅色休闲服、气质出尘的余哲宁,还是依旧穿着花衬衫却面无表情的余温钧,都牢牢地吸引了他人的注意力。 贺屿薇仿佛被施了定身术,站在原地。 什么情况? 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列兵成排地往头上涌,她看着余温钧,有种头晕目眩,随时和世界切断联系的感觉。自己最恐惧的那种成为整个世界焦点的感觉出现了——他怎么来了? 这些日子以来,自己强调说要备战会考,专心复习。余温钧也没有唤她来瑰丽酒店的套房“暖床”,与此同时,他也没回家。 但今天,他怎么出现在这里? 她简直怀疑自己的眼睛出问题了。还有……余哲宁怎么也来了? ###### 余哲宁感受到街边别人的视线,他转过头,看到哥哥的瞬间也极为震惊,脸色顿时沉下来。 “哥,你来这里干什么?” “找你。”余温钧说话的表情和声调倒是和往常一模一样,顺手把他穿的T恤袖子弄平,“有空吗?咱俩聊聊。” 余哲宁略微闪躲,很不快地说:“聊聊?不,肯定又出什么事了。哥你有什么话不能在电话里说?” 贺屿薇和余凌峰已经在众人的注目礼中,一前一后地走到他们面前,余凌峰爽朗地打招呼。余温钧的目光扫过他:“考得怎么样,凌峰。” 余凌峰竖起大拇指。 余温钧视线再看向贺屿薇,目光没有丝毫的变化。 贺屿薇抓着手里的透明笔袋,很紧张地点 点头:“你好,余先生。我,我也觉得自己能考过……” 余凌峰嘿嘿笑着插嘴:“余先生?这里三个余先生呢,你叫谁?” 贺屿薇的脸顿时就更红了,她小声说:“肯定是……余温钧先生。” 她态度真老实,余凌峰便也老实地跟着叫了声钧哥。 余温钧的气势实在太惊人,俩考生在他面前其实不自觉地都有点唯唯诺诺闪闪躲躲,像是面对严厉苛刻的家长。余哲宁不禁觉得好笑,便说:“我今晚订了一家高级日本料理店,想犒劳屿薇。哥,你的事要是不急,等我吃完饭后去找——” 余温钧平平地说:“等我什么时候死了,你再优哉游哉地和她吃饭也不迟。” 余哲宁噎住。他是有点恼也有点不解,下午的阳光照在哥哥的眼睛里,说不清楚是吸收还是反光,但雪亮冰冷,仿佛钢铁般传递着决定着一切的笃定意志。 “去我选的地方吃饭。凌峰要是想来也可以。我跟爸和你妈打个电话,晚上八点半前会把你送回去。” 余温钧的话永远跟下圣旨似的,余凌峰下意识地指着鼻子,自己也能跟着他们去吗?但一扭头,贺屿薇面色苍白,她正紧张、沉默却又全神贯注地望着两兄弟。 这是余凌峰从没有在女同学脸上见过的极其复杂目光。他立刻明白过来,这里有一名她极其在乎的异性。 余凌峰心念一动,笑嘻嘻地答应了。 第84章 沙漠气候 坐车时又是一轮选择。 余凌峰也有来接送的车,非要拉着贺屿薇一起上自己的私家车。 余哲宁心里其实烦余凌峰烦得要命,嘴上却温和地笑笑。他对贺屿薇说:“你不是晕车吗,坐其他人的车不习惯。” 两个大男生一左一右,身高马大的,像两堵高墙把贺屿薇的路堵得死死的。她谁的邀请都不好答应,只能低着头,脖子上的红晕都烧到耳朵边,一方面头皮都炸了,却又能敏锐地感觉四周的人都纷纷地凝视争端中心的自己。 余凌峰大大咧咧地说:“坐我车吧,晕车没事,我让司机慢点开。” 余哲宁也已经不想维持笑容了,他说:“屿薇一直都坐我的车。走吧。” “要不然……我先回去,你们几个自己吃?”贺屿薇轻声地说,她垂着头,但眼睛很焦急地看着余温钧站在不远处的锃亮皮鞋。 然而,那双皮鞋转身走了。 玖伯给他拉开车门,余温钧才泰然自若地抛下一句:“你们争完她后赶紧走,别堵在路上。” 贺屿薇听着他的声音似乎隐隐带着一点笑意,深深地咬住下唇。 有时候,余温钧的身上具有一种强烈的反派角色气质,既喜欢掌控世界,也能和全世界对立,从容地接受混乱,乃至于纷争。 只要不太闹腾,余温钧对别人吵架或打起来的事还挺乐意旁观的。 但贺屿薇是和平主义者,而给她喂一万个狗熊豹子胆,也真的不太敢在众目睽睽下跟上余温钧并主动坐进他的车里。 唉,余温钧就不能叫自己一声吗?这事对他又不难! 余温钧的车已经启动了,贺屿薇越发急得要命,她克服了羞耻,探头想看街边是否还停着他保镖的跟车。那个男人排场大,出行一般都是两辆车的。 余凌峰却用他身体挡在余哲宁面前,把她推着往前走,来到自家奔驰前。贺屿薇也不想浪费大家时间,并在街边灼灼目光里当靶子,她摇摇头,一溜烟地选择坐在副驾座上。 怎么不坐后排啊?余凌峰遗憾地耸耸肩,对紧追过来的余哲宁伸伸胳膊:“我家的车大,要不然,你也跟着坐进来,咱们仨一起坐?” 余哲宁做不出这种自辱身份的事,他只是冷声说:“你让司机慢点开。” 然后钻头进了自己的埃尔法里。 * 车行驶的方向是城外。 原本以为是回余宅,但方向又不太对,等他们这排豪车终于在土路边停稳,余凌峰跳下来,很新鲜地看着农家乐低矮的土墙和篱笆,尘土飞扬的停车场以及破旧的红灯笼。 “钧哥这是带我们去哪儿了?”余凌峰自言自语,“这不像他审美啊。” 贺屿薇也睁大眼睛,定定地看着眼前又陌生又熟悉的景象。她自然认出这里,兜兜转转,一切居然又回到当时的起点,这家红螺寺旁边的农家乐。犹记得,去年的秋天,她惶然又屈辱地从这里离开而奔赴了新的命运,从此之后,再也没有机会回来。 而现在,她的脚又站在这里。 贺屿薇的胸口轻微地起伏,掌心依旧握着会考的透明笔袋,耳朵边和额头都被夏日温热的空气吹过。就像是睡了很漫长且不可思议的一个黑觉,猝然惊醒,世界还在耐心地在原地等着她的回眸。哎,余温钧为什么带她回来呢? 余哲宁也认出这个熟悉的农家乐,他紧追上哥哥的脚步,低声问:“怎么来这里了?哥,你不会是想把贺屿薇重新扔回来当服务员吧?” 余温钧简单地说:“不会。” “那今天带她来这里干什么?” 余温钧依旧没回头:“我是带你们仨一起过来的。你当初不是也在这附近的道路出车祸的吗?” ############## 农家乐大堂里几个服务员正在边吹空调边嗑瓜子,工作日本来人就不多,大家都很闲,聊聊东家长、西家短什么的。 丽丽把ipad竖在桌子上,目不转睛地看一部宫廷女主复仇剧。 很快,张领班就慌里慌张地跑过来,挥舞手臂,打断服务员们的聊天。 他通知今晚有人包场,让赶紧把四合院包厢的桌子椅子重新收拾一遍,再通知厨房准备食材。 有好事的跑到院门口一看,说外面的空地上停的几辆车就上八位数。 丽丽意犹未尽地按了视频的暂停键,她摘下耳机,听到别人说话的后半截。 “知道谁回来了吗?哎呀就咱们后厨里那个黄毛丫头,据说她现在嫁给一个大官的儿子,今天过来看看,衣锦还乡什么的,”张嫂勤快地收拾着塑料袋外面掉落的瓜子壳,但表情已经比刚才闲聊时更眉飞色舞,“哎呀哎呀,老话说得好富贵养人啊,她刚才走进来我瞥了一眼,都没认出来是谁,可是变得漂亮不少呢!那个脸,那个叫一个白白净净的!这次跟她一起回来的足足有三个男人!三个大男人!一个穿得比一个有钱!她叫什么,叫贺,贺……” 突然,张嫂听到后面的声响,她回过头,没有人了,只剩下桌面亮着屏幕的ipad。 丽丽像火烧屁股似的,一路飞奔出大堂,头发都乱了。 石子小路在脚下变得哒哒的,她觉得口干舌燥,心跳更是极端不稳。 谁?那个贺屿薇回来了? *** 四合院的包厢门口,四个男人正在抽烟,这是余温钧和余哲宁他们随行带的司机和保镖。 丽丽还没靠近,就被拦下来。 “干嘛的?”对方粗声问。 “老板们好。我是这里的服务员,来换一下桌布。”丽丽站住脚步,游刃有余地应对,眼睛却忍不住往院子里面瞅。 玖伯正好也院子里走出来,他说:“这里的湖团鱼是水库养的吧,我去挑一条。做个锅边烩鱼贴饼。” 张经理点头哈腰地也跑过来,带玖伯去看鱼。 两个服务员正把包厢里空闲的木椅子搬出来,包厢里的主座已经有人稳重就坐,而他旁边的年轻男人正在低头看着简陋的菜单,另外一个男孩子则好奇地透过窗户看旁边的鱼塘。 丽丽走进来的时候,她的目光在全场飞快地巡逻一圈。 唔,怎么都是男人呀? “哥,你还没说找我来有什么事。”正在看菜单的年轻男人说。 主座上的那个花衬衫男人没答话,却把目光落在丽丽的脸上。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面容很平常,但丽丽却感觉到一种被强烈刺痛的震慑感觉,她甚至没法抬头细看对方长相。 另外一个英俊男孩子则说:“钧哥,这里是你的地吗?” “先点菜。”对方举重若轻地回答,目光依旧看向丽丽,他沉声问,“你,叫什么?” 随着主座的花衬衫开口,房间里的其他目光同时都投在 丽丽身上。 她的脸莫名一热,却还是捂嘴笑说:“老板好,可以叫我丽丽。我叫郑丽丽。” “今晚就让丽丽专门来服务这个房间。”主座的客人对跟进来的张经理说,“她和我这两个弟弟的岁数差不多大。” 张经理点头哈腰的:“非叔马上就来,他在路上了。” 丽丽欣喜极了,但低头摆着餐巾纸未免有些奇怪。 北京这个地盘,藏龙卧虎的人物极多。虽然接待的次数少,但农家乐也不是没接过所谓“微服私访”的客人,见过张经理这么巴结着。 圆桌前有六个座位。 除了就座的三位,似乎是还有两位客人没有来。丽丽心里盘算,刚才的“玖伯”出去了,还差着一位。 难道说,她没来?还是说,她虽然也跟着来但并没有资格坐在包厢,需要和门口等待的那几个司机一起在别的地方吃饭? 丽丽边思考边竖着耳朵听席间人的交谈。 “龙飞哥不来吗?”席间的男孩子问。 主座上的人只是好脾气地说:“今天不带他玩。” 张经理问他们点什么酒水,花衬衫说今天不喝酒。而剩下的两个年轻人分别点了可乐和橙汁。 丽丽便脚步轻快地跑到大堂冰箱,拿了冰镇的橙汁和可乐,路过依旧喋喋不休张嫂,再狠狠地瞪了她们一眼。 老妇女的嘴骗人的鬼,总是胡说八道! 贺屿薇莫名走后,丽丽缠着老非打听过,得知她根本就是到城里当小保姆去了,据说,每天都得给病人擦身体、喂饭。 哼,估计就是被有钱的猥琐老头看上了当情人! 像是麻雀一夜之间飞上枝头当凤凰的童话故事,在现实生活里绝无可能发生嘛。 丽丽回四合院前,又特意地绕了个道。 原本门口抽烟的那一群司机被安排到隔壁的小包厢吃饭,烟雾缭绕,点了一堆牛肉和猪肉,也没看到那个讨厌的乱糟糟头发的灰色女孩。 她拿着饮料重新走进四合院,心情愉快,但重新刚进门,脚步就停了。 包厢里,玖伯正帮迟来的女孩子拉开椅子。 “不好意思,我刚才去后厨和曾经带过我的大厨打了一声招呼。他一直都很关照我。” 还是丽丽记忆里那把讨厌的声音。极其标准的普通话,没有任何口音,音量不大,语速不疾不徐的,像月光里的薄雾,很清洌浪漫,却在烟火缭绕简陋的农家乐生活里显得突兀而让人无端火大的音色。 “我曾经在这家农家乐工作过。”最后一句,贺屿薇显然是解释给余凌峰听的。 余凌峰一惊。 “天啊,你的人生经验未免也太丰富了。”他咂舌,“当厨师吗?” 她摇摇头:“打杂的。主要是烧火和洗碗。我不太会做饭,当初也在边学边做。” 余哲宁也心不在焉地听着他们的对话。 他记得,自己和贺屿薇的重逢也就在这家农家乐,不由微微感慨,随后看到门口的女服务员简直像见鬼似的,木桩子一般地站在红灯笼下面狠狠地瞪着他们。 余哲宁微微感到奇怪:“你这服务员怎么了?进来啊。” 贺屿薇也扭过脸。 * 有那么一个瞬间,两个女孩子只是彼此沉默地凝视着,一个人坐着,一个人站着。 各自的思绪,却都惊涛骇浪般拍过。 贺屿薇自然认出了自己的前同事,丽丽。 农家乐的后厨杂工,是贺屿薇人生中的第一份工作,也是她进入社会的第一次尝试和他人相处。 她很惶恐,大部分时间只敢埋头工作,别人叫做什么都只懂得直接顺从。又是在离开农家乐之后才能意识到,丽丽当时不停地在越界欺侮她。只是那时候,贺屿薇自己内心需要处理的消极情绪实在太多了,她根本没意识到自己被欺负了。她只是单纯地觉得,丽丽既然不喜欢她,自己也就尽量不想惹丽丽不开心。 “干什么呢?赶紧进来,丽丽。” 丽丽在张经理的催促下率先回过神,端着饮料,款款地走进来。 不愧是年纪轻轻就当经理的人,张经理也直接假装不认识贺屿薇。 他很殷勤地俯身问:“这里凉的有果汁、可乐、雪碧、乌龙茶、酸梅汤,热的有菊花、胖大海和玫瑰茶。小姐,您想喝点什么饮料啊?” 贺屿薇此刻从丽丽的背影上收回目光,她跟张经理轻轻地点头当作招呼,稳坐在椅子上。 “……我喝白开水就好。” 她说。 余凌峰热情地说:“我点了果汁,喝点喝点。” 余哲宁也抿抿嘴说:“你不是喜欢喝可乐吗,也倒一杯。” 贺屿薇哪里受过这种待遇,下意识里特别想看余温钧的脸色,但硬生生地克制住,她低头说:“其实都行,谢谢。” 丽丽先走到备菜的柜子,背对着他们,借着拿玻璃杯的时机,暗地里,拼命地摇了摇可乐的瓶身,随后,她笑容满面地转过头。 贺屿薇坐的位置并不是服务员上菜的位置,丽丽径直走到贺屿薇旁边,就要在她旁边拧开可乐盖——突然,有个方块形状的东西轻轻地砸在她的头上。 这是一包软纸巾。 丽丽抖了下,抬起头。 主座上的花衬衫平静地说:“换你们经理倒。” 张经理立刻上前几步,劈手将丽丽手里的可乐瓶抢下:“去去去,不懂眼神高低的,这里换我来——” 张经理在说话间一拧,手底的可乐顿时就像一颗蓄谋已久的黑色炸弹,直接崩了,那股带着气泡的冰冷甜腻液体直接喷射进他的眼睛里。 不愧是当经理的人,他硬是把瓶口死死地对准自己,急速退后,防止弄脏客人的衣服。 贺屿薇一惊,她连忙把刚刚的纸巾递给张经理,关心地看着他。 张经理脸上挂着笑容连连谦卑地说抱歉,扭过头,凶神恶煞地死死地瞪着丽丽。他自己是干服务员出来的,当然知道服务员暗地里的小把戏,心念急转,立刻就知道谁做得手脚。 此刻,他几乎是刻毒地说:滚出去。 “让这个丽丽坐在墙角。她今晚不需要服务我们,只需要陪着。”主座上的人跟张经理说,“小张,你去拉把椅子。” 真正厉害的人,一个眼神过去对方就懂得闭嘴。余哲宁是知道的,他哥这些年修身养性,虽然气场极其不好惹,但在平时不太会轻易去责备普通人的。 在集团,别人当他哥的面犯错,只要不过分,余温钧一般只会默默地看着,转过头把下属叫来,他的直属下属才会被痛骂得狗血淋头胆战心惊。他哥是不太喜欢越级管理的,而今天,怎么就和亲自一个陌生女服务员较真儿了。 但余凌峰身为高中生不懂这些。他觉得余温钧处理方法太冷漠了,但同样不敢说什么,就说了一句俏皮话:“钧哥,你的素质有待降低啊。” 只有贺屿薇低着头抓紧餐具。 ###### 农家乐这一顿饭吃了也就50多分钟,过程轻松。 席间,说话最多的人居然是贺屿薇。 余凌峰缠着她非要她说在农家乐工作的事情,余哲宁在旁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陪聊,却也暗中观察着余温钧对贺屿薇的态度。 但哥哥很正常。 他这顿饭都懒得搭理他们,只是低声地和玖伯说话。 余哲宁的目光,又重新落在餐桌上。 他哥今晚点的,都是自己爱吃的食物。农家乐的厨艺一般,胜在材料新鲜,农村里做得豆腐、茄子干、米饭还有鱼,酱料很重也都很香,青菜炒得也是他喜欢的那几样。 * 饭到末尾,在门口等候许久的老非才和送果盘的张经理一起走进来。 老非进来就先对余温钧敬烟,被拒绝后干巴巴地咧嘴笑一下,脸上的皱纹颤抖几下,又再问今晚吃得怎么样,有什么不满意。 贺屿薇站起来对他打招呼。 老非赶紧摇手,笑着说:“哟快点坐下坐下,吃点桃子,刚从果园摘的。怎么都变得 这么漂亮,我简直认不出来!”一转头,诧异地说,“哟,干嘛呢丽丽?你是服务员还是客人啊,怎么还坐在这里?不想干了?” 此刻的丽丽抱着刚才又黏又甜的肮脏可乐瓶,独自坐在墙角边的小板凳上。余温钧不允许她当包厢里服务员,就让她在旁边罚坐。 丽丽原本吊儿郎当地想,不伺候人,她挺乐意的。 但,不是那么轻松。 她,成为一个直接被遗忘的废物。 被沉默罚坐的一个小时,如同十八层地狱般难熬。 她必须要亲眼目睹着,贺屿薇和年轻帅气的男孩子如同朋友般欢畅地聊天,旁边的年轻男人还时不时温柔问她吃什么。几个非富即贵的客人,简直是把曾经的黄毛丫头当成公主般对待! 丽丽气得发抖,内心就像被疯狗咬了似的又痛又恨。 凭什么!要知道,贺屿薇曾经还连续帮自己洗过一周袜子呢!不过就是运气好的死丫头,被有教养的一家人捡回去当保姆而已!她有哪里比自己优秀吗?初中生毕业,只会刷碗,和人说话就结结巴巴的! 此刻,余温钧继续安稳地坐在主座。 他说:“今天饭菜还可以。玖伯,劳烦你待会去大堂发一个红包吧。每个服务员发2000,后厨和张经理发5000。” 如此豪横,即使是余凌峰都不由微微咂舌。非叔的脸抖了抖,张经理喜形于色,而玖伯只是面无表情地点头,走出去。 余温钧终于款款地把目光再次落在墙角的人身上。 丽丽听到这一名行事沉稳的花衬衫男客人叫了自己的名字:“郑丽丽也辛苦了,虽然今晚犯了点小错。但也给个200块吧。薇薇,到我身边来——” 贺屿薇骤然被点了名,差点把筷子碰倒,但还是咬住嘴唇,默默地走过去。 “去给你前同事发个红包。” 余温钧从口袋里掏出钱包,他以一种极其娴熟,甚至于很邪恶的娴熟手势挑出两张钞票,再交给贺屿薇。 余哲宁在旁边叹口气:“哥,你真的是我见过唯一一个还随身带着现钞的人。” “在西北工作的老习惯了。”余温钧对他弟还是有问必带的。 贺屿薇从余温钧的指尖接过两张薄薄的钞票。 她转过身,而丽丽对上贺屿薇的目光,身体也忍不住一抖。 在丽丽眼里,这简直是人生奇耻大辱!什么鬼,她才不要这个自己素来看不起的阴沉死丫头给小费!而且,小费才区区二百块,为什么其他人收到两千块,自己才能收二百?贺屿薇此刻一定在心里狠狠地嘲笑她吧! 丽丽心里泛着一阵一阵压制不住的狂怒和不平。 贺屿薇已经走到自己面前。 她一声不吭,把两张钞票递过来。两人目光对视,丽丽一惊,她记得以往每次欺负贺屿薇,这丫头也是这种漠然表情,嘴唇紧抿有几分倔强,从来不会回嘴,但眼睛的最深处总有几分不以为然、洞悉和冷淡。仿佛在表明,她只是用这个乖巧态度来应付一切,她根本就无心和农家乐里粗鄙的人多加计较,也没什么话好说。 丽丽遍体汗毛炸起来,突然忍无可忍,就要冲上来推贺屿薇。 然而,根本没机会靠近一步,张经理和老非已经开启最高的预警,同时在左右两边挡住她。 两人早知道丽丽对贺屿薇的暗中欺负和不满。 只不过,她俩是农家乐最年轻的女孩。女服务员间就经常搞些有的没的小动作,只要不过分,平时也睁一只眼闭只眼。 但,贺屿薇已经今非昔比。丽丽如果碰到她一根指头,他们今晚绝对吃不了兜着走。 张经理用一把推开丽丽,二话不说地甩她一个耳光:“发什么疯呢?我给你脸了是不是?” 被陌生人打耳光与被朝夕相处同事打耳光的侮辱,不可相提并论。当晚蛰伏的委屈整个被爆发出来, “不过就是傍上大款,我、我才不要他们的脏钱!少看不起人了!” 张经理面色整个狰狞起来,又要狠狠一巴掌打丽丽,她一跺脚,跑走了。 满座惊堂中,余温钧始终不紧不慢地用手帕擦手,才开口:“哦,不要我的脏钱吗。有点儿意思。哲宁和凌峰,你俩去追上玖伯,其他人的红包全部收回来。千万不能让我的脏钱玷污了贵方宝地。” 余凌峰身为这个年龄段的青春期男孩,真的是唯恐天下不乱,也最喜欢看整个世界打起来的场景。他敬了个礼,立马跑出去找玖伯。余哲宁对他哥皱了一下眉,也赶紧跟着余凌峰追出去。 剩下老非和张经理迭声地鞠躬道歉,他们语无伦次,表情惊惶又可怜,而余温钧没理睬他们,把贺屿薇重新叫回身边。 他打量了她片刻,才说:“那句话怎么说的?你的素质有待降低。” 明明是极度不合适的场合,贺屿薇却莫名其妙地想被逗笑,眼圈突然间就红了。她想说点什么,最后只说:“……谢谢你。” 余温钧柔和地摸摸她的头。 张经理和老非都站在旁边,亲眼看到这一幕,他们的表情倒没敢露出什么震惊,但脑海中同时想,完了完了,该拿丽丽怎么办? 第85章 季风 饭后也才七点半,天边儿依旧是亮堂堂的。 农家乐的建筑物虽然很粗糙,胜在面积很大,又有鱼塘又有树林又有田的。到了夏天,蝉声不绝,吱吱吱的格外惹人心烦。 余哲宁和余凌峰遵从兄长指示,把红包又要过来,农家乐其他服务员的脸色不可谓不精彩。 世界上,存在很多不贪他人钱财的老实人。但天下最老实的人,也讨厌从口袋往外掏钱。 刚发到手还没捂热的红包又从口袋里被掏回来,每个人都怨声载道,追究这怎么回事。 此刻的丽丽捂着脸,一路跑到厕所。 她又委屈又愤怒,也百分百地确定自己不会被开除。 大城市里的服务员流动性确实很高。不过,在郊外农家乐干三年以上都算捧上铁饭碗。毕竟郊区可不好招年轻人,老非开的工资也不高。 丽丽用水龙头洗一把脸,心绪很快恢复平静。反正,大家都没收到红包,她也算平衡了。 丽丽擦干手,没事儿人似的再次逛回到大堂,准备继续看古装言情剧平复心情,却骤然发出撕心裂肺地尖叫:“谁动过我的平板?” 丽丽是农家乐里唯一拥有苹果iPad的人,大家都觉得她舍得花钱买好东西,而丽丽也格外爱惜,从来不肯外借。 如今向来保护很好的液晶屏幕上,却出现了细密如蛛网般的裂痕,并不仅仅是屏幕保护膜碎,而是整个屏幕遍布着蛛网,内屏外屏都碎到漏液,似乎它被人狠狠地在地上摔过。 丽丽目眦欲裂,她疯了般着iPad去质问大堂里所有的人,问谁趁着她不在,摔坏iPad,千万别让自己查出这个人是谁,这事会没完没了的。 周围的中老年服务员们依旧笑嘻嘻地嗑瓜子看电视,根本没往丽丽这个方向看一眼。 # 贺屿薇带着余凌峰在农家乐绕了一圈。 余凌峰嗡嗡嗡地黏着贺屿薇,简直跟田陇间的野蜂似的,吵得她头痛。 在他们身后有一段距离,余温钧和余哲宁也慢悠悠地并肩走着。 路边杂乱无章地种着一些庄稼,田边的一棵植物苗好像是草莓,青青的,顶端小的果实上还带着一点刺。 余哲宁弯腰要捡,余温钧却在旁边提醒这是曼陀罗,有毒。 哥哥怎么知道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余哲宁用脚把它踩在泥土里,站直后用余温钧递过来的手帕擦手。他今天找自己到底要说什么。 “听说,你后天要飞越南?”余温钧不动声色地问。 余哲宁的脸遂即变青,余温钧的口气依旧是老样子,继续说:“今天把其他人也一起叫过来吃饭,你可能已经猜到一点缘由。” 余哲宁很烦地双手插兜:“哥 ,这世界上没几个人能猜到你的心思。” “身为我的弟弟,你主动试着了解一下我如何?”余温钧站住脚步,倒也不卖关子,“先说说凌峰吧。他的母亲也就是咱们的继母汪柳,她嫁给咱爸时还很年轻。按理说能继续生育。但这么多年也只生下一个儿子。不觉得奇怪吗?其实,汪柳中间还怀过孕,两胎都中停了。这是舅舅和我联手做的,也是我为什么一直尽量满足舅舅各种要求的原因之一。” 余哲宁的表情极为震惊。 “还有这种事?你千万别说做这些是为了我和龙飞!我们可没有要求你这么做。” “我还真不打算让你俩掺合这些,天真的少爷不配和我们玩。”余温钧一句话堵死余哲宁,“你可能也想问,爸知道不知道这件事?他应该是知情的。但这么多年,他什么也没说。” 其实到余温钧这个岁数会发现,父亲余承前并不坏。 但身在高位的人如果没有意志力和手段,他身边的人就会成为权力和利益的牺牲品。舅舅……他虽然帮过很多忙,余温钧也自认给了足够的报酬。也该是时候切割关系。 余哲宁定定地看着哥哥,他心思混乱,嘴上冷冷问:“除了这些,你有其他事瞒着我吗?” “当然,我有太多对你和龙飞都隐瞒的事。”余温钧告诉他,“不过关于李诀和舅舅,你也确实受到伤害,这件事也是我处理得不够好。所以,我不希望在这件事上瞒着你。你的心思很敏锐,而接下来几个月,我就没时间再搭理你和李诀,得和龙飞处理他的烂摊子。你也不要总拿一些小事来烦我。” 余哲宁冷笑:“什么叫小事?” 余温钧漠然说:“你后天去越南的时候帮我向那位前未婚妻问一声好。无论你俩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 ###### 农家乐的一切,也都是贺屿薇记忆中的样子。 郁葱的果树园、混浊的人工湖,平顶的鸡棚,土黄色的平房。 只不过,她在余家漂亮的花园住久了,也能观察到更多的细节,比如树冠从来不修剪,地面的落叶并不是每天都有人清扫,而久违的蝉声和绿意如同浪潮般呼啸地扑面而来,她能感觉到地面略微蒸腾的高温。 路过人工湖的时候,贺屿薇看到有几只水鸟躲在水边,灰扑扑的,应该是雌鸳鸯,其他色彩鲜艳的不是鸭子就是公鸳鸯。 余凌峰也顺口问了句这是鸳鸯? 贺屿薇摇摇头,不情愿地说:“要仔细观察一下才知道。” 她扭过头,才发现身后的余温钧和余哲宁都已经不见踪影,等收回视线,正对上余凌峰犀利的目光。 余凌峰很轻声说:“喂,你到底喜欢他俩里的谁?钧哥,余哲宁?” 贺屿薇虽然控制着表情,眼神和身体语言却是全然地防备。 余凌峰被她的反应逗笑了,心情却稍微沉了一下:“……不否认吗?” “我对他俩应该都算不上喜欢。”贺屿薇终于开口,目光重新投向天边的橘红色的柔软云彩,“但是,他们肯定是我很重要的人。如果没有遇见他们,我现在还在农家乐后厨工作,和丽丽当同事,每天做着能去国外打工的白日梦,与此同时,也不会主动想去为自己做很多事。” 说完后,贺屿薇轻吁了口气,径直往回走。 余凌峰懵懵懂懂地听着,赶紧跟上她。他心想,这个女同学好像很有故事性啊。哇,更迷人了。 #### 农家乐大堂的卷帘门背后,只听见丽丽依旧为自己碎掉的iPad而破口大骂,张经理正不耐烦地就刚才的事教训她。 贺屿薇和余凌峰已经顺着道路,重新走到农家乐门口,不过路过厨房的时候,大厨在远处的窗户口朝自己拼命招手。 大厨依旧叼着烟,乐呵呵的,他手里已经拿了三个巨大塑料袋,里面装着不少的茄子干和新鲜蔬菜,硬是塞给她。 等贺屿薇反复道谢并拎着塑料袋再次走回来,张经理和老非都站在门口,他们用凶恶的眼神催促丽丽赶紧对自己道歉,否则当晚走人。 丽丽扭动着身体,她的半张脸还是肿的,很不情愿地抬起头看着贺屿薇。 贺屿薇以为,以丽丽的高傲脾气,她是绝对不会低头道歉的。或者,即使道歉又要说什么阴阳怪气的话。但丽丽居然真的低声嘟囔了一句对不起,与此同时,她的脸上依旧挂着难看兼不屑的笑容,说了“对不起”后的嘴巴又无声地蠕动着各种脏话。 余凌峰特别受不了。这女服务员有病吧,嘟嘟囔囔什么呢。 张经理是真得恼火极了,直接跟他妈说让回丽丽宿舍拿行李,今晚结完工资后开除。 丽丽嘴上不饶人,嚷嚷说要是赶她走她就去劳动局门口躺着,内心这才有点怕了。 她深呼吸几次,再挤出虚伪的笑容:“贺屿薇呀,你不会是富贵后就欺负起普通老百姓的类型吧。” 余哲宁此时也走回来,看到这一幕,他不禁皱皱眉。 丽丽余光瞥到余哲宁,语气再柔和一些:“自从你离开农家乐后,我经常会想起你……” 贺屿薇突然开口问:“真的吗?” 丽丽没想到她会这么问,一怔,回过神来立刻说:“当然,咱俩当时不是共同住过一个屋的吗,是知根知底的好朋友!” 贺屿薇走近她,她抬起手,丽丽忍不住后退,但张经理在后面死死按住她的肩膀不准她躲闪也不准她回击。丽丽身子瑟缩,下意识偏过脸等着贺屿薇打下去。 贺屿薇只是将掌心虚虚贴到她被剐过还红肿发烫的五指掌印上。 “你会经常想起我?”她说,“但离开农家乐后,我就将你这个人忘了。” 阵阵煦风拂过贺屿薇的额头和双眼,也渐渐地吹掉她内心的怒气。她试探地蹭了下丽丽的脸颊,丽丽不知道为什么特别畏惧她的触碰,身体微微发颤,目光闪闪躲躲地不敢对视。 “今天再见面,我发现丽丽你完全没有改变。你一直都是这样的服务员吗?对不起,以前我一直在后厨,不太了解前面的情况。不过,这是你的人生。你自己开心就好。”贺屿薇把手收回来。 张嫂忍不住插口:“她每天有个破苹果平板,眼睛就飞到天上去了!矫情什么啊,我们几个人在村里有自己房子,她还得住宿舍。赶紧嫁人吧!” 丽丽的脸由红变白,又由白渐渐地变青,嘴里想反驳却罕见地什么却说不出话。 仅仅过了半年,贺屿薇的外貌在丽丽眼里还是死死板板的木头脸,身形单薄得一掐就断,衣着干净却也朴素得根本没佩戴任何珠宝和奢侈品。但此刻,丽丽在向来沉默的前室友目光注视下,内心油然而生的是一股震撼、茫然和敬畏感。这比被张经理甩了一个耳光,被老非威胁要辞退,和被花衬衫呵斥更为悚然似的。 因为贺屿薇……不一样了。 她不再是以往那种任人欺凌只会默默应声的后厨杂工了。更重要的是,贺屿薇周身气场和刚刚那桌的贵客很像了,那气场叫“配得感”。 居移气,养移体。贺屿薇对张经理的殷勤服务,既不会趾高气扬,也不会浑身不自在,就只是没太大负担地接受了——她在城里过得肯定不是天天伺候人的粗笨工作! 老非适时插口,先说他女儿身体已经转好,又说刚刚去棚里割了三个西瓜让她带走,最后说农家乐的员工宿舍经过重新装修,每个房间都配上空调云云。 贺屿薇安静地听着。 这些农家乐里琐事,距离她好像很近又好像很远。 余哲宁干脆地打断老非,他对贺屿薇说:“屿薇,带我去你曾经住的地方看看吧。” ##### 两人抛下别人,并肩走到农家乐的东侧。 这里是简易建筑该成的员工宿舍,空地处有一台滚筒洗衣机,旁边撑着几把晾衣架,既晒着粮食又晒着桌布。 余哲宁叹口 气:“今天很抱歉,本来想单独和你吃饭的。没想到被我哥搅合了。” 她沉默了会,抬起头:“今天能回到这里,我其实挺开心的。一直想找机会回来看看非叔和大厨,但又觉得不合适。” 余哲宁一语道破:“那个叫丽丽的女孩总是欺负你吧?” “丽丽怎么想我都无所谓。”贺屿薇却坚定地说,“离开这里后,我真的一秒钟都没有想起过这个人。” 她刚才没有说谎,离开这里后,贺屿薇真的就一秒钟都没有想起过丽丽这个人。 不止是丽丽,还有大厨和非叔。 他们都帮助过她,她也发自内心地感谢他们,尽可能在能力范围内报答他们。然而事实是,一旦离开农家乐,这段后厨的打工生涯也迅速地淡化意义。贺屿薇发现,自己其实不太愿意和已经失去联系的人有过多沟通和交流,总觉得他们已经成为擦肩而过的陌生人。 她对自己的薄情感到一种可耻。而这种可耻,也让她无法回来看望他们。 “当我今天能有机会回来,再次面对他们,就觉得可以换另外一个角度去看自己的过去。换成现在的我,估计会换一种方式和丽丽相处。但是,我也不知道自己会怎么做。”贺屿薇浅浅地微笑,“不过,这家农家乐的米饭很好吃吧?进的是盘锦大米。听说周围其他的农家乐都不舍得进这么贵的大米。我以前没什么感觉,今天一吃,还挺好吃的。” “那个叫丽丽的女生不是经常欺负你?”余哲宁的话题又绕回来,皱眉说,“她这一点也跟龙飞似的。不过你放心,听我哥的意思,他准备把龙飞从家里踢出去。” 连余哲宁都知道了?贺屿薇睁大眼睛。她脱口而出:“是为了……什么原因?” “哥的原话是,他打算趁着自己还没想认真找龙飞的麻烦前,赶紧让他在眼前消失。” 余哲宁经常刻意忽视兄长最近的动态和他的话,以显示并不像余龙飞那样绕着余温钧转。但每次和哥哥说话,怎么都收获到爆炸性的内容。 他想到余温钧刚才告诉自己有关汪柳的事,又是一阵头痛,汪柳这人绝对不是一个善茬。等一下,难道说,龙飞签的合同背后有她的手笔?他得赶紧告诉余温钧。 贺屿薇侧过脸,余哲宁的表情带着一丝迷茫,她将头重新转回去,没有追问。 每个人的人生道路上,都有很多事情要自己去面对和消化。包括自从知道母亲去世,贺屿薇有一种既游离于外又有被迫卷入其中的感觉,也不知道正确情绪应该是什么。 今天重新回到农家乐,贺屿薇以客人的身份坐在包厢,她看到丽丽,突然觉得有些过去直接忘了也挺好。 等跳出特定的环境,自己所遇到的困境也只会成为过去的一部分。 唯一遗憾的是,贺屿薇希望下次来农家乐,她能亲自给自己吃过的饭买单。 话又说回来,余温钧真的准备把余龙飞赶出家门?他当时随口提过一句,她半信半疑的,总觉得余温钧不可能为了区区一个玩物而做到这种程度。那男人不是最宠自己的两个弟弟吗? **** 两人各自默默地出神很久,等扭过头,天已经黑了。 贺屿薇的胳膊上被毒蚊子咬了两个包,又痒又痛的,她有点奇怪,余凌峰居然能耐得住脾气,没跑过来找他们。 “他应该是被我哥叫走了。我哥不是答应过八点半前送他走吗,刚刚已经送他先回家了。对了,你和余凌峰之间千万别建立私交。唉,我们家的烂事真不少。”余哲宁依旧沉思着,眼望着前方。 他们走回去,玖伯和非叔正在不远处等着他们。农家乐空地前停泊的车只剩下两辆。 贺屿薇一惊,她忙问:“你哥和余凌峰都先走了吗?” “嗯,我说自己想和你聊聊。我哥就说让我俩留下继续聊。他可是一个大忙人,平常能陪我吃饭就不错了。”余哲宁说,“来,坐我的车,我送你回去吧。” 贺屿薇微微地咬住唇。余温钧的脑子到底在想什么……他对自己,就没有产生一丁点男人的占有欲吗? 最初的最初,他明明看出她对余哲宁有好感,却直接让她放弃而赶紧喜欢上他自己。而现在,余温钧居然这么相信余哲宁,愿意让他们俩单独相处? 贺屿薇也觉得她自己很奇怪。和余哲宁相处,不是一直都比和余温钧更自在更轻松吗?但此刻涌起的那股刺痛和失落又是什么? 贺屿薇带着这种失落感而无精打采起来,她婉拒余哲宁的邀请:“我还带着大厨的蔬菜,想回去后赶紧放到冰箱里。” “等一下——”余哲宁看着贺屿薇几乎是逃一般地跳上车,玖伯立刻关上车门,打了声招呼离开。 他稍微吃惊。 按照余哲宁的打算,他原本打算回城里找一家咖啡馆,两人继续坐下来好好地聊聊天。 空气很温热,蝉声不停地鸣叫。 也不知道为什么,余哲宁的胸口再次有些发堵,突然能理解哥哥为什么不太喜欢自然里的各种噪音。 第86章 下旬 接下来的三天,一直在下雨——属于北方夏季的温热、沉重又瓢泼的大雨,仿佛身处南非地区。 雨水流过泥土浸染的阴沟,打弯了花草的枝干,让柔软的草直不起腰。 余温钧除了工作之外,需要处理的事情还很多。 那天晚上送余凌峰回家,高中男生大胆地询问他贺屿薇有关的各种事情。余温钧当时轻描淡写地回答一句,她比你岁数大,你先好好学习吧。 他也知道,这是一句回旋镖的断言。 在贺屿薇眼里,他估计算得上一个“老男人”,不过,余温钧在选择出手的那一刻就已经确定了不会后悔。 除了懒得结婚,他自认是一个很传统男人。 这种传统是“责任型”的传统观念,确实就像是“过家家”的变体。就像拥有豪宅不仅仅当房子,里面还得住着他的家人。而女人也会同样被包裹在他羽翼下,无论是物质和情绪价值,他都会慷慨地提供给自己的女人。 前提是,百分百自己的女人。 余温钧心想,他得对贺屿薇有一点耐心。他觉得,她不会让自己失望的。 ###### 下午五点多,天气终于放晴了,天边呈现出一片灿烂的火烧云。 余温钧今天依旧决定回家吃饭,六点多就出了公司。 周边的草木茂盛不少,从进入私家公路开始,余温钧让司机慢慢开,他的目光四扫,检视是否有不合心意的地方。 墨姨早早地就在门口处迎接,宅子里的所有佣人们都站在外面,而他们的十几步之外,建筑物洒下的阴影之中,贺屿薇探头看着远处的场景,余温钧在这些人中很醒目,他穿着白底绿纹的衬衫,看上去整个人都很崭新,又有些令人不敢直视似的。 好多人啊。她缩回脑袋。 等余温钧进门,贺屿薇才走上前打招呼。他用很平常的口吻回应:“怎么又突然变回原型了。” 贺屿薇丈二和尚摸不着头,接过墨姨递来的手帕一擦,脸上沾着黑色的机油。 下午的时候,她跟家里司机去学怎么换备用轮胎,不知道哪个环节出错,脸上就有了几道黑漆漆的机油,又像一个狸猫似的。 余温钧盯着贺屿薇直到她把脸擦干净,才移开目光:“龙飞还没回来?” “嗯……嗯。”她边拼命擦脸边心不在焉地回答。 墨姨有的时候真的看不上贺屿薇的木讷,她说:“问你话呢,嗯嗯嗷嗷什么。” 余温钧边听墨姨说话,边往前走,她默默地跟在他们身后,感觉到轻松又快乐,好像迎风呼吸似的,能流畅说话了。 余龙飞的车后脚地跟过来。 他开的车其实比余温钧高调很多,但永远没有余温钧的车外表干净而锃亮,雨水淋在上面带着点泥块点点的。 贺屿薇这些天一直帮着墨姨分担一些家务清洁工作,此刻转过头,客厅锃亮的落地窗户有几块鲜明泥点,眯起眼睛一看,那不是泥点,玻璃上居然落着三只巨大的花蛾子。 雨后的草坪上出现的虫子总是很多,而虫子趴在玻璃外必然会留下痕迹。 贺屿薇思考片刻就跑出去,她挥 舞着手臂,一路试图把蛾子赶走,但突然听到咚咚咚敲玻璃的声音,吓了一跳。 余龙飞正在室内凶神恶煞盯着她,他正和哥哥聊着公事呢,就看到小保姆在外面隔空打牛。 换做以前,他肯定高声斥责贺屿薇。 但是,这小保姆如今的身份很微妙,家里包括墨姨都不太敢拦着她做什么。而余龙飞也已经隐约感觉到,她和哥哥间的关系有点微妙。 余温钧收回视线,跟余龙飞继续刚才的话题:“……到九月前,我都在香港办事,有一个船运的航线特许经营权的事。十月的时候会去趟纽约,龙飞你跟着我一起。” 他再把贺屿薇叫进来:“你明天上午和玖伯出去一趟。” ##### 玖伯带贺屿薇去的地方隐约有点眼熟,那也是出入境管理所。 三十分钟后,她加急办理好一本港澳通行证。 余温钧居然要带她一起去香港,他轻描淡写地说让她去深圳考驾照。 “考完驾照后,自己挑款新车。但头三个月依旧开龙飞那辆吧,练练手。”余温钧把后面那句话“你以后有司机,估计没机会开车”隐藏下去。 开车,既然是她所感兴趣的小事,也是可以支持的。 但贺屿薇却想起别的。她明明反复说过很多遍了,不希望余温钧把那辆车登记到名下。 余温钧忽视她微弱的反抗:“你那里是不是有本书籍线散开的字典,把它交给我。我让人拿去给你重新装订好。” 贺屿薇一怔,他怎么知道自己字典坏了的。她也从来没有拜托他做那种事…… “这等小事如果还让你主动拜托,我就白白年长你那么多岁数了。” * 余温钧似乎真的很忙,这些日子仅仅在家吃个晚饭,露个面就离开。 他们在五楼相处,余温钧只是让她坐在他的旁边,闲闲地说几句话,但自己没有被肆意地压在书桌或床上。 贺屿薇把那本破字典交给他的时候,还是有一些犹豫。她匆忙地把字典上不妥当的话都拿橡皮擦掉,但当时写得太用力而还有些痕迹。他不会翻看吧? 余温钧再说:“送我下楼。” 走出电梯,又碰到几个佣人,他们看到余温钧会停下手里的清洁工作,轻声地打招呼。但余温钧视若无睹地往前走。 贺屿薇则对他们点头,再紧跟在余温钧的后面。 “那个,我跟着去香港真的合适吗?”她说,“你不是去香港工作的吗?” “再忙的工作,也不妨碍我把你带在身边。”余温钧瞥她一眼,“你也不需要在家里苦苦地等哲宁。” 他为什么提到余哲宁?贺屿薇顿时提高音量:“我根本都没有说自己正在等他吧!” “没有最好。”余温钧语气依旧很淡,“他去越南找栾妍了。至少下周才回来。但栾妍那边儿好像结束了越南的度假,唉,也不知道哲宁整天在折腾什么个劲。他的仪式感也真是重。” 这男人怎么比她还要自说自话!贺屿薇瞪着他的肩膀,有的时候,她真的想狠狠地推余温钧一把。 她默默地咬牙半天,只说:“去香港,我可以单独地住一个房间吧?” “哦,可以。但那得付额外的房费。”他说。 “……多少钱?” 余温钧富有意味地笑了笑,随后说:“你付得起。” 贺屿薇鼓起脸:“我有很不详的预感。” * 他俩的对话声音不大,但偶尔漏出的一句,还是被有些人听在耳朵里。 余温钧其实是并不是轻易允许外人亲近的性格。他不怎么动怒,但唯一愿意主动跟家里佣人说话,也是看到宅里角落摆着的插花,哪几支旁出斜逸过头,需要亲自摆正,修剪和矫齐。 他也很少笑。 但是,所有人都能看出余温钧对贺屿薇表现出惊人的纵容。 刚才的话跟调情没什么区别吧?旁人根本插不进去的亲近氛围。两人什么时候熟悉起来的? 墨姨如今看贺屿薇的目光特别复杂,可是又不太敢百分百确定似的。 不过,贺屿薇也没精力管这些。 去香港前,她用之前做小保姆的报酬现钞去银行换了一些港币。 这是平生第一次去换外汇,贺屿薇手忙脚乱,柜员小姐说什么,她就只会闷声点头,填得什么表格也忘了,好像就有买入港币的理由,是旅游还是探亲什么的,随便勾选了一下。 不过,贺屿薇还是鼓起勇气问换外币有什么限制或注意事项之类的。柜台小姐就说,公民每年有5万美元或等同额的外汇额度,其他的,没什么需要特别注意的。 她心想,出国,也许没什么很难的 * 晚上的时候,贺屿薇捧着一沓钞票找余温钧。 他这次没有用笔,而是亲手拿起那摞钱,稍微掂量,就准确地说出金额。 这人以前是不是当过银行柜员啊。贺屿薇忍不住盯着他看的时候,余温钧也放下钱。 他问了个很不相关的话题:“就这么不乐意让别人知道你我的关系?” 这是肯定的吧!又不是什么光荣且值得炫耀的事情啊。但被余温钧这么平平静静的语气问出口,贺屿薇不知道为什么反倒是心虚地移开了视线。 她固执地说:“这算是我去香港的酒店钱。我知道你不缺钱,可再怎么说,我都不想和别人一样,变成一个白吃白喝只会让你花钱的人。比如,你最喜欢的弟弟余龙飞那样。” 余温钧哑然。每次听她踩余龙飞,他都有一种心知肚明的无奈。 “你自己留好港币吧。”他洗完手后,很轻地捏了捏她的脸颊,又说,“这个呢?是我留着,还是放在你那里?” 余温钧的书桌上,摆着两个齐齐整整的藏蓝色纸袋子,外面写着Buccellati。 纸袋里装着三个极其精美厚重的银质海浪波纹相框,灯光下,海浪疏密有致,用手指抚摸能感受到金属雕刻并抛光后的细致流畅线条感。 其中一个相框里,居然装裱着她在草原上和余温钧的合影。 贺屿薇就像接到潘金莲递来的毒药似的,她根本不敢多看自己或余温钧的脸,便说:“你先帮我收着吧。” “我办事你放心。”他随口回答。 之后,贺屿薇再被余温钧抱在腿上。 这姿势其实不太舒服。余温钧身体很结实,大腿肌肉也很硬,她每次坐一会就觉得屁股硌得要命。 但,贺屿薇也逐渐不讨厌坐在腿上,因为,她的视线比他更高,可以俯视他。 她习惯性地用胳膊撑着他肩膀,调整更舒服的坐姿。无意间,目光再触到余温钧书桌上新摆好的两个纯银相框。 ——自己送的纸鸢邮票被郑重其事地装裱在里面。 余温钧有好好地保存着她送的生日礼物呢。但其实,她只是随手买的邮票集。而这几张邮票也绝对没有他的相框贵吧? 余温钧还看她在他大腿上扭着扭着,突然间,她不动了,整个人又陷入某种沉思。他不喜欢两人相处时她走神,便“嗯”了声。 “我只是在想……要去香港了呢。”她回过神来,含糊地说。 余温钧松弛地搂住她的腰,他也没说什么,只是静静地凝视她。 过了会,他低声说:“薇薇,告诉我你现在想做什么?” 他问这句的时候,顺手把花衬衫第一个扣子打开。 贺屿薇下意识地跟着他修长的手指,垂眸看着男人的喉结。她的视线高,可以从半敞的男士衬衫往里看,只觉得有一种奇怪的淫秽诱惑。 平日里波澜不兴且威严不可触摸的男人,突然变得无害起来,好像可以咬他一口似的。她再对上他深邃的眼睛,浓冽的长眉,内心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仔细地看着看着,她的脖子不受控制似的像花茎一样弯折下去。 两人的脸,离得越来越近,她微微启开双唇,就差最后一步要主动吻上去—— 贺屿薇用最后的神智,硬是用手扳开他的脸,深呼吸一口气:“你好香啊。和墨姨一样香。” ……到底在胡乱回答什么呢?余温钧也得克制表情,他一紧胳膊,恢复平常的冷然态度:“给我坐好。要掉下去了。” ##### 香港并不像她想象中那样,是一个拥有“维多利亚港”这般浪漫名字的海港都市。 那天刮台风,天气阴热得能滴出水。这是她第二次坐私人飞机,虽然吃了晕车药,但效果不大。 余温钧在看文件的时候,盯了会她的脸色,便说:“管管她。她又要吐了。” 机舱唯一的空乘小姐和副机长都如临大敌围着她,连吸氧机都取下来。贺屿薇坚定地摇摇头,背地里撕扯着手帕,飞机是密闭空间,她绝对不能吐。 事与愿违。在飞机上的时候倒是没怎么晕,坐上香港当地的车几秒,贺屿薇开始犯晕眩并呕吐,直接平躺着直接进了酒店房间。 被医生检查完后,她昏昏沉沉地睡到下午三点多,再挣扎地醒过来,想到这是查高中会考成绩的日子。 会考报了7科,全通过了。 贺屿薇还没来得及感到一丝喜悦,直接昏睡,晚上的时候又来了月经,她痛得几乎是满床打滚,不得不吃加倍的布洛芬。 * 来香港的第一周,外面都在下雨,贺屿薇大部分时间也是奄奄一息地躺在酒店。 偶尔,她会隔着酒店落地窗打量窗外。远处是海边茫茫大雾,高楼大厦都像剑鞘一样林立在街道,这是一座繁杂、炫目和悬浮的城市,但是贺屿薇本身没有任何的港岛浪漫情怀,从小也没有受过粤语歌曲和香港电影的熏陶,这景色不会诱发她一丁点的幻想和情绪。 曾经的香港,是英国的殖民地,是一个小渔村。而现在的香港,却是一座超级繁华的大都市,也是她知道自己只是旅行经过而不会终身久留的城市。 她这次带的随身行李不太多,唯一特殊的是厚厚的牛皮信封。 那里面装着玖伯给的有关母亲的调查资料。 贺屿薇心甘情愿地跟着余温钧来香港,也是听他说了一句“香港有个维多利亚港口,是取名英国的维多利亚女皇。你可以在那里看完你母亲的资料,再扔到海里,这件事就算彻底过去。” 嗯,她觉得这个主意挺好的。她自己没法想出这么一个有仪式感的告别。 * 贺屿薇再睡了一天,终于养足精神,清早的时候再出现在余温钧面前。她这周在房间躺着,余温钧还得工作,也就是玖伯过来看她恢复得怎么样。 余龙飞居然也在。他也一路追着他哥来到香港。 “你居然也在?而且蓬头垢面的。我服了,你怎么比家里的时候打扮得更邋遢了?”余龙飞嫌弃地上下打量她,“街边的菲佣都比你利索。” 余温钧喝止住余龙飞:“既然嫌她邋遢,龙飞你来掏腰包,替她买点衣服和珠宝。” 余龙飞和贺屿薇的面部表情同时陷入扭曲,他们对这个提议都极其不乐意,却也都不好多说什么。 余温钧摇摇头。 余温钧下午还要继续开董事会,但半路上,他将贺屿薇带到铜锣湾世贸中心门口。 两位穿着西装套装的小姐在大厦门口等待他们。 那里的40-43层有一家高端美容院。 余温钧用普通男人所不具备的知识,交代贺屿薇即将要做的面部和身体项目,他全程说的一口粤语,她也听不懂,只暗自想,香港居然是右舵车,好神奇。 余温钧娴熟地掏出钱包,点出一沓500的港币递给对方,估计是预付美容项目钱。 “我会来接你。”他说,“进去吧。” 贺屿薇被美容院的小姐按住肩膀,她绝望又小声地呼唤他的名字,但车已经走了,而一转头,另一个四十多上下作女白领装扮的女人正笑容可掬地看着她。 “小姐,我先带你去看皮肤科医生,看看您还有什么补充项目要做。”她带贺屿薇坐上电梯时用不标准的普通话甜甜地说。 美容院,在贺屿薇的眼里是和理发店并列可怕的地方,无论是她们热情推销产品,还是说自己皮肤这不好那不好,要求开卡做项目,既无法让人拒绝,也让人自惭形秽。 白领女士扇动着长长的睫毛:“我们不会推销的。因为,余董是我们的老板哦。” 贺屿薇随后才知道,余温钧的离岸公司拥有这家美容院的全部股权,美容院原本是开在新加坡的,但因为生意不错,又在香港和泰国开了四家分店,香港的尖沙咀和铜锣湾都有分店。 “他居然还拥有美容院……”贺屿薇小声地说,随后反应过来,“那他刚刚为什么还给我钱?” “即使他是老板,做项目也要付费的。”白领女士不解地说,“这不是应该的事情吗?他只是老板,不能影响日常运营。” 贺屿薇居然无法反驳。 * 那是一家将维多利亚海景一览无余的高级美容院,贺屿薇随后被推进装修豪华的女更衣室,被告知要先换衣服,卸妆洗脸,接着做皮肤测试,拿结果后找皮肤科医生,再去做皮肤保养项目。 贺屿薇脑子一团糟,内心升起一股极其强烈的抵触情绪。 余温钧虽然从来没有开口评判过一句她的衣着和打扮,但他肯定很有想法!上次假借小钰,强行带她剪头发。 但等一下,贺屿薇突然意识到,自己没必要按照余温钧的审美改造自己。 他要是讨厌朴素的她,就应该直接找喜欢打扮的时髦漂亮女孩子。而不是强行改造自己! 因为确实很讨厌在美容院待两个小时,也不想坐在桌子后被皮肤医生评估皮肤和五官,总觉得就像个精心擦拭身体随后要侍寝的猪头。 贺屿薇深深呼吸几次,还是贴边儿走出来。 她试探地对美容院里看上去最年轻的治疗师说:“那个,不好意思,请问卫生间在哪里。” 对方笑容可掬地带她去卫生间,贺屿薇洗了个手,随后,慢慢地,慢慢地挪动脚步往大门口走。 就这时候,美容院小姐叫住她。 “小姐走错方向了,更衣室在这里。” 贺屿薇转过头,努力装着像有底气的贵妇似的:“对不起麻烦你了,我想先去楼下逛会街,等逛完后再回来做美容,行吗?” 美容院小姐迟疑地说,下午的预约时间全满,只有这个时间段空闲。 “那,我可不以改天再来?” 对方的表情有些困惑,但她也尊重客人的请求,没有纠缠,而是礼貌且甜美地说:“好的。那我先把钱先退回来?” 这么顺利的吗?贺屿薇很慌张地对着她鞠了一躬,重新坐着电梯下楼,才松了一口气。 她独自站在铜锣湾广场的门口,握着两千港币,而十五分钟之内,没有路人来追她,或把她重新拉回美容院。 看来,她是自由了。 第87章 薄云 董事会议开了正好两个小时。 他们都知道余温钧喜欢鲜花,因而香港办公室的桌面总会提前摆有一大束艺术插花作品。 今天的插花素材用到了荷花。负责布置的人是泰国人,他耐心地把荷花花瓣折好,由外及里,一层又有层,数层中粉中透白的花瓣,仙气淡粉白,宛如温柔的霞光,中间是一抹黄色。 余温钧对自己满意的东西,也能做到目不斜视。 他的手,稳重且得体地搁在桌面上。 余温钧记得,母亲也喜欢插花。但,母亲唯独不爱荷花。在切花材料里,荷花是一种不能依靠自己彻底绽开的花,腐坏得又快,简直是死亡之花。 余温钧比起爱花,小时候更爱掐花瓣。 最爱蔷薇科花瓣,柔若无骨,丝绒的手感,可以掐得稀烂。 小男孩也喜欢掐荷花花瓣。 荷花没那么娇嫩,然而光滑柔韧条理十足,即使轻微地搓揉也不会有花汁迸溅出来弄脏手。 余温钧还喜欢去摸壁虎和金鱼。 它们的皮肤滑腻冰冷,小小的在掌心很可爱,能感觉到它们微弱的心跳。 这个毛病后来被他父母纠正了,男孩子要有教养,不准有那么多小动作。但也许从那时候,他的性格就可见一斑。 * 余温钧抬腕看了两次表,随后说:“我走了。” 不需要解释离开的理由,他站起身,旁边的人也跟着站起来,剩余的私人银行高层送他坐上电梯。 开会的地方距离美容院不远,因此没让司机跟着。他慢悠悠步行前去,再因为今天心情好,主动坐电梯来到42层。 余温钧准备看看打扮好后的小姑娘。 随后,他就知道贺屿薇的所作所为——“小姐并没做美容。她先走了。” “她去哪里?”他立刻问。 美容院的人当然不知道。 那一刻,余温钧也要遏制住想把什么东西掐得稀烂的冲动。 五分钟后,余温钧站在贺屿薇曾经站过的位置,这是摄像头记录她最后停留的位置。 已经是两个小时之前。 余温钧脑海里回荡着一个尖锐的问题,自己是不是疯了? * 抵达香港前,余温钧已经提前安排好贺屿薇在当地的司机和保镖。 计划不如变化。 小姑娘这一周在酒店房间里病怏怏地躺着,从来不外出。他就给那些随从放了假。 今天早上,贺屿薇出现在他面前,余温钧的表情看不出,却暗中松口气。 他也很高兴。 高兴到,余温钧听弟弟指责她邋遢,也只是皱皱眉。他想,多大事。做个美容就可以改善,他的女人底子好。 余温钧便像工作繁忙的男朋友,在上班路上抽空把女友送到美容院,嘱咐完什么时候来接她,就继续忙工作去了。 而这一次,行事缜密的余温钧居然真的忘记派人跟着她。 美容院的人自然也没敢拦着贺屿薇离开。 ……她在哪里?他为什么会对她放下心防?她跑了,他会怎么办。 * 天气依旧阴沉。 台风这几日过境,带来雨、带来风、带来挥散不去的闷热,但街道极其干净,人来人往,每个过客的脚步都不停歇。 不同于内地城市,香港的人口构成成分更为复杂,因为交通发达而连通东南亚,也有各种违法或灰色的“离开方式”。 换句话说,这是一个拥有偷渡机会的地方 余温钧独自站在繁华的铜锣湾广场,反复拨打贺屿薇手机。 该号码无法接通。 酒店的人去敲房间门,她没有回去。 贺屿薇吃完早饭就被带到美容院,港澳通行证和其他身份证应该留在酒店,身上最多只有几千港币。 对余温钧来说,香港是一座他从小就再熟悉不过的城市。 对一个从未出过远门的北方小城姑娘来说,香港是完全陌生的新星球。 现在的问题是,贺屿薇在这个新的星球会去哪里? 两个半小时不长,却也足够做很多事情。余温钧已经让人先去搜索刚才的大厦,生怕她折返,躲在里面。此刻,他正飞速地算计着自己需要调查的距离。 她跟着自己来香港,难道是逃跑计划里的一环? 余温钧很快就自我否认,是他拽着贺屿薇一起来的。他为什么带她来香港? 是因为,余温钧不想让那个孩子离自己太远。 他想和她待在同一个空间。 每天工作再忙,也想要看看她的脸,听听她的声音,即使看不到,也要确切知道她就在酒店里躺着,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否则,他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就会升起一股烦躁。 余温钧从这一个小孤女的身上体会到,是呈指数增长的执着和焦渴。 她的身体,早已经是他的盘中盛宴。她的心,正悄然握在他掌心。但依旧不够,余温钧深深觊觎且最想要嚼碎并吞进腹中的,还是那一缕极其清澈又飘渺的灵魂。 男女关系也要讲究张弛有度。所以,他这段时间改走禁欲路线。不再逼着她献吻,不再碰她下面的那张甜美小嘴。 世界上的小姑娘都不反感纯爱吧? 她们想要所谓的“尊重”“平等”和“保持自我”? 既然别的女人都想要拥有的东西,余温钧觉得,他不妨也给自己的女人一份,即使是拥有的错觉。 他要她主动。要她心甘情愿地留在他身边,还要她为自己奉献出一切,包括爱情。 然而无论怎么对她,贺屿薇的心扉依旧稳定地、严丝合缝地封闭着。明明是年纪比他小那么多的女孩子,偶尔会像个姐姐似的,很为难地看着他。 哄着吧,她对他越发警惕。冷着吧,她该干嘛就干嘛。拉她上床吧,她现在纯纯傻傻地开始把他当床上的搭子。 余温钧在一方面无奈,一方面也坚持判断。 像贺屿薇这种人,本质是极为执拗的。她做任何决定时思考的时间都长,然而做出选择后,也会义无反顾。 且,至死无悔。 他准备按照自己的步调,一步步地引领贺屿薇,非要让她染上自己的颜色,让她那双清澈眼睛里生出贪欲。 海水冷漠到,让人以为它足够温柔又宽容。 * 余温钧在几分钟内作出行动。 通知酒店、随行人员和司机紧急寻找贺屿薇,甚至于,他已经思考动用港岛的哪些人脉和警署关系,接下来的三天,上天入地,且要在各个海关和口岸堵人。 他拥有绝对的自信,贺屿薇只要剩一口气,整个港岛乃至维港的海底每个贝壳都翻个遍也会把她拽出来。 余温钧刚要联系一个颇有威望的地头蛇,突然听到旁边的笑声,两个颇有姿色的都市女郎正在街头自拍。 他才发现,自己不知觉间走到马路的对面,而这附近是香奈儿的快闪店。 铜锣湾和涉谷、纽约时代广场有几分相像,不大的地方,密集的人流,明亮的平价广告牌,各种不同打扮的二十多岁年轻女孩子。她们背一个奢牌包,但是首饰、鞋和衣服却都属于快消品牌。 再难听点说,普通阶级的普通女孩子。略有姿色但成千上万,毫不出奇。 余温钧的目光追随着她们,同时,他的内心传来一个声音提醒,自己又因为她失控了。 这是第二次。 余温钧至今心有余悸,他在草原骑着马,远远地看着弟弟向贺屿薇挥出一鞭子,内心一瞬间所爆发的暴怒、杀心和焦虑。 明明平常对弟弟们很宽容,一旦有东西推动,余温钧知道自己能够做到六亲不认,斩草除根的。 余温钧不讨厌却也不喜欢自己的这一面。 他向来是一个有所保留的男人,很少允许自己在任何领域里放纵。哪怕是工作上,他都会在反复提醒自己要分清楚目的和手段,必须要撤回一些评判,才能更游刃有余地进行决策。 而余温钧性格底色也是不允许他对什么事表现出非同的执着。 他有弟弟们这一个缺点就够了。 手机屏幕上,余温钧取消了和地头蛇的通话。 他微微地闭上双眼,调整呼吸。 这是练习箭道多年所养成的习惯。箭道老师每一次在射箭前都 会提醒:调整呼吸,把心关上。 任何时候,任何局,都要“该放即放,清爽利索”。 余温钧不缺女人,也不会被女人的任何痛苦和问题带着走,更不会卷入情感的长期压力和挣扎中。 他所给出的爱,永远都是丰盛却冷酷的爱。 如果,那个苦情的小孤女不惜演戏到这种程度都要从他身边逃走,那么,不如就让她跑两天,亲自体会到外面世界的冷暖。 偷渡的风险很大,如果被抓决计没有好果子吃。而国外也并不是美好的乌托邦。全世界的富人和穷人,其实没有本质区别。 贺屿薇想要体验颠簸、流离和被人鱼肉的苦日子,他就让她体验。然后,等她重重受创,他再坐收渔翁之利。 但……不行。 他舍不得。 余温钧其实已经能够意识到,拥有骇人执拗个性的人是自己。 他不会责怪贺屿薇想跑,他只会责备自己管得太松——等找到她后,余温钧决定放弃这场纯爱游戏,他不准备伪善地装着给她自由,让她个人成长。 一旦找到她,他就会顺从自己心意,直接囚|禁她一辈子。后半辈子,她别想离开他家一分一秒。 余温钧下定决心后,重新睁开眼睛。然后一下子就看到街对角的女孩子。 * 并不是出现幻觉。 仿佛是大学校园里最朴实的书呆子,炎炎夏日,她依旧穿着那套反复洗过不知道多少次的灰色卫衣,下半身穿着高中校服短裤和球鞋,露出漂亮的小腿和脚踝。 贺屿薇头上戴着的,是余龙飞很早之前扔给她的法拉利摩纳哥站鸭舌帽,遮着眉眼,下半张挂着个黑色口罩。 整身衣着毫无搭配可言。 贺屿薇带着一股极其阴暗又极其独特的气息,就像个从下水道里偷偷摸摸爬出来收租的印度房东,正站在世贸中心大厦的门口处,东张西望着。 余温钧过一会才意识到,那是他的车把她放下的地点。 贺屿薇正在原地乖巧等待着,等他来接自己。 她……没有逃走? 他的脚已经自动地跑过去,张嘴的那刻,嗓子居然被心跳声填充。 余温钧硬是收回想牢牢握住她肩膀的手,咳嗽了声:“玩得开心吗?” 贺屿薇扭过头。 她自己摘下帽子,依旧是那双斯斯文文,闪闪躲躲的清澈眼睛。 “香港好热。”她困惑地说,“接下来我们去玩?你不工作了?” 余温钧愣怔几秒。 随后,他就为刚才的大惊失色感到某种可笑和百感交集。 也是啊,一个胆小如鼠的女孩子,在陌生城市里能逃跑到哪里去? 不对。 这个“胆小如鼠”的家伙曾经在深更半夜,独身一人去荒废的海边小屋,以及,她一脚踩油门带着他向一辆卡车冲去。再以及,她在内蒙骑着马一路奔驰四五公里,还招惹了余龙飞…… 余温钧目不转睛地看着麻烦小孩:“手机给我。” 贺屿薇第一次来香港,很多事情都不懂。 她带手机但没有开通海外漫游功能,因此接不到电话和短信。 余温钧轻轻地吁口气。 他哑声说:“刚刚去哪儿了?” 第88章 多云转晴 身为北方人,贺屿薇首次来到南方。 她被余温钧带下车时,又很快地走进室内,并没真切地感觉到南方夏日的威力,但独自一人走出大楼,仅仅在户外站着,就感觉汗水沿着腿肚子往下滴。 南方35度和北方38度,体感截然不同。 贺屿薇戴上口罩,但刘海儿已经打弯儿贴在额头和脖子,热气包裹着她,不仅仅是热,还有无处可逃的粘哒哒。 原本美容院的空调冻得她还有点冷,外面却一丝风都没有,整个城市的空气仿佛是一摊可以勉强呼吸的60度温水,她感觉自己是一块用温水煮着的梨块,煮熟了但没煮透,嘴巴里发烫发热。 在这股暑气里,贺屿薇感觉她灵魂里莫可名状的“丧”和“戾气”都被彻底的激发出来。她很想发脾气——好热! “小姐?” 贺屿薇坚持走了没两步,却被叫住。 她僵硬地转过身,面前是两个身材高大的男性。 叫住自己的是一个皮肤略黑,背着巨大的旅行双肩包的男人,他拎着两杯奶茶,看上去凶悍,行动似乎极为矫捷。 贺屿薇默然不语,等待对方把自己带走。 年轻男人却张口问她一条路名,贺屿薇自然不知道香港的路名,她正被热得心烦意乱,继续不吭声。 两个人正大眼瞪小眼,有一个戴蕾丝帽,穿着极为繁复巴洛克风格的蛋糕裙女孩子气喘吁吁地冲过来,黑皮男顺手搂住她。 “找到你了!唉,不是说好先陪我去书店买漫画和食谱吗?还有桑先生你也不好,明知道他是超级路痴还跟着他乱跑!” 黑皮男笑着把手里的奶茶递给女朋友,说是替她买什么乙女游戏和奶茶店的香港联名,女孩子眉开眼笑。 接着,男人礼貌地跟贺屿薇道歉,三人就要离开。 贺屿薇怔怔地看着他们的背影。 她恍然,对方似乎不是派来看守自己的保镖,只是路上一个找她问路的游客。 这三人说说笑笑的,都捧着奶茶。 贺屿薇忍不住轻咽一下唾液,也觉得嘴巴有点干。香港的天气真的超级超级超级热! 自己不能愚蠢地站在户外发呆。她整个人快热趴了,无论想离开还是想怎么样,得先找到一个凉爽、安全和安静的地方才能思考。 ……可是去哪里呢? 顺理成章的,贺屿薇就决定尾随刚才向自己搭话的那三个人。 他们好像也是内地人,那个穿小裙子的漂亮女孩肯定认路,他们接下来要去逛书店? 书店是免费的,自己可以去书店吹吹空调。 * 香港是个极为有特色的超级大都市,也是亚洲数一数二的繁华城市。 建筑密度惊人,道路细窄,街道楼宇给人的围合感很强,拔天大厦几乎不独立,大多数都有相邻的建筑堆砌,四处都是商业品牌投放的广告牌。 大街上有快步走过不同肤色的全世界游客,和不停哔哔哔倒计时的红绿灯,人行干道有密集斜划着的交通黄色警戒线。 放眼过去,整个寸土寸金的商业区没有任何绿植,马路也不是内地常见柏油路而是水泥的,是一个十足十由钢筋水泥浇筑制成的城市森林。 贺屿薇却目不斜视。 她对香港真的完完全全不感兴趣,双手插进上衣兜,压低鸭舌帽,专心致志地跟踪着前方的三个人。 那三人在繁华的马路时还说说笑笑的,悠闲地city walk,根本没察觉她的存在。 没多久,有人注意到身后那道极度可疑且形影不离的灰色影子。 黑皮男目光一沉,他笑着跟另外两人说点什么,独自落到最后。 贺屿薇硬生生地顿住脚步。 不能掉头就走,如果黑皮男追她,她真的跑不动了。她也不敢继续往前走,总觉得会被当成犯罪嫌疑分子被群殴…… 幸好,贺屿薇看到旁边的广告牌。 那里有一个开在二楼的独立书局。 她低着头,羞愧从黑皮男打量的目光中嗖地钻到旁边的门里。 没想到,贺屿薇在那家书店里逛得入迷,硬生生地在里面逗留了一个多小时。 等估摸着余温钧要来接自己的时间要到了,她也就再慢腾腾地走回到美容院门口。 “让你等很久了?”她歉意地问。 * 余温钧随手接过贺屿薇拿着的书店袋子,里面有八本书。 一本是大仲马的《基督山伯爵》,另外一本是《禅与摩托车维修艺术》。 剩下六本是漫画。 一本是柯南,一本是《咒回之战》。另外是两 本少女漫,最后两本是韩国和日本原版耽美漫画,封面贴着鲜红色的“限制级,仅限18岁以上的人阅读”,和黑色警告“本物品内容可能令人反感,不可将本物品派发、传播……” 封面上,一个脸色绯红的黄毛男孩子正强势地压着另外的黑发男生亲吻,另外一本封面则是一个赤裸上身且戴着酒红圆墨镜的男生,被两个身上有刺青的男生抓着手,挑着项圈。 这种纯纯二次元的东西完全超出余温钧的理解范畴。 他心里门儿清的是,贺屿薇买两本带字的正经书只是幌子,她感兴趣的是后面六本漫画。 还有,正常人会拿自己亡命天涯的钱,去买漫画书吗? 贺屿薇垂下头。 她读高中的时候,班里女同学很流行看耽美小说和漫画,但自己被爷爷奶奶约束着着,从来没有机会读过。 “香港书店里卖的都是正版书,就……有点好奇里面的内容。书有塑封,不能翻里面的内容,我就只能买下来……” 贺屿薇解释完后心里一沉。 余温钧不会像她的爷爷奶奶似的,看到她想读这些不正经的东西,就直接撕个粉碎,再进行思想教育吧。 前段时间,她认真地复习会考,考试的结果又合格了。买几本不正经的小黄书翻翻,也不过分吧?何况,自己年满十八了,这书在香港是合法出版的。 但……那依旧是违反良俗公序道德的出版物。 余温钧要撕掉这几本书,她也没办法阻止。 贺屿薇沉默了会,再静静地说:“我没打开保护膜。小票还装在里面,书……应该是可以退的。” 余温钧将袋子还给她,迅速地打了一个电话。 她听到他说“她在我身边,没关系了”,等挂完电话后,他已经调整好自己的表情,也不过是平淡地说,“铜锣湾这里太乱,去中环。” ### 路上的时候,贺屿薇略微不安地看着余温钧的脸。 她该怎么解释自己没去美容院?他没追问这件事,是不是就这么糊弄过去比较好? 但余温钧刚才叫住她的表情,瞬间真的极其丰富且古怪,像是松了一口气又像压抑住什么盛怒。 贺屿薇字斟句酌地说:“我知道,你想把我打扮得漂亮一点才带我去美容院。不过,这是第一次来香港,我很紧张,你再让我去美容院这种难度很高的地方,实在是……我就跑出来了。” 余温钧不置可否:“我不讨厌你随心所欲的样子。下次去哪里,都要提前说一句。” 如果每听到一句“不讨厌”,她就能从余温钧那里收到一根2b铅笔,贺屿薇觉得自己兜里至少已经有(卖铅笔后合法所得收入的)一百多块钱了。 不过,贺屿薇也试着和这件事和解。 反正也猜不透他想什么,余温钧只要不直说,她就当听不懂。他只要说了她不爱听的话,她就当听不见。他无论怎么对她,她都只喜欢自己。 她只是再次道歉。 余温钧只是拍拍她的膝盖,再冷不丁地说:“刚刚没找到你的人,吓我一跳。” 贺屿薇从未听过这沉稳男人对任何事发表“吓我一跳”的态度,不由想仔细观察着余温钧的表情,而这时候,喉咙越发干痛。 她刚刚在书店里久站,又两次在户外步行,口渴得要命。贺屿薇很后悔,她没带酒店房间里的免费瓶装矿泉水。 啊,说不定余温钧的车上备着水。 贺屿薇开始在他的车上寻找是否有瓶装矿泉水,余温钧便问怎么回事,又晕车了。 “我想喝点水。” 余温钧闻言便向车窗瞥一眼,车已经到了金钟。 他敲敲隔板,让司机停车。而等他们站在路边,余温钧就带她走入一家街边的店铺。 从橱窗来看,这似乎是一家珠宝店。 但进门后,余温钧就吩咐迎过来的店员小姐:“端两杯水。” 贺屿薇从他推开玻璃门的那一刻,就紧紧地抱住他的胳膊,试图把他拽走。 余温钧终于如她所愿疯掉了吗?这可是一家珠宝店,他却跑进来要水喝?他们绝对会被打出去的吧! 二人已经成为店铺的焦点。 迎上来的店员小姐愣了一下,她打量了一下余温钧,他们很快被迎接到一个没有窗户的暗间,头顶的空调凉嗖嗖的。 * 贺屿薇和余温钧坐在棕色丝绒的古典沙发上,旁边有一名穿着西装的男销售,彬彬有礼地托着银色餐盘,帮他们倒上两杯香气袅袅的红茶。 她目瞪口呆地坐着,膝盖处搁着一本厚厚的册子,是对方递过来近期钻石订货单的式样。 店员小姐柔声问:“先生,太太,今天主要是想看点什么?” 她求助地看着余温钧,他却端着茶杯,只是垂眸,闻闻茶叶,但没有喝下去。 店员小姐目光灼灼地看着贺屿薇。 即使全世界最沉默寡言的石头人也被逼着开口说话,贺屿薇硬着头皮说:“对不起,我们什么都不买。那个,就是走错了。” 余温钧却用一种无需质疑的口吻说:“你不是要喝水吗?在这里喝完再走。”又淡淡说,“项链、手镯,表——只要是店铺现货,都拿过来。” 这绝对是贺屿薇这辈子喝过最昂贵的一杯茶,也是她这辈子最眼花缭乱的40分钟。 另外的店员小姐戴着白色的手套,半蹲在身边,旁边则站着一个全身黑衣的安保。 他们在小黑屋里看了足足四大盘闪耀且沉甸甸的珠宝。 当被问到偏好时,余温钧简单明了提供了四个字。 “只要满钻。” 从柜姐红光满面的表情里,贺屿薇察觉到,这是一个很贵的决定。 贺屿薇本着“随便盲选一个糊弄过去,反正也和我无关”的无奈心情,但余温钧选东西很细,相同品类的珠宝都让她挑选了三件。 柜姐恨不得把她十根手指都用珠宝挂上,用不标准的普通话介绍,贺屿薇拼命地想抽手,用标准的普通话拒绝。 余温钧放下茶杯,从销售小姐那里接过专用的螺丝刀,为贺屿薇拧紧一个白金手镯。 手镯的造型简洁硬朗,就像一根钉子弯折成圈,上面镶满钻石,即使是在暗室,钻石都如同星河璀璨般闪烁,戴着明晃晃的,爆裂般的光芒。 她的手腕极瘦,几乎是皮包骨,叠戴钻石手镯都晃荡晃荡的,敲打到骨头,比起手镯更适合戴手链。不过,当她配上戒指,项链和手链,一整套满钻繁复的珠宝压上,贺屿薇的整个人才算有了点实感。 余温钧姑且算是满意,又听销售小姐在疯狂赞美贺屿薇戴什么都好看。 他抬起头,却发现贺屿薇根本就没关注手腕上那一排钻石手镯。 她正一眼不眨地静静看着他。 两人对视,余温钧莫名有点悸动和恼火,但还是问:“不喜欢?” 贺屿薇移开目光,嘀咕了句:“……不,不讨厌牵手。” 她又在说什么? 余温钧一怔,这才意识为她戴好手镯后,自己就紧紧地握着她的手。 两人正在十指相扣。 他立刻若无其事地放开,转头跟柜姐说:“刚刚挑的那些都要了。” 第89章 晴转多云 结账的时候,销售小姐程序性地问是否是第一次购买该品牌。 贺屿薇在旁边等着。如果余温钧报出自己的高级会员号,她一丁点儿都不意外。 余温钧握着钱包沉吟片刻,说:“给她新开一个户头,今天的珠宝都算在她名下的。你们也加一下她的联系方式,也许,她以后还有什么想买的东西,就直接找你订。” 店铺内购买的珠宝会被直接送到她的酒店房间里。但刚刚那款钉子的手镯,还留在她的手腕。 贺屿薇把手别在身后,试图把手镯摘下来,但无论怎么脱都纹丝不动。 她心想,回去涂点油就能摘了。 * 出了珠宝 店,余温钧又把她扯进另外的一家女装店。 店名有点简单,叫miumiu 不同于余哲宁带贺屿薇所去过的阿玛尼,这家店的风格似乎偏向学院派的少女风,灰色的百褶裙和衬衫,还有性感的低腰半身裙和短上衣,更有各种俏皮可爱的配饰,她家橱窗处摆着的棕色包也仿佛像日本高中生的上学包。 这一次,余温钧连话都懒得说。 他往沙发一坐,就用眼神示意她赶紧买件新衣服,把她那身碍眼的连帽衫换了。 贺屿薇先挑了件灰色连帽衫和卫裤,被余温钧瞪后放下,她转了两圈,终于拿起两件连衣裙和衬衫。 依旧是不考虑价格标签的购物。 就像旧式电脑上,动动鼠标就能玩的美少女换装游戏,令人浑身软绵绵的,轻飘飘的。 试了三套衣服后,贺屿薇站在试衣间的镜子前打量着自己,她也忍不住想,如果做了脸部美容,她穿裙子会更得体吧。 两人再走出店铺,贺屿薇已经穿着新毛衣和新裙子,还戴上新的渔夫帽。 余温钧没让店员替她选择,他也没发表意见。 贺屿薇就纯靠自己努力,搭配出来的卡其色衬衫、棕色格纹a裙搭配小皮鞋。虽然整体零零碎碎,但又意外的青春扑面,很乖也很高级,并没有很用力过度的感觉, 结账时,余温钧又顺手给她买了一堆发箍发卡钥匙扣皮包挂件腰带袜子等零零碎碎。 甚至,他在SA的推荐下,还买了一个棕色玳瑁的防蓝光框架眼镜。 余温钧意犹未尽:“自己再选最后一个包。” 服务他俩的SA,已经从一个人变成了三个人。贺屿薇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指了下棕色的小号包。 “够了。”她再次说,“真的买太多了。” * 等结束完购物,司机和保镖替他们取走至少十个购物袋。 贺屿薇从不喜欢购物,体力到了极限,但也许从头到尾都换了新衣服新鞋,精神上又隐约有一种振奋感。 接下来,他恐怕要带她去挑内衣了。她全身上下,也就内衣是旧的了。 余温钧却问她想吃中餐或西餐,似乎准备结束购物之旅。 贺屿薇也不知道香港除了黄油曲奇饼干以外,还有什么好吃的,她对食物的兴趣不大。 不过,贺屿薇也学聪明了。什么事都交给余温钧选,也很危险。 她思考片刻,便问香港有麦当劳吗。 余温钧果然皱起眉。 “我没在香港吃过。”他冷淡地说。 “我身上还有钱,可以请你吃麦当劳。”贺屿薇手里还提着miumiu的袋子,里面是她的旧衣服和鸭舌帽,刚才没好意思交给别人,但那袋子太大,而路过的人,或多或少看她一眼。 余温钧用手机导航搜周边的麦当劳,他不打算帮她提袋子,又把保镖叫过来,让他把那袋旧衣服先扔车后座。 “走吧。”他说。 贺屿薇的目光落在他空着的手上,她摇摇头,还是迈着疲劳的双腿,追上他的背影。 中环上班的白领比铜锣湾多,每个人都行色匆匆。 他们和贺屿薇擦肩而过,她不禁好奇地看着这群精致打扮的上班族,只觉得很佩服他们能找到工作。而她浑身都是汗,再次哀叹香港的夏天真够热的。 他们走路去麦当劳,腕上的钻石手镯像手铐样沉沉地坠着。她不由思考,回到酒店,余龙飞看到她戴这手镯怎么解释?余哲宁看到后她又该怎么办搪塞? 还有…… 余温钧好像有点怪怪的。 贺屿薇其实知道,余温钧在担忧什么。 不过,她也今天从美容院出来,确实没有动过想逃跑的念头。 贺屿薇目光再看着前方男人的背影。余温钧刚刚坐在miumiu店里等她,所有人都认定他是她男朋友,而不是哥哥或长辈或金主什么的。 但是……他们之间绝对不是恋爱关系吧? 余温钧说她应该认真地处理两人的关系,但是,只有她认真也不行吧? * 两人停留在麦当劳的自动点餐机前,贺屿薇就把她脑海里的纠结忘了。 她干脆地点了草莓奶昔和薯条,余温钧看了菜单半天,才勉强点了虾堡套餐。 他们坐在靠窗的位置,她想坐高椅子,看着窗外。 落座没一会,店里来了一些菲律宾女佣。她们穿着黯淡土气的衣衫,却戴着各种亮闪闪的配饰,手表,戒指,甚至还做了美甲,正用完全听不懂的语言叽叽喳喳地聊天,也笑嘻嘻吃着汉堡薯条。 贺屿薇神奇地松了一口气。 她想,余温钧打扮她,应该就像富家太太去打扮菲佣似的吧。 然而喝奶昔的时候,余温钧却说了一句奇怪的话:“薇薇,你已经失去这辈子唯一一次逃跑的可能。” 她不禁问:“啊?” 余温钧罕见地没有回答她的话,只说:“你的薯条看起来还可以。” 贺屿薇面前的餐盘上只有一个食物。大份的焦黄色油炸薯条铺在上面,余温钧的目光扫了一下薯条,再看着她。 她立刻警惕起来。 余温钧这个男人,骨子里比谁都懂怎么欺负人。接下来,他绝对会让她亲自喂他吃薯条。说不定,余温钧还会逼着她用嘴对嘴的方式喂。 如果两人单独相处,她会无奈地答应,但贺屿薇绝对不肯在公开场合做出这么亲密的举动。 “不行,不行……。”她只能哄他,“我给你表演一个节目吧。” 余温钧果然撑着头,在旁边看她能鼓捣出什么名堂。贺屿薇洗完手,用薯条在餐巾纸上摆出一个歪歪扭扭的“余”字。 他看了看,明知故问:“这是什么字?” “嗯?这是你的姓,我摆得不好吗?”她赶紧调整着薯条的方向。薯条的长短不一,但应该能看出来是一个“余”字吧。 “只摆一个姓?不知道我的名字吗?” “……薯条不够了,只能拼个余字。”她说,“我肯定知道你名字。” 余温钧随意地从她的餐盘中捻起一根薯条:“那么,你叫我什么?” 在香港,在麦当劳,在叽叽喳喳坐着的菲佣旁边,在摆放音乐且嘈杂的环境中,两人是附近唯一用普通话交流的客人。 贺屿薇抬头看着他。 余温钧说:“薇薇,我叫什么名字。” 他的名字,简单三个字,明明就在舌尖,却仿佛成为咒语,成为她唯一能听得懂且回答得出的正确答案。 她曾经怀着尊敬和惧怕的心情,称呼他为“余董事长”。而又在很长一段时间,她在心里用各种所能想出的动物名称呼他。 但慢慢地,她又对他直呼其名,没大没小起来。 他叫余温钧。 他是余温钧。她怎么可能忘记也怎么可能不知道,但简单的三个字,却像是锁链似的层层绑着她的舌头和心脏。 贺屿薇在他的注视中无法顺利地念出来。 前方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陷阱,看上去极其美丽,只等她头脑一热跳进去,就会被急湍冲进万劫不复的境地。她真的不想靠近,只是想稳住自己,可是心情一直都被他带着走。 “公、公开场合里大声叫名字很丢脸。”贺屿薇再次垂下目光,然而,她的耳朵连带脖子彻底红一片,就推了推他的手,“你手上那根薯条彻底凉掉就不好吃了,快点吃。” 余温钧就把手里还举着的一根薯条吃掉。 他在炎热的香港,倒是规规矩矩地开始穿起纯色衬衫和西装,但坐在麦当劳里显得很奇怪,有一种他人无法比拟的风姿。 明明嘴里说着逗她玩儿的话,又带着一股专制和压迫感,他的脸色和往常一样波澜不兴的,眼睛却一直没离开她。 贺屿薇不敢再说话,她咬着吸管,一口气足足把奶昔喝到底,整个人依旧坐立难安。 突然间“啊”了声。她想到虽然刚来完月经,但似乎不应该在短时间内大量地吃冷饮。 他说:“哦,我正考虑今晚让你去我房间。” “你再重新考虑一下。”她垂着眼帘,小声说。 第90章 低云量 之后的两周,余温钧依旧很忙。 甚至于,忙到整个人彻底消失。 她之后只在早餐时看到他一面,但场景不太愉快。 余温钧正在叱责余龙飞什么,甚至直接拍了桌子,余龙飞则缩着头。玖伯关上门,两人面色都极为严峻。 兄弟俩没吃完早餐就直接走人。 她隐约知 道,余龙飞好像闯祸了,余温钧正在香港找人帮他解决问题。 ……嗯,他的烦恼其实也很多啊。 但是抛开余温钧,贺屿薇则度过了此生最为奢侈且最为悠闲的一个暑假。 她先在深圳短暂地住了两日,墨姨居然也在,接着上驾校,顺利通过三个科目的考试,取得驾照。 余温钧不嫌麻烦,他一大早派车送她去深圳,晚上还要她回酒店。贺屿薇已经能忽视她的壮汉司机和保镖,坐在车上,她就默默读着耽美漫画。 而取得驾照后,整个人彻底无事可做。 * 每天上午,贺屿薇醒来,睁开眼睛,就下楼吃酒店自助早餐,吃饱后,漫无目的地在酒店四周闲逛。 这是历史悠久的奢华老酒店,每一个细节都被精心设计过,她的房间里也配备一座可以观海的望远镜(但贺屿薇一次也没用过)。 中午的时候,司机准时接她去美容院。 不管怎么抗拒,贺屿薇还是又被重新拉回去做了各式各样的美容项目。 在粤语、英语和普通话的三轮攻击下,在小姐姐们一声声的夸奖中,她迷失了方向。 美容小姐的手和仪器,在她的脸上和胸口轻柔地推来推去,并逐渐加入轻医美、spa和按摩。修剪眉毛、指甲和头发,又被美容院小姐劝做了脱毛项目和光子,激光后的烤焦味中,整个人像海豚一样浑身光滑且香喷喷的。 做完美容,贺屿薇会去诚品书店溜达。 香港的纸质书动辄一百多港币,贺屿薇买了几本R18漫画,也觉得有点太贵了。她很快发现,酒店为住客提供免费的报纸、时尚杂志和金融刊物。 于是,贺屿薇每天下午就躺在房间的海景椅前,边喝矿泉水边像退休老干部似的仔仔细细看完五份报纸和杂志。 发行的报纸是繁体字,排版也不一样。 但繁体漫画都能啃,新闻也就半猜半懂地往下读。 薄薄的报纸包含着大量信息量。国际新闻,经济股市,两岸大事,港岛内招生就业,旅游娱乐都有涉及。而港媒经常会冒出很刻薄且一针见血的评论。 最近的新闻是李氏豪门的大小姐嫁了一个奇葩,她乐呵呵地从头看到尾。 唯独有一次,贺屿薇在翻报纸时瞄到标题“英国露营案件”,她立刻就把那一页撇掉,转而发了一下午的呆。 * 大部分时间,贺屿薇是不怎么吃晚饭的。 她会在保镖的陪同下去户外散步。因为畏惧香港的夏天,每次走到酒店门口的喷泉处,再被烫到一般再默默地退回来。 保镖问她要不要出去逛,贺屿薇觉得带保镖出去很瞩目,哪里都懒得去。 玖伯正好来酒店替余温钧收拾衣服,说酒店提供游泳教练,就建议她去学游泳。 奢华酒店的泳池通常没什么人 偶尔会有贵妇带着小朋友学游泳,或者是几个穿比基尼且极为性感的姑娘正在自拍,还有游得飞快且谁也不看的中年人。 他们不在意她,她也不在意他们。 到晚上九点钟,贺屿薇会再吃一点夜床服务送的水果,因为每天游50分钟的泳还是挺累的,直接倒头睡觉。 24小时很快过去。一周很快就过去。一个月很快就过去。 最初,贺屿薇对这种悠闲生活带有一股浓重的天然罪恶感。 像是这种,每天都睡觉、美容和spa,规律运动、随意看书,没有人打扰和规训她,完全不考虑任何工作、学习和社交压力的富贵闲人生活——这样无所事事的生活似乎不应该属于她的。 她仅仅是在虚度光阴,浪费青春和社会资源,是在向罪恶堕落。 ……但,贺屿薇在余家的前几个月,除了复习会考,也过着类似的日子。 她并没有像真正的富人那样,每天醉生梦死,或大手大脚地买各类奢侈品,私人飞机全球飞来飞去的度假, 她也就是住在半岛酒店房间,安安静静地当一个米虫罢了。 贺屿薇也知道,这种生活极端地脆弱。 只要没有余温钧的财力支持,她马上又得回去当一个女服务员了——但,体力工作也并不丢脸吧。 自己这辈子,是不太可能去当公务员、医生、律师、工程师,会计、生意人或老师。那类社会阶级认同感比较高的普通职业,她既不喜欢也没兴趣。 而体力工作只要找对方向也能赚钱。 * 余温钧和余龙飞在香港各自持有几套私人房产。 不常住的几所公寓都出租。其中一套高级公寓到期了,玖伯就带贺屿薇抽空去房间收房。 那是一套3000尺的复式海景公寓。 打开窗户,能看到下面绿意葱葱的空中花园,还有提供业主免费享用的户外泳池、健身房和阅读室。物业服务比内地周到一大截。 玖伯正在外面和管理处询问各项事宜,两个菲佣麻利地收拾着,贺屿薇小声询问了一下菲佣的工资。 香港劳工处规定,菲佣每个月的法定工资不低于4870港币,雇主需要负担他们的餐饮住宿,保险费和探亲往返机票。 而香港普通人的日薪差不多能达到1600元。洗碗工能开到2万港币。 贺屿薇陷入巨大震撼和隐隐后悔里——那天是不是应该逃走? 怪不得曾经有不少人偷渡来香港。经济发达的地方,提供给体力工作者的福利也不差。 贺屿薇觉得,嗯,自己有点喜欢上了香港。 她回去算了一笔账。 这辈子不考虑结婚,维持单身的生活基础开支并不高。如果走投无路,可以再去当保姆。 “我现在又会英语,又有驾照,又懂家务,还年轻,还会打扫卫生,这简直就是天选的专业菲佣啊。”贺屿薇自言自语,“听说香港月嫂的工资是5万多港币。明天的时候,我可以去书店买一本母婴杂志回来看看。小钰不是营养师吗?我以后有不懂的地方可以问她,我还可以赚营养师的那份工资。” 没有香港身份,也不可能轻易找到这种工作,但这个思路可以说打开了贺屿薇的眼界。 每天翻报纸,她不再看八卦,而是会格外细读经济发展和就业指导那一栏,把感兴趣的职业剪下来。 学会游泳后,玖伯又建议去报名一个西餐餐饮礼仪的短期培训课。 贺屿薇答应了,甚至还主动问有什么其他能学的。 尤其是,去学适合找工作的技能。 “……学学打高尔夫吧。”玖伯说,“以后谈生意的时候,也能带你一起。” 高尔夫,漫画里老年人的专属爱好。 贺屿薇觉得她运动神经很糟糕,在跑步机上跑一公里都气喘吁吁。 悲观地想,她很可能在没学会高尔夫前就会被余温钧抛弃。但换个积极的思路,她也不太可能自己花钱去学高尔夫。 “我想学。”她坚定地点头,就当涨涨人生见识吧。 * 玖伯也觉得,贺屿薇挺有意思。 大部分穷人家的孩子,即使没见过什么世面,自尊心却出奇得高,经不起任何的批评和指正。 阶级的流动,会让当事人感到巨大的羞耻。 李诀当初被余温钧带回家,他就面临这种困境。甚至于刻意地蔑视很多东西。余温钧曾经花了很大功夫才把李诀的一些底层坏习惯给扳回来。 不过,贺屿薇的性格里没有那么多的刺。 别人给她好东西,她就默默地收着。别人带她去高档场所,她就观察着。虽然很多时候,她在人群里表现出一种手足无措的孤僻态度,对尖端人群和他们的奢侈生活感到极度的不理解,却也不会感到不甘,怨恨、冲动和羡慕。 她的日常生活规律得很,甚至比大多数人都更漠然且踏实地活着。 就算贺屿薇不是余温钧的女人,她也是他比较喜欢的员工。余温钧嘴上总说喜欢怪小孩,也只是因为,他自己就是 很有个性的人罢了。 不过,玖伯最喜欢贺屿薇的一点还是,她和女儿小钰很像。 他和余温钧满世界跑来跑去,乐此不疲地做生意,大概没有退休的一天,因此搞不懂年轻女孩不喜欢购物不喜欢大城市,她们居然最喜欢在房间待着。 * 贺屿薇对香港的兴趣依旧不算很多。 她大部分时间窝在酒店,看书,用电脑上上网,反复看买来的耽美漫画,有的时候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这天深夜,贺屿薇突然在睡梦中被吻醒,从脸颊到耳垂。 久违的香味混合着成熟男人味,瞬间被填满的感觉让她的身体先于大脑直接恢复清醒。 她一边捂着肚子一边用肩膀顶他胸膛,抵抗他不断撞过来的腰身。 “放松。”他的喘息很低,再命令,“别勾引我。” 贺屿薇颤抖着:“……你工作忙完了吗?” 这段时间,余温钧偶尔会在清早来她房间,但什么都没做,摸摸她的头,悄然留下一堆进口营养品或几件亮闪闪的珠宝,就走了。 感觉就像童话里的搬运乌鸦似的。 “工作永远不可能忙完。”他的体温从很深的地方传来,余温钧侧躺着,边深深亲她的耳垂边抬高她一边的腿,“总算解决了比较紧急的问题。李诀也跑过来了,那小子挺有一手的,我也终于闲下来。听说你现在都学会游泳和打球了?不错。明天稍微打扮一下,我们出去看场赛马。” 明天什么?赛马和游泳有关系吗? 贺屿薇模模糊糊地想,大脑纷乱得让她什么都想不起来,他却不说话了,就在背后禁锢着她臀部。 将近一个半月没做这种事了。她一波接着又一波地发抖,想伸出手开灯。 余温钧摁住贺屿薇的手腕,她还带着他买的钻石钉子手镯,那里有一个尖锐的角,会划伤两人的身体。而他的胳膊也碰到什么,原来枕头旁边就是漫画书。 余温钧也是无奈了。 “一直缩在房间里看漫画?不出去逛逛?好好吃饭了吗?想我吗?” 她敷衍地哼两声。 除了余温钧和玖伯,没有人关注她每天具体做什么。 “我困……”她小声地说 背后的人再柔声说:“睡你的。很快完事。” 他将被子拽过来严严密密地盖住她上身,只露着屁股。一只手环着她的腰让她继续侧躺。 腰被冲塌几次,就像滚烫的茶撞进杯里成的水花,贺屿薇的骨头仿佛被一条条地抽走,速度上去了,她忍不住开始叫,眼前的世界在晃动、填满和充实,接着又歪斜。 持续了好久好久,她才发现自己半边身体都趴在地板上,眼看就要撞下床,余温钧却还在用力地往下按她的身子。 她长长的发尾,粘着汗,沾到颤抖的脊背和胳膊上,她迫不得已叫他名字,他这才握住她的脚踝,再把她重新捞上床。 片刻的哭腔后,她再求饶:“没法睡……” “我会哄你睡。”余温钧简单说,接着又轻问他怀里的人,“这样舒服吗?” 她的胸在他掌心里,有一种将破未破的饱胀感但又滑溜溜的,他揉着揉着开始握住她的腰,越发变本加厉。 她拽过膝盖下洁白的鹅绒枕头牢牢地盖住通红的脸。 90-100 第91章 粒凇 香港每周三和周日都有赛马,其中晚场的比赛是七点多。 贺屿薇在晚上的时候被李诀从酒店大堂接走。 看到她后,李诀略微吃惊。 依旧是素素的妆发,但贺屿薇从头到脚换成整套的miumiu。 她今天穿了一件淡灰色的牛仔连衣裙,叠穿了三件打底,幸亏这个牌子的上衣单品通常偏薄软,贺屿薇自己很瘦,再加上她选的是藏青色、棕色系和卡其色的安静色系,又搭配颜色一致的发夹。一个自成风格的无性恋气质文艺轻柔知性美少女就形成了。 也不知道是这个意大利少女牌子轻易地把贺屿薇身上那份轻盈纤薄的气质挖掘出来,还是贺屿薇确实有一份即兴、独特、智性和出于本能的气质,她把miumiu穿得像自己的一部分。 全香港最势利的人,都看不出贺屿薇曾经的身份。 只有她斜挎着小包挂饰泄露几分真相。 余温钧没时间再陪她逛街。 他直接将各大奢牌当季的小挂件都买回来,像娃娃机里的玩偶似的,零零总总装一大箱,放在她房间里。 贺屿薇挑了一个小马吊坠一个乌龟玩偶,还有她自己在房间用丝带编的蝴蝶结挂着。 除此之外,贺屿薇戴着一个棕色运动护腕,用来遮掩她想尽办法都取不下的钻石手镯。 李诀眯着眼睛打量她良久。 他的腹中疑窦丛生,但又不太敢真正地确定,不得不稍微掂量着对她的态度。 贺屿薇看到李诀倒是很高兴,他乡遇故人么。 她突然想起什么,从包里掏出一个窄框眼镜戴在脸上:“我现在也有一副眼镜了。” 李诀顿时汗颜。 “很多人都戴眼镜,这可没什么特别的。你是自己买的眼镜?” 贺屿薇不答反问:“你戴的眼镜难道是别人送的吗?” 李诀习惯性地推推鼻梁上的眼镜:“我戴眼镜纯纯是为一个造型。余哲宁告诉过我,余龙飞在草原上被他哥打了一顿。你当时也跟着他们一起去的草原?” 贺屿薇遗憾地点头。她没见到余温钧抽余龙飞这一幕,真想亲眼看看。 李诀顺手帮她打开车门,也深表赞同,随后又不动声色地说:“余哲宁和你联系了几次?” 她摇头:“一直没打开手机。我甚至都不知道你来香港。” 李诀再说:“他没准儿又在栾小姐那里失恋了。钧哥什么态度?” 好一会儿,贺屿薇只是漫不经心地玩着包上的真皮挂饰流穗,她镇定说:“你也说啦,只是‘没准儿’。” 一路上,两人就这么闲聊着。 李诀心想,得,他什么信息都没套出来。小保姆气质还是蔫蔫,但说话和做事越发地滴水不漏。 # 赛马场内灯火通明,有当地的乐队在现场演出,气氛极其热烈。 不少外国人在其中排队,墨镜推在他们头顶上。而穿着汗衫的当地人则在填深蓝色的单子,胳膊下面夹着厚厚的马书和马经。 贺屿薇和李诀是从特殊通道直接进vip楼层,保镖替她去柜台拿了一本马经,所谓“马经”,上面罗列每匹马的过往战绩和擅长的场地赛,还有骑师和练马师的履历介绍。 贺屿薇翻着马经,她心想,搞个赌博还那么大的阵势。 李诀把她送到贵宾包厢后,就不见踪影。而余龙飞则和赛马会的熟人用英文聊得热火朝天。 贺屿薇乐得一个人趴在栏杆上独自发呆。 据说,养一匹可以比赛的马,每年都得花七位数。余温钧在内蒙重伤了赛马,余龙飞当时的脸色是真的都快哭出声,也不知道那匹马的后续怎么样。 * 快开场,第三人才姗姗来迟。她还是听到余龙飞谄媚地叫了一声哥,才赶紧回头。 余温钧罕见地戴着口罩。 他穿着西装,内里又是花衬衫,正抱着胳膊,居高临下且静静地扫视着下面绿色的场地。 贺屿薇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场内有工作人员打着蓝黄色相间的雨伞,而对面硕大电子屏幕此刻正介绍着一个叫wendy的赛马,通体纯黑,四腿修长,极为神俊,而雪白马鞍上绣着花体编号6。 就像在草原上,余 温钧很快就被一些外表极其商务派的中年男人们包围了。他们熟络地打招呼、握手、寒暄和拥抱。 李诀随后再出现,手里握着几十张大额的赌注券。原来他刚刚跑到服务台下注,不仅如此,还给贺屿薇买了赛马场的纪念玩具,并给余温钧带来冰冷的啤酒。 余龙飞阴阳怪气地问:“狗腿子表哥,我的酒呢?” 李诀冷冷说:“我可不是你的佣人。” 话虽然这么说,他还是无可奈何地从包厢内的饮料席拿出另外一杯递给余龙飞。 贺屿薇耳朵听着后方的喧闹,她继续独自趴在栏杆上,胳膊垂下去。 陌生或热烈的呼喊从极远的看台下方传过来,耳边还有听懂听不懂的粤语和英语广播,简直就像参加学校的秋季运动会。 但此刻,她身处香港。 天啊,贺屿薇这辈子都没想过,自己能来香港,居然在看赛马。所谓人生,还真的是各种无法预测的展开呢。 贺屿薇静静地闭上眼睛。她心想,要是…… “要是哲宁也来香港就好了。”这话却是余温钧说的。 贺屿薇愕然地侧过头。 下一轮赛马要开始了,看客们都来到看台。 余温钧却径直来到她身边,他的目光还是望着看台,因为下半张脸被口罩挡着,让人只能把视线放到他眼睛和眉毛处。 他继续说。“哲宁和龙飞,他们小时候都喜欢看赛马。不,哲宁其实不喜欢这么吵闹的比赛,但家里有两个小孩么,龙飞有什么,另外一个也得给个一模一样的,否则家里就会鸡飞狗跳。龙飞也是差不多的德性。哲宁小时候生病,我给他拿吸管喝药,龙飞也吵着要喝。” * 余温钧总会(在诡异的场所),自然而然地提到两个宝贝弟弟。 贺屿薇以前听着总觉得有一股淡淡的不舒服,又不知道具体不舒服的原因。 她现在才明白,这是一种城府很深且狡猾的做法。 余温钧很在乎他弟弟,但他也会把弟弟当作和别人谈话里拉近彼此距离的一种工具。 当别人听余温钧主动说起他两个弟弟,会产生一种被上位者当成自己人的亲昵错觉。但实际上呢? 是一场他掌控结束和开始的small talk。 余温钧讨论他弟弟,只是因为他不愿意在某些事上明确地表露自己的观点。 贺屿薇的目光下移,余温钧的手里握着李诀递来的那一杯冰啤酒。 他喝了酒,就代表今晚不会碰她了。不,明明之前喝过酒也强吻过她。那是他们之间最后的一个吻。 昨晚在她半睡半醒间,他把她肚子差点顶破了都不肯吻她。 还有,酒水。 余温钧在外面并不轻易饮食,一般只喝玖伯或信任人所递来的酒水——他仇家很多吗?他的工作和人生经历,她一点都不了解,全是从他两个弟弟嘴里拼凑出来的信息。 这个家伙,真的弄得别人好混乱…… * 贺屿薇很轻地抽一口气,再呼出。而那口气流走的瞬间,内心又涌上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郁闷和烦躁。 贺屿薇晃一下头,驱逐混乱的思维,便问:“你的赛马是几号?” 余温钧只是回答:“它今晚没上场。” 她很遗憾:“那,你的马是什么颜色的?” “很普通的马而已。你可以猜猜龙飞的马是几号。” 余温钧每次都用弟弟转变话题。 一股攒动烦躁突然就涌上胸口,贺屿薇干脆地说:“我根本就不关心余龙飞和他的马。” 她刚刚趴在栏杆上,也只是很单纯想,要是自己也能下场摸摸赛马就好了。 她根本都没有一丝想到余哲宁的念头! 贺屿薇忍不住再说:“而且,我很讨厌去猜,也没有很喜欢看赛马!” 贺屿薇这种无来由的顶撞语气,也让余温钧不快地皱起眉。好好的,怎么突然闹别扭了? 他不动声色地说:“不喜欢看赛马可以先走。司机在楼下,你在那里等我们。” 贺屿薇却停留不动。 她又垂下肩膀:“……不,我想待在这里。” 余温钧的手指略微动了动,他真的对这个女孩子没有办法,她就那么轻轻巧巧,靠一句自言自语的嘟囔,就动摇着他。 “看比赛的时候,不能和别人聊不在场比赛的马。如果你很想知道的话,我的马是22号,来自比利时的温血马,不是竞速的,而是专门跑障碍赛的。一般情况下,龙飞的马上场,我的马就会避开。你要是想看看它们,待会儿我叫骑手上来带你去马厩。”他无奈地说,“我买马只是机缘巧合,并不怎么感兴趣。” 场下一声呼令。 骑手和马立刻冲向终点,所有人都全神贯注地场内或大屏幕,表情有喜有忧,广播正用高亢地粤语拼命呐喊助威。 贺屿薇的目光在全场搜寻,果然没有22这个号码,她随口说:“你对世界上的很多事情都既不讨厌也不喜欢。” 余温钧把剩下的啤酒一饮而尽:“对其他事情和女人可能如此,但我喜欢你。” 就在这时候,场内的裁判发出了指令,全场的人爆发出兴奋的喊叫,气氛直接沸腾,千万双目光盯着奔驰的骏马,匍匐的骑手,以及盯着大屏幕上的实时播报。 尽管如此,她依旧清晰地听到了这句话。 # 玖伯曾经拿来香港的旅游手册,让贺屿薇选感兴趣的景点,但比起出去被晒,她宁愿在凉爽的房间里上网。 香港的网速很快,可以翻墙看外网的新闻。 贺屿薇越发频繁地刷BBC的网站,一路刷到了古典乐频道,但还是没有勇气去读她母亲去世的新闻报告。 牛皮信封还在她书包里,始终没有打开。 贺屿薇知道自己在逃避这件事。她连维多利亚港都不敢多看。 但她在香港待了很久,无忧无虑的暑假要结束。他们马上就要回北京。 人,也必须要面对过去了。 * 余温钧现在的工作不那么繁忙,开始习惯性地安排一些游玩的行程,其中,也自然要安排贺屿薇的。 看完赛马的第二天,贺屿薇陪着他们三人去陆羽茶楼。 吃完早茶,他们会一起去慈山寺转转,然后余温钧他们继续开会,而司机会把贺屿薇送到迪士尼。 李诀颇为了解贺屿薇的个性,他问她是不是对迪士尼不感兴趣。 “可惜了,墨姨她女儿不在香港,要不然让她来陪你。两个小女孩逛比较有意思。但放心,我给你定了迪士尼官方陪伴服务。” 余龙飞冷言冷语:“还花钱!不如找几个男大学生陪她。” 李诀直接无视余龙飞,沉吟地说:“香港好像还有一个海洋公园,风景挺好的。你可以去海洋公园看看。” 贺屿薇最终选择去海洋公园。 “行。司机在外面等你,你要是觉得没意思,再让人把你送到迪士尼,或者,把你送回酒店附近的海港城,你逛逛街。”李诀再好声好气地说。 余龙飞已经吃完早茶,在旁边等得极度不耐烦。 贺屿薇算个什么东西,居然让他们几个大男人在这里郑重其事讨论怎么安置她。但余温钧一直不吭声,他也只能插兜站在旁边,听到李诀和玖伯跟贺屿薇商量完后,才转身离去。 跟余温钧出来,余龙飞通常不带脑子,反正兄长会安排一切。 “哥,接下来去哪儿来着?”余龙飞问他哥。 # 慈山寺是香港首富修缮的寺庙,据说香港本地的超豪们都不屑一顾,但内地来的人多少都会前去瞻仰一番。 余温钧主要是带余龙飞来的。 他从进门后,就拽着弟弟的领口,一路强行讲解到尾,余龙飞因为无法挣扎而满脸烦躁,李诀则在旁边紧跟着他们。 贺屿薇由玖伯陪着。 比起寺庙,她远远地左右四看自然环境。 香港不仅是她来过最南边的城市,也算是她第一次出境。街道树木,城市建筑,人的长相和标注繁体中文的语言都是完全陌生的存在。 她的内心有种惶恐和雀跃。 走着走着,贺屿薇突然在前方看到,余温钧一巴掌把余龙飞抽进一个小黑屋。 他打发余龙飞去抄经书,并让李诀监工,也跟着一起抄。 人不可貌相。余龙飞的一手字是自小跟着书法大师学的,获过国家级别的大奖,有几分功道。 贺 屿薇好奇走进去的时候,余龙飞果然提着毛笔抄写心经,一手小楷的颇为恬淡潇洒。李诀也在旁边,但他的字工整而极丑。简直就和两个人的印象相反。 玖伯问贺屿薇有没有兴趣抄一份经书,她摇摇头,他便低声说:“出去找他吧。” 所谓找,自然也只能找余温钧。 余温钧看到贺屿薇跑出来,也问了和玖伯相同的话:“你不进去抄一份经书?” 贺屿薇摇头:“我信共产主义。” 余温钧给了身后保镖一个简洁手势,再说:“散会步。” # 今天的香港还是阴天。 但寺庙坐落在山间,比城市更为凉爽,但空气里仍然萦绕有内陆城市所感受不到的潮湿之意。 余温钧照顾着贺屿薇的脚速,两人慢慢地往观音像的位置走。 贺屿薇戴着草帽,她伸了一下胳膊,随口说:“听玖伯说,你去过很多次上海迪士尼?” “嗯,很多企业家都会去参观。” 余温钧的手机里,保存着苹果专营店和迪士尼的大量照片。 苹果和迪士尼,都是圈内出了名的细节装修狂魔,精益求精,预算极高,对工艺的细节和品质要求极为严苛,什么东西都恨不得要最好的。 苹果自然不用说,每一个国家的旗舰店装修都投入上亿元的费用,从落地玻璃、功能面板,乃至天花板、墙面、地面,通风系统,苹果每年都恨不得给装修申请三四十个设计专利。 至于迪士尼,他们当初要在上海建造园区,在国内招标很久却根本找不到能符合标准的施工团队,美国方派遣大量当地员工,从零开始培训施工单位、建筑师、园艺师。甚至于,完成园区建设后,上海的整个建筑行业和园林工程都因此而提升了一个档次。 时至今日,国内很多大型景观区也都会前去迪士尼取经。 余温钧也亲自考察了很多次,主要是在装修细节和园林布置上吸取经验。 * “……哦,能找到自己的榜样可以学习,确实是挺幸福的事情。” 贺屿薇把感想诚实告诉余温钧,却看到他盯着自己,不由奇道:“怎么了?” 余温钧心想,他怎么感觉这小女孩对自己说话开始有点居高临下的态度了,以往,都是他这么淡淡评价别人的兴趣。 他默不出声,继续往观音像的位置走,贺屿薇再紧紧跟上他。 她问他:“你小的时候,会看奥特曼之类的东西吗?” “我小的时候根本不允许看电视,每天有很多东西要学。尤其是我妈,管得很苛刻,她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特别注重一些老规矩。”余温钧回答。 贺屿薇再大胆地说:“你觉得自己有一个美好的童年吗?” “有。”余温钧对这个问题不以为忤,“小时候家教很严,但还是允许我发展个人爱好的。” 贺屿薇早就隐隐有感觉,余家三兄弟里,余温钧是长子,是当继承人严苛地培养。他的爱好都有点老年人,蜻蜓点水,更多像是修身养性的方式而又不允许沉溺。 但,余龙飞和余哲宁就明显是少爷,他们的兴趣和爱好也更多更丰富。 不过,贺屿薇对“家教严”还是有一点体会。爷爷奶奶从小就让她把“对不起”“谢谢你”挂在嘴边,绝对不允许说脏话,绝对不允许大声喊叫,绝对不允许乱跑,绝对不允许和男生单独相处—— “昨天,你听到我说的那句话了吧?” 两人顺着台阶,走到洁白的观音像前,换成余温钧开口问她,贺屿薇也就脑子没想先答应了。 等过了一会意识到什么。 昨天的话? 是余温钧昨天在赛马场上冷不丁扔出来的那一句……“喜欢你”吗? 第92章 大暴雨 发丝,被海风吹成缠缠绕的蛛网,就因为这一句话,贺屿薇昨天晚上翻来覆去的一宿都没睡。 这是她人生第一次收到表白,而且是从余温钧嘴里说出来的。 他这句话是随口玩笑吗?还是说,他像喜欢上一个纸鸢、一匹马,或者喜欢装修那样地“喜欢”她。是对玩具的“喜欢”。 再或者是,他仅仅很满意她的身体。 最重要的问题是,余温钧主动承认“喜欢”上她,她也许能让他放自己走? 贺屿薇念及如此便握紧了双手,扭过头看他。 余温钧此刻的表情没有任何自嘲或柔情的旖旎感觉。 “明明说过让你快点喜欢上我,但我自己却无法避免地先动了心。”他依旧从容地看着面前的观音像,“而我自认给了你一段很充足的思考时间,到现在,也必须了解你思考到了哪一步——你现在对哲宁是什么想法?你怎么看待我们的关系?对目前的你来说,什么是最重要的,有什么是你无法放弃的?你脑子里规划过自己的未来吗?你打算过怎样的生活?” 对话突然急转直下,贺屿薇张口结舌。 这几句死亡连问,配合余温钧自始至终的冷静表情,简直是太有苛刻上位者的习惯风格了! 她情不自禁地想到他当初在花园里站着,面无表情地吐出“我要你”的那个胁迫场景。 这个男人,在他告白的时候都可以顺带去教训人的吗。 贺屿薇的鼻尖开始出汗,她讷讷地承认:“我……并没有想这些问题。” 余温钧的目光锐利地刺向她:“是从来都没有想,还是没有想好?” 他微微提高声音,贺屿薇下意识地开始道歉:“……都,都没有。但你等一下,我现在就思考。” * 这时候,余龙飞和李诀也出现在后方。 从他们的角度看去,在那尊玉白色的眉目慈祥怜悯世人观音像下,某个冷面大老板正定定地抱臂站着。 某个万年受气包低着头,一副绞尽脑汁应对又很想仓皇逃跑的慌乱傻样子。 身为他身边最亲近的人,余龙飞和李诀在日常生活中被余温钧痛骂过无数次,闻着味儿,他们就知道这是余温钧正在冷酷训人且极有可能会殃及池鱼的气场。 余龙飞和李诀不约而同站住脚步。 一个哼哼起小曲儿,一个假装在看风景,暂时都停在安全地带,不愿意继续靠近。 余温钧还在注视着小姑娘。 湿润且新鲜的海风里,她那一颗因为刚才听到余温钧那句“喜欢你”躁动的心也渐渐恢复平静。 贺屿薇也慢慢抬起头。 “我真的思考不出来你那些问题的答案。”她鼓起勇气承认。 “去年夏天,我还在农家乐后厨打工,从来没有想过能遇上你,也没有想过自己现在能有机会来香港。我并不像你,从小见过很多世面,能够清晰地预见和计划自己未来。很多时候,我在走一步算一步。不,世界上大部分人也都在顺势而为,做好他们当下能做的事情而已。像你说的,现实中的很多事情都是发生在头脑之外吧?你都做不到预见未来的事情还这样问我,就是在欺负人……我觉得,真正的人生目标也从来不是靠想出来的,而是等条件成熟就会自然出现的。” 自己这是被顶嘴了吗?余温钧这么想,语气却变得柔和了:“你可以什么都不要想,乖乖当我的女人。” “我现在不就是在当吗?”贺屿薇立刻弱弱跟上一句,并狠狠地瞪他一眼。 这一下,余温钧真的被她逗笑。 他解释:“我刚才这么问也并非想责备什么。如果你有什么问题想不明白,也可以问我,找我一起商量看看。李诀就是你的反面,他总是一个人想问题,越想越偏,还钻起牛角尖。唉,说句实话,我有时候也搞不懂李诀。” 贺屿薇愤懑地扭过脸。 余温钧关心别人的方式,未免也太……苛刻了! 该说是本性吗,就算余温钧关心人,也总是带给人一种连敲带打头皮发麻的震慑感。 这时候,余温钧也看到了 余龙飞和李诀他们,他对着他们点点头。 余龙飞和李诀观察着形势,谨慎且慢吞吞地走过来。 余温钧边注视着他们边继续跟她说话。 “我身边的位置有很多的好处,但也会有各种坏处。不过,能长久站在我身边的人绝不能为小事而犹豫来犹豫去的。” 随着李诀和余龙飞两人的靠近,余温钧的声音也渐低,语气却极其笃定乃至森然,“薇薇,你可以永远把自己放在第一位,但也要记住,你从头到脚都是属于我的女人,而我也是你这辈子最后的男人。我说明白了吗?” 他的视线带着“不要说让我放你走”的强烈警告信息,贺屿薇心情复杂。 “哥,走了。”余龙飞走过来,看了一眼躲在余温钧背后的贺屿薇,“她又犯什么错了?唉,我们每天都要工作,她倒是能天天傻玩儿。” 余温钧抬起手腕看了眼时间。 * 按照行程表,他们应该赶去银行开会。 兵分两路,贺屿薇则坐着另一辆车去海洋公园。 余龙飞和余温钧分别乘车。 余温钧坐得是一辆金属色的宾利,等他乘坐的宾利经过她,透过车窗,她看到他正扭头跟玖伯说什么,并没有看自己。 贺屿薇的脚步突然动了。 她不顾身后司机和保镖的呼喊,拔腿想追上那辆车。 宾利开了十几米就紧急刹车,车窗降下来,有一支戴着表的男人手伸出来不耐烦地朝着她招了招。 她赶紧跑上去,结结巴巴地问:“……你们的工作会一直忙到晚上吗?” “看情况。”玖伯代替余温钧回答。 余温钧则说:“恐怕会到晚上。” 这时候,李诀也从后面跑下车,询问发生什么情况。 贺屿薇便跟李诀说:“听说晚上的迪士尼有烟火,你们要不要也一起来看?” 李诀回答和玖伯差不多,说看他们工作的进程,随后那一行车就浩浩荡荡地开走了。 # 贺屿薇独自去的海洋公园。 香港海洋公园有五个园区,比起更热门的迪士尼,游客的流量并不大。 她进门时拿着一张地图,每个项目都看,走走停停,也极为悠闲。 乘坐缆车的时候,前后都是结伴的一家人,她一个人独享缆车。 贺屿薇跳上去,把书包放在旁边的座位,终于从里面掏出一个牛皮纸袋。 风很大,阳光透过玻璃照射进来,在脚底形成长方块的光块,四周都晒得暖洋洋且静谧。 缆车就像透明的热气球,它承载着她,平静地翻越过山岭、大海、住宅和私人泳池的时候,贺屿薇也抓紧时间,读完她此生从未见过一面的母亲资料。 明明都是中国字,贺屿薇却读得极其缓慢,并不停地抽着鼻子。 等看完后,她长舒一口气。 “我不会怪你的。”贺屿薇用很低的声音对着虚空自言自语,“爸爸那样的男人,你从他身边跑走是正确的选择。但是,我也永远无法原谅你。” 下午五点钟,贺屿薇从海洋公园的大门再走出去。司机问她还有没有精力去迪士尼,她点点头,但在去迪士尼的路上时沉沉地睡过去。 再醒来,天已经黑了。 车,就停在迪士尼的露天停车场,而在不远处可以看到最后一轮烟花窜上黑夜的白色痕迹,以及迪士尼城堡尖尖的一角。 五分钟后,余龙飞和李诀从迪士尼园区走出来。原来,他们赶到的时候,贺屿薇还在车上睡觉。他俩就跑去看了散场烟花。 “啊,你们可以叫我起来。”贺屿薇歉意地说。 李诀摆摆手,却从她脚边捡起一个东西。 那是张磨得发白的老式员工卡。卡面处贴着一个女人涂着红唇的照片,名字写着,杨艳。 “嗯,这是我妈妈曾经在超市当收银员的员工卡。”贺屿薇随口解释,“我今天在海洋公园的缆车上,看完她的生平资料,看完后就把资料全撕碎扔在山顶的垃圾桶里。但这张员工卡可能太小,就落在包里。麻烦你帮我扔了吧。” 李诀沉默会:“其实,这世界上的父母不一定都在乎孩子。但孩子却都无一例外地想了解生下自己的人。” 贺屿薇什么也没说。 同样身为孤儿,李诀知道很多事没法靠语言安慰,他说:“我帮你把这张卡片保留起来吧。你就当彻底地扔了,但以后你再想看,就找我要。” 余龙飞在旁边听着这场对话。 他是惯常没有任何同情心的人,反而冷嘲热讽:“你俩不如抱着痛哭吧。多有缘分啊,一个从小没有妈,一个爸妈都没了。不过,李诀你还有个活爹,你可以和舅舅上演父子滴血认亲的戏码。哎,你不是特别傲特别有本事的人,怎么总是赖在哥这边啊?” “我知道钧哥身边不缺人,但我能告诉你的是,我这条烂命任他发落——” “别别别,谁都知道我哥现在最讨厌沾人命——” 余龙飞和李诀再度呛起来,贺屿薇转头悄悄地问旁边的司机,余温钧现在在哪里。 他没来。 听说下午四点多开完会,余温钧就嫌他俩实在太吵了,直接抛下他们,自己马不停蹄地坐私人飞机飞了一趟广州南沙,晚上还要在那边参加什么应酬。 李诀和余龙飞也确实想从连续多日的繁杂公事里放松心情,但又不敢去声色犬马的场所,只好结伴跑来迪士尼看烟花。 # 从迪士尼回酒店的路上已经晚上十点了,贺屿薇一直静静地看着车窗外。 她今天去了寒山寺、海洋公园,又看完了母亲的资料。 按理说是很充足的一天,但总觉得有一种极其强烈的空虚与落寞感。身处在无尽繁华明亮的大城市,她仍然和整个主流世界脱钩。 贺屿薇很久没有感受到这种要吞噬自己的空虚感。 她问保镖能不能在酒店门口的喷泉边独自散散步。 保镖摇摇头。 没多久,司机把车停到了路边。 保镖拉开车门请她下去,自己返身坐回车上。 这并不是熟悉的酒店门口,贺屿薇不明所以,她疑惑地走两步,左右张望,却发现前方赫然停有一辆亮红色的双层观光巴士,车门静静地对她敞开。 巴士的一层只有戴着白手套的香港司机,他对着她点点头,贺屿薇便蹑手蹑脚地沿着窄窄的楼梯走上去。 观光巴士第二层是敞篷的。 最末尾的座位,有人正在静静地抽烟。 余温钧看到她来了,便在旁边座位上的烟盒里掐灭香烟:“听说你在场外睡着了,没赶上迪士尼的烟火。” 她整个人就像做梦似的走上前,他不是在广州参加应酬吗? 余温钧什么也没解释。 他站起来,把她拉到第一排的座位。没多久,整个静止的双层巴士簇簇地启动。 “给你包了一辆观光巴士。”他轻描淡写地说,“既然都来了香港,也要看看这个城市。” * 香港的夜色,梦一般的梦幻,无论是左行道,还是参差不齐垂下的广告牌,还是维港的海风,快速地略过她的视线和她的脸。 他们坐在车头。 贺屿薇抓紧着前方的扶手,她在很长时间内什么也没说,只是安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余温钧也不发一言地看着。 路过隧道,贺屿薇突然用肩膀轻轻地碰了一下他。 余温钧侧过头却一愣。 那双澄澈眼睛里没有夜游香港的喜悦和快乐,相反,她微垂着眼睛,颤抖地说:“我……有话想要告诉你。是很重要的话。” 余温钧沉默地看着她,她快速一瞥,他目光比她想象中更温柔。 贺屿薇的胃里翻江倒海,但并不是因为晕车。她闭上眼睛,感觉到城市灯光的光晕落在眼睑上,光怪陆离的,必须去深呼吸,否则就要窒息。 最终,她以沉静的语气说:“你恐怕很早就猜出来了,但是我……杀了我爸。” 短暂的安静,余温钧的头发也在夜色中飘起。 他平淡地说:“薇薇,你得从头讲起,否则我听不明白。” 第93章 高压脊 贺屿薇的爷爷奶奶是工作了一辈子再被学校返聘的老教师。 双职工,工作一辈子,返聘的重点高中的主课老师——这代表在小城市里,贺屿薇 算得上是中等家庭出身的孩子。 除了爷爷奶奶,贺屿薇没有见过任何其他亲戚。 爷爷偶尔会站在楼道口和其他老教师聊会天,见到奶奶牵着贺屿薇的手回家,立刻以“要给我家孙女回去做饭咯”告别。 过春节的时候,家里最为热闹的。学校领导和爷爷奶奶曾经教过的学生会上门拜年和送礼物,小贺屿薇也会兴奋但不安地躲在房间里,再被奶奶扯起来,小声地打招呼。 两个寡言老人除了日常的教学任务和同事,不和任何他人往来。 任何一个靠近贺家的人,都会有察觉他家最丑陋秘密的风险——贺老师家的独生子并不像他们对外宣称,在北京有一份体面的公职工作,工作太忙,小贺屿薇才暂时被寄养到这里。 “我爸……每次喝醉酒后会闹事,半夜闯进家扔东西、砸东西,还会打爷爷奶奶。爷爷奶奶都是老师,他们这一辈子是特别要脸也特别要强的人,宁愿死死捂着也不跟别人说。因为家丑不可外扬。他们也怕别人说,身为教育工作者,居然连自己孩子都教育不好。”她平静地说,“在我印象里,我爸被送过十几次戒酒中心,有北京的,有青岛的,有大连的。每一次住半年,每一次至少花十几万,是爷爷奶奶掏的钱。” 爷爷奶奶对这个儿子早就心灰意冷,但是,他们无法拒绝—— “不给我钱,我就把我女儿带走!” 那个乖巧听话的小女孩,是两个老人的灰暗人生里唯一的慰藉。 爷爷奶奶从小就严苛地教育贺屿薇,要她学会积极、向上和进取的态度,并督促她好好学习。 他们也极其注重她的教育,给她报了很多大城市孩子兴趣班,但总是因为要赔爸爸因为酗酒闹事的费用,而无法延续后期学习的高昂费用。 童年很长一段时间,小贺屿薇都处于担忧的状态。 她会期待某种奇遇,比如放学走在路上,会有一个漂亮女人叫住她,自我介绍是妈妈,她会带自己和爷爷奶奶远走高飞。 再后来,贺屿薇连这件事都不期待了。她只希望平安。 * “我的爷爷奶奶是因为一场火灾去世的。爷爷奶奶告诉警察是因为电器老化,老房子失火,不过,那把火其实是我爸放的。”贺屿薇平静地说。 烧伤科病人住院时间长,手术次数多,医疗和后期康复需要支出的费用大,需要反复地植皮。 医院也是讲究救治伤患的存活率。对年事已高且本身有基础病的老人,重点科室不太愿意做高风险的手术。 爷爷一直昏迷,奶奶在半夜里清醒过来了一小会,让护士离开,小声地告诉贺屿薇事故的真相。 “我们老贺家,一辈子教书育人,活得清清白白的,却不知道为什么生出他这样的孽种。唉,我们已经活了大半辈子,但薇薇你还小,还有大好的前途,如果警察抓走你爸爸,你该怎么办啊?会给你留下亲属犯罪案底,你以后在社会上没法从事任何正经职业了。” 奶奶的身上有一种埋进湿土里的朽核和腐肉味道, 贺屿薇无法触碰奶奶,只能紧紧地抓着床单,眼泪和鼻涕糊到少女的洁白纤细的脖子上。 “我和你爷爷,一直把钱存在你的银行卡里,”奶奶的嘴不停地动,水蒸汽凝结在呼吸器里,只听见她喘气的声音,“千万不要管他了,要……考上大学,永远离开这里,忘记这一切……” 贺屿薇怔怔地听着,她想,何其荒谬。 仅仅为了“怕给孙女从事公职工作留下直系亲属犯罪的案底”,两个老教师到死都咬定火灾不是儿子造成的。而当时的警察也草草结案。 * 爷爷奶奶相继去世。贺屿薇全程都没有哭,很长时间内,整个人是麻的。 她把爷爷奶奶的骨灰盒封印到曲奇饼干盒里,与此同时,她坐在台阶上,做出一个决定——她会杀死爸爸。 并不是那种高中生在早间休息轻飘飘的“我会努力,我会考上重点大学,我会变成亿万富翁”的空空愿景,贺屿薇当时思考问题的角度像个成熟稳重的成年人。 她想的是,“为了达成目标,我愿意付出什么代价”。 答案是,自己的全部。 这一生的自由、前途、热情,身为人类的一切一切都可以干脆地舍弃。无论如何,她都势必要亲手杀死爸爸,亲自替爷爷奶奶报仇。 半夜时分,贺屿薇睡不着,她翻着爷爷奶奶留下的英文字典,坐在墙面焦黑、空无一物的家里发呆,只听见门锁轻微地响动。 爷爷奶奶住院期间从未现身出来探望,一直失踪的爸爸走回来。 他外表居然还很整洁,理了头,穿着新衣服,但浑身酒气。 爸爸先为爷爷奶奶的去世假惺惺地痛哭了好一会,在他们的遗照前磕头,摇摇摆摆地凑过来,跟女儿打招呼,问家里的钱在哪里。 贺屿薇早就不记得她回答了什么,就记得爸爸一路拖着自己的胳膊,把她拉到街边的atm机前,逼她输密码。 贺屿薇乖顺地遵从,宽松的卫衣上衣里藏有一把从超市买来的尖锐肉刀。 但还没等她掏出来,爸爸突然之间就躺倒在路中央。他,中风了。 “我当时就感觉……自己太幸运了!” 贺屿薇说到这里,像是在稀薄的高原里用力的吸氧,长长停顿,再舒出来:“你能相信吗,我当时是真的真的感觉这一辈子积攒的所有运气都用在那一刻!” 她睁大眼睛看着余温钧,似乎要让他体会到自己的喜悦。 夜色中,余温钧的轮廓深邃,上眼睑形成薄薄的一条褶,他的西装搭在胳膊上,依旧穿着花衬衫,看起来比往常更难以琢磨。 余温钧只是沉默地听。 “要直接杀死他吗?我可以,但,还这不够。凭什么要在他毫无知觉的时候让他舒舒服服地死?这未免太便宜他了。爷爷奶奶在医院里躺了那么久,那么痛苦那么孤独。我要让他体会到相同的恐惧,我要他清醒的,一点点的死。何况,如果现在杀了他,我会被送到公安局,辜负奶奶为我前途着想的心意。他害死了爷爷奶奶,我要让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痛苦和后悔。” 少女静静地站在半夜漆黑的巷道,从容地发了好长一会的呆,再次决定后半辈子的活法。 她先把父亲送到急救室,以照顾父亲的理由选择从高中退学,与此同时,她把卡内所有钱都取出来,再从医院里把瘫痪的父亲接出来。 * 她带着瘫痪的父亲,住进一座海边的荒村。 这是贺屿薇精心考察过的绝佳地点,一个与世隔绝的监狱。也是她为罪人挑选的坟墓,放火烧掉房子,处理尸体也方便一点。 刚住进荒屋,外面下起大暴雨。 连续三天的雨水加狂风,湿漉漉的,冷冰冰的,满世界漏风漏水,没有办法点火。 贺屿薇便再次举起刀,刀尖触碰到父亲湿润的喉咙,明明想要用力往里压,先颤抖的是她的手。 人类,其实是无法轻易地伤害他人。 明明决定杀死父亲,但是当爸爸彻底地瘫痪在床,贺屿薇又发现她无法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人痛下杀手。纵然,她对他抱着极端的仇恨和愤怒。 几次犹豫,最终只能无奈地有一搭没一搭地照顾他。 她选择囚禁着父亲。 少量的食物和药,不给他酒和自由,任他每日都在破口大骂和哭声哀求,贺屿薇根本不理睬他,关上耳朵关上眼睛,一言不发地执行着“看守者”的职责。 在海边破旧不堪且条件极为艰苦的屋子里,少女化身为冷漠沉默的狱 卒。 每一天,她都痛快看着父亲变得更虚弱,变得更失去意志,变得逐渐衰弱并逐步地走向死亡。她只说一句话:“你要对爷爷奶奶道歉。” 与此同时,贺屿薇也觉得自己的人生被深深地彻底困住了。 她把大部分能量维持在心智不要陷入崩溃上,失去探索外界的任何渴望。活着挺好,死掉也无所谓,不想计划以后。 # “在照顾我爸的时候,我曾跟自己发过一个毒誓,这辈子要滴酒不沾。” 余温钧终于低沉开口:“但,你偶尔会想喝酒。” “对,想要喝……我内心的某个部分好想好想好想喝酒,我其实想活成我爸一样,每天只需要醉醺醺而毫无内疚地活着。和我爸一起生活到后期,我居然开始能理解他。我也觉得,啊,生活好累好无聊,和别人说话都令人疲倦,能在世界上找到彻底麻痹自己的东西真好,因为麻痹就不会感到任何痛苦了。到现在为止,我偶尔也在克制着想喝酒的欲望。” 余温钧凝视她的额头。 讲述这些话,贺屿薇的口气依旧平稳,但头发已经被汗水彻底浸湿,就像寒枝露水,摇摇欲坠。 他刚要伸出手触碰,贺屿薇却如惊弓之鸟般往后退,她微微皱起眉,神情露出厌恶和抗拒:“不要!不要碰我,求你现在千万不要碰我!” 余温钧眸子一沉,在表面上却又从容地收回手。 “最初以为,我爸熬不了几个月。但没想到他能活那么久。”贺屿薇像是沉浸在噩梦里,胆怯又迷茫地说,“越到后来,他的神志就越模糊,最后变得像个小婴儿。眼睛特别纯真,只会对着我笑。我一边恨他一边又忍不住想照顾他。因为我……太寂寞了。在那个屋子里,只剩下我和他。我虐待他,又变得像养宠物一样养着他。不过最后,他在我面前咽气了。我只感到百分百的解脱。爸爸死了,我活在世界上的使命也结束了。” 漫长的沉默中,贺屿薇再用冷冰冰的声音说:“我,绝对不是你想象中那么纯洁无辜的小女孩。住到你家后,我感觉又活过来一点。原本在这个世界上,我什么都不想要,但你告诉我,我的心是属于自己的。嗯,我已经不需要尊严和原则,只剩下一点点的心。我也只想百分百地主宰自己的心,不会把它交给任何人。如果你真的有一点‘喜欢’我,请让我一个人待着,行吗?” 他们坐在大巴上对望。 余温钧并没有露出被拒绝的恼火,他的神色自始至终都没变过,只是不动声色地说:“你每次把我随口说的话都记得挺牢。” 她一愣:“嗯……嗯,是啊。你不是说我像《基督山伯爵》里的主角。这些日子,我一口气看完了那本书……” “可以了。”余温钧却微微提高声音打断她的话,“我已经了解完主要情况。而从现在开始,你要好好地听我说。好吗?” 余温钧不顾她的退缩,把胳膊搭在她椅背后方,面对面地看着她。 “你父亲的死亡原因,就是瘫痪引发的后遗症。就像你爷爷奶奶的死因,就是火灾。这是任何人能在法律文件里能查到的白纸黑字资料。这两件事的调查结果就摆在这里,我们不需要再讨论。”他以笃定冷静的口吻说,“以我的角度来看,你对你爸爸的处理方式也没有什么大问题。你是一个很有志气的女孩子,没有做错过任何事。如果把刚刚的故事讲给其他人,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他们听完后绝对都会选择站在你这边。不仅仅如此,他们都会站出来保护你。” 贺屿薇情不自禁地说:“才没有这回事……” “薇薇,你是值得的。” “那,为什么都没人来主动帮过我?”贺屿薇孩子气地追问。 “就是说啊,他们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余温钧微微皱着眉,露出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沉思样子。 “当薇薇你把这些事告诉我,我想的是,如果我重要的人受到伤害,我不会罢休。薇薇受到一点危险,我也绝对不可能放过那个凶手。除了我,世界上还存在其他不惜一切代价想要保护你的人。而有我们这些人,站在你身后,你什么都配得上。” 明知道这是安慰,她却突然莫名其妙地开始哭了。 没人对她说过这些话。 她总觉得,自己是孤独罪人。 从出生起就被父母抛弃的孩子。如果自己没被送到爷爷奶奶家,他们也许就不用忍受醉酒的儿子上门勒索。爷爷奶奶的遗言是让她开展新生活,但她却以杀死父亲为存活目标。即使替爷爷奶奶报仇,她也害死和他们的儿子,她的亲生父亲。 这么说吧,她一直是世界道德伦理所遗弃的局外人。 余温钧柔声说: “你已经被原谅了。你能原谅自己吗?” 眼泪静静地在风中后扬,有什么很浑浊的黑暗东西,孤独、恐惧、无奈和悔恨,和一些曾让她想放声尖叫痛哭跳海却无法用言语表达的东西,正在从身体的最深处,淌流出来。 “你是安全的。完全不需要隐藏自己。”余温钧用手指刮着她颊边掉落的眼泪,“我以后会好好宠着你的,嗯?” 贺屿薇闭上眼感受他的温暖。但听到最后一句话,内心又萌生起熟悉的戒备和抗拒,而仅仅这么一个微微退缩的举动,他立刻察觉。 “不准逃。” 余温钧突然攥住她的手腕,他的力气极大,轻轻一甩,贺屿薇几乎是猝不及防地彻底跌进他的怀里,她的手隔着花衬衫按在他结实的腰腹上,忍不住抬起头。 第94章 高压脊 夏日炎炎的夜风,还在鼓吹着这个海岛大城市。 余温钧垂眸看着她,表情讳莫如深。她感受到,自己正被一种幽深的气场稳定地攥住,这幽寒的气质不昭彰,无痕无息无形无迹,却又无所不在。 他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薇薇,我最近的工作真的很忙,今天从南沙急着赶回来,还得陪你夜游香港。如果仅仅是告诉我你的过去还远远不够。再给我一点别的东西。” * 别的东西? 明明是她鼓起勇气,把最想隐藏的黑暗过去向他彻底的坦诚完毕,但余温钧表现得根本不当一回事似的。 贺屿薇既松口气又很疑惑地看着他,余温钧的手包裹着钉子手镯,钻石勒着她的手腕,略微地疼痛。 余温钧轻声说,“你父亲的事,你有没有告诉过哲宁?” “没、没有。”她疲倦地说。 “你告诉过除我以外的任何人吗?” 贺屿薇迟疑片刻,再次摇头。 夜色当中,余温钧的唇角勾起。 两人的距离很近,贺屿薇自然也清楚地看到男人露出某种不容置喙且志得意满的笃定笑容,她内心的那股抗拒里也开始掺杂着丝丝缕缕的害羞和烦恼。 糟糕。余温钧的下一个问题绝对是要问,为什么偏偏把这些过去告诉他。 她迅速在脑海里想好答案。因为他说过要认真对待这段关系,她才决定把自己的过去说出来。这跟“喜欢”是没有关系的! # “想不想找我接吻?”余温钧低声问出的却是风牛马不相及的一句话。 黑暗中,贺屿薇双目还噙着清澈温冷的残泪,而他这句话一说出口,她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标题:精虫上脑立毁港城夜色。 余温钧再低低说:“脉搏跳得很快啊。很紧张吗?” 她连忙要从他的掌心里把手抽回来,余温钧紧跟着再说:“最近这段日子,一直痴 迷地盯着我的嘴。” 贺屿薇面红耳赤,索性扭转过头。 余温钧却又扼住她的下巴。 “余温钧!”贺屿薇也有点急了,忍不住颤声说:“你都不在乎吗?” “说彻底不在乎是假的。不过,那仅仅是一段和我无关的过去,我只需要接受你的一切。以后即使咱们吵架,我也不会拿这段过去向你开玩笑。我答应你,好不好?”他耐心地说。 什么?余温钧怎么总是只按照他的思路进行着话题。 她努力回归到正题:“我是犯罪……” “轮得着你来告诉我什么是犯罪?”余温钧面无表情,却又直接以一句冷酷威厉的斥责结束冗长的话题。 贺屿薇被骂得蜷起身体。 余温钧帮她把被汗水浸湿又被风吹得乱糟糟的头发,轻柔地拂到耳后,用大拇指按住她的嘴唇,她轻轻地抖一下,想到两人的初吻也就是在这一种古怪姿势里发生的。 “你还真的很懂怎么去勾引男人,不,是钓我的胃口。”余温钧的语气又恢复到往日的沉稳冷峻,“我还自以为算是比较了解你,没想到我刚刚承认了喜欢。你却说自己是犯人,宁愿进监狱?” 贺屿薇想反驳自己可没打算进监狱,余温钧大拇指稍微用力地按在她的唇上。 “和我上过床,还觉得我是好人?”他危险地问。 “上过”这个词好直白。 不过,他们之间也就那么回事。贺屿薇认真地思索一下,余温钧除了在床上很折磨人,对她不差,她下意识地点点头。他应该是个好人。 余温钧一怔,他松开手,拧拧她的脸:“……缺心眼儿。不是我是好人,而是你表现得好。” 那日冬夜也是如此,他本来想安慰被弟弟抛下的她,她却为他担忧。一切也就稀里糊涂地发生,等回过神来,余温钧发现自己已经被她强烈吸引。 到这一步,余温钧可绝对不允许只有自己坠入泥沼。而目前,他已经稳操胜券。 “你的初吻,我已经得到了。你的秘密,我也知道了。但这些东西远远不够,薇薇,你得再给我点别的东西。” 眼前的魔鬼若有所思地低语。 他想要什么?贺屿薇疑惑地看着他。 “刚工作完,还得听自己女人倾诉这些悲观负面的东西,我想要点别的东西。”余温钧把她抱到自己腿上,再默不出声地把愧疚女孩子的手环绕在他脖子上,“今晚在大巴上的事情,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你如果主动想做任何事,我也不会告诉任何人。” 贺屿薇脑海中不断回荡余温钧的话语,却无法理解其中意思,一时间只能呆呆地望着他。 “总是专注在同一件事情上,很容易感到疲倦。你累了,薇薇。我们今晚陪你做一件你喜欢的事,好不好?接下来,你不用考虑任何人。” 魔鬼的声音,压得极低且淡白,如同流沙,音质听上去成熟舒服而有阅历,她只是听着就能感觉到堵在胸口沉重且悲伤的阴霾被这人轻而易举地挥走,与此同时,笼罩在自己身上某种银白色的渔网却一点点地在收紧。 “我没有什么喜欢做的事……”她喃喃说。 余温钧皱眉说:“你不是喜欢口口声声地说自己不是小白花。那就证明给我看。” 怎么证明?她想问,但又隐约觉得余温钧的脸实在靠得太近了,仅仅是体温笼罩下来,她的心就开始揪紧。 他又说:“别看我的嘴,看我的眼睛。” 贺屿薇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无法移开视线,她动摇得厉害。如此暧昧,曾经在最亲密的地方,他们交融得天衣无缝, 她简直是被蛊惑了,脑子里不禁想,如果这一次自己主动吻上去,他会躲吗? 鬼使神差地就这么做了,贺屿薇稍微噘嘴,就很轻很轻地贴一下久违的双唇。 余温钧居然没有躲。 他说:“不用怕,薇薇。” # 双层巴士在绕城两圈后,停稳在初始站台,有人在等待。 李诀沿着螺旋扶梯往上走,随后就看到了座位上缠绕在一起的两人。 贺屿薇几乎是半骑在座位,她耸起肩膀,胸口剧烈地起伏,从上到下地笨拙地吻住男人。 明明身处南方炎热的夏天,女孩子却浑身都打着哆嗦,手腕处戴有一个寒冷且银白色的手镯,在黑暗中闪出唯一的光芒。余温钧安抚地拍着她的后背,却也不允许她有片刻离开他。 他们只是接吻,但就像大海里鬼船的船长和唯一乘客,其他人被彻底排除在外。 李诀原本只是对他们的关系有些猜测,但现在可以确定。 他默默地下楼。 贺屿薇也听见身后微弱的脚步声,她一瞬间用力推开余温钧,脱力地靠在他肩膀上,但舌尖发痛,那个粘稠高温的吻仿佛印刻在脑海里。 她想,完了。 明明从未打赌,余温钧一定是彻彻底底的赢了。 在那个吻里,他依旧是绝对主导,但那个吻,是由她主动开始的。 双唇彼此交叠在一起。不仅仅是他渴求着自己,她也主动向他所求。 明明是眼前的这个人让她沉沦和坠落,她却傻瓜般攀附依靠着他。 余温钧曾经说,如果他喜欢上一个人,就不会让对方陷入混乱。所以,她确定无疑地知道,这已经不是她对余哲宁所产生的那种闪闪烁烁,朦胧的如同春日泡沫般透明也易碎的“喜欢”。 她对余温钧,已经滋生出一种更为沉重而明确的感情——就像一根冬日里掉落长长的生锈钉子,钉进肌肤,钉进腠理,钉进骨髓。 即使最后的结局,会让她流尽鲜血,痛苦不堪,到那时候,她都会心怀怨言,却又继续无法自拔地爱着他吧。 第95章 干质悬浮物 余哲宁回来是一个雨天。 机舱外,阴雨涟涟,北方城市带着罕见的忧伤迎接着他。 余哲宁握着手机,他给贺屿薇发了一条微信,我回来了,你在干什么? 车开到宅邸的林荫道,雨,还在如丝如幕地下。 宅邸里静悄悄的,只有园丁边哼小曲边修剪门口的小茉莉花树。 余哲宁这才知道,墨姨、贺屿薇和家里其他的一干佣人们都浩浩荡荡地跟着余温钧一起去了南方。 余温钧名下的不动产众多,家里的常雇佣人还会去国外帮着整理房屋,哥哥每年夏天也都在国外度假,余哲宁倒也是有点习惯。 余龙飞和李诀也都一前一后地追着余温钧飞去香港。 余哲宁准备联系哥哥,却发现沫丽的目光若有若无地看着自己身后。 余哲宁回过神。 “栾妍没跟我回来。” # 余哲宁飞去芽庄却扑了一个空。栾妍已经结束越南的度假,转去马尔代夫。 这群衣食不愁的少女,就像候鸟般在各个海岛栖息着度假。 辗转几次,她终于答应见面。 澳门的大三巴牌坊下,栾妍戴着草帽,穿着一身绿色的短连衣裙。 听完告白,栾妍爽快地说:“好。” 余哲宁吃了一惊,就听到栾妍继续笑吟吟地说:“虽然答应和你在一起,但我根本不喜欢你,更不可能尊敬你。你在我眼里无非是家族联盟的道具。愿意吗?” 余哲宁眼底划过阴影。 “几句话就受不住嘛?”栾妍淡淡说,“刚刚那些话,是我和你哥第一次见面时告诉他的。他不过就是笑笑。” 余哲宁苦涩地问:“你还喜欢我哥吗?” 大三巴牌坊是澳门孤立的经典,旁边都是居民区的旧楼,还有戴着小黄帽扯着大嗓门的旅行团走过台阶。 栾妍厌恶地看着这些普通人,她深吸一口气:“谁当你们余家大嫂谁倒霉!你哥挺有魅力的,但他的魅力没有高到,为了恶心他,我转而和他弟弟交往的程度!我宁愿当年就结束婚约,也不要浪费彼此这么长时间!” 余哲宁沉默了。 “你想要我说什么呢?”他最终问。 “明明是你来见我的,见面后却又问我?”栾妍叹口气,她似乎也成熟了不少,玩完这个暑假,她会返回美国定居,开始接触家族生意。 “因为结束婚约,我今年从我爸那里抠不到嫁妆,身为小女儿也得打起精神跟哥哥姐姐争财产。我可不像你,有个什么都愿意哄你的大哥。”栾妍苦笑。 一股烦躁和痛楚涌上心头, 余哲宁的喉头像是被堵住了。 他注视着这个他从十几岁就喜欢上的活泼漂亮女孩子。 “其实,我一直想谢谢你。”他说,“刚认识你的时候,我自己很不快乐。你是唯一带给我快乐的女孩子。” 栾妍冷冰冰的脸上闪现出一丝惊奇,她说:“……我也不讨厌你。但对不起,我只把你哥当成异性。” 余哲宁勉强笑笑。同时觉得自己尽力了。 追求女孩子,不能只一味地沉默和等待,他主动来见栾妍,表达心意,这段感情就结束了。 而下一次,他需要一场不需要努力就达成的感情。 * 临走的时候,栾妍冷不丁叫住他:“你哥,他现在和那个阴暗的女孩子好上了吗……” 谁? “他的前女友。”栾妍说,“就叫Sarah的那个,头发长长的,眼睛很大,长得很白。我当初和你哥订婚后,那个大姐居然跑上门要来见我,我妈直接把她赶走了。不过,你们余家的事和我无关了。” ## 香港的公务算是告一段落。 余龙飞知道哥哥还要继续去澳门谈新的航线公司合同,李诀要跟着一起去,他不由撇嘴。 他们正在海港城旁边的绿地散步。 经过几日阴霾,香港终于放晴,天空碧蓝如洗,海水也一片澄色。 “你要跟着墨姨回北京吧,”余龙飞问贺屿薇的行程,“走之前把我几个行李箱拎走,里面都是脏衣服。衬衫不能送干洗房,皮鞋不能用猪毛刷,用马毛刷一遍,然后再用棉羊毛巾抹一遍。” 贺屿薇乖乖点头,在脑海里努力把所有清洁步骤记下来 余龙飞再凶神恶煞地说:“光记住有个屁用。去啊!” “……现在就要回酒店去拿行李箱吗?”贺屿薇一呆,情不自禁地往前方看。 他们一行人在户外散步,已经走到僻静处。余温钧为首,他的步伐迈得极快,边走边和玖伯与今天到港的老龚低声说着什么,李诀则紧跟着他们。 这行人根本就没有留意到后面,她便紧闭着嘴唇,摇了摇头。 余龙飞不满意小保姆的态度,什么,他在香港就命令不动她了吗? 余龙飞刚要找茬。余温钧却在前方停下脚步。 一个小男孩正从对面的道路跑过来,跌跌撞撞地经过他们。 余温钧说:“拦着。” 男孩被李诀和贺屿薇以老鹰捉小鸡的姿势抱在怀里,她才看到,孩子的脸色极为焦急,再一细问,男孩和保姆走丢了。 余温钧吩咐余龙飞去找巡警,李诀和玖伯留下来负责从孩子嘴里询问出父母的信息。 没过半个小时,小插曲就被处理完。 巡警前来,孩子的保姆仓皇失措地出现在道路前方,小男孩明显松了一口气。玖伯站在警察旁边转述情况。余温钧则和老龚继续谈论什么。 “唉,我哥这人特别会盯小孩。就跟证监会派来的巡逻事妈儿似的。”李诀和余龙飞对这一幕并不感到惊奇。 余龙飞就说他小的时候为了为难墨姨,也刻意跑丢过,墨姨当时吓得嚎啕大哭,他每次被哥哥精准地找回来,先给一个大拐脖再批评教育。 李诀的目光中有几分羡慕。 身为孤儿,他从小到大被严重地欺凌过,从来没有强势兄长替他出头。 “你这种杂种能活着,也亏了我哥。”余龙飞轻蔑地说,“告诉你啊李诀,我是永远不可能把你当亲戚!表哥个屁!少他妈跟绿茶似的,又套近乎还给人添恶心。你要是敢像对哲宁那样对我,我可不管你是舅舅哪年射出来的东西!” 李诀暴露身份后,日常还戴着眼镜,但不再刻意模仿余温钧的稳重。 他轻蔑地说:“就跟你爹没射过你似的。” 接着,不远处的余温钧和巡警只听到后面传来扑通一声,重重的落水声,岸边原地只剩下两双皮鞋。 贺屿薇在旁边拼命地摇着手。 真的不是她推的! 耀眼的夏日阳光铺衬在荡漾的海面,如同碎糖块般,每个细微角度都发着透明折射的光。而与宁静和谐的气氛不符的是,即使双双落海,男人们依旧跟两条灵缇犬般来回扑打,叫骂和撕咬。 巡警着急地跑过来,吹起脖子上挂着的口哨,再用无线电要联系救护人员。 两个年轻男人抬头看到呼喊的警察,才慢慢地往岸上游,就像两条落水狗似敏捷跃出来,西装和衬衫紧贴在身上, 贺屿薇赶紧从斜跨包里把餐巾纸递过去,他俩一个擦着头发检查手表,一个擦着衬衫检查手机,各自的表情却毫不尴尬。 “阿sir,你把他抓走。”余龙飞不耐烦地跟警察说。 “哟,全身上下嘴最硬。” 余温钧一直远远地负手站在树荫下,看他们没事,就带着玖伯和老龚继续往前走。 “薇薇?” 贺屿薇答应着,边加快脚步跟上余温钧边不停扭头,在她身后,李诀和余龙飞还在被香港警察教育。 配上大海和碧空,简直像一幅风景画。呃,这是有钱人的日常plog吗? # 到下午,玖伯得回内地解决另外一些工作问题,带走了余龙飞那几箱脏衣服,余龙飞说在香港住两晚再回内地。 贺屿薇则顺理成章地跟着余温钧一起去澳门。 依旧是私人飞机,直接停在澳门酒店的停机坪。余温钧这一次连遮掩都懒得遮掩,直接将贺屿薇安排进他的套房。 贺屿薇提着随身行李,她面容通红,根本不敢去看其他人的表情,却听到余温钧问:“你不是应该跟在哲宁身边吗?” 李诀就在他们身后,也低着头。 一个戴着黑眼镜的大男人,收起在别人面前的凶悍,叫了声余董后就垂头垂脚地站着。 余温钧面无表情地审视着李诀:“我最后的话说得很清楚。很多人做事,是觉得这事差不多靠谱了,想赌一把就做。但你最好要用非常清晰的逻辑把这个事弄明白,再决定。” 僵持不下时,有人来接余温钧开会,他嘱咐保镖把贺屿薇送到房间,李诀却开口:“我带薇总去赌场逛一圈吧。” 贺屿薇扭过头,身后并没有他人,她思考片刻,这才意识到李诀居然是在叫自己。 神奇的称呼。第一次,她被人叫“总”,为什么不应该叫“贺总”? 余温钧微微一哂。 他伸出食指,警告性地点了点李诀,就放贺屿薇跟李诀走了。 * 这是贺屿薇第一次来赌场。 澳门的富丽堂皇和纸醉金迷比起香港,是另外的风景。老虎机和各种琳琅满目的转盘机器在各个角落,还有荧绿色的牌桌玩21点,荷官在专心致志地发牌,赌客则眼也不眨地盯着牌面或骰子。 离开香港前,她把身上所有剩余的港币都用来交房费,如今,贺屿薇也正在思考各种赚钱之道。 路过卡通标志的老虎机,她停住脚步。 一个穿西装的赌场服务人员立刻热情凑上来,介绍机器介绍场地,还给她端了一杯橙汁。 贺屿薇被这种主动和热情搞得头皮发麻,迅速溜走。 赌场连接着一个大型商场,商场里有条人工河流,她不停地迷路,不停地兜圈,远远跟在她后面的保镖看不下去了,把她带回酒店的顶楼。 余温钧到深夜才回房间。 他把西装脱下来,第一句话跟打哑谜似的:“明白了吗?” 贺屿薇却点点头,明白了。 她明白余温钧话里的含义,他所说的人是李诀。 在贺屿薇的印象中,黑眼镜秘书颇为凶悍,身上还掩藏着不为人知的身份,但是,李诀做事比余龙飞靠谱多了。 然而,“靠谱”这个印象到赌场后彻底逆转。 李诀塞给她一沓的硬币筹码后,双瞳通红,一猛子地扎进赌场,不见踪影。而仔细想想,李诀那天晚上看赛马也是脱离他们几人,独自一个人待到很晚。 黑眼镜秘书,是个嗜赌如命的赌徒。 他站在赌场里痴迷忘我的表情,贺屿薇曾经在不同的人 脸上见识过,爸爸看到空酒瓶的脸上会流露同样的贪婪。 她只是万万没想到,余温钧居然放任这种人在身边。 “如你说的一样,赌就像毒,很难戒。”余温钧也微微叹口气,“李诀很小的时候就沾赌了,他得生存。至于我为什么用他。还有句话,贤者在位,能者在职。很多时候,人是需要掌握弱点才能共存。” 不知道什么时候,余温钧也开始会在她面前说一些很危险的平淡发言了呢。 贺屿薇坐在他对面的高脚椅上,看着余温钧找出杯垫,放置在大理石的餐桌,又从冰箱里拿出瓶装水,握着杯身,狭小的瓶口里流出冰冷透明的液体,汩汩地倒在玻璃杯里。 余温钧的动作永远不疾不徐,很是赏心悦目。 她问:“你会玩老虎机吗?” “打打麻将或许可以应付。但,我从不赌。” 他在酒店用的餐具居然也是自带的,余温钧回来之前,保镖带着贺屿薇又刷了一遍。 他身边人干活都挺利索的。 那天晚上在观光大巴上,夜色太黑没有看到来人的脸。潜意识告诉贺屿薇,绝对是李诀发现了自己和余温钧的那层危险隐秘的关系。 余温钧还在继续:“自从李诀跟我回家,他就没上过一次牌桌。这小子……他要是重新沾赌,就不能让他跟着哲宁,哲宁的身边不需要一个定时炸弹。这一次让李诀在澳门好好玩几天,当作考验吧。” 贺屿薇半懂半不懂地哦了声,她再问:“那你带我来澳门,也是为了考验我吗?” 余温钧轻轻蹙眉,他终于凝视着她:“又在说不过脑子的傻话。带你来澳门,是为了奖励。” “嗯,奖励我通过会考?” “不。带你来澳门,是为了奖励我自己。来,把这两杯水端到泳池边。” 第96章 露 为了使赌客更沉溺赌局,赌场内酒店的自然采光以及和窗户都是经过特殊设计的,让人不宜察觉时间的流失。 甚至于,分不清白天黑夜。 之后的一周,如果是白天,余温钧会出去开会。如果是晚上,他就去练箭和游泳。 剩下的时间,这个男人身体力行地用贺屿薇来“奖励”他自己。 贺屿薇原本规律的睡眠变得断断续续。 刚住进酒店的第一天,床头就摆着一大束进口佛洛依德玫瑰。刚住进来的夜晚,玫瑰是紧紧收缩的,骨朵里的花瓣害羞地旋转拧在一起,花瓣间结合紧密,枝头上也有生机勃勃的绿叶。 经过数日,玫瑰全开了,粉、美、香、大,但变得太娇弱。花瓣外缘的肌肉变得有心无力地脆弱,稍微一碰,整束花都不堪重负的乱颤。 贺屿薇只知道,每次醒来,自己都处在这所顶楼套房不同的地方,睡衣空荡荡地挂在身上。 她实在好累。 说话都不想开大音量,像是学游泳却被迫被灌了过量的水,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再控制着肌肉,就很努力地夹了两下,瞬间,有很奇特的酥痒感觉,随后又是酸胀无力的感觉蔓延。 过了一会,余温钧才在她耳边低声问:“刚刚是不是夹我了?” 还没等她回答,余温钧便扳过她的脸,又开始重重吻她,他大拇指和食指带着点力道压在她脖子上,他舌头一直摩挲着她口腔,贺屿薇全身的小动作都被限制住了,只剩下两人肌肤贴合处在暴戾反抗。 所有液体混乱地飞溅着。 他随后松开她,边抚摸着她极速起伏的胸口边看着她的眼睛,轻描淡写地吐出甜蜜的字:“薇薇,我喜欢你。” 贺屿薇无法理解话语里的意思。 余温钧的呼吸,声音,热度,他所施加的一切太强烈,只剩下不停地抽泣。 她也不知道自己还要忍受多久,唯一能明确的就是无论多久都要忍受下去。可是,贺屿薇真的到了很多很多次峰值,她每次想直接晕过去,只看见罪魁祸首的脸在自己面前放大。 魔鬼温柔又带着侵略性地吻她的唇:“把自己交给我吧。来,轻轻地咬我。” 她的嘴唇四周都被吻红了,但意志却又被更深的索取带回来。 贺屿薇这才隐约明白,余温钧之前说“在床上一直迁就你”是什么意思。 明明他在欺负人,还不允许她失去意志。 他们洗澡的时候,会有人来无声又快速地收拾房间,把凌乱的床单重新恢复到平整干洁。 到第六天,余温钧从她身后拉开一直掩盖着的厚重窗帘,贺屿薇把掌心抵到厚厚的玻璃上,外面是一洼蓝色的露天私人泳池。他们在每张沙滩椅上都躺过。 现在几点钟了呢? 贺屿薇刚刚用残存的神智这么想,余温钧掐着她的指缝把她按回来,她一口气提上来,又断在喉咙里。 “嘟囔什么?” 大手抚上她的腰,男人似乎不满意她的走神,硬是把她调转一个姿势,两人面对着面。 大腿内侧滑腻腻的,余温钧像一条贪婪的巨蟒,把他看中的猎物往喉咙最深处扯拽拖,直到她又被激出眼泪,他才意犹未尽地松开按住她的肩膀,在她唇间落下和动作截然不同的,一个健康又绿色的吻。 “……想、想出去。” 与他唇瓣分离后,贺屿薇浑身一阵阵的发麻。 在以前,余家的五楼里,余温钧吻她只是调情的手段,就像吸引兔子就拿胡萝卜引诱她似的,但现在每次接吻,好像他不把她品尝干净就不肯结束似的。 不仅如此,余温钧回回在结束亲吻后,沙哑严厉地说一句:“薇薇告诉我,我喜欢的女人是谁?” 唉,简直像是在审问一样。贺屿薇虽然又害羞又喜欢,脑海中的一隅似乎总是越发提高了某种警惕。 “呜……是,是我。”她微弱地承认。 余温钧的喉结微微动一下,阳光落在她细致的肩颈和白皙手臂上,他也跟着她再次温柔的地确认:“喜欢你。” “要……要出房间。”贺屿薇还在坚持。 余温钧无声地叹口气,勾拨几下,她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用牙轻咬住他肩膀。 “薇薇想要的,我哪个没答应。做完这次就出去。是想去老城逛逛呢,还是去赌场的商场。”他缓慢地说,“我们再去香港挑辆车?” 她也没听清,意识又陷入软绵绵的盲区,好像不停叫着他的全名,又好像是不停地接吻和拥抱。 快乐到了尽头,便是无法终结的痛苦。不知道多久,她听到余温钧喘着气低喃了一句:“宝贝。” # 贺屿薇在他怀里浅浅地睡了会,再醒过来,她已经在床上。 落地窗的天还亮着。 她的嘴里和身上还残留他的味道,胸和大腿都隐隐发痛。旁边揉得狼藉满目的枕头上没有人。 贺屿薇轻微地呼唤两声,余温钧从卫生间施施然走出来。 男人的衣服已经穿得整齐,又在刮胡子。 “穿裤子出去。”他说。 她这才意识到他们可以离开床了。谢天谢地! 余温钧说要带她去澳门逛逛。 “这里应该也有进口的书店,想去吗?” 余温钧是没有翻过她买的R18耽美漫画,仅仅看封面,就觉得里面必定有不太妙的内容。他的管理原则向来是抓大放小,她的人在他眼皮子下,她平常喜欢看什么书都随她吧。 贺屿薇却摇头。 小黄书就要自己偷着买才有乐趣,她可不想带着余温钧和保镖去书店挑R18。 “想吃澳门蛋挞。” 贺屿薇简单地提要求,再回忆起香港报纸上还说这里有一个对着赌场的大炮台,也想去看看。 余温钧看贺屿薇坐在床上只有动嘴皮的意思,显然不准备自己在网上做攻略,便给酒店打个电话,让礼宾做个简单的路程规划。 贺屿薇在这段时间把衣服 缓慢地穿上,却看余温钧拿着西装外套头也不回就往外走,她忙说:“我还没穿完衣服,等等。” 余温钧顿住脚步。 他说得先去趟赌场找李诀。 “把一个赌徒从牌桌前拉走,比要他自己抠出眼珠子还难。必须要先打断一下氛围,让李诀内心产生一个过度期,才能把他顺利拽走。”他说,“你不需要着急。四十分钟后,我在一楼找你。” ## 赌场向来是销金窟。布景的设计、耗材和人工都是用钱堆出来。 黄金位置的一整条走廊,都被瀑布般的繁花妆点着,全部是紫色系,两边一排大得惊人的绣球花,一把一把的落日珊瑚,比贺屿薇在余家见过的品种还要大一倍,用色特别大胆以至于以为是假花,稍微触碰,才感到柔嫩的花瓣真实触感,走入其中有种心旷神怡的感觉。 保镖介绍,这是法国的花艺团队设计的。 “正好是落日时分,住店客人可以不需要排队,直接坐缆车。” 贺屿薇因为浑身酸软也没什么兴趣,就摇摇头。 赌场一楼附近有奢侈品店面,以供赢钱的人能直接大手大脚地购买奢侈品,而在这些僵尸般的人之间,还有不少衣着鲜亮的美女。 贺屿薇靠在墙边安静地看着看着行人,突然之间,她揉揉眼睛,总觉得眼花了,看到一张面孔特别像栾妍。 还是微黑而健康的皮肤,阳光明媚的气息,栾妍穿着一身洁白网球裙,满身的香奈儿。 她的身边围绕一个同样穿着运动短款服饰,但发丝都打理得极为精致的年轻女孩,她们拎着袋子,说说笑笑准备坐酒店缆车。 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不经意地交接一下。 也许因为贺屿薇气质变了,不再穿着灰扑扑的衣服,也许因为栾妍根本没想过余家的小保姆能出现在澳门,总之,她完全没认出贺屿薇,正和她朋友一起离去。 贺屿薇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或五味陈杂,就听到熟悉的声音斥责:“把他的嘴堵紧。” 栾妍立刻扭过头。 贺屿薇的心也堵到嗓子眼。 余温钧面色如常地从拐角的暗门里走出来,他还是很随意地穿着花衬衫配纯色西装,在他几步之后,几个戴口罩的彪悍黑衣人正拖着一个胡子拉渣的赌客。 如今,只有通过那套布满褶皱的西装才能勉强地认出,对方是李诀。 他正不停地扭动手脚,嘴里透过塞满的布条而骂骂咧咧的。 第97章 台风路径 余温钧也看到栾妍了。 他的目光没有停留,继续往贺屿薇站立的角落里走,倒是栾妍身边的朋友问她怎么回事。 栾妍不假思索地朝着他跑来:“喂!余温钧,你在假装不认识我吗?” 余温钧这才站住脚步:“失陪。我有急事要立刻处理。” 栾妍慢半拍,看到余温钧身后跟着的那群面色不善的黑衣手下。 她哪里见过这等场面,畏惧地退后一步,可是现在不叫住余温钧,两人恐怕没有机会再见面。 栾妍硬是笑吟吟地说:“你的宝贝弟弟又跑来找我告白了。不过,我也再次拒绝他了。” 余温钧不以为意,他看到贺屿薇迟疑地站在不远处,便朝着她招了招手:“还记得薇薇吧,她也在。” 难挨的几秒沉默里,栾妍转过头,几乎是震惊地看着余家那个曾经如同鬼魂般的小保姆。 从头到脚,从脚到头。栾妍一寸一寸地打量着贺屿薇的衣着和服饰,脸色越来越阴云弥漫,目光中讽刺的意味越来越浓。 * 栾妍再张口,声音很轻很危险:“哦,她还被你带在身边?你不是说,她的小保姆工作做到五月就走?怎么,对她上瘾了,还是——” 余温钧稳重地打断她:“虽说是你俩弄坏了我书房里纸鸢,但在此之前,你从她身上偷走五楼电梯卡,对不对?” 栾妍和贺屿薇俱是一怔。 ……纸鸢? 哦哦,余温钧的书房墙面上挂有一个收藏多年但又被弄坏的精美纸鸢。栾妍和贺屿薇并没忘记这场事故,但她俩也同时感觉,那是已经发生很久的事情。 “没有再提,不代表我忘记此事。想当初,在未婚妻和佣人之间,我必然会选择维护一下未婚妻的薄面。然而现在的我和栾小姐没有任何关系。假如类似的事再发生一遍,你知道已经彻底得罪我了吧?” 栾妍左看看右看看,也有点弄不清楚这两人的关系,她还是嘴硬:“哈哈,得罪你有什么了不起?莫非,你要吃了我?” 余温钧没有理会她的眼波流转。 “栾董事长应该教育过你,小姑娘出门既要开开心心地玩,同时,也要注意自己的人身安全。” 总是稳定得像插了电一样的男低音,很磁性悦耳,但只要语调稍微变冷,听在耳朵里也会带有极度的攻击性和危险。 余温钧说:“别在不熟悉的地盘得罪一个你既不知道实力也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的人。为逞口舌之快,把自己卷进无穷的麻烦里。栾小姐,你最好先搞明白这一点,再好好想想现在应该用什么样的口气,跟我、跟我的人说话。退一万步说,就算整个栾家要和我作对,你也不能像现在这样追着男人跑。千万不要以为自己是特殊的。” 一阵沉默。 贺屿薇看到余温钧双手插兜,略微俯身,又在栾妍耳边低声说了什么。 绝对不是什么好话,栾妍的脸由青变白。 余温钧将她戴着的草帽取下来,转手戴在他旁边平头的私人保镖脑袋上,对方阴阳怪气地说了声真漂亮。 栾妍哆嗦着嘴唇后退,差点撞到余温钧身后保镖胸脯上,她往右躲,对方却同样右堵,不允许她离开。 几秒后,余温钧闪身让开一条道,栾妍低下头颅冲出去,拉过不远处的朋友,落荒而逃。 眨眼间,修罗场就彻底结束。 余温钧以毫不拖泥带水的手段驱赶了前任未婚妻。转过头看着贺屿薇,依旧惯常的语气:“走吧?” 贺屿薇也只能呆呆地看着他。 某个瞬间,她冒出一个想法:这是一个在世界上没有对手的狠人。 余哲宁曾经说过,他哥哥活得像个假人。她一直都不太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余温钧明明就是一个很有血有肉有手段,只是很善于隐藏情绪的人啊? 但现在她似乎懂了。 余温钧的内心是没有任何白月光和理想存在的。 他没有对手,因为这男人从来不会刻骨铭心地去恨着谁,也从来不会掏心掏肺地去爱谁。他的身边只放着和他利益相关与共的人,和两个共同血缘的弟弟。 再换句话说,余温钧只会对“属于他的人”投入情绪。 余龙飞和余哲宁恐怕都已经认清这一点,除了血缘,他哥哥瞧不太上两个弟弟们所做的任何事,倒是李决,余温钧觉得他挺有意思,但一旦李决背叛他,余温钧也不会留恋逝去的任何东西。 她爱上的……是个危险人物啊。 “又发呆。”余温钧再次说,“累了?” 他们所站的是游客涌动的景点,赌场保镖还在牵制奋力挣扎的李诀,不少路过的人偷偷地看过来。余温钧似乎也有点不快,但他还是耐心地等她发呆。 余温钧沉吟片刻:“再给我五分钟时间。处理好李诀再来找你。这附近有几家能买的店,你进去挑点珠宝。” 她回过神:“我想跟你一起走。” “好。”他从容地回答, 将一直插着的手从口袋里掏出来,贺屿薇却没有敢当众牵住他手的勇气,只是低下头。 这时,她发现余温钧的手腕上有一处新鲜的伤口,忙说:“我的书包里有创口贴。” ## 据说,赌徒只要上了赌桌可以半个月不吃不喝不拉在裤子里上厕所,天皇老子降临也不能把他从牌桌拉走。 李诀就是如此。 澳门赌场vvip房的关系错综复杂,李诀又明显是一条能送钱的新鲜肥鱼。即使是余温钧也得亲自和赌场高层打招呼,付了一大笔钱,又请几个赌场保镖用暴力把赌红眼的李诀强制带走。 过程中,他自己也被李诀咬一口。 酒店套房里,黑眼镜秘书就像烂泥塘里捞出来的不明生物,倒在地毯上打滚,一边破口大骂一边呻吟哭泣,又因为严重脱水而只剩干嚎,根本看不出是曾经的精英男形象。 余温钧的手腕处贴了一个黄色皮卡丘的创口贴。 他让人把李诀的西装脱了,丢进浴室里洗澡,又请来理发师给李诀理发和剃须,再让诊所医生过来给即将晕眩的李诀打浓缩的vc和葡萄糖点滴。 不得不说,余温钧有的时候挺像一个妈。 贺屿薇在另一个房间里收拾着李诀的旧西装,顺便清点他口袋里剩下的筹码。 塑料制成的红色代币在地毯上乱滚,她就像儿童玩积木似的,把它们一个个重叠起来,做这些事的时候,贺屿薇的神情总是专注而安静。世界上没什么能打扰到她。 余温钧再走过来:“我先陪你吃饭。” * 澳门的市区显而易见没有香港那么繁华,也没有那么多的高楼,各个景点距离很集中。 贺屿薇被余温钧在车上搂着腰,她静静地望着车窗外的夕阳。 上次,余温钧在慈云寺的观音像下,问她对未来的规划。 她靠一顿胡说八道把他糊弄过去。 但贺屿薇也确实开始认真思考,她的未来,究竟在哪里? 到截止到目前,自己算是“某人的女人”。 两人的关系,正处在蜜月期。 她可以对他提出任何物质方面的要求,任何新鲜的旅游体验,余温钧绝对能信守诺言地“宠她”,一一地满足她。 说不定,她可以提出读大学,或者出国留学,去牛津过个寒假冬令营——如果自己是一个很热爱学习并奋发图强的人设就应该这样。 但,贺屿薇根本不感兴趣。 她原本以为下半年还需要参加体育会考,余温钧却说他已经为她办理好免体证明,原本还差着的一门学科也直接“合格”。 等再回城,自己能取得高中毕业证书。 她不需要天天去高中报到,而是可以打工和赚钱了。 余温钧在香港开美容院,也许,她可以问问他在内地有什么类似的美容院业务,还招不招人。 因为性格原因,她是不太适合做销售或前台,但当个普通美容师总归没问题。只负责给客人按脸,到点就下钟…… * “你好吵。”余温钧突然在旁边开口。也许是刚刚处理完李诀的事,他表情有些冷酷。 贺屿薇吃惊地转过头,她根本没有开口说话! 他解释:“你脑子里正在乱转的东西,吵到我了。” 贺屿薇眨眨眼,这明显是找茬儿。 唉,余温钧看到李诀的样子,他不显山不露水的,但现在的心情肯定也不太好,想要她主动和他说说话吧! 他们乘坐的劳斯莱斯,经过海边的公路。海水蓝泠泠的,远处还有高大的货运船,更有码头工人。 贺屿薇便信口找一个话题。 “报纸上说,邮轮旅行这些年正重新在年轻人里流行起来。很多白领小夫妻会在度假的时候,选择国际邮轮旅行。而国际邮轮上也会招各类服务人员,前台啊,酒吧啊,客房啊,工资是1000刀起。我有个错觉,自己以后可以去邮轮上当服务员,你看,邮轮上包吃包住有小费,工资也挺高。照这个节奏,我只需要工作两年,就能成为一个大富翁。” 余温钧平淡地说:“别的不好说,靠服务员成为大富翁——这不属于错觉,是幻觉。” 贺屿薇憧憬地眺望着远方货轮冒出的白烟儿:“就这样以成为亚洲女船王当目标也不错。” “不止是幻觉,你已经开始迷失人生的方向。况且薇薇你晕车,就也有可能晕船。” 他声音低沉好听,近距离的男性荷尔蒙气息弄得她的脖子痒痒的,贺屿薇突然间又产生想把头靠在他肩膀上,和他深深接吻的渴望。 哇,她太不知羞耻了。 贺屿薇默默鄙夷自己,明明前一会儿还恨余温钧恨得牙痒,后一会又爱余温钧爱得要死。唉,人类还真是难以琢磨的丑陋生物。 要冷静。至少一定要冷静。 贺屿薇不得不攥住拳头克制住自己,再说:“李诀喜欢赌钱,那你呢,你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吗?” “我啊,作为男人想要追求的东西,和世界上其他男人是一样的。” 贺屿薇立刻在内心扳着手指开始算——权力?财富?健康?女人?土地? 还是说,余温钧怀有一个当装修工人的远大梦想? 结果他一本正经地说:“我,追求幸福。美国的《独立宣言》说,每个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利。” 明明是完美的回答,贺屿薇却有一种被排除在外的寂寞。 她对特别光明特别积极向上的回答,总是无法感同身受。 贺屿薇为了掩饰失落,就再别别扭扭地找新话题:“栾妍要回美国了?” 余温钧捏起她的下巴。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脸上还是波澜不惊的表情,但现在心情似乎变缓和。他像是抓到什么机会,立刻问:“薇薇难道不想追求自己的幸福?” 贺屿薇看着余温钧深邃的眸子,一方面心脏直跳,一方面也为话题回到自己身上有点不安。 她先拼命深呼吸几下,再次试图理清目前的处境。 虽然明确地知道自己爱上了余温钧,但是贺屿薇也不清楚,应该怎么成熟地处理感情。 就像在冰窟里沉睡多年的仿生人,这些日子来,她的情绪肌肉慢慢复苏,胸口流动起诸多陌生感情。大脑却处于困惑之中。 所谓“幸福”,究竟是什么? 是财富自由、事业顶尖,或美满婚姻吗? ……感觉都超级无聊。 唉,她的幸福是什么,她又该怎么追求“幸福”? “薇薇要不要和我做个交易?”余温钧却不容置喙地问,“你先让我幸福,然后,我也会给你带来幸福。” 贺屿薇睁大眼睛,感觉心在被什么剧烈地冲击,身体也一阵颤动。 书上说,一个人要自强自立,一个人的幸福只有自己可以满足。 报纸上的八卦消息,也写满负心汉对女孩子始乱终弃的故事。 寄托在别人身上的幸福,风险未免太大。 不过,她也确实好奇:“我应该怎么做才能带给你真正的幸福?我们可以一起幸福吗?” 双唇毫无征兆地重叠在一起,余温钧突然用手臂搂住了她的腰。 唇齿相依,她这些天被做得简直有心理阴影,下意识想并拢膝盖,而他只是按着她的腰吻得更深,她感到满足的同时,脊背又有一阵阵战栗,仿佛被这男人的强势思维带着走。 “放松一点。完全接受我。”他只是说,“薇薇,我喜欢你。” * 两人坐在一家米其林吃饭。 贺屿薇用冰块冰镇着发痛的舌头,她这才问李诀这一周在赌场总共输了多少钱。 “赢了小三百万。”余温钧帮她把餐碟摆正,淡淡地说,“输了差不多快一千多万。我刚刚跟舅舅打电话,他说不打算认这个儿子。” 余温钧的性格里向来有当舍则舍的冷酷一面。 赌徒一旦复发赌瘾,就毫无价值。 澳门虽小,但鱼龙混杂,留李诀一个人在也不合适。余温钧准备让人把他送回广州,暴打一顿后剥光衣服,饿三天,最后随便找一座深山扔进去。 思考良久,贺屿薇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破损员工卡。 这是原本想在海洋公园里一并扔掉的东西,李诀却帮她收起来,而她又把那张员工卡在李诀西装口袋的那堆赌博筹码里重新翻到。 “这是我妈妈,不,是生下我的女人的工作证。根据玖伯调查,她是唐山人,高中没毕业就一直工作,但每个工作都不长久,而她最后一份 工作好像是夜总会工作,随后就嫁到英国去了。”她说,“李诀和我一样,从小到大也没有见过妈妈。我有爷爷奶奶照顾,他却一直在流浪。像我们这种没有父母的人,内心深处是有很多不确定性的。我知道李诀已经做了无法挽回的错事,不过,你把他赶走不就好了。能不能别杀死他?” 余温钧听到最后皱眉:“我什么时候说过要杀他?” 他刚刚不是说要往深山里扔尸体吗?贺屿薇结结巴巴地重复,余温钧倒是被气笑了。 “既然你愿意为他求情……” 他摇摇头,摸出手机又打一通电话,贺屿薇听到余温钧在手机里吩咐在李诀的袜子里塞一个赌场筹码和房卡。 所谓的赌徒,即使双腿被打断,但口袋里还剩下一分钱的筹码,他也会从山里一路爬到赌场边继续下注。 贺屿薇听呆了。 世界上有这么执着的人吗?她个人是很难理解的。即使别人告诉她一件事情很重要,她都能证明,即使缺了那一个东西,人依旧能最低限度地存活下去。就比如,学历啊、贞操啊、金钱啊。 不过,她这样的性格在别人看来大概毫无自尊且完全不上进。 “吃点东西,薇薇。”余温钧提醒。 面前是洁白的桌布,贺屿薇却说:“我想握一会你的手,可以吗?” 余温钧便立刻放下刀叉。 他手腕处是她亲口贴的创口贴,贺屿薇垂着眼眸注视着两人牵着的手。 十指缠绕,像是再也不会放开似的。 自从余温钧主动说出“我喜欢你”,他再也没有追问她“你什么时候喜欢上我”这个问题。但两人身体结合,他动不动就说“我喜欢你”“你只属于我”这种话,简直像是什么咒语,捆绑住她的手脚和内心。 “我们后天早上从珠海回去。”他平静地说,“都九月份,暑假也该结束了。” “嗯,好的。”贺屿薇心不在焉地答应着,依旧不想松开他的手。 第98章 小雨有雷声 余哲宁知道哥哥他们清晨回来,当天下午就立刻回去。 但家里正招待着余温钧的客人。是私人银行和金融的高层,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前奥运会的乒乓球冠军。 他们兴致盎然地打乒乓球。 贺屿薇和小钰也在,她俩被叫上场和奥运冠军过过招。 贺屿薇在球桌这一侧跑来跑去,奋力地追着小小的乒乓球。 好不容易下场,她因为运动后的眼睛亮得惊人。 小钰劝她把外套脱了,贺屿薇只是摇头。 贺屿薇去香港的时候背了一个扁扁双肩包,但从澳门回来,她自己多了十个托运箱。 其中一个特别沉。 她一口气买了十几盒余凌峰说好吃的黄油曲奇饼干,分给余宅的佣人们。而除了零食,其他行李箱都塞满余温钧为她买的衣服和珠宝。 但贺屿薇回来,第一时间把在香港和澳门新买的奢侈品严密地收起来,重新换回曾经穿的朴素衣衫。 为了遮挡手上的钻石手镯,她在大热天还穿着长袖。 “啊,我也给你买了曲奇饼干。待会拿给你。”贺屿薇说,“我还买了几本漫画。” 小钰摇头:“对耽美没一分钱的兴趣,其他题材可以看看。” * 热火朝天的比赛中,谁也没注意到,场内突然多了一个人。还是余温钧最先发现了余哲宁。 他交出自己手上的拍子:“哲宁来一局。” 余哲宁嘴上说“我可不怎么会打。”,但脚步已经迈上前。 余温钧跟旁边的高层介绍,这是他另外的一个弟弟。 贺屿薇还在和小钰聊天,看到余哲宁拿起球拍也只是心不在焉地看一下他的脸,倒是余龙飞突然凑过来把她吓一跳。 余龙飞狐疑地问她,李决怎么没回北京。他不是也跟他们去澳门了?李诀没趁这段时间偷偷在他哥眼前复宠吧? 贺屿薇自然无法回答。 幸好眼前激烈的回合中,余哲宁落败,乒乓球触网,小小的圆球弹到球鞋边。 贺屿薇赶紧趁着机会把球捡起来,逃避和余龙飞的对话。 “加油。”她对余哲宁轻声说。 余哲宁笑着点点头,男生的清爽头发也被汗水浸湿,带着点弯曲,脸颊微红,坚硬的手握着细细的球拍,这让他显得比真实岁数小。 在余家,照顾余哲宁在无形间已经成为贺屿薇的专属工作。 但是,余哲宁下场后,今天为他递水的却是墨姨。 余哲宁诧异地四顾,贺屿薇正站在对面,因为兄长身边总是挤着很多人,她没有机会紧挨着哥哥,但,贺屿薇也就乖巧地站在那些人群旁边,听他们和哥哥说话。 余哲宁不仅皱皱眉。 他记得脚受伤的时候,这个高中女同学总会像月光下的影子般跟随自己,无论何时何地扭头,她会立刻双眼发亮看到他,第一时间回应他的要求。 贺屿薇也和他一样,不爱凑热闹。 她向来是余家里唯一一个,对兄长抱有敬而远之和无所谓态度的佣人。 她是他的知音。她……暗恋他。 此刻,余哲宁看到高中女同学站到余温钧那拥挤的一方,内心的烦躁和不快越发汹涌。 但是,没关系。 余哲宁把毛巾丢在旁边的椅背上,他和贺屿薇的关系马上又要恢复从前的亲密无间了。 ## 客人待到晚餐后,兄弟仨都喝了酒,八点多就坐在客厅喝茶。 贺屿薇和小钰一起在花园里散步。 余家的花园依旧静谧美丽,好久没回来了,一切都是亲切的,唯独开花的植物略有不同。随着初秋来临,C区的某条道路载种着余家唯一一棵桂花树也开花了。据说,桂花树在北方水土不服,这棵虽然侥幸存活,但隔两年才肯开一次花。 贺屿薇心想,在香港好像没闻过桂花呢。 被小钰问到港澳游的体验,她很简单地回答“很好”。 一切都很美好,就是困得要命。 离开澳门的当天晚上也没合眼睡觉,她感觉自己都被顶散架了,洗完澡后,还得帮某一位甩手大掌柜收拾私人行李(这原本是玖伯的工作),光是叠他的西装就收拾了半个多小时。 “你是不是谈恋爱了啊?感觉容光焕发的。” 玖伯应该没告诉女儿她和余温钧的事,小钰还能笑嘻嘻地开玩笑。 贺屿薇向来不回应这种话题的,静静走路。 小钰忍不住打量她。 即使穿回旧衣服,贺屿薇的整个气质和仪态也彻底变了。路灯下,她的肌肤如瓷般在明显发光,头发也时时飘出缕缕幽香,两排睫毛像鸟羽一般柔怯地延展,像玖伯从日本帮她买回来的精致手办娃娃。 “啊,还有一件事,余哲宁要搬回来住了!”小钰再合掌。 贺屿薇一愣,情不自禁地扭头。 “嘿嘿,我就知道,你听到这个消息会最高兴。”小钰看着贺屿薇。明明变漂亮了,但是,这女孩身上那股隐约病娇厌世劲儿还萦绕不散。 不过,也确实是独一份的气质。 告别小钰后,贺屿薇就沿着花园小径走回去,余温钧正告诉弟弟们他在赌场遇到栾妍的事。 ## “缠人得很,因此除了警告她几句,再随口问她旁边的朋友是不是单身。我身边的狼多得很。” 这就是余温钧在栾妍耳边说的话,怪不得她脸色大变,立刻拉着朋友匆匆离去。 这还不算完,余温钧居然拿这一件事教育他的两个弟弟。 “栾妍现在很年轻,能继续挑合适的婚约对象。你俩也是,碰到合适又心仪的女孩就赶紧拿下。别让我知道你们和什么外围厮混在一起,落下玩弄女人的名声。和我们家条件差不多的,没人愿意把自家闺女嫁给酒色之徒。否则会被圈子里的人笑话一辈子。” 余龙飞左耳进右耳出,只是没想到,他哥知道“外围”这个时髦的词。 换成以前,余哲宁必然觉得余温钧这话是嘲讽。 哥哥在透过这种方式点他,为了栾妍折腾家人那么多年,最后不过镜花水月的一场空。 可是现在……余哲宁见完栾妍后,也不想逃避威严的哥哥了。 他非要正面杠一下余温钧。 “哥,你整天爱数落我们,但自己过去的事都处理好了吗?栾妍说Sarah姐曾经找到过她。还有,明天开始,我想搬回家住。”余哲宁的口气很平和,然而每个字信息含量都很高。 余温钧垂眸看着茶杯,几秒内,他若有所思。 余龙飞乐了:“哟,搬回家?对不起啊,三楼都是我的了。” “哥,你没意见?”余哲宁看向默然无语的兄长,“家里还有我房间吧?” 余温钧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直到余哲宁有点发毛,才沉声开口:“哲宁你牢牢记住这句话,身为哥哥,我希望你和龙飞各方各面都有好发展,你们身为男人,最终也会拥有自己的事业和家庭。” 又来了。余哲宁粗暴打断:“李决现在人在哪儿?我知道他跟你去澳门了,但除了第一天,就再也联系不上他。” 余温钧从容地放下茶杯:“你们姑且当这人不存在。” 余哲宁和余龙飞都略微悚然,余龙飞又最先笑出来,很满意地点点头。 ## 余温钧和弟弟们后又聊了几句,重新回到五楼处理些公务。玖伯和贺屿薇正在走廊上把行李箱里的东西打开,该清洗的、该熨烫的、该扔弃的,都得整理完。 这些工作以往都是玖伯一个人做,贺屿薇的加入,倒是让他轻松不少。 玖伯悄悄地问余温钧下周去纽约出差,她会不会跟着。 这时候,余温钧走出来。 他交给她一个厚厚的纸盒,那里是重新装订过的旧英文字典,随后对玖伯说:“不着急收拾,今晚先回酒店。” 玖伯应一声,先替他去拿文件包和西装。 趁这机会,贺屿薇鼓起勇气询问他对余哲宁搬回来的态度。 态度?余温钧的头都不抬:“就算他和栾妍一起住进来,我也没有反对的理由。我的婚约是一场错误,栾妍和哲宁在这件事里都没犯什么大错,怪我。怪我给了别人自以为能影响我做决定的机会。” 贺屿薇嘀咕一句:“我发现,你这人也还挺喜欢逞强的。” 余温钧直接当没听见,继续说:“更何况,我现在想要的女人是你。话又说回来,哲宁搬回来,你打算怎么做?” 贺屿薇的脸才一红。 她想了想:“我不会和他单独说话了。” 余温钧眯起眼睛。 “不是这个问题。”沉默片刻,他再说,“我还是习惯住瑰丽。而在此期间,你打算继续在别人当小保姆吗?” 贺屿薇不太明白。 “哲宁以前脚受伤,你每天贴身照顾他,端茶送水又喂饭守夜。如今,他搬回家,你准备怎么做?以哲宁的脾气,大概不会让你再替他洗澡,但你还打算每天都为他叠被子和收拾房间吗?” “端茶倒水什么的,是我以前的正常工作内容。”她说,“你当初把我抓……当初把我叫过来,不就是为了做这些工作吗?” 余温钧也意识到自己的某些言辞有些过了:“嗯,算是我失言。” 嘴里这么说,但他的神情好像变得有点不太耐烦,余温钧稍微扯下衬衫领口。 贺屿薇能感觉到,玖伯已经拿好余温钧的外套和公文包,他正站在房间虚掩的门后,打算等他俩结束对话就走出来。 她现在应该识趣地闭嘴,目送他们离去。 但是,贺屿薇内心深处涌起一股微弱的想挑衅他的熟悉冲动。 她也决定把内心积存已久的苦恼和担忧问出来:“如果你弟弟们发现了你我的关系,该……怎么解释呢?” “不需解释。”余温钧还是抛下那句话。 贺屿薇怔怔地看着他花衬衫上第二枚纽扣。 唉,她就知道他会这么回答。余董事长才不在乎别人的目光。 但自己算是正式成为余温钧的情人?四舍五入,她算是余哲宁和余龙飞的……阶段性嫂子。 贺屿薇立刻为这称呼打了一个寒战。 余温钧垂眸看着她的苦恼表情,他冷漠而森然继续说:“薇薇,你可以去思考和尝试自己人生要做的任何事情。假如想继续当哲宁的小保姆,也可以,但话说在前头,我绝对不可能和一介佣人有长远发展,乃至结婚的。” 贺屿薇的心被什么东西狠狠一刺。 她情不自禁地低下头:“这样啊。那你回酒店的路上注意安全。我先回房间了,再见!” 贺屿薇说完后就转身跑到电梯前,先一步跨进去,不停地按电梯键,再把略微露出吃惊表情的余温钧关到门外。 *** 回到房间,贺屿薇就把字典扔到床上,一头扎进被子里。 啊,到这时候,她才怀念起在香港酒店里躺平当米虫的悠闲日子,游游泳,看看报纸,不用操心和牵挂任何事。 而现在,她从悠悠云上重新跌回到这个傲慢与偏见并存的冷酷现实里。 明明知道,两人的阶级差距很大,内心深处也做好这一段感情会无疾而终的准备。 但……胸口闷得难受,有种喘不上气来的感觉。 这张床太大了,贺屿薇想搂住旁边的抱枕取暖,无意把在床头柜一直充电的小天才手表挥开,手表震动一下,显示着半小时前收到一封新邮件。 贺屿薇仅仅瞥一眼。 随后,脑海里悬着的乱七八糟、举棋不定、情情爱爱的念头都被一扫而空,整个人几乎从床上直接跃起来。 自己收到的居然是澳大利亚移民局发来的邮件。 第99章 多云阴有风 余哲宁搬回来的时候是上午。 当他的个人行李被司机从车上拎下来,其他在场的人都若有若无地看了贺屿薇一眼,看她作何反应。 没有人是傻子。 贺屿薇从香港回来,所有佣人都嗅到这个小保姆和余温钧存在某种极其特殊关系。 墨姨暗中问过玖伯几次,玖伯莫测高深地摇头又点头的,也没给具体答案。 身为当事人,贺屿薇没有那么多顾虑。 她规规矩矩地和沫丽一起把行李拿到余哲宁的房间,习惯性地帮着收拾行李,娴熟快速帮余哲宁叠好衣服,倒一杯冰镇的气泡水放在书桌上——这是她以前当保姆时的惯例工作。 忙完这些,她准备离开,余哲宁笑着叫住她。 “屿薇,我现在很不高兴。” 贺屿薇不解。 “听说,你从香港带来的曲奇饼干送给了家里的每个人,连余龙飞都有一份?”他挑眉说,“我还以为,你只送给我。” 贺屿薇极其尴尬地把目光放到茶几上 。 她没时间挑其他伴手礼。 “哈哈,下次别跟我哥出去。龙飞也说在香港的时候,他们一直忙,把你独自扔在酒店?”余哲宁不动声色地说。 贺屿薇正不知如何应答,又听他说:“还有,栾妍……” 她听到这名字便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整颗心都被提得老高。难道,栾妍告诉了余哲宁,她在澳门碰到自己和余温钧的事? 余哲宁凝视着她,满意地一笑。 搬出去住的短短半年,这个被他抛弃在家里的高中女同学,飞速地蜕变着。 贺屿薇不再将各种情绪严密地裹在厚且沉稳的套子里,相反,整个人的表情都变得生动很多。就像冰川一层层被化开,她和其他地儿的水都不太一样,绝对不能用清澈形容。温柔的,细腻的,悠悠荡荡的。 更不如说,她变得让余哲宁有点陌生。 他有时候会觉得,贺屿薇变成一个他所不熟悉的女孩。 但,贺屿薇此刻投来的目光,依旧是余哲宁所最熟悉的那个高中女生,是犹豫的,是沉静的,是缩手缩脚的,是她正竭力解读着他的情绪又不太知道该如何处理是好的羞怯。 余哲宁不禁暗自松 口气。 这个寡言少语的女孩子绝对还暗恋自己的。否则,贺屿薇也不会如此介意他和栾妍的后续。 “我和栾妍彻底结束了。”余哲宁收起笑容后,静静地说,“一切就只是这样。” ### 当天晚上,余温钧没有回家。 再次见面是隔天的傍晚时分,车到达前,玖伯提前给贺屿薇打了两通电话,催她到门口等待他们。 贺屿薇主动拉开锃亮的车门,但,余温钧根本就没往她这里看一眼,面目冷峻,整个人的表情看不出高兴也看不出不高兴。 贺屿薇很有些失落,觉得他肯定不会和自己主动说话了。 没想到,余温钧一上来就问:“薇薇,你要移户口吗?” 户口? “把你从原籍的河北移到北京。”他解释,顺便把外套交给玖伯,并放慢脚步等她跟上自己。 贺屿薇眨了眨眼睛,依旧不太理解这里的意思,过了会才试探地说:“是要给我改成北京户口吗?” 余温钧看她一眼,说:“不错。” 她愣住。 报名会考时,她们班主任说过几句借读生户口的事。比如,非京籍的考生只能在京参加高职,也就是大专的考试。 即使贺屿薇想参加高考,也只能参加她户口所在地河北省举办的高考。她目前只是北京重点高中的借读生。 爷爷奶奶曾经希望她去读大学。 在余宅住久了,贺屿薇也发现,金字塔尖家庭出来的人也秉承类似观念,他们极其注重教育背景。别说普通的二本,不是前十的top大学本科都绝对入不了余温钧的眼。 她记得,别人说过余温钧喜欢聪明的女人。 “……我还要参加高考吗?” 余温钧皱眉看着她,什么高考?不过,他还是耐心地顺着她的话说:“不管你是否考虑参加高考,改成京户更方便一些。” “我要考虑一下。”贺屿薇犹豫地说,“从小就在秦皇岛长大,突然说要改户口……” “想好后告诉我。”说完后,余温钧就又大步流星地往前走。 * 吃饭的时候,贺屿薇也被叫进去一起吃。 余温钧问前两天打乒乓球,余哲宁的脚还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少做激烈运动。他又提及去年因为哲宁车祸的脚受伤,没有跟着自己进行年末的公务应酬,如今一切要提前准备起来…… 余哲宁在兄长久违的说教下,倍感头痛。 他揶揄:“哥,虽然你可能拥有三头六臂,但我是一个有手有脚的成年人。不需要事无巨细的保姆。” 余温钧不语,随后冷然说:“贺屿薇,听到没有?” 猛然被点了全名,贺屿薇一惊。 她正和旁边偷偷玩手机的余龙飞一样,在余温钧和余哲宁的对话里走神,连忙道歉:“对不起,没听到,你们刚刚说什么了?” 余哲宁温柔地对她一笑:“没事儿。哥,你别总吓她。” 余温钧吃完饭后直接回瑰丽酒店了。贺屿薇即使想和他单独说话也找不到机会。她咬着嘴唇,深深地叹一口气。 ### 贺屿薇考虑了一整晚。 到第二天清晨,她背着沉重的书包下楼。 余哲宁正在吃自己做得简单的早餐,上午的时候,他要返回大学交个作业。 “你今天出门吗?”他随口叫住贺屿薇,“我可以送你过去。” 几秒内,贺屿薇只是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 清晨的阳光中,余哲宁白皙的脸颊居然被这个女孩子看红了。 “怎么了?”他笑着说,感觉到心脏砰砰直跳。 “……嗯,好的。那,麻烦你的车借我搭一下。”贺屿薇尽力装作无事的表情说。 余哲宁的车畅通无阻地行驶出余家门禁。 两人在路上还闲闲地聊了会天。余哲宁的司机按照导航,停在了城中的长途公交车站的集散点。 余哲宁从来没坐过长途公交车,也认不出来,他只是微微有点奇怪。这不是贺屿薇就读的高中。 下车前,他顺口说,“几点来接你?我们一起在外面吃顿饭。” 贺屿薇迟疑了会,坦诚地说:“我今天想回一趟秦皇岛。” 余哲宁这才意识到,贺屿薇带的双肩包居然就是她的行李,他不由跟着下车:“你在我家住的不开心?我刚搬回来,你就又要搬走?” 贺屿薇很抱歉地望着他。 说是封建陋习也罢,说是心理寄托也好,贺屿薇向来有定期给爷爷奶奶烧纸钱的习惯,但这个夏天一直在香港,她的这个习惯也不得不中断。 “今天刚好是教师节,我爷爷奶奶当了一辈子老师,这也是他们的节日。所以我想回秦皇岛,回一趟他们工作过几十年的学校看一眼。”她垂着头。 对不起,她是利用余哲宁跑出来。 在香港,贺屿薇可以自由出门,但出行必有保镖。 回到北京,整个余宅倒是能自由活动,余家所有佣人,包括余龙飞都被吩咐过不允许让她单独乘车外出。 虽然取得驾照,她依旧配有司机,每当提出自己想试试开车,司机总会找个理由把她搪塞过去。 贺屿薇觉得,自己也逐渐变得狡猾起来。 她曾经失望地发誓,一辈子不会向余哲宁主动开口求助。但是当她打消了单方面情愫,余哲宁问她搭不搭车的时候,她作出极其实用主义的决定,坐! 准备搭乘长途汽车的乘客从他们身边走过,余哲宁皱起眉头打量他们的穿着,他很快决定:“这样吧,我送你回去。” “不。”她罕见地斩钉截铁地拒绝,“我们没有单独相处的理由。” 余哲宁一愣。 贺屿薇稍微缓和一下语气:“嗯,去年圣诞节,你不是已经跟我回秦皇岛了吗?这一次,我想独自回去。而且这事,我已经跟你哥哥报备过了。” 她结结巴巴但坚决地说完最后一句话,对余哲宁点点头,几乎是拔腿就跑走了。 ### 候车厅带着一股空调的酸腐气味,旅客们扛着大包小包的行李,满脸写着麻烦极了的神色。 贺屿薇从厕所出来后洗了洗手,小心地擦干,原本以为一个女乘客会惹人注意,但事实是无人往她身上多看一眼。 唯一的例外是买票的时候,售票员懒洋洋地问了句是买学生票么,需要学生证。 城际的长途大巴倒是挺方便,她的邻座是个抱着孩子的中年女人。 贺屿薇全程戴着口罩和帽子,手心里攥着一个防吐的塑料袋,看了会窗外眼睛有点发晕,便抱紧了手里的书包。 目的地是曾经的高中中学,从城际大巴下车后再转公交,到达时已已经下午两点多。 贺屿薇站在学校门口——早秋的阳光洒在她的头发上,有温度但又有一种淡淡的忧伤。 爷爷奶奶每当九月十号的时候,都会往家里拿来各种花和信件,那也是他们布满皱纹的脸上洋溢着满足和幸福的一天。 她也在旁边的花店买了一捧花。 校长办公室里,贺屿薇和陈校长隔着茶几对坐着。 她乖乖地回答陈校长的问题。 ——在上学还是工作,目前在上学。读什么大学,呃,刚刚读完高中。有没有男朋友?嗯……貌似算是有喜欢的人了。 事到如今,贺屿薇终于能坦然地对陈校长道声感谢。 爷爷奶奶去世的时候,陈校长热心地张罗为她捐款,苦口婆心劝她回来读书,而在贺屿薇一意孤行说要照顾爸爸时,陈校长也只是叹息着为她办理休学而不是退学手续。 他,是个好人。 她其实也被好人所照顾着,只是她当时太自闭,别人的关心对她来说是种负担。 贺屿薇为去年匆匆一别而道歉。 这一次见面,陈校长却不复之前的亲热,相反,他愁眉紧锁。 “你这次来是为了你妈妈的事吗?” 贺屿薇喉头为了这个词语而一缩。生母在英国意外身外,难道,连远在中国秦皇岛的高中校长都知道了这条新闻? “……我现在也有自己的新生活。”她挤出一个笑容,“忘了告诉您,我已经高中毕业了。” 陈校长并没有理会她想转移话题的意愿,他清清嗓子:“虽然你的家事和我无关。但贺老师和尹老师和我都是几十年的老同事,他俩临终前嘱咐让我好好地照顾你。而我以长辈的角度来看,那个女人, 有点不对劲。” 贺屿薇这才感觉到,话题延伸到她不知道的方向。 “你今天来秦皇岛找我,不是因为知道这个消息吗?”陈校长莫名其妙地看着她。 就在几天前,有一名陌生女人跑到秦皇岛这所学校门口。 她报出爷爷奶奶的名字,四处地打听贺屿薇的消息。高中几个老教师都是认识爷爷奶奶和贺屿薇的,赶紧把这件事告诉陈校长。 “她说,自己是你的妈妈。” 听到这句话,贺屿薇直接站起来,膝盖碰到茶几,发出响亮的撞击声 妈妈?所谓的生母杨艳,不是已经嫁到英国,并在最近的露营事件中和她的丈夫和孩子身亡了?但,怎么又冒出另外一个女人,还自称是她母亲? 她忍不住想象一个鬼魂漂洋过海来看被抛弃的孩子,但,怎么可能? 贺屿薇突然想到什么,从书包的深处翻出一张超市员工卡,这是原本想扔,阴差阳错被李诀帮着留下的员工卡片。 “我的生母已经在国外去世。还有,她长什么样子?” 陈校长接过递来的超市员工卡。 “……来找我的女人,确实和上面的这张脸一模一样。” 第100章 恒风 从校长办公室走出来,贺屿薇的手心渗出薄薄的冷汗,是愤怒,恐惧或是不解? 也许什么都不是。 她茫然地跟着放学后的人潮往外走,但定住脚步。 隔着学校的防盗门,余哲宁的车正在前方停着。而他正站在校门口。 余哲宁怎么也跑来秦皇岛? 在被看到前,贺屿薇就不自觉跑到旁边的建筑物躲起来。 学校门口的人流,自粗到细,随后变成只有稀稀落落的几个学生,而夕阳也逐渐下沉。 余哲宁联系不上贺屿薇,在校门口左等右等也等不到人,他接了一通电话后,终于离开。而又过了十分钟,一个人影才溜出去。 ## 贺屿薇提着书包走在那条熟悉的尘土飞扬的马路上。 每当她遇到打击或受到伤害,第一个反应都是犯困,然后很想藏起来自己待着。 她可以再回去过一种熟悉的,隐秘的且灰头土脸的灰暗生活。 虽然极其孤独,但母亲的鬼魂也找不到她,即使找到她,从她这里获取不了任何东西。 躲避,向来能带给她最大程度上的安全感。 已经晚上五点了。贺屿薇抬起手臂,小天才手表显示着她此刻的心情,难过。 “贺小姐,贺小姐!”突然,身后传来一阵呼唤。 贺屿薇扭过头。 叫住她的是余温钧专用司机老陆,他直接就把车停在路中央。 不像余龙飞拥有各种鲜明颜色和夸张造型的顶级跑车,也不像余哲宁不太讲究豪车,偶尔还会打专车。在日常出行里,余温钧所坐最多的是两辆相同款式的豪车,除了车牌号,没有任何区别,但任何时候都擦得干干净净。 余温钧并不在后座。 ## 车风驰电掣地往前冲,贺屿薇还在发呆,老陆的车居然带她来到海边。 夏末秋初,北方的海,灰色的沙滩和海岸线,远处的落日就像一颗剥掉所有白色果肉纤维后的成熟橙子,又远又圆,带着黑夜降临前的收束感。 一个花衬衫男人正在八风不动地站着,不远处,还停着两辆黑色轿车等待着。 老陆直接把车开到沙滩旁,跳下车把钥匙递给余温钧,就一脚深一脚浅地离去。而偌大且无边的海滩只剩下他们两人。 男人身姿仪态醒目不容错认,但是,也能觉得他身边有一种压抑着风雨欲来的氛围。 转过身,余温钧的表情还是平静的。 他第一句话是——“拿出手机,把你发给我的短信念一遍。” ### 余温钧的作息时间和普通人不同。 上午通常是睡觉,不允许打扰,然而早晨八点,他就被玖伯叫醒。 门禁那边报告小姑娘不在家,跟着余哲宁的车出去了,哲宁的司机也说贺屿薇去了长途公交车站。 玖伯那边正加紧调查,余温钧的属下又辗转传达了陈校长说的陌生女人来访。兵荒马乱里,他打开私人手机,才发现家里的小孩在清晨的时候发了一条短信。 ——“你先不要生气。今天我会因为私事而回一趟秦皇岛。谢谢。” 区区三句话,直接毁掉余董事长一天的心情。他一种 中午还有个无法轻易推脱的会议,余温钧让老陆先到秦皇岛找人,处理完公事一路赶过来。 甚至也没心思让贺屿薇直接回酒店了,车就近停在僻静的海边,非要见见那个小心翼翼闯大祸的小姑娘不可。 ## 此时此刻,贺屿薇一冲下车就说:“你先不要生气,我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问问你意见。” 她赶紧把陈校长的话转述出来。 余温钧虽然得知这个消息,但他还是先耐着性子听着。 贺屿薇的应对,比余温钧想得要更冷静。 “我比较相信你调查杨艳的消息是准确的。来找我的那个女人,没准儿只是长得很像我生母的另外一个女人。但,她自称是我母亲的行为真的很奇怪。” 余温钧颔首,赞同她的推测。 “血缘关系靠口说无凭。你和那女人亲子鉴定一对比就水落石出了。而为了稳妥起见,你也应该和英国死者残留的DNA做一个亲子鉴定。” 贺屿薇迟疑一下,也就点点头。有些事情,毕竟不能单纯地靠逃避解决。 余温钧脸色略微和缓。 关键时刻,贺屿薇不会倔犟和拧,也确实算是他不讨厌的一个点。 他继续说:“在海边等待你的时候,我联系上她。” “……谁?” “自称是你母亲的女人。”余温钧用一种平稳到冷漠的口吻说,“我跟她说,你在北京,让她来找我们。” 贺屿薇顿时有点急了。她还没决定好是否见对方呢。 “无论这女人是否是你母亲,她主动打探你,就存在着一个必须要找到你的理由。而你现在唯一要做的是耐心,把亲子鉴定先做出来,再考虑是否见她。而另一方面,我也不会放任一个可能给你带来麻烦的人留在秦皇岛,把她弄到我眼皮子底下,我更好掌控事态的发展。” 贺屿薇的神情依旧有些不安,余温钧便静静说:“薇薇,你要学着相信我。” 她对上他的眸子,终于点点头:“好。” 这男人经常有惊人之举,但他很稳,基本上任何大风大浪到这里都偃然解决。 ……坏处是,只要余温钧出手做事,一切就被全盘接管,任何人没有插足的余地。 * 九月初的海边,太阳彻底没入前,海风还是暖的。 贺屿薇定下神来后,一阵阵头晕。 为了避免在公共交通工具里晕车,她只吃了很少的食物。在校长办公室倒是喝一杯热茶,然而血糖值已经降到眼前发黑的程度。 余温钧站在近处,她的手直接掏到男人的西装裤兜。果然,他身上总备有几颗薄荷糖。 他被她扑过来的举动弄得猝不及 防,顺手一搂,也感受到贺屿薇肩膀上沉重的书包。 正事说得差不多了,余温钧准备清算一下旧账—— 他不止第一次见到贺屿薇背这个破书包,她是准备跑吗?还有,发短信通知他的那股通知口吻又是怎么回事? 刚准备发问,贺屿薇却又弯下腰。 她拆薄荷糖用力过猛,一个错手,不小心把糖果弄飞,贺屿薇下意识地打算去捡沙滩掉落的糖块。 余温钧真的被这小孩弄得无可奈何:“别捡掉在地上的东西吃。” 他眼皮都没抬,为她重新剥了一粒薄荷糖。贺屿薇便小声地说:“你吃饭了吗?” 余温钧没回答她的问题,伸手直接把薄荷糖填进贺屿薇毫无血色的唇间,一股清凉,强劲的薄荷味在她舌尖上蔓延。 “不好好吃饭。不长记性,也养不熟。”他冷然地评价, 完全是评价宠物的词语吧。 贺屿薇不由怒从心起,她瞪了他一眼。 余温钧的手指细微地动了动,面对这种每次小心翼翼却能闯大祸的家伙,他也有点想动手。 “比起这个,你是不是应该说一句对不起?”余温钧依旧是先礼后兵,声音如对孩子说教般平静,但眼神像鹰一样压过来,难以言喻的压迫感,“你现在勉强也算余家的一份子。我倒是不会因为我弟弟的事吃醋,平时正常交往也没太大问题。如果需要外出时,跟我说一声。我不会让你一个人,一定会安排其他人来陪你。” 贺屿薇一直沉默听着,此刻脱口而出:“我又不想要其他人!” 余温钧一扬眉,她顿时为了失言而懊悔不已,他的心情倒是迅疾转好,却还在面无表情,甚至步步逼问:“那你想要谁?” 贺屿薇的脸色却也黯然下来。 以前她没动情,他关着她,她能夹缝插针地给自己找点儿事做。可是现在,她爱上他,他如果关着她,她就只能24小时无穷无尽地想着他快回来。 但,余温钧甚至都不在余家过夜。 感觉像是曾经在荒村里照顾爸爸的日子,她每天的唯一且最重要的工作,是等待。 等他死,或,等她自己先疯掉。 他们说话间,海边已经慢慢地涨潮。 不知道为什么,她垂头丧气地站在灰色海边,余温钧总有一种她会被直接吞噬的不妙感觉,当机立断地要拉她回来。 但,余温钧突然沉下脸的气势实在惊人,贺屿薇刚才敏锐地瞥见他手指的小动作,下意识地觉得他要打人,赶紧往后退几步,结果腿一软,在沙滩跌倒。 白色的浪潮,就像狂兽的舌头纷纷扑过来舔舐着她的小腿。 余温钧穿着皮鞋都能感觉脚下被海水浸湿且冰冷的沙滩,而贺屿薇穿得更少。 他怕她冷,直接就把她从地面腾空抱起来,向来沉稳的心跳顿时加速跳动。 “不想活了么?”余温钧呵斥,不知觉就恢复低沉冷厉口气,一低头,看到贺屿薇正一眼不眨地看着他的表情。 余温钧抱着她温暖柔软的身体,回忆起在香港街头找不到她人时的慌乱和怀疑。原本以为那体验会是最后一次。然而今天,再次体会到相同程度的煎熬。 他也不掩饰怒气:“给我下来!” 虽然这么说,余温钧也没放开,她搂着他脖子没敢动。 “……跟你发短信了。”贺屿薇忍不住解释,“就算不搭余哲宁的车,我今天也想独自回秦皇岛。但,我会回到你身边的……” 余温钧却没给她没留任何的情面:“你以为自己还能有其他的选择吗?” 她憋了会,又说:“来都来了。你今晚能不能就……陪我在秦皇岛住一晚。” “我们是在讨论这个问题吗?”他心中怒气再度升起,“我说话,你不听,你想找点苦头吃?最近是不是让你过得太舒服了?” 贺屿薇毫不畏惧地看着他,她坚持:“我都跟你主动发短信说明情况了,你收到后,也没回我一条。” 余温钧严厉呵斥她:“敢用短信通知我,胆子还不小。” 她的所有勇气终于全部消散了。 余温钧的眸中寒意更深。 上次在香港的走丢乌龙,贺屿薇至少还满怀歉疚。但这一次,他能从那一双清澈无垢的眼睛里看出,贺屿薇是既不准备跟他主动道歉,也不太耐烦听他批评。反正就是消极对抗了。 要是余龙飞和李诀敢跟他这么犟,余温钧有一千个方法治他们,软的硬的都有。他是在父权社会斗争上去的上位者,打理手下的公司都绰绰有余。更别说,对待一个小姑娘。 “看着我的眼睛,来告诉我,我喜欢的女人是谁?” 明明曾经甜蜜的话,如今在余温钧低低沉沉的声音中,却变得令人胆战的冷酷。 他脸上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了,冷冷地俯视她。仿佛,他下一秒就会宣判“不是你了”“你不配”。 贺屿薇瞪大双目,不安和恐慌涌入胸膛深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 余温钧难道要说,他已经不再喜欢自己了吗。因为她无法当一个乖巧玩具,她逃跑了,她搭乘了余哲宁的车,他就会……彻底抛弃她。 她刚刚被带入爱情世界,自己所爱的人就要离去。 余温钧上下审视她,刚要尖锐地说点什么,却在看了两秒贺屿薇略显苍白的脸,和此刻正强忍泪水而略微颤抖的嘴唇,硬是控制住脾气。 他立刻哄着她:“我喜欢你,薇薇。” 贺屿薇这才像溺水得救般的人又长长松口气,余温钧便低头,做了上次在香港街头没来得及做的事,堵住了她的唇。 润润,舔,她舌头的温度比往常高,熟悉的薄荷味,余温钧稍微抬起眼皮,视线与同样睁开眼睛的贺屿薇对上。 她立刻委屈地摇头,好像责备怎么能在户外做这种事,不要脸。 但他拖高她的臀,更深地吻着她,用她的唇来抚慰他内心深处的某种暴躁和不安全感。 ** 这是余温钧平生所遇到第二个,没有任何实力而仅仅是靠摆一张小臭脸就让自己屈服的人。 第一个人,是哲宁。 弟弟为了区区一个女人,就哭了,余温钧心软了。或者说,弟弟哭起来会让事情更得更麻烦,他让步了。 余温钧不像余哲宁,对女人有天真的想象。最初在五楼,余温钧喜欢看贺屿薇哭,那双蕴含晶莹泪水的眼睛就像玻璃倒影上划过的雨水,他近乎残忍地让她哭得更厉害,然后各种日常见不得光的欲望,都要深深地进入到这个年轻僵硬的身体,他的理想池。 可是,在澳门,他每一次在小姑娘耳边低声说“喜欢”,她像被尖锐物品触碰到肌肤瞬间的强烈地颤抖,眼睛却映出如星星的耀人光辉,含羞又开心地看着他。余温钧掐着她脖子深吻,让她叫不出声又有种窒息感,但再看她,她的眼睛里仍然含有亮闪闪的星星。 真是非常非常美。他想,超过余温钧平生所见所收藏之一切。 在其他人面前软弱可欺又沉闷无趣的小女人,在他面前倒是有恃无恐和活泼起来。 余温钧却也喜欢宠着她。 他松口风说允许她做任何想做的事情,她跟他畅聊梦想是打工。他怎么能允许自己女人做这些事? 什么佣人?非要说的话,她现在是他的绝对所属物。 她的世界晴空万里,他的世界也会被一起照亮。她的世界封闭暗淡,他也会被感染上难过。 贺屿薇一直很不乐意被限制着出行,他知道。但原则性问题绝无可能妥协。 余温钧控制住咬着她脆弱脖颈的冲动,他会亲自给她戴上沉重的枷锁,但……也不舍得让她总哭了。 他长长叹一口气,结束这个半强制的吻。 贺屿薇也感觉到余温钧气场的缓和,她小声说:“经常叹气的话,幸福会溜走的。” ……绝对是个勾男人的妖精。 余温钧隐忍不发,先平声地问:“你今晚原计划打算住哪儿?” 100-110 第101章 虹 余温钧去外地为了安全,身边通常会带两名保镖,有时候也负责开车。 两名保镖都是见多识广,此刻,他们面面相觑。 贺屿薇再一次带着余温钧回到她曾经居住的荒废村落。 夕阳尽力在乌云后面洒出最后一道余晖,但也掩饰不住这里衰败气息。放眼望去,四周连个电线杆子也没有,地面上都是杂草和瓦片。 前车的保镖走过来低声问今晚 真的要住在这里。 建筑物外观看起来不太安全,有坍塌风险。而根据天气预告,后半夜和明天白天都会下雨。 “听薇薇的安排。”余温钧不容置喙,“检查一下附近。” 两个保镖迅速排查了整个村落,都是空的。 破旧的房屋比上次来还要更脆弱一点,屋檐上的瓦片都被吹走了大半,杂草丛生,四周遍布着石块、垃圾袋和各种不明形状的泥土。 幸好,这一次既没有逗留的流浪汉,也没有流浪汉的尸体。 * 在此期间,余温钧只是老神在在地坐在车后座打电话。 今晚不回城,他总得推脱一些工作的。 真是一个多事之日。 下午的时候,余温钧接到墨姨打来的电话,有不速之客出现在宅邸门口,通过门口的监控要家里人帮忙付清从机场到这里的出租车费。 这个厚颜无耻的人,居然是李决。 不输掉血管里最后一滴血就誓不罢休的赌鬼,能自己爬回来? 余温钧不由再度产生一点兴趣,但沉吟片刻,也就吩咐墨姨先联系余哲宁。毕竟,他把对李诀的处置权交给弟弟。 几个男人忙的时候,贺屿薇静静地用扫帚扫着地面。 没一会儿,余温钧推门下车,边打电话边绕回来,一点头一招手,保镖立马把她手里扫帚接过去,他再重新走到路边。 等结束通话后,余温钧收起手机。 他把她拉过来,再次亲了一下她的嘴唇。而这一吻,彻底打消了贺屿薇原本犹犹豫豫想问“你要是很忙,今晚不在这里住也可以”的想法。 她想,自己需要他。 ### 所谓荒村,自然是被世界遗忘很久的地方,既没有电力也没有路灯。 入夜后,周遭静悄悄的,只有蝈蝈儿在荒草中时不时有气无力地叫唤。 不远处的公路倒是有点喧嚣。老陆和一个保镖买了烧鸡,边吃边听广播里的世界杯。 道路的另一侧静悄悄的。 经过简单打扫,破旧的房间仍然弥散着一股腐败和潮湿的可疑味道。 余温钧会在奇怪的地方露出有钱人大少爷脾气。 他坚决拒绝住荒屋,让人从市里调来两辆房车,而今晚,他们就睡在荒村边停泊的房车里。 余温钧此刻坐在露营椅上,膝盖上还有一台笔记本电脑。男人的头发,在旁边灯光照射下变成青铜色。 他把车上的备用外套递给贺屿薇,那是一件精致的灰色羊绒外套。而余温钧本人虽然没有抱怨,但他的脚就没有离开过院子里那一小片打扫后的干净地带。 贺屿薇凝望他的时候,余温钧头也没抬就说:“别偷看我,留神火星别溅到自己。” 她赶紧收回视线,用木棍将簇簇燃烧的纸钱翻了个面。 * 在远处草坪里的虫鸣声中,贺屿薇低头,把她书包里的东西全部掏出来——修补好的字典、被透明胶布粘贴着的黄油曲奇饼干盒。 也只有这两件朴实无华的行李而已,但无论是字典还是黄油曲奇饼干盒都很重。 贺屿薇摸着饼干盒上凹凸的小熊发呆,余温钧瞥了一眼。 她轻飘飘地解释。这里装着爷爷奶奶的一部分骨灰。 他面不改色地问:“你父亲的骨灰呢?” “洒在街边绿化带里,只记得是洒在哪条路,但忘记具体在哪里。”她说,“你想去看吗?” 余温钧沉默不语,目光回到电脑屏幕上。 贺屿薇把手指贴在铁皮饼干盒上,心里继续对爷爷奶奶默默介绍——那个看电脑的家伙,就是自己所爱上的男人。 爷爷奶奶假如还活着的话,他们是会劝她远离余温钧这个人呢,还是会骂她在玩火,无论如何都要拆散他们呢? 她正发呆,眼前突然一个高大的黑影,余温钧从露营椅站起,他走到她旁边蹲下,点燃剩下的一沓纸钱。 橘红色的火光,顺着他五官起伏的结构打下阴影,即使凝视火光的时候,余温钧也很少眨眼睛,透着一股深不见底的感觉。 贺屿薇边偷偷看着他地面上的影子边心想,嗯,还是勉强能看出是一个贵气大少爷的风度。 * 两人静静地注视着眼前燃烧的黄色纸钱,空气有种焚烧后的臭味和野外夜晚独特的寂寥感。 “你今天要是想藏在垃圾车里跑出来的话,这条路是行不通的。”余温钧突然间开口,声音很轻,似乎仅仅是在闲聊,“在你之前,李诀还试过各种逃跑方式。包括在花园里挖地道,绑架墨姨和在仓库放火。就因为他,我给整个余家升级了百万级别的安保系统。” 贺屿薇听着,心就忍不住揪起来。 一方面,她也为自己的逃跑而有些讪讪的。另一方面,少年李诀想从这个可怕男人手下跑走的心,她是莫名很能理解的。 她爱着的人真的不是一个善茬。正常人会用这一种若无其事地口吻说起这个话题吗? 余温钧再平淡地说:“还有,哲宁今天也跟着你来秦皇岛,我随便找个理由让他回去了。” 语气如常,但也蕴含着“我不想主动问,但你现在最好给我一个你搭他车溜出来的好借口,编也得给我编一个理由出来”的隐隐警告语调。 ……他居然还在为她今天的逃离行为而恼怒着。 第102章 虹 几分钟内,贺屿薇屏住呼吸。 她再开口,是把整个人缩进旧衣服里,瓮声瓮气的语调:“……就算是你,也不擅长面对比自己年纪小的女孩哭吧?会觉得很麻烦吧?所以你不要问了!” 这一种唯唯诺诺又莫名强硬的口气是怎么回事。 余温钧皱眉:“你偷偷坐我弟弟的车溜出来,还不跟我道歉?” “我弟弟”这三个字突然刺激到了她。 “我可以道歉的!但是,你也能不能不要总是戏弄我了!”贺屿薇突然提高声音,“余温钧你总是在逗我玩吧!” 燃烧纸钱的细微响动声中,余温钧不由诧异地转头看着她。 “荒郊野外的嚷嚷什么?”他说,“有话好好讲。” 贺屿薇把手指搭在曲奇饼干盒上,仿佛这样做,就有两个资深严厉老教师替她撑腰似的。 她一鼓作气地说:“虽然你说过,要我先给你幸福,然后你会再给我幸福,可这种话就是在逗我玩吧!因为,我可能熬不到那个时候就会被你抛弃掉。” 贺屿薇从来都明白,自己是“区区一个佣人”,是大人物眼里一个微乎其微的角色。大人物之所以是“大”,所谋也大,眼界也大。而她的任何事情都自动变成无关紧要的小事,随时可以被牺牲和抛弃。 “我知道,你以后会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孩当自己的女朋友。我并不是说你不可以找,而且我觉得,你就算和别人交往也肯定是对她和这段关系认真的,但——现在是我在你身边呀。可是上次,我们一起在农家乐吃饭,你先走了,把我和余哲宁单独留下。如果你真的把我当成‘自己的女人’之类的,在离开之前是不是至少得单独跟我打声招呼?还有一次,你把我扔到床上……” 这都是哪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余温钧不禁有些好笑:“你居然……” “在乎这种事情也不是我乐意的好不好?我也想什么都不在乎。你说我是佣人,这一点,我是承认的。除了能做体力活,我没有一技之长,也无法靠自己的劳动过上你们认为舒适的生活,这个我一直都很清楚,但是……” 贺屿薇稍微顿住,但是余温钧那句“佣人不可能和我有 长远发展”,惊人得刺痛她的心。以至于现在想起,泪水都拼命上涌。 “如果能晚两年遇到你,或者等我岁数和你差不多大的时候,肯定能更成熟地面对你。”她吞咽着泪水,也很凶地说,“即使我在你眼里是玩物,我还是会为了你而感到烦恼和痛苦的!你不要总觉得我真缺心眼儿好吗?” 余温钧淡淡地接下去:“如果有一天我厌倦你这个玩物了,你会怎么做?” 就像她曾经在香港见识过的雨,密密麻麻地下着,潮湿和霉菌笼罩着建筑物和所有人的心情。 贺屿薇觉得自己整个人灰扑扑的。 她张着嘴,最终也只是茫然地说:“这个,我现在还不知道,但肯定会哭挺久吧……” * 余温钧一下子被逗笑了。 也许因为是荒郊野外的环境,他的笑容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如同草原薄冰一样顷刻就消失,而是一直抖动着肩膀,像是听到特别好笑的事情。 他一边笑一边玩味地看着她。 贺屿薇只能哑口无言地看着他。 余温钧的五官在灯光下显得很英挺,眼睛也沉沉的,皮肤光滑却也没有少年那种素瓷般的脆弱柔光。 他永远像旁观者,很不好惹,有时候一言一语就能气死别人。做事明明很心狠但又不觉得他本质是很冷酷的人,像是只在做他认为必须要做的事情。 ## 一段不长不短的沉默后。余温钧悠然地下了结论:“我听懂了。身为一个玩物,你想要我的心了?” 贺屿薇语塞。 “不反驳?”沉默了会,他问,故意问的。 贺屿薇觉得他说的挺对的。但是,她也同样有一种连肉体和心灵都被彻底玩弄的不舒服感觉,不想回答他。 爱情,究竟是什么?贺屿薇完全不懂。她只知道,她属于自己,而她无法真正地信任他人。 比起求助,她总会选择独自承受很多事情。 比起告白,她宁死都无法承认自己的感情。承认感情就好像把最脆弱也最丑陋的一面暴露在世界面前。 更何况,贺屿薇对余温钧的感情,早就已经不是简单的“喜欢”两字可以概括。 上流世界的订婚和结婚,肯定要考虑强强联合和利益交换吧。普通女孩根本是不可能参与其中的。 他们注定没有好结局,但余温钧只要稍微对她好点,她就体会到死一般的幸福了。她真的很讨厌回北京,每次在北京,余温钧的身边总有那么多的人。 贺屿薇其实也想找他商量一下去澳大利亚的事情,可是,余温钧听到后绝对会生气…… ## 余温钧突然间一把将她拉到怀里,让贺屿薇坐在他膝盖上。 “乖,薇薇,喝一口水再说话。”他说。 贺屿薇这才发现,自己虽然缄默不语,但整个人已经激动到了全身剧烈发起抖的地步。 余温钧扶着矿泉水瓶,让她喝了半瓶水,与此同时,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 他经常在事后这么喂她。这种亲密的举动在户外做,总是让人觉得有点害羞,但贺屿薇却觉得心里安定不少,默默地接受了。 余温钧再摸着她的头发和脸颊,手势很温柔。 “就算你在我面前哭,我也不会觉得烦。因为我已经喜欢上你了。”余温钧低声说,“薇薇现在是已经喜欢上我了?” 他怎么又问这种话…… 贺屿薇咬紧牙关不吭声,脸却迅速红了。 僵持不下的时候,余温钧借着拧好水瓶掩藏住笑意,他平静地看着她:“换个更简单的说法,嘴上说‘玩物玩物’的,你现在如饥似渴地想当我的女朋友吧。不过,你能付得起代价吗?” 什么叫“如饥似渴地想当他女朋友”?她可没说过! 但,贺屿薇也无法否认自己存有这一个想法。 比起地下情人和玩物,还是正经地交往一下比较好吧。就算两人的结局不佳,自己至少是被认真对待的。她要份美好回忆也值得。 但,从余温钧嘴里吐出的“女朋友”这三个字简直像什么大公司的神秘职位似的,让人觉得摸不透。他嘴里说的“代价”什么的,也让贺屿薇心生胆怯和警惕。 “……不能当女朋友吗?”最终,贺屿薇还是别扭地问。 她这模样可怜又可爱,有一种墙头呆猫般的美好。余温钧心中微暖,他轻轻地把她的脸挑起来:“不行。” 贺屿薇顿时极其失望地垂下肩膀。 但男人拒绝她的表情并不冷酷,而更是一种沉思:“比起名号,我得想想怎么才让你在我的身边站稳位置。” “站稳位置”是什么意思?余温钧的身边有其他女人吗? 余温钧显然看穿她的想法,无声地抬起胳膊。 好熟悉的动作,贺屿薇立刻挡住脸。 他面无表情且冷酷拍了下她的脑门儿,力道虽然不大,但完全可以用“扇”这个字眼儿来形容。 贺屿薇整个人都被扇得清醒了。 她捂着发热的额头,对他怒目而视:“打!人!” 余温钧吹吹手指,很平静地说:“如果我有其他的女人,龙飞那张破嘴会在第一个在家里大声宣扬。他最喜欢关注我的这方面。” * 确实是一句实话。余温钧的身边有很多双眼睛紧盯着他的私人生活。 余龙飞和余哲宁出于各自的理由,其实也很关注他哥的一举一动。只是因为贺屿薇之前当保姆,她住在余家又致力于活在影子里,再加上李诀的事情,姑且才算勉强把两人的关系掩藏住。 余温钧虽然答应过贺屿薇要将这段保密关系,但是,他这段时间的心情略有起伏。 在来的路上,余温钧嘱咐玖伯把瑰丽酒店的衣帽间收拾出一套,打算从秦皇岛把小姑娘接回来就直接把她锁进自己房间。 他此刻却又改变了主意。 如今已经能确定贺屿薇对自己有情意,那么,余温钧的乐趣就又变为继续冷眼看她能在自己和众人面前苦苦地撑多久。 毕竟,欣赏别人的拙劣演技也挺有意思。尤其是贺屿薇,她总能在紧张的时候说一些奇奇怪怪的理论,他觉得还挺好笑的。 身为领导者,他喜欢看别人成长,换句话说,他也乐得看别人犯错。 而性癖这种东西,只要被挖掘出来,就会忍不住一次次地想体会到其中乐趣。 * 突然有个火星,在余温钧的皮鞋下面危险地一闪。 他回过神来。 面前的纸钱,烧到只剩下黑色灰烬。 余温钧面不改色地率先站起身:“帮我转告你爷爷奶奶,我会好好照顾你的。还有,中国有句老话叫入土为安。你也是时候给他们一个安息了。” 贺屿薇坚定地摇头。 她可舍不得埋葬爷爷奶奶。 即使流浪,也想把他们带在身边,整个人才有安定感似的。她以后要是死了,就美美地和爷爷奶奶葬在一起,他们也肯定愿意陪着她。 余温钧为之侧目。 有些时候,他简直无法理解贺屿薇,她对死人比对他执着多了,而且,想法未免太悲观了。 不过,他决定今晚先放过她。 贺屿薇今天刚坐完长途汽车,又知道神秘女人的出现,难得坦率地说了一大段话。此刻边扫纸钱的残留物边开始打哈欠,明显透支脑力和体力。 * 余温钧把她抱起来放到房车,催她刷牙洗脸。 “你今晚也睡这里吗?”贺屿薇忍不住问。 “现在什么都不需要想。好好休息。”余温钧只把她按到在床上,用掌心盖上她的眼睛,他的声音沉稳到了冷酷的地步,“到明天早上,我们去见另外一个缺心眼儿了。” 第103章 日照 海边的夜风特别大,刮得房车外面也有些噪音。 但,贺屿薇自认对睡眠环境没有什么要求。 只是半夜,她揉着眼从房车坐起来,发现余温钧居然还没睡。 他坐在前方的餐桌前在看着电脑,全黑的屏幕上,有红色和绿色的k线图在跳动。 贺屿薇在房车上的卫生间洗了把脸,原本想在余温钧旁边陪他一会,又被他赶去睡觉。 这一次睡得很香。 迷迷糊糊再有意识,贺屿薇感觉胸被用力揉搓了好几下,他手臂上冰冷的铂金表带蹭过皮肤表面,她在被子里更紧地蜷缩身体,耳边响起余温钧的声音。 “薇薇?” 她动了动眼皮。 一支微凉手按在后后颈,就像掐猫似的用力一按,这下子,贺屿薇醒了。 “五点半了。你不是说附近有早市?我们去吃点东西。”余温钧正俯身看她,再捏起她柔软发尾的一小撮从容地扎她脸。 他一宿没睡,但看起来也没有疲态,只是下巴上青青点点的。 贺屿薇抓紧时间在卫生间洗刷,先走下房车。 公路的不远处,余温钧的保镖和司机正在接班,看到她,其中一个值夜保镖走来递过两瓶依云矿泉水。 贺屿薇轻声地道谢。 清晨似乎下了一点小雨,空气清新。 眼前的破屋和荒村,在熹微晨光中看上去更加破旧衰败,无章法,没有美感,就像被锄头挖开的鼠穴,曾经的建筑只剩下架子,所有文明和人类秩序在这里皆不适用。 贺屿薇想到自己也曾带着破旧的水瓶,大半夜骑三轮车去加油站的厕所接水,清早再骑回来,双手冻得发冷,回来后第一个举动,永远是试探爸爸的呼吸。 余温钧也从房车上走下来,多看她一眼:“没睡醒?” 贺屿薇摇摇头,轻松地说:“只是突然间想到一句诗——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他凝视着她,随后说:“跟我走吧。” ### 早餐是在早市上解决的。 贺屿薇很久都没有在摊子吃早饭了,铁锅和蒸笼就摆在桌椅旁边,热气腾腾的,很有人气儿。 余温钧之前嘱咐厨房给她做燕窝,每天晚上还逼她吃补品汤羹。但只要没人管,她也能做到靠一杯凉水安静地活很久,饥饿不会让她委屈、焦虑或愤怒。 “虾、牛肉和猪肉,你喜欢哪一个?”他耐心地问她。 贺屿薇思考了会:“……一定要说肉的话,我喜欢吃章鱼烧。” 余温钧不得不思考了一下章鱼烧。 这种东西,他印象里自己好像也没吃过,保镖在旁边说这属于街头小吃。 “那种东西,路边摊买来的比家里做得好吃。” 贺屿薇赞同地点头,余温钧便批评她:“你这就是在难为人啊。” 她抿起嘴。 早市上的人潮涌动,卖早餐的,卖菜的、卖海鲜的,卖各种日常用品和书籍的,甚至还有卖假古玩和陶瓷玉器的。 余温钧对此很有兴致。 点完早餐,他让贺屿薇和保镖坐在座位,自己随便到早市转了一圈,回来的时候,跟着他的另外一个保镖提了白色塑料袋,袋子里面是两盒肉焖子和一小兜樱桃。 余温钧还为她买了两扎奶油粉色的金鱼草和铃兰,每片花瓣都像在水中柔软摆动的金鱼鱼尾,有淡淡的香味。 她刚要惊喜地接过来,余温钧却又收回手:“好好吃早饭的孩子才能有花收。” 贺屿薇便先接过饭盒。 一接手就咂舌,份量很多,沉甸甸的两盒,像砖头似的。 她感觉,余温钧绝对是因为没买过平民化的小吃而被摊主坑了。 贺屿薇向店家借来热水,仔细地为余温钧烫了一遍碗筷,随口问玖伯怎么没来 余温钧说:“老玖都四十岁了,不能像我似的,总跟在女人后面跑。” 玖伯才刚刚四十岁吗!他的女儿小钰都比她岁数大。余温钧便解释,玖伯年纪很小就和他老婆有了孩子。 贺屿薇还是颇为震惊。不过,余温钧身边的人也都挺神神秘秘的。 余温钧低头喝一口豆浆,也不知道是嫌难喝还是安全问题,冷冷地撇了下嘴唇。 “过来吧。”他低声说。 旁边桌坐着的保镖松开手,有人噗通一声跪在他旁边。 居然是……李决! 李诀还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穿着T恤和黑裤子,但整个人瘦到几乎像个热带雨林里的马猴,特别黑,皮包骨,头发长得要命,脸上还残留着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印记。 不过,他整个人很冷静,身上没有在澳门赌场里从骨子里散发的颓废癫狂气息 余温钧也同样仔细地打量着李诀,他说:“这么巧,您来吃早饭?” 李诀只是沉默地跪着。 ### 早集热热闹闹的,唯独这一桌的气氛好像有点古怪。余温钧坐在那里,气温好像就凝固了。他之后就睨着跪下的李诀,一言不发。 越来越多的人看向这个角落,贺屿薇也坐立不安。 她在桌子下面,很轻地用小拇指勾住余温钧的手,过了会,才听到他懒懒说:“起来,别给我丢脸。” 李诀也确实不是普通人,他面无表情地,居然硬是挤开保镖坐到他们这一桌。 余温钧吩咐贺屿薇,把他买来的那盒焖子摊在桌面。 焖子算是秦皇岛当地特产小吃,外表有点像发泡好的花胶,透明形状的,是由淀粉,或淀粉加肉制成,吃起来软糯的同时又有肉的颗粒感。 小的时候,爷爷特别喜欢吃驴肉焖子,每次从菜市场买焖子回家,爷爷也都得掰一口给贺屿薇尝尝。 焖子的口感很弹,吃几口,也有点腻。 在余家住了将近一年,贺屿薇逐渐有新的饮食习惯。大早上喜欢喝点汤汤水水的,一杯黑咖啡够了,不太爱嚼东西。 余温钧扬了一下巴:“把焖子全部吃完。” 贺屿薇象征性地嗯两声,反正,她才不要吃。 但,同桌的李诀毫不犹豫地开始拿起筷子,就要开动。 余温钧再平静说:“谁允许你拿筷子了?” 李诀改用手,抓起焖子就塞进嘴里。 余温钧买回来的焖子,足足有一斤,本质上来说也都是肉汤和红薯粉制成品,很占肚子。李诀一次性吃完肉焖子,胃应该有多难受啊?而且,余温钧还不允许对方用餐具吃! 贺屿薇讶然极了。 但对上余温钧和他旁边保镖的冷漠表情后,她默默打消相劝的念头。 这不是她能插手的事。 ### 余温钧慢条斯理地吃完早餐。 他吃的还挺多。两个茶鸡蛋和一碗汤面,半屉小笼包,看表情也不知道是否喜欢。 李诀也保持沉默,真的就像野兽一样,徒手吃掉足足半大盒焖子。中间,他甚至不敢喝水,生怕会吐出。 吃到最后,他进食速度慢下来,脸色也变得苍白,但总算是把焖子全吃得干净。 余温钧却往瞥了一眼。 他们旁边的司机和保镖那桌,还有没吃完的半笼包子、油炸糕和豆腐脑。 和……另外的一盒焖子。 他抬抬手,保镖就把桌上剩下的食物端到李诀的面前。 余温钧温和地说:“还是饿吧?来,这些也都能吃。” 李诀沉默片刻,再继续抓起包子用力地塞到嘴里。他的神情看上去特别可怜。 贺屿薇也在旁边举着筷子。 此刻,她想偷偷帮李诀吃一个剩包子,余温钧却按住她的手:“今天你打算在秦皇岛做点什么?” 贺屿薇还以为,余温钧吃完早餐后就要带她回城,没想到,他还愿意留在这里。 “明天中午,我要带着龙飞去纽约。”余温钧用手帕擦着嘴,他说,“这一次去北美的行程很赶,要飞几个城市,不能带你。但我今天可以单独陪陪你。” 贺屿薇想了想:“陪我做什么都行吗?” “一切。” ### 贺屿薇在秦皇岛还有一个心事。 说是心事,更像是心魔。 “这次回来,不光是想给爷爷奶奶烧纸。其实上次平安夜回来,我就想这么做了。烧掉也行,砸掉也好,但就是——我要把那荒屋毁掉。” 贺屿薇说到这里,突然之间,就打了个冷颤。 她从未喜欢,乃至于憎恨那所海边荒屋。 那所荒屋曾经庇护过复仇的她,曾经囚禁着瘫痪的爸爸。而最终,爸爸也在那里咽下最后的一口气。 但,也是一座囚禁她的监狱。 一个如同地狱般可怖,寂静且寒冷的地方。虫子很多,还有很大的老鼠跑过房梁,冬冷夏热,墙壁上有巨大裂痕,每次下雨时都像要被彻底冲垮。 贺屿薇逼自己走出来,去外面打工。 可是,她内心最深处的某部分依旧抛弃不了那个垃圾场般的地方。 甚至于,只要回秦皇岛就忍不住着魔了般,总想回去再看看。 就像她内心那股想喝酒的愿望,时不时的,也就像草坪里黑蜘蛛探出毛茸茸的脚一样,倏然伸出来。 * “你不是说可以把我的户口转到北京吗?”贺屿薇苦涩地说,“我想了想,我愿意。但在此之前,一定要把那所荒屋解决掉。” 余温钧答应后,贺屿薇便抱起鲜花,试图把他从早餐摊前拽起来:“我们现在走吧。” 她偷偷地瞥了眼李诀。 就算李诀要吃别人的剩饭,也不需要在余温钧冰冷目光的监视下进食。这比强迫吞咽的行为更令人胃疼。 而余温钧配合地站起来,将一个保镖留在早餐摊,带着她扬长离去。 #### 和贺屿薇的认知不同,扒房子并不是一推就倒的问题,是一寸一寸敲掉的。 保镖在今天早晨再次检查了下这所荒屋,和外表的摇摇欲坠相反,建筑的构造居然不是纯砖房,而是有钢筋的。除非遭遇大暴风雨,没有坍塌的可能,但墙体老化得严重,屋顶的瓦片已经全漏了,如果下雨必定漏水。 几个男人兴致盎然地谈论了足足半个小时处理方法,是一举爆破还是找挖机,再或者,他们几个拿锤子就直接能把墙砸了 最终决定是老办法,挖掘机拆除。 * 全程花了四个多小时,从市里调来一个挖掘机,一个装建筑物垃圾的卡车,一个喷水车。余温钧办事很仔细,甚至在外围搭了一圈防护罩,防止大量尘土飞扬和噪音。 当挖掘机触碰到旧屋的瞬间,贺屿薇内心涌起说不出的感觉,感觉就像自己的前半生的精神堡垒彻底的离去和消失。 她情不自禁地想走上前,余温钧挡住她。 “该让它结束了。”他沉稳地说。 贺屿薇用力地咬着唇,她抱紧怀里的鲜花,只是用目光注视着这一切。 * 很快,挖机就把摇摇欲坠的房子彻底拆除,建筑队工人利索地把泥土和建筑物的大型垃圾拉走,附近又喷了水,把土地碾平。而这里,居然成为整个荒村最为干整洁净的一块土地。 贺屿薇重新站在这里。 她有一种恍若隔世兼神清气爽的感觉,也突然觉得,自己以前过得好像确实是一种猪狗不如的生活。 “嗯,我今晚还想再住在这里,感受一下。”她说。 余温钧知道他们今晚还打算在这里过夜,继续让房车停泊在这里,又准备两台智能户外移动电源。 就在这时,李诀和另外的保镖也回来了。 李诀走路都在打飘,他面色苍白,据说催吐一次,硬是把整桌早餐和所有焖子都吃光了。 余温钧听到后不过冷哼两声。 他说:“回哲宁那边儿去吧。” 李诀不敢说什么,转而跟贺屿薇搭话:“薇总,你累吗?” 贺屿薇摇摇头,李诀说已经找到一家做私房菜的饭庄,开了两桌。 两个保镖一桌,他们三个一桌。 这顿私房菜显然比早餐更对余温钧胃口,但吃着吃着,余温钧头也不抬:“秦皇岛这里的特产酒是仙贡白酒?李诀出去买一箱回来。买完后原地喝了。” 李诀根本不问原因,转身就去执行任务。一个保镖则赶紧拿了两个包子,跟着他身后走出去。 * 贺屿薇看李诀背影,那个精干青年在余温钧的折磨下,此刻像是衰老了五十岁。 她忍不住说:“他为什么这么听你话?” “听话?不过是礼下于人,必有所求罢了。”余温钧平淡地说,“男人为了得到他们想要的东西,向来比女人更没底线和操守。李诀这小子啊,估计是看不上哲宁,他又想赖上我了” 贺屿薇也搞不懂余家男人之间那种鬼鬼祟祟的关系。她再问:“得罪你是不是很可怕的事情?” 余温钧用一种无法被质疑的口吻说:“为了你的安全考虑,我不会让那些我得罪或得罪我的人,轻易地靠近你。” 第104章 热带低压 吃完午饭,两人到秦皇岛的市区最大的商场逛了逛。 小城市的商场,引进的高端品牌并不是很多。也许是工作日下午的原因,只有金店的生意做得不错,顾客都挤在柜台前。 路过的时候,余温钧顿住脚步,随意地看贺屿薇一眼。 她摇头。 “我的气质撑不起来黄金。”贺屿薇觉得以自己的岁数,戴金饰不合适。 余温钧若有所思。 这一次,他又把贺屿薇推进旁边的鞋店。 近些年的流行趋势崇尚着运动风,要求舒适和简约,他们批评,高跟鞋磨脚、痛、紧绷,束缚着女人的自由,是美丽的刑具。 那是家国产品牌的鞋店,主做高跟鞋,装修颇为浮夸,火龙果般鲜艳的丝绒沙发前,一溜儿的细跟高跟鞋如同锡兵隆重排列在眼前。 是,刑具,但确实,是美丽。 余温钧挥退销售小姐,为她挑了一双6.5厘米的尖头高跟鞋, 贺屿薇扶着余温钧手臂站起来,仅仅是400块的普通品牌高跟鞋,她穿上后,腿部肌肉线条一下子紧致好看,脚面到脚背崩成漂亮的线条,腰被迫挺直,胸的轮廓也出来了。连带着贺屿薇此刻穿的那身旧衣服带着几分精致和优雅。 * 余温钧抱着胳膊说:“穿高跟鞋的你,有一些大哥的女人的意思了。” 大哥的女人。 呃。这称呼……好令人费解。 余温钧看她不置可否的表情,也不生气。 “所谓‘大哥的女人’,并不是‘属于大哥的女人’。而是不管你选世界上哪个男人,那个能被你选中的男人最终都会被你推上‘大哥’的位置。” 贺屿薇思考片刻,蹙眉说:“那,我也可以直接当大姐呀。” “不错。”余温钧淡淡说,“不管是对人、黄金或鞋,要放下自己不舒服的那个坎,才能驾驭他们。比起气质,就得有这种气势。” ……气势吗? 贺屿薇也看向镜子。 贺屿薇从小是穿运动鞋长大的,她被爷爷奶奶教育,不能关注外貌而要看内在,要有礼貌地对待所有人,要过安宁和稳定的生活。 但,高跟鞋是一个特别不礼貌的东西。这是一个特别高调,个性化且女人味十足的东西。 她穿上尖头高跟鞋,简直……就像每个月换不同男朋友的城市时髦坏女人,又或者,是她在香港半岛酒店和街头看到的那些女孩子,打扮得精致,也过着非常出色、充满光华的奢侈生活。 仅仅是一双鞋,高跟和平底给到的心理暗示是不一样的。 ## 余温钧再选了几双鞋,从9厘米往低了试了一圈,最终,挑了一双3厘米的低跟尖头拖鞋,比较舒服走路。 “买下这双吧。今天随便穿穿,适应一下这种感觉。”余温钧说,“人,不是变得平凡或普通,路就会好走。” 贺屿薇还穿着那9厘米的高跟鞋,稍微仰头,就能和他的目光平视了。余温钧的眼下有阴影。 她一时之间非常恍惚。 财务自由的大老板,强势,深城府,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人群里一等一的人物。她能感觉到,他绝对是一个超强绝伦的掌控狂。 但为了她,他是真的大老远跑过来,心甘情愿地陪她一天,做了很多无用之事。 余温钧买完单后走回来,贺屿薇换上新鞋。不过,仍然让店员把原本的鞋装在鞋盒里。 他们再往商场外走。 “谢谢你,薇薇。”余温钧冷不丁说。 贺屿薇便看了他一眼。明明是余温钧花钱送她东西,为什么还要感谢自己? “每次送你礼物,无论贵的还是便宜的,你既不会扫兴也不会拒绝。”他沉吟着,“这一点让我很满意。” 这是句实话。 余温钧不缺这点钱,比起花钱,很讨厌别人败坏自己的兴致。 她说:“……可是,你送这么多东西给我,我应该要怎么回报你呢?” 余温钧不以为然:“留在我身边就足够了。” 贺屿薇看着他,再也无法压抑住内心的感情,在商场里轻轻地牵住了他的手。 #### 余温钧昨晚在房车上没睡,他们便到海边的豪华度假酒店开了一间套房 他小憩的同时,贺屿薇在里面泡澡。 下午的时候外面短暂出了点阳光,照到水面,但也是昏黄的一小片,很快挪走。 贺屿薇用手拨弄着水花,脑海里反复想的都是陌生女人出现找自己的事,随后又想到WHV打工签的事,再想到余温钧明天要飞纽约。 以前,她住在荒屋,条件虽然艰苦,但也不用思考明天的事。但现在,贺屿薇总觉得自己得想很多很多。 ###### 余温钧还在卧室睡觉。 她走到客厅把衣服换了,余温钧一大清早让保镖给她从北京带来几套新衣服,新买的芝麻灰短毛衣和卡其棕褶皱裙,依旧是miumiu当季秋款。 贺屿薇回来后才知道,这牌子是奢牌里的快销品,国内价格动辄就上万,却又根本不保值,余温钧看她喜欢穿,直接把秋冬到早春三季款都给她订好。 她穿好衣服,穿着新买的高跟鞋,在客厅里独自走来走去。 随后,贺屿薇蹑手蹑脚地推开卧室的门。 余温钧伏在床上一动不动地补觉,好像还在睡,像安静的兽。 这好像是她第一次看到他的睡颜。 余温钧从不在余家过夜,在澳门的时候,她不记得他有睡过。余温钧生活和普通人不同,但其实很自律,他和李诀都更像是那种严苛且准点打卡的上班族。 但,余温钧本质是多疑且底色复杂的老板。 贺屿薇走到他旁边蹲下,凝视着他的五官。 他会承认“喜欢”她,但同样以一个上位者的角度暗中评估她,她的压力承受值,自觉性,情绪起伏点,乃至于她的忠诚、服从和理解能力。只要顺着他预期,余温钧就会将她越托越高。她偷懒或逃避,他就上强度惩罚或放弃。 但其实余温钧对谁都采取这个态度,对他两个弟弟,对李诀…… 贺屿薇叹口气,情不自禁就做贼似的偷偷地摸了一下他的花衬衫领子 也许应该先享受当下。她沉思着。 即使被当成玩具,余温钧绝对是多年里只会钟情一件玩具的类型,除非玩具坏掉,他就会扔掉,找下一个兴趣之所在。 ** 余温钧突然间不露声色地睁开眼睛:“摸了我之后,想做什么?” 贺屿薇吓了一跳,手已经被握着,他用指腹摩挲着她的手背,动作缓慢,仿佛在确认着什么。 她便跪在床边:“为什么要折腾李诀呢?他只是打算重新回到你身边工作吧?” 余温钧很无聊地重新闭上眼睛:“让别人替自己做事,无非靠恩义,金钱和名誉。这仨都很俗,但也没有一样是容易拿到的。名誉,需要本身就有地位,恩义,要机缘和时间。金钱……就更不必说了。李诀那臭小子,人其实可以,但心太野了,估计不愿意从零开始跟着哲宁。唉,他和舅舅关系不明,我也不能太信任他了。” * 贺屿薇静静地听他说这些话。 她换了一个话题:“你累不累?” 他说:“要说累的话,从澳门回来,一直累。” 贺屿薇哦一声。 沉默片刻,余温钧又再睁开眼睛,微微斥责:“继续问。” 她呆了呆:“啊?嗯,好。那……你为什么会累?” “我的女人跑得多远,我就有多累。” 不太喜欢被这么称呼。贺屿薇便纠正他:“我是属于自己的。” 他闲闲地说:“两者并不冲突。” **** 房间里明明只有两个人,但余温钧的声音依旧轻得只有她一个人能勉强听见,就像在进行无法让他人听到的密谈似的。 贺屿薇忍不住再次抚摸着他的面孔,嗯,她的手指肤色还是比他的脸白的。 他说:“你这眼神,是要我亲你吗?” 贺屿薇睁着眼睛注视他片刻,随后低下头,轻轻地吻住他。 * 在以前,她总是被带领的那一位,任他摆弄,大脑放空地听他命令。但今天,她主动献上忠贞。 贺屿薇一鼓作气地把余温钧按在床上,带着点强势坐在他身上,按着他的肩膀找寻平衡,但紧张得要命,也不怎么会。 余温钧便在下面指导:“你不用考虑我,自己先坐下去。” 她就把旁边的被子盖在他的脸:“安静。” 余温钧的眼前一片昏黑。 他很不喜欢被遮挡视线,总觉得处于危险之中,但此刻还是强忍住。 贺屿薇在上面动得既没有什么技巧,也不是很令人舒服,余温钧却在她每次动的时候故意发出气音,仿佛真的被她掌控节奏一样,与此同时,他也在暗中狠狠顶胯。 没一会,贺屿薇的腰软得一塌糊涂,速度越来越慢,最后把双手撑在他胸脯,稍微抬起腰,任由水淋淋的大鱼滑出岸边。 余温钧掀起脸上的毛巾,声音很轻,掩盖着危险让自己显得温和,他说:“自己享受完了。” 她整张脸都是红通通的,却还是故作镇定地说:“我们回房车吃晚饭吧,你去洗个澡。” ……开什么玩笑? #### 在浴室的时候,余温钧的手机又响了。 保镖说李诀是个狠人,他真的硬是把一箱白酒喝完,不过,人也被紧急送到医院洗胃,此刻,他们还在急诊室。 余温钧沉吟片刻,说:“等他清醒后,你俩来房车。” 他挂上电话后,重新走回浴室,把双腿打颤的贺屿薇从地面拉起,抱在怀里 “唉,我居然又在中途抛下薇薇了。这一次,薇薇也跟我记仇吗?” “呃……”贺屿薇才刚刚喘过一口气,又有酸胀涌入,整个肩颈沁出层汗,她被迫扭头对上他依旧深邃的眼睛,余温钧低头舔着她的耳朵。 “我在喜欢你。” 余温钧嘴上这么说的同时好像也在强硬地宣称,他纵然喜欢她,但始终是这段关系乃至一切的上位者,他的一切做法、一切行为习惯、一切的一切,都不可能因为她而改变。 她从小被管得很严,内心其实挺抵触某种权威镇压,希望平等随意的关系。但没想到,却被这种最强势的男人一次次打破防线,动摇心弦。 刚要说话,却又被撞了一下,贺屿薇脚趾蜷曲,只能不断从鼻子里哼出声音。 “为什么偷偷跑走?” 这男人怎么还死揪着这事不放,贺屿薇却已经无暇思考,暴虐的动作里,她头皮发麻,与此同时,花洒里热水的雾气蜿蜒地爬进她的耳道,如同生出细细的丝,从湿润头发往外散发的热直到身体深处,销魂蚀骨。 “你的任何决定都要先经过我同意。这一点,能不能记住?” 明明是在说残酷的命令,但声音从身体深处发出来的,带着他的体温,撞到耳膜。每多听一次,这把低沉的魔鬼声音就仿佛是根粗粗的神经,直接连接到小腹和心脏,那种沉沦的心情连接到大脑,所有声音都远去了。 * 余温钧掐掐她的脸,贺屿薇才如梦初醒地大口呼吸。 “再来一次?”他把花洒关了,用唇抚着她通红的后背。 “……可以的。” 余温钧是想了想才确定贺屿薇确实没有拒绝他。 他喉结一动,但,整盒套已经用完,再做一次,她晚上回房车会陷入昏天暗地的昏睡。怀里的她突然又开始推他的胳膊,余温钧意识到他还正咬着她的舌头,犹豫半分钟松开,决定不榨干她最后的精力。 明天出国,余温钧想和贺屿薇聊几句。当然,主要是敲打敲打她。 “等回来再喂饱你。”他克制地把她手拉上来,亲了亲她的掌心。 * 余温钧把她从浴室里抱出来,放在床上。 至今为止,贺屿薇依旧坚决不肯让他碰自己发型,这一头长发,今年为止除了和小钰那次去理发店,就再也没被修剪过。 余温钧看久了居然也看习惯了,此刻用毛巾慢慢地擦着她那头稍微打乱就很难整理好的头发,直到没有一丝水。 擦着擦着,突然感觉毛巾里面传来一点声音。 “余温钧,你不用担心。我……应该不会再轻易从你身边逃走了。” 他不动声色地嗯了声。 “但我也有一个要求。”她颤抖地说,“希望你能认真地考虑一下。” * 贺屿薇裹在浴巾里,胸口和屁股都火辣辣的,但脑子里刚被那股巨大的欲流反复洗刷过而没有任何杂念,很冷静也很清醒。 一般这是她复习功课的黄金时刻。 贺屿薇 现在面临的是另外一道难题。 她闭着眼睛,做好了再次被余温钧拒绝的准备。 反正,先提出来吧。 要是再被拒绝,贺屿薇也会在他出国的时候,慎重地思考一下两人的关系定位。 “虽然我是属于自己的,可我也想去成为你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个人。所以就是,我……还是想当你的正式女朋友。”她嗫嚅地说,“我也愿意付出代价。” 躲在浴巾下,她没看到余温钧的表情,只能绷着脊椎等待宣判。 沉默了几分钟,又或许只有几秒。 直到眼前的毛巾被掀开。余温钧蹲在她前面,他没有看着她,而是继续握着她的手 余温钧的深黑眼睛里有什么稍微化开了。他说: “既然这样。就请你来当吧。” 他紧紧地把她搂在怀里。 第105章 暖锋 夜幕降临,他们重新回到破屋。 门口的空地支起和户外烤架,还有锅,旁边是各种各样的食材。虽然已经打扫干净,但因为身处荒村,还是有一股不经人烟的感觉。 李诀已经等着他们。 他的状况和早晨判若两人,脸色蜡黄又浮肿苍白,脚步漂浮,像是刚从土地里挖出来且风干的僵尸。 余温钧悠悠地问:“您吃饱了吗?” 一阵沉默。 “……回来后见到哲宁了?” 李诀这才说:“见他没用。我想先跟您谈判。” 余温钧面无表情就抬手扇过去,但应该没怎么用力,李诀的脸被打歪,但鼻梁上的黑眼镜没掉。 李诀倒也干脆:“上半年集团给我的调令,我希望能继续进行。我李诀谁都不服,如果一定要在别人手下工作,也只有跟着钧哥了。钧哥也不用帮我还赌债,我会靠自己赚。我这样的赌徒跟着余哲宁,他不自在我也不舒服。我在您身边,您不会后悔的。” 余温钧也沉思几秒。 李诀跟在他身边,确实从来再没上过一次赌桌的,能力强的人用好了是利器,用不好就是坑。 当初答应弟弟把李诀交给他处置,李诀却重新跑回到他这里,要是让他继续回来,余哲宁和余龙飞那里都不太好交代…… 不过,余温钧向来对能人所不能及的事有几分兴趣。他从不是纠结的性格。 李诀的投名状都弄得盛大,总得收下来看看。 “以后交代给你的任何事,大大小小,你都要做得比其他人更好。”余温钧终于说。 李诀的眼圈一红,他什么也没说,鞠了躬要走。 余温钧却说:“站住。”又指了指站在他身后正装着稻草人的贺屿薇,“跟她说句话。” 李诀和贺屿薇都愣几秒。 还是李诀谨慎地开口:“……谢谢薇总。” * 夜间下起小雨,一个保镖和司机在外面的车内待命。 贺屿薇拿露营的小灶,用咸肉、豆角、菠菜和莴笋做了个焖饭。 这是她在农家乐学的食谱之一。 贺屿薇的厨艺一般,但在野外,任何热菜的美味程度都会增加一千倍。 饭好做后,她往外看,户外雨丝飘飘摇摇,李诀正打着一把巨大的黑伞,而伞下,站着他和余温钧。 余温钧仍然在外面跟李诀说什么,估计又是痛斥什么,气氛一看就令人生畏,李诀越发佝偻着身体。 * 贺屿薇把花摆在餐桌上,无聊地坐在房车的台阶往外看。 雨势越来越大,敲打在刚刚推平的土壤上,仿佛能洗刷一切。 就在这时,司机突然冲过来 附近看到可疑的车影,另外的人去追了。他负责在这里陪伴贺屿薇。 像电影里的场景出现在现实,贺屿薇的心一下子提起,幸好没一会,保镖又回来,说好像是误会。 两个保镖临走前若有若无地用谴责目光看着她。很显然,把余温钧拉到荒无人烟过两天两夜都是她的糟糕主意。 贺屿薇正感觉到某种群众舆论的压力,余温钧回来了。 * 余温钧听完这段小插曲后,没在意。 他只说:“李诀最近搬回来住段时间,住二楼。” 贺屿薇忍不住问,余温钧是否会帮李诀戒赌。 “是否戒赌的选择权在他自己。别人只能帮他加强戒赌的信念,我也是普通人,不能替另一个人决定戒赌。就像我能帮薇薇铺垫一切,但你自己也要接受新身份。” 新身份…… 她,现在真的是余温钧的女朋友了吗? 贺屿薇对此没有实感。 只是比起喜悦,她的内心深处,正疯狂地滋生出余生每一秒都不想离开这个男人,恨不得时时刻刻寄生在他身上的不健康感觉。 唉,一定是她现在生活太闲了。 ### 外面还是下着雨,夜幕像是色泽极为漆黑的针织袜,潦草地套在冰冷的脚踝,配合着丝丝缕缕的雨意,也没有个尽头。 他们就在雨声中吃饭。 贺屿薇轻声问他什么时候从美国回来。 “最短也得半个来月。”余温钧突然起了开玩笑的心,“遇到变故,恐怕永远都不回来。” 她静静地说:“那我能等你吗?” 余温钧扫了她一眼。 “可以。”除此之外,他也没有再说什么。 他还会去见栾妍吗?据说,栾妍也在美国。 贺屿薇暗自吸了口气,她真的没想到,自己陷入爱情里居然是那种见风就吃醋的类型。 但,还是不要问别人那么多了。 她一定要有先能稳定住自己的气势。 ** 余温钧第二天就要直接赶去机场。不过,他还是陪贺屿薇聊了一夜。 基本上是贺屿薇在拼命地主动说话。 本来想抓住机会问余温钧一些他私人生活的问题的。比如,他的工作、他的童年。但,余温钧守口如瓶,倒是她莫名其妙的说了一些过去的事情。 比如,她真的上过很多兴趣班,学过将近六年的钢琴、学过舞蹈也练过书法。 父亲去世后,贺屿薇无处可去,索性又重新回到荒屋住了一个月,无聊去市里超市闲逛时遇到了非叔,他曾经是爷爷的学生,他认出了她,问是不是没找到工作,就要她来农家乐当服务员…… 余温钧听到这里才打断她。 “我得解释一下曾经说过的话。当时说讨厌你当保姆,是希望你自己想想除了当佣人,还能做点什么。” 余温钧稍微压低声音,身上很熟悉的那种准备教训人的气场就冒出头。 贺屿薇一惊,目光也情不自禁地开始四处游移。 而后让她自己都惊讶的是,没过大脑的一句话就说出来,而且也和栾妍毫无关系:“你是不婚主义者吧?” 余温钧的表情一点都没有变:“你想让我和谁订婚?把名字说出来,。” 有时候真的觉得,余温钧骨子里特别会刁难人。 余温钧的表情一点都没有变。 他凝视她几秒,再说:“要是想认真讨论这个问题,我也就说实话,是你的话,我们可以考虑结婚。” 贺屿薇不禁瞪大眼睛。 她还以为,余温钧会斩钉截铁地回答,就算是门当户对的婚姻,他也没什么兴趣。 * 余温钧之前的交往对象,都是他在工作和生活认识的家世相匹配或性格强势的女孩子。 虽然不打算结婚,他也会提前跟女方说,并提出另外的经济或身份补偿。 但,具体问题要具体分析。 从余温钧的角度来看,和贺屿薇的这段关系公开,自己的社交圈必然会知道这号人的存在。而贺屿薇最大的问题是,太……弱了。 不仅仅是身份和财产悬殊。 她这一种毫不努力,被动且毫无长远规划的个性,绝对会在名利场里举步维艰,再因为是他的女人,又会被众多不怀好意的人围剿。 余温钧其实颇为忧心的。 他自认是老派风格,身为男人就不能虐待对 方。即使是为了让贺屿薇以后的日子好过点,也不再公开表现出对结婚铁板钉钉的拒绝态度。 这种表面功夫,即使是余温钧也还是会做的。 * “婚姻,尤其是我的婚姻,没有那么简单。”余温钧冷冷地说。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余龙飞说你脑子被切了。”贺屿薇吐出一口气,下决心地从正面凝视他,“你是我这辈子见过最严重的浪漫主义者。” 他一怔。 “很多事情,你能够完全不带感情地客观解决,但却觉得婚姻很难。这是因为你不想亏待女方,也不想对不起自己。”她说。 贺屿薇迟疑着,她也知道自己一直举棋不定,可是,她还是慢慢说:“我也是会对感情负责的。我只是……没你浪漫,有自己思考事情的速度。” 余温钧被这句话弄得皱皱眉,他摇摇头:“头一次有人说我是浪漫主义者。” 贺屿薇不禁说:“为什么?” 她问为什么,余温钧也很难回答。他便随口说:“那你来讲讲,为什么没人说我浪漫?” “大概是因为你太有能力。”贺屿薇不假思索地说,“比起看到你的浪漫,大家先看到了你很有能力和很可怕的一面。” 他不禁啧了声:“自说自话。” “但你现在笑了,你能笑就太好了。我和你的想法不同是经常会发生的事情。但每一次,你会好好地跟我解释。即使认为我是佣人,你也会思考我们的未来。你就是很浪漫啊。” * 余温钧很不舒服地扭开头。 他也不知道自己此刻的表情,但余温钧知道,他不是很好接近的人。 不仅仅是工作里,他即使在面对最亲近的人时也确实会无意间流露出苛责的一面,两个弟弟和他交谈时都对他敬大于亲。 也是因为余温钧这种性格,女人会问过一句他喜不喜欢自己,为什么非她不可? 世界上,确实没有非一人不可的理由。余温钧通常在听到这个问题时就扫兴。唯独眼前这个他最喜欢的孤僻沉默小孩,没来问过类似的话。 ……而且,她还自说自话地认为他是一个浪漫主义者。 余温钧的目光垂落在车窗外布满裂缝的墙面,内心的感情很奇怪,他按捺,却仍然有一些莫名的涟漪翻上来。 “薇薇,等我回来。”他突然叫她的名字。 贺屿薇看着他。 “世界上有很多东西会变,但也有一些东西并不会轻易地改变,我最讨厌半途而废,明天去纽约是最后一次替龙飞收拾摊子。而我和你的关系也不打算半途而废。”余温钧把她的手拉到自己膝盖上,他严厉说,“给我记住你今天说过的每一个字。” ## 清晨的时候,余温钧自己先奔赴机场。 李诀则跟着贺屿薇回北京。 临走前,李诀让贺屿薇把余温钧为她买的金鱼草和铃兰留在原地。 金鱼草,也被称为“骷髅花”。 盛开的时候,非常艳丽娇美,但等金鱼草的花枯萎时却很恐怖,枯萎的花托和残留的种荚,看起来像骷髅头。 西班牙还有个传说,女性吃掉金鱼草后会恢复青春和美貌。 把花留在这里吧。当初在荒村的几年时光就会重新回到贺屿薇身上。李诀抬了抬他的黑眼镜说。 贺屿薇有点舍不得:“那,铃兰呢?” 铃兰,是余温钧的生日花。 * 贺屿薇最终把金鱼草和铃兰全部留在那片空地上。 整个荒村,她脚下踩着唯一一片平整被修整过的土地,上面有娇艳欲滴的切花。就像场无声但决绝的告别。 贺屿薇最后看了一眼,长长地吸一口气,坐上轿车。 她心想,等余温钧从美国出差回来后,自己绝对要把曾经在高中校园门口见过他的事也说出来。 #### #### 余哲宁因为不放心贺屿薇,在他去完大学后,也追着她的步伐来了秦皇岛。 只带了司机,余哲宁不得不屈尊在高中门口和保安交涉,再用电话转接校长办公室,而陈校长也只说人已经离开。 余哲宁苦苦在校门口等了两个小时,也没见到贺屿薇的人,而她的手机不通。 他突然意识到了问题——自己缺能办事的狗。 余温钧不说,手下各种能兵干将。 即使是余龙飞,身边都有不少能跑腿儿办事的狐朋狗友。 余哲宁以前是一个孤傲却受宠的小少爷,想要什么,只需要跟他哥提一嘴。事到如今,他突然发现自己身边除了哥哥没有任何能用的人。 接到墨姨说李诀重新出现的电话后,余哲宁迟疑片刻,重新赶回宅邸。 这个便宜表哥一直跟着哥哥身边培养,人品堪忧,但能力没得说,关键是身为车祸的始作俑者,李诀现在欠他很大的人情。 所以也真的很适合当一条……新狗。 * 余哲宁在家翘首以待到下午。 一辆车停到门厅处,开车的人是李诀,他果然找到贺屿薇,还把她从秦皇岛带回来了。 余哲宁刚要迎上去,但是,李诀严严密密地挡住他想和贺屿薇说话的进一步动作。 两人漫步在余家的花园里,夏季灌木被修剪得整整齐齐,除了专业的园丁打理,还有自动浇水设备喷洒着草坪。烈日之下,旁边的紫藤倒依旧很有精神,盘亘交错地拧在一起。 李诀先跟余哲宁说了贺屿薇的近况。 秦皇岛那里有个陌生女人打听她的近况。而上午的时候,贺屿薇已经被取了毛囊和血液,快马加鞭地送到英国和死者进行亲子鉴定。 至于那个那个陌生女人,他们也在查一下那人的身份。 * “还有件事,钧哥临走前,我赶去见了他一面。”李诀低下头,“害你腿受伤这件事是我的责任。就算你现在把我腿打折,绝无二话。但是……” 余哲宁是个很敏锐的性格,他笑着接下去:“哦,你还是想回哥身边工作?” 余哲宁并不知道李诀嗜赌 但这段时间短暂地相处,他深深发现,李诀绝不是善人,只是被更加强势的余温钧死死压住,才被迫对外表现出另外一种踏实沉稳的气质。 “我哥身边从来不缺能用的人,就算你是我们的什么表亲,但一表三千里。舅舅和我哥之间也不是绝无矛盾。你想从我哥那里得到什么?钱?权力?还是想借着他力量,继续报复舅舅?听说,舅舅不打算认你这个私生子?所以你追着他去了香港和澳门?” 李诀只是沉默着。 余哲宁有些不耐烦。 一方面,他对处置兄长失宠的亲信总觉得棘手。另一方面,余哲宁也确实无法做到原谅李诀。 他对李诀,没有太多感情。 非要说的话是隐约有点讨厌。而这种讨厌,应该也会随着时间加深。 余哲宁叹口气:“我哥今天飞纽约吧?他要是对此没意见,你可以继续跟着他身边工作。” 李诀却并没有对他表现感激,张口说:“钧哥身边也鱼龙混杂。不过,鱼和龙都能过得很舒服。之前你跟我提的转让股权和债券担保的事,可以继续。不过,我不是你的手下。今后你如果有需要我帮忙的事情,在不伤害到钧哥做事的原则下,我都会替你完成。但只能完成一件事。” * 是否余温钧身边工作久的人,都会无意识地学他那种居高临下的语气? 余哲宁再笑了一 下,脸上的温和表情彻底地消失,突然间挥出一拳,重重砸在李诀的太阳穴。 李诀昨天被余温钧又灌饭又灌酒,有一瞬间都站不稳,踉跄了几步跌倒在次面,手掌撑在晒得发烫的初秋草坪中,顿时干呕起来。 眼前一片影子,是余哲宁上前一步睥睨着他。 余哲宁怒极反笑:“看来是我这个小庙容不下你这所大佛。” “我这么多年一直把钧哥当敌人和对手对待,”李诀用手指抠着泥土,“除此之外,他是我唯一敬佩的人。我知道再取得钧哥的信任很难。不过我这辈子除了他不会给任何人做事。他要是不留我,我就自己干。” 话说到这地步,余哲宁反而是不生气了。 世界上有一个理论叫皮格马利翁情结。 换句话说,你只会百分百地接受两种人。一个是发掘你的人,另外一个是塑造你心灵的人。 难听点说,李诀就像脑子里只有一个程序也只运行这个程序的可悲且愚蠢的机器人。 余哲宁不讨厌这种性格的人,但,如果在李诀脑海内写下程序的对象不是自己,没必要挽留。 “这些话,等我哥回来后你自己跟他说。”余哲宁冷笑,再重重地踹了李诀腹部一脚,“滚吧。我这里不需要不忠心的狗。” 李诀蹒跚地爬起来,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余哲宁看着李诀狼狈的背影,算了,向李诀要的钱和条件到手了。而这条狗执意想回他哥哥身边,那就放手吧。 人各有志向。 他随即望着家里争奇斗艳花园,心不在焉地心想,哥哥总说他太天真,等他明年大学毕业步入社会,也确实也该开始给自己培养点心腹了。 余哲宁觉得,他一定要培养一个百分百忠诚自己且可靠的人。 就应该,嗯,是像……她那样的人。 第106章 薄雾 贺屿薇被送回来后并没有像往常那样,躲开墨姨的视线,一溜烟儿地跑回四楼。 她站在前庭心事重重地交握着手,走来走去,兜着圈子时又看到李诀擦着鼻血从花园走出。 贺屿薇一惊,赶紧准备去取医药箱。 “你不会是想把和钧哥的事,一股脑儿地告诉余哲宁吧?哼,劝你仔细想想。”只有两人单独相处,李诀就对她恢复到曾经的态度。 他冷冷地说,“余龙飞是明天晚上的飞机,他要知道这事,不得原地发疯,你一个人应付得来吗?钧哥这次美国的出差行程排得很紧,你身为他女人能不能不要在后方给他添乱?” 贺屿薇原本鼓起想对余哲宁坦白的勇气,被这几句严厉的话所吹散了。 李诀又从兜里掏出一个圆形的塑料东西。 当初在山里醒过来,他从鞋垫里发现的赌场代币筹码。也就像余温钧所预料的,李诀硬靠双腿走出荒山辗转地跑回澳门,准备输光最后一分钱。 不光赌,偷抢砸包括伤人,李诀道上各种坏毛病都有。换了比较健康的环境后没碰过那些。 “钧哥说不行,我得正经戒赌。所以他当初每周去个破大厦练弓道,都由我接送,因为那栋楼的地下一层有外国人开的匿名戒赌协会。不过这事也就我俩知道。” 李诀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鬼才,硬是用赌这事再次吸引车祸后彻底放弃他的余温钧注意力。 算是铤而走险。 一上赌桌,李诀就像蚂蚁掉到蜜罐里,把任何恩义廉耻都忘到脑后。不过,他又硬是靠意志和各方手段全身而退。 * 贺屿薇像听天方夜谭般地听这个故事。 “既然如此,你把这个代币送给我好吗?”贺屿薇试探地说,“反正,你今后也不继续赌了。你——不想再赌吧?” 隔着黑色边框的平光镜,李诀的眼睛里闪烁至今为止她所见过最迟疑、最贪婪和最留恋的表情。 他不乐意。 不过,李诀缓慢地伸出手,把掌中紧握的筹码交给她,虽然手青筋都露出来几根。 “……钧哥跟我说过,戒赌没有捷径,只能戒一天算一天。他对我的要求也是,只要今天绝对不赌就行。明天的事明天再说。” 主动交出塑料代币的同时,李诀的声音居然都哑了。 “你肯定在钧哥面前替我求过情。”李诀断然说,“我太了解他了,他要是真想整别人,可不是那么轻松就能承受的。你要是不在,他会给我更多罪受。” “不,我……” “余董很厉害,他大概率不需要我去报恩,但,我肯定能帮你做点什么。以后有事,吩咐一声就行。” 李诀丢下这句,义无反顾地走了。墨姨在远处看着他,倒是又大惊小怪一番。 ### 贺屿薇独自回到四楼,心不在焉地玩着手里的赌场代币。 塑料代币在桌子上,如同陀螺一样在空气里快速稳定地旋转,上面的数字标记几乎看不清。 她再用指甲按住。 种种回忆涌起,她想到余温钧在房车里浑浊且发暖的空气里把她再次掀翻。 仿佛要把之后的肌肤之亲次数系数补齐,他高挺鼻子贴牢她,像阴谋论者享受他的美食般降调低语:“看来有必要多次重复。我喜欢你薇薇。拿出点决心,拿出点脏东西。否则待在我身边会痛苦。” 等她仿佛被吸干了萎靡躺在床上,余温钧也没让她送,整理好她的衣服,最后拨了拨她的头发就很无情地转身走了。 而此刻只剩下无尽的空虚和思念。 贺屿薇再怔怔地玩了会硬币,从身后的书包里,拿出熟悉的英文字典。 这是住在荒屋时养成的习惯。 贺屿薇通过自言自语替代思考,也会把她思考后的人生目标在边侧的空白位置用铅笔写下来,以防自己在关键时刻犹豫不决。 “等死……” “打工。” 此刻,她写下第三个人生愿望。 也只有三个字,“余温钧”。 贺屿薇看着第三个愿望,内心涌动着极度不自信、迷茫和彷徨,却又有一种彻底走投无路后升起的执着心。 她再次翻书包,在秦皇岛买的那一双几百块的低跟鞋,郑重其事地穿在自己的脚上。 #### 高中已经重新开学半个多月。 没有参加高考的意图,贺屿薇象征性地回到原先的班级报到了一次,拿了高中毕业证。 新高三换了教室,班级改在教学楼的最高的两层。 余凌峰看到她出现,像见到金矿般激动。 整个暑假里发了无数的微信、短信和□□留言。她全部没有回复。 贺屿薇依旧用“我在香港都没开手机”搪塞过去。 年底还剩下两个半月,她仍然打算继续来这所高中,利用图书馆和多媒体教室去复习英语。 “我打算考一次雅思试试。”她说。 * 复习雅思期间,贺屿薇也同样想找一份工作。 李诀有某家国内连锁咖啡馆的持股,该品牌准备又开一家新店,知道她有工作的打算,就提议去他那里当咖啡师。 “在钧哥面前,你绝对不能说什么打算当咖啡师,就说——自己对餐饮投资感兴趣也想开店,打算从基层做起,看看哪些流程能优化效率和自己能力,只工作一个月就辞职,在此期间,希望他能支持自己工作。” 李诀告诉她,跟余温钧汇报工作或将事情。一定要说得特别具体,思维得有条理。因为余温钧只要感觉不对就会不停追问,他一追问很难糊弄。 “但,钧哥其实自己很忙 ,很多小事也管不过来。” 李诀传授完“糊弄经”后就觉得自己说多了,但贺屿薇却用一种敬仰的目光看着他。 * 这家咖啡店的地址选得不错,旁边500米是地铁口,这附近是做艺术沙龙、文化出版和影视制作的小公司,前方还容易停车。 说是咖啡馆,只有30平方米的营业面积。 棕色瓷砖地面,除了三个桌椅,店里目前只站着贺屿薇和李诀两人。 其他的咖啡师和服务生呢? 李诀耸耸肩,都哪年了,咖啡馆也没服务生这种职业,顾客在柜台取完咖啡便走。 最多,再做做外卖生意。 “初始投资只给40万。这家也就雇得起三个人。现在开咖啡店要跑大数据模型的,周围4000个上班族才能保证每天400杯的出杯量,我不得算算租金、设备原料和人工成本?” 虽然听不懂,她感觉,李诀很有道理。 但,贺屿薇只会在余家的岛台上做做手冲咖啡,动作也很慢。 “初期肯定会找个老手给你培训一下。而你得负责再帮我招两个人。”李诀说,“真正的工作是很不容易的啊。” #### 贺屿薇原本以为,余温钧在美国出差的这段时间,她会安安静静地一直缩在余家四楼,每天散散步,学学雅思,再无限寂寞地等着余温钧回来。 没想到,她比复习会考还忙。 李诀开给贺屿薇的工资是10000元,给出的理由也很正当。 “开给他们咖啡师的基础工资是5000,你还做着管理和部分的会计工作,工资肯定不能比他们低。” 于是,贺屿薇发现自己被迫“晋升”。招来的员工都管她叫“经理”,即使解释老板另有其人,他们又改口叫她为“薇总”。 咖啡馆的落地玻璃又对着一个黑洞洞的巷子口,除了顾客走进来,咖啡师偶尔抬头也觉得视线效果不太舒服。 贺屿薇琢磨了半天,在玻璃上贴上咖啡馆的塑料招牌,调整了半天布局,让咖啡师和坐下的顾客都满意。 她虽然极其怕麻烦且怕生,头脑却意外清醒,也是真的喜欢做这种活儿。居然把咖啡馆的工作顺顺利利做下来。 * 咖啡馆每天早上七点开门,贺屿薇一周去四次,经常在清晨五点半就催李诀开车把自己送过去。 李诀跟着余温钧工作多年,比上不足,但也早就不差钱了,是敢在赌场里上百万千万的输的主,在日常工作上接触的工作金钱量级也很高。 而此刻,他看着小保姆踏踏实实地应付新事物,也有点感慨。 ** “我能问问,你和余董怎么在一起的?”李诀在送贺屿薇的过程中,实在忍不住问这位身份今非昔比的小保姆。 贺屿薇已经脱下旧衣服,逐渐地穿上miumiu了。不过,她穿的依旧是灰色和棕色纯色调的长裤和帽衫。 “……问我怎么在一起,我也很难回答。”她不好意思地看向车窗外,又鼓起勇气反问:“你觉得,余温钧是真心,嗯,嗯……喜欢我吗?” 李诀被这么纯洁的问题给问住了。 李诀是一直以为,贺屿薇喜欢的是同龄人余哲宁,没想到她暗度陈仓,傍上了余温钧—— 那可是余温钧啊! 这么一块硬骨头,居然能被这么不自信且阴暗的小姑娘啃到手。李诀大跌眼镜,怎么想都想不出这俩人怎么搅合在一起的。八成,余温钧是把她当成一个打发时间的玩物吧。 李诀这么想却也绝对不敢说,他抬了抬眼镜,只是冷着脸:“我现在自身难保。但,我希望你在他身边长长久久,咱俩好互相照应。” 贺屿薇点点头:“咱俩的身世挺像的。不过,我在余家挨打的次数应该比你少。” 李诀被她一句话说得简直是面上无光。 刚来余家,余温钧为了纠正李诀的坏习惯,总把他带在身边。 对着两个亲弟弟,余温钧偶尔还不太好管得太多,但对李诀,他是真的连一点芝麻大的小事都反复确认、纠正和复盘,简直比李诀的亲妈都细心。 而最近,李诀又厚着脸皮重新住回余家。 他在余家有专属客房,而这些日子也自觉地承担起贺屿薇专属司机和保镖的职责,每天早晚都接送她去咖啡馆和高中自习。 李诀自认对余温钧的心意还是能把握的。 “钧哥嘴上不说,其实他最讨厌别人碰他东西。你得和其他男人避嫌。”李诀告诫贺屿薇,“我现在住在家,也是帮你挡开余哲宁,懂不懂?你要支棱起来,记住自己是有主的人了。你之前不是对他有一点别的心思?当然,我自己也得避嫌。唉,我也不能天天和你在一起,要不然再找个女司机?” 李诀自言自语的时候,车到了学校门口。 贺屿薇轻声道谢完后快速地下车,一路跑到多媒体教室,打开雅思的听力本。 李诀的担忧,是多余的。 余温钧自己都说过,他不是吃醋的性格。 去美国快一周,大概公务繁忙,他没有主动发来一次信息。贺屿薇主动给他发的信息,他也没回。听墨姨说,余温钧每天都会了解家里的情况,但主要是他最关心的花园,秋天的除草和灌木防冻,提前预定圣诞节的家庭装扮。 唉,贺屿薇再次感觉到,余温钧真的是一个超级难掌控的男人。他到底承不承认她是自己的女朋友啊?还是说,女朋友对他也不那么重要。 ** 经过思考后,贺屿薇也决定把户口从秦皇岛迁到北京。 李诀交给她几份申请表格,她在多媒体教室前的桌子上仔细地填写完毕。明明只是填写资料,总感觉自己要彻底地抛弃出生地和过去似的。连爷爷奶奶都要抛弃。 不过,她也可以不那么悲观地思考问题,而把一切看作新的开始。 正在沉思的时候,有人凑过来看。 是余凌峰。 “喂,你又在填写什么资料。对了,你的whv申请得怎么样了?听说一轮的结果已经下了。不过能通过的人还是少数。” 贺屿薇迟疑了会才说:“我运气可能比较好吧。嗯……通过了。” 这绝对算上一个大喜讯。 但余凌峰刚要恭喜她,却没有从她脸上看到欣喜和如愿以偿。相反,她的态度有一些暧昧。 “你明年就要去澳洲打工了?” “……话虽然这么说,但我得先考雅思。” 贺屿薇说着说着又独自陷入沉思。余凌峰忍不住叫了声她的名字,接着一句话脱口而出。 “贺屿薇,我喜欢你,你当我的女朋友吧。” 第107章 零星雷雨 贺屿薇重新抬起头,几秒内,她只是疑惑地看着他。 “哈哈,你没听见吗?” 余凌峰自己都没想到,他居然这么鲁莽地在这里就告白了。 但话说出口,也没有回头箭的道理。男生假装爽朗地微笑,伪装着害羞和紧张。 贺屿薇依旧不明白。 她鬼使神差地往后回了一下头,两人离着教室的监控的位置挺远的,她迟疑问:“你,不会是派来……考验我的?” 余凌峰被问住了。 当余凌峰硬着头皮解释,就是一个高中男生对心动的人进行告白的时候,贺屿薇才恍然大悟,顿时也满脸通红,握着黑色水笔的手微微发抖。 怎么办?她完全没想过这种情况啊,印象里和余凌峰的说话次数都少得可怜。怎么就“喜欢”了。 沉默了会,贺屿薇给出僵硬答复:“其实只要过一年的时间,你就会彻底忘掉我的存在。” 余凌峰感觉到浓雾般的失望。 这口吻,甚至不是拒绝,像是年长者看着别人在眼前犯下一个小错,轻柔地提醒对方但对方改不改错误也无足轻重。 “你是觉得岁数比我大,还是说,顾忌我只是一个高中生?”他站起身,严肃地说,“我知道你想要去澳洲打工,但,年龄不是障碍,距离也不是问题。我爸妈对这事特别开明,只要你愿意当我女朋友,我考上大学会每周飞去澳洲看你!我对你是真心的!忘掉是什么意思,喜欢上一个人哪有这么轻易就能忘的?还是说,你现在有喜欢的男生,那就把名字告诉我!” 多媒体教室里,除了他们还有其他使用电脑的学生和老师。 贺屿薇被余凌峰一瞬间提高声音的质问 ,弄到头脑嗡嗡作响。 “对不起。我刚刚满脑子都是自己的事,没把话说好。” 余凌峰便等着。 贺屿薇额头渗出汗,她其实词穷了。还没说话,手就抖得更厉害。 “和岁数没关系,我是不可能也不会当你女朋友。我的人生中已经有了一个特别重要的人。这么说很抱歉,但你和他不可能相提并论。我以后也绝对不会考虑和其他人在一起。” 这全面又彻底的三重否定,让余凌峰直接就钉在原地。 贺屿薇以前不懂怎么拒绝,现在在余家待着,打交道的都是成年男人,她的说话风格也无形中跟他们靠拢。 贺屿薇赶紧道歉。但,越道歉,对方的脸色越铁青。 男生被严重地伤害自尊,几乎仇恨般地看着她。 贺屿薇的头脑越来越乱。 幸好这是下午最后的一节课。下课铃响起,她抓住资料申请表,边道歉边想赶紧从这里拿着书包离开。 没想到,余凌峰从多媒体教室猛追上来。 她吓得拔腿就跑。 * 李诀的车已经等在高中校门口。 他边听着新闻边耐心地等着,惊讶地看着,贺屿薇像刚抢完银行后的逃犯般直接扑到车上。 她剧烈奔跑后根本说不出话,只能拼命摇他胳膊,催他开车。 在她身后紧追出来的是一个剑眉星目的高中男生,仔细一看,这不是余凌峰吗? 李诀收回视线,猛踩一脚油门。车迅速地驶动,余凌峰还在他们车后很愤怒地挥着拳头。 这个呆呆的小保姆怎么跟魅魔似的?李诀默默感慨,余家四个男的,短短一年,她居然全惹上了。 而这种事,他绝对会跟余温钧汇报的! 贺屿薇把视线从后视镜收回来,这才松口气。 李诀也没追问发生什么。 过了会,他若有所思地说:“你太干净了,得有点脏东西。” 一句似曾相识的评语,余温钧也说过。 贺屿薇不由追问李诀,这话是什么意思。 “做任何事都要付出相应的代价。很多人自以为明白这一个道理,但,他们懂个屁。”李诀轻蔑地说。 “我当初在钧哥身边,他的人对我特别好。但,一旦被钧哥重用工作,他的三大秘书最先联合起来孤立我,我连盒饭标准都不一样,信吗?每天回到家,余龙飞还整天阴阳怪气。哼,告诉你,你以后的日子只会更惨。不管是做钧哥女朋友还是什么,有富贵但肯定也有一堆人等着看你笑话。” 她沉默地听着。 身为过来人,李诀传授自己的经验:“越是这个时候,要做的不应该是试着去理解和妥协,而是结合他们的反应去更深入地理解自己正做的事。有时候,你会眼睁睁看着曾经支持你的人开始恨你,你一直尊敬的人会唾弃你。很多人扛不住压力,跑走了,钧哥对这种人就不会抱太大期望了。要做事就要付出代价,而这代价就是‘脏东西’。能始终顶住压力,一边修正路线一边执行到底的才是大佬。不过,他们肯定不会太‘干净’,谁都是披着满身骂名走出来的。” “男人,一定要扛住。这话是钧哥跟我说的。这也是我对你的忠告,女的也得扛住。你要是每次遇到点什么事,只想自己手上干干净净的,当个小圣女或当个小白花,遇到一点点困难就想逃避,或者躲到别人身后让男人解决,钧哥肯定是不会说什么的,但你就是随时会被抛弃的玩物——我这么说,绝对不是在讽刺你,而是忠告。” 贺屿薇幽幽地顺着他的话接下去:“来自明明下定决心杀死余温钧最终让人开车撞向他弟弟并逃跑未遂的人——的忠告。” 李诀再次被小保姆的话活活噎死。 “我知道你是善意的!”她忙解释,“我只是觉得,你不需要把余温钧说的每一句话当成语录。别人说的再对,那也是他的观点。只有经过自己思考和挣扎做出的决定,最后的结果才能被自己接受。李诀你有属于自己的路要走,嗯,我也是。” 李诀忍不住侧头看她一眼。 他有点恍然,余温钧为什么就偏偏选中这一个畏畏缩缩的贺屿薇了。 她,挺厉害的。内核稳当,居然是个特别有主见的个性,日后不容小窥。 确实属于余温钧会青睐有加的类型。 “你自己有数就行。”李诀再问,“钧哥最近是不是没联系你?” 一提到余温钧的名字,贺屿薇立刻全神贯注地扭头看他,但她不好意思承认什么。 “钧哥每次特别忙或生病了,就喜欢自己待着,除了玖伯,谁都不爱见。”李诀继续开车,“不联系你,是好事,说明你会影响他心情。他讲究系统性。” 贺屿薇想了想:“他会联系余哲宁或余龙飞吗?” 李诀随口说:“那肯定会。”一般是派他或玖伯联系弟弟们,余温钧偶尔也挺懒的。 贺屿薇哦了声,扭过头去瞪着车窗外。 ### 当天晚上,贺屿薇独自在花园散步,她很迟钝地意识到,自己以很强硬和粗鲁的方式拒绝了余凌峰的告白。 余凌峰才十七岁,他肯定很受伤吧。唉,他曾经还帮过自己不少忙。 她觉得自己很蠢,居然伤害了他人。 如果是以前的贺屿薇,她肯定对自己的笨拙做法感到极度愧疚又陷入某种自厌,但也会毫不犹豫地选择逃避。 比如,此生此世再也不去高中露面。 再比如,五米开外见到余凌峰的影子,就立刻躲起来,并在内心无数次地对他说对不起。并在几年之后的深夜里一想到这场景就痛苦和尴尬地在被窝打滚。 第二天,贺屿薇硬着头皮又让李诀把自己送到高中。 课间操的时候,她和余凌峰的目光碰撞,男生立刻穿过其他学生跑过来,用犀利地目光盯着她。 贺屿薇浑身都在尴尬地发抖。 可是,她没有选择避开。 余凌峰以为,这位断然拒绝自己的小姐姐今天不会来学校。即使相遇,她也会怯生生且反复地说着什么“对不起”、“谢谢你”“你会找到更好的”,或发出什么老套无用的好人卡。 但,贺屿薇什么都没有说。 她给了他一个很棒的笑容,然后继续按部就班地做她自己的事情去了。 余凌峰迷茫地站在原地,在原本的喜欢之上又升起一种钦佩。 他刚情不自禁地想跟上她,肩膀被拍了拍。 班主任站在余凌峰身后。 她亲切地说:“老师刚接到你家长的电话,听说,你觉得最近复习进度不太饱和?来,跟老师到办公室一趟。” 高中男生被拉着校服,挣扎着被扯走。 #### 余温钧这次去美国的行程很紧。 第一周,每两天频繁地在美东和美西往返,第二周的时候才长期停留在纽约处理常态公事。 繁忙的工作,最要紧的反而是保持平时规律的生活饮食和锻炼作息。生活杂事有玖伯打理,余温钧工作时间处在一种既不生气也不发火的中间状态。 除了每晚临睡前,他会深深凝视着随身带来的某一张单人像。 贺屿薇站在草原上,她一手撑着栏杆,风太大了,吹得头发一簇又一簇四处飘扬,不得不把发尾压在胸口,与此同时,那双漂亮眼睛依旧害羞却定定地望着镜头。 每当看到这张照片,余温钧就会想到,他曾经舔过她的湿润睫毛,他故意逗她不给,她想要且很委屈的小情绪,他强迫她含着……再深想下去,手下的浑浊液体也会喷在银质相框的繁复花纹上。 精英的表象被撕破,只剩下某种兽类的原始东西。 带她来美国,贺屿薇恐怕只能像在澳门似的,每天被他暗无天日地锁在床上,在繁忙工作之余被当人形玩具使用,疲倦不堪也只能在他脚下睡,可怜巴巴地吐着水。 余温钧用旁边备好的洁白毛巾,不急不忙地擦干手和相框。 他不讨厌这么做,但更喜欢延迟满足。 现在,余温钧每 天中午查看手机,能看到戴着小天才手表的贺屿薇勤勤恳恳地奔波在学校、咖啡馆和家中。 除此之外,李诀也很机灵,整天跟他报告贺屿薇都做了什么,家里的厨师也会告诉他贺屿薇每天的吃喝。 * 余温钧的另外一个怪癖,是他的双重标准。 每次工作视频会议,余温钧自己这边的镜头总是全黑的,被挡住的,但是,他要求其他参与会议者必须着正装,并开着镜头。 甚至于,别人以为他根本没听,但余温钧会在会议结束时突然出声,表达他对一些事的总结看法。 余哲宁就很烦他哥这点。 他每次都强烈要求哥哥也打开镜头。 余哲宁在和余温钧的视频通话中,简短地把李诀的决定说了,视频里,哥哥似乎正坐在一间高层的会议室,后面是大厦,而桌子上面是咬了两口的三明治。 余温钧听到他对李诀的处理后,第一反应是俩字“幼稚”。 “在成为领导者之前,所做的事全部是自我成长,但当你有了下属后就帮助他人成长。李诀在你面前提起我也是在考验你的心性,等你俩磨合期过了,未必不能一起共事。” 余哲宁压住不耐烦,淡淡说:“哥,你以后就管好龙飞。我的事,你少插手。总而言之,我现在也只是短时间搬回来住,明年大学毕业再搬走。还有,你打算怎么处理贺屿薇?她不能留在咱们家当一辈子佣人吧?我打算把她安排到自己名下的公司,要不然,让她当个会计试试。” 余温钧沉默片刻:“咱们先继续说李诀吧。这个人能力很强,你以后工作中需要个参谋,他是能帮到你的。但有些事情确实不能强求。哲宁你那里放人,我也就再收下李诀。至于贺屿薇——” 余哲宁微笑截断他的话:“别说得就跟你总帮我忙似的。我现在只跟你讨论李诀。屿薇的事,你可做不了一点儿主。再见。” 余温钧猝不及防地被弟弟挂了电话。 他稍微平复了一会呼吸,才转过头。 在办公桌的另一边,坐着另外一个麻烦精弟弟,余龙飞和他的律师正对着他曾经签下的原始合同,一点点地检查着。 在华尔街的办公室里,余温钧花费不少功夫,在从层层嵌套的金融机构里一路追查,黑的白的手段都用了,才算把原合同弄到手,他隐忍的怒气在看到当时的法人盖章时彻底爆发。 余龙飞正在街头的三明治店买早餐,被老龚一通电话叫过来,进到办公室就先被痛骂三十分钟,因为老龚和其他人在,免不了还被哥哥踹了两脚。 “还有,你确定当初真的和哥嘉集团的人打交道,而不是别人用萝卜章骗你?身边的背调团队是吃白饭的,就算吃白饭不会花点钱去问问专业人士?别人叫你几声总,以为自己真的就是了?” 余龙飞自诩精明,真的没想到不过百万的小投资后面埋有那么深的坑,这事给他的恶心程度简直跟吃苍蝇差不多。 “哥,这事查来查去,你能查到背后的做局人是谁吗?和汪柳有关吗?我必须要报复回去。” 余温钧让其他人都出去:“报复不报复,你自己决定。你要是玩资本就得记住,我们玩得不是比谁正确,而是少犯错误。” 余龙飞赶紧低头认错。 凡事只需要挨一顿骂就能解决问题,也是相当划算的买卖。 龙飞少爷看得很开。 然后,他听到余温钧冷冷地说:“你哥我差点也被你拉下火坑。这事不能善了。回国后给你三天时间,从家里搬出去。” 余龙飞继续吃着桌上的三明治,嘴上嬉皮笑脸地答应了。 余温钧盯着弟弟,平静地伸手摸索一下,找到开关,猛然一砸,锃亮玻璃上的百叶帘也被严严密密地拉上。 办公室里顿时黑了。 老龚在外面和律师团队交谈着,他实打实被余龙飞这破事折腾了足足一个月,从菲律宾飞伦敦再飞纽约又飞开普敦,今天又飞回纽约。 集团的律师长松一口气,解决重大风险隐患后,他回去后能领一笔丰厚奖金。 老龚身为高管,却满腹怨言。 唉,能怎么办?余龙飞就是只能余温钧才能管得住的刺头,他们身边的人怎么劝余温钧放手也是徒劳。 不过,老龚是精明人,他能看出余龙飞这次闯祸,余温钧是真正有点恼了。余温钧可以慷慨地给弟弟们钱,但弟弟们绝对不能影响他自己海外生意的稳定性。 而在接到余哲宁的视频,余董事长的怒气阙值直接升到新的境地。 老龚一扭头,听到办公室里面正传来哭天抢地的动静,心情也好了,就说:“咱们晚上吃饭开个香槟吧。” 第108章 晚有阵雨 余哲宁在早上八点半下楼,坐在餐厅里吃早饭。 他今天吩咐墨姨做西式早餐,托盘里有很多蔬菜,番茄、南瓜、花菜,清早从家里菜园里刚刚摘下来。面点和肉食也是手工制成。 不管怎么说,余哲宁搬回来住的伙食得到极大改善。 他安静地动着刀叉。 餐厅里的花是单一色调,在装饰环境的同时不去争夺食物的色调。庭院因为大,清早会有浓雾,早上九点,浓雾如同梦一样无声无息地散去,阳光穿过玻璃,如同舞女的婚纱般轻柔均匀地洒在地板和餐桌。 不得不承认,哥哥拥有设计师级别的装修品味,或者说,没有人能那么在生活上投入那么多成本。 果然是中老年人的爱好,他暗自想。 * “屿薇呢?”余哲宁问。 墨姨说贺屿薇正和李诀在厨房里收拾餐具,准备将余家因为换季淘汰的不成套餐具拿去咖啡馆。 “他俩居然能聊到一起,”墨姨说,“也真是奇怪。我就没听到李诀说那么多话过。” 擦得四处晶亮的厨房,李诀正抱着胳膊,听贺屿薇汇报咖啡馆的营业情况。 “你要是想管咖啡馆,就给自己定个营业额和利润目标。要是考雅思,也给自己规定个死期,比如五个月内必须考出一个6.5分。个人能力的高低要看你的表现,但,自信是伴随积累经验而产生的。你要把很多事情当成经验慢慢累计自信。” 贺屿薇点头。 “余凌峰最近忙学习,应该不会缠你。”李诀再瞥她一眼,“你红杏出墙,钧哥估计不会怎么着你,但男的肯定没好下场,薇总求求了,不要连累我。” “哦。”贺屿薇非常努力不让自己产生窘迫,“哦哦哦。” 身为余温钧曾经的心腹,李诀这段时间确实教了贺屿薇不少东西。 别的不说,李诀绝对是她平生所见过最擅长整理厨房东西的男人。 李决好赌,但在另一方面,此人脑子转得极快,办事能力极强,性格里也有特别实务的一面。再加上身世有相似的地方,两人很快熟悉起来。 贺屿薇边学着李诀擦盘子边随口问:“你的厨艺是在余家跟着厨师长学的吗,那你也会烤甜点吗?我曾经吃过很好吃的小饼干。” “你是说栾妍烤的那堆破玩意儿吧?她的厨艺差远了。”李诀哼了声,他对余家各种事也是熟得要命。“从我搬进来,家里换过三任厨师长。第一任厨师长突发心脏病,做了心脏搭桥手术后被安排退休了,当时面试几个都不满意,还是Sarah姐推荐去酒——” 说出口,李决自觉失言。 贺屿薇没有追问。她低下头,沉默地把一个描金的骨瓷碟装进塑料膜里,脸色明显暗淡。 李决反而有点不忍,若无其事地转开话题:“其实,我对钧哥也有意见。他曾经跟我说过很多次,和哪个女的好上前,必须主动向人家女孩子坦白自己的,嗯,自己的‘坏习惯’。” 换句话说,余温钧要求李诀和女孩子交往前,必须交代常年戒赌的真相。 余温钧的观念是,“隐瞒”这行为本身不利于李诀戒赌。 但,李诀虽然肯戒 赌,但死活不乐意说自己戒赌。 贺屿薇倒不是无法理解这种心情。 人,有时候会为了保护自己,会让自己待在一个任谁也无法理解他的地方。 只是没想到,李决至今没交女朋友的原因也和余温钧有关。余温钧对他身边的人,影响真的很大。 “我也是交过女朋友的。”李决的话锋一转 当初在新加坡留学,他先后有过来自韩国和丹麦的两任女友。 双方彼此用英语交流。 贺屿薇试图理解其中的逻辑:“有的时候,一些难以启齿的东西换别的语言,就会更容易表达。” 换成另一种语言,李诀比较容易地向别人承认自己嗜赌的黑历史。 那叫什么,母语羞耻症。 “我觉得你这样做很好。”贺屿薇沉思地点点头,“坚持戒赌,你的人生起码会……很清醒。主动告诉女孩子戒赌,一方面是对自己负责,另一方面,真正喜欢你的女孩子会从一开始就支持你戒赌,你不会那么孤单。” 贺屿薇说完后,发现李诀盯着她看。她赶紧问怎么了。 李决摇摇头。 在余温钧身边工作多年,但为了掩饰真实性格和目的,他刻意没有结交任何朋友。 李诀曾经住在余家,余龙飞看到他就掐,余哲宁则是当他不存在,也只有余温钧会真正关心他的私生活。 没想到,李诀和小保姆相处挺舒服的。 虽然有时候,她会说出和年龄不匹配,老气横秋的话。 李诀惆怅地说:“你和钧哥挺像的,最先看到别人身上的优点。钧哥一眼就看出别人的致命缺点,但他在嘴上基本只讲优点。而你……你比较笨,估计只能看出别人的优点。” 贺屿薇点头:“我也能理解余温钧为什么喜欢你了。你很优秀也很有责任心,不会骗女孩子。” 李诀的脸略微一热,嘴上冷冷说:“恭维我可不会从我这里得到任何好处。” “我在你这里得到的好处很多了,咖啡馆的工作也是你提供给我的,还有,你给我很多工资。”她赶紧说。 李诀心想,那点工资和你现在的穿搭相比,连零头都算不上 。 贺屿薇不知道用了什么神奇办法,硬是将戴着的钻石手镯强行掳下来,但她随手在头上别的两个发夹,就比李诀给她发的工资更高了。 * 说说笑笑的,李决突然间给了贺屿薇一个眼色,而贺屿薇转过头,赶紧闭嘴。 余哲宁正静静地在门口看着他们聊天,目光复杂。 原本融洽的对话随着另外一个人出场,顿时冷却。 贺屿薇最先打招呼。 余哲宁嘴上笑着回应,心里恼得很。 余哲宁搬回家住,但这些天,他和贺屿薇一直没什么机会碰面,每天一大清早,李诀就忙忙叨叨地把贺屿薇接走,晚上送回来,她又闷在房间里抄英语作文。 余哲宁知道,贺屿薇目前正在咖啡馆打工,但他可不知道,她和黑眼镜秘书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亲密无间。 俩人在厨房聊得太开心了,甚至都没看到他来。 此刻,李诀在旁边直愣愣地站着,完全没有走开的意思。余哲宁忍着不适,笑着说:“屿薇,你去过水族馆吗?” 贺屿薇摇摇头。 “今天天气不错。你没其他事,我们去水族馆吧,那里有很漂亮的虎鲸。”余哲宁笑着说,“我也有一些话想对你单独说。” * 贺屿薇却没有余哲宁想象中害羞地垂下头,她情不自禁地看着李诀,似乎在征求他的意见。 余哲宁越发不愉快。 他说:“你有其他安排?” “嗯,今天不行。对不起。” 余哲宁缓慢地收起笑容。贺屿薇从来没有拒绝过他。还是说,她又要去李诀的咖啡馆打工。 都不是。 贺屿薇犹豫了一下,她似乎不太想说理由。但余哲宁眯着眼睛站在旁边,平静地等她解释。 在某种压力下,贺屿薇最终对他妥协了。 她深吸一口气,尽量打起精神。 “我要去见她。” 那个秦皇岛出现的神秘女人。 ### 约定的时间是在下午两点。 原本约的地点是一家私人茶楼,贺屿薇从上午就心神不宁,只能靠擦盘子来打发心情。 此刻,贺屿薇穿着一套旧衣衫,坐在靠窗的位置。眼前是冒着热气的茉莉花茶碎和两块通红的山楂糕。 她心神不宁地玩着手里的员工卡。 超过约定时间十分钟,一个黑长直发,样貌姣好的女人才匆匆地推门走进来。 茶楼被清场,除了无论如何都要跟来的余哲宁和李诀,也只有贺屿薇一个年轻女孩子。 对方试探的目光停到她的脸上,随后叫出她的名字。 “贺屿薇吗?” 贺屿薇也看着对方,喉咙里有什么在动,却无法应答。 这个陌生女人是谁? 肯定不是妈妈。 亲子鉴定书已经收到,英国死去的女人才是自己的生母,而站在眼前和她生母极为相像的女人,也只是贺屿薇的小姨。 贺屿薇明明提前知道真相,也做好心理准备。 但在那个女人走进来,好像所有的勇气和力量都在身上被彻底收走了。除了爷爷奶奶和爸爸,她在世界上所见过的第四个亲人。 “你是贺屿薇吗,我联系的人是你吗?” 贺屿薇自顾自地发呆,没有给出任何回答,那个女人表情有点尴尬。 她扭过头,把咖啡馆里边边角角再度看了一遍,实在找不到其他人,才把目光凝聚到她的脸上。 余哲宁长身站起,替代贺屿薇问她的真实身份。 “我是她的小姨。”女人用一种悲伤到有些做作的表情说,“她的妈妈,也就是我姐姐前段时间在英国去世了。哎呀,可怜的薇薇,你还不知道这件事吧?” * 从这个叫杨娴的小姨嘴里,贺屿薇知道了所谓姥姥姥爷家的事情。 姥爷是一个专门做户外塑料棚的个体户商人,姥姥则在街道办工作。 他们在小城市里的收入条件还算不错,家里总共四个孩子,杨艳排行第二,长得美,但性格极为叛逆,认识了一些流氓朋友后和家长吵架,离家出走后成了小太妹。姥爷把她劝回来又给她安排各种工作,总是没做几天,她就突然消失。 “你妈妈也算有本事,跑到广州去嫁了一个英国商人,跟着他移民。可是了不起哦!” 杨娴随后递来一沓照片。 应该是挺久之前的照片,有婚纱照,有生活照,杨艳挽着一个灰头发的英国中年人胳膊,除了有两个金发碧眼的婴儿,还站着另外一个漂亮纤细的中国少女。 贺屿薇只是瞥一眼,立刻把照片推回桌面。 “那女孩是你的妹妹。”杨娴夹着嗓子说,“至于是同父还是异父的姐妹,这就不知道了。有姐妹也不是啥好事——我和你妈妈是亲姐妹,但相处不太好,从小打架。哎呦,不过你和你妈长得真像!” 杨娴突然伸手,握住贺屿薇放在膝盖上的手。 她的力道很大,对面的女孩也没挣扎,用那一双湛亮的眼睛凝视自己。 就像挂在咖啡馆墙壁的钟表,指针每推移一下,杨娴都有内心被这道目光逐渐看到深处的感觉。 她情不自禁地躲开贺屿薇的视线。 * 李决在旁边冷冷问:“你这么多年从来没有探望过这个外甥女吧?怎么现在找上门了?” 眼前的女人开始抹眼泪。 “哎哟喂,我们家人可都不知道二姐怀孕的事 ,等知道的时候,她早就已经把你送人!你姥姥和你姥爷为了你妈操碎心了。你妈却自私得很!你姥爷在她出国那年春节得了脑梗,你姥姥糖尿病去世时,她都没回来参加葬礼。后来我家拆迁,你的两个舅舅为了财产大打出手,一家人早就四分五裂,我至今没结婚,现在也只是一个普通的——” 李诀不耐烦地催她讲重点。 “幸亏我姐不在了。要是她知道自己三个娃娃和老公都一起没了,不得天天以泪洗面。我在抖音上问过律师,你是她的亲生女儿,算是你妈妈在英国遗产的第一继承人。” 听到这里,余哲宁和李决的目光带着了然和嘲讽。 八辈子不见面也不联系的穷亲戚突然上门,接下来的剧情显而易见。 杨娴似乎又改变了主意。 因为下一秒,她变魔术一样摘下头顶茂密的假发,露出光秃秃的头皮。 这是一个极具戏剧化且有冲击力的场景。 两个大男人不由露出讶容。 一会儿过后,贺屿薇开口了,声音很轻也很平静:“得了什么病?” 乳腺癌。 小姨的哭声在咖啡馆里响亮地回荡:“薇薇可怜可怜我吧。我急着找你,就是想把这件事告诉你。如果你不打算要你妈的遗产,能不能做点善心事,把遗产给小姨治病?” 第109章 闷热 整件事的发展,可以说是有点超出所有人的预料。 回去路上,李诀实务性地建议,先咨询英国那里的遗产律师,杨艳和她丈夫在英国到底有多少遗产,如果贺屿薇能继承到这一笔遗产,那么—— 余哲宁却坚定地打断他:“屿薇不需要她妈妈的钱。” 李诀冷冷想,还真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少爷。 贺屿薇是女人,手头上有点钱总比没有钱好。等以后嫁人,这钱也能算自己的嫁妆。 说这番话,李诀也看了一眼贺屿薇的表情 当事人只是把脸朝着车窗外,置身事外的,看不出什么态度。 李诀和余哲宁在前方为这件事激烈地争论时,贺屿薇手腕上的表震动。 有个失踪人士终于给她发了一条信息。 “晚上电话。” 她在座位上挪了挪,稍微避开视线后在表盘打下回复:“能不能视频?” 十分钟后,才收到对方的回复:“后天晚上。” ### 到第二天晚上,余哲宁在地下泳池找到贺屿薇。 他早就发现,贺屿薇很喜欢做有关洗涮的体力活,洗餐盘、洗水果、洗抹布。 过程中,她总是很用力地抓着抹布、洗碗海绵或任何清洁工具,带着某种类似信任或执着似的,背影带着一种不希望被人打扰的专注。 余哲宁偶尔会想到,他在生物实验室看到被关在笼子里咀嚼饲料的兔子。 机械性进食的眼神和她工作时很像。而他目光所及的地面都被擦得干干净净,连白色沙滩椅的背后的细节都照顾到。 “还好吗?”余哲宁问。 * 今天白天的时候,李诀、墨姨、沫丽和厨师长恨不得余家所有佣人们,都跑来单独找贺屿薇。 他们说的词倒是差不多。 一个是说已经找律师帮她查查能否有资格继承这笔钱,剩下人都义愤填膺地说要拿到母亲的遗产,而且千万不要傻乎乎地把遗产送给小姨治病,早干什么去了,就懂得欺负孤女。 贺屿薇深刻地体会到,她的人生虽然是属于自己的。但有时候,她做出一个决定,得对关心和爱护自己的人负责。 可这一次,自己恐怕会让他们失望了。 贺屿薇不想争母亲的遗产。 那个叫杨艳的女人,在出生的时候就彻底抛弃自己,这么多年既没有看望过她也没有给过她一分钱。 她死后,贺屿薇也不需要她的钱。 “我对杨艳的财产没有感觉。”贺屿薇惆怅地说,“主要是其他人都觉得我吃亏了。我会觉得,自己需要对他们的感受负责。” * 余哲宁看着她,他从来不是多管闲事的性格,但对于这个高中女同学好像总是无法放手似的。 “你确实不应该要母亲的遗产。”他肯定地说。 贺屿薇扭过头。 她想起来,余哲宁是昨天唯一一个支持自己放弃母亲遗产的人。 随后,余哲宁用他的方式,讲了一个神话故事。 古希腊神话里有一个神,叫玻尔塞福涅,她在冥界偷吃了四颗石榴,作为惩罚,每年得在冥界留四个月。而这也是人间冬季的由来。 “这件事和金钱无关。你妈妈的财产就像那四颗石榴,它是不属于你的东西。如果你收下了,一辈子想着你妈妈抛弃你的事,永远得不到解脱。所以,一开始还不如不要。” 有那么个瞬间,他们还是两个高中生,倚靠在高中门厅的走廊。 就像当初对她解释张充和的照片,余哲宁也用他独特的、大城市男孩文质彬彬的方式安慰一个小镇女生闭塞和脆弱的心灵。 “我会在字典上查查你说的这个神话。”她谨慎地说。 “啊?嗯,你现在可是长教训了。”余哲宁浅浅一笑。 “那,我先回房间了。” 贺屿薇说完后,就推着清洁工具往外走。 余哲宁皱眉看着她背影,他向来很敏感,这段时间来,她很明显地避免两人独处。 而出于体贴,余哲宁也不好强迫女孩子留下。 他想,等自己有空,就带她去海洋馆散散心吧。 余哲宁有信心,只要拉着贺屿薇去,她也绝对不会拒绝自己。 ### 这两天,贺屿薇把她住的四楼,从里到外,仔仔细细地清洁一遍。 白天擦窗户,里外都擦拭一个遍。 晚上的目标是浴室,用吸尘器仔仔细细地把边角所有的毛屑吸净后,她跪在地面,戴着塑胶手套用泡沫清洁剂一点点擦拭着浴缸和水龙头。 偶尔抬起头时,贺屿薇和镜子里的自己对视。 该怎么说呢…… 有的时候,贺屿薇会深刻地觉得,她宁愿和死物待在一起。 说不定,她在骨子里,非常讨厌全人类。 杨娴在那天见面后,就住在城郊的某破旧招待所里,说等贺屿薇的回复。贺屿薇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杨娴能提出这种要求? 但,贺屿薇却也讨厌看到死亡。 * 她眼睁睁地目睹爸爸死亡的整个过程。 明明内心那么痛恨那个男人,日夜等待那一天的“解脱”,但当看着爸爸身为成年男人,每天失去肌肉,逐渐瘦长的四肢和憔悴的脸,细细的脖子撑不住脑袋,呼吸逐渐微弱,贺屿薇仍然感觉,自己整个人快疯了。 爸爸去世前的几天,少女紧张不安、战战兢兢,很不自在,日常举止和语速越来越快。 等爸爸去世后,贺屿薇也仿佛没有任何生存的欲望。 她只想安静地抱着爷爷奶奶的骨灰,一起腐烂在垃圾般的荒废屋子里。 脑子里想的事情越来越多,贺屿薇的呼吸越发不畅,抓着抹布的手也剧烈地颤抖,只有体力工作能驱赶脑子里的负面念头。 贺屿薇把所有家具包括室内的植物叶子都擦拭了一遍,把衣柜里的新衣服都叠了一个遍。 收拾的时候,发现了余哲宁送给自己的雪花球,还有余温钧送她的环球旅行钢笔。 她瞥一眼,全塞在柜子最下层。 世界上一切漂亮娇贵又昂贵的摆设,在贺屿薇的眼中其实没有意义。就像任何外在的丰盛物质,都无法抚慰她深切到骨子里的孤独。 她真的太孤独了。 从小到大,一直如此。 * 贺屿薇把吸尘器关掉,在黑暗的柜子里面无表情地坐了四个小时。 明明荒屋夷平了,但只要稍微被外界刺伤,她好像是惯性地封闭自己。 随后,手表定的闹铃响了。 贺屿薇挪动僵硬的四肢,坐在李诀借给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前,第无数次地抬起手 腕看表. 时钟,慢腾腾地挪到十一点了. 这是她和余温钧约定的视频时间。 贺屿薇眼睛急迫地看着手机屏幕,准备到点就给他打过去。 就在这时,身后的门传来动静。 估计是沫丽或墨姨来催自己吃夜宵补品,贺屿薇叹口气,扒了扒头发快速地爬起来,准备在咚咚咚的敲门声响起前跑去开门。 下一秒,她整个人呆滞原地。 * 穿花衬衫的男人根本没有敲门,他直接以主人公的姿态强势闯进来。 每次见面都是在余温钧的专属楼层。这好像是第一次来贺屿薇住的房间。 余温钧右手提着一个小小的白色食品塑料袋,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的行李。但明显是刚下飞机就赶过来,因为他的气质和身上有一种经过长途旅途后特有的风尘仆仆,就像、灰尘、雨水混合木质香水的味道。 他顺手就把外套递给她:“我先冲个澡。” 小孩却没有像平常那样有眼力地接过他衣服。 贺屿薇盯着他,仿佛在看一个世间其他人所看不到的鬼魂。 “不认人了?”余温钧皱眉问。 贺屿薇依旧一动不动地站着。 这个男人去美国得有小半个月,他从来都不肯联系她,工作很忙的样子,她也就不好主动打扰。而就像贺屿薇适应很多事情后,她觉得这样的相处模式也可以。 但,等他真的重新站在她面前,内心各种乱七八糟强行按压住的东西都浮现出来,搅合在一起,显出原形了。 就像灼伤的部位被淋上了一捧冷水,贺屿薇紧紧咬着牙,以至于连一句“你回来了”或“你怎么在这里”都问不出口。 * 眼泪,一瞬间就模糊了眼前的所有视线。 贺屿薇正在拼命在脑海里搜刮能想出来的词,打破沉默的,居然是她肚子发出“咕噜”一声,今天专注于打扫卫生,还没吃饭。 她说:“我,我去给你倒杯水——” 贺屿薇小声地惊呼着,因为余温钧拦腰抱起她,大跨步地往卧室走。 余温钧偶尔会不轻不重地把她扔到床上,但那时候,他的动作总带有种和性、冲动和情欲具象化的意味。 这一次,余温钧却温柔把她放到床中央,坐在旁边。 “给你带了一份章鱼烧。”他左右一看,顺手把床边的小桌子拉过来。 “等一下,不能在床上吃东西……”她不确定地阻止。 “这是小事。”余温钧用手背碰了碰她颊边的泪水。 男人手的温度很熟悉,贺屿薇抓住他的衬衫下摆,是激动,是安心,除此之外,还感觉到一种触电般的爱。 她掩饰般地想低头,看到余温钧带来的食物,眼泪又情不自禁地流出来。 余温钧说:“不是你想吃的章鱼烧?” 贺屿薇颤抖地指着饭盒,她摇摇头:“虽然……但这是鲷鱼烧……” 第110章 炎热 等余温钧迅速地冲完澡出来,他坐在沙发上。 尽管已经知道小姨的事情,但还是老规矩,先听她把事情从头到尾地讲一遍。 贺屿薇用毛巾帮他擦着湿润的头发,边仔细地打量他的面孔。 “突然回来让你心虚了?”余温钧说话还是那个有点调调,很冷静,但有时候也很噎人 “才不是!”她不禁鼓起脸颊,略微烦恼地说,“只是感觉到……混乱。不过我感觉自己又了解你一点了。” 余温钧眯起眼睛。 他不在,李诀那小子难道多嘴说了自己什么话?余温钧嘴上平平地问:“了解哪些部分了?” “嗯。你比较喜欢分隔两地的关系。对不对?” 余温钧被问住了。 他可不认为自己喜欢那种分隔两地的关系。然而,余温钧同样不想承认出差期间不联系她的做法有问题。 这一直是余温钧独断专行的性格。 “我经过这段时间的考验,也觉得自己能够接受远距离恋爱!两三个月见一次面,也可以的。” 余温钧沉默地看着贺屿薇真挚的目光,等一下,总觉得有些事情,他俩的考虑角度不太一样。 * “打住。先把更重要的的事情说一遍,就是那个杨娴。你是怎么想的?”余温钧冷静地制止她。他的语调一如既往的轻描淡写。 贺屿薇点点头。 看到余温钧出现,她内心那一场乱七八糟的阴霾情绪就像被北边的强冷风直接吹散。 取代的,是一种振奋感的紧张。 这男人的个性极其果决,最讨厌举棋不定且性格软弱的人,自己得把想法说出来。 “就算‘小姨’没跑过找我,我也不想要生母的遗产。”她说,“何况,我觉得杨娴在病急乱投医。” * 假如杨艳还活着,恐怕也没有把钱给这个被她抛弃女儿的想法。贺屿薇觉得,她也不乐意要这笔钱。 就把这笔钱转赠给有需要的人好了。 即使答应放弃遗产,杨娴也不会很容易地拿到姐姐的海外遗产。身为普通人,她想取得海外的遗产,肯定得办理护照,找英国大使馆办理特殊签证,订机票,当地的住宿和交通也是一笔开支。 就算不需要自己去英国,杨娴绝对得聘请一个律师,而所签署的晦涩难懂的法律文书肯定是全英文的…… 杨娴是癌症病人。折腾这一遭,肯定自己先熬不住。 贺屿薇像一个事外人客观分析着这里繁琐的细节,与此同时,她也在仔细地观察着余温钧的反应。 他没什么表情地听着。 贺屿薇忍不住说:“你也说点什么吧。你不说话时的表情真的很可怕。” 余温钧回过神:“嗯,稍微走神儿一会。” 贺屿薇后知后觉。李诀说余温钧还得过一周才能回来,她原本以为两人今晚只是视频。没想到,他匆匆现身。 难道,余温钧是为了她的事,特意坐长途航班从美国飞回来? 余温钧回答:“除此之外还有别的理由吗?” 贺屿薇双手捧着毛巾,目光落回虽然买错但还是被她没出息吃光的鲷鱼烧空盒上面。 刚见面的喜悦,逐渐转化为愧疚和自责。 比起打电话只能听到声音,她想看余温钧的脸。可余温钧突然回来,她又觉得给他增加了麻烦。 “你回酒店休息吧。”贺屿薇赶紧说,“我的事其实没什么讨论的。” 余温钧伸手按住她:“刚刚走神不是因为疲劳,而是想到自己。曾经为了妈妈的财产和信托基金什么的,和余承前闹得很僵,我当时也说过和你一模一样的话,不需要我爸的钱。” 他沉思了会。 “这么多年,我其实明白另外的一个道理。就算我爸向他的几个孩子们分张白纸,我也想从他手里得到一张。这跟我缺不缺钱或目前拥有多少都没关系。就因为是他的儿子,我的内心就会有向父母索取的天然冲动。” 贺屿薇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你和你爸爸吵的原因,肯定都是他做得不好。” * 余温钧看她一眼。 每当他露出这一种有些无奈却又懒得继续废话的表情,她真切地觉得,自己是被眼前的这个人宠爱着。 贺屿薇突然眼前一亮:“我把杨艳遗产送给你吧?比起那个杨娴,我绝对是更想把钱给你!” 他皱眉:“想一出是一出。” 贺屿薇再垂下头:“……是啊……我也这么觉得,对不起。” 余温钧再问她:“恨杨娴吗?” 贺屿薇很漠然地摇头。 别人在她陷入困境的时候没有主动伸出援手,这并不代表对方是彻头彻尾的坏人。 这,只是常态。 余温钧拉着她坐在自己膝盖上,无聊地把玩她的手指头又陷入某种沉默。 “杨娴的事,交给我吧。”他意味不明地开口,“到了第四季度,我也需要在明年财报出来前,找个正常理由,把余龙飞的支出杂费添补一下。” “集团每年会遇到很多类似的事,员工家人或者是什么远房亲戚找过来,说什么患了重病,经济出现了危机之类的,而为了处理这种情况,集团的工会成立专项的慈善基金,而为了避税,我自己也会往那里捐点钱。” 随后,余温钧就说什么要救助就必须走全套的繁琐流程,杨娴要配合企业的对外慈善宣传,签一个风险合同,手术台上死亡不能追责。至于手术后续的药费和 检查,他们也概不负责之类。 * 贺屿薇迟钝地意识到,余温钧居然决定帮杨娴出治疗癌症的医疗费。 比起惊讶和不解,她的胸口涌起的是一种近乎被背叛感:“余温钧你绝对不可以!凭什么?不能帮她!这件事根本和你没有关系!实际上,杨娴的病也和我没什么关系!她从来都没来找过我,只有缺钱的时候才想到我的存在,而且她还冒充是我妈妈!根本就是——” 贺屿薇真急了,但这时,余温钧突然按住她挣扎的上半身。 他一下子重重地吻住她的嘴,舌头熟练地溜进柔软的唇瓣。 余温钧用有点玄妙的表情看着她,牙缝里轻轻地说:“一天没操到,我心里就不太踏实……” 贺屿薇胸膛起伏,她好像从没听余温钧在床上说过脏话。 不过,她熟悉他这种表情。 余温钧的神情,依旧沉稳深沉的。 但每当他眸子深处露出一种晦暗表情,那种骨子里动不动就压制人要吞噬掉对方的势在必得的强势就冒出来。 * 余温钧确实是忍耐了许多天。 什么杨娴,什么死去的母亲遗产,他根本不在意,从走进贺屿薇门的瞬间也就只有一个强烈念头—— 表面上的余温钧,他告诉她,没有什么疲倦。 实际上的余温钧,想让她的胸脯压着他的手,让她用膝盖摩挲他大腿,用足尖勾着他的肩膀。他根本不在意那些蚂蚁般的工具人,只想让眼前的女人先抚慰好自己撒野的欲望。 不过,余温钧依旧能滴水不漏地控制住自己的这一面。 他洗澡,哄她,和她四平八稳地交谈着 但当贺屿薇这么睁大眼睛,提高声音对他说话,余温钧压抑的情绪突然找到情绪裂缝口—— 房间里的灯被打开着,余温钧在上面凶猛地索吻,贺屿薇回过神来,也不停地躲。 他们的正事都没说完! 余温钧真的太专断独行了! 贺屿薇还在生气和难过之间,用尽全力想甩脱他,但雨点一样落下的凶狠亲吻和揉捏不容反抗,他威胁几句,扳开她双腿。 余温钧刚洗完澡,花衬衣领口最上面的手工纽扣还严严实实地系着,脖子上却浮起一道粗重的青筋,她忍不住腹诽,这男人的脑子里的某部分绝对是被切了吧。 出差不主动联系的人,明明是他。 现在亲她这么狠的人,也是他。 两人面对面,他捏着她下巴,强迫她与他对视,贺屿薇的衣服都没来得及脱就被拆吃入腹,眼睁睁地看着他进进出出。 一开始的时候就是痛痛的。 她索性不说话,他同样不言不语,耸动着有力的腰肢。强烈的刺激就被钢铁头的圆规画圈似的,一圈重过另一圈,晕眩感、酸慰混合着痛蔓渐渐延到全身,她的身体困难地全部接受,再紧紧抱着他的肩膀。 为什么会这样?贺屿薇实在不太想承认自己是这样的人。 这时,她又换一个姿势,但嘴巴被余温钧捂住了,舌头蹭到他掌心薄薄的茧,习惯性地有点想舔,又用最后的理智忍住。 余温钧边残暴地握住她的胸,边冷静地在她耳畔逼问:“谁说我喜欢远距离关系?” ###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等余温钧离开她的嘴唇,一获得自由,贺屿薇靠在他身上用嘴呼吸。 整个人好像刚出炉似的,浑身都烫得冒烟,却又不敢多动。 按照这男人的脾气,总要再折磨人几轮。 但,余温钧只是在床上搂着她,似乎暂时并没有继续的打算。 ——等一下,他们什么时候在床上了? “我们再讨论回杨娴的话题。于公,身为企业家要有点社会责任感,我不喜欢搞出人命。于私,我既不想看你犹犹豫豫地用自己的钱去帮这个小姨,也不想看你思前想后地拒绝但在事后进行自我折磨。所以,这事交给我解决。” 几秒后,贺屿薇才意识,余温钧居然无缝衔接地重新讨论中断的话题了! 两人的身体紧密地相贴着,她的指甲掐入他的肌肉里,而不知怎么,贺屿薇能神奇地感觉到余温钧的某种体贴。 父亲在她的“不干预状况”下去世,而为了某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情,贺屿薇倒也没法看到和母亲面容极为相似的小姨也走向死亡。 * “薇薇你啊虽然成为我的女人,但本质上来说,你确实还是一个小孩。” 每次听余温钧说是自己是他的女人,贺屿薇总是不舒服。 但,听到余温钧评价说自己是孩子,她却也觉得胸口一阵强烈揪紧,觉得很寂寞,因为没有被公平对待。 “说你是孩子又不是批评你。我觉得你性格很纯粹,意志力很强。”男人的指腹强硬地托住她垂下的脸,向来淡漠锐利的眸子居然有一抹温柔的暗影,“这些天,我一直思考你之前在秦皇岛的那番话,而现在,我只想对你说句话:薇薇只需要继续当孩子就好了。” 她不解地看着他。 “世界上的功名利禄,在薇薇眼里应该极无聊。不仅仅是我,其他人只要一看到你就能知道,你是个纯粹的孩子。你的小姨已经是大人,他们大人的烦恼,既不是你造成,也不需要你来解决。”余温钧低声说,“即使你父母都活着,他们的事跟你没有任何关系,现在爷爷奶奶去世了,你在这世界上也没有什么需要处理的问题。这辈子唯一的任务,就是当孩子,做点自己真正喜欢的事情,要用这一生把自己的天赋和才华彻彻底底地活出来。至于其他的事情,你不需要管,好不好?” 所谓情话,就是这么可怕但又这么动听的东西吧。 贺屿薇屏气盯着他看。 朦胧的泪水中,余温钧锐利的眉峰像清淡山水画到中途,用青墨勾一下。 她转开目光:“总感觉,你跟我说话还是很像长辈和上司的态度。” 余温钧也不否认:“这两个我全当过。” 他嗓音缓缓,似乎做小伏低地和她说话,却和此刻埋入的器官相反。 一边让她留有部分的清醒和自我,一边在她最舒服的点里让她和自己紧密的融合,却也留有随时能彻底摧毁她理智的力量。 贺屿薇搂着余温钧的脖颈,边觉得好爱他,边觉得这男人真的是一个很强势也很恐怖的个性。 自己以后不会变成第二个李诀吧? 就是那种,把余温钧所有的话奉为圭臬的人,就是那种菟丝花。 * 贺屿薇大脑刚这么想,身体却情不自禁地做出收缩反应,因为余温钧的喘息突然压抑了起来,手臂把她搂得更紧。 在他再次失控前,贺屿薇迅速重重地咬一口他的嘴唇。 她在床上咬人跟狼崽子似的,挺痛的。 余温钧果然皱起眉:“胆子挺大的了啊?” 贺屿薇试图不动声色地拉开两人的距离,但她一动,他就把她往下按。 她求饶说:“等一下,我要跟你说话!” 比起跟闹别扭、纠结各种细节问题,再次被杨娴打扰生活节奏,贺屿薇觉得不如放手,可以稍微信赖一下余温钧的解决方法。 对杨娴的生病,她也不太想多管。就不如说声感谢,坦然接受。 “你帮杨娴也行,但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你只能帮杨娴一次。假若她来找你要什么后续的医药费手续费或钱,全部由我出面来解决。” 余温钧闻言也有些好奇:“你打算怎么解决?” 贺屿薇思考片刻:“我会跟她说,不要以为事关自己的性命就能让别人一次又一次可怜你,虽然我们有血缘关系,但我们之间根本不是那种能反复借钱的关系。请不要把我卷到你的麻烦里,之类的。” 还是小姑娘一本正经的语调啊。余温钧赞赏地摸摸她的头发:“然后呢?” “然后,我会负责赶走她。你说得很清楚,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才愿意帮她出手术治疗费。我不想把事情全交给你解决,所以,我们一个唱红脸一个 唱白脸好了,我会承担起拒绝她继续纠缠的责任。”贺屿薇坚定地说。 他突然抬起手,扶住她的脸,开始很仔细地端详着她。 贺屿薇被看得脸热心跳,便转过脸:“她当时在咖啡馆摘下那顶假发,我也吓一跳,还以为她让我捐个肾之类的——唔!” 男人掐住她的脸颊,不让这话继续说下去。 “钱,真的是很微不足道的小事。但伤害我女朋友发肤,你觉得我能饶得了她吗?” * 说实话,那个叫杨娴的女人,余温钧确实不把她的生死放心上。他从李诀的报告里得知,贺屿薇真的打算把母亲的遗产交给小姨治病。 唉,她这种程度上的老好人性格也令人服气。 余温钧在美国的事情还没处理完,想直接去趟开普敦,但余龙飞听到他哥让自己搬出去就开始撒泼打滚。 他原本只是打算用电话问问情况,贺屿薇却提出视频什么的,内心总觉得不放心,直接让玖伯订了张最近的头等机票独自飞回来。 他想……保护她。 不,他可能就是想她了。 ### 余温钧此刻随心所欲继续捏着贺屿薇的脸。她还是那么瘦,但身体各处无一不是柔顺的触感。 而鼻尖处闻到一股百花香,荔枝般甜甜又轻盈,包括身处在她的房间,她用的床单也是柑橘味的洗衣剂,有股身处繁花的感觉。 贺屿薇拼命地想拨开他的手,但根本就推不动,整个脸都被他往两侧拉长。直到她眼睛里重新开始蓄满泪水。余温钧这才松开手。 腮帮子痛得微微抽搐,眼泪再次不自控流下来。贺屿薇用手掌贴着自己的脸,继续说:“有时候我也不知道自己正在犹豫和担心什么,但你要相信我,即使我们在一起,我绝对不想因为自己的事给你添麻烦。下一次,就算是狠狠地拒绝别人,我也能够靠自己做到!” 余温钧对这番话不以为然。 “什么都靠自己的人,也就不需要我了吧?”他说,“比起外人,你脑子里最好都只想我。” 随后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反应过来时,她已经重新成为他的食物。 110-120 第111章 气团 余温钧这一趟回国,连墨姨都不知情。 家里人也只知道,昨晚李诀的车半夜回来一趟。 余哲宁第二天不需要去大学,等吃完早餐快八点。 他干脆地上了四楼。但敲会门,没有人开门,余哲宁掏出手机。 电话铃响七八声,终于被接通。 贺屿薇的声音很弱,似乎是刚睡醒,正竭力在一瞬间内保持着清醒。 她声音非常小地说嗯。 “还没起床吗?我不是说要带你散散心,今天一起去水族馆吧。快点下楼——” 余哲宁刚说完,屏幕提醒有另一通视频。 “哲宁,你现在把我尾号为79的车从家里开到瑰丽酒店的地下车库。” 是他哥。 总是让秘书联系自己,或者难得主动打来视频,却又没开他那里的摄像头。 余哲宁皱起眉:“开车?你让老陆或李诀去。” “乖,照我说的话做,这不是什么难事。动动屁股。” * 还是余温钧惯常不由分说的命令语气,说完后,直接挂了。 余哲宁心生恼火。哥哥还在美国出差吧? 莫名其妙地打来电话,莫名其妙地下指令,根本就不给人拒绝的机会。 但,服从余温钧也确实成了某种习惯,拜兄长所赐,今天肯定去不成海洋馆了。 余哲宁压着不快,再恢复第一通电话:“抱歉啊屿薇。我得立刻处理点事。那明天再约你出来?喂,屿薇?” 与此同时,在四楼—— 余温钧扔了手机,双臂撑在她披散的头发两侧,居高临下地看着贺屿薇。 “哦,和哲宁约着去海洋馆玩?”他在她耳边低声问。 左耳手机话筒里,余哲宁温柔清晰地呼唤她的声音,余温钧还在她右耳边低低质问,炙热的气流钻进耳道里,她全身抖得厉害。 整夜之后,她的身体流不出任何东西,脆弱到没有任何耐受度。 “屿薇,你是又睡了吗?听说这两天一直在打扫卫生?”话筒里的人还在问。 余温钧扶她坐起来,盘住她的腿在雄健的腹部,夹杂着身下细微的水声。他表情寡淡的时候,气场也是平稳的。但眉眼突然浓烈,整个人都变得鲜明起来。 “跟他说,你挂了。” 余温钧再次把她的电话交回无力合拢的掌心,温声引着她挂掉弟弟的电话。 贺屿薇的头脑空白,张着嘴,呆呆地看着眼前男人如同地狱般的表情。混沌世界里只剩下这个人,和被快感反复腐蚀后意义不明的喘息和呻吟。 “你先补觉。”余哲宁还在话筒里说,“等我回来后,我们多聊聊。” 余温钧突然凑过来含住她嘴唇,贺屿薇眼前白光一闪,仰起脖颈,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哭噎着想推开他。 余温钧边深吻着她边眼疾手快地挂掉电话。 不远处是落地窗,阴影引入阳光,万物被暴露在干燥空气中,却也能看到一条清晰的轨迹,细小的浮尘在跳舞,它们知道洁白的床单是如何被脚弄出一道道抓痕褶子,以及他的手指如何耐心帮她挽着头发,她如何呜呜地让他轻点和求他出去。 * “我不在的时候,你想和别人出去玩,当然也是可以的,但每分每秒,要记住你是谁的女人。”他在她耳边强势地说,“回答我。” 片刻的时间,一切仿佛静止。 贺屿薇脑海里的某处想解释,她不知道海洋馆的事,但无论如何忍耐,只要他不停止,唇间会飘出另外的声调。 最后,她只能顺着他说:“我明白了。” #### 余温钧在四楼逗留了三天两宿。 李诀肯定从中斡旋什么。 没人打扰她,到半夜,贺屿薇半夜做贼似的从厨房里拿吃的。 时差,加纵欲,余温钧也是人类,在满足完原始的雄性需要后,自然也会睡觉。 而等他再醒过来,旁边的位置是空的。 余温钧不甚在意,准备去拿床头柜的表看时间,刚撑起身体,脚却踩到什么软绵绵的东西。 他低头。 脚,踩到的是贺屿薇的脊背。 不愧是在荒村都能生存的家伙。 她伏在地板上,简直像流浪动物般的睡姿,歪着睡过去,背脊微微起伏,小小却放松地蜷缩着。 贺屿薇手边有一本厚厚的相册。 * 昨天白天吃饭的时候,贺屿薇边给余温钧喂饭,边问他有没有“家庭影册”。 云雨过后拒绝一个女人的难度实在很高,尤其是,贺屿薇也确实被他折腾得不行。 到头来,即使是冷硬余温钧也不得不妥协。 他回了趟五楼,找到一本被精装裱好的,尘封多年的相册。 那里记录了他八岁到十几岁左右的照片。 余温钧小时候特别瘦,穿着海军蓝的短裤,面容稚嫩,笑起来的眼神和现在截然不同,有着儿童具备的懵懂气质。 有另外一张照片,他被一个极其美丽的年轻女人弯腰搂着,他们的头互相倚靠着。 贺屿薇羡慕地看着这一张母子合照照片。 余温钧却伸过手把相册合上,平淡地说:“看几张就够了。” 但等他睡着,贺屿薇又偷偷地溜下床看相册。而看着看着,就以这么一个姿势睡着了。 余温钧 端详她片刻,捡起她膝盖上的手机。 贺屿薇的手机没有开机密码,拿起来后自动亮屏,他情不自禁地扫一眼,操作停留在相册界面。 原本空的图片薄,除了“最近项目”多了一个新建文件夹,规规矩矩地取名“小时候”。 她从那本相册上拍了很多他小时候的照片。 * 内心某种毛毛细雨般的烦躁感受被抚平,余温钧心底却也冒出三个字的苛责评论:心机女。 都怪贺屿薇太心机了。 她不老老实实地睡在他旁边,而是傻乎乎地睡在地面,还偷拍他小时候的照片,这不就是故意想惹人心疼吗? 她知不知道自己有一种天然蛊惑男人的东西。就像一只猫,每次佯装伸懒腰,肉垫却能精准地按在别人的胸口。 贺屿薇还在沉睡着,他看着她的睡颜,自然而然地,漏出一句话。 “……我爱你。” 男人,有的时候想要一个女人,还有的时候,他仅仅想要和一个女人共度时间。 他最初对她展现的无限耐心,是因为她的心并不属于他。他折下这一朵脆弱的花,原本想要调教她归属自己, 余温钧知道他利用她的性格。 他对她低语“你应该怎么做”,实际上是将她卷入“其实我想那样做但你要配合我”的陷阱。但在看着她真心又笨拙地应对难题,反而更加爱上了她。 余温钧的思绪奔向了另一端。 无关风月的一端,想到很多年前的事情,他所遇到的很多人,他们也就像川流一样从心头平淡涌过。 最终,也只剩下眼前的贺屿薇。 他在这个比自己岁数小很多的孩子身上得到各种慰藉。 ## 当余温钧把她从地面抱回床上,贺屿薇很快就醒了。 四目相接,临睡前的记忆如暴风雨般席卷而来。她的脸立刻变得滚烫,却又不太舍得移开视线。 “刚才好像听到你叫我了。”她赶紧说。 他轻描淡写地说:“我说的是,我爱你。” 贺屿薇怀疑,世界上是否还有其他人说情话,会用类似于“通知七点开会,但你马上就迟到了”这种口吻。 两人一时没有说话。 贺屿薇示意他挪过去一点,随后从背后小心翼翼地抱住他,像抱着超级巨型的洋娃娃。碍于身高,余温钧只能无奈地半躺在她胸口。 小的时候,母亲和长辈女性们曾经这么亲昵地用这个姿势搂过自己。但此刻,贺屿薇两条胳膊贴着他的脖颈,贴得特别近。 余温钧经常觉得,她像小狗,有警惕心但不成熟,提防别人却又情不自禁地会向温暖靠近。 他不能把她当成两个弟弟们粗暴但宠溺地对待,也不能当李诀一样边教育边提防,小狗是笨蛋,但呵护小狗的安全感就像呵护他的安全感,也只有让她信任自己时才能回应他对她身体和情感的索取。 * 余温钧看到床头柜有本字典,便顺手拉过来。 字典的页面停留在玻尔塞福涅故事的页面。 余温钧也知道这一个希腊神话。 玻尔塞福涅同样是讲述母亲的故事,她是宙斯与丰收女神德墨忒尔的女儿,却被冥王掳走,而德墨忒尔在失去女儿后极其悲伤,停下原本的神祗工作而寻找自己的孩子,大地上的万物也因为她不在而停止生长。 “哲宁更懂这些,我对这些神话一直不太感兴趣。”他说。 嗯,他又在提起弟弟们了,贺屿薇在他背后皱了皱鼻子。 但余温钧自己说着时倒是想起另外一件事, 他进门前也扫了她房间一眼。 一个人的生活习惯,多多少少也反映她的性格。贺屿薇的套房没有什么女孩子的私人用品,颇有点薛宝钗“雪洞”意思。 “你在一楼看到有什么艺术品和画,喜欢就可以拿回房间。龙飞临走前肯定得把这个家搜刮一遍。” * 余温钧说他是临时回来的,待两天就走,还要继续处理一些财务上的事。 当他沉吟着,是否把贺屿薇也一起带走,耳边却听到幽幽的声音说:“你真是个好哥哥——所以,两个弟弟们找你索要任何东西,你都会给他们吗?” 余温钧沉默一下。 他知道,她想问的问题绝对不是这个。但是,余温钧早就等着贺屿薇有此一问了。 “如果是物品,给他们也无妨。但如果是女人的话,”余温钧故意顿了一下,“不管那女人对我多重要。他们找我要,我会主动‘让’出来。” 贺屿薇只能庆幸,余温钧此刻没有回头。 人心,真的是贪婪的怪兽。 余温钧明明坐跨国航班飞回来看她,主动帮助天降“小姨”,陪她说那么多话,可是,她却渴望着能从他那里获得更多、更多。 明知道余温钧一直很重视他的两个弟弟,他一直都把亲情比女人重要,她却希望,自己在他心中比他两个弟弟的地位更高。 * “薇薇,你不是说要当我最重要的人吗。假如有一天,我把你‘让’给哲宁,你打算怎么处理?” 余温钧还在故意问。 有的时候,他比任何人都残忍。 她没有回答。 过了会,余温钧感觉到肩头无声滴落的泪水一点一点地润湿了。 他强行克制着转身的冲动,平静地继续:“这种时候,你就需要自己下定决心。做一个主动选择的人,而不是要做被动选择的人。我说过吧?我可以替你做任何事,但唯一不能替你做的,就是让你下定决心和我在一起。” 贺屿薇在脑海中重复着余温钧的话语。 好像懂了,却无法理解其中意思,一时之间,只能望着他的后脑勺出神。 余温钧转过身,慢慢地将她抱住。 这个男人嘴上说喜欢自己,也明确地说……会放弃自己。可是看着余温钧眼睛的时候,她却无法生气,甚至于,更加地下定决心。 他是什么样的人,哪怕他十恶不赦也已经无所谓了。贺屿薇想,她内心对他产生的感情,不会因为他的话和态度而轻易地改变了。 她就是这么执着地爱着。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贺屿薇冷不丁问。 余温钧等待着。 “去年就是这个时候到你家的。现在想想,自己能够继续活着,能在农家乐当服务员,也真的还挺幸运的。” #### #### 余温钧冷不丁地打电话让自己挪车,但余哲宁再次见到哥哥的这张扑克脸,又是一周之后的傍晚。 在此期间,家里出现了另外的变故。 余龙飞最先灰溜溜地回来,说被勒令搬出去 他复述哥哥的原话是,如果把他留在身边,两人之间就会重复弟弟闯祸而哥哥解决这种死循环,总有一天,余龙飞闯得祸会严重到余温钧必须损害自己的核心原则,而这种扮家家酒游戏就不再是有趣的游戏了。 “都他妈怪你!” 余龙飞笑着说:“怪我?你疯了吧? 余哲宁觉得,自从今年余哲宁提起“扮家家酒”,哥哥就特别喜欢将这个词挂在嘴边。 而且,他这一次的态度不太一样。 余龙飞能感觉出来,兄长不再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他跟哥哥开会的时候,余温钧偶尔用一种以前从没见过的若有所思表情看着他。 “冤不冤啊,我又不像你,我又没碰他女人,凭什么他骂我?不过,这一次签合同的事也确实认栽,他妈的。我先向哲宁你学习一下,搬出去几个月避避风头。” 抱怨连连,但龙飞少爷能在严苛哥哥的眼皮子底下霸道横行多年,也是练出眼力。 年末在城中举办的商业晚宴多,住在郊外不方便,余龙飞真的就搬走了。 * 余哲宁自己同样能感觉到,余温钧的处事方式有一些微妙的改变。 兄长平时对两个弟弟们的隐形控制欲很强,如今有慢慢放手的趋势。 人的性格也不会朝夕之间大变。 余哲宁敏锐地猜测,余温钧与其说是放手,不如说,肯定是找到了新的关注对象。李诀当初搬来他家,余温钧就稍微放松了点对两个亲弟弟教育。 这天晚上,余哲宁去五楼找哥哥。 余温钧正在和他的私人会计说话,余哲宁在旁边听着,没多久,李诀敲门走进来。 李诀说他咨询了律师。 根据英国法律,杨艳和她丈夫没有立下遗嘱,遗产在清算后除了偿还 债务,会在其配偶、其子女、其父母、其亲属等分配。 而贺屿薇确实有继承她母亲部分遗产的资格。只是,英国的遗产税…… 余温钧听了几句,抬手打断这种琐事。 他先对余哲宁说:“十一月起,我会带你参加年底的一些大使馆举办的商业晚宴,带上你的西装和好态度跟我应酬,听懂了吗?还有李诀,什么英国遗产细节,你以后直接去问问薇薇。我没空听。现在你俩都出去。” 余哲宁在哥哥的套房门口叫住李诀。 “你对屿薇的事很上心?” 李诀转过头。 他和余哲宁原本的关系还可以,最起码,君子之交淡如水。但自从李诀在一阵骚操作后居然回到哥哥身边重新工作,余哲宁就很少和李诀交谈了。 “在我哥身边那么多年,从来没有见过李秘书对其他人这么热心肠。何况,屿薇有开口求你帮忙吗?”余哲宁咄咄逼人,“据我所知,她打算放弃她母亲的遗产。” 李诀沉默。 余哲宁冷冷地说:“离她远点。” 李诀从小在街头巷尾长大,真实性格是有点儿混的,他玩味地说:“你这是命令我,还是想为这事求我。” “我不像我哥那么爱培养自己的党羽。但我很记仇。只要对方骗过自己,那就不会原谅对方。而屿薇性格很单纯,如果你借着帮助她的借口做出任何伤害到她的事,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对上余哲宁沉下来的目光,李诀也有些伢然,他平时有对小保姆的事那么上心吗? 李诀讶然问:“你喜欢上她了?” 余哲宁平静说:“看不惯像你这么危险的人绕在她身边。” 李诀很想解释,给自己八个胆,都不敢对贺屿薇有非分之想。 而如果是以前,李诀会直接提醒余哲宁他哥哥和贺屿薇的关系。 现在,他耸了耸肩,直接走了。 第112章 信风 眨眼间,时间就来到年末。 十一月的城市,又被寒潮所笼罩。宅邸处的银杏树全黄了,配合着旁边低矮的枫树和法桐,错落交叠,是秋季特有的斑斓颜色。 贺屿薇只要有时间,依旧保持在花园里独自散步半小时的习惯。 她把秦皇岛买回的低跟鞋拿到咖啡馆里,和制服搭配着穿。虽然能继续打工,但被某人规定每周总工作时间最高10个小时,必须休双日。 她依旧早晚乘坐李诀的车出行。 余哲宁在清晨透过三楼晶亮玻璃,厌恶地凝视着他俩的身影。 他心想,自己此刻的情绪不是嫉妒。 他并没有介意李诀和贺屿薇的亲近。 他只是不想把贺屿薇交给李诀。因为李诀是他哥的手下之一,心思深沉,还曾经伤害过自己。 像这种人,根本就配不上她。 ### 晚上的时候,余承前给大儿子打一个电话,主要问余龙飞搬出去的事,又说什么身为兄长,应该照顾弟弟之类老生常谈的事情。 “其实,龙飞的长相最像你妈。” 余承前脱口说完这句也有些后悔,换成脾气暴躁的余龙飞或心思敏感的余哲宁,肯定就下不来台。但大儿子只是平静地“嗯”了声。 “你像我。哲宁刚出生的时候,你妈说他长相像他奶奶——还记得奶奶吗?” 年初生了场大病,余承前整个人在今年内飞快地衰老,就更爱把一些往事翻来覆去地说。并不是抱有感情,而只是一种口癖。 不过,余承前向来很少提前妻。 “李诀的身世,我也知道了。你舅这人,有手段,但私生活乱,心术也不正,从小让他姐姐来收拾烂摊子。你得防着点李诀,有其父必有其子……” 余承前标准的北京话带着回音,余温钧正在泳池做热身运动,手机开着公放,不回应也无所谓,老爷子得不到回应也能自己絮絮叨叨说很久。 余哲宁来地下泳池兄长,正正好把那句“龙飞像你妈妈”和后面所有的话都听到。 说实在的,连好脾气的他,偶尔都不耐烦听父亲这一番伪善且漫长的絮絮叨叨。但余温钧也不作响。 实在忍不了,余哲宁直接挂了这通电话。 “爸经常给你打这种电话?”他问他哥。 “偶尔。”余温钧淡淡说,“爸这辈子平平安安的活到老。就因为找的女人不管是妈还是汪柳,都比他能力更强也更照顾他。倒也是一种特殊能力。” 余哲宁觉得他哥骂人不带一点脏字。 他直接说明来意,让李诀搬出去。 “别让他骚扰贺屿薇好吗?”余哲宁说,“很烦。” 余温钧戴上泳镜:“我可管不了李诀。这个家,我连你和龙飞都管不了。” 余哲宁抿起嘴:“哥,能不能别阴阳怪气?你未免对李诀太偏心了,一直以来都如此。还有,我知道龙飞闯祸了,但这次为什么对龙飞那么狠?也不至于把他赶出家门吧,龙飞再怎么样对你还是忠心耿耿……” 没有回答,哥哥的身影伴着洁白的浪花,消失在泳池深处。 ### 余温钧每次游泳都要一个小时,等他从泳池里跃出来,坐在岸边,刚取下泳镜,有人体贴地递来雪白的毛巾。 余温钧抬起眼睛,却发现是贺屿薇。 他接过来:“哲宁人呢?” “嗯,走了。” 余哲宁才不等他哥,一受冷落就转身离开。 贺屿薇握着清洁工具缩在角落,半个小时前看到余哲宁离开,就默默地继续擦地。至今为止,贺屿薇依然承担着做余家清洁泳池的工作。 ** 这些天,余家最大的新闻就是龙飞少爷外地三尺的扫荡,不,搬家。 不像余哲宁双手空空直接搬出去,余龙飞在三楼套房的保险箱就有七台。还收藏着80多个限量雪板,余温钧给他拍下的各种字帖,模型,金条,雪茄,而手工西装和鞋的数量更是数不胜数。 昨天下午,足足进来十五辆卡车,十个工人,再加上余家内宅所有佣人帮着一起清点物品数量。他嫌弃其他人手重,钦点墨姨和沫丽去城里帮他收拾大平层公寓。 那可真是声势浩大的一场浩劫。 “余龙飞真的搬走啦?” 贺屿薇蹲在他面前问。 听闻余温钧轻轻地“嗯”了声,贺屿薇忍不住眸中喜色。 啊哈哈哈哈哈!她内心想的是,该!余龙飞早就该消失了! 不光是贺屿薇长出一口气,家里的其他佣人们都喜气洋洋,毕竟被余龙飞刁难过的人数不少,他们终于送走了一尊喜怒无常的大佛。 余龙飞基本把金银细软都搬走,留下搬不走的家具,一大堆书和四五个哑铃片。她从中挑两本讲跑车改造的书,把最轻的1kg哑铃拖回自己房间。 李诀被打开思路,也把余龙飞房间里剩下的哑铃片放回自己房间。 她的表情肯定泄露什么,余温钧脸色稍微一沉:“他搬走,你很开心么。他不是把一辆车送你了吗?” “那辆奥迪吗?我没有要!一直拖着没办手续!”贺屿薇赶紧解释,随后盯着他,“你的心情不好?” * 余温钧默认。 上一次,哲宁是自己吵着闹着要搬走的,但这一次,他亲自把余龙飞赶出去。 家里少个人,总觉得空落落的。 也许在某方面,余温钧一直希望,他能扮演着替弟弟们解决一切问题拯救一切困境,那种无所不能的坚韧哥哥吧。 以余温钧的视角,他看两个弟弟们,并不是看到两个成年男子,而总是看到两个五六岁,紧紧抓着自己裤脚的无助小男孩。 不过,他确实该控制下自己的保护欲了。 余温钧虽然这么想,心情也确实低落,他一大早就派玖伯过去帮余龙飞收拾房间。 余温钧心中默叹口气,准备往沐浴区走。 贺屿薇抱着拖把,在后面紧紧地跟着,顺手用拖把将他留下的湿脚印全拖了。她看着他背影,欲言又止。 在香港学会游泳后,贺屿薇一直想试试在余家的地下泳池游泳,但不太好意思跟墨姨提,也不想让余龙飞看到自己穿泳装的模样,就一直按下不提。 此刻是好机会。 贺屿薇说:“我以后可以用你泳池游一会泳吗?不会打扰你的。你每次游完后,我继续游。然后我会负责收拾卫生。” 余温钧停下脚步,给她一个富有深意的眼色。 贺屿薇撇撇嘴。 上周她刚来完月经,也许是被杨娴刺激的,又痛经到满床打滚的地步,吃完药后只允许余温钧摸摸她的头。 每次有事求他,余温钧肯定要向她索取回报。有的时候,她对他体力很无奈。 贺屿薇还是压着害羞走上前,习惯性地扬起脸准备吻他…… 余温钧却似乎一愣,不过,很快揽住她的腰。 覆上她脸颊的唇有着一股泳池水的味道,不像往常那样激烈或加深,只是在她舌尖处稍微一啄就离开。看到她不满意的目光,他便又低头,依旧是安慰似地吻下她的脸颊。 余温钧的心情因为这个轻吻,明显地变好了。 “可以用这个泳池。”他凝视着她的眼睛,“我刚刚只是想说,有人来找你了。” * 在他们身后,墨姨和沫丽就像被施了什么黑魔法,拿着新的拖把,化身两根希腊柱子似的站着。 因为玖伯在,她们就从余龙飞公寓回来了,找余温钧汇报工作。 对上墨姨的目光,贺屿薇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她正像个傻子似的对着余温钧主动献吻,此刻,还紧紧地偎着他。 “啊,不,不是的!我、我我,不……” 巨大的羞耻和慌乱中,她习惯性地去坚决否认什么。 随后贺屿薇脚下一滑,左拖鞋绊着右拖鞋,身体一歪,余温钧又再度搂住她,她的手按在他胸膛,他胸膛的肌肤坚而湿,心跳也稳定。 贺屿薇顿时安静了。 余温钧没事人似的交代了墨姨几句,随后去冲澡。 他从没有对佣人解释任何事的必要。 而地下泳池里一片沉默。 贺屿薇看了看墨姨,想说什么,又觉得什么也不需要解释。 墨姨的表情极其复杂,多日以来,虽然内心确定但此刻发生在眼前的一幕冲击到了她。墨姨使了个眼色,沫丽便准备默默地接过贺屿薇手里的拖把。 贺屿薇却不肯放手:“让我继续打扫泳池吧。我,我很喜欢打扫泳池。” 终于,墨姨开口:“……你。” 她艰难地说了一个字,就没再问下去。 因为贺屿薇的表情很熟悉,是那种无论别人说什么都不会改变她想法的表情,也是那种沉浸于恋爱里年轻人的执拗表情。她曾经在余哲宁看向栾妍的目光中,看到类似的神采。 而最近,余哲宁偶尔也会用这种目光看着贺屿薇,单凭那个眼神,就能说出个一二三。 ——余家要因为这个小保姆出大乱子了,墨姨烦恼地心想。 第113章 沙尘暴 生意人的年末活动和party很多。 余家也不例外。 装饰活动往往也是提前两个月计划,设计草图、调色模版,设计元素到每个空间是余温钧批示,墨姨来执行。 但今年有了新的执行人选。 “贺屿薇来负责。” 说这句话的当下是他们吃饭的时候。余龙飞的位置上坐着李诀,饭桌上还有余哲宁和贺屿薇,而余温钧这番话落地,所有人的目光投到当事者的脸上。 余哲宁握紧筷子。 哥哥总喜欢把别人往一些位置上推,也不管别人的意愿。那女孩肯定会满脸惶恐且为难地推辞,说她不擅长做这种统筹的工作。 果不其然,贺屿薇的肩膀因为被点了全名一抖,她没拒绝也没答应,继续默默咽东西。 这种沉默绝对犯了余家大忌。 “我昨晚已经提前通知她了。”主座上的人淡淡说。 余哲宁心念微微一动。 余温钧说话必须要有回应,但这一次面对贺屿薇,哥哥居然没动怒。 再次看向贺屿薇,余哲宁发现,全家人今晚的例汤都是海鲜,贺屿薇吃的是西施舌芹菜鸽子汤,上面还撒了补血的枸杞,不知道谁给她单独开得小灶。 ## 即使之后想和贺屿薇单独相处,余哲宁却发现她忙得要命。 “对不起,我现在没什么时间。”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贺屿薇感觉她不停地跟余哲宁说这句借口。 但,这也确实是实话。 余温钧的话落地,各种晚宴的主题装扮策划书就送到她手上。 豪宅晚宴有专门的装饰公司招标承办,包括鲜花的采购和主题装饰,简直就像婚礼一样,根据甲方要求能布置各种主题。从餐具的选择、桌布的颜色乃至到整个party的主色调,她看到了采购的名单——姜饼屋的面团就要用掉30公斤,巧克力原浆7公斤,还有5公斤的糖霜。 贺屿薇最终选择了绿色和银色为基调。 第二天,东侧的走廊就送来5棵矮矮的松木,满室的清香,还有两排透明的精致嵌板,上面有非洲动物的各种剪影。这些都是样品。 把住的地方布置成自己喜欢的样子,对贺屿薇来说,还是第一次。身在拱形的天花板下,身在叮当作响的雪人环绕中,她突然有种很浅的安心,有种被环境接纳的感觉。 但也在最近在布置宴会的期间,贺屿薇意识到某种微妙却显著的改变,自己正被余家佣人排斥在外。 自从知道她和余温钧的关系,沫丽就不跟她主动说话了。 余家佣人们比她在这座宅邸里待得时间更久。 他们百分百地听余温钧的命令,对余哲宁和余龙飞的日常吩咐也照做,在他们眼中,余家少爷们是名副其实的“主人”,双方的等级结构,彼此的工作关系是极其稳定的。 但……贺屿薇? 余温钧让她负责布置家居,重点词是“布置”而不是“负责”。他给她订了一辆宾利当新代步车,贺屿薇自己都完全不知情前,这个消息就已经在司机、园丁,内宅佣人暗中传了个遍。 她不再是余家佣人们眼里,“个性古怪但众人们会暗自照料的小保姆”了。 他们开始用警惕、轻微敌意和冷眼旁观的角度,打量来余家短短一年就从佣人直接鱼跃龙门的年轻女孩子。 幸亏,墨姨和李诀的威信很大,有他们在,贺屿薇才能继续做事。 贺屿薇意识到,她也正在为想要的东西付出代价。 这是当“余温钧的女朋友”要经受的考验吗? 唉,感觉穿越进耽美漫画里,公开出了个柜,她饱受道德和舆论的考验。 除此之外,贺屿薇得抽时间复习雅思,去咖啡馆工作,以及——去探望患了乳腺癌的小姨。 * 余温钧做事很有他的风格。 杨娴莫名其妙地先签署了遗体捐献证书,其次才被告知,企业慈善基金提供的是全切费用。 如果保乳,后续的的靶向治疗费用不承担,但可以承担一半的化疗费用,化疗后结束的放疗费用药可以分期解决,不过依旧要签合同——杨娴无暇去看,就在黑眼镜秘书的厉声催促下,稀里糊涂地签了一堆字。 之后,第一次入院就抽血。 入院第二天每两个小时抽次血。杨娴住了一周院,经验丰富的主任医师看过病例,说乳腺癌也并不是其中最凶险的一种,而手术日故意拖到春节,又让她办理出院。 等待手术的日子里 ,贺屿薇和杨娴单独见了几次面。 虽然不知道贺屿薇的工作,但是,杨娴肯定从一些细枝末节里感受到什么。 她开始很明显地讨好贺屿薇。 “薇薇呀,其实你妈妈还是挂念你的。她曾经说过,生女儿就是小棉袄。哦对了,她还说起过,等在英国安定下来后,回国找你。” 她们坐在肯德基的红色桌子前。杨娴得知自己有生存的希望,便在市区找份临时工干着。 杨娴绞尽脑汁地说谎话,刚开始,还有一些犹豫,但越说越流畅。 最后的话总是落在,你是苦孩子,你妈妈是爱你的,虽然她从来没有来找你,也是为了你好。你要是没有亲人,小姨以后永远是你的亲人。 贺屿薇静静地听着。 告别杨娴,从肯德基走出来步行一条街左右。寒风彻底地带走体温前,贺屿薇左右张望一下,坐上旁边停泊的奔驰suv。 李诀还是亲自担当她司机。 他问她,信杨娴的那些话吗。 贺屿薇系上安全带,摇摇头。 杨娴嘴里的话,八成都是假的。但,希腊神话也是假的。杨娴嘴里的谎话像属于自己的希腊神话故事,贺屿薇不相信却忍不住想听下去。 “我发现,人会给自己不曾拥有的东西里增加很多想象。但听多了,也会觉得无聊。”贺屿薇沉思地说,“啊,麻烦你待会把我送回学校。” * 在高中校门口,余凌峰瑟瑟发抖地等待着。 身为一个精力和感情都充沛高中男生,被贺屿薇拒绝之后,余凌峰失落之余,燃起新的好奇心。 贺屿薇的正牌男友,究竟是余温钧和余哲宁里的谁? 毋需质疑,她估计是一名小嫂子。 但,哪位的? 在某日吃饭,余凌峰听到父母讨论,“那边”的新闻——余龙飞被他哥扫地出门了。 汪柳对这消息喜闻乐见,前妻生的那三个儿子向来抱成一团,如今出现缺口,真是乐得看笑话。 “老大手里拿得那么一大块地很值钱吧?”她对丈夫旁敲侧击。 余承前打哈哈,说大儿子这几年的生意中心不在内地。 汪柳笑笑,给儿子盛一碗汤,余凌峰就问她是否知道贺屿薇。 他父母对视一眼,都没想起来这号小人物。 余凌峰百般调查,终于知道贺屿薇目前打工的咖啡馆,某天放学后也赶了过去。 一推门,他就被震了。 迎门的墙面挂着的是一副蒋廷锡的花鸟,且,似乎是真作。有一台监控摄像头专门对着这幅价格不菲的画。 店员说薇总虽然每天来,但时间不固定。 没办法,余凌峰也只能估计着贺屿薇每次来学校自习的时间,苦苦地在大门口蹲人。 好不容易,余凌峰看到李诀的车停下了。 他立刻冲上去。 贺屿薇吓一跳,余凌峰抱着厚厚一沓资料,说这是复习雅思的书和阅读资料,给她整理好一份。 李诀也探出头。 余凌峰赶紧往车上看一眼,他不太认识李诀,顺口说:“钧哥派你来接她的?” 李诀怎么可能被一个男高中生套话。 “小孩哥,不能好好复习高考吗,惹她干什么?” 贺屿薇制止住他俩的闲聊,她说:“别堵在门口了。大家都很忙。” ### 余温钧这些日子极为繁忙,频繁地在深圳和北京往返飞行,只有玖伯回来拿了趟衣服。 不过,这男人倒是开始回她信息了。 回的是短句,最长的一句话也只有七个字,“保持联系,我睡了”。 最短的是两个字,“喜欢”。没头没尾的。 李诀在集团里的职务出现变动,不会跟着余温钧出差,但这段时间的工作也很忙。 他把贺屿薇从学校接回来的路上,就说从明天开始,改让家里司机来接送。 “我元旦后搬出去住。”李诀说,“整天看着余哲宁那张脸也够烦的。你,自己保重吧。” 贺屿薇抱着雅思口语模版卷子,从户外的门口准备回去时,被刚到家的余哲宁叫住。 “最近在躲着我?”他笑着问。 不等贺屿薇回答,余哲宁又平静说开玩笑的,问杨娴的事情解决得怎么样。 当余哲宁知道杨娴获得免费手术的机会,再度皱起眉头。 “你告诉杨娴准备放弃你妈妈的财产了吗?”余哲宁咄咄逼人地问,“只要说自己穷,她就不会再缠着你。毕竟,你曾经的日子比她更苦吧。” 贺屿薇沉默了会。 “我愿意见杨娴,听她讲话,其实才是在利用她。”她说。 余哲宁为出乎意料的答案一怔。 “我,在利用这个小姨跟自己证明一件事,我不苦。我,绝对不是一个可怜的孩子。” 贺屿薇抬起眼睛,那是双清凉明亮的眼睛:“的确,我从出生就被妈妈抛弃了。但即使这样,我并非是一个不幸的人。爷爷奶奶有好好把我养大,教我做人,他们去世了,我经历一些事,但其实……我是有被爱过和支持过的。我已经决定踏踏实实做自己,不管别人怎么评价我,不管过去发生任何事情,我有责任把自己重新带回爱里,把一切带回当下。我想锻炼心力,对自己的情绪、感受和人生百分百负起责任。” “你是善良的女孩子,想事情未免太理想化。中国有句老话,以德报怨何以报德?杨娴因此缠上你——你怎么办? 她忙说不会的。 贺屿薇决定拒绝不合理的请求。何况,这一次,有个大恶魔站在自己这边。 她要是被杨娴吸血,余温钧肯定会不耐烦地直接出手,助她斩断“情丝”。 实际上,这男人愿意帮助杨娴还有一个小小且古怪的附带条件—— “我给你那个小姨治病花多少钱,你必须也得在自己的身上投入同样数额的钱——买点衣服,做美容,报个补习班,什么都好,去消费吧。薇薇,你必须先宠爱自己,我才愿意为了你去向别人展开点善意。” 余温钧交给她的花旗银行副卡,此刻就贴在书包内层。 贺屿薇这几天不得不思考,怎么才能大手大脚的花钱。买咖啡豆的话,可以买一吨吧? * 余哲宁同样想着贺屿薇的这番话,乍听上去匪夷所思,但是仔细想来,又觉得很妙。 “你现在心态还挺好的……看来我也得取取经。在我哥的压制下,我和龙飞都没了自我。”他自嘲。 强烈的寒风中,内宅里的佣人们还在帮他们开着门,他们都若有若无地看着这边的方向。 贺屿薇再次低下头。 她决定把一件隐瞒的事说出来。自己现在正和他哥哥—— 正在这时,庭院对面行驶来两辆巨大的装载卡车,而车后面载着长达五米的各种树材把院子里的一个白马雕像蹭到了,发出嘭嗙的响声。 大门处监工的墨姨就如同发射的炮弹一样飞奔过去。沫丽也在后面跟着。 余哲宁和贺屿薇远远地望着他们。 “马上过圣诞节,家里又要搭建篝火了——我们家每年圣诞到元旦都会在庭院中间弄篝火。哈哈,去年你也看到了吧?弄篝火这个传统是我哥的前女友提出来的。”余哲宁随口说。 她手里的卷子被紧紧握住。 前女友?贺屿薇听到自己用比平常更大的声音问:“应该……不是指栾小姐?” 怎么可能。他哥这辈子唯一动过感情的那个女孩,Sarah。 “对了,我昨天看到她了。Sarah来我们学校做就业演讲,正好撞上,还让我给我哥打个招呼呢。不过,我哥从分手后就不再提这个人了。把她给家里买的东西也扔掉。” 余哲宁摇摇头。 他没跟余温钧说这些。反正,他哥肯定又是那种“和我无关”的冷漠嘴脸。 * 不远处,墨姨正在痛斥着卡车司机,再让他按照规定路线前行。 余哲宁在户外站得有些冷了,而回过头,却看到贺屿薇的脸色苍白一片。 “我们进去吧。”他体贴地说。 贺屿薇点头,低头跟着走进来。 余温钧看她喜欢就把那本家庭相册留在四楼,贺屿薇这段时间反复翻了好几遍。 其中,她看到另外的一张前几年的合影。 余温钧和他的兄弟在圣诞节拍的合影,那时候,他们的面容都更年轻,穿着圣诞节特有的鲜艳丑毛衣。而不远处,有一个笑得合不拢嘴女人的模糊半张脸。 那不是余家的任何佣人。 很想问余温钧这个女人是谁, 但是,贺屿薇总觉得提不起勇气。 她还从没对余温钧说过“我喜欢你”或“我爱你”,也对能否能正当站在他身边而感到疑惑。 唉,目前跟上余家奢侈的生活已经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第114章 中雪 之后的三天,几个工人忙忙碌碌地架起梯子去码篝火的铁架,把木材堆了十米多高,层层叠叠地像个小城堡。 家里的桌布和酒吧都换成相应的红色,车道两边也都喷了白色的假雪花,楼梯柱上也黏着圣诞老人。户外和家里玄关处、客厅也摆上大小不一的圣诞树。 只有一个人的心情没有被染上节日的喜悦。 余哲宁意识到,家里的气氛有极其微妙的改变。 他从一楼吃完饭出来,走到厨房时,正好听到贺屿薇、墨姨正和请来做圣诞晚宴的厨师聊天。 厨师正在和商量圣诞晚餐的事情。 “国内的海鲜定了膏蟹、东星斑、沙虫、富贵虾和斑节虾……清蒸或火锅都好,看您喜欢什么口味?” 墨姨插话:“上次做得红糖肉夹馍你好像很喜欢。那是厦门那块的做法。” 贺屿薇试着把话题从自己这里转开,问圣诞的第一道菜吃什么。 “第一道菜?一般是吃火腿,那种带甜味儿的,不是德国山里的那种,还要再买无花果……” 余家圣诞晚宴要进行各种试菜和试酒,避开重要客人的过敏和不喜欢的食物,而这一切都是由贺屿薇、墨姨和厨师长把关。 余哲宁在门外听着觉得别扭。 他稍微思考,很快明白别扭的原因。 余家出重金举办的圣诞晚宴,而在菜品的选择中,厨师长居然也把贺屿薇的饮食喜好也考虑进去。 可是,她算哪位? 余温钧对佣人们奖罚分明,甚至于,偶尔罚得比奖的更重。 厨师长这么巴结贺屿薇,简直就把她当成余家的主人,不,更确切的说,当成女主人似的。 余哲宁把头探向门口,叫道:“屿薇?” 贺屿薇回过头。 “过来一下好吗,我有话要跟你说。” * 再过一会,贺屿薇和墨姨来到客厅,她们手里拿着一盘糕点。 这种小甜点是外包给五星酒店的蛋糕房,但眼前的这盘显然是厨房自己烤的拇指饼。 余哲宁拿了一块:“我们今年要不要互送圣诞礼物?” 贺屿薇一愣。 去年的这个时候,她的身份是照顾脚受伤余哲宁的小保姆。每天只在三层待着,不参与圣诞晚宴的准备活动。 她曾经为了互送礼物的提议而雀跃很久,亲手买了毛线,为他制作礼物。 但今年,余哲宁同样地提出这个要求,贺屿薇的第一反应是为难。 墨姨在旁边幽幽叹口气,贺屿薇脸更红了。她结结巴巴想拒绝。 余哲宁却笑着说:“就这么做吧,今年互送礼物的价格限制在1000元之内。” 贺屿薇犹豫着,一副无论如何要说点什么的表情,但这时候李诀也跟来了。 看到余哲宁在,李诀直接把她拉走了。 这黑眼镜秘书是越来越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了!余哲宁刚要愠怒跟上他们,墨姨却叫住他,以故作漫不经心的口吻说,余温钧现在相当“青睐”贺屿薇。 甚至于,相当“青睐有加”。墨姨强调。她的地位比李诀只高不低。 “你的意思是,她像李诀一样,变成只听我哥话的狗了?”余哲宁能听出某种弦外之音,他的脸色迅速阴沉下来,截断这番话。 墨姨噤声。 余哲宁平淡地说:“墨姨,我一直很尊敬你。但希望你不要在背后给屿薇和我哥造这种无耻的黄谣。” 墨姨沉默看着余哲宁。 三兄弟当中,余龙飞向来是最难相处的一个,但自从他搬走,余哲宁好像也露出某种强硬的一面。 墨姨在余家工作很多年,她见证过太多次,这两位小少爷只要一闹就没完没了的局面,最终结果永远是佣人们战战兢兢,余温钧会停下手里的事安抚,她和贺屿薇精心准备的圣诞晚宴肯定会泡汤。 算了,墨姨心想,自己也不会再多嘴。毕竟,她的雇主也只有一个余温钧。 ### 余哲宁嘴上不信墨姨的话,但从那日起,开始在生活里留意各种蛛丝马迹。 他很快发现,余温钧回家,贺屿薇不管在做什么都一定会停下手里的事,跑去迎接。 不过,她说的全部是举办宴会的细节。而兄长即使在五楼逗留也依旧会在晚上十二点前离开家,返回瑰丽酒店休息。 除此之外,好像就没有什么特殊的。 这天傍晚,余哲宁和搬出去住后首次回来的余龙飞一起回来吃饭,他俩刚从跑车下来,就听到家里罕见的叽叽喳喳。 余龙飞皱起眉:“怎么这么闹腾?翻天了?” 最先入耳的,居然是墨姨的声音。 墨姨说话向来平稳,但此刻,她的语速越来越快——“除了厨房,家里绝对不能进活物。每年花了三十多万从德国买回声波的驱鸟测试。你却带了这么一个东西回来!” 家里的十多个佣人居然都聚在客厅处,众星捧月般地围着贺屿薇,或者说,是她握着的鸟。 * 今天结束咖啡馆的工作,贺屿薇就坐在座位上学雅思。 虽然不讨厌英语,但为了考试学英语真的令人头秃。尤其是雅思,考一次就得掏2000,她头一次抢考位,结果报了个十二月底的名额。 她学得无聊,就无聊地望着对面的黑巷子,却发现有个穿军大衣、戴着雷锋帽的北京大爷在卖鹦鹉。 “我看他站很久,怪冷的——”贺屿薇话还没说完,就被阴阳怪气的小嗓音打断。 “妈妈,妈妈,妈妈!” 说话的,是她手指上蹲着的一只金冠百帕旋凤鹦鹉。 小鹦鹉通体雪白,头顶有一簇后梳的淡黄色羽毛冠,樱粉色的嘴,滴溜溜又灵活的小黑眼睛,长长的羽翼。 鹦鹉一点都不怕生,看到那么多人围着自己,在贺屿薇指头上兴奋得蹦蹦哒哒的,叫完妈妈后,再用嗓子里挤出的高音唱起《小兔子白又白》。 随后,它还不过瘾,又唱起《恭喜发财》、《卖报歌》、《幸福拍手歌》、《铃儿响叮咚》和《饮酒歌》。 这一通动物表演赢得满堂喝彩,把墨姨的声音也压住。 墨姨就像拷问一个不争气的丈夫,问这只鸟多钱买的。 贺屿薇小声回答,七千五。 墨姨差点没背过气。 她目睹这个农家乐小服务员搬进余家,这一年多来的点滴变化。 与其说是变化,不如说谁都不看好的小姑娘就这么静静地绽放了,并美得惊人。 只是贺屿薇的性格平淡如水,即使她和余温钧有了这层关系,各种繁华打眼而过,墨姨也看不出这个小姑娘真正在意什么。 贺屿薇在生活用度里还是老样子。 什么都行,给什么都穿,给什么都吃。 墨姨鲜少见到她主动做什么,这似乎是一个没有庸俗欲望的孩子。她想,也许,余温钧就喜欢这样干干净净的性格吧,关键是省心,也不花钱。 ——但,墨姨觉得自己看走眼了。 如今,贺屿薇毫不犹豫地花7500块买了一只破鸟。 “你哪儿来的那么多闲钱啊?”墨姨这句话问出后又 醒悟,贺屿薇今非昔比,哪里来的钱,余温钧给的呗。 唉,但凡贺屿薇是拿钱买珠宝、包包、食物、高级酒店、高级餐馆、艺术品、重金属、股票,甚至去做医美和充游戏都行啊,墨姨觉得自己见多识广,都不会说什么。 偏偏,贺屿薇就在街边的黑巷子里花小一万,买只鹦鹉回来——最关键的是,余温钧不喜欢鸟! * 贺屿薇低下头:“我花的是自己在咖啡馆里发的工资。去atm机取得现钱给他。而且我俩还加了微信,大爷说鸟以后有任何问题都可以免费问他。” 这世道,骗傻子没有成本啊。 墨姨硬生生地吞了一口气,温柔地说:“打算养在自己房间吗?” 贺屿薇还真没那么大的胆子。 她怯生生地回答,可不可以放在家里的温室。 “沫丽刚刚用手机上网帮我查过了,这品类的鹦鹉在鸟市上也得卖一千多,而且玄凤很笨,很难训练的,光是投币就要训练上千次才能记住。我买的这只鹦鹉从断奶就手养,现在会唱那么多歌,还会投币投篮那么多技能,卖贵点也是应该的,毕竟培训它的人也付出精力和时间。” 墨姨发出鹦鹉般的尖叫:“什么技能值7500块啊?花鸟鱼虫市场上,这种鸟最多800!” “这就叫知识改变命运。如果鹦鹉上过大学,它至少也是哈佛吧。” 墨姨被贺屿薇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而其他佣人可不管那么多,纷纷逗鹦鹉玩。 余哲宁在旁边听着笑坏了:“果然很有你的作风,喜欢买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 鹦鹉冰凉的小爪子,紧紧地抓住她的手指,温暖的小肚子贴着她的肌肤。 贺屿薇摸了摸它翘起的羽毛:“我就觉得,买一只会唱歌的鸟回来应该会很开心。” 童年时不想增加爷爷奶奶的负担,她一直避开买可爱的玩具,也从来都不去儿童乐园的项目。贺屿薇向来压抑着自己的喜好,去做对大家好的选择。 最近特别忙得头晕眼花,贺屿薇是想放松一下的,但,也不知道怎么放松。 卖鸟的老大爷解释这只鹦鹉还会投币、会投篮,而且是手养长大,她一时鬼迷心窍,干脆地把鹦鹉买下来。 这时候,佣人们的微信群震了一下,是门口的自动通知,余温钧的车回来了。 众人作鸟兽散。 余哲宁看贺屿薇的脸色有点白了,不由笑说:“现在才知道害怕,买的时候在想什么啊?” 贺屿薇也不确定余温钧什么态度。 而没几分钟,就听到外面的皮鞋声音。 余哲宁再次温柔说:“没关系,我会保护你不让我哥骂你的。” 进来的人是李诀,他今天陪余温钧开会。 “哥呢?”余哲宁问。 李诀说:“走了。” 第115章 大雪 余温钧刚下车,墨姨就忙不迭跑来告状说贺屿薇往家里弄回一只鸟。而余温钧什么也没说,返身重新坐上车,居然就又让司机开走了。 “哥没说让贺屿薇把鸟送走?”余哲宁不可置信。 李诀苦笑:“他应该不会这么命令薇总。” “那,鹦鹉能留在家里养吗?”贺屿薇问。 李诀看着余哲宁和贺屿薇这两双单纯愚蠢的眼睛,余温钧的这个态度暗示得还不够明显吗? “要是薇总跑到钧哥跟前,傻乎乎问家里能不能养鸟,答案估计不行的。但如果她想养,就低调点偷偷养。贵人事多,钧哥今天没回家,明天回来就不记得这种小事了。主打一个揣着明白装糊涂。” 墨姨听到李诀的这句话后暗恨自己老糊涂了,贺屿薇现在可是余温钧眼里的一颗明珠,往家里塞大象那也是他俩的情趣游戏。余家又不缺这点钱和地方。 余哲宁怔住了,余温钧居然是这种性格的吗? 一直如此。 李诀淡淡说:“余龙飞就是吃准这点,才能横行霸道那么多年。而当初要不是你非要出走,你哥会成全你和栾妍小姐的。” 余哲宁脸色一沉。 李诀才懒得管他,和气地安慰贺屿薇:“喜欢鹦鹉啊?南非有很多鹦鹉,你到时候可以跟去挑挑。” 墨姨也说去厨房里剁点蔬菜喂鹦鹉,再准备点水。而这只小鸟可比贺屿薇更会展现自己,小脑袋一歪,谁都喜欢自己。 “挺机灵的。”墨姨叹口气,“不过真的,家里好久没听到鸟叫了。” 李诀说:“薇总,这鸟能活多久?” 余哲宁眯着眼睛看着他们。 从李诀和墨姨的态度里,他感觉到一个很强烈的暗号——贺屿薇在家里的位置太高了。 换成自己拎只鸟回来,余温钧绝对只给两个字“送走”。即使不这么说,也不会为了区区的鹦鹉,而选择今晚不回家。 这态度简直像是彰告天下,即使是他,对贺屿薇做出的决策也会做出一些尊重和让步。虽然这种尊重和让步的做法有点匪夷所思,但哥哥就是个大男子主义颇重的古怪男人。 什么情况下,一个极其强势的男人会对女人让步? 答案是,面对自己的女人。 还是说,贺屿薇现在握有什么让余温钧不得不让步的把柄? 余哲宁刚刚感觉自己摸到什么不快的真相,肩膀却被重重一撞。 余龙飞如同饿虎扑食般,挤到前面。 龙飞少爷本来喜欢动物,这一只多才多艺又会唱歌又会讨巧的手养鹦鹉,就那么不偏不倚地落在心上,从刚刚开始,他双眼发亮地盯着它。 “贺屿薇,给你50块,这只鸟卖给我。”余龙飞笑吟吟地说,“家里不让养鸟,我现在搬出去住,谁都管不了我。” 贺屿薇很有点不情愿。 余龙飞拉长脸:“不卖?我现在就把这只鹦鹉捏死。” 他手里握着鹦鹉,玄凤在他手里发出唧唧的惨叫。 除了余温钧,家里就没人能管住这个魔王。李诀和余哲宁同时皱眉,他们刚要发言,就听到贺屿薇急着说:“别弄疼它。好吧,你要是出十万块,我就把鹦鹉卖给你。” ……十万块。墨姨心想,看来贺屿薇也不是傻子。 余龙飞也冷笑:“十万块?你家祖上三代缺钱缺得冒青烟儿了?你也和你小姨一样得了什么癌,需要钱治病?” 贺屿薇早已不会被他激怒,她平静地说:“我担心你买鹦鹉回去是一时高兴,会折磨它。所以,我收你十万块是希望你对它好点。到下个月,如果鹦鹉在你手里还活着,我就退你一万块。下下个月,它还活着,再退你一万块。如果你能好好地把小鹦鹉养半年,我绝对会把十万块都退你。而这十万块,就是小鹦鹉的生命安全保证金。” 余龙飞的脸色变幻莫测。这小姑娘还挺懂得风险控制啊。 这时,李诀冷说:“哟,区区十万人民币,不会拿不出来吧?” 余哲宁适时补充:“龙飞搬出去的时候,拿了我哥十箱龙舌兰,卖几瓶酒就能十万。” 墨姨说:“除了龙舌兰,还搬了10箱勃艮第红酒和3箱日本清酒。不仅仅是酒,还拉走一卡车的——” 余龙飞被众人说得恼羞成怒。 这段时间不见面,余龙飞也是明显觉得贺屿薇越发漂亮了,不光是脸,而是她说话的神态都变得更自信。但他也越发看她不顺眼。什么时候,自己随意打骂的小保姆居然也能和他讨价还价。 哼,早知道,当初在草原就弄死她。 余龙飞抱着胳膊:“我给你十万,你跑了怎么办?你现在只不过借住我家,我哥明天就能把你赶走。” 这担忧也不无道理。贺屿薇沉思片刻:“那,你把钱给李诀吧——到时候让他退你钱!前提是,鹦鹉没死才能退钱。口说无凭,你要录个视频,保证你回家要对这只小鹦鹉很好。不能折磨它!” 其他三个人齐齐地掏出手机,对准余龙 飞,他勃然大怒:“他妈在搞笑吗!她说什么你们都听啊?” 半哄半架,余龙飞也确实喜欢这只鸟,最终,他憋屈地花十万块从贺屿薇手里买下小鹦鹉。 他内心刚觉得恼怒,玄凤却乖巧地又开始唱起歌。余龙飞双手托着小鹦鹉,宝贝似的走了。 李诀从来不爱掺合余家兄弟这些破事的,但刚刚,他被迫承担起每个月给余龙飞转钱的重任。 “薇总,你要是想搞死我也不需要做得这么迂回吧?我和余龙飞不对付,你知道的吧?” 贺屿薇忙道谢。 “你自己不想养鹦鹉?”李诀问。 贺屿薇苦笑两声。墨姨说得对,等她拥有自己的家再考虑养宠物吧。龙飞少爷的心肠狠辣无情,但是,他对动物的态度却比对人友善。余龙飞每次回来肯定都会带这只鹦鹉回来炫耀。这样的话,自己也能见到它。 “还记得咱俩在农家乐见面,你把鹌鹑认成鸭子的事吗?”李诀说,“你当时还在钧哥面前和我犟嘴。” 贺屿薇也想起这一桩旧事:“……那可能是鸭子。” “你不要怀疑,那是鸳鸯!” 他俩边走了,墨姨也跟上,一转头看到余哲宁,她不由哆嗦了下。 余哲宁面无表情的时候和哥哥很像,带给人一种无形的压力。 真有趣,余哲宁冷冷想,贺屿薇居然还和李诀有这么一段过去。 明明在家里,他才是和贺屿薇渊源最深的那个人。她最初进入他们的生活,他才是对她最友善的那一个。其他人,都是用怀疑、居高临下地目光打量她。大部分时候,贺屿薇也只是佝偻着身体憋屈地活着。 但这样的贺屿薇在他家待了快一年,能和余龙飞平起平坐,有理力争很多东西。除了,她再也不会害羞地对上他的视线了。 ### 到平安夜前,家里每个佣人都忙着布置宴会和装潢,四周有一种微妙但是确切的喜庆氛围。 余哲宁却发现,他最近思考贺屿薇的频率太高了。 他想到余龙飞说的,自己不能找个“素人”当女朋友,而应该找个门当户对的“白富美”。圈子里,同等财力待嫁的年轻女孩子比单身男人更多,就算不是企业家的女儿,还有艺术收藏家、学者和官员的女孩也可供挑选。余哲宁在大学里也不是没有女孩子追他。 贺屿薇……没有学历,没有工作能力,没有家世。生她的人抛弃了她,养她的人已经离世,余家是她的暂时容身之地。 可是,他希望贺屿薇在自己的身边。 余哲宁不相信墨姨的话,他想,哥哥肯定是在替她和李诀打掩护。 一想到贺屿薇和李诀在一起相视而笑的景色,余哲宁的内心像是被条腹部黢黑的毒蛇一圈一圈缠绕在心头。他不喜欢贺屿薇对其他男人这么笑,也不想让她成为别的男人的东西。 他干脆想,先交往吧。 自己会是她人生中第一个说“我喜欢你”的男生吧。 贺屿薇曾经说过,让她亲口说喜欢谁,就不如让她直接去死。那么,有人主动对她表白会作出什么反应呢? 平安夜的当晚,他会准备一个礼物,然后对贺屿薇正式表白。余哲宁很确定,那个高中女同学在各方各面依旧如同白纸般清纯,他的胸膛有什么在雀跃地跳动。 第116章 闪电 平安夜是周五。 下午四点多,余家的大门就彻底打开,有穿厚厚制服的门童,分别在门口和庭院处接待。 虽说圣诞节的布置是在眼皮子底下进行的,但是,余哲宁每年看到真实效果后仍然震撼和新奇。 他从小就喜欢圣诞节。 印象里,兄长每年会送他和余龙飞各种圣诞礼物,但随着年龄渐长,余温钧就很少问他们真正想要什么,通常是直接转一笔钱或给股份。 今年,余哲宁难得为兄长准备了一份圣诞礼物,是一把烟熏橡木的酋长椅。 余龙飞虽然吐槽这是送给老年人的礼物,但也不得不承认,这就是余温钧可能会喜欢的东西。 * 余哲宁清早下楼。 户外的篝火已经燃烧。室内装扮了足足三十棵一人多高的通体雪白圣诞树。 这是余家首次用白色圣诞树装扮。 白天像雪花一样纯净,晚上闪闪发光,被水和植绒粉喷过的树叶有浓有密,树枝高低不平,装置是贺屿薇选的三朵花,虞美人、兰花,和蓟草,每一个剪纸后面都啜着银金丝网和细细的珠子。 余哲宁的西装是提前做好的,据说,贺屿薇这次也会盛装出席。 所谓盛装,应该还会穿自己送的阿玛尼礼服。 余哲宁虽然见过她穿这身,但仍然想再看一次。 更何况,他今年也为贺屿薇准备了两份圣诞礼物。 余哲宁在自己的公寓里也布置了一个小型圣诞树,打算在晚宴上把她带走,然后表白,送礼物。 他准备的是蒂凡尼的钥匙项链。 她,会高兴还是会害羞呢? 最大的可能,贺屿薇开口第一句话就是,你在开玩笑吧。余哲宁忍不住笑笑。 ## 就像去年同阶段一样,余家宴请很多宾客。 总归是洋人节,邀请的八成都是外国人。 白皮棕皮黑皮人有,甚至还有三两个戴着头巾的中东人。下午的私宴单独在小餐厅里请了两桌,玖伯和墨姨往里送了不少酒水。 到晚上,几乎是流水席了。 余温钧当天全在应酬,觥筹交错,手里的酒杯没放下过。 比起哥哥的得心应手,余哲宁向来讨厌这种应酬场合,然而都大四了,他确实也得开始学会接受。 今天一直没机会见到贺屿薇。 养鹦鹉失败后,贺屿薇就定下心,紧锣密鼓地复习雅思。 虽然住在同一个屋檐,他们这些天几乎没有见面的机会。 余哲宁听她说起过,抢到的雅思考位是24号,所以一大早就出门了。 晚上八点多,余哲宁终于看到了一抹熟悉的背影。 他立刻放下酒杯,走了几步,随后愣住。 贺屿薇出考场后就被拉到美容院,随后来了小型化妆团队,挑衣服到做发型,化妆,又足足做了三个小时的晚宴造型。 淡妆无比精细,无花果色的口红,头发被一丝不苟地盘起来。 她穿上细高跟鞋,没有穿阿玛尼的小黑裙,而是整套的藕灰色无袖珠片连衣裙。 这一次,余温钧硬是给她挑了BrunelloCucinelli。 这是他自己冬天经常穿的西装牌子,也做女装。 特别娇贵且不保值的牌子,不怎么做女士晚装,用料极好,不是掺金丝银丝就是各种亮片,所有内衬基本都是真丝,极其软儒。 风格是偏成熟的。 上半身是圆领露肩款,露着瘦瘦的胳膊,下身裙的裙子规规矩矩地盖到小腿上方,裙身随着她的摆动而游曳,呈现鱼尾的精妙弧度。 贺屿薇的气质,不再是吃过点苦但眼神依旧轻盈剔透的蔷薇miumiu少女,换上这一套修改过的晚装,她变得更有女人味了,像早早就被订下家族婚约且手上有点权势的小姑娘。 不仅如此,她的指尖闪闪发亮。 * 贺屿薇平生第一次做了美甲。 陪在她身边的人,是余凌峰。 他俩是在车道的玄关处巧遇,余凌峰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原来,女孩子花了三个多小时打扮居然是这个效果,她的头发在灯光下就像晒太阳的乳白加黄的英短,每一丝毛发都顺滑干净,无忧无虑。 贺屿薇的脸,热得出奇,万万没想到在余家遇到余凌峰。 余凌峰说是瞒着爹妈找余温钧领红包,顺便来家里做客。 “也来看看你。”余凌峰笑着说。 他没好意思说,看到贺屿薇这幅精致美丽的打扮,就顿生自己是个小屁孩,此刻配不上她的惆怅感觉。 余凌峰很自来熟地举起手机:“打扮 得这么美,我们拍一张照片。你挽着我胳膊点儿行吗?” 贺屿薇只当没听余凌峰的话,仅仅把头朝着手机镜头处,歪了歪。 这时候,穿着条纹西装的余龙飞也端着酒杯走过来,他看到余凌峰,目光一沉,冷脸问同父异母的弟弟来干什么,家里不欢迎贱种。 余凌峰不以为忤,他先笑着问余龙飞是不是养了一只鹦鹉。 提到鹦鹉的话题,那简直太对龙飞少爷的胃口。 这只鸟,简直属于天赋异禀的奇禽,仅仅花三天,小玄凤就完整地学会哼唱《蜜雪冰城甜蜜蜜》。 余龙飞宠得不得了,到哪里都恨不得带着炫耀一番。 宴会人多,余龙飞就把鸟笼搁在车里, 李诀也走过来。 随后,他们四个彻彻底底不搭界的人,就其乐融融地要一起去车库看余龙飞那只小玄凤。 * 余哲宁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有靠近。 看着他们的背影,他内心深处浮起一种淡淡且奇妙的感觉。 贺屿薇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很彻底地融入他的家。而且,这个余家,居然好像挺欢迎着她。 到了晚上十一多,余家撤掉食物席,只留下酒水。 仍然有断断续续的宾客前来,不过,他们的地位显然并不重要,来这里点个卯就走的人。 余凌峰身为高中生,早就被提前送回家。 余龙飞也不见踪影。李诀倒还在场内和其他公司里的高管聊天。 余哲宁因为应酬时喝了几杯酒,略微上头,他坐在沙发上休息,墨姨给他端来茶水,他满场寻找贺屿薇的身影。 时间差不多,自己也该带走她了。 余哲宁刚要询问墨姨,就看到贺屿薇像一条月光下的美人鱼般从侧门匆匆跑进来。 刚刚漂亮的盘发,此刻一团凌乱,似乎是被什么给抓乱的——除此之外,她的发顶还有两根鸟的绒毛。 余哲宁站起来。 还来不及叫人,他看到贺屿薇的视线被窗外的什么吸引了注意力,随后,她居然又穿着单薄的衣服重新跑出去。 不得不说,高跟鞋是女人味十足的东西,身材毕现,余哲宁原本想跟上去,也放慢脚步,远远的欣赏着她拎着裙子小跑的灵动剪影。 只是——她现在要去哪? ### 庭院中央的篝火摆得足够科学,在寒风里燃烧起来呈现出一片令人暖心的橘红色,噼里木柴啪啦断裂的声音不停,低沉而令人安宁。 然而巨型篝火的设计是为了景观,而并非取暖。靠近到距离它两三米的时候才能感觉到燃烧时的热度。 贺屿薇在咖啡馆工作的时候,一直练习穿低跟鞋,也不知道练习是否有用,但即使今晚穿6厘米的高跟鞋也不再怯场。 她稳稳地跑出去,才觉得冷。 不远处,两个穿着西装的侍者推着餐车在寒风中等待,两三个人站在篝火的背风处,悠闲地抽烟和聊天。 余温钧就在其中。 贺屿薇已经懂得,这男人很少有独处的机会。如果有事找他,就需要主动把他从其他事项里拉出来。如果只是静静地等待他发现自己,结局通常会被忽视。 她正踟蹰,余温钧眼眸一转看到她了,对她招招手。 贺屿薇感觉像小的时候拜年,在爷爷奶奶的催促下,礼数周全地给不认识的长辈打招呼。只不过,她不能再像怯生生的小姑娘似低头,而是必须得主动说点什么。 嗯,说点什么好? “圣诞快乐,今晚的饭菜和酒水还满意吗?”说完这句话后,贺屿薇就有点儿想咬舌头。 农家乐工作过的基因在产生作用。她听其他服务员催客人结账,都会先问这么一句话。 余温钧微微一笑,把自己的行政夹克脱给她。 这衣服看上极薄,内里却是骆马绒,穿上特别暖。 三个男人显然看出两人的关系,识趣地要找借口离开。其中,贺屿薇还认出一个熟人,他们曾经一起去过草原。 副总停下脚步,打了声招呼:“贺小姐今天真是美艳动人。”他的手在西装里摸一下,随后掏出两张连卡佛的购物卡。 “瞧瞧我这记性。原本是要送给客户的礼品卡,怎么就忘了。里面的金额马上就过失效期。贺小姐替我收下吧?” 余温钧在旁边没作声,贺屿薇硬着头皮接过来。 等人走了,她才看向余温钧,他却面无表情地抬起手指,先把贺屿薇额头上粘的羽毛拂掉。 刚刚在车库看鸟的时候,贺屿薇被那只小玄凤,猛啄了好几下。 也不怪鹦鹉,除了衣服,她今晚打扮像个年轻的军阀姨太太,颈间和手腕都(强行)戴着大颗的钻石耳钉和项链,首饰闪闪发亮,小鸟看了简直是兴奋极了。 贺屿薇伸出十根指头让余温钧看:“我还涂了指甲油。” 他低头看了会:“红色的。” “因为明天是圣诞节嘛。” 贺屿薇穿着丝袜的小腿在寒风里瑟瑟发抖,她借着篝火的亮度,看了看副总经理给自己的购物卡。一个零,两个零,三个……购物卡上面的金额显示是5万。 递给余温钧,他微微摇头,用目光示意她自己收起来。 贺屿薇知道,这代表两张购物卡就归自己所有了。不管是他的“女人”还是“女朋友”,她现在的身份就是余温钧身边人要讨好的对象。 第117章 狂浪 这些日子,余温钧每次来去匆匆,贺屿薇也忙着各种布置家里,两人并没有太多相处的机会。 她问余温钧:“我刚刚是不是打扰你们说正事了?” “我想见你。”余温钧回答。 他收回在她身上的视线而欣赏燃烧的篝火,“今晚是平安夜,有什么愿望或想要的东西吗?” 火星四溅,青烟升起,带给人一种极有生命力的感觉。贺屿薇也情不自禁地看着那在黑暗处簇簇燃烧的巨大篝火。 她的愿望是,继续活着。 她想要的东西是,找到更多值得自己好好活着的理由。 但大过节的,贺屿薇也不想说得像临终之言似的。 “不知道。”她赶紧又说,“这不是消极的不知道,而是积极的不知道。就因为不知道,就代表着未来有无限的可能。那你的愿望是什么?” 余温钧说:“要说愿望,你已经帮我实现了。我想见你。” 贺屿薇扭头望着他,余温钧的侧面轮廓在火光下很清晰,但又很遥远。 她想,要不要牵手?想牵,但算了吧,总觉得有点害羞。 “还有,那只鹦鹉,”余温钧旧事重提,贺屿薇顿时开始紧张,他就说,“你处理得非常得体。那十万块,你和李诀八二分了,让龙飞自己和鸟过一辈子去算了。” 余温钧难得开玩笑,换成别人,多少都会跟着他的心情奉承地笑笑。 贺屿薇却陷入沉默。 他也不再说话。 * 两人只是静静地欣赏巨型篝火,最深处传来木柴噼里啪啦燃烧的声音,耳边是呼呼的风声。 这都是很原始的自然的声音。 余温钧不由想到,他和贺屿薇在那个荒屋旁的房车度过两晚。 他耗费昂贵的金额,让整个宅邸和附近保持安静,连鸟叫声也不允许有,初心,也不过为了更好地听见这世间的风声雨声和树叶声。 但效果好像很微弱。 反而,站在贺屿薇旁边的时候,他的听觉似乎更敏锐了。或者说,每次当他陪着这个小姑娘的时候,就好像站在月亮上,能看到下面轮廓分明的群山。 余温钧转过头,打算揽过她的腰,却看到贺屿薇也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也不知道是身后火光的照射还是其他原因,小孩满脸很想追问什么但暂时还没理清复杂思绪的表情,一双手紧紧地在胸前交握住。鱼尾裙裙摆坠着水色的珠饰,静静的摇摆。 真让人受不了…… 大部分时间,余温钧很少管别人的心情,但是现在,他不禁问:“这是什么表情。你又被人欺负了吗?” “不,我有问题想问,那个……我听说你每年在家摆篝火是为了纪念前女友。”贺屿薇的声音到后面就越来越小。 过了会,余温钧平静地说:“平安夜你还挺会找茬的。” 贺屿薇伤心地扭过头。 也不需要这么说吧!她也是鼓起勇气才问他的前女友。 “你该不会觉得,我升篝火是为了讨女人欢心?哼,不用说,肯定是我两个弟弟里的一员传出来的鬼话。又是龙飞那小子吧?” 是余哲宁。贺屿薇此刻顾不上这些,她问:“不是吗?” “我不是什么好人,但也别把我从没说过的话硬塞在我嘴里。”余温钧皱皱眉,他发现,这些小孩都对自己的过去都添加了一些莫须有的猜测和不切实际的想象。 “从纸鸢到篝火,这些和女人没关系。看过《哈 利·波特》的电影吧?有一部选争霸赛勇士,想报名的学生需要把名单写好,投入火焰中,每投入名单,火焰就升得很高。我当时被哲宁拉去看电影,看到这里的时候,哲宁和龙飞都说也想体验一下这种感觉。” 为了弟弟们的愿望,于是,余温钧在家升起篝火。 此刻,余温钧微微不耐烦地说:“退一万步,即使怀念什么前女友,我的性格也不会把私事告诉那两个臭小子。我打龙飞需要理由吗,我吩咐哲宁做事需要理由吗?” * 贺屿薇反复地品味了他话语的意思。 余温钧在家里就像唯我独尊君王,也确实是很有性格又很能沉住气的男人。 不是每个人,都有胆量去问他做事的意图。 他的宝贝弟弟们估计早就忘记看电影时随口的感慨,认为他哥肯定为了纪念前女友才升起篝火,而很多事情也就这么以讹传讹。 听到篝火的真相,她并没有想象中释然。 再一次的,贺屿薇深深地意识到,余温钧的心思和心防其实比她想象中深沉很多。而他对两个弟弟的感情,似乎有点太……沉重。 想到余温钧之前还平静地说,“区区女人可以让给他们”,她心中萦绕多日的那股淡淡嫉妒和不舒服的心情,反而更深了。 余温钧冷淡说:“我知道自己的很多行为,在你眼里很无稽。但我从来都没有讨论自己过去的习惯,在这件事上我没有信任的人。篝火很美,你和我一起欣赏它就足够。从现在,到以后。” 她低下头:“嗯……我明白了。” 余温钧再平淡地问:“很好奇Sarah的事?” 贺屿薇的胸口再次一闷:“不是好奇。反正从来余家的第一天开始,你就有未婚妻了。” “那就是吃醋了?” 她再摇摇头:“真的也不是吃醋,而是……我需要你。” 贺屿薇说完就情不自禁低下头。 她从小被爷爷奶奶教育,不能依靠他人,很少撒娇。遇到事情即使委屈,却不知道该怎么说,更不知道该怎么寻求帮助。 让贺屿薇承认“我需要你”的难度,比表白“我喜欢你”更高。 现在,她看着他们脚下的沙砾石子地面,有些痛苦地说:“不管你升起篝火是为了谁,是为了完成弟弟们的心愿或者纪念前女友什么的,其实都无所谓。我只是想说,我需要你。我知道你是董事长,是别人的哥哥和上司,每天都忙,需要处理很多工作,也有很多人需要你。但即使这样,即使这样……我也和别人一样需要你,不,甚至比别人更加需要你。每一天,我都很需要你……对不起,我不是想在平安节故意扫兴说这些闹别扭,就是想让你了解我,也想了解你的想法。” 换成余温钧不说话。 过了会,他才说:“你啊,最近确实变坦诚不少。明天有空吗?” 贺屿薇闷声点点头。 “我把自己的事推推,一起去外面吃顿午饭。假如你真的要问我什么,留着明天吧。”余温钧深呼一口气,空气里有隐约酒味,“我现在的想法是,你不像我曾经见过的任何人,而我喜欢你,也爱你。” 他说完后,便要把她拉进自己的怀里,但在冰冷的空气中,小孩再次地吸一口气。 她跺跺脚,突然就从两人并排的位置冲向前方的篝火,简直像飞蛾扑火般要投入到那团高高燃烧的火焰当中。 还没来得及靠近,旁边的降温仪器喷出雾气。 为了避免木炭和木材持续燃烧的高温和浓烟,篝火旁边也有自动的定时洒水设备,每半小时自动喷水。 贺屿薇被喷了满脸满头发的水,她吓一跳,狼狈地原路退回。 余温钧惊怒地攥住她的手腕,力道特别大,贺屿薇顿时痛得叫出声。 “你是有多不想在我身边站着,是不是傻了?”他厉声说,心脏砰砰作响。 换成以往的余温钧,她根本就不可能跑,然而经过下午的应酬,他已经醉得特别厉害,虽然外表和言谈举止如常,但也只是用一丝理智保持清醒。 贺屿薇哭丧着脸。 一股气说完那番话,她就觉得羞耻。虽然是实话,却好害羞。 而听到余温钧直接就说出那句“爱”和“喜欢”,心跳加速,脸更是热得惊人。 她想故作漫不经心地靠近篝火,假装被火光烤红的。 但是,贺屿薇突发起来的举动总让人觉得“这女孩的头脑八成是有点大病”程度。 贺屿薇用手指擦拭脸上的水珠,硬着头皮解释:“我,我是在晚间锻炼。” 余温钧服了。 他漠然松开手:“那你继续跑两圈,热热身。以后,我会抽出更多时间陪你。哦,我喝了不少酒,今天晚上我们贺小姐的肚子要受累了。” 这一次,贺屿薇是真的在他面前站都站不稳。 ### 正在这时,玖伯在不远处咳嗽,是余哲宁走过来了。 “哥,屿薇。” 余哲宁面露不快,他刚刚想走过来,但被玖伯拉住,耽搁了不少时间。 贺屿薇也被自己往火里奔的行为尴尬到地心,她借口要擦脸上的水,转身又噔噔噔跑走,高跟鞋踩在石子路面一扭一扭的。 余哲宁也没来得及叫住她。 他质问哥哥:“你俩之间关系什么时候变得那么好了?” 余温钧先给旁边的玖伯挥了一下手。 敞开大门举办宴会,但是,客人是不允许进入余家二层的,好几扇门也锁了。贺屿薇刚刚的方向明显是跑错门了,余温钧让玖伯提前回去给贺屿薇带路。 余哲宁没有等到哥哥的回答,酒精此刻在胃里燃烧,头也跟着痛,让人非常不舒适的感觉。 他靠近他们时候,余温钧和贺屿薇也只是并肩站着说话,并没有做出任何亲密举动,但是…… “但是”后面是什么,余哲宁没敢继续想。 他仿佛看到了,他们拉着手。 这些日子以来萦绕的某种猜测,渐渐成为阴影,阴影的颜色逐渐加深好像变成一只长着尖牙的猛兽,吞噬着他的理智。 余哲宁想说什么,但嗓子堵住,声音在寒风中消失了。 模糊中,哥哥的手臂扶住自己。 余温钧再叫来人:“今天这酒真的太烈。哲宁也喝多了。让厨房准备柠檬水和药,他第二天早上准会头痛。” 第118章 雷暴 余哲宁再次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他睡在自己的套房床上,西装和衬衫都被脱掉,完完整整地叠好。 才早上五点。 三楼套房冰箱里只有冰水和碳酸饮料,余哲宁蹚着拖鞋,皱着眉头走到楼下的餐厅。 远远的,就闻到咖啡的香气。 余家能自由泡咖啡的,不作他人想。肯定是贺屿薇在泡咖啡。 余哲宁因为宿醉而太阳穴一跳跳得发胀,但想到昨晚还为贺屿薇准备圣诞礼物。 这段清晨时间没人打扰,正好能和贺屿薇聊聊。 余哲宁忍着头痛,重新回到房间。 他准备的第一个礼物是祖玛珑的圣诞倒计时礼盒,里面包含25个该品牌的畅销单品小礼物,囊括香水、护手霜、唇膏等等。 余哲宁提着礼品袋下楼,果然,贺屿薇正拿着乳白色的开水壶做手冲咖啡。 嗯,咖啡。 他大概是能喝黑咖啡的,自己头痛得厉害。 余哲宁这么想的时候, 就看到从她背后走出来另外一个人,颇为严厉地问:“刚刚跟你说的那些话,不要以为是玩笑。” 是哥哥。 余哲宁皱眉,一大早就又开始教育人。 不过,余温钧怎么在这里?他几乎不住在家,一般是下午才回来。 “要认清自己的身份。我说清楚了吗?” 哥哥每绷着脸说一句,贺屿薇就愁云惨淡更一分。 忽视她的表情,哥哥还没完没了的继续唠叨。 “以后该开始学着主动给别人发红包,要适应身份转变。” 贺屿薇似乎想反驳什么。 余温钧却强硬地扳起她下巴,她一瞬间似乎害怕得想躲,他的唇更快一步落下来,但,刚开启唇瓣,再立刻放开她。 “……真苦。”余温钧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 贺屿薇刚刚喝了一口咖啡,嘴里弥漫着股咖啡的味道。 在各方各面是成熟稳重的男人,却像小孩子一样,特别讨厌苦味。 “我要去大使馆参加个早午茶的商会。想跟我一起去?”他问。 贺屿薇摇头。 “那中午一起吃顿饭,你来公司找我,还有,给你订了辆车。”余温钧抬手腕看了眼表,估计司机已经到门口,交代完这句后就摸了摸她的头,直接离开。 * 贺屿薇没有起身送他。 她把卫衣领口拉紧,坐在高凳子上清净地喝着自己泡的黑咖啡。 余温钧昨晚从走进电梯开始就用胳膊搂着她的腰,因为玖伯也在扶着他,贺屿薇都不敢抬头看人。 一进房间被重新压在门上,老三样全来了一遍。 因为余温钧喝了酒,她坚决拒绝亲吻,他就低声问一下,动一下。 余温钧问几点了,要她看表,但是他把她的小天才表拿得很远,她每次要看,他就按住她的腰,好不容易求他给自己,刚要看他又突然深进,她根本拿不稳任何东西。 也许是酒精的关系,余温钧比往常更高频次在她耳边着“你属于我”,深浅却随着他自己的喜好,她指甲在他后背挠了好几道。 因为在五楼,贺屿薇又习惯性收拾狼藉床单。 收拾好后,某人仿佛酒醒了,让她坐在旁边休息一下 她迷迷糊糊地靠了会突然醒了。 余温钧没碰她。 但他正盯着她睡觉的表情,自己排解中。 她还呆呆地没反应过来状况时,膝盖上就是道热液。 贺屿薇面红耳赤,被扯到他怀里亲了好一会嘴,接着再被压倒两次,力道丝毫没减弱。 * 早上四点五十,罪魁祸首下楼的时候已经恢复到沉稳坚定的模样。 ……甚至还有精力说教。 余温钧说身为他的女人,要自矜身份,绝对不能收其他佣人的红包。 墨姨和小钰发的圣诞红包都不能再收。 不仅仅如此,余温钧还建议贺屿薇应该要主动地发给其他佣人们红包,她需要建立在余家的威仪,做人做事不能谦虚,否则别人会不知如何自处——反正诸如此类的意思。 余温钧一直叨叨叨的,她喉咙很痛,也没怎么听。 此刻,贺屿薇在晨光熹微中,悠闲地喝咖啡。 她欣赏着外面还在燃烧的高高篝火,思考了今天要做的事情,决定再回五楼换床单。 然后,她意识到另外的视线。 * 余哲宁苍白着脸站在她背后。 无法形容刚刚看到他们那一吻时的巨大冲击。仿佛是冬夜里,他掀开温暖的被窝,突然从里面飞出无数黑压压的蝙蝠。 一群可憎且受了禁制的魂魄,翩跹翅膀,在余哲宁头顶和耳边发出诡谲的叫声,绕着圈圈,彼此疯狂追逐,追到地面,追到头顶,把所有熟悉的东西撞倒地面,把一切魂魂魄魄都泼向黢暗。 在余哲宁的目光中,贺屿薇的表情从吃惊、茫然到微微的闪躲。 不过,她还是主动开口说:“圣诞快乐。” 贺屿薇已经看到余哲宁手里提着的一大盒东西,但她什么也没问。墨姨说已经回绝了和余哲宁互送圣诞礼物的要求。 “我先走了。”她暗自提一口气故作无事地跳下来,差点腿软摔倒。 今天上午,贺屿薇会先去烧香,约了和小钰见面,中午和余温钧吃饭,吃完饭打算在他酒店房间里洗个澡,再去咖啡馆,晚上再来和墨姨一起盯着余家晚上的宴会。 行程是有点满的。 走了几步,她被叫住。 “你接下来做什么?” 贺屿薇回头说:“去烧香,然后见小钰” “然后?”余哲宁几乎是咄咄逼人的问。 贺屿薇觉得余哲宁的态度有点奇怪,不过她还是回答吃午饭。 “和谁?”余哲宁几乎是审问了。 “余温钧。” * 和余哲宁以为的相反,高中女同学根本没有撒谎或搪塞,没有故作生疏或间接地说“你哥哥”“余董事长”,而是很冷静客观却亲呢地叫出余温钧的全名。 仿佛,她敢这么称呼他就是全世界最理所当然的一件事情。 余哲宁几乎是哑口无言地盯着她。 哥哥和……贺屿薇? 不可能吧? 贺屿薇在关键时刻就真的像个可憎的木头人,她迟疑地说:“你不舒服吗?脸色很差,是脚痛还是昨晚也喝醉了?” 余哲宁内心的诸多感情,瞬间在这句话里转化成一股对贺屿薇的强烈恨意和,某种自我防卫。 他突然笑了:“知道吗,我昨晚想跟你表白,让你做我女朋友。” 换成贺屿薇哑口无言地看着他。 她的目光变了,但那不是惊喜和温柔,而是某种不解和警惕。 厨房的灯光照在她头发上,贺屿薇脖颈的肌肤就像郁金香般光滑柔美,她下意识地挠了下脖子,因为做了长指甲,肌肤很薄,立刻就出现条淡淡的血痕。 “这不是开玩笑吧?”贺屿薇严肃地说。 余哲宁的理智仿佛也被贺屿薇脖子上那道新鲜的血痕,重新拉回来。 不,他现在要冷静。 他了解她。 他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了解她。 贺屿薇的性格,绝对不可能像外面的女人那样勾引哥哥,而最接近真相的原因就是,哥哥对她出了手。 余温钧强行要一个女人,对方有选择吗? 绝对没有。 贺屿薇就像只实验室里的白兔,任意由野兽撕咬争夺罢了。她何错之有? “被你看破了,我开个玩笑。哈哈,圣诞玩笑。”余哲宁强行把对话继续下去。他必须说话,否则,拳头和心脏深处就有什么发痒,想砸碎身边最近的东西。 贺屿薇也没有像往常他们相处那样,轻声说没关系或低下头,她继续严肃地说:“这种玩笑不好笑。因为,我现在已经——” “闭嘴!”余哲宁心中一沉,下意识地打断她的话。 他手上的礼品袋掉落,祖马龙的雪白色礼盒砸落在大理石的地上,沉甸甸一声。 贺屿薇下意识地弯腰把袋子重新捡起来,等再想还给他,余哲宁已经拂袖而去。 第119章 冰雹 射距是70米。 余温钧平日练习的是反曲弓,一次性射72箭。左肩推右肩拉的力道将弓拉开,五个等宽不同色的同心圆,最中间的黄圈是12厘米,但在余温钧的眼中就像一个摇晃不定又失真的水中之月。 既要极度凝神,又要再稍微留出点空点,将箭头对准远处的目标。 手,不能抖。 心,不能急。 过程中要一直保持呼吸。 他的习惯,通常是在内心里不紧不慢地哼一段京剧唱词,“相府门前杀气高,层层密密摆枪刀”。 随后,毫不犹豫地放箭。 * 练习结束后,陪练问他是否参加明年apcc。这种射箭的比赛通常会在周五下午安排一个赛前练习,周六日两天比赛。 余温钧会参加专业的竞技赛事,他是个不畏惧竞争的性格,也算日常工作生活里的消遣。 这一次,余温钧却 说无法参加二月的比赛。 教练有些遗憾,不过也表示理解,这样的人物总是很忙。 “不是工作。”余温钧的目光扫过对方递来的电子日程。 明年的比赛日期和情人节撞上。 以余温钧的习惯,真的忙起来,通常能把女人什么的全部搁置一边,他也不会为他人改变自己的处事风格。 然而他在昨天发现,贺屿薇虽然平和恬淡,如果把她晾久了,她也是会开始发脾气和摆脸色的。 余温钧对情人节没兴趣。 不过,他倒是想陪贺屿薇过一下情人节。 也许就像贺屿薇说的,人类的感情果然相当自私。 他刚开始把她看成工具人,接着又将她变为女人。如今,他又希望她继续当小孩子。 像这样,一下子觉得某件事或某人无趣,一下子又觉得美丽。一下子认为让她成长的决定是正确的,一下子又认为还不如把她当作玩物就这么死死束缚在床头板上。 余温钧也只能感慨,他在某方面也很善变且幼稚,不能指责弟弟们。 教练不解地看着陷入沉思的他。 余温钧没说什么,擦完手后出来,参加完匿名戒赌会议的李诀讪讪地站在外面。 * 从澳门爬回来后的李诀,形同半个废人。 每一天,李诀必须高强度地参加戒赌互助协会,接受专业心理师的咨询,也承担不了太多日常事务性的工作。 余温钧不打算把李诀再放在身边做秘书。 姑且观察半年,李诀自己的状态稳定下来且余温钧能掌握他赌瘾的情况下,按原计划扔到海外市场去任职个小经理。 这种狠人很适合开拓疆土。 余温钧也察觉到,李诀和余哲宁关系的暗流涌动。不像自己会把恩怨限定在某个范围内解决,哲宁这孩子的心思很深,隔他们远点吧。 他一路沉思着,从大厦里走出来,大步流星地坐上车。 余温钧在本市出行安保没那么严,偶尔就一辆车。 而在不远处,有个年轻男人站在灰尘遍布的街道边,远远地注视着车尾灯。 他脸颊的小痣若隐若现,眼睛闪烁着复杂光芒,死死握住拳头。 #### 余哲宁的车跟着哥哥回到他的办公楼。 兄长投资不动产,像动画里的反派人物,在同一条街上购买比邻的大厦,如果有条件,恨不得能让一条街的产业包括垃圾桶都属于自己。 很像建立什么邪恶的轴心地区。 但,余温钧也吃过亏。花重价钱请的一个以色列建筑设计师,出来的成品被全城人评为“最丑的大厦之一”,这几年就不怎么在国内购置不动产。 两个弟弟,余哲宁比余龙飞要更受欢迎很多,但余哲宁很少来公司,今天没有心情和任何人打招呼。 他沉默着,坐电梯来到高层。 像往常一样,余哲宁并不能立刻见到哥哥,行政人员让他在办公室外面等待片刻。整间办公室套房里有一股好闻且高级的檀香味,余哲宁的嘴巴却持续发苦。 宿醉的痛苦和今天早上看到那一幕的场景,黑压压地盘旋在他的脑海中。 一阵又一阵,连续不断地绞痛和重击,比去年秋夜里出车祸的更剧烈一万倍的疼痛和煎熬。他不能克制地想着所有最坏的事情,感觉整个人都陷入精神和认知上的崩溃。 哥哥。 ……为什么是哥哥? 墨姨告诉余哲宁,他在同龄孩子里说话算很晚的。小男孩只需要一个眼神,哥哥就明白意思,把他想要的东西递过来。余哲宁和余龙飞之间,从来没有聊过哥哥更偏爱谁,潜意识里都觉得余温钧更向着自己。 可,余温钧偏偏留下了伤害过自己的李诀,居然对贺屿薇出手……为什么?余哲宁根本就想不通,到底发生了什么,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贺屿薇……原本是百分百属于他的。 * 半个小时后,余温钧送走几个大腹便便的常装中年人,他在电梯间握手送走客人,电梯门甚至还没合上,便听到余哲宁冷冷地在后面说:“我有话单独问你。” 兄弟俩走进办公室。 行政人员有条不紊地把桌面上的文件、茶杯和烟灰缸清理干净,并重新为端来两杯热茶。办公室里布置还是老样子,但桌子上有一束用100朵深红色玫瑰做成的圣诞塔,色泽鲜艳。 余哲宁在来的路上,脑子里明明想了很多问题,但等真正面对哥哥,他反而词穷。 墙面悬挂的古董挂钟,纯银的分针以细长速度哒哒无声地转动,余哲宁终于从眼前凉了的茶杯上抬起眼睛。 “我知道你和贺屿薇的事了,给我个合理解释。”他嘶哑地说。 从刚才进门到坐在沙发上,余温钧就面无表情且耐心地等待。 听弟弟这句后,他舒一口气,抬起手先把喉结下方的衬衫扣子解开一颗。 “看你这脸色,还以为出了什么没法解决的大事!”余温钧没好气,“你哥每到年关都精神紧张,不要学龙飞让我折寿。” 余哲宁冷声说:“回答我的问题。” 余温钧对上弟弟咄咄逼人且可怖的目光,轻描淡写地给出一句:“我要了她。” 简单的四个字,重石滚下山崖。 眼前的茶杯霍然被扫在地面,冷掉的水,漫延在男人的锃亮皮鞋上。 余哲宁在哥哥这五个字说出的同时,以迅雷不及掩耳地姿势一把揪住余温钧的领子,青筋浮现,居然把余温钧从椅子上扯起来。 余温钧的花衬衫被彻底扯开,脖颈处露出一个细密斜出的牙印。那牙印很小,像是孩子或女人咬下的。 余哲宁看在眼里,有细如发丝的弦逐渐绷紧。他抬起胳膊,直接一拳就朝着那张可恶的脸打过去。 余温钧眼皮一动。 某个瞬间条件,他反射地想反击,又硬生生克制住,轰然一声,后背撞到墙面。 “余温钧你是不是疯了!她和我是同学,岁数比你小那么多,这是在犯罪知道吗?”余哲宁像盯着一个不共戴天的仇人,死死地盯着哥哥。如果余哲宁手边有一把刀,大概把他捅了,“当着我们说仁义道德的鬼话,背地里强迫女人?你从来都不缺女人吧?” 余温钧平生头一次被弟弟打,鼻梁发酸,非常不舒适的感觉,不用摸就知道出血了,他沉默站直身体,先活动脖颈。 下一秒,余哲宁又暴怒砸来一拳,正中腹部,这一下,毫无保留,差点让人把五脏六腑吐出来。余温钧却仿佛感觉不到痛感,突然间暴起,反手抓住他没卸力的拳头。 形势调转,余哲宁在愤怒之中被扭翻双臂。半边身子倾斜在刚刚被茶水打翻的桌面,脸颊处被紧按在那滩茶水痕迹处,试图挣扎的双手在背后被牢牢地剪住。 喉道感到压力,余哲宁的脸因为呼吸困难顿时涨红。 余温钧在他后方继续用手肘冷酷地压着脊背处:“投降?” 这是兄弟间多年的默契。 余温钧运用暴力手段的时候,只要余龙飞和余哲宁主动喊出“投降”,他就会卸力。 余哲宁死咬着牙关,挤出两个字:“肮脏!” 余温钧也不废话:“特别好。” 他说话时,直接把余哲宁的腰猛顶了一下,余哲宁腿一软,硬是要用肩膀撞余温钧的胸口,刚抬起头,余温钧铁箍一般的手再次按他的脖子,把他的脸狠狠撞到桌面。 桌面还有残留的一小滩亮晶晶茶水,只听得脸部和桌子相接,传出“啪哒”的一声,简直像记响亮的耳光。 余哲宁何时受过这种奇耻大辱,喘着粗气,拳头握得非常紧,指甲几乎深陷掌心,露出一丝丝血红。 “你说我强迫她,我倒也不能完全否认。”哥哥一边钳制着他边冷冷地说,“怎么,打算报警?” 余哲宁眼里染上一种深沉的痛楚:“你强迫她?你这是在报复我吗?” 余哲宁面色惨白,闭着双眼几秒后睁开, “为了栾妍的事情报复我,所以,现在 你也要抢走我喜欢的女人?” 余温钧在被弟弟打时,一张脸都平板如铁。此刻,他却露出点匪夷所思的神色。 “为什么反复地提这桩陈年旧事?我到底要重复多少次,栾妍你想要,随时可以给你。哲宁,你小时候要什么东西你哥没给过你?兄弟间总是为了女人反目成仇,真让人笑话。你当初非要转学,我念在你年纪小也帮你办了——” 余哲宁双眼冒火,双臂开始用力:“还有脸说我……” * 如果在以前,余温钧一定让弟弟把话说完。但是,上午原本是他睡觉的时间,今天工作行程因为变动而排得很紧,余温钧实在不想拿出自己的宝贵精力处理一个非理性的人。 他知道余哲宁憋着很多话,不过也懒得听。 “贺屿薇已经是你的嫂子。接受现实。”余温钧转过头,看一眼墙上的表。 余哲宁顺势挺身,余温钧早把旁边实木的高椅拉过来,这一下,正好撞到手臂上的麻经,一时间冷汗从脖颈处流下来。 余温钧身子一矮,躲过拳头,一个过肩摔就把余哲宁摔在地毯上。随后,又硬是把他的运动鞋都踢飞,余哲宁气得满脸通红。 余温钧没再理睬他。 他按了一下桌面的内线电话:“送两个冰袋进来,再扫扫地。” 穿着黑色工装的行政人员一进门,自然看到满室狼藉,但她垂下目光,什么也没敢多问,先把地面上的碎杯子扫掉。 余温钧擦完手,取过其中的一个冰袋按在脸颊。 他扔下句:“自己处理情绪,晚上回家找我。” 余哲宁抬起头就只听到门响,他刚要追上哥哥,但没穿鞋的脚刚踏进大理石地面,就缩回来。 眼前绣满花纹的地毯看得人眼睛直痛,再不远处,摆着哥哥常有的弓箭刻着余温钧的名字。他走过去一踹,哗啦一声,弓弦却划伤自己的手。 鲜血,一滴滴涌落而出。 余哲宁随后低下头,发现角落处有一个银质的相框,掀开,里面是一张草原上的双人合影。 #### 余温钧从办公室走出来后,直接坐专用电梯来到同栋大厦的16楼。 两人约着吃午饭,贺屿薇早在一个多小时前就过来。 贺屿薇觉得,今天既然得在外面餐馆吃饭,总得稍微正式一点。虽然没昨晚精心准备,但也穿了一身藏蓝毛衣配短裙,穿上高跟鞋。 旁人提前打开沉重的大门,也都多看了一眼董事长脸上的伤势。余温钧的手按着冰块,脸颊依旧隐隐作疼。 他此刻的心情不快,站在门口咳嗽一下,贺屿薇却没有反应。 等绕过去才发现,她吹着暖风空调沉沉地睡着了。 她昨晚被他折腾得就没怎么合眼,也确实累了,余温钧便把贺屿薇从沙发上扯起来。 朦朦胧胧间,贺屿薇也知道拉着她手的人是余温钧,也仿佛听到他遥遥地叫自己的名字。但,确实太困了,懒得睁眼,她索性像只有脚的机器人顺从地跟着他。 走出会客厅,踏入走廊,迈进电梯,来到车库——即将迈上轿车,她依旧跟梦游似的被余温钧牵着走,额头却差点磕到车门。 千钧一发,余温钧用手帮她挡住冰冷。 他的手背还有打余哲宁留下的擦伤,余温钧一哼都没哼。 等坐到车上,贺屿薇依旧将头歪在他的肩膀上,过了会,她在他颈边闻了闻。余温钧身上每次有股滑石粉的奇怪味道时,她就知道,他去练习射箭了。 “陪我喝点粥?”他问。 看贺屿薇点头,余温钧吩咐司机不去原先预定的西班牙餐馆,改去新荣记。他口腔被打破了,满口的血腥味,此刻也只能继续用左手敷着冰袋。 贺屿薇还处在半睡半醒的梦境里,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你会下厨吗?” “我双手不沾阳春水。哲宁和龙飞跟墨姨学过简单的烹饪手法。李诀这小子厨艺很好。”说出来后,余温钧自嘲地想,怎么又说到哲宁呢。 贺屿薇倒是习惯了:“你吃过他们每个人做过的饭吗?” “嗯。” “好吃吗?” “好不好吃不重要,是份心意。” 余温钧边低声回答边拿起手机,想问问办公室的人余哲宁回去没有,这时候听到贺屿薇喃喃说,“我也随时可以做饭给你吃,不过,我只喜欢你当我男朋友而不想让你当我老板。” 余温钧握着手机的手停下。 贺屿薇一动不动地倚靠着他,但显然清醒了。她的身体变得像冰袋一样僵硬,脸上的微表情显得某种悔恨莫及。 余温钧受伤的嘴角微微上扬。她加快的心跳和他的脉搏在这一刻流向同一个方向。 “如果说这种话会害羞还不如不说。”他右手的拇指轻轻抚摸她的下巴,“乖,继续睡吧。” 第120章 间歇雨 余温钧从来不会随便取笑她,这也是贺屿薇很喜欢他的地方。 贺屿薇放心地合上眼,突然间又睁开眼:“啊,我把包落在你公司了!” 余温钧往她旁边的座位一指。 他身边的人已经有眼力地把她遗落的东西一起送下来。 贺屿薇这才放心,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吓我一跳。因为给你带来了圣诞礼物——你的脸!” 贺屿薇这才看清余温钧脸上的伤势。 她扭过身体,几乎是不可置信和着急地开始检查着余温钧脸上的红痕。早上出门的时候,余温钧的脸上是这样的吗? 他任她双手紧紧地扒着自己的肩膀,只是耐心地说:“圣诞礼物?” 这男人,嘴巴极紧,对他不想说的话题会绝口不提。 贺屿薇又惊又疑,也只能顺着余温钧继续自己的话题:“嗯,是的,给你准备了圣诞礼物……是我拿毛线编织成的小熊。” * 今年的年底真的太忙了! 又要复习雅思,又要忙咖啡馆,还要布置余家。她整个人都无暇应对很多事情。 余哲宁提出交换礼物后,贺屿薇才骤然想起,自己是不是也得给余温钧准备一个圣诞礼物。 这是交往后,他们所共同过的第一个圣诞节。 时间紧、任务急,贺屿薇再次决定送她较为擅长的手工制品。 送袜子围巾手套,也不是不行。可是,织这些东西属于机械劳动,或者说,她觉得送这些东西的分量还不够。 她,嘴上不想表达,但真的爱他。 她贪心地,想送给余温钧一个更让他印象深刻的东西。 贺屿薇带的礼物袋子里面,装有一只巴掌大的,深棕色,全羊毛粗毛线钩织手牵手的棒针小熊。 海军格子衫和浅灰色短裤,圆眼睛,短鼻子,高傲地昂着头。通体由粗毛线编制而成。看得出来,贺屿薇仔细挑选了毛线的配色,视觉效果极为温暖,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圣诞快乐。”她小声地说。 余温钧没有开口道谢。他稍微低下头,亲吻了一下她送的手工礼物。 “这小熊的原型,其实是你。”贺屿薇颇为忐忑地介绍着。 他说:“哦?” “你不是给我看过家庭相册吗?其中有一张照片,是你妈妈搂着你的合影。你当时就穿着这套衣服,我为这只小熊也选了相同款的毛衣。”贺屿薇用指节摩挲着小熊公仔的衣服,“啊,还落下一只。” 贺屿薇又 从包装袋里翻出第二只迷你小熊。 第二只手工小熊,同样由棒针毛线勾成。 不过,这是只女生小熊,有腮红,穿一身淡蓝色连衣裙,比第一只男生小熊小,只有两个指节长。 贺屿薇得意介绍,她在衣服里缝进铁皮和磁铁,只要贴近,两只小熊会紧紧拥抱在一起呢。 余温钧再把迷你熊接过来,他若有所思地问:“这只熊是你?” “呃,不是。这只小小熊,是你的妈妈。”贺屿薇解释。 “我也复刻了你妈妈在照片上一模一样的服装。当初拍照的时候,你是小朋友,你妈妈抱着你。但我调整了你俩的体型。因为现在的你已经长大了,也可以当一只大熊去主动拥抱你妈妈了。” * 在几分钟内,余温钧也只是垂眸,吃惊却也安静看着那对紧拥在一起的母子小熊,抿着薄唇。 什么奇怪构思的……东西? 余温钧最初看到这礼物,心情根本没有起波澜,他仅仅是平静觉得,贺屿薇对自己有一份准备礼物的心意就已经够了。 毕竟,玩具小熊确实是小女孩喜欢的东西。 但在这个阴沉沉天气的圣诞节里,他感觉,自己的鼻梁再度被闯进房间里的莽撞且奇怪的小孩重重地打一拳,鼻腔发酸,喉咙来回吞咽几次。 时光荏苒。 不知觉间,他确实从一个小男孩,长到了可以独当一面,主动拥抱妈妈的年纪了。但妈妈的时间和容颜,也永远地停留在她去世的时间。 妈妈啊…… 久违的词汇。 余温钧的嘴唇抿直,看着掌心里那只手工小熊棕色的眼睛,它的鼻梁到嘴是一条温暖的线,神采奕奕,似乎期待着这场久别重逢的会晤。 他刚想沙哑地说点什么,是感谢也好,是掩饰也罢,眼角处就有一滴眼泪,以毫无征兆的姿势,从心脏的最深处顺着脸颊直接落下来。 * 贺屿薇没有看到。 她解释到最后,略有心虚地低下头。 勾完这对母子小熊,贺屿薇确实忍不住拿毛线织了一对情侣熊的挂件,还偷偷把两人名字的缩写绣在熊掌处。也算独家定制款。 但——成品实在太可爱。 做好后,她根本舍不得当礼物送。反正,送给余温钧他也肯定不会戴萌里萌气的配饰,便干脆决定自己留下当包饰。 “我想,以后你出差的时候,可以带我做的这两只小熊一起去出差。”她目光下垂,看到男人花衬衫松动的扣子,又想起什么,“你今天晚上不是还要拍合照,脸上的伤,真的没问题吗?我有创口贴。” 贺屿薇扭过身,试图在MiuMiu包里翻找创口贴。 等她回过头,余温钧以某种极为惊人的稳重,甚至于冷酷的定力恢复到他平常的表情。 只有稍微发红的眼角泄露点什么。 余温钧咳嗽声,刚要说什么,就看到眼前的蓝色初音二次元创口贴。 余温钧立刻拧起锐眉。 她坚持要贴,他往旁边退,贺屿薇轻轻松松地压住他抬起的胳膊。 “我有冰袋。不需要这种东西。” 小孩再次固执地扳开他的手,硬是给他贴上。余温钧厌烦但无奈地叹口气:“真的是麻烦精。”随后放弃挣扎,任她动作,“麻烦精的一切,我都收下了。” * 贺屿薇能感受到,余温钧嘴上不说,但对这礼物是极满意的。 一路上,他紧紧握着它,反复地端详着它。 她可从来没见过余温钧露出这样爱不释手的表情。 这男人对他自己购买的昂贵美丽的东西,也只是淡淡且居高临下地评价一句“不差”。 ……这人的心情,还是挺好懂的。 说不定,她把情侣小熊挂件送出去,余温钧有0.1%的可能性会把它拴在他手机上。贺屿薇这么想着,又觉得那场景里的余温钧也挺可爱的。 唉,她自己脑子肯定也被切了。 等两人坐在餐厅吃饭的时候,余温钧才冷不丁地告诉贺屿薇,余哲宁已经知道两人的关系。 但是,余温钧也隐瞒了他们兄弟在办公室里的打架。 * 贺屿薇的反应,和余温钧想的有所不同。 她咬会唇,随后谨慎地说:“那么另一个,知道了吗?” 另一个? 余温钧醒悟过来:“龙飞应该还不知道。但,快了。” 余龙飞知道这件事后,百分百会跑来用一些新词来痛骂她。唉,她还是躲着点余龙飞吧。 贺屿薇刚这么想的时候,手被余温钧握住了。也许是刚刚摸过冰袋,他的五指很冷。 “薇薇,你曾经跟我说过,你是属于自己的。对不对?”余温钧在桌子对面定定望着她。 贺屿薇点点头。 余温钧稍微加重握住她手的力道:“看着我的眼睛。” “我现在就在看着你啊。”她茫然地说。 “不要等待别人选择你,你永远都可以主动选择别人。好不好?保持住自己的节奏,今天该做什么就做什么。有我在,不要怕。”余温钧也就看她一眼,再松开手,目光里划过什么东西。 他用餐举止依旧不缓不慢,像是已经做出什么重大决定,又像是胸有成竹。 120-130 第121章 漩涡 咖啡馆在圣诞节当天,举办了一个自带杯咖啡的拉花活动。 贺屿薇下午去帮忙,六点多才被催着准备回家。 她出咖啡馆前,重新换上裙子和高跟鞋。 一个咖啡师好心地说这样穿不冷吗。另外的人扯扯他,人家薇总每天只需要在室内和车里活动。 夜色中,她被妥善送回余宅。 贺屿薇走入大门,居然碰到了特意跑来迎接她的小钰。 小钰的头上戴着麋鹿的发夹,还送了她一个,说是圣诞礼物。 小钰说厨房里做了烤火鸡腿,非拉着她吃两口,贺屿薇稍微地算时间,打算先回房间把包放下,再快速地洗一个头——咖啡馆的纸质杯托有种受潮后的牛皮纸味,混合着咖啡渣,熏得她满脸和满头发都是味道。 贺屿薇哼着圣诞歌,独自一个人,轻快地沿着走廊往电梯走。 路过一座被大花惠兰、帝王花和冬青树装饰的天使雕像,前方突然出现一个人。 是余哲宁。 他没有穿西装,在余家盛大且欢庆的节日气息里有些格格不入。 余哲宁似乎一直在等她。 两人看到对方,都是一怔,却谁都没有主动打招呼。 贺屿薇记得早上遇见余哲宁,他的态度就怪怪的。 他还说……想要她做女朋友之类的玩笑。 她当时吓一跳,也有浅浅被冒犯的感觉。 余温钧早上出门的时候好端端的。中午却带着伤,他平静地让她别多管闲事,但现在想想,能让余温钧脸上受伤且不计较的人选,世界上有几个? * 如同漫长空白拍停顿的时间里,两人同时开口。 “圣诞节快乐。” “你打了余温钧吗?” 贺屿薇的第一句居然问的这个,余哲宁感觉到某种巨大挫败。 但,这样也好,省得他也想应该如何委婉地切入话题了。 “那你呢,现在成为他的情人了?” 余哲宁露出一个也不知道该说是温和或是讽刺的微笑,他眼睁睁地看着,贺屿薇的脸上露出某一种闪躲且狼狈神色。 她的声音很小:“不。我是他的……女朋友。” 余哲宁不信。 下午的时候,他慢慢地回想很多事情。 “有段时间,你求我让我带你离开,但问你理由,你又不说。在那段时候,我哥强迫了你?” 余哲宁缓步走上前,贺屿薇下意识地后退,像面对一个无法掌控且让她畏惧的人。 “对不起,屿薇……我没有发现,我不知道他是会做这种事的人。我哥这种 人,毫无廉耻道德感可言。” 贺屿薇忍不住蹙眉。 姑且不论余温钧对自己如何。余温钧应该没有任何一件事是对不起他心爱的弟弟吧? 余哲宁继续苦涩地说:“他是我哥,我不能对他如何,但是——” * 走廊尽头房间的门再次被打开,余温钧、墨姨和玖伯从旁边的储物间走出来。 一楼的茶室,每当圣诞到春节期间会当作礼物间使用。堆放着余家收到却尚未清点入库的礼物,也同样收纳着准备送给宾客的各类礼盒。 余温钧走在最前面。 玖伯和墨姨抱着满怀字画,三人正核对回礼名单什么的。 贺屿薇如蒙大赦,立刻准备向众人方向走去。 擦身而过的瞬间,余哲宁却一把抓住贺屿薇胳膊,她早有防备,机敏地往后一躲,但依旧被扣住手腕。 她还戴着小天才手表,拉扯间,表被扯掉在地面。 会摔坏的!贺屿薇不禁蹙眉:“我不走,你别拽了。” 前方的三人也听到这里传来的动静,目光看过来。 余温钧脸上的创口贴被摘掉,经过整个下午的冰敷,伤口已经接近看不见。 他的视线在余哲宁握着贺屿薇的手上打了个转,嘴上继续平淡地吩咐:“……金农的隶书留给龙飞。剩下的字帖给周局长和张理事长送一份。放我车的后座。” 墨姨和玖伯答应后,迅速低头离去。 不远处,佣人们佩戴无线电接收的间断杂音和客人们交谈的喧嚣仿佛被照在一层亚克力的硬壳之外,此处只有仿若被凝冻的空气,依旧怒绽的鲜花,和——沉默的两男一女。 余温钧看着他们。 他双手插着兜,在原地站着不动,旁边圣诞挂件散发的剔透灯光照在头发上,而这种状态,信息量特别大。 贺屿薇再次试图挣脱余哲宁的手。 红色指甲油越发显得她手指如葱,而这双手,却已经不会再像去年,她当小保姆那般,温柔触碰到他。 余哲宁对上她哀哀求饶的目光,贺屿薇今天穿着蓝色毛衣,脸变得漂亮极了。 他内心再次产生某种彻底沸腾的东西。 仿佛电影看到最后,所有的背景音乐调低,只能听到最后一个演员在落幕前关灯和拉桌子的声音,而余哲宁想抛弃自己作为人所在乎的东西,打破一切障碍,把她留在身边。 * 余温钧冷冷开口:“听说,哲宁你把我办公室的弓砸了?” 余哲宁慢慢地扭过脸,手臂上青筋直爆:“现在还叫你一声哥,不代表我尊重你——” “我不需要你尊重我,但少爷你必须乖乖听我话。放手!” 这番话落地,余温钧已经快步来到他俩面前。 与那一把出奇柔和的嗓音相比,他面沉如水,眼角下垂,低含着下巴,周身仿佛带着一层不详的薄光。 在这股威慑与压迫的气势下,贺屿薇也顺利挣脱余哲宁。 她没有躲进余温钧身后,赶紧弯腰捡起表。 幸好,没有摔坏。 余哲宁也稍微地松一口气。她,应该还不是哥哥手里提着的傀儡娃娃。 余温钧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两个小孩,他从兜里掏出手帕递过去:“擦手。” 贺屿薇接过手帕,条件反射地要去帮余温钧擦手。 余温钧凝重表情有一丝裂痕,他冷然说:“没让你擦我的,擦自己被人碰过的地方!” 余哲宁厉声说:“你是把她当奴隶?” “家里没给你做衣服的钱吗,”余温钧打量着余哲宁的常装,“还是说,今晚想穿这一套衣服拍合影?也行,少爷向来有少爷自己的独特想法,我尊重。但是,我跟自己女人说话轮得着你插嘴?” “女人?你说她是你女人?”余哲宁怒极反笑,他指着贺屿薇的鼻子,“你确定自己从头到尾都没有强迫过她?千万不要说什么贺屿薇喜欢上你了?你不会认为,自己的做法很有魅力?” “把手指收回来。” 余温钧背着手,斜视着弟弟,再次低声截断余哲宁的话:“讲重点,讲诉求。” 余哲宁胸膛起伏,克制着对兄长大吼的冲动,不行,不是说这些废话的时候。 他的余光看到贺屿薇。 争执的中心在她身上,但这个安静柔顺高中女同学仿佛还慢一拍似的。睁着一双翦水瞳仁,事不关己又茫然无措地旁观一切。 她对即将而来的事情,隐隐有种判断,但这种判断让她浑身不舒服。 余家兄弟俩每次争吵,都有一种外人无法轻易插嘴的氛围,何况,他们说话语速太快了,她根本插不上嘴,只能先闷声听着——就是一株如此柔弱和无法自救的金色芦苇。 余哲宁想,要冷静。 比起和哥哥争吵,他最紧迫的事情是把她从哥哥的囚禁里……解救出来。 “哥,记得自己曾经说过的话吗?”他问。 余温钧冷冷地看着弟弟:“劳烦提醒。” “你曾经说过,区区女人对你没那么重要。” 说这句话,旁边有轻微的响声,粉色的小天才表再次摔落。 余温钧仿佛漫不经心地往旁边投去一眼,这个眼神很短,转瞬即逝。随后,他用一种平静的口气接下去:“但少爷的自尊心不是很高吗?少爷喜欢奋发图强,你哥给你的一切,你都瞧不起看不上。” 余哲宁深呼吸好几口气,稳定住自己。 沉默了一会,余哲宁硬是压着盛怒露出微笑:“呵,我现在变了。我现在就‘求’你把她让给我。你愿意吗?” 余温钧对这个要求似乎并不意外。 他没向贺屿薇的方向看一眼,断然作出答复:“可以。” * 明明是余哲宁自己提出的,但听到这一个回答,余哲宁的表情瞬间变成不可置信的愤怒:“你还真是把别人当成玩物!她来到我们家的时候,是一个清清白白的小姑娘,却被你随意践踏——” 余温钧依旧只点评了两个字:“别闹。” 余哲宁的胸膛剧烈地起伏。有的时候,哥哥简直像某个接板电路被烧掉一块的机器人。 “今天是圣诞节。就当你陪我玩最后一场过家家。” 余温钧看着余哲宁,他的瞳仁很深邃,每次定定看人的时候,仿佛藏着窅暗漩涡:“只有今天,只有今晚。哲宁你负责提要求,我就负责满足。” 余哲宁冷笑:“好大的口气。” “知道我为什么搬出去住?妈妈去世后,我就开始失眠,只能白天补觉。如果继续住这里,你和龙飞,迟早得跟着我的作息走。但,我希望你们过上正常的生活。” 余哲宁一怔。 许多年,两个弟弟们好像没有看兄长露出大喜大悲。 余龙飞被常青藤大学录取,关上电脑后满宅邸地奔跑和鬼叫,余温钧也不过是微笑掏出手机,拍下余龙飞狂喜的样子。 轮到余哲宁自己考上大学,余温钧评价了句挺好,在本市读大学,他不用浪费时间坐飞机去看弟弟了。 “哲宁想要钱,我可以在一夜之间抽干一家商业银行的钱。想要权力,我就现在就从机关往上全力托举你。如果你恨谁也没有必要脏了自己的手,我会让他后悔到这个世界上。只要你开口,身为哥哥都有义务帮你完成。我想好好照顾你们两个,也一直要求自己这么做。” 余温钧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商量,却明显地在克制着什么东西。 “最后一次的机会。哲宁,今年圣诞节的礼物想要什么?取代我来当余家的家?” 余哲宁再次被兄长话里话外的傲慢东西激怒。 身为他最亲近的人,余哲宁也能强烈地感觉到,一定也有什么正撬开余温钧向来气定神闲的表面镇定。他是踩着哥哥的高压警戒线而前行。 “我只要她。”余哲宁再次说。 余温钧的手指微微一动,他睨着余哲宁:“低级趣味。” 他配说自己吗?余哲宁冷笑两声,再次伸手要扯贺屿薇的胳膊:“屿薇,跟我走,我带你离开这个恶心的地方!” 然而,手捉了一个空。 “不要怕,我绝对不会像我哥那样伤害你——”余哲宁想拉贺屿薇。 贺屿薇往后退的时候,鞋跟重重地踩到再次掉落的小天才手表上。 有什么东西在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 余哲宁再次想拉她:“屿薇?” 这一次,贺屿薇没有躲。 空气里传来“啪”的一声,余哲宁伸过来的手被打开。 “即使,余温钧答应说要把我让给你——可是,我根本不需要听你们任何人的命令吧?我,是属于 自己的!” 曾经余温钧告诉过她的一切“你要变脏点”、“做出选择”、还有他在无数深夜在自己耳边低语那些不明所以的话,在此刻有了一个确切的答案。 当别人没有选择你,世界上只剩下孤独的你和脆弱的自尊心,你也不需要退场。 你还有一件事要考虑到。 那就是自己的决心。 既没有不屈不挠的心态,独一无二的美貌,也没有贯彻到底的信念、或是丰富的知识,而一个“普通女孩子”能够办到的…… 就是即使全身上下被枪林弹雨贯穿,也可以凭借自己的意志,稳稳地站在原地。 余哲宁压着怒火和不耐烦:“你现在吓坏了吧,跟我走,我们离开这里再说话——” 对贺屿薇伸出的手,在空中被另外男人的手指牢牢握住,紧接着,袖口被抓住。 余温钧的表情宛如恶魔般地恐怖逼视着余哲宁:“我的原话是可以‘让’,从来没有说允许任何人碰她。你今晚可以用你那张嘴劝她离开我。除此之外,千万不要做任何多余的事。” 余哲宁用力地甩开哥哥。 余温钧答应他带走贺屿薇,他松了口气,却没想到自己是在贺屿薇这里碰到了另外的变数。 他侧过身。 贺屿薇表情和神态依旧像是待宰的羔羊,楚楚可怜,睫毛和嘴唇都在颤抖,然而那双眼睛里,其实又干干净净的。 她对他摇了摇头。 “不要怕,屿薇。”余哲宁鼓励她,“跟我走……” 嗡嗡嗡,余温钧兜里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响起来。 * 今天是圣诞节,余家正在举办宴会。 他们所站的走廊是最为精心装饰的主干道,有宾客和佣人们来往不断。但此刻却静悄悄的。只有三人已经完全压制不住的声音。 盛装打扮的宅邸如同一个白色城堡,就在圣诞夜里静静地伫立。贺屿薇完全有理由相信,家里所有佣人们在竖着耳朵聆听着他们这一场争吵。 余哲宁手背上青筋暴起,他低声说:“哥,不管你玩什么文字游戏,我今晚绝对会带走她。” “无论能否带走她,你今晚得从这个家里搬出去。”余温钧说,“分家吧。”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贺屿薇和余哲宁同时愣住。 余哲宁率先反应过来,他淡淡说:“这招对我已经没什么用吧?” “你不会真的以为,求我一件事,从来都不需要付出代价?兄弟之间,从来都不是你想不想,而一直都是我让不让。身为男人,我不可能允许觊觎我女人的玩意儿和她住在同一屋檐下,即使这人是我兄弟。” 余温钧的手机还在响,刺耳的震动声,他漠然地举着手机,没看屏幕直接挂了。 “哲宁,我对你的容忍是有限度。” 余哲宁冷笑重复着:“限度。这种时候,你怎么不提妈妈了!” “好,你提到妈妈,那么我们多聊几句。妈去世前的最后半个月,她不想住院,而是选择回家住。余承前嫌家里气氛太压抑,去找别的女人而再也不肯回来。龙飞每天跑来问我,为什么不把妈妈送去医院治疗?我无法回答。我答应过妈妈,答应过她不会让她像妹妹一样死在医院病床里。” 说这些话时也极为凝定的成年男声,仿佛教堂璧龛里燃烧许久的蜡烛,明明是纯白的烛泪但又有一种狰狞的态度。 “我内心有愧。是不是把妈送到医院,她就能活些日子,你和龙飞不会那么快失去她。尤其是你,当时还是个孩子,我是抱着你去参加葬礼的……但无论如何,妈去世很多年了。” 余哲宁大怒:“别替别人输不起,也不要以为你能替我们决定一切!” 他冷冷说:“你就拿这种幼稚态度跟我斗,还想争我的女人?哼,再喊得声音大一点。” 贺屿薇已经走到余温钧身边,她说:“别吵了,我想跟余哲宁单独说几句。” 两兄弟几乎像是世界上最大的仇人,厌恶地彼此对视着。 贺屿薇再次扯了一下余温钧的胳膊。 余温钧率先从余哲宁的脸上收回视线,他似乎厌烦了这场争吵,断然抽离情绪,走到角落用英文接听那通电话,但语气很差。 再次剩下贺屿薇和余哲宁。 第122章 太阳耀斑 咖啡的液体是浓黑色,但是在贺屿薇眼里是洁净、坚强和清晰的芳香液体。 她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那么喜欢手冲咖啡。 泡咖啡,是最简单也不难的体力工作,只需要花差不多十分钟的时间,最适合用来思考事情的工作。 贺屿薇在旁边空无一人的餐厅,给余哲宁泡了一杯咖啡。 “我欠你一个解释。和你哥哥是那种……关系,是从你搬出去后开始的。” 余哲宁的表情很复杂。 端起她放在眼前的咖啡杯,腾腾的水汽遮住他温润的眼睛,他讽刺地说:“你算他女朋友?” “……应该吧。虽然我觉得,女朋友吃穿住行都在男朋友家,好像有点儿不大合适。”贺屿薇居然保持有一种老实人的清醒。 余哲宁欣慰地看着她:“喝完这杯咖啡后,我就带你走。” 他思忖,余温钧还算言之有信,今晚肯定不会拦着他们离开,但之后就不太好说了。 “我对你来说,应该没有那么重要吧。”贺屿薇发现,她居然也能把这么羞耻的话问出口,可是,她确实不太明白余哲宁执意带自己离开的理由。 余哲宁张了张嘴。 “不,你很重要。”他转开目光,把那句“因为我现在喜欢上你了”咽下去,“比起我哥,至少,我有良知,绝对不会剥削和践踏你。而除了我以外,这个家不会有人救你。” 贺屿薇深呼吸一口气:“但我不会跟你走,我……”她咬着嘴唇,却没办法把“爱余温钧”说出口,而只是说,“我知道这么说很傻,但是,我想……给他幸福。我只想留在余温钧身边,只想让他碰我。” 余哲宁压抑着怒火,用受伤的掌心,轻轻地抚摸着玻璃般光滑的大理石桌面。 桌面倒映着台灯、扶手椅和墙面上的赵无极的画,再在金色的边框处投出星星般晶莹、绚烂、天使般纯洁的光影。 贺屿薇此刻对哥哥产生的,却是相反的东西。是一种有毒、黏腻,只会陷入绝望的东西。 他的声音放得很轻:“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喜欢上他了?” 贺屿薇刚要说话,就被余哲宁打断:“这不是喜欢,仅仅是斯德哥尔摩症。是依存症。” 斯德哥尔摩症?依存症。贺屿薇在内心重复这两个词语。 “一开始,我哥仅仅想利用你,他把你留在身边,可能是无聊也可能仅仅为了玩弄,在这期间囚禁着你,他只要对你好一点点,你就可以轻而易举地依赖上他。” “你可能以为,我哥对你有感情,但那不过是图一时方便所找的消遣。他让你重新读高中,还答应给你不少物质层面的东西?在我哥眼里,他给你的那点钱连我们家里的每月电费都算不上。” 明明想平静的说话,余哲宁听到自己的声音彻底哑了。但是,他看到贺屿薇的表情也变得逐渐苍白,于是快意地说下去。 “我认识我哥多少年了,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他从来没有喜欢过你这类型的女人,而你永远不是他的类型。你和他不可能有任何未来,最终能站在我哥身边的,就是那种圆融且能与虎谋皮的女人,不可能是你 这种单纯善良个性的女孩子。这个圈子里的人不欢迎这样单纯的女孩子。你想要的任何感情在他身上永远都得不到,而这地方也不会有人真正接纳你。” 每一个字,像被吸尘器吸到管道里的红色塑料纽扣,提溜滴溜,混合着灰尘、绒毛和尘土,聒噪地在窄小空间里打转。 就好像当面被开最软弱的部分,贺屿薇难过地低下头:“我仅仅想在恋爱的时候,全心全意地对他,也不想离开他——这个想法有什么不对吗?” “这不是恋爱。我哥年纪比你大,只要腻了,随时能再找到更年轻更漂亮的宋屿薇和李屿薇。像是做你这种服务工作且没上过学的女孩子有一大把吗?但你是个很有灵气的女孩子,现在应该读书,学习、工作,看世界。你真的要去拿自己的青春去赌他的专情?” 贺屿薇说不过他,急促地喘气。 余哲宁知道劝说成功了一半,便暂时放弃追击。他怜惜地看着她,声音温柔:“你爷爷奶奶还是教育工作者。你打算一辈子当他地下金丝雀里的一员,随时被抛弃?” “即使两个年龄相仿且门当户对的人,也不能保证他们能走到最后。你和栾妍,最后不也是没在一起?”贺屿薇的声音颤抖。 余哲宁脸色一白,他讽刺地说:“除了钱,我哥有给过你任何身份吗?他承诺过以后吗?他说可以把你让给我,你听到了吗?” 贺屿薇说:“我听到余温钧说的话了。但,你能不能也好好地听我说话?即使你哥赶我走,我……内心也想留在他身边。” 余哲宁吃惊地看着她。 他像是看什么怪胎,轻轻地说:“我哥让你滚你还留着不走,你——不要脸也不要自尊的吗?” “那你为什么又一边羞辱我一边又想带我走?”她困惑地问。 “因为你病入膏肓——” “我很病态,我承认。可是,我的人格比你成熟多了。余温钧性格里的缺点已经不太会伤害到我,我会享受他的优点。但你哥哥无论做点什么,都会严重刺伤到你。因为只有憎恨你哥哥的时候,你的心灵才能感觉到自由。你必须讨厌余温钧,才能坚持自己所谓的完美主义。你,太缺爱了,而你比谁都清楚,余温钧就是世界上绝对不肯轻易放弃你的人。你,余龙飞和余温钧,你们三人都在互相奴役着对方。你们之间才是最不健康的感情!” 啊,原来这是伤害别人的感觉。 也就在这个时候,贺屿薇突然体会到某种悚然。余温钧曾说她太干净了,要她拿出点“脏东西”。 脏东西,大概就是伤害和反击别人的能力吧。她明明知道,余哲宁骨子里是好人,他说的话也普世道德观,他是为自己好,可她还是用话语伤害了他。 贺屿薇从小被爷爷奶奶教育的是,即使是自己退让……乃至牺牲,也要去满足别人的要求。因为这才是善良,要去努力地当一个善良的人。 她浑浑噩噩地照做。 人生中没有什么值得守护的东西,退让就退让吧。但现在,她变了。贺屿薇知道有一个东西必须要去守护,那就是自己的感受。 他们陌生地看着彼此,过了一会,余哲宁什么也没说。他重新坐下,静静地把最后半杯咖啡喝完。 “你一直说自己讨厌人群,不想工作,所以现在找到自己的理想职业,打算当一个情妇?” “如果……你认为我没有自尊,可以远离我。”贺屿薇重重地咬住嘴唇,她的下巴深深地陷进衣领里,双手交握垂下:“一直以来,我都很怕。就是很怕咱俩之间产生这种争吵。我特别害怕你看不起我,怕你不高兴,怕这个怕那个,所以也一直逃避,都没有敢把我和你哥的事告诉你。但现在,我想要对自己做过的事情负责……如果总是在道歉,就和以前的自己一样了。我也不想用道歉去解决一切问题。所以,我和你哥的事,和你没有任何关系。我也不会因为自己的隐瞒向你道歉。你愿意接受或为此讨厌我,那都是你自己的事。我都接受。” 她的话在寂静无声的房间里回响,余哲宁内心泛起一种极浓重的刺痛感。 曾经女孩子对他若有若无的情愫,就像是一朵野花。 初春时还静静地盛开,他在隆冬时分回头,一切好像从未发生,只剩下灵魂的回荡。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哪个节点,开始失去她的? “你说我斯德哥尔摩症也好,依存症也好,但凭什么说这不是恋爱?如果这不是恋爱,那我不想要其他恋爱。”贺屿薇轻而坚定地说,“即使余温钧以后和我分手,他也是我前半生遇到最重要的那一个人。今天是圣诞节,我现在能做的是至少今晚陪在他身边。我绝对绝对不会跟你走。” 第123章 雨夹雪 余家圣诞节的晚宴,在刚开始40分钟的时候就被紧急叫停,各门禁被放下,但有些已经在路上的受邀宾客依旧陆续前来。 主人也只是露面接待几个重要宾客,之后没有再出现。 尽管如此,庭院前巨大的篝火堆,还是成为了拍照打卡地。 余龙飞带来他的不少朋友,一溜儿颜色鲜明的低矮跑车,亮着车前灯,如同彩色的复活节蛋般大大咧咧地停在碎石子路面。 龙飞少爷正吹嘘自己新得来的爱鸟,有人绕开众人,走到他耳边低声说了什么。 “哲宁今晚搬走?什么情况?我哥和贺屿薇?这是什么?” 余龙飞立刻掏出手机。 无人接听。 他皱起眉。哥的人呢? * 贺屿薇离开餐厅后,也同样在寻找余温钧。 一楼没有人。游池没有人。书房没有人。五楼天台没有人。墨姨和沫丽在忙着提前结束宴会的工作,所有佣人见到她都默默避开,她也不知道该问谁。 最终,贺屿薇准备去户外花园寻人。 跑回四楼,她把一直插电但没来得及用的手机揣进外套,却听到露台处传来低低的男人笑声。 寒风凛冽的露台,掀开低垂的帘幕能看到熟悉的高大身影。 贺屿薇所住的房间,也能看到庭院高高篝火的一角,它依旧在黑夜里不眠不休地燃烧着。余温钧和玖伯正在露台处悠闲地聊着什么天。 玖伯似乎评价了什么,余温钧哑然,他微微地摇一下头。 玖伯敏锐地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他扭头看到贺屿薇,一点头,就沉默离开了。 余温钧还是老样子。 花衬衫,黑色裤子,体型健硕,腿很长,用背靠着石栏杆,旁边的桌子上,简易银质烟灰缸里有两根烧尽的烟头和两杯威士忌。 贺屿薇怔怔地看着他,胸中百般情绪,仿佛有千言万语,张开嘴却什么问不出来。余温钧怎么来了四楼?他表情为什么一直这么镇定?她……的恋爱是正确的吗? 又沉默了会,余温钧冷不丁地说:“拿着。” 贺屿薇的脚不受控制地朝着他走过来,体温向来比她高的男人掌心却冰冷。他将一个同样冰冷的打火机交给她。 “想象这个打火机是我。你会拿它做什么?” 贺屿薇有一些莫名其妙地接过打火机。 拿它做什么? 她用大拇指滑动着纯金盖,啪嗒,蓝色的火焰轻薄地在两人面前升起,这是一束瘦长的人工火焰,和远处熊熊燃烧的篝火相比显得那么得微不足道。 贺屿薇边玩着打火机,边学着他把背靠在冰冷的栏杆。 “我跟余哲宁把话说清楚了。你要是想一个人待着,我就在旁边不说话。” “……对我失望吗?” 与其说是反问,不如说有点斟酌的口吻。余温钧的口吻难得含糊其辞的,不过现在,他说的绝对是余哲宁说把她让给他,余温钧回答“可以”的这句话吧。 老实说,如果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听到他这么说,贺屿薇绝对会委屈、难过和愤怒,就好像在那一个瞬间,她的人格、感情和存在都被自己所爱的人彻底地否定了。 但贺屿薇一直静静观察着余温钧。 她看着他怎么对待两个弟弟,也试图知道他是什么人。 就算目睹弟弟对栾妍的告白,余温钧也没有盲目“让”出婚约,他先问栾妍有什么想法,再让栾妍和余哲宁自己商量。 唉,他那种永远沉稳的态度也很让人受不了就是了。 “我明白的,你说那些话也并不是真的想让我走。”贺屿薇惆怅地说,“我会留在你身边。只要你希望,我就会一直,不对,即便被你这么说,我也想一直陪着你。” 余温钧静静地打量着小孩,她的头发再次被寒风吹得乱七八糟的,鼻子也有点红了,很可怜的样子。 “我说你啊,如果觉得自己被看低了,完全可以对我发火。”他说。 他回家的时候,就已经让人把余哲宁的车和司机全扣下了。余哲宁是不可能带走贺屿薇的。 预料到了各种反应,也姑且算是了解贺屿薇的性格,但是……当贺屿薇从明亮的房间朝着他走过来,余温钧内心实在有一种控制不住的感觉,感觉他要疯了。 “你和玖伯刚才在聊什么?我看到你笑了。”贺屿薇问。 “他跟我说了一个冷笑话。” “我想听。” 余温钧叹口气,还是讲出来了。教堂里传来不知原因的臭味,原因是什么?原因是,死小孩埋得不够深。 他说:“我发现,我身边的人对哲宁和龙飞的意见真的很大。” 玖伯的嘴也好毒啊。贺屿薇不好说什么,把沉甸甸的打火机还回来。 “不想把这打火机扔掉?”余温钧再教她一个暴力技巧,“可以把它握在手心,然后给我脸上来一拳。” 贺屿薇摇头。 她没有给余家佣人们增加清洁工作的计划。也不想再在余温钧的脸上增添一分伤势。 “薇薇真是一个缺心眼儿。”余温钧接过打火机,重新揣进兜里,“最缺心眼儿的地方在于,被我爱上了。哲宁说的对,我是不会爱人的。” 他的手,凉得贺屿薇往后一退。 余温钧的脸,是英俊的,但又在暗光中显得有点世界和我漠不相干的感觉,总是以一种平静的感觉看旁边人吵吵闹闹的。而且,他身上好香啊。 她想起两人在余家的第一次见面,是在更高一层的天台。她当时以为,这男人有50%的可能性,是一个好人。 她想起陪他一起跳下过四楼天台,偷听余哲宁和栾妍的谈话。她当时以为,这男人有100%的可能性,是一个怪人。 她想起翻开余温钧的家庭相册,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他们的生活环境差异颇大,一些事情在他们看起来是理所当然。 她想起住在荒村,她冷冷看着奄奄一息的父亲,视觉的疼痛和无边的孤独让她和自己说话。 “无论是友情还是爱情,都应该要去接受最真实的对方。我是抱着这样的想法,才决定要当你的女朋友。”贺屿薇轻轻地说,“你接受了真实的我。所以,我也应该去接受真实的你。” 余温钧沉默地注视她良久,他说:“你的意思是,只要是我真实的想法,今后对你做什么都可以?” 贺屿薇顿时噎了一下:“呃,我的意思是……” “你在生气。” “啊?没有,我可是很冷静的人。” “你在生气。” “真的没有!”她稍微提高声音。 余温钧低头凝视她,他的脸轮廓深邃,突然间把她搂住,冰冷的手探进她后腰的毛衣,另一只手则隔着羊毛裙按住她的臀部。他的体型让她很难挣脱,而从皮肉内部传来的冰冷蔓延到她身上,也不知道是被冻的还真的是一股怒气,她开始扭动身体。 两具身体相贴越发紧密,余温钧一低头,果然看到贺屿薇饱含委屈的清澈眼睛。 “我知道薇薇不会离开我,但是现在有点伤心——讨厌我吗?”他咄咄逼人地问。 贺屿薇思考了会说:“……我希望,你以后不要做我讨厌的事。” “比如呢?”余温钧眼眸危险地一沉,手指用力抓紧,贺屿薇只觉得她后背的手渐渐地升起温度,而屁股被他反复捏得痛得要命。 她为了维持冷静且高智商的人设,一声不吭地暂时忍了。 “比如呢?”他明知故问地重复这三个字。 余温钧的霸道真的让贺屿薇大开眼界,她蹙眉:“比如,我应该把咱俩的事,主动告诉余哲宁,但是,你们兄弟之间吵架请不要把我卷进去!再比如,如果换成我说,把你让给其他——” 他突然开始重重地亲吻她的耳朵和脖颈,嘴唇是凉的。贺屿薇忍不住缩着脖子,余温钧却含住她的发丝,淡淡说:“好酸。” 酸?她还没来得及洗头,贺屿薇越发想挣脱他:“我去洗澡——” “今晚由我来给你洗。”他边低下头一边说一边用手固定住她的脸,“听好,只要我余温钧还活着,你和其他男人绝不可能有任何好结局。而类似今晚这种事情,我发誓不会再发生第二次。我不会把你交给任何人。利益可以妥协,女人不行。如果再有任何事把你卷进去,我会不惜一切选你。” 星光很黯淡,贺屿薇要过一会才能看到余温钧眼瞳里映出的自己。她忍不住叫了声他的名字。 “哲宁刚才碰到你手了?”余温钧却又问。 她忍不住眨眨眼睛。这个男人正在说不符合他性格的话,所以,是不是……吃醋了,之类的? 但余温钧强调过他从来不吃醋。而处在这种场景下,她指出这一点似乎对自己没什么好处。 贺屿薇倒是很想问他母亲的事,也觉得,仿佛不是很合适的追问时间。 今天是圣诞节。连续两年了,余家的圣诞都过得挺波折。去年圣诞节的时候,他们在秦皇岛—— “你在想谁?”余温钧突然皱眉问,声音沉下来。 贺屿薇回过神来,她摇头:“楼下有很多人在找你……” “不重要。”余温钧的膝盖顶开她两腿之间,“今晚是我让你受委屈了。今后不管任何事情,你的优先级都是最高的。” 她下意识地问:“我的地位比你两个弟弟更重要?” “有些事情,不上秤,就一钱不值。但上了秤,我们薇薇就千金不换。”余温钧仅仅是从鼻腔里哼了声,嘴唇摩挲她耳朵的轮廓,那一块柔嫩肌肤很快就被吻得变烫。 昨天欢爱的热度,还留有痕迹。 贺屿薇隐隐约约感受到了危机。 她扬起一巴掌——也不敢打,就只能推他的手臂。 “你应该跟我说一句对不起吧。否则,我才会想生气。” “哲宁还摸你哪了?”他沉声问。 摸?余哲宁其实只是在走廊拉了自己一下,之后,他就没碰她了。 不管怎么说,余哲宁还是翩翩君子的。但一抬头,贺屿薇就暗自心惊,余温钧正盯着她,脸上是她从来没见过的森然神气。 “幸亏,哲宁去年只是骨裂。” 圣诞夜的寒冷与黑暗中,他的声音低低沉沉,“如果哲宁真的残疾了,我一定会弄死李诀。而你这个缺心眼儿,肯定会在照顾哲宁的时候死心塌地地爱上他。到时候,我无论对你做什么、说什么,恐怕都无法改变你的心。假如哲宁残疾,我应该也不会对你出手——不,也许你又会勾引我。那么当下的这一切,依旧会顺理成章地发展。” 贺屿薇脸微微涨红,余温钧一个人在喃喃自语什么恐怖的假设呢!而且,他特别爱说她勾引他! 她想辩解什么,却感觉到他胸膛里的心跳特别快,便只是用体温温暖着他。 他们沉默拥抱的时候,贺屿薇听到四楼门口有杂音,好像是余龙飞试图闯进来,却被玖伯和李诀拦住。 唉,余家的闹腾事儿真不少。 贺屿薇刚竖着耳朵要听,但外面又很快恢复安静,余温钧骤然把身体压过来:“他们不敢进来。我抱你去洗澡。” 第124章 风矢 进入浴室,余温钧先把头顶的花洒打开。 他没有脱两人的衣服,滚烫的水流淋到两人身上,水流也是最好的润滑剂。 他的吻倒是一如既然地轻柔,但没一会,她就喘得太厉害。 他们之间的关系,绝对存在很不正常的一面吧。 贺屿薇朦胧地想,她总是在肉…体关系里才能更明确地感觉出余温钧的真实情绪。除非身后人想停,她根本没有拒绝的权利。余温钧似乎是真的把她当成“工具”。一个用来满足他原始而赤裸欲望的“工具”。 ……但,不想让他停下。贺屿薇不知道为什么,她想用自己来温暖他。 “转过去,背对我。”他的命令有以些情绪化的沙哑。 贺屿薇感觉腰侧的手臂收得更紧。 水流被他关上,空旷潮湿的房间。 突然之间,一道粘稠的液体,不,是一抹细细且滚烫的红色血珠,顺着她的脖子流下来。贺屿薇定睛一看,原来是余温钧脸上被打伤的伤口重新裂开,血又流下来。她怔忡地伸出一根指头,将那点血舔入口中。 余温钧眼眸深沉。 他再把她脸扳过来,以相同的力道咬住她嘴唇,把眼前的女人从低到尘埃乃至到脑子里,彻底染上他的气息他的味道。 ## 余哲宁是凌晨三点多离开的。 上一次从家里搬走,他急匆匆且愤怒地离去,几乎没带任何东西,但这一次,余哲宁几乎是冷静地指挥佣人收拾好了行李。 在此期间,余龙飞急急地冲进来。 “哥被下降头了,他俩搞在一起了?这事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查贺屿薇!她搞不好是汪柳派来的奸细,不,她是舅舅的美人计也说不定!她绝对是舅舅的私生子!” 余龙飞陷入了出离愤怒和发疯状态之中:“为什么没人告诉我?我去问问李诀?” 李诀?余哲宁想到那个黑眼镜秘书,不久前,李诀也用那种满脸坚决的表情说要回哥哥身边工作。 这些人,一个个的,从李诀到栾妍,再到贺屿薇,都像苍蝇般围绕在余温钧身边,赶都赶不跑。 余哲宁白净的脸上洒下一丝不为人知的阴影。 他看着床角的牛皮脚凳,腿受伤的期间,贺屿薇永远坐在距离床最近的凳子上,手里做着点手工活,或者是膝盖上摆着本字典,随后,她也会一动不动地看着手中的东西走神。 沾上哥哥,她只会下地狱。 * 余哲宁收拾的东西和余龙飞不同,都是他日常的贴身用品。 等让人把行李送下去,他坐上车准备离开。却发现后视镜照出一个人影。 以往在浴室里亲热,贺屿薇总是很快脱力再被余温钧抱回到床上。感觉都是几次三番恳求才被巨兽从他的胃里吐出来似的,全身细微的酥麻,从失重的状态里回到地球,很快就睡去。 但今晚,她闭著眼睛假装休息,能感觉到余温钧在她旁边静坐,用手指随意抚摸她湿漉漉的额发。 过了好一会,他从床上坐起来。 她的鼻尖随后嗅到淡淡的、令人厌恶的味道,余温钧把露台那半杯威士忌喝了。 随后,他拿着酒杯走到窗前,凝视着庭院里的篝火。 贺屿薇也忍不住坐起来。 过了会,她才撇撇嘴。她意识到,余温钧凝视的是楼下送余哲宁的两台车。 “啊,”贺屿薇突然从床上坐起来,“有个东西,我必须要还给他。我现在能去见他吗?我保证,这是我和他最后一次见面。” * 贺屿薇走出去,余哲宁的车刚要开走。 原本以为追不上了,但前方车后灯突然亮起红灯,司机把车倒回来。 余哲宁下车,看清她特意送来东西的时候,脸色黯然。 那是——他去年圣诞送她的雪球。 他干脆拿过来,随后往脚边一砸。 贺屿薇下意识地闭上眼睛,雪球落地,并没有发出想象中发出哗啦碎的声音,光滑的表面产生了蛛丝版的裂痕。但里面的雪花已经受惊似的,纷纷洒洒地飘扬起来。 余哲宁淡淡说:“这不是真正的玻璃做的,它只是玻璃的仿制品。还有,我在临走前给你最后一个忠告,如果你想留在我哥身边,我建议你怀孕。” 怀孕什么的,她还没有想过这些问题。 贺屿薇再次有些困惑和愤怒地看着他,把最后的话咽下。 但与此同时,小腹的酸涩让她又突然打了个激灵——昨晚和今天,余温钧没有用任何措施。这是前所未有的事。 “我看过一部分他和栾妍签过的婚前协议,其中有条规定,女方必须要生三个孩子,女方可以选一个孩子跟栾家的姓,但如果两人分开,女方没有所有孩子的抚养权和探视权。我哥喜欢玩过家家。我和龙飞搬出去后,空房间那么多,余温钧大概会觉得无聊,而打算创造新的‘亲人’。” 余哲宁继续说:“余温钧很在乎我和龙飞,我们也确实从他那里得到很多东西。但我哥就像个植物,食肉性植物,他是靠死在他掌心里的东西活下来。余温钧仅仅在乎‘家庭’和‘亲人’的形式,而不想要任何人的爱,他只需要别人配合自己的脚步,而且会针对每个人的性格弱点而布下陷阱。嗯,余温钧肯定提醒过你,你是属于自己的。但是,如果你真有什么疑惑,他又会告诉你,凡事不用多思考,以后只用相信他。” 贺屿薇听到余温钧说的话被另外一个人复述出来,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一步。 余哲宁真的是很聪明的人。 他很了解他的哥哥。说的每一句,都巧妙地往她内心深处投下不自信和怀疑的种子。 “你既然觉得,这种斯德哥尔摩的东西是恋爱,那就走两条路。做不了他的玩具,就做他的工具。”余哲宁紧紧地盯着她,“不过,贺屿薇,你也不是那种对未来很乐观天真的性格,应该也有给自己留后路吧。” 贺屿薇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余哲宁弯腰,把那布满裂痕的雪花球小心地捡起来,重新走到她面前。 “我绝对不赞同你和余温钧那种畸形关系,但至少,我们一直是朋友,对吧?我一直是家里对你最友善的人,对吧?我们曾经互送过圣诞礼物。”余哲宁加重语气,他举起破碎的雪花球,并露出一个温暖的笑,因为知道她会对这个笑容心软,“无论你对我说什么,我都不会告诉余温钧的。我只是想确定你能过得好。” 贺屿薇再沉默了会。 她往后谨慎地回了一下头,寒风刺骨地传过来,高高的篝火还在燃烧,这两种声音交杂着,让他们的对话在夜色中安全地进行着。 她再从兜里掏出手机,给他展示了一封全英文的邮件。 “这是……澳洲大使馆通知,澳洲打工签证,你办下来了?” 余哲宁吃惊地看着贺屿薇。有那么短暂一瞬间,他们好像又恢复到和平的关系,为彼此填报的大学志愿而惊叹。 “我并不是斯德哥尔摩症。”贺屿薇说,“我……也有在思考和计划自己的未来。就算这场恋爱会失败,我也不会死,这种事不会影响我去追求其他目标。我会给自己一年时间的‘死期’,想清楚未来。” 余哲宁心中剧烈的愤怒和不解,消退为一种怜爱。 别人都想从余家得到金钱或权利,唯独,贺屿薇的“留一手”是例外。 这个女孩所谓的“筹码”也只是被哥哥伤害,她就义无反顾的出国打工,远远离开这个伤心地。 “你要是后悔了,可以随时来找我。”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如同夜色中的宅邸。 ##### 余哲宁把雪球带上车离开后,贺屿薇也往回走,走几步,她身后的大门打开了。 余温钧走出来,顺手把男士羊绒围巾披在她肩膀上。 余温钧没有问她和余哲宁的说话内容,而是把她重新带回到五楼的卧室。 “你和他,以后不需要单独见面了。我建议,你以后不要在我面前提起他的名字。”他平静地说,“我也不会跟你提起他。” 说话的时间,她的衣服重新在他手底下重新脱落。贺屿薇对上余温钧的目 光,脑子里也变得乱糟糟的,忍不住说:“我现在和‘被包养’的区别在哪里?” “我的身边包养了太多的人。女人、男人,能人、闲人和废人都有。但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没有比你更重要的事。而且,也没有人能像你这么高程度地参与进我的生活里。”余温钧轻声说。 贺屿薇看着他。她……参与进他的生活里了吗?她觉得,并没有。 “我想和你多聊聊。”她说,“你不要老是想把我往床上拉。” 他哄她:“只是放进去,我们可以继续聊。” 这男人怎么能面不改色说荒唐话!她挣扎得更厉害:“……那,至少拿安全套,我会怀上孩子的。” 余温钧连眉头都没皱。 “就当来年的圣诞礼物,我的年龄也可以爸爸了。”他在她耳边哑声说,“小妈妈,你没有担心的必要。我会好好地负起责任。” 贺屿薇的后背渗出了一层冷汗,她哑口无言,想到余哲宁的话,只能拼命地望着他的眼睛。 余温钧的五指按着她的肌肤,喉结滚动,要用仅剩的理智保持从容。他说:“又在不安什么?” “……我回来后没吃饭也没喝水。” 余温钧一愣,要命了。她真是懂得磨平他耐性的天才。他吻着她的鬓角,也松开手,立刻吩咐楼下厨房没走的厨师做一顿迟来的圣诞晚宴。 第125章 雨雪混合 今年的农历春节来得偏早。 给杨娴动手术的医生要去外地飞刀和参加学术会议,就把她的手术日程提前几日。 住院部每天十一点到下午一点探望,人潮不断,停车都没有位置。 司机直接开到医院大门口,路人或多或少地瞥了一眼从车里出来的年轻女性,很快就有后面的车滴喇叭。 贺屿薇告诉司机,一个小时左右,自己应该就出来。 她抱着一束花上楼,腾出手,给余温钧发了一条微信。 余温钧很快打来电话,让她从医院出来后来公司,两人一起吃晚饭。 贺屿薇想了想,他带她去的餐厅肯定很贵:“我还得去咖啡馆打工,等工作完,换双高跟鞋再去。” “多此一举。”余温钧却说,“直接来公司找我,想换鞋也行,身上不是有卡?去商场挑双新的。还有,你把一些衣物留在酒店房间,以后方便拿东西。” 贺屿薇挂电话后走进病房。 所有的病人好奇地看了贺屿薇一眼。 她没有戴任何的珠宝,但身上的气场和脸上的表情如同冬日里飞翔的白鸽,纯净无瑕却又璀璨自由。那是不符合人间苦难的表情。 杨娴却眯着眼睛,低头看着外甥女的指甲。 圣诞节的指甲还没有舍得卸,长长的,鲜红色,配上贺屿薇纤细的手指实在很赏心悦目。 这丫头,真的像她嘴里所说只是一个咖啡馆店员吗?杨娴半信半疑。 “屿薇,你真是大姑娘。哎呀,你妈妈要是还活着,看到你这幅样子应该多开心啊——现在有没有男朋友?”杨娴话锋一转,冷不丁问她。 贺屿薇沉默地把鲜花摆在床头柜。 余家宴会结束后,总是会撤下大量的布景花材余料。南非进口的鲜花,野性且美丽,花杆极硬,贺屿薇拿园艺剪刀都剪得费劲,直接上菜刀剁的。 粉帝王、珊瑚球、带果木百合,罗迪果和刺芹,那些花几乎没来得及凋谢就会被直接打包扔进垃圾桶。 她从中挑了一些鲜花摆在咖啡馆,也为即将做手术的小姨带来一捧冰雪公主。 旁边床位的大嫂搭腔:“这花真稀罕,你女儿真孝顺。” 杨娴越发凑近,嘴里有一种酸腐的味道:“有男朋友不用瞒着我,小姨只会为了你高兴。” 贺屿薇轻声细语地回答大嫂:“我是一个孤儿,没有亲人啦。”转而对杨娴不确定说,“我和您,只算是……熟人吧。” “哈哈哈,孩子又在说玩笑话,我是她亲戚。”杨娴心惊肉跳。 贺屿薇看上去一点脾气都没有,总让人疑心能从她身上榨取点什么,但就是这样的小女孩,嘴巴很严,对自己的生活绝口不提。 杨娴几次打探,贺屿薇也都只是安静地看着她,太过安静,好像随时都会更安静地走开。杨娴也莫名有点怕她。 隔床的大婶是北京本地人,挺喜欢这个沉静的小姑娘,很快说起别的话题,无非是询问她多大岁数,上学还是工作,有没有对象等等。 贺屿薇倒是诚心诚意地问:“如果找男朋友的话,他身上的什么品质是最重要的?” 八人病房都是女性患者。而这句话,顿时打开在场各位的话匣子。 她们七嘴八舌地说找男人,得找负责的,眼里有活的,爱干净的、干家务的,会养家的、疼媳妇的,能主动处理婆媳关系的,等等。 贺屿薇边听边想,优秀男人的品质也不稀奇嘛,她自己也具备一大部分。 不过,她不确定,自己能不能赚钱养家。 按余家的日常生活标准,贺屿薇估计自己从秦朝打黑工到现在,都不行。 但,要是给一口面条就能活,靠刷刷盘子的几千块也就没问题。 十分钟过去,贺屿薇就站起身,她因为痛经,约了个门诊,也要先下楼看病。 等她走了,杨娴卸下在贺屿薇面前的慈祥温柔,再也不理众人,一拉帘子,绷着脸躺在床上。 她愁苦地想着自己的病情。 和那家神秘企业的慈善协会签了什么劳什子的救助协议,不过,他们似乎也不在乎自己的这条命,目前也只肯出手术钱。手术中所需要的进口材料还需要自行购买。而且,该不该给医生包一个红包呢? 过了会,又有双手推她。 杨娴一翻身坐起来,看到一个戴着白色口罩的长发女人,但她的穿着打扮并不是护士或医生。 “贺屿薇的姨妈?” 杨娴心念翻动:“你是?” 对方避而不答,只冷冰冰地说:“想来了解你的一些情况的。放心,有酬劳的。跟我出来。” ### 圣诞节之后很快就到了元旦,余家显然过得人心惶惶。 有关小保姆的鲤鱼跃龙门的神话故事,已经在佣人之间传得如火如荼。 余温钧不再掩饰两人的关系。他几乎每天让老陆来接贺屿薇,两人一起在外面吃饭,还经常留着她在瑰丽酒店过夜。 而贺屿薇也享受着所谓“女主人”的待遇。 她最先收到的,是来年的度假选址计划表。 余家雇有一个专门的旅游经纪人,帮订奢侈酒店的套房,还会根据余家兄弟的爱好定制专门的旅游线路图。 余温钧很忙,但余龙飞和余哲宁平时玩得比较多,滑雪季、赏枫季、全球十大追鲸看极光胜地、新世界酒庄之旅,看非洲草原动物迁徙、全球泡天然温泉、火山和溶洞,还有什么秘鲁的印加帝国,还有玻利的安第斯山脉环线定制游…… 时入十万的人,比年入一万的人更先享受世界。 贺屿薇原本只有几套从香港买回来的衣服,但现在,每次和余温钧吃完饭,都带回来各种高跟鞋、包和衣服。 除了少女品牌miumiu,她开始穿另一个设计师牌子le maire。和余温钧花哨衬衫不同,他挑外套都是纯色的,也又为她选了两件黑色外套。 不知不觉间,两个开放衣帽间堆满了各种奢侈品盒,贺屿薇每次经过都是一路跳过,走出房门。 她依旧只穿几件衣服,而没拆的礼品盒太多了。 连墨姨看着都忍不住劝:“给你买了那么多新衣服,别光放着呀!” “如果别人拿来什么衣服我就穿什么,那也就没有我自己的穿衣风格了。” 墨姨没吭声。 她还以为,贺屿薇会讲一些拉垮的理由,比如说什么不配穿奢侈品牌,怕弄脏、怕弄坏,怕身份不符合。 不过,送礼物的男人也完全不介意她穿不穿。 他只是单纯地看着什么好看,便顺手给贺屿薇买了,而听她说要有自己风格,反而笑笑,也就不跟流水线似地往这里送奢侈新衣。 * 到了元旦的那天,贺屿薇刚起床就听到敲门声。 墨姨很快调整了对待她的方式,而调整的方式之一,是当面汇报余家的各种重大事宜。 墨姨说今天家里请来两个熟悉的风水大师微调花园的风水,贺屿薇有此方面的需要,可以下楼问问。 ……去年,余家也有风水大师来吗? 答案是,当然。 只不过去年,贺屿薇 每天忙着照顾余哲宁,她自己永远缩在三楼,根本就不知道此事罢了。 贺屿薇关上门后,好奇地掀开纱罗窗帘。 庭院处燃烧到底部的巨大篝火,一夜之间被拖走,原地已经恢复整整净净的石粒地面。今天阳光很好,照射在上面,发出白银般耀眼的光芒。 不远处,有两个穿着西装的男人正拿着罗盘测量什么,李诀在旁边跟着。 住了一年多,贺屿薇仍然被余家隐形的条条框框所惊讶。而这一切,还建立在余温钧给她极大宽容度的程度上。 她回到床前,习惯性地把床整理好。 这段时间,她和余温钧见面和肌肤相亲的频率很高,但还是觉得彼此相处的时间很少。甚至只要想着余温钧此刻不在这件事,就有一种倍感痛苦的感觉。 余温钧什么时候能从瑰丽酒店彻底搬回来住啊? 她变得很贪婪,好想每天能看到他。不停地拥抱和亲吻。 ……这是斯德哥尔摩症,也称为,依存症。 余哲宁临走前抛下的评价,突然也像幽灵一样浮现在她脑海。 贺屿薇哆嗦一下,摇摇头。 虽然窝在房间,她也知道余家所有佣人们最近的话题围绕自己,连小钰都发了三个问号过来。 贺屿薇也知道,在普通人眼中的余温钧的另一半,应该是强强联合的人,一个更聪明的人,一个更知道怎么做事的人,她会打理余温钧的财富或者帮助他的事业和家庭,然后陪他参加各种高大上的商业宴会,去陪他听音乐会和看冷门的体育比赛。或者,也是拥有独立事业的女强人。 她什么都不懂。 她所唯一坚定拥有的,也仅仅是对余温钧的心意。然而,她至今很难说出“我喜欢你”这句话。 “够了。”贺屿薇独自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她自言自语,“我会爱余温钧,但我要永远永远地先爱自己,我会永远地支持自己,我会去做自己当下能做的事。今天有一份咖啡馆的工作,我就要心无杂念地先去把它做好。” ######## 余哲宁搬出去后,余龙飞又回来了一趟,免不了的,和她打了照面。 不知道是否被余温钧警告过,余龙飞见到她,也仅仅是不阴不阳地说了一句:“嚯,新车挺不错的。” 余温钧送她的圣诞礼物,是一辆宝蓝色的车,他说如果不喜欢这颜色,可以重新换车漆。贺屿薇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来喜欢的颜色,就胡乱说喜欢玄凤头顶羽毛的颜色,那是清淡的鹅黄色。 余温钧便通知余龙飞把鹦鹉带来办公室给自己看看,他也不确定玄凤的羽毛什么颜色。 余龙飞听后不禁连连冷笑。 见过小人得志的,没见过贺屿薇这种程度的。她居然连这种刁钻的要求都说得出口。关键是,哥哥跟下降头似的笑眯眯听从了。他不是最讨厌鸟! 此时此刻,余龙飞瞪着眼前急着去咖啡馆打工的贺屿薇。 依旧是不会主动打招呼的糟糕性格,别人不主动开口,她也相顾无言。 贺屿薇还穿着灰色调卫衣和运动鞋,虽然她练习穿高跟鞋和礼服,却只限和余温钧一起出去的隆重场合。 她怕他,但也从来不肯讨好他。每次被叫住问话,一副乖乖且安之若素的样子,却又透着股不情愿搭理他的气质。 余龙飞抱着胳膊,上下地仔细打量她,比起愤怒和鄙夷,实在是大惑不解。 “你究竟怎么勾搭上我哥的?”他冷不丁地问。 贺屿薇正想溜走,闻言站住脚步。 她深呼一口气:“……我和他在一起,很开心。” “开心?我哥要想哄随便一个女的,那不是都能哄得她开心吗?”余龙飞一张嘴就将哥哥的警告忘到脑后,明知现在找她麻烦就是触哥哥的霉头,他却酸溜溜地想,她把哲宁和自己耍得团团转啊。 一个平淡无奇、盆栽般没有任何存在感的小丫头,居然真的拿下余温钧了。而且,她说这话挺大言不惭的。 “你还挺能扮猪吃老虎,一个死丫头片子,弄得我哥都神魂颠倒——你是不是怀了,还是曾经为我哥打过胎?”余龙飞的目光扫向她平坦的肚子,“你要是够聪明,就趁我哥对你没厌倦前赶紧怀上他的种。比起你的脸和傻逼个性,孩子可是一张长期饭票,保你到死都衣食无忧。” 贺屿薇内心升起一道喧嚣的声音。 倒不是余龙飞的话,而是从那晚开始,余温钧就真的没有再避孕。 贺屿薇提醒他戴,余温钧并不会拒绝。 条件是,她得在床上叫点好听的。 叫什么,自己琢磨。唯一的提示是,L打头的。 贺屿薇不肯叫出口,她抗议着:“……但,你就不是啊……” 余温钧脸上还是平静的神色,用带着点茧子的指腹拨弄着她:“薇薇愿意叫一声的话,我就是了。来,舌头。” 一不留神就做过头了,收获了一只每次掰开臀,说话声音都立刻小了几个度的女人。再叫她她也听不见,眼泪被顶得一颗颗地从眼眶掉出来,落在她睡的粉色丝绸枕头,丝绸表面每一条褶皱都被里面的羽毛撑开,圆鼓鼓得惊人。 这个时候的贺屿薇像傻了似的脑子转不过来,随他摆布,余温钧也懒得再问戴不戴,而是轻抚小腹的凸起,在她耳边低声问能不能在里面。贺屿薇回答了一次还不够,非要好几次,让她开始流他的东西才满意。 这个时候的余温钧依旧可以更过分,硬让她喊羞耻的称呼。 他的压迫感,粗野蛮横得贯穿始终。她的声音也一下放大:“老,老……老师!” 事后,余温钧才问一句,不是应该叫老公吗。 贺屿薇解释爷爷奶奶是老派人,老夫妻之间,彼此客气地称呼用老师。至于“老公”这称呼,她只在耽美漫画里看到过。 余温钧也拿她没什么办法。 他平淡地说,孩子,是一种机缘,并不是想有就能有的。否则,三甲医院里不会有大把的人高价去做试管婴儿。 “不戴的话,你也更舒服吧。”余温钧的声音几乎贴着她耳廓,“薇薇真会吸。” 一方面,贺屿薇羞耻地觉得这话颇有道理,但另一方面,她清楚知道,他们彼此说的都是拙劣借口。 非婚生子和酗酒一样,是贺屿薇无法接受的原则性问题。 这个男人现在真的想要一个小孩吗。不一定。以贺屿薇的判断,余温钧仅仅是情绪上头。 他内心受不了照顾多年的弟弟脱手离开自己。这种时候,谁劝也没用,只能过段时间,等他自己稍微地冷静,两人再开诚布公地聊一聊。 其次,她虽然不讨厌小孩,但觉得自己还挺年轻。 平安夜,贺屿薇还在和一些十几岁的傻孩子们共同挤在臭味教室里,苦苦地编雅思作文,怎么就能升级当妈妈? 她还惦记着自己的澳洲打工签。总不能边怀孕边打工? * 此刻,贺屿薇看着满脸杀气的余龙飞。 她鬼使神差地想,要是生出这种令人讨厌的儿子,怎么办? 余龙飞顿时猜到她想什么了。 或者说,贺屿薇的心思,在余家三兄弟前像白纸似的。 他是真的被气笑了:“千万别以为我哥捧着你,就能以我嫂子的身份自居!路长长,夜漫漫,谁没有看东西新鲜的时候。等我哥回过神后,肯定一脚踹走你。也许Sarah杀回来,或者我哥又看上新的女人——” 这时,他们身后传来森寒的一句:“ 再或者,你哥现在正站在你身后。” 余龙飞一缩脖子,僵硬地扭过头。 刚回家的余温钧正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李诀则跟在他身后,一边扶着眼镜一边掩饰快乐的表情。 贺屿薇不快地说:“我怀不怀孕都和你无关吧。请你以后不要说这话刺激我。” “我可没刺激你!”余龙飞咧着嘴轻蔑一笑,却也紧张后退。 他用余光瞥着哥哥,余温钧依旧平淡如水。不过,也是那种很恐怖的深渊之水。 气氛陷入了僵持和沉默之中。余温钧再命令:“过来。” 余龙飞不情愿地绷着脸走过来,以为要被狠踹一脚时,余温钧却说:“薇薇以后教训你什么,你就好好听着什么。她对你说的话等同我对你说的。不要激怒我。” 说完后,他就带着贺屿薇离开。 李诀和余龙飞同时留在原地,彼此看了一眼。 他俩极其惊诧。 余温钧居然会说这种言论,他在工作上对余龙飞确实很严厉,但私事上,通常能迁就就迁就,很少会说这么偏袒的话。 “我哥不会真的喜欢她吧?”余龙飞皱眉,“哼,我倒要看看能撑多久。当初那个傻缺Sarah不就受不了我哥,最终跑了么。” 李诀心想,在余龙飞眼里,只有离开他哥的女人才有几句好话吧。 他中肯地说:“你和余哲宁似乎已经被他放弃了。” “狗杂种,你算老几。舅舅还没认你吧?” 两个男人狠狠地瞪着对方,直到玖伯从车库里抱着一堆打印机配件走过来,把他俩直接喝退。 ####### 余龙飞开车回城里,转而见余哲宁,变成另外一种调调。 “哥打你了?该。哥都说贺屿薇是他女人了,你还要带人家走。” 余龙飞虽然极度地瞧不上贺屿薇,但在这件事上,他确实毫不犹豫地站在哥哥的立场上。 先是一个栾妍,后面又是贺屿薇,总是搞别人的女人,泥人都有火吧?也就是余哲宁,余温钧不然早就弄死这个不知死活的人了。 余哲宁看着自己的手腕,那里有一圈乌青。余温钧捏着他的时候,并没有痛感,但回家后才发现受伤。 “她穿着哥买的衣服和高跟鞋,囚禁在那所房子里,就像十足十的家养金丝雀——这根本都不是贺屿薇所喜欢的东西。她英语那么好,还申请了澳洲签证。但是现在上完高中后,她估计也不会继续大学学业。哥对她,也就像奴隶,我跟家里人打听过了,贺屿薇现在出入都不自由——” 余龙飞罕见平静打断他:“这是弥赛亚情结。” 余哲宁不快地说:“这词是你刚刚从书上看来的?” “呵呵,你小子一眼就让人看穿了,不需要读什么书。什么叫弥赛亚情结,就是总想当别人的救世主,有太多的爱心和同情心。别的不说,贺屿薇就算被哥当金丝雀养,那也是她的造化。” 贺屿薇什么出身?余温钧是什么身份? 她就算被雷劈中,考上名牌大学,成为余哲宁说的独立女性,那还能怎么着?余龙飞觉得,名牌大学生不依旧得找工作,贷款买房,最多,也就创创业。 “贺屿薇那性格,能创业吗?她是能赚大钱的性格吗?别的不说,哥是老派人,对自己女人根本不限制消费。我跟她说了,她要是能生个孩子,这辈子的长期饭票都有了。”余龙飞看着余哲宁阴沉的目光,心下一惊,这什么表情啊。 “你就别管他们了,贺屿薇自己也挺乐在其中的。这个姐,她不吭声,但脾气其实挺刚的,还敢动手打……咳咳,哥怎么就看上她了?” 余哲宁闭了闭眼:“你我都知道,哥绝对不可能娶她。” 他的目光转向旁边桌子上摆着的雪花球,那上面分布着细碎的裂痕。 他了解哥哥。 余温钧习惯给人套上链子,只是不同的人套上不同的链子罢了。 果不其然,玖伯在早上打来电话,余哲宁的车牌号以后不能通过家里的安保系统,以后他想回去,就要像来宾一样提前预约。 余哲宁平静地开口:“我已经知道,屿薇不可能喜欢我,但她曾在我最底谷的两段时间陪着我,至少,我可以回报她最后一样东西,余温钧绝对不愿意给她的东西,那就是自由选择未来的权力。身为她曾经的高中同学,我确实觉得她的人生可以走得更宽阔,而不是在哥的势力下当一个随时都可以被抛弃的情妇和寄生虫。” 他叹口气:“龙飞,能帮我一个忙吗?” 余龙飞笑嘻嘻地让他先说具体内容。 “我有东西落在家了,你找一个她和哥都不在的时候,载我回去拿一趟。” 余龙飞迟疑片刻,倒也点点头。 第126章 地面锋系 上流圈子从来不缺八卦,很快就津津乐道地传开一则新闻。 去年是周赵家,今年则是余家。 余家老大为了个年轻小保姆,把心爱的两个弟弟,先后从宅邸赶走了。 和余温钧解除婚约的栾家倒是静悄悄的,大概是因为栾妍的人已经在国外,彼此没有后续纠缠。 余承前气冲冲地给儿子打电话。 “改日把她带回家,让我看看是什么样的的‘天仙’!” 另外一个备受打击的人,是某男高中生。 余凌峰将贺屿薇的身份猜了个十之八九,长叹一口气,开始在他妈的床上来回地打滚。 汪柳在梳妆台边摘翡翠项链,冷冷地回答:“哼,这位‘老二’就好这一口,他前女友也是个农村来的姑娘。农村的就是好,性格朴实,耳根子软。男人啊,也就是图个新鲜,和她们结婚是完全不可能的。不过他家也真丢人,兄弟俩总是为女人吵起来。” 余凌峰顺口也就说一句:“幸亏我是独生子,妈你没生下兄弟跟我抢女人。” 汪柳用保养得宜的手指捏紧碧绿色的翡翠。 再抬起头,她的目光带着恨意,嘴里却说:“是的。你是妈唯一在乎的宝贝,为了你,我做事总是束手束脚。不过,他们家现在在乎的东西终于变多了。” * 余龙飞、余哲宁、李诀先后搬出去,余温钧自己常年在瑰丽酒店。 贺屿薇目前成了余家唯一一名的“主人”。 墨姨跟贺屿薇的对话越发简单。贺屿薇再约着和小钰见面,对方的态度也变得有点不知所措。 春节临近,余家佣人们的排班表也已经出来了。 据说,余温钧初五要带贺屿薇去夏威夷一起度假,佣人们休息的时间能放到正月十五。 去年圣诞节,贺屿薇和其他佣人们不太熟,她只为墨姨和小钰准备了圣诞礼物,而今年,她去庙里买了每个人的生肖御守。只是圣诞节这么一闹,礼物送得也就静悄悄的。 贺屿薇中午和余温钧吃完饭,被送回家,沫丽正独自扫地。 “贺小姐好。”沫丽说。 贺屿薇沉默地点点头,从沫丽身边走过去时,她能感觉到对方凝视自己背影的目光。 隐瞒和余温钧关系时,贺屿薇最担心暴露真相后别人会怎么看待自己,是否觉得她“不检点”。但现在,这反而是最微不足道的问题。 她身边有两股强大的声音,一种是劝她赶紧生个孩子,把这段感情牢牢握住。另一种则是劝她奋发图强,赶紧借着余温钧的绝顶资源做点什么。 贺屿薇觉得,她什么都不想要。 她想要的,仅仅只是余温钧这一个人,想让他永远在自己身边,永远喜欢自己,哪怕为此吃糠咽菜都无所谓。 但这只是一种自我感动且阴暗的想法吧。 余温钧绝对不允许他或他所在乎的人去吃糠咽菜。他提到的作者大仲马写的《基督山伯爵》,也是那种即使在最低谷,也会一步一步重新夺回权势的性格。 他是一个有着高强自身能量的人。 身为世俗意义上的成功者,余温钧和他身边的人一起维持着巨大财富 系统的生产和运转。 贺屿薇的第一次雅思成绩出来了,阅读单项拿到8.5的高分。 总分是6分,因为听力成绩特别低。在考场上,她一做听力题就紧张冒汗头晕,平时在家里模拟考时,听力是能拿7分…… 这个成绩,申请打工签是绰绰有余的。 贺屿薇不想离开余温钧,但是,她潜意识里觉得得去做点什么,才能更好地掌握住生活里的主动权。 她仔细地查阅申请打工签的必备条件——文凭、语言成绩,如今还差最后一项,去医院进行体检。 ####### 晚上九点钟。 地下游池打开所有的顶灯,拱柱会呈现出漂亮的盐白色,简直像远古的原始人洞穴。池水在灯光照射下,发出不真实、丝滑且虚幻的光。 一个小时后,泳池的白浪止歇。 每次从水里出来,余温钧的肌肉似乎都变得更明显,他没摘泳帽和游泳眼镜,边用毛巾擦着脖子边等在水道尽头, 过了一会,旁边的泳道也慢腾腾地追上一个人。 是贺屿薇。 她也开始跟着余温钧一起游泳,当然,速度是慢很多。 “从明天开始,你身边会多加一个随行安保人员。我和余凌峰的母亲之间不怎么对付,以前你是局外人,做什么都无妨。但现在别人都知道你是我的女人,即使余凌峰自己没有坏心,也可能被有心人当成工具。”他说,“还有,爸说想见见你。” 好多的信息,贺屿薇趴在泳道间隔的浮萍上,默默地听着。 余温钧知道她的雅思成绩后,夸了句:“你很努力,我看在眼里。马上春节了,你也不必去咖啡馆工作。” 她不情愿地保持沉默。 余温钧用浴巾擦干脸,让她游过来,再把她从水里抱出来。脱离水的瞬间,贺屿薇打了个冷颤,但她依旧依偎过去,紧搂着他,让他发丝处的温度渗透到自己这边。 什么时候,自己越发这么黏人了,贺屿薇想。只有被他触碰的时候,她才能忘记内心的惶恐和不安,不去胡思乱想。 说到底,她本质上也就是粘人的女孩而已,喜欢上就会很沉重,非他不可。 余温钧低头回吻她,也从容不迫地抱着她走到一台暖风机前。暖风机的红外线探测到前方的人体,会吹出适宜的风,可以蒸发人体上的残留的水汽。 “我最近在想,自己也许可以试着去上个大学?” 余温钧在背后抱着她,用手指虚虚地抚摸着她的大腿前侧,闲闲说:“哦,读大学。你不打算给我生孩子了?” 明明被他拥抱着,贺屿薇感觉到胳膊上的毛孔竖起来。 余温钧比她想象中更认真。他也是不会随便开这种玩笑的个性,即使随口开玩笑,也说明他脑子里想过这个问题。 唉,超级麻烦的强势男人。和她自己是不相上下的麻烦。 余温钧眯着眼睛:“怎么不回答我?薇薇不想让我当一个爸爸吗?” 她无声地动动嘴唇,他低头仔细地读着她唇语:“你在说什么——救命?” “平时总让我猜你想法。这一次,换你猜一下我的心思吧。”贺屿薇说。 余温钧没想到被温温柔柔地反将一军,然而,他不讨厌这种感受。 “那我就等你的答案。但再重复一遍,你是只属于我的女人,而且,你要务必保证自己的人身安全。身为女孩子,你在平时根本没有一点危机意识,太让人有机可乘……”她小声地说了句“唠叨”,余温钧便不再说话,只是若有所思地用修长手指挑着她泳装上衣处脆弱的一根带子。 “陪你玩玩。”他说。 玩……什么? 余温钧把墙上挂着的大救生泳圈取下,轻轻地抛进水里,再扶着贺屿薇,让她半躺在泳圈上。 水的浮力下,泳圈稳稳地托住她的体重,她惬意地飘在碧蓝色的水面。 这玩法还惬意的,贺屿薇一直挺想试试这么做。 她轻松地用小腿踢水,泳圈也就带着她,打着圈,慢慢地往前飘。 贺屿薇指挥留在岸上的余温钧,让他拉动泳圈另一头拴着的安全绳,还想继续玩一下人工漂流。 余温钧看了她一会,随后弯腰曲背,把他在游泳时所穿的那一条暗蓝色的鲨鱼皮泳裤脱掉,宽阔的肩膀,有力的手臂,坚硬的腹肌、股沟和臀部,非常优越的身材。 他抬起膝盖,胯骨勒出红痕,再露出半軟的口口口口。 贺屿薇没来得及挪开目光,无可避免地看到他的身体,虽然也见过无数次,还是差点儿从泳圈上跌落进水里。 她惊悸说:“干、干什么……穿衣服啊!” 余温钧施施然在腰间裹上一条棕色埃及棉毛巾,拾起还飘在水里湿漉漉且粗重的安全绳。 一拽那条绳子,女孩子和泳圈就在强大的牵引力下往前飘。贺屿薇扶着泳圈,池水形成的涟漪,柔和地冲着她的手脚。 余温钧牵着绳子,头也不回地慢悠悠地往前走。 “薇薇先在池子里飘着玩。等上岸后,我们再一起玩。” ###### 也就是这几天,杨娴的手术做完了,恢复不错,之后只需要每隔一年进行复查。 贺屿薇每天都来看杨娴,顺便地,也在医院做了一个体检。 出院手续是在上午办理,贺屿薇前去医院帮忙。 她的身边多了一个中年女人,名义是“私人助理”,简直像女明星的待遇。 对方麻利地帮助填写一些医院的书面资料,贺屿薇则收拾保温杯、拖鞋和脸盆之类的住院用品,还帮隔壁病床的大婶接了热开水。 走回来的时候,有一个病友家属偷偷地给她使了个眼色。 那位女家属把贺屿薇拉到僻静的角落。 “听你小姨说,你妈小的时候把你送人了。” 杨娴肯定是在住院这短暂的几天,把贺屿薇的身世跟其他病友说了。贺屿薇忍不住低下头。 “——小心你的小姨。”女家属的手紧紧抓着贺屿薇的手腕,攥得她生疼,“其实,我也是‘被送走的小孩’,我从小被我妈送到别的村,就因为我不是男孩。所以,我也想提醒你一下,别被所谓的‘家人’卖了。前几天,我看到有个穿西装戴口罩的人把你小姨叫出去,他们说话的时候提到你的名字,感觉说得不是什么好话。” 今年冬天不怎么冷,但一直是雾霾天气,呼吸道都难受。走出医院的时候,天气阴沉得可怕。 杨艳订了晚上的大巴票,临走前,无论如何都要请贺屿薇吃顿饭。她抬脚就往另一个方向走,女助理问去哪里,杨艳说公交车站就在那边。 女助理打了个专车。 在车上的时候,杨娴从随身的包里取出个信封,死活要塞给她。 “手术费用是被企业捐助的。但我知道你肯定在其中帮了不少忙。这段时间,小姨也有在城里打工,这1000块你无论如何都要收下来。” 杨娴请她吃饭的地点是全聚德。 她们坐在大堂的座位。杨娴动过手术,只能喝点清淡的鸭汤,贺屿薇也吃了一个烤鸭卷。 “春节的时候,薇薇要是工作不忙,回一趟秦皇岛吧。我为你做顿饭。”杨娴信誓旦旦地表示,以后贺屿薇任何要求,她赴汤蹈火也要做。 贺屿薇沉默了会:“不需要谢,你只需要替我做一件事——麻烦你现在写一份纸质的保证书,保证你不会出现在我眼前。因为,我和你不会再见面了。” 之后,两人就没交谈。 杨娴 写下保证书后,不停地垂泪,既没有提姐姐的事情,也没有提要去英国要姐姐遗产的事情。 * 贺屿薇还以为,请神容易送神难。杨娴可能会旁敲侧击地找自己要一笔钱,或者,死皮赖脸地留在北京。 这些事情都没有发生。 吃完饭,杨娴拎着简陋的行李到汽车站前,她重重地捏了捏贺屿薇的手,头也不回的走了。 贺屿薇一直不信任杨娴,和这个“小姨”相处时,总是提着一颗心。 但杨娴临走的姿态留给她一个好印象。而看着和自己有血缘关系的长辈离开,贺屿薇也隐约感觉到一种失落。也许还因为,姨妈是最近这段时间,唯一一个她能独立打交道的人物。 第127章 西风槽 快到腊月,贺屿薇被余温钧带到他父亲家。 路上的时候,他提前预警几句。 “在他们家,我会说一些场面话,”余温钧说,“那些话不代表我内心这么思考,而是想看看别人听到我的话后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如果那些话是和你有关的,不要当真。” 贺屿薇问这是在他们面前演戏吗? “也不是演戏,那是真正的我性格里的一部分。” 贺屿薇内心重复了一遍这句话,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很佩服他。她情不自禁地说:“无论你露出哪一部分,我都喜欢。” 余温钧稍微沉默了一下,转过头看着小姑娘。 贺屿薇说出来后,自己张口结舌。她太吃惊了,就好像一个万年恐高症者毫不犹豫地跳下万丈悬崖,那么轻轻松松的,就做到了。 他柔声说:“再说一遍。” 余温钧的呼吸洒到她的嘴唇,抚摸着她的耳朵和脖子,她细如蚊蚋地说:“靠得太近了。” 他用目光敦促她。 贺屿薇的手比他紧紧地握着,余温钧目光里的热度让她内心深处有一种什么东西在膨胀,又好像剧烈咳嗽的时候,咽下一口酸甜的东西。 她到底结结巴巴地说:“你不用担心我。” 余温钧凝视着她,似乎在很仔细检查她眼睛里的感情。他从口袋里掏出个小小的黑色丝绒首饰盒,惊鸿一瞥,那似乎是戒指和项链两件套。 余温钧从里面挑出一条细长的钻石项链,流光溢彩,看上去价格不菲。 他为她戴上,又顺手重新帮她把鬓边的刘海儿弯到耳后。 “牢牢记住自己刚刚说的那句话。还有,哲宁今晚也在场。” ——等一下!什么? 这时候,车已经在胡同前停稳。余温钧先下车,他挥开司机,替她拉开车门。 寒风凛冽中,余温钧对她伸出手:“今晚打扮得不错。” 贺屿薇穿了一件定制的丝绒旗袍,新中式风格,银蛇、牡丹和墨竹相间的刺绣图案。调色温和,风格过于富贵成熟,她自己看不下,从那堆MIUMIU发饰里找了马卡龙配色的漆皮发带戴上,才符合她的真实年龄。 贺屿薇恼火地把自己的手藏在背后。 余温钧的做事其实是有极其霸道的一面,别人总要配合他的节奏,而且——他做事很双重标准。他不是保证过不提他弟弟了吗? 说不上什么心情,她越来越不想到见余哲宁。 余温钧说:“我确实也是坐在车上时才知道这事的。无论如何,我今晚还是想带你去见一下余承前,毕竟,他是我父亲。来,手给我。” 贺屿薇还是不太高兴,他走上来搂住她的腰,硬是把她带进小院里。 ###### 余承前至少见过贺屿薇两面,但是,他根本就不记得她这种小虾米。 一进来,她就能感觉到自己正被两个人严苛地审视着。 老爷子的目光从头到脚把她打量了一遍,之后,也就不咸不淡地说了句片儿汤话,什么河北人性格实在。 汪柳在旁边笑吟吟地说:“往北京输送劳工的大省么。前段时间,我家刚辞掉了一个年轻小保姆,叫小陆,也是秦皇岛那边的人。好家伙,一个没留神儿忘关保险箱,里面美元少了,我差点报警。” 余温钧将他和贺屿薇的大衣交给佣人说:“汪阿姨说的对。钱是小事,只要没有和有妇之夫在一起,算不得‘偷’。” 汪柳脸色一冷。 “爸,这是贺屿薇,我女朋友。”余温钧简单介绍,随后脸色一变,直接斥责起他身后的贺屿薇,“薇薇,怎么没主动跟阿姨打招呼?我在路上怎么跟你介绍的,她就是我的继母,叫一声小妈。” 余温钧在路上可什么都没说。 贺屿薇硬着头皮叫了声“您好”,余温钧转而跟余承前说:“爸,这段时间一直应酬,我嗓子不舒服。今晚就不陪您喝酒了。” 余承前应了。 汪柳气得红唇微抖,嘴上和气地说:“二爷口味太挑,我们这厨房还得准备一会。大人聊天,让小贺去跟不懂事的小孩子们玩吧。” “哲宁呢?”余温钧又问。 余哲宁比他们先到,正和余凌峰在旁边厢房里玩电子游戏。 两个人面容冷峻,各自把游戏手柄按得叭叭作响,而大屏幕里两个人物也正用涂料疯狂地喷射。 听闻贺屿薇来了,余凌峰狂奔到眼前跟她打招呼。 余哲宁紧跟余凌峰走进来。 余温钧正和余承前闲聊,在他旁边的太师椅上,贺屿薇正规规矩矩地坐着走神儿,跟个小媳妇似的。 余哲宁心中冷笑,但还是对着他们的方向挥了挥手柄,勉强叫了声“哥”。余温钧面容不改地应了。 贺屿薇一直垂着目光,却看到余哲宁手里攥着的手柄有些眼熟。 她盯着看几秒,随后想起来,这是她去年送他的圣诞礼物。 贺屿薇不禁抬起头,余哲宁正好抓住是时机和她对视,对她温柔地一笑。 * 余承前家的餐厅很大,但不像余家总是布置鲜花,四合院里总觉得有一股木头味。 往常的坐席排位,余父坐在桌首,继母坐在桌尾。余温钧和余哲宁分别坐在父亲的左右两侧,余凌峰则随意挑个剩下的位置坐。 但这一次,余哲宁上前一步抢走余温钧的习惯性座位。 余温钧看了看弟弟,倒也没说什么。 贺屿薇则被余凌峰缠上,他热切地跟她使眼色:“坐我旁边,坐我旁边。” 余哲宁已经直接坐在余承前的左边座位上,他冷冷问余凌峰:“除了一起上过高中,你俩关系很亲密?” 余凌峰笑着说:“……也不是关系好,我就想坐在小姐姐旁边嘛。” 余哲宁挑眉:“你的高,中,同,学,现在是我哥的东西。注意保持距离,我哥最讨厌别人碰他东西。” 余凌峰很烦:“别老是高中高中的,我上高中怎么了?你比我大几岁?” 他俩一言一语地杠起来。 贺屿薇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余哲宁明明是在帮自己,好像把局面搅得越来越混。 余温钧沉声开口:“凌峰,快过年了,进门的时候跟爸好好打一下招呼,等他允许你坐再坐。这点礼节还是要有的,不要半大小子忘记老子。” 余承前从骨子里热爱在儿子们面前摆出一家之主的尊贵派头,一听这话,他抚摸着胡子,说:“有道理,跟你大哥学点礼貌。” 汪柳没好气地说:“在自家不需要来这一套虚的。何况,老二,你进来也没打招呼” 余温钧再冷然说:“哲宁,就算汪阿姨是小妈,你也要感谢她为我们精心准备的晚餐。你和凌峰一起。两位少爷走到门口,好好跟爸和汪阿姨打声招呼,说谢谢他们的招待,再坐下来吃饭。” 余温钧的命令很难忤逆,再加上,余承前也默许此事,在他注视下,余哲宁和余凌峰极其不情愿地都从原座位站起来,重新走到门口,像小学生似的齐声打了招呼。 贺屿薇正不知道如何是好,余温钧下一个说的就是她:“坐到我旁边来,别丢人。” 她松口气,赶紧挨着他身边就坐。 在场的每个人,都被余温钧找了理由数落一遍。身为女主人的汪柳憋得不得了,只说:“不愧是‘二爷’,还挺多冠冕堂皇的原则。” 余温钧说:“客气了。” * 余温钧有言在先,这顿晚宴没有任何酒水。 他只浅尝几口海鲜。 海鲜讲究口感娇嫩,食料本身就极易变质,烹饪过程里是最不容易“加料”的食物。这种安全意识在常人看来匪夷所思 ,但是,他年轻的时候确实因为这种谨慎逃过几次暗亏。 贺屿薇在家提前吃了晚饭,因此也没有怎么动筷子。但她一直关注着余温钧,给他盛汤,给他换筷子,还给他剥螃蟹的壳。简直像是小宫女的做派。 余温钧安之若素地接受着。 在旁人眼里就是不同的看法了。 余父很满意,儿子身边有个知冷暖的女人,总归是好的,汪柳则鄙夷地想,这丫头也就是凭借这一股奴才劲头才能上位的。 余凌峰很有些羡慕。 剩下的那个人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晚宴进行到尾声,下人端来茶水。 余温钧举起茶杯,他站起来的时候,看了贺屿薇一眼。 她也要敬茶吗? 贺屿薇就跟着余温钧,和他父亲碰了一下茶杯。 余父这才对她说了今晚的第二句话:“要知道自己的身份,好好照顾温钧啊。” 余哲宁不咸不淡地抢先开口:“话说回来,我还算哥和屿薇的一个媒人呢。屿薇刚开始被哥叫到家里一直在照顾我。哈哈哈,哥一直让我和龙飞洁身自好,他对家里的佣人照顾到这种程度,也确实是一个好榜样。” 余温钧转身和贺屿薇碰了一下茶杯,说:“不是我照顾薇薇,也是谢谢薇薇选了我。” 汪柳不知道从中看出什么,低声笑说:“这年轻小保……姑娘还挺抢手。来,这个叫薇薇的小姑娘,我也和你碰一杯。” 贺屿薇仰头把茶水喝下去,感觉到一股隐藏的不舒服。 * 吃完饭后,余温钧和余哲宁被余承前叫去谈话。 余凌峰要准备高考,被轰进书房和私人家教共同学习,只能对她眨了眨眼睛。 贺屿薇已经穿好外套,胳膊上抱余温钧的深黑色外衣和自己的包,高跟鞋的鞋尖并拢,坐在会客厅的沙发上等待他们下楼。 她静静地看着膝盖发呆,也不知道多久,直到一双银色高跟鞋停在眼前都毫无察觉。 汪柳重重地咳嗽了两声,眼前的女孩抬起头。 这位继母最近新烫了头和接了假睫毛,红唇和鲜红色的指甲,耳朵上戴着很大很闪的大溪地珍珠。看人的时候带着矜持,露出笑容时露出下排的牙齿。这显而易见也是一个上流社会的贵妇,她看不起自己,甚至认为自己和“捡垃圾的小陆”一样。为什么主动搭话。 她找自己做什么。 “我最烦这些无效社交。”汪柳一上来就开口,“后妈做不好,落得一身埋怨。” 贺屿薇沉默听着,不知道对方话的来意。 “上次,我和老余去那宅子里吃饭,哈哈,都是几年前的事了,还是Sarah全程接待我的,特别漂亮的一个姑娘,学历也高,工作能力也强,是个才女。我觉得他们郎才女貌。但回来后,余承前就说不合适,要给自己儿子订一个更体面的未婚妻。” 汪柳随后递给她一沓东西,贺屿薇却没有立刻接过来。 她只是很警惕地往后退了一步。 汪柳挑起眉:“怕我讹上你吗?我负责举着,你看一眼。” 那是一沓照片,贺屿薇刚看清照片内容,就感觉耳朵轰得一声不止。 赤裸的男人和女人。整张照片都是肉色,肌肤,夸张且交缠的姿势。而照片上的侧影很熟悉,好像是余温钧。 只看到第一张,她嘴巴就变干了,心跳如鼓。 什么时候拍的?对方是谁? 汪柳等了一会,但贺屿薇的脸色极度苍白,依旧没主动说话。 余温钧怎么找了一个这样古怪寡言的小女孩,不过,那个大儿子本来就很怪。 “唉,我对那个Sarah最愧疚。这事儿也怪我,老余说想要他儿子和栾家订婚,我想,为了孩子好,这样强强联合也挺好。就把那个叫Sarah的女孩找过来,说我和他爸爸愿意给她一笔钱,让她离开余温钧。哎呦喂,没说几句,对方就气哭了。 这照片上的女人,是余温钧和Sarah吗? 贺屿薇的头脑已经乱得要命,她咬着唇,很想拿起照片仔细看,又无法伸手,深怕一伸手就掉入汪柳的陷阱里。 汪柳仔细地打量着她,她的脸,她戴着的钻石项链,那目光像x光扫射一样。 沉默了会,她慈祥地说:“呀,你这孩子虽然更年轻,但性格还挺沉得住气的。照片上面的人不是余温钧。我当时把这假照片也拿给Sarah看,而那个女孩连求证都没有,很快就认为余温钧背叛了自己。没有要我们一分钱,就离开他了。走得那叫一个干净利索。女朋友失踪后,余温钧那段时间的精神都萎靡不振。” 贺屿薇听着这段故事,她在某种心痛如刀绞之际也提高警惕。继母为什么给自己看这个,她是要来离间两人的关系吗? 第128章 短时强降雨…… “听说,Sarah最近回来了。余温钧并没有去见她。”汪柳的声音是愉快又轻松的,仿佛闲聊家常。 “余温钧这一点挺有老四九城的纨绔派头,修修花园,组织慈善,玩玩女人。我当初把Sarah赶走了,他也没有多讲什么,掉头就跟栾家的小姑娘订婚了。男人就是这样,年轻的时候喜欢年纪大点的女人,年纪上来了,顶不住本能,又喜欢岁数小的。” 贺屿薇终于静静地开口:“……要说岁数的话,余凌峰比我的岁数更小。他是您的儿子吧,前段时间,他帮了我不少忙,希望他今年高考能取得好成绩。” 汪柳的脸色顿时变了,开始用一种怀疑的目光看着她。 这时候,有人劈手夺走汪柳的照片。 余哲宁提前下楼,看到汪柳和贺屿薇说话,直觉气氛不对,连忙赶过来。 此刻,他低头看着照片。 这上面的人是……哥? 贺屿薇忙解释不是他。 “这是他的脸!”余哲宁根本不信,脸色铁青,“哥现在就出轨了。还是说,你默许这件事。” 贺屿薇默不作声把照片接过来,压着心慌仔细看了看,又烫到似地重新递回。 确实不是余温钧。 “你怎么能确定?”余哲宁惊怒交集,“我真的看不下去了。今晚立刻跟我走。你已经完全被我哥洗脑了吧。” 贺屿薇被逼得没办法,点了点照片上那个男人的前臂肌肉和指甲。 照片上酷似余温钧的男人,长相和余温钧确实有点微妙的共同之处,高挺的鼻子,宽广的肩膀,但——小拇指的指甲留得很长。 这种长度的指甲超过余温钧的舒适区,也是他的苛刻审美所绝对无法忍受的。 “他的耳朵不长这样。而且,余温钧练弓道至少有十五年吧,抓人的着力点很特殊,左右手腕的粗细和胸部肌肉的轮廓都不一样……” 贺屿薇突然感觉说得太多,连忙住嘴。 她对余温钧的身体那么熟悉,余哲宁的心一点点冷下来。 “你就这么相信他。为什么?” “……因为,我想去相信他。”她垂下头。 这句话如此耳熟,以至于余哲宁内心再次被一种鼓噪且夹着沙粒的风刮过,难受得要命。 他深呼吸一口气,打算先去问汪柳,但抬头一看,汪柳居然走了。 这个继母也出自大家庭,做事缜密,颇有手段,居然自曝曾用这么拙劣的方式陷害别人,背后肯定藏着什么居心。哥哥知道这 件事吗? 说实在的,余哲宁只记得那个叫Sarah的大姐姐总是来他家做客,对他和余龙飞很有耐心。然后有一天,她再也没出现过。 余哲宁当时很懂事了,没有问原因。倒是余龙飞信誓旦旦地说,他偷听到哥哥和玖伯的对话,哥哥找了Sarah很多次,但她一直把他拒之门外。 换句话说,余温钧被甩了。 余哲宁正沉思的时候,贺屿薇却双眼亮晶晶地看着他。 余哲宁内心一窒,不由说:“就算照片是假的,你也不至于这么高兴。” 她摇摇头:“我只是觉得,虽然和余温钧吵架,但你还是关心他的。” 余哲宁一愣。 有那么一刻,在面对汪柳的时候,他担心哥哥的心情压倒一切,然而这种心情很快消失。他漠然说:“如果我说今晚来爸家,就只是为了见你,你会说什么?” 贺屿薇沉默片刻:“有点儿……多此一举。” 余哲宁苦笑两声。这些日子来,他给贺屿薇打了不少电话又发短信,她一直没回复。 余哲宁上前一步把什么东西塞到她怀里,贺屿薇吓了一跳,连忙推搡。 “收下。”余哲宁按住她的手,平和的面庞有些焦急,语调也不容置疑,“我不会害你的。这是留给你的后路。我哥要出来了。” ### 余承前在书房里,自然是问两个儿子最近怎么回事。但是,只是惯例的照本宣科什么兄弟相处之道,绕来绕去,问过最多的人还是大儿子的生意。 余哲宁不耐烦听父亲絮叨各种官场旧事,抢先离开房间, 此刻,余温钧不疾不徐地走出来。看到他们俩单独站在一起,脸上也并无更多反应。 贺屿薇自然而然地递上他的外套。 为余温钧穿外套是玖伯的工作,但现在被一个年轻女孩子做出来,余哲宁脑海中只想到两个字“荒唐”。 兄长的视线重新落在余哲宁身上。 余哲宁眸子因为紧张而眯起来,余温钧却只说:“哲宁马上又要过生日了。” 贺屿薇内心小小发出一声惊呼。 她完全忘记这回事。 但,也和自己没什么关系。她继续静静地帮余温钧系着大衣胸口的扣子。 “自己在外边住,注意身体。”余温钧说完这句话就低头看了贺屿薇一眼,她轻轻点头,挽住他胳膊。 两人往大门外走。贺屿薇的手被余温钧从臂弯处拽下来,在他掌心里捏得很痛。 余哲宁拿着自己的外套,也快步追上来。 “哥。” 因为那声“哥”,余温钧停住步伐。 “你知道汪柳对Sarah姐做过的事情吗?” “知道得不算多,但该知道的信息也都知道。”余温钧回答得颇为克制。 余哲宁看着前方黑暗中余温钧和贺屿薇牵手的背影,嘲讽地说:“明知道汪柳曾经这么对Sarah姐,还要带屿薇来?非要狼入虎口你才开心?” 贺屿薇在旁边,能感受到余温钧脸上的肌肉绷紧,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紧张得砰砰直跳。 余温钧轻轻把贺屿薇的手拂开,他缓慢地转过身:“名利场,之所以叫名利场,师出必要先有名。你以后会慢慢明白一些道理。如果不明白,也许爸会再来教教你。” 余哲宁微笑:“问他还不如问你。我马上就要过生日。哥,你今年还想送我生日礼物吗?那么,我只要贺屿薇。” 贺屿薇听到自己名字,内心深处有一层屈辱感翻滚上来,她不禁扭过头:“上次都跟你说清楚了吧,我不想走。” “我在跟余温钧说话——”余哲宁只是看着余温钧,然而眼前一花,重心失衡,踩进旁边的花道里。 余温钧上前两步,抬起膝盖就极重给了他一脚。余哲宁也有防备,倒退几步,扶住过道旁有一架折叠的迷你梯子维持平衡。 “怎么,生气了?”余哲宁的后背生痛,他的声音却很稳,“要打架,咱俩找个大家都看得见的地方打。你不是最喜欢立好哥哥的人设?” 余哲宁嘴上这么说,眸光一沉,随后抡起梯子砸向余温钧的肩膀。 半空中,余温钧伸出手,五指用力夺过梯子,双方无声地在半空中抢夺,随后,余哲宁倒退几步,撞在藏红色的墙壁上,还没回过神,一道黑影压过来。 余温钧单手按住别人的方式,确实不一样,或者说,他每次收拾弟弟们的时候只是象征性地做做样子,宁愿拿起东西抽他们都不太想亲手碰他们。 但此刻,余温钧面容颇为变形地看着他,根本不允许余哲宁开口,上来一拳把他打翻在地面,随后又揪住他领子把他拎起来,避开余哲宁的太阳穴和鼻子,精准地照着左脸颊来了三拳。 最后一下,余温钧已经稍微冷静,但反手还是一道耳光抽过去,没舍得打脸,打得是颈部。 “为什么总评价你身上有学生气?”余温钧的呼吸急促,声音很低,“哲宁你是个特别聪明的人,但也有两个致命缺点——首先,你没有任何管理的经验。其次,你还战胜不了情绪。” 说“首先”和“其次”这两个词,余温钧扯着他领子,将余哲宁后脑勺往墙壁上,重重地撞一下。 干净,利索,没有其他动作。 此时此刻,余哲宁像回到小的时候,他和余龙飞在屋子里疯狂打闹,一个脚滑,后脑勺摔在大理石地面上。 当时就出血了。 今天晚上的余温钧,和那天在办公室的余温钧判若两人,没有一点留情面的意思。 余哲宁眼睛后方头痛欲裂,他根本睁不开眼睛,半个世界模糊了,只有哥哥冷漠的声音传来。 “没你的事,别过来。” 余哲宁在余温钧目光的压制下,慢半拍才意识到,余温钧正对贺屿薇说话。 贺屿薇从他们打架开始就僵硬在原地,总觉得整个世界特别不真实,只有皮肉相搏的不祥声音。 她几乎是胆战心惊地跟着他们,也不知道是劝还是不该劝,直到余哲宁对余温钧抡起梯子,她一着急,也就捡起旁边的石头。 余哲宁低着头,喃喃说:“哥,算我求你了,你放过她吧。屿薇还年轻。” 正在这时,余承前和汪柳听到动静急急地走出院子。 “哟,今儿就过年了。他们怎么那么闹腾啊?”远远的,就听汪柳说。 余温钧用宽阔后背挡住所有人的视线,不声不响地在黑暗中再甩给余哲宁一记耳光。 “贺屿薇不是栾妍更不是Sarah,我不会让她成为其他人手里控制的棋子,不管你内心对她有什么想法,她到死都是我的女人。”余温钧语气就如同对待稚子一般温柔。 寒风中,余哲宁的眼眶久违地渗出眼泪,内心中对哥哥冲天憎恨几乎淹没了理智。 “趁早死心。” 说完这句后,余温钧就用袖子帮余哲宁把血迹擦干,手肘勾着余哲宁的脖子,硬是把他拎起来。 “你俩这是摔倒了?”余承前已经走上来,汪柳的眼神儿不好,吩咐人把院子的灯全开了。 强光照射下,余哲宁的唇正在流血,脸色一半红一半紫,颈骨也被卡得咯咯作响。 在他旁边,余温钧胸膛起伏着,面色难看,神情恢复了沉稳冷峻之色,只是那股杀伐决断又带着玩弄权势的狠劲儿也冒出头。 “哲宁醉了,我跟他闹着玩。”余温钧若无其事用胳膊搂着弟弟,“汪姨半夜把门锁好了。别让我这样的人物溜进来。” 余温钧让贺屿薇走在最前面,自己带着余哲宁,在众人忌惮且复杂的目光中离开。 一出门口,余温钧就把余哲宁摔在冰冷的石狮子面前。 余温钧手指一动,贺屿薇则赶紧从身后抱住了他。 他站在原地,居高临下地看着弟弟,随后解开衬衫袖口,露出手腕上的鹦鹉螺:“这是一块百达翡丽,是你哥22岁时自己赚钱给自己买的生日礼物。每当我看它的时候,它都会提醒我,时间和机遇从来不会配合我的 脚步。这句话,送给少爷你当生日礼物。” ######### 回程的路上,车上没有人说话。 余温钧把贺屿薇送回宅邸,就准备独自返回酒店房间。 今晚,他想喝点酒。 无论是纠缠不清的弟弟,还有总像狐狸一样假笑的继母,再以及关键时刻总是揣着糊涂装明白的父亲,都让人疲倦。 余温钧用大拇指轻轻地拭了下唇角。 比起喝酒,他内心更想做的是,喝完酒后把某人按在床上并灌满她。 问题在于,贺屿薇对酒味很敏感。 余温钧知道,他强势起来确实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毕竟,他强迫贺屿薇不是一次两次。不过事后,她就会摆着一张消极的臭脸,至少有半天不肯主动跟他说话。 ……还是忍忍吧。 最近这些天,在做到她一半眼泪将掉不掉神智不清的时候,余温钧会突然换一下姿势,也不准她亲他。 贺屿薇在床上一直是被他带着走,但偶尔,她会跟服了灵丹妙药开窍似的,乱夹得他都忍不住,得稍微拔出来,缓一缓。 面对这种水平不稳定的选手,他越发想把她吞吃入腹,却也有点怕放纵欲望过多,一不留神就把她弄坏了。 也许哲宁是对的,他今晚不该带她来见父亲。 “那个?” 余温钧过了会,才意识到贺屿薇下了车,但没关上车门,满脸挣扎地看着他。 贺屿薇咬住嘴唇:“我想对你说一句话。” 余温钧微皱眉头。 诸多纷纷杂杂当中,他脑海里还停留在她和余哲宁说话时的一幕,他也必须要承认,对余哲宁的陡然动手有这方面的因素。 是嫉妒。 但,男人吃醋,只代表他对自己的现状很无能。 余温钧自认不是心胸狭窄的人,因此目光看着前方说:“想问什么就等明天。我今晚一个人待会儿。” “嗯……好的。我也只是想说,无论今晚是什么事让你不开心,你不要把这个原因怪在自己身上。”贺屿薇小声地说。 沉默当中,余温钧伢然转过头。 “我,我也是瞎说的。那么,明天见。”贺屿薇说完后生怕他又说自己“语气居高临下”,连忙要关闭车门。 余温钧一秒钟都没浪费,打开车门,追上贺屿薇。 她一下子被他从身后抱住。 接着,后颈处就被余温钧咬住,他的牙齿,从项链处深深地陷进她的肌肤。墨姨原本等在门口,看到他们这样子又直接退下。 贺屿薇窘迫得要推开他,但身体紧紧被搂住。 “不问我Sarah的事?”脖子很烫,余温钧的气息萦绕在耳边,危险且低沉,“你不会开始胡思乱想,要把我让给其他人?” 贺屿薇别扭地张了张嘴。 她说:“我可没有胡思乱想……” 圣诞节那天,余温钧说可以在吃饭的时候问他Sarah的事。但因为他受了伤,这个话题不了了之。 贺屿薇曾经分别从他的弟弟们、前未婚妻、秘书这里,知道那个大名鼎鼎的神秘前女友。 那个女人比余温钧的岁数要大,普通家庭出身,但教育履历和能力都非常优秀的女孩子。随后Sarah和他分手,并彻底在他的世界消失。 余温钧本人对这个女人绝口不提,但是余哲宁和余龙飞经常把哥哥的各种举动和Sarah联系在一起。 这至少释放出一个信号,他们曾经很亲近。 余温钧是一个很难靠近内心的人,他却允许那个女人来家里,允许她见弟弟,允许她出现在自己的家庭影集拍摄的场合里。 如果余温钧和Sarah,他们只是因为继母的误会而分手…… 贺屿薇攥住拳头,她的指甲深深地陷入掌心,许久轻声说: “汪柳阿姨告诉我,是她和你爸爸拆散你和你前女友。她还给我看了一些照片……” “一群蠢货。”半晌,余温钧微微地冷笑,他说,“今晚,我就住在家里吧。” 第129章 气旋 遣退其他佣人,贺屿薇回房间换了身衣服,等她再上五楼,余温钧已经在书房等她。 面前摆着的是一套茶具,余温钧又为她泡了金骏眉,还让厨房拿来半杯热的水牛奶,她说要喝红茶,但夜间喝红茶怕她睡不着,让她掺着喝。 贺屿薇托着腮,欣赏着余温钧泡茶时的手势。 他冷不丁地开口:“去年放鞭炮的时候,你突然跑过来,祝我春节快乐?” 她想起来,好像确实有这么一回事。 余温钧不会又要说自己蓄意勾引他吧。但在那时候,她身为一个灰扑扑的少女,满心里想的全是余哲宁。 “哲宁,姑且算是你的初恋?” 贺屿薇内心一震,难道,她无意识地自言自语说出心里想法?不可能吧? “怎么不傻乎乎地偷笑了?” 余温钧不动声色地问。 “……我是因为看你才笑的。何况,我才没有傻乎乎的,你在泡茶根本就没看我吧?” 余温钧把茶盅递给她:“不看也知道。你一直很单纯。” “单纯”? 反正,他就又说她缺心眼呗。贺屿薇不太高兴。 “说错了,”余温钧沉吟地说,“我也能看着薇薇的表情。” 他用指节敲了敲晶亮的大理石桌面,原来刚刚倒茶的时候,余温钧目光低垂,居然也在透过桌面倒影静静地看着她。 贺屿薇的脸稍微一热,喝着金色的茶汤。 余温钧目光投向远方,显然在回忆什么,最后重新落定到眼前的人上:“汪柳跟你说了Sarah的事?” “嗯,她说是她和你爸爸拆散你和你前女友。还给我看了一张照片……”贺屿薇犹豫着,然后知道她觉得不能再继续沉默下去,“我想知道……” 余温钧平静地说:“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 “能说和不能说的全部告诉我。” 他稍微撇一下头:“狮子大开口。这样吧,你直接问。” 贺屿薇静静地喝着茶,思考了一会。她终于大胆地问:“当初是因为和栾妍的婚约,你对Sarah提出分手?还是说,你劈腿了?” “……是让你问问题,不是让你编故事。”余温钧皱起眉毛,“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贺屿薇代入反派角色的思想,开始分析:“你不愿意结婚,但王牌也要多多益善,就要把妻子的工作分配出去。这样一个给你生孩子,解决生理要求。一个给你管理公司,解决精神需要。万一东窗事发,你也可以拿钱解决一切。” 余温钧有时候觉得,这小孩的心比纯纯资本家要黑多了。 “你说的也有比较朴素的道理。只可惜,我余温钧能看上的人都不是善茬,不太接受我这么做——薇薇,你愿意接受吗?” 贺屿薇抗议着:“不准反问。” “也对。先说我和栾家的婚约。我和余承前闹僵过,但我爸这些年大概是老了,借着给我订未婚妻的事又想把我重新加回去。这场订婚被余哲宁对栾妍的告白搅黄了,我舅舅也动了点心思,作为托管人,舅舅一直行使哲宁的信托投票权。换成哲宁和栾妍订婚,他俩必然一起前往美国定居,而我家国内的一部分企业就由他全权——” 贺屿薇听到这些忍不住打断:“……说简单点好吗?” “那就没有。”余温钧再为她倒茶。 这回答也太简单了。 这是余温钧头一次说到Sarah这个人,贺屿薇思考片刻:“你俩怎么认识的?” 工作。 Sarah也来过宅邸吗? 来过。 余温钧看贺屿薇瞪他,便又耐着性子说:“她没有住进过家里。我那时候整天工作,她实实在在帮我家很多忙,比如,龙飞申请大学的文书和面试准备是Sarah替他练习的。” 怪不得,余龙飞那张嘴也能吐出几句Sarah的好话。贺屿薇默然,谁能替她考一个雅思8分,她感恩戴德对方一辈子。 分手的原因是。 他却提醒:“茶凉了。” 贺屿薇低头看了一眼,余温钧把残茶喝掉,再倒一杯新的。金骏眉喝起来依旧是香醇回甘,她又一鼓作气地喝完。 “你……曾经很喜欢她?”她轻声问。 余温钧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 不是被说中后的哑口无言,相反,他仔细地看着她,似乎在脑海中去找一些她所能理解的话。 “和我在一起的女人,难免会被卷入到我家的各种事情矛盾之中。但即使没发生那么 多闹剧,我和她的结局也不会有任何改变。因为和栾家订下婚约半年前,我就已经对Sarah提出分手。” 贺屿薇一愣,然而余温钧摇了摇头,像是不想深入讨论这个话题:“汪柳对此毫不知情。那个小妈居然以为靠照片而让我们分开的,听说,汪柳还要额外给Sarah一笔钱离开?” 她呆呆地听着。 “至于分手原因,表面上来说是聚少离多。但,该说是性格使然。Sarah因为自己的身份很不安,而我确实不打算和她结婚。”他沉默了一下,“比起得到我的感情,她开始想成为唯一一个能影响我决策和伤害我的人。虽然她和我弟弟们相处很好,我在她身上投入不少时间,但不可能纵容这种事情发生,我耐心有限。” 余温钧的口气,仿佛这是一件和他毫无相关的事情。 “Sarah是聪明女人,她那时候顺势退场,大家都体面。而很多事以讹传讹,因为是双方私事,我不想多解释什么。” 贺屿薇忍不住问: “Sarah会不会到现在还以为,那些照片是真的?” 余温钧再为她倒了茶:“身为一个真正的聪明人,必然会有她自己去查明真相的方式方法。既然提了分手,她又选择离开,我也默认没有再见她和解释此事的必要。” 茶水下肚,原本是暖洋洋的,贺屿薇也不知道为什么,一股难以言喻的凉意,轻轻地盘旋到她心头。 她看着他那双深而惑人的眼睛。 这个人,好像从没被任何软弱的感情困扰过吧。 余温钧明明对她说过很多鼓励且令人记忆深刻的话,但是,他清晰地划定边界和秩序,很少让人窥见他的内心真实世界。 余温钧身边的人,通常能感觉到他无微不至的关照,却很难感受到他真正地爱着和尊重他们,更多是体会到他习惯事无巨细,居高临下和掌控欲强的自负一面。 ——他这样的性格,真的就很好吗? “问完了吗?” 贺屿薇沉思地看着他,还未等反应过来,两人之间的距离被拉近。 这个吻,就像毒药,余温钧像最初一样强硬撬开她嘴唇。 刚刚喝过热茶,她舌头的温度比他更高,能清晰感觉下颚到内侧光滑的部分都被他温柔地用舌头拂过,甜丝丝的,交缠的唾液,周围很空,也很安静,安静得让她闭上眼睛开始发抖,不知道为什么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余温钧稍微离开她。 “如果喜欢上一个东西,我绝对不会允许它流落在外,也会将别人毁掉它的风险降到最低。我可以等待,但我也会百分百占有它。薇薇,你认为我的做法对吗?” 贺屿薇喃喃地说:“……可能吧。” “我对现在的生活状态更满意。因为,我在你这里已经走得太远了。”余温钧端详着她,他的眼睛深处明明带着一份神奇的寒意和压迫感,眼神又十分炙热,看上去和平时沉稳状态完全不同。 他沉声说:“等薇薇到我这个岁数,必然会重新开始审视这一段关系。但我现在不会给你任何退路,你恐怕是我唯一真正爱的人。我已经非你不可,你也必须牢牢地抓紧我。” 他伸出手,那是宽大坚硬,稳定的手。 贺屿薇怔忡地看着,还没来得及握紧,腹部那股盘旋凉意越来越大,就像针似似的席卷了全身。 她的眼睛模糊,连叫都没叫一声,痛得直接倒在地上。 ###### 余温钧在诊室的走廊上坐着,明明是深夜是他精神最好的时刻,他的心脏却跳得很快。 家庭医生匆匆赶来,初步诊断是茶醉,贺屿薇在余承前家喝了很浓的生普,而晚上喝得金骏眉也有点多了。 余温钧根本不放心,直接将她带到附近的医院。 她今晚在余承前家碰过的食物,他自己都吃过,但并没有不适。 路上的时候,玖伯在副驾驶座正让人联系余哲宁,问他的身体情况怎么样。 余温钧在黑暗中用下巴压着她头发。 一方面,是在脑海里把今晚在余承前家吃的食物,想了一个遍。另一方面,余温钧觉得他胸膛里少数的怜悯和理解消失了。他不会再管余哲宁,要是贺屿薇真的中毒了,有一个算一个,今晚在场的人谁都不会放过。 在医院,余温钧自己也做了抽血和各种检测,各项基本检查出来,没查出中毒源。 墨姨和沫丽再赶过来,医生从诊室走出来。 “贺屿薇的家属?” 余温钧轻声说:“直接讲情况。” “……患者体重偏轻,肠胃敏感。吃优思悦确实会有一些副作用,让她不要空腹吃,平时再配合点维生素b吧。” 余温钧的眉头一挑。 医生把一个已经吃了半截的药片掏出来,说是从她的外套兜里掉出来的优思悦,避孕药。 “她什么时候去医院开药?” 这句话,余温钧问的是他身后的墨姨,声音平静,但墨姨因为他的脸色而畏惧地退后一步,玖伯却说:“她现在人怎么样?” “睡着了。” 余温钧已经直接走进诊室。 * 狭窄的病床上,贺屿薇闭目沉睡着,袖子卷到关节上,吊着水。她的头发披散在枕头上,显得整个人的脸格外苍白。仿佛是冰做的东西,一有什么热度,就化了。 余温钧仔细看了她片刻,给她盖好毯子,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时间,他弯下腰,轻轻地抚摸了一下她的头发。 “薇薇,今晚嫁给我。” 见她这样都没有醒来,余温钧稍微放松,他沉默地摩挲她的脖颈,再用指尖将她脖子上戴着的钻石项链勒紧。 “去年放鞭炮的时候,你突然跑过来,祝我春节快乐。”余温钧用几乎是耳语的声音,说起相同的话题,“为什么?” 没有回答。 那个时候,贺屿薇究竟是怎么看待自己的?是觉得他很恐怖,很可怕,很奇怪,很高高在上……还是,她在内心觉得他很脆弱可怜? 脆弱可怜,余温钧此生简直从未想过,这个词会用来形容自己。 这个词,在相当一段时间是他用来冷酷地评价贺屿薇的。 即使她是孤儿,她也会获得别人的爱。他确实这么告诉她的,但也有安慰的成分。她却努力证明自己可以做到的。 她似乎每次失去为数不多拥有的东西就又会加速成长,变得越来越坚强。 余温钧觉得,自己倒是很深刻地理解到某一种“脆弱可怜”的心情。 就像现在。 贺屿薇睡得极其踏实。 病房的一片白色灯光下,成熟男人脸颊上一点多余的脂肪都没有。 “本来春节想带你出国散散心。但结婚也好生孩子也罢,都是次要的。”余温钧的目光没有离开她的脸,用手背抚摸着她的头发,脸上还是平静的神情,“这段时间,你哪里都别去了。” 第130章 阵雨转多云 贺屿薇从急诊出来,莫名其妙地跟着余温钧回瑰丽酒店住了三天。 她那天晚上把肚子里的食物吐出来,还被拉去洗了一次胃。到清早又被送去协和医院做了全套的体检。 没有其他后遗症。 唯一的症状就是整个人特别困。回到酒店睡到第二天下午。 食物中毒之类的,纯粹是小意思。贺屿薇吃过一年多的冷食凉饭,肠胃被锻炼得极其顽强。 ——只要,不怀孕。 贺屿薇起床后,立刻摸了一下口袋,吃剩的优思悦还在里面。 她去医院看痛经,医生在咨询过她的意见后开了这个药物。 优思悦,用来调节女性激素,那也是一种避孕药。 贺屿薇觉得,她必须要对自己的身体百分百地负起责任。余温钧不戴套对她来说,除了很难清理身体,已经不是什么太大问题。 她如今住瑰丽酒店,市中心的繁华地段不像郊区,可以点药房外卖,又偷偷地买了两盒新的避孕药,以备不时 之需。 余温钧这两天除了下午必要的工作,一直寸步不离地陪着她。 贺屿薇比起吃饭更喜欢睡觉,一有不舒服就能睡很久,简直像是休眠,他也就把她叫起来喝水和吃饭。即使她躺在床上看电视,余温钧也会拿着电脑,靠在她旁边办公。 她是开心。 这好像是为数不多的几次,他们在床上只是纯洁躺着的时间。 贺屿薇抱着他的腰,寻找比较舒服的姿势,但余温钧的身上肌肉太硬,膝盖上有笔记本电脑,她有好几次不小心用膝盖蹭到他那里,他不说话,只一动不动地任她找位置。 等电影结束,她才看到他身体的变化。 贺屿薇不禁偷偷地抬起头,余温钧眼角低垂,依旧在盯着电脑屏幕。 “你没事吧……” 余温钧没看她:“好好休息,别玩火。” 被反将一军,贺屿薇的心情倒是轻松起来,余温钧表面再不动声色,身体却很诚实地露出破绽。 她在他房间躺了两天,只要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余温钧就来查看,连洗澡都替她完成,简直是把她当成小朋友照顾。 她不再多想,抬头迎上去。 这是一个轻如雾气的吻,落在余温钧绷着的喉结处,唇瓣分开的时候,后知后觉的害羞又淹没了她,贺屿薇转过脸:“我想轻轻地做一次,好吗?因为做完后想睡觉。” 余温钧匪夷所思地抬头去瞧她。那种事,难道是什么强效安眠药吗? 真是自作自受,也不知道是他的强取豪夺把贺屿薇的脑子彻底弄坏,还是这孩子的思路本来就异于常人。有的时候,余温钧也觉得他是贺屿薇的晚间大玩具。 不过,他确实想好好地宠着她。 床上很软。 电视屏幕的暧昧红光下,伴着室内浅浅的香薰味,以及笔记本电脑偶尔弹出的视频会议允许提示音也快疾地响起。 需要亲吻和拥抱,肌肤深处相贴的滚烫炙热,还需要温柔地说“我爱你”。纠缠后的余温,以及白色床单上他的味道,她只要舒服完就立刻推开他,心满意足地睡过去了。 他在她通红的屁股上亲一下,沉默走出去。 ##### 余温钧的作息也和普通人不一样,贺屿薇在酒店的作息很快就颠倒。 快到中午的时候,贺屿薇感觉到他起床,他好像打了个电话就推门出去。 大概是运动和洗澡过后,他再走回来,已经穿上西装,随后隔着被子摸了摸她的头。 贺屿薇依旧蒙着被子。 “我马上要掀开了。”他提前预警。 贺屿薇便放松紧抓着被子的手,在强烈的睡意中睁开眼看着眼前的身影,窗帘没有拉开,但鼻子已经能闻到他身上熟悉的茶香,那其实是高级洗发水和芳香蕨须后水的味道。 “我要起床吗?”她问。 “继续睡。”余温钧轻声说,“现在还和哲宁联系吗?” 这句话问出口后,贺屿薇不清醒也清醒了。 唉,余温钧特别擅长让人害怕。 她拽着被子坐起来,解释那天晚上是余哲宁搬出来后,两人第一次碰面。 “以后不要和他有任何联系。包括且不限于见面、电话、短信、邮件——一切的方式。即使他找你,也不允许主动回应他。我说清楚了吗?” 贺屿薇点头。她挺喜欢他对自己露出占有欲的样子。 余温钧顺手把床头的空气清新器打开,与此同时,他说:“乖,不要只点头,好好回答我。” 她说:“知道了。” “再重复一遍。贺屿薇,你是我的女人。背着我和其他男人产生任何联系——我倒是不会对你怎样,但哲宁肯定有危险了。就算他把你带走,我也肯定能找到你。” 床褥稍微倾斜,是余温钧在她身边坐下。 “我确实不是把女人看得重要的男人,但我也是人,也会随着情况改变而改变想法。即使你现在恨我或不爱我,我依旧会把你绑在我身边。因为,你对我就是那么特殊。” 贺屿薇的胸口有点点刺痛和喜悦,她拽了下他的袖子,轻轻抱住他的脖子。 “去工作吧。”她说,“我今天也该回去了。” 余温钧任她搂着。双手撑在旁边并没有碰到她。他脑海里思考着余哲宁的话:确实不应该把贺屿薇带去见汪柳。 他现在考虑要把这个孩子彻底地关起来。 130-140 第131章 倒…… 贺屿薇是非常后知后觉地明白,余温钧那句话“绑在身边”并不是随口的玩笑。 她当天说要回去,余温钧没有提出反对的意见。 他说让司机送她回去,再随口问她要不要先去做个身体和脸部的美容护理。 从城中美容院出来,已经是夜晚,司机仍旧轻车熟路地将她送回瑰丽。 余温钧的豪车虽然低调,但很有标识性,再加上贺屿薇最近频繁出入他的套房,酒店的门童也已经自动认出她的脸和名字,殷勤地为她拉开车门。 “贺小姐,回来了?” 门童太热情了,那句“我不应该在这里下车,司机好像送错地方”的话噎在嘴边,贺屿薇拎着裙子,有点无可奈何地下来。 余温钧还在房间里办公。 他看到她回来,露出颇为惊喜的表情。 “我们一起去吃饭。”他说。 他牵住她的手,贺屿薇也实在不好意思解释,司机送错地方了。 ……再住一天,明天回去。她在心底说。 晚上的时候,余温钧带贺屿薇去瑰丽泳池游泳。 和香港半岛泳池不一样,瑰丽泳池仿造马尔代夫的热带海滩度假风格,棕榈树和棕色沙滩床,不仅有泳池,旁边还有热热且可以长泡的温泉池,抬头的天花板苍穹也是透明的,可以仰天看到繁华建筑物的灯火。 可能临近春节,泳池的还挺多的。有几个吵吵闹闹的韩国年轻人,还有几个戴着花色游泳帽的儿童被父母带着。 贺屿薇独自跑去旁边的热温泉池泡了一个小时。 余温钧洗完澡,躺在松软的双人躺床上等她。 穿着雪白色工装的侍者走过来,轻声询问是否需要更多简食,端着两杯橙汁和蛋糕走过来。 侍者轻手轻脚地准备放在桌子上,却只听到男客说:“现在就喝。” 侍者看了一眼坐在沙发上裹着同一条棕色毯子的两人。 开口的男客依旧闭着双目,似乎在养神。 贺屿薇便用双手接过玻璃杯,甚至于忘记道谢。他的手在……棕色埃及棉的毯子之下的,更里面。 “薇薇上次说想读大学?”余温钧声音很正常。 “你不是要喝橙汁吗?”她问。 “我手忙。”他一本正经地说。 贺屿薇被他从背后抱住,她的后背靠着余温钧湿漉漉的胸膛,端着的两杯橙汁也晃动着桔色的波浪。 “假如读大学,你会想选什么专业?” 贺屿薇无法挣扎,生怕引起惊动。 她看着他们面前是沁绿色的泳池,池水仿照着海浪,层层叠叠地扑上一缕轻微的乳白色泡沫。不远处的几个韩国人拍照后,笑嘻嘻地准备离去。 余温钧又稍微威胁地问了一遍刚才的问题,贺屿薇一边要端稳两杯橙汁,一边不能下意识地踢浴巾。 她只能信口说:“大学专业,嗯,大学专业——那,那我也许会想学学漫画专业。” 余温钧思考了会……正经大学里有漫画系这个专业吗? 也许吧。在艺术系大学里有。 余温钧发现,贺屿薇真的总能说出预料之外的东西。余温钧还以为,她会说想学英语,或者想学着做咖啡师,更或者……想和他结婚。 果然是年轻小孩,思想每天能发生剧烈变化。 他继续借着话题聊。 “虽然我不懂漫画,但投资过两年艺术品。抛开商业价值和流通性,好的艺术品都是艺术家用作品向众人传达一种 精神。”余温钧沉吟片刻说,“如果当漫画家,你准备好向别人分享自己的故事了?” 又在说些长篇大论的东西,贺屿薇也根本听不进去。 “薇薇的英语学得挺好的。能把外语稳扎稳打巩固到这个地步的人,说明掌握了学语言的诀窍。你继续学英语,争取雅思能考个7分。除此之外,我再请个日语老师,让你再学第二外语,好不好?不是说要你马上学会,但总有一天,我们去日本玩,你可以用日语和别人对话。日本是漫画大国,懂点日语也能更好地看你那些漫画。是不是?” 在他低沉的声音里,贺屿薇的心跳速度加快,根本无法找出“漫画专业”和“学新语言”的逻辑关系,只是再次央求住手。 余温钧睁开眼睛,用浴巾擦拭贺屿薇布满细汗的后背。 他可不想让自己的女人在外人面前流露那一种泫然欲泣的风情。 半分钟后,贺屿薇自己也缓过神,爬到躺床的尽头,急急地喝下冰冷的橙汁定神。 泳池里还是绿盈盈且清透的,但波动得如同她的心。 余温钧随意地朝远处的侍者招一下手,让侍者重新送来两套浴衣。 她也转过头,问他喝不喝橙汁。 余温钧却是摆摆手。 “你穿比基尼,很有女人味。以后再多买几套穿。” 这个人,到底能不能注意下场合?贺屿薇恼怒地说:“我才没有女人味。在你面前,我就是一个未成年!” 余温钧不做声,上下审视着她,等侍者送完浴巾离开,才用力地抓住她的腰,往后一拉。 他在她耳边用隐约带着刺的语气说:“我……的就是你这个未成年。” 到五天后的下午,贺屿薇反复询问,墨姨才亲自来瑰丽酒店接走她。 瑰丽酒店的套房极其舒服。 专业的服务人员,24小时的安保,24小时随时供应的丰盛饮食,健身房、泳池,同样光鲜亮丽的住客。 而且瑰丽酒店就落座在市中心最繁华的地方,出酒店不久就能和余温钧一起逛奢侈店铺。 最近这段时间,他又开始为她购置各种繁复美丽的衣服、限量包、红底的高跟鞋和如同星河般璀璨的首饰…… 贺屿薇就像是紫禁城里最后一个小太监般活着。 她挺喜欢做美容的,因为能躺着很久不动,任美容师轻柔地抚摸全身。 她也挺喜欢游泳的,因为池水很柔软,往前游的时候整个人很轻松。 余温钧经常问她喜欢什么,想要什么,或者以后愿意去哪里度假。她经常陪着他一起默默地看奢侈品牌pr送来的铜版纸画册。 余温钧很少用强烈的词评价,最多说一句“不难看”,“这件适合你”和“喜欢就好”。有的时候,她也陪他看男装,每当看到男士的花衬衫和花裤子,就摇他胳膊。 “我可不是什么花衣服都能入眼的。”余温钧无奈地说。 贺屿薇笑着说:“你应该买一个花帽子!” 他们的目光交汇,他的眼神特别温柔。 贺屿薇经常假装睡着了,躺在他肩膀上,感觉到他胸膛起伏。余温钧也会放下画册,就开始拿起旁边的文件开始看,并不惊动她。 只有余温钧这个人,她才会真的觉得好心动。 每当被余温钧极其强烈的索求,贺屿薇也很开心,有一种她更想在世界活下去的感觉。 可是,她同样有一种隐约感觉。余温钧所给她的“爱”和“喜欢”里,缺着很重要的一个东西。她明明爱余温钧,但比起“我爱你”,还有一句更加梗在心里的话必须要说出口。 为什么有这种想法? 她自己很疑惑。 余温钧是很开明的,他并没有把她仅仅当成床上的金丝雀,还询问她上大学的意愿,并建议她学第二外语。 他一直有好好照顾她,甚至比她自己更担心她的身体。 “我知道,比起学习你更喜欢工作。不过,这段时间你务必先以健康为首位,否则,也会给照顾你的人增加麻烦。”余温钧批评她,“多喝几杯茶就吐成这样,还进了医院。薇薇先在家养几天,好不好?无论是打工还是考大学的事,上半年缓一缓,六月份也来得及。” 他还问她喜欢什么。 只要对什么感兴趣,余温钧的财力可以请来全国最好的名师带她入门。 贺屿薇摇摇头:“你注意到一件事了吗?” “嗯?” “你每次跟人画饼的时候,生气的时候,还有这种跟我说话的时候……就是明明内心已经有答案但故意作出思考表情的时候,”贺屿薇锐利地总结,“第一句都不会直接看着人,说到第二句才抬起眼睛。” ……说他画饼。她还真敢犀利地评价啊。 余温钧失笑,低头吻着她的鼻尖。 一吻过后,贺屿薇内心的那股很细微的抵抗,似乎也烟消云散。 也许,她真的是一个可悲的斯德哥尔摩症患者。 余温钧只要用宠溺温柔姿态跟她说话,她就想当个“乖孩子”,服从他的指令。 “好吧,我可以暂时放弃咖啡馆的工作,先休息一段时间。”贺屿薇思考片刻就妥协了,不过,她也抓住这个机会说,“不过,我做你喜欢的事情会有什么奖励吗?” 余温钧甚至没问是什么,就让她随便提。 她苦着表情:“那么,你从今天开始千万别再给我送衣服、鞋和首饰。现在的数量实在是太多太多了。你的衣柜间都是我的东西了。” 余温钧却说,还远远不够。 不够? 贺屿薇怀疑,女明星都没自己那么多衣服。她没有那么多的场合要穿正装。 刚要继续抗议,玖伯敲敲门进来,他咳嗽一声,说人到了。 随后,门口等待良久的七个人便走进来,开始在他们面前做自我介绍。 贺屿薇假装平静但又迅速想跳下他的膝盖,余温钧没有松开揽住她的手,硬是让她继续坐在他的腿上。 因为太害羞了,她全程低着头,稀里糊涂也没听到别人说什么。 等房间里只剩下两人,余温钧才说:“什么时候你能完全不在乎别人的目光,我就不会再给你买衣服。” 她无奈地说:“……大概你要一直买下去了。” “我倒是完全不介意。” 余温钧目光下垂。 贺屿薇依旧穿着MIUMIU露肩连衣裙。 这一件连衣裙,她好像是从香港买来后,从夏到秋,反反复复地穿,天冷了,外面再叠穿毛衣。 他搂着她,她的肩膀之前藏在毛衣里,肌肤也是热热的,白白的,很细腻。余温钧用手摸完后又开始qingy吻,吻着吻着,就有一种想在无痕的肌肤上面留下齿印,乃至于兽性大发想把她骨头也吃掉的感觉。 贺屿薇推开他的胸膛,提醒他:“墨姨的车在下面等我。” 他克制着自己,很平静地说:“瑰丽的套房签到二月,薇薇先回去住几天。给我点时间处理一切,然后我也会搬回去。给我最后一次就让你走。” 说到最后一句,他又分开她的膝盖。 在被送回宅邸的路上,贺屿薇才从墨姨嘴里知道刚才进房间那七个人是谁。 除了之前的女助理,余温钧新聘了七名年轻的女性工作人员。 一个司机,一名美容师,一名造型师和一个兼职的服装清洗员,两个保姆和一个年轻女医生。 余龙飞和余哲宁都搬出去,余家根本不需要这么多佣人,换句话说,新聘请的七个人完全是为贺屿薇服务的。 墨姨说完这些后,从后视镜观察贺屿薇的反应。但是,她已经疲倦地睡着了。 余温钧只要他认为是对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底。贺屿薇其 实没有那么多的能量和他抗衡。算了,就当增加就业机会了。 贺屿薇回到余家后,果然开始一对一的日语学习,除此之外,余温钧还多加了一门财务课,让她开始接触最基础的财务理论。 她的新日语老师是一个总戴着礼帽、穿黑衣服的中年人。 这也是北京外国语学院的大学教授,一个不苟言笑的胖子,贺屿薇暗自觉得他的外表很像名侦探柯南里的一个反派角色,就暗自称呼他为“伏特加”。 “伏特加”最初是教她日语的五十音。 他建议下一个app,用手机随时查新单词。 贺屿薇一愣。 手机? 余温钧在瑰丽酒店的时候,就把她的手机收走了,他给出的理由是,有什么事直接可以叫助理。而之前的小天才手表也在圣诞节当天被踩坏。 “你没有手机吗?”伏特加说,“在年轻人里很罕见啊啊。” 贺屿薇其实也觉得这事怪怪的。 可是,手机原本就是余温钧给的,目前吃住都在余家,也没有什么需要联系外界的。 她自己也有一件事瞒着余温钧。 余哲宁那晚其实偷偷塞来一台带着电话卡的新手机。 贺屿薇原本想告诉余温钧,但当他用那种漫不经心却又隐约可怖的声音说哲宁的名字,又退缩了。 她把余哲宁送的手机关机,悄悄藏在吊顶天花板的一个隐秘角落里。 第132章 厄尔尼诺 原来,一个人真的可以完全不接触社会,不去应对任何风雨。前提是,足够的财富支撑着生活。 贺屿薇的身边,有一个七人的专门服务团队,其中还有一个专门的美容师。 对方是从香港美容院调过来的,考取专门的芳疗证书,知道她喜欢泡澡后,自制了精油泡澡球送她。 美人,好像都是用金钱滋养出来的。 浴缸镜子里的女人,看起来不像是贺屿薇自己。 每一件衣服都是余温钧所选的,她从头到脚,都是价格惊人的奢侈品,戴着的钻石从一小颗而变为整排(墨姨提醒她必须统计珠宝的数量,否则会被手脚不干净的佣人们拿走)——就好像那种在县城小书店里售卖的盗版小说封面上,养尊处优的好莱坞金发娇妻。 她的一切生活,都被安排得极其妥当,回到了在香港半岛酒店躺平和复习高中会考的日子。 每天清早,贺屿薇是被人唤起床,吃饭,跟着私人教练锻炼。 每周会学四次日语课,每天下午则雷打不动上理财课——对方是余温钧的私人理财团队里的人,教她掌握一些最基础的法律和财务知识。 比起理财和财务,贺屿薇觉得学日语还有点儿意思。 伏特加在东京大学读到博士,也在东京待过很久,可能是快七十岁了,老教授在教完基础日语后并不急着离开,还挺愿意跟贺屿薇讲留学时候的事情。 聊着聊着,伏特加打了个哈欠。他抱歉地说自己通宵批改学生的论文。 贺屿薇想起来:“我会泡咖啡。给您泡一杯吧。” 茶水间的咖啡豆用完了,一楼总厨房的储备间有备货,贺屿薇准备去拿。 透过窗户,她看到外面灰蒙蒙的,好像是要下雪了。 贺屿薇最近一直都在室内待着,她略微惊喜地想推开厨房的后门要出去看,却被足足三个人拦住。 “余先生知道你要出去吗?”其中所谓的助理问得很委婉。 贺屿薇一愣,自己只是推了一下门而已。至于吗? 墨姨闻声走过来,她皱皱眉,让那三个人不要这么大声吵闹。 贺屿薇回去为伏特加做着手冲咖啡,沉静地看着烧开的热水。 她心里的疑问,同样在脑海中剧烈地翻滚。什么意思,自己不是再次被囚禁在余家了吧? 囚禁其实是常态。 去年开始,她就被余温钧剥夺了自由,即使两人已经定情,他在她脖颈处拴着的那条“枷锁”也只是时松时紧的程度,但这枷锁从来没有一秒被他彻底解开过。 贺屿薇记得,上一次,她还是坐着余哲宁的车才能顺利逃出去。 前往秦皇岛的长途大巴车里短暂两个小时,居然是最长没有余家人跟随的自由时刻。 余家宅邸的安保很严。 在她之前,李诀也曾经想过各种办法逃走,但,即使李诀也从来没有成功过。 贺屿薇忍不住想起余温钧的那句“绑在我身边”,打了一个寒战。 ####### 第二天的清早,贺屿薇就把墨姨叫过来,说她想去道观里给爷爷奶奶烧纸钱。 墨姨倒是没拒绝,只是问能不能约在明天。 贺屿薇稍微地松一口气。 她随口问,这两天没看到沫丽。 墨姨却沉默片刻,沫丽被辞退回老家了。 辞退? 余家佣人们的工作,不是号称是一个可以做到退休的铁饭碗吗? 墨姨苦笑着摇摇头。余温钧去年让贺屿薇筹备圣诞晚宴,与此同时,他让李诀把没配合她工作且暗地里议论“小保姆上位”的内宅佣人们的名字记录下来。扣奖金的扣奖金,准备辞退的也会发一份丰厚的15薪。 “但沫丽什么都没有做啊?”贺屿薇忍不住大声说。 墨姨冷淡地看着她:“余家两个少爷都彻底地搬出去,家里原本就不需要那么多人手。余董说了,等你成为女主人后,可能也会想雇点自己的人。得留出点职位。” “女主人?谁啊,我吗?”贺屿薇倒抽一口气。 她的口气太吃惊了。墨姨也匪夷所思地看着贺屿薇。 还能有谁? 余温钧已经说要二月底搬进来,玖伯已经开始往宅邸搬东西。 他们没有结婚,但这架势,余温钧不就是准备让贺屿薇成为宅邸的女主人吗? ######## 晚上的时候,余温钧又看到贺屿薇在恍恍惚惚底发呆。 每当这孩子陷入沉思,世界上一切似乎对她来说完全不重要。余温钧重重地咳嗽两声。 “明天要去道观烧纸?”他说,“我陪你一起。” 贺屿薇回过神,却看着他旁边的橘色圆盒子。 也不知道是否是对她失去自由的补偿,余温钧回家经常会带给她各种小礼物。 他送的礼物,不仅仅昂贵,也会尽量投她所好。这一次,余温钧送的是爱马仕的指甲油,全套的24种颜色,还有基底油、护色油和边缘油,以及修甲工具。 “这个是让你在家涂着玩的。” 贺屿薇忍不住内心重复着余温钧的话,在家。 “喜欢吗?”他问。 “嗯,谢谢你。不过,我现在就想练习。”贺屿薇稍微咬了一下唇,她说,“你把手伸出来,我想要给你涂指甲油。不涂手的话,涂脚指甲也行。你一定能满足我愿望的吧?” 余温钧一怔。 美甲,是小姑娘的事儿,他想也不想就拒绝。 但,架不住她来回说。 最后,余温钧居然硬是被贺屿薇一路追赶到五楼,他怎么训诫她都没用,在古董床上被贺屿薇强势压倒。 她把他黑色袜子脱了,在男人的脚上涂了珊瑚粉和石榴色的粉指甲。 “……嗯,挺好看的。”余温钧从刚开始的冷脸抵抗,倒是很快调整心态,他躺在床上任她涂,甚至还像往常那样拿起文件看起来,“薇薇玩完后,记得给我擦掉就好。” 贺屿薇举着指甲刷,扭头看他。 除了控制欲惊人地强,余温钧确实对她是无限地宠溺和温柔。 * 到第二天,贺屿薇乘坐司机的车前去道观给爷爷奶奶烧纸钱。 向来香火旺盛的道观,门口却紧闭着,道路边聚集着很多等候已久的香客,他们排成黑压压的长队,有几个保安拿着话筒维持着秩序。 她还以为出什么事 了。 但是,她的车却畅通无阻地驶进大门。 道观里,静悄悄的。 此处只有她一个香客。 余温钧为了她,把整所道观清场了。贺屿薇拿着红色塑料袋立在原地,内心有一种特别荒诞的感觉。 ######## 有些念头只要升起来,就很难消除。 贺屿薇在表面上依旧若无其事地生活,但通过这些天的观察,她很快地意识到,自己的猜测是对的。她的出入范围比以往受到更加严密的控制和看守。 在以往,她至少能在花园独自散步。 但自从配备私人健身教练,她的锻炼就可以在室内的健身房或者泳池进行。她想去花园散步,墨姨会说天太冷,等暖和再去。 她原本就寥寥无几的社交范围也进一步缩窄,在以前,至少还有余龙飞、李诀和咖啡馆的同事能和她聊聊天。但现在,贺屿薇身边只剩有一类人——那就是服务她的人。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余温钧做出限制她自由的举动了。 贺屿薇以前还能出入少数的几个地方,不过,自从她说了那句“喜欢”,余温钧就似乎彻底不想让她离开宅邸。 更准确来说,他不想让她去除了他身边以外的任何地方。 这个老谋深算的男人!他知道,即使这么囚禁着她,她却也不忍心质问和反抗他。 何况,余温钧实在很懂得一松一驰的力道。 “在家待着也会无聊?四月的时候,我们去马尔代夫。”随着身后的一声轻叹,余温钧把她翻了个身,安抚地亲吻她的嘴唇,随后在床上把一个表格递给她,“薇薇不是喜欢阳光和大海吗?那么选一个岛。对了,把你的护照给我。” 她抓着那张纸。 马尔代夫,是私人度假的胜地,又是交通不方便的地方,又是住顶奢酒店,配置专业的服务人员。 没有……其他人。 她唯一能深度交流的人,只有余温钧。 贺屿薇试探地说:“你能带我去像香港那样的大城市看看吗?” “薇薇不喜欢人多吧。”余温钧说,“不过转机的时候,我会让人安排购物行程。” 贺屿薇知道,自己无可救药地爱上余温钧。因为他,她见识新的事物,去过新的地方,对世界有了新的看法。 以前,她能做到不和任何人说话,不用任何电子用品,过着与世隔绝的隐士生活,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但现在…… 余哲宁那句冷酷的“这根本不是爱情,而是斯德哥尔摩症”,频繁地在她脑海中响起。 * 贺屿薇不能出去,便越来越多地站在露台往外看。余家的花园无尽地延伸,也许是冬天,松木还是黑色的,壮丽的自然景观映衬着残雪,呼啸的冷风让她不由得打了一个冷颤。 “什么时候又下雪了?”她问墨姨。 “昨天。城区下了大雪,咱们这里更大。”墨姨说,“后天就要大年三十了。这段时间都是大蓝天。” 贺屿薇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偶尔去厨房,贺屿薇倒是能和大厨说几句话。 她提出,每天只需要做一顿饭。 贺屿薇的食量向来不大,下午的时候刚吃掉几个牛肉丸子,没多久,厨房再送来极度丰盛的晚餐。虽然很抱歉,她还是摇摇头,表示实在吃不下。 没一会,厨师、墨姨和保姆都轮番上来察看她情况,表情如临大敌。 * 第二天,家庭医生上门给她做检查,还有两个白衣看护。他给她抽了三管血。 等医生走出去后,贺屿薇听到墨姨轻声说:“应该不是怀孕。” 贺屿薇的手稍微在袖子里窝成空拳。 优思悦还没有吃完。不过,药总有吃完的这么一天。如果吃完了,她该怎么继续购买? 下午的时候,余温钧回来了。 他牵着她的手,两人去户外的花园里散步 走在通向洒金碧桃的道路上,余温钧罕见地说了他生意的事情。简而言之就是资金来源太复杂,生意太多,太忙。 “——你日语学得怎么样?” 贺屿薇一直静静地听着,听到最后一句吓一跳。 “还在背五十音。”她问,“我听日语老师说,日本每年的樱花季很美。是不是北京市内有个玉渊潭公园,那里也有樱花。我到春天想去那个公园散散心,行吗?” 余温钧的漆黑眸子和她对视,贺屿薇内心绷紧。 他冷冷说:“什么东西在乱叫?” 一时间,贺屿薇还以为余温钧是在骂自己,但静下心来,确实听到极其罕见的咕咕叽叽鸟叫声。 两人顺着声音走过去,看到一个久违的身影。 余龙飞正带着他的小玄凤站在花园最深处,他拿着一根桔红色绳子正训练鹦鹉飞手,就是在半空中做抛甩的小游戏,并让鹦鹉重新飞回到自己手指上。 余温钧严令家里不准出现鸟类,但是,被宠坏的龙飞少爷向来视家里的规矩为无物。 规矩算个屁。 花园那么大,哥哥除了工作,着了魔似的把所有心思都扑在小保姆身上,也没唠叨自己。 余龙飞虽然被打发走,仍然会偷偷抽空溜回来,他不进戒备森严的内宅,只是在花园里玩玩鹦鹉——这又没什么大碍。 “这么巧?少爷也在约会?” 余龙飞听到这声招呼,就像见鬼似的回过头。 在他身后,碧蓝天空中的玄凤却扇着翅膀,路过余龙飞,直直地向余温钧的脸勇猛扑过来。 余温钧面无表情地一扫,他听到弟弟和贺屿薇同时发出尖锐的惨叫。 “哥你别碰它!” “余温钧不要!” 晚了。 余温钧眼疾手快直接把那只玄风攥在手心,不仅仅如此,玄风在飞过来的时候,屁股上的绒毛一翘,小摊浓稠的排泄物落在他外套的袖子上。 这场景很诡异。 贺屿薇赶紧从余温钧手里把玄风抢过来,然后,她就在旁边开始噗嗤噗嗤地笑,笑到直不起腰。 只有她敢笑。 脸色苍白的余龙飞慌忙掏出手帕,仔细地帮余温钧清洁衣服上的鸟屎,余温钧一动不动地站着,但那件剪裁精良的羊毛外套已经留下痕迹。 贺屿薇把那只小鹦鹉轻轻地捧起来,她仔细观察着它羽毛的光泽,随后夸奖余龙飞:“你有好好养它。” 余龙飞的眼中射出恶毒的光芒。 他藏鹦鹉还来不及呢,只觉得贺屿薇此刻就是故意挑事,又生怕贺屿薇强行在哥哥面前,重新把鹦鹉要回去 他便大大咧咧地说:“哥,我有公事找你。” 龙飞少爷只要一闯祸,必跟余温钧汇报工作。 余温钧也不点破,反正也准备回去换衣服。 快步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发现身后只有余龙飞的身影,皱眉询问贺屿薇在哪儿里。 余龙飞精得跟什么似的,忙说:“哥,你先去换衣服,我把她叫回来。” 刚刚临走前,余龙飞就把他的车钥匙塞给贺屿薇,兵分两路,威胁她火速把玄凤送到车上的鸟笼里。 此刻,余龙飞一路狂奔到车前。往后一看,鸟笼子果然在后方。 只要双脚抹油,在黄金时间内开溜,离开哥哥的统治范围,他的宝贝鹦鹉就算是保住了。余温钧虽然个性严苛,然而也确实不爱翻旧帐。 ** 余龙飞一路驾驶他的suv,顺畅无阻地驶回城内。 他最近住在国贸240多平方的大平层。 距离公寓还有一条街,等红灯的时候,余龙飞总觉得后面有喘气声和一缕好闻的幽香。 他无意地往后背镜看一眼,随后,猛然踩下刹车。 龙飞少爷出了今天第二身的冷汗。 两分钟,一个女孩子被余龙飞用力地扯着细瘦胳膊,从他的后备箱粗暴地拉出来。下午五点,北京的天就黑了。橘黄色的路灯照射惊怒的余龙飞和贺屿薇苍白的表情。 “贺屿薇,你他妈怎么躲在我车上?” 第133章 热岛效应 贺屿薇 头脑晕晕的,久违的晕车症状又来了,站稳后先在冰凉的马路上干呕了好几下。 她擦了下自己唇角,再好奇地抬起头。 因为热岛效应,市中心的温度比郊区高,路边的雪没有化,而空气极度地浑浊。不远处是高楼大厦,繁华的市区景象。 ……居然这么顺利地跑出来了? 贺屿薇自己都不敢置信。 她纯属是脑子一抽,藏在余龙飞的后备箱。原本以为中途就能被发现,但余龙飞火烧屁股似的猛踩油门,居然无知无觉地把她带出余家。 此刻对上狂怒的余龙飞目光,贺屿薇退后两步。 马上就到春节,路上没几个行人。有一个路过的白领丽人好奇地看了他们一眼,对上余龙飞凶狠的目光,又赶紧离开。 贺屿薇苦着脸说:“……对、对不起。” 余龙飞英俊的脸已经彻底扭曲,他立刻掏出手机,但想按下键的时候又停住。 “哥打你了?”他试探地问。 贺屿薇没明白意思。 “他在床上有特殊癖好,在你身上塞了什么玩具?逼你吃药了?3p了?”余龙飞上上下下地锐利打量着她。 “什、一个都没有!你不要血口喷人!”贺屿薇在他的打量里警惕退后,她果然很讨厌余龙飞,“他很正常。” “但你现在是想逃跑吧?” 贺屿薇哑口无言。 她如今明明就过着锦衣玉食的富贵生活,余温钧极度宠爱她,她身边都是佣人,甚至都不用自己洗头,他让她学习日语和财务知识,他会带她一起去参加商务晚宴…… 然而…… 当他们散步时,她问他能不能走出余宅,余温钧明明听到了却没直接回答。 仅仅是这么一个理由,贺屿薇就决定不声不响地离开。 她简直是不识好歹的人! 她的人生梦想,难道不就是当个不求上进的米虫吗?她明明很爱余温钧啊。 不是的,这不是离开。贺屿薇随后在心里默念,只是想出来透透气。过分奢侈的生活和无法自由离开的豪宅,对生活和身体失去掌控权,都让她有一种透不过气的感觉。 * 此刻,余龙飞手机突然响了。 从他绝望的表情里,贺屿薇能猜出来电是谁。 而还没当她表态,余龙飞就按了免提键。 余温钧的声音很特别,在现实生活中听到是冷然低沉,但在手机话筒里却显得有点亲切、和蔼。 他轻声说:“龙飞,你是不是也把别人养的小鸟带走了?” 贺屿薇听到这句话就抢过手机。她背对着余龙飞,哆哆嗦嗦地把听筒贴到耳朵上—— “是,是我。”她说,“我并没有想逃跑,因、因为我没有拿爷爷奶奶的骨灰走!” 对方沉默了一下,他说:“嗯,我现在去接你。” 大概因为是余龙飞的电话,余温钧依旧维护着她的颜面和自尊心,甚至,他没有责备她,更没有暴怒。 贺屿薇原本混乱的头脑和嘈杂的心脏很神奇地清醒了。 “……我,不回去。”她坚定地说。 话筒里,余温钧的呼吸声似乎加重了。 “哦,永远不回来了?”余温钧即使平和说话的时候,也经常给人一种压力,这已经是一种不自觉的语言特征。 贺屿薇感觉到心脏绞痛,她说:“不是的,我只是希望你……能等等我。我向你保证,等我回去做的第一件事就会向你主动道歉!相信我,我绝对不会离开你!但是,你不要来接我。如果你来接我,就会变成我不得不向你道歉的局面了。我想一个人静静,思考下自己和你的前途。” 沉默了很久。 余温钧再次开口,这一次,她能感受到他正极力地克制火气:“身上有钱吗?” “没。”贺屿薇忐忑不安地答,随后想起什么又急道,“我就算舔马路上的脏水也绝对不会花余龙飞一分钱,千万千万千万别因为我给他打钱!我就仅仅是坐他车出来了而已!他就是个交通工具!” 余龙飞在旁边听得清清楚楚,他气得鼻子都歪了。 余温钧也嗯了一声:“还有没有其他的话要说?” 寒风凛冽,握着的手机居然是唯一的暖意。 贺屿薇的心中却出奇的平静,她喃喃地说:“我绝对不是想逃离你,我……我爱你,我发誓自己对你的心意永远不会改变的。只有这一点请你相信我。” 正在这时,有一辆巡逻的警车开过来。 警察降下车窗,告诉余龙飞不准把车大剌剌地停在禁停道路上,并用怀疑的目光扫了一眼瑟瑟发抖的贺屿薇。 余龙飞不耐烦地打发走警察,随后看着贺屿薇,问他哥什么态度。 是要来亲自接她,还是他原路把她送回去? 贺屿薇喃喃说:“……他挂掉电话了。” 余龙飞抢过手机,回拨兄长的电话,但直接被挂断。倒是玖伯给他打电话,说今晚余宅的前后大门都被锁了,不允许任何车进出。 余龙飞的心情变得比刚才更为恶劣,他不说话,重新坐上驾驶座。 贺屿薇怯生生地看着他。 “……那个,我现在应该怎么办?”她的声音因为寒冷而显得僵硬 余龙飞根本不屑回答。 贺屿薇也不强求。她咬咬牙:“今晚这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对不起,那我先走了。” “你他妈给我站住!”余龙飞从齿缝咬出这句话,“上车。” ##### 随后,贺屿薇被带到余龙飞目前居住的高级公寓——的地下车库里。 余龙飞平常不怎么抽烟。 此刻,他却跑到便利店买了一包烟,点燃后阴沉地看着她。 “我会被哥打死的。嗯,不如我先杀了你,不行,我哥肯定要来接你。我得给你留一个全尸。” 贺屿薇镇定地说:“他不会来接我的。” 以她对余温钧的了解,他至少今晚不会现身……应该吧。 “我现在就把你送到瑰丽去。” “不行!” 贺屿薇勇敢地抬起脸。 但她的目光一看到余龙飞就默默地飘向别处,很心虚地说:“余温钧以前讲过,我吩咐你做事,就等同于他吩咐你。所、所以,你不能这么做。” “少拿我哥压我,老子抽死你信不信!”余龙飞上前两步作势要拿烟头烫她,但却不得不掂量一下。 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有资格在余温钧面前讨价还价的。而且,还赢了。 但从刚才的对话,余龙飞意识到,这个小保姆在余温钧心中的位置绝对不仅仅是一道餐后甜点。 余温钧似乎还是挺尊重她的。 余龙飞强行缓和口气:“大姐,你在搞什么呢?你平时不都是挺乖的吗,怎么突然间就变得那么作?难道偷偷跑出来是为了见哲宁吗?千万别。你这样做只会害死你自己也会害死哲宁。” 贺屿薇蹙眉:“我不是为了见任何人。” “那你对目前的生活有什么不满意的啊?”他问。 “我对你哥哥和现在的生活,绝对没有一丝的不满意。可是……”她试图解释,却又觉得也觉得搞不懂自己,便说,“我觉得自己很穷。” 余龙飞简直被她惊了。 “大姐,你才知道自己很穷?你就没富过呀,但你不是傍上我哥了,他没少给你花钱?哪个情妇能有你这么个待遇?我就没见过我哥对哪个女 的这么上心,又花钱又花心思,你就算不知道感恩,也得懂知足吧?” “我作为余温钧的女朋友那一个部分,确实是有钱的。但我作为贺屿薇自己,又是很贫穷的!”她脱口而出,“我现在只有他的爱,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所以才觉得在世界上活得很穷很孤独。” 这句话,不知道哪里打动余龙飞了。 良久,他把烟掐了。 “我服了。”余龙飞说,“你今晚睡车上吧。” 余龙飞是知道他哥哥恐怖的占有欲,瓜田李下,他绝对不敢让贺屿薇进自己名下的公寓,但又不敢把她丢在马路不管。 想来想去,索性决定把她扔到车里。 万一哥哥找上门,他也不用起床,直接让他们从车库里把她拉走…… “虽然不拔钥匙,但会给前后车轮装上锁。敢偷我的车逃跑,绝对以盗窃罪把你扔进监狱里,我哥来求情都没用。”余龙飞威胁贺屿薇,“听明白了吗?” * 余龙飞骂骂咧咧地拎着玄风离开,贺屿薇颓然地蜷缩在车的后座上。 前方吹着暖气,车窗留两条缝。 她只用毯子盖住腿,不想闻到余温钧以外任何男人的味道。 明明是她逃出来的,贺屿薇却已经忍不住想念余温钧——他掌心的温度,他每次看她穿新裙子和新首饰露出的赞赏目光,她即使湿着冰冷的头发靠在他的肩膀时他也从来不会闪躲。 她喜欢他。喜欢到即使彼此地位悬殊那么大,她都想克服内心的胆怯和恐惧,坚定地和他在一起。 但是,人做事只有决心远远不够的。 贺屿薇还是会……不甘心。 余龙飞用来养玄风的鸟笼,外面有一层丑陋的黑色笼衣。 鸟类这种动物,对光线极其敏感,只要光线一暗就会自动陷入睡眠之中。人类养鸟,也就会给鸟笼外面围着布。然而长时间盖着笼布,也会让笼中鸟分不清白天黑夜,陷入混乱。 贺屿薇刚刚看到街道处挂着红灯笼,才意识到马上要过农历春节。 她住在余宅,那么豪华的宫殿,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甚至只能从花园里感受到四季的变迁。她觉得自己就是一只余温钧的宠物。 在以前,贺屿薇完全能接受这种生活,甚至于,曾经梦想过这种生活。有人替她决定每天吃什么、每天穿什么,自己什么都不用动脑子,只需要在郊区的豪宅里过隐士的生活,即使全世界被男人一手掌控都没问题,因为他绝对不会伤害她。 可是,果然会不甘心。 她学日语,日本人把周一到周日用日月火水木金土替代。伏特加说,法语单词里也是以同样的规则来为星期几命名的。而这一切都出自拉丁语和罗马文化。 贺屿薇为不同语言的关联性而暗自震撼着。 她很不喜欢和人交流,但是,这不代表她对更广阔的世界不好奇。余温钧不能在慷慨地向她展示更深远的世界后,再把她当笼中鸟一样关起来。 贺屿薇的脑子里乱糟糟的,夜里居然梦到了余温钧…… “你知道我的原则,去者不追。如果你离开我——”啪啪啪,他用指节敲了敲桌子。 贺屿薇紧张地等着余温钧继续的话,但敲击声越来越大了,直到她猛地睁开眼睛。 玖伯正用手去敲车玻璃,试图把她唤醒。而在他身后,余龙飞站在旁边不耐烦地抱着胳膊,和李诀解释着情况。 李诀觉得余龙飞简直是无可救药。 他愤怒地说:“大冬天你就让她睡车里?给薇总开一个酒店房间也行啊!” 第134章 气旋波 玖伯为她带来更厚的外套和一套新衣服,贺屿薇轻声道谢,接过来的时候,发现余龙飞死死地盯着自己。 她说:“……我还没偷你车。” 余龙飞冷笑两声。他心想,当初在草原上弄死她,就没那么多事了。 玖伯并没有和她多说什么,确认她平安无事后就离开,临走前,他对李诀说:“你也留下吧。” 李诀和余龙飞向来不对付,没说几句,两人就开始唇枪舌剑。 贺屿薇的内心稍微安定。 一来,李诀留下了,她不用单独面对余龙飞,二来,玖伯没带走她,这代表余温钧默许她这段时间能住在外面。 逃出来后,应该做点什么? 贺屿薇并没有想出确切的答案,余龙飞在旁边虎视眈眈地瞪着她,她又不想露出软弱和任何犹豫的样子。 “我想自己在城里逛逛……” “马上就大年三十,你象征性作一作,麻溜儿滚回去好吗?玖伯不是来接你了吗?你怎么不走?别闹得别人家的春节鸡犬不宁!” 贺屿薇被刺得垂下头,李诀板着脸说:“她不是孤儿,她不是还有个小姨?” * 李诀做主,在建国门旁边的瑞吉酒店订了一间套房。 瑞吉酒店的业主是外交部,由万豪系承租,负责运营和管理,也是外事活动的指定酒店之一,还是北京唯一拥有天然地下温泉的酒店。 瑞吉的名号响亮,但配套和装修很老,并不算城中最顶尖的酒店。长期入住的房客年龄偏大,基本没有商务出差人士和家庭旅客,都是接待政要和外国政府官员。贺屿薇住在这里,安全性完全没问题。 余龙飞对李诀的妥帖安排也没话说。 “你什么都没带就跑出来,证件?钱?都没有带?”李诀在开房的时候问她。 贺屿薇摇了摇头。 她看到那一线逃脱的机会,电光石火的瞬间就决定上车。绝无任何犹豫和留恋。 李诀也叹服。 想当初,这个小姑娘也就是趁着看守时的一点漏洞,先是推开窗,又是顺着水道往上爬,遇上平时难得一见的余温钧。 很难说,余温钧在那会就对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李诀把贺屿薇送到房间,再扯着余龙飞离开。 她追出去:“那个,我就住在这里吗?” “薇总洗个澡,休息一下。”李诀眼皮都没抬,按着电梯键说,“我和余龙飞在大堂溜达一圈 ,一个小时后再回来找你吃早餐。” 贺屿薇知道,他们肯定是要商量拿她怎么办。 * 这是九楼的套房。 明明逃出来才下午,但是,居然已经早上五点了。 入住时是清晨,拉开窗帘,能看到城市远处通红的朝阳和低矮的楼层。酒店房间里有气球当装饰,客房服务送来水果、毛绒小熊和红丝绒蛋糕,还有一壶茉莉花茶。 贺屿薇先将小蛋糕吃掉一半。 吃的过程中,她心想自己也不过就是逃出余宅,换了一个酒店住。要不要趁着这个独处机会,再度离开? 贺屿薇刚动这个想法,酒店房间床头的台式电话响起,老式电话铃只有一个单调重复的音节,声音特别大,在安静的房间中如同投入炸弹。 说实话当下,她心脏骤停一秒,差点把叉子跌落在地面。 是谁打来的? 余温钧?他昨晚在街边直接就挂了手机,大概是觉得和她无话可说,或者,想等她冷静下来再聊。 或者是余龙飞,他觉得她依旧可能逃跑,在下面打电话来查房? 电话铃还在空旷的客房继续响,节奏很急促,几乎没有间断,铃铃铃铃,铃铃铃铃,像是催人快点接电话。 内心真的不太想接。贺屿薇一动不动地垂头看着它,心里打鼓。 但,还是要面对。 她鼓足勇气拿起话筒,耳边听到熟悉的男声。 “屿薇,我是余哲宁。” ##### 余龙飞和李诀坐在大堂的茶座里交谈。 余龙飞绷着脸:“你把她独自放到房间,就不怕她跑了?” “楼道口有人看守。”李诀从鼻梁上取下眼镜,边擦边冷冷说,“薇总一个小姑娘还比较好对付,千万不要再把余哲宁扯进来——你没告诉余哲宁她跑出来吧?” 告诉哲宁?余龙飞冷笑:“我这里就是孵蛋器吗,专门收留□□孩。这离着瑰丽不远,你赶紧把她送回去。” “她不是坐你车出来的?” 余龙飞和李诀向来谁都看不上谁,做梦都想不到,他们认真地讨论起怎么处置贺屿薇的问题。 两人怒瞪着对方。 半晌,余龙飞森然开口:“拿她怎么办?” 如果不是情况紧急,余龙飞不想和他说一句话。但是,李诀确实能称得上兄长肚子里的蛔虫。 “薇总和钧哥的事,别人不好也不能插手,但是有一点,绝对不能让薇总跑了。我们不能像钧哥这样公开找人监视她,也不能让她一个人满城乱逛。” 余龙飞眯起眼睛,突然有了一个主意。贺屿薇不是有一个得了癌症的小姨吗? “我哥估计管她管得太紧。唉,我和哲宁对这事深有体会,你不也是被他关过吗?就让贺屿薇和她那个亲人聚聚,吃顿饭,等她心情变好点,赶紧把这尊大佛送回去。” 李 诀思考几秒,觉得可行。 他和杨娴打过交道。那个小姨,嘴巴花,但说的都是贺屿薇喜欢听的话。他们几个都是大男人,找个女的,劝劝贺屿薇也挺好。 李诀点点头,准备安排此事。 他低头看着手机,突然说:“哟,钧哥给我发了条语音,他让老陆带了点贺小姐喜欢的茶叶和零食到酒店。还说给我带了一包西班牙火腿。” 余龙飞也赶紧看自己的手机。 兄长也给他发了一条短信。 只有四个评语:败事有余。 余龙飞面不改色地放下手机:“贺屿薇的事,我管定了。她敢坐我的车出来,我他妈就要全须全尾地把这位傻大姐送回我哥身边!” 李诀懒得理他,两人决定回她房间看看。 第135章 持续雷雨 因为时刻担心李诀他们回来,贺屿薇和余哲宁的这一通电话很短。 他上来就问,怎么从哥哥那里逃跑了。 “余温钧把你关起来了?他这个人,果然很好笑。” 余哲宁怎么一副早有预料到的样子,贺屿薇心中刚有些疑惑,余哲宁便干脆地说:“我不是来嘲笑你的。相反,我觉得你能逃出来真的很勇敢。你,果然和李诀不一样。” 顿了顿,他说:“上次在爸家给你的手机,你没有打开吧?我给你发了条短信。” 贺屿薇轻声说:“……我要挂,不,我要拔掉电话线了。” 她倒是对余温钧死心塌地。 余哲宁冷笑两声,嘴上却继续平和地说:“没发现自己丢了东西吗?抱歉,我上次偷偷回了趟家,从你房间里把你的护照偷出来。这段时间,我帮你申请好了澳大利亚的旅游签证,签证已经发出来了。这就是我发你短信的内容。” 贺屿薇原本想挂电话,现在,她忍不住坐回椅子上。 半空中的电话线,弯弯曲曲的,一如她的心情,也许,是因为她的手在抖。 余哲宁为什么这么做? 难道说,他要带她去澳洲? “不,这是你一个人的。除了签证,我还会给你一张机票。机票是全年任意时间段都可以兑换的,不仅仅是澳洲,你可以去你想去的任何国家和任何城市。” 贺屿薇忍不住问:“你为什么要做到这么个程度?” 余哲宁心里悲哀地说,因为我迟钝地意识到,现在喜欢上你了。但嘴上只是说:“是感谢。感谢你在我脚受伤的时候悉心照顾我。至于机票,我会发到你邮箱里。” 贺屿薇脑中嗡嗡作响,试探说:“我该怎么谢谢你?至少,让我把签证和机票的钱转给你?” “哈哈,比起钱可以以身相许——不,我不会这么说。如果这么说,和余温钧没什么区别。我不会用金钱去买你的未来。我为你做这一切,都是免费的。薇薇,你应该去澳洲。那里的沙滩、阳光和未来,也都是免费的。你不应该被困在余家这个壳里。我对你这样,才是真正的爱和关心。余温钧那样,不过是在扼杀你的一切。” 贺屿薇心跳如擂,她仓皇地说:“那么,我该怎么拿到护照?” 余哲宁说:“我曾经在你姨妈住院期间,去她的病房和她聊过几句,算是有点交情。她刚刚说,有人要接她去北京。哼,我就知道我哥留着这棋子有用。到时候,我会把护照交给她,让她偷偷塞给你。” 贺屿薇想起来。病房里其他人警告过她,有不明人物找杨娴。 那个“不明人士”,是余哲宁? 她刚要追问,余哲宁说完后断然挂了电话。 * 套房里没有配置电脑。 酒店管家听到贺屿薇提出的要求,当即送来一台戴尔的台式机,并贴心帮她接上网线。 打开邮件前,贺屿薇忍不住在网上闲逛一会。 世界和人类依旧有条不紊地运行着。 非洲某国的总统访华,明星说他喜欢的女人住在巴黎,交通部发言人说有条不紊地开展春运工作,五条悟的美貌震撼全年…… 余温钧给她了解世界的机会,却又切断她了解世界的工具。 贺屿薇随后打开邮箱,果然有余哲宁发来的一封邮件。 这里有一张环球机票的订单。 她可以凭借订单号,在任意时间,订一张飞向全球任何国家的头等舱机票。 ###### 门敲响,余龙飞和李诀回来。 余龙飞看到她后,啧啧两声:“果然是天生受苦的命。在我车上睡得好好的,住到酒店,这脸色反而跟鬼似的。” 李诀快步走到电脑前,不动声色地瞥了眼屏幕,那里打开着三个页面窗口,停留在动漫频道。她还真是悠闲。 李诀说:“下去吃早饭吧。中午咱们一起吃个火锅。你吃过北京的铜锅吗?” 贺屿薇摇摇头。 余龙飞觉得不能给李诀在哥哥面前表现的机会:“我今天就赏个脸,陪你俩一起吃顿饭。” * 坐在自助餐厅,余龙飞和李诀倒是一顿狼吞虎咽地吃早餐。 他俩昨晚其实都被折腾得够呛。 贺屿薇只是不停地灌着黑咖啡。 “我现在能自由出入房间和自由行动,对吗?”她轻声问。 李诀和余龙飞对视一眼。 贺屿薇看出他们的为难,就退后一步。她想独自在酒店的花园里散散步。 余龙飞皱眉要拒绝,李诀制止他:“我俩在这里吃早餐,薇总,你去吧。” * 今天是一个北方的晴天。 天空湛蓝如洗,清晨的太阳是风干的稻金色,潦草地映过来,常青树木修建得整齐,却因为在冬季而带着几分衰败和凋零。 酒店花园的道路上,有几个中年外国人在拍照,说的是英文。 贺屿薇看着他们的黄头发,忍不住想到澳大利亚的签证,和随时可以走的机票。 那些像电影里的梦幻产物,真实地发生在自己身上,贺屿薇感觉她的神经被绷紧了。 贺屿薇坐在冰冷的长椅上,长久地盯着远方。 她脖颈上的羊绒围巾轻薄保暖,余温钧在她身上投入的一切都毫不吝啬,是最顶级的。 当笼中鸟时最渴望自由。可是等真正把门打开,她对着漫无边际的自由,心生了一种胆怯和……兴奋。 要离开余温钧去澳洲,和选择被余温钧关起来,这两个前途都让她感觉到内心深处有东西翻转不休。 贺屿薇沉思着。 温暖的太阳渐渐地升到头顶,直到有两双皮鞋站到面前。 李诀惊讶地说:“你穿得太少了。” 余龙飞双手交叠在胸口:“外面纯坐着,不无聊?” 贺屿薇摇摇头,她至少想到要做什么了——今天,想回咖啡馆看一眼。 * 咖啡馆还是老样子,只有两个咖啡师在守着。 今天没有排她的班,但同事还是挺欢迎她来的。 春节期间,咖啡馆照常营业。 几个年轻且单身的同事们嘴上抱怨,但他们都说不愿意回老家,只想留下来工作。 法定节假日里工作,咖啡师能拿三倍工资。老家很无聊,老家的生活一望可及,还不如留在北京赚点钱。 贺屿薇耳边听他们说话,再迅速地把一些工作做完,随后趁着无人在意,用店里的打印机把电子机票打出来。 两个小时过后,余龙飞不耐烦地冲进来。 他俩带她吃火锅,然后李诀告诉她,如果她 想的话,杨娴明天会来陪她。 贺屿薇抬起头。 看她终于作出回应,两人松口气。 在以前,贺屿薇还惧怕他们的身份,怎么也会勉强应一声。但现在,贺屿薇好像完全沉浸于她自己的世界里。小姑娘现在不说话简直不像个活人,而像一个仿真人的精美摆设。 贺屿薇打起精神,她只是发呆,倒没有故意晾着别人。 “你们去过很多国家吧。那么,你们最喜欢的地方是哪里?”她问。 余龙飞和李诀露出相同的无语表情。 但,她现在的地位卓越,他俩再不耐烦也得勉为其难地回答。 李诀的答案是开普敦和摩纳哥,两个自然风貌很漂亮的城市。” 余龙飞则说瑞士的赛尔马特。 说出答案后,他俩彼此倒是讨论起各自去过哪些国家。 贺屿薇静静地听着。在以前,她当余家佣人,听这些人讨论美酒美食和旅游的时候,总是觉得属于另外的世界,自己不需要了解。 但现在,贺屿薇会开始想自己下半辈子要做什么,内心有了一点点五彩斑斓的小愿望。 ## 到第二天中午的时候,杨娴出现在酒店。 对于一个才做完手术的中年人来说,杨娴的气色恢复得不差,皮肤依旧是蜡黄一片,提着大包小包,说里面装着给她的特产和亲手做得海鲜烙饼。 贺屿薇没有解释为什么能住在瑞吉酒店,杨娴似乎也不需要解释,这也省了很多事。 她们在酒店大堂见面。 龙飞少爷依旧是目中无人的态度,他见到杨娴,也把“乡下人”“老女人”挂在嘴边。杨娴也只能陪笑。 李诀找了个机会把贺屿薇拽到旁边,低声说:“我现在叫她过来纯粹是陪你。薇总,你理解下,我真的不能让你一个人乱逛。” 贺屿薇心想,她拥有在世界上“乱逛”的基本自由。 “听说,杨娴临走前还给你塞了点钱?” 杨娴给她的那些钱,贺屿薇全部转交给余温钧了。 “她还钱可能只是为了放松你的警惕。先要建立信任,才能索求更大利益。”李诀分析,“抱上你这棵大树,后半辈子有保障了。” 贺屿薇老老实实地说:“那她算是抱上空气了。我什么也没有,也不会再给她一分钱。” ** 就在这时,他们旁边出现了骚动。 李诀回过头,以为是余龙飞和杨娴之间起了矛盾,但是,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物出现在这里。 余承前作为官员代表,来酒店里参加一个地方招商的政府规划会议。正好看到了余龙飞。 余家的大儿子翅膀太硬,小儿子多少还买父亲的面子,唯独这个二儿子和他最不对付。 余承前也最讨厌这个老二。 “龙飞,你在这里做什么?” 杨娴看到面容庄严的老爷子走过来,很惶恐地站起来,余龙飞倒是连眼皮都没抬,还在懒洋洋地玩手机。 余父耐着性子再问一遍,余龙飞开始哼起小曲儿。 父亲的尊严受到极大挑衅,余承前的火从心头起:“什么东西?前一段时间,老大和哲宁都来家里吃饭了,只有你缺席。我还以为你在工作,怎么在这里混吃混喝?听说,你最近还玩起鸟了?多大岁数就学着老人家玩鸟,你配吗?连凌峰都不如。你看看这懒散和不学无术的样子,你哥什么重要生意都能被你搅黄了!不堪重用,败事有余!” 余龙飞听到最后一个词,直接掀了茶杯。 李诀快步走过来,他判断形势后跟老爷子赔笑几声,就决定把最危险的人物余龙飞拽走,临走前对贺屿薇歉意地点点头,示意马上就回来。 余父也瞥到贺屿薇。 “哦,是你。” 贺屿薇被余温钧带着向他父亲敬过一杯酒,但是叫伯伯或叔叔显得过分亲近,索性就拿官职称呼。 杨娴有样学样,叫了声部长好。 余承前扫视她一眼,“哼”了声。 他余怒未消,说:“还不叫人把桌上的茶水杯收收。” 酒店的三两名服务人员训练有素地收拾残局,把桌面上倒着的茶杯扶正。 余父想起什么,他说:“你曾经也是服务员?” 这是一个表面上正常,但他的口气却令人觉得低一等的问题。几个服务小姐都竖着耳朵在听,杨娴也站在旁边,她们悄悄地看着贺屿薇。 贺屿薇迎着余承前的目光:“是在后厨工作。” “不管你以前什么出身,都要懂得感恩,要想想究竟谁改变了你的命运,带给你这种生活!”余父看着余龙飞落在桌面的车钥匙,他用两根指头捏起来,“哼,我之前明明教育过他,不是买单的人就不能开比他哥哥更贵的车!他算什么东西!” “我家老大就是太能干,心太软,总想提携废物——但是,废物就应该关在家养着,废物绝对不能让他们出来做事!废物,就是连亲爹妈都对他们不报任何希望的蠢东西!” 贺屿薇不喜欢余龙飞,从来不喜欢。 可此刻,胃部好像被一块蘸水的碎瓷片插进去,她深呼吸,随后开口:“嗯,我会把今天在这里遇到您,还有您刚刚评价余龙飞的话,一字不漏地告诉余温钧。” 余父的目光还在恼火地望着余龙飞离开的方向,这时候回过头。 他刚要发难,李诀匆匆回来了。 临走的时候,余父没好气地说:“让老大今晚主动给我打电话。我非要让他把这个女人打发走。” 余温钧和他父亲的关系原本极为冷淡,但他的生意做得太大了,上流社会里还是讲究家庭和孝顺那套,儿子和父亲关系不好会落人口舌。余温钧便耐着性子演父慈子孝的戏码。 李诀的眼角滑过一丝讽刺,他想不到当初会错觉这人是自己父亲。嘴上只是敷衍:“一定一定。” 第136章 无风 李诀把贺屿薇和杨娴带到更为清净的行政酒楼。 余龙飞在吧台闷声喝酒,李诀多少也安慰他两句。 趁着他们没留神,杨娴将一本棕色护照塞到贺屿薇的掌心。 杨娴的眼珠子是淡黄色的,像什么猫科生物,眼尾和眉头处也有五六道深深的沟壑。 “刚刚那个大官是谁?” 杨娴连珠炮地问:“你现在跟的男人应该不是普通人家吧。他们说要把你赶走啊!” 贺屿薇的心稍微缩紧。 杨娴肯定要劝她,死死抓紧这个金龟婿之类的话吧。 杨娴却目露怜悯:“唉,薇薇,你很害怕吧?” 害怕? “你可是个善良的好孩子,连我这种人都肯帮忙。但是呢,帮别人只能帮一阵子,不能帮一辈子。”杨娴话锋一转。 “这种有钱有势的人,永远瞧不起老百姓。你还年轻,比起这种男人,咱们不如找个老实的,踏踏实实的过日子的,有房最好,没房的一起赚钱买房。男人不在外面拈花惹草,小夫妻把日子过好了比什么都重要。现在的社会价值观不已经是,女人靠别人不如靠自己吗?” 贺屿薇讷讷地听着,嘴巴有点干,只能喝面前的柠檬水。 是余哲宁让她说的这些话吗? 杨娴大着胆子说:“还有,你也太不会说话了,不应该顶撞长辈。他怎么说都是你男朋友的爸爸。” 余龙飞听到了这句。 他放下酒杯,冷笑:“一个村里来的大妈,别人家的事,是你能议论的吗?挣着五千块钱,甭操心五个亿的烦恼。穷男人里,赌的、嫖的、家暴和素质低的难道少吗?光出一张逼嘴,你有本事,把贺屿薇带回北戴河,给她找个老实男人,赶紧让她——” 李诀照着余龙飞后脑勺猛地来了一下,他冷冷说:“钧哥嘱咐过我,对薇总说一句不该说的话,我就掰碎你的鸟嘴。” 余龙飞二话不说把酒杯砸到李诀头上,两个男人顿时又打成一团。 ######## 几人不欢而散。 杨娴要求今晚和贺屿薇一起住在豪华酒店,李诀直接拒绝了。 “你不能单独和她相处。因为我们不信任你。薇总要是不想让你陪她,明天也把你送走。” 杨娴忙提出临走前想亲自下厨,给贺屿薇做一顿饭,让她尝尝家里人的温暖。她看贺屿薇今天没吃几粒米,太瘦了。 李诀想了想,这才答应。 不过,就用他家的厨房。 * 贺屿薇随后又被护送到酒店房间,她再次提出,想在冬天的马路上随便散散步,透透气。 余龙飞断然拒绝。 这家偏僻酒店都能碰上老东西来开会,余龙飞的心情极其糟糕,贺屿薇要是被人拐跑,自己真的没法给哥交代。 “你就不该出门。古代女的,不是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贺屿薇的心绪也不禁有些烦躁。 “关我到什么时候呢?” 余龙飞闻言,倒是回以灿然一笑:“别担心。关你到地球上的人类死绝,钱也出得起。” 贺屿薇被强行送回房间。 她坐在电脑前,原本想再次看看邮箱,但邮箱里突然多了一封信邮件。是余哲宁发来的,没有任何文字,只有一个链接。 这是一个网站。 skylinewebcam全球实况摄像头,从这个网站,可以看到全球各个国家的人文和自然风景的实况录像。 贺屿薇点开大洋洲,可以看到悉尼、布里斯班和墨尔本一些景区的实况。 南半球和北半球的季节相反,1月是北京的寒冬,却是澳大利亚的夏天。在屏幕上,悉尼的阳光洒满每一个角落,炎热又迷人的风、摇曳的植物在建筑物后发出轻柔的讯号。 她看得正入神,门外传来敲门声。 客房服务经理送来夜宵。 托盘上除了汤羹,还有一个圆形的不锈钢保温饭盒。 打开饭盒盖,贺屿薇不禁屏住呼吸。 章鱼烧,是学生时代的奢侈小食,一盒六颗,得花12块钱。贺屿薇忘记她什么时候吃过一次,只觉得是人间美味。很可惜没有很多零花钱买。 保温饭盒里,装着16颗章鱼烧。 金黄色的章鱼烧,软蓬蓬的,圆滚滚的,带着被烤后的奶香味,上面厚厚地铺着一层紫菜碎片,美乃滋,鲣鱼刨花和照烧酱。虽然丸子被烤过,但面皮很Q,整体特别软,软到用叉子无法完整地拎起来,露出里面更嫩的章鱼。 贺屿薇无法抵抗诱惑,啊呜一口吃了个,随后发现,饭盒下面还压着一张典雅的米白色硬卡纸的纸条。 她从来没有看过余温钧的字体,却一下子就认出来。 笔力劲利端正,点画峻厚精密。 纸条只写两个字:过来。 贺屿薇几乎狂奔到门口,刚触摸门把手时却又生出一种恐惧,硬是止住,先透过猫眼往外看——门外有人。 也许是李诀派来看守她的人,也许是余温钧。 她的内心升起一种无法按捺住的焦渴。不行了,好寂寞。 仅仅从余家逃出一天,贺屿薇向来寥寥的精力似乎被吸干——余承前、余龙飞、杨娴,他们这些人就像巨大的情绪污染源。怎么能有那么多的问题和矛盾? ……外面的世界好麻烦。 上学的时候,独处是她唯一安心的方式。 贺屿薇每天睡前都会想一件事,世界上除了爷爷奶奶,全部的人类直接消失就好了。 并不想去真的伤害任何人。然而,这个想法让她感到很安心。 她现在不是一个人了。她是……余温钧的女人。 贺屿薇百分百确定,只要拧开把手,跨出房门,今晚就一定就能见到余温钧,抱住他,亲吻他。 余温钧即使没有站在房门外,也必定会在楼下的车里很耐心地等她。这个男人亲手给她写了纸条,就绝对不会失约。 贺屿薇喉头发紧,嘴唇发颤,她拼命稳住自己,背靠着门,缓慢地滑倒在地面。 怪不得,余温钧想要把她关在身边。 在余宅,贺屿薇的生活虽然单调却极清净,她根本不需要看任何人的脸色。相反,每个人都得说她爱听的话。 而余温钧马上就要搬回来和她住了。 贺屿薇在瑰丽酒店的那几天,她会在上午起来,静静地趴在余温钧旁边看他的脸颊发呆。 这个男人富有、英俊,专一,慷慨地给予她各种昂贵的东西,说温暖的话鼓励她,看起来什么都很好,但是拥有这种男人的青睐和爱情,也会像一面明亮的镜子,能激发出内心的黑暗和忧虑。 在这种大人物面前,她……永远不够优秀。 不光是她,余温钧身边的人会反复提醒自己这点。余温钧也许只是试图在温室里保护这一段脆弱的爱情和她的心灵。而她像孩子一样任性地跑出来。 “……唉,我明明是爱你的。” 贺屿薇把头埋到膝盖里,她静静地坐着,哭了。 ###### 第二天,李诀和余龙飞见到她的脸,再次吓了一跳。 贺屿薇一宿未眠。 她解释自己一直盯着电脑屏幕看漫画,看得眼球发胀。 农历春节就这么来临了。 中午的时候,四人来到李诀的公寓。 杨娴亲自下厨,烹饪的是她带来的特产。贺屿薇在旁边洗水果。 余龙飞是第一次来李诀家,左右上下地四看,啧啧打量。李诀烦得很,不得不跑去把卧室的门关上。 在抽油烟机的运转声中,杨娴突然低声说:“你要是觉得累,就跟我走吧。” 贺屿薇愣了一下。 是……回秦皇岛吗。 李诀走回来,杨娴闭上嘴。她正在做拆骨肉鸡蛋疙瘩汤,盛出两小碗递给李诀和余龙飞,让他们尝尝口味。 “吃个话梅糖。”杨娴又说,“话梅糖吃完后喝排骨汤,提鲜。我们老家的做法。” 贺屿薇也想尝一口,但杨娴拽住她让两个男人先喝,殷勤地打了个鸡蛋又加了葱花,再递过去两碗。 杨娴做饭有一手,连善于下厨的李诀都夸了几句。 余龙飞在李诀家的阳台找到一箱茅台,他嫌弃地说了句土,但拿起一瓶,让杨娴把白酒加在汤里提鲜。 贺屿薇不喜欢酒味,借口去洗手间。 她站在镜子前,从兜里把昨天余温钧的纸条拿出来,反复地看着两个字。 她又拿出打印好的机票订单,来回地看着“全球机票”这四个字。 一只手突然从身后伸出来。 两张纸都被夺走,贺屿薇惶然转身,余龙飞似笑非笑地站在身后,看着这两张纸。 “谁给你的?” “余温钧昨晚来酒店找我了。”贺屿薇紧张地咽着口水,“这张纸条是他写给我的。” 余龙飞低头检查,纸条上确实是哥哥的熟悉字体。 他缓慢地伸出手,用力扯住贺屿薇头顶的头发:“和你小姨吃完饭,我就把你送到瑰丽酒店。贺屿薇,你要高高兴兴,带着笑脸去见我哥。听明白了吗?” 贺屿薇忍着痛把头发拽回来,她也平静看着余龙飞:“……能不能等到吃完饭再说。” 两人互不退让地对视着。 只听到李诀在外面叫薇总,接着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余龙飞把两张纸往她脸上一抛,转身走出去。 **** 杨娴和李诀都下厨,做了满桌的丰盛菜肴,四人好不容易终于坐到了餐桌前。 吃饭的时候,李诀和余龙飞又开始彼此嘲讽,杨娴则战战兢兢地拍着他们的马屁。 贺屿薇心不在焉地看着他们,心想是不是该联系一下余温钧。 她昨晚没走出房门,他也没有来强行敲门。 他……等了她一宿吗? 余温钧是余家唯一一个可以讲理的人。 至少,贺屿薇还是想祝她的恋人春节快乐。 贺屿薇悄声跟李诀说,吃完饭后想借他的手机,给余温钧打个电话。 李诀心下狂喜。 谢谢上帝谢谢佛祖谢谢真主谢谢这位姑奶奶,终于能交差了。他和余龙 飞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求的就是这个结果。 在表面,李诀还是很冷静地说:“你还记得钧哥的电话号码吗?” 贺屿薇磕磕巴巴背了前三个数字,就确实记不住了。 李诀摇摇头,流畅地把号码背完。 “知道了知道了。”贺屿薇低头喝了一口汤,突然间,听到李诀又嘟囔句头晕,她抬起头,看到李诀揉着太阳穴。 突然间,他脸色大变,五指抓着她的手腕:“薇总,跑、跑,快……。” 李诀随后试着站起来,但只能瘫在椅子上喘气,一副无法控制身体的醉酒模样。 余龙飞在旁边哈哈大笑,没来得及嘲讽李诀,只听到咣当两声,也闭着眼睛顺着椅子滑倒在地面。 这一场意外发生得太突然。 两个年富力强的大男人在顷刻间陷入人事不省。 贺屿薇哆嗦地用手试探他们的鼻息,幸好,他们都呼吸着,只是没有任何意识。她随后就要赶紧拨打120,叫救护车。 杨娴坐在旁边,她神色虽然极度惊慌,整个人的状态比贺屿薇显得要更冷静。 她低头检查这两个熟睡的男人说:“我刚刚下了安眠药。” 贺屿薇拿着手机,情不自禁地抬起头。 头顶灯光照在杨娴的脸上,显得她更像一个躲在热带草原山丘后的机警哺乳动物。她攥住贺屿薇细细的手腕。 “他在楼道里等你。” 第137章 飙风 余哲宁记得他和贺屿薇的重逢。 她那时戴着口罩。 因为营养不良和总在灶边工作,头发也黄黄的,发梢弯曲曲的,看上去就是个平凡无奇的农家乐服务员,即使受了委屈,也只是沉默不语。 但就是有一种什么气质让他盯着她看,并认出她是自己的高中同学。 余哲宁知道那种东西是什么。贺屿薇身上有一种特别古典的沉静气质,像一个总是孤军奋战的孩子。 余哲宁伸出手,推开防盗门,他一眼看到贺屿薇正被杨娴拼命拉着胳膊,整个人如惊弓之鸟。但贺屿薇看到他出现,只是咬住下嘴唇,什么都没主动问。 “春节快乐,屿薇。” 余哲宁弯腰把李诀和余龙飞的手机捡起来,关机。 他绕过余龙飞,低头看着躺在餐桌下方已经陷入人事不省的李诀,重重地踢了他的太阳穴一脚。 可怖的咔嚓一声,李诀被踢翻身,但他的脸朝下,依旧陷入昏迷没有醒。 “李诀曾害得我在床上躺了几个月,踢这一下,他不亏吧。” 余哲宁愉快地转头,声音里透着一股不寻常的东西。 “我喂他们的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是强力安眠药,他和龙飞睡两个小时后就能醒过来了,在此之前,我无论如何要带你去一个地方。” 贺屿薇蹙眉看着他,猛然间脑子里一片空白。 余哲宁还穿着简约干净的衬衫,笑起来的时候,声音和姿态依旧像往日清俊温柔。 可是,好陌生。 比起余哲宁,反而是晕倒在地的李诀和余龙飞更让人熟悉。 贺屿薇终于开口:“……你,没事吧?” “有事。”余哲宁苦笑。 “……你对他们下药了吗?你知道这么做的后果吗?” “哈哈,近墨者黑。你现在连说话的语气也越来越像我哥了。”余哲宁突然发现什么,他眯起眼睛,上前一步,轻轻地掀起她的衣服。 果然,贺屿薇把护照插在裙子口袋里。 她不敢把护照留在酒店房间,总怕被人收走。 余哲宁的目光变得柔软不少。他再度笑了一下:“放心,我不会伤害你,相反,我是来救你的——不要浪费时间,跟我走。” 去哪里? 贺屿薇还想再问,杨娴也轻轻推她一下:“走吧,你也吃了安眠药。应该没有任何力气吧?” ###### 今天依旧是一个冬日里的大晴天。 阳光强烈明媚,大风如同冰水里泡过的龙骨般甩过玻璃,车窗外的景色飞快地掠过去。 余哲宁在开车,杨娴坐在后排,而贺屿薇坐在副驾驶座。 她默默地看向车窗外。 杨娴在后面兴奋地说:“……余先生给我买了机票,也把我的护照和签证办下来——我们可以去澳大利亚玩一个月。余先生说帮我们找好律师,我们可以在澳大利亚玩完后去英国,询问你妈妈的遗产归属。” 余哲宁插话:“但要坐很久的飞机,澳大利亚去哪里都很远。” 这是杨娴第一次出国!虽说不会英语,但是办法总比问题多,她眉飞色舞地说着。 贺屿薇没法集中注意力思考任何事情。 她从李诀家带走一瓶桑葚汁,大口地喝着,酸甜的液体渗过干哑的喉咙。 余哲宁的开车技术不错。他们一路飞驰,在内车道超速行驶, 车戛然刹住,贺屿薇的身体被安全带拉住。再抬起头,她看到不远处有升降的飞机,而从一路边的标识来看,她也知道他们来到机场。 余哲宁从驾驶座位下拎出一个破旧的书包。 书包里装着的东西很眼熟,厚厚的英语字典和被胶带封紧的蓝色曲奇饼干盒。 他在余家豪华的四楼套房翻找贺屿薇护照时,顺手把这些东西拿过来。 除此之外,余哲宁把那个摔出裂痕的雪花球也塞进去。 这三样东西占地不小,书包拉链的边缘被撑得发白,像是难受得要吐出来的一颗胃。 “都是你落下的东西吧?” 余哲宁问。 贺屿薇一惊。 她在余龙飞的电话里,信誓旦旦地跟余温钧解释没打算逃跑。因为她没带走爷爷奶奶的骨灰,但熟悉的曲奇饼干盒和书包却出现在余哲宁的手里。 余温钧会发现她房间里少了这两样物品吗? 贺屿薇觉得,他知道。 余温钧肯定也是第一时间检查了她的房间,而他没多说什么。 昨天晚上,他又是以什么样的复杂心情等着她呢? “最开始,明明是我先在农家乐里认出你的。”余哲宁悲哀地盯着她,“不,我搬出家的时候就应该带你走。这样,你就不会遇到之后的事。当你向我求助,让我带你走的时候,我也应该帮你——真希望时间能回到之前,我绝对会把一切都改过来。我们的关系也不会像现在这样。” 他在她身边轻声细语,贺屿薇听到了,但是没有真正在意。她伸出手想取回旧书包,余哲宁强硬地收回来。 贺屿薇难受地说:“还我!” “等我们平安无事地到澳洲,我会物归原主。但是,我一定要阻止你和我哥在一起。这一辈子,我绝对不会接受你俩的关系。”余哲宁的表情看上去难受极了,“我知道,这一切可能都是我一厢情愿。不过,为了你好,我必须送你走,就当是我主动为你做的第一件也是最后一件事。好不好? ” 贺屿薇觉得,有病和疯狂的人不是她。 ###### 北京直飞悉尼的航班是固定的,每天半夜时分起飞的两班飞机。怕夜长梦多,余哲宁的计划是先飞首尔,出国境后就能离开余温钧的大手,他们会从韩国的首尔转机飞向悉尼。 机场的贵宾楼,清幽而安静,放眼望去,没有纷纷扰扰的普通旅客。 门口有一个举着纸牌的礼宾小姐在等待,专门陪同他们三人值机、办理登机牌和独立安检。 贺屿薇被杨娴紧挽着胳膊,无论如何都挣脱不了。 偶尔回头,她看到余哲宁正看着自己。他对着她露出熟悉的微笑,神情温柔。 过安检、接受海关,三人走得是快捷通道,紫色的护照上夹着长长的机票。 还有半小时登机,他们坐在头等舱休息室的最里面。 杨娴是第一次来机场也是第一次来头等舱休息室,左右四顾,小声地嘟囔对面坐着的是个女明星吧,叫孙什么的,余哲宁轻声让她闭嘴。 贺屿薇也跟着杨娴的目光看,余哲宁问贺屿薇想不想在休息室拿点水果吃。 还有半小 时登机。 她的护照在杨娴手里。她的书包在余哲宁旁边。她只要一喊,杨娴就会牢牢地掐住她,威胁再喂药。 “我想自己挑水果吃。”贺屿薇静静地说。 杨娴自然也陪着她一起去。 在墙角拿餐食的时候,贺屿薇突然开口。 她反问杨娴:“你为什么跟着我出国,我在澳大利亚凑凑合合能打个黑工。你,会英语吗?” 杨娴结巴了一下。 她说小姨已经离婚,和两个舅舅也断绝关系,得了癌症。余先生说了,只要愿意陪你出国,悉尼那方面就有人安排食宿。 “——小姨就想趁着最后的日子,去其他国家看看,想跟出来见见世面……”杨娴讨好地说,“屿薇,你不想出国吗?” 贺屿薇拿着的盘子里是切好的哈密瓜,透过贵宾候机室的窗户,可以看着远处停着一排排像玩具般的大飞机。 如果余哲宁的计划成功,16个小时后,她的人就在悉尼,这个只出现在曾经头脑想象和电视屏幕上的城市。 灿烂的阳光,白色的海浪,广阔的海岸,那是大洋洲。这是可以毫无负担、没有任何道德压力的出国的机会。 这确实是一个机会。 也许在异国,余温钧仍然能神通广大地找到她。即使,她被找到,也能将离开的理由推给别人——都怪杨娴,都怪余哲宁,他们给别人和自己下药,挟持她到机场。她只能无助地接受。她是个生活的受害者。 余温钧应该反思一下他对待自己的方式。他不能强迫女孩子怀孕,也不能把她像宠物似的关在家里。贺屿薇也可以趁着这段时间独处,思考该怎么和余温钧相处,探索自己所真正喜欢的事和生活。 她可以在澳大利亚获得自由。 ……就像余哲宁跑到秦皇岛一样。 她当初之所以理解余哲宁,喜欢余哲宁,因为他们的性格中都有逃避的一面。面对无法轻易解决的问题,逃跑是一种解决方法。 * 贺屿薇说:“我不会跟你们走的。” 杨娴一副不明白的表情,贺屿薇刚刚那么顺从,一路上完全没挣扎就过来了。 “我明确地说过,手术后请不要再出现在面前。我甚至让你写下一份保证书,你也答应过我了。可你又出现,还协助余哲宁一起下药。知道这是犯罪吗?” 贺屿薇说出来后又眨眨眼,那种平稳的威胁口吻真的很像余温钧。 杨娴脸色苍白:“我,我是被迫的!我不是给你送护照的吗?你要回去你男朋友那里吗?”她听起来很绝望,好像在请求贺屿薇说点别的,给出一个不同的答案。 贺屿薇说:“这辈子,我最讨厌酗酒的人,然而刚才来机场的路上,我满脑子想的都是能喝一杯就好了。在这种状态下,我去澳洲的第一件事就会是喝酒。因为,我需要靠酒精才能让自己去找工作,去吃饭和去睡觉,让自己不去想余温钧。如果这样的话,澳大利亚就会成为我的坟地。我,绝对不想这么活着。我值得更好的活法。” “屿薇……”杨娴惶然开口,“余先生说你被他哥哥关起来了,他冒这么大的风险把你送出来,不就是给你创造个出国的机会吗?你可以去散散心啊!要是不喜欢澳洲随时回来啊!我知道,你爸爸妈妈都对不起你,但是我发誓,从今以后,小姨会把你当亲闺女养!”杨娴的五根手指扣在她的手腕上,留下红印。 “我没有阻止你去,”贺屿薇当即把手腕上的钻石手链摘下来塞到杨娴手里,“你可以自己走。我会把手链送你。它很贵的。” 钻石手链是假的。 上次,玄凤把她的真钻石手链啄了好几口,贺屿薇就随手在咖啡馆旁边黑巷子的小商贩手里,花150买了条假的莫桑石手链。 远处的余哲宁一直密切地看着她们的举动,他明显察觉不对,快步向她们走来。 他问贺屿薇往杨娴手里塞了什么。 “拿出来。” 杨娴满头大汗,贺屿薇一边默默祈祷余温钧的淫威在弟弟们心中的份量,一边从口袋镇定地掏出张米白色的卡片。 余哲宁莫名其妙接过来。 他认清上面熟悉字体,脸色顿时苍白——余温钧经常给弟弟们签家庭作业和支票落空,他的招牌性字体,此刻卡片上面写着:过来。 他厉声说:“哥在哪儿?” 贺屿薇不语。 余哲宁比任何人都知道他哥的雷霆手段,他垂头看着卡片上面寥寥两字,心中的警戒线直接升到最高。 “余温钧跟过来了?还是说,屿薇你在配合他?”余哲宁左看右看,找不到人影。只觉得草木皆兵,恨不得四面八方全是哥哥派来的奸细,全是阻挠他们离开的可疑障碍。 “不行,绝对不行。”余哲宁把卡片撕得粉碎,立刻把贺屿薇往杨娴那里一推,低声命令,“先带她上飞机,我出去挡一下我哥。” 余哲宁说完后心事重重地往外跑,贺屿薇转头再看着杨娴。 “护照还我。” 杨娴快哭了,但是,依旧紧紧抓着贺屿薇的护照不放。 “不行,余先生会……” “你现在不放人,我们仨确实会一起去澳大利亚。等我们安顿下来,余哲宁就会回国,澳大利亚的房子里只剩下你我两人。而我发誓,第一天晚上睡觉的时候我会来你房间,亲手杀死你。知道吗?爷爷奶奶去世后,我在网上查了很多在睡梦中无痛杀死别人的方法。你猜一下,我爸爸最终是怎么死的?” 贺屿薇突然间摘掉杨娴头顶的假发,凑近过去,轻轻地用指尖抚摸了一下她的头皮。 冰冷柔软的触感让杨娴毛孔倒竖,她如同见鬼似的,猛然推开贺屿薇。 贺屿薇当即夺回护照。 她绕回座位,抱起熟悉且沉甸甸的小书包。 杨娴看着贺屿薇跑走的背影,目光中百味交集,手中紧紧地攥着手链。 她瘦瘦的脸抖动几下,无声地说:“敬酒不吃吃罚酒。哼,跟我去澳大利亚多好,我可是对你仁至义尽了。” 航班已经开始播放登机广播。 杨娴急急地站起来,她边匆匆地跑向登机口边掏出手机,打电话:“喂,她现在一个人在机场,余先生不在,对,对……你们可以把她带走了。” 第138章 龙卷风 如果游客出了中国海关,是否还能原路返还? 经过贺女士的实践是,可以。 她询问边防警察,对方带她来到公务亭,安检人员花半分钟办理好撤关手续,贺屿薇就从员工通道出来。 五分钟后,她站在人群熙熙攘攘的机场出发大厅。 人类,从来没有让贺屿薇感觉到那么亲切过。 贺屿薇先跑到洗手间掏喉咙,把腹中的所有物品吐出来,整个人处于一种迟缓且晕眩的状态,反正就是头脑嗡嗡的。 唯一的问题是,她背着沉重的旧书包,身无分文。 幸好,机场大厅有网络电话,旅客可以打三分钟的国内免费电话。 李诀在被余哲宁药倒前,跟贺屿薇背了一遍余温钧的私人手机号,而像余温钧这种大人物,手机号码是一个很简单很易背的“靓号”。 贺屿薇自认脑子好,也算听一遍就能记住号码。 打,还是不打? 她徘徊了一会,握着话筒直到手指发麻,才终于有勇气拨打, 漫长的等待,无人接听。 滴…… 滴。 贺屿薇打了第二遍,依旧是忙音。 她放下话筒后就脱力,蹲在地面。 安眠药的后遗症真大,腿软了。余温钧这种大人物,估计从来不接陌生号码。可是,除了他的号码,也不知道任何其他人的手机号。 ……其他人。 她没有任何朋友,有,也记不住他们的号码。要不然,给咖啡馆打个电话? 贺屿薇在脑子里疯狂地想各种可能,突然间,她再次撑着墙,在脑海中回忆自己的高中学号是什么。 余凌峰好像曾经说过一句,他的手机和她高中学号一样之类的废话。 滴,滴——再次拨打电话。这一次,对方顺畅地接听。 余凌峰的声音还是那么有元气:“您!好!” 贺屿薇简直像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您好!我是贺屿薇!麻烦你帮我打个电话通知余温钧,就说有个陌生号码给他打过去,他能不能接听一下。” “是你。”余凌峰接到贺屿薇的电话颇为意外,听到这语无伦次的请求也懵了,“出什么事?” ####### 挂电话后,贺屿薇盯着脚底。从一数到一百,再从一百数到一,又再发了好一会呆,再次拨打第一次的手机号码。 刚响一下,对方立刻接听。 她没听过余温钧的声调能拔得那么高,声音带有强烈的情绪:“你是怎么想的?脑子是一个好东西,贺屿薇你能不能用一下?” 听到熟悉的男低音,贺屿薇闭上嘴,一滴眼泪快速掉下来。 她不敢回答,默默用手掌把眼泪擦掉。 余温钧确实没控制住脾气。 不知道两个小孩是怎么交流的。余凌峰硬是打他们集团的电话,转到总台,再转到秘书这里,再磕磕巴巴地转告自己让他接贺屿薇的电话。 她还真是,有各种出其不意的方法让他的理智破防。 但说完那句话也迅速冷静下来。 “现在身边有没有人?李诀怎么办事的?龙飞是死了么?还是说,我应该查查哲宁在哪里。” 余温钧推测事情原委的速度令人心生恐惧,她打了个寒战。 “如果不方便说话就嗯一声,或者,随便说一句别的。乖,没事的。你现在要我接你,对吗?” 贺屿薇这才开口:“我现在一个人,免费电话只能打三分钟。我来通知你一下,我挺好的。” 余温钧从没有这么迫切地想隔着手机去按住某人的脖子地想法,却又不知道掐谁。他左手青筋暴露,探身过去,跟前方的司机低语几句。 老陆再次超车。 余温钧镇定地说:“跟我说,你需要我做什么” “我要能随时随地出门。两年内我不打算怀孕和结婚。还有,”她再想了想,坚定地说,“和我有关的事情,你做任何决定要和我商量着来。” 余温钧的脸色极为难看,突然之间,捂住话筒再次沉着脸呵斥老陆:“提速。”随后,他的声音又恢复温和:“能跟我说这些话,看来你的处境暂时安全。薇薇,你不是自己逃走的吗?我尊重你的决定。不过,你到底打算拿出走这件事跟我要求些什么,自己想清楚了吗?” 贺屿薇稍微交错脚,把身体换了重心:“要是有自己手机,就能给你发一条短信说明情况了。” 他冷冷说:“回去后把手机还你。其他的事好好商量。但外出的时候,我一定会给你安排一个司机。” 贺屿薇恼火地说:“我是成年人!” “不是把你当小孩子,是把你当女人。我的女人当然由我自己来照顾。” 她说:“我不希望你把自己贬低为一个工具。” 余温钧被说愣了。 什么工具? “你不需要让自己变得‘强大、可靠、很有用且一手遮天’,让我离不开你。”贺屿薇深呼一口气,“我不是因为讨厌你才跑走的,而是……相反。我希望,身为男朋友,你在我身边也能自由活着。我一直知道你是很厉害的人,但是,我只能看到你身为哥哥和无耻大坏蛋的一面,如果我能够走出余家,多有点自己的阅历,肯定也能够更加了解你。” 余温钧森然说:“我还在想你冷不丁地瞎说些什么。这些话,都是哲宁教你的?” 她深呼一口气:“……你现在的情绪不是针对我,而是针对你弟弟们。所以,我不生气。” “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贺屿薇,我现在就是在对你生气!” 两人也不知道怎么,在手机里幼稚地争执起来。 余温钧向来平静的面容和深邃眸子里,已经染上一层浓厚的浮躁和担忧。 整个人都被她弄得心烦意乱。 他松了松衬衫的扣子,深呼一口气,退后一步:“好好好,等见面的时候再跟我吵——你现在要不要我来接你?” 这男人虽然在两个弟弟面前很成熟,性格有极其孩子气,甚至很傲慢的一面。他就非要她来承认需要他来接自己是吧? 只可惜,她也很犟。 贺屿薇把航站楼报了,随后说:“听说北京有两个机场。” 余温钧哼了声:“只需要承认你需要我来接就可以,其他的,不需要操这份心” 这句话说出来,贺屿薇也猜到,余温钧绝对已经是在赶来找她的路上。 她松口气,但依旧无法娇滴滴说出“来接我嘛”之类的话。 “三分钟的免费通话时间要到了。就算是假装的,你也能不能答应一下我的全部要求?” 余温钧不吭声了。挑这种时候讨价还价,真是佩服她。 他无奈地“嗯”了声 。 贺屿薇就说:“那你慢点开,我不着急。你在路上也好好考虑一下我说过的话。” * 余温钧真的被气得伸手想往怀里摸根烟来抽。 该说她什么好,是天真无邪,还是我行我素,还是欲擒故纵的高手。他这几天满脑子想得都是她,半夜的时候,这位精神小妹就趴在他胸口审视自己,完全没发现他根本是在假睡。 这个祖宗,比任何人都难哄,他一定是被诅咒了,越陷越深。他想把她当玫瑰一样滋养,看她尽情绽放,却又不想让她离开自己的手指。 余温钧便说:“你别站着等,去候机厅找——” 想说找个候机厅的头等舱等候室,他会打电话让她进去坐。但电话被无情掐断。 余温钧再打过去,已经无人接听。 他内心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却也有一丝隐约浮现的不安。 只打电话见不了面,是无法缓解的焦灼。 余温钧已经觉得,每天回到宅邸见到贺屿薇,是如同呼吸般的事情。 而这两天没见面,他在表面上没有什么变化,但整个人如同来到高原地带。 他依旧能够呼吸,但那是一种靠着反复挤压肺部,承受某种无法言说的痛楚,努力喘息数次还无法获得充足氧气的呼吸。 是损耗某种能量才能获得的“正常生活”。 余温钧咬着烟,打火,再次用修长手指盖住左手戴着的表面,拒绝看着流逝的时间。 他闭上眼睛深呼吸了几次,完全没有用,再次催促老陆:“速度。” 第139章 列车效应 贺屿薇走到了标识着vip的候机室门口,但看到穿着工作服和化着浓妆的服务人员,又退缩了。 她决定站在最显眼的地方,等待余温钧。 结束那通电话后,贺屿薇整个人放松了,有一种重见天日的感觉。 ……唉,她还是想去澳大利亚的。 以前想去澳大利亚,她觉得自己像活在下水道里的生物,想去往更明亮的地方。但是现在,澳大利亚只是她想去的广阔世界里的一个拼图,她想以自己的方式和节奏去完成拼图。 当然,希望和余温钧永远在一起。 * “我……我也要努力,读点书,说不定,要考虑读大学什么的。唉,高中学历似乎不太够用。” 贺屿薇这么嘟囔着,面前突然出现一个戴着口罩的长发女人。 她的手腕处纹着一个十 字架,举着的牌子上面写着“贺屿薇”。 对方的态度彬彬有礼,说她是余温钧请来的机场服务人员。 “余董请你去贵宾楼等他。” 贺屿薇最初没有任何怀疑。 她跟着对方,走出机场大厅。 门口停着一辆普通的白色大众车,也就是这时候,贺屿薇站住脚步。 长发女人也转过头。 贺屿薇疑惑地看着眼前那一辆脏兮兮的车,她顿住脚步:“我能不能给他打个电话问问。” “小姐,你叫贺屿薇?” 贺屿薇点点头,对方说:“你肯定听过我的名字,我叫Sarah。” 有一瞬间,贺屿薇内心疑惑地重复一遍。 在日常生活里,她还从来没见过用英文名进行自我介绍的人。 但随后,贺屿薇意识到对方的身份,她,好像是余温钧的前女友。 机场有巡逻的警察遥遥地走过来,Sarah突然笑靥如花地说:“别闹脾气了,不就是接你来晚了。妈在车上等你。” 她拉开车门,半搂半推地把贺屿薇塞进去。 贺屿薇立刻就要反抗,后座还坐着一个彪形大汉,牢牢地压住自己的手。 车已经快速驶离。 **** 这是今天发生的第二场意外变故。 驶离机场环线后,有两辆黑色的越野车无声地跟上来。 恐怖像棉被一样重重压在胸口,她的心跳快得几乎无法承受,久违的晕车症状再次出现。 余哲宁挟持她来到机场,贺屿薇大部分时间处在安眠药的药效中,但除了吃惊,也没有害怕。 她抱有一种天真愚蠢的信念,认为余哲宁是好人,他不会伤害自己。 反正,大不了就跟他出国逛逛嘛。 但面对突然冒出来的Sarah,贺屿薇只有不祥的预感。 他们要做什么? 不,问题应该变成,他们挟持自己,想迫使余温钧做什么? * Sarah坐在前面,一直扭头观察着贺屿薇。 “晕车?把她松开一点。” 车里有五个人,只有Sarah在说话。 她的声音,就像肮脏浑浊的停尸房里响起八音盒的音乐般悦耳和令人不安。 贺屿薇努力凝聚着视线,这辆车的仪表盘显示着,时速120迈。这种情况下。而随着司机几次变道,车钥匙也甩来甩去。 她再仔细地盯着车的档位。这是一辆自动档的汽车,如果抢过来,她应该会开,但是,手被人牢牢地握住。 Sarah继续看着她,柔声说:“你还真是像传言中那么乖和安静。哈哈,我允许你问一个问题。” 贺屿薇沉默。 Sarah等了一会开始不耐烦起来:“什么都不问吗,还是说,你就自信觉得,世界上的人都害怕余温钧,我不敢对你做点什么吗?” 以前,贺屿薇经常会担忧很多事,但唯独不害怕死亡。 然而现在,这个女人的眼神让她后背发凉。 她不想死。 Sarah柔声说:“是不是很后悔?要是你跟杨娴走,现在也不用遇到这一劫。但世事难说,也许孤身在澳洲,你的下场会更惨。” 开车的司机终于出声警告Sarah:“让你跟来不是让你乱说话的。” 贺屿薇心中一动。他们似乎不是一伙的? Sarah硬是从副驾驶座靠过来,按住贺屿薇的肩膀,一手抬起她的下巴。 贺屿薇下意识地往后躲,但右边的一个大汉正粗鲁地搜她身上和书包里,是否有手机之类的。当然,什么都没有。 其中,大汉看到了被胶带绑着的蓝色曲奇饼干盒,他啧了声,开始撕胶带。 贺屿薇的心都快碎了,Sarah还在按着她的脸。 余温钧曾经说过,他能看上的人物都不是善茬。 这话是真的。 能入余温钧眼的,是和他一样性格极其鲜明的人物。他们身上有一种目标性很强,而且无论如何都要达到的气质。 即使贺屿薇处在恐惧的边缘,她也愿意承认,Sarah依旧是平生所见过最漂亮的一个女人。皮肤白皙,五官像混血。但从眼下的纹路来看,岁数应该和余温钧差不多,甚至更大一些。 Sarah也侧头打量贺屿薇的脸,距离近到贺屿薇能看清她的根根眉毛,而Sarah也能看到她眼睛下面的黑眼圈。 她们身上一点香水味都没有。 最后,Sarah露出点笑容:“他还是那副老样子,令人猜不透想什么,无理由偏心自己的两个愚蠢的弟弟们吗?你在他身边是什么感受?” 贺屿薇全身绷紧的表情已经给出答案。 Sarah轻声说:“哦,除了审美降级,温钧的其他方面没有变。” 她们说话的时候,右边的大汉已经顺利打开曲奇饼干盒,看到里面用透明塑料袋装的骨灰,疑惑地捏了捏,左边大汉接过来,打开袋子密封圈,闻了一下,随后再无聊地关上。 贺屿薇的嘴唇已经被她痛苦和气愤咬得变形了,一道细细的鲜血流下来。 “是不是很冷,马上就不冷了——我们到地方了。” Sarah最后一句话是贴着贺屿薇耳朵说的,贺屿薇身体轻微地颤一下。 * 白色大众车停住了。 某种极其强烈的有关死亡预感传过来。贺屿薇觉得,只要跟着他们一下车,绝对没有好事。 也许,她的人生就会终结在这里。 她现在必须说点什么。 “刚刚在机场,我打过两通电话。”贺屿薇的声音像鬼一样难听。 Sarah顿住身体,她不动声色地说:“其中一个人肯定是余温钧。” “另一个人是……” 世界上能不能存在一个全知全能的救世主,只要说出他的名字,就能把她从此刻地狱般的场景解救出来。 贺屿薇脑子在迅速地转动,冷静,冷静,她要自己救自己。 可是,贺屿薇真的很不擅长说谎。 还没想到合适的人选前,实话已经脱口而出,“余凌峰。我给余凌峰打了电话。” Sarah重复说了名字,余凌峰。 随后,她平淡地吩咐司机看好贺屿薇,自己要先下车打个电话。司机说他也要下去。 * 贺屿薇费力地抬头。 当她提到余凌峰的名字,Sarah和司机的眸子微微地睁大,他们对视一面——这说明此刻绑架她的人里有跟汪柳有关的人? 贺屿薇在混乱的情境中也只能想到这些。 她转过头,轻声对依旧牢固遏制住双手的大汉说:“好痛啊。对不起,你能帮我把头发撩开一下吗?” 应该……没有人能拒绝她这种含泪的恳求吧。 余温钧曾经评价过,贺屿薇每次在床上这样楚楚可怜地哀求,都能有效地勾起别人的保护欲。 对方的手劲略松。 他准备帮这一个柔弱无助的小姑娘,拨开挡在她明亮双眸前乱糟糟的头发—— 就趁现在! 贺屿薇深吸一口气,从下往上,用头猛地撞向对方鼻梁。 这一下,用尽全身积攒的力气,在对方弓着身体所发出的痛苦呻吟中抢过骨灰袋,从里面抓起一捧,用力一扬。 狭小的空间里,两个大汉的眼睛顿时被颗粒物迷得睁不开。 贺屿薇打开车门,用力把左边大汉推下去,接着抄起书包里的雪花球砸右边大汉的眼睛,鲜血顿时从他眼睛里流出来。 来不及关车门,贺屿薇扑向前方的驾驶座。 司机没拔车钥匙,她用双手紧抢过方向盘,松开手刹,一脚踩向油门。 第140章 暴雨转晴 静止的车重新拥有活力,像爆冲的惊鸟偏离原本的轨道要朝着对面的车道逃离。 事与愿违。 新手驾驶员没有看清四周的障碍。 车前行过程中撞到低矮的圆形石柱,正中保险杠下面,左后视镜没有调整到她能看见的角度。贺屿薇往障碍物方向打死方向盘,打不动,她灵机一动想稍微后退,但也忘记应该换挡,等准备再踩油门,整个车身又传来巨震。 跟着的两辆车见到前车逃跑,立刻采取措施,一辆车先行阻断前路,另一辆车直接撞进白色大众的后车身。 车门打开完,几个男人粗壮的手臂交相地砸着车门,车身不停地战栗。 有人拿起一个铁锤,直接把前方的挡风玻璃砸了,如同蜘蛛网般地裂痕从头到尾地成了彻底被熄灭的希望。 * 车门被拉开,后座满脸是鲜血的大汉先冲过来,隔着安全气囊给她来了一记耳光,但又被后面的人拉住。 疼痛像抽搐一般漫过全身。贺屿薇口腔再次蔓延猩甜的味道。 她努力伸出手,想把蓝色曲奇饼干盒和骨灰紧紧地抱在怀里。 她没有哭,她只是想,自己这次真的已经很努力了。 接着,贺屿薇被拎下车,在车里已经被车的撞击弄得站不起来,闭着眼睛,只能听到寒风中隐隐约约听到Sarah说不要打脸。 似乎接下来, 她要被做什么。 地面好冷,耳朵嗡嗡的,但疼痛,让她保持清明。贺屿薇蜷缩着身体,她心想,没关系的。先保存体力,可能还会有逃走的机会。无论发生什么,都先活下去。 余温钧现在绝对到了机场了吧。 他会不会以为她擅自改变心意,独自离开?他肯定会气疯吧,无论是她离开,还是他知道她被绑架。 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他。她真的是一个愚蠢的孩子,实在是让人担心。 但是当下更恐怖的一切就要来了。 贺屿薇刚模模糊糊地这么想,就已经恐惧得不停的咳嗽,冰冷的空气像海水一样漫延在口腔,而周围原本的说话声似乎停止了。 逆光当中,有一双手违背意愿地伸过来,贺屿薇被腾空抱起,她全身剧烈地发抖,胃因为恐惧收紧,突然就直接把腹中的东西吐出来。 难闻的呕吐物热流,是她所唯一能感受到外界温暖。 并没有被嫌弃地重新扔到地上。 反而被搂紧,有人帮她把肮脏的头发拨到脑后,贺屿薇茫然地睁开眼睛。 ## 应该是郊外的集装箱仓库,不远处还有拖车,除了之前的三辆车,还有不少黑衣人和其他车辆。但现在周遭很安静,只有风声。 她微微抬起头。 余温钧看着她。他看起来像往常那样,穿着花衬衫,但整个人极度体面和挺拔,气质狠绝霸气、镇定自若,却又像一整年都没闭眼睡觉,此刻只皮笑肉不笑地蹙着眉头。 他说:“指一下,谁把你弄成这样子的。” 车上的几个人全部被按倒在地面。 贺屿薇费力地收回目光,而余温钧依旧一眼不眨地看着自己。 她脖子上还流淌着呕吐物和鲜血,挨着他胸口昂贵花衬衫领口处也都沾上污垢的东西,他却像感觉不到似的把她搂在怀里,就像搂着一个特别珍贵的宝物。 余温钧平淡地说:“说过了吧,你不能独自出门。” 贺屿薇在他的怀中也很想应景地说点什么,比如坚强地说自己没问题,风趣地说你来得太晚啦,或者像电影里那样深情地表白地说一句我爱你。 但一张嘴,她说的是:“——最初你也是这样绑架我过来的。你欠我一句对不起。” 余温钧一愣。 不知道为什么,她感觉他紧绷的身体也略微放松了,贺屿薇抓紧他,突然有些释怀。 并不紧紧是因为在危急时分看到他出现而松口气,而是某一种从心底的释怀。 她在遇到这个男人的时候,投入自己的某部分,却也舍弃了相当大的部分,而此刻就像时空回溯,她觉得和他重新相逢。 而这一次,她抛弃了内心存在着一直很压抑且对世界胆怯的部分。 余温钧抿起嘴。 他的笑容居然有些可爱,像把一朵长长花茎的玫瑰慢慢地用崭新的报纸卷起来,很稳妥,表示充分的肯定。 奇怪的是,她也笑了。 贺屿薇一直觉得自己很懦弱很蠢。 她也会讨厌自己这一种阴暗无聊的性格,可是,明明这样憎恨自己却没有任何动力想改变。 如今,贺屿薇在他的笑容里觉得,自己不需要改变。 她觉得自己不算差。 她从来都是一个很坚强很有主见的人,虽然犯了那么多错误,但也就这么一路跌跌撞撞地靠自己走过来。 “我会重新考虑一下自己的做事方式。”余温钧说,“对,对……起。” 贺屿薇略微垂下头:“这是道歉?” 余温钧微微地颔首,是默认却也是不想让她再继续说话的意思。 140-144 第141章 雷阵雨 贺屿薇记得,上一次来医院体检,好像还是在上一次。 她被推进了各种不认识的仪器里。 心脏、大脑和全身都照过了一遍,头发也被扒开检查一遍。幸而脸没有受伤,但手臂脱臼了,身体还有不同程度的擦伤。因为检查过程过于冗长,贺屿薇只能在脑海里念着废话来放松心情。 随后又重新回到余宅。 噢,余家四楼的一切摆设都和原来相同。 毛绒地毯和弧形沙发组,双拱形门洞背靠客厅,隔开两间更衣室。房间里妆点着粉冠军蝴蝶兰和年宵花,而整个走廊里都萦绕一种熟悉的木地板清洁剂的味道。墨姨固定是趁着她不在的时候,又做了彻底的大扫除。 贺屿薇整个人精疲力尽,昏昏沉沉地睡了会,但可能是受惊,她睡了十几分就突然睁开眼睛,吓了墨姨一跳。 床头柜旁边,紫色的护照和未使用的机票静静地搁在上面。 除此之外,还有余温钧曾经收走的手机。 他依照诺言,还回来了。 床旁边的椅子上密密麻麻地坐着一圈人,是平常跟着她的几个女助理。 她们兢兢业业地守着睡觉的她。 ……感觉像参加什么遗体告别会似的。 墨姨蹙眉:“过年的,别说不吉利的话。” 贺屿薇好说歹说把墨姨和那堆人劝走,房间里只剩下她自己。 明明很想泡澡,但胳膊和头上缠着纱布,四肢也很痛。 贺屿薇动了一下身体,无比的酸痛,但她知道,现在动起来反而会恢复得快点。 太久没有动了。 她想到Sarah,也想到了李诀和余龙飞,还想到杨娴和余哲宁,以及各种谜团。 余温钧肯定能处理好这些事,可是,她要去知道自己的身上都发生了什么。 ###### 比起四楼,五楼没有往日的清幽。 贺屿薇曾经住过的小房间门口,守着一个黑衣人。 房间里面似乎关着余龙飞和李诀。他们正大声地指责对方,其中还夹杂着余龙飞的咒骂和李诀的脏话,和一些打架时的碰撞声。 她目不斜视地走过去。 余温钧的书房门口也有五六个黑衣人,可能是保镖,他们人高马大的,一般戴着口罩,贺屿薇只能根据声音认出是谁。 他们见到贺屿薇,眼神有些疑惑。 “贺小姐?”为首的一个黑衣人问,他似乎要进去通报。 敲门,还是不敲门?贺屿薇思考一秒,直接推门而入。 黑衣人吓呆了,却也不敢碰她。 玖伯正好也带着一个满脸红色痘坑、卷毛且满脸凶相的年轻人走出来。 玖伯让她进来,而她旁边的年轻人目光如刀,上下打量她。 “这段时间,我们一直在处理龙飞合同后续的事。只能知道他们舅舅那边和汪柳见过面。”玖伯说,“名利场上,结盟很容易,而破坏一个盟约更容易。这次绑架你的事,二哥还在亲自问Sarah。” 玖伯瞥到贺屿薇额头和手臂绑着的纱布:“希望这一件事能让温钧长点教训,不要招奇怪的门客到身边。” 旁边的年 轻人指着自己的鼻子:“点我?我可是正经的名牌本科毕业生啊。刚从深圳调过来。” 玖伯还是平常和蔼却又有点老神在在的样子:“很多事情不需要查。做过的人会沉不住气承认。” 他们说话的时候,贺屿薇也看向套房旁侧。 余哲宁正独自坐在沙发上。 他听到她来了,但没有抬头。 贺屿薇收回视线,她问玖伯:“他在里面?” ####### 套房里,余温钧坐在沙发上熟悉的位置。 他面前的茶几上,摆着一杯加满冰块的威士忌,旁边是拆开的一包香烟和纯金打火机,外加一个大象造型的烟灰缸。 余温钧听到门的声响,回过头。 两人的眼神交汇。 看到她来了,他的神情不意外,只是朝着她身后一挥手。 贺屿薇后面突然重新关上门,她吓了一跳,原本以为房间里只有自己的。 “到这儿来。”余温钧见她有些犹豫,就再招招手。 他的声音很平静。 贺屿薇坐到他身边,余温钧身子前倾,从茶几上把烟盒拿在手心,从里面叩出一根,但是,他摇摇头拒绝贺屿薇为自己点烟。 房间里并不是只有他们两个人。 对面的椅子上坐着一个人,是Sarah。她挺直脊背坐着。 Sarah刚才似乎说了一些事情。 继母汪柳和余哲宁,同时买通了杨娴,一个是想让贺屿薇落单好劫持她,一个是想把贺屿薇送出国。 “好久没来你家。”Sarah伤感地四看,“墙上的纸鸢不见了。” 余温钧平静地说:“这是你目前最不需要在意的东西。” “余哲宁今年也该大学毕业了吧?逝者如斯夫,时间过得真快,但有一些感情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变淡,相反,它会随着时间而沉淀,如同附骨之疽一样。人到死的时候,不会记住自己爱谁,而只会记住自己恨谁。” Sarah微微带着嘲讽的目光看着他:“比如你继母,恨你能恨到骨子里,听说你和哲宁都看上一个小保姆,动了点捉弄的念头。即使弄不死,势必要弄点事端出来,让余哲宁和你二心。而你舅舅也一直想拉拢哲宁。包括栾家,你以为,他们对你解除婚约没有任何怨言吗?不过是能力不足,无法撼动你罢了。” Sarah说到这里,看了贺屿薇一眼:“至于我,为什么掺进这摊浑水,也是有点好奇。温钧,你多年来当自己两个弟弟的保姆还嫌不够,结果又看上一个女保姆。真的依旧令人搞不懂。不过,我主观上没有想伤害这个小保姆。” 余温钧没有跟着她的视线转头看贺屿薇,他只是等她自己说完话,或者闭嘴。 “你曾经说过,和人命相关的事绝对无法轻易摆平。老实说,我挺想拿她的尸体反过来要挟你的继母。毕竟,咱俩分手也有汪柳从中的搅合。” 这个人好矛盾。贺屿薇烦恼地想,刚才不是说不想伤害自己的吗? 余温钧将手里的那根烟在掌心碾成一团粉屑,站起身。 “每个人的人生当中都会遇到一个难以摆脱的疯子。只不过,我从来不会讨厌疯子。真正的疯子相当纯粹,他们缺乏共情心,不焦虑,喜欢刺激。最聪明的疯子会装正常人,但最愚蠢的普通人却会装疯。”余温钧深深地看着她,“Sarah,不要在我面前演疯子,你,只是一个普通人。” 这些尖刻的评论一下子让Sarah站起来。 “普通人?从认识开始,我一直一直很努力,努力想追上你的脚步。我主动去学上流社会的各种东西,打扮自己,我牺牲个人时间,为你去处理那么多你家和你弟弟们的烂事,所做的这一切都是想让自己配上你。但无论我怎么做,在你眼里永远都是一个乡巴佬。而我真的好累,自己都觉得变得不像我自己了,没有任何自尊——到最后,你又跟我说什么工作忙,希望分手,把我像绊脚石一样踢开……” “绊脚石?”他重复了一遍,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Sarah的性格,外冷内热,颇有清高的一面。 但两人几年没见,一见面,她就把浓厚且掺杂大量委屈的单方面感情捧到面前——这事,和他有关系吗? “对自己诚实点。Sarah。你工作很优秀,应该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一块绊脚石。而每一次故意这么说,也不过是希望由我来否定你。如果你渴望这种东西,我身为工作伙伴也会给你充分的鼓励。我们不适合。” 余温钧已经走到Sarah面前,表情是那种带着理性的残酷:“我重新复述一下当时跟你说的原话——你是这样的女人,这样的性格,也会有自己的活法。但我的生活已经不再需要你了。” Sarah咬住唇,她脸上有种哀痛,似乎是要他给个痛快:“说句实话,你是不是从来觉得我配不上你?你继母找到我,她拿出那些假照片,让我以为你出轨了,让我以为你要和其他大家小姐结婚!她……羞辱我,所以我才离开你。而既然无法当你人生最爱的那个人,至少我要让你永远无法忘记我!如果这也做不到,我要让你永远恨我!” 她越说越激动,就要扇余温钧一个耳光,余温钧把她按回在座位上。 咔嚓一声,Sarah的手指也就被他拧得脱臼。 “当年和你提分手后,我们可以深入地聊一次。但你直接断联,消失,甚至出国——大家都不是刚工作几年的人,你应该知道自己职位的敏感性,国家的政策是什么样,而这事又会酿成怎样的局面?没有我从中斡旋,你现在根本不可能回国。多年来,我允许别人把你当成我余温钧最爱的女人,也是最后的修养和无奈之举。” 余温钧的目光和他身后水晶杯里的烈酒一样让人不寒而栗。 “当下这个状况,你伤了薇薇还来挑衅我的耐心。贪心脆弱的蠢人,滚一边玩去。能承担自己命运的人会得到自己的选择,你什么也没有,包括你最重视的所谓自尊和爱。——进来两个人!” Sarah全身颤抖,还没说什么,就只听到他这么冷酷地说了一句。她再次被带出书房。 ### Sarah被推搡着走一路,再被按头塞入车辆,就在车门关上前,控制住她的人突然停住动作。 又过了好一会。 另外的人坐上车,轻手轻脚地把她头上的罩子拿下来。 Sarah怨毒地抬起头,随后一愣。 是刚才坐在余温钧身边的那个乖巧如同棋子般的女孩子,全程也只是听他们说话。 一个年轻的、毫无自保能力,如同娇妻般的人物。 对上Sarah的目光,贺屿薇稍微不自在地动了动身体,离她远点,犹豫了一下。 Sarah即将要被拉到之前贺屿薇被绑架的机场附近物流仓库。 痘坑男说要把Sarah先在仓库里面不吃不喝关七天,期间每一个小时叫醒一次,随后再继续问话。 呃,这种处罚,怎么想都不像是一个合法的手段吧。但老实说,贺屿薇也觉得不太意外。余温钧有着极其冷酷无情的一面。 * “我想要和你做一个交易。”贺屿薇干巴巴地张嘴:“想听一下内容吗?” 没有回答。 Sarah继续看着她,眼神是怀疑、愤恨,还有一些更复杂和黢黑的东西。 “先帮你把嘴里的东西拿下来,但你不要骂人,好不好?” 沉默很久,随后,Sarah细微地点点头。 嘴里堵着的东西一取出来,Sarah就嘶哑地说:“千万不要以为自己和我有什么不同——” 贺屿薇被她吼得吓一跳。 “哼,余温钧嘴上说的冠冕堂皇,他现在找的是一个暖床——唔!” Sarah迟了好一会才意识到,那个气质如同菟丝花柔弱的年轻女孩子竟然如同狼般扑过来。 然后咬住自己的脸。 Sarah惊怒之极:“发什么疯,滚开!” 手脚还被紧紧地缚着,只能把背靠在后座而无法挣扎,根本就躲不开,皮肉在那孩子的嘴里发出了无情的咯吱咯吱声音,脱臼的地方如同山蜂毒虫叮人,脸上的地方也如同狼撕咬猎物般,大脑所有血管都涌上,密封空间里传来血的浓厚味道。 Sarah此生从没有遇过这种古怪的事。 如果是男人,她至少知道这是情欲。但,眼前的是女孩,她到底想干什么?余温钧怎么又找了很奇怪的家伙! 未知的恐惧当中,痛楚越发清晰。Sarah大脑也变得乱哄哄的!无论她骂什么或求什么 ,对方都不松嘴,只有一件事似乎很明确,女孩子似乎要就这么活生生地把自己脸上的肉咬下来,而她没办法阻止贺屿薇。 Sarah也不知道为什么,惊慌飚至顶峰,突然有种剧烈的害怕:“别碰我!别,别碰我!走开!你想干什么!” 而就在这时,对方缓缓地坐直身体。 “害怕吗?如果我刚刚在你眼前被杀掉或被□□,你绝对不会出手救我的吧。” Sarah对上这女孩的明亮却又压着一丝暗沉的双眸,居然生生地打了一个冷颤,除此之外,脸上剧痛一片。 “我从来都只相信自己所看到的,自己所听到的,自己脑子里所得出的结论。无论别人说什么,我大部分时间都觉得吵——所以,请安静一点听我说话。因为我可以什么都不做,让你自己去吃苦头。” * 贺屿薇从来没想到,让别人惧怕自己,居然是这么一种感觉。 她的手在袖子里攥成拳头,握紧张开数次,自己冷静了一会,才继续说:“现在让你做一件事,把杨娴从澳洲叫回来。她如果想黑在澳大利亚,嗯,也行,你在澳洲给她找一份工作,那里工资高,你让她在那里打工把之前免费为她做乳腺癌手术的钱赚回来。” Sarah在剧痛中冷笑:“怎么不让余温钧替你做?” “他不欠我任何事,而你是免费的。”贺屿薇一字一顿地说。 Sarah刚要说什么,贺屿薇把堵塞物塞回去。刚刚的反驳是她极限了。两人真的吵起来,自己绝对不是对手。 Sarah伤害了她,说不恨是假话。但贺屿薇觉得,与其担心余温钧怎么处理这个前女友,他做出什么危险不合法的事,不如让她也来插一脚。 姑且也算私心吧。 贺屿薇知道,自己很弱,但生活也并不是被动地发生在自己身上。她可以报复他人,也可以利用他人。 车厢外面是几个黑衣人,他们显然都听到刚才Sarah发出的惨叫声,以及两人的对话。但玖伯没吭声,他们也都静静等着。 过了五分钟,玖伯看到贺屿薇满牙床是血地跳下来。 “她说,可以。” 她说。 玖伯什么也没说,就朝她竖起一个大拇指,重新走进车里检查Sarah伤势。而在他旁边,刚才那个还轻佻对她的年轻人正以敬畏和复杂地目光看着她。 第142章 冷涡 余温钧还坐在五楼的书房,但面前的酒杯已经空了大半,听到她脚步声,扭过头。 还是那双深黑色的眼瞳,莫名其妙地令人心悸。 “和Sarah说了什么?”他问,“这件事很严重,不要以为你能替谁求情这件事就能那么算了。我知道你受委屈了。我能做到,而且也会给你一个交代。” 贺屿薇把桌子上的酒杯拿到旁边的洗手池刷了,打开水龙头。 清水冲洗在水晶酒杯的四壁,水珠冲走酒液,旋转的晶莹液体在一瞬间和杯子融为一体。 她也下定某种决心。 余温钧拿起外套准备往外走。他要去一趟余承前家。 “你先留在这里好好休息。” 贺屿薇把手上的水擦干,挡在他面前。 “那个,我想对你说三个字。” 时间很紧,余温钧顿住脚步。他打量她几秒:“我在听。” 贺屿薇拽一下他胳膊,等他低下头,随后在他耳边说:“买点套。” 说完这句话,贺屿薇的脸就热了,她故作镇定地拍拍他的手,立刻往外溜,结果被余温钧从后面紧紧地搂住。这是个结实的怀抱,他抱进了她,贺屿薇只觉得骨头都被勒得咯咯作响,仿佛要裂开。他的胸膛很热,呼吸间还有一丝丝的酒味。 贺屿薇静默了会。 这一瞬间,她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轻声说: “……会为我担心吗? 余温钧低沉地说:“具体是哪个时间?” “嗯,就是……我刚来的时候被推下泳池,你应该有一点担心吧?差不多是冬天?” 那个时候吗?他想了想:“如果是前年冬天。倒是更烦龙飞在泳池里打打闹闹。” 贺屿薇塌下脸庞,但不太意外这个答案。 “那么,去年夏天,我在香港跑去书店的时候。” “也不能称为担心。”他说,“比担心的程度严重,一点。” 她迟疑一下,随后说:“那,现在呢?” “现在?比起担心,只是无尽的后悔。” 余温钧把她的身体转过来,他轻轻地用指腹摸着她伤势的白色纱布,眼眸中流出狠意,嘴上却说,“如果能提前知道你我的感情会走到这一步,我会放慢步调。比如,初夜应该对你再温柔一点,不要强迫你适应高潮。最近偶尔会产生一些这个想法。” ……这种反思也是挺冷门的。 贺屿薇啧了声,她推开他,跑走了。 ###### 这一觉倒是睡得昏天暗地。 贺屿薇只起床了一起,解决内务和喝水问题,就又躺在床上。 再醒过来也不知道几点,窗帘全部被拉上,没有一丝光。 贺屿薇躺在枕头上打了个哈欠,依旧眯着眼睛,觉得模模糊糊地听到余温钧的声音。 她竖起耳朵,确实是他。 余温钧轻声问守在门口的墨姨她醒了没有,随后,推门走进来。 贺屿薇感觉到床畔传来一阵熟悉的香风。 余温钧仅仅把什么东西放在她床头柜,毫无停留,转身就又离开。 等脚步声远去,贺屿薇才偷偷睁开眼睛。 她举起手机一照。床头柜上,多了一样熟悉的东西。 并不是安全套。 而是蓝色曲奇饼干盒。 余温钧似乎又让人把车打扫一遍,把清扫出来爷爷奶奶的骨灰,重新又分袋装进去。 贺屿薇微吸着凉气,她牙痛似的跳下床,想叫住余温钧。但刚开卧室门便一哆嗦——他根本就等在门口。 余温钧在抱着胳膊看着她。 她呆两秒,反射性地想把房间门关上,余温钧一挡,她被他的力气扫得向后趔趄了一步,就在以为要摔倒的时候,一股强劲的力道抓住了她的手臂。 “故意吓我!” 余温钧说:“哼,这次是装睡。” 身体一轻,他微微俯身,贺屿薇被打横抱起。她情不自禁地说:“余温钧……” 余温钧让她伸腿把房间门踢上,转身往里走,但没有把她重新抱在床上,而是放在床边的地毯上。 余温钧自己则坐在柔软的床沿,他将手臂搭在她的肩膀上。 #### 房间里没有开灯,还是暗沉沉的,她跪坐着,仰头也只能看到他整个人的轮廓。 “明天想去为爷爷奶奶烧纸吗?”他说,“我陪你去。然后,我也想带你去给我妈扫个墓。” 贺屿薇的心跳稍微加快了。她说:“嗯。” “余哲宁改变主意了,他在今后会祝福我们。”黑暗中,余温钧用一种平稳的口气说。 贺屿薇沉默着,她不是很相信。 “我知道你不相信。”他说,“有的时候,战争是以一方失去战斗意志为结束。很多人一边怨怼一边服从,仅此而已。至于汪柳,等我在香港抛售股份再买入的时候,她会主动上门来找我。” 说完这句话语焉不详的话,他突然收声。 余温钧稍微前倾,依旧是从下巴开始的亲吻,再缓慢地移到脸颊。 明明是想安心享受亲吻,但也许是这两日的分别,也许是看不到他的脸,也许是这个姿势,贺屿薇别扭地歪头不让他碰。 余温钧便一下子将她从地毯抱到自己腿上。 ……她的睡衣里也多了一只手。 贺屿薇顿时手忙脚乱地推开他,下一秒他就直接撬开嘴巴,不给她丝毫逃走的机会。 余温钧用手指将压扁的梅花捏圆,他的吻很熟悉,虽然极度强势但也有很温柔地一面。 随后就夹在指尖,拿捏力道地把 玩。 贺屿薇痛得想叫,但与此同时,他的吻越发加深,她不得不扬起脖子,吞下自己和他的唾液。 等被松开,贺屿薇整个人也有点昏沉沉地缺氧。随后,又被死死被按在床上,余温钧用体重压着她,她完全没有办法翻身。 在她上方,男人低声说:“别动。薇薇,听我继续说,我刚才把一枚戒指也放进你的饼干盒里。我会当着龙飞、李诀、玖伯和家里其他人的面,公开给你戴上。而你自己也要好好考虑一下,不是考虑愿不愿意和我结婚,而是你这辈子必须都要在我身边,你可以考虑一下,让我为你做点什么。” 贺屿薇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 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 ##### 过了会,贺屿薇如同梦呓一般地说:“其实,农家乐并不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 ——在农家乐包厢外的那次碰面,并不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早在很久之前,他们曾经在校园门口有过惊鸿一瞥。 余温钧的头抵在她的太阳穴边,他淡淡地告诉她:“嗯,我知道你。我曾经扔掉过你的照片。” 时间的齿轮,变得缓慢甚至停止了。 余温钧记得,弟弟为了自己和栾妍的婚约,一意孤行,非要转学去秦皇岛上高中。 青春期少男的心,无聊透顶。 余温钧虽然恼火,但也把这件事安排得极为妥当,从秦皇岛的住宿和当地的保姆和保镖,以及,每周也有人定期向他汇报余哲宁的情况。 弟弟一直没有交朋友,总是孤影成单。 某一天,余哲宁开始和班上的女同学走得很近。 那个叫“贺屿薇”的女生也被私家侦探拍摄了近照,和她的身世资料一起寄到北京,寄到余宅。 在五楼,在五彩斑斓的纸鸢旁边,余温钧听玖伯说完弟弟的近况。 玖伯递来一些照片,余温钧也就顺便瞥一眼。 私家侦探的照片里,朴素瘦弱的高中女孩,眉毛和嘴唇的颜色很淡,她背着书包,低头走路,整个人的气质都灰扑扑的。 ——还不如我这纸鸢鲜活。 余温钧记得自己当时这么想。 随后,他把照片随手撕成两片,那张照片也就这么轻飘飘地,如同个断线纸鸢似的落在不远处的墙角。 后来,弟弟终于松口转学回北京,余温钧又亲自去秦皇岛接他。 校门口热热闹闹,陈校长和老师们撑开鲜红色的条幅,他们当时正在校门口为贺屿薇的爷爷奶奶举行社会捐款,而贺屿薇的照片再次被展现出来。 余温钧又瞥了一眼。 “你的高中校长很负责,他说了你的情况,我就随手捐了点钱。毕竟,你的爷爷奶奶也很照顾哲宁。替他补课。” 到今天,贺屿薇才懵懵懂懂地知道,爷爷奶奶因为烧伤住过那么长时间的icu,教师的医保无法覆盖这笔高昂医疗费用。而那笔费用居然是余温钧出的,当然,余温钧依旧走的是企业的慈善捐款项目,匿名捐助。 * 命运的齿轮似乎是倒着旋转的。 眼泪,从贺屿薇的眼中掉落:“……为什么不早点儿告诉我这一件事?” 余温钧却将两根手指探进她的口腔里,平压着舌面。她的喉咙顿时紧张,声音哽住,柔软的舌头绞紧他。肌肤的味道,温热,清淡。 “对不起,请原谅,谢谢你,我爱你。”他说,“比起这些老套的话,我更想听你说出另外的三个字。薇薇,你应该知道说什么能让我最开心。” 熟悉的气息将她笼罩着。 余温钧耐心地等待着。 过了会,他听到她在黑暗里,很悄声又结结巴巴地说:“……射死我?” 第143章 气象 又是夜晚了。 两个本来毫无交集的人,最后却在这里拥抱。余温钧名字的前两个字,和贺屿薇名字的后两个字,字型不同,但念出来的瞬间,却如此相似。 余温,屿薇。 贺屿薇今天好像出奇的配合。没有走神也没有流泪惹他分心,只是用力夹着,被他索吻,吸附上他,又被他抽出。 * 是有点惩罚心理在的,余温钧头皮发麻,动作越来越重,但担心她还受着伤,就把台灯打开。 贺屿薇失神地往光亮的地方看。 四楼的灯,是一个古董玻璃灯,也叫银行家灯。 乌丝灯泡,灯照却是浓郁的翡翠绿色,散发出古典和镇静的气息。 女人的头发,肌肤,肩膀,都洇上了一层淡淡的光芒,肚皮和大腿紧绷着。 看在她受伤的份上也不能太放纵。余温钧一边再次提醒自己一边托着她的身体,让他吃得更深。贺屿薇立刻呜咽地咬住他肩头,意识到这样只是更刺激他,再松开嘴。 她努力后仰身体,手在床上试图撑住重心。 “薇薇,你是喜欢看着我的脸,这种面对面的姿势吧?”余温钧攥住她胳膊,速度逐渐加快,“刚才那三个字,你跟谁学的?” * 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在贺屿薇以为一切终于结束的时候,他还不退出去。 她开始咬他嘴唇,余温钧松开她带着淡淡甜味的舌头,又忍不住把她嘴唇也吻肿了。 他把一个靠枕放在自己身后,但还是逼贺屿薇坐在原位置。 “乖,先坐一会,这样好流出来。”他说,“待会儿我给你洗澡。想吃什么?” 她坐着的地方,是亮晶晶的水渍。 贺屿薇扶着他的手,无奈地避开他的危险部位,意识到身无寸缕后,又下意识地用手臂抱住胸。 她不好意思地低头看了一眼余温钧,余温钧目不转睛地欣赏着她,她催他给自己衣服。 他不在意地说:“你是个美人,继续光着。这辈子也只能给我看。如果害羞,我就把台灯关了。” “……不用关灯。”贺屿薇找到旁边的鹅绒枕头,抱在胸前遮挡住春光,“我们聊聊——在离开你的这些天,我有好好地考虑一些事。比如说,这个世界上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 ###### 有句话说,男人拔什么无情。 女人,也差不多。 余温钧眯眼打量着刚刚根本喊不出声,此刻却满脸严肃的贺屿薇。 他心想,很好。 他还没舍得责问贺屿薇为什么逃跑,她先给他事后算账—— 不,应该说是老生常谈。 女人,在世界上,把什么东西看得最为重要? 或者说,这事和性别无关。人类,在世界上最重要的是什么? 无非是自由、尊严,理想、自我价值的实现,这些普世价值观上的东西。而女人谈恋爱,最看重男人的什么品质?无非是专一、负责,大方,支持她们梦想什么的。 余温钧等着贺屿薇发表类似的长篇大论。 贺屿薇盯着他看了一会,才慢吞吞地说:“我在机场里对你说的,都是真心话。我希望你能尊重我,从今以后绝不要——喝酒。” 最后一句话有点始料未及。 不喝酒? 他皱眉:“我还以为,你要说绝对不能关着你。” 所以,余温钧自己也明白囚禁他人不对啊! 但,他依旧做了。这男人,绝对是一个没有共情心的恶人吧。 * 贺屿薇气哼哼地说:“比起不喝酒,其他都是次要的。” 余温钧吻着她的额头:“可以继续关着你?” “我以前在香港跟你说过,爷爷奶奶去世后,我是想死的。但如果要死,我只想选择一种死法,那就找没人的地方,不停不停地喝酒,毫无痛苦地喝到死。我想,自己也是为了克服脑海中喝酒的欲望,才想出来打工。而我这辈子其实也就只追求一件事,那就是:不要喝酒。” “不喝酒,就是我人生中的那个‘1’。剩余世界上其他的东西,全是‘0’。我必须先有一个1,后面才能加0。即使是余温钧你,也仅仅是一个0。” 贺屿薇说到这里,突然忍不住弯着眉毛,噗嗤地傻 笑了一下。 余温钧还在深深地看着她,他根本就没明白这一个笑点在哪里。 哼,他们之间果然有代沟。 “我发过誓,这辈子不喝酒,也打算用一生来执行诺言。这也包括,我对自己的另一半有相同的要求,那就是,他也绝对不能喝酒。” 贺屿薇看着余温钧,他从她眼中,读到某一种无法撼动的坚定和悲伤。 “我知道,身为生意人总会面临喝酒的场合。我也知道,你平常喝酒也只是小喝怡情,你不是像我爸爸那样糟糕透顶的酒鬼。但……说老实话,我已经不想在你嘴里尝到任何酒味。假若你想和我在一起生活,就不能喝酒。” ## 不能喝酒…… 余温钧重复这句话,虽然他理解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词的含义,但是,这个底线还是很奇怪。 过了会,余温钧平静地问问:“是一滴酒都不能喝?” “嗯,对。酒精巧克力也不准吃。” “任何场合也不能喝酒?” “不能!就像,回民这辈子不能吃大肉,你和我在一起,后半辈子就不能喝酒。但,这件事也需要和你商量。如果你做不到,希望你诚实地告诉我。我就算再爱你也会结束这场关系。因为,我把‘不喝酒’看得极其重要。”她说,“我希望在任何时候,都要保持对人生的清醒。” ##### 余温钧也陷入思考。 他能理解贺屿薇说这些话的立场,但,终生戒酒和终生吃素一样其实是一个大决定。 言出法随,余温钧不是为了哄女人开心,就能随便答应要求的人…… 像上流社会一样,余家的珍贵藏酒一点不少。更别说,南非还运营着几大酒庄以及在国内普通酒的代理。 很多重大商务场合都是要饮酒的,而酒也是一种男人独特的社交工具。 余温钧大脑还在缜密思考这些,嘴巴说:“可以不喝。” 贺屿薇睁大眼睛:“你今后再也不喝酒了!真的吗?” 余温钧说出来后,才意识到自己答应了什么。 戒酒,也是能直接影响到他自己的生活和工作的。而他,要为一个女人放弃乐趣。 余温钧自认是自控力和执行力都不错的,而酒,也是在高压环境里放松心情的方式。 他不讨厌喝酒,甚至,是喜欢的。 但“不讨厌”和“喜欢”在贺屿薇面前没有力量。因为,他现在就是这么爱着且需要她。 余温钧长舒一口气。酒,可以将就。女人不可以。 “戒酒,和我刚刚说结婚的那句话,都是真的。”他说 “你可以做到?”贺屿薇瞪大眼睛看着他,她像个小傻子似的,顿时又哭了。 余温钧情不自禁地用手掌贴上她的眼角。 内心深处的某种感情会从那双清澈的眼睛里也泄露出去,他觉得心疼极了:“别哭了,如果这件事对薇薇你很重要,我不会再喝酒了。” 贺屿薇主动吻上他。 * 嘴唇轻轻触碰嘴唇。 这是浓烈情欲的边缘处,非常淡、如同蜻蜓点水的几个吻。他们肌肤相碰,却只是重复着触碰的动作。 “我保证,以后我不会让你陷入危险,也不会在我身上闻到酒味了,好不好?” 余温钧捉住那纤细的身体,将她圈进手臂里。 好爱这个小女人。 余温钧的胸膛依旧有一种熟悉渴望,想把她四肢和脖颈拷起来,锁进自己的笼子里。 贺屿薇却抬起头。 “——你真的能做到不喝酒吗?” 她到底要反复问多少遍?余温钧耐心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嗯。” “那你要跟我发誓,即使以后去外国出差也不能趁着我不在就偷偷喝酒,即使我感冒的时候闻不到酒味你也不能偷偷喝酒,即使我去澳大利亚打工一年也不能偷偷喝酒。你这辈子都不准再喝酒。” 余温钧皱起眉。 这左一句“偷偷”长的,右一句“偷偷”短的,词也太难听了。 “既然答应了,这就是一个承诺。我会把家里剩余的酒也清掉……” 余温钧突然间停止抚摸她头的动作:“等一等,澳大利亚打工是什么时候的事?” 贺屿薇却把她抱着的枕头扔掉。 旁边灯光照射下,余温钧免不了就能看到,她的脖子、胸口和小腹都是他留下的青红咬痕。他立刻拿起被子,把她的身体盖上。 随后,贺屿薇又把脸上贴着的纱布揭开,露出红肿的伤口。 “我被你前女友和继母欺负了。我也被你弟弟们欺负了。我还被你欺负了!” 余温钧眉毛不禁轻轻一抽。 贺屿薇趁他一走神,手臂用力,天旋地转,这次,是她把余温钧按在床上。 “我要去澳大利亚打工。”她宣布。 余温钧立刻醒悟,自己陷入了一个很被动的谈判沼泽里。 他焦灼地等着她,费心地重新找回她,两人刚刚做完爱,她刚逼他戒酒,他答应了,她却又说要去澳大利亚打工——这不是让他守寡么? 怎么可能放她走。 但是,贺屿薇的长头发垂到他精壮的胸膛,发丝刮着肌肉,痒痒的。 余温钧心中又升起一种特别精微又复杂的情感。 他,舍不得。 舍不得她受伤,舍不得折断她的双翼,他倒也想看看她自由飞翔的样子。 “我申请了打工签,想去澳大利亚打工一年。虽然是异地恋,但在此期间,我希望你当我不喝酒的男朋友,而且,你最好能帮我出机票钱……” 贺屿薇首次听到余温钧从胸膛里发出“哼”的一声。 等了半晌,他沉默地侧着头,不肯看她。 “余温钧,你看我的眼睛。” 贺屿薇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硬是把他的脸捧起来,两人鼻子贴着鼻子。 “我真的……不是缺心眼儿。我,是藏在这个身体里的成年人。我会给你幸福,而你也答应过要给我幸福的。我们是能克服一切困难的。对不对?” 余温钧被迫看着她,他的眸中照出她的模样,只觉得头都开始痛起来。 安安静静的小姑娘,究竟什么时候变得像五百万只鸭子似的那么吵了? 又倔强又很吵。 “……厉害,挺厉害。”过了会,余温钧终于冷冷地说了两遍,他语气嘲讽但又有些无奈,“还真是沉得住气。先勾着我上床,又在床上跟我玩指东打西的花招,贺屿薇,你可绝对不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女孩了。” 第144章 寒潮 上海某律师事务所—— 本合同为机密文件。 ……(十八)尽职调查内容 律师在完成尽职调查后,需要向信托公司提供法律意见,说明委托人的合规性、信托合同的有效性及潜在的法律风险。委托人财产金额或价值应不低于人民币1000万元,委托人交付的财产可以为现金财产及有价证券、不动产、动产或非现金形式。 裴琪敲了敲门,走进来。 “明天是圣诞节,法律牛马也要休息的。” “费主任传染上甲流,今天中午眼睛急性感染,被送到华山医院说视网膜要脱落了,”合伙人的桌面上搁着厚厚的一沓橘色文件,让她拿起来看,“周二要飞趟北京,也和我一起去见委托人?这是一个传奇人物。” 合伙人伸出三根手指,在空气中做了个旋转的搓钱手势。 两个人交换心领神会的目光,哦,不光是高净值客户,是那种有 背景的人物。 裴琪读完资料后不满地抬起头:“要增加一个家族信托受益人?作为监察人,把报告给到信托公司就行了。” “再看看这沓资料。”合伙人耐心解释,“客户准备给孩子设立一个新的信托,但财产构成过于复杂,光是境内不动产、人寿保险、商标收益权、大型设备和代持投资权益,国内的经营性家族信托就没法实现他的财产分配要求,所以增设两个民事性家庭信托。委托人会公证境内资产并立一份新的遗嘱——这算不算大活?” “没到四十岁就立遗嘱?有健康问题?嗯,本年度的体检报告在这里——看起来没事啊” “健康状况良好。委托人认为大陆的家族信托主要是配置保险,需要增加遗嘱作为补充的法律效力——总之,今晚要加班。” 裴琪叹口气,继续翻看文件:“余温钧,三十六岁。两个同父同母的弟弟,一个在北京,另一个在河北省正定县基,哼,公务员啊。还有一个继母,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里面有一个叫贺屿薇的。” “有疑点吗?” “不,我只是好奇,李诀和贺屿薇居然出现在他的遗嘱里?老天拥有全部现金和保险,那个李诀也是她的托管人之一。新信托明显是给这个贺屿薇留位置的吧?” “又是一个八卦——听说,余温钧最近要和一个高官家的女儿订婚。当事人大概想趁这段时间隔离婚前财产,又能把过去的风流债处理好。” 合伙人烦躁地摆摆手,“我也是刚接到费主任转的case。好了好了,趁现在星巴克没下班,让实习生订十杯美式。年关在即,裴律和我一起给本所冲冲业绩。” ####### 中央美院的校区在望京,校区非常小,灰色的建筑群窄窄的,走入期间,也并不是典型国内大学的氛围。 它还有一个别名,叫做朝阳区花家地艺术专科学校。 木雕课安排在下午, 雕塑系的学生们站在领转台和人像架之间,其中包括贺屿薇。 她戴着口罩,双手快捷地在电钻、电锯会、钉子和木块之前穿梭。她的手黑黢黢的,异常娴熟地在在巴沙木和柳木上绑着铁丝。 央美的学生有相当部分是复读的,艺术生同学们的构成也来自五湖四海,什么年龄阶段的都有。而上完课后,他们商量要不要一起去酒吧聚餐。 今天是平安夜。 贺屿薇边拿纸巾擦手,边在旁边听着他们热热闹闹的聊天。 如果有人邀请自己参加酒吧聚餐,她就鼓足勇气说好。这是回国后的第一个平安夜,贺屿薇今天还没有任何安排。 ……那些学生们从她的身边走过,彼此笑笑,都没有主动说话。 贺屿薇继续低头收拾自己的书包。 眼前突然出现一个马丁靴。 一个长头发的女同学站在面前,贺屿薇认出来,这是刚刚热热闹闹讨论的学生们里的一位——“请问一下——你是油管上的那一个人吧,叫vivi熊?” 贺屿薇的脸立刻红了。她张开嘴,又合上,随后点点头。 “我今年也想申请WHV,一搜能在澳洲做得工作,第一个就是你的视频!”她连珠炮地问,“你两年没有更新视频了吧?没想到回国了,我居然能在学校里看到你。” “……你好。”贺屿薇终于小声回答。 对方看出她的窘迫,再交谈几句,转身跑回等她的朋友当中。 贺屿薇心想,唉,依旧完全没有邀请自己聚餐的意思。 * 今年,是个暖冬。 天气一直很好,晴朗无云,气温最冷也就零下8度。但是,北方的冬天仍然不容小窥,太阳落山冷得惊人, 贺屿薇在图书馆里用电脑修改小稿,直到八点多才走出来,校园静悄悄一片。 不像普通的大学校区里的路边,有搂在一起的情侣。美院里学艺术的学生像非洲草原上的鬣狗,形影成单地走着,一旦被人叫住,他们脸上露出惶恐和不耐烦交织的表情。 贺屿薇握了一下午的电钻,手臂都抬不起来,临走前买了杯菠萝果汁,喝一口酸酸甜甜的。 她是在检查到怀孕时喜欢上喝果汁的。 “薇总。” 贺屿薇杯子没拿稳,立刻掉在地上。 一个戴着黑眼镜的男人从建筑的阴影处走出来,抢先一步帮她收拾地面的狼藉。 李诀心想,她还是老样子呢。 两人并排走着,黑色的影子打落在地面。 “好久没见。”李诀说。 贺屿薇露出微笑,用力地点点头。但不知道为什么,眼睛突然酸涩得要命,就用袖子挡住眼睛。 李诀看到她哭了,也有些紧张。”别哭啊,薇总。” 他这几年被派去南非工作。两人居然再也没有见过面,不过,李诀对贺屿薇的近况并不陌生,毕竟,余家每个人都知道她的近况。 贺屿薇神奇地说服了余温钧,让她去澳大利亚打工。 当然,不是独自一人。 余温钧不缺钱,让沫丽和三位助理随身跟着贺屿薇,在海外负责照顾她的日常生活。并在当地给她租了豪宅。所有人暗自觉得,这哪里是打工,这就是名媛在海外体验生活去了。 但贺屿薇真的坚持下来了。 在澳大利亚,她找的第一份工作,是“揉袋子”。 所谓“袋子”是袋鼠的阴囊袋。 澳洲以袋鼠著名,当地人会把袋鼠的蛋蛋切下来,制成钥匙扣和开瓶器,在免税店和机场都有出售,价格不便宜,也是澳大利亚很特色的旅游纪念品。 贺屿薇最初在一家袋鼠农场,没日没夜地打工三个月。 她每天的工作是用机器给1500个雄袋鼠割蛋。 后来,贺屿薇也觉得农场里的动物味道滂臭,辞职跑去一家小型皮料厂,负责做袋鼠蛋蛋的工艺品。 澳洲袋鼠蛋蛋的工艺品制作过程颇有几道门槛,需要把割下的蛋仔细清洗,消毒,碾平,其中就有五道工序,清洗完成后还要往真皮里面灌注石膏,复原出原始蛋蛋的形状,灌注完石膏后进行自然烘干,最后是上流水线,进行钥匙扣的安装。 贺屿纯属无聊干的,但她手巧,又很善于观察,很快掌握其中诀窍。皮厂的小老板很快升小姑娘为副总经理。 在澳洲,蓝领的工资还挺高。贺屿薇平时的吃穿住行也不花钱,她很快就在奇葩的赛道里攒了一笔钱。 沫丽负责照顾贺屿薇的生活,她在海外的生活很枯燥,天天刷一个田园博主,就提出把贺屿薇的机器切蛋和制蛋过程录视频,放到油管上。 视频的内容很土。无非是贺屿薇每天清早在她配备私人管家和司机的阳光豪宅里醒来,被专业发型师打理好头发,开着一辆小奔驰来到城郊小作坊里,兢兢业业地清洗袋鼠蛋蛋,灌石膏,工作到下午。 中国小女孩,是美的。 尤其是工作的时候,表情自自然然,目光也温温柔柔。 她在视频里也不说话,就专心地工作,单薄得让男人一看就能生出怜爱之意。 这视频在油管上小火了一把。 也有世界各地的男人们不怀好意的留言,说想购买她亲手制作的袋鼠蛋蛋挂件。贺屿薇问过余温钧的意见,便找皮厂的小老板说要一笔佣金,再公布购买地址。 除了切蛋、制作蛋蛋工艺品,贺屿薇还尝试了当咖啡馆服务员和中文家教。 不过,最让李诀吃惊的是,她现在居然挑染了一头粉色长发,穿着硬邦邦的棕色高跟小皮靴。 她的头发在狂风中吹乱,就像一根火柴,在隆冬的时节燃烧。 * “听说,你现在考上墨尔本大学了?” “听说,余温钧要和高官的女儿订婚了?” 李诀的脸色一沉。 余温钧这三年,很少回国,他不在,“二爷”这个称呼就落在龙飞少爷的头上。 “老虎不上山,猕猴称霸王。余龙飞现在对外称自己才是‘二爷’。现在每谈笔新生意都吹嘘有政治背景,还有个高官的女儿看上自己。”李诀冷笑着撇嘴,据他所知,余龙飞的“高官未婚妻”一直也就活在他的嘴里。 “——钧哥也信这种谣言啦?” 贺屿薇轻轻地摇头:“我也挺久都没见余温钧了。” 李诀不好作声。 “我昨天回国也被钧哥拒之门外了。他说自己感冒还没好,这种时候最容易传染给别人——我在他身边工作时也是,钧哥只要一生病就喜欢自己待着,谁都不见。” 贺屿薇点点头。 “钧哥也烦吧。余承前今年 的癌症复发了,医生说情况不乐观,活不过半年,汪柳还不让他们哥仨见父亲。”他叹口气,再自嘲地说,“我那个生理爸爸倒是天天想联系我。唉,有些人生来在世界上可能就是命中六亲缘淡吧。” 一阵萧瑟风吹过,贺屿薇什么也没说。 李诀再说:“这次回来是来见律师。不光是家族信托增加受益人的事,钧哥早就给你,当然也给我在纽约和墨尔本的办公室设立了秘密账户。这两个账户里的钱足够在当地的好地段买个房子住下,过普通的一生。” 贺屿薇头疼地说:“他现在派你来是跟我提分手吗?” 李诀觉得这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他永远记得泳池里零度的冷水——玖伯直接让人把他和余龙飞脱光衣服下去,什么亲弟和表弟都不管用,他和余龙飞在泳池里瑟瑟发抖地泡了足足三天。 两个人已经走到校门口。 “平安夜快乐。” “平安夜快乐。我那个东北的鹿场也想搞工艺品开发,得向你取取经。”李诀止住脚步,他说,“等明天回宅邸吃晚饭再跟薇总聊。啊,你和钧哥去年平安夜在澳洲登记结婚的吧,我还是习惯叫你薇总。” THE END 第145章 天象 告别李诀后,贺屿薇继续往前走。 转到一个十字路口,她蹲下身,从背包里掏出红色的塑料袋,里面装着给爷爷奶奶的纸钱。 点燃。 隆冬时节,地球上的生命都能变得很轻,户外说话时呵出一团雾,像整个人也能飘在冷空气当中,脑子总会漫无边际地想一些奇突问题——童年时对长大的幻想是什么?或者说,“童年”和“长大”两个词本身就是伪命题? 青春期里那一轮总是泛着白边儿的太阳,第一次用蜂窝煤取暖时停不住的咳嗽和总是莫名其妙的眼泪,指甲缝里残留的金色菠萝液汁。 她心里说,爷爷奶奶,我今年也还活着。 * 一个小时后,贺屿薇才撑着僵硬的腿,重新站起来。 她把红色塑料袋折叠好,扔进垃圾桶,继续往前走。高跟靴在地表发出轻轻的咯哒声。 因为还有轻微的近视,睁眼闭眼,远处的东西总是模模糊糊,需要用力地凝视。随后,她站住脚步。 两辆黑黢黢的车已经等待良久,见到她的身影,老陆下来帮她拉开后门。 余温钧的声音如羽毛一样轻柔但很清晰地传来:“上车。” 两人足足两周没有打过照面了。 原因是,余温钧生病了。 轿车轻柔启动。 车里的男人睁开眼睛。他的眼眸很深,在暗色的环境中好像撕出一个裂口,给人压迫的感觉。 贺屿薇有些心虚。她就是传染他病毒性感冒的始作俑者。但是,余温钧未免太我行我素了。生病后就把窝在洞穴里,闭门不出,谁都不肯见。 “今天不是平安夜吗,我去另外的街道烧了点纸。”她问,“你在学校门口等我很久了?” 余温钧说:“是我早到了。” “刚刚也有跟爷爷奶奶提过你,唉,他们应该听你名字都听到烦了。” “抱怨我什么了?”他同样低声地问。 贺屿薇摘下手套,把手放在余温钧的额头上。她在外面冻久了,手凉,但是总觉得余温钧的温度明显比平常略高,她担忧地说,“你好像还在发低烧。” 余温钧握住她悬空的手,他的声音沙哑,“今晚一起过。想你了。” 明明更年长,就不要让她担心他啊。贺屿薇心中抱怨,还是靠在他肩膀上。 “猜到我今天会来?” “没有……嗯,也不是没有。我已经把明天晚上的圣诞宴席菜单确定得差不多了。”贺屿薇说,“还以为在元旦前,你都不会出现了。没想到,你连李诀都没见啊。真的不至于——啊!” 贺屿薇突然坐直身体。 他们的车路过一家开在街边的麦当劳,鲜黄色的高大灯牌从黑色的地表钻出来。 她在下面看到几个之前同学的背影,这些人说说笑笑地从便利店买来啤酒,随后涌向麦当劳,啊,他们居然打算在麦当劳这里平安夜聚餐啊。 在澳洲这四年,贺屿薇整个人都胖了,晒黑了,变开朗和有钱了——一点点。沫丽和她最终决定单干,合伙收购了一个小型工艺品皮革厂,沫丽负责运营和销售,贺屿薇负责手工制作工艺。 不过,她还是老样子。 踏踏实实地做事 ,但对万事也就兴趣缺缺。包括油管的视频,贺屿薇一看到播放量,就再也不肯录了。 贺屿薇目前在央美,插班上一学期的雕塑课,只可惜,依旧没交什么朋友。 她对人际关系依旧有种抵触,经常会有融入不进去的感觉。 “唉,果然我就是一个不太喜欢与很多人相处的个性。” “又在自言自语,还是这是需要我回应的内容?”余温钧说这些话依旧闭着眼睛,口气也是淡淡的,没有不耐烦。似乎有些情绪,但很深,也不多。 “你看到,小钰今天在朋友圈新发的一条状态吗?她写的是,希望你的一百个愿望都落空。一万件没有想过的事情都实现。” 余温钧记得玖伯说过,小钰的朋友圈直接屏蔽了她爸妈。估计也屏蔽身为老板的他。 应该只有贺屿薇能看到吧。 贺屿薇继续说:“我跟爷爷奶奶说,我今年没有改变,还在跟那个改变我世界的人一起幸福地活着。” 一个轻柔的吻落在她眉心,一股薄荷的味道。 隆冬时分,滴水成冰,寒冷的城市更让人学会忍耐,唯一可以确定的温暖是,我的爱人,一定会在只能属于我的生活里出现。 布满血管的苔藓,以翠绿的方式挣出冻僵的地面。 ——网络版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