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病弱太子冲喜后》
1. 第 1 章
二月春寒料峭,庭院里的积雪尚未消融。
“噼啪。”
灯芯爆开一声微响,拔步床两侧的龙凤花烛轻轻摇曳了几下,光影虚浮,将落在地面上的影子也带着晃动起来。
甄棠按照嬷嬷教的仪态端坐在床上,双膝并拢,脚尖微收,脊背挺直,两手交叠规规矩矩地放在膝上。
嬷嬷说,只有这般端庄的仪态,宫中数百绣娘花了三个月制成的嫁衣才能穿得好看,才符合她往后的身份。
眼下已经亥时一刻,她已经正襟危坐了三个时辰,连水都未喝一口。
今日是她婚仪,从寅时起便开始忙碌,熬到现在已经十分困倦,正当她上下眼皮开始打架,忽然听到寝殿雕花小门传来几声窃窃私语:
“秦嬷嬷今早说殿下戌时便会过来,这都过了亥时,怎么还没人来传话。”
“我也不知晓,秦嬷嬷已经去前院询问了,只是殿下如今性子孤冷,不知是不是不愿见王妃。”一人叹了口气。
“听闻王妃是渝州人,过了年节才刚满十六岁,相貌极其出挑,是给殿下冲喜才嫁进王府的,可殿下的病症连太医都束手无策,若是哪日……”
“嘘,噤声!在殿下大喜的日子说这些浑话!当心传到娘娘耳边扒了你的皮!”那人慌忙将她打断。
门外重归寂静。
甄棠睡意渐渐消散,沉重的盖头遮住大半视线,叠放在膝上的白皙指尖蓦然蜷缩了一下。
三个月前,临近年节还有一个月,她在花厅中与母亲细说自己的决定,今年元夕她要回外祖家的小院子,她自幼在外祖父与外祖母膝下长大,二老分别于三年前过世,她被爹娘接回甄家后小院长久无人居住,挂几盏花灯,也算告慰二老如今在天之灵。
母亲却并未回应,只神思凝重地叹了口气。
当日晚间,父亲便将她喊去了书房,在那里,甄棠十六年来第一次见到从京城来的人。
严肃,冰冷,没有任何表情,像一桩隐在黑暗中的冰雕,手中捏着的纸张上写着她的生辰八字,父亲在一旁卑躬屈膝道:
“绝对保真,我家棠儿的生辰八字和命格一定是娘娘要的,相貌绝对入得了娘娘的眼。”
甄棠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娘娘”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
当她反应过来时,她已经被父亲送到了京城一处别院中,秦嬷嬷正一脸严肃地手持戒尺,将她稍稍松懈的脊背打直:
“您可是娘娘选中,三个月后嫁与翊王殿下为王妃的人,仪态万万不能有失!”
然而直到半个月前秦嬷嬷才告诉甄棠,她的夫君,翊王殿下,是一个身中毒蛊病躯绵延之人。
而她,只因生辰八字与翊王相符,又因父亲祖上与娘娘祖上曾有些许交集,被所谓的娘娘和父亲,送作冲喜。
二月初的寒风冷得刺骨,她穿着凤冠霞帔,顶着盖头,依稀看到她所谓的夫君赤红镶金绣着团龙云纹的衣摆,苍白的指节,还有时不时的低咳声。
只是殿外的声响早已消散,按秦嬷嬷教的婚仪流程,一个时辰前,她的夫君应当送别宾客,来到寝殿,亲手揭开她的盖头,剪下二人一缕发丝,用红线缠绕在一起放在合婚庚帖中,再与她同饮一杯合衾酒。
如此礼成,结为夫妻。
可甄棠等到这般时辰,依旧没有任何人来的迹象。
正当她神思凝重时,寝殿的内门从外推开,甄棠看到一双暗红色的鞋面踏进殿内,转身关上门,疾步走到甄棠身边站定。
秦嬷嬷的嗓音响起:
“老奴方才去前院询问了一番,殿下似乎犯了旧疾,冯太医正在看诊,甄姑娘再耐心等等。”
犯了旧疾?
甄棠想起方才门口两名侍女的悄悄话,她那位殿下的病症连太医都束手无策,突然犯了旧疾,怕是…
“秦嬷嬷,你有看到殿下的具体情形吗,是否严重?”甄棠扣紧指尖,提心吊胆问道。
“老奴并非王府之人,也只能打探到这些,甄姑娘,您今晚与殿下礼成后便是名正言顺的翊王妃,殿下自幼性子疏离淡漠,如今又带着病,您可千万不要触怒他。”
秦嬷嬷说完,抬手按了按她方才有些松懈的脊背,不急不慢道:
“即便您不为自己考虑,也得想想您远在渝州的母家,甄家曾经也是百年世家,虽如今没落了,可您的父母也辛苦筹谋了二十多年才尽量维持现状,还有您的弟弟、您外祖父和外祖的遗物和灵位。”
言辞之间,暗藏威胁。
甄棠默默噤声,顺着秦嬷嬷的力道重新挺直脊背,安静坐着。
见甄棠不再言语,秦嬷嬷朝她躬了躬身:“甄姑娘既入了王府,满京城都已知晓您是翊王妃,从今往后再便无任何退路,生死都是翊王府的人。”
“老奴话已带到,在外间伺.候,姑娘可随时唤老奴。”秦嬷嬷说完,转身离开。
甄棠眼角余光看着那双暗红色鞋面退出寝殿,门扉轻合,依稀听到几声秦嬷嬷的训斥,似乎将方才两名窃窃私语的侍女赶了出去。
生死都是翊王府的人。
甄棠闭上眼睛,心脏猛地一紧。
三个月前她还在家中无忧无虑,一转眼,却生死都由一个陌生人定夺。
她甚至还没有见过她的夫君,那个翊王一眼。
寝殿内极其安静,甄棠悄悄动了动酸痛的小腿,沉沉的缓了口气。
又过了一刻钟,甄棠渐渐感觉哪里不对劲,这间寝殿安静地密不透风,仿佛有人故意不愿让她听到外面的动静。
“秦嬷嬷?”她朝门外轻声喊道。
无人回应。
甄棠有些奇怪,秦嬷嬷方才说在外间伺.候,眼下却没了动静。
“秦嬷嬷?你在吗?”甄棠稍稍抬高声调。
依旧无人回应。
一阵莫名的不安涌上心头。
秦嬷嬷是奉娘娘之命教导甄棠婚仪流程,直到婚仪结束方能回宫复命,这三个月几乎与甄棠寸步不离,从未有过这种情形。
“有人在外间吗?”甄棠转过头,朝寝殿外问道,盖头边缘的流苏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晃。
一个侍女推开门走了进来:“秦嬷嬷方才有些内急,去了恭房,王妃吩咐奴婢便是。”
秦嬷嬷已年逾五十,身体机能渐渐衰老,今日又等了许久,受不住去了恭房也是情理之中。
“无事,你先退下吧。”
甄棠屏退了侍女,心中那份不安却仍旧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紧。
寝殿内的时空仿佛已经凝结,又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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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多久,一股奇怪的气息缓缓渗了进来,甜甜得,柔柔得,在寂静的寝殿内悄无声息的蔓延。
甄棠嗅了几下,只觉得这味道极其好闻,令人不由得忘掉烦恼,只想毫无牵挂地睡上一觉。
她本就疲乏了许久,一时被吸引,贪.婪地使劲嗅了嗅,觉得周身的酸痛渐渐舒缓,困意越来越重,眼皮也越来越沉。
身子猛然一歪,甄棠右手慌忙撑住床沿坐直,手臂传来的无力感令她骤然清醒!
这个气息有问题!
她在寝殿坐了这么久都未闻到,为何现在突然出现?!
甄棠慌忙站起身,四肢无力踉跄了一下,眼疾手快地抓住拔步床的侧边,堪堪站稳身型。
她感觉自己仅剩的力气正在流逝,脑袋发晕,流苏在她眼前晃出重影,手脚绵软得像喝醉了酒。
“有人在吗…”
甄棠提不起力气,嗓音也开始虚弱。
外间却一片寂静,无人应答。
甄棠想要打开窗子,只要风吹进来,驱散这股诡异的气息,她就能找回力气趁机跑出这间寝殿。
她掀掉盖头,准备往窗子走去,突然听到门外传来大火烧灼的噼啪声,声音越来越大,火势蔓延得极快,转眼间窗子和门扉上映出熊熊火苗,焦糊的气息也从缝隙中窜进殿中!
有人要她死在今夜!
甄棠猛然反应过来,用盖头捂住口鼻,拔掉发簪狠狠刺向手臂,疼痛使她瞬间清醒,伸手开门,却发现寝殿内门已被人从外牢牢锁住!
她拼了命地拍门,寝殿内门岿然不动,火势愈发猛烈,呛人的焦苦气息掩住了那股甜腻的味道,甄棠知道它并未消散,一旦她彻底失去力气便会被大火吞噬!
甄棠来不及多想,又拼命推窗,然而窗子也被从外封住!
她转头看到桌案上一盏烛台,求生信念促使下跌跌撞撞地跑过去,拔掉正在燃烧的红烛,又跑回窗子边,用力往窗子砸去!
“走水了走水了!”
“王妃还在里面,快救人!”
大火噼啪中传来断断续续的人声,甄棠快要失去最后一丝力气,只听到“轰隆”一声巨响,寝殿木门被人从外劈开,碎成片状,零散地落在地上。
外间火势更烈,灼人的气息熏得甄棠睁不开眼,恍惚间看到有人影走进,一张浸湿的毯子将她蒙头裹住。
“王妃得罪了,属下带您出去。”
随后甄棠便被人携起,用极快地速度离开寝殿,还未等她反应过来,又被人平稳地放在一处平地上。
因那道诡异的甜香和心中惊惧,甄棠全身止不住的颤抖,四肢发软,手脚更是没有一丝力气,方一落地便摇摇晃晃站不稳身形。
她踉跄了几下,就在快要摔倒时,左侧后腰突然传来一股坚实的力道,随后似是跌入一个宽阔的胸膛中,将她虚浮不稳的身形稳稳揽下。
一股清苦的中药气息幽然而来。
“殿下,火势起得很快,属下先带人去灭火。”
那人一身黑色劲衣,俯首向甄棠身后低声回禀。
殿下?
甄棠慌忙站直,从身后的胸膛中离开。
寒风吹醒她的神智,甄棠转过身,方一抬头,猝不及防迎上一双摄人心魄的凤眸。
12. 第 12 章
甄棠看着他手中的衣衫,是料子极好的海棠色,淡粉中透着隐隐的珠光,没有繁琐的绣花,却格外的好看。
她的目光从那叠寝衣上抬起,落入一双宛如深海的眸中,迟疑了一下,轻声问:“今晚吗?”
那双眸子浮起清浅的笑意,朝寝殿外示意了一个眼神,清润的嗓音压到最低:“这是宫中,你与本王已是人尽皆知的夫妻,若不同睡,恐会引人怀疑。”
她明白的,她已是整个京城都知晓的翊王妃,更何况这是在宫中,逢场作戏也要演得更像一些。
甄棠从小榻上站起身,从他手中接过寝衣:“既如此,那妾身先去洗漱更衣,还望殿下记得与妾身的约定。”
“放心,本王不是言而无信之人。”
景昭辰看着她往浴室走去,待到身影消失在拐角,脚步声渐渐走远直至完全听不到后,他挽了挽衣袖,苍白的手腕上青筋毕现,走到寝殿北墙边轻轻按了一个机关,霎时间,原本毫无破绽的石墙出现一个隐藏的壁龛。
殿内烛火幽幽,景昭辰一身玄衣站在墙边,静静地看着壁龛中映着烛光的一物。
须臾后,他伸手拿起,修长的手指缓缓摩挲着,一手握紧,一手猛然拔出,随着一声铮鸣,寒光毕现的剑刃映亮那双惊心动魄的眼眸。
“一年了,沉水。”
景昭辰轻抚着剑刃,似是在轻唤一个老朋友:“本王的寿命已不足一年,若我还有救,一定带你回到鸣泉关,若命中注定已回天乏术,本王便将你还给昔日授业恩师。”
他的命,总归要有一个结局。
甄棠沐浴完毕,换了那身海棠色的寝衣,嬷嬷们将她湿.漉漉的头发擦至微干,又在她全身熏了香,整个人宛如出水芙蓉一般清丽。
这些嬷嬷都是过来人,将甄棠送回寝殿便心照不宣含笑退下了。
然而出乎甄棠所料的是,景昭辰并不在寝殿中,宽大精致的拔步床已经收整妥当,一床锦被平铺,四周垂着纱帘,映着影影绰绰的烛光分外缠绵旖旎。
他去哪了?
甄棠掀开纱帘坐在床边,散着秀发上残留的水汽,他不在也好,虽说二人已是名义上的夫妻,理应同床共枕,行夫妻之实,可她与他毕竟有约定,最好还是不要踏出那一步。
寝殿内温暖如春,甄棠觉得头发已经干得差不多了,困意来袭,便决定先入睡。
她没有散发入睡的习惯,站起身,从案几上拿过束发的丝带,双手将头发拢在脑后,正准备用丝带将头发束好,手背骤然一热,身后传来一阵好闻的雪松香。
甄棠惊了一下,刚想转过身,便听到景昭辰暗哑的声音:
“我来。”
随后从她指尖抽走丝带,小心翼翼地将她散着幽香的秀发拢起,似是对待什么珍贵的宝物,极其小心地用丝带缠绕两圈再轻轻扎好。
那是她常用的雪青色丝带,清丽出尘,很配她的相貌。
察觉到他停下了动作,甄棠转过身迟疑地看向那人,眼中满是不可思议。
“这是宫中,外面随时都有耳目。”景昭辰眸光波澜不惊,静静地与她对视。
言外之意,他只是想将戏演得更逼真一些而已。
甄棠看到他穿着一身墨色寝衣,似是沐浴过不久,乌发垂着,身上还残留着水汽的热度,身上的雪松香格外好闻。
她定了定神,顾不得秦嬷嬷曾教导她如何侍奉夫君的规矩,脱了棉踏上了拔步床,掀开锦被睡在最里面,一双眸子看向景昭辰:“殿下当真要与妾身同睡?”
“放宽心,本王既已答允你,便不会食言。”
景昭辰吹熄所有烛台,霎时间,整个寝殿陷入一片黑暗之中,过了少顷,有月光从窗子透进室内,在玉石地板上映出一片缱绻的光亮。
甄棠看到他撩开一角纱帘,掀开锦被躺了进来,直至此刻,甄棠才发觉他的身型竟然如此形销骨立。
锦被覆在他身上,只有薄薄一点凸.起,肩颈处的骨头凸出在外,连呼吸起伏都几乎令人察觉不出。
“在想什么?”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景昭辰的声音悄然响起。
甄棠发觉他仍闭着眼,薄唇轻抿,却仿佛能看透她此刻心中疑问:“本王猜,你想问我是如何中的毒蛊。”
“能告诉妾身吗?”甄棠侧身半起,右手托腮好奇问道。
以他的身份,什么人敢胆大到给皇室宗亲下毒蛊,九族都不要了吗。
景昭辰微阖的双眸睁开浅浅的缝隙,睫毛覆着瞳孔,透着森森寒意。
他沉默不语,似乎那是一段极其痛苦的回忆,整个人宛如结了冰。
甄棠察觉到他的异样,慌忙收回方才的问题:“若是这段回忆令殿下心中难过,便当妾身没有问过。”
“待到时机允许,本王会告知你。”景昭辰睁开双眼,静静地看着拔步床的顶部,轻声道。
或许是起了好奇心,甄棠一时睡不着了,想到晚间在紫宸殿中见到的衡王,再加上最后他那副充满敌意的眼神,她忍不住询问:“那个衡王,他相貌倒是不错,只是他好似对你有些戒心,眼神中满是敌视的味道。”
景昭辰右臂枕在脑袋下方,调转视线,颇有兴味地看着她。
纱帘无风自动,月光旖旎阑珊。
“殿下为何这般看着妾身?”甄棠满眼疑惑。
“你方才说什么,衡王相貌倒是不错?”
甄棠张了张嘴,似是想解释,出口却变得磕磕巴巴:“那…那个,妾身觉得衡王殿下玉树临风,的确很符合女儿家梦…梦中情郎的模样。”
景昭辰眼神变得晦暗不明,片刻后,他嗤地笑了一声,锋利的薄唇吐.出一句话,几乎让甄棠惊掉下巴:
“他自然对我敌视,因为无论本王此前身为太子,还是如今被废,他都屈居之下,难以匹敌。”
甄棠猛地坐起身,吃惊地看着此刻怡然自得躺在身侧的男子:“你…你…你此前是太子?”
景昭辰看到她这般反应,印证了心中所猜,他那位心思缜密的母后绝不会告诉她太多内情,冲喜而已,只要能扭转他的命运,可以无所不用其极。
“对,大安朝崇和年间第一任太子,如今的废太子,翊王。”景昭辰静静地看着她,轻描淡写地回答,仿佛说出的话与自己毫无关系。
“那…那你是因何被废?”甄棠还未从这个令人她震惊的消息中缓过神来。
“中了毒蛊,将死之人,储君自然要易主。”
“易主?换成何人,那个衡王?”
“那要看他的本事。”
甄棠用丝带束着的秀发垂在身前,半披着锦被,神情仍旧迟滞着。
他从前竟然是太子。
若是蓝爷爷将他救回来,他有机会复位太子吗?
若是他能复位太子,那她岂不是成了太子妃?
太子是储君,更是以后的九五之尊,他怎么可能只娶一个正妻。
帝王,往往都是三宫六院,她的家族早已没落,没有什么能倚仗的背景,她也没有那些治理后宫的手段,只能求老天保佑蓝爷爷有法子治好他,这样她便能离开王府,摆脱父母,从此销声匿迹。
她半晌没有说话,景昭辰也沉默着,寂静的寝殿内只能听到二人轻浅的呼吸声。
屋檐上突然传来一声不易察觉的微响,似是野猫跳跃,踩到了碎裂的瓦片。
景昭辰的眸光瞬间凝紧,轻轻仰头,看向方才那声响动传出的方位,不多时,下一声微响又紧接着响起,比方才那声更轻微,若不是他常年保持警醒的习惯,只怕他也无法察觉。
他不紧不慢地坐起身,眼神已是冰冷的杀意,短暂沉思后,认真卷起墨色寝衣的袖腕,露出一双消瘦却分外有力的手腕。
甄棠有些奇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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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举动:“殿下要…”
“嘘!”
手掌覆上她柔软的唇,将她的声音堵住,甄棠看到他动作极轻地下了地,静静的看着透着月光的窗子,随后毫无声息地走远,整个人隐入黑暗之中。
甄棠跪坐在拔步床内,一时不知自己该做什么,倘若他突然病发呕血,自己怎么才能寻到冯太医?
正盘算着,那人很快便回来了,右手中似乎握着一物,撩开纱帘递到甄棠眼前。
借着朦胧的月光,甄棠看到那是一把小巧的袖中箭,工艺精巧,搭着三支精铁箭矢。
她曾听人讲过,这种袖中箭藏在袖腕中,极适合防身,若是有人近距离图谋不轨,只需按动上面的机巧,机簧便会触发,瞬间将箭头射出,达到一击毙命。
甄棠疑惑地看着他:“为何要给妾身这个。”
景昭辰指了指上面某个圆形按钮:“此处是机巧,按一下,铁箭便会射出,箭头涂有箭毒木提炼的毒药,即便没有射中要害对方也会中毒而亡。”
他是在教她如何防身?
可此处是皇宫啊,天下最安全的地方,难道这里会有危险?
甄棠接过袖中箭,刚刚平稳下来的心脏又开始慌张乱跳,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屋顶上又传来一声响动,这次不同前两声,方位更靠下。
紧接着,一道身影从屋檐上跳下来,在月光中轻巧地落在寝殿门口,随后接二连三落下几人,用刀刃透过门缝轻轻拨动门栓。
甄棠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番场景,吓得瑟瑟发.抖。
她不敢出声,慌张地看向立在原地的景昭辰,那人却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正慢慢卷起有些垂落的袖腕。
“一群废物。”
甄棠听到他鄙夷地嗤笑一声。
下一瞬,寝殿正门被人推开,月光倾泻而进,闯入殿内的黑衣人没有料到有人正在等他们,动作明显一愣,四个蒙面人互相对视一眼,举起手中武器,不约而同朝那一身墨色衣衫之人砍去!
景昭辰没有丝毫慌乱,在四个黑衣人快到身前时,反手从枕下拔出沉水,剑身在空气中发出凌厉铮鸣,随着一阵干脆利落的剑影,两名刺客已被当场割断喉咙,脖颈汩汩涌出鲜血。
“你…你不是中了毒蛊,功力早就废了吗。”一名黑衣刺客呆在原地,声音止不住的发.抖。
景昭辰冷笑起来,手腕翻转,染满鲜血的剑身闪出一道寒光:“就凭你们,也想杀本王。”
其中一名黑衣人一眼看到躲在拔步床内瑟瑟发.抖的甄棠,眼神一转,提刀便要向甄棠砍去,景昭辰早有防备,以极快的速度将那人手臂整个砍下,反手割断他的咽喉。
只听到“噗”的一声,似是有利器扎进血肉,他垂眸一看,刺客心口位置正中一只铁箭。
他回眸,看到甄棠握着那支袖中箭,整个人止不住的战栗。
唯一剩下的刺客眼见大势已去,抬刀便要自尽,只听一声金鸣之响,刺客的长刀被剑刃削断,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被一股极其强大的内力震翻,随后双手被断裂的刀刃刺穿,钉在地上。
“有刺客!”
“快来人,有人行刺翊王殿下和王妃!”
门外响起此起彼伏的喊声,紧接着便传来侍卫急促的脚步和火把明亮的光芒,霎时间,整个碧微莲池一片人声鼎沸。
甄棠心惊胆战地看着景昭辰,月光渗进殿内,映着他一身染血的墨色寝衣,指节握着剑柄,淋漓的鲜血顺着苍白的手指从剑尖滴落。
他本在垂眸查看地上的刺客,似是察觉到甄棠的目光,幽幽抬眼,隔着纱帘与她对视着。
她方看清他半边侧脸和心口都粘了血,脸色极其苍白,唇色却如血一般赤红。
“嘘…”
火光喧嚣中,甄棠的目光与景昭辰交汇,他在唇边竖起一根手指,宛如摄人心魄的鬼魅。
13. 第 13 章
“查!给本宫严查!”
“皇宫内居然出现了刺客,还是四个!章卫,你身为禁军统领,是不是觉得自己的脑袋太安稳了!”
皇后面色铁青地坐在碧微莲池正殿主座上,阶下跪了十几人,整个殿内鸦雀无声,每个人都瑟瑟发.抖。
嬷嬷们给甄棠换了一身衣裳,景昭辰洗去一身血渍,穿了一件松青色广袖长衫,同甄棠一并坐在皇后下首的锦座,正微阖双目倚着靠背。
冯太医今晚本不当值,宫内出了行刺的血案,又涉到翊王,皇后深夜将他召进了宫,此时刚刚为二人诊断完毕。
章统领跪伏在地,痛心疾首朝皇后回禀:“臣失职,这四名刺客均是羯人,宫内一干人等均有登记造册,这四人不知如何混进宫中,又知晓今日翊王殿下暂住碧微莲池,臣推测,宫中有他们的内应。”
“如此显而易见是当本宫猜不出吗!这是皇宫,一向防卫森严,如今竟然出了行刺之事!”
皇后厉声:“若这些刺客的目标是圣上,你有多少脑袋够砍!”
“臣死罪!”章卫跪伏着身子,声音颤.抖。
“章卫,本王遇刺时你在何处?”景昭辰闭着双眼,倚着靠背,淡漠的嗓音令众人不寒而栗。
“微臣正例行在紫宸殿巡视,接到有人来报殿下遇刺,便立即赶了过来。”
景昭辰浅浅睁开眼皮,姿势从半倚着靠背转为正坐,左手松闲地搭在膝上,一双不含任何神情的眸子看着章卫:“内应要找,活着的那个关入诏狱,暂时吊着他的性命,本王要亲自审。”
“微臣遵命!”章卫闷声回应。
皇后雷霆震怒,安公公带着圣上口谕也深夜赶了过来,一番发落后,殿内跪着的众人心惊胆战地退了下去。
“冯太医,翊王殿下和王妃可有什么差池?”
皇后满眼担忧地看着甄棠:“尤其是翊王妃,她多番受到惊吓,是否会影响怀妊?”
甄棠本就吓得脸色惨白,还未缓过神便听到皇后这番话,面色更加难堪。
冯太医慌忙回禀:“殿下方才动了内力,的确有伤身子,不过殿下.体内有服过灵芝的症状,灵芝的药力与伤情抵消了大半,虽不会伤及性命,但至少要服药一月才能恢复,王妃身子并无大碍。”
“可会影响生育后嗣?”皇后凤眸凌厉,盯着冯儒追问。
“这…”冯儒冷汗直冒,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景昭辰脸色布满寒意,眉宇间仿佛结了冰,侧目冷笑着看向皇后:“母后真是思虑良多。”
皇后察觉到自己有些失态,立即换了一副关怀的模样:“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本宫一切都是为了你啊。”
气氛冰冷诡异,皇后也终于坐不下去了,命人一定严查今晚行刺一事后便回了坤宁宫。
侍卫将尸首清理出去,小厮们拆了寝殿里面一应粘血的陈设,又端着水盆擦拭血痕,人来人往,各个神情严峻不敢多言。
甄棠同景昭辰去了一处偏殿,嬷嬷们已经收整妥当退了出去,她裹着软毯坐在罗汉床上,景昭辰坐在不远处的交椅内,双臂搭着椅圈,面前长桌横着一柄长剑,闭着眼睛倚在靠背上,不知在想什么。
偏殿只燃了一盏烛火,靠近甄棠这边,景昭辰整个人几乎隐入黑暗中,看不清他的神情。
她不敢说话,更不知此刻该说些什么。
不过短短三个月,她经历了此前十八年都不敢想象之事。
那股浓重的血腥气息令她深深惶恐。
甄棠垂下视线看到身边放着那支小巧的袖箭,方才箭头射出去的时候,她的大脑因为惊恐而一片空白,直至与景昭辰目光交汇才反应过来。
她杀了人。
甄棠缓缓摊开自己手掌,就是这双手,将带毒的箭头射进刺客的心脏,准头极好,一击毙命。
“袖箭是本王给你的,别怕,没人敢来查问。”
景昭辰没有睁眼,却仿佛永远能不动声色看穿她的心思。
甄棠抬眸看向他,他安静地坐在暗处,只能看到浅浅的呼吸起伏,若不是亲眼见他持剑杀人,当真无法与眼前这个波澜不惊之人吻合。
想了想,她开口问道:“殿下我们何时回府?”
“怎么了。”黑暗中的人声音淡淡。
“妾身害怕这里,很怕很怕。”
黑暗中的人没有回应,过了片刻,甄棠听到他站起了身,带动椅子发出一声轻微的声响。
“来人。”
景昭辰走过去打开门,朝外吩咐:“备车,本王要出宫回府。”
于公公看到翊王从内走出,神情疏离的模样,脊背一寒慌忙跪了下来:“殿下,宫门已经下钥,圣上和皇后娘娘均有旨意,待查到内应眉目后才能…”
偏殿守着的一干人等皆惶恐地随着于公公跪了下来,景昭辰视线扫过,这些皆是皇后的人。
他这位母后还真是煞费其事啊。
景昭辰没有多言,走回殿内从桌上拿起沉水,再度折返回来,看着于公公和殿内一干人等:
“本王寿数不长了,要不,今晚便从你们之中挑几个届时与本王殉葬,如何?”
“去备车,一刻钟之后本王要出宫,于公公若是觉得圣命难违,可拿着本王的剑回禀圣上于皇后娘娘。”
景昭辰将沉水递到于公公面前,于公公颤颤巍巍接过,剑身压得他手臂猛地一沉,身后的小内侍慌忙上前扶起。
一刻钟后,马车驶出了碧微莲池,沿着寂静的宫道往宫门方向驶去。
于公公提前派人将此事回禀圣上和皇后,出乎他的意料,圣上和皇后并未阻拦,反倒下令一路通行。
甄棠身上裹着景昭辰的大氅,斜倚着车壁,只觉得双眼疲乏,快要睁不开。
在失去意识到最后一瞬,她看到车窗外依次而过的风灯,和在夜幕下鳞次毕节的巨大殿宇。
她的脑袋沉沉,恍惚间,似乎被拥入一个宽阔的怀抱中,温凉的手掌犹豫了许久,最终抚上她的头发。
……
再度醒来时,外面天光正好,明亮的光线从窗子透进室内,落在白玉地板上,形成斑驳陆离的彩色光圈。
甄棠认出这是王府暖阁的卧房,她坐起身,发现身上换了新的寝衣,景昭辰那件大氅正挂在不远处的衣架上。
宋嬷嬷正巧进来,看到甄棠已经苏醒登时缓了口气:“王妃总算醒了,可有哪里觉得不适,老奴也好回禀殿下传冯太医前来。”
“妾身睡了多久?”
“整整两日。”
“两日?为何妾身没有丝毫察觉?”甄棠十分吃惊。
宋嬷嬷将拔步床的纱帘拢起,扶着她下了床:“殿下特意命人燃了安息香,说是怕王妃噩梦惊扰,让您好好歇息。”
甄棠穿着棉踏走了两步,并无睡了太久头脑发昏四肢发软的感觉,反倒是饥肠辘辘。
“妾身并无不适,只是有些饿,可有吃的?”甄棠说着,肚子发出一阵咕噜噜的声音。
宋嬷嬷立即眉开眼笑:“殿下早就吩咐好了,小厨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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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一直备着您爱吃的菜。”
说完便为甄棠换了一身浅黛色的衣衫,梳洗完毕,挽好发髻,便命人传了菜。
“殿下在何处?”甄棠看着满桌子的菜肴,突然想起那人。
宋嬷嬷为甄棠盛汤:“殿下这两日去了诏狱,听闻是要审什么人。”
甄棠接过碗抿了一口,是清甜的雪梨百合汤,她缓缓喝着,想起那晚他曾说要亲自审唯一活着的刺客。
他的身子骨,去诏狱那种地方,一定有他必须知道的东西。
用完膳,走出正殿,外面春.光正暖,甄棠看到莲池中的荷花已经萌芽,长出几片小小的绿叶。
她从书房拿了一本书,倚在躺椅上闲散地翻看着,视线落在书页上,脑海中却在回忆这两日的情形。
景昭辰此前是太子,如今被废,是一个被圣上放弃命不久矣的皇子。
皇后娘娘仍在竭尽全力救他,可看起来,他与皇后之间并无太深的养育之恩,这门冲喜的婚事,也不过是穷途末路后的病急乱投医。
她反复询问冯太医是否影响怀妊,真正想要的,是让甄棠早日生下有皇族血统的孩子。
毕竟甄家已没落,她的父母更是卑躬屈膝,极好掌控。
待哪日景昭辰病亡,甄棠便成了皇后掌中一颗棋子,永无天日。
温暖的阳光晒在身上,甄棠却觉得透着隐隐的寒意。
她忽然想起宋嬷嬷曾暗示过,若是早日诞下子嗣,往后也有倚靠可以傍身,但是她不愿。
不愿就这么,被人掌控在手心里。
正想着,月门外突然传来爽朗的女声:“宋嬷嬷在吗?”
一道修长干练的身影跨过月门,身穿暗红色窄袖长衣,腰间扎着束封,马尾轻甩,英气逼人,右手中握着一个小盒子正大步走来。
与甄棠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女子顿然停下脚步,反应了一下,似乎想到了什么,立即调整好仪态走向甄棠。
“属下见过王妃。”
她干净利索地行礼,用的是抱拳。
甄棠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英姿勃发的女子,眉眼明媚爽快,透着桀骜,像九天之上的苍鹰。
“你是…”甄棠缓缓放下手中的书册,一时疑问。
“青玄姑娘回来啦,一路辛劳。”
宋嬷嬷端着托盘和茶盏刚出正殿便看到眼前一幕,她走到甄棠身边,将托盘放下,对甄棠道:“老奴向您引见,这位是青玄姑娘,与邵真他们一样都是跟随殿下多年的属下,您与殿下成婚时她不在京中。”
“青玄姑娘,快见过王妃。”
甄棠摆了摆手:“不用多礼,方才已经见过了。”
宋嬷嬷将茶盏摆好,看向青玄:“您唤老奴所为何事。”
青玄将盒子塞到宋嬷嬷掌中:“我不是受了点伤嘛,冯泽那家伙听闻我回京,非要让我用他研制的金创药,说是他亲手配的方子,王府里您最心细手巧,想请您帮我上个药。”
宋嬷嬷一听,立即紧张起来:“伤得可重?”
“说重也不重,我受伤那晚服了保心丹,从雪山中捡回一条命。”青玄满脸傲娇。
甄棠将书册反扣在案几上,朝宋嬷嬷道:“快带青玄姑娘去偏殿上药。”
言罢,又想起什么:“是否要唤冯太医前来。”
宋嬷嬷笑道:“您有所不知,冯泽便是冯太医的大公子。”
甄棠十分惊讶,目光落在青玄身上。
青玄脸庞泛起一层微红:“我就说罢,不能让他知晓。”
14. 第 14 章
偏殿内有一间温馨的小室,平日里虽然不住人,但是收拾的很整洁。
宋嬷嬷将小室的纱帘都放下来,又拿来了药酒和棉布,青玄坐在小榻上,利索的解开外衣和里衣,拆开棉布,登时露出里面的伤口。
青玄后心口的位置,有两道约成年男子一掌长的伤口,呈十字状,已止血缝了针,但仍令甄棠触目惊心。
如此重的伤,她竟然看起来好似正常人一般,若不是甄棠亲眼看到,当真不敢确信。
宋嬷嬷净了手,拿着粘了药酒的棉布准备为青玄擦拭伤口:“青玄姑娘,可能会有些痛,你忍一下。”
“无妨,我从雪山出来后在山下寻到一位郎中,央求他为我缝针,他没有带麻药,我硬生生扛过来的,嬷嬷尽管放手做就好。”
青玄背对着甄棠和宋嬷嬷,爽快说道。
宋嬷嬷听罢,拿着蘸满药酒的棉布轻轻擦着青玄后背的伤口,用干净的棉布擦干,拿了一支银勺子从药盒中取了金创药涂好,最后沿着胸围裹好棉布。
青玄重新穿好衣服,站起身,前后摆动右手臂舒展肩胛骨,随后朝宋嬷嬷笑道:“还是嬷嬷手法好,没有丝毫不适。”
宋嬷嬷整理着小药箱,叹了一口气:“青玄呀,你这伤冯公子可知晓?”
青玄一听,整个人慌张起来,双手合十求道:“哎呀,王妃,宋嬷嬷,您二人可千万别告诉那家伙,他只知晓我受了伤,还没有见到我的伤口,若是被他瞧见了一定又会去求殿下把我调回来,在京城做个闲职。”
甄棠帮宋嬷嬷卷起棉布,惊讶问道:“你此番受伤回京,莫不是殿下将你调回来?”
青玄英气的眉眼皱了起来:“殿下传给我的密信中所说,此番回京,另有其他重要任务。”
其他重要任务?
甄棠卷着棉布的动作慢了下来,心中暗暗猜测,莫非是和蓝爷爷有关?
她的反应太过直接,落在常年行走在刀锋上的人眼中,尤为明显。
但青玄神思没有任何变化,这大半年一直在雪山以北潜伏,她早就养成了万事不流于表面的习惯,无论此番在京的任务是否和王妃有关,她都不能辜负殿下的信任。
“那青玄姑娘是否要在此处住下?”
甄棠加快手上的动作,收整好一卷棉布交给宋嬷嬷,看向青玄:“这样也方便宋嬷嬷为你上药。”
青玄有些惊讶,她还从未与女眷一同居住过。
“哎呀,主要是因为妾身太无聊了,我小时候在渝州长大,从未出过渝州,特别想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青玄姑娘若不介意,可以在这里暂住,跟我挑一些与任务无关紧要的见闻讲一讲。”
甄棠的眼睛亮晶晶,充满好奇。
青玄看着她宝石一般的眸子,内心蓦然一软:“这…殿下和王妃若是允许,属下一定在所不辞。”
那个病秧子啊,他这几日忙着审刺客,想必是顾不上这里。
“无妨无妨,你是为我解闷,殿下必然不会有意见,若是有,我去找他理论!”
这府内的人全身上下都是皇室规矩,难得有一个不同的,甄棠兴致勃勃地拉着青玄往莲池旁边的躺椅走去:“跟我讲讲,雪山是什么样子?”
自甄棠嫁入府中这半月,宋嬷嬷还是头一次见到她这般开心,宋嬷嬷会心一笑,端来了茶水和糕点。
“雪山啊,很高很高,山顶上常年覆着积雪…”
“山下有村子吗?”
“有,积雪融化的水源滋养了许多村落。”
…
这番闲聊一直到傍晚,甄棠书也不看了,一手托着腮,听青玄讲那些她从前只在书中看过的场景。
真希望蓝爷爷能救那个病秧子啊,这样她便完成交易,离开王府,去看看外面的天大地大。
他身为皇子,应当不会食言,为难自己的救命恩人吧。
天色渐深,晚风幽然,小厮们点燃了院中的风灯,甄棠才察觉到已近日暮。
宋嬷嬷正忙着让小厨房多备一份饭食,甄棠卷起书册,朝青玄眨眼:“妾身觉得,你讲得比书上写的好看多了。”
青玄挑了挑英气的眉:“那可不,就连冯泽那个古板的家伙都喜欢听呢。”
甄棠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刚想问她和冯泽是什么进展,月门外突然窜进一个身影,速度极快,两步便到了莲池旁边。
在那人刚踏进云汀日暖时青玄便有所察觉,眉眼一凛,利索地从椅子上站起身,取出藏在袖中的匕首摆出防卫的架势,将甄棠挡在身后。
当青玄眼前来人后,眉宇一皱,松了戒备:“邵真你做甚,要吓死我。”
话音刚落,她发现邵真的神色有些紧张,额头上闪着细汗,顿时察觉到有些异样:“发生了何事?”
邵真看了看青玄,朝她身后不远处躺椅上坐着的甄棠躬身行礼:“王妃,殿下在诏狱病发,特意命属下回府带您过去接他。”
“什么?病发?”
甄棠腾地一下站起身,他怎么又突然病发了?
转念一想,在宫中遇刺那晚他动了剑,冯太医说他运功加重了病情,虽与灵芝的药力抵消了大半,但至少服药一月才能恢复。
他在诏狱一定遇到了什么突发.情况,才会导致突然病发。
“诏狱那种地方属下进不去,刚刚里面的守卫出来回禀,说是殿下病发得突然,传命要我接上您和冯太医一并过去。”邵真急得脸色发白。
“皇后娘娘是否知晓?”甄棠脑海中突然闪过那道雍容华贵的身影。
“暂时不知。”
甄棠思绪转得飞快:“宋嬷嬷,将从宫中带回来的灵芝取过来,邵真,青玄,你们俩与我同去接冯太医。”
“属下来时路上已经提前通知了冯府,冯大人今晚在太医院当值,此事暂时不能惊动宫中,所以由冯公子与我们一同去诏狱。”
“冯公子,冯泽?”甄棠接过宋嬷嬷取来的灵芝,诧异问道。
“对,冯公子是冯太医的大公子,医术与冯太医不相上下,此前他也曾为殿下诊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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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那便接上冯公子一起前去。”
甄棠说完,让宋嬷嬷不必跟随,同青玄与邵真一并出了王府,上了等在门口的马车。
长街上已经点起了灯,各家各户,铺子门面皆是万家灯火的模样,冯府在东市,院落并不大,马车驶到门前时甄棠听到邵真同一人道:“有劳冯公子了。”
“哪里哪里,在下身为医者,治病救人乃是天职,即便不是皇亲国戚,只是一位寻常百姓,在下也…”一人语调缓缓。
“哎呀别磨叽了,快上车!”
青玄的声音打断了他。
甄棠握紧装着灵芝的小药盒,撩起车帘向外看,只见门口站着一名穿着月白色长衣宛如青松的男子,正被青玄扯着衣领往马车走去。
“你带够药了吗,邵真说殿下此次病发得很重。”青玄将他一把按在车辕上。
“带…带够了,你莫要慌,我刚按新方子制了保心丸,自己试过了,效果…”冯泽依旧语气缓缓。
“别说话了,老实坐好。”
甄棠刚放下帘子,车门一开,青玄轻巧地跳上马车,反手关上车门,马上随即沿街往诏狱方向驶去。
“冯泽说,他是臣子,不敢与王妃车内同乘,属下只能僭越了。”青玄朝甄棠抱拳行礼。
“无妨,我并不是特别注重规矩之人。”甄棠神色沉重道。
景昭辰的体质比她想象中脆弱得多,濒死之人,强行动剑,他心中一定有其他计划。
除了解除毒蛊,还能是什么呢?
这世间除了生死之外,还有什么值得让他身涉险境。
正思索着,马车停了下来,青玄将车帘撩起一条缝隙谨慎地查看四周,随后对甄棠道:“已经到了诏狱门口,属下扶您下来。”
青玄先下了车,随后扶甄棠走下来,站在诏狱门口甄棠顿时感觉到扑面而来的森冷。
玄色巨大的铁门,噼啪燃烧的壁火,面无表情的守卫,各个身披甲胄,手持长枪立在戒备森严的诏狱大门两侧。
为首的一人服制与其他守卫不同,应是什么首领,邵真与冯泽走过去同他交涉,甄棠看到那名首领的眼神往自己和青玄这边瞟了瞟,随后又摇了摇头。
看来这诏狱她也进不去。
正沉思着,忽然听到青玄疑惑道:“咦,他怎么也在这。”
“谁?”
“西墙阴影下那辆玄色马车,那是衡王的车架。”青玄说着,视线看向西侧。
甄棠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高大的西墙在夜色中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一辆通体墨色的马车隐在阴影中,驾车的小厮恭敬地站在车边,周围立着两个侍卫。
衡王?
甄棠想起在紫宸殿偏殿见过他,手中拿着一本从鸣泉关传回来的急报,与景昭辰三言两语之间隐现敌意。
那个病秧子曾说,他的太子之位被废后,衡王极有可能是下一任太子。
景昭辰来诏狱是为了审那名刺客,衡王来这里又是为什么?
难道那些刺客与衡王有关?
15. 第 15 章
甄棠虽然不知他们皇子之间有什么恩怨,但是她曾在史书中看过,皇家后裔,大多都是表面平平和和,背地里却恨不能让对方死无葬身之地。
正思索着,邵真与冯泽回来了,邵真皱着眉向甄棠回禀:“守门的侍卫长说除非有圣上的旨意,否则无法通融。”
甄棠猜到了,她顿了顿:“既如此,那我们便在门口等着。”
原以为要等许久,出乎甄棠所料,刚刚过了半刻钟诏狱大门便从内打开,一名医官撑着景昭辰半边身子从里走出,身后跟着一个侍卫,见到门口等着的众人,神色凛然地大步走到甄棠面前,朝她拱手:
“您便是翊王妃?”
“妾身正是。”甄棠的目光穿过他看向不远处的景昭辰,他低着头,看不到神情,垂在身侧的手掌苍白得毫无血色。
她神情一紧,慌忙跑过去为他披上大氅,又从盒子中拿出灵芝片塞进他唇间:“还好吗,先撑一撑。”
话音刚落,她突然嗅到一股隐约的血腥气,掀开大氅一角,甄棠看到他墨色长衣心口位置洇了大片血迹。
侍卫慌忙解释:“殿下审问刺客时不让我等在旁,属下听到动静进刑房时,殿下已开始吐血,医官为殿下服了救心丸暂时稳住性命,又命属下向王妃传信。”
“对对对,微臣为殿下服了六粒救心丸。”医官惶恐得浑身发.抖。
翊王虽然被废了太子,但仍是皇裔,若是今晚死在诏狱,圣上和皇后娘娘绝不会放过他们。
甄棠将大氅为景昭辰裹好,邵真扶起他,众人向医馆简单回了礼,便上了马车准备回府。
“情形如何?”
景昭辰躺在马车内的软榻上,冯泽为他诊了脉,正用银针封住几处穴位,甄棠看到景昭辰惨白的胸膛,担忧问道。
“殿下情形有些不对劲,体内有多种药力互冲,我要为殿下催吐,将那六粒救心丸催吐.出来。”冯泽凝紧眉头回答。
“可有性命之忧?”
“本王撑着住,动手吧。”软榻上的人抿着唇,十分气虚。
冯泽不再犹豫,在心口位置最后一个穴位刺下银针,霎时间,景昭辰半仰起脖颈,一股黑色的血从他唇间汹涌而出。
甄棠措手不及,慌忙用手捂住那些粘稠的血液,然而景昭辰吐血太多,血液从她指缝中渗到手腕,又淋漓落在车板上。
冯泽从药箱中拿出一卷棉布递给甄棠:“用这个,需要殿下将救心丸完全吐.出。”
甄棠接过棉布,胆战心惊地用棉布接住景昭辰吐.出地鲜血,幸好没多久,已经被血浸.透的棉布上赫然六粒绿豆大小的黑色丸药。
“冯公子,是这个吗?”她将棉布捧到冯泽眼前。
“是,这是诏狱用来救急的丸药,虽然也有效,但是药力太冲,我要为殿下重新服保心丹。”冯泽说着,从药箱中拿出一个小盒子,取出一粒白色药丸塞进景昭辰唇间。
“我总觉得殿下病情有些诡异,眼下暂且稳住性命,先回府再说。”冯泽深深皱着眉头,一脸严肃。
……
翊王府,藏书楼。
尽管这一年多周总管已经见多了殿下病发,但是今日这般骇人的情形,他还是头一次遇到。
小厮将一盆又一盆的血水端出去,冯泽神情严谨坐在小榻边,一直按着殿下的脉息,不敢错漏丝毫。
宋嬷嬷已经为甄棠洗干净手上的血渍,换了一身衣裳,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过了约一炷香的时辰,景昭辰终于止住了呕血,周总管将汤药端了过来,他撑起身子,接过药碗一口一口慢慢喝完,重新倚回靠枕。
“吓到你们了吧。”
景昭辰微阖双目,嗓音气虚:“放心,本王还能撑几个月。”
甄棠坐在榻边,为他拢好软毯:“别丧气,蓝爷爷的回信应当快到了,你还有一线生机。”
刚说完,她便看到景昭辰睁开了双眼,那双凌厉的眸子静静的凝视着她,似是想起什么,调转视线看向周总管:“拿过来吧。”
周总管应了一声,从袖间取出一封信,小心翼翼地递给甄棠:“信是下午收到的,老奴生怕出什么岔子,收到后便一直贴身带着。”
甄棠垂眸一看,信封上是蓝爷爷的字迹。
她接过,犹豫了一下便利索地拆开,里面有一张对折的普通信纸,上面写的东西并不复杂,甄棠却看得极其认真。
反复看了三遍,她将信封倒扣,一粒小小的蜡丸落在她掌心中。
藏书楼内众人静默,皆用期盼的眼神看着甄棠,只有冯泽不知晓其中隐情,满脸疑惑。
“蓝爷爷在信中说……”
甄棠清柔的声音在楼内响起,烛光晃了一下,映着她的眸子像夜幕中明亮的星星。
她迟疑了一瞬,景昭辰倚着靠背,苍白的面容上没有丝毫波澜,心脏却宛如被一只手用力箍住,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他的生死,或许只在这一张薄薄的信纸之上。
“若是去信中症状如实,殿下的性命,最多还有半年。”甄棠咬了咬唇,轻声道。
最多半年。
景昭辰只觉得体内血液刺骨寒冷,半年后,他便会撒手人寰。
“不过,蓝爷爷说他认得这种毒蛊,是用了苗疆的蛊与雪山以北的毒炼化而成,极其少见,虽然解起来需要费些功夫,但是他有法子。”
甄棠与景昭辰的目光交汇,红唇勾起一抹笑:“蓝爷爷是滇地人,他的话应当不会错。”
天光乍破。
景昭辰看到一片星光璀然。
“太好了!殿下有救了!”周总管喜极而泣。
“信中还说了什么。”景昭辰已经许久没有这种重获生机的感受,他突然觉得,自己像一个活人。
甄棠将蜡丸放在他掌心:“但是有一点,蓝爷爷说若要彻底解除此蛊,需要赶往他的药庐,他随信附赠了一颗药丸,说是可以暂时压制毒蛊月余,从京城到药庐,山高水远,殿下如何考虑?”
景昭辰看着掌心中那颗蜡丸,他深知眼下自己的身子不适宜长途跋涉,可他要活下去,他不能放弃这个唯一的生机。
他将蜡丸重新塞进甄棠手中:“既如此,那便请求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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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本王同赴药庐。”
这枚代表生存希望的药丸,重新交给与他仅仅成婚十几日的人。
尽管他们之间有着以后分道扬镳的约定,然而此刻,景昭辰将自己生的希望交付给她。
长夜已近子时,甄棠在宋嬷嬷和青玄的陪同下已经回了暖阁,其余人等也已经离开,藏书楼内唯有周总管和邵真二人。
药效起来了,景昭辰觉得自己恢复了些许精神,换了一身浅青色的衣衫盘腿坐在小榻上,正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子外的漫天星辰。
分野之内,一颗明亮的星子散发明亮光华,将其余星光皆遮掩下去。
那是昭明星。
昭明星并不是一颗代表着祥瑞的星子,相反,它主国运,主变动。
司天台的保章正见到昭明星出现,会立即上报圣上,以防国家发生动乱。
自他与甄棠成婚至今,昭明星便越来越明显,不知他那位父皇是否已经听到司天台的回禀。
收回视线,他静静地看着案几上厚厚的信封,沉默良久,对周总管道:“请元大人过府一趟。”
周总管有些迟疑:“眼下长街已经宵禁,若是惊扰了巡城的禁军,恐会引起皇后娘娘猜忌。”
“那让邵真亲自去,换上夜行衣,就算元大人睡着了也将他绑过来。”景昭辰手指按在信封上,沉声道。
邵真知晓殿下此刻寻元大人一定有要紧之事,躬身领命,便退下去换夜行衣。
不消半刻钟,藏书楼的门从外打开,一身黑色夜行衣蒙着脸的邵真走了进来,腋下携着一名身穿月白色寝衣、头发散乱、只有一只脚穿着棉踏的男子。
“殿下,元大人带到。”邵真将那人放在景昭辰榻边,躬身行礼,便同周总管一同退出了藏书楼。
景昭辰苍白的脸上堆起笑意,一手拎起茶壶,斟了一盏茶,朝他轻声道:“深夜惊动师兄了,快坐。”
元洛一脚踩着棉踏,一脚光着,仍有些呆滞地站在原地,看到景昭辰浮着笑意的脸庞,撩起散乱的头发便开始口若悬河:
“你要吓死师兄吗,什么事不能明日白天派人通传一声,非要大半夜让邵真跳进我家院子,把我从床上吓醒!”
“那邵真也是个傻子,只说是你有事寻我,其他一概不知,我寻思这深更半夜的莫不是你病入膏肓了,有什么遗言给师兄,衣衫都没来得及换,鞋都掉了一只!”
“到底出了何事,大半夜将师兄劫过来,总不能真是为了喝口茶吧!”
元洛甩掉右脚仅剩的棉踏,上了小榻,同景昭辰对面而坐,捏起茶盏咕咚咕咚喝完:“说吧,师兄如今已经被免了刑部侍郎,每日闲的发慌,有什么事需要师兄帮忙。”
景昭辰又为他续满,将案几上厚厚的信封推了过去:“过几日我要南下,途中或有变故,归期不定,这里面的东西拜托师兄了。”
“你要南下?”
“去何处?你这身子骨还敢出京?”
“圣上和皇后娘娘知晓吗?”
“这里面又是何物?”
元洛满脸震惊,问题连珠炮一般。
16. 第 16 章
视线在信封与景昭辰之间来回游移:“你莫要心灰意冷啊,我知晓你信不过你那个母后娘娘,师父同我也在努力寻找能解除你那毒蛊的法子。”
他的问题接二连三,景昭辰神情有些波动,可他不能透露太多,知道的人越多反而越麻烦。
必须要留一条万无一失的退路。
景昭辰为自己斟了一杯,放下茶壶看向元洛:“师兄,我五岁时母妃故去,虽被皇后收养,但人人都能看出皇后不过是拿我当继承皇位的棋子,从而稳固孟氏一族的权势。”
元洛神色黯淡,叹了口气:“皇族不是寻常百姓,皇后亲生的睿王殿下神智不全,已没有继承大统的希望,她自然会把所有赌注压.在你身上。”
“当年我母妃的死因疑点重重,鸣泉关五座城池,十八万将士的死还未昭雪,我想活下去,师兄。”
“你此番南下……”
“我不能告知你太多,我五岁起奉命在武场跟随傅师父学习武艺、骑射,那时你也才七岁,却并不防备我的身份,处处照料,你与傅师父皆是我的恩人,我不能轻易将你们拖下水。”
景昭辰再度将信封推向元洛:“师兄,这里面的东西关乎整个翊王府,若我此行遭遇不测,自有人告知你,届时你将里面的东西按我的叮嘱所做。”
元洛仍不敢接:“遭遇不测?你不是秘密南下?”
“对,我不仅要南下,还要堂而皇之的南下。”
“你疯了!你知道现在多少双眼睛盯着你吗,好好好,即便我不问你要去哪,圣上与皇后娘娘知晓也会百般阻拦!”元洛简直不知他脑子里在想什么。
“知晓也好,阻拦也好,都挡不住我的决心。”
这条苟延残喘的命,生死只在一搏。
元洛太了解他了,他性格偏执,认定的事极难更改,如今更是已将生死置之事外,若不是自己与他曾是多年同门,情义颇深,以这位翊王的性子绝不可能与他好好讲话。
突然想起一人,元洛抬眸看向景昭辰:“你有没有想过,若你有什么差池,翊王妃该怎么办?”
景昭辰神色凛然一紧,捏着茶盏的手指恍然一抖:“我自有安排。”
他的反应落在元洛眼中,元洛诧异问:“你莫不是动了感情,翊王妃不是皇后娘娘寻来为你冲喜的吗,这才半月多些,怎么提起她便换了另一幅神情。”
“师兄,若我此行安稳而归,你自会知晓。”景昭辰端起茶盏向他敬了敬。
元洛慌忙按住他的手臂:“别敬我,茶水解药效,我暂且答允了,谁让我是你师兄呢。”
景昭辰放下茶盏。
“这么晚了,师兄这番模样也不能从长街回府,你命人收整出来一间屋子让我睡一晚,明日我再回去。”
元洛从案几上拿起那封厚厚的信封,整了整寝衣的领口,又低头看到仅剩的一只鞋,又道:“再给我找双棉踏。”
……
次日一早,天刚蒙蒙亮,宫门到了开门的时辰,皇后娘娘便已正襟危坐在翊王府藏书楼中。
“一个刺客,交给刑部或者诏狱来审不是一样,你的病情刚刚好转一些,眼下当务之急是赶紧生下子嗣!”皇后凤眼中含.着隐隐的怒气,看向正慢条斯理喝药的景昭辰。
榻上的人仿若没有听到,轻轻地吹了口气,吹散汤药氤氲的热气后轻抿了一口。
孟皇后见他不答话,强忍着心中怒火,似乎察觉到什么,转头看向周总管:“翊王妃呢,为何翊王在住在藏书楼中,莫非二人一直分局而住?”
她迫切地需要翊王生下子嗣,只要是在翊王府,从甄氏肚子中.出生的子嗣,那便是她的孙辈,届时她同样可以将这个孩子立为幼主。
翊王、衡王,都不过是一个垫脚石。
“回禀皇后娘娘,王妃她……”
“周总管先退下吧。”
景昭辰不紧不慢地晃着碗中的汤药,抬眸示意,周总管得到解救,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躬身退出藏书楼。
“母后,儿臣突然有个疑问,您既然这般想要孙儿,为何不让睿王皇兄成婚呢?”景昭辰将药碗放在榻边的小桌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孟皇后。
皇后深深地吸了口气,换上一副关切的神情:“辰儿,母后如今是在为你筹谋,你当体谅母后的良苦用心啊,你想想你母妃临终前的遗言,难道你要违逆她吗?”
榻上的人陷入沉默。
孟皇后非常满意他的反应,这是她屡试不爽的招数,一旦景昭辰有脱离自己掌控的趋势,他那位母妃便是挟制他的利器。
“这便对了,你母妃将你托付给本宫,正是想让本宫为你谋取一份好前程,本宫母族孟氏一族听闻有方外名医可以治你的毒蛊,已经派人去请名医出山。”
“辰儿,眼下最紧要的是先让甄氏有孕。”孟皇后将语气放平和,涂着丹蔻的指尖覆上景昭辰苍白的手背。
景昭辰从她指尖下抽出手掌,用棉巾擦去唇上的水渍:“是因为睿王皇兄没有生育子嗣能力吗?”
孟皇后心中顿时惊慌起来!
他怎知稷儿无法生育子嗣?!
这些年孟皇后不是没有试过,宫女,通房,甚至见不得人的手段她都有尝试,只要有女子与稷儿行.房后有孕,她便会用尽一切方法确保这个胎儿平安降生。
然而全没用,她从宫外秘密请来的郎中确诊,稷儿,此生再无生育子嗣的能力。
她所有的希望都在景昭辰身上,只要景昭辰活着时让甄氏有孕,她孟氏一族的未来便有希望!
孟皇后只慌乱了一瞬,立即收敛好神情:“你皇兄心智不全,母后自然更倾向于你,辰儿,你我虽不是亲生母子,可毕竟也有十五年相处时光,母后自然是为你好。”
“既然是为了儿臣好,儿臣想请求母后一件小事。”景昭辰看着孟皇后,唇角勾起一抹浅笑。
“辰儿说,只要母后能做到,一定答允。”
“儿臣厌倦了京都,入宫那日曾向父皇求一块封地隐居,可是,被父皇驳回了。”
孟皇后眼神一紧:“你……”
“所以过几日儿臣将隐姓埋名南下,寻一处僻静的地方,了此残生。”景昭辰的语气极其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你的小事。
“不可!”
孟皇后猛地一拍桌子,风眸中满是怒意:“这怎能是小事,本宫绝不允准!”
景昭辰早就料到她会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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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应,佯装诧异反问:“母后不是为了儿臣好吗,儿臣如今不死不活,不知还有多长寿命,让儿臣仅剩的时日快活轻松一些,难道母后不愿?”
“景昭辰,你的病情离开京城便是死路一条,你若执意要离京,本宫便命人封了这翊王府!”孟皇后厉声道。
榻上的人反倒悠闲地整了整衣衫下摆:“那母后不如提前传令礼部章大人。”
孟后气到呼吸不稳,声音颤.抖:“章大人?你要作甚?”
“让他提前为儿臣准备葬仪。”
景昭辰抬眸看她,索性摊开手,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母后也别回宫了,您亲眼看着儿臣驾鹤西去,一定颇有感触。”
“你疯了。”
孟皇后楞了半晌,指着他质问:“即便你真的不想活了,你是否想过甄氏,你死了,她仍是翊王妃,只要本宫稍稍隐瞒些时日,一个月,两个月,无人会怀疑甄氏怀得究竟是谁的骨肉!”
“只要这个婴儿是在翊王府降生,他便是本宫的孙儿!”
出乎意料,榻上的人没有半分波动,只是静静地听她讲完,唇角的笑意反倒更明显:
“那本王,便带她一起下黄泉。”
孟皇后彻底呆在原地,她今日本不想同景昭辰撕破脸,可是形势不等人,太子之位已空悬一年之久,她的母族与衡王的母妃姚贵妃是死敌,若是衡王被立为储君,他日衡王继位,孟氏一族俨有活路!
“辰儿,母后方才说的是气话,你万万不要当真。”
她压下心中的盛怒,强撑着,换了一副端庄的笑容:“最多再过半月,母后一定派人寻到那名神医,将他接到京城,你一定不能有其他想法。”
景昭辰仍浅笑着看她,并未回应,片刻后从小榻上起身站在地上,缓缓挽起袖口。
他的身型虽然形销骨立,但骨架仍在,浅青色的长衫挂在宽阔的双肩,锁骨凸显,身型将雍容华贵的皇后笼罩在阴影中。
“辰儿,你想想你母妃……呃……”
下一瞬,苍白的手掌狠狠扼住她的咽喉,将她的声音尽数熄灭,唯有喉间发出干呕的嗓音。
“母后这么疼爱儿臣,不如也陪儿臣一起下黄泉吧,母子一场,情深义重,否则儿臣多孤单啊。”
孟皇后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到失神,两手死死扣住他的手掌,想要扒开,却纹丝不动。
她看到他眸子猩红,眉宇间杀意渐显,整个人皆是她从未见过的嗜血模样,慌乱间,她摸到方才他喝药的汤碗,用力摔碎在地!
瓷器碎裂的声响惊动在外候着的周总管,他慌忙推开门,看到眼前的场景立即反手关上门,扑过去,抱住景昭辰的右手臂:“殿下殿下,您清醒一下,这是皇后娘娘。”
就在快要窒息时,掐住咽喉的手掌骤然松开,孟皇后狼狈地扶着小桌大口大口地换气,脖颈上明显五个指印。
“你…你真的疯了。”孟皇后捂着咽喉,声音嘶哑。
景昭辰静静地看着她,摩挲着方才掐住皇后喉咙的手指,叹了一口气:“母后啊,您还不明白眼前的形势吗,我一个将死之人,还怕什么威胁。”
“再给您一次机会,您最好想清楚该做什么决定。”
17. 第 17 章
“您…是?”
甄棠站在回廊中,诧异地看着不远处拐角旁一身寝衣的陌生男子,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两步,稍作避嫌。
元洛被她的声音吓了一哆嗦,慌忙扶墙,循声看清来人后,赶忙整理头发衣衫。
“那个…在下是翊王殿下的师兄,昨日造访王府有些急,没来得及换衣裳,唐突王妃了。”元洛也往后退了几步,一直退到柱子后面,朝甄棠拱手行礼道。
宋嬷嬷惊讶地合不拢嘴,一手提着食盒,一手将甄棠挡在身后:“元大人?您…您为何穿着寝衣在外行走,您稍等,老奴陪王妃给殿下送了粥便命人给您送身衣裳。”
说完便一手护着甄棠,准备王藏书楼的方向走去。
元洛匆忙阻拦:“停停停,暂且别去!”
甄棠停下脚步:“为何?”
“皇后娘娘在里面,殿下与皇后娘娘起了争执,听闻还摔碎了东西,您若此刻前去,恐会被波及。”元洛躲在柱子后一棵美人蕉旁,往藏书楼的方向指了指。
“因何起争执?”甄棠更诧异了。
景昭辰昨晚从诏狱回府,病发得那么重,还有力气同皇后娘娘起争执?
皇后娘娘更匪夷所思了,一.大早竟然已经到了王府,同景昭辰争执,当真不怕他毒蛊发作,血气攻心,直接一命呜呼吗?
元洛拼命摇头:“在下也不知晓,在下本来准备去找你那夫君要身衣裳,谁知被邵真拦在此处,只说皇后娘娘与殿下争执剧烈,万万不能轻易靠近。”
他言辞真切,宋嬷嬷往前走了几步,侧目透过月门看向远处的藏书楼,片刻后走了回来:“的确是皇后娘娘,门口是李嬷嬷,那两名侍卫是皇后娘娘贴身之人,看他们神情,好似的确有些紧张。”
奇了怪了,什么事会让皇后娘娘一.大早赶来王府,还发了这么大的怒气?
因为审问那名刺客,景昭辰病发?
可刺客行刺的目标是他,他若不亲审,总会留有心患。
莫非是景昭辰将蓝爷爷可以解除毒蛊之事,告知了皇后娘娘?
这是天大的喜事啊,解了毒蛊,景昭辰便能活命,皇后为何要与他起争执?
正当她百思不得其解时,突然听到宋嬷嬷低声道:“皇后娘娘离开了。”
甄棠往前走了几步,看到那一袭赤红色绣着凤凰图案的身影绕过殿宇,消失在拐弯处,不由得缓了口气。
幸好皇后娘娘没有传她觐见,否则,她当真不知该如何回禀昨晚的情形。
“走吧,去看看殿下的情形。”甄棠敛了敛衣袖,朝宋嬷嬷道。
眼角视线看到穿着寝衣的元大人,她唇角浮上一层笑意:“您方才说,您是殿下的师兄?尊姓元”
元洛拼命点头。
“元师兄稍等片刻,一会有人给您送衣裳过来。”甄棠朝他笑了笑,同宋嬷嬷跨过月门走向藏书楼。
“怪不得他动了情。”
元洛叹了口气:“命真是一个奇怪的东西。”
小厮正在收整地上的碎片,甄棠提着食盒走进来时,正巧看到小厮用托盘盛着那些碎片退下,她扫了一眼,认出那是平日里景昭辰服药的药碗。
周总管一副心有余悸的神情站在那人身侧,见到甄棠走进,慌忙朝她躬身行礼:“王妃安好。”
“发生了何事,怎么摔了药碗?”甄棠将食盒放在小桌上,佯装不知,目光看向此时正背对着她的那人。
“回王妃…”
周总管刚开口,便被景昭辰打断:“你先退下。”
甄棠看着年逾五十的老总管退了下去,待到门扉合上,她才轻声问;“皇后娘娘来过了?”
景昭辰一手撑着桌子,脊背因为剧烈的喘息止不住的起伏,他强迫自己平息下来,缓缓放下袖口,转身看向甄棠:“是。”
“说了些什么,看殿下的神色,好似交谈并不愉快。”甄棠打开食盒,将碗粥取出放在案几上,抬眸静静地看着他。
景昭辰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心中怒意渐渐消散,眼底浮上一层温柔,他用棉巾净了手,撩起衣摆坐在小榻上,捏着汤匙尝了一口甄棠送过来的粥。
很清淡的紫米粥,或许是他病发后吐血,又服了药,口中发苦,竟然尝出一丝淡淡的甜。
“若是殿下不想说,那便当妾身方才没有问。”甄棠一手托腮,看着他不紧不慢地咀嚼。
毕竟刚经历过病发,景昭辰只觉得有些气虚,他轻轻放下勺子,看向对面的人:“待我病愈,放你离开王府,你想去做什么?”
甄棠有些惊讶他会问这个问题,亮晶晶的眼睛眨了眨,略有所思:“妾身还未想好,妾身自幼读书,或许会开一家书肆,也或许会去某家书院任教,更或许,扮作男装试一试走南闯北。”
景昭辰垂下眼眸,须臾后,轻声问她:“为何嫁入王府前,你与父母之间并无太深恩情?”
“殿下不是看过妾身的户帖吗,怎会不知?”甄棠有些惊讶。
“户帖内不会记载这些琐事。”景昭辰再度抬眸,看向她。
甄棠思索了片刻,俏皮地挑了挑眉:“妾身不告诉殿下。”
景昭辰应该料想到的,她不会轻易告诉他个中缘由,能在成婚当晚向他提出交易的人,不会授予旁人太多把柄。
这一点,她与他出奇的相似。
两颗棋子的不谋而合。
他将粥碗收进食盒内,盖好盖子,用棉巾擦干净手指,做完这一切再度认真端详着她:“三日后,我们启程去药庐。”
甄棠有些惊讶,她没料到景昭辰这么快便做出决定,从京城到渝州,还要沿着小路进入山野树林,他刚病发,身子骨极其虚弱,一路上不知能不能撑得住,万一有什么突发.情况……
“殿下是否有些急切?”她放下托着腮的手,看向景昭辰。
“三日时间,足够了,我会制定详细周全的计划。”
“周总管和宋嬷嬷会与我们同去吗?”
他轻轻摇头:“邵真和青玄随行。”
甄棠默然了少顷,点了点头:“妾身信任殿下。”
她站起身,提起食盒:“喔,妾身方才来时遇到一位元大人,自称是殿下的师兄,妾身见他身穿寝衣有些不妥,便让宋嬷嬷命人给他送去了一身衣裳,他并未冲撞妾身,但是想来还是要告知殿下一声,以免生出什么误解。”
景昭辰没有料到她会遇到元洛,还是穿着寝衣的元洛,一瞬间,神色有些细微波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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妾身先回暖阁了,收整一下途中所需的物品。”甄棠朝他福了福身子,施施然告退。
刚推开藏书楼门扉走出去,迎面遇到换了一副整洁仪容的元洛,他身穿浅紫罗兰色广袖长衫,银色丝带束着发冠,看起来极其风.流倜傥。
元洛是来向景昭辰告辞的,他原本只想在门口让周总管悄悄通传一声便好,没想到,竟然再度遇到了翊王妃。
他忙换了一副恭谨的神情,五步外停下,拱手行礼:“翊王妃。”
“元师兄。”
甄棠脑海中正盘算着要带什么,朝他浅浅回了礼,便同宋嬷嬷一并离开了。
元洛仍保持着行礼的姿势,直到脚步声渐远,他才缓缓站直身子。
……
云汀日暖,书房。
甄棠坐在长桌后,将景昭辰写下的诊案和蓝爷爷的回信又仔细看了许多遍,心里仍有些惴惴不安。
字迹的确是蓝爷爷亲笔,回信的口吻和对甄棠的称呼也与此前相同,她小字朝朝,是祖母取的,除了祖父和蓝爷爷之外,就连她亲生父母都不知晓。
朝朝,原是希望她朝朝暮暮都欢喜无忧。
她不知晓景昭辰是否看过这封信,周总管交给她时,信封的确没有拆过的痕迹,但是她曾亲眼见过那人将拆解过的信封重新黏合,没有丝毫破绽。
昨晚他没有看这封回信,信中内容皆是甄棠转述,以他的身份和如今处境,竟如此笃定地信任她。
毕竟以他的角度,她是皇后娘娘寻来为他冲喜之人。
甄棠捏着信纸一角,轻皱眉头,思索许久后将回信收好,放入长桌上的一个小箱子中。
箱子里放着几身贴身衣物,皇后娘娘赏的灵芝、蓝爷爷给的药丸,角落里还有那支小巧的袖箭。
推上抽屉时,她的目光落在那方小玉盒上,指尖犹豫,最后还是轻轻地拿了出来,又小心翼翼打开。
“淮清。”
她摩挲着玉佩背后刻着的二字,眼前浮现那道许久未曾见过的身影。
玉树兰芝,光风霁月,仿若九天之上的皓月,永远不染尘埃。
若是此行有机会…
“王妃,您唤属下?”
爽朗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随着声音一并而来的是一道矫健的身影,青玄踏进门内,朝甄棠抱拳行礼。
甄棠惊地手一抖,立即收敛神情,将小玉盒也放进箱子内,朝青玄道:“殿下是否已经告知你,过几日我们要南下,你与我同行。”
青玄挑了挑英气的眉毛:“属下还未接到命令,若是由属下保护王妃,一定拼尽全力,护您安稳无虞。”
甄棠合上箱子,收紧锁扣:“那便辛苦青玄了。”
三日后,辰时,两辆马车从翊王府出发,沿着官道一路南下。
远离喧闹的京城后,人声渐渐消散,唯有车轮辚辚不绝于耳。
甄棠掀开车帘一角向外看去,官道两侧的树木已绿意葱茏,北归的候鸟高声鸣唱,万物生机盎然,绵绵不息。
她与景昭辰同乘一辆马车,由青玄驾驶,因担心途中发生什么意外,冯太医又年逾五十,老太医便让冯泽一同随行。
冯泽与邵真在第二辆,一行五人,做商人装扮南下而去。
18. 第 18 章
京城距离渝州脚程快的话,最多十日,甄棠当初被父母送上去京城的马车,她曾在途中见到十次日出日落。
那时的她还不知要面对要什么,京城来的陌生人只有一副冰冷的表情,她试着打探,却无人回应,耳边唯有父母的叮嘱,让她乖乖听话,有机会一定在娘娘耳边为父亲、为弟弟和甄家多多美言。
“甄家的未来,弟弟的前程都靠你了啊!”父亲着了魔一般,眼中闪着精利的光。
甄棠看着车窗外闪过的风景,轻轻叹了口气,刚放下车帘一回头,目光不偏不倚地落入一双眸中。
“殿下为何盯着妾身?”她疑惑地摸了摸脸。
今天这身是富商宠妻的装扮,芙蓉色绣百花描金长裙,少了平日里的端庄,多了许多明艳,赤金珊瑚的头面,配上南海明珠的耳坠,趁得她本就绝色的容颜更显娇.艳。
“是青玄的主意,她昨日便一直劝说妾身穿这身,说是这样才符合妾身与殿下富商的身份,不好看吗?”甄棠将袖摆捋正,看向那人。
景昭辰穿着石青色丝绸长衫,用金银丝线绣着暗纹,为了凸显他是大富商,特意在右手拇指上套了一个一眼便能看出价格不菲的玉扳指。
而这位“大富商”,此时正颇有闲情逸致地擦着一柄长剑。
“好看,很衬你。”他停下擦剑的动作,目光笼罩着甄棠。
“蓝爷爷见到妾身装扮,一定很高兴。”
她笑意晏晏,宛如春日盛放的海棠。
一路出奇的顺畅,每到一州,景昭辰便命邵真在最好的客栈落脚,尝遍美食特产,凡是甄棠稍稍流露出感兴趣的东西,他便尽数买下,用来给她途中解闷。
如此过了七日,一行人顺利进入山南道。
驾车的邵真一手执着缰绳,一手啃着酥饼,胳膊肘碰了碰冯泽:“冯公子,你有没有察觉到殿下有些不对劲,哎哎,别看了别看了,陪我说说话。”
冯泽同他一并坐在车辕上,正仔细看着昨日从集市上淘来的医书,眼也不抬:“何处不对劲。”
“我总感觉,自王妃嫁进府以后殿下便不似以往那般冰冷,你不经常随侍殿下,不知晓殿下从前多么不易近人。”
“我们身为属下,为殿下尽职尽责便好,怎能轻易议论主上,你这般言论,若是被旁人知晓……”
“得得得,古板,也不知青玄那丫头看上你这个书呆子什么了。”邵真听他慢吞吞讲话,只觉得头大。
“叫青玄便好,那两个字可以不用加。”
邵真哭笑不得,又咬了一口酥饼,突然看到青玄驾驶的前车偏离了山道,缓缓停在一处河边。
殿下和王妃依次下车,正同青玄交代什么。
他将酥饼叼在口中,两手持缰,调转马头也往河边驶去,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停在河边一棵巨大的羽杉树下。
“今夜在此扎营露宿。”
景昭辰看着走来的二人,不紧不慢道。
扎营露宿?
甄棠吃惊地看了看景昭辰,又瞅了瞅天色,此时应当刚过酉时,青玄方才说,再往前赶路约一个时辰会有一个小镇子,他们可以在镇上的客栈歇脚。
他怎么突然起意,要在河边扎营?
邵真冯泽与青玄三人已经从车上搬下扎营所需的物品,开始着手搭建帐篷,支起炉火,井井有条地各自忙碌起来。
景昭辰看着满眼好奇的甄棠,朝她伸出左手,呈邀请的姿态。
甄棠稍稍迟疑,突然想起什么,朝他道:“殿下稍等。”
随后便一路小跑到车边,踩着小凳子钻进马车里,再回来时,景昭辰发现她头上那些华丽的饰品都取了下来,只簪了一根赤红色的珊瑚发钗,和那副珍珠耳坠。
“怎么取下了。”景昭辰不解。
“这里荒郊野岭的,那些头面太贵重了,妾身怕掉在哪里寻不到。”
甄棠笑意盈盈:“所以,妾身暂且将它们收在箱子中。”
自她入王府,景昭辰还是第一次见她笑得这般开心,河水闪着粼粼波光,映着她的笑意也格外璀璨。
他俯身牵住她的右手:“王妃忘了,我们现在的身份可是大富商,你是大富商的宠妻,怎会心疼那些首饰。”
甄棠的右手被他握在掌心中,被他带着往河岸边走去:“陪我走走。”
这条小河看起来应是支流,河水清澈平缓,岸边的芦苇刚刚抽穗,晚风拂过河面,苇杆轻轻摇曳。
景昭辰牵着她漫无目的地闲逛,一会伸手掐几支芦苇,一会摘几朵小花,一会又立在原地,饶有兴趣地看着不远处的山林与脚下的河岸。
走到一处芦苇茂盛之处,甄棠看到那片芦苇丛歪倒一片,一只小船停在岸边,船上一个阿公正半弓着身子从渔网上摘鱼。
听到有人走近,阿公扶着斗笠缓缓站直:“公子夫人可要买鱼?”
甄棠看向阿公脚边的木桶,里面大多是半掌长的小鱼,正在桶内不停地翻腾。
“阿公,这鱼还这般小,也不能果腹,为何不等它长大些再捕捞?”甄棠有些疑问。
阿公叹了口气:“家里的小孙女患了病,实在没法子,只能打些鱼拿到集市卖点钱两,好去抓药。”
他说着,提起木桶走到岸边,放在甄棠和景昭辰一步远的位置:“您二位看看能不能瞧得上,都是方才刚打上来的,新鲜得很咧,拿回府上做炸鱼或者炖汤都好吃啊!”
景昭辰没有说话,那阿公又转向甄棠:“夫人,俺一把年纪了,真的不诓人,要不是为了给小孙女看病,这个岁数也不敢轻易下河。”
“你家小孙女患了什么病?”甄棠问道。
“是肺病,郎中说只能用药精心养着。”阿公抹着眼泪。
甄棠一时心软,抬手想要摘下耳坠,却被一只微凉的手掌拦了下来。
景昭辰从袖中拿出几块碎银子,递给阿公:“桶和这些鱼我都要了,一会有人来取。”
阿公惊在原地,山中人辛劳一辈子都没见过几块银子,这位大善人一出手竟如此大方,他甚至不敢伸手去接。
“快拿着呀。”甄棠笑道。
阿公老泪纵横,颤颤巍巍地伸手接过,扑通跪下开始磕头:“您二位是俺家的大恩人,俺一定去庙里烧香,求菩萨保佑您二位一辈子平安美满!”
景昭辰披着大氅,摩挲着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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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上的扳指,只淡声道:“起来吧,若是还有机缘,三个月内我还会从此处经过,届时可以为你的小孙女看诊。”
说完,他便牵起甄棠沿着河岸原路返回,身后只剩下阿公喜极而泣,不停地唤着多谢恩公。
甄棠一手拿着他用苇叶缠好的花束,含笑看着他的侧脸:“殿下不怕那阿公拿了银子便跑吗?”
“以他的脚力,让他提前两个时辰逃跑邵真也能追得上。”他的嗓音淡淡。
甄棠脑海中浮现邵真在阿公身后追赶的场景,噗嗤一笑,引得身侧那人垂眸看过来。
她将花束放在鼻尖轻嗅,眨了眨眼睫:“若是那阿公在说谎呢,寥寥几句话,便能获得一笔钱财,这种天上掉馅饼的事可不常见。”
景昭辰笑:“那王妃方才为何要摘耳饰?”
“听不得这种苦,行一善事,或许能改变一人命运。”甄棠咬了咬唇,轻声回答。
“那本王只是顺从王妃的心意而为,有何不可。”
他的回答让甄棠心中悄然一震。
顺从,这两个字似乎不该从他这种身份的人口中而出。
不多时,二人便走回了马车停驻的地方,帐篷已经搭好,炉具桌椅都支了起来,还捡来了不少干树枝,青玄正在用火绒点燃那堆干树枝。
景昭辰让邵真去找阿公拿鱼,没多久,他便提着木桶兴高采烈地回来了,一边走一边感叹:“这鱼真新鲜哎!用木枝串起来一烤,撒点作料辣椒粉,绝对好吃!”
夜色四临,篝火燃了起来。
邵真在河边把鱼处理干净,用木枝串好,冯泽正用小炉子为景昭辰煎药,青玄拿出白日里在镇上购来的干粮,围着火炉谈笑风生。
烤鱼的香气四散开来,邵真熟练地转动木枝,青玄打趣道:“可以呀你,我还以为你在京城多年,早就忘了荒野中怎么谋生了。”
“开什么玩笑,我跟随殿下出生入死多年,什么恶劣的情形没遇到过,别说这区区烤鱼,就算把我扔在狼群里我也能砍死一两头吃肉,再把狼皮剥了卖钱!”
“说大话,之前是哪次一半小命都进了阎王殿,若不是我的灵丹妙药将你救回来,你哪有机会在这里贫嘴。”冯泽收拾着药箱,不急不慢道。
“冯公子你这也太护短了,若不是青玄丫头有伤,我还真想跟她过两招。”
冯泽合上药箱盖子,语气仍慢吞吞:“喊青玄便好。”
邵真嘿嘿一笑,发现一串烤鱼已经熟了,在身上抹了抹粘灰的手,举着木枝跑到甄棠和景昭辰身前:“公子夫人,尝尝属下的手艺。”
“邵真手艺不错,你尝尝。”景昭辰从他手中接过,递给甄棠。
甄棠拿着木枝,烤鱼的香味扑面而来,引得她食指大动。
“殿下不吃些吗?”
她咬了一块鱼肉,入口香气四溢,忍不住感叹:“好好吃呀!”
景昭辰看她如同一只馋嘴的小猫,两腮鼓鼓得,时不时地舔一下.唇角,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待他病愈,就这么养着她,不是挺好?
可她要离开王府。
而他,并不是一个会言而无信的人。
19. 第 19 章
甄棠见他没有回答,吞下一口鱼肉,转头疑惑看着他。
景昭辰晃了晃手中的药碗,又朝不远处的冯泽努了努嘴:“要遵医嘱,冯公子开的忌口单子上不许我食用鱼腥。”
甄棠叹了口气,转瞬又换了欢喜的语调:“没关系,待我们到了蓝爷爷那里,为你解了毒蛊,从此以后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想吃什么便吃什么!”
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真能如此吗?
景昭辰的目光落在她露在袖口外的小臂上,之前在宫中那晚,他便发现她那道伤痕已经拆了线,他本想询问,只是当时情形紧急,她又受了惊吓,便暂时放在了脑后。
冯儒医术卓绝,伤痕已经恢复平整,只留下一道浅浅的印子。
但是映着她白皙的肌肤,仍让他觉得刺目。
“手臂伤口恢复得如何?”他还是轻声询问。
甄棠一愣,用手摸了摸那道浅浅的痕迹:“冯太医的药膏很好用,再过一两个月便看不出来了。”
她语气轻快,似乎在说一件无足挂齿的小事。
“哎呀,忘记一件事!”
甄棠惊呼一声,将烤鱼串塞进景昭辰手中,提着裙摆便往马车跑去。
景昭辰也不知她要做什么,视线与青玄一瞬间交汇,见青玄眼中皆是警惕的询问,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不多时,甄棠便从马车上下来,提着一盏花灯跑到篝火旁,弯下腰,点燃手中的蜡烛,又小心翼翼地黏在花灯里面的底座上。
一盏小龙灯登时亮了起来。
她看起来极其喜欢这盏小龙灯,提着手柄,全然忘了她如今的身份是王妃,炫耀一般在篝火旁的三人面前来回转动。
景昭辰轻轻放下药碗,他想起这是昨日刚进入山南道时在一个小镇子买的,那个摊子上有许多手扎花灯,甄棠却唯独对这盏小龙灯爱不释手。
他当时没有多想,既然她喜欢,那便买下来。
看着篝火旁笑颜如花的人,景昭辰突然想起一个细节,户帖中记载甄棠是崇和六年出生。
崇和六年,正是龙年。
小龙灯正巧应了她的生辰属相。
视线中的人影越来越近,下一瞬,提着花灯的小王妃已经站在他面前,半抬手臂,歪着脑袋问他:“殿下,花灯好看吗?”
他下意识地点头:“好看,若我们返程时还能遇到那个手艺人,再多买两盏。”
甄棠打了一个嗝,往河岸的方向瞅了瞅:“吃得有些撑,殿下能否陪妾身走一走,消消食。”
这种事,放在从前景昭辰只觉得闲得无聊,一个人的食量自己知道限度,吃撑,那说明自己没有自控力。
在他这十几年中,失去自控力就意味着危险重重。
可不知为何,他没有丝毫犹豫地站起身,拉过她没有执灯的右手,往月色涟漪的河岸边走去。
“殿下,待你解了毒蛊,回京后会复位太子吗?”
花灯柔和的光芒散在芦苇丛中,落在她衣裙上,她的声音随着夜风飘至景昭辰耳边。
下玄月悬在夜幕中,静谧的河水缓缓流淌,不知何处飞来数十只萤火虫,一闪一闪,时而落在芦苇叶上,时而落在甄棠的小龙灯上。
还有一只,悄悄落在甄棠发髻上。
景昭辰看着萤火虫明暗熄合的尾部,轻轻抬手,将小虫子扣在掌心中。
“咦,殿下在做什么?”甄棠察觉到他步子缓了下来,还在她脑袋上动了动,回头好奇问道。
那人将手掌合拢,只露出一条缝隙,示意她往里看。
甄棠靠近,发现里面是一只正闪闪发光的萤火虫,睁大眼睛:“殿下怎么抓到的。”
景昭辰并未回答,只是将萤火虫慢慢过到她掌心中。
甄棠半拢着手掌,好奇地玩闹了片刻,松开掌心,那只亮晶晶的小虫子缓缓飞入了夜空,汇入它的族群中。
“它是自由的,不该困在我的掌心中。”她提着灯,看向漫漫星河与迎风摇曳的芦苇丛,缓声说道。
甄棠转过身,与他面对面而站:“殿下还未回答妾身的问题。”
景昭辰默然,可他并不想欺瞒她:“会,我自幼受教国策,学的更是非常手段,太子一位不会拱手他人。”
有些事,只有那个位置,或者更高的位置才能找到真相。
他答得很干脆,果真如甄棠心中所猜一模一样,他会复位太子,那便会纳许多侧妃,若是日后登基即位,还会有数不清的后宫美人。
甄棠只是为他冲喜嫁进来的王妃,没人会把一个家道没落的人真的当回事。
或许殿下复位太子时,妾身已经不在王府了。
她心中默想,一手提灯,一手提起一侧裙摆向他福了福身子:“那妾身提前恭贺殿下。”
景昭辰突然意识道,她似乎在提前向他告别,心中突然莫名一紧,刚想开口,远处黑暗的山林中响起一声极其轻微的动静,他的眸光瞬间变得冰冷。
动静很小,隐藏在河流水声中,没有受过训练的寻常人难以听到。
他飞快辨别声音发出的方位,神色恢复波澜不惊,左手却扣住甄棠的手腕:“回去了,否则青玄她们该担忧了。”
甄棠看了看月色,推断时辰的确不早了,便准备同他一起回停驻的地方。
刚走了没几步,甄棠察觉到身侧的人突然停了下来,紧接着,扣着她右手腕的手指使劲一箍,将她往他怀中用力带过去!
她身型猛然一歪,跌入他胸膛,随后宽阔的大氅扬起,遮天蔽日一般将她裹住。
大氅下,他苍白的右手臂暴露在外,青筋毕现,手掌中愕然握着一支不知何处射来的铁箭!
“别动!”
甄棠被他裹在大氅中,瑟瑟发.抖,只听到头顶传来他冰冷的声音。
又有人要杀他。
怎么这么多人要杀这个病秧子。
惊恐之中,她被他抱着携起,什么都看不清,只觉得左手猛然一震,似乎是那盏小龙灯被铁箭射中跌落在地,岸边堆着层层枯萎的苇叶,遇到明火,立即熊熊燃烧起来!
“殿下!王妃!”
青玄和邵真的声音响起,甄棠只觉得自己被他抱在怀中走到某处,大氅揭开,他发觉自己正身处帐篷之中。
“别怕,在这里别出去。”景昭辰将大氅为她裹好,抚了抚她的发髻,哑着嗓音说道。
随后他拿起沉水,对青玄叮嘱:“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得让王妃有一丝一毫受伤,这是死命!”
“属下领命!”
甄棠被他的大氅裹得严严实实,她看着他提剑走出帐篷,河岸边燃起漫天大火,兵器碰撞的声响此起彼伏,他的身影,瞬间消失在那一片火光之中。
青玄守在她身边没有离开半步,有刺客想要冲进帐篷,刚露头,便被青玄一击毙命!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打斗声渐停,直至彻底安静下来,甄棠埋在大氅里的脑袋才悄悄抬起。
她看向青玄,青玄脸上染了血,朝她摇了摇头,示意不能出去。
荒野中唯有风声与火势仍在喧嚣,良久,一道陌生的男音高喊:
“翊王已死!”
景昭辰死了?!
甄棠仿佛不敢相信,景昭辰就这么死了?
死在这处荒郊野岭,死在这场漫天大火,死在距离他解除毒蛊最有希望的时期。
她十分震惊地看向青玄,青玄紧皱着眉头,单膝跪地,一手握着暗器,一手将帐篷的帘子掀开一条不易察觉的缝隙。
透过那道缝隙,甄棠看到外面的火势已经渐渐缩小,方才他们用篝火烤鱼的地方站着许多黑衣人,他们手中的长刀沾满了血,顺着刀刃滴落在灰烬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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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黑衣人似乎在交谈什么,为首的一人好似察觉到有人在窥视,目光穿过重重人影,锁住甄棠所在的帐篷。
甄棠吓得心提到嗓子眼,那人发现了她,一定不会轻易放过她和青玄!
她是满京城都知晓的翊王妃,翊王死了,想必那些人不会过多为难她,她不能拖累青玄。
青玄却好似没有任何反应,仍警惕地看向外面,手中暗器保持着蓄势待发的姿势。
甄棠想起景昭辰给她的袖箭,她压下心中惊恐,小心翼翼地爬过去,打开箱子,将袖箭握在手中,对准帐篷门口。
若是那些人当真不会放过自己和青玄,她拼了命也要给青玄争取逃命的时机!
脚步声越来越近,甄棠吓得手脚冰冷,浑身止不住的发.抖,就在她整个人情绪濒临极限时,那道脚步声却在十几步外,突然停了下来。
甄棠不敢出声,冷汗顺着脊背直流,拇指压.在袖箭的机巧上,一旦那人靠近,她便使劲按下!
然而那人的动作却仿佛定在原地,透过青玄掀开的缝隙,甄棠看到那人一双长腿往旁边退了几步,似是在刻意避开她的目光,随后青玄将帘子收好,挡住了她的视线。
怎么办,逃,还是殊死一搏?
甄棠环顾帐篷内,方才刺客袭击时划了几道大口子,外面还燃着大火,此处背着光,趁那些人没注意的时候从帐篷钻进山林,还有一丝活命的机会。
她定了定神,用最低的气声朝门口轻喊:“青玄…青玄…”
话音刚落,外面那道脚步声再度响起,吓得甄棠慌忙噤声,按着机巧的手指紧绷出白印。
脚步声越来越近,踩碎了断裂的树枝,发出令人心惊的噼啪声。
她的心脏快要蹦出胸腔,浑身冰冷发.抖,脑海中几乎一片空白,然而守在门口的青玄却丝毫不为所动。
帘子掀开,一道颀长的身影踏了进来,背着火光,甄棠看不清他的相貌。
下一瞬,青玄拱手行礼:
“殿下。”
甄棠的大脑无比混乱,仓促的局势使她忘了一个极其重要的点,景昭辰尽管已经不是太子,但他可是在那个位子上活到今日的人。
出发前他曾说会做周全详细的安排,怎么可能不知途中或许会遇到刺杀。
她又想起,青玄第一次到云汀日暖时也说,殿下将她调回是有其他重要任务。
那时甄棠还未收到蓝爷爷的回信,并不知蓝爷爷能否解除他身上的毒蛊,但他已提前开始部署。
那人踏进帐篷内,似是看到甄棠安稳无虞,脚步顿然在三步之外停了下来,景昭辰的声音随后响起:“冯泽无事,他在等你。”
青玄怔了一下,向他拱手行礼告退。
霎那间,整个帐篷里只剩下甄棠与他两个人。
外面火光漫漫,烧灼的干裂声不绝于耳,风乍起,将焦苦的气息裹挟起来,吹过黑暗的山林,消弭于天地之间。
甄棠怔怔地看着那人,帐篷碎裂的布条不停地翻飞,火光照进来,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在明暗交叠中极其凌厉。
似是透着浓重杀意的地狱修罗。
他犹豫了片刻,走近,在她身前缓缓单膝蹲了下来,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睛紧紧盯着甄棠。
须臾后,一双大手覆上她的手背,将她握着袖箭的手掌包裹在掌心里,带着她,往他的方位揽了过去。
景昭辰方一笼住她的手背,便察觉到她整个人都在止不住地战栗,双手冰冷,露在大氅外的小脸一片灰白。
她的拇指抵在袖箭的机巧上,指节压出白印,他并未将她的拇指松开,反倒是笼着她的手,将那支小小的袖箭连带着淬了毒的箭头,一并揽进自己怀中,随后隔着大氅紧紧拥住她。
“没事了。”
景昭辰的下巴抵在她头顶上,哑着嗓音道:“花灯坏了,我们再买。”
20. 第 20 章
甄棠在他怀中呼吸急促,惊恐发软的手脚渐渐恢复力气,她没听清他说了些什么,那些声音忽近忽远,令她恍惚。
她就这样被他揽在怀中,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在外面低声回禀:“殿下,火已经灭了,尸首都清理干净了。”
甄棠感觉到他的下巴短暂离开自己头顶,转过头,朝外吩咐:“按原计划,留两个活口,随后将消息传回京城。”
门外的人领命而去。
她才发觉他换身衣裳,像是夜行衣,但看起来又比夜行衣更防身,身上没有血腥气,格外的清爽。
“殿下无碍吧,冯太医曾说过殿下不能轻易运功。”甄棠从他怀中离开,用力深呼吸,平稳思绪后轻声问。
景昭辰咽下喉间的血,摇了摇头:“暂时无碍,临行前你给我服了蓝爷爷的药丸,这几日一直在服用保心丹。”
见她仍面色灰白,他又强调:“我没有那般病入膏肓。”
只有不到半年寿命了,还敢说自己没有病入膏肓。
甄棠沉沉地缓了口气,松开压.在机巧上已经酸麻的拇指,坐直身子,声音带着哭腔:“我以为我们都要死在这里了。”
“不会的,我们还要去蓝爷爷的药庐呢。”
景昭辰轻轻拭去她腮上的泪痕,她才嫁入王府一个多月,就经历了这么多寻常人一辈子都无法经历之事,十六岁的女子,只是因为相师一句话,便与他这个将死之人紧紧捆在一起。
他自幼学的都是权谋和生存,从未有过什么儿女情长,然而这一刻,他突然感觉自己心脏狠狠颤了一下。
天色蒙蒙亮起来,山林间,雀鸟低鸣。
甄棠不知何时睡着了,经历昨夜那场惊心动魄,她脑袋昏沉沉得,眼睛酸涩地睁不开,只隐约听到外面似乎是景昭辰的声音,在低声交代着什么。
她侧身躺着,蜷缩在他厚实的大氅里,刚动了一下,忍不住低咳了几声,外面的声音戛然而止。
“去办吧。”
甄棠听到景昭辰的嗓音很平淡,像是在吩咐什么琐碎小事,随后便有脚步声走进帐篷,停顿了片刻,一只手探上她的额头。
“冯泽!”景昭辰触到一片滚烫的肌肤,扭头向外喊道,片刻后冯泽便提着药箱小跑过来。
迷迷糊糊间,甄棠只觉得有人将她右手臂从大氅中拿出来,似是在为她诊脉,陆续传来零碎的交谈声,没多久,一片温热的帕子搭在她额头上。
周身忽冷忽热,不知是不是在做梦,阿爹阿娘在身后不停地追赶着她,她拼了命地逃,逃到一处华丽的宫殿,一抬头,皇后娘娘坐在高位上,厉声质问她为何还未有身孕!
她使劲拍打那些门窗,却纹丝不动,直到她想放弃时,门竟然从外打开了,一只手猛然箍紧她的手腕,用力一拽,将她从宫殿中拽了出去!
甄棠猛然惊醒,映入眼帘的是精致华美的车顶,车帘垂着,边角坠着的流苏随着行驶缓缓摇动。
是在马车里。
她发觉自己正睡在车内的锦榻上,盖着毯子,身上已经换了衣衫,景昭辰正坐在不远处的长桌后,垂眸看着手中的纸条。
见她醒了,景昭辰走过来坐在榻边,抬手摸了摸她的额头:“退热了。”
说完从桌上拿起一个小盒子,取出一粒药丸放在茶盏中用温水化开,用勺子送到她的唇边:“冯泽说,你是因为惊惧引发的高热,这药有安神退热的功效,慢慢喝。”
甄棠撑着胳膊坐起身,一口一口喝完药,感觉周身松泛了许多,才开口问他:“妾身睡了多久?”
景昭辰用棉巾为她擦干唇边的水渍:“不过一日而已。”
车帘遮得严实,她看不到外面,拢了拢衣领又向他问:“我们到哪里了?”
“入夜前可以到蓬州,我们在蓬州歇脚一晚。”
蓬州并不大,一行人在客栈住下,各自换了新的衣衫,邵真与青玄将前后左后的街道都暗中巡视一遍,确定没有任何跟踪者后才返回。
泡了个热水浴,甄棠躺在拔步床内昏昏欲睡,隔着帐子,景昭辰正静静地看着密信,陷入沉睡前的最后意识中,甄棠感觉毯子被掀开,额头上落下一个湿润的触碰。
两日后巳时,一行人到了渝州山林。
甄棠看着熟悉的山路口,山林间依旧是往日的模样,树木葱茏,枝桠蔓蔓,阳光从枝叶中倾泻下来,形成斑驳的光影。
“是这里,沿着山路往前走约二十几里路便能看到药庐了。”甄棠往前方指了指,对邵真道。
山路格外崎岖,有些路面布满陈旧的大坑,使得马车也不停地颠簸。
走了约一半路程,车轮陷入一个深坑中,一行人站在外面试了各种法子都无济于事,轮子依旧牢牢地卡在石缝中。
“弃车,牵上马。”景昭辰看着车轮,皱紧双眉。
“可是这里是唯一一条山道,把车扔在此处,或许会影响山民出行。”甄棠摇了摇头,并不赞同。
景昭辰也觉得有些不妥:“我会命人来处理。”
如此只好先弃车,邵真与青玄刚准备去解缰绳,山路上远远地走来两个汉子,穿着麻衣草鞋,头上戴着斗笠,肩膀上扛着好几串各色皮子。
见到几个陌生人,其中一个年岁稍大的汉子立即停下脚步,抬起手中的弩箭对准他们,用方言高喊了两声。
邵真立即拔刀挡在景昭辰和冯泽身前,青玄也将甄棠挡在背后,右手中已经握紧了暗器。
那人见他们没有回应,朝身旁另一个年纪稍小的汉子低声说了句什么,只见他从怀中拿出一支响箭,搭上弓,便要往天上射去!
他们在给村民传递消息,听到响箭,村里的男女老幼都会拿起武器,赶来相助。
就在千钧一发之时,甄棠的声音打破了局面,她嗓音清脆,含.着久别重逢的兴奋,用方言朝那两人拼命挥手。
拿着弩箭的汉子明显一愣,偏了偏脑袋,似乎想要极力看清。
甄棠兴高采烈地从青玄背后跳出来,朝景昭辰示意了一个眼神,提起裙摆,便往那两名汉子小跑过去。
景昭辰有些不放心,暗示青玄戒备起来,他看着甄棠像一只蝴蝶飞过去,同那两人交谈起来,不多时,那两人便放下了手中的武器,同她走到车前。
“妾身向你引见,他是阿扎大叔,这个是阿扎叔的小儿子,叫阿琅。”甄棠同景昭辰道。
景昭辰朝他行了一礼,他听到甄棠向阿扎阿琅依次提起他们四人,用的是方言,他听不懂。
那两名汉子猛地拍了拍自己胸膛,朝景昭辰抱拳,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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呱啦地说了一.大堆。
“他们俩说,方才误会你是进山偷猎的盗贼,晚间请你去家里饮酒呢!”甄棠挑了挑眉,笑道。
还未等景昭辰回应,两个汉子便注意到陷入泥坑的车轮,立即放下手中的东西,从随身带着的行囊中拿出工具卡在缝隙中,邵真与冯泽也赶忙一起用力,没多久车轮便得到了解救。
甄棠笑意盈盈地朝二人道谢,两个汉子重新背起行囊,往远处指了指,说了几句什么便离开了。
“阿琅哥说,前方的山路刚铺过,会好走很多。”
甄棠坐上车:“走吧,要见到蓝爷爷喽!”
后面的路果然平坦许多,只是山路绕来绕去,四周的景致又看起来如出一辙,山林层峦叠嶂,两辆马车转瞬便消失在郁郁苍苍的林叶之间。
不知行驶了多久,山路前方出现一处开阔之地,四周笼罩着茂密的树木,围着一圈篱笆,篱笆之中建着四座木屋,依着篱笆脚下开了一圈不知名小花。
红的、黄的、绿的,迎风摇曳,煞是好看。
一个身穿土褐色麻衣的阿公正用扫把撵鸡,门口立着一个胖妇人,右手牵着小男童,左手将一个布包拼命塞进阿公怀中。
老母鸡趁阿公不注意,偷偷啄了几下竹筐里的东西,阿公一手跟胖妇人推脱,一手拿着扫把将老母鸡赶跑,“咯咯哒”,母鸡扑扇着翅膀飞远。
正当阿公与妇人争执不下时,车轮声渐近,山中人没见过这种马车,那妇人停下动作好奇地看过来。
甄棠从马车上下来时,目光正巧与那妇人对视,她认出是离得最近一个村子中的阿香嫂,笑着用方言朝她打招呼:“阿香嫂,我是甄棠呀。”
看到那名小男童怯生生的眼睛,她睁大眼睛:“这是小福吧,三年没见了,长这么高啦!”
阿香嫂认出她是甄棠,又看到她如今的装扮,惊讶地合不拢嘴:“是棠棠哎,俺差点没认出来,小福这几日总起高热,俺带他来找蓝大夫瞧瞧,家里实在没钱两,拿些皮子抵药钱,蓝大夫却不肯收。”
“赶紧回家给孩子服药吧,老夫也不差你那些零碎。”阿公提着扫把,将布包重新塞给妇人。
妇人眼中含着泪,百般承诺待卖了皮子一定还药钱,随后便牵着男童走远了。
“蓝爷爷!想我了没!”
甄棠一把抱住阿公的手臂,撒娇摇晃:“人家可想你了,总想着回来看你。”
阿公握着扫把,花白的眉毛吊起:“老夫才不信你这个小骗子,三年前你阿爹阿娘把你接回了城里,也没再见过,不曾想,如今你竟然成了婚。”
“我跟你引见。”
甄棠提着裙摆跑到景昭辰身侧,拉住他的手走到蓝爷爷身前:“他便是我在信中提到的夫君,姓李名昭。”
景昭辰向他恭敬行礼:“蓝爷爷安好。”
老阿公扫把拄着地,满头鹤发束得一丝不苟,一双精利的眸子将眼前人打量一番,沙哑着嗓音:“气血逆行,毒蛊暗发,三日前你动了内息,用的是剑。”
景昭辰心中一震,他并未诊脉,竟然看得出他三日前动过剑。
瞒不住了,他眉眼低垂:“的确如前辈所言,当时形势所迫。”
“不遵医嘱,没得救了,只有死路一条。”
21. 第 21 章
老阿公一手握着扫把,一手拉过甄棠,毫不掩饰自己的语气:“朝朝,你怎么嫁了个这玩意?”
甄棠震惊在原地:“不…不是,蓝爷爷你听我讲,他……”
“不是什么不是,从我收到你信的那日便开始推断这是什么蛊,我给你的回信你没认真看呐,本就只剩下不到半年寿命了,还不遵医嘱,神仙来了也救不了了!”
蓝爷爷气到花白的眉毛竖起:“朝朝,你姥姥和姥爷那般疼爱你,不求你嫁什么皇亲国戚,至少…至少是一个平安康健,能白头到老的男子吧!”
“三年未见,竟然嫁了个短命鬼!”阿公又将景昭辰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沉沉地叹了口气。
甄棠噘着嘴:“这不是没法子了,才来求您吗。”
阿公握紧扫把杆:“说,是不是你那阿爹阿娘的主意?”
“您先别问了成吗,他的病当真没救了吗?”甄棠抬眸,祈求般看着鹤发老人。
景昭辰立在原地,默不作声地听蓝爷爷明里暗里一顿数落,老人讲得没错,世上人成婚,哪个不愿平平安安白头到老,没人想嫁给一个短命鬼。
倘若没有相师那句话,甄棠也不会嫁给自己冲喜,更不会经历这些遭遇。
“蓝爷爷,一切都是晚辈的错,晚辈家族世代行商,或许不经意间的罪过某些同行,此番中毒,并不冤屈。”
景昭辰向他深深俯身行礼:“晚辈能否有一线生机,全凭您做主。”
他身后不远处站着邵真、青玄冯泽三人,听到此番对话,顿时有些不知所措。
蓝爷爷瞅着眼前毕恭毕敬之人,长长地叹了口气:“老夫随信寄过去的那颗蜡丸,你服了没?”
“临行前晚辈服下的。”景昭辰如实答。
“那便好,否则大罗神仙来了也回天乏力。”
老母鸡溜到竹筐边偷吃谷物,蓝爷爷提起扫把将它赶跑,对甄棠和景昭辰道:“且进来吧,他的情形,我还要仔细诊断一番。”
甄棠立即眉开眼笑,一手拉过景昭辰,向青玄三人招了招手,众人跟在蓝爷爷身后进了药庐。
四间木屋呈扇形分布,收整的井井有条,一间开着门,里面摆满了木架和各种药材,一间应当是诊室,半垂着纱帘,隐约看到木床和板凳,其余两间关着门。
扇形围着的区域是一片空地,左侧搭着一个灶台棚子,炉子上正咕咕冒着热气。
俨然一副山野烟火的气息。
蓝爷爷领着众人走到空地中间,突然停了下来,转过身,将身后所有人挨个打量一番,随后把扫把塞进邵真手中:“老夫瞅着你有点力气,看好鸡,别让它们偷吃老夫晒的米渣和药材。”
邵真握着扫把杆,惊讶地半张嘴巴。
这阿公方才说甚?让他撵鸡?!
他用请示的眼神看向景昭辰,殿下没有任何表情,转了转眸子,表示同意。
青玄在一旁偷偷暗笑,见他仍呆在原地,打趣般往不远处的箩筐努了努嘴,示意他赶紧过去看好那些老母鸡。
邵真朝她比划了一个切磋的手势,提着扫把走过去,抡圆了手臂开始撵鸡。
“你们都在外面等候,没有老夫的同意,任何人都不准进来。”蓝爷爷撩开诊室门口悬挂的帘子,对身后众人道。
“你,随我来。”他指了指景昭辰。
青玄立即警惕起来,远处正挥舞着扫把撵鸡的邵真闻声也停下了动作,与青玄暗中对视了一下,两个常年行走在刀尖上的人十分清楚对方在想什么。
殿下不能有任何差池,否则,整个翊王府都完了。
“蓝爷爷,那我呢?我也不能进吗?”甄棠紧跟着问。
“对,你也不能,在门外好好等着。”
景昭辰握了握甄棠的手,轻声道:“蓝爷爷是怕你担心,既然到了药庐,那就要听蓝爷爷的话。”
他说完,向青玄递了个细微的眼神,便跟在老阿公身后进了诊室,“砰”的一声,木门用力合上,将其余人挡在门外。
甄棠知晓蓝爷爷的脾气,她少时在药庐帮忙,时常见到他与那些不遵医嘱的患者起争执,那时蓝爷爷还没有这般苍老,争执起来,往往气得面色发红。
她在门口伫立片刻,轻轻叹了口气,在院子中找来几个小竹凳,示意青玄和冯泽坐下来。
“希望殿下真的能解除毒蛊,这样……”
“是李公子!”
冯泽抱着药箱坐在竹凳上,刚开口便被青玄打断:“别忘了我们现在的身份。”
甄棠却恍若未闻,两个胳膊肘撑在膝盖上,双手托腮,一双眼睛静静地盯着脚边的地面。
他的毒蛊解除了,答应自己的约定,一定不会反悔吧。
……
“老夫不管你是富商,还是另有其他身份,既然你如今是朝朝的夫君,那老夫便愿意出手救你一命。”
自关上诊室的木门起,老阿公便没有再看景昭辰一眼,他指了指面前一把椅子示意他坐下,打开药柜门翻找东西,沙哑着嗓音说道。
朝朝。
这是景昭辰来到药庐,第三次听到这个名字。
是她的小字,还是她的乳名?
为何她的父母并未提起过?
“啪嗒”,一个成年男子手掌大小的陶瓷罐子放在木桌上,通体黑色,沿口处裹着厚厚的蜡纸,用细绳牢牢扎着。
一碗热茶递到景昭辰眼前,老阿公盯着他:“喝了。”
景昭辰伸手接过,碗是常见的白瓷碗,碗里面的东西却令他有些诧异,是半碗碧蓝色的汤水,冒着汩汩热气,没有任何令人苦涩干呕的气息,甚至,还带着一丝清甜。
老阿公见他迟疑着,挑了挑花白的眉头:“怎么?不敢喝?”
“一切依您。”景昭辰说完,仰头饮尽碗中的蓝色热汤。
“也不问问这碗中是何物,不怕老夫在里面撒点毒,一命呜呼了吗?”老阿公睨了他一眼,一边拆开黑罐子沿口处的细绳,一边问道。
景昭辰将白瓷碗放回桌面,伸出拇指,缓缓拭去唇上淡蓝色的水痕:“若是怕,晚辈便不会深.入山野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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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阿公从罐子中拿出一团黑色的棉絮,用竹片夹着,在烛台上点燃,对景昭辰道:“有些胆量,解开衣襟露出心口位置,会有些痛,且忍耐一下。”
景昭辰没有犹豫,敞开衣裳,露出苍白到没有一丝血色的胸膛,棉絮在空气中缓缓燃烧,透着一股诡异的药气。
他突然感到心脉位置传来一阵剧痛,喉间涌上血的甜腥,似乎有什么东西要从他胸膛中破骨而出!
“果真不出老夫所料。”老阿公俯下身,仔细端详着他心口位置的肌肤,沉声道。
景昭辰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自己心口,苍白的肌肤下,隐约可见一只蓝色的蛊虫在不停挣.扎,那蛊虫约半指长,看不清究竟是什么,似是受到了威胁,每动一次便引发心口传来剧痛。
棉絮熄灭,老阿公将一方布巾递给景昭辰:“吐.出来会好受点。”
他伸手接过,一股暗红色的血吐在上面,待心口的剧痛缓缓退去,他哑声恳求:“晚辈不能死,还望前辈救晚辈性命。”
老阿公并未立即回答,压住他左手腕诊脉,片刻后,眼中闪过一丝诡异的神色:“你用过超乎伦理的法子,是不是?”
景昭辰额上渗出冷汗,神情肃杀:“是,形势所迫,晚辈为了活命的确无所不用其极,还请前辈为在下保守秘密,不要告诉甄棠。”
“老夫收到朝朝来信那日便已猜到,你不是寻常人,这种毒蛊极难炼化,用滇地的蛊虫配上雪山以北的毒药,数万蛊鼎才能炼出一只。”
老阿公将罐子重新封好:“老夫活到如今这个岁数,也只见过两次,用这种毒蛊对付的人,怎么可能只是寻常商贾。”
景昭辰咽下喉中残余的血:“晚辈之所以隐瞒身份,是不愿将前辈牵涉其中。”
“这样最好,老夫常年隐居山林,不愿掺和过多杂事,你不说,我便只当你是一个富商。”
阿公把罐子放回柜子里:“那碗药和棉絮上的诱粉可使它暂时现形,若要彻底解除,得用非常手段,一切看你是否愿意。”
景昭辰深深皱眉,眸中寒意毕现:“请前辈直说,无论什么代价,晚辈都愿意接受。”
“既如此,那老夫便将解蛊的法子告诉你。”
……
吱呀一声,诊室的木门终于打开了。
甄棠听到声音从竹凳上站起身,看到景昭辰走出来,慌忙上前:“如何,蓝爷爷怎么说?”
青玄、冯泽和邵真也走了过来,众人皆满脸期待的望向他。
“怎么都丧着一副脸,这般信不过老夫的医术吗,老夫说能解,那就必然能解!”蓝爷爷撩开帘子走出来,看到他们脸上的神情,忍不住开始唠叨。
“蓝爷爷说,只要东西备齐,很快便能解除毒蛊。”景昭辰看向甄棠,含笑道。
“太好了!我就说一定可以救你!”
甄棠眼睛亮晶晶:“需要什么东西,我们一起准备!”
景昭辰默然不语,须臾后,抬手抚了抚她的脑袋:“谢谢你,让我自己来做便好。”
22. 第 22 章
暮色四合之际,山林逐渐隐入黑暗。
在阿扎大叔、阿琅哥还有阿香嫂的传播下,四周几个村落听闻甄棠回了药庐,村民们纷纷带着山味赶过来探望。
山鸡、山笋、腌制的山猪肉,还有自家酿的酒,琳琅满目地堆满了院中的灶台。
在这些淳朴的山民眼中,甄棠宛如他们的亲生女儿,景昭辰便是回门姑爷头一遭,二人生得极其般配,听闻还是京城来的大富商。
只是这面容俊秀的姑爷看起来气色不太行,未免太白了些,山中虽然有些冷,但也没必要披着这么厚的大氅吧。
院子中点起数十盏灯笼,众人热闹地寒暄着。
“哎,棠妹子,俺瞅着你家那口子有点虚啊,床上咋样,可别影响要娃子啊。”一个丰腴的妇人将一把晒干的红枣塞进甄棠手中,好奇问道。
甄棠一听,瞬间脸红到耳朵根,啃着红枣结结巴巴:“那个…就…还好吧。”
妇人啧了一声,拉住甄棠手臂贴近了些:“俺告诉你,男人这个岁数一日最少三四次,俺家那个跟永远不会腻似的,俺是过来人,听俺的,他若是实在虚,就让蓝大夫给他开点汤药补一补,一辈子的事呢!”
这妇人并不是山中本地人,说的并不是方言,声音虽不大,但甄棠知晓景昭辰一定听得到,也听得懂。
甄棠脸红得像檐下挂着的灯笼,红枣也不吃了,慌忙抬手捂住她的嘴:“我知晓了我知晓了,小点声!”
她说完,悄悄看了一眼不远处坐着的景昭辰,正端着白瓷碗,看起来极有耐心地听着村民闲聊,时不时地低头饮茶。
灯笼的光影落在他身上,枝叶影影绰绰,竟让他看起来不似京城那般凌厉,仿若只是隐居山中的贵公子。
听不懂,还这般认真。
甄棠心中正暗想着,篱笆门打开,一条背上驮着布袋子的小白狗欢快地跑了进来,绕着蓝爷爷脚边兴奋地转圈。
蓝爷爷俯身拿下它背上的布袋子,又挠了挠它毛绒绒的小脑袋,朝夜色中回来的少年道:“阿宣呐,朝朝回来啦。”
那少年披着蓑衣,戴着斗笠,肩膀上扛着一个布袋子,听到朝朝两个字立即摘下斗笠,两眼放光:“棠姐姐回来了?在何处?”
话音方落,少年的目光便被人群中光彩夺目的人影吸引过去,他顾不得太多,跑到灶台边卸下身上的物品,又跑到甄棠身前,满脸羞涩地挠了挠头:“棠姐姐,我好想你。”
甄棠笑着看他:“阿宣长大了,像大人模样了!”
阿宣脸更红了:“棠姐姐回来住多久,还会走吗,淮清哥不在,姐姐也不在,这三年我总挨师父骂。”
她的笑容突然凝固,只是短短一瞬,又恢复如初:“姐姐不能常住,姐姐成婚了。”
“成…成婚?”少年的脸顿时凝紧。
“嗯,随我来。”
甄棠牵着阿宣的手走到景昭辰身前:“他便是姐姐的…夫君,姓李,快唤姐夫。”
景昭辰端着茶碗坐在竹椅上,静静地与阿宣对视,他脸上的神色云淡风轻,却已经将方才的情形和眼前少年的反应尽收眼底。
他淡笑着,慢条斯理地饮了一口茶,另一只手拉起甄棠的手,轻声道:“别吓坏了孩子。”
阿宣脸色难看极了,哼了一声,转身往灶台走去。
小白狗跑到甄棠身边蹭来蹭去,甄棠蹲下身,抱起他两只前爪一番玩闹,放下后,那小白狗看到景昭辰,拼命摇晃的尾巴顿时停了下来,往后退了几步,一扭头跑远了。
“完蛋了,这药庐里的狗都不待见殿下。”
邵真、青玄和冯泽三人坐在不远处的木凳上,正悠闲自得地嗑瓜子,看到方才那幕,邵真叹了口气感慨道。
青玄接过冯泽递过来的一大把剥了皮的瓜子仁,突然想起什么,朝他们俩问:“殿下有没有跟你们俩讲,解毒蛊,到底要准备什么?”
冯泽和邵真都拼命摇头。
蓝大夫的药庐难得欢聚一场,村民们一阵寒暄之后,便各自挑着灯笼回家了。
阿宣做好了饭菜,众人在院子中摆好桌椅,山珍炖腊肉,还有炒笋干和炖山鸡,色香味俱全,令甄棠忍不住大快朵颐起来。
用完晚饭,邵真将两辆马车赶到了后院,又从山上割了许多马草回来,邵真与青玄都是见惯了生死之人,习惯了夜间行事,便让冯泽去车中歇息。
甄棠与景昭辰住在她少时居住的木屋,打开门,她发现里面的陈设与三年前离开时一模一样,没有一丝灰尘,褥子与毯子上都透着阳光的气息。
“这里有些简陋,不过却是我少时一直住的房间,殿下且试试睡不睡得惯。”甄棠举着烛台,关上房门,对景昭辰道。
景昭辰将房内环顾一圈,房间不大却很温馨,窗前挂着风铃,木架上摆放着新奇的小玩意,处处透露着少女的情怀。
“你少时为何会与药庐结缘?”景昭辰终于问出心中疑问,甄家尽管没落了,但是并未寥落到山林谋生的境地。
甄棠楞了一下,将烛台放在小木桌上,看向他:“殿下是在疑心妾身?”
那人背对着烛光,看不清脸上的神情,只是用不易察觉的幅度摇了摇头:“并非疑心你。”
只是想知晓,你少时的经历。
“殿下疑心妾身也是常理,你身居高位,身边虎狼环伺,妾身又是皇后娘娘选中为殿下冲喜的人,不信任,才是合情合理。”
甄棠声音清柔,走到小木桌边,手指轻轻敲击桌面:“可尽管殿下不信任妾身,也答应了妾身的条件,同妾身一并来了药庐,为的不就是活下去吗?”
“殿下曾是太子一事,妾身没有问,是殿下主动告知,妾身不问殿下从前,也请殿下不要问妾身以往,待解了毒蛊,还请殿下履约。”
景昭辰楞在原地,二十年来,他头一次有一种想要反悔的冲动。
为什么,他也说不清。
解了毒蛊,活下去,复位太子,查清当年鸣泉关血案,找到母妃真正的死因,不正是他想要的吗?
眼下他体内的毒蛊马上就可以解除了,所有事物都可以按照他的计划,一步一步进行,为何他突然有一种失落感?
景昭辰半晌没有反应过来,待他思绪恢复,甄棠已经卸下妆发,从柜子中抱出一副毯子,与方才那副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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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摆在一起。
“药庐不比王府,殿下若是睡不惯,暂且忍耐一下吧。”她拍了拍卷成筒的毯子,穿着棉踏去开门。
“你去哪?”景昭辰看到她要离开,突然有些慌。
甄棠回过头,好整以暇地看向他:“去把门口的灯笼吹灭,我的大富商,山中购买物品不方便,要节俭。”
景昭辰看她用竹竿将灯笼挑下来,吹灭了里面的蜡烛,走进屋关了房门。
烛台熄灭了,房内一片漆黑,景昭辰同甄棠一并躺在木床上,静静地听着黑暗中二人的呼吸声。
过了良久,他轻声开口:“待我痊愈后,你有想好做什么吗?”
她似乎极其困倦,迷迷糊糊道:“不告诉你。”
房间内陷入沉寂,柔和的月色从窗子透进来,落在她微微偏着的脸颊上,眼睫低垂,双唇嫣红,心口位置随着呼吸轻轻起伏。
她似乎对自己毫无防备,就这么陷入沉睡。
景昭辰将她脸颊边的碎发拢在耳后,安静地看了许久,披上大氅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院子中灯笼已尽数熄灭,月光落满了地,他突然发现有人坐在小竹凳上,正抬头看着天上皎洁的明月。
听到开门的动静,那人转过身,与景昭辰的目光正巧对视。
是阿宣,晚间在甄棠面前左一句姐姐、右一句姐姐,脸红到脖子根的少年。
“不要跟我讲话,我不想理你。”少年哼了一声,转过身子。
景昭辰感到有些好笑,他缓步走下台阶,走到院子中少年的身边,居高临下看着他:“你今日为何脸红,又为何生气?”
“我才没有脸红,更没有生气!”
他挑了挑眉:“好吧,那姐夫换个问题,淮清是谁?”
这是他今日第一次从阿宣口中听到的名字,尽管那时院子中人声嘈杂,但他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药庐中不止有蓝爷爷、阿宣,还有一个叫淮清的男子。
阿宣抬眼看他:“棠姐姐没有告诉过你吗?”
还未等景昭辰回答,少年腾地一下从凳子上站起身,脸上带着猜破后得意的笑:“棠姐姐怎么会轻易告诉你,既然姐姐不说,那我也不会讲。”
景昭辰哑口无言,他总不能跟一个孩子计较。
然而下一瞬,他左手腕被阿宣反手扣住,似是在诊断他的脉息:“蓝爷爷说你身子有些隐疾,我瞅瞅,究竟是哪方面有隐疾。”
景昭辰用了一个招式,反手从他指尖下抽回,神色淡然:“小小年纪,懂什么。”
阿宣却呆在原地,怔怔地看着景昭辰,眼中满是惊惧:“你…你…你用过那种…”
连冯泽都诊不出的隐情,他竟然看出来了!
景昭辰眸光顿时冰冷,毫不犹豫,抬手在他后颈位置敲了一下,阿宣还未反应过来,便摇摇晃晃陷入昏迷。
将少年扶好,倚着柱子重新坐回小竹凳上,邵真看着歪头睡着的阿宣,忍不住嘀嘀咕咕:“属下在外面守了许久,不愧是年轻人啊,看月亮都能看那么长时辰。”
“那人带到了吗?”夜风有些冷,景昭辰拢紧大氅,问邵真。
23. 第 23 章
“带来了,先前过来的兄弟们看着呢,殿下要亲审吗?”
景昭辰打开篱笆门,转身轻轻关好:“吩咐人守好药庐,不能有一丝一毫闪失。”
甄棠透过门缝将眼前一幕尽收眼底,她看着翊王同阿宣交谈了什么,随后不知用了什么招式,阿宣便歪歪斜斜倚着柱子睡着了。
他在月色下同邵真一起离开,身影消失在荒山野林中,他有什么必须要在深夜做的事?
甄棠打开房门,走到阿宣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少年揉着眼皮,睡眼惺忪:“咦,我怎么在这里睡着了。”
“夜深了,快回房吧。”甄棠轻声道。
“地藏,究竟是谁?”
黑暗的山林中寂静的诡异,除了时不时响起野兽觅食的低吼声,唯有火把燃烧在噼啪作响。
藤蔓半人高,草丛中蜷缩着一人,双手被反绑在背后,浑身是血,口中堵着布,因为吃痛而剧烈地喘息。
景昭辰狭长的凤眸中映着火把摇晃的光,棱角分明的下颌紧绷着,眉宇间隐现杀意:“或许本王该换种方式问你,你是谁的人?”
“衡王,还是孟皇后?”
青玄蹲下身,用匕首尖端挑掉他口的布条,拎着他跪直:“问什么答什么,想好了回话。”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地上的人发出干哑的笑声,喉中血泡咕噜:“果真如此,昔日养在孟皇后膝下的太子,如今竟然母子猜忌,孟皇后如今一定很后悔吧,辛苦筹谋十五年,养出这么一只白眼狼!”
“本王没有耐心听你讲这些,地藏,到底是何人?是谁泄露了鸣泉关五座城池的布防图?”
景昭辰恨不能将眼前人抽筋拔骨,可他心知肚明,这人在酷刑之下仍没有透露,或许他压根不知道。
“地藏”,只是暗信传递中的一个代号而已。
“什么狗屁地藏,落在你手里是什么下场老子再清楚不过了,要杀就杀。”那人吐了一口血,喘息说道。
“你不能死,本王留着你还有用。”景昭辰居高临下看着他。
那人冷笑了一声,猛然用力咬断自己的舌头,想要自尽,青玄眼疾手快,用匕首撬开他的牙关,半截舌头落在草地上。
“殿下,如何处置?”青玄看着倒在地上,口中不停涌出鲜血的人,皱眉请示。
景昭辰抬起脚尖,踩在那人脸上反复碾压:
“是一个好用的‘容器’。”
……
“翊王死了?!”
祁华宫,惊闻消息的孟皇后失手捏断了指尖的佛香,一把抓住嬷嬷的衣领,凤眼赤红:“谁传来的消息,是否属实?”
她的声音极其尖利,在空旷的殿宇内反复回响,惊得安静燃烧的灯盏猛然摇晃。
嬷嬷慌忙跪下,俯首贴地,战战兢兢地回禀:“于公公来报,半柱香之前,周总管亲自入宫向圣上回禀,说是翊王殿下在山南道遇刺,所有人都已身亡,一个暗卫被河水冲到下游,被山中村民救下,连夜赶回京城回禀!”
“翊王妃呢?也死了?”
孟皇后喘着粗气,赤红的指甲狠狠扣住祭台:“伤了残了都不要紧,本宫只要她活着,只要有一个男胎是以翊王妃的名义出生便可!”
“娘娘…周总管回禀的是,所有人都已身亡,其中包括翊王妃。”嬷嬷不敢起身,小心翼翼地提醒。
“我们派去的人呢?”
“已经好几日没有消息传回来了,不知情形。”
孟皇后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圣上那边什么反应?”
“于公公说,圣上听闻消息已连夜调派锦衣卫前往山南道,寻找翊王和翊王妃的尸首。”
“天要亡我孟家吗,本宫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孟皇后两手撑着祭台,额上渗出层层冷汗。
前段时日,她用方外神医的借口欺骗景昭辰,只是想暂时拖延一段时日,届时她寻个宫宴的由头,将他和甄家那个女儿暂时扣在宫中,一切便只能由她说的算。
景昭辰的身子骨已经没救了,早日诞下皇嗣,她才有希望挟皇孙登基,自己做摄政皇太后,孟家才能永远屹立不倒。
可他竟然宁愿一死,也要放下一切,离开京城。
山南道,那是去渝州的必经之地。
他一定是受甄家那个女儿的蛊惑,才会到如今这个境地!
“去,派人去渝州,暗中盯着甄家,一旦发现有甄棠的踪迹,不用回禀,立即将人带回京城!”
“再派人去寻一个适婚之龄的女子,要母族孱弱,便于控制的那种。”
嬷嬷缓缓直起身子,脸上满是迟疑。
孟皇后死死盯着祭台上某个灵位:“无论景昭辰究竟是生是死,本宫都要做两手准备,本宫手里,还有一张能决定生死的底牌。”
“老奴这便去做。”嬷嬷俯首行礼,跪着退了出去。
“稷儿,你如今也是大孩子了,母后给你寻个王妃如何?”
孟皇后稳定思绪,看着身侧跪在蒲团上虔诚上香的睿王,蹲下身子,满脸怜爱地看着他:“有了王妃,就有人陪你钓鱼、放风筝、去猎苑游玩了。”
睿王双手合十,正念念有词地许愿,听到母后如此说,天真地睁大眼睛:“王妃是何物?”
“傻孩子,成了婚,王妃便是你的女人呀,就像你辰辰皇弟和他的王妃。”
“那儿臣的王妃有辰辰皇弟的王妃好看吗?”
孟皇后抚摸着他胖胖的脸庞,强撑着一抹笑:“当然,母后会为你寻来最好看的王妃,稷儿成婚后,一定要早早生下皇嗣,记住了吗?”
睿王噘着嘴:“儿臣不喜欢小孩子,以前儿臣曾在宫外游玩,他们总笑我,儿臣不要生小孩子。”
“啪!”
耳光用力落在景昭稷左脸上,将他狠狠打倒在地,白胖的脸颊上登时五个通红的指印。
“母后绝不允准你说这番话,早日成婚,早日生下皇嗣,记住了吗!”孟皇后抓着景昭稷的衣领,将他从地上扯回来,浑身隐隐颤.抖。
她绝不允许,孟家的权势断送在自己手中。
无论用什么法子,无论有什么牺牲!
与此同时,衡王府。
“你确信自己没有听错?翊王真的死了?”
衡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推开怀中正在斟酒的美姬,满脸震惊。
属下点了点头:“紫宸殿传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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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应当不会错,属下方才接到传信,一队锦衣卫已经深夜南下,不知我们的人是否会被牵涉。”
美姬穿着薄纱,脸色潮.红,似乎没有听懂这两人话中所谈已是禁.忌,仍捧着酒盏,将雪白的丰软贴上衡王的手臂:“管他是什么王,哪比得上殿下英勇机智,奴恭喜殿下少了一个心患。”
衡王从她手中接过酒盏,捏住她滑.腻的下巴,眸中酒色已荡然无存:“真是一个体察人心的好奴。”
“殿下夸赞了。”美姬美目含波,将红润的脸颊倚上睿王肩膀。
“拖下去,杀了。”
衡王将酒盏放回桌上,叹了口气,他最厌恶的便是被人轻易看破。
美姬还未反应过来,那名属下却似乎已经司空见惯,提着美姬的衣领将她从锦榻上拖了下来,交给门外守着的侍卫,比划了一个割喉的手势。
“先前派去的人呢,怎么这种消息没有任何人传回来!”衡王察觉到事态已经失控,抬手将桌案上的酒水扫落一地!
“三日前便失去联络,殿下您知悉的。”
衡王双肘撑在桌子上,捂着脸,声音沉闷:“再派人过去,一定要确信景昭辰是否真的已经身死,记得,不要与锦衣卫有任何冲突,就当一切都不知晓。”
……
药庐,诊室。
景昭辰换了一身浅色的棉布衣裳,心口位置用药酒擦了十几遍,静静地躺在光板木床上,在他身边不远,另一张木床上,同样躺着一个陷入昏迷的男子。
蓝大夫将所有刀刃、器具、银针过了一遍药酒,放在烛台上炙烤,看着躺在木床上景昭辰,沉声道:“毒蛊无法轻易脱离体内,唯有通过放血,毒蛊察觉到体内血脉枯竭,便会过到另一人身上,那人便相当于一个新的‘容器’。”
“老夫不问愿意为你过毒蛊的是何人,只告知你一件事,放血时你会感到疼痛难忍,陷入昏迷,毒蛊解除后,你同样会陷入昏迷,具体昏迷多少时日,情形不定,你若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难怪他那位母后用尽各种手段,都无法找到解除毒蛊法子,这种放血的法子,稍有不稳,他便直接下黄泉。
没有哪个郎中愿意冒着诛九族的风险,救一个毫不相关的人。
“动手吧,我能忍。”
景昭辰说完,缓缓闭上眼睛。
心口位置传来剧痛,银制的小刀深深化开他的肌肤,鲜血甜腥的气息在空中弥漫,他感到热流从胸口涌出,汇成水流,落入木盆中。
他的脑海开始混乱,逐渐形成一片巨大的苍白,似虚无缥缈的天空,又似宽广无隐的雪原。
什么都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正当他感到越来越深的恐慌时,苍白之中蓦然燃起星星点点的烛火。
那些烛火像是喜烛,红得耀眼,随着他的目光次第燃亮,烛光中.出现一个身穿婚服的女子,面容姣好,含笑晏晏。
景昭辰突然发现那张面容有些熟悉,他刚想开口,虚无的天幕中缓缓亮起一颗明亮的星子,逐渐升至天宇正中,散发着淡淡光华。
她在星光与烛光中与他对视:
“景昭辰,看着我。”
“你我之间早已冥冥注定。”
24. 第 24 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刚刚过了未时,山风便裹挟着雨丝,纷纷扬扬落了下来。
甄棠和阿宣慌忙跑到院子中,将盛满药材的箩筐依次搬进库房,关好窗子,拍了拍落在身上的雨珠,抬头看向茂密林叶之外的天空。
已经二十多日了,再过十几日便到了五月,渝州地域偏南,就快入夏了。
可景昭辰还未苏醒。
自解除毒蛊那日之后,他便陷入了深深的昏迷,呼吸心跳都正常,但却迟迟没有任何苏醒的迹象。
蓝爷爷说,他受毒蛊影响过深,解除毒蛊时又失血过多,一时醒不过来是情理之中,只要仍有心跳,说明他的性命便无大碍。
待身体机能逐渐恢复,便会苏醒。
甄棠走进诊室里面的隔间,里面摆着木床桌椅,木床四周垂着纱帘,隐约透出里面安静睡着的人影。
她撩开纱帘一角,看着景昭辰棱角分明的侧脸,清俊的眉眼,微抿的薄唇,突然发觉若不是他平日里看起来太过疏冷,他竟然出奇的好看。
看了一会,她重新拢好纱帘,走出诊室搬了一个小竹凳坐在檐下,静静地看着雨水滴落,打出一个个细小的圆圈,思绪却不知飞到了何处。
解除毒蛊那日,蓝爷爷不允许任何人靠近诊室,甚至用棉布将所有的门窗都封了起来,众人只能在院子中静静等待。
过了许久许久,久到皓月当空,久到他们都以为出了什么意外,蓝爷爷终于打开门走了出来,只说一切顺利,但是过几日才能从挪出诊室。
甄棠不通药理,但是她能嗅到诊室里浓重的血腥气,她不知解除毒蛊的法子,但是景昭辰一定承受了常人所不能承受之痛。
眼下已经过了二十多日,他还在沉睡,更不知要睡多久。
景昭辰已经离京快一个月了,京城如今是什么情形?
甄家呢,又会是什么情形?
她是否应当抽空回家看一看,看看当初将她送上马车的阿爹阿娘,见到她会是什么反应。
正盘算着,雨幕中.出现一个披着蓑衣的身影,打开篱笆门,抱着怀中的油纸包跑了进来。
待他跑到屋檐下,摘掉斗笠和蓑衣,甄棠才认出他是阿琅哥。
阿琅哥将怀中干燥的油纸包递给甄棠:“喏,棠妹子,你前几日托我从集市上捎的东西,俺买回来了。”
甄棠欢天喜地接过,从腰间暗袋中拿出碎银子,塞进阿琅哥手中:“多谢你呀,一定花了不少功夫吧,这些小心意拿去给嫂子,可不许偷藏哦!”
“棠妹子要这些做什么?”阿琅哥站远了一些,甩着斗笠上的雨水,有些不解。
怎么棠妹子在药庐住了这么久,这里好像并不是她的娘家,她那京城富商的夫君呢?好似这二十来日都没见过那人。
“闲来无事,找些书看看。”甄棠打开油纸包,从里面拿出几本书,有山域记、各类地图等等。
“你家夫君呢,回京啦?”
“好像商号出了点岔子,家中传信让他先回去。”
甄棠翻了翻书,突然想起什么,抬头看向他:“阿琅哥,你今日出山去集市,可有听到什么新鲜趣闻吗?”
若是宫中寻人,一定贴寻人告示,阿琅哥时常去集市售卖皮子,消息灵通,不会不知。
“新鲜趣闻没听到,倒是听闻府衙大人最近不审案子了,说是在查什么东西,搞得案子积压了一堆,民众怨声连天。”
看来宫中真的来人了。
阿琅哥甩干净斗笠上的雨水,将碎银子塞进怀中,重新戴好斗笠跑到雨中:“俺得赶紧回家了,你嫂子还在家等着俺呢!”
甄棠朝他摆了摆手,看着他消失在远处的雨幕中,若有所思起来。
又过了六七日,山林中渐渐有了夏日气息,昼长夜短,雨水充沛,风从天际而来,吹动湛蓝天幕中云卷云舒,落下的影子漫过隐蔽的山野,也将窗楞映照得明暗交错。
“已经五月了,外面开满了山花,你什么时候才能苏醒呢?”
甄棠拢好木床的纱帘,看着静静沉睡的人,轻声嘀咕。
她抓了些小米渣放在窗台上,一手拿着书,一手托着下巴看小麻雀吃食,这种日子还要等多久,一个月了,京城中那些人暂时还未找到此处,若是两个月、三个月呢?
还是说,圣上和皇后娘娘真的认为景昭辰已死,不再继续追查。
现在整个大安朝除了药庐里的人,无人知晓他还活着,只是陷入了长久的昏睡。
甄棠轻轻地叹了口气,今日好像有些热,她起身,准备为病床上的人换一条薄绒毯子,放下手中的书册,刚转过视线,顿时惊讶地睁大双眼!
床上的人,正静静地看向她。
依然是那双摄人心魄的眸子,视线仿佛凝聚成实物,目不转睛,生怕错过一丝一毫。
“你醒啦!”
“太好啦!”
景昭辰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长到他感到无尽的孤独,长到他陷入无边的恐惧。
梦里的他一开始只是一个两岁的稚子,同母妃一起住在碧微莲池,因母妃生得极其貌美,爱屋及乌,父皇也极其宠爱他,在他展露出卓绝的天赋后,更是将他带进紫宸殿亲自教导。
然而随着母妃意外落入莲池,香消玉殒,他便被皇后收养在坤宁宫,父皇也很少再来探望他。
随后便是日复一日严苛的教律,罚跪、鞭笞、体罚,只要他稍稍有些反抗,皇后娘娘便会让他在祁华殿母亲的灵位下罚跪,他的脊背上,从未断过伤痕。
这种提线木偶般的日子持续了十年,直到他被封为太子,才终于得到片刻喘息。
然而边疆常年战乱,父皇又逐渐年迈,他在军中督战数年,直至鸣泉关那次…
一瞬间,他从云端跌落尘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成了一个苟延残喘的废物。
一切恍如一场梦,二十年的时光,最后为了活命甚至用了人不人、鬼不鬼的法子。
直到那场荒唐的冲喜。
他隐约听到时常有人在他耳边轻声细语,今日下雨了,又天晴了,邵真失踪了好几日,不知去忙什么,青玄反倒寸步不离药庐。
起初,他的意识模模糊糊,更没有力气睁开眼睛,但他能感受到,他的心脉在慢慢恢复,四肢的力道在逐渐充盈。
麻雀在耳边叽喳,景昭辰听到她问:
“已经五月了,你什么时候才能苏醒呢?”
梦醒了。
他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道海棠色的身影,挽着简单的发髻,一手拿书,一手托腮,整个人被柔和的晨光笼罩着,恍若梦境。
是甄棠,他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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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冲喜的王妃。
景昭辰的目光不敢移开分毫,他刚醒来,神智还未完全恢复,生怕一眨眼她的身影便会消失不见。
她叹了口气,站起身,刚回转视线便与景昭辰的目光交汇在一起。
“你醒啦!太好啦!”她满眼欢喜。
景昭辰没有力气发出声音,他的眼睛紧紧跟着甄棠,重获新生后,再度看到她,他的内心竟然产生了一丝胆怯。
甄棠在他额头上摸了摸:“还好,没有起热,殿下稍等,妾身去唤蓝爷爷过来。”
她说完,将手中的书扔在小桌上,忙不迭地跑了出去。
风吹过窗楞,桌上的书页哗啦啦翻过,他看到那是一本地域杂记,上面画着山川河流的走向,随着书页翻飞不停变幻。
听闻他苏醒了,众人都挤了过来,满脸欣喜地看着他。
蓝爷爷为他检查一番心口处的伤痕,又诊了脉,确定他一切安稳,待心脉完全恢复,便能像常人一般行动自如。
“只是,若要心脉平安恢复,需配合服药。”夜深了,蓝爷爷端着一碗汤药走进诊室,对景昭辰和甄棠说道。
甄棠接过,用勺子慢慢搅着:“那要服用多久?”
“以老夫的医术,说快也快,只要遵医嘱便不是什么大问题,”
蓝爷爷说着,将一张信纸递给甄棠:“喏,这是方子,药引子老夫已经制好,其余的按方子去药铺抓便可。”
甄棠接过,粗略看了一遍,上面足足有接近三十味药材,每一味药材所需的重量也不同,不通药理的人当真看不懂。
蓝爷爷说完便走了,她将信纸折好,收进袖筒中:“妾身先收起来,待回到京城交给周总管或者宋嬷嬷,这样也好安心。”
景昭辰就着她喂过来的勺子喝药,猜测她在为离开王府做打算,双唇一颤,一股汤药从唇间溢出顺着脖颈滑了下来,紧接着便开始剧烈咳嗽。
“哎呀,怎么呛到了,慢些喝慢些喝。”
甄棠慌忙用棉巾擦干净,又盛了一勺,吹到温热后才小心翼翼地送到他嘴边:“良药苦口,喝了药才能快些痊愈。”
“咳…咳咳!”
“天呐,怎么又吐药了,妾身这便唤蓝爷爷过来。”
一连喂了几勺都不行,甄棠开始怀疑这汤药和他体质不合,放下药碗,便着急忙慌地准备去找蓝爷爷。
下一瞬,她的左手腕被人轻轻握住,转过头,景昭辰的眸子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随后轻轻地摇头。
他在挽留她。
与初见时的戒备不同,眼下的他,宛如一只毫无反抗能力的……小狗。
甄棠与他对视了片刻,重新坐回小凳子上,右手拍了拍扣在她手腕上的指节:“那再试一下?汤药的确很苦,可殿下也要忍一忍。”
床上的人轻轻点了点头。
勺子递到唇边,他轻轻张开嘴巴,皱着眉头将汤药咽下,缓了缓,又饮了一勺,如此往复,用了大约一炷香的时辰终于将一碗汤药喝完。
“表现不错。”
甄棠收起碗,将他身上的毯子掖好:“今晚是邵真在这守夜,殿下早些歇息,明日一早妾身便过来。”
她话音刚落,小手臂被那人用力箍住,用不容甄棠挣脱的力道,将她往他身旁带去。
“殿下是…不让妾身离开?”
25. 第 25 章
甄棠看出他的心思。
景昭辰虚弱地点了点头,手指更加用力。
甄棠透过窗子看了看外面的夜空,又瞅了一眼刚苏醒没多久的人,挑了下眉:“那好吧,邵真这段时日好像很忙碌的样子,那便让他多歇息几日,妾身在这里守着殿下。”
她说完,见他依旧没有松开自己的迹象,像哄一只小狗般朝他晃了晃手中的药碗:“放心,妾身只是去把药碗收好,再搬一张竹榻过来。”
景昭辰终于松开手指,看着那抹海棠色的身影走出诊室,寂静的房间内唯余他一人。
或许是药力有奇效,苏醒后他的思维恢复得极快,邵真应该在与留在京城的人联络,元洛也应于河岸边遇刺后三日收到真实消息,圣上与皇后必定会派人过来,方才看甄棠的反应,那些人应当还没找到此处。
一切都如同他的计划,刚刚好。
门开了,甄棠搬了一张小竹榻走进诊室,与他的木床并排放在一起,又抱来褥子和毯子铺好。
初夏时节,夜间蚊虫多了起来,她将窗子的纱帘系好,又点燃了一支薄荷熏香,做好这一切才上了小竹榻。
甄棠趴在竹榻上,津津有味地翻看着手中的书册,不知过了多久,一转眼,发觉木床上的人已经睡着了。
薄唇微抿,乌发散开,长长的眼睫覆下来,宛如画中的谪仙一般清俊。
她看得入神,恍然许久,轻轻下了竹榻吹灭了房内的烛台,重新躺回竹榻。
清柔的月光透过窗子落进室内,山林簌簌作响,万物在深夜中安静地沉睡,景昭辰睁开眼眸,从床上轻轻坐起身,不动声色地看着竹榻上已经进入梦乡的人,抬手想要抚上她的脸庞,又不敢轻易触碰。
这是一场无垠的梦境,整个世间仿佛只剩下他与她两个人。
他不愿醒。
蓝爷爷的汤药果然药效斐然,仅仅过了六七日,景昭辰已经可以在院中走动了,只是心口位置的伤痕还在渗血,不能长久活动,覆着药膏的纱布也需每日一换。
从诊室搬回甄棠房间,每日听她管束来管束去,景昭辰的心情竟然出奇得好。
甚至…还有些享受。
午后的阳光穿过枝叶落在院子中,形成斑驳摇曳的影子,甄棠同蓝爷爷在库房整理药材,景昭辰喝完药,正坐在院中的竹椅上闭目养神。
库房门半开着,他的耳力极好,突然听到甄棠的声音提起一个名字,似是在问蓝爷爷:“淮清有回来过吗?”
“你这丫头还惦记着他呢,自你被爹娘接回去,这三年来,每年临近年节前他会回来探望爷爷,他曾要过你的住址,你没有再见过他,或是收到他的信件?”
整理药材的声响明显顿了一下,甄棠的声音很惊讶:“没有见过,更未收到他的信。”
蓝爷爷叹了口气:“那便是你阿爹阿娘的缘故了,朝朝啊,人要往前看,淮清是个好孩子,可于你而言,或许并不是一段良缘。”
景昭辰轻轻睁眼。
淮清。
又是这个名字。
这人似乎与甄棠一起长大,同在药庐生活,后来又离开了,甄棠三年前被父母接回甄家,他每年回药庐探望蓝爷爷,知晓甄棠家的住址,却不知为何没有去寻过甄棠,甚至连信都未寄过一封。
而他的王妃,心中还惦记着此人。
景昭辰隐隐有些不悦,侧了侧脑袋,想要听得更清楚些,却只听到蓝爷爷对甄棠唠叨起村里家长里短。
淮清,淮清。
他心里正默念这个名字,“啪!”,劈柴的声响打断他的思绪,他看到正在灶台旁举着斧头劈柴的阿宣,转念一想,起身走了过去。
阿宣挽着袖子,蹲在地上将劈好的木块捡起来堆整齐,听到有人走进,看到是景昭辰,站起身抹了一把汗:“起开些,万一被木块崩到受了伤,不知道棠姐姐会怎么骂我呢。”
景昭辰双手揣着袖子,不但没有走远,反倒一屁.股坐在旁边的栏杆上,极其认真地向阿宣问:“姐夫问你个问题。”
阿宣一手提着斧头,一手抱着木块,瞥了他一眼:“不知道。”
“本…我还没问呢,你怎么知道不知晓。”景昭辰脑袋倚着柱子,差点被阿宣逗笑。
“你来询问我,那肯定说明棠姐姐没有告诉你,既然棠姐姐都不告诉你,那我就是不知晓。”
“我猜,你之前肯定暗中心悦你棠姐姐。”
阿宣将木块放在屋下的木柴堆上,用油布盖好,好似突然被人戳中心事,小麦色的脸颊腾地一下红了起来:“你胡说!我…我只是…”
景昭辰一副看破了的神情,目光静静地看着他。
“我只是把棠姐姐当成最亲切的姐姐,我爹娘掉河里去世了,自幼跟着师父生活,棠姐姐来药庐后很关心我,我怎么敢有其他想法。”
“是因为你棠姐姐和淮清之间的关系吧?”
“并不是,虽然淮清哥和棠姐姐的确互相爱慕,但…你在诈我!”
阿宣说到一半,突然察觉到有诈,气到头发冒烟:“你真卑鄙!虽然我不知棠姐姐为何嫁给你,但那都是陈年旧事了,谁…谁还没有些过往,你们做买卖的家世就干干净净吗?”
景昭辰没料到阿宣口齿这般伶俐,连珠炮一般不停:“棠姐姐就算没有嫁给你,以她的才学和人品,一样会过得很好,你总询问淮清哥,那说明你心里害怕!”
不远处正在嗑瓜子的邵真、青玄和冯泽三人大眼瞪小眼,蹑手蹑脚,悄无声息地溜远了。
“嗯,你都说姐夫卑鄙了,那姐夫就是在诈你。”景昭辰揣着手,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
“你!”
阿宣气到失语,抱起一块大木头立在地上,举起斧子用力劈下,“砰”的一声,巨大的声响惊起一片尘土,景昭辰用袖子掩住口鼻,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阿宣!你在作甚!”
尘烟中传来甄棠的喊声,随后便是小跑过来的身影,扶着景昭辰坐回竹椅:“他多大你多大,你为何要去招惹他?”
景昭辰满脸惊讶:“本…”
“嗯?”甄棠侧目瞅他。
“我才是病人呀。”
“病人那就老老实实躺着别动!”
晚间邵真向景昭辰回禀了近日的情形,他那父皇和皇后果然将消息压了下来,并派了锦衣卫前来渝州,同时发现了衡王人马的踪迹。
只是此处山林极其隐蔽,又因前段时日下过雨,山路上的痕迹均被冲刷干净,所以暂未寻到这里。
但是渝州府衙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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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就不好受了,被各方势力压着寻人,一个多月了,急得焦头烂额却没有丝毫进展。
夜间入睡较晚,景昭辰次日醒来已经巳时二刻了,他突然发觉,甄棠不在药庐。
“你棠姐姐呢?”景昭辰从阿宣手中接过药碗,问道。
“去城里了,说是去寻什么人。”
景昭辰放下药碗:“寻谁?”
“我怎么知晓,不是我不告诉你,是棠姐姐谁都没说,连蓝爷爷都不知!”
淮清?
景昭辰脑海中突然蹦出这个名字,除了这个人,还有谁会让她一直念念不忘。
“邵真!”他慌忙站起身,对着后院茂密的林叶沉声喊。
……
“就是这里了。”
甄棠站在一处府邸门口,仰头看着牌匾上“甄府”两个大字,对身侧的青玄说道。
青玄一身男装打扮,正警惕地环顾四周,这是渝州城一条常见的街道,街坊宅子看起来都是寻常人家,她随着王妃的声音仰头看去,看来这便是甄府。
“要敲门吗?属下去敲。”青玄看着站在门口有些踟蹰的王妃,抬了抬手,又放下了。
殿下与王妃成婚时她在雪山以北潜伏,回京后只略有耳闻,大致是王妃是皇后娘娘选来为殿下冲喜的女子,成婚很仓促,当晚还遭遇寝殿走水,又接连遭遇刺杀。
这种经历,换作寻常人一辈子也难以遇到,王妃或许是近乡情更怯吧。
甄棠摇了摇头,走上前,握住铜门环:“还是我自己来吧。”
“咚咚咚”,敲门声响了三下,门内远远传来一个约莫五十岁的中年女声:“甄府今日不见客,请回吧!”
“刘妈,是我。”甄棠在门外清了清嗓子,轻声道。
紧接着,随着一阵小跑声,大门从内打开,刘妈满眼震惊地看着眼前人,欢天喜地道:“哎呦我的老天爷,大小姐您怎么回来了,您不知晓这……”
刘妈眼眶含泪,看到甄棠身后男装打扮的青玄,脸色顿时一紧,将她一把从门口拉到门内,掩着唇小声问:“这男子是何人,您如今身份不同以往,万万不能与其他男子举止亲密啊。”
甄棠并未回答她:“阿爹阿娘呢,我有事要询问他们。”
“老爷和夫人正在花厅,大小姐,最近京中来了一些人,情形有些不妙……”刘妈利索的关上门,瞥了一眼青玄,跟在甄棠身后一边小声说着一边往花厅走去。
甄府如今的宅子并不大,单单看这处宅院,完全看不出曾是百年世家。
沿着小路走了没多远,甄棠听到有小厮拼命劝解的声音,停下脚步定睛一看,是她那个不成器的弟弟正同小厮拼命拉扯。
小厮跪在地上,抱着他的左腿拼命哀求:“少爷您不能去啊,您在书院的课业还未完成,老爷知晓了,会让您罚跪的!”
甄元霖一手挥着折扇,烦躁地踢了几脚小厮:“我爹这一个月不知在忙什么,哪有功夫管我,起开,本少爷已经约了好友去游湖,别扫本少爷兴致!”
甄棠只觉得莫名的可笑,她这个弟弟永远是一副不学无术的样子,阿爹阿娘就是为了给他铺路,才将自己送上冲喜的马车。
“少爷,别闹了,大小姐回来了!”刘妈朝甄元霖高声喊。
26. 第 26 章
甄元霖明显一僵,抱着他左腿的小厮也慌忙松开手臂,跪着身子垂下脑袋。
“要去游湖?”甄棠的语气没有丝毫波澜。
“关你何事,别以为你现在嫁去京城,攀上了不知什么高枝,我便会怕你。”隔着花廊,甄元霖摇着手中的扇子,颇为不屑。
甄棠突然想起来,她被爹娘送上马车时这个游手好闲的弟弟当时不在家中,听他方才的口吻,好像爹娘并未对他说实情。
“这是你说的,青玄,把他带来。”甄棠侧了侧头,说道。
话音落下的一瞬间,一道身影宛如离弦之箭射.了过去,片刻后,青玄便掐着将甄元霖的后颈,将他带到甄棠面前。
“没人教你,见了长姐应该行礼吗?”甄棠垂眸,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什么长姐,你还真把自己当根葱,当年病得要死不活,若不是因为你那什么狗屁命格,爹妈才不会……”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甄元霖脸上,他惊诧地捂住左脸,满脸不可思议看着甄棠:“你竟然敢打我!”
他看了一眼青玄,仿佛明白了什么,满脸不怀好意:“这才成婚几个月就跟野男人偷跑回来,莫非你那夫家容不下你了,没地方可去,所以回了甄家!”
“放肆!”
青玄再也听不下去,一个利索的扫腿,将不停口出狂言的人踢跪在地。
甄元霖自小被骄纵惯了,爹娘都不舍得打一巴掌,今天竟然被一个陌生男子教训,他气恼得脸色涨红如猪肝,一个翻滚从地上站起来,右手在甄棠和青玄之间来回指:“你们敢打我!我这就去告诉爹娘!”
“嚷嚷什么!还嫌这一个月不够乱吗!”
一道嘶哑的声音从花厅门口传来,甄棠循着声音看过去,甄父一身暗青色衣裳,正被母亲搀扶着立在门口,满脸怒气地看着眼前哄闹的场面。
自被爹娘送上马车至今,已近七八个月未见了,甄棠甚至连他们一封家信都未收到,好似他们全然忘了还有一个女儿。
想利用她攀附权贵,又不愿放低身子讨好,世间哪有这般道理。
甄棠扫了一眼甄元霖,抬步从他身边走过,甄元霖楞了一下,忙不迭地跟在后面准备去告状,却被小厮拦下:“少爷您还是别去了,这种场合您去了肯定会被骂的,您不是要与好友一起游湖吗,不如趁眼下老爷夫人没功夫管您,咱这就出门。”
“别去?难道本少爷白白挨打?做梦!”甄元霖一手捂着红肿的左脸,一手猛地将小厮推开,气恼地跑向花厅。
众人刚坐下,甄元霖便闯了进来,跑到爹娘面前指着自己高高肿起的左脸:“爹、娘,看看她给我打的!”
“打你也是你活该!你今年都十三了,整日里不好好学习课业,心里全想着怎么吃喝玩乐,赶紧给我滚去书房!”甄父只觉得气血上涌,朝他身后的小厮暗中使个眼色。
小厮立即弓着身子走进来,拽着甄元霖的衣袖拉他离开,甄元霖猛地一甩,扑通坐在椅子上:“我不去!当初你们说,不出一年便能全家搬去京城,那我还在渝州读什么书,京城的国子监不比渝州的书院更好!”
“搬去京城?国子监?”
甄棠只觉得极其可笑,她那愚蠢的爹娘啊,皇后娘娘既然选中甄家来冲喜,又怎么可能给甄家结交京城人脉,重振家族的机会。
皇后娘娘要的,是甄家永远式微,如同握住一颗棋子,将甄家永远牢牢控制在掌心中。
甄父清了清嗓子:“那个,棠儿啊,为父想着你已嫁去京城,日后你弟弟肯定要参加科举,早日搬去京城入读国子监,待你弟弟科举高中,咱们甄家便能重振家业!”
甄棠只静静地看着他,片刻后,轻声问:“父亲,自你与母亲将我从姥爷家接回渝州城,这三年内,是否收到过寄给我的信件?”
话音刚落,她便看到父母霎时变了脸色,母亲讨好般笑起来:“棠儿怎么突然问起这个,咱们甄家早就不如前几代,人人疏远,谁会给我们寄信件。”
甄父也紧跟着摇头:“你如今的身份不同往昔,听爹娘的话,赶紧和你夫君生个孩子,这样咱们甄家日后才有希望啊!”
“我再问一次,是否收到过?”甄棠神情淡淡,语气却格外冰冷。
“说没有就…就是没有!”甄父气恼。
“瞅瞅,这才攀上高枝几日,如今回来便这般强硬,幸亏你只嫁了个大户,你若是嫁了个皇亲国戚,岂不是要将全家赶尽杀绝!”甄元霖阴阳怪气道。
“快住嘴!”甄母惊慌失措。
甄棠懒得再跟他们废话:“我今日回来是为了两件事,一是带走兰芝,我在外祖父家时她随我一同长大,当时爹娘将我送上马车时太过仓促,没来得及消她的身契,今日自然要同我回京。”
“二是,当年外祖父和外祖母过世时留给我一个箱子,三年前我太天真,将那些东西暂时交由父亲保管,今日我要将箱子和外祖父外祖母的灵位一并带走。”
“荒唐!”
甄父猛地拍了一下桌案,站起身,怒不可遏地看着甄棠:“你当真以为自己嫁了人,便能肆意妄为!那可是你外祖家的灵位,我和你母亲还在世,你要将灵位带到何处!”
甄元霖也腾地一下从凳子上站起来:“我就说她突然回来一定不怀好意吧,原来是不把爹娘当回事了!”
花厅内一片死寂,良久,甄棠才轻轻地笑了一声:“父亲,求人的时候要低头,你这般年纪了,不懂吗?”
甄父楞了一瞬,仿佛不敢相信眼前的人还是那个被他送去冲喜的女儿,她好像没变,又好像哪里隐隐变了。
甄棠目光看向脸色煞白的母亲,她一向唯唯诺诺,唯夫是从,听到众人的争吵一时不安地绞着指尖的帕子,却并不敢出声。
“母亲,女儿倒是想问您一个问题,您当年将我放在外祖家,是否因为我难以养活,生怕我死在甄府,污了甄府的门楣和这个不成器儿子的名声,所以对我不管不顾,直到相师算出那个可笑的命格,又恰逢外祖父和外祖母去世,您和父亲才将我接回渝州?”
甄棠声音逐渐冰冷,抬起左手,食指指向不远处的甄元霖,一字一句问出她心中疑惑。
母亲被戳中心事,心中顿时一片慌乱,帕子抖落在地也顾不得捡起,结结巴巴辩解:“棠儿,你…你怎么能如此想呢,母亲当年也是迫不得已,咱们甄家早就不如往昔,没人愿意帮……”
“那便是被我猜中了。”
甄棠放下手,面无表情地睨了一眼甄元霖,想起他方才喊着去游湖的嚣张模样,为了给这么一个不学无术的东西铺路,爹娘当真煞费苦心。
提到甄元霖,整整一个月都处于担惊受怕的甄父徒然冒气一股怒火,但想到甄棠如今的身份,他咬了咬牙,将那股怒火压下去一半:“你如今既已嫁去夫家,哪有将外祖家的灵位带去夫家的道理,你眼下最紧要的,是赶紧与你夫君生个孩子,这样往后……”
“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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芝呢,父亲不会将兰芝赶出府了吧。”
甄棠打断了他的话,站起身,她推测兰芝可能在后院或者小厨房做工,她性子很老实,甄棠离府后,前厅这些能捞点赏赐的位置轮不到她。
为了防止父亲拿兰芝要挟她,甄棠必须先找到兰芝,再去拿外祖留下的箱子和灵位。
甄父慌忙拦住她的去路:“棠儿,为父知道你心中有怨气,可…可这门亲事与你、与我们甄家而言,并不算委屈啊。”
不算委屈?
为了权势,把她嫁给一个病秧子冲喜,用外祖父和外祖的遗物要挟她,竟然觉得不算委屈。
甄棠扫过父亲和母亲的脸庞:“这世上哪来的感同身受,您也不想太难堪吧?”
“棠儿,你如实告诉为父,你为何突然回了渝州,这一个月你又藏身何处?”甄父脸色铁青,说话间隐隐发.抖。
甄棠只觉得好笑,看来景昭辰昏迷的这一个月表面风平浪静,实际暗涌不止,连父亲的眼圈都是深深的乌青。
“还能为何,这还看不出来吗,肯定是因为这个小白脸被她夫家休了,没脸回来,躲躲藏藏一个月,今日回娘家抢东西,就是为了与这个小白脸双宿双飞!”甄元霖鄙夷地笑起来。
甄母吓得头皮发紧,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将这个宝贝儿子推出了花厅。
“女儿为何突然回渝州,父亲当真不知吗?”
甄棠微阖双目,短暂思索片刻:“您此前看不起我外祖家,那些东西您不会留在祠堂,一定在库房。”
她说着,出了花厅,没有往库房的位置走去,反倒径直去了后院。
甄府并不大,走到后院不需多久,甄父甄母惊慌失措地跟在后面不停地劝说,甄棠全然不听。
后院是府内用来囤积炭火、停放马车的地方,在这里做工要出大苦力,还拿不到油水,得脸的仆人往往在前院伺.候,所以这里便成了那些老实巴交下人的所在。
甄棠到的时候,恰巧看到兰芝正提着水桶刷马厩,挽着袖子,小小的身子半弓着腰,仔仔细细地刷着马厩的木栏杆。
以往这种活都是府内的小厮来做,没想到她才离开几个月,兰芝便到了这种地方。
甄棠轻轻走过去,兰芝只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还未转过身便慌忙道:“刘妈,我马上便刷完了。”
“兰芝,是我。”
声音极其熟悉,兰芝诧异地转过身,看清眼前来人时顿时喜极而泣:“大小姐,您…您怎么回来了!”
甄棠没有立即回答兰芝,她从兰芝手中抢过木桶,砰的一声扔了出去,木桶在石台边滚了几圈停下来,水花洒了满地。
“别刷了,我今日来接你离府。”
兰芝还处于被震惊的状态,一时没反应过来:“离府?去…去哪?”
“自然是与我一起,我去哪,你便去哪。”
甄棠牵起兰芝,不顾她错愕的神情,从甄父甄母还有她那个不成器的弟弟中间穿过,沿着花廊往库房的方向走去。
“棠儿,你不要胡闹,哪有女儿一回娘家就这般……”甄父跟在她身后,有些气急。
“刘妈,开门吧。”甄棠站在库房门口,对刘妈道。
刘妈不知所措地看着老爷夫人:“这…老奴”
甄棠朝青玄递了个眼神,便淡淡垂下目光。
“砰!”
随着一声巨大的响动,库房的木门被青玄一脚踹开,烟尘四散,随之透出沉积许久的苦涩气息。
27. 第 27 章
甄棠抬手挥散尘埃,缓步走进库房,父亲的那些宝贝都放在书房中,所以这里存放的大多是父亲并不注重的东西,她一眼便看到角落里一个小小的樟木箱子,四周都是杂物,上面落满了灰尘。
她走过去,弯腰抱起来,拂掉上面的积灰,露出盒盖右上角刻着的两个隽秀的小字——
“朝朝”。
小字旁边还刻着一朵海棠花,栩栩如生。
甄棠站起身,走到库房门口看着父亲:“当年您把我接回府,我当真以为您是真的问心有愧,没想到是我高估了您的人性。”
甄父怒火攻心,半晌没有说出话。
“走吧。”甄棠抱着小箱子,朝青玄和兰芝道。
“不可!你现在哪都不能去!”
甄父突然反应过来,皇后娘娘的人曾警告过,若是甄棠回府一定要将她留下来,他一步跨在甄棠面前,伸手挡住她的去路!
甄棠早已料到父亲会有这般举动,她眉眼含.着冷笑:“父亲,以女儿如今的身份,你拦得住我的吗?”
下一瞬,她便从甄父眼中看到一闪而过的慌张。
二人不动声色地对峙着,唯有不知个中缘由的甄元霖在一旁时不时发出嗤笑声。
甄父其实并不知京城究竟发生了何事,皇后娘娘的人没有告知他,他更不敢得罪皇家,可他并不敢轻易放甄棠离开,否则皇后娘娘一定不会轻易放过甄家。
他额头渗出一层冷汗,脸色铁青:“棠儿,你不要逼迫为父,你今日既然回来了,那便老老实实在府里待着,为父自会为你安排。”
“为我安排?为我做何安排?”
甄棠懒得再演这种虚情假意,抱着箱子向前走近几步,一双眸子带着凌厉盯着甄父:“让我来猜一猜,莫不是你已经暗中派人前去通禀,所以要将我扣在府中,以防你无法交差。”
“通禀?向谁通禀?”甄元霖一脸迷茫,看了看父亲,发觉他脸色越来越难看,遂向甄母问道。
甄母一向软弱不堪,眼下针锋相对的情形使她心惊胆战,眼泪宛如断了线的珠子,她生怕这个宝贝儿子问出什么事端,顾不得擦去泪水慌忙用帕子捂住甄元霖的双唇。
甄父已经完全不顾任何颜面:“棠儿,你毕竟是甄家人,即便是这门亲事让你受些委屈,待到你弟弟科举高中、封侯拜相,重振咱们甄家,你也能受益啊!”
“何况你那夫家可是…是…是名门高户啊,哪怕身子有些隐疾,也能保你后半生荣华富贵,你又有什么委屈可言?”
甄元霖一巴掌打掉母亲捂在他嘴巴上的帕子:“身子有隐疾?莫非不能人道?那父亲你还让她早日和夫君生个孩子,怪不得她要跟这个小白脸私奔呢,外祖家毕竟是乡野,难怪养成这副德性。”
他的言语粗鄙不堪,不仅隐隐暗示床笫之事,甚至还将外祖诋毁一番。
甄棠深深地吸了口气,不动声色地调转视线看向甄元霖,神色波澜不惊,甚至嫣红的唇角还勾着一抹温柔的笑意:“子不教,父之过,既然父亲没能好好教养你,那便由长姐来教你什么叫礼义廉耻。”
“青玄,给他留口气,不死就行。”
话音刚落,忍耐已久的青玄掐住甄元霖咽喉,一个利索的招式将他从廊下击飞,刚落到地面上,甄元霖还未意识到情形的严重,一手捂着剧痛的咽喉,翻身从地上爬了起来,嘶哑着嗓子大喊:“你竟然敢对我动手!我让你今日出不了甄府!”
他一边大声喊叫,一边命令候在一旁的几个小厮朝青玄扑去,这些家丁奴仆没有什么章法,青玄久经沙场,他们的一举一动落在青玄眼中宛如孩童过家家一般稚嫩。
青玄只用了几个简单的招式,便越过众人将甄元霖打趴在地,她右手指节按住甄元霖脊椎上最脆弱的两节,用以挟制,耳朵里满是高一声低一声的鬼哭狼嚎。
甄母眼见心肝儿子挨揍,扑到甄棠身前哭着祈求:“一切都是为娘不好,娘当年把你送去外祖家与你弟弟毫无关系,千错万错都是娘的错,娘无能,你要怪便怪娘吧,你弟弟他可是甄家唯一的希望啊。”
她的指尖掐得甄棠小臂生痛,这股痛意顺着甄棠的血脉渗入心脏,快要让她无法呼吸。
甄棠左手托住箱子,右手一点一点将甄母的手指掰离,语调冰冷:“母亲,你的确无能。”
“你明知甄家看不上外祖家,仍执意嫁进来,更在我病入膏肓父亲提议将我送到外祖家避嫌时,你不敢反驳,任由我听天由命。”
“这么多年了,您还记得我外祖父和外祖母长什么模样吗?”
“怕是早就忘了个干净吧。”
甄母呆愣在原地,泪眼朦胧,定定地看着方才说出这番话的人,仿佛不敢相信这是她的亲生女儿。
“甄棠!陈年往事解释不了什么!如今是甄府最紧要的关节,你今日若要离府,除非从为父的身躯上踏过去!”甄父的脸色难看至极,他看出甄棠下定决心要离开,可是皇后娘娘的死令悬在头顶,就算他有八百个胆子也不敢违抗!
“啪!”
一声响亮的脆响,甄父左脸上浮起一个红肿的掌印,唇角也渗出了血丝,甄父没有料到甄棠敢对自己动手,猝不及防之下脚步踉踉跄跄,甄母同小厮慌忙上前搀扶。
甄父刚站稳,怒不可遏地指着甄棠:“好啊好啊,你如今真是愈发能耐了,竟然敢对为父动手!”
甄棠打完这一巴掌,只觉得右掌心又热又痛,心中却升起一股莫名的舒爽。
一想到当初父亲卑躬谄媚的神情,甄棠便觉得这一巴掌还不够,既然她已经下定决心不再回甄家,不如今日便将本就浅薄的父女情分,彻底斩断!
她定了定神,缓了下还在发痛的掌心,向甄父走近了一些,眸中散发森森寒意:“女儿今日有如此能耐,还得感谢父亲为女儿寻得这门好亲事啊。”
甄棠如今是翊王妃,即便景昭辰已经不是太子,可他仍是皇亲国戚,依着这个身份,她笃定甄父不敢拿她怎样。
“反了天了!”甄父又羞又恼,扬手便要掌掴下去,却被一股力道牢牢制住手腕。
青玄挡在甄棠身前,右手扣住甄父,对付这种人她甚至用不上五分力道。
甄棠眼中的寒意融了一抹戏谑的笑:“父亲当真以为拦得住我?若真要将女儿扣在府中,不怕那人深夜登门?”
那人是谁,彼此心知肚明。
甄父心中升起一股寒意,不敢回应。
在甄棠的示意下,青玄松开了手,甄父气急攻心加上心中惊惧,竟然脚下不稳跌坐在地,只能不甘心地看着甄棠一行三人抬步离去。
甄棠走到甄元霖面前,蹲下身,看着仍在哀嚎的甄元霖,叹了一口气:“你说的对,我的确被夫家休了,你要去京城国子监的梦想碎裂了,这可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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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甄府。
这个地方,她往后再也不想回来了。
“什么,她…她被休了?”甄棠离开了,甄父捂着脸颊颤.抖着起身,想到方才她留下的最后那句话,顿时惊慌起来。
皇族中怎么还会有休妻这一说,即便是不得夫君宠爱,往往都是给处僻静的宅院,任由女方孤独终老罢了,难道真的是因为那个武功高强的小白脸?
可若是甄棠真的红杏出墙,皇后娘娘又怎么容得下她活命?
甄父思来想去许久,不可,得赶紧给皇后娘娘的人传信,不能因她一人,拖累整个甄家!
“快来人!甄父腾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身,朝外喊道。
然而刘妈却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
“老爷!有人闯进了大门,说是要寻大小姐!”
……
“姑娘,从城里到花溪镇,就算脚程快的话,一来一回怎么都也要到晚上,您若是不着急的话,这套车马不如租一日,明日这个时辰您还回来便可。”
“租金也不贵,押三付一,统共四十五两银子。”车马行掌柜噼里啪啦打着算盘,对甄棠道。
“好,那便这套。”
甄棠说完,从钱袋中拿出一张银票递过去:“若是多租几日,租金便从这里面扣除。”
车马行老板欢天喜地地接过这张大额银票,将车门钥匙和木牌交给甄棠:“您一看便是爽快人,好说好说,届时我给您优惠一些。”
兰芝打开车门扶着甄棠上了车,告知了青玄路线,她执起缰绳,吁了一声,马车便出了渝州城门往南边的花溪村而行。
途径城中十字大街时,初夏的暖风骤起,吹动街边的幡子迎风而展,恰巧遮挡住对向而行二人的视线。
长街宽阔,行人如织,他们都没有看到两辆驶向相反的方向马车,就这么恰巧错过。
出了城门是平坦的官道,马车跑起来极其通畅,行驶了约一个时辰,从官道的岔路口转向山道,路面变得狭窄,也有些崎岖不平。
甄棠将小木箱放好,撩开车帘若有所思地看向外面。
花溪镇是外祖居住的小镇,依山傍水,景致颇为好看。
幼时的她时常生病,父亲为了寻找出路整日请人吃酒,喝得酩酊大醉是常态,母亲还要照料刚出生的甄元霖,无暇看管她,便将她放在外祖家养着,一养便是许多年,直至三年前外祖父和外祖母双双过世,她才被父母接回渝州城。
甄棠曾天真的认为,父母对她至少稍稍有些愧疚,不曾想竟是因为她的命格于他有益,才装出这番假惺惺的模样。
“姑娘,您嫁到京城日子过得如何,夫家待您和善吗?”
兰芝看着望向窗外的大小姐,她的容貌仍旧那么好看,时隔八个月再见,那张温婉倾城的面容添了些许不一样的东西。
是她不曾见过的锋芒和凌厉。
甄棠从记忆中回过神,看向端坐着的兰芝,猜测她是担心自己突然带她回京会被夫家责怪,便轻轻拉过她的手:“不用担心有的没的,你与我一同长大,往后自然要留在我身边。”
兰芝眼眶涌上泪水:“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姑娘了。”
“说什么傻话。”甄棠为她擦去泪痕。
“姑娘回花溪镇是为了给老爷子和老夫人扫坟吗?”兰芝抹去最后一滴泪,抽噎着问道。
28. 第 28 章
甄棠点了点头:“今年清明时我在京城,抽身乏力,眼下回了渝州自然要去上柱香。”
马车又行驶了约半个时辰,崎岖不平的山路变得平坦,路两侧的树木开始稀少,白墙红瓦的房子出现在甄棠视野中。
那些房子临水而建,河边开着繁茂的花朵,小桥连接两岸,乌篷船上的船夫摇着木桨,哼着小调,慢悠悠地在水面上划过一线波痕。
她在这座小镇居住了十年,这里承载着她所有少时美好的回忆。
在一家丧葬铺子买了纸钱、蜡烛和供品,青玄架着车,来到一片茂盛的山林,马车停在山林小道的入口处,甄棠没有让兰芝帮忙拿东西,她怀里抱着祭祀所用的物品,踩着铺满落叶的小道,深一脚浅一脚往里走。
这里原本是外祖家的墓园,外祖母和外祖父合葬的墓地就在里面,年数久了,甄棠的母亲在甄府又说不上话,便逐渐荒败了。
往年每逢清明节、寒衣节她会随外祖父来此祭奠,自二老过世后,便只有她一人会来此上香。
走了不知多久,远远看到一座青色的石碑,石碑后是一座拱起的石墓,上面落满了尘土和枝叶。
甄棠走过去将东西摆好,跪在石碑前,拿出帕子小心翼翼地拭去上面的灰尘,又将石台擦干净,取出火绒点燃蜡烛和纸钱慢慢烧起来:
“棠儿来晚了,您二老千万不要责怪我喔,棠儿如今已经嫁到了京城,日子……”
她顿了顿,又拿起一串纸钱点燃:“日子挺和睦的,夫君家世很好,没有妯娌婆媳之间的矛盾,只是他身子不好,所以今日未能一同过来与您二老说说话。”
“对了,棠儿带夫君去了药庐,蓝爷爷治好了他的病,蓝爷爷苍老了许多,若是你们还在世,说不准我们还能在药庐里一起吃顿山珍呢。”
甄棠佯装语气轻巧,泪水蓄在眼眶中许久,终于忍不住,啪嗒落了下来。
青玄并未离得太近,她在军中见惯了生离死别,更习惯在远处作防御,茂密的山林中传来极轻的簌簌声,寻常人无法察觉这个动静有何异常,她泰然自若地扫了一眼声音传出的方向,那里隐蔽着殿下所派的暗卫,今早从药庐出发时便一路暗中跟随。
他们都心知肚明,若是王妃有什么差池,各个脑袋搬家。
只是不知,待听到王妃抛下他出了药庐后,刚刚好转一些的殿下会是什么反应。
自言自语了许久,唯有风声穿过山林与甄棠回应。
纸钱烧完了,化成灰烬被风吹散,顷刻间消失在天地之间,仿若轻飘飘的尘烟,没有留下一抹痕迹。
甄棠抹掉眼角最后一滴泪,深吸一口气,撑着兰芝的手臂站起身,恋恋不舍地看了外祖父外祖母墓碑最后一眼,踩着厚厚的积叶往回走。
远处的青玄看到王妃立即迎了过去,三人一路没有过多言语,出了山林小道才发觉已经到了申时,兰芝扶着甄棠上了马车,看她神色伤感,便小声道:“姑娘,老夫人和老爷子在天之灵一定期盼你每日都开心。”
甄棠垂着眼睫,余光看到放在小案上的樟木箱子,抬手抱在怀中,轻轻抚过,须臾后对兰芝道:“去老宅吧,我想再看一眼。”
兰芝将老宅子的路线告诉青玄,马车沿着小镇的石板路辚辚前行,穿过历经岁月的白墙红瓦,途径熙熙攘攘的集市街道,最后停在一处宅院前。
木门紧闭,门锁已经生了锈,墙角也起了细细的蛛网,甄棠抱着木盒静静地站在门口,静默良久,从木盒中拿出一支铜钥匙,穿进锁孔,颤.抖的手指轻轻一扭,“啪嗒”一声,机巧弹出,铜锁应声而开。
她深深吸气,抬手推开两扇落满尘埃的木门,小院内的情景穿过重重时光,迎来记忆中的少女。
甄棠绕着小院转了一圈,年节前,她还未来得及回来看一眼便被父亲送上了去京城的马车,清明时她正在别院中被秦嬷嬷教导,仔细推算一下,距离上一次回到小院已近一年。
“你们俩今日陪我这么久,一定饿了吧,兰芝,你带青玄去我们从前常吃的那家小馄饨垫垫肚子,我想一个人静静待一会。”
甄棠摸了摸院子中的凤凰花树干,低声道。
“可…可我不能留姑娘你一人在这啊。”兰芝有些犹豫,姑娘情绪不对,她生怕出什么岔子。
青玄反倒明白王妃此时的心情,躬身行礼后,拉住兰芝的手臂便往外走,待走到门外合上木门后,她才小声对兰芝道:“姑娘心理一定很悲伤,人在极度悲伤之时,只想把自己封.锁在熟悉的地方。”
“啊?那姑娘会不会想不……”兰芝被她的话吓了一跳。
“放心吧,我就在门口守着,若是有什么不对劲的我立即冲进去。”
青玄说着,还真感觉有些饥肠辘辘,她朝兰芝道:“有些饿,要不劳烦姑娘帮在下买些吃食。”
兰芝瞅了他一眼,想到男女授受不亲,慌忙向后退了一步,挣脱手臂:“好,那你在此处等着,不能乱跑。”
青玄看她略显惊慌的背影,突然反应过来自己是男装,笑了笑,撩起下摆在门口石阶上坐了下来,等兰芝给她送吃的。
甄棠从日暮黄昏,一直待到夜色四起。
小院中间种着一颗凤凰花树,两根粗重的绳子从枝干垂落下来,挂着一架秋千,许是很久没人晃动了,甄甄棠坐上去时发出隐隐的咯吱声。
疏月清辉穿过枝桠,斜斜映在地上,小院外时不时传来幼童嬉闹和人们唠家常的声音,小院内却格外寂静,静到甄棠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
她坐在秋千上,脑袋倚着右侧的绳索,微微抬头看向凤凰花树的顶部,脑海中思绪万千。
外祖父过世前将这座小院的房契过到了甄棠名下,这是只有她和外祖父知道的秘密。
这里承载着她太多回忆,外祖父是小镇唯一学堂的夫子,幼时的她总爱生病,外祖父每月的酬劳大半都用来给她治病。
她总是哭着闹着不愿喝药,外祖父和外祖母便扎了秋千哄她,每当她喝完药,便夸赞她:“朝朝真乖!”
后来机缘巧合结识了蓝爷爷,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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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在药庐住些时日,病情终于慢慢痊愈。
也是在那时,她遇到了淮清。
如今时过境迁,除了兰芝,世上再没她在意的人,往事就该如同燃烧的纸钱、这座小院,随风而逝或是永远尘封。
甄棠静静坐在秋千上,皎洁的月光落了满地,她的影子铺在身后的地面,孤单又落寞。
下一瞬,一个身型高大的影子覆在甄棠的倒影上,温热的手掌握住她着绳索的手背,带着不由分说的强势,将她整个手掌拢在自己掌心。
甄棠吓了一跳,刚想从秋千上站起身,却整个人跌入身后的怀中。
来人从背后俯下身,将她完全融入自己的方寸之间,甄棠嗅到了一股熟悉的中药气息。
他缓缓握住甄棠另一只手,垂下头,一双摄人心魄的眸子看向她,嗓音轻柔:
“来祭拜外祖父和外祖母,为何不带上我?”
甄棠没有料到景昭辰会出现在这里。
他不是应当在药庐里乖乖喝药,听邵真向他禀告近日一些情形,然后决定何时返京吗?
她回甄府、来花溪镇扫坟均是自己的私事,她不想让他知晓,更不愿让他掺和其中。
只因眼下局势不明,他一动,自然会引起暗流四起,这于她离开王府的计划不利。
“甄棠,我并不如同你想象中那般弱不禁风,往后许多事你都可以告知我。”
他的声音极其柔和,眸子中映着甄棠的身影,似消融的冰雪,似月光的清辉,与甄棠初见他时的冰冷全然不同。
甄棠仍坐在秋千上,月白色的裙摆垂坠而下,宛如夜色中盛放的海棠花,她两手握着秋千绳索,宽大温热的手覆在她手背上,带着不容分说的强势,将她整个人笼罩在自己身型之下。
夜色静谧,清月阑珊。
自她嫁入翊王府冲喜以来,二人之间从未有过距离如此亲密之时,即便是在宫中同榻而眠那晚,她与他之间也并无任何亲昵的举动。
眼下他的脸庞近在咫尺,鼻尖几乎能互相触碰,他好看的眉眼和锋利的唇角充斥着浓重的侵占。
再近半寸,她的唇便能碰到他的。
在她神智飘忽时,景昭辰直起微微俯低的身子,双手仍扣着她的手背,借着月光清辉将整个小院子认真打量了一番,随后再度垂眸看向秋千上的人:
“这便是我们外祖家的小院吗,所以,你幼时便是在这里长大的。”
他用的是“我们”这两个字,语气轻快坦然,又添了一丝隐隐的好奇。
甄棠顺着他方才的目光看过去,随后与他对视,声音散在夜风中:“殿下怎么出了药庐,又知晓妾身在此处?”
景昭辰双臂舒展,两手握住她的柔荑,不松不紧地环着怀中的人,眉宇之中浮起一层柔和:“这就得问王妃了,为何将本王一人扔在药庐,自己独自过来祭奠外祖。”
他说着,再度伏低身子,将甄棠的身影完全融入自己的眼眸:“还是说,王妃觉得本王太过病弱,见不得人,所以才抛下本王。”
29. 第 29 章
甄棠没有料到景昭辰会出现在这里。
他不是应当在药庐里乖乖喝药,听邵真向他禀告近日一些情形,然后决定何时返京吗?
她回甄府、来花溪镇扫坟均是自己的私事,她不想让他知晓,更不愿让他掺和其中。
只因眼下局势不明,他一动,自然会引起暗流四起,这于她离开王府的计划不利。
“甄棠,我并不如同你想象中那般弱不禁风,往后许多事你都可以告知我。”
他的声音极其柔和,眸子中映着甄棠的身影,似消融的冰雪,似月光的清辉,与甄棠初见他时的冰冷全然不同。
更显温和。
甄棠仍坐在秋千上,月白色的裙摆垂坠而下,宛如夜色中盛放的海棠花,她两手握着秋千绳索,宽大温热的手覆在她手背上,带着不容分说的强势,将她整个人笼罩在自己身型之下。
夜色静谧,清月阑珊。
自她嫁入翊王府冲喜以来,二人之间从未有过距离如此亲密之时,即便是在宫中同榻而眠那晚,她与他之间也并无任何亲昵的举动。
眼下他的脸庞近在咫尺,鼻尖几乎能互相触碰,他好看的眉眼和锋利的唇角充斥着浓重的侵占。
再近半寸,她的唇便能碰到他的。
在她神智飘忽时,景昭辰直起微微俯低的身子,双手仍扣着她的手背,借着月光清辉将整个小院子认真打量了一番,随后再度垂眸看向秋千上的人:
“这便是我们外祖家的小院吗,所以,你幼时便是在这里长大的。”
他用的是“我们”这两个字,语气轻快坦然,又添了一丝隐隐的好奇。
甄棠顺着他方才的目光看过去,随后与他对视,声音散在夜风中:“殿下怎么出了药庐,又知晓妾身在此处?”
景昭辰双臂舒展,两手握住她的柔荑,不松不紧地环着怀中的人,眉宇之中浮起一层柔和:“这就得问王妃了,为何将本王一人扔在药庐,自己独自过来祭奠外祖。”
他说着,再度伏低身子,将甄棠的身影完全融入自己的眼眸:“还是说,王妃觉得本王太过病弱,见不得人,所以才抛下本王。”
微醺的夜风穿过凤凰花树,甄棠嗅到他身上独有的气息,除了那股清苦的草药味道,还有一股极淡的龙涎香。
距离太过贴近,他的呼吸近在咫尺,温热的呼吸裹挟着那股龙涎香,将甄棠整个人笼罩在他的怀中。
甄棠眼睫轻颤,他那双摄人心魄的眸子中映着自己的倒影,不同于初见那晚的冰冷,眼下的景昭辰好似褪.去了一层冰壳,变得温和柔软。
“妾身并没有那种想法,殿下刚刚苏醒,不能因妾身奔波劳累,蓝爷爷也叮嘱过殿下要好好休养,不是吗?”甄棠的手掌被他的体温灼热,不知为何,她觉得有些自己有些燥热
景昭辰的目光充斥着侵占欲,他将怀中人每一分神情都尽收眼底,锋利的喉结上下滚动几番:“可你还是将我抛下了。”
他没有自称本王,语气中压抑着隐隐的病态暗哑:“除了祭奠外祖家,你还有其他相见的人吗?”
淮清呢?
甄棠幼时与他一同长大,他也来过这处小院子吗?
景昭辰深知此情此景不该去想那个名字,可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绪,当他听到甄棠入了城,那个名字便立即从他脑海中蹦了出来。
淮清淮清,药庐里甚至山林里的所有人都知晓有这么一个人陪伴甄棠长大,她曾对他生过情愫,虽已失去联络三年,甄棠又嫁到王府冲喜,可他不敢赌甄棠已经对他失去心思。
所以他当即令邵真驾车离开药庐,一路直奔甄府,得知甄棠可能回到外祖家的小镇,他又马不停蹄赶了过来。
当他看到秋千上那抹孤单落寞的身影,一瞬间,他后悔了婚仪那晚答应她的条件。
不想放她离去。
不能放她离去。
她就应该一辈子与他绑定在一处,昭明星昭示的命格,才是他们的冥冥注定。
可淮清究竟是谁,在药庐这段时日,这个名字快要成为景昭辰心中一根暗刺。
甄棠的神情明显一滞,咬了咬唇,轻声问他:“殿下都知晓了?”
景昭辰眸光暗了几分,却仍不死心:“为何要见?”
是因为他,你才向我提出那笔交易吗?
“因为妾身想要做一个割舍,这件事,也只能妾身来做。”
甄棠移开目光,不再与他对视,只静静地看着月下小院中的某一处,声音中带着隐隐的伤感:“毕竟他们是我的生身父母,身体发肤皆受之于他们,旁人无法为妾身做决定,也不能替妾身做决定。”
生身父母?
景昭辰意识到他与甄棠谈论的完全不是同一件事物,他介意的是淮清,甄棠所说的,是他那对卑劣到可笑的父母。
“不过,妾身的确仗着殿下的势,将外祖父和外祖母的灵位取了过来,妾身还是要多谢殿下。”甄棠重新转过头,看向景昭辰。
她转头时并未注意他微微偏了侧脸,措手不及之下,她嫣红的唇.瓣碰到了景昭辰的鼻尖,甄棠吃了一惊,慌忙向后移开。
温热的触感转瞬即逝,女子身上的馨香令景昭辰喉结微动:“你是翊王妃,并非仗着我的势,是你嫁与我时本就该允你的权势,我没有同你一起取灵位,是我的过错。”
即使再不愿相信,眼下甄棠也不得不确信一个情形,景昭辰与他们初见那晚相比,着实温和了许多。
甚至亲口说出“我的过错”这种令甄棠万万没有料到的话。
回想婚仪那晚,高楼密室,他周身带着病态般的疏冷,亲手将三种自戕的工具推至她面前,声称是送她的新婚贺礼,要送她去一个“好地方”。
自南下开始,直至药庐解了毒蛊,再到今日外祖家的小院子,景昭辰似一座冻了百年的雪人开始慢慢消解,逐渐露出封存已久的本心。
甄棠坐在秋千上,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他,渝州快要入夏了,夜风晚来,裹挟着沁人的舒爽抚过凤凰花树,吹动她散落的青丝,时不时落在景昭辰锋利的侧脸与双唇之上。
二人皆是静默,彼此的呼吸近在咫尺,他的身型虽然消瘦,但骨架宽大,双肩开阔,袖腕微微滑落,露在外面的手腕和小臂上青筋毕现,手指骨节分明,覆着甄棠的手背强势地握着秋千绳索。
整个人将甄棠囚在怀中,俨然一副不容她离开的架势。
“殿下身份尊贵,妾身不过是寻常人,取外祖灵位这种家事还是不要惊动殿下为好。”甄棠轻轻笑着说道。
景昭辰眸光暗了几分,自他听到淮清这个名字开始,他的思绪便莫名的不受控制,脑海中浮现无数若有若无的情形。
他与甄棠一起长大,他们曾互相爱慕。
整个山林与药庐都留有他们共同生活的痕迹,挥之不去,无法磨灭。
方才他的王妃说,他身份尊贵,而她不过是寻常人,言外之意她与那个淮清更有相似之处,嫁入京城为他冲喜,是她命运之中一道无法抗拒的波折。
所以,她才会在婚仪那晚向景昭辰提出那笔交易,事成之后,放她离去。
景昭辰眸底的晦暗汹涌欲出,他不动声色地端详着眼前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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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可及的容颜,黛眉雪肤,红唇妍丽,这样一副姣好的容貌下却藏着一颗想要离开的心。
他感觉自己的心思愈发疯魔,右手握住甄棠微凉的指尖,迟疑了片刻,将玉白透粉的手指缓缓贴上自己双唇,咽喉中滚动暗哑的嗓音:
“还有谁?”
女子指尖柔软,带着淡淡的海棠香,气息落在景昭辰鼻尖,将他心中的恶念暂时压制几分。
他在等,更在赌,赌甄棠口中会不会说出那个名字。
她应当明白的,嫁给他这种身份之人,没有任何事能隐瞒得毫无踪迹,只要景昭辰想查,无论天南海北他都能找到这个人。
然后,他有千百种法子让这个人销声匿迹。
只要那个名字接下来从甄棠唇间说出。
甄棠略微有些惊讶,一双杏眸看向景昭辰:“是阿宣告诉殿下的?”
“告诉我什么?”
景昭辰的神情看起来波澜不惊,甚至连语气都是轻淡的,然而藏在眼底的病态已近喧嚣。
“兰芝自幼与我一同长大,当年外祖母见她瘦弱可怜,我又恰好缺一名玩伴,便从人牙子手中过了身契带了回来。”
甄棠想了想,又道:“这件事是妾身擅自决定,待回京之后,妾身自会为兰芝安排好一切,不劳殿下忧心。”
她计划借着翊王妃的身份和景昭辰的权势,消了兰芝的奴籍,将兰芝的户帖改为她的表妹,从而给兰芝一个大好前程。
没有从甄棠口中听到那个名字,景昭辰心底的恶念逐渐归于平静,眼底的喧嚣也缓缓熄灭。
他双眸微阖,有些贪心地嗅着甄棠指尖的海棠香气,锋利的薄唇轻启,喉间溢出的言语似在宣誓主权:“夫妻本是一体,何谈忧心?”
“你是我的王妃,你的一切决定,我都支持。”
“当真吗?”甄棠的眸子亮晶晶,像夜幕中最闪亮的星子。
景昭辰将甄棠被风吹散的青丝拢在耳后,沉声回应:
“当真。”
但,不包括那个约定。
甄棠笑意盈盈:“妾身多谢殿下。”
“痛吗?”
景昭辰松开她的指尖,轻轻反握她的右手,朝她掌心中吹了吹,左手揉着她手掌心中的软肉:“下次这种事交给青玄来做,她是军中人,力道更大。”
“殿下知晓了?”甄棠有些哭笑不得。
“嗯,打得好,没有辱没翊王妃的威严。”景昭辰揉着她的掌心,声音中带着一抹笑意。
甄棠叹了一口气:“情分本就浅薄,甚至不用那一巴掌迟早也会分崩离析。”
她的话音刚落,景昭辰停下手中的动作,甄棠感觉他握住自己手腕的指节正在慢慢收紧,由轻握变成箍紧,下一瞬,她便被一股强势的力道带入那人怀中。
甄棠抬眸看向那人,他眼睫低垂,在月光中投下一片阴影,棱角分明的脸庞上是皇室天生的贵气,他薄唇微动,声音病态暗哑:
“你与本王才是同类。”
“所以,你的命格,也只能昭示本王。”
甄棠静静地望着他,她并非不懂景昭辰话中含义,可他迟早要复位太子,她与他的身份如隔天堑,甄棠想起坤宁宫中皮笑肉不笑的孟皇后,宜兰宫中一辈子没有回过故土的宣宜太妃,还有祁华殿中静若碑林的后妃灵位。
那里禁锢着多少女子的灵魂,她不要让自己成为其中一个。
她张了张嘴,刚想开口,小院的木门被人推开,青玄神情严肃地走到近前,向景昭辰躬身回禀:
“殿下,如您所料,那些人出现了。”
30. 第 30 章
“多少人?”
景昭辰站直身子,右手仍握着甄棠的手腕,左手臂呈保护的姿态,将她不动声色地揽在自己怀中。
青玄非常识趣地立在三步开外,在她身后,是一脸发懵的兰芝,青玄方才接到暗卫传来的信号,临近花溪镇的山林中发现了锦衣卫的踪迹,同时出现的,还有其他陌生人的动静。
那些陌生人从未见过,但既然与锦衣卫同时出现,必定与京中脱不了干系。
青玄一人足以应付,可她不能不管兰芝,便大着胆子带她一并进来回禀。
“回殿下,锦衣卫数十人,加上不明身份的一共约有三十人,锦衣卫前来的是蒋指挥使,他要求见殿下。”青玄道。
“在哪个方位?”
“东北方向去二十里。”
甄棠猛然心惊,从秋千上下了地,脸色苍白地看向景昭辰:“东北二十里,那里……是妾身外祖家的墓园。”
他们要拿甄棠外祖父和外祖母的尸骨用以要挟!
她应当猜到的,景昭辰失踪至今,朝中一直压着消息,圣上和皇后娘娘的人正在四处搜寻他们的行踪,她回了甄府,行踪暴露,白日又来到墓园祭奠外祖,那些人肯定会顺着她的痕迹找到这里!
甄棠只觉得自己血液里结了冰,身子止不住的发.抖,从里到外,痛得刺骨。
她被外祖抚养长大,受教于此,若是此番因她而惊扰亡魂,尸骨不宁,她当真罪该万死!
青玄看穿了甄棠的心思,慌忙回禀:
“王妃不要自责,今日我们离开药庐,去到甄府,又从甄府离开来到这里,一路上均有暗卫相随,并未暴露任何行踪,那些锦衣卫寻到此处绝不是因为王妃。”
这番话并未让甄棠松缓,若青玄所言属实,告知那些锦衣卫墓园方位,又能猜到甄棠回到小院的唯有一人。
“是妾身的父亲。”
甄棠左手死死扣紧秋千绳索,心脏骤痛,痛得快要喘不过气,她动了一下右手腕,想要从景昭辰掌心中挣脱,却反被那人再度牢牢箍紧,不给她脱离的机会。
“殿下,还请放开妾身。”
甄棠此时仍站在他怀中,脊背贴着他的胸膛,右手腕被他握在掌心中,俨然一副想要将她禁锢的架势。
景昭辰脸上的温和已经尽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比以往更加阴戾的杀意。
掌心中的人又挣了几下,见他仍不肯放手,甄棠扭转过身,一双饱含泪水的眸子看向景昭辰:“他们是因殿下而来,妾身已经助殿下解了毒蛊,殿下可否答允,别令妾身外祖的墓园沾染鲜血、亡魂难安?”
那人静默须臾,随后轻轻抬手,将甄棠发髻上因慌张而有些歪斜的步摇扶正,指节顺着青丝滑下,最后停在那双盈满泪水的眼睛旁。
甄棠浑身颤.抖,临近初夏,她却宛如置身冰窟,视线隔着泪水已经变得朦胧不堪,景昭辰的面容也变得恍惚起来。
片刻后,甄棠感觉到停在她眼尾的指节缓缓拂,将她眼眶中的泪水尽数擦拭干净,她的视线重新清明,也再度看清那人的神色。
他仿佛又结了一层无形的冰壳,整个人散发着凛冽的气息,箍住她腕子的指节却没有丝毫松动,然而拂过甄棠眼睛的动作却出奇的温柔。
甄棠听到他轻声唤自己小字:
“有我在此,一切都会安然无恙,可是朝朝,我怕你会再度抛下我,不辞而别。”
“妾身不会!妾身绝不会轻易抛下殿下!”
甄棠心急之下脱口而言,她非宫中人,猜不透锦衣卫和那些人的非常手段,若是逼迫得紧急,不知晓他们会做出什么常人不能想象之事。
挖坟?
掘尸?
间接逼迫甄棠和景昭辰现身,她不敢赌那些人为了一个家道中落的王妃,会留有一丝仁慈。
甄棠说完,便看到景昭辰眼中浮起一层晦暗不明,一直箍着她腕子的指节终于松开,温热褪.去,紧贴的肌肤被风吹过,泛起凉意。
“命人守好这座小院,无论发生什么,不能损坏一丝一毫,更不能惊动镇子中的居民。”
“如果锦衣卫和那些人强行硬闯,无论是谁,可直接斩杀!”
青玄领命而去,景昭辰牵起甄棠左手走出院子,锁好院门,甄棠看到远处树影下停着他们南下时乘坐的那辆马车,邵真和青玄立在车边正在同一个蒙面黑衣人讲话。
见到景昭辰一行人出来,黑衣人远远地朝他躬身行了一礼,随后几个轻功起跳,便利索地消失在浓稠的夜色中,往花溪镇东北方向而去。
邵真走到景昭辰身前回禀:“遵殿下吩咐,一切都已安排妥当。”
“干净点。”
景昭辰没有让青玄帮忙,他握着甄棠的左手先让她上了马车,甄棠看到脸色苍白的兰芝便知道她吓坏了,于是,看向景昭辰的眼神充满了请求。
他明白甄棠想做什么,但是,他不愿让车内封闭的空间中还有第三人。
“放心,她是你的人,我不会让她出事。”
景昭辰话音刚落,不远处的内城河上便划来一条小船,撑杆的是一名女子,穿着一身利落的浅绿衣裳。小船靠岸后,那女子轻盈地跃上岸,简短行礼后便遵照景昭辰的命令,带着兰芝上了小船。
兰芝随绿衣女子离开时还处于一脸发懵的状态,甄棠深知,眼下她在自己身侧更危险,景昭辰安排的人一定能护兰芝平安,便点了点头,示意可以跟那名女子走。
小船消失在夜色中的河面上,马车也开始行驶,甄棠放下帘子,回转视线,看向坐在对面微阖双目的那人。
车内的案几上横放着一柄长剑,通体墨色,是在碧微莲池见过的那柄,映着车内的烛火,泛着寒光。
他微阖双目,正经端坐,从马车开始行驶便不发一言,只有胸膛随着呼吸浅浅起伏。
甄棠想问他在想什么,可是又怕打断他的思绪,马车行驶的方向是东北,离外祖的墓园越来越近,甄棠的心脏也跳得越来越快,放在膝上的指尖紧紧扣在一起。
车内一片沉寂,只能听到车轮压过石板的短暂声响,花溪镇是一个很普通的镇子,居民淳朴,夜深后便各自归家早早入睡,所以甄棠的马车穿过街巷时,整座小镇都是空无一人。
在这片寂静之中,景昭辰梳理完毕脑海中的思绪,不紧不慢地睁开微垂的眼睫,目光落在甄棠身上。
她神色很差,手指扣紧压出惨白,秀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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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黛眉凝在一处,红唇轻抿,漆黑的睫毛覆下来,似掩着欲要落下的泪珠。
景昭辰半俯下身子,贴近她,抬手拭去她快要落下的泪水,随后将她双手拢在自己掌心:“这副担忧的神情,是信不过我吗?”
甄棠抬眸看他:“妾身相信殿下,妾身会永远相信殿下。”
景昭辰眼底藏着一抹幽暗,他与甄棠对视片刻,松开双手,从侧面屉子中拿出一物,调好机巧,放进甄棠掌心中:“你离开药庐时忘了带这个。”
是那支精巧的袖箭。
宫中遇刺那晚用掉的箭矢已经补上了,箭尖上涂着毒药,搭着机巧,放在她的掌心中不偏不倚,正对着景昭辰的胸膛。
“命人调过了,有没有更顺手。”景昭辰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到,他好似忘了这上面带着见血封喉的毒。
甄棠指尖冰冷,握着袖箭止不住的颤.抖,她生怕自己失手触发机巧误伤景昭辰,摇了摇头,将袖箭对准的方位往一旁偏了偏。
刚偏了稍许,便被那人猛然扣紧手腕拦住动作:“怕伤到我?”
甄棠默然不语,须臾后,轻轻点头。
“因何怕伤到我,是需要我救下你外祖的墓园,还是其他缘由?”
景昭辰方才闭着眼睛,将脑海中的思绪捋了一万次,锦衣卫和那些人完全不足为虑,从京城南下前他便做了万全的计划。
即便是锦衣卫,既然敢来,他也不会让他们活着回京
可是,甄棠外祖的墓园这一变动完全在计划之外,甚至,包括那个淮清。
她能为了外祖的墓园,不加思索,脱口而出绝不会轻易抛下他,可明明就在今日,她没有任何告知便将他扔在药庐,回了甄府。
除了取回外祖的东西,带走那位名叫兰芝的侍女,她还像她那对谄媚的父母问了一个问题:
——这三年来,有没有收到寄给她的信件。
原来,那个名叫淮清的男子,与她外祖的东西同样重要。
她方才毫不犹豫地说,相信他,会永远相信他,所以她同样相信他会遵守婚仪那晚的约定,放她离开,去找那个淮清。
景昭辰垂眸看着自己掌心中的皓腕,还有那支小巧的袖箭,所以,是因为自己于她还有一些用处,她才怕失手误伤。
甄棠一时不懂他什么意思,一双眼睛中满是疑惑,随后恢复镇定:“并无其他缘由,因为你是翊王殿下,你曾告诉妾身你要复位太子,殿下身份尊贵,答允过妾身的事一定不会反悔,所以妾身不敢误伤殿下。”
一定不会反悔。
景昭辰心里笑了一下,松开她的手腕,敛下目光,将眸中快要溢出的贪欲、邪心尽数掩饰起来,再度抬起双眼,目光清明地看向甄棠:
“所以,趁我活着,多向我提些条件。”
只要她愿意向自己开口,那说明,她还愿意留在自己身侧。
……
马车不知行驶了多久,缓缓停了下来。
车门外响起邵真的声音:“殿下,蒋指挥使求见。”
景昭辰抬手推开车窗,撩开帘子,甄棠看到车外的情景心脏猛然一紧,呼吸都停了下来。
外祖墓园的入口,正在此处。
31. 第 31 章
深夜的山林极其阴沉,风声簌簌,月光被遮天蔽日的枝叶遮挡,唯一可见的,是数十只正在燃烧的火把。
景昭辰推开车窗,微微侧过脸庞看向车外的人,刀削般的下颌映在火光中极其凌厉,眉眼中含.着淡淡的病态,却又透着不容忽视的锋芒。
“本王还活着,开不开心?”
他眸光闪了闪,语调轻快,似是在与车外的人打趣。
蒋越身为指挥使,此前就听闻这位废太子迁出东宫后便越来越疯癫,甚至有传言,孟皇后前去探病差点被他亲手弑母。
传言不得证实,可是眼前人的状态却无法隐瞒,这位废太子脸色苍白,气息不稳,身上带着一股若隐若现的草药味道。
更隐蔽的,是藏在草药味道中的淡淡血气。
看来河边遇刺他负了伤,隐蔽行踪的这段时日,必然是藏身某处养伤。
多亏了翊王妃那个谄媚的父亲,否则,他们不知道还要在渝州寻找多久。
蒋越将火把递给随从,抱拳躬身:“臣奉命追查殿下遇刺一案,殿下贵体牵涉众多,臣需确定殿下是否无恙。”
景昭辰仍淡淡看他:“这不是见了?本王是生是死,你回京如实回禀即可。”
“圣上死令,命臣护送殿下平安返京。”
“若本王不愿返京呢?”
蒋越早就猜到这位废太子没那么好说话,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锦衣卫效忠圣上,若殿下执意不愿返京,臣唯有以死回报圣上。”
随着他跪下,其余数十人也纷纷跟着跪了下来,火把燃烧的噼啪声随风传进车内,甄棠脸色苍白,大气都不敢出。
景昭辰右臂撑在窗子上,左手漫不经心地抚着案几上的长剑,右手支着太阳穴,狭长的眸子饶有意味地看着蒋越:
“你想怎么死?”
蒋越一愣:“殿下何意?”
“本王不返京,你会死,若是本王返京途中下了黄泉,你还是会死。”
“早死晚死都得死,不如眼下直接去死。”景昭辰轻笑了一声。
“既然殿下想要臣的性命,待臣安稳护送殿下返京后,回禀圣上,任由圣上发落。”蒋越跪着,声调都未变动一分。
“若本王执意不回呢?”
“殿下是君,臣是奴仆,臣不能以下犯上,可殿下需知一件事,普天之下,唯有圣上与锦衣卫能护翊王妃周全。”
言下之意,昭然若揭。
锦衣卫不受任何机构管辖,一举一动只听圣命,若没有受到允许,蒋越断断不敢说出这种话。
紫宸殿中的那个人,在用甄棠要挟景昭辰。
谁都不知道景昭辰有没有解除毒蛊,还能活多久,他死了,甄棠便是翊王遗孀,倘若她这段时日有了身孕,孟氏一族会扶持幼主继位,所以她早已成为整个皇族的眼中钉。
“啊,如此说来,倒是本王不知好歹了。”
景昭辰抚着沉水的手停下动作,指节缓缓扣紧剑鞘。
蒋越人在车外,看不到车内的情景,景昭辰这番细微的举动尽数落在甄棠眼里,这几个月的相处下来,她知晓眼前这人正在压制内心的疯魔。
“夜长梦多,还请殿下尽快同锦衣卫返京。”蒋越跪在地上,再三恳求。
景昭辰右手指尖轻轻敲着太阳穴,云淡风轻:“蒋指挥使,你怕鬼吗?”
蒋越:“…”
真是一个神经病。
“殿下病体缠绵,自渝州回京至少需要十日,臣不得不为殿下病体思虑。”蒋越继续打官腔。
“本王忘了,锦衣卫手上不知粘了多少血,多少人命,又怎会惧怕鬼神之说。”
景昭辰说着,不紧不慢地挽起衣袖,深夜的山林中响起雀鸟惊鸣,他说完,目光落在跪在地上的蒋越身上:
“蒋指挥使可知此处是何地?”
“不敢隐瞒,是翊王妃外祖墓园所在。”
“本王看在已故亡魂的情面上,可以即刻返京。”景昭辰握了握剑柄,似在感受是否顺手。
解除毒蛊时失血过多,经脉中的力道还未完全恢复,但应付当前局面,足够了。
蒋越吃惊地抬起头,他实在搞不懂这个废太子什么意思,他既然已经答允返京,为防止夜长梦多,不如连夜启程!
“臣一定竭力护送殿下!”
蒋越说完,从地上站起身,朝身后数十名随从打了个手势,那些人立即围拢马车,在墓园出口留下一条小道。
邵真冷哼一声,握紧缰绳调转车头,抽了一马背,马车便沿着山林小道离开渝州,往京城的方向驶去。
山路颠簸,甄棠提心吊胆地坐在车内,她猜不透景昭辰什么心思,眼下她唯一能确定的是,他似乎在用自己当饵,诱那些人离开外祖的墓园。
可那些人当真会信吗?
自给他冲喜以来,他明里暗里遇过多少次刺杀,遭受过多少次生死之险,碧微莲池、诏狱、河岸,还有今夜的墓园。
他永远身处危机,又永远可以解除危机。
邵真驾车一向很稳,可夜晚的山路着实不好走,一次猛烈地颠簸,甄棠身形不稳,慌忙伸手撑住车壁,下一刻却被一双坚实的手臂揽入怀中。
甄棠的头顶挨着景昭辰的下巴,侧脸贴在他胸口,微凉的衣料下,她听到他怦然有力的心跳。
如同破茧的蝶,欲要振翅。
他的手臂揽在自己腰后,不同于寝店走水那晚的转瞬疏离,这次他没有放手,更没有任由甄棠离开,力道中带着炙热,带着强势,带着他出身皇室由内而外的占有欲,将甄棠控在自己膝上。
心口位置的衣料微微凸.起,甄棠想起他那处还包扎着绷带,不敢触碰,便用手撑着他的手臂想要从他怀中离开。
后腰上的手臂强势制止了她的动作,头顶上传来景昭辰温和的嗓音:“朝朝,可否回答我一个问题?”
“什…什么问题?”
甄棠嗅到他身上龙涎香的味道,马车晃动,她的心脏快要跟着跳出胸腔。
全然没有发觉,这是他今晚第二次唤她小字。
“若我死在今夜,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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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生会不会还记得我?”
“为我冲过喜,为我解过蛊,我带你在宫中祁华殿上过香,宣宜太妃很喜欢你,她祝愿我们白头到老……”
他的声色极其平和,仿佛口中的生死之事与他完全无关,只是在谈论一部话本子,一出皮影戏,甚至是一个荒唐的假设。
甄棠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停了片刻,她微微用力,挣脱了景昭辰的桎梏从他怀中坐起身,小心翼翼地看着他:“殿下要做什么?”
景昭辰与她对视,马车摇晃,她步摇垂下的流苏也随之晃动,赤红色的珠子投下的影子打在她雪白颈间,令他的视线变得灼热。
倘若他真的死在今夜,消息封闭,京中没有任何人知晓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和甄棠已经“死了”快两个月,尸骨无存,甄棠及翊王府所有人的户帖他都已经交给了元洛,那个名叫兰芝的侍女他也命人带走保护起来,他的暗卫可以保甄棠性命无虞,若他死了,她就可以换个身份,重获新生。
天高海阔,再无任何人能限制她的自由,她可以去做任何她想做的事。
没有比今夜更合适的时机了。
“回答。”
“会不会记得我?”
景昭辰的语气带着强势,甚至带着一丝逼问,迫切地想从她口中听到答案。
甄棠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贝.齿咬着红唇,呼吸惊促:“殿下在说什么胡话,你方解除毒蛊不久,一切都在朝着最好的形势发展,殿下为何突然会有这种厌世的想法?”
见他不语,甄棠更慌了,指尖扣紧他的手臂:“殿下还答允过妾身约定呢,殿下还要复位太子,日后更是……是……”
她磕磕巴巴:“殿下一言九鼎,一定会平安无事。”
景昭辰突然笑了。
眼底的笑意如同春日融化的冰雪,却令甄棠一时看不懂他的神情。
二人静静对视,邵真架着马车飞速不停,向北而去,那里是返京的方向,甄棠知晓那里有一座黄金牢笼。
然而下一瞬,马车猛地停了下来,甄棠重新跌入景昭辰怀中,猝不及防之下,双手环住景昭辰劲瘦的腰身,同他仅仅拥在一起。
甄棠听到剑锋出鞘的铮鸣,车内的烛火被风吹灭,长剑破空,剑影在暗夜中闪着凌厉的寒光,景昭辰左臂将她拥在怀中,右手持剑,单手斩断袭击马车刺客的脖颈!
动作利索,每一招都带着必死的杀意,全然不像一个病躯绵延之人。
车外的火把乱做一团,马匹止不住的嘶鸣,风声、箭声、厮杀之声震耳欲聋,在这片黑沉的山林中不停喧嚣。
景昭辰的左手捂住甄棠的耳朵和眼睛,将她牢牢揽在自己怀中,右手握着那柄沉水,苍白的手腕上粘了鲜血,映着凸.起的青筋,显得有些不合时宜。
车外的厮杀声渐渐消散,邵真的声音在外响起:“殿下,都解决了。”
景昭辰抬手挥剑,将裂了一半的车窗斩断,把沉水重新放回案几上,嫌弃地看着手指上的鲜血:
“都说了,早死晚死都得死。”
32. 第 32 章
“还有几个活人?”
景昭辰右手垂在车窗外,任由鲜血顺着指尖滴落,他昏睡了月余,许久没有嗅到鲜血的气息,一时间有些不太适应。
邵真也没好到哪里去,经历一场恶战,黑色劲装裂了数道口子,手臂和脊背的伤口不停涌出鲜血,他浑然不顾,俯身朝景昭辰回禀道:“除了兄弟们就地斩杀的,自尽的,尚有两人活着。”
他不敢抬头,殿下怀中似乎拥着王妃,他从未见过殿下如此亲昵袒护,只得一直垂着视线。
“都是谁?”
景昭辰指尖的血渍开始变得粘稠,山林间充斥着浓重的血腥气,风吹过,这个气息令他心中的邪念越来越盛。
“一个是蒋越,另一个死活不愿交代,想要自尽的时候被兄弟制止了。”
甄棠吓得手脚发软,全身止不住的颤.抖,她半跪半坐在景昭辰膝间,整个人缩在他怀中,他坚实的手臂将她紧紧揽着,侧身挡住外面的火光,同时也挡住二人的交谈声。
她太惊慌了,传入耳朵的言语变得沉闷,只能听到景昭辰胸腔中发出的声音和一下一下心跳。
过了不知多久,揽住甄棠的手臂稍稍松开,她睁开紧闭的眼睛,视觉与听觉恢复如常后,刚一抬头便与那人的目光恰巧对视。
那双眼睛静若深潭,带着甄棠看不透的笑意,正静静地望向自己。
甄棠脊背泛着冷汗,心有余悸地看了一圈四周,喧嚣声已经散了,火光映亮夜空,整片山林中唯有风声簌簌。
她平复内心,缓了口气,撑着景昭辰的手臂想要站起身,刚站起一些,腿脚酸软,再度跌回他的怀中。
不慎之下,她似乎撞到了他心口的伤处,令他轻微地闷哼一声。
“殿下无事吧?”
甄棠慌忙起身,一缕头发勾在他的衣襟上,几下扯动,发髻上的步摇跌落在地,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鬓发也随之散开。
她刚要抬手解开那缕头发,景昭辰的动作比她提前一步,生怕弄痛了她一般小心翼翼解开,又俯下身子,用方才揽着她的左手捡起那支赤红色的步摇。
车窗外人影憧憧,刀锋闪光。
景昭辰右手上的血迹已经干涸,他合拢车帘,将甄棠与车外阻隔,簪子递到她眼前:“我的手上沾了血,不能为你束发了。”
甄棠垂眸看向他的掌心,赤红色的步摇闪着夺目的光芒,流苏从他掌心落下,垂在空气中,尾端的珠子还在轻轻晃动。
她抿了抿唇,自己束好头发,从他掌心中拿过步摇重新戴好,扶着他的手臂从他的怀中站起了身。
“外面什么情形了?我们……是否还有危险?”甄棠坐在长椅上,车帘挡住了她的视线,只能看到缝隙中闪过的影子和光芒。
“已经无碍了,有我在,一切都会平安无事。”
话音刚落,邵真隔着帘子向景昭辰请示:“殿…殿下,蒋指挥使如何处置?”
景昭辰不知从哪撕下一块布,倒上茶水,正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右手上已经干涸的血渍,听到邵真的话,他眼睛都没抬,隔着车帘吩咐:
“杀了。”
邵真在车外明显一愣:“殿下,您……您三思啊,他是锦衣卫指挥使,若是死在我们……”
“谁知晓他死在我们手上?”
“殿下不妨先留着他,说不准能从他口中问出别的东西呢?”
锦衣卫隶属圣上,许多机密旁人根本没有途径得知,蒋越是历代指挥使在圣上面前最得信任的,若是能从他口中问出当年鸣泉关的线索,纠缠殿下的心魔,至少能消解一些。
景昭辰明白邵真在暗示什么,擦着血迹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声音寒彻透骨:“锦衣卫的口风一向很严,宁死也不会泄露机密,他既然敢从京城南下渝州,说明他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早死晚死都得死,他的命,没用。”
“殿下所言在理,属下这就去结果了他。”
邵真说完,握紧刀鞘,刚准备往蒋越的方向走过去,只听到那里传来一阵猛烈的搏斗声,他提着刀飞速赶到,恰巧看到蒋越将另一名活着的黑衣人割了喉!
“翊王!你竟然敢设计屠戮锦衣卫!”蒋越浑身是血,被暗卫按趴在地上,嘶哑着嗓音朝不远处的玄衣人高声质问。
景昭辰听到方才的动静,下了马车,步履清闲地缓缓走到蒋越身前,蹲下身,右手抓住他的头发将脑袋薅起来,狭长的眸子中充斥着浓浓杀意:
“本王问过你想怎么死,可你没有回答。”
“上一波想要本王性命的人,最后倒是活下来一个,想知道他的下场吗?”
“他被本王做成了‘养蛊’的容器,一点一点、一丝一丝,慢慢地被啃噬,腐烂成一坨泥。”
他的眸中充斥着嗜血的欲念,如同蛰伏许久的猛兽,嗅到鲜血,变得阴鸷又疯魔。
蒋越的脑袋被他提在半空,喉咙中血泡咕噜:“看来你……你的毒蛊……已经解了…”
“蒋指挥使不该恭贺本王吗?”
“本王不仅解了蛊,本王还知晓你与孟皇后的人早已串通,自你们合谋用墓园要挟本王的那一刻起,就不该再活着!”
景昭辰极力压制着自己的声音,手臂青筋毕现,死死地扣着蒋越的头颅。
“锦衣卫又如何,你当真以为本王会怕?”
他冷笑一声,松开蒋越,站起身,擦干净手指上方才重新沾染的血渍,垂眸看他:
“再问你一次,你想怎么死?”
蒋越趴在地上疯狂大笑,笑完,踉踉跄跄站起身,吐了一口鲜血:“孟皇后机关算尽二十年,没想到,竟然栽在自己亲手养大的狼崽子手中!你要杀便杀,别废那么多话,都是将死之人扯什么有的没的!”
他脚下虚浮,身上的锦衣卫服制已经被鲜血染透,见景昭辰迟迟不动手,心中生出侥幸,拼着最后一股气,拔腿运功几下便跃进了山林之中!
众人猝不及防,邵真反应过来提着刀立即追赶过去,景昭辰反倒是一副镇静自若的模样,慢条斯理地擦干净手指上的鲜血,扔下布条,挽起袖子,从身侧暗卫手中拿过一柄弓箭。
他搭好箭矢,对准暗夜山林,缓缓拉满弓弦。
苍白的手臂上血脉崩起,烈火光芒映入瞳孔,他凤眸微眯,似是在捕捉风中不易察觉的声响。
随后指尖松开,箭矢顶着风呼啸而去,穿透暗沉的夜色射向蒋越逃离的方位,紧接着,便听到一声猎物扑倒的沉闷声响。
“让邵真把尸体带过来。”
景昭辰将长弓递回,对暗卫吩咐道。
自中了毒蛊后,他已经许久没有再碰过弓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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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寂在血脉中的桀骜在他搭上箭矢的瞬间苏醒。
风声,火声,弓弦绷紧又弹开的铮鸣,指节传来的闷痛,无数声响都象征着他重新活了过来。
尽管手染鲜血。
甄棠刚从马车上下来便看到眼前这一幕。
他背对着甄棠站在夜色中,长身而立,身型虽然仍有些消瘦,映着火光,却依旧看出宽肩窄腰。
那柄弓箭在他掌中极稳,没有丝毫晃动,拉弓时双臂端直,肩背硬挺,完全不似一个大病初愈之人。
那一瞬间,甄棠仿佛看到他当年身为太子时意气风发的模样。
他天生贵胄,桀骜不驯,若不是意外中了毒蛊,绝不会沦落到此番境地。
同样,甄棠也不会嫁入王府,为他冲喜。
昭明星的命格主变动、主国运,或许冥冥之中,他的命运已经开始慢慢转变。
景昭辰转过身便看到远远立在车边的甄棠,她还未从惊慌之中缓过来,只是稍稍平息了一些,所以整个人脸色极其不好。
他粘了血,不愿将血腥气息染在甄棠身上,便只走到她面前三步远的位置站定,不再向前。
“别怕,一切都没事了,没有人能伤害外祖家的墓园。”
景昭辰静静地看着她,须臾后,打破二人之间的沉静。
甄棠的目光与他交汇,他果真做到了,以身为饵,护住了墓园,没有惊扰外祖父和外祖母亡魂。
她咬了咬唇,轻声道:“多谢殿下。”
“不带我去祭典一下外祖吗?”景昭辰温和的声音响起。
甄棠愣在原地。
他要去祭典自己外祖?
可他身为皇子,怎能轻易祭拜平民,秦嬷嬷教导她规矩的时候从未提过这些,她并不敢轻易答允。
见她发愣,景昭辰猜透了她的心思,俯低身子贴近了一些,看向她充满疑惑的眸子:“你曾陪我一同前往宫中面见各位太妃,在祁华殿上香,如今该轮到我为你做这些。”
“若没有外祖父和外祖母,你怎能平安长大,我又怎能遇到你。”
恍惚间,甄棠被他说动了,毕竟他刚刚救下墓园,下午时她在外祖墓前絮絮叨叨了很多,这里不是皇城,只是山野民间,景昭辰身为她名义上的夫君,祭典外祖似乎也无妨。
“殿下当真要去吗?”她又问了一次。
“他们是你的外祖,自然也是我的。”
“好,那妾身便带殿下去墓园。”
景昭辰说完,朝不远处打了个手势,青玄驾了一辆马车过来。
甄棠发现这是一辆她从未见过的马车,做工更精致,内里更宽敞。
她先上车,景昭辰朝暗卫们吩咐了一些事物,随后也上了马车。
青玄知晓墓园的方位,利索地抽了一下缰绳,马车便消失在暗夜之中。
…
“就是这里了,这里沉睡着妾身的外祖父和外祖母。”
“仅仅三年,便荒芜成了这般模样。”
甄棠抚着冰冷的墓碑,朝身侧的景昭辰说道:“殿下来看过便好,他们在天之灵会明白的。”
景昭辰提着一盏风灯,幽幽火光映亮墓碑上雕刻的字体,如同祁华殿中母妃灵位。
他静静地看了一会,将风灯轻轻放下,撩起下摆,坚定地跪在了墓前。
33. 第 33 章
甄棠吓了一跳。
她以为景昭辰只是看望一下外祖的墓碑,没有料到他会跪下祭拜,他的身份敏感,着实不用如此。
“殿下,妾身的外祖只是一个教书夫子,外祖母是寻常妇人,你能来祭奠,他们在天之灵知晓一定很欣慰。”
甄棠伸手去拉他的手臂:“所以殿下先起身……”
墓园静谧,这里没有外人,唯有地上的风灯光影摇曳。
见他没有起身的迹象,甄棠也跪了下来,同他一并静静地跪在外祖的墓碑前。
他看到景昭辰腰身挺直,长腿裹在衣料下,绷紧有力,双手握成拳放在膝上,一如他这个人肃然。
“殿下,你愿意祭奠妾身外祖,妾身心里很高兴的。”甄棠不知他在想什么,便开口轻声说道。
景昭辰转头看她:“你幼时一定吃过很多苦。”
“什么才算吃苦呢,妾身虽有父母在世,却并未得到过一丝亲情,可妾身终究又是幸运的,有对妾身百般疼爱的外祖父和外祖母,他们倾尽全力为我治病,从未想过放弃。”
“殿下知晓吗,妾身十一岁那年起了半个月的高热,用尽法子都无法退热,有人劝外祖实在不行就放弃吧,一个丫头片子而已,嫁入城里的女儿不是还生了一个儿子,替女儿养外孙女,又贴人又贴钱早就仁至义尽了。”
“外祖父一个教书夫子,平日里一向温和,那天气到举着锄头追着他骂了三里地。”
“后来呢?”景昭辰莫名的心酸。
“后来……或许是上天眷顾,那场高热褪.去,妾身并未留下什么后症。”
“再后来,机缘巧合之下,结识了行医至此的蓝爷爷,每年在药庐里住些时日,妾身的病情终于慢慢痊愈。”
再度说起这些陈年旧事,甄棠的心结似乎松缓了许多:“所以,妾身如今也不再执意于那些浅薄的东西,不是自己的,终究抓不住。”
景昭辰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夜风吹动步摇的流苏,珠子投下的光影映着风灯的烛火轻微晃动,她的眼睫宛如蝶翼,说话间,似掩着若有若无的情绪。
“所以,我应当也是幸运的。”他喉结微动,轻声道。
“嗯?”甄棠看向他。
“我母妃曾是盛宠,后来意外跌入宫中的莲池,香消玉殒,我便被孟皇后收养。”
“其实我早已心知肚明,孟皇后收养我,不过是因为皇长子无法继位,她已无法再度生育,为了母族的权势,所以不得不将我扶到太子之位。”
景昭辰苦笑一声:“只是她也没有料到吧,辛辛苦苦谋划了这么多年,我却意外中了毒蛊,又被废了太子。”
“幸好,我遇到了你。”
昭明星主变动,她的命格,冥冥之中早就与他不可分割。
甄棠笑起来:“妾身也很幸运遇到殿下,仗着殿下的势,将外祖父和外祖母的灵位取了回来,所以,妾身愿殿下早日复位太子。”
“或许,我们可以将墓园迁至京城,我会命崇法寺的大师选一处最好的风水,建一座墓园,将你外祖父和外祖母的棺椁迁过来。”
景昭辰突然说道。
甄棠再度愣了。
回想被父亲送上马车至今,她经历了寻常人一生都难遇到的种种情形,她人还未离开皇室,绝不能让外祖的尸骨也与皇室产生牵扯!
“妾身谢过殿下,外祖父与外祖母一生都未离开过渝州,此处是他们的故乡,就让他们在故乡永远长眠吧。”
甄棠说着,抬手轻轻抚过墓碑上的名字。
景昭辰没有再提,双手叠十,贴在额上,似是在轻声祈祷,随后虔诚地伏地叩头。
走出墓园时天色已由深黑变为暗青,五月的时节,渝州已经快要入夏了,晨风漫过山野,吹散整晚的杀意与灼烧,一切重新归于平静。
……
甄棠是在药庐里醒过来的。
清新的山风吹过窗子,带来山野间草木的清香,阳光洒进来,几只雀鸟站在窗楞上叽叽喳喳,甄棠掀开薄毯坐起身,它们歪着脑袋看过来,圆圆的眼睛滴溜溜乱转。
身旁没有其他人躺过的痕迹。
看来景昭辰整晚都在忙其他事,没有入睡。
她想起昨晚从墓园回来,历经一.夜惊慌,甄棠上了马车便开始昏昏欲睡,神智消散的最后,她感觉自己被人揽入了怀中,一丝极淡的龙涎香在她周身萦绕。
她强撑着最后一丝力气:“灵…灵位。”
外祖父和外祖母的灵位还在那辆破损的马车中,她不能弄丢。
“我记得,放心。”
耳边响起景昭辰的声音,她闭上眼,沉沉睡去。
眼下是什么时辰了?
甄棠透过窗子看向外面,阳光透过枝叶洒下来,有些偏西,应是未时左右。
蓝爷爷养的老母鸡似下了蛋,不停地咯咯哒,小白狗时不时呜呜两声,一切都是平静祥和的模样。
甄棠穿好衣裳,用丝带束了发,推开门走了出去,一眼便看到正在搓麻将的四人。
小桌上堆着散碎的银子,邵真、青玄、冯泽和阿宣正忙得不亦乐乎,尤其是邵真,身上和左臂都缠着厚厚的绷带,用唯一能动的右手不停地抓牌、码牌,简直乐不可支。
那里是一片葡萄架,依着药庐的墙边而建,是以甄棠轻手轻脚走过去时,饶有性质地倚着木架,神情投入的四人皆未发觉。
“八条!”青玄扔出去一张牌。
“别……”冯泽轻声轻语地开口,想要阻止,却已经来不及了。
“碰!”
邵真疯狂大笑,用仅能活动的右臂将青玄面前的银子全拢了过来:“冯公子你怎么还提醒呢,不带这么合伙欺负人的啊,对不对,小宣宣。”
阿宣将牌推到桌子正中:“不能玩了,李公子的药已经温的差不多了,师父让我这个时辰送进去。”
他刚站起身,一眼便看到木架后面含笑意的甄棠:“哎呀,棠姐姐你醒啦。”
其余三人匆忙站起身:“夫人,公子同蓝大夫在诊室谈话,我们着实无聊,就……”
“无妨,你们继续,妾身去送药。”甄棠说完,让阿宣把药端了过来。
她端着托盘进了诊室,转身将门轻轻关上,走到里面的内室,看到蓝爷爷和景昭辰相对而坐。
景昭辰似乎刚换过药,穿着一件竹青色的单衣,正在系着侧边的衣带,领口半敞着,露出胸膛上裹着的白色棉布。
听到熟悉的脚步声,他笑着转过头:“夫人醒了。”
“情况如何?”甄棠将药碗递给他。
“蓝爷爷说恢复得很好,只要遵医嘱,每日按时服药,不出两月便能痊愈。”景昭辰喝完药,轻声说道。
“太好了,只需两个月你就能恢复如初了!”甄棠心中着实高兴。
这两个月只用喝药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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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引子已经制好,让青玄把药方和引子一并带回京城交给周总管,冯太医或者冯泽照方抓药,她完全不用再回京城了!
户帖上换个身份,她便可以带着兰芝和外祖的灵位,离开渝州,去一个没人认得她的地方,过自己喜欢的生活!
景昭辰接过她手中的托盘,放在一旁的案几上,亲昵地拉起她的手:“一切都要感谢蓝爷爷出手相助。”
蓝爷爷正用药酒擦拭着小剪子,看到二人的举动,连忙摆手:“不要谢老夫,要谢便谢朝朝,没有朝朝我才懒得管你这种棘手的事。”
“谢朝朝,也要谢前辈。”
“你小子可要好好对朝朝,她爹娘是一对混账,外祖父和外祖母过世后再无人对她真正关爱。”
“除了药庐和山林里的乡亲们,世上恐怕再无人会爱护她,呵护她,她能写信请求我救你,想必你在她心中分量不轻。”
蓝爷爷说着,手上动作顿了一下,似是突然想起什么:
“或许连淮清都比不上。”
淮清。
景昭辰如今已经对这个名字极其熟悉,但他还是头一次从蓝爷爷口中听到,于是强压着心中一股莫名的意味,云淡风轻地笑道:“淮清,当真是一个好名字。”
“老夫也这般觉得,只是可惜呀,年纪轻轻便……”
“死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老夫是说,那孩子年纪轻轻便肩负着一个大家族,虽然在老夫药庐里待过一段时日,但终究有自己的路要走,你与朝朝才最相配。”
原来没死啊。
蓝爷爷接下来说些什么他完全没有听进去,脑海里仍回响着方才的话,那个叫淮清的男子肩负着一个大家族,在药庐里待过一段时日,尽管与甄棠曾互相爱慕,但碍于家族的压力,这三年并未来寻过甄棠。
真是好一出戏文里的桥段,莫非还能比他的“家世”更复杂?
不行就是不行,不要寻借口。
景昭辰在心中将这个仅存在众人言论之中的角色诋毁一番,不动声色地缓了口气,右手端起托盘和药碗,左手牵住甄棠,朝蓝爷爷道:“多谢前辈夸赞,晚辈一定不会辜负朝朝。”
“好了,知晓了,出去吧,老夫还要收整一下。”
甄棠被他牵着走出诊室,正在搓麻将的四人听到动静,慌忙扔下牌跑了过来,景昭辰将托盘连同药碗一并递给冯泽,嘱咐众人不用跟随,便同甄棠一并回了房间。
“我们明日启程回京。”景昭辰关上门,说道。
“啊?回京?怎……怎会如此之快?”甄棠有些吃惊。
景昭辰也不知晓自己为何这么急切,他只有一个感觉,只要在药庐一日,甄棠便会听到淮清这个名字,便会回忆起与那个人同在药庐的时光。
她本就有离开的打算,为避免夜长梦多,不能在此处久留。
“可是……”
甄棠咬着红唇,有些犹豫。
她不想回京,不想回到翊王府,不想以王妃的身份活在世上。
她的神情尽数落在景昭辰眼中,似是验证了他的猜测,果真,她听到那个名字后便已经开始疏离。
“可是什么?”景昭辰试探性询问。
甄棠想了想,抬起眼睛看他:“可是兰芝还没有回来啊,妾身还要等兰芝一起。”
她看到那人好看的眼睛笑起来:
“兰芝已经去京城了。”
34. 第 34 章
甄棠心中一惊,然而只是短暂一瞬后,又恢复平静。
她应当提前猜到的,景昭辰这种身份的人,怎么可能没有后手。
他既然能保兰芝平安无事,自然也能安排人提前送她去京城,他的身份和手段在此,不会无聊到用这种事来欺瞒。
所以甄棠短暂吃惊后,确信他说的是实话。
突然想起什么,她复又抬眸:“妾身外祖的灵位,殿下是不是也已经命人提前送往京城?”
那人沉默了须臾,并未承认,却也没有否认。
他往甄棠的方向走近了一些,似是在解释:“我们返京途中不知还会遇到什么危险情形,我能保你平安无事,兰芝和你外祖的灵位与我们分开而行,才最稳妥。”
“殿下是在用它们要挟妾身吗?”甄棠向后退了一步,有些想笑,又有些不可思议。
想笑的是,她居然还试图从他口中得到答案,。
不可思议的是,他眼下竟然有心思寻到这样的借口试图说服她。
不觉得愈发欲盖弥彰吗?
“我没有,我绝没有这种想法。”
景昭辰的眼底泛起久违的慌张,慌张中,还掺杂着一丝心虚:“我从未想过用这些来要挟你,青陌传信回来,她们从水路离开渝州时有刺客暗中跟随,无法停留,便一路北上,可在京中汇合。”
“所以呢?”
甄棠静静地看着他:“这些不都是你的一面之词吗?妾身无法证实,只能相信,不是吗?”
“朝朝……”
“殿下别唤妾身小字,这个名字,是妾身外祖所取。”
甄棠深深地缓了口气,走到桌边,伸手撑着桌案垂着脑袋,心中思绪不停翻涌。
她怎会如此傻,景昭辰也是皇族之人,高居太子之位十五年,中了毒蛊被废还能强撑一条命直至今日,他想做的事,怎么可能轻而易举授人以柄。
是她太过天真。
青陌应当就是昨晚撑船的绿衣女子,她同兰芝一起从水路北上,外祖父和外祖母的灵位也在景昭辰手中,景昭辰深知这些人和物的分量,所以,他要将这些控制在自己手中。
从而带她一起返京。
“好,我不叫,但是我真的对你没有一丝要挟之意,我只是怕……”景昭辰说着,戛然而止。
甄棠抬起头,转眸看他:“怕?殿下已解了毒蛊,往后一定会长命百岁,殿下还会怕什么?”
“怕妾身生出异心?怕蓝爷爷的药方有问题?还是怕妾身的母家同皇后联手,对殿下形成掣肘?”
甄棠自嘲般笑起来:“殿下当真多虑了,妾身不过是一个平民,妾身的母家如今更是不足挂齿,殿下雄韬伟略,计谋过人,岂是我等平民能威胁的。”
景昭辰只觉得有血涌上心口,一阵阵钻心得痛,他顾不得这种痛楚,上前握住甄棠双肩将她转了半个身子:“我只是怕你会……。”
他眼中充斥着慌张失措,薄唇微动,话说到一半又止住,良久,同样自嘲般笑了一声。
随后轻轻松开甄棠的肩膀。
“一切都是我的过错,是我没有安排妥当。”景昭辰的声音恢复温和。
甄棠再度向后退了两步,从他身前离开,摇了摇头:“并非你的错,是妾身的错。”
“甄棠,我……”
“明日返京对吗?那妾身今晚收整一下东西,向蓝爷爷告个别,明日一早便启程。”
她的户帖还在王府,虽然京中都以为她和景昭辰已经身死,但只要景昭辰愿意帮忙,她便能重新换个身份,不用返京,可眼下看来并没有想象中简单。
更何况,外祖的灵位和兰芝都去了京城,她躲不掉,也逃不掉。
唯有返京才能彻底解决此事。
景昭辰的话被她冷冷打断,他不敢再继续,二人之间一片静默,空气似乎都结了冰。
过了片刻,甄棠从他身边走过,开门离开,一眼都未看他,唯有带起的风吹动他的袖摆,留下残冷海棠香气。
“阿宣,今日不是还要给村子送药,我同你一起去。”门外响起甄棠呼唤阿宣的声音。
“棠姐姐也要去吗,药不多,山路难走野兽也多,我带着发财就行。”
“姐姐回来后还未拜见过各位乡亲呢,山路再难走,姐姐以前也走过多回了。”
“姐夫呢?他答允吗?”
“这里是药庐,自然是姐姐说的算,快点走啦!”
篱笆门开合声音吱呀,二人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景昭辰从房中走出远远看到山林小路上的身影,阿宣背着竹篓,戴着斗笠遮阳,小白狗在前面欢快地引路,甄棠没有戴任何首饰,弯腰从路边摘了一朵小花,一边轻轻摇晃一边含笑晏晏地对阿宣说些什么。
午后阳光穿过郁郁葱葱的枝叶,散落下来,落在草丛边、藤蔓中,最后变成璀璨的光影映在她的身上。
那一瞬间,白云苍狗,景昭辰似乎穿过时光看到甄棠少时的模样。
她自幼不得父母疼爱,药庐中这段时光应当是她为数不多的欢乐回忆。
然而明日她又要离开了,同他一起回到京城,回到那个为了冲喜才嫁进来的王府,回到改变她人生轨迹的最初。
不能负她。
就算赔上这条命,也不能负她。
景昭辰静静地立在檐下,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两道身影消失在山路的拐弯处,心中唯有这个想法。
视线收回,景昭辰的目光与葡萄架下的三人恰巧对视,四人同时静止。
牌桌上还堆放着零散的麻将,邵真和青玄似乎输了个干净,冯泽身前摆着许多银子,看停下的动作,似乎正在将银子装进钱袋中。
南下渝州这一程,他们历经生死,忠心护主,眼下万事都已尘埃落定,搓麻将松缓一下也无妨。
景昭辰朝他们示意了一个随意的眼神,见殿下应允,三人便松了口气开始算账,冯泽将装好银子的钱袋塞进青玄手中,青玄说自己习惯轻装简行,冯泽便只好收进袖口暗袋。
立在檐下的人不想再看,刚转过身准备回房,视线与诊室门口的老者交汇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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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
老者眸光精利,似是早已看穿一切。
景昭辰心中飞速思索,他的身份还是不要告知蓝大夫为好,这一程,不能将药庐牵扯进来。
他立在原地,长身玉立,皇族天生贵胄,尽管只是穿着一件寻常青色布衣,周身气度也尽显威仪。
二人似乎已心知肚明,没有人想要戳破这层窗户纸,隔着长长的回廊对视了片刻,老者没有言语,抬步进了存放药材的库房。
直至日暮融金,夜色四起,甄棠和阿宣仍没有回来。
景昭辰心中突然升起一股莫名的不安。
山林里有他的暗卫,甄棠的行踪不会离开他的掌心,他也知晓甄棠为了药庐不会不回来,可尽管如此,他的心脏仍不安地狂跳。
这种不安的感觉,他从未有过。
夜色逐渐浓稠,药庐里的灯笼点燃了,轻纱般的光芒从窗子透进室内,似虚幻的梦境。
景昭辰坐在黑暗的室内,灯笼随风摆动,落在他一侧袖摆上的光芒跟变得飘忽不定,眼底的神色半明半暗,整个人快要冻结在椅子上。
他发觉自己的思绪越发不受控,甄棠在身边时,他尚能控制,可一旦她离开,压制在心底的阴戾邪念便会越来越盛。
尤其是昨日他从甄父手中拿到那些东西……
室内死一般沉寂,光影明灭之间,景昭辰从袖间取出一封折叠规整的信纸,他缓缓打开,信纸上的字迹凌厉大气,一眼便能看出曾拜师受教。
狭长的双眸将上面每一个字看得仔仔细细,尽管室内光线暗沉,但他非常确信,这些字与甄棠当初写给蓝大夫信中的字一模一样。
那时他只略感意外,女子读书习字并不多,能写出那种字的更是少见。
如今他终于知晓,甄棠的字,要么与他师出同门,要么,受教于他。
甄棠自幼跟随外祖读书,又多番生病,并未练过字,所以她的字便是在药庐中由他教导而成。
景昭辰已经不知自己究竟是何种心态在看这封信。
他的眸子中藏着杀意,看到最后一行字,杀意已近喧嚣——
“近来雨水繁多,家中也略有琐事缠身,去信与你告知心中所念皆是朝朝,勿要忘怀。”
“淮清。”
景昭辰右手捏着信纸,半垂着的左手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手臂上的青色筋脉凸.起,直至燥热颤.抖。
他像一个藏匿在暗处的自私小人,窥破少女的旖旎心事,又妄图将这些尘封的情怀,永远埋葬。
他不敢赌,倘若甄棠知晓那个淮清真的给她寄过信,不止一封,却被她那对卑鄙的父母私自拦下,她会不会不顾一切去找淮清。
景昭辰突然笑了一声。
这个时候,他心中竟然莫名的想要感谢她的父母,若没有他们的自私自利,一切都不会恰到好处的发生。
“夫人,您回来了,公子可担心您了。”门外响起邵真的声音。
景昭辰恍惚了一下,还未从那些复杂的情绪中醒过神,房门被推开了。
35. 第 35 章
灯笼的光芒映入室内,在地上铺了浅浅一层。
门口的身影似乎早已料到景昭辰在房里,没有一丝一毫惊讶,却也并未看他,踩着地上的光影走了进来。
甄棠没有关门,山林独有的气息渗了进来,如同她身上幽幽的海棠香气,将整间屋子的沉闷逐渐消弭。
景昭辰捏着信纸的右手食指飞速压下,将信合拢,那阵海棠香吹醒他的神智,眼底晦暗褪.去,他生怕甄棠看到信纸上最后那两个字,叠得飞快,随后立即收进了袖口。
“我…”
他从椅子上坐直了身,看向那抹身影,轻声开口,想要说些什么,或者解释什么。
然而甄棠并未停下脚步,她目不斜视,从他身边轻轻走过,抬手拿起书架上一个木盒,又转身轻轻离去。
看都未看他一眼。
好似他整个人完全不存在。
人离开了,室内重归沉静,景昭辰坐在黑暗中怅然若失。
他活过的二十年中,从未有过这种复杂的情绪。
幼时母妃教导他要乖,不要冒尖,他便学着乖巧听话。
后来被收养在孟皇后膝下,又被教导帝王家不需要感情,他不能笑,不能哭,不能流露出自己喜爱什么、厌恶什么,就算有人因自己而死,那也是他们的命和荣幸。
甚至在祁华殿祭典故去的母妃时,他都不能落下一滴眼泪。
他早已习惯这种冰冷虚伪,皇权之中,哪有什么真情实意。
可短短几个月,他感觉自己好像从冰层下重新复活,似一棵枯树重新抽出枝芽。
这个世间,原来有人敢忽视他、厌倦他,冲他生气,对他置若罔闻。
然后,竟是为了要离开他。
景昭辰觉得自己疯魔了,冷不丁地笑了一声,抬起手,不知所措地揉了揉眉头。
守在门口的邵真看到殿下的反应,吓了一跳。
他虽不知殿下和王妃之间发生了什么,他也没有经历过成婚,但是傻子也能看出来殿下的情绪不正常。
邵真从未见过殿下出现过这种情形,在他的印象中,殿下永远冷静桀骜,杀伐决断,方才殿下那种茫然的神情,他想都不敢想。
“公子,若是您和夫人有什么误会…”邵真左臂吊着绷带,右手挠了挠头,想劝解一番又停下了。
景昭辰快要冻在椅子里,右手挡着大半张脸,只有棱角分明的下颌露在阴影中。
须臾后,薄唇微动:“让本王一个人静一静。”
邵真默默地叹了口气,只好遵命,他刚想关门却被殿下拦住了:“开着,别关。”
邵真又叹了口气,简单行了一礼,便吊着胳膊去后院寻冯泽和青玄,他有些好奇,成婚的魔力当真这么大?
门没有关,月光和灯笼的光落在门口的地面上,疏影摇曳。发财叼着一根骨头屁颠屁颠地从门口跑过,看到甄棠房间的门开着,里面却坐着那个人,摇晃的尾巴立即垂了下来。
发财看着景昭辰,景昭辰的目光透过指缝看着发财,一人一狗静静对视。
过了片刻,发财迈着四只小脚跑到景昭辰身边,“啪嗒”,放下口中的骨头,嫌弃地暼了一眼又晃着尾巴离开了。
景昭辰看着脚边的骨头,上面还残留一半肉,好像在嘲笑此刻的他如同丧家之犬。
他没有让邵真关门,潜意识里觉得,只要这扇门还开着,他与甄棠之间的误解便还有机会解释。
可是想了又想,他当真没有一丝别的念头吗?
二十年,活了整整二十年,唯一看到光亮的日子,竟然是假扮一个虚构的身份,在这片隐蔽的山林中,贪恋一丝暖意。
别自欺欺人了,景昭辰。
你本就是一个自私、阴暗又疯魔的人。
用些手段,留住那抹温暖,才是你内心深处反复挣.扎的邪念!
甄棠似乎在与蓝大夫辞行,阿宣也不知去了哪里,偌大的药庐一片沉寂,只能听到四周山林中传来的虫鸣声。
景昭辰感觉自己被遗忘了。
又过了一刻钟,内心深处的不安越来越重,他再也无法继续坐下去,刚站起身,便看到门口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甄棠。
景昭辰迈出去一半的步子又缩了回来,一不留神,踩在发财赏给他的骨头上面,硌得脚心猛一痛。
他向一旁挪了挪步子,看着甄棠平静地走进来,散开头发,用丝带束好,又端起木盆拿着棉巾走到院子里,洗漱完毕后,带着一身清香回到房间,关上门,侧身卷在薄毯中睡了过去。
好似整个房间没有第二人存在。
她完全忽视他。
景昭辰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想唤她的名字,又怕打扰她安睡,他好似这个房间中一件完全多余的东西。
静默良久,他终究不敢出声,借着疏漏的光芒捡起地上那根骨头,轻轻打开门,走了出去。
屋外月色落满了地,夜风拂过山林发出簌簌回响,葡萄架已经结了小果子,篱笆旁的不知名小花开得茂盛,一切都是静谧美好的模样。
而他,像一个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
景昭辰穿着竹青色单衣,静静地环顾这座药庐,就在视线回转的一瞬间,他与檐下静立的老者恰巧对视。
老者满头鹤发,却依旧精神矍铄,穿着一身浅褐色布衣,与景昭辰目光交汇的一瞬间并未退缩,眼中的神情似是特意在等对方。
片刻后,药庐一间诊室内,二人隔着木桌相对而坐。
蓝大夫开门见山:“老夫不管你是什么身份,你不能带走朝朝。”
“我从未打算告知前辈我的真实身份,在这里,我的身份便是李氏商贾,朝朝是我的发妻,我必定带她回京。”
景昭辰不再掩饰,直截了当:“谁都无法阻拦。”
“甄家虽然祖上曾经辉煌过,可苟延残喘至今,早就只剩下一副空架子,与寻常百姓并无什么差别,朝朝不过是万千女子之一,你的家世,与她并不合适。”
“合不合适,唯有试过才会知晓。”
“你中的毒蛊昭示着你的身份绝非常人,因为寻常人中了此蛊撑不了那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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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你能活到那时,除了有世间卓绝的医术和珍稀药材续命之外,你还用过‘非常之法’。”蓝大夫眸光精利。
“能下定决心用那种法子,你一定有必须撑下去的心魔,所以,你的身份并不是一介商贾那么简单。”
景昭辰淡定自若:“那又如何。”
“世家勋贵讲究门当户对,又还想三妻四妾,朝朝她只是一个寻常人家的女子,老夫当年把她从阎王殿救回来,不是为了眼睁睁看着她像她娘那般,一辈子困在高墙之中。”
“你为何认为,我会同那些人一样。”景昭辰莫名冷笑了一声。
他连生死都不在意,又怎会去在意三妻四妾这种烂事。
蓝大夫见劝不动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这又是何苦呢?就像天上的星辰,每一颗都有自己的分野,何必非要强求不属于自己的事物,越过界限,更改命运。”
景昭辰眸光淡淡,狭长的凤眸不温不火、不紧不慢地看向对面的老者,薄唇轻启,漫不经心地说出令对方心惊胆战的言语:
“若我偏要强求呢?”
“我偏要越过命运的界限,让星辰奔我而来。”
蓝大夫半晌哑口无言,只觉得他似乎已经疯魔,长久,才缓缓说道:“或许有一日,你会后悔今日的决定。”
“那便将这条命还给她。”
……
翌日一早,邵真和青玄便已经将马车牵到药庐外面的山路上,阿宣将药引子用油纸袋装好,一五一十告知冯泽用法,众人将东西抬上马车,一阵寒暄之后,便准备启程返京。
甄棠看到站在檐下的蓝爷爷,他已临近古稀之年,腿脚有伤,或许此生都无法再走出这片山林,往后不知是否还能见到,鼻子一酸,小跑过去扑进老者怀中。
“我还会回来的,一定回来,您等着我。”甄棠的脸颊埋在蓝爷爷怀中,泪水止不住地往外涌。
老者神色动容,轻轻抚着她的鬓发,似在哄幼时同样短暂离开的少女:“那我便等着朝朝回来,不许违约喔。”
“好。”
甄棠抬起脸,擦干泪水,从等候在一旁的景昭辰身边走过,踩着凳子上了马车。
简短道别后,马车便沿着山路离开了,车轮压过小路如同碾在甄棠心上,她心里一直在想兰芝到了哪里,会不会有危险,外祖父和外祖母的灵位又在何处。
回到京城后怎么才能离开翊王府。
以景昭辰眼下的模样,他并未挑明不让自己离开,可若是自己直截了当开口让他履约,他一定会寻各种借口逃避。
她与景昭辰身份悬殊,空有一个翊王妃的虚名,并不能与皇族抗衡,而景昭辰会复位太子,会三宫六院,那时她该如何自处?
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虚无缥缈的感恩之上吗?
这太可笑了。
马车北上行驶了三日,二人一路无言,直至第四日午时,途径一片熟悉的山林之时,一位卖鱼的老翁从路边跑出来,拦住了马车。
“俺认得你!两个月前,恩人的鱼就是你找俺拿的!”
36. 第 36 章
邵真慌忙拉紧缰绳将马车停下,幸好速度不快,只是略微颠簸了几下便停在了老翁身边。
“噢~我想起来了,你是河边捕鱼的老渔翁。”
邵真坐在车辕上,发现老翁的有些眼熟,想起河边露宿那晚殿下曾让他去拿鱼,那捕鱼的正是这个老翁。
景昭辰的马车行驶在前,青玄听到后方传来的动静,也停了下来,探身看到冯泽和邵真正在与一名老翁站在车边交谈。
她敏锐地观察到那名老翁没有威胁,只是一名寻常山民,向景昭辰回禀过后,一行三人下车走了过去。
还未走近,老翁和邵真之间的推却之声便传到了甄棠耳中。
“俺在这里等了快俩月,就是为了再见恩人一面,感谢他的救命之恩。”老翁半弓着身子,说话间,不停地抹着眼角的泪水。
“啥……啥救命之恩?俺家公子救的人可多了,我没听说他两个月前救过谁啊。”
“是俺家的小孙女,她患了肺疾,俺和老婆子是穷苦人,没有钱两带娃娃看诊,是公子买了俺的鱼,给了俺一笔银子,俺才有机会治好小孙女。”
“啊哈,原来那桶鱼……”邵真吊着左胳膊,恍然大悟地看向一旁的冯泽。
老翁颤颤巍巍地从怀中掏出一个小荷包,递到邵真面前:“恩人说,若是还有机缘,他两个月内还会从这里经过,俺便在路边天天等,这里面是俺家小孙女做的珠花,娃娃的心意……”
邵真和冯泽都不敢接,恰巧殿下和王妃迎面走来,邵真匆忙道:“俺家公子过来了,您跟公子说。”
甄棠认出他便是那天河边捕鱼的老人,听到方才的对话,沉寂了好几日的心情终于有了一丝舒缓。
她浅浅笑着:“恭喜呀,你家小孙女的肺疾痊愈了。”
老翁看到景昭辰和甄棠,激动得热泪盈眶:“您二位是俺家的大恩人,俺一定求老天保佑,夫人和公子长命百岁,白头到老。”
“这是送我的吗?”甄棠看到老翁手心中握着的小荷包,问道。
老翁有些不好意思,将小荷包递到甄棠面前:“是俺家小孙女做的珠花,娃娃的手艺,夫人别嫌弃。”
甄棠接过,解开小荷包的束带,里面是两只并蒂海棠的珠花,浅粉色的珠子串成海棠花的模样,又用绒线缠绕成叶片形状,合拢成一只珠花。
孩童的手艺并不完美,但足以看出十分用心。
“谢谢,我很喜欢。”
甄棠将其中一只珠花戴在发髻上,拿出一锭银子递给老翁:“不知你家小孙女今年几岁,这些银子,就当是大姐姐给她的珠花谢礼,既然肺疾已经痊愈,若是到了启蒙的年纪,便让她去读书吧。”
老翁已经感动得泪流满脸,颤颤巍巍地便要跪下,景昭辰一个眼神,邵真慌忙用右手拦住了老翁的动作。
景昭辰从袖口中取出钱袋递向老翁,刚想开口,便被甄棠阻止了:“不劳烦公子了,还是用妾身的吧。”
手臂停在半空,须臾后,缓缓收了回去。
老翁擦干净脸上的泪水,不敢接甄棠的银子,一番推阻之后终究没有敌过,颤.抖着接过那一锭银子。
马车重新开始北上,甄棠不想同景昭辰说话,只静静地翻看着手中的山域杂记,二人之间仿佛隔着一栋无形的冰墙。
这种宛如死水的沉默又持续了两日,暮色时分,马车停在了青州一间客栈门前。
这一晚,甄棠与景昭辰没有共处一间客房,甚至连晚饭都未与景昭辰同用,青玄将饭食端进房间,最后又原封不动地端了出来,刚关上房门,便看到守在一旁的邵真向她递了个眼神,示意殿下找她。
“肯定是殿下和王妃闹矛盾了,你想想何时见过……”
“你屁话真多。”
青玄瞥了他一眼,抬手敲门,得到允准后开门走了进去。
“这个,你拿去给王妃。”景昭辰站在窗边,听到青玄走近后,转身将手中一个亮闪闪的东西递了过来。
青玄看到,那是一盏做工精致的小龙灯,河边露宿那晚,王妃也曾提过一盏一模一样的。
青州盛产花灯,样式繁多,更新迭代也快,方才殿下和邵真一起出了客栈,让她留下照看王妃,想必便是去寻这盏小龙灯。
她有些不解:“殿下,您为何不亲自交给王妃?”
这个问题问到了景昭辰心里,对啊,为何不亲自交给甄棠?
她当时那么喜爱那盏花灯,他走了十几条街终于寻到这盏完全相同的小龙灯,不知为何,他却不敢亲手交给甄棠。
景昭辰好像完全没有发现一直忠心耿耿的随从方才没有听命,目光落在虚空中,须臾后,看向青玄:“你有责骂过冯泽吗?”
“……”
青玄眼皮猛地一跳。
“本王忘了,你与冯泽本就见得不多,是本王唐突了。”景昭辰闭了闭眼,重新理清思绪。
青玄还从未见过殿下出现这种神情,冯泽抱怨过,她在情感一事上不太开窍,所以她不太懂,是因为王妃责骂过殿下,所以殿下这几日才会如此反常?
骂就骂了呗,那可是王妃,救了殿下一命呢。
她站得笔直,心里却在暗暗感叹王妃可真厉害,这么多年了,王府里可算出现一个敢管着殿下的人了。
“算了,本王不过去了,你把这盏灯拿去给王妃,若是王妃已经安寝,便不要打搅她。”
景昭辰暗中犹豫了一番,将花灯的木杆又往前递了递,决定还是由青玄交给甄棠比较好。
这几日她一句话都不愿跟他讲,同乘一辆车,她完全将他忽视,只静静地翻看着从药庐带回来的那些书。
景昭辰怕她口渴,倒了茶水递过去,她没有拒绝,甚至还对他道了声谢,只是伸手接过后便重新放回在案几上。
直至茶水变冷,她都没有再碰一下。
她在怨,怨他用那些欺瞒的手段带她返京。
所以眼下她必定不想看到自己。
青玄伸手接过:“殿下还有什么话需要属下转述王妃吗?”
以前她假扮身份在番邦潜伏时,时常帮隔壁一对闹矛盾的小情人传话,虽然她也不懂为什么俩人不愿当面说,但是…总归能让对方知晓自己心意的吧。
景昭辰默然良久,轻轻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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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摇头。
“那属下便退下了。”青玄行了一礼,提着花灯走出房间。
刚关上门,青玄便看到守在门口的邵真一脸好奇:“怎样怎样,我说对了吧,这花灯便是殿下给王妃的赔礼。”
青玄不想搭理他,提着灯往王妃客房走,邵真跟在后面不停地絮絮叨叨:“你不知晓,我今晚吊着胳膊同殿下走了十几条街,可算买到了这盏灯,再走下去恐怕我这两条腿也废了,届时还得让你家冯泽帮我看诊。哎哎,你这丫头别走这么快啊…”
话音还未落下,客栈楼梯上走上来一人,冯泽用托盘端着汤药走到二人之间,看向邵真:“等我把殿下的汤药送进去便帮你看诊,你想看哪条腿?”
“哎,不是,我这…”邵真慌忙闭了嘴。
甄棠没有心情用晚膳,梳洗后用发带束了头发,放下床幔便静静地躺下了。
离京城越近,她心中那股慌张与抵触便越深。
秦嬷嬷生前曾对她说,入了翊王府,满京城都已知晓她是翊王妃,从此再无任何退路,生死都是翊王府的人。
如今京城没人知晓景昭辰解了毒蛊,下一步,他一定会复位太子,在景昭辰身为废太子时她都无法离开,待他成功复位,入主东宫,难道会比现在更有时机?
她可以顺理成章地成为太子妃,可是,谁又能保证储君身边永远没有侧妃?
孟皇后不会轻而易举让景昭辰脱离掌控,她必定会从母族挑选适龄女子,嫁入东宫,成为侧妃,从而达到巩固权势的目的。
只要有一个,就会有第二个,她的出身在偌大的东宫只是一个摆设,没人会真的在意一个冲喜太子妃。
离开京城,离开王府才是她最好的选择。
眼下兰芝和外祖的遗物都去了京城,待她回到王府,一定要好好想个可以脱身的法子。
甄棠侧躺在床上,脑海中思绪万千,越想越难以入睡,睁开眼静静看着纱帐外朦胧的月色。
门开了,甄棠立即闭上眼假装睡着,连身型都未动。
听脚步声,不是景昭辰,应当是青玄回来了。
她听到青玄关上门,又走过去关上窗子,吹熄了房内的烛台,随后将一物轻轻放在案几上便去了侧间。
房内没了烛火骤然暗下来,月光隔着窗子氤氲成一片浅白,然而却有色彩斑斓的光影映入纱帐,落在甄棠指尖,形成一片斑驳。
那些光影从背后而来,甄棠诧异地转过身,映入她眼帘的是一盏小龙灯。
烛火在小龙灯内静静燃着,花灯的色彩化成倒影,盈入她的视线。
甄棠坐起身,撩开纱帐下床,握着木杆提起那盏花灯转了转,与河岸边遇刺那晚烧坏的小龙灯一模一样。
那时他说“”花灯坏了我们再买“”,可是,眼下甄棠却觉得有些沉重。
她提着花灯静静看了一会,随后吹灭。
十日后晚间亥时一刻,城门快要关闭时,两辆马车趁着夜色入了城。
夜色浓稠,长街上早已空无一人,甄棠掀开车帘看向遥远的夜空,那里无数星辰明暗闪烁,似昭示着凡尘俗世莫测的命运。
37. 第 37 章
翊王府内死寂沉沉,小路两侧的石灯换了白蜡,风吹过,烛影在暗夜中闪着幽光,整个府内俨然一副颓败的景象。
周总管接到看门小厮回禀时,话都没来得及听完,急忙唤上宋嬷嬷,二人火急火燎地赶到王府大门口,见到安然无恙的王爷和王妃,两位忠心的奴仆忍不住泛起泪花。
宋嬷嬷抹掉眼角的泪水,伸手去扶甄棠:“老天保佑,王妃和殿下平平安安回来了,咱们王府终于看到盼头了。”
返京一路顺遂,在景昭辰的安排下,餐食住店都是最上等的,所以甄棠并未感到舟车劳顿。
只是她不愿同景昭辰过多接触,方一踏进王府大门,她便向一旁的景昭辰浅浅行了个礼,扶着宋嬷嬷的手臂往云汀日暖走去。
连一句道别的话都未说。
好似两个同住一间屋檐下的陌生人。
景昭辰原地驻足,看着夜色中逐渐冤屈的背影,沉默须臾,走向藏书楼。
周总管是过来人,他敏锐地察觉出殿下同王妃之间不太正常,青玄和冯泽去了小厨房煎药,小厮将邵真的马车牵往后院,周总管一路随行时便只能试探性地看向邵真。
邵真吊着左臂跟在景昭辰左后侧,一转眼,正巧碰上周总管询问的眼神,他脑子转了好几圈,猜测周总管是想问殿下和王妃之间发生了何事,可他也不知晓,便摊开唯一能活动的右手臂,摇了摇脑袋。
甄棠回到云汀日暖已经亥时过半了,下车时她让小厮将从药庐带回来的东西搬到书房,东西不多,大多是一些书册杂记和琐碎的小东西,装在一个小笼箱里,所以小厮送来的极快。
宋嬷嬷让小厮在书房放下东西便离开了,甄棠换了一身寝衣,梳洗后一时没有睡意,便开始收整这些零散的物品。
她没有让宋嬷嬷帮忙,自己动手一件一件收整妥当,待到收整的差不多时,她愕然发现箱子最底层有一个小小的玉盒。
甄棠太熟悉这个玉盒了,它里面躺着一只尘封许久的玉佩,似那段年少绮梦,又似少年清隽的脸庞。
淮清……
她的指尖轻轻抚过玉盒,微凉的触感唤醒记忆,少年的面容冲破时光在她眼前重现,可是,又能如何呢?
她们早已离散,于各自命运的轨道渐行渐远,不再重逢。
有些人,只是在命运眷顾之下有幸同行一程,她与他之间连书信都未有一封,或许分散才是命中的抉择。
只是返程前一晚,她亲手将这方玉盒交给了蓝爷爷,那时她还在外面套了一个小木盒,请求蓝爷爷若是再见到淮清,将里面的玉佩还给他。
若是再也见不到,便永远药庐中。
不曾想,这个小玉盒又跟着她回到了京城,或许是蓝爷爷趁她睡着将玉盒重新放回箱子,毕竟在她的年少时光中,唯独出现了一个淮清。
甄棠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拿出那方小玉盒,垂眸看了一会,放进了屉子最里面。
夜风清凉,穿过窗扉带来沁人的气息。
甄棠顺着气息看过去,好奇问道:“湖中的莲花开了吗?”
宋嬷嬷柔声道:“已经开了月余,今年的莲花比往年开得好,王妃若是喜爱,明日老奴命人采一些回来插在书房的花瓶中。”
莲花都开了。
甄棠想起她冲喜嫁入王府时,云汀日暖的莲池中尚有结冰,衰败的残叶铺满了整个水面,处处是一副了无生机的情景。
如今莲花已经开了一个月,一晃,她来到京城已这般久了。
“明日,妾身想去长街逛一逛,嫁入京城这么久,还从未见过长街什么模样。”甄棠看着窗外影影绰绰的莲花,出神说道。
宋嬷嬷楞了一下,似有些为难:“王妃最好还是询问一下殿下的意思,您和殿下刚回府,眼下京中形势不明,若是……”
甄棠想起来了,如今京城所有人都不知晓她和景昭辰还活着,她们深夜回京,便是不想轻易露出行踪。
想到那人在渝州时的手段,甄棠看向宋嬷嬷:“殿下没有在王府留人手吗?”
“老奴不知。”
宋嬷嬷是王府老人,有些话她不会说,但她能说出来的,必定是景昭辰允准或是对王府有益的东西,不利的、不能让甄棠知晓的,宋嬷嬷断然不会轻易告诉甄棠。
她方才话中暗示,若没有得到景昭辰允许,是不能轻易出府的。
甄棠心中没有任何惊讶,自她再度踏入王府的那一刻,她便猜到会是这种情形,这偌大的王府不过是一个华丽的金笼子,囚在笼中的雀鸟,想做任何事都要得到主人的允准。
从前如此,眼下如此。
往后更是如此。
她若不能挣脱笼子,便会被永远关在其中,等着主人为它投食,等着这座笼子入住比它羽翼更丰满的雀鸟。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这只雀鸟会渐渐忘记笼子外的天空是什么模样,就如同她的阿娘,一辈子困在高墙之内。
甄棠突然感到周身发冷,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宋嬷嬷见她神色不好,猜测途中受了劳累,又想到方才王妃的话,心中不由得泛起一层酸软:“老奴先服侍您安寝吧,明日您请示一下殿下,或许应准了呢,毕竟殿下不是冷血薄情的人。”
请示一下。
甄棠听到这四个字,心中没有任何波澜,这些规矩,在别院的那三个月秦嬷嬷便已经教过她了,她不是京中高门贵女,背后有母族撑腰,她不过是一个冲喜的“道具”,出入都要遵守各种条条框框。
然而她还是顺从地点了点头,回转视线,看向宋嬷嬷:“好,那便依嬷嬷所言。”
……
藏书楼。
“这些便是你离京至今,师兄能打探到的京中各类情况。”
元洛穿着一身浅紫色长衫,束着松散的发髻,将案几上两个信封推到景昭辰面前,忍不住开始抱怨:“殿下,我如今虽然是一个闲人,但我好歹是你师兄吧,你返京没有提前告知我,害得我措手不及便罢了,你能不能不要让你那些暗卫大半夜跳进我家,一声不吭地把我劫过来?”
他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见对面的人没有回应,再度提高声调:“很吓人的好不好!我家四周,还有师父家四周的屋顶上全趴满了探子,我和师父尽力为你隐瞒至今,你倒好,冷不丁地突然回了京。”
景昭辰拆开其中一个信封,目不转睛地看着里面的记录,闻言,并未抬眸,只轻声说道:“师兄不用担惊受怕,那些都是我的人。”
元洛将茶饮尽,自己提壶倒了一盏,刚要开口,周总管用托盘端着药碗走了进来。
景昭辰单手端起,一边喝药一边看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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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的书页,眉头都未皱一下,喝完后将药碗递还给周总管,继续翻看。
“你的毒蛊……”待周总管退下,元洛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声。
“已经解了。”
“用的什么法子?你这毒蛊可是连整个太医院都束手无策啊!王妃果真厉害!”
元洛喝了一口茶,突然发觉有些不对劲:“哎,不对,怎么你解了毒蛊大半夜还在这藏书楼中,王妃呢?莫不是刚回京第一晚便吵了架?”
景昭辰抬眼看他。
“难道被我猜准了?”元洛端着茶盏的手停在半空,满眼八卦。
“舟车劳顿,宋嬷嬷服侍她安寝了。”景昭辰顿了顿,回道。
“傻子才会信,师兄告诉你,夫妻没有隔夜仇,有什么误解都要当即说开,男人嘛,不能端着脸面。”
景昭辰只觉得耳朵嗡嗡响,一时间只想让暗卫赶紧把他送回去,当他的目光落在纸页上的某一处时,眉头顿时一紧。
“姚贵妃疑似出身滇地?”他的声音淬了冰。
元洛挑了挑眉:“想不到吧,我也没有想到。”
“姚贵妃啊,原本是泽州大族姚家的一个庶女,她的生母是滇地人,一直被姚父当外室养着,姚家为了脸面要孩子不要母亲,姚贵妃幼时便一直记在嫡母名下。”
“后来便是圣上巡视泽州,姚家为了巩固圣恩献女,那个名义上的嫡女,便是如今的姚贵妃。”
景昭辰仍有疑惑:“姚家将她的身世藏匿了这么多年,连孟皇后都查不到踪迹,你是如何发现的?”
元洛点了点纸页:“往下看。”
景昭辰蹙着眉头,将所有纸页仔细看完,眼底的寒意几乎快要渗出。
这牵扯到今年春闱放榜。
放榜时景昭辰已经南下渝州,并未在京,暗卫脚程再快,即便是彻夜不停,他接到消息时距离放榜已经过了五日。
大致情形是,有落榜举子击鼓鸣冤,声称自己的文章被人涂去名氏,改为他人署名,署名的那人是今年二甲第三名,巧的是,这人是姚贵妃的人。
圣上雷霆震怒,命人严查,这位二甲第三名差点被人灭口,元洛和师父将他救了下来,他为了保命交代了一件秘闻。
姚贵妃,一直痛恨姚家人。
因为她的生母出身滇地,深受姚家人鄙夷,后来莫名惨死。
姚家人想要在朝堂巩固自己的权势,便在今年春闱时将这位草包塞了进来,涂了别人的答卷,将他捧成了二甲进士。
只是千算万算,被涂去名氏的那人一身傲骨,宁愿拼个鱼死网破也要揭露这桩科举丑闻。
景昭辰没有感到丝毫诧异,这些年边疆战事不断,鸣泉关一战直至今日都未修整过来,朝中争论不休,如今又出了科举舞弊的案子,国运当真一年不如一年。
“那位被涂去姓名的举子呢,眼下形势紧张,他不能出任何差池。”
景昭辰放下书页,看向元洛:“他叫什么名字,师承何处?”
元洛从他手中拿过纸页翻了翻,拍了一下脑门:“哎呀,师兄忘记写了,他叫顾淮清,出身沧州顾氏大族。”
“他叫什么?”景昭辰心底一惊,放在案几上的手指猛然收紧。
元洛抬眼看他:“师兄没说清吗?他叫——
“顾淮清。”
38. 第 38 章
景昭辰听到这个名字,宛如惊弓之鸟。
顾淮清。
出身沧州顾氏大族,二甲第三名,若师兄查到的消息准确,这个顾淮清没有被涂去名氏的话,极有可能留在京中任职。
他身为太子时曾在文史馆翻阅各大家族的族谱,这是他必须掌握的东西,沧州顾氏,他的确有印象。
顾氏一族很低调,百年前曾出过两任帝师、一任宰辅,后来卷入一场宫变,幸有丹书铁券保命,才得以从那场血海中保全一族。
此后全族迁往沧州,因祖上曾经有过辉煌功绩,顾氏族人在沧州分为两支,一支开办书院,一支经办商贸,甚少再牵涉朝堂纷争。
锦衣卫呈上来的密报中也是这般情形,顾氏一族很低调,低调到极其安分守己。
朝堂,要的便是各大家族学会安分守己。
所以他并未注意到顾氏一族中是否有一位名叫淮清的后嗣。
景昭辰想起药庐里蓝大夫曾经说过,那个孩子年纪轻轻便肩负着一个大家族,难道,与甄棠少时互相爱慕的淮清,便是这个沧州大族的顾淮清?
他突然笑了一声。
命,真是一个虚无缥缈,却又无法抗拒的东西。
元洛没有发现他的异常,自顾自地说道:“殿试前师兄曾见过他一面,出身大族果真不同凡响,清逸出尘、光风霁月、芝兰玉树、儒雅倜傥,啧啧啧……怪不得京中那些小娘子见到他便念念不忘,连师兄我……”
他口中不停地蹦出四字修饰,景昭辰只觉得气血上涌,心口隐隐发痛。
“他可有娶妻?”
景昭辰下意识询问,刚问出口,他便意识道自己有些荒唐。
一个今科受冤的举子,他不关心此人文章才学如何,不关心眼下案子进程,不关心朝中如何安抚顾氏一族,反倒首先关心这人有没有娶妻。
景昭辰有些心虚,拿起案几上的茶盏缓缓抿着,心中的疑影却越来越深。
元洛被他问得一愣,皱着眉头想了想:“你是想知晓他背后有无妻族支撑?也是,即便出身沧州顾家,要对抗姚贵妃的母族,恐怕也有些吃力,若有本族与妻族同时助力,这个案子或许会更有胜算。”
景昭辰喝着茶水,抬眼看向元洛,似是在等他说出自己最关注的问题。
“你也知晓,师兄如今赋闲在家,人脉消息略有迟滞,而且这个案子又牵涉到姚贵妃在朝中的势力,他们互相包庇,师兄能打探的消息并不多。”
“所以,他有没有妻室?”景昭辰喝茶的动作停顿下来。
“奇怪,你为何如此好奇他是否娶妻?”元洛也端起茶盏,狐疑地看着他。
元洛与景昭辰师出同门,即使平日里有些吊儿郎当,但毕竟学过洞察人心的权术,一个人,若只问一次某个问题,或许是有所好奇,但若是反复询问,其中绝对藏着某些想法。
“咳……按方才师兄所说,此人出身大族,或许家族为了利益早早为他订下姻亲,或者娶了妻室,文史馆中陈列的各大家族不都是如此。”景昭辰垂眸抿茶,一不留神呛了一下。
“可是这桩案子闹到如今,并未传出任何此人有妻室的消息,或许,他肩负顾氏一族的重担,不在科举闯出名声便不娶妻呢?”
景昭辰缓缓放下茶盏,好似心脏上悬着一把刀,随时都能给他来一刀。
“对了,你还记得先前你在诏狱亲审的那名刺客吗,师兄在传给你的密信中提到过,你启程南下没几日,他便被人深夜从诏狱提走了。”
“找到了活人,还是尸体?”
景昭辰记得这封密信,那是他经历河边刺杀的第二日,暗卫将信传来时,甄棠正因高热在车中昏睡,他飞速看完便烧掉了。
他赌对了,他在京城一日,那名刺客便不会露出任何破绽,只有他离开,背后的人才有可能开始行动。
“尸体。”
元洛顿了顿:“但不仅仅是他自己的尸体。”
意料之中。
深夜从诏狱之中提人,那说明这人已经上了黄泉路,只有死得痛不痛快。
“其他的尸体呢?是这个刺客的同伙?我记得章卫回禀时说,这些刺客均是羯人,宫中有他们的内应。”景昭辰眸中淬冰。
“尸体中有几个羯人,其余的……”
元洛停了下来,看着对面那人,良久,似是终于下定决心:“均是锦衣卫。”
景昭辰瞬间绷紧:“你确信自己没有看错?”
“我就算再闲,锦衣卫的服制总该认得吧。其实本来寻不到的,锦衣卫的手段怎会让我们轻易追踪,是他们莫名其妙全死在荒山中,前段时日雨水充沛,加上气温回暖,野兽将尚未完全腐烂的尸体拖了下来,我的人发现蹊跷,这才得到消息。”
元洛压低了声音:“全部死在荒山中,很明显,这是同归于尽,那些锦衣卫一定藏着不可见人的秘密。”
究竟会是什么秘密?
“对了,京中接到你薨逝的消息,圣上便立即派蒋越带着锦衣卫南下,如今是什么情形?他也一并返京了?”
“被我射杀了。”景昭辰淡淡道。
“噗!”
元洛一口茶水喷.出:“他……他可是锦衣卫指挥使,你竟然将他射杀?!”
“手伸得太长,就该死。”
“师兄打探到的消息就这么多,都尽数告知你了,你南下前托付我的东西也还你,师兄不能再听下去了,师兄怕听到什么会被砍头的消息。”
元洛敛起袖子和衣摆,一边穿棉踏一边对景昭辰嘟囔:“趁眼下深夜寂静,长街无人,你快些命人将我送回去,我还想留着小命多清闲一段时日。”
景昭辰没有留他,命暗卫把他平安送回家,自己在藏书楼中静静坐了许久,久到周总管生怕他出什么问题,推门进来,试探性地看向景昭辰。
他向老总管示意自己无妨,待门扉重新关上,景昭辰又默然了一刻钟,拿起元洛交回来的两个信封,抬步往檀木书架后方的楼梯走去。
婚仪那晚,他居高临下,看着甄棠踩着这些楼梯,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到藏书楼顶。
她的婚服红得似火,长长的裙摆铺满整个台阶,那时她刚经历寝殿走水,又中了迷香,雪白的小臂上留下簪子刺破的伤口。
后来她随自己进了顶楼的密室,他亲手将三份“新婚贺礼”送到她面前,想要送她离开。
景昭辰打开机关,再度走进这间密室坐在小榻上,回想那晚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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棠看到贺礼的神情,一瞬间,恍如隔世。
他拆开信封,看到户帖内甄棠的名字同自己的名字紧紧挨在一起,指尖轻轻抚过,想要触碰,又害怕触碰。
须臾后,他打开书架的机关,将户帖锁了进去。
案几上放着几张陈旧的信封,其中一封已经拆开,信封上的漆印原本已经看不太清,眼下映着密室中的灯光却逐渐明显——
沧州。
景昭辰的心中浮现出那个名字。
……
自回府后已经过了五日,甄棠没有任何过来藏书楼的迹象,甚至连云汀日暖都极少出。
景昭辰知晓她在生气,他想起师兄“男人不能端着脸面”的那番话,终于有一日,他命人去长街买了渝州特产的糕点,提着食盒,鼓起勇气准备去寻甄棠。
却在月门前被宋嬷嬷拦住了。
宋嬷嬷叹了一口气:“殿下,王妃吩咐说,她想见的人和东西还未到,暂时不想见您。”
景昭辰从未被人这么挡过,一手提着食盒,呆愣在原地许久,点了点头,让宋嬷嬷好生照看甄棠便转身准备回藏书楼。
邵真只觉得这场景太不可思议了,忙小跑跟上去,用唯一能动的右手想要从殿下手中接过食盒,却被殿下拒绝。
小厨房里,青玄正挥着扇子同冯泽一起煎药,听到邵真讲方才的情形,二人均同时盯着他。
“这么看我作甚?你们俩不觉得稀奇吗?你们俩见过殿下主动给谁送过东西吗?”邵真捏了个红枣扔嘴里。
“没见过,但我只知晓一件事。”冯泽将草药收进盒子中。
“何事?”
“殿下早晚会毒哑你。”青玄肯定地点头。
宋嬷嬷送走殿下,一路叹着气回到了云汀日暖的书房,那抹海棠色的身影正坐在书桌后提笔写字,听到脚步声,没有抬眸,只淡声道:“若殿下明日还来,同样回绝。”
“恕老奴多句嘴,老奴不知晓您和殿下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可若是您无法与殿下和离,时光漫长,您不能这么干耗着自己啊。”宋嬷嬷眼见花一般的面庞日日消瘦,难免心痛。
甄棠闻言,停下了正在写字的紫毫。
宋嬷嬷说得好像也不错,她一时半会离不开这座笼子,总要给自己找点事做来消磨时光。
她转头看向窗外盛放的莲池,想了想,道:“妾身记得,北苑库房中有一棵凤凰树,树上还扎着一架秋千,对不对?”
“对对,那是殿下少时扎的,王妃若是喜欢,老奴去回禀殿下,或许可以移到云汀日暖来。”宋嬷嬷甚是高兴,有喜欢的东西,便说明还有期盼。
甄棠静静地看了一会:“那便移过来吧。”
当日傍晚便开始动工,不出两日,整棵巨大的凤凰花树和秋千便移栽完毕,云汀日暖从未有过如此鲜活的景象。
秋千移过去的第三日清晨,景昭辰在藏书楼中接到宋嬷嬷的回禀:“殿下,王妃执意出府,老奴…老奴也拦不住。”
景昭辰烧掉密信,似乎早有准备:“让青玄跟着。”
宋嬷嬷应声退下,景昭辰默然良久,暗哑着嗓音对邵真道:
“命人暗中跟上,切记,不要让那个顾淮清撞见王妃。”
39. 第 39 章
甄棠没想到这么轻易便出了府,她原以为,景昭辰会用各种理由拘着她。
原因无他,他们刚返京不到十日,虽然二人足不出户,但哪有不透风的墙,翊王府又是采办、又是购买花花草草,对外说是修整园子,哪家府邸主子没了还有心思修园子。
所以整个京城的目光都聚了过来,青玄这几日也不常见,上次深夜见到她穿着一身干练的夜行衣,看样子,是在执行什么任务。
这种暗流涌动之下,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其实不应当出府的。
但她今早突然起了执意,偏要出府。
她想看看景昭辰会不会让步。
另外还有其他私心,京城这么大,假设以后她有机会离开,总得知道自己该往哪条路走。
宋嬷嬷有些为难,让甄棠稍等,她去回禀殿下,甄棠在莲池边静静站了一会,宋嬷嬷回来了,告诉甄棠殿下已经允准,并且让青玄随行。
甄棠虽然感到有些意外,但这种意外随着她站在繁盛的长街上时,便被浓浓的烟火气息逐渐吹散了。
渝州也繁华,但繁华程度完全无法与京城相比。
“京城内共有三支三干六条主干道,将整个京城分为十六大坊,大坊之中还包含小坊,小巷街道众多,您若是有兴致,往后属下经常陪您出来逛逛。”
青玄换了一身干练的常服,跟在甄棠身边说道。
甄棠脚下的是正中的朱雀大道,路面平整,极其宽敞,大道两侧铺子热闹非凡,酒楼店面旗帜翻飞,处处是人流如织的情景。
京城果真繁华如梦。
出来放放风,甄棠只觉得心中的沉重稍稍舒缓了一些,她心中仍惦记着兰芝和祖父的遗物,是以一边沿街闲逛,一边在心中盘算着如何询问景昭辰。
他应当不会疯癫到继续用这些来要挟她吧?
逛着逛着,甄棠看到一家装饰极其雅致的布行,门扉雕栏画栋,却不落俗套,令人一眼便被吸引。
甄棠走进店内,里面已经有四五名女客正在选布,女侍见到有新客入店,慌忙迎了上来:“姑娘想要些什么料子?”
女侍见她相貌姣好,气度不凡,衣着首饰均是市面罕见的材质,猜测可能是一位大客户,又殷勤询道:“府内自用、为女子备嫁或是送礼,咱们这均有合适的料子,若是制衣,选中以后还有裁缝量体裁衣,绝对让姑娘满意。”
“还可以量体裁衣?”甄棠有些惊讶。
“对,咱们店的裁缝都是从江南织造请来的老手,样式都是当下最时兴的,姑娘喜欢哪种料子,不妨先瞅瞅。”
甄棠从柜台前慢慢走过,她还从未见过这么多华美的料子,虽然嫁入了翊王府,身上的衣着也足够精致,可她知晓这些是“翊王妃”才有的待遇。
柜台上这些刺了绣,柔软如云的料子,是她往常看都不敢看的。
女侍见她迟迟没有说话,以为她看不上楼下的布匹,便堆着一脸笑:“这些若不是不合姑娘眼缘,楼上还有半月前刚从江南运来的,我同姑娘一起上楼瞧一瞧。”
甄棠心中估摸着兰芝身量,在渝州只见到一日,她便被景昭辰的人带着返京,这么多天一定受了惊吓,风尘仆仆。
选些好料子,为她多裁几身衣裳,跟着自己不能再受委屈了。
“好啊,劳烦带我上去。”甄棠对女侍说道。
女侍觉得今日真是走了大运,遇到了一个大客户,立即喜笑颜开地领着甄棠上楼。
二楼果真比一楼更雅致,掌柜的审美很高,室内没有焚香,却隐隐透着一股暗香。
女侍领着她走到柜台前开始一一介绍:“这些是早春订好的蜀绣,还有从南边运来的壮锦,缂丝也有,姑娘看看喜欢哪一款。”
各色缎子琳琅满目,金银线绣出的花样穿了宝石珠子,一眼看过去,便知价格不菲。
“若是做成衣,除了外穿的衫子,是否还可以搭配里衣?”甄棠摸了摸一匹蜀绣,她记得,兰芝好像喜欢这种花样。
女侍看出甄棠喜爱这匹蜀绣,忙回道:“如今入了夏,天气也愈发热起来,里衣多用薄绸,外穿的衣裙多用轻纱,姑娘若是看上了这蜀绣,再搭配里衣的用料,可以减些折扣。”
甄棠抬眼看她,这女侍当真是一个做生意的好手,减免一些便有几率拉拢一个回头客。
“那便要这款蜀绣吧。”甄棠点了点料子。
“好嘞,姑娘是要送回府上还是在店内量体裁衣?”女侍兴高采烈地捧起那匹蜀绣。
“量体裁衣的话,若是本人不在,可有什么法子?”
女侍见多识广:“您可以先将料子寄存在店内的柜子中,上了锁,钥匙只有您拿着,待本人到了再量体也不迟。”
甄棠想到一会还要继续逛下去,带着这么一匹料子也不方便,女侍说的法子不错,等兰芝到了京城,再带她过来做衣裳。
“那便如此吧。”甄棠点头同意。
女侍见过出手许多出手阔绰的客户,但是这般好说话又大方的,还真的不多见,尤其相貌还这么好看。
她小心翼翼地引着甄棠下楼,刚走到楼梯口,只听到一阵“噔噔噔”的脚步声从下而上,转眼间,一道鹅黄色的身影便堵在女侍和甄棠面前。
“我前几日看到的那匹苏绣呢,给我拿过来,我今日要带走。”那道身影看了女侍一眼,语气中带着命令。
“哎呦,真是不巧大小姐,您那日也没说您看上了那匹苏绣,您前脚刚走,后脚就被人买了去,那种品相的苏绣京城都是抢着要的,哪能留这么多日。”
掌柜的身着软烟罗,听到动静,手中摇着绣扇,踩着楼梯走上来:“我这还有尚好的缂丝、唐锦、壮锦,大小姐不妨看看别的。”
掌柜说着,朝女侍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赶紧带着客人下楼。
女侍捧着蜀绣往侧后方退了几步,企图绕开鹅黄色衣衫女子,不曾想刚准备下楼,那女子却再度上前,直接堵在了女侍面前。
“这料子好看,我喜欢,命人给我送到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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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去。”女子摸着华美蜀绣,眼睛都未抬,朝女侍吩咐道。
女侍有些为难:“这…这匹蜀绣已经有人订下了。”
“谁订下了?”女子抬眼,质问道。
掌柜眼见不妙,挥着小扇子想要岔开局面:“店里还有其他蜀绣,大小姐不如随我来,一定让您挑个满意。”
鹅黄色衣裙的女子无动于衷,反倒伸出食指用力点了点料子:“我就是喜欢这一匹,怎么,还敢要我让出去吗?”
“这,大小姐您何必如此呢,这匹蜀绣已经有人订下了,怎能轻易转给他人,我们做生意,得讲信用啊。”掌柜满面难色。
“讲不讲信用那是你们的事,我看上的苏绣没了便没了,这匹蜀绣我今日必须带走!”
“大小姐,您别为难妾身,您喜爱那匹苏绣,妾身可以再为您订一匹,您稍等两个月便能拿到。”
掌柜额头冒汗,不停地示意女侍趁机离开。
那女子却蛮横无理,不依不饶:“我哪有时日等两个月,我今日非要这匹蜀绣!”
甄棠一直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一幕,眼下形势不明,她本不想招惹是非,让掌柜的去解决便好。
只是没想到这女子竟然如此蛮横,光天化日,便要硬抢。
这女子不知是什么身份,掌柜的好似生怕惹怒了她,一口一个大小姐,柔声劝和。
青玄有些听不下去,附耳过来:“要不属下过去劝开。”
甄棠摇了摇头,她走过去,站在女子身前,一双清凌凌的眸子看着她:
“讲不讲信用的确是店家的事,但先来后到这个道理,却是黄口小儿都明白的。”
那女子明显迟疑了一下,转瞬便明白过来,双臂往身前一抱,将她全身上下打量了一番:“便是你订下了这匹蜀绣?”
甄棠不想同她过多言语,见她听懂了,便准备和女侍一起下楼,她可不想第一日出府逛街便和人产生争执。
会令她刚刚缓和一些的心情,再度烦扰起来。
然而那女子却并未打算放甄棠离开,见她要走,抱着双臂向前跨了一步:“你方才说什么,什么黄口小儿,你居然敢暗指我连小孩都不如!”
青玄还从未见过女子扯头花的场景,但她奉命要保护王妃,立即触发技能,闪过半个身子,将王妃挡在身后。
鹅黄色女子见有人护住甄棠,只以为她是寻常丫鬟,便没把她放在心上。
见甄棠不回答,仍旧双手抱怀,一步一步向前逼近:“问你话呢,是不是你订下的这匹蜀绣?”
她将甄棠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一遍:“你是哪家府邸的,我来京城两个月,怎么从未见过你,看你穿着首饰品相不菲,不似寻常富户,怎么,非要与我抢这匹料子吗?”
甄棠觉得简直可笑,明明是她先定下这匹料子,眼下却被此人咄咄相逼,甚至还要被查问家世。
“即便我说,姑娘敢听吗?”
甄棠由着她上前,与自己贴得极近,笑了一声,问道。
40. 第 40 章
“不敢听?有何不敢听?”
鹅黄.色衣衫的女子挑了挑眉,满眼挑衅地看着甄棠:“这可是京城之内,天子脚下,除了圣上与皇后娘娘,我倒要看看有哪家府邸是我不敢听的。”
她口无遮拦,又话中有话,疑似与宫中有牵扯,甄棠警惕地察觉到此人绝非良善之辈,不能与她产生争执。
甄棠淡淡扫了她一眼,不做回应,往一旁绕开,唤女侍同她一起下楼。
刚抬脚,便被那女子抬手拦了下来:“我让你们走了吗?”
“这匹蜀绣我看上了,你们要走可以,料子得留下。”
甄棠回转视线看向她,白皙俏丽的一张小脸,眼睛宛若盛夏的黑葡萄,这样一个招惹喜爱的小姑娘,却这般蛮横无理。
她想起幼时住在花溪镇小院,隔壁巷子有一个同样刁蛮的姑娘,见甄棠生病瘦弱,便时不时跑到小院门口讥笑她,嘲讽她是爹娘不要的野孩子。
外祖父在书塾教课,外祖母年岁大了,还要忙着做饭,为甄棠煎药,每次那个刁蛮的姑娘跑来犯贱,都是兰芝壮着胆子把她赶跑。
这匹蜀绣是她为兰芝挑的,她绝不会轻易让出去!
甄棠没有再避开,既然她三番五次挑衅阻拦,索性不要再留脸面:“若我偏不让呢?”
那女子显然没有料到甄棠会如此直截了当,瞪大的眼睛明显一愣,眉尾向上挑了挑:“敢不敢告诉我你是哪家府邸,你可知我的身份,若我……”
“你尽可以去打听我出身哪家府邸,至于你什么身份,我没有一丝一毫兴趣,你若想登门来要这匹蜀绣,我会备好茶水,等你大驾光临。”
甄棠说完,冷冷地睨了她一眼,从青玄身后走到楼梯口,示意女侍与自己一起下楼。
女侍只愿不要扩大这场波折,捧着那匹蜀绣,忙不迭地跟在甄棠身后走下楼梯。
刚到一楼,那女子便一个大步跑到甄棠面前,同她的两名随身丫鬟,三人一起拦住甄棠的去路。
“你们这是何意?”青玄冷着一张脸,将甄棠挡在身后。
女子嗤笑了一声:“呵,这般不懂规矩,也不知道贵府怎么教的,主子没说话,奴仆反倒先狗仗人势。”
“她并非我的奴仆,你如此咄咄逼人,我倒想知晓府上是什么教养。”甄棠本没有特别生气,但当她听到“狗仗人势”四个字时,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无名怒火。
她更不喜欢京城了,不喜欢这里的人和物,处处都让她感到格格不入。
店内正在挑选料子的客人纷纷侧目,门口聚集着围观的民众,女子为了衣料而大庭广众扯头花,这热闹,错过了便见不着了。
掌柜的眼见情形越演越烈,一边挥着小扇从中劝和,一边让女侍和小厮劝门口众人离开,只是传播速度极快,还未劝走一人,便又围过来许多。
女子却浑然不怕,两手掐腰,围着甄棠和青玄走了几圈,最后重新在甄棠面前站定:“眼下已经不是料子的问题了,是你羞辱我的人格,玷污我的母家。”
“要不属下直接把她打晕扔给禁.卫军,我会收着力气。”青玄快要烦死了,甩了甩手,小声道。
禁.卫军统领是章卫,这种小事,只要他聪明一点,一定会从中调和,最后老老实实消停下来,毕竟京中没有哪家府邸傻到跟禁.卫军过不去。
这女子方才说她才来京城两个月,便敢在天子脚下闹出这种动静,又多次口无遮拦,不知道背后倚仗着哪一府,长街厮闹,交给禁.卫军处置再合适不过了,正巧也敲打敲打这女子背后之人。
甄棠猜透青玄在想什么,可出乎意料的是,禁.卫军竟然在此时突然出现在店门口。
为首的人甄棠和青玄都未见过,一身甲胄,手按长刀,面无表情地走过来,朝鹅黄.色衣衫的女子拱手行了一礼:“宫中传话,请您速速进宫。”
“哎呀,怎么偏偏是这个时候,我看上的料子还没拿下呢!”女子皱着眉头,不满地抱怨道。
“还请您不要耽搁了时辰。”
“知晓了知晓了,这便回宫!”
女子仿佛很怕这个消息,但又不愿在甄棠面前丢了面子,抬手指着甄棠,语气愤愤:“你给我等着,我一定命人查出你出身哪家府邸,迟早会再见!”
她说完,冷哼了一声,收起袖摆趾高气扬地走出铺子,刚准备上等在门口的马车,女子仿佛想起什么,朝那名禁.卫军询问:“皇后娘娘这个时辰唤我进宫,所为何事?”
“臣也不知。”
“莫非睿王哥哥退了高热,已经苏醒了?”
女子迟疑了一下,坐进马车中,耳边回响着皇后喜怒莫测的声音:“苏云锦,本宫喜欢你,虽然你们苏家已经家道中落,但只要你听本宫的话,便会有东山再起的一日。”
马车驶动,往远处巍峨壮丽的皇城驶去。
方才还嚣张跋扈的女子此时却惴惴不安,双手紧紧扣在一起,眼前浮现孟皇后笑意盈盈的丹凤眼:“睿王哥哥也喜欢你,早日给本宫生下孙儿,你们苏家才有盼头啊。”
这场风波来得快去得也快,看热闹的人群散去,店门口很快恢复了往日的景象。
甄棠只觉得有些意犹未尽,她刚提起劲头,原本还想再借一次景昭辰的势,不曾想那女子竟然乖乖听话回宫了,全然没有方才嚣张的气焰。
看来她背后倚仗的那人在宫中。
可眼下形势紧张,宫中哪一位能如此纵容她,在皇城根下飞扬跋扈。
甄棠心中已经猜了个五六分。
付了钱两,将料子寄存,掌柜的感到今日之事有些冲撞,又想揽个回头客,便送了甄棠一柄苏绣小扇。
扇面上绣着一枝早春海棠,两只飞舞的蝴蝶,煞是好看。
甄棠谢过掌柜便手执小扇同青玄出了店,快要入夏了,阳光明艳的刺眼,甄棠只觉得光线照得半边脸颊发烫,便抬起小扇挡住脸遮阳,走入沿街的人流中。
布行的斜对面,朱雀大街的另一侧是一栋茶楼,高五层,最高层的雅室可以俯瞰整条长街的景象。
一扇临街的窗子半开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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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遮半掩下露出两个相对而坐的身影。
一人身着玄衣劲装,双手放在膝上,似是在与对面的人沟通。
对面的人穿着一身月白色广袖衣衫,窗子遮挡了视角,看不清样貌,只见他用左手敛住右手袖摆,提起桌上的茶壶,不急不慢地为二人的茶盏续满,随后将茶壶放回,端起茶盏饮了一口。
一举一动皆成章法,处处流露出世家大族的从容不迫。
“你家公子为何要见我,这个时局,聪明人大多选择避之不及才对。”
月白色衣衫的公子放下茶盏,似是在等对面的人说实话。
“公子只让我转述,顾公子若要科举一案真相大白,唯有与他联手才能达到目的。”
“可我眼下被大理寺暗中监视,与谁往来都有风险,我如何信任你家公子。”
“因为你别无他路可走,若有,便不会出现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局面。”
白衣公子敛了敛袖摆:“你家公子是何人,可知趟进这滩浑水,一旦失败,便会身败名裂,甚至有杀身之祸。”
元洛很久不曾穿这身衣裳,端坐了许久,浑身僵硬得难受。
他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暗巷,一辆通体玄色的马车正静静地停在那里,驾车的车夫戴着斗笠,正百无聊赖地甩着手中的鞭子。
“顾公子若想知晓,不如亲自去问。”元洛回道。
……
甄棠刚回到云汀日暖周总管便来回话,殿下今晚不回府。
景昭辰也入了宫?
想必是眼下风言风语太多,她今日又在长街露了面,景昭辰不进宫瞒不过去了。
只是有些出乎意料,景昭辰竟然没有让她一并入宫,又或者,他根本没有入宫呢?
可若是没有入宫,他又回去哪里呢?
甄棠坐在书房长桌后面,突然想起什么,朝周总管问道:
“妾身有一位名叫兰芝的贴身丫鬟,大约二十日前,由殿下安排从水路自渝州返京,眼下可有消息?”
周总管毕恭毕敬:“这个老奴的确不知。”
奇了怪了,推算一下时日,兰芝应当比自己提早到达京城才对。
莫非途中出了什么事,景昭辰一直在瞒着她。
甄棠腾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身:“殿下去了哪里,可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周总管依旧摇头:“殿下并未交代。”
“并未交代?”
甄棠只觉得好笑,她已不是刚嫁入王府冲喜之时了,这种哄骗人的话,她怎么可能会信。
“既然周总管说自己不知晓,那么总管肯定有法子联络上殿下吧?”
甄棠声色冰冷:“他身边那么多暗卫,你们总有联络的法子,传消息给景昭辰,我今晚要见他!”
“王妃,您…您这是何苦呢,有些事情,您不知道或许会更好。”
会更好?
甄棠苦笑了一声,反手拿起桌子上的银剪刀,锋利的刃口压在手腕血脉上:
“跟景昭辰说,我今晚要见他。”
41. 第 41 章
周总管和宋嬷嬷慌忙跪了下来,回府至今,王妃和殿下之间的关系几乎将至冰点,他们虽是府内老人,却并不敢询问究竟发生了何事。
现在才知晓,或许是与这位叫兰芝的丫鬟有关。
可殿下压根没跟他们提过啊。
周总管战战兢兢:“王妃恕罪,老奴的确不知这位名叫兰芝的姑娘在何处,从水路自渝州返京,这段时日恰巧赶上南方雨季,或许是江河涨水,船只难行,王妃再稍稍等些时日。”
“殿下行事有自己的思量,既然答允王妃,那就必然不会食言,您万万不能冲动啊。”宋嬷嬷也跟着劝说。
甄棠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二人,她无法确定周总管的话是真是假,宋嬷嬷自然而然维护景昭辰,她才是这个笼子中唯一听不到真相的鸟。
二十多日了,兰芝仍旧没有任何消息,究竟是景昭辰故意用兰芝吊着她,还是兰芝在途中.出了意外,全部人都瞒着她。
有那么一瞬间,甄棠甚至质疑自己将兰芝带出府,究竟是对是错。
甄棠脑海中不停闪过无数幻想的画面,周总管方才说恰巧赶上南方雨季,江河涨水,若是兰芝乘坐的小船翻在江水中,只怕尸骨无存。
甄棠握着剪刀的手逐渐冰冷,隐隐发.抖。
她发现,倘若景昭辰想要瞒她一件事,她完全没有任何机会听到真相。
像鸟笼子外面罩了一层黑布,她看不见,也听不见。
银剪子的尖口闪着锋利的寒光,甄棠不想再听二位忠心老奴的劝说,手上力气加重,尖口在白皙的肌肤上刺了一抹红:
“去告诉景昭辰,我今晚必须见他,无论你们用什么法子。”
“王妃,您…您千万别冲动啊!”宋嬷嬷眼见甄棠对自己狠心下手,慌忙膝行上前劝阻。
甄棠向后退了几步,目光冷然:“宋嬷嬷,我劝你不要再上前。”
宋嬷嬷闻言,生怕王妃情绪加重,只得重新跪在原地。
“周总管,我知晓你有法子,命人去给景昭辰传信吧,我今晚会一直等着他,直到他来见我。”甄棠站在长桌后,冷冷道。
周总管生怕王妃冲动之下,作出什么无可挽回的举动,他沉沉地叹了口气,撑着地站起身,向甄棠行礼后缓缓退出了暖阁。
“快,命人给殿下传信,就说王妃情形不妙,今晚要见殿下。”
老总管说完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苍天啊,这都是什么事,他跟在殿下身边这么多年,见他吃了那么多苦,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了一个王妃。
虽说是皇后娘娘寻来冲喜的,但殿下的毒蛊解了,即使往后不会复位太子,做一名不问朝政、闲云野鹤的清闲王爷也无不可。
他原以为一切都有了盼头,不曾想,殿下和王妃却似乎产生了深深的隔阂,今日竟然发生了这种事。
暗卫领命而去,周总管仰头无助地看着茫茫夜空,再度叹了口气。
景昭辰接到暗卫的传信时,已经快要子时了。
荒山野岭,孤月空悬,寂静无人的山野中残存着一座破败的道观。
石墙已经风化,残垣断壁上覆层层青苔,破烂的门窗半开半合,风一吹,发出渗人的吱嘎声。
然而就在这座已经荒废的道观内,此刻却燃着一盏幽暗的烛火,三清祖师的倒影映在墙上,折了几道弯,最后落在立在不远处的三人身上。
道观正中跪着一人,蓬头垢面,脸颊淤青,衣衫上染了大片的血,眼下烂成了破布条。
他好似受了巨大惊吓,惊慌失措着往前爬行,口中不停求饶:“别杀我别杀我,该交代的我都交代了,诸位放我一条生路,往后…往后我给诸位当牛做马。”
眼见他爬到近前,伸出手想要拽景昭辰的衣角,邵真抬脚将他踢了回去:“滚回去跪好,问什么答什么。”
“求求你们留我一条命,我只是姚家一个门生,家中老母还在姚家人手上,我承认起了贪念,往年我最多考到贡生,连同进士都不是,倘若今年科举高中一定能光耀门楣,但又私心不愿往后受要姚家胁迫,于是…于是…”
山中阴冷,景昭辰披了一件墨色披风,两手拢在身前,微微侧着脑袋,饶有兴趣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于是什么,继续说。”三清祖师的影子落在景昭辰身上,将他衬托得阴暗莫测。
那人被邵真踹了一脚,吃痛倒在地上,哎哟了半晌才重新爬起来:“有一次,我无意间听到姚老爷和老太爷说起一桩秘闻,姚贵妃的生母不是中原人,还有什么毒蛊,最后被姚老爷活生生掐…掐死的。”
“我当时着实害怕,生怕被姚府的仆人发现,没有听完便匆忙离开了,直到今春科举,姚老爷暗示我往后要好好为贵妃效力、为姚家效力,不曾想一朝事发,姚家要灭我口。”
“于是…于是我便想用那桩秘闻用以自保,可姚家人却死追不放……”
那人说完,顾不得可能再被踹开,连忙向站在前方,裹着披风的那人求救:“我承认我有私心,但人活在世上谁没有私心,我…我只是想图个科举的名头,我罪不至死啊!”
“就你这灌了水的脑子,居然还敢用这种秘闻来要挟姚贵妃,若不是留着你还有用,本公子才不会救你,你知晓我花费了多大功夫才将你藏身于此吗!”
元洛早就受不了道观里腐.败的味道,自进入道观后便一直用手捂住口鼻,说起话来,声音闷闷得。
“科举关乎朝堂,关乎国家命脉,你既存有舞弊的念头,谁说你罪不至死?”景昭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底已满是冰冷的杀意。
他自幼学习国政,无数政策从诞生到推行下去,要历经多番讨论和推演,在这个过程中,参与其中的往往都是历代科举选拔.出来的头筹。
师父也曾谆谆教导,身处高位,更要政策清明,若是朝中混入这种败类之徒,国政早晚会被虫蚁腐蚀坍塌。
“你们…你们不杀我,一定是留着我还有用,无论做什么我都愿意,求求你们留我一条小命,我家里还有七旬老母要养。”那人闻言,慌忙磕头求饶。
“顾公子怎么看?”景昭辰微微侧眸,看向身侧不远处那人。
顾淮清月白色的衣衫在道观中极为显眼,似这荒败的景象中,唯一一抹出尘的月光。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顶替自己答卷的人,入京后他很低调,并未住京城最热门的几家客栈,他也并非今春科举的当红人选,所以结交的举子很少,压根没有见过此人。
只是命运捉弄,让他不幸遭遇朝中势力的黑手,又或许是幸运,顶替他答卷的人竟然是这么一个草包。
“既然他没死,那便交给大理寺处置吧,在下相信大理寺会秉公办案。”顾淮清轻声说道。
景昭辰忍不住回眸看他,这样一张清隽的脸,映在幽暗的烛光中,竟然显得格外光风霁月。
“你为何会信任大理寺?”景昭辰忍不住问他。
顾淮清走到三清祖师的石像前,伸手覆在布满青苔的石体上,看着石像威严的面容,并未回头,只淡声道:“翊王殿下,何必明知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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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呢?”
元洛顿时一阵吃惊,来时他们并未亮明身份,眼下他竟然猜了出来,这个顾淮清当真不能小看。
他命人将地上的人揪出道观,随后也退了出去。
整个道观内唯余景昭辰与顾淮清二人。
山间夜风寒冷,刮过破窗子发出阴森的吱呀声,顾淮清放下抚摸着石像的右手,轻声细语道:
“你面色苍白,入了夏仍穿着披风,身上带着一股清苦的草药气息,马车出城时没有减缓速度,然而守门的侍卫却并不敢阻拦。”
“巧的是,往前推半个时辰,禁.卫军的人马也在朱雀大街,他们虽然不会盘查城中马车,但却略有回避的姿态。”
“眼下京中形势暗流涌动,能做到如此地步,又离不开汤药的人,唯有废太子,翊王殿下。”
顾淮清抬手拿起石台上燃烧的灯盏,半举着,映亮墙壁上斑驳的壁画,随着他的步子,光影流转,将他本就清逸出尘的身姿映照得宛如天上皓月。
“殿下,无缘无故助我,想要什么回报?”
顾淮清停在一处壁画前,半侧着身子,抬眸看他:“让在下猜一猜,应当是鸣泉关的城防图吧。”
景昭辰拢在披风后的双手悄然收紧,猜到他的身份并不惊讶,但是猜到鸣泉关,又猜到城防图,着实令他刮目相看。
“顾家若要重振,必定需要一桩功绩,对本王而言,你出身清明,才智过人,是最合适的人选。”
景昭辰直截了当:“本王助你重开科举,待你拿到名次,便去鸣泉关建功立业,本王会为你暗中铺好一些道路。”
最好离京城远远得,永远留在鸣泉关,永远不要遇到甄棠。
顾淮清反倒摇了摇头:“重振顾家,这个担子太重了,在下只愿谋个一官半职,再托媒人向心仪的女子提亲,两人恩爱,白头到老。”
“殿下不知,我心中有一位思念三年的女子,待重考科举有了名次之后便回渝州寻她。”
渝州。
一瞬间,杀意涌上景昭辰心头。
此处只是一座破败的道观,在此处杀了他,也不会有人知晓。
景昭辰眸中淬了冰,正当此时,暗卫走了进来,将一封密信递到景昭辰面前。
他拆开看完,眉峰立即皱紧,随后将信收进袖间,看向顾淮清:“方才那人虽然该死,但他有一句话却说的极对。”
“人活在世上,谁没有私心。”
“顾公子,你与本王的私心,好像差不多呢。”
……
甄棠累了,放下了银剪子,让宋嬷嬷也退了出去,她知晓周总管已经命人向景昭辰传信,至于他今晚会不会回府,甄棠不想猜测了。
宋嬷嬷生怕她再有什么极端的想法,不仅收了银剪子,所有带尖口的器物一并命人拿走,连插着蜡烛的灯台也没放过。
整个书房内陷入一片灰暗,唯有清疏月色透过窗扉,洒落地面。
甄棠静静地立在窗前,看着湖面涟漪泛起月光,莲花迎风而动,凤凰树下秋千轻摇,不知为何,她却感觉自己困在了这里。
院子里的人仆人们站成一列,周总管和宋嬷嬷不停地徘徊,直到那人的身影出现在月门前,所有人终于长出了一口气。
甄棠看着他将所有人遣了出去,整个院子静谧无声,他披着一身月光走过来,走到甄棠站立的窗子前,没有说话,垂眸看向她。
甄棠听到他的声音:
“你今晚一定要见我,究竟是为了我,还是为了旁人?”
42. 第 42 章
“不是为你。”
甄棠的回答毫不犹豫,她自认为与景昭辰之间,若无旁的牵扯,还未到这种单纯为了彼此必须相见的地步。
她的话音刚落,景昭辰眼底瞬间浮起一层晦暗不明的情绪,似冻结的冰雪,几乎快要将他冻在原地。
景昭辰努力回想今日甄棠出府都去了哪些地方,做了什么事,见了什么人,自她嫁入王府,今日还是头一次去京城集市,他命暗卫一路跟着,除了与那位快要嫁入睿王府的苏云锦起了争执之外,其他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控之内。
他给禁卫军递了个口信,没多久,禁卫军便苏云锦带回了宫。
最重要的,甄棠没有撞见顾淮清。
尽管仅仅相隔一步之遥,景昭辰心中却浮起一丝阴鸷邪念,他想赌一次,赌命运会不会让他们在今日相见。
若是没有相见,那便是命运使然。
若是见了,无妨,反正甄棠如今是他的王妃,即便她仍对顾淮清心存眷恋,只要她不放开手,甄棠永远无法离开翊王府。
景昭辰静静地坐在马车中,微阖双目,直到元洛同顾淮清一并上了马车,他心中疯魔的念头才终于压制下去。
很好,他们没有见到。
景昭辰料到甄棠会如此说,返京至今她都不愿见他,只是他没有料到,这四个字,竟然讲得如此干脆。
没有一丝一毫迟疑。
甄棠想见他的理由,竟然完全与他本人无关。
景昭辰努力调整自己的思绪,短暂思索后,薄唇轻启:“是因为兰芝?”
“你究竟把她带去了哪里?”甄棠仰着头,质问道。
他的身型比甄棠高出许多,穿着披风,身上犹带着夜风的微凉,宽阔的肩膀挡住了月光,令他整个人沉入一片黑暗之中。
阴影下,景昭辰微微蹙了蹙眉,似是猜到她心中所想:“你在疑心我?”
“我不该疑心你吗?”
甄棠深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心口闷痛,直直地看向他:“兰芝自幼与我一同在外祖家长大,你深知她对我的重要性,那晚我信任你,让兰芝随你的人乘船离开。”
“可如今呢,兰芝人在何处?难道我不该疑心?”
景昭辰眉头越蹙越深,眼底的晦暗已近汹涌:“那不妨说说看,你疑心我会用兰芝做什么?”
甄棠没有料到他会如此反问,阴影中的人看不清表情,只能感受到他似乎极力压制着某些情绪。
她定定的看着那人,竟然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对啊,他是皇亲国戚,从前是太子,身边养着无数暗卫死侍,如今虽然是一名被废的皇子,但积威仍在,仍有无数人愿意为他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他留着一个小小的丫鬟能做什么?
难道真如周总管所言,她们的船只遇到了江河涨水,眼下生死莫测?
甄棠默然不语,压下目光看向别处,脑海中不停涌现那晚兰芝离开时的神情。
下一瞬,一张宽大微凉的手掌抚上她的侧脸,带着隐隐的强势,将她微垂的脸庞重新抬起,与他对视:
“说啊,在你的疑心中,我究竟会对她做什么?”
刹那间,甄棠楞在原地。
她与他之间隔着浓浓夜色,整个庭院内没有一丝烛光,只有月光的清辉从天而落,落在二人身上,将他们的脸庞映得明暗莫测。
自嫁入王府冲喜至今,甄棠还从未与他有过多肢体接触,眼下情形令她有些惊慌,又有些错愕。
景昭辰好似有些不对劲。
夜风吹过湖面,带来丝丝缕缕莲香,除了莲香,甄棠嗅到景昭辰身上有她不曾嗅到的味道,似是刚从破败的坟墓中走出,带着腐朽的潮湿。
除了这抹腐朽,甄棠忽然嗅到一股若有若无,熟悉的气息。
干净、清新,似雨后的山林,气息对应的那人穿破重重时光,与甄棠少时的记忆对应。
甄棠仿佛不敢相信,这个气息,是淮清常用的熏香。
她为了确认,忍不住向景昭辰的靠近了一些,再度嗅了嗅。
没有错,的确是这个味道。
甄棠记得淮清曾经说过,他用的熏香是他阿娘亲手调的,市面上没有售卖,清新凛冽,有提神醒脑的功效。
景昭辰竟然见过淮清?
甄棠突然觉得他有些可怕,他究竟隐瞒了她多少事,又还有多少事并未打算让她知晓。
她就如同笼子中的鸟,没有一切消息来源,生死都在他手中,甚至一念之间。
甄棠只觉得周身发冷,她不想与景昭辰有接触,身子向后退了一步,想要脱离他的手掌。
然而那人并不打算让她如愿,见她想要躲避,手上的力道加重,转向她的后颈扣紧:“不回答吗?”
隔着雕花小窗,甄棠与他之间的距离却越来越近,他今晚真的有些不正常,隐隐透着一股疯癫。
“暗卫传信说,你今晚会一直等着我,直到我来见你。”
甄棠听到他的声音透着暗哑,隐忍的情绪几乎呼之欲出:“我连夜赶回,你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却是,不是为我。”
景昭辰垂下头,额头抵上甄棠的鬓发,狭长的凤眸中月色已近暗沉:“除了兰芝,还有什么?”
“还有我外祖父和外祖母的灵位。”甄棠脖颈僵硬,却又无法后退,二人之间距离太近,近到那抹独属于淮清的气息越发明显。
甄棠看着他的眼睛,冷笑一声:“殿下一边扣着兰芝,一边拿着我外祖的灵位,究竟是为了什么?”
“蓝爷爷已经解了你的毒蛊,往后你大有一番天地,我不过是一个寻常女子,殿下扣着妾身这些人和物,究竟为何?”
“究竟为何,你当真不懂?”景昭辰将甄棠揽得更近,声音中浸满了欲念。
甄棠有些茫然,她要懂什么?她需要懂什么?
婚仪那晚他们便立下约定,她助他解除毒蛊,他给她新的身份,放她离去,从此两不相欠。
翊王妃的身份,于她而言,只是一件黄金枷锁。
可他眼下却突然如此问,甄棠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不安。
“究竟为何我已不想知晓,眼下我只想知晓兰芝在何处,请殿下归还外祖父和外祖母的灵位。”甄棠咬了咬唇,回应道。
“见了兰芝,拿到灵位,你想去哪里、做什么?”景昭辰没有直接回答,反而向她询问。
记得在药庐的某个夜晚,他曾经试探性问过甄棠,待他痊愈后,是否有想好做什么,那时她太困倦了,迷迷糊糊道“不告诉你”,随后便陷入了沉睡。
眼下他再度询问,在二人都已清醒的状态,他想知晓,与父母已经斩断亲缘,孤身一人的女子,换了一个身份,带着一名侍女,她究竟想要去做什么?
“殿下是不是忘了,我与殿下的交易仅仅到放我离开,至于我离开后去哪里、做什么,往后都与殿下再无任何关系。”甄棠凝视着他,声音冰冷。
“你觉得毫无关系?”
景昭辰笑起来:“甄棠,我记得花溪镇的老宅、外祖的墓园、山林中的药庐,你竟然觉得你的离开往后与我再无任何关系?”
“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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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没有这些,你的户帖早就与我合在一处,我的确可以为你再造一个身份,放你离开,可是你又能躲去哪里呢?”
“山南海北、天地辽阔,无非都是大安朝的疆域,只要我想,我总能找到你。”
甄棠如坠冰窟。
她的思绪一片混乱,手脚发凉,脊背渗出一层层冷汗。
景昭辰这番话是什么意思,老宅、墓园、药庐,这些都是甄棠的命脉,他果真疯魔到用这些来要挟她!
不是疯魔,简直是无.耻!
甄棠呼吸急促,她不想再与景昭辰有一丝一毫接触,她需要冷静,然后认真思索一下往后如何是好。
可景昭辰却并未想放过她,拢着她后颈的手掌再度用力,隔着窗楞,几乎将甄棠整个人揽到自己怀中:“回答我。”
“什么?”甄棠脑子一片混乱。
“想去哪里,去做什么?”
他身上的气息太过复杂,这些复杂中还夹杂着一抹属于淮清的味道,甄棠只觉得快要喘不过气,思思维停滞,闷声道:“这些与殿下有何干系?”
“我与殿下并未完成婚仪最后一步,按规制,其实并不算结成夫妻,所以殿下何必多问?”
声音散在夜风中,转瞬即逝。
甄棠刚说完便察觉到那人愈发不正常,盯着她的双眸原本似淬了冰,在她说完那段话后,眼底忽然涌上一层幽暗。
那人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了她许久,随后放开拢着她后颈的手掌,宽大的身躯站直,将背后的月光完全遮挡。
他的身影笼罩下来,落在甄棠身上,将她本就娇小的身躯笼在他的阴影之中。
须臾后,他轻笑了一声,看向甄棠的目光却愈发疯魔。
甄棠察觉到他愈发诡异,不想再与他说话,转身便要离开,然而下一瞬,她的左手腕却被那人用力箍住,迫使她险些跌入那人怀中。
“你今日究竟见了谁?”甄棠着实猜不透他为何这么不正常。
景昭辰却病态般地笑起来:“王妃想知晓吗,本王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他说完,不等甄棠有所反应,右手扣住甄棠手腕将她拉向自己怀中,左手从她腰后穿过,坚实的手臂将她整个人携起,从雕花窗棱上方越过,垂坠的裙摆宛如夜色中盛放的花朵。
甄棠整个人被他横抱在怀中,她拼命挣.扎,坚硬的手臂却纹丝不动!
“放开我,你要做什么!”她捶打着景昭辰的胸膛,却硌得双手发痛!
景昭辰任凭她挣.扎,脚下的方向往云汀日暖的卧房走去,甄棠也看出来了,眼见抵抗无效,她顾不得太多,对着月门的方向高声喊:“宋嬷嬷!”
宋嬷嬷站在门口看到眼前一幕,极其震惊,在她的印象中还从未见过殿下有如此出格的举动。
她急得在门口团团转,殿下有过命令,不得允许不得进入暖阁,可王妃毕竟年少,即便要圆房,也不应是这种法子啊!
甄棠被景昭辰抱着一路走到卧房,刚被放在床上,甄棠再也无法忍受,抬手狠狠掌掴在景昭辰左脸!
“啪!”随着清脆的耳光声,二人终于冷静下来。
甄棠只觉得右手掌心剧痛,这一巴掌力道不轻,几乎将景昭辰整个脸颊向右打偏。
景昭辰偏着脸,隐约尝到唇间的血意,他沉默片刻,缓缓解下披风,跪在床上探身上前。
右手握住甄棠的左手腕,将她白皙的手掌贴在自己右侧脸颊上:
“你不是想知晓我今日见了谁吗?”
“再大一巴掌,我便告诉你。”
43. 第 43 章
甄棠掌心贴在他的侧脸上,手背被他用力扣住,想要挣脱,拼命挣扎了十几下却毫无用处。
“你究竟要做什么?你是不是疯了!!”
甄棠心中惊慌失措,左手被他手掌压制着,右手撑着床榻向后退缩,一边向后退,一边拼命想要将自己左手从他手心脱离,然而那人却完全不为所动。
甚至,随着她后退的动作,俯身过来,膝盖跪在她身前,跟着她向前逼近。
“不动手吗?刚才打得不够狠,再来一次。”
景昭辰今晚穿了一身玄色劲装,修身干练,领口袖口均束得严严实实,腰腹紧实,双肩宽阔,长腿半跪在床上,绷紧的肌肉全然不像一个需要长久服药之人。
他眼底的欲念汹涌翻滚,像隐忍了许久的狼,想要将眼前的猎物,拆吃入腹。
甄棠完全不知他今晚为何如此反常。
她整个左手被他死死控住,她往后退缩一些,他便向前侵占一些,直到甄棠右手碰到拔步床的木制栏杆,她再无退缩的空间。
“放开我!”甄棠再度抽了抽左手腕,仍旧纹丝不动。
那人眼底明暗莫测,压抑着甄棠看不懂的情绪,薄唇含了一丝浅笑,居高临下,饶有兴趣地凝视着她。
被他看得浑身发凉,甄棠右手摸到一条软枕,毫不犹豫抓起,用力朝景昭辰脑袋上砸去!
“松手!我让你放开我!”甄棠完全不知道他究竟发哪门子癫,难道他真的见过淮清,可世上怎会有如此巧的事。
软枕并不大,甄棠单手抓着它在景昭辰脑袋上拼命砸了十几下,累到她气喘吁吁,手臂发痛,那人却宛如铜墙铁壁,丝毫不动。
唯有一缕碎发,从原本梳得一丝不苟的额前散落下来,垂在棱角分明的侧脸和那双翻涌着晦暗不明的双眸前。
“还不够。”
景昭辰视线低垂,眼底的贪念愈来愈重,薄唇含着笑,右手握住甄棠的手指,从脸颊滑过,放在唇间,轻轻含住一抹指尖。
似贪恋,又似极力隐忍克制。
甄棠后悔了,他今日实在疯癫病态的可怕,仿佛他原本的伪装随着毒蛊一并消失,眼前的人,才是他原本的模样。
“朝朝…”
“别喊我的小字!”趁他一时松了力气,甄棠用力将自己左手挣脱,两手抱住软枕,将他与自己隔开。
身后已无退处,她浑身被冷汗浸湿,止不住的颤抖。
掌心中的柔荑猛然抽离,景昭辰右手虚握着,悬在半空,须臾后,喉间溢出一丝笑意:“看来…这种法子没有让你满意。”
他抬手,慢慢解开紧束的领口:“你不是想知晓我今日究竟见了谁吗,长夜漫漫,我会尽心尽力、毫无保留地,全部告诉你。”
劲装领口高出咽喉,为了保护软肋,又在夹层内嵌了铜片,景昭辰单手解开领口的机巧,凸起的喉结露在空气中,再往下,是线条坚实的肩颈和骨骼分明的锁骨。
因嵌着铜片,已经解开的领口却并未松散,仍旧保持着正襟肃然的模样,随着景昭辰的呼吸,颈间和锁骨的位置却早已不再道貌岸然,泛起一层红晕。
即便甄棠再不愿看,经历过秦嬷嬷的教导,她也深知景昭辰有什么企图。
可她做不到,不能如此,不该如此。
她深怕一旦迈出那一步便会万劫不复。
甄棠屏住呼吸,将软枕横在二人中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放平缓:“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快些冷静一下。”
那人闻言,停顿了片刻,并未回答甄棠的问题,反倒用解开领口的右手重新抓住她的左手,带着不容分说的强势,将柔软的手指贴在他咽喉与锁骨的交接处。
甄棠手指感到他咽喉微震:“你来帮我解。”
“你真是一个疯子!神经病!”甄棠的理智已经快要消散,拼命抽手,那人眼底的目光却愈发阴鸷。
“秦嬷嬷没教过你吗,没有学会?”他唇边噙着一抹笑意,看着甄棠的眼神,仿佛在看一只猎物。
甄棠全然没有听到他说了些什么,右手想要去抓软枕,却被那人用左手死死按在床榻上。
两只手皆被控制,她停下了挣扎,心脏因为惊慌砰砰乱跳,鬓发松散,一双盈满雾气的眼睛带着恨意看着近在眼前的人。
景昭辰同样看着甄棠,她的身子在隐隐发抖,呼吸急促,眼眶中浮上一层水雾,看不清她眼中的神色。
迟疑了一瞬,甄棠的手掌再度抽离,紧接着,一道比方才更响、更用力的耳光落在景昭辰右脸上。
顷刻间,唇齿充满了腥甜的血意。
“景昭辰,我究竟为什么要救你!”甄棠左手痛得发麻,深吸了一口气,盯着眼前发癫的人质问道。
与第一个耳光被打偏侧脸相比,景昭辰纹丝不动,硬生生挨了第二个耳光,右侧脸颊发热发痛发胀,唇角渗出了血,他却仿佛极其享受一般,拇指拭去唇边的血,放在舌尖舔去。
“这种力度,我已经十余年未曾受过了。”景昭辰好似被魔鬼附了身,说话间,眼中竟然充满温和的笑意。
“我自五岁起便时常遭受体罚,鞭笞、戒尺、罚跪从未断过,耳光更是家常便饭。”
“朝朝,你的力度,反而是我受过最轻的。”
甄棠已经完全呆滞了,她好似完全不认得眼前的人,景昭辰不再病病殃殃,他整个人充满了浓浓的侵占欲,带着病态,带着疯癫的偏执,完全听不进任何言语。
她不知该如何回答,身子想要向后退缩,却早已无路可退。
甄棠试图柔声劝他:“殿下,你先放开我的手,我们……我们可以……”
那人见她又想逃离,跪在她身前的双膝向前挺进,右膝迈入她的双膝之间:“对啊,你究竟为什么要救我?”
“反正我也活不长了,让我安安静静去死,不好吗?”
“整个京城多少人盼着我死,又有几人想要我活,你不过是被孟皇后寻来冲喜的道具,那晚我送你三件新婚贺礼,想要送你离开这座吃人的牢笼,你为何不选!”
他的声音冷得吓人,令甄棠猛地一抖。
景昭辰却逼迫得越来越近,狭长的凤眸锁紧面前的容颜:“是你给予我生的希望,将我从地狱之中救回,如今你却说,不是为我?”
“朝朝,若你要离开,你不如求漫天神佛庇佑,让本王比你先下黄泉。”
倘若一开始没有选择离他而去,那么从今往后,他绝不会放手。
甄棠仿佛坠入万丈深渊,周身发冷,手脚使不上力气。
她还是不懂景昭辰为何如此做,二人静默良久,甄棠打破了沉寂:“景昭辰,你曾说过你以后会复位太子,我不过寻常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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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未学过那些世家礼节,并不是太子妃的合适人选,更重要的……”
甄棠顿了顿:“更重要的,我的夫君只能有我一人,东宫太子,未来的圣上,怎么可能只有一名嫔妃。”
“景昭辰,我从未想过那些荣华富贵,我只想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所以,早日履约,放我离开吧。”
话音刚落,甄棠便看到那人原本已经稍稍平静的眸色,再度冰封。
景昭辰静静听完她这些言辞,他本身对三宫六院这种事毫无兴趣,甚至厌恶,他的父皇嫔妃众多,许多女子只是因为父皇一时宠幸便入了后宫,兴致过了,便将人抛之脑后,大好韶华空付流水。
宣宜太妃如此。
他的母妃亦是如此,甚至,香消玉殒于这座吃人的牢笼。
景昭辰活了二十年,从前身为太子时便没有考虑过侧妃,娶得越多,受限制便越多,他没有心思和精力去平衡这些,后宫同样如此。
往后更不会,他不是他那个种马父皇,需要通过征服三千后宫来证明自己。
可当他听到“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这句话时,压制在心底的阴鸷邪念再度升起。
她想要离开。
然后与不是他的人,白首不相离。
景昭辰想起顾淮清在道观中说过的话——“只愿谋个一官半职,再托媒人向心仪的女子提亲,两人恩爱,白头到老。”
很好。
原来命运轨道的最终,即便他们二人没有相见,也依然会有同样的期许。
景昭辰已经不知该如何控制自己的思绪。
他的眼前不停浮现顾淮清的身影,清逸出尘,玉树兰芝,一举一动皆是众人眼中世家大族贵公子的模样。
甄棠应当是喜欢这样的吧。
不似他,病态疯癫又偏执阴狠,手上沾满了无数鲜血。
“朝朝。”景昭辰喉结微动,轻声唤她。
甄棠已经快要耗费所有力气,她不想再与他争执,以他眼下的情形,也争不出什么结果。
所以她侧了侧身子,倚着身后拔步床的木制栏杆闭上了双眼,不想再说话。
虽然闭着眼睛,但是甄棠知晓景昭辰仍近在身前,他呼吸沉沉,似极力压制着某种情绪。
她听到他嗓音暗哑:“你想与人白首不相离,那个人,为何不能是我?”
甄棠觉得他真是疯魔了,原因已经告诉了他,难道还要她再说第二次?
“如果不是我,那会是谁?”
“是那个顾淮清,对不对?”
甄棠猛然睁开双眼,他果然见过淮清!
下一瞬,微凉的手掌扼住她的下颌,将她整个脸颊扭转过来,高大宽阔的身躯随后俯下,带着不容分说的力道,强势地吻上她的唇.瓣!
甄棠大脑瞬间空白,唇上是景昭辰的气息,温热、霸道,不许她有一丝一毫的拒绝,带着浓浓的欲念将她所有气息吞入口中。
像浅尝,又像撕咬,像隐忍蛰伏许久的野兽,终于捕获了猎物。
喘息之间,甄棠终于回过一丝神智,抬手便要再度掌掴,却被景昭辰单手反扣住两手手腕,顺势揽着她的腰身,将她从拔步床里侧向外抱回一些。
“张开。”
景昭辰的气息在唇瓣上摩挲着,暗哑的声音,已近颤抖。
44. 第 44 章
甄棠惊慌到浑身发冷,止不住的颤抖,双手手腕被景昭辰单掌扣住,压在头顶,拼力挣扎几下,反而使那人再度加重力气,令她无法移动分毫。
他的气息离得太近,隐忍、灼热,带着一丝压制后的暗哑,在甄棠唇间彼此交融。
卧房内没有烛火,拔步床四周的纱帐垂落而下,盈入室内的月光穿过纱帐,氤氲成一片缱绻。
甄棠看不清景昭辰的神情,只能看到他的侧脸半明半暗,他额前散落的碎发落下来,扫在甄棠脸颊上,令她感到莫名的难受。
她听到景昭辰的声音,低哑,强势:
“张嘴。”
甄棠呼吸急促,心口不停地起伏,隔着朦胧月色用带着恨意的眼神凝视着他,片刻后,将脸庞扭向右侧,不想再与他有任何接触。
景昭辰左手锁住甄棠两只手腕,柔软、细腻,他单手便能将她牢牢掌控在手心,右手张开,能挡住她一半巴掌大的脸颊,小巧的下巴硌在他的虎口上,一片朦胧中,只能看到她偏向一侧的殷红唇瓣。
她应当很气恼,气到偏过头不愿再看他,气到不想和自己有任何言语交流。
可他控制不住自己,一想到她执意要离开,即便孤身一人会面对许多风险也不愿留在他身边,他的心底便有无数阴暗邪念喧嚣欲出。
这么多年了,还是没有人愿意留下来,留在他身边。
景昭辰柔声唤她:“朝朝。”
掌心中的人没有丝毫反应,偏向右侧的脸颊带着隐约的倔强,不回应,更不愿看他。
他松了一些手上的力气,将心底复杂的情绪稍稍压制,哑着嗓音哄她:“你看我一眼,好不好?”
“或者,你再打我几个耳光,只要你不生气,我怎样都接受。”
甄棠闭着眼睛,他的声音近在咫尺,时而冰冷强势,时而柔软温和,仿佛他的躯体里有两个分裂的灵魂,他如同一个神经病,不停地切换两个灵魂来试图讨好她。
这样一个病秧子,以往病发的时候怎么没有捅死自己!
见她没有任何回应,景昭辰默然不语,目光顺着她的脸颊停在那抹红唇上,右手拇指在她唇瓣上来回轻抚:“是因为兰芝、外祖的灵位,还是……”
“因为淮清?”
甄棠睁开眼,她觉得他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她与他之间,若没有这场荒唐的冲喜,二人的命运此生都不会相逢。
景昭辰或许会有其他法子解了毒蛊,也或许再过一年半载命入黄泉,可这些又与她一个寻常女子有何干系?
世间万物都有自己的宿命,短暂相逢过,何必非要执着于一时的荒唐。
“他姓顾,出身沧州,名叫顾淮清,对不对。”那人仍旧不紧不慢地摩挲着她的双唇,似是在自言自语,又似在向她询问。
景昭辰竟然查到了淮清的祖籍。
他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熏香气息,说明他今日真的见过淮清。
甄棠回过头,静静地看着身前的人:“与你有什么干系。”
见他沉默,甄棠红唇间溢出冰冷的声音:“不许提他的名字。”
她说完,见那人没有任何反应,轻笑了一声,便要再度侧过脸庞,刚刚偏转一些,甄棠便感到那双宽大的手掌扣住她的下颌,制止了她的动作,将她整个脸庞重新转正。
炙热的吻随后落下,用强势的力度,不容分说地封住她的双唇,将她所有的气息、声音以吻封缄。
他吻得很生疏,没有任何循序渐进的技巧,似生怕眼前的人会离他而去,只是一味的索求、占据,想要狠狠烙上自己的痕迹。
甄棠浑身发抖,无法呼吸,只觉得唇瓣被他吻得又热又痛,不知过了多久,景昭辰终于放开了她,低喘着,沉声问她:
“好,我不提他的名字。”
“他有这么吻过你吗?”
“是他更让你欢愉,还是我?”
甄棠觉得自己也快灵魂分裂了,她看着阴影中的人,嗓音有些颤抖:“景昭辰,你真是一个疯子!你……”
话未说完,她的声音再度被那人堵在口中。
他的吻一次比一次炽热,一次比一次凶猛,像侵略、像攻占,像要将对方完全融入自己的灵魂,舌尖强势地撬开甄棠的贝齿,将她所有的气息与自己完全相融。
甄棠整个人被他压在身下,毫无反抗能力,在这一瞬间,她彻底明白一件事——
眼前的景昭辰才是他原本的样子。
他褪去了伪装,分裂的灵魂在他体内反复冲撞,他不允许身边任何人背叛,身居高位已久,身边不是生就是死,他早就忘了什么叫好聚好散,各不相欠。
他的右手控住甄棠的下颌,在她的唇间强势索取,没有任何停止的迹象,炙热的气息快要将甄棠淹没。
再也无法承受,趁他气息迷离之际,甄棠终于找准机会,狠狠咬上他的舌尖,腥甜的血立即溢出。
那人却一声未出,眉头都未皱一下,只是停止了继续吻下去的动作,抬起头,舌尖抵着上颌似是在尝鲜血的味道:
“王妃才知晓我是疯子吗。”
“然而晚了。”
甄棠唇上粘了他的血,本就嫣红的唇色变得格外猩红,她同样尝到了一丝血意,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对那人道:“你先放开我,好不好。”
出乎甄棠的意料,这次景昭辰没有反对,他好似已经满足,在甄棠话音落下没多久,扣着她双腕的手掌松开,覆在她脸颊上的手掌也随之离去。
床榻微动,她感觉景昭辰好似起身坐了起来,但仍距离她极近。
近到他身上的气息挥之不散,将甄棠整个人笼罩起来。
双手重获自由,甄棠一时摸不准他现在什么意思,手腕被他箍得又热又痛,唇瓣发胀,眼下却又安安静静地坐着。
二人之间一片静默。
甄棠用手臂撑着,刚一起身,迎面撞入景昭辰的视线,他半倚着护栏,右腿曲起,右手臂搭在膝盖上,束发散了一缕,领口半开,似餍足的野兽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景昭辰,你是一个疯子。”甄棠冷声道。
“这句话,王妃方才已经说过了。”
甄棠已经不知该如何跟他说话,他好似没有要圆房的想法,可又没有要离开的迹象,就那么松松闲闲地倚在那里,仿佛片刻之前向甄棠无休止索求的人不是他。
一片沉寂之中,那人突然俯下身子,搭在膝盖上的右手伸过来,轻轻握住了甄棠的右脚踝。
“你要做什么!”甄棠刚刚平静下来的心脏再度猛跳,慌忙向后退去,可脚踝已经被那人握在了掌心。
那人似收着力气,并未箍紧,甄棠的棉踏早已蹬落在地,她没有穿袜履,莹白的脚趾在月色下泛着粉光。
“太凉了,暖一暖。”景昭辰的手掌拢住她的双脚,呵了口气,轻轻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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搓着。
甄棠看着他此时低眉顺眼的模样,思绪极其混乱,她缩了缩脚:“长夜已深,殿下快回去吧。”
“回去?回哪里?”
景昭辰握着她的脚,认真反问:“朝朝你是不是忘了,你是我名正言顺的王妃,我们理应住在一起。”
“可是秦嬷嬷教导过,没有完成婚仪最后一步,便不是…”
“秦嬷嬷已经死了。”
甄棠愣在原地,他听到景昭辰的声音继续响起:“烧坏的寝殿已经重新建好,朝朝,没人知道我们并未完成最后一步。”
“我不喜欢寝殿,我喜欢这里。”
甄棠只想让他赶紧离开,新建的寝殿也好,藏书楼也罢,他不是天天待在他那栋楼里吗,无所谓哪里,她不想和他同处一个房间。
景昭辰反倒极有耐心:“既然如此,那就这里。”
“你,你真是无可救药!”
甄棠用力将双脚从他掌心挣脱,坐起身子,看了一眼纱帐外的朦胧月色,往东厢房的方向指了指:“好,既然你不愿意离开,那就去东厢房,我这里没有你的地方。”
景昭辰舔了舔唇上的血:“夫妻一体,本就应该同床共枕。”
他可真是疯癫又无耻!
甄棠深深地提了一口气,探身想要掀开纱帐将他赶下去,却被那人看穿心思,伸手握住手臂,制止了她的动作。
“放开,你又发什么疯!”甄棠现在犹如惊弓之鸟。
“我不走,我只看着你入睡,放心,我绝不会强迫你圆房。”景昭辰握着她的手,低声祈求。
他的动作轻柔了许多,甄棠与他对视着,突然发现劲装敞开的心口位置,手掌长的伤口渗出了鲜血。
景昭辰顺着她的视线低头看了一眼,轻描淡写道:“蓝爷爷从这里切开,直至心脉,将毒蛊过了出去。”
他握着甄棠的手,似是怕她染上自己的鲜血,隔着手背,贴上那道伤口:“你若想看,我可以再度切开。”
甄棠手臂发抖:“景昭辰,我不像你有那么深的远大抱负,我们好聚好散,不可以吗?”
“不可以。”
甄棠感到他的右手抚上她的后脑,将她揽近,额头紧紧贴在她的鬓前,声音暗哑坚定:
“恭喜你,救回来一个疯子。”
…
甄棠已经睡着了,趁她睡熟,景昭辰小心翼翼地为她松了发髻,知晓她没有散发入睡的习惯,又取来她常用的雪青色丝带,轻手轻脚地为她束好。
她侧脸陷入软枕中,唇瓣已经红肿,手腕泛起一层乌青,整个人安安静静地睡在那里,温柔、美好。
景昭辰的神智终于清醒过来,他为甄棠掖好薄毯,拢上纱帐,坐在卧房的圈椅内陷入沉思。
为何会这般冲动。
他自认为如履薄冰的二十年已将他炼成一座石像,没有任何人能令他情绪骤变。
可是今日他失控了。
景昭辰一想到甄棠和顾淮清那些可能拥有的陈年往事,他心里便泛起一层又一层的杀意。
为什么科举舞弊的罪魁祸首不是他,这样,景昭辰便有了杀他的理由。
可是命运终究还是没有放过景昭辰,重开科举,甄棠早晚会知晓顾淮清就在京城。
黑暗中的人凤眸微眯。
那就在科举之后,尽快将他送去鸣泉关。
他知晓,顾淮清一定会去。
45. 第 45 章
宋嬷嬷将托盘内的东西送卧房时,景昭辰已经不知静坐了多久。
房内光线暗沉,只有清疏月光透过琉璃花窗,落在大理石地板上,也同样落在临窗而坐的落寞身影上。
他好似已经结了冰,冻成了一座冰雕,若不是胸口随着呼吸轻轻起伏着,俨然一副了无生息的模样。
“殿下,您……”
尽管宋嬷嬷做足了心理准备,但是看到眼前的一幕,她还是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趁着浅薄的月色,她清楚地看到殿下两侧脸颊明显的巴掌痕迹,唇边带着血色,永远一丝不乱的额发散落一缕,垂在眼尾,令本就明暗莫测的神情更加冷冽。
可尽管殿下衣衫有些凌乱,但好似并未有圆房后的痕迹,宋嬷嬷迟疑了片刻,忍不住看向拔步床内的身影。
隔着纱帐,她看不太清,但依稀能看出王妃蜷缩在软毯中安静地睡着,露在外面的肩膀上好好穿着寝衣。
究竟发生了何事?
殿下受过圣贤教导,怎么能做出这种强迫之事?
宋嬷嬷双手扣紧托盘底部,心中暗暗将殿下骂了一顿,终于忍不住开了口:“殿下,王妃尚且年少,虽说是孟皇后寻来为您冲喜,可她是正经女儿家,不是为了荣华富贵攀附权势的女子。”
“自王妃入府后遭遇了多少祸事,那秦嬷嬷虽说死于火海,可纵火与迷香皆是冲着王妃而来,又在宫中碧微莲池遇到羯人刺杀。”
“南下渝州,老奴虽然不知途中发生过何事,但依老奴跟随殿下多年来看,这一程绝不会轻轻松松达成目的。”
宋嬷嬷说着说着,不由得抬高声调:“这世间女子大多想求两情相悦,夫妻恩爱,您就算想与王妃更进一步,也不应当是这种法子啊。”
老仆人端着托盘立在一旁,说完后,又忍不住叹了几声气。
景昭辰安静地坐着,反常地听完老仆人这番絮絮叨叨的话,须臾后,他转过头看向宋嬷嬷:“你也在为她说情?”
宋嬷嬷一愣,慌忙伏低了身子:“老奴僭越,不知殿下何意。”
“本王记得,甄棠刚入王府那晚我恰巧病发,她执意要见我,周总管也曾为她求情。”景昭辰回转目光,看向琉璃花窗月光透进的位置,说话时,舌尖隐隐渗出血意。
宋嬷嬷想起老周曾经对她提过此事,那时殿下刚刚病发,思绪不稳,老周深怕殿下对王妃有出格的举动,便慌忙跪下劝阻。
“殿下,老奴并非为王妃说情,老奴也有一位女儿,当年出嫁时受您恩惠,从太子府中为老奴女儿拨了一笔嫁妆,是以夫家不敢怠慢,更不敢纳妾。”
她试图劝导景昭辰:“老奴自殿下幼时便照料您,看着您成长,您从未近过女色,自然不知一个女子若无娘家庇护,成亲后将会多么艰难,王妃她不是京中人,没有世家母族为她撑腰,倘若您不喜她,更不应有今日这种举动。”
景昭辰转过视线:“喜欢是什么感受,本王应当是爱她的。”
“可您今日的做法,着实不像。”
宋嬷嬷深知他一时半刻不会懂,叹了口气:“殿下解了毒蛊,往后时日还长,您与王妃之间还可以慢慢来,老奴先为您上药。”
“放在桌上,你们都去歇息吧。”景昭辰缓缓闭上了眼睛。
托盘放下,宋嬷嬷退出了卧房,轻轻带上了门。
景昭辰用棉布浸了药酒,揭开领口,将浸满药酒的棉布狠狠压在伤口上,瞬间痛彻心脉!
毒蛊寄生太久,蓝爷爷下刀时切得极深,疼痛从伤口渗进去,顺着心脉和四肢百骸蜿蜒游走,不多时,额头便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景昭辰咬紧牙关,一声未发,左手死死握成拳,颈间的血脉已变成凸起的青筋。
过了许久,这股痛意终于缓缓消散,他重新恢复成平日里沉静冷肃的模样,用银勺子从玉盒中剜出药膏涂在伤口上,随后重新束好领口。
这二十年间,他受过经历,倘若甄棠想知晓,往后他会毫无保留全部告诉她。
托盘中的瓷盆里盛满了冰块,原本是景昭辰打算用来冷敷止痛的,他定定地看了一会,舌尖从内抵了抵发痛的脸颊,索性放弃了。
他站起身,走到拔步床前撩开纱帘,轻轻坐下,看着此刻陷入沉睡的容颜,齿间尚存的血意告诉景昭辰方才他究竟做了什么。
伸手轻轻抚过鸦羽般的长发,景昭辰心中百般回转,他与甄棠的命运早已纠缠不清,如今不会放手,往后更不会放手。
……
翌日醒来,已近午时了。
甄棠睁开眼第一件事,便是寻找那个神经病的身影,昨晚景昭辰好似灵魂分裂了一般,执意要看着她、哄着她入睡。
她赶他去东厢房,他静静听着,但是仍死皮赖脸留在卧房。
她用软枕打他、用手捶他、用脚踹他,那人仍旧纹丝不动,甚至在她力气耗尽后将她双手捂在掌心轻轻吹气,问她有没有打痛。
他真是一个神经病。
不折不扣的神经病。
最后甄棠再也没有力气与他争执,裹了毯子,在离他远远的地方迷迷糊糊睡着了。
再一睁眼,天光大亮,甄棠环顾一圈发现景昭辰并不在此处,悄悄松了口气,披着软毯坐在床榻上陷入沉思。
眼下看来,景昭辰并不打算轻易让她见到兰芝,拿到外祖的灵位,倘若他身上那股熏香气息的确来自淮清,那说明淮清当前就在京城。
天下怎会有如此巧的事?
景昭辰又为何要见他?
甄棠觉得不能再拖下去了,以景昭辰发疯的程度来看,往后他会越来越疯魔,越来越病态,等他复位太子的那一日,恐怕她再也无法离开王府。
这座笼子中的鸟,倘若没有足够的背景,早晚会被其他同类吞噬殆尽。
她与景昭辰之间如隔天堑,倚仗着一个神经病的怜悯过日子,与在刀尖上行走有什么分别。
甄棠深深地叹了口气,唇瓣突然一阵疼痛,她想起昨晚景昭辰充斥着侵占欲的强吻,炽热、强势,几乎要将甄棠整个人与他完全融入,在快要承受不住时,甄棠用力咬破了他的舌尖。
“神经病!”甄棠抬手捂唇,仍有气恼。
一抬手,她看到右手手腕上几道明显的指痕,眼下已经变成了乌青,她掀开寝衣左袖,果然左手腕也是如此。
想到他单手扣住自己两只手腕的举动,甄棠气到眉头紧皱,用力捶了下软毯:“真是一个神经病!”
话音刚落,卧房的门被人推开,宋嬷嬷轻手轻脚地走来进来,见到甄棠已经睡醒,长长地缓了一口气:“王妃醒了,老奴这便服侍您更衣。”
甄棠看着纱帐外的天色,轻声问道:“什么时辰了?”
“再过一刻钟便是午时了,殿下吩咐过,随您什么时辰睡醒都可以。”宋嬷嬷将纱帐拢好,回道。
她扶着甄棠穿好棉踏,一抬眸,看到甄棠红肿的唇瓣,心里不由得一惊,昨晚进卧房送药和冰块时光线太暗淡,王妃又沉睡着,所以她没有看清当时的情形。
再一垂眸,宋嬷嬷看到甄棠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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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腕子上的乌青,分明是五个宽大的指印。
殿下真是糊涂!
宋嬷嬷百般心痛,立即命人送了一盆温水和一盒药膏过来,浸湿了棉巾,裹在甄棠手腕上小心翼翼地热敷起来。
敷了一会,宋嬷嬷又涂了药膏为甄棠轻轻揉搓起来,老嬷嬷思来想去许久,终于还是开了口:“是殿下的错,殿下当真不该如此行事。”
甄棠原本侧脸看向窗外那棵凤凰花树,听到宋嬷嬷突然如此说,回转视线看向她:“嬷嬷竟敢议论殿下错处。”
宋嬷嬷仿佛一个两头劝和的老人:“王妃不知晓,殿下自幼吃了许多苦,五岁时丧母,后来虽然养在孟皇后膝下,但明眼人都能看出,孟皇后不过是将殿下当成一颗棋子。”
“棋子不能走错一步,一旦走错便会满盘皆输,皇族之中,输了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这些年殿下从未接触过女子,不知如何与女子相处,您是殿下身边第一位女眷,他不知轻重,您千万不能放在心上。”
甄棠听出来了,宋嬷嬷在为景昭辰说情。
这位老嬷嬷曾经劝过她早日有孕,一旦景昭辰命入黄泉,凭借着皇嗣,她后半生或许活得轻松一些。
可是宋嬷嬷不知晓,她不想留在王府,更不想成为未来三宫六院其中之一。
“他是皇亲贵胄,纵然有错,那也是旁人的错处,怎敢怪罪到皇子头上。”
甄棠重新看向窗外,初夏的阳光宛如琥珀,她轻声道:“妾身昨日在一家布行买了一匹蜀绣,寄存在店内,今日想出府去拿回。”
手腕上揉搓的动作停了下来,宋嬷嬷小心翼翼回禀:“是哪家布行,老奴派人去拿。”
果然如此。
甄棠猜到了。
她没有回头,继续道:“妾身想自己去拿。”
宋嬷嬷叹了一口气:“京中形势不好,您……”
“是景昭辰不让妾身出府吗?”
直呼殿下的名讳,宋嬷嬷难免大吃一惊,毕竟是资历最深的老嬷嬷,转眼便恢复镇定:“殿下也是为您安危着想。”
甄棠笑了一声,从宋嬷嬷掌中抽出右手,指向窗外:“妾身不喜欢那棵凤凰花树了,命人砍了吧。”
“这……”
宋嬷嬷即便再想劝和也不难看出,眼下王妃与殿下之间,好似已经完全无法和解。
“也不可以吗?”甄棠毫不惊讶。
宋嬷嬷沉默着。
甄棠抽回了左手,在圆凳上坐直了身子,轻咳了一声:“那不妨说说看,景昭辰允许妾身去哪里、做什么?”
“王妃,老奴知晓您心中有气,您若是……”
“是将我禁足王府,还是连这间云汀日暖也同样不能出去?”
宋嬷嬷不知该如何继续劝说,只得轻轻叹了口气。
初夏时节,天气愈发暖和起来。
庭院中的翠竹挺拔而立,湖中的莲花开的一日比一日好,甄棠出不去这座宅子,景昭辰倒是每日都来看她,二人之间的话题大多都是关于兰芝。
然而每当提起这个名字,景昭辰便会想方设法岔开。
甄棠心情愈发沉闷,一晃过了半月,夏风从天际而来,吹过此起彼伏的莲池,穿过竹林发出簌簌回响。
景昭辰晚间照常来看她,顺道带来一封帖子:“睿王殿下要成亲了,朝朝,我们同去喝杯喜酒。”
甄棠翻着手中的山域杂记,眼都没抬,冷冷回问:“殿下竟然准我出府?”
“睿王妃有喜,我们去沾沾喜气。”
46. 第 46 章
“兰芝到底发生了何事?”
甄棠丝毫不关心睿王妃是何人,她有没有孕,于她而言根本算不得什么喜事,眼下她只想知晓兰芝究竟在哪。
她的目光从书页上抬起,冷冷地看向景昭辰:“自返京至今已经快一月了,殿下到底要瞒妾身多久?”
书房内一片沉寂,宋嬷嬷和两名侍女本在门口伺候,听到王妃语气不对,宋嬷嬷不动声色地将两名侍女带了出去,随后轻轻关上了门。
景昭辰手中正端着一碗蜂蜜百合甜汤,听到甄棠的询问,手中搅拌的勺子顿了顿,又盛了一勺,送到甄棠唇边:“冯泽说,你这段时日忧思过甚,一直难以入睡,百合汤可以安神,先尝一尝。”
他的语调带着讨好:“若是不合你的口味,明日我命人再调,喝一些好不好。”
又在岔开话题,顾左右而言他。
甄棠对景昭辰这种刻意回避的姿态已经极其厌烦,他明明知晓自己最在意的是便是兰芝,甄棠也知晓,他不会无聊、疯癫到去要一个弱女子的性命,可他就是用兰芝不紧不慢地吊着甄棠。
他的目的很简单,他想让甄棠明白一件事,倘若他不愿意,甄棠完全没有任何办法见到想见的人。
兰芝是
淮清更是。
“睿王殿下有了子嗣,当真是一件喜事。”甄棠没有饮下那勺汤,只是用不咸不淡的目光看着他。
景昭辰眸底闪过一抹晦暗:“是吗,有了子嗣,当真是一件喜事吗?”
二人相邻而坐,甄棠合上手中的杂记轻轻放在书桌上,站起身,走到景昭辰怀中,柔白的双臂漫不经心地揽住景昭辰的脖颈:“妾身记得,当初在坤宁宫和碧微莲池时,皇后娘娘曾百般关爱妾身是否有孕,殿下不觉得有了子嗣是一件大家都开心的喜事吗?”
她身上透着一股幽幽的海棠香,清淡、若有若无,却宛如无形的丝线将景昭辰的心绪越束越紧,而怀中的人,正是背后操纵丝线的罪魁祸首,一点一点,侵占他的理智。
景昭辰感到自己身体升起一股莫名的燥热,气息开始紊乱,肩颈处与甄棠相贴的肌肤仿佛生了手,暗暗撩拨他强压下去的神思。
他心中很清楚,眼下甄棠的举动与这段时日的情绪完全不对,她在故意引诱自己,想要从他口中得知那名叫兰芝的侍女现在何处。
“我从未觉得子嗣很重要,有便是有,无便是无,强求不得。”景昭辰同样将汤碗放在书桌上,双手握住甄棠盈盈纤腰,眸中闪着炽热。
他贪恋这一时的迷情。
哪怕对方是虚情假意,别有所求。
景昭辰今晚过来时甄棠已经梳洗完毕,只穿了一身浅黛色寝衣,鸦羽般的长发倾泻而下,用雪青色丝带松松闲闲束着,此时半倚在景昭辰身前,莲藕般的小臂泛着莹白,左手食指在他的薄唇上轻点:
“殿下不想有自己的孩子吗?”
她的手指极其柔软,沿着他的唇,慢条斯理地从一侧滑到另一侧,像勾人心弦的山中女魅,令人心中泛起一层层涟漪。
见景昭辰仍旧不为所动,甄棠再度向前靠了靠,俯下脸庞与他玄玉般的眸子对视:“殿下放了兰芝,或者告诉妾身兰芝现在何处,妾身往后一定陪在殿下身侧,永远不会离开。”
这半个月甄棠已经想通了,相比外祖的灵位,兰芝一个大活人更为重要,对于景昭辰来说,兰芝不过是一个寻常女子,景昭辰不会轻易动她。
景昭辰要的只是让甄棠留在王府,只要她愿意留下,换兰芝安然无恙便是最好的结果。
正如景昭辰自己所说,他知晓花溪镇的老宅、外祖的墓园、山林中的药庐,这些哪一个都是甄棠的命脉,没有必要再多一个兰芝了。
景昭辰静静地看着近在迟尺的容颜,乌发从鬓边垂下,落在他的眼睫上,嫣红的唇瓣勾着一抹浅浅的笑,翦水双眸中却盈满了寒雪。
真是一丝都不会伪装啊。
“可是我看不到王妃的诚意。”景昭辰喉结滚动,声音暗哑。
他果然用兰芝的行踪来满足自己阴暗的邪念!
甄棠拢在景昭辰脖颈后的手指收紧,她想要他开口祈求:“妾身不懂殿下口中的诚意。”
景昭辰薄唇噙了一丝笑:“明晚一同去睿王府喜宴。”
“好,妾身答允。”甄棠没有料到,他的要求竟然如此简单。
喜宴而已,陪他去一次换知晓兰芝的动向,非常值。
甄棠抬眸看看窗外的夜色,随后便要从他怀中起身离开:“时辰不早了,殿下该回去歇息了,明日去睿王府还要提前准备一番呢。”
“不急。”
景昭辰掐在她腰上的双手微微用力,止住了她的动作,紧接着,右手隔着柔软的寝衣,沿着脊背柔软的曲线向上游移,最后停在明显的蝴蝶骨上。
“吻我。”
景昭辰养着头望向她,狭长的凤眸中满是索取,似一个濒临缺水的人在渴求水源,溢出喉咙的声音带着压制和隐忍。
甄棠垂眸看他,脊背上的手掌愈发燥热,她能感受到那股热意透过寝衣,灼烧着她的肌肤。
“不愿意吗?”见她犹豫迟迟,景昭辰云淡风轻般问道。
他可真是一个病态般的疯子!
甄棠右手仍搭在景昭辰颈侧,左手撑在他胸前,刚刚迟疑了一瞬,便感到腰间和背后的手掌微微用力,她整个人猝不及防跌坐在景昭辰大腿上。
“还是说,你曾经主动吻过另一人,不愿再……”
景昭辰的话还未说完,声音便被柔软的唇瓣堵了回去,海棠幽香在他周围萦绕,气息轻柔,万物静止,整个世间仿佛只剩下他和甄棠两人。
谁都无法将他们分开。
她的吻很轻,甚至带着明显的敷衍,覆上他之后便只是贴着,动都懒得动一下,过了片刻便抬了起来,温热的触感几乎稍纵即逝。
然而景昭辰却甘之如饴。
甄棠仍静静地看着他:“够了吗?”
景昭辰舌尖舔了舔唇内,眼底的欲念宛如汹涌的海浪,然而他最终还是找回了理智,压下了那些疯魔的念头:
“第一次。”
“什么第一次?”甄棠不懂他在说什么。
“这是王妃第一次主动吻我。”
甄棠哑口无言,片刻后,她撑着景昭辰胸膛从他怀中站起身,这一次他反而没有阻拦,手臂松开,放任他从自己身前离开。
“妾身也希望这一次殿下言而有信。”
尽管她知道,一个吻换来的约定无法保证对方能够遵守,可她如今无法离开王府,眼下也唯有这个法子,能哄一次便哄一次。
……
睿王殿下本是圣上与孟皇后的第一个儿子,更是皇长子,圣上原本对他寄予厚望,可因儿时的一场高热,神智却永远停滞不前。
圣上与孟皇后十分痛心,这么多年一直百般弥补,是以睿王殿下的喜宴完全比着太子的规模来操办。
甄棠和景昭辰的马车停在睿王府门前时,门口已经停了大大小小几十辆,睿王早就失去了夺嫡的资格,又是一个智力残缺之人,京中势力都想趁机卖孟皇后一个面子,更多的,则是想借着此次喜宴打探一下那位废太子的真实情形。
传言中,他与那位貌美的王妃南下散心,如今返京已经快一月,却鲜少露面。
废太子在鸣泉关中的毒蛊到底解了与否,寿命还有多久,难道大安朝国运当真寥落至此,最后轮到姚贵妃诞下的,那位脸上完全藏不住一文钱的衡王殿下继位?
翊王府的马车便是在这些疑惑的目光中停下的。
邵真放好小凳子,景昭辰先下车,随后扶着甄棠走下来,二人顶着众人无数目光抬步跨进睿王府大门,在仆人的带领下,沿着张灯结彩的连廊往喜厅的方位走去。
不愧是按太子规制操办的喜宴,喜庆程度、奢靡程度比当初甄棠嫁入翊王府时隆重得多。
亭台楼阁、花草树木均用红绸装点,各处殿宇和连廊都贴了金箔喜字、挂满了红灯笼,放眼望去整个王府一片璀璨红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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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棠今日并不想引人注目,只穿了一身浅罗兰色的广袖纱织衣裙,戴了玉质的簪子和耳铛,妆容也是贴合夏季的浅薄,尽管如此,却仍旧无法遮挡那张绝色的容颜。
景昭辰穿得更为简单,墨色收领长衣,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用一枚玉质的发环束着,整个人好似一位只是赴宴的清闲贵公子。
他的右手牵着甄棠,并不在意众人的目光,闲庭信步一般直接走到喜厅门前。
守在门口的是于公公,见到景昭辰,忙不迭跪下行礼:“翊王殿下安好。”
随着他的动作,喜厅内外所有人跟着跪了下来一并行礼,景昭辰极其随和,让众人起身后,便让身后的小厮将新婚贺礼抬了过来。
三个箱子,有各色缎子、珠宝首饰、手串如意等等。
最令于公公吃惊的是,其中一个箱子里面竟然有一座送子观音。
于公公叹了口气,走到甄棠与景昭辰身前小声道:“殿下,睿王殿下一直闹别扭,不愿意与苏姑娘成亲,如今喜轿已经将苏姑娘迎入了王府,睿王殿下迟迟不愿拜堂,老奴真是急了一身汗,生怕无法回去复命啊。”
“为何不愿拜堂呢?”景昭辰饶有兴趣。
“老奴也不知啊。”
“可有命人回禀皇后娘娘?”
于公公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已经命人进宫了,直到眼下还未有回话。”
景昭辰挑了挑眉:“公公的意思是,想托本王劝一劝皇兄?”
于公公仿佛得到了救星:“您与睿王殿下感情颇深,有些事,老奴问不得,您却可以啊。”
“既如此,反正本王如今是一个闲人,便帮公公问一下。”
景昭辰瞥了一眼箱子中的送子观音,朝于公公道:“带路吧。”
于公公忙不迭地在眼前带路,景昭辰牵着甄棠,穿过花灯异彩的庭院回廊,最后停在一处厢房前,门口的小厮丫鬟各个面露难色,急得团团转。
甄棠听到里面传来一个充满稚气的声音,伴随着瓷器碎裂声,不停怒吼:“我要见母后!我不要和她成亲,我不喜欢她!”
“母后骗我!”
“全都是骗子,你们……你们全都是骗子!”
景昭辰拍了拍甄棠的右手,轻声道:“在这里等我,我马上便出来。”
甄棠点了点头,看着他开门走进厢房,刚进去没多久,那股怒吼的声音便戛然而止,厢房内一片安静。
须臾后,木门开了,景昭辰走了出来,朝候在门口的于公公点了点头,于公公如释重负,立即命人进房为睿王殿下更换喜服。
“你是如何劝说睿王殿下同意的?”尽管甄棠对他又隔阂,可她着实好奇。
景昭辰牵着她的手走向宴席的方位,听到她的问题,侧眸看过来:“这是王妃想知晓的第二个问题。”
“需要第二次。”
无耻!
甄棠在心里将他默默骂了一顿。
婚仪进行的很快,拜堂成亲一切都有礼部按步骤进行,婚仪后便是喜宴,平日里没有机会,许多人便开始趁此时机笼络关系,景昭辰也不例外,来来往往许多人嘘寒问暖。
甄棠与他并不同席,相隔了一面纱帘,见他着实忙碌,女眷的席间又不相熟,甄棠便决定偷偷离开,找个凉快的地方吹吹风。
喜厅的东面是一个池塘,虽然没有栽种莲花,但四周种着烟柳,湖边还有一座两厅,湖水映着月色和柳枝缥缈,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厅中似乎有几位和她一样偷偷溜出席的女眷,轻摇小扇,笑着谈天说地。
甄棠刚走近一些,突然听到其中一个女声念了一个名字,随后便用小扇子遮住脸颊,一副极其害羞的模样。
她仿佛不敢相信会在这里听到那个名字,疾步走上前,走进凉亭,顾不得行礼,向方才念出名字的女子询问:“冒昧打搅了,你方才口中所说的清公子,可是姓……”
“朝朝。”
背后传来一道暗沉的嗓音,打断了甄棠的询问。
47. 第 47 章
甄棠心中顿时一惊,这个声音太熟悉了,是景昭辰。
“你在那里做什么?”
那人的声音继续问道,从容不迫,带着一丝酒意阑珊,从夜风中飘进甄棠耳朵中。
“那是你夫君吗,你们感情真好,他离席过来寻你哎。”一名年岁不大的女子用小扇掩住半张脸庞,好奇地看向不远处的人影。
甄棠侧过身子,看到景昭辰立在凉亭不远处的烟柳下,长身玉立,姿态挺拔,俨然一副过来寻人的气势。
眼下她无暇顾及景昭辰,只想确认方才她们口中提到的名字,所以并未回应他,急切地转过身,压低了声音向她们询问:“妾身想问一下,方才你们提到的淮…”
“冷不冷?”
甄棠的话刚说了一半便被打断,景昭辰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侧,将她双手轻轻拢在掌心中,不紧不慢地揉搓着:“怎么一声不吭跑到这里,夜风凉,此处临着湖水,先随我回去。”
凉亭内的女眷原本还在好奇二人情深意浓,待檐角的风灯映亮男子的脸庞,其中一名女子大惊失色,慌忙拉着其他几人跪了下来:“妾身见…见过翊王殿下。”
竟然在这里遇见了先太子,几名小姑娘方才还在害羞谈笑,顷刻间吓得战战兢兢。
景昭辰眸光暗淡,他并不喜欢无缘无故为难他人,特别是姑娘家,只吩咐了一声“不用拘礼”,便牵起甄棠走出了凉亭,往月色下的湖边而去。
“你…你方才没有看错吧?他真的是先太子,如今的翊王殿下?”一名女子站起身,扶着圆桌嘀咕道。
“不会看错!我当年随我爹去宫宴,亲眼目睹先太子的风姿,就是这么令人一眼难忘。”
“听闻他不是中了什么蛊吗,看他们举动亲密,那女子便是翊王妃?”
“应当是吧,只是她为何好奇顾淮清顾公子的名讳,科举案子闹得这么大,京城中还有人不知吗?”
几名女眷不解地摇了摇头,挥着小扇重新坐下,继续方才的话题:“听闻要重开科举了,不妨赌一下顾公子这一次能得什么名次?”
“若是前三甲,我一定让我爹去榜下捉婿!”
甄棠心中仍在回忆方才听到的名字,离得稍远,湖水拍打在岸边发出哗啦声响,那名女子的声音含羞带怯,好似念出了淮清的名字。
随后便被她的好友起哄,脸庞羞得发红,用扇子不停遮掩。
她就要问出来了,距离答案只差一步之遥,却被景昭辰猝不及防打断。
眼下她可以确信一件事,淮清就在京城,他见过景昭辰,景昭辰也知晓淮清和她之间的过往,但是,淮清却不知晓她已嫁作人妇。
甚至,相比先见到甄棠,他已经提前见到了她名义上的“夫君”。
甄棠无法推测景昭辰是否知道她已经猜到这一步,她心里藏着隐秘,除了兰芝,她想见一见淮清。
可是,如何才能出府?
景昭辰并不是一个会轻易放松警惕之人。
脑海中思绪乱飞,一不小心,脚下绊到了碎石,整个人身型歪向一侧,随后便被一双坚实的手臂稳稳揽入怀中。
“你在走神。”
景昭辰的声音没有波澜,却透着隐隐的幽暗。
甄棠思绪回笼,才发现他的手臂正揽在自己腰间,或许是因为解了毒蛊,不再血虚,她明显感到这段时日景昭辰体温升高了许多。
隔着两层衣料,依然能感受到他灼热的温度。
“在想何事?”
他揽着甄棠的腰身,同她一起沿着湖畔闲逛,漫不经心地向甄棠询问:“或者,在想何人?”
这个问题使甄棠心脏砰砰直跳,似乎心中的隐秘被他看穿,她在他面前,仿若一张又薄又透的纸张,甚至不需要过多揣测,便能轻易猜到她的想法。
甄棠往前走了十几步,心中一动,佯装着“哎呦”几声:“脚好痛,好似扭到了。”
景昭辰一愣,扶着她坐在湖边一块石头上,单膝跪下,脱了甄棠的鞋袜,将她被碎石绊到的右脚放在膝上,仔仔细细检查起来。
“哪里痛?这里,还是这里?”他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在甄棠脚底、踝骨位置按了按,轻声询问。
“这里,有一点点胀痛。”甄棠点了点踝骨下方。
“我带你去客房,然后命人去传冯泽。”
景昭辰说着,从草丛中拿起甄棠的鞋袜,一手从膝下穿过,便要将她横抱而起。
“等一下。”甄棠慌忙制止他的动作。
景昭辰不解地看向她。
甄棠将被他弄皱的袖摆打理平整,仰起头,看向景昭辰:“殿下,妾身想问您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景昭辰有些疑惑。
“你是不是喜欢妾身?”
夏日的夜风带来微醺的气息,拂过蔓蔓烟柳、吹动湖面泛起层层涟漪,水波碰到岸边,发出此起彼伏的碎玉声响。
她的声音很轻柔,随着夜风传到景昭辰耳边,却在他的心间重重一击。
自他开蒙至今,从未有人教过他“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太傅传授他国策,文史馆众多师傅教导他要读史明智,甚至包括傅师父,教他最多的便是如何用剑、用弓、用各种杀人的武器,来达成自己的目的。
从未有人教过他,如何去“喜欢”一个人。
反正他的身边从无女眷,他自认为不需要这种儿女情长的东西。
可命运就是这么奇怪,在他尚未学会如何去“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却将她送到了自己身侧。
景昭辰楞在原地,他从未想过,会是甄棠先向他问出这个问题,他的目光无法从她身上移开,她那么耀眼、那么美好,像一株春日里绽放的海棠花,像九天之上的璀璨星光,照亮他濒死的黑暗时光。
他不会让她离开自己身边,不管这是不是“喜欢”,他都不会放手。
甄棠与他对视着,见他立在一旁半晌没有反应,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抬手在他眼前挥了挥:“殿下,妾身问你呢。”
景昭辰的喉结滚了滚,并未回答她,只是俯下身,左手提着她一双鞋袜,右手从她膝弯下穿过,单手将她从石块上抱起来,大步往后院的客房走去。
“你快放我下来,万一被旁人看到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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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棠吓了一跳,右手搭在他颈后,左手捶着他胸膛,两条腿不停乱踢。
她没想到,景昭辰这个病秧子如今恢复了这么多体力,单手便将她稳稳抱了起来,甚至连气息都没乱一丝。
睿王府的侍女极有眼力见,领着景昭辰去了最上等的客房,刚进门,侍女便要关上房门,甄棠连忙阻止了她:“等一下,不要关。”
侍女垂着头,不敢看向二人,只毕恭毕敬地回应:“翊王殿下、王妃还有什么吩咐。”
“王妃扭伤了脚,命人去翊王府传冯泽冯公子过来,就说是本王的口谕。”
“无妨无妨,妾身歇息一会便可以了。”甄棠连忙摆手。
侍女满脸疑惑地看着二人,甄棠坚持不让冯泽过来,景昭辰只好命侍女关上了门,抱着她走到里间,将她放在一张红木长桌上坐好。
客房内燃着灯,景昭辰拉了一把圈椅过来坐着,将甄棠受伤的右脚踩在自己大腿上,两手握住她纤细的脚踝,生怕再度弄痛她一般小心翼翼揉搓着。
“这样如何,是否有更缓解一些。”景昭辰挽着袖腕,光洁分明的手腕露在外面,青色的血脉随着他的动作轻轻鼓起,似血气充盈。
甄棠白嫩莹润的小脚踩在他墨色的裤腿上,指甲泛着粉光,脚踝处是他宽大的指节,她调皮地动了动脚指头:“殿下,您还为回答妾身方才的问题。”
“还痛吗?皇兄府里应当有治疗跌打损伤的药膏,我命人去取一些。”景昭辰感到呼吸变得灼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问道。
“景昭辰,你在逃避我的问题吗?”
她没有再度称呼他为殿下,反而直呼他的名讳,缓缓抬起原本垂在空中的左脚,似漫不经心、又似刻意为之踩到了他另一条退上。
顷刻间,墨色的衣料变得凌乱,皱成了一团。
景昭辰手上的动作缓缓停了下来,他清楚地感应到,自己的思绪、神智、隐忍裂了一道缝隙,所有的克制都变成了助纣为虐的嬉笑。
他似乎听到另一个灵魂在不停地怂恿:“你在怕什么?去占有她,只要你鼓起勇气,什么顾淮清都不足挂齿。”
白皙纤细的小腿近在眼前,盈盈一握,景昭辰嗅到她身上传来的幽香,整个人仿佛如坠火炉。
一只手抬起了他的下颌,景昭辰幽深的目光与甄棠对视,他看到她红唇含着浅笑,似是在刻意引诱他说出心中的欲念:
“你是不是喜欢我?”
景昭辰眼底翻滚着晦暗不明,全身仿若着了火,他强压下身体自然而然的冲动,慢条斯理地站起身,两手撑住甄棠所坐长桌的两侧,将她整个人圈在自己的怀中。
他看着眼前姣好的容颜,那双眸子熠熠生辉,宛如天上的繁星令他沉迷。
“那你呢,你有没有一丝喜欢过我?”
尽管猜到答案可能是什么,景昭辰依然问出了这个问题。
无论是什么都不重要,在问出问题的瞬间,他为自己幻想了另一个角色,在白云苍狗、物转星移的命运长河中,倘若他是顾淮清,他会听到怎样的回答。
景昭辰,你已经变成了一个疯子。
48. 第 48 章
“是妾身先问的殿下,不能打乱顺序。”
怀中的人偏了偏脑袋,两条小腿在桌下不经意地摇晃,带起轻柔裙摆,与他墨色衣衫的料子轻触摩擦。
甄棠今日饮了些甜酒,虽没有渝州的酒烈,但仍有酒意上头,趁着这股微醺,她抬起双臂拢上景昭辰的脖颈,将他向自己揽近:
“是不是?”
她离得太近,身上的幽香朦胧氤氲,说话间红唇溢出一丝甜酒的气息,如同的无形的蛊惑,诱着他一点一点,慢慢沉沦。
见他迟迟不应,甄棠收拢手臂,将他再度向自己揽得更近,蝶翅般的睫毛微微抖了几下,眼波流转,红唇微动:“殿下为什么不回答?是因为妾身猜中了,对不对?”
景昭辰撑在桌边的手臂绷得紧直,一个理智的灵魂告诉他,甄棠这段时日的举动明显反常,她是故意的,她在引诱你,从而达成想要的目的。
另一个灵魂却在不停蛊惑,即便是故意引诱又如何,人活在世上,谁没有那么一丝贪念。她不过是一个没有家世背景的弱女子,庆幸的是,你于她还有一些用处。
回答她吧,只要告诉她你心中所想所念,她便再也不会心心念念那个顾淮清了。
景昭辰已经无法分清最终哪一个灵魂获胜,喘息灼热,额间和脊背浮上一层细汗,他控制不住自己,上半身顺着甄棠手臂的力道向前探去,想要向那抹红唇祈求、索取。
“殿下还未回答妾身的问题。”
蓦然间,他的动作被制止,怀中的人向后半仰着身子,细长的脖颈宛如池中的莲梗。
甄棠阻止了他的企图,后背快要贴上书架,幽暗的光影中垂着眼睫看向景昭辰:“殿下是刻意逃避,还是不敢承认?”
景昭辰从纷乱的思绪中找到一丝尚存的理智:“我有何不敢承认?”
甄棠笑起来:“让妾身再猜一猜,殿下不敢承认自己喜欢上一个冲喜女子,尤其这个女子还是皇后娘娘寻来的,不敢承认因这名女子的少时情怀而深深吃醋,甚至产生了许多邪念。”
“更不敢承认,为了那些阴暗的邪念,殿下用这名女子最重要的东西来要挟,将她禁足。”
她话说完了,盯着景昭辰的目光没有移动分毫,将他所有的反应尽收眼底:“景昭辰,我猜对了吗?”
景昭辰仿佛被她扯开了面具,剥掉了伪装,一瞬间本相毕露。
多可笑啊,他这么痛恨孟皇后,这么想要脱离她的掌控,却“喜欢”上了孟皇后为他寻来的冲喜王妃。
甚至还动过将她永远囚禁在王府的念头。
倘若被太傅和文史馆的老师们知晓,他如今变成了这个样子,会不会觉得圣贤书也难以改变人性的病态与疯魔。
他笑了一声,声音极轻,落在空气中几乎不可听闻:“真聪明。”
景昭辰两手撑在桌边,周身的侵占气息越来越浓,他向前探身,在甄棠唇上落下一吻:“所以,别想着顾淮清,更别想逃。”
甄棠心底骤然一紧,这个吻带着警告,景昭辰在警告她,他不允许她心中还有别人,更别想着扔下他离开。
眼下不太可能,可是景昭辰要复位太子,往后他总有顾不上她从而放松警惕的时候,如今他对自己产生了情丝,先哄着他一时,待寻到机会再计划离开。
甄棠看着近在眼前的脸庞,五官凌厉、棱角分明,那双极其好看的眼睛中充满了她看不懂的情绪,她佯装着,白皙的小脚在景昭辰裤腿上来回轻触,双臂将他缠得更紧:“好啊,那妾身什么时候可以见到兰芝?”
她今日,一定要从景昭辰口中得到兰芝的消息。
“妾身的脚都扭痛了,又出不了府,殿下还不愿告诉妾身兰芝的情形吗?”甄棠说着,委屈地皱起黛眉。
演了这么久,试探了这么久,终于问出了真实目的。
景昭辰该庆幸自己早就猜到了,还是该更加庆幸,他没有从她口中听到那两个字。
“她很平安,再过十多日,你便能见到她了。”
心中挣扎了许久,景昭辰终于还是对她稍稍透露:“返京途中出了些意外,有十几日失去联络,不过已经尽数处理了,眼下我说什么你可能都不会相信,待兰芝回到京城,你亲自问她。”
甄棠的眼神瞬间亮晶晶:“兰芝真的平安无事?”
见她顿时欣喜起来,景昭辰抬起右手抚上她的侧脸,微微用力,迫使她与自己对视:“那么,换你回答我的问题。”
“什么?”甄棠仍沉浸在巨大的欣喜中,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景昭辰的拇指摩挲着她的唇瓣:“你有没有一丝丝喜欢过我?”
话音方落,暗室旖旎的烛光中,景昭辰看到她向自己贴近了一些,抵在指尖上的唇瓣柔软温热,他听到甄棠的声音:“不告诉你,方才是妾身自己猜出来的,殿下不妨也猜猜看。”
这不是顾淮清会听到的回答。
所以他不满意。
理智在一瞬间崩塌,他扣住甄棠的脖颈,全然不顾这里并非自己的府邸,甚至随时可能有人闯进来,强势地吻上她的红唇。
一番予取予求后,景昭辰稍稍放开怀中的人,低喘着,再度问她:“倘若我不是先太子,不是翊王,只是一个寻常人,你会不会有一丝丝喜欢?”
甄棠被他吻得有些燥热,但又一时无法理解他话中所指,抿了抿红唇:“殿下为何会问这种问题,世人的出身无法更改,就像殿下出生便是皇亲贵胄,妾身出身便已家道中落,假设,往往是没有意义的,除非人力可以更改命运。”
人力可以更改命运?
他莫名想起了那个人。
景昭辰心底突然涌上一层阴戾,眸底愈发幽暗,似是怕怀中的人突然消失一般,再度用力吻了上去。
在彼此双唇接触的一瞬间,所有的理智,所有的克制与隐忍都化作了无穷的侵占欲,双手捧住甄棠脸庞,向他所有的欲念索取。
“再说一次,会不会?”他仍不放弃,尽管他已经无法分辨此刻占据自己的是哪一个灵魂,他只想从甄棠口中听到一丝丝肯定的答案,哪怕只有一丝丝。
“殿下!王妃!你们在这吗?”
客房木门突然被人推开,邵真的声音在外面响起,似是在向侍女询问:“你确定是这间房?这黑灯瞎火的,哪有人。”
随后便是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伴随着脚步声的,还有邵真的嘀嘀咕咕:“这外间怎么不点灯,睿王毕竟是皇长子,还差这点蜡烛钱?”
景昭辰放开甄棠,两手撑在甄棠身边的长桌上,垂着头,气息微喘,将体内那股愈来愈烈的火强压下去。
再度抬起头时,双眸已恢复清明,整个人变成刚入睿王府时那股端正自持的模样。
门外邵真的脚步声渐近,景昭辰抬手抹掉甄棠唇边被他吻乱的唇脂,将她从长桌上抱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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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腿踢开里间的木门:“马车在哪?”
邵真背对着里间,吓了一跳,转过身便看到殿下正怀抱着王妃,说话都变得磕磕巴巴:“在……在在后院门口。”
景昭辰没有说话,一路抱着甄棠穿过庭院,来到后院门口,将她小心翼翼地抱进了马车中。
邵真一眼都不敢多看,大气更不敢出,跳上马车甩了一下鞭子,便往王府驶去。
甄棠又被一路抱着回到云汀日暖,宋嬷嬷正领着丫鬟收整冬日的被褥,见到殿下抱着王妃回来,王妃还光着一双脚,满脸诧异:“殿下,这是发生了何事?”
“朝朝扭伤了脚,去唤冯泽过来。”景昭辰将甄棠放在床榻上,吩咐道。
不多时冯泽便提着药箱过来了,一番检查后,确诊只是轻微的扭伤,热敷一下,涂些消肿止痛的药膏便可以。
宋嬷嬷慌忙命人去备热水,侍女端着盆走进卧房,景昭辰让她放在圆凳上,命其他人出去,自己动手为甄棠热敷。
暖热的棉巾裹在脚踝处,果真舒缓了许多,热敷后景昭辰又为她涂了药膏,搓热了手掌,小心翼翼按摩起来。
“殿下的手法,看起来很熟练嘛。”甄棠坐在床榻上,打趣道。
“以前在军中时常有这种情况,军医不能时时看诊,只能自己动手处理,自然而然便熟练了。”景昭辰似乎很有耐心,向她轻声细语说道。
甄棠差些忘了,他曾经在边疆督战数年,那个毒蛊,也是在军中所中。
按摩完毕,景昭辰又照料甄棠一番梳洗,看着她上了床榻,躺进薄毯中,他才柔声说道:“你先睡,我还有些旁的事要处理。”
甄棠枕在软枕上,看他刚要起身又坐了回来:“相信我,你很快便能见到兰芝。”
无论他说的是不是实话,眼下只能选择相信。
甄棠点了点头,看着他站起身,放下挽起的衣袖,为她拢好纱帐,随后离开了暖阁。
夏日的时光变得漫长,昼长夜短,气温也开始逐渐攀升,已逐渐燥热起来。
院子中的莲花开得愈发茂盛,元师兄不知从何处钓来许多鱼,尽数撒进了莲池中,每日寻了喂鱼的由头来云汀日暖蹭饭。
甄棠知晓景昭辰心痛她脚伤,这几日趁着宋嬷嬷不注意,她又踩着石台佯装不小心狠狠扭了一次,景昭辰当即命人将那些石台尽数起了出去,全部铺成了草地,正巧让元师兄得了方便,每日盘腿坐在那里佯装姜太公钓鱼。
可甄棠仍出不去王府,景昭辰并未解了她的禁足。
午后申时,阳光和煦,竹林投下一片婆娑阴影,甄棠躺在阴影下竹椅上乘凉,右脚翘在小凳子上,漫不经心地翻看着一本闲书,心里计算着景昭辰所说的十几日过了多久,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兰芝。
只听到水面“哗啦”一声,元洛熟练地一甩杆,一尾青色的鲤鱼被他甩出水面,在半空中来回翻腾。
鲤鱼很肥硕,挣着鱼线来回甩,元洛生怕它重新掉进莲池中,一边扯着鱼竿一边向后退,随着他猛地一转身,鲤鱼在空中划了一条弧线,“啪”的一下,落在刚踏进月门女子的头上。
“哎呀呀,是在下的疏忽,得罪姑娘了。”元洛顾不得捡鱼,慌忙扔下鱼竿过去赔罪。
姑娘?
甄棠放低书册,视线越过书本看向月门,下一瞬,她顾不得脚痛直接从竹椅跳了起来——
“兰芝!”
49. 第 49 章
甄棠连忙将书册扔在竹椅上,踮着脚,一瘸一拐地往月门前跑去,宋嬷嬷方才进屋重新泡了一壶茶,刚端着走出来,见状立即将茶壶放在竹椅旁边的小桌上,跑过去扶着甄棠的手臂。
“吓死我了吓死我了,我可算见到你了。”
甄棠瘸着脚走到兰芝身前,顾不得周围还有其他人,一把将她拥入怀中,喜极而泣:“我还以为你出了事,再也见不到你了。”
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止不住地往下掉,将兰芝肩膀处的衣衫浸湿了一片。
兰芝踏入翊王府便被震惊,又跟着周总管一路走到云汀日暖,还未完全反应过来,便被甄棠猛然抱了个满怀。
周总管站在一旁躬身行了一礼:“王妃见到了兰芝姑娘,老奴便不打搅您主仆二人叙旧了。”
说完便朝元洛使了个眼神,暗示他同自己一并离开。
兰芝还未从这一个多月的经历中缓过来,虽然此前在花溪镇老宅时曾听到过这个称呼,然而此刻却更加令人发懵。
王妃?
这里便是王府?
“怎么了,吓傻了?”甄棠见她没有反应,将她从怀中放开,抹着眼泪问道。
兰芝老实地点了点头:“我…我也以为再也见不到大小姐了,是公子的人一路……”
“王妃、兰芝姑娘,此处太阳大,咱们进花厅细聊。”宋嬷嬷搀着甄棠的手臂,生怕她站久了脚伤加重,便柔声劝说道。
甄棠连忙点头,扶着宋嬷嬷的手,拉着兰芝一并回到了暖阁。
元洛不是没看到周总管的暗示,他捡起草地上来回翻腾的鲤鱼,看着众人越来越远的背影,小声嘀咕道:“这鱼这么鲜,在下得把鱼送去小厨房。”
周总管急得满头冒汗,一把扯过元洛的手臂:“我的元大人哎,您这段时日陪王妃解闷,殿下本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个节骨眼上,您还凑什么热闹,您往那边瞅瞅。”
瞅什么?这王府还能出什么花样?
元洛满脸不解,顺着周总管的目光往远处的回廊看去,花藤阴影之下,景昭辰正负手而立,半边身子被藤蔓影子遮挡,出神的看向这边。
他提着鱼,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有毛病!”
周总管震惊:“元大人慎言!”
“他和王妃刚返京那晚我便告诫他,身为男人,不能端着脸面,在自己夫人面前,脸面值几个钱?”
“你瞅瞅他那个心神不宁的样子,他这一个多月可是花费了不少力气,动用了不少人,眼下兰芝姑娘已经平安回来了,有什么误会是不能当面说开的?”
元洛同周总管一起站在月门后的阴影中,右手提着鱼,左手来回挥舞,一副指点江山的模样:“要我说,直接去集市上买一块尚好的算盘,趁着夜深人静,往王妃床边一扔然后跪上去,王妃让拨出几两就拨出几两,男人嘛,哪有那么多……”
“元大人元大人,老奴陪您去厨房送鱼。”周总管生怕他再胡说,顾不得礼节,扯着元洛的胳膊便往后院厨房位置走去。
元洛不情不愿:“哎哎哎,我要把鱼送到王妃院子的小厨房,我还要给兰芝姑娘赔罪呢。”
兰芝穿了一身浅杏色的夏衫,方才被鲤鱼打中,头发和衣衫上落了黏腥腥的水痕,宋嬷嬷命人在净室备了热水,甄棠又让宋嬷嬷找出几身她还未穿过的夏衣,待兰芝沐浴完,换了新衣衫,整个人顿时令人眼前一亮。
宋嬷嬷看了一眼天色,夏日白昼长,还未到日常晚膳的时辰,但兰芝是云汀日暖的贵客,她询问了一番口味,便以提前准备为由退下了,给二人留下说贴心话的空间。
甄棠像幼时一样,拉着兰芝一起坐在拔步床上,将她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仔细打量一番,又把她两条手臂抬起放下,反复数次,终于确定她整个人毫发无损后,用帕子擦掉眼中的泪水:“你知晓吗,我这段时日经常后悔,后悔我把你从家里带出来,让你上了那条船。”
“周总管说,你们从水路返京的途中正巧赶上南方雨季,江河涨了水,我真的很怕因为我的决定让你出事。”
“我们在花溪镇老宅一起长大,外祖父外祖母都不在世了,只有你还能陪在我身边,我真的很怕,我不能让你因我出岔子。”
兰芝腼腆地笑起来:“大小姐不用怕,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甄棠擦着眼泪的动作停了下来,想起方才兰芝在月门前说过的话,一把拉过她的手:“按理说,渝州水路通达,你和那位撑船的绿衣女子一起自水路返京,怎会直到今日才回来?”
兰芝深吸了一口气:“原本一路都很顺利,为了避免有人追踪,青陌带着我在一处码头上了岸,扮成男子穿着,重新换了一艘船沿着河水北上。”
“因快要到雨季了,那艘船内大多是赶在雨季停航前北上谋生的苦工,本就是深夜,船老大想多捞一些银子,便让人混进了船,其中便有追杀的刺客。”
甄棠忽然想起来了,从墓园回到药庐的第二日,她对景昭辰说要等兰芝一起返京,景昭辰当时告诉她兰芝已经去京城了,青陌曾传信回来,她们从水路离开渝州时有刺客跟随,无法停留,只能一路北上。
竟然在船内遭遇了刺客?
“当时很危险,我和青陌都是假扮男装,船行驶到江水中央才动手,那些人好恐怖、好残忍,宁可错杀也不放过,船老大和满船的人都被他们杀了。”兰芝说着,止不住地发抖。
甄棠心中大吃一惊,这种骇人听闻的手段,简直令人不敢置信。
她看着兰芝的眼睛:“那你和青陌是如何活下来的?”
“我和青陌原本藏在最底下的货仓,上层出了事,青陌问我会不会凫水,我告诉她我会,青陌又从货仓中割断一截绳子绑在我身上,告诉我别怕,可是还未等我们俩跳进江水中,那些刺客便冲进了货仓。”
“当时我太害怕了,躲在货堆后面,根本不敢看发生了什么,只能听到砰砰的刀砍声,然后不知怎么,青陌拉着我一起跳进了江水中。”
“我们俩顺着水流飘到下游,被一位放羊的老婆婆救了起来,青陌受了伤,在老婆婆家养了十几日伤,后来公子的人寻了过来…”
甄棠猛地捶了下床板:“他还敢跟我承诺绝对保你平安无事!我看他就是一个骗子!”
兰芝被她的动静吓了一跳:“他?”
“就是你口中的公子,也就是这座王府的主人。”
“大小姐,你…你如今真的是王妃?”兰芝仍不敢相信。
甄棠点了点头:“一开始我也不敢相信,被爹娘送到京城别院后我才明白,王妃不过是一个虚名,我不过只是一个冲喜的道具。”
兰芝一愣:“那…你喜欢那位王爷吗?”
甄棠沉默半晌,轻轻摇了摇头。
“可以和离吗?”
这个问题让甄棠陷入了沉默,她不知晓皇家有没有和离这一说,即便是有,那也一定是女方母族足够支持,两方约定,和离后互不相欠。
可她没有。
景昭辰也不会轻易放她离开。
甄棠叹了一口气,用帕子擦掉泪痕,握住兰芝的手:“先不说这些,我们已经离开甄家,并且不会再回去了,眼下我有一个王妃的身份,我想为你消了奴籍,收你为表妹。”
兰芝十分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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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这…这使不得啊。”
“怎么使不得,你和我一起长大,你不能永远是奴籍。”
甄棠捏了捏她的脸颊:“以前在甄家我没有法子,如今是在京城,我暂时有一个王妃的身份,你又经历此番遭遇,我必须要为你考虑前程。”
“可是,这样是不是就要和大小姐分开了?”兰芝有些不懂,她的前程,不是早就和大小姐绑在一起。
甄棠想告诉兰芝,她并不喜欢这里,以后会想法子离开王府,去一个无人认识她的地方,换一种身份重新生活。
江南水乡也好,临海小镇也行,再或者如同那本山域杂记里的高原雪山,过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日子。
“你不愿分开的话,我们就不分开。”甄棠捏着她的鼻子,笑着说道。
二人又聊了许久,不经意间窗外已夜色四起。
宋嬷嬷在外敲响房门:“王妃,兰芝姑娘,元大人过来了,说是要赔罪。”
兰芝茫然:“元大人是谁?我…要不要回避一下?”
“不用回避,他是殿下的同门师兄,就是钓鱼砸到你的那位公子。”
甄棠拉着兰芝的手下了床榻,穿好鞋子,往外厅走去:“既然他说要赔罪,那就看看他有多少诚意。”
二人走到外厅,元洛应当是回了一趟自己府邸,换了一身浅罗兰色广袖束腰长衫,又整了一下仪容,挥着一柄玉扇。
俨然一副花孔雀开屏的模样。
身后站着两位小厮,一人捧着一个托盘,一个上面是一身浅黄色丝质衣裙,一个上面是整套的玉质头面。
见到甄棠和兰芝,装模作样地行了一礼:“在下今日不慎污损了兰芝姑娘的衣衫,特意前来赔罪。”
兰芝非常茫然地看着那些东西,摇了摇头:“不用不用,衣裳洗一洗还能穿,这些…太贵重了。”
元洛一听,又问:“下月初,城郊西江有莲花河灯会,姑娘初来京城,在下可为您引路。”
甄棠立即看穿了他的心思,将他连人带物一起推了出去:“不劳元师兄费心了,快走快走。”
“哎呀、我…在下…微臣还未说完呢,届时您喊上您家殿下一起啊。”元洛被小厮推到月门外,踮着脚,往里面高声喊。
待小厮远去,花厅内燃起灯火,元洛转过身朝隐在黑暗中的人叹了口气:“我属实不明白,你们都成婚大半年了,怎么连这种事也要师兄传话?”
“男人,不能端着脸面,就得不要脸。”
元洛见景昭辰不语,挠了挠头,突然怔住:“你和王妃不会至今还未…”
“你该回府了。”
景昭辰扯住他的手臂,将他往门口拖去。
…
“你确定你未听错?”
长夜已近子时,藏书楼内燃着一盏烛火,景昭辰立在窗前,还在回想刚刚听到的消息。
“老奴确信没有听错。”宋嬷嬷回禀道。
今日快到晚间,王妃与那位兰芝姑娘在房内说些体己话,她端着茶盏刚走到门口,便听到里面传来二人隐约的对话声。
那名叫兰芝的姑娘向王妃询问,是否喜欢那位王爷。
王妃没有回应。
紧接着,兰芝又问道——可以和离吗?
王妃依然没有回应。
宋嬷嬷不敢隐瞒,趁着王妃已经安寝,连夜回禀景昭辰。
“知道了,你回去好好照看王妃。”景昭辰面上没有表情,只沉声吩咐。
宋嬷嬷退下了,藏书楼内一片寂静。
一声碎裂,握在掌心中的玉质笔杆裂成数段,刺破掌心,血珠顺着指尖滴落。
50. 第 50 章
景昭辰纵观自己短短二十年,犹如被锁链栓在杆子上的鸟、棋盘上厮杀的子,被人用无形的手控制着每一步。
太傅夸赞他天资高,他便努力读书、学习国策,力求让父皇知晓自己没有辱没生母。
文史馆的诸位老师们赞赏他敏而好学,教导他“以史为镜,可正衣冠”①。
傅师傅见他体格精良,又肯吃苦,是练武的好苗子,便在武场倾心传授各种武技和兵器,希望他即便最后没有登基,也能保下一条小命。
可是,从未有人教过他,“情”之一字究竟是什么。
他对这个字唯一懵懂的印象,是幼时父皇来碧微莲池探望母妃时,母妃含羞的神情和满是“情”意的目光。
后来,父皇时常与母妃争吵,来碧微莲池的次数也越来越少,母妃常常站在莲池边,望着满池的莲花暗自失神。
再后来,他为了让母妃不再伤心,某一次父皇难得过来探望她们母子,他讨好地背了一篇《韩非子-亡征》,流畅背完后,他向父皇禀明是母妃的教导,希望父皇喜欢,多过来看望他和母妃。
父皇果然大喜,问他还会背什么,他又背了一篇《守道》,见父皇满脸疑惑,他生怕自己哪里做得不好,又将自己对这篇文章的理解讲述一番。
父皇怜爱地抚摸着他的脑袋,夸赞母妃教导有功,当晚便留宿碧微莲池,
然而翌日一早,父皇上朝后,母妃却屏退众人将他狠狠责打一番,随后默默无声哭泣。
那时,他四岁半。
半年后,母妃坠入莲池中,香消玉殒。
他短暂而美好的幼年时光,戛然而止,孟皇后将他收养在坤宁宫,一晃,已经过了十五年。
景昭辰早就忘了,这个世上还有“情”这个字,然而命运就是这么虚无缥缈却又无法抗拒,他好似突然产生了情丝,却又无处着落。
暗夜寂静无声,整个庭院陷入了深深的沉睡,烛火燃尽了,藏书楼重归黑暗,阴影中的人却迟迟未动,好似已经冻结成一座冰山。
过了良久,掌心中的鲜血已经在地上滴成一汪血泊,景昭辰仿佛察觉到一丝痛意,缓缓抬起右手,左手用力拔掉嵌入血肉中的碎片,扔在长桌上,碎片映着渗入窗子的月色闪着寒光。
景昭辰懒得处理伤口,没有再点灯,拉开圈椅坐了下来,右手垂落,任由鲜血肆意流淌。
那晚在睿王府,他也曾问过甄棠对自己有没有一丝丝喜欢,她没有正面回答。
如今她会怎么回答兰芝呢?
至于和离,在景昭辰这里,这压根不是一个问题,甄棠的户帖与他合在一处,他永远不会答允和离,除非他死。
他如同一只躲在阴影中的兽,不敢靠近,却又妄想着有人能穿过黑暗,赐他一点点光芒。
哪怕只有一点点。
夏季天亮得早,天色微青之时,景昭辰已经处理干净血迹,用棉布包扎了右手,重新开始书写奏折。
重开科举就快放榜了,他必须要提前向父皇禀明鸣泉关的重要性,姚贵妃的势力受到重创,衡王那个智障竟然在此时以边防为由,变相胁迫父皇宽恕母妃。
真是一个八百年难遇的蠢货,景昭辰自己复不复位太子没关系,反正父皇就三个儿子,只要衡王再无希望,父皇还没有疯癫到立睿王为储。
那么,届时他甚至不再需要复位太子,只需要……
景昭辰顿然停下笔,睿王妃腹中的孩子,应当快满三个月了吧?
可惜了。
……
甄棠一整个白天都未见到景昭辰,她出不了王府,便仍旧在院子中乘凉、打盹,与兰芝闲聊。
直到晚间梳洗完毕,宋嬷嬷提到院子中另一处厢房已经收整妥当,兰芝姑娘可以在那处安置,甄棠同她一起过去瞅了瞅,厢房有里外两间,收拾得干净温馨,甄棠便让兰芝放心住下。
宋嬷嬷扶着甄棠走回正厅,刚踏进门,便看到松松闲闲坐在交椅内的景昭辰。
左手持着一卷经书,右手缠着绷带,听到二人的脚步声抬眸看了过来。
甄棠一愣,她没有料到景昭辰会在这里等她,短暂迟疑后,向他行了一礼:“殿下。”
景昭辰将甄棠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视线在她右脚踝处停留须臾,随后上移,与她对视:“我有事同王妃讲。”
他说完,从交椅内站起身走到甄棠身边,宋嬷嬷识趣地退下,从外关上了门。
甄棠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他,他极少有这种主动沟通的态度,便轻声问道:“殿下要与妾身说什么?”
景昭辰并未言语,只是俯下身将她横抱起来,迈开步子往卧房走去。
“你…你要做什么,你在发什么神经!”甄棠吓了一跳,两手不停地捶打他的肩膀。
景昭辰只觉得她最近足不出户,养得极好,连挣扎都比先前更有力气,但仍像一只不停挠着爪子的小猫,对他而言没有什么威胁感。
见他自顾自地往前走,踢开卧房门,又用脚反踢关上门,想起被他强吻的那晚,甄棠顿时吓坏了,搭在颈侧的手臂不停收紧。
直到景昭辰将她放坐在床榻上,自己拉了圆凳坐下,握起她的右脚踝仔细检查起来,甄棠才松了一口气。
“殿下到底要跟妾身讲什么。”甄棠见他迟迟不开口,疑惑问道。
景昭辰看到她的脚踝已经痊愈了许多,但仍未放开,用左手虚握着,右手将翻开的经书递到甄棠手边:“我本来打算请崇法寺的主持亲自写,眼下又觉得,或许你来写更好。”
甄棠接过经书,书页已经提前翻好,她接过后恰巧看到的是一篇《往生咒》。
“殿下这是何意?”她有些不解。
景昭辰仿佛早就在等她问出这个问题,圈住她右脚踝的指节轻轻摩挲,一双眸子深不可测,含笑看着她:“崇法寺是大安朝第一国寺,我已命人特意开了一个神位,外祖父与外祖母的灵位放在那里供奉,最合适不过了。”
甄棠心中猛然一紧:“殿下方才说什么?”
“朝朝不满意吗?若是不满意,我可以请主持寻一片风水最好的地界,建一座新的墓园,将外祖父和外祖母的棺椁和灵位放在那里供奉。”
“你为何不与我商量,便私自决定将我外祖的灵位放在崇法寺?”甄棠心中只觉得寒意骤升。
她突然有一种,只要与景昭辰再有牵扯,又可能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外祖灵位的感觉。
话音方落,圈在脚踝处的指节收紧了一些,景昭辰微微蹙眉:“朝朝,若我将外祖的灵位还给你,你要怎么做?”
甄棠捏着经书的手抖了一下。
是啊,她要怎么做?
景昭辰的王府中没有祠堂,宫中的祁华殿更不可能,她所能做的,无非是趁着景昭辰对自己尚有那么一点眷恋,在这座暖阁中辟出一间屋子,暂时供奉外祖的灵位。
可无论如何,这些都要由甄棠自己来决定,他怎能私自将外祖灵位放在崇法寺!
甄棠想要从他掌中抽出脚踝,刚动了一下,便被那人用力箍住。
“殿下为何突然问起这个?”甄棠察觉到他有些诡异。
景昭辰没有回答,从她手中拿过那本经书,薄唇微动,轻声念起那篇《往生咒》,念咒时,箍住甄棠脚腕的手指还在缓缓摩挲。
甄棠的脊背浮起一层冷汗,他从未听说景昭辰信佛,更没见他看过经书,反倒是亲眼见过好几次他杀人。
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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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的修罗,也会慈眉善目,低诉往生?
往生咒念完,景昭辰放低了书册,一双眸子不清不淡地看向甄棠:“我记得,你还有一个问题未回答我。”
“什…什么问题?”甄棠生怕他再发疯。
“你有没有一丝丝喜欢我?”
景昭辰在傅师父的武场中努力思索了一整日,他不知该如何控制“情”这个东西,就如同这二十年的经历,他唯有试着模仿、试着确认,才能证明有没有失控。
他习惯了如履薄冰,控制事物,他允许一件事物暂时脱轨,但是绝不允许它脱离自己的掌控。
所以,他要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才能决定下一步。
“我喜欢你!”
出乎景昭辰的意料,甄棠回答的极快。
快到他的问题刚问出口,他的王妃,没有丝毫犹豫便立即回答。
甄棠的眼睛亮晶晶:“我真的喜欢你,只是从前我不敢讲出口。”
景昭辰心中涌入一股暖意。
尽管猜到她可能有八成在骗他,或许,至少有两成是真情实意,她愿意花心思来欺骗,这也算一种变相的在意?
甄棠生怕他再发神经,心脏砰砰乱跳,脑海中不停地思索如何才能演得更像,瞅见他拿着经书的右手缠着绷带,慌忙俯身过去,握住他的手,佯装关切:“殿下的手怎么受了伤?”
过了这么久才注意到他的伤,景昭辰心中自嘲般笑了笑,将经书合好,松开甄棠的脚踝站起身:“不早了,早些安寝吧。”
说完便要离开。
甄棠忽然想起什么,慌忙下床朝他问道:“殿下,妾身明日能出府吗?”
景昭辰立在门边,侧着身子:“有什么需要的,告诉宋嬷嬷便可。”
“你究竟为何关着我,要将我关到何时?”甄棠不解,她想去京畿府衙为兰芝消了奴籍。
“朝朝,若我放你出去,你还会想回来吗?”
景昭辰目光幽深,藏着甄棠看不透的神情。
见她一时失语,那人轻轻关上了房门,脚步声渐渐远离。
隔着窗子,甄棠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她失魂落魄地坐回床榻,掌心渗出了细密的汗水。
他看出了她的心思,所以,其实他一直都知晓。
景昭辰又消失了好几日,甄棠的脚踝恢复了许多,已经可以沿着莲池多走几圈,但是每当她提起想要出府时,宋嬷嬷便会暗示她殿下尚未准许。
她就这样日复一日地被关着,像关在笼子中的鹦鹉,一切都要听主人的驯导。
又过了几日,景昭辰没有过来,云汀日暖反倒来了另一人。
午后申时,周总管命人提前过来通报,小厮跑得满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周总管说,他…他实在拦不住,已经命人向殿下传信了,让王妃避一避。”
“避一避?来者何人?”
甄棠本就烦躁,她实在想不明白,这里是翊王府,谁还能闯进这个疯子的府邸闹事?
宋嬷嬷也有些迟疑:“周总管都拦不住的人,难道是圣上或者皇后娘娘?”
正说着,一道刺眼的玫红色身影出现在月门前,衣着华丽、满头珠翠金饰,一手撑着后腰一手扶着肚子,踏进庭院后便满眼不屑地打量起来:“听闻这就是翊王府啊,金屋藏娇吗?”
甄棠正坐在阴影中的竹椅上吃葡萄,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不由得皱眉。
竟然是那日买料子时遇到的女子。
“睿王妃,翊王殿下今日不在府中,您这般贸然登府,恐怕……”周总管试图阻止。
甄棠再度起了兴趣,她竟然就是睿王妃?
看她的肚子,似乎快三个月了。
51. 第 51 章
“我说过,我一定会打听到你是哪家府邸。”
苏云锦缓步走到甄棠面前,扶了一下发髻上的金簪,垂眸睨她:“没想到,你竟然是翊王妃。”
“妾身也没想到,睿王殿下的发妻,竟然是你。”甄棠右脚搭在竹椅上,左脚垂下来,慢条斯理地啃着一粒冰镇葡萄。
“你不应当向我行礼吗,按皇家规制,见了皇嫂,应行叩拜大礼。”
苏云锦见她仍松松闲闲地躺在竹椅上,心中浮上一层不满:“你怎么学的规矩,到底有没有人教过你?”
“睿王妃,我家王妃前几日伤了脚踝,这段时日一直在养伤,不便行礼。”宋嬷嬷见她来者不善,往前一步,侧身挡在她与甄棠之间,恭敬回道。
苏韵锦皱着眉头扫她一眼:“你们翊王府可真奇怪,上一次是一个女奴仆抢在主子前说话,今天又有一个老奴仆先出声,你们王府没学过规矩吗?”
甄棠将葡萄皮放在小碟子内,抬起眼,苏云锦站在竹林外的阳光下,头上的金饰晃得甄棠睁不开眼。
她又捏了一个葡萄,不紧不慢地开始剥皮:“奇怪吗?何处奇怪,妾身反而觉得好得很,太守规矩你怎么进的来。”
见甄棠没有任何向自己行礼的迹象,还被她反讽了一顿,苏云锦十分气恼,两步踏上台阶:“你拽什么!你不就是仗着那个先太子是你夫君吗!”
“妾身觉得你更奇怪哎。”
甄棠将剥干净的葡萄放进口中,右腮鼓鼓得:“翊王是妾身的夫君,妾身不仗着他应该仗着谁?”
苏云锦讥讽着笑了几声:“也对,你不过一个冲喜嫁进来的王妃,趁着翊王还能苟延残喘几天,自然能仗势几日便仗势几日。”
“睿王妃慎言。”宋嬷嬷道。
“啪!”
一记耳光落在宋嬷嬷左脸上,年逾五旬的老嬷嬷脚下不稳,踉跄着,跌坐在竹林旁的草地上。
“你做什么!”甄棠猛然从竹椅上站起身,顾不得穿凉踏,慌忙跑过去搀扶宋嬷嬷。
宋嬷嬷虽然有些时候自然而然为景昭辰说话,但平心而论,自甄棠嫁入王府至今,宋嬷嬷的确对她说过许多真心话。
甄棠见不得自己人被人欺辱。
尤其还是在自己府邸。
苏云锦甩了甩手,看着甄棠:“妹妹,下人这般不懂规矩,我不过替你管教管教而已,从前在我们苏府,敢接连两次抢在主子前说话的下人,那可是要掌嘴五十次的。”
甄棠瞥了她一眼,扶着宋嬷嬷的手臂:“先站起身。”
周总管和一众小厮守在月门旁,见状也慌忙跑了过来,将苏云锦带来的一干人等挤在墙边。
“周总管,让人取些冰来。”甄棠和几名丫鬟一起将宋嬷嬷搀扶起身,对老总管道。
宋嬷嬷左脸红肿,甄棠让几名丫鬟扶她去房间歇息,小厮飞快送来了冰,甄棠光着脚站在草地上,看着众人一通忙碌后,示意所有人都出去。
周总管惴惴不安,暗卫已经传信给殿下了,他能拖一时便拖一时,决不能让王妃出事。
他迟疑了半天,见王妃仍坚持,便带着小厮退出了月门外,又暗中让暗卫守好暖阁,一旦发现苏云锦有其他举动,不论结果,继续要护住王妃。
众人散去,云汀日暖一片寂静,只能听到聒噪的蝉鸣此起彼伏。
“妹妹倒是胆大。”
苏云锦抚了抚肚子,笑道:“我肚子里可是第一位皇孙,倘若在你们王府出了点差池,圣上和皇后娘娘绝对不会轻易放过。”
甄棠赤着脚,目光冷冽地看她:“我不明白一件事,我与你之间,有什么新仇旧怨吗?你为何这般欺人太甚?”
“你还记得那日在衣料铺子吗?”
苏云锦愤恨地盯着她:“你使我大庭广众出丑,又被禁卫军以皇后娘娘的名义传回宫中,结果被皇后娘娘狠狠斥责了一顿!因为皇后压根没有召见我!”
甄棠愣在原地,那日竟然不是皇后娘娘授意禁卫军?
那会是谁?
“皇后娘娘斥责你,关我何事?”甄棠继续冷眼看她,心道,如果不是你在皇城脚下肆意妄为,孟皇后会斥责你?
苏云锦咬了咬牙:“斥责我便算了,却连夜将我爹娘从京城送回了老家,说是孩子长到五岁,我才能与父母相见!”
甄棠倒吸一口凉气。
这很符合孟皇后的手段。
“还有我大婚那日,满堂宾客,睿王殿下却死活不愿与我行婚仪之礼,让我受尽了嘲笑!”
苏云锦眼中满是恨意:“这一切,都是因为你!”
甄棠从未听过如此好笑的笑话,她赤着脚走到竹椅子旁,拿起一颗葡萄捏在指尖:“苏云锦,你不觉得你在强词夺理吗?”
“皇后娘娘为何斥责你,为何要让你与父母分离,为何要小皇孙五岁后才让你与父母相见,你就从来没想过个中缘由吗?”
风过竹林,簌簌回响。
她看着眼前这个同自己一样身为“道具”的华衣女子,突然觉得她有些可怜:“劝你一句,先保孩子平安生下来。”
宋嬷嬷曾经劝过甄棠的话,如今她反而信了,睿王殿下神智受损,她能诞下第一个皇孙,至少往后日子不会太难过。
苏云锦却误解了她的意思:“你在威胁我?也对,翊王殿下虽然曾经也养在皇后娘娘宫中,但毕竟不是亲生,又被废了太子,眼下也活不长了,你以后孀居王府,又无子嗣,自然会后怕。”
“活不长了?”
甄棠捏着葡萄,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怎么,你还不知晓?前几日新科进士琼林宴上,翊王当众呕了许多血,命都丢了一半。”
苏云锦见她一脸迟疑,吃惊地掩住唇:“哎呀,我忘记了,翊王没带你去琼林宴,你不是他的王妃吗,怎么没人告诉你他那个蛊又病发了?”
甄棠愣在原地,眸子飞快地转了几圈,蓝爷爷的医术绝没有任何问题,她猜测到景昭辰肯定在密谋些什么。
可他为何又会呕血?
“你身为皇嫂,怎么如此好奇我们王府的私事。”甄棠捏着葡萄,皱眉反问。
苏云锦扶着后腰悠闲地踱了几步,顺手掐了一枝伸出岸边的莲花:“我更好奇你以后的处境,你不过是冲喜嫁进来的,翊王薨逝后你该如何是好?”
“没有子嗣,慢慢地,皇族宗室便不再记得你这个人,最好的结果应当是让你为翊王守陵吧。”
“你是他的附属物,他死了,你活着也得为他献祭。”
他的附属物,为他献祭,这几个字宛如一把冰刃狠狠刺进甄棠心中。
仲夏时节,她如坠冰窟。
尽管甄棠自己早已知晓,但是被一个外人赤裸裸的戳破,这种感受还是完全不同的。
如同有人当着自己的面,一刀一刀剖杀案板上的鱼,旁人都在告知这条鱼——这就是你的命。
甄棠没有回应,她想坐下来重新思索一下,该怎么面对景昭辰。
“怎么?怕啦?”苏云锦见她沉默,笑问。
甄棠抬眸看她:“你已经和父母分离,你不怕吗?”
“我有小皇孙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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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我怕什么,我劝你今日给我行个大礼,好好道歉,这样往后你孀居或者守陵时,我身为皇嫂也能对你施舍一些善心。”
甄棠默然不语,仲夏的风裹挟着一阵阵热浪,吹动莲花随风摇曳,她的目光穿过光线落在苏云锦身上,摇了摇头:“你好傻。”
说完,甄棠便开始继续吃葡萄。
苏云锦一愣,扔下莲花,几步走到甄棠面前,见她又开始吃葡萄,抬手将盘子和果子扫落在地:“你说谁傻!!”
葡萄是西域的,翠莹莹,很甜,此刻连带着碎裂的果盘尽数落在草地上,甄棠的脚面也划了一道口子,渗出鲜血。
甄棠听到房顶的隐蔽处传来一声极轻的响动,像是什么东西扣上了机巧,她连忙抬起右手,做出了一个制止的动作,那声响动立即消失不见。
“怎么,你还敢还手?”苏云锦见甄棠举起右手停在半空,满眼质疑。
既然都是“道具”,何苦非要互相为难。
可道具也分立场。
甄棠深深吸了一口气,狠狠掌掴在苏云锦左脸:
“你不该对我的人动手。”
猝不及防,苏云锦整个人跌倒在地,捂着侧脸,不可思议地看着甄棠:“你、你竟然敢以下犯上,哎呀…我的肚子…我的肚子好痛……”
她一手捂着脸,一手捂着小腹痛苦呻吟起来,整个人蜷缩成一团。
苏云锦的随从们听到动静,立即从月门外冲了进来,几个丫鬟和贴身嬷嬷将她围在中间,其中一个年岁稍大的嬷嬷揭开苏云锦的衣裙向内看了一眼,慌忙喊道:“快!快回宫禀告皇后娘娘,快传太医!睿王妃见红了!”
一个掌事嬷嬷立即从地上爬起来,颤抖着指向甄棠:“翊王妃!你竟然敢残害皇嗣,你且等着皇后娘娘惩治!”
掌事嬷嬷说完,便同一个驾车小厮推开翊王府众人,火急火燎地一路小跑到门外,跳上马车,便往宫城方向而去。
甄棠说不害怕是假的,然而耳光已经打出去了,见红是事实,她无法抵赖。
周总管唤了冯泽,苏云锦以冯泽是男医为由,死活不愿他来看诊,只半身歪在贴身嬷嬷怀中,捂着小腹不停地痛苦呻吟。
不多时,宫内的女医便到了,一番诊治后,将苏云锦放在了一架软榻上抬上了马车,驶向了宫城。
甄棠在竹椅上坐到了月升中天,兰芝、冯泽、宋嬷嬷和周总管都默不作声地站在一旁,仲夏的夜晚好似极其安静,又好似极其漫长。
直到景昭辰的身影出现在庭院中,除了甄棠之外的四人,终于松了一口气。
景昭辰穿着一身墨色劲装,黑色遮面还挂在脖颈处,垂眸看了甄棠一会,宋嬷嬷刚想开口,他抬手拦住了,俯身将甄棠抱了起来走向卧房。
右脚伤刚刚痊愈,左脚背又被碎片划伤,尽管伤口已经被冯泽包扎,景昭辰不放心,还是拆开后自己亲自上了一次药,用棉布重新裹好。
“妾身是不是闯了祸?”甄棠看着他剪掉棉布,小心翼翼塞好。
“没有,是我的问题。”景昭辰放好小剪刀,轻轻拢上她的轻纱睡裙裙摆。
“或许你应该放我走,我不适合皇家,更不适合做王妃。”
甄棠坐在床榻便,乌黑的长发被丝带束起,抬眸看向他。
景昭辰收整药箱的动作顿了一下,声音暗沉:“苏云锦都对你说了些什么?”
“明日会有人传我进宫受罚吗?”
景昭辰燃了一炉安息香,收整好床榻,扶着她躺好,在她额上印下一吻:“有我在,没人能罚你。”
52. 第 52 章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老奴有罪,老奴没有拦住睿王妃,才惹来今日这番祸事。”
周总管说着,颤颤巍巍地跪了下来,宋嬷嬷也一并跪下,两位忠心老奴脸上满是懊恼与沮丧。
景昭辰没有换衣裳,仍旧穿着那身墨色劲装,坐在圈椅内仿佛冻成了一座冰山。
元洛同样穿着一身夜行衣,见景昭辰脸色好像要杀人,迟迟不语,轻咳了一声:“依我看,这事压根不怪总管和嬷嬷,那苏云锦怀着睿王殿下的骨肉,是当今圣上第一个孙辈,谁敢轻易拦她。”
“这事……要怪只能怪殿下你自己。”元洛曲起食指,在桌案上敲了敲。
景昭辰转眸看他,元洛朝他示意了一个眼神,景昭辰心领神会,抬手让周总管和宋嬷嬷退下。
二人躬身离开,藏书楼房门关上,他抬眼看向元洛:“本王知晓你要说什么,别劝我。”
元洛解开夜行衣的领口和袖口,终于长出一口气,听到他的话,笑了一声:“哟,殿下竟然能猜到,但有一点猜错了,我并没有想劝殿下。”
“苏云锦之所以敢如此嚣张地闯入你的府邸,你当真以为她只是来寻翊王妃的麻烦?你这段时日仍以病重的样子出现,琼林宴上还特意当众呕血,把一众老太医吓个半死又不让他们看诊,圣上和孟皇后难免会起疑心。”
景昭辰与他的话前言不搭后语:“那个孩子不能留。”
意识到他有什么企图,元洛吓了一跳,吊儿郎当惯了的人霎时变得严谨:“你疯了吧?那可是皇孙,生下来要喊你一声皇叔,你就算再疯癫也不能动这种心思!”
“想想你的计划,你若行差踏错一步,一切都将付之东流!”
景昭辰凝眸看他:“就是因为这个,所以才不能留,睿王,他早就丧失了生育子嗣的能力。”
元洛被雷劈中,呆在原地。
愣了半晌,他终于回过神:“圣上知晓吗?他就这么任由孟皇后胡作非为?”
景昭辰摇了摇头:“御前的人嘴很严,探不出口风。”
“那你打算如何做?下个月中便是我朝开国百年大祭,要在崇法寺举行祭礼,我下个月起复,你有什么筹谋赶紧告诉师兄。”元洛整了整袖腕,向他问道。
“起复?本王记得,当初你从刑部被免了侍郎之后便发誓再也不做官了,怎么突然起复?”
景昭辰早就料到会有这一日,元洛是京城元家的长子,元家在朝中是清流纯臣,一向不站队任何派系,元洛当初便是因为一桩案子与大理寺闹到了御前,一时没忍住脾气,揍了大理寺卿一顿拳头。
大理寺卿已经不惑之年,被元洛打崩了两颗牙,躺在家里嚷嚷着辞官抗议,他那位父皇为了公平起见,命三司重新彻查那桩案子,不曾想,竟然真的查出其中猫腻,还了苦主清白。
但元洛毕竟真的动了手,还是当着御前那么多人的面动手,大理寺卿被降三职,元洛直接被免了职,气得他在傅师父的武场嚷嚷了半个月,声称再也不做官了。
“爹娘骂我,傅师父也骂我,再加上祭礼缺人手,吏部的口风先到了,官复原职,任职文书估计下月初也就到了。”
元洛整理好袖腕又开始整衣领:“其实还有另一个缘由,若是想追求心仪的女子,总要有个正经营生,不能让人家以为我只会钓鱼。”
景昭辰皱眉看他:“心仪的女子?你何时有了心仪的女子?”
“不要打探师兄情感私事,倒是你先回答,你究竟打算如何做。”元洛说得口干舌燥,拉了一把椅子过来坐下,给自己倒了一盏茶。
“本王不能说,你就当今日没有来过王府。”景昭辰并未骗他,知道的人越多,破绽便越多,有些事只能他自己来动手。
元洛茶盏抵在唇上,抬眸看他:“师兄劝你,不要在祭礼上有其他心思,锦衣卫的死,渝州江河上船只惨案都还未查清楚,若是祭礼再出乱子,朝中绝对要有大变动。”
景昭辰笑起来:“那不好吗?”
昭明星,主变动,主国运。
他要的就是如此。
“你疯了。”元洛放下茶盏,脊背生寒。
……
甄棠一直都没睡好,但是又醒不来,仿佛陷入了无穷无尽的梦境,她在梦境里反复徘徊,寻不到出口。
梦里的身影极其缭乱,有她那对谄媚的爹娘、药庐里的蓝爷爷、阿宣,还有她的外祖父和外祖母,每个人都背对着她,她拼命奔跑,想要看清他们的脸庞,当她终于追了上去,却在他们转过身的一瞬间惊呆在原地。
他们的脸庞是一片虚无的空白。
没有棱角,没有五官,却不知从哪来发出熟悉的声音,接二连三地指责她:“你不是朝朝,你是翊王妃,滚开,离我们远点!”
“翊王都死了,你怎么还在这里,快去黄陵守陵!”
她在梦里惊慌失措地抓住外祖母的衣角,泣不成声:“我是朝朝,我真的是,不要扔下我。”
情绪抵达痛苦巅峰时,她猛然睁开了眼,映入视线的是一道竹青色身影,模糊的脸庞,依稀可见紧皱的双眉和幽深的眸子。
“只是被梦魇住了,并无什么大碍,属下开一付安神的方子,喝几日便能缓解。”冯泽拔掉甄棠头顶百会穴的银针,收好药箱,去了外间写药方。
宋嬷嬷和兰芝也退了出去,卧房内只剩下甄棠与景昭辰两个人。
景昭辰拨开她额头上的碎发,轻声问:“头痛吗?”
甄棠尚未从梦魇中缓过神,神思飘在半空中,似乎睡得太久了,大脑停滞,全然忘了自己在什么地方。
她感到有人从她额头上拂过,沾了温水的棉巾带来舒爽,动作轻柔,小心翼翼,生怕弄痛了她一般。
那人好似说了一句话,她没有听清,耳朵里空荡荡的,如同将她与整个世间隔开。
甄棠响起那个可怕的梦境,所有人都看不到脸庞,所有人都在离她而去,她们称呼她为翊王妃,陌生得仿佛仇人。
她握紧丝质的薄毯深吸气,想要缓解心中的剧痛,那道模糊的人影伸过手,在她脊背上轻拍,声音飘忽,却极其温和。
这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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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只能是一个人…
甄棠松开握紧薄毯的手,猛地抓住那人的手臂,嗓音中带着刚醒来的沙哑:
“淮清,你带我回药庐好不好。”
拍在脊背上的手停了下来,甄棠见他迟迟没有反应,抓在他手臂上的指尖加重了一丝力气:
“或者…或者我们回花溪镇老宅,总之我不想在这里住下去了。”
她在等淮清的回应,在她这段少时绮梦中,他一直对她有求必应,神色温和,从未有过这么长久的沉默。
拍在背上的手松了下来,甄棠感觉到有人扣住了她的左手腕,将她手掌翻过,一根一根,小心翼翼地擦着她冒出细汗的手指。
“朝朝,你梦到了谁?”
那道声音忽远忽近,甄棠终于听清楚后,浑身一惊,下意识地想要抽回手,却被那人用力握紧。
瞳孔收缩,视线收紧,那道那道竹青色的身影也逐渐清晰起来。
他难得穿了一身浅色的宽袖衣衫,乌发高束,面如冠玉,棱角分明,此时正挽着袖子为她擦拭掌心中的汗水。
甄棠神智恢复了一半,右肘撑着床榻半起身,看着他,声如蚊蝇:“殿下怎会在这里。”
她竟然在神智模糊时,将景昭辰认成了淮清。
他有没有听到她方才的呓语?
甄棠只觉得掌心又渗出了一层冷汗。
景昭辰没有立即回应,仍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她的手指,连呼吸都沉了许多。
他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情绪,在他听到甄棠迷迷糊糊中说出的话时,整个人仿佛被冷雪兜头泼下,寒意刻骨。
他清楚地看到,甄棠的意识是模糊的,视线混沌,整个人处于懵懵懂懂的状态。
然而在这种完全没有防备的状态下,她的第一反应,却是唤出了那个人的名字。
她说,让那个人带她离开。
景昭辰第一次感受到除了杀意之外,还有一种情绪,叫手足无措。
他该如何是好?
装作没有听到?
强求继续追问?
刻意包容大度?
他自认为以上这些全都做不到。
不是自己捂住耳朵便能假装一切都未发生,不是读了一些圣贤书便能成为圣人。
况且,他不是圣人。
景昭辰将心底喧嚣的情绪强压下去,把棉巾搭在木盆边,抬眸看向甄棠:“头还痛吗?”
甄棠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
“冯泽开了安神汤,一会便好。”景昭辰的声音听起来好似没什么变化。
甄棠瞅了瞅窗子外的天色,转头问道:“妾身睡了多久?宫中是否来了人。”
景昭辰无奈地笑了一下,她好似真的完全不在意自己那些话有没有被他听到,更没发现他情绪的波动。
“朝朝,你没有其他要说的吗?”他试探性问道。
甄棠犹豫许久,摇了摇头。
不知为何,他的话在喉间戛然而止,默然许久后,笑起来:“好,过几日,我们去城郊西江看河灯。”
53. 第 53 章
天气愈发炎热了。
景昭辰以甄棠的脚伤为由,仍旧不放她出府,一应所需都为她准备齐全,但是,只要甄棠提到想要出门,他便是长久的沉默,为她的脚伤小心翼翼地涂了药,沉声问她:
“朝朝为何总是想要出府?”
甄棠垂下眼睫:“没有为何,我是一个大活人,不能自己选择出府吗?”
那人将冰镇后的葡萄端到她面前:“尝一尝,若是喜欢,明日再让人送一些过来。”
甄棠不知第多少次与他沟通无效,索性不再说话,闭上眼睛倚着贵妃榻上的凉枕开始午睡。
窗外夏日炎炎,蝉鸣声一阵接一阵,卧房内放了冰盆,甄棠迷迷糊糊感觉到那人在为她扇风,睡意渐浓时,她依稀察觉到额上落下一个微凉的吻。
此后,又是数日不曾见到那人的身影。
甄棠出不去王府,外面又极其炎热,每日只能百无聊赖地看着烈日下盛放的一池莲花。
更出乎她意料的,她扇了睿王妃一个耳光,睿王妃见了红,皇后娘娘和宫中竟然完全没有传她进宫受罚的迹象。
难道真的是景昭辰料理了此事?
可是此事牵涉皇嗣,他究竟用了什么法子才能令孟皇后不会追究?
时辰已近酉时,落日余晖铺满莲池,映着碧波宛如跃动的浮金。
甄棠一如往常地坐在竹荫下乘凉,手边的小桌上放着她爱吃的葡萄,她看着手中的杂记,漫不经心地捏起一粒,突然想起什么,朝正在为她斟茶的宋婆婆问道:“城郊西江在何处?”
宋婆婆笑起来:“离京城约二十里,当年只是一条支流,大安朝建国后为了扩充城内水源,又人工开凿得更宽,货运通航、楼台画舫应有尽有。”
“那河灯会又是什么?”
“每年的七月中是我朝开国祭礼,礼部从月初便开始举行各类大大小小的庆典仪式,恰巧七月有乞巧节,官方仪式加上民间自发,历经百年逐渐演变为河灯会,用以祈祷国泰民安。”
甄棠是渝州人,渝州虽然水系发达,每年也会有大大小小放河灯的节日,但大多是民众自行玩乐,从未有官署组织。
被关了这么久,甄棠隐隐有些期待。
刚啃了一粒葡萄,她突然意识到方才宋嬷嬷的话,居然已经七月了吗?
乞巧节快到了,景昭辰是因为这个,才带她一起去看河灯会?
一晃便到了乞巧节,令甄棠没有料到的是,景昭辰先带她去了另一个地方。
马车出了北城门一路向北,先是一片茂密的山林,随后树木越来越少,沿着官道又爬了一个时辰的山坡,整片天地豁然开朗。
车停在一处古朴威严的殿宇门前,景昭辰扶着甄棠下来,待甄棠站稳后才发现这里是一处山巅。
与其他山峰的尖利不同,这里的山巅修成了一片巨大的平原,种着一望无际的草植和大片的野花,四周是茂密葱茏的林叶。
再往远处望去,天色湛蓝,阳光澄澈,白云浮动聚散离合,仲夏的风从天际吹来,催动云卷云舒、野花草植迎风而动,山林簌簌回响。
甄棠还是头一次站在这么高的位置,在她脚下,宏伟的京城似乎变成了一个小小的模具,一切喧嚣离她远去。
“随我来。”
景昭辰牵着她的手,推开殿宇外面一圈围墙的木门,刚走进去,便听到一声接一声的责骂——
“那你倒是说出个子丑寅卯,哪里入不了你的眼了!”
“你爹娘管不了你,这大半年已经往我这里跑了三四次,老夫人又是叹气又是抹泪。”
“京城那么多世家贵女你一个都瞧不上,整日里吊儿郎当不着调,你若是有什么断袖之癖,你早日挑明,别让人家心心念念的姑娘错付真心!”
噼里啪啦,语速极快。
景昭辰慌忙拉着甄棠站在门边,不再往里。
紧接着,一道满不在乎的声音传了过来:“我才刚刚官复原职,刑部还有一大堆事物堆着呢,我哪有空闲去相看,再说了,我爹娘什么意思您还不清楚吗,他们就是想让我娶兵部李尚书那个二女儿。”
“可师父您知晓,我们元家是清流纯臣,清流清流,绝不站队任何一方,我若是真……”
“你放屁!”
一声怒吼将他打断:“你祖父、你爹是清流我相信,元家到你这一代打着什么心思你当为师看不出来?你若仍坚持清流,便不会与你师弟走得太近!”
里面挨骂的竟然是元洛?
甄棠有些惊讶,忍不住抬眸看了一眼景昭辰。
景昭辰在唇上竖起食指,摇了摇头,示意不要出声。
紧接着传来一声绷响,随后又是一声沉闷的声音,似是箭矢扎在木桩上面,元洛叹了一口气:“师父,无论是清流或是站队某一方,那都是徒弟权衡利弊后的决定,我并非一个需要姻亲助力的人,也绝不想利用哪家女儿的一腔真情。”
顿了顿,元洛又道:“况且,徒弟已经有心仪的姑娘了,今日就是请她过来,让师父先见一见。”
甄棠和景昭辰同时睁大双眼,不约而同地,看向立在一旁的兰芝。
兰芝满眼懵懂,与甄棠对视着,眨了几下眼。
甄棠的心思有些凌乱,回想起兰芝刚来王府那天,元洛钓鱼砸中了兰芝,当晚便打扮的像一只花孔雀带着礼物跑来赔罪。
那时她稍稍猜中了元洛的心思,但是她不敢确认,加之这段时日他一直没有出现,甄棠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可今日青玄不在府中,只有兰芝陪她一起过来,再者就算给元洛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对青玄起什么心思,打不过是一说,冯泽真的会给他下药。
所以,只有可能是兰芝。
正当甄棠和景昭辰二人均被这个消息震惊时,远远地传来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站在门口作甚!还不过来!”
景昭辰立即换了一副云淡风轻的神色,牵着甄棠,绕过木门,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武场里面没有草地,铺着碎石与细沙,整齐有序地排列着各种靶子、木桩、兵器架等等。
东北角方位是一个靶场,元洛穿着一身利索的劲装,正在拉弓试箭,旁边立着一个身型魁梧的汉子,两手掐腰,一脸恨铁不成钢的神情。
甄棠同景昭辰一并走过去,景昭辰向他躬身行礼:“师父。”
甄棠也跟着规规矩矩地福了福身子,随他一起唤了一声师父。
傅师父转过身,看到两个花一般的女子,黝黑的脸庞顿时舒缓了许多,两个徒弟一个病秧子,一个吊儿郎当,看上的女子反倒极其有眼光。
元洛松开手指,精钢铁箭呼啸而去,“咄”的一声正中远处的靶心。
他握着弓,朝景昭辰使了个眼色,又对傅师父道:“我知晓师父刀子嘴豆腐心,借您两匹马和弓箭,回头给您带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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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景昭辰从旁边的木架上取了一柄弓,提了箭筒,在甄棠还未反应过来时,拉着她向傅师父行了一礼,便往后院的马场走去。
元洛同兰芝走在后面,甄棠听到他的声音喋喋不休,好似在征求晚间能否一起去看河灯会。
甄棠有些担心,在她的计划中,她应当先为兰芝消了奴籍,然后给她买一座宅子,兰芝若是愿意成婚,便为她精挑细选一个好郎君,以翊王妃表妹的身份风风光光大嫁,兰芝若是不愿成婚,那便二人相依为命一辈子,无论走到哪里都不会分开。
她不放心元洛,或者说,她不愿兰芝变成世上另一个她。
甄棠越想心思越重,刚准备转身问元洛怎么回事,便被景昭辰拦了下来:“或许,你应当问一下兰芝的想法。”
“兰芝她还那么小,她能有什么想法,元家是京城世家,元洛父母想要的儿媳是那个什么李尚书的女儿,即便元洛对她真情实意,可是元家能看的上一个曾经出身奴籍的女子吗?”
景昭辰揽着她进了马场里侧,站在元洛与兰芝听不到声音的方位,他静静听着甄棠不安的抱怨:
“好,假设厉害的元大人真的能抗住各方压力,娶了兰芝,可是时光漫长,他能一直抗住压力吗?元家的族亲会不会给他压力,让他为了利益纳妾,有第一个便会有第二个,有第一次便会有第二次,元洛他当真考虑过这些吗?”
“兰芝出身乡野,她只跟随妾身祖父读过一些书,会写一些字,她淳朴天真,没有制衡后宅的手段,倘若真的嫁入元家,此生都要在后宅之中受尽磋磨。”
甄棠头脑转得极快,转眼间,便将元洛判了斩立决:“妾身从不质疑真心,但世间万物没有永恒,真心也会随着时间流逝逐渐消散,谁都不能把自己的命运,赌在另一人身上。”
她说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全然没有注意到身边人换了神色。
景昭辰眸光幽深,握着弓身的右手青筋凸起:“所以,你也是这种想法吗?”
她一直想要逃离,想要离开他的身边,就是因为从不相信他的真心?
山顶的夏风不同于地面的燥热,甚至还带着一丝凉意,吹过甄棠耳边时,将景昭辰的声音也吹得散开。
“是。”
甄棠回答的很干脆:“妾身早就告诉过殿下,我不适合做什么王妃、太子妃,妾身没见过殿下从前是什么样子,所以也不会去赌往后的命运。”
景昭辰忽然笑了。
原来她一直想要与他好聚好散,并不完全是因为那个顾淮清。
无妨,只要有一丝丝与那个顾淮清无关就好,这一丝丝,便是因为他。
甄棠见他笑起来,正诧异着,忽然感到身型一飘,双脚离地,整个人被他抱上了马鞍,随后景昭辰翻身上马,将她紧紧拥在怀中。
缰绳抽动,黑马迈开矫健的步伐迎风冲出了马场,路过正在挑选马匹的元洛时,景昭辰还提醒了他一句:“好好照顾兰芝姑娘,否则我把你五花大绑送回元府!”
甄棠从未骑过马,她的心脏跳到了嗓子眼,死死抓着景昭辰的手臂。
山巅风起,万物化作浮动的光影,远处是一望无际的原野和山林,阳光从云层的间隙中渗入人世,映照着每个人的宿命轮转。
就在夏风吹过山巅之时,甄棠听到耳边响起景昭辰的声音——
“那我便带你看看,从前的我,是什么模样。”
54. 第 54 章
山巅的北方是一片连绵无垠的山脉,这里曾经修建过几座皇家猎苑,后来那些王公贵族们觉得山中实在没有乐趣,便将秋猎的场地迁至了南边的平原。
傅将军从军中退伍后,圣上为了教化皇子和宗室内各位公子,便在此处建了武场,把这片山脉和荒废的猎苑也一并划给了傅师父。
可是武场太辛劳,那些宗室公子们不愿吃这个苦,一年不如一年,沦落到如今,傅师父只剩下元洛和景昭辰两个徒弟。
一个吊儿郎当。
一个病入膏肓。
傅师父时常感叹人才不济、国运凋零,他每年一半时间住在山上的武场中,除了远避喧嚣之外,便是偶尔过一下打猎的瘾。
打猎是一门综合性很强的技术活,御马要稳、视线要准、拉弓要狠,箭射出去便要一击必中,否则便会打草惊蛇,吓跑猎物。
角度、距离、风速都是一个猎手必须学会判别的基本功。
景昭辰初到武场时才五岁半,人还没有马鞭竖起来高,又似乎病着,脸色白里透着黄,带着咳音向傅师父规规矩矩行礼。
傅师父也听闻了这个小皇子的凄惨遭遇,但他没有料到,孟皇后居然如此揠苗助长,幼童还未病愈,便将他迫不及待地送过来学骑射、武艺。
个中用意,昭然若揭。
于公公也有些不舍,但毕竟圣命难违,傅将军确认其中也有圣上的意思后,只得将他留在了武场,至少在这里,孟皇后的人不敢轻易对他体罚。
景昭辰的武艺尽数受教于傅师父,看他着实是一个好苗子,傅将军更是将沉水送给了他,希望他不负众望,能在大安朝国祚临近百年之时,再起中兴。
骏马在山野中飞速驰骋,甄棠的耳边是风声呼啸,原野上的风带来泥土和山林的清新,将她鸦羽般的长发吹起,散在半空中。
她从未有过如此恣意畅快的时刻,尘世远离,纷扰退散,整个天地之间只剩下她与景昭辰两个人,不知何时停下,不知奔向哪里,似乎一切都没有尽头。
速度逐渐放缓下来,甄棠终于从景昭辰怀中轻轻抬起脸,她仍有些害怕,两手抱着景昭辰握着缰绳的左手臂,好奇地望向看向远方的景色。
前方好似是山林的入口,些许铁质的围栏倒在地上,不知荒废了多久,已经被腐蚀得锈迹斑斑。
景昭辰缓缓停下马,左手持缰,右手握弓,手背上青筋凸起,抽了一下缰绳调整骏马前进的方向,他轻声开口:“这里曾经是最大的猎苑,我幼时还曾在里面迷过路,差些被觅食的猛兽吃掉。”
甄棠有些紧张:“那如今呢?里面还有猛兽吗?”
“荒废了太久,我也不知晓,不妨进去看一眼。”
景昭辰说着,夹了一下马肚子便准备进去,身后传来一阵马蹄疾驰的声音,甄棠扒着他的手臂向后看去,是元洛和兰芝。
元洛骑着一匹深红色骏马,兰芝侧坐在马鞍上,元洛同样一手持缰,一手握弓,背后却背了两个箭筒,停在景昭辰与甄棠身边时,他挑了挑眉:“说好的,谁输了谁晚上在西江仙月楼请客!”
景昭辰笑起来,甄棠听到他好听的声音透过胸腔:“一言为定!”
言罢,两匹骏马一前一后进了猎苑。
说是猎苑,倒不如说是什么旧日遗迹,里面的场地极其宽阔,地势有高有低,还有各种荒废的石台、破损的油毡帐篷等等。
景昭辰稍稍加快了一些速度,马蹄越过沟壑,越往北,山林越密集,仲夏时节温度却越来越低。
山林中极其安静,似是许久没人来过此处,蹲在树枝上的几只松鼠已经忘了害怕,捧着果子,歪着脑袋,居高临下地看着闯入这片秘境的不速之客。
甄棠觉得他真是一个疯子。
七夕乞巧节,他居然带她来密林中打猎!
可尽管心中腹诽,还有些胆怯,但一股莫名的好奇已经开始占据她的思绪,这是一种狩猎的刺激感,是她从未有过的体验。
远处传来一声极轻的响动,甄棠还未反应过来,只听到弓弦在耳边绷了一声,箭矢破空而去,山林中传来兽类的鸣叫。
景昭辰射出那支箭时并未停马,解除毒蛊至今,他恢复了久违的力量和敏锐,甚至连视觉与判断都快了许多,他感到自己的体格到了从未有过的巅峰。
趋马走过去,景昭辰翻身而下,从一人高的藤蔓中提起猎物,是一只体型硕大的灰狼,铁箭从左眼洞穿脑部,灰狼被景昭辰提着后肢半吊着,哀嚎了一阵,失去了生息。
他从后腰抽出匕首,在地上挖了个坑,放干净血之后把土坑重新掩埋,用油毡裹好灰狼尸首,挂在黑马屁股上,翻身上马,带着甄棠继续往北而行。
“这狼的毛皮不错,带回去给师父处理一下,可以拿去集市换些银子。”景昭辰见甄棠疑惑,向她解释道。
一路上又猎了一些山鸡、野兔,还有一匹鹿,景昭辰箭无虚发,甚至在甄棠还未发现猎物时他的箭已经射了出去。
越往北越人迹罕至,山脉凸起的石层也变得崎岖,马蹄趟过山中溪水,就在甄棠愈发好奇景昭辰要带她去哪里时,拐过一道山体后,她被眼前的景象震惊到睁大双眼。
是一具巨大的猛兽骨架。
这只猛兽不知死在这里多久了,四肢的骨头已经零散脱落,颈骨裂了一道歪歪斜斜的口子,历经风化,骨骼已经暗沉发黄,埋在土里的部分覆满了青苔。
景昭辰先下马,随后将甄棠抱下来,拴好马,牵着甄棠走到骨架旁边站定。
甄棠这才看清这具骨架究竟有多大,比景昭辰还要高出一半,若是一只有肌肉和皮毛的活物,恐有两匹黑马那般大的体型!
“这是?”甄棠还未从震惊中缓过来。
景昭辰抬手按在兽骨头部:“是当年那只差点吃掉我的白虎。”
竟然是一只白虎!
“是你…杀掉的它?”甄棠心脏砰砰跳。
景昭辰左手牵着甄棠,右手在白虎头骨处抚过,最后停在颈骨上那道裂痕:“对,我亲手杀的,从这里。”
“八岁那年,我第一次参加秋猎,被一个脸生的小侍卫带到了这里,随后他便消失了,我不敢动,只好躲在这处洞穴,差点被这只白虎吃掉,幸好傅师父带人救了我。”
“后来我又来过此处几次,最后那一次,我亲手杀了这只白虎,那年我十二岁。”
甄棠看着他的侧影,不敢想象一个八岁的幼童孤身一人在山林中会多么惊恐,更何况,还要面对这样一只猛兽。
然而她有些不懂:“殿下后来为何又返回这里?”
一个人,不会无缘无故回到当初的梦魇,还是多次,除非……
景昭辰却并未立即回答她,他解下腰封垫在一块石头上,让甄棠坐下,随后抽出匕首开始在白虎骨架四周的泥地里翻找。
甄棠看着他挽着袖子,翻完一处又一处,不知过了多久,整个山洞四周的泥地都被他翻了一遍,终于在她快要忍不住问出声时,握着匕首的人沉声道:“找到了。”
找到什么了?
甄棠见他收拢匕首,走到溪水边洗干净手,走到甄棠面前单膝跪地,向她摊开掌心:“打开看看。”
他的掌心中躺着一个小小的金质圆盒,雕刻着莲花纹样,上面用藕荷色的细绳打了绳结,但是时光久远,绳结染了污泥,金盒也不再光彩夺目。
甄棠疑惑地看着景昭辰,在他的示意下,她小心翼翼地拿起,按了一下金盒侧边的机巧,“啪嗒”一声,小金盒应声而开,露出里面的一物。
是一对小巧莹润的白玉耳铛,莲花状,清新素雅。
山野密林之中,怎会出现这种明显女子东西?
一刹那,甄棠似乎明白景昭辰为何多次返回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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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要找的,便是这个。
甄棠的视线从小金盒上抬起,与那人静静对视,似是想从他眼中验证自己的猜测。
景昭辰没有隐瞒:“是我母妃的遗物。”
果真如她所料。
“我母妃亡故后,父皇下令消去她的一切痕迹,她所有的遗物都被销毁了,这对耳铛是当年服侍过她的老嬷嬷偷偷留下来交给我的。”
“为了隐人耳目,我便将它藏在这个小金盒中贴身带着,直到八岁那年秋猎……”
甄棠明白了,景昭辰八岁那年将他母妃唯一的遗物于此处遗失,又差些被那只白虎吃掉,后来为了寻找母妃的遗物他多次返回山林,直到十二岁那年,他亲手杀了曾经想要吃掉他的白虎。
她不敢问那个脸生的小侍卫什么下场。
“殿下的意思是?”甄棠握着那对耳铛,小心翼翼问道。
景昭辰半跪在她面前,极其郑重地说道:“我母妃唯有这一个遗物,我想把它交给你。朝朝,你说你从未见过我从前什么模样,时光无法倒流,从前已是往昔,我想与你拥有以后。”
“只有我们俩的以后。”
不愧是一个疯子,竟然在这种情形下,说要与她有以后。
甄棠脑子嗡嗡响。
“可是,景昭辰……”她还是犹豫。
景昭辰腾地一下从地上站起身,不等她说完,将她抱到马鞍上,翻身上了马:“狼群来了,我们得离开了!”
狼群?!
甄棠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
缰绳抽响,黑马似乎也感受到了危险,沿着密林小道一路向南奔去,甄棠右手紧紧握着小金盒,左手抱着景昭辰坚实的手臂,大气都不敢出,直到马蹄跃出山林踏上原野,她才长长地缓了一口气。
出了山林后才发现天色已近午时,骏马速度未减,沿着山脉一路驰骋,最后来到一处山崖边。
“吁——!”景昭辰收紧缰绳,骏马应声停了下来。
甄棠抬眸看向远处,这里应当是整片山脉最高的地方,此时天光大盛,云蒸霞蔚,从极高处俯瞰整个天地,城池之外是大片的原野,江水宛如仙女落入人间的飘带,在阳光下泛着细碎的金光。
“那里便是西江吗?”甄棠抬手指向远处。
“是。”景昭辰揽紧她。
……
二人回到傅师父的武场时,元洛与兰芝已经提前回来了,此时正一个被傅师父喋喋不休的骂着,一个被师娘喜笑颜开地塞着各种果子。
甄棠同景昭辰刚回来,元洛仿佛见到了救星,立马跑过来,得意洋洋地指着不远处的猎物道:“师弟,你输了,我可是猎了三只大的!”
众人顺着看过去,竟然是真的,两只鹿,一只野山羚,还有一些狐狸、兔子等等。
景昭辰笑道:“愿赌服输,晚间我请。”
师娘早就备好了午膳,众人在武场中用了膳,又寒暄一阵,落日已经西斜。
傅师父终于骂够了元洛,想起今日是乞巧节,想起还要同夫人一起下山回府,便开始赶众人回去。
一行人乘车离开武场,沿着山道往西江方向驶去。
西江离武场更远,待到马车停到码头前,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江水两岸灯火憧憧,画舫摇曳,丝竹悦耳,水中已经飘满了各式各样的灯盏,宛如九天之上的繁星落了下来,将整个西江变成璀璨的银河。
“来,小心些。”景昭辰先踏上一条小舟,两手扶着甄棠,引着她踩在舱里。
他屏退了划船的暗卫,自己撑着竹竿,漫不经心地划着小舟,顺着水流而行。
“景昭辰。”甄棠开口。
“嗯?”划船的人回头。
甄棠看着立在漫天光影之中的人,握着手中的小金盒,抱着双膝,轻声问他——
“你有没有什么事,瞒着我?”
55. 第 55 章
小舟轻摇,水面微微泛起波澜。
江水中飘着无数河灯,灯火闪烁,似漫天飘渺的流萤。
甄棠抱膝坐在小舟的舱室里,靠着船舷,目不转睛地看着用竹竿悠闲撑船之人。
“你有没有什么事,瞒着我?”她试探性问道。
倘若,倘若他能实话实说,告诉她真的见过顾淮清,或许她能稍稍释怀一些。
她已经被迫嫁入了王府,在命运的河流中已经与他失散,即使逆水行舟,也不过是想再看一眼曾经那段年少绮梦。
他应当是见过淮清的吧。
否则他身上为何会沾染熟悉的熏香?
她静静地望着景昭辰,想听他会如何回答。
景昭辰眸光一暗,撑着竹竿的手顿了顿,随后轻轻划开水波:“朝朝怎会如此问?”
甄棠看着江水荡漾,想了想,终于开口问他:“你有没有见过什么人?”
须臾的沉默后,她听到了他的回答:“没有。”
甄棠垂下眼睫。
再度抬起时,她看向远处辽阔的水面,长久不再言语。
“卖花嘞,卖花嘞,乞巧节送姑娘鲜花,一定得美人芳心哎!”
一条装着半舱鲜花的小船飘飘悠悠划了过来,划船的是一位小少年,不停高声吆喝着。
见到景昭辰和甄棠,他眼疾手快地划了过来,热情招呼着:“公子为夫人买枝花吗,都是方才从花圃里刚剪来的,有茉莉、杜鹃、红山茶等等。”
景昭辰看向甄棠:“夫人喜欢哪一种?”
甄棠愣了一下,这还是他头一次称呼自己为夫人,她用手托着腮,好奇地看向小少年:“今日是乞巧节,小公子为何不与心仪的姑娘一起游玩,在这里售花?”
她容貌姣好,映着氤氲烛火更显国色,卖花的小少年脸一红,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俺没有心仪的姑娘,想趁着节庆人多,攒点钱托门路去投军。”
“喔?你年岁不大,看不出竟有投军的抱负。”景昭辰感慨。
小少年挽着袖子和裤腿,露着小麦色的肌肤,一脸昂扬:“那可不,俺要去鸣泉关打狄人,男子汉就要顶天立地,守家卫国!”
鸣泉关。
听到这三个字,甄棠忍不住看向那人。
景昭辰似是眸光微动,转瞬又将情绪压了下来,只淡声道:“很久以前,也有人像你一样去过那里。”
小少年从船板跳进船舱,抱起一大捧花:“去过那里?那这人后来呢?退伍了吗?”
“后来他又回去了。”
小少年摇了摇头:“俺读书少,听不懂弯弯绕,反正俺去了以后不把狄人打回去绝不回京,公子要买花吗,俺可以跟您打个折。”
景昭辰看向甄棠:“夫人来选吧。”
甄棠看着他怀中姹紫嫣红的花朵,最后选了一枝栀子。
景昭辰接过栀子花,将一枚银子递了过去,小少年见到立马摆手:“一枝花两文钱,这太贵重了。”
“就当是我祝你投军一路顺利。”景昭辰将银子凌空抛过去。
小少年慌忙伸手接住,见他撑船要离开,小少年慌忙从船舱中拿出两幅面具,朝他高声喊:“公子等一下!”
景昭辰停下来,回眸看他。
“这是俺今日卖剩下的两幅面具,公子给俺这么多银子,这两个便送给公子和夫人,别嫌弃。”小少年站在船头,脸颊微红。
他说着,用背后的绳子将两幅面具仔细扎好,抬手一扔,朝景昭辰抛了过来。
景昭辰看着空中的弧线,淡然伸手,稳稳接住,随后点头表示谢意,便撑船离开。
面具落在了甄棠手中,她费了些力气才解开绳子,一副是小龙、另一副好似是某个菩萨。
甄棠属相是龙,她拿起那副面具好奇地在脸上比了比,大小刚刚合适,刚想让景昭辰也试一试,看到他划着船在西江正中停了下来。
“怎么了?”甄棠看了看四周,没发现有什么异常。
景昭辰放好竹竿,走到船舱中与甄棠并肩坐着,小心翼翼地为她系好面具后的绳子,将她被夜风吹乱的发丝整好。
甄棠察觉到他有些异样,刚想问他,“砰!”夜幕中突然绽放一颗巨大的烟花!
烟花是灿烂的嫣红色,在整个西江正中的天空上炸开,随后慢慢舒展,化成金色的流星徐徐降落。
四周先是一片寂静,紧接着,此起彼伏的惊呼声、雀跃声骤然响起——
“哇塞!是烟花是烟花!”
“京畿府衙今年出手真阔绰,往年乞巧节从未放过烟花哎!”
“今年是我朝百年国礼,圣上一定是想着放烟花与民同乐!”
那颗烟花还未完全熄灭,紧接着,比方才更璀璨、更辉煌的烟花接连炸开三颗,映亮了半边夜幕和整个西江上空。
烟火未落,随后有无数颗银色、金色的光束升上天空,光束爆开,荧荧烟火随风而散,似横亘天幕的银河坠落人间,与满江的河灯相映成辉。
紧接着,各式各样的烟花在夜空下次第燃亮,整个天穹光焰万丈,灿烂夺目,一声接一声的爆开,四周的喧嚣、纷扰仿佛都被烟火覆盖,又随风落入尘世。
甄棠从未见过如此盛大的场景,她左手还握着小龙面具覆在脸上,吃惊的睁大双眼,目不转睛地望着漫天四散的烟火。
景昭辰看着她,一如她今日所说不知他从前是什么模样,景昭辰自己同样没有经历过甄棠的少时,他对“情”这个字没有太深的感触,所以他只能努力去设想,少女梦中的乞巧节应当是什么样子。
他是一个无趣的俗人,没有光风霁月的风姿,有的,或许只是那么一点点权势和钱财。
“朝朝。”他轻声唤她。
甄棠侧过脸看他:“嗯?”
烟火喧嚣中,她看到景昭辰薄唇动了动,好似说了什么,声音却被这场欢闹掩盖。
“你说什么?”
甄棠没有听清,向他靠近了一些,示意他再说一次。
景昭辰垂眸看着贴过来的人,脸庞藏在面具下,只有红润的双唇和一双熠熠生辉的眼睛露在外面,烟花绽放,光影映入她的眸中,变成他生命中的万千星河。
他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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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伸手扣住她的后脑,隔着面具吻了上去。
甄棠整个人怔住,这里是江水的中心,四周人声鼎沸无比喧嚣,他就这么吻了过来,全然不顾旁人的目光,似乎在向整个世间宣告他强势的占有欲。
“这是我们的第一个乞巧节。”
景昭辰离开了她的双唇,但有些恋恋不舍,抵着她的额头暗哑着嗓音说道。
甄棠仍未从这场盛大的烟火中缓过神,隔着面具,她仿佛看透了一些景昭辰,又仿佛没有看透,她方才没有听清的那句话,终究还是随着烟火,散成漫天繁星。
他在她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烟火快要落幕时,拿起竹竿,撑着小舟从西江中心划到一处码头,扶着甄棠上了岸。
因那场烟火,岸边的人流比方才更多,景昭辰也戴上了那副菩萨面具,一手牵着甄棠沿着河岸往前走。
“想不想看木偶戏,我记得前方有一个演木偶戏的小戏园,我幼时曾在那里看过几场,不知老人家还演不演。”景昭辰贴近了一些,向甄棠问。
甄棠也起了好奇心:“木偶戏,好看吗?”
“我幼时觉得好看,毕竟多年未曾再来,朝朝要不要陪我一同去看。”
“好啊,我幼时只看过皮影戏,还从未见过木偶戏是什么模样。”
甄棠被他牵着,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行而过,最后停在一处古朴的老宅子门前,门开着,门扉上挂着一个桃木牌匾,上面写着三个圆滚滚的字——桃花源记。
甄棠饶有兴致地念了一遍,景昭辰笑道:“看来这位老人家仍童心未泯。”
宅子并不大,二人穿过回廊便来到一块五丈见方的场地,摆了七八张小桌,每张小桌旁边有两把椅子,正对着场地的是一个不高不低的戏台,背景搭着彩色的戏布。
景昭辰牵着甄棠在仅剩的位子落座,小厮随后上了热茶和几样果子、糕点,乐师调好了乐器,木偶师们调好了悬丝,一声锣响,悬丝木偶登场,咿咿呀呀的戏腔缓缓响起。
甄棠听得饶有兴趣,这场戏叫《湘夫人》,讲述舜如何在娥皇女英的相助下,如何从凶悍卑劣的父母、族弟手中求生,最后继承尧的帝位,迎娶尧的两位女儿,也就是娥皇女英的传说故事。
所谓传说故事,便是只能演到令众人皆大欢喜的结局便好,再往下演,就成了不合时宜。
故事的最后,舜死于九嶷山下,娥皇女英泪染青竹,最终泪尽而死,人们为了祭奠二女,便将娥皇女英尊称为《湘夫人》。
弦乐声声,木偶戏开始最后一场,报幕的悬丝木偶举着小木牌绕戏台一周,上面书写着这一场的戏份——《帝王娶亲》。
景昭辰剥了一颗荔枝递到甄棠手边,她却迟迟未接,景昭辰抬眸看到她黛眉轻蹙,眸中满是不可思议,顺着她的目光看向戏台,他心中猛然一紧。
小木牌上的字迹凌厉大气,风骨毕现。
几乎与甄棠的字迹一模一样。
可甄棠的字,是那个人所教。
甄棠站起了身,目不转睛地望向那方小木牌。
景昭辰一瞬间冰冷下来。
56. 第 56 章
戏台上的木偶唱念做打,悬丝穿过木偶的关节,背后的手指轻挑旋转,控制着毫无生气的木头摆出各种动作。
悬丝轻转,身穿玄金龙袍的帝舜木偶摆了个姿态,登基称帝。木偶两侧,是穿着相同赤金凤袍的娥皇与女英,一左一右,福身恭贺帝舜。
戏腔咿呀婉转,弦乐与锣鼓彰显最后一出戏圆满结局,其余看客纷纷鼓掌叫好,小厮捧着托盘上前收赏钱,整个戏园里一副欢欣雀跃的场景。
然而这份欢乐与景昭辰完全无关。
他快要冻结在椅子上,左手食指与拇指还扣着那颗剥了一半的荔枝,周身冰冷,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景昭辰感觉看台上扮演帝舜的木偶与自己如出一辙,一举一动,一言一词都被那些无形的悬丝控制着。
他不敢露出任何异常,生怕甄棠发觉他有哪些不对劲,他也认出了那方小木牌上的字迹。
那是顾淮清的字。
两场科举案子的试卷他都看过,因为知晓甄棠的字曾经是他所教,所以前不久看到封着姓名试卷的第一眼他便认出了哪一份是顾淮清。
笔锋凌厉,傲骨尽显。
他一字一字看下去,脑海中浮现的却是甄棠在他的教导之下练字的情形。
她与顾淮清之间曾经有过那么多隐秘时光,存在那么多他无从知晓的过往,倘若让甄棠知晓顾淮清就在京城,她一定、必定想方设法去见他。
所以,他不能放甄棠出府。
可是命运怎会如此之巧,顾淮清的笔迹怎会出现在这处戏园,恰巧是这出戏,又恰巧被甄棠看到。
景昭辰脑海飞速思索,整个西江沿岸除了穿着便服的锦衣卫便是他的暗卫,顾淮清何时到过这里,他不应当不知晓。
生平第一次,他感受到了茫然和隐隐的惊慌。
好似命运在冥冥之中对他耳语——你终究,还是无法掌控所有。
谢幕的弦乐已经停止,报幕的小木偶再度绕场一圈,向众位看客宣告下一场戏在半个时辰后,不愿等待的看客便纷纷起身离开。
甄棠坐在椅子上迟迟未动,直到人群散尽,她站起身,用略微急切的声音对景昭辰道:“殿下稍等,妾身去寻一下班头。”
她说完,顾不得等景昭辰应允,便提着裙摆往戏台后方跑去,却被景昭辰猛然握住了右手腕。
甄棠被他拦下,她的心中充满疑惑,为何淮清的字迹会出现在此处,景昭辰这种心思多谋的人,不会无缘无故带她来听戏。
所以她并未问出口,只是转过身,静静地看着他。
景昭辰仍松松闲闲地坐着,宽大的右手箍住她纤细的手腕,戏园内已经无人了,唯有二人一坐一站沉默不语地对视着。
须臾后,空气中无形的细线崩裂,景昭辰缓缓抬手,将她被风吹散一缕的鬓发收在耳后,没有任何询问,似是终于妥协,又似隐隐的祈求——
“去吧,我会在此处等你。”
甄棠看了他一眼,没有任何犹豫,提着裙摆跑向戏园后台。
这座戏园并不大,是一个喜爱木偶戏的老人家的宅院改造,前院用来演木偶戏,赚些钱两贴补家用,所以后台仅有两间房屋大小,一间用来囤放各种道具、一间用来为戏师、木偶师、弦乐师临时休憩。
刚结束一场戏,老人家喝完了一盏茶,正在准备下一场戏所需的道具,只听到门口传来一声清柔的女音:“劳烦问一下,班头是否在此处?”
众人好奇地看过去,老班头停下手上的动作看向门口,一个身穿浅海棠色衣裙的女子正略带着急地望着他:“您一定是戏园的老班头吧,妾身有件事想要劳烦您。”
老班头走到门口:“劳烦谈不上,姑娘有啥事请讲。”
“妾身想看一下方才那出《湘夫人》最后一场戏的报幕小木板。”甄棠紧张地掌心出汗。
“噢,那个啊,姑娘稍等。”
老班头说着走到刚刚收整好的道具箱子前,拿起那块小木板,走回来,递到甄棠面前:“姑娘怎么想看这个,《湘夫人》三天演一场,姑娘若是喜欢,可在三天后再来。”
甄棠接过小木板,全然没有听到老班头在说什么,她看清小木板上的字迹,心中一阵恍然失措。
这上面的四个字与她方才看到的,完全不同。
没有丝毫相同之处。
她方才看到的字迹凌厉大气,刚正锋芒,她看到的第一眼便认出那是淮清的字。
可眼下她拿在手中的,圆滚滚、胖嘟嘟,似是初学写字幼童的笔法,透着八分的稚嫩。
甄棠呼吸凝滞,她闭了闭双眼,努力回想方才那一幕,再度睁开眼看向老班头:“您确定是这一块吗,是否拿错?”
老班头哈哈一笑:“俺们戏园子在这里演了几十年,若是连自家道具都认不清,那还怎么演,莫非姑娘觉得这上面的字难看?”
“确定只有这一块?”
“俺们园子小,收支不大,没有那么多钱两换道具,只有这一块。”
甄棠心中无比失落,她将小木板还给老班头,甚至开始怀疑方才是不是自己看花了眼,向老班头点了点便转身走向前院。
刚走了几步,她又慌忙转身唤住准备回房的老班头:“妾身还想问您一件事。”
老班头擦着手上的道具:“姑娘尽管问。”
“这段时日,你是否见过一个相貌清秀,从沧州而来的顾姓男子?”甄棠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
“这我可记不得,戏园子每日人来人往,不可能全部打听一番。”
“多谢了。”
甄棠说完,一步一步慢慢走回到前院,一抬眸,看到仍坐在椅子内的景昭辰,正静静注视着她。
他今日穿了一身银青色交领夏衫,夜色朦胧,疏月阑珊,戏园内的古树上挂着数十盏红灯笼,夏风穿堂而过,吹动烛影落了他一身。
散场后的戏园内很安静,人流声被门扉阻拦在外,他好似暂时藏在桃花源记中的闲散公子,安静地坐着,一言不发,幽深的目光看向不远处的海棠色人影。
甄棠站在原地,不知为何,她竟然不敢再往前走。
她并未告知景昭辰自己为何去后台,景昭辰也没有询问,二人之间好似达到一种默契的平衡。
然而这种平衡,在下一瞬被那人打破。
甄棠听到景昭辰的声音,低哑暗沉:“过来。”
带着隐隐的强势,似不容拒绝。
上一次听到他这般强势的语气,是在他发疯强吻她的那晚。
景昭辰声色暗哑,扣着她的下颌,强制性地命令她“张开”、“张嘴”。
那时的他宛如一个疯子,听不进任何言语,也是甄棠第一次见到他真正褪去伪装的样子。
他现在的眼神,与那晚如出一辙。
月光清辉合着荧荧灯火落在他身上,银青色的衣衫流光浮动,本是清隽舒朗的模样,可眼下却透着隐隐的冰冷。
甄棠同样看着他,却没有上前。
“要我过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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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昭辰指尖捏着荔枝,看着甄棠,淡声问道。
甄棠短暂迟疑了一瞬,摇了摇头,缓步走到他身前:“这出戏演完了,我们离开吧。”
景昭辰稍稍坐直了身子,拉过她的手,手指拂过柔软的掌心:“怎么这么凉,还出了这么多冷汗。”
“可能是方才饮了些凉茶的缘故,走吧,下一出戏不是妾身喜欢听的。”甄棠牵他的手指,想要离开。
那人却丝毫不动,反手握住她的指尖,一根一根细细摩挲着:“朝朝方才去后台做什么了?”
甄棠心中一慌,手指蜷缩了一下,却被那人手指扣住。
她顿了顿:“嗯…妾身只是好奇那些悬丝木偶究竟什么模样。”
“喔,这样。”
甄棠感觉他的语调有些不正常,但听起来又好像与方才没什么区别,便点了点头,牵他的手:“我们不是还要去仙月楼寻元师兄吗,走吧走吧。”
“喜欢这种木偶吗?”景昭辰仍旧没有站起身,只抬眸看她。
“嗯,看起来还挺有乐趣的,只是妾身不会用悬丝控制人偶,往后闲暇之余再来看戏。”
她故意岔开话题,拉着景昭辰的手将他拽起身,出了戏园,沿着河岸往仙月楼方向走去。
桃花源记后台,老班头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朝堆满道具的库房小声道:“公子,那二位已经走了。”
邵真从门后跨步出来,长出一口气:“我的苍天,吓死我了。”
老班头仍战战兢兢:“俺都是按公子教的所说,不…不会惹来什么岔子吧?俺们可是本本分分的人。”
“莫怕莫怕,俺家主子又不吃人,这个给你,小木牌我带走。”
邵真从怀中掏出一个钱袋,塞进老班头手中,刚出门,又退了回来,极其认真地对老班头交代:“倘若你再遇到方才那位王…姑娘,无论她问什么,你们全部回复不知晓,记住了吗?”
“王姑娘?好说好说,我们都铭记于心。”老班头点头如捣蒜。
邵真拍了拍老班头肩膀,随后大步出了戏园。
桃花源记的木偶戏演得惟妙惟肖,价格又实惠,不到半个时辰场地便坐满了人。
悬丝木偶换了衣衫,锣鼓敲响,弦乐轻奏,台上重新开演新戏。
今年科举考了两次,两名举子难得放松,围坐在小桌旁一边看戏一边谈天论地,提到科举舞弊的案子,一时气到脸色发红。
其中一名举子正义愤填膺时,发现旁边一桌只坐了一人,看侧影,清逸出尘,光风霁月,俨然一副世家公子的风姿。
只是不知为何,看起来略显寂寥。
他又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愕然发现竟是今科连中三元的进士及第!
更是方才他们口中谈论的科举舞弊案的苦主!
两名举子没料到会在此处遇到新科进士,慌忙整理衣冠,走上前行礼:“叨扰顾公子,往后或许同朝为官,还请公子多多包容。”
顾淮清原本看着台上那一场《庄周梦蝶》出神,恍然间被打断,收拢袖摆,淡声回礼:“阁下过奖,都是为国为民。”
“不知顾公子准备何处高就,若是有机会…”
“在下并不打算留京。”
顾淮清目光看向台上的庄子,悬丝木偶沉沉睡去,似陷入无垠梦境。
他已经在科举闯出了名头,倘若他能在鸣泉关再立功绩,顾家,将再也无法成为他的束缚。
到那时,他一定会去渝州,寻回那段少年的庄周晓梦。
57. 第 57 章
没有在仙月楼寻到兰芝和元洛,掌柜的说,元大人用完晚饭已经离开了,他留了话,一定把兰姑娘平安送回去,还提前为他们订了位置最好的厢房和酒菜。
说是元洛订下的,最后仍由景昭辰结账,掌柜得没有见过他,只觉得这一对丽人相貌极其养眼,又有银子,望着他们离开的背影一阵艳羡。
从仙月楼出来已经临近亥时了,西江两岸的人流散了许多,江水上飘着各式各样的河灯,画舫、小舟划过水面,在河灯微漾的烛火中缓缓穿行。
景昭辰牵着她从一处码头下到江边,这里是一片安静的开阔地,修凿运河时平整过,江水冲刷着岸边的细沙和苇丛,仔细看来,苇丛中还有零星萤火虫飞舞。
甄棠莫名想起南下渝州时停驻的那个河岸,也是这般静谧美好。
她左手被景昭辰牵着,踩着江水抚过的湿润细沙漫无目的地往前走,这里几乎无人,又是在江水下游区域,上游的河灯顺着水流飘到此处,汇聚成灯河,东去江海。
“景昭辰,我想问你一个问题。”甄棠踩着细沙,回头看他。
“什么问题。”他嘴上回答轻松,内心却极怕听到那个名字。
“倘若我们婚仪那晚,我从你递给我的三种贺礼里面选了其中一个,你要打算怎么做?”
景昭辰默然不语。
按照他的计划,他会于婚仪当晚毒蛊复发,性情大变,失手“伤”了王妃,红烛帐暖变成满府缟素,喜事变丧事,翊王妃停灵三日后发丧。
他已经提前为她再造了新的身份,准备了足够这一生使用的钱财,然后送她离开这座吃人的皇城。
该是什么命便是什么命,为何要用其他女子为自己冲喜,他的命,难道比别人的更贵重吗?
见他不回答,甄棠反倒笑起来:“景昭辰,谢谢你。”
景昭辰一愣:“因何谢我?”
“我本就活在乡野小镇,从未见过这么盛大的烟火和灯河,最重要的,若没有你,我可能永远无法摆脱爹娘,可能他们会在渝州挑一个高门大户,我同样会被当做攀附门阀的道具送过去。”
“命运就是这么不可思议,换一条路,便有不同的结果,我和兰芝都应当谢你。”
景昭辰的心脏突然一阵剧痛。
倘若那晚她真的选了其中一个,他刚刚病发,正是情绪和杀意达到巅峰之时,他一定会遵循她的选择,用她选择的道具送她离开。
他不知情为何物,孟皇后送来的人,他理所当然认定不能留,仅仅一面之缘便给她换了身份,让她脱离孟皇后的掌控,甚至还给她一笔足够一生使用的钱财,景昭辰自认已经仁至义尽。
但他没有料到,她没选。
她说,可以试着救他。
更让景昭辰没有料到的是,她竟然,完全没有说谎。
世间的阴差阳错如此缥缈无定,人与人之间的命运,或许早已于冥冥之中注定。
“朝朝。”
景昭辰轻轻开口:“若你愿意,我可以永远护着你,只要我还活在世上。”
他这条命,本就因她才活下来,也理所应当属于她。
“今日是乞巧节,不要说什么活着不活着的话。”甄棠说着,抬手让一只萤火虫落在指尖,看了一会,又抬起手,让它重新飞入夜空。
二人沿着岸边往前走,见到一个正在河边售卖河灯的大婶,甄棠好奇的走过去,发现大婶的河灯做工极其精致,用琉璃制成莲花状,刻着繁琐华丽的纹饰,一眼看去,便知价格不菲。
“姑娘要买河灯吗,这莲灯是在崇法寺里开过光的,姑娘放河灯时虔诚许愿,必定心想事成!”大婶见她满眼好奇,立即笑着开始推荐。
“开过光?这灯一定很受欢迎吧,真的能心想事成吗?”甄棠蹲下身,戳了戳莲花灯瓣。
“那可不,今年第二场科举的状元都在……”
“灯要了。”
一道声音打断了大婶,随后一锭银子递到眼前,男子不等大婶反应过来,修长指节提起那盏河灯,又牵起蹲在地上的女子转身离开。
“哎哎,用不了这么多……”大婶握着那枚银锭子,满脸疑惑地看着走远的人影小声说道。
真是奇怪,先是有人将她今日剩下的河灯全部买走,最后塞给她一盏整个京城都寻不到第二盏的莲花灯,让她在此处等人,说是有丰厚的报酬。
她今日走了什么大运,新科状元在她这里买了一盏灯,恭祝她早日发财,她方才还想炫耀一番,没想到那位公子立即将她打断,还给了她一锭银子。
大婶兴高采烈,今日当真收益颇丰,有了这锭银子,她便能将心仪的铺面盘下来,再也不用带着女儿借宿亲戚家,受尽白眼。
她刚准备离开,方才买她河灯的男子不知从何处跳了出来,吓得她拼命拍心口:“小兄弟,你吓死我了,我可是按照你说的做了,绝对稳妥!”
邵真只觉得今日倒了大霉,殿下吩咐的事每一件都出纰漏,他着急忙慌:“大姐你才要吓死我,你卖河灯就卖河灯,提新科状元作甚!”
“你也没说不能提啊,那新科状元长得一表人才,人家看上我的手艺,自然是……”
“求求了求求了,这些话你千万别再提。”邵真只觉得眼皮突突乱跳,一边双手作揖,一边求着大婶赶紧离开。
江水沿岸,夜风清柔。
风里回响着水波拍打河岸的声音,景昭辰拿出火绒点燃河灯中间的烛芯,烛光亮起,甄棠的脸庞在光影中显得温暖而明媚。
她双手捧着莲灯,笑意盈盈地看向景昭辰:“我要开始许愿了哦。”
说完,她临风站在江水边,十分虔诚地闭上了双眼。
景昭辰静静地站在她身旁,看她捧着河灯,衣袖裙摆随风而动,垂落的发丝和簪子微微摇晃。
不知她许了多少愿,良久,才睁开双眼,蹲下身将河灯放入水中,推了一下,顺着水流汇入了灯海之中。
甄棠站起身,看到景昭辰的目光,挑眉一笑:“不许问我许了什么愿,外祖曾说,许过的愿望一旦说出来便不会灵验了。”
景昭辰也笑起来,牵起她的手:“好,夜深了,该回府了。”
河灯汇成一片星海,在无人知晓的暗夜中,大安朝百年国祚的一甲新科进士曾于一个时辰前亲手在此放了一盏河灯。
江水飘渺,浩瀚东去,百年国祭之后他将启程前往相反的方向,西北的鸣泉关,或许那里才是他这一生真正的启始之地。
世上无人得知顾淮清借着那盏河灯许了什么愿,一如彼时的他同样不会知晓,初到京城时他路过一家并不起眼的戏园,因老班头相求,他提笔为《湘夫人》写了一个报幕小板,听了一出木偶戏,随后悄无声息地离开。
临近启程,这座京都并无任何让他留恋之处,乞巧节处处人流如织,不知为何,他重新踏入了这个名唤桃花源记的戏园。
弦乐声声,咿呀婉转,在他未被那两名同进士出身的举子打断回忆之前,他的脑海中在想些什么呢?
上一桌的客人留下的痕迹尚未被小厮收整,一颗剥了一半的荔枝静静落在桌上,他似乎嗅到了一抹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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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的海棠香气。
可是海棠于春日绽放,如今,已是仲夏。
……
“虽是仲夏,但老奴瞧着,王妃这里倒是纳凉的好地方。”
于公公一大早从宫中赶到翊王府,抹了一把脑门上的汗,朝甄棠打趣:“您这里有竹林、有莲池,还有凤凰花树和秋千,当真是恣意快活。”
甄棠正在书房看杂记打发时辰,听到小厮来报于公公登府,便慌忙让宋嬷嬷将他迎进了书房,备了凉茶和圆凳,待他用棉巾擦净脑门上的汗,才小心翼翼问道:“公公可曾听说,前些时日妾身与睿王妃之间的矛盾?”
于公公脊背一凉,将茶碗放回小桌:“翊王妃询问,老奴不敢不答,只是此事老奴的确不知详情。”
他怎么可能不知!
睿王妃被抬到坤宁宫时他正巧也在,奉圣上口谕,传孟皇后前去紫宸殿一同亲审姚贵妃,孟家与姚家是阖宫皆知的死敌,姚贵妃在这次科举中栽了跟头,孟皇后巴不得借着这桩案子将姚家踩进尘泥,所以特意将他多留了一会,打探圣上的口风。
于公公正同孟皇后周旋着,便听到宫外传来巨大的阵仗,紧接着女医便将痛苦呻吟的睿王妃抬进了偏殿,女医扑通一下跪在孟皇后身前,回禀道睿王妃见了红,腹中胎儿胎像不稳。
孟皇后脸色苍白地跌坐在凤椅内,片刻后立即恢复镇定,命掌事嬷嬷给于公公一袋金锭子,言辞之中,双方皆一目了然,当晚圣上将他唤进内殿,同样有此圣意。
只是宫外无人得知,事发当晚,翊王曾深夜入了宫。
于公公冷汗顺着脊背往下滑,怎么看这情形,翊王妃却完全不知情?
这…这让他如何回答?
甄棠满眼疑惑地合上书册,于公公是御前的人,如果他当真不知晓,那说明孟皇后和苏家将此事瞒得滴水不漏。
谁能在宫中做到如此地步?
她神思恍惚了一下,突然想起什么,抬眸看向于公公:“公公今日登府,是有什么重要事务寻妾身?”
于公公见她换了话题,心中松了口气,抬手将放在小桌上一方盖着红布的托盘端起,毕恭毕敬地递到甄棠面前书案上:“月中我朝百年国祚,要在崇法寺举行国祭,这是礼部编撰的今年祭礼详细流程,圣上与皇后娘娘特意命老奴呈给皇后娘娘。”
甄棠想起来了,宋嬷嬷也曾告知过她此事。
她揭开红布,看到厚厚一沓案卷,不由得大吃一惊:“距离月中还有几日,妾身需要将这些全部记下吗?”
于公公似是料到她会如此说,宽慰笑道:“王妃不用担忧,届时一切流程均有宫中嬷嬷引导,这些流程并未有特别大的变化,宋嬷嬷也是宫中老人,熟知这些,您尽可以放宽心。”
甄棠转眸看向宋嬷嬷,宋嬷嬷笑着点头。
既如此,她便放下心来,翻着厚厚的案卷朝于公公问道:“都有哪些人参加祭礼?”
“圣上与皇后娘娘自然不必讲,宫内几位身子骨尚好的太妃也会同去,睿王夫妻,您与翊王,还有衡王殿下。”
“其余的便是文物百官、边军回来的礼官,各个封地的藩王等等。”
于公公顿了一下,似是想起什么,对甄棠说道:“今年倒是不同,今年科举开了两场,一甲的新科进士也会参与国祭,尤其是连中三元的那位。”
甄棠有些惊讶:“因何开两场?连中三元的一甲新科进士,这般厉害,他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
于公公突然停下,余光中,似是看到了宋嬷嬷警惕的眼神,还有极其轻微的摇头。
58. 第 58 章
于公公不留痕迹地回转视线,发现翊王妃并未有所察觉,脑海中飞速想到了借口:“连中三元已是人中翘楚,老奴怎敢直呼状元名讳,待国祭那日,王妃自然便会知晓了。”
甄棠皱了皱眉头,于公公的话挑不出什么毛病,可又隐隐让她感到哪里不对,一时想不出哪里不对,见于公公起身要走,甄棠便让宋嬷嬷送他出府。
刚出了云汀日暖,于公公便用好奇的目光看向宋嬷嬷:“看这情形,我方才差些闯了篓子?”
宋嬷嬷叹了一口气:“主子之间的事,咱们做下人的,全当不知晓就行,对了,殿下托我向您带句话。”
“什么话?”于公公更好奇了。
“临近国祭,礼部与鸿胪寺还要将流程再呈报陛下一次,届时肯定会有一些意见不同,别的不用管,只是今年新科进士在仪队中的位次,还请公公趁机在圣上面前略提一下。”
“这个倒是好说,老奴能适当提一嘴,圣上怎么考量,允不允,那就不是老奴能左右的了。”
二人走到府门前,宋嬷嬷向他行了礼:“您只需旁敲侧击一下即可。”
于公公回礼,坐上回宫的马车后忍不住胡思乱想,这个翊王当真奇怪,国祭中其他重要的政务不关心,反倒关心起新科进士的位次。
还有他身上那个毒蛊,眼下到底是什么情形,琼林宴上突然呕血,吓坏了一众老太医,可是近日看起来又好似没什么问题。万一国祭上再出什么岔子,这可如何是好?
于公公越想越不得其解,马车停在宫墙下,他立马跳下车,往紫宸殿而去。
临近国祭前两日,甄棠终于在宋嬷嬷的指引下,将厚厚一沓案卷看了个大概,大致记住了每个时辰要做什么,祭礼时她要如何站位,如何行礼等等。
“如今尚未再封太子,睿王殿下是皇长子,睿王妃又怀有皇嗣,礼部与鸿胪寺一致推举由睿王与圣上和皇后娘娘一并行拜祭天地的大礼。”
宋嬷嬷翻过一页:“届时您与殿下、衡王,分站圣上与皇后娘娘两侧,行伏地跪拜之礼,以显虔诚。”
甄棠眼皮猛地一跳:“还要行伏地跪拜之礼?若我没有做好呢,会不会被下方的百官嘲笑?”
“王妃放心,崇法寺的祭坛极高,文武百官站在下方根本看不清上面,即便您做的有些不对,也无人能察觉。”
“那便好。”甄棠拍了拍心口,缓了一口气。
临近酉时了,窗外的天色已经黑沉下来,昼夜不息地看了好几日案卷,甄棠只觉得脑袋微微发胀,她很想趁着夜风出去走一走。
想起最近这几日没见到景昭辰,只有周总管每日来报一声平安,不知晓他在做什么,甄棠从屉子中拿出那枚小金盒,小金盒已经命人清洗修复过,眼下变得焕然一新,她轻轻打开,里面的白玉耳铛闪着温润的光。
还是把这个还给景昭辰吧。
甄棠将小金盒握在掌心,站起身对宋嬷嬷道:“妾身想去殿下的藏书楼里寻些书,不用跟着我,我很快便回来。”
宋嬷嬷有些迟疑,但甄棠坚持不让她跟随,便只能将她送到月门处停了下来。
藏书楼的侍卫极少在此处见到王妃,慌忙行了一礼,听到甄棠要进藏书楼,犹犹豫豫了许久,不敢伸手开门。
“难道殿下有令,不许妾身进?”甄棠有些奇怪。
侍卫慌忙摆手:“不是不是,是…是里面没有人伺候,王妃若是能等,属下去唤人过来……”
原来是因为这个,甄棠拦下他:“不用唤人了,妾身进去拿几本书,很快便出来。”
说完她便推开门踏了进去。
景昭辰好似有洁癖,藏书楼内永远不见一粒微尘,干净整洁,大理石地板和书架锃光瓦亮,映着她越走越近的身影。
巨大的书架上书籍排列有序,绳签静静地垂在空气中,她拿起其中一本,封面上写着《韩非子》,只是书册已经很旧了,看样子好像景昭辰时常翻看。
她又沿着书架走了一圈,发现触目可及的书册、竹简全部都有认真批注的痕迹,里面的字与景昭辰曾经写给她的诊案一模一样。
甄棠突然心生柔软,这样一个受过圣贤教导、又远赴边疆督战的人曾经会是多么骄傲。
若他没有中毒蛊,将永远是天之骄子。
转过一列书架,檀木楼梯赫然出现在她视线中,这架楼梯她极其熟悉,婚仪那晚她便是踩着这些台阶,一步一步,走到藏书楼最顶层,随他进了密室。
那是她与景昭辰交锋的第一晚。
也是那晚,她们订下了那个约定。
甄棠看着消失在暗处的楼梯,突然起了好奇,楼顶的密室会是什么样子?
可是贸然进入楼顶,景昭辰会不会觉得她太莽撞?
心中这样想着,鬼使神差之下,双脚已经带她站到了密室门口。
这是一整面大理石墙,触手冰冷,与四周的支柱完全吻合,没有一丝缝隙。
甄棠凭着那晚的记忆在墙壁上摸索着,她记得景昭辰好似在某处敲了三下,在她敲了第十几次后,大理石墙无声而开,从中间变成两扇,露出里面昏暗的密室。
她完全不敢相信自己轻易便打开了密室大门。
景昭辰怎么连机关触发的条件都没改,就这么,让她轻而易举的打开了。
密室里面一片暗沉,看不清四周,只有极远的位置好似燃了一盏灯,正散发着幽幽烛光。
倘若此时有神明或菩萨给甄棠一丝暗示,她绝不会在今晚轻易走进,可是命运就是如此荒谬,连甄棠自己都不明白,为何她会轻易上到楼顶,又毫无阻拦地走进这间密室。
大理石门悄无声息地关闭,整个密室里面黑沉沉的,唯有一盏长明灯静静燃烧。
越往里走,温度越冷,四周安静的出奇,只能听到她极轻的脚步声在由远而近。
凉意宛如无形的蛇,顺着甄棠脊背往上攀爬,离长明灯越近,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气逐渐明显起来。
有血?
甄棠掌心渗出一层冷汗。
待她走到长明灯前,她看到灯盏落在一张案几上,案几上放着一方托盘,里面堆着凌乱的染血棉布,棉布旁是一把锋利的匕首和一瓶药膏。
她认出那是景昭辰的匕首。
甄棠举起长明灯照亮托盘上的棉布,看上面的血量,他好像伤得不轻,鲜血渗透了数十层,眼下已经变成了深红色。
可是他人呢?
明明周总管每日给她报得是“殿下平安无事”,他负了伤,却不在府中,他会去哪里?
甄棠隐隐感觉到,他有什么事在瞒着她。
除了长明灯映亮的一圈光明,四周皆是一片黑暗,甄棠记得这间密室里还有其他灯盏,她举着灯四处寻找,走到一处巨大的立架前,她蓦然停下了脚步。
这是她第一次孤身一人进入独属于景昭辰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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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有些惊慌,心跳如雷,静静地看着眼前拉开一条细微缝隙的屉子。
甄棠记得,那晚她看到这些屉子均上了暗锁。
景昭辰打开了它们,并且没有来得及重新上锁,甚至,他都没有来得及完全推合。
这里面究竟是什么?
甄棠持灯站在黑暗中,她的心脏砰砰直跳,似乎有一个声音在她耳边蛊惑——拉开抽屉,拿出里面的东西,所有你想知道的都在里面。
景昭辰于你而言,再无任何秘密。
长明灯幽幽燃烧,甄棠不知在这里站了多久,终于,她伸出手指,拉住屉子外面的圆环,稍稍用力,屉子顺着两侧的轨道安静滑出,里面的东西重新落入烛光中。
这是一卷叠放整齐的卷宗,封面没有任何字迹,没有漆印、没有印戳,甚至没有任何官署登记造册的痕迹。
借着烛光,甄棠轻轻翻开一页,看到卷首的第一行字,她心中猛然一惊,手中的长明灯差些跌落在地!
卷宗是外祖父和外祖的生平记录,内容极其详细,包含出生年月、籍贯更迁、婚丧嫁娶等等。
甄棠一页一页翻过去,冰冷的指尖不停颤抖,这份卷宗竟然查了整整祖上三代,从甄棠的外祖父起始,往上三代,跨越半百年的痕迹皆记录在内。
不仅于此,在卷宗的最后还有几处墓园的选址,附了详细的地形图,甄棠对京城不甚了解,地形图上也无任何标注,她完全不知这些是何处。
难道景昭辰已经暗中命人将外祖的棺椁迁到了京城?
甄棠浑身冰凉,难以呼吸,她看到其余几个屉子,索性一次全部拉开挨个翻看起来。
这些卷宗让她周身寒意更上一层,是渝州山林药庐,有蓝爷爷、阿宣、兰芝的所有详细记录,甚至包括阿琅哥、阿扎哥以及山林中所有山民的户帖详情。
她几乎快要握不住长明灯,极力稳住呼吸,翻开最后那本,彻骨的寒意顺着脊背直达头皮。
这份卷宗里,王府内的所有人都已去世。
周总管、宋嬷嬷、邵真、青玄甚至包括数百口丫鬟小厮,全部都是死人。
唯独没有她。
景昭辰到底要做什么?
甄棠的雪夜快要冻结了,她强迫自己恢复一些理智,将所有卷宗依次抱到案几上,努力找回神智再度认真翻看起来。
袖摆滑过,那枚小金盒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甄棠慌忙俯身去捡,余光却看到案几下方有一个屉子。
她捡起小金盒,犹豫了片刻,拉开了屉子。
几封信件出现在她的视线中。
其中一封尚未收拢,熟悉的字迹映着烛火,令甄棠仿佛不敢相信这一幕——
“近来雨水繁多,家中也略有琐事缠身,去信与你告知心中所念皆是朝朝,勿要忘怀。”
“淮清。”
甄棠已经完全分不清现实还是幻觉。
为何会在景昭辰的密室中见到淮清写给她的信件?
景昭辰怎么得知淮清曾经给她写过信?
他又是用了手段,拿到这些信?
甄棠颤抖着双手拿起信件,绮年旧梦穿过重重时光,再度浮现在少女眼前时,中间已经隔了那么久那么久。
她摩挲着熟悉的字迹,全然没有听到身后似乎开了一扇暗门,有人缓缓走近,暗沉低哑的嗓音响起——
“朝朝,你为何会在这里?”
59. 第 59 章
事情太过于颠覆,以至于甄棠的思绪处于完全空白、停滞的状态。
她跪坐在案几后的软垫上,信纸在她指尖止不住颤抖,几乎将她所有对那段少时绮梦抖入尘埃。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在于她半步远的位置停了下来,带着疑惑,又似带着祈求:“朝朝,告诉我,你都看到了什么?”
密室内死寂沉沉,宛如一座荒败的坟墓,长明灯静静燃烧着,将二人的倒影倾斜拉长,景昭辰的影子覆在她的影子上方,透着幽深和凌厉。
甄棠仍处于极度震惊的状态,拼命深呼吸,心口剧烈起伏几番,突然嗅到身侧传来的微弱血腥气息。
她侧过头,借着长明灯幽暗的烛光看向那人。
他穿了一身深青色的单薄中衣,领口微敞,露出用来包扎的棉布边角。脸色和双唇均是深深的苍白,那双好看的眸子中布满了血丝,瞳孔中映着幽幽烛火,静默着看向她。
“你见过他对不对?”
甄棠从未觉得他如此陌生,又或许我,她从未熟知过他。
景昭辰垂下眼睫,在烛火中落下一层阴影,没有回答。
见他沉默,仿佛验证了心中猜想,甄棠指尖在信纸上捏出一层褶皱:“他在哪?”
“在京城?”
清柔的声音落在寂静的空气中,却宛如刀锋。
甄棠努力找回一丝神智,从案几上拿起其余几封信件,摊在掌心中:“景昭辰,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是如何得知淮清曾经给我寄过信?”
“你又是用了什么手段拿到这些信?”
景昭辰终于抬眸看她,暗哑的嗓音中带着病态:“这很重要吗?”
这不重要吗?
甄棠被他的态度气到冷笑,她这段少时绮梦本就已经遗落,若不是蓝爷爷曾提起过,她自己都不知晓淮清曾经给她寄过信。
难道他听到了蓝爷爷和她的对话,她回甄家带走兰芝的那天,景昭辰也去了甄家,她的父母迫不得已将信交了出去。
后来,景昭辰找到外祖家的小院子,还同她一起去了墓园。
原来他那天就已经拿到了淮清寄给她的信,只是他选择了隐瞒。
甄棠侧眸看他:“景昭辰,你从前有过爱慕的人吗?”
景昭辰不语。
“我猜没有吧?也对,你这种位高权重的人怎么可能会轻易施舍自己的爱慕,应当是别人求着、上赶着,去讨好、去奉迎、去求着分一点点宠爱。”
甄棠冷笑一声:“所以你不知晓,爱慕一个人可以跨越时光与界限,不分身份高低贵贱,淮清与我,本就有这种过往。”
景昭辰只觉得右肩的伤口越来越疼,逐渐蜿蜒至心脏,甄棠的每一句话都宛如一柄刀,狠狠地刺向他。
“朝朝,我们…我们可以先不谈论这个吗?”景昭辰从未有过这么卑微的语气。
然而甄棠却并未察觉:“为何不谈论?景昭辰,你在怕什么?”
景昭辰倏地抬起目光,漆黑的瞳孔中涌上一层幽暗,抿了抿苍白的唇,他赤着脚走到案几对面,俯下身,随意翻过卷宗一页。
这些东西他再熟悉不过,每一页写了什么,他闭着眼都能倒背如流,他如临深渊了二十年,跌倒过一次,侥幸找回一条命,不可能让自己再犯同样的错误。
这是他自五岁起便逐渐熟练的手段,早就刻进了他的骨髓,可是不知为何,当他在暗室中听到那一声极轻的落地,打开门看到甄棠身影的一瞬,他竟然有一种被人窥破本质的耻辱感。
景昭辰稳住神思,又翻了一页,随后抬起幽深的双眼看向甄棠:“你已经看到这么多,这里面有与你相关的众人,可你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却是问他在哪?”
甄棠眼神中带着恨意,隔着幽暗的烛火,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朝朝,你与我之间,是不是永远隔着一个顾淮清?”景昭辰眼中泛着血丝,连着几日伤口失血,让他的声音有些微虚。
甄棠静默了一瞬,将其中一本案卷推到他面前:“好,即便没有淮清,那你告诉我为何要查我外祖父和外祖母的生平记录?”
“还有蓝爷爷、阿宣和兰芝,包括山林中的那些山民,他们救过你,你竟然暗中作出这种事!”
景昭辰不知该如何向她解释,他这二十年小心谨慎,每一步都像行走在随时破裂的冰层之上,他派暗卫南下渝州时便将所有相关的人全部查了一遍,否则,他不会轻易踏出那一步。
他无法与甄棠分说,当初二人立场不同,所有的决定都是彼时最稳妥的决策。
唯一的失误,是他没有料到甄棠会突然出现在这里,看到他不为人知的一面。
“不是你想的这样,朝朝,我……”俯身的动作扯裂了伤口,景昭辰强压下疼痛,轻声道。
“那是什么样?”
甄棠颤抖着嗓音:“你将我外祖的墓园迁至了何处?为何……为何你一再对我隐瞒?”
景昭辰感觉到伤口渗出了血,有些温热,渗进棉布中转瞬变得冰凉,他不敢回答,他承认,这是他内心中最卑劣自私的决定。
他深知外祖对甄棠的重要性,只要外祖的灵位和墓园在他的掌控之中,甄棠永远不会离开。
但他还没有来得及做这些。
可是甄棠已经看到了那些地形图,即便他现在解释,甄棠也不会相信,只会显得他又在欺骗。
所以他沉默。
甄棠冷笑:“景昭辰,整个翊王府里全是‘死人’,我的名字呢?为何这上面没有我的停灵记录?”
“我是早就死了,还是下落不明?”
景昭辰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神智,猛地俯下身,扣住她纤细的手腕,极尽祈求:“朝朝,我求你信我,再信我一次。”
“好啊,我信你。”
甄棠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殿下写封和离书吧,你我之间,一刀两断,互不相欠。”
密室内一片暗沉,案几上的长明灯似是被暗流催动,恍然摇了一下,将隔着烛火对峙的二人影子也晃动起来。
景昭辰沉默了半晌,声色微凉:“你为何会觉得一封和离书便能将你我分开?我若一定要寻你,无人能拦。”
“既然如此,殿下又为何不敢写?婚仪那晚我们曾有约定,你解毒蛊,放我离开。殿下受圣贤教导,为何却一直行违背君子之事?”
景昭辰挑了挑眉,深吸一口气,忍着伤口渗血的痛楚:“圣贤?君子?朝朝,你竟然一位我与这两个词相关?”
“我不是什么圣人、君子,更不是什么好人,从前是我违约,既然你要和离书,那我便写。”
目光扫过甄棠护着的那些信件,景昭辰的视线最后落在甄棠身上:“只是我想知晓,朝朝,在你心中,我是不是永远比不上顾淮清?”
“是,永远比不上。”回答声毫不犹豫。
景昭辰唇角泛起苦笑,这一场荒唐的冲喜,终究还是走到了命中注定的结局。
他用匕首挑开那些染血的棉布,下面是尚未干涸的砚台和一支紫毫,半个时辰前,他强忍着疼痛自己换了药,写了一封密信,命周总管传给了邵真。
藏书楼无人阻拦,这么短的间隙,甄棠便突然出现在此处,命运还真是与他开了一个猝不及防的玩笑。
“和离书我会送到云汀日暖,国祭之后,我将再也不会关着你。”景昭辰有些气虚。
甄棠将淮清的信件收整妥当,站起身,垂眸看着他:“我祝你大展宏图,成为一个英明的帝王。”
机关启动,密室门打开,甄棠头也不回地离开,在密室门重新关合的瞬间,不知为何,她还是回头看了一眼。
昏暗的密室内只有一盏幽光,他仍旧站在原地,背对着甄棠,一动未动,就在石门仅剩一条缝隙的时候,身型似乎踉跄了一下,随后被石门阻隔。
景昭辰摔倒在地时,并未有任何痛觉。
他所有的感官好似都在一瞬间消失,以至于鲜血渗透了棉布,又渗透了衣衫,他却毫无所知。
失血使他的神智开始发飘,视线变得模糊,连呼吸都难以维持稳定。
在景昭辰最后的记忆中,不是甄棠决绝离开的神情,他反而回想起婚仪那晚的初见,一袭赤红婚袍,小心翼翼看着他推过去的三种贺礼。
报应。
景昭辰的视线一暗,陷入昏迷。
……
国祭前一日,按规制,甄棠与景昭辰提前入宫,住在了碧微莲池,宋嬷嬷、邵真、青玄同行。
无人知晓之处,甄棠手中捏着那张薄薄的和离书,马车在宫道上平稳行驶,甄棠撩起车帘向外看去,宫墙的琉璃金瓦上方,是万里无云,一片湛蓝的天空。
她没有料到景昭辰这么简单便写了和离书,写下自己名字,按下指印的一瞬间,甄棠心中突然泛起一种莫名的情绪。
说不清,道不明,她自己也不知晓这是什么。
在碧微莲池住了一晚,翌日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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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宫内国祭的车队和禁卫军从东门出发,浩浩荡荡绵延几十里,一路前往崇法寺。
今年是大安朝开国百年,为了彰显祭礼的虔诚和对列祖列宗的敬意,礼部与鸿胪寺几乎将脑袋拴在裤腰上来筹划。
排在队首的是圣上与皇后娘娘的车架,随后是几位太妃,紧接着便是姚贵妃、睿王夫妇、翊王夫妇,衡王,随后便是其他几位这段时日较为得宠的妃嫔,诸位藩王和边军的礼官同自家护卫队跟在其后。
出了宫门之后一路行驶了约三个时辰,人马车队终于停在了崇法寺山下,按仪制,众人依次下车,于山前按品阶列队,双手秉持礼节,躬身俯首前往祭坛。
甄棠将和离书贴着里衣塞好,在宋嬷嬷的服侍下调整朝服,景昭辰见她收整妥当,便朝她伸出手。
反正是最后一次逢场作戏了,甄棠犹豫了一下,搭上那人的手掌。
奇怪,七月中的天气,还穿着厚厚的朝服,为何他的手心如此冰凉?
甄棠在宋嬷嬷和教引嬷嬷的引领下找到自己的位置,她站在苏云锦身后,前方不远是穿着玄金龙袍的圣上和赤金凤袍的孟皇后。
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圣上,虽然只是一个侧影,但周身气场凌厉强大,透着令人不敢靠近的威仪。
她刚站定,前方的苏云锦猛地侧过身,狠狠瞪了一眼甄棠,眼神中满是恨意,随后立即被她的贴身嬷嬷揽过了身子。
甄棠不敢推测她腹中孩子是否还在,她倒是大胆,这种场景之下还敢露出私仇。
祭礼开始,众人跟随圣上与皇后娘娘前往祭坛,走了不知多久终于到了一处宏伟高耸的建筑脚下,其余人停在原地,伏地叩拜,圣上与皇后娘娘开始带领皇室子嗣登坛祭祀。
按仪制,睿王与睿王妃与圣上和皇后一同上香,祭拜天地,敲响镇国大钟。
钟声敲响,浑厚低沉的声音从祭坛高处广传四方,宣告着大安朝历经百年沧桑,仍屹立不倒。
甄棠与景昭辰原地跪着,在钟声想起的一瞬,她悄悄抬了一下头,视线对上对面同样跪拜的衡王,他好似看破了什么,眼尾勾起一抹极淡的笑。
她正疑惑着,贴在大理石地面上的手被景昭辰握紧,随后被他拉起身:“该下去了。”
从祭坛下来,甄棠已经被汗水浸湿了全身,紧接着又是繁琐的诵经、祈福,一番忙碌后,已经过了戌时。
崇法寺内有供皇室宗亲歇息的皇家禅院,圣上召了三位皇子去主院,甄棠一行人住在一间名为“栖凤阁”的禅院。
累了一天,甄棠只觉得饿得厉害,在宋嬷嬷的服侍下脱了朝服换了常服,又一时贪嘴吃了许多斋饭,只觉得肠胃有些不畅快。
“妾身想除去走走,这里是皇寺,应当没什么危险吧。”甄棠对宋嬷嬷说道。
宋嬷嬷点了点头:“这里守卫森严,王妃若是想转一转,老奴和青玄陪你一起,不过为了不落人话柄稍稍转一会便回来。”
甄棠想去给外祖父和外祖母的灵位上香。
她昨日向景昭辰询问供奉外祖灵位的神位在哪座殿宇,景昭辰没有隐瞒,直接告诉了她。
眼下他被圣上唤走了,二人也已经暗中和离,上香这种事还是她自己去吧。
幸好宋嬷嬷知晓那座殿宇在何处,一路无阻,甄棠站在殿宇门口抬头看向上方的牌匾,祁灵殿,倒是一个好名字。
不知在这里祈祷,会不会极其灵验。
“你们在殿外等我,我很快便出来。”甄棠对宋嬷嬷和青玄道。
二人环顾四周,发现这里并无任何异常,王妃不让她们进,便只好在殿外等候。
甄棠踏进殿内不由得震惊,金碧辉煌、流光溢彩,墙壁上雕刻着栩栩如生的菩萨,慈眉善目,手掐法诀,微垂的目光静静地注视这孤身一人的少女。
无数盏灯台井然有序,一排排,一列列,烛光映着琉璃宝柱,倒影出万千光华。
她踩着倒影的灯火,回想着景昭辰告诉她的方位,绕过一方祭台,外祖的灵位出现在她眼前。
然而令她不可思议的是,灵位前站着一个身穿白衣之人,手持三炷香,双手贴额,正在虔诚祭奠。
背影挺拔如松,宽肩窄腰,长身玉立,随着他躬身上香,袖摆浮动,劲瘦的腰身和修长的双腿于光阴中尽显。
甄棠几乎不敢相信眼前一幕,她的声音极轻,在宽大的殿宇内宛若一缕幽魂——
“淮清?”
“是你吗?”
60. 第 60 章
她声音落下时,殿内燃烧的万千烛火明亮而静谧,熟悉的身影背对着她,刚刚从第三下躬身站直,指间捏着佛香,循声侧脸看过来。
霎那间,浮动的光影悄然静止,琉璃灯火映亮璀璨光华的神位,檀香浮动,菩萨低眉,那张阔别多年的脸庞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出现在甄棠眼前。
他半侧着身子,脸庞映着灯盏憧憧光影,眉目舒朗,下颌分明,眼睫在灯影中落下一道阴影,覆在线条清隽的鼻梁上。
执着佛香的手指白皙修长,如同他人一般,一身白衣立在这万千光影之中,清逸出尘,不染俗世。
甄棠仿佛不敢相信,她站在原地不敢上前,生怕自己认错了人,嗓音隐隐颤抖:“淮……清?”
“朝朝?”
顾淮清同样不敢相信这一幕,他从未想到会在京城,在崇法寺这座殿宇内遇到甄棠。
二人已经隔了那么多年未有联络,她是他年少时唯一的心动,无数次在梦中穿越时光想要再见她一面,梦醒后的怅然若失,令他这些年刻骨铭心。
指间的佛香隐隐颤抖,少女的脸庞映在光影中,已褪去青涩,出落得国色天香,顾淮清仅仅迟疑了一瞬间便认定眼前是他日思夜想之人。
他走到甄棠面前,清列如雪的眼神中充满久别重逢的欢喜,温润的脸庞泛起红晕:“果然是你,朝朝,我…我方才…我竟然…”
或许是仍不敢确信,又或许是太过惊喜,连中三元的新科状元说起话来,竟然变得磕磕巴巴,耳廓一直红到脖子根。
甄棠神智回笼,她看着眼前人的脸庞,手中的佛香雾气袅袅,她轻轻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用指尖触碰快要散在空中的白雾。
温热的。
不是梦境。
她看向他温润如玉的脸庞,和那双干净澄澈的眼睛,终于确信自己在这里遇到了他:“淮清,真的是你。”
“是我,朝朝,谢谢你还记得我。”顾淮清有些激动,说话间,带着少年的雀跃。
甄棠深吸了一口气,她看到他变高了许多,身上有了成熟男子的气势,面容不再是少年模样,五官硬朗,但仍有她记忆中的光风霁月的风姿。
时光是最锋利的刀,轻而易举地将一个少年雕刻成了身型颀长的男子。
“淮清,你怎会在这里?”甄棠看着他捏着的佛香,轻声问道。
若她方才没有看错,淮清好似在拜祭她外祖父和外祖母的灵位。
顾淮清笑起来,眉眼间似春风消融冰雪:“祁灵殿中供奉着顾家曾经几位重臣的灵位,我来此为他们上柱香。”
“上完香后我本打算回去,不知为何,临时起意想在殿内转一转,我方才竟然看到了我们外祖父和外祖母的灵位。”
“一开始我还不敢确信,又仔细查看了一番灵位上的称呼和底龛上的生卒年月,确定是我们外祖,便也为他们上了香。”
甄棠静静听着,他说的,是“我们外祖父和外祖母”。
她目光越过他看向方才祭拜的方位,灵位坐落在一处极好的位置,至少在这件事上,景昭辰的确没有骗她。
顾淮清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心中疑惑:“朝朝,甄伯父和伯母已经迁居京城了吗?是否置办了宅院,在哪一坊?我……可否登门拜访?”
“若是尚未置办宅子,或许我可以略尽一些绵薄之力,只愿你能住得舒心。”
顾家自迁往沧州后便分出了两支,其中一支走经商的路子,今年他科举高中,是整个顾氏一族重归京城的期望,金榜发出之后他便从父亲手中分得一半管家之权。
今日重逢,或许是漫天神佛保佑,所以他不愿再与甄棠错过。
她没有什么,他便亲手送上,哪怕鸣泉关危险重重,他前路未知,但他不愿再等。
甄棠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该怎么告诉他,在与他分别的三年时光中,她被爹娘接回了甄府,又在去年被他们亲手塞进了马车,来到京城,因一场荒唐的冲喜,嫁入了翊王府。
只是于命运长河中离散数年,他们的轨迹,便已阴差阳错。
“是不是有隐情?无妨,你不想说那便当我不曾问过。”顾淮清知晓她那对父母的卑劣德行,见她迟疑,便不再询问。
佛香静静燃烧,顾淮清向甄棠伸出右手:“来,我们一起祭拜外祖父和外祖母。”
甄棠垂眸看着他的手掌,骨节分明,根根修长,脑海中回想起他们同在药庐的那些日子,短暂迟疑后,伸手搭了上去。
她由顾淮清牵着,走到神位下方,看着他从香筒中抽出三支香,在灯盏上点燃,然后小心翼翼地递给她。
甄棠接过,二人指尖短暂触碰,温热的触感令她手指恍然一抖。
躬身、叩首,三次叩拜后一并将佛香插进香炉,白色雾气在光影中安静升起,又缓缓散入空中。
“淮清,你…”
“朝朝,我想…”
二人极有默契地同时开口,顾淮清笑起来:“你先讲。”
甄棠转过身,与他面对面而站,看着光影中带着清浅笑意的人:“我记得你出身沧州,你来京城,是有……”
“哧——砰砰!!”
她的话被尖利的蜂鸣打断,声音来自殿外,拖着刺耳尖锐的长音,紧接着祁灵殿的屋脊和门柱似是扎了箭矢,砰砰的沉闷声响络绎不绝!
顾淮清立即警惕起来,循声转过身,反手将甄棠护在身后。
祁灵殿的窗子是雕花的琉璃窗,看不清外面发生了何事,只能模糊看到燃着火苗的箭头宛如落雨,从夜空中射了过来!
崇法寺内有刺客!
顾淮清一瞬间反应过来!
火苗箭雨密密麻麻,只是瞬间,便将祁灵殿门前的草植烧了起来,整个殿前和门柱皆被扎满了箭头,那些箭头上涂了火油,落在木头上顷刻燃成一片大火!
青玄左臂中了一箭,她掏出匕首利索砍断,扑灭袖子上的火苗,挖出箭头,在噼里啪啦的爆裂声中扯下院子中香案上的红布,跑到莲花缸中浸湿,将宋嬷嬷全身裹了起来:“趁刺客还未发现,我去救王妃,嬷嬷快去主院禀告殿下!”
浸湿的布匹可以暂时阻挡烟气,宋嬷嬷颤颤抖抖地点头,她知晓自己在这里会成为青玄的累赘,没有说太多,立即蒙着脸弯着腰,从漫天火光中胆战心惊地跑了出去。
刺客应是早有准备,射了这么多火箭仍未有停歇,大火将门框和柱子烧裂,琉璃窗子倒塌,箭头射进殿内,无数灯盏从高台倾落,只是短短一瞬,整个祁灵殿便被烈火吞噬!
“走!”
正门出不去了,顾淮清一手护着甄棠,一手抄起香案上的烛台,反手接连击落十几支射过来的箭矢,在箭雨火光中跑到祁灵殿后门。
顾淮清用力推门,殿门已从外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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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殿大火熊熊燃烧,灼热的气息以摧枯拉朽的速度向内席卷。
火光中传来兵器交锋声,甄棠看到重重烈焰中疑似青玄的身影,正一人与数十名刺客搏斗,鲜血飞溅,利索地斩断冲进殿内的刺客头颅!
甄棠刚要喊她,见她在火光中身形一闪,反手从门柱上拔掉利箭,一人与数名刺客缠斗至殿外,消失在火光中!
形势严峻,顾淮清一脚踹开后门,揽住甄棠便往外走,殿外夜色浓黑,远处其他殿宇同样起了火光,祁灵殿屋顶上同样有刺客,见有人出来,立即调转箭头朝二人射了过去!
箭矢破空,尖锐凌厉,顾淮清将蜡烛拔掉扔进草丛中,用细长的烛台作剑,挥动几下招式将箭矢尽数打断!
“跟我走!”
箭雨短暂停下攻势,趁着这个瞬间,顾淮清拉住甄棠左手便往漆黑的后山跑去,他将甄棠护在身前,以自己为盾,在漫天火光中同她一起奔向未知的宿命。
刺客见那女子面容熟悉,其中一个认出是翊王妃,互相传递信号后立即追了过去!
身后刺客紧追不舍,顾淮清带着甄棠跑到一处假山水榭前,扒开蔓蔓藤萝让甄棠躲进假山洞中:“藏好,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要出声!更不要出来!”
甄棠拼命摇头,她不知命运为何如此薄情,久违重逢的人,转眼又要面临生离死别。
“朝朝,你既然选择跟我走,那便要信我,听话,好好藏着。”
顾淮清将甄棠用紫藤萝遮掩起来,下一瞬,刺客的长刀已近眼前,他抬手握住,硬生生用右手挡住利刃,鲜血顺着玉石般的手臂汩汩流淌。
甄棠躲在石洞中涩涩发抖,从藤蔓的缝隙中向外看,顾淮清借力夺去了那人长刀,刀刃在夜色下闪着寒光与血光。
不知过了多久,顾淮清停了下来,一只血淋淋的手拨开藤蔓,嗓音虚弱:“没事了,快,走。”
甄棠从石洞中出来,看到顾淮清一身白衣已染满了鲜血,那双曾经教她写字的右手血水淋漓,已完全分不出模样。
他几乎昏厥,气息微弱。
“淮清…淮清你坚持一下,禁卫军应当马上就到了。”甄棠泣不成声,撑着他勉强站稳。
顾淮清虚弱地摇了摇头:“快走…那些…那些是北羯人…等不到禁卫军…”
“好,我带你出去,我的身份一定能换你一命!”
顾淮清抬起浸满鲜血的右手,往黑暗中一处方位指了指:“那里…那里应当有一座禅院的后门。”
“好,我们过去。”
甄棠撑着他,在夜色中沿着寺庙院墙踉踉跄跄寻找,果真找到了一个很小的木门,爬满了藤蔓,上着锁。
她拼命晃了晃,门锁发出咣当声却仍纹丝不动,急得她浑身战栗。
顾淮清强撑着一口气,握紧手中长刀,猛地劈断锁链,二人一起推开木门走出去,发现是崇法寺后极其僻静的山头。
“走,只要出去就会有救…”
甄棠扶着淮清穿过茂密的丛林,鲜血洒落一路,直到山脚下出现一条河水,河边停着一只小船。
太好了,顺水划船而下,总比困在这里等着被追杀要强!
她刚想扶着淮清上船,只觉得左腿猛然被人抱住,一个妇人沙哑的嗓音响起:“救救我救救我,求求您,救我!”
甄棠垂眸一看,心里一惊:
“秦嬷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