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方》
1、破的瓦
史书中记载过万千山川河海,万千山川河海间又有江湖无数。
在这无数江湖之中,要数那龙枢郡九皋城的江湖最是奇怪。
这里的江湖没有刀光剑影、侠勇传说,也没有群雄争霸、风云演义。
运河昌盛、盐铁兴旺、遍地黄金之时,九皋并未因此而镀上一层金边。
朝局更替、战火连连、风雨飘摇之际,九皋却也百年未见烽烟。
这里已经许久没有什么变化了。
在城墙的那一边、无数不为人知的角落,仍有人传颂着经年累世的祭文经卷,怀念着千百年前的释道圣贤,修炼着来自五湖四海的奇门道法。
而九皋城中的人,千百年来钻研的都是同一本经——生意经。
腥风血雨的江湖在这里如入奇穴,衍生出了不一样的派系法则。
这里是平凡之人的江湖。
而平凡,未必不见高手。能与生活周旋之人,才算得上真正的江湖高手。
所谓大隐隐于市,譬如那近几年风头正劲却神秘非常的川流院……
啪。
一粒飞枣正中听风堂堂主唐慎言的面门,令他将方才喝进嘴的隔夜茶都喷了出来。
“怎地又是川流院?!上个月不就是川流院?八百里外都传遍了,还用得着听你在这里胡诌瞎扯?你们听风堂到底行不行,不行赶紧退银子!”
扔枣子的大汉义愤填膺,身后跟着的一众五大三粗的江湖消息贩子,众人骂骂咧咧、一副起身要走的样子。
唐慎言自知不妙,鼻子一痒流下一行鼻血来。他连忙从桌上那盘枣里捡起一枚塞进鼻孔,嘴上忙忙叨叨地做着最后的努力。
“还有!还有别的!黑风渡舵主同碧门教右护法的决斗有没有人想听?!”
呼啦一下,人群如潮水般褪去,撂了桌的银子又被收走,堂中只留下一地枣核和脚印。
许久,一个顶着瓜皮绒帽的脑袋在一片狼藉中缓缓升起,帽子下面是一张紧紧巴巴、瘦瘦小小的脸,唯有那双眼睛瞳仁黑亮、闪着精光。
秦九叶扶了扶一直往下掉的帽子,囫囵一口吞进三个枣,又一口气吐出三个枣核,瞥一眼唐慎言“人走茶凉”的脸,摇头叹道。
“黑风渡舵主已经年近八十,那碧门教右护法三年前与天同门打架时便被打断了腿。你这消息没人愿意撂银子,也实在是情理之中啊。”
唐慎言虽方才挨了打,可对着秦九叶却仍然能撑出几分傲气来,他瞥一眼对方手里仅剩的半盘枣子,一把便将盘子夺了回来。
“秦掌柜在我这蹭了可有一个月的果盘了,也不知您这肚子是不是个无底洞,东西落进去都没个响的。”
秦九叶讪笑两声,两只手爪子搓了搓、试图遮掩一下袖口的两块补丁。
“最近不是快开春了,胃口好了些。”她凑近唐慎言,又刻意压低了嗓子,“我知唐兄不止这点能耐,不如来些正儿八经的货,也教我开开眼。”
唐慎言早瞧惯了这张面积不大、却顶顶厚实的脸皮,看都懒得看她一眼。
“秦掌柜若不是要给我开张,这点吐沫星子还是省省吧。”
秦九叶吃了瘪,脸上的笑反而更灿烂了些,从三四层厚的棉褂子里掏出一锭银子来。
“唐兄可是怪我没有诚意?”
唐慎言的眼睛瞬间被那锭银子照亮了。
他那双有些干巴的手在褂子上来回摩挲着,也不知是在纠结些什么。
“听闻这阵子九皋一带都查道查得紧,看来唐兄确实是没什么可以分享的了……”
秦九叶手指一转,那胖乎乎的银子便要收回,唐慎言色变、立刻用双手按住了那锭银子。
“且慢、且慢!”
秦九叶看着那双抠着银子的手,又抬头看那手的主人。
“唐兄莫要似方才搪塞旁人那样搪塞我。”
“怎会?”唐慎言咽了口吐沫,半晌才艰难开口道,“方外观观主,你可听说过?”
秦九叶一愣,随即两眼放光、声音都颤抖了起来。
“可是占了秋山派三个山头,又一剑劈死了秋山派掌门次子的方外观观主?”
“正是。那观主元漱清已多年未曾下山,半年前秋山派有人上山讨教,结果被他一剑劈死了,事后才知是那秋山派掌门的儿子。秋山派掌门得知此事大病一场,元漱清知道后说是要亲自带人前往秋山派赔罪,秋山派第一高手王逍听闻大怒,认定对方是来挑衅、意图不轨,今夜便会带人在清平道劫人……”
对方说着说着便戛然而止,秦九叶正听得来劲,不禁追问。
“没了?”
唐慎言的目光落在手下那块快要焐热的银子上,而那银子的主人还未松手。
“秦掌柜先把这前半截消息的银子付了,我才好告知你后半段。”
秦九叶的手哆嗦着,捏着那银角的两根手指却似一把火钳子,任唐慎言如何发力就是纹丝不动。
唐慎言额角滴汗、嘴角抽动,声音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来。
“秦掌柜,您这银子是撂还是不撂呀?”
秦九叶悲愤地最后望一眼那银子,终于还是松了手。
“这银子我也揣了有半个月,唐兄定要好好待它。”
唐慎言一边擦汗一边假笑。
“那是自然。至于这后半段……”
他伸出两根手指来,秦九叶自然看得懂,心中暗骂、嘴上却还得抹了蜜似的。
“唐兄做生意向来爽快,银子我定不会少了你的。我人都在这了,还怕跑了不成?”
唐慎言不肯退让,上下打量着她棉褂子的腰间。
“带够银子了吗?这嘴皮子不过一秃噜的事,你可得先让我摸到银子才行。”
秦九叶心知再占不着便宜了,回想方才听得的那半截消息,再开口时一副痛快模样。
“行,这便给你回去取。”
她说罢转身向堂子外走去,脚下的步子看起来迈得有些急促。
哼,这些年同这黄毛丫头少说也斗过三百回合了,她的招他熟得很。还想用老把戏同他扯皮,还是再去练练吧。
唐慎言心下狂笑三声,目送着那道人影消失在门外,又习惯性地掂了掂手里的银子,突然觉得有些不大对劲,赶紧将那银锭子翻过来一看。
银元从底部被掏了个大洞,薄薄一层皮里面填的都是盖房子用的夯土,和银子接缝处磨得甚是平整,一看便下了不少功夫。
急怒攻心、气血上涌,堵鼻孔的枣子飞出,唐慎言的鼻血又流了出来。
“秦、秦、秦九叶!”
新招式得逞的秦九叶是听不见唐慎言的怒斥了。
她也知道瞒不过对方太久,一出听风堂便顾不得那掉了一半的鞋底、发足狂奔起来,此时已在两条街之外了。
黛绡河缓慢悠闲地在屋舍旁流过,秦九叶扶着小石桥的桥墩子喘气,心中飞快计算着时辰。
那清平道在洗竹山南侧,需得抄小路翻山而过,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若是此时直接出城直奔那里,不用太过匆忙、太阳一落山便能赶到了。
可她不能空着手过去,行头装备都在城外果然居,她要绕道去取一趟,就得快着点了。
秦九叶的药堂名叫“果然居”,就在那弯弯绕绕的黛绡河尽头,名为丁翁村的小村落里。
迎来送往的人只要路过,定会叹上一句:果然是个破烂地方!
走投无路的人只要进去,定会骂上一句:果然是家村野药堂!
药到病除的人只要再来,定会赞上一句:果然还是秦掌柜的药好啊!那真是物美价廉,口感绝佳,居家行路必备良药啊……
当然,最后这一句,是秦九叶自己加上的。
她觉得即使现在没人这样说,日后早晚有一天“果然居”的名号也会这样传开的。
她不仅这样对自己说,每日还会说给金宝听。
金宝大名司徒金宝,因为名字太长,所以村里人都习惯叫金宝,久而久之没人记得他姓司徒,以为他就姓金。
金宝是果然居里唯一的伙计,除了不能穿个露膀子的衣服站在门口招揽客人,几乎什么活都能干。其实夏天最热的时候,他自己是愿意露膀子的,但秦九叶说要为来看病的客人们着想,万万不能让人在店里出了问题,到时候还得赔钱。
金宝确实长得不好看,可他自己从来没觉得。
他至今还觉得凭着自己一手抓药开方子的手艺,再熬几年兴许便能娶那钵钵街老方家的二女儿为妻,只要出门必寻个借口绕道去偷瞧人家。
秦九叶不好打击他,只偶尔路过钵钵街的时候委婉提醒那方二小姐,走夜路的时候提防着些,莫要被一些长得奇怪的东西吓到了。
天色渐暗,再有不到半个时辰太阳就要下山了。
秦九叶急匆匆推开后院柴门,直奔放药篓的西房而去,一个没留神,便和抱着个木盆的金宝撞个正着。
金宝细胳膊细腿的,人也不精神,往那一站身上能打八道弯,打眼一瞧仿佛一根不禁烧的柴火苗。
但他天生有个小肚子,那水满一半的木盆如今正好卡在那肚腩上,倒是稳妥。只是他如今心情不佳,硬是要晃悠两下,将那盆里的水洒出来些在秦九叶身上。
“你还知道回来?!”
秦九叶心系晚上的“大买卖”,不想同眼前这棒槌计较,一头扎进西房收拾起来。
“我今晚会出去久一些,若是回来晚了……”
木盆在她身后“哐当”一声落地。
“你若再不将米缸添上,便不要回来了!”金宝斜倚在门框上、语气冷酷,“西边的瓦都拖了半月未补,再下大雨也不用拿盆接了,你我干脆坐在盆里等着水涨船高好了。”
秦九叶手忙脚乱塞好自己的小药篓,转过身一脸诚恳地抓住对方的肩膀晃了晃。
“信我,这次定能牵只肥羊!”
金宝被她晃得心烦,扭着身子挣开。
“去哪?回头要是死了我好知道去哪收尸。”
秦九叶紧了紧绑鞋底的麻绳、飞快道。
“洗竹山清平道。”
金宝抬头看天色,皱了皱眉。
“夜里进山,这天又要落雨,怕等你到了地方也就能捡几条尸,还有哪个能留口气买你的药?”
“呸呸呸。”秦九叶一把捂住对方的嘴,枯瘦的脸上嵌着一双意志坚定的眼,“你就是咒我死,也不能咒咱的财神爷爷死。准备好东西,等我回来!”
收回手、她不再多言,背着药篓快步消失在暮色中。
2、锈的刀
出了丁翁村、跨过黛绡河一路往南,绕过几座塌了的石桥后,便会走入一条山麓小道,小道的尽头是座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青山,便是洗竹山。
洗竹山没有竹子,有的只是一种又高又直的杉树,这种树往往独木成林,三五年过后便会长得又高又直,仿佛有人拿着柴刀将它们一一修剪过一般,而这片树林覆盖的山区便得名洗竹山。
今夜的洗竹山乌云盖顶,攒了一个白日的雨倾泻而下,雨滴连成了线,线又密密麻麻地织成了幕。
眼下,那雨幕之中正立着两人。
一人须发尽白、吊睛尨眉,昂贵白锦制就的道袍加身,颈间是一串云兽辟邪珠,腰间挂一枚绿玉蝉带钩。
闪电划过,照亮他手中的剑,一柄在夜晚雪亮如白昼、滴水不沾的剑。
不是所有人都能用这样的剑。
除了方外观的观主元漱清。
而此时此刻,他正对的洼地中立着一个瘦高的人影。
那人面相柔和无棱角,瞧着几乎是少年模样,身形却已长成,单薄粗糙的黑衣裹着宽肩细腰,被雨水打湿成亮晶晶的一片。
他手中握着一把刀,一把已经生了锈的刀。
没有刀客会用这样一把刀。
除了李樵。
如今那刀上滴着血,血同雨水汇在一起,在地上积出一小片红色的水洼,水洼周围是一片猩红色的泥泞。
这是人的血,方外观中门徒的血。
“元观主,我要的东西呢?”
那刀客的声音出人意料的低沉,低沉中又透着些沙哑,明明长了一张有些稚气的脸,却说着山匪恶盗的词话。
元漱清目眦尽裂,手中长剑因真气贯通而嗡嗡作响。
“卑劣无耻小儿,竟敢用此卑鄙手段突袭方外观、杀我门中上下,今日就教你拿命来偿!”
言罢,他怒喝一声,手中长剑如白虹贯日、在黑暗中爆出一片刺眼的亮光来。
李樵望着那片亮光,嘴角在黑暗中勾起一丝没有温度的笑。
很快,但还不够快。
雨幕被无声地切开一道缺口,一道狭长暗淡的影子自缺口中一穿而过,雨幕随即又恢复如初。
只要够快、够狠,就算是生了锈的刀,也能一息之间取人项上人头。
雨水仍包围着两人,但杀意似一条看不见的线,将那少年的刀尖同那元漱清的喉咙紧紧连了起来,牵一发而动全身。
“药方在哪?”
方外观观主元漱清,江湖榜上也是有名有姓的一方之主,如今就像一颗被人打了尖的豆苗一般躺在地上,雪白的道服早被染成了红色。
他的喉咙间被穿了一个大洞,嘶嘶地漏着风,鲜血顺着那洞淅沥沥地流着,因下刀之人避开了主血脉,那血流地并不快,需得小半个时辰才会真的要了人的命。
这是将死未死之人,挣扎在泥水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元漱清张了张嘴,血水混着唾液从他的嘴角流出,却没有声音发出来。
少年摩挲着刀柄,对面前的惨状视而不见。
“喉咙里呛了血,说话便有些不习惯了吗?”
白袍染血的观主拼劲全力抬起右手来,颤抖的剑尖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随即又重重落下。
“有力气抬胳膊,不如在这地上写字来给我看,我是识字的。”
血污中的人不说话,只睁着两只眼睛死死瞪着眼前的人。
那少年明明有着一张很年轻的脸,面对血腥与死亡时却能无动于衷。
他直直对上元漱清的目光,轻柔地开口问道。
“药方在哪?”
元漱清抬了抬舌头,用尽全力想要啐出一口血沫来,可他还没来得及最后发力,便觉得颚下一凉,一条又湿又软的东西跌落在他胸口。
他转动眼珠向下看去。
是他的舌头。
刺穿下颚的刀尖像毒蛇的尖牙一般慢慢缩了回去,少年在他耳边遗憾地叹息着。
“你这是何必呢?原本有机会说的,如今却是想说也说不了了。你以为你不说,我便找不到了吗?”
李樵站起身来,向着那泥泞中散落一地的铜箱子走去。
只是他方才迈出三步,整个人却蓦地停住,随即缓缓转过头来。
他身后几丈高的崖壁上,不知何时突然出现了一顶坠着白纱的小辇,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声从那纱帐中传来的,与此同时,不沾一滴水的纱帐被轻轻掀起一个角,凌厉的掌风将雨幕推开,不等那少年有所觉察,便已无声无息地钻入那将死之人的命门之中。
元漱清终于不再挣扎,随着一声沉重的落地声,彻底与地上那滩血水融为了一体。
一道有些嘶哑地中年男子的声音在雨幕中响起。
“空得一身取人性命的好本事,却要沦为践踏别人尊严的奸恶之人。先生这是何必呢?”
李樵抬头望天,让雨水洗去飞溅在脸上的血珠。
“荒郊野岭,哪里来的先生?”
纱帘后的声音不急不缓地继续说道。
“杀十人者为山长,杀百人者为先生,杀千人者为公子。看你的刀法,称一声先生应当不为过吧?”
年轻刀客轻哂一声,低头看向自己手中那把生了锈的刀。
“月黑风高,百鬼夜行。你眼神不好,便不要出来走动了。”
纱帐微动,一双枯败的手将它轻轻掀起一半来,一阵刺鼻的药味飘散进雨雾之中。
“天下第一庄出身,便是披着人皮的恶鬼,也敢自称一声先生。我不过一个双目已盲之人,行个夜路而已,何必惊惶。”
雨幕中的少年这才抬起眼、向那小辇上的人望去,而那端坐于纱帐之后、隔空一掌拍死一门之主的中年男子,眼上系着一条布带,竟真是个瞎子。
那人一身布衣、周身不见丝毫装饰,面容因隔着雨雾而有些模糊,周身却有种公子的气质。
李樵目光一转,落在对方座下那看似平平无奇的小辇上。
辇骨纤细,木梁却无半点压弯的弧度,顶部不过一层透亮的轻纱,竟能挡住瓢泼雨水,抬辇的两名轿夫生着一模一样的脸、腰间系着一模一样的貉子皮,始终目不斜视地望着远方,既对这一地血腥视而不见,更感受不到丝毫对杀人者的恐惧。
步辇不是普通的步辇,辇上的人也不是普通人。
李樵抖落刀背上最后一滴血水,缓缓抬起刀尖。
“阁下看起来并不缺金银,竟也贪图我这五百两赏金么?”
步辇上的公子轻轻弹去指尖沾染的雨水,并不打算回答他的问题。
“他们不过是奉了观主之命前去赴约的普通弟子,当中亦有很多只是随行道友,对你要找的东西毫不知情,你也要赶尽杀绝、不留活口吗?”
年轻刀客冷笑。
“他们既看到了我杀人的模样,便不能活命。”
公子也笑了。
“那你可有把握杀了我?”
雨落刀尖,汇聚成线。
“试过便知。”
话音未落,那少年的身影已然动了起来。
闪电划破黑暗,在夜空撕开一道口子,给这黑白两色的天地间注入一瞬间的色彩。
红色,鲜红的颜色,像是美人无声裂开的唇角一般,冷冷挂在刀客的刀尖之上。
它直直刺向山崖上那抹刺眼的白,势要将它染成同自己一般的颜色。
锵。
金铁碰撞的声音响彻山谷,随即又被大雨声吞没。
******************
雨越下越大,将山上的土坷垃冲成了泥巴,一脚踩下去要滑半步。
秦九叶抓着山间的树枝杂草、一步步艰难前进着。
她出来的匆忙,只来得及拽了块油布,那块布如今积了能有七八两水压在她头上,溢出来的水流就在她视线前晃来晃去。
大雨又逢夜晚,本来就难分辨方向,她有些心烦,正要抬手去捅油布,一阵妖风袭来,那油布竟连同上面的积水一起掀飞开来。
雨点子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秦九叶抹一把脸上的水,竟然觉得视野比方才还清晰了不少。
眨了眨眼,她方才聚焦的瞳仁不由得一阵收缩。
这是……发生了什么?
饶是如她般做惯死人生意的人,也被眼前的景象惊得踉跄两步。
山路两侧,被砍做两截的尸身横在灌木丛中,还有一些断肢挂在树间,低洼的水坑里挤着几颗脑袋,不知是从哪具身体上滚落下来的。
鲜血的气味混合着夜雨中的土腥味,令人呼吸困难、喘不上气,加上这可怕的地狱之景,寻常人怕是早就已经胃浆翻滚、腿软盗汗了。
可秦九叶到底不是寻常人。
断胳膊断腿、肚破肠流的人她也不是没见过,只不过没一次见过这么多罢了。
深吸一口气,她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找了几个头也在、四肢看着健全的试了试的鼻息,然而一个个的早就死得透透的了。
怎会一个活口都没有?要知道,这可不是哪路不入流的江湖小贼,而是方外观的人。听闻那观主今夜也在,怎会让门中人死得如此彻底?
秦九叶心头发凉,直觉没听全唐慎言那后半截消息是个错误,那杀人的可别还在附近,她这小身板怕是不够切的,回头金宝来收尸岂非要在泥坑里翻找很久?
她停下了脚步,低头看着泥坑里飞溅的雨水,心里有一万个声音在叫她赶紧离开。
可紧接着,她便在那泥坑里看到了西房顶上那缺了月余的瓦、东房里空落落的米缸、还有自己枯瘦的脸。
什么恶鬼阎罗、黄泉地狱,都没有穷可怕。没什么比赚不到银子更令人绝望的了。
有钱能使鬼推磨,没钱投胎鬼也嫌。
好不容易来了,怎么能空手回去?
秦九叶坚定了信念,决心在这一地血污中找一找那元漱清的尸首。
然而仿佛是那元漱清的冤魂都在嫌她一般,她刚迈出一只脚,竟不留神踩塌山路旁的一块泥巴,整个人像一块准备裹浆下炸锅的酥肉一般,沾着泥水一路向山路另一侧的陡坡滚去。
她伸出手胡乱抓着,那些草棍树杈却在视野中飞快后退着,除了刺痛她露在外面的皮肤,一点能被抓住的机会都没给她留下。
终于,她落入一处低洼停了下来。
缓了半天,她吐出半口泥水,胡乱抹掉眼睛上的泥污,正要动动腿脚,突然便觉得手下触感有异,低头一看,吓了一跳。
原来她此刻并非直接趴在泥坑中,而是叠在了一具尸体上。
这具尸体衣着看着有些奇怪,竟是件黑乎乎的贴身粗布衣裳,同方才那些方外观弟子的浅色道袍很是不同,头发也没梳成道髻,不知是否是因为打斗而散开了。
思绪一闪而过,秦九叶正想起身来,整个人却又顿住。
这尸体虽已被雨水泡得冰凉,触之却还没有僵硬,甚至还有一丝热度。
她连忙将那“尸体”翻过来细细探查,这人脸上已经被血污和泥水弄得一片狼藉,正面胸腹间有一道深不可测的伤口,手中还死死握着兵器,身上的衣服几乎被血水浸透,竟还剩下一点微弱的气息。
秦九叶悲喜交加,只觉得方才跌的那一跤实在不算什么了。
她心中一阵推断,怀疑此人或许正是那方外观观主元漱清,所以才衣着不同。而身为观主,必定武功高强许多,所以才能重伤之下逃过一劫。
想明白这一切,她瞬间觉得脸上的泥水都清澈了,整个人豁然开朗。
方外观一行人清平道遇险,观主元漱清生死难卜,门中上下悲痛欲绝、本已决定大丧三月,谁知竟峰回路转,原来是得神人相救,事后观主亲下命令千金赏予那救他的神人,对方怎么也推脱不掉最后只得笑纳……
秦九叶原地幻想了片刻、用这画出来的饼填了填空虚的胃,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挣扎着将那人驮到背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不到百步,便已气喘如牛。
长夜漫漫,她一边在山路间挣扎着,一边在心中暗骂。
这死老唐的消息一点都不准,不是说那方外观观主修得是仙人道法,练功多年、体态轻盈吗?怎么像块碑似的死沉死沉的。
不管了,左右不能白走这一遭。
秦九叶咬紧牙关、勒紧裤腰带,生生用已经一个月没见过荤腥的小身板扛起了那劳什子观主,一边催眠自己这就是座金山银山,一边踩着雨中泥泞的山路向前艰难而去。
3、买米钱
次日清晨,雨水渐渐停歇了,太阳还没出来,空气冷飕飕的,黛绡河两旁起了雾。
大雨下了一夜,村头的土路上积满了泥水,早起的佃户四处寻了些碎石块垫了垫,路过的人便都踮着脚尖在那些石块上落脚,偶尔有人失足,便要叫骂一声、带着一裤腿子泥水过一天了。
冬歇春醒,乍暖还寒,这天就是这么变来变去的、让人难受。
普通人难受,身子弱些的更难熬。譬如这得了肺病的,最怕冷热交替、更换季节的时候,一个不留神就要犯咳,一咳便停不下来,虽然不是要人命的毛病,但也能折腾得人一整宿、一整宿地睡不着觉。
窦五娘此刻便顶着两个黑眼圈站在果然居前,一边抖落着裙角的泥水、一边提着嗓子在柴门外叫早。
“秦掌柜!秦掌柜!秦……”
她喊上几声便夸张地咳上两下,可那果然居的破门依旧紧闭,塌了一半的院墙里安安静静,什么声响都没有。
窦五娘不死心,心道对方是计较她上个月赊的那几十文钱的苍蝇账,所以才在这同她装死,于是提起半湿的粗布裙摆,又转到院墙东侧。
东边是厨房和煎药的药垆,平日太阳还没升起便开始冒白烟,一直冒到太阳落山。
然而今日,那被柴火熏得黑乎乎的烟囱也是毫无动静。
难道当真不在么?窦五娘一阵狐疑。
可那咳疾当真要人命,若去城里绿松堂拿药耽搁大半天不说,至少要多花几十文钱,她左思右想、终于狠下心来,决定再试一次。
“秦掌柜!我是来还上个月的账面的,若是不便,我就下次再来好了……”
她话音还没落地,便听那院中房门“砰”地一声被人推开,一个衣衫散乱、头发乱糟糟的身影光着一只脚疾行穿过院子,“呼啦”一下子打开了院门。
”原来是窦五娘,昨夜正理账理到您那份,您今早便找我来了,真是来得正好。没有等太久吧?“
窦五娘眉毛抽搐,半晌才挤出两个字。
”没有。“顿了顿,她又踮起脚往对方身后瞄去,“不过你今日为何迟迟不开门?莫不是昨天夜里……”
窦五娘眼珠乱转,秦九叶就卡在门那,防得是滴水不漏。
“昨天夜里雨太大、吵得很,今早又教鸡鸣扰了起来,方才是在补眠呢。”
窦五娘显然是不信的。
这果然居破落的,什么时候还养过鸡?她秦九叶不去偷别人的鸡就算好的了。
秦九叶怎会不知对方在想什么,却自始至终都一脸微笑,硬是不打算放人进去。
这窦五娘的嘴可比唐慎言那茶馆子里的茶壶嘴还能倒,莫说她救了个元漱清,就是她帮隔壁陈老六的母猪接了生,隔天有几只猪崽都能传得村里村外人尽皆知。
僵持了一会,那窦五娘终于想起了自己今日过来的原因。
“上次的药,秦掌柜再给开一份吧。”
秦九叶不慌不忙地撩开衣摆,从奇怪的地方掏出一包药来,笑得很是得体。
“这几日变天,我寻思着你可能要来找我,一早就备下了。”
饶是打交道这么些年,窦五娘还是对眼前这个干瘦丫头有些说不出的又敬又怕。
谁不知道果然居的秦掌柜是个聪明人?可惜命苦了些,只能在这泥沟里翻腾了。
这么一想,窦五娘的心里又平衡了些,伸手便要拿那药包,对方却伸出另一只手来。
“这副三十七文钱,加上先前的账面,一共一百八十三文整。”
窦五娘盯着那破烂黄纸包着的药包,缩在袖笼里的手快如闪电般伸了出来,一眨眼的工夫,秦九叶手里的药包便到了她手上。
“先记账,下回再结。”
窦五娘药包到手、脚下生风,瞬间已在十步开外,秦九叶张了张嘴,低头看了看自己只穿了只破袜子的左脚,苦笑一声转身回了柴门中。
积了水的院子里,金宝正缩在廊柱后偷看,见秦九叶回来连忙抄起一旁的簸箕、假装颠了两下。
秦九叶一声不吭地走到他身后,又一声不吭地站了一会,金宝终于有些忍不住、回过头来。
“怎么了?”
下一刻,他后脖颈上露着的那撮毛就被狠狠揪了起来。
“我让你备个寻常的止咳方子,为什么要多塞五钱的甘草进去?以为我掂不出来吗?!”
金宝一阵哭嚎。
“我就是手抖了!”
“手抖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心思,你不就是瞧上人家给村东薛家说了个媒?人家薛四是那隔壁榆香村正儿八经的庄头,家里有田有牛还管着一群佃客,你有什么?!你这脑袋什么时候才能清醒一点!”
一通发泄过后,她终于松了手。
两人都气喘吁吁,又目含怨气地对视了片刻,同时挪开眼,竟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我进屋去瞧瞧他,你去把我昨夜备好的药煎上吧。”
秦九叶说完,头也不回地向里屋走去。
摸了摸肋间,她默念:不生气、不生气。
要不是她向阿翁发过誓,不赚穷人的买药钱、救命钱,她定是要用药铲敲开那窦五娘的脑袋瓜!
她小时候习医认药是老秦托了个老郎中领进门的,后来虽然懂得多了,都是自己找医书来看,但答应了对方的事还是不能违背的。
这些年,因为这一句誓言,她吃过的苦、受过的穷、熬过的坎不要太多。
穷苦人家有个头疼脑热的,都是忍一忍就过去了,没人会去药堂买药。真要是来了,那定是忍不了了,各个都是急症,就算拿不出银子,她又不能真的见死不救,象征性地收一些,往往自己还得倒贴。
有钱人家倒是有事没事就爱开几副药来养养身子,出手也都大方,压根不会计较那千年老参和普通山参之间是不是只有几根须子的差别。
可那样的人家是不会来果然居这样的破地方开药的。城里的回春堂、百年居、宜人舍会变着花样地留住这些贵客,只要银子给到,让他们去开炉炼丹都不是问题。
秦九叶反正是不会炼丹的。
她只会种药、采药、熬药、开药。
所以她越来越穷,果然居也越来越破。
所幸天无绝人之路,终于让她找到一条生财之道。
那些江湖门派不似城中富贵人家那般讲究,若遇险境更是如此,偏偏行走江湖的人伤残意外都比寻常人家多得多,便是独自一人好好待着,也是有可能练功岔气、走火入魔。
这时候若是有人及时伸出援手,来几副逆转乾坤、起死回生的神药,便是要上几两银子,多数人也都是愿意的。
有时候运气不佳、去晚了,她也不会空手回来,挑几具看起来衣着霸气讲究的尸体背回来,等着门派上门领尸首,顺手讨要一点背尸钱。
就这样,这些年她竟也攒下了不少银子。
想到她那横平竖直、整齐码放在钱盒子里的银子,秦九叶胸腹之间的浊气终于清了些,她几步跨到屋内床榻前,细细检查起那元漱清来。
昨夜,整整两大盆清水都化作血水,她才将那人身上粘着的血衣一点点剥离下来。
她向来是舍不得点太多烛火的,加上雨夜奔袭实在困乏,来不及细看便倒头睡着了。眼下光线亮了起来,她这才看见那血衣之下是一具怎样的躯体。
饱满的胸廓,收紧的腰线,胸腹间匀称细腻的肌理随着呼吸而起伏,每一寸筋骨都透出一种蓬勃的力量,仿佛能听到血液在其下奔流的声音。
秦九叶不禁“啧”了一声。
跟九皋城外那几个辟谷饿得瘦竹竿一样的云游道士相比,这仙体瞧着未免太过壮实了些。不过她也没见过什么正儿八经的修道之人,或许那些真正的得道之人就是这般样子也未尝不可能。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干瘪的肚子和枯瘦如柴的手臂,突然有些又羡慕又嫉妒。
“这方外观的伙食,可当真是不错。”
秦九叶感叹完,从药箱中取出一排毫针来,快准狠地在那副躯体上行了一遍针。
金宝煎上了药,又将她先前备好的药膏拿了来,似乎早就忘了方才的不快。
“我看他快死了,你这方子能行吗?”
“他死了你能有什么好处不成?!”秦九叶“呸”了他一声,接过那药膏飞快捣鼓起来,“如今这躺着的可不是方外观观主,而是你的财神爷爷,这个月还能不能揭开锅就看我这副药了。”
啪,秦九叶手中的药膏糊上了那人的几大要穴,手法利落、一气呵成。
一旁金宝见了,不由得咂咂嘴。
“你这膏药只能外敷,当真能起作用么?而且看那外伤血早已止住了,他却一直昏迷不醒,怕不是五腹六脏已经被震碎了。”
“他确实伤得不轻,就这外伤已经很是凶险,加上伤他的人气力溢散、怕是已入筋骨之中,他还能挣扎逃出生天已经是烧香拜佛了。当然,他若没遇到我,就是再能折腾现下肯定也是死透了。”
秦九叶对自己的医术有几分自信,这自信乃是多年讨生活历练出来的。
为了救活他,她可是下了血本。
想起自己抓起半两碎参时颤抖的手,秦九叶心中一阵苦涩,幽幽抬头望向金宝。
“你怎地还不走?”
金宝扶着门框,一副摇摇晃晃的样子。
“你昨日说是出去买米,结果空着手回来,如今又熬了一夜,我快要饿昏了。你若再不去买米,可能就要多花几两银子买棺材了。”
“后日、后日一定去买米,再来一只鸡!”秦九叶大手一挥、气势十足,仿佛已经看到了美好生活的绘卷在眼前徐徐展开,“等我救活了这观主,送回到方外观去,定毫不手软地狠狠敲他们一笔银子。到时候别说一只鸡,天天吃鸡都不是梦!”
金宝在一旁听着,嘴角的口水险些流出来。
“你最好说话算话。”
秦九叶转过头去,将慈祥的目光投向那塌上的人。
“为了我们的鸡,你可要好好活下去啊。”
4、苦肉计
李樵闭着眼,呼吸平稳,每一根眼睫都一动不动。
他已经醒来很久了。
一日前他慢慢恢复意识后,便借着“昏迷”暗中观察周围的情况。
那女子话不多,只在和那年轻伙计算账的时候嗓门才会大起来,连个零头的错账都能一眼看出,是个脑袋灵光的铁公鸡,却似乎没什么其他心思,只顾自己一亩三分田那点事。
她一直在药堂坐诊未曾离开村子,也没说起过药堂以外的事,他缺少信息来判断自己眼下的处境,是以不得不谨慎行事。
左手的五根手指轻轻动了动,它们已经可以握刀了。
而他的刀就在他的手边几寸远的地方。
他应该杀了她的。
她的药有些奇怪,但却十分管用的样子,和他先前用过的伤药都不太一样,他不确定那是已经制好的药膏还是需得现调配的,不可做了杀鸡取卵的蠢事。
那盲眼公子留下的伤削弱了他的身体,他此刻若是离开,只要碰上半个仇家都是吃不了兜着走的。
他应该等她将自己完全治好之后,再杀了她。
对,就这么办。
门口传来些响动,是她端着药罐子走进来了。
她呼吸吐纳的频率比常人要慢些,脚下动静听起来却是毫无武功根基的人,喜欢哼些难听的小调,嘴里总是嚼着些什么,闻起来应当是薄荷叶。
她的声音很轻快,有些中气不足,听起来经常像是快要断了气。
她的手指很软,涂抹那些膏药的时候有些不自觉的颤抖。她会在上药前习惯性地将手搓热,可指尖无论如何都是凉的。
今天那手抹得格外地慢,在他胸腹上走着之字,晃晃悠悠、犹犹豫豫地向着更下方摸去……
找死。
李樵睁开眼,正对上那张行猥琐之事未果、又被当场抓包的脸。
“你、你醒了?”
秦九叶假笑两声,那只罪恶之手已经缩了回来,正不安地上下搓着。
她平日里可不是这样的人,也不知道自己今天到底抽了什么风。
先前她贴膏药的时候,他脸上的血肿还没消下去,只模糊看得出是个年轻男子,如今脸上的伤口结了痂、淤血褪了些才算看清,对方不仅十分年轻,而且还十分好看。
那种好看没什么棱角,但又同村头吟风颂月小书生的那种好看不大一样,也同她见识过的无数武林世家子弟不一样。可具体哪里不太一样,她也说不上来。似乎是比寻常男子都要清纯些,清纯中又隐约有股邪气透出来,可偏偏配了副结实野蛮的身体,让人一时瞧不明白。
这不免让秦九叶心底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这人当真是方外观观主吗?怎么瞧着倒像是哪户大人物豢养的男宠呢?
据说那些男宠风格各异,有的娇弱有的强壮,多数身体上都会有些标志或痕迹,更有严苛的主子会对其施以极刑来确保忠贞。她正想要亲自确认一二,没想到这睡了快三天的正主竟然就在这一刻醒过来了。
李樵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床边局促的女子:瘦弱的手臂、发黄的皮肤和头发,有些干瘪的脸颊上嵌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
那双眼太亮了些,反而衬得那张脸更加黯淡无光,像是一盏快要被风吹灭的油灯。
这样的人,便是再来一百个也对他构不成什么威胁,他若是不敲骨吸髓、物尽其用,岂非配不上他多年来的行事准则?
心底念头飞转,他已换上了一张惶恐中透出迷茫的脸来。
“这里是哪里?你是谁?”
秦九叶对自己方才经历的生死危机毫不知情,仍想着如何摆脱先前有些猥琐的形象。
她努力回想那城北尼姑庵师太施粥时的模样,笑得佛光万丈。
“这里是果然居,我是果然居的主人,你可以唤我秦掌柜。”
李樵低头咳了两声,一副十足虚弱的模样。
“是你救了我?”
真上道,第二句就问到点子上了。
秦九叶心花怒放,声音都不自觉地高了起来。
“正是正是。前几日我进山采药,途径洗竹山的时候见你昏倒在路旁,便将你带了回来,细心照顾调理,外敷内服,用的都是上等药材……”
“秦掌柜真是菩萨心肠,即便知道我身无分文,也还是不吝于伸出援手。”
等等,这怎么和她预想的不一样?
秦九叶尽力维系着脸上的微笑。
“我懂我懂,出门在外,带太多金银确实容易招惹是非……”
李樵叹息。
“在下已经许久没有这等烦恼了。你瞧我那刀都锈了,若非也卖不上几个价钱,早就已经当掉了。”
秦九叶这才发现那把放在床榻旁的刀不知何时已到了对方手中,先前没顾上,如今仔细一瞧确实一副破铜烂铁的样子。
不知对方是否在同她装傻,秦九叶的表情终于有些崩坏。
李樵看在眼中,心下冷笑,面上却仍是一副无辜的样子。
“秦掌柜可是后悔救了我?也罢,是我添麻烦了,我这便离开。”
他样貌还带着几分少年人的纯良感,如今做出个委屈的表情来,便教人十足的不忍心。
可秦九叶自认心肠硬得很,只觉得到手的金鸭子就要飞走,连忙出声道。
“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只是有些顾忌你的身份,听闻昨晚清平道上厮杀惨烈,你门中之人只怕凶多吉少……”
少年眨眨眼,简短道。
“我不是元漱清。”
秦九叶只觉得脑袋瓜子“嗡”地一声,眼前的金鸭子仿佛正在慢慢褪色。
“那你是秋山派的王逍?”
对方又摇摇头,秦九叶简直不可置信。
“那、那你是谁?方外观的弟子?还是……”
李樵不语,望向女子脸上的神情,半晌终于轻轻点了点头。
秦九叶松口气,虽然内心仍有些伤痛,但还是觉得心底那一线希望没有完全泯灭。
没有金鸭子,银鸭子、铜鸭子也是好的。
方外观不管怎么说是也是个正经门派,平白无故遭人血洗、受了重创,少不得要对幸存的弟子好一些吧?而且说不定他还知道些那晚惨案的细节,到时候肯定是要被请走问话的……
等下,那晚情形看着便像是一场斩草除根、不留后患的屠杀。如果他是那晚唯一幸存下来的人,杀人者若是知道了,岂非要来灭口?她这小小果然居岂非要跟着遭殃?
秦九叶心中警钟大作,缓缓起身之后连退三步。
当初在那山路上她是有些昏了头,一心只想着赚银子。如今千难万险把人带了回来,还费了不少稀罕药材把人救活了,若对方真是那观主元漱清也就罢了,可结果非但捡错了人、银子大打折扣,或许还会惹祸上身。这笔生意可太不值了。
她脸上表情变幻不停,李樵见了,心底已有几分了然,突然便从榻上挣扎着撑起身体来、踉跄着便要下地。
秦九叶回神,下意识上前搀扶,还没碰到胳膊对方便自己跪倒在地,一副虚弱凄惨的模样。
秦九叶大呼心疼,生怕对方摔个好歹,自己那几副投了不少本钱的猛药就彻底白费了。
“你起来做什么?!”
李樵咬牙撑起身子,将那几分倔强和凄美演绎得入木三分。
“我怕秦掌柜为难,还是自己先走吧。”
秦九叶有些动摇了。
她没怎么去戏楼看过戏,因为舍不得花钱。她若是去看过几次戏,知晓其中有一出戏名唤“苦肉计”,说不定此刻就能少些动摇。
地上的人正演到动情处,继续往门口爬去。
秦九叶终于开了口。
“谁说要赶你走了?”
地上的人影不动了,半晌缓缓抬头看向她,眼角还隐隐有些泪光。
“秦掌柜难道不怕我招惹来是非、平白牵扯到你吗?”
怕!当然怕啊!
可关键是对方如今这身体,怕是走出去没几步就得瘫在地上、引来一群姑婶叔伯的围观。只要人还在村子里,果然居就逃不开这团火。在她想清楚前,还不如先将人按在这里,怎么说也算是没出去露过脸。
秦九叶恢复了平静,像搀扶村东八十岁高龄的孙老太一样,虔诚地将对方扶回了床上。
“怎会怎会?你想多了。”
李樵眼中仍留了些半信半疑,身体倒是很听话地任人摆弄。
“可我看你的神情……”
“我昨夜没睡好,方才有些眼抽筋罢了。”
对方眨巴着一双迷蒙的眼睛看着她。
“当真?”
她面不改色地看了回去。
“当真。”
床榻上的人乖乖将被子拉到下巴处。
“那秦掌柜可还会赶我走?”
她接过对方手里的被子,一股脑将那张脸盖了一半。
“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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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墙之隔的中厅,秦九叶和金宝端坐在破桌板子两侧,守着正中那只不知干涸了多久的油灯开会。
秦九叶神情凝重,两撇细长的眉毛中间挤出一道褶子来,许久才开口道。
“事关重大,我想先听听你的意见。”
金宝正坐在一旁的矮凳上补袜子,闻言打了个喷嚏,又慢条斯理地吸了吸鼻子。
“我能有什么意见?你是掌柜,你自己看着办。”
他长了一张有些潦草粗糙的脸,心眼却比针别还细小。这是还在为前天窦五娘那事和她怄气呢。
秦九叶懒得正面拆穿他,换了个方式问道。
“我一会去买米,你说是买两个人的还是买三个人的呢?”
对方瞬间转过身来,手里的绣花针往脑袋上一别,浑身上下充满了参与感。
“你终于要去买米了?买三个人的吧,多买点、买好点……”
秦九叶盯着他脑袋上的那根针,忍了很久才没有伸手把它拔出来再扎进去。
“他只是方外观弟子,就算救活了好吃好喝地供着,到时候也未必能要到多少辛苦费。我得考虑清楚,是不是还要在他身上花银子。”
“就算不是观主,也是一条人命啊。他方才的情况你也瞧见了,救人救到底,怎么说也不能将他赶出门自生自灭吧?”
金宝说这话时一脸悲悯,不知是真的医者仁心,还是只是在惦记那多出来的米。
秦九叶一阵头疼,目光瞥过墙角处。
那里堆着一堆破烂血衣还没来得及烧,血衣的料子黑乎乎的,一点花纹刺绣也没有。她又想起那把生了锈的刀,看起来同她烧火用的破铜烂铁也没什么区别。
“方外观的弟子,会用那么破的刀吗?”
金宝拖着腮想了想,实话道。
“确实,切萝卜都嫌钝了点。”
秦九叶很是沉默了一阵,许久才站起身走出了中厅。
她一路溜着墙根来到东边的小厨房,留意司徒金宝没有跟过来,这才走到灶台旁,在那被柴火熏黑的砖块缝隙中摸索了一阵,小心取出一个扁盒子。
盒子是城里仙客缘点心铺好几年前卖过的礼盒,是她十岁生辰的时候阿翁买给她的。小小扁扁的盒子里装了十二块点心,她现在还能记得它们的样子和味道。
点心吃完了,盒子舍不得扔,就拿来装宝贝的东西。
就现阶段来说,秦九叶手头最宝贝的东西就是银子了。
她攒了多少年的银子啊。
心中一阵绞痛,她颤颤巍巍从那里面挑了小小一块捧在手里,又清点了一遍盒子里剩下的银子。
九十四两八钱,好不容易快凑到一百两,如今少了一两,又迟迟没个整数了。
不到万不得已,她宁可忍饥挨饿,也是不愿意动这里面的银子的。
她也没想到,熬过了整个冬天,竟然在春天快来的时候遇到了开年的第一道坎。说来也是因为朝廷从去年年尾开始便暗中动作起来,明面上说是要重修堤坝河道,实则是要将整个焦州一带的水路漕运牢牢攥在手中。
这样的动作,若是直接派出军队显得有些兴师动众,反而容易激化矛盾,最好的办法就是从民间入手,找些现成的、趁手的“刀”来用。所以归化江湖门派作为棋子便成了首要选择。
在外有封地的襄梁皇室一直不安稳,前些年地方战事不断,江湖势力借机发展遍布四方,在地下战场做起事情来不要太方便。可如今不知是否因为有一股看不见的风吹了起来,江湖中人个个都谨慎不少,能躲则躲、想尽办法同官府的人划清界限。
如此一来,莫说打打杀杀、你争我夺,就是寻常切磋拜访都是能免则免,她的偏门生意自然也受了影响,已经接连月余都没有多少银钱入账,靠果然居卖药的那点钱早晚饿死,如今只能吃点老本了。
原地心酸了一阵,秦九叶将盒子盖好,小心放回了原处。
她不是个喜欢赌的人,因为她很吝惜自己那点本钱。但没有投入就没有回报,如今小心也驶不得万年船了,横竖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既然都是难过,不如赌一把。
赌她到底能不能从那少年身上捞回本来。
捏着那块有些硌手的银子,她转身出了果然居。
秦九叶不知道的是,她前脚方才离开了药堂,那浑身贴满伤药的病患后脚才从窗口缩回脑袋、挪回到了床榻上。
今晚这米应该是能落肚了。
李樵长出一口气。他终于可以平静下来吐纳调息了。
5、糠米与凶宅
今日晌午过后的九皋城看起来有些热闹。
冬去春来,去旧迎新。家家户户都从蛰伏了一冬的窝里爬出来添备新粮,四条子街的丰年米行生意红火。
秦九叶隔街看了一会,挑了个人稍少些的时机,走进米行。
门口的几口米缸已卖空,几个伙计正抬着米袋重新添米。晶莹润白的米粒颗颗坠下,落在秦九叶的耳朵里堪比击玉之声。
“陈米有吗?米糠多些也行。”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喂鸡用的。”
米店伙计瞧她一眼,说话的嗓门又大又亮。
“客官,今年入春雨水大,新米都不好存,就别说陈了大半年的米了。这米可不是旁的东西,霉了吃下肚可是会死人的。咱家是正经米行,可不能做这种亏心事。”
伙计说得义正严词,仿佛先前往米里掺沙子的不是他家一般。
秦九叶很饿,没有力气拆台,背着手缓慢踱着步。
“我再看看,再看看。”
伙计片刻也不停留,转身就到别处忙活去了。
去年是个丰年,按理说米价应当不贵,但不知为什么,从半年前开始,这米价便一直居高不下。秦九叶听老唐提过,说是沣河下游的水匪作乱,许是又要打起仗来了。河运受阻,娄县的米粮不好运过来,整个九皋都没多少新米,很多店都私下拉了库里的陈米出来卖,价钱还抬着不放,只想着将来年的店面钱都赚出来。
想想老唐为人,虽然又抠门又窝囊,但店里从未卖过陈茶。就是茶不好,最多也就少收些钱,绝不会干那以次充好的勾当。
所以老唐和她一样穷得叮当响,四十好几的年纪也一直孤身一人。
或许再过二十年,她就是下一个老唐。
一会的功夫,门口摆着的几袋米又被一扫而光,伙计又补上几袋,秦九叶凑近前、小心捧起一把放在鼻子下闻了闻,一股清淡的甘甜气味直往鼻子里钻,令她有些出神地回味。
欸,就算不是刚下来的新米,这米同她吃得可不是一回事。果然居里的秕糠,便是只有些骨气的鸡都不愿吃一口的。
米店伙计眼尖得很,见她抓着米不松手,连忙凑了过来。
“客官要来些这米吗?价钱不贵,斗米不到三百钱。”
秦九叶一阵肉疼。
她熟知最近的米价,这伙计报的价钱在这条街上确实不算最贵的,可她何时吃过这么贵的米?别人嘴里的“不贵”和她这里的“不贵”,从来不是一个标准的。
“这是去年娥绿江以南的米,就剩这些了。客官是知道的,那边的米如今可不好吃上,若非运过来的时候受了点潮,不然可不是这个价钱……”
娥绿江以南,那就是雩县一带了。
九皋所在的龙枢郡属于焦州、紧邻郁州,两州之间被一条娥绿江分开,江北设为焦州娄县,江南则划进郁州雩县。而自郁州居巢一战后,曾经富饶多产的雩县也受了影响、变得荒凉,再少有船只从那里经过,米行中自然也少见那以莹润饱满著称的雩县米了。
如今市面上的雩县米十有九假,大都是用娄县米充的。
那伙计还在热情招呼着,秦九叶却已松开了手,掌心那一小抷圆润晶莹的米便一颗颗落回米袋中。
她拍拍手,朝对方笑了笑,也没多说什么,随后头也不回地出了米行。
丰年米行后街第二坊也有处米行。只是这米行没有名字,从外面也看不出丝毫米行的样子,城中很少有大户人家知道这里,只有那些拿不出银子的穷苦人家才对这里熟门熟路。
这里是九皋城的“地下米行”,专低价收各家米行受了潮、生了虫的米,再掺些糠皮杂黍、转手卖给鸡鸭贩子和穷人。
在这风光无限的九皋城里,穷人有时吃得连鸡鸭都不如。
秦九叶掀开那挂了一个冬天的破棉絮帘子,望向昏暗仓库里打瞌睡的中年男子。
“陈叔,天还没黑呢,怎么就瞌睡了?”
胡茬长满脸的米贩子老陈惊醒,打了个寒战后望向门口,见来人是秦九叶,又缩了回去。
“快把帘子放下来,冷得很。”
秦九叶放下帘子,掏出那捂了一路的小小碎银,小心放在麻袋上,又从身后掏出一包包好的药放在一旁。
“大嫂胀气的毛病可好些了?她上次来开过这药,我估摸着用的差不多了,又给她带了一副。”
老陈终于翻了个身,勉强露出个正脸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可不是那贪便宜的人。”
秦九叶笑了笑。
“什么便宜不便宜的,没多少钱的东西,就当答谢陈叔的关照了。这银子是足两的,连着还上先前的米钱,然后这次还想再收些,劳烦陈叔帮帮忙。”
老陈又盯着她瞧了一会,半晌才慢吞吞拿过那包药材,又将银子拿在手里掂了掂。
“你也算有心了。桥东那几户好几次差人来要,我都没给呢。”他说着说着打了个酒嗝,拍了拍身后草垛下的大布袋子,“喏,给你留着呢。”
秦九叶连忙上前拎起那袋掺着米糠的陈米,小心扎紧口、牢牢绑在身后。
“多谢多谢。”
太阳西斜,带着最后一丝余热,在街上往来匆匆的行路者身后拉出一道道长影子。
秦九叶一路穿过四条子街,时不时抬起手拍一拍身后的米袋,脚下不自觉就往后街那条僻静的小巷走去。
经过破旧院门前那只落单的石头狮子,她熟门熟路地来到那处墙根下,摸准墙上那几块不显眼的小坑,抬起脚踩着坑洼向墙头爬去。
这几处小坑如今是越来越好落脚了。它们是怎么被一次次磨成现在这副样子的,秦九叶便是怎么一次次来到这院墙上发呆的。
拍拍手坐上墙头,她借着夕阳余晖望向墙内的院子。
这小院并不大,但总归还有两进,内院总共不过三四间房,房瓦用得也不大讲究,瓦当已掉了一半,可见房子内的情况也不会太好。整个院子里唯一有些亮眼的,也就只有庭院里的那棵老樟树和树旁的那处小亭子了。
那树少说也有个百十来岁了,夏可遮阴、冬可避风,树干长得又高又大,却又完全不会遮挡后面几间房的阳光。树枝树叶摘一摘可以直接入药,若是在树下种些药草,定能既不晒焦叶、又长得壮实。边角处种些菜就能自给自足,到时候再养上几只鸡,现成的肥料也有了……
可即便是这样的小院,往往等到秦九叶攒够银子来买,也早就是别人家了。
只是眼前这个,情况有些不同。
这院子死过人,听说还是吊死的。因为是凶宅,宅院情况一般,位置也算不得临街,这才空了三四年。
可从第一眼见到它,秦九叶便觉得这就是她的院子。
她要买下这处院子,在那樟树下种满药草,然后将果然居搬来这里,再让阿翁把那条破船卖了、接来城里住住,如果金宝到时候还愿意跟着她做事,她可以分一间厢房给他,再养一只聪明的黄狗,她就有了一个家。
对,她想有个属于自己的家。
为此,她可以一直吃那硌牙磨胃的米糠,直到她的银子攒够为止。
方才买米时的郁郁一扫而空,秦九叶内心情绪高涨起来,搓了搓手正要跳下墙头,突然便听得院门处一阵响动。
她一惊,下意识要离开,可随即想到什么又停下来,在墙头上挪了挪位置,在一段樟树杈子后躲了起来。
她方才藏好,那院门便被人推开了。
打头的提了个灯,半哈着腰、姿态很是谄媚地引着路,正是负责这处院子的房牙子。他身后跟着两个年轻男子,一人做书生打扮,手中拄着根杖,容貌隐约有些苍白,周身气质很是文弱,像是书院里的教书先生,另一人在旁搀扶着他,似乎是个书童。
两人都风尘仆仆的,一看便不是这城里人。
秦九叶瞬间明白怎么回事了。
这该死的房牙子,先前带她来看院子的时候可没这么热情,瞧她穿得破烂,连里屋都没让她进过。如今是看她许久也攒不够钱,便开始打主意坑那外地来的傻大头了。
她不是个喜欢多管闲事的人,可如今眼前这事真要较真起来也不能算是闲事。
那可是她的院子,谁也别想动。
一股热血直冲天灵盖,秦九叶一把扯开扎头发的带子,又掏出随身的帕子拿在手中,然后深吸一口迈到那截树杈上。
“官人,官人你可回来了……奴家在这树上等你等得好苦啊……”
她憋了半日没喝水,嗓子是又干又哑,此时再故意捏着嗓子,听起来简直要命。
那院中的三人显然也吓了一跳,转头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一瞧,便见一颗披头散发的脑袋在那老樟树上晃啊晃,一边晃还一边甩着帕子招呼着。
那房牙子自然是知道这院里的“故事”的,第一个看明白了,当即一声惨叫,随后他身后那书生也跟着“啊”了一声。
“鬼啊!有鬼、有鬼……”
房牙子的声音有多凄惨,秦九叶的心里便有多痛快。
可下一刻只听身下”咔嚓“一声脆响,那樟树树杈经不住她折腾断开来,她便连人带米从墙头栽了下去,”咚“地一声落进了院子里。
房牙子的尖叫声瞬间停住了。
这世间应当不会有鬼这般掷地有声的。除非那不是鬼,而是有人装神弄鬼。
秦九叶知道坏事了。她虽然是做些旁门左道的生意,但这些年在秦三友的严厉监督下,她可是很少当街干坏事的。
她的心从没跳得这么快过,一时也顾不上旁的了,推开那房牙子夺门而出的时候差点崴了脚,听得对方那气急败坏的叫喊声,狂跳的心又一阵莫名激动,扛着一袋米愣是一口气跑出两条街去,一头扎进红雉坊后巷。
可那房牙子也不是吃素的,知道有人成心坏事,竟然也追出来两条街。
秦九叶有些慌了。若是公平竞争,对方未必跑得过她。可她如今背着一袋米,步子越来越沉,这红雉坊附近都是些花楼柳巷,没处躲没处藏的,又不能为了逃命把米丢了。
她苦笑自己是典型的老实人干坏事,八百年不出手,一出手准教人抓个正着。
眼瞅着身后的人追了过来,她左顾右盼、慌乱间一不留神,撞上巷口停着的一辆马车。
她身上沉、步子重,这一撞竟让那马车晃了晃。
下一刻,一道有些夸张的惊呼声在那马车中响起。
这条巷子已离花街不远,别是碰上哪个嚣张跋扈的富家子弟,那可就是前有狼后有虎、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秦九叶回过头去,只听一阵衣料摩擦的声响后,那马车车窗里绣着七彩云纹的帘子被人轻轻勾开一道缝,帘子后露出一双迷蒙的丹凤眼,果然是个醉鬼。
那双眼在她披头散发的脸上停留了片刻,突然大着舌头蹦出一句。
“这位姑娘,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秦九叶一愣,随即捣头如捣蒜。
“见过见过。”
巷口追来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顾不得那帘子后的酒气、连滚带爬地进了马车车厢。
6、留不得
街巷还未上灯,马车内却点了上好的香蜜蜡烛,暖融融的一团光。
秦九叶抬起头来,正对上车厢里那人有些惊讶的脸。对方似乎也没想到她竟然如此容易勾搭,缓了缓才靠过来。
“姑娘当真见过我?在哪里?”
她如今这副披头散发的鬼样子还能被搭话,这人若非眼瞎,只怕不是洗劫了小福居的酒,才能喝得如此头晕眼花。
秦九叶只当对方是个买醉的纨绔,一边从那帘子缝隙往外偷看、一边用嘴糊弄着。
“天下之大,相逢既是有缘,又何必再问当初呢……”
“说得有理。”对方倒是毫不在意她的敷衍,又开始自报家门,“在下许秋迟,家中排行第二,朋友都喜欢称我一声二少爷,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今日这件事算是她自作自受、横生枝节,她压根不想报上名来。但瞧对方穿金戴银、锦衣华服的样子,不想得罪了日后潜在的财神爷,只得赔着笑脸道。
“在下姓秦,是果然居的掌柜。二少爷便随旁人叫我秦掌柜吧。”
“原来是秦掌柜!真是久仰久仰,改日一定登门拜访。不知贵舍在何处?登门可需要拜帖?令尊令堂可有喜好的东西?哪日得闲……”
秦九叶听得头大。而马车外,那房牙子还没走远,正在附近徘徊着。
她只得转过头来低声道。
“家中是开药堂的,讲求隔绝杂气、以保药材清净,是以多年不曾招待过客人了。还请二少爷见谅。”
许秋迟面露讶色,半晌又神秘兮兮地靠过来。
“原来秦掌柜竟是医仙圣手,听闻前几日清平道出了事,那方外观同秋山派连夜血战,现场很是惨烈,不知秦掌柜可有出手些许伤药、发上一笔横财啊?”
秦九叶一顿,这才抬起头来好好端详起这半路搭讪的纨绔少爷。
他穿了一身发浅的茜色丝绉长袍,衣襟袖口处的回字纹绣工细密、看得人眼睛疼。再看他头上的玉冠翠得发蓝,一看便价值不菲,但样式却太过浮夸繁复,反倒盖过了本色。腰间那根玉带勒得似乎有点紧,显得这人的身板子很是不堪一击的样子,玉带上佩了把兽骨腰扇,又平添几分风流。
这一身打扮虽然亮眼,但如今这城中有钱有权的少爷并不喜偏色、间色,反而更爱深色和正色。
是城里的哪个突然发家的商贾人家吧?如今城中有钱人家的子弟总喜欢对江湖里的事指手画脚一番,实则大都只是道听途说,连一滴血都没见过。
秦九叶心中有了定论,但仍决定顺着对方的话聊下去。毕竟在唐慎言那还得付个茶水钱呢,这白来的消息怎能不要?
“不是说那秋山派第一高手王逍只是去截人劝返的?怎么成了血战?”
“非也非也。听闻是那元漱清为表诚意,珍贵药材装了整整十箱,其中还有些不外传的秘药,可治百病、驱百毒、增长功力、固本增元……总之,那王逍乃是动了私心,假借门派之名讨伐,实则是为窃药据为己有。方外观如今可谓是血仇加身,虽已不剩几个人,也发誓要讨个说法,可那王逍却死不承认,说自己那晚并未去过清平道。”
没去过?没去过那晚的一地残局又是谁干的?
原来这就是老唐那没吐干净的后半截消息。秦九叶内心冷哼一声,觉得这江湖中人都虚伪得很,一个个自诩名门正派,却总是敢做不敢认,在知情者看起来就是笑话。
“我看他是故意下的狠手也说不定,以为自己杀人灭口,方外观就死无对证。”
面带醉意的男子笑了,细长的眼眯了起来。
“哦,是吗?听秦掌柜这意思,倒像是知道些什么内情。”
秦九叶心一紧,只觉眼前并非寻常醉鬼,意识到自己险些透露太多,不露声色将话又推了回去。
“利益之争而已,何须知道个中细节?灭口这种事,难免疏漏。何况两方都是高手,又黑灯瞎火的,漏掉一两个也正常。”
对方点了点头,似乎也有些认同,可接下来说出口的话却是另一回事。
“方外观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出事之后没多久就派人去清平道附近搜寻了,只是听闻清点过尸骨后发现这一行人上下无一幸免,观主元漱清的头都找到了,说是再晚一步便要被逍遥门拿走去做鼎炼丹了……”
“等等。”秦九叶的嗓子眼有些发干,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些,“你方才说,方外观的人都死光了?”
“是啊。”那许秋迟点点头,舌头又有些大了起来,“听说是元漱清的义子亲自带人去点的尸骨,悲愤之下吐血倒下,至今还派人四处搜寻千年老参吊命呢……”
锦衣少爷还在滔滔不绝地倾倒着信息,秦九叶却已有些听不进去。
方外观上下都没留下活口,王逍又自称没有去过,那她从清平道捡回来的人是谁?
车厢外,那徘徊了一阵的房牙子已骂骂咧咧地走远,秦九叶再也坐不住了,起身就要离开。
“在下方才想起来还有要事在身,这便先告辞了。”
“等下。”
男子突然出声,她的身体僵住,半晌才回过头去,却见对方正在软垫旁散着的几本册子上翻找。
终于,他打定主意拿起一本、拂过封面,神情很是向往。
“瞧秦掌柜谈吐,应当也是风雅之人。这本花墟集最得我心,每每夜深难以入睡时,都要拿来品鉴一番。你我相逢既是有缘,不如当做见面礼送与秦掌柜,日后再见之时也好有些攀谈交流的由头。你说是不是?”
从出生到现在,这是头一回有人从谈吐推测她是个风雅之人。
秦九叶盯着对方那双真诚的眼睛很久,又看了看那本花花绿绿的册子,觉得有些荒谬。
她不怎么喝酒,所以不能理解醉酒之人的种种行为举止。但金宝说过,万万不能同喝醉的人对着干,他们比村里犁地的牛还要倔。
半晌,秦九叶才接过那本花花绿绿的册子,郑重塞进裤腰。
“二少爷说得有理。那……改日再会了。”
说完,瘦小女子便背着那破烂米袋跳下了马车,急匆匆地消失在了夜色中。
绣了云纹的马车车帘晃啊晃,最终轻轻落下来,遮住了马车内那抹鲜艳的茜色。
半晌,那方才还语带醉意的声音再次响起,听起来有些慵懒、却清醒得很。
“看来她似乎确实什么也不知道。”
一道赤红色的影子鬼魅般出现在车厢外,依稀是个瘦高身形,随即女子冷冷的声音隔着车帘响起。
“她是做江湖生意的,少爷觉得她并不知道药方的事吗?”
“她若知道,不会将话题拙劣地引向别处。她关心的明显是旁的事。”
“要派个人盯着她吗?”
男子沉思片刻,摘下腰间那把腰扇,在车帘后打起扇子来。
“盯她捡回来的那个吧,不要太兴师动众,省得日后碰见面子上过不去。”
酒气顺着扇子搅起的夜风一阵阵地飘出来,女子不着痕迹地退开半步。
“少爷日后还要见她?”
“日后的事,谁说得准呢?”
“她不过就是个想骗银子的郎中,少爷何必同她废话、在她身上浪费时间?”
马车里的人收了扇子,语气中带了几分笑意。
“我想同你废话,你却多一句都不肯同我说,我寻个外人聊上两句,你又醋了么?”
车厢外的女子瞬间沉默了。
许久,那红色身影才一闪消失,走得似乎比来时还要匆忙。
车厢内的男子显然听到了这动静,毫不掩饰地大笑出声。
春末的九皋城一片湿冷,夜色却刚要开始在这灯红酒暖的巷子里沸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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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过后,雨又下了起来,入夜也不见停下,村子里方才好走些的路又成了泥潭。
秦九叶脚步飞快地在那泥路上走过,也不避开那些泥坑水坑,直奔果然居的院门。
破烂柴门半掩着,门上的老门神掉了一半,只剩下半个脑袋和一支胳膊。
这是她故意留在门口的“看门犬”,她同金宝平日里不会频繁出入这道门,就算经过也都小心推门关门,不会碰掉这张纸。但若有心存歹心的人闯入或匆匆离开,这纸门神定是要保不住的。
还好还好。她离开时什么样,回来还是什么样。
她松了口气,抿紧嘴唇推开门直奔中厅。
金宝正裹着个毯子在廊子下收药,见她回来连忙迎上前。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是不是……”
下一刻他看见秦九叶披散的头发,声音戛然而止。
秦九叶一言不发,收了油伞支在柴堆旁。
她一路走得太匆忙,油伞刮到了路旁的树枝都没察觉,如今那伞面上有个不大不小的洞,就好似她此刻的心情一般。
解下背带、她将米袋子卸在地上,金宝忙不迭上前一看,声音都尖细了起来。
“你怎么能让袋子沾了水?米要是受潮发了霉怎么办?!”
秦九叶根本不理他,瘦弱的胳膊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掌将人扒拉开、径直走到里屋内那张床榻前。
她脸色铁青地喘着气,发尖上还滴着水。
“你到底是谁?”
床榻上的人仍用那双纯良的眼望着她,许久才撑起身子,一副无言以对的样子。
秦九叶此刻很有些无名火起。但她一直很瘦弱,加上又饿了一天,真就连发脾气都没什么力气,只拉过一旁的破板凳一屁股坐下。
“你到底是谁?”
她又问了一遍,这次声音轻了很多,却透着一股不耐烦了。
李樵知道,他必须开口说点什么了。
说什么呢?当然是继续说谎了。
鉴于他已经说谎被拆穿过一次了,这一次就得格外小心。最好的办法或许是半真半假地告诉对方。
但在此之前,他要知道这女子知道了多少、了解到了哪一步。
“你都知道了,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他垂下头去,声音低低的,“我也不是一开始就有意要瞒你,只是怕将你牵扯进来。”
秦九叶有些坐不住了。
若不是对方身上还贴着她那值钱的膏药,她真想冲上前将他按在地上揍一顿。
深吸一口气,她拿出一直舍不得点的油灯,挑了几次才将灯芯点亮。
“你人都在这了,我便已经被牵扯进来。”她凑近他,想要看清他眼睛中的情绪,“我问你,那夜在清平道,你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
昏暗烛光下,男子的眼睛呈现出一种迷蒙的浅褐色,看起来既无害、又让人捉摸不透。
“我能活命,是因为你救了我。”他的语气轻轻的,带着一点重伤未愈的虚弱,“对方觉得我是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见我滚下山崖便觉得我必死无疑,连补上一刀都懒得动手。但你若没救我,我是活不下来的。”
这回答既避开了她问题的要害,又反过来顺了顺她的毛,可谓是机智中透着一股旺盛的求生欲。
可她秦九叶当不了别人的救命稻草。
她自己尚且不保,又怎么能让别人抓住不放呢?
“我救你是为了银子。”她干脆把一切摊开来讲了,事到如今也没什么继续装下去的必要了,“外面消息都传开了,说方外观的人都死光了。你既不是方外观的人,又究竟是谁?为什么要隐瞒身份躲在我这?”
她这话可谓是把他往死角里逼。若非她知道他伤得有多重,她是万万不敢在一个江湖客面前这样说话的。
就算他看起来年纪并不大,身边也只有一把生了锈的刀。
她死死盯着他的眼睛,对方也没有回避,两人就这么僵持着,直到那少年先移开了视线。
“告诉你也无妨。我确实不是方外观的弟子,混在队伍里是有别的事要做。我全家被奸人所害,我自己也中了毒,需得在各处寻药续命。你是医者,应当知道我没有说谎。”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秦九叶也微微缓和了神色。
救他的时候她便有所察觉,他身上除了那些致命伤外,确实有些沉疴病症,那似乎是某种残毒所致,而且在他体内潜藏已久。就算是她全力以赴,短时间内也辨不清是何毒物,只能判断它既要不了他的命,却也一时难以根除。
但这些并不是她现下真正关心的事情。
“所以你是去报仇的?”
“我只是想要活命罢了。听闻方外观观主元漱清近来得了一味药方,可驱百毒、治顽疾,身体康健之人服下更能延年益寿,江湖中已有人闻风而动。我是为那个药方,才去的清平道。至于那晚发生的事情……”
药方,又是药方。
马车内那锦衣少爷的话仿佛还在耳旁回响,秦九叶几乎立刻便出声打断了对方。
“好了打住!”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才慢慢开口道,“别说了,我不想听了。”
她只想知道对方身上是否潜藏着危险,却并不想听那晚方外观究竟招惹了谁,又究竟是谁痛下杀手,那药方又是怎么回事。
知道得越多,死得越早。她宁可就保持着这半分糊涂,日后若真有点什么,她也还算能抽身。
慢着,日后?
什么日后?可不能有日后!
她腾地从板凳上站起身,将视线从他那缠着白布的身上移开来。
“你走吧,我这容不下你。”
7、一路人
屋内有片刻的沉默,一时只听窗外雨水击打屋檐的声响,令人烦躁。
终于,床榻上的人动了。
他一言不发地撑起身体,动作缓慢地披上那件沾着血、已经破碎的中衣,然后扶着墙、一步一步走出了屋子。
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他从那深山里扛了出来,还没等收上来银子,如今却只用了几句话就将他打发走了。
这世间的许多事,当真是没处说理去。
秦九叶扯了扯嘴角,一时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她吹了那盏油灯,就这么在黑暗里一动不动地站着。
又过了一会,金宝的脚步声在门口响起,随后那门框后慢吞吞地探进半个脑袋。
“他走了。”
“我知道。是我让他走的。”
“你真的要让他走么?他这个样子估计都走不出一里地去,要是有人追杀他……”
她恶狠狠地横了他一眼。
“闭嘴。”
可能因为屋里太黑了,金宝并没有感受到她眼神里的情绪,又开口道。
“我就是觉得要是老秦知道了,肯定要数落你的。”
秦九叶一阵沉默。
要是有什么人能不用出现就制住她,那就是秦三友了。司徒金宝这厮倒是很懂她的痛脚,竟然搬出阿翁来压她。
她冷冷看向他。
“你若不说,阿翁怎么会知道?”
金宝也不说话了。
说到底他还要赖在果然居的。而他只要在果然居一日,就得看秦九叶的脸色过日子。
银子没捞着,日子还得继续。
秦九叶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突然想起来一件要命的事。
“西房放盆了吗?”
西房漏雨越来越厉害了,以前一个盆能接一晚上,现在半夜还得去倒一次。所以一问到这种糟心事,金宝都不愿意搭茬的。
可今日他却显出一脸得色来。
“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秦九叶没工夫去寻思对方这话里的意思,急匆匆赶到西房,低头看了看干燥的地面,又抬起头望向屋顶。
“这瓦……”
秦九叶顿住,随即突然转过身揪住了金宝的耳朵。
“你买新瓦了?你哪来的钱买的新瓦?啊?!你给我老实交代,是不是动了我的银子……”
金宝在她手下嗷嗷乱叫,脸涨成了猪肝色。
“谁动你银子了?!你这抠门的死婆娘怎么乱咬人!”
“那瓦是怎么回事?你不要和我说它长大了、懂事了、知道自己恢复原状了?!”
“是他!”金宝伸出短粗的手指指向雨水绵绵的门外,“是他补的。”
“什么?”秦九叶一时没反应过来,气还在金宝身上,“你胡说什么……”
“我说那瓦是他补好的!方才被你赶出去的那个!”
金宝如是这般叙述着,秦九叶揪住他耳朵的手终于慢慢放了下来,但嘴上却没饶过他。
“他连床都下不了,怎么补的瓦?你不要欺我同你一样蠢。”
“他在床上补的。他找我要了一块垫桌脚的破木板,用他那把破刀削了块瓦,让我放上屋顶的。”
这一回,秦九叶终于沉默了。
她想过无数种可能性,唯独没想过这一种。
方才金宝叫不上来他的名字,只能说“他”。其实她也说不出。
她甚至没问过他的名字。
那或许是因为,她从一开始就没想过将他看做一个人。她只是把他当做能换钱的金鸭子罢了。
那就是她对他全部的期望。
她抬起头下意识望向那瓦当已掉了一半、参差不齐的屋檐。
已经很久没有人在这屋檐下帮她分担过些什么了。金宝是个靠不住的,长久以来,她都默认了一个事实:想要维系住这片屋瓦、撑起这个家,她能靠的人只有自己。
雨还在下着,看起来越下越大了。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果然居外的小路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就仿佛那黑暗中除了雨水什么也没有一般。
秦九叶站了一会,然后终于动了。
她走出屋子、拿起那把破油纸伞,走入雨中。
“我出去一趟,很快回来。”
******************
李樵独自在雨中艰难前行着。
他不是没如此狼狈过。
过往十年间,他受过比这重的伤、遇过比她凶险的人、走过比这难走的路。
可他依旧活了下来。
他不信天命。他只信自己。
今天他独自在窗边望着那快要下雨的天色,并开口说要补那片瓦的时候,心里已经为这场赌局押上了一切。
他在赌她是一个怎样的人,在赌他这些年看过足够多的面孔、赌他没有看错过人。
但或许到头来,她其实和他是同一种人。因为受过太多的苦、见过太多的人、走过太长的路,所以不相信任何人,只能依仗自己。
想着想着,他突然笑了。
然后下一刻,他便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
她那双旧棉鞋踩在泥水里的声音听起来很是拖沓。用那样的步伐,原本是永远也追不上他的。
李樵喘了口气,扶着腰间开始渗血的伤口,缓缓转过身去。
秦九叶就撑着那把破伞,站在离他几步远外的地方。
从果然居出来后,她才发现自己并不知道他往哪个方向走了。村子里只有零星几户人家点了灯火,四周仍是黑漆漆的。
在门口站了一会,她向左边走去。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选左边,可能因为这边的路要好走些,也可能是因为左边人家多些亮光,又或许是因为几天前她就是从左边的路带他回来的。
走出去没多久,她就隔着雨幕看到了那个蹒跚前进的背影。
周围光线很暗,她其实只能看到一点轮廓。但他的身形同这村子里其他人相差太多,她一眼便认出来了。
她还没走近,他就停下了。
秦九叶定了定神,开口问道。
“你有要去的地方吗?”
这是一个她早就知道答案的问题。
她当然知道他是无处可去的。若他现下还有可以去的地方,实在是不必在她这受气。
但她想听听他的答案,想听听他会怎么说。
李樵在雨中沉默了片刻,再抬起头的时候,嘴边还留着一点笑。
“天下之大,总有容身之处。”
秦九叶握伞的手微不可察地颤了颤。
她以为他会像初见时那样用苦肉计求她留下,可是他没有。
其实她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心中就已经决定了。若他回答没有去处,再苦苦恳求她收留他、说些做牛做马的誓言,她便会坚持自己先前的决定,只给他指一条离开村子的路,绝不回头。
可他却说“天下之大,总有容身之处”。
就这一刻,他好像同那些在大悲寺外装病讨粥、在钵钵街上一边乞讨一边扒窃的混混不一样了。
同情可以换来一碗粥、一块饼、一席容身之所、甚至几两碎银,但却往往要人祭出尊严。
这些年她不也是如此么?虽然她自嘲是个无利不图的奸商,但实则真正的奸商混得可比她好多了。她只是个常常身处困局之中、又不肯为自己那一点尊严低下头的普通人罢了。
其实,他和她也算是一路人。
她往前走近些,在离他两三步远的地方停住了,然后第一次仔细打量起他的脸。
黑暗中,少年被雨水打湿的眉眼颜色浅淡,加上那因失血而苍白的嘴唇,使得他的面容像一幅画在宣纸上却被打湿的工笔,就连轮廓似乎也能一瞬间化在了雨中。
“你叫什么名字?”
“李樵。”他抿了抿唇角,一字一顿道,“瓜田李下的李,渔樵耕读的樵。”
秦九叶点了点头,沉默片刻后才下定决心般开了口。
“好。李樵,你听好了。果然居除了客,是不养闲人的。我可以留你三个月,给你一点喘息的时间。但你既然拿不出银子,便不能在我这里白吃白喝。在果然居干活是没有休息日子的,一月一吊钱,每月一结。平日起居都在药堂,我吃什么你就得吃什么,我要是一个月见不着什么荤腥,你也得跟着吃素。早上鸡鸣时开工,晚上送走最后一位客人才算收工,收工后煎药、备药、点药的活计也不能落下,半夜若有着急来问诊的也得挑灯接待着……”
她几乎语不停顿,一口气交代下来,说到最后一句终于停下,似乎是在思考还有没有遗漏。
李樵望着眼前女子那与年龄不相符的老成神态,心中不知为何,竟想起了几年前曾交过手、险些命丧其手的玄金门掌门师太。
她这一毛不拔、油盐不进的性子,只管这么个破药堂,真是屈才了。
“还有吗?”
秦九叶看他一眼,沉声总结道。
“总之,这果然居的日子可能比你风餐露宿、卧薪尝胆还要苦上百倍。你自己想好了,日后别说是我趁虚而入、逼你留下的,反倒成了我的不是。”
“怎会呢?我这人,最是知恩图报。”少年轻垂眼眸,半捂着伤处、缓缓行礼,“秦掌柜的恩情,李樵铭记于心,改日必定结草衔环、舍命相报。”
刚以为他不会说那些恶心话,这恶心话便从他嘴里蹦出来了。
秦九叶皱了皱眉。
“生意而已,倒也不用你舍命相报。我们谁也不欠谁的。”
少年点点头,一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的乖巧模样,秦九叶看得莫名有些心烦,想了想又叮嘱道。
“你是个生面孔,来了果然居,村里定会有人好奇。若是有人问起,你就说……”她顿了顿,抬头看了看他的样貌,“就说你是我阿弟,远房亲戚那边的,身子不好来我这调理一下,顺便打打下手、干点活计……”
村里人每日抬头不见低头见,又爱传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自己人听个乐呵倒也没什么,就怕被有心人听见后发现点什么,被人盯上可就麻烦了。
是以秦九叶很是费了一番心思去圆这个谎,将这“病弱表弟投奔阿姊”的来龙去脉都确认了一遍,甚至连“阿弟”家的情况都要一一落实。
她语气冷硬地胡编乱造着,他就乖乖听着,一声也没吭过。
终于,她觉得没什么要补充的了,这才停了下来。
“我说的,都听明白了吗?”
雨雾中,少年浅褐色的眼睛湿得发亮,像两颗快要融化的蜜糖。
“听明白了。”
他突然上前一步,不等她反应过来便站在了她的伞下。
雨水从纸伞上破了的洞中落下,打湿了他半边神色。
“阿姊,我饿了。我们回家吧。”
8、二掌柜
出寒入春,雨点地。出春入暑,草连天。
梅雨季一过,天气便迅速热了起来。
村中那条泥泞的小路变得尘土飞扬,路两旁的野草开始疯长,整个丁翁村陷在一片深浅不一的绿色中。
不知不觉间,李樵来到果然居已经整整两个月了。
村里的人早已习惯了这个高高瘦瘦的身影,每日外出归来又多了个打招呼的对象。
不仅如此,秦九叶甚至觉得,那些同她打了五六年交道的男女老少们,见到李樵时比见到她时还要热情。
她突然有些后悔当初定下的是三月之期。
当初她定下这日子,是凭借自己多年行医的经验,判断他至少要三个月才能将身上的伤养个七七八八,到时候再赶人定能断个干净,她心中也能坦荡轻快些。
可她显然低估了对方的恢复能力。
自从开始做这偏门生意,她也医治过不少所谓的江湖高手,譬如这个门主那个堂主的,即便只是受些刀伤剑伤,还不得将养个十天半月?似他这般内外都伤得不轻的,没有月余是绝对下不了床的。
可算上昏迷不醒的那一两日,李樵也几乎只在床上躺了六七天。
七天之后,他就开始在院子里走动。又过了几天,他就能拎着他那把锈刀坐在院子里帮她劈柴了。有时她和金宝在前屋药堂忙上整天,他便能一人在院子里从天明劈到天黑。
起先秦九叶都有些怀疑自己是否成了庸医、诊治出了岔子,可每每给他换药、看到那些可怕的伤处的时候,她又明白自己并没有出错。
除去先天可能身体底子确实强健,或许还有另一种可能。
她开始不动声色地研究起他体内的那种不知名的毒,给他煎药时总是会悄悄变幻一下药方,以此试探那毒的不同反应。这种试法是有些风险的,即使她手法谨慎、用量也控制地很好,但毕竟要应对的是毒不是病,一点偏差都有可能引起毒发。
所以每日给他药后,她总会小心观察他的反应,一旦察觉不对劲便要及时干预。可许多日过去了,她从未见过他表现出难受的样子,对她给的药也从来没有多问过一句,就像是丝毫没有察觉那些药的不同,也没有因此而受过罪。
但秦九叶还是隐约觉得,她做的一切李樵都是知道的。
他知道却没有多说一个字,不知是默认了她的做法,还是只是觉得眼下还不是“算账”的合适时机。
秦九叶有些没来由的忐忑,但又觉得自己身为一名时刻想要精进的医者,有些事就算是要挨骂也得推进。何况对这大仇未报、又被砍成重伤的少年来说,若她能根治他体内旧毒,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
想通了之后,她便不再纠结,再次投入到了果然居的建设工作中去,从初春开始,埋头一干就是两个月。
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过去这大半个月,果然居的生意确实比先前好了许多。
这似乎是从李樵开始来药堂帮忙开始的。
他在后院劈了半个月柴后,秦九叶便让金宝教他一些基本的辨药称药的方法,想着过些日子就能让他来前店帮手了。
千百种药材形态各异,有些长得十分相似,宁可不识也不能识错。当初教金宝花了几年时间才算有些成效,是以秦九叶本来没有抱太大希望的,可李樵的表现却远超她的意料。金宝教过的东西他几乎一两遍便能记住,她有时故意出些难题他也应对自如。除了不会问诊开药,他可以算得上是果然居的第二个“金宝”了。
然后她就发现,果然居的生意突然变好了起来。不仅丁翁村的人都跑来问诊,就连隔壁几个村子的人也聚了过来,尤其是各家的姑婶姨母,甚至上了岁数的婆婆也要拄着拐杖亲自来取药。
起先她以为自己多年来积攒下来的口碑终于开始发挥效力,果然居即将迎来辉煌时代,可她观察了几日后便发现,这些突然涌来的客人并不是真心来看病买药的。
有几日她让李樵去后屋煎药,来问诊的人便少了许多;又有几日她差遣李樵去村外捡柴挑水,来问诊的人又少了许多。
这一来二去,她算是看明白了。
这哪里是来她果然居看病的,分明是来看人的。
荒谬,真是荒谬。
李樵长得有多么丰神俊朗、惊为天人吗?秦九叶觉得并没有。但他确实是和村子里其他男子看起来不大一样。
可能物以稀为贵,外来的和尚总是好念经的。
秦九叶开始反思自己的用人策略,琢磨着让李樵干些别的。
比如,去收账。
她先将压箱底的旧账都翻了出来,一股脑地丢给他,他只花了一日便理了个有零有整、分毫不差,秦九叶便迅速将收账的事提上了日程。
李樵开始一边在药堂抓药一边管账,起先只是收回了最近几笔,慢慢地、果然居八百年前的烂账都教他给追了回来。不仅如此,来堂里买药的人几乎再也没有赊过账了,就连窦五娘都没好意思再开过口。
与其说是客人们不敢赊账,不如说是大家不想赊账。
他似乎天生有种让人不忍拒绝的力量,每日扎着条粗布襜巾站在那里,看着就同她亲阿弟一般乖顺,可一开口总能拿捏住人的软处,偏偏又让人生不起气来。
没有人会不喜欢这样性子乖巧的清秀少年,除了秦九叶。
她总觉得,这人身上似乎是有哪里看起来怪怪的。
或许是因为他劈柴时沉默而狠绝,但平日里走路却轻手轻脚,说话也很轻柔,举手投足之间有一种克制与闲散并存的奇妙感觉。
又或许是因为他个子太高了,而他顶着这样的身高、半弯下腰去听那王老太说话时的样子,也太过娴熟了些。
娴熟得实在不像一个舞刀弄棒、热血江湖的少年郎。
她也不是个傻的。收留一个来历不明、有过欺瞒前史的人,她总得旁敲侧击地多了解些情况吧?可先前是她亲口说她不想听他的故事,如今实在也不好再返回去找人家假意谈心,就算谈了她也未必敢信。
于是终于有一天,秦九叶抽空去听风堂找了唐慎言,用一包新晒的花茶打开了对方的话匣子,开始旁敲侧击地打探起来:江湖上有无哪个年轻魔头叫李樵?又或者哪个苦大仇深的名门之后使的是一把带锈的刀?
唐慎言不疑有他,从正午滔滔不绝到黄昏,废话说了不少,结论却很简单:没有。
江湖上从未听闻过李樵这个名号,也没有哪个有名的刀客使得是一把带锈的刀。
秦九叶终于有些放心下来。
或许他确实只是个初入江湖的无名少年,学艺不精又自命不凡,为了报仇险些丧命。
而她作为果然居的掌柜,只是恰巧救了他,捡了个手脚伶俐、干活有方的宝贝。
尽管本意可能并非如此,秦九叶还是在不知不觉间越来越倚重李樵了。
很快,李樵已经算不得是果然居的第二个“金宝”了。他的地位正直线上升,俨然果然居的“二掌柜”。
和他相比,金宝就好似一只土狗。每日吃着剩菜剩饭、干着最累的活、苦守家门多年,最后还比不过一只半路碰瓷的猫儿。
金宝再迟钝也慢慢察觉了自己的处境,这日药堂关门后,便一声不吭地找上了秦九叶。
秦九叶在后院捡药分药,太阳就要落山,她要借这最后一点天光,省得一会回屋还要多费一点火烛。
金宝站了一会,见对方忙得很、似乎一时不打算搭理自己,终于忍不住先开了口。
“我说,你打算让他留到什么时候?”
秦九叶没抬头,仍弯着腰、趴在簸箕上。
“你说谁?”
金宝不满。
“还有谁?李樵啊。”
“我不是说过?就三个月。”
本以为这“二掌柜”人见人爱怕是要扎根于此,眼下见秦九叶答案给得如此痛快,倒换了金宝有些不自在了。
他又原地扭捏了一阵,飞快提醒道。
“后日的擎羊集,你可别忘了。”
秦九叶手头动作一顿,终于抬起头来。
擎羊集不是寻常赶集的集市,本质是个“鬼市”。
所谓鬼市,就代表这市集中既有货真价实的宝贝,也有不少浑水摸鱼的赝品,需得买家擦亮眼睛自行分辨。而仅仅只是拥有毒辣的眼光还不够,要想拍得合心意的货品,还要有一张会讲价还价的嘴。混迹擎羊集的卖家很多都是常年跑货的老手,看出对方有心要出手便很难再讲价,所以有经验的买家还要懂得“唱戏”。
戏都是需要搭档的,往年秦九叶的搭档就是金宝。
秦九叶虽然抠门,但更爱药如命。是以每一年的擎羊集她都是要好好准备一番的,往往提前两三天就要开始列单子、备银子。
可今年她却有些近乎反常的安静,又或者她已准备完毕,却没有让旁人察觉。
司徒金宝琢磨着秦九叶脸上的神情,不由自主地有些忐忑起来。
这抠门掌柜不会还在计较当初买米的那些私房钱,想将今年赶集的事情放一放吧?
金宝很喜欢跟着秦九叶去擎羊集,倒不是因为他对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有多感兴趣。他就只是想抓住每一个进城的机会、顺道再去看看那钵钵街老方家的二女儿罢了。
秦九叶看着金宝那张表情变幻的脸,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知道了,回头再说。”
不甘心就这样被打发的金宝又要缠着她说些什么,秦九叶只得一边应付着、一边起身将分好的药整理到一旁的药篓中。
起身的瞬间,她不由得一顿。
不知是否是因为此时光线已经有些昏暗,她似乎余光瞥见李樵的身影在门廊处一闪而过,但当她抬头去看的时候,那里确实什么人影也没有了。
9、半块饼
晚饭的时候,秦九叶破天荒地拿出几个鸡蛋摊了个蛋饼。
金宝盯着那黄灿灿的饼挣扎了半天也没敢下筷子,只咽着吐沫问道。
“你没在这饼里……放什么奇怪的东西吧?”
早年的时候,秦九叶拿金宝试过药。
但那也不是什么要命的事,无非就是试着医个头疼脑热之类的小毛病,只是有时候药量控制不好,不是让人腹泻就是让人上火。
但那都是猴年马月的事了。
秦九叶决定不理会对方语气中的质疑,拿起筷子自己夹了一块吃进了肚子里。
“这些日子药堂的生意不错,你们辛苦了。”鸡蛋的焦香在口腔里翻滚着,秦九叶简直舍不得咽下去,“这蛋饼是摊了三个人的份,不过你们若是再跟我客气……那我就不客气了。”
语毕,她举起筷子便再次向那张蛋饼攻去,金宝见状连忙拦截,两人你争我抢,不一会就将那张蛋饼扯了个七七八八。
鼓着两个腮帮子,秦九叶抬头看向李樵。
任她和金宝吃得如何投入,他自始至终都没看过那张蛋饼一眼,只低头吃着碟子里的酱菜,安静得毫无存在感。
盘子里还剩最后一小块蛋饼,金宝已跃跃欲试,她却一点也不手软,抢先一步清空了盘子。
金宝的半边身子都欠了起来。
“说好的是我辛苦,最后就剩这么一口,你都不留给我?!”
秦九叶不咸不淡地瞥了他一眼。
“我看你那肚子,少吃一口也不会饿死。”
金宝委屈地嘬着筷子头又坐了回去。
每日吃的清汤寡水的,却仍然有小肚子。这是天生的,也不是他的错。
餐桌上一时无话,只有一点进食进入尾声的懒散声响。
啪嗒。
李樵盯着碗里那块咬了一半的蛋饼,整个人一顿。
“还瞧什么呢?你不认识蛋饼么?”
他缓缓抬头,望向坐在身旁的女子。
她嘴角还沾着点蛋饼的碎屑,意识到他的目光后,灵活地伸出舌头将那碎屑舔了进去,一点也不浪费。
嘴边干净了,但李樵的目光却仍没有离开。
她皱了皱眉。
“怎么了?”
他终于又垂下了视线。
“没什么。”
手里的筷子张开又合上、合上又张开,他终于夹住了那块蛋饼。
贪吃的药堂伙计正提议将蛋饼列入每日食谱之中,那女子果然变了脸,用筷子敲起人来毫不含糊。
一片哇啦哇啦、鸡飞狗跳的声响中,他将那块蛋饼咽进了肚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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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饱喝足、又将果然居今日的账面理了一遍,秦九叶这才完全放松下来,窝在窗边改起衣服。
这两个月,李樵一直穿的是金宝的旧衣服。她自己都没什么闲钱买新衣服,自然也只能让他先凑合着了。
只是金宝比李樵矮大半个头,身形也要瘦弱些,那些衣裳穿在李樵身上总是不合身的。先前忙着照料店里的生意,她也没心思顾上这些,今天吃饭的时候瞧见他那明显短了一截的袖口才意识到这件小事。
她找了一些破旧得穿不了又舍不得扔的衣服,裁剪下布条将它们接在袖口和裤管上,又仔细调整了肩袖和衽部。
入夏前,天黑得已比冬日里晚不少了,太阳落下去之后天还会亮一会,她眯着眼做活,一直熬到完全看不见针脚,这才点起油灯。
刚点亮灯一抬头,冷不丁发现身后站了个人,秦九叶吓了一跳。
李樵就站在光影交界的地方,安安静静地看着她,似乎已经在那里站了很久。
对方走路一点声音都没有,是否半夜趁人熟睡时来过又离开,其实也很难察觉。
奇怪的念头在心中一闪而过,她放下油灯,又爬回窗子下面继续缝衣服。
“什么事?”
少年离近了些,影子拉长了一点投在墙上。
“后日的擎羊集,我想同阿姊一起去。”
秦九叶顿了顿,但也并没有抬头看他。
“是想去城里吗?”
“嗯。”他点了点头,然后如实道,“我想办点事情。”
他倒是有话直说。
在果然居安安分分待了这么久,秦九叶还以为对方永远不会提出这个要求呢。
手上的针停在要拐弯的针脚处,她抬头望向他。
“元漱清已经死了,你要找的那方子应当也没了下落,你还要打探谁的消息?还是说,你的仇人不止他一个?”
她这话问得犀利,不是没有原因的。
最近村子里总有些生面孔走动。他们既不是出城入城路过的商旅,也不是隔壁村来串门走亲戚的人家,往往只有一两个人,总是在奇怪的时间突然出现、又神色匆匆地离开。
丁翁村是个小地方。一个八百年没人关照过的小地方,怎么突然开始引人注意了呢?
那要么是她先前得罪过什么人,要么就是李樵招来的人。
所幸观察了几次之后,她发现那些人并没有靠近果然居,只是在村子里徘徊,便暂时放下了悬着的心,但仍留了几分警惕。
但这些都不是她问出这话的根本原因。
她在意的是李樵的状态。不论是那日他说起自己身世家仇时的表情,还是他这些日子的表现,都不像是一个大仇得报、恩怨已释的人。他自律、严谨、少言,虽然乖巧却从未松懈或越界。
这是仍有大事未了之人才会有的状态。
对方半垂着头站在那里、一时无话,秦九叶深吸一口气、板起脸来。
“我不管你要找什么东西、杀几个仇人,也不管你要如何找、如何报仇,但在果然居做工的三个月间,你不可受伤、不可生病、不可自寻短见。我花了诸多心思救活你,不是为了让你浪费这条命,而是要你遵守约定。”
这话听着像是关心,实则又有些刻薄,言外之意是说:他答应要为她干活三个月,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工期自然就做不满了,那她就赔了钱、吃了亏。
他点点头,没有表现出半分难过和失落。
“你放心,我有分寸。”
有分寸?有分寸还能拎着一把生锈的刀上山,然后把自己弄了个半死不活?
秦九叶不是很相信李樵的话,隐隐觉得对方是不是憋了两个月后,有了破釜沉舟、拼死一搏的念头。
但她没有表现出来,只轻咳两声,将本来明日要说的话现下说了出来。
“后日的擎羊集,我本来就是想带你去的。”
少年明显一愣,随即又垂下头去。
“我以为……你是要带金宝去的。”
秦九叶有些肯定自己方才没有看错,他确实是听到了她和金宝的对话。
“若只是参与集市,我带金宝便够用了。但若想见些真正的好东西,还得往更深的地方走走。你好歹也算是懂些拳脚功夫的吧?我带你去,就是为了这个。”
她开门见山的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并不是想用掌柜的身份压对方做事,只是不想浪费时间。对方若是不愿或是表现得十分勉强,她还有其他法子。
只是其他办法都不如眼下这个实惠划算。只要能省银子,她有的是耐心。
见对方一直没说话,她又抛出自己的第二招。
“作为交换条件,我可以再告诉你一件事。”
少年这才抬起头来,但望向她的眼神没什么情绪、更没什么期待。
秦九叶放下手头的针线和碎布,郑重道。
“若是运气好,我这一趟说不定可以寻到野馥子。你或许没听过这东西,但你只需要知道,它可能能够克制你体内的毒。”她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怕他不明白她接下来要说的话,特意提前铺垫道,“野馥子是味很珍贵的毒物,极少数时候可以入药,因为产出的地方不明,又少有医典记录,至今在药市上也没什么流通,很少有药商愿意贩卖,就是有也多是以假充真,很难辨别的。但你体内的毒顽固而复杂,用温吞的法子处理怕是没什么效果,野馥子的药性倒是值得一试。但你需知道,我也只是尝试,是否真能配出解药,我也无法承诺于你……”
她语气平淡地叙述着这些日子反复钻研过后的结论,而他依旧呆呆看着她,似乎在听、又似乎在为方才听到的内容而出神。
秦九叶有些忐忑,但还是用自己一早准备好的词句总结道。
“这些年我一直在研究这些稀奇古怪的药引药方,可惜擎羊集每年只有一次。后日是我的好机会,也是你的好机会。”
在行医问药这件事上,秦九叶从不欺瞒病患。
她前面这番话说得明明白白,就差直接告诉对方:她是见他身体条件不错又身中奇毒,可谓天时地利人和,是块用来试药的好料。
虽说有“死马当活马医”这句话,但说到底,谁也不愿当那任人摆布的俎上鱼肉。寻常人就算已病入膏肓,听了她这番话,少不得也要色变纠结一番的。
然而眼前的少年似乎关注点根本不在此处。
他先前有些麻木的眼神中隐隐透出一些光亮来,但那光亮中更多的是一些不确信和困惑。
“所以,你想为我解毒?”
秦九叶看着眼前的人,头一回觉得对方怎么有些木讷,愣是听不出她话里的重点。
“是,但是你要知道,这件事不是这么简单的。你可能此毒未解,又中了另一种毒,两毒相克也是要让人遭罪的,遭完罪不说,到头来可能白忙活一场,若是再倒霉些你还有可能因此送命……”
但她还没有说完,对方便已开口打断。
“好。”
她愣住,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我说好,我愿意。”少年语气笃定而急促,像是害怕再慢一些对方便会反悔一般,“你要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
虽说这转折来得有些突然,但秦九叶心底仍然是高兴的。
她觉得对方是真心想通这件事了,先前那些忐忑便一扫而空,她那爱算计的性子又开始作祟,不由得扒拉起算珠子来。
“除此之外,我现在同你说这些,也是要你有个思想上的准备。物以稀为贵,就算我投机取巧地压些价钱,想求得一味野馥子也省不了银子。我会先替你垫上,但你日后要还,一个子也不能少。”
她也不想表现得太苛刻,但言外之意还是在敲打他,要他好好做工,不要为了自己的私事耽误了药堂的活计,更不能三天两头惹麻烦。
不出她所料,少年全部点头应下,一切都顺利得令人不可思议。
你情我愿,各取所需,携手双赢。
这等妙事,她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过了。
秦九叶心情大好起来,手中针线走得飞快,恨不能给对方绣上几朵花,半晌过后抬起头来才发现,对方还站在原地没走,她随口问道。
“还有什么事?”
少年沉默了一会,半晌才开口问道。
“方才……阿姊为什么要给我那半块饼?”
秦九叶头也没抬,龇着牙咬断手里的线头。
“我果然居虽然穷了些,但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你和金宝干的都是一样的活,他有的,你也有。”
“谢谢阿姊。“
少年笑了,整个人显现出一种清纯和妖冶杂糅在一起的复杂气质来。只是那缝衣服的女子正专心和袖口搏斗着,压根没有注意到。
然而对方的声音很快便再次响起。
“你对我的好,我都记得呢。”
秦九叶针头一歪,险些在手指头上扎个窟窿。
待她抬头想要再说些什么的时候,方才还立在屋里的人早已不见踪影了。
10、擎羊集
不知是否因为前几日隔壁村祭土地时,果然居贡献了几把包茅草和几条破凳子,一日后的清晨,天气出奇得好。
太阳刚升起来,没到烫人的程度,照在人身上只觉得暖。空气微凉中透着湿润,抬眼向天边看去,四周透亮得恨不能一眼望到都城去。
秦九叶提早一晚便收拾好了东西,最后从灶膛里摸出几个温热的馕饼塞进背囊,便掐着时辰准备出发。
金宝生了大气,从早上到现在一直不见人影,就连门窗也关得严实。秦九叶经过的时候故意贴近听了听动静,果然那屋里的人便连忙屏住呼吸、装起死来。
她隔着门又好声好气地安慰了一阵,叮嘱完白日里药堂的事便不再耽搁,径直穿过院子推门而出,见门外没人正要转头喊人催促,便见那少年推开柴门紧跟着走了出来。
他身上穿着那件金宝旧衣服改过的青黑色短褐,明明是一些破烂粗布拼接出来的,竟生生让他穿出了一种狷狂肆意、桀骜不驯的感觉来,配上他腰间那把归鞘的锈刀,倒也有几分江湖侠隐的味道。
“阿姊在瞧什么?”
秦九叶迅速收回了眼神,将方才不小心掉在地上的掌柜架子捡了起来,决心要端好一整天。
“出了村子不要喊我阿姊,要叫秦掌柜。我唤你的时候,你必须要时刻应着。你的事我不管,但别耽误了我的正经事。我们先来练习一下。小李?”
“我在。”他从善如流,走上前恭顺地立在她身侧,“秦掌柜需要小的做些什么?尽管吩咐。”
他肩头的一缕发丝滑落下来,就停在她眼前不远处,再往上便能看到他那细白的脖颈和下颌上一点青涩的胡茬。
她内心突然没来由地升起一种罪恶感,仿佛她不是什么药堂掌柜,而是个烟花之地的黑心鸨母,如今正要押着她“未□□的小娘子”去见客。
她飞快移开视线,板着脸快步开拔。
“你能做什么?好好跟紧我就行了。”
说归说,秦九叶是不可能带着个大活人却不使唤他的。
从前金宝跟着的时候,不仅全程要帮忙清点药材、记账算账,还要能放下身段,为了砍下几文钱配合她演戏。这些本事都是她一点一点调教出来的,其中走过多少弯路、吃过多少亏,只有她自己知道。
想到这里,她又有些忐忑今日的决定。
但现在说什么显然都已经晚了。既然舍不得花银子,做事便只能图一头。她既然想要个身手好的,便不能再指望他能其他事也做得周到。大不了她自己多操心些便是了。
为了一会在集市尽量不出乱子,她一路上嘴几乎没停下来过,把擎羊集的事一一说给李樵听。
这擎羊集源于上古时的青阳祭,传闻青阳祭乃是当时春末之际的一大盛会,各路修道神仙都会齐聚一起,分享过往一年里收获或见闻的奇珍异宝,若有心仪之物,便可以物易物,既得所好又尽享成人之美。
然而朝局更迭、时过境迁,神鬼传说也渐渐褪去,关于青阳祭的记载只在史书的字里行间还残存下一点不知所云的只言片语,而那些所谓奇珍异宝也没人知道究竟是些什么,唯有春末夏初观奇赏异的传统还在江湖中流传。
各路商旅私贩会在四月初一这天自发聚集在一起,将囤积了一年的奇货拿出来竞拍高价,沾染了铜臭味的“青阳祭”早已失去神秘色彩,变成了一些投机取巧、急功近利之人的欢乐场。“祭”早已不复存在,只剩下所谓的“集”,而“青阳”二字更是名存实亡,便以凶星“擎羊”易名,反而凸显了些许富贵险中求的意味。
擎羊代表着孤执、胆色、剑走偏锋,这是每一个来到擎羊集的人或多或少都有的特质。
即便如秦九叶这般为保生计、步步都小心谨慎的人,内心深处也是有一些“擎羊品格”的。
身为用药行医者,常年埋头医典药理之中不觉苦,此为孤执;面对各式病患质疑,需得镇定自若、有所坚持,此为胆色;而遇上疑难病症,又要有奇招险招来制服,此为剑走偏锋。
这些便是秦九叶那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来果然居看病的人不知道,丁翁村的村民们不知道,就连金宝也不知道。他们只把她当做那掉进了钱眼里的秦掌柜,每日为点蝇头小利忙得团团转。
确实,她是需要银子,但她并不是真的喜欢银子。她要银子是为了开更大的药堂、为了有个更坚固的家、为了在这吃人的世道中更好地活着。
排队入了城门、又拐进守器街,秦九叶终于停下脚步。
“小李?”
少年的声音在她侧后方恰到好处的地方响起。
“我在。”
“我说了这么多,你到底听进去没有?我为了带你出来,可是得罪了金宝,你可万万不能辜负了我的信任,从现在起便给我打起精神来。”
“都记得呢,秦掌柜放心。”
她哪里敢放心?她从来不是个容易放心的人。
尽管心中还是有些顾忌,但眼下秦九叶也确实再挑不出刺来。
她抬头看了看天色,大发慈悲道。
“时辰尚早,你要办什么事?现在便去办了吧。”
少年却一改昨夜求她时的模样,突然变得云淡风轻起来。
“不急。你想去哪里?我陪你便是。”
秦九叶奇怪地看他一眼,不知对方这话几分真、几分假,末了摆摆手向前自顾自走去。
“随便你。”
前些日子为擎羊集做准备,她已连着六七日没有进城。所以如今进城后,便径直去了守器街听风堂,旁听了些不要钱的消息。
譬如城北富商白家遭了贼,听说丢了不止三千两银票,就连小妾差点都让那贼人轻薄了去;又譬如九皋城新来的督护要带兵查案,非要执行什么宵禁,红雉坊附近的花街这几日接连有商户带头闹事嚷嚷着要降地租;又譬如方外观是彻底不行了,前几日那元漱清的义子被人抬下了山,还没走出多远便被接连几伙不知来历的人伏击个正着,好不容易才在几名年轻弟子的护送下逃了出来……
秦九叶心平气和地听着,暗中也在打量李樵的神色。
她确实好奇,李樵要办的事究竟是什么事。
听风堂虽是茶馆,却没多少人是真的来品茶的,出了听风堂的那条后街常年聚着各路江湖客,江湖人大都喜欢在这扎堆闲聊,蹭些茶水果盘是常有的事,只因那唐慎言是个好欺负的,少了茶钱也不敢言语。
今日也是如此。
江湖中人要么豪言壮语、愤世嫉俗,要么内敛自持、修身养性,但多是性情中人,遇上三两知己或旧日冤家,总是要壮怀激烈一番的。
在这样一群人之中,李樵便显得太过格格不入了。他太过安静、太过驯良,听到什么消息都只垂着头盯着面前的茶碗,像是流露出什么便会被主人训斥的小厮一般。
秦九叶觉得,即便让他起身走动而不是坐在这里,他也会被当成这茶馆里的一名跑堂伙计,而不是这江湖中的一名过客。
但她随即便有些明白,或许这便是他能活到今天的原因。
她见过他捏着戥子称药的样子,也见过他单手挥动斧柄砍柴的样子。人往往喜欢以一面示人,可却往往不止有这一面。谁又能笃定同你相熟的,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放下那缺了口的茶碗,秦九叶一声不吭地起身离开了听风堂。
一盏茶的功夫,其实也收获不了太多,只会让她对身旁的人感到多虑和心烦。
何况她今日还有正事要忙,他人的事就让他人自己去操心吧。
擎羊集虽是鬼市,却开得很早。这是为远道而来、又急着赶路的过路商留下的一点便利。
扶桑街还不到正午十分便被堵得水泄不通,热闹的摊位前挤满了脑袋,汗水和吐沫星子在这里变成另一种雨,将气氛搅得黏腻不堪。也有些看起来神秘兮兮的摊主,喜欢将人带去后巷,这便要有些底气和眼力的买家才敢跟上前去,否则谁知道会发生些什么呢?
李樵冷眼瞧着这些扛着大包小包、又在大包小包间推搡穿梭的人,继续扮演着那个还不熟悉活计的木讷随从,除了那女子唤他时上前帮一把手,多数时间都保持距离躲在一旁。
他不喜欢人多的地方。
早知道这擎羊集原来这样多人,他或许当真不该冒险前来。
但换个角度思考一番,或许他今日还真的来对了也说不定。
收敛神色,他尽量将自己隐没在人群中,同时不露声色观察过往的人群,看看是否能见到些眼熟的面孔、把握些送上门的机会。尽管女子时常会唤他的名字,但实则只是些力气活和小麻烦,他只分了两三分精力便能应付,其余的便只顾着自己身边,只偶尔抬头望过去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停顿片刻。
她的身影在那些五大三粗、气势惊人的商贩间显得更加瘦小了。但她自有她的主意,仿佛立在洪流中的一根针,不论是出手还是放弃,没人能左右她的判断,更没人能从她这里多要走一文钱。
他有他的江湖,她也有她的江湖。
所谓高手过招,原来并不只有刀光剑影的。
火辣辣的太阳渐渐西斜,时间在混乱中一点一滴流逝,两人的背篓行囊越来越沉,秦九叶看着手中那张破破烂烂的纸条,终于用炭笔划去最后一行字,随即领着那灰头土脸的少年往隔壁街走去。
出了扶桑街后的窄巷子,隔壁便是钵钵街。
钵钵街虽不是这九皋城里最热闹的地方,但却是最有烟火气的一条街。
这里有最古老的烧饼摊子,最实惠的馄饨面馆,最地道的油茶稣子铺,还有这城中最后一家白糖糕店。
十几年前,这城里卖白糖糕的小贩还随处可见,后来北边的敕勒人将酥油点心带了进来,没几年便开遍了整个九皋城,三五不时地便出几样新鲜点心,馅料花样多、样子做得也好看。单调的白糖糕总归不讨富人家喜欢,穷人又很少买这蓬松暄软的东西来充饥,渐渐地便少有人做糖糕了,只有一些老人家还会来钵钵街光顾。
秦九叶年岁不大,可不知为什么,却有着七八十岁老人的口味。
她最喜欢白糖糕了,喜欢到即使舍不得买,远远站着闻一闻味道,心情也会好起来。
又一锅新糕出炉了,白气跑到街上来,模糊了视线。秦九叶站在原地停了片刻,然后从背囊里取出一张硬邦邦的馕饼,从中掰成两半,递了一半给李樵。
“吃点东西,要熬到晚上呢。不吃到时候可没力气将东西背回去。”
旁边的火烧店生意正好,新出炉的油酥香气混着现切带花的肘子肉味,馋得人直咬舌头。
秦九叶恨不得将两个鼻孔堵住,原地煎熬了一阵正要离开,突然便听得那烧饼摊前、几个方才在集市厮杀完毕的药贩子在说笑调侃。
“我说老孙头,你不就方才蒙了几个不上道的、赚了几个糟钱么?倒也不必在这烧饼上显摆。”
旁边几个药贩子闻言起哄,嘴里的饼渣子喷得老远。
“老刘气都不顺了,看来今日是没开张啊!”
老刘没说话、闷头啃饼,而那提了一摞烧饼的老孙头正将饼收进行囊里。
“几个烧饼而已,瞧你们这点出息!我这是晚上赶路吃的。”
旁边几人连声附和。
“今年结束得早,混到天黑也没个盼了,不如早点出城去,省下一晚住店的钱倒也好。”
“就是,老刘你可得抓点紧。再不出手今年可要走空了……”
一群药贩子还在七嘴八舌地开着玩笑,秦九叶却吃不下手里的饼了。
每年擎羊集的夜场才是她期盼已久的重头戏,尤其是今年。她那要紧东西可还没见着个影呢,这结束得早又是什么意思?
想到入城时匆匆瞥过一眼的告示,她不禁有些不安。
正巧那药贩子中一个山羊胡起身来,牵了两匹浓眉大眼的骡子正要离开,秦九叶连忙上前拉住对方。
“敢问这位兄台,今年是不开夜场了吗?”
山羊胡瞥了她一眼,似乎不太想搭话。
“早些时候便传开了,你没听说吗?”
擎羊集人多眼杂,拐骗的、寻仇的、趁火打劫的什么人都有,就连官府的人有时也会混在其中做些“黑吃黑”的勾当,对每个买家卖家来说赚钱只是一方面,除此之外如何小心不在阴沟翻船才是关键。
秦九叶估摸着,对方一面疑心她是官府的探子有些警惕,另一面也觉得她消息有些落后,所以才语焉不详。
秦九叶察言观色,连忙调整状态。
“方才跑了子午库忙着出货进货,还没来得及同老伙计们客套。想着往年都是酉时前后才开,也没急着打听。”
子午库是指擎羊集中北南两个方位的据点,因为人多热闹、货品丰富,被常来的商贩称为“子午库”,是不折不扣的江湖说法。
那人听出她话语中的老道,又见她装扮确实简陋穷酸、实在没有“官气”,这才放下些许戒备心,飞快指了指西边。
“今日开得早,又临时改了地方,就在蛩尾巷子那边。”
秦九叶一愣,又追着问了一句。
“可是因为那宵禁的缘故?我进城的时候看到了告示,可也没说是为什么。”
山羊胡终于停下了脚步,许是瞧她可怜,一边牵住骡子、一边压低嗓子道。
“我同你说,前阵子桑麻街那边出了命案,听闻很是吓人,那倒霉的打更人脖子都被掰断了,血淌了半条街,第二天早上才教人发现。这事拖了小半个月也没个结论,谁知那新来的督护一来便铁了心要查案,说不是寻常宵小的做法,不由分说从昨日便开始实行宵禁了。哪个不长眼的敢在这个节骨眼上找死?要我说,能早些完事就别拖到夜里了。”
命案?还是如此血腥的命案……要知道,自从黑月军出身的邱家镇守九皋城,城里已经很多年没出现过这等骇人之事了。
那山羊胡说完便急匆匆地牵着驴子走远了,秦九叶摸了摸自己有些抽筋的眼皮子,回头对李樵道。
“走吧,今天的重场戏要提前开场了。”
11、宝蜃楼
日头继续西斜,等秦九叶赶到蛩尾巷子的时候,正是未时刚过。
阳光还没落下去,但已照不进许多角落。
穿过一条狭长细窄、阴暗潮湿的小巷,尽头便是一处开在破砖墙上的低矮门框。那老门框上挂着一只昏黄的鱼皮灯,鱼骨鱼刺在灯油的浸润下根根可见,两只泛白的鱼眼瞪得溜圆,瞧得人心里凉飕飕、阴恻恻的。
如今那鱼皮灯下站着个眉毛寡淡的细脸妇人,有些松弛的面皮上只有一张抹了鲜红口脂的嘴分外显眼。她的手始终拢在袖中,有人要过那门框时,才会从袖中抽出一只,在来者的手背上印下一道青黑色的印子。
那青黑色是用某种虫瘿壳子碾碎后特制而成的,日光下看似乎就是不小心蹭到的一点墨痕,可到了黑暗处再瞧,便会发出一阵荧荧绿光来。
秦九叶显然不是第一次入场,寻入口、说密语、递名帖的一系列动作都熟练得很。
是的,要想入这破烂危楼中,竟然还要有名帖。
李樵就站在一旁一言不发地看着,等到秦九叶交涉完毕,便也走上前伸出右手。
他是左手刀,右手虎口的茧子并不明显。但那妇人还是停顿了片刻,抬起眼皮子望向他的腰间。
少年腰间的那把刀实在没什么特别的,长短形状都没什么出格的地方,刀鞘已经老旧磨损,上面一丁点装饰也没有。
宝蜃楼里是不禁兵器的,进出的买家很多都带了傍身的凶器,所有人都是各凭本事来拿货的,有钱拍下未必有命离开,谁输谁赢、又谁生谁死,楼里的人向来是不会插手的。
但也有一点例外,那便是不接待江湖中那几个有名有姓的魔头。
这却不是宝蜃楼一家的规矩了。毕竟死上一两个无伤大雅,若是都死了,这生意可怎么做呢?
一旁的秦九叶已经等得有些心烦意乱,正忍不住要开口询问时,那妇人终于拿出印鉴。
李樵的目光在对方指骨间发黄的薄茧上一扫而过,下一刻那铜质的印鉴便在他手背处一压后离开,留下一个形状奇怪的印子。
这看着阴柔诡异的妇人,竟是个用暗器的高手。此处巷口狭窄逼仄,便是武功高强之人也未必施展得开,她站在有利位置出手,几乎可称得上百无一失。
“二位客官里面请,獠宴马上就要开始了。”
夜间卖场叫做“宴”,买家入场称作“獠”。
獠是古时狩猎的一种,代表着一种不加掩饰的狩猎欲望。这里的规则原始而野蛮,入场的买家上一刻是追寻猎物的猎者,下一刻便可能沦为别人的猎杀对象。
过去数年间,秦九叶目睹过无数高手名家折戟于此。对她来说,小鱼小虾的保命秘诀就是低调。
保持低调,然后在必要时刻迅速出手,见好就收,不要贪心,大多数时候,她都能在这宝蜃楼中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宝蜃楼正如其名,白日里似乎并不存在于这闹市之中,到了晚上才会在知情者的寻觅下显现出来。
宝蜃楼的门面每年都在变幻,有时藏身正经铺面的后街中,有时会凭空出现在某条巷子的尽头,不变的只有入楼处那盏老鱼皮灯。这里是鬼市中的鬼市,也是最鱼龙混杂、泥沙俱下的地方。每当夜色降临,追寻着那盏鱼皮灯昏暗的光,入市者将会走进一个光怪陆离的奇珍世界,各种市面上难见的古怪药引奇玩都会在这里流通交易,而一旦太阳升起,这些稀奇珍宝便又会似蜃景一般消失不见、再难寻踪迹。
这样的宝蜃楼从未在白日里开启过。
今年却是头一回。
尽管白日开宴,楼内却依旧晦暗如子夜。
入口处的光亮渐渐消失在身后,脚下咯吱作响的木板变作石砖间插搭的简陋木梁,昏暗的油灯在盘旋向下的木栈道两旁闪烁,劣质灯油的烟气熏得人睁不开眼,喧闹的人声却从地下深处不断传来。
转过最后一道拐角,一阵混杂着皮革、汗液、香料与药味的浑浊空气便迎面而来,随即映入眼底的是一片星星点点的烛火和一张张明暗交错的脸。
在走出楼梯口旁的破架子上取了两只油灯,秦九叶将它们点亮后,递了一只给李樵。
“看好你身上的东西。一会跟紧我,别走散了。”
李樵接过那油灯,又将背上的药篓挎到胸前来,下一刻抬起头来时,冷不丁便被对方塞了一颗味道奇怪的药丸。
“这底下空气不好,待久了会头疼。别说我没照顾你。”
薄荷的辛辣气味混着陈皮的香气在舌尖化开,有种说不出的怪异。他不喜欢这个味道,忍了很久才没有将嘴里的东西吐出来。
秦九叶连塞两颗薄荷丸进嘴巴,随即神清气爽地点点头,拉起对方的手便要进入人群中。
手下一顿,她发现身后的人停住没有动。她有些不耐烦地回过头来。
“怎么了?”
李樵的目光落在她和他交握的手上。
她的手握着他的左手。
而他的左手,是握刀的手。
秦九叶对他真正的困扰毫无察觉。她另有她自己的判断。
“你们江湖中人不是都不拘小节的么?还是你修的是什么需得戒女色的童子功?”她当然并不是真的想知道他练得什么功,眼下她也没空听他解释,“总之,你别想多了。我只有抓着你的手,才能知道你一直在我身边。”
李樵垂下头,浅褐色的眼睛中掀起的情绪又平复下来。
罢了,她懂什么?何必同她解释。
何况若是真有事情,他想挣开,她还能拉住他不成?
压下胸口那股杀气,再抬起头来时,他又恢复了乖顺的样子。
“好。”
那女子丝毫未觉,又得寸进尺道。
“要说:知道了,秦掌柜。”
他抬头看她,停顿了片刻才一字一句地重复道。
“知道了,秦掌柜。”
秦九叶终于心满意足,拉着自家那“不知江湖险恶的帮工小李”,向着整座宝蜃楼的中央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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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地而起两层以上可称作楼,可这宝蜃楼的“楼”却是倒置过来、伸向地心的。
传闻古时有钱大户人家曾兴挖掘巨大地窖,各处宅子间的地窖挖通后又形成了密道,久而久之便成了一座地下城。
除去从入口到这里的那段下行台阶,这楼里正中的位置又向下挖了三层,每层下沉半人多高,沿着圆形四周设了专给贵客的席位。
说是贵客席位,实则也是粗陋无比,用来撑住地下结构的老旧木梁上漆着朱红艳绿的劣质漆油,因为常年修补加固的痕迹,远看好似一朵地心长出来的食虫花草,最热闹的时候这里人头攒动,就仿佛其中“丝蕊”活过来了一般。
“丝蕊”正中突起一块三丈见方的石台,石台正中是一圈墨池,池中放着及其细微的黑色墨粉,若有人太过靠近、鞋衣上便会不可避免地沾上墨痕,而身上带着墨痕的人是无法轻易走出宝蜃楼的。
石台墨池之中又是一块三尺见方的石岛,倒是年年都见的那一块。石头是再普通不过的石头,却因为常年被摩梭摩擦、流转各式各样的宝物,生生被磨出了一种玉样的光泽来。
今日要卖出的货品,便会一一出现在那石岛上。
獠宴马上就要开场了,三层圆坑四周围挤满了一圈又一圈的看客买家,每人手中油灯发出点点微光,却只能照亮一点掌灯者的下颌,窃窃低语声回荡聚拢在石砖墙内,一副阴曹地府聚会的鬼祟之景。
宝蜃楼的交易规则沿用了擎羊集鬼市的流程,入场者皆可参与,不设门槛、不设真假比鉴。若是到手了东西发现不对,也只能怪自己眼拙,怨不得别人。
每场拍卖开始后,每名买家只有一次出价的机会,若决定出价,便吹熄手中油灯,那掺了犀角粉的灯芯在熄灭后会升起一股青绿色的细烟作为凭证,买家们便端着这油灯走上石台、围成一个圆,圆的正中便是卖品。
出价时买家们会隐蔽地在袖中用特定手势比价,一轮过后、价高者得,不得反悔、不得追价,算是名副其实的“一锤子买卖”。这奇怪的规矩一来是为了缩短拍卖的进程,二来也是为了简单粗暴地防止有人串通做局抬价。
毕竟这里并非正规卖场,并不会有人审查买家的身份,所有人只凭名号入场,只要在擎羊集混上两三年,便能取得买卖的资格。
也正因为如此,那些势在必得的买家会格外多带几人入场,为的就是能多出几次价钱,至于足够有底气的那些,多带些银钱和护卫便也足够了。
银钱和人手,这两样秦九叶都没有。
她只有一点积蓄和一颗七窍玲珑、鬼鬼祟祟的心。
这些年她也来过几次,一入场便找了个视线不受遮挡的好位置,眼珠子一会看向场内一会又转向场外,不知在盘算着什么。
她身旁的少年自始至终地沉默着,但她若此时回头去看便能发现,他并非只是低着头,而是在借着地上污水的反光,来观察四周走动的买家和他们衣摆下藏着的兵器。
好货不怕晚的道理,每一个生意人都懂得。
是以宝蜃楼里最好的东西往往要留在最后才出场,前面的十数件货品并不能调动起全部人的兴趣,大多数荷包有底气的“猎手”,此时也都藏在黑暗中按兵不动。
又过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那戴着青狐面具、嗓子尖细的唱卖官端着个笨重匣子走上石台。
这一回,不少人都抬起头来。
因为行家都认得,那黑乎乎、没有半点装饰的匣子乃是保存一些特殊货品时才会用上的“黑棺”。这种匣子不透风、不透水、不透光,不论外界如何,内里温度湿度都能保持不变,唯有顶上留了一处琉璃镶嵌的小窗,可以透过那小窗观察匣子里的东西。
果然,下一刻便听那唱卖官报起名来,声音比方才听着都洪亮了不少。
“北地萤火芝,七枚整,重约一两九钱。”
人群中一阵骚动,不少人都跃跃欲试起来。
秦九叶看着那黑匣子不禁一阵眼馋,可眼巴巴看了一阵也只是叹息道。
“萤火芝啊,那可是好东西。”
她身后的少年心思仍在别处,自始至终都没望向过台子一眼。但他并不想女子察觉自己放在别处的心思,遂随口接话应付过去。
“好在哪里?”
“好在能赚钱。”秦九叶横他一眼,怪他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这萤火芝早年洹河下游一带还能采到不少,如今洹河年年泛滥,这些年便很少见了,只有极北的地方才能寻到些。七枚的话可以制出好几颗枳丹了。枳丹你知道吧?那可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方子,在各江湖门派中一直很抢手,我一颗多卖上几两银子也是能出手的。”
少年没说话,秦九叶只当对方年纪小、阅历浅,还没真的见识过这疗伤圣品,又不好意思当面表现出来,心中莫名竟有些怜惜对方。若是她想法子弄到几枚萤火芝,到时候……
手中油灯一热,秦九叶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她那省吃俭用、拼死拼活挣来的银子可是有数的,买下了萤火芝就别想着野馥子了。
挣钱的渴望在心底叫嚣,秦九叶强将它压了下去,尽量假装不在意的样子。
“虽说如此,但也不是十分难得。这都不是今晚的重点,看个热闹就好。”
确实,这也不是他今晚的重点。
李樵想了想,略微放松了一点身体。人群中已有不少买家摩拳擦掌吹熄了手中油灯,一潭静水如今正要开始掀起波澜,他正好可以借此机会暗中观察一番,为一会的行动做些准备。
不一会,那石台上已站了十数名买家,在那唱卖官的指引下,一一凑近那黑色匣子查看起来。
与方才不同的是,石台上的烛火被灭了一圈。昏暗中,所有买家用的都是随身特质的照明物件,譬如夜明珠,又或者是装了流萤的琉璃袋子,只借着这些微弱的冷光、踮起脚尖凑近去看,还要顾着自己的衣衫远离那墨池,有几名身形臃肿、年纪稍长的买家只瞧了一会便满头大汗,坚持不住退了下来。
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如若仔细观察场下旁观者的神情便能知道,这其中有多少是真的懂得萤火芝的珍贵之处的,又有多少只是听闻、并没有真正研究过。
李樵显然是后者。但他本就对那东西不感兴趣,只因为石台上光线暗了下来,不由自主地将警惕的目光投向那片暗影。
秦九叶就站在他身旁半步远的位置。她看出他的视线落在何处,并不知他心中真正所想,只将他拉近些、压低嗓子道。
“你别觉得奇怪,有些货本来就是要在晚上才能拿出来的。城里宵禁、外面是不可能有了,只能在这楼里见识见识了。”
他看一眼那张近在咫尺的侧脸,不动声色地退开一点。
“为何要在这么黑的地方看货?”
秦九叶没有察觉他的动作,很是有些得意地回答道。
“这萤火芝长在绝对黑暗、滴着浊水的岩洞里,摘下后不仅要保持湿润,还不能见日光,否则便会迅速发白变硬,药性也大大减弱。可这东西的药性却至阳至烈,只需一点便能驱尽寒邪,从前常走夜路的人都喜欢随身带一点,觉得可以无形中为他们指明方向、不再迷路。”
少年本已移开的视线又转回到女子脸上,眼神和语气都有些怪异。
“这世间还有如此奇怪矛盾的东西。”
女子的脸在黑暗挤压下显得更加瘦小了,但那双眼睛却在暗处显得更亮了,像两颗孤独的星子、执拗地闪着光。
“你也觉得奇怪对吧?但这世间生灵、天地万物,有时就是这么怪异奇妙。最光亮的东西往往生长在最黑暗的地方,最贫瘠恶劣的土地上往往能够长出治病救人的良药,而伤人于无形的至毒之物往往看起来并无害处。只是很多人看不透这个道理,既没有意识到抱虎枕蛟、养痈成患的处境,也想不到寻了很久的救命稻草有时候其实就在眼皮子底下……”
女子絮絮叨叨地说着,实则只是有感而发,可听在少年耳朵里却另有一番说不出的奇怪意味。
他安静地观察了一会,终于确定对方当真不是在弹拨一些“弦外之音”,这才将视线移开来。
萤火芝登场后,宝蜃楼今日这台戏开始进入高潮。
石岛上的东西也越来越稀奇抢手,石台下的买家们便似见了蜜的蜂群。众人的情绪明显被调动起来了,出手一次比一次积极,每每上台出价,那石台似乎都要给挤塌了去。也难为那主持唱卖官生了一双好眼睛,愣是能从这一团乱中迅速辨出价高者,只怕一个失手便会被多方围攻、死于乱刀之下。
终于,那楼中做事的小厮又郑重端出一个盘子、交到那唱卖官手中。那是一只不过两只手掌大小的漆盘,盘子上平平盖着一块黑布,布下没什么起伏,足见这拍品多么细小。
唱卖官步子小心地走向石岛,似乎生怕走得快些、掀起风来,便要把手中的东西吹飞了去。
东西就位,他退回石台旁,下意识地在衣摆上蹭了蹭手。
秦九叶见了,立刻欠起身子来。
她熟悉那个小动作,那是经手毒物的人出于心里上的恐惧与厌恶,下意识的一种反应。
果然下一刻,那唱卖官的声音如是响起。
“野馥子,十枚整,重约七钱!”
“来了来了!”秦九叶难掩激动又自知不能表现出来,憋了许久也只是喃喃自语道,“看来老唐的消息还能有个五分准,就是不知道这十枚是何来历,若是保存不当受了潮,只怕药性多少会受影响……”
李樵瞥了女子一眼,有些看不明白她的激动,半晌忍不住开口道。
“现在担心这些是不是有些太早了?这里人这么多,我们有多少银子?有把握压过其他买家吗?”
秦九叶沉浸在自己的小算盘里不可自拔,没留意对方突然有些逾矩的语气,更没在意那言语中泼冷水的意味。
“别急,我们又不一定非要在这里公开买下。”
少年闻言,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随即似乎明白了什么。
若按她先前所说,野馥子虽然珍贵,但名气并不响亮。而且因为本就是毒物、会用的人也不多,算不得今日最抢手的货品。
果然那唱卖官示意开始后,偌大的宝蜃楼中只有七八道青烟升起,远不如方才叫价那萤火芝时热闹。
秦九叶依旧按兵不动,同时眯起眼细细观察起走上石台的八个人来。
一轮叫价过后,一名身披白裘、幂篱遮面的中年男子拍得宝物,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秦九叶的目光就黏在那人身上,待对方走入人群、立刻便开始行动起来。
“该出手了,跟紧我。”
她搓了搓掌心的汗,将前后说辞在心中滚了一遍,急匆匆向着那白色的人影走去。
12、野馥子
如今不似初春之时、天气早已转热,这宝蜃楼中又拥挤不堪,这般境况下还愿意披着一件价值不菲的白狐裘衣,说明衣裳的主人多半并不是真的怕冷,而是有意借着这裘衣彰显自己的身份地位。而那顶不合通身穿搭的幂篱则有种欲盖弥彰的意味,只差高声告诉旁人:我是颇有些身份地位的,实在不想引人注目。
种种手法细细品来便有些许愚蠢在其中,而那裘衣的主人也确实同“聪明”二字不大沾边。
煮熟的鸭子会不会飞不好说,但这冤头鹅跑得是真快。
好不容易一路疾行跟到了近处,秦九叶却猛地停住,随即在对方即将经过的地方背对来人站好,一把抓住身后的少年,将他拉近自己、凑近对方低语起来。
“别动,别乱看。”
李樵没动,声音也放得很轻。
“做什么?”
秦九叶掐准时机,转头飞快看一眼那徐徐走来的白裘男子,又是一阵低语。
“摆个样子给他看。”
少年了然。
其实只要他愿意,领悟这种事情对他来说实在不成问题。
秦九叶来不及细想,只觉得先前一直有些木讷的“帮工小李”突然便无师自通起来,两人一来一去几回合、甚是默契,那白裘男子身后的护卫远远望见便已察觉到什么,对着自家主人咬起耳朵来。
此种情形若换了旁人,最多只会默念小心为上、避开便是了。
但今日碰上的这位,偏偏是个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主,怎能放任两个看起来穷嗖嗖的贼子不怀好意地惦记自己呢?
“你们两个,站在那里对着我嘀咕什么呢?莫要打什么坏主意,仔细一会吃不了兜着走。”
秦九叶故作惊讶地转过头来,眼中有三分无辜七分困惑。
“这位兄台何出此言?”
那“白裘衣”掀开半边幂篱,露出一张已经不年轻、且故作嚣张的脸来。
“你都让人抓了现行,就不要装傻充愣了。在我这里认个怂,日后见了都给我滚远些。”
秦九叶盯着那张脸又确认了一遍,迅速换上了诚惶诚恐的表情。
“都是误会啊,我与我这朋友只是方才见兄台路过时觉得有些眼熟,这才多议论了几句。”她的语气毕恭毕敬,末了学着江湖人之间行礼的样子抱了抱拳,“在下姓杨,名远志,祖上是做水路生意的。敢问兄台如何称呼?”
远志是味药材,但另有别称为小草。化名中藏了真身,只能算是半真半假,日后秦三友若追究起来,倒也不算欺骗。
秦九叶暗自为自己找补着,而眼前那“白裘衣”却在心底冷笑。
在这宝蜃楼里自曝身家,只怕不是个蠢货。
捻了捻胡子,又上下打量了一下她那穷酸的打扮,“白裘衣”不客气地哼了一声。
“我怎么称呼,关你什么事?”
“在下没有冒犯之意,只是觉得兄台瞧着面善,先前似是有过一面之缘。”秦九叶拿出厚脸皮的十成功力来,权当看不见对方眼中的嫌弃,“听闻九皋白家乃是龙枢茶王,尤其是二当家白浔更是志趣高远,今日见兄台眼界颇为开阔,周身气度也是不凡,便将兄台错认了。若有冒犯之处,还请不要怪罪。”
她这话一出口,那白姓男子瞬间神色便不一样了。
“你认得我?”
鱼儿咬钩,秦九叶眉开眼笑。
“难道当真是白兄?”
对方难掩得色,但依旧一副不大想搭理她的样子。
“算你有些眼力,今日我也是秘密前来,你就算认出来了也不要声张。”
秦九叶立刻换上一副鬼祟的神情,紧张兮兮地点点头。
这位白兄当然不会知道,打从方才他刚入场的时候,便被秦九叶认出来了。
白家这位自称不掌权的二当家,背地里没少祸害白家攒下的金山银山,说到底还是自家人惯出来的坏毛病。白家老大精明能干,天生便是做生意的料,从小便被老当家带在身旁,而这位二当家小时候因为下人疏忽、不小心跌进井里落下病根,只能被留在祖母身旁,做个清闲少爷。
按理说来,这白家未来谁能主事已十分明了,实在不需要再立个什么所谓的“二当家”了,然而这一切都敌不过老太太心疼这自小养在身边的孩子,觉得从小便亏欠他、对不住他,要什么便应什么,说要学着兄长一同管家也一并应下,只差不能摘星揽月,出了事便亲自出面打圆场,白家也无人敢同老太太作对,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如今这白浔虽已是三四十岁的年纪,行事作风还同顽劣孩童没什么两样。这样的人,虽说容易接近些,但若真翻起脸来,也最是难脱身的。
若是放在以往,秦九叶会选择离这样的人远远的。但今日,她眼见自己心仪已久的一味珍贵药材,就这样落入一个对药理一窍不通的棒槌手中,心中实在是过不了这道坎,只要一想到对方可能将那千金难求的野馥子炖成一锅壮阳大补汤,她的心就在滴血。
无论如何,眼下这机会她定要一试。
“方才我与我那朋友实在并非有意背后议论。我见白兄出手阔绰,想来是有些势在必得的。只是有些事情,我不知当讲不当讲啊……”
对方见她卖起关子来,瞬间有些不悦。
“瞧你方才那架势不是很懂得攀谈结交那一套,现在为何又吞吞吐吐?”
秦九叶立刻一副有苦说不出的样子,压低嗓子道。
“并非我不愿多说,只是这江湖规矩在那摆着,还没出这宝蜃楼的地界,我可不能拆人家的台。”
白二当家斜着一只眼睛看着她,语气中有些半信半疑。
“你到底知道些什么?说来听听,说得好了我赏你银子便是。”
秦九叶连忙应下,恰到好处地拿捏了一下见财眼开的表情,随即低声道。
“白兄可听说过那赫赫有名的传奇世家瞿氏一族落魄消亡之事?”
白浔点点头,一副“当然听过”的样子,秦九叶瞥一眼对方眼底的迷茫、没有揭穿,只接着说道。
“不瞒你说,我祖上同那瞿氏一族也算有些渊源。我曾祖曾经告诉过我,说那瞿家精通药理,善于研究秘方、炼制奇药,最后甚至到了可借丹药通鬼神的境界。可这样一族天赋异禀者,最终却也是断送在了这秘方奇药上。古籍中记载,那瞿氏一族正是发现了一味神秘药引之后,才渐渐销声匿迹的。你猜怎么着?”
白二当家的听得出神,声音也不由自主地跟着低了下来。
“怎么着?”
“那味药引正是野馥子啊!那瞿家接触此药过后便断子绝孙了,不仅再无所出,族中青年一代也个个没有活过而立之年,不是得了怪病不治身亡,便是遭了横祸客死他乡,传闻还有人沾上了不干净的东西、备受折磨,最终是自寻短见了却残生的……”
女子的故事还没讲完,那白浔的脸色已然非常难看。
“此、此话当真?”
“当然!”
秦九叶一副对天发誓的样子。
她确实不算信口胡诌,只是有些添油加醋罢了。只因那野馥子确实是有些邪门的。此物有毒,但毒理不明,且来历众说纷纭,可供遐想猜测的空间本就很大。
然而只要在药堂做过几年工便能知晓,这世上奇奇怪怪的东西从来就很多,凡人智识有限,本就需要时间去了解钻研,不可能一开始便样样都懂。况且能入药的东西,十之八九都是带些毒性的,只是这毒要论剂量、论缓急、论生克,万万不能只以“毒”概论的。
但是这些事情,这白二当家的自然是不知道的。
他只知道自己兴许是被骗了,不仅多花了银钱,还买回来个名副其实的“烫手山芋”。
一阵手忙脚乱地摸索,他哆哆嗦嗦从衣袖中取出那方才从石岛上领回来的东西。
“那可如何是好?我已揣着它走了一路,不会已经沾上身了吧?”
秦九叶盯着那只平平无奇的锦袋,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白兄若是愿意,我可帮代为处理这野馥子,这也是我曾祖当年临终托付,要我一家延续驱邪降魔的道义精神,我虽有一千个不情愿,却也不能违背。你瞧这些年我为此事,已将自己折腾成了什么模样?欸,说到底都是在用命来还。”
那白浔又仔仔细细上下打量了女子一番,只觉得对方面黄肌瘦、看起来确实一副饱受摧残的样子。
“可是你方才不是说祖上是做水路生意的?”
秦九叶面不改色,大手一挥道。
“那只是掩藏身份的手段。毕竟如今这世道,哪能将自己家底轻易露出来?”
现如今的襄梁大地之上,江湖格局微妙中透着紧张,道士巫祝之流更是式微,在这样的环境中行事,谨慎些倒也说得过去。
那白浔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对方已从身上摸出钱袋。
“只是我今日出来的匆忙,手头就只得这些银子……”她边说边有些难为情地拉开那只脏兮兮的钱袋子,露出里面有数的几块银子,“当然,白兄若是不愿,我也是理解的。只是这东西有些邪性,白兄可一定要多加小心啊……”
她话说到一半,又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留下那点空白供人遐想,再抬头望去时,那白浔果然已有些烦躁不安。
“这倒不是钱不钱的问题。只是父亲前阵子生了我的气,这才想着买些稀奇玩意回去哄他,这要是给了你,我这头可就交不上差了。”
秦九叶色变振恐,连连摆手道。
“那可更加要不得了啊!你且细细想来,这要是让老爷子知道,这野馥子竟有这诸多凶兆,那岂非适得其反、反而要坏了事?”
对方终于被彻底说服,由衷地点了点头。
“你说的倒也有些道理。”
秦九叶乘胜追击,连声附和道。
“正是如此。而且这还不是最后一场,说不定还有重头戏呢,您该将宝押在后头才对。”
顶着一身白裘、如今已有些冒汗的白二当家缓缓递出手中那只锦袋。
“那成,就这么办。”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多么简单的流程。
可那白浔手中的货,就怎么也落不下来。
秦九叶盯着对方那只慢吞吞下落的手,恨不得一巴掌狠狠抽过去让它快快撒手,可到头来也只能干瞪眼。
就在那锦袋将将要碰到她掌心的那一刻,身后不远处、那石台正中的火光又亮了起来,沾满蜡珠的火烛在一只巨大的蚌壳中被点燃,在昏暗中亮起一团如宝珠般的火光来,人群中随之传来一阵骚动。
今日这宝蜃楼里最后一场拍卖就要开始了。
新换过一轮的火把烧得正旺,几名楼里的小厮抬着一只蒙着厚布、茶案大小的东西走上石台。
那白浔的目光自然也被吸引了过去。莫说是他,现在整场人怕是都在望着石台的方向。
只除了秦九叶。
她的目光还停在白浔手中,额角都要急出汗来。
“白兄,你看这东西……”
那锦袋一晃,突然便被那只手提了回去。白二当家那令人心烦的声音随即不紧不慢地响起。
“我且再看看好了。若是这最后一样东西不合我眼缘,我又将野馥子给了你,岂非要两手空空地回去?”
秦九叶没料到这一出,不知道对方是当真如此打算,还是有意在这拖延消磨。
她想再次出言“提醒”,对方却已知道她要说什么。
“至于你方才说的那些……”他凑近前,似乎已将她当做自己人一般、毫不遮掩道,“我其实并不在意我那老爹同兄长的死活,你只要保我平安无事就好。你不是有法子吗?快说来听听。”
秦九叶盯着那张天真中透出几分恶劣的脸,心里一阵说不出的战栗恶心。
所谓虎口拔牙正是如此,如今老虎爪子按下来,你便是进也不行、退也不行。
她本能地想要躲开眼前的人,理智却又告诉自己不能表现得太过明显,否则先前一番苦心又要白费,心中正一阵飞快计算,冷不丁有人从身后抓住了她的背篓,将她一把拉向后方。
“小心。”
脚下站定、秦九叶回过头去,正对上李樵那张年轻干净的脸。
后者几乎立刻便松了手,在她耳边轻声道。
“有妖气。”
秦九叶明显愣了愣,似乎一时有些分不清对方是不是还在接方才演的那出戏。
但她的犹疑是多余的,那白浔似乎根本就没听到这句话,他的兴趣已完全转移到了石台之上。
就这短短半盏茶的工夫,石台上的小厮已将东西放正了位置,厚重的绒布被呼啦一下子掀开,布下面却是一只四四方方的铜箱子。
偌大的宝蜃楼突然安静下来。
秦九叶后知后觉转过身去,正瞧见那唱卖官将燃着香蜡的蚌壳放入墨池中,随即气沉丹田地高唱道。
“方外观观主元漱清遗物,錾仙鹤图宝相花铜箱子一只!”
13、第十只箱子
秦九叶上一次听到元漱清的消息,还是许久前在那红雉坊后街的马车里。
彼时她以为自己不过就是误入了一场江湖血洗的尾声,却怎么也不会想到这尾声竟激荡了两个多月之久。
唱卖官拉长的音调在宝蜃楼中徘徊不散,像是预示着有什么东西将在黑暗中盘桓而起,而某一篇章的结束或许仅仅只是另一篇章的起始。
端着油灯的身影们都原地定住了,好似四处游荡的流萤一瞬间都寻到了落脚点,若有目力过人者此刻便能看到,几道蜷缩在不起眼的角落里人影此时都缓缓站起身来。
秦九叶望着那只箱子,又看了看四周反应不同寻常的人群,心中讶异过后渐渐生出重重疑惑来。
方才看那白浔反应,或许早就得到了些许这箱子的传闻,而如今看周围众人这架势,绝不止白家一人得到了消息。
这便有些耐人寻味了。
其一,她今日才去过听风堂,压根没有听到关于这箱子的一点风吹草动。到底是唐慎言嫌她穷酸压根不想透露,还是这消息并非是听风堂收来的,而是有人以更隐秘的方式、故意散在城中的,都未可知。
其二,不论是花银子得到的消息、还是道听途说来的消息,这消息同消息之间也各有不同,为何所有人都会对同一只箱子感兴趣?甚至有不少人可能此行宝蜃楼都意在此物?究竟是因为方外观或那元漱清的缘故,还是因为那箱子里真有什么不可说的秘密?
“你也对这箱子感兴趣?”那方才一直沉默的白浔突然开口,语气中有些毫不掩饰的轻蔑,“我劝你莫要白费力气了,就你手上那点银子,就算凑上去也不过是自取其辱。”
秦九叶压根没在意对方的嘲讽之意,只含糊应和道。
“早前便听说过,没想到竟是真的。”
她知道的不多,可那白二当家的显然知道不少。只见他一边用手搓着那布袋子里的野馥子,一边摇头晃脑道。
“还能有假?谁不知道那方外观被血洗之时是押着宝物的。清平道上的事发生后没多久,很快便有人去寻那些箱子了,结果发现十个箱子中有一个不翼而飞了。直到前几日,才有传闻说那第十个箱子落在了宝蜃楼手中。我说了这么多,当真是便宜你了。这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得到的消息,你不知道才是常理……”
白浔还在絮絮叨叨地说些有的没的,秦九叶的思绪却有一瞬间的恍惚。
清平道?那不就是她捡回李樵的地方吗?他似乎当时说起过,说有个什么药方……难道说他这次非要跟来擎羊集实则是因为……
秦九叶恍然中抬起头、向身后望去。
少年仍立在原处,同其他人一样望着石台的方向,觉察到她的目光后也缓缓看了过来,神色中还有残存的些许惊讶,似乎并无什么异常。
或许是她多想了吗?
石台正中,唱卖官已示意完毕,今日最后一轮出价即将开始。数十道青烟自各个角落升起,犀角烧灼后的特殊气味前所未有的浓烈,烟雾纱幔般笼罩四方,空气似乎一瞬间变得稀薄起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秦九叶的心砰砰跳起来。这是一种常年混迹鱼龙混杂之地形成的本能,一种感知危险祸乱即将发生的本能。
她身后不远处,白浔已低声吩咐自己的一名随从熄灭油灯、代为上台叫价。他虽然愚蠢,但也感知到了这最后一场交易的诡异危险之处,绝不肯亲自上场的。
而除此之外,秦九叶也发现人群中有不少人虽然高度关注着石台上的动静,但并没有出手。
她压下狂跳的心,仔细思考起这背后的含义来。
方才那唱卖官只说此物是方外观元漱清的遗物,但一没有说这是清平道上拾来的东西,二没有说这就是那神秘消失的第十只箱子。
总共十只箱子,或许只有失去踪迹的那一只具有特别的意义。如果真是如此,那眼下即将入局的买家实则只有十分之一的几率拍得心中所想,当真是一场豪赌中的豪赌。
所以谁也不能确定,今日这场重中之重的卖品,是否只是宝蜃楼做的一场“东家局”。用一条无法验证真假的消息造势将人引来,再拍出一个高价将本来不值几个钱的箱子脱手,这样的事以前也不是没发生过。
因为从宝蜃楼的角度来说这并不算是欺骗,只是愿者上钩罢了,入局者只能自认倒霉、平白让做局者痛宰一刀。
秦九叶不动声色地望了望出口的方向。
她为了追这白浔,已然从一开始趴守的位置挪到了楼中的另一侧,一会若是出了状况,她需得想办法穿过人群、在那狭窄入口被堵得水泄不通前想办法冲出去。
当然,她也可以现在就放下今日的一切,趁台子上的出价还没结束,先行离开这是非之地。
可是……
她偷瞄一眼身旁正搓着锦袋的白浔,又抬头望向四周。晃动的人群中,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那石台上,反倒无人在意其他角落了。
她不甘心就这样放弃这十枚野馥子。
来都来了,怎能空手而归?但凡还有机会,她定不会就这么放弃。她要等,等一个合适的机会……
李樵安静地靠在一处木梁下,梁角间的阴影将他隐藏在黑暗中,他观察着女子脸上的神色,莫名有些出神。
他熟悉那样的神色。若是此刻他面前有一面镜子,他便会在那镜子中瞧见相似的一张脸。
一张隐忍中透出渴望的脸。
今日对他来说同样重要,而他亦不知晓能否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抬起头,他望向木梁上方。
那里的不起眼处悬着一面铜镜,镜子是最朴素的样式,但细看中间微微凸起,用简单的布条绑在正对内场的方向。这曾是赌坊、地下钱庄和一些做偏门生意的地方最常用到的东西,为的是让东家能监视到场内的各个角落。
只是如今似宝蜃楼这般的存在已少之又少,再没有东家敢在一处扎根,这经营场所自然也常年无人打理了。
铜镜上已蒙了一层灰尘,如今借着微弱的光线观察下方,也只能看到些许模糊的影子。
但这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了。他已将那些还未出手的“猎手”牢记在心,顺带为自己锁定了几个潜在的“猎物”,只差一个出手的时机。
烟气弥漫,人影晃动,若是再寻到合适的盲点,利用好时机混入人群中,他便能轻而易举地摆脱那女子、去做他必须要做的事了。
这世上很少有人能比他更善于隐藏踪迹。只要他愿意,他就可以随时随地消失在光天化日之下。只要他愿意,他可以在消失后让旁人再也寻不到他。
石台的方向传来一阵响动,最后一名买家也已就位,等待进入出价环节。唱卖官几乎被淹没在一群脑袋瓜子中央,只有头上那顶狐狸面具隐隐露出两个尖尖来,时而向左、时而向右地晃动着。
买家们围着墨池石岛,轮番对那只铜箱子进行最后的观察鉴别,确定那箱子中确实是有“货”的,场下的众人也都扬着脖子注视着,可除了一群人的鞋靴衣摆,就再也瞧不见旁的了。
李樵的目光打了个转,停在了石台下方东南方向三丈远的地方。那里立着几名穿着低调、白巾遮面的年轻人,各个身量虽还未完全长成,但姿态已有习武之人的雏形。腰间没有佩着显眼的兵器,脸上神情却有种过于显眼的紧张,似乎并不像其他人一样对场内发生的事抱着好奇和看热闹的态度。
若有心人细细观察便能发现,这几人站位十分讲究,乃是提前部署过的阵法,且这阵法中心还藏着个不起眼的青年道修,自始至终都坐在一张藤竹编制的二横杆矮脚小轿上,即使到了出价的最后时刻,也没有往前探一探身子。
少年的眼睛缓缓眯起。
他知道对方没有起身的原因是什么。那并非是因为他对即将发生的一切漠不关心,而是因为他如今身怀恶疾、几乎难以支撑病体。
没错,那小轿之上的人正是方外观如今唯一的掌事人,先前那急怒攻心、悲痛之下吐血昏厥的元漱清义子元岐。
李樵明白,他认得出对方,这楼里也定有其他人也认出了元岐身份。
众人都明白方外观如今还要冒险前来的缘由,就连那唱卖官自己也说,此物是元漱清的遗物。
可如今的方外观重创之下早已势同秋末之蝉,那元岐也还只是个羽翼未丰的“未出山道修”,此刻便是叫破了嗓子也未必有人会多看上一眼。眼下就算是那箱子上錾了元漱清和方外观的名字,若是不给够银子,只怕这一行人也无法将这箱子带离宝蜃楼半步。
这世间本就没有绝对的公平可言,有的只是不可言说、却无处不在的生存规则。
石台上,买家们已然站定开始出价。
不同于前期的各种慎重犹疑,到了真正的出价环节,所有人的动作倒是都很痛快利落。叫价本就只有一轮,不过半盏茶的功夫,那唱卖官便已得出结论,上前几步将其中一名买家的右手高高举起。
“恭喜这位贵客,拍得佳品!”
石台上其余众人皆是一番叹息、咒骂、不甘,随即呼啦一下子散去,所有人的目光又都落在那得了铜箱子的人身上。
那是个身量不高、有些瞧不出年纪的男子,鹅蛋脸、弯月眉,整个人像是一只没有棱角的圆润面团子一般,嵌在那身板正僵硬的道服之中,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
可下一刻当袖管自他那只被举起的手上滑落时,所有方才挨在他身旁的人都倒抽一口冷气。
那本该白白胖胖的十根手指头各个泛着黑气,蓄了半寸长的指甲被染成了青色,前端被修剪成了奇怪的“一”字型,两指相扣成环时好似一把女子妆奁里的拔眉毛的镊子。
无数张猜疑惊诧的面孔中,秦九叶不由自主地退了半步。
尽管这些年偷偷摸摸做了些偏门生意,但她除了知道些门派传闻、江湖野史,实则并不真的认识几个江湖客。可眼前这个是她的同行,正是横跨药理毒门两座大山的奇才———“白鬼伞”滕狐。
白鬼伞是一类不起眼的小菌子,有些可以入膳、味道鲜美,有些却是剧毒、触之伤人,且生存能力极强,环境恶劣时可以蛰伏数年,待时机成熟便扎根其他植物的根系汲取养分、迅速壮大。这一切都恰似滕狐在江湖中的行事风格:正邪难辨,善恶难分。
她研究过不少他留下的药方,也曾被其药理上的天赋惊艳过。直到几年前她救起过一名被血蛊附体、刮了骨头才保下命来的护法,才从他身上第一次见识到了那传闻中“白鬼伞”的可怕。
江湖中人相互结识往往都在交手过后,有些名气的人更是如此,只凭画像认人是官府衙门才会做的事。秦九叶并没有真的入那江湖中,所以尽管从唐慎言那听过不少传闻,她也并没有亲眼见过传说中的滕狐先生。
但她是医者,她能认出那双手。
那是经常接触毒物、把玩蛊虫者才会有的一双手。
如今那双手就插在腰间,尽管最后一场竞拍已经结束,可那男子却仍站在台上一动未动,脸板得好似那衙门口新绷好的鼓皮,一双精光四射的小眼牢牢钉在那只铜箱子上,直把那立在一旁的唱卖官看得有些发毛。
在这楼里做过几年事的人不会这点眼色都没有,当下便觉得气氛不大对劲,于是抢先一步控场道。
“这铜箱子确实是有些沉的,小的这就差人帮您抬下去好了。”
语毕,那唱卖官对左右两名灰衣小厮示意,那两人随即上前、就要将那箱子抬起。
“慢着。”
两名小厮一顿,竟不敢抬头去看那滕狐的脸色,只能转动眼珠去寻那唱卖官,后者见状连忙弓着身子凑上前。
“客官还有何吩咐?鄙楼店小力微,怕是要招待不周,不如先行移步……”
这话说得客气,其实是在赶人了。
毕竟敢来宝蜃楼一掷千金的人,哪个是好惹的角色?若是个个都像菩萨般伺候着,到头来遭殃的只能是这楼中人,还不如一早便一视同仁,做个省心生意。而这楼开了这么多年,背后的角色想必也不是盏省油的灯,只要不是什么你死我活的事,谁都不会在对方地界上将事情闹大的。
可却见那台上男子似乎全然听不懂对方这言外之意一般,虽然方才瞧着出价极为娴熟,此刻却突然不懂规矩了起来,开口时声音老辣而跋扈。
“不过一只铜箱子而已,这是瞧不起何人?还是你急着脱手,这才说这许多有的没的?”
此言一出,整个宝蜃楼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谁也没想到,这最后一场压轴大戏还没演完竟又出了新戏码,众人都默不作声地看起热闹来。
那唱卖官似乎也有些错愕,不等再次开口,对方又抛出一记惊雷。
“钥匙呢?银子我也出了,总得让我验验货。”
这话一出,寂静瞬间被打破。莫说台上立着的那几人,就连台下看热闹的人群也是一片哗然。
宝蜃楼开楼至今,还没有谁敢在东西到手后当台上手验货的。
且先不说此举会坏了鬼市的规矩,就算楼中人破例放开这道坎,也少有人愿意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自己的货品里里外外翻个遍。这是走货的基本行规,也是多年来混迹其中的人们总结出的经验。
今日这情景显然有些出人意外,但一想到那箱子里可能藏着的东西,又有多少人心痒难耐,希望能够看明白那买家究竟买到了什么宝贝、亦或是运气不佳栽了跟头。
不花钱的热闹,谁不爱看呀。
全场最不乐意的可能也就是那石岛旁站着的唱卖官了,只见他那面具下的脸淌下几道汗来,半晌才假笑两声后开口道。
“这钥匙自然是要等客官出了这地界自己找锁匠来配,若是嫌麻烦拆了也行。可您就莫要在这拿小的说笑了。这宝蜃楼的规矩,您应当是知道的呀……”
然而那滕狐显然已打定了主意,根本不理他这苍白的说辞。
“你这的规矩是没买定离手前不许上手查看,我已在出价中胜出,银子也付了,这箱子便是我的。我要在这看,你还要拦着不成?!”
他话音还未落地,两道人影已飞身上了石台,却是那方外观的两名年轻弟子。其中一人出掌成刀,一掌劈在那铜箱的锁头上,只听一声脆响,那铜铸的锁头竟应声裂开,箱盖随即被这股大力掀开来,又是哐当一声巨响。
这样利落的掌法在江湖年轻一辈中也算是难得了,可如今无人在意那出手的方外观弟子,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石台中的铜箱子上。
烛火安静地跳动着,将台子上的一切照了个亮亮堂堂,大张的箱口里黑洞洞的,什么也没有。
一片诡异的寂静过后,那滕狐脸色铁青、第一个捏着嗓子尖叫起来。
“东西呢?!”
几步远开外的唱卖官已经吓傻,只会用变了调的嗓音跟着重复。
“东、东西呢?”
他的语调和身体姿态都透着十分的惊恐,也不知是藏了十年戏台子的功力,还是当真不知这箱子为何空空如也。
且不论他是个什么情况,那已付了金山银山的滕狐早已有了结论,手缓缓深入袖中。
“我说怎么藏着掖着、急着送客呢,原来是做局耍我。好一个宝蜃楼,拿个破箱子敷衍我也就算了,还是个空箱子。东西呢?把东西给我交出来!”
他这动作有些隐秘、比不得抽刀拔剑,可有些江湖经验的老手早已开始向后撤去。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在封闭的空间内遇上使暗器或用毒者,走为上策。
那唱卖官更是脚底抹油,不知何时已退到人群中去了,此时竟不管不顾地攀咬起来。
“许是方才、方才有人接近墨池的时候做了手脚!”
这话明显是要祸水东引。离开石台前,所有人的衣服都是检查过的,若有墨痕当场就会被揪出来。
可眼下谁也说不准方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便见那滕狐尖锐的眼神瞬间转向台下人群,左手五指一松,一团黑影“嗖”地飞到了半空中,却是数只青绿色的甲虫、振翅作响。
“谁动了我的东西,就是天王老子也别想离开!”
若说此时的局势已是九鼎一丝、发引千钧,那下一刻人群中不知哪个不长眼的一开口,便是斩断了这勉强维系的最后一根丝线。
“哪里冒出来的毛头小子,眼力不济就得认栽,还蹬鼻子上脸地闹上了!”
这一回,台上动的人便不是那滕狐了。
只见先前那一张劈开铜锁的年轻弟子一个翻身跃入人群中,又是一掌挥过,数盏油灯瞬间熄灭,与此同时,方才说话那人的一只耳朵便飞了出去,正落在前排看客手中端着的酒碗里。
“见血了!见血了!”
年轻弟子五根指尖上血珠低落,露出星星点点的寒光来,却原来是将极薄的寒铁镶在了指甲上。
这方外观当真是名门正派么?怎么一个个地瞧着倒像是邪魔歪道一般?那白鬼伞又是何时成了方外观的人?
这些疑问在每一个倒霉的围观者心中翻滚着,但眼下这些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许久没有出过乱子的宝蜃楼,今天是少不了一场恶战了。
江湖规矩,关门谈事,出门算账。不论是客先找的茬,还是主先坏了规矩,这谈生意时的场子,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当场掀翻的。
若说这事方才还有些转圜的余地,如今这“台面”一掀,可就是彻底说不清了。
骚乱像是一滴落在宣纸上的墨一般迅速向四周扩散开来,秦九叶知道,自己等的机会来了。
她急切地揪住身后少年的衣袖,压低嗓子道。
“你能对付几个人?”
她的视线胶着在那白浔和他的护卫身上,可李樵的视线却在那石台附近扭打成一团的江湖高手那里。
他顿了顿,如实道。
“不好说。”
不好说?这有什么不好说的!不就是几个家养护卫?还能比那元漱清可怕吗?
秦九叶对自己亲自挑选出来的人前所未有的不满和失望。
就这一来一回的功夫,那吓傻的白二当家在身旁护卫的提醒下终于回过神来。他屁滚尿流地准备撤退,压根将方才结识的那“杨远志”抛在了脑后,更不记得什么关于野馥子的交易。
可他虽没将那根“野草”放在眼里,对方却打定主意不想让他就这么从自己身上踩过去。
许是被那台上正打作一团的激烈氛围感染了,秦九叶突然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子气力,一爪子便薅住了白浔那价值不菲的白裘衣,再一使劲手上便多了几朵狐狸毛。
那白浔大怒,一边挣扎一边破口大骂起来。
她不给那几个护卫上前的时间,对准对方的屁股抬腿就是一脚,狠狠在那雪白的裘衣上留下一个带泥的脚印。
白浔大呼一声扑倒在地、手里的锦袋应声落下,秦九叶这柴火苗一般的身形也飞了出去,多亏背后有人托了她一下才没摔个四脚朝天。
白家护卫大惊失色、一时顾不上她,都赶到自家主子身旁去了,秦九叶趁此机会飞快敛起地上散落的几枚野馥子,随后一把拉住身后的少年。
“快跑!”
身后,白浔气急败坏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女子牢牢攥着少年的手,头也不回地扎进了人群中。
14、不要怕
早在那方外观弟子削掉别人一只耳朵前,李樵便知道今日之事已成定数。
箱子里的东西没了,又或者箱子里一早便没有东西。不论事实是哪一种,于在场的有心人而言,都没有在此地久留的必要了。
或许这一切从头到尾本就是一场局,而他现在已身在局中,瞧不清那布局之人究竟要做什么、针对的又是何人。
迎面擦身而过的人脸被昏暗的光线拉扯成一团团模糊的影子,他似乎从那些影子中看到了一些过往熟悉的面孔,但又觉得那些面孔根本称不上是熟悉,最多也就是长着五官的一团影子罢了。
交错的光影间,唯有女子那晃动的后脑勺一直停留在他的视野之中,像是粘在他眼前的一团柳絮,无论如何也摆脱不掉。
秦九叶脚步匆匆、一刻也不敢停歇,奔着出口的方向、拼命挤过去。
人群中已有人中招、被那青绿色的甲虫牢牢抱住了脸,正发狂般挥动着手中凶器,拥挤在黑暗中的江湖客们又是一阵骚动,人群开始向两边挤压,秦九叶只觉得一股大力从侧面袭来,随即手中一空,再转过头去,一直跟在身后的少年已不见了踪影。
先前一路上都好好地,怎么临到关键时刻,反而将她先前的嘱咐全然抛在脑后了?
秦九叶焦虑不已,一时间竟也分不清这焦虑是为自己的处境、还是为自家那拎不清形势的帮工小李。
而她不知道的是,背着药篓的少年其实就站在暗处,并没有立刻走远。
李樵安静地观察着那瘦小的女子,眼见她原地四处张望了片刻后,似乎再不敢停留,抬脚便离开了。
这才对。
危机关头,谁又能顾得上谁呢?
李樵安静地垂下眼来,随后也不再犹豫,转身向着混乱中心而去。
如今箱子里的东西没有了,若是就此罢休便是两手空空地离开。
他从不做这种“赔钱吃亏”的蠢事,所以眼下当务之急便是要挽回一些损失。
人多的地方见了血,按理说来就算没人报官、也不会有人再敢留下来看热闹了。寻常人家莫说遇上这种事,就是在酒楼吃着饭时遇上隔壁走水,那都是要扔下筷子立刻避走的。
可这里是江湖地界。江湖中人并没有三头六臂,但若说要比寻常人多些什么,那就是多长一个不怕死的“胆”了。
险中求胜、乱中求财,却见楼中不少人非但没有因此方寸大乱,反而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盯着场中形势,苦等一个趁火打劫的机会。再不济些的,自认没这个能耐,则早早吹熄了手中油灯躲入黑暗中,想着能否有个渔翁得利的机会。
此时的宝蜃楼,气氛前所未有的微妙,李樵的目光穿透种种混乱,直直落在其中几个身影上。
转过一根梁柱,他不动声色地握紧了腰间佩刀,向着其中落在最后的那个人缓缓靠近……
“李樵……”
一阵蹑手蹑脚的脚步声从他的右后方靠了过来,直到三四步远的地方才停下来。
女子情急之下喊出了他的名字,虽带着七八分的不确定,但对于那些耳力出众的江湖客来说也并非完全听不清楚。
少年的身形不得不停住,下一刻,那脚步声已靠近前来。
“还好我鼻子灵,这点薄荷味还是闻得出来的。”
原来她先前给他那薄荷丸是为了这个。
可既然闻得出他身上的气味,为何先前没有寻来?偏偏要赶在这种时候……
李樵转过头去,只见女子不知从哪捡了好几只油灯攥在手中,借着那灭灯后的青烟将自己藏在下风口处。
“过来,过来我这边。”
她的脸不知蹭到了哪里、沾了一片黑灰,但她浑然不觉,只一边咳嗽一边冲他招着手。
前方已有人望了过来,李樵只得暂时松开了握刀的手,猫着腰向秦九叶的方向靠了过去。
他舔了舔嘴唇,正要开口说些什么,下一刻左手又被对方死死抓住。
“别管它是什么虫,都是怕烟的。野馥子已经到手,现下、现下我们只要从这里出去……”
她的声音莫名有些哆嗦,不知是在担忧方才那白浔,还是在惧怕这场莫名其妙的混乱。
李樵盯着她的手,两条眉毛不自觉地拧了起来。
她倒是愈发熟练了。可抓哪边不好,偏要次次都抓左边。
秦九叶并不知道这些,见他面色有些异样,先前的猜测又浮上心头,心道对方在为那空箱子的事懊恼失望又不敢表现出来,于是强压下自己那份颤抖,低声开解道。
“就算知道了箱子的事又如何?你还能争得过那些人不成?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知难而退没什么可丢脸的。”
这天底下应当不会再有比她大度的东家了。
不仅没有追究他的欺瞒,还主动递了台阶过去。他若是有些良心,便该幡然醒悟、痛改前非,再感恩戴德地继续为她做上一百年的苦工……
秦九叶对自己的这番“攻心”说辞大为满意,故意说完这话后便不看对方了,只听到那少年似乎是在背后吸了一口气,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周围的烟太呛人了。
但她没有闲心将注意力放在别处了。
石台周围的烛火在方才那一阵打斗中熄灭了,看清形势的江湖客们纷纷吹熄了手中的油灯隐藏自己,秦九叶只能拉着李樵在黑暗中摸索着,依靠来时的记忆向出口的方向缓缓移动。
嗖。
是兵器出鞘的声响。
李樵微微侧过脸、余光瞥向声音发出的方向。
那里一片漆黑。
在没有星辉与月光的黑暗里,再锋利的刀剑也反射不出一丁点光亮。
是方外观的人吗?
又是一声刀剑入肉的钝响,左后方那两个扛着紫金锤的大汉应声倒地。
不,不对。他见过方外观的剑法,可没有这般隐蔽。
是他的同行。
李樵反手一掌挥出,三步开外的一名药商手里的油灯便跌落地上。半盏灯油洒了一地,灯芯上的火苗瞬间蔓延开一小片火光,他借着这一瞬间的光亮迅速望向身后。
两道白光在晃动的衣袖间闪过,又没入黑暗之中。
对方使的是袖里剑,而且不止一人。
或许,就是他方才盯上的那几个人。
心中有了结论的同时,他前进的姿势便发生了变化,整个人像一张拉得不能再紧的弓、蓄势待发。
但握着他手的人太紧张了,根本没有察觉他的变化。
“李樵?”
她又不知死活地唤了他的名字。
“我在。”
他只得低低应一声,心思显然不在此处。
而她只注意到他“碰掉”了旁人手中的油灯,当他也是吓得不轻,便用另一只瘦弱的手颤抖着拍了拍他的手背,声音因为故作镇定而有些怪异。
“不要怕,跟紧我。”
又是一声夹杂在嘈杂中的破空声,少年的左手下意识地便要挣开,可那平日里看起来瘦弱的女子,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然死死抓着他的手不松开。
左手上那股执拗的力道如今有些颤抖,她的手冰凉冰凉的,恐惧贴着他掌心的皮肤传递到他手上,令他感到陌生又熟悉。
为何明明已经自顾不暇,偏还要做出一副能护住他的样子?
他不明白,他只觉得……
应该砍了她的手。
杀意和冷漠在他的眼底一闪而过,破空声转瞬间已经逼近。
低伏在人群中的女子仍仓皇四顾地寻找着出口。电光石火间,李樵垂下眼帘、右手反握住刀柄,抽出了腰间那把带锈的刀。
他右手也能使刀,只是刀法差上许多。
黑暗中一声金铁击鸣的脆响,顷刻便被四周渐渐密集的交手声盖过了。
秦九叶低着头在晃动的大腿屁股间艰难前行,唯一的信念就是牢牢抓着身后那人的手不放开。
她从弓着腰变为蹲着身,口中一直低声念叨着,不知是说给对方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不要怕,不要怕……”
又是一阵骚乱,渐渐有人开始招架不住,出口的方向也越发拥挤,形势瞬息万变。在以一敌众的战局里,黑暗与混乱能为单打独斗者提供掩护,一旦落单、进入空地,迟早落得被围剿的下场。
还牵着他手的女子仍在黑暗中挣扎着,笃信凭借她这些年来受过的苦、吃过的亏,定能熬过眼下这场乱子。
“那边,我们去那边,跟着人群总能出去的……”
不,他们出不去的。
那些人若还在,他们便出不去。
锵。
对方再一次近身试探,身手受限的刀客险险应对住,左手手腕借力一沉,前方那闷头狗爬的女子便“诶呦”一声倒在地上。
微凉的柔软蓦地离开,随之而来的是熟悉的冷硬触感。
刀终于回到了年轻刀客的左手。
他屏气凝神、集中精神在四周空气细微的扰动上,随后一个撩刀利落挥出。
当。
金铁落地的一声脆响。
对方在一个回合间被断了兵器,显然有些不可思议,随即意识到了自己的轻敌。一番停顿过后,更多的脚步声从各处聚拢过来。
突然,出口处亮起几道光来,晃动的火把在那木栈道的缝隙间若隐若现,脚步声混着几道气势颇足的人声隐隐从地面上的方向传来。
“官府巡查,一个也不许走!”
黑暗中最后一批还在看热闹、等着捡漏的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下一刻,便听那离出口最近的江湖客们也开始喊叫起来。
“是官府的人、官府的人来了!”
今日的宝蜃楼可真是热闹。
可这热闹果然是不能多看的,多看了早晚要看到自己身上来。
耗子天生就怕猫,做地下生意的天生便怕官府的人。
谁也没搞明白为什么官府的人会突然出现,更没搞明白官府的人来了为何便要逃跑。总之是先有一个人带头逃跑,其余人也都不甘落后起来,一个个好似捅了蜂窝的狗熊一般,不管不顾地横冲直撞起来。
各路土匪地仙各显神通,丢飞爪的丢飞爪、爬锁链的爬锁链,剩下的便是你推我搡、混乱出拳,谁的鞋上了谁的脸、谁的刀又扎进了谁的屁股,全都顾不得了。
总之,谁能先趁乱逃出去,谁便是今日的赢家。
又是轰隆一声巨响,不知是谁不管不顾地扔了雷火,整个宝蜃楼的顶部开了个大洞,刺眼的光亮从头顶那开了洞的木板上倾泻而下,在漆黑一片的楼底照出一角来。一阵灰尘落下,那洞瞬间塌开来一半,光亮在地面迅速扩大,站在阴影交界处的隐秘江湖客们即将暴露在阳光之下。
落下的尘土暂时遮住了他们彼此的视线,但坦诚相见显然是迟早的事了。
周围响起此起彼伏的咳嗽声,却也有经验老道者提前屏息而待、布巾遮面,就等这阵烟尘散去的一刻。
这绝非只是行走江湖便能练就的本能,而是在一次又一次的杀戮任务中培养出的一种技能。
李樵明白这一切,就像对方明白这一切一样。
传闻豺狼可在千里之外嗅到同类行走过后留下的气味,并认出对方是否是先前遭遇过的同一只狼。
如果说这几人方才只是试探,试探过后便对他的身份有了一些猜想了。毕竟人能易容、刀能藏鞘,身法和刀法却是藏不了的。
“李樵?你在哪……”
女子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在人群中响起。
她再次失去了他的下落,却仍站在原地不肯离开,只在黑暗中抱着头、将自己缩成一团。又有几人趁乱奔袭而过,险些将她撞翻在地。
她就算并非习武之人,也能觉察到四周的混乱转瞬升级,交错的人影和晃动的光斑令她看不清近处、也分不清远方。
手中空落落的,秦九叶的心又开始狂跳不止,连带着视线也跟着天旋地转起来。
当初是她花言巧语骗他跟来的。她能欠他一个人情,可却欠不起他一条命啊……
可怜那果然居的抠门掌柜还没来得及算明白这笔烂账,突然感觉头上一轻,随即有人在她后背上拍了一下,她便似一条被抛上岸的鱼一般越过人群、飞了出去。
绣了小草的布巾一晃便已牢牢系在李樵脑后,轻巧地遮住了他的半张脸。
半空中的秦九叶昏头转向,恍惚间只听见一个声音在耳畔飘过,依稀是那少年的声音。
“糖糕店见。”
下一刻,秦九叶便四脚着地、像只□□一样落在地上,同方才算计白浔后摔倒的那一下子不同,这一回她似乎飞出去很远,爬起来时身上却并没有那么痛。
匆匆回过头去,她正好看到那洞口飘落的最后一点烟尘落定。
少年的声音还在耳边徘徊,人却已不见踪影,只剩那只眼熟的背篓孤零零坐在地上。
楼中的唱卖官早已不知去向,飞檐走壁者已顺着顶头的大洞遁走,有人将那摆放油灯的破木架子堆在了那洞底下,正手脚并用地往外爬去。
沉重的脚步声已入楼中,秦九叶发现自己离那大洞近了不少,环顾四周只见一片狼藉,依稀还有些伤了胳膊伤了腿的人往各个方向四处逃窜着,无数张晃动的面孔从她身旁一闪而过,她努力睁着眼睛寻视着,却还是没有看见李樵的身影。
罢了,就信他自有神通好了。她只是个掌柜,又不是他亲娘。若真出了什么事……谁教他方才没有好好握住她的手呢?
官府的人已经入场,秦九叶自知再不能耽搁,咬牙背起那沉重的背篓、东倒西歪地跟着前面人的屁股往洞外爬去。
15、邱某人
前脚刚跨出那蛩尾巷子,身后那挂了鱼皮灯的古旧门面瞬间倒塌,将整个宝蜃楼的入口埋了个严严实实。
秦九叶不敢再回头,拖着两条发软的腿走到隐蔽处,第一件事是检查自己匆忙间塞进腰间的野馥子,虽只到手三枚,但也算是有所收获了。她随即清点了一番身后的两个背篓,好在先前在外街买下的东西都还完好无损,唯一一点损失就是方才被那发疯的人群扯坏了袴角。
天色已近黄昏,秦九叶抬手去理乱七八糟的头发,可散下来的头发怎么也捋不回去,她这才发现头上包头发的帕子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许是方才在楼里逃命的时候掉在哪里了?
欸,那块绣了小草的帕子她还挺喜欢的,总共就只得两条,一条先前弄丢了,剩下的这一条平日都舍不得用,今日为了这特别日子才特意带出来。
果然珍贵的东西留到最后就是这般下场。
想到今日莫名摊上的这场飞来横祸,秦九叶又是一阵后怕。从前她自恃艺高人胆大,带着金宝那软脚虾也敢在宝蜃楼进进出出,如今来看其实只是命大。
喘了口气,她踏着落日、脚步沉重地走着。
要说倒霉,今日她绝不是最倒霉的那一个。
想想那付了银子货却不翼而飞的滕狐,再想想那些混乱中挨刀被砍的江湖贩子们,今日发生的事便有些奇怪了。
大家都是来做生意的,买卖才是第一位。往年虽也出过大大小小的乱子,却从没死伤过这么多人。可方才拍卖铜箱子时那石台附近几人的反应,像是要打生死架一般,实在令人后怕。
再者说,不论是擎羊集、还是宝蜃楼,虽是个地下集会,却也不是这几年才有的,往年折腾上一天,官府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未差人来清过场子。今年先是赶上宵禁,如今又大白天地来抓人,实在有些反常。
或许上面有人同她一样,想在宝蜃楼中找什么东西。
秦九叶的心突地漏跳了一拍,她在衣摆上擦了擦手心的汗,脚下的步子越发快了,闷头向着钵钵街的方向而去。
天色渐暗,太阳马上就要落山。再有不到一个时辰,宵禁便要开始了。
蛩尾巷子离钵钵街大概三四个街口的距离,可路上却少说也有三四批巡视的差官。她知道自己现在灰头土脸的一副倒霉相,应当并不会有人想要捉她回去问话,但缩头缩尾地活了这么多年,她还是下意识地有些心虚,一边暗骂那李樵偏偏要约在钵钵街碰头,一边想着抄个近道快些离开这是非地。
这一带的街巷她虽没有对守器街那样熟悉,但先前也走过几回,只是这次心事重重,走了一会才发现,四周分外的安静。
她起先以为自己走错了路,可抬头看了看四周却并非如此,只是四周临街的铺面门院全都紧闭,街上一个人也瞧不见。
她有些纳闷,再转过头来的时候,突然看到不远处墙角地面的阴影里,似乎有一滩黑乎乎的东西。
秦九叶愣了愣,随即不由自主地退了半步。
她为了抄近道,竟然走到桑麻街来了。
先前那山羊胡子的话飘过耳边:桑麻街那边出了命案……打更人的脖子被人掰断了……血淌了半条街……
到底是什么样的血迹,才能在半月雨水的冲刷下还残存在角落?
她手脚发冷、正想着如何进退,斜里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她站的地方说宽不宽、说窄不窄,按理说并非避让不开,只可惜她连那些江湖侠客十分之一的身手也没有,加上方才那一阵惊吓,愣是僵在了原地。
一阵风声迎面呼啸而过,带着一点干草马粪的气息和铁锈味。来者马术高超,竟纵马一个跃起擦着她的头皮飞过。
她后知后觉地坐在了地上,低低叫了一声,然后便看到那马上的人微微侧过脸来,依稀是个眉眼冷峻的年轻男子,一身黑甲好不威风。
他用余光飞快确认了一下她并无大碍,便有些严厉地皱起眉来。
“这里是命案现场,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秦九叶还在发愣,对方□□那匹白额大青马已重重落下前蹄,她立刻清醒过来,手忙脚乱地站起身,一边告着罪一边退出了街口,等到再抬起头时,那人已纵马飞快离开了。
秦九叶呆呆望着那马上离开的背影,许久才找到属于自己的路,衣服上的土也忘了拍,晃晃当当地向相反的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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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蜃楼中,柱横梁歪,一地狼藉。
龙枢郡守樊统带了数十衙役鱼贯而入,逮了几个漏网之鱼后,便开始负手环走,边走边有些面露嫌色。
这样腌臜不入流的地方,他平日里是绝不会带人亲自踏足的。
想那千手赌坊常有黄黄白白之物相赠,那问翠阁玉器行也有些精巧玩意相送,就连红雉坊的几间花楼也能送几个唱小曲弹琵琶的到府上乐一乐,而眼下这鬼地方,除了一室臭气、一堆破烂、外加几个舞刀弄棍的粗鄙之人,他还能捞到什么?
愤愤难平的樊大人翘起脚尖,生怕今日这双栽了新绒的靴子沾了尘土,自己无处说理去。
不远处几个衙役还在踩着梯子去够那爬墙爬了一半的江湖客,樊统看得心烦,忍不住低声催促。
“行了行了,你们是第一天出门做事么?做做样子而已,闪了腰、崴了脚,曹大人可不包你们膏药钱。”
掾史曹进曹大人,是个只进不出的钱罐子,十里八乡出了名的铁公鸡,樊大人手下的第一得力助手。
那几人悻悻退了下来,转去一旁帮忙抬那百八十斤的炼丹炉,也不知这破铜烂铁能卖几块铜板,当真还不如那问翠阁的一颗珠子来得值钱。
樊大人打了个哈欠,心下琢磨着晚上要怎么找补一下此时受的苦,突然便听得头顶处一阵响动。
他没当回事,还拿出帕子去擦后脖子上的汗,突然便觉得眼前一阵光影晃动,一道人影竟从那破了洞的通风口处直直落下,伴随着落地的一声闷响,出现在离他几步远的位置。
樊大人是土生土长的九皋人,自出生起便没怎么离开过这城门口、更没混过江湖,所以也没怎么见识过这等场景,等反应过来想喊人的时候,那人影已慢慢直起身来。
他这才看清,来人穿了一身黑甲,甲衣上细密的锁子形似弯月,腰间左侧佩的是一柄长剑,右侧是一块回字纹水苍玉。
“可是龙枢郡守樊统樊大人?”
对方开口说话了,声音清脆似击玉,若是吟词讼诗定是不错,只是少了些岁月沧桑的味道,让人同那金戈铁马的家世出身联想不到一起去。
这新来的督护邱某人,比他想象中还要年轻啊。
若是不年轻,怕是也想不出这么个馊主意,竟然到任第一天就指使他做这做那。
樊统心下一阵怒骂,面上却迅速恢复了谦和恭顺的样子。
“正是樊某。下官不知督护要来,方才忙于勘查、有失远迎,还请督护不要怪罪。”
那负手而立的身影终于转过身来,此人面容清俊、鼻骨笔直、剑眉入鬓,若非一身甲衣,瞧着倒是同城中那些个世家公子有些相似,只是他习惯性地紧抿着嘴唇,乌发也一丝不苟地束进那顶高耸的官帽中,使得他整张脸跟着被拉长了,透出一种威严不可侵犯的感觉。
“樊大人辛劳,可有查到些什么啊?”
俗话说相由心生,这还没官拜上卿呢,官威就摆在脸上了。
樊统心下冷哼。果然还是年轻气盛,青重山书院出身又如何?这开门见山的风格,未免太心急了些。一个人便跑了过来,身边连个副将都没带,怕是个刚愎自用的性子。
心中不屑,他嘴上也开始和起稀泥来。
“下官接到命令后便立刻带人赶过来了,只是今日天气晴好,这街上逛集的人不少,我那府门前这几日下雨泡了又要修路,只得绕道前来。不过赶到这里时也不算晚。那些贼子嚣张得厉害,很是负隅顽抗了一阵,下官不曾退缩、硬是攻了进来,未料到这楼年久失修,木梁受损险些塌下来将我们埋在这地底下,好在下官及时察觉,教人先在外围架好了梯子,一见形势不对、立刻便可撤到梯子上,寻得机会再来反攻……”
不过一场鸡飞狗跳的猫捉耗子,也能被说得好似攻城战一般曲折,倒也是个人才。
邱陵一言不发地看着那“狗官”两眼一闭地胡言乱语着,许久突然开口打断。
“樊大人在这城中当差可有十年了?”
樊统一愣,随即有些得意地回话道。
“在下任职已有十三年零六个月了,还算得上半个老人。”
“既是老人,对这城中各项事宜想必十分了解了?”
樊大人有些小得色,摇头晃脑道。
“樊某不才,有些了解。”
“哦?樊大人既然知道的不少,不如替邱某开开眼界。譬如,这究竟是什么集会?有无在官府报备?背后运作者又是何人?”
这是新官上任三把火,要拿他当这头一捆柴。
进城第一日就直奔他这地界来找茬,使唤完人后又审犯人似地问东问西。果然这离家多年又不受待见的长子是缺了些管教的,竟如此目中无人、不知礼数。
樊统无声冷哼,面上还是一副颇有余地的样子。
“此集会名叫擎羊集,每年只此一次。此楼名唤宝蜃楼,整个集会中只此一家。不论是擎羊集、还是宝蜃楼,都是由来已久,樊某还未走马上任前便有了。督护离乡多年,想必对这九皋的事已有些生疏了。至于是否报备过需得回到府中查下公文,而这背后运作之人,想来是哪个做些投机生意的小商小贩,实在不值得督护费心,不如交由在下处理整治,出不了什么大乱子……”
他这番话说得可谓是柔中带刺,既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又让听得人心里头犯嘀咕。
想他坐在这郡守之位这么多年,眼皮子底下走过多少人,光是应付过的监察御史都能从雷阗大道排到南闾门去,对方一个名头还没焐热的小小督护,也敢在他这尊土地爷跟前动土?
想到这,樊大人那张老脸更慈祥了,说话间的语气简直像是个劝诫自家小儿的长辈。
年轻督护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突然“唰”地一下抽出佩剑。
樊统的声音戛然而止,一道银光闪过,他只觉得有什么凉飕飕的东西贴着他的鬓角飞过,他惊得大叫一声、半晌才敢撑开自己的两片肿眼泡。
“督、督护大人……?”
年轻督护的视线焦点却不在他脸上。
他后知后觉半侧过脸去,这才看到身后不远处,一个灰衣小厮被那飞剑钉住了后领,正在廊柱前挣扎着,却是方才围捕时的漏网之鱼。
这便是身负军功的督护同那些草包的区别吗?
樊统颤巍巍吐出一口气,还没提起下一口气来,面前的人已再次开口。
“樊大人所言,在下一个字也没听明白。不若再讲一遍,待我细细思考一番。”
绵里带针的话术被人原封不动的推了回来,后悔话说得太早的樊大人额头冒汗,不知是被方才那一剑吓的,还是被眼下这处境愁的。
他再望向那张清俊的脸时,这才明白这当真只是一张年轻的脸罢了,谁要是当真是信了这张脸下是个年轻莽撞的生瓜蛋子,定是会倒霉的。
樊统面色局促、呼吸不畅起来,而他面前那人丝毫没有开口给他台阶下的意思。
他想要挽回一点脸面,狠了狠心凑上前低声道。
“都是下官失职在先、又失言在后,论罪当罚。不若今夜便设宴赔罪,还请督护赏光来府上一叙,也可放松一下、洗去奔袭劳累之苦……”
什么青重山书院第一才子、平南将军亲封的监察使者、沙场出身的佩玉督护、昆墟门下四君子之一……哪那么多名号?说到底不过是年轻气盛的男子,总逃不开几瓮美酒、几个美人、几度春宵。既然强取不行,他哄着来总可以了吧?
然而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一般,下一刻邱陵的目光便刀子一样扎在他那肥厚的身上、入肉三分。
“樊大人老糊涂了么?如今城里正执行宵禁。官民同律,任何人不得违抗。”
樊统愕然,胡须轻颤,半晌终于低下头来。
“那……督护想要如何?下官定当配合。”
年轻督护硬朗的眉眼终于舒展开来,淡淡点点头、拍了拍胖大人的肩膀。
“能得樊大人相助,这九皋城定能早日恢复太平。”
他说话间,几名小将不知从哪里钻了进来,三下五除二便利落清场完毕,随后押了六七个杂鱼向外走去。
走在最后的一名大胡子参将,身量颇高、眉眼粗犷,瞧着不像是这九皋一带的人,倒像是那北方敕勒人。
只见他取下那佩剑恭敬交到邱陵手中,又利落行礼回禀道。
“督护,人都扣下了。楼里的加上外面街口逮住的一共一十九人,只门口那婆娘狡猾得很,让她逃了。不过我与她交手的时候发现了这个。”
一沓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纸片竹片被递了过来,正是今日那些买家的名帖。
不远处樊统正探头探脑地望过来,邱陵想了想,又将名帖递了回去。
“按这上面的名字一一排查,看看究竟都有谁参与了那最后一场。”
“是。”
大胡子领命退下,樊大人立刻便凑了过来。
“督护还有何吩咐?是否需要下官带人彻查一番?这的地势复杂,方才下官也是好一阵摸索呢……”
这猴精的樊郡守当真将这见风使舵的招式练得是炉火纯青,见他用上了自己人,生怕落下口实,但又不想真卖这苦力,非要磨蹭到现在才开这个口。
年轻督护眨眨眼,爽快开口道。
“樊大人盛情难却,不如先帮邱某一个小忙如何?”
那樊统一愣,显然没想到有这一遭。
他自诩圆滑,今日却被面团一般搓来搓去,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更看不明白眼前人的心思,只得咽口吐沫艰难道。
“不知是什么忙?”
“城北苏府二小姐苏沐禾前阵子病了,府中正要择日寻医入府问诊。她与在下有婚约在身,邱某想请樊大人帮忙寻一寻这城中名医。苏府那边若是问起,就说是在下所托,有什么不妥之处让他们直接来问我。”
邱陵这番话倒是让樊统有些意外。
他本以为按对方这软硬不吃的性子,又要出些什么难题拿他来铺路,可却没成想却真是件私事。
更没想到,还是件和儿女情长有关的私事。
只是他倒未听说过这邱陵离家后还同那苏沐禾有过什么交集,不知如今这番做法是出于真心关怀,还是只是要做给苏家看的。
只因那苏家并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家主苏凛做得可是药材生意,虽说比不上真正的官宦人家,但这点金银肯定是不缺的,若真是有心想请医者,怕是这城里的好郎中早就被请个遍了,想来是那苏沐禾在家中地位尴尬,后院有心拖她一阵,说不定拖黄这门婚事,那先前悔过婚的苏家大小姐苏沐芝便能再捡回这便宜夫君了。
没错,这邱家长子原本是与苏家长女有婚约的,只可惜当年谁也不看好那方才死了亲娘、又被发配出城的少年郎,没人想得到如今人家衣锦还乡、名正言顺地回了九皋,还敲锣打鼓地担起了督护一职。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幸好当初他来得晚些,没赶上这上一波风云,如今也不算站错过队,一切还有希望。
樊统想到这里,不禁吸了吸肚子,眼神坚定起来。
“督护放心,此事便包在樊某身上,定将这城里最好的郎中请到苏二小姐面前。”
邱陵展眉,客气行礼道。
“如此,便有劳了。”
16、黄昏中的身影
宝蜃楼塌了的入口处,樊大人的手下们正懒洋洋地晃悠着。
他们只是最普通不过的衙役,拿那一点少得可怜的工钱,成天伺候着樊大人那张哄不好的老脸,如今还要赶在天黑前将这塌成坟包的废墟铲平。
众人面面相觑,默契地拄在锹上发起呆来。
脚步匆匆的大胡子捧着那沓名帖从旁边路过,只瞥了一眼便暗暗摇头,心中对这驻守在九皋城的龙枢郡守又多了些坏印象。
治下不严、对上欺瞒,只顾着自己舒坦,这样的郡守,到底是如何做了十数年的?只怕不止是哪个人出了问题,而是地方出了问题。这九皋城绝非看上去这般固若金汤,昔日费劲心力垒起来的高墙,早晚有一日让这墙中的虫蚁给蛀塌了去。
天色又暗了些,他加快了脚步,想着赶在宵禁巡视前将东西送回督护府院。好在这蛩尾巷子正如其名一般,是条虽然狭小、却有众多分支的暗巷。
此路不通,从别处绕道便是。
绕出巷口,他打了个呼哨,一匹挂着彩铃的小白马便欢快地跑了过来,他拍拍马头,正要翻身上马,旁边一名小将连忙拉住他。
“陆参将!”
督护参将陆子参停住,有些絮叨地将方才督护交代的事又重复了一遍,末了扬了扬手中的东西。
“不说案子的事,就光是这些都有的查呢,还磨蹭什么呢?仔细督护知道了又要骂人。”
那小将一脸为难,犹豫片刻才指了指自己身后。
“回陆参将,这人方才便一直在这,我瞧着有些可疑,可又问不出什么,如何是好?”
陆子参转过头去,便见一名穿得花里胡哨的年轻男子正躲在巷口阴影里,手中举着一把兽骨腰扇,整个人斜靠在一顶绣花小辇上,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
他望过去的同时,对方也正望过来。
那人似乎已等了很久,当下便从那斜倚着的绣花垫子上直起身子来,还没等开口便见那大胡子眼睛一瞪,颇有些吓人的样子。
“你是何人?督护办案,闲杂人等速速退开!”
锦衣少爷却一副半点没将他放在眼里的样子,只勾了勾手指示意他近前来些。
陆子参心道对方是哪家喝多了还未醒酒的小爷,心中更加不屑,颇有气势地上前一步。
却见那举着扇子的纨绔在他耳畔低语片刻,方才那还须发耸立的男子瞬间便蔫了下来,再次开口的时候,声音都细了许多。
“二少爷究竟要做什么?在下奉命行事,军令如山啊,您就莫要为难我了……”
许秋迟笑了,心情大好的样子。
“没什么,只是想看看你家督护究竟要你做些什么。”
陆子参神色更加紧张了,手心攥着的那沓纸都要被捏碎了。
可他越是紧张,对方便越是恶劣。下一刻视线一转,便转到了他手上。
“这便是今日这宝蜃楼的名帖吧?这些江湖中人当真是有趣,不知陆兄可愿让我瞧瞧?只是瞧瞧而已,不会耽搁你办事的。”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好似只是一桩再普通不过的小事,他若拒绝便显得他十足地不通情理、摆明了要对着干。
陆子参胡须一阵抖动,一双小眼转了转,半晌才嗫嚅道。
“这名帖很是杂乱,二少爷若一定要看,待我整理一番,到时候再差人送到府上……”
锦衣少爷摇了摇手中的扇子,似乎决定放过对方了。
“你瞧,我只是一说,你却当回事了。既然这么麻烦,那不看也罢。”
陆子参长舒一口气,正要速速离开此地,便听那声音突然再次响起。
“等下。”
捏在手心的那沓纸一空,对方在那无数烫金贴银、描花染香的名帖中,精准抽出了那张有些发黄的毛边纸。
“这张我留下了,就当做个纪念好了。”
陆子参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一个习武之人,竟让一个日日泡在花楼酒肆的纨绔偷袭得逞,等到反应过来时一切都晚了。
他眼看那名帖落入对方手中,脸色比哭还难看。
“这名帖是督护亲自下令要查的,一张也不能少,真出了什么纰漏,我可担待不起啊。”
许秋迟却已动作飞快,将那纸对折过后收入袖中。
“你不用紧张,若是你家督护问起,你如实秉明便可,出了任何差错,你让他亲自来问我。”
说完,锦衣少爷挥了挥袖、扬长而去。
目睹了全程的小将不可思议地望着那招摇的背影,半晌才呆呆道。
“就、就这么让他走了?”
陆子参正低头数着手中剩下的名帖,确认对方只抽走了一张,头也不抬道。
“那不然呢?要不你去追?”
那年轻小将下意识摇了摇头,眼神里却依旧充满迷惑。
“陆参将,你今日是否有些不对劲……”
“我不对劲?明明是他不对劲!”大胡子参将匆匆上马,随后又苦口婆心地叮嘱道,“今日你也见过他了,以后看见了记得躲远点。惹不起咱还躲不起吗?!”
言罢,他望了望那消失在黄昏中的身影,长长叹了一口气,随即拍马向反方向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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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已掉到了城西角楼之下,再有不到半个时辰,城门就要关闭了。
秦九叶一动不动地站在钵钵街明暗交界的那条线上,从一身昏黄站到半截身子没入那黑暗之中。
白糖糕店门口还是没有出现李樵的身影,只有两三个上了年纪的阿婆闲站在那里谈天。
方才的疾行仍令她有些气喘,她抬起手擦了擦额角的汗,突然明白了自己一路走来内心中那点越发强烈的预感是什么。
他走了。
他本来就是进城来办事的。事情办完,自然就离开了。
没有告别、没有交代,只是随口告诉她了一个地点,然后便向着相反的方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许是因为他先前表现得太过温顺,又许是因为他们在果然居相处了太久,与他在那宝蜃楼分开的一刻,她竟然有些忘记了,他本是个生死系于一线、来去不由旁人的江湖客。
其实从前她救过的那些江湖侠客,也都是如此。伤好之后,他们便会在某个清晨或黄昏消失在果然居的柴门之外,走之前并不会同她多说些什么。
或许那柴门外有着她不了解的快意恩仇、生死大义,他们都急着要去赴自己的约,实在没有空闲同一个卖药的村野郎中客套寒暄。
或许江湖中人,都是如此吧。
就像方才……即便是迎面经过,那马背上的人也没有认出她。
人们总喜欢将离别选在清晨或黄昏,因为那是适宜启程的时刻。
可秦九叶觉得,那是因为清晨和黄昏都光线晦暗,对那些不告而别的人来说,没有什么比消失在晨光与黄昏中更合适的了。她记忆中那些模糊远去的身影,大都笼罩着那样一层灰蒙蒙的雾气,不用时间怎么冲刷,很快便暗淡了。
她两眼一眨不眨地看着那块黑底白字的店铺招牌,心中一阵发空。
她把这种空落落的感觉归咎于胃里空空,于是破天荒将方才买货剩下的铜板掏出几枚,走到那铺子柜台前。
最后一笼糖糕刚刚蒸好,手脚麻利的伙计提起蒸笼,一股甜香便随着热气飘散在空气中。
秦九叶舔了舔嘴唇,将手心里握得出汗的铜板递了过去。
“老板,帮我称三两……”
她没来得及放下那些铜板,因为下一刻,一只手越过她的肩膀、轻轻按住了她的手。
“我给过钱了,你还要再给一遍吗?”
店铺伙计一边忙着将那些白胖的糖糕分开来,一边回头笑着道。
“小哥回来了?你的糖糕已经包好了,那边就是。”
身后有熟悉的温热气息,秦九叶慢慢转过头去,便看到李樵那双浅褐色的眼睛正静静看着她。
黄昏的光线将他整个人包裹出一道轮廓,他的眉眼身形就像糖渍过的甜柿子一样融化在那片橙红色中。
秦九叶张了张嘴。
“你去哪了?”
他指了指那份包好的糖糕。
“等得有些闷,就去附近转了转,差点耽搁了。”
“哦。”
她低下头,然后绕开他,一言不发地走开了。
李樵拎起那包糖糕,对那伙计笑了笑,随后跟了上去。
天色越来越暗,西葑门附近入城出城的行人脚步匆匆。
城门就要关闭,宵禁就要开始了。
秦九叶一步步向着城门走去,她身后两三步远的位置,少年就背着背篓一言不发地跟着。
最近城中确实有些不太平,往日这城门处查验符引的士兵大都睁只眼、闭只眼,许多经常进出的熟面孔都不会多加询问,如今不仅入城时挨个查验,出城时竟也要再查一道,若是再迟一些,恐怕还真要耽搁在城里了。
排队等了一会,终于到了城门处,秦九叶这才突然想起什么,停下脚步猛地抬头。
“你哪来的钱买糖糕?”
他背着一只手站在她身后,依稀还是先前那副乖顺的样子,只是说出口的话却不是那么回事了。
“你先前买东西剩下的。”
秦九叶只觉得浑身血液逆流、手指头尖都颤抖起来。
“你、你竟敢用我的银子解你的馋嘴?!”
“我不吃,这些是给你的。你今日都没怎么好好吃过东西。”他伸出右手,轻轻将她颤抖的指尖拢在了掌心,那双柔和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似是哀求又似是在同她打趣,“阿姊从我的工钱里扣吧,就当是我请你吃的,好不好?”
先前一口一个秦掌柜,如今自己就把称呼换回来了。
他太会讨好人了,一切都恰到好处让人生不出一丁点的别扭来。
四周的空气似乎在这一刻凝滞了,过了一会才又恢复了流动。
秦九叶心中一阵莫名颤动,她说不清那是种什么情绪,但她觉得自己现在应该继续生气。
于是她依旧不看他,只飞快将符引从守城士兵手中接过,背好自己的药篓、气哼哼地走出城去。
“你一个月才几个工钱?怕是都不够我扣的……”
她身后,李樵将那只一直拎着糖糕的手放了下来,背在身后的左手不自觉地搓了搓手指。
此时若有人仔细去瞧,便会发现那只手的指间染着一片暗红色。
那是鲜血凝结之后的颜色。
翻起的袖口间,半截沾了血的帕子露了出来,很快又被塞了回去。
守城的士兵将视线转向下一名出城的行人身上,少年早已恢复了往常的模样,跟着女子瘦小的背影、迎着黄昏走出了西葑门。
17、送上门的生意
许是今日发生意外之事太多,秦九叶的脚步格外沉重,回到丁翁村时天色已经半黑了。
果然居里亮着光,柴门却闭得紧紧的。
她叹口气,从门框上摸出半截锈了的铁片,顺着门缝伸进去后左右拨弄了一番,那门栓便应声落下。
进了院子,她直奔亮着光的东房而去,李樵默不作声地跟在身后。
屋内灶台上奢侈地点着一盏油灯,金宝就翘着脚倚在米缸前,手里捧着本册子一副挑灯苦读、闲人勿扰的模样。
秦九叶眯起眼仔细一看,那书封上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花墟集。
那是两个月前她去城里买米的时候,那叫什么许秋迟的纨绔给她的书。
她不爱看闲书,更不爱看一个纨绔给的书。果然居里除了医书没别的书,这本“漏网之鱼”先前没有出现在她眼皮子底下,却原来是被金宝捡走了。
“看书呢?”
金宝扭了扭身子,装作没听见的样子,继续装模作样地翻着书。
秦九叶心下冷笑,知道对方还在为没能去擎羊集的事怄气,当下也不搭理他,只将那包着糖糕的纸包放在了桌上,对李樵道。
“坐。他忙着呢,咱俩先吃。”
金宝依旧没回头,但那脑袋顶上的每一根头发丝似乎都立了起来,整个背影写满了“忍受屈辱”与“绝不妥协”交战时的纠结。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秦九叶已灵活地拆开纸包,又端出一碟酱萝卜,他再也坐不住,从那米缸前“唰”地一下站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桌前。
“我的份呢?”
秦九叶都懒得抬眼皮看他,拿起那糖糕就要往嘴里送。
“你不是忙着看书呢吗?”
司徒金宝又气又憋,一时说不出话。
他并非对秦九叶有什么不满,而是对那李樵很有些怨气。
这怨气自打那方家二女儿总来药堂盯着李樵看的时候就有了,如今见秦九叶也开始偏袒一个“外人”,他这内心的不平衡已经不能用幽怨来形容了。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做什么要你管?!”
金宝一屁股又坐回米缸旁,头顶上的每一根头发都在控诉抱怨。
李樵看一眼那背影,自觉起身走出门去。
“我去看看明天的药备好没有。”
他前脚刚走,金宝就回到了饭桌旁。他三两下扒开那纸包,一边恶狠狠地往嘴里塞着白糖糕,一边鼻孔出气地望着门口的方向。
“你们是不是在城里吃了好吃的,就只带了几块糖糕回来敷衍我?”
秦九叶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对方。
“我若真想敷衍你,还带个糖糕回来做什么?什么都不带不是最好?”
金宝一顿,随即仔细想了想、似乎确实如此,可又不想承认自己的愚蠢,嘴硬道。
“你觉得愧疚了呗?这些日子你可是偏心得很,戏折子里那话怎么说的来着?只闻新人笑,哪闻旧人哭!”
秦九叶实在没忍住,笑出声来。
“你当今日是个什么好差?改天进城去问问,今年的擎羊集出了什么乱子。”
金宝一愣,随即来了劲头,压低嗓子道。
“怎么今年出事了?往年不都好好的!欸,不是我多嘴,我看他这人晦气得很,谁碰上谁倒霉。”
秦九叶瞥他一眼。
“当初不是你搬阿翁出来压我,非要我把他捡回来吗?”
金宝语塞。
为了多吃一口米这种事他当然说不出口,情急之下只得找些歪理来论。
“当初我没想这么多啊!可如今你看,就他这个名字,就不吉利。”
“哪不吉利?”
“对你不吉利。”
“对我?”秦九叶嘴里塞着两块萝卜,像只求偶的□□一样发出一阵咯咯笑声,“这名字吉不吉利还看对谁?”
“当然。”金宝在桌子上比比划划起来,一脸认真,“你看这个樵字,意思是打柴。你这名中九叶两个字正好带草木,他这名便是克你,要将你当柴砍了。”
“是吗?”秦九叶咽下萝卜,筷子啪地一声撂在桌上,“我这辈子只有克别人的份、没有别人克我的份。让他放马过来好了。”
金宝认真想了想,觉得倒也有几分道理。
“你确实命硬。反正这人与人之间,不是你来克我、就是我来克你。你瞧我,这么些年被你克得头发都快掉没了……”
莫名被扣上罪名,秦九叶大怒。
“你没头发能怪我吗?你爹就没头发,你祖父也没头发,你那几个叔叔姑姑哪个有头发?!”
金宝被呛得满脸通红,不能忍受自己的家族被扣上“秃头”的帽子。
“我爹年轻时头发很多的!不仅头发多,胡子也很多……”
本来也就只是寻常斗嘴,秦九叶懒得和对方为几根头发再吵架,正要起身端碗走人,突然便听得前院传来一阵响动,似乎是有人在拍门。
秦九叶走出房门探出头去,提起嗓门喊道。
“今日事多,不接诊了,没有急事便明日再来吧!”
拍门声顿了顿,又继续响起来,同方才一样坚定有力。
不会又是那窦五娘犯了咳疾,又或者是那牧牛的老王偷摘野果子拉了肚子吧?这一天天的,不情愿给钱也就算了,还真不让人消停了?
秦九叶憋着口气,突然就不想和气生财了,趿拉着两只破鞋蹭蹭蹭走到柴门前,抬起门栓、将门拉开一道缝。
“都说不接诊了……”
话吐出一半,她整个人便顿住了。
柴门外站着的既不是窦五娘,也不是那牧户老王。
那是个身形高挑的女子,一身红衣、发丝高束、神情很是冷漠,见她露出头来,一声不吭推门便进到院子里来。
这人是谁?瞧样子应当不是附近村里的人。
秦九叶有些莫名其妙,一边提鞋、一边跟了过去。
“今日已经闭门了,姑娘可是有急症?还是家中什么人……”
那身影停下脚步,皱起眉打量四周。
“这里可是果然居?秦掌柜在哪里?叫她出来见我。”
这女子虽生得眉清目秀,可瞧这架势态度却比那前来征田赋的大头县尉还要令人生厌。不过看对方周身穿着打扮,就算称不上有钱人家小姐的样子,却也绝对不是一般人家出来的。
总之在果然居,有钱就是爷。
秦九叶捋了捋头发丝,腆着脸凑上前。
“正是在下。不知姑娘找我何事?”
姜辛儿这才将目光好好投在秦九叶身上。
这瘦小女子今日虽也穿得不算体面,但好歹梳起了头发,同那日马车前披头散发的样子相比有了不少改善,这才令她方才没认出来。
不过那都不重要,她实在不需要认得她。若不是少爷要她亲自跑一趟,她都不想看见她。
想到这里,她的声音更冷了。
“今日你去了宝蜃楼?”
秦九叶心中一紧,想起白日里那些当街而过的官差,下意识便要找个借口搪塞过去,谁知李樵的声音却突然在身后响起。
“阿姊,可是有客人来了?”
他的声音上一刻还在门廊旁边,人却在下一瞬便到了她身后。
秦九叶还有些没回过神来,便觉手臂被人轻轻一扯,她便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跌在了他的背影之后。
“姑娘是来问诊的?看脸色应无大碍,今日天色已晚,明日再来吧。”
她这个做掌柜的还没开口,送客的话好像怎么着也轮不到他来说吧?
秦九叶正要找补几句,却见那女子瞧见李樵的一刻,整个人的姿态似乎瞬间有了些许不同,虽说也并无什么动作,但就是觉得浑身上下、连一根头发丝都紧绷了起来。
再看李樵,虽然依旧是那副乖顺少年郎的模样,眼神也随之发生了变化。
秦九叶只看到他那张侧脸像是突然从那氤氲不清的山水画里跳了出来,从鼻尖到下颌的轮廓都锋利了起来。
她从他身后探出半个脑袋,视线艰难地在两个高个子中间转来转去,一会觉得眼前的两个人像是两头山间狭路相逢的虎豹、一会觉得像一对房瓦上准备打架的野猫、一会又觉得像那村头两只窜了窝的母鸡……
眼见两人还是一言不发地定在地上,她终于有些忍不住。
“我说二位,有事咱不妨坐下来慢慢说……”
她话还没说完,那两人便齐刷刷地转过头来。
“不必了!”
不远处,金宝躲在廊柱后面偷看,一不小心踢翻一只破木盆。
那木盆咕噜噜滚下廊子,一路经过院子,晃晃悠悠在三人脚边停下。
红衣女子盯着那快掉了底的木盆瞧了一会,周身那股令人不适的压迫感突然便散了些,整个人又恢复了刚进门时的傲慢。
“我只有几句话要带到,不必坐下说了。”她看向秦九叶,因为身高的缘故几乎有些俯视的姿态,“苏府的二小姐病倒了,病症诡异凶险,人打半月前便起不了身了。苏府挂了百两黄金的赏钱请各方名医前去问诊,我家少爷在宝蜃楼看到了你的名帖,请你过去瞧瞧。”
秦九叶的眼睛从听到那“百两黄金”四个字时,便不受控制地睁大了。
一百两黄金,什么都有了。
她再也不用为那总是漏雨的瓦片发愁了,再也不用因为操心米价而去看那老陈的眼色了,再也不用守在城郊的破落村子里、每日惦念着在河沟里跑船的阿翁……
想到这,秦九叶几乎是哆嗦着确认道。
“若是治好了,当真、当真能有一百两金子?”
姜辛儿看着那张见财眼开的脸,不禁皱起眉来。
“你可听仔细了,这苏府二小姐可是新任督护未过门的妻子。督护乃是城中守将、镇水都尉秋偃长子,青重山书院出身、平南将军府中亲将,如今离营后不过半年便接了这监察督护的差事,做起事来想必是有些手段的。如今他若插手此事,对往来医者要求必定甚严,你不要以为那银子好赚,就想着用什么下三滥的手段蒙混过关。”
秦九叶面上的笑有一瞬间的凝滞,但她很快便恢复了正常,依旧赔笑道。
“哪能呢?能为苏家小姐治病,是我果然居的荣幸。在下万死不辞、万死不辞啊!”
她絮絮叨叨地表着忠心,对方却只将手中名帖扔给她,随即背过身、向门口走去。
“名帖和消息我已带到了。你若不怕丢人,后日巳时正整,来城北玉藻街苏府偏门等着入府问诊。”
那话音还没落地,柴门已“砰”地一声关上了。
秦九叶搓了搓手,小心将那名帖贴身放好,正要对方才某人那不合时宜的表现说上几句时,转身才发现方才还站在一旁的少年早已不在原地了。
她摸了摸鼻子,觉得这些都不足以影响眼下的大好心情,哼着小曲回到屋里取出自己那只出诊用的药箱,翻箱倒柜地收拾起来。
忙活了一阵,她这才想起来一件事。
那傲慢女子只说是她家少爷让她来的,却没说她家少爷是谁。
会是谁呢?该不会是……
马背上的身影一闪而过,秦九叶有一瞬间的失神,金宝的声音冷不丁地响起。
“听她方才的说辞,是邱家那位回来了?你进城一趟一点消息也没听说吗?”
心中所想正好让人踩中,秦九叶不由自主地咳嗽起来。
“嗯,听说了。”
金宝的声音继续缓缓靠近中。
“就只是听说了?”
她飞快抬眼瞧了瞧周围,也不知是在忌惮些什么,随即才故作冷淡道。
“今日在城里的时候似乎是碰见了。当时的情形有些匆忙,来不及多说几句。”
可她越是表现的不在意,对方就越是穷追不舍。
“这都过去多少年了,你还能认得出?到底在哪碰见的?都说了些什么?不会是认错人了吧?”
秦九叶已有些不耐烦了,将脸转到一旁。
“他骑在马上,又穿着月甲。”
司徒金宝全然不会看眼色一般又凑上来,一脸不认同地看着她。
“就算当初他走的时候是骑在马上,可又不代表他回来的时候也要骑马啊。你怎么没多问几句呢?先前人没回来的时候,你不是隔三差五地就去听风堂问消息,连青重山哪个弟子下了山你都要刨根问底大半日……”
秦九叶终于忍无可忍,一巴掌糊住了金宝那张嘴。
“你若再说,我便下个二两泻药给你去去火,让你肚子里那两块糖糕都过不了夜!”
相处这么久,金宝当然听得出秦九叶话里的诅咒有多可怕,当下便利落消失在了廊前。
女子独自发了会呆,半晌才又继续整理起药箱来。
18、秘密
春深时节,窗户跟底下的蒿草越长越高,还未长成的蝈蝈站在树梢草尖上,一入夜叫声也跟着低缓下来。
折腾了一整天,秦九叶脑仁一蹦一蹦地疼,塞了两团棉花放进耳朵里,拿起上个月从唐慎言那淘来的医书摊在腿上,可心烦意乱得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眼前一会是那宝蜃楼里空空如也的铜箱子,一会是那当街骑马而过的年轻督护,一会是那不请自来、带着名帖的女子……
今年才过到几月,怎么感觉这日子有些过不下去了呢?
悲愤地合上书,她干脆取出针线、坐在床沿上,飞快缝补起白日里不小心被弄破的衣袴。
穷人家有时赶活赶习惯了,生活上的事总是会粗糙许多,出门在外常常衣裳破了也没察觉,这里多个洞、那里勾根线,时间久了都会变得破破烂烂,何必多花心思去补衣裳?
可秦九叶却不是这个习惯。她的衣裳虽然旧,却绝不能有破烂的地方,就连金宝也得保持干净体面。
她将这种坚持定义为做药堂生意的尊严问题,病患来问诊,若是连坐堂的人都衣冠不整、乱七八糟,又怎么敢在你家付钱买药呢?
所以这些年勤俭归勤俭,她无论如何还是得撑起果然居的门面的。
为了省灯油,她缝得飞快。全都补完后那见了底的灯油竟然还没熄,她随即便想到了李樵的衣裳。
白日里他同她一起在那宝蜃楼里被挤得七荤八素,按道理说衣裳可能也得被刮出几个洞。
那身衣裳虽是改的金宝的旧衣服,但料子还不错,再穿几季不成问题。
想到这,她掏出耳朵里的棉花团、利落起身,向着西边的偏房快步走去。
金宝说什么也不肯和李樵挤在一个屋里,她只能先将他安置在存放草药的西偏房。
偏房破了一半的窗子里透着黑,秦九叶站在门口喊了一声不见人应,抬脚便迈了进去。
房间里的陈设很简陋,依稀还是先前存放药材时的样子。可奇怪的是,她叉腰站在屋子中间环视许久,也没有看到她要找的东西。
屋子就这么大,怎么连一件换下来的衣裳都瞧不见呢?
许是还穿在身上没有换下来?秦九叶摇摇头、正要离开,突然便看见了药柜缝隙中露出的一角。
她走近前一看,发现那两只摞在一起的药柜中间,竟然夹着几件叠得很平整的衣裳。
她拽着衣角看了看,确实是白日里李樵穿过的那件。
可什么人会把随身穿的衣裳这么放着呢?沾了灰、压出褶不说,藏得这么深拿出来穿也不方便呀。
秦九叶皱起眉头来,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人各有各的生活习惯,金宝还喜欢撅着屁股睡觉呢,她管那么多做什么?
想到这,她又展开眉头来,一把将那衣裳拽出来揣进怀里,转身离开了房间。
果然居后墙外、那棵老结香树下,李樵正握着一根树枝在地上飞快比划着。
那是一些或直或弯的线条,每条线上都等分着一些标记长度的小点,线条上的一些交汇处被圈了出来,旁边简略地画了些符号,似乎是一副沙图。
入夜后整个村子都静了下来,女子在前院唤他的声音格外清晰。只是他正回忆到紧要关头,实在没工夫搭理她。
反复确认过后,他终于在那交错复杂的中心位置落下最后一笔。
站起身退后几步,他牢牢盯着地上那幅奇怪的地图看了一会,确定每一处关键都刻在了心底,这才慢慢放下了手里的树枝。
一阵晚风吹过,一朵开败的结香花掉了下来,正落在那副沙图的紧要位置。
李樵再次抬起手、想用树枝飞快将那碍事的花移走,整个人却突然顿住。
多年逃亡生涯练就的不仅只是高于常人的警戒心,还有些许对麻烦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
他终于想起什么,快速起身、将地上的痕迹擦去,随后快步向前院赶去。
偏房里静悄悄的,女子已经离开了。他在屋内环视一番,视线落在了药柜上。走上前飞快查看一番,左手便握紧成拳。
是他懈怠了。
或许白日里的时候,他就该将那东西处理掉的。
身后轻轻掩着的门被风吹开一道缝,金宝就站在门外不远处偷看。
他总想着能抓到这人的一些把柄,可努力了这么久还是一无所获。他以为自己的努力隐秘得很,却不知道自己之所以抓不到把柄,是有原因的。
门外的呼吸声迟迟不肯离开,李樵终于转过身来,面上已经恢复了以往的神色。他径直向门口那有些张皇的人影走去,在对方逃走前将他叫住了。
“司徒兄可知道我今日换下的衣裳去了哪里?”
已经很久没有人提起他那响亮的姓氏了,金宝有些激动,但面上还要摆足架子,非不用正眼瞧对方,一副有事要忙的样子。
“什么衣裳?我可没瞧见。”
李樵不急不恼,但也不肯轻易放他离开。
“就那边药柜下的衣裳。”
金宝本想冷漠高傲地离开,可脚换了几次方向,愣是走不出两步远便被对方堵了回来。
他气哼哼抬眼想要威慑一下那始作俑者,却发现对方比他高了大半个脑袋,那窄腰也结实得很、怎么推也推不动。
他有些气馁,实在不愿承认自己从来处于下风,半晌才喃喃道。
“许是秦九叶拿走缝补去了。每次外出回来她都喜欢补衣裳。”他说完这句又有些不甘心,终于想起来翻旧账,“那不是我的衣裳吗?怎么就成你的了?改日我还得要回来呢……”
他还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眼前的人却顷刻间便不见了踪影,潮湿的木廊上只能听到他一人徘徊的脚步声。
“喂?喂!我话还没说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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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的油灯下,女子正埋头做着针线,嘴里一边嚼着薄荷叶、一边像往常一样哼着奇奇怪怪的调子,似乎没什么异样。
“阿姊。”
少年的声音突然在门口响起,她吓了一跳,手里的针险些戳进手指头里。
不知是否是白日里残存的一点错觉,秦九叶感觉对方的目光同以往都不太一样。
他以前从不这样直勾勾地看她,总是瞥她一眼便低下头去,眼下这样站在那里俯视她,眉骨间的阴影似乎都浓重了起来。
在这有些诡异的对视中,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怎么了?”
他又往前走了几步。
床沿边上,他那件白日穿过的短褐和中衣就搭在那里,看不出是否有被翻弄过。
他不露声色地移开视线,伸出自己的左手。
“白日在楼里的时候划破了手指,阿姊可有药?”
秦九叶的视线落在对方的指尖上。
那道伤口看起来太新了些,血还往外渗着。她没有急着回答,反问道。
“你在药堂这么久,连药膏都不知道放在哪吗?”
对方顿了顿,低声道。
“那是给客人的药,我不能动。”
这话说得真是既圆满又卑微,她的形象一下子便从英明神武的药堂掌柜沦为了刻薄悭吝的奴隶主。
不就是一点膏药?不至于、不至于。
她终于移开视线,俯身从床下面拉出一个箱子。那是她方才收拾好的出诊药箱。
“过来,我帮你包一下,省得干活手脚不利落。”
他垂下头去,又恢复了那恭顺的眉眼,乖乖走到床榻旁蹲下来。
他身量很高,蹲下后仍能与她平视。但他偏不看她,就那么垂着眼任她摆布。
秦九叶看着对方的样子,心中莫名有股子气,但也不说话,只是手下力道大了些,几乎要将他那伤处再挤出几滴血来。
李樵自始至终都一声不吭,像是她折磨的并不是他的手指一般。
最后她也有些放弃了,草草包上一点干净的旧布条,便再懒得看他。
“赶紧回去睡觉吧,明早要是起不来扣你工钱。”
她没有提那帕子的事情。不知是没有看到,还是看到了但故意没提。
蹲在地上的人站了起来,却没有立刻离开。
片刻后,她听到他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
“阿姊认识邱家人?”
手中的针线一歪,针脚乱了一截。
秦九叶有些烦躁地退了一针,又重新缝过。
“算不得认识。之前帮他治过伤,好久以前的事了。”她尽量轻描淡写地说着,随后意识到什么,抬头看向对方,“你问这个做什么?”
少年微微歪过头看向她,神色如常。
“我只是在想,今日那铜箱子里的东西,有没有可能是到了邱家人手里。”
秦九叶一愣,随即下意识摇了摇头。
“怎么可能?莫说谁也不知道那箱子是真是假,就算确有其物,他要那玩意做什么……”
“给苏家二小姐治病。”
秦九叶不说话了。
又过了一会,她似乎总算找到了一点站得住脚的理由。
“那箱子里可治百病的药方有谁真的见过?如若只是传闻,他如今又有官职在身,何必趟这滩浑水?何况邱家是何门风?不会做这种偷鸡摸狗的事的。”
她为了将人摘出来,也不管是不是将自己搭了进去,就这么下了结论,可对方却似乎并不打算让她自欺欺人。
“或许你低估了那苏二小姐的病症。”
她有些生气了,又拿出了“秦掌柜”的架子来。
“你今日格外话多,在宝蜃楼里的时候怎地不见你这样精神?还有那白糖糕的事还没和你算账呢……”
可不知为什么,她的架子突然不管用了。
李樵起身靠近她,左手扶在床边上,整个人俯下身来。
“苏府的事,阿姊会去吗?”
他个子高,这样俯视她时便有种前所未有的压迫感,秦九叶几乎是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
“我去不去,用不着你在这操心。”顿了顿她又觉得还不够,连忙补上一句,“就算去,凭你今日表现,我也未必会带你。”
李樵沉默下来,半晌退开来,拿起那搭在一旁的衣裳。
“这衣服白日里弄脏了,我洗好晾干后阿姊再缝补吧。”
他说完,不等她回应,便像来时一样安静地离开了屋子。
眼看对方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秦九叶突然松了一口气,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憋着气。
方才就在那少年走进屋前的一刻,她刚补完自己那条衣袴,抓起那件短褐准备翻过来时,一样东西“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她弯腰将那东西捡了起来,就着油灯一看过后便愣住了。
那是她的帕子。今日出门时绑在头发上、绣了小草的那条帕子。
当时宝蜃楼里乱作一团,他捡了她落下的帕子倒也没什么。
只是如今,那用绿色绣线绣着的草叶上染了一大片血污,血迹已经干涸,结成了一块发硬的污渍。整个帕子皱巴巴、鼓囊囊的一团,显然包裹着什么东西。
犹豫了片刻,她小心展开那帕子的一角,却见一只小小的、天青色的瓷瓶子。
她正要细瞧,下一刻,窗外微弱的虫鸣声戛然而止,似乎有什么在窗外的夜色中一闪而过。
几乎是下意识的,秦九叶飞快便将那帕子连带里面的东西重新塞了回去,衣裳也放到了一旁。
做完这一切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要这么做。
但见过那少年后,她又似乎有些庆幸自己的决定。
或许他们之间的平静就像西房那块木头雕成的瓦一般脆弱。左右不过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只要那瓦一天不漏,她便偷得一天安闲,他们便能在这屋檐下相安无事一天。
谁都有秘密。
有些秘密不说破,或许才是最好的选择。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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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静谧,月色正好。
临池水榭正中,锦衣华服的少爷慢悠悠地抛洒着手中的饼屑。平静的水面瞬间起了皱,上百条锦鲤蜂拥而至,搅起一片鲜艳的旋涡。
红衣女子恭敬立在三步远的地方,事无巨细、有条不紊地汇报着自己完成任务的情况。
其实,这根本都算不上什么任务。
不过是趟跑腿的差事。府上有一百个人可以去做这件事,为何偏偏要差使她?
姜辛儿内心有些翻涌,声音却依旧平稳。她向来如此可靠。
“所以,她收下了?”
池塘旁的男子没有回头,似乎一半的注意力仍在那一池子鱼身上。
她低声应了,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道。
“宝蜃楼有她的名帖,她八成是知道了那箱子的事才会来的,少爷难道不怀疑她或许也知道了……”
“辛儿。”许秋迟手中动作一停,微微侧过半张脸来,“有些事不必说破。如今这城中不比以往,莫要像以往一样说话没遮没拦,仔细有人在暗中看了笑话。”
姜辛儿一愣,随即连忙低头请罪。
“是我莽撞了,请少爷责罚。”
许秋迟摆摆手,示意她不必紧张。
“你就那点月钱,这个月就先算了。我记下了,回头一起算吧。”
这话她已听了许多遍了,从她跟着他做事的那一日起,每当她要领罚时,他便是这般说辞。从前她要领鞭子时他是这样说,后来她要罚银子时他仍是这样说。
可直到今日,她既没有领过鞭子,到手的银钱也没有被罚没过。
对此她没有感激,而是常常有些惶惑。她觉得他做事随性,又觉得那随性背后都有理由。
她实在看不明白这男子。
饼屑落入池水中,鱼儿又开始争抢起来。专心投喂的男子甚至没有回头,却轻易猜到了她的心思。
“你会着急,自然是因为先入为主,对她早早种下疑心。是狐狸早晚会露出尾巴的。此次苏府寻人入府问诊,不就是个引狐出山的好机会?”
姜辛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可转念想起那半张烂纸上歪歪扭扭的名字,实在有些不能接受。
“可那宝蜃楼的名帖中,可疑的人也不少,少爷为何一定要选她?”
“自然是因为……”许秋迟故意拉长了音调,半晌才郑重其事道,“自然是因为她医术高超。”
姜辛儿不说话了。
因为她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特别是今日去看过那“果然破烂”的果然居后,她越发觉得眼前的人只是随口说了些什么来敷衍自己罢了。
安静了一会,她又想起什么,声音沉沉道。
“我今日去的时候还发现,她院子里那人,是个高手。”
那只喂鱼的手终于顿了顿,他随即转过身来,略微思索一番后问道。
“是她先前救的那个?”
“是。”
可下一刻,他又转了回去。
“先由他去吧。”
姜辛儿愣了愣,又有些焦急。
“少爷难道不怀疑,先前他就是奔着清平道上的东西去的吗?此人隐藏实力,躲在一个破落村子中,一藏就是两个月,恐怕也没那么简单。”
先前她便汇报过,说那秦九叶救的人有些蹊跷,可她家少爷从未许她离近些探究。如今她算是寻了个由头与他正面打过交道,几乎可以肯定对方出身江湖,而且心思颇深,绝非善茬。
然而许秋迟显然未将她的担忧放在心上,再次摆了摆手。
“是又如何?宝蜃楼里的东西又没落在他手里。他最多同我们一样,只是嗅着气味来、又扑了空的一条鱼儿罢了。至于那真正吞了饵的大鱼,恐怕压根还没浮出过水面呢。”
事不过三,少爷说先不管他,她便不能再提。
但冤家路窄,若真是对家,早晚还会碰上。
姜辛儿暗自握拳。
她还不信,自己对付不了一个村野莽夫。
一阵夜风吹来,月光在起了皱的池水上跳跃着,水榭中一时无人开口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红衣女子终于走近一步,用比方才更低的声音小心提醒道。
“今日已是第三十日,还请少爷赐药。”
男子略微惊讶。
“已经第三十日了吗?”
“是。”
她每日早晚各一次计算着时日,怎会算错呢?
许秋迟没有动作,又静静看了一会争抢鱼食的池中锦鲤,这才慢悠悠开口道。
“辛儿吃这药多久了?可愿停一停,或是换个方子?”
女子一愣,随即面上浮现出几分少见的惶恐。
她单膝跪下,声音听起来都有些艰难。
“可是辛儿做错了什么、引得少爷不满?少爷尽管训斥责罚于我,辛儿定不会再犯!”
她垂着头,不敢看那人的神色。
过了一会,她感觉到有人轻轻扶住了她的手臂。
“起身来说话。”
她讷然站起身,身体依旧有些僵硬。
那是一种被恐惧支配后的僵硬,尽管她已努力克服,但深入骨髓的痛苦记忆是不可能被轻易降服的。
“辛儿跟着我可有七八个年头了?”
姜辛儿愣了片刻,随即如实答道。
“回少爷,八年零三个月。”
烛火摇曳,偶有小虫飞来惊扰,男子自顾自地给她打起扇子来,也不去看她脸上煎熬不自在的神色。
“八年时间,你信任我的程度还不及信任一味药方吗?”
她语塞,简直不知该从何说起。
“辛儿绝非此意,辛儿怎敢……”
许秋迟轻轻叹气,多情的眉眼似有愁绪,但最终又消失不见。
他拿出袖间那只已经焐热的天青色瓷瓶,轻轻放在石案上。
女子飞快看他一眼,正要接过,他却突然开了口。
“晴风散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若想戒掉,我可以帮你。”
姜辛儿的手停在那里,许久才再继续向前、小心拿过那瓷瓶。
“辛儿多谢少爷赐药。”
锦衣少爷收了扇子,再没有望向她,只盯着那一方被搅碎的湖水。
“无事便退下吧,叫柳管事过来。”
19、登门
次日,秦九叶开始归纳整理擎羊集上收来的药草,又将那从白浔手中千辛万苦得来的三枚野馥子藏好。在果然居忙前忙后一整天后,她不出意外地失眠了,一直翻腾到后半夜才睡着,早上一睁眼便觉得脑袋昏沉沉的,可下一刻低头看到地上整理好的药箱,想起那日找上门的“一百两黄金”,整个人瞬间就清醒了。
今日便是前往苏府问诊的日子,她这条咸鱼命定翻身的一天。
三两下整理好自己,秦九叶又站到了柴门口。
那日她带李樵出门的时候,对方几乎没让她等、后脚便跟了出来。今日她已站在柴门外整整半柱香了,金宝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这废柴从前虽说懒惰,但也没有如此磨蹭过,今日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她等得心焦,担忧路上耽搁会过了约定的时辰,正要回院里催促,金宝终于扭扭捏捏地走出了柴门。
饶是天已大亮、阳光刺眼,秦九叶还是愣在了原地,随后揉了揉眼。
金宝不知从哪找来一件艳蓝色的小褂子,头发糊了层猪油一般发亮,腰间的带子系得格外紧、在那小肚子上生生勒出几道褶子来,整个人走路间都提着气,好像只要一松懈便会撑断那根腰带。
“怎么一直盯着我瞧?不走了吗?”
对方开口说话了,声音似乎都变了调,有种拿捏过后的做作感。
秦九叶合上了半张的嘴,只觉得额角有根筋在跳。
她在心中飞快盘算了一下让对方进屋换身衣服重新梳头□□费的时间,最后只得压下心头那口气,尽量平和道。
“快些跟上,要迟到了。”
秦九叶说完快步走开,自始至终都不敢回头再看一眼,金宝不疑有他,踮着小碎步跟了上去。
一阵风吹过,柴门那根快要断掉的木梁上多了个瘦高的身影。
李樵目送那两人走出村口后才翻身下来,安静将柴门关好,转身向着相反的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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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府坐落在九皋城北地价最贵的玉藻街上,这里截取了黎水的中上游,水清而缓,背靠碎旒山,形似聚宝盆,整块地方横平竖直、没有旁支泄气,可谓城中上风上水的一块宝地。
今日这块宝地上挤满了大半个城的医者,大到绿松堂那年近八十的金针医圣,小到那走街串巷的云游郎中,但凡是有些名气的,都被请来了苏府东侧的迎客门。
若有些阅历的人便能看出,除了前来参与问诊的行医之人,这其中也不乏从外乡赶来大药商,这些常年坐镇帷幄之后的大家主们并不会亲自出马,而是派出各自分堂的坐堂医,其中不少都是当地有名有姓的圣手,甚少走出各自的药堂。
若只是户有些底子的富商人家,断然不会引来这么多同行中人。这便要说到这苏家的老本行。
苏家早年是做药材生意发家的,虽没有发展开设医馆,但养下的药农、牧户、采药人广布各州各地,光是凭借多年积攒下来的采货门路,便能再立足药商老大的位置十年不止。
这样的苏家,既是各方医馆攀结的对象,也是竞争对手的眼中钉。
如今苏府有人生病,苏家自己竟治不好,还如此兴师动众地找人来府上问诊,任谁听了这消息都要生出几分探究之心。
对大多数人来说,这并不只是一次诊金丰厚的问诊。问诊至于,要么想办法与苏家结好、从中分一杯羹,要么趁虚而入、先下手为强,才是正经事。
是以眼下苏府门前虽挤满了马车,熟人同行间互相行礼问好,但现场的气氛却很是有些微妙的。
秦九叶识得其中不少人物,但那些端着架子的名家们显然并不识得她,她也乐得清闲,躲在暗处偷偷观察着。本以为前日刚见识了那传闻中的白鬼伞,今日或许又要狭路相逢,可瞧了一阵子才发现,对方并没有现身。
细想之下她又有些了然,都说那白鬼伞滕狐乃是少年奇才,自出道之日起身旁便没少过权贵金银,江湖中人更是将他奉为鬼圣手,巴不得与他交好、攀上些关系。
这样的人压根不缺那百两黄金。
即使先前曾代表方外观出现在宝蜃楼,想必也只是借着对方名头去“寻宝”的,搞不好事情出了岔子之后,这层关系便破裂了,那方外观根本压不住他。
白鬼伞不在,她这朵“狗溺苔”不就能支棱起来了?
秦九叶美滋滋地想着,只觉得今日的胜算又多了些。
约定的时辰眼看快到了,那些先前都躲在马车里的正主开始稀稀拉拉走出车来,几个上了岁数的老江湖都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多一句话也不肯说,生怕教苏府的人瞧见了会被挑刺。但也有些一看便是来凑热闹的半吊子,许是知道能拔得头筹的机会很渺茫,便干脆凑在一起小声闲聊起来。
“今日来了这么多人,便是一人问个一盏茶的时间,也要排到晌午之后了。”
旁边的小胡子早就站得腿麻,干脆一屁股坐在门口的石墩子上。
“那还不是看在樊大人的面子上?你瞧瞧那边的几位,可都有些年头没露过面了,今日竟全亲自赶来了。”
另一人显然知情更多,忍不住开口道。
“非也非也,樊大人占着这龙枢郡守的肥差这么久,岂会对苏家一个药商如此上心?还不是为了讨好那新来的督护,连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
本来站在对过的两兄弟闻声也凑了过来。
“可是邱家长子?难怪难怪,他好像是与这病了的苏二小姐有婚约的。”
一群人低声念叨着,没人注意到角落里一顶小绒帽缓缓转了过来、不着痕迹地往前凑了凑。
拜唐慎言所赐,秦九叶对道听途说的消息总是抱着七分怀疑、三分玩笑的态度的。要知道捕,风捉影是这世间最不需要本钱的事情了。光凭一张嘴,你说它是什么、它就是什么了?
可关于邱陵的消息,就算只是些不着边际的传闻,她也想多听一耳朵。
先前她便知道这苏沐禾同邱陵有些渊源,但没想到这么快便有人议论,可想而知这位年轻督护当初在做这决定的时候,压根没想过要避嫌。
这么一想,秦九叶心里更加酸溜溜了。
起早的金宝还在靠着墙根打瞌睡,她正觉得自己是在自讨苦吃、想要缩回去,又有一人凑到了石墩子上。
“欸,怕是没那么简单了。”
嗯?苏沐禾要嫁到邱家不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吗?怎么又横生枝节了?
秦九叶脚步一停,瞬间竖起耳朵来。
“苏家那位大小姐可不是个省油的灯,起先是因为瞧不上才退了婚事,谁知这些年过去对方竟成了佩玉督护了,听闻还在青重山书院的时候便多少人暗中递过八字,最后却让个不声不响的庶女白捡了便宜。”
小胡子面露疑色。
“照你这么说,那苏家二小姐的病,不会是内宅使的手段吧?若真是如此,那就算诊得出,苏家也未必肯认账啊。”
“那可就不好说了。不过总之,别看苏家兴师动众地搞这一出,那苏二小姐实则处境凄凉啊,不知她那未来夫君能否挺过这一茬,要知道邱家好歹也是有门楣的人家、军功赫赫,就算如今不比以往了,他老爹应当也不会让他娶个病秧子回去的,真是对苦命鸳鸯啊。”
众人不禁齐齐发出一声叹息,末了又因为插嘴一段轶事而颇为满足,再次聚拢谈起别的事来。
秦九叶神色复杂地站了一会,末了走到墙根处、狠狠踩了金宝一脚。
司徒金宝大叫一声,浑浑噩噩从瞌睡中清醒过来,全然不知自己成了泄愤的对象。
秦九叶瞥他一眼,一脸正色道。
“到时辰了,给我打起精神来。”
金宝晃了晃头,扛起药箱跟上来。
与此同时,苏府那扇门终于敞开,一名紫衣美婢迤迤然走出,脸上带着些礼貌疏离的笑,扫视全场后才让出身后的门道来。
“各位久等了。入府除了要提供名帖外,所有人需得接受简单的检查。各位先生请吧。”
什么检查?所有人都一头雾水。
医者出门问诊,随身带的无非就是些药箱、药瓶、药罐子,最多带些活物已经算是离谱的,全身上下最锋利的东西可能也就是那几根金针了。
可即便如此,那苏府的管事还是一板一眼地将所有人的东西都翻了个底朝天,不知道的还以为那门槛后不是苏府,而是都城那金灿灿的皇宫呢。
前面几位排着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那管事的下手还算客气,等轮到了那些无名之辈,不仅翻了随身药箱,竟还搜了身。
有个看起来有些寒酸的走方郎中,就连腰上吆喝生意的八卦铜铃都被收了去,也不知这检查标准到底是个什么。
秦九叶排在队伍末端远远看着,心中莫名有些不安。
这苏府的问诊和她想象中可不太一样。
都以为有钱人家的银子最好赚,现下细细想来,那可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了。
越是有钱的人越是谨慎抠门。
一点饵料入了池中,有的是鱼儿抢破头来。她可算得上这池中最干瘪的一条咸鱼了。
眼看便要轮到自己,她提前将药箱从背上卸了下来,正要转头叮嘱金宝,不料却见对方脸色僵硬,一会摸摸鼻子、一会抠抠眼睛。
相处这么些年,秦九叶太熟悉这废柴犯错时的神情了。只是她不明白,他这点能耐,到底能闯出什么祸来?
秦九叶凑近金宝的耳朵根,几乎是一边磨牙、一边低声道。
“马上就到我们了。你若是还没开始就给我出岔子,我可饶不了你。”
金宝垂下头,连吭都不敢吭一声。
然而她再来不及追问了,前面那几个白衣白胡子老头已经进到院中,下一个便是她。
秦九叶深吸一口气,抬腿迈过了那道高高的门槛,正要调整表情、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来,余光瞥过门后立着的人,脚下便一个踉跄。
方才那门口一人多高的门板挡着,她并看不到这里还站着人,自然也不会知道站的人是他。
一个晃神间,前方负责检查的管事郭仁贵已经开口催促了。
“下一位,请吧。”
秦九叶勉强将目光从那门后的年轻督护身上移开来,先将自己的药箱递了过去。
郭仁贵手脚利落地开始翻看,期间几次停顿,都来自对秦九叶行医工具之破烂的震惊之感,最终草草收场,将药箱还给了她。
她莫名心虚,拉着金宝便想混进前方的队伍中,不料却被那一直站在门后的人出声喊住了。
“这位随行的药僮还未查过。”
秦九叶低着头转过身来,对金宝递了个眼色,后者只得硬着头皮将自己藏在身后的小箱子也递了过去。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周围方才还有些嘈杂的人群此刻不知为何都安静了下来,只留那管事窸窸窣窣翻动的声音格外令人心烦。
不知过了多久,郭仁贵的动作再次顿住,随即神色有些古怪地看向一旁的年轻督护。
后者接收到那目光中的信息,又将审视的目光投向秦九叶。
眼见自己莫名其妙被瞪来瞪去,秦九叶也有些急了,忍不住对那负责检查的管事大声道。
“有什么问题不能敞敞亮亮地说出来?非要这般挤眉弄眼的。”
可她刚说完这一句,便瞧见了一旁金宝的脸色。
那脸色有种说不出的怪异,下一刻她便终于知道了这怪异究竟为何。
只见那郭仁贵瞥她一眼,随即深吸一口气,大声念道。
“果然居秦掌柜随行药僮小箱内查获艳书一本!”
宛如晴空里一道霹雳落在身上,秦九叶几乎是瞬间便定在了原地。
龙枢一带最是看重礼法秩序,私贩这类书籍是要蹲大牢的。而买艳书虽不致罪,让人知道了也是不齿之事。
她想过对方可能搜出一把匕首、一瓶毒药、甚至是一封私通对家企图谋财害命的密信,可怎么也没想过会是一本艳书。
她更没想过,自己和那邱家少爷多年后再次重逢的场景,竟然会是这般模样。
若她真是个每日沉迷幻想的思春少女也就罢了,可她分明是个勤奋上进、辛苦养家的苦命人,怎能就这样被人污蔑了?
眼下的情景令人窒息,她脸都憋红了才憋出那三个字来。
“你胡说!”
郭仁贵胡子一翘、带着几分轻蔑的笑走到她面前,将手里那本册子“啪”地一声打开,正中页面上那几行香艳中的香艳便直直糊在她脸上。
“秦掌柜要不自己瞧瞧?”
秦九叶晕头转向退了半步,那册子便直直落在地上。
身后已有不少好事的医官郎中抻着脖子偷看,有人眼尖看到了封面,不禁感叹。
“花墟集?这本可是艳书中的艳书啊。”
众人又是一阵叹息。不知是为这私藏艳书的人感到羞耻,还是为没能拥有一本艳书而感到遗憾。
秦九叶盯着那熟悉的书封,手开始发抖、脸色也由红转白,心中一万个后悔自己当初竟然没有将它翻开来看过。
是的,果然居连一本杂书都没有,又怎会有艳书呢?除非是别人带进来或者别人送的,比如两个月前她从那姓许的纨绔处带回来的那本。
过往两个月中,金宝就拎着这本书在她面前晃来晃去,她有无数次机会抓住那书封翻过来瞧瞧内容,可她偏偏没有这么做。
秦九叶悔得肠子都青了。
这要如何解释呢?她便是照实说了,也不会有人信的呀!
“在下并不知道为何会有这书,许是方才、方才路过闹市的时候,那书贩子硬塞给我的。”
她嗫嚅着开口,身后果然已有好事的同行紧跟着来拆台。
“现在这销书的贩子生意不好,一个个都被逼急了么?竟敢公然在大街上吆喝相送,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卖饼的生意啊!”
人群中又是一阵窃语哄笑,她这边还没丢脸完,那厢的金宝已经飞快开口道。
“你胡说!这本故事明明写得顶好,要词句有词句、要情节有情节,每话首尾相扣、跌宕起伏,就是关键处的描写太过晦涩了些,看得人实在是不过瘾……”
她算是知道这废柴为何一早起来便瞌睡连连了,原来是点灯熬油地看艳书呢!这看得如此仔细,都总结出心得来了,要是这劲头用在看医书上,她果然居现在已经开分堂了!
周围一时安静,秦九叶气得两眼发黑,已经几乎不敢去看那年轻督护的脸,只哆嗦着拉住金宝、节节败退道。
“这孩子小时候高热烧坏了脑袋。都是我管教不严,各位大人且饶他这一回,这书自然全凭处置。”
又是一阵闲言碎语、唏嘘叹气。
“原来是个傻子。”
邱陵没有再开口说话,那管事郭仁贵也退开来、从头到尾也没用正眼瞧过她。
“这等腌臜东西莫要带进府中污了夫人和小姐的眼便是。体谅秦掌柜平日想来生活困苦,需寻点乐子,也算是人之常情,便不再追究。只是这药僮既然脑子不大清醒,跟到府中问诊怕是不大合适,老奴我倒是没什么,到时候若是冲撞了各位主子可如何是好?”
秦九叶无法,只得转身对金宝道。
“你在外面等我吧。”
金宝脸色瞬间灰败,今早精心梳过的发髻都耷拉了下来,整个人好像一条被人抛弃的狗。
秦九叶不忍,又低声道。
“半日、最多一日,我便出来了。”
是啊,只是问个诊而已,还能有什么事呢?
金宝终于退开来,一边擤着鼻涕、一边目送着那道瘦弱的身影跟在队伍末尾消失在苏府大门之后。
20、入内
从前听人说起城北苏家家底殷厚,却也不知如何殷厚。今日到了府中一看,秦九叶瞬间便明白了。
屋瓦接天、廊墙成岭,十步一轩、百步一亭,弯弯绕绕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秦九叶心道:莫说分她一间屋,就是分她一块犄角旮旯的地,她都可以心满意足过一生了。
打头走着的紫衣婢女脚下步子迈得轻而快,她只觉得四周园景飞一般掠过,最终晕头转向地停在一处安安静静的小院前。
透过那窄窄的月门望进去,这院子和方才经过的许多园景相比似乎太朴素了些,青灰色的砖墙围着正中的一间房,四周就连花草点缀都少得可怜。
或许,是为了问诊临时腾出来的房间吗?
秦九叶正想着,前方那紫衣婢女已经发话了。
“奴婢心俞,是老夫人院里的丫鬟,这次问诊的事乃是内院的事,此刻起便由我负责。府上的各位主子们喜欢清静,这般兴师动众地请人入府还是头一回,规矩难免要多些。这些规矩只说一遍,烦请诸位仔仔细细听好,牢牢记在心里。若是坏了规矩,莫要怪苏家待人苛刻。”
这还没开始问诊,便已经开始立规矩了么?
虽说早就料到那百两黄金不是好拿的,秦九叶还是不由得开始手心冒汗,她周围不少人也都开始抖起来,不知是自尊心作祟、还是担心耳朵不中用了一次听不全那规矩。
这是一种富贵险中求、名利危里来的微妙心境,非身处其中之人不可感同身受。
要知道,她身旁站着的这些老头子,哪一个不是城中药堂开遍、亦或是历代行医的世家,除去那些别有用心之人,剩下的就算是诚心来问诊,只怕也不是真缺这黄金百两,更多是想借此机会再擦亮招牌,最重要的是同苏家搞好关系,日后能在药材供货上得些长远的好处。
相比之下,她不过是个村野郎中,既不存在身败名裂的忧虑,也没那么高远的谋求,若是有幸得了这笔钱财,自然皆大欢喜,就算没能如愿,也不过就是回到原本的生活,继续努力罢了。
想到这里,秦九叶的心终于慢慢平复下来,擦干手心的汗仔细听起来。
“诸位要诊治的,是我府上未出阁的二小姐。小姐心善,体恤各位远道而来的辛苦,问诊者只要迈过苏府的大门槛,便能有五两银钱。进到内院房中问诊,若能说出一二、对上症状,便再加十两。问诊结束时,再有能说出具体病症、道出病因者,再得二十两。最后开出药方,愿意暂时留在府中、待药到病除者,可得黄金百两。”
原来说是问诊,其实远不止如此。而这“暂时留府”听起来也是有些不妙,是否治不好便不能离开呢?
众人一阵沉默,开始各自盘算起来。
不过片刻,便有人开始寻起退路。
“这药到病除,可有什么标准?若是小姐本就体弱,如何算是病愈呢?”
那紫衣美婢依旧面容和气,说出口的话却很是不客气。
“先生若有顾虑,此刻离开便是。”
这是摆明了是个“愿者上钩”的局,入局者皆凭自愿,日后就算有些什么本来占理的纠纷,也赖不到苏府头上。
眼见再无人发问,那心俞声音清脆地宣起规矩来。
“诊金的事若无异议,接下来便是这问诊的规矩。其一,小姐不喜生人气息,问诊不得进入里屋,需隔着三层纱帐询问病征,若有悬丝诊脉者可以一试,但任何人不得在房内停留超过半柱香的时间。”
如果说方才还有不少人跃跃欲试,如今听到这一句,怕是十人中有九人都会顿生怯意,剩下那一人也是纠结挣扎得很。
秦九叶便是那其中一人。
所谓悬丝诊脉,许多都是谬传,江湖上还曾有人用此伎俩行骗,被骗过的人不在少数,可真见识过的人却不多,是否真有人能仅凭一根丝线的颤动便察得脉相,除非亲眼所见,否则身为医者实在不可轻信。
可若不能悬丝诊脉、又瞧不见病患形体面色,“望闻问切”便失了一半,判断病症的可能性也大大下降。
“其二,小姐年纪尚轻,常年居于府上,甚少外出走动,心性较为单纯。诸位问诊中若有不妥之处,小姐不会作答。”
就是不该问的别问呗。这话不难理解,可真要严格遵守便实在荒谬得很。讳疾忌医,不过如此。若连病患自己都不愿配合,医者又能有什么救人的法子呢?
“其三,问诊时一次只能一人进入屋内,问诊结束过后需得当下给出结论。一人问诊完毕、另一人才可进入,期间在外等候者不可交谈。”
“以上,便是苏府对此次问诊定下的规矩。若有哪位对这规矩有些不认可之处,现下便可领了五两银子离开,只要日后对今日之事不向外人提起,苏家定会以礼相待、不会为难各位。”
那心俞说罢,从一旁婢女手中接过已点燃的香立在院门前。
“规矩就这么多,接下来诸位有一炷香的时间考虑,哪位自愿入内院问诊,便上前领过腰牌,再随我一同入内便可。”
香灰落下,时间一点一滴地流走。
终于,第一个身影站了出来。
“果然居秦九叶,愿意一试。”
秦九叶说罢,便感觉无数探究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背上。
那些目光在评估着她此举究竟是胸有成竹的表现、还是不自量力的逞能。但这探究是没有结果的,因为压根没人认识这不知哪里窜出来的野丫头,更没人听说过什么果然居。
但有了出头鸟,跟随者很快便一一站了出来。
不少人都在秦九叶身上找回了信心,觉得今日问诊就算表现再差,也还有个垫背的做托底,日后传出去也不会太难看。
至于秦九叶自己,站出来的一刻后,反而一身轻松,不再缩手缩脚、想东想西了。
很快,决定留下问诊的人便聚齐了,不多不少正好七人,剩下的便随那管事的离开领银子去了。
今早苏府门前那般热闹,到了要动真格的时候,愿意入内院问诊的却总共不过七人。知情者明白这不过是一场问诊,不知情的恐怕会以为这是什么事关生死的考验。
带头的紫衣婢女已轻移绣鞋缓步离开。秦九叶检查了一遍药箱,最后一个跟上队尾,向着那光秃秃的内院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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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年米行后街,昏暗的铺面里间,老陈像往常一样蜷缩在一堆破麻袋之间打盹。
一旁那沾了一层糠皮的木墩上立着一段劣质线香,香将将燃到了尽头,一截香灰落下来,正掉在老陈的脚趾头上。
最近天越发热了起来,他是除了鞋袜搭脚在木墩上的,被香灰这么一烫,整个人瞬间惊醒过来。
隔了几层木板的另一边,米店里喧闹的人声隐隐传来,老陈盯着一屋子麻袋呆坐了一会,又起身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随后拎起角落里的油灯,将门落了锁后离开了铺面。
四条子街尽头某处,有间关门歇业的煤炭铺子,门前的石板上因雨季过后无人踏足,如今生满了青苔。
如今的襄梁,除官家外已不允许私贩炭火。只是这龙枢一带的江湖曾兴起过一阵炼丹的风潮,而丹炉要上好炭火烧灼才能炼出好丹,一整条瑞炭可卖上十数两银子,是以这城中暗巷有不少趋利者都开了这炭铺,平日摆些旁的做门面,等着大主顾找上门来,闲暇的时候卖些便宜的碎炭给那些日子过得奢侈些的人家。
老陈那没穿袜子、踩在布鞋上的脚就停在这隐秘的炭铺前,他左右看了看,轻巧绕开门前那块青苔、掀开门板走了进去。
炭铺里迎面一股阴凉气,人进入的仿佛不是个不足百尺的铺子,而是一处幽暗的山洞。
四处有些盖着油布的碎煤堆子,因为许久没人打理落了一层霉灰,老陈老陈熟练摸起放在一旁的火折子点亮手里的油灯,提灯四处看了看,将角落里那掉了半根横枨的玫瑰椅拖了出来,捣鼓了一阵修好后、又小心放回了原处。
随后他又背着手在屋内转了一圈,最后撩开墙上挂着的破布帘子,一个黑黢黢的洞便露了出来。
一阵穿堂小风吹过,似乎拨动了房梁上的什么东西。
老陈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
他在那昏暗地方待久了,不止目力过人,一双耳朵也灵得厉害,就是半梦半醒间,也能听到隔壁米店里是不是进了老鼠。
当然,他也能听到一些别的东西。
眼珠一阵转动,他迅速转过头去。
老旧的房梁间只有半截褪了色的符纸在风中晃荡着。
这个时辰,就算是贼子也还没出来活动呢。哪怕是个飞贼,脚步声也不可能比那风中的一张纸还要轻吧?
定是因为前日那死在街口的几个江湖客离得实在近了些,这才让他从前日起便有些不安。
吸了口气,老陈摘下那布帘子后挂着的狐狸面具、熟练扣在头上,随即提起油灯、向那洞道深处而去。
一晃一晃的光影消失在黑暗边缘的瞬间,方才那截老房梁上这才显出一个影子来。影子悄无声息地绕过那道符纸后落在地上,轻得像一粒灰尘。
李樵望了望前方的黑暗,又回头看了看这处不显眼的煤炭铺子,似乎在权衡是否要继续跟下去。
即便先前已经细细计算过了,但如今确定这宝蜃楼的隐秘入口就在临街不远处,他心中还是有些微微惊诧。
那日混乱中,他判断今年这宝蜃楼最少留有三处出入口。
一处是连通一层木栈道的买家入口,一处是那日楼中塌了一块的楼顶,还有一处便是那唱卖官撤离时走的暗道。
蛩尾巷子附近很可能还有官府的人守着,不好说会不会引人注意,只有那无人知晓的暗道是返回楼中的最好选择。
擎羊集当天,从巷口入宝蜃楼起,每走一步他都计算着步数,每转过一个弯他都记下方位,每下一个台阶他都在心里记了数。可彼时他只是为逃走做准备,未曾想在之后的纠缠打斗中,竟意外发现了此处与那四条子街虽不相通,实则却相隔不远。
四条子街平日里人员混杂,是掩人耳目的绝佳地点。若有人要将宝蜃楼的一处暗道出口藏在此间,未尝不是一个绝妙的选择。
当晚回到果然居后,他简单复原了那日宝蜃楼的基本结构与出入口,又仔细回想了那场围绕着石台发生的乱斗。
楼中木梁虽然腐朽,但绝不至于轻易折断,而当时却有不少角落的梁柱坍塌下落,他匆匆瞥过那木质阑干上的劈砍刀口,刀刀落势凌厉、没有丝毫犹疑,尽管四周一片狼藉,仔细查看角落隐蔽处,还是能看到不少飞溅出来的黑色血迹。
起先他也怀疑过,这场争斗是否只是买家与卖家串通一气、诚心借这台子演的一出戏,可如今借由那些细节回想便可推断,这种可能性不大。
随后他又回想起那墨池中央的石岛。
那元漱清的铜箱子便是在那石岛上成为了一只空箱子的。
据秦九叶所说,那石岛每年都用的是同一块。但当真是同一块么?
当时上台验货的买家们绝非等闲之辈,若真是一只空箱子,难说不会被当场拆穿。只是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那箱子中的东西上,如果有人将手脚动在那石岛、乃至箱子本身上,又有几人能够察觉?事后就算觉察、想翻旧账,石岛早已撤走,箱子也出了宝蜃楼,只怕再难证实一二了。
在这江湖之中,想要彻底地、安心地拥有一样东西,只是将它拿到手还不够,必须还要让其他人对它打消念头才行。
众目睽睽之下将箱子交到别人手中,最后等人群散去、尘埃落定,再将箱子里的东西悄悄转移走,便不会有人怀疑那当众消失的东西,或许仍藏在宝蜃楼某处。
这招暗度陈仓本该十分顺利。
如果当日那滕狐没有提出当场验货、最后官府的人没有突然闯入的话。
毫无疑问,宝蜃楼里的事是有人做下的一场局。可这局最终被人破了,做局的人只怕也是心焦得很,等到风声稍稍过去些,便要有所动作了。
能直接在那石岛上动手脚的人寥寥无几,估摸着能在事成之后全身而退的更是只有一人,便是那日站在台上的唱卖官。
亦或者说,是这宝蜃楼名义上的主人。
只是李樵没有想到,此人会是一个米店后街卖糠米的糟老头子。
或许平日里他确实只是个米贩子,但每年擎羊集的这一天,他还有一层别的身份。这样的帮手即便被人调查底细,也不会在第一时间暴露个彻底。
从选址到选人,步步都是“藏”字诀。
这宝蜃楼背后真正的主子是个聪明人,却也是个不想让人发现的聪明人。
只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藏了这么些年,也是时候该见见光、透透气了。
李樵安静地听了一会,确认了一下前方那远去的脚步声,随后悄无声息地融入那黑暗之中。
21、通幽
日头渐渐升起来,一棵树没有的内院空地上开始热得站不住人。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这院内如今只剩下两人。
秦九叶擦了擦脸上的汗,眯起眼偷瞄站在前面的那中年男子。
排在她前面这位名唤康仁寿,乃是回春堂的大掌柜,也是九皋城众多医馆里名号颇响亮的一号人物。据说那康家祖上三代行医,他本人还曾入宫为帝王随诊过,现在还随身带着那御赐的金葫芦呢。
这康仁寿摸着腰间的金葫芦,打从方才进院起便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金葫芦是否真有金子、葫芦里卖的又是什么仙丹灵药,秦九叶是不知道的。但她知道这康仁寿一定非常有钱。
她去过回春堂,那里的白术卖到百八十钱一两,比市价贵上两倍,更莫提那些特制的丸散膏丹、酒露汤锭了。其中卖得最好的药汤是回光汤,名头听着厉害实则就是祛湿消肿的薏仁水做底子兑了些其他,可城中有钱人家还是喜欢光顾那里,每月都要在那花上不少银子,将那回光汤买来当水喝。
而果然居呢?就连救命的药材都恨不得是赔钱卖的。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虽说如此,那康仁寿的医术应当还是不差的。此人年轻时还著过几本医书,她都一一读过,当中许多见解也算独到,只是用词太过独断,不难看出下笔之人是个恃才傲物、刚愎自用的性子。
半柱香的时间终于过去了,雕花窄门吱呀一声打开,那城外来的神医郭氏眉头紧锁地跟在紫衣婢女身后走了出来,摇了摇头什么也没多说,便低着头从另一侧月门离开了。
秦九叶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心中隐隐有些雀跃。
瞧对方这架势,应当是没诊出什么来,连方子都没有开。她虽然排在第七个,倒也不能说完全没有胜算。
送走郭神医,那紫衣婢女已将目光转过来,却是越过康仁寿直接看向她。
“秦掌柜,请吧。”
秦九叶一愣,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
“康先生不是还没……”
“康先生要最后一个问诊,秦掌柜先请吧。”
这狗屁回春堂架子还不小,非要最后一个出场显得自己卓尔不凡、见解独到么?
秦九叶瞥一眼那神情倨傲的康仁寿,自知没什么讨价还价的余地,深吸一口气,拎起自己的小破箱子,进入那道雕花窄门中。
一入屋内,秦九叶便觉一股燥热之气迎面而来,掺了香料的计时香燃烧过后的浓郁味道,像是一条条小虫、顺着人的鼻孔直往人脑壳里钻。
她重重打了个喷嚏,随后连声道着不是。
那叫心俞的婢女看也不看她,走到那面垂着的纱帘前便停了下来,点燃半根新的计时香。
“秦掌柜便站在这问诊吧。”
她低声应下,借着低头放下药箱的工夫小心打量四周。
这房间封闭得也太好了些,不仅一丝风都透不进来,就连窗子都是钉死的,内里还挂了厚厚的帘子,只有正中地面上有个铜丝炭盆、发着一点红光。
“在下果然居秦九叶,敢问二小姐这病,可是一点风也见不得吗?”
帘子后一阵沉默,片刻后才响起一道柔弱婉转的声音。
“是,只要见了风便会头痛。”
她诊过不少病入膏肓之人,太过熟悉那种油尽灯枯的声音,眼下这苏沐禾确实是个有些气弱的女子,但真要说病重,似乎倒也不至于。
况且,若只是不能见风,有必要将窗子内都挂上帘子吗?
秦九叶沉思片刻继续问道。
“光也见不得吗?”
这一回,没等那帘子后的声音回答她,那紫衣婢女却接过话来。
“小姐夜里难寐,白日里需要补眠,不喜有光透进来。”
这是什么怪毛病?白日里睡得多了,晚上自然睡不着。何况还没见过哪个人,为了补眠一直在个不透光的屋子里从早待到晚。
秦九叶有些疑惑,但也没有多想。
这苏沐禾得的一定是怪病,否则也轮不到他们这些外来郎中挨个问诊。何况富家小姐兴许娇贵些,只是有些不舒服便会兴师动众也说不准。
她定了定神,跪坐在蒲团上、小心打开随身的药箱,掏出一根磨得半秃的炭笔做起诊录来。
“我瞧这屋内还生着炭,小姐可是有些畏寒的症状?”
“畏寒……倒也谈不上。”纱帐后的声音似乎有些犹疑,声音听着断断续续的,“只是手脚常常冰冷,若不在暖和些的地方,便觉得有些僵硬、做事不大利落。”
年轻女子有些气血亏欠的毛病都算正常,只是不知这是否就是症结根本。
“小姐还有些什么不适,不如一并说来听听吧。”
纱帐后的声音开始一板一眼地说道。
“就是晚间时常发热,伴随心悸、盗汗,晨起时便会好转,但一见光便头疼得厉害。吃了些伤寒药不见好转,好像反而将胃口吃坏了,连着几日都没什么食欲,吃下去的东西都吐干净了。”
秦九叶有些沉默。
除了不喜见光这一点外,苏沐禾的其余症状看起来同寻常的心阴亏虚亦或是气血不足没什么太大分别,但若只是寻常小病,苏府自己的郎中也不可能昏聩到这种程度,愣是诊不出也医不好。而从前面那五个问诊完毕的老头脸色上来看,定是也没问出个名堂来。
那么或许还有一种可能,那便是这苏二小姐并未将全部病症如实相告。
听闻世家名门出身的年轻子女,都将名声看得很重,特别是寻医问药上的事,从来不肯假借外人之手,生怕落下什么话柄。
秦九叶没接触过这样的病患,她的病人都诚恳得很,有时恨不能将病症落笔成书塞给她,只求她能速速抓准症结所在、药到病除。
是病得还不够重,所以觉得问诊也无关紧要吗?可如果真是如此,又为何要重金请人来看呢?
她对眼下的情境十分地不解,但也束手无策、更不能出言相逼。
不诊脉的情况下,继续询问病症可能收获不大。思索片刻,她只得调转了问诊的方向。
“小姐近些日子都吃过些什么?”
纱帐后的人突然安静了下来,似乎没有料到她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一百两金子就在不远处向她招手,秦九叶逼迫自己将察言观色的本事发挥到了极致。
吃了什么这并不是什么难回答的问题,对方有犹豫,说明要么确实是没怎么吃过东西,要么则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
她决心主动出击、循循善诱。
“可曾入口过未完全烹熟的食物、或是吃过什么平时不太常见的食材?”
苏沐禾依旧没有开口,而纱帐旁的紫衣丫鬟开口接道。
“未曾。”
秦九叶不肯放弃,一定要把这问题追根究底地问明白。
“小姐近来一个月,可曾出过府、去过山野或村落?”
那紫衣丫鬟终于看向她,语气中有些不易察觉地警惕。
“你问这个做什么?”
秦九叶连忙伏低了身子,声音中透出恳切。
“在下没有刺探小姐行踪的意思,只是俗话说病从口入,许多疑难杂症到最后往往始于微末。小姐常年生活在府中,起居生活都有人细心照料,但若走出门去,便有接触异类庞杂的可能,有些细枝末节若未顾及到,是有可能埋下染疾的隐患的。”
半晌,那帘子后的人才缓缓道。
“出过府、但未曾出过城,也没有去过什么山野村落。”
“那可曾无意中磕碰过,比如……不小心割破手指之类的?”
“未曾。”
秦九叶再次陷入沉默。
望闻问切,其中闻这一环节,不仅是要听生息,还要通过闻气味来判断病患情况。
她并没有闻出这屋里有任何病体散发出的可疑气味。只是除了那计时香燃烧时的气味,屋里似乎有人用过清创的药酒,虽然只是很淡的味道,但因为这房间密不透风的缘故,她一进屋子便察觉了。
受伤的人是苏沐禾吗?若真的有过外伤,方才为何要说谎呢?这问诊问得委实心烦,还未同病魔交上手,倒要先同人斗法几回合,真不知是看病还是查案。
“除了方才说过的症状,小姐当真再无其他异样?”
那纱帐后的人又停顿了片刻,终于下定决心般开口道。
“有时、有时会觉得口渴,不喜听到吵闹声响,心绪也会有些烦躁,发起病来……”
那声音还未说完,一直立在一旁的紫衣丫鬟却突然出声打断。
“这几日春燥,小姐又在屋里闷了太久,才会如此的。”
秦九叶还要再追问什么,那心俞已然站到了自己身后、摆出了一副送客的架势。
“半柱香的时间已到了,秦掌柜请吧。”
香案上的香灰落了一地,可那燃着的香明明还剩下寸长。
秦九叶没说话,起身的时候偷偷瞥了一眼那纱帐的方向。
帐子后静悄悄的,依稀能从悬着珠帘下看到一双小巧精美的绣鞋,鞋头坠着的米珠上沾了些细土草屑,可不像是许久没出过屋的样子啊。
收回视线,她又暗暗摇了摇头。
这黑乎乎的屋子里,当真是有些古怪的。可这古怪究竟是什么?她又说不上来。
罢了,规矩是人家定下的,正主还没着急呢,你一个拿钱做事的急什么呢?
“有劳心俞姑娘带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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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折的游廊狭窄而幽长,两侧没有窗,头顶也不见屋梁,好似在这闹市中凭空劈出的一条幽冥暗河,河里的人看不见外面,外面的人也瞧不见这河中潜行的暗影。
两侧墙壁薄而坚硬,隐隐有嘈杂纷乱的人声传来,一会是那米店的吆喝声,一会是酒楼茶楼对饮宾客的喧闹声,一会又是那花街后院准备接客的花魁的嬉闹抱怨声。这些声音都渐渐远去,最终归为一片死寂,只留这暗道中前行之人的心跳呼吸声。
老陈的脚步声在黑暗中突然消失,李樵又继续前行了几步,发现这条窄道已到了尽头。他顿了顿,俯身在四周摸索起来,随后发现了一条开在低处的暗梯。
他没有急着追上去,而是先小心推开那块挡在暗梯前的挡板。
红色的光亮从下方透出,隐约是火光的颜色。
低低的交谈声响起,李樵小心凑近挡板前的缝隙,向下望去。
那是一处瞧不见窗户、也没什么摆设的空房间。房间正中摆了一只巨大的火盆,火盆里生着满满的金丝炭,炭火的高温将四周空气炙烤得变了形,火光在陈旧的木板上投出一圈波动的光晕,房间四角却还是黑乎乎的一团。
真是奇怪,竟有人在这四五月的天里生这么旺的炭火。
老陈就单膝跪在那光晕边缘处,身板子再也看不出平日里懒散颓丧的模样,行的是江湖中刺客复命时的扶额礼。
“公子,东西我带来了。”
他说罢便从腰间的绑着秤砣的破袋子里取出一个小巧的木盒子,恭敬举过头顶。
片刻后,一只手从那黑暗中蓦地伸了出来,轻轻接过了盒子。
“有劳陈先生。”
一道有些熟悉的男声低低传来。
说话的人似乎有些倦怠,又或者是因为生病而有些虚弱,总之听得有些断断续续。
但李樵还是认出了那声音。
那是雨夜中的清平道上响起过的声音。
仿佛为了印证他心中所想一般,下一刻,那声音忽然便清晰了起来,如一瞬间化了形一般穿透那房间和他面前的挡板,一字不落地钻入他耳中。
“久别重逢,先生何故居于梁上?”
22、见愁
隔空传音、隐而不发、收放自如,足以见那说话之人功力深不可测。
原来那日宝蜃楼的大戏还没演完,那楼中之人似乎对他的不请自来毫不惊讶,竟是一副请君入瓮的姿态,只怕要拿他来做今日这终场戏的祭品。
心绪飞快流转,眨眼间李樵已退离开那暗梯口处,只是一切到底还是晚了一步,他只觉得脚下一空,那木廊的地板竟突然分向两开,与此同时,下方的房间四处暗角蓦地出现了四个手持钩索铁链的人影。
锁链破空声从四面袭来,少年在半空中无处借力,眼看便要成为这场弋射猎杀中的囚鸢。
坠落的身影就要坠入罗网之中,下一刻却见一道狭长的影子自他腰间钻出,随即以虎豹入林之势迎上那四面八方的攻势。
四道铁链顷刻间缠上那道黑影,可还没来得及收紧,便听一阵刺耳的咯吱作响声,火花瞬间在黑暗中爆出,四道铁链应声而断,那少年随即稳稳落在地上,不做任何喘息调整,立刻便提刀向其中一角攻去。
角落里埋伏的四人这才看清,那是一把生了锈的刀,刀刃已有缺损,挥出时的杀气却不减分毫。
这是一把杀人者的刀。
就连最顶尖的高手,也不该小瞧了它。
“好身手。”房间正中的男子拍了拍手,声音中是由衷的赞叹,“刚中带柔,以杀止杀,判断果决,上上之刀法。”
他说话的语气淡淡的,那声音却似极细的丝线一般往人耳朵里钻,心神定力稍差些的人便会觉得脑袋嗡嗡作响。
可那少年却不为所动,举刀接连挥出三招,势要在这包围圈上撕出一道口子来。
少有人在战局一开始便使出搏命的气势来,是以他的对手转瞬间便吃了亏、眼看便要败下阵来,而就在此时,那一直提灯立在角落的老陈终于动了。
只见他双臂暴起、十指成爪,直取那少年后心。
“这位同你一样,可担得起一声先生。你若再不使出些真本事,怕是讨不到好果子吃了。”
李樵左肩微沉,险险躲过那一爪,随即反拧手腕,生生让手中凶器在半空中折返出一道诡异的窄角来。
可那老陈显然江湖经验丰富,一早便留了后手,借力飞身上了侧面墙壁、一个游走便落在少年的右侧。
李樵心中一顿,瞬间明白此人不好对付。
他是左手刀,交战时往往能够占尽先机,可此人不过一回合间便反应过来,迅速调整战局、要攻他弱处。
只是江湖中能够活命的人往往并不是技有多长,而是技无所短。他又岂是会坐以待毙之人?当下已做好用刀背回护的准备。
可预想中的招式没有出现,却见那老陈将手深入腰间那麻布袋子中,再出手时便从掌间腾起一阵白烟。
这等下作招数,他在江湖逃亡的这些年也没少见过,本该早有防备,可对方手法显然更为老辣,是找准他准备起势、呼吸吐纳的关键时刻出手,令他难以屏息应对,而且此处房间空间有限,连扇窗子也没有,他以袖掩面飞快退开几步,仍是感到双目一阵刺痛,随即视线变得模糊起来。
四周铁链呼啸的声音从四角方向再次响起,黑暗中的敌人正寻着机会送上最后一击。
卑鄙。
持刀而立,他咬牙切齿地听着白烟中的动静。
仿佛知道他心中所想一般,先前那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一如既往的平和。
“清平道上你隐藏在队伍中突袭元漱清时更是卑鄙,如今我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感受如何?”
李樵不语,心知这次是大意了,以为自己看透迷局、急于破局,不料却中了他人布局、深陷局中。
下一刻,铁索破空的声音从角落钻出。他挥刀挡下数次,最终却还是教对方找到了空隙。
左肩一麻、冰冷的铁钩瞬间贯穿肩胛,剧痛使得他的动作滞缓了片刻,那周遭伺机而动的三条锁链便像蝎尾毒针一般向他刺来,接连穿透了他的双腿和右臂后、牢牢钉在地上。
江湖厮杀,生死不过一瞬间。
李樵闭上眼,预想中的致命一击却迟迟没有出现。
四周莫名安静下来,仿佛那些铁索刺客与顶着狐狸面具的老头都不过是一场梦境幻觉,昏沉中他只能听到自己沉重的喘息声。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木轮滚过地板时的吱嘎声响起,随后停在他面前一步远的位置。
“你的本事我是见识过了。为了防止类似先前的事情再次发生,他们不得不对你上了些手段,你且见谅。”
先前本已安静下来的铁链蓦地发出收紧的声响,那些插在他腿和手臂上的钢针瞬间卡入血肉中,倒钩卡紧、直到铁链绷直。
李樵咬牙撑在地上,愣是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室内一时安静,只有滴答滴答的细微声响。
那是他的血滴在木质地板上的声音。
“宝蜃楼里的消息,是你放出去的。那箱子里的东西,如今也在你手上。”尽管身体上受尽折磨,他的声音依旧低沉有力,仿佛那四根铁索并不是钉在他身上,“只是我有一事不明。除了元漱清自己,只怕再少有人知晓那箱子里究竟有些什么,就算你放些其他东西进去充数,也无人敢肯定你做了手脚,何必拿出一只空箱子惹麻烦?”
空气安静了片刻,那男子的声音再响起的时候,便又近了些。
“你很聪明,我没有看错人。”
李樵艰难地睁开眼,隐约瞧见一把木质的轮椅停在面前,轮椅上是一双掩在衣摆下、过于细弱的双腿。
原来对方不仅有眼疾,甚至双腿也是残废的。可这样的人,却有着深不可测的功力,能在一招间便取人性命。
李樵撑起头来,望向轮椅上的人。
先前雨夜他未能细看这人容貌,如今药粉灼烧着双眼,他只觉得对方的面容在周围红光的映衬下仿佛起了熊熊大火一般。男子似乎不过而立之年,发间却已有银丝,配上那用布条遮住的双眼,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他在打量对方的同时,对方也在看他。
是的,即使那男子蒙着双目,李樵也感觉到那布条下有两道冰冷似蛇的目光就落在他脸上。
下一刻,一只微凉的手托起了他的下巴,又轻柔地拨开他额角散落的发丝。
“现下我便来回答你方才的疑问,因为那空箱子本就是一个警告。若他们能明白我的苦心、迷途知返,当然最好。若是不能、甚至还送上门来,我便却之不恭,定让他们付出应有的代价。”
鼻间飘过一阵若有若无的香气,似乎是从那人衣袖间散出来的。
李樵屏住呼吸,却为时已晚。
“你要做什么……”
意识渐渐昏沉,陷入黑暗的前一刻,他感觉到有人撬开了他的牙齿。
“隔岸观火能看清什么?有些事还是要亲身经历过,才能感悟深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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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那不见光的房间许久,秦九叶都觉得肺腑之间的浊气无法排尽,胸口有种说不出的沉闷感。
莫说是个病人,就是个正常人在那屋子待久了,怕是也要憋出病来。
方才还艳阳高照的天突然有些阴沉下来,地上那些轮廓分明的树影不见了,变成了一团团灰色、随着风安静地摆动着。
那心俞就立在廊下,耐着性子等她的结论。
不远处,康仁寿仍立在原处,目光望着远方,仍是那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秦九叶收回目光,低声说了些自己的诊断。
“眼下这天还未正式入暑,冷热仍有反复,是以小姐有些眠食失常之症倒也算不得什么要命的毛病,在下愿尽力一试,定有把握将小姐病症根除。只是唯有畏光这一症状,尚无头绪,不过在下早年间曾在乡间行走,见识过一些染了奇疾的病人,譬如这被毒虫叮咬之人、亦或是误食毒姑……”
她说话间,那心俞虽并未开口打断,但眼底却有不难觉察的冷笑,想来差不多的说辞她已听过无数次,而这一次也没什么不同。
秦九叶自知对方有意看轻自己,那些并无实据的推测便没了倾诉的欲望,只想着到时候若能药到病除,自然不必多说。
话头戛然而止,她斟酌一番,还是开口道。
“心俞姑娘,有件事我还是想多叮嘱一句。二小姐那屋子是否封得太严实了些……”
然而这一回,她还没说出几个字,便被那紫衣婢女出声打断了。
“秦掌柜可要写方子?”
看着对方那副依旧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秦九叶到了嘴边的话生生憋了回去,随即莫名想起方才在苏府门前偷听到的传闻,心中一凛。
她倒是郎中思维,总想着医好人后拿钱走人就完事了,可苏家人也是这么想的吗?如果有人并不想苏沐禾病愈呢?又或者这没来由的病征本身就有些古怪……
她不敢再想了,连忙低下头掩饰脸上的情绪,又岔开来话头问道。
“方才前面几位先生,可有留下方子?”
那心俞瞥了她一眼,半晌才慢悠悠道。
“几位先生自认没有把握,不想砸了招牌,如今皆已出府。所以秦掌柜若是无头绪,也不必不好意思地同我这绕弯子,直说便是。”
果然越是阵仗大越是草包,不知是真的庸碌还是怕用错药毁了名声,总之五个大活人竟然开不出一张方子来,说来也是可笑。
不想对方误会了自己话中的意思,秦九叶连忙低声解释道。
“在下并非此意。只是这用药是件大事、最忌混杂。若已有方子在先,总不能再开一副,到时候怕是哪副都起不了药效,反而是要坏事。”
“这个秦掌柜不必担忧,您只需留下方子。府上也有医者,如若之后的那位康先生也留了方子,自会有人评判一番,看小姐先试谁家的方子。若无好转,再试别家便可。”
府上医者?府上的不是什么也诊不出才叫了外面的来吗?如何能有评判的能力?
何况是药三分毒,苏沐禾好歹是个大户人家的小姐,竟然舍得拿来这么折腾试药吗?
秦九叶觉得这说法有些荒谬,但从方才同对方打交道的情况也知眼下多说无益,只觉得那康仁寿也未必能开得出什么高明许多的方子来,便点头应下,临去写方子前又厚着脸皮拉住对方。
“还有最后一件事要麻烦姑娘。”
紫衣婢女瞥她一眼,似乎在估摸着她是否会提什么无礼的要求。
“何事?”
“我那药僮还在府门外候着,可否帮忙转告他一声,就说我今日要在府中留诊,让他回去后将药堂关门休整一日,待我回去再说。”秦九叶说到这,又从袖子里摸出一张叠好的方子递给对方,“这是药堂里今日需得提前备出来的药材,也请一并代为转交。”
对方顿了顿,还是将那纸方子接了过来。
“好。”
最后望一眼来时府门的方向,秦九叶微微点头行礼。
“那便有劳了。”
******************
苏府大门终于再次打开的时候,司徒金宝已经靠着门口那只石狮子睡了几回了。
他懵懵登登地被人叫起来,便见先前那管事的紫衣婢女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他还没来得及行个礼,对方便倒出一通“逐客”的说辞,末了塞给他一张有些揉皱的纸,最后告诫他不要在府前徘徊,随后看也不再看他、打道回府后“砰”地一声关上了府门。
日头已经快要落山,金宝的肚子一阵咕咕作响。他叹口气,拐出苏府门前那条巷子后,才掏出那张方子打开一看。
发黄的纸条上是秦九叶那熟悉的狂草笔迹,依稀只写了四味药材:和合草、麦蓝菜、猫儿刺、大叶藜。
和合草旁画了个叉,另三味药材写得则靠下些。
金宝那张向来没心没肺的脸上涌上几分忧虑。
这是他同秦九叶多年默契配合总结出的暗语:和合草土名午时合,说的是他们先前约定好的时辰;麦蓝菜又名王不留,意思是要他不要停留、速速离开;而猫儿刺又称鸟不宿,却是要他不要回家,另外找个地方等她联系。而这最后一味……
金宝长长叹出一口气。
大叶藜有止血功效,又名血见愁。他不喜欢这味药的名字,总觉得沾血光,秦九叶便干脆将它当做分开行动时的一个暗号,往往事出古怪、有些凶险时才会用到,此前甚少提起。
这苏府的银子果然是不好赚的。只是不知道如今府内究竟是个什么情况,这给苏二小姐的问诊又要何时才算结束。
四味药材都是用炭笔匆匆写下的,笔触比平日看着还要潦草些,怎么瞧怎么令人不安。
将那纸条捏吧捏吧团成一团,金宝抬头看了看天色。
午时已过,现在回丁翁村的话,再怎么磨蹭,天黑前也能到了。
但秦九叶显然不想让他回家。
不回果然居的话,他只有一个地方能去。也不知道秦九叶是否提前打过招呼,而那老唐今日又要因为留宿的事念叨多久,还有留那讨人嫌的李樵一人在村子里会不会出什么岔子……
那小子出岔子,关他这个小药僮什么事呢?
反正秦九叶又没交代让他去找李樵,他为什么要费这个劲、讨这个嫌呢?
想到这里,金宝又豁然开朗了。他三两下背起自己的小箱,向着城南听风堂的方向而去。
23、秦三友
苏府太大了。大得令人心慌,大得令人害怕。
秦九叶也曾经梦想过拥有这样一座深宅大院,无数个仆从婢子贴身伺候着,流水一般的佳肴美食送入房中,院子宽敞得能养一百只鸡。
可如今真见识了这现实中的深宅大院,她才发现:原来有钱人家的下人都是如此行踪隐蔽、偌大的院子常常前后看不见一个人,有钱人家也不喜欢大鱼大肉、一日三餐顿顿都是清汤寡水。
有钱人家也不养鸡。
这里莫说是鸡,就连一只鸟、一只虫都很难看到。
白日里尚且只是安静,等入了夜整个苏府便是一片死寂。
她抱着那床散发着熏香气味、柔软又贴身的软被翻了个身,感觉自己被一种巨大的虚空包围着,怎么也睡不着。
胃里一缩,她的肚子在这空房子里发出一阵低沉的肠鸣,回响悠长。
午膳苏府备的是全素斋,她将那些青青绿绿的饭菜一扫而空,期待晚上能见到一点荤腥,可到了晚上才发现,唯一的一道看起来沾荤的菜,是豆腐做成的素鱼。
常常在饥饿和不满足中度日的秦九叶,只有一样东西不吃,那就是鱼。
入夏后,丁瓮村外会有些水泡子,村里人常常会去捞些小鱼改善伙食,她从来没掺和过。她闻不得一点鱼腥味,金宝常常耻笑她就是天生贱命,享不了太好的福。
此时此刻,她觉得金宝这话或许是有几分道理的。
她已经开始怀念果然居那床旧棉絮铺的被褥、柴锅里的隔夜馍馍和酱菜、还有那间经常漏风漏雨的破烂瓦房了。
不知道现在金宝是不是去了唐慎言那里、老唐有没有刁难他,晚上会不会又落雨,李樵有没有把昨日的账本对完……
李、李樵?
秦九叶腾地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
白日里她担心在苏府问诊会陷入麻烦,便交代金宝暂时去外面避避风头,可却忘了李樵还留在果然居。
苏家如今并未刁难她,按理说果然居应当还算风平浪静。就算真有点什么,他好歹也算个江湖客,总不至于遇到这点麻烦都避不过去吧?清平道上就活了他一个,说明他这人命挺硬、运气也不差,是吧?
她努力说服着自己,让自己那黄豆大点的良心赶紧哪凉快哪呆着去。
“咕咚”一声躺回床上,她又辗转反侧了一会,正打算起身给自己配副安神药,突然便听得门外一阵响动。
那声音由远而近,好像是有人垫着脚从她门前走过。
许是这苏府太过陌生,秦九叶心中竟莫名有些忐忑。要知道她从前可是半夜进山背过死人的,按理说这府里应当没什么东西能够吓到她。
贴着门听了一会,确认外面已经安静下来,她这才小心拉开门扉。
门外的廊子静悄悄的,一个鬼影都没有。
她心中打鼓,正要关上门,余光将将扫过地面时突然顿住。
门前那块青石砖上,端端正正地放着一碗面。
一碗加了一颗蛋和两棵小油菜的手擀面。蛋是白白净净的水煮蛋,菜是光光溜溜的油菜心,正正好都是她的最爱。
这……未免有些诡异。
秦九叶盯着那碗面瞧了一会,又望了望走廊左右,俯身将那碗还冒着热气的面端回了屋里。
将碗放在小桌上,她先是凑近嗅了嗅,然后抽出银针验了验。
没毒。
她又端起那碗瞧了瞧,白白净净的一只素瓷碗,实在看不出什么门道来。
会是谁送的呢?
府里的小厨房吗?难道苏府除了三餐还有夜宵?还是那苏家二小姐觉得她白日里问诊问得不错、有意犒劳她一下?
犒劳她?苏二小姐怕是连她是男是女都没印象才对,何况怎么就正好送了碗加蛋加菜的手擀面,连细节都处理得如此贴心?
秦九叶看着那碗面,心中升起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来。
该不会是……是……
眼前闪过年轻督护挺拔的身影,那股子飘飘然的感觉还没升起,秦九叶瞬间浑身一凛,清醒过来。
这深更半夜的邱陵怎可能还在苏府中?又怎会平白无故送她一碗面呢?
何况她来苏府是来赚银子的,那没成型的桃花又不能当饭吃。
秦九叶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烦躁,决定先将这些不重要的疑团放一放。
她摩拳擦掌、准备填一填这空虚的肚子,随即意识到一件事。
她没有筷子。
就在此时,门外又是一阵响动。
她飞快从椅子上窜起来、直奔门口而去。
门被拉开,门外地面上放着一双用油纸包着的筷子,一道人影正慌慌张张往廊子一头跑去,秦九叶瞧那背影眼熟,竟也一时没有顾虑、拔腿就追了上去。
她自小体弱多病,虽说后来好不容易长成了人,却也实在不是个快跑能手。可那逃跑的人似乎也腿脚不大利落,刚拐了个弯便教她给追上了。
秦九叶顾不上喘气、一把抓住那人的肩膀掰了过来,一张熟悉的脸映入眼中。
“阿翁?”
那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老头挡了挡脸,末了发现没什么用,有些自暴自弃地推开她的手,闷声不吭地继续向前走去、全当不认识她。
“老秦、老秦!”秦九叶快步跟上前,语气中仍有些不可思议,“你怎会在这里?”
秦三友只得停下来、焦急地去捂她的嘴。
“别叫了!你想把这院子里的人都叫起来吗?”
秦九叶拉下那只捂在嘴上的手,压低声音、明知故问道。
“方才那碗面是……”
深更半夜起来送饭的小老头吹胡子瞪眼。
“当然是我送的!不然你以为是谁送的?!”
是啊,还能是谁送的呢?
只有阿翁知道她经常晚上嘴馋,填肚子喜欢背着金宝偷偷煮面,吃蛋喜欢水煮,吃菜喜欢吃芯……如今这世上,除了阿翁,不会再有无缘无故对她好的人了。
秦九叶吸了吸鼻子,有些动情地贴了过去,却被对方警觉躲开。
“你做什么?”秦三友飞快四顾,语气鬼鬼祟祟的,“我现在可是有身份的人,岂能同你一个外人在这里拉拉扯扯!”
秦九叶觉得有些好笑。
“什么身份?你到底在苏府做什么呢?”
秦三友盯着她眨巴眨巴眼,随即勾了勾手指,秦九叶凑过去,只听对方压低嗓子道。
“送菜。”
这答案虽然在意料之中,但她还是没忍住笑出声来。
老头面上挂不住、脸一下子撂了下来。
“怎么?开了药堂就瞧不起我了?我最近这生意做得可是开阔了呢,城东孙家的菜也是我包了的,还有那青重山书院。书院你知道么?那可是了不得的地方啊……”
小老头说着到得意处,忍不住开始吹嘘自己的能干,秦九叶却皱起了眉头。
“青重山在陵湖,那可是很远,就算走水路一点不耽搁,几天怕是都回不来。”
“确实回不来,但人家给了两倍的银钱,就想吃绥清的笋子呢。我跑惯了这条道,就是在船上多凑合几晚,也是划算的。”
秦九叶顿了顿,随即有些强硬地说道。
“不要送了。果然居虽然赚得不多,但养你和金宝还是没问题的。”
秦三友摆摆手,一如既往不想听她的。
“你阿翁我四肢健全、能走能跳,在家闲着也是闲着。你杨姨也走了,如今村子就剩我一个,我一人待得难受,就当出来散散心了。”
秦九叶不说话了。
都过去这么久了,她还是听不得杨姨的名字。
杨姨名叫杨素云,是司徒金宝的亲娘,也是老秦已故友人的亲妹子。
同那狼心狗肺、六亲不认的司徒家不同,杨姨是个坚韧善良的女子,待她像亲生女儿一般。当年村中赶上旱情,家家户户没有余粮,她年纪小又体弱多病,几次快要夭折,是杨姨将金宝放在一旁,进山挖了三天的野芋头救活了她。
可惜老天总不让好人长命。她二十岁那年,杨姨生了病,没捱到春天就走了。
司徒家人本来就不喜欢杨姨这个出身平平的媳妇,家中又不缺个傻儿子,那唯一有些威慑力的大舅哥死后没多久后便彻底划清了关系,之后杨姨一死,金宝更是再无亲故,唯一能依靠的人便是老秦,秦三友不由分说便将他塞到了果然居,美其名曰“给她帮手”。
那时的司徒金宝还不是如今的模样,因幼时寄养在姑母家,身穷志也穷,躺废了的身体都担不起二两米,偏偏又养出一副自怨自艾、破罐破摔的坏脾气,后来回到母亲身边也没改过来多少,秦九叶为此没少和老秦争执。
可争执归争执,她就是看在杨姨的面子上,也不能放任金宝不管,而老秦似乎也有些理亏,常常吵着吵着便不肯多说,只说他是挚友之子,无论如何也要关照。秦九叶也曾试图说服对方,让金宝进城找份正经体面的活计来做。但老秦显然比她更了解金宝的秉性,知道对于一个有些窝囊的乡下少年来说,那城里并不是金银窝,而是吃人的地方。
后来秦九叶也放弃了同老秦理论。一来她独自生活确实寂寞,二来果然居确实是需要人手的。她做工的条件太苛刻,许久也招不来工,如今这个既然送不走,她也不想浪费时间再挑三拣四了,留下金宝细心调教一番,也算是还当年杨姨的恩情了。
好在这些年金宝做事终于有了些起色,因为心系那老方家的二女儿,整个人也上进了些,或许将来离了她也能混得不错。
而她自己,也早有一番打算了。
秦九叶认真看向秦三友,抬手将对方袖口沾着的一点面粉拍去。
“再等等,再等等我就能攒够银子了。三个月……不,一个月,就一个月,你等我把城里那处宅子买下来,到时候你想在这城里做什么我都不会管的……”
一个月时间,她就不信她治不好那苏家二小姐的“顽疾”。
秦三友闻言却执拗地将手背到了身后。
他实在太了解“财迷心窍”的秦九叶了。就算她不说,他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我就知道,你是看上了人家的金子才不自量力要来苏府问诊的。”他有些无奈,似乎在纠结些什么,片刻后终于说出心底的担忧,“这苏府不大对劲,你寻了机会,赶紧离开吧。”
他不说还好,这么一说,秦九叶想到那苏二小姐诡异的病症,更有些好奇了。
“哪里不对劲?你倒是说说看。”
秦九叶之所以年纪轻轻便能在医术上有些成果,一来自然是刻苦,二来是离不开她那喜欢钻牛角尖的性子。
老秦知道这篇不能轻易翻过去,又垫着脚听了听四周动静,这才俯下身低声道。
“你可知道,我是顶了前面人的位子才进到府中做事的,可来了才听说,前面那位原来不是做活不利落让人撵出去的,而是自己离开的。”
苏府是大户人家,架子拿得高、自然不会亏待下人,虽说送菜和帮工不是什么油水多的差事,但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进来做事的,何况东家愿意给个在城中落脚的地方,很多人都求之不得。再者说来,如今这世道,人人都想安稳度日,若非遇见了什么确实可怕的事,断然不会自请离府的。
“可是遇到了什么事?”
秦三友摇摇头。
“人都走了,我问谁去呢?不过这些日子我留了心,确实发现了些不对劲。其一便是我每日进出送菜,都是要走这府苑后门的。后门不通内院,为了方便下人进出都是不落锁的,可不知为何,这苏家入夜后七道府门全都落锁,任何人不得进出,直到天明。”
这苏家问个诊都如此多的规矩,想来平日里也是如此,倒也不稀奇。
秦九叶不以为然地点点头,继续听了下去。
“这其二,早就听闻苏家老夫人信佛,府中上下为了讨好她都跟着吃斋很多年,除了偶有贵客登门或逢节日祭拜,平日都少见荤腥。可我送菜这几日,却碰上几次城东市集的老甘头。”
想起白日里问诊时苏二小姐的回答,秦九叶终于蹙眉沉思起来。
老甘头是城东市集有名的肉贩子,丁翁村附近有不少牧户都同他做生意,但他只给城中大户人家供肉,平日里很少同她这样的穷人家打交道。
或许是苏府中有哪位主子改了口味?又或者那苏家家主苏凛只是为了讨母亲欢心才做做样子,其实背地里大鱼大肉没断过?
可想起今日在府中的两餐饭食,秦九叶的疑惑并未完全打消。
连对府中宾客也要贯彻规矩到底的人家,当真会私下里偷偷吃肉吗?
“若只是些肉食倒也罢了,兴许是赐给下人的也说不准。可那日老甘头碰见我时,竟有些苦恼地说起,府上管事的向他要了好几只活鸡。”
九皋城有特地圈起来买卖活禽的市集,除此之外的地界禁止贩卖这类活物的,只因鸡鸭鹅这类禽畜容易传染疫病,换季冷热交替时需得格外留意。
对苏家这样的人家来说,就算开了荤、想吃新鲜的,只需派下人去市集采购便可,何必要几只活鸡现吃现杀?甚至是要养起来?而且她从昨日到现在,可没在这院中见过有鸡。
莫说是鸡,就连鸡叫都没听见过。要么是这院子确实太大了、隔音效果太好,要么那些鸡……已经不在了。
这苏府里,莫不是养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吧?
老秦自己越讲越是悚然,嗓音干涩、声音越压越低。
“这些事,都是那苏二小姐称病前不久开始发生的,只怕是同此事脱不开关系,可具体怎么一回事,不是你我这种外人能够探寻的了。总之,大户人家的事少掺和,明日一早赶紧寻个由头离开才是……”
他说到这终于顿住,抬头时只见秦九叶搓着手、一脸听戏的样子,便知自己的一番苦心都白费了,方才压下去的暴脾气又窜了上来。
“罢了罢了,我真是昏了头,早知你听不进去,还不如让你早点滚回去吃面!”
也是,面都要坨了。天大的事,明日再说。
“阿翁也早日寻个由头离开此地吧。别的不好说,他家其实是个抠门的,规矩也多,仔细日后扣你工钱。”
秦九叶说罢摆摆手,转身便往自己的房间而去。
身后,秦三友的声音低低传来,透着一种没来由的焦虑和急促。
“我说的你听见没有?明日、最多明日你就赶紧离开……”
砰地一声,秦九叶已关上了房门。
过了一会,廊子中那有些佝偻的身影也调转方向匆匆离开了。
苏府再次陷入一片寂静之中。
只是这寂静中,分明有些什么在黑暗中躁动……
24、公子琰
李樵在昏暗的光线下睁开眼。
四周墙壁上的火把被点燃、安静地燃烧着,可不知为何,他此刻觉得那火光前所未有的刺眼,仿佛数个太阳嵌在那漆黑的墙壁上,令人不敢直视、头晕目眩。
自他失去意识到现在已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胸口似有一团火在灼烧,整个心窍都要冲破身体跳出来一般,嘴里有股铁锈腥味,四肢中的铁钩卡着骨头和筋脉令他动弹不得,他却几乎能够感觉到血液冲过每一根血管时的颤动。
李樵在地上淬出一口血沫,抬头看向正对面的男子。
视线在晃动的光影下变得更加模糊,他几乎看不清那张脸,只能看到对方伸出手,静静在那盆炭火上翻转着,似乎是在取暖。
那是一双奇怪的手。明明形状优美,指尖却泛着青紫,指甲也干枯灰败,仿佛一双大病将死之人的手。
下一刻,那双手越过炭盆,拿起了他落在地上的那把刀。
“别碰我的刀。”
对方动作未停,枯败的手轻轻拂过那刀刃上的缺口。
“听闻昔日这江湖上曾有一刀客名唤青刀,刀法冠绝天下,身法快如紫电,杀人时血自那刀身上的火焰纹上流过,就如同真的起了大火一般好看。不知若那恃才傲物、不可一世的青刀还在这江湖之中,是否肯用这样一把锈刀行走天下呢?”
少年垂下视线,不露痕迹地调整着气息。
“刀法在于无形锋芒,不会受困于哪一把刀。你若真的懂刀,便不会说出这些蠢话。”
那双手终于收回,却转而拂过他额前碎发,他厌恶想要躲开,那手下一刻却已离开。
“若你未曾断服过晴风散,方才怕是他们几个加起来也制不住你。”
趴在地上的少年终于抬起头望向椅子上的男子,眼中有些许不可思议。
对方却好似并不在意他的目光,动作缓慢地从那把木轮椅的扶手上取下一个袋子,轻轻解着袋口的绳结。
“晴风散,倾封也。中此毒者,周身七大要穴皆被封闭,唯有心窍格外强健,练功会比常人迅速许多,且不会有任何走火入魔的风险。可此散极易成瘾,且一旦断服,不仅会使服用者备受折磨,其内力功法也会逐日衰减。”
“晴风散的方子轻易是寻不到的,如此便只能去偷去抢别人手里的。你很聪明,也很谨慎,从不在一处待得太久,得手后便换个地方。只是这些年尽管你已想尽一切办法,可晴风散却越来越不好寻,你在江湖上留下的踪迹也越来越多。你终于明白,这不是长久之计,于是听闻那秘方的传闻后,便走上了清平道。”
“晴风散以三十日为周期,每三十日必须服用一次。若非走投无路,想必你也不会在宝蜃楼中露面。只可惜,当初在清平道上你不是我的对手,如今就更不必挣扎了。今日你会落在我手上,不是因为你轻敌,而是因为你已别无选择。”
刺目的光令他头晕耳鸣,男子的声音穿过耳鼓变得时远时近,少年十指狠狠扣入地板上翻起的木茬,直到刺痛令他获得了短暂的清醒。
起先他以为自己不过是因为方外观的事才暴露了行踪,如今来看却是一早便落入他人视线之中,清平道不过是猎者与猎物的第一次相见罢了。
这江湖之中,无论如何也不肯放过他的,自始至终都只有那一个存在罢了。
“你是天下第一庄的人?”
男子没有回答。少年飞快在心中推断着对方身份,嘴上出言相激道。
“几番设局擒我,既不肯说出缘由、又不肯报上名来,啰啰嗦嗦的,实在难看。”
男子换了个姿势看他,依旧毫无波澜、不为所动的样子。
“天下第一庄的事,我知道的比你多。至于我的名字……我可以告诉你。”
他话音落地的瞬间,那一直沉默地守在一旁的老陈竟有些焦急地开了口。
“公子……”
轮椅上的公子轻轻抬起手,示意他不必焦虑,随即继续缓缓开口道。
“我单名一个琰字,至于姓氏……这几年头疾发作得厉害,有些很久以前的事已经记不清了。你若不介意,可以随老陈他们,唤我公子琰。”
他松懈下来之后,周身那种温润公子的气质便又回了来。他长了一张温和良善的脸,可做起事来就连江湖中最凶悍的杀手也要忌惮一二。少年一时也无法判断,对方是在撒谎还是当真连自己姓什么都不记得了。
如今的襄梁,出名的公子不计其数。
可若论到江湖之中,却只有一处地方出来的人敢自称公子。
少年毫不掩饰心中怀疑,语气肯定道。
“天下第一庄如今没有在外行走的公子。”
“怎么?你不信我?”对方笑了,声音愈发沙哑,“你是不信我来自庄里,还是不信我确实杀过千人?”
“你杀过几人,与我何干?”
男子的声音忽然近了。近到他似乎能闻到他身上那股腐朽的气息,像是山野中那被灰狼咬死多日的野鹿尸体上的味道。
“你若不想成为下一人,我接下来说的话,你可要听好了。”
噼啪几声脆响,那炭火中被扔进几只栗子。
“先前在清平道,你不是一直在找一样东西吗?现下我已将它送与你,你可要好好珍惜才行。”
一只朱红色的瓶子被轻轻放在他眼前。
那瓶子的形状十分眼熟,只是因为颜色太过不同,第一眼的时候并不容易留意到。
李樵突然意识到自己嘴里那股奇怪的味道,或许并不是他自己的血。而是……
“你喂我吃了什么?”
“你一直心心念念想要寻到的东西啊。”男子的声音越发轻柔,一字一句却令人呼吸骤停,“你追了它一路,难道就没有想过,它若真是个好东西,那元漱清如此精明,为何还要千里迢迢将东西送去那秋山派呢?”
少年心擂如鼓,血液呼啸着冲向他全身穴位,但他仍拼尽全力试图去思考。
他向来小心,可疑的事从不轻易涉险。但那是在有选择的时候。人若没有太多选择,再大的风险也要试上一试。如果是那元漱清自认力薄、害怕引火烧身呢?如果是那方外观潜心修道,认为来路不明、药效不明的药方不可轻易尝试,所以要那秋山派做试验呢?
他觉得自己的推断不无道理。而他最终去了清平道,并非因为得到了这些问题的答案,而是因为他对自己手中的刀足够相信。
“剑有双刃,刀分两端。我信它有生白骨的神奇之处,也信它有反噬其身的恶果报应。它是如此,晴风散亦是如此,天下灵药奇毒都是如此,我又有何畏惧?”
公子琰望着地上的人影,脸上神情晦暗不明。
“你说的没错。只是可惜,这并不是药,也不是毒。”
不是药,也不是毒,那是什么?
李樵心底的疑问没有得到回应,公子琰的声音再次响起,越发显得缥缈虚空。
“最开始的时候,它能令人精神焕发、耳聪目明,昼行夜奔、不知疲倦,直到第一次发作。”
“从沾染上的一刻到第一次发作,寻常人常常会花上数日时间。但对习武之人来说可能会有些不同,有些能挺过半月,有些却捱不过几个时辰。”
“第一次发作之后,它会给你一些喘息的时间。在你以为一切都在慢慢变好的时候,它已悄无声息地侵入你的五脏六腑之中,在下一次爆发之时将一切推向不可逆转的深渊。”
“你的理智会被腐蚀、意识渐渐远去,只剩下一具被本能驱使的躯壳,你能感觉到鲜活一点点被抽干的痛苦,只想用更鲜活的东西来将自己填满。”
“我将它赐予你,便是要给你一副打不烂、熬不坏、杀不死的身体。而在你尝尽好处、还未付出代价之前,你约莫还有数月左右的时间。在此期间你都得供我差遣,只要我需要,你便要拼尽全力、用尽你的全部智慧完成我交予你的任务,若有违逆背叛之心,则会陷入生不如死的境地。”
少年强撑着眼皮,抬头看向那火光中晃动的人影,冷笑道。
“地狱之景,我都已见过。要杀要剐给个痛快,否则你便是磨破那两片嘴皮子,我也不会有半分害怕和动摇。”
然而他的话落在对方耳畔好似一阵风一样掀不起一点波澜。
“你会明白,同它相比,晴风散根本算不了什么。”炭火中的栗子发出阵阵爆鸣,公子琰的声音轻缓响起,“你看这火中的栗子,不到焦头烂额、煎熬不住,是万万不肯裂开外皮投降的。人也一样。苦口婆心地诉说人间疾苦、天下将亡也,也没有人会多停留一步。金银驱之,到头来得到也不过是些急功近利之徒。与其如此,不如将这些趋利之徒架在火上烤,待其尝尽烈火焚身之苦,自然会拼尽全力去做那该做的事。”
爆鸣声弱了下去,那栗子在火中渐渐变得焦黑。少年的眼睛却被那炭火映红,像是两座长夜中烧起来的烽火。
“人非栗果,岂能心甘情愿任人摆布煎烤?只要我一日不死,你便一日不能安寝。天涯海角,我总有找到你的一天……”
密室中有一瞬间的安静,随即那公子琰大笑起来,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许久才喘息着停下来。
“就算今日不与你结下这一遭,我也早已不能安寝!我期待你来寻我的那一日。到了那时,莫要跪在我面前哭得太难看才是。”
对方说罢、招了招手,一直候在一旁的老陈便提着灯走了过来。
那油灯缓缓靠近地上的少年,照亮了那张压抑愤恨的脸。
少年有着一双漂亮的浅褐色眼睛。只要他愿意,他可以在这双眼睛里装下无限风情、引人怜惜。但此刻那双眼睛里只有怒火和杀意,那张轮廓柔美、略带稚气的脸上,透出一种违和的阴沉和凶狠。
又或者,这才是他本来的底色。
“他的神情不错,老陈相信公子不会看错人。”
公子琰闻言似乎并无多少欣慰愉悦之意,只轻叹一声。
“或许,你可以比我活得久一点。”
他话音落地的瞬间,一阵细微震动透过周遭木板传来,安静片刻后又再次响起,似乎有什么正缓缓靠近。
老陈耳朵微动,躬身行礼道。
“公子,车马已经备好了,是时候离开了。”
轮椅上的公子轻轻扶起老陈,随后伸出手、轻轻摘下了他头上那顶栩栩如生的狐狸面具。
“陈先生这些年辛苦了。楼起才有宴客之日,宴客终有散席之时。今日便是最后一日,劳烦你来收尾了。”
老陈那张先前一直神情木讷、困顿邋遢的脸上,竟因压抑的情感而颤抖着,两腮胡茬间隐隐有泪痕划过。
深吸一口气,老陈单膝点地,行了最后的大礼。
“老陈不悔跟公子走这一遭。今日过后若还能有再见之日,老陈再为您点灯探路。”
先前的声响又近了些,这次密室内所有习武之人都能听得出,那是只有训练有素的武者才能发出的细碎的脚步声。
公子琰轻轻摆了摆手,角落里站着的四名高手齐齐扣动手中锁链,四道铁钩从李樵的骨肉中脱出,鲜血瞬间涌出,在地板上滴滴答答地积出一滩来。
黑衣少年脸色苍白,眼中却燃起一种浇不灭的火光来。那是一种求生的本能,一种危机时刻激发出的无限力量。
墙壁上的暗道开启,轮椅上的公子最后回了回首。
“逃吧,用尽力气去逃。但我好心提醒你一句,最好莫要回去亲近的人身边。否则,你会后悔的。”
冷风自暗道中吹出,将那炭盆中最后一丝余热吹灭。
下一刻,密道闭合,整个房间陷入一片黑暗中。
脚步声和兵器出鞘的声音越来越近,黑暗中的少年握紧了手中的刀。
25、亲兄弟
午后日渐西斜的光透进窗来,秦九叶靠在苏家那张过于宽敞的床榻旁,竟打起盹睡着了。
自昨天夜里回到房间后,她便几乎没有合上过眼睛。老秦的话一直在脑袋里回响打转,闭上眼便有无数古怪念头从黑暗中冒出来。
她在入睡和惊醒间不断往复,梦里似乎深陷一片火海,火光中一条血红色的大鱼向她游来,一转眼便钻进了她的嘴里,令她又惊慌又恶心。她挣扎着、呕吐着,恍惚间似乎窥见了无数可怕秘密,可惊醒的一刻却又什么都不记得了,只剩一点心悸和烦躁不能散去。
好不容易挨到天明,院子里依旧静悄悄的,连一两声鸟叫都听不到。她掀开被子摸了摸身下,轻轻舒了口气。
她已经很久没有做梦梦到过火焰了,但小时候有段时间,她常常梦见冲天的大火,醒来后便会尿床,长到八九岁时才慢慢好了些。
小孩子尿床没什么,可要是她一个上门问诊的郎中尿了主人家的床褥,传出去她便不要做人了。
都怪昨日晚膳里那条过于栩栩如生的素鱼。
百两黄金仍在心底瘙着痒,她思索着今日要如何同那苏府的人深入探讨一下那位二小姐的病情,可左等右等却再没等来半个人影。
秦九叶莫名有些坐立难安,明明昨天忙前忙后时很是坦然,如今闲下来却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她不想就这么坐以待毙,可老秦昨夜偷偷摸摸露面之后便再无动静,这偌大的苏府,出了院子她都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更不知该去何处寻人。
好不容易捱到了午膳时间,她抓了那送饭菜的小厮不肯放手,直到对方点头应下帮她转达心意的要求。
天气越发阴沉,瞧着像是要落雨。
闷热的空气令人乏力,加上昨天一夜未合眼,秦九叶吃了东西过后便有些瞌睡,她靠在床榻旁边把随身药箱翻开,想着一边翻阅诊录醒醒神,一边等那苏家人的消息,结果不知什么时候便睡着了。
待她被一阵敲门声惊醒、昏昏沉沉睁开眼时,窗外已是晌午过后了。
从十岁离家跟着师父学医,再到落脚丁翁村、开了果然居,她从未拥有过午后小憩的时间,更没有贪眠到这个时辰过。
她连忙一骨碌爬起来,低头看看身上那件有些破旧的外裳,下意识便想遮一遮那衣间的补丁,可随即又觉得此举实在有些多余,最终作罢,只随意理了理头发,便走去开门了。
今日不见那紫衣心俞,而是换了个粉衣婢子。
对方听到动静转过身来,一张圆脸上嵌着一张抿得紧紧的、故作矜持的小嘴,对着她那一对青里泛黑的眼圈,微笑着行礼道。
“婢子商曲,替心俞姐姐来问问,秦掌柜昨夜歇息得可好?”
都这个点了才来敲门问“昨夜”,只怕再晚一些天都要黑了。
秦九叶皮笑肉不笑地咧咧嘴。
“甚好、甚好。不知二小姐那边是否收到了在下托人送去的口信……”
粉衣商曲抬起手中托盘,另一只手掀开上面盖着的绢丝小帕,几块白花花的银子便露了出来、在光线下闪着亮。
秦九叶坐了大半日的冷板凳,压根没想到眼下还能开门见喜,先前烦闷一扫而光,脸色都跟着亮堂了起来,嘴上还得言不由衷地推拒着。
“诶呀,这是做什么?在下连合适的方子都还没试出来,怎好收下这诊金……”
“秦掌柜误会了。”粉衣美婢脸上有些恰到好处的惊讶,随即又咯咯笑了两声,“这些只是十五两银子,是昨日入府和面诊的份。”
秦九叶瞬间便觉得面上一阵火辣辣地烧灼。
这也怪不得她,即使拼死拼活攒了这么多年的碎银,她也没有一次见过这么多整银,所以也并不知道十五两银锭子整整齐齐放在一起看起来有多少。
空气中有短暂的凝滞,但她很快便调整了过来。
这些年,她练习得最好的一个动作便是“折腰”了。
恭敬接过那盘银子、小心放在身后小几上,她连声道着谢。
“多谢商曲姑娘,在下受之有愧。不过昨夜也是彻夜思辨良久,对二小姐的病又有些新见解,或许今日……”
“今日的面诊就不劳烦秦掌柜了。”
嗯?什么意思?
秦九叶愕然抬起头来,便见那心俞伸出一只手来、指了指她一直拴在腰间的那块腰牌。
“这牌子,秦掌柜也可以还给婢子了。”
秦九叶思绪飞快,摘下腰牌的一刻,心中已渐渐有几分明了。
“可是那位康先生的方子已奏效了?”
“小姐服下后,今早说好多了。”
那商曲不由分说地拿走了腰牌,脸上依旧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样子,秦九叶实在不知道她这个问题有什么好笑的,只能说服自己对方就长了这么一张奇怪的脸。
“好多了?怎么就好多了?先前不是谁都看不好?他可有诊出什么不一样的来……”
她实在是又困惑又不甘。昨日那情形,姓康的就算真问出什么她没问出来的隐秘情况,怎可能才开了一副药就把人医好了?是她秦九叶太过无能,还是她低估了那康仁寿的医术?
“秦掌柜的这些问题,奴婢一个小小丫鬟实在不知。”
秦九叶不死心,但言语间也试着迂回起来,抱着最后一点希望开口道。
“在下并非有意打探,只是心系小姐病情,想知道那疾患是否真的已经根除,还是只是暂时缓解。要知道有些病症短时间内能压下来,可过后却会反扑、变得比先前更严重……”
她说得很是恳切,心里却很是厌弃自己这番说辞。
她哪里是心系那苏沐禾,明明是心系她那摸都没摸着的百两金子。
但她控制不了自己,虽说拿上十几两银子已是收获颇丰,可她就是气不过,难道自己最后竟是将那百两黄金输给了一个眼睛长在脑瓜顶上的糟老头子?她对自己的医术有些信心,她没诊出来的病症,旁人一剂药下去便有了起色,这要是传出去,她果然居怕是永世不得翻身、永远只能做个村野药堂了。
粉衣美婢安静地听她飞着吐沫星子,就是不回话。
秦九叶说得口干舌燥,半晌终于说到要紧处,声音也压低了些。
“这位姐姐可否通融一下帮忙传个话?就说昨夜我又拟了新的方子,还有几个问题想要问问而小姐。这服药很少有这么快就见效的,要不要多等些时日再看看?当然,我不是质疑康先生,只是就事论事……”
她苦口婆心地挽回着,那丫鬟听了之后似乎终于有些动摇。
“不是我不想帮你,只是我家小姐如今喝了药后已经歇下了,要是想见也得到晚上了。”
“无妨无妨。”她忙不迭地应下,生怕对方改了主意,“我药堂那边事情不多,多等几晚也无妨。”
“那行。秦掌柜若是想留下……”
眼见那丫鬟就要将手中腰牌递还给她,秦九叶那点欢喜还没爬上眉梢,冷不丁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留什么留?还是快快送出去吧。”
她回头去看,却只感觉一道花花绿绿的影子在自己面前一闪而过。
随后那名唤商曲的丫鬟瞬间跪地行礼道。
“见过二少爷。”
许秋迟今日换了套海棠绣底、绿纱罩衫的衣裳,瞧着比那日在马车里还要招摇,眉眼间气色红润,在她那张一夜没睡好的枯黄小脸的衬托下,看着像是要成仙。
怎么能有人一边容光焕发、一边惹人生厌呢?
他是一身荣华富贵,不知她这些年为了能有处安身立命之所吃了多少苦,随口一句话就要断送她的大计,也不知到底哪里得罪了他。
秦九叶气不打一处来,再开口时早将地位尊卑丢到了一旁,也忘了去追究那商曲缘何识得这纨绔,只想出口恶气。
“二少爷好悠闲啊,那夜在红雉坊遇见的时候,你可是醉意正浓、非要拉着我谈天说地,不知今日又饮了几壶啊?”
红雉坊一带都是有名的花街,晚上光顾的几乎都是去喝花酒的,这等名声不好、放荡买醉的花花少爷,任何一家大户小姐遇上了都要退避三舍的。
可不知为何,那商曲却愣是屁也不敢吭一声,还恭顺地在一旁候着。
秦九叶瞧得纳闷,那许秋迟却毫不意外,眯起眼来对她发起反攻。
“在下当然记得那个春夜,当时秦掌柜正被一个房牙子追着跑,不知是否是那地租的价钱没谈拢。敢问秦掌柜如今可凑齐银子了?听闻这苏府问诊的诊金颇为丰厚,秦掌柜可要多花些心思、动动脑筋,不要让这天赐的机会溜走了才好。”
她攻击他为人品行不端,对方还击她行医目的不纯,几句话便将她缺钱的窘境和贪财的用心揭了个彻底。
左右已经撕破脸,秦九叶忍无可忍,抬起一根手指颤抖着指控道。
“你、你这人,好狗还不挡道,你怎么挡人财路?!”
许秋迟斜眼看她,显然没把她的愤怒放在眼里。
“谁挡你财路了?你这财路还是我搭的桥呢。”
秦九叶在气头上,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搭的什么桥?我那是有人送了帖子给我……”她说着说着戛然而止,随即终于意识到了什么,结结巴巴道,“那、那女土匪是你的人?入府的帖子也是你给的?”
对方没有立刻回答她,只乐呵呵将脑袋转向不远处的那棵大榆树。
“辛儿,她说你像土匪呢。”
他话音未落,一道红色身影便从天而降,直直落在秦九叶眼前。
“我有名有姓,我姓姜,叫姜辛儿。我何时威胁过你?又何时要取你性命、谋你钱财?你凭什么说我是土匪?!”
秦九叶望着那张熟悉的脸,一种被人设计过后的荒诞感浮上心头,随即变成一种不安。
她能来苏府真的只是巧合吗?那日在宝蜃楼她是否暴露了什么?这姓许的究竟有何目的?是来寻仇的还是……
她早该想到,就凭果然居这点微末的存在感,怎么可能拿到苏家的请帖?定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可既然千方百计送她进了府中,为何此刻又要赶她出去?
秦九叶吸了吸鼻子,只觉得肺腑之间都是一股阴谋的味道。
她并不知道这阴谋是什么,只下意识地觉得不能遂了对方的意。可下一刻抬起头来看到那红衣女子冒火的双眼,自己那两条没用的腿还是有些发颤。
若说当初在果然居还有李樵和金宝在身边壮壮胆,她现下可谓是“身在敌营、孤军奋战”。面对对方一连串的诘问,她只能灰头土脸地缩了缩脖子。
“姜女侠、姜奶奶,在下只是个小小郎中,不识得这江湖中许多人物,绝非有心怠慢。这当中许是有什么误会,不过眼下我人还在苏府上,二小姐的问诊也并没有结束,你我之间的这些恩怨就容后再消解,你觉得如何?”
姜辛儿没说话,脸上写着“不如何”三个字。
秦九叶觉得对方其实未必真的有多厌恶她,只是倨傲得很,根本没把她这根废柴放在眼里过,又怎会对她的说辞有什么反应呢?
既然如此,她滚总可以了吧?
“那姜姑娘若是无事……”
她的脚刚外旁边挪了半步,姜辛儿那近乎冷酷的声音便在耳边响起。
“少爷还没发话,你就想走?”
秦九叶欲哭无泪。
走也不行、不走也不行,到底是要她怎样?
许是老天听到了她的哭诉,另一道有些熟悉的声音在大门方向响起。
“出了何事?”
年轻督护立于阶上扫视院中,似乎对眼前的一幕感到有些不耐烦。
可身处泥潭之中的秦九叶无暇分辨对方脸上的神色。她只觉得自己仿佛在这一瞬间见到了救苦救难、显现真身的菩萨,强忍住扑到对方身上的冲动,疾行几步来到对方面前,颤抖着控诉道。
“邱……督护大人!在下受苏家所托来府上问诊,需得多留几日问清病症,这位许公子和他的婢女不知为何定要从中阻挠,言行举止颇为粗暴。督护英明,还请为我做主!”
她从未用如此冤屈的语气说过话,最后一句出口之后,自己也觉得演得有些过头、还有拉人下水的嫌疑。但一来说出口的话也收不回,二来她确实觉得这是处于劣势的自己唯一翻盘的机会,只得厚着脸皮试上一试了。
邱陵眉梢微挑,抬眼望向那院子正中的那对“邪恶主仆”。
却见那许秋迟仍不紧不慢地打着扇子,见此情形非但不退,反而大笑几声,随后迤迤然走到秦九叶面前,当着她的面勾住了邱陵的肩膀。
“秦掌柜,这位是家兄,先过来问个安吧。”
秦九叶愣住,眼珠子一会向左、一会向右,无论如何也不能在那两张气质迥然不同的脸上找到手足的痕迹。
许秋迟……秋迟?邱家?
一个声音在她心底响起:对方是在打趣吧?这姓许的纨绔定是没了化解的法子,才会想着一边打趣一边将这篇揭过去。
然而下一刻,邱陵的声音便将她的幻想打碎在原地。
“你来苏府胡闹,父亲知道吗?回头家里若是追问起来,我可不会替你遮掩。”
继与故旧重逢之时被当众搜出艳书书后,她又喜提当着对方的面“控诉诬告”其亲兄弟的光辉事迹。
这能怪谁呢?要怪就怪她从来只将专注的目光投在那邱家长子身上,从未想过去探寻那邱府中其他人的信息。
秦九叶的腰深深塌了下去、似乎这样便能化作这院子里的一棵歪脖树,与这天地融为一体。
一旁的许秋迟一边欣赏着她的精彩神情,一边对着邱陵摇摇扇子。
“兄长不必为难,我今日也是一时兴起,想着来关心一下未来嫂嫂,没什么可遮遮掩掩的。话说兄长不也是如此?昨日守在门口也就罢了,今日也亲自跑了来,当真是牵肠挂肚得厉害呀。”
他说这话应当指的是苏沐禾,可不知为何眼神却总是若有似无的瞥过秦九叶。
秦九叶被那眼神看得一阵恶寒,已然看透了这富家子弟的恶劣本性,转而想到邱陵先后出现在自己眼前的真正缘由,心又凉了一半。
目光低垂的一瞬间,她看到自己衣袖间那几块挡也挡不住的补丁,彷如自己眼下这尴尬荒谬的处境,一瞬间心绪复杂酸涩、陡生厌烦,只想快些离开这是非地。
看来她这命里与金无缘,这百两金子注定不是她的。
想通了这一点,她心里那股气突然就顺了许多。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在场的其他人哪个不比她富贵?哪个不比她说话有分量?她在这里为了一串吃不到嘴的葡萄急得团团转,对方却在看她的笑话,显然不打算遂了她的意,她实在没有再赖下去的必要了。
方才被姜辛儿压制的气势一瞬间又找了回来,秦九叶转身拿过先前放下的银两,仔细放入自己的小箱中收好,随即一改方才狼狈不堪的姿态,学着那康仁寿的模样,背着手走到那对亲兄弟面前。
“拜两位大人所赐,这苏府我是待不下去了。在下虽出身微末,但也不是个能任人消遣的闲人,出诊之余还有药堂生意要照顾,家中还有两口人等着吃饭,二位若无旁的事,在下便先告辞了。留步,不用送了。”
说完,她再也不看其他人神色,背起自己的小药箱吭哧吭哧地向着院外走去。
院子里重新安静下来,过了片刻,那女子身影又折了回来,似乎是走错了路,低着头也不看其他人,穿过院子往另一边走去。
锦衣少爷呆呆看着,手中的扇子竟也一时忘了摇,待那身影几乎快要消失在曲折园景之中,他才控制不住地大笑起来。
然而整个院子内似乎只他一人觉得好笑,其余人都只默不作声地站着。
他笑够了,终于停下来,转身对那粉衣婢女说道。
“这位姐姐,烦请你让人给她带个路吧,省得这死倔死倔的呆头鸭一回又转了回来,只怕今日都要赖在你府上了。”
商曲飞快瞥一眼那神态迥异的邱家兄弟,低声应了后,兀自退了下去。
许秋迟余兴未消,似乎还在为方才那一幕感到有趣,转头去看自家兄长。
“你瞧她像不像只嘴硬的倔鸭子……”
男子笑得正欢的脸停在一半,不远处,年轻督护离开的背影透着一股压抑。
“管好你自己,没事就快些离开吧。”
笑意从许秋迟眼底渐渐抽离,只有嘴角的一点弧度还停留在那里,看起来有些讽刺。
一直沉默的红衣女子终于犹豫着开了口。
“少爷……”
许秋迟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再说。
“兄长都发话了,今日便先回府吧。”
26、江湖骗子
天色阴沉,空气沉闷。雨又要来了。
有经验的船商与小贩已提早盘点收摊,河道两岸往来行人各个脚步匆忙。
秦九叶沿着弯弯曲曲的河道溜达着,十五两银子在她那破旧的小箱子里咣当着,声音堪比梵音仙乐。
从踏出苏府的那一刻,她便反复说服自己已将那些尴尬和不愉快通通抛在脑后了。
她做不了“龙蛇之蛰”,可“尺蠖之屈”最是拿手。缩一缩身体、放一放尊严、最后再空一空脑袋,只要最终有银子到手了,她可以用成百上千种理由说服自己: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至于同邱家这说不清道不明的纠缠,她便更不能放在心上了。
尽管许秋迟意图不明,她也不是没对那纨绔存疑过,只是她更坚信另一个事实:她只是个加起来也没有几两分量的轻骨头,身上实在没有多少能够被人惦记的东西,对方充其量或许只是对她有过一时半刻的算计和兴趣罢了,再多的便有些说不过去了。
或许这便是身为小鱼小虾的好处。
大鱼们的争斗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只需要一方有水的小池塘便能活得很好了,外面的世界纵有再多的烦恼,也并不是她这样的人能够承受的。
深吸一口气,她的脚步愈发轻快了。
转过一道弯,迎面桥上有几个熟人相遇,当下便行礼客套寒暄起来,依稀是什么兄什么弟什么问安……
秦掌柜,这位是家兄,先过来问个安吧。
某人可怕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脑海中响起,秦九叶脚步一个踉跄,差点栽倒在桥旁的石墩子上。
额角一阵抽痛,连带着眼皮子也跳了起来,她赶紧调整一番,再次晃了晃箱子里的银子,听着那沉闷有力的回响,这才慢慢恢复了平静,随即抬脚向城南的方向走去。
九皋城中的河有宽有窄。最宽处可并列三艘大船,最窄处只一条扁担的宽度、成年人腿脚利落的便能纵身跃过。
即便如此,这最窄处的河上也是架了座桥的。这短短的一截石桥名叫了无桥,桥如其名,存在感很低,也不知何时架起来的,更不知何人取的名字。
此桥正架在城北与城南分界之处,好似一道界碑一般,谁人都知这九皋城中城北多权贵、城南多草莽,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就算是一河之隔也很少走动。时间久了那桥头的石头都有些开裂松动,途径此处的人便更少了,一入夏两旁的老桑树都快遮到了桥面上,远远望去倒是比那了无桥更像一座桥。
秦九叶要去听风堂寻金宝,这苏府在城北,听风堂在城南,一南一北走起来也是个体力活,需得好好规划路线才不至于走了冤枉路,且不可穿行那人多眼杂的地方,免得箱子里的东西被人盯上。
秦九叶准备踏上那了无桥的时候,便是这般想的。
浓阴下的石头桥隐约能见坑洼和青苔,穿过这最后一道桥后再行个不到一柱香的时间,便能到守器街了。秦九叶小心瞧着脚下,三两步就要跨过石桥。
下一刻,她只觉得一道黑影从天而降、只奔自己脑袋瓜子而来。她心头一惊,下意识便护住身后的箱子,最终只来得及向旁边撤了半步。
哗啦啦一阵水声伴随着一声惊叫,秦九叶被从天而降的一瓢河水浇了个透心凉。
她呆愣愣地立在原地许久,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她抬头望去,只见半个巨大的水瓢悬在半空,瓢把子上拴着根红绳,绳的另一头拴在那桑树上,饶了七八圈还打了个死结。
在外行医数年,秦九叶见过的匪夷所思之事委实不少,可今日遇上的这遭当真是前所未有。
环顾四周,了无桥两端都不见人影,她深吸一口气,拧干滴水的衣摆,一边小心查看身后药箱,一边想着快些离开这“大凶之地”。
罢了,许是哪家顽劣孩童做下的把戏,她只是倒霉正巧经过、那瓢又正巧落下……
“姑娘……留步……”
秦九叶脚步一顿,缓缓转过头去。
身后那石头桥面上光秃秃的,除了白日里摆摊小贩留下的几个烂果子,一眼望去一个人影也没有。
真是邪门了。
她摇摇头,正要抬脚离开,那声音又响了起来。
这一回,倒是近了不少。
“姑娘……”
秦九叶又猛地回头。
那人说话的余音似乎还飘荡在空荡荡的青石板上,可又分明一个人也瞧不见。
秦九叶顿时心生警惕,不由得抱紧了自己的钱箱。
冷不丁一个人影从那桥头底下的河沟子里爬了出来,披头散发加上一身破麻衣,水鬼似的,好不恐怖。
秦九叶如临大敌地连退三步,就要转身发足狂奔之时,却见那“水鬼”伸出一只脏兮兮的手,缓慢而优雅地拨开那缕挡在面门正中的头发。
半张胡子拉碴的脸露了出来,依稀是个颧骨突出、两腮瘦削的中年男子,眼神有些浑浊,门牙也缺了一半,浑身上下萦绕着一股挥散不去的酒气,整个人瞧着比她还要弱不禁风。
“姑娘,我叫了你许久,为何不理我?”
秦九叶咽了咽口水,不着痕迹地又退一步。
“我又不认识你,为何要理你?”
那人终于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她这才发现:对方腰间挂着的似乎是一把生了锈的小刀,身后还背着个奇怪的木头架子,架子上挂了些样式奇怪的锈刀铜剪,风一吹这些破铜烂铁便叮叮哐哐响个不停。
“在下乃是赊刀人,方才听得桥上传来响动,便知与姑娘有缘,特意来问姑娘买不买刀的。”
原来同她一样是做偏门生意的。
秦九叶瞬间没了胆怯,有些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不买,没钱。”
对方不死心,殷切道。
“银子不用现在给,我这刀是赊给你的……”
“以后给就不是银子了吗?”秦九叶觉得对方的生意话术很是不上道,转而又想到什么、更不买账了,“而且我家里有一把刀了,买那么多刀做什么?”
“在赊刀人处买刀,买刀送卦。卖刀只卖现磨的刀,送卦只送有缘之人。”那疯汉越发神神叨叨起来,左堵右拦地不让她走,“不瞒你说,在下已在此桥下接连等了九日,这九日间只有九人从此桥上走过,而这九人之中只有最后一人触动了这桑木间的玄机之水。你便是那命定中的第九人!怎会有错!”
对方还在絮絮叨叨,秦九叶却已怒从心来。
“设下机关,埋伏路人,如今竟还有脸来卖东西?!我怎地就没有你这样厚的脸皮?我劝你趁早收摊,算计谁不好偏来算计我,算计我什么不好偏要算计我的银子!”
秦九叶虽然瘦弱,但常年在果然居忙里忙外,自认对付一个无赖的气力还是有的,何况眼下她正在气头上,只觉得能一掌将人拍到桥那头去。
那人见她当真动怒,不仅不退、反而更加唠叨起来。
“怎会是算计、怎会是谋财?瓢中自有乾坤、瓢中自有天地!姑娘既触动此中之物,便是通达天地乾坤之人,便是我踏破铁鞋也未寻得的天定之人!姑娘不知,天下恐有一大难,在下不才,六年前便已算出,可惜一直未能寻得救世之法,想来是那救世之人还未寻得。我看姑娘面相……”
他话还没说完,便觉一道巴掌迎面而来,直拍得他眼冒金星。
秦九叶甩了甩手腕,这才方觉为自己这一身狼狈解了恨。
古往今来,劝人做英雄的话术没有上千也有几百。江湖中更是如此。
若你刚刚出世,便说你诞下那日天有异象、来日必成大统;若你还是个身量未齐的孩童,便说你骨骼惊奇、劝你早练神功;若你初入江湖一穷二白,便说你大器晚成、只需高人指点;若你已近中年一事无成,便说你天煞孤星、寻常正路走不通需得来点邪门的;就算你是个半截身子入了土的老家伙,也有的是人追着你吹嘘修仙之法、不死丹药。
总之,对江湖骗子们来说,你是个怎么样的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否有足够多的银子。
本以为这出场方式十分特别的“癫人”能有些什么花样,可到头来还不如她先前见识过的那些骗子。这又不是什么志异小说或是戏楼排戏,你在大街上和十个人说要拯救天下苍生,都不会有一个人理你的。
秦九叶心中冷笑三声,不再看那捂着鼻血的江湖骗子,抬腿便走。
“我救自己还救不过来,没空管天下人。”
披头散发的“大师”不知是急了还是怒了,拖着一双破鞋亦步亦趋地跟上来。
“我劝姑娘救世,姑娘为何伤我?平白无故大动肝火,实乃大凶啊!我观你周身气象已变,断你今日必有一大难,你可要想法子化解才行……”
果然,雅的不行来俗的了。
她脚下不停、抬手往前面一指。
“大家都是做嘴皮子生意的,奉劝你去守器街的听风堂学习一下,人家坐堂也有六年了,从没像你这般一张铁口、张嘴就来。”
眼见她油盐不进、软硬不吃,那江湖骗子急得跳脚。
“年轻人怎能这般吝啬于黄白之物?理应心怀抱负、兼济天下才对。你我有缘相识一场,我不忍你遭此劫难,特来指点一二。多了不用,神水十钱,符咒二十钱,多买多送!一贯钱便可终身解君愁!”
做偏门生意的最忌生拉硬靠,除非对方确实值得多费心思。
秦九叶算是看出来了,这人怕不是从几条街前开始就跟着她了,准是瞧见她方才是从苏府出来的,以为她是只肥羊,这才能如此死皮赖脸地跟着。
呵,想当初那唐慎言要从她这抠走几文茶水钱都要处心积虑、耗尽心血,他一个凭空蹦出来的江湖骗子,竟想要空口白牙套她的银子,岂非痴心妄想?!
嘴巴紧闭、步子迈开,秦九叶一溜烟地冲出巷子,飞快甩开了身后的人。
那人越落越远,还在不死心地叫唤着。
“姑娘!姑娘别走啊!我还有上好的桃木剑,上古法器照妖镜,我看咱们有缘不如给你算便宜些……”
这厢秦九叶已迎风立在巷口,颇有气势地回头骂了一句。
“骗子!你若再纠缠,我便禀了官府来。我同这新来的督护也有些交情,听他说这城里如今正打击装神弄鬼的巫蛊之流,提供线报者可得五两银子……”
那江湖骗子受了威胁,也不知是否是恼羞成怒了,终于停下脚步、气喘吁吁道。
“姑娘莫要不信,我看你如今已然黑气绕顶,今夜子时之前必有血光之灾!”
血光之灾?她果然居恨不得天天都见血光才能赚到银子,哪天不见才是犯愁。
任对方气急败坏地喊着,秦九叶早已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巷口。
27、血光之灾
好不容易甩开那莫名其妙的江湖骗子,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街上人影寥落,城中雷阗大道上也不见几个人影。
再走几步便要踏入城南、往守器街的方向而去。秦九叶停在街口,心中却有些犹豫。
多亏方才她下意识迈开那半步,身上的药箱只湿了一个角,但她却半边身子都淌着水。在这闷热无风的九皋城中,即便只穿着半身湿衣裳也够人受的了。
此时若是去到听风堂,少不得要听唐慎言那贫嘴念叨许久,控诉她让金宝留宿带来的不便。且不说金宝身上也只有那一套穿了两日的破烂衣裳,就算她嘴上开了光从老唐那再讨来一套,可老唐更是邋遢,冬日里的时候曾一个月未换过衣裳。
身为医者,她能忍穷,唯独忍不了邋遢。
一想到唐慎言那包了浆的袖口和沾了不知几顿饭汤的前襟,她浑身上下的毛都要立了起来。
不成,她必须绕回果然居换身衣裳。
此时出城,今日便来不及进城了。但她也心系果然居,此去正好再给老秦捎两副驱湿气的药来,免得跑船时再犯了腿疾。
果然居很少关门谢客的,不知这一天一夜没回去,村里的常客有没有念起她的好?那窦五娘有没有趁她不在讨价还价?村头牧户家那几个小皮猴有没有拉帮结伙地来药堂偷山楂丸吃?还有李樵……
秦九叶蓦地打住了念头。
想什么不好?想他做什么!
不过就是离家一日,她何必如此牵肠挂肚?掌柜不在,人家说不定乐得清闲,用嘴送几个顺水人情,将几个村的姑婶婆子都哄得心花怒放,混上一天便早早收摊、洗洗睡了,压根没想过她的这些烦忧。
回去看看也是好的,免得“山中无秦虎,李猴称霸王”。
秦九叶紧了紧背上的箱子,脚步匆匆地向着西葑门走去。
******************
虽说现在已算是入夏,天黑得晚了许多,但山根底下的夜总是来得比城里要早。秦九叶踏上回村的那条土路的时候,天边已经彻底黑了下来。
蜿蜒的小路两旁,日渐茂密的树丛化作一片片黑蓝色的影子,一有风吹来便缓慢地晃动着,此时若是个城里人走这乡间夜路,定会想起不少鬼录怪谈,将自己吓个半死。但秦九叶已走过太多遍这条路,甚至为了省一点灯油钱,连烛火也舍不得点上。
在她看来,这世间最可怕的精怪就是穷鬼了。
而她自己就是个穷鬼。
空气中隐隐有些潮湿的土腥味,这是要下雨的前兆。入夏后的雨水不同春时那般淅沥缠绵,往往来得又快又急,痛快下上一整晚,晨起便放晴了。
前几日在廊子里晒下的夏枯草还没有收,雨小些倒也还好,若是下大了也是要受潮的。金宝守在果然居或许还能想起这桩事,但李樵到底是个新手,她并指望不上对方。
想到这里,她步子又迈得急了些,一双破鞋在乡间小路上蹚出一股烟尘来。
今夜的丁翁村同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依旧是那副泥泞破烂的样子。
但今夜的果然居却似乎格外安静,静得那远处云层中酝酿的滚滚雷声都听得分明。
啪嗒,啪嗒。
雨滴开始稀稀拉拉地落下,秦九叶却在自家院门前停下了脚步。
老旧的柴门是掩上的,可门口那张破了一半的门神却掉了下来,有些凄凉地躺在门板前那块石板上。
这院门有些年头了,门枢因为老旧而愈发脆弱,她平日里进出这道门,开关的动作都尽量轻缓。不止是她自己,她也是这般交代金宝和李樵的。
换一对好门枢又是一笔银子,谁弄掉了门、谁便要掏银子。
是以即便那门板上的门神已掉了一半,也从未彻底掉下来过。
除非最后进到这院中的人忘了她的嘱托,用了比平日大得多的力气关上的门,这门板上的门神画才会掉了下来。又或者……是有外人进来过。
骤雨将至,总会起风,若是风大,也有可能刮掉这轻飘飘的一张纸,要么是这门神“大限已至”,确实该换对新的了。
秦九叶下意识地为自己眼前所见的一幕找些无关痛痒的理由。这不能怪她,怪只怪她向来小心,是以果然居已经很久没有出过事了。
能出什么事呢?或许就是阿翁今早离开苏府后顺道来看她,进院时因为心急才会这般的吧。
秦九叶边想边伸手去摸门栓后的铁片,方才碰到那粗糙的门板,突然觉得手上有些黏腻感,低头一看,只见昏暗中指尖一点模糊的红色。
院门没锁,她这一动便吱呀一声敞开半扇。
雨水越发密集起来,片刻间已密如珠帘。
身上那半干未干的衣裳重新被淋得湿透,像隔着几层布裹在身上的一层壳子,令人浑身上下的毛孔都喘不过气来。
心头最后那点侥幸破碎了。秦九叶咽了咽口水,抬眼望去。
破旧的门板后,院子里黑漆漆的,不见一个人影,死一样的寂静。
是山匪进了村来劫家吗?还是在宝蜃楼的时候她惹了什么不该惹的人、被那白家找上门来?再或者是她先前救过的什么人出了什么岔子……
秦九叶有点慌了,她想转身逃跑,再大喊几声救命。
可这荒村野岭的,家家户户本就隔得远些,一入夜更是闭门不出,她就是叫破嗓子只怕也没几个人能救她。再者说来,她这破草堂也没什么值钱玩意,除了她藏在灶台下的那些银子……
她买院的银子!
恐惧瞬间被愤怒淹没。若是辛苦攒下的银钱便宜了旁人,她便是拼着一口气和对方同归于尽、也不可能就这么逃走。
秦九叶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不怕死的劲,一巴掌推开门,不管不顾地就冲进了院子。
雨越下越大,雨点子落在院中的细沙地上,砸出一个个坑洼。她望向那些坑洼中的积水,不知为何又想起那日穿过桑麻街时、匆匆瞥过的那石板上的黑色。
雨水可以冲刷掉很多痕迹,包括红色。
目之所及都是一片雨水砸出来的混沌,她什么也分不出、什么也看不清。
可下一刻抬起头来的时候,秦九叶疾行的脚步蓦地放缓。
廊子前那根破木柱子上印着一个掌印。暗红色的、带血的掌印。
血迹出现在院门,她尚可以安慰自己那歹人或许没有进到院中。如今廊前亦有痕迹,此人必定进了果然居。眼下就是不知对方是否进了屋内,又是否已经离开。
不过有血迹,说明对方或许有伤在身,她也不是全然没有胜算。
廊子前放着一把药铲,秦九叶顺来握在手中,走了几步觉得不够,又退回来捡起地上的药簸箕挡在胸前,这才蹑手蹑脚地往她藏银子的东屋小厨房走去。
“咔嚓”一声闪电在身后劈下,照亮她脚下两三步远的地方,依稀是一排带着水迹的脚印。
她屏着呼吸往前迈了几步,在保持安静和呼唤自己人之间犹豫着。
雨声嘈杂,东屋内却静得可怕,似乎并没有人在,只有梁上悬着的几只干瘪大蒜随着门口吹进的风在半空中晃荡着。
火烛就在靠墙的灶台上,但再往前走便会彻底步入黑暗中。
秦九叶握紧了手里的东西,不知为何,突然想到了那日在宝蜃楼中的情景。
鬼使神差般地,她试探着轻声呼唤道。
“李樵?”
屋内漆黑一片,她的眼睛派不上用场,只能立着耳朵听屋内的动静。
黑暗中似乎隐约多了些声响。
然而耳鼓内一片杂音,顷刻间将那细微声响吞没了。她不确定那是否只是她自己的心跳和血流声。
她又往前挪了一步,半边身子已踏入黑暗中。
“李樵,你在吗……”
这次,她终于听到了。
在屋内某个黑暗的角落,沉重的喘息声若有若无地回荡着,像是鬼魅在低声细语。
屋里有人。
秦九叶的心漏跳一拍。
就在她抖着双腿、打算原路退回去时,一阵水花声在角落的水缸中响起。下一刻,水汽混着一道熟悉的气息从身后袭来,紧接着一具潮湿沉重的身体便倒在了她身上。
“是我。”
******************
李樵在无边无尽的黑暗中挣扎着。
感知被疼痛和灼热撕碎,世界在他眼中颠覆倒塌。
他已记不清自己是如何杀出重围、跌跌撞撞走出那条巷子的,他只记得黄昏在他的眼底投出一片血红色的光,他在混沌中逃出城、一步步走回村子、回到那破院子中。
他只是在依靠本能寻找庇护所,而这里是他眼下唯一可以去的地方。
渴,好渴。
他从没有觉得这么渴过。嗓子深处像是有一口填不满的深井,井底之下是满满的黄沙。
他一头栽进角落里的那口水缸里,冰冷的水没过他的胸口,却无法平息那里持续的灼烧感。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有人在唤他的名字。
晃动的视线在黑暗中无法聚焦,但听觉却在此刻变得敏锐。
咚、咚、咚。
那是什么声音?
她又唤了一声,声音紧绷着,带着一种无法压抑的恐惧。
他听清了,那是血液在她的颈部奔流的声音。恐惧驱使她的胸腔挤压心脉,将饱满鲜活的血液送进那一根根血管。
温热的、湿润的血液。
他感觉喉咙深处的那口深井突然迸发出一阵尖啸,无数黄沙沸腾了一般向上喷发,摩擦着他的每寸筋骨、令他浑身上下起了火一般的煎熬。
他需要那些鲜热的红色来止住那股干渴。
“喂?你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话?”
雨水反射出的光在她脸上跳跃着,像是一块块打碎的镜子。
秦九叶焦急地拍着眼前人的脸颊,几乎忍不住要呼几个巴掌上去。
手心下的温度烫得吓人,她也见过不少发热的病人,但没有哪个像眼前这般情形。
少年的脸色苍白而没有血色,急促的气息却炽热无比,两只瞳孔在烛火的映照下大得吓人,视线仿佛没有了焦点一般钉在她脸上。
四周黑漆漆的,她再分辨不出更多。秦九叶心一横,正打算从医箱里抽出银针下几个要穴,对方终于出了声。
“秦九叶……”
他突然靠近、伏在她的肩头叫着她的名字,声音嘶哑地仿佛是久病卧床的将死之人一般。
她微微松一口气,随即想到方才的担惊受怕,又有些怒气上头。
“我这掌柜的才离家多久,你就敢直呼我大名了?欠下的银子还没还上就把自己折腾成这幅鬼样子!我方才唤你为什么不应?门栓为什么不落?黑灯瞎火一个人在这装神弄鬼的……”
秦九叶骂骂咧咧的话戛然而止。
脖颈间一阵异样,她感觉到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正在她皮肤上滑过,留下一点湿漉漉的印记。
她花了片刻工夫才反应过来,那是对方的舌头。
他在舔她。
他的动作缓慢,其间夹杂着沉沉的鼻息声,仿佛一只野兽在舔舐猎物的皮毛。
“李樵!”秦九叶终于有些慌了,她伸手去推身上的人,却发现对方像座山一样怎么推都推不动,“快、快放开我……”
一双手臂从身后环住了她的头和腰,将她整个人固定住。
她开始动弹不得。
慌乱渐渐变为一种本能的害怕,秦九叶挣扎地更厉害,然而下一瞬,脖颈间的剧痛便令她瞬间失去了行动力,一股温热从她的皮肤中涌出。
咕咚、咕咚。
吞咽的声音夹杂着少年满意的叹息在她耳边响起,又渐渐被她自己巨大的心跳声淹没。
是谁说她今天有血光之灾来着?
真他爷爷的见鬼了。
28、本能
雨势渐急,水雾中的九皋城池仿佛一只匍匐的巨鼋,吞吐间江河横流。
年轻督护的身体挺拔而肃穆,在雨中似一座不可侵犯的石碑,身上那件绣着避水金狰的黑色官服被雨水洗过,铠甲一般闪着寒光。
桑麻街的案子毫无头绪,宵禁其间,竟然又出了第二桩。
今夜的事从一开始便有些奇怪。
据城中守卫来报,骚动最早是从红雉坊深处传出的。
花街柳巷的地方,有些小动静倒也正常,只是如今宵禁期间,便是花楼也有阵子未开门迎客,是以他虽有犹疑但还是片刻没有耽搁、亲自前往查看,赶到的时候现场只留下骇人的血迹。
听附近花楼鸨母诉说,那凶徒不知是从何处进到楼中的,接连砍伤数人之后便从后窗逃走了。
他寻着窗外血迹来到黛绡河边,那血迹沿着极难落脚的瓦下屋檐而过,最终停在一处桥洞处积了一滩,随后便消失不见。
城中各处遍寻不见,他判断,那人或许是赶在天黑前最后一刻、混进货船中逃出城去的。
黛绡河连通的出城水路只有东西两条,那便是顺着黛绡河自东西延伸的上游与下游。下游汇入黎水后途径东阖门旁的水门直通一处大湖,入夏涨水后常常开闸调节,为了便于城防管理,东边的水门午时一过便只许带有官府文牒的大船出入。
如此一来,剩下的便只有向上游方向出城的西葑门了。
西葑门外最近的码头入夜后虽关闭但仍有巡查,久留并非明智选择,唯一的出路便是就近混入附近村庄中。那人受了伤、流了一路的血,出城后又是一番奔波逃命,就算此刻没死,应当也是强弩之末。
可凡事都有万一。对方究竟从何处进入红雉坊,目的为何,在此之前又发生过什么,此次行凶与前几日的命案又是否有所关联……这一切的一切都尚且隐没在黑暗中,他也并未与之交过手,情况或许远在他料想过的可能性之外。
西葑门外空无一人、一眼能望到尽头。月光下布满车辙印的大道上,即便只有一丁点血迹,也能看到不寻常的反光。
当然,这些的前提是今夜天气晴好、又无雨水。
可春末初夏的雨水来得又急又快,再有不到半个时辰,雨水便会将地上的痕迹冲洗殆尽,一切都将淹没在九皋那些如叶脉般弯曲广布的河道中,什么也不会留下。
他借着火把光亮,勉强寻着码头附近的可疑痕迹追出几里后,雨便大了起来,那点踪迹最后消失在黛绡河上游附近,再难判断去向。
这里不止一个村落,但每个村子里的住家并不多,他将陆子参和剩下的几名小将分作三组散开来调查,自己带了两人、轻装快马往那最偏僻的丁翁村而去。
村里黑乎乎的,除了零星几家透出一点昏暗的灯火,其余屋舍都隐没在雨夜的晦暗中。
雨水的嘈杂与家畜躁动的声响混在一起,除此之外这里似乎一切平静。
他放缓座下那匹白额大青马的脚步,在村中那条小路上穿行而过,留意着每一处不同寻常的异响。
依次敲开七八户人家过后,年轻督护的身影停在雨中。
他转过身,望向不远处那座柴门紧闭的破落院子。
那院子看起来同这村中随意一户人家一样、没什么特别的,唯一有些不同的是大门上那竖着挂的、已有些歪斜的招牌。
招牌上的字迹依稀可见提笔者的稚拙之气,一笔一划都描得格外粗壮,经历多年风霜雨打之后仍能隔着老远一眼认出“果然居”三个大字。
眼前闪过白日里那张落魄中透出精明、精明中又透出倔强的脸来,年轻督护眯起眼来。
“去那边看看。”
柴门前的小径上一片泥泞,马蹄踏过之处泥浆四溅,但离近几步过后便能看到那靠着院墙垒起的柴火垛,整齐得好似用砖砌出来的一般。柴垛上盖着的油布平整得没积下一点水,处处透着一种训练有素和干净利落。
他刻意放缓了步子,随即安静地翻身下马,他身后的两名小将瞬间领会,纷纷按住腰间佩刀、静默停在雨中。
四周一时只闻雨声和沾了麻油的火把在雨中劈啪作响。
柴门上的门环已经脱落,掉了漆的门板上斑驳一片,然而目光敏锐的督护还是发现了什么,伸出手指轻轻摸过门缝处露出的一点门栓。
指尖的一点暗红色转瞬间便被雨水冲刷,分不清那是血迹还是铁锈的颜色。
再次抬头望向院内时,他的眼底已有寒光闪过。
他沉沉扣响了柴门。
一下、两下、三下……
右手已覆上剑鞘,就在他要抬手敲响第五下的时候,那扇破烂的柴门终于摇摇晃晃地打开了。
一张有些熟悉的脸从门口露出来,火把将她脸上茫然的神情照得明明白白。
邱陵一顿,右手微微松了松。
“秦掌柜?”
秦九叶飞快看他一眼,似乎是有些羞怯地点了点头。不知是不是因为这山间落雨天凉的缘故,她的嘴唇看起来冻得有些发紫。
“这么晚了,督护怎会在这?”
邱陵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对方的反应和情绪,一字一句道。
“官府查案,寻到此处。秦掌柜今夜可好?有无听见什么异响或看见什么异状?”
女子摇摇头,声音似乎有些困乏。
“今日方才从苏府赶回来、歇息得早些,没注意外面动静。可是出了什么事?”
年轻督护没有立刻回答。
今夜当然有事发生。只是他还不确定这事到底是怎么个来龙去脉、也不清楚究竟有谁参与其中。
火把掠过她身后的院子,那里黑漆漆的一片,一点烛火亮光都不见。空气中有一股若有若无的腥气同雨水的潮湿交杂在一起,分不清是泥水的味道还是……
“秦姑娘,你还好吗?”
他换了称呼,声音也压低下来,像是真的在慰问关切她一般。
有一瞬间,他似乎是在对方的眼睛中看到了什么一闪而过,但随即她便低下头去,又恢复了方才那副瑟缩的样子。
秦九叶努力收敛着心神,低头瞥向自己的衣襟。
她的外裳是方才情急之下匆忙穿上的,腰间带子系得潦草,唯有领口遮得很紧。若是现下扒开那领襟处,便能看到两个还在渗血的血洞。
“前几日捡的柴潮了,屋里没生火,有些冷。”她紧了紧衣裳,缩着脖子说道,“昨夜在苏府过夜的时候没歇息好,现下又有些寒症,方才喝了药。”
年轻督护没有说话,目光却转向那被拨开一半的门栓。
不同于方才从门缝中瞥见的那一点,如今他可以清晰地看见那门栓上反着光的暗红色,像是被雨水润湿了,又或者……
秦九叶没有回头,但她却立刻意识到了对方在看什么。
从她回到果然居到现在已过去约莫半炷香的时间。雨下得很大,是以门前和院中的血迹早已被雨水冲刷得不见踪影,但唯有门栓上的这一点,因为有院门上草苫遮挡的缘故还残存在那里。
那是李樵推门回果然居时留下的痕迹。
心中千挠百抓地焦灼着,她面上还要维持着方才的模样,等着对方先发难。
年轻督护没有说话,他身后一直沉默的小将却上前来,居高临下地望着她,语气充满压迫感。
“这柴门上为何会有血迹?”
女子先是明显一愣,随即转身凑近那柴门看了看,似乎也没想到自家的门上会沾上血。
“啊,堂里的伙计不知我今晚回来,提前落了门栓。我淋了一路雨、急着进屋,用这铁片子拨木栓时不小心割破了手,让几位官爷见笑了。”
她说话时的神情是那种恰到好处的尴尬和小心,边说还边从门缝间摸出一块铁片,象征性地在那门栓上比划了两下。
邱陵的目光扫过对方手上那道尚新的伤口,又看了看她身后的门。
这确实是一扇十分破旧的柴门,而她口中所说的药堂伙计……
眼前闪过苏府门前那油头粉面、身上还藏了本艳书的药僮,邱陵轻握在剑柄上的手终于松开来。
“抱歉,这么晚了登门打扰。”
秦九叶点点头,整个人缓缓缩回那门缝中。
“怎会?督护辛劳,这么晚了还要四处奔波。雨天路滑,万望小心。”
她强忍住自己想要将那门立刻关上的冲动,尽量表现得平和些。
谁知,那阴魂不散的声音竟然又响了起来。
“等下。”
将将要关上的门缝只得生生停住,秦九叶深吸一口气,尽量和气地转过头来。
“督护还有何事吩咐?”
“今夜城中又出了乱子。我沿黛绡河两岸追寻血迹,一路顺着河道穿出水门来到城外,判断那凶徒应当就在附近。”邱陵的声音在雨夜里像一枚生了铜锈的钉子一般、迎面扎进她脑袋里,“城外不比城中。月黑风高,秦掌柜可要关好门窗,免得无辜受到牵连。”
秦九叶觉得自己的脖子开始一蹦一蹦地疼起来,先前一直努力维系着坦然朴素的脸有一瞬间的崩坏。随即,她清楚地感觉到了自己露出了破绽,更清楚眼前人的厉害,于是飞快换上一副牢骚满腹的样子。
“这里确实偏僻了些,村中常有人家丢鸡丢狗,报了官府也没人管,许是觉得这点小事无关痛痒,可就算是只鸡,对我们这种人家来说也是很金贵的呢,少一只鸡一天便要少一枚蛋,日后还请督护多派些人手来,想来是比关好门窗要有用得多。”
她这话说得有几分大胆,走的是条以攻为守的歪路。
邱陵的目光刮鱼鳞一般在她脸上刮过,秦九叶只觉得自己那两条藏在襦裙下的腿已经开始打摆子、马上就要支撑不住。
许久,对方终于退开半步。
“秦掌柜所说,邱某记下了。公务在身,不便久留。这些日子还请秦掌柜不要出远门,此案疑点颇多,之后若是查起来许是还会挨门挨户地询问。秦掌柜可明白?”
秦九叶觉得,对方就差说上一句:你这村子是嫌疑村,你是嫌疑人。最好不要耍花招,说话做事都小心些,仔细我要请你去吃牢饭哦。
她虚弱地点点头,只想赶紧送客。
“一定一定。夜路难行,督护慢走。”
年轻督护终于利落翻身上马,不再多瞧她一眼,带着两名手下消失在夜色中。
秦九叶苦涩一笑,独自掩上柴门。
若说先前她还对这邱家大少爷抱着些青梅竹马、久别重逢后的憧憬喜悦,现下便真的只剩劫后余生的荒凉苦涩。
再来这么几次,她下次只要听到他的名字,估计都能立刻哆嗦起来。
他是秉公执法的督护、将来或许还会是这九皋城最英明神武的守城大将,而她只是靠鸡鸣狗盗之法谋生的江湖郎中。
现在是,以后或许也是。
独自立在院中、任雨水噼噼啪啪地落在身上,复杂情绪交织在一起,她竟然忍不住笑出声来。
人狼狈倒霉到了极致,确实会生出些荒诞可笑之感。而她之所以步步败退、沦落至此,全拜一人所赐。
司徒金宝有生以来终于说对了一件事。
那李樵真的是来克她的。
或许她当初确实不该留他。或许她今日就该早做决断。或许她方才推开柴门后便应该告诉年轻督护,自己的院子里藏了个嗜血失控的可怕贼人,方才还在黑暗中袭击了她……
可她到底还是在电光火石之间做出了另一种决定。
许是因为她发现他与那许秋迟是兄弟,又许是因为白日里在苏府中他对她的态度,又许是一种来自穷人的直觉和本能。
她在最后一刻,选择了站在李樵这边。
西房虚掩着的房门另一边,换了房间躲藏的李樵低伏在几只药筐后,立着耳朵听着院中的动静。
或许他早该寻个机会离开这里了,或许那日在宝蜃楼他便该抓住这个机会,或许方才柴门扣响的时候他便不该放她去开门,而是应该想办法杀死她后再逃走……
但他还是在那一瞬间放开了手。
许是因为身上的几处伤口还隐隐作痛,许是因为他并没有十分的把握能一击杀死门外的所有人,又许是一种来自江湖亡命之徒的直觉和本能。
他在最后一刻,选择了放她走。
女子的身影在雨中静立了片刻,看上去似乎比他想象中要平静得多。但她到底还是不敢再进他所在的屋子了。
他听到那双浸了水的旧棉鞋安静了片刻,判断一番后,随即“啪嗒啪嗒”地向东房而去。
李樵抱着刀,又重新倒回地上。
今夜过后,或许他应该重新审视一下他们之间的关系。
她是一个怎样的存在呢?他名义上的雇主?遥遥无期的解药?还是一个掩护身份的幌子?这些复杂的关系中如今又多了一层,他是否需要依赖她的血才能活下去?而她又是否能在这个从来充满背叛的残酷世界为他保守秘密?
他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注定会变得有些怪异。
明早太阳升起后,他甚至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因为他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关系。
他没什么亲近的人,从未在同一个地方待过这么久。他不习惯被人拯救更没救过谁,经历过最多的事情是杀人和被人追杀。
这才是他擅长的人生,他不该被其他可能性动摇的。可眼下他是否还有更好的选择呢?
李樵思考着这些问题,方才闭上的眼睛又在黑暗中睁开。
******************
入了后半夜,雨渐渐停了,月色又亮了起来。
房檐上滴落的雨水规律地打在窗棂上,一点雨水从那已不太严实的窗缝中渗出来些,将紧挨着窗沿下的灶台打湿了一个边。
灶台下、半捆新柴的后面,因失血和惊吓而分外疲惫的女子终于坚持不住、蜷缩着身体睡着了。
她微微皱着眉,十根手指死死抓着怀里的点心盒子,睡得并不安稳。
李樵望着地上那道瘦小的身影,缓缓抽出了刀。
金属摩擦的声响在夜色中一闪而过,隔着那层掺着稻草的墙,雨滴落的声音依旧单调地响着。
姓邱的督护已带人离开,司徒金宝恰好不在,整个丁翁村都在潮气弥漫的睡梦中。这是他动手的最好机会。
一个奇怪的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如果此刻灶台旁的人突然醒来,他会看到她质问自己的愚蠢模样吗?
她救了他,他却要杀她?他的良心呢?被狗吃了吗?
李樵冷笑。
他哪里有心?从来就没有。
那夜清平道上的人没有见过他的良心,先前那些被他灭口的人也没见过,她又怎么可能见过?
靠着良心,他可活不到现在。
隔着雨幕,他望着她站在柴门内同邱陵对谈的短暂瞬间,是他人生中最漫长的时刻。
他的一切小心谨慎、隐忍煎熬,差点在那一刻全部灰飞烟灭。
就算今夜她没有将他的情况告知邱陵,但也无法保证日后不会。人总是善变的。何况她和他太相似了,都是很不容易才活到今天的人。这样的人,会为了那虚无的良心选择牺牲自己、拯救他人吗?
不,他可不信。
所以他不能冒这个险。
既然她可能背叛他,那就在那之前先做背叛的人吧。
因伤而有些发颤的手突然发狠握住了刀柄,锈刀在潮湿的空气一闪而过,又蓦地停住,刀身稳如一面出征的纛旗。
杀了她,解药怎么办呢?
但就算她不情愿,他应当也有一万种方法让她乖乖听话、不敢反抗的。
他实在不该在这继续陪她玩那“好阿姊、好阿弟”的家家酒游戏,他应该露出獠牙,让她害怕、让她后悔、让她跪在地上颤抖求饶……
或许他应该先砍断她的腿,让她不能逃开。
握刀的左手稳稳挥出,透出锈色的刀锋便贴着她的髌骨而过。
或者,他应该割了她的舌头,让她不能告密。
手腕一转,那刀尖破开夜色,又停在她的唇角。
又或者,还是干脆不要冒险。
沉重的凶器缓缓下移,最后停在了她的脖子上。
许是刀剑寒凉,隔着半寸空气也能沁入肌骨,灶台下的人微微翻了下身,似乎被什么噩梦缠住了一般,冷汗顺着她的脖子往下流,打湿了那条还渗着血的布带。
今晚的月色似乎格外地亮,剧烈的心跳和眩晕渐渐平复,喉咙中那股没来由的干渴也消失不见,他只觉得五感前所未有的清明,仿佛能穿透这晦暗光线,一眼望见她脸上每一片细小绒毛和轻微颤动。
随后,他听到她在睡梦中的低声噫语。
蚊子叫一样,像她这个人一样虚弱不堪,根本听不清说的是什么。
李樵挑了挑眉。他是来杀她的,还要好奇她说什么梦话么?
不过长夜漫漫,听听又何妨呢?
他抬起刀尖,俯下了身、贴近了她。
女子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因为压住了半边脸的缘故而有些口齿不清。
“不要怕……不要怕……”
窗外的雨滴声似乎突然停止了,年轻刀客浅色的瞳仁颤了颤。
她似乎只是在混沌中自我安慰。但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仿佛进入了那女子的梦魇之中,同她一起回到了在宝蜃楼的那一天。彼时,她是那样执拗地牵着他的手,笃定自己可以带他走出那个黑暗的地方……
诡异的思绪一闪而过,很快,他的视线焦点便落回到了她的脖子上。
鼻间隐隐还能捕捉到一丝血腥气。
莫名地,那些温热血液在口中喷薄而出的感觉又浮上心头,还有他咬住她时、她在他怀中挣扎的力度……
同先前混迹江湖时的杀戮不同,这是一种更原始也更纯粹的冲动,就像那些流入他体内的鲜血一般,腥味里隐隐透出一丝甜美。
那是一种狩猎的本能。
撑在灶台两侧的手臂收紧又松开,他缓缓直起身子、重新打量起他的“猎物”。
现在杀了她,或许确实有些可惜。
且不说晴风散的事,便是那公子琰在他身上做下的手脚究竟是什么、他何时再会发作、发作时是否能够自控,他都不得而知。倘若接下来的几个月内,他必须要靠鲜血缓解,可如何挑选下手的对象已经令人烦扰,行事之后还要掩盖行踪更是个棘手的问题。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杀人灭口的麻烦之处了。
他需要小心抹去自己兵器留下的痕迹,毁掉对方身上有标识性的衣物佩饰,有时甚至还要一并处理尸体。所以他喜欢借刀杀人或是浑水摸鱼,那夜在清平道,他本来是要借那秋山派王逍作幌子行事的,却不料遇上了公子琰这只“黄雀”。他虽侥幸逃过一劫,却也留下了难以消除的踪迹。
宝蜃楼里遇到的麻烦或许还只是开端。
他应当更加小心谨慎地行事,将一切隐患控制在最小范围之内。
目前来看,这个名为秦九叶的“隐患”,或许是他最好控制的选择。
灶台旁的人早已停止了梦呓,似乎陷入了更深沉的睡梦之中。
他盯着自己投在她身上的影子,终于缓缓将刀收入鞘中。他又退开半步,窗口的月光便又重新在她发间盖上一层柔光。
窗棂上的雨滴声又响了起来,同灶下女子清浅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地对抗着。
少年的身影已消失在屋内,悄无声息地、就像他来时一样。
无妨,就让她再多活些时日吧。
29、一条绳上的蚂蚱
雨停后的清晨凉爽而惬意,丁翁村中的小道上,窦五娘正提着裙摆、骂骂咧咧在泥坑间跳跃。
本就泥泞的小路如今被踩得稀烂,仿佛昨天入夜后谁家的牛羊跑了出来,在这泥水中反复蹚了好多遍一般。
脚下一滑,窦五娘新换的鞋子瞬间沾了半边泥巴,她立在路口,当下便要破口大骂起来,骂了没几句又咳上了,缓了好一阵子才直起腰来。
她前后左右四顾一番,似乎是在观察有无哪家早起的妇人躲在暗处看了她的笑话,见四下并无旁人,这才垫着脚向那扇熟悉的柴门走去。
“秦掌柜?秦......”
窦五娘的声音戛然而止,似乎隔着院门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情景,瞬间换了一副神情,声音也细了许多。
“这不是李小哥么?年轻就是好,起得这样早看着还这么精神。”
半掩着的柴门里,正劈柴的少年停下动作,立着斧头望向她,嘴角弯起一个浅浅的笑。
“原来是窦五娘。五娘昨夜歇息得可好?”
“好,好,好。”窦五娘笑得合不拢嘴,一边点头一边没话找话,“我看这门外还堆着许多,怎地又要劈些新的?”
少年利落将新砍好的柴火码放成堆,乖顺作答道。
“昨夜雨下得挺大、柴火受了潮,灶膛里用没什么,煎药就嫌烟大了些。”
窦五娘瞧着那张沾着草屑的白净小脸,心中没来由地一阵酸溜溜。
“秦掌柜真是好福气,不知从哪寻来你这么个宝贝,可比金宝那孩子强多了。就是这衣裳怎地也不给换换?瞧这前胸后背上都破了大口子了......”
若是被十数名高手追着砍出几条街去,任谁身上都会多几道大口子的。
李樵不语,只笑着低头整理着地上的柴秧,单手拎起那斧头的时候,就像拎起一只鸡那样轻松。
窦五娘看了一会,终于想起来今天来的正经事,向里屋张望着。
“秦掌柜人呢?怎么一直不见人影?自打我认识她,这果然居还从未连着关门两日呢,当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院中忙碌的身影一顿,少年半晌才转过身来。
“阿姊有些受了凉、身子不舒服。五娘改日再来吧。”
少年说罢,礼貌行了个礼,随即不再理会对方那探究的神色,走上前轻轻掩上柴门。
门缝外,窦五娘疑惑的唠叨声隐隐传来,身影徘徊了一阵才离开。
少年盯着门板,手中握紧的斧头慢慢放下来。他转身抱起方才劈好的新柴,向西房走去。
西房半掩着的房门内有些声响,他立在门口听了一会,调整好脸上的神情,这才低头走了进去。
女子背对着他蹲在那灶台旁,埋着头不知在做什么。
他正要开口,下一刻看到对方微微侧过身来,到了嘴边的话又卡住了。
秦九叶两手抱着那装银钱的点心盒子,将里面的碎银抠出来又摆进去、摆进去又抠出来。昨日从苏府带回来的银子被她摆成一行,如今她正试图将那些银子一一码进盒子里,可那盒子似乎有些不够大,无论如何也塞不下。
她身上还是那件昨夜已经湿透的衣裳,脖子上止血的带子倒是重新换了一条,但仍旧有些潦草地包着。
她的全部注意力如今都在那只盒子上,神情很是专注,似乎压根就没察觉他立在门口。
李樵沉默了。
经历了昨晚那样的事,换了寻常人定是要受不住昏过去,醒来可能还要后怕良久,末了再找人哭诉一番,可她却还能睡得着觉。过了一夜,他以为她应当醒来第一件事便是来寻他质问一二,或者至少也该对他有些不同的表示。
可这些她都没有。
经历了这一切,她挂心的事竟然只有那十五两银子。
灶台前那几块砖因为来回搬动已有些松了,秦九叶来回试着角度,又小心磨掉石砖一角,将那合不上盖子的点心盒勉强塞了进去。
又遮掩了一阵子,她总算觉得那盒子藏得圆满了,于是拍拍手站起身来,转过头的瞬间,似乎才发觉李樵就站在身后不远处看着她。
少年的脸上如今恢复了些血色,瞧着同先前没什么分别,那双先前瞳孔大张的浅褐色瞳仁如今又恢复成了寻常模样,带着一点脆弱和无辜。
秦九叶瞥他一眼,又迅速收回了视线。
“瞧见了?瞧见了也别动歪心思,这银子上我都做了记号的,便是到了天涯海角也能追回来。”
李樵更加沉默了。
他昨夜咬了她、差点杀了她,如今她却觉得他在惦记她的银子。
他的眼睛中有些难以打消的疑虑,可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些什么,女子又自顾自地发号施令道。
“我不在时的账都记清楚了吗?药堂重新开张,估计人会不少。金宝暂时不在,你要两边忙,一定细心些,不要让那几个常赊账的占了便宜。”
李樵立在原地,半晌才点了点头。
“好。”
她不再说话了,又似乎是太过疲惫而不想说话,低头忙着将受了潮的柴秧挑拣出来,又清理着炉膛里的炉灰。
她身后的少年看了一会、没有离开,反而走上前几步。
她终于有了些反应、猛地转过身来,抄起一旁烧火的棍子架在他面前。
“有什么话,站在那里说罢。”
果然,被野兽追杀噬咬留下的恐惧是不会轻易消散的,那种利齿刺破血管时的感觉会深深刻在记忆中挥散不去,时时刻刻提醒你不要再犯同样的错误。
从前,他独自在山野密林中逃命时被狼群袭击过,这种感觉他再清楚不过了。
她或许吃过不少苦,但离死亡如此接近应当也是头一回吧?她或许是气愤的、委屈的、怨恨的,只恨自己当初不够心狠,竟然领了只狼崽子回家来。
李樵定住了脚步,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扯了扯身上那件满是破损的深色衣裳。
“衣裳破了,阿姊可以帮我补上吗?”
烧火棍慢慢垂下,秦九叶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破了?”
昨夜那情景实在太过混乱而紧迫,她急着挣脱他,随后邱陵又不请自来,她实在没有工夫去细想那柴门上的血手印是怎么来的。
他站了一会,见她没再说什么,只得转身离开。
“一会坐堂,这身衣裳怕是不合适。我去换一件......”
下一刻,一只干瘦的手从身后抓住了他腰间的带子。
她的力气很弱,但他还是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
那只手随即拉开了他的衣襟。
深色的外裳为他做了最体面的掩护,即使被血浸透也瞧不出什么来,但若扒开外裳、便能瞧见中衣上那几个骇人的血洞。
血水过了一夜已经有些凝结,将中衣粘在了他的皮肉上。昨夜被水浸透的衣料已经干了,但最里面的一层仍贴在身上,揭开时便能瞧见肌肤上已经干涸的血渍。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从他的肩胛处穿过,伤口处的衣料几乎嵌进了肉里。
但奇怪的是,那伤口虽然无人处理过,此刻却已经止住了血,翻开的皮肉似乎也有愈合的倾向,刀口边缘已长出一些颜色发浅的新肉。
这当真是昨夜才受的伤吗?
她看得专注、眉头紧锁,还没开口问什么,少年下一刻却不打自招道。
“已经无碍了。”
秦九叶摸着自己的脖子,狠狠瞪了对方一眼。
“你无碍,我有碍。”
想到昨夜的情形,她突然觉得前所未有的荒谬。
她被人咬了一口已经觉得半条命都要没了,对方受了那样重的伤隔夜却能像个没事人一样站在她面前。到底是她这小身板太不济了,还是她久居村野陋室之中,竟不知晓如今这江湖中人已修炼到可以不药自愈、白骨生肉的境界了?
药还没煎好,伤都快好了。江湖中若人人都似他这般,那她这果然居还有何生意可言?她这些年勤学苦练的一身本领又有何用武之地?
等等,似乎并非如此啊。
秦九叶一顿,脑海中闪过当初她将他从清平道捡回来时的情形,又陷入疑虑和警惕中。
明明先前不是,可如今却是了。
这可未必是什么好事。她见过那些为了出头练了邪门功法、最终走火入魔的年轻人,上个月还功力暴涨、春风得意,下个月便暴死街头、横尸荒野了。若只是如此也就罢了,这走火入魔之人临死之前少不得还要拉上几个垫背的,谁离得近谁便要遭殃,那真是躲都躲不及,就算躲得过初一,也躲不过十五......
少年有着一双很会察言观色的眼睛,他望着女子面上的神色,缓缓低下头去。
“阿姊还是要把我交给督护吗?”
秦九叶瞬间收敛心神,面无表情地看向他。
“我若真想将你交给督护,昨夜就该让他进来看看。”
她将昨夜两人之间的凶险摆到了台面上,显然已不想粉饰太平了。
空气中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过了许久,李樵再次开口,声音却很平静,整个人像是一瞬间变回到了她当初叫他离开的那晚。
“要杀我的人很多,不怕再多几个。我的命是阿姊救的,你要做什么,我都不会怨你。”
说罢他闭上了眼睛,垂下的手却握紧了拳头。
许久,他感觉到对方深吸一口气,随即一双手三两下将他身上的外裳脱了下来。
她的动作很快很轻,同当初救他时那种好奇探究的感觉完全不同了。
“昨夜督护是寻着踪迹追来这里的,但并没有说具体是为何事。就算他要寻的人不是你,我为你遮掩过去,日后他若是追究起来,只怕也是说不清楚的。你们江湖中人的事情,我搞不明白。我是做生意的,可不想和官府扯上关系。外面都知道,你是我果然居的人。这件事了结之前,你我就是一条线上的蚂蚱,是福是祸都要一起扛过去。我说的,你听明白了吗?”
李樵眨眨眼,紧握的拳头慢慢松开。
一条绳上的蚂蚱……这个形容他很喜欢。他感觉自己终于找准了他们之间关系的定义。
她很聪明,为人也机警,又能为他做解药。她若是能和他站在同一战线,他熬过这一关的可能性便大大增加了。
想到这里他不禁抬起头来,整个人像是终于释然了一般靠了过去。
“那昨夜的事,阿姊不问我究竟发生了什么吗?”
但她却抱着他那件破烂衣裳退开来,似乎打定主意要和他保持好距离。
“昨夜的事你当然要一五一十同我说清楚,但眼下还有更紧急的事要做......”
然而秦九叶的话还没说完,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便在院墙外响起。
下一刻,柴门被扣响,声音急促。
秦九叶消了一夜的冷汗顷刻之间便又冒了出来,她小心地透过窗户向院门的方向望去。
丁翁村中的人就算是着急,也不会这样拍门的。而且整个村子里的人有骑驴的、骑牛的,就是没有骑马的。
骑马而来、又如此带着杀气敲门的,只有可能是昨夜来过的那些人。
她扶着灶台走了几步,突然便觉一道影子越过自己向门外走去,她眼疾手快拉住那只穿了破烂中衣、手里拎着锈刀的少年。
“你要做什么?”
李樵用眼神望向那门外的不速之客,同时示意她不要出声。
秦九叶瞬间了然,不知为何有些哭笑不得。
他对“一条绳上的蚂蚱”这件事,领悟接受得倒是挺快。
轻轻摇了摇头,她将血衣扔进灶膛、示意他藏在屋内不要出声,独自穿过院子走向柴门。
拍门声不停,像是阎王的催命鼓。
她伏低身子从门下的缝隙往外看,只看见四只马蹄子在水坑里踱着步。
就来了一个人,应当不会比昨夜的情况更糟了吧?
再次低头检查了一下藏在衣领中的布带子,她深吸一口气打开了门。
门外是个官差打扮的中年男子,一身褐色布甲骑在马上,倒不是昨夜那些看起来自带杀气的小将。
秦九叶微微松口气,还没等开口询问,对方倒是先开了口。
“果然居的秦掌柜可在?叫他出来见我。”
“正是在下,不知……”
那马上的人瞥了她一眼,又望了望她身后那空空如也的破烂院子,确认似乎并无旁人后才有些不耐烦地调转了马头,只将半个马屁股留给她,语气冷酷地通告道。
“郡守有令,叫你前去问话,你去了自然知道。速速随我走一趟吧。”
秦九叶一愣,方才压下的不安又翻涌上来。
昨夜督护追来也就罢了,为何今早郡守府的人也找了来?她这果然居是能开光的庙吗?三天两头有人来拜。
莫非是昨夜的事这么快便露了马脚?还是宝蜃楼的事还没完?再不济不会是那苏凛反悔了不想给银子所以报了官府?
秦九叶脑中打结、心如乱麻。
若是平日也就罢了,可昨夜的事令她根本不想再卷入任何麻烦中,当即有些为难道。
“可是出了什么事?在下还有药堂要看顾……”
对方显然比昨夜的那一拨要没耐心得多,下一刻便冷声打断道。
“秦掌柜可还记得同你一起在苏府问诊的康先生?”
回春堂的康仁寿?那个开黑心药堂、还抢了她金子的康仁寿?怎么,苏府给完金子才发现他是个庸医,所以现在又想吃口回头草了?
秦九叶点点头随后又假笑两声,努力让自己的表情得体一些。
“记得,康先生怎么了?”
马背上的人终于瞥她一眼,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古怪。
“今早回春堂的人来报的官府,说人失踪了,怀疑是昨夜宵禁前后遇了歹人。”
康仁寿不是被苏府的人奉为座上宾吗?怎么还失踪了?还有这事同昨晚找上门来的邱陵是一回事吗?若不是一回事这两者间又有什么关联?还有她屋子里如今藏着的那个又是怎么回事……
她那一夜噩梦、混沌不堪的脑袋根本无法好好思考,只想将自己从这诡异的旋涡中撇清开来,速速送走眼前这尊“瘟神”。
“在下同康先生不过点头之交,这里离城中也有段距离,康先生总不至于连夜来投奔我这破屋子,您说对吧?”
对方显然压根没打算细听她的说辞,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话虽如此,但樊大人查案向来细致谨慎。秦掌柜好歹也是最近同康先生会过面的,若不想惹上麻烦,还是速速随我去府衙说个明白吧。”
秦九叶叹口气,侧脸望向身后那静悄悄的院子,咳嗽两声道。
“我去,我去就是了。”
30、替罪羊
焦州的治所在龙枢,龙枢的治所在九皋。
龙枢郡守樊统的府衙就坐落在九皋城中风光最好的一段小坝上,此坝名唤“玥堤”,其上那座不知名的古建曾是此地修筑水利时的督工之所,因为外墙是石头垒成的,格外坚固些,就这么保留了下来,九皋建城后便将此处选做了府衙的新址,也是为了更好地守护这座城的水利枢纽。
可在秦九叶看来,这樊大人可能压根都不知道自己守着的是个什么东西,更不要说这些年出银子维护水坝了。玥堤上被虫蚁蛀蚀的痕迹已十分明显,淤积的泥沙也无人清理,若非当年城中在兴修水道一事上颇下了一番功夫,上游洪涝又未曾真正波及此处,九皋兴许已被淹过数回了。
整个郡守府衙的银子都花在了别处上。
比如那一进门金灿灿的两根通天柱子,比如那屋瓦檐头间嵌着的翡翠琉璃瓦,又比如在这审人的公堂上。这里被分隔成前后两半,前半与寻常公堂并无分别,后半却在天井下生生挖出来个四四方方的大水池子来。水池中常年蓄着水,却一株荷花水草也瞧不见。
秦九叶看着眼前晃荡着一片绿水,心里七上八下地翻腾着。
那差官带她到了此处后便消失不见了,她只得跪在地上候着,既不知道何时才能见到那传说中的樊大人,更不知道见到人后又是怎样一番情景。
晴了一个早上的天又阴了下来,雨水随即落下,倒是不似昨夜那般迅疾,但缠缠绵绵地更让人觉得黏腻潮湿。鼻间涌来阵阵水腥气,那是许久不流动的死水散发出来的味道。
都说这樊大人审人的池子下有条暗道,暗道平日不开启,只因其连通着九皋的护城河,而那护城河里养着几只活了百年的江怪,只要有活物落入水中,顷刻间便能将其撕咬得白骨都不剩。
是以樊大人审案,总有些有去无回、或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犯人,听闻便是被扔进了那池绿水之中,挣扎着不能靠岸后、被那护城河里的怪物闻声前来吃掉了……
秦九叶打了个哆嗦,再也不敢看那绿莹莹的池水,只盯着自己有些发抖的膝盖。
夜宿苏府那晚生吞一尾大鱼的噩梦再次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梦都是反的。该不会那预示的不是她要吃鱼,而是鱼要吃她吧?
她这厢正想到最可怕之处,中庭那只巨大的石犭贪后、传出一阵脚步声。
虽已在九皋这地界上讨生活多年,秦九叶此前却从未踏足过府衙半步,更没见过那传说中的樊大人,但此时此刻她还是一眼便认出了对方,只因他被五六名衙役簇拥着,体型瞧着像是有身旁人两个那么宽。
如今还未到盛夏时节,可那樊大人不过只走了数十步便已满面是汗,好不容易慢吞吞走到屋檐下的官椅前坐下,左右立刻便为其打起扇来。
其间秦九叶偷偷用眼瞟着,内心的鼓敲得可能比那府衙门前的登闻鼓还要响。
就算在果然居的时候再游刃有余,可到了官家地界她仿佛瞬间便成了被打回原形的小妖。
她虽然做些江湖生意,但归根结底是个谨小慎微的主,做事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没有贪心过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所以虽然做点偏门生意,却也没惹过太大的麻烦,更没有同官府周旋的经验。如今这事到底找到她头上来,她也只能安慰自己,那康仁寿失踪一事跟自己并无关联,兴许这樊大人也只是要从她这得些信息、走个流程,她只需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便能平平安安从这走出去。
想到这,她连忙瞅准时机行礼道。
“草民秦九叶见过大人,不知大人有何事要问?草民定知无不言。”
撑起半只眼瞥过细雨中跪着的女子,樊统便知这是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村姑。
他久居官场多年,见过的人比吃过的米还要多。他只需瞧上一眼堂下人跪着的姿势,便能知道自己能从对方身上得到些什么、还是只能浪费时间。
眼下这个,妥妥地便是后者。
那金丝楠木椅上的胖大人点点头,整个人斜斜依在那官椅上,似乎对她的态度很是满意,可下一刻开口时却是声如洪钟、十足的威严。
“果然居秦九叶秦掌柜,昨日酉时至今晨,你人在何处?又做了些什么?”
询问人在何处、做了什么,这也算是正常流程,总是避不开的。
秦九叶咽了咽口水,小心回道。
“回大人的话,昨日在下酉时初自苏府离开后,便经由西葑门出城去了,亥初左右便回到了丁翁村住处,此后都未曾出门。”她说到这的时候犹豫了一下,随即还是大着胆子补充道,“邱督护入夜后曾登门问过在下几句话,亦可作证。”
“你现下是在本官的府衙接受问话,大可不必提起什么督护。”樊统对她提起邱陵似乎有些不悦,但也未再表示什么,只接着问道,“本官想着你不久前刚见过那康仁寿,或许可以回想起什么来。比如他先前接触过什么人?又或者是否有和谁结过仇?”
见过康仁寿的人没有上千也有数百,为何偏偏来问她这个问题?她当真同这人不熟啊。
秦九叶内心又是一阵翻腾,面上还得保持着恭顺的模样,如实答道。
“康先生妙手仁心、按理说不易与人结仇。但我与他实不相熟,苏府中乃是初见,旁的实在不了解。”
樊大人的声音停顿了片刻,随即又问了一遍。
“你说苏府中是初见康仁寿且与他无冤无仇,这些可都是真话?”
“自然是真……”
她话还未说完,那樊统却突然变了脸,声音也拔高了。
“大胆刁民,事到临头、竟还敢出口狡辩!你一个开药堂生意的怎会不知道回春堂掌事是谁?你们一同前去苏家问诊本就是竞争对手的关系,怎能说是没有利益纠葛?你怕是还不知道,我已经将那苏府中送菜的仆役扣押在此。你若再不说实话,便休怪我无情了!”
这一连串的诘问将秦九叶斥得是晕头转向,逐字逐句在心中过了一遍才勉强寻到重点。
送菜的?一个送菜的仆役,同她被叫到这里挨骂有什么关系呢?
可她随即便突然便想起了什么,整个人瞬间呆在原地。
苏府中送菜的仆役……不就是秦三友吗?难道这樊统抓了阿翁?这又是何时的事?罪名是什么?可有亏待他、审问他、对他用了刑?是问不出什么才将她也带了过来吗?
秦九叶瞬间心乱如麻,方才准备应付场面时编排过的子丑寅卯全忘了个干净,只剩无尽的恐慌在心底蔓延。
“怎么?知道自己露出马脚、说不出话了?”樊统的声音中有种不易察觉的悠然,显然对这种大局在握的感觉分外着迷,“秦三友是你什么人?你若不说,我也自有法子查明你的户籍所在,到时候……”
秦九叶嗓子发紧、低下头应道。
“正是家翁。”
樊统冷笑。
“我当你为了明哲保身,连这爷孙之情都要撇清呢。说说看吧,你同康先生之间到底发生了些什么?想清楚了再说,我想听实话。”
秦九叶突然觉得,这樊大人或许想听的并不是实话。
因为她方才说的就是实话,可对方显然并不在意。
感悟到这一点后,她开始重新审视自己今日的处境。
其一,她如今所在的这处天井只怕并不是这府衙正式审案的公堂,而是这樊大人平日里处理一些“私事”的后花园。
其二,樊统抓了秦三友,却没有正式的审案公文,也没有将人带上来与她当堂对峙,这也并不合审讯的规矩。她猜测,对方或许是怕她与阿翁相见后说辞一致、相互支持,反而可让这“欲加之罪”不攻自破。
是的,这樊大人一大早将她从村子里带出来的目的,只怕根本不是要从她这里问出来什么,而是要定她的罪。
可康仁寿只是下落不明,一切原委还未查清,为何要急着找人定罪?她不明白这其中曲折,只感受到了巨大的危机和压力。
“大人英明,小的不敢隐瞒。家翁虽只是绥清山佃户出身,但一生勤苦、本本分分,过往这些年一直靠跑船为生,从未出过差错、更没有干过谋财害命之事,黛绡河上的船家们都晓得的。如今他是岁数到了、跑不了太远的路,这才常常出入九皋和附近的村子帮人送菜。这次他入苏府帮手,只是因为先前的人不做这份工了,所以……”
“所以,你是说你祖父顶替旁人位置入苏府送菜,和你接了请帖入苏府问诊,实乃巧合?”
樊统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的话,秦九叶无法、只能点着头。
“正是。”
金柱翠瓦下的樊大人笑得好似阎王殿里批簿子的恶鬼。
“哪里来的这么巧的事?我看定是你对那百两黄金的诊金念念不忘,嫉恨康先生医术卓然、药到病除、拿了诊金,这才起了歹念,同你那祖父里应外合,想要将人绑了劫走诊金后便杀人灭口,我说的可对?!”
哪里对?简直一句都不对!
秦九叶瞠目结舌,一时间甚至不知该从何处反驳,但想到这劫道杀人之罪若是落在头上,怕是此生都要在徭役苦刑中度过,当下冷汗透被、连忙狠狠掐一把大腿,告诉自己一定要打起精神来。
“大人何出此言?康先生如今不只是下落不明?我又怎会杀人灭口?!”
那樊统兴致正高,嘴皮子越发利落起来。
“康仁寿是回春堂的掌事,出门都是有仆从的,岂会不向他人报备、独自没了踪迹?如今已过去一整夜,多半是遭了歹人之手。本官若不行动迅速些,难道还要等你杀完人收拾干净再来问话吗?!”
秦九叶深吸一口气,飞快梳理着言语。
“回大人的话。其一,在下昨日离府时日头还未落山,此时康先生应当仍在府中,我是如何去而复返、回到府中行杀人之事的?其二,康先生身高七尺有余,人高马大,在下身量不高,阿翁更是年老体弱,就算合我二人之力,如何能将康先生的尸身拖到府外丢弃还无人察觉?其三,樊大人说我贪图诊金,可有在我身上或住处搜出那百两黄金?”
她一口气说完,心口仍突突地跳个不停。
要论是否占理,她心中一点也不犯怵。可她怕的是眼下这樊统实则并不想明辨真理,而只是急于找个替罪羊将这闹得人心惶惶的案子赶紧揭过去。
她在这城中无依无靠,偏生先前还有点做偏门生意的“案底”,简直是这替罪羊的不二人选。
她这厢等着那樊统如何回应,对方却绕开来她的问题抛出另一块巨石。
“休要扯东扯西。谁说你是在苏府行凶的了?传那苏府管事郭仁贵上来。”
一阵脚步声响起,一道有些眼熟的身影从另一侧走上前来。
秦九叶定睛一瞧,好家伙,可不就是那日从金宝身上搜出花墟集的那位吗?
樊统不耐烦地摆摆手示意对方不必啰啰嗦嗦地行礼问安了,单刀直入地问道。
“你来当着她的面,将先前说过的话再说一遍。”
那郭仁贵显然是在内院当差久了的,汇报起来流畅无比,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提前半个月便默好的词呢。
“前日问诊过后,康先生留了方子便在府上歇下,当晚我家小姐依其方子服了药后精神大好,只因康先生药堂有事、不便久留,便依照约定将诊金尽数奉上,又约好了下次问诊的时间,次日酉正初刻前后便送人离开了。”
酉正初刻,那就是她离开苏府后不久。
这康仁寿早不走晚不走,偏偏要和她前后脚离开,当真是有种说不出的可恶。
那樊统似乎知道她在烦恼什么,又慢悠悠地问道。
“酉正初刻前后,那离宵禁也就还有不到半个时辰了。不知康先生是如何离开的?可是叫了下人备好马车来接?”
那郭管事仿佛就在等这一问,立刻恭顺地继续汇报道。
“康先生也是没想到小姐的病情起色如此之快,因是临时要走,便没有提前叫药堂伙计驾车来接,说走河上、搭船便好,就叫了府上正得闲的老秦送一段路,还付了对方三十文钱。这些府上小厮和码头路过的船工都可作证。”
康仁寿上了秦三友的船?这一切未免有些离奇。可眼下秦三友不在这里,她也无法当面质问清楚,只能努力集中精神分辨得到的消息,试图找到反击的机会。
“就算如此,为何咬定就是在我阿翁的船上出了事?回春堂应当也并不在河道边上,康先生也有可能是下船后、在回药堂的路上出的事。”
这回换了樊统身旁那一直沉默的小胡子开口、正是那掾史曹进。
“回禀大人,今早我便派人寻到那秦三友、将他的船扣了。搜寻一番后,便在船底发现了血迹。依下官来看,这女子虽然柔弱却是做惯苦工的,那送菜的老翁更是身体硬朗,想来若是将人藏在船上又抛尸河中,倒也不需要多大的力气。”
好一个做惯苦工、好一个身体硬朗。
似她和老秦这般辛劳之人,唯一的一点欣慰之处便是这副饿不死、熬不坏的身体了,可如今竟然有人借此反证她有能力杀人,当真可悲可笑至极。
秦九叶突然笑了,声音中少了些惶恐多了些愤怒。
“康先生是临时起意要离府的,我与阿翁如何提前计划此事?难不成若是康先生不走,我们便要闯进苏府将人绑走?”
此话一出,整个府衙后院当下便是一阵沉默。
可沉默过后,是比方才更加激烈的一轮反扑,那曹进对她话语中的愤怒置若罔闻,声音更加严厉。
“何须提前计划?就是见财起意、恶念顿生犯下的案子!”
大难临头,此时不搏何时搏?此刻秦九叶早已将方到此处时的胆怯丢到了一旁,整个人几乎从地上站了起来。
“敢问大人能否确认那船中血迹就是人血?我阿翁前些日子曾为苏府送过几只活鸡,许是东家又要他帮忙运了什么……”
惊堂木“啪”地一声响,樊统随之拍案而起。
“一派胡言!死到临头还在狡辩,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来人……”
他“上刑”两个字还未说出口,一道声音接踵而至。
“我倒是觉得,这位秦掌柜说得有些在理。”
樊统愕然抬头,只见邱陵不知何时已快步进入这庭中。
他似乎来得很是匆忙,身上还穿着那件黑色甲衣。绿水映出他修长挺拔的身形,好似一把笔直的墨尺,将那屋瓦间的金碧之色分做两截。
樊统先前一直斜倚着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坐直了,挣扎了片刻,他还是勉强起身跨出那树荫半步行礼道。
“见过督护。什么风将您吹来了,这就是个上不了台面的小案,怎敢劳您大驾呢……”
“原来樊大人口中的上不了台面,是这个意思。”年轻督护那双眼望了过来,眼神中是一股无法令人忽视的压迫感,“也不知我若在场,今日这事是否能上得了台面。”
好端端地,究竟为何每次他都要当众给他难堪呢?
樊大人心中说不出的怨念,但一张老脸仍挂着笑,慢吞吞地摩挲着手里的惊堂木。
“督护说笑了,她只是个嫌犯,一个平日里便作奸犯科的贼子,此刻说得话怎能尽信呢?她说她昨日早康仁寿一步离开苏府,有谁可以作证?又许是在哪处藏着等待时机……”
“这我倒是可以作证。”
邱陵的声音一字一板地传来,秦九叶却不敢抬头。
她又想起了苏府中的那一幕,实在分不清眼前的人是否真的是来帮她的。
仿佛为了印证她此刻所想一般,下一刻对方便继续说道。
“樊大人坐这郡守的位子也有十余年了,当知道要想定人的罪,需得有证据。不如换我来问。”沾了雨水的靴子停在秦九叶面前,靴子的主人声音毫无起伏道,“听闻秦掌柜昨日出城后便回到了丁翁村住处,一直到天明府衙派人来找才离开,期间除了我在亥时前后拜访过,可有其他人能够证明你确实没有离开果然居?”
秦九叶有苦说不出,只喃喃道。
“有倒是有,不过……”
不过他人不在这里,也不能来这里。
然而就在她犹豫着不能开口之时,她身后大门的方向传来一阵响动,一名衙役急匆匆来报。
“启禀大人,门外有个人硬是要闯进来,我本想将他拦下,可与他同行的还有苏家的……”
他话还未说完,另一道声音由远而近、自雨雾中倏然而至。
“官爷莫急,我只是来寻人的。”
秦九叶茫然回头,只见身后正对府衙大门的石阶下,立着个撑伞的瘦高身影。
下一刻,那伞檐微微抬起,露出一双浅褐色的眼睛。
“阿姊,天落雨了。你没带伞,我来接你。”
31、细雨沐禾
九皋城一年中恨不能有两三百天都在下雨,这其中要数入夏时的雨水最难熬。
春的反复缠绵还未离开,夏的潮湿燥热已经袭来。天一会一个样,雨水一会多一会少,穿多了也不是、穿少了也不是。出门走上几步,鞋底子就潮了,一整天都不爽利。
苏沐禾躲在茶铺后门狭窄的屋檐下,心同这天气一般闷得厉害。
今早出门的时候,门房老张又鬼鬼祟祟地在车后面跟了好久。她只能先去了松萝街的布庄,假意是替祖母准备寿礼,让商曲同马车在前门等着,然后自己寻机会从后街溜走。
作为一个药商家庶出的女子,她从前出门可没这么麻烦的。
她知道母亲不想让她出门,并非是因为她已年过及笄、需要定下规矩,更不是因为担心她的身体,而只是不想让她私下去见那邱家长子罢了。
当年被迫离家、流放在外的“弃子”,如今竟一跃成为这九皋城炙手可热的新官,整个苏家当真是又喜又恨。喜的是这城中最有权势、有前景的一门亲事竟让自家结上了;恨的是结给谁不好,偏偏结给了最没用的庶女。
在这件事之前,苏沐禾在苏家甚至都不是什么眼中钉、肉中刺,她只是个没用的存在罢了,府上的人常常都想不起还有她这么一号人,府外的人更是从未听说过苏家二小姐的名声。
可自从那邱陵从青重山书院归来,一切都变了。母亲明里暗里地谋划着此事,兄长绞尽脑汁要同军中的人结交一番,姐姐为此同她面子上都开始过不去,而她甚至都还没见过那邱家大公子的模样,不知他到底有什么好,竟能让一家人都对她横眉冷对、将她关犯人一般看管起来。
每每深夜想起此事,她都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她不是长在深山密林、集天地日月精华孕育而成的宝芝,有人采撷便被奉为珍宝,无人得知也能悠然自若。她只是藏身在稻田中的一株稗草,就算再小心谨慎、努力过活也不可能结出沉甸甸的穗子,要么逃不过被收割的命运、要么沦为牲畜啃食的对象。
稗草卑贱,但亦有求生的本能,总是要时时刻刻想着如何扎根更深、如何仰起头来争一缕阳光、如何用一具被啃食残缺的身体生出新的枝叶来,在这块拥挤的土地上存活下去。
然而人非草木,她毕竟有着一具血肉之躯。有些时候,她也会厌倦了这样的生活,厌倦了在这泥泞中求生的自己。
她难道不配拥有其他选择吗?凭什么从来都是别人选择她,若是不选就要将她弃在一旁?
苏沐禾眨眨眼,不知第多少次望向路口和那石牌坊后的府衙大门。
几名方收送完货的船夫和挑工笑骂着走进茶铺,苏沐禾连忙抬起袖遮着脸往旁边躲了躲。
这郡守府衙建在河道堤坝上,前街不远处便是莲花码头,亦是九皋城中最大的几处码头之首,附近巷子里的茶铺食肆,都是为船夫和跑货商家开设的,进出的全是些行色匆匆的粗人,一个衣着精致的妙龄女子站在其中,就是再想低调也总会惹来探究的视线。
苏沐禾心中忐忑,帕子捏在手心被汗浸湿了。
府衙大门处仍然没什么动静,邱陵的那匹大青马就沉默地立在雨中,偶尔悠闲地摇摇尾巴,看起来倒是比她要淡定安静得多。
雨水没有要停的意思,她的丫鬟依旧没有赶着马车来寻她,年轻督护也依旧没有从那府衙的大门里走出来。
或许她今日便不该冒险跑出来。
过往十数年她都小心度日,礼貌乖巧地扎根在她的一方田地中,静静地等待时间的流逝。今日是她想要跨出那方天地的第一步,然而一切并不如她想象的那般顺利。
商曲没有现身,不知是否已被母亲的人抓住了,她要“偶遇”的人却还是迟迟没有出现,不知还要这样等多久。
苏沐禾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她几乎已经开始不由自主地在想,一会被家里人寻到后她要如何说辞,这一番徒劳无功地折腾过后,她又要多久不能踏出府门。
罢了,不出来就不出来吧。反正对她来说,这外面的世界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积在道旁的雨水似乎又涨起来些,苏沐禾小心往后站了站。她的裙角被雨水打湿贴在袴腿上,尽管她竭力想要站得体面些,看上去还是有些狼狈。
她低着头,没留意一辆装了货的马车从码头方向急匆匆地驶过,赶车的车夫带来一阵马粪味,她只来得及下意识捂住口鼻,下一刻溅起的泥水便向她飞了过来。
惊慌中,她下意识便想向后退去,却忘了方才已经退过一步,身后那茶铺前的木门坎已经抵在她的绣鞋后,她脚下一滞、身子一歪,眼看便要摔倒在地,冷不丁一双手臂从身后轻轻托住了她,然后一把破旧的油伞又轻又准地挡在了她面前。
苏沐禾怔怔望着前方,只看见那飞溅起的泥水在伞面上流下,又滴落在地面上,变成几朵泥花。
一股带着烟火感和潮湿感的气味在她鼻间一闪而过。那是柴火与雨水混合之后的气息,细细分辨,其中好像还有薄荷与铁锈的气味。
她很少闻到这种复杂而矛盾味道。
苏沐禾将将站定,连忙退开来转过身去。与此同时,她身后那只手臂也收了回去。
“小心些。”
低沉略带沙哑的声音,令人觉得可靠而深沉。
可那张脸却太过年轻,带着几分少年意气,眉宇间清秀、眼神却放肆。
一身布衣的少年收了伞,一边晃晃脑袋、抖落乌黑发丝上的水珠,一边抬眼瞥了她一眼。
“这里是进出人的地方。姑娘要是等人,可以换个地方。”
苏沐禾没说话,平息片刻后,不由自主地打量起眼前的人来。
他身上穿着一件已有些泛白的粗布衣裳,头发随意束在脑后,几缕发丝被打湿贴在白皙的额角,他的腰背十分挺拔,即使只是在低头摆弄雨伞,身体勾勒出的线条也依旧流畅而有韧劲,整个人仿佛一张拧紧了弦的弓。
她有些挪不开视线。方才从那松萝街的布庄离开,她见过多少霓裳彩衣、金丝银线,如今却为一身粗布耽搁住了目光。
他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注视,一眨不眨地望向她。
“怎么了?”
他那双浅褐色的眼睛里有一种光彩,是她的世界里不曾见过的。
苏沐禾像被一只看不见的蝎子隔空蛰了一下般,连忙低下头去。
“雨下大了,我没带伞,只能在这躲一会。”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下颌在她面前勾出一道好看的弧度。
“姑娘没带伞吗?这天恐怕还要下上一阵。”
是啊,今日出门的时候,她哪里想得到会落到如今这步田地。
因为太过无趣,她的人生甚至从来不曾淋过雨。所以她手足无措、所以她只能狼狈地站在这里。如果方才没有遇到他,她的衣裙怕是要毁个彻底,回府的时候定是又要被内院的人嘲笑一番吧。
“我不常出门……”
她的声音很低,话还没说完,下一刻,那把老旧的油伞又回到她的视线中。
她怔然抬头,对方望向她的目光却十分坦然,一切都自然得像是亲近友人间不经意的举手之劳。
“姑娘若不嫌弃,就用这把伞吧。”
他的话很有礼貌,递伞的动作却有几分不由分说,等她反应过来时,那伞已经在她手中了。
为什么?为什么要给她伞呢?是因为瞧见她身上这件做工精细、用料不菲的襦裙,所以想要刻意讨好她吗?还是见她落了单、只是一时兴起才来撩拨一二?
她向来不喜欢那些厚脸皮的登徒子的,可眼下她竟偏偏生不出厌恶之心来。怎会有人天生就能将示好做得这般妥帖自然?又或者他是有几分真情流露的,否则为何她会如此悸动不已……
苏沐禾一凛,下意识提醒自己要划清界限。
她举着那把伞,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你把伞给了我,你怎么办?”
对方伸出手轻轻一推、力度刚刚好,那伞便又回到她怀中。
“我还有一把。”
苏沐禾这才发现对方身后还背着一把旧伞。
她咬了咬嘴唇,声音中有些倔强。
“我不喜欢欠人人情。”
“那下次我若淋雨,姑娘再将伞还给我便是了。”
年轻女子绷紧的眉眼有一瞬间的愣怔,随即不由自主地移开了视线。
她以为他会说上一声“一点小事不用挂心”,又或者会像那些江湖客一样自大地说“淋雨而已,自己已经习惯了”。可他却让她将伞还给他,还说起下次……
她故意拧起秀眉,一双杏眼里装了些薄怒,但因为动作有些生疏地缘故,瞧着倒像是有几分嗔怪。
“我还不知公子姓名,如何归还?公子难道只是随口说笑的?”
“我不是什么公子,只是乡野村夫一个。我姓李,至于名讳……”他顿了顿,再次露出那种引人探究的笑来,“名讳粗陋,不值一提,姑娘不必记挂,他日若是有缘,自会再见。”
苏沐禾心中一急,也不知对方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正要追问,那少年却已取下背上的伞踏入雨中,直奔那府衙而去。
“时辰不早了,我等的人一直不出来。我要进去寻她了。”
他也在等人?等的也是进了那府衙大门的人吗?
苏沐禾一愣,随即下意识便觉得眼前的人可能涉世未深,不知这堂堂郡守府衙岂是说进就进的?当下好言相劝道。
“此处不比这城里旁的地方,而且都说樊大人规矩最多,若无通报,可不能就这么闯进去……”
那撑伞的身影闻言却半刻也没有停顿。
“多谢姑娘关心。能不能进去,要试过才知道。”
苏沐禾望着那道背影,突然意识到对方虽然也在这细雨中等人、却绝不会似她一般踟蹰不前。他心中定是一早便拿定了主意,此刻是不会为她的三言两语而动摇的。
眼下是如此,方才递给她伞时也是如此。他或许就是那样的人。
他要等的人是谁?是谁能令他这么不管不顾地闯进去?他们又究竟是什么关系?或许是他侍奉的老爷或小姐吗……
不过一瞬间的工夫,无数思绪已在苏沐禾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她还从未对一个人这么好奇过,好奇到她心中似痒似燥,好奇到她有一种想要不顾一切去探究的冲动,好奇到她感觉心底似乎有另一个自己正要破土而出,而那个自己怎么看也不像是苏家二小姐。
苏沐禾低头望向手中那把破旧的油伞。
或许他给到她手中的不只是一把旧伞,而是她下次出府的依仗、独自在外行走的勇气、一种新生活的可能。
她抬起脚、向前跨了一步。
雨水在地面积了半寸来深的水,她薄薄的绣鞋踏入其中瞬间便湿透了。
细雨沾湿了她的头发,她晃了晃鞋子,一种奇怪却令人兴奋的情绪占据了她,她扬起嘴角、撑起那把旧伞冲入雨中,小步跑向那个远去的背影。
32、堂会(上)
樊大人今日很是不顺心,先是那瘦得似把干柴的小丫头竟然是块硬骨头,愣是没啃下来,然后是那邱家长子听到风声赶了来、当堂同他唱反调,现在又冒出个不知从哪个山沟跑出来的村夫,一个个的搁这唱堂会呢?简直不把他这堂堂郡守放在眼里!
他深吸一口气、还没发难,他身旁那曹掾史已抢先一步大吼出声。
“来者何人,不知擅闯府衙是要论罪的吗?!”
一道柔弱的声线响起,同这一堂火气满满的“粗人”显得格格不入。
“城北苏家苏沐禾见过邱督护、樊大人。听闻今日大人要审案,我身为苏府中人,也有些所见所闻想与两位大人商议。此次不请自来,还请各位大人不要怪罪。”
这话一出,樊统瞬间有些庆幸方才开口的不是自己。
而另一边的秦九叶这才发现,李樵身后还跟着个撑伞的人,虽然雨落了一身有些狼狈,但姿态还是很美,抖落雨水走来的时候,像是一枝雨后垂露的新荷。
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秦九叶觉得对方手里那把伞莫名有些眼熟。
但下一刻那伞便被收起来了。而除她以外,在场再没有其他人的注意力是在那把伞上了。
那方才因一时口快而得罪人的曹掾史不愧是府衙出身,很是能屈能伸,看出樊大人显然不想得罪苏家,当下便换了张脸上前赔罪道。
“原来是苏二小姐!下官方才哪里是在质问您呢?只是这些年在这地方待久了、语气唐突了些,若是惊扰到小姐,下官这便赔个不是了。”他说到这里不由一顿,目光瞥向一旁那布衣少年时,顷刻间又换回了方才那张可怕的脸,“你是何人?!擅闯府衙也就罢了,还妄图躲在苏家小姐背后狐假虎威,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许是因为那曹掾史终究是个文官,任他如何凶恶威胁,那少年就安静看着他,待他怒斥的声音在堂间散去,这才不紧不慢地回道。
“回大人,我与苏家并无关联,只是来回方才邱督护的问话。”他说罢,望向呆立在庭中的女子,“我是秦掌柜的阿弟。昨夜亥时到今早,我们都在一起。她人未出过果然居,我可为她作证。”
他说这话时脸上带着些浅淡的笑意,那笑很淡,但其中安慰的意味却很深,还有些许对亲近之人的回护。
苏沐禾隔着几步远瞧着,心没来由地一紧,顺着他的目光向庭中天井旁望去。
那是个瘦小干瘪的女子,脸色枯黄、黯淡无光,明明年纪不大、却有种风烛残年的衰败感,只那双眼睛黑亮亮的惹人注目,但也只是抬起片刻便飞快垂下,整个人像是被霜打了的茄子一般蔫头耷脑的,姿态看起来也很是猥琐。
这就是他要等的人吗?看起来似乎同他的气质相去甚远啊。
苏沐禾的心又安静了下来,转头望向邱陵的目光也平和了许多。
邱家长子,本是她淋雨要等的人,也是她今日溜出府的目的所在。
而如今,对方也在皱眉望着她。
“苏姑娘?”
她收敛神色,安静行礼道。
“见过督护。”
简短问候过后,是一阵突如其来的沉默。
这便是未婚夫君与待嫁娘子意外相见时的情形吗?怎么瞧着和戏折子上写的不大一样呢?
秦九叶偷瞄完邱陵脸色,又忍不住偷看那苏沐禾。
先前问诊时没能瞧见,如今一看这苏家二小姐果然姿容甚美,眉眼虽算不得非常出众,但放在一起却有种说不出的浓淡相宜。这场雨水非但没有减去她的瑰丽,反而为她平添几分柔美,就连说话时那几分鼻音都显得恰到好处,正是这九皋城特有的烟雨美人。
她当真生过那一场大病么?还是那康仁寿的药当真如此神奇,竟能让人一日之间便恢复神采?
秦九叶看得发呆,冷不丁那督护的声音再次响起,却是冷硬非常。
“苏姑娘不是病了?跑到这里来做什么?樊大人今日审案并没有传唤苏家人吧?”
秦九叶在一旁听得直埋头,庆幸自己此刻不是那苏二小姐,拖着大病初愈的身子骨、偷跑出来见未婚夫君,却被当众这般问责,岂非芒刺在背、如坐针毡?
然而她这个局外人已经尴尬得不行,那局中的苏二小姐却面色如常、落落大方。
“人是从苏府跑出去的,又是来给我看病才会出的事,沐禾心中难安,想着今日身子好些了,便无论如何也要走上一趟,还请督护和樊大人查明真相,若有需要我从旁配合的地方,尽管吩咐便是。”
真是人比人、不如人啊,这有钱人家教出来的女子旁的不说,就这份进退有度的体面、还有无论何时都能不落下风的底气便是不一般。
秦九叶心中一酸,有些自愧不如地蜷缩起来,努力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然而偏有人不想遂她心愿,下一刻,她便听到邱陵那毫无感情起伏的声音在一旁响起。
“案子的事,我继续问秦掌柜便可,苏姑娘请回吧。”
秦九叶大惊失色、心焦不已,没有抬头也能感觉到周围人的目光瞬间扎在自己身上。
这位仁兄到底是扭了哪根筋、这一堂的人怎么就揪着她不放?那青重山莫非只有直道可走,书是读了不少,怎地就是不知变通?
她舔了舔从早上到现在滴水未沾的嘴唇,涩然开口道。
“先前问诊的时候,苏小姐应当也是见过康先生的。苏小姐慈悲心肠,如今又亲自前来,若能够回想起一些细节,说不定也能开解一二……”
女子胆战心惊地为自己说着话,苏沐禾听到对方那有些熟悉的声音,这才想起似乎并非第一次见她。
那日进入过房间的医者共有七人,又是隔着纱帘一一问诊的,她没有认出她来也是情理之中。只是当时对方问了一些旁人没有问过的奇怪问题,她现在倒也还有几分印象。
但那女子话还未说完,便教那官椅上的樊统出言喝住了。
“你一个嫌犯,自己尚未洗脱嫌疑,有何立场在这里谈及苏家人?还不快快住嘴!”
秦九叶当头挨了一闷棍,只得冤屈地闭上了嘴。
苏沐禾将这一切看在眼里,适时地开口道。
“倒也无妨,今日前来本就是来协助查案的。各位若是一句不问,才是教我白跑一趟。”
她说完这话,下意识瞥了邱陵一眼。然而后者对她所言无动于衷,似乎对她苏家人的身份有些顾虑。
一旁的樊大人察言观色,适时接过话来,用一种例行公事的口吻为那苏二小姐解围道。
“那么敢问苏姑娘,最后一次见到康先生是何时?”
苏沐禾沉吟片刻后轻声答道。
“自前日面诊过后,我确实没有再见过康先生。不过……”
对方面上露出犹疑之色,樊统果然追问。
“不过什么?”
“康先生那日问诊过后虽不曾露面,但一直有通过府上下人传递问话,询问的大都是服药后的情形,食欲如何、睡眠如何、症状是否有所缓解等等。大概每两个时辰便会询问一次,夜间也未落下。但昨日晌午后,便不曾差人来问了,之后便直接离府了。”
这回樊大人不说话了,显然有些意识到这苏二小姐接下来要说的话并不利于自己想要促成的局面,但他的沉默很快便被那年轻督军打破了。
“康先生最后一次差人来问话,具体是何时?”
秦九叶瞥一眼邱陵,心道你方才让人家先回,如今怎么又问起来了?
可那苏沐禾却并不在意的样子,沉思片刻后有条不紊地答道。
“约莫午正三刻前后。那会日头挂中天,内院的管事嬷嬷却说天要落雨、怕是会返潮,赶着去收各院晾晒的皮褥裘衣,还喊了商曲去帮手,是以记得清楚。”
秦九叶低着头,但该听的一个字也没有落下。
每两个时辰问询一次,那康仁寿在申时前后、离府前,理应还有一次问询。
若苏沐禾所言非虚,那便有两种可能:其一是那康仁寿拿了金子便懈怠了,一心想着回药堂,是以便没有再派人询问。其二便是昨日申末酉初时,他便已经出事,而且就是在苏府出的事。而那时她秦九叶已经离开了苏府,从时间上推断她的犯下这案子的嫌疑并不大。
只是苏沐禾所说也并非铁证,若有人按头要她认罪,她依旧无法脱身。
那厢邱陵显然也是知晓的,当下继续追问道。
“在那之后,府中可还有人见过康先生?”
相比方才的泰然自若,苏沐禾此刻明显地迟疑了一下。她的表情很细微,也几乎是和快便调整了过来,似乎所有人都没有察觉到。但角落里,先前一言不发的布衣少年却突然开口。
“苏姑娘既然独自前来,想必是心中有些决断的。不要白淋了这场雨才好。”
苏沐禾不由自主地望向对方,少年却已移开目光、回到那阴影之中,似乎方才说话的另有其人。
绣鞋上的水痕此刻已蔓延成一片深色,手中那把油伞还在滴着水。她望着地上那一小滩水痕,半晌终于再次开口道。
“沐禾居于偏院,同府中的人并无太多交集,不知旁人是否有瞧见。不过……昨日入夜后不久、戌时正的样子,我推开窗子透气的时候,似乎听到了一些响动。”
本对这场问话不抱期望的年轻督军,此刻不禁抬起头来。
“什么响动?”
“苏府中,内院为了防盗防贼,庭院中都铺设了碎石子。那声音,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碎石上拖过的声音。我住的院子在府中西侧,离招待康先生的别院只隔一小片竹林,是以先前一直以为那是小厮打扫院子的声响,但如今回想起来,当时已经开始落雨,断然不会有小厮在此时打扫院落的……”
苏沐禾的声音因犹疑而渐渐微弱,可秦九叶的耳朵却越发立了起来。
如果这动静当真同康仁寿有关,那不仅坐实了此人并未在她后脚离开苏府的事实,同时也意味着那犯案者很可能入夜后还在府中。而西葑城门酉时一过便会关闭,她若说谎、留在城中作案,今早便不会出现在果然居,那樊大人的“栽赃”自然不攻自破。
可如此说来,这苏沐禾的说法岂非同那郭仁贵的说辞有了出入?
康仁寿到底有没有在酉初前后离开过苏府?老秦的船究竟载没载过此人?这人如今又身在何处?究竟是谁在说谎?
不只是她,在场的其余人显然也听出了这其中的矛盾之处。苏沐禾声音未落地,便听邱陵出声问道。
“你听得可真切?除了声音之外有没有再看见什么可疑之处?”
苏沐禾陷入沉思,但她还没来得及再开口,一声厉喝便在府衙入口处响起。
“苏沐禾!”
女子浑身一颤转过头来,正看见自家父兄怒气冲冲地走近来。
她知道自己偷跑出来的事早晚要被母亲院里的人察觉,但她没有想到竟然会这么快。
苏凛身上那件宝蓝色锦缎对襟长袍歪了半截,衣摆也湿了一半,显然是匆忙出府,甚至等不及仆从撑伞便冒雨冲了进来。他身旁站着个方脸浓眉的男子,正是苏家唯一的儿子苏培远,他此时正有些不耐烦地拽着个粉衣婢子,却是苏沐禾的贴身婢女商曲。
苏沐禾咬紧了嘴唇,定了定神行礼道。
“见过父亲,见过兄长。”
她礼未行毕、还屈膝在那里,苏凛却一阵风似地越过了她,径直对上这府衙内的话事人。
“苏某教女无方,教督护和樊大人见笑了。我这便带她离开。”说到这那苏凛瞬间变了脸色,看向苏沐禾时两撇胡子的形状都尖刻了起来,“你瞧瞧你的样子,都不知道礼义廉耻的吗?!还不快快给我过来!”
苏沐禾浑身僵硬地立在那里,一时没有动作。
她的脖颈弯了下去,脸色比方才从雨中走来时还要惨白,低垂的睫毛打着颤,透露着无尽的羞耻与难堪。前一刻她还是这堂上被礼貌对待的苏家人,下一刻苏家人便出现并告诉所有人:她不值得这样被对待。
如果说方才那场雨夺走的是她的体面,那眼下苏凛的出现就是夺走了她的尊严。
“父亲,我还有话要同督护说……”
苏凛还未开口,她那一脸不满的兄长便已冷哼道。
“说什么?还未嫁人心便飞出去了,父兄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她的婚事甚至不是自己决定的,现在却成了羞辱她的缘由。她的兄长庸碌、父亲刚愎,同她又有什么关系?平日里他们的生活中根本就没有她的方寸之地,可为什么每每发生这种事、被责备的反倒成了她?
苏沐禾十指紧握成拳。她向来是比谁都会忍耐的,可今日不知是怎地了,她愈发觉得这种忍耐是那样的无用和可笑。
“沐禾今日斗胆前来不为私事,只想为那生死不明的康先生尽些绵薄之力。先生曾为我诊治,出事前又在苏府……”
她话还未说完,便再次被苏凛打断。
“你一个姑娘家家,这些日子染病都关在房里,又能知道什么?都是些不着边际的胡话罢了。”他说到这里,语气缓和了些,但脸上的那份轻蔑还来得及收回去,看上去说不出的诡异,“你今日的药还没用呢,快同父亲回去罢。若真有要紧事,督护自会来寻我,用不着你出面。商曲,带她过来。”
听到“药”那个字,苏沐禾先前还有些倔强的脸色,不知为何突然便委顿了下来。
粉衣丫鬟颤抖着上前扶住她,主仆二人一言不发地站了一会,随后慢慢走到了苏凛身后。
秦九叶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一时还没回过神来,那厢樊大人早已看清局面,连忙出来“顺水推舟”。
“苏小姐今日淋了雨,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本官瞧这案子一时半刻也不会有什么进展……”
他话说了一半,突然感觉一阵寒气,转头一瞧、邱陵果然正一言不发地盯着他。
樊统哽了哽,愣是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邱陵收回视线,转头望向那方才有些反常的苏凛。
“此案疑点众多,苏老爷近日还是不要离城的好,以免官府差人来问话时寻不到人。”
那苏凛已恢复寻常神色,游刃有余地略施一礼,语气竟是半分也不退让。
“督护放心,苏某就在府中恭候各位。查明真相,擒拿凶犯,众望所归。但若有人不分黑白,硬是要在其中搅上一滩浑水,那苏家也绝不会善罢甘休。督护、樊大人,苏某这便告辞了。”
这话若是寻常商贾人家,即便家底再殷厚,也是绝不敢当着郡守和带兵督护的面说出口的,如今却轻而易举地从这苏凛口中溜了出来,足见苏凛其人远非寻常药商那样简单,或许背后另有靠山。
苏凛言罢礼毕,也不再看一众人的脸色、转身便离去,唯有苏沐禾步伐仍有些滞缓,落后一点的同时又回望向这公堂上站着的一室人。
然而没有人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从雨中走来的时候似乎摆脱了过去的影子,可离开的时候她又变回了苏府里无人在意的二小姐。
转过身去的瞬间,她的余光瞥过角落里同那瘦小女子并肩而立的布衣少年,一种莫名的艳羡在心底一闪而过。
但她终究还是恢复了平静。
没有关系,即使现下还没有合适的时机,但她坚信自己已经找到了开启新生活的方法。
33、堂会(下)
纷乱的脚步声远去,这从一早开始便好戏接连登场的郡守府衙,终于有了短暂的平静。
经过前后种种,樊统心下隐隐有些明白:今日这案子是结不了了。
他有些难以言说的遗憾,只因今日之事对他来说绝非只是断案这样简单。虽说那康仁寿也是药堂掌事,但听闻只是康家养子,并不那么有份量,如今又只是下落不明,实在请不动他这尊大佛。
樊大人心里揣着的是另一桩事。早前瞧邱家那小子对苏二小姐那般上心,他当下便留了意,回去后寻了靠得住的人细细打听一番,果然教他发现了不得了的事。却原来是那苏家不知何时已经搭上都城王府,如今做得可算得上是天家生意。而听闻那断玉君是从都城而来,定是一早觉察了这一层,这才表现得这般积极,而他绝不可落于下风,更不能成了为他人盖庙的冤大头。
康仁寿的案子不论是吉是凶,他都要摆出个样子来,按下一两个小贼做个交代,一来是给那回春堂一个顺水人情,二来也可趁机拉拢一番苏凛。邱家看样子是结交不下了,能捞个苏家也不是坏事。
思及此处,他又不死心了,上下打量着那布衣少年,只用了一眨眼的功夫便判断出这村夫同秦九叶一样,是个没钱也没权的小角色,当下断言道。
“方才苏二小姐的话只是旁证,你的证词也说明不了什么。何况你们是一家人,当然可以撒谎为对方作证。”
李樵终于转过身来,似乎是走上堂来后第一次真正望向樊大人。
“樊大人想必忘了一件事。九皋城门酉时一过便会关闭,康先生若是离府后遇事,我家阿姊不仅要在短短半个时辰内顶着宵禁当街作案,还要赶在亥时督护彻查村庄时回到住处,想必不仅需得成为这龙枢一带数一数二的高手,还要习得一些通天遁地的法术才行。”
这话终于有人替她说出口了,秦九叶边听边在一旁忙不迭地点着头,就差没跳起来拍案叫好了。
那樊统怎么也不会想到,今日就连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乡野村夫都能在这胡搅蛮缠一通。他正要发作,可下一刻对上那双浅褐色的眼睛,心中却莫名一抖,出口驳斥的话听起来有些无力。
“那也有可能是她将人掳到城外犯的事……”
这回少年甚至不再看他,只一字一顿地说道。
“既是如此,那不知樊大人可查明白了,这康大人究竟遇到了什么事、如今又身在何处?”
樊统终于不说话了。
他今日这出大戏本就是要唱个“无头案”的,真要是找到了“头”,那还有什么可唱的呢?
秦九叶站在一旁,知晓眼下已到了撤退的最佳时机,连忙恭顺道。
“我这阿弟心直口快,还请各位大人不要怪罪。只是不知樊大人和督护今日是否还有其他事要问?在下家中药堂无人看顾,确实也是急着回去照料生意……”
方才一番“速战速决”的定罪没能得逞,樊统对她暂时也只得作罢,只想着日后再算账,正要摆手示意她赶紧滚蛋,冷不丁邱陵的声音却再次响起。
“这位小兄弟先前倒是未曾见过,平日也待在果然居吗?”
怕什么来什么,他终究还是将注意力放在了李樵身上。
自从昨夜邱陵敲响了柴门,如今她只要听到他的声音,下意识便会冒出冷汗来。
方才她的心思全在那苏家二小姐身上,如今回过神来才想起身旁那“不请自来”的少年。联想起昨夜她遭遇的种种,再看眼下康仁寿的神秘失踪,秦九叶心中突然产生了一些不好的联想。
那康仁寿,该不会是被……
秦九叶方才消退的冷汗又冒了出来,但脱身要趁早。眼下她已经不可能同李樵撇开关系,只能想尽办法抗过这一关。
调整了一番心绪,她不动声色地将身旁的人拉近了些。
“我这远房表弟身子不好,我帮他调理一下,顺便让他平日在药堂里帮手。”
少年安静地贴着她站着,像一只听话懂事的家犬,时不时抬头去瞧她的神色,将那种涉世未深的简单拿捏得刚刚好,结合方才他闯到公堂上来、又开口顶撞樊统的那种莽劲,似乎并不是个有城府之人。
这等功力若是用来对付寻常人等,怕是对方早就深信不疑。可如今他们面前的是“昆墟四君子”之一的断玉君。昆刀断玉,无情果决。传闻这位断玉君只讲公理不讲人情,就连属下家中年愈七十的老账房,都能因为瞒下些灯油钱而被送官,所以才会被冠上这样清冷却令人生畏的称号。
但从秦九叶的观察来看,这人并非对公理有着多么狂热的追求,他只是天生对人情不敏感罢了,自然也不会被人情所蒙蔽。
眼下年轻督护正将审视的目光落在少年身上,脚下又近了一步。
“昨夜我探访果然居时,你也在院内吗?”
李樵没说话,秦九叶见状,便接过话答道。
“正是。村野之地不似城中,向来没什么可供消遣的,入夜便都回家歇息了。”
邱陵瞧了她一眼,又将视线挪回到李樵身上。
“为何昨日我登门的时候没见你出来?”
秦九叶还未来得及再插嘴,却听李樵低着头开口道。
“阿姊要我将第二天给客人的药提前备出来。雨来得急、活多做不完,就没出门迎客了,督军莫要介怀。”
不错不错,这个借口好。
秦九叶很是满意,几乎要忍不住伸出手摸一摸对方毛茸茸的脑袋瓜。
下一刻,邱陵的声音却再次逼近。
“昨夜我看院中漆黑一片,倒是不知这分药、拣药、配药,都不用点灯的吗?”
这回少年终于抬起头来。
这是邱陵第一次看清对方的眼睛,那是一双烟雨迷蒙、令人有些看不清情绪的眼睛,但放在那张脸上又让人觉得很是单纯无辜,不像是藏了心思的样子。
“督护出身大户人家,想必吃穿用度都没紧着过,定是不知这九皋的烛火今年又涨了□□文钱,村里不少人家都舍不得点呢。至于这分药、拣药、配药,熟练了不用一一去细瞧也能做到。”
这一番话不仅将邱陵的问话推了回去,甚至还加上了一两点不甚明显的嘲讽,言外之意是在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告:新来的督护治城手段虽严厉,实则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是个只会纸上谈兵的笔杆子将军。
邱陵顿住了。
他不善体察人情,但多年行军追寇的生涯令他对那些身负肮脏秘密、亡命天涯之徒有着敏锐的直觉。
那是豺狼对狡兔的直觉、鹭鸟对游鱼的直觉、猎犬对野狐的直觉。
他可以肯定,他方才从这双眼睛中感受到的那种复杂并非错觉。只是如今他还不能肯定那复杂背后藏着怎样的秘密罢了。
“烛火价贵,不比长夜难度。”他突然便上前几步,伸出手慢慢放在对方的右肩上,“你年纪尚轻,还不知这世道险恶。近来九皋城外常有盗贼出没,入夜若不明灯,贼人便会以为家中无人或主人已歇下,翻墙而入行恶事,此时若是撞见多数时候便要见血了。”
邱陵语毕,手却并未收回。
他昨夜赶到红雉坊时,那被砍伤的花楼打手告诉他,凶徒身手虽然不错但显然有伤在身。而从他寻着血迹追出城的种种迹象来看,也可以得知那人伤得不轻,此刻应当走动都有些不便,身形上应当可以看出一二,但也不排除有些人善于伪装。
同那些江湖客比起来,对方实在太过清秀,低头不与人对视时甚至有几分腼腆。但他与各式各样的恶徒打过交道,不是所有恶人都长着一张丑陋狰狞的脸。相反,他们往往谦逊有礼、甚至惹人怜惜。
手掌暗中使力,五根指骨牢牢扣在对方的肩胛上,而那少年并没有太多挣扎,只是有些惊讶地抬头看向他,然后便被他的力道微微压弯了身体。
这举动看在外人眼里好似一位兄长在耐心劝告他的弟弟,只有身在局中的几人知晓这假象之下的暗流涌动。
“督护,草民、草民有话要说!”一直站在旁边沉默不语的女子突然开口,语气有些不易察觉的急促,“督护肩负九皋城安危、日理万机,上到命案城防,下到防盗治安之事,爱民之心可谓人尽皆知!我这阿弟年纪尚小、不懂事,还请督护不要同他计较。草民全家也曾深受黑月军恩惠,此番定全力配合查案,愿助督护早日捉到那贼人,也好让我们这些九皋百姓能睡个安稳觉。”
年轻督护的面容有一瞬间的凝滞,望向秦九叶的目光沉如寒铁。
“黑月军”三个字,他已有些年月没有听到过了。
而这三个字,二十多年前的时候,本是这片土地上最常被提起的名字。
那战无不胜、所到皆是大捷的黑月军,那击退西境赤狄人三十万悍骑、守住襄梁边境整整十年的黑月军,那筑起过九皋十数丈高墙、从未让狼烟燃起的黑月军……
这些年军营中的各式称谓在他身上如流水般轮转而过,可不论他立下怎样的战功、夺回多少座城池、杀尽多少奸邪逆贼,那三个字却永远不可能再冠与他。
身上那件黑甲突然变得沉重起来,令他的呼吸都粗重了不少。他盯着眼前女子的脸,似乎在揣度她提起那三个字的意图和原因。
但这起了风浪般翻涌的情绪,终究只在他眼底停留了短暂的片刻,短暂到在场除了眼前的女子,再无其他人察觉。
“督护?”
她又望着他唤了一声,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话语中的不妥,正要找补几句,那一直察言观色的樊统忍不住站了出来。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这贼妇定是有什么心虚之处才会如此,督护千万莫要被她蒙混过去,还是要好好审一审她才是……”
秦九叶方才那番话说得确实有些谄媚,乍听之下似乎并无太大不妥,但若结合她先前那急于脱身的言行态度来看,便大有古怪了。而这樊统本已打算作罢,但又忧心邱陵借机彻底将这事揽了过去、坏了他的好事,这才费劲心思地拆着台。
可邱陵的心思此刻已不在女子身上,他望着自己那只按在少年肩膀的左手上。
少年穿的是浅色的粗布衣裳,衣料单薄,若有伤处,重压之下必定绽开、血流不止。
但手下衣料依旧干燥,看起来并无异样。
邱陵终于缓缓收回了手。
“秦掌柜与此事暂时还脱不开干系,按理来说除去必要的询问,其他事宜应当要避避嫌才是。”
秦九叶的心仍突突地跳着,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忙不迭地点头应道。
“督护说得是,是我唐突了。”
眼看自己就要脱离苦海,不料对方话锋一转、又绕了回来。
“不过你有这份心,也是难得。”
如果回春堂下个月的热卖药是“后悔药”,秦九叶觉得自己能立刻找到那失踪的康仁寿、然后向他讨上一颗。
对方见她沉默不语,又微微凑近些,语气半真半假地说道。
“如今入夏,雨多道险,平南将军如今又入驻焦州,龙枢周围方圆百里都有其麾下督军镇守,秦掌柜同你那阿弟若无要事便不要出远门了,不若安心守在家中等天气好些再说。若我当真想起什么要你从中协助,还请秦掌柜随时配合,不要以药堂生意等缘由推脱才好。”
方才说要避嫌,现在又将她拉出来,还非要提什么平南将军吓唬她,这断玉君简直是折磨人的一把好手,不知那青重山中是否酷吏当道、刑官为师,当真是教出个好徒弟来。
她不动声色地同邱陵拉开些距离,继续点头哈腰地应下。
“督护说得是。督护若有要事,随时吩咐便可。”
公堂上,樊统冷眼瞧着这一幕,默不作声地摸着肥厚的下巴,不知在想什么。
一阵简短仓促的告退行礼过后,公堂上便只剩下了这府衙的主人和他的随从。
樊统目送年轻督护的身影彻底消失,因久坐而发麻的脚瞬间就抬上了一旁的小案。
曹掾史察言观色,连忙凑上前揉起腿来。
“大人,咱们要不要……”
“着什么急?”樊统哼哼着闭上眼,声音里透着悠闲,“督护要查案立威,我等配合就好,岂能僭越抢功?你说是不是?”
曹进忙不迭地点头。
“大人说得是。下官这不是想着若能表现一二,将来那平南将军若是入城,也能落个好印象。都说这断玉君是九江一带最年轻的督护呢,年不过廿七就被赐了兵符……”
“你懂个屁?!”樊统不耐烦地睁开眼,两腮上的肉因为激动而堆到了一起,“那沣河下游都要打翻了天,地方的兵符发了没有上百也有数十,我看还不如城里十岁小儿手里纸糊的刀剑值钱。这郡守的位子我还坐在屁股底下呢,你不要想着踩过我去巴结他,若再让我逮到,就把你发到居巢去充苦役!”
听到“居巢”二字,那曹进瞬间面如金纸,哆嗦着抱住樊统的大腿告饶道。
“都是小的昏了头、才说出这胡话,郡守英明神武,怎会让那毛头小子骑到头上?都是权宜之计罢了。这点是非小的还是分得清的。”
樊统方才发泄完,胸口的气顺了些,又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样子。
“你说的不错,正是权宜之计。是我先前对这邱家人有些摸不清、又有些小瞧了那苏家,若非私下托人打探了一番,得罪了苏凛那小鬼也就罢了,惊动了他背后那位可怎么是好?”
曹进顺着樊统话中之意、忙不迭地点头道。
“大人英明。依下官所见,这事倒也好办,咱这边若有什么进展,及时和苏家通个气便是了。”
“自当如此,只不过本来是想借着此案送个顺水人情给回春堂和苏家,如今倒是不美了。”樊统言及此处声音一顿,随即眼一眯、又计上心头,“不过青天白日之下,可也不能督办了冤假错案。就算这案子再要紧,咱也不能好心办了坏事、做了恶人,你说对不对?”
“大人的意思是?”
“明日一早,便将那送菜的老头还有先前逮的那几个跑船的都放了吧。就算是个督护,审问的流程也要按我们这府衙的规矩来,他到底还是绕不开我这个郡守。架子摆得再高又如何?有本事就让他自己满大街去抓人去吧。”
樊统说完,同那曹进对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笑声在县衙的石头间回荡,听起来鬼哭狼嚎一般。
34、蜃景消散
从郡守府衙正门出来右行百步之后,便能瞧见一条细细长长的羊肠小巷自两坊间穿过,这里通着莲花码头和一处闹市,却因为太过狭窄曲折,就算是白日也没什么人走动。
小巷沟渠里散发着倾倒过隔夜马桶后的刺鼻味道,两边住户晾晒的粗布褥单遮住了小道的一半,又混了些皂角的味道进来,熏得人头晕脑胀。
秦九叶默不作声地拐进巷子,走了数十步、拐了几个弯,这才突然停下来。
她前后张望一番,再顾不上旁的,连忙上手扯开身后那少年的衣襟,前后左右地翻看他的肩膀。
“你还觉得我们的处境不够糟糕?方才又何必当面顶他那一句!督护八成是察觉到什么了才会当着所有人的面试探你。现下如何了?你那伤处是不是……”
秦九叶的声音戛然而止。
李樵那露出的半边肩膀上细腻光滑、不仅没有皮开肉绽,就连伤口愈合后的痕迹都瞧不见。
秦九叶揉了揉眼睛。
若她今天早上没有亲自确认过,此刻说不定会认为是自己昨夜恍惚了,记错了很多事。但她分明今早才瞧见过那些伤处,纵使见识过不少身强体健的修武之人,但她还从未见过什么伤口能在数个时辰之内便愈合如初的。
“你、你的伤呢?”
少年一手撑着伞,一手安静地拉回衣襟,简短开口道。
“今早光线太暗,你看错了。”
“看错了?!”秦九叶一脸不可思议,似乎头一次听见如此荒谬的说法,“要不要我们现下便回果然居翻翻灶膛看一看你换下的衣裳?”
李樵想了想,继续不要脸道。
“那不是我的血。”
秦九叶退后几步离开对方伞下那小片阴影、恶狠狠道。
“你若不说实话,我今早说过的话便不算数了。之后我走我的阳关道,你走你的独木桥,也不要再费这许多劲了。”
对方终于动摇,可话里话外仍没什么要坦白的意思。
“阿姊生气了吗?可现下要同我划清界限可能已经晚了。方才督护和樊大人都已经知晓你我的关系了,就算我离开,只怕更会引人猜疑。”他说到这故意顿了顿,又将声音放轻柔道,“不过你放心,我定是不会扔下你不管的。毕竟你和你阿翁如今不也牵扯其中了吗?”
那是我阿翁,又不是你阿翁。
何况昨夜的事,若没有他牵扯其中,她要顾虑的事远没有这么麻烦。
秦九叶气极反笑。
“所以你今天之所以回来,就是打着算盘要在督护面前露一面对吗?”
少年摇摇头,权当听不见她语气中的嘲讽。
“我见你一直不回来,便不放心过来看看。”
论脸皮之厚,秦九叶自问难寻对手,如今却让她遇见了。
她抱臂而立,换了个语气。
“这里人多眼杂,你若是聪明些,便不该来的。”
“不是阿姊说过的么?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秦九叶顿住,彻底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她是说过这话。但这话是要“沆瀣一气”的意思,却不是“同舟共济”的意思。
危难之时互相遮掩是因为他们彼此都有些短处抓在对方手中,可不是为了什么伟大情谊、更不是为了共谋未来。
她可不想她的未来中还要处处带着他。
她深吸一口气,正要将这话说明白,可不料对方却先发制人、反将她一句。
“阿姊既然已经决定和我一条绳了,便不该再去招惹那不知变通、逢人乱咬的督护。”
秦九叶愣了片刻才意识到对方的意思,想起方才自己情急之下“配合查案”的那一番话,不由自主地开口解释道。
“我那只是权宜之计,方才那情形你也瞧见,我若不说些什么,他怎会轻易放过你?总不能他说什么我都一口回绝,那岂非又落下话柄,让他之后都有理由找我们麻烦?”
李樵皱起眉。
“可是你若答应了他,日后岂非都要同他见面?”
“见就见吧,也是没有办法。毕竟他们还扣了阿翁,若是我躲着不见他,到时候又要怀疑我们有些什么阴谋。而且眼下阿翁还关在府衙,我不能坐着等死。若是能搭上查案的事,说不定还能使上些力气。”
少年眉头一松,嘴角却勾起一丝嘲讽之意。
“他才走马上任多久,便弄出宵禁这样的规矩来,擎羊集抓了不少人,听闻也是从未有过的。这样的手段岂是个能任人摆布拿捏的?只怕私下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阿姊不要将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秦九叶有些纳闷地看着对方,只觉得眼前的人似乎扭了哪根筋、非要在眼下这件事上和她对着唱。
“我若是有旁的选择自然不想蹚这浑水,可我一没银子去赎人,二没权势去保人,三没武力去劫人,你让我用嘴去救人吗?再者说,他好歹顶着那“断玉君”的名号、又是青重山书院出身,就算只是做个面子功夫,难道不比那樊大人强上许多?”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方提到“书院”二字,对方脸上的神情一瞬间便冷了下来。
“书院又如何?阿姊难道不知道吗?那里出来的人早晚都是朝廷的走狗。狗就算看起来再彬彬有礼、与人为善,只要当主子的一声令下,还是会扑上去将你撕成碎片的。这样的人,就算手中没有刀剑,也是要尽量远离的。”
他说这一切的时候,眼睛自始至终盯着远处,她便看不清那眼里的情绪。
秦九叶顿了顿,才慢慢开口道。
“你好像对青重山书院的印象很差啊。“
难道江湖中人都是如此?对搅弄风云、玩弄权术的高位者既痛恨又畏惧?
撑伞的少年抖了抖伞面上的雨水,掉落的水珠沾湿了他半边肩膀,他的神色又恢复如常了。
“谈不上印象差。只是这世道对穷人向来残酷,咱们需得时刻小心些。这点道理,阿姊想必比我要懂得多。”
这番话有些刻意模糊界限的感觉,但显然对方并不想再聊这件事了。
脸上一凉,是雨水溅落出来的感觉。秦九叶突然意识到什么,抬头看了看头顶的伞。
“你为何就带了一把伞出来?”
李樵顿了顿,随即如实道。
“是带了两把的,但方才等你的时候借了一把给别人。”
眼前闪过方才在府衙时、苏沐禾手中那把有些眼熟的旧伞,秦九叶瞬间便肯定了心中所想。
“你借伞给苏沐禾?”
这回撑伞的少年没说话,他只将伞向女子的方向斜了斜,无声示意对方:一把伞也是够用的。
秦九叶莫名有些不满,但又分不清这不满中更多的情绪。
“这伞是果然居的伞,你说给就给了,当我这个东家不存在么?”
“阿姊从我工钱里扣便是了。”
对方答得理所当然,她竟也不好再追究什么。
想了想,她将压在心头许久的疑问抛了出来。
“今早我同你说的事还没说完,你现下要一五一十地告诉我,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这身体又是怎么回事?那康仁寿的事究竟同你有没有关系?”
康仁寿的失踪同你有关吗?还有先前这城中发生的血案是否也同你有关?你是因为行凶时被发现了所以才逃回果然居的?你是当真在寻仇还是个贼喊捉贼的杀人魔头呢?
秦九叶说罢便死死盯着对方。她既担心对方再次欺骗于她,又害怕他真的点点头将一些可怕之事和盘托出。
少年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心中权衡了一阵才开口道。
“昨夜确实有些凶险,我并非有意要搪塞你,只是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康仁寿的事与我无关,阿姊可信我?”
秦九叶看着眼前人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莫名觉得这样一张脸瞧着倒是比平日里那乖顺甜美的样子顺眼得多。
从生死利益的角度来看,若康仁寿的事当真同他有关,今早那樊统手下差官来寻人时,他便可趁机离开,实在无须自己寻到府衙、送上门来。
想了想,她咬牙点点头。
“虱子多了不怕咬,就再信你一回。你说有凶险、却搞不明白,总还记得是在何处出的事、对方又是何人吧?”
“阿姊可还记得宝蜃楼?”
秦九叶愣住,随即反应过来什么,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昨日你去了宝蜃楼?可擎羊集已经结束了,宝蜃楼也早就关了,再开也要明年……”
“它没开不代表就消失了。”李樵的声音低低的,像是自他脚下的影子里发出来的一般,“阿姊难道不好奇吗?那楼里都是些什么人在背后运作这一切、那日楼中的一切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秦九叶一时沉默。
她光顾宝蜃楼也有些年头了,但从未想过要去探究这背后的主使者,原因很简单:她只是个微末之人,人生的大成便是赚些小钱养家、能够拥有一方立身之所,多了的她从来不去想,也自知没有那个能力去招惹。
许久,少年见她始终一言不发,再次开口道。
“阿姊若是不信,我现在便带你去瞧瞧。”
她终于抬起头,定定看向对方。
“你说这些,到底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
李樵转了转伞柄,油伞上的水珠便掉落一地。
“阿姊若是想听,我可以一五一十告知于你。但宝蜃楼的事,去晚了可能就什么也瞧不见了。”
秦九叶沉吟片刻,终于站到那油伞之下。
“带路,我们边走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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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后的四条子街后巷一片乌糟泥泞,几个支着担子、缩在墙角避雨的挑夫狼吞虎咽地啃着手里的饼子,对身后不远处藏头藏脑的两人置若罔闻。
“当真是这里?”
李樵点点头,秦九叶不说话了。
这条街她再熟悉不过了,这就是她经常光顾的米店后街,而李樵手指方向的那处煤铺旁不远处,正是那老陈的黑心米行。
都说江湖无处不在,只是身处其中之人常常不能察觉罢了。
她从前觉得这九皋城太过闲散,已经是离江湖最远的地方了,却怎么也不会想到,就在这城中最热闹的市井中,便潜藏着一支她看不清的江湖暗流。
老陈真的只是老陈吗?她先前见过的大嫂真的就是大嫂吗?
想到先前进出这里数次,还妄想同对方攀些交情、贪点便宜,秦九叶的嗓子眼就一阵发紧,半晌才勉强咽了咽口水,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见那道熟悉的破棉絮帘子被掀起,昏暗中走出几个蒙着布巾、穿着草鞋的苦力工,负着几个□□布袋子往停在巷口的牛车上运去,一个个闷不吭声的样子。
秦九叶远远观察了一会,终于寻得机会,悄悄上前拉住一人低声问道。
“敢问兄台,这铺子里老陈可是不在这做生意了?我是来买米的……”
那人急着赶工,不等她说完便哑着嗓子打发道。
“不知道,我就是来拉货的。”
秦九叶太熟悉这种语气了,想了想从身上摸出几枚铜板递了过去。
“兄台辛苦,我们就想知道这店里的人去了哪里。”
那汉子这才停下脚步,将身上摞着的三个袋子靠在墙上,伸出五根指甲带泥的手将那铜板收入裤腰里,然后才小声道。
“这店里的人啊,都死了。”
饶是心中有所准备,秦九叶听闻此话还是一惊。
“死、死了?”
“是啊,官府今早派人来看过了,说是仓库里进了老鼠、闹了疫病,那店家心虚半夜来倒腾东西,结果打翻了烛台,燎着了隔壁的煤堆子,被烟困住活活烧死了,若非夜里落雨只怕连门脸都要烧得什么也不剩了。这整条巷子不少铺面都遭了秧,不过本来就破烂,官府便没咋管,临走前找了附近药堂的人帮着处理。开药堂的哪愿意管这事?只叫了我们几个过来把这些烧剩下的东西都丢出去,找地方埋了就算完事。”
一听老鼠、疫病几个字眼,秦九叶下意识便退了两步。
鼠疫可不是小事,曾有北疆古城因老鼠带来的疫病一夕之间沦为死城。这地下米行四面透风的,确实不会像正规米行管理得那么滴水不漏,此处又是闹市附近,每日穿梭往返的人不计其数,若真是闹了疫病,怕是早就已经蔓延开来。
但还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秦九叶拉着李樵站在巷子两旁的阴影中,望着那几个大汉装满牛车后匆匆离去,最后目光落在那些被火烤得焦黑、却结结实实的米袋子上。
“你也察觉了吗?”
秦九叶回头望向身旁的人,两人虽没有再说什么,但眼神交汇间流露出的都是同一种猜想。
她是常年光顾这种地下米行的人,不是没见过遭了老鼠的仓库,那些店家抓着破了洞的袋子声声控诉的样子还历历在目,可方才那些苦力搬运的米袋,经历过一场火劫后竟还全部完好没有一个破洞、袋口也扎得紧实。
这样的米袋子,怎么也不像是遭过老鼠的。
再者说来,鼠疫多发在北部的秋冬时节,龙枢一带还未曾大规模爆发过,眼下正是夏初之时,也并非家鼠最活跃的时候,鼠疫一说的可能性又降低了不少。
或许还有一种可能。那便是有人谎称此处有鼠疫,借官府之手将此处收拾干净,以断旁人探究的路子,只怕真正想烧的根本不是这几袋子霉米粗糠,而是别的什么东西。且那火并非是从存放粮食的米店烧起来的,而是从更深的地方蔓延过来的,所以才只熏黑了那些袋子,那些铺面从外面看上去也还算完好。
官府的人不傻,也许并非全无察觉。只是该烧的早已成了灰,剩下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就算之后有人想要探寻些什么,也都无从下手了。
宝蜃楼、连同清平道上那只箱子、还有箱子里那从未有人见过的秘方,就这样消失在了九皋城午后明晃晃的闹市中,像人群中的一抹影子、山海间的一道蜃景,转瞬间已不知去向……
而与此一同蒸发的,还有他经历的那一晚。
李樵收回目光,看向身旁的女子。
“那密室应当已经灰飞烟灭,我方才同你提起过的人,怕是短时间内也都不会露面了。”
如今无人证物证可以佐证他的说辞,但向来多疑谨慎的女子,这一次却出乎意料地没有再质疑他。
睡眠不足令人头脑昏胀,秦九叶揉了揉额角,半晌才叹息道。
“你还记得,当时他除了提到那箱子里的东西,还有没有说些什么别的?比如要你小心什么、注意什么?”
“他说,我的时间不多,兴许只有数月时间。其余的……”他顿了顿,随即截住了话头,“其余的没有了。”
几个月的时间,是因为对方需要在某个期限内成事吗?还是说对沾染了那东西的人来说,确实只有数月时间能够行动自如,之后便会……
便会怎样呢?
秦九叶的思绪翻涌着,无数奇毒秘药、诡秘之术在心间一一掠过。
或许李樵那好得如此之快的伤口并不是件好事。
先前江湖中传闻过许多灵药仙丹,她都并没有太过放在心上,只因这世间万物讲究有失才有得、阴阳需得守恒。她也不信所谓神迹或巫术,缺失的血肉必定需要时间去重新生成,短时间之内迅速愈合,很可能是调动了一个人的全部能量和精气、加快了新陈代谢才会如此。
这样的消耗要么令人短寿,要么便会引起反噬。
李樵攻击她并获取鲜血的行为,是否是这种自愈能力的代偿?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能力所需的代价是否会越来越大?直至有一日外界获取的能量不足以抵消这东西带来的反噬,便到了那神秘公子所说的大限……
秦九叶望向少年那张年轻的脸,几次欲言又止,最终只摇了摇头。
“罢了,现下去追究这些怕是也不会有答案。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那现下怎么办?”
秦九叶转头向西望去,太阳不知不觉间已经西斜,现下要出城倒也还来得及。
但是今日她不能回丁翁村。
一来老秦还被关在那郡守府衙情况未知,她实在不能放下心来,需得留在城中探查消息。二来……
“我们去听风堂找金宝汇合,再做打算。”
“阿姊不回果然居吗?那药堂生意怎么办?算算应该已有三日没有开张了……”
秦九叶本不想多说,但对方问到了她的痛心之处,她要是不说清楚心中便堵得厉害。
“你以为我不想回去吗?还不是因为你!”她停顿片刻,声音压低、努力平复心绪,“今日若是回了果然居,岂非又剩你我二人?你那疯病我还没有梳理清楚,万一是天黑便发作,到时候我身边连个帮手都没有,岂非又要任你宰割?我便是有十条命也禁不住你这么祸害啊!”
李樵沉默了。
她说得对。但不知为何,他听完心里就是有几分不舒服。
不知出于何种情绪,他开口狡辩道。
“我忍得住。”
秦九叶冷笑。
“你忍得住,我怕我忍不住。我怕我忍不住先将你药翻了,再五花大绑起来,然后每天放血割肉试药,最后将你做成个药人藏在金宝的床底下。你以为你很了解我吗?我是个见惯生死、只会钻营的江湖郎中,最近又正巧缺银子,逼急了我可什么都干得出来……”
李樵望着秦九叶张牙舞爪放狠话的模样,竟觉得那副他先前一直瞧不上的小身板突然间变得高大了起来,同他站在一起也没那么违和了。
“原来如此,阿姊果然精明能干。比我想象中的还要精明能干。”
秦九叶一顿,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觉得眼前的人脑袋瓜子方才淋雨进了水,根本听不明白话。
“我同你说不上这许多。总之你管好自己,莫要连累我,更不要连累果然居。”她放弃了理论,抬脚自顾自向前走去,“还有,不要叫我阿姊了。外人面前做做样子,就我们俩人的时候,你随便怎么叫吧。”
李樵若有所思地望着女子离开的方向,脚步在原地迟疑了片刻。
她的背影看起来瘦弱却冷硬,依稀还是以前的样子,但又似乎哪里有些不对。
他以为经历了昨晚的事,他们之间的关系明明应该更进一步了。毕竟以他的过往经验来说,没有什么比共同的利益更牢靠的关系根基了。可为何她反而不再像那日宝蜃楼中那样肆无忌惮又全心全意地对待他了呢?
保持距离、公私分明,现下她的表现对他来说才是更合适的。但为何他总是有些不舒服、不甘心呢?
思索没有带来什么有意义的结果,但他对自己有信心。
早晚有一天,他会找到答案的。
想到这里,少年再次恢复了往常模样,脚步轻快地跟了上去。
35、今晚吃鱼
秦九叶是等到唐慎言关门送走最后一批茶客之后,才寻了机会、带着李樵从西侧小门溜进了听风堂的。
并非是她不想走大门,她只是不想迎面撞上唐慎言。
听风堂四面设门、四面透风,从前是处荒废的小神庙。如今的襄梁已少有人信奉神明,小神庙里供奉的神像掉了脑袋,半边胳膊也早就不知去向,就只剩下半截还算完整地盘坐在正殿里,衣摆下依稀是一段蟒蛇的尾巴。
龙枢临水,人们都在大江大泽里讨生活,最不喜欢的动物就是蛇。是以这神庙虽然同郡守府衙一样是石头做得地基、坚固无比,却一直无人愿意接手打理,就连官府也不想在其中花上半块银子,久而久之便成了“三不管”地带,倒是有不少江湖中人以那庙中石像为地标,常约在此处汇合或歇脚。
老唐当初也是看上了这一点,才押上了全部身家将这地界盘了下来、开了茶馆。
这处石头神庙四面有厅堂,正应了他要广纳四方消息的期望,正中还有处独立带天井的院子,风水上讲叫“承天恩露”,可获得一线天机。至于那神像,老唐觉得江湖人煞气都重,镇住半块破石头总不成问题。总之,都是些神神叨叨的说法。
可老唐千算万算、就是没有算过这里的财运。
听风堂也开张六七年了,一直半死不活地维持着生计,竟连多一块瓦的钱都赚不出来,堂主唐慎言更是熬得苦大仇深,生生从一个不问柴米油盐之事的书生,变成了个掉进钱眼里的吝啬鬼。
秦九叶和唐慎言一样穷,所以没有人比她更了解对方心中所想了。
穷人之间也有情谊,但这点情谊有时候经不起现实的拷打。她先前在唐慎言那占了便宜,又将金宝塞来住了两天,这便无异于一场友谊的酷刑。
“阿姊,我饿了。”
扭头看看身旁同她一起缩在墙角的人,秦九叶狠心冷酷道。
“再忍忍。等天彻底黑了,我们就去找金宝。”
李樵没说话,肚子一阵鸣响。
一阵饭香和辣油的味道混在热腾腾的白气中,从头顶的小窗里冒了出来,一个劲地往人鼻子里钻。
他们现下蹲着的地方好死不死就在这听风堂的小厨房后面,眼下又是饭点,对于两个从早上起就没怎么吃过东西的人来说,这才是真正的酷刑。
秦九叶一边暗骂这唐慎言一个人住还吃得这么有油水,一边又在揣测这听风堂是否实则日进斗金、远比看上去要风光得多。
正想着,头顶的小窗被人“啪”地一声推开,唐慎言半个脑袋探了出来。
“今夜晴好,月色明朗,正是好景之时!奈何总有宵小鬼祟出没,烟熏火燎也不肯现身,在下只得备上一锅热油来做场法事,若有伤及无辜之处,还请各位多多包涵!”
对方话音落地,便听一阵哔啵作响的热油沸腾之声在窗口响起,下一刻,两道黑影一前一后自窗根底下窜出,惊魂未定地立在院中。
“你这心思歹毒又败家的伪君子!菜油市价都多少钱了,你竟舍得烧来做法事?!”
秦九叶方才怒斥完毕,便见那“罪魁祸首”抱着小钵立在窗口,正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而她方才听到的声响,不过是豆子落钵的声音。
“原来是秦掌柜。不知秦掌柜今日打算喝几壶茶、偷几颗枣子、又框我多少银子啊?”
见危机已经解除,秦九叶当下放松下来,拉着身后的少年匆匆行了个礼。
“唐兄说笑了。这不是我果然居又添新人了,想着第一时间带他来听风堂长长见识……”
豆钵应声撂在灶台上,唐慎言一手叉腰、一手怒指院中两人道。
“我寻思你先前坑我那点消息费我便不和你计较了,你那嘴馋的伙计赖在我这两天,你好歹要给点食宿钱吧?你不提此事也就算了,如今又带一个来是什么意思?你果然居到底是个药堂,还是处灾民窟,要饭都要到我这来了!”
唐慎言虽说死板书卷气了些,但到底也是坐堂说过几年书的,这话若是随便让哪个药堂老板听见了,估计当场都要一脸羞臊、下不来台。
可偏偏他面对的人是秦九叶。
果然居的秦掌柜善用无耻武装尊严,浑身上下就脸上的皮最厚。那夜李樵若是啃她的脸,肯定都能把牙崩了。
此刻面对唐慎言的一番羞辱,她也只是掏了掏耳朵,一边腆着脸将散在窗户跟前的几颗豆子捡起来,一边搓着手建议道。
“凭咱这交情,总是钱不钱的多没意思。不如改日我进趟山再给你采些野茶来如何?你混在好货里,那些粗人也尝不出来……”
“你当我同你一般黑心?!若是让哪个常客喝出来了,我这听风堂岂还能有立足之地?何况、何况现在都什么时令了?洗竹山里那几株野茶老得连驴都不愿意啃,你还有脸采来敷衍我?!”
洗竹山总共便那么几株野茶树,这几年被果然居和听风堂两家轮番薅着叶子,瞧着是越来越秃。
不过是两只铁公鸡在互啄,这唐慎言竟还啄出优越感来了。
秦九叶努力压下心中火气、默念忍字诀,一计不成、再生一计。
“那要不这样,我那伙计跟我做事有些年头了,干活还算利落,为人也敦厚得很,我将他赠与你做工三日如何?保证任劳任怨、一人可顶三人。”
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大抵便是如此。唐慎言自认修习“抠门大法”已有所成,可在这瘦小女子面前还是能给气出一口血来。
“他赖在我这两天也就罢了,你还想让他再赖三天?!”
秦九叶越战越勇,根本不肯轻易放过对方,故作痛快道。
“莫生气啊气大伤身!大不了不用他了,换我这个掌柜亲自给你做工!我给你做工三日,你就不要再啰啰嗦嗦了。”
唐慎言彻底败下阵来。他怕自己要是再不同意,对方能在他这院子里就地将“无耻”二字著成一车书。
“三日、就三日!多一日我便禀了官府说你私闯民宅,赖着不走,还企图蹭吃蹭喝、威胁我性命!”
三日,虽说不长但也够了。这些天她得将这一屁股事弄明白了,然后赶紧回果然居。城里什么都贵,她也不想在这耗着。
秦九叶将手里的豆子热情放到对方手中,语重心长地拍了拍。
“成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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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西斜,最后一辆牛车晃晃悠悠驶进六里坉的街口。
这里是南城中有名的“聚宝坑”,穷人家孩子的欢乐场。
十个城南坊间出身的孩子,七八个都知道六里坉的那个大坑,若得了闲便是跑上一个时辰也要来这里蹲着守着,只因这里乃是城中富贵人家倾倒垃圾的地方,而对于那些有钱人来说已是垃圾的废弃之物,对六里坉的人来说可都是宝贝。
除了那些半大孩子,平日里也常有些乞丐流民聚集在此,等着那些马车上丢下来一只只破烂袋子后,便像嗅到剩饭剩菜的野犬一样一拥而上撕开袋子,看能在其中翻找到什么。
有时是一些旧衣物、有时是一些零零碎碎的盆钵匙勺、有时是一些生了虫的米面谷子。这些东西折旧送去市场有时也卖不上几个钱,不如丢在此处来得省心,有些富人家甚至将此举当做行善,每月都会来上几趟。时间久了,这六里坉的人都认得出城里有钱人家的马车,只要有车驶过街口,便一个个抻长了脖子去看。
只是今日,每一个蹲守六里坉的人都缩在角落,任凭那沾了黑灰的麻袋堆成了山,也无人敢上前翻弄一二。
只因如今那大坑的中央站着个长刀在手的女子,一只麻袋被抛下,她便凌空挥出一斩,那麻袋落地时便似一只漏馅的包子散作一地。
牛车上最后一只麻袋也被扔入坑中,卸货的大汉拍拍手、抬头望见那坑底另外一人时,整个人明显一愣。
那是个锦衣华服的年轻少爷,浑身上下的穿着很是讲究。他是个粗人,虽压根不识货,单瞧着那些光鲜的颜色也能看得出,那同他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这样的人,待在这里做什么?是哪家的公子少爷喝醉了在此发酒疯吗?还是官府也瞧上这片地了,派人来勘察一二?
卸货的大汉一时看傻了,而周围缩在角落里观望的那些人也都是同样的目光。
只那当事人似乎根本察觉不到那些目光一般,自顾自地撩着衣摆、挽着袖子,在那些脏兮兮的破麻袋间穿梭翻弄着。
偌大的垃圾坑中,有什么光滑的东西闪了闪光,一个浑身脏兮兮的半大孩子流着鼻涕从角落里走出来,直奔那坑底而去。
他眼神专注,压根听不见身后哥哥焦急的呼喊,一双短腿倒得飞快,直到走近前后、弯腰将那反光的东西拾了起来。
那是半只天青色的瓶子,瓷质细腻,瓶身已碎裂,只剩半个瓶底子。
他还没来得及再看两眼,便觉手中一空,东西已落入那锦衣少爷手中。
小孩子最看不得别人抢自己的宝贝,当下嘴一瘪、眼一红,扯着嗓子便哭喊起来。
“坏人!坏蛋!抢我东西……”
他那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哥哥此时已赶了过来,一把将他拉到身后,眼神警惕中透出凶狠,声音虽有些颤抖,但还是对那有钱人尖声道。
“你是坐着马车来的,竟然还要同我们抢东西,连小孩子都不放过,难道不怕半夜被鬼找上门去?!”
那锦衣少爷站直了腰,脸上神情有些错愕,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上半句话,冷不丁一道红色身影已站到了他身前。
红衣女子虽然手提长刀、看起来很是吓人的样子,但终究只是隔在中间,自始至终没有抬起过握刀的手。
两方就这么对峙着,半晌,一只捏着琉璃宝珠的手从她身后绕了出来,径直递到那孩子眼前。
小孩吸了吸鼻涕,望着那颗亮闪闪的琉璃珠移不开眼。
“这是……给我的?”
锦衣少爷探出半个脑袋,压低嗓子道。
“我用这个和你换,你换不换?就等你三个数。三……二……”
那孩子看看那赤中带紫、剔透晶莹的宝珠,又看了看男子手中那脏兮兮的破瓶子,半晌故作不情愿地点点头。
“换就换!”
一大一小两人迅速达成交易,待姜辛儿反应过来时,那小孩子已被他哥哥带走了。
垃圾坑中又只剩下两人,许秋迟捏着那沾着黑灰的瓷瓶残体,眯起眼来。
“功夫不负有心人。瞧,这不是发现了些有意思的东西么?”
姜辛儿凑上前一看,整个人也是一顿。
“怎会有这个?难道宝蜃楼的事,庄里的人也从中掺了一脚?”
“倒也未必。”许秋迟轻轻吹口气,那瓷瓶上的黑灰便尽数退散,露出那瓶底上的小字来,“依你们的规矩,服药过后的瓶子岂能乱丢?需得留好瓶子来换下月的药,若非情况十万分的紧急,谁也不会将这瓶子乱丢的。不过……还有一种可能。”
姜辛儿也注意到了那瓶底上的字,顺口接道。
“此人曾是山庄中人,如今却已不是了。”
“不错。至于这瓶子,大抵也并非他本人的东西,只是从旁人处抢来的罢了,情况危急之时拿来‘渡劫’用的,”男子说罢,抽出随身的帕子将那瓶底包好收起,“当初能够冲破牢笼,如今又愿以身犯险,这人倒也有几分本事。”
姜辛儿在一旁看着,一时陷入沉默。
倘若所谓的牢笼能够轻易挣脱,怎还会有人将性命出卖给魔鬼驱使?只因自由的代价往往是沉重的。据她所知,那些逃离山庄的人几乎没有能活过三月的,要么死于非命,要么死于断服晴风散后的种种……
旁人或许不懂何为“以身犯险”,她却再明白不过。
如果生存只剩下最后一条路可走,就算是再艰险的路也值得一试。
姜辛儿抬头看向许秋迟。
“如此说来,那箱子里的东西如今便在此人手上?”
许秋迟望着西边下沉的落日,不知在想些什么。
“或许吧。如今清平道这条破路是彻底断了,其余的路可要盯紧了。”
姜辛儿顿了顿,还是将心中所想说了出口。
“会费尽心机、铤而走险取夺那东西的人,必定也已是被逼入了绝路。只要他还在这九皋城之中,就一定还会再起风浪。苏府那边……”
她话还没说完,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最后停在大坑边缘。
“二少爷!”
那骑马而来的小厮几乎是滚下马来,匆匆几步走到许秋迟面前,顾不得平息下来,径直凑近对方低声汇报一番。
锦衣少爷的脸色有一瞬间的阴郁,像是晴朗的月色突然间便被遮住了一般,过了片刻才恢复如常,挥了挥手示意对方先行退下。
“回去告诉怀玉婶,就说我很快便到。”
那小厮松口气,随即点点头、行礼过后上马离去。
姜辛儿望着那立在废墟中格外沉默的背影,突然有些后悔自己方才说了那样的话。
“可是将军又……”
许秋迟的背影终于动了,转过身来时又恢复了同以往无甚分别的样子。
“方才望天时便觉得,今日天黑得格外早,看来当真是时辰到了。我们回府吧。”
他说罢,提着衣摆在垃圾堆中一步三晃地走着。
夕阳下,他头上那顶翠玉冠看起来有些别扭,原本镶在两侧的一对琉璃珠如今只剩一颗,缺了半边的地方格外显眼。
姜辛儿跟在对方身后,瞧了几眼之后终于忍不住开口道。
“少爷若觉得于心不忍,方才给他们银子便是。这玉冠好歹也是您金贵心爱之物,回头若是柳管事问起了……”
前方不远处,许秋迟已撅着屁股从坑底爬了上来,站在马车旁拍着衣袖。
“你放心,她若问起,我定不会说是你回护不周。”
姜辛儿一愣,再开口时声音都有些发紧了。
“辛儿不是这个意思……”
“同你玩笑而已,莫要当真。”男子果然只是在打趣,只是打趣过后面色又有些落寞,“我并非于心不忍,只是有些羡慕他。他有愿意挡在他身前的手足至亲,我却没有。要说这老天,也是公平的。所谓琉璃彩珠,同一个掉了底的破瓶子,本来也无甚分别。”
对方话中深意,姜辛儿并不能完全明白。但这些年月相处下来,他情绪低落的时候,她总还是能感受到的。
姜辛儿立在原地,半晌突然开口道。
“少爷还有辛儿。不论何时,我都愿意站在少爷身前。”
马车旁的男子动作一顿,随即冲她笑笑、没再多说什么,自顾自地上了马车。
姜辛儿抿了抿嘴、正要跟上,冷不丁对方却撩开车帘又钻出个脑袋来,随即出声提醒道。
“将你身上的灰抖干净了再上车。”
姜辛儿提着刀鞘的手一紧,神情有一瞬间的无措。
过去这些年,她也陪他出入过不少脏乱腌臜的地方,他同其他世家子弟不一样,从来没有在这些小事上抱怨苛责过半句,是以时间久了,她便也忘记了这些规矩。如今突然听他提起来,心中难免有些异样的难受。
收敛心神,她当即在马车前请罪道。
“是辛儿疏忽了,险些弄脏少爷的车。”
“谁说是怕你弄脏车子了?”许秋迟有些惊讶地看向姜辛儿,随即又低声笑道,“我想起当初你刚来的时候,有一次气急了追我,结果以为我掉进了城东门楼子下那处泥塘,不管不顾就跳了进去、叫也叫不上来,之后被柳管事捞上来后还不是和我挤在一辆车里回去的?我又几时嫌弃过你?”
他不提那件事还好,一提起来姜辛儿瞬间便回想起一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更加抬不起头来,半晌才磕磕巴巴地回道。
“当时情况紧急,我也没想那么多。”
眼看她就要窘迫地说不出话来,许秋迟终于收敛了神色,轻声解释道。
“邱陵今日在樊统那里吃了暗亏,这几日必定会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我们莫要送去让他挑刺,更不能将他的注意力引了过来。你可明白?”
姜辛儿终于缓过来些,细思一番后点点头。
“督护的心思如今应该还都在案子上,既然有所烦忧,应当一时不会注意到我们。”
许秋迟一声叹息。
“你是不大了解我那兄长。那是个愈挫愈勇、屡败屡战的主,嗅到一点风吹草动便能掘地三尺的好狗。平南将军府选他来九皋,只怕早就察觉到了什么,他与我虽是兄弟相称,只怕也不会将实情一一告知的。”
人人都道那九皋邱家满门忠烈、军功赫赫,却不知这府门之后诸多阋墙谇帚。人人都知那邱家大少爷忍辱负重,终于衣锦荣归、一雪前耻,却不知还有个二少爷永远只存在于坊间嬉笑的传言之中,实则压根少有人真正关心过。
车帘放下,车内车外又是一阵静默。
许久,那懒洋洋的声音才再次响起。
“还磨蹭什么呢?我饿了,今日不知怀玉婶会做些什么。”
姜辛儿闻言迅速整理好情绪,利落翻身上了马车,手中辔绳一抖、那两匹大青马便迈开蹄子向前走去。
“听闻是要吃鱼。”
马车晃晃悠悠地驶离六里坉,依稀还能听到那车中人似愁似怨的叹息。
“是啊,也到了该吃鱼的时候了。若是再不吃,院里的池塘又要满了……”
36、治不好的病
入夜后的听风堂晚风穿堂。虽已入夏,倒也不算闷热。
唯一点了灯的斋房内,“果然居”与“听风堂”分坐一张桌子的两端,主座上的唐慎言正慢条斯理地剥着蒜,很是“尽地主之谊”地给每个人都分了一瓣。
秦九叶盯着桌子上那条张着大嘴、瞪着自己的青鱼,神色复杂。
“唐慎言,你是故意的吧?”
唐慎言故作不解,语气惊讶。
“秦掌柜何出此言啊?我当你们是客,特意将这腌了一冬天的青鱼拿出来炖了,你为何要挑我的刺?”
秦九叶咬牙切齿。
“你炖鱼就炖鱼,为何要将旁的菜都炖进去?就连口馍都不放过,非要泡在这鱼汤里?”
唐慎言慢条斯理地举起筷子,将那盘子边上还露着的那几块馍推入鱼汤,随后一筷子戳爆了那青鱼的眼睛,又抬起筷子在嘴里嘬了嘬。
“自然是因为这鱼味道鲜美,我实在连一滴汤汁都舍不得浪费啊。就拿这鱼眼来说,那可都是精华,我吃这左眼,右眼便留给秦掌柜品尝……”
肚子里一阵反胃,秦九叶再也坐不住,站起身来朝外匆匆走去。
唐慎言看着那愤而离去的背影,终于出了一口恶气,哼着小曲捣了一筷子鱼肉,又美滋滋地塞了一大口馍,豪气万丈地宣布道。
“开席,都敞开吃!”
金宝叼着筷子,眼巴巴地瞧着自家掌柜愤而离席,就像一只等着放饭的狗。
他很是“忠贞”了一会,但终究耐不住肚中饥饿,纠结了一个回合后,便端着碗挪到了唐慎言身旁,隐晦地表明立场后,拿起筷子狼吞虎咽起来。
唐慎言笑得是春风得意,少见地为他夹了一块沾着鱼汤的馍,正要抬头调侃一下那从进门起便一直沉默的少年,却发现对方也正看着他。
那叫李樵的少年依旧没有说话,但笑意却从唐慎言脸上慢慢退去。
许久,就在他打算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对方终于拿起了筷子,一言不发地吃起东西来。
唐慎言又恢复了那副板正穷酸的嘴脸,一筷子叼走了金宝眼前的一块鱼,加入了这场无声的战斗。
不知过了多久,天上的星子已开始亮起来。斋房也安静下来,再听不见筷子与瓷盘相碰的声音。
肚内一阵肠鸣,秦九叶坐在院中石阶上,托腮望起天来。
她不怪老唐。
老唐只是气她占了便宜,那点便宜放在一户富足的人家连根鸡毛都算不上,却能令他们剑拔弩张、大动干戈。
说到底,都是穷惹得祸。
揉了揉肚子,她又想起那晚在苏府饿肚子时,门口的那碗素面。
人少吃一顿倒也饿不死。但若是阿翁在,岂会让她一人在这喝风?
她正发呆,冷不丁身后响起个声音。
“阿姊为何不吃鱼?”
秦九叶吓了一跳、扭头一看,李樵不知何时已经立在身后,正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她转过头来,目视前方虚无的夜色,所问非所答道。
“你吃好了?来这干嘛?”
对方在她身旁石阶上坐下来,将她的问题原封不动地糊弄了回去。
“我吃好了,就来寻你。”
秦九叶不说话了。
她觉得这一天实在晦气,平白担惊受怕、走了一趟衙门也就罢了,临到晚上还吃不上一口饭。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少年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来。
“方才菜上桌前去了趟小厨房,顺便给你留了点东西。”
秦九叶鼻子微动、斜着眼偷瞟那纸包,语气却还是正经得很。
“这是做什么?回头让老唐知道了,又要来折磨我。”
少年将那纸包中的东西塞到她手中,语气中带着点淡淡的笑意。
“你便说是我偷的。就当是……还你那时的蛋饼了。”
秦九叶发了会呆才反应过来对方说的蛋饼是什么,反应过来之后又顿了顿,才慢吞吞开口道。
“我都说过了。那是作为掌柜对你们的犒赏,金宝有的,你也会有。”
她说罢,也不再客气,抱着那块还温热的馍干啃了起来,却听那少年语气微凉地开口道。
“我们落脚此处,那苏家同康仁寿的事岂非再难遮掩?若是被旁人察觉了……”
女子听懂了他说的“旁人”是何人,有些好笑地摆了摆手。
“那倒是无妨。老唐也算是自己人,抠门是抠门了点,但总不至于做出卖朋友的事。”
少年挑了挑眉。
“阿姊就这么信任他?”
秦九叶嘴里塞着馍,语焉不详道。
“认识了这些年,这点信任还是有的。”
也对,唐慎言与她既相识多年,如此相处倒也说得过去。而他不过才认识她不到三月,就已经成为了她的“自己人”,说到底还是他更优秀一些。
想到这里,李樵的脸色又缓和了不少。
“那司徒兄那边……”
秦九叶连连摇头。
“可别同他说太多。他是个承不住事的,若是知道果然居如今已经惹上这么大的事,怕是要当场装死给你看。”
李樵点点头,脸上的表情更加满意,垂下眼的瞬间又不由自主地轻瞥了她一眼。
她吃东西很快,似乎是长久以来养成的一种习惯。这倒是同他有些相似。现在想想,其实他们相似的地方还是不少的。
又过了一会,他突然开口问道。
“阿姊可有治不好的病?”
“当然有。”她将最后一块馍塞进嘴里、拍了拍手,“你没听说过吗?上古时巫医并道,只因没有人比那时的行医者更明白一个道理,那便是生老病死的事,其实很多时候都不是凡人能够决定的。如今咱们襄梁,还信鬼神的人倒是不多了,可那寺庙中求康健、求病愈、求长寿之人从未少过,可见这道理也并未改变。”
秦九叶说完这话,许久没听见回音,转头一看,却见那少年左手撑地微斜着身体,埋首不语的样子。
她看了他一会,似乎想到什么、神情紧张起来。
“你怎地了?可是又要犯病?”
李樵沉默了片刻,这才缓缓摇了摇头。
“只是想起以后的事,心中有些烦闷罢了。”
秦九叶长舒一口气,摸了摸脖子上还未好利落的伤口,心道自己需得未雨绸缪、居安思危,当下冠冕堂皇道。
“我这人,不喜欢欠人人情。看在这口馍的份上,今日便先替你诊上一诊,看看那楼里的什么狗屁公子是否只是喂了你些糖水来骗你卖命。”
说罢,她不由分说地用那只方才抓过馍、还带着饼屑的手抓过他的左手,熟练撸起他的袖口,将手指搭在他的脉门处。
“你现下这脉相倒是沉稳有力,换个经验少些的怕是连先前中毒的迹象都诊不出。不过这脉相有时也会随病症起伏而发生变化,不发病时瞧着一切都好,只有发病才能看出端倪。你若是昨晚那副尊容,我得叫上金宝一起上阵才能给你诊上一诊。你要是不想几个月后毒发成个废人,便要想着时时刻刻克制一下自己。若再把金宝吓跑了,我也管不了你,你就自生自灭去吧……”
女子半闭着眼碎碎叨叨地说着,那两根柔软的手指就这么时轻时重地压在他脉门处。
她手上的皮肤有些粗糙,那是常年抓拿药材、淘洗药汁留下的痕迹,但只有诊脉的两根手指细腻柔软。她是下了功夫保养过的,说是问诊的时候,就依仗这两根手指头了,若是生了茧子、或是脱皮,那便不能准确感受到脉相深处的细微波动了。
或许当初将他从清平道救回到他醒来之前,她已经用那两根手指无数次摸过他的脉相了。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自习刀以来,他还从未让人摸过自己的左手、更不要说诊脉了。
握刀的那只手,谁也不能靠近。
这是师父教过他的道理。这话若是旁人叮嘱的,他怕是只会付之一哂。
但师父只有一只手,他便觉得师父说的话一定很有道理,一直将这话奉为准则。
可过去两个多月中,他却无数次打破了这个准则。
眼前女子还在不知死活地捏着他的手按来按去,少年默不作声,死死盯着她的脸瞧。
他想从那张枯黄瘦弱的脸上看出一些破绽来,以便能给他一个抽回手、拔出刀的理由。
可他看了许久,那张脸上除了方才吃饼留下的一点饼渣,再没什么其他东西了。
许久,秦九叶摸够了,终于睁开眼,随即便发现少年正死死盯着她瞧。那眼神直勾勾的,令她顿时有些不自在和心虚。
听闻江湖客都是有些桀骜不驯的,对身手高于自己的便很是崇敬,对不如自己的便要拿些架子。论打打杀杀她当然是不如他的,虽说这些日子她总用长辈兼掌柜的身份压着他,但自从发生了昨夜的事,他们之间这种上下级关系便变得岌岌可危起来。
狼拴久了也不会变成狗。
链子断开的那天,就是狼吃掉主人的那天。
秦九叶打了个哆嗦,却见对方慢慢抬起右手,向她靠了过来。
她拼死忍住才没有躲开,还强自镇定地皱了皱眉问道。
“这是做什么?”
少年带茧的手指停在她的嘴角,声音中透出些许犹豫。
“这里……”
然而他话还没说完,唐慎言的声音便隔空响起,震惊中透着愤怒。
“你、你们!”
秦九叶仓皇回头,只见唐慎言不知何时已站在挟廊下,正脸色难看地瞪着自己,而她不知为何竟有一种被人当场“捉奸”的荒谬感,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些什么,对方已经翘着两根手指逼近前来。
“你们哪来的馍?!我说你怎地这般痛快地离了桌,却原来早就找好了内应、在此为你暗度陈仓!”
石阶上的两人都有一瞬间的沉默。
这是何等锐利的眼神?隔着几十步远还能一眼看到她嘴角的饼渣。
他还做什么听风堂堂主?还是九皋城郊驻守瞭望塔的那份差事更适合他。
秦九叶一抹嘴,露出一个体面中透着些许无赖的笑来,不等对方靠近、起身撒腿就往另一个方向跑去。
听风堂四方通达,只要前面跑的那人不停地兜着圈,后面那人便得一直追下去。
主人的怒骂声夹杂着客人断断续续的笑声在四周环绕、久久不停歇,少年却仍在原地坐着。
他低头看着自己露出的半截手腕有些发呆,半晌揪了一片身旁的草叶,默不作声地擦去手腕上的饼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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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老的神像没有头,却好似仍在黑暗中注视着在尘世中浮沉的人们。
那是一种无形的、空洞的视线。闭着眼时它便从虚无中来,睁开眼时它又消失在虚无中。
破落的正殿内,金宝的呼噜声在四壁间回荡,连绵不绝、时高时低。
唐慎言就趴在自己那张瘸了腿的矮榻上磨着牙。他不放心那几个不速之客,硬是要同他们挤在一处屋檐下。
靠近门口的破屏风后,秦九叶将自己裹在一张旧毯子里,整个脑袋都蒙住,只有轻浅的呼吸声断断续续地传来。
这样漫长的夜晚,就连神明也觉得乏味。
打着呼噜的金宝翻了个身,将自己的一条腿搭在一旁的少年身上。
一道寒光在黑暗中乍起,影子在那石像露出的半截蛇尾上划过,说不出的危险和肃杀。
许是在睡梦中察觉到什么,唐慎言的磨牙声戛然而止,短暂的停顿过后,又传来一阵悠长的屁声。
身心都舒坦了不少,矮塌上的人一卷被子、又进入新一轮的熟睡。若有若无的气味在殿内散开来,秦九叶缩在毯子里依旧稳如老狗,司徒金宝却鼻尖耸动,随即皱着眉又翻个身,终于将那条腿收了回来。
伴随着刀剑入鞘的声音,那石像上那道狭长的影子也消失了。
夜似乎回归了真正的宁静。
然而下一刻,一阵蛙鸣在窗外响起。
夏夜雨后的九皋城,几声蛙鸣再正常不过。可如今,那声音似乎在黑夜的衬托下变得尖锐而扭曲起来,就连隔着门板和石墙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单调的鸣叫声渐渐嘈杂,像是从一只蛙变成了十只蛙、百只蛙、上千只蛙。
除了鸣叫声,似乎就连那些带着粘液的皮肤互相挤压、黄绿色的腮部鼓起又瘪下的声响,都能听得那样真切。
水泡膨胀开来又破碎,堆积成白色的泡沫浮在一潭死水中,一双双呆滞的横瞳破开泡沫钻出水面来,震动着身体不断鸣叫着、鸣叫着……
李樵在黑暗中猛地坐起身来。
沉重地喘息声从他的胸腔深处传来,像溺水者呛在嗓子眼的呼救声。
是因为那公子琰给他服下的东西吗?还是因为明明没到日子,他却提前服下了晴风散……
双手死死抱住脑袋,他飞快回想着这些日子在他身上发生的变化。
或许他不该那日情急之下服下那瓶抢来的晴风散。但若非如此,他可能无法带伤杀出重围、维持神志清醒到逃出城门的一刻。
司徒金宝的呼噜声仍然震天响,他却仍能听到那些蛙鸣声。
那声音仿佛不是从窗外传来,而是来自他的脑袋深处。
他找不到、也赶不走那些声音,除非他抽出刀来,将自己的脑袋劈作两半……
许久,他将狠狠插入头发中的十指缓缓放下,悄无声息地站起身来。
他没有穿外衣,就裹着黑暗当做衣裳,佝偻着身子、一步步走出了正殿。
37、陆子参
清晨的听风堂有那么几分凉爽。
昨夜雨停后起了东风,水汽被吹散开来,将潮湿黏腻带走了不少。
许是昨天睡前同唐慎言跑了几圈、活动了一番筋骨,秦九叶这一夜睡得格外踏实,如今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推开殿门,只觉得前所未有的神清气爽。
院子里静悄悄的,令她生出一种此处只有她一人的错觉。
为了迁就江湖中人慵懒散漫的生活习惯,听风堂每日往往要拖到巳时才开门。可果然居不同。那些早起出工、下田干活的人们往往天还没亮便要出门,又不能干活干到一半放下活计来药堂取药,秦九叶为了照顾这些生意,往往要起得更早,这些年下来已经养成了习惯。
起得早也没什么不好,早起的鸟儿有虫吃。
秦九叶望了望身后依旧没什么动静的正殿,想到今日也不做生意,便也懒得去叫人起床,搓了搓手、兀自向着小厨房而去。
听风堂的厨房比果然居那煮药烧饭都挤在一起的东房大一些,但归根结底也是个破烂地方,而她太熟悉这种破烂地方的路数了,几乎没费什么劲便从灶台旁的石头缝里找到了剩下的几张馍饼。
隔夜的饼子又干又硬,她吃了几口便觉得嗓子眼冒火,转头望向那角落里的水缸,便起身走了过去。
水缸上的盖子只盖了一半,也不知是否落了灰进去,秦九叶嫌弃地啧啧两声、打着哈欠一把掀开水缸,下一刻手里的半个饼便掉在了地上。
水缸里只剩一半水,眼下那一半水中漂浮着半个湿漉漉的脑袋,脑袋上那些黑色发丝触手一样贴在缸壁上,仿佛下一刻便要同那“溺死鬼”一同从缸里爬出来。
秦九叶惊得说不出话来,脑袋里蹦出的第一个念头便是:没想到老唐看起来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竟然还能干出杀人藏尸的勾当!
然而更惊悚的事情发生了。下一刻,那“溺死鬼”的脑袋缓缓朝她转了过来,哗啦一阵水声过后,整个“尸体”便铁塔一般立了起来。
秦九叶从前听那些下过墓的江湖客们提起过所谓诈尸,而她一个信奉药理医术的医者对这些事向来是有些不信的。今日得以亲眼所见,她没有尖叫,只觉得心里那本由常识构建的医典正缓慢崩塌。
秦九叶呆呆看着那具“尸体”,片刻后终于看出了什么、伸出手来,将对方贴在脸上的几缕头发拨开。
“你……你藏在水缸里做什么?又犯病了?”
李樵将湿漉漉的头发拧干,抬脚从水缸里迈了出来。
“昨晚金宝打呼。太吵,睡不着。”
秦九叶眨眨眼,觉得自己还是有些没听明白。
“那同这水缸有什么关系?”
“水缸里清静。”浑身湿透的少年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似乎怕她不信、又加一句,“不信你试试?”
秦九叶当然不会试。
她是个正常人,正常人都不会因为嫌吵跑到水缸里过一宿吧?
然而江湖诡谲,什么鱼虾鳌鳖都有。有的是武学大家为了追求所谓登峰造极,最后将自己折磨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对于急功近利之徒来说,更是如此。
想到这里,秦九叶不得不多想些许,随即摆出一副意味深长的样子。
“除去宝蜃楼里的事,你是不是还练过什么邪功?你既要我帮你做解药,我总得了解全部实情才好,否则出了什么岔子倒霉的还是你。你也不必觉得羞耻,大可说与我听。反正我只是个不懂功法修为的门外汉,不会同那些名门正派一般贬斥你的……”
李樵睫毛轻颤,投向她的目光中有种陌生的情绪在涌动,好似那还未平息的半缸水。
“阿姊不是也承认,有自己治不好的病?治不好便说治不好,眼下又何必拐弯抹角、刨根问底地试探于我?当真是想要治病,还是只是想听故事罢了?”
秦九叶明显一愣,似乎没料到对方竟有如此之大的反应,缓了一会才弯腰捡起方才掉在地上那半块饼,小心吹着上面的灰。
“我只是瞧你年纪尚轻,我又长你几岁,经历过的事比你多,有些心得想要分享给你。你不愿说,便不说好了。”
李樵低下头,似乎打定主意要保持沉默了。
秦九叶不再继续看他,一边继续吃起饼来,一边巡视厨房、掂量起一天的伙食来。
“至于治病的事,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人若不努力,老天也没辙。从前我背回来的那些人当中,将尊严和秘密看得比性命重要的,也不是没有,宁可毒发身亡也不肯让我这个村姑好好诊上一诊。可你猜怎么着?江湖迭代犹如浪过淘沙,他们的事不出数月便已不再有人谈起,他们试图保全的一切自然也就不复存在……”
她苦口婆心说了这许多,听在李樵耳朵中却仍是“旁敲侧击”四个字。
他低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许久才换上一种有些忧伤自嘲的语气开口道。
“我并非不信任阿姊,只是我生来贱命一条,哪里有什么尊严和秘密?江湖中也无人知晓我的事。我若消失,亦无人知晓。”
他有意将自己贬损得一文不值,秦九叶却觉得那只是一种“油盐不进”的态度。
话不投机半句多,何必多费唇舌?
她的目光落在角落里的竹筐上,总算想起一件正经事来,自顾自地说道。
“这穷得底掉的听风堂虽没多少口粮,倒也不算一无是处。”
秦九叶说罢,走到那竹筐前,从里面散着的几把野菜里挑出几棵来,扔进一旁捣蒜的石碗里捣磨起来。
他有意卖了个惨,女子却似乎根本不买账。
李樵观察着秦九叶,想从对方的行为中分析出些什么,最终却也一无所获。他又冷眼看了一会,终于开口问道。
“这是做什么?”
秦九叶头没抬、手上也没闲着,沾了那碗中的黄绿色汁液、小心涂在自己的脖子上。
“这是苦荚草。因为长得和一种野菜很像,常常会被当做野菜采下带回来。老唐这几年也是上岁数了,眼神不比当年,也就能挑个我脸上的饼渣了……”
苦荚草?这听起来可和他们先前商量的不太一样。
李樵眯了眯眼睛。
“阿姊是想毒死我吗?”
秦九叶抹完脖子又开始抹手腕,似乎并没有察觉他的情绪变化。
“这才几日,你便将我教你的东西忘得一干二净了?苦荚草没什么毒性,只是尝起来苦辣得厉害。你力气这么大,我总不能次次都任你宰割吧?为了我们日后能和平相处,我只能麻烦些了。一会我会给金宝也分些,就说是驱虫用的,他那身子骨虚得厉害,你可千万不要打他的主意……”
她一边絮叨着,一边继续卖力抹着那淡绿色的汁液。
情绪自眼底散去,李樵又恢复了平常神色。
“阿姊没教过我。若是教过,我一定记得。”
他说罢,不露声色地打量了一番她的身形、还有那因为涂了药汁更显菜色的脸,觉得对方这样做也还算合理。
毕竟她那小身板看起来并不够他喝上几回,若是他一不小心把她咬死了,他的解药岂非又没了着落?
至于那年纪轻轻便一身懒肉、走到哪里挺着个小肚子的废柴……
李樵嫌恶地轻轻皱起眉来。
“阿姊不用忧心旁人,我不会动他的。”
秦九叶瞥他一眼,似乎瞬间便看穿了他的想法,不客气地说道。
“你现在挑肥拣瘦,还不是因为本掌柜自我牺牲、填饱了你?若是晾你一阵子,谁知你会不会见个人就扑倒在地……”
她话音还未落地,却听门口传来“哐当”一声响。
秦九叶回过头去,正见金宝一脸惊恐立在门旁,手中洗漱的木盆正在脚下打转。
“你们、你们在说什么?”
秦九叶回过神来,下意识便要上前几步安慰道。
“你听我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但一切都太迟了。
艳书、戏折子看多了的司徒金宝满脑袋乌七八糟的废料,一些猥琐龌龊的想象瞬间如小鸟般在他心底筑了巢,眼下正成群结队地飞出来,绕着他那不大灵光的脑袋转圈圈。
原来江湖中人竟都是如此饥渴难耐么?原来在他还未察觉的时候,他家掌柜和那新来的小白脸已经发展成那种关系了么?原来对方祸害一个人不够,还有可能为祸乡里、逢人便要扑倒在地?!
人心隔肚皮……不,简直就是兽心啊兽心。
他已经忘记了先前对对方的种种成见,只剩下无尽的恐惧和隐忧。他的方二小姐若是再光顾果然居怎么办?他还没向对方表明过心意,可他也并没有做好为此和一只“禽兽”生死搏斗的准备。
在心底无声地天人交战一番,金宝捂着脑袋、跌跌撞撞地逃离了小厨房,任凭秦九叶如何呼喊也没有回头。
而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追出小厨房的女子突然停下脚步,随即警惕地抬头望向前院的方向,似乎这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了什么。
真是令人有些不安的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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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子参负手走进听风堂后院的时候,这四四方方的石头院子里看不见半个人影。
他停下脚步听了一会,对身后跟着的两名小将打了个手势,那二人便训练有素地分开往前后两个门而去,他自己则抬脚走向天井西侧的厢房。
此处是堆放账簿和书信的地方,平日里都是闲人免进的。如今那堆成山的破烂废纸后面正撅着三个屁股,一动也不敢动地趴伏在地上。
司徒金宝额头冒汗、浑身发酸,方才的惊吓还没平息,他只觉得从一早开始便灾祸连连。
“我们到底还要在这躲多久?这又是谁招来的人?能不能自己出去认领一下……”
秦九叶压低嗓子,又偷偷拽了旁边一张沾了墨的宣纸小心盖在自己的屁股上。
“唐掌柜这是江湖生意做多了。俗话说得好,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唐慎言无声冷笑,当下反击道。
“你怎知就是来寻我的?说不准是来寻你的!听闻那苏家问诊你还去凑热闹了,焉知不是你自己捅了娄子?”
金宝不疑有他,当下倒戈道。
“我就说那苏家寻你去八成没安好心,你怎地还不小心些?如今人家定是察觉了什么报了官,这都寻上门来了……”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人一把揪住了耳后两撮毛,痛得无声惨叫。
“先前去苏家的时候,你不是扮得很靓、蹦得很高吗?如今倒是想起来埋怨我了,早前干什么去了?”秦九叶一边发力,一边飞快回想起这几日的倒霉事,脸色很是难看,“我看未必是苏家的事,莫不是昨日在那四条子后街让人给盯上了……”
蜷缩在角落的唐慎言耳朵微动,好似一只千年王八一样缓缓探出头来。
“你去那后街做什么?先是闹了鼠疫、然后又走了水,是嫌自己活得太长、还是嫌我这不够热闹?”
秦九叶有些稀奇地看向对方。
“你这消息倒是灵通。我昨日去的时候,那的人说官府早将事情压下来了。”
唐慎言闻言,那脑袋又慢吞吞缩了回去。
“我就是做这一行的。总要知道哪里派粮、哪里遭殃。”
秦九叶轻嗤一声。
就她认识唐慎言的这些年,还从未见过他说过什么好消息。但你若是向他打听这江湖中谁人被砍、谁人被抢、谁人遭暗算、谁人被灭门,那却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的。
若真有一日江湖中有人派粮,她倒是要第一个去给那派粮的人瞧瞧脑子,才是正事。
仿佛听见这三人的聒噪声,院子里的脚步声突然便近了,三只缩头王八瞬间又没了声响,纷纷默念“忍”字诀。
下一刻,一道雄浑有力的声音隔着账房那掉了半扇的破窗子响起。
“不是说这听风堂是个茶馆?大清早的,掌柜的为何不去备茶、反而要同两位客人在这账房伏地练功?”
书堆中的三道身影一僵,似乎还并不知道自己何处露出马脚,纷纷无声指责起对方来。
督护参将陆子参冷眼瞧了一会,猛地抽出腰间兵器,只听哐当几声重物落地的声音,这账房门上那根木栓便断作三截掉在地上。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唐慎言只得先一步探出头来。
“官爷息怒!小的只是、只是昨夜同两位故友在此秉烛夜谈,不知不觉间已经天亮……”
下一刻,那身形高大的提刀参将便径直越过他,向着躲在后面的两人而去。
原来不是来寻自己的。
唐慎言长出一口气,一双腿脚突然便利落起来。
“我突然想起前厅还有些生意要顾,这位官爷请自便。”
“唐掌柜不必如此匆忙。我已派人将这听风堂的前后左右都把严实了,保准一个人也进不来、出不去。生意上的事,还是放一放吧。”
陆子参说罢,不应景地笑了几声,雄浑的笑声在狭小的账房内回荡,很是恐怖的样子。
书堆之中的司徒金宝哪里见过如此阵仗?当即一个王八翻身躺在地上,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眼见唯一的“战友”开始装死,秦九叶一咬牙,干脆拉下脸来、凄凄惨惨地扑上去。
“金宝,金宝你怎么了……”
陆子参抱臂瞧着,看了片刻才开口道。
“秦掌柜不是医者?遇到此事怎还会开口去问病患?”
秦九叶声音一顿,心下当即明白过来,这大胡子武将是个外糙内细之人,嘴上功夫也是不饶人。
抬手擦了擦那莫须有的眼泪,她转瞬间又恢复了正常。
“这不是关心则乱嘛?关心则乱……”
陆子参捋了捋胡须,有意斜倚在那快要被压塌了的桌案前,一身官服裹在身上格外紧绷,腰间一对双刀微微翘起,像是斗蛐蛐场里那常胜将军的两根战须。
“秦掌柜若是没做亏心事,实在不用如此紧张。”
秦九叶嘿嘿笑了两声、站起身来,抬起头来的一瞬间,终于看见了那从方才开始便不知去向的人影。
“你跑哪去了?怎么现在才……”
少年闻言,一脸惊讶地从院中走来,将手中托盘稳稳放在门前的一摞账簿上。
“阿姊不是说有客人要来,所以让我先去备茶了?”
那账簿垒起约莫有半人多高,本本账簿之间又歪歪扭扭,看着马上快要塌了的样子,可那托盘落下后却稳如一座山,就连其上的几杯将满的茶水也只是晃了晃。
陆子参挑了挑眉,目光从上至下打量起那来人。
此人容貌有些少年气,身量却已长成,姿态虽然放得很低,行止间腰腹却如有一根竹竿在其中串着,若非武功高强之人,应当至少也是有些手脚功夫在身的。
李樵不动声色地走过陆子参,垂眸间已看清对方兵器。
世人都道双刀霸道,却不知这双刀背后往往都是攻守兼备的路数。善使双刀之人,脑筋灵活、心思细腻、刀法变幻,实则最是善于随机应变。
那厢秦九叶压根不知这两人间的心思,只道冤有头、债有主,如今来者已亮明身份,自己也只得硬着头皮上前。
“敢问这位将军如何称呼?此次寻上门又所为何事?”
对方似乎对她口中“将军”二字很是受用,清了清嗓子、自报家门道。
“督护参将陆子参,奉我家督护之命,特此前来寻秦掌柜商议要事。”
他说这话时,语气颇有些意味深长,似乎已在明示这“商议”是假,“审问”才是真。
秦九叶有苦说不出,挣扎一番道。
“可是康先生一事?此事我昨日已同樊大人细细禀明过,督护也是在场的……”
“不是秦掌柜亲口说过,要全力配合、就等督护随时吩咐了吗?”
别人都追上了门,秦九叶当下也不想再拐弯抹角,诚恳开口道。
“若能早日为我阿翁洗清冤屈,在下自当竭尽全力。只是此事本就与我家无关,三番五次下去,也是令人承受不住……”
“人命关天,如今这事只怕不由秦掌柜自己说了算了,”那陆子参的声音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起来,“今早城东有人来报,说是在二水滨附近发现了康仁寿的尸体。你可知晓此事啊?”
38、河尸与齿痕
饶是先前便有种不详预感,可那康仁寿死在河中一事,秦九叶当然并不知晓。
她不仅没有听说过此事,就连那发现尸身的二水滨也几乎没怎么去过。
但她随即又有些猜到,陆子参煞有介事地问她,多半只是想借此机会试探她的反应。可她又不明白,若这命案当真同她有关,此时叫她掺和其中又有什么好处呢?
浑浑噩噩地随着陆子参穿越小半个城后,秦九叶站在了一处水域开阔的三角地带。
此地名为二水滨,顾名思义,是两条河汇集之处的岸边。
黎水和黛绡河汇聚于此,打了个弯后向东南方向流去。因为水清且缓,从前城东百姓家都会在此洗衣淘米,后来黎水上游富人家大兴土木、修建园林,二水滨泥沙渐多、水流污浊了不少,再没有人在这里淘洗东西了,只偶尔会有捉泥鳅的孩童在水边玩耍。
康仁寿的尸体,就是被附近一群半大的孩子发现的。
天气炎热,尸首在河水中泡了许久,便臌胀得像个皮筏子。因尸身上下缠满了水草,孩子们起先并不知道那漂着的东西是死人,还打赌说那是只鳖精、拿粘知了的竹竿去够,有路过的妇人察觉不对劲、上前仔细一看吓了个半死,这才报了官府。
数名干练的小将已将看热闹的人群驱散开来,将整片浅滩守了个严严实实,一名青衣仵作蹲在生满绿苔的老旧石阶旁、遮了布巾的脸色依旧能显出几分凝重来。
“如何?”
仵作回神,起身向身后的年轻督护禀报道。
“回督护的话,这尸首在河水中泡了有阵子,一时不好分辨死亡的具体时辰,但约莫就是前天。”
邱陵听罢,示意对方将那河畔尸身上的白布拉下来些。
一日没见,这位督护大人似乎又疲惫了不少,眉眼下的阴影几乎要连成一片。
秦九叶没忍住瞥了几眼,再回过头时那康仁寿的大半张脸已从布中露了出来。
因为泡了水的缘故,他的面容浮肿发灰,只有下巴正中那颗带毛的痣还依旧鲜明,勉强能令人想起他生前的样子。
仁寿仁寿,到底还是遭了横祸、没能寿终正寝。
那仵作将周围简单清理了一番,便取出一条干净的白布擦了擦手。
“陆参将担忧有人走动会破坏现场,先前已带人在附近仔细搜寻,却并未发现血迹。是以下官推断,这位康先生未必是在附近遇袭落水,许是在上游某处落入河中后冲至此处的,只是具体地点便不得而知了。”
陆子参闻言看向邱陵,接着那仵作的话继续说道。
“案发当晚城中出现的血迹是在红雉坊附近,虽与这两条河水有交汇点,但是是在城南,且与这里尚有一段距离,疑点甚多。是否需要属下派人沿河两岸询问住户,看是否有人那夜听到过什么异动?”
邱陵没有说话,显然是在考量这样做的效率和意义。
黎水与黛绡河蜿蜒曲折,其间经过的民宅少说也有千百户,就算有人真的听到什么动静,一户户问下去也要耽搁许多天,真凶或许早已闻风逃走。
而一旁的秦九叶心中思绪也在飞转。
如果李樵没有骗她,那么当晚他便是从宝蜃楼密道逃至红雉坊附近后离开的,同陆子参口中所提到的血迹可以连成一条线。那时城门若已关闭,他能出城的唯一出路便是藏身货船、沿水路从西葑门离开。
对一个受了伤且急于摆脱追兵的人来说,他在河上遇见并杀死康仁寿、再顺手抛尸河中的可能性究竟能有几分?
当然,这一切推论的前提是:李樵没有骗她。
收敛心神、她努力说服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信息上。她好不容易来一趟,必须在有限的时间内为自己人争取最大的生机。
想到这,她不由得上前一步、谨慎道。
“草民常年在外行走,也有些登不得台面的经验,陆参将既已带我前来,可否容我上前查看一番?几位大人都在旁看着,我总不会当众做些什么手脚。”
陆子参没说话,只望向一旁的邱陵,后者不知为何又望回到她。三人就这么来回看了一会,年轻督护终于点了点头。
秦九叶松了口气、迅速凑上前,仔细查看了一番那康仁寿的尸体后,沉沉开口道。
“这尸体头发上缠着的苦荇草只有黎水途径的紫玉桥一带才有,上游的细河沙却一点也没有沾上,是以康先生落水地点要么就在城东紫玉桥附近,要么便在黎水出城北、入城东前这一段,询问起来应当可以节省些时间。”
陆子参面无表情地听着,心下却在暗叹。
这青衣仵作是府衙那边抽调过来的,难说是否是樊统那边的人。他家督护担心那樊统借此机会在其中搅弄是非,这才让他将那城外开药堂的村姑带了过来。起先他并不情愿,总觉得一个村姑实在起不了多大作用,可督护却说,对方当日敢同樊统当堂对质,如今又牵涉案中,定会想尽一切办法脱身、对查案有利无弊。如今一看,果然如此。
陆子参这厢对自家督护的钦佩之情溢于言表,那厢秦九叶也正倒腾着自己那点小心思。
她之所以说出这些推断,确实是想帮邱陵破案的,只是这背后无非还是想尽快洗清秦三友身上的嫌疑。
苏家和康仁寿的回春堂都在城北,而那紫玉桥却在城东南,两者之间可谓半城之隔,秦三友送菜的小舢板连竹篷都没有,特意跑到城东杀人抛尸,路上耽搁多久暂且不提,期间难免不会被巡夜的士兵撞见,岂非自寻麻烦?
这些曲折因由她想得明白,邱陵自然也明白。但这些最多只能算是旁证,并不能真的证明什么,也不能直接锁定真凶。
年轻督护的目光望向她,那目光中终于多了些不一样的情绪,但也只是稍纵即逝。
“没想到,秦掌柜倒是有些见识。”
看来之前是觉得她没见识了。
先前还是嫌犯,如今平白挨了一句夸赞,秦九叶一时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草民是吃这碗饭的,这些东西总要认得些,何况先前说过要出力的话,总得能派上些用场才是。”
她说话间,一名府衙的官差将一包查验过后的物品放在水旁的石阶上,并拿出记录好的册案呈给了陆子参,后者便一边翻看一边向邱陵汇报道。
“从方才清点过的物品名录来看,康仁寿随身带着三两碎银、一百两银票,布巾帕子,以及成色上好的玉佩簪子都还在,财物应当没有丢失,但外裳还未寻见。除此之外,先前回春堂的人说康先生从不离身的药箱,方才也在城东的一处浅滩发现了,因为离得有些远,花了些时间才确认的,里面有三十几两现银,其余的东西泡了水,晚些可让药堂伙计来辨认一番,看看有没有丢失的东西。”
药箱也在城东,这某种程度上或许可以佐证秦九叶方才的一番推断。但也不能排除,那凶手是先在一处抛尸,随后又在另一处处理了死者的药箱。
可为何要这样做呢?康仁寿死时究竟有没有带着药箱?
邱陵心下闪过无数推断,面上仍是那副冰冷的神色,对着陆子参使了个眼色。
陆子参随即将那布包摊开,里面是些零零碎碎、沾了河泥的物什,隐约是康仁寿身上的东西。
秦九叶瞥了一眼,本没太过在意,但那日在苏府问诊时的一幕不知为何跳了出来,令她对那布包里的东西多盯了一会。
“这里面……有没有个葫芦?”
陆子参闻言有些奇怪地看她一眼,见丘陵并没有出言呵斥,这才翻开手中册案又查看了一番后问道。
“什么葫芦?”
奇怪,那金葫芦不说是御赐之物吗?康仁寿应当寸步不离地带着的,如今就连一条帕子都被捞了上来,可为何唯独不见那葫芦的身影?难道是被河水冲走了吗?
话到嘴边,秦九叶突然顿住,不知为何决定留个心,暂时没将这话说尽了。
“似是康先生这样的药堂大掌柜,出诊时大多会随身带个装丹药的葫芦,里面是本药堂的救命丹药。我只是突然想起这么一茬事有些好奇,这才多问了一句。”
那陆子参脸上有些疑色,但到底也没多说什么。
一旁邱陵显然有更加在意的事情,已转向那仵作。
“死因可有查明?”
“死者全身上下共两处外伤,一处在额头左侧、靠近颞部的地方,撞击所致,皮损处有擦伤,推测应当是跌倒或挣扎时撞到石阶一类的硬物上形成的。至于另一处……”
那仵作的声音停了下来,板正的脸上显出少有的犹豫来。
下一刻邱陵的目光转了过来,他连忙收敛神色,上前几步将遮到康仁寿下巴处的白布缓缓拉开。
饶是在场众人都是见过些风浪的,四周空气还是有了片刻的凝滞。
康仁寿的脖子几乎被撕碎了,半截喉管裸露在外,伤处横飞的血肉因为河水的浸泡而发白肿胀,依稀能在其中分辨出他脱了位的锁骨端,骨头尖几乎要在他身上那件中衣上穿出个洞来。
杀人不过头点地。这得是什么深仇大恨,才能将一个活生生的人祸害成这般模样?
秦九叶的心砰砰跳起来,那仵作的声音再次响起。
“另一处便是这脖子上的伤。死者并非死于头部的重击,而是死于失血过多。这处颈间的致命伤几乎放干了他的血,应当不是死后才被折腾成这样的,倒像是生前被人活活撕开了喉咙。”
撕开喉咙?
一些不好的记忆不受控制地翻涌出来,秦九叶当即踉跄了一下,虽然很快稳住了身形,但还是教她身旁的人察觉到了。
“怎么?秦掌柜可是想起什么了?”
她努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手却控制不住地抬起来摸了摸脖子、似乎是在擦汗。
“这位先生的说法实在骇人,有些心惊罢了。”
邱陵的目光沉沉落在她脸上,语气意味深长。
“你确实应当心惊,虽然尚有些许疑点没有查清,但从这尸体目前的情况来看,康先生同半月前桑麻街遇袭的打更人,应当死于同一人之手。这凶徒委实猖狂残忍,不比那荒野恶兽好到哪里去,怕是迟早还会再犯。”
秦九叶察觉对方是在诛心,但她也不傻,知道此刻最好的反击就是装死。
她一边装死,一边还抽空回想了一下那晚的情形。
当夜李樵身上确实有不少血,但脸上好像还算干净,发丝中也没有血污。如果是将人撕咬成这般模样,面上恐怕很难维持洁净,就算清洗过面部、雨水冲刷掉一些,头发里也会留下痕迹。再者说来,桑麻街的案子是半月前,那时李樵还算正常,也并没有遇到过那邪门公子。
秦九叶暗暗舒了口气,又突然觉得自己的庆幸有些没来由,连忙又板起脸来。
这时那仵作又垫着白布将康仁寿的脑袋微微抬起一些,露出他后颈唯一完好的一块皮肤来,指着那皮肤上一块已经发紫的印记说道。
“另外还有一处,虽算不得是伤处,但也有些奇怪。督护请看。”
邱陵和秦九叶不约而同地凑上前,察觉到对方动作后又不着痕迹地各自退开一点。
秦九叶眨眨眼,提醒自己将注意力放在那尸体上。
只见那康仁寿的脖颈处确实有个形状古怪的淤痕,指甲盖大小,中心像是什么动物的四条爪子,边缘不甚清晰。
这该不会是什么江湖门派的印记吧?
她没看那年轻督护,反而去问他身旁立着的陆子参。
“这淤痕如此不同寻常,有无可能是冤家寻仇?或者是卷入了什么江湖门派之争?”
陆子参也正沉思,冷不丁被她搭话有些惊讶,似乎没料到她会同他讨论起案情,顿了顿才说道。
“我倒是未曾听说过江湖中哪个门派用的是这种徽记。不过听闻江湖中若有人出手又不想让后人寻仇时,会在致命伤处做些手脚、毁去兵器痕迹。依我看,这凶手撕开死者喉咙,或许只是为了掩人耳目。”
秦九叶边听边点头。
她虽没入过江湖,但这些年却同江湖中被砍得半死的人打过不少交道,有些是被仇人追杀的、有些是报仇未遂的、剩下的便是门派之争时的正常争斗。她接触过的伤患中,确实难见谁的伤口是这般狼藉且不规整的。只因江湖兵器以锋利和迅捷为主流,少有兵器会留下这样的痕迹,若真想寻着兵器追凶,确实会没什么头绪。
可是……还是有哪里不太对劲。
“毁去痕迹而已,实在用不着做得如此难看。何况康先生只是药堂掌柜,怎会和江湖中人扯上关系?若只是寻常刀伤,说是有人劫财误杀也是说得通的,家眷和官府未必会咬死追查,何必多此一举、反而引人探究?”
她话音落地,四周便静了下来。
秦九叶觉察到什么、抬起头时,正对上年轻督护锐利的目光。
邱陵望着眼前女子那双怯懦中透出大胆的眼睛,先前那种矛盾的感觉越发强烈,心中不知为何突然一动。他本可以借此机会说些自己的论断,但沉默片刻后选择将问题又抛回给了她。
“听闻果然居曾收治过不少江湖中人,秦掌柜想必也见过不少奇怪伤处。那依你所见,这伤口可能是什么凶器留下的呢?”
这邱陵实在可怕,竟连果然居私下里那点不见光的生意都查了出来,如今这般来问当真只是好奇还是知道了什么在试探?毕竟这府衙当差的白胡子仵作都查不出来,叫她一个给人看病的郎中来回话,可不像是安了好心。
但谁叫她心怀不轨、方才自己多嘴呢?
秦九叶抿了抿干裂的嘴唇,决定先卖个蠢、搪塞过去。
“或许是……狼牙棒?”
一旁那仵作听罢果然嗤笑一声,显然很是不认同她的说法。
“这位姑娘所言实在谬矣。且不说那狼牙棒多么沉重,寻常人挨上一下头骨都要碎裂,而这尸体颈骨和头骨却是完好的。再者说,若是那凶徒当真使得是狼牙棒,这九皋城难道就没一个人见过这般显眼的凶器?”
本就无意开罪对方,秦九叶听完立刻点头哈腰道。
“先生说得是。”
可年轻督护似乎并不想就这么放过她,竟又追问道。
“兵器谱上那么多兵器,为何偏说是狼牙棒?”
她实在没有办法,只得硬着头皮回答。
“这伤处边缘不平整、粗糙,且有撕裂过的痕迹,形似齿痕但似乎还要更深些,兵器中带铁齿的不多,草民想着那狼牙棒倒也不算离谱……”
“等下,”她话还未说完,邱陵突然出声打断,“你方才说,这是齿痕?”
对方越是急着确认什么,秦九叶便越是想要退缩,当下和稀泥道。
“这伤口泡了河水,确实已有些难以分辨,齿痕一说也并无根据,督护大人还是以这位先生所说为准的好。”
一旁的陆子参却仿佛想起什么,有些不可思议地开口道。
“难道说……这一切不是人干的?”
他方才说罢,一旁那仵作也恍然间想到什么。
“这样说来,下官曾验过一猎户的尸体,他开春进山的时候被熊袭击过,大腿上被撕下一块肉,躺了三天伤口恶化而死。现下回想那时他腿上的伤口,同这尸体上的伤倒是有些相似。眼下正值入夏时节,也是走兽活跃的时候,说不准……”
不是人干的,难道是有野兽混进了城里?
陆子参眉头紧锁,自己便对自己方才的言论产生了怀疑。
“这也不大可能。且不说各处城门昼夜有人值守,宵禁之后防守更是严密,即便是这城中有人私养虎豹之类的猛兽逃出,可街市附近多少店家住户,为何直到今日未曾有人目击、非要等到晚上才出来伤人?”
秦九叶的心就随着这几人的对话起起落落,翻腾得快要跳出来,听闻这一句连忙接过话头。
“草民倒是觉得陆参将说得有理。若是野兽袭击,为何这尸首上的伤处虽可怕,却没有任何缺损?野兽为何只是伤人却未食人?何况尸首最终落水,瞧着也像是有意为之,若只是猛兽又怎会如此?”
邱陵再次将目光转向她。
“所以你觉得还是人祸?”
今日这一番交手,她算是有些看明白对方的路数了。
这青重山书院出身的督护,虽是马背上历练出来的、气势逼人,到底还是喜欢讲理的,就算言语上诸多试探,没有坐实罪名前都不会有什么实质性的威胁,同那一上来便按头她认罪的樊大人相比,实则好说话多了。
秦九叶不抬头看他,弓着身、低着头回答道。
“在下也只是推断。这案情如此诡谲,若说没有人在其中搅弄,似乎是有些说不过去的。眼下既然仍有许多事不明,不若重新询问一下城东沿河的住户和船家,说不定有人曾听到过什么动静,有了目击者从旁佐证,这凶手必定能快些浮出水面……”
仿佛为了印证她所言非虚一般,下一刻,一道熟悉而令人生厌的声音在河岸上响起。
“督护大人原来在这里!真是让下官好找。”
39、冤家路窄
算上今日,秦九叶统共才见过这樊郡守两回。
可似乎每次见他时,她满脑袋里都充斥着一种大难临头、诸事不顺的可怕预感。
眼见那矮胖的身影出现在石阶另一头,秦九叶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缩。
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她似乎听见身旁的陆子参在开口前,不易察觉地冷哼了一声。
“樊大人今日倒是好气色,昨日我去府上取这案件卷宗之时,那府衙当差可是同我说您身体不适,闭门不见客呢。”
原来不止她一人觉得此人难缠,而这樊大人也不只对她一人刻薄。
秦九叶心中莫名又舒坦了些,再抬头偷瞄时,那樊大人同他的一众跟班已经到了跟前。
樊统径直越过陆子参,似乎压根没打算搭理他,只对着邱陵皮笑皮肉不笑地咧了咧嘴,挺着肚子做出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
“督护大人辛劳,下官又怎好独自偷闲?这不一大早便带人沿河搜查,倒是有些收获。”
他说罢,转头对身后的人示意道。
“来人,将那目击者带上前来。”
下一刻,两名衙差便拖着个破破烂烂的身影走下石阶来。
缩在角落的秦九叶突然抽了抽鼻子。
奇怪,怎么这人身上竟然有股熟悉的酒气?
下一刻,一个披头散发的身影东倒西歪地被带了上来,方才站定便喷出一个酒嗝,直将周围的人都逼退三步。
邱陵微微皱起眉来。
“樊大人这是何意?”
樊统气定神闲地答道。
“督护今早不是才命我府中衙差沿河岸走访巡查、看是否有人听到些什么或看到些什么?下官这不是有所发现,当下便带人来交差了嘛。”
能开口使唤樊统的人,这邱陵定是一早便想到缩小问询范围的方法,方才纵着她在那扯东扯西,莫不是在看笑话?
秦九叶手指一阵蜷缩,但眼下她还有更窘迫的事情需要面对。
下一刻那衙差架着的人缓缓抬起头来,露出一张令人一见难忘的沧桑面孔,不是那日了无桥上的江湖骗子又是谁?!
一想到那日渡桥时的荒诞情景,秦九叶便觉得心底有股小火苗蹭蹭蹭地往上窜。
那日若非她倒霉正巧从桥上走过,那瓢水也不会浇她一身;若非她湿了一身衣裳,那日便不会起念要回果然居;若非她连夜回了果然居,她便不会有那血光之灾……
说到底,那本来莫须有的血光之灾就是拜此人所赐。她若当真是个江湖中人,当下便该拔出刀枪剑戟,在此人身上戳几个窟窿讨回公道。
可她只是个修旁门左道的江湖郎中,眼下还被人抓了小辫子,只能臊眉耷眼地立在一旁,心中祈祷对方不要再给她的灾祸添上一笔。
那樊大人没空观察她的神色,此时正自顾自地在那编排着自己这出闹剧。
“此人乃是城南一带有名的乞丐,只知道姓杜,早些年在城南绦儿巷里混,比野狗还能抢食,便都叫他杜老狗。他白日里沿着城中河道给人算命卜卦、兜售符纸神水,夜里便藏身在城中各处桥洞下面,并无固定的落脚点。前夜宵禁过后,他正是在那城中央的了无桥下过的夜,想来定是有所见闻,说不定还见过那凶徒。”
樊统今日本就是来看热闹的,只因经过昨日府衙那一通闹腾,原本已经有些交情的苏家又开始对他不冷不热了。想他一个郡守,何时受过一介商贾之徒的窝囊气?还不是因为听了都城的风声,说这苏家背后另有贵人、他无论如何也想要隔山拜佛一番?
谁知这佛还没拜成,山门却已进不去了,他先前这点子巴结讨好的心思又不能为外人道也,只能将这股子气撒在这罪魁祸首身上。
这新来的督护打着平南将军的旗号,三天两头对他府上的人呼来唤去的,他自然不能明面上对着干,但拐外抹角使些绊子总是行的。
樊大人说完这一通便立在那里,直等对面那邱陵主动开口问道。
“那樊大人可问出什么没有啊?”
“这不是昨日见了督护审案的风采,下官自愧不如,这才第一时间将人带过来、任凭督护处置。”
在哪审不好,偏要当街审。审什么人不好,非要审一个醉鬼。要说这樊大人没安几分坏心,怕是连金宝那样的棒槌也不会信的。
秦九叶算是看明白了,这樊大人是借着交差的名头,在这给人难堪呢。
不过瞧那杜老狗的样子,不要说指认凶手了,怕是现在问他今朝是何年,他都要思考上半日,就算是邱陵来审,只怕也得等对方酒醒过后。
想到这里,她莫名松了口气。
下一刻,河畔一阵小风吹过,那江湖骗子一个机灵醒了过来,睁开一双肿眼泡环顾四周,视线就这么定在了秦九叶脸上。
“姑娘,好久不见!上次我同你说过的血光之灾可应验了没有?”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的目光瞬间便都聚焦在了那角落里不起眼的女子身上。
秦九叶只觉得肩上的脑袋一阵阵发麻,恨不能一头撞死在石阶上、再顺势和康仁寿并排躺下、盖上一块白布。
而那樊大人显然已认出她便是昨日当堂顶撞自己的倒霉村姑,脸上那幸灾乐祸的神情几乎都要遮掩不住,转头看向浑浑噩噩的杜老狗。
“你方才说先前见过她?”
杜老狗摇头晃脑道。
“一面之缘。”
樊统继续循循善诱道。
“何时见过?”
“就在前日。”
那樊大人立刻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一拍手、身后两名随从大刀瞬间出鞘。
“贼妇,今日总算是拿住你了。愣着做什么?还不将她押入大牢!”
从前金宝便同秦九叶说起什么八字犯冲一事,她从来未放在心上。可如今来看,她绝对同这樊大人命中有些跨不去的槛。
这当真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昨日方才爬出那绿水坑,今日便又掉回这臭河沟里来。
眼见那两名衙差已左右包抄向她走来,秦九叶握紧拳头,心中已开始谋划如何跳入那二水滨中泅水逃走,突然便听那年轻督护出声道。
“慢着。”
樊统眼神一斜,声音中已有些不满。
“如今人证物证俱在,大人还有什么可迟疑的?莫不是见这贼妇喊冤哭惨的模样还有几分姿色,所以起了怜惜之心吧?”
他到底还是顾忌邱陵身份,这话说得留了几分余地,只是听起来也直白得很,就差没说对方因贪图美色包庇真凶了。
然而任他话说得再难听,年轻督护的脸上就是找不见任何恼怒之情,有的只是一点不易察觉的冷意。
“此人只说昨日见过秦掌柜,可并未说是何时何地见过,更未说过目击到她行凶杀人、毁尸灭迹,如何算得上是证词?”
那樊统语塞。他本就不擅长讲理,他擅长的是胡搅蛮缠、浑水摸鱼。
而一旁的秦九叶眼下已不知是该先反击“贼妇”这个身份,还是该去纠正“有几分姿色”这荒谬的说法。
她气得手抖,恶狠狠看向那一身酒气的杜老狗。
“草民同他确实见过,可却不是前天夜里,而是前日城门关闭之前!彼时他向我兜售符咒神水不成,还出言诅咒于我,我好不容易才脱身开来。眼下他醉成这副模样,只怕连亲生爹娘站在面前都要认不出,就算真说出些什么来又有几分可信?又岂能当成呈堂证据!”
樊统呼啦一下子冲到她跟前来,吐沫横飞地指着她的脑瓜顶吼道。
“我说可信便可信!”
“都给我住口!”年轻督护的脸色寒如严霜,声音中有股遮掩不住的煞气,“你们当这里是什么地方?一介郡守、一个嫌犯,立在这方才出了命案的地方,当街叫嚷指责对方,等着全城人出来看笑话,是觉得我不敢当街行使督察之职责、替这城中守军好好彻查规治一番?还是觉得我同那些个和稀泥的监察御史一个样子,懒得向陛下参上一本,将这城墙内官吏之庸怠、民风之刁悍说个明白?”
邱陵话音落地,整个二水滨瞬间鸦雀无声。
这是秦九叶第一次见邱陵其人一口气说出这么多个字。
寻常人发怒、震慑三五人便算得上有威严,可如今见识了眼前这位,她才有些明白为何那平南将军驰骋沙场一生,手下能人悍将无数,最终却派了个不过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来九皋办案。
狐用老迈,虎用少壮。
就算是只再年轻、再没有根基的老虎,这山里的猴子们也还是要抖三抖的。
眼见那方才还官腔官调、前呼后拥的樊大人当下便不说话了,连带他身后那一众人也默不作声地缩成一团,就连一条街外探头探脑看热闹的人群,也呼啦一下子散了个彻底。
可怜那青衣仵作站得离邱陵近了些,只觉得那一番雷霆之怒犹如巨大铜钟在耳畔敲响,惊吓之余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上,半晌还未缓过神来。
而那方才震慑四方的年轻督护却在一呼一吸间收敛了神色,又恢复到了平日里那副不冷不热的样子。
“既然各位今日都在场,我便一次性将话说明白了,”他将目光转向那方才受了“折辱”的郡守身上,似乎打定主意今日要将他压到不能翻身,“桑麻街命案与二水滨一案已合二为一,如今凶徒或许仍在城中伺机再犯,此案一日不破城中一日不得安宁。即日起,城中巡查守备事宜除府衙内院以外,皆由我和几名部下接管,期间任何事务不论巨细皆要上报于我,若有瞒报、迟报、知情不报者,军法处置。我奉平南将军之令前来九皋督查办案,挂印悬牌、走马上任,手中有官府文书和行军令牌,谁若是有所不满,大可连夜策马去都城告我一状。若是没这个胆量,便老老实实做事,我自然不会抓着你们先前的错处不放。”
经历了昨日和方才那一遭,那些跟在郡守身旁观望风向的差官衙役、连带那掾史曹进都默不作声了。
阳光下行走总有影子,谁还没点见不得人的事呢?为此惹上这么一号扯着大旗还软硬不吃、油盐不进的人物,实在犯不上啊犯不上。
那樊统本人更是措手不及,不知眼前的人为何转瞬间便拿出了前所未有的刚强气势,更不明白这局面是从何时开始被扭转、而他又是何时失了先机,连句辩驳的话也讲不出来。
眼见自己的“头号冤家”受到致命打击,秦九叶正在一旁暗暗欢庆,下一刻便觉察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凡同此案有关联者,需得谨言慎行、安分守己,即日起便禁足落脚处,不得在城中随意走动、更不可擅自出城。按就近就稳的原则,秦掌柜同这位目击者便一同待在听风堂等候问审,直到凶徒伏法。期间若要外出需向我手下参将报备,若发现有人私自外出或蓄意隐瞒行踪,疑罪从有、必严加审问。”
什么?她倒霉撞见那江湖骗子两次也就罢了,如今还要同他关在一处、不得外出?
都说冤家路窄,她这哪里是路窄不窄的问题,是根本无路可走才对。
她急得满头冒汗,咬牙上前一步,讨价还价的话还没说出口,便被那大胡子参将不动声色地拦住了。
陆子参没有看她,但说出口的话却显然是给她听的。
“此举也是为秦掌柜和身边人着想,若是放任你们各自回到家中,之后再出变故可就又说不清了,唯有在督护的监管之下方能自证清白。至于那贼人若当真另有其人……也难说不会在你们之中寻个替死鬼、做个死无对证之事。你说对不对?”
道理是那个道理,可秦九叶这心里就是怎么寻思怎么不得劲。
“可是……”
她还没“可是”出个结果,那厢邱陵的声音已冷冷响起。
“秦掌柜可是想回那府衙水池旁吹吹风、又或者去地牢坐坐喝杯茶?”
瘦小女子当即垮下肩膀来,愁眉苦脸地摇摇头。
“不想不想。”
“那便是了,”年轻督护的语气突然轻快起来,仿佛今日最后一桩心事也已经了却,一切尽在掌握,“毕竟那日你在府衙同我说过的话,邱某都还记着呢。秦掌柜可要说话作数。”
40、那种关系
秦九叶再次回到听风堂的时候,已是黄昏时分了。
穿户而过的暮光在石庙的梁柱间投下一道道光亮,挟廊与内院间一片寂静、不见人影。
她盯着门上那道新贴的封条,脑子里嗡嗡声一片,依稀还夹杂着自己那日站在府衙之中信誓旦旦说过的那些狗屁话。
她当时口不择言、其实只是为了解围。她才不相信那邱陵当真板正木讷到这个地步,愣是瞧不出来。何况退一万步来说,就算他认为她说的就是真心话,从客观角度来分析此事,她一个在城外小山村混饭吃的江湖郎中,当真能帮到他一个督护查案吗?
所以,究竟是为什么呢?他将她拉入这蹚浑水不肯放手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呢?
总不会是、他对自己有些什么别的想法……
秦九叶的手指一阵蜷缩,那门缝外的封条被她瞬间扣破了一个角。
私自损毁官府贴下的封条可是条罪状,搞不好要罚银子的。她吓了一跳,一边心想那陆子参不要这么快就转头回来才好,一边琢磨着如何才能不露痕迹地将那封条贴回去。
冷不丁一道人影从身后贴了过来,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便已紧紧将她揽住。
“阿姊怎么才回来?等得我好心焦。”
秦九叶浑身僵硬、只觉自己后颈上的汗毛都立了起来,半晌缓慢蠕动着挣脱那个怀抱,拉开距离、警惕开口道。
“你又犯病了?还是犯病之后吃错药了?除了我给你的药你有没有吃什么别的……”
那被她推开的少年站在昏黄的光线中,手仍攥着她半边衣角不肯松开,脸色看起来似乎还算是平静,只是太过平静了些,反而让人更加困惑了。
“我问你话呢?你何时出来的?没看到其他人吗……”
她话音未落,一体脚步声在侧门挟廊处响起。下一刻,陆子参带着两个熟悉的身影从外走进来,边走边向她招呼道。
“秦掌柜怎地还立在门口?正好,督护已为这两位做完了笔录,眼下人也齐了,你们好好相处。若没什么不妥,晚些我就要在大门落锁了。”
秦九叶目光缓缓移向对方身后,杜老狗依旧是那副醉眼朦胧的样子,而他身旁不远的地方,秦三友正抱着一筐萝卜立在那里,眼珠子一会瞪着秦九叶、一会又瞪着她身旁那少年,花白的胡须一阵微颤。
秦九叶终于意识到自己眼下同那少年站得实在太近了些,连忙抽出衣角、退开三步。
就在这三步的工夫中,她又转瞬间明白了李樵方才举动的用意。
此前在府衙的时候,她虽随口说起过他是自家亲戚,但李樵其人看起来绝没有金宝那样令人放心。这一点,她回想起早上陆子参的那一番试探过后,便能更加确信了。对于一个仍有疑点、身份模糊的年轻男子来说,没什么比有个朴实的家庭做掩护更有利的了。
李樵便是要坐实这层身份。不仅是当着陆子参的面,还要当着秦三友的面。
要知道,秦三友此前还从未见过他,想必两人也没什么机会就这层莫须有的亲戚关系达成共识。
所以,他只能拖秦九叶下水了。
他也在赌,赌如今同他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是只聪明且会看眼色的蚂蚱。
只可惜他从未有过血亲手足,更没真的体会过什么姐弟之情,压根不知道其实亲姐弟之间可不是这般相处的。
幸好年纪轻轻便自立门户、见识过江湖险恶的秦掌柜已在三步之内开悟。她面上一片平静,一边腹诽这少年的险恶用心,一边微笑着“送客”道。
“有劳陆参将亲自送我阿翁前来。天色不早了,宵禁期间想必也是事务繁杂,有什么事我们可以明日再叙。”
可那陆子参不知中了什么邪,并不接她的话茬,反而上前几步、假意聊起家常来。
“先前没留意,如今这么一瞧,秦掌柜的阿弟瞧着倒是比家中其他人都要高不少啊,口音听起来也不像是九皋这一片的。”
这陆子参,瞧着五大三粗,实则却是个心细之人。
秦九叶心里“咯噔”一声,果然下一刻便听得秦三友手中那筐萝卜“哐当”一声落地。
“什么阿弟?”
陆子参目光如炬地望了过来,秦九叶暗暗叫苦,连忙半侧过身对着秦三友使眼色。
“我堂舅那边的孩子呀,去年便说要送过来,因为养病的事耽搁了,上上个月才来村里寻我。阿翁果真是老糊涂了么?怎么自己交代的事都不记得了。”
秦三友依旧瞪着眼,眼珠子一会转向秦九叶一会转向李樵。
陆子参眯起眼来。
“秦掌柜,到底是你阿翁记不清这档子事还是压根没有这回事呀?”
气氛僵持着,眼看便要恶化,千钧一发之际,秦三友终于慢吞吞地弯下腰,捡起掉在地上的萝卜。
“哦,我忘记了。”
秦九叶暗暗松口气,连忙故作埋怨地推一把身旁的人。
“你瞧你、要来也不提前说一声,都把阿翁搞糊涂了,回头堂舅那边问起来可别说我们苛待了你。”
少年乖顺低下头去,默契接过话来。
“怎会呢?本来就是请阿姊帮忙调理身体的,不好再打扰阿翁,才没提前知会的。”
戏唱到这里,有点眼力见的都该准备收场了,毕竟不是真抓到了什么把柄。可那陆子参是个死心眼的,愣是不肯罢休,围着李樵转了一圈。
“依我看,小兄弟这身子骨瞧着比谁都壮实,实在是不需要调理。”
对于说谎的人来说,反复置身被拆穿的险境是最令人招架不住的。
可如今陆子参要面对的两个人,远比他想象中还要顽固,都是不死到临头绝不会退缩半步的那种人。
却见眼前那少年虽仍是那副低眉顺眼的样子,说话时的语气却没有半点害怕和慌张。
“从前也是不行的,都是阿姊医术高超,被她医过的病人都说好。陆参将若是不信,请她把把脉就知道了。”
刀递到了自己手上,秦九叶迎难而上,连忙送上最后一击。
“就是就是,不知陆大人近来可有什么烦恼?肾虚?痔疾?还是什么其他难言之隐?在下收诊金很是公道,嘴巴也严得很,绝不会对外人提起……”
陆子参那张胡须茂密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裂缝。他退开几步,语气恢复了刚来时的公事公办。
“陆某还有公务在身,就不在这里耽搁了。”
目送那魁梧的身影匆匆离开,秦九叶憋在胸口的那口气这才吐了出来。
可还没等她彻底松下劲来,秦三友的声音便压抑地响了起来。
“你过来,我们好好谈一谈。”
******************
夜色深沉,流萤扑火,听风堂的斋房中少见地点了烛火。
唐慎言已经带着杜老狗知趣地退下了,将这听风堂中唯一还能瞧见桌面的一张案子留给了秦九叶“一家子”。
李樵坐在秦九叶身后不远处,而金宝就端坐在秦三友旁边,脸上的表情高深莫测,整个人仿佛皇帝身边的内侍总管一般,时不时在秦三友耳朵旁一阵嘀嘀咕咕。
秦九叶实在看不下去,忍不住开口道。
“到底有什么话不能当着我的面好好说?我看你是这些日子都不做工、闲出病来了……”
她话还没说完,秦三友的目光便像两把杀猪刀一样扎了过来。
“你有什么资格说他?今日若非我亲眼撞见,你还要瞒我到何时?我问你,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秦九叶深吸一口气,决定去繁留简、长话短说。
“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是我招来的伙计,在药堂帮手的。”
金宝鼻孔出气、哼了一声,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转头又要去同秦三友说些什么,秦九叶终于忍无可忍,阴恻恻地开口道。
“司徒金宝,你可要晓得,阿翁才在这几日、你日后又要同我混几日。想明白了,再开口。”
她很少这样连名带姓地喊他,一旦这样开口后续往往都没什么好事。
金宝当即不再说话,秦三友垂下眼帘发话道。
“你们两个先退下,我有话同你们掌柜单独讲。”
一直坐在角落沉默不语的少年率先起身走了出去,半晌过后,金宝才不情不愿地抬起屁股、也退了出去。
门板半掩,夜风钻进来,将桌上那点烛火拨动得跳动起来。
秦三友依旧眉头紧锁、脸上明暗变化莫测。
“是伙计就说是伙计,为何要说是阿弟?”
老秦不愧是老秦,一上来便直戳她的命门。
秦九叶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沉着应对道。
“他是江湖出身,没钱治病在我这欠下银子,我既得扣着他做工,又不能引人注目,所以对外才说是远房亲戚。”
这确实是她当初留下李樵的原因。可如今她照实说了,老秦却并不领情。
“可他是个男子。”
秦九叶沉默片刻,随即提醒道。
“金宝也是个男子。”
“那怎能一样?!”秦三友终于按捺不住,一言不合就开始吹胡子瞪眼,嗓门也大了起来,“金宝是我看着长大的,是你半个亲人,虽说人确实笨了些,但绝不会有些坏心思、更不会害了你。换了其他人那可就说不准了。”
这话倒也中肯。金宝虽然常有些小麻烦,但大祸是没闯过的。
某人可就不一样了,来了还不满三个月,已经快将她这小小草屋闹翻天了。
但俗话说得好,什么最讨厌?马后炮最讨厌。现下说什么都为时晚矣,她总不能再将人敲晕了丢回洗竹山里去。
“我同他就定了三个月的工期。工期一满,他就该走了。”
秦三友冷哼一声。
“哼,这话我若是没见过他,你说我便也信了。”
秦九叶一脸莫名其妙。
“如今你见过他了,他是长了两个鼻子还是三只眼睛了,你怎么就不信了?”
秦三友是个暴脾气、性子又倔,嗓门是越扯越大声。
“我当然不信!三个月你舍得吗?你不就图人家长得好看,还远房表弟?你咋不说是你路边上捡回来的呢?!”
可他确实是她路边捡回来的啊。
然而秦九叶知道,眼下秦三友的重点根本不在于此,他是受了司徒金宝的“挑拨”,认定了她与李樵之间有点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这也不怪老秦,要怪就怪方才三人初会的那一幕、她和李樵给他留下的印象实在太过糟糕。
为了扯着嗓子压制秦三友,秦九叶只觉得血冲天顶、喉咙冒烟。
“我们、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那是什么关系?!”
秦九叶哑了。
她想到清平道的凶险,想到宝蜃楼的风波,想到那夜李樵的行为,想到那康仁寿一案的种种和那不肯轻易罢休的年轻督护……她当真一样也不能同对方讲。有些事一旦说了便没有回头的余地,秦三友已被卷入其中,她不能让他越陷越深。
咬了咬牙,她自暴自弃地跌回椅子上。
“行吧,就是那种关系。”
秦三友猛拍额头、胡须颤抖,一副就要活不起的样子。
“你、你、你简直……”
“我简直怎么了?有个年轻俊美的小厮天天伺候我,我快活得很!”
戳破了这层纸,秦九叶反而彻底放开了。横竖自己已经是只死猪,任对方怎么将她“开膛破肚”都不会皱一皱眉毛的。
这回终于轮到秦三友窝火起来,他原地憋了一会,不知想起什么、半晌才胆战心惊地问道。
“那他……可有骗你银子?”
秦九叶摇摇头。
“没有。”
非但没有,还给她赚了不少银子。
“那他可有要你做些图谋不轨之事?又或者对村子里的其他人做些不轨之事……”
“没有!”
“那他图什么?非要赖在你这么个村姑身边?”
图什么?他图她是个人肉掩体,可以将他隐于这腥风血雨的江湖中;他图她是个不要银子的解药丹炉,一举一动都在他眼皮子底下;他图她穷苦半生如浮萍般身无根基,就算日后因为利益纠葛撕破脸也不是他的对手……
秦九叶在椅子上滑落得更深,整个人都陷在一片阴影里。
“我同他是有工约的,他在我这里做工,我管他食宿,就同金宝一样。果然居最近生意不错,也确实缺人手,他形象好、做事又利落,只是最近多了个爱咬人的坏毛病。但你放心,我定将他调教得明明白白的……”
经历了方才那一番争吵,老秦似乎终于慢慢平静下来,只是面上的神情依旧有些苦大仇深的样子,仿佛秦九叶做的并非药堂生意,而是些杀人越货的勾当。
“你才多大点生意?不要总是在这些偏门左道上用功。他就算再能干,也多挣不了几个钱。你留他在身边,我放心不下。”
可对寻常人家来说,所谓积蓄不就是一点一滴地攒起来的吗?她没有权势、没有更大的能耐,想要用尽方法多赚一点碎银,又有什么不对?总比临到用钱时掏不出半个子要强吧?
可秦三友不这么想。他似乎总觉得穷有穷的过法。这些道理她只要一同秦三友说起,最后必然会闹得两人不欢而散。
想到对方刚从那府衙暗无天日的地牢中被放出来,秦九叶掏了掏耳朵,最后只低声嘀咕道。
“那还是……多挣了不少钱的。”
她已尽量不提起此事,可秦三友却不肯轻易放过,逮住这话头又开始教育她。
“你老实同我讲,你之所以会去苏府,是不是起了贪念、想黑人家的银子?”
秦九叶气极反笑。
“黑银子?我就算想黑,也要有那个本事才行啊。那苏家的人一个个精得跟猴一样,我平白无故惹这一身腥,是该他苏家赔我银子才是!”
“你瞧瞧同你一同去问诊的都是些什么人物,你瞧不出来个所以然才是正常。不要每日总想着些不着边际的事,到时候小心把自己搁进去。我不差你那点银子养老。我自己能养活得了自己。”
“我赚给自己花的不行吗?”再多说几句,秦九叶怕自己又控制不住脾气,生生将话锋一转、笑嘻嘻凑过去,“对了,我上次同你说过那处院子你还记得吗?等这事过去了,哪天我带你去瞧瞧,你见了一定欢喜……”
可没等她将话说完,秦三友的脸却说变就变了。
“我说的话你到底有没有听进去?!这乱世中,你一个穷人家出身、没依没靠的小女子,如何担得了那些钱财?踏踏实实过穷苦日子,好过我整日为你提心吊胆!”
对方一顿劈头盖脸的斥责,直接将秦九叶说得愣在了原地,方才的笑还残存在嘴角,变成一点尴尬的弧度,令她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桌台上那只剩一点蜡烛屁股的烛火晃了晃,终于彻底熄灭。
其实她不是不明白秦三友的苦心。可她只是想要分享一点快乐、一点盼头,她不想她们一家人永远要生活在一个“苦”字里。
其实今夜她本还有许多话要问的。比如那日那康仁寿是不是真的上了船?船上的血又是怎么回事?那樊统抓了他去有无审讯过他、苛待过他……
可这些话如今终究只化作一个疲惫的眼神,轻轻落下过后便消失在烛光里。
“被褥我让老唐重新铺过了,这几日你便同他挤一挤吧。我还有事,先走了。”
她说完,抬腿向外走去。可秦三友的声音却又响起。
“等下。”对方的声音顿了顿,随即才飞快道,“你离督护大人远一些,你们……你们不合适。”
秦九叶的背影就停在那里,许久才转过身来。
“阿翁为何要突然说这些?”
“当真要我说明白吗?查案是官府的事,你一个自己都没弄明白的半吊子去凑什么热闹?他是都城那边派来的人,那里的人都是认理不认亲的……”
秦三友还在絮絮叨叨地说些什么,可她已有些听不进去了。
她很委屈。
她想说她跟去那二水滨、死皮赖脸地发表自己那点登不上台面的看法,不是为了去见什么都城来的督护,而是为了摸清情况、洗脱她一家沾上的罪名、早日回到果然居继续过日子。
她想说她有自知之明,否则那日第一次见他骑马而来的时候,她就该提起从前的事,而不是到了今日还未相认,见面还要躲着走。
她想说她从来没凑过热闹。她这样的人,哪里有凑热闹的闲心和资格呢?
但她张了张嘴,还是什么都没说。
秦九叶端着烛台离开了。她离开后很久,秦三友才重重坐回椅子上。
在没有烛火的房间里,就连叹息声都湮没在晦暗中。
41、蚂蚱与蝈蝈
司徒金宝左顾右盼一番,确定无人发现自己后、这才偷偷摸进后院的小厨房。
今日因为聚在听风堂的人多了起来,所以这下锅的东西便眼瞧着有些不够吃了,只能多炖了几根秦三友的萝卜来凑数。他好说歹说才从唐慎言那里多讨了一块饼,可如今这肚子里又有些空虚难耐了。
先前他便瞄上那堆在小厨房角落里的芋头了,如今灶膛的火若还没完全冷下去,扔些东西进去一会便能烤熟,到时候就着些菜干也能美滋滋吃上一顿。
越想口水越多,金宝摸黑来到灶台旁,正要弯腰看火,冷不丁,黑暗中突然传出一道声音。
“你方才同秦三友说了什么?”
金宝吓了一跳,扭过头去一看才发现那角落的柴火堆上坐了个人,手里拎着把柴刀,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缓了好半天,金宝才认出对方那张脸来。少年明明还是那张面容,可整个人却陌生得很。金宝当下额角便冒出几滴虚汗,声音却还在逞强。
“没什么,该是什么就是什么呗。”顿了顿,他似乎又想起什么、理直气壮道,“你一个外男,按常理来说都是不能进我们院子的。她好心收留了你,你便该认清自己的身份。”
李樵从柴堆上站起来,拖着那把柴刀走近前来。
“司徒兄可是姓司徒?”
金宝眨眨眼,一时没反应过来。
“当然。”
李樵当即便眯起眼来,眼神中的光说不出的冷酷。
“你既复姓司徒,应当也不是秦家人。按常理来说,你也是个外男。为何你进得了她的院子,我就进不得?”
司徒金宝被这突如其来的质疑问懵了,半晌才有气无力地狡辩道。
“我同你怎会一样?我还不会走路时便认识她了、是她一手教出来的,这是吃一锅米、穿一条裤子、一起吃苦、同舟共济的情谊,你懂什么?!”
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他每多讲一个字,对方那双浅褐色的眼睛中的寒光便更盛一分。
先前怎会有人觉得那双眼睛温驯纯良?如今来看那分明就是一双狼眼。
许久,就在金宝以为对方就要变身豺狼、将自己撕成两半的时候,那寒光终于褪去。李樵收回视线,继续整理起地上的新柴,不咸不淡地开口道。
“那又如何?这世间不是所有事情都适用先来后到的道理的。她同我说了,我们才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她此刻会在督护面前回护我,之后也会如此。你以为你向秦三友告状,便能将我赶出去了吗?”
金宝气急,只觉得那小小果然居里积攒下的矛盾,在此刻已彻底迸发,抬起手指、哆嗦着控诉道。
“你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那我是什么?!我都认识她二十年了,你一个凭空冒出来的人凭什么在这指手画脚地威胁我?”
“你是什么?让我想想……”李樵凑近金宝那虚张声势的脸,声音中有三分嘲讽、七分冷漠,“你勉强算是她从前认识的一只蝈蝈吧。还是只叫个不停的胖蝈蝈。你若再不合时宜地叫个不停,我便只能将你的舌头剁下来当柴烧了。”
他说这一切时声音低沉而轻缓,表情也很是柔和,若是有人望过来,指不定还以为这是一对相亲相爱、互帮互助的亲兄弟呢。
金宝惊恐不已、飞快退开来,整个人靠在灶台上,一双眼飞快瞄着窗外、试图找寻秦九叶的身影,再转过头来的时候,李樵却早就不在小厨房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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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斋房,秦九叶在黑漆漆的院子里站了一会、平了平心头最后一丝余愠,这才慢吞吞向前走去。
她方才同秦三友说,自己还有事要忙,实则眼下却什么事也做不进去。
若是还在果然居,她便会拿出莲子和苦参实,一颗一颗地剥起来。这种重复的劳作能让她的心迅速平静下来。可如今听风堂并没有这些物什让她剥,她便只能在心中默背医书药典,让夜风吹一吹自己烦躁的情绪。
沿着挟廊走了一会,她不知不觉就来到了正殿侧面。
这石头殿即便是在夏天也常常透着一股阴气,她本想调头离开,却听那殿中断断续续传出一阵人声。
秦九叶这才想起来,今日陆子参领进来的可是两个人。想到今日在那二水滨旁的种种遭遇,她的脸瞬间拉了下来,疾行几步走到殿门口,只见那杜老狗不知何时已酒醒了,眼下就正襟危坐在那神像底下,一板一眼地给唐慎言上着课。
“唐兄想必知晓,这古来神庙乃阴阳交汇之所,木带生气不宜用,所以都用石头来建。可石头恰似城头土,将那点带财气的活水一点不剩地都克在了里面。庙宇本就靠香火来助局自然不惧,你这里却是要白白受苦。”
秦九叶听得心下冷笑,只道这江湖骗子倒是不认生,这才初见便开始同人称兄道弟,却见那唐慎言被几个铜板蒙了心、竟还一边听一边不停点头,殷切地又为对方斟上一点茶水。
“那依大师所言,我该如何破解这土局、早日迎财入户呢?”
杜老狗勾了勾手指,唐慎言连忙凑过去。两人一阵交头接耳后,唐慎言面露惊疑之色。
“当真可行?”
“当然可行!”那姓杜的边说边晃着脑袋从身后背篓里拿出一捆狗尾巴花来,郑重其事道,“赊花不卖花,只度有缘人。老哥只需先收下这花,日后我所说如果应验,你再来付我这花钱便可。当然,为了能给日后的事留个见证,你可以先给我些信物,比如……”
杜老狗正说到兴头上,这最关键的一章还未能展开,便觉一道黑影压顶而下,金光一闪、头上一阵剧痛。
“你这大骗子,借点酒劲当街攀咬我也就罢了,如今寄人篱下竟还来祸害穷人!兔子还知不吃窝边草的道理呢,我看今日我便舍身取义将你收了,省得日后你再胡言乱语、咬着我和我阿翁不放!”
女子不知从哪抽出一把锃光瓦亮的药铲握在手中挥舞着,疾言厉色的样子比那庙里的护法看着还要可怖吓人。
杜老狗被震住了,屁股一歪趴在了地上。
秦九叶怎肯轻易放过他,又将地上的人揪着领子提了起来。
“你最好给我老实交待,你是不是收了谁的银子,故意三番两次陷害于我、要将这杀头的罪名扣在我家头上?这是咬准了我们无权无势、就得吃这哑巴亏?说!到底是谁指使你这么做的?!你说不说、说不说!”
这几日的憋屈浮上心头,秦九叶气不打一处来,火气化作一股不知从哪来的力气,抓着对方发泄般使劲晃着,任唐慎言在一旁怎么拉也拉不开。
这杜老狗也是一把轻骨头,像一串干辣椒一样被抖得东倒西歪,好不容易挣脱开来,脸上已面如土色。
“我、我什么也不知道!你莫要逼我、莫要逼我!就算逼我,我也什么都不会说的……”
他本来看着便有些精神不大正常的样子,不知是不是喝酒喝坏了脑袋,眼下受了这一番刺激,一边翻来覆去地念叨着这几句话,一边抱着自己的头往一旁的石柱子上撞,一副备受迫害、凄惨不已的样子。
秦九叶愣了愣,一时看不清对方这是真癫还是装疯,下一刻目光落在对方插在乱发中的那双手时,不由得又是一顿。
那是一双指节有些扭曲变形的手,若是细瞧便能发现,其中一只手的小指甚至没有指甲。
很少有人天生没有指甲。除非有人将他的指甲反复拔去,直到那根手指再也长不出指甲来。
秦九叶的面色变得复杂起来,胸口那团怒气突然便散了些,手中药铲缓缓垂下。
她这是在做什么?她打不过那樊郡守、也拗不过那邱督护,便来欺负一个连她都不如的乞丐吗?她并非那些同情心泛滥的富家少爷小姐,任谁在她面前卖个惨便会买账,只是一个人的言语可能充斥着谎言,但他的身体却无法说谎。
这江湖骗子也是受过苦的人,此前她并不能肯定杜老狗是否受人指使,可如今瞧对方的样子,莫不是当真在樊大人那受过什么刺激?又或者是更早之前……
她正有些出神地思索着,李樵的声音突然在她身后不远处响起。
“你这样,是问不出来的。”
秦九叶瞥他一眼,想起方才秦三友那遭的一番罪,一时气闷、不想同他说话,可对方却又近一步。
“阿姊若是嫌麻烦,我可以帮你问他,”少年的目光落在不远处那又疯又癫的人身上,莫名带了几分凉意,“我保证,他会将他知道的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你。”
唐慎言正费力地拉着杜老狗,而后者撞柱不成,又转头开始揪自己的头发,一副鸡飞狗跳的样子。
秦九叶看得更加心烦,一时间没太留意李樵的语气,只有些疲惫地摆了摆手。
“算了算了,费这劲做什么?”
她说罢,便抬脚向外走去。
正殿内,心神俱疲的老唐终于将那江湖骗子劝住了,两人又开始低声说些什么,也不知是否是再叙先前那“转运发财”的大计,亦或是寻到了新的共同语言,私下控诉起果然居那可怕又抠门的坐堂掌柜。
当然,这些破事,秦九叶已经统统懒得放在心上。她的心里总有更沉重的事坠着。
她闷头走了一会,停在院子正中的天井旁发起呆来。
天井中央那方小水池中,不知何时多了几只白鸭子。
那些鸭子有些怕生,见了人来便呱呱地游走了,只留下一只站在石头上梳毛。待那一池水平静下来过后,她才发现水中多了一道倒影。
“你阿翁他……让我留下了?”
秦九叶有些乏力地点了点头,想到方才秦三友的样子,又是一阵没来由的郁闷。
可她身后的少年却很是有些欣慰的样子,语气中透着一种少见的轻快。
“那就好。”
他说完,下意识地便要靠近。然而池中影子一动,秦九叶当即便察觉,随后迅速躲了开来。
她转过头去,只见天井中的水光映在他脸上,像一张琉璃织成的纱幔,亮亮的、却又阴柔得难以捉摸。
半晌,李樵终于沉沉开口问道。
“阿姊为何躲我?”
他是当真不知,还是明知故问?
秦九叶有些猜不透,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便继续沉默着。
少年神色不甘、又凑近来,宽肩像座山一样向她压来,蓦地便生出一阵压迫感。
秦九叶自知不能再放任下去,连忙抬手抵住对方、保持住两人间最后那点距离,顿了顿才有些无奈地开口道。
“没人告诉你吗?姐弟之间并不是这样相处的。”
他终于停住,随即慢慢退开来,脸上有些许不易察觉的困惑。
“那是怎样相处?阿姊教我。”
秦九叶被问住了。
老实说,她也不知道。她没有兄弟姐妹,金宝是来混饭吃的,常常要看她脸色,大多数时候只能算是她的学徒兼伙计。
拥有一个从小到大朝夕相处、一起玩闹成长的至亲,是她不存在的经历。
她轻咳一声,掩饰住自己的心虚,简短回道。
“总之,不是这样。”
他不肯轻易放弃,又反问道。
“那是哪样?”
“就像之前一样,”她终于找到了准确的说辞,十分肯定地说道,“我记得先前咱们不是做得挺好?在村子里两个月也没人问东问西……”
“那这样如何?”他突然便伸出左手牵住了她的右手,“从前外出的时候,阿姊不是总会这样牵住我的手吗?”
少年左手的手心很粗糙,指腹、虎口、掌丘处都覆盖着一层茧子,握紧的时候好像两块干燥的木柴将她的手夹在了中间。
不知为何,他明明只是握住了她的手,却令她有些张不开嘴。
秦九叶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不说话,我就当做可以了。”他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笑,脸颊上隐隐露出那个梨涡,瞧着倒真有几分阿弟的模样,“督护不比村里人,凡事还是要小心些才是。以后若有外人在,我们就这样相处吧。”
这最后一句话好似寒冬腊月里的一桶冰水浇在秦九叶头上,令她方才那难以开口的奇怪感觉瞬间消散。
他只是在维系自己的伪装,而她不过是他伪装时需要的一件道具罢了。
秦九叶轻轻抽回了手,又恢复了方才疲惫出神的模样。
“哪那么多以后呢?总不会一直这样下去,”她扭过头去,注视着天井中那只梳毛的鸭子,再没有回头去看他脸色,“总会结束的。等我解决完这些麻烦事,一切就都会结束了。”
42、不速之客
之后接连三日,听风堂外半点风声也无,堂里更是静得像口深井里的水一般,偶尔传出一两点响动,大抵便是司徒金宝喊冤告状的声响。
那日过后,他便隔三差五地在秦九叶面前控诉李樵罪行,语无伦次地说些“蝈蝈”“舌头”之类的话,吵得人脑袋嗡嗡作响。
秦九叶起先还会宽慰一二,说蝈蝈其实是吃蚂蚱的,实在不用担心。可那受了惊吓的废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非要每时每刻都跟在她屁股后面,连上个茅房也不肯一人前去,实在令人厌烦,最后秦九叶便连做做样子也不乐意了,一见他便躲得老远。
金宝害怕落单独处,在秦九叶这寻不到安全感,便去骚扰其他人。那杜老狗竟与唐慎言臭味相投,每日闲坐饮茶,能从日升谈到日落。金宝便拉张板凳硬插在一旁坐着,起先只是蹭些茶水干枣,后来竟也听得入神,那杜老狗谈到兴起处甚至还沾些茶水教他多识几个字,唐慎言在一旁瞧着也不觉荒谬,几日下来、三人相处越发和谐。
李樵依旧安静得没有什么存在感。三日的时间,他几乎将听风堂未来一个月的柴都劈了出来,末了还将前厅茶堂里所有东倒西歪的桌椅都找了平、垫了腿。
秦九叶起先在一旁瞧着,想要开口提醒对方:这茶堂里的桌椅实在没必要修理,只因那些江湖客们一言不合便会大打出手,修完没几日又要遭殃。可后来她终究没有开口,因为她突然觉得,对方并非不知道这其中道理。他去修补那些桌椅只是一种消耗时间的方式,同他先前在果然居劈柴、煎药、招呼客人没什么分别。
想明白这一点后,秦九叶便越发觉得对方是个怪人。
她自己也会日复一日地做着同样的事、忙前忙后地度过一天,可她是为了银子。李樵又是为了什么呢?从前他或许是为了留在果然居,可如今在听风堂他也依旧如此,这不禁令她产生了些许的好奇。
或许他当年为报私仇混入方外观,每日过的便是这样的日子,时间久了养成了一种戒不掉的习惯,如今不论到了哪里也都是如此。
总之,如今的听风堂里,最清闲的人便是老秦同她自己了。
若非这次意外重逢,她同老秦往往数月也见不上一面。这次见了,本该坐下来好好叙叙近况、亲近一番,可不知为何,反而没了话聊。加上那日很是不愉快地吵了一架,如今更是两两相看无言,一整日下来也说不上几句话。
其实自她落脚丁翁村、开了果然居后,她同老秦常常便是如此。匆匆见面,交待几句,互相埋怨一番后又匆匆分离。
不见时惦念,见了后憋气,争吵完后悔。
她不知旁人家里是否也是这般相处,只觉得近来自己越发陷入这死循环之中。加上两人本都是勤奋到闲不住的人,如今被困在一处、每日却无所事事,更是有些说不出的烦闷。
老秦只闲了半日,便从金宝的药箱里翻出些莱菔子,花了一天时间将后院辟出一小片地方,开始在院里种起萝卜来,白日独自一人在地里忙活一阵便开始背着手在院子里四处溜达,不知何时又看上了唐慎言那几盆半死不活的兰草,似乎是想腾出那些中看不中用的花盆、全都种上萝卜,教唐慎言察觉后,两人又能在院中吵上半日。
而秦九叶多数时间都将自己关在那堆满破烂桌椅的偏房里,摆弄摆弄药草、研究研究医书、末了配一配李樵的解药,努力让自己不去想果然居被耽搁下的生意,一天时间倒也很快便过去了。
如是这般过到第三日,不止是秦九叶、整个听风堂里的人都觉得那姓邱的督护许是早已忘了这一堂人,直到这第三日晚上。
入夏后的蚊虫越发猖獗,白日里趴伏在天井旁的草丛里,一到黄昏开始便成群结队地出动扰人睡眠。
秦九叶割了房檐下的艾草,晾干后留着晚上烧,结果烧到一半院墙外竟然窜进来一个人,情急之下还踩坏老唐两块瓦,众人这才明白:所谓的风平浪静都是假的。如今的听风堂从早到晚都有人看守,就算只是房头冒烟,也当下便会有人进来查看。
看清了这形势,先前还有些忿忿的老秦再也没开过口,唐慎言也不再提茶馆生意的事,金宝不再张罗着要溜出去散心,就连杜老狗看着都安静了许多,所有人都默不作声地过了一晚。
第四日清晨,几乎一夜未眠的秦九叶早早便爬了起来,踱步到了那天井处发了会呆。
那日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几只鸭子,将唐慎言养在天井池子中的几只金蟾吃了个一干二净。那金蟾是他养了好几年、供起来招财用的,如今一夕之间全军覆没,直将他一个文人气得要抄菜刀将那鸭子剁了。
后来,秦九叶自然是把他拦住了。
她劝他莫要迷信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更不要被那姓杜的江湖骗子三言两语给带到沟里去。做人要活得踏实些才好,鸭子难道不比几只□□有用得多?不顾对方的反对,她将那几只鸭子养了起来。
许是吃了那金蟾的缘故,第二天那些鸭子就下了蛋,各个大小赛鹅蛋,腌起来又是一道美味。
说到吃食,这听风堂被封也不全然都是坏事。尽管名义上是些还未洗脱嫌疑之人,但就算是蹲大牢的也得有口饭吃,所以在她抗议过后,陆子参第二日便差人送了些菜肉米面过来。
听风堂的伙食突然便有了油水,金宝顿顿吃得肚圆,压根不念着回果然居的事了。此时若是有人同他讲,那府衙大牢的饭菜也是如此,他怕是当场就能将这里里外外的几件事都认了,再欢天喜地地去蹲大牢。
只可惜,秦九叶没有金宝那样宽的心。
唐慎言的生意断了,往日进进出出、买卖消息的人已经很久没有光顾过了,她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情况,也不知道邱陵查案查到了什么程度。
三日时间,按理说来应当有了不少进展。
只是不知这些进展对他们而言是好事还是坏事。
“阿姊在想什么?”
秦九叶眨眨眼,将手里的饼屑扔进池中,随后抬手掀开一旁的石头缝,查看起里面腌着鸭蛋的小缸来。
她没回头看那少年,语气淡淡地开口道。
“这些鸭子是你弄来的吧?”
李樵沉默片刻,倒是也没否认。
“阿姊要告诉唐掌柜吗?”
“我还没有闲到那个地步,”顿了顿,她小声道,“你这因地制宜、见缝插针的做事风格我是很喜欢的。不过你也小心些,不要让他知道了。老唐这人虽自诩读书人,心眼实在是小得很。他再不济也是做江湖生意的,小心他将你老底翻出来,到时候谁脸上都不好看。”
李樵眉尾微抬,似乎有些不以为意。
“他对江湖上的事当真知道得那么多吗?”
秦九叶没察觉身旁人的心思,只一边将那缸鸭蛋重新藏好、一边开口道。
“我在他这没少买过消息,十次中约莫有七八次都会出岔子。但不准确归不准确,他说过的事情,大都不只是捕风捉影,还是有些根据的。”
“那阿姊有没有向他打探过我的事?”
秦九叶动作一顿住,没想到对方会话锋一转、如此直接地问出这个问题,只得用反问来掩饰自己的心虚。
“你问这个做什么?”她想了想,随即又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补充道,“我对你的事不感兴趣。”
看不清的情绪终于在那双褐色的眸子里消散开来,只剩下一点融融的晨光。
“我的事,阿姊以后只能听我说。好不好?”
秦九叶急着揭过这一篇,没有留意对方语气中奇怪的部分。
“好好好。你这人真是奇怪,先前问你你不想说,如今又要我听你讲。”
她说完这一句、已藏好那缸鸭蛋,本已打算掉头离开,走了几步后又转了回来,抬手搭上他的手腕,安静停了片刻便将手收回了。
李樵没有动作。
他如今已经彻底习惯了她这动作,任她捏来按去也不会有什么别扭的感觉了。
他观察着她的脸色,见她一直不语,便轻声开口问道。
“如何?”
秦九叶瞥他一眼,冷不丁开口问道。
“你先前中的毒到底是什么毒?”
他一听这话,果然又沉默了。
秦九叶有些好笑地哼了哼,如今竟也不觉得他这副突然变闷的样子有多烦人了。
她想起这些日子对他的观察,又想到方才他说起唐慎言时的反应,只道是这少年初入江湖时,可能犯过些错误、受过些屈辱,是以现下怎么也不愿提起过去。
不过说到她这几日诊脉时的发现,倒是另有些令她觉得不同寻常的地方。
她发现他身体中先前的那股顽固毒性,如今似乎正与那新染上的怪病相对抗。两相抵消之下,似乎原本的某些脉相反而不再显现,若非仔细诊察,几乎很难察觉,也不知究竟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左右现下没什么大碍,本是好事一桩,可她却起了捉弄的心思,故意抱臂看向对方。
“你若不说,这解药我怕是不能给你了。”
少年愣住,随即低下头,似乎很是权衡思索了一番才慢慢开口道。
“阿姊得给我些时间,我要想想如何同你说起。”
秦九叶没想到对方竟当真了,当下拍了拍他的肩膀。
“罢了罢了。我只是个郎中,又不是唐慎言那靠嘴吃饭的,没兴趣听你讲故事。你只要安分守己、好好表现。时候到了,这解药自然会给你。”
她说罢,不再看他,转身沿着那些鸭子蹚出来的痕迹、从天井两边的草丛一路摸去,果然又发现一两个“漏网之鱼”,遂喜滋滋地将那些藏在草中的鸭蛋捡进挽起的衣摆中。
摸了一会,她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抬头一看,便见西墙墙根处那被荒草掩埋的狗洞,正传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
这狗洞她昨夜烧艾草的时候便留意到了,本来打算今早探出头去观察一番,可临到跟前又有些退缩了。
她想到那跟在邱陵身旁的陆子参,又想到他腰间的两把大刀,想到若是她前脚刚探出头去、后脚便有人赶到,当头一刀贴着这墙面落下,那她这脑袋瓜岂不是要……
后脖颈一凉,秦九叶当下退了几步,下一刻便听得那狗洞处一阵更清晰的响动,随即草丛一分、探出一个脑袋来。
那脑袋上顶着个缺了半边珠子的玉冠,冠上缠了两朵艳粉色的牵牛花,随着那脑袋迎风晃啊晃。
秦九叶刚要回头喊人,便见李樵已拎着柴刀走了过来。
顶着牵牛花的脑袋敏锐觉察到那股迎面而来的杀气,连忙急急开口,声音听起来有种说不出的熟悉。
“且慢!且慢……”
秦九叶下意识拉住李樵,便见那草丛中的人形蠕动了一会,终于将自己的两条腿从那狗洞中抽了出来、缓缓站起身来,又慢条斯理地将自己那件压出了褶子的锦衣舒展开来,一边掸灰一边开口道。
“听闻这听风堂清浊相济、广纳四方,不承想竟是这般待客之道吗?”
秦九叶望着那张悠闲中透出些许嚣张的脸,声音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来。
“听风堂已被官府封了,不许进也不许出,二少爷不请自来怎能算是客呢?”
许秋迟腰扇一展、搭在眉间,有些夸张地左顾右盼了一番。
“是吗?这里原来被封了?在下一介闲人,怎会知晓这种事?”
你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也绝不可能同一个无耻之人讲道理。
秦九叶拉下脸来,拽过一旁的少年、抬脚就走。
“你现下知道了。反正不是我放你进来的,陆子参事后若问起来,我也只能如实相告了。”
许秋迟的声音在她身后不远处不依不饶地响起。
“秦掌柜不问我为何而来吗?”
女子头也不回,脚步越发快起来,却听那声音继续慢悠悠道。
“我是来送银子的。”
秦九叶猛地停下脚步,半晌转过身来,面无表情道。
“在下身弱,担不起财。上次托许兄的福、白得了那苏家十五两银子,老天便看我不顺眼,差点送我去蹲大牢呢。”
那纨绔顶着一张笑脸,口中却说着欠揍的话。
“秦掌柜说笑了。我又不是来给你送银子的,你何必阴阳怪气、摆出一副抗拒推脱的样子呢?”他说到这,故意提高嗓门道,“唐掌柜何在啊?为何不来迎客?”
“来了来了!”
唐慎言的声音突然便在角落响起,也不知是躲在暗处偷听了多久。
秦九叶扭头望去、正看到老唐那飞奔而来的身形,只觉得自己从认识对方以来,从未见他跑得这样快过。
43、燕回头
苍蝇再小也是肉,就算累死累活也不能放过一个。这是果然居的“待客之道”。
一网不捞鱼,捞就捞大鱼。这便是听风堂的待客之道。
那许秋迟从狗洞钻进听风堂一盏茶的工夫后,便被唐慎言恭恭敬敬地请为了座上宾,手里端着的是听风堂压箱底的绿文青瓷,屁股底下坐的是唐慎言坐堂椅上那张水狗皮,只要他愿意,他甚至可以在唐慎言的肚皮上摆一局棋。
老唐忙前忙后地招呼着,秦九叶便隔着破木桌子冷眼看着。
她信那纨绔确实有些银子,可却不信他会这么轻易地将银子给了他们。
可那许秋迟显然懂得如何快速拉近关系、赢得对方的信任,不过才三五句话的功夫,已然说到了老唐的心坎上。
“不瞒唐掌柜,如今城中这位新来的督护行得是这步暗度陈仓的棋。他知道府衙那边摆明了自立门派要同他作对,不便明面上再起冲突,所以干脆顺水推舟,将放出来的人都集中在了此处,避免节外生枝之余,反倒方便了他随时调查问话。”
他话音还未落地,唐慎言果然已坐不住。
“那岂非是征用了我听风堂做刑堂?他们几个要遭什么罪我不关心,我关心的是我这堂里的生意可怎么做?我是靠江湖消息吃饭的,这几日已是十分艰辛,若让人知道督护之后还要守在这里查案,怎还会有人愿意光顾?”
“不被关心”的秦九叶被牵动了心事,当下便克制不住地焦虑起来。
康仁寿这案子处处透着诡异,先前桑麻街的案子也是毫无头绪,两案合一、又不知要查到何年何月。她一日回不了丁翁村,果然居的生意便要关张一日。算来算去,不也都是白花花的银子?
哐当。
一只沉甸甸的钱袋子放在了桌上,许秋迟伸出两根手指挑开上面那两根金丝系带,便露出里面白胖可爱的银锭子来。
“我自是深知唐掌柜的苦处,这不亲自将生意送上门来了?”
银子碰撞的声响是如此悦耳动人,瞬间便令这屋中其余几人都来了精神,眼珠子钉在那钱袋子上挪不开。
杜老狗吸了吸鼻子,也顶着一头乱发缓缓靠近,率先开口道。
“在下也有生意被耽搁了,不知这位兄台可愿再慷慨解囊一番、多送几门生意?”
众人面面相觑,异口同声问道。
“你能有什么生意?!”
杜老狗面上一片泰然自若,大手一挥道。
“自然是著书的正经生意,同你们这些四处钻营、旁门左道之人定不是一回事……”
他还要继续说些什么,秦九叶已一把薅住他的头发将他拉了下去。
说来说去,如今这屋檐下聚着的当真没有一个是做正经营生的。而这找上门来的主顾,只怕也不是什么正经人。
果不其然,只听那“金主”下一刻便发话道。
“这银子,自然不是白给的。我想从唐掌柜这里,买个消息。”
唐慎言精神抖擞、双目放光。
“什么消息?”
对方一字一句道。
“半月前,康仁寿曾独自一人来到听风堂,并寄出过一份燕回头的消息。我想知道,那消息到底是什么。”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目光瞬间便落在唐慎言身上。
听风堂的消息统共可以分为三种。
第一种叫‘穿堂燕’,意思是说给堂里随来随走的人听的、不是那么值钱的消息。这样的消息每日会有两场,午前午后各一场,平日没什么大事发生的时候都是如此安排的,最多也就赚些茶水钱。
第二种叫‘堂前燕’,是将值钱的消息一对一说给出银子的买家听的。这样的消息不常有,一旦有消息出售,便会在堂前挂上一只铜嘴雨燕,有兴趣的人便可移步内院,依照消息的可靠程度定价,售出过后便不再挂燕,路过的人便知燕子已走、消息已经散出去了。
而这第三种便叫‘燕回头’,是将特定的消息转交给特定的人。客人秘密将消息无限期封存在堂中,只等待有朝一日那接头之人来取。听风堂的这门生意少有人知、叫价也高,只因唐慎言自己也知晓此举有些风险,一不留神就会卷入江湖祸事,是以近来已很少做这生意了。
但那些都不是眼下的重点,重点是康仁寿竟曾到访过听风堂?
那日在二水滨旁,几乎所有人都默认康仁寿与江湖中人绝无交集的可能,所以不像是被卷入门派之争或恩怨仇杀。可凡事果然还是不能太早地下判断。如今来看事实可能并非如此,康仁寿若当真只是个药堂大掌柜,为何又要隐藏身份来听风堂走动呢?此事唐慎言又是否知晓、甚至参与其中?
在众人疑惑探究的目光中,唐慎言的肩膀慢慢垮了下去。
“二少爷可是弄错了?莫说我根本不认识那什么康仁寿,就算是些脸熟的常客,我这里每日进出的人何其纷杂,我怎么可能还记得半个多月前的事了?”
这话若是放在平常倒也合情理,老唐记性不好,只记那些欠过银子的客人。这也是他会同秦九叶交集颇深的原因。
可眼下面对着那沉甸甸的银子,唐慎言竟不迂回一二、直接说出这些推脱之辞,反倒显得有些可疑。
“唐掌柜说笑了,脸熟的你当然不会留意,可若有个生面孔,你定是会有些印象的,”许秋迟仍淡淡笑着,从衣襟中掏出一张薄纸放在桌上,“唐掌柜不如再仔细想想。”
秦九叶定睛一瞧,发现那纸上正是康仁寿的画像。
而唐慎言只是匆匆瞥了一眼过后,便摇头晃脑地低下头去。
“当真是记不起了、记不起了啊。您就莫要为难为我了……”
正座上那锦衣少爷终于收敛了笑容,只手中那柄腰扇还不紧不慢地摇着。
“唐慎言唐掌柜,你在此地设堂听风已有六年又十一个月,自当明白在这地界上做生意的规矩。我能开口问你,自然是因为我知晓确有此事。而似我这等闲人已知晓此事,我那好兄长此刻只怕已查到不止这些了。既然早晚都是要抖落出来的,是拿了银子痛快开口,还是被请去那真刑堂坐上一炷香的时间,我劝你可要想想清楚啊。”
对方话音落地,听风堂内便是一阵死寂。
老唐能在这守器街一待便是六七年,若说没攒下点根基,估摸着早就教那些新开的茶馆挤兑没了。这些秦九叶平日里不说,实则心里都是明白的。
可有时候在一个地方待得久了,这把柄也会攒下不少。对方知他哪年来到此地并不稀奇,可却连他哪个月来的都摸得一清二楚,显然是有备而来的,更莫要说那“兄长”二字带来的意味深长。
这许秋迟如今倒是不避讳了,直接宣告天下自己便是那新晋督护的亲弟弟,若只是为了压老唐一头,是否有些牛刀割鸡?
都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先前是她小瞧了对方,这邱家的两位少爷,当真是一个比一个会折磨人。
许久,唐慎言才发出一阵干笑,擦了擦额角道。
“诶呀,我这是上了年岁、脑袋不清楚了,经您方才这么一说,这才想起来了。此人确实来过。”
他话一出口,先前一直没吭声的瘦小女子当即拍案而起。
“好你个老唐,先前一直一副事不关己、殃及池鱼的样子,却原来你同这事也脱不了干系。你既见过那康仁寿,先前为何一声不吭?!”
唐慎言眨巴着眼睛,厚颜开口道。
“你也没问过我呀。”
秦九叶被噎住,头一回看明白一件事,这读书人要是无耻起来,比起旁人亦是不遑多让。而如今这屋子里……
她环顾四周,视线一一掠过秦三友、金宝、李樵、唐慎言、许秋迟、杜老狗,更加肯定自己心中判断:她身边的人算上她自己,都是一个比一个无耻、一个比一个厚脸皮的“铁面宗师”。
既然大家都是一门同宗,她也干脆不再藏头藏尾,当即把话说开来。
“我劝各位还有什么藏着掖着、没说出口的,不如趁这机会说个明白。如今大家都是困在一条船上的人,船沉了,谁也捞不到好处。”
众人又是一阵沉默,片刻过后,唐慎言才缓缓开口道。
“这康仁寿半个月前确实曾独自一人来过听风堂,只因用的是化名,所以我确实不知他真实身份。而这燕回头的消息……”他沉吟一番,才缓缓开口道,“并非是他送来的,而是他取走的。”
许秋迟凤眼微微眯起,似乎在考量对方言语中的真假。
“既是如此,那又是何人送来的?”
老唐摇摇头。
“这我就真不知晓了。对方是江湖中人的做派,请的是城南这趟线上的细伢子,就算是当下拦住去查也查不出什么,何况已过去这么久了。”
细伢子是指江湖上专门替人跑腿的半大孩子,这些人平日养在街头巷尾,路子活泛、泥鳅一样不好抓手,背后的上家都是这一方的地头蛇,就算被逮着了也供不出什么来,机灵些的还能两头赚银子,随口扯些胡话搪塞过去,寻常人也难辨真假。
许秋迟不傻,并不想在这条线上浪费时间。他既已来了听风堂,显然要下功夫的人就在眼前。
“既是如此,唐掌柜或许能告诉我那消息中都写了些什么?”
唐慎言深深一揖,行了个江湖礼节,随后一板一眼开口说道。
“二少爷有所不知,听风堂的消息不经他人之手,全部由我一人收集发布。此举是为了规避许多不必要的风险,一些敏感的消息我也可以选择不再外传。但我一人精力毕竟有限,备案在录的消息每七日便会轮换一番,旧消息统一烧掉,以防留下把柄让人追究。而这燕回头的消息更是如此,直到有人来取之前,这消息都会密封在账房中,就算是我也不会打开查看。在下所言,句句属实,二少爷若是不信,大可亲自来查。”
口头上逼问一番也就罢了,真要翻箱倒柜地搜起来,动静可就大了。
那许秋迟摇着扇子,半晌才似笑非笑道。
“看不出来,你倒是比想象中精明些。”
坐堂这些年,老唐被人诟病过最多的就是古板吝啬,如今竟有人用“精明”二字来形容他,他便很是有些受用,竟有些腼腆地自谦起来。
“江湖中讨生活,若不小心些,怎能活到现在?”
谁知对方话锋一转,似是又调侃起他来。
“精明如你,为何还要做这燕回头的生意?依我所见,此举甚是愚蠢,若有急事与人知晓,差人送封密信便可。若无急事,那便当面说清最好。何必费此番周章?”
唐慎言依旧窝着脖子立在那里,但周身突然有了些许每日坐镇茶堂、一张铁口收放自如的气势。
“二少爷身不在江湖,不知这江湖中人常常朝不保夕,今日还有酒有肉、春风得意,明日便血仇加身、凄风苦雨,有些话若是无事,书信还是见面对于他们来说便也足够,可若是一朝突变,再想做什么都来不及了。其实世人不也都是如此?有些话当着面说不出口,临到终了又觉没能好好道尽心意,最终抱憾而眠、生死相隔。”
这一番话说尽,屋内又是一阵沉寂,就连方才被薅住头发的杜老狗也有些出神。
许秋迟安静了片刻,末了才懒洋洋地开口道。
“唐掌柜倒是个通透之人。不过我倒是更喜欢方才秦掌柜的那番话。”
突然被点名的秦九叶浑身一抖,便听对方继续说道。
“如今大家都算是困在一条船上的人了,不如集中在一起想些对策。”
等下,什么一条船上的人?他怎么上的船?谁让他上的船?!
秦九叶愤怒地伸出一根手指,随即想到什么、又有些怂地缩了回来,最后抱臂看着对方。
“谁同你一条船?把话说清楚。”
“我这说辞确实有些不准确,应当说,如今大家都在我的船上,”那纨绔心情大好,似乎突然便不计较今日遭遇的这些不顺利了,“不瞒诸位,我同我那阿兄向来有些不合,他若知晓我来寻过你们,定是会发脾气的。”
原来所谓的买卖消息只是其一,拉他们这群草包废柴垫脚才是真正目的。
秦九叶回想当初自己被拉入苏府问诊一事似乎也是如此,更加困惑这有钱人家的少爷究竟哪根筋搭错了,非要同他们这些江湖中最不起眼的小虾米混在一起。
秦三友面色已然挂不住,当下便要站起身来。
“我同我家九叶不过寻常百姓人家,卷入这是非中实非本意,还请二少爷放过我们……”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秦九叶轻轻按了回去。
她早先便同此人打过交道,自知这邱家人大多有些言必行、行必果的特性,此时乞求定是无用,只干脆利落地问道。
“你想如何?”
对方思索一番,轻快开口道。
“倒也不如何,不过是一同查清那康仁寿身上发生的事罢了。这对各位来说应当也是好事一桩,难道不是吗?”
这话说得好似那么回事,可督护连同那郡守樊统都未查明之事,为何他们便能查清?还是说这其中有些不能为外人道的可怕秘密,是以所有人都三缄其口、慎之又慎,而这许秋迟寻不到破局者,便要他们来做这出头的椽子?
这不是好事一桩,这是在劫难逃。
听闻那陷入沼泽之地的鹿群也是如此,追着鲜嫩的苹草一路深入,不知何时便已没了退路。回想当初那日前往擎羊集的时候,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竟会最终卷入这许多是非。若是早知如此,当初她或许便不该去求那传说中的野馥子,更不该接下苏府的问诊。
可现下说什么都为时晚矣,她早已身不由己,能做的只有拼命挣扎,想办法在这各方势力相互倾轧的旋涡中活下去。
翻涌的思虑瞬间平息,秦九叶再抬起眼皮时,已然是那果然居做事精明又有条理的秦掌柜了。
“二少爷既然开了口、想让我等帮着做事,不如先拿出些诚意来。我们在这听风堂已关了三日有余,全然不知外面都发生了何事。若要知晓下一步如何动作,总要知己知彼才好。”
44、瞒天过海
过去这三日间,九皋城和江湖中也算发生了几件不大不小的事。
新来的督护邱陵同那郡守樊统,似乎终于不再为那康仁寿的案子明面上争执了,只因他有了新的难题。
据那知情者透露,康仁寿的案子与那城北药商苏家有关,苏家那位苏凛老爷近来运势亨通、颇有些横着走的意思,实则背后乃是都城的某位宗室,而那邱督护上头则是平南将军府。平南将军当年正是以平乱藩王、攘除奸凶立下的汗马功劳,可谓是王座身边的一把利刃、也是宗室们忌惮的对象,如今两厢对上定是互不相让,可也远没有到要撕破脸的地步,一时半刻也只能僵在这里,只苦了那邱陵夹在中间,两边难做人。
而说到江湖中事,首当其冲的便是那倒霉的方外观。听闻元漱清的义子元岐不知使了什么法子投石问路,竟抱上了天下第一庄这棵大树,有了山庄的遮阴庇护,方外观剩下的这几根苗苗终于不必再疲于应对各路追杀,眼下定是在日夜追寻那灭门真凶、想着无论如何也要报仇雪恨。
另一边,宝蜃楼出的乱子也早已在江湖中传开来,许多人认为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有人故意设局,为的不过是借众人之手布下迷障,遮掩那在楼中失去踪迹的箱中秘宝。至于那秘宝究竟落在谁手,更是众说纷纭。有人猜测那东西早已“物归原主”,回到方外观手中;也有人认定是那白鬼伞滕狐贼喊捉贼,做了一单黑吃黑的生意;也有人提起那日宝蜃楼外不远处那条巷子里死去的几名江湖杀手,隐晦表示这件事或许同天下第一庄也脱不了干系……
而说回到那康仁寿,下场又不止暴尸河滩那点凄惨。听闻他实则不过是康家收养的义子之一,先前因为医术卓绝才被推到明面上来,如今一夕之间离奇毙命,回春堂上下明面上是在大操大办他的丧事,可背地里分明早就开始寻思着如何能坐上康仁寿留下的这把椅子,康家几位话事人轮番走访城中药堂、忙着拉拢人心,又哪有几个人是真心为他悲痛难过?
许秋迟说到此处终于停顿片刻,抬手端起桌上那已凉透的茶碗,毫不在意地一饮而尽,随后慢悠悠地总结道。
“至于那苏家的二小姐……倒也确实有些奇怪。命案之后,这位二小姐的病似乎便大好了,再也没召过其他医者进府,先前那番阵仗就好似从来没有过一样,就连城中医馆药堂也再没有人谈论此事了。”
秦九叶听到这里不由得撇撇嘴。
那是因为所有从苏家出来的医者们都收了所谓的“封口钱”,只要苏家自己不再张罗此事,这阵风波便会很快平息,再过半月只怕都没人记得此事了。
而说到那苏家二小姐的病……
“倘若真是那康仁寿留下的方子起了作用,可康仁寿只待了一日便死了,这世上当真能有人面对疑难杂症、只开出一副方子便药到病除吗?”
许秋迟将目光投向她。
“秦掌柜是医者,这问题该问你自己才对。”
她那日只是隔空问诊,甚至不知病患本人面色如何、脉相如何,如今想来,就算对方是装病,都不是没有可能。
可为何好端端的非要装病呢?
秦九叶一时没有开口,一旁的唐慎言却煞有介事地分析道。
“或许苏家先前就曾请过他,又或者那康仁寿其实见过这种怪病。总之他并非像其他人一样没有经验呢?”
此话一出,秦三友等人皆是摇头,似乎觉得这说法有些荒谬。毕竟若当真是如此,那苏家何必兴师动众地宣告天下,直接请那康仁寿一人入府不就可以了?
可不知为何,秦九叶却突然回想起那日去苏府问诊时的一个细节。
当时入府的时候,她是排在问诊队列的最后一位的,康仁寿排在她前面,按理说应当是第六个进去问诊的人。但那叫心俞的紫衣丫鬟却要她先进去,她当时心思都在问诊的事情上,没有对这细节太过追究,只觉得那大概是回春堂要摆架子。
现下回想起来,或许她第几个进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康仁寿必须最后一个进去。
是因为最后一个问诊者不论在里面待多久,也不会有人知道吗?还是说整个悬赏问诊只是个幌子,苏家一开始想要找的便只有一人,而其余的人不过是被这饵料引来做掩护的小鱼小虾?
秦九叶被自己突如其来的奇怪想法吓了一跳。但有时越是奇怪的想法,细思之下却越是有些真切可信之处。
可苏府究竟有何秘密?那苏沐禾的怪病又是怎样一回事?这一切同康仁寿的死又有什么关联?
秦九叶百思不得其解,心底的那股不安越发浓重。
另一边,一直沉默不语的少年却突然开口道。
“倘若真是如此,那康仁寿又曾来过听风堂,保不准是他伙同苏府中人达成过某种交易,却不知为何交易破裂,他也因知晓秘密而被灭口。”
这一番猜测不可谓不大胆,但却很是符合江湖中那些恩恩怨怨的一贯规律。
唐慎言平日接触这些事最多,当下便也有了些思路。
“或许可以查查看,这康仁寿的药堂和府上,是否近日多了不少现银或金子?还有那回春堂近日来的账面是否有些不易察觉的出入?”
主位上的锦衣少爷依旧不紧不慢地打着扇子,倒是一副乐意倾听的样子。
“怎么说?”
唐慎言继续说道。
“诚如李小哥所言,如果康仁寿是因为卷入了什么事端被灭口,而先前又同某人达成过一项交易。这种不见光的交易大都要用现银结算,等风波过去后,再用自家生意洗白。康仁寿是突然出事的,这些金银怕是还没来得及周转。”
许秋迟眉尾微抬,秦九叶却摇了摇头。
“话虽如此,可即便查到了又如何?这些黑市流通的金银大都没有官印,实在难以追溯,何况他连光顾听风堂都这般小心,只怕查下去也是条断头路。”
唐慎言坐堂讲故事,最不喜欢有人拆台唱反调,当下反问道。
“金银至少不像人长腿会跑,怎能还没查便说没收获?何况眼下若不试试这条路,那你说又该如何?”
秦九叶显然并不在意对方情绪,只一五一十地说道。
“倒也不必扯远了。与其这般,不如还是回到人死的那天。”
这可让唐慎言逮到了机会,当下便撇清自己道。
“那日的事可同我这听风堂没有干系了。你自己也说了如今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了,有些事你也不要遮掩了,一五一十地说出来,现下也不算晚。”
对方一副咬死她有所隐瞒的样子,秦九叶这才有些气不打一处来。
“我能说的早在府衙那日就已经说尽了。你若不信,我再说一遍又有何用?”
唐慎言这头吃了钉子,权衡一番后便又将矛头转向另一边。
“你若说得都是真话,那便是老秦那出了问题。”
秦三友眼睛一瞪、胡子一抖。
“我也都说了!我酉时出府送的人,送完人后还回了苏府。人若真是我杀的,我还跑回去做什么?!”
一旁的杜老狗傻笑起来,边笑边振振有词道。
“你们这般争辩几时能争出个所以然来?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他那一套词还没念完,便再次被秦九叶薅住了头发。
“我还没追究你的事,你倒是先在一旁说起风凉话来了!”
杜老狗一阵哀嚎,那先前一直看热闹的许秋迟却突然开口道。
“听闻杜兄那日正巧宿在了无桥下,我倒是愿意多听他说上几句。秦掌柜若是不心虚,便不要总是试图捂他的嘴。”
对方这话说得是又难听又荒唐,秦九叶当下便松了手,冷笑着退到一旁。
“我若真想捂他的嘴,今日便有一万种法子让他爬不起身也见不了人。”
她将话说得可怕,周围人都不由得多瞧她两眼,唯有她身旁那少年仍低着头,嘴角却勾了勾。
那厢杜老狗摸了摸一头乱发,很是古板地冲那主位上的人行了一礼,随即装模作样道。
“入夏以后,我便日日宿在那了无桥下,路过的男女老少可证、天地日月星辰亦可证也。我杜某人那夜确实在宵禁时段瞧见过有人行船抛物,那时雨方下得大起来,整条河道上水声一片、嘈杂得厉害,但我素来机警,于这嘈杂声中分辨出了些许异响,猛然抬头望去时,便见一道黑影自那河面上一闪而过,迅捷如鬼魅……”
难怪这杜老狗能同唐慎言相谈甚欢,这两人都靠唇舌吃饭,自然投机些。
对方还在滔滔不绝地说些什么,秦九叶却开始细想他话中透出的些许信息。
如果杜老狗目击到的人影就是那幕后真凶,而雨势渐急的时辰约莫便是戌末亥初左右、她方回到果然居的时候,这个时间点,倒是同那日苏沐禾在府衙说过的话有些互相佐证的地方。
一些细线正悄无声息地连接在一起,她不由得分析起这其中疑点来。
“那日苏沐禾曾说午时过后便没见过康仁寿前来询问用药情况,而其余人却都说康仁寿确实是在酉时离开了苏府。那她曾说起,夜里落雨时听到过康仁寿落脚的别苑有过动静又是怎么一回事?”
金宝在一旁不由得插嘴道。
“人家苏家二小姐到底是苏家人,她若想隐瞒什么,胡乱说些、扰乱视线也是有可能的。”
秦九叶的脑海中又闪现了一遍那日府衙上的所见所闻、还有那苏沐禾被苏凛带走时的神情,显然并不认为如此。
“既然如此,她干脆不要出现在府衙岂非最稳妥?何必亮相之后说些有的没的?而且你是没见那日苏凛的脸色,他对苏沐禾私自前来一事显然很是不满。”
唐慎言轻哼一声,不客气地总结道。
“你们各个都咬死没有隐瞒疏漏,那此事便断不明白了。”
细线连成网、网又结成面,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想浮上心头,秦九叶突然开口道。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都没有说谎呢?”
唐慎言显然没有听明白。
“那又如何说得通那晚发生的事?难不成那康仁寿修得是何通天遁地、分身之术不成?”
什么通天遁地、分身之术?也许不过是一计瞒天过海罢了。
秦九叶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地分析道。
“先前我们一直先入为主,认为康仁寿就算不是在紫玉桥附近被袭,也定是在黎水中下游不远处。所以杜老狗目击到的人便是杀人抛尸的凶手,不论从何种角度来看,老秦的嫌疑都是最大的。但如果他真正毙命的地方并不是在河边呢?”
许秋迟最先反应过来,沉沉开口道。
“你是说有人将他在别处杀害后,又辗转运到河道旁吗?”
“不是别处,就是苏府,”眼中的光愈发坚定,秦九叶的叙述渐渐变得沉着而有力,“若苏沐禾所说是真的,康仁寿很可能在申末酉初便已经出事了,只是那时宵禁还未开始,府内府外都人多眼杂,他们不得不等到入夜后再行动。酉时过后城门关闭,宵禁前最后一刻城中光线已经晦暗,此时若有人穿上那康仁寿的衣裳、拎上药箱,从苏府后门搭阿翁的船离开,做给所有人看,而另有人入夜后才将尸体带离苏府、坐船扔入河中,倒也不是不可能。”
这也是为何那康仁寿的尸身上没有外裳、而随身所带的药箱是在另一条河道发现的原因。
这一番推论听起来荒诞离奇,所有人听了之后却说不出反驳的话来。屋内一时沉默。
秦九叶不理旁人,一心求证心中所想,又看向一旁的秦三友。
“那日你可有看清那康仁寿的脸?”
秦三友皱着眉仔细回想一番后如实回答道。
“当时就要宵禁,府上临时找我过去说要送客人,我本就急着送完人收工回府,天色也昏暗,如今想来确实也没有仔细去看那客人的脸,只依稀记得他戴了笠帽,手中拎了药箱,到了地方后便匆匆离开了。”
秦九叶又转向杜老狗。
“你说你半夜在桥下听见有人抛尸,又可曾看清对方容貌?”
杜老狗果然也有些含糊起来。
“若说十分清楚,那自然是没有……”
唐慎言见状,心中虽也有些动摇,但另有疑惑未解。
“可若真是如此、真凶就在苏府,那苏沐禾为何还要说出她那夜所见所闻?”
秦九叶还没开口,主位上的锦衣少爷已悠悠道。
“苏家不是铁板一块。有些事苏家二小姐可能并不知情,亦或是知情却另有想法也说不定。”
秦九叶一顿,不禁多看了对方几眼。
那日樊统寻她麻烦时,许秋迟并未在府衙中,却似乎对当时发生的事一清二楚。又或者说,他对苏府的了解程度绝非一般,那日出现在苏府、当着她的面同邱陵称兄道弟也绝非偶然。
总不会他是心仪那苏家二小姐,甚至因此才同他那兄长反目成仇、处处作对吧?
秦九叶因这突如其来的猜测而感到一阵恶寒,连忙收回目光。
秦三友不察那两人神色,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担忧中。
“这些推断听起来都有那么几分道理,可到底都是无凭无据,又要如何定那苏府罪名?恐怕就是督护亲自出马,无凭无据的、也未必能进府中搜查,到时候落个独断专行的罪名,可就不仅失了先机、还落了被动。”
唐慎言瞥那愁眉不展的老头一眼,似乎觉得他已自身难保,却还在为那邱家大少爷担忧,有种咸吃萝卜淡操心的多余,当即不客气地开口道。
“这罪证若当真那么容易寻到,还哪里轮得到我们在这里指手画脚?莫说事情已经过去几日,当晚那场大雨又洗去了一切痕迹,就算是事发当日想要证明那康仁寿是在苏府中遇害,也绝非易事。听那陆参将所言,河里上上下下已被捞了个遍,说是连块铜板都没缺少,当真是全须全尾地给送出府了……”
一道金光在眼前一闪而过,秦九叶突然开口道。
“倒也不是一样都没落下。”
45、点墨之间
秦九叶此话一出,所有人都不明所以地望了过来。
她抬起头、正对上许秋迟颇有兴味的目光,瞬间便有些后悔开了这个口,但事已至此,终究还是继续说了下去。
“那日入府问诊时,我曾见那康仁寿随身带着一只御赐的金葫芦,可在二水滨时那金葫芦却不见了。是以,眼下便有两种可能……”
她话音未落,唐慎言已接过话头。
“许是随着尸体落入河中时脱落下来,被水流冲走了。”
秦九叶眯起眼思索片刻,摇摇头道。
“起先我也是这般想的,但如今回想起来,那金葫芦是用特制的绳子拴在他腰间的、结实无比。而那日在二水滨旁,我见他鞋靴完整,头上的簪子也还在,说明水流应当并不湍急,唯独冲落那金葫芦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唐慎言再次接过话头,两人一来一往、倒有些默契起来。
“若非如此,那便是在他遇害时,因挣扎或抵抗而掉落。”
这种说法似乎是合理的,但又有哪里不太对劲。
譬如那假冒康仁寿的人甚至换上了他的衣衫、拎上了他的药箱,为何偏偏落下了这样东西呢?还是说……
“还有一种可能,那金葫芦是他自己取下来的,”许久没有开口说话的少年突然出声,随即抬头看向秦九叶,“你不是说过吗?像康仁寿这样的药堂大掌柜,会将本堂救命金丹随身携带,他入苏府本就是去看病的,其间取下腰间金葫芦取药,而他遇害之时金葫芦已不在身上,凶手待处理完尸体后才发觉,也未尝不可能。”
脑海中那道连接起来的细线越发鲜明,秦九叶当下得出了结论。
“若按先前推断,康仁寿是在苏府中遇害的。那不论是遇袭时掉落,还是问诊时摘下,这金葫芦如今最有可能还在苏府之中。”
她话音未落,唐慎言又捡起先前的顾虑来。
“那苏凛若真是凶手,哪里还会等你去找?定是早就处理掉了。”
这一回,秦九叶却显然有些别的想法。
“说得简单,你且仔细想想看,如今查案风声如此之紧,那金葫芦又是御赐之物,不好送到外面销毁,最好就地解决,可偏偏是个金坨子,烧不烂、碾不碎,只能挖个坑埋起来。若苏府真的有问题,寻到那金葫芦便是我们翻身的最好证据。”
一直沉默的秦三友有些震惊,半晌才开口道。
“你想回苏府偷东西?”
秦九叶纠正道。
“那是康仁寿的东西,又不是他苏家的东西,我们替他拿回来、怎能算是偷?”
“说这许多,你压根连苏府的大门都进不去,”秦三友显然不想听她继续掰扯,当下对主位上那男子拱了拱手道,“我等能力确实有限,也就只能帮二少爷到这里了,之后的事……”
“谁说进不去苏府?”许秋迟悠然开口,似乎就在等对方这句话一般,“明日便是那苏家老夫人八十岁寿宴,苏凛一个多月前便开始发请帖了。届时宾客众多,就算有人混进去拿了些什么东西,事后也不好追究。”
怎么前脚她说起要取道苏府的事,后脚这纨绔便连梯子带桥地给她架好了路,这一切是否太过凑巧了些?
“秦掌柜还在犹豫什么?若是拿到罪证、查明真凶,你同你阿翁身上的嫌疑即刻便能解除,早日回归正常生活,难道不是你日日所想之事吗?”
对方一语刺中她心中所想,秦九叶也不想多费唇舌争辩,只盘算了一番此举需要付出的代价和承担的风险,迂回开口道。
“督护交代过我等不得离开此处,就算是我想,只怕也是有心无力啊……”
“我既然进得来这里,带几个人出去也不是难事。功夫不负有心人,秦掌柜可愿做这有心人?”
你是他兄弟、又是邱府的二少爷,就算出了事也不会怎么样。可怜她同她的草根亲友们可要遭了秧,旧患添新伤不说、到头来可能还求告无门。
心中纠结痛苦,秦九叶不由得咬牙挣扎道。
“可上次去问诊的时候我是亲眼见着了,那苏府查人查得比那西葑门的守城还要严,只怕不是那么好混进去的,若是没有请帖……”
“需要几份?”
秦九叶一时没反应过来。
“什么?”
“请帖,需要几份?”许秋迟问完之后又顿住,细想一番后纠正道,“倒也不需要那么多份,跟着我就可以了。所以你们有几人要进苏府?我来安排便可。”
屋子内一时安静,半晌金宝看向秦九叶。
“贺寿的宴席,可以随便吃的么?”
她已被逼入绝路,而同她并肩作战十数年的伙伴却只想着填饱自己的肚子。
秦九叶悲从中来,一巴掌拍在对方后脑勺上,差点将他刚喝进嘴里的那口隔夜茶拍出来。
“吃吃吃,就知道吃!是让你进去偷葫芦,不是让你去偷吃的……”
她话还没说完,一旁那缓过劲来的江湖骗子“噌”地一下站起身来。
“吃有什么错?民以食为天,诗以酒成文。我夜观星象,明日正值我那星宿当值。若是让我去,我定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杜老狗还要说什么,一旁的唐慎言已将他一把拉了回来。
“杜兄性情中人,实在不适合做这些。我也是闲散惯了的,只怕派不上用场。”
秦九叶深谙对方心思,抬头一个眼神扎过去,皮笑肉不笑道。
“既是寿宴,必定人多眼杂,我和阿翁都被樊大人传唤过,早前又都在苏府中露过脸,对方怎会不设防?就算从正门混进去了又能如何?我看还是唐掌柜出马最为保险。”
唐慎言哪里肯吃亏?当即回击道。
“我倒是不急于洗清冤屈,只是想给秦掌柜一个机会。此事本就该你自己多上些心,旁人再如何不过也就是尽些绵薄之力罢了……”
眼见两个贪生怕死的掌柜针锋相对地僵在那里,半晌才有人开口道。
“我倒是觉得,此行秦掌柜必是最佳人选,”许秋迟说罢,笑盈盈地看向对方,“敢问那康仁寿问诊的房间,在座的是否只你一人去过?那金葫芦又是否只你一人见过?”
秦九叶不说话了。
她觉得自己今日就像一只皮薄肉厚、任人拿捏的傻子,万般屈辱地被眼前的这只花花蚊子扎得满头是包。
“至于旁人……”
锦衣少爷轻摇腰扇、扫视全场,方才还你一言我一语的听风堂,刺客突然变得鸦雀无声。
“此事确实倒也不需要太多人,其余人若是不愿意,不如就都留在此处等消息……”
秦三友握紧了拳头、就要起身的一刻,一道瘦高身影已先他一步站了出来。
“我陪阿姊一起。”
秦九叶怔怔抬头望向少年那张坚定的脸,半晌才喃喃开口问道。
“你也是想去吃席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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嘴上虽然这样说,但秦九叶当然并不真的认为,李樵会同金宝一样、随她一起去那苏府是为了吃些好的。
只因过去这两个多月以来,他虽分了些金宝的口粮,但绝不是个看重口腹之欲的人,有什么吃什么、简直比她还要不挑剔。
可苏府又不是宝蜃楼,苏家老太又不是那喜欢炼丹、带着宝箱的元漱清。除了能混口吃的,她实在想不出对方非要跟着她的其他理由。
秦九叶垂着脑袋,一路跟在那许秋迟后面的时候,心比今晨起床时还要沉重。
路过天井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开口道。
“你可不光要把我们带进去,关键是还要把我们带出来。”
前方那锦衣少爷没回头,似乎在看那天井里的鸭子。
“那是自然。”
秦九叶叹口气,显然没打算将对方的答复当真,整个人郁郁寡欢。
谁知对方竟转过身来,看热闹般上下打量着她。
“秦掌柜对在下就这般不信任?我这人虽素来有些随性,但说过的话从来记得清清楚楚,约定过的事必会履行诺言。”
她没抬头,也没心情去看对方神色,只摆摆手道。
“二少爷不必多言。我这人也有些觉悟,真到了分道扬镳的那一天,你便是弃我而去我也不会怪你。只是走的时候痛快些,莫要像今日这般婆婆妈妈,旁人见了还真以为你我之间有些什么……”
她边念叨着边继续送客,走了几步却发现对方没有跟过来,而是走近那天井中的小池子旁。
池中如今正挤着几只鸭子,听见动静纷纷散开来,只余下一只、固执地撅着屁股,够着泥苔上的一点饼屑。
男子一声不吭地看了一会,突然便伸出手,拎住了那鸭子的脖子。
那鸭子受了惊吓、大叫起来,许是这几日伙食着实好了些,下一刻便屁股一抖,落下一坨黄绿色来,正正好好沾在某人衣襟正中。
男子今日穿得是件烟紫色的锦衣,只衬得那点黄绿色分外夺目,秦九叶盯着看了一会实在没忍住,笑出声来。
这一笑,对方当下便转过身来。
“这鸭子不错,不如送了我,就当今日之约的契物。我那有个池塘,正巧这几日鱼多,再合适不过了。”
你若晚上想喝这不要银钱的鸭汤便直说,实在不必这么多弯弯绕绕。
秦九叶内心白眼翻上了天,脸上还得尽量恭顺地赔着笑脸,只想速速将这不请自来的少爷送走。
“一只鸭子而已,二少爷喜欢便拿去。时候不早了,我来送送您,”眼珠子一转,她最终还是没忍住、嘴欠道,“请问二少爷是走正门还是那狗洞……”
对方已迤迤然走向那面杂草丛生的院墙,似乎全然听不见她语气中的挖苦之意。
“自然是来时的门。”
秦九叶垂着头、点着碎步跟在后面。
“还有最后一句话,想问二少爷。”
对方转过身来,怀里抱着那只鸭子顺了顺毛,心情似乎不错。
“你说。”
女子缓缓抬起头来,那双眼睛中透出一种同外表截然不同的精光来。
“二少爷要查康仁寿一案,却自始至终没怀疑过那凶手或许就在我们之间吗?”
抱着鸭子的许秋迟笑了,那笑容确实是有钱人家不知疾苦的少爷才会有的笑容,可说出口的话却远不是那么回事。
“你们确实都有嫌疑。但那又如何?这江湖之中,可有全然无辜之人?我不过是在沾染点墨同漆黑一片之间做出了选择。秦掌柜自己不也是如此吗?”
对方说完便不再看她,只抱着那只鸭子从来时的狗洞爬了出去,瞧那身形已多了几分熟练,若再走上几回便能来去自如了。
“明日未正三刻,不见不散。”
抖动的草丛终于恢复了平静,秦九叶又贴着墙根听了一会,确定没有听到邱陵手下痛揍某人的声响后,这才颇有些失望地转身离开。
阳光下的听风堂静悄悄的,唯有墙角的几只小虫不时搔一搔腿,慵懒得提不起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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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幽阳街静悄悄的,房檐下的影子排成一条笔直的线,线这头是青砖垒成的高墙,线那头是低低矮矮的民房。
这里是邱府的后街,除了府中的车马偶尔从此经过,平日里见不到几个人影。
可住得近的街坊邻居谁人不知,那府上的二少爷是个喜欢风流快活的主?不是在那红雉坊间流连忘返,就是在那黛绡河上的画舫里夜夜笙歌,偶尔趁着夜色归来也是宝马香车、阵阵酒气,间或有女子拨弦弹唱和嬉笑声相伴,直把人燥得睡不着觉。
只是如今那马车中却无女子曼妙的歌声,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阵鸭子叫。
终于,马车在邱府后门处停下,车帘微动、一双手探了出来,不由分说地将一只白胖胖、毛茸茸的东西塞到了车前那红衣女子的手中。
“辛儿来,为它取个名字。”
姜辛儿双手僵硬地托着那只鸭子,一双杏眼死死瞪着对方。
“……少爷,这不是只鸭子么?”
“是呀,”锦衣少爷眨巴着两只眼睛,语气十足地认真,“鸭子便不能有个名字么?”
姜辛儿勉强控制住自己的面部表情,缓缓将视线挪向一旁。
“辛儿不善此道,还请少爷见谅。”
男子穿着那身沾了鸭屎的衣裳跳下马车,接过那只鸭子左右端详起来。
“你瞧它这呆头呆脑的样子,走起路来一步三晃,吵闹的时候嗓门聒噪得很,抢吃食的时候又透着一股子不要命的精明,不如就叫……秦掌柜好了。”
说罢,他掠一眼女子脸上那变幻莫测的表情,几乎愉快地笑出声来,哼着昨日听来的小曲、熟门熟路地拐进了后门。
晌午时分的光亮得发白,照得那一顷池塘像碎了的镜子,蝉噪还没开始,空气中是初夏花草的浓烈香气,一切都透着一种恰到好处的安宁闲适。
如果可以,他希望这一切都不会改变,就这么长长久久、长长久久下去……
“二少爷。”
他停住脚步,转过身望向幽深回廊的尽头。
炽热阳光与阴影交界处站着一名头发花白的妇人,头虽微垂着、腰杆却挺直,面容上依稀可辩年轻时的艳丽,眼角的纹路反倒为她添了几分柔和,配上那双坚毅的眼睛,有种说不出的沉静感。
许秋迟就这么站在原地定了一会,才缓缓开口道。
“可是又不好了?”
妇人没说话,只深深低下头去。
男子方才进门时的笑还残存在嘴角,眼中的光却在一瞬间破碎了。
手一松,那只白毛鸭子掉在地上,“嘎嘎”叫了两声便扭着屁股直奔那池塘而去了。
他身后不远处,红衣女子望着这一幕握紧了手中刀鞘,心中有种说不出的闷痛。她想开口说些什么,但最终只能橡根木头一样杵在那里、什么也做不了。
片刻后,许秋迟终于穿过长廊走向那名妇人。
“怀玉婶辛苦了。”
石怀玉摇摇头,抬手摘去对方头上挂了一路的草屑、又为他掸了掸衣摆上的尘土。
“这样的话以后莫要再说了。柳管事已在里面了,二少爷可要进去看看?”
男子望着前方那消失在暗处的回廊,顿了顿后才开口道。
“不必了。我不是郎中,看再多遍也是徒劳。”
石怀玉退开半步,望见男子面上的神情,轻叹一声。
“二少爷不必自责,这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既不是你的错,便不要惩罚自己、折磨自己,平白跟着受苦。”
她话说得恳切,而类似的话更是说过很多遍,却不知对方到底听进过几回。
这邱府的二少爷,天生长了一张笑脸,很多人即便离得很近也未必看懂过那笑脸背后的真正情绪。是以时间久了,大家便只能看到那张笑脸,再不愿去深究些其他的东西了。
如今,那张脸上少见的情绪又已褪去,转头望向姜辛儿时似乎已同平时无两样了。
“辛儿,先前在小洲姑娘那得来的赤乌头,可还有剩下?”
小洲是红雉坊的琵琶圣手,为人洒脱得很,喜欢应邀走四方,甚至曾应召入都城为皇子祝寿,一曲奏罢总能从那些金主手中得些稀罕玩意,她将喜欢的留下,不喜欢的便转手送给聊得来的朋友和客人。这赤乌头便是许秋迟先前用几坛好酒换来的。
姜辛儿面色凝重,半晌才喃喃道。
“有是有,可那不是什么好东西,小洲姑娘特意提醒过少爷,说吃多了是会坏脑子的……”
“先挺过这一次。”
男子一字一句、慢慢地念着,不知是说给她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再等等,只要再等等。我一定会寻到办法的。”
46、雨打芭蕉
晌午过后的听风堂又被折腾了一番。
那邱家二少爷离开后不久,陆子参陆参将便以送菜为借口,亲自上门查看,最后自然是没发现什么,转了几圈过后不动声色地将那狗洞用石头堵上了,这才勉强离开。
老唐等人似是有些见惯这架势了,如今不仅半点不为此烦忧,反而乐得自在起来,从头到尾连屁股都没抬起来一丝一毫,待人走了之后便跳起来清点一番那陆子参送来的菜瓜蛋肉,张罗起今晚的吃食来。
小厨房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偏房这边却静悄悄的。
破了半扇窗纸的门半敞着,秦九叶搬着板凳坐在屋门前,就着快要落山的那一点太阳光,开始给手里那点针线活收尾。
明日真要去那苏府参加寿宴,身上穿得总不能太过寒酸破旧,若是让人觉察出端倪,之后的事只会更加难办。
许秋迟走后,她便从金宝随身的行李里翻出一件还算白净的中衣,又从老唐那顺了一件颜色有些浮夸的卦子。那褂子是老唐发胖前在城东布庄做的,料子不算讲究,但看着还算像样,若非如今的唐慎言已塞不进去,对方是断然不会让这衣裳落在她手里的。
左右翻弄了一遍,她又发现一边的衣袖抽了丝,小心取了一截颜色差不多的细线缝补起来,缝着缝着、眼前便闪过那日李樵身上的那件血衣。
虽只是匆匆一瞥,但她印象中,那件外裳上的破损形状短促,有些甚至只是一个小洞。她这些年治过不少遭人追杀的江湖客,类似的破损往往都是各式兵器捅入身体形成的,其下大都藏着致命的贯穿伤。
人的身体构造很是奇特,有些地方能承得住重击,有些地方却连轻轻一碰也受不住。擦伤、割伤、砍伤看起来血肉模糊,却不如捅伤、撞击伤来得棘手,后者往往会令五脏六腑破损出血,严重时能令人短时间内便失去意识。
那夜他定是受了很严重的伤,能支撑着逃出城已是不可思议,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一夜之间痊愈。
这些天她将自己关在屋内时曾仔仔细细回想过这件事,又结合每日为他诊脉时的所得一同分析,最终得出一些模模糊糊的结论。
算上清平道的那一次,李樵已有两次徘徊生死之间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若先前她可将这功劳归在自己身上,但这一次情况显然另有玄机,她怀疑这或许是他体内那奇怪的陈年旧毒带来的某种激发作用。至于那迅速痊愈的伤口……
秦九叶手头一顿,不由自主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虽然她不愿往这方面想,但如今最直接的一种联想便是如此。他或许是因为喝了她的血,才得以迅速恢复如常、愈合如初的。什么样的毒或邪功会令人变得狂躁嗜血?若是再有类似的情形发生,他是否还会再次失控?这状况又是否还会恶化,以至于到了某一日他已完全无法自控……
颈间的伤口说深不深、说浅不浅,如今已经开始结痂脱落,只是偶尔拉扯到还是会痛。如今细想,那日他若再咬偏一些,便会直接咬穿她的颈间血脉,轻则流血不止、重则当场毙命。
下一刻,康仁寿那血肉横飞的尸身突然浮现在眼前,秦九叶连忙闭眼摇了摇头。
金灿灿的夕阳打在她脸上,驱散了些许萦绕在心头的不安与阴冷,待她再抬起头时,一个没头没尾的想法突然便涌上心头。
“李樵?”
果不其然,那声音不过片刻便在门口不远处响起。
“我在。”
她行完最后一针、利落锁好针脚,故作不经意地招了招手。
“过来试试,合不合身。”
少年听话地穿过院子、凑近前来,拿起那那中衣和褂子便要走出去,她清了清嗓子道。
“就在这换吧。”
那身影一顿,随即转过身来。秦九叶感觉到对方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便仍低着头、故作不耐烦道。
“要看你试过才知道哪里不合适,不合适的地方我现下便改了。”
空气中又是一阵短暂的安静,随即响起窸窸窣窣的换衣声。
先是那件穿了几日的深色粗布衣裳,随后是他身上那件贴身轻薄的里衣……他动作飞快,似乎全然没有半点顾虑。
秦九叶暗中腹诽,眼睛却没闲着,忙不迭地想要确认自己心中所想。
略带褶皱的布料落在她眼前的地面上,干干净净的白色,没有半点血污。
所以……那日她到底有没有眼花、那些伤当真是好利落了吗?
她不死心,又偷偷抬眼去看。
少年的身体在光亮中袒露无遗,比先前任何一次所见都要分毫毕现。
他的身上布满新旧伤疤,她不用细瞧也知道,那并非只是清平道和宝蜃楼两遭留下的。
秦九叶心底某处一动,一种说不清的情绪涌了上来,原本早该移开的视线就这么定在了那具身体上。
交错的疤痕形成了没有血色的凸起,底色却仍可见细腻的光泽。余晖在那具身体上勾勒出赤金色的线条,炽热的、流畅的、随着肌理的起伏而变幻,时而舒展、时而紧缩,像是雨季中被打湿的一株芭蕉,体态粗犷、叶碧似绢,又像是盛夏里涌动的一口热泉,无一处不旺盛、无一处不蓬勃……
咚咚咚。
什么声音?
似乎是雨打芭蕉的噼啪声,又似乎是热泉涌动的咕嘟声……
秦九叶眨了眨眼。
听风堂窗外夕阳正好,哪有什么落雨,哪有什么热泉。有的只是她的心跳声罢了。
她猛地移开视线,突然觉得自己有些不对劲。
她是个医者,从前为人诊治,什么样的身体没看过?怎样的皮囊于她而言都是一样,看多了同那城东市集上新宰的猪肉也没什么分别。
可眼下这一刻,她分明被什么东西耽搁住了目光,以至于忘记了自己本来想要探查的东西,反而被一些本能与情绪牵着走。
“阿姊不是要量衣裳吗?”
晃神间,对方已经换好了衣裳。秦九叶回过神来,连忙板起脸来,抬手敷衍地在他腰身和前襟处比了比、摸了摸。
“挺合身的,不用改了。”
她给金宝改了这么多年的衣裳,其实就算不用上身试过,也都大差不差。
但是对方并不知晓,只任她摆弄一番后,便乖乖穿着那件衣裳站在那里。
秦九叶终于有些于心不忍,起身帮他将身后压住的衣摆顺平,小声抱怨道。
“你自己的事都还没弄明白,明天跟着我去做什么?那苏家就算是倒腾药材的,府里还能有你的解药不成?”
少年的眉眼沐浴在黄昏中显得分外柔和,让人同方才那具沐浴在夕阳中的身体生不出半点联想。
“我不是为了解药。出门在外有个照应总是好的,这不是阿姊说过的话吗?”
他就算不是为了解药,应当也是怕她这个做解药的出什么三长两短、那解药的事自然也就泡汤了。
不过……“出门照应”的话她确实说过,好像是去那擎羊集的路上念起的。只是彼时她只想拉个不花银子的护卫兼挑工,全然没想过之后会引来这么多麻烦。
秦九叶突然便有些明白那些江湖顶尖高手,为何都喜欢独来独往了。如今若让她再做选择,她倒是宁可一个人做事,是成是败她也都认了,总好过身不由己、遭人裹挟。
许是见她一直沉默,那少年又追问一句。
“明日去苏府,阿姊可想好对策了?”
“能有什么对策?随机应变吧,”提到明日,她便不由自主地心烦,随口又扯到别处,“今日听那许秋迟说起,也不知那位苏二小姐的病是否当真全好了。”
旁人倒是无妨,这要是偷东西的时候不小心撞见了苏沐禾,秦九叶觉得自己可能还真会有些尴尬和心虚。
“那日在府衙,我看她精神头不错的样子,倒也不像是强撑着。”
秦九叶将那衣服上零星几个线头扯掉,退开来上下端详道。
“这高门大院里的事你不懂。说是生病,其实倒也不全是生病的事,总之复杂得很,莫要被那些表象骗过了。”
少年眉梢轻抬,似乎有些不以为意。
“阿姊觉得,那苏家二小姐是个怎样的人?”
“人美心善,瞧着柔弱实则有股子韧劲,最难得的是她虽出身富贵人家,但同我们说话时,并没有那种高高在上的姿态,总之不像她那老爹一样看着那般盛气凌人,许是随了母亲……”她说着说着觉得有些不对劲,抬头看向眼前的人,“你问这个做什么?莫不是起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李樵没说话,低着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秦九叶觉得自己猜得没错,又想起那日苏沐禾手中的油伞,不由自主地摆出一副苦口婆心的架势来。
“这我便要劝劝你了。苏沐禾人美心善是不假,但她是苏家的人,就算再不受宠,同咱们这种普通人家出身的也不是一回事。就算起先你心里头有点什么,时间久了只怕还是要被磨没的,不如早些断了念想,免得日后彼此都要受伤害……”
她越说越顺嘴,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眼下的样子像极了几日前的秦三友。
“那阿姊与督护之间是否也是如此?”
秦九叶说了一半的话瞬间卡在了嗓子眼,脸上由白转红、由红转黑、黑里透青,好不狼狈。
“我在说你,你扯到我身上做什么?”
“阿姊关心我,就像阿翁关心阿姊一样对吗?我身为阿弟,自然也要念着家里人才是。”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最近他对所谓的“姐弟情深”格外上心,就好像只要提起那层关系,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说一些话、做一些事。
随即她突然反应过来对方为什么提到老秦,脸色更差。
“你偷听我们讲话?!我好心提点你,你却反过来拿捏我?”
少年的脸上挂着浅笑,但那笑未达眼底。
“阿姊放心,我对那苏沐禾并没有旁的想法。你说得没错。她或许确实人美心善,比她周围的许多人都要好上不少。但归根结底,她也是那些血海里淘金、白骨上生花之人中的一员。她自小在那院墙中长大,苏家的金山银山中她总吃过一份。至于那日她之所以会出现在府衙……”李樵的声音停顿片刻,再响起的时候便透着一股凉薄,“我只知晓,人对没有存在于自己世界的事物是难以共情的。她的人生里没有太多苦难,所以很多东西她便不能理解。”
秦九叶呆呆看着李樵那张仍带着几分少年气的脸,脑海中却莫名闪过方才偷瞧对方换衣时的画面,突然觉得有些诡异。
“你今年多大了?”
他望向她、随即倾斜了上半身凑近来,近到她连他那毛茸茸的眼睫都能看得根根分明。
“比阿姊想象中要大一点。阿姊不是医者吗?难道看不出来?”
她看不出来的事可多了去了。
曾经有个练了邪功、阴阳颠倒的门派护法让她救了,她施针了三日也没看出来对方是男是女。还有个仙门首座来为她那四十多岁的女儿登门道谢,本人看起来还似二八少女一般,瞧着比她还要水灵娇媚。
她只是个江湖郎中,又不是什么可通天地的世外高人,她哪里晓得他是什么老妖怪、又修过什么邪门功法?
罢了。怪人见多了,也不差眼前这一个。
一巴掌按在那张脸上,秦九叶不客气地将李樵推开,随后起身拍拍屁股向房间外走去。
“你自己心里有数就好。今晚早些休息吧,明日还有要紧事要办。”
47、局中人
因为心里挂着苏府的事,秦九叶总觉得这大半天的时间一晃便过去了。
未时一到,她再忍受不了秦三友的唠叨,早早便开始在院子里徘徊。老唐带着金宝和杜老狗两个傻子看了会热闹,最后嫌天气热、蚊子多,也早早回了屋,只留她一人面对那缓慢移动的太阳和无法消解的不安。
李樵仍在砍柴,从太阳东升砍到太阳西斜,倒是比她平静得多。
秦九叶觉得,那隐于幽栖之所的修道之人或许不必在辟谷服气的道上走到黑,而是该试试砍柴这条路才对。
不知过了多久,蝼蝈开始在草丛深处咕咕叫起来。
秦九叶守着那狗洞,蹲在墙根研究了半天如何将那石头挪开,抬起头时才发现姜辛儿就端坐在墙头上,不知看了多久她的热闹。
红衣刀客见她抬起头,这才从墙头纵身跃下,毫不掩饰对自己方才所见的鄙夷。
“这般不警觉,真不知少爷为何偏要选你去做事。”
然而她话音还未落地,另一道声音便在院中响起。
“你比约定的时间晚了半刻钟。若论起做事,也不过如此。”
姜辛儿这才发现,先前有过一面之缘的少年原来自始至终都站在不远处的阴影下,而她竟一直未能察觉。
一股莫名的憋闷从心头冒了出来,姜辛儿将身后的包袱扔向一旁站着的瘦小女子,声音冷冷的。
“把这衣服换上,动作快些。我只争取了半柱香的时间。”
“早说你们备了衣裳,昨夜我又何必费那个劲……”
秦九叶嘟囔了半句便闭上了嘴。她此刻实在没心思与人争吵,老老实实接过那包袱,将其中那件小厮衣裳递给李樵,自己也匆匆换上了那身婢女的襦裙。
方系好腰间那根带子走出来,她便冷不丁被人拎了过去。
姜辛儿一手环住她的腰,侧过脸对那院子里站着的少年道。
“少爷只让我带她一人,你自己看着办吧。”
带她一人?不是说好了去两个……
秦九叶还没来得及弄明白对方言语中的含义,下一刻只觉得一股力量托着她的腰拔地而起,旋转而上的凉风掀起她的裙摆,她只看到自己腾空的双脚晃荡着越过高墙,有一瞬间,她似乎在很高的地方,一眼能够望到半个九皋城的样子。
原来这便是江湖中人不足为外人说道的快乐么?
双脚已经落地,秦九叶还有些没反应过来,抬头看了看身后那一人多高的院墙,心中一阵敬佩,本想开口问那姜辛儿:许秋迟花多少银钱雇你?可却又明白自己说不出“我出双倍”这四个字,最终只凑近前低声问道。
“既然翻墙对你来说易如反掌,那日为何还要让他钻那狗洞?”
姜辛儿身形一顿,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那纨绔的声音已从马车里钻了出来。
“秦掌柜不知道,我家辛儿是个规矩人。搂搂你的腰也就罢了,平日里却是连碰都不愿碰我的,正所谓男女授受不亲……”
他还要说些什么,姜辛儿已一把将秦九叶举上了马车。
“少爷,再不走该误时辰了。”
马车里那道恼人的声音这才消停了。
临钻进那马车前,秦九叶又瞥了一眼女子那张很是孤傲的侧脸,心中倒是觉得对方同自己先前想得不大一样。
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李樵也从墙头翻下,几步便上了马车,正要钻进车厢,却被姜辛儿眼疾手快地拦下。
“这车厢里可没你的位置,坐外面吧。”
车帘缓缓放下,直至完全遮去了瘦小女子的面容,少年这才缓缓将目光收回,一声不吭地坐在马车另一侧。
姜辛儿瞥他一眼,视线掠过他腰间。
对方似乎一早便知晓出入那些高门大户的规矩,腰间空荡荡的,连把防身的匕首都瞧不见,更莫提什么能鉴出身份的兵器了。
罢了,是狐狸早晚会露出尾巴的。他们走着瞧。
她收回目光、手中辔绳一甩,马车便飞快驶出了守器街。
车轮经过坑坑洼洼的石板路,最终驶入大道的车辙印中,马车也渐渐平稳,秦九叶透过那半支起的车窗,偷偷向外看去。
她以前从未在这个角度细瞧过这座城。午后时分的街道两旁光影浓重,那些行路的人原来神色是这般模糊、身影是这般匆忙。温热的风微微带着些潮气,潮气中又有些杂糅的烟火气味,吹在脸上有种说不出的生动。
在听风堂关了几日,她实在有些怀念在外行走、无拘无束的日子。
回头望去,守器街口的那盏破灯笼已越来越远,零星有几名江湖客蹲在街角不远处,全然瞧不见那些暗中蹲守听风堂的士兵,更瞧不见追出来的人。
“不用回头看了。今日兄长也会赴宴,陆子参不在,听风堂外本就没几个人守着,辛儿已将他们调开了。”
秦九叶没搭理对方,仍将脑袋卡在窗户缝边上。
马车一个急转弯拐上另一条街,车轮压过车辙印、车厢随之一颠,只听“咚”的一声巨响,她的脑袋便结结实实磕在那窗沿上。
一阵幸灾乐祸的笑声在她身后响起,秦九叶缩回脑袋,使出厚脸皮的千年功力,四平八稳地指着那车窗尖酸评价道。
“你这窗子实在寒碜,修大些能多花几个钱?还自诩有钱人家的少爷,我看也不过如此么……”
“原来秦掌柜不习惯坐马车。”
对方显然已见惯了她的招数,使出以牙还牙的万年功力,直将她噎得一时无话。
是,她确实坐不惯马车。因为她就没怎么坐过马车。
不算先前她躲避房牙子时误入的那次,这是秦九叶有生以来第二次坐马车。对于只坐过两次车的人来说,实在谈不上习不习惯这回事。
“我只是不喜欢马车。”
她冷硬地应对着,并不想在今天这样被迫卖命的日子里同对方东拉西扯地闲聊。
她紧锁眉头不说话,坐在一旁的锦衣少爷却不肯轻易闭嘴。
“一会入了府中,只怕少不得要见苏凛,宴席间你和你那阿弟需得寸步不离地跟着我,话不用多说,若有人上前攀谈,笑着装作看我眼色便可,剩下的我来处理。听明白了吗?”
他说完,故意停顿片刻,似乎在等她的回应。
处处被压一头的感觉真不好受,秦九叶开始有些佩服先前李樵在她面前的种种卑躬屈膝。
半晌,她才很是屈辱地哼了一声,表示自己听见了,对方这才继续说下去。
“苏凛商人出身,喜欢附庸风雅,请的人里有一半都是城中贵族,席间可能不会设歌舞,但一定会弄些曲水流觞、飞英赋诗之类的节目,是以所有人都会离开席位,有谁往返进出都不容易引人注意。我会分别先同三个人对饮,饮后称不适要去后园走走,你同你那阿弟便随我离开,寻机会往内院去。我会让我的人守在主院交界处盯着席间动向,她酒量不错、手腕也了得,酒席间的事她都能摆平。”
酒量不错还手腕了得?那姜辛儿瞧着可不像是个长袖善舞、会走门路之人。
秦九叶不语,心中更加担忧,那许秋迟仍不紧不慢地说着。
“今日宾客中虽少不了那些位高权重的人物,但也不必一一放在心上,他们大多也只是前来走个过场。只有一人需得小心防范,便是我那兄长。这次寿宴,苏家显然并不想招惹平南将军府的人,但却也不好明面上得罪邱家,折中考虑后只递了帖子到我手上。但兄长竟然又讨了一份请帖,意欲已十分明显。这是他任督护以来第一次参加私人宴席,虽不会像先前查抄宝蜃楼一般有的放矢,但想必是对苏家有所怀疑了。不过他最近对我很是有些厌烦,没有特殊情况定会绕着我走,你们离开时燃此香为限,时限一到、不论有没有找到东西都要回到席间,否则我也没把握能不露痕迹地带你们脱身。”
他边说边取出一只球形香囊递给秦九叶,检查一番后亲自戴在她腰间。
秦九叶没动弹、任对方摆弄,眼神却落在许秋迟身上。
他很少这般一脸正色地说话,眼下一连串地交待安排,不仅条理清晰、且步步都有细密考量,可见那邱家二公子纨绔风流的传闻只是一些表象,他实则是个有手腕的,只怕也是如今邱府真正的当家人。
拥有这般沉静思维能力的人,平日里却一副招摇过市的样子。这一切细思下来,实在是一件令人心生寒意的事。
回想起当初他派那姜辛儿来送名帖时的情形,秦九叶突然便有些明白过来。
“宝蜃楼出事的时候,二少爷是否也在场?”
许秋迟动作一顿,随即退开来一点。
“这个问题你该去问督护大人。他在哪里,我自然便会去哪里。”
这话说得颇有几分无赖,既没否定、又将问题绕回到了邱陵身上。
邱家的中两位少爷,不仅气质迥然,内里潜藏的心思似乎也大有不同。
秦九叶盯着对方看,像是要穿透那层皮囊瞧见他那一身骨头究竟是什么颜色。
先前她嫌他那身衣服刺目晃眼,从来没仔细瞧过他的脸。如今仔细看来,他长得其实同邱陵有七八分的相似,而且单论五官来说,甚至比后者更加精致。
邱家长子年少离家,是在军营沙场历练出来的,即便是在书院的那些年也可算得上是苦读,每日被灌输的都是些生死大义,轮廓更为坚毅、气质更为刚直内敛。而这次子自小养在九皋城中,九皋是个和风细雨中见杀机的地方,他自年少起便要替家中操持府中事务、结交城中权贵,官商两路都要打通,修得是舞袖藏勾的本事,眉眼间显露得是世俗百态。
若邱陵黑甲之下的底色是不染瑕疵的纯白,那他胞弟五颜六色的躯壳下便是一副混沌灰暗的筋骨。
这便是成长经历大不相同而造就的巨大分别吧。
收回目光,秦九叶低头摆弄腰间的香囊,有些不客气地问道。
“二少爷这般搅局,督护是否知晓?”
“你觉得我们是兄弟,便要一条心做事、永远站在同一立场上吗?”
秦九叶不答反问。
“难道不是吗?若连家人都不能信任,还能信任何人呢?”
对方闻言笑着向后倚在窗旁,窗外的风钻进来微微吹乱了他的发丝。
“秦掌柜对家人的理解实在有些过于简单了。有的时候,并不是离你近的、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人便是家人,他们还有可能是要举着刀准备刺你的人。挥刀子都是如此,离得远了反而伤不着。”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对方这话听起来便是有些隐情在的,可秦九叶不傻,知晓这些大户人家的恩怨不是她这样的人可以过问的。退一万步来说,她自己眼下已是焦头烂额,也实在没那个闲心去管别家的事。
想让她刨根问底?哼,她偏不问。
再开口时,她似乎又找回了几分那日闯进他马车时的那份镇定自若。
“二少爷对家人尚且如此防备,又为何要选我这样一个外人参与其中?”
“我一没用刀架着你、二没砸下银两买通你,秦掌柜又为何最终同意来蹚这滩浑水?”
对方说得是事实,秦九叶也如实答道。
“我已身在局中,若不奋力一搏,最后身边的人都要跟着遭殃。”
“秦掌柜同家人间的亲情令人羡慕,你可以认为,这便是我选你的原因,”许秋迟停顿片刻,再开口时声音中带了些自嘲的意味,“我家中亲族尚在者没有数十也有十数,而我从小养在父亲身边,同那些远在天边的亲族都不大亲近。兄长离家后,府中要我一人来支撑。我没有享过一日家族亲情,却要尽家族义务,有时想想,当真心有不甘啊。”
他说完这一句,车厢内便有短暂的安静。
秦九叶一时没有说话,心中却有些不以为意。
她并不知晓邱府的种种恩怨过往,只道一切若真如许秋迟所言,九皋邱府中如今并无几个人,他家又不缺银钱,何必语气哀怨地说起“一人支撑”呢?她才是一人支撑起全家的典范,只是她从来不会叫苦罢了。
“我没生在那诗礼簪缨之家,二少爷的烦恼我不能完全体会,但也可理解一二,”秦九叶叹息一声,随即却话音一转,“只是二少爷莫要将我看扁了,以为晓之以情便能将眼前这一切糊弄过去、让我心甘情愿为你卖命。对你来说花几两银子、多带几人去赴宴或许也没什么,但你我都知道眼下情况远不止于此。康仁寿的死没那么简单,苏家也定有暗角未显露,你若非真的只是喜欢看热闹,便是早已身在局中。这其中利害关系你若不想说便不说,却也不必拿我和阿翁来说事。”
她话音落地,许秋迟却依旧是那副笑脸,似乎并不恼怒她言语中的冒犯之意。
“秦掌柜好生厉害,就是不知你可猜得到,我为何身在这局中?”
秦九叶摇摇头。
“猜不到。你做你的邱家二少爷,我讨我的穷人生计。只是你需知晓,蝼蚁尚且贪生。纵然身在棋局之中身不由己,但我不是心甘情愿被人用过既弃的那种人,我会想办法活下来的。”
对方故作惊讶,随即摆出一副神伤的模样。
“你这话说得好似我不顾你死活一般,可真教人伤心啊。”
他生得一副好皮囊,轻蹙眉头也格外动人,但他面前的女子却不为所动。
“二少爷敢说三番五次与我交集,就没有一点要利用我的成分在?”
他终于收起了玩笑的神色。
“那你倒是说说看,你浑身上下有哪点值得我利用?”
秦九叶答不上来了。
她确实不明白许秋迟为何要将她扯入这棋局中,她又究竟在这局棋里算是枚怎样的棋子。
依目前她所经历的事情来看,或许他是看中了她的医术,认为在这关于“病与药”的谜团中,她能有大刀阔斧劈开真相的潜力。但他应当并不了解她,果然居没有名气,她也不是这九皋城里有名的医者,放着那么多大药堂的名家不找,为何偏要找她?只是因为她好操控吗?
胸口一阵憋闷,秦九叶突然咧嘴笑了笑,伸出一根手指绕起一缕头发丝打着转,嗓音也细起来。
“那可说不准,也许是看我姿色不错。毕竟当初可是二少爷先搭话让我上的车。人与人的缘分就是这么说不清、道不明,这才没多久,您不会忘了吧?”
她话一出口、终于轮到对方愣住了,半晌竟说不出话。
又过了一会,马车车轮咕噜噜的声音停住,车厢外响起姜辛儿的声音。
“少爷,到地方了。”
与此同时,那呆愣在原地的邱家二少爷终于回了魂,大笑三声、起身撩开车帘,走到车门处又回过头来,意味深长地开口道。
“秦掌柜方才那副架势可要拿住了,一会随我进府可别又塌下去了。”
48、怪宴
许秋迟话里的意思,秦九叶入了苏府后才明白。
不同于那日进府问诊时四处不见人影的幽深静谧,今夜的苏府悬灯结彩、鼓乐声动,一个没留神就能踩到几个富商、再撞上几个官爷。
她似乎是在这一瞬间见完了自己这一生要见的“贵人们”,这些近在咫尺的男男女女,随便哪一个都是她招惹不起的角色,而她今晚不仅要夹起尾巴做人,还要想办法潜入主人家偷东西……
她突然有些后悔今日没有多带几个人前来,但理智又告诉她身边这一亩三分地里里实在挑不出颗像样的白菜来。杜老狗疯疯癫癫、妨人妨己,唐慎言和司徒金宝酒量差、眼皮子又浅,撑不住大场面,而老秦年岁已高,又哪里还受得住再多的荒唐事?
多几个人又能如何?也许到头来不过是多几个人一起倒霉罢了。
未时方过,太阳又西沉了些,东边有云飘来,将日光遮去一半。
天色暗了些,但离入夜尚早,却已有女婢提着琉璃灯送至各桌席前。那灯里似乎掺了驱虫的香料,驱避蚊虫之余又有种醉人的香气。不仅如此,每当有风从那珠帘玉栅中穿过,那琉璃灯上层层山水花鸟雕镂便缓缓转动起来,观之仿佛一幅会流动山水图,当真流光溢彩、煞是好看。
秦九叶左瞧瞧、右看看,起先的新鲜劲渐渐过去,慢慢有些明白过来自己从方才进门时便说不出的奇怪感觉从何而来。
以往听闻这大户人家宴请寿席,大都喜欢挑在正午来办,取个“如日中天”的好兆头,最忌日头西沉时入席,总有种“人到黄昏、来日无多”之感。且不说旁的,这点灯照明的火烛一晚便要花去不少银子。何况如今还在宵禁,若是拖到入夜岂非又是一番麻烦事?
秦九叶心下暗叹:有钱人家的想法,她一个穷人当真是猜不透的。
苏凛同几名贵客在内庭单独攀谈着,席间那些大人们已有些微醺,显然意并不在贺寿,而是要借此机会结交一番,是故各个沉浸于咏风歌月、飞觞走斝。酒香混着人声将偌大的院子填得满满当当,令人无处可躲、无处可藏。
秦九叶蜷缩在筵席尽头的阴暗角落,像一只误入鹤群的鹌鹑,只能紧紧拉着李樵、藏在许秋迟身后,生怕在行动前出了什么岔子。
那纨绔今日穿了件翠中带蓝的织锦长袍,在一众素雅得体的“雅客”们当中,仿佛鹤群中的一只花孔雀。他将一身红衣的姜辛儿留在了府外,在苏府门前接了位早就候在那里的绿衣美婢,一入席便温上几壶酒,一副如鱼得水的模样,与他身旁那绿衣美婢调笑时,笑得不要太大声。
起先秦九叶见周遭有不少清贵门第出身、克己守礼的宾客,心中暗骂许秋迟这般阵仗太过招摇,不分场合地玩闹只怕要生事端。可随即她便发现,对方越是如此做派,那些探究的目光反而少些。所有人似是早已见怪不怪,其间不断有人走上前与他问好攀谈,进退皆是如常。
她坐在角落里看着看着,这才有些明白过来这场面之下隐藏的文章。
或许这便是所谓“出身”决定的一些底线吧。就算那些人心中对这邱家二少爷的评价并不理想,但看在邱府的面子上,还是要违心地上前寒暄一二,说过些什么并不走心,等到转头过后私下又能编排上两句,这便是这些贵客们之间不可言说的“游戏”。
“小叶子。”
秦九叶还跪坐在原地,一时没反应过来。
“小叶子!”
那该死的声音又唤了一声,她浑身一凛,意识到这可怕的称谓竟是属于自己的,当下寒毛直竖、半晌才稳住情绪,咬牙切齿地开口道。
“在……二少爷有何吩咐?”
许秋迟点了点桌上那只空酒盏,不客气地开口道。
“没见着来人了吗?倒酒。”
恶心归恶心,秦九叶还得尽心尽责地伺候着。谁叫她如今只能仰仗眼前这位,真要是一不小心开罪了这小心眼的主,对方一气之下把她丢在这里,她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秦九叶望一眼那桌上摆得满满当当的杯盘樽俎,半晌才从其中抓起一只秀气的鸳鸯酒壶,直将那琉璃小盏斟得快要溢出来才收手。
眼见那前来寒暄的大肚子公子已举杯行酒行到跟前,她正要看个热闹,斜里却伸出一只纤纤玉手,轻巧捏起那只盛满酒的琉璃小盏。
秦九叶顺着那手望去,却见是那许秋迟身边的绿衣美人。
“见过贾三少。听闻尊夫人三拜观音庙求子未果,近来很是烦心呢。今日一见,三少倒是气色甚好,想必已寻得上上签、家宅无忧了。阿梧这便先替我家少爷敬上一杯,聊表贺喜之意。”
绿衣美人言毕、避席起身,一手遮面、一手稳稳托着那酒盏一饮而尽,动作干净利落,酒液一滴未洒。
那来者贾三少瞧着体面,实则满面油光、眼神飘忽,起先不知这美人身份,本欲调笑几句,哪成想一上来便被报出家门、点出丑事,忽然便有些摸不清这其中门路曲折,只得假笑着客气两声,没等那许秋迟开口便灰溜溜地走了。
秦九叶半张着嘴瞧着,心中突然便有了些安全感,庆幸之余又有些酸溜溜,瞥一眼身前那神态恣意、很是悠闲的纨绔,终于忍不住小声道。
“我说你怎么不带着你身边那位形影不离的红衣悍妇,却原来是有了新欢便忘了旧人。”
许秋迟摇着腰扇,声音亦是懒洋洋的。
“你说辛儿?她性子孤直了些,不适合今日这种场面,还是在府外候着的好。”
这话倒是没错。凭那姜辛儿的性子,方才那劳什子贾三只怕还没凑到跟前,杯盏中的酒就要抖得一滴不剩了。
想到此处,秦九叶不由得又偷偷去瞧那绿衣女子。
这女子有些让人看不出年龄,初间时只觉眉目含情,细瞧之下又有几分冷厉,艳妆之下仍不染俗气,令人有种不敢轻瞧怠慢之感,开口说话时却极有分寸、滴水不漏,同姜辛儿相比确实身段柔软灵巧许多。
这风流少爷果真懂得如何消受艳福,带什么美人还要看场合,偏生身旁的美人还一个比一个精干,好似一团鲜花簇拥着一根废柴,令人扼腕叹息之余又徒生嫉恨。
秦九叶酸溜溜地叹道。
“明白明白。二少爷身旁总是不缺美人相伴的,是我短了见识。”
许秋迟瞥她一眼,似乎能够猜到她心中所想,当下笑道。
“这位是柳裁梧柳管事,是邱府中的账房大管事,平日里我们这些晚辈见了都要尊称一声姑姑的。只是今日在外、不便多礼,这才没和我一般计较了。”
秦九叶一愣,随即又惊又窘,也不知自己方才那番话是不是已得罪了对方,当下连连找补道。
“原来是柳管事。失敬失敬!管事沉鱼落雁之姿,我这才、这才……”
她那点吹捧之词还没憋出来,对方已然笑了。
绿衣衬着那张明艳的面庞仿佛一朵幽莲无声绽开来,就连笑声也是柔和婉转、颇为悦耳。
“你莫要被他唬着了。我这人向来不讲究这些的。”
秦九叶暗暗松口气,却再不敢多嘴些什么,缩头缩脚地坐回角落,闷头剥起核桃来。
就在此时,一个身影从不远处的浓荫深处走来,正是那在外多年、回城后第一次公开露面的邱府长子。他身后跟着个大胡子参将,也是一言不发的样子,周围人的目光都不着痕迹地在那两人身上徘徊了一阵,随即纷纷换上笑脸迎上前去。
年轻督护的身形在一众文人商客之中显得格外挺拔,即便是俯首与人攀谈时,也未曾弯下腰去,直挺挺得好似那洗竹山里的野竹和杉树。
秦九叶瞧得正有几分入神,余光瞥见一片粉黛入这院中,转头便见三五名盛装打扮的女子步伐轻缓、袅袅娜娜地向邱陵走去。
打头的那个妆容明艳,瞧那架势、似乎正是那苏家大小姐苏沐芝,而她身后跟着的几人便是与苏家素有往来的各家千金们。一众娇俏女子笑着同年轻督护行礼问好,邱陵那直挺挺的腰背这才弯下来。他恭敬行礼过后,脸上似乎还带着些温和的笑,就连声音也放轻了不少、离得远了竟听不真切。
而那般神情的邱陵,秦九叶从未见过。
方才脑海中那洗竹山的杉树竹林突然间便退去了,只剩荒芜一片的山岭在寒月下寂静无声。
下一瞬,那年轻督护不知怎地、突然向着她的方向转过身来。秦九叶一惊,便连忙心虚地低下头去,等了片刻才敢抬起头,却发现对方已同另几位华服公子攀谈起来,实则并未曾望向过她、更莫要说留意到她。
冷不丁,席间的许秋迟突然开口道。
“怎么?觉得我那兄长并不如你想象中不假辞色、不善应酬?”
心中所想被猜中,秦九叶吐出嘴里的核桃皮,又连吃几枚酸杏掩饰道。
“督护其人刚直不阿,就算有些场面上的走动,也不能掩盖其本色。”
对方闻言又是一阵轻笑。
“你才认识他几日,何以得出这般结论?还是他对你严苛、将你当做犯人一般看管,你却反倒生出些不一样的情愫来?”
三番五次被嘲弄,秦九叶有些憋不住气、当下脱口而出道。
“我同他相识的时日,只怕比你想得要久一点。”
“你竟然……”许秋迟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半晌突然笑出声来,“真想不到,秦掌柜竟还是个念旧之人。”
秦九叶冷哼一声,懒得搭理这阴阳怪气之人,再抬头望去的时候,那邱陵已不在人群中,不知去了何处。
她莫名有些失落,再瞧别处的时候都兴趣缺缺,抬手去摸方才放在桌案上的半个核桃时,没有留意到袖口的刺绣竟勾在那琉璃灯繁复的灯脚上,一个晃神间,那桌台高的沉重灯台便已倾倒下来。
秦九叶吓了一跳,在那灯要落在自己身上前的一瞬间,心中只来得及蹦出一个想法:这灯若是摔碎了,她定是要赔上果然居一整年的流水。
她将将来得及伸出手,可下一刻,已有人先她一步托住了那盏灯。
七彩琉璃映出的光在李樵脸上一晃而过,将他映照的像是刚染上重彩的工笔一般。已烧了半个时辰的灯壁烫人得厉害,而他赤手扶住、就像完全感觉不到一般,直到稳稳将那灯放回原处,从头到尾不过一个瞬间。
秦九叶这才回过神来,低头看了看袖口。
她今日新换的这件宽袖褙子、袖口和衣襟上多了刺绣,而她此前从未穿过这样的外裳,做活时更是撸胳膊挽袖子,举手投足间粗放惯了,哪里能想到这穿好衣裳的竟还有种种不便?
“多谢。方才没留意到,差点出了大事……”
话说到一半,她抬头对上少年那双眼睛,话头又戛然而止。
李樵没说话,似乎从方才开始便一直如此沉默,只是那双眼睛中分明又有情绪在翻滚,瞧得人心里头打鼓。
“怎么了?”
对方轻描淡写地回道。
“没什么。”
分明就是有什么,别别扭扭地做给谁看呢?
秦九叶一阵腹诽。四周的光暗了暗,却是桌上那盏灯闪了闪又灭了下去。她只道是方才打翻了其中灯油,可一眼望去,也没弄明白那琉璃灯要如何开启。
下一刻,李樵已伸过手来,熟练无误地将那琉璃灯的灯罩取了下来。
“阿姊总顾着看别处怎么行?方才这下也就罢了,一会可得打起精神来。”
他边说边取出那灯内油槽,另一只手从那繁复灯罩内壁取下一只羊角薄片,熟练地将那泼洒出来、凝在灯壁上的蜡油刮净,重新放回油槽之中。那掺了香料的蜡油虽冷了些却不沾那羊角半分,几下便被服服帖帖地抹平,他随后又拿起油槽旁的香引从另一盏灯里取了火将那灯点好,重新将那灯罩恢复了原状。
秦九叶全程在一旁呆呆看着,那层层叠叠的灯罩薄如蝉翼,莫说让她开启关合,就是让她摸上两下都要手抖。至于那抹灯油的薄片她更是不知从何而来,甚至也不知它本来是作何用途。而李樵收拾这一切时的动作却太过利落,像是从前已做过千百回一般,就连姿态也拿捏得极好,看起来分外赏心悦目。
她这厢还有些纳罕,一旁的柳裁梧轻瞥一眼,朱唇微启、声音柔和地开口道。
“秦掌柜教人有方,这孩子被你调教得很是精明能干啊。”
果然居教人分药、煎药、配药,记账、算账、讨账,可何时教过人用这七彩琉璃灯点香蜡?
秦九叶一阵心虚口苦,但当下还不能表现出一二来,只得闭着眼胡乱点着头。
“好说好说,是他比较勤奋。”
“多谢阿姊夸赞。其实我还会些别的,日后……”
不等对方说完,秦九叶已眼疾手快抄起一只花汁粉团子堵住那少年的嘴。
“出门在外,就你话多。”
庭院正中隐隐传来些人声响动,许秋迟收回方才看热闹的目光望向不远处的白玉台。
苏凛正在几人的簇拥下缓缓行至那玉台正中、开始新一轮的高谈阔论。西斜的日头将那玉台四周的映得金灿灿的一片,连他衣上的金银线都照得根根毕现。
空气渐渐开始有些躁动,看着那苏凛堆满笑意的脸和周遭那些晃动的人影,秦九叶先前压下心头的不安又浮了上来。
“就趁现下离开不行吗?”
许秋迟举扇遮住半张脸,压低嗓子说道。
“主宾之间方才要开始酬酢,你便要离开,是生怕没人注意到你吗?”
秦九叶只得作罢,心中祈祷那苏凛一会不要亲自前来,就算前来、也莫要停留太久。
但许是今夜注定是要发生些什么的,她这厢心里还没念上几句,那厢苏凛便调转了方向、同几人结伴向着他们的方向而来。
“同几人说过话、饮过酒,他们便会对你有些印象,就算事后有人要追究,我们至少不是最引人怀疑的那一个。”
许秋迟低声说罢,面上已换上了一张灿烂的笑脸,仿佛迎面而来的不是那一脸褶子、面泛油光的苏凛,而是哪家花楼的粉面妖姬。
原来有钱人家吃酒席这般辛劳,还不如独自在家啃饼吃酱菜。
秦九叶压下心头抱怨,欠起身来继续斟酒。
经过方才几拨人的“历练”,她如今已有些掌握了门道,拿起酒壶倒酒的时候倒也很像那么回事了,只是心中仍有所忐忑,总觉得自己举手投足间会露出破绽来。
她不是没想过会不会同这苏凛迎面相见,但没想到这么快就碰上了。
那日在郡守府衙中,她是一早被樊统手下拎了去的,不仅熬了一夜面容憔悴,身上的衣裳也很是破旧。而今日她换上了那许秋迟拿来的漂亮衣裳,发髻也梳成了有钱人家丫鬟的样子,同那日的形象可谓判若两人。
但当日情景还历历在目,难说对方不会留下些印象。若苏凛认出一个几日前还身负嫌疑的村野郎中,如今竟换了个身份跟在邱家人身旁,是个人都会有些疑心,这可坏事了不是?
秦九叶边想边将头压得更低。酒方才斟好,那苏凛的声音已在近前响起。
“二少爷。”
49、怪客
许秋迟缓缓站起身来。
今夜入席后行酒之人不断,他起身避席过很多次,但秦九叶觉得,这一次似乎有哪里不太一样。那张脸仍带着笑,但那双眼睛中的情绪却与笑没什么关系。
两厢见过礼,那苏凛似乎并未留意旁人,立在后方的秦九叶这才略松一口气,便听许秋迟率先开口道。
“见过苏伯父,老夫人八十寿诞,晚辈特来恭贺。寿礼已差人送到府上,不知伯父可还欢喜?”
他自称晚辈、又一口一个伯父地唤着,瞧着倒是比那冷言冷语、不通人情的准佳婿要亲近不少。
苏凛脸上仍挂着笑,眼神却有些掩饰不住的得意。
苏家近来风头正劲,今夜祝寿者众多,就连贺礼也摆满了一祠堂。而那堆成山的贺礼中、又唯独那邱府二少爷带来的东西最惹眼,是一对双生北地血芝。
他是做这行生意的,那血芝打眼一瞧也有至少百十来年,就是单独一个放在药行中也是有价无市的宝贝,何况竟有一对?那纨绔舍得当成寿礼送来,若不是真的有眼无珠不识货,便是以此示好错不了了。
看来那传闻果真是空穴来风、有些缘由的。邱家如今已是黄昏之景、江河日下,没了当年风光不说,最后一点架子也要端不住了,竟连他母亲的寿宴都要亲自送上重礼巴结一番,不是急着结亲又是什么?要知道放在从前,那邱家家主邱偃对这些结交攀附的酒席连瞧都不会瞧上一眼的。
心中一番寻思过后,苏凛面上依旧一副恭敬客气的模样,当下便回礼道。
“二少爷果真大手笔,家母见了定会欢喜。莫说是家母,就连我那外室见了都生出了些贪念,非说此等灵药,或许可助我苏家再添贵子,又拉了阿母从旁助阵,直接搬去自己那院里了。我这只要一想到日后如何同她开口讨要,便很是头疼呢。”
你送重礼上门,我却未放在眼里。
苏凛这一番话的言外之意已十分明显。而他说罢便有些意味不明地笑起来,他身后跟着的那三五宾客也跟着笑起来。一时间,一众中年男子的笑声此起彼伏,要多诡异便有多诡异。
秦九叶浑身上下的汗毛都莫名立了起来,不由得偷看身旁另外两人的反应。却见李樵面色平静得几乎可以称得上麻木二字,似乎对这般场景早已见怪不怪。而那方才逐起客来毫不手软的柳裁梧,此刻也表现得分外冷淡,好像已打定主意要袖手旁观这一局了。至于许秋迟本人,仍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仿佛全然听不懂那苏凛的弦外之音似的。
正主都不在意,左右两尊“护法”也都不吭声,秦九叶只得强忍着跳起来逃走的冲动,继续低着头倒酒,直快要将那桌上剩下的杯盏全部倒满。
片刻过后,那苏凛终于止住了笑声,话音一转故作关切地问道。
“话说都尉大人近日可好?回想起来,似乎已有好阵子没见过他了,就连除夕点灯时也未见出席。莫不是……”
除夕夜城楼上点燃长明灯是九皋的传统。
相传此举是镇水都尉邱偃为纪念当初黑月军在居巢一战以少胜多、杀敌无数而设下的。孤灯长明是一种警示,灯火点燃过后全城百姓会效仿将军守灯过夜,提醒如今在这城中安居生活的人们莫要忘了曾经的烽烟战火,需得时刻居安思危。
只是多年过去,如今的九皋除夕夜只剩下了热闹欢庆,似乎只要逢年夜能望见那高耸城楼上的将军,今年便又是风调雨顺的一年。只是岁岁年年过去,城楼上的将军早已解甲、生出白发,而九皋中人守灯的乐子也早已不是原本那一桩。
官场中谁人不知,邱家与黑月军之间的渊源,现下这苏凛特意挑此事说起,话又说得留几分,听了之后难免让人有些猜想。此时对方若是急着打断,便会坐实那些猜想。
可眼前那素来以风流不羁、口无遮拦闻名的二少爷,此刻却不知是怎么了、愣是不开口,就只殷切地望着他。
空气就这么静了片刻,苏凛莫名便开始有些尴尬。他三番两次挑弄试探,对方却不接招,他的话头已撂在了地上最后得自己弯腰拾起。
“苏某也是关心则乱啊。酒后之言,二少爷不要放在心上。”
许秋迟这才点点头,一副全然不察对方那几番心思的样子,眨巴着眼睛诚恳地说道。
“苏伯父言重了。家父前些年便同那些云游方士走得近了些,最近更是爱上了观鱼垂钓,附近山野里的溪流河沟都让他走遍了,说是要修身养性、驱驱浊气,不想被这尘世与俗人扰了清静,连我这个做儿子的都见不上面呢。”
此话一出,四周又是一阵静默。
只是这静默不同于方才,所有人的眼色都在乱飞,互相揣度着这邱家二少爷在这暗嘲的究竟是哪个俗人呢?末了又都觉得对方不过绣花枕头一只,或许本没那个意思,就只是不会说话而已。
可这其中唯独苏凛不这么想。
他自青年起扛起家业,从商已有数十年,如今已半只脚踏进官场。这官场上的规矩他已摸到些门道,总而言之就是要时刻表明立场。要么归附、要么避走,想要独善其身便是挑了那最艰难的一条道。
如今他本是当对方有意示好,于是便仗着长辈的身份说了些不痛不痒的玩笑话,可对方一开口便驳了他的面子,实在太不知深浅了。要知晓他可并不是什么外人,而是这邱家未来亲家。对方一个次子晚辈,竟当着所有人的面给他难堪,他心中不快再难隐藏,当下便开口道。
“原来如此。邱大人心思全放在这些事上,对旁的事只怕确实也没时间过问了。这九皋城能有今日,都尉的功劳不可磨灭。只是听闻近些日子那沣河下游又闹了匪,只怕过不了多久这龙枢也不是处处都安宁了。在下一介布衣又偏居一隅,前朝和兵戈之事了解不多,只能干着急。不知亲家公作何想……”
然而他这“难题”还没出完,对方却慢悠悠开口将他的话打断了。
“伯父何必妄自菲薄?听闻当年居巢一战,洹河两岸兵民死伤皆是惨重,百里之内粮米紧缺,更莫要提伤药供给。唯伯父一家药行有这先见之明,提前三月便囤了不少草药伤药,待得战局稳定过后便入驻后方,苏家也因战后参与治疫有功才得今日辉煌。伯父乃是个中能手,该称半个军师才是。怎地如今还羞于谈及此事了呢?”
许秋迟这一番话说完,在场所有人便陷入一种微妙的沉默。
众人心知肚明:苏家如今势头正好,都是因为家底殷厚、又攀上高枝,谈起苏凛都说他当初管家不过数年便力挽狂澜、发家致富,是把经商的好手。可说到底没几个人知道那“力挽狂澜”究竟是怎么个“挽”法、苏家的第一桶金究竟是怎么来的。眼下听这邱家二少爷一番言论才知此事为何无人议论,只因居巢那一战乃是一笔烂账,战后先帝亲下密令封口,至此无人再敢妄议。而这苏凛当初能够发家,说到底原来是吃了那战时的血馍馍、啃得是受难者的骨头。
好好一个寿宴,不过酒席间你来我往地推拉几句,谁也没想到会说着说着、聊到了这刀光血影的话题上,方才还有些微醺热闹的气氛突然便冷了下来,就连苏凛本人也抿紧了嘴。
这许秋迟今日以贺寿为名前来做客究竟为何?总不会就为了当着其余人的面揭他的老底吧?
他可以在很多事情上和稀泥、打官腔,唯独这件事上噤若寒蝉,只因那背后之人他开罪不起。而这许秋迟提起此事的用心似乎也正是如此。
只是居巢一战邱偃亦是主将,其中纠缠又怎会少于苏家?对方如今非要提起这茬事,简直就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
这邱家二少爷哪里只是不羁荒唐?分明是脑袋有些问题,发起疯来连自己都咬。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一人小心翼翼地打破了这死寂。
“酒席过半,怎地还没见着老寿星?”
另一人见状连忙接过话头,生怕那“脑有恶疾”的二少爷再说出什么令人接不住的话来。
“听闻老夫人前阵子身体有些不适,不知是否好些了?”
一直沉默的苏凛听到这里终于恢复常色,体面开口道。
“承蒙各位关心,家母一切都好。只是上了年岁、前阵子染了些风寒,又不喜欢喧闹,我硬要办这一出,还同我置气了,一直不肯出来。只能晚些再去请了。”
他周围那三五个人当下一阵小鸡啄米似地点头、争相附和道。
“苏兄真是孝顺,今日这酒席可谓处处见心思……”
“老夫人明白你的这份心,定不是真心怪罪的……”
“这人上了岁数就是如此啊,我那母上大人也因为一点小毛病在闹脾气……”
一片和谐声中,那邱家二少爷也点了点头,随即再次不合时宜地冒出一句。
“是啊,说来也真是奇怪,最近天气明明好得不得了,这生病的人却反而多了起来,”他说完这一句,便用那腰扇支着额角轻揉起来,“欸,这入夏后的风也这般凉人么?头又有些痛起来了。”
那厢苏凛等人闻言又是一僵,不知道这位招惹不起的“怪客”又要闹哪出。而秦九叶却接到信号,当即便意识到时机已到。
她连忙上前几步扶住自家那“弱不禁风”的少爷,狗腿地掏出盒薄荷膏、装模作样地给对方抹了两下。
“我家少爷这是昨日的酒还没醒,头风又犯了。”
这只怕是她今晚在这苏凛面前的唯一一句“戏词”,漏不漏馅、成不成事,就看此一举了。
却见那苏凛从头至尾都未看向她,只有些轻蔑地瞥一眼许秋迟,心中许是在想:这拎不清又病歪歪的纨绔真是不讨喜,他亦有些庆幸苏家未来要打交道的并非眼前这一个。
“二少爷年纪轻轻,身子骨便如此虚弱,日后还是须得节制些。”
秦九叶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她终于可以肯定她一直以来的想法:像苏府这样的人家,即便同是杏林出身,也没什么闲心对一个村野郎中多看一眼。苏凛压根没认出她来,只是因为从来没有拿正眼瞧过她。
“失陪片刻,还请诸位大人多多包涵,”许秋迟笑了笑,似是全然不在意那苏凛言语中的嘲讽之意,一双凤眼含着醉意眯起,抬手拍了拍秦九叶的脑袋瓜子,“小叶子,扶我找个僻静地方透透气。”
秦九叶强忍住将对方那只手爪子剁下来的冲动,同一旁的李樵一左一右搀起许秋迟,头也不回地向着灯火阑珊的后院而去。
走出六七十步开外,又扭头了个七八次,秦九叶的心这才有些放下来。
她的手还扶在许秋迟的腰上,冷不丁有人将她扒拉开来,她这才回过神来。
李樵瞥她一眼,面上倒是一切如常,仿佛方才的动作同他并无干系。
许秋迟倒是有些意犹未尽。他周身似乎还有些酒气未散,面上也有几分薄红,看上去颇有几分光艳照人。
“先前倒是不知,秦掌柜做这鞍前马后的活计也是有些天分的,比辛儿更是体贴太多。她身量太高了些,平日里又不肯碰我,秦掌柜这身高倒是刚好,拄起来也顺手……”
秦九叶微笑忍耐,还没来得及开口找补几句,身后那少年突然便“不小心”一脚跺在许秋迟那双崭新的靴子上。后者一声惨哼,终于闭上了嘴。
远离席间的偏院安静不少,三人大眼瞪小眼地站了片刻,李樵终于面无表情地开口问道。
“现下我们要做什么?还剩多长时间?”
秦九叶想起方才临走前那苏凛等人的神色,心中难免有些担忧。
“我们只留柳管事一人在席间当真不会出事吗?”
“你倒是还有闲工夫挂心旁人,”许秋迟摇着扇子四处张望一番,随即掏出身上火折将先前拴在她身上的香囊点好,“此香计时三刻整,三刻过后便会准时熄灭。我就在此处,以防我那兄长追过来探查。你自己估算时辰,迟了我可不保证会不会搞出什么岔子来。”
“就三刻?”秦九叶心中打鼓,呼吸都有些急促了起来,“你又不是不知道,这苏府院子大得很。我去寻那问诊时的院子也要花些时间,更何况还要找东西……”
“兄长此刻应当是被那些女子缠住了、这才抽不开身,可谁也说不好他能安生几刻。稳妥起见,三刻钟已是当下能争取到的最长的时间了。而且你不是来过一次、还在这住了一晚?总不至于连条路也寻不到吧?”
面对对方的厚颜无耻,秦九叶自知争辩无益,只能强迫自己将怒火转化为干事的动力,又再三确认道。
“你会等我们,不会一走了之吧?”
许秋迟点点头,目光落在她腰间。
“好心提醒你,莫要同我在这浪费时间了。”
秦九叶不敢再耽搁,瞧了瞧腰间香囊、又抬手紧了紧头上的簪子,便快步向庭院深处而去。
她身后,少年好似一道影子一般跟了上来。
“我同阿姊一起。”
50、怪室
苏府后院某处,两道人影一前一后闪过。
秦九叶起先走在前面,拐了几道弯过后不知怎么地便成了跟在后面。她发现李樵似乎很有些“偷鸡摸狗”的天赋,每当遇上府内的小厮丫鬟、巡卫护院,他总能先停下脚步,随后做出准确判断。
一来二去,她便也习惯了跟在他身后。
两人俱是屏气凝神地走了一阵,秦九叶再环顾四周,发觉已到了那日入府问诊时经过的园子,当下停住脚步。
“就是这附近了。你我分开行动,你往西边走,去到那康仁寿落脚过的偏院看看。”
少年转过身看着她。
“不是一起找那金葫芦吗?”
“这苏府有多大,那葫芦又有多大?你我想在三刻钟里将东西翻出来,无异于大海捞针。若是寻不到,总不能白来一趟,能探到些旁的也是好的。”
李樵点点头,望向女子的目光中有种言听计从的信服。
“阿姊说得是。”
“到时候你多留意下庭院地面和四周树丛坑洼处,若那康仁寿是在住处遇害,说不定还能寻到些蛛丝马迹。总之任何异样都不要放过。”
她说话时神情沉重,仿佛是在赴死前交代后事一般。说完转身就要走,刚迈出半步又转回来再次叮嘱道。
“还有。若是真不小心教人撞见了,赔个不是、认个怂糊弄过去就好,千万莫要像方才欺负那纨绔一般不知轻重了。他眼下同我们栓绑在一起、兴许还能忍一时,可这苏府里却没一个好惹的角色。你我只是被迫办事,能成事自然是最好的,若是成不了,自保才是最要紧的。”
李樵整个人一顿,似乎是想开口解释什么,可就这一瞬间的停顿,女子便已火急火燎地消失在院子拐角处。
她一定不经常做坏事,所以才会如此行色匆匆。
原地站了一会,李樵终于收回目光,一个翻身越过那与房檐齐高的假山,消失在一片暮色之中。
他已经很久没有做过这样的事了。本以为有些记忆已经遗忘,如今来看这些本能已经刻入他的骨血之中,只需稍加唤醒,便能迅速调动全身,想弃都弃不掉。
几番探查过后,李樵落在一处栽了竹子的偏院里。四周的风似乎突然凉了下来,依稀带来一股煎药过后的苦味。
不同于方才那些庭院中板正的石砖地面,眼下他正踩在一片细碎的石子之上,一条人为铺设的小径自屋门延伸至竹林旁的月门,小径两边一株花草也未栽种。
西侧,竹林,隔窗可闻。
这里应当就是那日苏沐禾口中提到过的、康仁寿曾落脚过的别苑。
四周很安静,似乎并没有人在附近起居走动。
李樵蹲下身子查看小径四周的石子。他看得很仔细,一颗颗拿起又一颗颗放下,看完表层的几颗,又往地下深处探寻,断断续续看过十几步后终于停了下来。
这里的石子很干净,不仅一点血污也瞧不见,就连被翻动打乱的痕迹也几乎没有。
但这并不能说明什么。
九皋的雨水多,有钱人家能用玉石铺陈院子便不会露出半寸土地,这些碎石坚硬耐磨、方便打理,雨下过后便像洗过一样干净整洁。
他想了想,捏起一颗石子瞧了瞧,又走到靠近墙根的犄角旮旯处捡起一颗,将两颗石子放在一起仔细观察了一番。
指甲盖大小的两颗青玉石,大小都几乎一模一样,颜色也极其相近,若非要从中挑出一些差别来,便是其中一颗的棱角似乎更尖锐些,而另一颗则不怎么明显。
但只这一点差别,对李樵来说便已足够了。
就算是再坚硬的玉石,风吹雨打、曝露磨损,也会慢慢发生变化。如今几步之隔的两处地方,石子的磨损程度却有着一眼可见的分别,且偏僻处磨损反而更多,只能说明这院子靠近中间位置的石子是被换过的。
大户人家做院子时喜欢一步到位,只因宅院落成后再做改动便是“兴土木”,不利家宅安稳。此处是偏院,更加不会经常更换院中铺面的石子。除非是这里发生过什么,而有人想要尽可能严谨地抹去一切痕迹,以求不留后患……
李樵将那两枚石子放回原处,正要往那院中静悄悄的几间屋子而去,突然听得远处传来一阵细微响动,当下就势飞身隐入廊间斗拱之下。
他今日穿的那件小厮衣裳的衣摆方才消失在阴影中,下一刻,一道紫色身影从竹林另一侧走来,步子又轻又快。
黄昏时分的光斑驳投在竹林间,片刻后照出一张清丽婢女的脸来。只见她左右看了看,便钻入竹林茂密之处,稍加停顿后,竟在那压瓦描花的□□上推开一扇暗门来,随即一个闪身进了隔壁的院子。
沿着院中长廊走至尽头,一身紫衣的婢女心俞熟门熟路地迈进一间垂着竹帘的房间。
房间内烟气缭绕,五名丫鬟在其间穿梭忙碌着,听到响动连忙放下手中活计、匆匆行礼。心俞摆摆手,只低声问道。
“小海,酉时的药备好了吗?”
名唤小海的丫鬟当即点头道。
“回心俞姑娘,一早便备下了。一直在炉子上热着,不敢离人。”
心俞点点头,目光落在一旁那只冒着热气的陶罐上。
“今晚半点差错也不能出,这药送去前我得再看看。”
小海轻声应下,手脚利落地将那陶罐从炉上取下,又将里面滚烫的药汁倒入一早备好的瓷碗中,小心滤去药渣后收手立在一旁。
心俞上前查验一番,亲手将那碗药放入一早准备好的漆盒中,随即又飞快吩咐道。
“再多温几份醒酒汤来。一会儿到了前院,一个个的都给我放机灵些,瞧见不对劲的便请他们去花厅坐坐,一定要将人看紧了。”
五名丫鬟齐声应下,小海打头、其余人各自端了摆好醒酒汤的木盘走出屋去,只剩那心俞留在最后。
她看了看桌上那已盖好的漆盒,半晌从身上取下一件闪着金光的物什来,飞快掀开盒盖倒了些什么进去,随即又将东西收好。
她的动作很快,前后不过一瞬间的事,就好像只是轻轻拂去了那药碗上的灰尘一般。
窗外斗拱下,李樵眯起眼来,突然觉得这次跟进苏府、倒是同他预想的有些不一样。
毕竟谁又能想到,那康仁寿身上的金葫芦,竟会藏在苏府的一名婢女身上呢?
眼前这一番情景是否便是苏凛授意?这名唤心俞的婢女究竟在为何人煎药?那康仁寿的金葫芦里究竟又卖得是什么药?
此时出手,或许能将那金葫芦收入囊中。但这罪证一来并没有沾那苏凛的手,便给了对方可推脱抵赖的余地;二来就算他将人擒住、东西也拿到手,此番情景之下无人见证,到头来亦说不清其中原委,反倒容易被倒打一耙。一番打草惊蛇之后,秦九叶此次潜入苏府的最终目的再难实现。
思绪飞转间,李樵再向屋内望去,那心俞做完这一切已不再停留,唤进另一名年纪稍长的婢女将那装了汤药的漆盒拎了下去,随后自己从那些温好的解酒汤中随意盛出一碗,放在木盘中端了出去。
一众女子先后自竹林间小径而出,随即各奔四方。
片刻后,四周再次安静下来,一道影子从屋檐下滑出,穿过竹林小径,在一块假山后停住。
少年估算着那心俞离开的步伐,待对方进入视野盲区,这才轻手轻脚地跟上前去。
然而他走了没几步,突然便察觉到什么、身形一顿。
片刻后,一道柔和悦耳的声音在他的斜后方响起。
“李公子?”
李樵只有片刻的时间思考如何做出去留的选择,而身后的脚步声已慢慢靠近。终于,他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来。
“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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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时候跟着老秦出工讨生活,到后来跟着师父进山采药,到再后来带着金宝在九皋各处奔走,秦九叶的记路的本事算是生生练了出来,走过一遍的路基本都能记得。
这苏府后院虽大,但也逃不过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她走走停停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便摸到了那日问诊时去过的那处小院。
铺了石砖的院子依旧静悄悄的,全然不见有人活动出入的迹象,不知是否是因为那寿宴的缘故。
今日宴客,苏沐禾并未出现在宴席上,按理来说应当还在房中修养。而对方此刻不在这里,院子内外也无人看护,倒也侧面印证了一件事:这里应当并不是苏家二小姐的院子,她平日也不会在这里落脚。这样一想似乎更加合理,让一群外人出入小姐闺房于礼不合,这处院子很有可能只是为了那日问诊,临时找来布置过的。
可如果真是如此,那日问诊结束后,这院子就应当有人仔细收拾过了,康仁寿就算有落下过什么东西,很可能也已经不在原处了。
所以,她终究是晚来了一步吗?还是这整个计划实则都建立在她那孤注一掷的推断上,失败是一早便注定了的。
可费劲心思、冒着风险潜入苏家,难道就这么空手而归吗?旁的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再这么等下去、听风堂一众人的处境再不会有任何改变了。
秦九叶握紧了拳头。
她必须抓住这得来不易的机会做点什么。许是因为最近苏家气运亨通,从方才宴席间苏凛的表现来看,此人已开始有些不将旁人放在眼里的刚愎。她有理由相信,苏凛未必能料到会有人在事后潜回这处院子探查一二,而对方的任何疏忽遗漏便都有可能成为她的机会。
深吸一口气,秦九叶小心溜进了那院子。
当日问诊的那处房间眼下房门紧闭,门前也不见候着的丫鬟小厮。秦九叶贴近听了片刻,确定屋内无人,正想推门而入,一低头却发现一件怪事。
初次进这里的时候,她心系诊金一事,没留意当时敞开的门板,如今仔细一瞧才发现,这房门的门栓竟然是落在外面的。
也就是说,这是个只能从外面打开的房间,只要外面落了锁,屋内的人便无法进出。
这是什么意思?苏沐禾难道还被囚禁过一段时间不成?还是当初问诊的时候苏家留了什么心思,想着万一出了什么事便不让任何一人走脱出去?
秦九叶一阵惊疑不定,胡思乱想了片刻,小心取下头上戴着的簪子,拧下簪头后,用其中藏着的一根银针在那门栓落锁的锁眼里捣鼓了一阵,那锁便应声而开。
这是她从前跟着师父学艺时自创的“手艺”,为的不过是多读几本她那抠门师父的医书,之后还从未用在干什么坏事上。
秦九叶额头冒汗,飞快拨开门栓,末了不放心,又取下发间一支细小发钿,将那门栓一侧卡住,这才推开房门进入房间。
房间内依稀还是当日的摆设,重重纱帐后不见人影,只有那处床榻孤零零立在原处,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空气中不再有刺鼻的熏香气味,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陈旧的霉味。
秦九叶飞快地四处查看了一番,没有发现康仁寿留下的蛛丝马迹,倒是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发现了一只炭盆。
这正是那日她来问诊的时候,房间内烧着炭的那一只。
她徒手在那炭盆中翻弄了一下,在炭灰中发现了一点还未烧尽的布条。
这些布条三指来宽,是包扎伤口时惯用的白粗布。起先,她以为这些布条可能是先前问诊的人留下来的,可又觉得哪里有些别扭。隔空问诊会需要用到布条吗?还是这又是哪位圣手的秘术?
左右琢磨不透,秦九叶正要将那些布条丢回盆中,突然想起什么,凑近那布条仔细闻了闻。
烧焦的炭灰味中,掺杂着一股几乎难以分辨的药香。而这药香她先前闻过一回,正是那日问诊时在这房间中闻到的伤药味。
当时屋内只有苏沐禾、她自己还有那叫心俞的婢女。出了房间后心俞身旁并没有这种味道,所以这伤药只有可能是用给了苏沐禾。
如此来看,苏沐禾确实是伤到了哪里。可为何要撒谎否认呢?是伤处不便,还是弄伤的原因不能告知外人?
秦九叶又四处翻弄了一遍,却再无所获,起身正要离开,余光瞥过身后的墙面,整个人不禁一顿。
一条弯弯曲曲的“黑线”正在纱帐后的墙面上扭动着,她凑近一瞧,发现那是一只花脚大蜈蚣,爬起来慢吞吞的,不注意看还以为是一截挂在墙上的绳头。
这苏府负责打理院子的人也太不上进了,屋内有霉味也就算了,竟然还有毒虫爬来爬去。
就这一走神的功夫,那只大蜈蚣竟已半截消失在墙中,只留一点尾巴在外面摆了摆,随即也消失不见。
秦九叶一凛,连忙凑近去瞧。
原来那蜈蚣是顺着墙上的一处小洞逃走的。那洞不大、又藏在这床榻的纱帐帷幔之后,不仔细瞧几乎不会发现。洞的边缘有些粗糙,似乎是有人匆忙间在墙壁上凿出来的卯眼,之后却没再用过。
她想了想,伸出尾指在那洞口掏了掏,收回手指的时候,整个人却一顿。
她的手指上沾着一小朵毛茸茸的东西。
那是一根鸡毛。
为什么……会有鸡毛?
这里难道曾是苏家秘密养鸡的地方吗?老秦口中的那些活鸡都送来了这里?可为何现在又一只鸡也瞧不见呢?鸡都去哪了?
秦九叶盯着手上的鸡毛一头雾水。
突然,她听到一阵奇怪细微的响动从那墙里传出。
咔嗒咔嗒。
起先她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可静下来等了片刻,那声音便再次响起。
咔嗒,咔嗒嗒。
墙里怎么会有声音?除非是……
擦了擦手心的汗,秦九叶趴上那面墙、朝那黑漆漆的小洞另一边望去。
入眼一片漆黑,她分不清那是个不见光的房间还是只是一堵墙的内部,但随即她便感觉到那咔嗒咔嗒的声音是有回响的,而且似乎比刚才还要近些。
快速的、有规律的声响,像是什么坚硬的东西磕碰在一起时发出的声音。
莫名地,她屏住了呼吸。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似乎感觉到一阵空气的扰动,有什么在那黑暗中有规律的起伏着、越靠越近……
哐当。
伴随着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秦九叶只觉得脚面一烫。
她后知后觉低下头一看,这才发现腰间香囊不知为何突然开做两半,里面燃尽的香灰掉了她一鞋面,隐约还有几个火星跳动着。
许秋迟给她的香燃烧殆尽了,她探查的时间结束了。
低头匆匆收拾起那些香灰、以免留下踪迹,她再起身时已准备转身离开。
可鬼使神差一般,她莫名觉得有什么凉飕飕的东西落在她的后脑勺,令她一瞬间竖起了汗毛。
秦九叶缓缓转过身去。
那墙上的小孔似乎同方才不一样了,她眯起眼缓缓靠近前,突然便看清了那洞里的东西。
那是一只人的眼睛。
一瞬间,她仿佛被什么东西粘住了眼皮一般、既无法眨眼、也无法移开视线,就这么死死盯着那墙上的孔,脚下连连后退,直至退无可退、背脊抵在她方才进来的那扇门上。
霉灰混着一股陈旧腐烂的味道在屋内蔓延开来,像是一只化了实形的手一般扼住她的喉咙,令她几乎无法呼吸。
下一刻待她反应过来时,一阵当当脆响隔着墙壁响起,似乎是铃铛的声音,随即又是一阵人声低语,模模糊糊听不真切,通过墙上那小洞断断续续地传来。
“……都小心些,莫要耽搁了……”
那人声越来越清晰,但她已来不及分辨。
声音虽是墙壁另一边传来的,但她能听见对面动静,就说明这墙壁的隔音并不好,对面也有可能察觉她这边的情况。而且这苏府中各处庭院本就相通,她若再不离开,难说会不会撞见什么人。
秦九叶飞快退出屋子关上那扇门,细心取下别住门栓的发钿、将一切恢复原状,再也不敢回头看那院子一眼,低着头匆匆离开。
51、怪遇
苏沐禾就立在一片粉白如云的木绣球下,半张俏脸向着李樵的方向张望着。她身后还跟着个粉衣婢女,瞧见那少年时面色似乎有些不快。
“李公子今日怎会在这后院?方才就你一个人吗?”
“商曲,不得无礼。”
苏沐禾轻斥一声,又抬眼看向眼前的人。
李樵神色如常,看不出半点慌乱。他恭敬行了个礼,开口时声音中有些不易察觉的无奈。
“在下是随邱家二少爷来的,他近日有些胸闷气短,怕这园中花草诱发喘症,所以教我跟来看着些。”
那名唤商曲的粉衣婢女听到这里,不禁轻哼一声。
谁不知那许秋迟最喜沾花惹草?只怕不是又寻了哪家小姐在此私会,拉了个小厮来望风,还扯了这么个欲盖弥彰的借口。
她想多嘴几句、让那小厮看好了自家少爷,莫要让她们撞见什么不堪之事,可下一瞬看到自家小姐的神色,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苏沐禾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没有离开过那少年的脸,她的神情前所未有的柔和,声音也极尽轻缓。
“李公子方才说起邱家二少爷,你们怎么会……?”
“我家本就是做药堂生意的,能为二少爷随诊便是荣幸。”
不知是不是李樵的错觉,他说完这一句后,那苏沐禾脸上的神情便有一瞬间的古怪。
“二少爷平日里倒是同家兄走得近些,或许也是因为结亲这一层关系,想着从苏家的生意里分一杯羹的。只可惜……”
对方主动提起家族中的私事,若是放在以往,他定要留下来好好“聊”上一番的。
可眼下他的心思挂在别处,当下只笑了笑道。
“苏姑娘说的这些,我一个粗人,实在听不大懂。我家少爷去东边的园子透风醒酒有阵子了,在下得去瞧瞧,可别出了什么事。”
苏沐禾笑了,声音低低的、有种恰到好处的柔润。
“这里是苏家,能出什么事?”
李樵停顿片刻,似乎终于不再急着离开,恭顺应和道。
“小姐说得是。九皋苏家在这药石行当可谓当之无愧的首位,总不至于让客人在自家园子里犯了病。不过……”他面色犹豫,似带苦笑,“不过若是被二少爷瞧见我独自在这赏花、没去寻他,只怕是……”
“原来是这样,”苏沐禾微侧过脸,语气轻柔地对她身后那粉衣婢女吩咐道,“商曲,你去前面看看,若是瞧见邱家二少爷的身影便来唤我们。”
那商曲瞬间领会,虽不大情愿,但最终还是低声应了便安静退下。
偌大的竹林花圃一时只剩下苏沐禾与李樵二人。
风吹过枝头,粉白的花便分作数瓣飘然落下,带着些许醉人的香气。
“这是木绣球,眼下花期已过,府里就这一株开得迟了些、还能见些花。李公子以为如何?”
苏沐禾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并未看向那些花,反而半明半昧地瞧着眼前的少年。
女子那张俏脸上嵌着一双仿佛盛了春水般的眼睛,黛色的眉尾温柔地垂下,额间一抹花钿同雪腮粉颊相呼应,当真不比这大团大团盛放的花朵逊色半分。
然而这般美人美景,李樵却只静静看了一眼便又垂下头去。
已定下婚约的未婚夫婿就在几道山墙相隔的宴席间,她此刻却在一处偏僻的院子同一个身份不明的外男独处、说些意味不明的话。
这苏家二小姐可比看上去要大胆得多。
他弯了弯背脊,摆出一副下人的姿态来。
“小的是个粗人,实在不懂赏花。小姐若说好看,那便是好看。”
这话说得既卑微又谄媚,可听在苏沐禾耳朵里却是说不出的刺耳。
对方这是摆明了要和她划清界限。
是因为他今日来参加宴席的身份吗?是因为眼下是在苏府吗?还是因为……
苏沐禾不由自主地咬了咬下唇,但很快便恢复如常。
“现下只有你我二人,李公子说话不必拘束。我也没有旁的意思,只是想聊些无关紧要的事、寻些话题罢了。不知你阿姐同阿翁可还好?那日在府衙我走得匆忙了些,之后又被父亲禁了足,实在不知后续如何,樊大人可有再为难你们?”
不过一面之缘的村野小郎中,竟能让富家千金这般亲自询问,任谁听了恐怕都要赞上一声“小姐人美心善”,末了再让小郎中一家感恩戴德一番。
然而那少年却只瞥一眼苏沐禾的眼睛,便再次躬下身去。
“承蒙小姐挂心,我阿姊与阿翁一切都好。”
又是如此回应,简短到令人接不下去话。
苏沐禾内心既委屈又不解。
她就这般惹人生厌吗?既然如今这般客套疏离,当初又为何要送她伞?
还是说他是因为知道了她的身份才会如此?定是那日在府衙的时候,父亲的出现改变了什么,还有她那未曾见过几次面的未婚夫君……
可她是苏府二小姐又如何?她有婚约在身又如何?这又并非她的选择、更非她能选择。就因为如此便这般对她,岂非太过不公平?
她不甘心。她也想要争取抓住些什么,抓住后便绝不放手。
苏沐禾故意沉默了片刻,等到对方抬起头来看她时,才突然开口道。
“你叫什么名字?上次见面你就不肯告知,这次不会又要寻借口来搪塞我吧?”
他果然无法回避她的问题,犹豫片刻后恭敬答道。
“小的不敢。我单名一个樵字,小姐直呼我名字便是。”
从小到大,除了兄长和院内洒扫的小厮,她还从未直呼过其他男子的姓名。
苏沐禾张了张嘴,短促唤道。
“李樵。”
“小姐有何吩咐?”
断掉的话茬又落回苏沐禾这一边,她简直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她应该提起上次借伞的事,可她又不想提起。
现下若是提起,不就了了这桩事、再没有攀谈或见面的由头了吗?
但或许,她可以换个方式提起。
“你的伞还在我这里。不过今日你应当也不大方便,毕竟出门随诊,总不好手里突然多了样东西。”
他顿了顿,再次简短道。
“多谢小姐体谅。”
一来二去,苏沐禾竟有些习惯了这种对话。她打定主意对方总不会真同她翻脸,便决定就这么继续问下去。
“方才你说你家也是做药堂生意的,不知是哪一家?同苏家可有生意往来?父亲下个月可能会将家中生意分些给我,到时候说不定可以一起将这生意做起来,也算是难得的缘分。”
“村野药堂,不足挂齿,更不敢高攀苏家的门路。”
“行医救人,哪有高低贵贱之分?我以为这正是我们与其他行当的不同,你不这么认为吗?”
李樵终于再次抬头看向眼前的人。
那苏二小姐的眼睛亮亮的,看不出一点虚伪做作,但也不见风霜疾苦的痕迹。
他知道她的话是真心话。但他也知道,正是因为如此,她并不知晓自己自以为的坚定实则是多么的脆弱且不堪一击。
李樵没有说话,苏沐禾眼中的光便渐渐熄了下去。
今夜的重逢对她来说是如此珍贵,对他来说却仿佛只是一场令人无所适从的怪遇罢了。
“罢了,他日若真在药行有缘遇见了,你便会知道我说的话都是认真的。到时候你可莫要装作忘记了今天这场对话。”
心知今日这难得的重逢可能也就这般结果了,苏沐禾纵使心有不甘,也只得暂退两步,也好保住自己的尊严。
“天色不早,我要先行一步了。送晚膳的小厮若知道我私自离开,又要同父亲嚼舌头了。”
苏沐禾行礼过后正准备离开,李樵的目光却在对方转身的一瞬停住了。
“苏姑娘的手怎么了?”
看不见的某个角落,已经几乎快要熄灭的火花就这么又烧了起来。
苏沐禾明显一顿,随即将那缠了白布的手腕藏进袖中,攥着袖口轻声道。
“前阵子剪烛花的时候烫到了。不过有些日子了,现下已经无碍了。”
李樵一时没有说话,只静静望着对方。
苏沐禾感受到了那视线,几乎不敢抬头去看。所以她并不知道,那少年的目光中除了审视并无他物。
即便是编织谎言,人往往也会下意识地借用一部分真相。这既是一种令谎言看起来可靠的方法,也是情急之下的反应。
若非亲眼见过苏府的油灯,他或许也会觉得苏沐禾所言并无异样。但方才席间他亲自拆开过那琉璃花灯瞧过,添了香料的蜡油燃烧缓慢,从点上到烧完,烛芯都不会结出半点烛花来。更莫要提这大户人家里的小姐,便是再不受宠,也不至于日日守着一盏蜡烛做事。
苏沐禾的手,究竟是怎么伤的呢?她又为何要说谎来遮掩此事?
前院宾客宴饮的声响隐隐传来,天色渐暗、苏府中却越发热闹,但这一刻的竹林却似有冷风吹过,带来一阵透入骨髓的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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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中,宴席已然过半,席间宾客都已半醉,大家的目光变得涣散起来,谈吐言语间也少了些刻板与礼数,距离越来越近、声音却越压越低。
就在这一片微醺的氛围中,有一双格外清醒的眼睛正在角落里不动声色地观察着。
紫衣婢女的目光扫过全场,最终停在东南角的一抹绿色上。
那似乎是与邱家二少爷同行的女子,看装扮不像是女婢,却也一时分辨不出身份和来路。她面前端端正正地摆着三只倒空的鱼盉,显然方才已应付了不少宾客,只是细瞧之下面上竟无半点醉意,举手投足间甚是稳重。
心俞立在原地看了一会,随后突然叫住一旁路过的婢女。
“把你手上的汤交给我吧。”
那婢女一字也不敢多言,当下将手中摆着汤盅的木盘恭敬递过来,心俞看了看那冒着热气的汤盅,随后接过木盘,脚步轻快地向那席间而去。
她走的是女婢更换酒器时的背廊,轻软的丝履踏在木板上悄无声息,待走得很近了才开口出声。
“请问……”
“这位姑娘可是有事要寻我家二少爷?”
她的话音刚出口便被截断了,那绿衣女子说完这句才缓缓站起转过身来,朱唇含笑、眉眼间却有种令人猜不透的神秘。
心俞一顿,随即又重新挂上那张笑脸。
“倒也没有。只是家主叮嘱我多照看席间贵客,我方才见二少爷似乎有些不胜酒力,这便差人从小厨房送了些解酒的热汤过来,却怎么也寻他不见……”
她这番话说得很是得体,可对方不等她说完,便已轻柔地再次开了口。
“既是如此,这汤便交于我吧。”
心俞看了那绿衣女子一眼,只停顿了片刻便从善如流道。
“也好,”她轻轻将垫了厚纱布的汤盅递过来,一股热气便迎面而来,“还请小心些,这汤是新盛的、刚滚开不久,烫得很呢。”
圆溜溜的汤盅柿子大小,除了盅盖顶上那一点纽,半点抓手的地方也没有。而她递出的时候又有意撤了垫布,那汤盅眼瞧着便要直直打翻在那柔弱无骨的一双手上。
紫衣婢子依旧笑盈盈的。下一瞬,汤盅稳稳地落在对方手中,静得连一丝响动都没有发出。
“多谢姑娘送汤。待我家二少爷归来,我定会代为转交。”
心俞脸上的笑意有些淡了,她的目光落在那只汤盅上,像是有些不认识自己方才端了一路的“烫手山芋”。
柳裁梧手腕微动,那汤盅便灵活地在她掌心转了个圈。
此时若有人细瞧便会发现,她并非徒手将汤盅托住,而是立起五片指甲,精准“掐”住了那只汤盅。
指甲尖同汤盅的接触面如发丝般细小,且那细瓷烧制的汤盅表面更是光滑如镜,女子却将这一切做得轻描淡写、举重若轻,五根手指的力度、角度都控制得近乎完美,指甲同盅壁间没有半点滑动位移,仿佛托着的并不是一只装满热汤的汤盅,而只是一只刚掉下树梢的柿子。
心俞的脸色有一瞬间的凝滞,她抬头看向柳裁梧,而对方也在望着她,神色与方才并没有什么不同。
这看起来如柳枝般柔弱的女子,竟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当真人如其名,乍听之下有春风暖意,细细品来却似刀子般厉害。
那心俞虽有些惊讶,但似乎终究并没看出更多门道了,半晌只盯着对方的手勾了勾嘴道。
“姑娘的这双手,可真是厉害啊。”
柳裁梧轻浅一笑,声音依旧温和。
“平日里拨算盘拨久了,就当是练了门手艺。你这般盯着瞧,倒让我有些不好意思了。”
不远处几名小厮将一把红木交椅抬上玉台,又在四周张罗着搭起层层帷帐来。那心俞终于不再纠缠,简短客套几句过后便离开了。
目送着那道紫色身影混入宾客之中,柳裁梧这才收回视线,低头轻轻嗅了嗅手里的汤盅,随后揭开盖子,将那汤盅里的东西一滴不落地倒进了一旁的空鱼盉中。
做完这一切,她又摸了摸袖口,随后换了个姿势坐回席间。
今晚这宴席,似乎格外漫长。
52、怪物
夜色渐渐降临的苏府,一边人声鼎沸,一边寂静阴冷。
秦九叶觉得自己此刻就行走在这条看不见的阴阳交界线上,迎面吹着夏夜的风,身上却一阵暖、一阵寒。
从小到大,她见过的死人比丁翁村外的野坟还多,除了刚入行那几年偶尔夜里会辗转难眠,之后她便几乎从未怕过。不仅是死人,这世上能令她害怕的东西本来就不多。
但方才隔着那面除了一个小洞再看不出其他端倪的墙,她分明感觉到了一种从骨头深处渗透出来的恐惧。那是一种来自本能、难以控制的情绪,纵使眼下她说服自己已经离开了那里,可那种挥之不去的阴冷还停在她的皮肤上,像是一层擦不干的汗。
她仓皇地在那阴影交错、夜风阵阵的游廊间奔走着,时不时回过头去张望着。
她的身后空无一人,只有摇动的树影和斑驳的假山无声地望着她。
勉强依着先前的记忆找回了路,秦九叶停下脚步,仔细听了听四周的动静。
不远处宴席中的人声渐渐传来,依稀同她离席时一样热闹,没有人注意到方才这大院一角发生的事,仿佛那怪室里的一切不过是她自己的一场幻觉。
她隔墙看到的究竟是什么?又为何会有铃铛声呢?这府里有什么需要用到铃铛的地方吗?
如今的襄梁,鬼神之说日渐式微,但秦九叶曾听她那云游四方的师父提起过:古时有种说法,说那恶鬼皆不喜铃铛的声响,所以从前每座城池入夜后,便要有巫祝沿街秉铎摇铃,为的就是驱鬼辟邪。
这种行为随着时间流逝,慢慢褪去了鬼神传说的色彩,人们不再讲究那许多,只保留了此举报时和巡视的作用,并把担当这种职责的人称作打更人。
而说到打更人,前阵子那桑麻街的血案,死的不就是个打更人吗?在某个乌云蔽月、不见光亮的夜晚,他一边摇着钲铃、一边报着时辰走过那条街,却遇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那东西许是十分厌恶铃铛的声响,于是便从黑暗中窜出、袭击并杀死了他……
秦九叶立在原地,越想越觉得后背发凉。冷不丁一只手从后面碰了下她的肩膀,她便像掉进热油锅的水珠子一样弹了起来。
“怎么了?”
熟悉的声音响起。秦九叶转过头去,发现李樵正皱着眉看着她。
她下意识低声唤了他的名字。
“李樵……”
他点点头,低声应道。
“我在。”
许是见到了熟人,方才的惊慌终于渐渐平复下来,秦九叶四处张望了一番,连忙压低嗓子、鬼鬼祟祟地问道。
“你方才四处走动的时候,有没有听见过什么奇怪的声音?”
“阿姊不问我那康仁寿住所的事吗?”对方的关注点似乎在旁处,顿了顿又提醒道,“方才分开的时候,阿姊交代给我的不是这件事吗?”
秦九叶有些无奈地看他一眼。
眼下这种情况,她问什么他答什么便是了,为何还要在意方才分别时的几句交代呢?她觉得他的思路有些奇怪,但到底还是没再这件事上多说什么,拉起对方往前院的方向走去。
“罢了。许是我多想了……”四周不见那纨绔身影,秦九叶方才松懈一些的神经再次绷紧,“许秋迟人呢?”
李樵跟在她身后,闻言简短答道。
“他被那位柳管事叫走了。”
秦九叶一愣,随即有些着急。
“他就这么走了?有没有说过几时回来?他若过河拆桥、那把你我二人扔在这里,难道你要带我爬墙翻出去么?”
少年顿了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倒也不是不行。”
秦九叶擦了擦额头,只觉得方才疾走那一阵的汗冷了下来,一阵风吹过便带走她体表的温度,令她连指尖都不自觉地抖起来。
“我不指着你能带我出去,只要莫要生出事端、教人察觉就好。”
眼前闪过方才那神秘的紫衣婢女和立在木绣球花丛下的苏家二小姐,李樵平静地摇摇头。
“阿姊放心,我没有打草惊蛇,”顿了顿,他望向她腰间那已经彻底熄灭的香囊,“阿姊去了这么久,可有什么发现?”
想到自己方才所见,女子心中一阵发冷,面上却仍尽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出去再说。”
她话音未落,那苏府管事郭仁贵的声音便穿透庭院中的层层人声、清晰传来。
“老夫人到!”
隔着几道树丛阴影、假山回廊,秦九叶隐约瞧见一道有些佝偻的身影、在一众丫鬟小厮的搀扶下缓缓走出,正是今日这场寿宴的主角————苏家老夫人。
整个庭院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注视着那道身影,四周一时间连风吹动琉璃灯发出的吱呀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秦九叶眯起眼,望想那位交叠在无数身影之中的老夫人。许是怕再受风寒,对方不仅穿得有些臃肿,头上还戴了帷帽,风吹动那帽上绣了蝠纹的薄纱,隐约能看到对方鬓间的金银珠翠来,完全不比这院中其他女眷逊色半分。
这苏凛虽然瞧着令人生厌,但对自己的母亲倒是极好的。
秦九叶这厢想罢,转头示意李樵跟着自己混入席间宾客。眼下是个好机会,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那老夫人身上,断然不会有人留意到他们这两个灰头土脸的婢子小厮。
他们小心踏上庭院侧面的一条□□,两侧茂密的榉木和盛放的藤花遮住了他们的身影,灯影、树影、花影交汇在一起,又将他们隐藏在一片晦暗之中,那些站在光亮处的人们无人注意到他们,而那位在搀扶下步伐缓慢的老夫人,就在几步远开外的檐廊间走过。
秦九叶在心底拿捏着时机,待那几人踏出廊道、步入庭间的一瞬间,便要向着相反的方向迂回返回席间。
可她方才走出几步,整个人突然停住,有些不可思议地扭过头去。
不远处那佝偻蹒跚的背影已经在两个丫鬟的搀扶下走上主位那把红木交椅、随后坐了下来,而苏凛则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遮挡住了她的视线。
下一刻,此起彼伏的祝酒词与贺寿声将一切细微声响都淹没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那花团锦簇的庭院正中。
听闻这苏家老夫人十年前便开始茹素了,吃斋念佛、六根清净,前些年身体还硬朗的时候每年都会去寺庙前施粥,苏家药行在九皋的美名,有一半都要归在这位老夫人名下。
除去那些必须要做的表面功夫,这样的老寿星,谁人不想亲近一番呢?
然而秦九叶的脚步却半点也不敢往前去了。
只因方才与之交汇的那个瞬间,她分明在那绣了蝠纹的薄纱下听到了一阵微弱声响。
咔嗒、咔嗒嗒……
而就在那一瞬间,她终于明白了先前在那怪室之中、铃铛响起前自己听到的究竟是什么。
那是牙齿磕碰在一起发出的声响。
从前金宝睡觉磨牙的时候,就会发出类似的动静。
可她从没见过哪个清醒的人会发出这种声音。
或许她没有看错,方才那怪室墙面的另一边确实有个人。而且还是这苏府中最德高望重的那一位。
无数奇怪念头自心底闪过,秦九叶口中发干,先前好不容易褪下些的阴冷之感又顺着她的袴腿爬了上来。
“阿姊?”
少年见她突然定在原地,便也停下脚步望过来。
秦九叶回过神来,仓皇四顾道。
“督护人在何处?方才可有瞧见?”
李樵瞥一眼她的神色,最终还是抬了抬手,指向灯火明亮的宴席正中。
身姿挺拔的年轻督护被人群簇拥着,他似乎多饮了几杯酒,面上有一抹薄红,冷峻的眉眼也变得柔和了不少,举手投足间不再那般有距离感,唯有右手仍下意识扶在腰间剑鞘上,半垂着的双眼时不时抬起望向不远处的许秋迟,双唇抿得紧紧的。
绿衣美婢香袖拂过,又一杯琼浆玉液被递到眼前,那端着酒盏的锦衣少爷似笑非笑地回望向他,末了不知说了些什么打趣的话,引得周围一众宾客女眷跟着哄笑起来。
年轻督护显然并不如他那好弟弟善于应对这一切,最终只沉默端起酒盏一饮而尽,随后又陷入新一轮的疲于应对之中去了。
其实除去了那身甲衣、脱下那顶官帽,他看起来和周围的那些年轻世家公子并没有什么两样。
或许再过几年,她甚至不能在这样的人群中一眼认出他来了。
被风吹干的冷汗化作阴邪之气往人骨头缝里钻,秦九叶缩着脖子紧了紧身上那件过于单薄、中看不中用的衣裳,低声骂道。
“许秋迟这黑心货,将你我二人驱至险境、为他卖命,自己竟还有闲心同人攀谈饮酒?说好一起做事,要为你我二人打掩护,我看不过都是些托辞罢了,他是兴致上来了便只顾自己快活,哪管你我死活?”
李樵静静看着她的脸,半晌才出言道。
“阿姊可是怪他缠住了邱陵?”
心思被戳破,秦九叶一时无话。
她并非不懂事理、看不出许秋迟此时正与邱陵周旋。她只是有些无处宣泄,图个嘴上痛快罢了。
整理一番神色,她不由得为自己找补道。
“我是找督护有事……”
然而她才起了个头,李樵便飞快打断了她的话。
“阿姊寻他做什么?今夜我们本不该出现在这里。就连许秋迟自己也说过,今夜务必要离他那兄长远一些。”
是啊,她同这位九皋城新来的督护并不算相熟,又是违抗禁令偷跑出来的,眼下这般错综复杂的境况,她便是去寻许秋迟那纨绔,也好过去寻邱陵。
可是有句老话说得好:邪不压正。
如今这整个院子里的人加在一块,也抵不过那一人身上透出的正气。
她知道自己不是真的想寻他,只是下意识地寻一处庇护罢了。
秦九叶一时间没有说话,半晌才勉强张开来嘴,声音沙哑中透出些许细微的颤抖。
“你可相信这世上有怪物?”
李樵同她并肩而立,一同望向那人影交错的方向。婢女们将席间的灯火点得更亮,少年白皙的脸上却没有染上丝毫暖色。
“不信,”他的声音顿了顿,随即有些怪异地再次响起,“这世上除了人本身,只怕再没有能称得上是怪物的东西了。”
秦九叶的手终于不再颤抖,声音也渐渐平复下来。
“我也不信。我只信这世间发生的一切,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少年闻言,浅褐色的眼睛深处似乎有什么情绪一闪而过,转瞬却又恢复了平静。
“阿姊做事从来都是这般有信心的吗?”
秦九叶勉强勾了勾嘴角。
“天自有道,事在人为。”
不远处,此起彼伏的祝酒词告一段落,苏凛殷切起身上前,一边亲自为老母亲执灯开路,一边为母亲身体抱恙、需得早些下去休息而向那些宾客一一致歉。
席间又饮一杯的年轻督护见状,不知为何微微站起身来,他身后那大胡子参将见状连忙上前一步,将许秋迟挡在一旁。而那一直颇有手腕的邱家二少爷,此刻竟破天荒地没有再“穷追不舍”,只带着些浅笑、转头同身后的绿衣美人说笑起来。
邱陵的身影此刻不见丝毫醉意,径直向那即将离席的苏家老夫人而去。就在他将将快要追上对方之时,一道茜红色的身影自斜里突然钻了过来,不偏不倚正正好和那急着离席的年轻督护撞了个满怀。
一声惊呼过后,那穿着茜红色衣衫的婢女手中的解酒汤应声落地,汤碗碎裂、汤汁溅了一地,她连忙俯身跪倒在地、低声告着罪,而与此同时,席间另一道袅娜的身影也走了过来,依稀是个五官明艳的年轻女子,只是面上神情有些冷厉,开口训斥间,那些候在一旁的苏家婢女小厮各个垂头盯着脚尖,大气也不敢喘的样子。
或许,这便是那苏家的另一位小姐苏沐芝了。
主人家亲自出来赔礼,任谁都不好再计较什么,何况那邱家长子本就不是个喜欢在这种事情上计较的人,当下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并无大碍。苏沐芝眼神微斜,那伏在地上的婢女这才站起身来,只是仍没有挪开脚步,就那么立在原地。
而就这一来一去的工夫,戴着帷帽的老夫人已在一众小厮婢女的簇拥下,消失在了来时那条檐廊的尽头。
秦九叶看得出神,下一刻,李樵的声音冷不丁地响起。
“阿姊不要再看他了。”
秦九叶一抖,十指不自觉地缩起,连忙下意识将目光从那邱陵身上移开来,可随即她便觉察出这其中的别扭之处,猛地回头看向身旁的少年。
“谁在看他?我是在看旁边那位……”
她还没来得及再解释下去,少年温热的掌心便已覆上她握成拳的右手、随即慢慢收紧。
“不用怕,还有我。”
不远处,酒席间的热闹远还没有落幕,但秦九叶的目光却不再徘徊。
她此刻只盯着自己的袖口,仿佛那只被握住的手是别人的手。
她从未被人如此紧密地握住手,只觉得每一块骨头、每一寸皮肤都被牢牢包裹在那只手里。
想当初在宝蜃楼时,明明是她领着他一步步走入那光怪陆离的世界之中。怎么短短几日过去,她竟觉得这一切都被逆转了呢?
手上的力度不断传来,秦九叶迅速平静下来,声音也恢复如常。
“我好得很。方才只是在想事情,有些回不过神罢了。”
李樵微微侧过脸来。
席间灯火在他的眼眸深处一闪而过,最终化作一片黑暗。
“阿姊的心思,我都明白。只不过人有时候站在亮处久了,是不会想着去关心暗处发生了什么的。他们习惯了占据着光亮的地方,是不会轻易离开的。”
少年的低语很快便被庭院中的喧嚣声淹没,秦九叶本想开口再说些什么,但似乎又觉得在这喧嚣声中提着嗓子讲话是一件令人心力交瘁的事。半日提心吊胆过后的疲惫涌上心头,她也干脆陷入沉默。
灯火中的热闹将近处衬得更黑更冷了。在这样明暗交汇、冷暖相隔的时刻,能隐约感觉到有人同她并肩站在黑暗中,就算只是一同沉默着,确实也能令人心安。
能对抗黑暗的除了光明,或许还有黑暗本身。
它自黑暗中而来,自然不惧怕黑暗。它能看透所谓怪物的本质,让一切无所遁形。它也能无声地将你包裹起来,藏匿进没有边界的混沌深处,直到一切都平息下来。
指尖微微动了动,秦九叶终究还是没有将手抽回。
53、左手刀
听风堂狭小拥挤的斋房里又点了烛火。
这已经是这短短几天之内的第三根蜡烛了。
唐慎言在心底默默记着账,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周遭那异常沉默的气氛仍没什么变化。
本就不大的破木桌子眼下显得格外拥挤,围坐在桌前的一众人等也异常沉默,唯独那自顾自挤进来的“外人”似乎并未察觉,举着半个馍馍,将坛子里最后一块酱菜夹了起来。
“二少爷真是好胃口啊。”
啪嗒,酱菜掉在了桌子上。
许秋迟缓缓抬头,正对上秦九叶阴恻恻的眼神。
“好说好说,吃惯了山珍海味,偶尔换些粗茶淡饭倒也不错,”他对那眼神视而不见,一筷子夹起桌子上的酱菜、眼都不眨地塞进了嘴里,“诸位有所不知,那种宴席最是熬人。我为了帮他们打掩护,可是连筷子都没动几下,之后又站在小花园里喂了半天蚊子。真是可惜了那苏府后厨新蒸的蟹羹……”
秦九叶握紧拳头,十根指骨咔咔作响。
一夜折腾下来,她嘴上脸上的胭脂水粉掉得差不多了,发髻在苏府中疾走的时候也被扯得有些歪歪扭扭,如今整个人瘫坐在那条破板凳上,像是一只变了形的烂倭瓜。
而再瞧眼前这位,每一根头发丝都透着精致,嘴里塞着酱菜,还抽空哼着首不知从哪听来的小曲,整个人神采飞扬。
秦九叶不明白,就算方才他本人并没有经历她那一遭,可折腾半日最后无功而返,到底有什么可高兴的呢?
“我们这可没有蟹羹,二少爷不如回府去吃。想来府上的伙食也是不错的。”
“秦掌柜招待什么,本少爷便吃什么。”
对方说罢,又细细打量了她一番,将她那歪到阿婆家的发髻扶了扶,由衷说道。
“秦掌柜现下看起来格外疲惫忧郁,好生令人担忧。我答应了大家要将你全须全尾地带回来,可不能食言。今夜若不见你展颜,我这心委实难安,怎好甩甩袖子离去?”
秦九叶嘴角扯动,只差没有冷笑出声了。
他这哪里是关心她?分明是关心她在苏府查到了什么。方才她路上不肯多说,他便赖在这不肯走了。
可一旁沉默的众人却并不知晓这一层,个个表情怪异,不明白这一趟苏府到底发生了什么令这两人之间莫名黏腻了起来。
秦九叶怎会瞧不出周遭氛围?当下只觉得越发如坐针毡,多一刻也不想再同眼前这不请自来的纨绔待在一处了。
“二少爷的担心实在是多余。我本就话少,吃饱了之后更是如此。”
“我看不像啊,想当初你我在那红雉坊附近相遇的时候,你可是主动进到马车中与我攀谈,上到江湖格局、下到彼此家事,可谓畅所欲言……”
餐桌上的众人瞪大了眼,强迫自己盯着眼前的空碗,耳朵却纷纷立了起来。
看来今晚若不抖出点东西来,是送不走这尊瘟神了。秦九叶咬了咬牙,飞快从腰间拽出半截布条撂在桌上。
“我只寻到了这个。”
众人的目光终于可以理所当然地聚过来。半晌,只见许秋迟慢悠悠拈起那布条。
“这是什么?你从苏家祖坟里刨出来的寿衣带吗?”
众人又不着痕迹地退开来些。
秦九叶看得又好气又好笑,有些生不出吵架的力气来,只烦躁咬一口手里的馍馍、语焉不详地说道。
“这是那日问诊的房间发现的。苏沐禾应当是伤了哪里,这是她处理伤处的布条。”
一旁的少年闻言突然抬起头来,目光在桌上那破布条上一闪而过,人随即又飞快垂下头去。
这一幕落在秦九叶眼中,又成了另一番情景。但她当下没空细究此事,只是心中暗叹自己先前的一番苦口婆心都被当成了耳旁风。
那厢许秋迟手指一松,那布条便又落回桌上。
“话说今晚席间并未瞧见我那未过门的嫂嫂。如此说来,莫非她当真是有什么问题……”
角落里一直沉默的李樵此刻终于开口道。
“我今日倒是见着她了。”
这一回,所有人的目光又都唰地一声落在他身上。
唐慎言整个人的神色都变了,像是突然发现了对方身上什么过人之处,声音中透出一种由衷的感叹之意。
“没想到李小哥真人不露相,竟还有这般手腕。”
什么手腕?哪种手腕?
秦九叶面露不悦,却见李樵依旧半垂着脑袋,倒像是认可了唐慎言的“论调”,不等旁人继续追问,便又抛出一句来。
“她没事,看起来好得很。只是伤了手腕。”
众人的目光中再难掩惊讶。
其实瞧这少年的模样,有些女人缘倒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只是一个连寿宴都没出席的带病小姐,一个府外的小厮又是如何得见?见了不说,还能知晓对方伤了手,这如何能不让人浮想联翩?
秦九叶险些被嘴里的馍噎死,半晌才干巴巴地开口问道。
“你、你既见过她,方才路上为何不说?”
少年看她一眼,顿了顿才回道。
“本不是什么要紧事。我见阿姊一路心神不宁、也没主动问起,便想着容后再说。”
秦九叶眼珠转了转,一时有些拿不准对方这话是阐述实情,还是碍于某人在场才寻了个借口。
却见那“碍事的某人”似乎半点也没察觉,反而盯着她看了看。
“原来确实不是我多心。我同秦掌柜也算是打过几回交道,自认你不是个胆小怕事之人,此去苏府你也是做了准备的。所以到底是遇见了何事,才令你从方才开始便魂不守舍、惴惴难安啊?”
秦九叶算是看出来了,什么苏府、金葫芦、苏沐禾,对许秋迟来说都不是首要之事。他今晚憋着一股劲,非要把她这颗倭瓜连根拔起、看个明白,才肯罢休。
手中的筷子顿住,半晌才轻轻点在碗边上。秦九叶沉吟一番,突然看向身旁一直沉默的秦三友。
“阿翁,先前那樊大人曾将你的船扣了,又说在你船中发现了血迹。我现下问你,那血迹到底从何而来?”
秦三友没想到会被突然问到这个问题,眼神有些躲闪,半晌才含糊道。
“我不就是瞧他们将那些死鸡丢了、觉得可惜,便拉到城东的市集去卖了。”
她的心“咚”地一跳。
“什么死鸡?”
“先前不是同你说过,那苏家老爷同东城市集的老甘头买了些活鸡,许是不会料理,我瞧见的时候便都堆在那厨房后院,毛也没褪、血却沾得到处都是,我也是好心帮着他们处理了,”秦三友说完,见秦九叶面色凝重,又急忙为自己找补道,“当真没有多少,加起来也不过十只。我先前送进去的可不止这些呢……”
对方还絮絮叨叨地又说了些什么,秦九叶却已听不进去了。
她望着秦三友的脸,有一瞬间想将肚子里的话一股脑地都倒出来,但瞥一眼许秋迟那张“关切”的脸,最后只含糊说道。
“我可能知道你先前送进苏府的鸡去哪里了。”
此言一出,等了半天的众人难免失望。
“闹了半天,怎地就和几只鸡有关么?”许秋迟轻轻挑眉,显然对她所说颇有怀疑,“秦掌柜这是多久没见过荤腥了?走一趟苏府,竟只注意到了鸡。”
秦九叶面不改色,一脸正气回道。
“鸡怎么了?鸡浑身上下都是宝。二少爷若是不嫌弃,我可以好好给你解释一番这关于鸡的学问……”
“不必了。”
锦衣少爷终于制止了她,显然对鸡并不感兴趣。可旁边一直埋头啃馍的杜老狗,此时却不知为何突然抬起头来。
“或许是做了法事?”
“什么法事?”秦九叶愣了片刻,随即才反应过来对方在说什么,“你说苏家养鸡是为了做法事?所以要了活鸡,且只杀了鸡却没有吃掉?”
一旁的金宝听闻,也莫名来了精神。
“话说从前我去西边偏一点的村子走动的时候,倒是见过那些村民请法师驱邪,用的就是活鸡的血,说是要祭给鬼神,过程很是讲究,折腾了三天三夜呢……”
他话音还未说尽,便被杜老狗急赤白脸地打断了。
“那不过是在玩弄巫蛊之术,在下所言,乃是礼法之事、命理之说。礼法命理乃是门学问,怎会用那些莫须有的东西吓唬人?!”
杜老狗本就有些疯疯癫癫,这一番话有些前言不搭后语,寻常人知晓他平日里的样子,大都一笑了之、不会当真,可不知为何,先前那一直看热闹的许秋迟此刻倒是认真了起来,慢悠悠地开口驳斥道。
“你怎知这世间没有鬼神?或许只是你见识太少。何况恶鬼何须亲自现身?它只需操弄人心,便能血洗人间。”
他说这话时的神态似乎与平时无异,只那双笑眼的弧度浅了些,倒是同他那兄长有了几分相似。
夜风吹进室内,桌上那劣质蜡烛上豆大的火苗便暗了暗。唐慎言随意拿起筷子头将那灯烛芯拨弄一番,语气神秘地说道。
“说起这鬼神之事,不知你们可还记得,约莫两个多月前,那惨死在清平道上的元漱清?”
话题突然转到了奇怪的方向,手中的筷子一顿,秦九叶下意识瞥了下角落里的少年。
李樵自始至终都神色如常,看不出什么。而他对面,许秋迟又恢复了那副看热闹的样子,连动作都没变过。
秦九叶收回眼神,浅哼了一声,反客为主地说道。
“不就是方外观的事?当初那消息还是你透给我的,害得我夜里冒雨进山,险些着了道呢。”
这回李樵的筷子终于停了停,就连唐慎言也少见地打了个磕巴,半晌才厚着脸皮说道。
“这江湖消息,大抵都是千变万化、不能尽信的,我也只是将听到的散了出去,信不信由你。要怪就怪你经验尚浅,还需再历练几年。”
一旁的金宝没留意到这两人微妙的反应,注意力还在方才那没头没尾的话头上。
“所以,元漱清到底怎么了?”
好不容易有人捧场,唐慎言瞬间板正了神色,压低嗓子继续说道。
“你们可知那元漱清惨死、门徒被灭,为何迟迟也无人复仇或四处走动讨说法吗?”
无人复仇?无人走动?
李樵眼前闪过那日在宝蜃楼的元岐和他身旁跟着的一众方外观残部,而另一边的秦九叶却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为宝箱之事下了狠手的白鬼伞滕狐。
然而想归想,两人自然是谁也没吭声,头发丝也没动一下。
眼看这话题无人接茬,那杜老狗却又凑了过来。
“先前不是说那什么观此劫过后元气大伤?想必也是在提防其他门派趁火打劫,自顾尚且不暇,又如何追凶?”
唐慎言轻啜一口陈茶,慢慢悠悠说道。
“话虽如此,但以往这种事发生过后,就算天下第一庄没有出手,这凑热闹的正义之士也是少不了的。如今两个多月过去还无人提起此事,就不是那么简单了。”
秦九叶轻哼一声。
“我劝你有话直说。便是兜个再大的圈子,在坐的几位又不会多付你茶水钱。”
此话说得有理,但唐慎言显然已习惯了坐堂卖关子那一套,愣是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
“有人传,说是那劫了清平道的人,是江湖中已消失多年的青刀呢。”
他话音落地,许久无人回应。
半晌过后,只有司徒金宝疑惑抬起头来。
“啥是青刀?”
秦三友见状也跟着哼哼两声。
“青刀?我还红刀、绿刀、乌漆墨黑刀呢!”
众人闻言面上都有些绷不住,秦九叶也不由得笑出声来,下一刻余光瞥见那沉默的少年,笑又是一顿。
那晚清平道上大开杀戒之人究竟是谁,或许只有李樵知晓。但他若不愿说起,便没人能够知道了。罢了,她只当他是自尊受挫,不提便不提了吧。
那厢唐慎言似乎面上有些挂不住,又急急追上几句。
“这青刀当年可是江湖上最神秘的传说啊!都说其人功法深不可测又行踪诡谲,江湖中鲜有人亲眼得见,这次重现江湖,谁知是人是鬼?且那青刀使得是左手刀,于这武林众多刀客而言都算是个异类,这便又多了一层不详的色彩。总之……”
秦三友不客气地打断道。
“左手刀有什么稀奇?东城市集那卖肉卖鱼的薛老头使得还是左手刀呢。”
唐慎言遇上老秦这粗人,那张铁嘴突然便有些不好使了,愣是支吾了半天,最后扫视全场为自己找补道。
“怎就不算稀奇?你瞧,我们在场这么多人,就李小哥一人是左撇子,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此话一出,桌前又是一阵诡异的安静。
秦九叶又瞥一眼那坐在角落里的少年,他左手正将筷子放下,头依旧低垂着。
他对面,锦衣少爷似乎突然又精神了起来,饶有兴趣地开口调侃道。
“难怪你同金宝二人坐在桌前吃饭,筷子总是打架,先前都没想到这一层,还以为你们是在故意斗气。不过你既是秦掌柜的阿弟,可不要让她为难才好。”
唐慎言听闻两眼放光,嘴皮子越发收不住了。
“二少爷这就有所不知了。若论资排辈,金宝才是先来者。这李小哥嘛其实是……”
寻常人是喝酒话多,这老唐却是饮茶话多。此时若是再没有个人制止他,他能将这些天憋在肚子里的话一晚上全倒出来。
秦九叶猛地站起身来,不由分说地将那吃饱喝足的纨绔拉了起来。
“今日天色不早了,二少爷顶着宵禁与我等在这东拉西扯实在不划算,还是先回去吧。”
许秋迟叉腰看着她,嘴角还沾着一点褐色的酱汁。
“我若不回,你待如何?”
秦九叶瞥他一眼,随即低头掸了掸袖子。
“不如何。无非就是去喊你那房顶上守夜的红衣美人下来,同我们这群碎嘴之人坐在一起聊上一壶茶的时间,好好见识一下二少爷这无赖的嘴脸。”
许秋迟愣住,半晌大笑着向外走去。
“我倒是有意将秦掌柜引为茶桌上的知己,不知秦掌柜下次可还愿意让我进门?”
让你进门?回头她得把所有狗洞都好好堵上。
好不容易将人连推带拉地塞进了马车,秦九叶趴在墙头上疯狂摆着手。
“现下没人,快走快走。”
那许秋迟本已经半截进了车厢的身子又不动了,半晌扭过头来磨磨蹭蹭地说道。
“那康仁寿的事就这么算了?秦掌柜当初说要去的时候,可不是眼下这副敷衍的模样……”
是啊,她本以为过了今日,她和整个听风堂的人的处境便会不同。可现在来看,她虽然发现了不少蛛丝马迹,但这些信息对他们而言非但不是助益,反而可能惹来更大的麻烦。
所以她更加不能开罪邱家的两位公子。
他们就是她这只蚂蚱如今能够栖身的最后一片秋叶了。
秦九叶盯着对方半撅着的屁股,虽然很想冲上前踢上一脚,终究还是忍下来,给对方开出一剂不要银子的“定心丸”。
“二少爷放心。此案一日不结,我们又能跑去何处?总之你先回去,之后的事我们从长计议。”
锦衣少爷点点头,声音轻柔地叮嘱道。
“小叶子,那我们可说好了,改日我再来同你从长计议。”
秦九叶后脖颈上的汗毛一根一根地立了起来,强忍住胃里翻涌的恶心劲,假笑两声道。
“好说好说。”
许秋迟闻言,满意点点头,这才钻回车厢。
姜辛儿随即影子一般跟了来,瞥一眼墙头上的秦九叶,也一声不吭地上了车。
姜辛儿背靠在马车外间,微微侧着头、低声询问了些什么,随后等了片刻,才亲自驾着马车离开。
秦九叶目送那马车驶出巷口,这才从那墙头上撤下、小心从垫脚的石头上跳下来,走了几步之后脚下突然一顿。
人有时会从所见所闻中获得灵感,但往往会有些后知后觉。
方才姜辛儿靠在马车外间的门板上,其实并不是因为那样坐着舒服,而是为了听清马车内许秋迟下达的指令。那纨绔是个狡猾谨慎的性子,声音自然压得很低,需得凑近才能听清。
那么同样的,苏府中那怪室隐藏的秘密,会不会也是如此呢?
像是雨水落下、将那些看不见的丝线蛛网打湿出了形状一般,就在方才的某个瞬间,一些先前令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散乱线索如今突然显出形来,令她恍然间想到了一种可能性。
那日问诊时,苏沐禾就端坐在卧榻上,她身后便是那面凿了一个小孔的墙壁。
或许那小孔不是用来下榫卯时凿错的洞口,而是为了方便那墙后藏着的人发号施令。每当医者提问时,若苏沐禾知晓那问题的答案,便如实回答,若不便告知便由那心俞挡回。但还有一种情况,就是她二人都不知晓的情况下,就要靠那墙后的人给出答案。
苏府真正的病人,或许另有其人。苏沐禾不过是苏家推出来的一个傀儡罢了。
可为何一场问诊要弄得如此复杂怪异?那藏在墙后的病人又究竟是染的什么病?为何要单独关在一处不见天日的密室中?还有那举止奇怪的老夫人和送进府中的活鸡……
从那日苏沐禾闯入县衙又被苏凛带走的情形来看,这苏府二小姐或许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但这也只是推断,并不能将其从此事中完全排除。再者说来,对方手上的伤也十分可疑,先前秦九叶一直以为苏沐禾是为避免节外生枝才否认受伤,但现在想想,有没有可能那伤是亲近之人误伤的?苏沐禾不愿将弄伤她的人牵扯出来,才故意声称没有受伤。
而这背后种种,很可能也与整件事有关。
苏凛究竟在隐瞒什么?这一切同康仁寿的案子又有什么关联?
秦九叶立在墙根许久,直到两只手冰冷、腿站得也有些发麻,这才迈动脚步向内院的方向走去。
54、七日的解药
今夜的邱府依旧安静,今夜的邱家二少爷依旧晚归。
许秋迟快步穿过垂花门、直奔内院,临到最后一道月门前又停住脚步。
他特意在原地站了一会,竖着耳朵听院里面的动静,最终确认他那好兄长确实没有回来后,这才露出一个有些古怪的笑来。
“倒是我自作多情了,竟想着他若是喝醉了,兴许会拐个弯回家来看看。”
姜辛儿看他一眼,不由得出声道。
“督护酒量虽浅,但也从不喝多,所以……”
然而她话音未落,前方那一身酒气的人已欣欣然迈步向前去了。
“这不正好?他若是回来,咱们的麻烦事可多了呢。”
绿影晃动,缓步而至的柳裁梧与姜辛儿擦身而过,对她柔声开口道。
“辛儿姑娘今天辛苦了。怀玉婶那边备了宵夜,你填填肚子,然后早些歇息吧。”
姜辛儿的目光落在许秋迟的背影上,似乎想要再开口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行了个礼便退了下去。
许秋迟听得那熟悉的脚步声越走越远,半晌突然赌气般坐在了一旁的假山上。
假山就在水塘旁,水塘中如今多了一点白色,抖着屁股在绿水间穿梭往复,正是这府中新晋的小霸王“秦掌柜”本鸭。
偌大的池塘只它一只鸭撒野,当真是日日都快活似神仙。
锦衣少爷远远看了一会,眉间的弧度似乎终于柔和了些,开口懒懒交代道。
“我在此处坐一会再进去。柳管事今日辛苦了,早些歇息吧。”
“不急,还有一事。”
许秋迟转过头来,笑得满面春风。
“姑姑今日这是改了性子?往日不是多一刻也不愿和我待在一处……”
女子早已换下方才宴席间多情含笑的面具,上过妆的面容一点表情也没有,像是皮影戏里方才描好油彩的假人。
她从袖间取出一样东西,随手递了出去。
“这东西,还请二少爷收好。”
笑意自许秋迟面上褪去。他盯着女子手心上那只造型精巧、镶满宝石的金葫芦,迟迟没有伸出手。
“柳管事当真是手快。”
柳裁梧牵了牵嘴角。卸掉那层伪装之后,就连笑一笑都令她厌烦。
“二少爷说笑了。”
她这双手在习得那杀人之术前,不知摸过多少花楼恩客的钱袋、花魁名妓的妆奁、柳巷鸨母的钱箱。
她连舞娘丝履上绣鸳鸯眼的米珠都能转瞬间取下来。区区一只藏在衣服里的金葫芦,又算得了什么呢?
“二少爷打算如何处置这物件?”
许秋迟不答反问。
“这东西柳管事是从何处得来的?”
柳裁梧顿了顿,还是如实说道。
“从苏府一个婢女身上。”
许秋迟沉吟片刻,终于将那金葫芦拿了过来。
“我那血芝可是下了血本,那苏凛却并未放在眼里。现下来看,或许是苏府里那位病人压根用不上了也说不准。”
“这便要二少爷自己查个清楚了。不过……”柳裁梧眼前闪过那紫衣婢女打量自己时的神态,斟酌片刻,终究还是没有说尽,只淡淡道,“二少爷日后可要分清内外亲疏、轻重缓急才行。今日不过是个金葫芦,明日可能就是别的了。我不是姜辛儿,不可能时时刻刻跟在二少爷身边,若是出了纰漏,只怕阖府上下都要跟着受罪。”
若说这邱府中,还能有一人用这种不客气的语气对他说话,便也只有眼前这女子了。
许秋迟眨眨眼,语气反而放得更加轻柔。
“就算柳管事时时刻刻跟在我身边,但世事无常,该来的总会来的。这一点,你应当比我更清楚吧?”
若说这天底下,还能有一人用这种不管不顾的方式戳她的痛处,便也只有眼前这一脸无辜的年轻男子了。
柳裁梧不再看他,低头行礼,动作板正流畅得挑不出半点毛病。
“我只是按二少爷的吩咐做事,旁的我既不知晓、也不明白。天色已晚,二少爷早些歇息吧。”
绿衣女子说罢,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
又过了一会,假山旁的人终于动了。他随手在石桌上的漆盒里抓一把豆饼捏碎、扔进池塘中,各色游鱼听得动静纷纷聚了过来,唯独那点白色仍漂在不远处梳着羽毛。
许秋迟轻叹一口气。
“找你来是为了治一治这一池子恶鱼的。你倒好,只顾自己自在。”
仿佛听懂了他的话一般,下一刻那鸭子转了个身,只将屁股对着他。
“秦掌柜,你说我该将你放在何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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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过中天,子夜时分。
秦九叶辗转难眠。
她一闭上眼便仿佛又回到了苏府那处诡异的小院,那墙上的小洞就在她眼前,花腿蜈蚣从那洞里钻出,恍惚间那洞似乎动了动,随即变成一只长在墙上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
黑暗中隐隐传来咔嗒咔嗒的声响,一下下像是敲在她的骨头上……
秦九叶猛地睁开眼,突然意识到那声音不是幻觉,而是从院子里传来的。
她一骨碌从那临时拼出来的破板床上爬起来,又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当下趿拉着鞋子向院子里走去。
靠近小厨房的墙根处,一道人影正蹲在地上,埋着头不知在做什么。
先前那阵声音越发清晰,秦九叶暗中观察了半天,才终于看出些门道来。
“你、你大半夜的不睡觉,蹲在那里做什么?”
少年身形一顿,随即缓缓站起身来,手里还拿着一根没掰断的树枝,似乎没想到此时会有人出没,半晌才转过头来。
“整理这些……柴秧。”
她顺着他的脚下看去,墙根处是按粗细分成的几捆柴秧,每一根都相同长短、相同粗细,断面整齐地仿佛城东莲香楼的筷子一般,已半点都没有先前的模样。
一个疯疯癫癫的杜老狗还不够,这李樵又搭错嘞哪根筋了?这听风堂里到底还聚着多少怪人?而她又要和这些人在同一屋檐下相处多久?
秦九叶很是悲伤地思索了一番,最终只是神情恹恹地说道。
“这些事又没什么紧要,白日里再做就好了。”
说完,她提了提裤子准备回屋继续酝酿睡意,冷不丁那少年的声音却在背后响起。
“这么晚了,阿姊还没睡么?”
是啊,都这么晚了,她早就已经睡下了,还不是被他发出的奇怪声响吵醒了这才出来一看究竟的。
身体很疲惫,思绪却停不下来,她想她应该立刻回去在床板上躺好,再默背几遍医药大典助眠,可脚步顿了顿,她还是转过身来。
“有事说事。”
他就站在那里,手里捏着那根树枝,神情却前所未有的认真。
“阿姊觉得,今日我表现如何?”
大半夜的不睡觉蹲在墙角掰树杈子把她吵醒,就为了问她这个?
秦九叶胸口憋着一股气,但还是想办法把那股气压了回去。
她在苏府碰了钉子,又在许秋迟面前认了怂,总不至于反过头来在自己人身上撒气,最后落得个欺软怕硬的名声。她是当掌柜的,丢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丢了人心。
斟酌一番,她诚恳评价道。
“表现不错,比金宝强些。”
谁知那少年似乎并不满意,下一刻竟皱起了眉头。
“只是强一些么?”
和金宝比来比去是什么值得他如此上心的事吗?
秦九叶更纳闷了,但转念想起许秋迟左红右绿、笼络人心的样子,又觉得满足自己人这点微不足道的要求也没什么,反正夸赞的话又不需要花银子。
她刚想宽慰几句,一抬眼却发现对方不知何时突然走近了。
李樵的身影在夜色中看起来格外瘦瘦高高,像是天井旁那株芭蕉成了精。
他既没有故意拦着她、也没有做出胁迫的姿态来,但她就是觉得自己无法挪开半步。
先前在苏府他握住她的手时也是如此。
他不是个一入江湖就被人追着砍、报仇未果先把自己弄了个半死不活的倒霉蛋吗?为什么有时候偏偏又要摆出这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来?
“与其四处攀比,不如继续努力。”
她丢下一句话,转身便要回屋。
“其实那金葫芦……今日我瞧见了。”
秦九叶的脚步终于停下,半晌转过头看他的时候,脸上的神情有些晦暗不明。
“什么意思?”
“我说那金葫芦,我看见了。就在苏府的一个婢女身上。我怕贸然出手会惊动对方,便让她先走了……”
他还要继续说什么,女子突然快步上前、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襟。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眼睛里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凶悍的光。
“为何先前不说?以为我好糊弄吗?”
为何先前不说,现在反而单独对她说?这话又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说给她的目的又是什么?从一开始他要跟去苏府,她便觉得蹊跷,如今又来这一出。她秦九叶可不是个糊涂人,能让个捡来的毛头小子处处牵着鼻子走。
她平日里很少以这副面孔示人,便是亲近的人见了也要愣上片刻,可那少年不知为何,整个人不退反进,望向她时,那双浅褐色的眼睛里几乎能泛出水光来。
“因为我只想对阿姊一人说起,”少年顿了顿,声音越发低沉,“有些事,我不想旁人知晓。就我们两个知道就好。”
饶是同各式各样的江湖人打过交道,眼前这一幕也令秦九叶困惑不已。她不明白对方在想什么,也不明白他要什么。
她盯着那张脸许久、揪住对方衣襟的手慢慢松开,半晌才慢吞吞问道。
“你还看见什么了?”
李樵摇摇头。
“没了,就这些。不过你若需要,我可以回一趟苏府,将那婢女绑出来审一审。”
对话开始向着奇怪的方向发展,秦九叶连忙开口制止。
“我只付了你在果然居帮工的工钱,多了的我可使唤不得。这次苏府的事纯属节外生枝,你能平安回来、再探得一点消息,已经很好了。其余的实在不必。”
“听说先前果然居若是本月账面不错,司徒兄便能多得两次吃糕的机会。这次既然我表现得不错,阿姊就没有什么奖励吗?”
金宝这蠢货,平日里看着同人势不两立的样子,竟连每月吃糕的事都透了个彻底。
对方说这话的时候,又用那种直勾勾的眼神看着她,直把她看得心里打鼓、额头冒汗。
“你想要什么奖励?”
“比如……”他不断靠近着,直到她能感觉到他温热的气息略过耳畔,“……比如阿姊承诺于我的解药。”
原来,是解药的事。
心跳骤缓、气息也一顿,秦九叶感觉自己似乎是松了一口气,但又好似有什么东西被一下子从胸口抽出来一样,半晌才点点头道。
“也好。”
也好。早日将他想要的东西给了他,他或许就不会整日用各种各样奇怪的举动来干扰她了。
秦九叶想了想,转身回到自己的屋内,不一会拿出个叠得四四方方、掌心大小的粗纸包来。那纸包看着不像是解药,倒像是谁家小孩吃剩的包糖纸。
他伸出手去拿,她却没有松手。
李樵顿住,抬头看向对方。
“阿姊还有何顾虑和要求?一并说了吧。”
她看着对方那张恢复了平静的脸,自我调整了一番后,也用一种毫无起伏的声音开口说道。
“眼下我还没有十足的把握,所以这个只能算是半成品,也没有做太多。先前想着稳妥完善些再给你,但你若不介意,早些试过也好,我也可以根据你的情况将用药和用量做些调整。”
“我不介意。”
他怎会介意?过往这些年里,他往自己身上试过的药和毒没有上百也有数十。
他的命是自己捡来的,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样不顾死活的尝试是为了什么。
女子望着他的脸,显然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声音前所未有的严肃。
“你中的毒类似前朝修道之人服用的逍遥散。逍遥散原本是为想要通鬼神的巫祝或修道者准备的,因为炼制过程复杂,每炉逍遥散的药性多少都有不同,有些药性微薄、服下后只能算得上隔靴搔痒,有些又药性猛烈、服用者会当即七窍流血而亡。但不论何种成色的逍遥散,都会令服用者渐渐上瘾。”
“在巫祝祭司当道的世道,炼丹原料常常枯竭,逍遥散渐渐变得千金难求。最激烈的时候,为了一炉还未炼成的逍遥散打得血流成河的事也不是没有过。后来人们终于醒悟过来,想要借助其他方法抹杀掉逍遥散的威力,但最后无不以失败告终。服用过逍遥散的少有善终之人,而这种丹药最终也被列为禁方,渐渐失传消失。”
她终于停下来,而他仍不明白她说这许多话的重点。
“所以,逍遥散没有解药?”
秦九叶摇了摇头。
“不,恰恰相反,那时医术精进的圣手远比现下要多,不少人都制出了逍遥散的解药。但这些解药却少有人愿意坚持服用。”
“为何?”
“这便是我要告诉你的事。所谓解药并非都是服下后便令人神清气爽、浑身舒畅的。那往往都是想要卖药的骗子的话术。真正的解药是要遏制沉积在你体内的毒物,又或者切断你身体对某种毒物的依赖性。这个过程是极其痛苦的,一旦开始你便不可停药,更不可复用这种毒物,否则一切努力都将前功尽弃。我说的这些,你可明白?即便如此,你也愿意试上一试吗?”
少年不说话了,他盯着她手中那只纸包,似乎被她方才的发问难住了。
罢了,有时候人的意志坚定与否,与他是否拥有强健的体魄没有太大关联。这一点,她在目睹过那些清创时哭爹喊娘的江湖客时,便已经明白了。
许久,就在秦九叶要将那简陋纸包收回去的时候,李樵终于伸出了手。
他接过那纸包,拆开来看了看,随后从那些豆子大小的药丸中挑了一颗吞了下去。
秦九叶定定看着他做完这一切,半晌才沉声道。
“作为为你研制解药的医者,我会将你的症状、服药后的反应如实记录下来,在此期间你不得向我隐瞒任何情况。所谓讳疾忌医、谬以千里,就算是一些难以启齿的状况,你也要一五一十地告知于我。听明白了吗?”
他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反而歪头看向她,抛出了一个她回避已久的问题。
“解毒的过程这般艰难,我又付不了诊金。阿姊既不要求我做更多的事,如此费尽心血地做这一切的缘由是什么呢?”
秦九叶沉默了。
她的面孔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消瘦,脸颊上的阴影随着她牙关咬紧而加深。
“你以为我图你什么?”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空洞,隐隐却又透出一种没来由的迁怒,“要知道,这世上付不起诊金的病人有很多,你又有什么特别?”
他没有被她奇怪的反应吓退,反而不知死活地笑了。
“我倒是不知,阿姊原来是个喜欢助人为乐的大善人。”
女子抬头看向他,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有无法遮掩的汹涌情绪。
他知道他踩中了她身上最痛的一块骨头。但下一刻,那些情绪突然便从她眼底飞快褪去,只剩下一点麻木。
“一日一服,一次一颗。七日之后,再来找我。”
55、长夜难平
听风堂这一晚的夜,似乎格外漫长。
供奉着半截神像的正殿中,隐隐有压抑的呻吟声在石头间回荡。
这觉是彻底没法睡了。
秦九叶叹口气,慢慢掀开被子,翻身下了床榻。
她没有穿鞋、也没有点灯,就摸着黑一步步向那发出细微声响的正殿走去。
初夏入夜后的石砖地上还有些微凉,她缩了缩脚趾,推开了那扇门。
少年蜷缩在正殿一角的地铺上,冷汗湿透了他的衣裳,他的背脊在薄薄的衣物下、好似就要划破水面的鱼背一样突起,随着沉重的呼吸而颤抖起伏着。
突然,那人形一颤,似乎是要清醒过来,一旁的女子立刻紧张起来,抓起殿门旁立着的烧火棍握在手里。
过了一会,那角落里的人又恢复了先前的样子,原来只是翻动了一下身体。
秦九叶站着看了一会,轻轻松口气,拉了块破了洞的蒲团垫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她的动作很轻,但若放在以往,也是逃不过任何一个安寝中的武者的。
但今夜疼痛和蚁噬般的折磨撕碎了他的警惕与防备,那具身体上的每一截筋骨、每一寸血肉都在对抗这种痛苦,他的灵魂脆弱而无助,在黑暗中独自蜷缩在角落,艰难地等待着天光。
她摸了摸他的额头,又伸出手指探了探他的颈间和脉相,拿出炭笔记在随身的本子上,最后又坐回到蒲团上。
这是解药发挥药效时带来的反噬,痛不在她身,身为医者,眼下她确实也没什么可做的了。
破碎的声音夹杂着沉重的呼吸声隐隐传来,似是又一阵难言的痛苦袭来。但他始终背对着她,她并看不到他此刻脸上的神情。
秦九叶托着腮静静看着李樵的身影,思绪一时间有些恍惚。
从前她坐诊的时候,常常要念叨很多话:煎药时要盯着些、饮食上要注意些、入夜后要看顾些、用药的时辰要记着些……这些话往往不是对病患本人说的,而是说给那些陪着病人来问诊的亲友们的。毕竟一个人在生病的时候往往是很脆弱的,他不能自己顾全许多事,需要旁人的看护和照料。那些在果然居千方百计赊账拿药、账面一拖再拖的穷人家,在照顾生病的家人时往往也是不吝付出、不求回报的。
人有时确实是有些奇怪的。陪伴不是入口良药,即并不能缓解病痛、也不能根除病灶,但她却发现:那些有家人陪伴的病人往往好得更快些。
即便如她这样生活艰难的人,也有阿翁和金宝在旁陪伴。
可如今她眼前的这位,却是谁也没有的。
又或许他也曾有过嘘寒问暖的亲人和朋友,只是眼下这一切需得他自己扛过去了。
她还没有见过第二个似他这样的病患,自然也无法完全预料到整个拔毒治愈的过程究竟会怎样,所以将解药递给他的时候,她尽可能夸张地威胁恐吓了一番。
事实证明,她的威胁恐吓也并非毫无来由。
对于那些生病的人来说,治病的过程越痛苦,往往便越想拖延逃避。特别是当那病症没有折磨人到不能忍受的地步的时候。所以她也没有料到,李樵会当着她的面服下解药。
或许,他比她想象中的还想要活下去。
想了想,她慢慢伸出手,轻轻覆在他的后背上。
手下那具有些烫人的躯体微微颤抖着,她放松五指、轻轻顺着他的背,直到那颤抖变得缓和些,呼吸也平顺了许多。
前几日积在瓦间的雨水顺着檐角落入院角的水缸中,滴滴答答、有规律地响着。
人的记忆是如此奇怪,有时昨日发生的事今日便记不清了,有时很早很早以前的事却无论如何也忘不掉,以至于每每触景生情之时,都会清晰浮现在眼前。
就像如今已经多年过去,秦九叶依然记得小时候生病、杨姨拍着她后背时的感觉。
水滴的声音在静谧的夜里越发响亮。由远而近、由缓变急。
咚、咚、咚……
恍惚间,她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当年窦五娘敲响柴门的那日早晨。
果然居的招牌刚做好没多久,她自己算了很久的良辰吉日,正要将那牌子挂出去,柴门便被敲响了。
她脸上挂着笑去开的门,以为大清早就有客人找上门来,一切都是个好兆头,她的好日子就要来了。
然后她便看到窦五娘从怀里掏出一封皱巴巴的书信,信上有秦三友歪歪扭扭的亲笔落款。
秦三友没怎么念过书,会写的字就那几个,有什么事宁可跋山涉水亲自来寻她,也不肯花钱请人写封信送过来。除非是有什么大事,而他自己又抽不开身。
她拆开那封信,只读了一行便冲了出去,一口气跑到村口才想起什么,又跑回果然居将过去这些日子赚得所有铜板都拿布包起来,随后又用压箱底的几棵老参在城外的杂货商人那换了十两银子,向绥清山赶去。
离开九皋后,她不敢停歇、一口气跑到第一个驿站,花了那布包中一半的银钱雇了辆马车赶路。那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坐马车,没想到马车原来并不如想象中得快,以至于后来她总是会回想起这一段,觉得如果当时她会骑马,是不是一切或许都会不一样。
马车停在那间熟悉的茅草房前的时候,她便已经知道了一切。
秦三友站在那里一言不发,只搓着手看着她。他的身旁站着个穿蓝褂子的土郎中,见她来了像是交差一般,三言两语便将屋里人生了什么病、又是怎么走的交待完了。
在她不知道的那些岁月里,杨姨病了整整九个月。但那郎中却只花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便说完了。
末了,他从她手里取了剩下的诊金便要离开,被她一把拽住了。
她问那郎中,咳疾发热都不算绝症、为何不肯施针救人?那郎中说,起先只是咳疾,可后来便拖成了痨症。最好的治疗时机在早期,拖过了头两个月便几乎没救了。他来的时候,那女人已经病得咳血、说不出话了。他看对方实在可怜,又穷得住在一处漏雨的茅草房里,痨病本就没什么药可医,吊命的方子百八银钱一副,治不治得好谁也说不准,那女人连米汤都咳得喝不下几口,施针恨不能都要扎在骨头上,他觉得与其让她继续受折磨,没熬过去或许也是一种解脱……
后来,秦九叶便不记得那郎中又说了些什么了。
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被村里的七八个人按在地上、动弹不得了。听那些人说,她跳到了那郎中身上,一边掐着对方的脖子、一边咬着他的耳朵不松口。
此前她从未打过人,同人说话都是低眉顺眼、好声好气的,是以她的举动当场便将所有人都吓傻了,老秦隔天便将她关在了柴房里,说什么也不肯将她放出来。
她在柴房待了三天三夜,听着外面的人乱哄哄地奔丧、守灵、下葬,匆匆送走了杨姨。
其实,她不是不理解那郎中说的话,但她依旧有着不能消解的恨意。
因为那郎中不懂杨姨的处境。人不处于那样的境地,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那种一定要活下去的信念的。
对于大多数得了重病备受折磨却医治无望的人来说,死或许确实是一种解脱。
但杨姨不一样。司徒家薄情寡义,金宝那时还小,能够依靠的人只有她。她方从夫家解脱出来,本可以做些自己一直想做的事、过几天属于自己的舒坦日子,她多渴望能活下去啊。为了活下去,她可以独自忍受很多痛苦煎熬,这样的人的性命,为何偏偏没有人珍惜?而她虽然想去珍惜,却为了赚自己那几两银子永远错过了那个机会。
她无法责怪老秦。老秦要照顾杨姨抽不开身,他半个月前便差人写了那封信,但那信却在今日才送到。村子里穷人之间传的书信,差不多都得用上这些时日。她能责怪的人只有自己。
早在去年回绥清的时候,她便看出杨姨身体有些不好了。她那时以为只是普通咳疾。她留下了几张药方、留下了一些银钱,唯独没有留下自己。
如果她能留下,果然居或许不在了,但杨姨却能活下来。
她那并不富裕却待人慷慨、生性善良羞怯却教会她捍卫尊严、历经苦难却一件坏事都没做过的杨姨,最后被“无药可医“的痨症和百八银钱的“吊命药”给活生生地逼死了。
每当想起这个事实,她都整夜整夜地不能入睡,就这么望着头顶漏了洞的瓦片直到天亮。
自那以后,老秦再也不敢在她面前轻易提起杨姨了。她也努力将自己的心情整理得很好,即使之后金宝被送了来,她也从未因为杨姨的缘故在金宝身上找过不痛快。
金宝是个很矫情的人,又总有些上不了台面的小心思,随了他那六亲不认的亲爹一家,唯独没有杨姨的影子,自然也不会触动她的种种情绪。
情绪对她来说是最没用的东西了。既不能给她银子,也不能让杨姨起死回生。
老秦送她去学医的时候便叮嘱过她,治病救人是不分高低贵贱的。但杨姨死的那天她便明白了:这根本就是一句谎言。
她也曾想过,这世间生财之道有那么多条,为何她偏偏要走上行医救人这条路呢?
有时看着那些垂死挣扎又最终走向康健的江湖客,她心中没有悲悯、只有愤恨。这些杀人无数、恶念丛生的无耻之徒都能活下来,为何她的杨姨偏偏不能?她试图为这荒谬的一切寻找一个理由,最后只得出一个结论:因为他们有足够的银子,而杨姨没有。
既然如此,那倒也简单。
银子、银子……更多的银子。
她能守住的东西不多了,她必须要拼尽全力才行。
所以她没日没夜地在果然居忙碌,希望能用银子守住阿翁和金宝。这就是她人生的准则,这就是她不可动摇的信仰。
她以为自己会信奉一生的信仰。
可不过数年之后,在那条大雨瓢泼的泥泞小路上,她便背弃了自己的信仰。
但或许只有她自己明白,她只是在那一瞬间看到了当初苦苦求生的杨姨。
她做了一件令自己后悔的事,但不做这件事她会更加后悔。后悔到每每入梦都能回到当初在柴房里的日日夜夜,听见那出殡时唢呐的哀号声。
她不是什么大善人,她只是个窝囊憋屈的赎罪者。
在果然居的岁岁年年里,她没有救过任何一个“陌生人”,她只是救起“杨姨”很多遍罢了。
秦九叶一眨不眨地睁着眼、盯着听风堂正殿中的那尊神像。
神明是不会了解凡人的烦恼的,就像凡人不会理解蝼蚁之苦。
所幸她还拥有一片蔽身之瓦和一夜安宁。就让长夜平息她的不甘与愤懑,就像从前许多次一样。
角落里的人终于不再发出难熬的声响,陷入力竭后的昏沉之中。
秦九叶拉起薄毯盖在少年身上,想了想,又将那把锈了的刀放到离他更近的地方,随后光着脚、像来时一样安静地离开了房间。
刀的主人抱紧了那硌人的刀鞘,呼吸终于渐渐平稳。
夜色中的石头大殿终于真正安静了下来。
56、求见
隔夜酒在胃里发酵,烧得人抓心挠肺,需得亲自走一趟钵钵街的烧饼摊,叫上一碗胡辣汤、再配几只刚出炉的吊炉烧饼,才算能让人从里到外地活过来。
陆子参放下手中的汤碗,用最后一小块烧饼抹了抹碗底,随后将那块饼丢进嘴里。
昨夜那苏府的宴席实在是令人头疼,都怪那穿得花里胡哨、总是嬉皮笑脸的二少爷,针对他一个外人也就算了,竟连兄弟情义都不顾、逮着他家督护不放,行酒的说辞一套一套的,他挡都挡不过来。
督护本就不善饮酒,还被东拉西扯到入夜才得以脱身。他总算有些明白,为何督护同自家兄弟总是隔着一层。
这两人虽是一家人,却不是一路人。既不是一路人,便不要勉强的好。
陆子参叹口气,对着随身的小铜镜小心理了理胡须,这才向着几条街外的听风堂而去。
一手拎着一大摞新出锅的烧饼,陆子参哼着柔美的小调踏进听风堂,下一刻抬眼望去整个人吓了一跳。
秦九叶眼底乌青地站在天井前,听见声响抬起头来、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声音有些空洞无力。
“原来是陆参将。真巧,我正要寻你。”
陆子参将烧饼往一旁的石台上一撂,利落抽出腰间别着的小本本,两根手指捏着炭笔转啊转。
“前日送来的菜吃完了?还是柴火灯油又不够了?我这都有数,今日正要给你们送些饼来,都是刚出炉的……”
秦九叶不等对方说完,便出声打断道。
“我今日想要出去一趟,烦请陆参将行个方便。”
陆子参手指头一顿,再望向她时胡子眉毛都皱成了一团。
“案情还未明朗,秦姑娘若是硬要胡闹,我便只能去禀了督护……”
“不必这么麻烦,我要见的人就是他,你直接带我过去便好。”
陆子参胡子一颤,声音中带上一丝疑虑。
“姑娘见督护做什么?可是又想起了什么?”
“我若是说了你不可生气。”
陆子参爽朗点点头。
“有话直说,最好不过。”
秦九叶深吸一口气。
“昨日你没在,我自己出去了一趟。”
陆子参的神情凝滞了,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那女子又说道。
“我去了苏府,参加了寿宴。其余的事,我必须见了督护才能说。”
左右都是要提这要求的,绕来绕去还不如直奔主题。然而对于出听风堂去见邱陵这件事,秦九叶并没有十足把握。
她已做好准备,若这陆子参要铁面无情到底,她便给自己下几副“猛药”,弄个半死不活的样子让人抬出去。
似乎过了很久,陆子参终于有了些反应。
只见他先是凑近她、狠狠抽了抽鼻子,随后有些诧异地退开来。
“你说你昨日也去了寿宴?那你身上怎地一点酒味都没有?”
这一回换秦九叶表情凝滞了。
从前她也自觉脾气有些古怪,可如今才发现,和她周围的这些人相比,她可是再正常不过的那一个了。
沉吟一番,她斟酌着开口道。
“这件事或许可以容后再议。不知陆参将对我方才所提之事……”
她话还没说完,陆子参已恢复了往常那副神色,义正严词地说道。
“你当督护的话是耳旁风吗?竟视这禁足令为无物,想来便来、想走便走,”他说完这一句,顿了顿又继续说道,“秦掌柜未遵守封禁的规矩、擅自外出,按规矩我必须上报督护了。至于这个中细节、违规详情,便由你亲自向督护说明吧。”
秦九叶终于抬起头来,却见那大胡子参将已经快步向外走去。
她原地蹭了蹭鞋,也连忙跟了上去。
听风堂的正门就在眼前,就在她要踏出门去的时候,熟悉的声音在她身后蓦地响起。
“阿姊。”
秦九叶脚步一顿,半晌才回过头去。
少年脸色苍白、眼神阴郁地望着她,不知已经在那棵芭蕉树下站了多久。
她想起昨夜情景,声音不由得放轻了些,只摆了摆手说道。
“今日没什么事,你留下帮老唐理一理账簿吧。”
少年并不理会她的“好心安排”,又向前迈了一步。
“阿姊要去哪里?”
她扭过头、不再看他,嘴上含含糊糊地应付道。
“我有事要去找督护一趟,你同老唐他们等我一起吃午饭,我回来路过钵钵街的时候再给你买些糖糕。”
她话说得飞快、声音有些故作轻松的嫌疑,像哄个哭闹的孩子一般试图用几块糖糕将这篇揭过去。
但喜欢吃糖糕的是金宝不是他,他又怎会是个好哄骗的孩子?李樵的视线从秦九叶面上轻轻掠过,便已读懂了其中含义。
她已经想好了。她一定要去见他。
半晌,少年终于又挂上了那种乖顺的表情,从身后拿出一柄旧伞。
“今日这天瞧着要落雨,阿姊带把伞吧。”
秦九叶盯着那伞看了一会,最终还是没有伸出手。
“不用,最多半日的工夫就回来了。”
陆子参站在门外不远处无声地催促她,秦九叶最后看一眼李樵,示意他回屋去,随后转身匆匆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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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九叶跟着陆子参自城东闹市中穿行而过。
早市已散了不少,只剩零星几个菜贩子挤在路旁,出笼的鸡鸭叫个不停,沾了土的毛飞到半空中,好一会才落下。
秦九叶抬头望天。
天色阴沉,四周无风,确实又要落雨。
时局似天气,越是安静无风的清晨,越是预兆着暴风雨的将至。
她一人身处这无法脱身的旋涡之中也就罢了,万万不能再拉上阿翁和金宝。
深吸一口气,她将方才买好的糖糕揣进怀里、低头跟上陆子参的脚步,走进了那坐落在闹市后街、看起来毫不起眼的督护府院。
若是乐观的态度来看眼下发生的这些事,她去过了那郡守府,如今又光顾了这督护府院,也算是长了些见识,未来可以同自己那些徒子徒孙们吹嘘一番了。
当然,前提是她要有这个福气过了眼下这关。
想到此处,秦九叶不由得抬起眼皮、小心打量起四周来。
不得不说,这位九皋城新来的督护,来得似乎委实有些匆忙。
府院只是征了处先前存放地方官禄米的粮库来用也就罢了,门口连块匾也没有,出粮的侧门也不修道门堵着,就那么对着街口大敞着。
门口石阶铺得倒是宽敞,栓个七八匹马都不成问题,若非出入此处的都是些眉眼带煞的行伍中人,只怕要沦为那些挑担子的过路人歇脚的地方。
有了先前那雕梁画栋的苏府作为参照,这督护府院内便只能用“潦草”二字形容了。
四四方方的院墙被统一抹成了灰色,从外面看同附近人家的民宅也没什么两样,走进来一瞧,四处灰墙灰瓦灰砖一路铺到底,连一棵遮阳的树都瞧不见,更不要提什么花花草草、假山亭台。房檐上的野草倒是长起来不少,只是在那一眼瞧不见高处,所以压根无人关注。
这府院的主人明明是个冷酷到刻板的主,可这院子却处处透着一股不修边幅。
而陆子参却像是早已习惯了这周遭氛围一般,快步穿过外院走向内院,其间嘴上一刻未停地交代着。
“你只有一盏茶的时间。时间到了,便要立刻离开。”
“一盏茶的时间?”秦九叶有些不解,更多的却是担忧,“一盏茶有些匆忙,我怕说不明白,督护若是再问起……”
“督护昨夜在苏府折腾大半日才被放出来,今早又马不停蹄地查阅公文和军报,能抽出一盏茶的时间,已是十分不易了,”陆子参的语气中透着几分不客气,说完后又自觉过火,声音压低道,“你也不必紧张,以我追随督护这些年的经验来看,对他来说倒也没有一盏茶说不完的事。你且在心里默仔细了,一会不要磨蹭耽搁便好。”
是她想耽搁吗?她若是能三言两语说清楚那苏府里的弯弯绕绕,又何必忧心忡忡地来寻他?何况她又不拿官府的俸禄,凭什么让她操这个心?
秦九叶内心烦闷不已,面子上还要尽量谦逊、点头称是。
陆子参不再看她,边走边继续抱怨道。
“这几日城中也不太平,桑麻街的案子还没完,回春堂掌柜的事又闹得满城风雨,今日樊大人那边又有差役来报,说城中走失了几名乞丐,愣是要我们亲自派人去解决。这不摆明了是要折腾死我们督护么?今日是如此,明日就该阿猫阿狗了……”
对方还在嘟嘟囔囔地说着,秦九叶已经听明白那言外的敲打之意了,连忙表态道。
“陆参将请放心,我今日要找督护说的事,绝不是什么阿猫阿狗的事。”
陆子参脚下一顿,回头很是微妙地看了看她和她怀里那包糖糕。
“其实昨日你出了听风堂的事,督护也是知晓的。你若当真是为了谢罪才来寻他,一会也可长话短说了。”
秦九叶浑身一僵,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自认主动坦白乃是“出其不意”,所以才能占得一点先机,却不料人家其实早就知晓她的老底,一开始便将她这点算盘看了个透。
她手心冒汗,又想到昨日自己藏在那许秋迟身后偷看邱陵的情景,却怎么也回想不起来,对方究竟是何时察觉到她的。还是说那纨绔转头便出卖了她,已将她昨夜的种种添油加醋地说给他兄长听了?
想到这里,秦九叶浑身上下都有些拧巴起来,可那陆子参还在滔滔不绝地叮嘱着。
“我家督护虽看起来有些不近人情,可却是个不会拒绝苦主的人。从前在县里行军的时候听个老妇抱怨田间事,也能听完半个时辰,末了必为其解忧排难,是以后来不管到了何处,都有处理不完的琐事,每日是鸡鸣起身、三更还在点灯熬油,接连三年没有沐休一日。我早就同他说过了,这般做事虽然升官升得快些,但未来肯定是娶不到媳妇的。除非哪家娘子愿意带着枕席日日同他挤在军报案牍与凶案罪证之中,再忍受他三天不露面、五天不着家的作息习惯……”
秦九叶小鸡啄米一样点头应和着,内心的白眼却已翻上了天。
鸡鸣起身,三更苦熬,多年无休。这有何可吹嘘的?这不就是她的日常生活吗?
何况对方有官职在身、拿着官家薪俸,辛苦点又怎么了?不只是她,每一个靠自己双手吃饭的人,不也都是如此吗?
白眼翻完,秦九叶又想到了别处。
不过话说回来,以邱陵这样的出身来说,活成这般模样确实有些少见。且转念一想,单从作息这一条来看,他们倒是很相配。
她不会嫌他活得辛苦,因为她比他还要辛苦。
大家每日辛苦完毕,还可以短暂交流一下谁更辛苦的问题,气氛一定十分和谐……
秦九叶的思绪正有些飘飘然,前方的陆子参已带到了地方。他扶着一扇半掩着的门板立在她面前,声音前所未有的严肃。
“你且在这里等督护唤你进去。督护查案的时候都睡在这里,你只能在外间候着,里面的一张纸、一根笔都不要动,否则……”
“小的明白,请陆参将放宽心。”
不远处有人急声喊着陆子参的名字,他应了一声,随后看了看她,转身快步离开了院子。
四周安静下来,隔着门口那道遮光用的竹帘,秦九叶几乎听不见内间的动静。
邱陵当真在里面吗?是已经醒了还是仍在睡呢?她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
原地转了几圈,又四处张望了一会,秦九叶便有些站不住了。
东西她是不会动的,偷偷看一眼总行吧?
伸出尾指勾住那分隔里外间的竹帘,她斜着眼向内里望去。
视线所及之处光线十分昏暗,那是因为窗子上罩了白布。整个房间几乎淹没在各种卷牍和书籍事簿中,唯一可以落脚的地方是正中那张十尺来宽的条案前后,那案上也是堆满了乱糟糟的东西,七八盏油灯挤在一起,里面的灯油都见了底,想来是那彻夜苦熬之人连起身添灯油的空闲也不愿浪费,只教人不断送来新油灯。
那样一丝不苟、克制严肃之人,私下里竟是这副脏乱差的鬼样子吗?
更教秦九叶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整个房间莫说床榻,就连一把稍宽些的椅子都没有,也不知这房间的主人究竟睡在何处,又在这样的地方度过了多少个夜晚。
这是能住人的地方么?就是军营里的马住的地方可能都比这里舒服吧。
秦九叶摇摇头,正要小心退回来,不料那道竹帘却勾住了她的发髻。
她只觉得头皮一紧,忍不住低呼一声,脚下一个踉跄便跌进那里间来。
57、月甲
四周光线一暗,一股陈书旧卷的灰尘味混着潮湿房间里特有的霉味扑面而来,秦九叶忍不住咳了几声,抬起头时,入眼便是一张巨大的、细如蛛网的图纸。
那是九皋城的城防列布图,绘在几张羊皮拼成的巨大绘卷上,四角钉在梁柱间,因为年岁久远的缘故,边缘已有些泛黄卷起。
邱陵就立在那张巨大的城防图纸前,身上仍穿着那件形制特别的黑色甲衣,冷不丁看过去,还以为是哪位将军卸下的盔甲架在那里。
有些人天生便带些令人胆寒的气质,若是在军中待上几年,这气质便会越发厉害。方才门外大胆探寻的架势瞬间溃败,秦九叶连忙收回目光、仓皇行礼道。
“草民见过督护。方才在门外站得有些头重脚轻,一不小心这才……”
那身影转过身来,面上看起来有些疲惫,但望向她的时候还是维持着那副严肃端庄的架子。
“秦姑娘有事找我?”
秦九叶连忙点头,随即讪笑着从怀里掏出个有些皱巴的纸包来,小心递了过去。
“督护应当还没用过早膳吧?这是钵钵街的白糖糕,味道很好。我来的路上特意买了些,请督护尝一尝。”
这是她第一次行所谓的“贿赂之事”,做起来既别扭又生硬。
想来想去这官场上应当没有比她更抠搜的行贿者了,揣着几两糖糕就敢找上门来,然而再贵重的东西她也实在舍不得。
她只能安慰自己,这糖糕本就没有多少银钱,她也算是给对方和自己都留了后路。
然而邱陵却没说话,只神情有些怪异地望着那纸包。
过了好久、久到秦九叶以为对方是在走神,年轻督护这才终于语气淡淡地发话道。
“就先放在那边吧。有事说事,没事的话……”
怎么刚进来就要送客了?莫非这糖糕到底是送错了?
秦九叶额头冒汗,将东西放在那道竹帘下,便连忙开口回话道。
“草民确实是有事前来。不知、不知督护这几日查案可有进展?”
“你来就是为了问这个?”
“不全是……”她犹豫着,但想到那一盏茶时间的压迫感,自知不能再瞻前顾后,咬牙说道,“我昨日随二少爷进了一趟苏府,发现了些事情,想说与您听。”
她话音落下,对方明显一顿,但下一刻便简短道。
“何事?”
诚如那陆子参所言,他果然已经知晓她偷偷外出一事。
此刻秦九叶的心绪突然变得有些复杂。而若说这其中没有一点感激之情定是假的。只因以对方的身份和立场,他完全可以斥问她私自出听风堂到底是何居心,但他还是选择先听她说话。
公正、严谨、坚定,或许这九皋城内确实也找不出比他更好的人选了,她这一趟应当算是没白走。
心中左右权衡一番,秦九叶咬咬牙开口道。
“说事之前,草民想先斗胆向督护求一件事。”
邱陵没说话,秦九叶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说道。
“草民感激督护没有追究我私自出听风堂一事,此事确实是我一人主张,不关其他人的事。家翁年事已高,日日跟我在听风堂担惊受怕,我实在于心不忍。若案情仍未有进展,草民恳请督护准我阿翁和药堂伙计先行回我那果然居住下。只要督护愿保我家人平安,我可以留下来帮忙、任凭差遣……”
年轻督护的声音冷冷响起。
“秦掌柜凭什么认为自己可以帮得上忙?先前将你留下,只因你嫌疑未脱。秦三友等人,亦是如此。”
秦九叶一噎,瞬间便后悔自己方才对此人下的定论。
哪里来的什么高尚清廉的做派?这人纯粹就是铁板一块、不通人情。
来都来了,她怎能教他一句话就顶回来?深吸一口气,秦九叶语气飞快地开口道。
“督护说我等身负嫌疑,却也迟迟找不到证据定罪,将我等扣押在听风堂是否只为堵那悠悠众口?疑罪理当从无,何况布衣草履之辈,若是当真有罪,又能逃到哪里去呢?这九皋城墙之内最坚固的东西唯有民心,上位者最看重的应当是所谓的公平公正而非虚名。我见督护既连起居坐卧之时都身着此甲,应当最是明白这个道理。”
她这一通话说完,额角的汗已淌进衣领中,带来一阵刺痒。
可她不敢动弹,更不敢抬头去看那人神色,只在心中默默数着数,想着若是数到十对方还是没有动静,她便赶紧低头认个怂将这篇揭过去。
下一刻,一片阴影落在她身上。
她知道那是邱陵来到了自己面前。
“抬起头来。”
秦九叶有些僵硬地直起身子,望向眼前这个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男子。
他的眼神依旧冷厉,下颌有新长出的胡茬,薄唇抿了抿终于吐出一句话。
“听你言外之意,是当真认得此甲?还是道听途说了些什么,此刻提起只为花言巧语取信于我?”
秦九叶一愣,随即微微沉了沉嘴角。
她虽得装出一副做小伏低的样子来,但心底实在是不喜欢对方这种居高临下的态度,更不喜欢对方这种没来由的揣测。
她仗着自己先前对他有那么三四分了解,笃定对方不是那种轻易喊打喊杀之人,当下大着胆子上前一步,不等对方有所反应,抬手便扣住了他胸甲正中那块半月形的锁子。
“此甲以双层月型锁子打造,玄铁结环、以三挂一,贴合似寝衣,坚韧不可摧。便是传说中的月甲。”
也是黑月军名字的由来之一。
但这最后一句秦九叶终究忍住了没有说出口。
因为自当初在那樊大人的府衙中第一次提起时她便察觉,不同于邱家那位心不在焉的二少爷,长子邱陵显然更在意这段家门过往,而这段已少有人提及的往事如今依旧会刺痛他。
她及时止住话头,手也飞快收回,但对方却已然色变,眼神中瞬间便弥漫起一种复杂的情绪。
“你是从何处得知此事的?”
秦九叶一顿,心中暗叹自己方才急于自清自证,脱口而出的那一番话果然带来麻烦,当下退开一步、又变回了那副胆小怕事的模样。
“草民那位说书的朋友常讲些江湖传说或是野史趣闻,许是不知何时从他那听来的……”
可她越是退缩,对方越是不肯罢休。
“黑月与邱家过往岂是江湖之事?何况‘黑月’二字被除名已有二十余载,除了当初曾在军中效力过的兵卒将士,再难有人知晓个中细节。”
秦九叶心中长叹一声。
她今日前来当真不是为了聊起这件事的。都怪她太过贪心,想为阿翁和金宝讨些便宜,结果反将自己搭了进去。
“是……是我阿翁同我说起的。”
她低声说完这一句,似乎生怕对方再追问些什么,连忙主动交待道。
“我阿翁年轻时在地方行伍待过几年,后来因为家中母亲病重便早早离开了。军营出身的人对这些事情都感兴趣,离开后也喜欢找人念叨,我从小便听他说起这些旧事,从未真的放在过心上,他也绝非有心要提……”
“够了。”对方突然出声打断,再开口时声音已恢复了冷峻,“我没兴趣听你说些鸡毛蒜皮的家事。一盏茶的时间已过,我最多再予你片刻时间。若是再顾左右而言他,便不要怪我没有耐心。”
是她想说的吗?还不是他步步紧逼地问起来,她迫不得已才说起的呀!
秦九叶在心中又是一番咬牙切齿,面上还得一副能屈能伸的样子,当下直奔主题道。
“我怀疑苏府有疫,而康先生是这离奇疫病的知情者,因卷入其中而遭杀害。至于其中来龙去脉,暂时还未能理清,但那苏府定有不妥之处,还请督护再亲自去一趟探查明白……”
她这一番话不可谓不大胆,只因疫病一事是她自己推测,并无实据。
但她知道若此时还只是纠缠于康仁寿命案一事上,以自己目前的立场来看,这一番话的分量便要再打折扣,唯有将事情说大、说急,才有可能引起对方的重视。而如今那金葫芦下落不明,她若再将苏府中种种未来得及证实的怪闻一股脑倒出来,更会加重危言耸听之感,唯有暂且避重就轻,先以医者的身份抓住那“病”之一字。
果然,那邱陵听闻此话过后没有立刻驳斥她,过了一会才开口道。
“你是医者,应当知晓疫病二字凶险异常,稍有不慎便会扩散开来,牵连者不止一二。可昨日寿宴我亲自到场,苏府上下并无异样,苏家老夫人也亲自出席了的。你所说可有根据?”
根据倒是有的,只是全在那苏府里。
秦九叶心中飞快组词造句,力求三言两语之内将此事坐实。
“寻常人家若有染了疫症的病人,也会想办法藏在屋中、避免见人,何况苏家这样的医药世家?定会极力遮掩,不教人察觉。那日苏府宴客时天色尚早,却在席间点满琉璃花灯。那灯中掺杂的香料除有避虫之效,亦是坊间预防疫病的通举。不知督护可还记得天色将黑时才姗姗来迟的苏家老夫人?她以帷帽织纱遮面,亦是以防护为目的才会有的装扮……”
然而眼前这人却不是那般好糊弄的,不等她说完当下便将她诛心的话堵了回去。
“老夫人年纪大了,恐感风寒,多加防护,也是正常。至于那掺了香料的琉璃灯,本就是宴客时博人一乐的装点罢了。秦掌柜若无实证、只是在诛心,便请回吧。”
对方说完又往前逼近半步,她却一动不动、脚下仿佛长出了钉子。
“真相隐于寻常,事实现于微末,而人情流露之余可窥一二。苏凛对其母亲虽言语上颇为殷切,但席间却从未接近过老夫人半步,只让下人在旁伺候搀扶,躲避之意明显。老夫人现身不过片刻便又匆匆离去,督护昨日就在席间,应当比我更清楚此间异样之处,否则也不会想要上前探究,最终却被苏家人挡了回来。且自问诊之日过后,苏家再未召唤过其他医者入府,那位二小姐若已病愈,又为何没有出现在寿宴之上?先前的大张旗鼓究竟是为了诊治还是为了掩人耳目?康仁寿究竟只是应悬赏而来还是一早便是知情者?那令苏凛不惜如此大费周章想要掩藏的病患究竟是苏沐禾还是另有其人?这些督护可曾想过?”
她心知这次机会来之不易,愣是调动她那几乎一夜未眠的脑袋,将自己彻夜苦思的种种一股脑地倒了出来,可对方仍只停顿了片刻,便冷冷开口道。
“秦掌柜可是听不懂官话吗?你若无实证,再多推测也是无用。疫病一说事关重大,你可知造谣生事的罪责不比谋财害命来得轻巧?”
说了这许多,只教对方一句官腔便堵了回来,秦九叶不可谓不气恼。
但她明白这便是她眼下的困境。
那直指苏家最有力的证据她终究还是没能拿到手。
而她越是急于抓住真相,那真相便越是引着她向更黑暗可怕的地方而去,冥冥中老天似乎有意让她在这迷雾一般的案子中越陷越深。
年轻督护望着女子脸上倔强隐忍的神色,瞥见她身上那件磨白了袖肘的外裳和脚上那双补了好几层底子的布鞋,终究还是放缓了语气。
“我知你急于为家人脱罪,但我身在督护的位子上,如若只听信一面之词和一些未经证实的言论便做出判断,只怕狱中冤屈之人多过真正罪犯,而秦掌柜同你那一众亲朋如今也已在郡守府衙中关押候审了。”
秦九叶抬起头来,直视对方那双年轻锐利的眼睛。
“诚如督护所言,樊大人那日虽讯问于我,却并未查到我同我阿翁杀人的罪证,自始至终不过是在诛心。我若当真有些什么,昨夜得了机会便该好好盘算如何逃走才是,又何必在此关头冒着惹一身腥的危险、做这欲盖弥彰的蠢事?不如闭上嘴乖乖待在听风堂才好。”
秦九叶说这一番话的时候,本没抱着多大希望。只因她已看透眼前之人是个只认公理、不通人情的铁坨子将军,“动之以情”这种招数在他身上过不了一回合。
可出乎她的意料,这一回,对方倒是没有再多说什么。
经过昨晚那一遭,她不知苏家是否察觉到些许风吹草动。但就算如此,金葫芦或许可以转移,那奇怪的密室和其中的“秘密”却不可能短时间内处理得不留痕迹。如果能够尽快彻查苏府、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定能发现更多线索。
想到这里,秦九叶近乎抱着破釜沉舟的念头,一口气接着说了下去。
“康先生失踪的时间与地点疑点众多,苏家难逃嫌疑,督护本就该第一时间彻查苏家上下。督护不是说此案不破则九皋城内无安宁之日吗?如今康仁寿陈尸二水滨已整整五日,城中无人不在议论此事,诟病郡守无能、官府不作为。督护迟迟不肯推进此事,是有意要樊大人难堪,还是当真已将苏家人当做自家人、不想得罪了未来岳丈……”
“放肆!”
邱陵的声音前所未有的严厉冷酷。
他盯着眼前女子那副干瘦的身板,似乎对自己先前的某些判断生出了动摇之心。
都说溪浅乱流多、细草易伤人,如今来看,果然如此。
“秦姑娘看着弱不禁风,实则胆子倒是不小。”
眼下话已说破,秦九叶再不想端着先前那副畏畏缩缩的样子,当下有些控制不住音调,语气也急促起来。
“在下一介村野郎中、在这城中亦是无根无依,如何敢质疑背靠将军府的堂堂断玉君?如今斗胆妄议几句,实是被逼无奈,只是想催告督护此事紧迫。督护不信我所言不要紧,大可亲自去苏府后院探查一二,自然会有所判断。再拖下去只怕……”
她急切地说着,生怕自己这一番进言弄巧成拙,对方因为不信任自己反而更加谨慎。
就在此时,一道声音隔着门板在院中响起。
“督护可还在房中未起身?”
秦九叶听得那声音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什么,瞬间如坠冰窟。
那是苏凛的声音。
58、遁走
秦九叶呆站在原地,一时间几乎无法动作。
苏凛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是因为昨夜的事终究还是惊动了他?还是他早已同邱家往来甚密,如今出现在这督护府院之中不过只是日常走动罢了?
然而她已来不及思考清楚这些问题,下一刻,对方的声音已到了房门外。
“督护原来是有客人。”
透过那道半遮着的竹帘,秦九叶一眼便能看到苏凛绣了回字纹的衣摆和那双一尘不染的兽纹双歧履。
大敌当前,女子僵立在原地进退两难,年轻督护却在此时不着痕迹地上前一步。
屋外天光在他身上投出一道阴影,恰好将身旁的人藏在其中。他对着那道徘徊在门口的身影简洁行礼道。
“苏老爷有何急事?竟亲自便登门拜访。”
苏凛的笑声传来,听着甚至有几分闲适惬意。
“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昨日家母寿宴,宾客众多,难免有怠慢不周之处,督护本是自家人,老夫便没有多说那些场面话。今日路过,正好想起,送些解酒汤来,还请督护不要拒绝。”
这还没结亲便已是自家人了,那苏沐禾真要是过了门,这苏凛还不得在这九皋城的药行里横着走、谁也动不得了?
秦九叶脸色难看,却也无法多说什么,只得继续低着头、寻着遁走的机会。
邱陵自始至终目视前方,似乎已将她忘在一边,同那苏凛继续客套着。
“一点小事,怎敢劳烦您亲自跑这一趟?差个下人送来便是了。”
苏凛又是一阵笑,半晌过后屏退了随身跟着的小厮,竟一步跨入室内、靠近前来,随即压低嗓音道。
“若真是醒酒汤,哪至于跑这一趟呢。贤婿不知,这鱼羹乃是沐禾早起亲自熬出来的,碰都没让旁人碰过呢。出锅后要走这一路,她怕放凉了、坏了味道,特意包了里三层外三层的要我亲自带过来。贤婿可不要辜负了小女的一番心意啊。”
那苏凛的声音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透着一股肆无忌惮,听对方一口一个“贤婿”地喊着,秦九叶简直坐立难安,多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待下去。
她偷偷抬眼,想去瞧一瞧邱陵的神色,然而对方此刻背对着自己,她连他一点侧脸也瞧不见。
但不过片刻,她便看到对方缓缓伸出手去,将那精致好看的漆盒接了过来。
“邱某感谢小姐挂念。”
秦九叶的心一点点凉了下来。
这一刻,那漆盒里装的仿佛不再是什么小火慢炖的鱼羹,而是一把方才磨好的杀鱼刀。
杀谁呢?当然是杀她这条不长眼、送上门来的小泥鳅啊。
方才她言语间用苏家激怒邱陵,实则只是穷途末路的一点“激将法”而已,当然并不是真的认为邱陵会同苏家沆瀣一气。可如今亲眼瞧见苏凛从他院子里钻出来,两人又你来我往地一番推拉,她突然便不确定了,心惊胆战之余竟有种掉了狼窝的感觉,只觉得自己今日的行为有种自作聪明的愚蠢。
是啊,他又能有什么不同?不过是年轻些、出身好些、能多挣扎一段时日,可到头来还是会成为昨日苏府院中那些面孔模糊、高大可怖、笑声空洞的人之一。
“都是自家人,客套的话便不必了,”苏凛显然对邱陵的反应很是满意,当下拍拍对方肩膀说道,“东西既已送到,老夫也该回去了。免得小女等得久了,回头又要埋怨于我。”
邱陵直着身子没动,直到那苏凛收回手臂、准备转身离去,他便也跟着向前走了几步。
就这档口,一阵风吹来,微微掀起那道竹帘。
秦九叶只感觉到屋外的亮光顷刻间落在脸上,下一刻,那苏凛的侧影一顿。
“先前倒是没注意,督护的这位客人……瞧着有些面熟啊。”
四周一瞬间安静下来,秦九叶几乎能感觉到苏凛那不怀好意的目光正在自己脸上徘徊。
她自知此刻将头埋得再低已是无用,索性蹙着眉头扬起脑袋、做出一副苦兮兮的样子来,仗着今日又回归了往常的穷酸打扮,行个大礼的动作间,硬是演出了几分巷口乞儿的感觉。
“小的、小的不是这城里人,老爷又身份金贵,怎会见过我?定是记错了……”
她故意用了绥清乡下的口音回话,目的就是要同昨日出现在苏府的自己划清界限。可她那两条藏在衣摆下、克制不住抖的腿,却不是演出来的。
想到昨日在苏府院中所见所闻,她真怕面前这位处处体面的富家老爷,会当着自己的面将那张人皮撕开条缝、露出怪物的真面目来。
可她越是急于脱身,对方却越是不打算就这么放过她。
“是吗?”那可怕的声音又近半步,带着几分猫捉耗子的悠闲,“姑娘可能有所不知,苏某做生意这些年,别的不敢说,这认人的本事可谓过目不忘。若我没记错的话,昨日家母寿宴,姑娘应当是跟在邱家二少爷身旁的。今日竟又在督护这里见着了,这缘分……当真是说不清啊。”
先前在那郡守府衙,她不过是个等着被下狱的替罪羊,自然不值得多看上一眼。可昨日她毕竟是跟在那纨绔身边,就算只是一瞥,也让这眼睛带钩的苏凛留了意。
论这拿人的本事,他倒是不比那樊郡守府衙里的官差逊色。
然而经历了那樊郡守的磨砺,如今的秦九叶心性更坚。左右邱陵还立在这里,她便是再怕,眼下的上上策仍然是厚着脸皮抵赖到底。
“您真是会说笑,小的哪里认识什么二少爷?又上哪找帖子去吃老爷家的酒席呢?都说这家九皋城里的贵人多,可却不是个个都似督护这般好相与的,一早便肯听小的在这说些田间琐事。小的是个貌不惊人的长相,老爷想必是见了个样貌相似之人,当真是认错了。”
苏凛不说话了,目光却自始至终没有从那女子脸上移开过。但他显然也意识到此刻毕竟是站在督护府院之中,与那日在郡守府衙的情景又大不同。那装了鱼羹的漆盒还在他那好贤婿手中,他便是为了顾全脸面也不好再继续发难。
片刻过后,邱陵终于再次开口,却是对着那女子。
“若是无事,便不要在这杵着了。”
他说这话时依旧是那冷冰冰的语气,但落在秦九叶耳朵眼里,悦耳过那村中赊账的姑婆们还银子的声响。
“是,草民告退。”
秦九叶说罢,提起衣摆、脚下生风,飞快从这光秃秃的石头院子里撤了出去。
苏凛的视线仍死死盯着那道瘦小的身影,直到那身影完全消失不见,这才意味深长地笑笑,也告辞离去。
院子里又安静下来,邱陵低头看向手中那只精巧的漆盒,开口对着空气唤道。
“陆子参。”
他话音还未落地,大胡子参将那鬼祟的身影立刻便从角落里的阴影中钻了出来,三两步走到对方面前,一边行礼一边搓手问道。
“人都走了?没再多说什么?”
年轻督护没有心思回应他那好奇心满满的疑问,只将手里的东西塞给他。
“拿去和小洲他们分了吧。”
陆子参看了看手里的漆盒,目光掠过内间竹帘下那有些眼熟的纸包,下意识开口道。
“那糖糕……”
“什么糖糕?”
陆子参愕然抬头,瞧见自家督护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的一刻,似乎又顿悟了什么,当即缩了回来。
“没什么。”
陆子参拎着漆盒,脚下却踟蹰着,面上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邱陵本已打算进屋的身影停住。
“有事就说,无事便去做事。”
陆子参摸了摸胡子,硬是用那张粗犷的脸做出了一副细腻忧愁的样子。
“秦姑娘今日来寻督护,似乎正是为了苏府中的事。”
眼前浮现出方才女子声声质问自己的模样,邱陵不由得陷入短暂沉默。
她的胆子比他想象中大得多,心思也细腻。昨日他在苏府宴席间所见种种,她亦尽收眼底。不止如此,就连他对苏家那几分探究的意图她也洞察到了,这是否说明当时她的视线一直徘徊在他左右?她将注意力这般全然放在他身上,究竟只是为了打探他查案的动向,还是说……
许是见他许久没有开口说话,陆子参不明所以,只得又自言自语地说道。
“属下也没有旁的意思,只是方才我见她神色似乎不大好看,苏大人又后脚离开,也不知道……”
思绪蓦地中断,冷硬的神色一瞬间便又回到了年轻督护的脸上。
“怎么?是我交于你的差事不够多?还是我在这城中管治力度欠佳,竟让你忧心他一个方才大办寿宴、又阖府卷入命案的药商会光天化日下杀人灭口吗?”
心思一瞬间被拆穿,陆子参胡子一颤,连忙低下头去。
“属下不敢。”
“他也不敢,”邱陵的目光瞥过那只漆盒,抬脚走向屋中,“惊弓之鸟,虽坐立难安、难免有些试探之举,但到底是还没到鱼死网破的那一步,暂时不会做些出格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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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九叶步子飞快地出了督护府院,三拐两拐便进了一旁的胡同巷子里。
她走得太快,以至于肩肘蹭到了巷子两边的土墙都没有察觉,脚下越发凌乱。
太阳的光弱了下去,天空阴沉沉的,雨眼瞧着便要落下来。做生意的小贩抬头看着天色,将摊子转移到避雨的地方,住在附近的人家也匆匆将晾在巷子里的衣裳被子收进屋内。
四处人影散乱,空气中泛起一股潮气。
狂奔了半盏茶的时间,秦九叶终于停下脚步,肺腑中一阵烧痛,但她顾不上顺顺气,仍惶惶不安地回头张望着。
身后那条曲折幽暗的巷子尽头,只有三两个丢石子的孩童,并没有其他人的身影。
苏凛真的只是想起她昨日曾出现在苏府,还是已认出她便是当日因康仁寿命案被传唤的药堂掌柜?他方才那般提起,究竟只是一时兴起,还是已经知晓那夜她在苏府的所作所为?这些她都不得而知。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方才苏凛说的话是有威胁意味在的。
那或许是要她认清形势,不要妄想将苏家拖下水、牵扯进此事来。又或者那是在明着警告她:就算苏家真的有点什么,此刻也立于不败之地,她若再继续纠缠,在外行夜路的时候便要小心了。
眼下她能相信的人未必有能力去办这件事,而有能力办事的人又未必可以完全信任。她今日来寻邱陵,就是赌那断玉君的名号不是凭空而来的,对方做事虽然不给人留余地,为人也有些死板,但或许还是可以托付一二的。
可眼见方才那一遭,她又不能肯定自己先前的判断了。
一年入官场,清莲不堪折。十年入官场,莲花渡中游。
谁还不是年少时踌躇满志、满腔热血地一脚踏进来的?可当真能出淤泥而不染的又有几人?还不是没几年便被那些沾金带银且无耻的手拉入染缸之中,成了敛财攀附的工具。
只要细想这其中不可言说的种种和似乎已经注定的结局,她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失望和厌恶,那苏凛的脸仿佛下一刻便要和邱陵的面孔重叠融合在一起,变成那日黑暗中“怪物”的模样。
深吸一口气,秦九叶扶着有些发软的腿继续向前走去。
出了这条巷子就是东便桥了,那里离雷阗大道不远,人也多起来,路上应当不会再碰见什么人……
她想着想着正要迈出走出巷口的最后几步,突然一辆马车斜里冲出来,将将擦着她的腿而过。
她险些惊叫出声,那马车却已停下来,正正好好横在了巷口,将她的去路堵得死死的。
秦九叶心中已有预感,脚下连退三步,已想着调头原路撤退。
那马车中的人显然已觉察到她的意图,蓦地开口喝住了她。
“苏某不过是想简单聊两句,秦姑娘为何转身就走?”
59、扁舟
如果说秦九叶之前还不能肯定苏凛是否认出她来,眼下对方唤她“秦姑娘”便已是挑明了态度:他知道她是谁,方才没有说破不过是故意为之。
此处不是督护府院,她再装傻也毫无意义了。
秦九叶抬起头来,仍是那副怯生生的样子,只伸出一根小指缠着自己那缕枯黄的头发。
“听闻最近这九皋城中不太平,方才便有些忧心会遇上这强抢民女之事。苏老爷何故追着我不放?不会是瞧我有几分姿色,动了不该动的心思吧?”
她这话说得又大胆又疯癫,整个人同方才府院里做低伏小的那个全然两幅面孔,饶是苏凛这样的老狐狸闻言也足足愣了半晌,末了隔着半透的帘子打量起那巷口站着的女子。
她身形单薄、梗着脖子,身上的衣服因为不合身而显得有些窝囊,却还是遮不住那副瘦骨嶙峋的身板子。这样的一株杂草,又能有多大本事搅翻天去呢?
“你也不必做这些徒劳无功之事,只需回答我几个问题便可。”
对方言语间看似温和,实则充斥着傲慢。
秦九叶不说话了,低着头望着地上的水坑,不知在想些什么。
许久不见对方回应,苏凛终于有些不耐烦,冷声催促道。
“秦姑娘……”
他方才起了个头,那女子却像是突然回了魂一般,一个转身便往来时的路溜去。
“在下家中有事、还要赶路,不如改日再聊吧。”
开玩笑,他问她便要答吗?真当自己是那坐在绿池子旁边审案的郡守了。
秦九叶心下暗骂,脚步不停。然而她方才走出几步,一个矮小壮实的身影瞬间从那马车上跳了下来,一个起落便越过她、径直堵住她的退路,正是一直跟在苏凛身边的那眼神猥琐的小厮。
“不会耽误你太久的。还是说秦姑娘同苏某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过节在前,眼下是有些心虚了,这才有意避开?”
苏凛再次开口,虽然没有做出什么威胁性的举动,但他这样的人,本来也是不需要亲自动手的。
那小厮歪着嘴走向她,秦九叶再次低下头。
她当然不是真的对脚底下那个水坑有多大兴趣,她只是借着那水坑里的反光观察着身前身后的巷子,一边祈求此时能有人经过,一边又觉得这样的祈求毫无意义。
现下就算有人经过,只怕也不敢为她一个非亲非故的落魄郎中同苏凛这样坐在马车上的富家老爷理论半句的。
从这里折返回到她来时的巷口还有很远一段路,虽然巷道狭窄、她也更熟悉路线,但还是不好说会不会失手被擒、强拉走接受那苏凛的问话。
毕竟她只是个江湖郎中,并不算真正的江湖中人。
深吸一口气,她努力稳住神态,缩着肩膀点头道。
“哪里的事?老爷您若是不介意,咱们可以车上聊。”
那车帘后的人很是沉默了一番,显然没想到她竟突然想通了、还变得如此主动,也不知是否有诈。
而他派出的那歪嘴小厮也是面有疑色,但最终还是让开些身形,让她往马车的方向走去。
秦九叶深吸一口气,磨磨蹭蹭地往前迈了三步。三步过后,她突然一个猫腰便往那马车车下钻去,仗着身形瘦小,愣是使出一招不甚熟练的“老鹰捉小鸡”,成功从那马车的车底钻出了巷口。
那小厮显然没料到这女子不退反进、兵行险着,待反应过来时,秦九叶已经跑出十步开外。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追!”
小厮得令,连忙行动。
他虽腿短,但倒腾得快,速度瞬间便赶了上来。
可没追出多远,便见前方那瘦小身影不管不顾地纵身一跃,就这么直愣愣地跳进了路旁那条臭水沟里。
没腰的水混着泥沙和污物将秦九叶打了个踉跄,但她仍不停歇,手脚并用地在水沟里破出一条道来,向着远处河道头也不回地逃走了。
这一幕清清楚楚落在苏凛眼中。他虽离那臭水沟十万八千里远,却还是不禁半掩住口鼻,难掩嫌恶之色,半晌又觉得有些好笑,竟笑出声来。
“你瞧她的样子,像不像那些偷了食后落跑的野狗。”
回到马车旁的小厮瞧着自家主人的脸色,也跟着笑起来。
“可不是?主子形容得真贴切啊……”
可下一刻,那苏凛瞬间变了脸色,一巴掌扇在小厮头上。
“谁让你回来了?!为什么不继续去追?”
小厮捂着头,愣是咬牙挤出一个谄媚的笑来。
“回主子,那水沟恶臭不可闻,小的要是去了,还如何回来贴身服侍您啊,您说是不是?”
“油嘴滑舌。”
苏凛放下车帘子,眼前闪过方才那立在马车前的瘦小身影,心中有了些不一样的判断。
这女子看着瘦弱,实则却是个心狠之人。她知道自己拼脚力或许没有胜算,所以故意选了一条寻常人都不会愿意踏足的泥泞肮脏之路。
这样的人他最清楚不过了,就像那些药圃里的杂草,怎么烧杀蹂躏也不肯死绝,偏要和那价值千金的灵芝仙草争一席之地。
他的药圃里,不允许有这样的存在。
“无妨,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知道她在哪落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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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噼里啪啦地落下,打得行路的人睁不开眼,只得加快脚步、狼狈奔走。
守器街两旁,懒散的江湖客们聚在屋檐下躲雨喝酒,时不时望着街上淋雨的行人,幸灾乐祸地调侃两句,粗话笑声一片。
片刻后,有人注意到那街的尽头走来一个人,那人不似其他躲雨路人那般慌张,反而走得很慢。
江湖客们有些警惕,但待那人走近、瞧清是个瘦弱女子后便又松懈下来。
最后一两个行人也飞快消失在街头,雨中只剩那个慢吞吞的身影。
秦九叶也不想走得这么慢,只是她实在没有力气了。
身上的衣裳早已湿透了,她索性也不用避雨了,还不如让这雨水将自己冲洗得彻底些,不要让那臭水沟里的味道再跟着她走路了。
这条听风堂后巷的路,她走了不下上百回,从来不知竟然这么长,走了许久也没看见那熟悉的后门。
鞋子在水中蹚出一小朵浪花来,秦九叶正苦笑,突然便听得前方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对方的步法显然比她讲究许多,落地时轻得像只燕子,一眨眼的工夫,她便看到一双熟悉的布鞋出现在她低垂的视线中。
秦九叶慢慢抬起头来。
“不是说好只去半天的么?怎么这么久?”少年抖了抖手中破了洞的油伞,白皙的脸颊上因为不满而拉扯出一个涡来,“是不是那姓邱的又使唤你做这做那?还是阿姊自己不想回来……”
下一刻,李樵的声音戛然而止。
秦九叶伸出一只手,轻轻扶在对方的肩膀上,感受到手心下传来的温热和坚实,随即长长叹出一口气,像是方才在水沟中闭气狂奔时的那股劲这才泄了下来,那双坚持了一路的腿突然便开始抖起来了。
“怎么了?”
他的声音在很近的地方响起,听起来和以往似乎有些不一样。
“到底怎么了?”
她终于回过神来,松开对方后抹了把脸上的水。
“不好意思啊。店里今日生意太好,糖糕都卖完了。欸,你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回头让陆子参知道了,还以为是我声东击西、故意为之呢……”
她说完,又一声不吭地拖着腿向前走去。
她身后,撑伞的少年并没有立刻跟上来。
他望着对方的背影,心底有一瞬间的疑惑。他想知道她这样到底还能走出去多远。
下一刻,只听噗通一声响,她便坐在了水坑里。
秦九叶在地上坐了一会才反应过来,随即撑着膝盖想要站起来。一次没成功,正要再试一次时,一双手便从身后托住了她的手臂,她像一团泡了水的破棉絮一般被人从地上捞了起来,待反应过来时整个背几乎靠在了对方身上。
她有些难堪,有气无力地挣了两下、没挣开。
早前她把他当病人养着,之后又只是使唤他在药堂帮手,时间久了,竟有些忘记了对方本是武者出身、力气大得很。
李樵靠近她轻轻嗅了嗅,随即皱起眉来。
她察觉到了,正要开口解释,他却低下身子,轻轻将她湿透的衣摆撩开,露出里面已经被划破的裤腿。淡淡的血色顺着她的裤管和鞋子融入雨水中,转瞬便不见踪迹了。
她挑了一条不好走的路,路两边的野枣树倒是长得不错,三两下就把她那不中用的衣衫刮破了。
秦九叶伸出手指扣掉了腿上沾着的一块泥巴,尽量平静地开口道。
“今日出门没看日子,倒霉了些,回来的路上遇见苏凛了。我怕他纠缠,走得快了点,就掉到沟里去了。”
她说得很是轻描淡写,但他几乎是在一瞬间便明白了一切。
她将衣摆从他手中扯出来,转身继续蹒跚着向前而去。
“老唐做好饭了吗?还是你们已经吃完了没有等我?金宝若是吃了我的份,我定要让他吐出来……”
秦九叶话没说完,便被拉住了。
他将手里的伞收了塞到她手中,一个弯腰闪身,便将她背在了背上。
她很轻,感觉比一袋粮食也重不到哪里去,骨头硬邦邦的、硌得人难受。
他的动作又快又稳,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已经双脚离地、安安稳稳地趴伏在他背上了。
秦九叶有些恍惚。她记得很小的时候,秦三友总喜欢把她举在头顶上胡闹,但她长大后阿翁便没有这样做过了。
之后的她虽背过无数伤病和死尸,却再没被人背过了。
她的手不知该放在哪里,腿也不知该放在哪里,几乎是他将它们摆在哪里,它们就待在哪里。
她能看到他的脚踩在那些积了水的浅坑里,每一步都扎实而稳妥,对自己要前进的方向坚定不疑。
曾经,她也是这么踏过那些泥泞的水坑的。
坐在软轿上的小姐少爷笑话过她,觉得她木讷蠢钝不懂避开。可她不是不想避开,而是只有走过这些路的人才会明白,坑洼那样多,避是避不开的。她没有马车、没有坐骑、没有软轿。虽然会弄脏鞋子,但也只能咬牙走过去。
她从没想过,会有人愿意替她去踩这些水坑。
她没怎么坐过大船,熟知的只有老秦那条小舢板。此刻她觉得自己仿佛汪洋之中的一叶扁舟,四周是苍茫一片、望不见边际的江湖河海,而她方才扬起帆来,只要风没有停下,她便能去到想去的任何地方,甚至是世界的尽头……
“到了。”
少年的声音蓦地响起,她恍然抬头、脑袋“咚”地一声磕在了听风堂掉下一半的挂落上。
秦九叶瞬间清醒了。
她从他背上跳下来,晕头转向地走了几步,随后一屁股坐到了廊子前那把破旧的桃木板凳上。
少年就跟在她身后,动作利落地将那贴了封条的门原封不动地复了原,随后在距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住了。
两人身上的水滴滴答答落在石板地上,积出一小滩水迹来。
雨水的腥气涌了进来。许久,秦九叶才有些疲惫地开口。
“怎么出来的?”
少年沉默不语,只低头望着她的裤腿。
血色已被雨水冲淡了,深色的布料其实压根瞧不出什么来。
秦九叶叹口气,低头看着湿透的袴角、数着上面破掉的地方,又开口问了一遍。
“怎么出来的?”
她心情本就很差,本不想纠结这个糟心的问题,但又担心对方闯祸、心中实在放心不下。可对方却许久没有回应,下一瞬她抬头望去时才发现,眼前人的神色很是陌生,眼中翻涌的是她此前几乎从未见过的某种情绪。
秦九叶看不懂那种情绪。她只觉得心底生出一股荒唐之感,更多的却是无奈。
“东家问话也不答,要造反吗?”
他眨眨眼,终于还是隐去了眼底的神色。
“陆子参帮你留了门,我同他的人说过了,只要不出这条街就好。”
若他出了这条街,她是不是便不会这副模样了?
李樵陷入沉默,只是目光仍没有移开。
她拧了拧袴角的水,有气无力地想要使唤对方为自己拿块干净的帕子,后者却已拎起油伞、转身往内院走去。
“秦三友给你留了东西,我去叫他。”
秦九叶还没来得及再说些什么,少年已经飞快走远。
李樵走得很急。
若是不急一点,他觉得自己可能会忍不住当着她的面再说出些奇怪的话、做出些奇怪的事来。
这种感觉很陌生,他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脚不点地穿过天井后的廊子,他直奔半掩着门的小厨房。
“她回来了。”
厨房里还有未散的烟气,秦三友就躲在角落,正从蒸屉中偷拿出几只剥好的山芋藏进怀里,听见动静吓了一跳,手中芋头掉在灶台旁,沾了一层黑灰。
秦三友大呼心痛,又看清来人不是抠门老唐、而是那姓李的小子,更是有些窝火。他一边小心将那芋头上的黑灰剥了去,一边背着手走到对方面前。
“方才便一直瞧不见你人影,又到哪里躲清闲去了?这柴都烧完了,怎地还没续上?她昨日虽带你出去了一趟,可也没有什么旁的意思……”
那少年压根不搭理他,仿佛没听见一般,只低头从灶膛里的隐蔽处取出一只小瓦罐。
秦三友的絮叨声戛然而止,似乎没有料到自己费尽心思藏的东西竟然被人发现了。被发现也就算了,还在他眼皮子底下被换了个地方。
“你、你、你是什么时候……”
“唐慎言每日都会去各个房间打扫巡视。就算是藏在被褥里,也是躲不过的。下次不如就近放着,他反而不会多花心思。”
秦三友愕然说不出话,原地怔了半晌,才心有余悸地走到窗旁向外张望一番。
后院房檐下,茶足饭饱的唐慎言正拉着杜老狗下棋,司徒金宝趴在半人高的花几上、隔着天井在一旁偷看着。确实没有人注意到厨房这点动静。
秦三友松口气,抬手将那瓦罐中还温热的姜汤小心倒出来,正要交代那少年将汤送去,一回头才发现,对方早已连同那把破油伞一起消失不见,若非地上那几个潮湿的脚印,他简直要怀疑方才是否真的有人来过。
60、真面目
院墙外那户人家的狗突然开始狂吠不止的时候,陆子参正在偏院和几名小将用午膳。
那狗是条老狗,平日里叫得很少。府院是办案的地方,平日里常常要进出一些生人,那狗一直都还算安静,如今也不知是怎么了……
陆子参心下一阵嘀咕,正要去夹盘子里最后一条青瓜,手中的筷子突然便停住了。
动物有时会比人敏锐。从前夜里驻军的时候,每当有狼群靠近,他那匹小白马总会第一时间表现得躁动不安。
或许那只老狗并非只是觉察到了生人气息,而是感受到了一种无色无味、无形无声的东西,比如……杀气。
真是从一早开始便不让人清净。
陆子参撂下筷子、急匆匆地奔出来,手里还攥着半截没啃完的猪骨,便见一人撑着一把破油伞缓缓踏入院中来,如入无人之境。
撑伞之人停下脚步环顾四周,似乎在寻找什么,目光随后落在不远处半掩着的房门上。
陆子参气势汹汹地立在一旁,他却仿佛看不见一般,径直向邱陵所在的房间走去。
陆子参冷笑一声,手中骨头飞出,直奔那不速之客的后颈而去。
“哪来的臭小子?竟敢擅闯督护府院!”
那猪骨穿过稀稀拉拉的雨幕、去势凌厉,却在将将要碰到对方时断作两截,掉落在地上。
而那撑伞者不知何时已转过身来,右手五指并拢成掌,正缓缓收回。
陆子参捻了捻手指上凝住的油脂,胡须一角饶有兴味地翘了起来。
能隔空一掌将骨头劈作两半,这样的功力,可不是一个学过两天三脚猫功夫的半吊子能够使得出的。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对方仍是不语,下一刻伞檐缓缓抬起、露出一张年轻的脸来。
少年那双颜色浅淡的瞳仁如今在雨幕中显得格外倨傲冷漠,微微转动时仿佛一双巡视领地的狼眸。
雨水又稠密起来,一阵重靴落地的响声过后,三个吃饱喝足、正准备活动活动筋骨的年轻小将走上前来,各个摩拳擦掌、缓缓将那少年围住,但陆子参却示意他们不要轻举妄动。
他的目光落在那少年手中那把破伞上。
听闻那日在郡守府衙门口,他就是这般撑着伞、旁若无人地闯了进去,身后还跟着苏家的二小姐。
近些日子他曾去过听风堂数次,但却几乎从未留意到那秦掌柜的远房表弟。那不是因为他对此人完全放松了警惕,只因对方有意将存在感降到极低,而他常常三两下便被那疯言疯语的杜老狗分了心。
也正因为如此,他几乎无法将那记忆中那个眉眼乖顺的少年同眼下院中之人联系在一起。
臭小子,果然有两副面孔呢。
陆子参眯起眼来。
“你可知这里是什么地方?无视禁令、私自外出也就罢了,擅闯督护府院又要做什么?”
少年终于开了口,说出口的话透着一股令人难以忽视的嚣张。
“你家督护何在?叫他出来见我。”
陆子参气极反笑。
“那日樊大人乃是看在苏家人和督护的面子上才放了你一马。你倒好,竟舞到督护面前来了。罢了,今日你爷爷我就亲自教教你,什么叫江湖险恶!”
陆子参话音还未落地,人已踏步飞出。
只见他身形虽魁梧高大,动作却出奇的灵敏迅捷,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便已欺近对方左侧,腰间两道白光如鸿鹄羽翼一般展开,又瞬间凝结成风,直奔对方而去。
这一招看似简单,实则很是考究。
他虽使双刀,最为得意之处却是脚下步法,初次交手之人无不在此事上吃他的暗亏。对方虽未亮明兵器,但他方才借那猪骨试探,观察那劈骨的掌法后心中已有推断,此刻直奔对方左侧,意图是在出其不意、打击对方反手。不过一招之间,已可见其人胆大心细、经验老道之处。
只是他忘了一件事。所谓人不可貌相,这话形容的又岂只他一人?
只见那少年右半边身体几乎纹丝未动,握着油伞的左手却突然暴起,先是斜上撩起,精准挡开他的右手刀后便直取他面门,逼得他不得不变攻为守,左手后招未出便已自败。
陆子参后退三步、持刀而立,脸上还有那油伞刺向他时甩出的泥水,整个人转瞬间便丢了三分气势、多了两分狼狈。
整个督护府院中陷入短暂的寂静,那三名小将见状,神情早已不似方才那般轻率,手中兵器纷纷出鞘、一个个都紧张起来。
陆子参目光缓缓落在那少年的左手上。
那只手如今并未握着任何刀剑,只有那柄破烂的油伞。
油伞因为方才那一挡,伞面上的洞又破开一些,那少年便面无表情地将伞面一把撕去,只留刷了桐油的伞骨并拢成束、握在手中。
那是握刀的手法。
陆子参心中警钟大作。此刻他已不确定对方究竟惯用哪只手,只觉得自己方才太过轻敌,竟没有认出眼前这少年竟是名刀客。又想到对方连兵器都没有带便敢一人闯进府院之中,更不知他是艺高人胆大,还是单纯的不怕死。
又或者两者兼有。
这样的人,他怎能放进督护屋中?
陆子参手腕一震,手中双刀抖落无数雨珠,化作更快的两道白光向那少年攻去。与此同时,那三名在旁伺机而动的小将也抄起手中兵器围了上去。
陆子参刀法恰如其人,看似豪放实则细腻。早在军中的时候,他闲来无事便会打磨招式,力求左右手力度收放自如,进退攻守、起承转合不留瑕疵,自负行招间的流畅度趋于完美。这对于一个惯使双刀的刀客来说并不容易。
然而老天仿佛诚心要赐他一个专为磋磨他的天敌,将这布衣少年送到了他面前。
陆子参想过对方应对的无数种可能性,可对方甚至没有浪费一个眼神的时间去破解他的刀法,而是硬生生地迎了上来。
已有些磨损的伞头化作一个黑点,准确无误地对上他的刀尖。持伞者霸道深厚的力度借由带着韧性的伞骨传递而来,竟将他手中钢刀震出一阵鸣响。
传闻古时曾有顶尖武者,可以驱使发丝为箭矢、挥动白练为刀剑,柔坚互换、以弱胜强。
他一直以为,那不过只是传说。可眼下这一刻,他突然有些顿悟了那传说中隐含的武学的另一种境界。
脑海中不过短暂停滞,对方杀气已然逼近眼前。陆子参一惊过后双腕猛沉,两股刚烈之气对冲之下,陈旧的竹制伞柄瞬间从头到尾被劈开、散做六七束,在他眼前炸开一朵花。
飞散的竹片犹如箭雨,令四周那些本要群起而攻之的小将们一阵措手不及,招式溃散之余、纷纷狼狈躲闪。
见目的已经达到,那少年毫不恋战,反手将手中光秃秃的伞把掷向陆子参后,抬脚便向那半掩着房门的屋内而去。
陆子参又是羞愤又是惊怒,愣是晕头转向地转了几个圈,随后才拎着刀追了过去。
竹帘一阵扰动,那少年身影已立于室中。
屋内乱七八糟地堆满了卷宗和杂物,他的目光缓缓下落,停在门口地面上那个已经有些受潮发皱的油纸包上。
李樵上前一步,手将将要碰到那纸包的一刻,一直安静无声的里屋终于传来动静。
一道落地垂帐之隔的另一边,年轻督护头也不抬、一把抄起手旁的烛台,待那一阵微风轻轻撩开帐子的瞬间反手掷了出去。
烛台在空中翻转,烛台内烧热的蜡油泼洒而出,半根蜡烛滑落、尖锐的插针露出,直奔垂帐外的那道身影,可那影子下一刻就好似凭空消失了一般、已不在原地了。
烛台落空,哐当一声落在地上,将方才赶到的陆子参吓了一跳。
垂帐又是一阵扰动,布衣少年不知何时竟已踏入垂帐之后,来势汹汹、势不可挡。
桌案后的年轻督护猛地抬眼,右手虎口夹紧、两指微曲,以虎豹下山之势袭向那不速之客的腹肋之间。
他这一招似拳法又似指法,去势凌厉、又准又狠,是没留半点余地的。
方才他虽坐在屋中,院内的动静却一点也没落下,全教他听了个明明白白。他已对这少年的武功路数有了些判断,知晓对方只攻不守、一招一式都霸道刚强,眼下便借力打力,先用烛台虚晃一招,待对方按捺不住、攻到近前之时再伺机出手。早一瞬不行,晚须臾难成,时机可谓把握得恰到好处。
邱陵知道,以对方的功力来说,这一招或许不能重挫对方,但若不避开、多少都得吃些苦头。
强攻之下,但凡有些眼力的武者都会懂得避锋芒、及时止损。可那少年却半分也没有退缩,竟生生受了这一击。
砰地一声闷响,两人都各自退了两步,站定之后四目交汇,又是一番不见血光的交战。
许久,邱陵终于缓缓收了招式,冷声开口道。
“不请自来,不问自取。她便是这样教你的吗?”
李樵不语,紧抿着唇,白皙的脸上仿佛结了一层霜。
就这档口,陆子参已火急火燎地撩开垂帐闯了进来,手中还举着那光秃秃的烛台,明白自己晚了一步,当下急急请罪。
“属下办事不利,还请督护责罚……”
邱陵微微抬起手腕,示意自己的参将不必多说。
陆子参打不过眼前这不起眼的少年。
莫说陆子参,就是现下整个督护府院之中,怕是也找不出一个能将他制服的存在。
那少年显然也知道自己技艺高超,自始至终都没有瞧那追来的陆子参一眼,只盯着邱陵、一字一句地开口道。
“我阿姊上午来寻你,落了东西在这,我便替她来取。你那手下听不懂人话,硬是挡在那里,只能得罪了。”
对方说这话时,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同先前那低眉顺眼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邱陵冷哼,目光似箭一般射出,直对上李樵的双眼。
“这便是你的真面目吗?”
李樵并不理会他,视线放肆在屋内扫过,最终落回门口的地面上。
邱陵留意到对方动作,不由得挑了挑眉。
原来从方才进门开始,对方在意的从头到尾只有那一包糖糕而已。
油纸包着的糖糕歪歪斜斜摊在地上,似乎是被人扔下后便不再有人问津了。
方才与人争斗时都没有翻腾的血液,如今竟有些不受控制地躁动起来。李樵盯着那糖糕,缓缓开口道。
“钵钵街老店的糖糕三十八文一斤,这一包少说也有半斤多,便是二三十文钱。”
邱陵缓缓从桌案后绕出。
“你大张旗鼓地闯进来、不惜暴露身手,就是为了同我说这十两糖糕的事?”
“怎么?十两糖糕微不足道、便提不得了?看来你当真不知道,她赚银子是很不容易的,”少年的语气褪去了往日伪装出来的青涩,难掩尖刻和嘲讽,“你以为你收下的只是十两糖糕,对她来说却是几日的口粮、一个月的灯油、半年的针线钱。你不知感恩、将东西扔在地上也就罢了,竟敢让她被人追着跑、最后瘸着腿回去。”
少年语带寒意,可年轻督护神色更冷,显然从未将对方的问责放在眼里。
“我奉命查案,一日不结案,便有可能再多枉死之人。于我来说,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要紧事。我没向她索取任何东西,是她执意放在这里。我将糖糕放在地上,是因为这屋里的案子上只能放和案件相关的东西。我本没有义务浪费时间同你解释这些,看在她先前在查案中帮过忙的份上,才宽许你站到现在。你的话既已说完,便趁我还没改变主意、快些滚出去,否则我便只能秉公办事,以无视法规禁令为由请你多待几日了。”
可怕的气氛开始在拥挤的房间内膨胀开来,站在门口的陆子参莫名有些气短,进退两难地沉默着。
他对今天的事充满惊疑和困惑。
他惊疑的是,一个村野药堂掌柜的远房表弟竟然都能将他按在地上揍,他是否当真未老先衰、实在是不中用了?而他那些军中旧友则一直在大意麻痹他、日日捧他臭脚?
至于困惑……十两糖糕的事,何故能让人如此大动肝火、剑拔弩张?是他对糖糕的理解还不够深刻到位吗?
陆子参低着头,一边自我苦苦思索、一边偷瞄那可怕氛围中心的两人。
许久,只见李樵上前三步抵在那张案子前,随即五指张开、缓缓按在案上。
他的声音压低了,有意只说给眼前人听。
“邱家大少爷,你这案子上就算没有这十两糖糕,也终究会落上灰尘,就像你生在这人世间便不可能永远不染纤尘、独善其身。你若还不明白,我便再好心提醒你一句。你是邱家人,而不仅仅只是那个挂了督护官衔、名声清廉的断玉君。从清平道到宝蜃楼再到苏家,你从来不曾缺席,但却总是晚人一步,你可有想过这是为什么?”
从方才开始对方的种种嚣张行为都不能令他为之所动,但刚刚的这番低语,却令邱陵神色微变。
然而喝问的话还未出口,少年却仿佛已经知晓他要说什么,不客气地先一步开口道。
“要问便去问你那好弟弟吧。自家人管自家事。离我阿姊远一点,否则……”
李樵上前半步,压低嗓音低声说了些什么,随即飞快退开,不再看邱陵一眼,转身夺门而去,离开前不忘拎走了门口那包糖糕。
陆子参拦也不是、追也不是,半晌才红着脸继续请罪道。
“属下无能,请督护责罚!听风堂那边属下即刻便换人看守,定不会再让这种事发生……”
“不必麻烦了,你们拦不住他。”
邱陵说罢,原地立了片刻,便抬脚向院子里走去。
雨势减小,但仍未停歇,方才陆子参与那少年交手过的地方,碎了一地的伞杆已被雨水打得漆黑发亮。他随意捡起半根,拿在手中细细打量。
江湖中有人以铁伞为兵器,但不会有人用一把纸糊的油伞当兵器。除非对方是想借此来掩藏真正的武功路数。
候在院中的一众小将都有些垂头丧气,看在陆子参眼里更是憋屈,他上前一步抱拳道。
“是属下方才轻敌了。若是再来一场,定不会输给他。”
“下次若再对上,不要同他硬碰硬。想办法沉住气、拖住他片刻,对你来说便有胜算。”
邱陵说罢,手腕一翻,那碎裂的伞杆便直直飞出、插入墙中缝隙里。
陆子参行伍出身,一身本领都是上阵杀敌磨砺出来的,就算比不得江湖中一等一的高手,也绝不至于如此不堪一击。
方才那场短兵相接他听在耳朵里。陆子参并非全然败在招式身法上,而是败在了对敌时的气势。对方虽是手无寸铁、孤身前来,但周身没有半点怯意,反而冷静得像是对一切都尽在掌握。
这种目空一切、冷酷肃杀的气势,或许要比战场杀敌经历更多血战才能练就。
何况,能用一把伞柄击退双刀,论其本身的武学造诣也差不到哪里去。陆子参能赢才是怪事。
这样的存在,偏偏要躲在荒村之中、做个煎药看堂子的药堂伙计。便是江湖中也不会有人在这个年纪选择避世,除非他有什么迫不得已的苦衷。而对方既出身江湖,知晓清平道的事本不足为奇,但诡异之处在于,他竟已将其和宝蜃楼乃至苏家的事联系在了一起,若非同他一样早在暗中追查此事,或许便是局中人。
这听风堂里关着的人……当真一个比一个有趣。
那厢陆子参显然对自己得到的判词很是不服,梗着脖子原地站了一会,又不死心地对自家督军请命道。
“属下肯请督护下令,这便去好好查一查他……”
“不必了。按我先前交代的,先查苏家。至于他……时候到了我亲自来查。”
陆子参愣了愣,下意识开口道。
“可他若真是有问题,那秦姑娘岂不是也……”
邱陵薄唇轻抿,目光穿透雨幕、落在那房檐上日渐茂盛的杂草上。
“她若有罪,我自会追究到底。但她若无辜,我便会肃清她左右,让她重回本该有的生活。”
61、耍脾气
细雨中的东便桥上,行人往来匆匆。
这座桥不长,石阶修得也平缓,就算是挑了东西的卖货郎也能轻轻松松翻过去。
然而如今桥面上那道身影却走得格外缓慢。
一身布衣的少年一步步走下石阶,随后停在雨中,他身后的行人纷纷越过他向前而去,没有人在意他为何会停下脚步。
李樵抬手扶住那石桥的石栏杆,下一刻伴随着沉重的闷咳吐出一口血来。
那昆墟门的剑法如何他还未能领教,这执剑之手使出的拳法倒是有些意思。
那是苦练过拳法之人才会有的一双手。力度、手法、招式,都是日积月累严格调教过的,非一朝一夕可以练出。但最特别之处在于对方今日那一招起势时的手法。两指指节向前凸起,似乎是由拳法演变出的一种指法,但若有心人细细品味便可知,那似乎是在模仿棍法中的戳棍。
听闻早些年黑月军军中曾流传过一套无名棍法,由领将钻研枪法后变幻而来,起先只是被用于训练新兵,因棍法上手更快,作为习枪前的铺垫恰到好处,平日里切磋也可点到为止,很快便人人习得。之后,这套棍法也曾流入襄梁其他各军营之中、风靡一时,有人将其练化为拳法、掌法、指法等种种,将其从制衡之术变为杀人之法,以求在兵器不在身边时也能空手对敌、重挫对手,又是另一番传奇故事。
只是多年过去,黑月军早已不复存在,不论是那没有名字的棍法还是当初创立棍法之人,自然也无人再提起。
不过今日来看,这段武学佳话倒也不算完全失传。
为了探出他的底细,邱陵那一击几乎用上了全力,下的确实是狠手,所以见他硬是受下来,只怕心中也少不了有些惊诧,之后遇上也会谨慎忌惮几分。
只是对方那样的出身当然不会明白,对于那些行走江湖的人来说,不仅要有对敌的本事,关键时刻,还要懂得隐藏败迹。
即使被击中要害、痛失一臂、甚至是刺破胸口,他也必须忍耐下来。
不过是挨打而已,他早已习惯了。
除了杀人,这是他最擅长的事。
从督护府院门前到这座石桥一共六百三十八步,六百三十八步过后他才终于压制不住气血。比之从前,他也算是有长进了。
李樵擦擦嘴角,抬眼发现几个冒雨路过的阿婆姑婶正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显然目击了方才那一幕、一个个有些惊疑不定。
李樵没说话,收回目光后便自顾自地调理吐纳,整个人显得格外沉默。
而那几个阿婆姑婶并没有离开、小声议论了片刻,其中一人终于犹豫着上前,好心开口问道。
“孩子,你没事吧?可是哪里不舒服?”
少年收回扶着栏杆的手、缓缓直起身子来,脸上已变作那张乖顺的脸。
“没什么大碍。”
当街吐血,这叫没什么大碍?莫不是让人欺负得脑子坏掉了吧?
那头顶油布的阿婆显然有些不信,但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却见那少年走向她、微微弯了弯身子开口问道。
“劳烦阿婆帮我瞧瞧,我脸上可沾了血迹?”
少年眼神清澈、语气沉静,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那阿婆定了定神,眯起有些花了的眼睛、仔细瞧了瞧。
“是沾了些。这里,还有这里……”
少年依言小心擦干净脸上的血迹,再三确认过后,礼貌答谢、随后离去,留下那一众阿婆姑婶忧心忡忡地站在雨中。
******************
李樵回到守器街的时候,雨已经停了。
陆子参派来的人穿着蓑衣躲在巷口的阴影中,不知是还未意识到早有人走脱,亦或是已经察觉,但因为职责所限、不得擅离职守,所以差人秉明情况后便没有追出去太远。
鹰犬似主人,一个个都是那么的死心眼又要面子。而他本可以全然不顾这些人的脸面,从正门大摇大摆地进出,但最终还是寻了空档、从后墙翻进院中。
她向来不喜欢麻烦,总怕招惹是非。他便抬抬脚,省得她回头再念叨。
天井中的池子涨起水来,雨水将芭蕉的新叶压弯了腰、半垂在通往后院的挟廊中,将四周映成一片水汽氤氲的绿色。他站在原地听了一会,就是迟迟不出声、也不往前迈步。
过了一会,躲在那芭蕉树后的女子终于忍不住,噔噔几步穿过天井走向他,先声夺人道。
“还知道回来?!我问你,你去了哪里?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李樵抬头望向秦九叶。
她立在挟廊下的阴影里,脸色在雨后的空气中显得分外苍白。
终于换她等他了。
秦九叶见他始终不说话,似乎想到什么,脸色也跟着变了变。
“莫不是去了苏家?”
他晃了晃,突然便一副虚弱的样子。
“阿姊,我有些不舒服。”
她果然不再质问,半瘸着腿走上前来抓住他的手腕把起脉来。
他的脉相有些乱,但总体来说没什么大不妥,就是气血翻腾得厉害,像是刚和人打了一架。
她略微松了口气,又抬眼看向他,语气中难掩不满。
“不舒服还要往外跑?若让陆子参的人逮着了,有你好看。”
他任她训斥着,一边点头应下一边轻声道。
“方才不舒服,现下好多了。”
秦九叶松开他的手、又退开几步,这才发现他没撑伞,同她方才一样,是淋着雨回来的。
“你的伞呢?”
李樵后知后觉地望了望空空如也的双手,随即掸了掸身上的水,缓缓从怀里掏出一个有些压扁了的纸包。
“忘在了卖糖糕的铺子,”他说完这一句,顿了顿、又低声补充道,“我去了别家,不是钵钵街的铺子。”
她的目光滞缓地落在那有些眼熟的油纸包上,又抬头看看对方那张理所当然的脸,一瞬间无数疑问涌上心头。
他去找邱陵了?为何要去?他们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是同苏家的事有关还是别的什么她不知道的事?为何又将她送的糖糕拿了回来……
千万句话都到了嘴边,秦九叶盯着对方湿透的衣裳,又生生憋了回去。
“包好了别受潮了,晚上吃。我去给你拿套干净衣裳。”
她说完,转身匆匆离开了。
少年就站在原地,半晌轻轻靠在天井旁那株芭蕉前,望着正中水池里的鸭子沉默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了一会,那熟悉的拖沓脚步声又响起,她急匆匆地回到天井旁,带来一股皂角的香气。
她将衣服递给他,他却没有立刻接过来。
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那件眼熟的外裳,那半干的领口还有些许未褪干净的水渍。
“阿姊的衣裳都湿透了,为什么一直没换?”
因为她一直站在这里。站在这里怎么可能换衣裳呢?
秦九叶低头看了看身上,半晌才淡淡道。
“我方才叫金宝去拿了。他光顾着吃饭,许是忘在脑后了。”
天井另一边,雨后的花窗上挂着一层水雾,金宝伏在窗边的花几上正打瞌睡。
四周一时安静,静得能听到天井中那几只鸭子梳羽时的细微声响。
阴沉的天色仿佛突然明亮了片刻,空气变得通透而清澈,能让面对面的人们一眼便望见对方脸上的种种细微之处。
雨水打湿了女子的脸庞,几缕有些发黄的发丝贴在她的额角,一滴水珠顺着那发丝爬下来、又在她的眉眼、鼻尖上滑过,最后落在了她的唇角。
那张平日里一直有些干燥枯败的嘴唇,如今在雨水的浸润下竟变得有些诱人起来,像是一只被洗去尘土的新鲜桃子,散发着令人无法抗拒的香甜气息。
李樵的呼吸一滞,但那气息还是不受控制地钻入他的鼻中、滑向他的喉间,带着雨后的微凉和一种近乎矛盾的热意。
一定是她在那张嘴上又涂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否则他的视线为何会一直粘在那里转移不开呢?
他的气息变得有些沉重,就这么一点、一点地靠近……
哐当。
瞌睡的药僮险些打翻花几上的一盆兰草,发出一阵手忙脚乱的声响。
秦九叶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当即将手里的衣裳狠狠塞给对方。
奇妙的诱惑被打断了,喉咙深处那种怪异的感觉迅速褪去,只剩雨水的湿冷在皮肤上蔓延。
李樵眨眨眼,随即抱着衣裳退开来。
女子仍紧张地盯着他,半晌似乎终于想明白了什么,抬起手摸了摸脸和脖子。
“淋了雨、早上涂的药汁都被冲掉了,我看咱们还是保持些距离为好。”
他张了张口,似乎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应。褪去了往日里的乖巧伶俐,他说不出话来的样子反而有几分受伤后的可怜样。秦九叶连忙收回目光,也对自己方才那饱含敌意的言辞感到有些莫名。
两人间一阵沉默,李樵随即垂下头去、低声开口道。
“我去换衣裳。”
他说完便转过身去,她却突然开口。
“为什么去找他?”
少年身形一顿,连装傻问一句她口中的“他”是谁都懒得开口,径直反问道。
“你呢?又为何要去找他?”
秦九叶有些莫名其妙。
“这是他的案子,我不去找他还能去找谁?难道去找樊统?”
“那也不该一个人去。”
她不一个人去,难道还要带上他吗?
秦九叶有些无奈。
“我们偷偷去了苏府的事,本就不能张扬,多带一人便要多显眼一分。眼下我们的处境已如此艰难,你就当给我省点心,不要像个小孩子一般耍脾气了。”
小孩子一般耍脾气?他此前还从未见过谁敢将这样的形容安在自己身上。
少年转过身时眼神已经变了,那被雨水打湿了的眉眼深处仿佛有两把柴在烧,熊熊火光中透出一股无法遮掩的怒气来。
他视线一转,终于决定将这股不知哪里冒出来的火气,撒在那无辜的几两糖糕上。
“阿姊不是说了,这些日子果然居不开张,吃穿用度都要省着些。怎么要我们勒紧裤带,你自己却不以身作则,还要买这些东西去送一个外人?”
秦九叶一愣,没想到对方突然便生气了,更没想到对方竟然寻了这样一个角度攻击自己,难免有些措手不及。
惊愕之下,她也冒出些无名的火气来,同样不知该往何处撒,目光落在对方怀里那她精心洗好、晾干、压平的衣裳上。
“他虽是个外人,可却是个能办事的外人,否则我何必觍着脸、小心翼翼去求他?你以为我愿意吗?还有,我才是这果然居的掌柜,我自己赚的银子,想怎么花就怎么花!这衣裳我看你也别换了,拿来吧你!”
她一把将那衣裳夺了回来,又拎起那包糖糕,气呼呼地转头离开,那向来拖沓的脚步都利落了起来。
她身后,少年的身影同天井旁那株倒了一半的芭蕉融为了一体,透着一股寂寥潮湿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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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风堂今晚的这顿饭,吃得是格外沉默。
秦九叶披头散发坐在中间、脸拉得老长,而她对面的少年更是散发着沉默而可怕的气息,仿佛面前的这张破桌子连带桌人边的一众人是他汇聚一堂的“仇家”。
这两人,这些天不是一直“阿姊阿弟”地腻在一起,怎么一转眼便成了这副鬼样子?
唐慎言秉着“以和为贵”的原则,起先还察言观色地问上几句,后来干脆也不想管了,同老秦、金宝、杜老狗一起,将那两人怄气省下的饭菜全填进了自己的肚子。
酒足饭饱,再美美睡上一觉,天大的事都等到天亮……
唐慎言猛地睁开眼睛,觉得自己可能挺不到天亮了。
肚肠子一阵绞痛,他“诶呦”一声翻下床来,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拎起油灯,踩着两只鞋向着茅厕的方向疾走而去。
不过几步的陆晟,肚子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他不得不停下来调整一番,随即再加快脚步。
定是晚上那顿饭出了问题。可唐慎言细想一番,觉得那芋头酱菜大饼之类的东西日日吃,应当并无不妥,最终便怀疑到了那饭后的几块糖糕上。
晚膳后不久,是金宝先发现了那扔在灶台上的糖糕,正要独吞之时又招来了杜老狗,他也随后赶到。
三人正要“分赃”,却见那收拾了新柴的少年走进屋来。四人八目相对一番,李樵似乎心情不佳,看都没看一眼那油纸包着的糖糕,放下柴火后便径自走了出去。
十两糖糕,就这么着尽数进了他们三人的肚子。
鬼知道那糖糕经历了什么,难怪那臭小子一口不肯吃。
唐慎言骂骂咧咧杀到茅厕,刚要冲进去,便闻见一阵恶臭。
金宝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你等会再来!”
果然是那糖糕的问题。
唐慎言一边后悔自己贪嘴中招,一边回想方才那杜老狗的鼾声,心中不禁有些敬畏这混街头的江湖骗子,瞧着一副命比纸薄的样子,却有着一副实打实的铁肠子。
坐立难安地等了一会,唐慎言实在憋不住了,又不想脏了裤子,连忙往天井旁的草坑里而去。
方才解开裤带蹲下来,他便听得身后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转头一看,正对上那几只眼睛瞪得溜圆的鸭子。
唐慎言本就对这几只鸭子又烦又怕,只觉得它们吞掉自己那金蟾时格外凶残,眼下又是他的“非常时刻”,他只得一边拎着脱了一半的裤子,一边去赶那几只鸭子,正焦头烂额中,那些鸭子却突然散开来了。
唐慎言松口气,下一刻视线掠过那平整如镜的天井水池,整个人蓦地一顿。
平静的水面上倒映着一道影子。
那影子似乎是从屋檐下凭空长出来的,被月色勾出一道浅淡的轮廓,像是檐角上趴反了的脊兽,又像是倒挂歇息的一只蝙蝠……
一阵风吹来,唐慎言屁股一凉,眼前那池水也皱了起来。
半晌待那池水恢复平静后,方才那影子竟然不见了。
与此同时,方才散开来的鸭群突然躁动起来,齐齐从天井一头奔到了另一头。唐慎言呆愣在原地片刻,心跳漏了半拍。
那水中的影子是个人。一个方才倒挂在屋檐下、又悄无声息翻身而下的人。
攥着裤腰带的手心瞬间被汗透了,他咽了咽口水,打算不动声色地提起裤子、再蹑手蹑脚地离开。
可他方一动弹,一阵破空声瞬间从挟廊下的暗影中飞出、直奔他而来。
62、有刺客
唐慎言自诩坐堂说书这些年,担得起“声情并茂”四个字,每每说到那危急时刻,嗓音格外洪亮、吐字越发清楚,其间还喜欢为那故事中的某某加上几句应景的戏词,唏嘘评判一番。
只可惜江湖中人不喜他这一套,他总是说不到那关键处便被掀翻了茶碗。
而直至今日、真到了危急关头他才发现:原来人在紧要关头、极度惊恐的时候是压根发不出声音来的。但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那就算得上是把硬骨头了。
生死一线间,唐慎言不敢回头去看,凭借一股子求生的本能向一侧歪去、顺势滚入草坑中。
叮叮叮,三声脆响,三根银针擦着他的屁股飞过,由一旁那株老藤为他挡了煞。见那针根根耸立,针尾带一处倒钩,针身上隐约可见细密纹路,令人想到想到沼泽地中某种毒蚊子的腿。
丢暗器也就罢了,针上还淬毒,这是要他老命啊。
唐慎言大惊失色,慌乱中举起方才蹲过的那块石板挡在身前,连滚带爬向内院跑去。
许是因为光线晦暗,对方一击未中便换了策略,双手一挥、银光铺天盖地而来。
唐慎言听得那声音已是魂飞魄散,仗着对周遭环境熟悉,头也不回地疾走奔逃。天井中的鸭子们不明所以,也跟着扑腾着乱飞。鸭毛飞舞中,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哑着嗓子嚷嚷起来。
“救、救命啊!有刺客!”
石头做四壁的听风堂内,一时间惨叫与鸭鸣不断,乱哄哄地吵作一团。
终于,那内院偏房里最先有了动静。
先是一阵床板发出的吱呀声,随即是双脚落地寻鞋的声响。下一刻,一道少年的声音短促低沉地响起,似乎也是在那屋中。
“别点灯!”
但为时已晚,一盏烛火隔着破了洞的窗户纸亮起,映出屋内女子的身影来。
那追杀唐慎言未果的刺客一顿,蒙面黑布下的一双眼睛眯起来,手腕一翻、一把银针已然挥出,银光瞬间穿透那窗户纸,留下一排细密的小洞。
屋内一声惊呼,接着便是一阵重物落地的声响,刚点亮的烛火也随之熄灭。
偏房的窗子再次暗了下去,不远处唐慎言已经喊得快要断了气,一头撞上闻声赶来的秦三友和杜老狗,手中石板应声落地,险些砸烂自己的脚趾头。
账房的方向隐隐冒出一股黑烟,似乎是那刺客不小心打翻了油灯。唐慎言顾不上交待来龙去脉,又瘸着腿赶去救火。
刺客那双冷酷的眼微微眯起,好像在掂量着什么。
那破了个洞的窗户纸内黑漆漆的,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似乎那屋内方才惊叫之人早已没了气息。但身在江湖多年的经验使得那刺客停下了脚步。
刺客盯着那扇门,似乎感受到那门后有一股看不见的气息,十指微拢、指缝间多了六根银针。
仿佛是为了印证那猜想一般,下一刻,那扇紧闭的屋门被人“砰”地一声从里推开,老旧的门枢发出一阵刺耳的声响,将今夜的局面撕开一道口子。
刺客冷笑一声,双手先后挥出。
这一番动作很快,挥动的双臂在夜色中像是两团黑影,六道纤细的银光从各个刁钻的角度向那门后还未露面之人飞去,最终交织成一张避无可避的网。那网乍瞧之下似乎只是飞针拖尾留下的残影,需得逼近后才能看清,那是飞针尾后牵着的细线织成的。那细线蛛丝般令人难以察觉,隐隐约约覆盖着一层蓝光,只怕沾上便要遭殃。
这兵器并不强悍,可却十分歹毒,在黑暗之中尤其能置人于死地。
但这就是江湖。强者未必都能善终,但无耻之人定能苟且到最后一刻。
那刺客自知占了先机,动作都游刃有余起来,显然对自己的“无耻”很有信心。
但这信心却在下一刻破灭了。
一张破旧毯子卷着一股劲风从那扇破门飞出,那六根银针本就轻灵之物,刁钻有余而气力不足,遇上这记怪异的截击后,瞬间便似卷入了看不见的漩涡,连带着针后拖着的细线在空中打了个旋,随即竟如秋风中的落叶一般落了地。
那门后之人显然很有些对付暗器的经验,是以并没有用兵器直接去对抗这一招,而是四两拨千斤地利用一块布化解了杀机,机敏中又透出一丝无言的嘲讽。
刺客握紧了拳头,自认这一招“穿针引线”已炉火纯青,岂是一般人可以用一张破布便隔空破了的?这只能说明一件事:对方不仅无耻,还是个强者。
一切不过发生在转瞬间,那刺客却已做出判断,反手挥出一把银针、不再恋战,转身向着一侧院墙奔去。
一道破空声呼啸而出,瞬间斩落一片银光。叮叮叮几声脆响过后,银针落地,在那刚发出几撮萝卜苗的泥巴地上留下亮晶晶的一片。
奔逃的刺客听到响动,还是忍不住侧过头看了看身后。
只见那偏房大开的破门中,一道狭长的黑影从那墨一样的黑暗中探了出来。
那是一把奇怪的刀,即使在月光下也不见半点反光,同那些闪亮的银针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今夜运气不佳,竟碰上一名刀客。
对于善使暗器的人来说,突袭不成便要再寻机会,正面对抗都是要吃亏的。何况眼下这般情况……
刺客脚下步子更急、耳朵听着身后的动静,随即一个急转、向着角落的茅厕而去,身形瞬间掩入半人高的蒿草丛中。
几步开外,持刀的少年鬼魅般跟了上来,像一道甩不掉的影子,将两人间最后那点距离缩短、再缩短……
突然,前方那紧闭的茅厕柴门被人推开,一股恶臭随即扑面而来。
面带菜色的司徒金宝一边系着裤腰带一边走出来,还没回过神来,便觉眼前一黑。
迎面一道黑影凌空一跃,一脚踩中他的面门,随即借力翻出围墙,身形轻盈得堪比莺雀。
金宝惊叫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严严实实地堵住了去路。李樵脚下不停,眼看就要从那废柴身上踩过去,便听身后女子急急叫道。
“不要追了!”
少年的身影生生顿住,只这一瞬间的犹豫,那刺客的身影已消失在屋瓦之间。
秦九叶踉踉跄跄从屋内走出,一只脚还光着、另一只脚趿拉着鞋,身上草草披了一件外裳,直冲到那少年身前。
“不要追了,你不要命了?!”
李樵转过身来,杀意自那双眼睛肿慢慢褪去,只留下几分困惑。
为何他去追那刺客,便是不要命了?他不懂这其中到底是什么道理。但他看到她那张惊魂未定、有些苍白的面容,最终还是缓缓垂下刀尖、没有再说什么。
下一刻,晚一步赶来的秦三友已一把将他拉开,两手抓着秦九叶前后左右地看了三圈。
“可有受伤?”
秦九叶胡乱摸了摸身上,飞快摇头。
“没有没有。”
秦三友胡子微颤,还是不肯放开她,只抓着她的肩膀、又问了一遍。
“当真没有?我看那人往屋里扔了东西,当真没伤到?你再好好瞅瞅……”
秦九叶没说话,眼珠子不由自主地往旁边那低着头的少年身上转了转。
她没有受伤,因为那些银针刺破窗户的一瞬间,那不知何时便藏在她房间里的少年便一把将她扑倒、压在了身下。
事情发生得太快,但她此刻却仍记得他扑倒自己时的那种迅捷、他紧贴着她时沉重有力的心跳声、还有他开始行动那一刻身体肌肉收缩的力量……
秦九叶下意识抬手捋了捋有些发皱的衣裳。
“李樵这不是还在呢?不会有事的。”
她这话一出,一旁正揉脑袋的金宝便敏锐察觉到了关键之处。
“他在你房间做什么?”
秦九叶明显一顿,随即缓缓看向那少年。但随即意识到两人先前还闹着别扭,又只得生生将目光转开来。
谁知那少年顿了顿,竟主动接过了话茬。
“我先前惹阿姊不开心,便想寻她道个歉。没承想却撞上了这种事。”
道歉?什么事道歉非要三更半夜、跑到人家房里去道歉?又哪那么巧,你一道歉那刺客便冒出来了?
众人将质疑的眼神投向秦九叶,后者费了很大力气才绷住脸上的表情,若无其事地总结道。
“是啊,真是好巧。我也是今日才知道,他这功夫比我想象中要中用一些。”
唐慎言此刻也提着水桶走了过来。他一边擦着脸上的黑灰、一边上前一步,打量李樵的目光中有种说不出的审视意味。
“何止是中用一些,依我看,那是相当不错啊。”
秦九叶望向唐慎言。
“怎么个不错法?”
唐慎言顿住。他本质是个唇舌上的高手、实战中的矮子,实在经不起对方这般刨根问底,当下便虚了起来。
“倒也没有……那么不错。”
秦九叶轻哼一声,只当对方嘴快的毛病又犯了、也不想追问,一抬头却见李樵似乎根本不怎么在意他们方才的议论,已转头去查看唐慎言带出来的那块石板了。
约莫两三寸长的银针纤细如发丝,却能根根立于石板之上,足见那御针之人手法之纯熟老练。李樵垫了衣摆将其中一根银针取出,石板上留下的小孔微不可见,过了片刻竟有彻底消失的趋势。
“飞针成弋,来去无痕,”唐慎言不知何时已凑了过来,两只眼珠子盯着那针又反复瞧了瞧,“这刺客使的好像是慈衣针。那是从前衔花门高手江慈的拿手绝活,虽说不上什么神兵利器,但也曾是令许多江湖豪杰头疼的暗器之首。”
秦九叶挠了挠头,想起过往“背尸”时听来的旧闻,不由得开口道。
“可听闻这江慈因重病多年前便已身故了,衔花门也因此没落。这针到底从何而来?总不会是那江慈诈死、还半夜跑来咱们这座小庙装神弄鬼吧?”
李樵勾了勾嘴角,脸上神情似乎有些怪异。
“人终究一死,但兵器却不一定。不在江湖中出现,并不代表完全消失了。或许它只是不能在明面上展露锋芒罢了。”
唐慎言听得认真,竟也跟着点了点头。
“李小哥说得不错。人死了,这兵器和功法也是有可能落在旁人手中的。何况若仔细去看,这针也不是当初的慈衣针。那江慈入江湖前是永施一带出了名的慈母,虽终身未嫁却以一人之力抚养了六名稚童长大成人。相传第一根慈衣针是缝衣用的绣针改的,意在穿针引线中攻敌之要穴,针上不会淬毒。而咱们手上这根……”
秦九叶没说话,上前小心从李樵手中接过那银针,低头嗅了嗅。
“不止是毒,还是剧毒。但不得不说,针上淬毒,杀起人来效率更高。”
她说罢,又竖起耳朵听了听周围的动静。然而围墙外已久静悄悄的。
听风堂内已闹翻了天,那些先前连点个艾草都要跳进来查看的士兵却连半点动静也无,至今仍无人进来查看,只怕已是凶多吉少。他们或许功夫不错、也根本没有想到看守一个破茶堂竟能遇上这等凶险,最终败于转瞬与毫厘之间,令人唏嘘之余也着实令人背后发凉。
秦九叶一时沉默,却见唐慎言挥了挥袖子,脸上已褪去了方才的惊惧之色,又犯了嘴痒的毛病。
“这便是真正的高手与刺客杀手之流的本质分别。在这江湖中,有时杀死一个人也并不能为自己赢得尊严。以这种手段,尤其不能……”
唐慎言摇头晃脑地说着,一旁脸色阴沉的秦三友终于忍无可忍,大喝一声打断道。
“眼下最重要的难道不是禀了官府将那凶徒早日缉拿归案?一个个地在这研究这劳什子什么针,真以为自己是那江湖中主持正义的大侠了?!”
秦三友嗓门大,将一旁打瞌睡的杜老狗吓了一跳。杜老狗有些烦躁地撩起一头乱发,两眼迷蒙地说道。
“人都跑没影了,禀了官府又能怎样?他们当真肯信我们的说辞吗?就算信了又去抓谁?”
抓谁这还用问?八成是苏凛的人。
秦九叶心中一阵腹诽,但终究没有说出口。她怀着私心去寻邱陵结果险些被苏凛半路“灭口”的倒霉事,眼下应当只有李樵知道。
想了想,她还是看向唐慎言。
“你是如何发现那刺客的?”
唐慎言深吸一口气,将自己如何肚疼、如何大解、如何撞破刺客的事如实讲了一遍。
秦九叶听得入神,突然开口问道。
“你说你发现他时,他是在账房?”
唐慎言点点头。
“准确来说,是藏在账房外的屋檐下面。”
秦九叶不说话了。
若真是苏凛派来灭口的杀手刺客,为何不直接去有人的内院,偏偏要先去那一看便不会有人住的账房呢?
她的沉默被李樵看在眼中,后者仿佛知晓她心中所想一般,下一刻已低声开口总结道。
“或许灭口只是其一,对方可能是在找什么东西。没有先下手杀人,只是想留个活口、方便问话。”
秦九叶却仍有困惑,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发尾。
“可是到底要找什么?康仁寿的金葫芦吗?”
如果真的和金葫芦有关,今夜的事岂非是个乌龙?毕竟她和李樵都没有拿到那金葫芦……
等下,他们虽然没得手,可不代表旁人没有得手。如果那人还是和他们同行之人,苏家自然会怀疑到听风堂的头上。
“是许秋迟,”手指动作一停,秦九叶再次开口时,声音中已带上了几分咬牙切齿,“那日寿宴,我与李樵一直跟在许秋迟身边,摆明了是一条船上的人。事后那纨绔顾左右而言他、纠缠着不肯离去,转头却又装起死来,一整日都没露面,八成是东西到手、心中有了底,不管我们死活了。”
好巧不巧,那苏凛白日又在督护府院见过她,自然便将疑心转向了听风堂,所以晚上才派人来试探确认。
这最后一句推断,秦九叶自然是没说出口的。
但她说出口的话已然够可怕的了,其余几人瞬间变了脸色,本就有些虚脱的金宝干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这、这可如何是好?二少爷这算不算过河拆桥啊……”
秦九叶不理会金宝那无用的哀叹,脑海中思绪不停。
她的推断不是全无来由,但还是又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就算是找金葫芦,为何偏偏是账房?”
几乎是同时,她的疑虑便一字不差地从那少年口中说了出来。
秦九叶一顿,正要跟着追问几句,却在下一刻看到老唐沉默的脸时、瞬间明白了什么。
“若是金葫芦这样重要的物证,我们拿到手后势必会贴身携带,绝不会放在没有人又堆满杂物的房间,”秦九叶盯着唐慎言,单刀直入地问道,“你先前说过,这账房里也存你那些还未销出去的消息,燕回头的消息也是一并放在那吗?”
唐慎言一窘,似乎没料到自己老底就这样被人当众揭开,半晌才含含糊糊地说道。
“就算如此,你到底想说什么?”
秦九叶收回目光,心知自己猜得应当八九不离十了。
“你还记得吗?当初许秋迟曾说过,邱陵之所以怀疑你同这几起案子有关,是因为康仁寿在死前半个月曾来听风堂光顾过。康仁寿取过燕回头的消息,这件事让许秋迟知晓了,第一反应便是来寻你的麻烦。可见若是旁的有心人知道了,定也是同样的想法。”
而那策划了一切的背后之人更是如此。毕竟对于干坏事的人来说,没有什么比斩草除根、毁尸灭迹更重要的事了。
唐慎言的脸色变得有些不好看起来。他就算再蠢钝,眼下也能听出来秦九叶那几分没有说明的深意了。
账房里打翻油灯燃起的火苗已经被扑灭了,但今夜的这出乱局却还只是开端。
缓了缓,唐慎言艰难开口问道。
“所以,这刺客到底是不是苏凛那边的人?”
“这不好说。若是苏凛的意思,他此时才出手是否太晚了些?可毕竟我白日才在督护那里撞见他,晚上便出了这种事,要说没点关联,也实在有些奇怪。”
秦九叶的脸色不比唐慎言好到哪里去。眼下众人都在一处屋檐下,唐慎言的担忧又何尝不是她的担忧。
“不过有一件事可以肯定。康仁寿在听风堂交易过的信息对他们来说很重要。比那能当杀人罪证的金葫芦还要重要。”
63、少爷有请
与听风堂一街之隔的闻春巷外,夜巡的小队已在约定好的石桥下汇合。
桥下水静流,桥上月正浓。铁蹄声由远而近,踏碎一地月光。
来人从马背上翻身而下,桥下等候已久的数名小将齐齐躬身行礼,一人随即上前一步低声复命、正是督护参将陆子参。
“禀告督护,一刻钟前有人从听风堂逃出来,往城北的方向去了。那人手段阴毒、手脚轻得似鬼一样,暗器突袭了我们的人,张闵和周力觉察后跟出两坊的距离便跟丢了。请督护下令,通知城北戒严,彻查此人。”
邱陵沉默片刻,随后才淡淡开口道。
“我让你亲自带人守在听风堂,你为何不在?”
陆子参那张须发浓密的脸已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半晌过后,他再难掩愧色,单膝跪地请罪道。
“入夜后属下发现城东有动静,便抽调人手前去查看,不承想却是先前闹得很凶的那盗贼。此人在城中作乱已久,行事越发嚣张,与那城外劫道的悍匪无异,属下实在不能容他再放肆下去,这才亲自去拿人……”
“你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年轻督护语气冷静得听不出任何怒气和责备之意,似乎一心只在分析局势,“对方有备而来,不仅摸清了城中宵禁时期的布防,还摸清了你们几个的性子,绝非等闲之辈。”
陆子参的脑袋埋得更深。
最近不知是怎地了,自己总是三番两次地被人挑唆情绪,陷入办事不利的处境。要知道,从前他可不是如此的。定是那姓李的小子带来的一股邪风,将他的胡子都给吹歪了。
“属下办事不力,任凭督护处置!”
“办事不力,军法处置。眼下就不要在我这里废话、浪费时间了,”邱陵边说边从身上取出一张标记过的城池简图交到陆子参手上,“这是我简单标记过的图纸,你即刻带少衡搜寻几处重要的石桥和码头,靠近河道的浅滩附近也不要放过,其余人按先前布控收网。不论是否有收获,天亮之前都务必回府禀报。”
对于这样一座靠水吃水的城池来说,“路”之一字有时远不止街巷干道那样简单。
陆子参瞬间会意、连忙接过图纸,众人齐声领命,各自翻身上马,依照先前分好的编号散成四五个小队,向着四面八方而去。
陆子参走在最后,临行前实在没忍住、回头多嘴道。
“方才那听风堂里动静不小。督护若是放心不下秦姑娘他们,便去听风堂看一眼吧。”
他说完这一句,似是生怕自家督护下一刻会开口斥责、为他今夜行径再记上一笔,连忙夹紧马肚、飞速离开了石桥。
石桥前再次安静下来,邱陵站在原处,许久转头望向不远处守器街的方向。
白日里鱼龙混杂的听风堂后街眼下空荡荡的,黑夜中只能看见听风堂中的一点模糊的亮光,隐约有些人声传来,慢慢又归为平静。
他站在那里观望了很久,直到那院子彻底恢复了安静、灯火也熄了,这才调转脚步、上马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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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一过,九皋城渐渐起了风。
月亮从云层中露出片刻,不一会又隐入阴云之下,连带着整座城都跟着明暗变幻起来。
城南城北交接处的一条安静细流中,一道影子安静破开水面而过,快得连河边新长的细草都没有被扰动,若不细瞧只怕会以为不过是一尾浮上水面透气的河鱼。
终于走出最后这段水路,那影子缓缓靠近岸边、浮出水面来。
影子的动作很慢,河水化作水珠从其身上那件特质的鱼皮水靠上滑落,几乎没有声响。
影子一步步走出河水,迅速脱下那件水靠放入背囊中,随后匆匆奔上那座岸边的石桥,石桥桥拱处挤着两个斑驳的小字,隐约是“了无”二字。
这石桥又短又窄,一眼便能望尽每一个角落。
过了这座桥便是北城。而今夜的北城,注定不会有人注意到一道从水里钻出来的影子的。
嘴角勾起一抹弧度,那黑影转瞬间已踏上桥面。
“夜路难行,我家少爷请姑娘搭车。”
冷不丁,一道有些冷傲的女声在背后响起。
那黑影顿住,并没有立刻转过身来,开口时竟发出的是女子的声音。
“你来看我热闹?”
红衣女子抱刀立在桥头那株老桑树的枝干上,衣摆因夜风而微微飘动,像是一卷在夜风中展开的战旗。
“是你自己技不如人,我家少爷好心要帮你,你又何必在这恶言恶语?”
桥上一身黑衣的女子笑起来,笑过后声音更冷。
“我便是再不济,也轮不到你一个被人嫌弃的臭丫头来奚落。再来招惹我,我便反手在你这张小脸上扎几个眼出来,看你以后还如何伺候你家少爷。”
江湖之中,真正有本事且狠心之人是不会在口舌上浪费时间的。他们会选择直接出手,让对方再没有开口的机会。
这道理姜辛儿从前是不懂的。若是以往有人这样用言语激她,她便会怒气上头、提刀而上、不战个你死我活决不罢休。
但如今她已得了“高人”指点,能一眼看穿对方此刻的处境,只若有所思地停顿片刻、随即缓缓开口道。
“我家管事说,你是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主。我先前还不信,今日一见才知果真如此。”
桥面上的人没说话,但那双露出来的眼睛中情绪却十分可怕。
但她此刻不能再耽搁了。黑衣女子收敛情绪,抬脚便向前而去,似乎全然未把姜辛儿放在眼中。
下一刻,红衣自树上翻身而下,一个起落间、已然欺近到那黑衣身后。
“你本就不是我的对手。若非少爷让我请你,我早就一刀砍翻你、再将你拖走了。”
黑衣女子一个灵巧的闪步退开来,面巾下发出一阵冷笑。
“你敢!你我都是一处出来的,若让庄主知道了,你以为邱家就能护你到底吗?何况你算什么东西?一条狗而已,哪个主子愿意为了一条狗开罪庄主……”
“我不养狗,只养鸭子。”
男子轻松愉悦的声音在石桥对岸的马车中响起。
那马车停在一片烟柳月色之下,车帘伴着一阵打扇的声响一开一合,随风带来一阵暖香。
“我既然留下她,就会护着她。她在我身旁一日,便是你那庄主亲自来要人,我也是不能让的。”
黑衣女子眼珠微转,屏息环视四周。
“月黑风高、更深露重,二少爷孤身前来,不怕被夜行的恶鬼抓去打了牙祭吗?”
许秋迟的声音听起来笑意更浓。
“姑娘说话怎地如此难听?我担心你探完听风堂不认识来府上的路,这才特意出来迎你。何况我怎会是孤身一人?辛儿不是还站在那里吗?”
黑衣女子心中已拿定注意,一个佯攻过后,不等那姜辛儿再缠上来,反手已挥出三根银针,直奔那马车中人而去。
车帘后的人似乎毫无察觉,任凭那毒针将轻薄的车帘击出一排小洞,再无声响。
黑衣女子勾起嘴角,然而下一刻,那车帘竟被人轻轻撩起。一只养尊处优、戴着紫玉扳指的手探了出来,一如既往的悠然自得。只是今夜那双手中轻握着的不再是那把兽骨腰扇,而是换作一只木盆大小的绣绷。
那绣绷细竹作框,猛地一看似乎同闺中女子们经常把玩的没什么两样,只除了上面的那块绣布瞧着格外厚重了些,好似一面鼓皮一般,细看上面的“绣线”既不是寻常彩线,也不是金丝银线,而是最普通不过的粗麻线。
眼下,那绣布上正立着三根毒针。许秋迟手腕转动,那三根毒针便在月光下流转出一道道寒光。
绿衣女子将此物交给他时说过的话似乎还萦绕在耳边,他抬手轻轻拂过那张绣绷,再开口时声音中竟有些惋惜。
“慈衣针固然刁钻有趣,可你既承袭此针,当知晓它的来历。此针能透顽石、穿利甲,却唯独对上布帛衣料时会落于下乘。尤其是以浆糊过的碎布做底、粗麻做线、行针密密的料子,俗称……”他说到这里故意停顿片刻,将那绣绷上的东西取了下来,“……俗称鞋底子。这是江慈其人纵使修习杀人之术,也无法摒弃的最后一丝真情。而你既无此情,想必是不能参悟的。”
江湖之中,当面驳斥一人对自己的兵器一窍不通,这是何等的羞辱?何况对方根本不通武学,只是个四体不勤、连刀都提不起来的纨绔少爷。
饶是那黑衣女子再狡猾能忍,也实在无法忽略对方话语之中的嘲讽奚落之意,黑布上露出的那双眼中有难以遮掩的怒火。
她想狠狠教训那声音的主人,然而姜辛儿已经如一座座铁塔般守在了那马车前,而那马车中的人也因此变得更加有恃无恐起来。
“听闻古时曾有武学大家,正是用一只青面麻底的布鞋破了那剑痴的最得意的招式。你倒也不必为此感到羞愧。”
下一刻那绣绷被缓缓放下,一张似笑非笑的脸从车帘后探了出来。
许秋迟的声音再次响起,虽仍悦耳、却已带了些凉意。
“你自诩聪明,却不知我那兄长最是喜欢玩弄聪明人。你该不会以为,他当真是布防疏漏,才让你顶着宵禁、穿过半个城溜进了听风堂吧?”
那黑衣女子果然身形一僵,回想自己今夜行动时种种不同寻常的顺利,心中终于有了些动摇。
似是见她沉默,对方又不紧不慢地继续说道。
“他与我不同,从小便跟在父亲身边,这城墙里的每一处暗哨、每一处布防,他都一清二楚。没人能比邱家人更了解这座城。你以为你精心规划了逃走的路线,却不知你的规划也在他的规划中。”
仿佛为了印证许秋迟所说一般,下一刻,微弱的马蹄声便在她的右后方响起、飞快逼近。
马蹄声没有徘徊停顿,几乎是直奔她所在的方向而来,听声音不止一人。她失了偷袭的先机,搞不好会陷入缠斗,而今夜的事于她而言绝不可败露……
黑衣女子沉默片刻,终于开了口。
“为何帮我?”
“我虽是个闲人,可也不做亏本生意,帮你自然是有条件的,”许秋迟又拿起那把腰扇来,一边打扇一边作势眺望远处的巷口,“是选择上车、我们一边听风赏月一边闲聊几句,今夜之事便当做你我之间的小秘密。还是选择步行回府,惹上几个甩不掉的尾巴、挣不脱的麻烦。你是个聪明人,当然知道该如何选择。你说对吗?心俞姑娘。”
晚风又起,将那黑衣女子的衣摆吹开些许,露出其下一点不易察觉的紫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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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越静,越显得那青石板上击起的马蹄声清脆响亮。
寻着那标记过的图纸,纵马疾驰的年轻参将终于带人赶到第一个重要排查点。
此处是从城南去往城北最近的一座石桥,黎水与黛绡河附近汇合、随后向东南方向流去,而西北方向的上游则分支众多,再想一一排查则费时费力。
若想进入城北,此处便是最捷径的水道路口。
陆子参翻身下马,阴云在此刻掀开一角,月光下的了无桥一眼能从桥头望到桥尾,空落落的桥面上不见半个人影。
他不死心,又翻身下到桥下逼仄隐蔽处细细查看,依然无所获。
河水安静流淌,平静的河道中连一尾吐泡泡的鱼都瞧不见。
身后那高眉深目、头上戴着半截鹿尾的小将在马背上极目远眺,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图纸。
“陆兄,此处既然无人,便快些赶去下一处吧。督护交代过,不要在一处耽搁太久。”
陆子参已然立在桥头,他动了动鼻子,努力分辨着夜风中那股微弱的气味。
是香气。一种昂贵的、暖人筋骨的香气。
“不对,这里方才分明有人停留过。”
杜少衡挠挠头,骑在马上没动弹。他的目光仍望着远处那几条黑漆漆的巷子。
“就算确实有人,现下也不在了。赶紧去追才是正事……”
陆子参那高大的身影晃了晃,似乎也觉得有理、正要离开,却又突然停住。
“等下,”他快步走到桥头旁那棵枝条繁茂的柳树下,随后蹲下身子,整个人几乎要贴到地上,“此处有新留下的车辙印。”
杜少衡皱了皱眉头,终于翻身下了马,凑近看了看。
那是一小片靠着树根背阴处生长的青苔,如今那苔面上被破开一道车辙印子,新鲜的泥土翻了出来,带出来的细小泥屑还散出来些许。
杜少衡啧啧嘴,有些不可思议地开口道。
“眼下还在宵禁期间,有个落单的逃走也就算了,怎可能还会有人明目张胆驾着马车出来晃悠呢?”
是啊,这推断任谁听了都要摇头。但真相往往就隐藏在那些“不可能”之中。
今夜的失利令人沮丧,但也催人振奋。陆子参思绪飞转。
如果那马车是从附近的什么地方冒出来的呢?就算撤离,也会很快,若是其间遇上夜巡的人,便将马车就近停进巷子深处,装作车内无人的样子静下来,反而不容易引人注意。
“谁知道呢?或许这贼人比我们想象中还要大胆,来头也更大些,”陆子参捋了捋胡须站起身,并没有急着下定论,左右环视一番后,指了指正北方向、一座颇为显眼的大宅,“那里是什么地方?”
杜少衡看了陆子参一眼,似乎觉得对方这问题有些好笑。
可他随即想起自家督护那逢家事便闭口不谈的作风,又觉得有几分了然。
顿了顿,他顺着陆子参的手,望向那座夜色中的巨大轮廓。
“回禀参将,那是邱府。咱们督护自个家。”
64、虾米的生存之道
因为白日里同苏凛狭路相逢、不欢而散,入夜后又被那刺客找上门来,秦九叶几乎忘记了自己先前去督护府院求过的那件事。
本来她确实也没有抱多大希望。毕竟从邱陵那天的反应来看,她的举动不招来些更加严苛的对待就算不错了。
可她却没想到,她头一天求过他的事,第二日便传了命令下来。
昨夜听风堂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陆子参却始终没有现身,听闻是受了什么军法,一天之内是起不来身了,只换了个冷鼻子冷眼的小个子参将一早来勘察现场顺便传令,莫说连几张烧饼,就是废话也一句没有,只将新加盖了官印的公文塞给秦九叶,提醒她务必提前准备好行李、不要耽搁了,次日一早他准时过来接人出城。
秦三友和金宝可以暂时离开、还有官府的人护送,秦九叶只觉得这是最近一段时日中少有的好消息了,心中颇有些欣慰,心道昨天那一场雨也算是没有白淋。可谁知转头到了自己人面前,却吃了颗钉子。
“我自然是要留下来的。”秦三友背着手望着窗外,自从方才秦九叶来告知他这个消息,他就几乎一动未动,“你看这园子里的景致多好,我同老唐也是相谈甚欢,这才待了几日?你就要撵我走?”
秦九叶看了看窗户跟底下那几棵稀稀拉拉的萝卜苗,又看了看秦三友。
之前闹蚊子,秦三友日日叉腰站在天井骂那棵长得过于茂盛的芭蕉树,唐慎言听了以为他在指桑骂槐,将他的萝卜苗拔了一半,两人大吵了一架过后已很多天不说话了。
秦九叶想要开口对秦三友说些什么、最终却还是作罢,又转头望向一旁叉腰望天的金宝。
“还有你……”
“阿翁不走,我当然也不走。”金宝边说边凑近前来,用一种很是欠揍的语气低声说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盘算什么。我和阿翁若是都不在,你便能和那小白脸你侬我侬、夜夜笙歌了对吧?”
秦九叶望着那张近在咫尺的大脸,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我们你侬我侬、夜夜笙歌,正好缺个供我粗使出气的白胖小厮。你若不想日日受我折磨,便趁还能离开赶紧给我离开!”
趁还能离开的时候赶紧离开。
这难道不是她的心声吗?可有些话她终究不能明说。江湖中的险恶、金银场里吃人的规矩,一个只知埋头跑船的老头和一个几乎没怎么出过村的废柴,又怎能轻易想象呢?
秦九叶不想强调自己当初鼓起多大勇气、冒着多大风险、费了多少周折才求来这一道命令,所以眼下她只能吹胡子瞪眼地立在原地,吭哧半天才憋出一句。
“你们到底走不走?!”
只见那一老一少两人仿佛演练好了、就等她这一句喝问一般,当即异口同声道。
“不走!坚决不走!”
秦九叶只觉得一股火气直冲天顶百会、就要钻出窍去,当下将手中那道盖了红印的公文摔在地上,气到发麻的嘴直打磕巴。
“你们简直、简直……不识好歹!”
她说完,蹭蹭几步走到门口、一掌推开那偏房的破木门。
趴在门外头听动静的唐慎言一个踉跄差点坐在地上,连忙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背着手转了个圈。
“斋房桌上的饼没了,老杜托我来问问。”
他话音还未落地,杜老狗叼着饼的身影便从天井那头一掠而过。
秦九叶没说话,压根没有心情同唐慎言扯闲话,当下直言道。
“明日你同我一起将这屋里的两个人撵出去,若是不肯,我便将你当初蹲墙根偷听马牧星说话然后两头收钱的事捅到聚贤楼去。”
聚贤楼是城北最有排面的茶楼,虽也是做消息和茶水生意的,可却和听风堂完全不是一回事。大掌柜马牧星精明能干,平日里惜字如金,嘴里吐出的一个字恨不能都值一个金豆子。
而唐慎言当年刚来九皋的时候,可是没少和聚贤楼的那位斗法怄气。
唐慎言没来由地吃了一记威胁,当下气红了脸。
“你自己的家事,为何要算到我头上?!”
秦九叶毫不示弱,抬手指向前厅房檐下那只铜嘴雨燕。
“你自己做生意捅出的篓子,为何要我们几个陪你一起在这耗着?”
唐慎言似是有些被拿住了痛脚,本是一张巧嘴,却愣是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脸色一时间也是难看得紧。
老秦又在屋里咳嗽起来。
唐慎言面上的怒色终于淡了些。他自诩是个读书人,这些家长里短、鸡零狗碎的琐事本是最不屑放在心上的。但思索了片刻,他显然也想将他院里的几张食量惊人的嘴赶紧送走,末了还是咬牙说道。
“罢了,我同他说几句。你到一旁歇歇,就别来拱火了。”
秦三友有多倔,丁翁村的十头驴加一块都拉不回来。
秦九叶并不觉得唐慎言能说服老秦,但她是多一句话也不想同后者多说了,只想快些离开这个让她火冒三丈的地方。
谁知晚饭的时候,唐慎言竟一副大功告成的模样,摆好碗筷后便主动上前搭话道。
“我已同秦老哥说好了,他和金宝今夜收拾行李,赶得及明日一早回丁翁村去。”
秦九叶瞪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对方所言,望向不远处秦三友的目光充满疑惑。
然而秦三友听见这一切却并没有反驳,竟似真的听从了唐慎言的建议,只将一脸不满的金宝叫到一旁低声交代着什么。
秦九叶一把拉过唐慎言,压低嗓子问道。
“你这是不卖茶、改卖迷魂汤了?你到底同他说了什么?怎么就搞定了?”
面对秦九叶的这番质疑,唐慎言竟表现得很是受用。
他平日里做事古板计较了些,如今倒是觉得摸到了些“长袖善舞”的诀窍,仿佛就此打开了一扇从未扣响过的大门。
“我同他说,这对你来说是个好机会。他若硬是要杵在这,到时候只会添乱坏事。”
“对我?”秦九叶还是不明就里,“对我来说是个什么机会?”
“傍上邱家、觅得良人的好机会啊!”唐慎言边说边冲她挤着眼睛,笑得像只咯咯叫的母鸡,“其实昨天你往督护府院跑的时候我便看出来了,下回可别说我不通这事理人情了,你不好意思说出口的话,我可替你都说了,老秦听了也很是往心里去呢,我都没多说,他自己就要走了……”
秦九叶呼吸一窒,再转过头去看秦三友时,果然见对方脸上挂着那种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秦九叶熟悉那种表情,小时候她不听话、偷着干坏事被发现的时候,秦三友就常常是这副模样。
她想起秦三友先前唠叨她的那些话,又想到唐慎言那张最会添油加醋的嘴,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
她特意挑了个离秦三友远些的位置坐下,整顿饭都吃得悄无声息。其实不止是她,其他人似乎也都有些食不知味,只有杜老狗一人吃得尽兴,只差没将每张盘子都舔上一遍。
其实听风堂最近的这几餐饭食都是如此,众人可谓一餐比一餐沉默。就好似那已经可以预见到的未来,一日比一日不明朗。
伸头一刀、缩头一刀,何况越是到了关键的时候,越是不能退缩。
秦九叶思虑许久,终于放下筷子、打破僵局道。
“昨夜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一旁的唐慎言闻言轻哼一声、显然觉得她话说得过于轻巧,开口时语气中却透着无奈。
“那还能怎么样?就算知道是苏家人干的,可有证据?那苏凛如今可算得上是邱家板上钉钉的亲家、九皋城新晋的红人,就凭我们几个歪瓜裂枣、虾兵蟹将,如何指证人家?只怕还没跨出这道门便被人当作疯子押去那郡守府衙了。”
唐慎言这一番话说出了众人心声,所有人的脸上都蒙上一层愁绪,秦九叶却没有被这股颓丧的气氛影响。
“其实那日寿宴结束后,我也并不觉得我们还有胜算。但昨夜的事后,我反而不这么觉得了。”她停顿片刻,整理一番语言后继续说道,“若依我们先前推测,那刺客溜进账房翻东西,被发现后才有行凶意图,这说明对方可能也有试探之心,试探我们究竟实力如何、又知道多少。试问若我们完全没有能威胁到对方的东西,那人为何不直接杀人灭口、一了百了?若苏凛认为邱家自始至终都会坚定地和他站在统一战线,而他又全无败迹,又为何要在那日我去找过督护后,便急着来听风堂探虚实或是灭口?”
她这厢说完,李樵便接过话来。
“因为苏凛自己也知道,他的秘密太过不堪,一旦见了光,莫说自身难保,就算是结了亲的邱家、乃至他背后的靠山,也无法对他包庇姑息。”
餐桌前的众人一阵沉默,显然觉得两人的一番话有些道理,但却也并没什么实质性的帮助。
金宝依旧垮着脸,显然还有些被那刺客迎头踩中面门后的余悸。
“我们或许是颗有些硌脚的石头子,可谁占了上风难道不是很明显吗?昨夜何其凶险,若是我与老唐没有半夜起来跑茅房,怕是就要让他们得手了。依我看,还是要想办法避避风头。”
秦九叶摇摇头。
“事到如今,躲避已经没有用了。局面已被挑明了,对方失败了一次,便还会有变本加厉的第二次、第三次……就算我们选择躲避退让,结局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秦三友佝偻着身体缩在那张硬板凳上,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开口道。
“胳膊拧不过大腿。上次你费尽心思混进苏府,最后又得到了什么结果?就凭我们几个,恐怕就算知道了什么,最终也成不了事。”
“哐当”一声响,杜老狗终于放下手中汤碗,打了个响隔插嘴道。
“不如还是禀了督护?都说断玉君青重山书院出身、又在那昆墟门洗练过,身正令行且不畏强权,同那郡守樊大人也是敢拍案叫板的。而且他似乎并不喜欢那苏家二小姐,他们二人八字气场不合,我见过一次便知晓了……”
秦九叶实在听不下去,脸上显出几分怪异的笑来。
“禀告督护?我看他对此事一清二楚,只是不想出手罢了。”
昨日之前,她确实将邱陵当做一切的转机、她能够到的唯一一根稻草。
但经历了昨天的事、今早又接到那加盖官印的公文后,她慢慢便有些想明白了,那人是有意放任事情发展下去的。
就算他丝毫不在意她一个村姑是死是活,但依他那破案时连家都不回、日日睡在垃圾堆里的性子,又怎会放任她一个关键“证人”独自在外面乱跑?
说到底,她不过只是他破案过程里、层层设计布控中的一环罢了,为的便是刺激苏凛出手。而放秦三友和金宝回去,不过是安抚棋子的一点“甜头”,他知道她无法拒绝,这盘棋也终究要向着他预期的局面发展下去。
“话既然说到此处,我也不妨再告诉你们一件事。”秦九叶说到这里,声音也不由得放低了些,“今早那来送官文的小个子随口向我提起,宵禁从今夜开始便会取消了。”
她的声音虽小,可唐慎言的嗓门却大了起来。
“什么?!怎、怎地就取消了?那贼人岂非比之从前要更加猖狂?进出我听风堂如入无人之境?”
是啊,他们几个都懂的道理,邱陵岂会不知?而且她才不信,昨夜的事,邱陵会全然不知情。
相反,那日她从督护府院出来后,他一定有派人盯着她或盯着听风堂。
这几次交手,虽然不知为何,但她能感觉到他并不完全信任她。而那日在雨中巷子里的遭遇对她而言也是一个警示,提醒她无论陷入何种困境,都不能试图将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一个外人身上。
为何在宵禁那样严格的时段里,还能有刺客闯入听风堂后逃走?
她有理由相信,这次听风堂被夜袭的事,他多多少少是在利用她的。
就像从前秦三友教她逮鳝鱼时的诀窍一样:袋子口不能扎太紧,相反要留松些,否则大鱼就算循着饵追过来、也进不了这提前下好的网中。
她乃至整个听风堂就是那活饵,引苏家自乱阵脚、露出真面目的饵。
他身为官路一片光明的新任督护,也需要考量苏凛执意结亲的用心和底色。如果苏家确实不堪,他不仅要追查下去,还要及时和对方划清界限,免得日后牵连己家。
只是这一次他没能得手。但从某种角度来看,邱陵确实很聪明,不是固执己见、刚愎自用之人,有了寿宴那一番试探未果,他察觉对手远比想象中狡猾且谨慎后,便有意要将“捉鱼的袋子口”再放松些。
而取消宵禁或许只是其一。
她能理解他的处境和做法。毕竟对他来说,她只是个做偏门生意的江湖郎中,看起来自私且狡诈,而他们在那苏府“初次相识”时的场面亦是不太美妙。
他们之间无法互相信任,就像权贵与平民之间无法平起平坐一般,是道既无法言说、也轻易填不平的鸿沟。
这一切的一切,说到底不过是大家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做出的决定罢了。所以既然如此,那就让她为自己这一边的人们,争取一些更多的机会吧。
“我们不用去求督护。”秦九叶声音中透出一种长久压抑后如释重负的洒脱,整个人一扫这几日的思虑重重,反而多了几分畅快,“但我们可以利用督护,利用他的力量让这件事变成对我们有利的定局。”
唐慎言闻言,下意识摇头。
“我看你是昨日淋多了雨、天灵盖里进了水。你上门去求一次都如此勉强,难道还要上赶着去求第二次?”
他一时嘴快,说完突然意识到什么,有些心虚地飞快看一眼一旁的秦三友,后者掩饰性咳嗽几声、埋下头去。
这短促的一幕落在秦九叶眼底,一切早已不言而喻。
看来因为今早那道“放人”的官文,她先前孤身去求邱陵、搞得一身狼狈的事在听风堂已不是什么秘密。不过转念一想,这倒也省去她不少麻烦。
秦九叶深吸一口气,面上非但没有半点糗事被揭开的恼怒,反而比方才更多了几分坚定,那双黑亮的眼睛深处好似有光火在燃烧一般。
“人家不将我们放在眼里,我们便也放弃抗争、心甘情愿任人轻贱吗?”
她的话一出口,整个听风堂都陷入一片寂静无声之中。
秦九叶不知这无声中有几分同她一样的不甘,她只觉得到了不得不开口发问的时候。
许久,不知是否是方才那宵禁取消的消息产生了些作用,唐慎言终于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
“大家活着自然都是不容易的,只是螳臂当车的蠢事也是不可取的。你倒是说说看,你要如何利用那油盐不进的断玉君?”
其余人闻言,也纷纷点头望了过来。秦九叶见状,不由得压低嗓音道。
“我心中已有个计划,还需得大家一起细细商议。只是眼下我们手中能用的棋不多了,每一步都要谨慎……”
“我去。”
她话还没说完,一旁的少年已经站起身来。这下,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落在李樵身上。却见他说完这一句,似乎生怕那女子会拒绝一样,又连忙接着说道。
“你若不放心,跟着便是。”
有了宝蜃楼里那次经历,他当然并不希望她真的跟着。
他只是莫名有种提刀请命的冲动,而这种冲动在一瞬间盖过了他的理智和判断,令他那向来严格遵守的某种生存之道发生了偏差。
他想,这是因为他喜欢她说“利用邱陵”时的神情。那是一种轻快而没有负担的神情,藐视一切权威与不可为,誓要用求生的渴望击碎一切。
秦九叶看一眼李樵,显然有些看不懂他眼底那些翻涌的情绪从何而来。
她现下说的可不是什么沾了蜜的美差,而是吃力不讨好的苦活。而且若论与自身利益的纠缠,他可谓是这桌人中最不相干的那个,除非……
对,是为了解药。一定是为了解药。
跟去苏家、去抢糖糕、赶走刺客、主动请命,都是为了解药。而她则是这解药的关键。
勉强想通这一层,秦九叶终于可以收敛思绪,再开口时、语气已恢复了冷静。
“邱家是把双刃剑,我们既要行险着,便要好好布划一番,首先是要找个能在外行走的生面孔。咱们几个人中,我与李樵已在苏府露过面,那苏凛是个眼毒之人,见过一次的人竟然都记得,阿翁就更不必多说,先前送菜定已在附近混了脸熟。老唐和金宝昨夜与那刺客近距离打过照面,八成也是露了脸。这样算来……”
秦九叶顿住,所有人的目光都缓缓落在杜老狗身上。
杜老狗方才吃饱喝足,此刻正有些饭气攻心、睡虫上脑,一时没有察觉,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
“你们瞧我做什么?”
秦九叶郑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语气前所未有的严肃。
“杜兄当日曾同我说起过救世的梦想。如今,这重任便要落在你身上了,你开心不开心啊?”
杜老狗打了个激灵,缺了指甲的手不自觉地蜷缩起来。
“这、这救世之说,岂可儿戏?我不过这尘世江湖中一只不起眼的小虾米罢了,恐怕实在担不起这……”
秦九叶瞥他一眼,瞬间便觉得这江湖骗子或许根本就不疯癫,不知平日里那副模样是另有隐情还是装出来的。
她没有收回手,反而用力抓了抓对方的肩膀。
“虾米又如何?虾米也想活着啊。既然小鱼要吃虾米,虾米便只能引大鱼出来了。”秦九叶抓起盘里新炸过的黄豆,一粒粒摆在桌上,“我们来做饵,让苏家露出真面目来。机会只有一次,若不能一次揭开个彻底,对方便再也不会给我们机会了。”
既然左右躲不过,她会做一只尽职尽责的小虾米的。
这就是她一直以来扮演的角色。
微不足道,却又顽强不屈。
65、等待机会
今日的苏府气氛格外微妙,听闻家主苏凛从昨日回府后便没有从自己房间出来过了。
一众管事婆子们行事分外小心,出入主院的时候鞋底子都放轻了不少,可转头到了私底下便再压不住心底的疑虑,多少都在议论:苏家到底发生了什么。
有人推断说,许是那日的寿宴出了问题。
可究竟出了什么问题,便又是众说纷纭、无从查证了。有人说是宾客席间混入了些奇怪的人,惹了老爷不快。又有人说那惹到老爷的人不是旁人,正是那邱家二少爷。而邱家两位少爷先后前来示好,许是在为那名不见经传的二小姐争风吃醋,老爷正在发愁如何才能两边不得罪,所以这才闭门不出。还有人说,其实归根结底、和这些外人的事关系都不大,只是那日寿宴过后,老夫人的病又发作了,这才令苏老爷寝食难安、夜不能寐。
这些事放在墙外人眼中不过就是些鸡毛蒜皮的琐事家事。可对于困在那些高墙里的下人们来说,还有什么能比那些老爷小姐们的传闻轶事更有趣的东西呢?
踩在脚下这辈子是不可能了,放在嘴里嚼一嚼总归无伤大雅吧?
众人越聊越起劲,说到兴起之处,就连小厨房里正做活的小厮婆子们都有些压不住嗓子了,手中的活计也慢了下来。
冷不丁,一道脆生生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背后议论主子,你们好大的胆子啊!”
满院子的小厮婆子们吓了一跳,锅碗瓢盆连带着摘了一半的菜叶掉落一地,一时间跪地行礼声此起彼伏。
许久,一双藕粉色的绣鞋轻轻自他们面前走过,随即一道婉转悦耳的声音响起。
“都起来吧。”
领头的小厨房管事张嬷嬷长出了一口气,扶着膝盖站起身来。
幸好啊幸好,来的是这不管事的二小姐。若是遇上了大小姐,今日可就倒了霉了,不脱层皮怕是都过不了这道坎。
“原来是二小姐。不知二小姐有何贵干?这大热天的、还要到这烟气熏天的地界亲自跑一趟。”
苏沐禾没说话,她身旁那粉衣婢女却有些不快,当下斥责道。
“怎么?见来的是我们小姐,便连句请罪的话也懒得敷衍了吗?”
张嬷嬷一顿,显然并不将对方一个小丫头放在眼里,仗着一张老脸常在内院走动、就算是在正房那也有几分薄面,当下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为了前日寿宴,咱几个老婆子也忙里忙外累了大半个月,今日可算得了闲,便多嘴了几句,二小姐千万莫怪。”
苏沐禾微微一笑,再开口时却是对着那守着柴火堆的小丫鬟。
“我午后便交待过的鱼粥可备好了?”
那小丫鬟一愣,几乎不敢去看那张嬷嬷的脸色,低着头说道。
“备好了。一直在炉子上温着……”
苏沐禾看一眼商曲,后者便径直走到炉子前,小心取了一碗鱼粥放入一早备好的漆盒中,拎到苏沐禾面前来。
苏沐禾那只不染丹蔻的手轻轻拨动瓷匙,先是凑近闻了闻,随后浅尝了一口便放下了瓷匙。
“我不是说过,这杀鱼前要先在鱼尾处慢慢放血,细细刮去鱼肚中黑膜,再用露酒细细腌过半日才可下锅吗?”
她此话一出,院子里顿时陷入一阵沉默。
熬鱼粥本不是什么新花样,只是时间久些、其中工序有些繁复,以往下人们省去几道或是做得粗糙点,主子们也觉察不出。谁知这一回竟碰上了个矫情主。
这二小姐的舌头上是住了什么精怪吗?连一条被熬得稀碎的鱼有没有在尾巴处放过血都尝得出?
“我自小同姐姐一起学习分辨药材,连晒了一日和两日的甘草都能辨得出,何况区区一碗鱼粥,张嬷嬷你说吗?”
她言语中说得是鱼粥,可言外之意显然指的是别的。
张嬷嬷一咬牙,决定装一回蠢。
“奴婢愚钝,不明白二小姐的意思……”
苏沐禾没有立刻说话,而是示意自己的婢女新盛一碗粥装进漆盒后到门口候着,自己稍慢一步走在后面,用一种很是轻柔的声音说道。
“张嬷嬷这腿脚看起来越发不利落了,以后可要多留意着才好。不如明日我便同姐姐说一说,将张嬷嬷调去老夫人身边伺候、做些细活,往后也可轻快些。”
张嬷嬷那魁梧的身板子在听到”老夫人“三个字后,控制不住地一抖。
谁不知道最近那老夫人的院子里阴风阵阵、怪事不断、邪门得很,身边的小厮丫鬟换了几批,有两个说是回了乡下探亲,却一直没有回来,谁知道是惹了什么祸、遭了什么殃?看门的薛老头甚至同她私下嚼过舌根,言语中暗示说:只怕那凭空失踪又惨遭杀害的康先生都和那院子里的人脱不了干系。
“多谢二小姐体恤,上了岁数多少有些小毛病,奴婢不敢给自己找借口。今日之事还请二小姐大人大量、不要计较,奴婢之后定会尽心尽力地做事,二小姐若有什么也尽管吩咐……”
她低着头急声辩解着,说到最后终于察觉到什么,再抬起头来时,那主仆二人早已不在院中。
张嬷嬷直起身来,几乎当下便啐了一口。
“呸,一个庶出的黄毛丫头,也敢来我这里作威作福了。”
她说完,板着脸转过身去。
“没看够热闹啊?还不滚去干活!”
一院子小厮丫鬟再不敢耽搁,各自低头离开。
张嬷嬷气不过,拿过一颗白菜放在菜板子上就开始剁起来,边剁边开始寻思:这二小姐看着同从前似乎有些不大一样。可哪里不一样,她又说不上来了。
摇了摇头,她手起刀落,那颗白菜很快便被四分五裂。
出了小厨房,苏沐禾带着商曲直奔后院那处青灰色院墙的独院,转过一道月门,她一眼便看到房间门口守着的那眉眼俊俏的丫鬟。
对方生了一双颇有神采的丹凤眼,左右施令时透着一股泼辣干练,同她那主子如出一辙。
苏沐禾深吸一口气,换上平日里那副温婉的表情,小步走上前去。
“眉冲姐姐原来也在这。听闻父亲从昨夜便没怎么吃东西,我做了些好入口的鱼粥送过来。不知父亲可在里面?”
大丫鬟眉冲闻言转过身来。
她身为下人,听一个小姐称呼她为姐姐,竟丝毫不觉得有哪里不对,只微微弯了弯身子就当是行过了礼。
“眉冲见过二小姐。老爷说了,现下不想见人。”
“见不见,也不由你说了算吧?”
一旁的商曲见状难掩不忿,说罢便绕开对方想往屋里去,被那眉冲不客气地一把拦住。
拿惯姿势的大丫鬟飞快瞥了苏沐禾一眼,用一种带了三分傲气的语气开口说道。
“大小姐亲自在里面伺候着,也就没旁人什么事了。二小姐请回吧。”
商曲还要说些什么,却被苏沐禾拦下。
“既然如此,那沐禾便不打扰了。”她说完,示意商曲将那漆盒交给眉冲,“这鱼粥还要劳烦眉冲姐姐代为转交,我方才从小厨房取来的,还热着呢。”
眉冲一言不发接过那漆盒,直到目送那一对主仆离开主院,这才将手里的东西“哐当”一声扔在地上。
“熬汤熬上瘾了。上杆子去巴结督护还不够,连自己亲爹也要占着。”
她话音未落地,门内便传来一声清脆的呵斥。
“什么声响?让你看个门都看不住吗?”
眉冲一凛,连忙站好。
下一刻,只听那雕花门板后传出一阵可怕的、压抑的嘶吼声,紧接着便是一阵激烈扭打、重物落地的声响。
方才还威风凛凛的大丫鬟面如金纸、额角沁出汗来,再不见方才倨傲的神色。
她快步走到那道月门处、向外张望一番后,叫住几个正好路过的小厮。
“你们几个,给我把这院子守住了。若是再放一个人进来,我让你们好看。”
那几个小厮连忙应下,各自散开来、将那处本就不大的院子围了个水泄不通。
数十步开外的竹林后,一个粉色身影小心探出头来,看明白形势后又缩了回去,快步走到隐蔽处同自家小姐轻声汇报道。
“小姐果然料事如神。就是这大小姐将院子看得这样紧,不知究竟在搞什么名堂。”
苏沐禾脸上神情淡淡的,望着那处院子的双眼中却透出几分嘲讽之意。
“秋蝉知晓凛冬将至,也要竭力鸣叫几日。何况是人。”
粉衣丫鬟显然没听懂自家小姐的弦外之音,仍沉浸在方才被驳了面子的憋闷中。
“要我说,那鱼汤不送也罢。小姐如此费心,那督护府院可是半点表示也没有,眼下瞧这院里其他人的样子,私下不定怎么看您笑话呢。”
“一碗鱼汤而已,既然能免去许多麻烦,难道不好吗?”
商曲一脸茫然。
“什么麻烦?”
苏沐禾的声音越发轻柔,面上却带了几分叹息之意:“有了之前的事,父亲显然已对我有所防备,就连寿宴也不愿让我露面。我若不熬这鱼汤、做出些讨好的姿态来,反而要令他们生疑,进而揣测我是否所求更多。与其那般,不如我先挑个罪名领下了,好过他们多在我身上再花心思。”
商曲听罢这才点点头,望着自家小姐的眼神若有所思。
她从记事起便跟在小姐身边了,印象中,不论是小时候分糖瓜彩绳,还是长大后分布匹首饰,她家小姐从来不争不抢,更从未主动开口要过什么。
苏家人都道:二小姐苏沐禾就是这般性子,说得好听点是安于本分,说得难听点便是任人拿捏。但不知为何,她从来不觉得她家小姐当真是个无欲无求、打算平淡度过余生之人。她觉得小姐之所以从未开口要过什么,是因为那些人给的东西,小姐压根瞧不上。
但小姐究竟想要什么呢?她也不知道。
“姐姐最近一段时间都在家里吗?”
苏沐禾突然开口询问,商曲连忙回过神来答道。
“是啊,说来也怪,大小姐之前不是一直在外忙生意的事?都没怎么看过老夫人,亏当年老夫人还那么疼她。不过看这架势,老夫人这一次确实病得不轻,只怕比上一次还要严重,她这才赶回来守着了,也不知道是否又要折腾得鸡飞狗跳的……”
“商曲。”
苏沐禾突然出声,那粉衣婢女一凛、意识到自己多嘴,连忙道。
“是奴婢多嘴了。只是内院都传是老夫人的药用完了,老爷派人四处奔波也不见有结果,大家这心里难免有些慌乱……”
“他们会慌乱,是因为害怕失去庇护,害怕能得的好处少了,害怕一直依仗乘凉的大树倒下了。可对你我二人来说,实在没什么可慌乱的。”
商曲面露不忍,语气中也有些难过。
“小姐何必说这些丧气话,让那眉冲听见了,背后又要笑话咱们。”
苏沐禾轻轻抬起手,笑着弹了弹自己婢女的脑门。
“这哪里是丧气话,分明就是大实话。不过……”她顿了顿,语气放得更轻,“眼下对他们来说不是好事,可对我们来说,未尝不是一次机会。”
商曲揉着脑门抬起头来,眼睛里是毫不掩饰的困惑。
“什么机会?”
推翻一切、重建秩序的机会,掌管人生、得偿所愿的机会。
苏沐禾望着不远处那处院子,掩在袖中的纤细手指根根握紧。
商曲望着自家小姐沉默的侧脸,先前的种种情绪又浮上心头,她鼓足勇气开口道。
“小姐总是一人思考、一人做事、一人承担一切。商曲心疼小姐。若小姐不嫌我笨,只要小姐开口,商曲愿竭尽全力帮忙。”
苏沐禾静静望向商曲,半晌伸出手,轻轻握了握对方的手,眼前却闪过那日在郡守府衙中,那瘦小女子和她身旁执伞的少年。
“莫急,风已经吹起来了。而我们要做的,就是等待时机、乘风而起。”
66、感念旧恩
今夜听风堂的小斋房从酉时开始便窗门紧闭。
天井里不知什么时候落进一只翠绿翠绿的大蝈蝈,蝈蝈在芭蕉叶间蹦跳穿梭,引得那群鸭子争相追逐,一时间羽毛乱飞、动静不小,可屋内的人仍是不为所动。
直到深夜子时,那狭小的斋房才吱呀一声开了门,五道身影面色沉沉地依次走出,秦三友走在最后,检查完火烛后掩上房门,开口叫住前面那道瘦小的身影。
“你过来。我有话同你说。”
方才在屋内有那么多机会,秦三友却一直等到现在才开口,那便是不想其他外人听到。
秦九叶回过头去,那别扭老头已背着手向院中天井的方向走去。
唐慎言等人压根也并不打算跟过去,一个个哈欠连天地往自己房间而去,只有李樵还立在不远处回头望着她。
秦九叶摆了摆手,示意那少年不要再跟着自己,随后同秦三友走到天井附近。
“怎么?不同我置气了?”
秦三友面无表情地转过身、看向她的眼睛。
“我何时同你置气了?我都这么大岁数的人了,岂同三岁孩童一样说置气就置气?”
秦九叶点点头。
“你说没有就没有吧。”
“你……!”
秦三友就说了一个字,然后便顿在了那里。一老一少大眼瞪小眼地僵持了许久,秦三友终于先软下来,抿了抿嘴、别别扭扭地说道。
“你从小就是个有主意的,这事我知道我管不了你,说多了你也不爱听。好自为之吧。”
若非从小被秦三友拉扯大,秦九叶简直不能想象这世间还能有人将关心的话说得如此难听。
她顿了顿,语气尽量和气地回道。
“你和金宝在这确实不妥。既然帮不上忙,早点脱身也没什么不好,就当给我省心了。”
好不容易想明白了要低头,可如今听了对方这番话,秦三友还是忍不住跟着着急上火。
“我脱身不脱身的有什么紧要?!我担心的还不是……”他的话戛然而止,最终只是疲惫地垂下头去,“明天一早我就带金宝回果然居,你把要交代的事情理一理交给他,就别两头操心了。”
她也不想操心,可金宝那废柴就不是个省心的主。她若不操心,果然居现下怕是早就已经关门大吉了。
秦九叶克制不住地苦笑两声,抬头看见秦三友佝偻的背影,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唤道。
“阿翁。”
秦三友的身影一顿、转过身来,皱纹深刻的脸上有一瞬间的恍惚。
过去这几年,他们之间总是要闹些别扭,她便习惯了一口一个“老秦”地喊他,似乎已经很少开口叫他阿翁了。
下一刻,秦九叶的声音便再次响起。
“跑船的活计不要做了。等我攒够了银子,你和金宝便搬进城里来住,院子我都看好了……”
倔强的老头猛地抬起眼皮来。
“等你攒够银子?你什么时候能攒够银子?多少银子算够?有命赚、没命花的银子吗?”
秦三友噼里啪啦一连串地说完,当即意识到自己这话有些伤人,但话已出口,再收不回来,只能干巴巴地挺着。
果然,那厢秦九叶听罢,方才有些平息下来的情绪又控制不住地窜了上来。
“是那樊统赶尽杀绝、是他苏家不仁不义,难道到头来还成了我的错?阿翁之所以被卷进来,还不是因为和苏家牵扯不清?大户人家本就是非多,你若老老实实待在绥清,又怎会让我眼下这般难做又操心?”
她这一番回击不比秦三友的话好听到哪去,但细细想来倒是不算完全占理不占亲。毕竟若只她一人身陷囹圄,她只怕担心银子多过担心自己,更不会如此殚精竭虑、四处奔走。
然而秦三友闻言只深吸一口气,再开口时声音虽不似方才那样咄咄逼人,但听起来却更冷硬了。
“我熬了这些年,旁的大道理不识几个,唯独是非二字算是看透。哪里有人,哪里便有是非,可真到了辩对错的时候,哪有咱这样的人插嘴的份呢?金宝有他自己的路要走,我也一把老骨头了,不值得你去拼命,那樊统若真要拿我归案,我老秦便陪他到底又如何?你今日既说起此事,我们便约法三章,日后真要是有点什么……你且顾好自己,不必顾着我。我受不起你这样大的恩情。”
秦三友倒完这一通话,那一口气瞬间便泄了,头也垂得低低的。
秦九叶呆呆望着他,心中像是堵了一块大石头一般难受,但再去理论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过了许久,那天井里的鸭子已从一边游到了另一边,她这才低声说道。
“就算阿翁不是亲阿翁,我也从未嫌过阿翁是负累。以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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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慎言和杜老狗的呼噜声隔着墙壁响起时,金宝正背对着门口收拾行李。他其实根本没多少行李可以收拾,但他愣是走来走去、做出一副很是繁忙的样子,死活不肯转过身来。
立在门口的少年看了一会,终于主动开了口。
“司徒兄可需要帮手?”
金宝动作一顿,只觉得在“装模作样”这件事上,自己算是遇到对手了。
除了随身的药箱,他自个的东西摊开来总共不过四五件,哪里需要帮手呢?对方这样说,当真不是在讽刺他吗?
许是见他许久没有回话,李樵又走近几步,用一种规劝的语气继续说道。
“昨夜的凶险,你也看到了。听风堂已经暴露了,你们若能早些离开,她也算能安心。”
金宝终于再也忍不了,将自己那打了补丁的小包袱狠狠往床上一扔,叉着腰转过身来。
“你倒是得偿所愿、心里舒坦了,费尽心思总算是将我挤走了,心里是不是已经乐开了花?我告诉你,莫要得了便宜还卖乖,她早晚会看清你的真面目的,到时候……哼!”
金宝本想再说些难听话,但想到先前种种,又有些认怂地憋了回去,只用鼻孔出着气、表示着自己强烈的不满。
那少年看他一眼,像是根本感受不到他的情绪一般,竟还露出一点微笑来。
“司徒兄心系秦掌柜,这份情谊真是难得,我很是感动。”
“那是当然!我们可是十几年相依为命、同甘共苦的情谊。我和阿翁是心系她的安危才会一心要留下、不想离开。不像你,人前一副乖巧的模样,真遇到了事,八成是靠不住的。”
少年眨眨眼,乖顺地应下来。
“司徒兄说得是。下次若再遇上昨夜那样的险情,我定会第一时间叫你来帮手。到时候司徒兄可得能腾出手来。”
金宝便是再蠢钝,也能听出对方是在嘲讽他那日蹲在茅房、躲过一劫的糗事,当下气得脸都涨红了。
“你、你是没事做了吗?非要在我眼前晃悠!”
李樵顿了顿,似乎真的被提醒过后才想起来自己此行的目的,抬手从腰间取下一样东西递了过去。
“你不是一直想要这个?我今日突然想起,便拿来送你了。”
金宝看着对方手中的那枚玉样的装饰,瞬间瞪大了眼。
金宝腰上有圈肥肉,怎么系腰带看着都不大好看。但是李樵不一样,他随便系根带子都显得肩宽腰细、背脊挺直。
这背后的真正原因,金宝是没细想过的。他只觉得这问题出在对方总是系在腰间革带上的那枚玉上。那玉看着不起眼、细瞧样式却很是特别,卡在腰间有种恰到好处的内敛之感。如果他也有一枚那样的玉饰,他的腰兴许看起来就会不一样。
只是那玉很是有些别致,他之前偷偷差人去市集上寻过,怎么也没寻到。如今对方竟然说要送给自己,他当下便有些招架不住了。
李樵瞥一眼对方面上神情,又轻声开口道。
“此物名璏,本是给那些贵族用来佩剑的。我不是贵族,亦不用剑,留着也是无用。你若喜欢,拿去便是。”
难怪样式那样好看,却原来是贵族才能用的东西呢。
金宝吞了吞口水,扭捏了一番,终于还是飞快伸出手,将那一看便有些年头的玉璏拿在了手中。
也对,他那把刀那样破,实在用不上这等好东西。
“既然如此,那、那便多谢了。”
金宝喜上眉梢、飞快将东西塞进自己的小包袱里,一抬头却发现对方并没有离开,仍在原地站着。
“怎地?又后悔了?”
李樵的面孔隐在黑暗中,声音却清晰地响起。
“秦掌柜同她阿翁并不是亲爷孙吧?”
金宝一愣,随即脸色变得有些难看起来。
“你送我东西,就是为了问这个?”
李樵没说话,竟自顾自地坐到了他那张破床板旁,整个人透着一种无声的放肆。
金宝这才有些回过神来,自知又着了道。但许是对方开口问话时的语气刺激到了他、令他不知想起了什么,金宝的语气不自觉地变得忿忿起来。
“不是亲的又如何?亲生的还有狠心遗弃、反目成仇的呢,不是亲的便做不得家人了吗?!”
李樵点点头,轻易便让他的怒气落了空。
“司徒兄说得对。秦掌柜想必也是这么认为的吧?”
金宝即便再是个棒槌,也能听出对方言语中那份正中下怀后的悠然自得,不由得一时语塞。
秦九叶认这无亲无故的小子做阿弟不过只是权宜之计,同和他、和阿翁之间多年相处的情谊怎可相提并论?他该不会以为自己也能担得起那“家人”二字吧?
然而他实在不知该如何反驳,觉得自己不论开口说些什么,都会落得下风。
他搞不明白眼前这个看起来和他一般年纪的少年究竟想要做什么、是不是真的只是想欺负自己,气鼓鼓站了一会便彻底泄气下来,将自己那小包袱拉到跟前,又恢复了说话有气无力的样子。
“她是什么样的人,你在果然居待了这些时日,心里应该有数。老秦当年捡了她、交由我娘亲拉扯大,最难的时候没日没夜在外面跑黑船,险些没了命,她嘴上不说,心里定会将这恩情记上一辈子的。她就是这样一个人,看着冷酷无情、实则最是念旧。”
秦三友固然重要,为此屈居第二位也不是不可。
李樵点点头,话锋一转继续问道。
“那她同那邱陵又是怎么一回事?”
金宝本已有些松懈下来,怎么也没料到对方会问起这个问题,当下便吓了一跳,下意识以为是自己先前说漏了嘴,仔细回忆了一番觉得并不是自己的责任,只道对方是从旁人那听说了什么,这才少了几分畏罪的心态。
“你直接去问我家掌柜不就得了?何必在这为难我?”
李樵淡淡看他一眼。
“你若回答,我便答应你日后都不见那钵钵街的方二小姐。你若不答,我这便去问唐慎言。”
唐慎言是个漏嘴茶壶,兴致一上来、不值银子的消息有多少便能漏多少,他到时候便宜得不着倒惹一身腥,还不如现下卖自己个人情。
金宝咬咬牙。
“你说话算话?”
李樵点点头。
“当然。”
金宝深吸一口气,故作深沉道。
“邱家那位少爷是秦九叶医的第一个病人。”
李樵眨眨眼。
“没了?”
金宝点点头。
“没了。”
“第一个病人又如何?”
年轻刀客皱起眉来。他杀的第一个人,他现在都快想不起姓甚名谁、长什么样子了。
司徒金宝嘿嘿一笑,脸上有种遮掩不住的得色。但凡是能让眼前的人吃瘪皱眉,他倒是愿意多讲讲那些陈芝麻烂谷子。
“倒也不如何。只是当年那邱家少爷长得实在是俊啊,我家掌柜那会在山沟沟里给人当学徒、打下手,日日同那些药罐子打交道,何时见过这么标志的小少爷?何况又是自己经手的第一个病人,当然会惦念很久的。”
李樵停顿片刻,没什么表情地说道。
“他一个大户人家的少爷,当年就算再不受待见,也不至于沦落到深山老林去看病吧?我见他如今身体矫健,也不像有什么旧疾。”
金宝越讲越有些来劲,嗓门也大起来。
“所以说嘛,缘分是个好东西,它能让两个天南海北、完全搭不着关系的人相遇。当初那邱家少爷乃是离家出走,路上跑丢了马,这才孤身一人落难山中,我们家掌柜那时还未出师,采药下山路过便救了他。这是何等的情谊?那邱家少爷若是回想起这件事,定要感念旧恩、再续这段情缘的……”
李樵的嘴角勾了勾,笑得没有一点温度。
原来她从小便养成这随手捡人的习惯了。受过她恩惠的故旧除了邱陵是否还有一个帮派那么多?似他这样在果然居做过工的是否还有好几十号人存在?而他同那些人实则也没什么分别……
想到这里,少年的左手不自觉地握紧,唇几乎抿成了一条线。
院子里传来微弱的响动声,隐约是女子那拖沓的脚步声从天井处而来。
李樵不动声色地站起身来。
“司徒兄赶紧收拾行李吧,落下东西可就不好了。”
金宝的滔滔不绝被打断、显然有些不舒爽,见对方这般说辞,连忙将那新到手的玉璏往包袱里塞了塞,嘴上不忘提醒道。
“我们果然居虽小,但规矩可不能荒废。按关系亲疏来说,我同秦掌柜可比亲姐弟,说上两句也没什么。可按理来说,拿人钱财替人做事,是断然不能私下议论东家的。尤其是你……”
少年冷冷转过头来,脸上哪里还有方才求问时的半分乖巧。
“我只是随口问起,是司徒兄豪言相赠,我却之不恭。”
金宝一呆,随即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又落了套,顿时忍不住嚷嚷起来。
“你、你算计我!”
那厢少年早已消失在月光下、不见了踪影,金宝摸着包袱里不过半个指节大小、也不知是否真的值钱的玉璏,顿时觉得自己吃了亏,不依不饶地冲到窗户跟底下喊道。
“说到底,你在果然居也待不了几天了!你不要得意得太早,谁笑到最后还不一定呢……”
他嚷嚷到一半,冷不丁迎面飞来一只烂鞋底子,正中他昨日被人踩过的面门。
秦九叶气急败坏的声音随即传来。
“三更半夜鬼叫什么?赶紧睡觉!”
金宝捂着脑门、双眼含泪地缩了回来,整个人抱着自己的小包袱蜷缩在床上。
衣不如新、人不如旧。明明他才是先来的那个,怎么现在反倒让旁人处处压一头?
哼,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左右对方能留在果然居的时日可是有数的。他司徒金宝以自己的小肚子起咒发誓:有朝一日定要让这惯会迷惑人的臭小子天怒人怨、灰头土脸地离开,从此以后都不能踏进果然居半步!
67、王八出洞
许是为了回应那新上任的督护取消宵禁一事,九皋城中不少做地下生意的地方都暗中有了动静,听闻就连那被封了好几日的听风堂也突然开张了。
当然,是偷偷开张。
堂主唐慎言在听风堂后院墙上的狗洞处开了个“小灶”,借着“销陈茶”的幌子熬起茶汤子,不动声色地做了几单生意,价钱比从前优惠了不少,几乎可算是不要钱。
买卖消息的生意本就隐秘,而光顾听风堂的江湖客许多都是常客,实在深谙这其中门道,不过大半天的功夫,进进出出守器街的人便有个百十来人。这百十来人出了巷口又汇入九皋城阡陌交通的街巷深处,消失在了看不见的江湖河海中。
当天晚上,城北苏家便遭了贼。
都说树大招风,何况苏家这样的富贵人家。而且前阵子宵禁前,城里是闹过江洋大盗的,如今宵禁一结束,那些贼盗也要开张吃饭,偷到苏家头上也不算稀奇。
可离谱的是,这苏家竟是在一晚上遭了三拨贼。听说那家主苏凛恰好外出去城外巡账未归,府上女眷吓得闭门至天亮,小厮婆子们在院子里守了一夜,天一亮便去报官了。
苏府这一夜有多坎坷,次日南城茶馆子里的生意便有多红火。
穷人家最爱听些什么打发时间?当然是听富人家的糟心事了呀。不仅听,还要七嘴八舌地议论几句,分析分析这苏家到底惹了何方神圣、怎么三番五次地倒霉,先是有人染病,如今又遭了贼。
要知道如今城中接连两起命案,官府抓不到人正在恼火,哪个财迷心窍的毛贼敢在此时顶风作案?难道不知这银子有命偷、没命花的道理么?
是以当下便有人猜测,恐怕这事不是几两银子那么简单。这苏家是藏了什么不该占着的东西,这是叫江湖中人盯上了啊。
至于是什么东西……
秦九叶倒是知道。
因为这消息便是她放出去的。
这些年她在唐慎言这里没少听故事,轮到自己编故事,没有点素材还当真有些无处下手。所幸听风堂里关着的闲人多、吐沫星子也多些,众人翻来覆去地构思了一晚上,终于定下了要安在苏家头上的这出好戏。
不久前,那丰年米店后街先是闹了鼠疫、而后又走了水,官府派了城中几家医馆药堂去清理撒药,破米袋子一车车被拉走,折腾了整整一日。可谁知道原来清理是假,转移才是真,传闻那飘忽不定的宝蜃楼原来就藏在四条子街的后巷里,谁知道那一车车拉的究竟是遭了老鼠的粮食,还是宝蜃楼里的什么东西。那日去过四条子街的药堂总共有六家,而这六家之中,眼下最有底气做这件事的,自然非苏家莫属。江湖上已有高人推测,那宝蜃楼中掀起一阵风波的箱子正是落入了苏家之手,至于那箱子里的宝贝,自然也是珠随椟走、落入了苏凛的口袋当中。苏凛要那箱子里的东西做什么?诶呦,看看前阵子还病得需得请人入府诊治、之后却又不了了之的苏二小姐,不就全清楚了嘛……
丑时刚过,天色依旧黑漆漆的。
此刻的听风堂正中天井旁,一夜未眠的女子正抱着鸭子来回踱着步子。
唐慎言窝在石案子后面打着算盘,李樵立在窗根下劈着柴,柴火垛旁的青石板上趴着剩下的几只鸭子,倒是少有的安静。
时间过得如此之慢、如此之令人煎熬,像是那坠在叶尖、将滴未滴的露水般等得人惴惴不安……
终于,一阵细微的声响贴着墙根响起,趴在青石板上的鸭子一惊,纷纷站起身来、扭着屁股跑开来。
秦九叶手一松,怀里的鸭子也“嘎嘎”叫着跳进天井中的水池里。
下一刻,杜老狗晕头转向地从院墙旁的狗洞探出头来,手中高高举起半张包过烧鸡的破荷叶,哆嗦了片刻才压着嗓子宣布道。
“王八、王八出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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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下了一天的雨,气温降了不少。凌晨时分的九皋城内起了大雾。
街头巷尾的长明灯在雾气中变成一团模糊的光,将周围的一切照得鬼影憧憧。这样的天气,就算是再严密的布防巡视也难顾及到每一个角落。
宵禁结束后的街道依旧空落落的。最近不太平,除了孤魂野鬼,无人敢在此时上街游荡。
冷不丁,一个颤抖中透出些许兴奋的声音在雾气中响起。
“怎么样?我夜观天象算出的这日子和时辰可谓分毫不差吧……”
秦九叶一把捂住杜老狗的嘴,示意他不要出声,随后紧了紧头上系着的黑布,两只眼睛骨碌碌地转来转去,紧张兮兮地听着四周的动静。
多亏了那墙上的狗洞,他们现下已经离开了守器街,现在就站在去往宝粟码头的路上。
四周雾气为他们提供了绝佳的掩护,杜老狗熟悉城中各处隐秘小道、在前引路,李樵紧跟其后,若是觉察到什么异样便停下来,示意她与杜老狗原地保持安静,过一会再继续前进。三人如此这般搭档,一路走来竟意外地顺利。
从前,对那些出门办事还要请人算日子的人,秦九叶是打心底里觉得莫名其妙的。可经过今夜的种种,她突然又觉得,所谓的“如有天助”是真的存在的。
只是她的前半生不招老天待见,这看不见、摸不着的老天爷从未站在她这一边过。
深吸一口气,秦九叶继续在心底掐算着时间。
他们先借由老唐这些年攒下的“江湖人脉”,将那编排好的小故事散出去,引来那些不好对付的江湖客们探查苏府虚实后,再将杜老狗这惯常在街头巷尾钻来钻去的“小鱼”放出去盯着苏府的动静,一旦后者沉不住气有所行动,便是他们帮忙“穿针引线”的时候了。
谣言一事早晚都会止歇,只是需得付出些时间和代价。而从先前听风堂进了刺客一事来看,她赌苏家定不会冒险继续等下去了。被动应对不是办法,他们一定会想办法将那一直藏在府中、可能为全府上下招来麻烦、乃至杀身之祸的东西秘密转移出去,等风头过去,再寻机会处理。
秦九叶自然不会让苏家舒舒服服地走到那一步。
引那“苏家王八”出洞确实不错,但这并不是今夜最重要的一幕戏。
就算苏家真的自乱阵脚、露出破绽,她也没有狂妄自大到觉得能凭一己之力将对方的把柄拿捏在手掌心的程度。大鱼就算咬了饵也不会坐以待毙,定会拼命挣扎,她搞不好不仅捉不到鱼、还会被鱼拖入水中淹死。
但她做不到的事,旁人未必不行。
有了先前几次出入听风堂的经验,她才得以提前计算好堂外巷口守卫轮换的时间,但她今夜从堂中离开,并不只是为了走脱,更是为了让邱陵手下的人在适当的时机发现她的“走脱”,然后带人追来探查一番。
没错,今晚的重头戏不是王八出洞,而是借刀杀人。
若想苏家认罪伏法,不仅要抓现行,还必须得是督护府院的人亲自来办。
而认什么罪、伏什么法,或许便是只有熬过这一切才能知晓全部的真相。
她原本以为苏家沾染命案、窝藏真凶、已是罪大恶极,但苏府寿宴却令她意识到一件事:康仁寿的死或许根本不是这一切的开端,而是某件更可怕罪行的牺牲品。她隐约觉得这一切同密室中的那只眼睛有着脱不开的关系,而问诊、凶案、寿宴,三者之间必有关联。
如果行凶之人已经连夜潜逃、离开九皋,为何苏凛又要一面兴办寿宴粉饰太平、一面又在察觉到她的意图后连夜刺探、痛下杀手?如果那凶手如今仍在苏府之中,则此人势必与苏凛关系匪浅,以至后者费尽心思遮掩一切,不到最后关头绝不退让半步。
假设寿宴是一种堂而皇之的遮掩,意在宣告众人:苏家平静无事、清清白白,那真凶很可能是当日在寿宴上露面过的人之一。秦九叶心中已有了怀疑的人选,但又觉得自己的推断有些荒唐,只能亲眼见那证据确凿才能心安。
她只能赌一把。赌这天底下不论穷人还是富人,都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和弱点。她可以为了老秦等人铤而走险,那苏凛又会为了保守自己的秘密行到哪步田地呢?
蚍蜉撼树,不自量也。因风燎原,未足方也。
听风堂或许不能令苏凛感受到需得“铤而走险”的威胁,但那些疯狂的江湖客们可以。她或许不能将苏凛人赃并获,但邱陵可以。
这便是邱陵在这场大戏中之所以重要的原因。
若是邱家确实有意同苏家暗中勾结,先前种种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此番借机将此事闹大至少能迫使邱陵有所顾忌;若是邱家已有意同苏家划清界限,只是缺乏时机,她便是要为他创造这个时机、将那划清界限的刀递到邱陵手中。
为了确保一切万无一失,她甚至还将唐慎言留在了听风堂,以备在关键时刻为那督护和他的手下“指路”。
当然,想到今晚可能要面对的情况,唐慎言本来也是无论如何都不肯跟出来的。
唐慎言瞧着是个老实书生的模样,实则内心深处也是奸滑得很,他何尝看不出今晚的凶险不比那日在听风堂遭遇刺客来的轻巧?若是出了岔子,督护这把刀非但借不到,还要砍到他们自己身上来。秦九叶等人若还没有摸到苏家“转移罪证”的踪迹便被抓了回去,苏凛得逞不说,她与听风堂众人也势必会被追责成畏罪潜逃、罪加一等,之后再想洗脱嫌疑便是难上加难。
秦九叶轻轻叹一口气,气息在雾气中消失不见。
她发现从宝蜃楼开始,自己每一步走得都比上一步更加惊险。从前为了经营果然居,她曾反复告诫过自己,要将那条她与江湖之间的分界线守住,就算赚些江湖中人的银钱,也绝不踏入江湖半步。可如今,她分明感觉到那条向来分明的界限正在慢慢变得模糊。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可如今她已没有退路,只能先拼命脱困于眼下境况再做盘算。
想到这,她又加快了脚步、紧紧跟在那少年身后。
再拐出三四条街的样子,他们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到那宝粟码头了……
下一刻,前方李樵的身影猛地顿住,随后轻轻抬了抬右手。
秦九叶见状立刻会意,连忙带着她同杜老狗闪身躲进一旁的窄巷中。
不一会,一阵马车车轮滚动的声音从身后那条街传来。秦九叶小心探出头去,只见一辆有些眼熟的马车缓缓驶出,转眼便到了巷口,随后竟分毫不差地停在了他们躲藏的窄巷前。
秦九叶顿时汗毛耸立,一抬头、果然便见邱迟那张阴魂不散的脸从车帘后探出来,笑得是春风得意。
“秦掌柜,要不要搭车?”
都说小鬼难缠,这邱家二少爷简直是阴魂不散,可比他那兄长难对付多了。
“二少爷这车太金贵,我搭不起。”
秦九叶说完,头也不回地拉上李樵和杜老狗继续往前走去。
谁知那马车竟放慢速度跟在她旁边,马车中的人倚在车窗旁,一边打着扇子一边继续说道。
“秦掌柜这出引蛇出洞真是绝妙非常,在下很是钦佩。就是不知这蛇已经出了洞,你赶不赶得及去捉这蛇,去的过程中又会不会又遇上了什么不巧的事深陷其中。”
她还能遇到什么不巧的事?她最不巧的事就是遇到他了。
许是见她不说话,那马车上的人又自言自语道。
“秦掌柜既然心意已决,我也不便勉强。”
你知道就好。
秦九叶心中暗骂,脚不点地向东边拐去。可接连几个转弯,那马车却并没有离开,仍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
她终于忍无可忍、愤怒回头。
“为何还跟着我们?”
马车里的人发出一阵故作惊讶的笑声。
“为何是我跟着你们?不过正巧同路罢了。那宝粟码头应当也不是你家开的,秦掌柜去得、我便去不得吗?”
对方连苏家走船的宝粟码头都知道,绝对是有备而来。
秦九叶低头不语,还在思索如何脱身,身旁的李樵已然手握住刀鞘,抬眸间和那赶车的红衣女子四目相对,空气中瞬间便多了一股杀气剧烈碰撞后的战栗感。
杜老狗狠狠打了个喷嚏,回响声在石板街上激荡许久。
许秋迟竟还一副颇有兴致的样子,手中腰扇摇得更欢快了。
“我倒是还没见过这位李小哥的身手,秦掌柜若是不介意,我可以让辛儿同他就地切磋一番。只是这一打斗起来,动静只怕小不了,没个一时半刻也不能结束……”
秦九叶的脚步终于停下,心里明白这人是打算无赖到底了。
苏家赶在此时前往码头,必是做了万全打算,莫说晚到一步,就是临到最后关头,也有可能失之交臂、前功尽弃。
但今夜的事只能成功,不能失败。眼下麻烦事都还没开始,她怎能再失先机?
“上车。”
秦九叶一把将杜老狗塞上马车,自己也抬脚跳了上去。一来二去,如今她竟已有些习惯这坐马车的种种规矩了。
与其费力抗衡,不如顺势而为。不论是先前的寿宴还是此次的行动,她都不觉得许秋迟只是多管闲事、或者诚心要她难堪。邱家的这位二少爷,远比看上去要精明得多,如今他们不过是恰巧站在了同一条战线上,她该庆幸此刻他们是盟友而不是敌人。
苏凛确实难对付。可她还真就不信了,凭她这些年夹缝中生存练出的本事、再加上许秋迟这卑鄙无耻的小人,难道还不能将对方一个立在明处的靶子扎个明白吗?
这厢想罢,她转过头去,却见那少年仍立在街边,忍不住低声催促道。
“快上车,莫要再耽搁了。”
李樵看一眼那坐在车舆前、表情倨傲的姜辛儿,蓦地出声问道。
“阿姊是怕我会输吗?”
秦九叶被问住了。
她哪里思考过这件事?输不输的,难道眼下是小孩子扯头发、踩脚指打架的时候吗?
还没等她想出该如何回答,坐在车前的姜辛儿已不客气地开了口。
“你当然会输。”
眼见两人就要陷入新一轮的争斗,秦九叶急得额头冒汗,那少年看她一眼,终于恢复了往常那副乖顺的样子,也不管那姜辛儿脸色如何,一个起落便坐在了对方身旁。
姜辛儿冷哼一声,自始至终都目不斜视,手中辔绳一抖,马车车轮迅速滚动起来,向着雾气深处而去。
68、迷雾问津
九皋城一年之中有近一半时间会被雨雾包围。凌晨时分、靠近水的地方,雾气又格外浓重。
宝粟码头,恰如其名,船舸密集,犹如金粟。
只是眼下没了白日里阳光的映照,换做夜色与雾气装点,寅时初的宝粟码头就像是一头趴在水畔、若隐若现的怪物,而那高低错落、连成一片的桅杆与船蓬便是那怪物的背脊,随着水波缓缓起伏着,似是有了呼吸一般。
秦九叶透过马车车窗的缝隙向外望去,神情很是复杂。
“你那些街头巷尾的朋友们,当真看清楚了吗?”
杜老狗连忙点头。
“当然看清了,城北的王秃子亲口告诉我的,说苏家调了七八辆拉药材的马车,天一擦黑便在后巷等着,直到方才丑正二刻左右才驶出来,趁着雾大便直奔金粟码头去了。”
“然后呢?”
杜老狗一脸茫然。
“什么然后?”
秦九叶只觉得口干舌燥、心烦意乱。
“然后他们上了哪艘船?船有没有离开码头?”
杜老狗眨眨眼。
“你只说要盯着他们离府后去了哪里,没说过还要盯哪艘船啊。何况要是盯到上了船再送信来听风堂,岂非万事俱晚矣?你这个人,脑子真是不大灵光……”
秦九叶冷不丁被噎了一句,觉得有些窝火,但又觉得同一个真正脑子不大灵光的人计较也很是无趣,半晌只得转头再次向车窗外望去。
天色依旧黑沉沉的,偌大的码头因浓雾的关系而望不见尽头,不知是否有人躲在暗处,更不知哪几艘船中有人留守。
往常到了这个时辰,早有渔家出船,准备装卸货物、交易鱼鲜的贩夫走卒也早就拎着扁担蹲在码头旁了。只是宵禁方才结束,有些生意还没恢复,今夜又逢大雾,这码头上的繁忙也被推迟了不少。
而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城北苏家遭贼的事城中人多多少少都听说了,谁也不愿在此时冒这个头。是以没人敢在此时点灯挂在船头招揽生意,更没人敢在此时出来晃悠。只因一点动静在这安静的夜晚都会显得格外明显……
哐当。
车方才停稳,那一身锦衣华服的少爷已跳下马车,双脚踏上吱嘎作响的码头木栈道,向那雾气深处走去。
秦九叶暗骂一声,连忙拉上李樵和杜老狗跟上前。姜辛儿也从车上跳下,一边点亮了手里的油灯、一边跟上许秋迟的脚步。
四周一片混沌,月亮隐在雾气中,只在天边留下一团微弱的光。人走出几步后便完全迷失在浓雾之中,既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前进的方向,那油灯只能照亮方寸之地,再远的地方便瞧不清了,也不知那些漆黑的角落里,是否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们……
秦九叶走了几步,心底越发不安,只觉得今晚的行动有些脱离了掌控,斟酌一番后委婉提醒道。
“姜姑娘,敌暗我明,咱们现下这样明晃晃地走来走去是不是不太好?”
“这码头少说也有百余艘船,若是算上河面上的更是数不过来。难道我们要摸黑挨个去寻、直到天亮吗?”姜辛儿说罢,不客气地晃了晃手中的油灯,“只有搅动池水、鱼儿才会游动起来,反正都是要闹出些动静的,主动权理应握在我们手中。”
果然,人在某一种处境中待久了,是会影响行事风格的。
姜辛儿自负武功高强、又常年跟在许秋迟那样招摇的人身边,怎么可能对那苏家缩手缩脚?而她从来处境不妙,稍有不慎便会失去一切,是以做事总是要瞻前顾后,每一步都走得十分艰难。
秦九叶叹口气,自言自语地喃喃道。
“鱼若是跑了,再厉害的网也无用武之地啊。”
“秦掌柜对自己就这般没有信心吗?”前方的许秋迟转过身来,雾气将他面上神情氤氲得有些模糊,“以我先前的了解,秦掌柜应当最擅捉鱼了。”
姜辛儿手中油灯一晃,五个人脚下的影子也跟着颤了颤,秦九叶有些紧张地四处张望着。
“你若知道些什么,最好现下便说了。不要同我打哑谜。”
许秋迟晃着扇子,半晌才慢悠悠地开口道。
“城中富商运送贵重货物,为了避免水匪劫道,都会隐去家徽,更不会在船只上特别的标记。苏家运送药材更是如此。但药材尤其怕水,苏家的船全部漆过桐油,颜色会比寻常货船深一些,再有便是那苏凛迷信,船停靠码头时船头必须朝东。有这两点,应当能寻得快一些。”
这倒是些有用的信息,只是苏家若真在连夜转移什么,定会小心隐藏踪迹,只怕未必会遵循常理。
秦九叶边想边继续向前走去,身后的杜老狗张了张嘴,喃喃问道。
“可若是那艘船已经离开码头、此刻正在河道上漂着呢?”
那便只能自认倒霉了。
秦九叶本想如是这般说道,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她不能轻易就认了。这是她的生死劫,如果连她自己也不愿全力以赴,又还有谁会愿意呢?
深吸一口气,她尽量平静地分析道。
“这种可能性不大。从宝粟码头出城去的水道虽然宽阔,但到城门之间至少经过两处渡口,渡口不分昼夜、常有士兵排查巡视,若是发现有船只深夜游荡很可能会上前盘问。苏凛应当不会冒这个险的。”
“秦掌柜所言有理。”许秋迟的声音自雾气中悠悠传来,全无半点担忧紧张之感,“只是苏家情况有些不同。苏凛攀上了都城的关系,又是这条线上缴税金最痛快、最阔气的一家,听闻私下出入九皋各处码头,连关牒都不需要查验,可谓是横着走。”
秦九叶闻言嘴上没说什么,心却开始忐忑起来。
她虽然对赚银子的事熟稔于心,但也实在不了解有钱人家做生意的弯弯绕绕,眼下听许秋迟那么一说,心中又有些没底。
而她一沉默,其余人也不再起话茬,四周瞬间安静下来。
一众人就这么在雾气中又摸索了片刻,除了几只受惊的水鸟,再没有旁的收获。
姜辛儿俯身在那覆盖了一层水汽的木栈道上细细查看,依旧没有发现马车的印记。她眉头不自觉地皱起,起身走向许秋迟,压低声音道。
“少爷,苏家当真来了这处码头吗?莫不是出了什么差错?先前那心……”
她话说到一半,瞬间便被许秋迟用眼神打断了。
姜辛儿意识到什么,抬眼瞥向几步远开外的黑衣少年,又转而看向秦九叶。
“秦掌柜的消息当真可靠吗?若是根本搞错了方向,便是找到天亮也是白费工夫。”
秦九叶似乎并没有听出对方语气中的质疑,只回头望向延伸进雾气中的码头栈道,半晌才若有所思地开口道。
“你们有没有发现,别家的船我们方才几乎都已见过了,唯有苏家的船还一艘都未瞧见。宝粟码头是苏家最常走的一处码头,怎可能一条船都没有?这说明今夜这里确实是有动静的,只是不知是咱们没找对地方,还是当真晚了一步……”
杜老狗已是有些困得睁不开眼,闻言当下便敲起退堂鼓来。
“若真是已经驶离码头、去了河道上,咱们便不要费这工夫了,不如早早回去睡觉……”
就在此时,那一直沉默的少年突然抬头,随即转过身、望向时候码头东侧那片苇丛。
“那边。”
姜辛儿皱了皱眉。
“什么那边?”
李樵看她一眼,随即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说,那边有动静。”
众人闻言,眯着眼齐齐望向远处那乌漆墨黑的一团草荡,半晌收回目光时,显然谁也没看出什么名堂来。
那姜辛儿亦是如此,先前便已写在脸上的那点质疑更明显了。
“先前一声不响,此时故弄玄虚,莫不是另有企图?”
李樵嘴角轻轻勾起,语气中有些令人不快的笑意。
“姜姑娘这是何必呢?你与你家少爷显然也是有备而来,怎会轻易任我一个外人拨弄是非?更何况……你听不见,不代表旁人也听不见。”
“你……!”
姜辛儿脸色瞬间变得难看,一旁的许秋迟见状终于凑了过来,厚着脸皮和起稀泥来。
“一起出来做事,莫要伤了和气。李小哥既然这般肯定,咱们便去看看又如何?一去便可见分晓……”
他话还未说完,已被秦九叶不客气地打断。
“你当这是出来春游踏青的吗?我们眼下并不能肯定苏家没有蛰伏在这码头某处,此时若离开码头,而那苏家又趁机出船,我们岂非要功亏一篑?”
她此话一出,空气便安静下来。
过了一会,那少年的声音才再次响起。
“阿姊不信我?”
相处了这段时间,秦九叶已能分辨出对方语气中那点不易察觉的情绪。她抬起眼皮扫了一圈周围这几人,轻声叹气道。
“并非是我不信,只是眼下这情况,万全之策自然是留人在码头以防万一。可有谁愿意留下?”
她这话一出口,四下果然又是一片沉默。
她同李樵暂且算作一条战线,一人谋划、一人做事,最好的选择自然是一起行动。而许秋迟与姜辛儿亦是如此,但凡拆出一人来,另一人便是弱势,少不得可能要遭“对家”算计。若是两两分开行事,更是不可能,总想着是否会扑空、中了对方的计谋。
至于杜老狗,现下若是有人开口要他一人留在这不见一个鬼影的码头上,只怕他下一刻就要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她能想到这一层,许秋迟自然也想得到。只是后者似乎向来喜欢粉饰太平,始终没有撕破彼此之间最后那点脸面。
只是有些事,不说不代表不存在。今夜他们这临时结成的草台班子人心根本就不齐。
秦九叶深吸一口气,再开口时已下了结论。
“既然相互都不信任,要去便得一起去。这是在赌。”
许秋迟微微眯起眼来,尖锐的眼角看起来更加锋利,令人想起那些錾金首饰上凤鸟的喙。
“此刻若站在你面前的是我那便宜兄长,秦掌柜是否便愿意换个说法了?”
秦九叶一顿,显然有些猜不透对方突然提起邱陵的用心。但她脑袋转得飞快,几乎瞬间便将这试探的话原封不动地推了回去。
“此刻若是督护代我前来,二少爷又是否愿意换个说法?”
果然,这回轮到许秋迟顿住了。
他瞪着秦九叶那张理直气壮的脸许久,终于毫不掩饰地笑出声来,手中的扇子又摇晃起来。
“罢了,真是鸡同鸭讲。”他说罢,目光却望向先前李樵指向的那处芦苇草荡,“听闻这宝粟码头前身乃是军马驿站,驿站中的士兵会将渡船停在附近浅滩,将马赶下渡船后饮水。虽然之后驿站渐渐荒废,但那饮马滩应当还在,说不定尚能停上几艘船。各位可愿赌上一回?”
秦九叶没心情去细究眼前这纨绔的心思,只道对方是退让了一步,至少没有掉头就走,还是想要一同做事的。
而她做事向来不喜欢赌,凡事都要自己先思索个清楚明白。
理性告诉她:一群人弃了码头不管、去那黑乎乎的草荡子里找船十分冒险。但另有种直觉告诉她:遇上阴诡之事时,那少年行事总是有几分可信的。
她不是个凭直觉办事的人,也不知道此时此刻这份直觉从何而来。许是因为那日在苏府宴席中、他与她并肩立在黑暗中的那份沉默,又许是因为过去这些时日、他跟在她身后的每个瞬间。
秦九叶抿紧嘴唇,终于做出了决定。
“便去那饮马滩看看吧。”
******************
饮马滩严格来说已不算是码头,只是附近一处无人问津的小水湾。
此处同宝粟码头水道相连,却隐蔽得多。周围的蒲苇因长时间无人踏足而疯狂生长,此时正是最繁茂的时候,一人多高的苇叶随风摆动,不仅遮去了停靠的船只,叶片摩擦发出的声响也能掩盖住细微人声。
隔着数百步远,又有噪音干扰,竟还能分辨出苏家人躲在船舱内发出的细微声响,这已近乎不合常理。是以方才李樵指出这个方位的时候,就连秦九叶也并没有完全相信他的说法。
可如今望着那草丛中模糊的船影,所有人都沉默了。
江湖中人的耳力都是如此出众的吗?秦九叶觉得有些稀奇,可细想方才姜辛儿的反应,便知事实可能并非如此。
他是天生便耳力过人吗?还是同那些诡异愈合的伤口一样,是因为宝蜃楼里的遭遇才会变得如此?
“有人出来了。”
李樵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秦九叶连忙向那水边望去,只隐约瞧见几道影子从船舱中钻出。那几人从简陋的艞板上跳下,利落将岸边最后一辆马车的马与车舆分来开、分别运上甲板,随后小心清理起岸上遗留的车辙印记。
这般小心谨慎,定是有鬼没错了。
说好来抓鬼,可临到阵前便又有人胆怯了。杜老狗咽了咽口水,声音干涩地开口道。
“谁去?”
他话音未落,秦九叶和许秋迟不约而同上前一步、又异口同声道。
“我去。”
他二人话音未落,便见那红衣女子同少年刀客瞬间跟上。
“我也去。”
杜老狗往后退了退、让出一条道来。
“你们去,慢慢来,不要抢。”
他们四个明晃晃的大活人,趁着夜色和雾气在街头巷尾窜一窜也就罢了,真要是涌上同一艘船,是生怕苏家发现不了吗?
秦九叶一阵腹诽,那许秋迟显然也做此想,两人不约而同抬起头来,四目相对、谁也不肯退让。
秦九叶皮笑肉不笑地率先开口道。
“二少爷说好只是顺路搭车,怎么如今又要跟到船上来?”
许秋迟不看她,假意盯着那黑咕隆咚的草丛看。
“秦掌柜说笑了,我本就要寻这艘船的。如今船已寻到了,怎能不上去看一看?”
姜辛儿闻言,连忙在一旁帮腔。
“少爷同邱督护本是手足,从中协助算是分内之事。便不劳几位费心了。”
这是三言两语就要把他们踢出局了?果然到了关键时刻,装都懒得装了。
秦九叶踮起脚尖、扬起脖子来,不肯在气势上低对方一头。
“姜姑娘此言差矣。真要计较起来,我们几个才是此事的受害者,论轻重缓急自然也该是我们排在前面。”
许秋迟又眯眼笑起来。
“各位不是还未洗脱嫌疑?怎地便成受害者了?”
杜老狗闻言,不知被戳中什么心事,也在一旁讷讷道。
“这不是正要洗脱嫌疑……”
然而他话还没说完,便被一旁的红衣女子一把捂住了嘴。
下一刻,只见不远处的水边一阵纤绳拉动的声响,那黑乎乎的船影仿佛被施了分身法术一般,转眼间又从其中冒出四道影子。四道影子瞧轮廓是一模一样,都是苏家那平日里跑药材的货船。
好一个苏家,半夜行事、避开码头还不够,竟还要调五艘船来行这障眼法。只怕除了苏凛自己和少数知情者,就连那开船的船工也不知道自己的船上究竟拉的是“货”还是“祸”。
“他们要离开了。”
李樵沉沉开口,秦九叶一凛,下意识又向身后张望。
身后的宝粟码头依旧静悄悄的,即听不见马蹄声,也不见火把光亮。
邱陵的人还没跟过来,可苏家已经快要走脱了。
许秋迟突然笑了,整个人有些懒散地倚在身后那棵生了青苔的歪脖树上。
“这当真不是在耍我们吗?偏偏我们只有五个人,偏偏他们便有五艘船。”
水声隐隐传来,拉纤的船工已分头跳上甲板。船即将驶离浅水湾。
秦九叶额头冒汗,十根手指张开又握紧,思绪飞转后急急开口道。
“来不及了,我们每人选一艘。”
杜老狗傻眼了,整个人瞬间从瞌睡中清醒过来,嘴皮子都跟着哆嗦起来。
“这、这怎使得?”
秦九叶迅速拉开自己挎在腰间的布袋子,将里面一早准备好的烟丸拿出来分给其他人。
“先上船,确定有问题的船究竟是哪一艘,再寻机会发出信号。总之,绝不能让船出城去。”
这些烟丸是她先前在擎羊集上低价收来的,有些已经受潮了,本是打算拆了研究一番的,今夜不得已带出来,为的就是以防万一。听闻这烟丸本是江湖中人为了对付朝廷追捕研究出来的物什,遇危机时刻只需用力掷在地上,便能爆出一股呛人的烟气,一来可做信号召唤同伴,二来施放者提前闭气、也可寻机会逃脱。
只是这东西到底出自江湖匠人之手、做工很是粗糙,受潮之后又不知是否又会有些影响,而且到底不是什么官家喜欢看到的玩意,不到万不得已,她实在是不想拿出此物。
她心中很是有些不情愿,可那姜辛儿却显然是瞧不上她这点东西的,接都没有接,只将那颇有压迫感的目光投向她。
“少爷不能独自涉险。”
她这厢说罢,杜老狗也立刻表明态度道。
“正是如此。之前说好了,我只是个带路的……”
或许利益捆绑的战线就是如此的不牢靠,稍微有些风吹草动,每个人便会显露出自私的一面。
秦九叶定定看向姜辛儿。
“五艘船之中应当只有一艘是我们要找的船。以你家少爷的身份地位,即便真的运气不佳选中那一艘,也能有转圜的余地。真要论到涉险,也该是我们三个。”
她说罢,又转向杜老狗。
“你先前不是要救天下吗?眼下若连为自己搏一搏的勇气都没有,便趁早死了这条心,日后莫要将那些生死大义挂在嘴边。”
杜老狗闻言一凛、瞬间不做声了。
秦九叶将自己那颗烟丸牢牢攥在掌心里,闷声系紧腰间的带子。
“五分之一的机会,也算公平。事不宜迟,各位早下定论吧。”
下一刻,许秋迟的声音已经响起,听不出丝毫担忧和顾虑。
“当初说好一起从长计议,我定奉陪到底。”
姜辛儿还要说什么,瞧见许秋迟面上神色后又只得作罢,从身上飞快取出一样东西。
“这是鸣烟,少爷若遇险情,第一时间掰断此物,便会引燃鸣哨,我会寻着烟气尽快赶来。”
她将手中烟筒郑重交到许秋迟手中,之后不知为何又飞快看一眼站在一旁的黑衣少年。两人目光相对片刻、又因为厌恶飞快错开,似乎有种难以言说的默契在涌动,当真是既矛盾、又怪异。
姜辛儿将剩下的那支鸣烟筒递给李樵,目视前方、冷冷开口道。
“我总共只带了两支,多了的也没有。”
秦九叶几乎无法控制地望向李樵的方向,却见他接过那鸣烟筒,几乎没有犹豫,转手便递给了杜老狗。
“杜兄有了此物,应当少些顾虑了。”
杜老狗讷讷接过那精巧物什,一时间并搞不明白如何使用,嘴里不知低声念叨着些什么。而姜辛儿的目光在李樵和秦九叶的身上徘徊了一阵,显然另有一番困惑。
许秋迟察觉到姜辛儿的视线,抬眼瞥过李樵,目光最终停在秦九叶的脑袋顶,似乎是在思忖那脑袋里究竟装了些“聪明”还是“愚蠢”。
“上了船、离了岸,可就没有回头路了。秦掌柜这般小心谨慎之人,难道不害怕吗?”
她怕啊,她当然怕。
她一没有李樵和姜辛儿那样的功夫傍身,二没有许秋迟的邱家身份护体,甚至连杜老狗装疯卖傻的本事也不及,如今竟要走上孤身犯险这条路,如何能不后怕?
可她一想到阿翁、想到金宝、想到她的果然居,她就又不怕了。
若她此刻退缩,她拼尽全力想要守护的一切或许就要灰飞烟灭。
她怎可退缩?她不能退缩。
“生死有命,成事在天。各位,回见了。”
说完这句,秦九叶再不看周围人一眼,深吸一口气,向那已经快要离岸的船只跑去。
跑出十步远后,她终于听到身后传来动静。
五道身影先后从芦苇荡中钻出,分别向着那五艘货船而去。
69、烟海窥月
凌晨时分的洹河河面上雾气浓重。在东风吹起之前,这里的一切都将笼罩在烟波雾海之中。
吃了一半的水位的货船破开河水向前而去。水面变得开阔,将岸推得更远。河水的颜色由浑浊的淡青色变成漆黑如墨的颜色,稍稍离近些便能看到其中泛起的泥沙、闻到那股挥之不去的水腥气。水在这里变化为各种形态、将人包裹其中,再随着呼吸渗入人的身体中,将一切变得潮湿而黏腻……
李樵趴伏在船身左侧的护舷木下、身体收紧,让自己离那泛着白色泡沫的河水远一些、再远一些。
他不喜欢这种湿润的感觉,从来不喜欢。
他明明不喜欢水,却来到了这座处处有水的城池。
他明明不喜欢停留,却不知不觉间已在同一个地方停留了这么久。
他明明已经发过誓言、此生再不为任何人驱使,却在她开口的那一刻便不由自主地踏入了相同的境地。
他唾弃这样的自己,暂且将一切归为“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几名船工提着油灯在甲板上走过,简单视察了一圈后便往船尾走去,李樵从左舷翻身而上,一边观察着远处晃动的人影,一边向船舱的方向而去。
他的手脚很轻,游走间整个船几乎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这艘船显然有人方才清理收拾过,平日里流转货物的甲板上一尘不染,就连划痕中的污垢也有人打了河水细细刷过,船舱的小窗内侧挂上了一道雅致朴素的纱帐,外面瞧着虽不显眼,但离近些便能闻见那纱帐后隐隐传出的熏香气息。
这些处理虽然讲究,却同小心谨慎没什么关系,若只是平日游湖赏景也就罢了,真想转移什么东西或什么人,苏凛定不会将心思花在这些细节上。
看来这并不是他们要找的那艘船。
李樵望了望身后那渐渐远离的河岸,随即转过头、开始在河面上搜寻另几艘船的身影,就在此时,不远处那半掩着的雕花小窗中却传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女子叹息。
他的身形一顿,随即迅速隐入阴影之中,透过半开的小窗向内望去。
狭小船室内、烛火映衬下,苏沐禾那张脸显得分外朦胧脆弱,像是一抹晕在画屏上的影子。那张向来白皙剔透的脸颊如今染上些许粉色,整个人像是一朵顾影自怜的秋荷。
从府衙和寿宴中所见种种来看,苏沐禾今夜实在不该出现在此处。但反之,她若出现在此处,是否说明她对苏家今夜的举动并非一无所知呢?
李樵抿紧嘴唇,手指下意识在刀鞘上摩挲着,似乎在权衡着什么。
一阵微风自河面上行过、又钻入船中,那窗内的灯火晃了晃,警觉的女声随即在屋内响起。
“谁?”
这苏家二小姐倒是比他想象中要警醒些。
李樵没出声,但耳朵微动。船屋内有两人,呼吸声虽都很轻浅但并不绵长,并非习武之人。
本欲离开的脚步最终还是停住,下一刻,那眼熟的粉衣婢女已提了灯快步走出屋,朝着他的方向望过来。
“是你?”商曲有些惊讶,随即脸色一变、眼神也警惕起来,“你为何会在船上?莫不是一路跟着我们小姐过来的……”
船屋内的人显然也听到了这动静,赶在自家婢女扯着嗓子喊人前,轻声开口道。
“商曲,请他进来吧。”
商曲有些不情愿,但还是让开些许,示意他跟上来。
李樵望了望身后黑漆漆的水面。雾气中寂静无声,除了水声再无其他。
见对方站在原地不动,商曲更加不悦了,左右飞快张望一番,声音急促地说道。
“我们小姐让你进去呢。你明晃晃地站在这里,是生怕别人不知道吗?”
少年终于收回视线,乖顺地行了礼,随后跟着对方进入船屋之中。
方才站在屋外只能看到一角,如今站在屋里便能发现,这显然是一处精心布置过的内室,四周木板隔成的墙壁上都包了浅色绸缎软布,陈设虽只有一张小塌、一只香几、一对茶凳,却处处透着精致秀美,足见布置之人的清雅品味。
如今那张铺了凉簟的小塌上端坐着一名女子,女子只有半边身子靠在窗口的位置,身前的茶案上不见香茗,却摆着一壶坐在温碗中的白瓷注子,旁边那盏琉璃灯看着比那日寿宴上的朴素不少,只雕着几朵线条洗练的玉兰花。
李樵的目光一扫而过,突然在那花灯细微处顿了顿。
被灯火映亮的兰花花瓣一角缺了一块,琉璃灯下的茶案上有一滩不甚明显的暗影。那是灯油浸润后留下的痕迹。
不过一瞬间的停顿,少年便已收回目光。
他知道方才在宝粟码头时,自己听到的那声微弱的异响是什么了。那是琉璃灯不小心被打翻的声音。
又或者,并不是不小心呢?
茶案后的女子听到动静终于缓缓抬起头来,一双微醺的杏眼望向立在门口的少年身上。
“李樵。”
这是她第二次如此直接地唤他的名字。可她丝毫不觉得别扭,反而越发顺口。
那少年的视线从进屋开始便只盯在地板上,行礼的时候也始终低着头。
“见过二小姐。”
“你可是在奇怪,为何自己没有发出半点声响,却教我一个不通内功心法的人给察觉了?”
毫无疑问,苏家二小姐是个聪明人,洞察人心的本事更是了得。
李樵没有说话,苏沐禾看他一眼便继续说道。
“你身上有股很淡的薄荷味,是有人精心调配过的。我自小在药铺药房长大,闻过的药方药引没有上万也有成千。但你身上的这种味道,倒是从未闻过。”
李樵低下头,目光落在腰间那只有些粗陋的布袋上。
那是果然居里分装一些蜡丸锭剂时会用到的小袋子,付钱爽快的客人都会分到,他和金宝也各有一只,平日里只要外出,秦九叶便会在其中塞些薄荷丸、驱蚊草之类的东西,随他们取用。
所以,眼下的事不能怪他。要怪就怪她这简陋的布袋子,连一点薄荷香气都遮掩不住。
少年深深一揖,深色衣裳勾勒出他背脊的形状。
“二小姐心细如发,本领过人,令人折服。”
他的一举一动都挑不出什么毛病,仿佛那些大户人家调教出来的贴身小厮一般,完全看不出是出身乡野。
但越是如此,那商曲的面上便越是不快,上下打量对方时用的都是审视的目光。
“所以到底怎么回事?你可不要同我说,你是半夜赶路,结果凑巧上错了船。”
李樵顿了顿,随即竟真的点了点头。
“商曲姑娘果真聪慧,小的确实是上错了船。”他面上的表情透着些恰到好处的为难,俊秀的眉微微皱起、眼睫随着呼吸轻轻颤着,“那日我随邱家二少爷来府上祝寿,少爷酒醉头晕,我便陪他离席在园子里吹风,正巧遇到了小姐便攀谈一番,谁知离开时走了神,不小心弄丢了少爷心爱的腰扇。”
他越说声音越低,将那种卑微和无奈演得入木三分。
“在下药僮出身、身份卑贱,本就是替家姐还债才应了那差事,若是再犯错误、让人抓住把柄,只怕债还不上不说还要连累家中人,实在走投无路没有办法,这才大着胆子去苏府门前徘徊,想着无论如何也要将腰扇取回。没想到却意外碰见小姐出府,我一路跟来也没寻到机会上前说明情况,直到方才小姐唤我,我才进来。”
这少年的陈述是那样真情实意、言辞流畅,直让人不忍责难,可细思之下这通说辞简直荒谬无理,这番行动更是胆大妄为。
一把腰扇而已,那姓邱的纨绔日日喝得那样醉,还能记得清这种事?何况他就是去大街上买一把假扇子,也好过跟踪富家小姐、私闯货船吧?还有什么叫“小姐唤我,我才进来”?莫不是如今这场面还成了她家小姐的过错?
商曲忿忿地想着、气得涨红了脸,许是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她的嗓子眼似是卡着无数难听的话,可却一句也倒不出来。
“你、你、你简直……”
下一刻,苏沐禾突然笑了。不仅是笑,而且笑出了声。
一旁的商曲呆住了。她同她家小姐相伴多年,能听到对方笑声的次数加起来两只手数得过来。这少年身上到底藏了什么迷魂药,竟让她家小姐这般喜怒外露?
就连苏沐禾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许是那几壶清酿后劲终于浮了上来,又许是她太久不出门有些晕船,她看着他,只觉得他连扯谎时理直气壮的样子都那样有趣。
苏沐禾笑够了,终于停下来,随即故意板着脸望向李樵。
“你可知,我若现在喊人前来,你要么被押去官府,要么便得跳船逃走。”
不,他还可以挟持她离开,或者将这船上的人一个不留地杀干净再走。
但这些事情,养在深闺中的女子并不知晓。她虽受过一些不公与苛责,但从未见识过真正的野蛮。她的天真是从骨头里生长出来的,带着一种令他不适的无辜感。
李樵望了望窗外甲板,换了一种略带忧心的语气开口道。
“二小姐独自出门,竟连随从和小厮都不多带几个吗?”
小塌上的女子果然脸色一窒,整个人一瞬间灰暗了不少,那双藏在袖中的纤纤细手又不自觉地握紧。
在同邱家这门婚事变得荣耀之前,外人眼中的苏家只有一个小姐,那便是大小姐苏沐芝。而事实上,苏家也确实只有一个小姐。而她从来都不是那个小姐,她只是寄生在这座大宅院里的一株稗草。稗草而已,怎能想着和仙芝一样享受众人的簇拥爱护呢?
小小的船屋里有一瞬间的沉寂,商曲的声音随即有些尖厉地响起。
“我家小姐今夜是有要事,你一个外人知道什么……”
“商曲!”
苏沐禾开口喝止,粉衣丫鬟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连忙闭上嘴、低下头去。
苏沐禾轻轻点了点一旁香几上的掐丝香炉。
“这醒神香燃尽了,你再去添些过来吧。”
商曲自知言行有失,但望向那挑起这一切的少年时,还是有几分不甘。
“小姐,你与他同处一室实在不妥……”
苏沐禾抬起眼来,整个人多了几分平日里瞧不出的强硬来。
“今夜本就无人来过。我又怎会和外人同处一室?”
粉衣婢女一愣,随即明白了自家小姐的心意,咬了咬嘴唇、低声应下,取了那香炉后有些不情愿地出了房间。
船屋的门被轻轻掩上,夜风被挡在了门外,初夏的温热气息开始在屋内缓慢堆积起来,窗边那盏琉璃灯却在此刻燃尽了灯油,晃了晃后便熄灭了。
四周光线暗了下来,许久,女子的叹息声在黑暗中响起。
“这艘船上没有小厮也没有随从,只有随船的船工。父亲查账外出,将家里的事都交给了姐姐。他向来是如此,一旦牵扯到家里生意上的事,他便交给姐姐打理,到了要结交人的时候,便带兄长前去,只有家中有了什么不好收拾的烂摊子时才会想到我。可笑的是,我却连烛火灯油都要自己去取。”
自己去取烛火灯油,这本不是什么令人伤感的事。
但这苏府的二小姐已深陷情绪之中,无论如何也无法自拔。
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酒气越发明显,李樵再次望向窗外。
“二小姐喝醉了,不如我们改日再叙。”
“连你也瞧不上我吗?”
苏沐禾微醺的面上有一瞬间的失落,随即又换做一种释然过后的决绝。她轻抿嘴唇,在塌上撑起身子来,从一旁的小匣子里取出新的灯油将那盏琉璃灯重新点亮。
光再次亮起,她抬头时发现,少年的目光依旧望着窗外。
透过这扇小窗,勉强只能看到一小块河面。四周似乎起了一点风,雾气被吹散了些,隐约可见远方一团黑乎乎的影子。
那是苏家的另一艘货船。
苏沐禾提起那盏琉璃灯,光着脚从小塌上走下来。
“你不是来寻扇子的吧?”她突然便凑近了他,用一种奇怪的语调说道,“其实……我知道你在找什么。”
少年眼波轻转,终于将视线落在对方脸上。
其实细细分辨,那女子有着一双同他相像的眼睛,初见时总觉得是带着一层水光,朦朦胧胧、迷蒙似烟雨,可细瞧那迷蒙之下分明没有几分醉意,有的只是清醒。
李樵笑了,笑声低低的。
“其实我找东西,从来不需要旁人插手。”
苏沐禾看着眼前那张笑脸,只觉得方才灌下去的酒都沿着心脉烧了起来。
这才是真正的他,桀骜难驯的、令她一见难忘的他。
那个在雨中借她伞的少年仿佛又回来了,眼下就活灵活现地站在她面前。
就这一瞬间的停顿,那少年已欲转身离去。
她不甘心,整个人猛地向前一步。河面的风从窗户缝隙灌入屋中,将她微松的发髻吹得有些散乱。
“没用的。苏家的货船每一艘都是按照一个模子打出来的,就连跟船十年的自家船夫也未必能隔着江水一眼认出来。就算你目力再过人,也是一样。”
少年的身影沉默着,不知是否在思考她说的话。
苏沐禾手中的琉璃灯烧得更旺,她再一次向那道身影靠近。
“你若肯留下来,我便告诉你你要找的东西在哪艘船上。”她的声音几乎贴着他的后背响起,声音是一如既往的轻柔,“你莫要忧心。过了今晚,一切都会不一样的。到时候不止是一柄腰扇,一切都会物归原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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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皋城的烟波映月乃是龙枢一景,其中又以初夏月色最为醉人。只可惜天公常不作美,晴月总是难寻。
今夜月色黯淡,却有比月色更醉人的东西。
船在河面上缓缓而过,船身正中的那扇圆形雕花小窗被一盏灯火映亮、桂枝月轮一般。夜风轻拂,窗前的纱帐被吹起,朦朦胧胧地显出一双人影来,那道纤细的倩影缓缓靠近前方高瘦的身影,意境缠绵好似那传说中的月神在同她的情人蟾宫夜会。
然而或许就连那“月中人”自己也并不知晓,这离近的灯火将人影打在窗户纸上,就和演皮影戏没什么两样。
他们更不知晓的是,凌晨时分的河面上,竟还会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们,一看便是老半天。
秦九叶趴伏在船尾干枯的稻草堆上、挤在两匹马的马屁股中间,怔怔瞧着那船上投照出的人影,一时间几乎忘了动弹。
她的位置就是这么刚刚好,偏一点、正一点都会瞧不见那扇雕花小窗。她的时机就拿捏得这么准确,早片刻、晚片刻都不能赶上那薄雾散去的空隙。她的眼神就这么好使得恰到好处,多一分、少一分都不能辨认出那两人的轮廓来。
可她就是看清了。不仅看清了,恍惚间她仿佛就置身在那船屋中,近到能看到那两个交互依偎的人影、近到能听到两人间暧昧的低语、近到能感觉到那盏灯的热度,喘息声混着心跳声愈演愈烈,她只觉得一股热气顺着耳朵根往上爬……
马匹一阵骚动,两条马尾焦躁地甩了甩、卷起一股带着马粪气味的风。秦九叶顿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再望去的时候,那一双人影已连带着那扇小窗一起消失在薄雾中,就像今夜那轮隐入云雾的月亮一样。
她连忙左右安抚一番、顺了顺那马屁股上的毛,随即一阵后怕:她竟因为窥探旁人而陷入了片刻的走神、险些误了此行的目的。
摸了摸心口,她缩在黑暗中愣怔了片刻,感觉人虽仍在原处,但半边魂却还留在那河面上的船屋中,对着那对男女的剪影浮想联翩。都怪金宝平日里不学无术,医书读不了几册,戏折子一本不落,还总喜欢在她跟前念叨。那不就是金宝那棒槌最喜欢的那套烂俗戏码吗?小厮攀上小姐,两人私定终生,下一场就该蹦出个棒打鸳鸯的,变成一出亡命天涯的好戏了。
可这两人总共也没见过几面,怎么就勾搭上了?
秦九叶的震惊和疑惑只持续了片刻,随即她便立刻想到了什么。
没错,只能是那日寿宴了。寿宴上,李樵同她分开了一阵子,之后回到听风堂他便说起那苏沐禾的事来,她当时并未在意,直到此刻回想起唐慎言等人的眼神和语气,突然便有些想笑。
只是不知是否是因为眼下的处境,她又分明知道自己是笑不出的。
她不想去追究那日李樵为何会与苏沐禾相遇,也不愿去细思眼下那两人究竟在那船屋中做些什么,只能不断说服自己:情投意合也好、权宜之计也罢,对方若还念着自己那份解药,便该记得今晚的任务。而她此刻既不可为这些事分心,也不可将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只能全力以赴、将机会攥在自己手中。
李樵所在的船上有苏沐禾,除此之外似乎没有旁的动静,这是否表明她要寻的真相并不在那艘船上?
秦九叶屏息向河面另一边望去。
不远处,另外三艘货船皆已走远,只剩下一点黑乎乎的影子,她在心中默念了几个数,仍没有等来任何一点信号。
杜老狗或许确实是指望不上的,但许秋迟和姜辛儿做事不会这般拖拉。
心底的那点预感越发强烈,一侧甲板上传来一阵脚步声,很快便向船尾越靠越近。那几匹拉车的马不知为何越发不安起来,秦九叶再不敢停留下去,屏着呼吸、匍匐着从马腿间钻出,向着另一侧的隐蔽处而去。
70、我在
苏家的货船是仿照庐江一带的沙船而成的,船身宽而浅、首尾俱方,两侧设有梗水木,即便在大浪中穿行也会比寻常渔船平稳许多,这是为载重商船特意改制的。然而秦九叶观察一番后却发觉一件事:从那梗水木淹没程度来看,这艘货船的吃水并不深,这意味着船上货物并没有装满,甚至很有可能一半都是空的,而那船艏的舱房中出入的船工与苏家小厮却只多不少。
苏家财大气粗不假,但那苏凛是生意人,绝不可能搭着人力物力、放任一艘空船在河上跑。
秦九叶在黑暗中无奈苦笑。
五分之一的概率,竟真让她赶上了。她开始有些看不明白今日这运势了。老天让她上了这条“贼船”,究竟算是遂了她的心愿,还是算让她一人倒霉呢?
船艏的舱门紧闭,四周又有水声干扰,她毕竟没有李樵那样的耳力,拼尽全力仍只能听到些许模糊的人声,连只字片语也无法从中辨别出来,不由得急得团团转。
她自知脚下功夫不利落,不敢再靠近探查,思来索去之后便将目光投向脚下那木板拼接而成的甲板。
听墙角有难度,她可以听地板啊。听闻从前唐慎言同那聚贤楼的马掌柜打生意战的时候,曾经在对方茶楼的地窖里蹲过半个月呢。
秦九叶想罢,趁那舵工向船尾方向走去的间隙,从藏身处溜出来,迅速摸到那通往底舱的木板。
这是一处通风口,也是平日里船工下舱检查的出入口,方正处也只得一人通行,此刻正用木栓插着。她贴近木板缝隙听了听动静,耳边寂静无声。她不死心,又凑近仔细闻了闻,鼻间只有江水的腥气和灰尘的气味,再闻不出其他。
甲板上隐约又有脚步声传来,秦九叶不再犹豫,抽出那木栓后将其卡在一旁的缝隙中,拉开那块通往底仓的木板钻入其中,转身盖好木板、只留一道缝隙,随后摸着木梯子、向船舱下爬去。
船舱里漆黑一片,钉在木梯两旁的火把架子上空荡荡的,甲板上的光亮渐渐被合上的木板隔绝在身后,秦九叶走下最后一节木梯后,抬眼向四周望去。
她本以为这样大的一艘船,底舱应当有几间房那样大,可许是因为周遭一片漆黑,她环顾四周的时候,总觉得舱壁是如此狭窄,自己犹如置身密闭的山腹石穴之中,有种说不出的窒息感。
隔着舱板,江水拍打船身的声音在舱内回荡,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这船里当真有苏家想要极力掩藏的秘密吗?那秘密究竟在何处?这船舱中为何好似空无一物啊?
秦九叶站在梯口听了一会,确认那黑暗中再无别的动静,这才缓缓迈开脚步。
想到那日听风堂遭遇刺客时的情景,又想到先前寿宴她透过墙上小孔看到的那只眼睛,她不敢抽出火折照亮,只能摸黑前进。视线在黑暗中变得模糊,却令其他感官无限放大,她感觉到脚下似乎满是细碎的稻草,灰尘混着稻草散发出一种不太好闻的霉味,干扰了她的鼻子。
片刻过后,她的眼睛有些适应了周围黑暗,随即发现不远处几只桐油木箱隐约有些发亮,那是船艏舱室里的光亮透过甲板缝隙漏下的光,她眯了眯眼、小心摸了过去,终于隐约听到了船艏那间屋子中的人声。
那大都是中年男子的声音,高低各有不同,显然不止一人,偶尔有人挪动脚步,便可看出至少有七八人的样子。
那些声音轮番响过一轮,依稀能听出些账目和库管的说法,似乎只是在汇报生意上的事情。随后,一道女子的声音响起,短促而低沉,听不清说了什么。
秦九叶有一瞬间的愣怔,随即想起那日寿宴上远远瞥见的那道身影,心下有了七八分的肯定。她本以为苏凛会亲自坐镇,为的就是确保一切都万无一失。可眼下来看,他不仅十分谨慎,还很自私,选择指使长女做这险事,而在最后关头将自己摘了出来。
她边想边小心踩着稻草爬上其中一只桐油木箱,试图离那声音再近些,然而下一刻,那甲板间透出的光亮便消失,一阵脚步声过后,四周彻底恢复了寂静。
唯一能获得信息的途径被切断了,秦九叶难掩失望,决定继续在这船舱中探查一番,转头的一刻却觉得头顶撞到了什么东西。
方才她急于分辨出对方言语中的信息,不知不觉间靠得太近了,头几乎要蹭到木板间垂下的蛛网,眼下不由得一阵心惊,凭着一股本能胡乱伸出手去,将将赶在那东西坠地之前捞住了。
秦九叶动了动手指,手中是一盏悬挂在木梁间的油灯,灯油被她打翻了一半,顺着灯壁开口处溢出些许,沾了她的手。
她长出一口气,正要将那灯放回原处。下一刻,一个有些熟悉的女人声音蓦地在前方的黑暗中响起。
“秦掌柜可是迷路了?”
对方话音还未落地,秦九叶手中那盏油灯突然“啪”的一声被隔空点亮了。油灯似乎许久没有人用过,灯芯只亮起豆大的一点火苗、将将能照亮方寸之地。秦九叶提着那盏灯立在黑暗之中,突然觉得自己好似站在这黑暗中的一个靶子。
手中的油灯晃了晃,那藏在阴影中的人终于缓缓步上前来。
依稀还是那袭紫衣、依稀还是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只是那眉眼间的神情却再没有当丫鬟时那谨小慎微的样子。
秦九叶不由自主在木箱上退了半步。
“心俞姑娘?”
“秦掌柜好记性,竟还记得我这只有一面之缘的婢女。”对方一步步逼近,声音却越发轻柔,“今夜可真是热闹。秦掌柜若是只有一条命,可是千不该、万不该来凑这热闹的。”
对方就藏身在这黑暗中,而她却毫无察觉。这只能说明,这心俞只怕也是江湖中人,此刻守在这货船的底仓,显然不是巧合。对方越是安静,越显得像是一条盘踞在洞穴中、伏击猎物的毒蛇,仿佛下一刻便会露出毒牙、向她扑来。
秦九叶勉强笑了笑,撅着屁股从那木箱上爬了下来,不着痕迹地向她来时的那处通风口挪去。
“心俞姑娘在说什么?我听不太明白。在下是随城中药堂采买出来进货的,方才在码头搭船的时候走了神,上错了船而已……”
她边说边用那只背在身后的手去摸一早藏在袖间的烟丸,然而下一刻,一阵锐痛从指尖传来,她只来得及看到那细如发丝的银光回到女子手中,再低头时,左手指尖已被穿了个小洞。
“秦掌柜这是做什么?都说医者仁心,你怎地一上来便要出手伤人呢?”
秦九叶攥紧指尖,心中瞬间明了。
方才她手中的油灯原来是被飞针在铁架上擦出的火花点亮的。
那夜闯入听风堂的人就是她。
然而苏凛不过一介药商,若只是买凶杀人也就罢了,为何会在府院之中豢养江湖刺客?还是说这心俞身上另有隐情,那夜在听风堂的目标也远不是一则买凶的消息那么简单?而这一切或许都和苏凛极力想要隐瞒的真相有关……
秦九叶思绪飞快流转的工夫,那心俞已走到出口那截木梯前,不动声色地将那最后的退路堵死了。
“我这人做事向来要以稳妥为重的。不知秦掌柜有没有听过一句话,说这世上最牢靠的东西便是死人的嘴了。”
秦九叶挤出指尖的鲜血、快速判断了一番后确定:对方方才的飞针上并没有淬毒。对方虽然出了手,但显然留了余地,并没有一上来便要取她性命,这说明眼下形势还有转机。
指尖的痛没有令她惊慌失措,反而使她前所未有的冷静下来。
“我也听过一句话,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知心俞姑娘听过没有?”
秦九叶的这番话是笃定对方也是为人驱使、帮人做事,同自己并无什么实质的深仇大恨,这便给了她斡旋的余地。
果然,这厢她话一出口,对方便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了。这说明她的猜测应当是对的。
“秦掌柜不愧是那日留到最后的一位,确实有些胆识。”
“不敢不敢。”秦九叶咧嘴笑了笑,她自己看不到脸上神情,但也知道这个笑看起来有多难看,“瞧心俞姑娘的样子,莫非也是同在下一样上错了船?”
心俞轻嗤一声,随即轻扯嘴角,不知想起什么,语气中多了几分欲说还休的怨念。
“不过为人所迫、但又心有不甘,想着给自己讨回点便宜罢了。”
“为人所迫”四个字落在耳朵中不由得令秦九叶心中一动。她下意识便将这一切同苏凛那张老脸联系到了一起,随即又想到那夜听风堂的事,不由得进一步试探道。
“你之前要找的东西找到了吗?若是没找到,在下倒是愿尽一份绵薄之力。我同那听风堂堂主也算有些交情……”
她说话间一直留意对方的神情,然而空气中似乎有些微妙的东西被触动、以至两人之间的氛围瞬间改变了。与此同时,那心俞彻底收起了笑脸。她不笑的时候眼睛格外的空洞,像是两只没有情绪的鱼眼,连眨眼的次数都很少。
“帮我?我若事事都要人帮手,可如何才能活到今日呢?”
对方话一出口,秦九叶便知道自己问错了方向。但她绞尽脑汁也想不出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而还没等她想出下一步棋,对方已经开始步步逼近了。
“本以为你同他一道前来,总不会来蠢到在这种情况下来探究我的事。如今来看,倒是我高估了你。”那心俞指缝间已多出三根银针,整个人涌现出些许猫捉耗子的慵懒。“你放心,这针上的毒见效很快,若深入要穴,不出半盏茶的工夫便能令人七窍流血而死。你若配合些,我保证你不会痛苦太久的。”
一道而来?和谁?难道是……
眼前闪过河边那少年递出鸣烟时的样子,秦九叶的心猛地一颤。
但她眼下实在没有时间去认证自己内心的那点猜测,更没有空闲任自己的情绪泛滥。
她只知道,因为某种她未能提前知晓的隐情,眼下的这场“谈判”还没开始便已经彻底破裂。
她本就处于弱势之中,一旦看清形势,再不能犹豫、需得立刻做出反应才能保命。
那心俞抬起手的瞬间,秦九叶手指一松、手中那盏油灯便应声落地。
腐朽的灯架在撞击下碎裂开来,灯油洒出,几个火星蹦了两下便烧了起来,暂时将两人隔开。
那心俞不由得一顿,随即嗓音尖细地笑起来。
“你该不会以为这样便能吓退我了吧?”
秦九叶退到那团火光之后、尽量让自己的身形隐入黑暗中,声音沉沉地开口道。
“这船内外都漆过桐油,船舱内为了防水处理得很干燥,为了掩人耳目还在船舱和船尾装了不少稻草,烧起来可是很快的。你给苏家做事,若是差事办砸了、引来旁人看热闹,应当也没有好果子吃。”
先前那诡异的笑又回到了心俞脸上。
“苏家?区区一个苏凛,能耐我何?”
不是苏凛?这心俞背后果然另有其人。是谁?到底是谁……
木地板上的火苗缓慢蔓延着,却不知何时才能透出这厚实的船舱之外。秦九叶一边不露痕迹地往角落里退着,一边抬起手、假意擦着额角的冷汗,实则偷偷观察着船舱的四壁。
“对付我一个江湖郎中而已,心俞姑娘何必这么大阵仗?”
“我可不敢小瞧秦掌柜。都说江湖中,似泥鳅那样细小狡猾的鱼儿才能活得长久。秦掌柜想必深谙此道啊。”
眼见对方不为所动,秦九叶只得再撂一句狠话诈向对方。
“我今日可不是一人前来。你光顾着对付我,小心教人抄了后路。”
这一句不知令对方想起什么,心俞果然犹豫了片刻。但也只是片刻。
“若能将碍脚的石头一次清除,我求之不得。”
她说完、眼中凶光毕现,秦九叶却已趁着她那一个犹豫的空档,转头向着船舱一侧跑去,那里有几只孤零零的木箱立在那里,她将自己藏在木箱之后,随即望向身后船舱的舱壁。
方才她站在底舱正中的时候,隐约感觉到这船舱并非完全密不透风,隐约有河水腥气传来,随即留意到那靠近舱壁某处,有块不起眼的木板微微凸起,现在离近了仔细一看,果然是一块后来草草钉上去的板子。
她小时候跟着秦三友跑过船,对码头的事不算陌生。那些常年跟船的老船工会在底舱偷偷留一点空位,用来拉些私货贴补自己,而船主往往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偶尔遇上吝啬的主,船工便会偷偷在船舱舱壁水线以上的位置留一个运货口,趁船主不注意的时候运些私货上船,平时不用的时候便从外部封死,不仔细去瞧便不会发现。
那心俞的脚步声步步逼近,如同催命的咒语一般挥之不去。
秦九叶深吸一口气,拼尽全身力气撞在那块木板上。
木板发出吱呀一声闷响,勉勉强强翘起一根手指宽度的缝隙来。
她看到了希望,奋力挥动着拳头、一下下打在那块松动的木板上,隐约有风从木板缝隙中吹了进来,她再接再厉又是一拳,已经活动的木板应声脱落了一小片,掉入河水之中。
舱壁上露出个一掌来宽的窄洞来,她试图从那洞中挤出身体却已失败告终,便对着那洞、拼命向外大喊,祈求能有人留意到。
“这里是河面上,水声会掩盖一切,等有人赶来查看,你已经死得透透的了。”心俞的声音在她身后不远处响起,带着几分猫捉耗子的悠闲,“你口中的同伴呢?莫不是在等那位新来的督护大人?他向来是个大忙人,怎会管你一只小虾米的死活呢?”
秦九叶不理对方,转身用力将最近的那只木箱往前推了推、挡在身前,一种呼气过度后的晕眩麻木感正慢慢爬上她的全身。
眼下距离他们逃出听风堂已经过去了不短的时间,邱陵的人不管怎样应当也已经追到码头了。只要她能再拖住这心俞片刻,这船上的火光便会成为最好的信号,指引岸上的人前来探查,她还未来得及探明的一切、这艘船上的真相也终将大白于天下。只是不知她是否还能看到那一幕到来。
她的人生本钱是如此微薄,经不起任何一次赌注,但凡有万分之一的输面,她便有可能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秦九叶将身体紧紧缩成一团,流血的手握紧了先前那颗来不及扔出的烟丸,随即又飞快取下那根藏在簪中的毫针来。
船舱狭窄、视线不佳,她未必能像一个训练有素的江湖客一样在乌烟瘴气中迅速脱身,但她能为自己挣得一个反抗的机会。说到认穴,她自认不比那心俞差,可她不会牵线飞针,只能近身一搏。可若离得太近,就算有那迷烟做掩护,她又能有几分可能快过一个使暗器的刺客杀手呢?
她曾对老秦发过毒誓,有生之年不用医术害人。然而眼下显然顾不了那么多了,她便是使尽浑身解数也未必能伤到眼前的人。
恍惚间,她的思绪竟不受控制地飘远,想着些荒诞而奇怪的事。
若她当真用一根毫针扎死了一名江湖高手,这江湖上是否就会有关于她的传说呢?她的针应该叫什么?果然针?听起来好像不太中用的样子……
噼里啪啦。
那是稻草燃烧的声音。
咚,咚,咚。
那是她的自己的心不受控制的狂跳声。
下一刻,她感觉到自己的嘴唇蠕动、颤抖着、轻轻吐出两个字来。
“李樵……”
有时人在极度危急的情况下,会不由自主地陷入一种身体与思绪分离的状态,而在秦九叶还没有意识到这一切的时候,她的舌头已把心底默念的那两个字念了出来。
为什么?为什么她的手中握着那用来保命的烟丸和毫针,口中却在唤他的名字?
她想不明白这个问题。
过往每次遇到困难的时候,她能依仗的人从来只有自己。是以她从未想过自己会在危机关头喊出另一个人的名字。
一个眼下根本不可能出现在她眼前的人的名字。
火光愈盛,将心俞鬼魅般的影子投在船舱的四壁之上。那影子就在她眼前放大、放大,她几乎能看到对方那双绣鞋、闻到她身上那股刺鼻的熏香味、听到她堵在喉咙深处的轻蔑笑声。
若人死前最后一刻见到的是这般情景,孤身去投胎的路上只怕都会觉得憋屈吧?
秦九叶闭上了眼睛,狠狠掷出了手中的烟丸。屏住呼吸前一刻,她听到自己发出一声不甘的怒吼。
“李樵——”
受了潮的烟丸在地上弹跳两下才裂开来,哑炮一般冒出小股灰烟便没了动静。
擎羊多奸商,老祖宗诚不欺她也。
秦九叶绝望握紧了手中的针。稀薄烟气中,她只听到那心俞放肆的笑声飘忽不定地响起。
然而那笑声并没有持续多久。
下一刻,木头碎裂的巨大声响在船舱一侧炸开来,夜风钻入底舱之中,那团火光瞬间窜起、烧得更旺。
秦九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伴随着那阵风落在她身后。
随即,一道熟悉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
“我在。”
71、劣犬
凌晨时分的洹河河面仍残存着最后一层薄雾盘桓不散,任何光亮、任何声响都会被稀释进那片水雾中,片刻过后便蒸发得不留痕迹。
就像那些隐秘的情绪一样,不论在一个人心中如何翻涌,最终还是要落得寂静无声。
纱帐轻遮的小窗内,苏沐禾缓缓低下头、望向横在她腰间那柄没有出鞘的锈刀。
少年脸上那种乖顺的笑像是被人反复雕刻过后刻进骨子里的一种记忆,而他握刀抵在他们之间的那只手则带着一种本能。
那是一种下意识的反应,厌恶被触碰、要同任何人保持距离的反应。从前,她在雨天也会这般下意识地远离那些水坑,将自己蜷缩在那一眼可以望到尽头的屋檐之下。
其实除了抬起那只握刀的手,他再没有其他动作了,但苏沐禾知道,她再也不能靠近他分毫了。
她抬起头看向他,随即猝不及防地望进一双冷漠的眼睛。少年身姿挺秀,好似一株长在旷野溪流边的野芭蕉树,粗枝与柔叶并存,生就一副卷舒多情、承雨承愁的模样,然而那双褪去了伪装的眼睛深处,却比嶙峋的山石还要贫瘠。
她为自己在这一瞬间窥见的真相感到错愕,但不过一息之间,那双浅褐色的眼睛已经恢复如常,温驯同今夜河面上泛起的烟海云雾般浮上来,遮掩住他的一切心绪。
“夜里行船,风大浪大,二小姐可要站稳了。”
苏沐禾轻启朱唇,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下一刻,那柄横在她腰前的刀已经离开,他们之间又恢复到了先前的距离。
沉默从他们脚下的影子中溢了出来,在整个船屋的四壁上蔓延,将每一寸空气都笼罩在其中。
她曾经很擅长同这种沉默相处。
在姐姐开始跟着家中管事巡账、兄长开始“以酒会友”到深夜的那些年,她便是这样日复一日地独自在自己的小院中徘徊,或是跪坐在祖母身旁,听那些已经几乎可以倒背如流的佛经。佛珠捻动的声响和祖母毫无起伏的音调可以从日升响到日落,但她却觉得那是一种比真正的无声更加可怕的寂默,而她已渐渐从对抗它的那个小女孩变成了那寂默本身。
只是此时此刻、不知为何,她突然便觉得这种寂默是那样难以忍受,而她已缺少去打破这种寂默的勇气和经验了。
不知过了多久,纱帐微动,河面上隐约传来一阵响动,似乎只是水鸟野鸭在鸣叫。
李樵的身影终于动了,他转过头、向窗外望去。
东面吹来的风又急了些,雾气一瞬间似薄纱般被分开了,漆黑一片的江面上突然亮起一个不起眼的红点,随后又消失在风中。
闪烁明灭,转瞬即逝,若是不仔细去瞧,便会以为是月光照射在江面上的反光。
然而月亮即将在天边隐去,太阳还远没有升起。
先前那似水禽鸣叫的声音再次响起,模模糊糊地隔着江水传来,听不真切的样子,又似乎只是早起的船家在隔岸吆喝着什么。
下一刻,方才还在摇曳灯火下的少年已经不在原地了。
苏沐禾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愣怔了片刻终于提着灯追出门去。
李樵的身影停在船舷一侧的栏杆旁。他没有说话,只盯着窗外江面上那道黑乎乎的货船轮廓。
苏沐禾望着他脸上的神情,终于明白今夜他无数次望向窗外时,究竟是在思考些什么。他在估算着自己同那艘货船之间的距离。
两船之间相隔不近,若非起风后吹散了些许雾气,或许连这一点轮廓也瞧不真切。
不到百丈的距离,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只因空旷的河面上看不见任何能够落脚的地方,便是专修轻功步法的高手,也很难一个纵身跃到船上去。
李樵的视线转向四周的河面上。
他得等一个机会。
河面上重归安静,不论是声响还是光亮都不再出现。
他的心却跳得越来越快,一种强烈的预感充斥着他的全身。他不能再等下去了。
从身上摸出那女子先前硬要塞给他的烟丸,李樵手腕一转,那烟丸便带着一股劲风向着不远处一片已隐入雾气的芦苇丛中飞去,只听砰地一声轻响,下一刻那芦苇丛中瞬间传出一阵水禽的鸣叫和骚乱声。
伴随着翅膀拍打水面的声响,几道黑色身影从雾气中飞出,是休憩中受惊的夜鹭。
水禽掠过河面、恰巧有一只飞快从那两艘货船之间穿过,只这一刹那的时间,苏沐禾只觉得手中的琉璃灯一晃,那少年已不在栏杆旁。
她一边拢住手中灯火、一边眯起眼望去,只见那黑色身影在船舷上一个踏步飞起、无声无息地滑向水面,他的衣摆上下翻飞着,像是水禽展开的黑色羽翼,转瞬间消失在凌晨时分混沌一片的河面上,风吹动他衣摆发出的猎猎声响也随之隐去。
呼喊声卡在苏沐禾的嗓子眼,最终还是被她咽了回去。
苏家的船工正聚在艏间里饮着酢浆,有人察觉到她手中琉璃灯的光亮,懒怠地探出头看了看,便又缩了回去。
这船工显然不是第一天如此了,这船上也不止他一人如此。毕竟苏家二小姐的事不用太过上心,是他在苏府做事第一个月就看明白了的道理。
船尾,粉衣婢女觉察到动静,端着早就添好的香炉急匆匆从船舱中钻了出来,神色紧张地四顾着,声音中有遮掩不住的焦虑。
“小姐,他人呢?已经走了吗……”
苏沐禾没有理会商曲,两只眼睛仍望着灰蒙蒙的远方。
那是苏家另一艘货船的方向。
早在启程离岸前,她便看到了宝粟码头上半明半暗的灯火。她打翻那盏琉璃灯的时候,便知道他今夜一定会出现,只是没有想过他会正好来到她的船上。
她能一眼看透他的企图,也能看透他隐藏在得体温顺下的锋利与空虚。
但不知为何,方才瞧见他离开时的样子,她似乎一瞬间对自己先前从对方身上窥见的种种产生了怀疑。
他应当并不知晓那艘船是否便是他要找的船,但还是毫不犹豫地向着那艘船而去了。他应当是小心的、谨慎的、不轻易展露出另一面的,可他离开的时候却显得那样匆忙、不管不顾、甚至没有在她面前刻意遮掩自己的身手。
东风又起,苏沐禾的脸在跳动的火光下明暗难定。
祖母潜心修佛,总说人生是一场度人度己的修行,需要机缘来点化。而她日日吃着那些放凉的素食饭菜,望着府院那面高墙,从未觉得自己的人生能有所谓的机缘。
她已心归寂默数年,上天却让他在今夜登上了她的船。
这怎能不算是机缘?这必须是她的机缘。
琉璃彩灯中跳动的火光渐渐平息,苏沐禾开口时,声音已如往日般婉转柔和。
“商曲,我的伞在吗?”
商曲一愣,随即有些心虚地低头道。
“伞、伞在郭掌事那呢。先前登船的时候,他让眉冲姐姐过来拿的,说是要给大小姐用的……”
她那出行时通往车马的路上都要铺上软毯的好姐姐,身旁哪里会缺一把破旧的油伞呢?
苏沐禾的脸上没有半点不甘与怒色,有的只是看透冷暖之后的凉薄意。
“不急,我们会有机会取回来的。”
苏沐禾站在船舷栏杆旁安静地露出一个笑来。
她已寻得足够说服自己踏入新境的来去因由,而即将发生的一切便是这新境的开端。
她觉得那少年之所以会那般匆忙地离去,归根结底不是为了那船上的某个人,而是为了某件和他自己息息相关的事。就像今夜她之所以会出现在这洹河之上,实则也并不是为了“邂逅”他,而是为了那件关于她自己的、不得不做的事。
机缘便是如此。
他们的步调是如此一致,早一刻、晚一刻都不行,偏偏在此刻相汇了。就算他们各自奔跑在只为自己的道路上,她也坚信他们终会殊途同归。
就像芭蕉终会被细雨打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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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空中,少年的身影一闪而过,似一把锋利的刀子将雾气分隔成两半。
受惊的夜鹭在水面上掠过,没有留意到一个黑影正从上方飞快逼近、渐渐与之重叠。
所有时机都被掐算得刚刚好。
李樵足尖落在那只夜鹭的后背,随即借力再次飞起,直奔那艘船的左舷而去。
船舷下方那处窄长的洞口中隐约透出火光,而光秃秃的船舷一侧并无落脚的地方。李樵凝神望向那处洞口、杀意使得他的目光如箭般穿透黑暗与雾气,腰间锈刀已出鞘、在他手中高高举起,他的身体在半空中弯成了一张弓,瞄准了前方飞速接近的船体。
左手刀重重劈砍在那缺了半块木板的洞口上。
噼啪一声脆响,狭窄的缺口变成一个大洞,碎片飞起间,他似乎听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好奇怪的感觉。
从前他举起手中的刀时,听到的只有惊叫和求饶,几乎从未听到别人喊过他的名字。那些人不会知道他的名字。就算知道,也不会以这种口吻唤他。
转瞬间,少年劲瘦的身形已灵活钻入船体之内,随即落脚在那隐隐透着火光的船舱里。
地板上的火苗已经扩散开来,他一眼便看到那背靠木箱、缩成一团的人影。
是她。原来他没有听错,是她在喊他的名字。
过往那些日日夜夜,每当她这样唤他、要他回应的时候,他总要小心克制自己心底的那股旺盛杀意和野蛮本能。只是练习的次数久了,从某一日开始,他竟在不知不觉间变得熟练了。就连他自己也分不清那究竟只是逢场作戏,还是另一种他从未意识到的、深入骨髓的本能。
就像眼前这一瞬间,他还来不及想明白这一切,便已不由自主地开口应道。
“我在。”
那团紧贴在木箱上的人影终于动了。
他看到那张熟悉的、干巴巴的小脸转过来望向他,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瞬间睁大了,就像晴夜里的星子一样闪亮。
“你怎么……”
他怎么会来?
他以为她知道的。
她不需要什么烟丸和鸣烟。只要她唤他,他就会去到她身边。
少年浅褐色的瞳仁被火光映亮,那其中总是似有若无的雾气顷刻间被驱散了,只剩一片光亮。
女子望着那双眼睛,但最终只愣怔了片刻。她很快便想起什么,忙不迭地通报着眼下的危急现状。
“听风堂的刺客!那个、那个什么针!”
秦九叶话音刚落,船舱中那第三个人已从这突发状况中回过神来,抢占先机出手了。
心俞手腕一翻,三根毒针直奔那暴露在视线中的少年而去。
在有目力死角的黑暗环境中,熟悉环境的那个人势必可以抢占先机。而在狭小空间里,武器细小灵活者更占上风。
连占两重优势,身为一名刺客,那心俞确实没有理由不出手。
但或许,她还应该更谨慎些。
叮叮叮,三声脆响。那少年干净利落地挡开了她的先发制人,就像那日在听风堂后院中一样。
彼时她有任务在身,发现不能在几回合能将对方斩草除根后,便迅速离开了,是以并没有机会仔细观察过对方的武功身法。但方才破开船体的那一刀,她却看清了。
那绝非寻常江湖小辈靠自我摸索能够悟出的刀法,而是至少经历过千百场实战和岁月沉淀后才能成型的杀人之术。
尽管蛰伏在苏府,但她自认并没有离开江湖太久。
江湖之中何时出了这么一号人物,而她对此却并无耳闻。
火光将船舱正中照得一片通红,人的眼睛盯得久了,反而看不清那些周围的黑暗角落。
秦九叶一动不动地趴伏在地上,努力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她不敢呼吸,生怕自己因为吸入烟气而咳嗽起来、拖累了那前来搭救她的同伴。可她又放心不下,只能立着耳朵使劲去听周遭的动静。然而除了火焰燃烧的声响和她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她什么也听不清。
但她知道,在那些火光照不到的黑暗中,有两只可怕的恶鬼凶兽正在无声对峙,杀机一触即发。
咚咚咚,一阵模糊的脚步声从头顶上方传来。
许是因为火光已透出船体,又许是因为方才船身破损发出的声响,终于有人赶来查看这处密闭的船舱了。
只是那倒霉蛋只来得及打开舱门木板、往下走了三步,面门正中瞬间便多了一根针,随即整个人变浑身僵硬、跌下木梯来,跟在他身后的人惊叫一声、掉头便往回跑去。
空气从舱门处涌进,随即与舱壁上的破洞连通,火势瞬间扩大开来。
火光爆闪的一刻,局面也在瞬息间逆转。少年的刀切开黑暗和火焰,像一道无声无形的巨浪一般迎面疾驰而来,杀气似是将空气都抽干了一般、令人笼罩在窒息感中。
心俞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
入江湖十数年,她自认大大小小的争斗厮杀经历过无数,想来便来、想走便走是她身为一名藏在暗处的刺客最得意的本事,是以她还从未真的见识过什么叫无处可避、无处可逃。
这世间,怎会有避不开的刀剑呢?
她还未想明白这一切,那刀锋已然逼近。
寒凉贯穿胸腹,她几乎能感觉的到那生了锈的刀锋摩擦骨头发出的咯吱声,随即袭来的是久违的疼痛感。
但她到底算得上身经百战的江湖刺客,只停滞了短短一瞬便狠心推刀脱身开来,随即立刻换了招式,改做利用步法、迂回作战。
可不论她如何变幻招式、如何屏息闪躲,那身后的影子总能立刻知晓她的方位,用那同一招朴实无华的刀法将她逼入绝地。
“青刀,你是青刀……”
紫衣女子终于意识到了什么,飞快做出了决断,咒骂一声过后迅速向木梯奔去,踩着那木梯上的尸体就要遁走。
李樵立刻察觉到了她的意图、紧随其后追了上去。秦九叶见状急得满头大汗,在他身后声嘶力竭地喊着。
“别追了!”
那心俞虽然既可疑又可恶,但绝非今晚的重点。重点是她今夜会出现在这里背后的原因,还有苏家的这艘船上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然而不论她如何呼喊,少年的身影却还是没有停顿。
他能隔着数十丈的河面回应她的呼喊,眼下却仿佛再听不见她的声音了一般,像一只嗅到了鲜血、兴奋到不能停下的犬,就这么追着他的猎物消失在凌晨时分的夜色中。
“不要追了!不……”
一阵浓烟呛进嗓子眼里,秦九叶控制不住地咳嗽起来。
如果方才她还对某人的“忠心护主”感到欣慰,眼下她便又成了这天底下最失败的主人,眼睁睁看着自家那只不听话的劣犬为了追狡兔跑没了影、怎么唤也唤不回来,只能气得原地跺脚。
他今天是怎么了?上次在听风堂的时候,她叫他不要去追,他便听话地留了下来。这次不知为什么,竟变得如此不管不顾了。
颤动的瞳孔一顿,秦九叶断断续续回想起来,方才在打斗中,那心俞最后似乎对着李樵喊了什么。可她离得实在有些远,火焰灼烧船舱的声响将那几个字切割得支离破碎。
喊了什么?到底喊了什么?那几个字的音调似乎有些熟悉,她应当是在哪里听到过的……
船舱内的火光越来越盛、黑烟越来越浓,火焰炙烤的温度将秦九叶从思绪中拉了出来。她自知不能在原地耽搁下去,晃晃悠悠站起身来,拖着两条因脱力而有些绵软的腿努力向舱门走去,经过那船工的时候,她还是下意识伸手探了探对方的鼻息,然而一切为时晚矣。
其实方才只需有个丝毫偏差、片刻迟疑,眼下伏尸此处的人便可能是她了。
秦九叶收敛心神、不再犹豫,顺着木梯努力向上爬去。
甲板上人声嘈杂、似乎已乱成一团,有人在大喊捉刺客,有人在大喊走水,就是不见李樵和那心俞的身影。
火光从货船底舱透出来、越烧越旺,这下莫说河道上的船只,就算是在岸上也会留意到这不同寻常的一幕了,剩下的不过只是时间问题了。
秦九叶抬起沾了黑灰的手抹了了抹脸,随即捂着口鼻、低着头,混入几名奔走的船工之中,边走边粗着嗓子跟着喊道。
“走水了!走水了……”
她喊了几声,突然发现有些不对劲,停下脚步后回头望去,这才发现那几名船工都不走了,就站在她身后不远处、警惕地看着她。
秦九叶尴尬笑笑。
“怎么了?”
一道有些眼熟的身影从那船工中间走出,正是苏府管事郭仁贵。
郭仁贵用一块沾了水的帕子捂着口鼻,一双精光四射的小眼钉在她身上,声音中难掩怒意。
“把她给我捆起来。”
72、对峙
洹河河面上有艘货船起火了。
货船起火,这可算不得小事,若非事发凌晨,只怕官府早早便赶到了。
眼下等到那樊大人带人赶到码头的时候,那艘货船上的火苗已被尽数扑灭,但黑烟还是从船舱底部滚滚冒出,在东方微微泛白的天色下显得格外醒目。
岸边已有早起的生意人和小贩驻足观望着,但很快便被几名衙差驱逐回了巷子里。
这才不过宵禁取消后的第三四日,先是城北富人家里闹贼、如今好好的货船又起了火,看来最近确实不宜出门,最好还是在家避避风头。
贩子们聚在一起小声议论着,一个个又忍不住向河面的方向望去。
苏家的五艘货船如今有两艘被围在了河面最宽阔之处,剩下三艘则被拦在下游出城方向的闸口处,还未来得及接受官府的人登船检查。两艘挂有象征龙枢郡守的青鱼幢的快船已并排横在苏家起火的货船两侧,船上的人均是九皋城中驻守水师,高举钩拒将货船制住,随后利落拿出木梯搭在那货船船身侧面,便将几艘船连了起来。
陆子参一马当先登了船,樊统脚下拌蒜、落后半步,急得满脸冒汗。他是凌晨时分才接到的信报,从府中出来的时候实在匆忙,就连鞋靴都穿错了一只,生怕自己若是晚到一会,不仅这灭火查案的苦功要便宜了那邱家小子,恐怕一不留神还要被扣上一个管治不力的帽子。
当然,他到底还是晚了些,等他带人登上船,邱陵同几名小将已从另一侧登了船、摆好阵列站在甲板上了。
空气中有短暂的凝滞,樊统踮起脚尖、视线越过年轻督护宽阔的肩膀,便见一名穿着雪缎、抱着白貂的女子端正地坐在甲板上唯一的那张椅子上,面无表情地看着涌上甲板的众人,正是苏家大小姐苏沐芝。她身后跟着个狐假虎威、一脸傲慢的中年男子,便是那苏府管事郭仁贵。
苏沐芝人如其名,整个人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贵气来,这种贵气在她怀里那只尖声嘶叫的畜生的衬托下又显出几分跋扈,像是一朵开在悬崖之上、让人分辨不清是否有毒的娇艳花朵,虽还未开口,看着已比那日闯入县衙的苏沐禾不好惹得多。
可樊统自诩在这城中做事多年,怎能让一个小丫头片子压了风头去?先前种种是给苏府的脸面,眼下他见对方只一介女流,苏凛又并不在场,当即挺着肚子上前一步,正要和一和稀泥、顺便立立自己的威风,那苏沐芝却仿佛察觉他的意图,先一步开口道。
“樊大人这是在做什么?是嫌我上个月托人送到府上的山芝雪参不够年份,还是嫌前几日家翁给你的回礼不够丰厚?”
女子面对这来势汹汹的一群人,没有流露半分怯意,言语间反而透出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来。这绝非寻常娇养的大小姐身上能够找寻到的气质,而是一种常年在商场厮杀浸染出的凌厉。
她话一出口,当众便将那樊统私下里收人好处、吃人嘴短的老底揭了个干净,可谓瞬间戳中了对方死穴。
那樊统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对方竟连半分情面也不留、直接同他撕破了脸,当下气也上了头,先前准备的铺垫说辞通通扔到了脑后。
“你、你这女子好大的胆,事到临头还敢血口喷人、口出狂言!三更半夜违逆洹河水例行船,连夜遣运五艘货船,还险些失火殃及两岸,你可知自己该当何罪?!”
苏沐芝显然心中早有应对,面上依旧毫无波澜。
“若我没有记错,这宵禁早在前夜便已结束。就算近来城中戒严,戒备的也该是行迹鬼祟之人。我丑时前后出的府,之后便一直安安稳稳待在船上。苏家这五艘货船皆按例缴税、且有通行文牒,出入城中水路乃是常态。敢问樊大人,在自家船上过夜有何不妥?三更半夜行船又有何不妥?这九皋城中多的是在这水上讨生活的人,难道各个都不能待在船上吗?”
苏沐芝这一番话不仅在情理上挑不出错来,更是在气势上完全压垮了樊统。
任谁也想不到,闹出这么大动静,对方还能如此思路清晰、理直气壮地为自己辩驳。这苏沐芝俨然就是苏家下一代的家主,尽得了苏凛的真传。
甲板上一时安静下来,众人气势汹汹地前来,现下竟无人敢开口说话。
下一刻,一道冷冷的男声终于响起。
“既然并无任何不妥,那邱某例行登船巡视一番,苏小姐应当能够理解。”
苏沐芝转头望向那一身黑甲的年轻督护,脸上终于显露出些许不耐烦的神情来。
这些年她同太多樊统这般的官场中人斡旋推拉,见惯了那些贪婪严厉的嘴脸如何在下一刻同她把酒言欢、变作秤不离砣的样子,何时遇见过这般不通人情、油盐不进的木头疙瘩?苏沐芝从那把檀木交椅上站了起来,当即摆明了立场。
“督护莫非当我苏家同那些捞鱼捞虾的贩子一样,是想查便查、想搜便搜的吗?我们自问没有做过违逆朝廷吏律、逃避税赋之事,眼下余火已尽数扑灭,督护这般兴师动众地将我的船团团围住,可有说得出口的罪名、拿得出手的罪证?”
苏沐芝话音落地,那一直在暗处酝酿着的火药味便顷刻间四散开来。
先前败下阵来的樊大人已打定主意先按兵不动。他看出今日这苏沐芝颇有些负隅顽抗之意,心道这船上定是有些东西的,他跟来果然是没错的。苏家早已从先前百般讨好的对象变为邀功请赏的彩头,左右这头功不好抢,倒不如先静观其变、坐收渔利也是好的。毕竟那邱陵也是个硬茬,断然不会就这么轻易放过苏家的。
只见那立在前方的年轻督军果然毫无退意,眼神反而比方才还要坚定不少。
他也看明白了眼前的局面。不过是例行巡视,苏家若是聪明便不该对着干,最后还能落份人情债在手中,好过眼下这般撕破脸。
除非,这船确实是搜不得。
“似苏小姐眼下这般,便是有碍官府办案,论罪应当提到府衙问审的。”
苏沐芝笑了,那原本轻放在白貂身上的十指却蓦地扣紧,那貂儿受了惊吓尖叫几声便跳下逃走了。
“若是查不出什么,又待如何?”
“那我便改日登门,亲自向苏老爷赔罪。”
年轻督护言罢不再看那的女子,示意手下开始艘船。
训练有素的士兵在陆子参的带领下向货船各处散开来,如洪水般轻易冲垮了那些船工和小厮筑起的防线,他们从苏沐芝身旁擦身而过,令她面上的屈辱与愤恨再难遮掩。
她才是这艘船的主人,她才是苏家风雨飘摇之时的掌舵者,她才是带领苏府上下走得更远的那个人。
可眼下这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本要与自家结亲的邱家长子,竟然要当着所有人的面给她难堪。这笔账,她今日若是不讨回来,日后还怎能在外行走做事?
苏沐芝心中怒火越烧越旺,脸上神色却越来越冷。
搜查持续了整整一炷香的时间,其间剩余的所有人都在甲板上同那苏家人对峙着。苏沐芝就站在椅子前,甚至还喝了一口那郭仁贵递来的新茶,直到那大胡子参将脸色难看地回到甲板复命。
“禀告督护,底舱与甲板上各处楼间都已查过,唯有舵楼旁的那处小间上了锁、还没有查验……”
陆子参的声音低了下去,几乎不敢去瞧自己督护的脸色。
苏沐芝将茶盏啪地一声放回郭仁贵手中的托盘上。
“督护可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邱陵丝毫没有理会对方言语之中的讥讽之意,一双鹰目不急不缓地扫过甲板上的每一寸地方,不肯遗漏一点细枝末节。
“舵楼旁的小间为何上锁?还请苏小姐为我等解惑。”
苏沐芝心下冷哼,对身后的郭仁贵使了个颜色,后者立刻心领神会、从腰间取下一把铜钥匙来。
“督护与我们苏家本就是要结亲的,总归是一家人,何必做事如此伤感情呢?既然今夜之事全因这火情而起,不如我便将这偷窃纵火、包藏祸心的贼人交由官家处置,对你和樊大人来说也算能够交差,你看如何呀?”
她话音未落,方才取了钥匙的郭仁贵已打开那上锁的房间,随后两名小厮便从房间里提了个双手背缚、嘴里塞布的女子出来。
那女子身形十分瘦小,几乎是被拎着往前走。她处境窘迫,那张沾了黑灰的小脸却一刻不停地左右张望着,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透着一股旺盛的求生欲,全然没有一点“阶下囚”该有的样子。
猛地从黑暗狭小的房间中被放出来,秦九叶的眼睛还有些不适应周围晃动的火把光亮,但她仍努力在甲板的人群中寻找着自己熟悉的身影,下一刻,她终于对上了年轻督护的目光、心中不由得一喜,只道老唐那边总算靠得住、将人引了来,如今局面已成,她身为“虾米”的使命已经结束,剩下就看这局中人要如何走到她所期盼的结局了。
可随即她便觉察到邱陵脸上的神情,进而敏锐感受到了甲板上的氛围,落下的心不由得又提了起来。
看这样子莫非是没搜出什么来?这怎么可能呢?这断玉君该不会当真在放水、不肯尽全力吧?还是刚刚发生了什么她预料之外的事……
秦九叶内心一阵焦灼,却见那苏沐芝目视前方,染了蔻丹金粉的指甲在晃动的火把下闪着光,随即掷地有声地开口道。
“起火之后,我家船工发现此人形迹可疑地从船舱底部钻出,盘问一番后发现,此人正是先前樊大人提审过的嫌犯。她先是与康仁寿一案有着诸多牵连,之后又三番两次搞些不入流的手段,今日竟尾随我潜入苏家货船、意图偷盗药材不成后便放火烧船,若非我家管事发现得还算及时,只怕苏家又要受这无妄之灾。”
无妄之灾?到底是谁受了无妄之灾?!
秦九叶愤怒不已,嘴里呜呜咽咽地抗议着。
她突然有些明白那苏凛明明偏私那不中用的儿子,却又倚重苏沐芝做事的原因。这女子简直就是她老爹的翻版,姿态甚高、手段甚狠、颠倒黑白时的脸皮甚厚。
在这苏沐芝口中,她甚至没有姓名,只是个身份卑贱、妄图“加害”苏家的嫌犯而已。可这一番指责,除了最开头的那一句,又还有哪一句属实?真是好一出歹毒的指鹿为马。就算她先前的杀人之罪坐不实,这偷盗纵火的罪名也够她发配苦役了。
不仅是她,只怕老秦、金宝等人也难逃一劫。
秦九叶仰头发出一阵绝望愤怒的呐喊,但因为嘴里塞着布,她的声音听起来就好似一只气急败坏的鸭子在叫,叫了没几声便被身后的几名身强力壮的小厮齐力按了回去。
“苏小姐说,此人意图偷盗药材,不知这被偷盗的药材现在在何处?”
邱陵开口说话了,语气依旧是冷冷的,可听在秦九叶心中宛如一阵春风吹散心底的寒意,顷刻间令她又燃起希望来。
旁人兴许没见识过,她还不清楚吗?这死心眼的断玉君办案最是看重罪证,过程中绝不肯放过一个疑点,她如此倒霉被关听风堂这么久,如今终于轮到旁人吃瘪了。
眼见对方再次和自己唱反调,苏沐芝的脸色果然越发难看。
“她发现自己行迹败露之后,自然是将东西都扔到河里面去了。督护难道让我一样样给你捞出来不成?”
年轻督护不为所动、步步紧逼。
“那敢问苏小姐,此人都偷盗了何种药材?又是从何处偷出来的?”
苏沐芝不说话了。
邱陵终于抬腿走向甲板中央,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在木质甲板上踏出沉重的声响来,听起来犹如战鼓被擂响。
“先前我便有些奇怪,你说这船是运送珍贵药材的,可为何我的手下翻遍了整艘船,除了寥寥几只木箱和稻草,再没见到其他货物?我倒是不知如今商船都悠闲至此,喜欢放大半个空船在河上跑,只放几只箱子来压仓。”他的脚步突然顿住,随即抬头望向苏沐芝,“还是说苏小姐自有妙法,将那最珍贵的东西藏在了我们看不见的地方,眼下只是在看我们笑话?”
邱陵的一番话不仅戳穿了今晚这场对峙的重点,也点醒了秦九叶。
起先她一直以为自己上的是一艘空船,只因她虽进入了底舱,除了几只木箱子和稻草却什么也没发现。眼下细细回想,似乎有哪里不大对劲。
她虽不是江湖中人,但船舱中的那一场打斗她离得很近、看得也算明白,心俞同李樵过招的时候,每每能够逃脱都是因为那船舱内部空间狭小,李樵招式大开大合反倒吃亏。但她从饮马滩偷偷摸上这艘船的时候,根本没有觉得这是一艘略显狭小的货船,就连甲板都比寻常货船要长出不少。
或许还有一种可能,那便是这船的底舱垂直放置了舱隔板,而那隔板后一定另有空间。
就算是为了掩人耳目,为何偏偏要在船尾堆上稻草呢?那些拴在船尾甲板上的马匹为何会躁动不安?还有那些频频去往船尾的船工……
秦九叶的眼睛慢慢睁大,心中已有了猜测。
嘴里塞着破布、身体也被压得动弹不得,她努力转动着脑袋,暗示年轻督护去船尾探查,她身后的小厮见她一副“摇头摆尾”的样子,随即又按住了她的脑袋,她便只能灵活地转动着眼珠子。
就在她累得眼睛抽筋、快要吐血的时候,邱陵终于缓缓开了口。
“子参,去将船尾的马匹和稻草清开。”
陆子参领命,看也不看那苏沐芝阴沉的脸色,带了两名士兵走向船尾,甲板上的其余人也不由得向船尾的方向围了过去。
稻草被一捆捆搬离开来,一眼望去,那片甲板似乎并无异样,可仔细观察便会发现,其中有几块木板的颜色深浅与周遭不同,好似一道暗门,四周顿时一片哗然。
那樊统瞧了半天热闹,现下总算找到了见缝插针的机会,故作威严地质问道。
“敢问苏小姐,这下面是什么?”
那些方才还镇定自若的苏家船工和小厮,如今脸色都开始有些挂不住,似乎是有意站得更紧密了些,又似乎只是因这一场风波而感到不安。
苏沐芝一个眼神扫过,那几名船工和小厮瞬间便恢复如常,她随即看向樊统,缓缓开口道。
“樊大人不懂船运之事,我便多言几句为你解惑。那是水密舱,平日里不会有人进出,更不可随意开启。苏家要运送的珍贵药材,不论是山参宝芝,还是雪草丹药,都是要密封起来、防虫防潮的,沾上一点水汽便算废了。而这水密舱一来是为规避行船风险,二来便是隔绝水汽,但凡开启,便要返回码头重新补修,少则数日,多则半月,其间损失诸位可要一起承担?”
邱陵静静看着那苏沐芝,就像是没有听懂她话中之意一般。
“方才我见此船左舷已经破损,若诚如苏小姐所言,这船中货物已有暴露的风险,此船也不宜启航上路,本就该靠岸检查一番。烦请苏小姐打开隔舱吧。”
樊统见状,连忙在一旁敲起了锣边。
“不过例行检查,苏小姐只需配合,我等查验确认无异后自会尽快放行,运送药材一事自然不会耽搁。但若是有些别的情况,就另当别论了。”
这一番话远没有他刚登船时说出口的那样强硬,可苏沐芝的态度却愈发蛮横起来,打定主意半步也不肯退。
“樊大人是不是糊涂了?洹河水运一事向来是都水台掌管,就算是郡守府,无凭无据也无权插手过问。苏家究竟犯了何罪?樊大人与督护先后强行登船、放着那现成的贼子不抓也就罢了,此刻又有何资格要将苏家的船拆个七零八落才肯罢休?这船上的东西可是要直接送进孝宁王府的,若是有个什么闪失,你们可担得起这罪责?”
苏沐芝这一番话颇有敲山震虎之意,毕竟谁不知道那远在都城的孝宁王是个荒唐人?这船上若真藏着什么要送进孝宁王府的不可探究之物,在场的所有人都要跟着倒霉。
而在此之前,城中权贵中虽早有流传,但苏家从未高调提及自家靠山,眼下不惜当众道破,便是要彻底撕破脸、拼死一搏了。
就连樊统也没想到,这先前还因为结亲而频繁走动的苏邱两家,竟然会有一日闹到如此地步。但他随即想到两人背后的种种,又有几分了然。
如今在这甲板上站着的既是苏家人和邱家人,也是孝宁王府和平南将军府。这哪有什么恩断义绝、反目成仇?不过都是利益角逐罢了。
两方僵持不下,船上气氛一时凝滞。
但秦九叶明白,再这么耗下去,赢的人只会是苏沐芝。
今日若非她放了一场火,这几艘苏家的货船甚至根本不会惊动郡守府的人。眼下登船巡查已是闹得鸡飞狗跳,若是拆了船最终却一无所获,以苏家先前的做事风格来看,不仅今日之事无法好好收场,之后若想再寻机会探寻,只怕也是难上加难。眼下对方干脆连那远在都城的王府都搬了出来,就是要将死这一局。
大鱼如今就在网中了,可是否要冒着鱼死网破的风险?所有人都在犹豫。
秦九叶在一旁怔怔看着,心一点点凉了下来。
她同听风堂众人费劲心力谋划了这最后一搏,吃了这么多苦、险些送了小命,只差最后一步便能成功,却要眼睁睁瞧着先前的一切努力都白费吗?
撤网放走大鱼,对网和鱼来说似乎便是各退一步的两全之法,可虾米却要白白牺牲,这又是什么道理?
一股强烈的不甘涌上心头,而就在此时,一道模模糊糊却有些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当当。
73、显形
什么声音?
秦九叶抬起眼皮、眼珠飞快转着,正瞧见那站得离苏沐芝最近的小厮正捂住腰间,匆忙将一样东西塞入腰间挂着的袋子里。
她将将来得及看到那东西的一点尾巴。是一截并不长的铜制握把、磨得有些发亮的样子,顶部拴着一根蜡绳。那小厮方才按她的头按得起劲,完全没有觉察腰间的东西险些掉了出来。
如若只是寻常物件,那小厮不必神情如此慌乱,何况隔着布袋发出的声响其实并不引人注意,若非她离得近、又觉得那声音有些熟悉,或许都不会觉察。
秦九叶闭目凝神,电光石火间终于想起了什么。
那是铃铛的声音。
不久前她在苏府院中听到过的铃铛声。
寿宴那天她在那间密室听到有人摇响铃铛,起先她以为那不过是富人家仆役手中的寻常物件,为的是警醒下人做事,之后联想到鬼神之说也不觉真的可信。但细想之下便知此事确实有异,因为她在苏府的任何其他地方都没有见过有人摇过铃铛。
再往前回想一番她便又记起:苏家问诊的时候,曾有个走方郎中莫名被收走了八卦铜铃,她当时只当那是苏府规矩多、查得严,紧张一番后便没有放在心上了。
甚至更早之前,那桑麻街的命案也与此有关。那打更人不正是摇着钲铃、报喊时辰时遭到袭击的吗?
铃铛,这一切的关键就是铃铛。
先前没能想明白的事情突然在这一瞬间联会贯通,秦九叶的呼吸都不由得急促了起来。
打更人之所以遇袭并不是因为那黑暗中的东西讨厌铃铛声。恰恰相反,它是对那铃铛的声音格外敏感,从而被其吸引、向着有声音的方向而去。
甲板上的双方还在僵持着,无人留意的角落里,那被捆得结结实实的瘦小身影突然发狠使出一股蛮力、向一侧扑去。
秦九叶一头撞向了身旁那名小厮,那小厮本就有些心神不宁,冷不丁被撞翻在地,下意识便想撑住身体站起来,可身后那女子竟又爬了起来,一头撞在他腰间。
哐当。
有什么东西从他腰间的袋子里掉了出来,随即在并不平稳的甲板上滚动起来。
圆口的铜铃铛一路滚动,一路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直到停在樊大人那双左右颜色不一的靴子前。
甲板上有一瞬间的安静,那先前一直十分冷傲、无比强硬的苏沐芝突然变了脸色。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把她给我拿下!”
先前跌倒的小厮第一个反应过来,连滚带爬地站起身,走上前一把按住了秦九叶,随后赶来的几个家仆也一拥而上。
其实即便他们不这样做,秦九叶也早已没有力气挣扎了。但不论那些人如何粗暴地拉扯她,她的目光始终望着那只铜铃铛的方向。
就算是做了坏事败露,此刻最明智的选择难道不该是跪地求饶吗?这女子瞧着细胳膊细腿的,方才竟有几分疯劲,怕不是受了刺激、神志不清了吧?
众人心思各异,注意力都在那行迹古怪的女子身上,没有人注意到一旁甲板上的樊大人摸了摸腰间的肥肉,有些费劲地弯下腰来,将那地上的铃铛捡了起来。
丢铃铛的小厮颤巍巍望向樊大人,苏沐芝喝止的话还没来得及出口,樊统已随手摇了摇那只铃铛。
又是一阵叮叮当当的响声,似乎同寻常的铃铛也没什么不同。
“这铃铛……”
樊统话还没说完,只觉脚下的甲板砰地一声巨响,险些将他震得坐在地上。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他吓了一跳,惊叫之下慌忙稳住身形,正要招呼左右将自己团团护住,却发现自己带来的那些衙役个个屏息而立、恨不能躲得八丈远。
与此同时,苏沐芝身旁那一众小厮和船工都不由得退了半步,就连方才跋扈强硬的苏沐芝也白着一张脸、说不出话来。
一旁的陆子参已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双刀瞬间出鞘、警惕地望了过来。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樊大人脚下那块木板上。
樊统不敢动了,就连转动眼珠都显得有些艰难起来。
“出了何事?这到底、到底是怎么回事?!”
仿佛是为了回应他一般,脚下那块木板随即又是一阵巨响,厚重木板竟被撞得翻起一个角来,身形如山般稳重的樊大人此刻宛如一颗掉在盘子上的豌豆,可怜兮兮地蹦跳到半空又重重落下。
如果说方才众人只是对眼前的局面有些忌惮,那眼下在场的所有人都或多或少生出些恐惧来。
那是一种对未知的恐惧。
那木板下关着的到底是什么东西,竟有如此大的力气?难道当真是山中的猛兽跑到了这九皋城中、还被这苏家藏在了船底?
所有人都不说话了,四周一时只剩火把燃烧和河水拍打船身的声音。谁也没想到,在这黑夜尽头、黎明前的最后一刻,竟会亲眼见证这九皋城中的一桩诡事。
撞击声再起,这一回不再停歇,而是一下接着一下、直将整艘船都撞得左右摇晃起来。
甲板上的众人见状纷纷扎起马步来,牢牢握紧手中兵器。
终于,那块木板再也经受不住,木头断裂的声音响起,只见一只枯败发青的手穿透了甲板,从木头碎片中伸了出来。
那是一只人的手。
所有人似乎是松了一口气,可随即又倒抽一口冷气。
既然不是猛兽,又是何人的手能有如此骇人的力气?莫不是江湖上哪个门派又出了个走火入魔的魔头?还是那苏凛吃错了药……
下一刻,那块几寸厚的木质甲板彻底破出一个大洞,一个银发稀疏、系着锁链的脑袋缓缓从那洞中探出头来。
先前被震得七荤八素的樊大人好巧不巧、正在此时缓过劲来,他一边揉着屁股一边准备爬起身来,一抬头便瞧见掾史曹进脸色不对,颤巍巍地指着自己身后,他后知后觉地转过头去,便同那洞中钻出的脑袋直直对上了。
他呆愣着回不过神来,直到那脑袋的主人一边磨着牙、一边嘶叫着向他扑了过来。
恐惧在樊大人的瞳孔深处越放越大,若不是那铁链在最后一刻扼住了那“怪物”的脖颈,他只怕已被扑倒在地、血肉横飞了。
一声迟来的惨叫响彻凌晨时分的洹河上空。
驻守九皋城十数年从未出过岔子的樊大人,第一次在因公巡查的过程中支撑不住、晕死了过去。那曹进见状连忙上前抓住他的腿将他拖到一旁,与此同时陆子参等人也已一拥而上,四五个年轻小将齐齐上阵,这才将那拴着五根锁链的“怪物”勉强制住。
那人满头银发虽已散乱,但身上穿的全是织锦夹金丝的华服,整个人看起来十分诡异。那“怪物”似乎不会说话,全程只发出沙哑地嘶叫声,抬起头的那一刻,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
秦九叶盯着那张苍老灰败的脸,终于明白了苏府广招良医入府问诊、却又定下那般奇怪规矩的真正原因。
锁链拴住的人有着一头花白的头发,眼珠已经浑浊,大张的嘴唇里依稀可见发黑的牙龈,露在外面的手腕和脚踝皮肤都生了皱纹,筋脉却似日日打铁的铁匠一般条条凸起,瞧着甚是可怖。
苏府里真正的病人不是苏沐禾,而是苏凛的母亲——前几日方才过了八十大寿的苏老夫人。
寿宴当日,寿星本尊戴着面巾出席不是为了隔绝什么疫病,而是因为那出场的苏老夫人早已面目全非,那副模样根本见不了人。问诊当日,隔着几层纱帘不让医者诊脉,是因为苏沐禾根本没有病,便是诊上个七八回也开不出方子来。能让苏府未出阁的小姐顶着染疾的名头做靶子,除了苏家老爷自己便也只有把持后院的苏老夫人了。苏沐芝在苏家显然更有话语权些,这苦差事便自然而然落在苏沐禾身上。而苏沐禾手上的伤是否也与此事脱不开干系,这位苏府二小姐又究竟在其中参与了多少、知情多少……
秦九叶心乱如麻,下一刻思绪却被苏沐芝的吼叫声打断了。
“祖母只是病了!你们放开她,她只是个病人……”
甲板上众人皆是沉默,所有人望着苏家老太那双浑浊空洞的眼睛,都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中的兵器。
惊人的力气、可以轻易将人撕碎的利爪和牙齿、还有这与野兽无异的野蛮和攻击欲……这世间病人若都是如此,可还有人愿做郎中?
陆子参等人齐声大喝,终于将那苏老夫人从那船尾隐秘的夹舱中拖了上来,有什么东西在那只青筋暴起的手上一闪而过。
“等下。她的手。”
邱陵突然出声,随后快步走到苏老夫人面前,俯身抓住了她的左手。
那苏老夫人拼命挣扎起来,邱陵的手却似一把铁钳似的岿然不动,随后用力将那只手的大拇指掰开来、细细查看。
已经发灰的大拇指上套着一只成色甚美的玉扳指,润如羊脂、色泽似蜜,用料厚重,打磨得也很是古拙,只在一侧戒面的位置雕了一朵微微凸起的兰草。
兰草分作四瓣,边缘微微卷曲着。
一旁的陆子参显然也注意到了,后知后觉地想起什么,恍然开口道。
“这图案、这图案同康仁寿脖子上那道印子是吻合的!”
秦九叶努力眯着眼也看不清那扳指的具体模样,但此刻听到陆子参的描述,瞬间便明白了过来。
那日在二水滨的时候,康仁寿的脖子上有一块形状奇怪的红印,不知是何原因留下的,彼时他们还怀疑是否是江湖中人留下的某种印记,现在才明白,那是苏老太君戴着扳指的手掐住康仁寿皮肉时留下的指印。
拴着锁链的苏老夫人仍在用力挣扎,邱陵终于松开了手,随即转身一步步走向神情扭曲的苏沐芝。
“苏小姐,在下有理由怀疑,苏老夫人与城中彻查的两起命案有关,需得将她带走好好审问,苏家阖府上下亦有帮凶之嫌。你若有疑问或不满,可随时来郡守府衙寻樊大人鸣冤申诉。”
这话最后若没落在那“樊大人”三个字上,听起来便正气凛然、公私分明,一如这位年轻督护以往作风。可他偏偏提到了樊大人。那樊大人此刻正为此事“神游太虚”呢,醒来指不定要如何迁怒旁人,而这九皋城中谁人不知,想去樊大人膝下鸣冤哭诉,还不如自个寻个凉快地方、饮恨而终呢。
原来这这断玉君是懂阴阳怪气的,说起这风凉话来倒也不输那樊大人本尊。秦九叶有些想笑,下一刻嘴里一轻,有人将那块破布从她嘴里拽了出来。
“秦掌柜不会再上错船了吧?眼神不好的话,日后出门便点一盏灯吧,莫要省那点灯油钱了。”
秦九叶抬起头,正对上邱陵那双沉静的眼睛。
那双眼睛是如此清澈,像是高原雪山下的湖泊,一眼便可望见底。那里一点尘埃也容不下,自然也容不下她这点上不得台面的心思。
秦九叶迅速收回了目光,抿了抿干涩的嘴唇、非常识时务地应道。
“自然不会有下次了。”
邱陵没有再为难她,却也没有立刻走开,而是贴着她的后背蹲下身来,随即解起她身上的麻绳来。他没有用腰间那把威风凛凛的佩剑,而是用手指慢条斯理地拉扯着那几乎已经被拽成死疙瘩的绳结。秦九叶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却留意到不远处的陆子参正一边做事、一边疯狂往这个方向偷瞄,脸上神情有些古怪。
“秦掌柜今日可是孤身前来?”
被束的手腕手一松,邱陵的声音冷不丁贴着她响起。
秦九叶的指尖一哆嗦,心中不由暗骂:她就知道对方不会这般好心亲自为她松绑,原来是在这等着她呢。
他若是从听风堂的方向追来,定是知道那里如今只剩唐慎言一人,何必明知故问?只怕询问是假、试探才是真。杜老狗不足为虑,那便只有可能是盯上李樵了。
李樵,又是李樵。这正主倒是有自知之明,次次都躲得时机刚好。
秦九叶假意活动着手腕,心中已拿定注意,再抬起头时脸上已挂上一副恰到好处的迷茫神情。
“难道这船上还有别家掌柜?这些人也忒不讲义气,冷眼旁观我一人深陷困局,我双拳不敌四手,这才落得如此境地。好在我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是将督护您给盼来了啊。督护这一出手,真可谓是摧枯拉朽……”
邱陵动作一停、随即缓缓站起身来。唰地一声响,秦九叶只来得及看到对方腰间那柄剑入鞘的样子,随后便觉背上一轻,先前那剩下的那几根麻绳已化作七八段落在甲板上。
他出手有多快,便有多不想听她那些油腔滑调的搪塞奉承之词。
秦九叶摸摸鼻子站起身来,打定主意装傻到底。她知道眼下对这年轻督护来说还有更重要的事。
不远处,樊大人的手下们已无暇顾及其他,吆五喝六地指挥着船工调转船头靠岸,急着将自家郡守快快送上岸、远离这可怕的是非之地。而那曹进不愧是常年跟在樊统身旁的第一走狗,趁这档口已从官船上寻来一只巨大铁笼运上甲板,示意陆子参速战速决。考虑到眼下这位苏家老夫人的现状实在过于瘆人,贸然带上码头恐怕会引来围观,若一个不留神教人挣脱、更是后患无穷,陆子参最终还是决定收下这份“好意”,暂时将人关进了铁笼中,又扯了油布将笼子遮了个严严实实。
那铁笼的笼底锈迹斑斑、弥漫着一股恶臭和死气,平日里应当关押过不少死囚重犯,甚至更早之前,那或许就是一只捕兽的铁笼,进入其中的走兽无论曾在山中如何称王,最终都将无一幸免、落得个任人宰割的下场。
苏沐芝怔怔看着,似是突然从定身法术中清醒过来,随即陷入一种癫狂。她似是完全不能接受眼前的一切,河面上一时只能听见她声嘶力竭的叫喊声。
“她是我亲祖母、苏家的老夫人,你们有什么资格这样对她!何况她只是病了,你们听不明白吗?都给我让开、让开……”
方才还盛气凌人、刀枪不入的女子几乎瞬间被击溃,她的声音虽透着愤怒,却无法控制地颤抖着。
苏沐芝心中是明白的,从这一刻开始,苏家的命运已偏向了另一条路,再也无人能够扭转。
只是望着那样的情景,秦九叶心中无论如何也难得真正痛快起来。
虽说知道对方如此失态并非只是因为被带走了祖母,还有预感到苏家命运后的绝望,但她还是难以自已地想起自己的阿翁来。如果有一天,有人也以这样蛮横的姿态带走秦三友,她又会是何模样呢?
很多时候,弱者是一种相对的处境,人没经历过这样的处境,往往是不会明白其中之人的痛苦和无助的。褪去了道德的伪装,高位者常以居高临下的姿态审视弱者,觉得他们窝囊、麻烦、犯错误又不体面,将一切归于他们的自作自受,却忘了这一切本就是普通人都会遇到的境地,而自己或许也有一天会步上同样的路。
秦九叶明白:苏沐芝是如此,苏家亦是如此。所以他们对自己那些毫不遮掩的轻贱碾压不是全无来由的。
只是不知此时此刻的他们,是否能够有所感悟了呢?
74、只要还活着
清晨的宝粟码头光线清冷,往日到了这个时辰,大小船只早已将周围的水道挤得水泄不通,码头上装卸货物的人能将整条木栈道踩得震天响。
可今日这里静悄悄的。
偶尔有几只水鸟在远处踩水而过,不多久便又恢复一片死寂。
空气中尚余些许焦糊味还未散去,看热闹的人群却已散得不见踪影,只剩几艘正在掉头赶往别处码头的小舟正骂骂咧咧地在河面上打转。对这九皋城里讨生活的寻常人来说,今晨洹河河面上那艘起火的货船不过只是劳碌生活之余的一点乐子和谈资罢了,赶路歇脚时同人聊上几句也就罢了,其余的麻烦事便留给那些官老爷们去操心吧。
郡守府的人为护送晕厥的樊大人走了半数,留下的在码头各处做着最后的排查。虽然他们大多数人也并不知道自己究竟要排查什么,只觉得方才在船上所见平生从未遇到过,个个都还处于震惊之中回不过神来。
苏沐芝立在码头护堤旁那根栓马的木桩前,身后是一众战战兢兢的管事和小厮。他们都是跟着苏沐芝做了很多年事情的老人,不是一点风浪没见过的,可眼下这光景任谁来看都是“不妙”二字。
他们的心境宛如停靠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的两艘货船,烧焦的痕迹从其中一艘破了洞的船舷上透出,将那轮刚刚升起的太阳衬得好似暮日一般。
陆子参等人已手脚利落地将那只巨大的铁笼运下船,随后立即装上一早准备好的马车、再将油布的四角牢牢固定在车缘,邱陵指挥着其余手下将可能成为罪证的东西整理完毕,从船上逐一运到码头上,再分批送走,自始至终没有给过苏沐芝等人一个多余的眼神。
他似乎完全不担心苏家会有人潜逃,又或者在赶来这里之前,他便早已在这城里城外布下了天罗地网。
苏沐芝脸上神情冷峻中透出些许麻木,一身雪缎已不如夜里瞧着那般皎洁夺目,唯有指尖一点红色格外刺目。那是十片指甲逐个掐破指尖留下的血痕。
邱陵的心思她怎会不知?若涉案的只是这城中一户普通人家或是流民,一辆牛车、一双草鞋便能够其举家逃亡。可苏家不行。她连同府上那百余口人,就像一只四肢都纠缠在一起的巨怪,根已深深扎在这九皋城之中,不论向哪个方向移动都无比困难。
许久,她终于开了口,声音毫无起伏,反倒令人心惊。
“官府的人到底是如何找到这艘船的?”
管事郭仁贵瑟缩着拢了拢衣袖,瞧着格外窝囊。
“回大小姐的话,船烧成那样,若想不留意,也委实有些困难……”
“我问的是他们如何这么快变寻到宝粟码头的?”苏沐芝声音越发冰冷,听起来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一般,“又是督护、又是郡守府院,接二连三寻了过来,时机都拿捏得刚刚好,怎会如此巧合?”
郭仁贵抬起眼皮飞快瞥了一眼几步开外的苏沐禾。
“听闻、听闻是二小姐的那艘船,先遇见了督护等人。毕竟也就二小姐的船离得近些……”
郭仁贵的声音恰到好处地低了下去,苏沐芝眼珠微转、望向苏沐禾。
苏沐禾依旧低着头,她那粉色衣裳的贴身婢女同她那主子一路做派,从来都是一副逆来顺受的蠢模样。
苏沐芝收回视线,继续向郭仁贵发问道。
“她虽与邱陵有婚约,但两人应当素未谋面才是,就连祖母的寿宴也是避了嫌的,又怎会相识?你想清楚了再回话。”
那郭仁贵眼神闪烁,神情有种做作的为难。
“这……”
苏沐禾身旁的商曲眼见这架势,觉得再不开口辩解几句便要落入被动,终于忍不住开口道。
“其实我们小姐她……”
“闭嘴!你一个奴婢,我没有问你话,你竟敢插嘴?”苏沐芝斜她一眼,随即继续看向郭仁贵,“你来说。若是不说实话,便丢到河里去喂鱼。这府中想替你差事的人可不少,新人好管教,府中的账务也能干净些。”
郭仁贵早看出今日局势不对,可没想到这火竟这么快就烧到自己身上了,当即跪倒在地,一边哭天抹泪地表着忠心、一边断断续续道。
“大小姐明鉴,小的对苏家忠心耿耿、绝无二心啊。早前、早前问诊结束第二日,二小姐便去那郡守府寻督护了,说是要秉明案情、协助查案,老爷知道后立刻便赶去将二小姐带了回来、关了禁闭。这事说是家丑,旁人都未告知,也叮嘱过老奴不要四处嚼舌根,这才没有告知大小姐啊!大小姐明鉴,当真不是老奴有心隐瞒……”
郭仁贵哭嚎个不停,商曲气得尖声呵斥。
“郭管事说话怎么有意歪曲?你把话说清楚,小姐那日去郡守府衙,同今日的事哪有半点关系?!”
苏沐芝眼梢微挑、望向商曲,后者当即噤声、再不敢开口。苏沐芝将视线转回,死死盯着郭仁贵的眼睛。
“后来呢?”
“后来老夫人寿宴的时候,负责煎药的小海说起过,说瞧见二小姐同一名男子在后院竹林外那棵绣球下单独处了会,虽没看清那人面容,但有可能、有可能是……”
那郭仁贵一改先前的大嗓门,说到这关键处声音越来越小,苏沐芝眼底的火气却越来越大,声音低到谷底。
“妹妹,我这个当姐姐的就是好奇,祖母大寿,你究竟有什么急事需要同一个外男私会独处?独处时又都聊了什么?”她调转脚步,一步步走向那看起来格外安静的苏沐禾,“是在商量如何给祖母一个惊喜,还是在商量今日给我们一个惊吓啊?”
此言一出,周围的管事小厮们都低下头去,码头上一时鸦雀无声。
谁人不知这苏家如今的正房与二房明面上和气,私底下早就势同水火,二房仗着有个儿子,行事处处不肯退让,大房抗衡这些年,没少把气撒在那庶出的二小姐身上,防自家人好似防贼一般,就连现下这门亲事也是大小姐挑剩下的,只因那邱家长子前些年一直身在行伍,只怕是要短命的。
可就算如此,两方也从未在外人面前说破过这一层,更不曾当众给苏沐禾难堪、将话说得如此难听。
过往十余年的暗中较量都没个结果,偏偏到了苏家遭殃倒霉的时候,这内院不见硝烟的战争突然便打响了。
所有人都垂着头,心中揣测着这出大戏究竟要如何落幕。
而不远处,随着陆子参走下船的秦九叶正瞧见这一幕。
她方才解了绳索、除了那塞嘴的破布,现在是手腕生疼、嘴里冒火,本不欲围观苏家这出烂戏的,可那苏沐芝气势惊人,声音虽不大,却将整个码头的空气都搅得有几分令人透不过气来,显然是在秋后算账。
方才在船上的时候,苏沐芝在众人面前表现得十分强硬,想来已是不想再顾及同邱家这门亲事。如果只是针对邱陵,那兴许是欺对方在这城中根基尚浅,但樊统却是九皋城中的老人了,从前更是给了苏家诸多便利,实在没有必要开罪,苏沐芝却完全不顾其颜面,当众与邱樊二人先后交恶,这恐怕不是一时冲动所致,而是另有原因。
就算再如何春风得意,苏家说到底也不过只是个卖药的商贾人家,再富贵又能如何?苏沐芝更不是那种骄横跋扈、只顾自己宣泄情绪之人,她能如此行事,必然是知晓身后有着更大的靠山,而船上的事一旦败露,苏家必将承受这份权利带来的反噬。
或许对方口中提到的那孝宁王府并非只是虚张声势。
洹河河水轻柔地拍打着码头上潮湿腐朽的木板,秦九叶却觉得自己如同置身浩渺的大江大海之中,滚滚浪花中不见水深几许,前方那名为苏府的大船已缓缓下沉,可她却并未因此看清彼岸的轮廓。
收敛心神、再抬起头时,秦九叶的目光从那苏沐芝转到了苏沐禾身上,眼前却不由自主闪过之前在货船上偷窥到的那一幕。
寂静夜色中、平静河面上,纱帐微微撩起、雕花小窗中映出的两道人影就那样交融在一起……
“是我私会督护在先,姐姐若要惩罚,便罚我一人吧。”
秦九叶的思绪被打断,只见那苏沐禾并未反驳,竟垂着脖颈认下了一切。
“小姐!”
商曲不解地摇晃着苏沐禾,既是焦急又是不解。
她的小姐哪里私会过邱家长子?除了那日在郡守府衙的匆匆一面,他们根本毫无交集。
这下不光是那商曲,就连秦九叶也愣了愣。
但她的困惑只持续了片刻,随即便有些明白了什么。
苏沐禾在为他们打掩护。又或者说,在为李樵打掩护。
对方宁可认下这莫须有的罪名,也不想要苏沐芝去追究那晚的竹林私会、那货船上的大洞、以及悄悄登上她船的人究竟是谁。
秦九叶感觉自己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充斥着,既想速速离开此地,又无法真的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从那苏家人身边一走了之。
那厢苏沐芝瞪着自家妹妹那张泰然自若、恬静冲淡的小脸,只觉得心里那股火气越拱越高。
“难不成方才也是你告诉了他们货船的位置吗?你又是如何放那贼人上船的?你买通了我身边的人吗?”
苏沐禾没有回答,苏沐芝抬起那染了血的指尖,直直对着苏沐禾眉眼之间。
“跪下。”
苏沐禾一颤,脸上神情有种不易察觉的倔强。
“我让你跪下!”
苏沐禾终于缓缓屈膝、跪倒在沾满泥污的码头栈道上。
“苏沐禾,你竟为了个外面的男子出卖苏家,你不配做苏家人。祖母怜惜你孤苦,自小对你宽容有加,从未苛责过你。如今她因你而受累,我定不会轻饶了你!”
任那苏沐芝口中说出怎样难听的话,苏沐禾自始至终都低着头跪在那里,像是聋了哑了一般,连同她身旁那粉衣丫鬟一起,化作两株枯败的河边柳,只有风吹来的时候,发丝会跟着晃一晃。
秦九叶脚步沉重、努力迈开步子,视线却控制不住地瞥向那一双背影。
从先前寿宴以及今日种种不难看出:苏沐芝才是苏凛最信任的人,府中很多事都是苏沐芝直接把持的,苏沐禾只能配合,没有过问和知情的权利。先前苏凛让她顶替祖母去做问诊的对象,定是有一番说辞的。但这番说辞也许是有所保留的,毕竟若是知晓了这可怕真相的全貌,又能有几个人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去演一出“李代桃僵”的戏码呢?毕竟她替的不是旁人,而是背负着两条人命的杀人凶手。
只是苏沐禾或许不完全知情,也确实因为苏家人的身份而受到牵连,但不可能对整件事一点没有察觉。苏沐禾究竟是否全然无辜不得而知,但不难看出:对方没有似苏沐芝那般对今日之事感到痛彻心扉。
那或许是因为苏沐禾在苏府的境遇吧。
早在苏沐禾独自闯进县衙府门、又被苏凛带走的时候,秦九叶就隐约猜测这场风云突变怕是不会轻易落幕,但事情发展到如今这地步,却也是她不曾想到的。
苏家若是倾覆,苏沐禾定无立身之所,但若苏家缓过这口气来,对方的日子只怕会更加不好过。
她同苏沐禾没什么交情,最多是望向她时会觉得她的处境同自己常有几分相像之处,身不由己、处处小心、到头来却还是要被人踩在地上。
但最令她在意的,还是那日苏沐禾孤身闯进郡守府衙时的样子。
有些狼狈,但却带着些许冲破一切的勇气和渴望。
她不是苏沐禾,并不知道彼时对方心中所想。但她下意识觉得,驱使那女子迈出那一步的种种因由中,或许也有一点名为良知的东西。而那一点微弱不足为人道的东西,便是苏沐禾同苏家上下最大的不同。
晃神间,秦九叶的脚步正好来到那苏家姐妹的身侧。
苏沐芝的言辞越发狠厉难听,鲜红的指甲在半空中挥舞着,几乎就要抓到那苏沐禾的脸上。苏沐禾克制不住地微微侧头躲闪,那指甲便狠狠刮在她的发髻上。
苏沐禾毫无防备地惊叫一声,瞬间被扯掉一缕青丝,整个人狼狈不堪地倒向一旁。
秦九叶终于忍不住伸出了手,还未等她自己反应过来,便已将人扶住了。
本是一家人,这又是何必呢?
秦九叶的心底不由得闪过这句话。然而她的话还没说出口,便被苏沐芝转向她的目光钉在了原地。
她从未见过这样可怕的眼神,明明嵌在那张俏丽的脸上,流露出的却是十足的轻蔑与厌恶。仿佛她在看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虫蚁。一只胆敢在她说话时爬上她的绣鞋、打断她思绪的丑陋虫蚁。
秦九叶下意识退了半步、刚要开口说些什么,突然便觉得眼前一花,左脸一麻、随即是火辣辣的疼。
“贱人,你也配在这里对苏家指手画脚!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都做了些什么。吃了苏家的银子,竟还敢到邱家小子那将祖母的病说出去,猪狗不如的东西!苏家今日遭受的一切都拜你所赐,我绝不会放过你的!绝不会!”
脑子里嗡嗡声一片,眼珠子也忘了转动,秦九叶就维持着被扇了一巴掌的姿态立在那里。
一旁的苏沐禾将一声惊叫憋在了嗓子里,她似乎是想上前、却被一旁受了惊吓的商曲死死抓住了手。
陆子参晚一步匆匆赶到、连忙将秦九叶拉到一旁,两条粗眉几乎要拧到了一起。
“苏小姐是嫌苏家罪名还不够多,还要再生事端不成?苏家获罪乃是因犯下命案,同秦掌柜有何关系?苏小姐不是自诩是个聪明人,怎地连这点粗浅的道理都看不明白?!”
他嗓门本来就大,此刻又因为心急而提高了声音,不远处押送苏老夫人准备离开的年轻督护方才翻身上马,听到这动静不禁回过头来,正好目击了这一幕。
秦九叶摸了摸脸,第一时间感受到的竟不是委屈和难过,而是一种说不出的恍惚和荒谬感。
她像是个谨慎胆小、却捅了蜂窝的人,一直捂着脑袋四处躲闪,直到刺扎进皮肉里的一刻,混乱奔逃的心反而才落了下来。
她一早便知晓,或许这就是她要付出的代价,与苏家为敌的代价,而这个巴掌还仅仅只是开端。蝼蚁想要反抗,便要冒着被踩死的风险,而日日躲在阴暗角落里或许可以苟且偷生,但永远不可能挣来属于自己的话语权。
她不后悔方才扶了苏沐禾一把,也不后悔昨夜破釜沉舟的决定。
耳边的嗡嗡声瞬间退去,秦九叶只觉心下一片清明,她迅速恢复了若无其事的样子,退开几步后竟还能端住架子、拱手行了个礼。
“如此,在下便坐在家中恭候了。话说那郡守府衙我倒是去过一回,审人的地方可是不怎么样,樊大人的手段也多得很。我劝苏大小姐好自为之,不要浪费时间在这码头搭台唱戏了,有空不如早去城北的大悲寺多为家里人祈祈福吧,那里上头一炷香是不要银子的。”
说完,秦九叶看都没看一眼那苏沐芝惊怒交加的脸色,转头快步离开了。
这身为罪魁祸首的苏家,害得她与听风堂众人深陷危机、险些牢狱半生,她自认不是邱陵那样的“圣人”,若是可以她也想泄一泄私愤,但此刻除了逞个一时的口舌之快,她也确实不能再怎么样了。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就算苏家今日输得一败涂地,她这只小虾米依然得处处小心。
不过那又如何呢?
唐慎言常将“忍”字挂在嘴边,言及能成大事者,过人之处便在于此。她听后又常在心底偷偷不屑,觉得那不过是处于逆境中人说给自己听的安慰话罢了。但此时此刻,这个字却带给了她无穷无尽的力量。不管怎样,她还活着,甚至还扳倒了苏家。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只要活着就有盼头,只要活着就有逆转境遇的无限可能。
想到这,她的脚步更快了。
她似乎从来没走得这么快过,快到穿过人群的时候,那些人的脸都变得模糊而破碎了。
原来想得清楚明白和真正做到无悲无喜还是有些差距的,否则那大悲寺的住持便人人可胜任了。
有一瞬间,她发现自己无法克制地期盼着,那些面孔中能有一两个她熟悉的影子,哪怕是许秋迟、姜辛儿、杜老狗、亦或者是……但最终她还是要孤身一人走过这条路。
或许早在码头分道扬镳的那一刻起,他们之间的某种结盟和关联便宣告结束了。如今一切尘埃落定,他们也再没有聚在一起的必要了。
走出码头前的一刻,秦九叶听到陆子参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语气似是有些担忧。
“秦姑娘!”
“放心,案子没结之前我不会跑的。”她没回头,只抬起右手摆了摆,“我只是有点累了。折腾了一夜,得先回去补个觉。有什么事之后再说吧。”
75、三十年河西
女子瘦小的身影消失在巷口之后,一身黑甲的年轻督护这才轻夹马肚,押送着那辆关着苏老夫人的马车离开了码头,大胡子参将见状也匆匆上岸做起收尾工作,似乎并不想同那剩余的苏家人多待上半刻钟。
余光瞥见邱陵策马远去,苏沐禾终于收回目光。
她的小动作被苏沐芝看在眼里,后者忍不住发出一声冷哂。
“都到了这种时候,你还有脸去看男人?”
苏沐禾没有理会她,下一刻竟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尘、自己站了起来。
“那位陆参将说得对,苏家眼下正在紧要关头,姐姐若是发泄够了,还是早些收拾自己,莫要让旁人看笑话了。回府之后,若要家法处置,我受着便是。”
女子说话时的声音依旧轻柔,神态也还是原先那副安静守己的样子。但不论是她说出口的话、还是她周身的气质,又似乎全然不一样了。
这一点就连苏家的那些管事和小厮都看得出来,苏沐芝又怎会察觉不到。
但人往往是无法在短时间内扭转对一个相识多年之人的看法的。苏沐芝只当这庶出的妹妹是个经不起风浪的,眼下还没到最后一刻便已撑不住了,说这些话不过是在强作镇定,实则一心只想快些逃走。
“怎么?现在你倒是嫌丢人了?早前可有想过会有今天?我劝你想明白些,你能依仗的只有苏家,苏家若是倒了,你看那邱家小子是否还会多看你一眼?”
“屡次独断臆测、大喊大叫的人是姐姐,我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过一句不妥帖的话。若要说到丢人,也该是姐姐忧心才对。”
若说方才的苏沐禾还只是一只藏在水中的鱼钩,隔着水面看不真切的样子,现下这只钩子便已尽数露出水面,靠近沾上便会被勾住血肉。
苏沐芝愣住了,还没反应过来,苏沐禾已走到了自己面前。
“姐姐和兄长能依仗苏家不假。可对我来说,我能依仗的只有自己。”苏沐禾的声音很轻柔,几乎是贴着苏沐芝的耳畔响起,“方才在船上的时候不知怎地、觉得四周潮冷得厉害,想教商曲去添一炉炭、烘一烘屋子,却被那船工给顶了回来,说我娇气,一点风都受不得。我那时便在想,若是姐姐在,这炉炭又算得了什么呢?便是盛夏时候也要得来。”
过往同在府中生活了这么多年,这是苏沐芝第一次见这安静的妹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她一直以为,她这个不声不响、不争不抢的妹妹,天生就是这么安静、没什么话可讲的。
但如今来看,苏沐禾并非无话可讲,而是这么多年已习惯了将话憋在心里。
一众小厮管事们仍低着头,眼睛却不由自主地抬头去看那一双姐妹。他们听不见苏沐禾说了些什么,只看到那向来说一不二的苏沐芝脸色前所未有的僵硬难看。
“这些话,你留着去同父亲说罢。我所得到的一切都是我应得的,你若有本事,就亲自来取,多说无益。”
苏沐芝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她说罢、不客气地转过身去就要离开,不料下一刻却被苏沐禾抓住了手臂。
苏沐禾的力气大得吓人,她一时竟挣脱不开,转过头去的时候便对上了对方那双烟雨迷蒙的眼睛。
“其实早在饮马滩的时候,我便察觉码头上有人了。我知道他们为何而来,但总觉得以姐姐的智慧和手段,定能摆平一切,而我只要像往常一样乖乖站在一旁看着就好。只是没想到……”
“你是故意的?”苏沐芝蓦地回过头来,熬了一整晚的双眼泛起血丝,那双漂亮的瞳仁里满是不可思议,“你是故意的对不对?你明明知道今日之事一旦败露、苏家定有劫难,却还是放任那贼人上了货船、引来督护,就是为了将父亲和我拉下水来。这些年苏家供你吃穿、给你庇护,你不过是觉得自己受了些苛待,如今竟敢将矛头指向自家人,你还有没有良心?你还是不是苏家人?!”
过往二十余载承受的冷落欺压和无声压迫,如今就只剩下轻飘飘的一句“受了些苛待”,苏沐禾简直要从心底笑出声来。
但她明白自己笑不出来,她只盯着苏沐芝脸上的表情,一丝一毫也不想错过。
“姐姐在说什么?我怎地听不明白?我自始至终都是同你一条心的啊。”苏沐禾说完这一句,再次凑近了自家姐姐的耳边,语气诚恳道,“我也是为了苏家好。姐姐为家中操持了这些年,父亲可有真心念过你的好?家中生意的印鉴还不是放在兄长那里?不如将这苦差事交给妹妹来试试。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这样聪明,这道理总有一天会想明白的。”
苏沐芝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像是这一刻才终于明白了一切,她哆嗦着回手抓住了苏沐禾的手腕,十根手指狠狠用力,那殷红的指甲几乎要嵌入对方的肉里。
苏沐禾恰到好处地惊呼一声、摇摇欲坠地向后倒去,商曲见状立刻扑上前来扶住自家小姐,苏沐芝却不肯松手,一边拉扯摇晃着苏沐禾、一边气到大叫。
“苏沐禾!你好、你好得很啊!”
商曲努力护住苏沐禾,转头对着码头上一众吓傻的小厮船工大叫道。
“大小姐受了刺激、神志不清了!还不快上来将人拉开!”
几名家仆见状,都有些犹豫,却见那方才还一直缩在角落的郭仁贵突然便支棱了起来,提着嗓子训斥道。
“还愣着做什么?没看见二小姐被打了,拉人啊!”
二小姐被打了?那有什么要紧吗?
但今日显然不同以往,众人俱是一愣,随即在那郭仁贵的脸上读懂了确切信号,连忙一窝蜂地涌上前,争先恐后地将苏沐芝拖死狗一样拖开了。
可怜那苏沐芝从小锦衣玉食、掌上明珠一样被养大,自诩是一把经商管家的好手,在苏家也是说一不二的存在,何曾当众被如此对待过?当下便急怒攻心,竟捂着心口、大喘着气晕了过去。
苏沐禾在商曲的搀扶下慢慢站起身来,她低头看一眼手臂上发红的指印,半晌淡淡开口道。
“姐姐这几日忧思过度,方才又气急攻心,需得好好调养段时日才行。劳烦郭总管将人带回府上,找个僻静院子好好安顿吧。”
那郭仁贵立刻恭顺应下,吆五喝六地办起事来,整个人不见方才半分见风使舵的势力劲。又或者,这才是“见风使舵”的最高境界,风还没吹起来,这舵手的位置他已牢牢把在了手里。
另还有几个常跟着苏沐芝做事的管事、都是从方才那货船上跟下来的,见此情形都有些回不过神。半晌,其中一人终于讷讷开口,不知是想确认什么。
“大小姐不知几时能醒过来,那这每月报账的事……”
“房管事是上了年纪糊涂了吗?”苏沐禾的声音突然前所未有的响亮起来,整个人虽还是那副弱柳扶风的样子,但眉眼间却仿佛一瞬间舒展开来,“你眼前站着的这个,难道不是苏家人?”
那房管事终于明白了今日这出大戏的重场落在了何处,连忙弯腰向着眼前女子恭敬行礼道。
“二小姐恕罪,小的明白了。”
商曲秀眉一挑,竟有几分大丫鬟眉冲的架势。
“那还愣着做什么?快些干活吧。”
众人面面相觑,显然对眼下这情景有诸多顾虑,一时间无人动作。
苏沐禾见状,索性站在那里开始不急不缓地交代起要办的事项。她将诸多事宜分轻重缓急一一说明,从头到尾没有半点停顿和犹疑,条理清晰、安排妥当,竟完全不输那以做事凌厉出名的苏沐芝。
还有一点最大的不同,上到管事和大丫鬟、下到开船的船工和干粗活的小厮,她都能准确清晰地叫出他们一个人的名字。要知道从前的苏沐芝,从来只会吩咐做事,只有在追责的时候才会问起他们的名字。
苏家二小姐脸上那种逆来顺受的表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成竹在胸的淡然。她只花了半柱香的时间便将苏沐芝留下的残局打点清楚,随后将随行的车马分给了急需赶路的管事与下人,自己则叫商曲取了一件披风,缓缓步行离开了码头。
管事郭仁贵察言观色,臊眉耷眼地跟在后面。
“诶呦我说二小姐,这回去的路可是不近呐,不如我还是帮您叫辆马车吧……”
苏沐禾没有说话、只微微蹙了蹙眉,商曲已然意会,转身将郭仁贵拦了下来。
“我家小姐想一个人走走,郭管事做好自己的事,就是对小姐最大的关怀了。”
郭仁贵愣了愣,显然还有些不大习惯这“新晋主子”的做事风格,又嘟囔了几句才转身离开。
码头另一侧,那艘被烧得有些焦黑的货船被整艘拉到岸边,府衙新调来的官差方才到位,准备登船进一步搜查,而陆子参也已迅速分派人手调往苏家宅院,要在第一时间搜查出康仁寿遇害的更多线索。
他手中拿着那个毛边纸缝成的小本子,上面的字迹是娟秀的簪花小楷,完全令人联想不到提笔者的模样。因为先前那顿军法,眼下他提笔那只手还有些抖,正捏着一只鹿毫笔在那本子上小心划去最后一道事项,冷不丁一道柔和的女声在他前方不远处响起。
“陆参将。”
陆子参抬起来,只见苏沐禾披了件浅绿色的披风,正在自家婢女的陪同下望着自己。
这苏家二小姐似乎并没怎么同他打过交道,又是何时知道他的名号的?
陆子参眨眨眼,彬彬有礼地回应道。
“原来是二小姐。不知二小姐找在下有何事?若是无事,还是同其他人一道早些回府的好。回头督护问话若是寻不到人,可是要发脾气的。”
苏沐禾淡淡一笑,并不在意他语气中的警告之意,毫不迂回地直接开口问道。
“督护可是已经回府了?”
女子很是守礼的模样,就站在离他五步远的位置,绝不再走近半步。可联想到方才在码头上的那一出戏和眼下这问话……
陆子参轻咳一声,下意识摸了摸胡子。
“督护心系案情,近些日子一直在外奔波。如今案情有了进展,应当也是回自己的府院继续审案。苏姑娘若是有关于案情的公事,白日里可以差人去府院寻他。”
他这话说得客气,可言外之意便是说:若是私事便不要去了,入了夜也不要去了,更不要亲自前去,免得不合规矩又让人误会。
可那苏沐禾却似全然不解他话中深意,只低下头去、神情带上几分哀愁。
“陆参将莫怪我唐突,只是家中发生这样的事,我却毫不知情、亦无能为力。只怪那日我碍于父兄颜面,未能将所见所闻相告更多,否则姐姐也不会一意孤行闹到今天这个地步。眼下我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督护,只能改日备些薄礼登门谢罪,也算感念一番他这些时日的辛劳……”
亲姐姐当众给她难堪,准夫婿将她撂在一旁不闻不问,这家中刚刚遭了祸事的小姑娘竟还能面不改色地说出这一番话,那张温柔娴静的面孔背后究竟藏着一个怎样的灵魂?
陆子参神色复杂,但片刻过后还是客气道。
“二小姐多虑了,我家督护只认公理,绝不会累及清白之人。至于这薄礼……”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眼前不禁闪过那日在后院同几名同僚一起分食鱼羹的情景。
那细火慢炖的鱼羹味道当真是鲜美,一点腥味也尝不出,可自家督护已警告过自己,不得再收这些东西,他也只得故作正色地拒绝道。
“至于这薄礼就不必了。督护说过,不可生受白拿这城中百姓的东西,就算只是吃食也是不妥。总之多谢二小姐一番美意,我代我家督护心领便是。”
“如此便罢了。”那苏沐禾见状也不勉强,进退有度地说道,“烦请陆参将转告督护,之后的事沐禾愿意代苏家配合调查,姐姐若有做的不周到的地方,还请督护多担待。日后要相处的日子还久,陆参将也可不用这般生分。”
日后?今日这事闹完,邱家同苏家还能有日后?
陆子参呆呆站在原地,直到那披着披风的女子在自家婢女的搀扶下离去,这才有些回过神来。
人不可貌相,这道理他从很小的时候便明白了。他自己是如此,这苏家二小姐是如此,还有那日闯入督护府院的臭小子也……
话说他本以为今日少不得又要同那人对上,可折腾到现在也没见对方人影,莫不是又藏在某处憋什么坏招,等着他懈怠之时再突然跳出来、打他个措手不及?
陆子参打了个激灵,手中毛笔瞬间在毛边纸上划出一道磨痕来。他又嘟囔了两声,有些懊恼地伸出一根手指擦了擦,发现已无法挽救,于是干脆将那一页纸撕下来折好收回袖子里,随后又不嫌烦地将方才那页纸上的内容一字不落地誊抄在新页面上。
走出去数十步远之后,商曲这才缓缓停下脚步。
“小姐,督护已经离开了。要不我们也先回去吧?若是官府的人之后拿这件事追究咱们……”
苏沐禾轻轻摇了摇头。
“不急。之后的事不好说,但眼下我已同陆子参挑明,他反倒不好明目张胆地盯着我们。就陪我在这河边走走吧。”
商曲抬头望望天色。
“可是……天好像要落雨了。”
苏沐禾想了想,脸上竟带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那正好,你趁郭管事还没离开,去把那把伞拿过来给我吧。”
那把伞,又是那把伞。
自从得了那把破伞,不管晴天还是雨天,小姐几乎走到哪里都要带着。就连眼下这般情景,小姐第一个想到的竟然还是那把伞。
商曲瘪了瘪嘴,似乎有些不情愿的样子,但最终还是转身快步离开了。
苏沐禾转身望了望码头的方向,往来的人已经少了许多,只剩停靠的船只随着河水安静地晃荡着。而另一边,那片苇叶晃荡的浅滩更是静悄悄的,除了几只水鸟再无其他。
数十年前,那饮马滩才是这条河岸上最热闹的地方,可如今那里已成了无人问津的角落,除了像今天这样的日子,再也无人将多余的目光投向其间。
或许再过数十年,整条洹河都将从另一处地方流淌而过,她脚下的这处九皋城最繁华的码头也将不复存在。
但那又何妨?至少眼下,这条河还是像她期盼中的那样、流向她预想中的方向了。
苏沐禾又看了一会,终于抬脚向饮马滩的方向走去。
76、夏长而秋迟
沿洹河河水北上不远处的甘棠石桥旁,苏家三艘货船并列停靠在莲花码头前,船上的船工已被一一带下船来,船上运送的货物也被小心运下码头,正在太舟卿林放的监督下重新整理记录在案。
从城南到城北、从船上到岸上,好不容易三艘船皆登记完毕,林放趁着间歇连忙提着官服衣摆来到那立在桥头的年轻男子身旁,拱手行礼道。
“林某见过二少爷。方才有外人在场,实在不便行礼,还望二少爷见谅。”
许秋迟轻掸袖口灰尘,笑着向那位年轻太舟卿回礼道。
“林大人不必多礼。今日之事多谢了,改日请你吃酒。”
“二少爷哪里的话,不过就是例行盘问,既然左右都是误会一场,林某又怎能平白扣着人不放呢?”那林放眯眼一笑,显出几分狐狸相来,“吃酒的事……到时候还请二少爷务必挑个好地方,莫要被旁人搅了兴致。”
许秋迟眼波流转,余光瞥向码头两旁车水马龙的街道,再开口时声音也压低了些。
“林大人且放宽心,在下只是这城中一介闲人,向来没什么要紧事。且看那来者是否有意与你我共饮一杯,其余的……静观其变便可。”
他说罢,与那林放对视一眼,两人便再没有开口说什么。
不一会,姜辛儿已将马车赶来,许秋迟摇着腰扇抬脚向桥下走去,林放见状连忙跟上,一双藏在官服下的腿忙不迭地倒腾着,一直把人送上马车。
码头上,太舟卿手下的一众参事、衙差一边忙着收尾工作,一边偷瞄着自家大人那殷切的背影,末了无不叹息摇头。
这位林大人年纪轻轻还算管治有方,只是脑子太活泛了些,又贪图那杯中之物,本是要在大河中行船的,可别被那邱家纨绔带到沟里去才好。
高挂的日头被渐渐聚集的阴云遮蔽,莲花码头腾起的尘烟却在众人脚下慢慢升温。
往来车马中,一名不起眼的小个子牵着马从隐蔽处走出,望了望不远处那飞快行远的马车,转头向码头的方向而去。
马车内,许秋迟一根手指勾住车帘、望着窗外,直到车子转了个弯、再瞧不见身后那处码头,这才放下车帘。
“行慢些吧,折腾这一晚,骨头都要碎了。”他说罢顿了顿,似乎知晓姜辛儿在想什么,又补充道,“那位高参将并没有跟过来。”
车厢外驾车的姜辛儿沉默了一阵,再三确认那高全确实没有跟上来,这才放缓了车速。
“看来督护已对您起了疑心,还好今日遇上的是林大人。”
“是啊,幸亏来的是林放,若是那几个老家伙,只怕又要折腾到天黑。”
姜辛儿闻言有些不快地开口道。
“若非那江湖郎中从中横插一脚、打草惊蛇,少爷今日早已得手,何至于如此狼狈?”
许秋迟听罢,似是有些不赞同地轻笑一声,腰扇抵在额间、眉间有难以掩饰的疲惫。
“你该感谢她才对。若非她闹这一出,你我便是实实在在地让人耍了一通,到头来什么也没捞到。”
“少爷的意思是,那心俞是故意如此安排的、目的便是趁乱脱身?”姜辛儿先是一愣,随即有些忿忿地继续说道,“少爷那日便不该听信她一面之辞还放她离开,山庄中的人哪有诚心可言?个个使惯了这下三滥的手段,为了活命什么事都做得出……”
许秋迟勾起嘴角,隔着晃动的车帘、望向那语气嫌恶、说着狠话的女子。
“不试上一试,怎知道结果呢?何况哪里都有渣滓,哪里也都有会发光的金子。这道理,辛儿应当最是明白。”
姜辛儿声音一顿,再响起的时候已平静许多。
“那现下怎么办?总不能就这么放她走了,督护那边迟早也会寻她,若是被他抢先一步,少爷到时候又要有口说不清了。”
“兄长那边不必担忧,苏家的事收尾还需一阵子,他未必能脱开身。”许秋迟凤眼轻阖、声音沉沉,“苏家要运那老夫人出城去是真,但那批货也未必就只是个幌子。若真是如此,那心俞不会走远的。不论是为那幕后之人驱使也好,还是为她自己的私心也罢,等这次的风声过去之后她定会再次现身、返回来取走那批货的,你我只需守好方圆百里之内的河湖水道,等着她为我们引路便好。”
姜辛儿闻言低低应了一声。
“辛儿一会便和柳管事说,让她帮忙联络都水台的各位大人。少爷先前给他们送的那些东西可不能白送了。”
许秋迟却似想起什么,突然睁开眼。
“不急,我倒是方才想起来一件事。”
前进中的马车蓦地停下。
半晌过后,那红衣女子沉着脸跳下车来,又独自一人返回了码头。
约莫一柱香的时间过后,她提了个缩头缩脑的人返了回来,行到马车前,不由分说便将那人塞进车厢之中,似乎生怕多停留一会被人瞧见、就要面上无光。
一声惊呼被闷在车厢内,马车又缓缓向前而去。
许久,那被塞进马车中的人终于颤巍巍地抬起头来,衣衫破烂、蓬头垢面、神情迷茫,正是杜老狗。
杜老狗视线聚焦在许秋迟身上,先是一愣,随即又低下头去,在车厢内寻了个角落,将自己埋在那熏着香的软垫之中。
许秋迟的目光毫不掩饰地落在他身上,从头盯到脚、又从脚盯回头。
杜老狗搔了搔头发,终于忍不住开口道。
“你这人,难道不知礼的吗?这般盯着人瞧,实在太没礼貌。”
这杜老狗方才一直藏在苏家那货船上不肯出来,若非他行到半路想起这茬事、提前出手捞人,只怕对方少不得要被当成贼子抓起来、再去那樊大人的地牢中做客几日了。寻常人遇到这等情况,多道几声感激都来不及,这活得一团糟的江湖骗子第一反应却是斥责他没礼貌。
许秋迟笑而不语,仍用那种无法令人忽视的目光打量着对方。
他的视线停在杜老狗那乱蓬蓬的头发上,后者似是察觉到什么,抬起手将头发弄得更乱,脑袋深深埋下去,嘴里嘟嘟囔囔地说着什么,一念叨便是老半天。
“不要以为你救我一命,便能对我肆意妄为。你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我不会上当的,不会上当的……”
许秋迟安静听了一会,终于开了口。
“这九皋城遍地是水,杜先生却怎地像是从那北地荒漠中而来?这头发瞧着像是有三五年没打理过了。”
杜老狗瞥他一眼,继续将自己缩在角落里。
“云游散人,都是如此。你不懂,不要乱说。”
许秋迟点点头,目光又落在对方腰间。
杜老狗那条已经磨损褪色的腰带上一边挂着个脏兮兮的酒葫芦,另一边则紧紧别着把不到一尺长的环首小刀,刀身铜制、已有锈痕,似乎是把匕首但却并未开刃,除环首之外再无装饰,看起来光秃秃的,刀尖已经焦黑,又是破铜烂铁一件。
“杜先生腰间别的是什么?瞧着黑不溜秋、好生奇怪的样子。”
杜老狗侧了侧身,似乎很是不情愿被这样问东问西,继续用用些敷衍的声音回答道。
“在外行走、砍瓜烧火用的家伙而已,比不得二少爷那的宝贝。”
许秋迟扬起眉来。
他没有多少烧火的经验,但他见过姜辛儿做这些事。用那样一根半长不短的小刀来烧火,是否短了些?
但他没有继续追问,而是打开手中腰扇,细细端详起那扇面来。轻薄的薄丝扇面已有岁月痕迹,然而上面透出的那片细线绣出的枯荷,线条洗练、一看便是出自名家之手。
“听闻你会问卦算命?不如为我算一算如何?”
杜老狗终于抬起头来。他摘下腰间那酒葫芦、下意识往嘴里塞,末了却半滴酒也没倒出来,便将那酒葫芦扔到一旁,随即定定望向那斜倚在软垫上的锦衣少爷,视线却只停留了片刻便离开了。
“夏长而秋迟,暑热难消而严冬将至。盛极转衰,大势难违。”
那陷在一团锦绣绸缎中的少爷听到此话,脸上有一瞬间的凝滞,但他随即便大笑起来,边笑边开口说道。
“没人同你说过,这算命要好坏掺着讲?你只挑坏的说,难怪立不起招牌来。”
“你这人,命不好、运也不好,没什么可算的。”
许秋迟收了笑容,声音中却仍有一丝兴味。
“我的命若是不好,那你的命又怎么算?”
“富贵权势便是好?贫穷草莽便是不好?这世间之事若只用此标准衡量,那钱庄的账房先生便是命理大师,人人的命簿只半页纸便能说定了,何须诸多挣扎烦忧?何况你不必心中不平,因为我的命也不好。”杜老狗的声音低了下去,双目失焦、似是透过那厚厚的马车车厢望向了不知名的远处,“不过若是推算大运,我就快要得到解脱了。可你要走的路还长着呢,搞不好最终要落得个孤独终老的下场……”
他嘟嘟囔囔地说着,根本不知道车厢外那红衣女子两只眼快要冒出火星子来,下一刻他只觉得脖子一凉,一把长刀已穿透车帘、架在他脖子上。
“收回去!”姜辛儿的声音从嗓子深处挤出来,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杀气,“我让你把话收回去!”
杜老狗只是呆呆立在原处许久没有动弹,不知是否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傻了。
许秋迟故意停顿了片刻,半晌才慢悠悠地开口道。
“辛儿何必动怒?命理一事,信则有、不信则无。我也只是随口问起,不用放在心上。”
姜辛儿仍不解气,手中辔绳狠狠一抖,半晌才勉强将刀收回鞘中。
马车继续晃晃悠悠地前进着,车厢内一时安静,只闻那江湖骗子断断续续的自言自语,声音低低的,词句也是破碎的,教人听不出个所以然来。
大约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马车终于缓缓停下,车帘外的姜辛儿低声说道。
“少爷,到地方了。”
许秋迟合上扇子,转头看向杜老狗。
“杜先生今日赠言几句,许某无以为报,不如请你吃顿饭如何?”
他轻飘飘地说完,杜老狗和姜辛儿都不约而同地瞪大了眼睛。
车帘掀起,街道上热闹的人声混着阵阵酒香肉香飘了进来,杜老狗咽了咽口水,脚趾头从破了洞的鞋子上伸出来、又抠紧了鞋底,再开口时声音中竟还有种不知从哪来的高傲。
“盛情邀请,却之不恭……”
再不想看那张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嘴脸,姜辛儿气得一个纵身跳下马车。
笋石街边,太竹酒楼的掌柜见到这邱府二少爷的马车,早已亲自迎出门来。
“二少爷今日前来,怎地也不提前差人来说一声?我定将最好的席位给您留着呢。”
那掌柜身后还站着三名长身玉立、锦衣玉冠的贵公子,瞧着年岁都不大的样子,似乎也是这酒楼的常客。
其中一人蓄着两撇长须,发丝倒是梳得一丝不苟,率先开口道。
“二少爷可有阵子没露面了,今日倒是想起我们几个了。”
他旁边那位瞧着倒是清秀些,只是眼下发黑,一看便是个夜夜笙歌、沉溺于声色犬马的主。
“依我看,许兄定是有什么喜事要与你我分享,否则不会这么着急忙慌地叫我们出来。”
那第三人闻言只跟着轻笑两声,瞧着倒是克己守礼的模样,只抬手间能瞥见腰间挂着的香囊与玉笛,却原来也是个通晓风月的老手了。
许秋迟慢悠悠从马车上下来,俨然是这“纨绔四人组”的头目。
“什么喜事?还是不是这几日憋坏了。”他说罢有意凑近些,压低嗓子继续说道,“自从我那兄长归来,真是事事不肯让我省心。今早还在折磨我,亏得林大人帮忙,我才脱身出来!”
那三人一听这话,互相递了个颜色,都意味不明地笑起来。
谁不知道这邱家二公子是件鎏金镶玉的“大摆件”,吃喝玩乐的事一样不肯落下,正经事一样也插不上手。早些年同他结交也是看在那军功赫赫的邱都尉的面子上,如今邱偃已很久不露面了,若非邱家那离家多年的长子如今顶着个督护的头衔回来九皋城,谁会愿意为了这么个不上道的酒肉朋友午时便出来应酬呢?
三人笑罢,蓄着长须的公子已换上一张嗔怪的面孔,走上前搭上许秋迟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
“不管怎么说,都还是亲兄弟嘛。二少爷还是要多同邱督护搞好关系,千万莫要真的伤了感情……”
许秋迟却似乎并不想领情,佯装不耐烦地摆摆手。
“提他做什么?来,我为你们介绍一个新朋友!”
几步开外的姜辛儿,脸已板得像是那郡守府门前的鼓面一般,两只眼睛始终望着远方。
她不是第一次见到那些世家子弟们脸上的那耐人寻味的神情了,起先她并看不懂,但如今她再熟悉不过了。
她简直不敢想象,这些人看到那一身邋遢、走路晃晃悠悠的江湖骗子走下马车时的表情和反应。她也实在是想不通,少爷将他救出货船也就罢了,为何还要带上马车,现在竟还带来常去的酒楼,也不知那杜老狗一会又要做出什么出格之事,她只要想想就觉得浑身难受,恨不能当下拔出刀来,在自己和对方之间划出一道看得见的界限来。
那厢许秋迟全然看不见姜辛儿脸上的表情,他一边打着扇子,一边就近拉上那位腰间挂了玉笛的公子热情走向马车,提高嗓门、殷切地做着介绍。
“杜兄,这位便是新晋的都令史黎湛,青重山书院出身,家中三代从官,是我在都城的挚友。当初我与黎兄一见如故,痛饮至深夜、相谈甚欢。上次一别后,我二人也是许久未见,今日倒是得了机会,可尽情从日升聊到日落,他不仅诗文上造诣颇深,音律亦是铮铮佼佼。杜兄正好可以顺道一起……”
他说着说着突然觉得那黎湛的表情有些不对劲,再回头时才发现,杜老狗不知何时已蹿下马车扬长而去,只留远处一个飞快远去的身影,三步一提鞋、五步一提裤,走得很是匆忙。
黎湛愣了愣,随即笑着感叹道。
“二少爷的这位新朋友,可当真是个怪人。”
许秋迟望着那匆匆消失在巷子尽头的狼狈身影,嘴角的笑却渐渐淡了去。
“我看倒也不是脾气古怪,说不定只是做多了亏心事、有些怕见人罢了。”
那三人又是一阵附和,许秋迟又低声说了些什么,四人便大笑着一同向酒楼深处走去。
那掌柜的喜滋滋地派了几个机灵的小厮跟上去,随后想起什么,转头看向那一直站在街边的红衣女子。
“姜姑娘还是老样子?正巧今日黎大人家的那位也在,我让德全给你留了个带窗的小间,一会再送壶茶过去……”
姜辛儿抬眼,果不其然看到了一名立在檐下阴影中的年轻男子。
对方抱剑而立,觉察到她的目光后也望了过来。那是一种空洞且麻木的目光,不带任何情绪,衬得那双眼睛仿佛画匠点在纸人脸上的两个黑点。
一种前所未有的抵触抗拒之意在心底扩散开来,姜辛儿望着那挂满灯笼、雕龙画凤的酒楼门脸,突然便退开来。
“不用了。今日我不在这候着了。”
说完,她毫不犹豫地转身快步离开了,留那掌柜同等着带路的小厮面面相觑。
77、芭蕉本无心
因连日的雨水而有些浑浊的洹河河水拍打着岸边石滩,东方的天边又亮了一些,但天空看起来还是很阴沉,青色的云雾与水面连成一片,远远望去,好似看不到边际一样。
风从河面上吹来,穿过沙沙作响的芦苇丛,略带来些凉意。
苏沐禾闭上了眼睛,深吸一口气,细细分辨那风中的气息。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她便喜欢通过气味去了解周围的世界。
七岁之前,即使从未走出过那个小小的院子,她也从未觉得乏味过。她走遍了那院子里的每一个角落,熟知院子里每一种花草的气味。
后来父亲允许她去药圃和药房,她能探索的世界瞬间又大了许多。她习惯用气味去判断一样东西的好坏,后来也学会了用气味去分辨人和这个世界。每当闻到她不熟悉的气味,她都会从心底生出一种不可抑制地探索欲。
她想探索更大的世界,她想探索更复杂的人。
即使这样意味着她要一脚踏出她的药圃和药房。
苏沐禾睁开眼,随后在河边蹲下身来,小心用手捧起河水清洗起手臂上的红印来。
她那事事要强争先的姐姐,总是将自己的那双手保养得格外细腻好看,指甲留得也长,听说是为了拨动白玉算珠时声音清脆好听。府中专为苏沐芝种了最鲜艳娇贵的凤仙花,只可惜苏沐芝仍是嫌凤仙花的汁液不够浓郁显眼,愁坏了那打理花圃的小丫鬟。
于是她便告诉那小丫鬟,还有一种东西的汁液可以用来染指甲,颜色鲜艳、不易褪色。小丫鬟为讨主子欢心,知晓后几乎立刻便将那方法用在了苏沐芝的指甲上,苏沐芝果然很是满意,只觉得指甲上的紫红色前所未有的艳丽。
只是她的姐姐并不知晓,那种产自西海小岛上的特殊商路不仅颜色鲜艳,还含有一种能令人心跳加快、呼吸急促的毒素。若只是涂在指甲上倒也没有大碍,但若是进入血肉之中,便会迅速发挥效用,使人不受控制地气血上涌、陷入昏厥。
而她那生性刚烈的姐姐每每遇到压力的时候,最喜欢用指甲抠自己的掌心和手指了。
冰冷的河水很快打湿了手臂,但那紫红色的指印仍然没有减淡半分。
苏沐禾停下了动作,重新站起身来。
粗糙潮湿的石滩地上,苏沐禾小心挪动着脚步,她那双薄底的鞋子实在不适合走这种路,只是站在地上便令她脚下生疼。但她仍不肯离开,就交替着左右脚在原地徘徊,目光始终望着远处的河面。
去而复返的商曲从石滩另一侧匆匆走来,手里握着那把软布包着的油伞。她瞧见苏沐禾的神色,又望了望远处河面上的开阔景色,心中也有难以抑制的畅快,声音都跟着欢快起来。
“方才人多眼杂,商曲不敢多说。现下没人了,商曲可要对小姐说一句恭喜。”
苏沐芝转头看向她,随即轻斥一声,表情却无太多责备。
“不要乱说话。如今家中出了这等大事,父亲与兄长赶不及回来,姐姐的身子又垮了,我可万万不能倒下了,以后要忧心的事还多着呢。”
“小姐说得是。”商曲压下了声调,但脸上还是有些遮掩不住的喜色,“奴婢只是打心眼里替小姐高兴。小姐在府中委曲求全了这么多年,明明是最有能力的一个,却总是要替旁人做嫁衣。这回总算是轮到小姐了。”
苏沐禾没有回应,只抬头望了望天色。
“怎地还不落雨?”
商曲一愣,随即有些哭笑不得,想了想还是将那油伞从软布中拿了出来,故意凑上前说道。
“小姐,河边风大,撑个伞挡一挡吧。”
已有些破旧的油伞,实在配不起苏家的身份。但苏沐禾见了,脸上却终于露出些许笑意。
她点点头,站到了那把伞下。
没有下雨又如何?如今她终于可以不用顾忌许多,随心所欲地站在这把伞下了。
“小姐在等人吧?”
苏沐禾没说话,视线仍望着远方。
她坚信自己的判断,也对想要得到的东西有无限的耐心。她既沉得下心、等得来今天这场大戏,自然也不会错过他。
远处的宝粟码头附近,最后一批官府的人也稀稀拉拉地离开,岸边巡视的衙差尽数散去。
终于,草荡交错的河面上有了些许细微响动,随后一个不起眼的黑点自一片苇叶中钻出,沿着水道缓缓靠近,时而掩入草丛掩映的小汀中,时而在水面上飞快划过,安静避开所有人的视线、向着饮马滩而来。
片刻过后,那黑点终于离得近了些,依稀是个撑着小艇的少年。他垂着头,待那小艇靠岸后便跳下船来,头也不回地踏上岸边的碎石滩,走着走着又停了下来,然后便立在水边,不知在想什么。
他很聪明,也很谨慎,乘了苏家货船上应急的小艇离开后便借着凌晨时分昏暗的光线、藏身附近的渔船之中。苏家货船停靠码头后,他也并没有急着靠岸,而是躲在附近草荡中,待岸上的人尽数散去后才从这处码头旁的浅滩上岸。
而她几乎一丝不差地预料到了这一切,终于等来了他的出现。
“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来。”
苏沐禾说罢,不等商曲抱怨,立刻便从对方手中接过伞来、独自走向那水边的少年。
李樵没有走远,就立在原处,脸上的神情灰蒙蒙的一片、看不真切。
清晨的洹河河水泛起一片青灰色,几乎要同他身上那件沾了灰的外裳融为一体。远处,几只觅食的水鸟乘风飞过,水面一阵波澜,他额间的碎发便被撩起,像水中柔软的荇草一样微微摆动。
“李樵。”
少年转过头、安静地望向苏沐禾,目光中看不清情绪,与她视线相对的一刻便又转开头去。
“二小姐应当还有事要忙,何必同我一个闲人在这里虚耗时间?”
不久前码头上的一幕他果然看到了。而她没有离开,也是正确的选择。
“我一直在等你。”
少年仰头望向头顶虚无的天空,嘴角最后那点弧度也渐渐被拉平。
“等我?等我做什么?”
等他做什么?其实她也不知道,她只是很想在今天这样的时刻再见到他,然后告诉他:如今的自己,已经同往日大不相同。
苏沐禾停在离他三四步远的地方,强忍住上前的冲动,原地平息了一会才开口道。
“你同听风堂众人的事……实在是抱歉。但以后不会了,以后我会……”
他没有回头看她,只开口打断了她的话。
“二小姐不必自责,更不必对我解释什么。你我本就没什么瓜葛,昨夜的事也本没什么其他意义。”
一阵风从河面上吹来,似乎有什么在这股风里消散了,又或者这风里本就什么也没有。
苏沐禾心中有些异样。
今天的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之中,唯独眼下这一幕不是她想象中的样子。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她放软了音调,声音格外诚恳。
“你放心,我从未在府中人面前提起过你,今日的事他们也查不到你头上。从今天开始,我会让苏府中的一切都回到正轨的,只要你愿意,我们还是可以像从前一样……不,我们不必像从前那样拘谨生疏,你来府上寻我便是,我保证再也不会有人节外生枝。你也不必再跟着邱家二公子做事,我可以安排你进苏府、就留在我身边,若你不喜欢抛头露面,我可以为你寻个清闲些的差事……”
苏沐禾的声音轻软如飘落在河面上的晚春细雨,然而落在那少年耳畔的一刻,却顷刻间化作午夜梦回之地的山鬼低语。
他仰望头顶那片虚无的天空,恍惚间便从那聚集翻涌的暗青色云层中看到了些令人不安的影子。
他们的面容无一不高贵美丽、又无一不肮脏丑恶,他们的声音无一不温柔甜蜜、又无一不粗暴阴毒。他们似潮湿的空气包围着他、似绵绵的雨水浸泡着他、似泥泞的沼泽禁锢着他,以栽培的名义不断修剪他,要他变得秀美柔顺、变得任人摆布、变得不知反抗,否则便要连根拔起似地惩罚他、折磨他、让他一万年都不得翻身。
他常以为自己已经离开了地狱,却还总是能在一抬头的某个瞬间便回到地狱。
雨水即将汇聚凝结、倾泻而下,就像那些居高临下的身影即将向他涌来。
“够了,不必说了。”李樵终于转过身来,他望着苏沐禾的目光是那样冰冷,浅褐色的眼睛失去了全部温度,“苏府是在苏老爷手中、还是在大小姐手中、亦或是在你二小姐手中,对我来说都没什么分别。从前我愿意将伞借给你,是觉得你或许还同他们有些不同。但如今来看,也没什么两样了。”
难以言说的不安袭来,苏沐禾踉跄了小半步。
退去的潮水又翻涌上来,打湿了她的裙角,潮湿而沉重,令她想起那日县衙门前的那场雨。
“怎会没有分别?我不是父兄,更不是姐姐,我有我的底线和坚持。我既掌管苏家,便能给你庇护。既能给你庇护,便能给你其他。你不必害怕,我不会勉强你,我对你其实只是有几分喜欢……”
“二小姐说了这许多,只有你想要不想要,并没有喜欢不喜欢。”少年的声音再次响起,毫不留情地将她的自白打断了,“你只是想要我,但我更喜欢一个人待着。”
苏沐禾愣住了。
如若此时此刻她低头看一看那河水中映出的自己的影子便会发现,此刻自己眼中的错愕大过哀伤。
她怔怔看着眼前的人,突然有些明白了对方身上那种既勾人又疏离的气质从何而来了。
或许芭蕉本是野蛮生长,是后天有人修剪才成了如今秀美的样子,而也正因为如此,每当它看到有人执着剪子靠近,便会不由自主地抗拒。
但她无法死心,“挥舞着手中的剪子”再次靠近。
“李樵……”
她唤他的名字,他却像是有些嫌恶一般皱起眉来。
“恭喜二小姐得偿所愿,而我在其中推波助澜一番,理应感到荣幸。只是眼下二小姐酒也醒了,不该再说些醉话。你我还是就此别过,日后不要再见面了,免得旁人瞧见、落下话柄,二小姐今日这番苦心就算是白费了。”
苏沐禾的脸色简直比天边那道晨光还要惨白。
“不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
她心中焦急、一时竟也忘了礼数,想着此时四下无人,又急着解释清楚,忍不住上前半步就要拉住对方。
可堪堪要碰到对方的时候,那人却突然躲开了。
他的身形太灵活了,几乎一瞬即便避开了她的手。
苏沐禾的手就这么停在了半空中,有些难以言喻的挫败和尴尬。
“二小姐请自重。”
苏沐禾几乎是僵在了原地。她此生从未向别的年轻男子伸出过手,是以也从未遭遇过这样的情景,只觉得血流都充到了脑袋里,一时间做不出反应。
不远处,她那粉衣婢女远远瞧见快步走了过来,气得嘴皮子都哆嗦了起来。
“你、你个乡野村夫,竟敢嫌弃我们小姐?!”
那仍立在原地的“村夫”垂下他白净的脸,神色里挑不出半点恼怒。
“在下确实只是个粗人,实在配不上小姐。至于这伞……二小姐若嫌破旧,扔掉便是,不必还给我了。”
短短一句话,好似一把看不见的刀子轻轻一挥,割断了他们之间最后一线机缘。
苏沐禾终于不动了,整个人立在原地,再没有出言挽留。
雨水如期而至,顷刻间便打湿一片。
少年说完最后一句,没有多看她一眼,便转身快步离开。
他走得那样快而坚定,女子只看了那背影一眼便明白,今天同那日细雨之中是如此的不同。
那天她可以追上他,而如今她永远不可能跟上他的脚步了。
“小姐你千万莫要气了……他、他就是个莽夫,什么都不懂,也没有心来的……”
苏沐禾的声音轻轻的,似乎不是在回应她的婢女,而只是在自言自语地说给自己听。
“倒也没什么。只是或许我们相见的那天,就注定会是这般结局了。”
其实那天带她迈出那一步的或许只是那场雨,她却觉得是因为他。
他只是向她展示了世界的另一种可能,而她却误以为只要去到那个世界,他便会陪伴她一路走下去。
他确实是她的机缘,只不过不是她想的那种。
恍惚间,苏沐禾又回到了小时候那处四四方方的药圃。
祖母修佛,在药圃旁种了许多芭蕉树,见之便说“中无有坚,最是空灵”,而她起先并听不太懂。终于有一次,一名除草的药工不小心伐倒了一株、挨了训斥,她便有些好奇地凑上前去。
她还记得她是如何用一把小刀层层剥开那截挺秀的枝干,枯褐、深绿、青绿、嫩黄、直至青白……
是啊,她怎么会忘记了呢?不论人们论及芭蕉的身姿是如何茂盛瑰丽、承接细雨时如何温柔细腻,但那实非它的本意。只要你剥开它的枝干便会发现:那只是层层叠叠的枝叶包裹而成的一场虚幻,筋骨本非实,似树而无心也。
他就像一株栽种在庭院里的野芭蕉,繁茂的枝干里或许会藏一只过冬的小虫、会藏一丝盛夏的暑气、会藏一缕词人的幽魂,唯独不会生出一颗心来。
无论潇潇落雨如何敲打沐泽,一株没有心的芭蕉是不会给出任何回应的。在方才的某一刻,她似乎便是徒手剥开了那少年的一层层伪装、窥探到了其身体中最深的角落。
那里除了野蛮生长的本能,再无其他。
而她之所以放开了手,是因为她知道,那株长在田野石缝中的稗草亦是如此。
78、教教我
窗外雷声阵阵,夹杂着雨水拍打窗户的声响。
墙上那半扇窗棂早就掉了,唐慎言一直不愿花钱去修,只钉了半扇破木板顶在那里。木板上裂了道缝隙,平日里会透风,如今又有些透雨。潲进屋内的雨水在木板床的床头积了一滩,几乎要将被褥打湿了,但床上的人依旧一动不动,似乎就连勾一勾手指也觉得没有力气。
“阿姊?”
少年的声音在门口的位置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地小心。
床榻上的人没有反应,依旧背对着他缩在那里。
李樵的身影就停在门口。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不开口,他便不敢再往前走了。
许久,就在他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床上的人终于出声道。
“人追到了吗?”
少年几乎立刻便调转脚步走进屋里来,秦九叶感觉到对方走到床边停了下来,这才缓缓睁开眼、从床上直起身子来。
其实问出口的前一刻,她便已经预感到答案了。瞧他的样子,定是没有追到。可不知为何,她就是忍不住明知故问。
果然,少年听后摇了摇头。
“没有。”顿了顿,他似乎是怕她觉得这答案太过简单,又接着解释道,“她提前备好了水靠,我追上她的筏子后,她便跳进河中逃走了。”
秦九叶垂下眼皮,目光从那少年的肩膀扫到腰间再到袴角和靴子。他的肩上有雨水淋湿过后的水痕,衣袴和靴子上有溅起的泥点,但身上却干净平整、没有一点水渍,发丝也没有湿透过的痕迹。
这说明他并没有跳进水中去追人。
所以为什么呢?为什么要在救了她之后又将她丢下?为什么丢下她后又没有拼尽全力、连下水也不愿意,就这么空着手回来了呢?他丢下她后去了哪里、又发生了什么?为何到现在才回来……
许是见她很久都不说话,李樵又走近半步、贴着床榻蹲下身来。
“既然是当众在那苏老夫人身上搜出罪证,那邱陵应当心中有数了,定不会再反复折腾我们,阿姊可以安心了。”
搜出罪证?苏家老夫人的玉扳指是罪证这件事,难道不是在苏家货船上的时候才被揭露的吗?她告诉唐慎言事情已了,可却没说起过这些细节,而邱陵的人更没有可能对外透露此案内情。
秦九叶张了张嘴,声音有些紧绷。
“所以……你其实一直都在附近?”
空气中有一瞬间的安静。
孤身在江湖游走的这些年,李樵也同不少狡诈之辈打过交道,但眼前女子突然显现出的敏锐还是令他感到惊讶。或许她一直都是如此敏锐的,只是先前她没有将这种敏锐完全用在他身上。
而他本应一直是警惕的,如今却在不知不觉中将这种警惕从她身上撤了下来。
少年脸色有一瞬间的凝滞,但他很快便调整过来,几乎是下意识地便为自己开脱道。
“我回来的路上遇到了苏家二小姐,同她说了会话,是她告诉我的。”
他不提苏沐禾还好,这一提,秦九叶的眼前就止不住地翻涌起那雕花舷窗里交缠的人影,还有码头上那跪地“认罪”的苏沐禾。
她该说什么?说她其实已经知道了苏家二小姐真正倾心之人不是那少年得志、官运亨通的断玉君,而是山野之中一个无名村夫?你李樵当真是好本事啊。这谋取人心的本领,她秦九叶怎地连十分之一都学不到呢?
她的手指扣紧了那片有些潮湿的被面。
“只是路上遇见过?她就只是同你说了会话?”
李樵顿了顿,随即点点头。
“是。”
秦九叶不得不深吸一口来平复自己内心的那股冲动。
她多想破口大骂、当面狠狠拆穿他的谎言、直截了当地质问那洹河上究竟发生过什么,但她终究还是说不出口、也问不出口。
秦九叶憋了半晌,随后才闷闷地开了口。
“我先前说,让你早些同她断了念想……这话我收回来。你若也喜欢她,便好好对她吧。”
她说完,看也不想再看对方,重新拉起床上的被褥盖到头上。
她本已打算闷头继续睡了,可躺下半天,身后迟迟没有动静。两厢僵持不下,秦九叶憋了一会,还是忍不住再次翻过身来。
少年果然并没有离开,仍蹲在床榻旁,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所以……你都看见了?”他的话含含糊糊的,发问时的语气却一点也不含糊,“阿姊为何不怪我?”
怪他什么?怪他不该同苏家人纠缠不清?怪他只顾着追那刺客,将她一人扔在货船上?还是怪他没有及时赶回来,让她独自一人面对那怒气冲冲的苏沐芝?
他没有义务做这些,而她也没有立场去责怪他。
秦九叶没有注意到对方神情上的改变,因为她自己也有些烦躁。
“我看没看见有什么紧要?我方才说的话你到底听明白没有?听明白了就不要在我这里纠缠了……”
“阿姊为何要我对她好?”
他似乎全然听不进她的“劝告”,说出口的话落在她耳朵里,有种恶人先告状的无理。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既然对方一副刨根问底的样子,她倒不如趁眼下这个机会将事情说明白。
秦九叶直起身子来,尽量用一种语重心长的语气开口道。
“我确实凑巧看见你同她在一艘船上的情景了。不止是船上,方才在码头,我见她宁可自己背上罪名,也没有将你供出来,便知晓她对你应当也是有些喜欢的。我无意插手你们之间的事,只是叮嘱你,你若有意便不要辜负了她,若是不想承担什么也要好说好散,不要伤了彼此的心才是……”
“她袒护了我,便是对我有些喜欢吗?”李樵那双向来波光流转的眼睛如今变得十分安静,安静得简直有些可怕,“那阿姊也袒护过我,可是对我也有些喜欢?”
这是什么问法?她话里话外的重点明明不是这个。
秦九叶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眼下这突如其来的对话竟会演变成一场不输凌晨那场大戏的对决。而她本可以在这场对决中占据绝对的优势的,可不知为何,却在三言两语后落入了无比被动的境地。
他问话中那种似有若无的争强好胜令她有些说不出的愠怒,随之而来的还有些许失望,更多的则是一种无奈。
“这怎么能是一回事?你我只是立场相同,需得共克时艰。喜欢却是不分立场、也不受人控制的。”
若人能从立场和处境出发、权衡利弊、控制自己去喜欢怎样一个人,戏折子上便不会有那么多仇人子女相爱的故事了,金宝那废柴也不会每日痴痴念着那根本不想多看他一眼的方家小姐无法自拔了。
“所以阿姊有喜欢的人了吗?是邱陵吗?”少年顿住了,蒙在他眼睛上的最后一层柔光渐渐褪去,露出一些冰冷尖锐的东西来,“可阿姊若喜欢的是旁人,为何在船上喊得却是我的名字?”
秦九叶无言以对,只能僵在那里。
她不说话,对方便步步逼近。
“阿姊可以喜欢那姓邱的,为何不能喜欢我?可是在意我与苏沐禾的关系?”
“没什么喜欢不喜欢的,你也不用解释给我听……”
李樵却仿佛没有听到一般,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我初次见她时,是在郡守府衙对街。我借她伞,是因为一早便发现她盯着邱陵的马在看、似是要等对方,便对她的身份有些猜测,想要日后从她身上打探些消息。”
“寿宴私会,是她主动寻我。她不过是心中寂寞迷茫,想要找人倾诉,而我必须小心应付,否则便有可能暴露、完不成你交给我的任务。”
他越说语气越急促,秦九叶的心也跟着越跳越快。
她急促出声打断。
“不要说了。我不想知道这些。”
然而对方今日显然不是那果然居里被她呼来唤去的药堂小厮了。李樵的声音没有停下,似突破了堤坝的洪水般奔流而出。
“今天的事,她一早便察觉了我们的意图,却并没有阻止,甚至有意引我们上船,只因她想苏沐芝败露、想苏凛一败涂地、想苏家易主。我利用过苏沐禾,她也利用过我。不过是相互利用的关系,又有什么说不得?阿姊若是不信,我可以现在就去苏府砍下她的手指给你……”
“不要说了!”
秦九叶猛然大吼一声,可自始至终都没有去看那少年的眼睛。
她若稍稍偏移一点视线,便能看到对方眼睛里的疯狂。
“阿姊说得不对。我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我。你要我如何做才能证明?这样吗?”
李樵突然凑近前来,一把将秦九叶拉入怀里。
他的力气很大、动作又很快,她完全没有反应过来,下一刻对方的气息便已逼近、在她耳边如汹涌海浪般起伏着。
“抱一抱、拉着手、低声说些相互撩拨的言语,便是喜欢吗?”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像是要通过她的耳朵钻入她的身体深处一般。
“那我也可以喜欢阿姊。阿姊想要吗?像这样……”
他靠近了她的脸,带着薄茧的手轻轻覆在她的脸颊上、缓缓摩挲着。
“还是这样?”
缱绻的触感顺着脸颊往脖颈的方向蔓延而去,他的呼吸越靠越近,带着温度落在她的耳根、鬓角、颈间。
折腾一夜的困乏瞬间清醒,秦九叶猛地挣开了对方。她能听到自己加速的心跳、能摸到自己乱了套的脉相、能感觉到血流冲击着她的四肢百骸,令她呼吸急促、瞳孔骤缩。
“你、你在做什么……”
仿佛为了回应她的质问一般,少年的身体只短暂停顿了片刻,随即又如山一般向她倾倒下来。
他像一只扑倒猎物的狼,露出獠牙凑近了对方的喉咙,鼻间呼出的气息在她的脸颊和耳根处落下,从温热变得滚烫。
唾液融化了她肌肤上的药液,令那种驱散不去的苦味瞬间充斥了他的唇舌之间,可他却停不下来,只想让那苦味更加浓烈,仿佛这样他才能停手……
“够了!”
响亮的巴掌声回荡在屋内,瘦小女子眼底透着凶光,用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狠狠推开了少年的身体。
狭小的房间内一时静默。
雨声未停,气氛压抑。
许久,秦九叶才缓缓抬起头来。
“李樵,你听好了。”她几乎是咬着牙在说话,散落的发丝遮去了她一半的表情,反而令她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更加冷硬、不容动摇,“你若根本不明白什么是喜欢,费尽心思去证明我喜欢你或你喜欢我便没有意义。你可以玩弄金钱、玩弄权势,玩弄朝堂之争、江湖风云,但唯有人心是不能玩弄的。”
“为何不能?”李樵垂着头,侧脸再没有那种家犬似的温顺,露出的下颌线上布着青茬,透着一种荒野孤狼的难驯,“人心又比金钱、权势、武功绝学金贵在何处?只要能为我所用、能助我活下来,为何不能利用?苏沐禾是如此,我是如此,阿姊难道不也是如此?你难道没有利用过我、利用过邱家人?你我又有什么不同?”
他们之间有何不同?他们之间明明就没有多少相同。但可笑的是,她却常常生出他们其实是一类人的错觉。
“若非为了生存,我也可以做个圣人。但就算是为了生存,有些东西也不能出卖!你我之间的利益捆绑一早便说清楚了,我坦坦荡荡、从未欺瞒。我确实利用过督护,但我从未利用过我们之间的情谊,我们之间也没什么情谊可供我去利用,我更不会为了利用他而故意去骗取那样的情谊。这就是我们之间的不同,我都说到了这个份上,你为何还是不懂?你难道没有心吗?!”
女子的质问声淹没在越来越大的雨声中,许久那少年才慢慢开口问道。
“什么是人心?”
秦九叶愣住,似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人会问出这样蠢钝的问题,可看到对方眼睛的那一刻,她便明白:他不是在故意扮蠢。他是确实不懂。
肩膀颓然垂下,那种熟悉的疲惫感再次翻涌上来。
“人心是这世上最难交换的东西。它无法被衡量、无法被交易、无法被分割,拥有的时候谁也抢不走,失去了就再难找回。这就是人心。”
秦九叶话音落地,屋子里再次陷入长久的沉默。
她常以为他们是一类人,是因为她觉得他能明白她的艰辛不易和苦苦挣扎,但到头来他是否和城门外那些抱着婴儿行骗的乞丐、唆使孩子去偷去抢的赌鬼、为多吃一个馒头将脚踩在女人身上的人皮恶鬼没有区别?
罢了,或许他就是没有心。
他比没有灵魂的野兽聪明,但他本质和那些野兽没有区别。
他今日可以对苏沐禾如此,明日就可以对其他人如此,未来某一日夜可以对她如此。他从来不曾真的喜欢过谁、爱过谁,他只是在权衡。权衡同谁站在一起会更划算、更有利、更有机会让他活下去。
曾经她以为她也是如此,但很多事她还是做不到。
她是阿翁捡回来的、她是杨姨带大的、她是靠丁翁村里的穷人和病患才拥有一方立足之地的。她包裹在冷硬外壳下的心是炽热的,她的心底无论何时都有一个小小的角落留给了他们。在这个角落,她的生存法则是可以不值一提的。
他和她不一样。
他们的路,走到头了。
秦九叶抬了抬手,指向门口的方向,还没来得及说出“出去”两个字,下一刻,那只抬起的手便被他握住了。
他是用双手握住的,抬眼看向秦九叶的时候,那张脸已恢复了往日的样子,甚至还挂着些许忐忑。
“我确实不懂这些。你不要气了,好不好?或者,你可以罚我的工钱……”
秦九叶看着那张年轻的脸,根本分不清那张脸上的神情是真心流露,还是只是揣测人心之后的一种伪装。
他几乎在一瞬间又回到了自己原先的角色设定中去,努力扮演着那乖顺能干的好阿弟的形象,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
他确实不明白。不明白她为何伤心、为何反感、为何想要远离他。
这一刻,秦九叶觉得自己也并不讨厌李樵了。她只是觉得有些疲惫。
她攥了攥拳头,挣开了他的示好。
“你没有错,我也没有气你。只是我们或许不是一路人。”
她甩开了他的手。
这是她第一次这么做。哪怕先前他骗过她、咬过她、将她带入未知的麻烦中,她也没有甩开过他。她像是看透了他,要永远将他丢在一旁,就这么一步步走远、走远,直到再也不见踪影,彻底消失在他的世界中。
他终于有些坐不住了,那张乖顺的面具再也难以维持,他面上呈现出一种不加掩饰的不解与困惑来。
“阿姊说的人心……当真就有那么重要吗?”
秦九叶没有回答,只合上了眼,不再看他。
李樵盯着自己左手手心,眼神渐渐迷茫。
人心算什么?还不如他手掌心的这点茧子带来的安全感。
若是从前,他可以笃定且略带轻蔑地告诉她:他不懂这些,但他仍然可以活得很好。
但是现在,他突然有些不确定了。
她好像非常厌恶他、想要远离他,不是因为他没有用处或是不够乖巧,就只是因为他没有她口中所说的“人心”。
许久,秦九叶听到身旁一阵轻微响动,似乎是对方已经起身准备离开。
她心中一松,随即又是一阵空落。
可下一刻,她感觉到自己的袖口一紧。
这一回,他甚至没有碰她,只小心翼翼地拽住了她的袖口。
“我不知道我有没有你说的人心,我也确实不懂这些。所以……”拉着她袖口的那只手渐渐缩紧,少年的声音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克制与颤抖,“所以……阿姊教教我吧,好不好?”
79、二十两
五月初三,云销雨霁,天朗气清,九皋城迎来一个少有的艳阳天。
一大清早,陆子参便亲自带着两个人将封在听风堂出入口处的封条正式取了下来。
当然,这院子里的所有人其实都心知肚明:这封条象征着的无非是这明面上的严格约束,至于私底下究竟有没有起到实质性的作用,那就另当别论了。
不过尽管如此,所有人还是摆出了皆大欢喜的样子来。
唐慎言又开始早起吊嗓子为坐堂做准备了,除此之外他还破天荒地花了几文钱买了几炷香,将那八百年没有供奉过的神祠用了起来,又早早烧了个火盆,拉着起床之后的每一个人跨一下,说是要祓除不详、驱走霉运。秦九叶不肯跨,总觉得有些邪门,疑心是杜老狗出的什么歪招,两人鸡飞狗跳地对抗了半天,最终也没争出个高下来。
那夜的事之后,杜老狗一直没有回听风堂,但许秋迟身旁那姓姜的女刀客倒是来了一趟,将杜老狗随身的那酒葫芦扔下便走了,倒也算报过平安。唐慎言起先有些担忧,还说差人去那了无桥看过了,杜老狗的老窝都让另一个要饭的给占了去。但秦九叶开导他一番后他便也暂时安分了下来。毕竟在被关在听风堂之前,杜老狗确实四海为家,现如今一切尘埃落定,人家说不定只是不告而别罢了。
好不容易从唐慎言那里脱身开来,秦九叶叼着饼独自走到天井前,那几只鸭子如今已彻底在这里安了家,每日飞去附近河沟里觅食,傍晚又飞回来,活得很是滋润,蛋也下得很多。她自己也意识到,虽然在听风堂不过短短十日时间,却仿佛过去了半辈子那么久,而她也已经有些习惯了这里的生活。
除去那些胆战心惊的夜晚和一闪而过的刀光剑影,不劳动又有吃有喝的日子,又有谁会不习惯、不向往呢?
秦九叶狠狠掐一把大腿,提醒自己要振作起来。
风波终会平息,日子还得照旧。她将大半张饼胡乱塞进嘴里,闷头回到屋里开始收拾药箱和行李,走到院子里去查看晾晒衣物被褥的时候才发现,那忙完公事的陆子参竟没有离开,就一直站在院子里。
对方见她出来,连忙收回偷看的目光,装作方才经过的样子,笑着冲她打了个招呼。
“秦掌柜,昨夜歇息得可好?”
明晃晃的日光中,陆子参方才修剪过的胡须下,一口整齐的白牙闪闪发着光。
秦九叶还记得他们十天前相见的时候,可不是如此和谐又美妙的场景。
秦九叶点点头,手上不停、飞快将晾晒的衣物翻了个面。
“多谢陆参将,在下一切都好。”
陆子参搓了搓手,高大的身躯显得前所未有的拘谨。
“既然休息得不错,可否请秦掌柜同我走一趟?”
秦九叶终于停下来,定定看向陆子参。
“督护仍怀疑我是嫌犯?”
大胡子参将连忙摇头。
“不是不是。只是有些案情上的事想要你从中协助一二,一两日、最多也就三四日的时间……”
秦九叶五指收紧、手中的两只袜子瞬间缩成一团,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客气一些。
“陆参将,我本不是官府协助办案的官差,先前种种也是被逼无奈,这你也是知道的。如今好不容易结了案,我这心也落了地,只想早日回我那小药堂继续做生意。让该做这事的人去负责他该做的事,这才是为官为民之道嘛。”
她这番话说得于情于理都没什么问题,可那日在府衙、还有昨日在宝粟码头,她明明不是这样说的啊。
陆子参自知理亏,但却好似突然不明事理了一般,愣是不肯将路让开。
“秦掌柜此话在理,是以在下今日前来,便是来替我家督护传个话的。”说罢他特意清了清嗓子,从衣襟中取出他那毛边纸扎成的小本本,宣圣旨一般一板一眼地说道,“督护觉得,这次的案子案情错综复杂、牵涉甚广,而你虽只是乡野村医,却能自始至终坚定立场、不卑不亢,屡次在关键时刻发挥作用,可谓沉稳非常、兼有急智……”
他这厢不吝赞美之词,对方却压根一个字也不想多听,抬脚便要离开。
“代我谢过督护。这夸赞的话就不必了,陆参将若无旁的要紧事,便改日再叙吧。在下还有事要忙,就不同您闲聊了。”
陆子参僵在那里,随即面上便有些遮掩不住的着急,终于忍不住将话都倒了出来。
“督护想请你暂代我家督护身旁参佐这一职位、协助调查此案,待结案之时便可离开,其间按军中参佐待遇领取薪俸,一月可有两日沐休。秦掌柜可愿一试?”
秦九叶的背影顿住,随即面无表情地转过身来。
“督护这回倒是想起我了?不再觉得我是个只知投机倒把的药贩子、需得好好审视一番了?可是觉得这案情棘手,又怕那苏凛背后有个更大的势力,万一触动到哪路惹不起的神仙,到时候便将我扔出去做个替罪羊?!”
眼前女子显然一开始并不想发脾气,可不知怎么地,说着说着便涌上一股火气,越说声越大、越说越气愤,陆子参一言不发地听完,胡子颤了颤,将小本本收了回去,搓着手低声道。
“秦掌柜的答复我听明白了,我这便去同督护禀报便是。”
他说完,拱手行了个礼,随后调头便向院外走去。
一步、两步、三步……
“等下。”
陆子参脚步一顿、嘴角扬起,整理了一番表情后,才故作严肃地回过头去。
“秦掌柜还有何事?”
只见女子摩挲着自己那双破了洞又反复缝补过的袜子,半垂着的脸上一片纠结,半晌才幽幽开口问道。
“你老实同我说,做这督护身旁的参佐……一个月能得多少银钱?”
******************
李樵背着新柴从后院往小厨房走的时候,陆子参正与秦九叶并排走过天井。
他脸上的胡子都遮不住他的眉飞色舞,天井中的鸭子听起来都没有他聒噪。
“……但凡是办案期间,不光是马随便骑,府院中也是管一日三餐的。我们府中的饭菜那可是一绝,李大厨是我们督护亲自从营里带过来的,从前在军营里管好几百人的伙食,做吃食是又快又好,关键是不限量,想吃多少吃多少!”
秦九叶点点头,也不知听进去多少。
陆子参见状,又是一番喋喋不休。
“还有还有,我们府院后门出来走个几步路有家馄饨面馆,我和弟兄们都是那里的常客,每月至少得去吃上个七八回。秦掌柜喜欢吃面还是馄饨?他家这两样做得都不错。馄饨有三种馅,面有粗细两种,最妙的是汤底,那叫一个鲜!到了晚上还有宵夜可以吃,督护常请我们喝那的梅子酒,秦掌柜喜不喜欢喝酒?下次我们一起……”
下一刻,只听天井另一头传来咔嚓一声脆响,陆子参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后知后觉转头望去,只见李樵手里握着两截被生生撅断的新柴、小臂粗细,被他一左一右拿在手里,看着就像两把凶器。
陆子参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随即又觉得自己的反应有失颜面,便故意不去看那少年,只对着秦九叶继续说道。
“总之,秦掌柜定不会后悔跟着我们督护做事的。”
秦九叶点点头,问出口的话仍是三句不离银子。
“所以,俸禄何时才能领到手?”
“秦掌柜若是愿意,今日我们便算是正式定下了,下月此时便可领钱领米。”
秦九叶想了想,郑重点点头。
“既是如此,便劳烦陆参将到门外稍等片刻,我很快便来。”
陆子参神色大悦,为完成了自家督护的嘱托而倍感欣慰,当下摆摆手便向外走去。
“不急不急,你慢慢来。”
少年见“外人”已经离开,当即扔下手中的柴秧,一个翻身便从天井那头落在秦九叶面前,秦九叶一惊,还没来得及退开,那本已走到十几步远开外的陆子参却又突然回过头来。只见他若有所思地抬起一根手指,在那站得格外有些近的一男一女之间徘徊了一番。
“方才想起一件事来。瞧你们这样子……莫不是……”
秦九叶一僵,她身旁的少年却挑了挑眉、有些挑衅地看向陆子参。
下一刻,便见陆子参一拍大腿,语气肯定地说道。
“莫不是还没用早膳?”
秦九叶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随即连忙讪笑着点点头。
“早上起来一直忙着收拾东西,确实还没用过。”
李樵看她一眼,随即若无其事地抬手将她嘴边的饼渣擦掉。
秦九叶自始至终目不斜视,就这么直直盯着陆子参,直到把对方盯得有些心虚。
“我只是突然想起来便问问你们,我去巷口买些烧饼,正好一会带些过来。”
“多谢陆参将。”
终于送走了陆子参,秦九叶这才长长松了一口气。
她实在有些不习惯这种场面,毕竟几日之前,她还像个死刑犯一般被看管起来,如今竟已和行伍中的参将讨论起那督护府院中的伙食如何了。
这世道,又有谁说得准呢?当真是为难那些算命的了。
“阿姊真的要去为那邱陵做事吗?”
李樵的声音冷不丁地响起,秦九叶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她没看他,五指却张开又收紧,手里的两只袜子又是一番备受蹂躏。
“这案子如今已经有眉目了,凶手都抓住了,还能耗多久?我此时加入,最多收收尾而已。”她的声音很轻,好似只是在说服自己一般,“何况人不能跟银子过不去不是?陆子参都同我说了,做这参佐满一个月便能有这个数。”
她边说边郑重地伸出两根手指头来。
李樵盯着那两根手指,半晌憋出几个字。
“两千两?”
秦九叶瞪大了眼。
“两千两?是二十两好不好?!什么活计一个月能有两千两?就算是做生意也得精打细算,那北城的松鹤酒楼一个月的油水有没有两千两都不好说,你对银子这般没有概念,难怪会混得这么穷。”
少年咬了咬嘴唇,用她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低声嘟囔道。
“我一日便能赚两千两。”
秦九叶掏了掏耳朵,只当他在说些赌气的话,继续闷头将晾晒好的衣物一一整理好,又取了棒子拍打起被褥来。
夏日的太阳慢慢爬高,阳光照在身上,晒得人跟着一起发烫。被褥上飞起的灰尘懒洋洋地飘在空气中,雨后的露珠还挂在草叶上,四周亮闪闪的一片,树间偶尔有飞鸟经过,随即又响起新一轮的蝉噪。
秦九叶手上不停,眼睛却在盯着地上的影子。
少年的影子就立在她身后,过了很久也没有离开。
那种熟悉的烦躁感又悄悄爬上她的身体,她暗暗叹口气,声音沉沉地说道。
“我才是这果然居的掌柜,只要你还在果然居做工,你便得听我的。我一会要跟着陆子参去看看案子的事,你先代我回一趟果然居、送些行李回去,也顺便看看金宝那废柴有没有好好干活。真怕他一个不小心将房子点了,我们回去岂不是要睡隔壁牛棚……”
“阿姊先前答应过的事,什么时候教我呢?”
手中的棒子一抖,秦九叶险些将唐慎言那打了补丁的床单又捅出一个洞来。她的背影有些僵硬,声音倒还硬气。
“谁答应你了?我那说的是以后再说。”
不远处,一阵细微声响在天井另一边响起,芭蕉树后一个鬼鬼祟祟的影子正探头探脑地望过来,正是疑神疑鬼的唐慎言。
少年收回余光,随后蹲下身凑近前、压低嗓子说道。
“好,那我们就以后再说。”
秦九叶微微侧过一点视线,便能看到少年那张白皙年轻的脸。那张脸上的表情是那样认真,认真得她恨不能回到过去将那个满口胡话的自己一掌拍死。
她得承认,若她是个瞎子,说不定便能修得这世上最冷酷的心法。昨天他拽着她的袖口、仰头央求她教教他的时候,那副模样竟莫名令她想起丁翁村村头那只流浪的黄狗。
她被他脸上的神情打动了,还没等反应过来,便已鬼迷心窍地答应了下来。
她已经有些记不清那场旷日持久的对话是如何结束的了,因为每次回忆到这里的时候,一种难以抑制的尴尬和后悔便会如雨后的野草一般在她的脑袋里疯长,令她根本无法集中注意力去想别的事了。
心中那座一砖一瓦垒起来的“镇妖塔”已经崩塌,秦九叶面上还要努力做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来。
只见她放下手中的棒子,将那几件衣裳第三次翻过来又翻回去,声音淡淡地说道。
“总之莫要问了。时机到了,自然教你。”
少年一顿,退开来些,语带怀疑。
“阿姊是否在敷衍我?”
当时怎么说怎么是,怎么一转头这人就突然变得不好糊弄了呢?
秦九叶又是一阵沉默,正要开口说些什么,一抬头却发现那陆子参已拎着烧饼快步走进院来。
她如蒙大赦一般站起身来,大手一挥对李樵说道。
“陆子参回来了,我得赶紧走了。我交代给你的事别忘了。”
谁知李樵也跟着她走站了起来。
“那些事也不急一时。我随你一起。”
秦九叶皱起眉来,刚要以掌柜的身份开口“镇压”对方,那少年又继续说道。
“阿姊若是再拒绝,我便只能回果然居去向司徒兄请教那些事了。到时候少不得要同他解释一番,他若是还不能为我解惑,我便只能再去找秦三友……”
秦九叶几乎是原地踉跄了一下,深吸一口气才勉强稳住身体。
那厢陆子参方才走近前来,又被秦九叶给推了回去。
“烧饼路上吃,陆参将赶紧带路吧。我多带个人帮手,你不介意吧?”
秦九叶不等对方回应,已经一把拽起那少年的手,随后越过陆子参、急匆匆向大门的方向走去。
陆子参抱着一摞烧饼,眼睁睁看着那少年从自己眼皮子底下一闪而过,不过一瞬间,对方似乎也瞥了他一眼。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那少年的嘴角带着一丝得意的笑。
80、和沅舟
秦九叶初次拜访督护府院,正是处境艰难的时候,离开时更是心中惶惶,连带着觉得整座石头院子都冷硬得令人生畏起来。
今日全然换了一番心境,她这才发现这处坐落在城东闹市中的宅院实则颇有烟火气,街坊小巷中有不少做小生意的贩子,大家卖力吆喝、互相挤占着地盘,显然并无顾虑,同樊大人门前那连只麻雀也不敢落的肃杀之感大有不同。由此也不难看出,这位新来的督护似乎只有办案时瞧着不近人情,实则并非天生待人苛刻,平日里甚至还不如门前那两只石狮子来得有威严。
眼下门口站着的是那日替陆子参来听风堂传过消息的矮个子,他见到秦九叶等人只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陆子参见状连忙咳了几声、疯狂暗示道。
“高全,这位是秦九叶秦参佐,之后要帮督护做事的。”
那叫高全的小个子参将闻言挑了挑眉,看一眼陆子参那张表情丰富的脸,这才一板一眼地对秦九叶拱了拱手。
“见过秦参佐,在下高全,方才不识参佐,多亏陆参将在旁提点,还请你不要介意。”
秦九叶觉得“秦参佐”三个字听得她很是头大,当下也拱了拱手。
“在下初来乍到,亦不识高参将,日后大家就是一同领银子的人了,唤我一声秦姑娘便好。”
那高全闻言一顿,视线在她面上停留片刻便转移开来、投向她身后那个少年身上,随即又抬起胳膊碰了碰陆子参,用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悄悄”说道。
“这便是那日用一柄油伞将你揍得毫无还手之力的那位?”
陆子参那张掩藏在浓密胡须后的脸肉眼可见地红了起来,整个人好似一只被蒸熟的红毛蟹。
秦九叶当即察觉,虽不知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还是察觉到了不对劲,连忙打岔道。
“时候不早了,陆参将不是说有要紧事?咱们还是赶紧先办正事吧。”
“对对对,办正事。”
陆子参对着空气点点头,随即闷头迈进大门。
秦九叶见状,也连忙低着头跟上。都走出去好远,她还能感觉到那站在门口的高全正将探究的目光投在李樵身上。
前方陆子参脚步飞快,她一把拉住李樵,压低嗓子飞快问道。
“你揍过陆子参?什么时候的事?”
李樵瞥了她一眼,轻声说道。
“没有的事,你听错了。”
听错了?这种事怎么会听错?
前方陆子参已经走到那通往内院的月门前、正停住脚步回头望过来,秦九叶显然无法继续追问,只得先埋头跟上前去。
穿过月门,秦九叶观察着陆子参的脸色,故意另起话题问道。
“可寻到那苏凛的行踪了?”
陆子参闻言果然不再计较方才的事,只轻嗤一声,显然并不喜欢那苏凛的为人。
“那老狐狸本就不在城中,消息倒是灵通,听闻货船出事,当即连夜逃去了乡下别院。不过督护早就料到会是如此,已派人做了排布,就等来个瓮中捉鳖了。秦姑娘到时候若是有闲心,也可一起过来看看。”
想到先前被堵在巷子里被迫跳臭水沟逃生的经历,秦九叶有些虚弱地笑了笑。
“这抓人擒拿的事,我一个初来乍到之人就不在一旁掺和了,免得到时候拖了督护的后腿。”
陆子参不知想起了什么,显然有些不认同。
“秦姑娘何必谦虚?督护虽然嘴上没说过,但先前在船上的时候,他是很欣赏你的观察力和反应能力的,之后考虑了很久才让我今日请你过来。要知道从前他对没有进过行伍的人,是绝对不会委以重任的。”
陆子参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中带着对自家督护的无上崇敬,仿佛这整桩差事都是对她莫大的肯定与褒奖一般。
可想到自己当时背着嫌犯之名如履薄冰、险中求胜的一幕幕,秦九叶实在有些笑不出来,深吸一口气后才勉强心平气和地敷衍道。
“都是些小人物的求生之道,陆参将还是莫要拿我打趣了。”
陆子参似乎又要接着说些什么,一旁的少年瞥见女子的脸色,突然便插嘴问道。
“那叫心俞的婢女可有下落了?”
陆子参愣了一下,随即有些不快。
只是他虽对这少年有几分不好的印象,却也不得不承认这问题确实问到了点子上,而他显然也对自己查到的东西有些成就感,只停顿了片刻便高深莫测地开口道。
“她可不是什么婢女。她是天下第一庄的杀手,曾经也是乙字营内有名号的人物。”
饶是料想到对方的真实身份一定涉足江湖,但此刻听到这个答案秦九叶还是有些吃惊。
“你是说苏凛一个药商,竟还养了个杀手在府上?”
陆子参点点头。
“不错。秦姑娘可听说过这天下第一庄?”
秦九叶沉思一番、似在回想什么,并没有留意身后那少年飞快抬起的视线。
“果然居开张这些年,我也接待过不少各门派的小鱼小虾,唯独这天下第一庄的人确实还未曾亲眼见过……”
因为从那庄子里逃出来的人,大都已经死了。
死人又怎么会去看郎中呢?
少年收回目光,又恢复了安静的样子。
前方的陆子参拐了个弯,声音也压低了些。
“都说这天下第一庄正邪难辨、黑白通吃,那里出来的人,各个心狠手辣,且十分擅长隐藏身份、潜伏不动。苏凛是否知晓她的身份,还要等人抓住了才能知道。不过苏凛确实没少听她进言,此次苏府悬赏问诊便是这心俞的主意,我看她同整个案子也脱不了干系。”
那日在船上,她就是从那样一个人手中捡回一条小命的。而早前在听风堂那一晚,这心俞又究竟是去做什么的呢?
四周阳光正盛,秦九叶却莫名感到一阵寒意。
“莫非这案子当真同江湖势力有关?那天下第一庄这般厉害,为何还要插手九皋一个药商的家事?”
陆子参有些轻蔑地冷哼一声。
“厉害?不过是一群唯利是图之辈罢了。只是现在一时半刻追不到此人下落,既不知她背后是否是天下第一庄在主使,也不知她潜伏在苏家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听闻那天下第一庄的庄主很是喜欢装神弄鬼那一套,近几年都没几个人见过他的真身,否则我还真想直接提刀上门去问呢……”
陆子参还在滔滔不绝,李樵的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停住。
“你今日叫我们前来,到底是做什么?”
陆子参的身影一顿,随即慢慢转过身来。
他真是十分厌恶这看起来年纪并不大的臭小子,每每他要做些什么的时候,对方总是从中打乱他的节奏。
秦九叶没注意陆子参脸上的表情,她歪了歪头、避开陆子参那魁梧的身板子,望向走廊尽头的房间,似乎听到那房间内隐隐传出些动静来。
“我们今日不是来找督护商议案情的吗?”
陆子参摸了摸鼻子,声音突然就细了下来。
“自然是要商议案情的。不过商议案情之前……得请秦姑娘先问个诊。”
“问诊?”秦九叶一愣,第一反应便是摸了摸空落落的后背,“你怎地不早说?我的药箱还在听风堂……”
她说到一半,突然便反应过来什么、连退三步,直到同她身后那少年紧紧贴在一起后才停下,再开口时声音已有些艰难。
“你该不会是要我去……”
陆子参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再次开口提醒道。
“秦姑娘不是方才答应在下要做这参佐了吗?眼下不过是问个诊而已,你之前又不是没问过。”
她就知道,这官府衙门的银子可不是那么好赚的。
秦九叶咽了咽口水,不客气地说道。
“之前可是隔着一道墙。敢问陆参将,如今也能让我隔着墙为这屋里的人问诊吗?”
女子说完,用一种近乎质问的眼神看向他,而她身后那少年也正充满敌意地看着自己,陆子参他觉得自己瞬间从一个形象光明高大的督护参将,变成了个彻头彻尾的小人。
要怪就怪他家督护非要将这得罪人的差事递到他手里,可如今恐怕将整个九皋城翻过来,只怕也找不到第二个愿意进这间屋子的医者了。
难怪当初那苏凛要用那般曲折的方法请人入府问诊。
他必须说服眼前这一个。他也只能指望眼前这一个了。
陆子参咬了咬牙,终于有些心痛地开口道。
“除去每月薪俸,此次问诊的诊金按着行价另外付给你。你看如何?”
他说完,心中仍是一阵打鼓,目光不时在那女子和少年之间来回徘徊。
半晌,秦九叶终于低声对身旁的少年说道。
“你在外面等着,我先进去看看。”
说罢,只见她背过手去,仿佛已坐堂几十年的老郎中一般,优哉游哉地向那扇紧闭的房门走去。
“在下愿为陆参将分忧,至于这一趟需得多少诊金……得容我细细想一想。”
秦九叶能够感觉到陆子参落在她后脑勺上的那两束探究的目光。
对方一定觉得自己是个钻进钱眼里的守财奴,为了眼前这点诊金连脸面和性命都可以不顾。
但她不在乎他怎么想,能把诊金拿到手才是硬道理。
在果然居这些年,那些奇奇怪怪的江湖中人她没少见,若是哪回都因为自己的胆怯将人拒之门外,亦或是因为面皮薄而推拒一些不好医的病人,她果然居的招牌可立不到今日。
打开三道门锁,推开那扇加固过的房门,秦九叶在几名人高马大的看守的注视下,缓缓步入这个房间。
周围明显一暗,她环顾四周,不意外地发现房间所有门窗都用遮光的厚布盖上了。
房间内点着烛火,但因为空气不足,火苗都有些微弱,反而照得整间屋子鬼气森森。
陆子参察觉到她的视线,开口解释道。
“这确实黑了些,能否先凑合着看?这布帘若是揭下来,又要折腾许久。”
看来那日苏沐禾转述的病情应当基本是实情,这苏老夫人的病确实不能见光,而那苏府中的怪室也是为此而建。
秦九叶摆摆手,表示自己并不介意,随即走向屋子左侧拉着厚重帘帐的内间。那帘帐后眼下一片安静,教人瞧不出名堂,但秦九叶知道,这安静只是一种假象。
她看一眼陆子参,示意自己已做好准备,陆子参便向那帘帐两旁的士兵点点头,那两人一左一右拉动帘绳,帘帐向两边卷起,露出一只巨大的铁笼来。
那笼子几乎顶到屋梁上,左右约有丈余来宽,笼子上的铁栅栏根根都有拇指粗细,间隔不过一掌来宽,可谓坚固非常。
笼子的角落蜷缩着个人影,身上四条锁链分别扣在铁笼的四个角落,连接处又另上了铜锁。
“这是从城郊驿站临时调来的大捕兽笼,眼下这用法倒是刚刚好。”
陆子参说罢,转动那笼子顶部的轮轴,铁笼四角的锁链立刻开始拉紧,笼子中之人感受到牵引力开始发起狂来,但她的四肢被迫张开定在地上、很快便动弹不得,整个人摆出一副即将被“五马分尸”的样子来。
尽管接触过不少情况特殊的病患,但这确实是秦九叶第一次隔着铁笼给人问诊。笼子里的好似已经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吃人的猛兽,就算用尽最极端的方式也不为过。
但转而想到那惨死的打更人和康仁寿,眼下这种处理方法只怕也是无奈之举。
铁笼的门被打开,秦九叶叹口气、随即走到那笼子前,铁笼中那披头散发的人起先一直低着脑袋,似乎是察觉到了秦九叶的靠近,抽了抽鼻子、竟安静下来,随后慢慢抬起头来。
那天在船上情况混乱、光线又昏暗,秦九叶其实甚至没能好好看一看这苏家老夫人的尊容,如今这般近距离地对上她才发现,除去那一头乱发和有些狰狞的神色,这苏老夫人原本的样子并不面目可憎,相反应当是个眉眼和善、保养得还不错的老妇人。
这样一位好似自家阿婆的老人,被如此苛刻地关在铁笼中,换个人见了这种场景都要止不住地生出些不忍来,但秦九叶知道,就和这拉着帘帐的屋子一样,眼前这副面皮只是一种假象,而假象背后藏着的是吃人的真相。
秦九叶从一旁端过一盏油灯,小心靠近对方。
苏老夫人的眼睛似乎出了问题,蒙着一层乌突突的絮状物,先前匆匆一瞥她只当是对方上了年岁后生了眼疾,现下细瞧才知并非如此,那更像人死亡半日后开始生成的那种浑浊。除此之外,对方的两只瞳孔却又比寻常人黑得多,猛地一看像是两个洞,细瞧之下才发现那是两个扩大到极限的瞳孔。可不论火光如何靠近或远离,那瞳孔都没有收缩反应,像是死人的瞳孔一般。
秦九叶皱了皱眉,下一刻手中油灯一掠而过的时候,那苏家老太突然暴起,口中发出一阵瘆人的磨牙声,身上四根铁链瞬间绷直,哗啦啦响个不停。
两旁的士兵下意识握紧了手中兵器,无意间瞥向那瘦小女子,却发现对方自始至终都是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
真是邪门了,这新来的村姑参佐到底有多喜欢银子?要知道先前进来的三个医官,可都是吓晕了被抬出去的。
秦九叶确实心如止水,她又不是第一次同这位苏家老夫人打交道。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四回就波澜不惊、面不改色了。
她举手示意左右看守的士兵不用紧张,随即将陆子参拉到一旁,示意他靠近些说话。
陆子参不明所以,弯下腰凑近那瘦小女子,便听对方的声音贼兮兮地响起。
“这诊金,得加钱。”
一来二去、陆子参已有些看明白这小女子胆色过人,就是贼心不死,当下也不再担心她会半路撂挑子不干,不客气地开口提醒道。
“诊出她到底出了什么问题,诊金自然是你的。”
秦九叶拉高了嗓门。
“若是那么容易诊得出,我何必要你加钱?”
陆子参说不过对方,只能重复那一句。
“你先诊出来再说。”
秦九叶深吸一口气,转身又走回铁笼旁,问那左右看守士兵。
“她叫什么名字?”
那看守的士兵愣住了,显然并不知道这个答案。
他们只知道这人是苏凛的母亲、苏府的老夫人、苏家晚辈们的祖母,可却没有人知道她在嫁入苏家前,到底叫什么名字。
“和沅舟。”陆子参的声音肯定地响起,随后又重复了一遍那个名字,“她叫和沅舟。沅江的沅,舟车的舟。”
81、剥夺
这可真是个好名字啊。
陆子参声音响起的时候,秦九叶如是这样想着。
沅是西边的大江,舟是能远航的船。拥有这样一个名字的人,似乎应当生来就行走天下、隐入青山绿水中的。她究竟出身怎样的人家?有过怎样的心境和故事?最终又是如何成为了那个枯守佛堂、几乎不踏出九皋城半步的苏家老夫人的呢?
或许她也曾和无数眼睛闪亮的少女一样,对未来有着无限憧憬与渴望,向往着去到更远的地方、看不一样的风景。但她终究还是止步在了苏家那道高高的门槛前,勇气在一次次屈膝与低眉间被折弯,鲜活在日复一日的贫瘠生活中被风干。她最终被这个大院吞噬,连名字也湮没在那些雕梁画栋的阴影之中,再也无人知晓,更加无人在意。
“秦姑娘?”
秦九叶看了陆子参一眼,终于收敛心神,向前迈了半步,清了清嗓子唤道。
“和沅舟?”
或许这个名字虽已多年未有人唤起了,但人总不至于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吧?
秦九叶唤完一声停顿片刻又唤一次,可那苏老夫人全无反应,依旧只是单调地磨着牙,偶尔抽动一下鼻子,似乎是在嗅这空气中生人的味道。
除了这副皮囊,对方的行为举止已全然不似一个人。她的灵魂已经被吞噬,不通人语、只剩本能,像是某种兽类。
秦九叶的心慢慢沉了下去,她的视线落在对方的两只手上。那双手看起来枯瘦却有力,薄薄的皮肤下筋脉暴起,十个指甲发黑变硬,看起来杀伤力不小。
但她想到那康仁寿脖子上的伤口,还是想要证实一下心中所想。
“劳烦二位从旁协助,我要看一看她的牙齿。”
那两名士兵听闻这要求,都不约而同地露出有些抗拒不耐的神色。
这也不能怪他们,眼下这种情况实在没人愿意做这苦差事。
陆子参看明白了情况,倒是少见的没有多问,见无人上前,便又点名唤进来两名年轻小将,加上那两名士兵一起上前,一左一右、一前一后制住那苏家老太,再由他亲自上前掰开对方的下颚。
尽管被四根铁链牢牢拴住,又有四名大汉全包围式的挟持,和沅舟仍是数次挣脱,四肢扭曲成各种诡异的角度,口水随着不断开合的嘴巴流出,好似那蝙蝠山上走火入魔的无名师太,哪里像是大半生都在府中念佛度日的内院妇人?
“小心,千万别被她咬到。”
秦九叶一边出声提醒,一边在旁等着机会,一寻到空档便连忙举着油灯凑上前。尽管心中有所准备,但看到眼前景象,她还是在心底吃了一惊。
那苏家老夫人原本已经有牙齿脱落的牙床上,如今整齐地长着两排牙。不仅如此,她的颚部发黑、舌根与牙肉肿胀,两对犬齿格外尖锐,完全看不出多年磨损的痕迹,
这只能说明一件事,那便是:这些牙齿似乎是新长出来的。
断发复长、齿落重生,这些是过往百年间,炼制长生不老丹药的人最常提到的一些说法。她自认为那些说法实乃无稽之谈,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亲眼所见。
下一刻,和沅舟已用力合上嘴巴,离得最近的陆子参险些被她咬到。
“揪住她后脖颈处的皮,能省些力气。”
那四名士兵先是一愣,随后依言一试,那和沅舟果真受到牵制、挣扎的幅度变小不少。
“若是多带几根针过来,效果会更好。”秦九叶摆摆手,示意他们不用大惊小怪,“烦请各位再帮忙按住她的手,我要取一些血出来。”
有了方才这一番,这些士兵对秦九叶的话突然便少了许多抗拒,不等陆子参催促,便已依言将那和沅舟按住并揪出她的左手来。
秦九叶摸了摸脑袋,从发间抽出一支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簪子,手指一拧将那簪头取下,赫然是一根半寸来长的短针。
她注意到一旁陆子参探究的目光,竟然还有心思开了个玩笑。
“这是问诊用的毫针,不是什么暗器。陆参将莫要紧张。”
说完,秦九叶手起针落,那短针瞬间刺破和沅舟的指尖,却不见血迹,她只得手下用力,挤了许久,那指尖上才缓缓涌现出一滴黑色的血珠。
那绝非正常人体内血液应有的颜色,倒像是死去一段时日的尸体中的腐血。
秦九叶拿出随身带着的药瓶,小心将那滴血收入瓶中。末了又飞快探了探对方的脉相。
“秦姑娘,结束了吗?”
秦九叶缓缓收回手指,终于下定决心,对陆子参示意再坚持一下。
“等下,还有最后一件事要确认。”
她说完转身走到外间,然后单手放下那厚重的帘帐,随即撸起左手的袖管,取出随身的小刀在小臂上划下一道小口。
鲜血顺着刀痕涌出,陆子参有些错愕,却见铁笼中的和沅舟突然有了不一样的反应,大张的嘴不断发出“嗬嗬”的声响,大张的瞳孔一动不动地注视这帐子外的方向,仿佛能够隔空视物一般。
秦九叶举着手臂在帐子外左右移动。她移到左边,那帘帐后的人影便跟着移到左边;她移到右边,那人影便也跟着移到右边。
心中的猜想一样样被证实,秦九叶拿出布巾按住伤口,正要唤陆子参到外间来细谈,身后的门突然砰地一声被人从外面生生踹开了。
少年的身影一阵烟一样地闯进来,径直来到她面前,一声不吭、目光随即落在她的左手的血迹上。
秦九叶顿时感到如有一道雷劈在自己脑袋上。
不是吧?这位仁兄不会要在此时犯病吧?都怪她一心想着如何诊出个究竟、拿到诊金,竟忘了她还带着另一个“病人”。
她暗道坏事,还没来得及想出对策,那厢陆子参听到动静一把拉开帘帐走了出来,与此同时,一阵凉风恰好从那大敞着的门口吹进来,将屋外有些潮湿的空气连带着外间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一股脑地吹向里间。
那盏临时放在地上的油灯闪了闪灭了下去,内间一暗、下一刻便听一阵巨响,却是那铁笼笼门被撞响的声音。
“不好……”
秦九叶还没来得及解释清楚到底哪里不好,只听内间几名小将一声惊呼,下一刻,一道黑影伴随着一阵刺耳的铁链摩擦声从内间冲了出来。
披头散发的和沅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生生拧断自己两截踝骨,拖着只有皮肉相连的两只跛脚,四肢着地爬了出来,宛若饿了七八天的野兽出笼。
她手腕上的两根铁链牵制不住她,被从笼顶的轮轴中拽了出来,像是两条破布一般拖在她身后,内间的四名士兵惊慌失措,连忙冲上前想要拉住铁链,那和沅舟却似背后长了眼睛一般,一个甩身便躲开来,直冲着秦九叶扑去。
陆子参大惊失色,一招擒拿想要扣住对方,却不料那已半截身子入了土的老太竟如此敏捷,他生生慢了一步,指尖擦着对方冰冷干燥的皮肤滑过,眼睁睁看着对方向秦九叶所在的位置猛扑过去。
陆子参那颗向来强健的心漏跳一拍,耳边不知为何竟响起先前领命时,年轻督军的叮嘱。
年少当差至今,他还从未有辱使命,谁能想到如今竟要栽在一个老太太手中,他以后有何颜面去面对督军?
可却见那瘦小女子并未惊呼大叫,不知是否是被吓傻了。
秦九叶确实对眼下这情景有些始料未及,但她也不是吃素的。
这些年伺候那些奇奇怪怪的江湖客,什么恶劣场面没见过?如今不过又是一个疯婆子,她若连自己的病患都制服不了,还怎么在这一行当混饭吃呢?
看着那飞速靠近、口水横飞的人影,秦九叶掐准时机猛地一弯腰,和沅舟便从她上方飞了过去。秦九叶立刻扯了那遮窗户的帘布、不等对方爬起来,劈头盖脸地罩了过去。
刺眼的阳光透进来,和沅舟在帘布下一阵尖啸、奋力挣扎着,似乎短暂失去了对方向的辨别能力。
然而不过片刻工夫、她又迅速锁定了秦九叶的方位,顶着那块帘布直奔她而去。
秦九叶离得近、显然不能同对方硬碰硬,只能仗着身形矮小灵活,一头往一旁桌案下钻去。只是奈何她毕竟不是习武之人,移动起来有心无力,将将露了半条腿在外面,眼瞧着便要被抓住。下一刻,一道黑影从斜里冲出来、拼尽全力撞向和沅舟。
沉闷的撞击声在屋内回响,只见那两三名壮汉都拉不住的和沅舟,竟连人带布生生被撞飞到墙角、四脚朝天倒在地上,而那冲出来的少年也好不到哪去,连退五六步步远才生生止住身形。
和沅舟尖厉地吼叫着、如剃刀般的十指瞬间将身上的帘布撕得稀碎,另一边李樵弓着背、曲着腿、缓缓抬起头来,浅褐色的眼睛对上和沅舟乱发下那空洞的双眼,竟似两只凶兽在隔空厮杀对决。
对付发疯的怪物果然还是要用这般发疯的路数才行。
目睹一切的众小将都不由得呆愣片刻,陆子参也看得瞠目结舌。
先前同他对战时不躲不闪也就罢了,如今面对这么个半人半鬼的疯子也是这般路数,这小子莫不是个傻子?!
然而随即他便立刻明白过来什么。从那日他短暂且屈辱的交手经历来看,对方若想斩落和沅舟并非没有办法,但和沅舟是否还能保全身体便不好说了。而眼下他同他那阿姊一道前来问诊,病还没看明白,自然是不能先将病人斩了,否则麻烦事会很多,诊金自然也就没了着落。
和沅舟下巴那一阵颤动,又发出了那种瘆人的磨牙声,四肢蓄力准备发起下一轮进攻,陆子参见状回过神来,连忙抄起一旁的条凳大喝一声冲上前去,一个泰山压顶将那对方压在凳下。
和沅舟在四条凳子腿间拼命挣扎着,一众小将见状一拥而上,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勉强将人拖回了笼子里。
这一回,那铁链子变成了五根,同那日在苏家船上的配置倒是一模一样了。
脖子上多了锁链的和沅舟仍在挣扎,铁链与笼铁碰撞得好似能冒出火星子来。
陆子参匆忙放下帘帐,疾行几步来到秦九叶跟前,胡须一阵颤抖地问道。
“秦姑娘可有受伤?”
秦九叶方才从桌底下钻出来,此刻拍了拍身上的土,还没来得及开口回答,左手便被李樵举了起来。
“陆参将何必明知故问?”
陆子参哑然,秦九叶连忙抽出手来、开口解释道。
“这是问诊需要,同他没有关系。”她说完这一句,又望向陆子参,“是我莽撞了,一心想着求证一二,疏忽了准备工作。还好诸位英雄身强体壮,当真是比我果然居那位药僮中用多了。”
她说完,环视一屋子壮汉,竟还能笑出几声来。
李樵皱眉,他显然不明白这事有何可笑,亦不能理解为何好好的问诊还需要流血。
那厢和沅舟在笼中又是一阵闹腾,秦九叶见状适时开口道。
“我这确实没什么大碍,陆参将若是忧心,还是进去瞧瞧稳妥些。”
陆子参想到方才情形,确实有些放心不下,便点点头去到哪帘帐后一起帮手。
秦九叶见对方身影消失在帘帐后,连忙压低嗓子问李樵道。
“你方才不是站在门外吗?为何突然闯进来?险些坏了大事。”
少年顿了顿,似乎在回想方才的情景,半晌才如实说道。
“我闻到你流血了……”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秦九叶一把捂住了嘴。
秦九叶瞥一眼那帘帐的方向,确认那几人都在忙着善后,并没有留意到他们两个人在说什么,她这才松了口气、放开李樵。
“算了,回去再说。”
少年看看她,又看向那帘帐后的铁笼。
“阿姊诊出什么了没有?”
秦九叶一时沉默。
其实不论是方才的望诊,还是初探和沅舟的脉相,她都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她知道自己内心深处已有了一个切切实实的推测,可她却有些不敢面对这个可能性。
她正迟疑着,陆子参的声音再次响起。
“秦姑娘可是想到了什么?”
他已收拾妥当,拿着半截断掉的铜锁走了过来。
秦九叶闻言抬头笑了笑。
“没什么。早上吃的少,现下有些饿了。”
陆子参不疑有他,当下痛快道。
“再等片刻后院便开饭了,秦姑娘不如同我们一起吃个便饭,也好讨论一下方才问诊的情况。”
秦九叶点点头,又低声对陆子参叮嘱了一些注意事项,陆子参便转头去同那几名看守一一告知,随后又检查了一遍那铁笼上的轮轴,抱怨着需得叫工匠进府来修。
客气的笑从秦九叶脸上慢慢褪去,转而变为一种难以消散的隐忧。
视觉与听觉的异化,超乎常人的再生愈合能力,还有对鲜血的敏锐感知和疯狂渴求……
和沅舟身上发生的变化,令她莫名有种熟悉的感觉。
不会吧?应该不会吧……
瞥一眼身旁少年那张美好清俊的脸庞,秦九叶又回头最后望了望笼中和沅舟狰狞的面容。
苏家剥夺了她的名字,而眼下的这种怪病剥夺了她的身体。如今她被困在这铁笼中,又要等到何时才能走完这被剥夺的一生?
秦九叶长叹一声,终究还是暂时压下心底的忐忑,跟随着陆子参的脚步离开了那处房间。
82、便饭
督护府院内的小厨房设在后院拐角处,离关和沅舟的那处偏院不远,想来也是为了看守的士兵用饭时往返不要耽搁太久,出了事也好迅速赶来支援。
此处说是用膳的地方,其实只是在厨房外的小院搭了一套简易的木头桌椅。
桌子一看便是特意打的,比寻常人家用的桌案都长出来不少,紧着点能一字排开坐上十几人,细看做工很是粗糙,桌面是几块板拼的,桌腿也有些长短不一,短处垫着半块青石砖,就这么凑合用着。
陆子参已摆好碗筷,转头招呼秦九叶和李樵落座。
“秦姑娘过来这边坐,再磨蹭那些臭小子来了你便得坐到灶台上去了。”
秦九叶也不客气,选了个还算宽敞的位置坐了下来,随后又抬手招呼李樵。
“过来。”
少年从方才开始便乖巧安静地在一旁站着,现在听到女子唤他,这才走过去挨着对方坐下。
陆子参装作摆弄碗筷的样子,实则一直在用那双小眼偷瞄,瞧见李樵如此低眉顺眼的样子,不禁一阵腹诽:这当真是那日孤身闯府院、狂妄嚣张、出手霸道的人吗?到底是他的记忆出了问题,还是这臭小子的脑袋有什么问题、天生就有两幅面孔?
他正想着,四名年轻士兵勾肩搭背、谈笑着走进院子中来,众人见到桌前的秦九叶先是一愣,随即见到秦九叶身旁的李樵又是一愣。
这四人正是那日被李樵打了个七零八落的那几位,眼下当即变了脸色。
陆子参见状轻咳一声,指了指秦九叶解释道。
“这位是督护新请的参佐秦九叶秦姑娘,日后要跟案子的。今天正好一起吃个饭,大家熟悉熟悉。”
他这解释有些怪异,只介绍了秦九叶却并没有提那李樵。
秦九叶在旁听着也觉得不妥,可并不知道哪里不妥。于是她开口补充道。
“这位是我阿弟,平日里帮我做事的。你们可以不用管他。”
不用管他?这话是认真的吗?
那四名年轻士兵神情更加复杂,院子里陷入短暂的死寂。
半晌,一阵响亮的肠鸣声打破宁静,秦九叶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起来。
气氛终于有些缓和下来,那四名年轻士兵也落了座,只是都不肯挨着李樵那一边坐。
热气腾腾的肉丝辣子面端上桌来,菜式虽然简单但用料十足。众人都忙着填饱肚子,倒也没人太过关注那坐在角落里的少年了。
陆子参连吃两碗才放下碗来,望了望厨房灶台上一动没动的食盒,皱着眉头开口道。
“老郑,苏家老夫人仍是不肯进食?”
“可不是吗?怎么送进去的便怎么拿出来,多加了个鸡腿也没用。”郑沛余说罢低头喝掉半碗汤,他生着一张长脸、又是个高个子,说起话来却好似被烫了嘴一般,又轻又快,“我也是怕督护得罪人。谁都看得出,这苏家背后有靠山,而那苏家老夫人可是苏凛最最看重之人,眼下还未定罪便用铁链锁在咱们院里,传出去只怕也不好听。”
一旁短发束额的黑皮汉子张闵冷哼一声,显然对这解释颇有些不屑,开口时声音也有些粗糙。
“一个杀人犯而已,先前进来的哪个有鸡腿吃?凭什么他苏家就要特殊对待?何况那老太太的情况你们也都瞧见了。那根本算不得是个人,又怎能用寻常法子去对付?”
那热心手勤的小将杜少衡正给秦九叶盛汤,闻言不由得稀奇道。
“不是人?那是什么?”
旁边一直埋头苦吃的圆脸士兵段小洲抬起头来,尚有些稚气的脸上挂着一粒葱花,他将那葱花舔进嘴里,半晌憋出几个字来。
“鬼、鬼上身?”
他说罢,在场所有人都笑起来,唯有那女子和她身旁的少年没有笑。
这世间怪事诸多,不过是因为少有人刨根问底、追其本源,最多只是道上一句“怪哉”或“谬矣”便作罢。
可秦九叶不一样。她是医者、寻医问药之人,需得懂得观察天地万物,思辨其中规律,再将这规律应用到合适的地方。既是如此,便不能走马观花、浮光掠影地一带而过,而是要真的沉下心来,花费上数月、数年乃至数十年的时间,将其中秘密破解开来。
尽管对于很多医者来说,他们亦有穷尽一生也不能寻到答案的谜题,但这并不能折损他们当初选择探寻下去的勇气。
瘦小女子轻轻放下筷子,终于开口加入到这场对话中来。
“不是鬼上身,她只是染了病。”
周围安静了片刻,那张闵闻言,不由得先开口道。
“什么病能让人变成那副模样?我是没见过。”
秦九叶听出对方语气中的不信,但也不恼,平心静气地继续说道。
“这位大哥不是医者,见过的病患自然没有我多。从前我出诊娄县那边的村子时,遇到过被瘈狗或疯狸子咬过的病人,他们发起病来的样子同和沅舟有些相似,只不过精神头没这么好,折腾了几日后便咽气了。”
段小洲闻言,倒是长舒一口气。
“你的意思是说,就算我们拿她没有办法,过上几天她自己也可能突然发病、一了百了?”
他说完,一旁的郑沛余便一巴掌扇在他后脑勺上。
“她若是死了,这案岂不是成了无头案?你让咱们督护如何交差?到时候旁人指不定又要怎么编排我们呢。”
段小洲不说话了,秦九叶倒是摇了摇头。
“从苏家先前的种种行迹来看,和沅舟的病征可不是一天两天了,少说十天半月、多则月余是有的了,过了这么久她的身体也没有虚弱的迹象,这病估摸着不会像瘈狗之症那样简单。”
秦九叶说完的一刻,突然想到一种可怕的可能性。
瘈狗之症发病后,往往会以人传人。这“疯人”之症,是不是也会传染呢?
她想罢,连忙转头看向陆子参,再次叮嘱道。
“看守和沅舟的人一定要多加小心,千万不要被她伤到。若是有人受伤,一定第一时间告知我,我来想办法。”
“你方才已经叮嘱过了。”陆子参见秦九叶神色如此紧张,不禁又宽慰道,“你放心,今日这事过后,我会让人戴上厚些的手套再靠近那铁笼。苏府那边我也会派人去排查,看看是否有人因此受过伤。”
“不止是咬伤,抓伤和刮蹭也要注意。”秦九叶回想起方才的情形,只觉得一阵后怕,“我方才见她的指甲都很长,若是不小心被抓到也是很危险的。”
杜少衡听罢,面上不禁有些忧心忡忡,喃喃开口问道。
“难道被抓伤,我们就会变得和她一样吗?”
秦九叶摇摇头。
“我也不确定。不过譬如瘈狗之症,并不是只有被疯狗咬伤才会得病,有些只是被其前爪抓破,也有患病的风险。那是因为犬有舔舐前爪的习惯,而瘈狗之症的病源便藏在其唾液之中。目前还不知和沅舟所患之症的具体情况,我们再小心都不为过。”
众人面面相觑,虽然仍有些半信半疑,但也都不似方才那般大大咧咧、不当回事了。
毕竟那和沅舟发狂时的样子大家都是见过的。他们都是上过战场的人,宁可死在敌人刀下,也不想变成那副鬼样子。
“还有一件事。”秦九叶想起什么,向一旁的少年再三确认道,“你也说过,那日苏凛大办寿宴时,苏沐禾确实亲口承认了手上有伤,没错吧?”
李樵点点头,如实说道。
“是。她说是在剪烛花时弄伤的。”
秦九叶思虑片刻,下定决心般对陆子参说道。
“陆参将何时去苏家问话?我也一并过去好了,有些事若是没确认,心中有些不踏实。”
陆子参挑了挑眉毛,面上的神情有些惊讶。
“你不怕……”
他想说:你不怕那苏家人明里暗里再折辱你一番?毕竟在码头上的时候,那苏沐芝可没给你好脸色看。可这后半截话他终究没说出口。因为有了方才在那房中的一通遭遇,他突然就觉得同那铁笼中的人相比,区区一个苏沐芝在这女子面前实在算不得什么。
话锋一转,陆子参换了个略带调侃的语气。
“秦姑娘这般上心,莫不是还想着加诊金的事?”
之前一直是与陆子参私下商议,眼线猝不及防当众被提及此事,秦九叶不由得愣了愣。但她倒也不觉得寒碜,片刻后便诚实地点点头。
“诊金的事自然也是惦记着的。陆参将可是觉得我这人油盐不进又财迷心窍,实在不配为你家那作风清廉的督护做事?”
她话一出口,便觉周围突然安静下来。
然而下一刻,陆子参那浑厚的声音便已在小院中响起。
“你怎么知道?”
陆子参说罢,故作惊讶地顿了顿,随即哈哈笑起来。
他笑的时候完全不似其人粗犷的外表,细看反而有几分腼腆。
“不过那是以前,现在我倒是不这么想了。”
秦九叶一顿,不自觉地追问一句。
“哦?现在怎么想?”
陆子参想了想,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倒是觉得,秦姑娘为人,有勇有谋,不卑不亢。不仅自己生财有道,危急时刻还能救亲友于水火之中。行事虽总是孤身一人,却未曾有过怯懦退缩之态,比我曾遇到的许多行伍之人都要强些,很是令人钦佩。”
秦九叶手中的筷子顿住了,半晌才慢吞吞地回到自己碗中。她扒拉了两下辣子面,没抬头地闷声说道。
“你倒是会说好话。”
“陆某平日虽有些唠叨,但总归是跟着督护营下出来的,从不说违心之言。”
秦九叶瞥一眼陆子参,后者正眨巴着一双小眼睛真诚地看着她,她又低下头去笑嘻嘻地揶揄一句。
“我再好有什么用?还是你家督护最得你心。”
陆子参狠狠点头。
“督护当然是极好的,秦姑娘不这么觉得吗?”
秦九叶不说话了。可她不说话,周围的目光反而唰地一下全都聚了过来。
秦九叶这才发现,这些看着五大三粗的武将,其实一个比一个爱“看戏”。
她还没来得及回应一句无关痛痒的闲话,一旁始终沉默的少年突然便将碗撂在桌上。
“日有阴晴,月有圆缺,人无完人。我看陆参将还是不要把话说得太满为好。”
众人的目光瞬间又落在那少年身上,每个人心中似乎都有一个小人在咆哮着:错不了了,这才是那日孤身闯进府中、大杀四方的狼崽子,方才那副狗里狗气的样子,果然只是伪装!
然而少年的气场还没来得及“铺陈”开来,下一刻只见他身旁那女子扬起手毫不客气地拍在他后脑勺上,低声训斥道。
“还阴晴圆缺呢,不要不懂礼数,闭嘴好好吃你的饭吧!”
李樵看她一眼,一声不吭地低下头去,又恢复了先前那副安静的样子。
看热闹的众人被眼前这一连串的转变惊得说不出话来,陆子参却已有些看明白了这两人之间那微妙的相处模式。
原来这便是传说中的“一物降一物”吗?看看眼前少年这能屈能伸、身段柔软的样子,又想到自家那软硬不吃、冷热不知的死心眼督护,陆子参心中思绪纷杂、又是一阵忧愁。
其余那几人已吃饱喝足,各自端了碗筷到一旁洗涮,陆子参也站起身来。
“时候不早了,我一会便要去苏府问话。不过我们都是骑马赶路,不知秦姑娘……”
从府院去苏府的路有些距离,若是走过去得小半个时辰,眼下确实有些耽误事。可她确实不会骑马,不知如果晚到些许会不会错过什么重要的信息。
秦九叶正有些为难地想着,却听李樵的声音在一旁响起。
“我会骑马。我带阿姊过去就好。”
同乘一骑,若是姐弟按理来说倒也没什么。可不知怎么的,就是哪里有些说不出的怪异。
陆子参张了张嘴,半晌也没想到一个能够当即反驳的理由,而他也不好自己带秦九叶骑马,只得硬着头皮说道。
“可以倒是可以,不过苏府如今算是罪案重地,秦姑娘可以算是办差事,你只能在门口候着,不能跟进去。”
“无妨。”少年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冲他无声地笑了笑,“总还是要等她一起回家,在哪里等都是一样。”
83、疑点
这是秦九叶生平第一次骑马。
她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自己的屁股上,一路下来只觉得浑身的每一根骨头都被颠散了架。
她总算明白了为何那些有钱人家的小姐少爷出门都喜欢乘马车。这骑马看似潇洒气派,实则也是需要些技术的,否则不仅自己受罪,看起来的样子也是十分不体面的。
因为太想离开马背,等到了苏府的时候,她几乎是从马上一头栽下来的。
陆子参望过来,她又连忙直起身子,随后便听到身后一阵低低的笑声。
秦九叶回头怒目而视。
“笑什么笑?有何可笑?”
牵着马的少年却已恢复了寻常神情,一脸无辜地看着她。
“我没笑,阿姊听错了。”
她没骑过马,所以当然也不知道骑马有快慢之分。而她方才体验过的“马速”,实则快过这城中大半少爷公子们骑马出行时的速度。
想到一会还有要事要办,秦九叶不想多做纠缠,当下揉着屁股、一瘸一拐地跟着陆子参向苏府大门走去。
刚走出去几步,少年突然开口叫住了她。
“阿姊。”
秦九叶方一转过身来,他便压低了嗓音问道。
“阿姊真的不需要我跟进去吗?”
他没有说太多,只问了这么简单的一个问题。但那双眼睛分明问出了更多。
如果她又要独自面对那苏家人怎么办?如果那些人再欺负她怎么办?如果陆子参那粗人总是晚一步察觉、护不住她怎么办?
那日在码头的时候,他没能站在她身边,所以这一次,他无论如何都不可以再缺席。
秦九叶有些沉默,一时间没有开口,不知是否在权衡着什么。
下一刻,少年已轻轻凑近她耳边,飞快开口道。
“你可以不用顾虑其他,只要你想,我可以偷偷跟在你身边……”他的声音越压越低,漂亮的浅褐色眼睛不客气地瞥过不远处的陆子参,“……绝对不会有旁人发现的。”
空气中似有寒意一掠而过,陆子参方才栓好的那匹小白马狠狠打了个响鼻,而它的主人全然未觉,正翻看着手中那本毛边纸小册子,反复确认着一会要做的差事。
秦九叶仔细想了想,还是摇摇头,再开口时声音中多了几分云淡风轻。
“此一时、彼一时。如今我既非吃东家银子的问诊郎中,也非身负嫌疑的重犯,于理说来其实不必处处受人牵制。我会从大门进、大门出,腰杆子挺直地问他们问题。你且等着我便好。若是觉得时间太久,先回去也可以。”
她说罢,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似乎是在示意他不必担忧。
而那被她“安慰”的少年,脸上有些一闪而过的错愕。
他能活到今日,不仅仅是因为手中的刀足够快,还因为他很少会挑战那些快过他的江湖客。就算避无可避地碰上了,他也总能寻到旁人打掩护、速速脱身。
这是一种聪明的权衡。反之则是一种愚蠢。
就似眼下她的决定一样。
她并没有能够完全战胜那苏家阖府的实力,却仍选择孤身去面对他们,难道不算愚蠢?而他不知为何,却无法用既有的那套生存法则去审视她、评判她,只觉得那样做的自己显得卑劣无比。
许久没有听见对方的回应,秦九叶不再耽搁,转身去追陆子参的脚步了。
上次随其他人前来问诊,她走的是苏府侧门,这次终于走一回正门,也算是彻底领教了苏家财大气粗的一面。
只是眼下的苏府,从内到外的气氛已完全变了,再也不是那个重金云集方圆百里名医、大办寿宴广结官商要员的“九皋新贵”,而是成了全城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就连南城最落魄的贫民区,一个玩泥巴、斗蛐蛐的孩子也能说上两句,末了再啐上一口。
毕竟谁也没有想到,那接连残杀两人、搅得城中人心惶惶的凶手,竟真的藏在苏家。
想到先前曲折的种种,有好事者不禁揣测:这案子迟迟未破,难道也同凶手是苏家人有关?毕竟谁不知道,彻查此案的督护邱大人可是那苏家未来的女婿呢。可关于那凶手如何落网被擒的细节,却也没有更多消息透出来了。有人传言说苏家这是被算计了,什么离奇凶案不过都是那断玉君自导自演的又一出“大义灭亲”罢了,远近亲疏都是他升官封侯路上的踏脚石而已。还有人说那邱陵不管怎么说也是邱家人,天性最是重情重义,事情走到今天这一步他也是逼不得已,只因昨日凌晨那洹河上起火的货船将一切都推向了无法挽回的地步……
秦九叶静静听着陆子参的唠叨抱怨,一直从苏府正门听到内院祠堂,对方还是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她终于忍不住开口道。
“陆参将,我们走了这么久,怎地一个苏家人也没见到?苏沐芝和苏沐禾呢?还有那个什么郭管事?”
陆子参终于想起这档子正事,有些头疼地说道。
“早前督护不想樊大人插手此事,于是私下派人来审过那郭仁贵。郭仁贵一口咬定老夫人杀人之事、连带那康仁寿被运出府抛尸的前后,都是那跑没影的心俞一手操办的,二小姐和府上其余女眷全不知情。至于苏沐芝,说是那日在码头受了打击,现下身体抱恙、精神也不大好,以此为由屡次推拒,谁来都不见呢。”
秦九叶当下便撇撇嘴。
“你家督护不是雷霆手段么?怎么人家一称病,便连案也不审了?难道当真是怜香惜玉、不肯伤了未来娘家的心……”
“督护岂是那样的人?!这不是将计就计……”陆子参闻言果然不悦,说到一半顿住、察觉对方是在玩笑,便故意打量起身旁女子,“想当初在那郡守府衙中,你可将我们督军当做救星、整个人恭敬崇拜得很,怎么如今同我们混熟了,竟还当面数落起来了?”
他这一通反击,秦九叶不仅不慌乱,反而气定神闲地背起手来。
“这人嘛,都是会变的。何况我这种穷山沟出来的江湖郎中,最是善变。陆参将可要小心,日后若是被我抓到把柄,搞不好不仅要被数落,还要被捅刀子呢。”
陆子参那张五大三粗的脸上闪过一瞬间的惶然,随即赶紧调整神色,故作严肃道。
“总之,督护对此事已有妥当安排,绝非是你口中那样徇私枉法之徒。你当着我的面这般说也就罢了,切莫当着旁人再煽风点火。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督护便是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
秦九叶笑了,踮起脚尖拍了拍陆子参的肩膀,语重心长道。
“陆参将不必忧心,怎么说你我也是吃同一块饼子、分同一堆禄米的。虽说我心下明白,这参佐一职只是个临时的活计,但只要我一天还在这位子上,咱们便算是一条船上的,总不能还没到地方就一起翻在阴沟里。”
陆子参点点头。
他不喜欢那什么饼子、大米的说法,好似将他神圣的职责说得同市井里结伴卖菜的贩子没什么两样。但转念一想,他似乎又有些明白了自家督护想拉这位秦姑娘入局的原因。
这女子身上有些自然流露的烟火气,是他这样穿着官服、出身行伍的人没有的。
想到这里,陆子参不由得主动询问道。
“秦姑娘先前说有事要来确认,可是要同我一起翻一翻这苏府的院子?我们今早已翻了几个园子,但也还剩下不少,你若想加入,我一会便让小洲给你带把铲子,你心细、定能一个死角也不放过……”
她只是个参佐,又不是要上战场去挖土灶、开车道的火头军,她要铲子做什么?
秦九叶虚弱地摆摆手。
“不瞒陆兄,当初那寿宴上,我人都到了这苏府,可到头来还是没寻着什么有用的东西,可见我这人在翻东西上实在没什么天赋,加上手脚也不利落,只怕会拖你们后腿。今日我跟来,只想找人问几个关于和沅舟的问题。问完便走,不会耽误你太久。”
陆子参点点头,继续问道。
“你想问谁?”
方才入府时陆子参的那一番话虽然唠叨,但秦九叶也听进去不少。
若她没猜错,那郭仁贵应当是受人所托,才有意那般说辞,为的就是保全这院中一众女眷。苏家女眷虽都在后院,但对和沅舟的事未必知情,否则也轮不到那心俞一个丫鬟“忙前忙后”了,真要一个个问过去,只怕得到的答案同当初苏沐禾代替祖母接受问诊时的回答也差不多。
秦九叶沉思一番,内心闪过无数个名字,最终拿定注意开口道。
“就郭总管吧。他好歹是个管事,鬼心思也不少,这府中大大小小的杂事他应当最是了解。”
那日在船上的时候,这郭仁贵可是鞍前马后地跟在那苏沐芝身后,而苏沐芝显然对苏老夫人的事是知情的,她眼下审不了这府中的小姐,难道还审不了她身边的狗吗?
陆子参听罢,摸了摸胡须。
“这郭仁贵今日已经审过一轮了,督护一般不会在一日内连续审同一人两次……”
秦九叶挑眉。
“难办?”
“这有何难办?”陆子参说罢,转头向门外一勾手,“带他上来。”
秦九叶还没来得及细想,为何这大胡子参将如今对自己的态度好似突然便不一样了,下一刻,便见两个大汉拖着个熟悉的人影从祠堂门口走进来。
秦九叶眨眨眼。打过几次“要命”的交道后,现在她已经可以一眼认出对方来了。
“郭总管。”
那郭仁贵显然也认出了她。毕竟在船上的时候,他为了擒住这野丫头,可是结结实实地被咬了好几口,那牙印子现在还在他胳膊上没消掉呢。
不过一两日未见,郭仁贵看起来比之前清减了不少,唯独瞧她时的那双眼依旧透着不屑。
秦九叶收回目光。若不是要通过他问些东西,她其实压根懒得看他。
“老夫人几时病倒、如何病倒、又是几时发现药石难医的?病重后又发生过什么?如何成了今天这副样子?”
她这一连串的问题问出口,半晌没听到对方回应,抬起头才发现对方正轻蔑地看着她。
“你是何人?可有官衔在身?一个乡野村医也配来质问我,还不是看苏家落难了,到我这来狐假虎威……”
秦九叶气极反笑。
“到底是谁狐假虎威?苏凛是你亲爹?还是和沅舟是你亲奶奶?”
那郭仁贵不知从哪学了一套忠贞不屈的戏腔来,越是被“压迫”还越是来劲了。
“我入苏家二十余载,老爷待我不薄,就如同亲生儿子一般!事到如今我怎能倒戈相向?那我岂非猪狗不如……”
陆子参在一旁听烦了,刀柄往下一压,正卡在那郭仁贵的锁骨之上,他当即便疼得龇牙咧嘴。
“你知情不报,便是伙同苏家害人,论罪当罚苦役,如今让你戴罪立功,你若不想抓住这机会,让给旁人便是。想来这府中如今急着立功的人,可不止一两个。”
他这一番话并未提及秦九叶那参佐身份,却也将其中利害说得清楚,无非是在为秦九叶撑腰的同时,避免她引人注意、招惹麻烦,事后她若真不做这参佐,也能全身而退。
秦九叶心中清明,当即接过“戏”来,龇着牙花子笑了笑,整个人瞧着像是那黑风渡黑心客栈的老板娘。
“陆参将不必浪费吐沫星子了。看样子郭管事确实已想好以死明志了,不如早些通报了樊大人。他那个人啊,最怕麻烦了,定会赏你快快上路。”
秦九叶话音落地,陆子参也松开了手,作势便要喊人,那郭仁贵连忙颤颤巍巍抬起头来,再开口的时候已判若两人,确实是个能屈能伸、见风使舵的好手。
“二位想知道什么?小的定知无不言。”
陆子参指了指秦九叶。
“回答方才的问题。”
郭仁贵瞥一眼一旁抱臂看向他的女子,心里那股气显然还没顺下去,但却再也不敢说些废话了。
“老夫人茹素多年,身体底子本来是不错的,可从前年入冬时摔了一跤后,身体便大不如从前了。起先还能下床走动些许,后来便半步也离不开床了,进而又躺出了气喘的毛病,一犯起病来磨人得很。我家老爷就是做这医药生意的,名医私下请了几回便知:这病虽一时半刻要不了人命,只怕也是治不好了,只能这么拖着,拖到几日算几日。可就在今年开春后不久,老夫人竟然能下床了,看起来这病是大好了。我起先不信,可等送吃食的时候瞧见过一回,老夫人的面色确实红润起来,手脚也利落了,不止是病好了,简直看着像是年轻了十岁……”
“等一下。”秦九叶实在忍不住,听到一半出声打断道,“你说和沅舟出事前并没有病重、反而身体大好了?”
郭仁贵显然是回想起什么,也忘了对眼前人的成见,语气中带了些平日里嚼舌根的劲,一开口便停不下来了。
“可不是吗?若非亲眼所见,谁敢相信呢!我虽是这府中管事,但内院的事向来是老太太身边的大丫鬟心俞管着的,那死丫头可精着呢,把那院子把得可严实了,平日不准外人进出,那天却管我要十只活鸡。我寻思着这人也忒不上道了,没事的时候防我跟防贼似的,有事的时候倒是想起来她郭爷爷我了。若不是看在老爷面子上,我真不想搭理她这一回,结果你猜怎么着?”
秦九叶眼前闪过那日偏远墙上的小孔,还有那根鸡毛和小孔中的人影,没来由地打了个冷战。
“说重点。”
郭仁贵那双肿眼泡瞪得老大,说出口的话越来越邪乎。
“这还不是重点?我可是亲眼见着那几天前还病病歪歪的老太太,像个江湖高手一般上蹿下跳。鸡飞到树上,她跳起来就将那鸡扑了下来,然后一口咬在那鸡脖子上,当下那鸡血便溅了出来,那鸡也开始惨叫……”
秦九叶的脖子一阵幻痛,她不自在地摸了摸后颈,偷瞥一眼陆子参的神色。后者显然也是头一回听关于“鸡”的这一段,但因为已见识过那和沅舟的厉害,眼下倒是没有流露出太多惊疑。
她清了清嗓子,打断了那郭仁贵愈演愈烈的表演。
“别说鸡的事了。我问你,你说老夫人是今年开春后突然好转的,可是服过什么药?或是请过什么人来看?”
郭仁贵瞥她一眼,似乎觉得她问了个蠢问题。
“那还用说吗?老爷对老夫人从来是最上心的,总将问诊和药方的事挂在嘴上,寻来的哪位不是圣手?哪副药不是金贵得很?外面寻常药堂里的东西他可是都瞧不上呢。不过这送进府的人和药可海了去了,我又不是做这行的郎中,哪里说得清啊。”
“那可有留下过底方和问诊时的记录?”
“或许有吧,不过得问内院的人要了。若从前些年算起,到今天少说也得有个千百来张呢,谁知道内院那些丫头会不会费心收着。”
郭仁贵说完便事不关己地闭上了嘴巴,秦九叶却也跟着一时沉默。
她本以为和沅舟是因为早前便染上怪疾、埋下隐患,最近一段时日才恶化的,可为何郭仁贵却说对方本已身体大好呢?不过反过来推算,若是和沅舟病重得下不了床、出不了府,那桑麻街杀人一事也无从说起,郭仁贵在这件事上没必要撒谎。
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和沅舟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她本以为这次问话能够解开些许那怪病的谜团,可却没想到反而多了许多疑点。
许是见她一直沉默,陆子参便轻咳一声。秦九叶这才回过神来,示意自己暂时没有其他要询问的事了,便将郭仁贵交给了陆子参。
陆子参又顺道问了一些关于康仁寿死亡一事的前后细节,秦九叶不再插嘴,自始至终安静在旁听着,只觉其中脉络走向与那日她与众人在听风堂分析得差不多。但此刻听着这府中帮凶亲口叙述,她越听越觉得心中堵得慌,到了最后实在有些心烦意乱,想到自己此行的另一层目的,便不等这问话结束,交代一声后匆匆离开了。
84、旧伞
穿过空无一人的花园和长廊,秦九叶深吸一口气,胸口那股憋闷的感觉却依旧没有缓解。
她突然觉得那全府上下都跟着苏老夫人吃斋茹素的传闻是如此荒谬。这里不仅不吃素,还吸人的血、吃人的肉。这偌大的苏府并不是个住人的地方,而是那传说中山精鬼怪修炼的洞窟,只有山精鬼怪才会将人拖入深渊吃干抹净,只有山精鬼怪才会伤人害人而从来心无愧疚,只有山精鬼怪才会这么令人害怕,只要回想起当中细节便令人浑身发冷、头晕目眩。
幽静的小径深处传来一阵脚步声,秦九叶抬起头去,便看见一袭淡黄色衣衫的苏沐禾步履轻缓地走来,身后还跟着那名唤商曲的婢女。
这小径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若是现下避开也还来得及,但想到今日来苏府的另一层目的,秦九叶便知道这次碰面是免不了的了。
她就站在原地没有动,等那苏沐禾缓缓走近。
苏沐禾看起来和那日闯进郡守府衙时不大一样了,虽还是那身颜色浅淡的衣裳,但眉宇间的轮廓仿佛深了不少,眼神中的迷蒙褪去了些,像是今日这雨后放晴的天空。
“见过二小姐。”
秦九叶躬身行礼,苏沐禾也静静回了礼,起身时开门见山道。
“秦姑娘,那天在码头上,谢谢你出手相扶。”
秦九叶愣了愣,随即摆摆手。
“不过举手之劳,二小姐不必言谢。”她实在不想继续说起那件令她挨了巴掌的晦气事,目光落在对方手中那把有些眼熟的油伞上,连忙岔开话题道,“这伞是……”
苏沐禾静静看了她一会,才将手中的伞递了出去。
“听闻秦姑娘随着陆参将来了府上,我便来寻你了。这伞是该还给你了。”
秦九叶看着那把伞,并没有伸出手。
“一把旧伞而已,苏小姐若用着趁手、留着便是。”
苏沐禾却没有收回手,有些坚持地继续说道。
“虽是旧伞,却也能遮风挡雨,何况是个老物件,定是有些情怀在的。我很少出府、几乎没撑过伞,先前多亏了这把旧伞,我才没淋得周身狼狈。不过眼下天已放晴,我自然是不需要了。”
秦九叶不傻,多少听得出对方言语间的弦外之音,当下也不再推拒,伸手将那油伞接了过来,随即也单刀直入地说道。
“饮马滩开出的那五艘货船,二小姐也在其中一艘船上吧。”
四周氛围有些微妙的转变,商曲的眼睛不自觉地偷瞥着自家小姐,却见苏沐禾过了片刻才回答道。
“姐姐要我上船我便上了,她在家中向来说一不二,我不敢违逆她,心情也有些郁郁,贪饮了些酒便睡了过去,待船靠了码头才得知发生了何事。”
饮酒?你早不饮、晚不饮,为何偏偏那时候饮?货船起火,那样大的动静,你是饮了几壶酒才能睡得那样不省人事?若真是醉得厉害也就罢了,可之后苏沐芝在码头大闹特闹的时候,你回话的样子又哪有半分醉意呢?
秦九叶回想起李樵说过的话,突然有些明白了他对苏沐禾那股没来由的敌意。
“二小姐没亲眼见到船上的事,倒也算得上幸运。”秦九叶话锋一转,将话头打向别处,“不知二小姐可听说过,当初那打更人死的时候,半边身子都被撕碎了,血可是流了半条街,雨水冲刷至今仍未完全消尽。”
她话音落地,便见一旁的商曲神色瞬间紧绷起来。
可苏沐禾却只是顿了顿,半晌才安静地摇摇头。
“我困在府中已久,这些事向来没人同我说起。”
确实,苏沐禾一个无人问津的庶出小姐,当时应当没什么出府的机会,这些市井间流传的凶案细节更是不会知晓。
可如若真是如此,在听闻这般骇人的描述时可不该如此镇定啊。
秦九叶心中那层疑惑没有打消,反而越来越深。她紧紧盯着苏沐禾的脸,随后缓缓开口道。
“那打更人是在桑麻街遇袭的,那里离苏府尚有一段路,陆参将一直在调查,老夫人三更半夜究竟为何会出现在那里,杀完人后又是如何回到府中去的。老夫人上了岁数,出门总是需要人看护的。除了下人,只怕亲近的人也得跟着。以她发病时的样子来看,若是寻常下人瞧见,无论如何这流言蜚语也是少不了的,府中恐怕难以维持平静这么久。所以当初她杀人之后,究竟是谁发现的她、又趁着夜色辗转将她带回府中的呢?”
秦九叶说这话的时候,视线牢牢锁在苏沐禾的眼睛上。她期望能从那双眼睛中看出些端倪来,但却发现苏沐禾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温柔平和。
本有微风吹拂的院子突然陷入了一片寂静,那些本该随风摆动的花瓣与草叶一瞬间变得一动不动。
满园花草倒映在苏沐禾的眼底,像是一座藏在湖水下的寂静花园。
只有苏沐禾自己知道,她不过是生来长了这样的一双眼睛。就算只是发呆,看起来也像是无辜的凝视;就算惊惶无措,看起来也像是淡淡的忧愁。
而此时此刻,她由衷感谢她那短命的母亲留给她的这双会骗人的眼睛,正是这双眼睛使得她能在每个危机关头为自己披上没有破绽的伪装。
没错。那女子说的一切她不仅知晓,甚至还亲眼所见。但那又如何呢?
她已为她经历过的最可怕的事反复练习过了。就算偶尔夜深时回想起来,也能翻个身便睡去。
从小到大,她虽然常在府中陪伴祖母打坐念佛,但只要走出佛堂,祖母身边的位置便不会属于她了。事发那天,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陪祖母去听戏,这差事本来该是她那兄长苏培远的,可不知为何突然便落到了她身上。
她至今还记得临行前她那好兄长看她的眼神,躲闪中带着一丝庆幸,就像是知道会有事发生一样。
那晚的戏唱得不好,她本就不喜听戏文,听到一半便昏昏欲睡,再醒来时才发现戏台已经散场,周遭就只剩下她一人。
没人知道祖母是何时离开的,懈怠的丫鬟小厮不把她放在眼里,又或者在等着看她笑话。夜色渐浓,街道上行人寥寥,除了偶有马车经过,再无其他声响。她将所有的小厮、丫鬟连带商曲都遣了出去寻人,自己也六神无主地沿着街道四处张望着,却迟迟没有结果。她几乎能够想象得到如果就这样回到府中会是什么下场,她的心一直悬在嗓子眼、手也开始抖起来,直到她转过一个巷口,望见那幽长巷子深处的人影。
那人依稀穿着祖母的衣裳,却四肢着地趴伏在地上,头发也散乱着。她远远唤了一声,那人依旧没有反应,她便怀着担忧和不安向那巷子中走去。
然后,她在距离那人三五步远的位置停下了。
她想她应该上前拍一拍对方的肩膀,但一种来自本能的直觉告诉她:最好不要这样做。然后下一刻,那趴伏在地上的人似乎终于听到了动静,在月光下转过头来。
其实她平日里很难仔细端详祖母那张脸的,就是见着了也只是行礼间的匆匆一瞥,亦或是隔着佛堂珠帘或走廊花园,从不敢似姐姐那样大胆盯着瞧。如今她终于可以离祖母这般近,瞧见的却是那样一张可怕的面容。满脸鲜血、眼神空洞,红色顺着皱纹淌下来,将那身看戏时穿的蓝底金线褂子打湿了一半。
她叫不出声音来,整个人几乎是瘫在了地上,直到府中那紫衣婢女闻声赶来,带着几名强壮的家丁将那浑身是血的“怪物”塞回了马车中。
怪物。
从那日开始,她对她那陪伴了多年的祖母,便只剩下这两个字的印象了。
往昔种种,不过云烟一瞬。
花园中又起柔风,苏沐禾眨眨眼,那种迷蒙又再次回到她眼中。
“祖母向来同兄长更亲近些,就是去挑布料或是听戏,也习惯叫上姐姐或是心俞姑娘,从来不会带我的。所以秦姑娘的这些问题,我确实回答不了。”
秦九叶没说话,只静静望着苏沐禾,显然并不相信她口中所言。
两人就这么对峙着,一时间谁也没开口。
不知过了多久,苏沐禾轻轻蹙了蹙眉头,决定先退一步。
“苏家的事令姑娘一家受了牵连,我知姑娘心中有怨,还有先前姐姐做过的事……实在是对不住了。我在这里代她向姑娘赔个不是。她如今生了病,再也不能出自己的院子了,还望姑娘不要同她计较。”
秦九叶没避着对方,大大方方受了这一礼,随即又悠悠开口道。
“我这倒是不必了,二小姐若是有这个心,不如好好安顿一下先前府上那位送菜伙计的家里人。他家人是否还在等他回去?还是已经备好了棺材却不见尸骨?”
如果今日见到苏沐禾之前,秦九叶只是有所怀疑,现在她几乎可以肯定,苏沐禾知道的远比他们想象中得多。只是她还有些摸不透这位苏府二小姐的心思,并不知道对方的隐瞒只是为了自保还是另有企图。
为了试探出苏沐禾的底色,她说了狠话。
但苏沐禾却并没有丝毫恼怒或委屈的神情,依旧是那副淡淡的样子,倒是她身旁那伶牙俐齿的小丫鬟已十分不满,不等她家小姐开口,自己便先跳了出来。
“你说的这些,也并非我家小姐的错,你怎能这样咄咄逼人?可是觉得我家小姐好欺负?若非小姐心善,保下这一府女眷……”
商曲的话没有说完便被苏沐禾一个眼神制止了。
但秦九叶已然肯定了自己先前的猜想:郭仁贵已投靠新主,他的所言所行皆是苏沐禾在背后授意的。
只是……
秦九叶望向小姑娘那张忿忿不平的脸,就连反驳的话也懒得说出口。
即使同为伺候主子的下人,即使曾经同在府中共事,即使那人没有犯错却被夺去了性命,这位婢女还是打心眼里觉得:她家这位已经当家做主的小姐比那死人更加委屈、更加值得同情怜惜、连一丁点的苛责都是受不得的。
今日的苏府真是格外闷热,屋舍间一丝风都没有,树影一团团地凝在地上,动也不动得让人心烦。
秦九叶不想在原地再多待一刻,但她还有最后一件事要确认。
“商曲姑娘不必烦忧,我今日前来,除了这把旧伞外,本来也不是要从你家小姐身上讨回什么的。”她说到这似乎是准备离开了,可脚下却没挪窝,又突然开口道,“对了。先前听我那阿弟提起过,说二小姐曾不小心弄伤了手。”
她边说这话,眼睛边观察着对方神色。可不论是听到李樵还是手伤的事,苏沐禾似乎依旧没什么反应。
这苏二小姐莫不是修了无相神功?怎地能做到这般滴水不漏?秦九叶一阵腹诽,面上还得尽量端着得体的笑脸。
“我只是来代我那阿弟问上一句,苏小姐手上的伤可好利落了?我这有些祛疤生肌的药膏,用着效果很是不错,若你愿意……”
她话还没说完,便被对方打断了。
“当真是李樵问起的吗?”
秦九叶顿了顿,随即有意含糊其辞道。
“他自然是记挂小姐的。不过二小姐若觉得不便,便当做是我那日问诊后的一点挂心……”
苏沐禾无声笑了笑,不等秦九叶说完,便抬手接过了那药膏。
她现下可以肯定,这女子全然不知道那日在江边,李樵究竟同她说了些什么。
若说先前她对这两人之间的关系还有些在意,眼下的她便已释然了。
那少年好似一把藏在柔软锦缎下的匕首,亮出锋芒来的那一日,定会伤到他身旁的人。而她已经脱身,未尝不是好事。
苏沐禾摩挲着手中的药膏,故意一脸真诚地看向秦九叶。
“秦姑娘的弟弟,当真是个细心且有趣的人,不知日后是否还有机会相见,我定要好好谢谢他。”
秦九叶闻言果然面色一窒、心中警钟大作,心道莫非这位苏二小姐依然藕断丝连、情难割舍?可李樵又是那副鬼样子,她可万万不能再错点鸳鸯谱、铸下大错。
“这个、他过阵子就要回乡下老家去了。区区一点小事,二小姐不必挂在心上。”
苏沐禾看着秦九叶的脸,半晌才浅浅一笑,随后拉起一点袖口、露出手腕上那道浅淡的伤痕来。
“确实。其实不过是先前蹭到了一下,已经没什么大碍,我都快忘记了。不信你瞧?”
秦九叶连忙瞥一眼那伤处。
伤口的结痂已经脱落,只留下一块圆形的印子,但依稀还是可以分辨并非咬伤和抓痕。
她微微松一口气,终于可以安心离去。
“既是如此,二小姐便多保重。在下还有事,这就先告辞了。”
“府上事务繁杂,都要我一人看顾,便不亲自相送了。”
苏沐禾言罢、就静静立在原地,目送着秦九叶那干瘦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中。
眼见人已走远,粉衣婢女当下便流露出不安的神情来。
“小姐,你说她来到底是要做什么?还有她方才说的那些话……”
苏沐禾神情倒是平静得多,只低头摆弄着那女子留下的药瓶。
“慌什么?你怕她?”
商曲小脸一红,又连忙摇头否认。
苏沐禾轻叹。
“她确实机敏,只可惜出身差了些,离了督护便很难施展开了。而且她远没有看上去那般狠心冷酷、唯利是图。苏府的事,她不会赶尽杀绝的。”
苏沐禾凑近那药瓶瓶口轻轻嗅了嗅,清淡的药味中夹杂着一股难以忽略的薄荷香气,同那少年身上的味道有七八分的相似。
她缓缓垂下手,脸上勾起一个有些自嘲的笑来,但很快便恢复了平静。
“不过也莫要小瞧了她。她是个聪明人,懂得在探究和自保之间寻个平衡点。何况……”
何况她若真是个蠢人,又怎能驯服那样的少年?
商曲不知苏沐禾的心思,仍在忧心旁处。
“那督护那边怎么办?现在只怕全城都在看我们的笑话。难道就这么放任他们继续在府上进进出出吗?”
“今日督护派人来府上审案,而没有将我们一众打入牢中,就是代表不会牵连整个苏家。他也应当知晓,父亲只是一局棋中先行的棋子罢了。作为棋子,若想保命,便得有些利用的价值。苏家的价值,远还没有被挖尽。”
商曲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但又有了新的忧愁。
“可听闻她同督护说,老夫人的病可能是疫症、会传染的。方才有人便将接触过老夫人的人都抓走关了起来,不知何时才能放出来。你说她会不会是察觉到了什么……”
“察觉到了又如何?她若真能直接对我做些什么,今日便不会费这周折来试探了。”
商曲仍不放心,拉过自家小姐的手,小心翼翼地查看起来。
那里如今只有一道浅浅的伤痕,不仔细瞧甚至难以察觉。
“还好小姐当时只是不小心在石板地上蹭破了皮,否则眼下真是要提心吊胆一回了。”
“她定是已经推测出了些许,所以才会来找我。只是一切到底只是推测,她并不敢十分确定。”苏沐禾收回手,若有所思地望向远处,“不过……她倒是提醒了我一件事。祖母那边是否找到人去探过了?”
商曲点点头,如实汇报道。
“我担心郭管事做事不牢靠,特意寻了苏家从前熟识的师父,等夜深的时候再亲自去,借那大悲寺的名号见上老夫人一面,只说念在老夫人先前曾行善布施多年,特来为她念些消除业障的经文,虽说不知行不行得通,但定不会让人起疑的。话说自从小姐管家之后,这些人总算是能差使得动了,日后若有用得着的小姐再同我讲……”
她说完,许久没有听见自家小姐的回应,抬起头来却发现,女子立在花丛下,不知在想些什么。
粉白相间的木绣球盛开过后已转衰败,苏沐禾的眼神却并未落在任何一朵落花上,半晌终于转过身,轻轻贴近自家婢女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商曲的眼睛瞬间瞪大了。
“小姐,你要那个做什么……”
“嘘。”
苏沐禾的声音依旧很轻,但眼神中的意念却很坚决。
“不要告诉旁人,只管按我吩咐的去做。旁的不要问太多。”
商曲咬着嘴唇,抬头看着自家小姐那张依旧温柔娴静的脸,突然觉得那是一张她有些不熟悉的面孔。
但她只犹疑了片刻,便点头应了。
“是,婢子这便亲自去办。”
她步子匆匆地蹚过一地落英,将将快要离开院子的时候,便听到苏沐禾在背后唤她。
“商曲。”
粉衣婢女停住,转过身来。苏沐禾正从远处安静地看着她,半晌才开口道。
“你放心,我不会成为下一个父亲的。”
85、讨回损失
告别苏沐禾后,秦九叶本已决定离开,然而出府去的半道上又遇到了段小洲。对方年纪看起来也就和金宝一般大,做事却已经开始模仿他家督护那一板一眼的模样,反复请求秦九叶去确认一下那日问诊的房间。
秦九叶无法,只得亲自跟着对方去看了那偏院中古怪的房间。那面开了洞的墙背后是一间没有窗户的密室,虽已人去楼空,但仍残留着未来得及清理的血迹和铁链。这处房间同康仁寿当初下榻的别院只一墙之隔,显然是为了问诊走动时的方便。
饶是眼前所见证实了她先前的种种猜想,可真的目睹那阴暗房间中的斑斑血迹,秦九叶心中却一点如释重负的感觉也没有。她不敢去探究那些渗透到墙壁中的血迹是否真的只是鸡血,亦不敢再多听那陆子参审问内院小厮时的细节。
或许这苏府之中只有一名凶手,但帮凶却不止一人。
在这高墙之内,是否根本就没有全然无辜之人?
从苏府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转暗,街边的灯火还未点上,整座九皋城都笼罩在一片晦暗之中。
秦九叶整理了一番压抑的心情,下一刻抬起头便看到一身黑衣的少年牵着马向走来。
他不知在街边待了多久,身上有些风吹过后的清冷味道,靠近的一刻似乎将萦绕在她身上的那股说不清的阴霾驱散了些。
她愣了愣,随即下意识开口问道。
“你一直等在外面?我不是说了若是时间久就先回去……”
“药堂的事,我都记下了,不差这一时半刻。”李樵边说边拍了拍身旁那匹黑马的鬃毛,那马显然已同他混熟、热情地打着响鼻,“阿姊这般不想我留在这,难道是怕我再去见那苏沐禾吗?”
饶是先前有所猜测,此刻听对方自然而然地将这话说出口,秦九叶还是感觉自己的眉毛瞬间拧成了两道麻花。
她算是看明白了。不论是方才的苏沐禾,还是眼前的李樵,都没将先前船上的事放在心上了。合着这俩人都在拿她逗闷子,只她一人夹在中间小心翼翼,又是什么道理?
她怕他去见苏沐禾?他若肯放过她、转头赖上苏沐禾,她恨不能要在果然居张灯结彩、敲锣打鼓庆祝三日才好!
秦九叶一肚子气没处撒,可还没来得及开口发泄上两句,陆子参已举着他的小本本急匆匆地走出来,见她立在门口,连忙走近前低声说道。
“督护那边来信了,说是樊大人的手下抓到了苏凛,此刻估摸着已经审上了。我正要过去,秦姑娘可要一起?”
这樊统当真是墙头上的草,身段柔软、说倒向另一边就倒向另一边。
秦九叶扭头看了看李樵牵着的那匹黑马,又悄悄摸了摸自己的屁股,有些艰难地开口问道。
“从这里去到郡守府衙要多久?”
陆子参的脑袋瓜从未如此灵光过。他瞥一眼旁边牵马的李樵,瞬间便明白了什么,故意迟疑了片刻才开口说道。
“倒是不算太远,秦姑娘若是想走着去也不是不可以。不过这马……”
秦九叶果然大手一挥,当下做出了决定。
“我让他送回府院那边。”顿了顿,她干脆利落地对着那少年下了“驱逐令”,“你就不要跟着我浪费时间了。我先前交代你回一趟果然居的事不要耽搁了,趁城门还开着,快些回去跑一趟吧。”
李樵没有动作,但那双眼睛中的情绪却开始翻涌。
难道她一直都是如此吗?前一天还在和他说什么“人心珍贵”,后一天便迫不及待地去和一个根本不知底细的外人讨论案情去了。他李樵何时这般好说话了?竟让人这样呼来唤去、三言两语便打发了?
他低下头去,眉骨间落下一片阴影。
“今日出来的时候,阿姊可不是这么答应我的。”
秦九叶看出了少年脸上的不快,也瞬间想起了早上在听风堂中的那一番对话。可不知为何,她越是察觉到对方言语中的威胁之意,当下便越是不想遂了他的心。
想到这里,秦九叶的脸板得更严肃了。
“你若不愿回村子,就回听风堂等我好了,我也不勉强。但你该干的事情一件也不可荒废,我到时候回去检查你可得能交上差……”
到底是谁荒废了?他该干的事便是听她吩咐做事。她从前向来是将果然居放在第一位的,可如今掺和进这办案的事情中来,竟已数日不曾过问药堂的事了。
那邱陵有什么好?先前被迫查案也就罢了,如今哪里值得她放下自己的生意屡次犯险?
李樵没说话,继续低着头。
一直旁观两人神色的陆子参此刻内心莫名一阵窃喜,当下面带几分得色地看向那少年。
“哦,对了。我家督护常要连夜审案,若是有需要秦姑娘的地方,她今夜怕是都不能回去了。”
李樵瞬间抬起头来,浅褐色的眼镜中多了几分那日闯府院时的凶光。他身旁那匹黑马惊了惊,嘶叫着退了半步。
然而下一刻,女子已一把抓住了那马的辔头,随即将马牵回少年手中。
“别磨蹭了,天色晚了村头的路可不好走。”
少年的身形僵了僵,但终究没有动作,只定定望着她。
秦九叶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方才那股气散了些,心底竟莫名生出一种类似“抛家弃子”的愧疚感。可她一旦察觉到了这种感觉,反而更加想要逃离。
她狠了狠心转身要走,突然便被人拉住了衣角。
秦九叶回过头去,便看到那少年毛茸茸的头顶。他仍低着头,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透着一股艰难。
“你、可不可以……”
“什么?”
“可不可以……”
但他终究还是没能说出那后半句话。
李樵抿了抿嘴唇、松开了手,随即转身牵着那匹黑马退开了。
秦九叶有些莫名其妙地立在原地,就在她张了张嘴想要追问什么的时候,那少年已翻身上了马。
黑马一声嘶鸣,高高扬起的前蹄重重落在陆子参面前,下一刻李樵的声音从马背上传来。
“我且提醒陆参将一句。我阿姊上次从督护府院回来的时候可是摔了一身的泥,这一回若再是如此,可就不是亲自登门拜访那样简单了。”
陆子参闻言不由得一抖。
苏凛那日紧跟着秦九叶离开,想必是在回去的路上使了些手段。彼时他便提醒过督护那苏凛没安好心,现下他又怎会听不出李樵话里话外的嘲讽警告之意。
可此一时、彼一时,人总不能老是揪着过去的事不放吧?
然而他还没想出如何回应这一句,那少年已经夹紧马肚扬长而去,当真是一点情面也不打算给他留下。
但不管怎么说,督护交代的事他办妥了、人他也留下了,这一局他总算是扳回来了,也不算平白受了一股子闷气。陆子参如是这般安慰着自己,一抬头却见秦九叶正眼巴巴地望着他,脸上挂着点讪笑。
“话说陆参将方才提起的这连夜审案……是否得另算价钱啊?”
对方一句话的工夫,陆子参突然便从方才那种洋洋得意的自我感觉中清醒了过来。
他到底在做什么?这抠门掌柜只惦记那点银子,压根没往别处想。何况督护自己还没发话呢,哪里值得他在这里争来争去?罢了罢了,就当是她对这案子有些见解,而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能够早日结案。
身旁的女子还在不停追问,陆子参一边点头敷衍着,一边转身牵上马,脚步匆匆地向郡守府衙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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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行到了郡守府衙的时候,天色已彻底暗了下来,府衙后门静悄悄的,樊统只留了个眼神机灵的衙役在门口候着,见到秦九叶和陆子参便立刻将人带了进去,末了还将门关好,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
秦九叶见状,心中已有些了然。
她估摸着苏凛被抓一事还是在暗处进行的,一来是不想城中有心人借机再起风浪,二来也是不想惊动那苏凛背后之人。
但若按此理说来,这事理应秘密进行到底,将人关在督护府院才是最牢靠的选择。又或者现下选择将人关在郡守府衙,实则也是邱陵的另一种试探。如若此后不久便走漏风声,那便可以判断樊统其人同苏凛背后之人也已相互勾结。
秦九叶翻来覆去地想了几遍,前方那带路的衙役便停下了脚步。
“前面就是地牢了。樊大人吩咐过,除了督护的人,其他人都不得跟下去。小的就送到这里了。”
陆子参点了点头,那衙役便脚步匆匆地退了下去。
地牢入口处阴风阵阵,一股霉味混着铁锈的气息迎面吹来,令秦九叶没来由地打了个哆嗦。
“苏、苏凛当真在这下面?”
陆子参有些好笑地看了她一眼,挑了一只火把点了握在手中。
“当然。瞧秦姑娘方才的样子,我还以为只要有银子便是十八层地狱你也不会怕的。”
她哪里是怕什么地牢,她怕的是那坐牢的处境,而她险些就落入了那样的处境。
秦九叶没有理会对方言语中的打趣之意,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
凭借她先前同那苏凛打交道的经验来看,此人应当不至于如此蠢钝,家中出了事第一时间没有赶回来,应当就是已经决定出去避风头的,怎么会转头就撞进官府布下的陷阱呢?
她边想边开口问道。
“敢问苏凛是如何被抓的?可是督护派人在九皋附近的官道上设了埋伏?那平南将军的人不会真的已经遍布焦州各处了吧……”
陆子参闻言不由得笑了。
“平南将军若连这等小事都要插手过问,只怕晚上都不用睡觉、另还得长出三个脑袋来。”
这一回,秦九叶再难忽视对方言语中那点情绪,故意脸一拉、不快道。
“你若不想答不答便是,何苦扯什么三个脑袋?”
陆子参这才正色道。
“其实也没什么,督护就只是派人在九皋附近各处银庄蹲着,果然不过半日,那苏凛便偷偷来取跑路的盘缠了。”
秦九叶有些哑然,半晌才喃喃地开口道。
“这苏凛平日出门都不带银子的吗?”
“是啊,都决定要跑路了,有几块银子够用便得了。可大户人家偏生许多讲究,平日里安稳惯了,就连车马也不肯屈就一点,自然不肯轻装上路。”
那日苏凛带着他那好大儿闯入府衙带走苏沐禾的一幕再次出现在眼前,秦九叶瞬间便有了几分了然,一针见血地总结道。
“我看与其是想跑得舒坦些,不如说是不想将自己那点私房钱被妻女白白占了,冒着如此风险也要搬走,当真是生意人重利薄情的本色呢。”
又或者,苏凛此番所作所为并非只是生意人的本色,而是确实有什么比银钱还要重要的东西,需要亲自回来处理。
秦九叶说罢不再多言,跟着陆子参进入那地牢狭窄的入口中。
四周光线暗了下来,一时间只余陆子参手中火把的光亮,她没什么心情左顾右盼,只将视线集中在脚下粗糙陡峭的石阶上。
如是下行了约莫有两三层的样子,她的脚才算是重新落在了平地上。
不得不说,她现在有些感激那日樊统只是将她扔在那水塘旁审问,而没有将她带来这地牢了。
狭长阴暗的走廊尽头是一处没有窗子的石室,生了锈的铁栏后隐约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人负手立在那石室中,听到脚步声便转过身来,正是邱陵。
他看清来人是秦九叶后之后,整个人明显一顿。
陆子参察言观色连忙低声解释道。
“督护先前说过可以,我便将人带来了。”
年轻督护没有开口再问什么,只点了点头后便又转过头去。
秦九叶跟着陆子参进入那石室中,随着陆子参手中火把的靠近,秦九叶这才看清那苏凛的模样,他还穿着那身讲究的云锦深衣,只除了衣摆处有些灰印子彰显着他此时的处境,除此之外竟看不出多少身陷囹圄的窘迫。
无辜者被擒时是何等的狼狈受挫,而这罪魁祸首入狱竟是这般姿态。
秦九叶只瞥了一眼便又低下头去。她怕自己再多看几眼,便要被心头那股怒火烧得当场失态。
苏凛的目光落在秦九叶身上,眼神中瞬间透出一种难以掩饰的嫌恶。
“贤婿这是何意?将我关在这里不说,如今竟还叫个外人进来,传出去岂非要让人看了笑话?”
“外人”秦九叶摸了摸鼻子,非常不自觉地往前站了一步。
“见过苏老爷。”
若说没见到苏凛之前,她对自己今早一时冲动所做的决定还有些心虚,可眼下见到对方的这副嘴脸,她突然便觉得自己这参佐没有白当、地牢这一趟也真是来对了。
想到那日自己在臭水沟里忍辱遁走、此人坐在马车中看着笑话,再回到眼前的一幕,秦九叶顿觉胸口的闷气散了不少,连带着这地牢里的空气都清新了起来。
虾米又如何?能恶心恶心对方也是不错的。
苏凛见她如此,很是不耐地甩了甩袖子,但他忘记了自己眼下是在狭窄阴暗的地牢之中,这一番动作险些令他站立不稳,衣摆擦过脏污的地面,又落下一片污迹。他的心情更加烦躁,还没来得及开口,牢门前的年轻督护已经开口道。
“邱家与苏家的亲事本就还未正式定下,按理说来,苏老爷也还是外人。外人之间,便不要这般称呼了吧。”
这一句话落下,便是划清了邱家与苏家之间的关系。
“当初在你府院的时候,督护可不是这般说辞。”饶是心中早有准备,此刻苏凛脸上的神情也是前所未有的难看,“就算你我之间没有那层关系,我的住处你也搜了,随身的行李也教你收了去,不知可有发现什么罪证?若是没有,又要如何收场?”
“苏老爷请放心,你行李中的金银我都原封不动地送回了府中。至于这罪证……眼下正关押在我府院之中,苏大人可要亲自去确认一番?”
那苏凛面色一窒,阴沉着脸不说话了。邱陵见状又继续说道。
“府衙已连夜将两桩命案的罪状与案情拟好,我特意教人誊抄了一份,此番前来,便是来请苏老爷过目的。”
他话说得十足的客气,下一刻将那几张轻飘飘的纸递出去时,动作却犹如在斩首刑场扔下令牌一般。那苏凛接过一看,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控诉之言,实在是倾注了樊大人平生十成的案头功力,半点芝麻绿豆大小的罪状都没漏下。
这可不是那日府衙里面上恭敬、私下示好的樊大人了,如今城中的风向早已变了,苏家是彻底完蛋了,此时不仅不能扯上半点关系,更是要狠狠踏上一只脚才算完事。
苏凛捏着那纸的手气得哆嗦,半晌脸色灰败抬起头来,仍残存着最后一丝顽抗之意。
“就算如此,这一切只因我那神志不清的母亲而起,总不至于牵连全族吧?为何非要同我过不去?还有苏家的生意,那也是半点耽误不得的,我先前便说过了,那几艘货船上的东西都是送给都城贵客的,说是一船千金也不为过,你又凭什么扣我的船……”
人命关天,眼下落在这苏凛口中却成了耽误他苏家“做生意”的阻碍,就算如今襄梁律法不至一人行凶全家受累,苏凛为自己开脱的说辞也实在太过恶心,恶心到一旁的陆子参当下便忍不住开口讥讽道。
“就凭苏老爷已连续三年,借着去城外布恩施药的幌子偷漏税赋,仗着做了王府的生意便连河道上行船的规矩也不放在眼里,更何况……”
他话还没说完,一直站在角落的女子突然像是被点燃了的炮仗一般跳了起来。
“更何况依我看,只怕不止那两条人命吧?”
秦九叶早已憋了许久,如今火气上头,也不管当着邱陵的面此举是否有些不妥,一把拉开陆子参、气势汹汹地对着那苏凛一连串地质问道。
“月前我阿翁接了苏府送菜的差事,说是先前的伙计不干了,此事怎地就如此凑巧?那伙计姓甚名谁?如今又身在何处?即便这杀人灭口的事苏老爷没有亲自动手,那毁尸灭迹的活计你定是没有少干,我看苏府园子里的树长得那样好,不会是因为树下面埋够了死人吧?”
她这一通倒豆子般地控诉,得了那日府衙中樊统审问她时的精髓,直把苏凛说得脸色发青、好似当场毒发了一般。
左右今日之事是不可能善终了,这向来以体面著称、以和气生财的生意人,此刻终于卸下最后一丝伪装,彻底露出那副刻薄嘴脸来。
“我见他做事这么多年,是有些信任他的,便教他帮忙送些活鸡过来。是他倒霉,撞见了我母亲的事。我警告他老实待在府上、不要说出去,他却想着连夜逃走!”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再开口时语气中又多了些熟悉的傲慢,“他一个奴籍都押在府中的低贱之人,本就该好好为东家做事,事情没办好还想逃走,苏家有权处置了他。”
秦九叶在旁听得浑身发颤,却见一旁的邱陵似乎并无太大反应。握紧的拳头松了松,她心中有股说不出的失望。
是啊,对官府的人来说,那枉死的送菜伙计甚至还比不得那有官职在身的打更人,更比不得回春堂的大掌柜,就算此刻苏凛亲口认下了,尸首都不知在何处的情况下,官府甚至不能对此立案。
那苏家老夫人要吃人的样子算得了什么?眼下这一幕才是她牵涉此案以来,经历过最恐怖恶心的事。
若她那日没能救出阿翁,秦三友顶罪入狱、择日问斩,那不过同这连姓名都不知晓、至今不知埋骨何处的送菜伙计没什么区别,只是苏家敲起算盘时落下的一粒算珠罢了。
她明白这一切,就像明白果然居为何拼死拼活也赶不上回春堂卖的一碗米汤一样。
她也明白邱陵当下这般反应的原因,他定是见过太多这样的情景,类似的事早已不能牵动他的情绪。对他来说,苏凛只是一只他利爪下挣扎的老鼠罢了。愤怒有何用处?如何在这苏凛身上挖出更大的案子和罪行才是他唯一的目的,也是他履行督护职责的最好做法。
或许有一日,她也会像他一样沉默。
但眼下,她还做不到。
秦九叶缓缓向前一步,郑重向邱陵行礼道。
“既然苏老爷方才提起生意被耽误一事,在下身为果然居的掌柜,倒也想起一件要紧事。敢问督护,因苏老爷对此案的诸多隐瞒阻挠,我与药堂伙计被困听风堂数日,其间造成的损失是否能借此机会向他一一讨回?”
邱陵顿了顿,如实说道。
“于情合,于理……程序上多有不合理之处,不过此案情况特殊,眼下也算审案过程之中,不算私下行为,倒也可以通融一二。”
秦九叶恭敬点点头,随即皮笑肉不笑地着看向苏凛。
“苏老爷,你可愿意?”
原来就是为了这个。
苏凛几乎没有正眼瞧过那瘦小女子。他脸上的表情有种从骨子里透出的轻蔑,像是笃定了自己的某种判断,又像是一切都在他的盘算之中。
“不就是银子?听闻你是从城外村里来的,住在那种破地方能损失几两银子?我大可以多给你些,但你日后最好懂得谨言慎行的道理,莫要再不自量力地跑到我面前来……”
秦九叶不等对方说完便猛地直起身来,几步走到那苏凛面前,不给对方反应的时间,扬起手便狠狠给了他一巴掌。
啪的一声巨响。
她用了十分的力气,只觉得自己整个手掌都有些发麻了。
苏沐芝给了她一巴掌,她又将这巴掌还给了苏凛。这其中的快意恩仇,当真只有身处其中之人才能体会。
看着苏凛那张错愕中透出些许震惊和愤怒的脸,秦九叶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一字一顿地说道。
“杀人犯法的事我确实管不了。我只知道我果然居的生意,也是半点都耽误不得的。你耽误了我整整十日,却只挨了一巴掌,实在太便宜你了。”
她说完,又转向那难掩惊诧的年轻督护。
“苏老爷欠在下的东西方才已经讨回来了。若是没有旁的事,在下就先告退了。”
秦九叶说完,不再看在场的任何人,低着头飞快走出了地牢。
她的身影很瘦小,步子却迈得很大,脚步虽有些拖沓,但走起路来却有种不能被左右的气势。
而在她身后,年轻督护有生以来第一次在审问犯人时被惊得说不出话来,他怔怔看着那女子离开的背影,许久都回不过神。
苏凛仍在一旁不停歇地破口大骂着,他显然从未被一个又穷苦又低贱的黄毛丫头扇过巴掌,若非此时此刻手脚都被铁链束缚、整个人被困在这地牢之中,他或许已化身武林宗师举着刀追出三里地去了。
但他养尊处优惯了,体力显然不太好,骂了一会便气力不济、气喘吁吁,可他又不甘心就这样结束,便调转矛头对上一旁的年轻督护。
“邱陵!你身为督护、昆墟四君子、平南将军的人,竟纵着一个外人在此滥用私刑!你休想再从我这听得更多信息了,待老夫熬过这一遭,定要亲自去孝宁王府告你一状,到时候就是平南将军只怕也保不住你!还是你妄想邱家这顶破帽子能你护到几时?就算是邱偃来了我也一样……”
哐当一声响,苏凛面前的大铁门被关上了。
邱陵拍拍手,随后退开几步,又拿起一旁的大锁亲自将门锁好。
从前他从不亲自做这种事,只觉得无趣且琐碎,可如今不知为何,他竟也生出了一丝痛快。
“苏老爷还是好好在这冷静冷静吧。待你哪日想明白了,愿意开口好好说话,我们再聊一聊。”
他说完,示意陆子参将一旁墙面上唯一的火把取走、只留下一片没有尽头的黑暗,随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地牢。
86、答案难寻
没日没夜地查案审案,陆子参脸上的胡须越发浓密起来,但再浓密的胡须也遮掩不住此刻他脸上的错愕。
“你、你真的要留下来?”
秦九叶点点头,似乎觉得对方的反应有些奇怪。
“先前在那苏府门前的时候,不是陆参将亲口说的,有时也会连夜审案?”
陆子参面露难色。
“话虽如此……”
话虽如此,但他当时确实只想当着李樵的面说些气人的话罢了。如今真凶已经落网,实在没有必要让一个刚请来的参佐跟着连夜审案吧?何况督护起先只是为了让她帮忙看一下那和沅舟……
秦九叶读懂了对方脸上的神情,体贴解释道。
“你不必为难,我又不是要像你们一样真的去审案,只是想将有关和沅舟的问诊记录和用过的方子仔细查看一番,看看能不能发现什么遗漏之处,也好早日理清头绪。”
陆子参迟疑着点点头,但很快便又蹙起眉头。
“秦姑娘这般上心,我自然是开心的。只是这郡守府衙的规矩还是有的,这里向来是不留外人过夜的,秦姑娘若是想留下恐怕过不了樊大人那一关。”
苍天可鉴,她只是想加快些进度,并不是想同那樊统一起点灯熬油。
秦九叶斟酌了一番,一边观察着陆子参的神色、一边小心开口试探道。
“或许督护那边……?”
陆子参又是一番下意识地为难。
“督护那边也……”
他刚吐出几个字,声音便戛然而止。
其实督护府院也是从未留过外人过夜的。只是不知为何,想到自家督护那彻夜长明的孤灯,陆子参觉得此时此刻自己的立场突然便从一名秉公办事的参将变成了一个有些多管闲事的好友。
不就是一晚上吗?加起来也没几个时辰。
想到这里,陆子参的脸上露出一个友善的微笑。
“督护那边也不是不行。他自己常常在自己院里彻夜研读卷宗,秦姑娘若是不嫌辛劳,不过是多加一份灯油的事。”
严格来讲,秦九叶现在是参佐、都是自己人,此举并不算坏了规矩。如若督护不喜他这一番安排,到时候他再负责将人送回去便是了,最多挨上几句训斥,也少不了几块肉。可若督护也觉得不错,那他岂不是顺手成全了一桩美事?
事实证明,他的猜测终于对了一回。
邱陵甚至没有多问,便将偏院几个空房间的钥匙都给了他。
陆子参心情大好,一路又开始滔滔不绝起来,从房间朝向到屋内陈设再到这些屋子到督护房间的距离,事无巨细、一样不落地介绍了个彻底。
秦九叶简直觉得自己不像是来做事的,倒像是来看房买地的。
终于,对方介绍完毕,眼神充满期待地看向她。
“秦姑娘想要哪一间?”
秦九叶飞快看他一眼,仍有些不明白这人为何突然热衷于介绍起他家督护的府院来,要知道她第一次来这的时候,陆子参可是说了很久的规矩,连桌子都不让她摸、屋门都不让她进呢。
或许人家只是客套两句吧,毕竟这年头主动请求加时做工的劳力可是不多了呢。
秦九叶想罢,十分得体地回答道。
“就偏院最远的那一间吧,这样也不会打搅到督护和各位。”
秦九叶自觉这个选择挑不出错来,可话一出口,她瞬间便感觉到了眼前之人的失望之情。
陆子参似乎还是有些不死心,又开口问道。
“其实我一直有个疑问,秦姑娘今日奔波一天已是十分劳碌,为何不先回住处歇息一晚、非要跟来这督护府院?”
秦九叶更纳闷了。不是他说的郡守府衙不留外人过夜,她才跟到这来的吗?
但她随即脑筋飞转,自认有些看透了对方的意图。这陆子参莫不是替他那督护在试探她的做事态度?
想到这,秦九叶当即正色道。
“陆参将说笑了。在下领了这差事,一日不将事情办妥,一日便不得安生。”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话音还没落地,身后墙角处便传来一阵压抑的叹息声。
秦九叶猛地回过头去,那墙根处却不见一个人影,只留些许凌乱急促的脚步声飞快远去。
而此时她若是转过头来,便能看到陆子参捶首顿足的样子。
为了这选房间的事,他可是押了小半个月的薪俸呢。这下可好,都要便宜高全那小子了。
“钥匙在这里。”
陆子参有气无力地将钥匙递给秦九叶,整个人早已没了方才的精神劲,又简单交代了几句便转身离开了,只留秦九叶一个人仍有些发懵。
她已经如此上进,莫不是还反过来得罪了这督护府中的人?难道对方是觉得她有些急功近利、担心她日后抢了自己的饭碗不成?
实在猜不透这院中一众大汉的心思,秦九叶摇摇头,拿着钥匙向自己今夜的房间而去。
******************
日落前最后一缕光斜斜打在乡间那条泥路上,将牲畜踩出的小水坑照出一片片彩色的光,好似掉落的金鳞一般。
有三两孩童吹着野豌豆荚做成的哨子、在水坑间蹦跳着,一不小心撞到扛着锄头、挑着担子从田间归来的农户,又哇啦啦大叫着散开来,牧羊的老汉骑在驴背上昏昏欲睡,直到有什么将羊群分开、从他身边一闪而过,这才打了个激灵清醒过来。
那似乎是个有些眼生的背影,他仔细瞧了瞧才看出来,可不是那果然居秦掌柜家的阿弟吗?对方好像离开村子有些日子了,今日倒是回来了。
“回来了?”
牧羊的老汉哑着嗓子同那少年打着招呼,泥路两旁晚归的人家听见也都望过来,纷纷同那脚步匆匆的少年招招手,道上一句“回来了”。
李樵冲他们一一点头,既不多言、也没有停下脚步,就这么直奔果然居而去。
穿过最后那片牛棚的时候,一道有些激动的妇人声音冷不丁地响起。
“李小哥?是李小哥吧?”窦五娘的嗓音都亮了起来,透着一股要传遍整个村子的架势,“可好阵子没见着你了,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吧?”
少年的身影顿了顿,随即转过头腼腆笑笑。
“说不准呢。”
“这有啥说不准的?”窦五娘兴奋过了头、又咳嗽起来,缓了缓继续说道,“只要秦掌柜还想做这生意,你早晚要回果然居的呀。”
李樵应和着点点头,脚下不停地继续向前走着。
窦五娘见状又扒着木篱笆跟着挪了几步。
“今日还有活计没做完,就不去果然居了,明日再去取药。李小哥帮我叮嘱金宝,教他早点起来,可别给我忘了!”
李樵笑着冲她点点头。
“好。”
许是怕对方忘记,窦五娘又奋力挥了挥手。只是她瞧不见那转过身去的少年面上瞬间恢复了麻木冰冷的神色,像被风沙剥落了颜料的壁画,只剩下冷硬和无情。
这就是小地方的坏处,明明只是个非亲非故的外人,却总是要做出一副十分熟稔亲近的样子。
所以他从不在一个村子停留太久。
如今,确实已经有些太久了。
熟悉的柴门出现在眼前,懒惰的看家药僮连门栓也忘了落,他抬手一推便进到院中。
李樵环视四周,毫不意外地看到一院子的混乱狼藉。
积了水的院子里歪七扭八地扔着几只晒药的簸箕,疯长的杂草顶翻了边角的石砖,墙角堆放的柴秧见了底,顶上的油布只潦草地盖了一半。
那些柴秧长短不一、歪歪扭扭,一半还带着水汽、另一半已经湿透,这样的柴就算阴干,烧起来也全是青烟。
李樵沉默地将身上的行李放在一旁,三两下将那些柴火苗一股脑清了出去,随后拎着角落里的柴刀走了出去。
借着入夜后天边最后那点亮光,司徒金宝哼着小曲走进院子里,他本已快要走进屋中,可余光瞥见院子里那一堆码放得整整齐齐的柴火垛,脚步突然就顿住了。
原地迟疑了片刻,金宝抬脚向东房走去。
昏暗的药房里,少年劲瘦的身影有条不紊地忙活着,灶台里的灰已经清理干净,水缸里续满了水,数十个堆积下来的药罐已被清洗得发亮,按照用途和大小整齐码放在了架子上,就连新晒的药材也按照门类一一分好了。
怎会有人天生便喜欢干活?不仅喜欢干活,还干得如此利落?
金宝内心一阵嘀咕,嘴上又忍不住酸道。
“你倒是勤快,可她又不在,你做给谁看呢?”
他并不勤快。
他能袖手旁观一个将死之人从挣扎到咽气,这世上再没有比他更懒惰的人了。若非她要他做这些,他才不会这样“勤快”。
李樵压根没打算搭理金宝,转身将最后一只洗好的药罐放在窗前,声音毫无起伏地交代道。
“城中还有事没有了结,她还要再耽搁一阵子,她将需要添补的药材列了单子,就压在门口那只石钵下。药材不论贵贱,都要严格筛选,不可偷懒马虎,更不可偷工减料。药堂就算一整日下来没有生意,账也不能落下,见到赊过账的路过就要催一催,不要等着她回来再一笔笔去讨。秦三友若是跑船,她嘱咐你一定要将除湿的药包和她刚做好的护腿给他带上,东西就在她屋子床头叠着的被子下面,取完了再将她的被子叠回去,不要乱七八糟地堆着。”顿了顿,他又飞快补充道,“窦五娘明日一早来取药,记得应门。”
李樵说完,将最后一只药罐摆放整齐,便要走出门去。
他不喜欢这个手脚懒惰、头脑简单的废柴,若不是必须要转告她的嘱托,他一个字都不想同对方多说。
“喂。”
金宝的声音响起,李樵的身影又往前走了几步才顿住,半晌才闷声吐出两个字。
“何事?”
金宝犹豫着开口问道。
“你当真只会在果然居做工三个月吗?”
李樵终于转过身来,他安静地打量起金宝,直把他看得浑身发毛。
“看我做什么?问、问你个问题,有这么难回答吗?”
李樵收回目光,半晌吐出三个字。
“说不准。”
这才几日没见,怎么说辞就变了?
金宝的脸色瞬间垮了,他似乎是有些急怒攻心,随即又有些不相信,最后陷入一种不知所措的情绪中。
李樵看他一眼,脚下不停地向院子里走去。
金宝这才回过神来,急急开口道。
“你若要留下来继续做工,可不可以不要避着方家二小姐不见了。”
已经走到院子中央的人停了下来,随即转过身。
“谁是方家二小姐?”
金宝的脸瞬间红了,声音却粗声粗气起来。
“你、你不要装傻,就是常常梳个辫子、喜欢簪花、长得最好看的那个。”
李樵眨眨眼,无数模糊的面孔自他心底一闪而过,却仍是半点印象也无。
若是以往,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他压根不会搭理。但今日不知为何,他隔着夜色望见那废柴面上的神情,突然便多了几分好奇和探究欲。
他不知道哪个是方家二小姐,但他知道金宝问起她的原因。
“你不是不喜欢我见她吗?”
金宝的脸上的红色瞬间褪去,整个人前所未有的黯淡,塌下去的身躯像是地里霜打了的菜苗。
“我那日出城路过钵钵街的时候去看了她,她说我们不在的这些天,她日日都来寻你。发现你不在,便只能伤心离开。她说她也没有旁的意思,只是想看见你,同你说说话……”
李樵冷声打断道。
“这同我有什么关系?”
金宝被驳了一句,已经四分五裂的心情当下更加破碎,但他强忍着没有垮下来,哆嗦着嘴唇说道。
“她喜欢见你,瞧不见你便要伤心。我不想她伤心。所以、所以你能不能多见见她,多和她说句话也好……”
金宝的声音越来越低,等他觉得四周实在太过安静、抬头去看的时候才发现,方才那一脸不耐的少年早已不在院中了。
******************
月亮照常升起,黛绡河旁的小村庄照常进入睡梦中。
月色下,一道黑色的影子从那河边的大树上一跃而起,快到在夜空中拉出一道直线、几乎要将那轮月亮切做两半,随即落入河对岸的另一棵树上。
少年的影子倒映在缓缓流淌的河水中,模模糊糊的一团。
他的动作很轻,落下时就连一片树叶也没有惊动。
可下一刻,他却抽出那把腰间的刀,径直切断了身前那截树杈。
手臂粗细的枝杈扑通一声落入河水中,林间休憩的鸟雀受惊飞起,河水泛起白色,久久不能平息。
李樵就冷眼瞧着,直到最后一只鸟雀消失在夜色中、最后一点浪花随着河水远去。
河水被搅动而浑浊,鸟兽遇惊扰而奔逃,人因恐惧而退缩,秩序因私欲而崩塌,这才是他熟悉的世界规则。
他自认早就看透了这一切,也通晓世人口中的人情世故,可不知为何,今日那废柴所说的一番话,却教他有些看不明白了。
司徒金宝想同那方家的二女儿在一起,为何反过来要旁的男子去见她?既然厌恶自己,又为何要坦露心事、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来求他?
为何?为何?为何……
少年凭空跃起,在林间穿行的速度更快。夜狩的枭鸟无声从他身后靠近,他凌空翻起、从其身上踏背而过,身体似一支箭划过无边的夜空,向那棵最高的树上最高的那处枝丫上而去。
他俯视着那处灯火寂寥的村子,想着方才在其间穿行、一路所见的那一张张面孔,心中的奇怪感就像打翻在宣纸上的墨迹一样弥漫开来、驱散不去。
为何最近他常会生出这样奇怪的困惑?这一切似乎都是从那日她扇了他一巴掌后的质问开始的。是她描述了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看不见的东西,还信誓旦旦地告诉他这种东西多么珍贵。
她还没有教他,他便只能自己去寻找答案。可言语都无法描述清楚的东西,怎会有答案?或许她口中所说的一切本就没有答案。
手中锈刀平直挥出,十数步之内的树冠顷刻之间被削成一个整齐的平面,夜栖林间的鸟群再次受了惊吓,扑棱棱地窜向夜空,直到逃出数里之后才敢落下。
李樵望着那鸟群逃走的方向,左手仍保持着持刀的姿势,下一刻却突然浑身一震、佝偻了躯干。
他缓缓将刀归鞘、环视四周,随后从树顶一跃而下、消失在密林之中。
87、抽丝剥茧
月挂中天,虫鸣唧唧。
秦九叶伏在案前,一手捧一杯浓茶、一手执笔蘸墨,整个人看起来精神抖擞。
还有什么比彻夜翻阅问诊日志、查阅过往药方更能让人精神集中、头脑清醒的事情呢?
她从前跟随师父出诊的时候,有时也会遇到些疑难杂症,一次诊不出什么来,师父便要趁夜深人静的时候再下功夫。她那时年岁不大,实在熬不住,常常在一旁打起瞌睡,夜深时惊醒,便能看到师父独自挑灯坐在桌旁,一边翻看那病患的诊录,一边叼着毛笔在一旁破碎的草纸上写些她看不明白的鬼画符。
都说病来如山倒、病走如抽丝。她的师父便将这件事称作“抽丝剥茧”。
这是个慢工夫,但却是一道省不了的程序,为的是让自己从寻常问诊的惯性想法中跳脱出来,尽量客观地复盘已知信息,最终得出一个最接近事实的答案。
深陷苏府疑案中已久,秦九叶知道,就算没有和沅舟的怪病,自己也需要这样一个夜深人静的时机来梳理一切。
择日不如撞日,今夜便是个好时机。
只是或许只有她自己知道,先前陆子参问她为何不回去休息一晚、一定要跟来这督护府院的时候,她心下闪过的第一个答案并不是这件“公事”,而是那牵着黑马的少年望向自己的眼神。
她不想回去面对他。
至少眼下是如此。
秦九叶摇摇头,将手中半杯浓茶一饮而尽,让自己的注意力回到眼前杂乱的笔录上来。
白日里与郭仁贵的交谈虽短,却给了她一个无比重要的提示。
和沅舟曾经生过病,却在一段时间后突然不药而愈,这期间定是发生过什么。而从和沅舟表现出的症状来看,她曾首先怀疑对方可能无意中与什么野物打过交道。
然而白日里随陆子参去见和沅舟的时候,她也仔细观察过对方,并未在其身上发现被虫子叮咬或被野兽抓咬过的痕迹,虽然不能肯定那被衣衫遮蔽的躯干上也一定没有,但若是被得病的动物袭击,大多数人的伤处都会留在四肢和面部。
再者说来,早在问诊当日,她便仔细询问过当时的苏沐禾:是否有离过府、去过一些偏远的地方,彼时苏沐禾虽然有些支吾,但眼下这答案也不难猜到。那日桑麻街行凶应当是和沅舟第一次当街发作,很有可能也是她病愈之后第一次出府,在此之前,她很可能根本没什么离开苏府的机会,更不要说离城去更偏远的地方了。而苏府中的情况秦九叶也亲眼见了,只怕连只虫都不常见到。
所以综上可知,和沅舟因被野物咬伤染病的可能性非常低。更何况,她还从未听说过什么野物的叮咬能让人产生一种近乎回光返照般的神奇效果。
那么究竟是什么呢?令和沅舟变成如今这副模样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是某种毒花毒草吗?还是有人将病气过给了她?可若是疫病,为何城中除了和沅舟和嫌疑病患李樵,再寻不见第三个病患的线索?是时候未到吗?还是一切当真只是巧合……
秦九叶一边冥思苦想,一边抓着自己的头发。
果然居挂牌前,她曾同自己的师父走访过不少染疫的村子,她对疫病的发展与传播并非一无所知,可眼下的情况却不是她熟悉的任何一种。
她将自己亲眼所见和曾在医书中读到过的怪病全部罗列了一遍,也几乎没有寻到同和沅舟症状完全相同的病征。
她感觉自己登上了一座从未有人踏足过的孤岛,岛的形状与全貌都隐匿在大雾之中,而她的破船已经搁浅,返航已经没有生路,只能硬着头皮前进探寻。
深吸一口气,秦九叶将密密麻麻的笔录团成一团扔到一旁,又在案上铺开一张白纸。
从前师父教过她,问诊看病不能只将精神头集中在“病”这一个字上,要仔细去观察病患的生活环境、了解病患平日里打交道的人、询问病患最近做过的事,从这些旁枝末节去推断,往往能够得到和主干最接近的答案。
一个模模糊糊的词从脑海中一闪而过,秦九叶猛地从椅子上坐了起来。
药方。
为何她会突然想到这个词?因为今日在苏府问话那郭仁贵的时候,他曾随口抱怨过一句话:老爷对老夫人从来是最上心的,总将问诊和药方的事挂在嘴上……
和沅舟没有入口过不洁之物、也未曾到访过山野之地,那唯一的变数,是否就是那些曾经送入她口中的所谓药方了呢?
可药就是药。即使是药三分毒,也不会将一个人变成那副半人半鬼的样子才对。
药方,究竟是什么药方……
秦九叶的思绪像是突然被打开了一个缺口,意识开始不受控制地向一个方向奔涌而去。她突然意识到一件事,她之所以在眼下回想起郭仁贵所说的“药方”,是因为今天并非是她第一次听人提起这两个字。
药方本是行医问诊时经常打交道的东西,但人们口头说起的时候往往习惯用“方子”而不是“药方”这样正规的说法。
秦九叶闭目细细回想,很快便想到了这一切的开端。她飞快蘸了些墨,提笔在那张新铺好的白纸正中划下一道竖线。
随后她在竖线的左侧写下了“药”这个字,又在竖线右边写下一个“人”字。
她第一次听说所谓的“药方”是在红雉坊后街、许秋迟的马车中。当时对方虽用道听途说的语气说起那方外观元漱清可能身怀秘药,但从之后的种种来看,此人同整件事的纠缠绝对比想象中还要深些,或许比现在积极查案的邱陵陷得更深也说不准。
只是不知邱家兄弟之间是否知己知彼,两个人对这“药”的态度又是否一致。
秦九叶思罢,抬手在右手边写下了许秋迟的名字,随即又调转笔尖来到左手边,在那个“药”字下写上了“箱子”二字。
虽然只是听闻“药方”两字而从未亲眼所见,但从当日宝蜃楼那一场混乱来看,至少元漱清的箱子里应当确实曾经存在过一份药方的。而这份药方,要么已经随着那起混乱流入江湖之中,要么便是……
秦九叶再蘸墨、再落笔,又在“人”那一栏的下面写下“李樵”两个字,又在与之对应的右边写下“宝蜃楼”三个字。
如果清平道上的血案和宝蜃楼中的混乱背后是同一件事,那么另一个人应当也逃不开干系。
当初在清平道,李樵显然也是奔着元漱清那箱子里的东西去的。只是彼时他同宝蜃楼中那些闻风而动的“猎手”没什么分别,只是为了解除他体内那不知名的沉毒选择铤而走险。
他很可能已经做过无数类似的尝试,只不过这一回,因为那箱子里的东西太过不同以往,他在清平道上遭遇了前所未见的强敌,最终落到她手中。如果没有之后的事,他们之间很可能会这样相安无事下去,并在三月期满之后分道扬镳、各自在完全不同的世界生活下去。
但擎羊集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秦九叶看出了那日宝蜃楼里的混乱事出有因,但她毕竟不是江湖中人,能够解读的信息十分有限。但李樵不一样,他定是发现了什么,所以才会冒着暴露自己的风险回到宝蜃楼中去。
他说他回到了宝蜃楼,而楼中那神秘公子逼他服下了某种东西,使得他那夜突然发作、却又一夜之间重伤痊愈。如果他说的前半段属实,那神秘公子此举一定也有其目的,而这个目的同其身份和来历势必勾连紧密。她不认为李樵既然曾落入过对方手中、会当真对此人一无所知。她更愿意相信:出于某种原因,李樵并没有将实情尽数告知于她。
这一点她先前便有所察觉,可她却并没有追问。因为她以人心揣测他当时经历的事情便可知,他定是没有其他选择才会暂时同她这个村野郎中拴在一条绳上,而她对江湖中的人和事向来敬而远之。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她到底还是没能逃得开。
躲得过清平道、躲得过宝蜃楼、她最终没能躲过苏家这一遭。
秦九叶再次落笔,在那“药”的一栏中写下“苏家”二字,又在旁边“人”那一栏落下和沅舟的名字。
从和沅舟所表现出的症状来看,她实在很像是病程发展到了死胡同中的李樵。可除此之外,她并找不出任何直接证据证明这一切。而凭她对李樵其人的了解,她也有理由相信,李樵并不认识和沅舟,在因她介入苏家一案前同苏家也并无瓜葛。
所以苏家又是怎么一回事呢?和沅舟的病究竟只是一种巧合,还是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已在整个九皋悄悄扩散开来,而不论是和沅舟还是李樵都还只是开始?
桌前的油灯晃了晃,秦九叶眉头紧蹙、捏紧了手中的笔杆。
如果说,这三件事根本就是同一回事,至少出自同一手笔,那隐藏在这一切的背后之人究竟是谁?是那宝蜃楼中的神秘公子吗?
但这又有些矛盾,若是对方已经手持这药方,又何必费劲去抢宝蜃楼中的东西呢?
还是说他让李樵服下的东西同元漱清箱子里的药方并不是同一样东西?那苏家和沅舟服下的又是什么?
思绪一团混乱,蘸饱了墨的笔滴下墨来,在纸面上留下一个黑点,秦九叶叹口气、手腕微动,在那“人”字栏下画了一只王八。
尽管现在她并不知道这只千年王八究竟是谁,不过她可以肯定此人若非有些权势,便是在江湖中有些地位,且极善于忍耐布局,否则不可能屏息潜伏这么久,一点行迹也没有显露过。
落下的墨迹晕开来,秦九叶盯着那个黑点,心突地一跳。
或许,还有一个人。
秦九叶的笔尖悬停在“人”字栏下,却又迟迟不能落笔。
她记得那日她从宝蜃楼离开的时候,分明在桑麻街遇到了纵马疾驰的邱陵。
彼时她以为对方是在督办命案,但现在回想他并未在现场停留,而是往她来时蛩尾巷子的方向而去。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当时他也是在赶往宝蜃楼。
为什么?为什么一个已经兴办了数年都与官府相安无事的江湖集会,能让新上任的督护拍马赶去?就仿佛他知晓那集会上即将发生的混乱,所以才会在第一时间赶到现场。
不止如此,若是她没有记错的话,当时她候在苏府偏门等候入府问诊的时候,那些江湖郎中们也曾议论过,苏家悬赏问诊一事也是由邱陵从中协助的。
奉命走马上任,回到九皋后督办命案,顺藤摸瓜揪出苏家秘事……他卷入这一切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合理,但似乎就是因为一切都太过合理,反而令她生出些奇怪的感觉来。为何早不回、晚不回,偏偏要在此时回城?为何不是白家、不是刘家偏偏是苏家出事?仿佛是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将他在合适的时间送回了九皋,目的就是为了让他将那推动事件的巨石一步步滚去某个方向。
犹豫许久,她就着已有些干涸的墨汁在纸面上落下“邱陵”二字。
苏家背后究竟是谁?平南将军的一纸调令真的只是巧合吗?邱家长子离开都城的这些年,书院读书、昆墟习武、行伍卖命、归入平南,当真只是为了日后用军功换得个一官半职吗?大好仕途不往都城走,为何要回九皋呢?
轻轻搁笔,秦九叶盯着纸上那几个名字陷入沉思。
她毕竟只是个郎中,并非查案能手,或许对她来说,接近这一切真相的最好办法便是搞清楚和沅舟身上的怪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眼下她手上有两个病例可供她研究琢磨,其一是和沅舟,其二是李樵。而后者是否同和沅舟殊途同归还不得而知,她只能猜测:他之所以没有迅速恶化成和沅舟的样子,可能是因为先前他体内的那种毒。
以毒攻毒的案例她不是没有见识过,可多数普通人的身体并承受不住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治病方法。但江湖中人就不好说了。她曾见过痴炼长生不老药身中丹砂之毒的道观仙座、吐血十余年还留有一口气在,也曾见过经脉寸断的武林高手服下剧毒后力战三百回合的奇景。
只不过,这些人的下场无一例外都是“惨死”二字。
是以江湖中的怪事有很多,但归根结底也逃不过“生老病死”这道永恒的命题。
人无金刚不坏之身,不过是大限未至罢了。那李樵的期限又在哪里呢?
想到这里,秦九叶突然便觉得心底某个角落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般的难受。
她察觉到了自己的情绪,但却对其背后的真实原因生出一股没来由的怯意。
或许是因为她隐隐知晓,和沅舟的病只怕是很难治好了。如果是这样,那李樵的病是否也……
当初他们刚聚在听风堂的时候,那少年曾状似无意地问过她一句话:阿姊可有治不好的病?
现在回想,他那时是否已经有所预感,那一瞬间的沉默便是来源于此。
而她厚着脸皮在他面前自称一声大掌柜,最后若连自己的伙计都救不了,又还能承诺给别人什么呢?
先前已经平复下去的某种情绪又翻涌了起来,秦九叶下意识拿起一旁的茶壶准备再倒一杯浓茶,却发现茶壶已空。
就在此时,一阵敲门声蓦地响起。
咚咚咚。
88、对面不识
敲门之人手下力道并没有很重,但这声响在寂静的夜里猛然响起,还是难免令思绪纷杂的秦九叶吓了一跳。
她抬头望向门口的方向,放下茶壶的一刻,险些打翻手肘旁那盏油灯。
烧热的铜灯盏晃了晃,好在灯油已经见底,终究没有泼洒在她身上。她想了想,飞快将那张方才写过字的纸就着油灯烧掉,随后小心吹熄了那盏灯,踮着脚向门口的方向走去。
透过半指宽的门缝,她勉强能看到外面黑漆漆的院子轮廓,但除此之外再分辨不出其他。
又等了片刻,她终于轻声开口问道。
“谁?”
就算眼下是在督护府院之中,但已经这么晚,她实在是不想开这个门的。
然而今夜是她先要求留下过夜的,若是谁有要事寻她,她又故意不应门,难免有些怠慢的嫌疑。所以她先熄了灯,又隔了这么久才来询问,门外的人若无急事便应当已经离开。
谁知下一刻,一道有些熟悉的声音便在门外响起。
“是我。”
是邱陵。
真是上一刻还在念叨着,下一刻本尊便不请自来了。
秦九叶的心砰砰跳起来,再三转过头去确认了一番那油灯中的纸灰已燃烧殆尽,这才慢吞吞地打开了门。
门外,邱陵负手站在廊下,看见她后眼神便立刻挪开来,只盯着她脚下三寸远的那块地砖。
“秦姑娘,打扰了。”
男女深夜相会,这情景难免有些令人浮想联翩,可此时秦九叶的心却因为方才那一番思虑而有些沉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在她眼中成形不过瞬间便会破碎。
秦九叶拱了拱手行了个礼,简短道。
“见过督护。”
她说完,便停在原地,本想等着对方解释深夜拜访的原因,可邱陵却不说话了。
两人便这样大眼瞪小眼地站了许久,秦九叶终于忍不住,只得主动开口问道。
“督护深夜前来,有何要事?”
对方仿佛就在等她问这一句才肯开口,当下清了清嗓子道。
“这么晚了,秦姑娘还没睡?”
秦九叶闻言一愣,随即不由得一阵腹诽。
她都起来开门了,当然是没睡。她不知对方真的只是不知说什么好才明知故问,还是实则在有意试探,当下只能低下头含含糊糊地说道。
“昨日睡得不错,今天倒也熬得住。”
她说完仍旧不敢抬起头,生怕被对方那双有些厉害的眼睛给看出个什么来。
事实上,邱陵也确实在盯着她看。
他这双眼睛,观察过多少心怀不轨之人意欲掩藏罪行时的样子,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细节、任何一点端倪,他有这个信心让他面前的人无从遁形。
可不知为何,今晚他的眼睛却总是看到一些同所谓罪行无关的东西。
她又恢复了往日里那副谨小慎微、警惕精明的样子来,同方才地牢里那副张牙舞爪、快意恩仇的样子完全不一样了,同那日孤身在郡守府衙据理力争的样子也不大一样。
她似乎有很多模样,又似乎固执得从未改变过。
他看到她因为他的沉默而有些无措地挠了挠头发,那白日里梳得简单的发髻早就散了,现下干脆编成个辫子垂在肩膀上,因为伏案看卷宗的时候太过专注,发尾被油灯燎焦了一段,她似乎压根也不太在意,只用沾了墨的手指下意识地去绕它。
啪,烧焦了的发丝断在指尖上,秦九叶有些尴尬地缩回手指。
邱陵自知不能再沉默下去,于是张了张嘴缓慢说道。
“其实,我是想问……”
其实,他是想问:油灯够不够亮?茶水够不够喝?椅子桌子用得可还顺心?入夜后是否要加件外裳?今日已经跟着陆子参忙碌了一天,这般疲惫之下要不还是早些歇息了吧?
可等到这些话说出口,不知为何、瞬间就变得面目全非了。
“……陆子参给秦姑娘的那些诊录和文书,看得如何了?”
秦九叶的手指瞬间就不尴尬了,它们僵在了原地,半晌才找回各自的位置,重新在她的手掌心缩成一团。
看得如何?这到底是试探她还是在考察她的工作?她都已经自请点灯熬油、加班加点了,原来他仍嫌不够?
向来自诩“劳动楷模”的秦九叶多少有些错愕。
但她怎可能轻易认输,当即稳住了情绪,沉声回应道。
“督护还有何记录?一并拿来吧。只要是与和沅舟病情相关的,我今夜一定看完。”
这回换了邱陵僵在了那里。
他是不是说错话了?
他的意思是:陆子参这只知奉命行事的木头脑袋,将苏家过往几年的杂七杂八的药方和诊录都扔给了她,一个晚上怎能看得完?
他的意思是:若是看不完,就先歇息吧。
他的意思是:他不想她太辛苦……
无数解释的话缠绕在舌尖,邱陵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下一刻,他看见秦九叶望向自己的眼神,那些话便又烟消云散了。
那是一种隐忍中透出些夹缝求生的智慧之光的眼神,同他之前遇到的所有世家女子的眼神都不一样。
那种眼神令他想起从前在山中行军时,在高山湖泊间偶尔瞥见的野鸭子。那些鸭子在寒气萦绕的湖面上忙着填饱肚子,一刻不停地划动着两只脚、十分勤快的样子,偶尔潜入湖中又钻出水面的时候,呆头呆脑的样子中又透出些许精明来,只要有人靠近,瞬间便拍打着翅膀消失在深山雾气之中。
她既是这样的女子,那些廉价的客套关怀岂能配得上她?
想到这里,他当即正色地拱手行礼道。
“既然如此,便有劳秦姑娘了。”
秦九叶暗暗松口气,心道这断玉君虽然严苛了些,心思却也不难猜,当下更加游刃有余地回礼道。
“都是分内之事,督护不必客气。”
邱陵点点头,又站了一会,确定眼下再无话可说,于是简短告辞准备转身离开。
可就在他转身走出三步远之后,女子的声音又蓦地在他身后响起。
“等下。”
本欲离开的人顿住随即转过身来,秦九叶的心跳不由得快了起来。
眼下夜深人静,又没有旁人在场,对她而言未尝不是一次难得的机会。
一次试探对方的好机会。
其实从他们的处境来看,他有试探她的本钱,她却没有。
可不知为何,在烧掉那张令她心烦意乱、写满名字的纸后,她突然非常想要确认一件事。
邱陵就站在三步远的地方回头望着她,眼神中已带了询问。
秦九叶连忙调整情绪,小心开口道。
“方才翻阅和沅舟过往诊录,发现其中一名医者底方中的许多用词,似乎是赣庾一带的方言,不知和沅舟一年前是否曾离开过九皋?”
邱陵闻言顿了顿,似乎是在回想审案前后的细节,随后认真回复道。
“凭我目前查案所得来看,和沅舟当时病得很重,莫说离府出城、就连离开自己的房间都很少,这位医者应当是去年请入府中的那批医者中的一人,留下诊录和底方后便直接离府了。这赣庾方言确实有些生僻,你若有瞧不明白的地方,直接去找子参帮忙就好,他认识的人多,可帮你寻个人来一一解答清楚。”
赣庾在九皋北部,离九皋虽算不得山高水远,但少说也要两日多的路程,遇上山路更是难行。
她当然知晓,以和沅舟当时的状态来说,根本不可能孤身去到那样偏远的地方去看病,自然是请了人来府上。
只是她提起这一切的目的并不是真的为了确认这件她本就有了定论的事。
抿了抿嘴唇,她尽量语气自然地回应道。
“原来如此。请人帮忙就不必了,督护有所不知,传我医术的师父便是赣庾人。搬去丁翁村之前,我跟着她学艺采药、住在却行山一带很多年,所以那的方言,我基本都懂些。”
她说完这些,立刻抬眼去看他的神色。
但年轻督护那张冷峻的脸上依旧没有泛起一点波澜,闻言只淡淡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那倒是省去许多麻烦。”
秦九叶又盯着对方看了一会,确定再无其他踪迹可寻,这才移开了视线,再开口时已小心压下心中那股失望。
“我再看仔细些好了。没什么事了,督护早些休息吧。”
她说完,便低下头不说话了。
过了片刻,听得那人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夜色中,秦九叶这才抬起头来。
院子里落着一层薄薄的月光,这在入夏后多雨的九皋可是十分难得的。只是这院子中光秃秃的连一株好看些的花草也瞧不见,便是再轻柔的月色也终究无处着落的。
她又站了一会,这才缓缓缩回屋内、重新将门扉关好。
却行山一带,就在九皋以北、赣庾以南,那里是从九皋北上去往青重山的必经之地。既是她曾经拜师学医的地方,也是与他初次相遇的地方。
而就在方才,她突然对这一切都产生了一种怀疑:她脑海中存续的那些画面当真发生过吗?
对面不相识,千里却同风。
若是有心,相隔千里、时过百年的事也记得。所以或许不是她的记忆出了差错,而是对于旁人来说,有些记忆并不如她想象中那么重要。
秦九叶坐回那张窄小拥挤的桌前,盯着面前石砚中已经半干涸的墨迹,面上不禁流露出一丝长思过后的怅然。
除了起先重逢时的喜悦过后,她与邱陵之后的相处可谓不怎么愉快。而她也明白,她那点不足为外人说道的好感早已被消磨殆尽,她对邱陵抱有的期望源于对他人格的认可,而非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
只是如今他终于将她划入了“自己人”的范畴内、甚至留她在府上查阅案牍,她却也并不怎么开心。
这或许是一种不甘心。不甘明明是两人一同经历的事,最终却只一人记得。他们不是相识了这短短几日,而是已经相识很久,所以她才会在一开始便付出了珍贵的信任。而他却要像考察一个陌生人一样反复审视她的用心和立场,直到经历了这许多事后,才慢慢对她敞开心扉。
在这个被重重疑云包裹的夜晚,她的内心不由得生出一种奇怪的因果关系来。
如果他是当初那个被她救起的小少爷,那他们之间便是经历过生死的“战友关系”,不论他到底为何而来、又要如何做事,最终总不至于要将她置于死地吧?
如果是那样,她至少可以相信他,她要防备的人至少可以少一个。
可如今她连这一点微末的希冀都不能得到肯定的回应,她必须继续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去应对周围的每一个人,直到她用自己的眼睛确认完这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她很累,整个人仿佛置身一片迷雾之中。她想要努力透过这薄纱般的雾气看清周围人的真面目,但许是时机未到,她无论如何也看不清楚。
秦九叶长长叹出一口气,整个人再次深陷入那小山一般的案卷诊录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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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沉,街角打更人的声音方才远去,邱府后院中金丝炭上的铜壶正好咕嘟咕嘟地烧开了水。
暑热才刚要开始,眼下正是喝藿香茶的好时节。
金丝炭上焙着的铜壶已经开了两开,石怀玉从困顿中睁开眼,拿起一旁的厚帕子垫在手上,将壶盖揭开看了看,随即叹口气。她正要将那已经废了的第三壶茶倒进一旁的水缸中,一阵不规律的脚步声在月门外响起。
石怀玉抬头望去,只见一身华服的男子已晃晃悠悠走进院中,随即除了冠、脱了靴、蹲在那池塘旁,对着池水中的那只鸭子发起呆来。
石怀玉手头一顿,将那壶中的热茶倒入一早准备好的木碗里,连同木碗下的托盘一同端起来、走向池边。
方才走近几步,她立刻便察觉到对方身上萦绕着散不开的酒气,但细瞧那张脸上却无半分醉意,有的只是一贯的清醒。
她已见惯这样的情形了,只瞥了一眼便熟练地将一早准备好的湿帕子连同木碗一起递了过去。
“二少爷回来了。”
许秋迟接过那木碗,也不管茶水滚烫,晃了晃便一饮而尽,随后又展开那湿帕子铺在脸上。
加了莲心的藿香茶清凉中带着一股苦味,冰过的厚棉帕子则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组合下来能让任何一名不省人事的醉鬼瞬间清醒过来。
许秋迟静静停顿了片刻,随后顶着那张帕子缓缓从那池塘旁站起身来,许是蹲得有些久、又许是酒气上头,他晃了晃险些跌进池塘中去。
石怀玉没有动作,就这么站在一旁,也没有要上前帮扶的意思,直到那男子自己站稳了身形,这才叹口气开口提醒道。
“隔天便是祭拜的日子了。若让将军瞧见你这副样子,怕是没病也要气出病来。”
许秋迟丝毫没有要警醒的样子,一双笑眼在帕子下微微弯起。
“怀玉婶放心。我今日收获不小,倒是可以清闲几天了。”
石怀玉温和笑笑,抬手将一旁的木碗收回盘中。
“二少爷总是这样忙,何时清闲过啊。”
许秋迟轻轻摇头,眼睛中是熬红了的血丝,却没有多少疲惫的神色,更多的是一种狩猎过后的兴奋。
“若非走这一遭,我怎会知晓原来兄长知道的比我想象中可要多啊。”
“二少爷此话何意?”
“苏家最早攀上的并非什么孝宁王府,而是那太傅逯远山。说来也是有趣。我略往深处探了探才知道,逯府近些年也出了个病人,正是那逯远山的同胞弟弟逯四海。此人早年便从军入行伍中,数年间也混到了个不错的位置,只是听闻腊月过马玉关时落下头疾,每年入冬便发作得厉害、避入都城逯府休养。去年似乎突然大好,可没多久之后却又暴毙了,听闻死前很是不体面地闹了一通,逯远舟亲自出面求情才将此事压下来。而我那兄长在回九皋之前,曾经数次前往逯府追查此事、问询实情,与督办此案的司隶校尉曹严密谈至深夜。”
“谁家没几本难念的经呢,况且人吃五谷杂粮,总会生病的。大少爷有官职在身,四处办案也是无可厚非。二少爷是否想多了?”
许秋迟眼中最后一点笑意褪去了,声音中透出一股冷意。
“怀玉婶先前一直跟着母亲,从未和这些人打过交道。这都城天子脚下的人生病,哪里和寻常人家生病一样呢?兄长其人更是向来清高孤傲,不愿踏入那些簪缨门第半步、落得攀附结交之嫌。逯远山是当今圣上的帝师,明面上坐着个虚位,实则与朝中各派都有纠缠,兄长又怎会平白无故亲自去查逯府一桩已经被压下来的案子?”
石怀玉望着男子脸上的神色,半晌长叹一声。
“二少爷总是念叨的这些,我确实不大明白。我只念着你能平安喜乐地度过每一日,不要步了夫人的后尘。”
这院子里,若有谁能这般轻描淡写地提到他母亲,便也只有眼前这个同他母亲差不多年纪的妇人了。
许秋迟换了个姿势背靠在那块他最喜欢的石头上,歪着头、像是在说些玩笑话。
“怀玉婶这是在担心我,还是在担心兄长?”
石怀玉显然无心说笑,瞥了他一眼才轻声说道。
“手心手背都是肉,我都挂心的。”
许秋迟听罢不以为意地笑笑,他又坐回了那块石头上,双腿在水面上晃了晃,池水便沾湿了袜尖。
“折腾了这一通,最后竟让兄长捡了便宜。我这心里,实在是有些意难平啊。”
“大少爷说到底也是自家人,为何二少爷话里话外总将他当成个外人?”
许秋迟面上的笑多了几分意味深长。
“他可比外人难缠多了。就是因为是他,我才不能心安啊。”
言罢,他突然想起什么,前后左右地望了望。
“辛儿呢?怎么一直没见她?”
石怀玉望着男子面上的神情,一时看不出对方是否在明知故问。
“她昨日便没回来,二少爷不知道吗?”
许秋迟顿了顿,倒也没有表露出太多,只随意摆了摆手。
“随她去吧。说正事,先前拜托怀玉婶的事情可有进展了?”
石怀玉又看一眼许秋迟,这才缓缓从身上取出那只金葫芦放在那石头旁的小案上。
“我寻了信得过的人看过了。这葫芦里装的不是药,而是毒。”
池塘边的男子动作一顿、猛地转过头来。
“你确定?”
“我确定,鉴定此物之人与我多年交情,为人很是牢靠。”石怀玉语气肯定,随即缓缓开口继续说道,“这是经过特殊方法炮制过的藤母相思子,炮制手段很是高明。这种相思子产自南方临海潮热之地,名字虽然温情缠绵,但实则比寻常相思子毒性更胜几倍,少量服之便可令一个健康的人在三日之内五脏六腑衰竭而死。而炮制过的粉末,只需指甲缝一点的份量,便能顷刻间令人毙命。不仅如此,因为毒理奇特,此物在襄梁大多数地方难得一见,死于其毒性的人往往查不出死因,大多数会被归为突发恶疾身亡。”
许秋迟拿起那案子上的金葫芦晃了晃,发现瓶中还剩最后一粒药丸。
他将药丸倒出来细细查看,那朱红色的药丸有红豆大小,在桌上滚动时还会发出骨碌碌的声响。
“这康掌柜用药还当真是大方。他医人的技术如何,我未能亲眼验证,但可以知晓他毒人的技术可谓炉火纯青了,也不知是天赋所然,还是熟能生巧啊。”
康仁寿确实深谙其中门道,针对和沅舟的情况下了狠量。想来若非苏家货船出事、和沅舟被抓,眼下只怕一切早就已经死无对证了。
许秋迟想着想着,不禁发出一阵情难自已的笑声。
许久,他的笑终于慢慢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法掩饰的凉意。
“等等看吧。兄长白来的这份便宜,很快便要还回去了。”
89、他的解药
桃林深处、黛绡河蜿蜒流淌而过的拐角处,有一小片平缓的草坡,草坡尽头是一片乌七八糟的木头堆。
这是一处已经废弃的牛棚,大半个棚顶已经塌陷,发霉生虫的木板透着一股腐败的味道,除了偶尔被暴雨困住的牧户会在这里短暂歇脚,就连那些赶了数十里山路的人也是不愿进来片刻的。
眼下,那些灰败的破木板中间躺着一个人。
他似乎感觉不到身下那断木横斜、混着石块的地面有多硌人,也闻不到空气中那股腐烂的霉味。他大睁着眼,目光透过那破了洞的棚顶望向漆黑一片的夜空,空洞的瞳孔深处是比夜色还要深的黑暗。
晴风散以月为周期,若满一月却未续服,第二日子夜便会开始毒发侵蚀。绝不提前也绝不滞后,不早不晚,就在那一天准时到来。
在知晓晴风散这种东西之前,李樵从未见识过如此准时而有效的事物。
若是断服期满便一定会发作,且这么多年下来从未消减,一旦发作仍是会让人痛不欲生、只想寻死。
而今天便是这样的日子。
他的四肢开始不自觉地颤抖,经脉中像是有股驱不散的寒气在不断游走,皮肤却似火烧一般,如蚁噬般的痛痒感直往骨头里钻,脑袋里像是被一层雾气层层包裹着、就算是最精明清醒的人也会因此而陷入混沌疯狂之中。
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事。
对一名习武者而言,最可怕的是他能清晰地感知到,多年辛苦累积下来的功力伴随着这种全方位的折磨在一点一滴地流失。
你会明白,同它相比,晴风散根本算不了什么。
这是那宝蜃楼中的盲眼公子说过的话。
可此时此刻,李樵真的无法想象,这世上还能有什么比晴风散更令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经历这一切时的样子,剧痛和混乱令他失去了神志,他在溪流旁醒来时,溪水映出他半人半鬼的模样,他的双手指尖已被磨烂、臂骨也断了一截,那棵溪旁的柳树则变成了一堆破碎的木片,每一片木头上都沾着他的血。
如今,这种感觉即将卷土重来,子时明明还未到,他却觉得自己已经开始有了反应。
他熟悉这种感觉。这不是毒发的感觉,这是恐惧的感觉。
恐惧的蔓延早已快过毒发,早在他离开庄子的那一天便根植在他的身体里,平日里被压制着,等到这一天的时候便加倍地涌现出来,将他彻底吞没。
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比武”,而他从未胜过一招半式,只是招架就已耗尽全部力气。
从起先日夜不停地寻找那并不存在的解药,到屡屡受挫,再到不抱任何希望……他开始靠截杀其他庄中杀手并抢夺他们身上的晴风散为生。他的刀已经生锈,他的招式早已捉襟见肘,他的生命不知何时便会走到尽头。
从前他独自面对这一切的时候,从未想过还能有什么别的退路。
直到他遇到了她。那天她用一种不咸不淡地语气说起他体内的毒的时候,他突然便意识到:自己有了其他选择。
她说她可以试着去解他的毒,她甚至配出了解药,然后在他服下解药的那天晚上陪在了他身边。
被晴风散左右的这些年,他历练出了一些保命的本事,所以尽管身体昏沉、思绪混沌,他仍能微弱感知到周围的环境和是否有人靠近。
他想他是先听到了她的脚步声,小心翼翼的、有些拖沓的脚步声;随后他便闻到了她身上那股熟悉的薄荷香气,淡淡的、又挥之不去的香气;最后他感觉到她的手轻轻落在他背上,没有多少热度、却带着一股令人安心的力量。
他从未体会过这种感觉,仿佛只是被她这么轻轻一触碰,便胜过他用十成功力去对抗毒发时的难过。
他喜欢这种感觉,喜欢它带给他的长久的平静。可他也害怕这种感觉,害怕它会令他失去独自面对一切的耐受力。
他短暂的一生中,还从未从别人那里得到过什么馈赠。他想要什么,便只能去抢。
但这一回,他知道他想要的东西抢不来。
今晚,你可不可以留下来陪我。
这就是白日在那苏府门前,他拉着她的衣角、没能说出口的后半句话。
他当然说不出口。不仅今日说不出,或许以后也都说不出。因为只要他开了口,便要告诉她一切,关于晴风散、关于山庄、关于他自己……
剧烈的撕扯感侵占了他的胸口,他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猛地在那些破木板上弓起身子,随后又重重落下,吐出一口鲜血来。
血迹在发了霉的木板上氤氲开来,看起来就像是露水打湿过的痕迹一般。
百步之外,黛绡河河水依旧不急不缓地流淌着,河水冲刷碎石的声音单调而平和,自始至终没有什么改变。
李樵仰面望向夜空,他已分不清究竟是自己眼前一阵阵发黑,还是今晚本就乌云蔽月、没有星辰,他只觉得自己恍惚从那一团化不开的黑暗中,看到了从前的光影。
他看到穿着家丁衣衫的自己站在都城的街道上,眼前是欢动的人群。透过晃动的人群,他看到了那辆祭祀游街的花车,花车层层叠叠、装满了东西,每一层都摇摇欲坠,转过街角的时候便会引得人群的一阵惊呼。
他似乎就是那辆花车。车上载的是他这些年为了摆脱晴风散所进行的一切不择手段的尝试。
他知道,他终有一天会从内到外崩塌瓦解,就像那辆终将驶向火焰中的花车一样。
那些花车诞生的意义便是走向终点、在火焰中燃烧殆尽,而他人生的全部意义似乎便是在这种挣扎折磨中度日、直到死亡为他带来永远的解脱。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撑着身子从那堆破木头中坐起,随后慢慢抬起左手,试着让它握住那把他始终放在身侧的锈刀。
脱力的五指不听使唤,握住的一刻便开始颤抖,如是反复上百次,他终于可以牢牢握住那把刀的刀柄,随后他用刀支撑着身体,缓缓站起身来,凭着一股意念和本能,一步步走出了牛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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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皋城倚翠抱水、城墙高耸、形似一只趴伏在水边的巨鼋。除东西南北四个城门外,另还有五处水门。水门不仅日常控制船只进出,还设有根据季节调节城中水位的水闸,管理起来比城门还要复杂不少。
而二三十年前的九皋城还不是如此构造,九皋地处地势平缓的河湾湿地,没有先天关隘横档在扼要处,所以建城时需得建得易守难攻才行,不论是城门还是出入口,都要尽量修得易于掌控、少胜于多。似九皋这般引入数条江河水道的城池,整个龙枢也找不出第二座来。
有人说,这都是那二十二年前来到此地的镇水都尉一人的手笔。
九皋古来便是“无主之城”,凭空调来的将军未必能在此处讨到便宜,可那镇水都尉当真担得起“镇水”二字,到了九皋后便几乎从未离开过这座城池,只花了三年时间便清理了内外河道、又花五年时间重修水利、修补堤坝,令九皋自那以后再无水患,城中上下无不对其感佩折服。
不久之后,这镇水都尉便亲自定下了城防的规矩,又新修了瓮城、马面、箭楼等等,九皋无战事,这些防御工事虽从未启用过、维系得也一年不如一年,但因为当时修筑时颇下了一番功夫,所以如今看着也还算颇有些震慑力。
一晃多年过去,龙枢一带虽再无烽火燃起,这城防的规矩却是刻入骨髓之中了,即便有些繁琐,岁岁年年地这么坚持过来,倒也有些习惯了。
只是这习惯,对深夜守城墙的士兵来说,委实有些折磨人。
墙垛后,守夜的年轻士兵对着夜空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他换上这丑时初的岗没多久,整个人已经有些昏昏欲睡。都怪昨日贪那几杯酒,少睡了半个时辰,眼下便有些顶不住了。
燃烧的火把发出规律的哔啵声,眼皮子打架间,他似乎感觉到有阵凉风迎面吹拂而过,舒服得令人睁不开眼。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有些沙哑的声音冷不丁在他脑瓜子后响起。
“要睡回家睡去。”
说话的是个身形有些佝偻的老兵,守夜的年轻士兵从瞌睡中惊醒、瞥了对方一眼,直起的脖子又缩回去些、声音倒是响亮。
“支棱着呢!您瞧错了。”
老兵瞥他一眼,没再同他计较,弯着身子、沉默地走远了。
他方才走远些,年轻士兵立即塌下肩膀来,扭着眉毛和同伴低声抱怨道。
“还以为自己在黑月军呢,占着个戍门卫的位子就成天对我们大呼小叫的。”
他那同伴显然知他是个什么货色,笑着啐他一口。
“老谭职责所在,管你没商量。你当人人都似你这般懒散,一晚上还不得放进好几个贼子。”
年轻士兵靠在城垛上,隔着布甲蹭了蹭出汗的背,闻言不禁哼了哼。
“这是九皋,你当是那赣庾城呢?蹬两步便上去了!”
不远处另一名士兵耳朵尖听见了。他就是赣庾人,当即有些不满。
“赣庾怎么了?人家离青重山近得多,便是城墙矮些又有何妨?”
那倒是。谁不知道那青重山书院虽在山野之中,可却是名副其实的“朝中重地”,都城权贵之后没有哪个不挤破脑袋只为进去读上几年书,家中为此明里暗里地盯着,恨不能将那旁边的昆墟门整个搬过去,只求绝对的踏实安稳。若说这世上哪里最安全,青重山怕是只会排在都城之后。
这权贵人家孩子的命是真金贵啊,同普通人家可不是一回事呢。
众人都晓得这道理,心中又有些酸,一时间都不说话了。
不知过了多久,黑夜中竟传来那老兵老谭的咳嗽声。
他咳了几下,随即哑着嗓子道。
“知足吧,小地方有小地方的好,没人惦记着,才能长久。”
一众士兵当即不说话了,一个个内心却有些忐忑,不知那神出鬼没的老谭究竟是何时走回来的,又是否听到了些不该听的。
而此时的九皋城城墙墙内,一道人影已借着夜色翻墙而下、隐入高低错落的屋瓦之间。
李樵对自己方才听到的信息有些不以为意。
那邱偃确实有些军事天赋,只是这天赋用来对抗千军万马正好,用来对付他这样的江湖客却是不适用了。
他是这江湖水中的一尾游鱼,寻到一点缝隙和破绽便能钻进钻出。而这九皋城墙修得再坚实,也还是要靠人来守着,而有人的地方便有可能露出破绽,只要耐心总会等到机会。
不过自那邱家长子归来之后,几个城门的守备都换了人,想要不着痕迹地在入夜后翻墙入城,即便是他这样精于轻功的高手,也不是一件容易事。
尤其是对眼下的他来说。
他从西葑门附近的城墙进入城中,一边躲避夜巡的士兵、一边穿行过大半个九皋城来到城东之后,整个人已被冷汗浸透了。
理智告诉他,今夜不该在外走动,而是应当寻个庇身之所好好躲藏一晚。
但不知为何,他的本能却令他失去了控制,他的内心深处像是烧起了一把火一般,怎么扑也扑不灭,疯狂驱使着他去到她身边。
他不想独自在那破败的牛棚待到天明,更不想回到果然居去听那废柴打呼的声音。
此时此刻,他只想见她。如果她不来,他就去找她。
似乎只有见到她,他体内那种毒发后的痛苦与空虚才能得到缓解。
他先去了那樊统的郡守府衙,探寻一遍无果后,便直奔邱陵的府院而去。
督护府院内寂静无声,府外的街巷里倒是有几个守夜的衙役提着油灯晃晃悠悠地走过,浑身上下真是哪里都是破绽。
这样的守备,莫说顶尖的刺客,就是身手好些的江洋大盗恐怕也能出入自如吧?这邱陵到底是如何做事的?入夜后竟如此懈怠。
李樵皱了皱眉,沿着屋脊潜入后院之中。
院内黑漆漆的一片,连长明的火把也瞧不见,唯有两间房内隐约透出些火光,一间是那日他闯入过的邱陵的房间,另一间则在偏院的一个角落。
李樵只停顿了片刻,便调转脚步向角落的房间而去。
阴面的屋瓦生着一层厚厚的绿苔,踏上去滑腻不堪,少年的脚步落在其间却似走在平地上一般。
他悄无声息地来到那间房的正上方,准备翻身而下的前一刻,整个人却又突然顿住。
他抬起手摸了摸自己额头和颈间的冷汗,又捋了捋因挣扎而凌乱的头发,犹豫片刻后,缓缓缩回了屋顶上。
他盯着脚下的瓦片瞧了一会,挑了一块轻轻掀开一角。
屋内有些潮热的空气从瓦缝中溢出一点。轻轻抽动鼻子,他闻到了那股熟悉的薄荷香气,淡淡地、若有若无地从下面的房间中飘上来,不过片刻间便又消失在夜风中。
他小心放下那块瓦,起身又往前走了几步,随后重新挑选了一块瓦、慢慢揭开。
微弱的油灯光线从瓦下透出来,他透过那小小的方寸之窗,终于一眼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她就在他的正下方,安静地坐在一张凌乱的桌案前,后背因为专注而微微塌着、脖子也伏得很低。每过一段时间,她就要抬手锤一锤自己的肩膀,然后继续趴回案子上,全神贯注在那一堆纸张之中。
她虽然来找邱陵,但却选了离他最远的一间房。他们虽在同一处府院内,却也并没有什么其他交集了。
毒发后的虚弱、一路狂奔后的疲惫在这一刻消散在夏夜温热的空气中,李樵轻轻呼出一口气,紧绷后终于放松开来的十指轻颤着。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脚步声匆匆在院中响起,守着屋瓦之上的少年眼珠微转,手已握上刀柄。
过了片刻,敲门声响,埋头案间的女子浑浑噩噩抬起头来,灌了一口桌上的茶水后起身便走去开门。
她做惯了药堂生意,连门外是谁都没问便去开门,这习惯可不太好。
少年的眉头越拧越紧,几乎就要一掌拍碎屋顶一跃而下,却听女子熟悉的声音在下方响起。
“见过高参将。”
门外站着的那是总和陆子参厮混在一起的那矮个子小将,他抱着厚厚一摞案牍,见了秦九叶后很是抱歉地笑了笑,帮她将案牍送进了屋内。
“秦姑娘叫我高全就好,陆参将去城里夜巡了,只能我来送东西了。”
屋内那张巨大的桌案已经放不下,只剩角落里的小几还勉强有些位置。
高全卸货一般放下那堆案牍,一边擦汗一边随口解释道。
“督护为人确实严苛了些,不过秦姑娘实在不必一夜看完的,他也只是说说而已……”
却见秦九叶已在那小山一样的案牍前坐下来,一边飞快地整理次序、一边开口回道。
“烦请高参将转告督护,秦九叶定不辱使命。”
高全看了看对方,没再多说什么,拱了拱手后便转身离开,案牍旁的女子见他彻底离去,这才扬天长叹一声,随后续上油灯,神情悲苦地投入到新一轮的工作中去。
偏院的房间许久没有人住过,窗根下的杂草长了半人高,蚊虫溜着门缝进到房间里来、侵扰着油灯下的人,她抬手拍打,又掏出腰间的薄荷膏涂在印堂正中,长长的辫子被她甩在脑后,随着她的身体一会摆到左、一会摆到右。
屋顶上的少年就这么静静地看着,空缺屋瓦透出的微弱灯火映亮了他的脸,令那张脸褪去了些苍白、染上些许暖意。
李樵抚了抚胸口,突然便觉得那潜藏在血脉中、本该折磨他到天明的沉毒似乎没有那般难以忍受了。
她的解药还是管用的。
又或者,她就是他的解药。
少年换了个姿势,单手托腮、目光透过那半块瓦的空隙,就这么静静落在那屋中女子的身上。
他一动不动、眼也不眨、再无其他动作,就只是望着那屋中的人单调枯燥地翻阅着诊录。
这样的夜本该漫长,但他专注于她的每时每刻,就连星子移动的速度仿佛都快了起来。
东方隐隐露白的时候,女子终于放下最后一卷诊录,随后伸了个懒腰、没什么形象地挠挠屁股,趴在那堆得乱七八糟的案子上睡着了。
李樵眨了眨有些酸涩的眼睛,随后轻轻合上那块瓦,转身翻出了督护府院的院墙。
距离天亮还有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现在去钵钵街,或许正好能赶上那白糖糕店第一屉糕出炉。
他如是这般想着,有些苍白的脸上竟带着些许淡淡的笑意。
那笑一闪而过,快到连他自己也未曾察觉。他站起身,趁着府外街口守卫轮换的空隙,在屋瓦间蜻蜓点水般掠过,向着钵钵街的方向而去。
待那道若有若无的黑影彻底消失在夜色中,高全这才从廊下隐蔽处走出。
他望了望那少年消失的方向,又瞧了瞧秦九叶那间亮着烛火的房间,眼前闪过自家督护翻箱捣柜、搜集案牍,交到他手中却又欲言又止的样子。
高全毫不掩饰地叹口气,又抬头望了望天色。
这夜倒是要到头了,可他家督护的路看起来还有好长一段要走呢。
90、高手
屋瓦脊兽上的霜早已褪去,瓦缝间的草却越发茂盛,空气里都是入夏的味道,天明前九皋城最后一点夜色也仿佛跟着热了起来,街头巷尾都是藏不住的骚动。
夜会的男女,醉酒的恩客,做偏门生意的小贩,甚至还有些小偷小摸的贼子。李樵一一掠过那些身影,随后在一处不起眼的巷口蓦地停了下来。
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由远而近,那有些的熟悉身影在巷口一晃而过,屋瓦上的少年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随后一个翻身倒挂在了两户人家交错的檐牙之下。
当真是因为宵禁结束的缘故吗?大晚上的,怎么什么人都开始出来晃荡了?
不远处那阴暗巷子尽头是家已经闭门的当铺,当铺招牌后的侧门前站着个蓬头垢面的人,他怀里不知揣了些什么,隐约是个破破烂烂的包袱,他似乎很是有些紧张,前后张望了半天,这才伸出手、飞快敲了敲那扇门板。
不一会,只见那当铺侧门上开了个小口,一个面容有些浮肿的中年女子小心探出头来,左右望了望才发现那蜷缩在阴影中的人,开口低声唤道。
“杜老狗?”
杜老狗听到动静抬起头来,一瞧见那女子,两眼便宛如添了火油的马灯,“噌”地一下便亮了,赶忙上前。
“是我、是我。”
“进来吧!”
中年女子说罢,抬起门栓,将那侧门开了一条小缝,杜老狗艰难挤进其中,压着嗓子问道。
“风娘子,我的书卖得如何?”
漏光又漏风的木栅板后隐约传来那风娘子不客气的声音。
“自然是不怎么样!”
杜老狗瞬间泄了气,整个人瞧着都矮了一头。
“怎会卖得不好?我这回明明下了几分苦工去琢磨那人物,就连题词也是一一推敲过的,市面上绝找不出第二本这样惊险刺激的折子来。”
“你费那心思又作诗又题词的,可咱们卖的不是什么阳春白雪的玩意,咱们卖的是艳书!艳书你懂不懂啊?你真当买艳书的人会在意这些?这活计你也做了这么久,怎地还是搞不明白这道理……”
这杜老狗的营生还当真是丰富,城中市井集会上的活计只怕都让他做了个遍,就是不知为何从不沾手那正经营生。
李樵挑了挑眉,翻了个身挂在屋檐上继续听着。
风娘子数落个不停,却听那杜老狗忿忿不平地开口辩解道。
“艳书怎么了?艳书就不能讲究些了?况且我这戏编得又不差……”
他话说一半,风娘子手中书稿已经劈头盖脸地糊了过来。
“编得好管屁用!这关键的地方呢?这夜夜寻欢的细节呢?这个,还有这个……为何一到了关键的地方便语焉不详起来,不是写鸟就是写花?你是不是吃霉大米吃坏了脑子?!”
“风娘子是有所不知,最近风声紧、几家相熟的书棚都被查过了,听闻前阵子花墟集又见了光,我这可不敢再冒头啊,迫不得已行此迂回政策,要写得半遮半掩,似是而非才行。万一抓我现行,我便不认这回事,只说写的是咏物言志之类的云云就可以了……”
“可以个鬼!”风娘子声音越来越大,吐沫星子飞出老远,“真要是能见光的活计,我何至于用你?文辞讲究的书生大把来人,哪个不比你强?你若没这个胆子,便不要揽这活计。”
“风娘子行行好、再宽我些时日,我定寻得个两全之法。你又不是不知道,若让官府逮住、活罪难逃不说,一次罚我的银子比我写上半年的钱都多,你莫要逼我了……”
风娘子一把推开那侧门,已下了逐客令。
“谁逼你了?我开这书铺也是要吃饭的。你写不了,总有人能写。我看这活你还是先省了吧,改日我给你几分大悲寺抄经的活计,银钱是薄了些,好歹还能交上差。”
杜老狗又是一阵苦苦哀求,但那风娘子显然只认银子、根本不为所动,当着他的面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杜老狗的身影又在巷子间徘徊了一阵,这才垂着头离开。
今日他算过一卦,卦象确实显示,他气运不佳、事事受阻。
但他还是不死心。
毕竟若是能拿到这笔银钱,他就可以找个地方躲个十天半月不用出来了。人家老唐也是要做生意的,总回听风堂也不是办法。
听风堂……
杜老狗的肚子咕噜噜地叫起来,他脸上的神情更加落寞。此时若是还在听风堂,他至少还有个烤芋头可以填填肚子。
熟门熟路地穿过那条羊肠一般的小巷,又翻下一座石桥,杜老狗在桥下找了个避风的窝起来。因为他前阵子在听风堂耽搁了些时日,回来后了无桥便被那城南的菜帮把子老刘给占了去。
那可是他寻了很久才寻到的宝地,不仅避风还能摘果子吃,如今却只能拱手让人、就近找个地方凑合过夜了。
杜老狗心中悲苦,只想早早睡觉捱过这饿肚子的感觉。
可今夜似乎注定不会平静,他方才躺下,便听得耳旁一阵水声。
水声从河面上而来,越飘越近、似乎是从他身后那条细细的水路上而来,正在经过一片宽阔的水道。
那是船桨拍打水面的声响,一下接着一下,沉重而不得要领。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九皋城里跑水路生意的,个个都是撑船的好手。但凡撑过几年船的人,最是懂得省力借力的方法,哪个不是一只长篙、四两拨千斤地用着?就算是用桨,也懂得在水流中拨动的方法,绝对不会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来的。
怕又不是哪户富家子弟附庸风雅与佳人泛舟夜会河上,自己不得要领,还要装模作样地逞强。
哗啦呼啦的水声不绝于耳,吵得人有些心烦,杜老狗不耐烦地翻了个身,松了松半边衣袖、想用袖口遮一遮耳朵。
然而下一刻,他的动作却突然顿住了。
水声已经远去了,但另一种声音随着水声断断续续地响起。
那是一阵吹口哨的声音,音调诡异、忽高忽低、气息却很绵长,不间断地循环着同一种调子,像是哪个半大孩子在笨拙地练习。
杜老狗本已经闭上的眼睛猛地睁开,随即扭头向那声音发出的方向望去,却只来得及看到半截船尾消失在拐角处的河道上。
杜老狗就这么扭着脖子僵在原地。他明白自己今夜是肯定睡不着了,但他不知道的是眼下自己究竟是要继续在这桥洞子下面待一晚,还是要……
鬼使神差地,他猛地爬起身来,蹑手蹑脚地翻上小路,沿着河道跟了上去。
他已经很久没有在夜晚的小道上疾行过了,因为忐忑和一种说不出的情绪,他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过往在街头捡馊窝窝、挨鞋底子的点点滴滴都在提醒他:不该继续前进。而那个在九皋城里靠卖符水、写艳书讨生活的杜老狗也确实不会这样做。
但冥冥之中,身体中仿佛突然出现了另一个声音,反反复复地问他:难道不该去看看吗?
是因为那段在听风堂的日子吗?是因为那夜他们选择将传递消息的重任交给了他吗?是因为他们虽然只是一群无人在意生死的小虾米,最终却死里逃生、反败为胜了吗?
杜老狗的头又开始疼了起来,像是有一只符纸都镇压不住的怪兽要从他的脑袋深处蹦跳出来一般。
他停下来、喘息了片刻,从阴影中小心探出头来、向河面上望去。
那是一艘平平无奇的小舢板,舢板两头尖尖翘翘的,随着那划船之人的动作一左一右地晃着。河水行到此处变得湍急,那人将船打横停在河中央,那舢板便不受控制地剧烈摇晃起来,可船上的人似乎并不在意,只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动着船桨,让船不要顺着水流漂走。
船上的人穿蓑戴笠,背对着河岸的方向,似乎心情正好,划动船桨时的动作很是悠闲,若非动作有些奇怪,倒也是一副夜泊的宁静图卷。
可下一刻当他拿起船中的东西时,一切都不是那么回事了。
那是一截血淋淋的、人的手臂,被那船中之人握住手中,就像握着半根柴秧一般。下一刻,他抬手一丢,那半截手臂便噗通一声落入河水中、顷刻间被河水吞没了。
杜老狗一整日没米落下的胃控制不住地翻腾起来。
他不认识那半截手臂,却认识手臂上晃荡着的那串骨头链子。
昨日他还见过那串链子,彼时它就挂在那抢了自己地盘、还一脸凶神恶煞的菜帮把子老刘的手上,对方声称那是山中野狼的碎骨头,若是他再纠缠便要给他好看。
他今夜何止是气运不佳,简直是要有血光之灾。
杜老狗浑身僵硬,腿肚子开始抽筋,两条腿却好似灌了铅一般动也动不了,他努力想憋住最后一口气,可破碎的叫喊声像咳嗽怎么压也压不下去、眼瞧着便就要从嗓子眼里钻出来。
突然,一只手从背后捂住了他的嘴,随即他整个身子一轻,下一刻人已不在原地了。
杜老狗感觉到风吹在脸上,紧接着是一阵失重感,然后便被人扔到了地上。
屁股一着地,他便闭着眼睛、劈头盖脸地一阵比划,可半晌除了空气却什么也没碰到。
他颤巍巍地睁开眼,入眼便是一张熟悉的脸。
“李小哥!”
杜老狗哭嚎一声,像是见了亲人一般就要凑上前去,被那一身黑衣的少年轻巧躲开。
对方显然没心思陪他叙旧聊感情,单刀直入地问道。
“怎么回事?”
杜老狗想起方才情景,两条腿又开始止不住地哆嗦起来。
“我、我见到那个人了!”
“哪个人?”
杜老狗艰难地咽了咽口水,一字一顿地说道。
“就是死人那晚,划着船在河上抛尸的那个人。”
李樵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对方说的是康仁寿遇害当晚那弃尸的人。
可那人或许不该是那化名“心俞”、已经逃走的刺客吗?如若是旁人,现下也该被扣押在郡守府衙之中等候问审,为何会出现在外面?
“先前你说你连他的脸都没有看清,现在怎么又如此肯定?”
杜老狗大口喘着气,半晌才哑着嗓子说道。
“我当时确实离得远,下着大雨、四周又黑灯瞎火的。但我听到他发出的动静了,他船撑得不好,水声很大,喜欢用口哨吹一曲奇怪的调子。而且那个背影我绝不会认错,就是他!”
杜老狗有些走调的话音在巷子中的青石板地上碰撞着,听着有几分瘆人。
李樵回望河道的方向,又仔细分辨了一番、确认没有第三人的气息跟来,这才将握在刀上的手缓缓放下。
他已经带着杜老狗远离方才的地方三四个街口了,但仍是有些不放心,需得再三确认。
这是一种本能,一种面对危险时才会被激发的本能。在外行走多年,他不需多费力气便能感觉出来者是否有杀气。方才那船中披着蓑衣的人身上,确实有着经年打磨的、极为旺盛的杀意。
不仅如此,虽然只是匆匆一瞥,但他也能够顷刻间便分辨出,那人是个高手。而且是个功力远在那心俞之上的高手。
若是平日,他说不定会追上前一探究竟。但晴风散发作后的余波还在侵蚀他的身体,今夜对他来说实在不是个好时机。
他再次望向杜老狗,试图从这个已经魂飞魄散的目击者身上再挖出一些信息。
“你还看到什么了?”
“我看见、看见他将那人的手臂扔进河中……”眼前闪过方才那一幕,杜老狗又开始不自觉地大口喘起气来,“我记得上一次,他只是将尸体扔进河中,为何这一次要将人砍成那么多块……”
杜老狗说到这里再说不下去,扶着墙便是一阵干呕。
“因为有了经验。”少年面色如常,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上一次他将尸体整具扔进河中,没多久便教人发现了。所以这一回,他将人砍成几块再扔入河中,尸块不会因为腐烂胀气而漂浮起来,很快便会被鱼分食掉。”
杜老狗抬眼看了看眼前的少年,他不明白为何能有人用如此平淡的语气陈述那可怕的事实。
“李小哥怎能如此冷酷?若那死去之人是你相熟之人你也能如此吗?”
李樵神情一顿,随即敏锐地看向杜老狗。
“怎么?难道你认识那被砍做几块的人?”
杜老狗闻言又是一窒,半晌才喃喃道。
“认得。那是城南菜帮把子的老刘,前几日抢了我的地盘、自个占了了无桥的桥洞子……”
他说着说着,声音戛然而止。而他面前的少年显然也想到了什么,面色阴沉地低下头去。
如果不是那老刘占了了无桥,那眼下被分作七八块、即将沉河喂鱼的人,就是杜老狗了。
这一切当真只是巧合吗?还是一场阴错阳差的杀人灭口?
巷子四周安安静静,再听不见那河面上的水声和奇怪的口哨声。但越是如此,越是令人心底发凉。
苏家、苏家、又是苏家。即使是在江湖中,他也还从未见过哪户门派的家务事能有眼下这桩这般纠结难缠。
苏家的事到底还是没有终结。又或者不止是没有终结,而是刚刚开始而已。
苏凛如今被关在府衙地牢之中,苏府中人只怕也没有这个闲心在外晃荡,苏家若还有这等高手又怎会一直隐忍不发?何况苏老夫人杀人一事已经暴露,苏家岂会为了一个已经进了大牢的人再起杀心、行这欲盖弥彰之事?除非……这个人同那心俞一样,根本不是苏府里的人。
他究竟是谁?为何要帮苏家处理康仁寿的尸体?他在苏家落难的节点突然出现,是否仅仅只是为了杀人灭口?他要杀的人又是否只有那日桥下目击他的流浪乞丐?
暗中操纵、来去无踪、江湖高手……这一切是这样的熟悉,不得不令李樵想起那宝蜃楼里的盲眼公子,难道苏家的事他也脱不开干系……
“话说……李小哥你为何会在此处?”
杜老狗的声音突然响起,李樵回过神来,不再看对方,转身自顾自地沿着石板小道向前走去。
“睡不着,出来透气。”
这九皋城看着不小,原来倒也不大。
幸亏不大。
杜老狗有些后怕地看看身后黑漆漆的巷子,半步也不肯离开对方,立刻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你去哪里?等等我。”
91、初五
初五这天,九皋城迎来了一年一度的重五节。
河水上涨、谷子成熟,一切都是最蓬勃热闹的时候,家家户户早早将艾草和菖蒲悬挂在屋檐下,祈求能够驱邪禳灾、平安顺遂。
眼下正是吃河鲜、品瓜果的好时节,恰逢苏家的事告一段落,唐慎言不知怎地竟突发奇想说要在听风堂摆上一席,众人齐聚一堂,品河鲜、赏弦月。
杜老狗好似提前算到此事一般,头天晚上便回了听风堂,虽然唐慎言说人是李樵带过来的,但秦九叶还是有些不信。毕竟以她对李樵的了解,他是断然没有可能同杜老狗有什么交集的。她想追问几句,却被一包糖糕堵了嘴,想想也就作罢,觉得应当不是什么要紧事。
晌午过后才定下的事,晚上便要摆桌开吃了,这不得不说是有些匆忙的。秦九叶劝说唐慎言改日再聚,可对方却越劝越来劲,非说今日便是良辰吉日,秦九叶若是有事不来他便算是省下了。
秦九叶一听这话,当然不可能不来。不仅她要来,她果然居里的那两个也得来。
既然说是要品河鲜,临到要掏银子的时候,这作为重头戏的河鲜却谁也不提了。最后是秦九叶提出,来入席的每人都要“出点血”来做餐资,这才勉强从几个穷鬼那凑了几两银子,却又因为买多少、去哪买的问题争论不休。其间陆子参又来寻秦九叶商量案子的事,听闻之后忍不住插嘴,一插嘴便落了个去采买的差事,推也推不掉了。
这陆子参也是个奇人,明明是个跟着督护做事的参将,却很是喜欢这些烹调扫洒的家务事,嘴上喊着“荒谬”,身体却很是勤快,不到半日便拎了一桶鱼、虾、蟹、螺回来,显然深谙此道。
当然,这还不算完。整个听风堂便没几个人常吃河鲜,更没有人懂得如何处理河鲜,陆子参一通抱怨牢骚,最后只得认命地将食材拎进厨房,埋头苦干到黄昏。
许秋迟踏着晚霞、拎了五坛大庐酿姗姗来迟,一进门便张罗着要备些下酒菜,眼尖地将秦九叶藏在天井旁的鸭蛋翻了出来,秦九叶肉疼地表示才腌下不久、还欠些时日,但最终也没拗过那诚心要“尝鲜”的纨绔,一缸鸭蛋被一股脑地煮了,勉强也算凑了个荤菜。
天色快要暗下来的时候,秦三友和金宝终于着急忙慌地赶了过来,两人带了些先前从绥清挖的笋子和丁翁村的野菜青梅。最近雨水足,野菜疯长之余已经口感变老,并不是最佳的赏味季节,但他们也不管,只顾一股脑地挖了来,杜老狗尝了一口,表示只能去喂鸭子。
当然,鸭子也是不吃的。
不过几日没见,秦三友又开始絮叨上了,从一进门开始嘴上便没闲着,一直念到掌灯时分。
“我说的你听进去了没有?那小子定是有鬼。听金宝说,人在傍晚的时候露了个脸,之后便没了踪影,夜不归宿,说不准是会姑娘去了。”
秦九叶正挽着袖子摘菜,听到这手上动作一顿,但很快又恢复正常。
“江湖中人,都是如此,不用管他。”
秦三友念得口干舌燥,抓起一旁的茶碗一饮而尽,又开启新一轮的念叨。
“不是我想管他,我是提醒你啊,俗话说得好,家贼难防。这男子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赖在你这不走也就罢了,到时候再做出吃里扒外的事来,你可不要追悔莫及……”
秦三友说了许多,可秦九叶却觉得那些字眼落在她耳朵里的时候,莫名便只剩下“有几分姿色”几个字了。
她手上动作不停,眼睛却飞快瞥向李樵的方向。
少年依旧是昨日那件深色衣裳没有换,柔软的发丝用个布条简单束在脑后,四周光线昏暗,衬得他的脸色似乎有些不太好,瞧着比往日还要苍白几分,除此之外……
确实是有几分姿色的。
手下一用力、一棵水灵灵的小白菜被掰断了脑袋,秦九叶飞快收回目光,一句话终结了秦三友的絮叨。
“他耳朵很灵的,你说话太大声,小心他一字不落地听了去。”
秦三友一愣、声音戛然而止,随即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往李樵的方向偷看,却见那少年面色如常,闷不吭声地劈着柴,根本不像是听到了什么的样子。
秦三友瞪了秦九叶一眼,倒也终于不再提起此事,可没安静一会又想起什么,压低嗓子凑上前来。
“我这次回村子听窦五娘说,你又多算了她四十文药钱,可是真的?”
饶是秦九叶的耳朵里有桂皮那么厚的茧子,听到这里也终于有些忍不下去,瞥一眼秦三友道。
“听李樵说,阿翁先前有阵子没回果然居了,苏家的事还不长记性,又自己跑船去了?跑船就跑船吧,先顾好自己,村子里的事你就别管了,再说你也管不了。”
秦三友一愣,显然没想到自己的行踪就此暴露,当即有些恼羞成怒。
“你、你竟教那小子监视我?我在问你问题,你扯到我身上做什么?莫不是心虚?”
到底是谁心虚?
秦九叶额角的筋又开始跳起来,半晌才忍下心头那股子气解释道。
“那窦五娘的咳疾是老毛病了,要用好一点的青贝入药,我多算她四十文钱都是亏的。她有空找你告状,还不如想些法子戒了她那赌瘾。”
秦三友听罢这才放下心来,仿佛亏钱的不是他家而是旁人。
“那就好。做人要有良心,你要时刻记得我同你讲过的话。旁人都可以去偷、去骗、去抢,唯独你不行。因为你是行医的,你是要给人治病救命的……”
“知道了、知道了!”
秦九叶今日本来是心情不错的,实在不想再同秦三友掰扯这些,正巧院门外响起敲门声,她连忙跳起身来。
“人不是到齐了吗?还有谁要来?”
院子里的人都在各忙各的,一时没人搭理她。
秦九叶拽下腰间的干活用的白布,快步走向前门,没有多想便将门打开了。
门外站着的人起先背对着她,听到动静才转过身来,正是邱陵。
他今日换了一身武官平日在外行走的官服,那平平无奇的布料裹在他身上有种说不出的挺拔,连一丝翘起的线头毛边也瞧不见,好似有人用尺子比划过的一般。
秦九叶足足愣了有片刻钟,才有些僵硬地转过头去对着内院喊道。
“陆参将,你家督护来寻你……”
“他知道我要来。”邱陵的声音下一刻响起,依旧是那种公事公办的语气,“我听闻他在这里,便也带了些东西过来。之前因为案子的事,平白让你们受了些不公,是我职责所失,这些东西便当做赔礼了。”
堂堂一介督护给她一个村野郎中赔礼,这事情怎么看怎么有些不对劲。可对方若是邱陵,这一切似乎又都说得通了。
秦九叶看着那一篮子圆溜溜的甜瓜,半晌才伸出手接了过来。
“多谢督护。”
邱陵递过东西,又拱了拱手,随即利落转身离开。
他步子很快、似乎是习惯了这种急匆匆地赶路方式,待秦九叶开口唤住他时,他已走出去六七步远了。
“那个……”秦九叶顿了顿,终于鼓起勇气问道,“我们准备了一些吃食热闹热闹,督护若是不嫌弃,要不要一起吃个便饭?顺便、顺便也看看这瓜熟没熟……”
她话一出口瞬间自己便有些后悔了。
留人吃饭便留人吃饭,扯瓜熟没熟做什么?
不过也罢,她其实开口问起的时候,本没有抱多大希望的。毕竟如今正是结案的紧要关头,他能分出些时间来送趟东西已经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秦九叶如是想着,下一刻抬起头来时,便看到前方那挺拔的身影停住,随后慢慢转过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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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陵正襟危坐在听风堂后院唯一一把带扶手的椅子上,端起桌上那缺了个口的茶碗,轻抿一口那有些淡了的茶水。
他办过不少案子,但从未在办案过后走访过那些获得了公平正义、亦或是沉冤昭雪的百姓家。为了绝对的公正与正义,他觉得自己应该远离一切没有必要的人情往来。即使对方怀抱善意,他也该守住自己的原则。
但这一回不知为何,当他看到立在门前的女子那张犹豫中透出些许期盼的脸,他的脑海中只有那日被那少年拎走的几两糖糕。
罢了,就当作是上次那糖糕没有破的戒,这次补了回来。这样算来便也只有一次。
只有一次,下不为例。
瘦小女子端着碗筷兴冲冲地从小厨房钻出来,第一只碗便摆在他面前,随即将筷子塞进他手中,示意他不必拘束、可以开动了。
邱陵盯着手中那副被强塞进来的筷子,半晌终于动了动手指,夹起离自己最近的那张盘子里新腌过的豆子放入口中。
秦三友在一旁眼都不眨地盯着,面上竟有几分罕见的紧张。
“如、如何?”
邱陵放下筷子,很是认真地咀嚼一番,随后点点头。
“不错。”
秦三友的眼睛里亮起光来,像是个第一次听到夸赞的小孩子一般紧接着说道。
“这雪菜不可腌得时间太久,豆子焯水也要把握火候,否则便不脆生了。这菜我许多年没做了,好在没有退步。从前我在营里的时候……”
他话说到一半,突然意识到什么,声音戛然而止。
一旁的唐慎言只觉得他聒噪,撇了撇嘴说道。
“不过一道雪菜腌豆子,瞧给你能耐的。”唐慎言边说边指向灶台前忙碌的陆子参,“你这手艺还不及陆参将一半呢,督护那是不忍拂了你的面子,你就莫要顺杆爬了。”
秦三友不说话了,也不知是否被唐慎言的话伤到了自尊。
这时金宝脚步匆匆地从厨房走出来,手上端了盘新出锅的热菜。
新鲜的鲥鱼清蒸过后浇上爆了锅的醋汁,一筷子下去,薄薄的鱼皮翻开、露出其下蒜瓣般的鱼肉鲜白似雪,冒着热气入口即化,再佐一口酒,餐桌上便瞬间没了说话声,只剩杯盘相撞的声音。
待陆子参将新烧好的最后一道菜端上来时,发现不久前刚端上桌的盘子里竟然只剩鱼骨,当下提高了嗓门。
“鱼呢?我的鱼呢?!”
杜老狗已摊在椅子上打嗝,唐慎言则靠在一旁抹嘴,抹完后抿一口茶水,摇头晃脑地点评道。
“这鲥鱼现下吃已有些迟了,当是春末夏初的时候最肥美。不过……”他的眼珠子瞄向陆子参手里端着的两盘子河鲜,当下精神头又有了,“这蚬子和河虾倒是正好,就是不知道收拾得干净不干净、沙子吐没吐尽。我这上岁数了,牙口可是不大好……”
陆子参气笑了,“哐当”一声将盘子撂下,随后不客气地在杜老狗和唐慎言中间生生挤出一个位子来。
“你还挑上了?有的吃就不错了!我寻了城东码头上给酒楼供货的雷老三,让他特意给我留的。你瞧瞧,绝对不比那御前的厨子做的差!”
“说得好似你去御前吃过一样……”
金宝在一旁嘟囔着,嘴也没闲着,闷头开始了新一轮的“恶战”。
秦九叶不吃鱼,便逮着那盘蚬子疯狂拨壳往嘴里塞,偶尔咬到砂子也一股脑地吞下去,只觉得这辈子没有吃过如此美味的东西。
而她身旁那少年起先仍只是安静地扒拉着碗里的酱菜和馍饼,瞥见女子那“吞天食地”的架势后,似乎终于也有些放开了,将金宝面前那盘田螺抢得只剩一堆螺壳,吃得是又快又安静。
四下一时间无人说话,只余碗筷碰撞的声响。半晌,唐慎言打了个饱嗝,一边剔牙一边总结道。
“今日这顿饭,委实匆忙了些,没有赶上蟹子最肥的时节。下次该有膏蟹佐酒,才是对味。”
杜老狗听到“膏蟹”两个字,两只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这话说得有理,应当提笔记下来。就说、就说……”他舌头打结,吭叽了半天终于找到了点感觉,醉醺醺地开口道,“就说永羲十五年,五月初五,听风堂堂主唐公与众人宴饮,席间食饱餍足、众宾皆欢,言及再聚之日,唐公豪言壮语道,霜天之时定以膏蟹设宴,痛饮至天光……”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活了过来,纷纷拍手叫好。
若说这世间还能有什么让人快乐的事,那定是自己吃饭、旁人付银子了。
那厢陆子参已拿出本子飞快落笔,唐慎言连忙骂骂咧咧撑起身子。
“我何时说过要宴请众人?你不要乱说!”
秦九叶一把将他按了回去,悠闲说道。
“老唐,这螃蟹的事就是你提的呀!坐堂说书说久了,嘴皮子倒是练出来了,这脑袋却不好使了啊!”
陆子参笑得胡子都翘了起来。他长得五大三粗,可最会吃螃蟹了,一顿吃个七八斤不费劲。
“就是就是。唐掌柜可是要赖账?我们可都听见了,督护也能作证呢!”
年轻督护少见地没有斥责这一通胡闹,不置可否地敲着眼前的空盘子,随后清了清嗓子。
许秋迟笑着端起桌上的酒盏一饮而尽,会心送上最后一击。
“唐兄笃诚之士也,怎会因区区一双蟹螯失信于人?诸位多虑了!”
唐慎言双拳难敌四手、彻底败下阵来。但他深谙苟且偷生、苟延残喘之道,仍想从这已成的定局中尉自己讨回些便宜来。
“要我宴客,这地方和时间便得由我来选,到时候诸位若是来不了,便怨不得我了。”
秦九叶听得这话瞬间乐了。旁人或许不知,她还不知道吗?自打她认识老唐开始,这黑心的坐堂掌柜几乎就没怎么离开过听风堂,真身只怕不是个王八。
“放心放心,你便是扛着听风堂的石头躲到那洗竹山山顶上去,我也定会追随到底。”
陆子参见状连忙迎头跟上。
“我夜里当差也习惯了,唐掌柜便是深更半夜要摆宴席,陆某也一定到场!”
眼见唐慎言要倒霉,秦三友竟也不忘加上一句。
“做人说话得算话。到时候我们准时赴约,若是见不到螃蟹,老唐你便自己上桌爬一爬好了。”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连带着秦三友自己也跟着咧了咧嘴。
上了年纪之后,他日常都是一副有些苦大仇深的样子,如今就连笑也显得有些别扭,但秦九叶见了仍是心中欣慰,觉得今日出的那点银子没有白费。
唐慎言被众人“架在火上烤”,自知一张嘴敌不过这一堆唾沫星子,当下又缩回自己的位子上。
“唐某做这江湖生意也有些年头了,早已不在外走动了,除了听风堂,哪也去不了。我劝诸位口下留德,莫要将话说得太难听,日后说不准还有用到我的地方,到时候我这价码可不止一桌螃蟹了。”
他这番话不熟的人听了定要笑上两声,只不过秦九叶同他实在太过熟悉,关注点压根不在对方那点怨气上。
“老唐啊老唐,听你这语气,莫非当初也是得罪了什么人,才缩在这破巷子里不敢出去?若真是如此,你这名字起得也忒不达意。明明总是祸从口出,又谈何慎言呢?”
唐慎言翻一翻眼皮子,不客气地横她一眼。
“我叫唐慎言便要小心说话吗?那你叫秦九叶,难道头上还顶着九片叶子不成?”
还没等秦九叶开口,一旁的秦三友闻言当即大声道。
“当然!她这名是我起的,我说恰当便恰当。”他说完这一句,下意识望向一旁的陆子参,“陆参将来评理,这名字究竟如何?”
酒这东西,当真是不能多喝。
秦九叶看着莫名有些上头的秦三友,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却见陆子参很是认真地思索一番,随即开口说道。
“秦姑娘的名自天地间来,听起来虽然简单,实则大气疏朗。”
秦三友受了这一番夸赞、笑得眼睛都要瞧不见,一旁的唐慎言更加不乐意了,调转话头指向陆子参。
“陆参将对名字这般有见地,不知自己的名字又是何来历?”
陆子参放下酒碗,腼腆一笑道。
“不怕诸位笑话,在下这名字乃是天上星宿的名字,本是将星的意思。我生在新年第一天的晚上,当时这三颗星星便高挂南天。母亲便说,天意如此,我日后定是要吃这碗饭的。我家是北方红草梁的,村里年年遭匪,我从小便听父亲说,贼怕官、匪怕军,要想将那帮贼子彻底赶出村子,便要上马执戈才行。这话我一直记得,如今也算是没辜负了这名字。”
他说得坦然,唐慎言反倒不好继续刁难,举起酒碗聊表敬意。
“好志气。祝陆参将志得意欢,早拜上将。”
这话显然说到了陆子参心坎上,只见他面上神情更加扭捏,飞快瞥一眼身旁沉默得好似一尊石像的年轻督护,下意识开口道。
“这点志气算什么?比不得我家督护。督护当初身在青重山书院,可谓是文武双修,得那昆墟老人亲传剑法,又入行伍之中,这等气魄便是放眼书院也难找出第二个……”
秦九叶终于将视线投向那从进门起就一直沉默的某人,借着酒劲大着胆子开口问道。
“如此说来,督护的名字可有何来历?”
她话一出口,四周便安静下来。
半晌,邱陵终于抬起头来,望见女子看向自己的眼神,向来有些冷的面色缓和下来,随即轻声开口道。
“河以逶迤故能远,山以陵迟故能高。这便是我们兄弟二人名字的由来。”
“石像”开口回话了,众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然而还没等唐慎言开口说上些体面的赞美之词,却见那年轻督护话锋一转、声音也跟着冷下来。
“不过二弟向来不喜欢这名字,在外行走也从未用过,如今倒也不必提起。”
方才有些融洽的氛围突然便又僵起来,唐慎言察言观色连忙开口岔开话题道。
“要我说,李小哥这名字也有些意思,颇有些大隐隐于市的味道。不如同大家伙说说看,这名字到底是从何而来啊?”
他这一说罢,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李樵身上,唯有秦九叶仍低着头瞅着盘子里吃剩的一盘子蚬子壳。
她压根不用抬头看也知道,这个问题李樵是不会回答的。
果然,下一刻李樵的声音便不咸不淡地响起。
“粗鄙之名,不值一提。”他说罢站起身来,端起桌上吃剩的几个空盘子,“后厨还有些烤好的山芋,我为大家拿上来。”
他说罢,也不看其余人脸色,兀自转身离开了院子。
谁知下一刻,邱陵也站起身来。
“我去帮手。”
几只山芋而已,还能撬动你一个督护?
秦九叶心中有些不好预感,见状也连忙站起身来。
“我也……”
她刚站起一半,便被一旁的秦三友一把拉回了凳子上。
秦三友看她一眼,那眼神仿佛已将她贯穿。
“你着急跟去做什么?督护什么为人?难道还能吃了那小子不成?”
秦九叶有些纳闷。她哪里看起来像是在为李樵着急了?她只是、她只是……
“我吃多了,站起来消消食!”
她说罢、甩开秦三友的手,气哼哼地离开座位围着桌子转起圈来。
92、席散
听风堂狭窄逼仄的小厨房里,蒸炒烹调过后的烟气还未散去,空气中有一股柴火燃烧过后的特有气味。
少年就蹲在炉膛前,衣摆撩起系在腰间。他一边熟练地掏出那几只焖熟的山芋,一边将炉膛中的炉灰清理干净,背影看起来同寻常百姓家中勤劳能干的少年郎没什么分别。
邱陵就站在他身后不远处静静看着,直到那炉膛旁的身影站起身来、背着身突然开口问道。
“苏家抛尸用的船找到了吗?”
邱陵没说话,显然并不打算回答少年这没头没尾的问题。
“看样子是没找到。”李樵的声音中透着一股了然,头也没回地继续说道,“不仅是船,那夜撑船抛尸之人应当也没有眉目。我说得可对?”
邱陵终于开口,声音冷冷的。
“你若知晓什么,大可一并说来,不必故弄玄虚。”
少年转身望向那一身傲骨、不可一世的督护,眼神中是压抑过后的厌恶之情。
若非此案一日不结,秦九叶便要以参佐的身份在对方身边晃悠,他当真不知道自己有何理由要将这些事告知对方。
但他惯会忍耐和假装,再开口时,声音依旧乖顺得让人挑不出错来。
“督护误会了,我只是想提醒督护一件事。”
“何事?”
“我与那心俞交手数次,她曾用水靠借水路逃走。她是个懂水的人,这样的人熟悉河流走向,也知晓尸体整具抛入河中会在不久之后肿胀漂浮上来,是不会那般轻率地处理康仁寿的尸体的。”
不仅如此,那弃尸者连划船都那般莽撞生涩,只怕根本不是常在九皋这样遍布水道之地生活过的。
那人同他一样,是个不懂水的人。
邱陵停顿片刻,显然并没有完全相信李樵口中所言。
“你同她交手的细节如何,我已无从考证,怎知你所说全部属实?就算一切如你所言,你今日刻意同我提起,目的又是什么?”
最后一只山芋也没逃过少年的眼睛、被从炉灰中挑了出来,背对邱陵的李樵嘴角勾起一丝冷笑。
“督护既然只相信自己、不相信旁人,显然也并不想再同我这个外人商讨案情,此刻还留在这里,莫非是真想要帮手?”
邱陵闻言反手放下身后门梁上那道沾满油污的棉布帘子,随后上前一步。
“三番两次跟进案件线索,如今又同我说了这许多,你难道也只是想要帮手?”
李樵慢慢转过身来,他一一拿起怀中那些山芋、将它们整齐码放在一早准备好的陶盘中。他的手很稳,像是完全感觉不到那山芋烫人的温度,山芋皮上的灰沾染了他的手,黑乎乎的一片。
“我阿姊不也尽心尽力地跟了一路吗?昨夜甚至宿在你府院之中,督护到底还有何不满,非要在我这里讨个说法?”
邱陵的目光就停在那少年的手上。他显然并不是在看他手上的黑灰,而是透过那层黑灰观察他掌间与虎口上的硬茧,就像眼下他要透过这少年的伪装看透其本质一样。
“你同她不一样。”
李樵嘴角的弧度越发扬起。他缓缓放下了手里的东西,像是终于对这场突如其来的对话提起了些兴趣。
“哦?哪里不一样?”
“你是个自私的人,从见你的第一眼,我便知道这一点了。”
伪装似炉灰一点点剥落在地,李樵的声音透出几分不以为意来。
“那督护未免看错我阿姊的为人。她最是懂这世间的生存之道,修得亦是独善其身的功法。督护这样总想着兼济天下之人,才同我们不是一路人。”
不远处的庭院中隐隐传来些笑声,不知席间客们又聊到了些什么。
邱陵停顿了片刻,随即语气越发肯定地说道。
“她若只是苟且偷生,当日码头的事结束后,她便该彻彻底底地离开。”
李樵冷哼一声,显然并不认为如此。
“她愿意去你那做事是因为银子。”
“若她眼中只有银子,以她的医术造诣,果然居又何至于籍籍无名?她懂得小心驶得万年船的道理,她并非贪财之人。”
最后一块山芋也码放整齐,李樵收回沾了灰的手、在一旁的布巾上缓缓擦了擦。
或许对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平南将军的佩玉督护、秉公执法的断玉君,平日里一副对任何人和事都漠不关心的样子,实则暗地里竟已对她关注至此,甚至还去剖析她的性格底色。
但有些关注又如何?和她在一起生活过的人是他才对。
他不喜欢邱陵语气中流露出来的那种笃定,仿佛对方才是最理解她的那个人。
“督护能说出这一番话,想必也知道这案子就是一滩烂泥,踏入便难脱身。既然如此,又为何要拉她一起?难道督护口中的爱民之心不包括我们这些身份低贱之人,不过是想着利用完后便任人自生自灭?”
李樵开口时依旧是那种不咸不淡话的语气,但讲出口的话却越发尖锐,而那向来自诩冷静自持的年轻督护,在听到这些明显有着挑衅意味的话后,也不受控制地带上了几分怒色。
“这话该我还给你才对。你究竟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邱陵又靠近几步,用一种带着压迫感的声音继续说道,“天下第一庄的杀手为何会陈尸宝蜃楼外的暗巷之中?四条子街的大火又因何而起?这些案子没攥在我手中,但也不代表我不会一时兴起反过头来好好查上一查。不要让我抓到你的尾巴。再有下一次,我不会留手。”
空气安静下来,静到那庭院中时高时低的谈笑声似乎都能惊扰到四周的烟气。
炉膛边凝了油脂的柴灰掉下半块,顷刻间在地上摔出一小片黑灰。
“督护不要忘了先前我在你府院中说过的话。”
少年终于开口了。他的脸上笑意仍未散去,只是那笑越是甜美、他周身溢出的杀气就越是令人胆寒。
“你并非孤身一人。你身后有邱府,邱府中有都尉,都尉身旁还有个不省心的弟弟。我不需要亲自出手,也有的是法子对付你。”
李樵话音落地,邱陵的目光便似烧红的箭头般刺了过来。
对方是个天生的刺客。只有刺客才能迅速找到对手的弱点,然后毫不留情地在上面捅上一刀。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想要抽出腰间长剑、戳破那张令人厌恶的笑脸。但随即,强大的心智与控制力将他从情绪的边缘拉了回来。
李樵的反击何尝不是说明了一件事,那便是他也被戳中了痛点。至少此时此刻,李樵的痛点就是秦九叶。
“秦参佐是个很能干的人。似她那样的人,眼里是容不得沙子的。”
邱陵说完便转身快步离开了。
门梁上的棉帘子被猛地掀起又落下,破旧的棉絮在风中晃来晃去,连带着老旧的门枢发出一阵“吱呀”声。
李樵盯着陶盘中的那几只山芋,思绪飞快流转。
邱陵口中的“下一次”,对应了所谓的“上一次”。可“上一次”究竟说的只是那日府院中他挥出的那一掌,还是指的是更早之前、他浑身是血地从宝蜃楼逃出后被他带兵一路追捕的那一夜呢?
不论哪一种情况,邱陵都是在警告他。
警告他行迹败露、众叛亲离的那一天终究会来临。
以往这样的警告他并非没有遇到过,但他从未真正放在心上过。只因他从未在一个地方待过太久,也没有过所谓的亲众。反正都是要离开的,若是有人追来便将他们统统杀掉。
但这一次情况似乎有些不同。
若是她先知道了呢?若是她不肯再给他庇护、为他研制解药了呢?若是她更愿意站在邱陵那一边、选择与他这样的人势不两立呢?
五指不自觉地收紧,滚烫的山芋瞬间在他掌中化作一团烂泥。
他的心底有一团火在烧,他不明白这火从何处而来,也无论如何都无法将它平息。
许久,他终于张开手指,慢慢将掌心的芋泥清理干净。
其实他原本就只打算在果然居停留三个月的时间,难道不是吗?至于解药……他也本该一早就弄到手的,若真到了图穷匕见的那一天,不过就是杀鸡取卵,他总有办法能离开这个地方。
席散终有时。这样想来,情况也没有什么不同。
李樵盯着那一盘黑乎乎的烤山芋,许久才展开眉间的褶皱、恢复了往常模样,端起灶台上的陶盘,向不远处的庭院中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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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陵回到席间不过片刻,李樵也端着一盘烤山芋回到庭院中。两人一前一后落座,面上依旧如常,看不出什么端倪。
秦九叶又抓心挠肺地观察了一会,干脆放弃了,拿起盘子上温热的烤山芋开始剥皮往嘴里送。
一旁的金宝见状也来分食,沾了炉灰的芋皮在他的嘴上蹭出一圈“胡须”,看起来像是吃了一口炭般滑稽,已有八分醉意的杜老狗见了指着对方的脸傻笑起来,边笑边哼哼唧唧地嘟囔着,隐约是什么“炭郎兄”。
金宝向来自诩“药郎”,自觉比那“卖炭郎”还是要高一筹的,顿时脸上有些挂不住,抹了抹嘴便将脸背到一旁。
秦九叶见状正要打趣几句,冷不丁一旁的许秋迟突然开口道。
“方才聊到名字由来,大家聊得如此热闹,杜先生为何如此沉默?你本名是什么?总不会生来便叫老狗吧?”
杜老狗的目光已有些涣散,秦九叶觉得他晃动脑袋的时候,她都快要能听到那里面浆糊晃荡的声音。
“在下姓杜,单名一个、一个……”他越说头越低,似乎就要这么睡死过去,下一刻突然打了个机灵,整个人猛地抬起头来,“我方才明明唤的是炭郎,你又是哪个?”
唐慎言摇摇头,随即对许秋迟笑着拱拱手。
“二少爷饶过他吧。他这是喝懵了头,怕是比平日里还要糊涂。”
许秋迟没说话,却见那杜老狗晃晃悠悠站了起来,显然已有些不胜酒力,一步三晃、脚下拌蒜,可偏偏那张嘴还没罢工,一开口便震惊全场。
“今日饮得痛快,实在无以为报。谁想看那花墟集?我这有全本!不要钱……”
花墟集,九皋第一大艳书也。
是秦九叶初见许秋迟时对方塞给她的那本书,也是当初她在苏家门口被当众搜出的那本书。
都说一起喝酒不怕醉倒,就怕醉不倒,酒品还不好。
秦九叶笑骂一声,抄起一块山芋试图堵住对方的嘴。
“这才喝了几壶?竟开始说胡话了。”
杜老狗咬住那山芋又扒开秦九叶的手,竟还能口齿不清地继续说话。
“我清醒得很!秦掌柜见识短,竟连花墟集也不知道吗?并非在下吹嘘,那书确实凝聚在下半生功力,从遣词造句到编排做戏,可谓呕心沥血,回回都是跌宕起伏、让人抓心挠肺。你且评评理,这佛母座下金孔雀王去寻凡间女子报恩,女子却将他当只鸡的故事是不是从未听过?我另辟蹊径做了这破镜重圆的故事,可恨那书铺的风娘子彼时分了我多少银子,如今竟连一半也不愿吐出来……”
杜老狗还在絮絮叨叨地说些什么,却见一道阴影缓缓升起。
“你说……那书是你写的?”
杜老狗闭着眼点点头,仍是摇头晃脑的样子。
下一刻,秦九叶自阴影中脱形而出,一个饿虎扑食便蹿了过来。
“是你!原来是你!”她悲愤地揪住对方的衣襟,一阵前后左右地乱摇,“是你害我当众出丑,还险些丢了银子!你这淫棍,写点什么不好?偏要写这艳书赚钱,你的良心呢?!良心被狗吃了还是被鸡吃了!”
秦九叶摇得气喘吁吁,一抬头便见一旁的许秋迟意味不明地笑着,似乎是在看热闹。
想到当初那当众出丑的原委因果,她又是一阵怒火攻心。
“还有你!萍水相逢,为何偏要塞给我那一本书?你说你不是成心如此,我才不信!”
许秋迟正要开口说些什么,然而下一刻,那被晃得七荤八素、嘴歪眼斜的杜老狗却大吼一声挣脱了秦九叶。
胃里的酸气连带着那倔脾气一起涌了上来。杜老狗打了个酒嗝,大着舌头嚷嚷道。
“是我写的怎么样?我这是凭本事吃饭,有能耐你也来写!”
秦九叶怒气上涌、正要驳上几句,突然便见唐慎言脸色难看地同自己使着眼色,眼皮子一直在往邱陵的方向翻着。
心头突地一跳,秦九叶瞬间清醒过来。
怪她被情绪冲昏了头,也怪她平日里同老唐这些市井百姓混久了、实在口无遮拦惯了,竟忘了今日还有官家的人在场。
销艳书不是个稳定活计,大头估摸着都在书贩子手里攥着,否则杜老狗也不至于到今天还睡那桥洞子。可这毕竟是见不得光的生意、罪行可大可小,若这位断玉君当真追究起来,杜老狗这般颠三倒四之人,只怕连为自己辩驳的话都说不明白,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若说早前的秦九叶并不在意这江湖骗子的死活,可眼下大家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这段时日,又一起经历了这么多,那苏家货船的事还是杜老狗从中出力,她虽为当初的事生气,此时若半点情面不顾,也实在说不过去。
她心下飞快想清楚了其中利害,手已掐住那醉鬼的皮肉,声音柔和地劝道。
“知道你有能耐了。芋头要放凉了,先吃芋头。”
秦九叶这厢刚用芋头稳住那杜老狗,却听许秋迟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响了起来。
“原来先生便是那花墟集背后的妙笔。近来这本子可是深受城中小姐妇人们追捧,愁坏了那些教习规矩的嬷嬷们呢。”
城中小姐妇人们追捧,你一个大男人又是如何知晓的?秦九叶的目光一会看向许秋迟,一会又看向杜老狗,突然隐隐觉得这两人之间似乎有点什么说不清的东西,难道是那日的五艘船上还有什么别的故事是她不知道的……
“那是自然!”却见杜老狗已经咽下一口芋头,有些走调的嗓子破铜锣似地响起,“我的书同那些糟老头子的书可不一样,砸银子的都是这城中有头有脸的贵夫人,每本都是限量版,错过便是多花十倍的价钱也买不到。譬如那坊间歌姬与邱家二少爷不可描述的十一个夜晚……”
锦衣少爷手中的腰扇一顿,席间其余人也蓦地安静下来,那醉鬼却说到骄傲处,神情渐渐兴奋。
“还有那传闻中的女魔头和天下第一庄庄主相爱相杀的故事,两人聚则江湖色变、分则花开两处,夜驭群雄、好不快活……”
角落里的李樵眨眨眼,抬手端起桌上那盏已经凉透的茶。
“还有那寻丘秘史,说的是那青冥寨女匪首如何擒了那断玉君、在床笫间呼风唤雨……”
桌旁正襟危坐的年轻督护瞬间握紧了拳头,连带着面前的杯盘碟碗都跟着一颤。
那厢陆子参已经彻底吃不下那盘蚬子了,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切,而一旁的唐慎言和秦三友则举着螃蟹腿停在那里。
许秋迟又开始不紧不慢地打起扇来,但那副藏在扇后的嘴脸分明是在窃笑,只因他那坐姿端正的兄长,脸上的黑气几乎能蘸下墨来。
半晌,唐慎言终于回过神来。他顾不上酒气上头、头晕眼花,上前一把捂住那杜老狗喋喋不休的嘴。
这不是耗子请猫吃饭,吃着吃着就成下酒菜了吗?他真怕某人会当场拔出剑来,要将这满口胡言的书贩子当场扎死,将他这听风堂变做处刑之地。
“快别说了,你明日酒醒之后定要后悔……”
可这喝醉了酒的人力气出奇的大,又或者是酒浆下肚、伤心事涌了上来,非要发泄这一通,怎么捂也捂不住了。
“你不让我说,我偏要说!”杜老狗顶着一头乱发,虽三句不离“艳书”,却仍是一副悲从中来的样子,“我起先也不写这些的,还不是被逼出来的?我写史、写古经、写醒世之言便是赔钱也没人买来看上一眼,纸墨钱都赚不回来。换做这艳书话本之后,一本能卖上一吊钱还供不应求。我也得吃饭、我也得过活啊!我没当乞丐讨饭,是靠自己双手赚得的银子,我有什么说不得的?!”
杜老狗越说越委屈,声音中带了哭腔,看着有几分可笑就有几分可怜。
方才吃得正热闹的气氛瞬间便冷了下来,秦三友等人都默不作声了,只低头饮尽碗里剩下的酒,末了再斟上一碗。
杜老狗声音落地,先前一直隐忍不发的年轻督护冷哼一声,显然对这番说辞觉得可笑。
“讨生活就一定要写那龌龊段子、叫卖艳书吗?你手脚健全、大活人一个,便是随便找处码头做工也能生活,要贪那点涓滴之微利却不想辛苦,便不要用生计来当借口。”
这话一出口,整个院子里就更安静了。
谁不知道杜老狗说的是醉话?可这醉话中也有实话,而且偏偏有人将这实话听了进去,还义正严词地将话驳了回来。
秦九叶就站在一旁听着,起先忧心那一门心思要秉公办案的督护要将人就地正法,见对方只是言语上驳斥,似乎本该松一口气,可不知为何,她却觉得对方这几句话简直比一顿毒打还让她难受,特别是“涓滴微利”四个字,简直像针一样扎在自己心上。
如果杜老狗做的事是贪图涓滴微利,那她就是蝇营狗苟、蚁阵蜂衙之徒。
她在的地方离他不过两三步远的距离,可在这一瞬间,她却觉得这距离被无限抻长,比她往返九皋城和丁翁村的那条破路还要长。
那厢杜老狗不知是否也有相同感受,方才因酒气还有几分红润的脸突然便垂了下去,整个人像是被问住了一般说不出话来。
说什么呢?实在是没什么可说的。
就像她同苏家人说不明白一样,眼下她和邱家人不过是同一回事。只是眼下他们走得近了些、甚至能在一个院子里坐下来吃饭了,这才给了她一种错觉,仿佛他们确实生活在一个世界。
“兄长醉了,不如我带你先回去吧。”许秋迟站起身来,上前一把拉起那年轻督护,对着秦九叶点头示意,“今日多谢各位款待,我们改日再聚。”
他说完,便拉着人不由分说地离开了,陆子参后知后觉站起身来,有些尴尬地搓了搓手,随后也急匆匆地告退了。
许久,唐慎言晃晃悠悠地站起来,伸手招呼金宝帮忙收拾残局,而老秦早已背着手走到天井旁看起了鸭子,不知在想什么。
今日开席的时候,谁也没有想过这好端端的一席饭最终会吃成这个样子。
秦九叶有些沉默地原地站了一会,觉得实在有些憋闷,便也摆摆手往门口的方向走去。
“我去送送他们。”
93、小草
听风堂后巷,灯火寂寥处。
马蹄声方才远去,夜色中只余许秋迟一人的轮廓,他听得身后动静回过头来,见到秦九叶毫不意外地抬了抬眉毛。
“你晚了一步,我那兄长已经骑马离开了。”
秦九叶确实是出来送邱陵的,不过对方眼下当着她的面点出来,多多少少还是令她有些不舒服。
心中一口恶气驱使,她故意左右张望一番,随后开口问道。
“姜姑娘呢?怎么没跟着你?”
许秋迟的脸色果然一窒,但他迅速恢复如常,随意摆了摆扇子道。
“准她几日假而已。”
秦九叶挑了挑眉,心中那份猜测又多了几分肯定。
其实今日还未开席的时候,她便察觉那位很是忠心护主的姜姑娘今日破天荒地没有出现。许秋迟和他那脾气不好的刀客向来形影不离,是以秦九叶推断,这两人之间定时有些什么的。各家有本难念的经,本来她也并不想掺合其中,可对方先贱兮兮地开口说起他那兄长,她便多少嗅到了些挑衅的味道,这才“以牙还牙”地提起这档子事来。
“姜姑娘武艺高超,究竟是欠了你多少钱?才会这般卖命地为你做事。”
许秋迟轻嗤一声,兀自打着扇子。
“你这掉进钱眼里的抠门掌柜,自然是不会明白我们之间的情谊的。”
如今当着她的面,许秋迟那副富家少爷的架子越来越不明显了,只是举手投足间还是有些骄矜,许是生来便带在骨子里的,亦或是这日复一日的少爷生活在他身上留下的难以磨灭的痕迹。
秦九叶盯着许秋迟的脸,半晌才慢悠悠地说道。
“是你仗着人家又赖着人家,就莫要总是用那劳什子主仆之情做幌子了。”
她说完、再懒得看那纨绔一眼,转身便回到院子里,随后砰地一声将院门关上了,只留许秋迟一人有些错愕地站在原地。
今日他去酒坊买酒之前,那绿衣管事叮嘱他:寻常人不似他这般流连酒席、千杯不倒,所以不要买那浓香辛烈的云叶鲜;七合鬯则近来价贵难求,容易买到掺了水的;若是佐蟹,便选烧桃醴,有回甘、能去腥;若要煮青梅入酒,便选八年陈大庐酿,坛子外不必雕花样,才是最正宗的。
从前这些事都是姜辛儿去办,他自然不晓得其中门道,听完后自然感叹一番,不料却教对方揪住了尾巴。
“我听怀玉婶说起,还以为二少爷丝毫不念着辛儿。如今到了喝酒的时候,倒是总算想起来了。”
这话中有些讽意,只是柳裁梧同他私下说起话来本就似含着把刀子,是以许秋迟起先并未放在心上,只叹息着说道。
“她本就是江湖出身,总有想要独自一人放空的时候。柳管事且放宽心,她自从庄里出来之后便是孤零零一人,这么多年过去,我又怎会因这些小事而抛下她呢?”
“觉得孤零零的人从来不是姜姑娘才对。”柳裁梧红唇轻启,吐字清脆如玉击一般,“是她陪了你这么多年,怎么反倒成了你陪着她?”
许秋迟闻言又是一愣,那张向来从容的脸上呈现出一种罕见的无措来,像是没有料到对方会这般形容他,又像是心中早已有过定论,只是突然被人说破有些猝不及防。
他停顿了好一阵子,这才慢吞吞地开口道。
“我先前倒是不知,柳姐姐原来这般会说笑的。”
那一向端庄的绿衣女子听了这话竟立刻拉下脸来。
若非亲眼所见谁也不能相信,这样一个美人,不苟言笑、眼神阴冷的样子或许才是她真正的样子。
“我从不与人说笑,二少爷忘记了吗?”
柳裁梧说完,连礼也未行、径自转身离开了,留他一人去酒坊买酒,五坛大庐酿勒得十指生疼。
许秋迟立在夜色中,盯着地上自己那道孤零零的影子,又抬起手看看手指上那已经变浅的勒痕,半晌才收了扇子、喃喃自语道。
“我看起来当真这般不堪吗?怎地一个两个都这般说。”
院门内静悄悄的,秦九叶显然已经走远,并听不到他的自言自语。
锦衣少爷站了一会,晚风吹得酒后的他有些冷,他这才转身准备离开,可左看右看不见自己来时坐的马车,只得自己抬脚向巷口走去。
几名醉酒夜归的江湖客正在巷口唱着走了调的号子,晃荡了好一阵才离去,许秋迟在暗处小心观察着,等那嘈杂声响远去,这才重新迈开步子。
走着走着,他突然便有些明白了自己眼下的这份心情。
这种心情叫做:怅然若失。
从前不论他去了哪里、去了多久、是去做什么,姜辛儿都会跟着他、等着他,只要他需要,她便会立刻出现在他面前,甚至他还未开口,她便已经将事情做在了前面。
时间久了,他早已习惯了这一切。而如今不过才离了对方几日,他便生出了些怅惘之情来,这点情绪只怕也多少写在了脸上,竟连那向来只盯着银子瞧的抠门掌柜都看了出来,这才出言挖苦他。
许秋迟自嘲地笑了笑,抬眼间发现自己已不知不觉来到巷口,马车前打盹的小厮一个激灵清醒过来,连声请罪。
“二少爷恕罪!小的、小的先前见院子里没动静,想着一时半刻不会结束,便将马车赶到巷口避避风……”
许秋迟摆了摆手,自己撩开衣摆爬上了马车,方才钻进车厢又探出头来。
“先不回府。”
小厮有些茫然。
“这么晚了,二少爷不回府是要去哪里?”
“城南六里坉。”飞快吐出这个地名,许秋迟的语气也跟着轻快了起来,“车赶快些,我们去接人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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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那纨绔后,秦九叶抬脚便回了听风堂。
不过半刻功夫,院子里已从方才的人声嘈嘈变作寂静无声。
老秦向来和唐慎言有些不对付,邱家两兄弟前脚出门没多久,他后脚便也从侧门离开、回到自己那条破舢板上,说什么也不肯留下来过夜。唐慎言早已清扫完“战场”缩回了自己的房间,剩下的吃食和那两坛大庐酿被一股脑地塞进小厨房,院子里连一只空螺蛳壳都没留下,只剩金宝手上那本花墟集摊在石桌上,而杜老狗和李樵都已不知去向。
小厨房门前的柴垛是新堆的,整整齐齐、四四方方的,约莫有半人高,陆子参烧了那么多道菜,也才用了一个角。
眼下那劈柴的少年也不见人影,只留那把生了锈的柴刀立在墙角。
秦九叶盯着那把刀,莫名松了口气。
从码头回来那天之后,她似乎有些忌惮和他单独相处。
这种忌惮同他袭击她之后的那种感觉又有些不同,具体哪里不同,她又说不上来。似乎她忌惮的并不是这个人,而是他们之间某种暗流涌动的情绪。
秦三友的话冷不丁在她耳畔响起。
人在傍晚的时候露了个脸,之后便没了踪影,夜不归宿,说不准是会姑娘去了。
话说李樵昨夜既没待在果然居、也没回听风堂,又是在哪里过的夜?当真如秦三友所言,是去会姑娘了吗?还是他又想起了自己的什么秘密,深夜化身为一个她不熟悉的陌生人,重返那个属于他的江湖……
从前在却行山拜师学艺的时候,秦九叶有时会救起独自越冬、意外受伤的野狐狸练手。那些狐狸伤没好之前,几乎同她形影不离,从日升到日落都乖乖待在她身边,好似一只狗。只是伤好后,它们便会遵循骨血中野性的呼唤,起先是白天出去、晚上回来,之后便两三天一回,再之后便彻底没了踪迹。
如今她有理由相信,人和狐狸也差不多。时候到了,便该走了。
三个月的期限就要到了,他或许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离开了吧。
就像眼下这席吃得有头没尾的饭,猝不及防便到了曲终人散的时候。
都说宴席散去之时最是落寞,从前她没热闹过倒也不觉得,如今真的经历过这么一回才算是有些体会。
秦九叶原地站了一会,直到头顶的月牙都有些歪斜,这才慢慢走上前,捡起石桌上的花墟集,转身向后院走去。
方才绕过天井中那几株芭蕉,一阵若有若无的声响传来,秦九叶便顿住了脚步。
她视线慢慢下移,落在草丛中那个有些眼熟的后脑勺上。
金宝正抱着一块生了青苔的石头哼哼着,也不知是酒喝多了有些难受,还是只是不想回屋睡觉。
她抬脚踢了踢对方的屁股,不客气地开口道。
“你不跟着阿翁也就罢了,喝醉了睡在院子里若是受了风嘴可是会歪的。当初隔壁村牧牛的老朱嘴就是这么歪的。”
脚下的身影蠕动了一下,随即转过身来,露出半张挂着鼻涕的脸。
“可否、可否陪我说说话?”
盯着那张脸,秦九叶心中有一万个不情愿。但想到从前她刚建起果然居的时候烦心事众多,却也只能同这废柴倾诉一二,眼下对方一脸涕泪地主动找来,她总不能做这“忘恩负义”之人。
何况当掌柜的,不光要负责所有人的口粮,还要体察伙计们的精神状态。人若是心情不好,是不能好好做工的。
叹口气,秦九叶勉强在石板旁找了块石砖垫在屁股底下,摆出一副倾听的样子来。
“说吧,怎么了?”
司徒金宝沉默片刻,随即凄凄惨惨地开口道。
“你说,司徒这姓听起来多么端庄大气,怎么我爹偏给我起了‘金宝’这么个俗名呢?”
饶是心中有所准备,秦九叶闻言还是忍不住翻了翻眼皮子。
“因为你爹就是个俗人。”
何止是个俗人。抛妻弃子、冷血薄情,那司徒老贼简直就是个龟孙王八蛋。
秦九叶冷哼,金宝却看不出个眉眼高低,仍沉浸在自己的愁怨之中。
“听闻我那几个哥哥的名字,都不是如此的……”
“好端端的,提他们做什么?”秦九叶听得心烦,随口安慰道,“金宝有什么不好?金光万丈,多富贵啊。”
“你当谁都似你一般,就喜欢金子银子!不好就是不好!”
金宝酒气上头,竟敢对着他那心狠手辣的抠门掌柜大嚷大叫。
好在秦九叶向来不同喝醉的人一般见识。她瞧着眼前那张挂着鼻涕的大脸,莫名觉得好笑,先前席间那股憋闷烦躁散了些,她抬手掏了掏耳朵。
“一个名字而已,哪有什么好坏贵贱之分。”
“怎会没有?若是没有,那榆香村的薛四为何一提起我的名字便窃笑个不停,连带着他们村那几个小皮猴也跟着一起笑我。”
那薛四提起你名字会窃笑,哪里是笑你的名字?他是笑你穷、笑你没出息、笑你是个如丁翁村般能一眼望到头的土包子。
秦九叶深吸一口气,将这些话又咽了回去,面不改色地泼起脏水来。
“薛四小时候让驴踢了,脑子不太好。”
金宝眨眨眼,似乎是在思考这件事的可信度。可他现下脑袋里只有一团浆糊,显然是想不明白的。
秦九叶见状,拍拍屁股准备起身走人。
“说完了吗?说完的话快些回去睡觉。今晚的事我便不追究了,明早给我回果然居好好干活去。”
“别走,还有、还有一事……”
秦九叶被抱住大腿,不得不再转过头来。
金宝吸了吸鼻涕、酝酿了片刻,煞有介事地开口道。
“这几日你不在,村里可是出大事了。”
果然居无人坐镇,秦九叶猛地听到这话心里难免咯噔一下。但她了解金宝其人,只慌了片刻便又安静下来,慢吞吞地继续问道。
“是吗?什么大事啊?”
金宝干涩的眼眶又开始有些泛红。
“方二小姐昨日来寻我哭诉,说李公子不在果然居做工,是否是有意避着她。她鼓足勇气来问我,我又不能将实情告诉她,还得昧着良心骗她,说那姓李的臭小子只是这几日去城里当差了,说不定过些日子就回来了,她听了竟然还很开心……”
金宝越说越哽咽,眼瞅着就要说不下去了。
他这般优柔寡断、浑浑噩噩的性子,当真半点也没随了杨姨。秦九叶瞧着那张烂泥扶不上墙的脸,瞬间便有些后悔方才坐了下来。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最后说上几句敲醒对方那不开窍的脑袋。
“这事同李樵有何关系?我早同你说过,人家方二小姐压根是瞧不上你的,是你非要往前凑。就算今日没有姓李的,明日还会有姓张的、姓王的。她喜不喜欢别人我是不知道,但我知道她一定不喜欢你。”
金宝那张沾了鼻涕眼泪的脸愣住了。他足足呆了半刻,突然便像被踩了尾巴的猪一样号了起来。
“她、她为什么不喜欢我?!我对她那样好,她说喜欢紫色的花,我每次进城都会采给她;她说喜欢山里的果子,我攒下的甜山楂、海棠果舍不得吃,全都留给她了;她说喜欢见那姓李的小白脸,我就反过头来去求他。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她喜欢这么多东西,唯独不能喜欢我?!”
秦九叶被吵得脑仁疼,心中也积攒了许多烦心事,当下便将先前憋回肚里的狠话一股脑地倒了出来。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因为你长得不好看,身家也不够殷厚,性格也不讨人喜欢,一天到晚为了几文钱拉着个臭脸、活得一点尊严都没有,谁会喜欢你?除了你亲娘亲爹,谁会喜欢你?!”
她似乎是在吼司徒金宝,可吼着吼着又像是在吼她自己。
司徒金宝那两泡蓄了半天的眼泪,终于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
“可是……可是我亲爹,也不喜欢我……”
他爹确实不喜欢他,可他娘为了他心甘情愿从司徒家搬了出来,一个人辛苦劳作撑起了整个家,直到生命燃烧殆尽。他至少还有娘,他到底还有什么不满足……
但这些质问的话秦九叶终究没有说出口。
人不能因为渴望得到更多的爱就受到苛责,她也有阿翁和果然居不是吗?可她也会羡慕那些生来便在九皋城中、拥有属于自己的半间瓦房和整齐家人的孩子,就像司徒金宝永远会羡慕村头那养羊大户家的傻儿子一样。
金宝不是宝,和她一样是根草。
靠天吃饭、无人庇护的小草。
许久,她终于抬起手,拍了拍那埋头恸哭的脑袋。
“对不起,是我错了。我不该那样说你。”秦九叶顿了顿,再次开口时声音中透出一股深深的无奈,“不管怎么说,你还有爹娘,我连爹娘都没有。但这也不是我们的错。喜欢没道理,不喜欢也没道理。没人喜欢就没人喜欢吧,我们自己喜欢自己。”
94、池鱼
入了夏,天黑得晚了些。戌时将过,天边才彻底暗下来。
寻常百姓家为了省下些烛火钱,晚上很少点灯,大都早早歇下,反正明日一早还要早起赶工。
但寻常百姓家也不是不想乐呵乐呵,但凡有点热闹、有些乐子,都要往前凑一凑的。
城南六里坉“聚宝坑”旁的小广场上,眼下正是这般热闹。场子正中来了个杂耍班子,黄昏时便吆喝上了,入夜后几乎方圆几里的街坊邻里便都冲出来围着看了。说是杂耍班子,实则也没有太多花样,无非也就是耍耍刀、爬爬杆、顶顶缸、喷喷火。但这并不妨碍周围的人看得入神、拍手喝彩。
许秋迟坐在马车里,隔着车帘子听着外面热闹的人声,目光透过身侧的雕花小窗落在车外百步远的一棵老柿子树上。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燃着火堆的广场上,没有人注意到那棵柿子树上竟还蹲着个人。那是个穿了一身红衣的女子,身体端正地盘坐在一段树杈上,冷不丁望去像是山间的一盏红灯笼、又像是深秋时节树梢上火红的柿子,风吹动她的衣摆,总令人觉得她似乎下一刻便要跌下去,而她实则却稳如一座山,显然对这一切已是轻车熟路。
火光微微映亮了她的脸,她的目光自始至终都在树下不远处的小广场上,每当那里有喝彩声传出的时候,她便也跟着轻轻拍一拍手,但她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太过生动的神情,拍手的动作也总是慢上一拍。
那些江湖杂耍班子的刀枪舞得确实漂亮,围观的男女老少并看不出更多门道,总是热烈地捧着场。但在一名真正的刀客眼中,那些自然是不够看的。可这些对她来说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她只是想混在人群中,假装她同他们是一样的。
许秋迟望着那样的姜辛儿,一直摩挲着腰扇的手慢慢停了下来。
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她刚来府里的时候。
那时她应当只有十三四岁的年纪,她出身的地方狠狠磋磨过她的性子,她的脸是少女的脸,一言一行却比宫中最老成的内侍总管还要刻板恭敬。
但她许是生来便有些反骨的,时间久了便能看出底色中难以磨灭的那几分烈性子。面对他的捉弄她总是忍不过三回,到了第三次定会气得面皮涨红、两腮鼓鼓,像是一只下一刻便要爆炸的小□□。
但有些规矩又是刻在她骨头里的。她知道自己没有造反的本钱,便是气到牙齿咬碎也不敢明面上同他争吵,最终只能一言不发地离开,最多消失个半日便自己回来了。回来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到他面前来领罪,他有时会做做样子罚她些工钱,有时又会突发奇想打发她去做些离经叛道之事,更多的时候都是说先欠着,日后等他想清楚了再一一讨回来。
这种“欠债”的感觉很令人不舒服,她起先很是忐忑,就连平日里做事的时候也显得心事重重,可慢慢地她便发现他不过只是说说而已,许是记性不大好、过后便忘了,又许是并没有真的要为难她的意思,她这才勉强放松下来。
再后来,他便过了能随心随性开玩笑、捉弄人的年纪了。他每日有忙不完的事要做,而她也终于得到了“解脱”,再没有因为任何事由离开过他半日。
只是一晃间七八年的时间过去了,许秋迟没想到对方竟然还像小时候一般,一生气便喜欢来这个地方。
空场上那舞刀爬杆的杂耍班子做了个倒挂金钩的动作,引来阵阵喝彩声,姜辛儿又跟着拍了拍手,冷不丁一道熟悉的声音在树下响起。
“辛儿若是喜欢看这个,我可以每月叫他们来府中演上半日。”
姜辛儿整个人一愣,几乎是立刻便从树上跳了下来。
可她双脚落地、站在了那锦衣少爷面前时,才发现自己其实并不想同他说话。无奈多年的训练和习惯使得她的身体总是先一步做出回应,似乎回应他、去到他身旁已经成为了她的天性。
原地沉默了一会,她还是低声说道。
“多谢少爷,还是不必了。”
许秋迟没说话,他看起来还是往常那般游刃有余的样子,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没有说话的原因是因为他眼下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邱家那位能言善道、八面玲珑的二少爷,眼下对着自己相伴多年的随从家仆,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自己也觉得有些好笑,便干脆转过头去望向那广场中央的表演。姜辛儿见状,便也沉默地站在一旁跟着看,只是再没有跟着人群的喝彩声拍手了。
又过了不知多久,人群又是一阵欢动,许秋迟终于开口低声说道。
“辛儿从不和我吵架的。”
他的声音不大,几乎很快便淹没在周遭的人声中,但他身旁的女子不是寻常人,便是隔得更远也能听清他的声音。
姜辛儿顿了顿,简短回应道。
“辛儿不敢。”
许秋迟看了她一眼,不咸不淡地继续问道。
“不敢?不敢又为何不回府中?”
姜辛儿不说话了。
她从前便是如此,若是他问些刁钻古怪的问题故意为难她,她便梗着脖子、闭着嘴不说话,他再问、她便要开口领罚。
“你若不说话,今日我们便在这里站着好了。”
许秋迟说罢,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靠在树干上,也不再开口。
两人就这么站在人群外。过了一会,那杂耍班子清点完打赏钱也开始收工了。广场上的人三三两两地散去,便只剩下那棵老柿子树和树下的两个人立在那里。
夜风一吹,柿子树沙沙作响,许秋迟打了个喷嚏,又换了另一边身子靠在树上。
不远处候在马车上的小厮又开始打盹了,竟也没有个眼力见上前送条毯子。
姜辛儿又直挺挺地站了一会,终于开了口。
“我有几个问题想要问少爷……”
许秋迟摸摸鼻子,欣然开口道。
“什么问题?”
姜辛儿停顿片刻,随后深吸一口气,将自己冥思苦想一天一夜的疑问一股脑地倒了出来。
“少爷早前让我送问诊的请帖给秦姑娘、用她试探苏府,为何之后又要找上门去将人从苏府摘出去?六里坉的垃圾坑里,少爷明知那破掉的瓶子并不值钱,为何要用冠上的宝珠同那孩子交换?那夜洹河上追查苏府货船,少爷明明已经脱身、又为何要我掉头去寻那江湖骗子为他解围?”
她话音落地,那向来从容不迫、口舌敏捷的锦衣少爷足足停顿了好一阵,才慢悠悠开口道。
“我做事自然有我的道理……”
然而这一回,那向来“惟命是从”的红衣女子却似乎对他说的话一个字也不相信,突然便开口打断。
“什么道理?”
这一回,终于换了许秋迟不说话了。
姜辛儿看着那靠在树干上的身影,眼神里是一些难以掩饰的挣扎和困惑。
“辛儿不明白,少爷这样的人,为何要过这样的日子?”
许秋迟终于转过身来。
“哪样的日子?我现在过的日子不好吗?”
“就同那江湖骗子说的一样的日子!”姜辛儿的声音不受控制地大了起来,那双向来孤傲沉默的眼睛里仿佛有两团火烧了起来,“少爷明明不是那样的人,为何要整日同那些人混在一起?你明明并不认同他们做事的方式,又为何要曲意迎合、求他们牵桥搭线?不管事情有多难,辛儿都愿意帮忙。凭少爷的聪明才智,总会有办法的,可为何、为何你总是要勉强自己、折磨自己,做些自己根本不情愿去做的事呢……”
姜辛儿越说越有些停不下来了。
可为什么?为什么要说这些呢?
或许是因为她已经如此了,而他明明可以不必如此的。
戒律森严、艰难求生、不见尽头。明明有着健壮的体魄,可以攀上最高的高山、去到最辽阔的湖海,却终究还是受困于一只小小的药瓶。这就是她的生活。
可若是他能过上随心所欲的生活,那她的存在就不算完全没有意义。她这些年所忍受的一切,都不算没有意义。
女子少有地流露出激动的情绪,许秋迟面上的神色却前所未有的麻木和冰冷。
他几乎没有等到她的话完全说尽,便突然出声打断了她。
“辛儿不是我,怎知这不是我想要的日子?我生来便是这般性子,生来就是要做这些事的。这世间哪有什么情愿不情愿的,只有你该做的和不该做的!”
他一口气说完这些话,才从面前之人脸上的神情中读到了些什么。
她眼神中的火光熄灭了,就像此时此刻那广场上燃尽的火堆一般,除了一地灰烬,什么也没有留下。
他讲这一番话时的样子,一定非常可怕。
而平日里的他从未摆出过这样疾言厉色的样子,哪怕是府中手脚粗笨的小厮将新烧的炭盆扣在了他脚上,他也只是跳起来跺了跺脚,便让那小厮下去了。
所以他是怎么了呢?为何会变得如此刻薄?又为何话已出口却还是无法平复心情?
他向来不是这样的。
他向来不是。
“辛儿明白,我会做好自己该做的事。”姜辛儿终于不再看他,她的视线低垂了下去,声音也低低的,“天色不早了,少爷是否要回府?”
许秋迟怔怔望着眼前的人,本已伸出的手最终还是缩了回来。
他没有说话,只转身向巷口停着的马车走去。他身后的女子见状,便默默跟上。
斜倚着车舆的小厮听到动静连忙打起精神来,走上前想要搀扶自家少爷上车,对方却又突然停住。
许秋迟转过身去,一眼便瞧见了跟在身后的姜辛儿的脸色。
她脸上的神情是如此沉重,仿佛不是要回府,而是要回到大牢中去、回到永无天日的地狱中去。
他叹了口气,掏出一点碎银递给那小厮。
“去旁边的铺子看看,若有还开着的,买些灯油回来。”
马车前那盏方才添过灯油的风灯烧得微微发烫,看起来再亮小半个时辰也没什么问题。
但那小厮还是应声接过碎银,飞快瞄了那两人一眼,腿脚麻利地离开了。
他方一走远,许秋迟便看向姜辛儿,没头没尾地开口问道。
“辛儿可知道,府中那么多地方,为何我偏偏喜欢园子里那片池塘?”
他的声音又恢复了以往那种轻松透着慵懒的调子,姜辛儿也有些找回了理智,回想起自己方才大喊大叫的样子,不禁将头埋得更深,开口时声音听起来也闷闷的。
“听怀玉婶提起过。她说少爷小的时候就喜欢在池塘边玩水,想来现在也是如此吧。”
“怀玉婶说得不假,我小时候确实喜欢那池塘。不过那是因为我也去不了什么别的有趣的地方。”许秋迟的声音有一瞬间的停顿,他似乎是在犹豫什么,过了一会才继续说道,“至于现在,我之所以总是蹲在那池塘旁,是因为喜欢看那些被困在其中的鱼。只有看到它们被困在一处更小的地方的时候,我的心才会平静些。”
一直低着头的姜辛儿听到这里,猛地抬起头来。
她就这么怔怔看着眼前的人,仿佛要从他身上盯出一个洞来。
即使过往相处了这么久,许秋迟也很少见过姜辛儿露出这种眼神,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地去回应些什么,但最终还是露出了他惯常会露出的笑容、摘下腰间的扇子打起扇来。
“这件事就连怀玉婶也是不知道的,我只告诉了辛儿,就当做你我之间的秘密。如此这般,辛儿便不要再同我置气了,好不好?”
他没有去看姜辛儿,目光望着远处,似乎在等那去买东西的小厮。过了一会,他才听见她的声音郑重响起。
“好。”
简简单单的一个字,说完之后又没了下文。
但马车旁摇扇子的男子似乎一瞬间便舒展开来,这才恢复了往日十成的风采。
跑腿的小厮终于两手空空的回来了。他当然什么也买不到,六里坉这样的地方太阳一落山便没什么生意好做了。他有些忐忑,可吩咐他的少爷却似乎早就忘了买东西的事,自顾自地钻进了马车。
红衣女子也已利落翻身坐上车,只留那小厮一人呆站在原地、莫名觉得那马车上没了自己的位置,被催了一声才爬上另一边。
摇晃的风灯映亮了姜辛儿的侧脸,使得那张还有些年轻稚嫩的脸变得前所未有的坚毅。
无妨,就让她再多陪他在这池塘中游上几个回合吧。
或许哪一日,水涨秋池,鱼儿终能去到它想去的任何地方。
车轮滚滚向前,马车晃晃悠悠地离开了六里坉坑坑洼洼的街道,向着夜色深处而去。
95、故事
李樵回到听风堂的时候,街角外的打更人刚唱完四更天。
子时已过,整个九皋城都在沉睡之中。
院子里空落落的,司徒金宝已经不在原地了,天井旁那棵巨大的芭蕉树下,只有女子落寞的身影还有两只已经快要见底的酒坛子。
李樵上前半步,轻声唤道。
“阿姊?”
芭蕉树下的人一时间没说话,仍保持着抬头望月的姿势,但那双向来精明且灵光四射的眼睛如今怎么也睁不开的样子,半晌终于抬了抬胳膊,从那快要见底的酒坛里倒出最后一杯大庐酿来。
清澈摇晃的酒液就要送入口中,斜里突然伸出一只手,又快又稳地接过了那杯酒。
秦九叶手中一空,这才意识到什么,勉强撑开一双醉眼望向身旁地面上那双熟悉的脚。
“你去了哪里?怎么现在才回来?”
李樵的手指捏着那杯酒,一时间没有动作。
“阿姊在等我回来?”
女子摇摇头,已经有些散乱的发髻又掉下一缕头发,在她肩头晃来晃去。
“谁等你了?我是怕你跑了,明日没人做工。”
少年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仍不敢轻易下判断,于是只轻声解释道。
“你先前要我有空多照看阿翁。我先前见他要走,便一路跟着他,见他上了船、熄了灯,这才回来的。”
空气又安静了片刻,秦九叶这才缓缓抬起头来,那双先前半阖的眼睛现在终于睁开了,黑亮的瞳仁瞧着像是被雪洗过一般,比往日任何时候都要摄人心魄。
“那是我阿翁,又不是你阿翁,你这么上心做什么?到时候这工钱可怎么算……”
怎么算?她清醒的时候,就没有她算不清楚的工钱。
李樵走上前,如实下了定论。
“你喝醉了。”
秦九叶没理会他,只是抬手抓住一旁的酒坛子晃了晃,声音里倒是听不出几分醉意。
“许秋迟那纨绔,不知花了多少银子买这大庐酿。买这么多了也就算了,喝不完还不带走。带不走也就算了,偏偏还要便宜了唐慎言那铁公鸡……”
他走上前想要从她手中拿过酒坛子。
“酒就在这里,明日再喝也无妨。”
谁知女子瞬间便将酒坛护在了怀中,转个身背对着他。
“你不懂,这酒放不住,拍开泥封不到半日就浑了,再也卖不上几个银钱了,不喝实在是浪费……”
果然居的秦掌柜掉进了钱眼里,就算喝醉了也不忘敲算盘这点事。然而少年不打算放任她继续如此,又耐着性子劝说道。
“阿姊忘了果然居的生意了?你明日还得坐堂,再喝下去……”
她猛地抬起头,两只眼睛几乎能映出天上的星子一般、亮得吓人。
“谁是你阿姊?你这小鬼头,喝了酒就能胡说八道了?哼,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
温和乖顺的神情慢慢从少年的脸上褪去,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那抱着酒坛、双目炯炯的女子,半晌才轻声问道。
“那我是谁?”
女子冷哼一声,随即突然伸出一根手指点在他的眉心。
她的动作很慢,那少年却似被施了定身法一般,躲也躲不开、动也动不了,十根手指都不由自主地收紧。
“你是……你是……”她表情渐渐严肃,许久才语气十足肯定地说道,“你是我捡回来的一只土狗。”
少年眨眨眼,终于松开微微有些出汗的手。
不远处半掩着的窗子里隐隐传来金宝的呼噜声,混着院子里的虫鸣此起彼伏。
女子的手指渐渐从他眉心滑落,那近在咫尺的肩膀也缓缓塌了下去、摇摇欲坠地歪向一旁。
李樵盯着女子消瘦的肩头,许久才慢慢伸出手去,将将要碰到的时候对方突然又动了动,他便缩了回来。
她醒着的时候从来不会主动同他凑得这样近,更不会用这样轻快随便的语气同他说笑。如今她就近在咫尺,毫不设防地同他讲话,他却不敢再靠近一点。
许是因为酒液在胃里翻腾、烧得人难受,秦九叶在地上扭成了一道麻花,李樵垂着手臂看了一会,好不容易想起一句词,连忙清了清嗓子开口道。
“阿姊不是说过?喝醉了睡在院子里,若是受了风嘴可是会歪的。”
这句话果然管用,地上的人终于不再蠕动,一挺身坐了起来。
“嘴歪了可不行。坐堂的要是嘴歪了,那可是大忌。搞不好要被传歪门邪道的事做多了,果然居这些年的苦功就算是白费了。”女子似乎终于有些清醒过来,长长叹出一口酒气,“不过这话怎么听着有些耳熟?方才好像谁也这么说……”
她边低声嘟囔着边扶着身后的石墩子摇摇晃晃站起来,起到一半又失去平衡一屁股坐了回去。
如是三次,她有些生气了。
“这酒可真不是个好东西,那银泉酒坊有何脸面卖得那样贵?竟比果然居救命的药钱还要贵,简直没有天理!”
她有些义愤填膺地控诉着,而那少年就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瞧,似乎对她眼下的样子感到稀奇,一时竟忘了动作。
“愣着做什么?扶我一把。”
她向他伸出两只胳膊,胳膊肘上还沾着方才陆子参那道菜里的葱花。
他盯着那两条胳膊看了一会,半晌才慢吞吞将它们抓住。
她很轻,上次他背她的时候就知道了。她的胳膊很细弱,一把下去就能攥到骨头,再用力些好似就能折断一般。于是他不敢用力,就轻轻地维持着那份平衡。
他不动,她便只能抓着他的胳膊“往上爬”。
草丛里的蝈蝈似乎喊累了,虫鸣声在这一刻突然止息,天地间静悄悄的,就连星子也不再闪烁,唯有石墩子旁的两道身影在月色下笨拙地靠近。
下一刻那瘦小人影突然脚下一绊,整个人便向前扑了下去。
咚的一声闷响,两人双双倒在了地上。
秦九叶睁开眼,低头看向被自己压在身下的人。
少年微微泛青的下颌就抵在她脸庞,她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觉得皮肤有接触的地方带着烫人的温度。
“哼。”她的声音透着几分了然,像是拿捏住了对方的什么把柄一般,“还说旁人醉了,明明是你自己醉了,站都站不稳了。”
秦九叶说完,整个人便伏在他身上偷笑。
而此刻她若是转过头去,便能看到那把生了锈的刀就横在她颈后半指远的地方,刀身没有从鞘中露出来,刀锋的方向朝外、刀背的方向向里,牢牢撑在她身后,将她同那块生了青苔的石墩子隔开来。
少年依旧沉默着,他的思绪有一瞬间的飘远,陷入一种求而不得后的迷思。
他为何会被扑倒在地?他的刀为何没有出鞘?又为何要护在她的身后?他实在不熟悉这样的招式,也不明白为何自己从未习得过这样的招式、此刻却能无师自通地使出来。
他应该只懂得杀人的招式才对。
女子终于有些意识到了他的异样,抬起手摸了摸后脑勺,随后一把抓住了他的刀鞘,凑近了看起来。
“这刀先前不是还在墙根立着吗?怎么就到你手里了?哦,这是你的刀,不是老唐那把砍柴的刀。不过这么一看,倒也没什么两样……”
李樵转了转眼珠,终于开口道。
“阿姊可否起身来?有些沉。”
秦九叶当然并不沉,但她似乎确实有些晕头转向,又似乎就是故意不想爬起来,徒劳地蹬了几下腿后便停住了,随后凑近了他的脸,一道酒与薄荷混合在一起的气息落在他耳边。
“这是惩罚,你得受着。”
惩罚?什么惩罚?
惩罚这两个字对他来说本是家常便饭才对。可眼下这一种,他可从未见过。
许是见他沉默,秦九叶又低声念叨起来。
“你别不服,这是罚你、罚你昨天夜不归宿,还去私会姑娘……”她话说到一半又戛然而止,转而发起了牢骚,“欸,现在想想,自从捡了你,我这日子过得是越来越不舒心……”
李樵一动不动地仰面倒在地上,他的感官似乎被无限放大了,整个人都被她的声音、气味、温度所包围,无从反抗、无处可逃。
不知过了多久,女子终于发泄完了,像一只蜗牛一样缓缓从他身上爬下来、又坐回了地上。
几乎是下一刻,那少年便迅速从地上爬了起来,末了捂着胸口跪坐在一旁,低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秦九叶转过头去,黑亮的眼睛深处有不加掩饰的困惑。
“你这是怎地了?莫非当真是我那解药配得生猛了些,你这身子有些受不住了?”
她话音落地,对方仍闷不吭声,只有些凌乱的呼吸声不断传来。
少年的侧脸半隐在阴影之中,秦九叶盯着看了许久也没看明白对方的神色,半晌过后突然深吸一口气,语气诚恳地说道。
“你这样千疮百孔的身底子,实在是不适合继续在江湖上混了。不如跟了我,继续在果然居做事,工钱好商量。”
这一回,她再没有移开视线,自始至终安静地看着他,似乎在等他的答案。
李樵终于抬起头来。
女子的脸上落着听风堂今晚八分的月辉,剩下的两分在她身后的屋瓦和池水间流转,明明是最柔和的光影,却将她的眉眼轮廓勾勒得前所未有的清晰。
他自认为最是会看人眼色,可此时此刻,他竟不敢判断她说的是醉话还是真心话。
他想回应她些什么,可他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许久,秦九叶终于移开了视线、扶着膝盖站起身来,语气又恢复了先前那种醉酒寻乐的轻快。
“罢了罢了。你嫌我这庙小,装不下你这尊大佛是不是?”
少年依旧不说话,女子又开始心烦了。
“你为何还不起来?”
李樵顿了顿,如实回答道。
“阿姊说这是惩罚。既然是惩罚,就得受着。”
秦九叶很是沉默了一会,半晌又坐回了地上。
“你这人……实在是无趣。我给你讲个关于我的、有趣的故事如何?”
李樵观察着对方的神色,半晌缓缓摇头。
“还是算了,我怕你明日酒醒了,又要罚我的工钱。”
她瞪大眼睛。
“怎么会?!你过来。”
她不管不顾地把他拉近来,神秘兮兮地在他耳朵根吹气。
“你相信石头会说话吗?”
少年没说话,他的身体就像石头一样僵硬。
女子没有察觉,沉浸在自己想要倾诉的情绪中,压低嗓子继续说道。
“我同你说,我很小的时候,掉进过一个大坑里。大坑里有块石头会说话,是它叫住了赶路的阿翁,阿翁才发现我的。你信我吗?”
不是讲故事吗?既然是故事,相不相信又有什么要紧?
少年还是不语,女子又追问一遍。
“你信我吗?”
他不得已点点头。
“信。”
她十分满意,又凑近了些。
“我的名字是阿翁起的。阿翁说,遇到我的那天雨下得很大,他走近后才发现,那大坑中的石头缝里竟生着一株草,那草有九片叶子,就撑在我头顶为我挡雨,坑中多毒虫蛇蚁,我却能平安无恙。他觉得我和那株草有缘,便给我取了这个名字,希望它能保佑我平安。说来也怪,我虽从小便体弱多病,这些年却也这么活了过来。说明这名字倒是起对了……”她说到兴起处顿了顿,显然是一直没有听到回应,便有些不满,“我都将我的秘密告诉你了,你怎地如此小气?到现在还是不肯说……”
不是他不肯说,是他确实没什么好说的。
李樵轻抿嘴唇,终于还是开口道。
“我不知道我的名字从何而来。给我这个名字的人只告诉我是哪两个字,或许她自己也不知道这个名字的意义,或许这名字本就没什么意义。”
秦九叶的声音越来越低,脑袋几乎快要垂到他的肩头。
“怎么?你也有个脑袋糊涂、不记事的阿翁吗……”
李樵看了看女子头顶野草般新长出的碎发,转而将视线投向虚无的夜色之中。
“我没有阿翁。这名字,是我自己用命换来的。”
虫鸣声再次止歇,小院陷入短暂的寂静。
女子的呼吸渐渐变得平缓,整个人靠在那少年身上,而那少年的背影早已同那芭蕉树下的阴影混作一团,就连边界也变得模糊。
“阿姊,我也给你讲个故事如何?故事而已,你听后不要放在心上,酒醒过后便忘了它。”
身旁的人在睡梦中啧了啧嘴,似乎是在回应他。
“从前有一处地方,那里只有夏冬两个季节,却有一棵终年盛开不败的桂树。那里有这世上最珍贵也最邪恶的宝物,由长着尾巴的月神日夜守护,外面的人想进去,里面的人出不来……”
月色静谧,少年低声说着些什么,但女子却再也没有回应了。
96、二审
次日清晨,陆子参敲响听风堂大门的时候,秦九叶还在床榻上昏昏沉沉爬不起来。
自从当上果然居的掌柜,她几乎从未赖过床,更没有过一顿胡吃海塞后宿醉的经验,即便捏着鼻子灌了几碗茶汤,仍然觉得头痛欲裂、肚里翻腾,没走几步便觉得不对劲,连忙冲向茅房。
茅房外,金宝不知何时也爬了起来,还没走到天井旁便脸一绿,抱起老唐那只青釉空花盆便翻江倒海地吐上了。而秦九叶方才倒空肚子从茅房走出来,听见那声音又被勾起胃里的酸意,挤上前为自己寻了个位置,也跟着吐起酸水来。
两人一左一右、轮番干呕了一阵,直到再吐不出什么东西来,才一脸菜色地放开那只花盆。
秦九叶抬起眼皮,看到金宝那张浮肿大脸的瞬间,昨夜某些片段突然断断续续闯入她的脑海中来。
她依稀记得自己陪着这棒槌忆苦思甜、直抒胸臆,末了大哭了一场,直到唐慎言受不了扔了只鞋子出来,方才罢休。之后她将金宝拖回屋里,又独自偷偷摸进小厨房,将那剩下的两坛大庐酿喝了个七七八八。喝着喝着有人回来了,似乎是李樵。她颇有气势地例行询问了一番,再之后的事……
秦九叶狠狠摇了摇发昏的头,几乎能够听到那支离破碎的记忆在自己脑袋里晃来晃去的声音,听起来比果然居米缸里那点陈米还要稀碎。
这大庐酿简直堪比那医书上记载的麻沸散,几坛下去直接让人断了片,她真该抽空去那银泉酒坊取取经,说不定能有些意外收获。
就在她沉思间,唐慎言打着哈欠向茅房走去,经过时不咸不淡地交待道:李樵天还没亮便离开了,说是果然居的灯油用尽了,要去东市买些备上,临走前在小厨房煮好了稀饭,放在柴锅里温着。
当事人不在,而且仍在好好做工,一切看起来并无什么不妥,总归应该是没出什么大错才对。
大门外,那克己守礼却有几分死心眼的陆子参又敲起门来,听着比方才急促不少,其间夹杂着几声浑厚的问询声,震得听风堂屋瓦上的灰都要落下来。
秦九叶再无暇多想、也没有胃口吃那稀饭,银子的力量驱使着她的身体,她竟只花了一盏茶的工夫便收拾好了自己,随后匆匆离开了听风堂,跟着陆子参再次去到了那郡守府衙。
早日查明真相结案,早日拿到银子功成身退,眼下没有什么比这件事更重要的了。
地牢入口处,陆子参瞥了那面色憔悴的女子一眼,再次确认道。
“虽说是督护教我唤你前来,但秦姑娘若是不想来、大可以直接告诉我。这审问的事你确实不必一直跟随,之后查阅审讯记录的文书也是一样……”
秦九叶故作深沉地点点头,没敢开口说话。她怕自己再多说几个字就要当场吐出来。
陆子参面色复杂,犹豫了片刻才继续说道。
“这苏凛固然可恶,但督护审讯向来是很有原则的,从不滥用私刑,更不会意气用事,一会秦姑娘可千万要控制好自己……”
秦九叶知道陆子参是在提上次地牢的事,但她仍是没说话,只用自己那双有些浮肿的眼看向陆子参。
她实在有些不明白,那苏凛杀人抛尸不知悔改,挨个巴掌也能算得上受刑?她一个瘦弱宿醉的弱女子,到底有什么能让他一个五大三粗的参将再三忌惮的呢?
陆子参读懂了那眼神、终于不再多言,领着她穿过那日熟悉的石阶进入地牢深处。
不过是两天两夜没有见光和吃东西,这位先前还不可一世、破口大骂的苏老爷,今日乖得像是羊圈里的一只羊,新长出的胡子几乎将鬓角连了起来,眼眶也深深凹了进去,整个人再没有先前那样嚣张的态度了。
陆子参将一碗清水和一个馒头放在他面前,他便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但许是他从未这么狼狈地吃过东西,没塞几口便被噎住,咳了半天才缓过劲来。
他再顾不上自己那华贵的衣衫,就这么直接坐在地上,盯着手里那半个馒头,突然干巴巴地笑起来,笑了一会终于停下来,抬眼看向那端坐在讯椅上的年轻督护。
“我若开口,督护是否就能放苏家一马?”
邱陵神色如常,闻言淡淡回答道。
“那要取决于你能告诉我们什么。”
苏凛沉默片刻,一边继续往嘴里塞着馒头、一边头也不抬地说道。
“苏家生意做得不小,不能假外人之手,凡是赚银子的事大都要由我亲自操持。我虽惦念母亲,但也常常月余不能归家,府中大小事务都是由沐芝那丫头经手的。母亲自小也疼爱她,病重以来的每日起居都由她亲自督管,想来她也是救亲情切,这才一步步铸下大错。沐禾向来不敢违逆她,培远倒是常同我一起为生意上的事奔波,府中这些弯弯绕绕向来是不知晓的……”
苏凛话还未说完,秦九叶已止不住嘴角的冷笑。
不过因前日便已见识过,她此刻已不会为苏凛的厚脸皮而感到震惊了。
这人都已到了如此境地,还不忘诉说自己“养家”的辛劳,一招过河拆桥便将辛苦卖命的女儿推出来顶罪,顺带把自己同那烂泥扶不上墙的傻儿子摘出来,简直无耻到了极点。
那厢邱陵显然也听出了苏凛话中的推脱之意,开口打断了对方大段大段的“自白”。
“和沅舟发病后第一次在桑麻街杀人并回到府中,你也全然不知此事、全是苏沐芝蓄意隐瞒吗?之后和沅舟病情恶化,又袭击并杀死了上门问诊的康仁寿,你忧心牵连苏家,毁尸灭迹后一番巧妙设计将罪责扣在他人头上,又亲自赶来府衙提走苏沐禾,也是苏沐芝在背后指使吗?再之后我奉命督查此案,事情未如你所料发展,你便费尽心思四处遮掩,不惜大办寿宴、邀我前去,只为摘清和沅舟的嫌疑,察觉事情可能败露便派府中杀手来果然居灭口,之后又抛下一家老小独自跑路,也是苏沐芝一力促成的吗?”
苏凛不说话了。
他也确实无话可说。只是他仍有些不甘心,不甘心于自己最后竟败得这般颜面扫地。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点道理你们不会不懂,又何须摆出这副姿态来?”
苏凛恨恨抬起头来,望向那个前日给了他一巴掌的女子。他叱咤商场多年,最是会挑唆情绪、拨动人心,反击的话几乎立刻便从口中流出。
“你们一个个的这般尽心尽力要深挖这案子,难道只是凭着一口正义之气、一颗公德之心?你这村妇,还不是因为你那送菜的老翁卷入其中,你为了救他,这才费劲心思要将苏家拉入火坑!若那日康仁寿死时,你阿翁并未当差,整件事同你毫无干系,你可还会在这里冠冕堂皇地责问于我、反反复复要置我于死地?!而你,堂堂断玉君,还不是养在平南将军府中的一条狗,一心只想着如何邀功才能步步高升,为此迫不及待与我割席、大义灭亲!”苏凛越说越激动,那张先前看起来温文尔雅的脸早已变得扭曲,“这世上谁人不是如此?我也只是为亲情所驱使,只要能让我母亲活下去,我做什么都愿意!”
秦九叶顿住了。
她知道苏凛已经被逼得开始发疯,但他的话并不完全是“疯话”。
他说得没错,如果秦三友没有牵扯进来,如果那日樊统没有差人一早将她从果然居提到郡守府衙问话,如果她没有被当堂扣上谋财害命的罪名,她确实不会对此事这般执着、用尽力气、乃至一步步走到今日。
但是……
“你口中所言,并非秦姑娘的过错,自保求生而已,有什么好苛责的?平南将军对我有知遇之恩,我为其尽心做事亦没什么可耻之处,难道不是吗?”
邱陵的声音突然响起,他望着苏凛,表情依旧没什么变化,仿佛在陈述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秦姑娘并没有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而害死旁人,我也从未滥用官职草菅人命。做人总得有些底线,不要为自己的卑劣寻借口,更不要试图将旁人污名化,以证明自己乃是无罪。”
秦九叶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没有望向那端坐在面前的挺拔身影。
她不敢去看他说这话时的神情,既害怕自己因此而生出些不该有的希冀,又担心自己的希冀最终还是会落空。
若说此刻她心中没有一点触动,绝对是假话。
但她还没有自作多情到会因为对方为自己说了几句话而不可自拔。她明白邱陵之所以会说这些话,并不是为了她,而是因为他就是那样的人。
那样不偏不倚、不卑不亢、近乎绝对公正之人,如今在九皋城简直找不出第二个了。
秦九叶仍有些出神,那苏凛却已冷笑着开口。
“督护年纪尚轻,自入书院读书、到入平南将军麾下、再到出行伍入朝中,一路平顺,怕是从未经历过挫折,更没身处过绝境。所谓底线,是在你有选择的时候才能守住的。若有一日你走投无路、至亲遭遇劫难,你便会理解我今日所作所为。”
一旁的陆子参闻言,不由得狠狠啐了一口。
“我随督护审案,也见过不少犯人,什么爱恨情仇、家事恩怨都可当做是借口,今日倒是头一回听到有人用亲情孝道当做挡箭牌。你母亲与儿子是亲人,苏沐芝与苏沐禾便不是了吗?你让你的女儿为自己的孽债打掩护,一个连自己的女儿都不愿庇护的人,又怎会真的懂得其中真情?只怕是亏心事做多了,想着用这不花银子的孝心在阎王爷那里买个好吧!”
苏凛脸色僵硬,但嘴上仍说个不停。
“苏沐禾何等精明,哪里需要我来庇护?!和她相比,沐芝都要逊色几分才是。想当初,我独自来九皋闯荡,在药堂起早贪黑、驿站亲自押货的时候,是母亲操劳照料这个家。我不求自己活多久,但求她能长寿、让我尽孝。现在我有这个能力,就要给她最好的。而她苏沐禾生来便享受着苏家带给她的舒适安逸,岂能不知回报?就好似督护在行伍中得了邱家旧识的庇护,又可有为家族承担过什么?若是没有,自然不会明白。”
这苏凛不愧为一把诛心的老手,三言两语瞬间化为利刃直插邱陵的痛处。
这些隐秘之事外人并不知其中细节,但秦九叶却觉得自己并不需要知道太多,也能看明白这苏凛的险恶用心。
她根本没让苏凛的话音落地太久,几乎是立刻便丢出一串反问来。
“苏老爷口口声声说自己心系母亲,敢问过去这半月来,她都用过什么药?那药一日服几次?药煎好后是何颜色?尝起来是酸、是苦、是涩?”
只见那苏凛方才还一副义愤填膺、慷慨陈词的模样,此时却像是喉咙塞了棉花一般说不出话来,张着嘴支吾了半天吭哧不出半个字。
秦九叶目光如炬,站起身来一步步走向对方。
“苏老爷答不上来,我来替你答如何?自你母亲病重,你一次都没有近前服侍过,都是假借仆人之手伺候着。至于后来,她变成了现如今这副模样,你更加不敢接近,每每送药给她服下,都要使唤下人去代劳。苏老爷的孝悌之心,还不如我们村中五岁孩童,她至少愿意每日去村头井里挑水给她卧床的母亲,风霜雨雪、酷暑寒冬都没停过,也不嫌弃她卧床久了身上的酸臭气味,夜夜为她捂脚暖床、驱赶蚊蝇。就算是谈孝,你也不配!”
“你、你、你个伶牙俐齿的臭婆娘!竟敢、竟敢将我同一个村姑相提并论!”那苏凛已是气极了,口不择言起来,身上那股与生俱来的优雅自持不见了,只剩下恼羞成怒过后的不堪,“你懂什么?你懂什么!我为了求那秘方,付出了多少……”
他说到一半,显然意识到了什么,声音戛然而止。
然而秦九叶已捕捉到他口中那两个关键字眼,整个人不由得一顿。
“什么秘方?再说一遍。”
97、秘方
秦九叶的质问声回荡在地牢间,苏凛却整个人颓然跌坐回地上,再不肯开口说话。
一旁的邱陵望见女子面上焦急的神色,眼神示意对方稍安勿躁,自己缓缓起身、上前对那苏凛说道。
“你那几艘装了毗罗香的船已被尽数扣押。毗罗香料乃是禁品,一旦被发现轻则罚没家产,重则全家杀头充役。你都城那位贵人很快便会知晓,随即猜测你已败露,若是再听闻你被关在府衙地牢多日,是否会进而怀疑你已将他供出?到时候只怕就算你能走出地牢,不到半日工夫便会横死街头,而你府中亲眷也一个都逃不掉,最好的下场便是被发配极北苦寒之地服徭役,也不知能撑过几个年头。”
毗罗是一种产自南域的香料,性阴寒,久焚入骨,令人燥热生瘾,曾为贵族们冬日踏雪享乐时的必备香料,一两可抵万金,后来出过人命后便被渐渐禁止,这些年除了黑市中偶有流通,已无药商敢贩卖。
秦九叶心下暗叹:这苏凛当真好大的胆子,只怕苏家如今屁股底下的金山,有一半都来自于此物。
那厢苏凛被揭了老底、断了后路,蜷缩在地上的身形颤了颤,随即发出一声压抑的怒吼,半晌又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嘴角。
“罚没家产算得了什么?杀头充役又算得了什么?胜者为王败者寇,痛快赴死、亦或在苦役中熬一熬,总好过被人大卸八块、扔进河中喂鱼。”
这话看似是在顺接邱陵提及的孝宁王府,可当中却多了许多细节,譬如“喂鱼”这两个字眼,莫名便让秦九叶想到了那陈尸二水滨的康仁寿。苏凛说话时的语气就仿佛亲眼见识过那种手段一般,而孝宁王府此前应当并没有理由恫吓苏凛这个跑腿做事之人,就算出手威胁也用不着如此野蛮原始的手段。
秦九叶敏锐察觉到了对方言语中隐含的深意,七分肯定、三分试探地说道。
“你船上的香料确实是运给孝宁王的,但那秘方却不是他给的。你所忌惮的也另有其人。”
她此言一出,那苏凛面上又是一阵抽搐,半晌才抬起头、眼神阴沉地望过来。
“我若将一切据实相告,又能得什么好处?”
邱陵显然一早便有所准备,当即沉声道。
“我可从孝宁王手中保你一条性命,你家中老小也尽量不予牵连。至于旁人……且看你如何交待。”
然而苏凛却并不领情,一声轻哂道。
“督护查了这许久,应当明白这运送香料一事向来隐秘,从头到尾只有苏家经手,王府上下一直都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你便是将我挫骨扬灰,也挨不着他分毫,而我家人对此并不知情,他又何必多此一举地跳出来对我赶尽杀绝?你只需秉公执法,将我收押归案,便可做了这顺水人情。”
商人卑鄙无耻的一面在苏凛身上显露无疑,即使到了这一步,他仍在想着如何讨价还价。
邱陵一时沉默,一旁的秦九叶却突然开口。
“你难道不想治好你母亲吗?”
苏凛一愣,随即发出一阵桀桀笑声,笑声中的不屑与嘲讽之意呼之欲出。
“就凭你?就凭你也敢说出这种话?我凭什么信你?!凭什么!”
秦九叶神色平静,一针见血道。
“你连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都能轻信,又凭什么不能信我?”
苏凛双目圆瞪,那双本该温润理智的眼中血丝密布、瞧着分外可怖,就这么一眨不眨地看着秦九叶,似乎要将她身上看出两个洞来。
许久,他终于还是垂下头去,声音变得有些空洞麻木。
“你们想知道什么?”
邱陵与秦九叶对视一眼,沉声发问道。
“你给和沅舟服下的秘方到底从何而来?”
苏凛舔舔干裂的嘴唇,声音不自觉地压低了。
“那可不是有银子便能搞到的东西,而是真正秘而不传的方子。他最早找上我的时候,似乎便已知晓我暗中为孝宁王府偷运香料一事。他说他懂我的困境,愿意赠我一副药方来救母亲,作为交换条件,我日后要帮他一个小忙。”
邱陵听闻此处不由得眉头轻蹙。
“莫要将自己说得这样无辜,你是何等精明之人,怎会轻易接下一个不知底细的外人喊出的价码?”
苏凛没什么感情地挑了挑眉,尽管已身陷囹圄,却仍对那“精明”二字感到很是受用。
“我追问过他,他只说到时候需要借我的船运些丹砂和药材,倒也并不急于一时。丹砂虽是禁运之物,但到底不是什么要人命的东西,而我为孝宁王做事多年,自保的手段还是懂些的,母亲那时又确实病得厉害,我觉得此事值得一试,便答应了他的交易。一开始,我对那方子并没有抱着太大的希望,谁知母亲却出人意料地好了起来,我这才明白这东西的厉害之处,可谁承想事情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说到此处,苏凛瞳孔震颤、似乎想起什么,额头又冒出冷汗来。
秦九叶见对方的样子心中便已明白了几分,冷声开口道。
“看来你也是亲眼见过你母亲发病的样子的。既然那秘方已经出了问题,你又为何还要迷信至今?”
“因为母亲毕竟是好过的。而且那人将秘方交于我之后,便曾告诉我说,服下后若有任何奇怪症状,他自会差人上门帮忙诊治,我自然觉得事情仍在掌握之中。那日问诊之前,我虽与回春堂有过往来,但与康仁寿并不熟识,就算事后有人查起来,避嫌也避得刚刚好。我本以为一切都能顺利解决的,哪里想得到……”
“你以苏沐禾作幌子,实则召人入府为和沅舟问诊一事,府中还有何人知晓?”
“此事一直是内院的大丫鬟心俞经手,她做事向来利落,也不会问东问西。我还曾让她悄悄去查过康仁寿的底细,她说并未发现什么异样……”苏凛说到一半突然顿住,随即恍然开悟了什么,声音变得尖细起来,“是她!那贱婢也是同他一伙的!他们、他们合起伙来骗我!”
自诩精明狡诈、从不做亏本生意的苏大当家今日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他被人算计了。而且算计他的人,还是他口中的一个“贱婢”,这怎能让人不感到讽刺呢?
他自以为站在高处、睥睨一切,到头来机关算尽得到的这点便宜,不过是旁人一早喂到他嘴边的饵料罢了。如今他已没了用处,任他在这不见天日的牢笼中如何挣扎,也不会有人对他多看上两眼。而他曾经也是这般冷酷地践踏那些他口中的蝼蚁。
邱陵似是全然瞧不见对方脸上的神情,继续冷声追问道。
“你说的这些都是什么时候的事?交于你秘方的人是何模样?你们是在何处交接的?”
被从内到外反复撕扯的苏凛已经疲惫不堪,就连愤怒和不甘都没有力气坚持下去,再开口时,声音仿佛是凭本能发出的一般。
“他第一次来寻我,约莫是惊蛰前的事,正式将药交给我却是一个多月前了。我只知晓对方是个男子,其余的一概不知。”
惊蛰……也就是大约三个月前,那不就是清平道血案前后不久的事?这一切难道只是巧合吗?
秦九叶心跳得有些快,那厢秋陵的声音已然严厉起来。
“他既交于你东西,你怎可能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他与我联系从来只用书信,只许他来寻我,不许我去寻他,送信的都是这城中乞儿,泥鳅一样狡猾,压根查不出什么来。取方子的那夜,他让我独自到后门巷口等着,有人蒙了我的眼才让我上车。马车在城中走了很久,也不知是否饶了圈子,最后似乎是在一处院子里将东西给了我,然后又原样将我送回府上。我对此也并非全无防备,所以一早派了人跟着,可、可等回到府上才知晓,那几个护院还没跟出巷口便被砍了脖子,头被直接扔到了我房门前,血浸到台阶里半个月都洗不净……”
那苏凛说到此处,脸上的肉止不住地抖了起来。
他做药材生意,这些年也见识过一些商场上肮脏卑鄙的手段,可他到底只是个想赚钱的生意人,同那些日夜与杀戮鲜血打交道的野蛮人来自两个世界。
秦九叶看着眼前神情萎靡、一败涂地的中年男子,想到此人前几日还是那令她狼狈遁走的一家之主,心中也不免觉得唏嘘。
苏凛信奉至高无上的权力,将一切秩序归于出身尊卑,只是他用金钱构建起来的城池在对方面前是如此不堪一击,那是一种近乎荒蛮的威胁和碾压,对方信奉的是一种他不熟悉的游戏规则。
而另一边,年轻督护也陷入短暂沉思,似乎对这幕后之人究竟来自朝堂还是江湖开始了一番猜测,秦九叶见状,接过话头继续问苏凛道。
“对于那院子,你可还有些记忆?”
苏凛沉默片刻,但似乎也没能想起更多、双目依旧无神。
“没什么印象了。只记得院子的门槛似乎很高,我走进去的时候绊了一下、差点摔倒。那天好像刚下过雨,地面上落了什么东西,踩起来有些硌脚,黏糊糊的。四周很潮湿,潮湿中又有股怪味……”
门槛高、地面黏糊糊、有股奇怪的味道。仅凭这三点若想在九皋城中成千上万处宅子里找到那院子,必得费上一番工夫。何况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那人想必也不会停留,定已清理完可能留下的痕迹了。
只是为何要上门接人、还要约在外面交接呢?先前既然送过信,直接派人将东西送到府上岂非更简单?难道只是觉察到了什么,所以不想引人注意吗?
秦九叶心中的疑惑不减反增。她觉得苏凛没有说谎,但他目前能够提供的信息可能也就只有这些了。
先前她花了一整晚的时间、不眠不休地将苏府中搜集来的药方和诊录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其中不乏一些稀奇古怪的偏方,但也并非闻所未闻,显然并非苏凛口中提及的那味秘方。
来历如此神秘的东西,想来也不会出现在苏府其他人的视线中,除了那逃走的“心俞”,苏府中的真正知情者恐怕只有苏凛本人了。
“那秘方呢?你是否单独收起来了?眼下在何处?”
苏凛的脸上呈现出一种割裂的情绪,一面是他对自己目前的处境的绝望,一面却是一种死也不想吐露秘密的执念。
这一切秦九叶都看在眼里,只觉得对方脸上的神情说不出的奇怪。
对于苏凛这样习惯身处上位之人来说,他连如何上当受骗、被人威胁都愿意讲出来,为何那害了他母亲的东西他却想藏着掖着?
但很快,她便明白了那种奇怪神情背后隐藏的东西。
古往今来,追寻长生不老之药的帝王、渴望能够飞升成仙的修道者不计其数。人总是对未知的东西怀揣恐惧又心生向往,明明为此牺牲了一切却仍觉不够,总觉得并非是自己信奉的东西出了谬误,只怪自己还没有寻到一切的终极之解。
秦九叶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说道。
“人活在世,罪债能逃,恩怨能逃,唯有生老病死是逃不开的规则道理。人非草木,没有荣枯往复,衰老便难还童,身死便是魂散。没有什么秘方能令人起死回生、永远摆脱疾病和衰老,否则那千座神祠应当早就破败、万盏佛灯何至于长明至今?”
她的话中带了刺,苏凛却一改方才焦躁的样子,只深深看她一眼,随即便移开视线,口中喃喃自语着、显然仍困在自己坚信的某种事实中。
“我也是同药材打交道的人,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但那秘方绝对不同以往,你若亲眼见识了,必会同我一样惊诧震撼。原来这世上当真有神迹的存在,先贤为之折服都是有原因的……”
神迹她确实没见识过,倒是见识了那笼子里的和沅舟。
秦九叶闻言不禁冷笑。
“既然是个如此好的东西,你又为何只将它用在你母亲身上?没有自己亲自尝试一番?”
“因为秘方只有一份,用过之后就没有了。”苏凛边说边露出一个有些古怪的笑,随后继续说道,“事到如今,我说什么你们也不会尽信。我房间西北角的墙壁中有一处暗格,你们大可亲自去看。”
什么叫方子只有一份?难道是其中的哪味药引或是入药的药材不易寻到、再难凑齐?
秦九叶心中有着一闪而过的疑惑,一旁的邱陵示意陆子参速速去苏凛所说的房间确认,她便也跟着转过身去。
就在她要离开前的一刻,那苏凛突然开口,空洞的声音中隐约残存着一丝侥幸。
“我母亲……可还有好起来的可能?”
秦九叶的身形一顿,随即转头望向那跪坐在囚牢中的中年男子。
他曾将她看做蝼蚁、一只可以为他遮掩罪行的羔羊,眼下却又在绝境之中寄希望于她,盼着她的医术能够逆转乾坤、拯救他的母亲。
这一切的一切都令人觉得荒谬,而荒谬或许才是人性的本质。
秦九叶终究没有回答苏凛的问题,因为她明白这个问题眼下并没有答案。
行医多年,她明白了一个道理:有时候救活一个病人、和令一个病人恢复如初是两件全然不同的事。
她可以帮断了筋脉的剑客接上骨头,但他仍可能会拥有一截不太灵活的小指;她能为窦五娘开方子止咳顺气,却无法将那沉疴病灶彻底祛除;她可以尝试用各种法子延续和沅舟的生命,但那又如何呢?和沅舟的身体仍落在那不知名的恶疾手中,它令一名垂暮老者变成了一个没有灵魂的怪物,再不能以一个正常人的身份与这世间好好告别。
活着确实是这人世间一等一的大事。但失去了灵魂和自我的存活,无异于行尸走肉。这样的生存,是否还值得用尽一切乃至血肉牺牲去延续呢?
秦九叶思绪翻涌,脚下的步子也迈得滞缓,几十步远的距离被她生生走出了半刻钟。
陆子参站在石阶处等她,见她脸色难看的样子,不由得低声开口询问。
“秦姑娘还好吗?你脸色看起来有些……”
“无碍,宿醉罢了。”她摇摇头,又立刻将话题引回了案子上,“是我先前忽略了方子这件事。如今来看,所谓的秘方可能并不真的只是药方,而是别的什么东西,一会我随你去那苏凛的房间看过应当就能有些头绪了。和沅舟一定要看牢了,她是眼下查明这一切的关键,之后我会先开一组方子试一试,只是以后少不了需要在旁观察记录……”
她一口气说到一半,突然觉得有些异样,抬头一看,陆子参果然在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望着她。
秦九叶摸了摸脸。
“我的脸色当真那么难看吗?”
陆子参挠了挠头,小声说道。
“不是。只是你方才的样子,简直同我们督护有十分的相似。不止如此,你同督护站在一起审案时,也有些说不出的默契。”
是吗?他们很像吗?或许喜欢拼命做工的人,都差不多是这个样子吧。
秦九叶不想平白让对方误会什么,只清了清嗓子正色道。
“审案的事还得是你家督护亲自定夺,我怎可越俎代庖?话说这些差事是否本该你来做?怎么倒成了我替你?这薪俸到时候可怎么算才好……”
眼见这女子一言不合突然便开始掰扯银子的事,陆子参瞬间头大,正有些发愁要如何将这一篇揭过去,突然便听地牢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很快,一个瘦高身影便从石阶上冲下来,正是那日一同吃过饭的郑沛余。
他显然是狂奔进来的,但要开口前还是望了望地牢尽头的那间牢房。秦九叶看见了他的脸色,心中顿时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陆子参瞬间会意,快步走到那石室前将还在继续审讯的邱陵带了过来,郑沛余立刻低声禀报道。
“禀报督护,那苏老夫人方才突然呼吸急促、倒在地上,浑身抽搐似地挣扎了片刻,便咽气了!”
秦九叶心中一颤,一旁的邱陵已迅速迈上台阶、消失在地牢出口,陆子参和郑沛余见状也连忙跟了上去。
秦九叶步子小些、微微落后半步,离开那昏暗的走廊前的最后一刻,她不由得回头望了望苏凛的方向。
她知道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一个普通人几乎是不可能听清他们方才的对话的。
然而人有时候就是会有一些奇奇怪怪的直觉。那扇牢门后的苏凛明明没有听清任何一个字,却似乎已经预感到了什么,整个人仿佛一瞬间褪了色、变得灰败起来。
“出、出什么事了?”
黑暗深处不断传来苏凛的质问和喊叫声,只是这一回,他无法再等来任何一句回应。
98、试验品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这八个字,便是如今苏家的写照。
期盼中的鸡犬升天没有等来,却在短短几天之内便接连遭遇剧变。先是牵扯进命案、全府上下被彻查,随后便是方才过了八十大寿的老夫人无端暴毙,却因为家中变故,连丧事也不敢大办,只在门前挂了几只纸灯笼。
有人说,苏家之所以这般匆忙狼狈,也不全是遭了难的缘故,而是因为那郡守府衙关着的杀人犯正是死去的苏家老夫人。可这说法实在有些立不住脚,那老夫人就算身体再硬朗也有八十的高龄了,怎可能当街杀人呢?又有人说,这正是这案子的古怪之处呢,所以那新来的督护才会这般谨慎,迟迟没有将案子的进展和结果公之于众。
整件事不多久便传遍了九皋城,街头巷尾一时热议,而这热议中的苏府眼下却冷清得能在仲夏时节结出一层霜来。
屋檐下的白灯笼无声随风晃着,檐角的铜铃铛被取了下来,庭院中一片死寂。
郭仁贵一身麻衣,哭天喊地地闹了半日后便“恰好”晕了过去,至今仍未醒来,陆子参等人无法,只得叫了内院的丫鬟出来挨个审问,就连苏凛那位深居简出、成日礼佛的正室夫人也没有落下。
一众女眷神情凄楚地进进出出,而男人们却似乎商量好了一般,一个个的都闭门不见人影,细问起来各有各的理由,简直让人挑不出错来。丫鬟小厮们则一脸茫然地看着这一切,他们当中有许多人至今也不肯相信眼前发生的事,不相信苏凛入狱,不相信和沅舟已死,不相信苏家已不能给他们庇护。
可这一切,秦九叶再清楚不过了。她是用自己的双眼亲自确认过的。
和沅舟的死来得太过突然,她同仵作再三确认后才接受了这个事实:和沅舟身上并无其他外伤,确实是暴毙的,而非死于哪个江湖高手的暗杀。但根据当日看守的士兵所述,和沅舟死前曾剧烈挣扎过一盏茶的时间,这便不排除有其他可能。
比如,杀人灭口。
而杀人不一定要见血,用毒者只需调整好剂量,便是最高明的仵作也未必能看出端倪。
秦九叶望向眼下正跪在祠堂正中的那名叫眉冲的丫鬟,耳边则是陆子参接连不断的讯问声。
她能从对方保养得当的头发和双手上看出,这跟着苏沐芝的大丫鬟曾经是多么的风光,平日里在这后院中呼风唤雨,除了老爷和老夫人,只怕没几个人能给她脸色瞧。只是如今局势逆转,就连郭仁贵这样的小人也能趁机踩她一脚、将她推出来挡刀子。
眉冲自始至终都咬着嘴唇,咬出了血也没有察觉,秦九叶见状叹口气,趁陆子参同手下核对笔录时,走上前给地上的人递了条帕子。
那眉冲抬头看了她一眼,没有接过、自己抬手擦了擦嘴。
“你不必如此惺惺作态,想问什么便问吧。”
秦九叶也不勉强,将手收了回来,开门见山道。
“你方才说,老夫人之前的起居饮食都是那心俞负责的,除她之外,旁人当真都未曾经手过?”
“你不信我说的话?”眉冲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有些讥讽的笑,开口时声音却有藏不住的疲惫感,“心俞那丫头看着得体,实则最是心狠手辣,占到手里的东西绝不肯分给旁人。不过我见多了她那样的人,怎可能放任她在后院撒野?早早就盯着她了。”
身为府中奴婢,主子获罪、她也朝不保夕,但她没有抓住机会便为自己开脱,这反倒令秦九叶对她说的话多了几分信任。
“我信你,你说的话比那郭仁贵的听着可信多了。”沉吟片刻,秦九叶突然想起什么,“先前那康仁寿来问诊的时候,应当是开过药方的,我却没在诊录中见过。你可知道那方子在何处?是被那心俞偷藏起来了吗?”
眉冲的神情明显一顿,随即用一种有些滞缓的语气开口道。
“没有方子。”
秦九叶一愣,心头那股预感更加强烈,她连声追问。
“怎会没有方子?”
一旁的陆子参此时也凑了过来,却听那眉冲随即说道。
“因为康先生直接给了丹药,说是回春堂特有的还阳丹,极珍贵的,每日只可服一粒,说是可以当即缓解症状……”
听到这,陆子参显然也意识到了什么,瞬间变了脸色。
“那还阳丹呢?现在在何处?”
眉冲顿了顿,如实说道。
“他装在一只金葫芦里,先前一直在心俞那里保管着,连我也碰不着。”
秦九叶恍然后退半步,心道自己方才推测的一切都对上了。
只是眼下那心俞下落不明,金葫芦自然也无从查起了。不过从和沅舟的死状不难推断,那葫芦里装的定不是什么还阳丹,而是杀人的毒药。毒药只需控制好剂量给出,不仅可以短时间内压制症状,还可温水煮青蛙地将人灭口,可谓两全之法。
讯问中止,那眉冲被带了下去,空荡荡的祠堂里只剩秦九叶和陆子参两人。
秦九叶坐在祠堂正中那把成色上等、雕工精美的檀木交椅上,一时间思绪难平。
许久,她才喃喃开口道。
“我本以为康仁寿是在探查过和沅舟的情况后,才做出了某种决断,可如今来看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他是带着那金葫芦去参加问诊的,说明他一早便带了杀意。他、或者说他同那心俞背后的人,根本不打算让和沅舟活着闹出更大的乱子。”
陆子参脸色也有些憔悴,才不过几天,他手头那小本本几乎要被填满了。眼下他眉头紧锁,声音中带着疑惑。
“可既然如此,让那心俞直接动手难道不是更稳妥的方法?就算那和沅舟再难对付,杀了她对于一名江湖杀手而言,应当也算不上什么难事。”
“或许是不想暴露自己的暗桩?又或者那背后之人怀疑心俞、觉得她办事不力?”
秦九叶说完,自己也觉得有些牵强,兀自摇了摇头。
所谓两害相权取其轻,暗杀这种事总能想办法遮掩过去的,何必大费周折将康仁寿这枚棋子拉入棋局呢?而康仁寿死后,心俞没有立刻逃走,这也说明她并没有因此感到不安。所以康仁寿到底在其中起了什么作用?他一个药堂掌柜,又不是专攻杀人之术,难道只是去送毒药的吗?
“等下。”秦九叶突然从那交椅上站了起来,原地立了片刻才缓缓开口道,“康仁寿是药堂掌柜、是医者,我们怎么能忘了这一点呢?”
陆子参仍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是说,康仁寿确实是去问诊的?”
“没错,所谓的问诊并非只是个幌子,只是这背后之人在派出康仁寿之前,便已经知晓那和沅舟的病很是凶险,所以他一面要康仁寿观察记录下和沅舟的病情病症,一面要其判断形势,必要的时候杀人灭口、不留痕迹。”
陆子参终于露出恍然的神情,掏出随身的小本本飞快翻找着先前的笔录,声音中难掩激动。
“但他不想暴露自己,所以要寻康仁寿这样远离江湖之人做事,所以要辗转通过听风堂传递任务,所以要一早在苏府中安插心俞这个暗桩!心俞早在大半年前便进了苏府,如此来看,那人一早便挑选好了下手的对象!”
陆子参语速飞快,秦九叶的声音却开始变得有些干涩。
“是的,苏家从一开始便在局中了。就算苏凛第一次不上钩,他们也总有后招等着他。”
或许不仅是苏家。她还有一个更大胆、更可怕的联想猜测。
一个人明知一样东西凶险,为何还要将它给到另一个人、还记录下他中招之后的种种症状呢?两者若无私仇,便只有一种可能:因为他要做实验。他在利用这些活生生的人命做一种实验,而和沅舟便是试验品之一。
既然是实验,那只挑选一样试验品显然是不足以得到可靠的结果的,他还需要更多不一样的参与者,最好是一些身强体壮的、筋骨耐受力强的人。
比如江湖中人。
所以不仅是苏家,那清平道上惨死的方外观观主元漱清、宝蜃楼中一众你死我活的江湖客、遭遇神秘公子的李樵……都是如此。他们不是被灵丹秘药惠及到的幸运儿,而是被精挑细选过的试验品。有人躲在看不见的角落,冷冷看着他们从残缺到“圆满”、从病重到“痊愈”,又即将从“圆满”和“痊愈”走向万劫不复。
当初她为了用计将苏凛逼出来,曾杜撰过一则小道消息,说得是那宝蜃楼元漱清宝箱里的东西最终落在了苏家手里。
那本是一段天马行空的编排,可谁知却一语成谶、于无意间早早揭示了真相。
这一连串的事不仅很可能出自同一人手笔,还是一盘精心排布、有的放矢的棋局。执子之人并非见招拆招,而是一早便落子定音、决心要将一切推向某个既定的结局。
秦九叶的脖颈上渗出一层冷汗来,她盯着窗外屋檐下那一排苍白的纸灯笼,突然觉得它们好似一张张没有表情的人脸,正在风中凝视着她。
陆子参仍对着自己的本子冥思苦想,纠结着那得不到答案的最后几个问题。
“所以这幕后之人究竟想做什么?又是从哪里接触到和沅舟这种怪病的?”
秦九叶眨眨眼,声音不自觉地从嗓子深处流出。
“两种可能。一种,他还见过其他病人,所以熟知这种病可能会产生的一些症状。另一种……他自己也是个病人。”
“说得不错。”
邱陵的声音冷不丁在身后响起,凝视窗外的秦九叶吓了一跳,转头才发现年轻督护不知何时已立在门口,似乎已经站了很久。
她回过神来,连忙低头行礼。
“方才所言,不过都是些胡乱猜测。是我多嘴,督护莫怪。”
“若你所说是胡乱猜测,那郡守府衙的审案公文便是一沓废纸,公堂内外奔走的衙役都可称作废柴。”
饶是方才心绪沉重,眼下听到针对樊大人如此直白的贬斥,秦九叶也还是不禁勾了勾嘴角,但她很快便将那点笑意压了下去,随即抬起头来。
面前的人似乎还是那副严肃冷峻的样子,只不过经过这段时日的查案波折,他远不像初次相逢时那样意气风发了,看起来总有种难以言说的疲惫。但或许也是因为这种疲惫,他现下同她说话时,身上那种凌人的气势减弱了许多,倒有几分平易之意了。
毕竟,他们都曾为眼下这桩无头案而备受折磨。
陆子参在一旁察言观色,等了半天才轻咳一声问道。
“督护前来可是有了新进展?”
邱陵点点头,却是望向秦九叶。
“高全已在苏凛的房间里找到了那秘方,你可要一同去看看?”
秦九叶点点头,随即意识到什么、似乎觉得哪里有些不妥,又很是客套地补充一句。
“都是在下分内之事,督护只管吩咐就好。”
可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她说完这一句,对方那张脸看起来却并没有因此多一些满意的神色。
下一刻,邱陵便已转身快步向院中走去,她也只得和陆子参跟上前。
******************
所谓苏凛的房间指的是他的书房。
这书房坐落在住院东侧的角落,看着并不起眼的样子,可平日里却只有苏凛可以出入其中,房间内除了放有苏家生意的账本外,还供奉着许多神像。秦九叶一一看过去,竟一个也不认得。
那些神像许多已经斑驳缺损,显然是前朝遗物或是更古老的物件,虽造型各异、历经沧桑,但仍可看出庄严静谧的气韵。只是不论它们看上去再如何公正无私、高高在上,寄托的却是人世间最深重的欲望。
而不论苏凛究竟求过什么,从他今日的下场来看,这些神明并未应允他的请求。
秦九叶收回目光时,高全已走到房间角落里的那张矮榻前,随后一边解释一边掀开榻板,从靠墙的一处缝隙中摸出一只錾花铜盒。
“苏凛在书房修了取暖用的火墙,只是因为平日不住人,便几乎没有烧过。他便将这东西藏在墙壁夹缝中,我们费了半天劲才找到。”
原来即便是苏凛这样不可一世的有钱人,藏起东西来也并没有比她这个穷人高明到哪里去,无外乎也就是找个砖缝塞一塞。
就好似这秘方疑团,现下不过是因为初露端倪、不可窥其全貌,才令人觉得诡谲之处甚多。而她是医者,最善抽丝剥茧、破标治本,万万不可在一开始便生了畏惧怯懦之心,那便是落了下乘。
秦九叶这般想罢,心下又沉静许多。
在邱陵的示意下,高全拉过书房中的一张紫榆大案,小心将那四四方方的盒子摆了上去,秦九叶和陆子参便也围了上来。
高全从身上取出一把匕首,利落撬掉了那铜盒上的锁,下一刻盒子打开,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那盒子里并非一张纸写的方子,而是一只掌心大小的朱红色瓷瓶,除了颜色鲜艳得有些诡异外,看起来同寻常装丹药的瓶子没什么两样。
秦九叶盯着那只半个巴掌大小的瓷瓶子,莫名有些出神。
这瓶子……她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这、这就是那秘方?方子不都该是写在纸上的吗?”
一旁陆子参有些惊诧的声音响起,打断了秦九叶的思绪,她回想起方才苏凛在地牢中的话,有几分了然地开口道。
“可能秘方之所以叫秘方,正是因为从来不会写在纸上、留下记录吧。”
高全也在抱臂打量那瓷瓶,只是他自始至终没有再上前一步,似乎并不想要靠近。
“什么方子,竟然用过一次便能见效这般快?”
这个问题秦九叶也十分好奇。
为了招揽生意或是立好招牌,许多药堂或是名医都会有属于自己的秘方。但这些所谓的秘方,很多都不过只是在原有一些用药中作了些适当且准确的调整罢了,经验老道的医者细细查看便知其中门道,只是行当中亦有规矩,但凡不是太过分也都不会互相探究揭短的。
秦九叶思索片刻,转头对陆子参说道。
“可否让我仔细看一看这瓶子里的东西?”
“可以,稍等。”
陆子参说罢,不知从哪掏出一块小帕子,将那瓶子小心拿起、细细查看了一番,确认那瓷瓶确实只是一只普通瓷瓶,再没有其他古怪之处,这才将它交给秦九叶。
秦九叶拿到手之后,又是一番前后左右地查看。
她倒不是觉得这瓶子能有什么机关,只是希望能从瓶身上发现些线索。她虽然不是做药材生意的,但毕竟也在医馆这个行当里,龙枢乃至焦州一带大小药堂流通的药瓶药罐,她基本都见过,可眼前这一只的形制和颜色都十分陌生,瓶底和瓶身也没有任何标记。
看完外观,秦九叶又轻轻拔开那瓶口的蜡块,凑近闻了闻,随后不由得皱了皱眉。
那瓶子里一丁点药味都没有,只有一股说不出的怪味。
她又借着光线往瓶中使劲瞧了瞧,瓶子内空空如也,早已没有一丝一毫那秘方存在过的痕迹。
许是见她神色凝重地不做声,一旁的邱陵不由得开口问道。
“如何?”
秦九叶将瓶子放回那盒子中,随后如实说道。
“没什么头绪。”
陆子参抱臂起身,有些狐疑地看向秦九叶。
“秦姑娘不是开药堂的吗?应当识得不少药材,怎会一味药材也闻不出来?莫不是在同我们卖关子?”
无缘无故受到质疑,秦九叶也不急不恼,就站在离陆子参两三步远的地方动了动鼻子。
“陆参将今早用木犀油梳理了胡须,饮了苦茶,又吃了些蘸酱的酥饼和素面,我说得可对?”
陆子参顿时呆在了原地,一旁的高全见状忍不住一声轻笑。
秦九叶淡定地摸了摸鼻子,神色中有了几分江湖老郎中的气韵。
她这鼻子当时可是得了绥清全村人认证过的。想当初她年纪还小,秦三友想让她学门以后能混饭吃的手艺,便请了不下数十个各路杂家和手艺人来验她的天资。据说她那时很是蠢笨,手脚不协调不说,寻常小孩能记住的东西,她偏偏要记很久,就只有那鼻子灵得很,总能闻到许多的细微气味。
秦三友最后只给她验出来两条路,一条路便是代替猎犬,跟着猎户进山捉獐子、采蘑菇,另一条路就是拜个郎中学医。秦九叶觉得,生而为人还是不要去抢狗的活计比较好,便选了从医这条道。
不过她本不欲给陆子参难堪,当下便言归正传、继续说道。
“这瓶子中的东西一点也没有剩下,只凭气味确实难以分辨,我便是勉强说上几样,也是不负责任的。”
“秦姑娘所言不错。”一旁始终沉默的邱陵突然开口,声音倒是如常,“不管这瓶子中曾经装过什么东西,应当都是十分危险之物,既不可轻下断言,也不可放任不管。一会我便派人拿了这瓶子去城中各处药堂问一问吧,看看是否能有人识得一二。”
秦九叶没有料到邱陵会开口帮自己说话。
从方才开始,她便觉得对方对自己的态度似乎发生了极大的转变,她好似从极冷的地方一脚迈到了温暖如春的地界,总还改不了缩手缩脚的习惯,举手投足间反而有些不知所措了。
“若是问不出呢?”一旁的高全此时插嘴,说起话来很是有些胆大,“秦姑娘方才想必也仔细看过了那瓶子,但还是没看出什么来。何况瓶子就只是瓶子而已,依我看,还是要在这瓶中物上多花些心思。”
这高全见缝插针的本事可比陆子参强多了,陆子参这小心眼的大胡子前途堪忧啊。
秦九叶心下正有些感慨,冷不丁邱陵又将目光投向了她。
“秦姑娘,可是如此?”
他望向她的眼神同先前也不一样了,像是神山下盛满了星光的湖泊,静静地等待着路过它的人许下心愿。
他怎么可以这样看着她?这询问中带着期盼的目光,实在是……太令人感到压力了。
秦九叶只觉得自己整个人的处境还不如先前被横眉冷对时来的舒坦,缓了缓才有些艰难地开口道。
“这瓶中物不知性状,不过看眼下一点残留也没有的样子,很可能是液体。只是已干涸了很久、味道淡了许多,而且闻起来不像是我识得的任何一种草药气味,反倒像是……”
她说到这里突然停住,似乎觉得自己要说出口的事情很是荒谬,但荒谬中又有些令人难以置信的可能性。
“想到什么便说什么,就像方才你在祠堂同子参说话那样便好。”
邱陵的话音落地,秦九叶便不由自主地瞥了一眼陆子参。
经过这几日的往来,她确实同陆子参走近不少,方才那一通你来我往的推测讨论,也是只有朋友间才能有的氛围。
而陆子参也在看她,显然和她想的是同一件事,可目光一对上便又连忙移开,随即对那邱陵开口道。
“秦姑娘同属下只是在、只是在商讨案情,过程中难免有些过于沉浸。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你解释个什么劲呢?就这么不愿同我扯上关系吗?
秦九叶暗暗翻个白眼,又将目光重新落回那瓶子上,斟酌了一番开口道。
“我可以试着验证一下我的猜想,但不保证能有定论。”
话说出口的一瞬间,她便有些后悔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眼下这个情况,她若不开这个口,对方也不会说什么,这件事最终可能便不了了之。可她一旦开了口,之后很可能又是无穷无尽的麻烦。
陆子参却似乎对她的决定很是满意,当下直起身子来。
“秦姑娘若是愿意一试当然再好不过,所谓死马当活马医……”
他边说边将视线从那瓶子上移开些,一抬头却瞥见身后书房的门不知何时开了条缝,那又瘦又高的少年就立在门边上,只露出半张脸,不知站了多久。
陆子参吓了一跳,舌头都有些打结。
“你、你是何时站在那的?!”
他话音还未落,李樵已推门而入。他的目光在桌子正中那只朱红色的瓷瓶上一扫而过,随即垂下视线、权当看不见陆子参那高大的身形,越过他直接来到秦九叶面前。
“从阿姊出门后,我便一直等着。你说要同我交待药堂的事,怎么转头便忘了?”
她说要同他交待药堂的事?什么事?她怎么不记得了?
宿醉失忆的秦九叶一阵心虚,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也不是什么要紧事。你先回去,等我处理完这边的事……”
然而她话还没说完,对方又上前一步、沉声开口打断道。
“阿姊身为果然居坐堂掌柜,已经多日不曾回去看看了。我好心来提醒你,再替那些等着用药的病患们问上一句:秦掌柜可是攀上了都城来的大官,便不想管村子里的穷乡亲们了?”
秦九叶哪里想得到对方突然说出这一番话,这一顶趋炎附势的大帽子扣下来,当下便把她压得直不起腰。
“这是哪里话?我当然心系村子、心系果然居,这不是抽不开身……”她解释到一半,突然意识到自己眼下的心虚实在没有道理,当下又支棱起来,“你身为伙计,此刻不该在药堂看顾生意吗?为何反倒站在这责问起我来?”
这一回,李樵没有说话。
他缓缓垂下头去,柔软的发梢都跟着滑落肩头,整个人像是一只尽心尽责却受了斥责的家犬。
秦九叶顺着对方视线看去,这才看见他手中还拎着一只油桶和一个纸包,那纸包有些眼熟,正是钵钵街那家白糖糕店的包纸。
而陆子参随后也注意到了,关于白糖糕的可怕记忆涌上心头,他当下如临大敌地退了半步,高全也是一副意味深长的模样,唯有邱陵面不改色、眼神却在一瞬间冷了下来。
“苏家牵涉官府督办的要案,苏府乃是命案重地。你是何身份竟敢擅闯?还是你自认与此案有关,所以才屡次送上门来?”
少年抬起头来笑了。
“弟弟来寻姐姐,也需要理由吗?”
他的声音落地,房间中的气氛瞬间变得有几分剑拔弩张起来。
但秦九叶的心思此刻压根没放在察言观色这件事上。她看看外面的天色,心里盘算的还是方才要验证那秘方的麻烦事。
“天色不早了,我得回趟果然居取点东西回来。”
她说罢便要向门外走去,她身旁的少年立刻准备跟上前去。
“我和阿姊一起。”
与此同时,原本立在桌前的年轻督护瞬间便出现在了门口。
“我骑马送你,这样快一些。”
屋子里又是一阵安静,呆站在一旁的陆子参突然反应过来什么,连忙一阵小鸡啄米式地点头。
“就是就是,还是骑马快些……”
少年冷冷瞥了那大胡子参将一眼。
“我阿姊不喜欢骑马。”
邱陵却不等他话音落地,又立刻说道。
“步行也可。”
秦九叶听得头大,一边摇头一边开口婉拒。
“不用那么麻烦,我一人就行。”
“苏家的事还未明朗,若是有人藏在暗处伺机而动,你一人落单怕是不妥……”
邱陵说罢上前几步,冷不丁被人斜插一道,挡住了去路。
“说得有理,还是同我一起稳妥些。回村的路我最熟悉。”
李樵说罢就叉腰站在那里,占着门口的位置不动弹。陆子参见状,立刻迎头而上。
“督护的意思是,现在天色不早了,若是耽搁了怕是要走夜路,走夜路更加不安全……”
门口的少年抬起头来,眼神像杀鱼的刀子一般在陆子参身上刮过。
“这九皋城的夜路这般不安全,也不知守城的参将们都在忙些什么?”
陆子参脸色一黑、还没来得及反驳几句,那少年又将矛头对准了邱陵。
“督护若是怕耽搁了查案的进程,直说便是,不必特意用关心我阿姊做借口。若是让旁人听见了,怕是要猜测你三心二意,苏府的婚事还未退,又同旁的女子纠缠不清。”
“你!”
邱陵显然不是少年的对手,向来正气威严的脸上竟有了羞恼之意。
然而口舌上得了便宜的少年悠悠转过身去,却哪里还能看得见秦九叶的影子?
她身形瘦小,得了空子便钻了出去。苏家那铺了碎石的庭院中只留下一行浅浅的脚印,歪歪扭扭地从院子中间直插了过去,足见离开之人的匆忙。
桌案前,目睹一切的高全摇摇头,看一眼那终于安静下来的三人,随即拍了拍手上方才扒墙砖留下的黑灰,低声自语道。
“这些男子,原本就是这般事多且唠叨的吗?”
99、老将军
秦九叶确实是不需要人陪着的。她一人熟悉回丁翁村的路,不用顾左顾右,走起来还快些。
和沅舟虽死,但案子的事也算有了些新进展,她这心本该放一放了。可不知为何,走在那条熟悉的小道上,她的心中却再没有了往日的轻松自在。
李樵方才的一番话虽是在敲打她,但也不算是毫无来由。一入村里,农忙一天过后归家的老老少少都同她打着招呼。她有段日子没回果然居,村里的人竟都惦记着她,拉着她问她去了哪里、可是不回来了、果然居是否不卖药了。
她也分不清这份关切中有几分是在怀念她,有几分是在怀念她的药,又有几分是在盘算着如何将欠下的账面一笔勾销,归根结底还是有些感动,一一解释一番过后,便脚不停歇地向那处熟悉的院子走去。
黄昏时的光线打在果然居的破门上,竟有种说不出的温馨感。塌了一半的烟囱没有冒烟,秦九叶拨开门栓、独自进到院中。
院子里安安静静的,金宝和秦三友果然不在院里,不知昨夜听风堂一聚后是否回来照料过生意。
然而院子里明显有人打扫过了,杂草落叶都清理得干干净净,采下的药材被整齐码放在院中等着晾晒,角落里的柴垛整齐地像是泥瓦匠新砌的墙。
看来老秦这些天心情不错,竟有闲心打理院子了。
秦九叶短暂感慨了一番,随即便急匆匆地进了东房里屋。
用过的药罐已经被清洗干净、被整齐地摆在架子上,药垆里的柴火熄了很久,摸起来已经彻底冷掉了。
从前她在的时候,这药垆一日十二个时辰几乎不停地烧着,而焙药的事她从不假借他人之手,是以不论是金宝还是秦三友,都一直不太熟悉果然居里的土灶。
秦九叶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地蹲下身来,刚要挽起袖子去清理炉膛里堆住的柴灰,却发现那炉膛早有人清过了。
她一愣,随即终于明白了什么。
她了解金宝,便是打死他,他也不可能变得如此利落。而院子、新柴乃至药罐,若还有可能是老秦顺手收拾过的,那这炉膛便几乎不可能了。果然居灶内的烟道因为塌了块砖的缘故总是堵着一半、需得偏着用,而这个细节,只有经常使用的人才会知晓。
是李樵。
那天她不想见他,便找借口让他回一趟果然居,还交代了他许多事情。现在看来,除了那些事之外,他还做了很多。
这些事在过去的两个多月中,他应当也是做惯了的。而她不知从何时起,已经很久没有亲自做过这些事了。
她自诩独立自强、不用旁人在侧也能活得很好,而当初她因那半块瓦将他留了下来,到了今日终究还是习惯了他的存在。
秦九叶呆呆站了一会,直到窗外隐约传来那牧户赶羊归来的声响,她才猛地回过神来。
她走去看了看水缸,水缸里的水已经见了底,角落里挑水的扁担也不在原地,一旁草筐底的那几只芋头却不见了踪影。
金宝这懒汉,也就只有水缸见底了,才会不情愿地出去跑一趟山路。也不知他吃了那几只芋头后酒醒了没有,可别走着走着翻到山沟沟里去。
秦九叶摇摇头,又看了看剩下的米。
米还有些,瓜和豆子也还存着,地里的菜眼下正是长得快的时候,一时倒也不会缺吃食了。
吃食还有,金宝也去挑水了,秦三友却没在,只可能是又偷溜去送菜或跑船了。
秦九叶叹口气,又望了望外面的天色。
这几日天气尚好,再没下过大雨,河道里风平浪静,跑船的人应当不会太遭罪。她不知道自己先前说的话秦三友究竟听进去多少,她不能常在他身旁看着他,也只能日日祈祷天气能好些,她阿翁的那条小舢板还能再多撑些时日。
将四周码放的药材又检查了一遍,秦九叶这才从一旁的架子上取了一只形状奇怪、带封口的罐子,随后走出房间、来到院子角落里放着的水缸前,小心拨开那水缸里生长茂盛的萍叶,将手中的罐子没入水中,等了片刻后猛地提起,最后小心封好罐口、将罐子挂在腰间。
做完这一切,她不再纠结耽搁,快步穿过院子、走出了柴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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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沉沉,九皋城西南外、洗竹山山道间,一辆黑色的马车在山间小路上缓缓驶过。
那马车样式朴素,车舆上不见任何装饰,赶车的小厮也是一身灰扑扑的布衣,任那两匹拉车的青马悠闲迟缓地迈着步子,也不多抖一下手中的辔绳。
这里离清平道不远,总有江湖中人在山间走动,那些“皮薄馅大”的富商宁可绕远,也不愿走上这条道、做只送上门的肥羊。
山道上马蹄声渐近,偶有几名腰间露着半截刀鞘的江湖客快马经过,不由得一个个将探究的目光投向那马车里,心道这又是城中哪户不常出门走动的人家,行这山间险路也就罢了,连赶路的时辰都计算不好,这么个走法,只怕天黑前也到不了城里,遭了山匪盗贼便怪不得旁人。
可就在他们放缓了速度靠近那马车的下一刻,山路间突然响起一阵由远而近的马蹄声。
那声响同他们方才骑马发出的声响全然不同,而是沉重的、掺杂着金铁击鸣声。
那是军马特有的马掌负重落地时的声响,绝非寻常富商家的马匹能够发出的声响。
几名江湖客互相递了个眼色,瞬间便拍马走远了。
江湖中就是再嚣张的魔头也不喜欢招惹军中之人。而如今这世道可不算太平,何必为了一时兴起而陷入麻烦?
骑马的江湖客们消失在山路尽头,山路间那不见真面目的军马马蹄声也再次隐入山林之中,仿佛方才那一阵声响不过只是行路人太过紧张产生的错觉。
黑色的马车继续慢悠悠地在山路间晃荡着,赶车的小厮自始至终都没有左顾右盼过一瞬,只盯着眼前蜿蜿蜒蜒的山路,偶尔挥动着手中的竹节鞭,也只是驱赶那些迎面飞来的山间小虫。
前方的弯路到了尽头,被遮挡的视线重新变得开阔起来。
突然,紧靠山体一侧的密林中冲出一个身影,方才在路面上站稳脚,便摇摇晃晃地冲着那驶来的马车迎面而去。
打头拉车的两匹大青马一惊,嘶鸣着停下脚步,连带着其后的车舆跟着一顿。
赶车的小厮扶了扶掉下半截的帽檐,连忙转身探进车帘内,确认了一番后才又慢吞吞地转过身来。
就这一瞬间的工夫,那冲到山道上的身影已经靠近,依稀是个挑着两只破筐的老翁。
老翁行到马车前又有些踟蹰,暂时立在那里不动了。
而就在此时,先前那军马马蹄声再次响起,一道骑马的身影从后方出现。马上的人一身布衣、披着斗篷,瞧着像是个急着回城的赶路人,三四道拐的山路尘土飞扬,那人愣是一瞬间便快马赶到,开口时声如洪钟、气场开阔,绝非寻常练家子,一看便是行伍出身的骑兵。
“何人挡在路中?这是邱府车驾,还不快快让开!”
山路中的老翁闻言,这才摘下头顶的油毡帽子,露出一张沧桑黝黑的脸来。
他捏着帽子的手搓了搓,开口时声音莫名显得有些扭捏。
“官爷莫急,我、我没有旁的意思,只是带了些新挖的笋尖……”
他边说边卸下身上的东西、用一根棍子撑住扁担,随后伸手便要揭开那破筐上盖着的草垫子。
那骑兵见状,当即掀开身上的斗篷,右手按在腰间的刀鞘上。
“慢着!”
老翁吓了一跳,手中的草垫子应声落地,破筐里确实只有些胖瘦不一的笋尖,倒也并没有其他东西了。
骑兵见状这才缓缓放下了按刀的手,只是脸上的神色依旧冷硬,大手一挥、示意对方让路。
“我家大人今日进山祭拜,需要斋戒沐浴,入口的东西要比平日更加讲究,岂能随意吃些山野里的粗陋之食?说了不买便不买,快快让开罢。”
若是往常他这般不客气地说出这一番话,那些小贩大都会识趣地避让开来,生怕惹到不该惹的人、吃不了兜着走。
可今日眼前这个,却是个看不出眉眼高低的,愣是没有一丁点要退开的意思,反而更往前凑了凑。
“我不是来卖东西的,这些不要钱。我知晓将军今日乃是进山祭拜,这才特意赶过来的。听闻他素来喜欢这绥清的笋子,早前几年洪涝不断、水路不通,如今托了将军的福才好起来的,这都是一早从黛绡河上运过来的,剥之前还带着露呢……”
老翁诚恳地描述着自己那点带泥的笋子,似乎是生怕对方不信,下一刻便要转身从扁担挑着的竹筐里拿些出来验货。
可他方才那番话实在太过蹊跷,一个卖笋老翁,怎会知晓镇水都尉邱偃的日程安排与喜好、甚至早在守在路边?只怕不是早有预谋,想着要图些什么。
那马上之人如是想罢,瞬间便拔出刀来,声音中带上一股不易察觉的杀意。
“都说不要了,怎地还赖着不走?我家大人不稀罕你那点东西!一会误了回城的时辰,你可担得起这责任?!”
那老翁似乎被对方的反应惊到了,一时间不能动作,骑兵见状便要驱马向前、逼迫对方将路让开来。
然而下一刻,一道声音从他身后那辆马车中传出。
“住手。”
那是个年迈男子的声音,语气威严却又透着一种温良之感。
秦三友听到那声音的一刻,佝偻着的背瞬间便僵在那里,再无法挪动分毫。
马车车厢一阵细微响动,似乎有人撩开车帘、望了出来,那骑兵见状,神情立刻转为恭敬。
“回禀都尉,这老翁不知从哪冒出来的,硬是要卖东西。此处是山路,实在是荒蛮之地,属下担心有诈……”
“偌大的龙枢,城池之外都是山河湖海,便是你口中的蛮荒之地。既是如此,你便该遇见一个便盘问一个,为何先前在百步亭的时候,路遇那前来攀谈的州牧和督军,你又吭都没吭一声便任他们离开了?”
那骑兵神情一僵,脸面有些挂不住,哽了半晌才回话道。
“骆大人乃是平南将军跟前的人,又是当今圣上潜龙时期的伴读,怎能同这乡野刁民同论?”
马车中的人继续慢悠悠地问道。
“那方才那几名江湖客打马经过,怎地也没见你如此疾言厉色、大动干戈?”
骑兵又是一僵,额角的青筋暴露了他实则是个心性浮躁的易怒之人,他握紧了拳头才没有在脸上显露出来,继续开口辩解道。
“那几人只是经过,若是靠近或拦在路中,末将定会出手、绝不手软!”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指着那站在路中的老翁继续控诉道,“此人言行颇为难缠,借这卖笋子的事来讨钱,竟然都讨到路上来了。不仅如此,我听他方才所言似乎对都尉的行程一清二楚,许是早就打定了主意追到这半路上来,乃是有所谋划而行之,实在是胆大妄为、目无王法……”
马车中的人终于有些不耐了,再开口时,声音已不复方才的温和。
“此地可曾有官府明文规定不得贩卖山货?又或者规定此路只能车马通行,不许步行之人经过?”
那骑兵被截断话头,足足沉默了半刻钟才咬牙道。
“未曾。”
“你父辈本是郁州流民,你也是穷苦人家出身,同他没什么不同,如今不过是穿上了这层皮,便觉高人一等,还要借着我的名号去为难他,当真好大的胆子。”马车中的人语气陡转,似是一把长□□穿了那车舆四壁,将那马上之人钉在了鞍上,“我默许你同你的部从一路跟随,并非是因为你是何人,而是因为派你来的是何人。你能跟随的路不过只是离开九皋城的这段路,待我回到城中,你便不得靠近左右半步。这点事实,你可明白?”
他已不着片甲,手中也不再握着金铁,但说出口的话仍似有雷霆万钧之势,令那骑兵连忙翻身下马跪倒在地,惶惶不安道。
“末将知错,还请、还请都尉责罚!”
过了片刻,邱偃的声音才再次响起,隐隐透着一股疲惫。
“你何罪之有?只是凭军令办事罢了。山路曲折,你那些手下想必还不知这里情况,你去好好解释清楚、不要结下什么不该有的误会,之后也不必再跟上来了,我自会按时回到城中。”
骑兵听罢,只得咬咬牙翻身上了马,最后看一眼那路中间的老翁,转身拍马离去。
马蹄声渐渐消失在山间,邱偃望向车前那佝偻的身影,语气缓和下来。
“是我管教不力,让你受惊了。老翁莫怪。”
然而对方像是没有听见一般,正弯着身子、低着头,在那破旧的竹筐前挣扎着。
秦三友的手颤抖着,无论如何也解不开那系在筐口的布带子,急得额头瞬间冒出汗来。
邱偃看了一会,好言出声道。
“老翁莫急,我已不食山笋很多年。这里有些银钱,你且拿去,就当是我对方才之事的一点歉意。”
他话还未说完,却见眼前那胡子花白的老翁突然情绪激动,转头望了过来。
“我不要银子!”
他脱口而出这话后,随即便定在了那里。
掀起一半的车帘后,那穿着简朴、鬓角斑白的老将军也正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但似乎只是惊讶于他此刻的失态。
那双眼睛依旧温和,但望着他时已没有昔日的关怀与期许,只剩下一点对陌生人的善意。
秦三友低下头去,半晌将那竹筐里的麻布袋子一股脑地扯出来,不由分说地塞给了那赶车的小厮。
“这笋子是特意带给将军的。将军若是不吃,扔了便是。”
说完,他转身挑起扁担,佝偻着身子、钻入路边草丛中的小路,转眼间便消失不见了。
赶车的小厮哑然看了看怀里的那袋笋子,撇了撇嘴嘀咕道。
“真是个怪老头。”
他嘀咕完,扭头看向身后的老将军。
“老爷,这东西当真要带回府中吗?”
“放着吧。”车帘缓缓放下,邱偃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等一会回到府里就交给石管事,让她做汤给那两个臭小子。我记得他们也是爱吃这口的。”
从前确实如此,但那已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啊。他都快不记得那位断玉君上次归家是何时了。
不过话说回来,为何方才那怪老头也要称他家老爷为将军呢?
赶车的小厮顿了顿,最终还是没有多说什么,恭敬应下。
马车再次缓缓启程,车轮轧过石子路的“咯咯”声透过林子传来,响了一阵又渐渐远去,直到再也听不见。
密林之中,秦三友肩上的扁担一滑、跌落在地上。他没管它,自己站了一会,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他的眼神空落落的,有失望也有迷茫。
他的将军不认得他了。
但这难道不是他一早就该想到的吗?有谁会记得二十多年前、自己帐下一个做事有几分糊涂的老兵呢?何况,他当初又是怎样离开的……
山头上,太阳最后一点余晖也消失殆尽,山间一片黑暗。
黑暗中有什么声响断断续续地传来,似乎是夜归的野狐在哀嚎,又似乎只是风吹过的声音。
100、瓶中物
秦九叶赶回苏家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来。
前前后后来了这几次,那道问诊时不让她进的正门已被她踏过数次。但她并不喜欢走那道门,最后还是选择从侧面的小门进的。
这里的路能直达苏凛的书房,一路上不会碰见什么内院的人。
她知道自己是在下意识地躲避什么,或许是那憔悴中透出哀怨的苏家夫人,或许是那情绪过激需要“静养”的苏沐芝,又或许是那苏家的“新当家”苏沐禾。
她和苏家的这笔烂账,只怕一时半刻是算不清了。
脚下飞快地穿过院子,秦九叶又回到了书房中。
房间内还没掌灯,李樵、邱陵、陆子参和高全仍围着那张紫榆大案站着,好似一盘被下了一半的棋,她走时是什么模样,回来时便仍是什么模样。
四人见她回来,一时也没有人说话,一屋子人就都那么大眼瞪小眼地望着她。
这是什么诡异的气氛?简直比寿宴那夜的苏府还要瘆人。
秦九叶一路奔袭的汗凉了下来,动作不由自主地有些滞缓,顿了顿才从腰上解下那只罐子放在手中晃了晃。
“东西我取来了。”
邱陵终于点了点头,先开口说道。
“辛苦了。”
“好说好说。”
秦九叶说罢,又看了看其他三个人,最终还是懒得去探究一二,只转身关上身后的门,然后又挪了屋内的屏风挡在漏风的门缝处,最后将隔间处的帷幔摘下半面,挪到窗子前。
陆子参显然已经对一切挡门、挡窗户的行为有了阴影,当下站起身来。
“天都要黑了,还要挡窗户?”
秦九叶头也没回,手下不停地用帷幔将窗子遮好。
“这东西怕见光见风,得小心点才行。劳烦各位凑近些围着点桌子。”
众人面色犹疑地凑上前来,便见女子从一旁取了只大肚笔洗,将里面的墨迹擦拭干净后放在桌案上,随后小心取下腰间挂着的罐子。
那罐子蝈蝈笼子大小,细听晃动时还有水声,秦九叶将那罐口打开看了看,随后将里面的东西倒进了笔洗之中。
哗啦啦一阵水声过后,笔洗中渐渐平静下来。四周光线有些暗,众人屏息凝视,只见清澈的水中游动着一只通体翠绿色的小虫子。小虫六只纤细的脚紧张地滑动着,似乎在判断周围的环境。
半晌,那小虫终于沉底,彻底安静下来。
陆子参张着嘴看了一会,实在忍不住出声低语道。
“我说秦姑娘,这就是你那怕见风的宝贝?瞧着不就是只水虿,这能看出什么来?”
秦九叶伸出手,示意陆子参将那已被反复研究过许多遍的朱红色瓷瓶递给她,她接过那瓷瓶后放在手中摩挲了片刻,随即将它丢入了水中。
众人一惊,陆子参也连忙开口道。
“这是做什么?”
秦九叶看他一眼,示意对方稍安勿躁。
“这瓶中的东西只剩一点残余,就算是有经验的医者想从中分辨,也已十分困难。但我们还可以求助于别的。”她边说边示意身旁的人注意观察水中那只小虫,“这是福草豆娘的幼虫,喜欢趴伏在水中,对炼制过的草药和毒物十分敏感,察觉后便会逃离。我有些怀疑这秘方中的成分,需得借助这小虫先行判断一二。”
朱红色的瓷瓶在笔洗中冒着泡泡沉了底,水面荡起波纹,波纹又渐渐平整。
所有人虽仍有疑惑,但还是纷纷屏住了呼吸,目光聚集在那笔洗底部的小绿点上。
一盏茶的工夫过去了,那只青绿色的小虫依旧悠然地舞动着细爪、安静地趴伏在水底,丝毫没有要移动的意思。
秦九叶慢慢退开来,面上涌现出一种复杂的情绪。
高全见状出声问道。
“所以这虫一动未动,到底是什么意思?”
秦九叶沉声道。
“就是说,这方子并非草药或毒物制成。”
邱陵闻言也皱起眉头。
“既是药,又非草药或毒药,那还能是什么?”
“炼丹的矿石,或者……”
她说到这突然顿住。
一阵细微的嗡嗡声在房间内响起,随即一个小黑点转着圈靠近来,最终盘旋着落在了那只笔洗的边缘。
秦九叶拿起一旁的烛台点亮,凑近桌面。
笔洗中的绿色小虫呲溜一下便钻进瓷瓶下躲了起来,而那只落在笔洗边缘上的黑点却没有动。
那是一只苍蝇。
它正围着水面兴奋地搓着手,时不时振动一下翅膀,又伸出两条腿试探着水面。
秦九叶盯着那只苍蝇,有些艰难地开口道。
“或者,是活物身上的东西。比如骨头或者……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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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风堂的后门被敲响的时候,做了一天生意的唐慎言正在后院用凉茶漱口清嗓,准备清点完一天的茶水钱后,美美地吟风赏月一番,然后睡个早觉。
然而这一切都教那厚脸皮的药堂掌柜打破了。
唐慎言似乎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才清静几日,秦九叶便又带着人硬挤了回来,当下拉下脸,说什么也要她付上一晚的灯油钱。
秦九叶当然不会理会他,熟门熟路地进了院子,李樵就跟在她身后,两人径直向那有神像供奉的正殿而去。
唐慎言提着衣摆一路狂追,边追边声嘶力竭地控诉着。
“秦九叶!你还有脸回来?!昨日你偷喝那大庐酿,半夜同你家金宝一起在我这鬼哭狼嚎不说,第二天早上还将我那养花的陶盆吐了个遍,还有我那荷香兰,好不容易养出六片叶子,一晚上没看住便被你这醉鬼踩了个稀巴烂!你还我兰草!还我心血……”
秦九叶在正殿站定,转头瞰向那张牙舞爪拾级而上的坐堂掌柜,周身竟如那殿中神像一般,有种不动如山的气势。
“那大庐酿是许秋迟带来的,何时成了你的?还有你那株荷香兰从洗竹山挖回来的时候不是有十二片叶子吗?是你自己不会养护,将好好长在山间的一株兰草愣是挖回家圈起来,我瞧它受苦受难,帮它早日解脱罢了,你何必非要将罪责怪在我头上?”
唐慎言说不过秦九叶,竟干脆掏出个账本来。
“你既然如此蛮不讲理,我便要翻一翻之前的旧账了。你带着老爹外加两名身强力壮的男子在我院中蹭吃蹭喝,光是酱瓜酱菜便吃掉整整三坛,我存了一冬天的芋头愣是一个也不剩了。除去这吃食的开销,被褥的损耗也得计进去。还有我这院中莫名少了好些东西,譬如我那金蟾至今下落不明……”
唐慎言喋喋不休地念着账本,秦九叶本想任他发泄一通,听到这最后一句时不由自主地瞥一眼身旁的少年,突然便开口打断道。
“若非有些要紧事,我也不愿回来听你算账。”
唐慎言声音一顿,面上神色依旧难看。
“案子不是都已经结了?还能有什么要紧事?现在我最要紧的事就是将亏了的银子赚回来。”
“自然有比银子更要紧的事。”窗外最后一缕光亮彻底消失在屋檐之上,秦九叶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压低了些,“比如你的性命。”
她话音落地,整个正殿便陷入一阵压抑的死寂。
唐慎言没有说话,整张脸上的神色亦有些凝重,不知是否被秦九叶那骇人的语气震住了。许久,他才慢吞吞地开口道。
“当我老唐是吓大的?莫要在我这里故弄玄虚。”
秦九叶没理会对方的情绪,沉吟一番后直奔主题地问道。
“我且问你,那晚使慈衣针的刺客,当真只是来寻康仁寿可能留下的信息吗?你之后整理账房,有没有发现其他东西被翻动过?”
唐慎言停顿片刻,眼皮子耷拉下去,显得有些烦躁。
“听风堂做了多少年的生意你又不是不知道?账房里的东西堆积如山,我怎可能一一去确认她都动过些什么?你当这同你那穷得底掉的破药堂一样呢,丢根草你都能一眼瞧见。”
他态度敷衍,秦九叶却有些较真。
“你再仔细想想。还有,你这听风堂当真只管消息口信,不会帮人传物递物的对吧?”
唐慎言点点头,对秦九叶的一反常态感到有些奇怪。
“那是自然。我这地方就这么大,除了些不占地方的笔墨还能容得下什么?”
秦九叶顿了顿,随即说出了自己的疑惑。
“我只是觉得康仁寿已死,那心俞若是个聪明的,其实并不需要亲自来销毁消息,原本燕回头就难追踪卖家的身份,她这般贸然出手说不定反而会惊动查案的官府,实则落了下乘。”
她话音落地,唐慎言还未开口,一旁的李樵突然出声回应道。
“阿姊也说过,当时邱陵追得正紧,你又在寿宴后突然出现在督护府院之中,心俞听到这风吹草动,想要稳妥些行事也不奇怪。”
秦九叶看一眼那少年,旧惑未消、新疑又起。
她不是没有怀疑过,或许那晚心俞之所以会出现,是因为李樵也在听风堂。之后在那苏家货船上的时候,她与那心俞对峙时对方更是话里有话。她想,李樵与心俞很可能认识,而这种交集使得她当时无辜受累、差点命丧敌手。
但这一切到底只是她的推测,而眼下她并不是将这种推测摆到明面上的合适时机。
不过一瞬间的停顿,秦九叶已收回目光,平静如常地开口道。
“我只是怀疑,那指使康仁寿去苏府灭口的背后之人,或许不止通过听风堂传递过一次消息,又或许听风堂另有些他们想要却没有得到的消息,而那些消息才是我们未能探及的重点。还有苏凛口中那院子或许也……”
秦九叶说到一半意识到什么,声音戛然而止,唐慎言却耳朵微动。
“什么院子?”
秦九叶不客气地瞄了他一眼。
“案子的事你也想掺一脚?先前不是巴不得躲得远远地?”
唐慎言听罢,果然连连摇头。
“不想不想,我就是随口一问。”
“你是不想,只怕到时候身不由己,想躲也躲不掉。”秦九叶叹口气,斟酌着开口,“其实我在地牢见到了苏凛,他说……”
秦九叶正要继续说下去,一旁的李樵突然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角,示意她看向那神像下放着的石台。
这石台从前应当是祭祀供奉用的台子,只是如今废弃已久,早被唐慎言堆满了杂物,堆完之后又觉得实在难看,便随意扯了张破布盖在上面遮掩。
秦九叶一顿,随即迅速反应过来,一把拉过唐慎言退后五步。
她方退到安全的地方,李樵已径直走向石台,抬手抓住那破布的一角用力一扯,破布连同上面乱七八糟的破烂便哗啦一声落到地上,连带着扬起一片不知积了多久的灰尘。
唐慎言连打三个喷嚏,抬起一根手指正要愤怒指责,下一刻瞥见那石台下方的空隙里亮着一双眼睛,当场吓得大叫一声跌坐在地上,又臀行数步之远才停下,张着嘴、指着前方说不出话来。
秦九叶挥手驱散空气中的尘土,也眯着眼定睛看去。
石台下那双诡异的眼睛眨了眨,一个身影随即蠕动着显出原形来,却是杜老狗。
唐慎言总算找回自己的声音,但他额头挂着的冷汗还未消,声音中有种受过惊吓后的颤抖。
“你什么时候进来的?躲在这里做什么?”
杜老狗讪笑两声,竟还试图装傻蒙混过关。
“什么进来不进来的,一直没走呢。这不是昨夜未能尽兴,我瞧今日天气不错,想与唐兄吟风赏月……”
啪地一声响,杜老狗的声音戛然而止。
秦九叶还没出手,唐慎言的鞋底已然飞出,正中杜老狗的面门。
“吟风赏月为何要躲在石案之下?天还未黑透便在这装神弄鬼,你想吓死我好彻底占了听风堂不成?”
唐慎言神情前所未有的恼怒,哪里还有先前同对方互道知己的模样?他拍着屁股站起身来,当即下了逐客令:“我还要做生意的,可不能同你们日日虚耗下去了!若是再不走,休怪我……”
他狠话还没说完,没了鞋的那条腿瞬间便被那杜老狗抱住了。
“求求唐兄莫要赶我走,就再收留我几日吧!我、我是遇上歹人了,自觉小命不保,这才来寻唐兄避难。我不敢一个人走在街上,又怕唐兄你发现,已躲在这里不吃不喝一整日了……”杜老狗可怜巴巴地说着,生怕再遭受怀疑,连忙指向一旁的少年,“我所言句句属实,李小哥可为我作证!”
秦九叶和唐慎言瞬间将目光转向李樵。后者见状,神色如常,故意停顿了片刻才不咸不淡地说道。
“算是如此吧。”
“什么叫算是如此?”秦九叶越发觉得事情蹊跷,连声追问道,“到底发生了何事?什么歹人?我怎么从未听你提起过?”
杜老狗心急自证、正要开口,突然便觉周身一阵凉意袭过,转头望去时,与那少年的目光对个正着,嗓子眼一紧、瞬间便不敢出声了。
李樵收回视线,抿紧嘴唇陷入短暂的沉默。
他可以让她在那姓邱的府院中彻夜苦熬,只要那是她喜欢做的事。
可是他不想让她接触那晚他遇见的人。那不仅仅是个杀人分尸的凶手,更是一艘往来危险江湖与平凡世界的渡船。而一旦踏上渡船,便再难摆脱江湖之水的侵蚀。
他已深知那江湖水的滋味,实在不想她沾染分毫。
然而那女子的性子他是有几分了解的,此时若是只字不言,她之后也有的是耐心和办法去探个清楚明白。
李樵终于望向秦九叶。
“这几日阿姊总说要忙案子的事,我便不好节外生枝。”
对方三言两语便将责任推到了自己头上,偏生还让人挑不出什么错,秦九叶吃了个闷亏,只得先退一步。
“是我这些天对你疏忽了些,你现下可以讲了。”
少年的脸色终于缓和了些,沉吟片刻便将那日夜遇杜老狗的事讲了一遍。当然,他省去了许多细节,比如并未提起自己为何会半夜出现在城西街巷之中,也没有提起他没有趁机追查那泛舟之人的原因。
所幸秦九叶的心思都在别处,一时并没有追究这些细枝末节,只抓着杜老狗问道。
“你第一次没看清,这一次总看清了吧?那是个什么样的人?是男是女?相貌如何?是老是少?当真不是那心俞或者苏府中的哪个人吗?”
杜老狗抱着脑袋,一脸痛苦的样子。
“是个年轻男子!其余的、其余的我也说不清,就是个寻常人啊!”
秦九叶不肯轻易放弃,在那石台上一阵翻找,抽出半张沾了墨的纸和半截炭笔递到对方眼前,殷切地指着空白处道。
“你不是经常给人看相算命吗?这画像的本事总有些吧?说不清楚没关系,你画出来看看啊。”
杜老狗浑浑噩噩地接过笔,半晌才翘着手指在那半张破纸上勾勾画画起来。
他虽握的是炭笔,但运笔却还有那么几分架势在,只是或许是因为常年泡在酒罐子令他的身体被摧残多半,他的手腕总是会不自觉地颤着,勉强收笔之时,额角已冒出汗来。
李樵一直在旁冷眼看着,直到对方放下炭笔的一刻,这才收回视线。
秦九叶迫不及待抓过那张纸定睛一瞧,只见那纸上赫然只有一圈歪歪扭扭的轮廓,勉强能看出个鼻子眉眼来,猛地一看有些像那丁翁村村尾打铁的老郭,再瞧又像那樊统身旁的狗腿掾史曹进,再看又有几分像听风堂后巷常年蹲着的那些江湖客。
总之,就是看着谁都像,实则谁也不像。
秦九叶的眉头几乎要打成结,声音不自觉地高了起来。
“这画的是什么?你能否认真些?拿出你那写艳书的劲头来行不行?!”
杜老狗被劈头盖脸地斥责了一顿,自尊心莫名受到了伤害,那股子牛脾气又上来了。
“你懂什么?这天底下的人,长得丑的各有各的丑法,长得好看的没有几个,剩下的都是普通人。普通人嘛,就似你我这般,看久了都一样。何况那人戴着笠帽,绝非是我画工不济的原因。我给外面人画像,一副要三四十文钱呢……”
秦九叶扶着额头气极反笑。
被摆弄了这么久,眼下可能是他们最接近那幕后之人的一次,也是他们揭开真相、抓住线索的最好机会,眼下这机会却被寄托在一个脑袋发昏、醉生梦死的江湖骗子身上,不可谓不令人发笑感叹。
杜老狗还在上气不接下气地撒泼耍赖,秦九叶烦躁将那画像团做一团扔到一边。
“秦掌柜这是在做什么?”许是见她情绪不佳,从方才开始便脸色很差的唐慎言突然开口,“早前我们被关起来的时候你上心些也就罢了,如今事情早已结束,你又何必追着不放?这本就不是我们这些小人物能够插手的事,纠缠下去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对他一个江湖算命先生又有什么好处?”
“对我有没有好处暂且不说,对他来说……”秦九叶望着杜老狗那张茫然的脸,顿了顿还是狠心说道,“对他来说却是保不保命的事。我好心提醒,江湖中人耳力目力远非常人可比,那晚你一路尾随又躲在暗处偷窥,他未必全然没有察觉。他若事后发现杀错了人,早晚还会将你揪出来。他今日不来杀你,不代表以后不会。你连要杀你的人是谁都不知道,一味躲避只怕难落得个好下场。”
她这一番话说尽,杜老狗便如被雷劈一般呆坐在原地,双目失神、再无反应。
秦九叶摇摇头,又转向唐慎言。
“唐掌柜亦是如此。常言道,小心驶得万年船。我今日前来,一是为再次确认当日的事情,二便是为了提醒你。那背后之人未伏法前,这事并不算真正了结了。”
不知是否因为她的话点中要害,方才还连声质疑她的唐慎言此时一句话也没有了。
一旁的杜老狗见状,似乎突然觉得自己有了“难兄难弟”,打起精神挣扎着宽慰道。
“我看唐兄这心态稳得很。平日里来光顾听风堂的,哪个不是拿刀佩剑的大兄弟?唐兄做生意这些年,没点本事何以能威震四方、驾驭群雄?”
唐慎言却是一改往日里同杜老狗谈古说今的热络劲,当下毫不留情地拆穿道。
“杜老弟倒也不必用嘴给我这破草堂子镶金边。你想方设法赖在我这,到时候真招来什么人,我可是连半刻钟都招架不住,不过是多一个人陪葬罢了。”
杜老狗的贼心思被拆穿,脸上一时间挂不住,又不甘心就这样不了了之,又絮絮叨叨地缠着唐慎言不放。
秦九叶见状,也不想再做停留,抬眼望望天色,向门外走去。
李樵立刻跟了上去,将将追上秦九叶的一刻,对方却转头对他说道。
“若是来不及,今晚你便先在这待一晚,明日再回果然居。不要跟着我,我想一个人呆会。”
101、不伤
酉时刚过的钵钵街车水马龙、人头攒动。
古老的青石板街面旁,黛绡河水一如既往温柔地流淌着。
白日里繁忙穿梭的舢板纷纷慢了下来,船家坐在船尾盘点一天下来赚得的船资,思忖着能换几斗米、今夜又是否要点灯。勤快的鱼贩早已卖光了鱼获,但一刻也不肯空着船,在甲板上摆满了鲜花和果子。这些东西经不住白天日头的曝晒,只有到了晚上才敢放在船上叫卖。
灯火稀稀拉拉还未完全点亮,整条街却早已开始热闹起来。
摆摊的小商小贩们在街头巷尾卖力吆喝、挥汗如雨,势要将先前因宵禁没能出夜摊的铜板一并赚回来。米糕在沸腾的油锅中变成金黄色,烧饼铺的炉膛烧得通红,粗茶在滚水中绽出一朵朵深绿色,白色的锅气在整条街上飘荡着。
夜越漆黑,反倒衬得这整条街都是彩色的。
对于寻常百姓家来说,桑麻街的案子破了,二水滨的凶手也寻到了,日子便可按部就班地继续过下去。
没什么比过日子更重要的事。如果有,那便是如何过得更好。
秦九叶脚步沉重地在人群中穿梭而行。
从前,她便是这些汲汲生计、碌碌奔走的普通人中的一个。而现在,她的身份地位虽然没有任何变化,可心境却令她再也无法融入这暖人心的烟火气中。
她的眼里全是热闹,思绪却被阴谋诡计填满了。
先前她便一直有一个疑惑:为何同样都是病患,那和沅舟即便饮了不少血却还是失去理智,而李樵却能一直保持清醒。
起先她以为那是他体内那残毒的反作用,但郭仁贵的话却令她有了不一样的想法。
如果和沅舟确实并非一开始便如此,而是过了一阵子后才恶化至此,那便有两种可能。
其一,这一切都只是时间问题,或许再过几日李樵也会变成依靠本能、渴望鲜血的怪物。其二,在苏府过往的十数日中,有某种东西诱发了苏家老夫人的病征,使得她瞬间发病且坠入了不可挽回的深渊。
是什么呢?这一切真的只是巧合吗?究竟是李樵太过幸运,还是那和沅舟太过倒霉……
等等,或许还有一种可能。
就算李樵与苏家老太得到的“秘方”都出自同一人手笔,但这两样“秘方”却未必是一模一样的东西,而正是这两者之间微妙的不同之处,使得感染之后的两人有了截然不同的反应。
一个念头突然在秦九叶心底闪过,令她又是一阵后背发凉。
如果那幕后操纵一切的人也有过和她相似的疑惑呢?而这便是他要做这残忍实验的原因呢?
天地无边,山河广阔,其间万物之无常,向来不可预测,更没有人能在一开始便洞察一切。是以从古至今,多少医者以身尝百草,将经验汇聚成知识代代流传下来,最终才有了如今的医典。
然而成佛成魔不过一念之间。
有想要兼济苍生的,便有想要收割人命的。而这世上最可怕的杀人利器并非刀剑,而是疾病。其效率之高、速度之快以及难以防备的程度,远胜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
往远了说,古书曾有记载,北方那座沼泽边缘的古城曾因瘟疫在一夜之间陷落,历时百年的休养生息仍无法恢复旧日辉煌。而往近了说,当年先帝为讨伐孝陵王出兵,其中居巢一战格外惨烈,传闻战后不久周围郡县便先后爆发瘟疫,朝廷派专人治疫三年才得以完全控制住局面。
秦九叶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然而不论她想得如何头痛欲裂,摆在她面前的这轮阴阳颠倒、混沌难辨的日月,都不是她一人可以扭转的。
不远处,几个半大的孩子聚在水沟旁捞鱼虫,不知捞出了什么,哄笑着在沟堤上追逐打闹。
秦九叶有些晃神,思绪突然便调转到了另一个方向。
从听到苏凛提起“秘方”开始,她便一头扎进各种阴谋之中,忙着怀疑从一开始的清平道、宝蜃楼、再到之后的苏家,很可能都是由一条暗线串联起来的。只是她分析出了这一层表象,却没来得及细想这其中隐藏的深意,以至于落下一件最最重要的事。
如果一切诚如她大胆猜测的那样,这一切的背后操纵者乃是同一人,李樵同和沅舟也当真染上的是同一种怪病,那么被李樵狠狠咬过一口的她,是否也有可能成为下一个病人?
秦九叶猛地停住脚步。
脑海中那些遥远的阴谋诡计瞬间变成一盘噼啪作响却算不出结果的算珠。
细细回想,她被李樵袭击已是十余天前的事了。
这些天中,她除了脖子上的伤口外,身体再无其他不适和症状。这是否可以间接说明,这种怪病并不会通过咬伤传播?
但她现在一来不能肯定李樵同和沅舟染上的就是同一种病,即使他们的症状十分相似,又都不约而同地卷入那“秘方”一事之中;二来她也并不能确认自己究竟是没有感染,还是只是没有发病。
从诊录上来看,和沅舟从服下那秘方到第一次发病,中间隔了大约一个月左右的时间,而李樵则是去了一趟宝蜃楼当晚便发病了。可见这种怪病的发病规律难寻,很可能同染病之人的身体情况亦有关联。
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死亡靠近时的脚步声。
四周人群好似带着旋涡的暗涌,在她身前分开、又在她身后合拢。
秦九叶看着那一张张形神各异的面孔,只觉得他们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纷乱的脚步声将她包围,其中夹杂着叫卖声和什么人的低语,仿佛有穿着人皮的鬼魅藏在人群中一边窥视她、一边偷笑。
下一刻,不知是谁的脚不小心打翻了街边鱼贩的鱼篓,一团泥鳅从鱼篓中滚了出来,一下子涌到了路中间来。
泥鳅在石板上奋力挣扎扭动着,滑溜溜的身体撞击着地面,圆瞪的鱼眼泛着银光,鱼口大张着倒着气,沾满粘液的胡须跟着一鼓、一鼓……
秦九叶的思绪就这样被打断,她的胸口突然无法自已地泛上一阵恶心,连带着手臂上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不过一瞬间的工夫,鱼贩已一个迈步跨到街面上,一边低声咒骂着、一边将那洒了一地的泥鳅一一扔回鱼篓中,青石板路上只剩一小片黏腻的泥汤子。
双目失神地站了一会,秦九叶终于抬起脚步,向路边一排排扎着彩灯的小摊走去。
结着彩灯的街边,有些卖胭脂水粉的小贩,他们对着往来穿着鲜艳的年轻姑娘们堆着笑脸,而秦九叶从他们面前经过的时候,他们连半个眼神都没有分给她。
秦九叶知道,她看起来绝不像是能花银子买胭脂水粉的人。而她现在也确实不是想买这些。
一条街快要走到尽头,转角巷口处的那盏纸灯笼有些昏暗,附近做生意的贩子们便少了许多,只有一名老妇在卖些鲜花和不值钱的小物件。
老妇闭着眼、低着头,似乎在靠着自己的板车打瞌睡。几个调皮的半大男孩子见状,蹑手蹑脚地靠近,欺她上了年岁、耳朵不灵光,偷偷伸手去抓那车上的花环。谁知那老妇好似另长了一双眼般,手中竹竿狠狠一敲,正落在那“小贼”的手背上。
男孩惊叫一声,看一眼肿得老高的手背,忿忿瞪一眼那老妇,却再不敢耍花样,招呼着小伙伴们一溜烟地撤退了。
待那几个孩子完全跑没了影,秦九叶这才走向那老妇。
老妇的板车很破旧,但收拾得很干净。车上杂七杂八地堆了许多东西,大到笔洗、栽好的招财树、腌菜用的大缸,小到针线、铜扣子、绣鞋面的小木珠,一应俱全。
秦九叶看了看,从中捡出一样东西。
那是一面巴掌大小的铜镜,看起来已有些年头,保管得也不是很得当,背面的菱花已有些缺损,正中可依稀分辨出篆体的两个小字“无伤”。
寻常铜镜背后大都喜欢錾刻“未央”、“昭明”之类的吉祥话,而她手中这面倒是有些不同。这不同的寓意旁人或许不会喜欢,却正应了她此刻心中所求。
“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板车后的老妇不知何时抬起头来,闭着眼、摇头晃脑道,“姑娘与这镜子有缘,不妨买个好彩头。”
这年头,就连个街头小贩的话术也很是不俗啊。
换了往日,秦九叶路过这些摊子时连步子都不会停一停,若听人这般劝买,更是恨不能脚底抹油、当下遁走。
想赚她银子的都是坏人。
可今日不知怎地了,似乎是因为这一整日的奔走令她感到疲惫,她将将走到这车前的时候就走不动了,眼睛也一时间挪不开了。
秦九叶将那铜镜拿在手中摩挲一番,还是低声询问道。
“这铜镜多少钱?”
老妇闻言终于终于将双眼睁开一条缝,慢悠悠地开口道。
“这镜子可是径荫楼里流出来的老物件,原是有一对的,姑娘若是都要了,我可一并算你九十九文钱,也算图个长长久久的好兆头。”
径荫楼是传说中专门打造精巧玩意的玉楼,曾网尽天下能工巧匠。能得径荫楼里的一根针,都可换上一座宅院。
可那都是猴年马月的事了。且不说此楼只在唱词野史中出现过,就说那楼中的宝贝也从未有人亲眼见过,又怎会出现在一处闹市街头的临时摊子上?时间久了,“径荫楼”三个字成了黑市中那些江湖骗子们喜欢挂在嘴边的噱头,行家听了都要掉头就走。
秦九叶笑笑,倒是没太在意。只道钵钵街能人辈出,便是随便一个老妇也深谙这生意经,叫卖起来一套接着一套的。
“我就一个人,用不着成双成对的东西。”
老妇闻言,撑起两片松弛的眼皮看向秦九叶,和气的眼神中又透出几分狡黠睿智的光来。
“那便算你四十九文钱好了。除了镜子,姑娘不看看旁的?我这有白日新采下来的蓼花,粒粒带露,香气犹在,正好衬你。”
这蓼花是水边随处可见的野花,村子里的孩子都叫它“狗尾巴花”,这老妇真是会做生意,用这不要钱的野花换铜板。
不过就算是野花,细瞧也是可爱的,秦九叶随即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干瘦的下巴。
她与金宝就像两根相依为命的柴火苗,就连丁翁村里的人见了也要叹一句:真是苦命人。这倒是头一回有人说她衬那新开的花朵。
“大娘说笑了。这花同我实在没什么干系。”
“姑娘正是花儿一般的年纪,老妇这样说,当然没错。”
老妇说罢,抿嘴冲她笑了笑。
秦九叶只当对方是想多卖些货、在这说些瞎话,可不知为何,对方没尴尬,反倒是她先不自在了。
不管怎么说,这四十九文的铜镜是她前所未有的“挥霍”了,她从贴身钱袋中数出铜板递过去时,手都有些抖了。
“就只要这面镜子。”
老妇不再多言,从身旁的小竹筐里拿出一张裁得方方正正的红纸将那铜镜包好,递给秦九叶。
秦九叶接过铜镜,最后看一眼那佝偻着背的老妇,这才迈开脚步向灯火阑珊处走去。
走着走着,她不禁想着自己有朝一日到了那老妇的年岁,会是何模样。
彼时她应当已经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小院,也攒够了棺材本,若是还愿意继续做个生意人的话,或许也可以关了药堂、出来卖花卖茶卖铜镜。见了面善的姑娘心生欢喜、便夸上几句,逢那讨人嫌的公子哥便装聋作哑一番,就这么随着自己的心情赚银子,平静地对待每一天的生活,倒也不错。
秦九叶想着想着,脸上的神情突然间变得有些酸涩。
何止是不错,那简直就是她向往的生活。
只是她终究不是长在清澈小溪旁的一株山花,甚至不是在花叶下躲太阳的小虫。她是一条被从泥里挖出来的泥鳅,每时每刻都在费力呼吸着、挣扎着,向着遥不可及的水岸扭动着身体。
有时她也不知道这挣扎的意义是什么,但求生的本能令她无法停歇。
就像她的生活终究无法平静一样。
秦九叶握紧了手中的铜镜,向着人影稀落的巷子深处走去。
102、两难
灯火明亮处的钵钵街人声嘈杂,但深入一旁的小巷百步后,四周便安静得能听到蠹虫啃食木柴的声音了。
秦九叶寻了个背风的隐蔽处,从身上取出火折擦亮,随后缓缓举起手中的铜镜来。
微弱火光中,那有些磨损的镜面上映出一张瘦弱倔强的脸来:依稀还是那不够饱满的脸颊,没什么存在感的鼻子,枯黄的发丝下掩着两撇细弱的眉,只眉毛下的那双眼睛黑亮黑亮的,在这张寡淡的脸上显得有些不和谐。
她盯着那张脸看了一会,竟觉得那镜中之人有些陌生。这可能是因为她本就很少照镜子,上一次照镜子是什么时候她已有些记不清了,更多的时候,她都是从路过的黛绡河中瞥见这张脸的。
秦九叶又看了一会,终于移开了视线,她深吸一口气,将手中火折小心吹亮,随后缓缓靠近自己的眼睛。
火苗炙烤着她的睫毛,劣质纸芯燃烧产生的烟气熏得她不受控制地流着眼泪,但她努力撑着眼皮,借着火折靠近时的光亮,仔细观察着铜镜中那双眼睛的变化。
漆黑的瞳孔大小正常,因为光亮而微微缩小,随后她又将火折拿远些,铜镜中那双眼睛的瞳孔便微微放大了些,但也并没有像和沅舟的眼睛一般变成两个漆黑的洞。
她看完左边又去看右边,看完右边还不放心,又将两只眼睛重新看了一遍,但都没有发现异样。
秦九叶长舒了一口气,将火折收起来后便跌坐回了路边。可坐了一会,她这心中又实在难安,将两只袖子挽到胳膊肘处,小心观察着那日她在关押和沅舟的房间划下的那道伤痕。
那道划伤已经结痂,既没有愈合得太快,也没有什么恶化的迹象,就和一道普通的伤口一样。
她放下袖子,脑海中再次浮现出那日最后一次见和沅舟时的情形。现在回想起来,她当时所感受到的震动不全来自于对方的可怕行迹,更来自于她灵魂深处由此产生的疑问。
身为医者,她不是没有想过:如果有一日她病倒了该如何自处。领她入门的师父就是突发了恶疾去世的,走得时候很急,也就一眨眼的功夫人就没了。她那向来吝啬清醒的师父很清楚自己的情况,连多一副药、多一根针都没有浪费过,几乎就是躺平在了床上,痛痛快快地迎接了自己的死亡。
她那时年纪不大,却也目睹了全程,心中多少生出了些想法。
除了半本未记完的账簿,她的师父从头到尾没有给她留下过什么药典秘籍,唯独临死前的这一段经历倒是令秦九叶铭记至今,那是她第一次见识到一种全然不同的心态:原来人除了能展现出对生的渴望与挣扎,还可以在面对死亡时展现出从容和坦然。
人迟早是要死的。这道理虽然简单,却难倒了一批又一批的人。秦九叶自认为已在日复一日的问诊中将这道理了然于胸,可如今竟遇到了另一道难题。
如果有一日,她不只是缠绵病榻,而是因病全然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失去了自我意识、甚至算不上正常人的人,她又要如何选择属于自己的终结呢?她会做下令自己后悔的事却不自知吗?她会将亲近之人撕碎并吞下肚中吗?
想到可能发生的一切,她就有一种无法忍受的焦虑。她现在就该跑去交代金宝,如果有一日她言行开始不对劲起来,便趁早将她绑了,灌下最烈的毒药以绝后患。
枯坐了一会,她吹熄了火折,反手将那铜镜塞回腰间,脚步沉重地走出巷子,就近来到流动的漆黑河水边,就着微凉的黛绡河河水洗了洗脸。
带着些许腥气的水浸湿她的脸颊,迎面隐约有风拂过,令她肌肤上的绒毛根根立起。
秦九叶闭着眼抹一把脸上的水,睁开眼的时候,突然发现面前的水中出现了一个黑漆漆的倒影。
那影子就立在她身后,几乎是紧紧贴着她,不知是何时出现,而她之前却半点没有察觉。
方才在听风堂对着旁人危言耸听,若是眼下反倒是自己先遭了秧,岂不惹人笑话?然而秦九叶来不及自嘲,只觉得冷汗一瞬间冒了出来,正想着自己能有几分胜算、是否要先发制人,便见那黑影缓缓弯下身来。
秦九叶眨眨眼,便见一条干净的帕子被递到自己眼前。
她顺着那帕子回头望去,只见少年那双熟悉的眼睛正穿过夜色静静望着她。
隔着一条巷子的远处,热闹的街道两侧已尽数上灯,灯火从背后映照过来,将他勾出一道散着柔光的轮廓,使得他脸上的神情也变得有些模糊。
秦九叶呆立在河边许久,才勉强开口问道。
“你怎么在这?什么时候来的?”
李樵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帕子,最终还是缓缓收回手,不答反问道。
“阿姊不留在听风堂,也不回家去,是要做什么?”
他的脚步太轻了、猫儿一样,常常突然出现在她身边而她对此却毫无觉察。只是先前她似乎从未觉得有什么不妥,只道他随叫随到、有求必应,比金宝那懒骨头强多了。
可今日接二连三的事情令她比平日更加敏感,她会莫名回想白日里,他似乎就是这么突然出现在苏家祠堂中的。甚至之前被心俞突袭的那晚,他也是这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的房间的。又或者说,一早不知什么时候便已经在她的房间里了。
还是说远不止是这一次和那一次?在她不知不觉间或深夜熟睡之时,他是否也曾这般站在黑暗中、无声凝视过她呢?
秦九叶暗暗摇头,强迫自己停止这些胡思乱想,再看向少年时眼神却不由自主地多了些距离感。
“这是我的事。我不是说了,今晚不要跟着我了?”
这句话的语气虽然不重,但情绪却很冷硬,寻常男子听了定要觉得被拂了面子,当下便会离开。
可眼前的少年不但不退,反而又向她迈近一步,那双眼睛在黑暗中似乎在幽幽地发着光,令人想起那些深夜在瓦间穿梭的黑猫。
“我来问阿姊一个问题,问过之后便离开。”
秦九叶深吸一口气,耐着性子开口道。
“有什么问题不能明天再问?我不是说了今晚让我一个人……”
她话还没说完,便被对方打断了。
“阿姊为什么不让我跟着?”
秦九叶哑然,半晌才再次开口。
“这便是你跟了我一路要问的问题?”
李樵向她走近几步,他的脸从黑暗中渐渐显出轮廓来,带着明灭的光影和从灵魂深处渗出的危险气息。
“阿姊是否已经知晓了什么却不肯告知于我?和沅舟的病是否同我有关?那瓶子里装的东西是否是连你也没有见过的危险之物?”
胃里那隔了夜的酒似乎又开始发作,秦九叶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又开始疼起来。
她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冷下来。
“问完了?”
“还有。”他顿了顿,低下头去,“唐慎言说你该放手,你为何还没有放手?”
秦九叶沉默了片刻,用袖子胡乱擦了擦脸,抬脚便要离开。
“谁说我没放手?明日、最多后日,我便去同督护说清楚,这案子我不跟了,我要回果然居继续当我的药堂掌柜。”
然而她才迈出一步,便瞬间被对方堵住了去路。
少年的身形在光影中被放大成模糊的一团。他似乎并不满意她的答复,反复揪着这个问题不放。
“既然如此,方才在听风堂,你为何又要追问那泛舟之人的事?”
同样的问题,唐慎言也问过她。
只是彼时她尚有转圜的余地,而此刻她的“对手”则分外难缠。
他步步紧逼,她宁死不降。他越是想要她承认什么,她便越是不肯承认。
她不能承认。一旦承认,她过往信守了二十多年的人生法则将瞬间被击碎,她的生活将变得岌岌可危,她的未来将像黛绡河上泛起的晨雾一样扑朔迷离、再看不到那条一眼可以望到归宿的漫漫长路。
秦九叶终于有些动怒了。
那怒气似乎是一瞬间涌上来的,又似乎已经在她心底同其他情绪一起憋了很久,一旦放出来便再也控制不住。
“你有什么资格质问我这些?我卷进这一切还不是因为你?你以为我喜欢日日如履薄冰、担心后怕地为官府的人做事?你以为我喜欢瞻前顾后、夹缝求生、绞尽脑汁地权衡利弊?你以为我喜欢如此吗?!”
她很少用这种激烈的语气说话,每说一句,肺腑都跟着剧烈起伏一下,那块塞在腰间的铜镜便磨一下她的骨头。这种钝痛和不适便是她眼下的心境。
可她越是生气,对方却越是火上浇油。
“你若不喜欢,现在退出还来得及。”
她气急反笑。
“我若退出,你便是死路一条。”
“那是我的事。”少年抬眼望向她,浅褐色的眼睛里闪着冷酷的光,“阿姊不必拿我做幌子,也莫要将自己看得太重。就算没有你,我也能活得好好的。”
秦九叶看着那双眼睛,心中突然有一瞬间的抽痛。
她自认拥有一颗石头做的心,从不会因为旁人的冷言冷语、讥笑怒骂而动摇分毫。可为何在听到这一句话的时候,她的心会有种从内里开始碎裂的感觉呢?
隔壁村那瞎眼的牧户当初怎么说得来着?以为捡了条狗,其实是只狼崽子。
那股憋了很久、分辨不清的情绪变了滋味,秦九叶的脸上带了一点冷笑。
“先前你说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又求我做解药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江湖中人都是如此。阿姊可知晓何为江湖?”少年的声音很轻,说出口的话却很重,“河海相连,川流不竭,水脉暗通,往复不绝,便是江湖。江湖是一张无形之网,斩不断、理不清、挣不脱。困于其中之人必须无时无刻地向上挣扎,否则便会被淹没吞噬、尸骨无存。他们可以用最无耻的姿态行走四方,用最恶毒的手段去对付无辜的陌路人,用最卑劣的谎言去骗取身边之人的信任。这便是江湖中人的底色。”
也是他的底色。
他是如此,旁人又怎会不同?
李樵每多说一个字,秦九叶面上那种压抑的情绪便多溢出一分。
但她仍努力维系着最后的平和,仿佛只有这样她才能继续自己原本的生活。
“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我并非没有同那些人打过交道,我知道他们有多恶劣。但人性本就如此,那些江湖之外的人也并没有高尚到哪里去。我也没有高尚到哪里去。”
“是吗?”李樵的嘴角勾起一个没有温度的弧度,“那阿姊知道吗?那天在听风堂,邱陵曾对我说,你并非只是贪财,和我不是一类人。”
秦九叶仍是沉默,不知是否听进了他的话。
少年盯着她的脸,声音渐渐被另一种情绪所浸染。那情绪有愤怒,也有不解。
“阿姊为何不说话?他明明说得不对,我们才是同一类人。早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和我是同一类人。我们能活在这世上已经十分艰难了,为何还要为了那些毫不相干的人流血流泪?”
少年的质问声在河边回荡。许久,秦九叶才缓缓开口说道。
“我愿意诊谁、医谁、救谁是我的事。我是医者。医者治病救人,是不需要理由的。”
她的声音又恢复了往常那种有些气力不足的样子,语气却前所未有的坚定,像是在陈述一个世人都明白的道理。
下一刻,她的肩膀被人用力抓住。她抬起头,望进一双几乎在燃烧的眼睛。
“可是他们不值得!”李樵定定看着她,双手扣得她肩膀生疼,“元漱清不值得,苏家人不值得,宝蜃楼中的那些人不值得!”
他也……不值得。
那些贪婪冷漠的人,那些手上沾染鲜血的人,那些通过杀戮掠夺、践踏他人获得满足的人,那些如他一般在这尘世中挣扎、为了生存不择手段的人……怎值得她深陷其中、赌上性命?
如果这个世界注定走向崩坏和毁灭,那便由它去。
他是看透了这一切,才能活到今天的。
而她应当也是如此。难道不是吗?
然而他的声音落地很久,女子仍旧没有开口回应他。
他终于明白,尽管手下的那具躯体瘦弱而单薄,但不论自己在其上施加多么大的力气,它也不为所动。
李樵缓缓松开了手。
“这便是阿姊所说的人心吗?人心若是如此,我看不要也罢。”
面前的光影一阵晃动,秦九叶再抬起眼的时候,少年已不在原地。
微凉的夜色中,只剩她一人立在河边。
秦九叶盯着那安静流淌的河水,河水中隐约映出她僵硬疲惫的身影。
她不是为了旁人,她是为了她自己。
她跟着那不间断的流水声一遍遍在心底重复着那句话,像是试图说服什么。
可是为什么?继续在这件事中纠缠下去对她能有什么好处?她不是自诩活得通透明白吗?为什么今日轻易便被问住了?她医人救人到底是遵从本心,还是只是因为医者这个身份?她所做的一切当真是为了旁人好,还是只是为了自己生而为人那点不值钱的良心?
她能明白李樵所说的每一个字,就像从那面铜镜中照见了最真实的自己一般。
邱陵说的、李樵说的,似乎都是对的,又似乎都是不对的。
她感觉自己像被人一刀劈成了两半,这两半的自己都是真实的,可这两半的自己却在相互摧残。
她自诩懂得人心,却连自己的心都没有弄明白。
李樵的质问声落在她的灵魂深处。而她清醒地明白,除了她自己,没有人能够给她一个答案。
怎么办?她到底应该怎么办呢……
103、不只是活着
天光前一个时辰,是九皋城街道最宁静的时候。
红烛燃尽,丝竹声消,一整夜的喧闹过后,寂静从每一处砖缝草叶间透出来,带着点微凉,轻轻拂过每一个赶夜路之人的皮肤。
城门还未开启,等着进城的商贩们还没涌入城中,屋瓦间零星飘起几缕白烟,那是早起准备开张的生意人起锅时冒出的柴烟。
此时若是有人穿过四条子街,拐过市集后巷,再摸黑钻进那巷子深处,路过一只落了单的石狮子,在那处缺了口的破砖墙旁停下脚步,再抬头向那樟树上望上一眼,保准会吓个半死。
茂密的树枝间晃荡着两只穿着破布鞋的脚,脚底板磨得发白,时不时地互相搓一搓,似乎有些不胜那蚊虫的烦扰。
闭眼许久也睡不着,窝在树上的秦九叶翻了个身,在那粗壮的树干间寻了个更舒服的位置,索性托着腮观起景来。
拜过去这段艰难岁月所赐,她已经好些日子没有来看看“她的院子”了。
墙里的草几乎长满了整个院子,现下这时辰望过去黑乎乎的一片,几乎要分不清哪里是瓦顶、哪里是地面了。
但这都不打紧,便是这里烧成灰,她也仍能一眼看出来哪里是门、哪里是窗、哪里是那断了一半的老房梁。
她想,那先前追了她好几条街的房牙子,最近应该是没有再带人来看过这院子了。毕竟这个时节的蚊虫最是厉害,光是在这院子中走上一圈,胳膊腿便要多好几个大包呢。而除了她之外,应当也没有人愿意来光顾一处经常“闹鬼”的院子了。
想着想着,秦九叶不禁笑出声来。
可笑着笑着,她又有些笑不出了。
她敢说,放眼整个九皋城乃至周围的十八个村落,都不会有人像她这般对一处破烂院子如此执着了。
可她的执着至今没有得到满足和慰藉,算上苏家的诊金和陆子参承诺于她的那点薪俸,她也还差着些银子。
这些银子在她这不仅只是个数目,也是她未来很长一段时间的生活状态。往短了说她或许还要再辛苦一年半载,往长了说又是不知还要几年。毕竟生意上的事,谁说得准呢?
可为什么?为什么一定得是这处院子呢?
她从前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今日却得好好想一想了。
为何她偏偏会想要在九皋城里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院子?为何她过不上那卖花老妇的生活?为何她不能像老秦所期望的那样,安安分分地守在丁翁村、守着果然居,直到她七老八十、再也走不出那个村子呢?
如果是那样,她就无须每天勒紧裤腰带,数着铜板过日子。如果是那样,她和金宝或许一个月能吃上几次肉呢。如果是那样,她根本不用看那黑心米店老陈的脸色。如果是那样,她根本不用吃这么多年的苦,就只为了攒够那笔银钱。
她似乎给自己立下了一个无法完成的目标,每日将自己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的,甚至也并不能肯定住进这院子之后的生活就会一切顺心。
答案可能很简单。
因为她终究是不甘心于那样生活的。
不甘于没日没夜地翻山越岭、却连抬头看一看日升日落的时间也没有;不甘于穿梭闹市人海之中、为了几块铜板和唯一的朋友斗法怄气;不甘于挣扎于泥泞之中、呼吸着污浊、吞着自己的泪和汗,满眼只有求生和苟且。
贫穷和日复一日的苦日子不是她的痛苦。
这才是她的痛苦,这才是她无法克服的难题,这才是她同老秦总是争吵不休的原因。
回顾她从前的人生,她确实将自己的性命看顾得还不错。但除此之外似乎也没什么别的了,她只是活着而已,同那浑浑噩噩、为生存之欲望而驱使、在饥饿中徘徊不可终日的和沅舟也没什么不同。
可人终究不该只是活着。
从前她并不以为如此,可如今经历过种种之后,她终于想明白了这个道理。
唐慎言和李樵的质问声犹在耳边,而她整夜的彷徨在这一刻突然便烟消云散了。
李樵的话没有错,她确实是那个最懂得生存之道、很会为自己盘算的秦九叶。
可邱陵的话也没有错,完整的秦九叶要比那个一心讨生活、赚银子的自己再多一点。
勤俭吝啬、穿着灰扑扑的旧衣衫的是她,在破掉的袖口绣上一朵小花的也是她。
她所求的不多,只是比‘活着’再多一点而已。
为此她愿意去忍耐、去冒险、去承担更多。
现在想来,最早看透她本质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她的师父。
她还记得初见师父的那天,同眼下一样是个仲夏时节晴朗的一天。
秦三友带着她赶了一天一夜的路,好不容易来到却行山脚下那间破草庐,一老一小都是灰头土脸的样子。她那时还小,只想着饿肚子的事,但秦三友却很紧张,对自己那一篮子鸡蛋没什么信心,也不知她那看起来有几分穷酸的师父是否会挑剔她的资质。而在此之前,秦九叶已经被各行各路的师父们挑剔了个遍。
出乎秦三友的预料,师父并没有像先前那些人一样对她从头到脚地考察掂量,只随意在她面前摆了七八样草药,让她随心选上一种。
她犹豫了片刻,抬手抓起了其中几枚蓝紫色小果子。
她后来才知道,她选的是山菅兰的果子,那东西毒得很,是那七八样草药中唯一不好入药的东西。
七八分之一的概率她也能选错,现在回想这件事,她仍觉得或许老天是并不赞成她学医的。
然而彼时不论是她还是秦三友,对此都一窍不通。她的命运掌握在她师父手中。而她师父是个怪人,偏不信邪,喜欢和老天对着干。
她现在仍记得师父当时的那一番“狡辩”:这孩子若是学医,说不合适倒也合适。
说不合适,自然是指秦九叶的本性。她看似卑微隐忍,实则反骨天成,总会被美丽却危险的东西吸引,这早晚会将她卷入麻烦之中。而惹麻烦、活不久的医者,著书的经验自然会少上许多。
而说合适,亦是指她的底色。一个愿意剑走偏锋、独辟蹊径之人,只要愿意承受荒蛮孤独、在荆棘遍布之路上前行,终将到达前人未及之所,开悟前人未冲破之境。
再后来,她跟着她那不靠谱的师父开始进山采药。她们常会走错路,误入深山密林之中,一困便是好几日。
但师父从来不以为意,也从来不会因此而放弃那些长在高山悬崖之上的珍贵药草。师父说:要想去到险远之地、绝妙之境,势必会走些不同寻常的弯路、错路、断头路。相反,那些许多人走过的路,往往只能带你去到拥挤贫瘠之所。
师父生得一张相貌平平的脸,如今她已有些记不清师父的长相了。
除了那些繁复药理、医经论典、记账手段,她以为自己不会记得旁的东西了。
但师父说过的话,原来她都记得。
思绪翻涌间,东边的天渐渐泛起白色。
秦九叶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扶着那棵老桑树粗糙的树皮,在树枝间哆哆嗦嗦地站起身来。
她的动作很慢,因为在此之前,她虽然无数次光顾过这座院子、爬上过这棵桑树,却从没有这样做过。
她不是不想站得高一些、看得远一些,只是她知道那些高处的风景并不属于她,多看一眼又有什么意义呢?平白多了跌落的风险罢了。
然而此时此刻,当她抖着双腿站在树顶,望向远处那一片片低矮错落、不见尽头的屋舍,她突然觉得这件没有什么意义的“小事”也没有那么多她想象中的风险的。
就算没有从树间跌落,她在丁翁村村口那条破路上也没少摔跤。而现下她所做的,不过是从小心地趴着、变为小心地站起身来而已。
这世界其实并没有因为她的这一举动而发生什么变化,但她却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世界在她眼中似乎多了些什么。
深绿色的桑叶在她头顶一阵沙沙作响,秦九叶抬头望去。
那是一只正在搭窝的喜鹊,它衔着枝条落在树顶,正有些警觉地看着她。
一人一鸟就这么对峙着,那喜鹊没有退缩,在枝头居高临下地翘着尾巴,宣誓着自己的“主权”,直到秦九叶先移开了自己的目光。
鸟雀尚且想要攀一处高枝做窝,为了捍卫一棵选中的树叽叽喳喳到最后一刻,她又为何要在还没开始迈出步子前便自己束缚住了手脚?
柴米油盐、半间瓦舍实为她所愿,霜叶琼花、天高海阔亦她所愿。
她行医救人并不总能赚到银子,但她还是那样做了。若只考虑赚银子的事,她做这些似乎并不是为了自己,但遵从内心又何尝不是为了自己?
或许是时候换一种前进的方式了。
而问她问题的那个少年,也许有一天也会明白这个道理的。
一抹暖意渐渐落下,秦九叶眨眨眼,感受那道晨光渐渐映亮自己的眼底。
太阳刚刚爬起来,挂在那棵老樟树的枝头,若隐若现的,像是一盏亮了整夜、忘了熄的小灯笼。
太阳冲破树冠、晨光投在瓦间的一刻,秦九叶转身跳下那棵老樟树,向着城东的方向快步而去。
104、来日方长
秦九叶一口气从城南走到了城东的督护府院。
入夏后的空气热得越来越早,她走得满头大汗、口中发干,但她不敢停下来,她觉得自己一旦停下来,就再没有一走到底的勇气了。
终于,她望见了督护府院的大门。
宽阔石阶前,夜巡归来的小将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牵着马走来,半截鹿尾在他后脑勺晃来晃去,秦九叶认出,对方正是那日后院拼桌吃饭、给她盛过汤的杜少衡。
杜少衡方才栓好马,便见一个瘦小身影急匆匆地冲上来,下意识便要阻拦,看清那来人的脸后明显一愣,随即退开些。
“秦姑娘?这么早前来,可是有要事寻我们督护?”
秦九叶摆摆手,扶着膝盖、原地喘息了片刻才说道。
“倒也不是什么要紧事。督护可在院中?”
没什么要紧事怎么还神色如此匆忙?
杜少衡心中生疑,放在以往肯定是要多询问一番的,万一是同案情相关的事,耽搁了便不好了。但他转而想到近些天自家督护的反常举动,又想到陆参将那天晚上的打赌,想问的话又吞回了肚子里。
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在他家督护的府院中留宿一晚的,他还是莫要多嘴了。
杜少衡想罢,客客气气地对秦九叶说道。
“在倒是在,不过督护今日要回府呢,一会便要出门了。”
秦九叶愣了愣,一时有些没转过弯。
“回府?他不是在里面吗?”
杜少衡挠了挠头,左右看了看、确认这大清早的府院门前确实没什么人,这才凑近些、压低嗓子道。
“是回邱府,我们督护要回家了。”
秦九叶这才有些恍然明白过来。
是啊,这里说到底只是他办案落脚的地方,他的家本就在九皋城里,先前只不过是公务缠身,这才没有机会回家而已。
罢了,或许今日见不到他便是老天的意思。明日,明日再说吧。
她顿了顿,拱手道谢。
“多谢杜兄相告。看来督护今日不方便,我明日再来好了。”
秦九叶说罢,转身便要离开,突然便听熟悉的声音从内院传来。
“没什么不方便。”
秦九叶转过身去,正瞧见一身便服的邱陵站在石阶上,似乎方才听到动静,正好走出来。
杜少衡见状,连忙低头行礼,秦九叶也跟着弯了弯腰,随后想要开口解释。
“见过督护,我今日前来是……”
“进来说吧。”
邱陵出声打断,秦九叶抬头见对方已向内院走去,只得对杜少衡点点头,随后快着脚步跟上去。
清晨的府院比街上清冷些,走动间能感受到石砖中透出的寒气。他没有披那身黑甲,也没有穿那彰显他督护身份的官服,而是换了一身浅色的常服,看起来好似换了一个人一般。阳光落在四周的瓦顶间,在他身后投出暖融融、金灿灿的一片,将他勾勒得好似镶了金的玉像。
秦九叶终于有些相信,眼前的人同那喜欢穿花衣裳的纨绔其实是亲兄弟的事实了。
她兀自寻思着,下一刻,对方便转过身来。
“本来想着等我从府里回来再说,没想到你一早便来了。”
秦九叶收回目光,心中却有些纳闷。
“督护知道我会来?”
“我知道你为何而来。”
邱陵说罢,拿出一只早就备好的布袋子递了过来。
那袋子有些分量,隐约还能听到些许碰撞声。而那声音,秦九叶再熟悉不过了。
但她盯着对方手中的布袋子,半晌过后仍没有伸手接过,而是开口问道。
“这是什么?”
“过去这些天你应得的俸银,按参佐每月二十两计算,加上你先前为和沅舟问诊的诊金,一共是七两银钱,只多不少。当初子参寻你的时候,应当说的是以此案为期,案结之时便是你的职责终结之时。如今和沅舟已死,此事已经算是告一段落。至于那秘方的事……”邱陵声音一顿,半晌才继续说道,“我们先前确实未曾具体约定过,这九皋城中也不止秦姑娘一名医者,我再寻帮手便可。”
若说和沅舟的病症只是徘徊在地狱入口处的鬼哭狼嚎之音,那苏凛的话和那朱红色的空瓶子便是踏上地狱之境的第一块砖石。
她是医者,又聪慧非比常人,自然看得出其中凶险。见好就收、知难而退、懂得审时度势,在任何时候都是保命的良策。
这也是今早她看完那轮旭日之前,一直信奉的良策。
庭院中安静了片刻,低垂着头的女子才轻轻开口问道。
“督护以为,我今日是来讨银子的?”
邱陵望着眼前女子的头顶,一时瞧不清她的神色。
“难道不是吗?”
“自然不是。我今日前来,是要问督护几个问题。”她抬起头来,漆黑的瞳仁里映出他身后那片亮起的晨光,“人死了,但病还在,给苏凛秘方之人也在。若是再有下一个和沅舟出现,督护可有把握能做得比这一次更好?可有把握在他们发病之前寻到他们、提前制止他们再伤人或是杀人?”
“没有。”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冷酷响起、一如往常,“但这些都不是你该插手的事了。”
说完这一句,他几乎克制不住要长呼出一口气来,然而与此同时,身体里却有什么地方突然空了一块。
那夜在听风堂的小厨房里,那少年的话好似一根刺一般扎在他的心里,虽并不能真的影响他的决定,却总是刺得他坐立难安。
或许一开始的时候,他确实是抱着权衡的心态将她放在这局棋中的,但不知何时开始,他每每摸到这颗棋,都会有种挥之不去的不适感。
他将这种不适归于自己的良心。
她很优秀。一个优秀的人不该埋没在尘埃之中,琢玉而成器,没有人会比他更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想让她放开手脚去做些事。
但她也很无辜。一个无辜的、本该过着平凡生活的普通人,实在不该同他一起,陷在这看不到尽头的泥海中沉浮。
寻个合适的时机让她离开这一切,才是正确的决定。而眼下,就是这个时机。
邱陵想罢,握拳的十指终于缓缓松开。
他对他方才那短促而有力的断绝之词有信心。
毕竟她是个聪明人,很多事不需要他说得多么详细,她便会明白其中深意了。眼下他这般直白地道明一切,她便该知难而退了。
可不知为何,她竟像是突然之间听不懂他的话一般,又自顾自地继续说道。
“秘方一事和江湖脱不了干系。不论是元漱清的箱子还是宝蜃楼的大火,都是江湖中人的手笔,那心俞则是天下第一庄的人,那日杜老狗目击到的抛尸之人也是江湖高手,我们要找的人一定藏身于江湖之中。我知晓督护武艺高强,但你毕竟出身官府,行走江湖多有不便之处。而我虽只是个无名之辈,这些年却也没少同那些江湖客打交道,能做的事反而更多。”
递银子的手缓缓垂下,他终于有些看明白了。
她不是听不懂他说的话,而是同他一样,做出了某种决定。
邱陵沉默片刻,沉声开口问道。
“放下这一切,在能抽身的时候及早抽身,回归到你原本的生活中去,难道不好吗?”
“就当我已不能抽身吧。”秦九叶说着说着,竟然轻轻笑起来,“督护是不愿与我一同查案,还是不愿继续追查了?”
她的语气越是轻巧,他的情绪便越是无法控制。
“秦九叶,你好大的胆子。”
一个人要有多大胆,才能用如此瘦弱的身体、贫瘠的处境,盛下这么多的勇气与顽强?
若非亲眼所见她之前的种种,他简直要怀疑这不是勇气与顽强,而是愚蠢和无知。
他深吸一口气,最后一次警告道。
“你可知在江湖中寻一个连姓名和来历都不知晓的人,犹如泥海捞针?你有多少时间、多少精力、多少信心能够投入其中?对自己即将面对的一切又能否承担?”
他的警告是沉重的,但眼前的人似乎一早便已想清楚了自己的答案,几乎没有犹豫地开口回答道。
“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还能在这条路上走多久,只是觉得眼下还不是放弃的时候。关于那秘方和秘方背后的事,我还想继续查查看。前路虽然漫漫,但督护若想一起,我们便可同路。”
秦九叶说罢,抬头定定望向眼前的人。
她的眼神中有询问、有邀请。她在邀请他同路。
年轻督护那双向来冷硬冰封的眼底,一瞬间泛起了波澜。
同朝中那些军功加身、春风得意的武将相比,他身边常年跟随的亲卫随从、帐中亲兵要少得多。他从没有挽留过任何一个想要离开他的人。只因他心里清楚,他要做的事、要走的路都是很艰难的。
而一条艰难的路上,是不容易找到同路人的。
邱陵盯着那张沐浴在晨光中、带着些许尘土和汗水的脸,许久才有了动作。
他低头拆下了腰间佩着的玉佩。那是一块回字纹水苍玉佩,从秦九叶第一天遇见他时他便一直带在身上。
邱陵将那玉佩拿在手中,瘦长有力的手指在那玉佩上一扣一转,那玉佩竟分开一道缝隙,随即化作阴阳刻纹不同的两面玉佩。
然后,他将其中一块玉佩缓缓递了出去。
“这是昆墟水苍玉,上面的同心回字纹代表的是平南将军府。将军从前在外领兵打仗,常境遇艰苦,需要临时委任亲将、却又没有条件准备封礼的时候,便会将这玉佩一分为二,分出一半来赐予他信任之人,视为结下盟誓,同心同力,一致对敌。”
这一回,轮到秦九叶说不出话了。
她先前便留意到这块他总是挂在腰间的回字纹玉佩,但她不知道这玉佩竟还能一分为二,更不知道这其中还有这么多门道。
他每多说一个字,秦九叶便觉得那玉重上一分。待他说完,那玉赫然已不是玉了,而是一座压在掌心的石头山。
她只是邀请他同路,他却将一半身家都交了出来。
她看着那片薄薄的玉佩,迟迟不敢伸出手去。
“督护的东西太过贵重了,在下实在生受不起。”
“怎么?方才一副信誓旦旦的样子,怎么现在反倒退缩了?”
邱陵的声音中竟有些许轻松的笑意,但那笑意只停留了片刻,他的声音很快便又恢复了严肃。
“这不是赏赐,也不是令牌,而是约定和誓言。你可想好了,拿了这玉佩,你便不是个临时补位,可以随进随退、适时抽身的小小参佐了。我对一起同行之人是有要求的,你若没有打算去适应这种要求,便不要碰这玉佩,现下就拿了这些银钱,早日回果然居打理生意,好好过自己的日子便可。”
秦九叶摇摆不定的心在听到最后一句时,突然便静了下来。
她又想起了今早站在墙头望见的风景,又想起了那只在樟树枝头上蹦跳的鸟。
“我人生在世二十五载,除了给司徒金宝当过掌柜,还从未做过更大的官。但我想,无论处于哪种位置,道理应当都是差不多的。我有把握看得牢果然居里的银子,自然有信心守好督护的这块玉佩。”
秦九叶说完这一句,飞快从邱陵手里拿了那块玉、转身便要离开,仿佛怕他后悔一般,整个动作匆忙得像是顺手牵羊的贼。
可她疾行数步之后又停了下来,似乎想起什么,又有些迟缓地转过身,磨磨蹭蹭地回到了他面前。
他盯着她,猜不透她要做什么,下一刻便听她低低开口说道。
“这、这玉佩……应该怎么……”
她的声音有些低,他没听清楚后半句,却已经明白了她要说的话。
从记事起到现在,她的腰上挂过水囊、别过镰刀、塞过隔夜的大饼,但还从未佩过玉佩。
所以她不知道该把它挂在何处、怎么挂、能不能挂。
想了想,他上前一步,从她手里接过那半块水苍玉,抬手从自己的腰间绶带中取下半截丝绳、用力拽断,仔细郑重地将那块玉栓好,随后上前一步、将另一端系上她的腰带。
晨风带来些许他身上的皂角味道,他将距离把握得恰到好处,既不会太近、令她感到不安,也不会太远、显得过分疏离。
“你那位表弟的身子可好些了?”
他蓦地开口问话、还是问起一个和眼下毫不相干的问题,秦九叶一时有些茫然,愣了愣才开口答道。
“他已大好了。多谢督护挂心。”
邱陵仍没有看她,似乎一心只在如何系那块玉佩上。
“既是如此,还是让他早日回乡吧。这九皋城或许就要变天了,他继续留在这里未必是件好事。”
对方的语气淡淡的,似是当真只是在聊起家常一般,但落在秦九叶耳朵中,难免让她听出了一些弦外之音。
宝蜃楼的事虽已被之后的种种遮掩过去,但眼前的人心细如发,难说是不是觉察到了什么却一直隐而不发,眼下选在此时突然提起,是否在敲打她:他当时没有追究,不代表日后不会。
她从前只是荒村药堂的掌柜,不需日日盯着脚下的影子校对身姿,此刻起却要同他一起做事,便不能同以往一样沾些歪门邪道。而她需得借此表明“忠心”,即刻起便同李樵划清界限,否则那少年行迹败露之时,便是她“背信弃义”、与邱陵分道扬镳之时。
这两人当真不是认识了八辈子、攒了几世血债世仇的老冤家吗?明明没什么交集,谈及对方时却总是一副势不两立的样子。
思虑半晌,秦九叶终于开了口,语气平静如常。
“我与他有约定在前。等他待满三个月,我便让他离开。”
她的回答不卑不亢,既没有一口应下来什么,也没有说些模棱两可的话。
邱陵闻言不再说话,片刻后退开来,丝绳已在她腰间挽了个结实的结。
“好了。”
秦九叶低头看了看腰间的玉佩,又抬头看向眼前的人。
“多谢督护。那我们……”
他望着她,下一刻突然弯了弯嘴角。
“我们来日方长。”
105、先说放弃
日头渐渐升起,城北幽阳街街口隐约可见过往行人,个个都脚步匆匆。
邱府大门紧闭。自昨夜那辆马车回府后,府院中便一直听不到任何动静,连带着整条巷子都安静了几分。
若是寻常大户人家,路过的人们多少会低声议论几句,想着那墙里的人家是不是出了什么事,白日里为何如此冷清。可若是这邱府,一切便也没什么奇怪的了。
谁不知道邱府的二少爷向来晚归,这邱府都是晚上进进出出,白日闭门谢客的。
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自那安静的巷口深处传来,由远而近、不一会便停在了大门前。
那不是哪家少爷打马经过的声音,更不是拉车的马发出的声响。那是行军之人快马疾行时才能发出的动静,熟悉的人只要听过一次便不会忘记。
石怀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下一刻,那扇已经很久没有人扣响过的大门响起门环撞击的声音。
手中新剥好的莲子被整盘打翻,莲子噼里啪啦地落了一地,她蓦地站起身来,双手无措地立在原地片刻,也顾不上那滚落的莲子,就这么两手空空地跑去应门了。
大门外,一身浅色常服的年轻男子牵着马立在门外,听见她开门的声响才转过身来。
他今日特意挑了颜色柔和浅淡的衣裳,但眉眼间沙场磨砺过的痕迹无论如何也遮掩不住,一个转身似也带着铮铮鸣响,只那双眼还有些许儿时的影子,望向她的时候带了几分生疏和忐忑。
恍惚间,石怀玉觉得自己的双眼正穿过已经流逝的岁月,望见了许多年前的情景。晚春细雨中,是将军解甲归来后的那声叹息,也是少年离家前的最后一瞥……
“怀玉婶?”
石怀玉回过神来,声音有些哽咽地连声招呼着。
“大少爷回来了。快些进来、快些进来。”她一边低着头引路,一边不停地念叨着,她怕自己只要一停下来回头望见那张脸,便会难以自已地落下眼泪来,“街门口那段路改过道,先前那棵树也伐了,我总是担心大少爷会找不到回来的路呢。不过这院子里都还是老样子,只有池塘扩大了些,夏天倒是凉快不少。将军前天出城进山祭拜,今早才回来,现下正歇息着。大少爷先回内院坐坐,小厨房正好备了你最喜欢的鲜笋汤,我一会便端上来……”
邱陵的脚步迟疑着,过了片刻才迈过那道门槛。
夏日温暖的风迎面吹来,空气中有一股熟悉的清淡香气,庭院正中那棵血榉树已经高过了房檐下的燕子窝,燕子窝上缺了一块,是他从前偷看那雏鸟的时候不小心弄坏的。
如今,那窝里已没有叽叽喳喳的声音了,而那为他扶着梯子、流着鼻涕仰望着他的孩子也不见踪影了。
邱陵的脚步就停在那片浓荫之下,再不敢向前迈近半步。
这就是为何他不敢回来的原因。有些东西明明细弱微小、温和得没有声响,却能在顷刻间瓦解这世间最坚不可摧的意志。
他努力压下心头的那股酸涩,声音尽量平静地问道。
“往年祭拜,不是当日便回了吗?”
石怀玉顿了顿,然后才笑着说道。
“这人上了岁数,腿脚便不如以往灵便了,是我交代他们走慢些的。这几日天气也不错,就当是出城散散心了。”
石怀玉的回答是温和的,可落在邱陵耳中仍能听出一层外人难以察觉的忧虑。
昔日黑月军的领将,战功赫赫、行疆千里的大将军,如今竟只能蜷缩在龙枢的一座城池之中,就连出城祭拜战死的旧部也要被监视、被督促,一举一动都由不得自己。
心绪翻涌许久,邱陵脸上的神情终于勉强归于平静。
“是我太久没回来,对家里的事生疏了。日后若是家中有何难处,怀玉婶可差人告诉我……”
他话还没有说完,手便被握住了。
妇人的手宽厚而温暖,握住他的时候是那么用力,以至于隐隐有些颤抖。
“大少爷这些年在外面受苦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他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他的参将已快步穿过大门,直奔他而来。
“督护,周大人来了,说此刻就在聚贤茶楼等您过去。”
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就这么停在了喉舌之间,邱陵感觉到那股压在手上的温厚力量慢慢移开来。
石怀玉收回了手,视线也低垂了下去,就只站在那里,静静等着对方说出要离开的话。
陆子参几乎不敢抬头去看眼前这一幕。
他觉得以往战场上厮杀最惨烈的场景恐怕也不比眼前这一幕残酷。
“公务在身,不敢耽搁。”年轻督护终于开了口,但他说完这一句,又立刻轻声补充道,“怀玉婶可将汤放在炉上温着,我回来便喝。”
妇人前一刻还低垂下的眼睛瞬间便亮了起来,她点着头、连声说道。
“好、好,你去吧,汤我帮你温着,回来喝正好。”
邱陵最后看一眼这处冷清的院子,不再耽搁,转身同陆子参快步离开了。
马蹄声远去、彻底消失在院墙之外的那一刻,一道身影从内院深处走来,缓缓停在那片血榉投下的树荫之下。
石怀玉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面上仍带着几分未来得及褪去的喜悦之情,见到来人便轻声道。
“二少爷,大少爷方才回来了呢。”
许秋迟的声音毫无起伏地响起。
“我知道。但他不是又走了吗?”
他今日没有穿那些颜色鲜艳的衣裳、头上也没戴那些花里胡哨的翠冠了,只穿了一件深色的衣袍,发间是简朴的青玉簪子。
他已经很多年不穿这种衣衫了,今日换上前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穿上了。
他想,如果是在家中,他至少应该尽量体面地同对方相见,这样一来他们便能够在一种和谐的氛围中简单问候几句,之后去探望父亲的时候也不至于闹得太难看,甚至他或许可以试着说起家中正发生的事,或许对方会觉得愧疚,或许就愿意帮帮他……
但这一切都只是他所想的,他那兄长显然并没有想过这些。
许是见他神色难看,石怀玉忍不住走上前来,轻声宽慰道。
“大少爷说了,马上便会回来的,还让我将汤热上呢。二少爷要不再等等……”
许秋迟毫不掩饰的冷笑在空荡荡的庭院中响起。
“昆墟断玉君向来说一不二。只不过你方才见着的那个并不是断玉君,而是我那好兄长。他在邱家做长子的时候,说过的话几时能够当真呢?”
他说完,转身头也不回地穿过月门、向着内院而去,只留那妇人孤零零立在空庭中,叹息声很快便被蝉鸣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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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说听风堂乃是四面听风、广纳八方之地,那聚贤楼就是整个九皋城最密不透风之所。
这里的“风”,指的便是消息。
那听风堂是座荒废破庙改建的,堂主本人便有些邋遢,堂中桌椅没有一副是完整不缺腿的,桌面上浸着常年的茶渍,堂前的牌匾都是歪斜的,堂中连个跑堂小厮也不见,常年挤着一群乱哄哄的江湖客,就连南城的乞丐也经常成群结队地溜进去偷茶水喝。
而这聚贤楼听闻乃是高人看过风水后、特意运了黑沉木搭建的,当家掌柜马牧星不论何时都立在那漆木柜台后,根根发丝都梳得瞧不出错来,楼中各处一尘不染,就连一张擦台面的帕子都是细绢制成的。这里的小厮嘴上功夫了得、能讲天南海北的方言,便是穿着最体面的世家公子都要在那门口的铜镜跟前正正衣冠才敢迈进楼中。
反差如此之大的两间茶馆分坐城南城北两端,而这听风堂的堂主和聚贤楼的掌柜也是多年的死对头了。传闻两人当初竟是同一年来到这城中开张,曾在一条街上挤了大半年,其间明里暗里过招无数,最后以那听风堂落败为定局,堂主流落南城一间破庙,只得做起了江湖生意。
城中茶客谈起此事都言:如此“深仇大恨”,便是多年过去怕是也难释怀,只是这些年两人都上了岁数,不再明面上较劲了,不过暗地里是不是还有过节,那便不得而知了。
毕竟听风堂的事好打听,那聚贤楼可不是谁都能进的。
从这里进的人要拍拍尘土、一身清风地跨过那道门槛,从这里出的人也要平心静气、静默无声地走出楼去。一进一出,不留痕迹,这便是聚贤楼不可言说的氛围和规矩。
来聚贤楼喝茶的人并不都是有秘密的人,他们或许只是喜欢安静。
就像今日直奔二楼紧里头雅间的那位,一袭长衫不染纤尘,举手投足间清雅非凡,一瞧便是个出尘的人物,不知是这九皋城里的哪家贵人,平日里不经常见呢。
漆木柜台后,一头银发的妇人只抬眼瞥了一瞬,便已吩咐小厮备下一壶新茶,待那贵客一落座便连同新摘的佛手一并送了过去。
那位确实不算茶楼里的常客,上个月十五左右才光顾过一次,但她见过一次的人便有印象,连同对方对茶水的讲究与喜好也能一并记下来。
只不过,今日这位喜静的贵客似乎在等什么人,落座后并没有动那桌上的茶水,就这么挨着窗边坐了小半个时辰。
此事若是放在其他茶楼,坐堂的掌柜说不定已经起身前来询问,是否是店里的茶水出了什么问题,亦或是哪个不长眼的小厮惹了客人不快。
但在聚贤楼中,互不打扰才是店家与茶客之间的默契,那眼神凌厉的马掌柜自始至终只站在漆木柜台后整理着账簿,只在有新客迈入茶楼时,才抬起眼皮飞快瞧一眼。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身影急匆匆地走进茶楼,没有片刻停留便上了二楼。
原来这便是那长衫茶客在等的人。
那新上工没几日的小厮见状,又想起方才的经历,连忙主动凑到那漆木柜台前,低声问道。
“敢问掌柜,这位要送什么茶?”
马牧星头也不抬,手底下算盘打得飞快。
“哪位?”
小厮愣住。
“就、就方才进去的那位。”
马牧星这才停下戴着玉扳指的手指、活动活动肩膀,随即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哪有人进去?你眼神不大好。”
小厮又是一愣。
到底是谁眼神不好?
这聚贤楼的坐堂掌柜当真是奇怪,怎么有时眼神那样好使,有时又老眼昏花,眼皮子底下过去那么高、那么大一个人都瞧不见?
他不甘心,再抬头望去的时候,那人影已消失在二楼那无数间飘着靛蓝色垂帐的雅间里了。
二楼深处雅间,窗边的中年男子听到动静,缓缓转过身来,笑着点了点桌面。
“可算来了,再晚这茶可都要凉透了。”
年轻督护深吸一口气迈入室内,他身上还有在日头下奔走蒸腾起来的热气,显然是匆匆赶来的。但他没有多言,只站在两三步远的位置郑重行礼道。
“末将见过督监。方才有些事情耽搁了,正赶上街面上人多热闹的时候。末将不敢纵马疾行,这才晚了些,还请督监恕罪。”
虞州督监周亚贤温和一笑,隔空托了托手,示意对方不必多礼。
“快快请起。这段时日辛苦你了,先坐下喝口茶吧。”
邱陵这才缓缓起身,在周亚贤对面落座。
周亚贤抬手为他斟上一杯清茶,自己也倒上一杯,随后缓缓开口道。
“你派人传来的案情与简报将军已看过了。听闻那苏凛如今仍在郡守府衙地牢中关押着,不知樊郡守准备以何罪名处置他?又将如何了结此案?”
对方开门见山,邱陵见状也径直开口说道。
“两起凶案的真凶虽已伏法,但此案仍有蹊跷之处,背后恐牵连甚广。苏凛并未亲自杀人,所涉香料一案又有孝宁王府牵扯其中,一时半刻只怕不好定罪。还请将军宽许我些时日,将这其中原委查个明白,也能给这九皋城中百姓一个更好的交代……”
年轻督护一板一眼地汇报着,尽管压低了些声音,用词用字却无半点迂回含糊。这些年过去,他已不是当初那个刚出书院的少年,但依旧如此耿直忠坚,没有染上那些官场中虚与委蛇的恶习,对他此次前来的目的多一丝的揣测也没有。
周亚贤放下手中那把质地温润的陶壶,望向那双坚定赤诚的眼睛,蓦地开口打断道。
“将军的意思是,这案子便到苏凛为止了。”
此言一出,邱陵几乎当下便变了脸色。
“为什么?”
对方却不答反问。
“为什么督护自己难道不知道吗?”
这一回,邱陵没有再说什么,他陷入长久的沉默之中,脑海里却思虑不停。
他虽然耿直,但却并不真的愚钝。
苏家的案子看似只涉及两起命案,但不论是和沅舟还是苏凛乃至整个苏家,都不过只是这潭黑水中露出的一点荷角,在那黑水下究竟还潜藏着什么秘密,如今还不能窥见全部。
这一点平南将军或许一早便已预料到,所以才会派他前来。他是平南一派抛入这黑水之中的一只锋利的鱼钩,苏凛则是他击穿的第一只鱼。现在整个苏府沦为一条更大的鱼的饵料,操弄鱼线的人却觉察到了这水下的不同寻常之处,如果揪住苏凛不放,就好比不断拉扯那根鱼线,谁也不知道那水面之下的鱼究竟有多大,又会不会扯断鱼线,连带岸上的人也一并拉入水中。
只是黑水已被搅动起来,当真还能恢复平静吗?
苏家的秘方是谁给的?那康仁寿当初去听风堂交换消息的上线又是谁?算上苏家、还有从方外观流出进入宝蜃楼最后又消失不见的两份秘方,是否还有其他秘方?那秘方究竟是什么东西?远在都城的那位对这一切,又是否真的一无所知呢?
许是见他久久没有开口说话,周亚贤的神色缓和了些,语气温和地开口道。
“就算苏凛背后另有所谓靠山,但他到底也只是个暴露被弃的卒子,再追究已意义不大,在不知情者看来,反而会有小题大做、赶尽杀绝之感。毕竟此案内情复杂可怕,必然不可宣告天下,闹出更大动静于我们而言反而不利,说不定还会惊动背后之人。”
“这些利益牵连,末将并非全无察觉。只是事有轻重缓急、主次利弊之分,现下城中对此事早有传言,因顾及所谓的风吹草动而终止勘查,岂非有掩耳盗钟、掩目捕雀之嫌?如若他日事态失控、旧事重演,九皋城的城墙已不能拦住这些秘密,末将乃至将军又将如何面对百姓质疑、朝中众议、乃至天子震怒呢?”
邱陵一口气说出这通话来,只觉得前所未有的畅快。他素来稳重隐忍,骨头缝里都写满理智,今日却不知怎地,突然就有股子冲动从身体深处钻出来,压也压不住。
周亚贤闻言不语,沉静的脸上瞧不出丝毫情绪。
雅间内一时安静下来,支起一半的窗子外隐约传来一阵嬉闹声。
那是三四个方才跳下船的半大孩子,正睁着眼睛四处张望着、兴奋地停不住嘴,他们身后还跟着男女老少七八人,瞧着像是一大家子,各个手里都拎着大包小包,似乎方才搭船进城,准备去拜访亲戚。
这户人家显然过得不错,身上衣衫的料子虽不名贵,但也鲜亮体面,虽是从外乡进城,却也包得起一整艘船,他们举手投足间没有穷人家那种缩手缩脚的谨慎姿态,却也没有富到似苏家那样,以至于最终膨胀到一脚踏入黑白混沌之地。
他们的处境刚刚好,脸上有刚刚好的幸福笑容。
如若一切都能停留在这刚刚好的程度,或许这世间便可省去很多麻烦与事端。
周亚贤收回目光,再次开口时话锋一转,却问起了家事。
“听闻你方才是从家中赶来的,这些年漂泊在外,想必对家中也是牵挂已久。不知府上一切可好?都尉一切可好?”
邱陵闻言明显一愣。
他自邱府中出来后便径直赶来聚贤楼了,一路上可谓没有片刻耽搁,可他回了邱府的消息却先他一步到了周亚贤耳朵中。由此可见,这位督监远非看上去那般和善,而以一人之力监察平南三路大军、代表平南将军府在外行走之人,又怎可能是等闲之辈呢?
先前有些失控的情绪一瞬间收敛,他又变回了那个严谨自持的年轻督护。
“多谢督监挂心,这些年家中事务都由舍弟打理,家宅平安,家父……也一切安好。”
他只短暂停顿了片刻,却逃不过眼前人的洞察力。
周亚贤显然察觉了什么,但当下却并不想提及邱偃,反而将话题引向了别处。
“你素来不喜官场走动,更不会赴那些世家子弟的酒席,军营之外的事你或许听闻较少。如今在这龙枢一带,邱家二少爷的名号可是响亮得很呢,尤其是近些年更是越发厉害,便是在都城之中也是有名的,人人都道他多钱善贾、长袖善舞,是个有趣之人。敢问断玉君,究竟是这都城与九皋离得太近了些,还是邱府的家事传得太远呢?”
对方唤了他断玉君,这是他在昆墟习武时得来的名号,也是教他习剑的昆墟门主元知一亲自赐下的。这名号既是荣誉,也是约束,时刻提醒他一切荣耀背后所要担起的沉重责任。
周亚贤的声音依旧温和,可落入邱陵耳中却犹如巨石入海,令他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应对。
“他只是生性喜爱结交,并无其他心思。而且他几乎从未离开过九皋,更无一官半职,怎谈得上长袖善舞?这些督监应当都是知晓的。”
然而周亚贤对他的解释显然并不满意。
“你当记得,将军乃是体恤你离家多年,才应允你的请求,让你回了九皋。然此举终究是背负着许多压力的,若让有心之人抓到把柄,莫说这一件案子,就连这座城、乃至这座城中驻守的人都将被翻个底朝天。将军此举是为保你,也是为保邱家。毕竟二十多年过去,邱家的处境并未有所改变。夜路难行,将军的心意,断玉君是否明白了呢?”
对方话音落地,整个茶室便陷入长久的沉默。
邱陵盯着眼前那杯已然变冷的茶水,心绪却仿佛沉入无边无际的深海之中。
他明白,他当然明白。
从当年他孤身一人离开九皋,再到书院苦读,再到投身行伍,他迈出的每一步都因这一切而变得艰难。
可既然他生在那处院墙中、身上穿着月甲、承袭过那套棍法,他就得接受这一切。
他不求能有人对他伸出援手,只求那些人不要挡在他前进的道路上。
他也当然明白眼下这条路很可能不是一条通往光明的路,他既期望着它能带他、带邱家走出这座围城,走出这场醒不来的噩梦,但也担忧着它的尽头其实空无一物,亦或者是另一场噩梦。
他的复杂处境使得他注定孤独。他将一个人做决定,一个人判方向,一个人行夜路。
今日之前,他对周亚贤所言除了默许和接受,或许再无其他答案。
然而今早却有人找上门来问他:是否愿意同路。
苏家的案子不过是一场他已经历过无数次的风雪,却令他看到了她身上那种不输于他的坚韧,也看到了她同他一样艰难前行的处境。
他们像一对暴雪中艰难前行的同路人,天寒地冻、饥寒交迫,却自始至终沉默着,沉默着等待对方先说放弃。
如果有一人先说放弃,那另一人便也很快就支撑不下去,他们便终将被那看不见的敌人所击败,屈服于严酷的命运,消散于风雪之中。
但作为他的同路人,她挺住了。
明明是最瘦弱、最不起眼、最令人不抱希望的那一个,却陪他走到了极寒深处。或许还将陪他走到一切的终点。
既是如此,他又怎能先说放弃?
年轻督护仍低着头,过了许久,他才缓缓伸出手,拿起桌上的茶杯一饮而尽。
“劳烦督监转告将军,将军心意末将已领悟。只是此案多幽蔽险阻,我已跟进至此,当中细节最是了解不过,一不可在此时断废,二不可假借他人之手。我既已决定,自当一力承担后果。若有违逆冒犯之处,便改日亲自登门向将军请罪,愿领一切军法责罚,绝无怨言。”
周亚贤静静望着年轻督护微弯的背脊,恍惚间又看见了他们初见时、对方骑马入军营时的情景。
彼时那还只是个少年,一身布衣、眉眼沉稳,唯有腰间一柄长剑飒然带风,虽是执意入行伍之人,却天生有种玉一般气质,立在一众金铁之中,等待着被击鸣的那一天。
美玉坚硬,质润无暇,不染纤尘,却也脆而易折。
周亚贤的目光最终落在对方腰间那块水苍玉上。
“玉碎,是为不吉。”
邱陵觉察到对方的目光,手指下意识抚上那缺了一半的玉佩。
“它并非破碎,只是一分为二,交出了自己的一半。”
窗边的督监没有立刻回话,而是意味深长地看了他许久,半晌才长长叹出一口气。
“往后我不会再来这茶馆,督护若有任何困惑,便回虞州亲自面见将军吧。这是你自己选择的道路,望你能走得顺心顺意。”
周亚贤说完,拿起桌上剩下的半壶茶水、尽数浇在一旁那盘新摘下的佛手上,随后起身离席,再没有停留。
邱陵对着那离去的身影消失在长廊尽头,伏低行礼的身形仍未起身。
“邱陵拜谢督监恩准,定当竭尽全力,不辱使命。”
106、绝不后悔
秦九叶回到丁翁村的时候,阵雨后的山色正好。
眼前是笼罩在云雾中的洗竹山,身后不远处是被雨水打湿成黛色的九皋城。
以前回村的时候,她总是急匆匆的,从没有想过会站在村口回头望一望身后的景色,是以也从未在这个角度注视过这座城池,不知道原来它竟这般巍峨岌嶪。
都说九皋城是龙枢第一坚固的城池,现在来看确实如此。
秦九叶原地看了一会,视线不由得落在她方才走过的那条小路上。
蜿蜒的路迹从一片生长茂密的草丛中穿出,除了她踩倒的那片野草外,再不见其他人走过的痕迹。
她这才意识到,这不是她惯常走的那条回村的路。
她走了一条自己从来不会走的路,而在上路之前,几乎所有人都在劝她莫要一意孤行,路是走不通的。
但路在她脚下,她也是到了地方才意识到,自己其实已经走过并平安到达了。
沾了草屑的鞋子踏过村间泥泞的小路,秦九叶破天荒地立在果然居柴门外又看了好一会山色,直到过路的羊群将泥水溅到她身上,她这才抖了抖袴腿、迈进院子里来。
角落里放着两只破筐,那是她进山采药时用的药篓子,不知为何被老秦拿了出来,上面滚了一圈泥,瞧着有些惨兮兮的样子。
秦九叶一声不吭地上前,将那两只沾了泥的筐清理一番,方才停下动作时,便听到门外一阵脚步声,正是从外面回来的秦三友。
秦三友头上系着跑船时的汗巾,一见秦九叶和她脚下的两只破筐,莫名便有些心虚起来,闷头走到水缸前舀水喝,嘴上先发制人道。
“这几日看你心思都不在这了,也不知在背着我们忙些什么。”
两人相处了那么多年,秦九叶不费力气便能看出老秦遮遮掩掩的心思。
但她今日心情不错,并不想一上来便针锋相对、惹人不快,于是反而放缓了语气道。
“先前给你准备的护腿带上了吗?金宝呢?药堂的事你尽可使唤他去做,不要嫌麻烦,总是自己忙东忙西。”
秦三友摘下汗巾抹了抹脸上的汗水。
“天太热,太阳一出来,你种的那片地都干透了,水一下子便用完了,我让他去挑水了。”
秦九叶种菜从来靠天吃饭,只除了药圃会精心打理。到了老秦这全都反了过来。老秦嘴上说得好听,心里根本不在乎果然居。他只在乎她有没有吃饱饭。
秦九叶想罢,转身到药垆前清点了一番这些天出库的草药,盘算了一番落下的生意,心中已有了决定。
“不止是挑水,问诊和抓药的事,也可一并督促着。”
秦三友一愣,这才觉得有些不对劲起来。
“你做事何事这般随意了?金宝那孩子脑袋向来不灵光,你不怕出了什么岔子、砸了你果然居的招牌?”
“果然居除了门口那块破木板哪有什么招牌?何况拜师学艺,都是这么过来的。医得好算他没在我这白吃这么多年的馍馍,医不好便挨骂挨揍,下次自然会多长些记性。村里来问诊的,大都是些熟面孔,他跟着我学了这么多年,若是连点头疼脑热的小毛病也解决不了,以后还能有什么大出息?”
秦九叶说完这一串,拿出一早准备好的那条坐堂白巾,示意老秦转交给金宝,正要转身离开,突然便被秦三友叫住了。
“你等下。”
许是秦九叶方才那番话引起了秦三友的主意,他那双已经有些昏花的眼,此刻突然便好使了起来,只这么匆匆一瞥,便看到了她腰上多了的那块东西。
“你腰上的是什么?”
秦九叶顿了顿,如实陈述道。
“玉佩。”
秦三友浑身一颤。
“谁的?”
“督护的。”
秦三友又是一颤,脸色复杂变幻许久、最后涨得通红,声音紧张地问道。
“你、你们私定终生了?所以你才在这交代后事,实则已经想好之后的路要往高处走了?”
秦九叶顿觉脑袋上的大穴一阵抽痛,半晌才转过身,试图再次用贫瘠的言语解释道。
“这件事绝不是你想的那样。”
秦三友眉毛倒竖,显然觉得她的话是在敷衍,不想给她蒙混过关的机会。
“男子随身的玉佩,岂会随意赠人?若非私定终生,难不成是要你给他卖命不成?”
秦九叶瞬间不说话了。
秦三友感受到这不同寻常的沉默,下一刻难掩震惊、语带结巴地问道。
“苏家的事不是已经了结了吗?你、你为何还要……”
还有什么事比同秦三友对峙更能令人崩溃的呢?
答案是没有。
如果可以,秦九叶宁可再跑上几趟清平道、进几次宝蜃楼、摸几次那和沅舟的小手,也不愿面对眼下这个情景。
但她知道自己要做的事早晚都瞒不过秦三友,眼下金宝和李樵都不在,倒是个适合坦白的时机,于是干脆搬了一旁的板凳坐下来,决定好好同对方交交心。
“此事同案情有关,我就算同你解释,也需隐去些细节。你只需知晓,此案背后之人手中握有一味秘方,似乎已有人在其中尝到了甜头,又似乎已有不少人在其中栽了跟头。我只想知道,那所谓的能治百病、解百毒的不死丹药是否并非捕风捉影,这才搅得这城里城外都风风雨雨……”
秦九叶语气诚恳,只是她越是想摆出一副“好好谈”的样子,秦三友就越是心焦。
他几乎是立刻便站了起来,背着手在院中踱起步子来,嘴上一连串地嘟囔着。
“不死丹药?哪来的什么不死丹药!你瞧瞧你自己现在说话的样子,同那些乌烟瘴气的臭道士有什么分别?我当初送你去拜师学医,可不是为了在这听你胡言乱语。早知如此,当初何必白瞎了我那一篮子鸡蛋!”
秦三友一直都很穷,当初送她去拜师学医的时候实在也递不上银子,便攒了一篮子鸡蛋送了去,若是换了旁人定会觉得是种侮辱,可她师父当时也是个穷鬼,便勉强收了她当做苦力差使,顺便教了她些本事。
这本不是什么值得说道的事,然而时隔多年,秦三友连一篮子鸡蛋的烂账都翻了出来,秦九叶只觉得自己嗓子眼冒火。
“我哪里是在胡言乱语?我说得是正经事!我当然不信这世上能有不死丹药,可就是因为如此,我才要弄明白这背后真相。很多时候,你没见过、我没见过的事物,不代表就不存在,现下不存在不代表以后不存在。这世间有多少奇方妙引都源于不可知,若是连想也不敢想、试也不愿试,那才真真是不会有结果!”
“就算有,又如何?!”秦三友长叹一声,尾音重难掩嘲讽之意,“金贵的东西不是给我们穷人享用的,不过徒增一点希望、再带来更多失望罢了。何况对我们这样的人来说,不老不死又有何用?一世受苦也就罢了,还要多一世受苦,我倒是宁可早死早超生。”
如果贫穷是秦三友一早便刻下的墓志铭,那受苦便是他终生背在背上的一块碑。他已不去探究自己为何会受苦,他将受苦这件事写进了命簿里,他对世界的全部认知都是以受苦为基础的。
每当秦九叶想要去改变什么的时候,便觉得自己好似在用鸡毛笔去改写石碑一般无力。
她努力压下嗓音,再次恳切地说道。
“阿翁何不这样想?倘若真有那样的东西,不说飞黄腾达,果然居势必可以名声在外,小富一把是十拿九稳的事情,到时候阿翁不仅不必受苦,还可以去城里享享福……”
秦三友眉间的褶皱依然深深刻在那里,声音却放缓了。他摊开了手,再开口时几乎带上了几分哽咽。
“阿翁不需要你去赚这个钱。说来说去,你总还是想着要发财的事。我们、就我们几个好好过日子不好吗……”
可他越是用近乎恳求的语气说话,秦九叶便越是无法接受。她只觉得自己几乎被气昏了头,那些陈旧的、压在心底深处的话就这么一股脑地被倒了出来。
“发财怎么了?发财有错吗?!有钱才能过得好,有钱才能活得久!当初杨姨病重的时候,如果我能多留下些银钱,她说不定便不用死了!我就是因为这样才失去了杨姨,我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你懂不懂?你懂不懂!”
秦九叶的质问声回荡在屋瓦之间,像是濒死之人最后的呼号。
她有多少年没有提起过杨姨,便有多少年独自默默忍受着这种折磨。
半晌,秦三友的声音终于彻底低了下来。他的声音变得很轻很轻,像是小时候她生病睡不着、他为她讲故事时的语气。
“生老病死,就是老天爷也无能为力的事。你那时才多大?这不是你的错。你要怪,就怪我吧。是我没用,什么也护不住。”
然而他越是宽恕她、安慰她,她便越是无法摆脱心底的那道执念。
“我从前不可以,现在却可以了。阿翁,我已经长大了,我不再是从前那个只能哭鼻子的小孩子了!既然能守护我们的只有我们自己,我去为将来多攒些底气,有什么不好?多挣一些银钱有什么不对?”
秦三友望着那张年轻却固执堪比他这个老头的脸,半晌才抖着胡子说道。
“这就不是银钱的问题!那命案何其凶险,就连督护也束手无策,你日日跟着担惊受怕,迟早要出事。九皋有多少名医,城中能人万千,轮不到我们出头逞能,揽活之前要先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虽然知道对方是一番好意,但秦九叶却管不住自己的嘴,硬是翻出先前的话来对付这倔老头。
“阿翁不是教导我要做善良耿直之人,行医莫图回报,只要对得起天地良心便可吗?怎么如今却又换了说辞?”
“你、你、你!”秦三友气到磕巴,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教你做善良耿直之人,又没教你搭上性命。你要做任何事之前,得先护好自己!”
“我何时说过我要搭上性命?”秦九叶不明白这话为何就是左右都说不通,憋在心底多年的话一连串地倒了出来,“阿翁自己有何立场来说我?这么多年你为何从不提你年轻时的事,又为何对司徒金宝百般照顾?杨姨没说,你就当我什么也不知道吗?”
秦三友的脸色变了,似乎一瞬间变得灰败,又从那灰败中透出恼羞成怒来。
“你知道什么?你知道什么?!”
秦九叶不说话了。
她看着秦三友那张皱纹满布、早已不再精神抖擞的脸,那些方才冲出口的话尽数变作后悔的情绪钻回她的心里,坠得她整个人喘不过气来。
从小到大,她经常同秦三友争吵怄气。他们本就是南辕北辙的两种性子,吵嘴是必然的。
不理解她的人、瞧不起她的人有很多,她可以装作看不见他们,转头便将他们抛在脑后,告诉自己不必同那些过客一般见识。可就算她能转头斩断同这世界上所有人的联系,她也无法割舍同秦三友之间的羁绊和情谊。她无法见他气闷、无法同他翻脸、无法同他一刀两断,更不可能真的怨恨他、同他老死不相往来。
这便是家人之间的坚固情谊,也是家人之间的永恒伤痛。
夕阳从屋檐上落下,将室内照得昏黄一片。
眼底有温热的东西涌出,秦九叶捂着眼睛、垂下头,终于声音低低地开了口。
“阿翁不愿说,我便不问了。但我知道阿翁一直在后悔一件事。我不想像阿翁一样,余生都在后悔中度过。”
“你不明白,你不明白啊……”秦三友似乎是在叹气,又似乎只是在轻声自言自语,“人生在世,若时时都能分得清怎样会后悔、怎样不会,又怎会有那么多悔恨和无奈?有时你走上一条路的时候,并不知道这路的尽头有些什么,只能顾着眼前。等到意识到走错了路、做错了选择,一切都已经晚了。就算你能在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一辈子也要背负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心酸痛苦,再也回不去从前的生活。”
“阿翁说的这些,我确实不明白。我只想问一句……”秦九叶捂着脸的手慢慢放下,半晌才红着眼睛望向他,“阿翁可有后悔过当初给了我半块糖糕、将我捡了回来?”
秦三友望着女子那双黑得发亮的眼,半晌才摇了摇头。
“从未。”
“那便是了。”秦九叶缓缓站起身来,向门外走去,“阿翁就当我做了一样的决定。我绝不后悔。”
107、留下来
果然居的破烂烟囱又冒出白烟了,半个丁翁村的人见了便都涌了过来。
那果然居的秦掌柜虽然看着不起眼,但到底还是有几分真本事的。什么奇奇怪怪的小毛病到了她这,不过也就是两三副药的事,只是性子实在抠门了些,连一个铜板的账都算得门清。
临走前,窦五娘不情不愿地撂下几枚铜板,一边摩挲着手里的药包,一边回头向院中张望着。
真可惜,那长相俊美的秦家阿弟没在,不然她掏钱还能掏得再痛快些。
秦九叶送走最后一名客人的时候,太阳已落下山头一大半去了。
她将水缸里最后一点水舀了出来,提着那一桶底的水来到柴门前,浸湿了一块破布,然后开始一下下地擦拭起果然居的那块木牌子来。
才不过几日没有看顾,木牌子上便落了不少灰尘和泥点,她擦了没几下,脚下水桶里的水便成了泥汤子,不论她怎么淘洗那块破布,布在木牌上抹几下便像在和泥一般,再擦不干净了。
从果然居出发到村外的河滩旁挑水,就算再慢,走上小半个时辰也该回来了。
金宝那懒骨头,挑个水也要在外面晃荡半日,先前定是没少这样偷闲。
对于一家药堂来说,擦亮招牌无异于军队重整旗鼓,不仅是图个干净顺眼,还是要一洗前尘、图个好彩头的意思。
这样的事她不想拖到明日。
秦九叶叹口气,正要转身回去取个大些的水桶、亲自出去挑水,便听得村口的方向隐隐传来一声鹅叫。
她抬头望去,只见天边那条弯弯曲曲的泥路上,出现了两道人影。
那两道人影一高一矮、一前一后,顶着夕阳余晖缓缓穿过田间。高个子少年挑着两捆新柴,腰间别着一把柴刀,脚下又稳当又轻快。同他一比,那挑水的矮个子身影便似方才学步的孩童一般,走一步晃三晃,走三步便要喘上一阵子,一抬头见那高个子已经走远,又连忙咬牙迎头赶上,下坡的时候两条腿险些将自己绊了个狗吃屎,两只木桶里的水洒了一半。
终于,那两个身影一前一后出现在木篱笆的尽头。他们似乎也望见了她,矮个子那个冲她挥挥手,一刻不停地向她走来,高个子的脚步却慢了下来,动作有些迟缓地走在后面。
金宝憋着一口气走到柴门前,腰杆子已经开始微微发抖,但他愣是撑着一口气没卸下劲来,冲着秦九叶得意一笑。
“走得快了些,那小子都跟不上了。”
秦九叶强忍着没有笑出声来,视线落在对方腰间那只草编的鱼篓上。
金宝见她仍板着脸,连忙撅了撅屁股、示意她看那卡在屁股上的鱼篓子。
“方才在河里捞的,都是我一人的手笔。”
他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发梢还滴着水,显然不只是汗水打湿的。
摸了一整个下午、将自己搞成这副落汤鸡的模样,最后不过才摸到四五条手指粗细的小鱼,这点“战绩”恐怕连村里半大的孩子也瞧不上,何况他为了这几条破鱼还耽搁下了果然居半日的生意。
然而此时的秦九叶不知为何,却说不出训斥的话。
富人家的孩子从小便有专人驱着马车去远郊纳凉,自有无数种他们听都没听过的方法消暑排遣。而对她和金宝这样的孩子来说,能找到一处小溪玩玩水、摸摸鱼,已经是盛夏时节最开心的事了。
苦中作乐,不过是装点普通人一生的那点甜头,她实在是不忍心抹去。
秦九叶仍是那副严肃面孔,随即飞快摆摆手,赶紧让这废柴进了门,生怕再晚一些,他便要连腰“折”在她跟前。
金宝全然没察觉自家掌柜的异样,呼哧呼哧进了院子。
柴门中又传出一阵叮叮咣咣的声响,不知那挑水的药僮究竟打翻了几只盆罐,而就在此时,那泥路上的少年终于走近了。
他左手探进腰封,但不过片刻便又抽了出来,似乎只是搔了搔痒。
秦九叶没说话,一直等到他走到跟前,这才动了动。
她抬起手,从他肩上卸下了那两捆新柴、拎进了院里。
就只这一个动作,那少年瞬间便觉察到了什么。他没有动作,就任她接过手中的活计,但那双眼睛深处显然多了些情绪。
先前他在果然居做活的时候,她只是干脆利落地交代他要做的事,从来不会这样插手。也正因为如此,他从未有过那种可能会被扫地出门的危机感。因为他是被需要的,只要这果然居中还有他能做的活计,他便有留在这里的理由。
但眼下,她似乎不打算如此了。
向来手脚勤快的少年沉默地立在那里,秦九叶见状,眼前不知为何却闪过那被清理过的炉膛和洗刷得干干净净的药罐。
若有人察言观色的本事到了这种出神入化的地步,那便没什么人情世故能瞒得过他的眼睛了。
“回来了?”
她生疏地客套着,李樵听后嘴角抿得更紧。
“阿姊在等我?”
等他做什么?等他来好亲口告诉他,她已决定同那劳什子断玉君一起走另一条路了吗?
方才距离她十数步远的时候,他便一眼看到她腰间的那半块玉佩了。
他当然认得那块玉佩,也明白为何那玉佩会出现在她腰间。
他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她终究还是做出了与他立场不同的选择。
秦九叶当然听出了对方语气中隐忍未发的情绪。
有些事不一定要说出口对方才会明白。那半块玉佩是她故意留在腰间的,她不信以那少年的细心敏感会不明白这玉佩的含义。
于是就她站在那里等他,等他先开口说离开。
又或者他什么也不说,时候到了,他自然便会离开的。
十日,最多也就还有十日。
十日之后,三月期满,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离开这里,再没有任何牵绊。
而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发现自己竟将这剩下的日子记得这样清楚。
她告诉自己,她是巴不得早日送走这尊瘟神的。似乎只要将他送走,那些随他而来的纷纷扰扰、光怪陆离便会随之消散,她也不用再有那些沉思与挣扎,一切都会恢复如常,就像他从未出现过,那些事也从未发生过一样。
但秦九叶知道,这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
她已选择踏上一条未曾踏足过的路,而之后所经历的一切并不会比她眼下的处境好到哪去。
她会为自己的选择承担一切,但他不必。
绑住蚂蚱的细绳总有被磨断的一天。
他们曾经站在同一战线上,但如今这战线早已不复存在。
他向来懂得权衡利弊,不会同她一样犯蠢。他质疑她的选择,精明如他,势必会抽出刀来、斩断他们身上绑着的那条细线,随后潇洒抽身而去,此生都不复相见。
然而少年问完那一句后便定定望着她,似乎打定主意,如果没有听到答案便会一直这么僵持下去。
行吧,就让她来当这个恶人。
秦九叶回避了对方的眼神,随后在衣摆上擦了擦手心的汗,从身上掏出那只贴身携带的钱袋来。
不过数钱而已,简直是她平日里最擅长的事,今日做起来竟有些手抖。
今天早些时候,邱陵便是这般对她的。眼下不过几个时辰后,她便蹩脚地将这法子效仿了来,做得还如此心虚,一点也没有年轻督护开口时的那股子正气,反倒像个花银钱买心安的负心人。
苍天可鉴,她哪里为这种事花过银子呢?
最后一枚铜板拨进掌心,秦九叶缓缓递了出去,开口说话时语气却飞快。
“这是你这个月的工钱。零零碎碎的花销我都计进去了,先前那糖糕的钱便不找你算了,另还有几天的工没做满,我按天数折算好了,剩下的这些你且点清楚了,不要事后再来找……”
秦九叶话还未说完,李樵便已伸出手将她手中钱串子拿走了。
他的动作很快,快到她还没反应过来,手中便一空,心也跟着一跳。
他径直越过她,迈进柴门向院中走去。
秦九叶听到对方的脚步声向东房而去,短暂停留片刻后又折返了出来。
他那把生锈的刀就放在东房的柴堆旁。除了那把刀,他本来也没什么其他行李了。
钱货两讫,两不相欠。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最简单不过的一笔账,她为何会觉得有些算不明白了?
秦九叶未来得及收回的指尖微微发颤。下一刻,她听到那去而复返的脚步声停在自己身后,随即是木桶落地的声音。
新打来的清澈河水在木桶内晃荡着,微微洒出来些,沾湿了她布满灰尘的袴角。
秦九叶缓缓转过身去,正对上那少年沉静的浅褐色眼睛。
他看了她一会,便俯下身捡起她方才擦招牌用的那块破布,在木桶中重新洗净、拧干,随后递给了她。
“三月期未满,阿姊为何要赶我走?”
秦九叶盯着那块破布,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要留下来?”
“当然。”他答得很快,像是一早便知道她会同他确认,而他也一早便准备好了答案,“我何时说过要走?阿姊自己说过的,一条绳上的蚂蚱要共进退。你若想要继续走下去,我便只能跟着你走下去。”
预想中已该断掉的线又这么粘了回去,却原来不是细线而是蛛丝。秦九叶愣住了。
何时她说什么便是什么了?以她对这少年的了解,他绝不是这种言听计从的人。
饶是设想过无数种结果,秦九叶仍是对面前这人的反应感到惊讶。
她低头摩挲着腰间的半块玉佩,半晌才低声道。
“若你是为了解药的事,大可不必担忧,果然居不会将医了一半的病人扔下等死。而且我已同督护说好要一起查那秘方的事了。你不是不喜欢……掺和这些麻烦事吗?”
他当然讨厌麻烦,但他更讨厌那个人。
李樵抬起头来。
他回想着那日在果然居金宝同他说话时的语气和神态,再开口时,声音中已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卑微。
“但阿姊已经决定了,不是吗?在阿姊看来,断玉君比我可靠、比我正直、比我值得信任。接下来的路,若你选择同他一起,我跟着便是。阿姊可是嫌我?可你也并没有说过,你要走的路容不下三个人并行。”
李樵注意到自己提到邱陵的时候,秦九叶面上那稍纵即逝的些许不自然。
他无法判断那点不自然源于何种情绪,也并不知道眼前的女子听后会作何反应。因为这不是他所熟悉的人情世故,他也从未将自己摆在如此被动的地位,他所面对的情形同他以往经历过的一切都有所不同。
他觉得自己在做一件蠢事。
他学东西向来很快。可学谁不好,偏要学那姓司徒的废柴。
彼时司徒金宝也是如眼下这般,对着既没有用、又求不来的东西苦苦哀求,甚至为此放下身段,去迁就自己不喜欢的人和事。
或许他根本不该继续忍耐、假装卑微,或许他应该抽刀断水、拂袖而去,或许他应该一个人上路,再不用烦恼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可在他想明白自己应该做什么的时候,他便已经向她开口说要留下来了。
秦九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任空气静得让人不适,半晌才干巴巴地开口问道。
“说完了?”
“还有。”少年看一眼她的脸色,抛出自己最后的筹马,“你说过要教我的事,我还记着呢。阿姊不能说话不算话。”
好一个说话不算话。
昨晚在河边莫名质问她的人明明是他,怎么说着说着好像又变成她亏欠他了呢?明明是他自己要留下来的,明明是、明明是……
秦九叶叹息一声,终于上前一步接过了他手里的那块破布。
“这没你的事了。你先把柴添上,入夜前将药垆再烧热些吧。”
女子说完这一句,便挥舞着破布继续同那招牌上的泥污“搏斗”去了,显然打定主意不再谈论此事。
李樵原地立了片刻,提起柴刀转身向院内走去。
直到此刻他仍不敢相信,他竟选择了留下。
对他这样的人来说,留下从来不是一个好选择。离开才是他最擅长的事。
他将那把柴刀插在地上,随即伸手探入腰封中,摸出一样巴掌大小的物件来。
那是一面样式古朴的铜镜,铜镜背后錾着两个古体字“不藏”。
昨夜他跟着她、并从那老妇手里将它买下的时候,可没想过这镜子到头来会砸在他自己手中。
眼下那两个字看着是如此刺目,仿佛两根针无时无刻不在刺着他心口的皮肉,提醒他:他是一个藏着秘密的人。而他的秘密是如此不堪和卑劣,永远也不可能在她面前坦露。
不是他慢了一步,也不是那邱陵占尽先机。而是从一开始,他便送不出这面镜子。
日光在山头陨落,少年将那面铜镜重新包好放回腰间,随即踏入阴影之中,眉间情绪随着最后一缕阳光一并隐去,再难寻踪迹。
他沉默着提起柴刀,比往日更利落地劈砍起新柴来。
不远处,身娇体弱的药僮摸了半日鱼、挑了两桶水,整个人便已累瘫在那东倒西歪的柴火垛旁。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抬起眼皮偷瞄向那修剪柴秧的少年,明知故问地开口道。
“你瞧见她腰间那玉佩了吗?”
少年头也没抬,显然并不打算搭理他。
金宝见状,更来劲了,支起一条胳膊又继续问道。
“你可知那玉佩是谁的?”
这一回,少年终于有了些反应。
他手中那碗口粗的木柴顷刻间四分五裂,碎木屑飞出三五步远去。
“邱陵的。”
“你既然知道,还同她说什么要留下来的鬼话?”金宝一挺肚子坐起身来,下一刻望见那少年脸上的神色,语气中又带上几分不可思议,“莫非你觉得自己还能比得过邱家大少爷不成?”
区区一个昆墟断玉君,他何时放在眼里过?
他之所以会在乎,不过是因为她在乎罢了。
少年望着地上那几乎被劈成筷子粗细的木柴,缓缓握紧了手中的柴刀。
“只要我还在果然居一日,她便是我的东家。她若心系那秘方,我便为她寻来那秘方。她若心系那背后真凶,我便为她抓来那真凶。如此一来,她终究会明白的。”
金宝不明所以。
“明白什么?”
明白他才是那个更有用的人。
明白他才是能在任何时候都选择站在她身边的人。
明白他才是这条拥挤泥泞的路上,能陪她走到最后的人。
如果,他还有那样的机会的话。
见少年一直沉默,懒散的药僮摇摇头、翻了个身。
不远处的药房小窗透出些光来,煎药的烟气从屋顶的烟囱冒出,隐隐夹杂着女子拨弄算珠的声响。
司徒金宝听了一会,语重心长地开口道。
“你想多了。我家掌柜,从来只心系银子。”
108、最平凡的夜晚
月上枝头,星落满天,今夜是九皋城少有的晴夜。
这样的夜晚少了雨滴打在屋檐上的枯燥声响,但却多了许多虫鸣,对于耳朵灵、睡觉轻的人来说,也并不算什么良夜。
石怀玉翻了个身,目光落在妆台前那落了锁的香盒上。
香盒里的安神香掺了毗罗和乌松子,只需点燃半刻钟便能让人昏睡至天明。
只是那盒子的钥匙被她压在花圃最里面的石砖底下,取出来需要费好大一番工夫。如此一来,她便不会总想着去点那香了。
长期借助药物助眠到底会影响神志,她能缺胳膊少腿,可唯独不能犯糊涂。
近来她总是如此:清醒的时候觉得疲乏,躺下了又难以入睡,真若是陷入沉睡又忧心不能清醒过来。
收回目光,石怀玉强迫自己闭上眼。可下一刻,有什么细微声响隔着门窗传来,一下接着一下,有规律地重复着。
声音是从后院传来的,石怀玉立着耳朵听了一会,便从床榻上坐起身来,掌了灯、推开房门向外走去。
那入夜后便总是不见人影的二少爷带走了那两名女子,今夜的邱府格外安静。
清冷的月光在石板地上欢快地跳跃着,一路延伸进府院深处的院子。
月光下,鬓角霜白的男子穿着那身黑色甲衣,背脊仍然挺拔。
“老爷?”
石台旁的身影依旧背对着她,对她的呼唤没什么反应。
石怀玉叹息一声,拾阶而下。
年迈的将军披发枯坐在石台前,一下又一下地擦拭着手中的长剑,他掺杂着银丝的须发被月光染上一层白霜,而他手中的长剑则亮如白虹,寒光将那整张石台照出一道雪痕,虽在炎炎夏日,却仍给人以刺骨凛冽之感。
石怀玉站在那里静静地看了许久,才端着烛台走上前去。
“夜深了,将军快去睡觉吧。”
听闻“将军”两个字,石台旁的人终于有些迟缓地转过身来,那双本该锐利的眼睛早已失去了光亮,像蒙着一层纱一般,透出一种茫然和混沌。
“不能睡下。五更鼓还没响、天还没亮、他们还没回来。不能睡下,不能睡下……”
饶是眼前的情形已经见过不下百次,石怀玉仍是控制不住地鼻间一酸。
她望着月光下擦拭着宝剑的年迈将军,最终走上前,将油灯轻轻放在石台之上。
“好,我陪将军守到天明。”
******************
城北笋石街天禄阁,三层楼阁灯火通明。
酒过不知几巡,顶楼席间已热成一团,男子的哄笑声同伶人唱曲声、舞女抖动的铃铛声混作一团,几乎要听不清那乐伎手中的琵琶与牙板。
不一会,人影缭乱的屏风被人撞歪,一名东倒西歪的锦衣少爷随后冲了出来。他头上的玉冠已经歪斜,绣了金银竹叶的领口也被他扯开,他疾行几步、整个人便趴伏在栏杆上翻江倒海地吐起来。
不一会,那屏风后又走出两人,一左一右将他架起来,三人勾肩搭背地回到那酒气冲天的内间,又是新一轮的灯红酒绿、纸醉金迷。
天禄阁鲜花锦簇、人来人往的庭院中,一身绿衣的女子望着那消失在三楼的身影,面无表情地转身穿过人群,径直来到酒楼后巷停着的那辆马车前。
马车前站着个青衣人,披蓑戴笠、渔者装扮,闻声转过身来。
柳裁梧的脸上已恢复了明艳得体的模样,行礼后从袖中取出一物递了过去,随后轻声说道。
“我家少爷现下不便见客,你可将东西转交于我。”
那青衣人显然并不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的情况了,只会意地笑了笑,接过女子手中那只盒子,转身从马车车厢那无数只一模一样的盒子中取出一只,双手递给柳裁梧。
“这个月的药已按时送到了,祝阁下万事胜意。”
柳裁梧接过盒子,那青衣人再不多做停留,转身便上了马车,驾着车向下一个目的地而去了。
马车消失在巷口的一刻,一道红色身影便从一旁的树顶一跃而下。
姜辛儿直奔那绿衣女子而去,视线自始至终没有在对方手中的盒子上停留片刻。
“少爷醉得很厉害吗?需不需要我去看看?”
柳裁梧没有回答她,只静静看了她片刻,然后将手中那只盒子打开,递到了她眼前。
盒子里是一只小巧精致的瓷瓶,瓶身天青色,无半点装饰。
“拿去。”
姜辛儿愣住了,看了看那瓶子、又抬头看了看眼前的女子,过了片刻才喃喃道。
“可这个月还没到日子……”
“爱要不要,不要也罢。”
柳裁梧冷声说完,便要合上盖子。
冷不丁斜里伸出一只手扶住了那盒子,随即将那只天青色的瓶子握在了手中。
柳裁梧收起那空盒子,抬头看向神情有些忐忑的姜辛儿。
褪去那些后天养成的煞气与刻板,那本该是一张年轻中透出几分张扬的脸,眉眼虽然大相径庭,但神韵却同年轻时的她有三四分的相似。
柳裁梧转过身去,望着不远处透出喧闹人声的酒楼,突然开口道。
“如果这不是你想过的日子,就想办法离开吧。”
姜辛儿浑身一震,随即低下头去。
“你明知道我不能……”
“只要你想,总有一天你会离开的。如果从未想过,便只能被困在原地一辈子。”
姜辛儿抬起头来。
在邱府生活了这么多年,她还是会对眼前的女子有些又敬又怕。
这位绿衣管事身上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凛冽气息,像是早已看透一切人情世故一般,不论身在何处,总比周围的氛围要凉上些许,靠近时便能感觉得到那股凉薄之意。
这样的女子,理应觅一处清静之所饮风啖露,为何要屈身困足于府院之中、往返烟火嘈杂之地呢?
沉默片刻,姜辛儿问出了心底的疑惑。
“既然能走,你又为何不走?”
“世间种种不合情理,归根结底不过情愿二字。”柳裁梧的眼神穿过那些五彩的灯笼,最终落在夜色静谧的远方,“我当然也曾经想过离开。但那本该同我一起走的人永远留在了这里。既然如此,我也不必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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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守器街,巷口那几个醉酒的江湖客终于搀扶着走远了,吵闹了一整个白日的听风堂总算是静了下来。
吃饱喝足的鸭子们在天井旁的草丛里睡下了,就连小虫也收敛了许多,热了一天的花草悄悄伸展枝叶,偶有水从叶片滴落的声音。
又过了片刻,似乎起了东风。
夜风穿堂而过,先是撩动了那棵芭蕉树叶片,随即将那半掩着的门板吹得一会开、一会合,老旧的门枢跟着吱呀作响,听得人心烦气躁。
又是哪个起夜过后不将门关好,简直令人发指。
唐慎言猛地掀开被子,刚想破口大骂,随即突然想起那一众讨人嫌的家伙早就卷铺盖走人了,今夜的听风堂应当只得他一人。
他一凛,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了,踟蹰片刻,拎起一直立在床头的烧火棍握在手中,又从枕下摸出一只火折,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门。
顺着声响一路摸黑走过,疯长的杂草擦过他露在外面的脚踝,令他汗毛倒竖。
短短几十步的距离,他生生走出一盏茶的时间来。
唐慎言的脚步终于停住,他的目光落在不远处黑漆漆的账房上。
账房半敞着的木门就在风中晃着,黑漆漆的影子闸刀般在地上左右拉扯着,瞧着分外瘆人。
唐慎言深吸一口气,迈开步子踏入屋内。
房间内漆黑一片,只隐约能见一点乱糟糟的轮廓,一股若有若无的酒气迎面而来,唐慎言那一路冒汗的手心突然便干燥了下来。
他抽了抽鼻子,径直走到墙根处,一把掀那开几张胡乱铺在地上的破纸,杜老狗那张因宿醉而有些歪斜的脸便现了出来。
对方醉得厉害,丝毫没有觉察到有人前来,闭着眼嘟囔着些醉话,依稀又是什么卜筮乾坤、救世之法。
唐慎言挑了挑眉,盯着地上的人许久,又将手上那张破纸盖了回去。
月光静静穿过窗外那棵芭蕉打在屋内,将一室乱糟糟的古籍账簿分割得七零八碎。
然而这些琐碎纷乱落在听风堂的主人眼中却充满秩序,他只需一眼便能看出哪片纸呗挪动过位置,哪本册子被人翻开过。
唐慎言收回目光,走到那张堆满账簿文书的榆木案前,搬开那已经开裂的石砚和笔洗,将手伸到桌面下摸索一番,手掌触到那熟悉的引线时心才微微放下。
眼底最后一丝戒备也淡去,他又变回了白日里那个有些邋遢的茶堂说书人。
他背起手来,口中随意念起一段戏词,一会唱文角、一会唱武角,不亦乐乎地向门口走去。
临到门前最后一步他又停住,转头看了看角落里那堆破纸下露出的那双脚,转身将房门关好,又从院子里寻了块大小合适的石头顶在门脚,确认那扇破门再不会漏风后,这才哼着戏词、抬脚踏入月色之中。
******************
城东闹市街口,年轻夫妇开的混沌面摊生意红火。
夜归的旅人会在这落一落脚,忙碌了一整日的贩夫小商也喜欢在这吃上一碗热腾腾的馄饨面,摊子前的客人一拨接着一拨,摊子里的大锅烧开一锅又是一锅,夜还长得很。
馄饨摊旁那棵老槐树下,支着整条街唯一一张看着还算宽敞的桌子。那是摊主为他的老主顾特意留的位置。
眼下那桌前挤着六个人,每人面前的汤碗已经见了底,各个吃得是满头大汗,纷纷端起那用井水冰过的梅子酒痛饮一番。
街口一阵急促马蹄声响起,六人中的高个子眼尖、转头一眼便望见了那飞速赶来的两道身影,撂下手中酒碗叹道。
“来了来了,可算是来了!”
打头那人骑一匹白额大青马,正是这九皋城中风头正劲的年轻督护。
他身后跟着的杜少衡也姗姗来迟,翻身下马后三步并作两步便冲到了跟前,额头上都是汗珠。
大胡子参将扭着粗腰在长条凳上挪了挪,勉强为自家督护腾出一个位子来。
杜少衡见状只得去挤周力和张闵,这厢方才坐下,那馄饨摊的老板娘已将两碗热腾腾的馄饨面端上了桌,面是细面、汤油去了葱花,一切都周到得很。
杜少衡埋头苦吃起来,已经酒足饭饱的郑沛余拍着肚皮叹息道。
“瞧你这样子,像是八百年没吃过东西似的。若让旁人瞧见了,还以为咱们督护亏待了你呢。”
杜少衡一口塞着两只馄饨,费力开口道。
“你倒是躲了清闲,那掾史曹进比他主子还要惹人生厌,简直是那阎罗王的笔杆子成了精,光是城中积案的公文便堆了我半车,我与督护两人从正午核对到现在,现下看人都要带重影了!”
一旁的张闵闻言,粗眉皱成一团,黝黑的面上难掩那份没耐心。
“不管怎么说,这案子总算是结了。否则我宁可回臧古去猎狼,也不想再去给那和沅舟送饭了。”
提到和沅舟,酒桌上瞬间沉默了许多。
邱陵见状,显然心中通透,站起身来为众人面前的酒碗满上。
“案子的事,各位辛劳。”
众小将默契起身,齐齐端起酒碗敬向年轻督护。
“能为督护分忧,是我等荣幸。”
一巡饮过,气氛又缓和下来,邱陵带头落座。陆子参的视线却停留在对方腰间,半晌才有些酸地喃喃道。
“早前在营里的时候,督护提拔我做参将,也没见将这玉佩取下来送我一半。”
邱陵身形一顿,随即缓缓落座,沉稳回应道。
“我送了你一对天铁打的双刀,一匹产自北境密古山口的马驹,三坛子都城小福居才有的云叶鲜,还有……”
年轻督护话还未说完,一旁其余几名小将已七嘴八舌地抗议起来。
“陆参将竟敢当着我们这些穷鬼的面哭惨,当真是没天理!”
“就是就是,闹了半天你这浑身上下的好东西都是督护赏赐,你若不记这恩情,下次不如给了我们……”
“记起来了、我记起来了还不行吗?!”陆子参败下阵来,连忙将这快要烧到自己的战火引向话多的郑沛余,“莫要再扯我的闲篇。你那妹子不是要出嫁了?你这做兄长的不得亲自回去一趟?”
郑沛余闻言果然瞬间被转移了注意力,眉毛倒竖、语气忿忿。
“我是瞧那一家子不上道,我妹子是个实心眼的,嫁过去指不定要吃亏。你说得对,过阵子我真得回去一趟,亲自问过她才行……”
郑沛余兀自念叨着,周围人又端起酒碗、开始新一轮的七嘴八舌。
角落里,高全指尖轻扣桌面,突然开口问道。
“督护今日叫我等前来,当真只是为了喝酒吗?”
他问出这一句,一直沉默坐在桌前的年轻督护终于有了动静。
那双放在桌上的手握紧又松开、又握紧,许久,他终于拿起一旁的酒碗,一饮而尽。
“这九皋城……恐怕还要再多待些时日了。”
他说完这一句,酒桌上瞬间安静下来。
邱陵几乎无法抬起头来,更无法面对周围人的眼神,只盯着眼前的酒碗沉声说道。
“当初我请命前来,是为追查都城逯府一案的隐情。如今九皋苏家的案子虽已落幕,但仍有谜团未解、苏凛背后之人也并未显露。我与诸位的一月之期是出发前一早定下的,如今是我食言在先,你们若有不满,可书面与我请辞,我自会奏请将军为各位安排后路,薪俸也多争取些,还有何其他要求也可一并提出来,我可一力满足……”
他脸色有些沉重地说着,坐在对面的高全突然开口道。
“后院吃饭那张桌子,能不能换张大一些的?”
邱陵一愣,似乎还有些没反应过来,下一刻身旁的陆子参便接着说道。
“椅子也要多放几把,顺便再多添几双碗筷,省得小洲这小子总说我捏弯了他的筷子、舔破了他的碗。”
“我何时这样说过?”段小洲急得直嚷嚷,当即自我辩白道,“督护莫要听他在这胡扯。是他总抢我的碗筷,用完还不洗净、恼人得很。”
向来安静的周力此时也敲了敲酒碗,笑着说道。
“碗筷的事我倒是不介意,不过这摊子上的梅子酒若是能多存上几坛,我便再无所求。”
他话音未落,张闵当即接话道。
“不瞒督护,来九皋的这些日子,我都有些舍不得这些摊子和铺面了。既然督护说不走,我们还能多吃几日,岂不正好?”
“就是就是,我看正好,反正到哪里当差都是一样,到头来吃得顺心才是正经事……”
“吃吃吃,就知道吃!”
一众小将笑着闹着,不知谁踩了谁的鞋靴、谁扯了谁的板凳,在这张并不宽敞的破木桌子前挤作了一团。
邱陵无言望着那些年轻的面孔。他们越是笑着望向他,他的心里便越是刀割般得难受。
半晌,他终于涩然开口道。
“你们本该跟着营中将领征战北疆、立功封赏,如今却只能跟着我困在这城池之中,看官场中人的眼色做事,实在委屈……”
一大碗馄饨下了肚,杜少衡那双恢复了生气的眼睛在油灯下显得格外亮。
“我是个粗人,不懂那些做官的大道理。我只知道这征战沙场,无非是为守护家乡父老亲人。督护查案,守的也是这城中百姓。我那老家虽不在此,可也有其他弟兄替我守着。如今我替他们守这座城,怎会是件委屈事?”
郑沛余点点头,大手一挥道。
“何况我看再磨上几日,那曹掾史也快同我们混熟了,日后总不会比现在还难!”
“说得有理!督护莫要犯愁,来日方长嘛,我看咱们好日子还在后头。”
大胡子参将闻言,带头拎起一旁的酒坛为自己斟满,随后将酒一饮而尽、放下酒碗,一字一句地说道。
“督护参将陆子参,愿跟随督护!”
一只酒碗落下,六只酒碗紧跟着端起。
“末将愿跟随督护!”
邱陵的目光穿透微凉的夜色,在那些熟悉的面孔上一扫而过。
他有多珍惜这一刻自己所拥有的,就有多害怕自己不能守护这一切。
他曾经有过一个不敢问出口的问题,但如今这个问题已不再重要。
不论他是否能再次立起那面军旗,他们都是与他并肩作战之人,这一点从未改变过。而他要做的不止是带领他们出征,更要带领他们回家。
“好,我们一起。”
七八只酒碗转瞬间又被斟满,酒碗碰撞间,豪言壮语都随酒液泼洒而出,滚烫的誓言浇灌着漫漫长夜,马棚旁晃荡的油灯映亮了那一张张年轻质朴的脸,又将他们的影子刻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与那昼夜守护着这方土地的高耸城墙融为了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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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皋城外,洹河河岸。
湍急的河水在月光下弯出几道拐,又将河岸侵蚀出一小片远离大道的浅湾来。
眼下那片浅湾中只泊着一艘船。
那是一艘瞧着有些怪异的船,船头立着几根半长不短、好似桅杆的桩子,桩子上缠着彩绳,彩绳已有些褪色了,需得离近了看才能分辨出五种颜色来。
那些桩子中坐卧着一个人,面前架着一杆竹钓、摆着一张茶案,身旁狭小的甲板上堆满了大小箧笥,箧笥一半开、一半合,凌乱中又透出几分似其主人的不羁与闲适来。
洹河河水在夜色下显得浑浊而幽深,但那垂钓之人全然不在意,一手轻抚膝头、一手握着有些发黄的书卷,端坐在随河水晃荡的船头,一坐便从月升到了子夜。
不知过了多久,船尾草丛中传出一阵响动。下一刻,一道影子已立在那缠着彩绳的桩子上。
彩桩上的人低垂着脑袋、一声不吭的样子。那垂钓之人头也不抬,只随手从一旁的茶案下取出一只布袋放在甲板上。
那影子一见那布袋,立刻便如一只枭鸟般落下,拿起那布袋、熟练倒出里面的饧块子,一把塞进嘴里、嘎嘣嘎嘣地嚼起来。
新切出来的饧块还没有被这四周潮气所侵染,又脆又硬、带着棱角,丢入那人嘴中后却三两下便被碾成了碎渣。
牙齿摩擦碾碎饧块的声响掺杂着河水奔流的声音,在夜晚听起来莫名地有些瘆人诡异。
终于,那影子吃完了布袋中最后一块饧块,满足地打了个响嗝,一阵响动过后、摘下了头上短笠,露出一张年轻却木讷的圆脸来。
船头的垂钓者这才开口,声音清透而温润。
“如何?”
圆脸垂下头去,声音中难掩失望。
“我做完事便去寻他。可他躲了起来,我寻不到他的踪迹。”
船头传来一阵轻笑。
“不急。再有几日便是赏剑大会了。到时候你便是不想见,也一定会碰见他的。”
“先生说话可要算话。他若不来,可怎么办?”
“他一定会来。”
垂钓者话音未落,手中竹竿突然一弯,细线牵动之下、水面泛起一阵波纹。
他一下一下轻抬着竹竿,感受着那水面之下、细线另一头的拉扯力度,显然并不急于将那咬钩的鱼儿拉出水面。
“公子琰既已寻上他,自然不会放他一人好过。我们只需伺机而动,焉知这浑水之中没有两头收获的机会呢?”
圆脸点点头。
“先生说得对。”
那头咬钩的鱼儿似乎挣得有些累了,细线松了些,水面再次恢复平静。
“就算是再湍急的河流,也能寻到这样一处风平浪静的河湾。”垂钓者轻声叹息着,目光缓缓投向远方那座轮廓模糊的巨大城池,“你说,可有人会珍惜这最平凡的夜晚呢?”
109、湖光剑影
九皋城东、护城河外不远的地方,有一片碧波万顷的湖水,名唤璃心湖。
璃心湖湖色秀丽,天气晴好时,湖色如翡翠琉璃一般清澈剔透,只是不知为何,湖中如今几乎瞧不见什么鱼虾,也不见水鸟栖息停留。有人说是因为湖水寒凉,也有人说是水至清则无鱼,总之,璃心湖在整个龙枢一带是片有名的“死湖”,总带着那么点清冷不祥的意味。
璃心湖并非古来便有,是以也从未存在于文人墨客书写的诗词歌赋中。听闻早些年的时候,此处并无能称得上湖的水域,只有无数分散在各处山坳中的小河泡子。而后洹河上游决口,河水携着泥沙倾泻而下,一夜之间将此片山坳淹了大半,小河泡子连成了大湖,最高的那些山尖便成了无数小岛。
如今那些岛上仍残存着古时留下的一些民居亭台、庙宇祭祠,朝廷便干脆选了其中最大的一座岛当做监牢,将其命名为琼壶岛。
曾有上古传说如是描述道:天神曾有神器琼壶,能收恶鬼、关人七魂六魄。赐名“琼壶”,便是意为关尽大奸大恶之人,流放岛上的囚犯终身不能离岛,直到老死或病死。彼时藩王作乱、大狱纷起、无辜牵连者众,琼壶岛一度扩张为关押数百人的大牢。
然而世事难料,所谓翻天覆地也不过一夕之间。
十五年前,当今圣上继位,奉行仁政、大赦天下,琼壶岛上的监牢因此废弃,朝廷也不再派人驻守此岛,那些曾经的风声鹤唳也随之淡去、再不被人提起。只是璃心湖这段灰蒙蒙的过往仍影响着整片水域,少有商贾愿意在此发展家业,更莫提寻常人在此安家落户。
又过了几年,整片湖区连带湖岸渐渐成了三不管地带、日渐荒蛮,只有江湖中人热衷于聚集在此,乐得寻了个无人打扰的清闲之所。
所谓刺猬不怕扎、貔子不嫌臊,煞地自有煞人游,今年的赏剑大会便会在这璃心湖中的琼壶岛举行。
这赏剑大会原本是为江湖高手而设的比武大会,只是却不能冠以“比武”二字,只能用“赏剑”当个由头、做些明目,为的便是避开“武”这一字。至于其中缘由,大抵是因为新帝奉行偃武兴文的政策,朝中风向吹得是一年比一年强烈,便是江湖中也人人自危,无人愿在此时招惹麻烦,索性低调行事,图个偏安一隅的稳妥。
为避免门派之间利用地盘之争互相设局,赏剑大会每年会轮流在各处举行,以表公平公正,今年便要轮到龙枢九皋。
江湖中人集会,最喜挑选险远之所。哪座山高便选哪座,哪处沟深便要往哪钻,有时提前个大半年出门也未必能按时赶到,赶到已是累得半死不活,若是哪门哪派力所不能及,就更能有一番高下论断和说辞。江湖中人也是人,是以众人嘴上不说,心里已是恨极了赶路途中的种种。
去年的大会开在飘零峰惜花顶,前年的大会开在双门关辟邪竹海,大前年的大会甚至开在南幽玉渊古墓中。终于,接连三年受罪的江湖中人,盼来了九皋城的璃心湖。
璃心湖虽并不在城中,但也紧临一座正经城池,陆路通达,水路更是连通四方,只需提前个三五日乘船便可到达,事后在那九皋城中吃吃喝喝一番,实在是比往年舒服太多。
或许也正因如此,今年的赏剑大会是参与者最多的一年。大会开始的前一天,九皋城内城外的水道之中便已挤满了前来凑热闹的江湖客。大船小船一艘接着一艘,随便一个桥洞子前都能排出四五条等着通行的船来,跑船的船夫纷纷躲了起来,不想招惹这些行事高调的江湖客,另还有些胆大的趁机出来做些钻营的生意,剩下的便是些挤在城外各村门楼子附近看热闹的平民百姓。
一时间,整个九皋像是汇入了各色染料的大缸,细瞧五颜六色,远观已瞧不出个底色来。
或许这便是那天下第一庄庄主将今年的大会选在九皋的原因。
一个人想要隐于山水并不容易,但要隐于市井人潮中,实在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了。对于那些不愿露面或久不问江湖事的人来说,九皋城是最好的掩护。
那些潜藏在江湖水之下的鱼儿们眼下都已被搅动起来,只等时机一到便决定:是再做潜龙多一年,还是鱼跃成龙搏一把。
次日清晨,太阳如期升起,九皋城又迎来一个好天气。
东阖门外,古道尽头,璃心湖畔旁的那座三层石舫已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人。
这石舫已不可追溯是何年代修建的,只看上去规制宏伟、远非寻常亭台水榭可以比拟,传闻是数百年前祭神之所。
彼时帝王会在台上观傩戏、迎神明、驱疫鬼、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只是如今襄梁上下几乎已无人供奉神明,所谓傩戏也被归入不入流的烟花之所,官家懒得在此插足落脚,这石舫便落入江湖客手中,成了名副其实的“看戏席座”。
只是兵分刀叉剑戟,人分三六九等,这一点即便是身处江湖之中也不能免俗。
三层石舫之中,最高的一层早早便被几大门派包了场,门派中人自己不会前来,但要用这“席位”来同官场上的朋友拉关系。能登上第三层石舫的人不仅有钱且身份尊贵,远远望去那排场便不一般,就是随行侍从婢女也能跟着显贵,登到那最高位去。
若是第三层挤不进去,能登上第二层也是很有实力的。传闻守器街附近也有人叫卖过那里的席位,最高时也要百十来两银子,只是光顾这第二层的客人到底舍不得再多花银子带上随从,于是他们候在外面的小厮丫鬟便排出半条街去。
再不济一些,可花上二三两银子买通附近的地监,寻个机会挤进那最底层的石舫。只是这一层没有席位,早到的便能占个好位置,但也有后来者身强力壮、凶神恶煞,往前这么一站,寻常人便得乖乖让开,再寻其他机会凑这热闹了。
当然,也有人连最底层的石舫也是进不去的。
秦九叶头顶一片荷叶,迎着烈日望向那石舫中五颜六色的人群,一边挠着被草席刺痛的屁股,一边啧啧叹道。
“说了这一通,好似你能进去一般。”
身旁的唐慎言一把将那半张草席往自己屁股底下拽了拽,不客气地赶客道。
“你有能耐你就去,别占着我的席子在这放屁。”
他这一拉扯,载着四个人的小舢板便左摇右晃地在草荡子里打起转来,秦九叶连忙挪了挪屁股,好不容易稳住船身,只觉得前所未有的失望。
谁说江湖就是快意恩仇、大杀四方?到头来不还是阴沟撑船、趔趄前行?
想到这,秦九叶不由得转头看向端坐在船尾的少年,恨铁不成钢地开口道。
“你不是为了报仇还在方外观待过些日子吗?怎么连个像样点的江湖朋友也没交下?老大不小了,连个石舫也混不上去,还同我们这些不入流的小鱼小虾挤在一处,也不嫌丢人。”
李樵正在船尾修补那烂了一半的甲板,闻言擦擦汗抬起头来,他望了望那石舫,又环顾四周,半晌才开口道。
“阿姊莫要心急。此处视野开阔,湖面上的情况一目了然,若是出了什么变故也好及时抽身,不至于因为人多引起混乱,进而陷入拥挤踩踏的境地。”
唐慎言听罢,当下乐得直点头。
“李小哥说得在理,我选的这方位可是刚刚好的。秦掌柜若是自己眼神不好,就不要怪自己坐得不够近了。”
秦九叶听这话听得有些窝火,又将犀利的目光转向唐慎言。
“话说杜老狗现在人在何处?他此时最该在这挨个指认,说不定那夜泛舟之人就在这湖岸某处。赏剑大会这么大动静,但凡是个江湖中人,便没理由不出来看看吧?”
唐慎言没抬头看那女子的眼神,似乎有些心虚地扭过头去。
“问我做什么?杜兄四海为家,最是自由身。何况听风堂也是得做生意的,哪里有空再多养一个闲人?”
秦九叶不肯轻易放过他,又凑近些追问道。
“先前拜那苏凛所赐,听风堂也闭门十日,你这消息当真还有准吗?莫不是随口诌来诓我的吧?”
唐慎言收了银钱,整个人的姿态都慵懒起来,开口时声音慢吞吞的。
“你若不信,现下走还来得及躲那正午的太阳。左右你只付了一条消息的银钱,我便只能告诉你方外观定会来参加此次的赏剑大会,至于那元岐会不会来、几时现身、在哪里现身,便是另外的价钱了。”
苏家的事才过去几天,这听风堂的抠门掌柜便已回归了往日“风采”,三句不离银子,恨不能将价码写在脑门上。
秦九叶闭了嘴,倒也不太心急,手上动作不停,继续清理方才就近挖出的芦苇。
既来之则安之。她已过了反复思虑、踟蹰不前的阶段了。
但她仍会有些不痛快,一面是心疼自己先前买消息的银钱,一面是想到自己此番冒险前来,最后若扑了个空,陆子参那粗人会不会又摆出一副“过来人”的样子,让她退居二线、继续做那劳什子参佐。
只不过事到如今,她到底没有旁的更好选择。
苏凛这条线已断,至于那背后的孝宁王府也不是她能插手过问的事,摆在她面前的便只剩下元漱清这条线索还没有被仔细翻找追查过。
方外观被重创之前也曾是江湖中颇有话语权的门派,眼下虽半死不活但终究是挺了过来,可见先前能够立足也并不简单。而那传闻中悲痛吐血、山参吊命的元岐或许也并非想象中那般不堪一击,否则他断然不会带着那滕狐现身宝蜃楼,又辗转带着门中之人投奔那天下第一庄。
秦九叶静下心后曾仔细推想,那日元岐之所以会带上滕狐去宝蜃楼,是否一早便知晓那秘方有些凶险,所以必须借助滕狐的经验与力量?而从他在宝蜃楼一掷千金、对那宝箱志在必得之时,秦九叶便已能肯定:此人定是多少知道那箱子里的秘密的。
同生意人出身的苏凛不同,元漱清是彻头彻尾的江湖中人,行事本就更加藏头藏尾、慎之又慎,应付江湖中各种明枪暗箭、阴诡之术的经验也比苏凛要丰富得多。这或许便是他没有留下那秘方,而是转而将它赠与秋山派的原因。
只可惜他终究还是慢了一步。
元漱清箱子中的东西究竟从何而来?会和苏凛手中的秘方来自同一个人吗?这一切除了元漱清以外,是否还有其他人知晓其中内情?比如那元漱清的亲近之人……
越是深思,秦九叶想见那元岐的心便越发痒痒起来,她当下转过头去、望向船尾的少年。
“依你从前的经验来看,那元岐可会现身?”
李樵终于停下了手中动作。他没有看向秦九叶的方向,手中仍握着那把石锤,停顿片刻才声音低低地开口,却并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
“阿姊不怕他是来寻仇的吗?”
寻仇?真要是这么好寻,那元岐何必去抱天下第一庄的大腿?何况就算对方当真是攒足了底气来寻仇的,那也是奔着哪个魔头去的,同他们这些小鱼小虾又有什么关系呢?
秦九叶有些莫名其妙,但也并没有多想、当下回道。
“你这话问得有几分奇怪。我看他来寻仇不是正好?省得你遍寻不见、求告无门,不如正好借此机会将一切了结了,日后也好重新做人。”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说完这一句,李樵的面上瞬间显出几分复杂的欲言又止来。但他最终还是没说太多,只垂下头去、继续捶打起那块甲板来。
一旁的唐慎言见状,少见地显出几分善解人意的样子来,又拿出话事人的架势开解道。
“李小哥应当也是觉得这江湖中万事难料,就算这赏剑大会乃是江湖一年一度的盛世,可谁又说得准,你要寻的人定会在此时出现呢?就算出现了,你又未必真能见上。我看那断玉君旁的不好说,画饼的本事倒是不可小觑,你与其在这为了那点摸不着的薪俸绞尽脑汁,还不如远走高飞,找处不花银钱的深山老林住下,从此远离这俗世纷争,才是上上策啊。”
这才过去几日,她和邱陵那点子破事只怕都在听风堂那破门匾下几进几出了。
秦九叶咬牙切齿地看向唐慎言。
“我看唐掌柜日日靠这俗世纷争赚银钱不是赚得很开心吗?怎地没见你要远走高飞、将你那破茶堂子关门了事啊?”
唐慎言一愣,似乎没想到秦九叶竟会将话题引到自己身上,足足顿了好半天才忿忿开口道。
“我都这把岁数,自然是跑不动了。好心劝你,你还不听。算了算了……”
唐慎言边说边将头扭到一旁,秦九叶全当对方恼羞成怒,不在意地挑挑眉,又从清理好的芦苇中抽一根,取了白嫩的根含在嘴里。
然而她这厢方才嚼上几下,却听那石舫上一阵骚动。她生怕错过什么,连忙望向湖面,只见三艘首尾相接的大船缓缓自远处而来,明明驶过之处不过寻常湖泽,却愣是行出了一种重溟逐浪的气势来。
秦九叶吐出嘴里的苇根,不由得兴奋地搓了搓手。
“来了来了!终于来了!”
110、百舸争流
璃心湖上的好戏就要开场了,那位平日里但凡有一桌上客都激动不已的唐掌柜,眼下却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开口时声音也低低的。
“急什么?赏剑大会有三日呢。第一日入阵,第二日鸣金,第三日开锋。今日不过是出个登台的排场,之后几日都还见得着。”
秦九叶随意点点头,压根不想搭理唐慎言。
作为一个没见过世面的“村姑”,她看什么都是稀奇的,何况是这不要钱的热闹?当下一双眼忙着在那湖面上左瞧右瞧,一丁点细节也不想漏下。
不过一眨眼的工夫,三艘舳舻已自西南方向徐徐驶来,打头那一艘装点得格外美轮美奂,船舷之间挂着三层薄纱,每层薄纱又晕出两三种微妙颜色来,湖面微风在其中吹拂而过,那些颜色便似雾似烟般波动起来,令人花了眼、迷了魂。
下一刻,只见那乱色薄纱之中钻出两个人影来,依稀是两个发髻高束、衣着朴素的男弟子。他们手中各执一花篮,走到船头站定之后,便自那篮中拈起点点白色抛洒向湖面,秦九叶定睛一瞧,发现那白色竟是朵朵白梅。
娇柔的花朵好似带了风的纸鹤一般飞出,稳稳地在那舳舻前方的湖面上排出一条直线来,随即十三道白色身影自后面两艘船中飞出,衣袂翻飞如白鹤振翅、身姿甚美,他们依次在那些水中白梅上一点而过,借力飞向湖中散落的小岛,起落不过转瞬之间。
看惯了桥头骂街、村尾干架的秦九叶从来不知,人竟可以用如此优雅的姿势划过水面,当下感慨道。
“这是什么功夫这样好看?瞧着不输我们村张婶家养的那几只白鹅。”
唐慎言本已打定主意不再浪费自己的吐沫星子,可一壶茶下了肚,嘴已开始痒起来,听到那“村姑”不上道的点评,当下便忍不住,打开话匣子滔滔不绝起来。
“那是凌霄派的须臾梅峰十三子,常年隐居西南群峰之中,以轻功和腿法闻名。方才他们登岛的那一招名唤攀云步法,乃是前任门主鹤道翁所创,与追月身法并列为当下最厉害的两门轻功秘法。除本门中人,概不外传。”
秦九叶看得起劲,不知为何眼前突然闪过那夜某人飞过河面、破船而入的一幕,下意识又望向船尾的少年。
“你觉得如何?”
李樵瞥一眼湖面的方向,又继续叮叮咣咣地修着那块木板。
“逃跑的功夫罢了,没什么稀奇。”
秦九叶撇撇嘴,只当他面薄、不愿承认自己技不如人,自顾自又望向湖中。
石舫上又是一阵人声翻涌,只见一艘金光闪闪的游舸自正南方向徐徐驶来,船头在湖面破出一道浪来,将那凌霄派方才撒下的梅花推向两边,仲夏烈日照在那船身上,几乎将她晃得睁不开眼。
好不容易适应了那光线,秦九叶定睛一瞧,只见那船头立着个面向端庄、眉目清俊的中年男子。这等容貌若能配上一副高大挺拔的身体,定是个迷倒万千女子的江湖侠客,只可惜他身量不足,身形也不甚好看,脖子以下似是气吹起来一般、成了个桶子,那身掺了金丝、闪闪发亮的锦袍紧紧巴巴地裹在身上,短促的腰身上佩着把镶了绿宝石的弯刀,刀柄似乎是金子铸成的,同它主人的那艘船一般招摇,晃得人目不敢视。
秦九叶被那金光万丈的人影晃得眼花,待缓过劲来才由衷感叹道。
“那位帮主看起来很是不同凡响啊,确是今日最合我心意的一位了。”
唐慎言瞥一眼身旁这见财眼开的女子,冷哼道。
“那位是无尽海捧月门的观鱼童子,道法最是厉害,传闻十七岁的时候便同那东海圣僧十闻隔山辩法论道整整七天七夜,最终将那十闻闭关苦修了一辈子的本事都给逼了出来,两方最后也未分出胜负。”
秦九叶的视线仍黏在对方那把金灿灿的弯刀上无法转移。
“可这位观鱼童子看起来明明是个世俗中人啊。”
“观鱼童子出身都城富贵人家,可出生没多久后便被捧月门的掌教亲自找上门去,说是算过天相,那就是已逝前任门主的转世之人,当下便将人接走了。如今这观鱼童子的亲爹娘每年还是会将数不尽的金银财宝送进门中来,他若不随身带上一两件,他爹娘便要死要活不肯离开。总之童子本人也很是为难,毕竟都是些世俗之物,接触多了也是影响修行的。”
这狗屁世道,当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早前的赞赏向往之情一扫而空,秦九叶皮笑肉不笑地撇撇嘴,又望向东北方向的另一队船只。
那是几艘形态轻巧的舲船,猛地一看似乎同那些出入城内河道的快船并无两样,细瞧却可见船身上镌刻着的细密法文,船头一面巨鼓两侧站着两名手执金刚法槌、袈裟半挂的武僧,鼓下一名童颜老叟须发尽白,手抱琵琶、盘坐其间,眉宇间自带一股浩然之气。
武僧手中法槌落下,那老叟便随之弹拨手中细弦。细若发丝的琴弦在他指下发出的声响犹如千钧落下一般,余音亦铮铮作响,竟能隔空将四周湖水震起一片细纹。
秦九叶隔得虽远,但也觉得耳鼓生疼,下意识捂住耳朵。一旁唐慎言见状将她的手拉下来,声音中透着一股悠然和笃定。
“那位是泗渡山磬石法寺住持空音大师。法门中人,心系苍生,慈悲为怀,此音只为涤荡浊气、不会伤人,你紧张什么?”
秦九叶显然不信,低声嘟囔道。
“法门中人又如何?我怎知他是来度我、还是来灭我?”
她话音未落,只见湖面上驶来一艘又尖又细的小艇,船上不见人影,白帆拉满,破浪而行,全然不理会那磬石法寺的船队,顷刻间已穿过湖心。
“我看那边的那位倒是低调,那船同咱们这舢板也差不多嘛。”
她话音未落,唐慎言便已压制不住那份卖弄的心。
“话不要说得太天真了。你看那人所乘之船虽然小,可周围竟无人敢靠近,这便说明了些问题。”
秦九叶稀奇道。
“什么问题?”
“要命的问题啊。那船上之人乃是大名鼎鼎的玄金门掌门寒烛师太。”
秦九叶先前卖药有幸同这玄金门中人打过几回交道,当下不由得啧啧称奇。
“这玄金门家大业大,掌门平日里行事竟如此低调,低调中还能立威,看来这位师太也是个治下有方之人。”
唐慎言冷哼一声,压低嗓子说道。
“玄金门何须立威?要知道那寒烛师太遁入空门之前,乃是南域有名的巫后蛊王,传闻她已研制出无色无味、无形无影的毒物,借由活人身上炼取,柔风般令人无从察觉,十天或半月后毒发,可谓杀人于无形……”
那倒也没什么厉害的,瘟疫恶疾不也如此?不止能杀一人,杀人满门都不成问题。
秦九叶托腮点头敷衍着,随手指了指那小船后方不远处。
“那又是谁家?紧跟着玄金门的船,倒是大胆。”
唐慎言这厢还没喷完便被打断,有些不快地转头一看,只见西北方向确实又窜出一艘船来,船头上三只兽头木雕格外显眼,开阔的甲板上赫然以星宿之位立着二十八名紫衣大汉,个个生得如陆子参一般燕颔虬须,瞧着很是威严。
“那是鸡鸣山天魁门,门中都是以内功心法为大成的高手,功力深厚者百毒不侵、天克阴邪之物,门主伏虎天师先前已闭关三年,看来今日这是出关后第一次露面。”
秦九叶眯起眼仔细一瞧,这才发现那些紫衣弟子手中还举着东西。
“那他的弟子为何要举着个算命的招牌?”
“伏虎天师年轻的时候,是在街头为人算命解卦的。如今虽然已是一派宗师,仍是不能忘却当年起家的初心,走到哪里都会让人带着的。”
秦九叶啧啧称奇,心中不由得想起杜老狗那一头乱发。
“原来算命算久了,还可以领悟所谓内功心法,看来当个江湖骗子也并非全无前途。”
唐慎言奇怪地看她一眼,摇头开口道。
“心法和算命有何关系?那伏虎年轻时浪迹天涯,四处给人堪舆算命,直到二十九岁那一年,偶遇了大限将至的化松石天师,老天师将其毕生所学传授于他,他这才一举跻身武林高手行列。”
秦九叶哑然,半晌说不出话。
这伏虎倒是身体力行地印证着“由天不由人”的论断,就是不知那化松石的其他弟子可会心生怨怼,苦修大半生竟拼不过一个“命”字。
思索间,那天魁门的船已后来居上,不一会便超越了玄金门的小舟,正有领航之势,却见其后方左右两边各出现一艘红漆木船,以夹道之势奋起直追,将天魁门的船困在中央。
现在看来,那先头登场的凌霄派已算是温和的了,这后来者一个比一个志在必得,野心大有一浪盖过一浪的架势。
唐慎言留意到秦九叶的目光,已先一步开口道。
“那是神瀑教的两位教主,白衣红袴的是随因龙王,红衣白袴的是随果龙王。论武功造诣虽难敌江湖上顶尖的高手,论胆色却是遥遥排在前头的,若真到了哪日拼起命来,谁也难敌他们教中那八百名死士。”
江湖本就是逞凶斗狠之地,能在这其中拔得头筹,想来是个狠角色。只是……
秦九叶皱了皱眉。
“一教之内为何有两个龙王?”
“这神瀑教教规复杂深奥至极,功法也极其神秘,崇双而忌单,听说是上古时候便传下来的,一直未曾变过,不过帮内掌权的龙王却是年年选。第一做随因龙王,第二做随果龙王,因为有因才有果,大致是这么个意思。现如今这两位龙王更是亲生兄弟,传闻早已修得心神相通之法,又得天雷火秘技,掌教至今已有十数年。”
她算是看明白了,什么崇双忌单、因果生灭,不过是为了争权夺势想出的名号罢了。
一人得道都不满足,非要全家跟着一起升天。这掌教之人的肥差怎可一半流入外人手中?不如兄弟携手占住了坑位,也好日后共谋大业。
思及此处,秦九叶不由得又想起那邱府中针锋相对的两兄弟。
论实力、胆色、智谋,那两人决计不输这两个劳什子龙王,若真能齐心联手,不愁对付不了那藏身江湖暗处的布局之人。只可惜他们二人如今看起来是各走一条大道,莫说携手同行,只怕就连沾上对方身上的一点尘都要怒而割袍。
本以为今日不过只是好戏开场前的序幕、起不了什么风浪,可现在一看却远不是那么回事,眼见这璃心湖上剑拔弩张的气氛越来越浓,秦九叶难免有些不解。
“你方才也说了,这才第一日,不就是亮个相的事?为何个个要弄出这么大的阵仗?”
“说是亮相,这里面有多少人憋了一年就等此刻露头。你以为那石舫上层的人当真只是来看热闹的吗?”
秦九叶瞥一眼那石舫顶层饮茶品酒、掩面谈笑的一众贵客,不由得反问道。
“难道不是吗?”
一声冷笑从唐慎言的牙缝中挤出来。他虽憋憋屈屈地窝在这扎屁股的草席上,却显然是瞧不上石舫中那些金主的。
“投机的富商、等着落笔的消息贩子、甚至是朝廷的眼线,哪个不是在暗中观察如今江湖中有无杰出之辈或实力雄厚的门派,好趁机收服拉拢一番、为自己所用?各门各派也要趁机亮相、彰显实力,若是能捞到条大鱼当然最好,再不济能壮大些名声也算没有白来一趟,若是没能抢占先机,等到正式开始的时候便会被人追着欺负,大会一结束免不了要被压上一整年,直到来年才有机会翻身一雪前耻。”
秦九叶听罢,心下不由得有些唏嘘,半晌才喃喃道。
“我以为江湖中人都是行事洒脱、不问这些俗事的,原来过得也这般惨淡。”
“弱肉强食罢了,有人的地方哪里不是这般?虽说这江湖曾经也不是如此的……”
唐慎言的声音絮絮叨叨传来,秦九叶再抬头望向那石舫,顿时觉得那些儒雅得体的老爷、穿着华贵的妇人变了模样,他们以睥睨的姿态望向湖面的眼神是那样可怕,虽然个个如沐春风般笑着,却令人有种说不出的寒意。
唐慎言抬手再续一杯热茶,吹着那茶沫子,嘴上也没停下。
“总之这大会必得正式亮个相才好,若是偷偷摸摸地溜进来,难免让人揣测,是不是门中遭难、掌门暴毙。而真的遭了难、死了掌门的,更是不能灰溜溜地进场了,除非日后不想在这江湖中混了,否则定是要下血本撑起这场面的。”
唐慎言话音未落,便见湖面正中驶来一艘格外大的楼船,秦九叶定睛一瞧,那迎风立在楼阁之上的人不正是她“日思夜想”的元漱清义子元岐吗?
早起撑船赶路、顶着大太阳蹲守的疲惫一扫而空,秦九叶来了精神,顾不得那舢板摇晃、当下站起身来。
“谁说等不来我们要找的人?这不是说来就来了嘛。”
她话音未落,斜里又驶出另一艘大船,不甘示弱地撵了上来。
两艘船并驾齐驱、互不相让,破开的浪拍在彼此的船身上,发出巨大的水声,两艘船都剧烈摇晃起来。
下一刻,后来居上的大船船舱中走出一人,运气抬脚、随后重重踏在甲板之上,只见那船瞬间犹如下了碇石一般稳了下来,连带着甲板上的水珠都被这股气力震得飞溅而出。
所有人都看出,这一早开始的“好戏”此刻唱到了关键处,石舫上一阵骚动,无数个脑袋从阑干上探了出来,不想落下这最精彩的一幕。
秦九叶瞧出了不对劲,当下便追问道。
“那甲板上的人是谁?”
唐慎言顿了顿,半晌才开口道。
“秋山派第一高手王逍。”
秦九叶瞬间便有些明白了眼前这局面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不管怎么说,元漱清当日是在去秋山派的路上遇险的,且一直有传闻说是那王逍心生贪念,在清平道便将人劫杀了,秋山派因此频频遭人讨伐,处境显然也没比方外观好到哪去。
两方此次前来,必是带着怨气,看样子是要借这赏剑大会分出个黑白对错来。只是不知整件事是否还有看不见的第三方,而这两方之中又是否有人贼喊捉贼、反咬一口。
秦九叶想罢,不由得叹道。
“秋山派如今势头正猛,其他门派亦是虎视眈眈,这元岐难道不怕羊入虎口、有来无回?”
唐慎言抬手拿起茶壶想要再斟一杯,才发现壶中茶水已经斟尽,一滴不剩了。他慢慢放下那茶壶,犹豫了片刻才继续说道。
“早前便有传闻,说是天下第一庄庄主狄墨今年会亲自前来。那元岐许是觉得有人撑腰,便想趁此机会为方外观上下讨回公道吧。毕竟狄墨已不现身江湖多年,此番机会确实难得。”
背靠“大树”还不够,关键时刻还需得请这“大树”亲自出山、伸展枝叶,这江湖中人讨个公道看来也不比去那樊大人府衙前鸣鼓来得容易。
不过江湖局势纷杂,当真能有人凭一己之力统领江湖各方势力吗?那狄墨究竟有几分虚、几分实?先前那心俞的事又是不是同他有关……
秦九叶心中疑惑,话已快一步问出口。
“李樵,这天下第一庄的庄主狄墨你可有听说过?”
许久无人回应,秦九叶一转头才发现,舢板上不知何时只剩下她与唐慎言两人,船尾那块破烂掉的木板已经换上平整的新板子,而那方才一直沉默干活的少年早已不见踪影。
江湖中人所谓的讨回公道,无非是你杀我满门,我便要屠你全家,这方外观真要是借上了这赏剑大会的东风,只怕要掘地三尺、揪出凶手、再将其大卸八块……
可他跑什么呢?那在清平道大开杀戒之人不是宝蜃楼里的那神秘公子吗?难道说他是怕对方彻查之后将他牵扯出来,亦或者只是不想再见到方外观的人?毕竟他说元漱清是他仇人,那仇人的义子应当也算得上半个仇人。
仇人相见,总是不怎么愉快的,就是不知道这笔账要怎么算了……
秦九叶想得一时有些出神,冷不丁脚下舢板突然晃悠起来,却是唐慎言站起身来。
“从大早上蹲到现在,连李小哥都不想陪你在这耗着了,我也得回去了。还有好些消息没来得及整理呢。”
唐慎言边说边收拾起自己那一套茶具,准备上岸离开。
秦九叶听罢,莫名有些不快,开口为自己找补道。
“我先前交待他进城办点事,他怕耽搁了,干完手上活计便走了。”
唐慎言一副“懒得拆穿你”的神情,只拍拍满是草屑的屁股,向岸边临时搭起的木头栈道迈去。
耳边不断传来那石舫中热闹的人声,秦九叶莫名有些失落,不禁开口询问道。
“可是这边才刚开始,你当真不多待一会了?”
唐慎言摇摇头,拎起自己的小背囊挎在肩上。
“蹲不起了啊。这几年上了岁数,在这湖边吹风久些,头风便要犯了。”
秦九叶有些不信,半开玩笑地挖苦道。
“既是如此,干嘛还非要跟来折腾这一遭?莫不是本想多说几句、敲我几锭银子,自觉希望不大便先行撤退了吧?”
唐慎言扭头看了她一眼,倒是少见地没有非要还上几句嘴,只咧嘴笑了笑。
“赏剑大会虽每年都有,可下一回轮到九皋便不知何年何月了。我这把老骨头,算是看一眼少一眼咯。”
秦九叶没说话,却见唐慎言离去的身影确实已有些佝偻。从前见他在听风堂里健步如飞还不觉得,如今她才想起,原来不知不觉间,他收了她那“缺斤短两”的银子,最多只骂上几句、再不能追出堂来。
秦九叶收回目光,心中莫名有些不是滋味。
或许再过几年,老唐就连九皋城附近的消息也跑不动了,到时候那些江湖客们便会换个地方听消息,听风堂这个名字也将从江湖中彻底淡去,就像这江湖潮水一般来去不留痕迹。
伤感好似随着夏天到来而涨起的河水,想退也退不下去。秦九叶又看了一会湖中央的热闹,却觉得没了李樵在旁敲打木板的声音和老唐聒噪的讲解,一切都变得索然无味起来。
她索性低头继续收拾起那捆芦苇来,将先前清理好的苇根包进一早准备好的毛边纸中。
她随手拿过一张纸正要动作,抬眼却发现那张纸缺了一角,随即想起今早的情形。
早起的时候,她确实曾交待李樵一会进城去帮她买些东西。虽然她知道对方做事向来靠谱,但还是从包药的毛边纸中撕下一个角,用炭笔在上面列好清单递给对方。
当初她带他去那宝蜃楼的时候,他便莫名消失了一阵子,事后她没有追究此事,不代表她对此毫无察觉。眼下半个江湖的人都汇集在了九皋,他心中或许另有想要做的事倒也不是不可能。所以方才他才会走得那样匆忙……
秦九叶想着想着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从何时开始,她竟会主动为他找起理由来?先前明明是他要求做满这三个月的工,眼下说都不说一声便拍拍屁股走人,还有没有将她这个掌柜放在眼里?
秦九叶越想越气愤。不远处的湖面上,威风凛凛的众掌门在湖面上扬帆而过,更衬得她这个半吊子掌柜昏聩无能。
罢了。反正他们约好傍晚在附近的芦苇荡子里碰面,他若连这个都忘了,便休怪她不念旧情,定要狠狠扣他的工钱。
111、洹水溯源
正午时分,秦九叶挑着一小筐苇根和蒲菜来到了城东闹市东北角的干鱼巷子。
这里是九皋最大的散货香料买卖市集,也有渔夫在这叫卖些小鱼小虾,几时来都可,卖完便散摊。秦九叶从前在这卖过一阵熏蚊子的药包,赚了几单之后便让隔壁菜霸挤进了河沟,自此发誓再也不来此处做生意了。
不过今日她来此“故地重游”,并不是来做生意的。严格来说,她只是要摆出一副“做生意”的样子来。
炎炎夏日里,新采的水菜最受百姓欢迎,秦九叶只花了一刻钟的时间便将东西卖了出去,随后拿着到手的铜板优哉游哉向巷尾走去。
日头升起,天气越发闷热,巷尾那唯一一家面摊似乎是因为新开张的缘故,生意显然不如对街的糖水铺子和茶馆,只有零星几个忙闲的小贩坐在树荫下吞虎咽地吃着面。
秦九叶找了个角落坐下,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四周,可却始终没有发现自己要寻的那人的身影。
约定的时间早已到了,她有些纳闷,正思索着是否是找错了地方,一个扎着围裙的高大身影便立在了自己桌旁。
“姑娘想吃点什么?”
秦九叶听到那熟悉的声音不由得一愣,抬起头来的一刻,几乎有些认不出眼前的人。
“陆、陆参将?”
头戴布巾的大胡子迅速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上的面粉,压低嗓音道。
“这里可没有陆参将。”
秦九叶瞬间了然,余光瞥了瞥人来人往的街口,从身上摸出几文钱来。
“来一碗素面,另还想打些米酒,掌柜的可否带我认认路?”
陆子参点点头,带着秦九叶往面摊里间走去。
靛蓝色的碎花帘子一放下,陆子参瞬间恢复了往常那副眼冒精光的样子。
“秦姑娘,我这身装扮如何?可有几分大隐隐于市的味道了?”
秦九叶环顾四周,又将目光落回陆子参身上,由衷点点头。
“陆兄这副模样,简直与周遭融为一体,一点官味也闻不出来,看来是下了几分苦工的。”
灶台上那口煮面的大锅又沸起来,陆子参一边拿起笊篱搅动起来,一边颇有些自豪地说道。
“我家祖上本就是开面馆的,当初若非我一意孤行要入行伍之中,现下你可能要称我一声陆掌柜呢。”
回想起眼前这人当日在听风堂后厨那熟练的身形,秦九叶终于有几分了然,拱手拍马道。
“未曾想过陆兄竟也是个手艺人,失敬失敬。”
陆子参显然对这夸赞很是受用,熟练地掂着手中的笊篱,将那热气腾腾的面分进一旁的宽口大碗中。
“方外观那边进展如何了?”
秦九叶本想开口,可随即意识到什么,不由自主地看了看四周。
里间通往后院的后门处还有个正在摘菜的小个子在忙活,一道布帘之隔的外间,临街还坐着两桌吃面的人,不知是否能听到他们的对话。
陆子参察觉到她的警惕,有些得意地笑笑。
“秦姑娘不必紧张,这铺子连带隔壁几间房都已被我们盘了下来,里里外外都是自己人。之后你我接头都可约在此处。我若不在,你便留个口信给店里的人就好。”
“盘下来了?”秦九叶整个人愣了愣,半晌才喃喃道,“我倒是不知,你们督护竟然这般有钱。”
“我们督护向来清廉、哪里有钱?自然是高全出的银子。”陆子参摆摆手,一口气说了下去,“我没同你说起过吗?高全家是在都城开钱庄的,若非一意孤行要入行伍之中,现下指不定在哪逍遥快活呢。”
她总算看明白了,这断玉君虽没带几个人进城,可身旁跟着的却个个都是“一意孤行”的人才。她一个荒村出身的江湖郎中,实在是排不上名次的。
想到那盘铺子的银子,秦九叶又是一阵没出息的肉疼,她强忍住追问那笔银子数目的冲动,艰难开口道。
“就算如此,只是为了方便就盘下一间铺子,是否有些兴师动众了?”
陆子参放下手中的笊篱,小心看了看四周,随后压低嗓子道。
“保险起见,当然还是做周全些好。一来此处可借闹市做掩护、行事更方便些;二来督护也不想你总是出入他的府院,引来那背后之人的注意,从而陷入不必要的危险。”
秦九叶显然有些没想到这一层,更加没有想到的是那冷面督护竟还有如此体贴细心的一面。她还以为那是个除了案子其他一窍不通之人,当下便觉得自己先前有些先入为主的偏见,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多谢督护挂心,我这人向来是不太容易引人注意的。不过……小心些确实没错。”
陆子参点点头。
“方外观的事,可说来听听了。”
秦九叶理了理思绪,细细将一早蹲守璃心湖的所见所闻,包括那高调现身的元岐、紧随着出现的秋山派、那传闻要现身的狄墨等等一并转告给陆子参,又低声说了自己之后的计划。
陆子参听后,神色有些凝重。
“秦姑娘可是要独自一人与那些江湖门派周旋?这江湖中人,性情最是诡谲多变,有时瞧着是一回事,背地里又是另一幅面孔。你没有拳脚功夫傍身,只怕是有些不妥。”
秦九叶闻言并没有立刻应和,心底显然是另一番看法。
她在果然居的这些年,不论是捡回来的伤病还是背回来的尸体,哪个不是武功高强?可到头来也逃不过血肉横飞的命运。说到底,只要沾了这江湖的水,怎样都是逃不开的,畏手畏脚反而要失了先机。
她沉吟一番,还是开口道。
“陆兄放宽心,我会选在白日里、人多眼杂的时候去试探,这些江湖门派也是要脸面的,总不至于光天化日之下做些丑事。而我做事向来也会留后路,定看护好自己这条小命,不教督护分心。”
陆子参仍有些忧虑的样子,似乎又要开口唠叨些什么,秦九叶见状连忙开口将话题引向别处。
“话说督护究竟查的如何了?可有那抛尸之人的线索?”
陆子参一边叹气一边为那新出锅的几碗面倒上几勺红彤彤的辣子。
“我们花了三日时间排查了近些日子出入九皋城的所有外郡船只,起早贪黑、着实下了一番苦工。”
秦九叶闻言不禁皱了皱眉。
“莫说最近半月了,就算是一日之内,出入九皋城的大小船只便不计其数,这可如何寻得过来?”
“小的不好找,大的总会留下踪迹。你还记得当时苏凛说过,那人最早找上他的时候,是要借苏家货船运些东西吗?”陆子参说到此处,不由得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若是顺利的话,督护现下应当已经抓到那人的尾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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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余匹高头大马奔入洹河湾秀亭码头的时候,河堤使宋拓不由自主地抖了抖。
他虽一早便在此等候,心中已反复建设许久,可如今见了那来者的架势,还是难免冒出冷汗来。
这不能怪他如此忐忑。地方河堤使本就是个芝麻小官,若非出了大乱子,一年到头也不会有都城来的大官巡查他的工作的。
紧了紧身上那条已经许久没有上身过的鞓带,宋拓点着碎步迎上前去。
“秀亭河堤使宋拓,见过邱督护。”
他说完这一句,想着要行礼,可却认不出那马上的一众人中究竟哪个是邱陵,只得蒙头转向地拜了一圈。
那十余人齐齐利落翻身下马,打头的矮个子小将瞥他一眼,轻声对他身后那穿着黑色甲衣的年轻男子说道。
“督护,这是最后一处了。”
宋拓感激看一眼那小将,连忙凑到那年轻男子跟前。
“不知督护有何吩咐?”
邱陵看他一眼,淡淡开口道。
“这洹河湾走船是否快捷有待定论,可这消息流转得倒是快得很。邱某半个时辰前方才离开六道拐,这消息竟然已经提前传到下游来了。”
洹河途径龙枢一带共有九道拐,这秀亭在下游处第七道拐的河湾处,是入九皋城前、沿河途径的最后一处码头了。
那宋拓明显一愣,随即有些磕磕巴巴地说道。
“回、回督护的话,下官也是听方才路过的船只说起,说督护带人连查了城郊十余处埠头,下官管理这河湾河口一带已有多年,未曾见识过这等场面,心中惶恐、不敢怠慢,这才想着早做准备。若有冒犯得罪之处,还请督护恕罪。”
年轻督护没有再说话了,他身旁那矮个子参将见状上前一步说道。
“只是例行盘查,宋大人若没做什么亏心事,便不必惊惶。”
宋拓点点头,瘦削脸上的神色总算缓和了些,将一早准备好的船运名录递给对方,再一转头,却见那十余名小将一眨眼的工夫已训练有素地散开来,开始仔细在整个码头四处勘察了,那年轻督护则独自一人沿河察看,全程没有发号施令过半句。
他心中莫名又生出几分紧张来,却见那拿了名录的矮个子参将,一双小眼一目十行地审阅着,厚厚一摞名册在他指尖上下翻飞,不一会便见了底。
“过往船只和搭载货物的记录都在这里了吗?”
宋拓咽了咽口水,再开口时语气中难免有些疑虑。
“这可是过往三个月的河运记录,但凡停靠出入过这里的船只都要记录在案,光是装卸货物的登记便有上千条,大人要不再看看……”
高全合上手中名录,下意识捻了捻手指。
这是常年埋头账房才有的习惯,他入行伍这些年也没能改掉。
不过一处码头三个月的进出记录而已,总不会有他看过的那些陈年烂账耗费心神。毕竟在他当家的时候,高家各房塞来的账房管事可谓各有神通,一双双黑手等着在各处揩油捞钱。只不过没人能在他手下走过一个回合,他可是生来有双会挑刺的眼睛,连夹藏在那些蝇头小字间的一个铜板都不会放过。
高全微笑着将名录还给宋拓。
“不必了,我看得还算仔细。除了月前那几日因雨水的缘故误了笔、有三处出入,宋大人的簿子记得还算规矩。”
宋拓半信半疑地接过那名录,略一翻阅发现果然如此,心下顿觉眼前站着的不是上战场的武将,而是宫内佩着金算盘的内侍总管。
高全不再同那宋拓多言,转身向邱陵走去,低声汇报一番。
片刻过后,那十余名小将也尽数返回,轻轻摇头示意并未发现异常。
邱陵没有说话,脸色却越发沉重。
不分日夜的奔袭劳碌将这张年轻的脸生生熬出了轮廓和阴影来,他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地走向河边。
那背影越是沉默,透出的压抑和沉重便越发明显。
两日之内以迅捷如电之势连查城郊十六处码头,辛劳都可忽略不计,只是临到最后若无一点收获,则是决策上的重大失误,也平白浪费了宝贵时间、错失了追查的最好时机。
不对,一定还有什么地方被遗落了。
邱陵调转脚步,向着码头东侧而去。高全见状,示意宋拓等人也一并跟上。
百余步外,洹河河道渐渐宽阔,河岸却迅速变窄,两侧榉树生长茂密,盘错的根结在黄泥崖岸上起伏,几乎要将那最后一点地上空间也挤满了去。
踏着软泥又走了数十步,前方便是出湾口,邱陵垂下目光,本已调转方向准备离开的脚步蓦地一停,随即将目光落在岸边的地面上。
只见一截凸起的树根上隐约有车轮驶过磨损出的白茬,若非细瞧还以为是覆盖了一层河边的白苔。
树根附近的污泥烂糟糟的,一眼望去分辨不出什么。邱陵却抬脚在地上刮蹭一番,便见一段木板铺成的栈道从那污泥中显现出来。
那些木板已有些腐朽,半数都被河岸旁淤积的泥沙盖住了,瞧着荒废已久的样子。
邱陵望向宋拓,沉声问道。
“这里是做什么的?”
宋拓低垂着头,声音一如既往的有些紧张。
“没什么,就是……”
高全见状,开口敲打道。
“宋大人是这里的老人了,怎么竟如此不熟悉自己地盘上的事务?”
宋拓冷汗滴下,知晓自己若再不言语只怕要被扣上一顶“玩忽职守”的帽子,当下连忙解释道。
“是处、是处老旧码头,因为涨水的缘故,淹了约有一个多月了,其间基本算是废弃的状态、走不了货,是以也没有记录在案。”
“再之前呢?三个月前?或是半年前?”
“回督护,早年镇水都尉邱大人便曾下令,修缮河道、清理淤废之事固然重要,但不可有违农时。因此这治水的工程只有每年岁末至来年二月间可以推进,期间这段洹河河湾都是封闭的,除掌管工事的监察与衙役专使外,再无旁人进出,更莫要提货运船只了。”
听到“镇水都尉”四个字,年轻督护的脚步极其短暂地停顿了一下,但他随即迅速恢复了正常。
只见他在那树根附近踱步一周,三两下将地上枯叶清开来些许,露出其下那块平整的地面。
“既然废弃三月有余,此处为何会有车辙印记?就连荒草也有清理过的痕迹?”
这九皋城新来的督护果然生了一双鹰眼,就算有枯叶遮挡,也一眼便看出那块地方上的荒草与旁处不同,都是最近几天内长出的白贯草,矮矮的一丛、还没抽出几片叶子。
宋拓的脑袋埋得更深,拱手回话道。
“督护有所不知,这洹河湾一带经常落雨,春夏之际雨水多的时候,附近河滩几日不管便会长满荒草。荒草遮蔽视线,反而容易藏下隐患,更莫要提这河两岸有时会有滑坡,巡查和清理的活计一日不敢懈怠,车辙印想必就是那时留下的。”
邱陵闻言没有再继续追问,而是顺着那几块木板向河边走去,不顾鞋靴被河水打湿,一脚踏入河边泥泞之中,在那河水被搅动浑浊前,准确无误地从其中摸出一条铁锁链来。
高全眯起眼来,宋拓见状总算是学乖一回,不等对方开口,连忙主动解释道。
“此处常发洪涝,这锁链那头栓的应当是镇水用的铁牛,少说也有上百年,可不是最近才添的。”
那锁链有小臂粗细,确实锈迹斑斑,露出的一段上缠满了水草和枯枝,露在水面外的部分常年风吹雨打已经褪色腐朽,化作一大团棉絮一样的细丝飘荡在水面上。
邱陵静静看了一会,突然走向那团草絮,随后抬手将它们一一扯下扔在一旁,高全见状连忙与另外两名小将上前帮手。
破布棉絮很快堆满了岸边,浅滩露出,一小将发现了什么,低呼道。
“这里!这里有道印子!”
宋拓一惊,腿肚子发颤,勉强往前挪了一步,便见那靠近河岸的淤泥中,隐约露出一道凹痕来,那凹痕一路从近岸处延伸进洹河深处,又宽又深,显然是沉重之物拖行而过的痕迹,被河水冲刷数日仍未消失,只是先前被那些水草遮挡了个严严实实,离得再近也很难觉察。
“宋大人,这清理荒草的车总不会开到河里头去吧。”
高全的声音慢悠悠地响起,宋拓的双肩瞬间垮了下去,口中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邱陵的目光顺着那道凹痕望向不远处的水面。
雨季涨水确实淹了这处码头,但并不代表这里不能停船。
相反,只要寻好落碇石的地点,再借助周围茂密树丛的遮掩,倒是比附近的任何一个埠头都好行事。
高全显然也看出了其中异样,转头对身后小将吩咐道。
“去找艘船来……”
“不必了。”
年轻督护的声音沉沉响起。只见他抬手在胸口和腰间四处轻扣,那件贴合紧密的黑色甲衣便应声落地。
宋拓只觉眼前一花,下一刻那人已不在河岸,只留鞋靴在原地。入水声响起,浑浊的河面上翻腾起一片白色泡沫,随即又恢复平静。
饶是先前已听闻过这年轻督护种种雷霆手段,宋拓此刻还是不免惊诧连连。
一来他怎么也没想到对方会怀疑这洹河河水中有异,除非是龙王作案,否则谁会想着要在水中做手脚呢?这二来,他是没想到对方做事竟如此利落,寻到了关键之处便丝毫不假旁人之手。
他守在这埠头时间久了,也不是从未见过那些来自都城、路过此地的大官们。那些食万石俸禄的天子重臣,莫说身先士卒、亲自入这脏污河水中探查,就连沾湿一点鞋袜也要咒骂许久。
而今日眼前这位出身书院,年纪尚轻已得平南将军赏识,却仍不骄不躁、行事果决,这般胆色手段,莫说一条洹河,只怕就算是片海横在他面前,也定会教他翻出个究竟来。
宋拓望着那河面,脸上神色变幻不定,半晌才僵硬转头看向身旁那矮个子小将。
“这洹河河湾看着不深,实则底下暗流密布,河水浑浊、一旦入其中便难辨方位,常行此水路的筏子客也是不敢轻易下水的。下官识得几个水性不错的码头伙计,是否需要将他们叫来帮忙……”
高全面色如常,声音也是一如既往的平静。
“宋大人稍安勿躁。你也知晓这河水浑浊,容易影响视线,人多也未必是好事。”
宋拓闻言还要再说些什么,视线一转突然发现这矮个子参将的手从方才起便没有离开过腰间的佩刀。
出过冷汗的后颈上汗毛根根立起,宋拓终于明白,此刻他最该担心的不是那水里的督护大人,而是站在岸上的自己。
若是水里的那位发现了什么或是出了什么事,只怕自己当即就得被拿下。
想明白这一点,宋拓更加坐立难安了。
对方一群人只下去一个,其余的都在岸上站着,又不让叫人帮忙,他只能在一旁干瞪眼,真要出了事他还逃脱不了干系,这都叫什么事啊!
宋拓心下正喊冤叫屈,下一刻便听河面上一阵出水声,连忙抬头望去。
却见那年轻督护已在另一处钻出水面来,凌厉的眉眼被浸透,看起来像是结了一层霜。
邱陵抹一把脸上的河水,抬起的右手上抓着一片撕下的麻布袋。
“找到了。”
112、百川归一
算上今年,河堤使宋拓已在秀亭任差整整一十三年了。
这一十三年间,他知道那河湾中有一只镇河铁牛,却从未亲眼见过。毕竟那铁牛一直淹没在河水中,除非有人闲得无事非要将那铁牛拖上岸来,否则谁又能见过呢?
可此时此刻,那铁牛就立在离他三五步远的地方,一双牛角直直对着他,仿佛下一刻就要戳破他的某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几名小将带着十数名衙役齐齐扔下铁链,顾不得喘息,又开始接力运送那从河中捞出来的东西。
一只只浸透泥水的麻袋被送上岸来,宋拓呆呆看着眼前迅速堆积起来的麻布口袋,心比那河中的铁牛还要沉。
高全冷眼看着宋拓脸上的神情,慢悠悠地对邱陵开口道。
“此处既然曾经是一处码头,这镇水的铁牛必然不会设在泊船处附近,此番出现在那段木栈道旁边,乃是有人将那头铁牛从河中生生拽了过来,为的只是借这铁牛来遮掩那水下的痕迹。”
那宋拓远远听见了果然又是一抖,邱陵见状没有多说什么,而是将目光落在那铁牛上。
镇河用的铁牛少说也得万斤,常年浸泡在河水中,其上必定覆满淤泥,更不用说那河水冲击带来的阻力,究竟是什么人竟能将那深陷河泥的铁牛横向拖拽近数十步远的距离?如此大费周章又是要掩藏什么罪证?
出水的麻布口袋各个有半人多高,浸了泥水后湿重不已,七八名年轻小将忙活到太阳下山时才勉强将其全部清理出来,粗略一数,竟有近百口之多。
或许接连下了几个月的雨水并非此处河水漫积的真正原因,这百余口沉在河湾中麻袋才是罪魁祸首。
邱陵提剑正要上前,一旁刚拧干衣摆的矮个子参将已先一步站在了前面。
“还是属下来吧,督护且退后些。”
高全说罢,抽出佩刀砍断其中一只麻袋的袋口,随即屏息后退几步。
只见那破了洞的袋子哗啦啦吐出一大滩河泥来,河泥之中隐约有些形状奇怪的细条状物,大小不一、数量众多,但因为浸泡时间太久,已分辨不出原本的模样。一股夹杂着腐烂臭气的异香随即散开来,熏得众人不由得掩鼻推开几步。
待那气味散开些,段小洲已难掩好奇之心,大着胆子上前,蹲下身用佩刀在其中挑弄、翻找一番,半晌过后依然有些不明所以。
“这些到底是什么东西?”
“这是先前苏家运出城的东西。”年轻督护的声音冷冷响起,他走上前、眯起眼细细分辨起来,“雪参,鹿心草,还有混了毗罗香的丹砂。我暂且只能认得出这些,其余的应当也大差不大,都是些珍贵药材、炼丹的矿石和禁运香料。”
高全听罢,再次仔细瞧了瞧那些裹满污泥的东西。
“看来苏凛确实按那背后之人的要求走了不少趟船,为其夹带私货、偷偷运送进都城。只是他有官牒在手,又不是头一天做这种事了,就算被发现,想来也有门路用银钱打通,何须全部沉入河中?且看这些麻袋的数量,绝不止一船货物。”
“因为苏凛并不知道此事。”
那背后之人确实是在借苏家的船运东西去都城。只不过不是丹砂和药材,而是别的东西。
邱陵望着那些浸透泥水的麻袋,沉吟一番后说道。
“苏凛的货船行出城不久,便在这里停靠,船上的货也被偷梁换柱一番,随后才前往都城。苏凛同沿路的都水台监察交好,船只要出了龙枢一带便不会有人登船查验,这批货物便可悄无声息地送入都城腹地之中,就算事后有人追究,最终也只会查到苏凛这一层。”
“既然是要偷运东西,半路从山野河道起航不是还能逃过一道审查吗?为何一定要从九皋出船?”
“因为从九皋城中驶出的货船都有官府查验过的印记,一路上反而不会有人盘查询问,而苏家的船到了都城还有王府的人接应,可谓一路北上皆畅通无阻。”
高全听到这里也瞬间明白过来,望着那岸上的麻袋叹道。
“如此说来,那苏凛也不过是被人利用罢了。他若知晓自己费尽心机运去都城的贡品,最终不过是被泡在这里腐烂发臭,不知会作何感想。”
“生意人做事,各取所需罢了,怨不得旁人。”
一旁的段小洲听到此处不由得疑惑道。
“那人要运的东西究竟是什么?竟要如此大费周章。”
“比这些还要贵重的东西,又或者……是更危险的东西。”
宋拓显然没有料想到事情会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那麻袋里的东西又是丹砂又是毗罗香,随便一样便可要了他这小小河堤使的脑袋。他今日只怕是凶多吉少、难逃此劫了。
想到这里,他那双眼睛越发有些发直了,就连那矮个子参将向他发问,他也觉得对方的声音忽远忽近。
“宋大人,我最后问你一次。过去三个月内,此处当真没有人停留过吗?”
宋拓嘴里发干,半晌才舔着嘴唇开口道。
“回禀督护和各位大人,下官在职这些年,不敢说事事做得完美,但也兢兢业业、不敢懈怠片刻,每日按例早晚会派河工一十九人分别巡视码头各处、杜绝贼寇隐患。然而官府明文规定,出入码头的船只需得查验官牒与缴纳税赋的公文,而苏家的货船两样齐全,又是常跑这条线的老面孔了,是以下官并未想着要一一查验货物,这才、这才……”
那宋拓语无伦次地为自己开解着,只是他是个老实人,无论如何也没想过会有今天这一遭,没准备的话说得越多越显得苍白无力,说到一半自己便羞愧得抬不起头来。
然而他的话虽没有一句能说到点子上,却也间接证明他对那苏家背后的事并不知情。
如果他说的是实话的话。
邱陵瞥他一眼,凭借多年断案看人的经验,心中已多少有了定论。
“苏家的船都是吃水很深的大船,就算停靠也不会选在此处。你且听好了我的问题,不要避重就轻、答错了方向。此处是否还有别的船只停靠,却没有登记在名录之上?”
宋拓本就已经苍白的脸色又白上几分,整个人看起来像是扎在河边的一具纸人一般。
高全见状,语气不自觉地冷下来。
“宋大人,你可知这偷运香料的苏姓药商如今是何下场?督护现下问你问题,是给你机会,你若不想抓住,我们便只能送你去郡守府衙的地牢坐坐了。”
龙枢郡守樊统樊大人,平生唯爱三件事:宴客、选美、修地牢。
他一个无根无基的小小河堤使,还是被逮住错处送进去,待上几日焉还有命在?
宋拓浑身一凛,终于经受不住,崩溃跪倒在地。
“督护饶命!下官、下官确实曾私下放进过一条小船,只是……”
“只是什么?!”
“他说他只是在河湾处伐些木材,从未占用过码头太久,是以下官未曾起过疑心……”
邱陵神色前所未有的严肃,声音却依旧平和。
“你身为驻守此地十余年的河堤使,应当知晓河道两岸植林固堤的重要性,采竹伐木一事需得经由郡守亲批才能进行,你非但没有获批,还将血榉的开采交到一个来历不明之人手中,你可知这是杀头的死罪?”
年轻督护的声音轻飘飘地在宋拓心尖上掀起滔天巨浪,他想到当初的种种,恨不能时光倒转、回去扇自己几个巴掌。
“督护明鉴!血榉木昂贵,下官便是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在这上面动心思。不过只是让那人采了些金丝雨竹罢了。”
金丝雨竹是洹河两岸山中常见的一种野竹,相比那血榉木来说,确实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可也正因为如此,这宋拓才会昏了头、着了道,抱着几分侥幸的心理为一个身份可疑的外人“行了方便”。
“究竟是何人?又为何要采金丝雨竹?这漫山遍野的竹子他不采,为何偏偏要采你这的?!”
宋拓舌头发僵,半晌才哆哆嗦嗦继续说道。
“下、下官不知。他说自己姓安,从口音上听不出是哪里人,看起来只是个书生,自称是曲州那边的书院采买,着急觅些编撰经书典籍所用轻纸的原料,行到此处见我们这山上的金丝雨竹再好不过,他便愿意出些金银一笔买下……”
“所以你便为金钱利益所惑,任他出入此处、暗中装卸货物,将襄梁法度和自己的职责全然抛在脑后?!”
“下官未曾收取过那书生半文钱,只是、只是……”
宋拓情绪激动、双目通红,可说到一半却似乎再也说不下去。
一旁的高全见状,当下厉声道。
“事到如今,你若还要隐瞒,我看也不用劳烦樊大人了,不如让督护将你就地正法,还能来个痛快!”
那宋拓闻言,脸上的神情变幻莫测,半晌才哽咽着坦白道。
“那书生起先以金银相邀之时,下官是拒绝的,只因采伐一事向来由郡守樊大人审批,过往十年莫说血榉木,就连旁的木材他也从未将此权交由过旁人,我怎可能插得上手?谁知那书生徘徊不肯离去,不知怎地竟觅得下官的家书,以家书中告急之事做文章,告诉下官他有加印官牒的货船,可以帮我偷渡流民。下官祖籍庐江雩县,去年洹河下游又起洪灾,良田十有九涝、流民遍野,我身为这洹河河堤使,却身在九皋、无能为力,是以他这般说起,下官实在难以拒绝,当下便答应了他的要求,只求他能将我那远在雩县的二十七名同乡偷运至九皋,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索取。”
血榉木是龙枢一带有名的木材,自朝廷下令严治河堤,这血榉的开采便成了项肥差,那樊统自然是不会轻易交到外人手上,只怕是寻了自己的亲信接手此事,再拐几个弯将这油水捞回了自己的口袋。
至于雩县的水患,若是追本溯源,更是由来已久……
年轻督护心中飞快思忖着,面上的神情越来越冷。
宋拓见状,只道自己今日已是自身难保,但纠结痛苦之余,仍颤抖着求告道。
“都是下官一时糊涂,这才犯下大错。恳请督护责罚我一人,要杀要剐下官绝无怨言,但求放过我那一家老小还有同乡亲友,他们当真不知此事,蜷缩在那货船舱底三天三夜连口水也喝不上,只为能进九皋地界重新开始生活。恳请督护看在他们都是苦命之人的份上,放他们一马吧……”
他哆嗦着说完、眼中已含泪,深深跪拜之余再不敢抬头去看那年轻督护的神色。
他瞧着不过四十上下的年纪,发间却已枯黄,露出的双手骨节有些变形,行这跪拜之礼时两膝也很不利落。这都是常年蹲守江河沿岸之人才会落下的病根。而再细瞧那身不太合身的官服已有缝补过的痕迹,便知这河堤使确实是个苦差。
许久,年轻督护终于缓缓开口道。
“你说你将金丝雨竹的采伐私自给予外人,只是为了让他帮忙运送流民入城,可九皋何时不准收治流民了?”
宋拓本已一片愁云惨淡,竟没有等来一句“下狱问斩”,当下有些愣怔地抬起头来,抹了抹胡子上的涕痕这才开口回道。
“回督护,这九皋城一带从前确实是有收治流民的传统,这也是邱大人立下的规矩,当初即使龙枢其他六城皆闭门驱逐流民,九皋也从未彻底关闭过城门。只是从去年开始,二少爷接管河道治安没多久后,便彻底禁了这规矩,尤其是从居巢一带涌出的流民,更是一概不准入城……”
邱陵闻言一顿,当即皱起眉头来。
“二少爷?什么二少爷?”
宋拓抬头飞快看了眼前人一眼,似乎在确认对方确实是那名唤邱陵的新任督护无疑,随后才有些不知所措地说道。
“就、就是邱都尉家的二少爷……”
“荒唐!”邱陵大怒,手中长剑挥出,五步开外的那排麻袋瞬间被剑气击中、四分五裂开来,“他一个闲散纨绔,连个一官半职也没有,有何权利掌管河运监察、还私自篡改本已定下的守城规矩?”
那宋拓没料到对方刚才听他承认罪状都没有多加训斥,此时竟会发这雷霆之怒,吓得当即又匍匐在地,连声辩白道。
“督护息怒!按龙枢一带的惯例,漕营是沿水路分布的,有时分管不同州郡,人员流走很是纷杂,我们河堤使这一阶的七品小官,都是只看都水台令牌与官印办事。二少爷手握令牌,送来的官文上也确实加盖官印,下官怎敢抗命啊!”
邱陵持剑而立、剑尖因其主人压抑的怒火而轻颤。许久,他才用一种可怕的声音继续问道。
“除了河道治安之外,他还插手过何事?”
“除此之外,如今城中水路布防图也是去年新换的,还有城中望楼、避火墙、商铺市集的规划图等等也都是他一手督办的。”
宋拓语毕,四周顷刻间便安静了下来。
许久,年轻督护终于缓缓将剑收回鞘中。
他的脸上已无方才那种喷薄而出的怒意,看起来却更加压抑恐怖。
几名年纪稍小的小将面面相觑、都不敢上前,半晌,高全才上前问道。
“督护,咱们现在是要……”
“回城。”邱陵吐出两个字,随后又转向那宋拓,“你可还记得那书生的长相?”
宋拓连忙点点头。
“他来的次数不多,每次都只是远远坐在船头看书。不过他第一次来寻我的时候,我是仔细瞧过他的脸的:年岁不大,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下官还记得他的船是艘有些年头的蚕兴船,那种船从前是为兴蚕桑之事做祭典时用的,样式有些特别,船尾还带那绑绸缎的桩子,如今九皋一带已很少有人用了……”
“把你知道的都细细说来。若有隐瞒,以藏匿之罪论处。”
邱陵说罢递了个眼神,当即便有一名机灵的小将掏出随身携带的炭笔麻纸走向宋拓,细细询问起那书生的长相并绘下画像。
一旁的段小洲见状,略微有些看不明白,不由得上前拉住高全低声问道。
“督护这便要走,那这宋拓要如何处置?回去之后难不成真要通报郡守?我看樊大人可没心思管这烂摊子,回头又要说我们督护多事。”
段小洲边说边撇撇嘴。
不远处,年轻督护已牵马准备离开,高全看一眼对方那有些沉默的背影,半晌才开口道。
“只怕金丝雨竹是假,暗度陈仓是真。叫都水台的人去附近河堤河岸勘察一遍,看看是否只是少了几株竹子。尤其是先前治理过的河段,塌方滑坡的隐患都要一一排除。”
“是。”段小洲应下,许久没听见下文,便又抬头看向高全,“那宋拓……”
高全的目光静静扫过不远处那穿着不合身官服的河堤使,再开口时声音中少见地带了几分叹息。
“算他走运,论及思乡之情,无人能比咱们督护更知晓其中苦楚了。待都水台数清楚究竟少了几株金丝雨竹,便让他一株不少地栽回来吧。”
高全说罢,转头翻身上马,拍马追上邱陵。
洹河河水在河道中翻滚的声音渐渐远去,榉木连成的树荫下,蝉鸣声嘈嘈、马蹄声急急,一众人有些沉默地赶着路。
奔波忙碌了一天一夜的小将们多多少少开始有些打瞌睡了,唯有那矮个子参将仍腰杆笔直地坐在马背上,双目直视前方,突然开口道。
“属下现在回想起苏家货船起火那天,二少爷也在其中一条船上呢。如今来看,他应当一早便同都水台的那些监察是老相识了,否则就算亮明邱府身份,也不可能那般轻易地走脱身。”
高全的声音还未落地,那些打瞌睡的小将们瞬间清醒了。
好不容易查出些眉目来,又扯出了那不省心的邱府二少爷。这高参将现下故意提起这桩事来,不是火上浇油吗?他究竟是看不出个眉眼高低,还是天生就是这般喜欢跳火坑的性子?
两名跟得近些的小将已不敢抬头,恨不能当下弃马遁走、再找个地缝钻一钻,好躲过眼下这令人煎熬尴尬的场景。
然而年轻督护却并没有立刻让那“不长眼”的高全闭嘴,只是继续沉默着。
高全见状、似是又想起什么,继续自顾自地说道。
“不过若是二少爷当真完全不想让督护知晓此事,那日大可私下命水路监察拦下苏家货船、上船查验便可,实在不必纵着秦姑娘演这一出人赃并获给您看。”
原来不是浇油,是在开解。
众人长长松了一口气,下一刻,却听那高全的声音再次响起。
“属下有一事不明,想要斗胆一问。”
高全看似木讷、实则机敏,而陆子参看似稳重、实则轻躁,两人是天生互补的一对。这也是邱陵一开始选这两人辅佐自己的原因。
年轻督护沉默片刻,终于有了反应。
“问。”
高全定了定神,沉声开口道。
“从起先都城的逯府一案到眼下的九皋苏家案,督护缘何从一开始便认定这些事与当年的居巢一役有关?”
若说高全方才的话令马上的小将们噤若寒蝉,如今这一句说出口,就连四周的蝉鸣声仿佛都一瞬间停歇了一般。
空气中有种凝滞的压迫感,这压迫感是从那身着黑甲的年轻督护身上散发出来的,而他自己对此显然并无察觉。
随风摇曳的树丛蜿蜒的小路间投下光影,烈日炙烤下的血榉木散发着一种淡淡的香气,那些九皋长大的小孩子常以为这便是夏天的味道。
血榉曾是九皋一带最常见的一种树,从前许多人家都喜欢移些栽种在自家庭院之中。
邱府也有一株,长得高高大大的,瞧着不像是移栽过去的,倒像是一早便长在那里,瞧着已有几百岁了。
从前,他最喜欢在那树下打秋千、玩木剑、斗草捉虫。
每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那棵大树繁茂的枝条便在风中轻轻摇晃着。
只是不知何时,那无数柔韧的枝条便好似有了生命一般交织在一起,拧成了一条不粗不细的绳子。
他看到那绳子的一端高悬在房梁上。而房梁下,有什么东西在风中晃荡着。
无数根纤维枝条被拧紧的声音有规律地传来。
吱呀,吱呀……
“督护?”
高全有些担忧的声音传来,邱陵眨眨眼,视线终于回到了那条浓荫遮蔽的小道上。
他的手心不知何时渗出一层冷汗来,将那拇指粗细、皮革鞣制的缰绳彻底浸湿了。
身后那已望不见的洹河日夜不停地奔涌而下,将与百川归一,就像有关真相的河流终将汇往一处而去。
“因是我亲眼所见。”邱陵说完这一句,仿佛是为了向自己确认一般再次重复道,“因此案背后的种种,都曾是我亲眼所见。若我都不能认定,还有谁可以认定?”
114、血荷花
静水流深,鱼龙潜渊。
岸边争抢吃食的小鱼们已经散开,而那潜藏在湖心深处的怪物们此刻才方开始搅动泥沙、倾巢而出。
从璃心湖水域开阔处一路向北,转过几座湖中小岛,便可见一片掩映在山水之中的荷花渡。
荷花渡三面环岛、一面朝湖、四季无风,得天独厚的环境使得这里的荷花能开上三季,最盛的时候远远望去,整片水域都被染成了淡粉色。
只是这样一处美妙秘境却无半点生灵出没的痕迹,蜂蝶不落、水鸟不栖,就连水中也不见任何动静。这或许便是所谓的万物有灵,只因它们感受到了这如仙境般的荷塘中暗藏的杀气。
对于那些丝毫不沾染江湖水的人来说,他们或许永远也不会想到,这样一处透着祥和慵懒气氛的地界,竟会是江湖杀手们聚集活跃的暗巢。
荷花渡口背后的悬崖之上,有一处不知何时留下的巨大楼台,台口正对不远处琼壶岛上的神祠,早些时候似乎曾被住在深山里的村民当做过戏台,后来湖水上涨淹了那些村庄,这建在半山腰上的楼台便被孤零零地留了下来。
因废弃多年,楼台上两层已经完全破败,梁柱倾倒、斗枋横斜,只残存下一块四四方方的地基。地基最下面一层因半嵌进地下,倒是还保存完整。
这处礓石与夯土混合而成、一半地上一半地下的隐秘空间,四壁与地面都被人精心平整打磨过,瞧着像是从前为傩戏及巫祝仪式中人换衣净身、准备牲礼祭品的地方。曾绘满壁画的墙面已经斑驳脱落,只剩四角悬挂的铜镜仍有光亮,贴近顶面的窗子十分窄小,只有半人高,光秃秃的窗口没有任何装饰,从外向内里深处望去便可见一条条从窗子向下延伸的夯土阶梯,形制很是怪异。
眼下,这些光秃秃的窗口竟在白日里透出灯火与人声来,在这寂静不闻虫鸣声的荷花渡中显得格外诡异,让人疑惑许是此地的精怪鸠占鹊巢,将这昔日的神台变作妖魔鬼怪的聚集之地。
李樵在那垂着绣帘的入口处站了片刻,拉了拉遮在脸上的布巾,随后抬手掀开那道帘子,一步步走下石阶,步入那人声嘈杂的地下深处。
自从离开了庄子,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回过任何一处荷花集市了。
就好似江湖中的商贩每年必出入擎羊集一样,对于江湖杀手们来说,这随江河湖海、变幻出没的荷花集市便是他们找“生意”时最经常光顾的地方。
荷花市集买卖的不是花,而是活生生的人命。
买凶、暗杀、悬赏……种种关于死亡的交易在这里悄无声息地进行着,只需奉上数目合适的黄金,你可以买下任何人的性命。若是再多加些筹码,亦可满足更多需求,比如带回一根手指、一只眼球,亦或者是带回一个消息。
一单叫价可观的生意足可以令那些“卖家们”刀剑相向、互相撕咬,流血的争斗每时每刻都会在这里上演,而胜出者则可以从这弥漫着血腥气息的祭台上分走最肥美的一块肉。
初入此处的人也许会惊讶发现,常年徘徊在集市中的都是一些十分年轻的面孔。稍成熟些的不过二十五六,更多的只有十八九岁的样子。
他们了无牵挂、一无所有,既不害怕失去,也不吝于用最不堪的手段去掠夺。他们能吃最脏的苦、干最狠的活,只需要一点金子就可以收买他们年轻的身体和灵魂,令其心甘情愿沾满鲜血、背负业债。
他们中绝大多数人终其一生都无法获得自由,亦或是寻得其他的谋生之法,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们将很快被那些更年轻、更凶狠、更不畏惧死亡的“卖家们”淘汰。
他们便是在这样的规则中被培养出来的,好似生长在血水中的荷花,拼命钻出水面、盛开、结子,最终在深秋过后便被收割殆尽,亦或腐烂成泥,等待来年去滋养出一批新的花叶与果实。
与之全然相反的是,那些真正的“买家”大都不会亲自出入此处。他们要么身份显贵,决计不肯踏足这等腌臜地界,要么自恃清白无辜,要同这些沾染血腥之事划清界限。他们心知肚明来此处寻求生意的人都是最低劣、最不堪、最经不起道德上的审视的,但凡生活有些本钱、人生有些盼头的年轻人,是不会出现在这里的。他们只会派出仆从与部下,代替他们在此处寻觅可以为他们抹去人生污点的趁手抹布,待用过后再一并丢回那肮脏之地便可。
李樵冷眼瞧着那些神情倨傲、用精美箱子装满黄金的买家们,随后将视线停留在那些“前来觅食的豺狼”中。
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容貌身形已发生变化,而那些昔日同他一起进出此处的熟悉身影大都已不复存在,他们或是埋骨深山之中,又或是尸沉河海之底,早已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这浑浊的江湖水之中,半点痕迹也不会留下。
尽管如此,他仍十分谨慎地遮好半张脸,这样的装扮在荷花集市并不少见,不仅如此,许多人甚至要用粗布将自己的兵器包起。
对于一名江湖杀手而言,每多活一天、便意味着多一个仇家,一点细枝末节的疏忽都有可能引来杀身之祸。
年轻而饥饿的“狼群”四处嗅闻着,试图去判断哪里能有自己施展利爪与獠牙的机会,而这些机会眼下就被摆在市集正中那条甬道两侧的草席间、在那一个个神色冷淡的采莲女手中流转。
古来入夏之后食莲子便是权贵们决计不肯错过的一件妙事。莲性高洁,莲心良苦,似乎只需剥上一颗莲子送入唇齿之间,沾染再多铜臭、浸淫再久官场之人,也能在顷刻间变得清白高雅起来。
只是那些食莲子的人并不知晓,采莲乃是一件苦差事,只因莲蓬杆粗糙伤手,采莲又在盛夏,采莲女要顶着烈日在荷叶中穿梭寻觅,一整日下来也不一定能采到多少生熟得当、新鲜饱满的莲子。
对穷苦人家来说,莲子是金贵而苦涩的,去当采莲女的女子都是苦命的女子。
而这荷花集市中的采莲女,不仅命苦,而且心狠。
她们面容白皙姣好,头上没什么装饰,要么戴一顶幂篱,要么裹一条采莲时遮挡烈日的布巾,看起来同寻常的采莲女没什么区别,只是若细瞧她们翻弄莲蓬的手便会发现,这些女子个个拥有一双虎口生茧、指骨凸起的“铁手”。
这样的手莫说采下一支莲蓬,就是拧断一个人的脖子也不是不可能。
而这样的手,也只有天下第一庄才能练出。
整个荷花市集从日升到日落、持续约六个时辰,期间会有无数江湖杀手因为争抢生意或寻仇报怨而大打出手,但却从来无人敢挑衅那些采莲女。而采莲女也不会多过问那些没有谈妥、产生纠纷的生意,就算血溅到她们身上,她们也不会对那死去之人多看一眼。
她们只关心眼前草席上的那些莲蓬和纸花。
莲蓬就是普通的青绿莲蓬,纸花是用最粗劣的黄麻纸叠成的纸荷花。每朵纸花前都整齐码放着些莲蓬,有些只有零散的数支,有些却堆积如山。
那是杀人者的目标和赏钱。
纸荷花内写着的名字便是那悬赏目标的名字,而纸荷花前莲蓬的多少则意味着赏金的厚薄。若有人决心接下这单生意,便会将那写有姓名的那一片荷瓣折起收走,以示这门“生意”已经结束,不再另寻其他卖家。
今日,数十名采莲女的草席上,莲蓬最多的那一朵纸荷花,方才被人领走了。
采莲女们虽没有交谈,但每个人向来冷淡沉静面上都难掩一些情绪的扰动。都说今年的赏剑大会定有大事发生,现在来看或许并非只是传言。
最角落里的草席前,方才出手了一桩大单的采莲女正利落地收拾着剩下的莲蓬。
一双灰扑扑的靴子停在草席前,采莲女抬头望去,便对上一双藏在布巾下的浅褐色眼睛,眼睛的主人看起来十分年轻的样子。
采莲女低头瞄向对方腰间的佩刀,佩刀露出的刀柄隐约透着锈迹,看起来像是八百年没有用过了。
然而江湖之中,怪人总是不少的。
她只停顿了片刻,瞬间便已换上一张笑脸,声音轻柔地吆喝道。
“客官可要瞧瞧这些莲蓬?都是今日新折的,一蓬、十蓬、二十蓬都有,可随意挑选。”
十枚金莲为一蓬,一蓬有时便可买下一条人命。
李樵看了看那草席上青翠带露的莲蓬,又抬头望向那张笑脸,一时没有说话。
那是一种他再熟悉不过的笑容。每一处弧度、每一分深浅都被细细调教过,从前他也是这样笑的。
许是见他久久没有开口,那采莲女缓缓收了笑。
“客官不看莲蓬吗?”
布巾覆面的少年眼底依旧没什么情绪,他又立了片刻,随后从衣襟里摸出一个纸包来。
“我是来收莲子的。”
他说罢,缓缓拆开那纸包,从中取出一朵纸荷花来。
那是一朵颜色陈旧的纸荷花,叠起的花瓣都已经被压扁,其上还有些褐色的斑点。
那是陈年血迹才有的颜色。
他放下那一朵,又从纸包中拿出另一朵。
一朵之后,又是一朵……
那采莲女的眼珠子起先还随着那少年的动作左右移动着,到了后来,便几乎一动不动了。
一朵朵沾了血的纸花在她面前逐一排开,有些年岁久远、麻纸几乎破碎,有些血迹鲜明、就连晕染开来的痕迹都还清晰可见,从左到右一字排开,足足有一十七朵。
四周似乎突然便安静下来,没有人转头望向那草席前的少年,但只有“豺狼们”自己知道,他们浑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都在望向那个方向,空气中弥漫的是狩猎者野心燃烧时散发出的焦灼气味。
李樵放下最后一朵纸花,轻声对那采莲女说道。
“烦请核算一下,我要一次结清。”
115、甲十三
少年的面相太过年轻,似乎还只是个雏儿。能杀这许多人有何用?这般高调地在荷花集市上露了手,只怕之后都不会有好日子过了,能不能活过这次赏剑大会都不好说。
真是可惜了那双眼睛。
采莲女沉默片刻,终于将那些纸花收起,随后恭敬开口道。
“客官请稍等。”
采莲女说罢便领了那些纸花转过身去,她一一核对纸花上的姓名,清算了足足一刻钟的时间,才从身后放着的一排背篓里数出沉甸甸的一袋“莲子”,转身恭敬递给少年。
“一共一百三十四蓬,请客官清点。”
李樵接过那袋子放在手中掂了掂,实心金块撞击的美妙声响便在四周传开来。
周围似乎更安静了,就连呼吸吐纳的声音也听不见了。明明是上百人挤在一起的密闭空间,此刻却静得令人觉得诡异。
可那少年似乎浑然不觉,他从那圆鼓鼓、沉甸甸的一袋金豆子中取出一些放进袖中,随后又将那袋子放回到了草席上。
“今日可还能折花?”
采莲女一顿,又露出了那种标准的笑容。
“当然,不知客官要出几蓬?又分几次出?”
“一百三十蓬,一次出。”
一百三十两金,买一条人命。这单生意可不能仅仅用“丰厚”二字来形容了。
那采莲女最后抬头看了眼面前的少年,确认自己再无法从那张脸上读出更多信息,这才转身从一旁拿过一张黄麻纸,飞快折好一朵纸荷花递了过去。
“请客官赐名。”
少年提笔,飞快在那纸花上落下一个名字。
投桃报李不是他,睚眦必报才是他。
师父的刀他会取回来,但才不是为了那个藏头藏尾的瞎子。既然对方已找上门来,他便要连着宝蜃楼里那笔账一并算个清楚。讨账,是他在果然居这两个多月以来,学到的最实用的本事了。
收笔递花、一气呵成,李樵不再停留,转身便离开了。
他能感觉到,随着他的转身,无数道探究、贪婪、嫉恨的目光从各个角落钻出来,蛛丝一般粘在他身上。
没有人不会眼馋那沉甸甸的金豆子,可那在草席上排成一排的纸花却仿佛一双看不见的手扼住了他们的喉咙、捆住他们的双脚,令他们大气不敢喘、轻易不敢上前。
放眼江湖中,除去那些被各门派供做活神仙的顶尖高手外,当真还有年轻武者拥有连取一十七朵纸花的身手吗?
他究竟是谁?出入这荷花市集多久了?为何他们从未听说过这样一号人物?
蜷缩在角落的年轻杀手们求索无果、躁动难安,他们不敢上前去追那少年,更不敢对他贸然出手。
但这并不代表他们不能从其他地方去探究一二。
几乎是一瞬间,那些暗中窥探的身影纷纷向着那少年方才光顾过的草席而去,他们会想尽办法将他留下的每一朵纸花都拆开来看,更会探明他方才究竟写了谁的名字,再从这些讯息中拼凑出关于他真实身份的种种“事实”来。
当然,他们并不知晓,这些“事实”只是少年希望他们得出的结论罢了。
一切皆如他所料,李樵拉了拉覆面的薄布,慢条斯理地从那人群中移开视线。他不喜欢那一双双眼睛中流露出来的神色,再多看一眼便会恶心反胃,而联想到他曾经的种种,这种恶心又会变成一种深深的厌弃,令他连呼吸都变得沉重。
脚下步子越来越快,数百步长的甬道即将走到尽头,李樵的目光从那最后一张草席上划过时,脚步突然便顿住了。
他慢慢转过身,视线落在那张草席边上最后一朵纸荷花上。
那草席前的采莲女注意到了他的目光,也心知他便是那方才搅动起暗流的少年,正要笑着开口询问,下一刻,一道女子声音在少年身后不远处响起。
“李樵?”
李樵没有转过头去,却毫不意外地从角落高悬的铜镜中看到了那佩着长刀的女子。
她今日没有穿那身惹眼的红色衣裳,整个人少了几分孤傲惹眼,只是那腰间的长刀却有种欲盖弥彰的味道,足见其主人尚显稚嫩的江湖经验和不可折辱的自尊心。
眼见对方仍立在原地,姜辛儿快行几步,随即肯定了自己方才的猜测。尽管眼前的人戴着遮面用的布巾,但姜辛儿一看见那双褐色的眼睛,便知道自己没有认错人。
“果然是你,你怎会在这?”
少年的那双眼睛顿时冷了下来,他转动眼珠观察了一番四周,所幸他方才的举动使得几乎大半个场的人都集中到了那另一边的草席前,似乎并没有人留意到女子方才唤他的名字。
李樵收回目光、不再搭理姜辛儿,飞快取了身旁草席上那朵纸荷花,随后快步踏出了那道绣帘。没有得到答案的女子见状,连忙追了出去。
采莲女望了望那一前一后离开的背影,眼神中难掩失望。
不是一次拿出一十七朵纸花的人吗?怎地就只接了单三蓬的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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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名荒岛之上,自地下踏出的少年脚步飞快,一个纵身便从山崖一侧飞身而下,落入下方陡峭的山岩之中,显然一早便寻好了退路。
只是紧随他而至的女子亦非凡俗,更是个不肯轻易罢休的主,只停顿了片刻便已觉察他的动向,毫不犹豫跟着飞身而下。
几株崖草遮蔽了视线,随即露出一条藏在崖壁上的小路来。小路极窄、附近又有崖壁交错,她险些因为偏差失去落脚之处,情急之下抽出腰间长刀砍入山石之中、才勉强稳住身形。
换了别人可能未必有意为之,但方才那小子绝对是故意做出那副急匆匆的样子引她来追的。
姜辛儿咬牙抽出刀来,沿着这条隐蔽的小路追了上去。
复行数十步,只见两侧高耸的崖壁在湖风常年吹拂下已风化成一根根石柱,隐秘的小路从其中穿过,直通湖边的荷花渡。
姜辛儿脚下疾行几步,扬起的衣摆刮蹭到两侧石柱、沾了一层灰土,半晌她终于看到了那瘦高的身影,随即脚下一个发力便冲了上去。
她心急要擒人,手上使了十分的力道,不料对方却并没有躲闪,任由她一把扣住了肩膀,将他从小道上拖到了一旁石柱的缝隙中。
遮面的布巾被扯下,李樵整个人被女子的刀鞘抵在岩石间,他半晌才抬起眼皮望向对方,颜色浅淡的唇吐出两个字。
“何事?”
姜辛儿先前以为对方“做贼心虚”定会奔逃,谁知对方却等着让她来擒,眼下她反而被对方这理直气壮的态度弄得有些不知所措,可她随即想到方才的情形,当下便五指用力、手臂缩紧,几乎要将对方从地上提起来。
“你果然、果然是……!”
他果然是天下第一庄的人。
她后半句话没说出口,像是提起那五个字对她来说都是一种禁忌。但她的两只眼睛仍充满警惕地盯着他,像是要当场从他身上盯出些破绽来。
少年面上几乎看不出什么表情,就这么任由她盯了一会,这才缓缓开口道。
“既然无事,便不要挡道。”
说完这一句,他缓缓挣开了她的手。他的动作并没有半点杀意,但力道却似有千钧,待姜辛儿反应过来时,对方已转身便要穿出石林。
姜辛儿大怒,提刀再次跟上前去。
“如此招摇行事,我看你是活不过三日了。秦九叶若是知道你这层身份,只怕……”
前方的身影突然顿住,那少年随即猛地转过身来。
这一回,那双眼睛褪去了冷淡和麻木,转而被一种可怕的情绪所替代。
“她不会知道。若是知道,便是你说出去的。”
姜辛儿气极反笑。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常在河边走总有你湿鞋的一天!你若不想让她知晓,便该藏好你的狐狸尾巴,不要在江湖地界抛头露面。”
汹涌的情绪渐渐褪去,李樵眨眨眼,又恢复了方才那副不咸不淡的样子。
“我知晓你天生好命,出庄后便跟了邱家人。但不要将你的愚蠢当做炫耀的资本。若你再口无遮拦地叫喊,我便只能让你的好日子走到头了。”
他说完这一句,浅褐色的眼睛便冷冷扫过她身后。
有细微的声响从石林深处传来,像是山石松动、落入悬崖深处的声响。
姜辛儿顿住,随即意识到什么,转头望向自己来时的方向。
交错重叠的石柱间灰蒙蒙的一片,四周静悄悄的,瞧不见任何人影,只有阳光透过云层投下的阴影在其间飞快的移动。风吹过石缝间发出阵阵呜咽声,将方才那点异样彻底掩盖。
但对于一名常年隐藏踪迹、躲避追踪的杀手来说,这点动静足以说明一些情况了。
李樵收敛了神色,随即用一种极低的声音说道。
“莫要缠着我,这样做对你没有好处。”他顿了顿,嘴角随即勾起一道意味不明的弧度,“与其关心我,不如看好你家少爷。我方才可还见着了他的名字。”
他话一出口,对方果然脸色一窒,转头便要回到那荷花集市去一探究竟,走了几步才想起方才这少年在草席前的动作,自觉被唬了一遭,又急急掉头回来,少年的身影却已要消失在小路尽头。
姜辛儿面色难看地站了一会,还是忍不住大声问道。
“你的主子呢?可是庄主让你来的?”
小路尽头的少年最后回头看了她一眼,终于确定这位看起来十分凶悍冷傲的女子其实什么也不知道。
他收回目光,转了个弯、迅速消失在了石林之中。
姜辛儿又原地站了片刻,这才转身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她走了几步,突然便调转了方向,随后一个飞身跃上附近的石柱,凝神向四周望去。
果不其然,一道白色身影在交错的岩壁间一闪而过,她只来得及捕捉到对方一个匆匆的侧颜,依稀是个眉目清秀的少年。
白色?敢在荷花市集穿白色的人并不多。
只因白色同红色一样,实在太过显眼。敢穿出来便意味着可以不顾及周围人目光、自由行走,而这大都只有两种可能:其一,此人乃是代替背后的金主前来打理生意的“跑腿人”,这些人本身是否有几分本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所代表的背后势力足够强大,无人敢贸然挑衅,这便是所谓的狐假虎威;其二,此人出身天下第一庄且已经有了个不好惹的主子。能够彻底拥有并驱使一名天下第一庄出身的杀手的人,绝非只是有钱人那么简单,就算只是养在身边的一条狗有时也嚣张得厉害。
姜辛儿不知那白衣少年属于哪一种情况,也不知对方方才的尾随和偷听又是为何。但她隐隐感受到了一种熟悉的气息,这种气息她在第一次见那名唤李樵的少年时也曾感受到过,那是同类的气息。
姜辛儿细细回想一番,突然便想起了什么。
其实她方才在那荷花集市中曾与这白衣少年擦身而过,而她之所以留下了些印象,正是因为对方便是取走了今日赏金最高的纸荷花的人。
她还记得那朵纸荷花上的名字。
甲十三。
那其实算不得一个名字,只是一个代号罢了。
而她曾经也有那样一个代号。
不远处,太阳西斜、隐隐有落山之势。从湖面出来的风停歇了片刻,随即慢慢转换了方向,将这座岛上的荷花香气带向远处。
荷角探出水面的一刻,就注定是要见风浪的。
似他们这般根都扎在江湖水中的人,又有谁没几个仇家呢?各凭本事吃饭罢了。有差事自己守住,有麻烦自己解决,有喜欢或在意的人……
便离他们远一些吧。
姜辛儿想罢,最后一丝犹豫也从脸上褪去。她握紧了腰间的长刀,转身翻下石柱。
116、迷魂汤
今日的璃心湖畔摩肩擦踵,今日的笋石街头门可罗雀。
这里本是城中有钱人惯来消遣的地界,只不过今日这城中大半的有钱人都跑到那野湖边上凑热闹去了,及至高悬的日头微微西斜,才陆陆续续有些玩乐过后精疲力竭的客人回到城中,准备寻家最好的酒楼一掷千金、好好抚慰一下自己的肚子。
各家酒楼的掌柜早早便将迎客的灯笼高高挂起,提了大字的灯笼一家比一家大、一家比一家高,而就在这一片红彤彤的光影深处,若有人从那繁华的街面拐进第七条巷口,便能在曲径通幽之后,发现一处掩藏在青砖绿瓦下的汤泉雅苑。
此处同那些平民沐浴的公共汤池不同,乃是一处专为喜欢私密的权贵修建的私家汤苑,平日里不对外人开放,不是出够金银便能一睹究竟的地方。
相传这雅苑所在之处从前只有一条地下暗河,后经人挖凿而出,才得一口温泉。因这得天独厚的条件,苑中四季如春,热汤白日黑夜不停流动,与天然石壁碰撞后腾起水雾,氤氲出一片琼楼仙池之景。白玉铺陈的汤池分为九隔,每隔中的池水各有不同,有些芍药取蕊入汤,有些取卵石与药材一起蒸煮,俱是贵族也想不到的花样。
方才南下的司农监梁世安此刻便泡在这最大的一处池子中,额头冒出来的汗浸已湿了八九块帕子,脸上的笑都有些热变了形。
这汤苑当真是哪里都好,唯独是来错了季节。
传闻那九皋城中的邱家二公子很是纨绔荒唐,今日一见,又何止是荒唐?简直是脑袋有些问题。
有谁会在盛夏时节请人去泡热汤呢?
他方想到此处,便见那罪魁祸首自水雾中换了个姿势,整个人虽穿得里三层外三层,却仍神采奕奕。
“梁兄此番来九皋真是难得的机会,在下定要将这九皋一地水土孕育而出的精华一一呈上来、让梁兄好好品鉴一番,末了还请梁兄告诉在下,这九皋四绝是否名副其实。”
同样都是人,怎么他越泡越迷糊、对方却越泡越精神?
梁世安强打起精神来,勉强点点头道。
“有劳二少爷。其实以你我之间的交情,实在不必这样客气。寻个酒楼饮上几杯、听上几曲便足矣……”
“那怎么行?!”
许秋迟根本不给对方推脱的机会,大手一挥、不由分说地“尽起地主之谊”来。
那一早候在纱帐外的一众侍女缓步而入,将一样样精巧的物什摆在汤池旁的白玉小案上。
“此乃九皋特有的莲香白,那百年酒楼莲香楼便是得名于此酒。这酒只每年盛夏时节才会供应半月,需得用荷叶杯饮,方能品出个中真味。”
“此乃半个时辰前新采下的四白鸡头米,生在水质清澈、四季都有活水流动的至纯之所,需得在出水后半个时辰内处理妥当,方能保留滋味。”
“此乃龙枢一带特有的荷香兰,产自西南腹地、极其险峻的深山之中,听闻那里常年毒瘴弥漫、暗崖险布,就连采药人也是不愿踏足的。眼下这一支,乃是数年前机缘巧合得来的,我请了经验最丰富的花匠养到今日,这才开了这几朵,实属不易啊……”
许秋迟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响着,那梁世安已顾不得应和他,等不及开始“享福”了。
硕大的荷叶被卷成碧筒模样,当中盛上淡白的酒液,饮起来确实别有一番风味,他端起来放往嘴里送去,下一刻便被烫得喷了出来。
“方才忘了提醒梁兄,这酒是新煮的,需得慢慢喝。”
“夏日酷暑、煮什么酒?!”
“梁兄怎地这般不懂养生之道?眼下你我都泡在这热汤池子中,外热内冷、激荡脏腑,可是容易生病呢。”
梁世安忙着用帕子擦嘴,好不容易平息嘴上的痛意,又拿起筷子去夹那新采的鸡头米。鸡头米弹珠子大小,个个裹着一层滑溜溜的芡汤,他举着一双沉得压手的玉箸奋力夹着,半天过去也才吃进嘴一两个。
就这一番动作,手指间又是一层热汗,他忿忿将玉箸扔回盘中,抬手拿起一旁琉璃花盏中冰过的蜜酿一饮而尽,这才觉得舒坦些。
杯盏方才空下,躬身候在一旁的侍女便立刻上前将其再次斟满,梁世安又饮一口,面上已有些绯红,许是想扳回几分面子,便打起精神凑近那兰花,做出一副赏玩的姿态来。
“这兰草确实不俗,放在别处不好侍弄,而这汤苑湿热、水汽充盈,倒是正合适。二少爷这番奇思妙想令我茅塞顿开,等我回到都城,定要第一时间请人修上一座一模一样的,平日无事也可叫上三五好友前来沐浴赏花一番,岂不妙哉?”
都城中贵族子弟曲水流觞、落英赋诗之余,大都喜赏鉴兰草,若有人显出一窍不通或意不在此的样子,转头便会被扣上一顶难登大雅之堂的帽子,再想挤回那圈子便是难上加难了。
然而这梁世安一个司农,平日里只和粮食打交道,自然不会知晓那荷香兰喜寒不喜热,若真养在这汤苑内,不出三日便会化作一滩水。
许秋迟脸上笑意更盛,连连点头道。
“梁兄所言极是,你远道而来,小弟自然是要奉上最好的东西。至于这第四绝嘛……自然是和人有关。”
美酒佳肴下肚,花花草草看尽,也该有些“助兴”的节目了。
梁世安满怀期待地瞪大眼睛、支起脑袋,却见那纱帐一阵扰动,四名大汉鱼贯而入,直冲他而来。
梁世安大惊失色、在池水中扑腾着倒退三步,被许秋迟从背后一把按住。
“都说九皋古时便是医药圣手著书修学之所,久而久之便是城中百姓也都通些推拿针灸之法。这几位都是城中最有名的老把式,手法精妙,善通肾经,梁兄常年游历花丛,想必这身子骨多少也是有些亏空的,不若趁此机会好好调理一番,也为来日打好基础。”
许秋迟声音落地,那四名大汉不由分说地一拥而上,将梁世安从池水中捞出来、牢牢按在池边。
梁世安悔不当初,只恨自己没将那七八名护院带到这池边来,眼下自己简直就像一只待宰的鸡。冷不丁被人一把捉住了右脚,他仓皇抬头,只来得及看到那大汉指节暴突、狠狠碾在他白嫩的脚心上。
一声惨叫过后,偌大的汤池雅苑终于安静下来。
片刻后,一众侍女与大汉先后退了出来,连带着将那最外层的纱帐也一并放了下来。
空气越发安静,雾气在汤池边聚集,许久,那面色黑如锅底的梁世安终于忍无可忍、沉声发难道。
“二少爷此番所作所为,可是在戏耍梁某?”
许秋迟眉尾轻挑,一双凤眼里满是惊讶和委屈。
“梁兄何出此言?许某听闻梁兄要来,可是提前三日便做了准备,就拿这莲香白来说,就算出得起几两金,每日也只能买得一壶,我可是攒了许久才得了这些,今日一股脑地都拿出来招待梁兄了,梁兄可是不喜?”
对方一脸真诚,梁世安的发难瞬间没了着力之处。
他与都城纨绔结交了这些年,这点见识还是有的。那莲香白确实千金难求,他之前眼馋已久,今日也算是得偿所愿、尝了个新鲜。想到这里,他心头那点不快这才散了些。
罢了,或许不是他胡乱猜测,这邱家二少爷确实是有些脑袋不正常。今日对方做东,盛情将他请来,必然是有所求的,又怎会想着如何开罪他?既然如此,就让他从中点拨一二。
梁世安想罢,一瘸一拐又回到池边,拉住许秋迟一番耳语。
“听闻二少爷最是风流,怎会不晓得这兰草当配美人的说法?九皋是个依山傍水的好地方,听闻这水土养出来的女子也当格外柔美,各个肤若凝脂、柔若无骨,又喜吟诗作赋、通音律善歌舞,不知二少爷何时带我见识一番?说不准我哪日兴起,又会想起不少都城里的新鲜事来。”
许秋迟眼波流转,再次开口的时候语气无比认真。
“梁兄可是信了那些谬传?我们九皋的女子生性似那茅房里的石头一般又臭又硬,肤色也是黑黄,薄皮下包着一把硬骨头,你若想要上手拿捏,定要将你硌得生疼。吟诗作赋、音律歌舞,样样不通,只通金银。”
梁世安一口气哽在喉咙处,差点将自己噎个半死,好半天才缓过劲来,正要艰难开口,却见许秋迟笑着打起扇来。
“都是玩笑话罢了。梁兄莫急,明日我便为你安排游船,湖光潋滟兼有美人相伴,才是妙哉。”
放才开始便被热得心烦气躁的梁世安闻言,眉宇间终于舒展开来,端起酒盏再次向许秋迟身旁靠去。
“就知道二少爷定不会令人失望。方才我见你身旁跟着的那绿衣美妇,便知你是个惜花之人。只可惜那妇人瞧着上了些岁数,不然也可叫进来与我二人……”
那梁世安语气越发猥琐,压低嗓音正要凑得更近,下一刻却见那对方绣着金线的紫色衣襟一阵蠕动,半晌竟钻出个雪白的团子来。那团子支起脑袋、大嘴一张,发出一声响亮的叫声。
“嘎!”
梁世安吓了一跳,色心破碎一地,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定睛一瞧,发现那团“白色”竟是只鸭子。
那鸭子毛色雪白,橙黄色的嘴油亮油亮的,吃得很是肥硕的样子。可除此之外,当真就是只普通的鸭子。
梁世安张着嘴,半晌也没太看明白,只能迟疑着开口道。
“二少爷这、这是……?”
听人主动问起那鸭子,许秋迟眉开眼笑,用方才介绍那荷香兰一般的语气介绍道。
“这是秦掌柜,乃是在下最新觅得的良友。只是前阵子忙于应酬,有些冷落了它,这几日同我闹起了脾气。我便只得带它出来透透气,寻个机会与它重修旧好。”
都说都城最出纨绔,什么熬鹰犬、驯虎豹的大有人在。可如今来看,哪里比得上这养鸭子的邱家二少爷一半荒唐呢?
梁世安足足沉默了半刻钟,这才勉强笑笑道。
“原来如此。二少爷当真是个妙人,竟中意这有些野趣的东西。”
“可不是吗?”许秋迟话音一转,神色越发神秘起来,“不仅如此,我还对这修道炼丹一事颇为感兴趣呢。正所谓道法自然,不去自然之中,如何才能得道啊。”
梁世安闻言先是一愣,随即面上也浮现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来。
他抬手拿起白玉石案上的蜜酿一饮而尽,再开口时声音也似掺了蜜一般。
“如此说来,我倒听闻一物,二少爷定会感兴趣。”
许秋迟眼神微动。
“哦?说来听听。”
那梁世安做作地左右看了看,确认这汤池四周再无旁人,这才拉近对方、低声说道。
“这是江湖门路上的秘药,服下便可精神百倍、百病不侵,二少爷想不想试试?”
许秋迟一双凤眼转了转,有些不以为意的眯起。
“这世间怎可能会有令人百病不侵的东西?梁兄莫不是诓我吧?”
梁世安常年游走都城纨绔子弟之间,能混到如今,多少要凭几分博闻强记的真本事,眼下竟被一个养鸭子的纨绔当众质疑,方才有些好转地面色又不快起来。
“你可是觉得我是那信口开河之辈?要么便是在小瞧我?”
许秋迟见状,当下露出些忧愁的神色来。
“怎敢?梁兄不知,前阵子这城中一户大药商遭了秧,说是船运的货出了问题,我现下对这卖药的可是提着十二万分的警惕心。毕竟是入口的东西,总不能吃坏了身子。”
“可是苏家的事?”梁世安面上多了几分讥讽之意,却无半点惊讶、显然早已知晓什么,“那是苏家自己不小心,也怪不得旁人。不瞒你说,我这的东西,可比苏家的要纯正得多。”
梁世安说罢,转动眼珠观察了一番周围的动静,确认那先前的侍女与大汉确实都已离开,这才在许秋迟耳边耳语一番。
偌大的汤池一下子安静下来,只闻泉水流动的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男子怀里的鸭子似是有些被拘得不耐烦了,拍打着翅膀挣脱开来,顺着那温热的汤泉游向屋外了。
梁世安终于直起身来,将询问的眼神投向许秋迟。
“二少爷意下如何啊?”
许秋迟凤眼眯起,从善如流地笑着。
“如此,便有劳梁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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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责打扫的侍女也轻手轻脚地开始做事时,烟雾缭绕的白玉汤池旁已空无一人。
都城来的公子早被抬去前院雅间醒酒,而他那位尽地主之谊、出手阔绰的纨绔朋友亦不知去向,白玉石阶前除了狼藉的杯盏,便只余些许窃语还回响在水雾深处。
掌事侍女做着收尾工作,不知为何始终也没找见那最后一块垫小几的绒布,最后只得草草收场,却在离汤苑几步远的树丛里发现了那件有些眼熟的金线锦衣。
若她没记错的话,这衣裳正是那位邱家二少爷的外裳。
视线下移,树丛间的花草被踩塌了些,不远处的檐廊下还隐约可见一排湿漉漉的脚印子。
掌事侍女面无表情地盯着那沾了酒渍的衣裳看了看,随后将那衣裳捡起来,一股脑塞进臂弯上挎着的篮子里,随后端起那些还未清洗的碟盘杯盏,继续向前走去。
做这一切的时候,她甚至没有心虚地左顾右盼。因为她知道这衣裳的主人定已“抛弃”了它,而她对这一切早已见怪不怪。
谁不知道邱家二少爷是个有情趣的怪人?品味虽是一流的,这举止修养却是末流,酒气上头便是连件衣裳、连双鞋子也不愿好好穿。亦或者有钱人家的少爷都是如此,穿过一次的衣裳和鞋子,不管是镶着金线还是银线,都是可以随意丢弃的。
掌事侍女摇摇头,一边在心中暗骂着那不上道的纨绔,一边思忖着篮中锦衣洗净之后、挑了金丝来卖,是否能多换些银子。
盛夏时节的园子里,就连风都是暖的,湿漉漉的脚印在阳光下迅速消失,连一丝水痕都没有留下。
而那脚印的主人如今已向着后院走去。
穿过这一小段浓荫遮蔽的檐廊,便可直通这雅苑的最深处。
此处同前院周到精致的陈设相比,显然简陋了许多,铺院子的石砖上覆着厚厚的一层青苔,整个院子中只得一张石桌,桌上只有一盘棋,似是下了一半的样子,但却积了厚厚的尘。
石桌旁,绿衣女子早已听闻动静转过身来,她抬眼见那披着紫色绒布的男子也不觉奇怪,转身将一早准备好的铜盆与布巾递了过去。
“姓梁的如何了?”
铜盆中的水冷得彻骨,许秋迟净了两遍面便已觉得彻底清醒过来,半晌才开口道。
“好得很,一时半刻都不会再开口说话、惹人厌烦了。”
想放倒梁世安不是件容易事。
这位以治粟为职责的司农平日里经常走南闯北、应付地方县官,见识过的酒席没有上千也有成百,早已练成了海量,寻常饮酒根本醉不了,反而会将劝酒之人自己搭进去。
但若是下药,那便另说了。
只是常年流连花间酒楼之人,对酒席间的这点龌龊手段多少都有防备,直接下在酒中难免会被察觉。
可若是放在那冰镇过的琼花蜜酿中,又将人约在温热的汤池中,那多喝几盏便是人之常情,他连劝都不用劝,对方自己便会乖乖饮下。
只可惜了他那几只上好的琉璃花盏,教那梁世安的嘴碰过后,他便再也不想要了,连带着那件金丝锦衣一起,倒是便宜了这院中的掌事女子。
许秋迟取了干净的帕子擦了擦脸,这才想起来环顾四周。
“他身边跟着的那位呢?”
柳裁梧轻描淡写地指了指花丛前那一地酒坛。
“好得很,今日怕是都醒不了了。”
天下第一庄出身如何?能跟着梁世安做事又如何?在她眼里也不过是个初入江湖的雏儿。她没把对方放在眼里,却也不想武力制服,只因一来是不能同对方的主子撕破脸,二来是不想动这雅苑里的一砖一瓦。
她有多珍惜这里,便有多痛恨眼前的男子将今日的局设在此处。
想到此处,柳裁梧抬起头来,毫不意外地同许秋迟四目相对。
“恭喜二少爷的迷魂汤有了用武之地。希望那梁世安没有吃太多东西,一会醒来不要在房中上吐下泻才好。”
泡了半日的纨绔少爷面色不见红润反而有些苍白,闻言面无表情道。
“柳管事这又是何必?就算没有那梁世安,此处也不知被多少人上吐下泻过了,你此时才介意是否有些晚了呢?”
庭院中一时安静,一紫一绿,两看生厌。
片刻后,披着绒布的少爷再也忍不住,跑到一旁的花坛前吐起来。
“母亲已经不在了,这地方也不过只是一堆砖瓦罢了。”许秋迟擦擦嘴角,再站起身来时已与平日里无异了,“他的东西都翻过了吗?发现什么没有?”
柳裁梧神色也恢复了冷淡,眼神示意一旁木架上那梁世安换下的衣饰。
大到冠帽鞋靴,小到带钩玉扣,甚至是亵裤上的一根系带,都被整整齐齐地分开陈列起来,看起来莫名像是一具被剖解完毕的“尸体”。
“他身上除了二少爷先前递过的门帖,再无半点带字的东西。他的侍从我也已教人暗中搜过,并无其他发现。”
许秋迟叉腰扫视一周,仍是不肯轻易罢休,又撸胳膊挽袖子地亲自翻找了一遍,确定那些杂七杂八的衣物饰品中当真没有他要找的东西,这才一屁股坐回那石桌旁。
“梁世安近来明面上以收粮为名在各州频繁走动,实则与都城的孝宁王府一直暗通款曲。苏家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定不会一点风声都没听见的。此番我邀他前来,他便顺水推舟地过来了。准备了这一番,好不容易将他灌迷糊、撬出几个字来,不能就这么放过他,还得再寻机会。”
柳裁梧沉默片刻,冷冷开口道。
“梁世安不过只是司农,就算同孝宁王府走得再近,也只是众多马前卒中的一个。就连他父亲也不过是春官府的人,怎么看都是个派不上用场的角色。与其盯着他,二少爷不如多花些心思在姜姑娘那边。”
许秋迟轻轻摇头,显然并不这般认为。
“逯府一案牵连众多,他是带逯四海入都城的人,虽是以巡查归来顺路的名义,但那些司隶校尉查到一半竟不了了之,我心中疑虑难消。这几日你派人盯紧他,有什么风吹草动第一时间告诉我。”
柳裁梧点头应下,随即想起什么,不咸不淡地开口道。
“大少爷正在回城的路上,已派人各处寻您呢。这几日若是回府,只怕少不得要碰上了。”
“反正早晚是要碰上的。”许秋迟叹息一声,面上却无半点烦恼惧怕之意,“且先让他一个人在这城里城外多转转吧,就当认认路了。”
顿了顿,他还是开口问道。
“秦九叶人呢?”
柳裁梧没有立刻回答,拿起一旁那盘剥了一半的鸡头米。
新剥好的鸡头米因处理得太过干净,猛地一瞧还以为是一盘珍珠,盘子四周整洁得连一把竹刀或铜片都瞧不见。却见那绿衣女子伸出手在盘中随意拨弄一番,徒手连剥三颗。
“秦姑娘仍在璃心湖附近,看样子一时半刻都不会回果然居了。她有意提防着二少爷,没有告知她家老翁自己的行踪,不过她那药僮已将先前送去的山参灵芝尽数收下了。所谓吃人嘴短,果然居还是在二少爷手心里捏着的。”
许秋迟看着那一颗颗坚硬的鸡头米在女子手中瞬间“皮开肉绽”,不由自主打了个冷战。
“拿捏一个村野药堂,竟还要我献上三盒山参灵芝。柳管事觉得,到底是我太过不济,还是那郎中太难应付?”
柳裁梧停顿片刻,如实说道。
“是二少爷自作自受罢了。”
许秋迟笑了,紧了紧身上的绒布,手便向那盘鸡头米伸去。
“柳管事这双手除了打算珠分外利落外,剥起这鸡头米也是越发趁手了。不如……”
“偷米”的手啪地一声被打掉了,柳裁梧的声音冷酷响起。
“这是供给夫人的。二少爷若想吃,先向怀玉婶请示过后再来找我吧。”
柳裁梧说罢,端起那盘鸡头米,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裹着绒布的少爷靠着石桌缩了缩微凉的手脚,随后吹了吹那石桌棋盘上的灰尘,喃喃自语道。
“时间过得可真快。一眨眼的工夫,便又要到这一天了啊。”
117、黄姑子
琼壶岛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从前只供重犯狱卒活动,其间偶有官船登岛、停留数日,都还应付得来。只是如今岛上已许久无人踏足,多少有些荒蛮味道,若大半个江湖门派齐聚于此、吃住都在岛上,只怕再怎么排布也是不够的。
是以今年的赏剑大会,除最后一日观开锋礼是在岛上,其余时间各门各派都会宿在自家船上。
这番安排一方面可以保障私密性,关起门来商议事情不必担心有被听墙角的风险,另一方面也是给足了各自空间,免去了许多不必要的纷争。有恩的离得近些,有仇的便躲远些,想要结交便登船拜访一二,不想结交便掉头离开,若是当真遇到什么麻烦,也可当下撤离,可谓一举多得的绝妙安排。
白日里的亮相耗费了各家不少心血和体力,眼下太阳西斜,湖面上的船只都据守一方、按兵不动,船上也少见人影晃动,各自都在休养生息,为明日的“鸣金”做准备。
各艘大船间,零星有几条小船穿梭其间,船上大都只有一人,披蓑戴笠站在船头,一边撑船一边四处张望着,若有大船上的人招呼、投下石子落入湖中,这些小船便会立刻靠过去。待靠得足够近了,这些“船夫”便会摘下斗笠和蓑衣、露出脸来,示意自己“周身清白,两手空空而来”,随后拉开遮在船底的荷叶,露出下面真正的货来。
不同于那只敢聚集在岸边石舫的半吊子,这些是真正游走于江湖各家势力之间的生意人,江湖中人喜欢将他们称作“黄姑子”。
黄姑子是一种喜欢聚集在江尾河口处、食腐食杂的小鱼,这种鱼长得快、生存能力强,又很是狡猾难捉,哪里都有它们的身影,像极了这些混迹江湖、卖力讨生活的贩子。
今年在城郊湖心时他们便是“船夫”,明年若在桃林梯田他们便是“茶农”,后年若在南海荒岛他们便是“摆渡人”,大后年到了万峰绝顶他们便又成了“挑山工”。
总之哪里有江湖,哪里便有他们的存在。
有些黄姑子卖的是消息,有些卖的是兵器暗器,有些卖的是毒药伤药。总之,只要有需求,便没有他们做不成的生意。
尽管多数时候各门各派都会自备疗伤圣品,随身兵器更不会假借他人之手,但也有特殊的时候。譬如那年灵遥山赏剑,五大神峰电闪雷鸣、大雨倾盆,连日的雨水混着山间泥沙碎石将上山的冲垮大半,不知是哪家先起了邪念、借此发动门派之争,数十门派皆被困山上,一夜之间青松翠柏间血流成河,往常几两银子便能买得一瓶的金疮药,愣是被哄抬到了上百两银子。
但那也没什么用,该死的人还是死了一片,灵遥山下几个镇的棺材铺子都被踏破了门槛,连夜进山伐木也供不应求。此后江湖很是平息了一段时日,算来如今已有十余年。所谓世间大势和久必争,众人都估摸着,这新的“血战”只怕也是不远了。
黄姑子们各自清点着自己今年要出的货,铆足了劲要等时机成熟再好好赚上一笔。
谁也没注意,小船们中间不知何时混入一条小舢板,舢板的船头坐着个小小的身影,身上顶着块不知从哪寻来的破草席,草席上还沾着半片菜叶子。
秦九叶“征用”了老秦送菜的小舢板,穿梭于千帆百舸间,从午后太阳最毒辣的时候一直忙活到太阳西斜,总算是摸明白了这江湖生意中的门道,现下已经能游刃有余地穿梭其中,只是撑船的速度有些赶不上趟,总是被旁人抢了先。
好在她的目标本就只有那一个,假意在湖面上游走也只是不想目标明显、引人注意。
秦九叶撑着船再次回到方外观那艘楼船旁徘徊着。烈日当头,湖面上连一处树荫遮挡也无,她就顶着那草席枯坐在船头,每过一刻钟便拉下草席四顾一番,然而那艘楼船却自始至终没有动静,莫说扔下一颗石子,就连个人影也瞧不见。
莫非那元岐已然病重?还是早些时候被那王逍气得又吐了血?还是他已打定主意闭门谢客、彻底做只缩头王八了?
秦九叶心中忐忑,头一回对自己所做之事连三四成的把握也没有,除了等待还是只有等待,这滋味可当真不好受。
从前她打理果然居的生意,多年下来早已轻车熟路,恨不能连村里新长出来的一根草都在她的掌控之中,可如今漂在这不见边际的璃心湖中央,她只觉得自己仿佛成了那水中一片孤零零的萍草,四面茫茫、不见边际。
如是这般又等了小半个时辰,秦九叶便有些坐不住了。她自认从前做的活计更加辛苦,断然不肯就这样认输。她八岁拜师学医,十七岁出师,二十岁立了果然居,什么艰难困苦没经历过?如今她已是二十又五的年纪,多吃了这么多年的米糠,还怕熬不过这一关?何况是她自己找上门去领了差事,无论如何,总不能让督护府院中的人看了笑话。
摸了摸藏在腰间的那半块玉佩,秦九叶咬咬牙坐起身来,开始撑着船往更远一点的水域摸索而去。
璃心湖中遍布暗汀小渚,另有青翠绿意浓的小岛高低错落其间,大船不宜穿梭,小船却灵活得刚刚好。秦九叶仗着今日天晴无风、湖面风平浪静,便在各处钻来钻去。
每经过一艘船只,她便假借推销丹药之名观察船上情况。大到哪个门派分属几艘船只、小到每只船上都有何人,都被她一一记录下来。她一边划桨一边小心张望着,既希望无人注意到她,今日就这么平平安安、万事大吉地渡过,又在隐隐期盼着发生些什么,能让她这一整日的辛苦没有白费。
在湖面晃荡了一大圈,日头又沉下去些许的时候,秦九叶再次回到了方外观船只附近。
那艘雕龙画凤、两层楼阁的大船依旧没什么动静,就算靠近了立起耳朵去听,也连一丝人声也听不到。
秦九叶不禁有些心生疑惑。那方外观的船里当真有人吗?还是说那整船的人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去了旁处?
咕咚。
后侧方一声石子落水的声响,离她约莫十余丈远。
秦九叶回过神来、转头望去,便见身后另一艘大船上逆光立着个人,似乎是在同她招手。
秦九叶环顾四周,其他黄姑子早已看出这片没有生意、纷纷去了别处,是以附近只有她一艘舢板,断无可能是在叫旁人。
她抬头看了看天色,离日落还有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她同李樵约好了晚些在璃心湖西侧的豆儿淀碰头,眼下算算时间,倒是刚好能做一单生意。
尽管她今日并非为了赚银子而来,但果然居当家掌柜的“优良传统”不可断送,送上门的生意岂有拒绝的道理?传到丁翁村上下一百多口人的耳朵里,岂非笑话一桩?
就只是一单生意而已,说不准还能探一探消息。接完便离开,没什么不好。
秦九叶如是这般想着,调转船头向那艘大船而去。
太阳暴晒了一整日的热气开始在湖面上囤积,四周一丝风也没有,人被困在船上,就好似被闷在一只看不见的罩子中,稍一动弹便是一身热汗。
西沉的太阳晃得人睁不开眼,汗水顺着脸往下淌,秦九叶懒得去擦,只低头卖力地撑着船。撑着撑着终于划进阴影之中,她抬眼定睛望去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那艘大船有些眼熟,似乎正是今早曾与方外观并排争浪的秋山派大船。
秦九叶手一抖,屁股下的小舢板跟着一歪,险些在湖心打了个转。
这可怎么办?元岐没蹲到,反而蹲到了他的对家。
为了套那元岐的信息,她先前在唐慎言那里做了不少功课,可却唯独没怎么多问这秋山派的情况。那王逍是何性情?是否当真如江湖传言所说、是个贪利忘义之徒?这秋山派门风如何、规矩是否森严?有没有一些修炼邪功的掌门或是为情所困性情大变的魔头?
秦九叶搜肠刮肚地回想着,小舢板也随之在湖面上停了下来,那大船上的人见状,当下似乎便有些不耐烦,抬手又掷出一颗石子,正正好落在她面前不到一丈远的地方,威胁催促的意味不言而喻。
眼下进退两难,不是撤退的好时机,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秦九叶不敢抬头去看船上之人可怕的目光,末了在心底哀叹一声,只得认命地继续撑船,缓缓将舢板靠近那那艘船的船舷。
那船吃水颇深,也不知装了些什么。船上的人扔了半截绳梯下来,秦九叶顺着那梯子费劲爬上,双脚踩在甲板上后才彻底看清,召唤她的人是个身形魁梧、穿着甚是讲究的中年男子,腰间那柄长剑瞧着很是不俗,她虽算不上懂门道,但作为一个摸过不少江湖杂鱼兵器的村野郎中,也看得出那剑绝非门派中一名普通弟子可以拥有。
但这都不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是,她离近了才发现,这人衣着看起来同先前在湖边远观过的王逍一模一样。
那秋山派掌门死了亲儿子,倒是便宜了这门中第一高手,瞧这迎风而立、不可一世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这一门之主本主呢。
秦九叶咽了咽口水,一边摘下头上的斗笠,一边恭敬行礼道。
“小的应召而来,不知侠士想要看些什么……”
那中年男子并没有立刻接她的话,而是目光警惕地在她身上扫了一圈。
“你是哪个?怎么先前没见过?”
秦九叶心中一跳,暗骂这王逍眼神忒厉害,一眼瞧出她是个生面孔。
黄姑子们每年都会跟着各门派四处晃荡,时间久了大都能混个脸熟,自己则是第一次做这种生意,自然会惹人生疑。
想到这里,她连忙堆上笑脸、很是恭敬地回话道。
“侠士好眼力,小的姓杨、名远志,确是今年才做这生意的,不过先前也跟着黑水寨的廖舵主涨了些见识。那年云门山一战,我可是为他鞍前马后、跑了不少伤药呢。”
说瞎话令人口干舌燥,秦九叶声音有些沙哑。
她当然并没有同那什么廖舵主有什么交情,只是先前背过他的尸体罢了。这也是她为什么会提起此人的缘故。因为一个死人是无法开口揭穿她这点见不得光的底细的。
而她提起黑水寨,并不是想要眼前这位当真高看她一眼,目的只是为了让对方卸下戒备心。
这是拉生意的话术,她从前出入擎羊集的时候也是经常用到的。十次中,约莫九次都会成功。
从擎羊集到赏剑大会,江湖之中的规矩都是如此。她只不过从一个风浪小些的江湖,去到了另一个水域开阔的江湖罢了。
果不其然,对方的神色缓和了些,但望向她的目光仍透着一股寒意。
“既然是新来的,规矩懂不懂?”
秦九叶一愣,随即下意识瞥了眼四周,瞬间有些明白过来为何这大船甲板上只得眼前这一人,而对方为何又要问她规矩的事。
这王逍是秋山派中有头有脸的人物,现下是要通过她做些见不得人的交易,不想让旁人看见,这才屏退左右,又只叫了她一人上船来。
到底有多见不得人?总不会交易完便将她丢进湖里去喂鱼吧?
秦九叶额头冒汗,当下便有些后悔方才一念之间的决定。她倒是想着做一尾浑水里淘沙的黄姑子,可却没想过大鱼吃小鱼的道理。
深吸一口气,她摆出一副忠厚老实的模样再三保证道。
“侠士放心,小的忘性大,做过的生意、见过的人、听过的话,转个身的功夫便一丁点也不记得了。”
那王逍许是见她有些伶俐、一点就透,终于满意点点头,示意她离近些后低声问道。
“都说此地花船乃是一绝,夜里助兴的丹药,有没有?”
秦九叶神情一顿,拼尽全力才没有在面上显露出自己此时此刻的情绪来。
还夜里助兴的丹药,就差没直接说什么起阳之石、锁阳之丹了。
这王逍正不正派她是不确定,但她可以确定这人定是个大大的淫棍。
可转念一想,她便又觉得大抵这帮在门派中呼风唤雨、受人敬仰惯了的中年男子大都如此,只不过有些藏着掖着,有些招摇过市,威风霸气的名声之下又有几人经得起反复审视的呢?
只是光天化日之下便求此物,到底还是荒唐了些,对方是真不把这些黄姑子当外人。
心下一阵恶寒,秦九叶面沉如水,一副深谙此中门道的样子开口问道。
“敢问兄台是更中意寻龙丹,还是更中意打虎丹?”
这回轮到那王逍一愣,他似乎没料到自己随口一问,对方居然还整出两套来,当下问道。
“有何区别?”
眼见对方上钩,秦九叶心下暗笑,面上依旧维持着十分老成,从隐秘处掏出两只瓶子来,一只朱红色、一只青绿色,一看便是她近日“所见所学”。
“兄台听名字还听不出吗?自然是这寻龙丹更胜一筹,药效持久、药力拔群啊,只需一颗便可逍遥至天明。”
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那王逍见了她手中的两色瓶子后,整个人明显一顿,过了片刻才恢复如常,有些傲慢地开口道。
“你这贩子,可是瞧不起我?我既叫你上来,自然是要最好的、最贵的。”
秦九叶心下一阵乐开花,面上依旧恭恭敬敬,将那红色瓶子的“寻龙丹”包上一张荷叶、双手奉上。
当然只有这卖药的知道,除了瓶子的颜色有些差别,这瓶子里的东西其实也差不到哪去。
龙虎活着也不容易,哪那么多龙虎供你逍遥快活呢?做人还是不要事事都想得太美。
秦九叶幸灾乐祸地想着,下一刻,却听那王逍接过东西后突然起了个话头。
“方才见你一直在那艘楼船附近徘徊,可是在方外观有相熟的客人啊?”
秦九叶的背影一僵,冷汗顺着脖子淌下来。
她早该知道,似王逍这般性情狡诈、老谋深算的高手,就算色迷心窍也会早有准备,怎会仅仅只是为了买些助兴丹药而招她上船?别是想找个好捏的柿子打发时间吧?
功成苦里来,富贵险中求。如今她已处于危局之中,倒不如一不做二不休,想办法破局的同时,再为自己捞些“好处”。
秦九叶下定决心,慢慢转过身来。
“不瞒侠士,我方才那般确实是有些私心的。”
那王逍似乎没想到她这般轻易便承认了自己的意图,不由得又多看了她几眼。
女子发色有些枯黄,身板子很是瘦弱,面上透着苦相,看人的时候有种怯怯的感觉,一看便知是个翻不起什么风浪的小虾米。
这样的人,是断然不敢在自己面前耍什么花样的。
王逍心中已有了定论,再开口时便少了几分压迫、多了几分试探。
“哦?想不到你同那方外观竟也有些交情?”
秦九叶摇头摆手,一副苦闷的样子。
“哪里的事?不过是听闻那元岐道长最近身子有些虚,想着若能借机为他尽些绵薄之力,不是皆大欢喜的一件大好事嘛。谁知道对方却当了缩头乌龟,死活不露头了啊!”
王逍冷哼一声,声音中有些不难察觉的轻蔑。
“你这贼脑筋,算盘打得倒是响亮。可却想过没有,为何只你一人在此徘徊,旁人却都不肯上前?”
秦九叶瞥一眼面前的人,心道对方已放下些戒备心,正抱着有些懒散地心态在她这打探消息。
她当下腼腆笑笑,将那份做低伏小的样子拿捏得十分到位。
“小的只是月前在九皋远远见过那元岐一面,若是没看错的话,当时那滕狐先生也跟在其左右呢,这寻常人自然不敢轻易上前。小的只是初来乍到,胡乱猜测一番,若有莽撞之处,大侠便当听我放了个屁,不要放在心上。”
“滕狐?”那王逍念了一遍那名字,随后嘴角勾起一丝冷笑,“他果然还没死心。”
谁没死心?元岐吗?还是滕狐?又对什么没死心?
对方没头没尾的这么一句话,又将秦九叶勾得心痒难耐,当下顺势含糊接话道。
“可经历了宝蜃楼里的事,方外观的人应当也该死心了吧?”
果然,她话一出口,心痒的人便成了王逍。
“宝蜃楼?你还去过宝蜃楼?”
“不过是跟着同行凑热闹嘛。”秦九叶嘿嘿笑着,做出一副大嘴巴的样子来,“那元漱清的箱子可是叫了个高价,只是没想到当场竟开出个空箱子来,方外观的人当场便翻了脸,闹到后来官府的人都来了呢,小的实在不敢久留,麻利地逃走了,在家蹲了小半个月才敢出来。”
王逍听到此处,面上顿时便涌上一层难以掩饰的嘲讽来。
“元老怪自认道高一尺,却忘了魔高一丈的道理,本想来一出祸水东引,最后却偷鸡不成蚀把米,可也怪不得旁人。如今换了他那便宜儿子,同他老爹一个德行,仍是不死心,我看方外观的命数也就到此为止了。”
秦九叶心中一动,突然便敏锐捕捉到了你王逍话中隐藏的那层意思,有些不确定地开口试探着说道。
“难不成方外观的新任道长这次来赏剑大会,仍是为了那箱子里的东西?”
王逍摩挲着那装有“寻龙丹”的红瓶子,听闻此话抬头有些奇怪地瞥了她一眼。
“不然呢?难道你以为这湖面上聚着的这些人,当真都只是为了这劳什子赏剑大会吗?”
“可不是说……”
秦九叶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她只觉得心下有如划过一道闪电般,突然间便反应过来那王逍此话的真实含义。
她本想问:可不是说那箱子里的东西已经不翼而飞、再难寻踪迹了吗?可随即突然意识到,她所说的“箱子里的东西”是指那宝蜃楼里消失的秘方,而王逍所说虽也指秘方,却并不是单指当初元漱清箱子里的那一份,而很可能是暗指眼下这场以比试切磋为名头的赏剑大会上,也即将出现一模一样的东西。
她只道那元岐应当是秘方的知情者,所以才会费尽心思地想要寻机会一探究竟,可却完全没有想过另一种可能。
如果清平道上的元漱清只是无数暗流之中唯一冒出头来的那一支呢?再没有比江湖更适合藏匿秘密的地方了,特别是当一样不世出的宝贝流入其中的时候,所有人都会紧紧捂住自己的情报、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准备伺机出手将宝贝占为己有,却不知此举正中那背后之人的圈套。恐怕那所谓的“秘方”借由众人的贪婪之心,早已无声渗透进了这江湖的各个角落。
隐秘而不为外人道的消息,沾染血腥与人命的宝贝,闻风而动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江湖势力,这一切的一切都令她感觉到那样的熟悉,恍然间她似乎回到了洗竹山清平道大雨倾盆的那一晚,又或者是由混乱走向灭亡的宝蜃楼的那一天,又或者是那苏府暗影攒动的寿宴之日……
秦九叶手指微动,这才察觉冷汗已湿透掌心。
她已在这里停留了太久。再待下去,只怕就要玩火自焚了。
收敛一番神色,她故作匆忙地看了看天色。
“诶呀瞧我光顾着攀谈,竟忘了时辰。西边还有几位贵客等着我去送药,说是日落为期,眼下已耽搁了这一会,只怕得快些赶过去了……”
那王逍没有立刻回话,只盯着她瞧了一会,直把秦九叶看得心里发毛之时,才缓缓开口道。
“你虽是个新来的,知道的倒是真不少。”
秦九叶那方才消下去些的汗又冒了出来,她讪笑着将斗笠戴上,眼神已开始偷瞄自己那艘漂在水面上的小舢板。
“哪里哪里!小的这是同大侠投缘,这才多说了几句。大侠若无旁的事,小的这便告辞了。”
说罢,她几乎不敢看对方神色,匆忙拱了拱手,转身便翻下船,那绳梯好似打了结一般总是绊她的脚,她几乎是连滚带爬才回到了舢板上。
她前脚方在自己的小船上坐稳,那王逍的声音便从头顶上传来。
“慢着。”
秦九叶颤巍巍回过头去,却见几块碎银劈头盖脸地落下来,险些将她那方才修好的甲板再砸出个窟窿来。
“你的药钱。”
从出师到现在,这是秦九叶第一次卖药忘记收银钱。
她将那几块碎银敛起收好,匆匆道了声谢,便摇着船飞快划远了。
118、水中仙
秦九叶一口气将船撑出几里之外后,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
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那秋山派的大船似乎有意无意地跟在身后、迫使她时不时地回头去看。
亏得她这份警惕,那秋山派的船消失在视野中不久后,另几艘鬼鬼祟祟的小船便引起了她的注意。
那些船看着是同她这艘舢板差不多的小船,但细瞧便会发现船头是精心改造过的,撑起来快得吓人,一眨眼的工夫便到了跟前。
秦九叶撑船的动作不停,其间抽空回头又观察了几眼,心中已渐渐有了定论。
那些并非江湖门派的船只,而是她的“同行”。
那些早前在湖面上等生意的黄姑子们并不是个个都靠勤恳能干混饭吃的,也有些等着黑吃黑的贪心之人。这些人定是方才发现她从秋山派的船上下来、得了银子,又瞧她孤身一人、是个生面孔,便等着在这截胡呢。
秦九叶心下冷哼。
那秋山派的王逍都不能把她怎样,她还能栽在这群杂鱼手里?往返九皋城和丁翁村这么多年,她便是走夜路也从未在“小鬼”身上栽过跟头。真当她白当了这么多年果然居掌柜,想从她手指头缝里抠铜板,先问问那村里的窦五娘去吧。
当然,秦九叶心中所想,那些跟在后面的黄姑子们是不知道的。
他们只当那女子孤身一人、身形瘦弱,是个好下手的对象,可还没跟出多远,便见那只小舢板七拐八拐进了一片荷花荡中,瞬间没了踪影。
为了在城中各种窄小的水路中穿行,九皋一带的舢板都造得格外窄小,而这盛夏时节的荷叶长得尤其茂密,探出水面约莫半人高,便是寻常载客的篷船进入其中也只能露出半个顶来,更莫要提一艘破破烂烂的舢板了。
秦九叶听得身后水声减缓,心中不由得轻笑。
当初下定决心准备做这“勾当”的时候,她便提前在这片湖区附近踩好了点,哪里可以避险、哪里方便逃跑,她都一早规划好了路线。
一入那片荷花荡子,秦九叶反而放慢了船速。
舢板自碧绿荷叶中穿行而过,只发出些许细微水声,船身与荷叶碰撞摩擦的声响很快便被风吹荷叶的声音盖过,就像一尾轻灵的游鱼钻入莲叶深处。
猎物失去了踪迹,几只“豺狼”失望离去,但仍有几个还不死心、一头追进荷花荡中来。
船只闯入荷花荡子的声音由远而近,秦九叶几乎能听见那些脆嫩荷杆被船头挤压折断的声响。
现下如果慌乱逃窜,免不了会发出声响,那些黄姑子个个机敏,觉察到动静后不一定会闷头再追,但保不准会分散开来将她围住,她便反而落了下乘。
秦九叶飞快思虑一番,当即停下动作,待船完全停下静止之后,便趴伏在船身上,屏住呼吸、立着耳朵听周围的动静。
那些黄姑子撑船的声音始终在四周徘徊,一会在左、一会在右,过了片刻,似乎终于慢慢远去。
秦九叶不敢贸然探出头去确认对方是否真的已经走远,只得继续躺倒在船底,在心里数着数。
风在这片荷花荡子中变得格外轻柔,吹得人在困境中都能生出几分困意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险些在船上睡着了,等回过神来望向四周时,才发现天色已开始转暗,天边只剩最后一缕余光。
虫鸣停歇、蛙声未起,荷花渡中静悄悄的,连鱼儿换气的细微声响也听不见。
总算逃过一劫。
荷花特有的香气在水面上聚集起来,秦九叶深深吸了几口,满足地伸了个懒腰,随即准备起身撑船离开这里,再去岸边同李樵汇合。
可手方一握在橹板上,秦九叶便觉得有些摇不动。
她先是一愣,随即有些了然地放下手来,转头望向橹板延伸进水中的部分有些出神。
从拜师学艺到有了果然居,她已很少跟着老秦跑船了。
但小的时候,她为了给秦三友打下手,常常跟着对方在九皋的各处河湖中跑船。金宝是个旱鸭子,总被留在岸上做活,现今提起这段事来,她还总是嘲笑对方。
那时秦三友身体还算硬朗,还能做些打渔、卖货的体力活,他们常常天还没亮便要出船、再载着一船星辉回到码头,有时运气不好、船没有装满,那便不回码头,在河湖中待上一宿。
夜深的时候,老秦会讲起自己跑船时那些奇奇怪怪的故事。他一直有个迷信,说若在荷花水草茂密的地方停靠休息,再出船的时候发现船桨橹板提拿不动,便是惊动了这荷花荡子中的神仙。神仙落在船头歇脚,教你不要打扰。此时千万不要再动,需得小心赔个不是,再等上个一炷香的时间,方可离开。
秦三友大字不识几个,可却颇有些讲故事的天赋,秦九叶起先对此深信不疑,直到跟了别的船走过几次才发现,所谓的“神仙歇脚”,不过是因为荷花荡子中鱼鳖众多,船停得久了,水底的王八便顺着桨板头爬了上来。一只王八五六斤,桨板自然便被压住了、沉甸甸的,王八又很懒惰,没个一时半刻懒得挪窝。有些船家会直接将船桨翻转过来、使劲拍打几下,便能立刻脱困了。
但眼下既决定以静制动,秦九叶便不想弄出那么大的动静。
想到今日经历的种种,她亦有些疲惫,不由得暂时松开橹板、翻了个身靠在船尾。方才那逃命似的撑船耗费了不少力气,她翻出早上出门包的那几块馍馍,一边填着肚子、一边盯着近处那片漆黑平静的水面小声叹息道。
“一群黄姑子仗势欺人也就罢了,眼下便是连只王八都来趁机欺辱我。”
水面依旧静悄悄的,那水底的王八连个泡泡也不愿给她冒一个。
“你倒是会找地方,此处确实风景优美、莲香鱼肥。”秦九叶说到这里停顿片刻,又不怀好意地笑起来,“但你若再不离开,我便只得将你捞了晚上炖汤喝。”
她话音刚落,突然便听一道男声在那荷花丛中响起。
“姑娘何出此言?”
秦九叶吓了一跳,手中的馍险些掉进水里,只道那些黄姑子果然贼心不死,自己方才就不该掉以轻心。
她没出声,只机警坐起身来,下意识抓起草席子下面打草的镰刀握在手中。
小舢板因为她突然而来的动作而左右摇晃着,水波被搅起,泛起的涟漪向四周推开,连带着一顷碧荷随之荡起。
一阵微风拂过,暮色中深绿色的巨大荷叶微微摆动,淡粉的花儿头垂得更低,交错起伏间,隐隐露出一抹柔和的牙白色。
一只纤长的手穿过荷花叶茎,将那片绿色分开来些许。
“姑娘可是要将我擒了炖汤喝?”
风吹日晒的黄姑子不可能有这样的手。是那船底的王八成了精?亦或者老秦说得没错,她这是冲撞了那宿在荷花中的神仙。
秦九叶眯起眼、顺着那只手望去,随即有些说不出话。
荷花丛中,依稀有个端坐船上、束发深衣的年轻男子,眉眼轮廓有些模糊,但姿态却很是好看。那是一种沉静自然的好看,同四周遮天蔽日的绿色细腻交融,令人生出一种“此人已在此处万年”的感觉。
秦九叶没说话,对方也就静静等着她。她见状心下不由得又是一阵忐忑。
若真是个黄姑子也就罢了,就怕是条不好惹的大鱼,她可不想才出虎穴又入狼口。
想到此处,她定了定神,尽量不卑不亢地回道。
“公子说笑了。我在附近采莲,公子不做声,我便未察觉这四周有人,方才所言自然也不针对公子。”
男子再开口时声音中带了几分笑意,嗓音虽较寻常男子细些却不带丝毫轻浮之感,只令人觉得温柔。
“我方才若是出了声,那些不怀好意的人岂非就要寻到姑娘了?”
秦九叶一窘,心知自己这点糟心事已让对方看破,当下也不好再辩解什么,只得学着江湖中人的样子拱了拱手道。
“小本生意,跑得着急了些,实在是不知公子在此,若有打扰,还请公子见谅。”
荷花丛中又是一阵浅笑。
“也不是谁的地方,姑娘想来便来,谈不上打扰。”
这说法倒是随意洒脱,同她今日所见的那些争强斗狠、睚眦必报的江湖中人似乎有些不同。
秦九叶顿住,随即有些好奇地再次偷偷望向对面。
可惜此时天色又暗了些,她和对方的船头都未点灯,就算两两相望,也看不太清彼此的神色。
空气一时静谧,但秦九叶并不想开口说话,只想着再待上片刻,便速速离开此处。
尽管对方看起来脾气不错,也没有一上来便喊打喊杀,但她眼下人在江湖地界,再谨慎都不为过。
然而她想沉默,对方却似乎起了攀谈的心思。
“姑娘做生意之余,可也是来看那赏剑大会的?”
秦九叶顿了顿,不动声色地将那问题原封不动地推了回去。
“公子独自泛舟于此,难道也是来凑热闹的?”
她问得随意,对方却答得很快。
“此处僻静,远离岸上灯火、湖心喧闹,正适合观星。”
“观星?”
秦九叶没料到这答案,声音不由得顿了顿,对方便好心解释道。
“姑娘不知道吗?后日晚上会有七星连珠的奇异天象,听闻百年也难得见到一回。九皋可正是观星的好地方。”
九皋是观星的好地方?此话当真?
一年四季也难得几回晴天,晚上更是下起雨便停不下来。这样的地方一年到头能看到几回星星呢?
秦九叶有些犯嘀咕,但她也承认自己对观星一事知之甚少,不想因为无知在这场没头没尾地对话中露了怯,当下只是笑着应和道。
“忙着打理生意,倒是没注意过这些……”
嗒嗒。
她话正说着,只听不远处的草荡中突然一阵连续的响动。
秦九叶一凛,连忙安静下来,然而耳边除了风吹荷叶发出的沙沙声,一时间再无其他声响。
是水鸟踏水发出的声响吗?可不是说这璃心湖里压根瞧不见几只鸟……
她这厢正疑惑着,一道响亮的肠鸣声在更近的位置响起。
这点动静本也不算什么,只可惜四周实在太过安静,以至于那肠鸣声听起来格外清晰。
那荷叶中的身影也是一愣,似乎没有料想到自己的身体竟会发出这样的声响。他有些滞缓地抬起头来,却见那舢板上女子第一反应竟不是笑他,而是紧张兮兮地向远处张望着,确认那些不怀好意的黄姑子们没有去而复返,这才长舒一口气,随后又想起什么,抠抠搜搜摸出一只破纸包,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后,抬手扔了样东西过来。
荷叶中的身影一晃,下意识抬手接住了那东西,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是半块用手掰下的馍馍。
舢板上的瘦小女子随即压低嗓子道。
“好景不能当饭吃,出门在外还是得带些口粮。这是艾草馍馍,自家做的。公子若不嫌,可先垫垫肚子。”
秦九叶行云流水般做完说完这一切,五根手指不自觉地捏紧了手中的油纸。
萍水相逢,她实在不该多此一举。可好巧不巧,对方肚子叫,而她正好在啃馍馍,眼下若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也委实有些尴尬。
何况……饿肚子的滋味不好受,这一点没有人比她更明白了。
不对不对。
秦九叶暗暗摇头。
她是如此谨小慎微之人,此举才不是仅出于好心。
若是金宝在这,定能张口便猜中她的“自私用心”:她只是不想这位仁兄的肚子再出点什么奇怪的动静,将那些本该走远的人又招了来。
荷叶丛中静悄悄的,却见那得了馈赠的男子仍盯着手里的馍,并没有急着往嘴里送。
秦九叶只当对方觉得那馍瞧着有些寒碜,心中莫名有些不快,又忍不住低声找补几句。
“你别瞧它卖相不好,岸上卖三十文钱一个的九皋特产同我这个是一回事,不过是为了做你们这些外乡人的生意,实在不值。何况你从此处回到岸边卖吃食的地方,少说还要小半个时辰……”
她话还未说完,对方终于再次开口。
“多谢姑娘慷慨相赠。在下只是一介书院教书先生,担不起公子的名号。姑娘可随旁人,唤我一声丁先生便是了。”
书院的?莫不是那青重山书院?难怪这人看起来气质如此出尘,说起话来也客客气气的,半点江湖气也没有。
秦九叶心中难掩好奇,但当下并没有追问,只从善如流地应下。
“原来是丁先生。”
四周又安静下来,秦九叶想到自己方才那块馍馍,心下又是一阵后悔。
且不说对方所言是真是假、那大名鼎鼎的书院中人又是否瞧得上她这糙面馍馍,便是她方才那番举动与说辞,落在有心人眼中已是不妥,对方若真是有身份的人,方才没有疑心她在那馍中下了毒就算不错了,眼下同她扯东扯西搞不好也是缓兵之计,而她还是不要在这碍眼,早早离开这是非之地才是上策。
秦九叶想罢,又竖着耳朵听了听四周的动静,确认那些黄姑子再未折返,便抬手握上橹板。
许是一切的时机都刚刚好,水底那只不请自来、未曾露面的王八兄已经离开,秦九叶当即开口告辞道。
“天色不早,在下便不打扰先生观星,先告辞了。”
她说罢便准备撑船离开。然而她方才从舢板上坐起身来,便听得对方开口道。
“相识一场,在下想问姑娘最后一个问题。听姑娘方才所言,似乎正是九皋人,应当熟悉这里的天气。不知依你所见,今夜是否会落雨?”
对方的语气实在太过温柔,虽无半点裹挟之意,却让人莫名不忍拒绝。
秦九叶顿了顿,只觉得此事并无伤大雅,若对方确实是从外地来的客人,不熟悉九皋的天气变化也是常理,她大可不必表现得太过刻薄,当下便抬头看了看天色。
奇怪的是,仿佛真的是要为了那后日的七星连珠做准备一般,今夜的天空澄澈高远,待天色全黑下来,或许连天边最遥远的一颗星也看得见。
秦九叶收回目光,如实说道。
“今夜无云,西风正起,应当无雨。先生可放心看星星了。”
119、不止这一天
天边最后一丝光也渐渐暗淡下去,星月隐现,为那白日里被炙烤得热气腾腾的湖水镶上一层沉静而隐秘的亮边。
湖水由蓝绿变作暗青色,就连拍打岸边的水声听起来都比白日里要沉重些。
秦九叶小心将舢板靠了岸,前后左右地张望了一番,并没有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
她比约定的时辰迟了些,是以心中多少有些忐忑和理亏,一路上都在想着见面后如何解释,可眼下到了地方发现对方也并没有按照约定的时间前来,心中那点愧疚便淡了些,随即又转化为一种失望和不满。
就算她是掌柜,迟到也得想个说辞。他一个做工的,竟敢来的比掌柜还晚。
上涨的湖水浸湿了她的鞋底子,秦九叶在芦苇荡中站了一会,这才转过头去、一步步向自己的舢板走去。
然而她方才迈出三步,便觉身后的芦苇一阵轻晃、随后无声分开来。
脖颈上的汗毛根根立起,她几乎不敢立刻回头去看,下一刻,熟悉的声音在她身后不远处响起。
“阿姊。”
悬着的心瞬间落回肚子里,秦九叶长出一口气,有些忿忿地转过身来。
“你既然已经来了,方才为什么不出声?”
“阿姊也没有出声。”
少年从夜色中走来,他不知从哪换来一身黑色衣裳,那颜色将他整个人勾勒得锋利而挺拔,看起来比往常任何时刻都要谨慎,也更加危险。
“阿姊去了何处?为何现在才来?”
秦九叶一顿,想到方才湖中邂逅的那仿佛荷花成了精的男子,神色莫名有些闪躲,只有些含糊地抱怨道。
“运气不好,碰上了那秋山派的王逍,他追问我清平道上的事,我好不容易逃开了,又教捞偏门的盯上了,躲了一阵子才敢出来。”
李樵听到“王逍”二字,眉头微微一皱,眼神在她脸上打转。
“当真没有其他事了?”
秦九叶这才将目光好好落在对方身上。细瞧了瞧对方神情,她这才发现他身上那股凌厉的气息并非只因为这身黑衣,他看上去确实有些紧张。
她觉得有些奇怪。
“怎么?可是有哪里不妥?难道你认识王逍?”
他盯着她那双黑亮的眼睛,确认没有从中看到什么隐忍与不安,这才放缓声音道。
“王逍的剑法以灵巧迂回著称,为人却很是刚愎自用。秋山派第一高手的名声响亮了之后,便少有人记得他私下实则是个色欲熏心之人,早年做过的腌臜事更是罄竹难书。你以后还是离他远些为好。”
秦九叶想起自己白日在那秋山派船上经历的荒唐事,不由得点点头。
“你知道的倒是不少。”
少年抿紧嘴唇,声音似乎比往日听起来都要低沉。
“不止王逍。你若想知道这江湖中所有不堪之人的肮脏秘密,我都可一一说与你听。”
知道得越多,活得越艰难。何况听一听美事可神清气爽,可没听过有人喜欢听这腌臜事的。
秦九叶连连摇头。
“我又不是唐慎言,听多少闲言碎语也换不了银子。何况一个王逍已经够我后怕,再来几个我可吃不消。”她说到这里顿了顿,这才想起来什么、向那少年空空的两手望去,“我让你买的东西呢?”
李樵沉默片刻,简短道。
“今日市集结束得早。我去晚了些,没买到。”
秦九叶哑然,半晌才有些不可思议地开口道。
“怎会去晚了?你不是上午便一声不吭地离开了吗?我知晓这赏剑大会是江湖上难得的大事,确实会来不少人,你可以去做自己的事,但也不能忘了时辰、忘了我这掌柜交代过的事情啊……”
她显然有些动了情绪,一口气念叨了许多,少年只低着头听着,待她停下才开口。
“阿姊尽可责罚于我。”
秦九叶本是有些来气的,可瞧着对方那副逆来顺受的样子,又觉得这气无处可发。
金宝经常会忘记她的嘱托,就算记得、也常常做不好事。但她从未真的生气,就算嘴上责骂抱怨也并不会大动肝火,只因她知道金宝就是个做不好事情的人,她若次次劳神动怒,只怕要折寿不少。有发脾气和失望的时间,她已经自己动手收拾好了一切。
而眼下她却有种非常真实的失望与气闷。其实从方才船靠岸开始,她便发现自己对眼前的人多了种此前从未有过的情绪。
她想,这或许是因为面前的人做事几乎从不失手,而她已经开始有些习惯这种靠得住的感觉了,所以这依靠一朝落空,她竟会不由自主地埋怨起来。
秦九叶一凛,心中莫名绷紧了一根弦。
她可不能这般依赖眼前的人。三个月的时间就要到了,他迟早是要离开的。
想到这里,她背着手转过身去。
“罢了,这样空着手回果然居,少不了要被金宝抓到把柄,到时候又要跟我撒泼耍赖,想想都头疼。”
少年跟在她身后,半晌开口问道。
“还未到鬼月,阿姊为何要急着买香烛和纸钱?”
秦九叶身形一顿,没回头道。
“今天是杨姨的忌日。每年金宝上香祭拜,我和阿翁也都会跟着一起。不过我向来不太讲究这些,错过这几日也无妨,下个月补上便是。”
身后安静片刻,少年的声音随即再次响起。
“阿姊若是愿意,我可带你去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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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的湖间小丘黑得彻底,疯长的野草将半人宽的路面彻底遮掩,人行其间,抬脚不见鞋面、低头不见影子,走上一段便会忘了自己究竟要往何处去。
秦九叶跟着前面黑黢黢的身影,第五次在那乱石与树根交错的路面上一脚踩空,踉跄了半步才稳住身形。
她走了半刻钟,衣衫已被刮破三四道口子,而这衣衫还是她特意从那堆破衣服中挑出来的像样货色,是她精心爱护、反复修补过的“幸存者”。
想到又要挑灯连夜缝补衣服,秦九叶难免心痛。
“到底还有多远?”
前方的少年回过头来,觉察到她语气中的不耐,以为她在为夜路难走而生气,突然便走向她。
秦九叶还没反应过来,手便被握住了。
月光在他身后露出点点光泽来,隐隐约约照亮了一点他脸上的神色,就如远处那沉默起伏的湖岸与小山一般,深邃而幽远。
“这岛上少有人至,路确实有些不好走,阿姊跟紧我就好。”
他说完这一句,再不多言,牵起她继续向前走去。
秦九叶没有多想,下意识便跟上了。
两人之间的距离从方才的三五步远变成了半步之遥,她低着头,勉强分辨着对方落脚的位置,他走哪边、她便跟着踩哪里,如此倒也再没踏错过。
如是又走了片刻,秦九叶这才发觉,眼下这形势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
从前都是她走在前面,她握着他的手,她引导着他走向未知、走向终点、走向她要去的任何地方。她握他的手的时候总是握不满,不是抓着指尖,就是捏着半拉手掌。
可如今一切都反了过来。他在黑暗中前行的样子是如此轻车熟路,哪里像是需要她引导的样子?他来抓她的手的时候,简直不费力便将她的手全部握住了,仿佛再一使劲她整个人便会被提起来。
她牵着他就像牧童牵着一只牛,他牵着她就像大汉牵着一只鹅。
脑海中突然蹦出一些奇怪的画面,秦九叶越想越有些莫名生气。可生得有些矮小瘦弱又不是她的错,她个子虽小,却是果然居的顶梁柱呢。
所以是因为换了地方,才会变得如此的吗?
毕竟江湖是他的主场,而她并不十分了解这里的规则。
想到一会还有事要办,秦九叶只得压下心中的奇怪情绪,暂且不在这些小事上计较了。
又走了不知多久,前方终于变得开阔,钻出树丛的一刻,她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处隐秘的小庙前。
这处神庙乍看之下同听风堂倒是有些相似,只是规模小上许多,构造也简陋不少,需得细瞧才能看出曾经有人祭拜过的痕迹,半塌的神殿中勉强能够分辨出一尊神像的样子,宽厚敦实的底盘、四条短而粗壮的腿,脑袋圆圆、尾巴尖尖,怎么看怎么像只……王八。
秦九叶又看了一会,实在看不出什么,摇摇头走到一旁,继续观察起周围来。
“九皋城里最老的神祠便是听风堂那座了,这里看起来竟比听风堂还要古老。你是如何发现这样的地方的?”
“偶然发现的。”
准确来说,是逃命的时候偶然发现的。
李樵探查一番四周,确定无人之后,这才翻上破败的香案,从那神像肚子下面隐蔽处熟练取出一只小巧的油布包来。他将那油布包打开,里面是一小支火折和被分成小包的伤药。
秦九叶在一旁呆呆看着,起先没有反应过来为何对方偶然发现的地方里竟还藏着火折和伤药,随后才有些明白过来,那油布包里的东西应当是他一早便藏在这里的。
璃心湖离九皋城尚有一段距离,在果然居的三个月间,他还曾到过这里吗?还是说这些都是他从前生活留下的痕迹?莫非每个行走江湖之人都有似他这般狡兔三窟吗?
秦九叶看得有些纳闷,但却并没有开口追问。就像方才她说起杨姨的时候,他也并没有多问什么便带她来了这里。有些时候,其实并不需要刨根问底,你也能准确感受到对方的意图。
他在同她分享他的生活。而她莫名觉得,这地方应该没有多少人来过。
她这厢想着,眼神仍盯着那摊开来的油布包,少年敏锐察觉到她的视线,当下开口道。
“许是先前上香祭拜的村民留下的。我见他们都喜欢将东西藏在此处。”
上香祭拜的村民或许会留下火折,但绝不会留下伤药。那纸包着的伤药能瞒过旁人,却瞒不过她的鼻子。
秦九叶看了李樵一眼,顺着他的话说道。
“原来如此。不过此处没有香火也没有贡品,看来这附近村民的祭拜都很是随意。”
少年脸色一顿,一时有些沉默。
他不知道什么是祭拜。因为他从未祭拜过什么人亦或什么神。
躲在金顶大殿天王神像后的时候,他也目睹过节庆之时那些涌向寺庙的人潮,听见过许多香客信徒默念的祈祷,但他不明白那些人为何要对着空气絮絮叨叨、甚至泣涕连连,也不明白那些大同小异、反反复复的说辞有何意义。他会等他们离开,然后从那些贡品中挑些好的吃食带走,这便是他对所谓祭拜唯一的印象了。
李樵望了望面前女子的神色,随即想起什么,转身从那油布里点火用的毛边纸中抽了一张出来,捏在指尖熟练地翻折起来。不一会,一朵花瓣对称、棱角分明的纸荷花便静静地立在了他掌心。
秦九叶看看那朵纸花,又抬眼看看对方的脸,半晌才接过来那纸花喃喃道。
“你可真是……多才多艺。”
少年观察着女子脸上的神情,轻声开口道。
“我只会叠这个。”
秦九叶勾了勾嘴角,眼神中有些暖暖的笑意。
“挺好。我是不懂花的,但杨姨很喜欢花。”
只可惜,她那喜欢侍弄花草的杨姨,活着的时候院子里也只种满了能吃三季的苦菜,背篓里装的是农忙的镰刀与锄头,双手拿放最多的是那田间拔不完的野蒺藜。杨姨走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她独自在深山老林中采药时看见那些珍奇的野花兰草时,总会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看上一会,然后心下想着,若是杨姨见了,心下该有多欢喜。
嘴角的笑意慢慢褪去,秦九叶小心将那朵荷花放在掌心,面朝那尊奇怪的神像闭上眼,心中默念几遍“全家平安”,随后便将那纸花丢进火堆中,前后不过片刻的工夫。
跳跃的火苗一个吞吐便将那纸花包进焰心之中,随即三两下便将它烧成了一团灰,再看不出任何花朵的模样。
秦九叶拨弄了一下那点纸灰,随后小心灭了火堆,拍拍手站起身来。
“好了,走吧。”
少年望着她,神情中有些不确定的迟疑。这和他从前见过的那些祭拜似乎有些不一样。
“你不多念一会?”
秦九叶摆摆手,转眼已踏入神庙外的夜色之中。
“你若真念着一个人的好,不会只在这一天念起她。既然每天都会想起,倒也不必执着于这一天。”
120、毒手接老拳
今夜天空澄澈,众星一览无余。
秦九叶一边撑着舢板,一边抬头望着天色,不知为何又想到黄昏时分那藏在荷花丛中的陌生男子。
他可当真会挑时候,选了个难得的晴夜。
舢板破开湖水的声音轻缓而柔和,像是渔家晨起暮归时分唱起的歌谣。
秦九叶借着月光极目远眺,还依稀能见身后那小岛的轮廓。
方才来的时候她心思没在四周,是以也没有觉察,此刻大事已了、静下心来,仔细观察一番后便发现,李樵方才带她登上的那处荒岛,实则离那即将举行大会的琼壶岛很近,近到若是登岛远眺,那琼壶岛东面的动向都一览无余。
想到此处,秦九叶突然有些不确定,那少年选择在那神祠中落过脚,究竟只是巧合,还是潜藏着一些更深层次的原因。
水声继续单调地响着,转瞬间淹没了秦九叶微快的心跳。
天色已晚,城门早就关闭,不能从城中穿行,便只能绕道回丁翁村,等到了地方天兴许都要亮了,待不了多久便又要出发赶回湖边。
船身就要靠岸,思来想去过后,秦九叶拿出一早备在船上的席子铺好,准备招呼那从方才开始便一直沉默的少年,莫要再疑神疑鬼,早些休息才是正经事。
她接连唤了两声也没听到回应,方要唤第三声的时候,突然便被人从身后捂住了嘴。
他半边身子都压在她身上,嗓音压得很低、就在她耳畔响起。
“别出声。”
有了这些时日的历练,秦九叶也算见了些江湖风浪,当即安静下来并点点头。
李樵缓缓收回手,不等她反应过来,拉起她便一个飞身、躲入岸边的苇草之中。
秦九叶眼睁睁看着自己铺了一半的席子就那么晾在了船上,半截席子掉进湖水中被打湿,想到今晚要睡个湿被窝,秦九叶不禁心下哀叹。
然而她还来不及去挽救这一切,下一刻,一阵微弱的风声从一侧袭来,随即一道漆黑的影子自她那张小舢板上方掠过,好似一只夜狩的巨大怪鸟。
这一回,她再不敢动了。
她紧紧和身边的人靠在一起,趴伏在那因涨水而潮湿不堪的湿地中,折断的苇杆被压在身下,隔着衣服扎得人痛痒难耐,但她仍是大气不敢喘,就如同那些感知到猎杀者的水鸟一般,只想将自己蜷缩在不被感知的角落。
黑影转瞬间已不见踪影,湖水微微起了皱,再看不清映在其中的影子。下一刻,另几道黑色身影一掠而过,快得连苇叶都未曾扰动。最前面的一个手中还拎着一根亮晶晶的物什,一时瞧不清是什么。
秦九叶在黑暗中焦急地眨着眼。
这可怎么办?莫不是她方才铺席子那点动静惊扰了这些半夜练功的江湖高手?这些江湖中人怎地如此小心眼?她不过只是路过、想要露宿一晚,他们竟也容不得,还非要追上来……
身旁的少年仿佛知晓她心中所想一般,随即便低声安慰道。
“不是来寻我们的。”
秦九叶长出一口气。
她已经数不清这是今日松出的第几口气了,一心只想快些离开这是非之地。
“既然不是来寻我们的,便赶紧撑船离开吧……”
“慢着,现在还不能出去。”
少年用手肘轻碰她的肩膀,示意她看向湖面。
明月高悬,远远望去好似漂在湖面上的一盏巨大的天灯一般。
四周只闻湖水拍打岸边的规律声响,似乎方才那一连串的黑影不过只是幻觉罢了。
然而下一刻,锵的一声巨响在东南方向的滩涂上响起,瞬间撕裂了四周宁静。
那是金铁击鸣的声响,也是江湖中最常听到的声音。四周的夜更衬得那声音格外震耳欲聋,仿佛一道雷劈在身旁一般。
饶是先前已预想过会碰见厮杀搏斗的场面,秦九叶还是没有料到这一幕会这样快地出现在自己眼前。
只见一个僧衣白发的身影从不远处的芦苇丛中飞出,落在积了水的石滩上、足足倒退了四五步才稳住身形,骂声随即传来。
“伏虎你个无耻老贼,我只标个位置也就罢了,你竟还想着挪你跟前去。你怎么不干脆藏你徒儿□□里算了?!”
下一刻,伏虎天师苍劲的声音在芦苇荡中响起。
“这月黑风高的,各位连个灯火都不敢点上,又有哪只眼睛瞧见我动了手脚?说出去也不怕笑死个人!”伏虎停顿片刻,又有些无耻地继续说道,“空音大师怎么如此不堪一击?莫不是前几日连夜给你那首席爱徒传了三成功力,这便开始虚弱了?”
秦九叶眯起眼来,借着些许月色、勉强能看出那伏虎手中握着一柄形状细长的东西,像是刀剑,但又比寻常刀剑短上寸余,似乎是刚从那湖水中捞出来的,隐隐带着些水光。
秦九叶学着李樵的样子压低嗓音问道。
“他们在抢什么?”
“玉剑。”李樵的声音短促地在她耳畔响起,带起一阵细微扰动,“鸣金时要夺的玉剑。”
秦九叶这才有些回想起来,白日那些门派悉数登场后,似乎确实有过一场“玉剑沉湖”的繁琐仪式,听闻次日便是以寻得此剑作为比试胜出的关键,只是彼时她在湖边晒得头晕眼花,又急着回城同陆子参接头的事,便只匆匆一瞥、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可是那鸣金的比试不是明日才开始……”
她话问到一半,突然明白过来什么,几乎有些不可思议地向那夜色中望去。
只见那先前被击飞的磬石法寺住持空音抬手擦去嘴边鲜血,手中长杖反手挥出,角度刁钻、用上了十成功力,直取那躲在芦苇荡深处的天师。
“有本事明日不要让你那好徒儿使那络合宗的内功心法!你带了全门上下数十人连夜挖人家祖坟盗取秘籍,还腆着脸宣告天下,说是你徒弟跌落山崖偶然获得,我真是信你个鬼!”
芦苇荡中的伏虎天师乐极生悲、躲闪不及,肋下结结实实挨了一下子,好不容易寻得的玉剑当下脱手,眼瞧着便要重新飞入湖中。
空音大喜、提气去接,谁知下一刻斜里钻出一道影子,快若烟霞、一个瞬目的的工夫便已截了他的道。
空音定睛一瞧,玉剑原是落入那须臾梅峰之首追云道长之手。
追云东西到手、脚下不停,转眼间已飘出十步开外。空音低喝一声追去,却听草丛中一阵兵器出鞘的声响,须臾梅峰数子皆提剑冲他而去,不禁大骂。
“十三对一,脸皮何在?!”
凌霄派众人仿佛聋了一般,只对那空音穷追不舍、纠缠不休。
追云仗着腿上功夫了得,趁机在湖边跑出一道曲线来,眼瞧着便要一骑绝尘杀出重围,却不知为何突然发出一声惨叫。
“啊!”
下一刻,只见那追云捂着脚底板蹒跚着走上浅滩。
“哪个乌龟王八羔子,竟敢在岸边下毒针!”
芦苇荡“呼啦”一下子站起个人影叉腰大笑,正是玄金门掌门寒烛。
“追云老儿,这透骨针的滋味可好受啊?想当初穷奇山比试,你将你那吞元宝剑偷偷借了你徒儿,将我门中一十四人砍成残废,今日便当是还你这份大礼,言谢的话就不必多说了!”
追云还在心疼自己的脚底板,没空向那寒烛师太回嘴。他是练腿上功夫的,这脚可不能废了啊。却听身后一阵风声水声,一道黑不溜秋的人影从水中钻出,趁他不备一招猴子捞月,便将那玉剑夺到了自己手中。
“列位且先叙着旧,这东西就先交由我保管了。”
观鱼童子说罢,不再耽搁、转头便又潜入湖水中,再不见踪影。
下一刻,一红一白两道身影也赶到岸边,见此情景齐齐冷笑。
“会闭气有何倨傲?不过是只穿金戴银的王八!不让你见识见识我神瀑教的厉害,你当真以为三年前你凿穿我教中七艘大船趁火打劫的事我不知吗?!”
那随因龙王语毕,瞬间从身上摸出三支天雷火来,点了便向水中扔去。只听三声震天巨响,好好的万顷静波瞬间被炸出三道冲天水柱来,那观鱼童子夹杂其中,像一条胖江豚一样被炸上了岸。
随果龙王趁势运气腾空飞起,一个起落来到对方身边,将那玉剑捡到手还没焐热,便听斜后方一阵细微风声,连忙一个后撤步、险险避开那只蛊虫,转头便见那寒烛师太已杀到跟前。
“长虫别跑,吃我一掌!”
好好的龙被说成是虫,两龙王一边护着玉剑遁走、一边不忘回头怒斥。
“毒妇!使此阴招,胜之不武,当真无耻至极!”
寒烛压根不理会对方的诛心,破天荒转头看向仇家。
“追云老怪助我!先拍死他们两个,你我再一决高下!”
她话音未落,伏虎和空音又从斜里杀出来,那被炸上岸的观鱼童子此时也缓过神来,镶着宝石的金刀在月色下挥出五颜六色的残影来。
一时间,一群七老八十、白发苍苍的武林至尊们,在水中岸边你追我逃、横劈竖砍、无所不用其极地打起群架来。正所谓,背叛之后还有背叛,突袭之后还有突袭,一顿毒手接一顿老拳,就差使出撒泼的招数来。
秦九叶目瞪口呆地瞧着眼前这幕皆由一代宗师亲自披挂上阵的“无耻大戏”,早已忘了出声,半晌才缓缓转过头去。
“我白日见他们的时候,他们可不是这般模样的……”
少年的目光冷冷的,开口时声音毫无起伏。
“他们从来都是如此。这江湖中能将仁义道德、公平正义挂在嘴上的,至少得是个活人。能活到这个岁数的,年轻时肮脏龌龊、卑鄙无耻的事定没少干。”
想到果然居门口那块怎么也擦不亮、苦心经营多年的招牌,秦九叶只觉得自己信奉的某种信念正在缓缓崩塌。
“人在江湖,做过的事怎可能不留痕迹?若是做了亏心事、恶毒事,难道没有人记得吗?”
少年很是沉默了一会,随即才低声开口道。
“当然有。但一个人活得越久,他年轻时候的事便越少有人记得,等把所有知晓他底细的人都熬死了,他自然会越活越清白的。”顿了顿,他又继续说道,“所谓传奇绝唱年年都有,过不了多久便会被改写遗忘。这江湖中最多人向往的江湖梦,并不是一朝锋芒,而是如何长久。”
秦九叶不说话了,她偷瞧身旁人说话时的神色,脑海中不知为何突然浮现出一个疑问。
那他呢?他是什么样的人?
是向往一朝锋芒,还是倾心于长长久久?是愿意苦守信念,还是游走于生存之道?
可话到嘴边,她还是没有问出口。
她知道,有些事情的答案是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改变的。那些懂得隐忍、算计、苟且的宗师们,也并不是生来就是如此的,他们或许也年少过、也冲动过,也正大光明过、也快意恩仇过。
只是后来,江湖教会了他们另一种生存法则。
为了活着,人是可以变成任何形状的。
又是一声巨响,不知是哪位大师在发功,秦九叶吓了一跳,下意识回头向湖面上望去。
湖水中,各门派百余艘大船仍安静地漂着,不仅毫无动静,甚至还有几艘熄了船上灯火,一副要洗洗睡了的架势。
以往谁在门外蹲一会都能扔出一百发暗器的江湖客们,此刻都像是又聋又瞎一般,皆当做看不见这出夜斗的大戏,毕竟谁家也不完全无辜,大家都等着自家掌门人凯旋而归,为自己明日在赏剑大会上的表现增添些许胜算。
这当真是江湖么?还是说这才是江湖?
江湖也是人扎堆的地方。而人多的地方,生存规则大抵都是差不多的。
秦九叶一声叹息,突然觉得自己从前收治过如此之多的江湖中人,却并没有真正了解过所谓江湖。
她用胳膊肘碰了碰身旁的人,有些感慨地问道。
“你说,今晚这一出最后谁能胜出来?”
少年挑了挑眉,语气中有些不易察觉的轻蔑。
“不好说。或许在他们分出个胜负生死之前,那玉剑会先断了也说不准。”
秦九叶撇撇嘴,言语间有些叹息和失望。
“不是说这赏剑大会乃是云集了如今江湖上的绝顶高手?难道就没有哪位大侠能统领全场、力战群雄、拔得头筹吗?那狄墨人在何处?也不出来管管……”
身旁的人又是一阵沉默,再开口时语气和声音似乎都有些飘远了。
“我师父若在这里,他们统统都不是对手。”
“你师父?”秦九叶重复了一遍那三个字,有些疑惑地看向对方,“你先前可没说过,你还有个师父。”
“她已经死了。”
秦九叶闭上了嘴。
纵使心底有一万个好奇,但在她听到他开口说那句话的语气时,她就知道自己眼下问不出口那个问题。
等下,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竟会对他有好奇之心了?她不该好奇的,她应该躲开他、绕着走,离关于他的一切都远远的……
脚下土地微微震颤,那是数十名江湖高手在湖面上兴风作浪的结果。
下一刻,只见随因龙王对着伏虎的方向掷出一枚天雷火,却教对方一招四两拨千斤的一记拨云掌给推了回来。雷火在两方中央炸开来,四溅的水花碎成水雾,一时间遮蔽了众人视线,为了守住各自方位,众高手几乎不约而同地选择退回到岸边来,那观鱼童子落在最后,好巧不巧、直奔秦九叶的藏身之处而来。
秦九叶直觉风声逼近、不由得大惊失色,下意识便想趴伏在地上,可身旁的少年却一把将她提了起来,转瞬间已退到十几步之外。
一声巨响过后,秦九叶后知后觉地回头望去,发现自己先前藏身的草丛已变作一个大坑,坑里光秃秃的、半根草叶没有,而那随果龙王不知何时已立在坑底、手中多了一支长鞭上下挥舞,直取那观鱼童子方才落脚之处,长鞭所到之处寸草难留。
秦九叶盯着那大坑回不过神来,惊吓之余脑袋竟还能腾出些空闲想些奇怪事。譬如当初那樊大人在郡守府挖池子时若能请来这帮精力旺盛的宗师,哪里还需要十天半月?一个时辰便挖好了。
走神间,斜后方一片剑光亮起,却是那追云带着须臾梅峰十三子也杀了过来。
“何人躲在暗处看热闹?小心着凉拉稀!”
那凌霄派看来平日里在江湖中的招牌立得最是无暇洁净,眼下一朝被人目睹行这龌龊之事,竟成了杀意最浓的那一方。那追云当头一剑劈下来,径直将秦九叶那漂在湖岸边的舢板削掉一半。
饶是方才初见这场突如其来的刀光剑影,秦九叶也只是身形有些狼狈,可眼下这一幕却让她的心开始滴血。
她悲痛望着自己那在湖心打着转的舢板,突然间便从这血泪中吸取了教训、开悟了境界。
方才那些江湖门派装死是有原因的。有些事若是看见了便要给出个态度和评判,可这江湖中的破事哪里又说得明、断得清呢?不如装作没看见,到头来一句“未曾听闻”了事,省却麻烦无数。
只是待她想明白这个道理,一切似乎都有些太迟了。
那些江湖老辈活了这些年或许已不惧生死,但却最忌身败名裂,怎肯让旁人抓了短处、看了笑话?恼羞成怒之余,杀了他们灭口也不是没有可能。
李樵拉着她转眼已退出百步开外,可四周那似有若无、好似鬼泣的风声仍徘徊不散。
“大难临头”四个字在秦九叶脑海中挥之不去,她担忧破财仍不能免灾,握着那少年的手,声音都有些哆嗦起来。
“现、现下怎么办?”
李樵实话实说道。
“四面都有人,没地方躲了。”
“那怎么办?”
“杀出去,离开这里。”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同平时并无差异,仿佛只是在对她说:今日的账算好了,还差三十九文钱。
秦九叶咧了咧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
“怎么离开?船都坏了……”
少年脚下不停,目光掠过不远处乱石滩后的灌木丛,心中已有了定论。
“骑马。”
骑马?可是她不会骑马啊!
121、高处的风景
秦九叶感觉自己在咆哮,但实际上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肺腑之间的每一丝空气都被这没有尽头的亡命奔逃榨干了,每次张嘴都只能听到自己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声。
新长出的苇草在她的面颊和四肢上划过、又痒又痛,踏过深一脚、浅一脚的滩涂,飞起的烂泥和受惊乱爬的小蟹充斥着她的视野,直至她一头扎进一片半人多高的灌木丛中。
马匹低喑的声响与有些躁动地马蹄声一起传来,那是凌霄派撑门面用的坐骑,匹匹都是没配鞍辔的烈马,李樵却根本不管,只寻了一匹看起来最健硕的,一个翻身便上了马背,一手薅住马鬃、一手将女子提起放上马背,双腿一夹马肚,那匹野性难驯的枣红色大马瞬间便高高扬起了前蹄。
秦九叶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连忙本能地搂紧马脖子,眼睛一闭、身体趴下。
她能感觉少年的身体将她死死压在马背上,他低喝策马,声音便透过胸腔在她后背上,震得她整个人都跟着颤起来。
马屁股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掌,枣红色的大马发蹄狂奔起来。
不远处,那被乱斗缠身的追云好似后脑勺长了眼睛一般,竟还能顾得上场外的一匹马,当下便从那空音的阵法中抽身,扭头追了上来。
“偷马小贼,别跑!”
秦九叶大惊失色,她本想回过头同那追云好好解释一番,自己只是情急之下借马一用、算不得偷,一切都是误会。可她刚想开口便发现自己在马背上被颠得七荤八素,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原来江湖中人都是这般骑马的吗?那日她从督护府衙到苏府的一段路哪里算得上骑马?充其量只是在遛马而已。
她心情悲苦,只得任由那身后的少年“裹挟”着在湖岸边一阵狂奔。
涨潮过后的滩涂上积了半人高的湖水,那匹枣红色的烈马感受到了身后有人追逐,竟被激发出了潜能,扬起蹄子便破水而过,两人一马瞬间掀起一道水浪来,微凉的湖水像是一块被击碎的玉石,碎片化作无数水珠迎面拍打在秦九叶脸上,令她几乎睁不开眼。
起先的惊恐慌乱渐渐褪去,她竟在这颠簸混乱中发起呆来。
马背上规律的颠簸令她的视野上下左右地乱撞,而在这颠倒混乱的世界中,唯有远处缀满星辰的夜空和少年泛青的下颌是坚定不动的存在。
他面上没有丝毫慌乱无措,方才的一番奔袭逃难,于他而言似乎不过只是家常便饭罢了,而她却感觉像是捱过了几个缺粮少炭的严冬般漫长。
如此来看,果然居那狭小逼仄的院子确实容不下他。
这广阔无边、充满杀机的江湖场才是属于他的地方。
月光似抖落开来的薄纱与绸缎,在平缓的大地上延伸。
不知何时,他们已冲出那片滩涂,马蹄离开泥地踏上坚实的土地,声音愈发清脆起来,而身后追云的声音竟还骂骂咧咧、穷追不舍。
秦九叶在马上被颠得七荤八素、东倒西歪,一抬头只见前方路已到了尽头,夜色中漆黑的九皋城门高耸伫立,城墙上隐约可见火把长明的弩台。
那是守城的弓弩营,但凡有人在夜间接近城楼,示警无用过后便会将其瞬间射成筛子。
然而那少年却一点要减速的意思也没有,反而夹紧马肚,直冲那护城河后紧闭的城门而去。
秦九叶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一开口才发现嗓子眼一阵阵发紧,声音也随着剧烈的颠簸而颤抖着。
“你、你要做什么?前面没路了啊!”
少年因奔袭而剧烈跳动的胸腔就抵在她的后背,像一面被疯狂擂响的战鼓,不到城破的一刻决不罢休。
“翻城墙。”
他话音方才消散在风中,下一刻,秦九叶便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托起她的腰,带着她直冲夜空而去。
秦九叶此生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
从前,她去过最高险的地方不过是那长着毒草的悬崖峭壁。她花了一日时间爬上、又花了一日时间爬下,每踏出一步都要喘息很久,每爬升一丈都要大汗淋漓。
而此刻不过一呼一吸之间,她却已跃过那传闻中藏着水怪的漆黑护城河,直奔焦州第一高的城墙而上。
她的双脚离开了那匹飞奔中的枣红色骏马,短暂逃离了尘土飞扬的地面,向着头顶那片星光明月而去。
她能看到古老而斑驳的城墙在她脚下飞速退去,守夜士兵的长枪在火把的映衬下闪着寒光,夜鹰夹紧翅膀与她并肩而行随后调转方向、消失在夜色之中。
他们的速度太快了。快到那城墙上飞起的灰尘几乎来不及落在她身上,快到那守夜的士兵合上的眼睑还未睁开,快到那夜鹰因胆怯而放弃了它的驱逐与狩猎。
秦九叶闭上了眼。
耳畔的风呼啸而过,不同于当初姜辛儿带她翻过那听风堂的城墙,这次的一切都像是加了速一般。
她能感觉到少年发力腾空时身体的紧绷,她随他跃起到达顶点,心也随着那一瞬间的滞空而停跳一拍,落下时每一根发丝都因失重而飞起,又随着他落脚的一刻回到原位。
她的手不自觉地抓紧了他胸口的衣料,他似乎感觉到了,低低的声音自风中传来。
“阿姊怕高吗?”
秦九叶摇摇头,随即意识到对方并看不到,这才哑着嗓子答道。
“不怕。”
“那你可以睁眼了。”
揽在她腰间的手臂缓缓松开,秦九叶垂着头、慢慢睁开眼。
入目的第一样东西,便是九皋城墙特有的粗糙墙体,掺杂了礓石的夯土石块上是岁月打磨过的痕迹,而她那双有些发软的脚就立在最边缘的那块石头上,再往前一些,便是悬崖一般垂直而下的城墙墙壁。
他们此刻就站在突出的弩台城楼顶上,守夜士兵的影子在他们脚下晃动着,呼啸的夜风带着火把燃烧时的火油气味,将他们的声音和气味一并掩去。
李樵挑选了弩台守卫转身进入死角前的一刻落脚,眼下那些换岗的士兵正聚在一起、低声谈论着什么,时而远眺今夜格外晴朗的夜空,随后在她的视线中一掠而过,转身间,长枪上迎风而起的红缨几乎擦着她的脚底板而过。
秦九叶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想要后撤,却忘了此处几乎难寻落脚之地,本就发软的脚底板一个踩空,身形也跟着摇晃起来。
下一刻,她身后的少年已将牢牢她抱起,随后轻轻放在了一处更稳妥的地方。
秦九叶低头望了望,发现她的脚就踏在他的靴子上。
他站得很稳,身躯似听风堂里那株筋骨匀称的芭蕉,没有树的通直,但比树多了些许柔韧,她背靠着他,心下最后一丝慌乱便也渐渐褪去。
秦九叶咽了咽口水,下一刻抬起头来时,整个人却顿住了。
她望见了与这座石头城池日夜相对的景色。
天地似是悄悄开启的妆奁,那万顷碧波的璃心湖便是一面平铺其中的琉璃宝镜,夜空则像是一条盖在其上、点缀着宝石珠子的魔毯。那些白日里看起来巨大不可接近的船只,如今好似飘落在那宝镜上的一粒灰尘。世界在她眼前蔓延伸展,仿佛没有边界也没有轮廓。
秦九叶怔怔望着眼前的一切,几乎忘却了方才奔逃时的惊险和自己眼下的处境,直到一阵疾风吹起,将她的袴角高高扬起。
她心下一凛,下意识又向后靠了靠。
她同他已经离得很近,可她似乎还嫌不够近,几乎是拼了命地贴着他,只因此处墙壁是如此陡峭,而她总觉得自己但凡再探出一点身子,便有可能被那下方巡视的士兵发现。
若曾有一刻能令她觉得,离他越近便越安心,便是眼前这一刻了吧?
李樵盯着女子耳后碎发露出的一点侧颜,许久才收回目光,压低声音问道。
“阿姊喜欢这里的景色吗?”
“喜欢。”她从未如此肯定过一件事,说出那两个字后,又有些感慨地低下头去,“原来在高处见到的景色,是这般模样啊。”
原来她不是不喜欢高处,她只是从没有过登高远眺的机会罢了。她的前半生都趴伏在那些低矮的屋舍间,连爬上四条子街后巷破院的老桑树都觉得是奢求,更莫要提那些身份显赫之人才能登上的殿台楼阁。就算去到悬崖绝壁之上,她的眼中也只有那些能换银子的草药,从未装下过更多的风景。
但高处的风景原来是如此开阔的,像是一眼能将世界望到尽头,又像是看到了这世界目之不能及的无穷。
少年似乎很喜欢她的答案,不知想起什么,又靠近些追问道。
“是那姜辛儿的功夫好些,还是我的功夫好些?”
秦九叶闻言,不由得转头看向对方。
他向来以乖巧示人,很少带着这种自然生动的语气说话。此时此刻,他似乎就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少年郎,正热切地期盼着她的称赞,同村口那放牧归来、报数后一只羊也没有少的牧羊少年没什么两样。
秦九叶细想一番,如实开口答道。
“她更稳些,你更快些。”
然而对方显然不太满意她的说法,又一字一句地给她分析道。
“她那日不过是带你翻了个墙头,同走平地没什么分别。我可是带你出了翻上了九皋城的城墙。这里的城墙放眼龙枢各地,也算得上险峻了。”
那听风堂的院墙再不济也有一人多高,总不至于同平地一样吧?
秦九叶觉得有些好笑,但终究还是认真点点头。
“你说得有理。所以还是你更厉害些。”
少年那双浅褐色的眼睛中瞬间放出光彩来,笑意像永不枯竭的泉、几乎从那瞳仁深处溢出来。
他还在调整气息,方才那一番奔袭动作使得他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奔腾起来,夏夜高空里风的味道在他周身流转,有种说不出的躁动与热度。
有什么东西就藏在其中。
“阿姊如果喜欢,我可以带你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饶是心中有所预感,秦九叶还是不由自主地愣住了。
她想,这是因为他说的那句话,也是因为他说这句话时脸上的神情。
同眼下这个神情相比,过往岁月中他勾动嘴角的样子根本算不上笑。原来少年的笑是这样清澈而热烈的,像那晚听风堂里醉人的大庐酿,也像炽热日光下不见边际的湛蓝湖水。
他笑得那样好看。有一瞬间她几乎以为,这才是他本来的样子。
秦九叶也笑了。
尽管她在心中告诉自己:他只是说说而已,但看着那样一张生动明媚的年轻脸庞,谁会不想跟着笑笑呢?
“我若说想去那都城皇宫金顶、极北雪山之巅、南海仙岛迷窟,你也能带我去吗?”
她话说得有几分玩笑意味,她本来是很不会同人开玩笑的那种人。
“金顶和雪山需得等待合适的时机。南海我没去过,你可以等我先打听一番……”
对方答得很认真,而他本不是会这样认真回答这种问题的人。
她从前怎么没发现他似乎有些死心眼?其实她也不过随口一说,他那样伶俐的人怎会看不出呢?
他仍望着她,似乎只要她点头,他便真的会去打听那从来没有人去过的地方,为她生生开出一条路来。
但她终究还是低下头去,再抬起时笑意已淡了许多。
“等你打听出来,我怕是头发都要白了。”
不远处,那追杀未果的追云在护城河外徘徊了一阵,便牵着马离开了,许是又回到湖面上参与那场乱斗了,弩台上巡视的士兵正在换岗。
秦九叶知道,她这“一晌贪欢”该结束了。
她轻轻拉了拉少年的手,低声道。
“走吧。”
那些鲜活的神情从少年脸上渐渐褪去,他转瞬间又变回了平日里那副沉默乖巧的样子,随后带着她从城墙上小心跃下。
城外荒草掩埋的土路间,两个人影一前一后、沉默地前进着。
穿出一片低矮的树丛,秦九叶站定后左右张望一番,终于率先开口打破沉默道。
“此处离湖边那条小路倒是不远,等一会那些人走远了,我们便去寻个落脚的地方……”
她话说到一半,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转过头去的时候,却见李樵浑身紧绷地望着前方。
秦九叶顺着他的视线向远处望去,只见不远处靠近水边的浅滩上有一株枯萎的柳树,树下似乎斜倚着一道白色身影。
那是个年轻女子,肤白似雪、细眉红唇,一头乌发散落在肩,衬得那露出的半截脖颈更是肤如凝脂。她穿了件通体雪白、不见一点杂色的雪缎袿衣,唯有一双缠丝绣鞋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这样从头到脚都白得刺眼的装扮,却让人不由自主地将目光聚在那殷红的唇和血色的足上。
她很安静,安静得同她身后的那棵枯树没什么两样,以至于若非李樵提醒,秦九叶根本没有留意到那里还有个人。
但她此刻散发出的气息又是那样危险,就连秦九叶这样的普通人也觉得背脊发凉、不寒而栗。
下一刻,女子红唇轻启,声音魅如鬼语。
“那些老家伙们实在没什么看头,本以为今夜这风是要白吹了,没想到还有意外收获呢。”
122、朱覆雪
所谓彩云易散、好景不长,对于那种八字大运本就不佳之人来说,更是如此。
秦九叶心中一阵哀愁,想着自己今日不过是顺手赚了那王逍几块碎银,老天便要看她不顺眼了吗?
深吸一口气,她小心抬起眼皮观察起那白衣女子来。
瞧对方这架势,定不是当真来看热闹的,许是蹲在这等着渔翁得利,又许是来伺机寻仇的。她和李樵方才本是误入乱局,但在不知情者看来或许没什么两样,只怕对方是在考量她是否也是这场争斗的参与者之一。
然而不论究竟是何种情况,眼下当务之急定是离开此地。
想到此处,秦九叶厚着脸皮拱手行了个江湖礼。
“我同我阿弟深夜迷了路,方才找对了方向,却不想遇见女侠在此休憩,多有叨扰,这便先告辞了。”
她说罢,拉起李樵转身便要离开。
下一刻,一道有些沙哑的年轻男子声音突然响起。
“惊扰了我家门主练功,想走便走吗?”
秦九叶这才发现,女子身后那株枯败的柳树后,竟还站了另一个人。
那人从树后走出,是个看起来年岁不大的少年,也是一身白衣,身量已长得很高,脸儿很是白皙,五官也生得秀气精致,眼下那颗痣为他添了几分妖冶,按理说来当是个俊美少年,可不知哪里瞧着就是有些别扭。
秦九叶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会,发现那白衣少年自走出后便一直望着她这边。她又仔细分辨一番,随即意识到对方并不是在看她,而是在看她身边的人。
所谓冤家路窄,这莫不是遇上仇家了?
秦九叶嗓子发紧,轻轻碰了碰身旁的人。
“熟人?”
“不熟。”李樵摇了摇头,从头到尾没有看过那白衣少年一眼,只将头埋得更低,“不过那女子是落砂门的朱覆雪。”
老唐曾说过,这落砂门是个近些年才起势头的偏僻门派,门主为女子,门中弟子却多为男子,每名弟子分散于各地石窟中修习秘法,以朱砂封门,有些终生不会相见,唯有门主一人知晓这些石窟方位。传闻这门主会待到窟中弟子修得正果后,在其出关之日将其功法吸干、占为己有,是为“落砂”。整个门派不可谓不邪门古怪。
如此一来,这门主的功法自然深不可测。而能钻研出吸纳旁人功法的绝学,也定是个不好惹的狠角色。
秦九叶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一门心思都在如何避险脱身一事上,竟忘了追究那少年明明只是初入江湖,又为何能似老唐那样的老江湖一般、一眼瞧出对方来头。
想她在果然居这些年,旁的功夫没有,这绝地求生、能屈能伸的功力还是有些炉火纯青的。眼下对方已经开口发难,一味装傻只怕是行不通的,只能先示弱示好探一探对方意图了。
行礼的手左右搓了搓,秦九叶当即做出一副恍然的表情,随即很是谄媚地笑了两声。
“原来是朱门主!天色委实暗了些,小的也是有眼无珠,这才认出来。小的家中是开药堂的,今日来这湖边也是来为各位英雄好汉送药的。我家的天枢丹最是有名,一粒下肚,保管聚气凝神、全身通络,江湖侠士出门在外都会备上一瓶的。”
她说罢,一双枯黄的小手在身上摸索一番,竟真的摸出一瓶药来,连忙双手奉上。
江湖中人对郎中的态度大都和缓些,只因在外行走伤痛难免,得罪了郎中便是断了自家后路。
然而那朱覆雪却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只半阖着眼、做出一副有些倦怠的神情,随即从那堆叠如云的裙裾下伸出一只脚来。
“玉箫。”
她身后的白衣少年闻言立刻俯下身来,小心脱去女子左脚鞋袜,将对方的脚捧在手心捏揉起来。
朱覆雪轻蹙的眉间终于舒展开来些许,再开口时声音中夹杂着些有意无意的呼吸声,听起来好似一支漏了风的笛子。
“今日这双新制的千丝履底子薄了些,走得人脚底生疼。也不知那琼壶岛上是否铺了毯子,若是没有,后日便坐步辇登岛吧。”
秦九叶低着头,耳边不时传来那两人发出的奇怪的动静,只觉得自己的处境有些尴尬荒诞。
这落砂门修得当真是正经功法吗?怎么看起来有些不对劲呢?
秦九叶缓缓将那瓶药放在地上,蠕动着往后退去。
“门主若是困乏,小的便先行告退了。”
她边退边用眼神示意身旁的人,抬眼看见李樵那张埋得很低、神情浅淡的脸,突然便觉得有种说不出的顺眼,同那叫玉箫的少年一比,简直高下立见。
原来多一分便嫌多、少一分便嫌少,是这个意思。
那朱覆雪显然也是这么想的。
就在她与李樵准备转过身去的瞬间,那朱覆雪半阖着的眼瞥见了什么,突然便似来了精神头,半个身子都欠起来,两只眼珠子死死嵌在了黑衣少年那露出的半张侧脸上。
“等下。”
秦九叶身形一僵,只得停下脚步。
“这位小哥倒是未曾见过。一身轻功当真俊俏,就是方才离得远了些、又一直垂着头,没看清长什么模样呢。”
秦九叶察觉到对方眼神中那令人不寒而栗的意图,不动声色地将人往身后藏了藏。
“这是我阿弟。乡下出身,只怕碍了门主的眼。”
乡野出身,无所依仗。
白衣女子满意点点头。
“可有拜师学艺?”
秦九叶不说话了。
朱覆雪无声地笑了。
无门无派?那就是没有靠山的意思了。
她腿一缩、便将脚从那玉箫手中抽了回来,随即随意搭在另一条腿上,除了鞋袜的足尖白皙似玉、微微翘起,有意无意地在那黑衣少年眼前晃啊晃。
“江湖险恶,刀剑无情。一人独行难免孤苦,没点技艺傍身更是要受委屈的。不如跟了我、归入我门中如何?我定会好好教导你这江湖中的生存之道的。”
眼瞧着局面愈发不对劲起来,秦九叶连忙轻咳一声,示意自己也是个人。
“多谢门主好意,只是我这阿弟先天有些不足、人也蠢笨,平日里帮我打理生意已是吃力,实在不敢劳烦门主。门主要不另寻英才俊杰……”
秦九叶话没说完,朱覆雪已然出声打断道。
“你方才说的那个什么丹,多少银钱?”
秦九叶一愣,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下一刻,一整袋碎银已被丢到她面前来。
“算了,不必数了。拿了银子便滚去取药吧,有多少都一并拿来。”
秦九叶盯着那沉甸甸的银袋子,半晌才克制住自己想要往前伸的手。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是做生意的常理。货还没给、钱就到位的痛快主顾,她已经多少年都没遇到过了。
可她隐隐明白,这银子恐怕不止是买她那几瓶破药的。
如果她此刻拿了银子走人,她身后的少年是否就要彻底落在对方手中了?那女子会对他做什么?他若受了委屈能打得过对方吗?打不过的话逃得掉吗?
十根手指缩紧,秦九叶努力不去看那袋银子,嘴里开始说些言不由衷的话。
“这天枢丹虽好,但也不能服用太多。还有小的这装货的船停得远了些,怕耽搁了门主的要紧事……”
女子低着头絮叨个不停,没留意到对面那张雪肤墨瞳的脸瞬间便变了神色,仿佛修炼多年的雪妖突然显出了原型。
“教你去取、你取来便是,哪来这么多废话?!”
秦九叶不由自主地一抖,喉咙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掐住了一半,声音戛然而止。
朱覆雪瞥她一眼,换了个更慵懒的姿势。
“瞧我,这几日练功急躁了些,情绪一上来便有些不受控制了。我没什么要紧事,等得起。”
对方这话一出,秦九叶便明白,今天这一遭是躲不过去了。
她无比后悔方才与李樵汇合的时候,没有让他脱了这身黑色的衣裳。但她又觉得这事不能全怪她,从前在果然居她都是让他捡金宝那些不合身的衣服穿,确实没有见过他穿这身利落黑衣的样子,若是见过,定早早留心,不会让他就这么跟出来乱晃。
“那、那小的速去速回。”
她转过身,临走前拼命对身旁的人递眼色,示意他千万保重,等她想办法回来救场。
她想那少年向来身段柔软,应当不会吃亏。可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对方的脸色似乎格外阴沉,嘴角也没有往日里那种若有若无、进退有度的浅笑了。
最后再使劲眨眨眼,秦九叶不敢再耽搁,脚下生风地往远处的芦苇荡子跑去。
拖沓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四周又恢复了安静。
湖岸枯树旁的三个人一时间都默不作声起来。但这并非只是简单的沉默,而是一种不露声色的试探。
那朱覆雪虽是一门之主,但显然深谙江湖水深难测的道理,并不急于出手,而是静观对方的反应。
只是她身旁的玉箫显然远不如她沉得住气,盯着那黑衣少年的眼神像是能淬出毒来。
朱覆雪轻笑一声。
她能理解玉箫的心情,毕竟那少年确实是有些特别的。他身上不过是一件最普通的粗布黑衣,但或许就是因为太过朴素,反而衬得那张脸很是显眼,显眼中又透出一种温顺来,好似生在水边的一株野芭蕉树,明明寂静无声,却看得人心痒痒。
柳树招阴,芭蕉藏鬼。
啊,多么天造地设的一对。
朱覆雪轻叹一声,脚尖轻轻勾了勾。
“近前来。”
少年没有动,仍笔直地站在那里。
玉箫冷笑,似乎终于找到了出手的理由,当即解下腰间长鞭抽了过去,动作快如闪电。
但那鞭梢还未挥出,便教女子空手抓住,随即另一只手狠狠甩了一巴掌过去。
“谁让你出手了?!”
这一巴掌力道极大,几乎将那玉箫打得一个踉跄。但后者显然已习惯了这种训斥,只错愕了片刻便调整好自己,跪回女子脚边。
“门主恕罪,玉箫只是见这小子态度甚是不恭敬,想要教他点规矩……”
女子冷冷瞧他一眼。
“我要调教人,还需要你插手?”
那玉箫不再说话,抬起那双有些阴郁的眼睛望向不远处的黑衣少年,却发现对方也在望着他。
李樵当然并不认识玉箫。
但他熟悉那叫玉箫的少年流露出来的每一分神态、每一个动作,熟悉到像是看到了从前的自己。
他自始至终就只是站在那里,像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钉住了一般,莫说退上几步,就连眉眼似乎都一动未动。
朱覆雪将这一切尽收眼底,脸上那种觅得猎物的兴味更加浓郁,简直快要溢出来。
她喜欢倔强的、不易屈服的年轻男子,特别是在他们流露出些许惧怕却又要强撑着不妥协的时候,看上去别有一番令人想要施虐的冲动。
想当初,玉箫又何尝不是如此?如今倒是变乏味了许多,她也该找些新鲜玩意来打发时间了。
女子心中如是这般盘算着,面上却笑得更加柔媚了。
“你倒是有趣,瞧你阿姊方才护着你的样子,不知她是否知道你私底下有这样一副面孔啊?”
少年终于抬起头来,脸上的神情冰冷而麻木。
“她只是个药堂郎中。”
“郎中不是正好?她若同我一样是哪个门派之主,我还怕今日这事不好收场呢。”朱覆雪细细品味着少年语气中的隐忍,只觉得光是看着那张脸便已心痒难耐,“她现下也不在,你大可不必顾忌。我方才的提议你觉得如何?”
李樵一字一顿地说道。
“阿姊的回答便是我的回答。”
“可是舍不得你那好姐姐?”女子轻掩朱唇,咯咯笑起来,“难道我不比她好吗?到我这里来,你便能穿上最好看的衣裳、吃上最讲究的食物、睡上最柔软的床榻。我保证不出三日你便会忘了她,心中只恨没有早些认识我。”
少年转动那双浅褐色的眼睛,终于将目光缓缓投向她,那目光中虽无半点情绪,却令她莫名感到兴奋。
然而片刻过后,对方便毫无留恋地收回了目光,随即淡淡下了结论。
“你确实不如她。”
朱覆雪显然未能料到对方开口竟如此冷硬、不留余地,隐藏在洁白衣衫下的恶鬼瞬间被激得现出原形来。
“我看你是瞎了眼!”她厉声呵斥完,整个人又迅速恢复了先前的样子,只额角跳动的青筋透露着她无法平息的杀意,“给你个赎罪的机会。”
她说罢,轻轻将自己的另一只脚从那红色绣鞋中抽出来。
“瞧你的样子,未必不会伺候人。让我看看你的本事,若我高兴了,便免了你的罪。”
黑色衣裳的少年垂在身体两侧的手缓缓握紧成拳。
当下他有多安静,便有多想抽出刀来、将那女子苍白似妖的脸斩出血花来。
但他不能。因为他没有把握以一敌二,将这两人一举击杀。那玉箫或许不足为惧,但朱覆雪功力深不可测,便是以命相搏,也有失手的可能。
而他显然没有失手的机会。
许是见他迟迟没有动作,那朱覆雪终于有些不耐烦了。她给玉箫递了个眼色,后者立刻领会,抬脚向李樵走去。
李樵的身影伫立在夜色中,姿态自始至终未曾改变过,更没有因为那玉箫的靠近而动摇过分毫。
她要他等,他便会等下去,直到她回来找他。
带着几分威胁意味的脚步声缓缓靠近,就停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
玉箫观察着对方的神色,停顿了片刻后,还是选择走向了右边,随即缓缓抬手、放在那黑衣少年的肩上。
一只柔若无骨的手顺着李樵的肩膀一路向下,好似一条蛇一般滑过他的大臂、手肘、腕部,最后停在他的小指上。
对于一名武者来说,没有什么比握兵器的手更重要的东西了。
“这是最后的机会。门主瞧得上你,你该感到荣幸才是。”
玉箫话音落地,便见对方缓缓将头转向他。他看到一双平静到近乎麻木的浅褐色眼睛,那眼中映出他有些扭曲的脸,像是映出一只无关紧要的小虫。
这样的眼睛,比一双情绪丰沛的眼睛更能令人感到难堪和屈辱。
不过是个任人宰割、没有主人的丧家之犬,凭什么用这种眼神看他?!
玉箫嘴角狠狠一沉,下一刻只听一声筋骨错断的闷响,少年那只骨节分明的小指瞬间在他手中变了形。
压抑的喘息声在夜色中响起,那如芭蕉般挺拔的影子弯折下来。少年在施暴者的重压之下跪倒在地,灰尘瞬间弄脏了他的衣摆和袴角,他一只手臂撑在地上,被冷汗打湿的脸色在月光下格外苍白。
朱覆雪将这一切“美景”尽收眼中,脸上流露出一种享受和满足来。
“你倒是很能忍。不过你还有九根手指,我们可以玩上一整晚呢。”
跪在地上的人影再没有出声,仿佛那根被折断的手指并没有长在他身上。只是他越是隐忍,那白衣女子便越是兴奋。
“为何不说话?怎么?莫不是指着你那瘦竹竿似的阿姊还能回来救你?她既拿了我的银钱,便不会管你了。”
朱覆雪语毕,白皙的足尖轻轻一晃,那玉箫得了指令,嘴角弯起、手下再一用力,便又掰断了那少年的无名指。
筋骨错位的声响在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明显,然而除了这点声响外,竟再听不见其他动静。
这一回,就连那玉箫面上也有些不可思议。
他确实使了十分的力度,也确实掰断了那少年的手指,可莫说是求饶声,就连痛哼也没听见半点。他莫不是掰断的是死人的手指?
玉箫的无措被朱覆雪看在眼里,她望向那少年的眼神越发耐人寻味起来。
若说第一次断指还有可能是靠顽强意志忍下来,连断两根手指仍一声不吭,便不是寻常人能够做到的了。
不仅不是寻常人能做到的,就算是江湖中的许多武者也做不到。
武者会比寻常人更爱惜自己握兵器的手,反击搏杀的心也更强,何况正是年轻气盛的年纪,不可能自始至终都是这副死气沉沉样子。除非,他已经历过无数次类似的折辱。他不是没有反抗过,只是有人用可怕的手段生生磋掉了他反抗的本能,让他习惯了对这一切逆来顺受。
而如今的江湖之中,唯有一个地方能培养出这样的“人材”来。
“我就说嘛,那样俊俏的功夫,只用在看风景上岂非浪费?定是要用在杀人这件妙事上才对。”朱覆雪说到此处故意停顿片刻,再开口时、声音已带上了七八分的笃定,“你是庄里的人?出来几年了?又怎会跟在那样一个废物身边?”
连断两根手指都未发出过一丝声响的少年突然抬起头来,那双麻木的眼睛终于有了些许情绪。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朱覆雪笑了。
她知道自己已经找到了比折断对方手指更有趣的事情。
“狄墨当真是个妙人,养出来的人总是这般合我胃口。”
她话音落地,那少年身旁站着的玉箫已难掩妒恨之情,只恨自己方才没有用鞭梢打花那少年的脸。
他上前一步,摆出一副忠诚又忧虑的样子。
“就算他当真出身庄里,主子实在犯不着为了这样一个卑贱之人得罪了庄主……”
“狄墨又如何?一个只会躲在暗处、登不得台面的病秧子罢了。”
朱覆雪说罢肆意大笑起来,整个人不再是先前那副恹恹的样子,而是充满了酣畅痛快之感。她直直对上那少年的眼睛,声音低如魅语。
“你若还在庄里,我便开口将你要来。你若已认新主,我便杀了你的主子,将你抢来便是。”
对方的声音轻柔而低沉,落在李樵耳中却变得前所未有的嘈杂尖锐。
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压从他的耳朵眼钻进来,随即在他的脑袋里盘旋不散,将他那自始至终不肯低下的头颅压垮、坠下、直至跌入尘埃之中。
他本以为早就离开了那个如深渊一般的世界,可到头来那来自深渊的怪物从未将视线远离过他。它在暗处盯着他、打量他、窃笑着看他在悬崖峭壁上徒劳挣扎,等他将将就要扒上崖顶最后一块石头的时候,便伸出长长的藤蔓触手,将他拖回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永无再见天日之时……
“门主!朱门主!朱门主……”
破锣一样的嗓音划破夜空,任谁被这样的声音喊着名字,只怕都要不自觉地皱起眉来。
朱覆雪嘴角一沉,那跪倒在尘埃中的黑衣少年却仰起头来。
晴夜的星子仿佛一瞬间都落进了他的眼底,他便用那沾染了星辉的目光望向那道向他飞奔而来的身影。
123、相依为命
沿着水边那条泥泞的小路,秦九叶一路狂奔。
破油布包着瓶瓶罐罐在她身后乒乓作响,盖过她震耳欲聋的心跳声,化作冲锋陷阵的鼓点,催促她快些、快些、再快一些……
终于,她又看到了水边那株枯萎的柳树。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那树映在湖水中的倒影仿佛又幽深了许多,像那树下女子乌黑的长发一般,向着湖心深处生长而去。
然后,她便看到了那跪在地上的少年。
名叫玉箫的白衣少年就立在他身旁,好似来自幽冥的使者一般,而那匍匐在他脚下的黑衣少年不过是他踩在脚下的一道影子。
秦九叶的呼吸蓦地一滞,不等她想明白这要命的感觉从何而来,她已经开始扯着嗓子大喊起来。
她大叫着朱覆雪的名号,虽然也并不知晓这样做究竟是否就有什么好处,但她觉得此刻若不再做些什么,她便要似那什么龙王丢出的火雷一样原地炸开来。
她一嗓子喊出去,水边那三人便齐齐望了过来。
秦九叶看向李樵,李樵也在看她。
她是一路跑过来的,半边裙角都湿透了,脚上那双破鞋上满是泥水,应当是没有走树丛中的小道,而是从滩涂地上直接蹚过来的。
四周的气氛显然比她离开时还要糟糕,她飞快看了他一眼,似乎在无声询问他究竟发生了何事,而他明明如此渴望她望向自己、充满关切的眼神,此刻却又不敢去看她的眼睛,只垂下头沉默着。
他听到她将一只破布口袋放在地上,随即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朱门主久等了,我将东西取来了,正正好都在这了,您要不要现下清点一下?”
这村姑,方才让她走时她便该走了,眼下非要讨人嫌地跑回来,便不能怪她心狠手辣了。
朱覆雪的不悦已经写在脸上,藏在衣摆下的双腿换了个方向交叠,那玉箫见状即刻代替主人发号施令道。
“我们正谈到要紧处。你若无事,便领了银子先退下吧。”
秦九叶弯了弯嘴角,笑得更加谄媚了,可脚下却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反而退到那黑衣少年的身旁,臊眉耷眼地继续说道。
“并非是小的非要杵在这里碍眼,只是今夜实在是热闹,小的方才从湖面经过的时候,还听见那凌霄派的一众大侠追着另几位高手上蹿下跳的。小的不大认路不是吗?此时若是离开,保不准会不会撞上哪位大侠。小的又是个胆小兜不住事的,若是有人喝问,惊吓之余怕是会一个不小心走漏了门主的行踪,引得旁人误会……”
朱覆雪的声音蓦地响起,似乎带了几分咬牙切齿,又似乎带了几分不可思议。
“你敢威胁我?”
秦九叶不等对方话音落地,当即诶呦一声叫喊,随即体态夸张地扑倒在地,一副吓破了胆、甚至有些失心疯的样子。
“小的不敢!小的当真不敢!门主英明,小的绝不是有意的啊,小的只是嘴笨、嘴笨而已……”
女子的嗓音实在难听,此刻又哭咧咧个不停,简直堪比那磐石法寺空音老贼的琵琶声,听久了只觉得耳鼓发胀、格外心烦。这样的破嗓门在深夜人静之时的穿透力不容小觑,引来十里开外的人都不奇怪。
朱覆雪厉声喝断。
“闭嘴!”
哭喊声戛然而止,显得有些过分收放自如。
朱覆雪眼睛眯起,视线在那女子和她身旁的少年之间徘徊,随即展颜一笑,声音复而柔媚下来。
“你这东西委实杂乱,确实需得清点一番。既然你姐弟二人同心,想必平日里也会互相帮衬,这些天枢丹就由你阿弟清点过后亲自拿来给我吧。”
两方对峙至今,孰优孰劣早已见分晓。但那优势方并不急于摘得胜利的果实,而是猫儿一般,诚心要将那战败方像老鼠一样按在爪下玩弄,不得不说是种恶趣味。
但拜这恶趣味所赐,“老鼠”反而有了活路。
秦九叶擦了擦方才干嚎那两声飞出来的口水,突然转头望向那叫玉箫的白衣少年。
“这位侠士瞧着目若星辰、脸似皎月、神仙般的人物,又是门主的得力干将,定比我们这些粗人做事牢靠。就是不知侠士是否愿意为门主分忧?还是因为这点小事实在微不足道,侠士懒得出手,这才立在一旁、一声不吭?”
她话音未落,那玉箫已然变了神色,几乎是克制不住地转头看向朱覆雪的方向,眼神中满是仓皇。
朱覆雪依旧笑而不语,那玉箫脸色一白,再望向秦九叶时,整个人已然透出一股阴沉来。
“这江湖中阴诡之术众多,谁知你那东西是否妥当?你不肯让你阿弟经手,莫不是在其中藏什么毒、做了什么手脚?我家门主谨慎行事,这才不会着了奸人的道。你若再三推脱,便是有鬼了。”
这玉箫也是个人才,短短片刻间已想好对策,将她丢出去的“烫手山芋”又丢了回来,还反手扣了好大一顶“奸人”的帽子。
秦九叶一边思绪飞转、思索着对策,一边微微缩了缩脖子,抬起眼皮偷瞥身旁那一直沉默不语的少年。
那张脸依旧是她离开时那种麻木的样子,但细看便能发现他的鬓角已被冷汗浸透了,左手撑在地上,右手无力地垂下。
秦九叶心跳又是漏跳半拍,但她在他左边,并瞧不见他右手的样子,正要上前查看一二,下一刻那少年已站起身来。
李樵一步步走向那只躺在地上的油布包,随后半蹲下来,抬起手去解开那油布包。
准确来说,是用他的左手和右手的三根手指。
秦九叶的目光落在那两根变形肿胀的手指上,嗓子眼一阵发紧,就连呼吸都沉重起来。
她从一开始便知道自己今夜要面对的绝非善类,但直到眼下这一刻她才彻底明白“邪恶”两个字的真实含义。
她想开口问他:方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又觉得这样的询问那样苍白,她问与不问、他答或不答,对眼下而言都没有太多意义。
许久,那少年才拖着有些变形的手指将那布包中的丹药一字排开,随后用一种空洞的声音开口道。
“丹药一十七瓶,尽数都在这里了。”
朱覆雪点点头,红唇轻启。
“瓶子是看清了,只是不知这瓶中丹药可足数足量?劳烦你一一数给我看看吧。仔细不要沾上沙土,否则到时候说不清,我只能细究你那阿姊的不是了。”
一瓶丹药少说十几颗、多则二十几颗,丹药细小圆滑,需得手指用力才能一颗颗夹起,稍有不慎便会滚落。若操作者指骨断裂,那这一切便不亚于一场不见血光的酷刑。
但是没有关系,比这折磨人的事,他也不是没做过。
李樵眨眨眼,抬起肿胀变形的手打开了第一只药瓶。
过往岁月中,他就是这么一次次拖着残破的身体打开那只天青色的瓷瓶的。
那瓶子中装的既是他无望生活的延续,也是将他囚于炼狱的枷锁。他在那只小小瓶子中窥见的是他罪恶且绝望的一生。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他有多迫切地咽下那瓶中物,就有多厌恶那样迫切的自己。
或许终有一日,他可以拥有另一种迫切,为除了生存以外的其他东西所驱使,为除杀戮以外的别的目的而挥刀向前。
或许只有那样,他才能彻底摆脱这一切。
豆子大小的丹药在他颤抖的指尖流转,嵌在他掌心被汗水浸湿的纹路中,氤氲开成一个黑点。
下一刻,一双枯瘦的手飞快从他手中捏起那丹药。
“我来。”
枯柳下的女子散发着恐怖的杀气,本能和恐惧令那瘦小的人影抖成一团。但她却固执地不肯退到一旁,硬是将那瓶子从少年手中夺走,再次重复道。
“你放着,我来。”
夜幕下的璃心湖畔有一瞬间的安静。月光在天地间流淌,奔向她方才看过的远方。
秦九叶深吸一口气,身子突然便不抖了。
她放下药瓶,熟练地摸上他的指骨,干脆利落地将那错位的骨头复原,因挫伤而开始发紫肿胀的手指几乎难以弯曲,稍有不慎可能便会落下永久的残疾,少年却全程不发一言,就像过往无数次那样放心地任她摆弄。
秦九叶的目光垂下,落在那已经面目全非的手上,视线却集中在细微之处。
他的指甲缝里嵌进了泥沙,那是手指全力扣进地里才会留下的痕迹。
而他是个爱干净的人,不管睡在多么落魄的地方,总是要将周围打扫得干干净净,她将金宝的旧衣裳给他穿,那些衣裳上从未出现过新的油渍污垢。
他也很爱护他的左手,平日同人打交道的时候,他都很少用这只手。这一点她虽然嘴上从未提起,但心下却是明了的。
如今他被这般对待,却一直隐忍不发,这背后一定有不可言说的理由。而她虽然并不知道那原因是什么,但他都能忍,她又有什么不能忍的呢?
秦九叶咬了咬牙,转过身、缓缓跪在地上,再开口时已不再用那装疯卖傻的语气说话了,而是带了几分讨好的笑。
“我与我这阿弟相依为命,他自小性子便倔、又粗手笨脚的,怎能干得好这种活计呢?门主若是不嫌,我来为您量药。”
她说罢,毫不犹豫地捡起地上的药瓶利落数起药来,边数边报着数。
李樵的手缓缓垂下,他的视线停在掌心那个黑点上,却觉得那个黑点正在慢慢变得模糊。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听到她说“相依为命”那四个字。
他突然觉得自己那双向来冰冷的眼睛,不知为何竟变得发烫发酸起来。
这种感觉对他来说太陌生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样。
枯柳下的朱覆雪一言不发,但周身的气场却变了。
像是猫儿终于厌倦了捉弄无趣的老鼠,她决定让碍眼的一切都消失。
几道暗影自她堆叠的裙裾间缓缓滑出,像是巨蟒的露出的半截尾巴。月色有一瞬间的黯淡,枯枝投在湖水中的倒影仿佛突然凝固了一般,连带着湖水的波动也变得滞缓。
“怎么你一开口,我便觉得好些事都变得无趣了呢?”
那玉箫闻言不动声色地退开些许。他太熟悉那样的语气了,可不想在对方大开杀戒的时候被无辜牵连。
令人胆寒战栗的杀气从湖水中钻出,缓慢爬上浅滩,匍匐着接近那不知天高地厚的瘦小身影,然而后者却仿佛全然感受不到这一切,又似乎像那临死前的老鼠被吓破了胆,仍一动不动地杵在原地。
而她不知道的是,她身后的少年始终定定地望着她。
她跪在泥泞中,瘦弱的背脊几乎要刺破那件粗布衣服,进而深深刺痛他的眼睛,使得他的眼神由麻木转为疑惑。
他不理解她这样做的原因。他分明没有开口解释过什么,没有用他擅长的花言巧语去粉饰这一切,更没有将刀架在她脖子上、开口威胁她、恐吓她……可她却仍坚定地站在了他身前。
从没有一个人愿意为他这样做,就连他自己也不愿意。
风从湖面的方向吹来,带着些许腥气,似乎预示着一场杀戮。但她身上淡淡的薄荷气味冲淡了那股腥气,令他因伤痛而颤抖的手突然间便有了力量。
那些疑惑慢慢被另一种可怕的情绪所替代,而这种情绪,以往只有在他被逼入绝路、杀红了眼之时才会出现。
他不能忍受这一切,简直比跪在那处的人是自己还要令他不能忍受。
他的呼吸急促起来,双手死死攥紧,血丝如疯长的野草般在他眼底蔓延开来,即将变为一片血海。
那是杀意,难以控制的、汹涌而出的杀意。
此时此刻,他遗忘了那些深深刻在骨血中的生存法则,无论那枯树下坐着的人是谁,他都只想抽出刀取她性命。
朱覆雪纤长的手指如鹰爪般缓缓张开,而那少年的手则已握紧刀柄。
他能看到那玉箫正望着他,嘴角勾起一抹势在必得的笑。
一场厮杀在所难免,而胜败已成定局。
杀机一触即发。
突然,一道有些熟悉的女声在不远处的芦苇荡中响起。
“秦掌柜。”
那声音带着几分冷傲和不耐烦,更多的是催促的意味。
杀意被打断,湖畔的几人不约而同望向那不知何时出现的闯入者。
秦九叶也闻声转过头去,望见姜辛儿那熟悉的身影时,眼睛里几乎要泛起泪花来。
“姜姑娘!”
瘦小女子的声音颤抖嘶哑、很是难听,姜辛儿面色一僵,瞬间便有些后悔方才听到动静后主动跳出来了。
彼时她正按照计划正在附近湖岸探查。那些江湖客们在湖面上打得不可开交,倒是给她行了方便。然而没过多久,她便看到一个有些眼熟的身影。
她能一眼发现秦九叶,不过是因为在一众江湖高手中,一个普通人毫无章法的脚步身法实在是太过刺眼了。
少爷说过,秦九叶在为邱陵做事,让她若是遇见便多加留意。她虽不像山庄中其他人那样经常在外跑动,对麻烦事还是有些本能的感应的,是以虽瞧见了对方,但并不太想掺和这摊浑水。可不知为何,她想起白日里荷花集市中的一瞥,又觉察到那少年并未跟在那女子身旁,左思右想之下,还是决定跟来看看,果然便一脚踏进这烂摊子。
现下想来,她竟有些怀疑这一切根本就是对方有意算计的。
这位秦掌柜将自己当做引人弋射的野鸭子,故意拖着脚步在那湖边的浅滩附近绕了一大圈、弄出些动静,为的便是引人前来。至于引来的是谁都不管,只要能解眼下困局就好。
姜辛儿将目光投向那正在擦鼻涕的女子,又看了看她身后的少年,情绪一时间有些复杂。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
一个自身难保的主子竟愿意护在自家一条没用的柴狗前面。
“姜姑娘?”
秦九叶犹疑不定的声音响起,姜辛儿从短暂沉思中抽脱出来,半晌才勉强认下了这声称呼,提着那把长刀径直走向秦九叶,自始至终都没有看那朱覆雪一眼。
“我家少爷寻你去问话,你还在这里磨蹭什么呢?”
秦九叶眼巴巴地看看姜辛儿,又将目光转向朱覆雪,生怕对方是没看明白眼下这形势,正要继续用眼神传达些什么,下一刻便被对方一把从地上拉了起来。
“你趴在地上做什么?莫非掉了银子?”
秦九叶还没来得及开口,那一直沉默观察中的朱覆雪终于悠悠开口道。
“没瞧见我们正在谈事吗?你这般横插一脚,只怕不大合适吧?”
姜辛儿这才抬头望向那枯柳树下的女子,仿佛直到此刻才留意到她一般。
“我与她有约在前,你又是哪位?瞧着年纪也不小了,难道连先来后到的道理也不知吗?”
朱覆雪面色瞬间变得难看起来。
这江湖之中,只有两种人常以这种口气说话。一种是强者,一种则是蠢人。而蠢人是活不到对方这个年纪的。
朱覆雪眯起眼来,面上依旧不露声色,心下却也是在飞快盘算的。
那少年的真实水准虽不得而知,但从他这般隐忍的态度不难看出,他对同时击杀她与玉箫两人并无十分把握,所以才会一忍再忍。可眼下这提刀的女子一入局,形势便瞬间不同了。二对二,谁胜谁负、谁生谁死,可就难说了。
若只是那一双“姐弟”,她大可在此耗上一晚、寻些乐子,但她并不想真的为此伤筋动骨地折腾一宿,毕竟这几日的重头戏还没开始呢。
朱覆雪轻笑一声,几道影子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她的裙裾之下。
凝滞的湖水又开始缓慢荡漾起来,连带着她的声音也慵懒松懈了下来。
“玉箫,我有些乏了。”
眼看事情有了转机,秦九叶却大气也不敢喘,只匆忙拱了拱手道。
“既然如此,便不打扰门主休息了。”
她说罢,连忙颤巍巍站起身来,三步并作两步地缩到了姜辛儿身后。后者轻瞥一眼李樵,显然是在无声催促。
杀意终于在那少年的眼中彻底褪去,他又变回了那个没什么存在感的乖巧阿弟,垂着头跟在秦九叶身后,眼看着便要离开。
那玉箫见状,心中难掩不甘,竟踏步而出,似是硬要将人留下。
只是他只来得及跨出三步。
三步过后,前方那提刀的女子突然便转过身来。
她的眉眼在幽微的月光下好似结了霜一般,长刀不知何时已经出鞘,被她双手握住,好似远古战场上巨象探出的长牙。
冷笑从姜辛儿唇间溢出,一股凌厉的杀气瞬间扩散开来。
“就凭你,也敢拦我?”
女子说话又冷又硬,听着好似砂砾磨在骨头上似的令人难受。
但江湖之中若拥有绝对实力,便不需要讲究什么说话的技巧。毕竟刀在谁手中,谁便拥有了说话的权利。
那玉箫不由得退了半步,随即意识到什么,咬紧牙关生生止住了身形。但他终究不敢再多说什么,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对方带着那一对“姐弟”离开了湖边,消失在夜色之中。
“真是可惜,眼瞧着都要吃到嘴里了,竟让他给溜了。”
朱覆雪的声音蓦地响起,近在咫尺。
玉箫有些僵硬地转过头去,脸颊瞬间便贴上了女子冰冷尖锐的指甲。鲜红的指甲摩挲着他的脸蛋,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却已令他不由自主地抖起来。
他强忍住心底涌上的那股恐惧,极力用一种低沉悦耳的声音回应着。
“门主瞧得上他、他却不知福,空有一副好皮囊罢了,实在不足为惜。”
朱覆雪的动作一顿,纤长的手指便顺着他的脖颈滑向衣领之中。
“怎么,起先不是你主动开口将人留下的?眼下又要同我装傻了吗?”
本以为经过了方才的种种,朱覆雪断然不会再想起此事了,可到头来对方不过是在陪他演一场戏罢了。
一场自以为心思奇妙、利用了主子的聪明戏码。
他有意试探那少年的深浅,但又忌惮那荷花市集上的一十七朵纸花,所以才有意出口刁难,为的便是拖他主人下水、为他撑腰。
只是他那点拨弄人心的手段在这女子面前,简直比一瓣新剥的蒜还要一览无余、光光溜溜,他以为是自己的小心思得了逞,到头来不过是把自己往火坑又推了推。
颈间血管在女子指甲下剧烈跳动着,玉箫呼吸困难、额角也渗出汗来,那些盘绕在腰腿间的勒痕又开始隐隐作痛了。
他几乎是控制不住地跪倒在地,颤抖着嘴唇、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玉箫不敢!玉箫只是、只是为主子着想!”
朱覆雪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带着几分纯真和恶劣。
“为我着想?当真?”
“是!玉箫是觉得先前似乎在荷花集市见过他,担心他是仇家派来的杀手,这才有心试探。不过瞧他方才那窝囊样子,连三流角色也算不上,实在不值得在他身上浪费时间……”
确实,似乎没有哪个江湖高手能忍得下这等屈辱。
但这就是问题所在。
那少年太能忍了。要么,他确实只是一只偷生蝼蚁,不具备挣扎反抗的能力。要么……他便是只懂得蛰伏的蝎子,只是为了杀死猎物而等待时机罢了。
而驯服一只蝎子,远比驯服一只蝼蚁来得有趣。
朱覆雪的目光落在玉箫那两片不断开合的嘴唇上,似乎直到这一刻才彻底感到乏味了。
“闭嘴,吵死了。”
她说罢转过身去,就这么赤着一只脚向波光荡漾的远方而去。
玉箫愕然抬头,只得捡起那散落在一旁的绣鞋跟上前去。
124、一块糖糕的快乐
月色下,两高一矮的三道身影沉默着从潮湿的芦苇荡中穿出,向着不远处亮着星星点点灯火的湖岸而去。
直到离开那株枯柳百余步开外,秦九叶憋在胸口的那口气才长舒出来。
她急急忙忙拉起那少年的手,上下左右地看了看,随后用身上分药的竹板简单为他固定了一下。
飞快做完这一切,她转头看向姜辛儿,只觉得对方那张臭到仿佛所有人都欠她钱一样的脸,今夜看起来格外顺眼,简直比那庙里的女菩萨还要慈祥。
还好来得是她。若是那追云老怪,亦或是那寒烛师太,眼下或许就是另一番光景了。
“多谢姜姑娘出手相救!”
姜辛儿不说话,仍背对着她站在前头。
秦九叶在身上摸索一番,不知从哪摸出个破纸包来,又自顾自地贴了上去。
“我这身上也没带什么更金贵的东西。这里有几颗枳丹,都是我查阅医典、还原古方、亲自调配的,对习武之人来说算是非常有助益的……”
提刀女子脖子一扬,露出半截冷傲的侧脸。
“不必了。”
她话音还未落地,谁知对方硬是拉过她的手,将那破破烂烂的纸包牢牢塞进她手中。
“姑娘还是收下吧,权当是我的一点心意。你莫要嫌这包装寒酸,在我们这行,真正的好东西都是这般包装的。”
姜辛儿盯着手里那皱皱巴巴的纸包,面上的高傲又带上了几分嫌弃。但她最终还是没有将手中的东西扔出去,只是冷硬地解释道。
“我方才出手,是因为那落砂门与邱家有些旧怨,本就是少爷的对头。我只是看她不顺眼罢了,并不是要救你,你不要误会。”
秦九叶点点头,丝毫不在意对方的说法。
“原来如此。不管怎么说,今夜还是要多谢你的。姑娘日后若有用得上果然居的地方,来丁翁村寻我便是。”
一旁沉默许久的少年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没有温度的微笑。
“阿姊何必对她如此客气?今日之事,许是要拜姜姑娘所赐呢。”
姜辛儿身形一顿,随即明白过来对方是记起了白日里他们在那荷花集市碰面的事,乃是暗中指责是她泄露了他的行踪,转身时脸色已变得难看起来。
“明明是你自己不小心,招惹了不该惹的人。旁人好心出手救你,你却还要赖到旁人头上。”
“对付朱覆雪这样的人,若是不能杀之便是要尽力远离。你方才那般嚣张行事,反倒要招来她的记恨,我不追究你多管闲事也就罢了,还是莫要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我多管闲事?!”姜辛儿火气上涌,两撇眉毛几乎要飞入鬓角去,“我不知道那朱覆雪是个难缠的主?若不是你阿姊有意跑来我跟前现眼,我才不会放下少爷交待的事跑这一趟!”
“原来如此。我险些忘记了,姜姑娘有邱家撑腰,想来是不忌惮什么落砂门的。我方才说的那些,你权当没听到吧。”
“你……!”
秦九叶在一旁半张着嘴却插不上话,她有些不明白为何那样乖巧懂事的少年每次遇上这位姜姑娘,总像是换了个人似的,浑身上下都带着刺儿。
眼看这两人间剑拔弩张、不争出个对错高下怕是不肯轻易罢休,秦九叶心下顿感一阵疲累。
她实在不想刚平息的心绪再起波澜,当下挂上笑脸硬凑到两人跟前,一边搓手一边劝道。
“二位大侠,莫要吵了。你们瞧,都折腾到这么晚了,不如……我请你们吃糕如何?”
那方才还针锋相对的两人听闻此言却似乎瞬间便达成了共识,几乎分毫不差地同时转过身来,异口同声道。
“不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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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刻钟后,璃心湖石舫外铭德大道旁临时搭出的破烂草棚前,手脚利落的老板娘亲自将用井水冰过的梅子酒和一屉糖糕放在那张小桌前,神色喜气洋洋地开口道。
“客官,新糕出锅了!”
秦九叶盯着面前那摞已有半人多高的蒸屉,只觉得腰间的钱袋一阵幻痛。
姜辛儿全然未见她面上神色,抬手抓起那新出炉的松软糖糕塞入嘴中,又捧起那装酒的海碗一饮而尽,撂下碗的瞬间便恢复了冷傲的模样,一边抬起衣袖沾沾嘴,一边指着手旁那摞空碗评判道。
“市井间的小作坊,实在比不得少爷的私厨。也就只得凑合吃上两口了。”
秦九叶胸口一堵,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一旁的少年已开口讥讽道。
“你若眼大肚小吃不下,认了便是,何必在这找这许多借口?”
姜辛儿哪里经得起这般刺激,当即一掌拍向桌子,那摞起的空酒碗腾起半寸又落回桌上,碗底残存的一点酒液飞起溅了秦九叶一脸。
“再来一屉!”
秦九叶自知不能再任这局势发展下去,哆嗦着按下那只在空中招呼老板娘的手。
“姜姑娘方才不是说还有事?现下也歇息了挺久,不如你还是快快去忙吧,若是耽搁了就不好了……”
“我的事我自己有数,不用你操心。”姜辛儿瞥一眼那女子脸上的穷酸气,有些不客气地质问道,“秦掌柜可是心疼了?你方才可是信誓旦旦要报答我这救命之恩,怎么还心疼起几个糕钱了?”
这哪里是几个糕?十屉糖糕啊,虽说比不得钵钵街老店的白糖糕,但她一整年也舍不得吃上几块的。
秦九叶再三忍耐,迂回地劝说道。
“这糖糕乃是粘米浆蒸出来的,看着松软不占地方,吃多了也是会积食的。姜姑娘有要事在身,可别吃坏了肠胃。”
那姜辛儿显然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闻言脸色瞬间便缓和了些,但嘴上依旧硬得很。
“一点小事而已,用不着如此谨慎。”
她话音刚落,李樵便突然开口道。
“今日你为何恰巧也在湖边?可是许秋迟又让你私下做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莫不是要你跟着我二人刺探消息……”
姜辛儿方才平复下来的情绪又被搅了起来,双拳紧握、眼里仿佛能喷出火来。
眼前的少年不好对付。这一次,她决定出个狠招。
姜辛儿握紧的拳头松开,下一刻人已转头望向秦九叶。
“秦掌柜可知,今夜那朱覆雪为何会对你二人百般为难?”
秦九叶茫然摇头。
姜辛儿瞥一眼李樵,随即缓缓开口道。
“只因她身旁那位白衣少年先前在某处见过你阿弟,方才那一出不过只是试探罢了,日后定是不会善罢甘休,你们二人可要小心了。”
秦九叶闻言,果然立刻回头看向身旁的少年。
“你不是说你们不认识吗?”
李樵抬起头来,视线对上姜辛儿,眼神中的威胁之意呼之欲出。
“是姜姑娘记错了吧?落砂门的人行事向来如此,我看那玉箫对你也不怎么客气。”
“哦,是吗?”姜辛儿闻言冷笑,随即一字一顿地说道,“那你敢不敢告诉你阿姊,今日晌午过后,你人在何处、又做了些什么?”
李樵不说话了。
他眼中先前那股威胁之意顷刻间已变作杀气,只是碍于第三人在场,那根绷紧的、看不见的线才没有断裂开来,只是这种沉默的对峙令四周的空气都沉重起来,桌上那盏破油灯晃了晃,竟无风自灭了。
夜已深,九皋城内灯火阑珊,这城外野湖边的林荫道上却依然回荡着人声。
空气中还回荡着白天太阳蒸烤过的热气,再混上些柴火和劣质的油灯燃烧散发的刺鼻气味,便是名为“生活”的江湖,真正的味道。
白日里接完生意的小商贩们就近在湖边搭了窝棚落脚,此刻都聚集在这大道旁,一边花上几枚铜板换些劣酒和稞饼犒劳自己,一边与同行们抱怨怒骂那些难伺候的金主们。众人都在为生计奔走操劳着,无人有闲心去顾及那角落里突然沉默下来的一桌。
许久,那被夹在两方对峙中心的瘦小女子终于动了。
只见她抬起手,熟练地将桌上的油灯倒过来晃了晃,随后用指尖沾了些唾沫、捻了捻那粘了底的灯芯,又从旁桌借了火,重新将灯点亮。
“二位若是吃饱了,我便付银钱了。”
秦九叶说罢,也不再看那二人神色,自顾自地掏出自己贴身存放的干瘪钱袋,借着亮光一枚枚数起铜板来。
下一刻,一锭银子啪的一声落在她面前。
秦九叶抬起头来,便看见姜辛儿那张故意扭到一旁去的侧脸。
“我方才不过说说而已。我自己吃的自己付钱,不用你在这里愁眉苦脸。”
秦九叶看了看那锭能买一车糖糕的银子,沉默片刻后还是笑着说道。
“我虽抠门了些,但承诺过的事还是要做到的。这糖糕也不算十分金贵,一点心意而已,姜姑娘不必推辞。”
姜辛儿这才转过头来,她见秦九叶面上确无不诚之意,这才点点头收回了那锭银子,之后一边伸手摆弄着那些包着油浆、修修补补过的蒸屉,一边随口说道。
“确实。这糖糕除了甜味也没什么特别的了。想来穷苦人家没什么好吃的,这才将这糖糕当做宝贝。”
秦九叶起先听到那“穷苦人家”四个字时,心下顿时有些闷,可抬眼看到对方嘴旁那点没擦干净的糕饼渣,先前那种难受的感觉便又很快消散了。
这位嘴上嫌弃、胃口诚实的姜姑娘实则也没什么坏心思,只是性子粗糙了些。
秦九叶转头四处望望,随意指了指不远处的晃动的人影。
“姜姑娘难道不知道吗?这九皋城里长大的小孩,没有一个不馋那酥饼和糖糕的,光是闻着味、或听人提起来便要兴高采烈地缠着爹娘买糕。从前我只有生病的时候,阿翁才会给我买上半块,这半块也舍不得吃,要掰着掰着留上个两三天呢。”
她说完这话,桌上的气氛突然便又安静了下来。只是同先前那次不同,这一次的安静便真的只是安静而已。
姜辛儿和李樵几乎同时抬起头望向那在草棚前徘徊的身影。那是一对跑船的夫妻,正背着两个孩子来买饼。那母亲走在最后,似是听孩子哭闹个不停,终究还是软下心来,掏出几枚焐热的铜板多买了一块糖糕。
守着蒸屉的老板娘收了铜板,切了最方正的一块递给那母亲,母亲又转头将糖糕递给了身后背着的孩子,那孩子抱着那冒着热气的糖糕,瞬间便不哭了。
姜辛儿和李樵定定望着那一幕,随后又几乎是同时收回了目光。
“我没有阿翁,也没有爹娘。我小时候没吃过糖糕,那又怎样?!”姜辛儿猛地站起身来,一把抓起立在桌旁的长刀,“吃完了,我走了。”
她说完便真的转身快步离开,仿佛今日她才是请吃糕的人,如今已付了银子,实在不需要多留席间,其余人便请自便吧。
秦九叶望着那矫健离去的身影,半晌啧啧嘴,小心将数好的糕钱和酒钱放在桌上。
“你们江湖中人,都是如此吃干抹净的吗?我便是请个小孩吃块糕,他还会对我笑一笑呢。”
秦九叶自嘲地说完,半晌没听到回应,抬头一看,发现少年仍坐在那里、低垂着头,似乎在盯着眼前空落落的酒碗,又似乎是透过那些酒碗将目光投向虚无。
“若我告诉阿姊,我同姜辛儿一样,不是那种会因为见到糖糕而开心的小孩,而且永远也不会是。阿姊可会觉得我是个奇怪的人?”
秦九叶按着铜板的手指顿住,半晌才慢慢收回来,抠着桌角翘起来的木头屑、慢悠悠地说道。
“不会。”她顿了顿,又接着说道,“若是没有阿翁,我可能也会是如此。但那又怎样?不还是一样要活下去。若是没有人能给我买,我便赚银子自己买来吃。人生有很多种活法,但不管怎么活,对自己好一点总是没错的。”
对自己好一点吗?
可怎么样做,才算是对自己好一点?他只懂得如何活下去,不懂得什么叫“对人好一点”,更不懂那一块糖糕的快乐。
李樵收回目光,抬起那只没有伤的左手,轻轻将秦九叶按着铜板的手推了回去。
“糕钱和酒钱我一早已经付过了,阿姊把这些收起来吧。”
“付过了?何时付过的?”秦九叶愣了愣,随即转头望向不远处忙里忙外的老板娘,声音不由得压低了些,“有没有仔细算一算账?方才最后那轮酒我只叫了半碗……”
女子低声询问着,少年一一回应、对答妥帖,她这才放下心来,又再三强调会将这笔钱记进工钱、不会亏了他,最后从身上掏出半张油纸将桌上还剩的半块糖糕包起来塞给他,一边感叹着那位姜女侠的食量、一边离开了摊位,那少年便一声不吭地跟在她身后,两人的身影在夜色中看起来竟分外和谐。
土灶前忙碌的老板娘余光瞥见这一幕,有些羡慕地同自家汉子低声嘀咕了几句。
都说这几天那湖上有大事发生,若出城来做生意,赚得便是那江湖中人的银钱,这对老实人来说,总是令人徒增忧虑的。可今日一见,倒也不全是坏事。估摸着眼下这世道,也只有江湖中人会为了几块糖糕和几碗梅子酒而出手这般阔绰了吧?
老板娘美滋滋地想罢,手指头不自觉地摩挲着衣袖里的那颗有些硌手的金豆子,困乏之意顿消,干活都有了力气。
126、璃心赏贱
赏剑大会从兴办起至今,已逐渐由最初的七日精简为三日。
第一日入阵,第二日鸣金,第三日开锋。三日结束,各回各家,倒也干脆利落、短促紧凑。
第一日各门派如约而至,简短会面后便是“入阵”的仪式。
所谓入阵,是指玉入阵而非人。仪式上所用之玉除一柄玉剑之外,还有一十二柄玉如意。玉如意由轮换选出的十二个门派分别监制,每只玉如意长短相同但制式不同,细节秘而不宣,直到“入阵之日”才会正式亮相。而那把雕琢铭文的玉剑则需另寻一江湖中立之所打造,长度与那一十二柄玉如意相仿,收入与之相配的金鞘,由当年的“执剑者”亲自保管。到了入阵之日,执剑者需在众人的见证下,将这十二柄玉如意连同那把出鞘的玉剑同时散落各处,这第一日便算礼成。
今年的玉剑因地制宜沉入湖中,待到第二日朝阳破湖而出之时,便到了开湖寻剑的时候。
谁先寻到玉剑并将其归入金鞘中,谁便是今年的优胜。而玉剑入金鞘的瞬间会发出一声独特的剑鸣音,便是所谓的“鸣金”。比试期间,所有参与者不可携带自己的兵器,只可赤手空拳或借助湖中那十三件玉器比试较量,但若手中玉被击碎,则当场出局。日落之时若仍未有胜出者,则次日日升时再继续较量。玉剑碎则今年无胜出者。
至于这第三日,便是众望所归的“赏剑之日”了。
就像赏剑大会并不真的只是赏剑一样,所谓的“开锋”也并不是真的要为哪把宝剑开锋利刃,而是要将优胜者的嘉赏公之于众,展示一番后赐予胜出者,整个过程犹如宝剑开锋,是最激动人心的时刻。
话说到此处,有人便要问了:明明是武林大会,也少不得要比刀论剑、一决高下的,为何要叫“赏剑”呢?难道每年当真能有一把不世出的好剑,能让全天下的江湖人士不远万里前来瞻仰?
当然不是。
江湖中人谁不知道?这赏剑只是个文雅的名头,只因早些年襄梁地方时局动荡,而先帝最终乃是以文定下的江山,朝中上下皆遵循圣意废武兴文,都城畿辅一代更是谈武色变,各地驻军连演武也要关起门来偷偷进行,生怕稍有不慎被有心人从中挑拨两句,便会被扣上一顶豢养私兵、意欲谋反的帽子。
然而天下习武之人大都只有两条出路,若不能入行伍中效力,便只能入江湖。
一时间,江湖门派竟成了许多武学大家的“避难之所”。然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便是江湖之远也未必能全然置身事外。很快,这股子风气便开始从庙堂向江湖蔓延开来。各州守军扯着整治江湖风气的大旗,多次借门派争斗做文章,从几个武林世家入手开始打压,用杀鸡儆猴的手法力压群雄。
而在此之前,江湖中各门派分庭抗礼的局面由来已久,大争端未显现但小摩擦不断,且东西南北几大势力间旧怨根植,彼此互看生厌,若是推举其中一方做领头之人拿主意,其余的定要群起而攻之,结盟之事遥遥无期。
就在此时,天下第一庄横空出世,短时间内以绝对实力问鼎江湖高手榜,更因海纳天下武学而令八方臣服,不少保持中立的门派开始以天下第一庄马首是瞻,希望能够得到投靠的机会,寻得庇护以应对朝廷的倾轧。
天下第一庄也做出了应有的姿态,不仅顶着朝廷压力、重振了一年一度的江湖比武大会,其间还调解了无数门派纷争,免去了朝廷对一些游走在江湖边缘的小门派的清剿。
然而真正让天下第一庄于江湖中坐稳龙头宝座的事,要数十七年前的那场死伤无数的江湖混战。
彼时江湖上因那传说中的《安道兵谱》正掀起一场搜寻失落秘籍的腥风血雨,但凡有些野心的高手无不投入其中,各大门派更是倾尽人力,只求能得其中功法,完成一统武林的终极大业。
在这种极端恶劣的竞争环境中,欲望催生了无数诡异功法与杀人魔头,那些在利益驱使下仅用了极短时间便成长起来的人形兵器,大都手段凶残、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许多无辜者被卷入争端后埋骨荒野,惨死的无名尸首路边随处可见,许多曾经的江湖高手遗骸只剩断肢残臂,衣冠冢和刀剑冢不计其数。
经此一乱,整个江湖元气大伤,许多武林大宗风光不再,门中只剩年迈的守门人和七八岁的年幼弟子,再无力主持局面。而天下第一庄便在此时迎难而上、广发诛邪帖,请各门派将各路魔头的名字血书其上,团结众人最终将魔头们一一击杀。
自此江湖中人人都知晓一件事:天下第一庄是否真的天下第一不得而知,但它确实做出了天下第一该有的表率。
此次事件过后,许多在争斗中殒命的江湖高手,其武功心法就此成为绝唱,而一些曾经辉煌一时的门派也渐渐凋敝,无力传承自家武学。天下第一庄便在此时再次出手,不仅出金银为那些惨遭横祸的家族后人寻找归宿和出路,更倾尽人力搜寻失落的武学典籍收入庄中,每年邀请江湖中新涌现的年轻人入庄学习,而这些人中大半都成为了江湖各门派的新任掌门人。
由于天下第一庄不对任何人设立门槛,来者可不问出身、不问过往、不问资质,很快山庄大门便要被踏破,难免混乱无序。庄主思虑过后决定,每年以“赏剑”为名在各处举办江湖集会,目的是选出过去一年中崭露头角的杰出后辈入庄学习。
入庄门槛好似涨起的潮水般越来越高,然而秘籍圣典就在那里,不收入自己囊中便要流落他手。尝过甜头的掌门人们怎能将这机会拱手让与旁人?便是挤破头也要驱使门中弟子在大会中胜出。只因抓住这样的机会,无异于开启了一条直通顶峰的捷径,若运气好觅得适合自己的心法,甚至可节省十数年修炼时间,一举成为江湖榜上的高手。
如今赏剑大会已举行了一十六年,十六年间,这场专为江湖后起之秀准备的竞技场竞争越发激烈,若非大会期间各门派宗师都会亲自前往坐镇制衡,难说是否又将发展成为另一场腥风血雨。
往年这鸣金往往午时前便会结束,只因比试的场所大都十分险峻,寻常人莫说在其间过招比试,就连立足亦是困难之事,从日升到日挂中天,亦是对所有人意志心志的考验,许多参与者还来不及拼出个胜负便已力竭下场。
而今年的比试场所干脆选在了水面上,湖面空阔,不好隐蔽躲闪不说,就连落脚之处也难寻,是以所有人都以为,这对抗并不会持续太久。
然而一晃两个时辰过去,场中局势愈演愈烈,全然没有要趋于明朗的意思。
旁观者细想之下便有了推测,这只怕同昨日放出的风声有关。青刀是否真有其物尚且不得而知,但所有人都已预感到这届优胜的彩头不凡,好处绝非一点两点。年轻高手们在第一轮短暂试探过后,招式便渐趋凌厉,一个个都拿出了搏命的架势来。再看那各门派长老掌门端坐于自家大船之上,看起来虽依旧是岿然不动的样子,可身前的茶壶酒碗却是续了一遍又一遍、出恭也是跑了一趟又一趟,可谓是自沉默中透出一股溢于言表的焦虑来。
而眼下那璃心湖南岸的一片石滩上,气氛便轻松热闹得多。
靠近水边的地方挤满了一群穿着灰扑扑的看客,相比湖中那些上下纷飞的身影,他们的身形便显得很是参差不齐、不修边幅,或过于臃肿或过于瘦削,七扭八歪的,好似立秋后藤上那些长不好的烂瓠瓜一般。
他们自个也毫不在意,沉浸在“观战”的热烈氛围中,时不时起哄喝彩、乐在其中。
只是多看几眼便会发现,这喝彩声总在奇怪时响起。他们不看对方招式多么精妙、不看谁家内功又精进了些,只看那场中有何人倒霉、何人失手、何人中了阴招。
这是等着“抬尸”的黄姑子们,赚的是各家的倒霉钱。
有人落水他们便齐声叫好,有人遭暗算他们便拍手称快,若再有人吐血飞出他们便要欢快到跺脚,一个个好似对家戏楼请来专门喝倒彩的无赖,恨不能那场中乱斗的百人当即同归于尽,流出的血染红这璃心湖的水才好。
众人看热闹看得正起劲,冷不丁一道有些疑惑的女子声音在其间响起。
“那些当真都是各门派中的高手吗?”
踮着脚尖、抻长脖子的大汉们左右四顾一番,终于在一堆屁股和大腿中看到了那几乎被挤压成一根细面条的瘦小女子。
女子只得一只脚站立的地方,左脚立一会便得换右脚,看起来东倒西歪,却又有种说不出的稳当,那双黑白分明的眼一眨不眨地望着远处的湖面。
一旁有个年岁稍长的大汉见状,带着些优越感开口道。
“看你这样子,这是连人都还没认全就来挑嘴了。”
秦九叶眨眨眼,全然没将对方那副嘴脸放在心上,安心扮演着自己“江湖新手”的角色。
“我只是觉得他们看起来太年轻了。”
对比昨天夜里湖面上打架的那群,更是年轻了太多。
周围人并不知晓她的想法,很快便有人接过话道。
“老家伙们觉得出手有失身份,那这首徒总是要出来撑门面的吧?顶尖高手虽然也算不上,可在年轻一辈中绝对算是混得风生水起的了,再熬上几年便是新一任掌门,你现下认个脸熟总是没错的。”
秦九叶没说话,只若有所思地又看了一会,不知为何,脑海中却闪现出昨夜那少年带她飞上城墙时的情景。
彼时她并不知晓所谓的江湖中人都是何水准,以为或许随意哪家童子练上个三五年就能达到。可今日眼见那凌霄派的男弟子接连三次落入水中,又见那天魁门的首徒气力不济几个起落之后便狂喘不已,她突然便觉得,李樵的功夫或许并没有她想象中那样登不得台面。
可就算他的功夫不错,又能如何呢?决定你是无名之辈还是后起之秀的关键或许并不在此。
湖面上那些年轻弟子们个个都占着几样神锋利器,就连身上穿的衣裳都是极为讲究的,有些暗含巧思,看着不过只是普通衣衫,实则其下藏了不下三四层软甲,连扒数层也见不到肉。
秦九叶觉得,他们学艺至今可能甚至没有真的挨过几回刀子。
然后,她便又想到了昨夜那被掰断手指、跪倒在泥沙中的少年。
他之所以那样沉默,或许是因为早已经历过无数类似的事情。他手中没有宝刀,身上没有甲衣,背后也没有一整个门派为他撑腰。他只能自己撑住自己。
若你拥有一个正大光明的出身,即使你的功法修得并不十分出色,也可在这江湖中名正言顺地拥有一席之地。可若你只是哪个山沟里蹦出来的愣头青,就算功法再登峰造极,最多也只会被归入“偏行一道,不入正统”的末流,无论何时都上不了桌。
毕竟在这江湖中,为了眼前那一小块切不开的饼、分不了的利益,假借切磋指教之名,实则背后插刀的事可不要太多。
就似眼前这场看似公正公平的比试,明面上是年轻一辈台前拆招,实则都是各家长老在背后运功。若只一两人徇私舞弊,那或许确实能有一方跳脱出来、与其余人拉开差距;可若是所有人都行这舞弊之事,那这差距便又拉近了回来,只看哪家舞弊之法更高一筹,能在这众多卑劣者中拔得头筹。
这哪里是赏剑大会,分明是“赏贱大会”。
秦九叶暗暗叹口气,只觉得自己初入江湖的新鲜劲才不过一日就已衰减了许多,下一刻便扭着身子向外挤去,一旁众人见状都是一愣。
“你不瞧了吗?这才刚到精彩的时候呢。”
这鸣金的比试当然不能说不精彩,只是她已目睹过昨夜这璃心湖畔精彩中的精彩,今日这点小打小闹便入不了她的眼了。
秦九叶摆摆手,将那一只脚的位子让了出来。
“我是卖药的,还是去那边候着了。”
那边就是指悬鱼矶,秦九叶今日的目标所在。
悬鱼矶离众人看热闹的石滩不过百步左右,但因为离岸的地方水深许多、能够停船,便成了今日这场湖面对决的“后方营地”。那在湖心漂着的大船都是各家长老撑场面用的,自然不可轻举妄动,是以各门派中最末流的弟子都换做此处缩头候着,但凡见到场中有自家人见了血、败下阵来,便要第一时间撑着快船到湖中捞人,其动作之熟练简直不输那些捞了几年王八的老渔夫,想来年年都做着差不多的差事。
他们中未必没有心怀抱负的年轻武者,只是他们并没有上场的机会,并且很有可能永远也等不到那个机会。
他们会在一次次的遥望中荒废,直到手中的刀剑生出锈痕来。
前方一阵水声响起,又一艘快船离岸了。
这天魁门今日已连失四名年轻弟子,他们显然没有料到今年的鸣金战局会如此激烈,先前备下的金贵伤药哪里禁得起这般耗损,待到第五人抬下来的时候,便已有些捉襟见肘。
悬鱼矶上的黄姑子们好似退潮后石滩上的小虫小蟹般躁动着,个个摩拳擦掌、翘首以盼,只等那些江湖客们一声召唤,便冲上前将捂了半日的伤药补药统统出手。
眼见那天魁门的人已站起身望过来,可就在他要开口前的那一刻,一队白纱覆面的仙童从一侧鱼贯而入,这些人清一色的戴冠穿袍,脚下看似轻缓、迈起步子来却势不可挡,顷刻间便占了整个悬鱼矶正中最平坦的那块位置。
打头那人一身淡青色布衣,头上戴的是同色缣巾,浑身上下一股飘然出尘的味道,可待下一刻转过身来,秦九叶定睛一瞧却吓了一跳。
那是张有些眼熟的鹅蛋脸,弯月眉下生了一双冷酷无情的三白眼,不正是那号称“白鬼伞”的滕狐先生吗?
127、悬鱼鉴狐
滕狐今日弃了先前那身板正的道服,换上一身素色布衣,整个人便少了些那日在宝蜃楼的盛气凌人,只是举手投足间仍透着一股傲慢,那双泛着黑气的手如今被两层天丝手套遮住,不知情者倒真要以为他是哪位不世出的药谷仙人了。
眼见那天魁门弟子笑脸相迎上前、一副又敬又怕的样子,秦九叶当下一阵恶寒,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越发明显,果然下一刻便见那滕狐在对方耳畔一阵低语,那弟子频频点头应和着,随后一脸正气地走到一众黄姑子面前、提气大声道。
“滕狐先生今日特意前来布施伤药,要借地方一用,诸位且让让吧。”
此话一出,那些眼巴巴等了一个早上的黄姑子们瞬间爆发出一阵不满声。怨气在这些夹缝中讨生活的生意人中弥漫开来,但起先的发泄过后,他们大都只敢低声哼哼两句,最终还是捞起屁股底下的草垫子,认命地让出了这一早占下的地方。
谁都知道,这滕狐先生可是开罪不起的。他们只是来赚银子的,可不想将命送在这鸟不拉屎的璃心湖畔。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人群便三三两两地散开来,只剩下一人还留在原处。
那是个身形瘦小的女子,动作慢吞吞的,明明看起来年纪不大,走起路来却有种滞缓拖沓的姿态。
那天魁门弟子眉头一拧,当即走上前去呵斥道。
“还不走?磨蹭什么呢!”
秦九叶缓缓转身、讪讪一笑,努力做出一副讨喜的模样来。
“这位兄台,我看此处这样宽敞,再站个七八人其实也不算拥挤……”
对方瞥一眼她那张没什么看头的脸,当即拉下脸来。
“听不懂话吗?是自己走还是我请你走?”
秦九叶瞬间收了笑,再不敢耽搁,拎起自己的药箱往角落里走去。
有了第一日的经验,她为了更好看清局势,特意早起来占地方,草鞋上不知挨了几脚、头发都被扯掉几缕,却发现要等的正主一个都没出场,正想着换个策略、从大后方下手,结果又被清了场,心中实在是不甘啊。
可不甘又能如何?这些年她没有哪日觉得甘心过,可也没见老天爷突然开眼将她从这晦气的人生中解救出去。
因为离开时又慢了一步,等到秦九叶撤到犄角旮旯的时候,各处又已挤满了人。
几块稍平坦些的地面已被那些五大三粗的汉子们占据了,他们显然是这江湖集会的常客了,早早三五抱做一团,有人靠近便相互壮胆、丢来一个凶神恶煞的眼神,秦九叶看了一圈,只得绕向另一边。
坑坑洼洼的礁石上残留着退潮后的水坑,待一会便潮湿不堪,但那些落单的黄姑子们并不挑剔,寻了附近的干苇草垫垫屁股便安顿下来,其中几个上了年纪的阿婆还分了垫子给一旁的年轻人,气氛瞧着倒是和谐不少。
秦九叶勉强在背风的地方找到一块落脚地、坐了下来,方才将背篓和药箱放下,便听不远处一道女子的声音正有些兴奋地讲述着什么,听那语气倒是同唐慎言有几分相似。
“……方才又说到此地名唤悬鱼矶,也是妙哉。相传某位曾任此处州牧的大人为表清廉,将别人送来的干鱼悬挂在此处以示拒收贿银,后人为纪念他,便将此地命名悬鱼矶。那位滕狐先生选此地作为行医布药之所,可谓借古喻今、齐身证道也……”
女子仍在滔滔不绝地倾吐着,秦九叶的耳朵却有些听不进去。
她觉得那“悬鱼”二字或许就只是字面意思,此处之所以得此名,不过是因为这里地势开阔、通风不错,打渔的人会在此处就地晾晒咸鱼干罢了。
而她此时此刻挤在一群黄姑子当中,便是一条咸鱼中的咸鱼。
身为一条咸鱼,可如何才能翻身跃龙门呢?
抬头望向被那滕狐占据的“宝地”,秦九叶突然便有些气不打一处来。同样都是医者,对方不过是比她早入江湖罢了,怎地现下差距就这么大呢?
想到此处,她不由得冷哼一声。
“我道是这江湖中能有多看重本事,到头来也不过是个凭借名号走四方的地界罢了。”
她话音刚落,先前那“说书”的女子瞬间不高兴了,当下反驳道。
“谁没本事了?那可是滕狐先生。”
对方边说边站起身来,秦九叶这才认真看清那讲话之人的样貌。那是个同她一样顶着个黄姑子专用破斗笠的女子,身材壮实、颇有几分震慑力的样子,但那张脸看起来年纪并不大,一双豆大的小眼睛上长了两条灵活的眉毛,那眉毛随着她脸上丰富的表情紧张兮兮地扭动着,看起来莫名有些喜感。
秦九叶收回目光,故作不屑地哼了哼。
“滕狐怎么了?滕狐就能不按规矩办事了?我们隔壁村供着的狐仙还知道上贡分前后的规矩呢。”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说完这一句,不远处那正低头忙活的滕狐突然便抬头望了过来。
秦九叶当即缩了缩脖子,很是认怂地拉了拉头上的斗笠。
豆豆眼的女子见状,声音中难掩幸灾乐祸。
“我还道你是根硬骨头、今日能出个头呢,闹了半天也是怂蛋一个。”
秦九叶不说话了,默认自己确实就是“怂蛋”一个。
她掏出自己剩下的那点隔夜馍馍,狠狠撕下一块,一边凝视着那一身布衣的滕狐,一边合紧牙关地将那口馍碾碎成渣。
她身旁的女子见她吃馍,也掏出个馒头啃起来,便啃便继续搭话道。
“别不说话了呀?你是卖什么的?怎么之前没见过你?”
秦九叶没回头,视线仍粘在那滕狐身上。
“我是卖什么的,关你什么事?”
“怎么不关我的事?!”豆豆眼女子嘴里塞着半个馒头,仍能捏着嗓子在她耳边继续念叨,“你我若是同行,卖的东西也差不多,便是竞争关系,我劝你早点换个地方等活,有我在,你便卖不出一瓶药……”
眼见对方喋喋不休,秦九叶被念得实在心烦,当即开口道。
“打虎丹。我卖的是打虎丹。”
对方闻言一愣,半晌才反应过来,手指一阵蜷缩、将那剩下的半个馒头捏变了形。
“光天化日之下,怎好、怎好……”
秦九叶瞥一眼对方突然变得扭捏的神情,觉得有些好笑。
“人有七情六欲,再正常不过了。打虎丹怎么了?不是说那落砂门还有修习阴阳合和大法的吗?怎不见人上门去讨伐?”
对方终于松开了手里的馒头,细细思索一番、显然有些被说服了,又开始滔滔不绝起来。
“你这思路不错,旁人都想着做这伤药解药的生意,你却想到了人有七情六欲,倒也说不定能出奇制胜、发上一笔横财。这样也好,我们一会便不用争破头了。我这人对待后辈还是很宽厚的,混了这些年也是有名号的,你瞧着眼生、一看便是新来的,不知道也情有可原,不过日后碰上了可要尊称我一声七姑……”
七姑那含着一口馒头的嗓音在秦九叶耳边一刻不停地响着,后者竟渐渐有些习惯了,神识出窍、开始思考起眼下的形势来。
今日这滕狐似乎并没有跟随在哪个门派身后,他带来的那些仙童装扮的人瞧着也是眼生,同那日宝蜃楼里的道童绝不是同一批人,这说明他应当已经彻底同方外观的人分道扬镳了。
而昨日王逍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意指那元岐也知晓秘方之事,如此说来,那日元岐携滕狐出现在宝蜃楼,显然是私下同滕狐达成了某种交易,或许便是要借助对方力量将那箱中秘方收为己用。
可为何之后两人又分道扬镳了呢?只是因为宝蜃楼中的秘方不见、线索断掉了吗?
这滕狐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也同方外观和其余知情者一样,是为得到那秘方吗?还是什么旁的原因……
秦九叶思绪流转间,便见那湖上又是一轮交战方歇,三五个人被那些划着船的年轻弟子抬了下来,各门派上前认领自家弟子,确认没有缺胳膊少腿后便抬上悬鱼矶,那滕狐便带着两个药僮走上前去,亲自为那些人诊治一二。
起先,那些被抬下场的年轻江湖客们都很是警惕,可在认出对方是那圣手滕狐后,竟都还纷纷撑着断胳膊断腿下地行礼,接受他的询问时甚至有些受宠若惊。
秦九叶一边嚼着馍一边看着,心中莫名有些酸溜溜、气哼哼的。
她不信那些人没有听闻过滕狐心狠手辣的名声,但他们还是选择在强者面前伏下身子、做出一副恭敬的样子来,此情此景,同那日她在苏府寿宴望见的那群见风使舵、臭味相投的伪善权贵们有何区别?
她简直不能相信江湖也是如此,又或者她一直都在江湖之中。而所谓的江湖水是人的汗水、泪水、血水交融而成的。哪里有躁动不安的人群,哪里就有江湖。
许是见她目光一直粘在滕狐身上,一旁的七姑面色暧昧地凑过来,自作聪明地敲打道。
“你别看这滕狐先生相貌平平,这江湖中可是有不少佳人都倾心于他呢。毕竟若真要觅得一良人共度余生,找个随时可能命丧刀下的冤死鬼,不比嫁个郎中来得划算啊。这滕狐先生性子虽古怪了些,但到底还是个医者啊,你瞧他对那些受伤的弟子多耐心、多和气、多周到啊……”
若是银子给得到位,她能比这劳什子滕狐耐心、和气、周到一百倍。
秦九叶不以为然地撇撇嘴,眼睛眯起、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起那滕狐的动作来。
她本意只是想评判一番对方诊治的手法,可看了一会却教她发现了一些旁的东西。
她自小在外行走,尝尽人情冷暖,观察起人和事时总会比旁人更加细致入微。那滕狐看起来确实比当日在宝蜃楼时收敛不少,上前助人查看伤势、处理伤处、配制伤药、交待伤情都进退有度,挑不出什么错来,但那双戴了两层天丝手套的手,却总是要频频在他那身布衣的衣摆上抹一下。
他在偷偷擦手。
每触碰过一名伤患,他便要摘下外层的手套,在衣摆上狠狠擦一擦指尖,似乎稍慢一些那看不见的肮脏就要穿透布料接触到他的皮肤。那是一种下意识的、难以克制的反应,说明他对那些等待他医治的人没有半点同情和怜悯,只是触碰都让他觉得难以忍受。
没错,他确实是个非常出色的医者,但却没有仁心。他只是将钻研医术看做另一种修习“武功”的途径,最终目的是要称霸天下,而不是救济世人。他是要将天下人踩在脚底下,而不是要他们来找他排队看病。
七姑的声音还在耳边不停念叨着,秦九叶的关注点却早已漂到了别处。
“他拿的到底是什么?”
七姑正说到口干舌燥,猛地被打断、心情显然有些不畅,她顺着秦九叶的视线望了望,心不在焉地敷衍道。
“许是什么独门秘药之类的吧。听闻今年下黑手的很多,中毒的人是往年的好几倍。”她边说边低头从自己的小竹筐里掏出几个瓶瓶罐罐,脸上的神情美滋滋的,“我这素心丸是带对了,一会不愁没有销路。”
秦九叶瞥了七姑一眼,心下又是一阵摇头。
前阵子有人用陈了好几年的蜜蜡丸冒充素心丸四处售假,吃得那溟山老道连掉了三个月的头发,如今头顶是寸草不生,只得包着帻巾出门见人,眼下若是谁拿出份素心丸来卖,只怕要被当场打断腿丢入湖中。
这七姑若非是个傻的,便根本不是这卖药行当里的老人,估摸着是瞧卖药好赚些,临时从旁处进了些货来这投机倒把罢了。
初次见面,互相不知深浅,秦九叶最终还是决定对此闭口不谈,转头继续看那滕狐的动作。
“我不是说他手上,是一直在他袖子里的东西。”
七姑这才眯起眼仔细看了看,发现那滕狐今日身上那件布衣袖口格外宽大,袖中确实好像有什么东西亮闪闪的,看着比那贵族熏香用的香囊大些,又比焙茶时用的掐丝金笼小些。
“教你这么一说,好像确实有个东西……”七姑又费劲看了一会,再看不出什么,当下摆摆手道,“许是人家的什么独门秘术,今日特意拿来救人用的,你便是知道了又能怎样?”
秦九叶抿着嘴没做声。
那样的人若有兼济天下、多发善愿的心,那她秦九叶当下就能得道成仙、顿悟成佛。
她能肯定,滕狐此番出现在这里,绝对另有所图。那些败下场来的弟子许多只是擦伤,并不值得他亲自上前一一检查。他之所以一个也不肯落下,就好似在确认什么、排除什么,或是找什么东西……
秦九叶看得出神,一时没有留意到周围动静,下一刻只听一道浑厚的声响起。
“能医人的有没有?同我走一趟。”
秦九叶抬头望去,只见又有一艘快船靠岸,船上随即走下来个一身道袍的黑脸汉子。
对方此言一出,犄角旮旯里挤作一团的黄姑子们都将视线投向那站在上风口处的滕狐。然而后者却没什么反应,众人不由得都有些错愕,一时间议论声不断。本以为今日是要白跑一趟,谁知天无绝人之路,竟然又来了个捡漏的好机会,先前已有些萎靡的众人突然便活了过来,一个个兴奋地抻长了脖子,有些胆子大些的已摩拳擦掌准备上前。
秦九叶眯了眯眼。
旁人或许不知道那滕狐不做声的原因,可她却似乎能够猜到一二。
果然下一刻,便听那黑脸汉子继续高声念道。
“方外观观长元岐请人入室,能者重重有赏!”
对方声音落地,半晌无人应答,那些先前蠢蠢欲动的黄姑子们纷纷定在了原地,再没有其他动作了。
也不怪这重赏之下竟无人站出来,只因所有人都知晓自清平道一劫之后,这方外观元气大伤,那元岐也早已命悬一线,只怕有个风吹草动便会咽气归西,谁愿意赶着这档口凑上前送死呢?毕竟在江湖中做生意,银钱挣不挣得到时一回事,一个不留神可是要送上小命的。
这或许也是那滕狐没有动作的原因吧。
一个连圣手都治不好的病痨子,旁人又怎敢轻易接手呢?
眼见四下无人出声,那汉子使了个眼色,身后便有一名道童端着个木盘走上前来。
道童将木盘上盖着的薄布撤下,盘子上赫然是一盘白花花的银子。
“观主只是受了风寒、有些头痛而已,谁若能为他止痛,便可得这些银钱。”
白花花的银子就在那太阳下闪着光,撩拨着这些小鱼小虾们的欲望。若能接下这单生意,便可收工大吉了。只是若真是风寒头痛倒也还好,可谁知是真是假呢?
众人还在各自纠结中,第一个勇士已经站了出来。
“我来!”
头戴破斗笠的女子呼啦一声站起身来,搓了搓手、理了理鬓角的两根毛,深吸一口气便走了过去。
“还有人吗?”
黑脸汉子还在询问,秦九叶望着那七姑细细碎碎远去的脚步,心中做着最后的挣扎。
先前她费尽心思也没能接近方外观的船只,眼下却能大摇大摆地登船去,这简直是天大的好机会。
好到让她有些不知所措、惴惴不安。
许是因为最近得知的消息令她对方外观的认知发生了改变,她直觉对方绝不只是无辜被牵连的受害者,而是如那王逍所言,只是众多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投机者中的一员罢了。
但不论如何,去见元岐、打探关于秘方的线索,就是她此次来赏剑大会的目的不是吗?如若现下谨慎行事、选择退缩,她同从前窝囊的自己又有何分别?还不如早早卸下腰间那半块玉佩还回去,再同老秦好好认个错,滚回果然居继续煎药。
又有一名大汉站了出来,有些不客气地挤到了那七姑前面。
秦九叶深吸一口气,终于缓缓站起身来。
前方那黑脸汉子本已准备离开,余光瞥见她,有些不耐烦地催促道。
“去不去?去的话快着些。”
“去,去。”秦九叶扶了扶头顶的斗笠,拎起自己的小破药箱跟上前,“这便来了。”
128、方外有岐
方外观的船很大。
大到登船的人会恍惚间觉得自己是登上了一座小岛,而非身在一艘船上。
只是这座“岛”上似乎没什么人,远观尚且不会觉得有什么,身处其中便会令人凭空生出一种不安诡异之感。
若没有那么多人,为何要用上这样大的一艘船呢?当真就只是为了充门面吗?且不说这船大船小显然并不能真的决定什么,就算有为方外观挣回过些许颜面,却也只是第一日亮相时那短短一瞬间而已,待到了第二日真刀实枪比试的环节,一个门派究竟有几斤几两便一览无余,反倒衬得这艘又大又空的船纸糊的老虎一般。
这位方外观的新观主当初敢集结门中全部力量,打着滕狐的名号去宝蜃楼夺取宝箱,后面又辗转搭上天下第一庄,当真会是这样一个好大喜功、外强中干之人吗?
秦九叶从船头走到船尾,仍未想明白这个问题。
而她前面的那两位显然心思都在别处,从方才登船开始,便一直在暗中较劲。一会你在前、一会我在前,脚底板子使劲,脸上的肉也绷得紧紧的。
那大汉虽是第二个站起应声的,此刻却很是理所当然地站到了第一位,从头到尾看都没看身后一脸气急败坏的七姑。
对黄姑子们来说,晚到便意味着吃亏。槽子里的草料就这些,能者先占了位置,自然就没后面人什么事了。
七姑心中苦闷,但破鞋上已挨了几个鞋印子,她自知争不过对方,只能忍气吞声。
大的欺不过,便只能挑个比自己还不如的人来欺负了。
七姑转过头来看向秦九叶,将方才受的气发泄在对方身上。
“你这人,怎地一直粘着我?还说不是要同我抢生意?”
秦九叶抬头看她一眼,显然并不打算和对方言语纠缠,只心不在焉地拱拱手。
“在下村野郎中而已,哪里比得上七姑的能耐?此番跟过来只是想跟着长长见识罢了。”
冷不丁吃了一记马屁,本已打算出口的恶言突然有些说不出口,七姑清了清嗓子,再三强调道。
“先到先得。一会我在前,你要排在我后面。”
秦九叶看着一副瘦弱模样,实则骨子里却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
若是先前有人同她这般抢生意,她便是忍一时吃了亏,日后也定要寻个机会讨回公道的。
可有了那日为苏沐禾问诊的经验,她行事倒是与从前有些不同,何况此次登船她也并非全为银钱,当下便顺势点点头让到一旁。
大汉与七姑跟着那引路的道童拐入船舱,秦九叶顿了顿后才跟了上去,却见那道童径直穿过两侧船屋、未做停留,随后一个拐弯来到一处黑乎乎的楼梯口,抬手取了一旁的油灯点上,向船舱底部走去。
打头的那大汉只犹豫了片刻,随后便故作镇定地跟了上去,七姑见状也不甘示弱、紧随其后,而秦九叶望着那黑乎乎的底仓入口,只觉得自己迈出的每一步都透着一种说不出的不情愿。
她听唐慎言说起过,这有钱人家外出搭船,都喜欢用那顶层的房间。所以那些专供富人出行的画舫楼船,都修有二楼甚至三楼,只因高处通风良好,还能见着阳光,那些阴暗潮湿、泛着霉味的船舱底部都是留着拉货用的。
可这元岐眼下又是唱哪出?如此宽敞开阔的大船,不待在甲板上也就罢了,竟还住在这么深的船舱底部,莫非那方外观修得是地五行?钻得越深道法越高?
眉头紧锁,脚下发软,秦九叶摸着木头舱壁的手开始微微出汗。
楼梯行到尽头,四周光线依然昏暗,除了那引路道童手中的油灯外,再不见任何光亮,黑暗令脚下的走廊好似不见尽头一般,走得人心里没底。
此情此景,很难不令她想起当初在苏家问诊时的情形。只是彼时那好歹是个见得着天的院子,她若夺门而出或许还有生天可寻,眼下在这幽深的船舱底部,就算真遇上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她逃走的难度便大大增加。
秦九叶不由得将目光投向前方的大汉和七姑。
这两个人虽然只是奔着银钱来的黄姑子,但从方才甲板上那一番较量来看,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一会若真的形势不对,有这两人在,她或许还能有趁乱逃脱的机会。
秦九叶的目光被前方的七姑察觉,后者不知是否因为她先前态度恭顺所以心中舒坦,此刻瞧见她的神色,又有些会错了意,以为她是初次来这种地方,心中紧张才会如此,当下便低声宽慰道。
“莫怕,这些有头有脸的门派,都喜欢在这种乌漆墨黑、不透风的地方唤人进来问诊的。正所谓隔墙有耳,他们也是不想旁人窥探到自己伤病的秘密。”
是吗?真的只是为了隔绝其他门派的探究吗?
可元岐生病一事早就闹得满江湖皆知了,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呢?此次鸣金比试又在湖面上,就算有人不怀好意伺机接近,开阔视野下大可早做防备,为何偏偏要藏在这么深的地方、选个如地牢一般的地界呢?
秦九叶心中那股不安没有消散,反而越发浓重起来,待行到尽头那扇紧闭的房门前时,手心已有些冒汗。
那道童轻扣房门三声,随后恭敬道。
“观主,人都带到了。现下让他们进去吗?”
过了片刻,一道有些嘶哑的声音隔着房门响起。
“进来吧。”
秦九叶一听那声音便皱了皱眉。这元岐病得只怕比她想象中还要重些,那黑脸汉子先前的风寒头痛之说八成是在胡扯了。
然而此时想退、为时晚矣,那道童已吱呀一声推开那房门,示意他们三人进入房中。
因封闭而凝滞的空气迎面而来,浑浊中透出一股厚重的香灰味,阴诡之气瞬间钻入骨髓。
昏暗的房间正中放着三只巨大的铸铜炼丹炉,炉身遍布兽面纹,其间夹杂些许错金铭文,煞是好看。初看之下,秦九叶心下不由得暗叹这方外观不亏为道修第一大观,就连乘船赴会也要抗上这三只炉鼎,可再一细瞧便发现那炉膛中并无火光,空气中也闻不到炼丹烧炭时特有的刺鼻味道。
秦九叶收回偷看的目光,心中只道这元岐仍在失亲的悲痛之中,虽仍遵循那元漱清留下的规矩,却实在无心顾及这老本行了。
丹炉之后坠着三层竹纱帐,也不知是为了挡尘还是遮光,帐前的道童上前依次拉起三道纱帐,便见一名体壮如牛、道士装扮的男子佩剑立在正中,头上那只青玉道冠都被衬得娇小起来。而他身后三步远的位置,另有名年轻男子斜倚在一张宽敞的暖榻上,正是方外观如今的观主元岐。
先前在宝蜃楼离得远,此刻秦九叶近瞧后才发现,此人生得很是清秀,倒有几分修道之人的轮廓,只是面色微黄,眼下透着一片乌青色,整个人瞧着有种阴沉感。
老郎中问诊问得多了,有时同病人相见的第一面,心中便能对其身体状态有个三四分的判断。打眼一瞧那元岐的面色,秦九叶便知道这是个先天不足、体弱多病的苗子,若非从小修习功法,又得观中医者悉心看顾,很可能是活不过二十岁的。
元漱清这些年想必没少在他身上堆些珍贵药材进补,只是这靠药堆出来的“好身体”大都还是比不得天生健硕之人,稍有风吹草动便有可能被打回原形。
这样的身子,也难怪当初听闻清平道上的事后会当场吐血、命悬一线。
她看出来了这些隐秘信息,那打头第一个进来的大汉显然也看出来了些许。只见对方眼神一转,突然便看向一旁的七姑,大掌一推、后者便没有防备地被推到了第一个。
“这位先应声的,我排第二个。”
秦九叶目睹全程,心中不由得暗叹:人果然不能貌相。那大汉看起来五大三粗、好似个习武的莽夫,实则不仅眼力毒辣,而且心思细腻,既懂得先入为主的道理,又懂得见风使舵、及时退避,实则是个不好对付的角色。
江湖过招,拼的便是谁反应快。眼下那七姑慢了半拍,便已陷入被动,如果再推拒便有惹怒东家的风险了。
眼见那等在病榻之上的元岐已面露不耐之色,七姑骑虎难下,只得硬着头皮上前道。
“小的七姑,特来为观主请脉。”
那元岐没说话,只神情恹恹地点了点头,他身旁的那佩剑的道士便示意七姑上前去。
七姑低着头吭哧吭哧走上前,随后又是一番净手之类的啰嗦动作,半晌才终于伸出手搭上那元岐的手腕。
秦九叶留意到对方诊脉时的手法与龙枢大多数医者都有些不同,双手同时诊脉,一手问心肝,一手探命门,第一指节侧翻格外用力,观之好似抚琴高骨压弦的手法,令人赏心悦目。
然而医者看病问诊,光好看是没有用的。
四周安静得连每个人的呼吸吐纳都听得一清二楚,不知何时,那领路的道童已经不知所踪,取而代之的是先前去悬鱼矶招人的那名黑脸大汉。他与那佩剑的道士一人守在那元岐的床榻旁边、一人守在门口,显然一个负责监工、一个负责抓逃。
秦九叶无声叹息,又抬眼去偷瞄那七姑,却见她面色发灰、冷汗涔涔,咬紧牙关也难掩彷徨之色,心下又是一阵暗暗着急。
虽说这元岐身体孱弱、底子薄了些,但开些温补固元的药你总会吧?虽做不到药到病除,但多少能够缓解一些,对方也是挑不出错的,总比你现下一言不发、一副无计可施的样子强些吧?
果然,片刻之后,一旁的那佩剑的道士有些不耐烦地开口催问道。
“诊了这么久,可诊出什么没有啊?”
七姑慢吞吞缩回手来,下意识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讪笑一声后斟酌着开口道。
“观主少壮朗健,正是精气饱满的好时候。眼下应当只是有些忧思过度,伤了神韵,待我开上一副药,再佐些十光散入眠,便能精神焕发、重振威风了。”
对方此言一出,整个房间内便有一瞬间的静默。
外行人或许不知,但行医问药之人都知晓何为十光散。这东西乃是早些年从南海外传入龙枢一带的,药性霸道、药力绵长,只需二三钱便能令一名成年男子昏睡上一整日。但它并无治病的功效,只是说得好听点便是镇痛有奇效,说得难听些便是给将死之人缓解痛苦用的麻痹之物,医者是不会轻易说出这个名字的。
这些隐秘之事寻常病患大都不会知晓,但这元岐好歹出身道观,对药散一类的东西未必不熟悉,这七姑只怕是要遭殃。
秦九叶眼珠飞转,心中的焦虑快要溢出。
下一刻只听那暖榻上传来一声叹息,那元岐果然开口说话了。
“十光散?”他的声音带着点笑意,语气却透着一股寒意,“怎么?你是觉得我无药可救了?”
对方此话一出,那七姑吓得当场跪地求饶。
“观主英明!小的、小的不是这个意思!小的只是说这十光散见效是最快的,当下能解观主的燃眉之急。观主若是不喜,我这便另寻些能立竿见影的方子来……”
还立竿见影的方子?那元岐的破烂身子骨病得不是一天两天了,真想根除沉疴旧疾,怎能急于一时呢?
秦九叶听得频频摇头,心思却还得分出一半来忧愁自己那点小算盘。
早前她还指望着登船后能见机行事,说不准能私下同这元岐交流上几句、问一问那秘方的事,可事到如今她算是看明白了,这江湖中人一个赛一个的不好惹,她若贸然开口,难免会被人怀疑目的和用心,到时候别说探消息,只怕都别想活着下船了。
她这厢正想着,突然听得身后砰地一声响,一阵刺鼻的烟雾弥漫开来,却是那一开始抢在前面的大汉丢出一颗烟丸来,随后趁乱撞开房门夺门而去。
这一出实在令人始料未及,秦九叶离得近些,当下被呛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只道原来这质量好的烟丸是如此有用,想着日后一定要搞些来傍身,下一刻突然便觉身后白光一闪,烟瘴中那咚咚远去的脚步声戛然而止,门外走廊再次归于死一样的寂静。
片刻后,那黑脸汉子的身影自烟瘴中走出,脸上依旧是那副神情。
“没点本事也敢上我方外观的船。可是觉得我们好欺负、一心只想着来混银子?”
对方的声音轻描淡写的,秦九叶却看到了他收剑时吞口上沾染的血迹。
江湖上风言风语近三月,直将这方外观说得凄风苦雨、终日饮恨,如今一见可远不是那么回事。至少这使剑的黑脸汉子绝非等闲之辈,身上煞气十足,绝非传闻中所说的那留守观内的武功微末的幸存弟子。
是天下第一庄已经插手了吗?这方外观究竟还藏着什么秘密?眼前这一局究竟又要走向何处?
秦九叶又重重咳嗽了几声,总算将那烟丸的烟气从肺里挤了出去,随后想定了什么,上前一步开口道。
“小的杨远志,是……”她略微一顿,眼睛瞥一眼那瘫坐在一旁的女子,顺势说道,“是七姑的旧相识。方才听七姑所言,得了些启发,斗胆上前一试。”
地上的七姑闻言,颤巍巍抬头看她一眼,显然有些不明所以。
秦九叶没有看她,径自趋走上前,不等那佩剑壮汉反应过来,已将药箱摊开在地上,占好了位置。
有了那大汉的前车之鉴,她只道自己的生路决计不在身后的那扇门上,而在这张病气缭绕的暖榻上。
方一走近那张暖榻五步之内,她鼻间便嗅到一股微弱香气。她一边低头假意摆弄药箱,一边偷瞄那张放在暖榻旁的桌案。
那张镶嵌着细碎螺钿与宝石的小案上堆满了烛灯,烛灯间放着一只青釉狻猊香炉,那淡淡的香气便是从其中溢散出来的。
炉顶已无半点烟气,想来其中之物已然燃尽,但她仍能分辨出这点残存的香气是什么。
那是乌松子研磨成的粉末,纯度很高,几乎没有掺些其他香料。乌松子药性霸道,只需指甲缝中的一点,便能令人陷入昏睡,制成香粉燃烧后更是见效迅猛。只是此物不可长期接触,长期服用会令人神智昏聩。
最重要的是,它还是十光散中最主要的成份之一。
她终于知道为何方才这元岐听到“十光散”三个字后会有那般反应了。
他连乌松子都直接用上了,十光散于他而言早就没什么用处了。
秦九叶收回目光,弓着身子将脉诊摆正位置,随后示意那元岐伸出手来。
手指搭上那元岐手腕的一刻,秦九叶瞬间便明白了那七姑方才为何会露出那样的神情,又为何会好似中邪一般说出那些颠三倒四的话来。
因为这元岐身上除了病,还有毒。
那是一种经过反复调试、用方配比都很巧妙的毒。虽说是毒,却能驯化人的五腹六脏,能在短时间内调动起一个人全身经脉的力量来。但一旦断服,毒性便会带来反噬,令中毒者生受五内俱焚之苦。
而那样的痛苦,便是焚烧多少乌松子粉也不能尽数缓解。
秦九叶目光微斜,又飞快瞥了一眼暖榻上的元岐,终于有些明白此处昏暗的光线和那三层竹纱帐究竟是为了遮掩什么。
暖榻上的人衣衫单薄,几乎遮掩不住那具身体上的血痕。那是毒发之人难以消除痛苦近而出手自残留下的,旧的还未愈合,新的又添其上,开放的创面经不起任何粗糙厚重布料的摩擦,只能覆着轻软的料子。而若非此人眼下身处病中,只怕这些伤痕远不止于此。
这等奇毒,若是第一次遇上,她或许也没有十足把握。但她并不是第一次见这种毒了。
定了定神,秦九叶抬头看向那元岐、沉稳地说道。
“观主之症需得精炼丹丸、连服半月方有根治的可能,若是时间紧迫,在下也可先行一遍针缓解些许……”
她话还没说完,便被那元岐不耐烦地打断了。
“没那个必要炼丹煎药,行针吧。”
129、幽夜晴风
“请观主稍等片刻,我去取针来。”
秦九叶说罢,起身离开那张床榻,走向自己放在一旁的药箱。转身的一瞬间,她感受到了那七姑投在自己身上的求生目光。对方显然将活着从此处走出去的希望寄托在了她身上,恨不能自己变成一根针供她差遣。
这种希望是令人颇有负担的,秦九叶尽量不去看那目光,取了自己的毫针便又返回床榻前。
“请观主除衣。”
床榻上的元岐没说话,眼睛却眯了眯。
一旁立着的那佩剑道士见状,当即冷声道。
“就隔着衣服行针。别磨蹭,快着些。”
秦九叶望一眼那元岐瘦骨嶙峋的身体和领口隐约的血迹,当下有些明白了这年轻观主的顾忌。就算他眼下起身都有些困难,但他毕竟还是一观之主,不能在一个江湖末流走方郎中面前坦露自己难看的病体,更不能让外人瞧见他身上那些自残抓挠时留下的伤痕。
若是在果然居,她早就已经上手扒衣服了。
可此刻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若是敢上手扒衣服,人家便敢扒她的皮。
秦九叶在心底长叹一声,只能采取迂回策略。
“那烦请备些酒来。”
三大坛酒液倒入盆中,秦九叶先用其净手、洗针,随后用浸透酒液的帕子将要行针的部位擦拭了一遍,薄衫被酒液打湿些许、粘在皮肤上,一来算是起到了些许清洁的作用,二来也让衣服下的身躯肌理能够呈现出一点轮廓来。
对医者来说,全力以赴自是不必多说。而对病者来说,不可讳疾忌医是最基本的要求。从前那些贵族得了见不得人的病,总要遮遮掩掩,又搞出了什么“悬丝诊脉”的花活,不知耽误了多少病情。而眼下她竟要隔着衣服行针……若是让她那死鬼师父知晓了,定要用瓢敲破她的头。
秦九叶深吸一口气,催眠自己已习得了隔空视物之妙法,随即双目圆瞪,拈起第一根针来。
她的针法虽算不得登峰造极,但却以迅疾精准出名。整个九皋若真正可以做到隔空定穴、配穴有力的医者并不多,她便是其中之一。
她不是什么天资卓越之人,自幼已懂得勤学补拙的道理,与其说是她那懒散师父教会了她,不如说是丁翁村那无数病患成就了她。吃过苦的人都很会忍耐,付不起昂贵药钱便只能用行针来缓解,扎偏了地方也不会叫痛,她便是在一次次试错和被宽容中练得了一身本领。
秦九叶紧抿嘴唇,一根根毫针在她指尖稳稳落下,随着她指尖轻轻捻动后便立住不动了。
然而定得准穴位只是开始,进针是提捏是舒张、行针是搓是摇是捻转才是关键,而后者直接决定了针行所至能否得气有效。
只是现下那元岐身上遍布伤痕,又隔着一层衣衫,就算她再如何小心谨慎,难免还是会在行针过程中触碰到对方痛处。
终于,在她落下第十根针的时候,病榻上那脸色苍白、长发披散的男子突然出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疼死了。你找死吗?”
与此同时,那守在暖榻旁的道士已长剑出鞘,剑锋瞬间便横在她的颈上,剑气带走了她半截头发。
秦九叶一惊,手中的针险些在那元岐身上捅出一个洞来。
到底是她疏忽忘记了,眼前的人不是丁翁村的老王头或是窦五娘,而是元漱清的义子、方外观如今的观主。就算对方年岁不大,也是个不折不扣的习武之人,即便是在毒发之际,也能一掌将她拍死。且原来并不是所有人都似她捡来的那少年一般能忍的。而对于江湖中人来说,病痛带来的怒气最有可能便是宣泄在那前来诊治的倒霉郎中身上。
冷汗一瞬间冒出,秦九叶强忍住挣开对方的冲动,任由对方用一种近乎蛮横的力气捏着自己的腕骨,低声开口道。
“观主息怒。小的并非有意,只是沉疴闭塞了经脉,需得先用针法将已封闭的穴位冲开,才好通顺经脉、缓解逆行之苦。”
她知道说话间那元岐一直在打量自己。对方的眼神很湿冷,像是某种蛇蟒窥伺猎物时的眼神。是以她说完之后便垂下头去,极力不去看那病榻上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对方的声音才缓缓响起。
“你倒是有些本事。先前那几个还做不到这一步,一个个只会跪地求饶。”
秦九叶听闻此言,紧悬着的心这才放下一些。
她已极力暗示过自己身为医者的价值,针未行完之前,对方应当不会真的对她喊打喊杀。
果然,下一刻那守在一旁的道士当下收了剑,又冷冷催促道。
“愣着做什么?继续。下手轻些。”
秦九叶不敢耽搁,连忙提针继续。
江湖中人修炼了一些特殊功法之后,浑身上下的要穴都会发生变化,医者行针时需得格外认真探查才能避免出错,尤其是毒发或走火入魔之人,其心脉错乱、经脉逆走是常有之事,稍有不慎便会铸下大错。
但有了方才那一遭,她便绝不能出错。一旦出错,这元岐是否会死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绝对不能活着走下这条船。
这是她自己选的路,就算步履维艰、进退两难,又能怪谁呢?
深吸一口气,秦九叶不再胡思乱想、耗费心神,只专注于眼前要行的这七十二道针。
她每下一针,脖颈后背上的冷汗便多一层。待那七十二针全部行完,整个人已如水里捞出来的一般。
七十二针,针针入穴,不差分毫,就连刺入的角度和深浅都被拿捏到了极致。方才游走生死之间的压力陡然消失,秦九叶突然有种前所未有的成就感,也不知自己那死鬼师父若还在世,是否会破天荒地夸上她两句。
最后收了收尾,她来不及去擦脸上的汗水,只起身轻声说道。
“回观主,针已行完,只需再静卧一炷香的时间,便可起身了。”
那元岐脸色似乎缓和了些,只是开口时仍气若游丝。
“曾青,让她留方子。”
那名唤曾青的佩剑大汉闻言,一个跨步便上前拎起了秦九叶的后领,不由分说地将人拎到一旁的桌案前。
行针多少是个体力活,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方外观的人却如此没有待客礼数,难怪无人愿意医。
秦九叶心下暗骂,脸上却不敢表现出分毫,抬手拿起那只毛笔的瞬间动作一顿,心下有个念头一闪而过,随即恭声开口道。
“方才见观主身体不适,这才破例先行了一遍针。只是这问诊之事还是免不了的,个中细节更不可错漏,否则轻则不能对症下药、拖延病程,重则有可能适得其反、雪上加霜……”
一旁那名唤曾青的道士脸色已十分不耐,眼瞧着便要上前让她闭嘴,那方才从床榻上翻了个身的元岐却突然开口道。
“你问吧。”
那道士脚步一顿,只得有些尴尬地站回原处。
秦九叶飞快瞄一眼元岐,舔了舔因缺水而干裂的嘴唇,努力用一种若无其事的语气开口问道。
“观主此次发病,看似只是寻常痛症,实则从脉相上来看很是有些凶险古怪,不似多年旧疾来得沉缓,倒似是被什么毒物侵蚀。敢问观主,最近可是修过什么功法,亦或者……服过什么不该服的东西?”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话音落地的瞬间,整个房间似乎越发安静了。
黑暗像是自那元岐身下的阴影中蔓延生长出来,将人包裹其中,带来一股阴冷之气。
暖榻上的人懒懒支起半边身子,披散的长发自他胸口垂下,好似一条条黑蛇一般。
“近来观中事务繁杂,我没工夫研习什么功法。我也没有元漱清那些炼丹、吞丹的癖好,你可打消这层心思了。”
我信你个鬼。
你服没服过毒物,一个医者会看不出来?问你只是给你一个“自我坦白”的机会,你不好好抓住机会解释一二,看来还是发病时不够痛啊,早知道方才便不那样痛快地施针了,说不定这嘴里还能吐出几句实话。
心底骂归骂,秦九叶还是得笑着点点头。
“原来如此。那想必是因为近来暑热侵袭,观主才会偶感不适。那不知可有服过什么补品补药或是……”
她这厢循循善诱的话还没问完,先前一直瘫坐在地上的七姑不知怎的突然回了魂,一阵猛咳后低声训斥道。
“我说你这人怎地这么多问题?没看到观主已很是疲累了吗?让你留个方子而已,方子是否稳妥,想必几位大哥也会掂量着来的,你在这瞎操心什么?”
秦九叶瞥一眼七姑,后者却没有看她,只盯着自己面前那一小块地方。
秦九叶不蠢,自然看得出对方是在暗示她不要再追问下去,否则没有好果子吃。她自己又何尝不知道眼下这么个问法只怕也问不出什么来,毕竟那元岐身子骨已经舒坦,眼下似乎根本懒得搭理她,说出口的话十有八九都是在敷衍。
不知怎地,她突然想起了那名号慈衣针的心俞。若是对方在场,说不定可以双手各捏一把针,转瞬间将这元岐扎成个刺猬,然后再细细拷问一番。
只可惜,她没有那样的本事。她的针只会救人。
秦九叶这厢想着,心头那点不甘仍未压下,面上却没有显出半分,只提笔在对方一早备好的纸张上留下方子。
她这厢方才落完最后一笔,一旁那道士已经把方子连带笔墨一起收走,好似生怕晚一点她就会将那白玉笔杆的毛笔连带那块雕花砚台一起偷走似的。
秦九叶讪笑着拱了拱手,借着对方收东西的动作,身子暗暗一歪,肩膀上的药箱应声落地。
这破烂药箱上的肩带是她上月刚换过的,因为还未磨合好的缘故,走起路来总是会滑落,今日倒是帮了她的大忙。
竹篾子打底、细麻绳缝补过的药箱破破烂烂,经不住这么折腾,一落地便张了口,半箱子零零碎碎的的东西散了出来,瞧着令人心烦。
村野郎中的家伙什同主人一样灰扑扑的,当中只有一件物什带点颜色。那是只朱红色的瓷瓶子,成色倒也同那讲究些的大药堂装药的瓶子差不多,只在周围那些破铜烂铁的衬托下才显眼了些。
秦九叶一边连声赔罪,一边拿起那红色瓷瓶、做出一副手忙脚乱收拾药箱的样子来,实则借着弯腰俯身的动作,飞快且隐蔽地看向那元岐的方向。
她到底还是不甘心,既然已经走到这个地步,至少要试探出这元岐在追寻秘方的路上已走了多远。
床榻上的年轻男子一脸暮气,整个人都隐在黑暗之中,唯有那双眼睛反射出一点微弱的光,好似山间的两盏鬼火。
只是那双眼睛并没有在那红色瓷瓶上停留哪怕片刻,只恹恹自她身上一扫而过,随后便缓缓阖上了。
他应当是还没见过那装秘方的瓶子的。
秦九叶微微松口气,而她身前的七姑早已心急如焚,正用眼神无声质问着她:究竟在想些什么?又还要在这节骨眼上折腾多少回?
药箱咔嗒一声合上的一刻,她们身后的房门也吱呀一声敞开了,先前那引路的道童不知何时又冒了出来,露着半张脸鬼气森森地望过来。
吓人归吓人,看这架势终于是要放人了。七姑见状如蒙大赦,当下便拉起秦九叶连退三步,边退边说道。
“既然如此,我等便不打扰了。望观主早日康复,重振雄风!”
她走了几步,却发现拉不动身旁那瘦小女子,一抬头才发现对方正伸着手对门口那黑脸大汉说道。
“我已为观主诊治完毕。按照约定,方外观应付先前承诺于我的诊金。”
左右她贪婪冒失的形象已经立住了,秦九叶不但不慌,声音反而越发稳健了。她觉得自己这小身板若是长了些分量,定是都长到胆上去了。
她身后,七姑已吓得说不出话,只觉得自己倒霉,竟遇上个要财不要命的主,眼瞧着便要扔下秦九叶自己溜之大吉,下一刻却见那黑脸大汉瞥了她们一眼,竟真的没有再多说什么,转头将那先前备好的银钱一股脑丢在地上。
“滚吧。”
有时候,表现出适当的贪财反而能让人放心。毕竟你若不是贪财,那便是贪些什么旁的了。
秦九叶飞快捡起地上碎银,竟还能笑着行了个礼。
“多谢道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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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姑脚不点地、埋头疾走,待终于见到光亮、行到甲板上后,才长长出了一口气。
进这船腹之中时只觉度日如年,此刻走出来却仿佛只用了一眨眼的功夫,她再难遮掩脸上劫后余生的喜悦,转头向身后望去。
秦九叶方才行针行得有些虚脱,半晌才气喘吁吁地跟上来,七姑见状不由得叹道。
“你这人,看着弱不禁风的样子,实则可真是大胆。莫非生来便是如此吗?”
秦九叶擦擦额头虚汗、咧嘴笑笑。
“我这人,其实最是胆小怕死了。”
只是后来发现,胆小怕死也没什么用,该来的总还是会来的。
那七姑又上上下下看看她,半晌才低声道。
“方才……多谢了。”
“大家都是生意人,各取所需罢了。方才若非七姑在前铺垫,令那元观主降低了些许心中期待,我亦不好过这一关。”
秦九叶边说边将方才数好的一半银子递了出去,那七姑却将她的手推了回来。
“这银子是你用命换来的,我若同你争,倒显得小人做派。传出去,日后怕是没法在这一行里混了。”
对方这番话倒是有些出乎秦九叶的意料,但她也没再多说什么,又将那些银子装回了自己的钱袋中。
方才引路的道童跟到甲板后便不再前进,目送着她们两人顺着绳梯下了船、蹚水走过浅滩。
湖面不远处隐约传来些打斗声,那玉剑争夺显然还未落幕。秦九叶与七姑相顾无言,沉默片刻后便一前一后、默契向着岸边走去。
临近正午,空气闷热,水边树丛中蝉噪声不断。
秦九叶到底还是没忍住,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
“瞧七姑方才诊脉的手法,可是师承道枢阁一派?”
前方的身影一顿,随即有些不可思议地转过身来。
“这你都看得出?”她挠了挠头,整个人没有了先前那种拿腔作势的架子,瞧着多了些稚嫩和淳朴,“不过我这人向来喜欢什么都学一点、却什么也学不大精。当初虽被送去那鸟不拉屎的鬼地方,但也只是只学到了一些皮毛,今日便险些漏了陷。”
秦九叶笑了笑,随即摆出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来。
“七姑何必妄自菲薄?方才我见你诊脉时的模样,应当也是断出一二来了,只是迫于形势、难以开口罢了。”
她这话说得有些模糊暧昧,实则是为试探,对方若是设防则不易得手,只是方才经历过那一遭,这七姑仍沉浸其中,听闻此话当下便克制不住地流露出些许情绪来。
“可不是嘛?若是一早知道那元岐乃是晴风散发作,我是说什么也不会上这条船的。这玩意极其隐蔽,若非当初师父怕我日后吃亏,私下偷偷叮嘱过我,今日我怕是同先前遭殃的那些医者一样摸不着头绪……”
秦九叶嘴角的笑停在了那里,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淡漠些。
“什么晴风散?”
“你既能施针缓解一二,不是应当知道那毒吗?”
七姑有些奇怪地看她一眼,秦九叶脸上的最后一丝笑意也淡去,半晌只含含糊糊地开口道。
“倒也算不上。先前只是凑巧见识过,确实没想到会在此处再遇见罢了。”
七姑一听这话当即便跟着啐了一口,声音中难掩忿忿和轻蔑。
“说来方外观自诩清修正派,还不是走上了最令人不齿的歪路?我看那元岐根本不值得同情,同那狄墨不过是一丘之貉罢了。晴风散是什么东西?那可是天下第一庄的秘药啊,能得此药者,无一不是庄里最凶恶的杀手,你同那样的人打过交道,竟还说自己是个胆小之人……”
晴风散,天下第一庄,狄墨。
这些遥远而陌生的名字,为何会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或许这答案实则早已七拼八凑地摆在了她面前。
方才在那元岐昏暗的房间,她还短暂感激过洗竹山上的那段缘分与经历。她想,若非她救起过李樵,便不可能接触到他体内的那种奇毒,而若非她一早便同那种毒打过交道,今日无论如何也无法镇定自若地当场行针、甚至开出药方来。
是啊,她该心怀感激的。
感激自己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救起了一名天下第一庄出身的杀手,还将他养在身边两月有余、以家人之名朝夕相伴。
那厢七姑没有留意到她眼底变幻的神色,还在继续感叹着什么,她却已有些听不清那些言语词句。
她浑身的血液好似停止流动了一般,手脚一阵阵发冷,视野因狂跳的心而震颤,明明已经离开了晃动的甲板,却觉得脚下的地仍在晃动着。
许是她的面色实在太过难看又很久没有开口说话,那七姑见状终于警醒过来,明白自己今日多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当下抬手狠狠抽了自己两个嘴巴。
“欸,瞧我这张嘴!真是……你还是将我今日所言忘了的好。银子到手,其余的便不要多想了。咱们后会有期!”
七姑说完,转身匆匆从一旁的草荡子里拉出一条破船,跳上之后便划远了。
略显急促的划水声渐渐远去,岸边那瘦小的身影这才继续向前挪动脚步。但许是因为方才在原地站了太久,她险些绊了个跟头,晃了晃才稳住身形。
艳阳高悬晴空之上,微风轻拂万顷湖面。
多么明媚的一天。
然而此时此刻的秦九叶盯着脚下的影子,却觉得自己仿佛置身幽夜之中,一股难以形容的寒意顺着她的背脊爬遍周身。
她不用回头去看也知道,那带路的道童仍立在方外观的船头,目光阴森森地黏在她后脑勺,而她早已没了方才在船上反复试探、讨要诊金时的镇定,随之而来的是无穷无尽的后怕。她一口气沿着河岸走出几里路,直到几乎看不见方外观那艘大船的轮廓,这才停下发颤的脚步,颓然坐倒在地上。
过往一幕幕像是涌向水面换气的鱼群般翻涌而出,将心底搅得一片翻涌。
那日她初到璃心湖畔时,曾无意中问过李樵那元岐是否会来,对方却反问她:不怕那元岐是来寻仇的吗?
而直到此刻她才明白对方这番问话的真实含义。
那方外观是否真与他有仇她现下不知,可她自己却显然已在不知不觉中成了那元岐的仇人。
当初在清平道的时候,她明明是想当方外观的大恩公的。可如今恩公没当成也就罢了,竟还成了救起对方仇人的“帮凶”。她对此毫不知情,竟还上赶着跑到对方的船上问诊。所幸她籍籍无名,那元岐此刻的心思似乎也未放在此处,否则一旦事发,她如何撇得清干系、讲得明道理?又如何能在这虎狼之穴里保得一条小命?
不止是他们初次相遇,还有之后的种种,那些她曾经无数次想要问他却没有开口的问题眼下似乎瞬间都有了答案。
比如在擎羊集宝蜃楼中,他莫名消失又突然出现后,身上多了的那沾血的瓶子;比如当初在那苏家货船上,他似乎和心俞认识,追出去后又不了了之;又比如昨夜那朱覆雪和玉箫百般刁难、令她险些跟着遭殃,是否也是因为他的缘故……
又或者,在过去无数个日日夜夜、许许多多她不知道的瞬间,他早已在黑暗的角落写下过答案,只是她目盲愚钝,没能早日看个清楚明白。
秦九叶的腿又不自觉地抖了起来。
但她不敢再停歇,就这么踉踉跄跄地踏进岸边杂草丛生的小道,逃也似地离开身后那片碧波荡漾的湖水。
130、琼壶之底
甲板上的李樵重重打了个喷嚏。
这是他登船后打的第三个喷嚏,似乎是因为那已经发霉的甲板,又似乎是因为船舱中飘出的阵阵香粉气味。
惊呼夹杂着调笑声从他身侧那几扇雕花木窗子里不断传出,早已盖过翻涌的湖浪和那浪头上的交手争斗声。
一众小姐少爷连同他们的小厮丫鬟几乎将这艘马舡改成的观湖船挤翻。那湖面上的高手们飞到左边、他们便一股脑地涌到左边,转而飞到右边、他们便跟着涌向右边,那可怜的观湖船在湖中左摇右摆起来,看起来摇摇欲坠,只需一点浪头便有随时被掀翻的危险。
昧着良心多拿了几个铜板的船工们个个都有些紧张起来,他们自觉这破船有些撑不住,可又不敢在面上表现出来,只能局促而焦虑地挤在一起窃窃私语。
这其中,只除了一人自始至终都一言不发。那是今日新来的年轻小厮,他就独自立在船尾,不论脚下的甲板如何来回倾斜,他的身形都稳如码头上拴缆绳的石墩。
眼下他正沉默着整理着拴碇石的缆绳,拇指粗细的缆绳粗粝沉重,但他手上的动作很快,三两下便理了清楚,随后利落将那沉重的碇石落入湖中,摇晃的船身这才稳了下来。
从早起开始便忙得焦头烂额的船老大偷瞄那小厮一眼,心中无比庆幸自己那日没有以貌取人,否则便要生生错过一个干活如此利落的船工。而先前他让对方站在船头露脸,明显便多了很多有钱妇人涌上船来。
这些个有钱的贼婆娘,当真是会享受。花着自家老爷的银子,坐船去看那些个年轻的江湖大侠,末了连个跑船的小厮也得挑眉目顺眼的。
船老大酸溜溜地寻思着,嘴上像吆喝牲畜般催促着那些偷闲的船工。
这些惯常跑船的老油子们一身懒皮,滚刀肉似的难使唤,而那年轻人看起来年纪不大,应当不难拿捏。船老大这厢想着,心下已开始盘算一会要如何用些手段套牢这雏儿、让他多出几日工,却听身后一阵脚步声传来,一黄衣公子半拥半抱着个窈窕女子从木梯上走下来。
光天化日之下,如此拉拉扯扯,定不是什么良家女子。
船老大又羡又恨地想着,费力将目光从那女子柔软的腰身上挪开来,随后换上一副笑脸迎上上前去,对着那黄衣公子道。
“客官有何吩咐?”
黄衣公子没说话,开口的却是一旁的那女子。
“可有小船?我想离近些看。”
船老大一愣,又瞥一眼那黄衣公子,语气有些不情愿。
“二位有所不知啊,这抢夺玉剑的过程中虽无真刀真枪,但这江湖中人比试起来,即便只是拳影掌风,也不是我等普通人能招架得住的呀。您看这湖上观光的船只,有哪艘敢贴上前去?咱家已经算离得近的了,旁人都是不肯驶离岸边太远呢。”
船老大说话间,那女子的目光却一直在那不远处的黑衣小厮身上打转转,面上不掩纳罕:如今这璃心湖畔的生意都这般难做了吗?长相如此标致、脸蛋如此细嫩的少年,竟在一条黑船上做苦工,当真是暴殄天物。
那厢船老大还未陈述完那一连串的借口,女子已不耐烦地开口打断。
“你自己若不愿,派个旁人跟着我们便是了。”她边说眼神边往那黑衣小厮身上一瞥,“喏,我看他就行。”
船老大终于有些明白过来,当下直了直身板子,声音中透出一股为难。
“诶呀非是小老儿不愿,只是我这小本生意,本就没有多少人手的。您也瞧见了,就连我这做东家的都要亲自忙里忙外,能使唤的人总共也没几个,他一会也还要端些茶水果盘送上去伺候人呢,就这么被叫走了,只怕我这生意是不好做了呀。”
女子闻言,冷哼一声,从那杨柳细腰上取下一只刺绣精美的荷包来,黄衣公子见状,立刻恭敬从那女子手中接过荷包,转头便用一种豪横的姿态朝那船老大扔出几块碎银,鼻孔朝天地说道。
“够不够?不够便加到你肯出船为止。”
船老大飞快接了那银子在手心掂了掂,眼睛还在偷瞄那黄衣公子手中的荷包。
“不瞒二位,他其实是我远房亲侄子,我可答应了他姑母要好好照看他的。若是就这么让他去了,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可如何向家里人交待啊……”
又是几块碎银飞出,船老大当即扭头望向那身后一直沉默的少年。
“你,跑一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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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喧闹的声响被留在身后那艘破烂观湖船上,可此时此刻的湖面上非但没有静下来,反而多了另一种声响。
小船方才被水波送出二三里的样子,船上那一男一女便好似被缝在了一起一般,时而放声调笑,时而咬着耳朵窃窃私语。女子那一双手就没离开过黄衣公子的两片衣襟,从左摸到右、从外摸到内,当真好一套化骨绵掌,直将对方摸得急喘不止、双目发红,若非四周还无遮挡,恨不能当场便要将人扑倒行那云雨之事了。
这番情景,哪个年轻气盛、血气方刚的少年郎见了,不得心旌摇曳、邪念顿生?可不论她如何撩拨暗示,那黑衣小厮自始至终都毫无反应。
他低着头,只顾着摇动手中的桨板,偶尔抬头望望四周,似乎是在分辨方位,视线根本没有落在她身上片刻。
女子面色不愉,下一刻便推开那黄衣公子,自顾自地整理起头上的簪子来。
黄衣公子正□□中烧,冷不丁被推开,当下急急凑上前去。
“心肝,你这是怎地了?”
女子撇一眼那小厮,半阖着眼揉了揉额角。
“这船晃得厉害,头有些晕。”
黄衣公子一愣,立刻将火气撒到那黑衣小厮身上。
“你是怎么撑船的?这点事都做不好!”
然而对方似乎压根没将他的气急败坏放在眼里,摇桨的动作都没放慢过半拍,只转头望向湖面远处。
“我瞧方才那天同门似乎是死了人,担心打斗激烈,这才避开来些。”
黄衣公子一凛,连忙眯起眼跟着望去,果然见那湖面上一片刀光剑影、湖中也隐隐有血色弥漫开来。
女子见状,神情也紧张起来。
“现下可避开了?”
“避开了。”
那一对男女皆是松一口气,只道自己方才情到浓时、便有些忘我,好在没出什么大事,谁知下一刻那黑衣小厮又继续说道。
“不过那黑风渡的人从另一边追了过来,看来是要找机会报仇。”
黄衣公子神色难掩慌乱,也不管一旁那女子了,自顾自地往那小船中央挤了挤。
“那、那怎么办?可会殃及我们?”
黑衣小厮叹口气,声音中有种淡淡的忧伤。
“刀剑无眼,只能尽量趴低些了。”
他话音未落,那方才还兴致盎然的一双男女瞬间便“哐当”一声齐齐趴倒在了船底,姿势熟练得仿佛两只抱窝的母鸡,末了还要嫌对方占地方,互相推搡了半天。
二人方才趴好,便又听一阵叹气声,瞬间紧张起来。
“又、又怎么了?”
黑衣小厮的声音沉默片刻,随即再次响起。
“没什么。好像是那玄金门的人放了毒烟,风向不好,现下有些飘过来了。”
他话音落地,那趴在船底的两人当下便连气也不敢喘了,更不敢开口追问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那黄衣公子趴得是腰酸背痛、呼吸困难。他立着耳朵去听周围动静,可除了风声再听不到其他声响,颤巍巍从船舷上探出半个脑袋,才发现四周天朗气清、哪里有那玄金门的毒烟?而船尾早已空空如也,那撑船的黑衣小厮不见了踪影,徒留两把包了浆的木浆在水波中晃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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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壶岛西岸,除了风吹动细草摩擦发出的声音,再无其他声响。
眼下那璃心湖湖面上虽聚集着上百门派,可这琼壶岛上却只有一家坐镇,便是天下第一庄。
整个岛上虽看不见人影,实则早已遍布天下第一庄的眼线与暗哨,若有不识规矩的江湖小辈胆敢靠近试探,轻则被击落湖中,重则被秘密斩杀、随这岛上蒸腾的烟气一起销声匿迹。
只是这样的防备大多针对的是江湖中人,遇上那些“不长眼”的寻常看客,反倒要松懈许多了。
亏得那一双男女,倒是省了他不少力气。
李樵系好遮面的布巾、绑紧靴口,沿着一条入湖的溪流,向着琼壶岛的腹地而去。
龙枢江流密布,不缺景色别致的沙洲小岛,而这琼壶岛能以天神法器命名,只有亲自登岛之人才能明白这名字从何而来。
传说中的琼壶流碧滴翠,坚硬却通透的壶身中可见日夜流转的玉液,那是天神用来融炼恶鬼生魂的,凡人不可觊觎,否则便会被其灼伤,甚至全身燃起青色的火焰。
古老的传说自然无从考证,更无人亲眼见过那琼壶,但所有踏上琼壶岛之人都会感叹,若那玉壶破碎、玉液流出,大抵也就是如此景象了。
这里的每一处低洼都汪着或翠绿或青碧的池水,每一片池水上都萦绕着不散的烟气,这些烟气带起的温度,是从那些汇入池中的千万条细流中而来,而细瞧那些从黑灰色岩缝中渗出的泉水,流经之处皆遍布焦黄色和青绿色的厚厚沉积物,凑近些便能闻到一股刺鼻的味道。
璃心湖水还未上涨前,此处原是两山之间的险要之处,山间岩缝之中生出一口热泉,热泉常年顺着山体流下,将其下岩石冲蚀出许多大小洞窟,只是如今四周水面上涨,多数洞窟已被淹没在水面之下,只剩高处的两三处尚能望见,经年风吹雨淋,洞顶已经塌陷,洞窟变作天坑,坑底亦积着大大小小的滚烫小池,地面寸草不生,四周只有灰黑色的岩石。
岛上最大的一处天坑底部格外平坦,岩壁在其顶部聚拢,形成一处天然穹顶,眼下那石顶已悬挂上金色的鱼形铜铃,天光透出落在其间,远观好似下了金雨般亮闪闪的一片,而“金雨”最为密集之处则立着一座四面石龛,鸣金的胜出者明日将会在此接受赏赐,而天下第一庄庄主狄墨则会亲自宴请群雄,将这一年一度的江湖盛典推向高潮。
而今日,这里静悄悄的。
上千只鱼铃以静制动,只要有闯入者扰动空气,鱼铃便会发出细碎声响对那些蹲守在暗处的影子示警。
除此之外,琼壶岛地质特殊,整座岛上的山体颜色与周边小岛都有些不同,大抵是因为那些聚集在底处、颜色奇怪的小溪与池水,越是靠近天坑的地方草木反而越是稀疏,百步之内常常连一丛可以庇身的灌木都寻不见,若从正面靠近,走到距离入口百丈不到的地方,便会彻底暴露在视野之中。
而若想从背靠的山体方向靠近同样困难重重,若稍有不慎落下山崖、掉入那热泉之中,当场便会被烫个皮开肉绽,可谓是一种极为不体面的死法了。且那洞窟岩壁上常年有雨燕和蝙蝠聚集,其粪便和巢穴将岩体覆盖得难以分辨落脚之处,且稍有风吹草动便会惊动这些长着翅膀的敏感生灵,一只飞出、整个族群都会跟随倾巢而出,无异于另一种的示警。
这样的绝妙之所,用来看管贵重之物当然最好不过。
但狄墨生性狡诈,最善揣摩人心之事。最显眼的地方放置的往往不会是什么好东西,反而会是陷阱。
李樵趴伏在一处浅坑的阴影中,最后望一眼那石龛所在的天坑底部,转身向石壁的另一侧而去。
背靠山体的绝壁之上,有一处隐蔽在瀑布后的泉眼。
泉眼的位置在那处天坑穹顶的正上方,四临绝壁、水雾溢散,偶有洞窟光线在瀑布之后穿出,好似悬空在半山腰上的一片霞光暮霭。
这泉眼位置如此奇特,四周似乎并无路可以通达,但只有转过那悬崖边缘才能看到,这绝壁之上有一条隐蔽的石径,石径连接了两条几乎直上直下的断崖,将泉眼与那存放石龛的洞窟巧妙连接在了一起。走出那段陡峭的石径,便能看到那泉眼的全貌。泉眼外围浅蓝,中央却变为漆黑,好似一只妖兽的眼睛,气泡不断从那漆黑不见底的泉眼深处冒出,好似那深渊里潜藏着一只时时吐纳呼吸的怪物。
岛似琼壶,琼壶之底,自然藏着恶鬼。
李樵凝视着那抹诡异的蓝色,随后蹲下身子,缓缓将手探入那冒着热气的泉眼之中。
水流旋转着擦过他的皮肤,却并没有灼伤他的手。但他知道,只要他选择入水的位置再偏上寸余,等待他的便会是滚烫的沸水。
此处是冷热泉水汇集之处,热泉自地底冒出,冷泉则来自那处从山体石壁中渗出的瀑布,两泉合二为一,便在池中形成了一个温暖的旋涡。
然而水无形无色,若想准确分辨那冷水与热泉的交界,实在是一件非常耗费精力的事情,稍有不慎便有可能被滚水烫伤,更不要说还要凝神闭气、暗中取物了。
李樵收回手,重新审视那泓泉水。
波动的水面上浮现出一张人的脸。
他知道那是自己的脸,可不知为何却又恍惚间觉得,自己看到的是另一张脸。
记忆中的那张脸似乎永远半隐在雾霭之中,从幽深处来,又到幽深中去,凡是沾染到他周身雾气之人都会被他一同拉入混沌黑暗之中。
他痛恨一切和水有关的东西,然而那人却正好相反。
天下第一庄庄主狄墨,是个凡事都喜欢与水作伴的人。听闻此人早年间曾因入山林瘴气中而伤了肺经,以至于必须时刻待在水汽丰沛之所。
没有人比狄墨更明白那个道理:能置自己于死地的敌人往往来自身边。
李樵有理由相信,他面前这道难题是对方有意留给自己这样的“身边人”的,只有从天下第一庄出去的人才会这般了解庄主的做事习惯和排布细节,但庄里出去的人对和水相关的一切都会有种从骨子里渗出来的恐惧。
这是一种经年累积、有意规训出来的恐惧,胜过一切精密的布防、高强的守卫,无声无息便能制人于千里之外,让一把锋利刚直的刀瞬间弯折。
李樵强迫着自己迈出那一步。
他握刀的手在发抖,面色像是被晒褪了色的灯笼纸,冷汗打湿了他鬓角的细发,又顺着他的下颌流入衣领之中,润出一小片深色来。
他的脚尖离那泉水只有咫尺距离,可却再也无法靠近分毫了。
泉水中不断向上翻涌的泡沫好似分裂出一只只眼睛,正从各个角度盯着他看,争相破裂的气泡噼里啪啦地响着,越来越密集、越来越吵闹……
李樵猛地退开三步,随后重重跪倒在布满碎石的地面上。
不行,还是不行。
师父的刀固然重要,但还没有重要到能令他迈出这一步。
或许还要再等等,今天还不是最好的时机。
狄墨生性多疑善谋算,此刻就算他能将刀拿到手,也未必能够顺利离岛。他需要一个时机,一个能为他提供掩护的时机。
年轻刀客在心底盘算着之后的计划,试图用那些计划中的每一个细节来冲淡这种因恐惧而退缩后的挫败感。
起身最后望一眼那口幽深的泉眼,李樵转身向着来时的路折返而去。
细碎的黑色岩石在他脚下发出细微的吱嘎声,他的情绪纷杂而凌乱,拂去脚印的动作却熟练而迅速。
巨大的瀑布再次横在面前,就在他将将快要走出那条石径的时候,他的脚步停住了。
李樵转过身,望向方才那处热泉旁凝结的那片黄绿色。
其实早在登岛后不久他便发现,整座琼壶岛上遍布的并非寻常池水,而是硫黄泽。
从前他根本不会留意这些东西,但今早她无意中念起了这件事。她想来喜欢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他若能采些回去,她见了应当会很欣喜,说不定还会夸赞他一番。
想了想、他走回池边,随后从身上翻出一只已经压扁的油纸包来。
那是用来包糖糕的油纸,用来做这些事倒是刚刚好。
他不太能确定那池边究竟哪些是石硫磺、哪些只是杂质,便用刀身都刮下些许,包入油纸前顺手将纸包里最后一点糖糕放入口中。
淡淡的甜味在舌尖散开来,他又想起昨夜她将这剩下的半块糖糕塞在他手里时的情形。
她的指尖有些凉,那糖糕却还是温热的,热气透过油纸传到他手心上,明明只有一点点热量,却好像很久都没有散去。
眼下那糖糕已经彻底冷了,但他恍惚间还能感受到那种温度。他咀嚼得很慢,仿佛这样便能将那其中的滋味细细品尽,仿佛这样便能体会她所说的那种快乐……
“你在做什么?”
男子声音蓦地在身后响起,带着三分疑惑与七分讥笑。
瀑布的水声遮去了来人呼吸吐纳的声响,亦或是他太过沉浸于那糖糕的滋味,直到对方出声才有所察觉。
李樵手上左手抚上刀鞘,缓缓转头望去,便见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立在瀑布另一端。
他看不清对方的脸,但他认得对方的声音。
是那昨夜才碰过面的玉箫。
131、本来无分别
瀑布那边的身影没有动,水雾中隐约有一阵低笑声传来。
“你吃糕的样子,好像一条狗啊。”
李樵缓缓将油纸包好收起,似乎并不想搭理对方,转身向崖壁石径的方向走去。
那隔着水幕的身影却紧随而至,像是来自水中的一抹鬼影,声音中透着一股令人难以忽视的恶意。
“你那阿姊呢?你怎么不跟在她身边了?还是你也觉得无聊,所以才单独溜了出来,同我一样迫不及待地要在这寻些刺激?”
黑衣少年的脚步终于停下来,他望了望不远处的山崖之上。那里静悄悄的,并看不到其他人的影子。
“我为药堂做事,这就是我的活计。”
“你为药堂做事?”那玉箫仿佛听到什么可笑之事一般,发出一阵近乎刺耳的笑声,“恶鬼就是恶鬼,身上的人皮早晚要掉的。此处又无旁人,你要装到几时、又是装给谁看?”
少年脸上的笑几乎在一瞬间散去了。
精心收敛起的杀气同四周弥散的水雾混作一团,瀑布那端的身影敏锐觉察到了,瞬间决定先下手为强。
挟着劲风的鞭梢割破水幕,飞溅起的水流在四周石壁滑落,又转瞬间被舞动的鞭身劈成碎珠。
然而待那鞭梢落下,本该立在泉水边的影子却已不在原地了。
落空的鞭子如蛇一般缩回瀑布之后,玉箫径直穿过水幕,一步步走向那不知何时已移动到崖壁之下的黑衣少年。
玉箫今日没有穿那身白色的衣衫,而是换了灰色的避水衣,想来也是为了避开这岛上的潜藏的天下第一庄杀手。
湍急的瀑布将他整个人淋得透彻,令他举手投足间透出一种遮掩不住的妖媚来。那是经年累月训练调教后留下的痕迹,轻易无法抹去,他整个人亦因这种气质而变得扭曲,眼神越是凶狠、看起来越是可悲。
玉箫停下了脚步。他留意到那黑衣少年注视他时的神情,脸色当即变得难看起来。
“为何这般看着我?难道你觉得你与我有何不同?”
少年仍是不语,只盯着方才散落在地上的一点糕屑。玉箫留意到他的目光,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嘴角不由得勾起一道嘲讽的弧度。
“七钱一两的糖糕,便能让你心甘情愿沦为一把开荒烧火的柴刀?这样的事,我怎就不信呢?”
他说罢,抬起脚狠狠踏上那点白色的糕蟹,随后用力一碾,那点痕迹瞬间消失不见、与泥水混成一滩。
“对你我这样的人来说,有些东西就是要不知道,才能活得痛快些。”玉箫的声音渐渐变得恶毒,“就像这糖糕的滋味,你若永远不去品尝,便不知道它是甜是苦、是酸是涩,日后自然也不会惦记着它的味道。你说对吗?”
他话音还未落地,那沉默的黑衣少年终于动了。
他右手抽刀的动作很慢,似乎仍被昨夜的伤牵制着,已经生锈的刀身摩擦吞口、发出细碎而尖锐的摩擦声,像是刮在人的骨头上一般。
“你终于肯拔刀了。”玉箫的眼睛兴奋地瞪大了,但他随即看见了那生锈的刀身,眼底又难掩失望,“不过你这刀可和我想象中不太一样呢。莫不是太久没有挥刀,已经忘记杀人的滋味了吧?”
李樵低垂着眼,并没有望向那玉箫。
“是朱覆雪让你来的吗?”
玉箫闻言,又吃吃地笑起来。
“你该不会以为,我三番两次找上你,当真是因为我家门主看上了你吧?”
李樵对那笑声充耳不闻,只用一声叹息回应道。
“朱覆雪养你在身边,应当烦恼颇多。瞧你的样子,应当出来做事有些年头了,没想到还是这般蠢,竟要选在此地动手。”
玉箫脸上的笑凝固了。
对方不开口则已,一开口便正中他的痛处。
他自诩伶俐乖巧、最受宠爱,只要伺候好他的主子,他此生都将吃穿不愁,可以体面而风光地俯瞰那些不如他的庄里人。
可这一切到了那少年的口中全变了味道,他那点恼怒与嫉恨再遮掩不住。
“现下应该害怕的人是你。我不过只是闲暇之余、外出寻些私活,而你却是庄中人人得而诛之的叛逃者。”玉箫恶狠狠地说着,威胁的话已迫不及待地钻出口来,“你说,若是我将动静再闹大些,你会是何下场呢?”
昨日种种在心底飞快略过,黑衣少年浅褐色的眼中已多了几分了然。
“你去过荷花集市。”
意识到自己被激怒后露了底,玉箫声音一窒,但他很快便调整了过来。
“能够逃离庄子这么多年,你确实也算是有些本事了。只不过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你先是得罪了慈衣针,之后又在荷花集市大摇大摆地进出,真当旁人都是傻子吗?”
“我不是得罪了她,而是让她逃了。”李樵顿了顿,又补充道,“下次不会了。”
好大的口气,说得好似昨夜借他人之势遁走的人不是自己一般。
玉箫收了嘴角的残笑,声音阴冷而低沉。
“下次?没有下次了。”
他话音未落,身形已动,手中长鞭贴着地面甩出,以极其刁钻的角度向对方袭去,一击未中也并不收力,而是借势在狭窄的岩壁间肆意破坏起来。
这种兵器杀伤力远不如刀剑,却十分吵闹,所过之处碎石与尘土被一同卷起,一面干扰五感、打乱节奏,一面从精神上折磨对手。
四周岩壁经年被流水侵蚀,本就已经松动,现下被那玉箫鞭梢一卷,碎石便好似新出炉的酥皮一般扑簌簌地滚落。半人高的石块若是坠入崖下,这动静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对正在戒备中的天下第一庄来说,已足够掀起风浪。
对方一动,李樵便已察觉对方的险恶用心。
可说到底,不过是些石头而已,并不会比那些死于他刀下的江湖客们更难对付,他无须透过扬起的尘土去费力分辨也能知晓每一块石头的方位,右手凌空挥刀横斩,那一排石块瞬间碎成鸡蛋般大小落入热泉中,发出的声响顷刻间便被瀑布水流声淹没。
“你这样一直躲闪,令我觉得好生无趣。”玉箫手腕一转,手中那条黑红相间的长鞭鞭梢竟钻出一根乌黑的毒针来,粗长的鞭身随着他的动作在地上扭动,好似一条毒蝎的尾巴,“可是那两根手指影响到了你?若是如此,我可真要说声抱歉呢。”
黑衣少年望着那条毒虫一般的软鞭,半晌突然勾了勾嘴角。
“我离开庄子确实已是七八年前的事了。似你这样的新人,我了解不多,所以才会谨慎些。不过眼下来看,倒是我多虑了。”
那玉箫只当对方在逞口舌之快,却见那少年将刀缓缓换到左手。
他神色一愣,随即冷哼道。
“我伤了你的右手,你便是换了左手又能如何……”
他话音未落,突然便觉眼前一花,那持刀而立的少年已不在原地。
他仓皇将手中长鞭舞做一团、又急急退开几步,下一刻却仍觉杀气绕颈、寒意入喉。
那杀气不知从何方而来,似乎是在不断变换着方位,又似乎是从四面八方而来。那寒意贴肤刺骨,似乎是在很远的地方,又似乎顷刻间便至眼前。
战栗感从骨头深处钻出,顺着浑身经脉游走全身,那条柔软灵活的长鞭也仿佛感知到什么一般变得僵硬起来。下一刻,破空声滞缓半拍传入他的右耳,他用尽平生所学极力扭转了身体,险险将将自己的脖子从那快到看不见的刀刃下解救出来。
站定的那一刻他才发现,手中长鞭不知何时已被削做三截,持鞭的右手尺骨经脉寸断、几乎被震出血来。
黑衣少年持刀立在他面前七步远的位置,看起来仍是昨夜湖畔边一乡野村夫的模样,只是那双眼睛空洞得可怕。
那是杀人无数者才有的眼睛。
“我确是个无趣之人。我的刀法也很无趣。因这世间杀人之法,大都无趣。”
右手鲜血如注,玉箫按住手腕、咬牙切齿地开口道。
“你、你是左手刀?”
李樵沉默不语,那玉箫的神情却越发混乱癫狂起来。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青刀从未交出过刀法,这世间应再无人使得这左手刀!你是谁?你究竟是谁?!”
黑衣少年终于动了。
对方的脚步很慢,那玉箫却无法退避。他只能僵直着身子,眼睁睁看着那身影一点点靠近。
终于,对方离得足够近了。近到他能看到那双因颜色浅淡而显得格外清澈的眼睛,那双眼睛空荡荡的,好似那璃心湖冰冷的湖水一般,只能映出自己那张惊惧彷徨的脸。
他感觉到对方的手在他身上摸索着,不一会便翻出了那朵纸花。
李樵单手将那纸花拿在手中,左右看了看后翻过其中写了名字的那片花瓣,只见花瓣上赫然写着三个字“甲十三”。
“昨日你从荷花集市取走这朵纸花的时候,不就知道我是谁了吗?”
庄内悬赏榜中,赏银根据逃亡者的武功排名而定,一年未击杀者赏银翻倍,逾两年期者再翻一倍,如是累积,直到撤榜。
他离庄时虽还算不上是个人物,但到今日已过去多年,自然位列榜首。
他的名字不止是那三个字而已,而是沉甸甸的赏银。
只不过那些为了赏银前赴后继的年轻杀手们没有仔细思考过一件事,那便是他为何能离庄之后仍活了这么久。
玉箫看看那朵纸花,又望向眼前的人。
“你在庄中时修得应当是那幽明法王的辟邪刀法,可你方才所使分明是另一种刀法。还有你这功力……绝不止三成。”他停顿了片刻,随即显出几分不可思议的神情来,“你、你解了晴风散?”
李樵没有说话,任那玉箫的神情渐渐变得疯狂。
“不,这不可能!这些年逃出庄去的又何止你一人,可还从未听说过有人能熬过七年。你定是有法子弄到了解药,所以才能如此。对不对?对不对?!”
他话音落地,便见对方顿了顿,随即面无表情地开口道。
“你才吃了几年晴风散,脑袋已经不好使了么?那东西没有解药。”
那玉箫眼神微动,已然觉察到了什么,舔了舔嘴唇后低声道。
“这里也没有旁人,你何必装傻?你若另寻了靠山,那人不会不指使你做事。那日在莲花集市时我便一直跟着你,你上交的纸花里,最近死亡的一人是那优游堂堂主身边的副使,已是大半年前的事了,此后你再没有在莲花集市里领过悬赏。身中晴风散却无药可吃的人如今都这般悠闲了吗?”
李樵的眼珠转了转,沉声道。
“我不缺钱,杀人不一定要来取赏金。”
从那日荷花集市所见所闻来看,这说法确实令人信服。
但玉箫自恃有种敏锐的直觉,这是常年在那阴晴不定的朱覆雪跟前伺候的人才能练出的本事。直觉告诉他,眼前的人定是有所隐瞒。若非如此,对方大可不必同他这般三番五次地解释。
在体内晴风散的作用下,手腕上的疼痛瞬间缓解了些许,他仿佛又找回了几分先前的优势,试探着说道。
“我倒是想起来一件事,那日跟在你身边的那婆娘好似就是卖药的啊。莫非,你身上的晴风散……是她解的?”
他话音还未落地,面前人的眼神果然变了。
饶是先前他百般讥讽嘲弄,对方也不曾露出过这种神色。一切已不言而喻,他心中那份猜测越发笃定了。
玉箫似不可思议地大笑起来,那张年轻的面孔因不常做这种表情而显得有些生硬扭曲。
“我说你怎肯带着那样一个连路都走不利落的丑婆娘过日子,原来是因为这个!看她的样子,莫非还不知你的身份?”对方越是沉默,那玉箫的语气便越是肯定,肯定中还带着几分幸灾乐祸,听起来格外刺耳,“她既然不知道晴风散的事,应当也不知道你是天下第一庄的人。她什么都不知道,竟然肯为你做解药,想来你伺候人的功夫确实是极好的。”
年轻刀客依旧没有说话,任那玉箫讥讽的声音在岩壁间回荡。
“都是交易罢了,你不会不懂吧?晴风散的解药你且开个价吧。你想要什么?金子?女人?还是武功心法?”
黑衣少年彻底沉默下来,不知是在考量他的出价还是只是在顾忌权衡。
“好东西要大家一起分享才对。你只需将她交出来,我自有办法控制她,让她心甘情愿、没日没夜地为我们做解药。到时候莫说你我,整个天下第一庄的这门生意便都是我们的了。否则若她落在其他人手中,你我可就失去这机会了。”
他一边用那张柔软鲜艳的嘴唇说着诱惑的话,一边以极隐蔽地方式从衣袖中取出一枚闪着绿光的钢刺捏在尾指。
不过是伤了一只手,这同他在朱覆雪那受过的折磨相比,实在算不了什么。想办法活下去,再寻机会反咬一口,他就是这么熬过来的。
他靠揣摩人心才能活到现在,眼下也同样可以利用人心反败为胜。
“你说若是庄主知晓,有人解了晴风散,他会作何反应?庄里的人做事向来斩草除根的,不光你一人活不下去,你身边的人也……”
唰。
他的话终于被打断了。
玉箫缓缓低头望去,只见自己的脚下不知何时多了一根小指,连同那根小指一起的还有那枚眼熟的钢刺。
他有些迟缓地抬起那只握鞭的右手,这才发现那只手只剩下四根手指。光秃秃的指跟处截面平整,过了片刻才渗出血来。
黑衣少年的声音下一刻响起,带着一股刺骨的冷意。
“你不该用她来威胁我。我不杀你,只是因为嫌麻烦罢了。”
冷汗自那玉箫额间低落,他强自镇定,声音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
“若只有我一人知晓,你大可杀之而后快。只可惜,我家门主也瞧见了你那阿姊。若你杀了我,她定不会轻易放过你二人……”
“那便先杀你,再杀朱覆雪。”
少年说罢,似乎终于想通了这一困扰他一整夜的难题,那道桎梏在他身上的最后一道无形枷锁也崩裂开来,他抖落刀尖上的血珠,就像一只准备大开杀戒的野兽抖落毛尖上的尘埃一般。
玉箫似乎终于明白了什么,他攥着那只流血不止的手,还在负隅顽抗着,只是这一回,他声音中的颤抖再也无法掩饰。
“这里、这里是天下第一庄的地盘,你若杀了我,只怕也藏不了多久……”
“你可知荷花集市中为何总有写着我名字的纸花?一朵被人领走,为何过上一段时日便会再次出现一朵?那些来杀我的人都去了何处?”
黑衣少年突然开口,那张有些麻木地脸上涌上些许嘲讽之意,仿佛他口中所言只是发生在他人身上的一件糟心事罢了。
“起先的几年间,我确实为晴风散的事苦恼了很久。但之后我便渐渐掌握了这方法。若是最近手头的药吃紧了,我便寻个合适的时间地点现身一番,自然便会有人带着药送上门来。比我亲自费劲心思去寻,可要方便得多。”
李樵说罢,不由自主地叹口气。
“没遇到她之前,我便过的是这样的日子。我活了多久,便有多少似你这般贪婪愚蠢之人死在我的刀下。”黑衣少年缓缓抬起刀尖,凶狠的光自褐色的眼中闪过,“她是与我同路之人。你要她死,就是要我死。”
面对死亡的颤抖席卷了玉箫的身体,他几乎要被这种令人无法呼吸的绝望压垮,整个人先是踉跄着退了半步,随即突然癫狂起来,怨恨从那双眼睛中迸发而出,好似淬了毒一般。
“你终于现出原形了,这才是天下第一庄走出去的人应该有的样子。只是这副尊容只我一人瞧见是否太过可惜?你说你那好姐姐若是知晓你是个卑劣到连姓名也不配拥有的杀手,过往杀人无数,这般心狠、这般无情、这般不择手段,她一个行医问药之人,会不会当即便觉得恐怖、觉得恶心,多一刻也不想同你待在一起……”
玉箫显然还有许多恶毒言辞未能说出口,但这些言辞最终变成了一声惨叫。
他失去了右手剩下的四根手指,只能将用那光秃秃的手掌杵在地上,但随之而来的剧痛却令他蜷缩起身体,避水的衣衫也沾上了灰尘,使得他看起来好似一只在泥里挣扎的虫蚁。
但他口中仍叫嚣着,眼神越发疯狂。
“你折磨人的手段也不怎么样,还是你不敢杀我,所以便只能玩些烂把戏?”
“我用不着亲手杀你。”李樵的目光落在他那血肉模糊的手掌上,声音毫无起伏,“如今你这双手已无法握起任何兵器,我便是将你放回去,你那门主可还会要你?离开了主人的庇护,你可能活过一个晚上?”
“我与门主如何,轮不到你在这里说三道四。不过一只没人要的野狗罢了。你以为你解了晴风散,便能摆脱这一切、从此做个逍遥快活的普通人了吗?”玉箫表情狰狞,一字一句都似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一般,“你来自山庄,你我的命运在很久很久以前便已被决定了,谁也别想改变。”
李樵静静望着眼前的一幕,平静的心绪突然泛起一种没来由的恶心。
他实在太过熟悉这样的情景,过往数年间,他曾无数次目睹这样的一幕。他知道,如果他没有逃离山庄、没有认识师父、没有独自游荡世间这些年……没有遇到她,那此刻在地上挣扎的人便会是他自己。
地上那恶毒的人就是他,他就是那玉箫。
他们本来并无分别。
鲜血自锈刀上滴落,在地上积起一小滩血水。
黑衣少年低声开口,似是在自言自语一般。
“我早已离开了山庄。”
“离开了又如何?!你我只会用这一种方式存活。我跟在门主身旁图的是安身立命,你跟在她身边图的是一份解药。我们根本没什么不同,都是随时随地要依附利用他人、依靠寄生汲取养分,为了活命不择手段的那一类人。你的血是冷的,骨头里刻着背叛二字,你怎可能活得像个人?!”
不,不是的。
她说他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她说他是她的阿弟,她说他会教他家人之间是如何相处的,她说她会教他何为人心。
他在那村子里生活的这两个多月中,从未有人说他是个奇怪之人。他是果然居的秦家阿弟,他是量药收账的李小哥,他和那村里的其他人没什么不同。
对,那小小村庄里装着的才是他的人生、他的世界,眼前这在水雾中扭曲成一团、沾满鲜血的一幕,不过只是一场曾经做过的噩梦罢了。
“住嘴,我让你住嘴。”
“你摆脱不了这种生活的,你摆脱不了!他会找到你的,他会找到你并将你拖回那个地狱!他迟早要找到你的!他迟早……”
玉箫的诅咒戛然而止,他能清晰地听到那刀锋入肉的声音,后颈随之一凉,脊骨断裂分离的颤动与闷响通过血肉传来,风带起水雾灌进了他的骨头缝里,温热的液体流出,润湿了他的后背。
他白皙的脸上还有些许错愕和怨恨定格在那里,更多的不甘却已凝结在眼底,渐渐被地面上那片蔓延的红色所覆盖。
他再不能转动那颗美丽的头颅,甚至不能勾一勾手指。
当然,他本来也没剩下几根手指了。
突如其来的对抗就此终结,四周只余单调的瀑布流水声。
一双带茧的手将那朵沾了血的纸荷花捡起,随后拢入掌心。
李樵五指并拢,那纸花顷刻间便被挤压变形直至化成一团细碎的粉末。
那些粉末从他指间一点点溢出、随风消失在夜空中。
但他因用力而青筋暴起的手却并没有松开,仍用一股近乎执拗的力气紧紧握着,像是要将那纸花上面的名字也一并捻碎、销毁,直至尸骨无存,再也无人能够记起或是提起。
132、洗珠
璃心湖面上,描红着绿的画舫随波荡漾,看起来漫无目的,实则不知不觉间已沿着相同的线路绕岛两圈。
画舫长窗旁,许秋迟缓缓睁开眼。
“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五步开外,柳裁梧背对着他静静听了一会,然后淡淡开了口。
“这里四面开阔、往来无阻,又不是二少爷的马车,有点动静很正常。”
是吗?可他说的动静,可不是寻常动静。
许秋迟没有继续追问。他知晓若是四周当真有危险,那女子不会比他迟些才发现。
“你泡了可有一刻钟了?”
柳裁梧没有回答。
她的袖子被高高挽起,一双手尽数没入那只描着枯荷的水缸中。
那双很少露出的手腕上依稀可见些许点状暗痕,似是胎记又似是伤疤。缸中红色的小鱼正在她指间绕来绕去,她就盯着那些鱼,直到它们不再好奇、纷纷游走,这才将手从水中抽了出来。
夏日暖风吹进画舫中来,搅动船尾那绿衣女子的衣摆。她抬手拿起身侧木架上干净的布巾仔细擦拭着手臂上的水珠,随后起身向窗边的男子走去。
冷不丁,一只手突然从青竹小几后伸了出来,一把攥住了她的衣摆。
深绿色的料子被抓出几道褶皱来,柳裁梧的身影停住了。
她尚带着几分潮湿的五指猛地收紧,而那青竹小几旁横躺着的人仍全无觉察。
这位自夸乃是海量的梁公子早已醉得不省人事,再没有方才拉着她的手要她唱上一曲的劲头,若是现下将他大头朝下扔进湖中,只怕他也不会挣扎半下。
窗旁传来许秋迟低低的笑声,莫名透着几分幸灾乐祸。
这笑声显然成了某种不良情绪的催化。柳裁梧嘴角猛地一沉,左膝微曲、狠狠向下压去。
女子身形看着纤细窈窕,可整艘画舫都因她这动作微微一震,一旁的青竹小几瞬间离地飞起又重重落下,刚刚好压在那梁世安的胸口,随后一只素净得无半点装饰的丝履踏在了那竹几上,于淡雅中透出一股戾气来。
细柳化千锋,去势如山倒。女子整个人的重量都借由那只竹几压在了梁世安身上,他挣不脱、逃不掉,瞬间呼吸困难起来,一张脸憋成了猪肝色,像只翻了盘的王八一样划动着四条腿,奈何就是挣不出对方脚下。
许是梁公子粗喘的声音太过刺耳,许秋迟终于转过头来。
梁世安来同他喝酒,随行小厮与护卫少说也得有个七八号人候在岸边,更不要提他那位远在都城的父亲,每隔一日便要快马差人送来书信。他酒醒过后,早有人将他那身沾了酒气的衣裳鞋靴换了下来,另有细致体贴的婢女喂他喝下温度合宜的解酒汤,若是他愿意,他甚至可以就此在床榻上赖上三天三夜,什么时候想起身都随自己心情。
许秋迟望着那张年轻却已有些浮肿的脸,莫名想起那年初出茅庐、被灌了半斤烈酒的自己。
他那时可没有这般好运气。
寒冬腊月,从笋石街走回邱府的那条路很冷,那些人有意弄丢了他的外裳,又将他的小厮和车马调走,让他赤着一只脚当街走回去。
回府后,等待他的是父亲的棍棒责罚。在怀玉婶的求情下,他少挨了十几棍,被罚跪了祠堂,谁也不能见。皮肉之苦叠加风寒,他被寒热与疼痛包围,末了是那前一天还在同他赌气的少女刀客偷偷送了一碗姜汤给他,才让他缓过劲来。
他还记得自己当时望着那张被炭火熏得脏兮兮的脸,上一刻还在打寒颤,下一刻已忍不住笑出声来,笑着笑着又开始吐起来……
“你笑什么?”
柳裁梧的声音蓦地响起,许秋迟抬起头,不意外地看到对方审视的眼神,那眼神仿佛在打量一个傻子。
许秋迟收回目光,一边摇头一边叹息。
“柳管事何必下这狠手?一会若是他那护卫来接人,我可如何交代啊。”
他虽嘴上慈悲,可面上却无半点怜惜,显然并不关心地上那位梁公子的死活。
“你自己的客人自己不看顾,既然交到我手上,便莫要怪我应付不好。”柳裁梧终于还是抬起脚来,一把将自己的裙摆扯出,离开时鞋履狠狠擦着那梁公子的手指落下,“费了这一番工夫,有用的话加起来也没有几句。你也隔岸看了这么久,到底有没有寻到那地方?”
许秋迟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
“我想应当算是寻到了。只是一时半刻不好进去探查,还是晚些人多热闹的时候再来看看吧。”
“你若胆怯了,直说便是。”
许秋迟没理会对方言语中的讥讽之意,只懒洋洋地放下手中那支半长不短的竹管,抬起一根手指拨弄着上面系着的红绳。
“柳管事应当感谢小周姑娘。她给我的这新玩意当真有趣,无须靠得很近,便能看清百步之外的事物,倒是省去你我湿鞋的麻烦。”
柳裁梧冷哼一声。
“你想多了。你便是想登琼壶岛,也得等那狄墨给你机会。”
“柳管事若真要出手,还有应付不来的人?”许秋迟说罢,眼珠转了转、却又望向那琼壶岛的方向,“我也并非有意拖延徘徊,只是方才本已决定离开,却撞见些趣事,便多看了一会。”
柳裁梧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远处湖光闪烁之处,隐约漂着一艘小舟,小舟上坐着一男一女两人,明明是一双璧人湖面泛舟的美景,可细瞧那两人神情俱是狼狈,木浆摇得飞起,奈何不得要领,过去许久仍在原地打着圈圈。
柳裁梧眉梢微挑,敏锐意识到了什么。
“怎么?除你我之外还有旁人?”
“谁知道呢?许是同路人,又许是在忙各自的事罢了。”
锦衣公子说罢便又倚回窗旁,那张脸彻底褪去笑意后几乎变了模样,多了几分平日里绝见不到的冷峻。
过了许久,就在那绿衣女子要转身离开之时,那窗边之人突然开口问道。
“母亲当年知晓你身份后,究竟是如何接受你的?”
绿衣女子闻言整个人便僵住了,就连那双美目中不停流转的光似乎也跟着凝固了。
日上中天,湖面上阳光明媚,就连风都如此轻柔。此情此景,合该三五好友携手游湖,把酒言欢、引为知己,诉尽关于未来的美好愿望。
只可惜,眼下的这艘船上并无挚友知己,有的只是三个离心之人。
许久,柳裁梧终于缓缓开口道。
“不知道。”她那向来婉转动听的嗓音此时无比干涩,一字一句都像是被砂砾打磨过的一般,“我不知道。我发现的时候,她已知晓我的身份很久了。”
许秋迟不置可否地笑了,不知是在为这个答案感到有趣,还是只是想起了什么趣事。
“你说她有没有后悔当初收留了你?”他问完这一句,又故意自问自答道,“哦,我忘记了。我母亲那样的人,就算是后悔过,应当也不会同你提起。”
柳裁梧的脸色一瞬间变得苍白。
自她追随之人离开的那天起,她的心头便扎着一把刀。
那窗边之人每说一个字,她心头插着的那把刀便会深入一寸。
她曾以为那刀已尽数没入她心口深处,却直到今日才发现,那是一把无穷尽长的刀。只要那件事被触发,它便永远能扎得更深。
她缓缓垂下头去,自己那双方才还在滴水的手已经干燥,但她却恍然觉得正有黏腻的血浆从指缝间渗出。
那是她的底色。
纵使洗去朱红、换上绿裳,她仍然遮掩不住那股从骨头里透出的猩红色。
许秋迟望着柳裁梧面上的神色,嘴角的笑终于渐渐淡去。
他是个生来便对人情冷暖格外敏感之人,他极容易为情所伤,次数久了,自然也知晓如何用情伤人。小时候,每当他思念母亲的时候,便会以这种方式折磨对方。可成年以后,他便很少这样做了。
因为他知晓即便他不这样做,对方也日日都在折磨中度过。
而他又何尝不是如此。
他坚信,这世上应当不会有同他母亲一样蠢钝之人了。尤其是那抠门掌柜,她那样精明一个人,怎会做出如此蠢钝之事呢?
身后不远处,醉酒的梁公子方从“胸口碎大石”的噩梦中转醒,呻吟着翻身爬起,抱起一旁的罐子干呕,半晌过后又咕咚一声倒回软垫上、昏死了过去。
船舷处一阵水声响起,游水觅食归来的鸭子身姿矫健地跳上船来,它抖了抖翅膀、又扭了扭屁股,随后直奔那梁公子身侧,低头啄起他衣袖间露出的线头来。
许秋迟凤目轻阖,抬手对那毛茸茸的白团子招了招手。
“过来,离那脏东西远些。”
他理所当然地对着一只鸭子说话,那鸭子却仿佛真通人语一般,左摇右摆地冲他跑来。
他一伸手,那鸭子便跳上他的掌心。
许秋迟将鸭子抱在怀里,慢条斯理地理起毛来。
“那姓杜的说我命苦。要我说,还是咱们秦掌柜的命更苦一些。”他伸出一根手指搔弄那鸭子毛茸茸的胸脯,那鸭子便生气地一阵狠啄他的手指,“若你早些认出我来、跟我混,或许还能好过一些。”
他话音未落,一张新拆开来的信笺便劈头盖脸地落在他身上。
“姜姑娘那边来信了。如若没猜错,今夜应当会有好戏可看了。”
许秋迟慢悠悠拿起那张薄如蝉翼的信笺一目十行地看了看,毫不掩饰地叹出一口气来。
“我们这位秦掌柜近来定是过得不太顺心,我本不想再横生枝节,奈何有些事实在是等不了了啊。”
柳裁梧简短开口道。
“长痛不如短痛。”
“也罢。你让辛儿将登船的花帖也给她送一份吧。”
柳裁梧神情一顿,少见地追问一句。
“经历了苏府的事,你仍要拉秦姑娘入局吗?”
许秋迟松开手,那鸭子瞬间跳下来跑远了。
“她早已身在局中,看透些没什么不好。何况不是说好了要观戏的吗?人若凑不齐,可还有什么看头呢?”
“就算秦姑娘肯赴约,你要试探的人却未必会现身。”
许秋迟笑了。
“柳管事可愿与我作赌一场?只要秦九叶现身,他便不敢不来。因为他心里有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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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暗的船舱深处,不论日光还是水光都照不进那面薄纱半透的屏风。
屏风后,一道暧昧的影子轻轻晃着。
那是一双莹润光洁的纤纤玉足。只是细瞧那足尖透着一丝不正常的红色,好似赤脚在雪地走了数里的路、被冻伤之后的颜色。
屏风后的影子一阵晃动,有什么随着女子的每一个动作而相互碰撞着,发出一阵阵细碎的哒哒声。
原来那玉石打磨而成的浴桶之中装的并不是水,而是一颗颗石榴籽大小、莹润饱满的珍珠。女子的身子缓缓转过来,那些珠子便争先恐后地从她身上滚过,留下一层莹白细腻的珠粉。
朱覆雪缓缓将脚踏在那铺了三层细绢、一层狐狸皮的地板上。
赤红的足尖陷在一片柔软之中,她却仿佛站在一片钢针之上。
额角的青筋凸起,女子朱红色的唇抿紧,身后那玉石盆竟无声裂开一道缝隙,随即毫无预兆地四分五裂开来。
宝珠倾泻而出,在软布与皮草间滚动、蹦跳着,似是在嘲笑她做下的那些无用功。
什么灵丹仙药、奇方妙引,她试了没有上千也有数百,到头来一切还是老样子。
朱覆雪再次想起了那个不着边际的传说。
她最接近解脱的一次,是偶然听一江湖郎中说起关于那落砂门前首座传闻的时候。
彼时的落砂门没有门主,只有首座。
能够承袭洗珠掌法者为首座,首座以武会天下人,却不问门中大小事务,只凭一双铁掌便可令整个门派立足江湖之中。
只是这样的落砂门并没有持续太久,只因那洗珠掌法千百人中也难有一人习得。
而上一位习此掌法的首座,也已销声匿迹二十余载。
传闻,那位首座乃是用天南星砂增进的功法,虽得以锤炼筋骨,却因此落下了难以痊愈的隐疾,发作时曾攥断过自己的骨头,年纪轻轻已是阴晴不定、残暴嗜血的性子。
可后来,这位首座竟遇到了个不世出的医者将她医好了。而那首座正是为此才离开了落砂门、自此不再问江湖事,连带着洗珠掌法也一并消逝于江湖。
她难掩狂喜之情,遣尽门中之人去寻那名不世出的医者,却始终没能找到那个人。
门中开始有弟子婉言劝她放弃,说那郎中或许不过只是随口编来的故事,不可当真。毕竟接触过天南星砂之人,终生也无法抹去它的痕迹。
她坚信那江湖郎中所说绝非凭空而来,天南星砂留下的伤痕是可以医好的,只是她遇到的皆是庸医,所以才会一直受苦。她不信的是那故事的结尾。
一名承袭过洗珠掌法的高手,怎会甘心离开自己的门派、甚至离开江湖,一心做个默默无闻的平凡之人?
而她为了这一身杀人的功夫,需得日日忍受这酷刑般的煎熬,又怎能平白浪费这才能不用?
洗珠,洗朱。
于她而言,那掌法的名字实是透着险恶。
只要有她在一日,落砂门无须洗珠掌法亦可令江湖中人闻风丧胆,而她朱覆雪岂是一个自甘堕落、已是明日黄花的前首座可以比拟的?
于是,她杀了那个江湖名郎中,用他的血润了润脚,从而验证了上一个郎中的偏方亦是无用,而她并没有杀错人。
江湖中人不杀郎中,认为此举有触霉头、断后路之意。可不知何时起,她便多了个杀郎中的喜好。
她之所以还在受苦,不过是因为这世间无能的郎中太多了。
优胜劣汰、去旧迎新,她和狄墨管所做之事也没什么不同。
船身随着湖水晃荡着,地板上仍有最后一颗珠子来回滚动着。
朱覆雪抬起脚,缓缓将那颗珠子踩在脚下。
她转头望向屏风后的人影,开口的同时,脚下的珠子应声变得粉碎。
“我的脚又开始疼了。玉箫到底去了哪里?”
纱帐后,那名年轻的男弟子将一直躬着的身形又压弯了些,声音拘谨地回着话。
“回禀门主,玉箫今日一早便坐小船离开了,说是为门主去寻新的乌松子去了。”
碎裂的珠子仍在她脚下吱嘎呻吟,朱覆雪的目光落在一旁那双血红的绣鞋上。
“他不在,便换你来。”
年轻弟子浑身一颤,恐惧顷刻间爬满了他的全身。
落砂门中之人都知道:门主浑身上下,最难伺候的便是那一双脚。听闻对方早些年练功的时候为求有所突破,曾站在冰潭中用毒物洗炼三天三夜,是以如今落下了难以祛除的病灶,发作时刺骨般地疼痛,按也按不得、养也养不好。
那不是一双脚,而是没有面孔的刽子手、会走动的断头台。那脚上的绣鞋有多红,便有多少年轻男子在那双脚上流尽鲜血、丢了性命。
在那玉箫来到落砂门之前,几乎没有人敢多看那双绣鞋半眼。
那玉箫出身天下第一庄,果然忍耐力不同于常人。第一次近身伺候的时候便被打断了三根骨头,可第二日却仍能照常服侍,一转眼竟已熬过了三个年头。如今门主走到何处都会带上他,只是这份“殊荣”却非寻常人受得起的。
至少,他是不愿的。
年轻弟子心下一番飞快算计,面上已作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来。
“回门主的话,弟子先前一直只在外间伺候的,从未能进过帐内。门主玉体金贵,弟子不敢怠慢。要不还是等玉箫回来,请他亲自来……”
他话还没说完,朱覆雪的声音已不耐烦地响起。
“你如此唠叨,可是不情愿?”
那帐外候着的年轻弟子闻言当即腿一软、跪倒在地。
“门、门主英明!弟子怎会不情愿?!只是弟子手脚粗笨,实在担心伺候不好,所以才、才……”
“既然什么都做不好,留你何用呢?”
朱覆雪话音未落,那道映在纱帐上的人影已缓缓逼近前来。
年轻弟子瑟瑟发抖地匍匐在地上,几乎不敢抬起头来,只觉得女子无声的脚步正慢慢逼近,而他的生命也将走到尽头……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昏暗的船室外响起,却是另一名门中弟子。
“禀报门主!是玉箫他、他……”
来人的声音不知为何突然低了下去,朱覆雪随即冷冷开口道。
“既然回来了,还不快让他滚进来。”
那来报信的弟子迟疑着无法开口,下一刻,那屏风已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挤压得碎裂开来,朱覆雪光着脚走出来,身上只披了一件外裳。
那弟子见状,连忙低下头去。
“还是请门主亲自去看看……”
女子赤裸的双腿在他眼皮子下一闪而过,在地上留下一串带着珠粉的脚印。
“带路。”
弟子低声应下,一边垂头疾行,一边急促汇报着。
“他被人扔在船上,一路从湖心的方向漂过来的,我们起先没注意,离得近了才发现……”
朱覆雪望着地上那在血泊中蠕动的身影,半晌过后,突然笑起来。她一笑,似乎浑身上下每一寸皮肉都跟着颤起来,而她仍嫌不够,只将身上附着的那层珠粉都抖落了,这才停下来,随即缓缓蹲下身去,伸出手摸了摸那玉箫已经有些灰败的脸庞。
她的脸上还残存着一丝笑,双眼之中却有两团恶火在燃烧,那神情使得她整个人看上去俨然一名美丽的疯妇,眼下正对着她那死去的“爱人”献上最后一点怜惜。
“我一个不注意,你怎地就将自己弄成了这幅鬼样子?”
玉箫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昏昏沉沉地睁开眼来。
他脖颈上被开了个洞,那洞开的位置很是巧妙,就在喉管与脊骨之间,令人浑身瘫痪、流血不止却不会顷刻死去,可谓将杀人这门手艺研究到了极致。
他尚有一丝气息没有消散,眼下正凭着那最后一股气挣扎着。
他看到那双熟悉的红色绣鞋踏进血中,分不清是自己的血将那鞋子染得那样红,还是它们本身就是那样的颜色。
朱覆雪轻轻抓住那少年柔软的发丝,将他的脑袋提了起来,凑近前低语道。
“没有我的允许,私自前往荷花集市接生意也就罢了,如今竟还败得这样难看,我的脸都要让你丢尽了。”
满脸是血的少年“嗬嗬”地喘着气,望见女子的一刻,本已黯淡的双眼燃起最后一丝希望,用那破了洞的嗓子拼命求饶道。
“门主、门主救我!是玉箫错了,玉箫知错了!门主不要丢下玉箫。我愿意接受任何惩罚,我可以做任何事……”
朱覆雪叹口气,声音中满是遗憾。
“事到如今,你还是不明白吗?你越是如此,只会让我觉得越发无趣。”
她说罢、手一松,那少年便落回地上,飞起的血沫溅在她的绣鞋上,很快便同那鲜红融为一体。
朱覆雪望着地上的人,眼前却晃过那日在那璃心湖畔、眼神桀骜难驯的黑衣少年。
“其实你错不在私下去了荷花集市,而是错在连只一无所有的野狗都搞不定,竟还以如此狼狈的姿态回来见我。我不在意你是否绝对忠诚,我只在意你是否拿得出手。”
血污中的少年仍在不甘地挣扎着。
“玉箫只是一时失手……”
“一时失手?”朱覆雪的声音惊讶中透着荒谬,低低在玉箫耳畔响起,“他留你一口气在,不过是为了羞辱我。他知晓我的身份,仍然选择这样做。这般有趣的人,如今真是不多见了。”
血泊中的人仍在残喘,求生的欲望驱使着他扭动着僵硬的脖子。
“玉箫愿意与他一同服侍门主!不,只要门主愿意,我可以凡事都不与他争抢,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只要门主肯留我……”
“有句话你没听过吗?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朱覆雪的声音一转,陡然变得轻柔起来,“你放心,我会替你报仇的。你死之后,我会想办法杀了他身旁那丑丫头。如此一来,一个没了奴仆、一个没了主子,刚好凑成一对。你说是也不是?”
藤蔓般的影子在甲板上缓缓蠕动着,那些方才还围观在一旁的落砂门弟子们眨眼间已不见了踪影。
朱覆雪的声音有些空洞地响起。
“念在你我也算是一同打发了许多无聊时光的份上……我便给你个痛快吧。”
133、面汤
秦九叶站在喧闹的城东市集拥挤吵闹的巷口,静静看着那些往来的人群。
不过一日的时间,这处藏在干鱼巷子深处的面摊,生意竟越发红火起来,现下已过午时,店里仍有不少食客。
陆子参看着五大三粗,实则还是有些生意头脑。他卖的东西十分简单,除了葱花素面外,便是腌萝卜干和黄酒,不需要很多人手也忙得过来。光顾面摊的大都是在附近做生意的商贩,偶有进城赶路在此歇脚的过路人,也都是行色匆匆的,太花哨的东西吃不习惯,一晚热气腾腾的素面下肚,再补充些盐分,临走前打上一壶黄酒路上驱驱湿气,最合适不过了。
如此看来,他确实是那卖面的穷苦人家出身的,如今虽跟了那平南将军府里最有前途的年轻督护,到底也还是没抛弃那些辛苦劳作的生活经验。
秦九叶看了一会才走上前,随后在那面摊的角落寻了个地方坐下,还没等开口喊人,陆子参便已脚不点地地过来招呼了。
“用过午饭没有?我这马上要起锅了,给你来份葱花面?”
秦九叶望着陆子参那张殷切的脸,半晌淡淡笑了笑、点点头。
“好。”
没一会,葱花素面端上桌来,陆子参将活计丢给另一名伙计,自己拉了条凳子也坐了过来。
他一边递了筷子过去,一边瞥一眼女子神色,出言宽慰道。
“瞧你的样子,莫非事情不顺利?你也莫要心急,督护差你去打探江湖消息,也不是逼你一定要深入虎穴……”
秦九叶闻言,连忙摆摆手道。
“不关督护的事,说到底都是我自请前去的。”
陆子参眼珠转了转,确认那一直跟在女子身旁的少年确实没在附近过后,连忙趁机“踩上几脚”。
“怎么不见李小哥?他不是有些功夫在身上吗?昨日不在也就罢了,怎么到了这种关键时刻,反而派不上用场了呢?”
秦九叶闻言神色一顿,扒拉了一口汤面才缓缓说道。
“这些事我一人也没什么做不得的。那些江湖中人见我手无缚鸡之力又是个郎中,倒是不会对我太过防备。是以今日……倒是有些收获。”
秦九叶顿了顿,将如何同那些黄姑子蹲守岸边,又如何机缘巧合上了方外观的船、见到元岐的前前后后都简短叙述了一遍,唯独隐去了自己当时的心情。
那厢陆子参听得入神,心思全在那新得的消息上。
“既然如此,可从那元岐身上查出什么没有?”
“临走前我借从苏凛那搜出的瓶子试探他,他似乎并无反应,或许还未亲自接触到那秘方。只不过……”秦九叶声音一顿,眼前不由得闪过方外观那幽闭不见光亮的船底暗室,终于还是开口道,“……我总觉得那元岐似乎在为什么事做准备,那艘船定还是有些古怪。”
陆子参闻言不由得神秘兮兮凑近前,一边勤快清理着桌上的面汤油渍,一边低声道。
“若真是如此,此事倒也不急于一时。依我看,秦姑娘这次解了他燃眉之急,他日后若是再犯了老毛病,说不准还会召你前去,到时候姑娘不必孤身犯险,只需同我家督护一起早做准备,便可有的放矢、对症下药,彻底弄个明白。”
督护?方外观的事真的要向邱陵求助吗?
可是若探查方外观,便绕不开元漱清和清平道。若旧事重提、挖出清平道和宝蜃楼的事,那李樵岂不是也……
秦九叶一凛,下意识握紧了拳头。她望着陆子参那张期盼的脸,嘴唇哆嗦了半天,最终还是含糊道。
“督护想必另有事要忙,何况那元岐对我这个郎中都防备得紧,问诊都问不上几句,要想接近探查并非易事。”
陆子参有些纳闷,他觉察到对方模棱两可的态度,心下却拿不准这态度从何而来。
或许那元岐确实难对付,这秦姑娘方才也是报喜不报忧,实则历经磨难、再不想上那条船了。可瞧她方才说了这许多的样子,明明不像是不想追查的样子啊?莫非只是不想与他家督护同行?可为何不想?是嫌督护那身官服碍事?还是她那便宜阿弟又同她说了些什么有的没的……
陆子参思绪纷杂,面上神色变换、眉头紧锁,秦九叶留意到对方神色,生怕对方再追问什么,连忙继续说道。
“其实那元岐病得确实很重,瞧着不像一天两天了。那元漱清先前决定将手中的东西送去秋山派,或许也并没有同他说太多。”
陆子参终于从思绪中抽出,闻言不禁面露难色。
“如此一来,江湖这条线,岂不是断了?”
"那倒也未必。我昨日晚些时候见到了王逍,听他话里话外的意思,此次众人齐聚这赏剑大会,兴许也是为了等那秘方现身。"
陆子参一惊,左顾右盼一番后压低嗓子道。
“倘若真是如此,我看这现身的日子,便是明日了。”
秦九叶思绪一转,瞬间明白了对方所指。
“你是说琼壶岛上的开锋大典?可若真是这样,那这秘方背后之人……”
陆子参忿忿撂下手中抹布,伸出一根手指轻敲桌面,语气笃定地说道。
“我同高全赌了半月酒钱,此事定同天下第一庄脱不了干系。只是不知那劳什子狄墨究竟有何阴谋,若非没有罪证、师出无名,真想带上老高他们直接端了他的老窝,看他能装神弄鬼到几时……”
天下第一庄。又是天下第一庄。
秦九叶一听到那五个字,心便无法控制地漏跳半拍。
陆子参还在滔滔不绝地剖白着自己那颗惩奸除恶之心,秦九叶定了定心神,尽量平静地开口问道。
“有一事倒是想请教陆参将。不知陆参将对这天下第一庄的事了解多少?”
陆子参行伍出身,平日里自然是同军营中人打交道更多些。可他心思细腻,生性实则并不喜欢同那头脑简单的粗人混在一处,所以从前也得罪了不少人,最终才能和这奔波查案的督护最终走到了一块。
平日里求他办事的哪个不是看中他那两把大刀、想着借他那股蛮力办事,眼下竟有人请教他字面上的问题,他当下便有些心花怒放,全然忘了眼前这女子有个开茶馆贩卖江湖消息的旧友,又为何要单单来问他。
秦九叶当然不能去问唐慎言。
因为她和唐慎言太熟了,只怕她还没说几个字,对方已经察觉她的心思。可她实在憋得心中难受,不找个熟人问上一两句,内心总是无法平复的。
却见那厢陆子参轻咳一声、胡子一翘,当下做出一副靠谱的模样来。
“在下早年也是在地方剿匪的队伍里混过的。江湖中事,略知一二。天下第一庄,自然也是知晓的。”
秦九叶舔舔嘴唇,继续小心问道。
“那你可听说过一味毒药,名唤晴风散?”
陆子参面色一凛,不答反问。
“秦姑娘如何得知此物?可是先前接触过那天下第一庄里的人?”
秦九叶停顿片刻,掐头去尾地解释道。
“我见那元岐脉相诡异,似是中毒,之后便问了同行。她虽不能肯定,但还是提醒我,那很可能是身中晴风散之人才有的脉相。”
“原来如此。”陆子参面上多了几分了然,再开口时语速越发快了,“如今这江湖中但凡是个明面上的正经人,提到此物无不深恶痛绝,都不用中毒二字,而会说‘染上’。此物很是歹毒,虽能激发人体潜能,却又令服用者渐渐上瘾、欲罢不能,直至身体被侵蚀,意志被击垮,可谓天下第一毒物是也。若非走投无路、万般无奈,便是江湖末流之辈也是碰都不愿碰的。”
走投无路、万般无奈吗?
那元岐并非出身天下第一庄,却也还是身中晴风散,那他或许也只是遇上了什么事,或者遭遇了什么变故……
秦九叶在心中努力斟酌着说辞,一边偷瞄陆子参的神色、一边继续试探道。
“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人是无意中染上了晴风散,又靠自我意志熬了多年……”
“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但晴风散于庄中管辖甚严,听闻就连用药过后的瓶子都要收回,意外流失的可能几乎没有。且此毒发作起来据说很是可怕,每次都会削减习武之人的功力。若按你所言,此人就算熬得过,应当也是个废人了……”
废人?废人可走不出清平道,也上不了那么高的城墙。
秦九叶苦涩一笑,只觉自己内心最后那一丝侥幸也被绞杀殆尽。
她到底在期盼着什么?事实就像果然居见底的米缸一般赤裸裸地摆在她面前了,她竟还想硬生生从那缸底再刨出几粒米来。
“秦姑娘?”陆子参说了许久,见秦九叶脸色沉默的样子,不由得另起话头问道,“你说的这人可是那元岐?他若有晴风散倒也不奇怪,毕竟他已投靠了天下第一庄。”
秦九叶回过神来,抿了抿干涩的嘴唇开口应道。
“确是如此。元漱清当初应当是没有偷偷留下秘方的,那元岐想来也是为病痛所折磨,又在门派生死存亡之关键时刻,需得打起精神、恨不能生出三头六臂来,这才选择了晴风散这条不归路。”
陆子参点点头,又偷瞄一眼女子神色,试探着补了一句。
“不过关于这天下第一庄的事,秦姑娘若当真感兴趣,应该去问二少爷身旁的姜姑娘才对。”
秦九叶一愣,下意识问道。
“姜辛儿?为何要问她?”
陆子参有些讶异地看了她一眼。
“我见秦姑娘与二少爷走得挺近,竟不知道姜姑娘出身天下第一庄吗?”
秦九叶哑然,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突然想起姜辛儿同李樵初见时的情形,进而又想到那两人间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氛围,还有昨夜那姜辛儿意有所指的话语。
可笑她竟以为江湖中人大抵都有些恃才傲物、同行相轻,所以那两人才会两看生厌,谁能想到竟然……
陆子参见她神色只当自己先前猜得没错。这秦姑娘定是同许秋迟走得近了些,虽有些猜测但并不知更多内情。对方今日来他这里寻求答案,他自当是要“瓦解”秦姑娘与邱二之间的信任,为自家督护多争取些机会才是。
想到这里,他当即又故作粗犷地宽慰道。
“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二少爷没有提起过,倒也正常。”
然而秦九叶没说话,神情仍有些凝重。
只是那邱家二少爷或是姜姑娘的事,能令对方这般忧郁烦心吗?
陆子参便是再迟钝,此刻也看出些不同寻常来,当下不由得问道。
“秦姑娘今日看起来似乎格外有些……”
秦九叶意识到了自己面上已坦露太多,当下彻底收起情绪,笑着开口道。
“方才吃急了,有些噎得慌。劳烦陆掌柜帮忙盛碗面汤吧。”
陆子参摸摸胡子,要说出口的话还是咽了回去,半晌站起身来、从烟气缭绕的里间端出一碗面汤,自己又回到那几口大锅前。
陆子参一边搅动着手里的大笊篱,一边隔着热气偷看桌前的女子。
只是那元岐的消息并不会令人如此忧思疑虑,这位心思敏捷的秦姑娘显然是发现了些旁的什么,所以才会突然光顾他这面摊。
他怀疑这一切同那天下第一庄有关系。
可是什么关系呢?
总不会是因为书院和那天下第一庄暗中的那点联系,令她对督护生出些什么不该有的猜测吧?
想到这里,陆子参突然就没有心情看顾着几口大锅了。
他觉得自己应该上前去问个清楚,顺便再将事情原委解释一下。但他又清楚地知晓,这其中关系复杂,他若是没把握好分寸,只怕要弄巧成拙、反倒坏事。
这可怎么办才好?
忧心忡忡的大胡子参将举着笊篱站在面摊里间的后窗处发起呆来。
后窗外,几条渡船正从桥下缓缓驶过。打头几艘船靠了岸,船上涌下一群挑货的小商贩,一看便是舟车劳顿、赶路刚进城的样子,一上岸便开始四处张望着落脚和填肚子的地方。
陆子参下意识抬头望了一眼,随即意识到什么,暗骂自己是在这面摊待习惯了、都忘了正经事,竟生出些生意人的心思来,连忙收敛心神。
他向店里伙计使了个眼色,伙计会意、连忙走动起来,帮着招呼方才落座的客人。
锅里的水还未滚开,陆子参也算得了空,他又观察了一番四周动静,随即走向隐蔽处,将午时收到的信筒小心拆开来,一目十行地看起来。
不远处的秦九叶见状,将那碗面汤一饮而尽,随后小心凑近前问道。
“可是督护的消息?”
陆子参边看边点点头。
“是昨日发出的信报,方才到的。话说督护兴许晚些时候便能回城了,秦姑娘到时候要不要……”
他说着说着,不知为何声音一顿,盯着那信报又仔细看了一遍,随即快步走回到那后窗、支起摘钩探出头去,向远处望了片刻便缩回头来。
秦九叶看得不明所以,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便见对方将那信报折好往腰间一塞,一个箭步便冲出了面摊。
灶台上几口煮面大锅里的水又开始滚起来,秦九叶望着那飞速离去的身影,不由得大喊。
“你的面!”
却见那陆子参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巷口,只留一句话飘散在空气中。
“我有要事得跑一趟,秦姑娘帮我看下锅!”
秦九叶张了张嘴、显然还想说些什么,可对方早已不见踪影,她回头看一眼面前那锅滚开的、有些浑浊的面汤,只觉犹如自己眼下心境,突然又有些气闷起来。
她到底想确认什么?又为什么要走这一趟呢?
134、芰荷
春衫阁掌柜老谭今日觉得身子骨格外疲倦。
春困秋乏夏打盹,在九皋更是如此。定是这几日没落雨,暑气太盛了些,他又有些犯懒,没去那回春堂排些回光汤来喝,这便有些湿气入体了。
左右他这春衫阁已是几十年的老店了,吃得是老主顾的粮,向来不需要太花心思在揽客这件事上。
想到此处,他越发没了做生意的心思,正琢磨着今日早些打烊收工,便觉门外人影晃动,下一刻踏进一个人来。
老谭的眼皮子耷拉着,头都懒得抬,声音中透出一股有气无力来。
“今日咱家铺里接了两份急单,不接客人了。客官若是着急,可到对面的天丝坊去逛逛。”
门口那道影子晃了晃,却并没有离开。
“我便是从天丝坊逛过后才来的这里。对街的掌柜告诉我,这里可加急赶制衣裳,不知是否如此?”
那是一道很温和的声线,虽算不上十足的悦耳,可听起来却有种说不出的妥帖,落在听的人耳朵里,就算有些什么不顺的气都能一并散了。
老谭不由得抬起头来。
那是个脸生的年轻男子,看起来腿脚也还算利落,不知为何却拄着杖,一身素色布衣上罩了层淡绿轻纱,那轻纱无风自动,倒是为他的身形添了几分灵动。
龙枢一带民风民俗纷杂,衣装扮相上无所谓主流之说,若有男子崇尚柔美之风也不足为奇。只是即便如此,这喜欢白日当街穿纱的男子还是少有的。只因纱縠轻软,同男子身形多有不贴,即便只做装饰点缀,也有妖媚做作之嫌。
可眼前这位,行为谈吐无半点做作遮掩,倒是将那绿纱穿得有那么几分出尘的好看,只那副眉眼似乎太过柔和了些,瞧着让人觉得只是个好脾气的教书先生,好在他手中那根磨得有些发亮的藜杖中和了这种气质,令他周身萦绕着一种沉静温和的氛围,不敢令人看轻了去。
老谭愣了片刻,先前被暑气压倒的生意之魂此刻终于苏醒了过来。
他早些年可是在城北估衣铺做过十年伙计的,别的不说,就这一身看人的本事还是有些的。他打眼一瞧便知,这位一早登门的年轻男子看似只是个平凡书生,实则是个贵客。
对方里层的素色布衣是坊间最常见不过的江东细布,而那绿纱却是出自银桂坊。从前他在官府的绣庄当监工的时候,曾有幸近距离目睹过一次。那是一种素丝做底的细绣纹纱縠,其上绣的青白两色丝线根根细如发丝,方圆并济,似菱似荷,平铺时看反而瞧不出什么,唯有穿上身走动时才可隐约瞧见,可谓巧夺天工、宛若天衣。
三十文一尺的素色细布搭那万金难求的芰荷纱,如此违和的一组搭配,穿在那人身上,却有种说不出的和谐。
老谭入行半生都在同这经纬之物打交道,自然也是个爱丝之人,心下暗叹一番过后,不由得又开始忐忑起来。
能用得起这等衣料量体裁衣的客人,为何要光顾他这样一间不上不下的衣铺呢?
但秉着和气生财、莫得罪人的生意经,他自知不可怠慢了对方,遂对自家小厮使了个“去奉茶”的眼色,自己小心翼翼地迎上前去,一边搓手一边介绍着店里最得意的几样货品。
“不知客官可有心仪的布匹衣料或是款式样纹?小店的锦绣最是抢手,这鸡翘纹锦整个九皋城中再寻不出第二匹来,乃是万钱难求的上上品。这件贺寿锦袍乃是城中一位大人上月订下的成衣,您瞧就连这腋下璎结也是单独配色织成的,处处都马虎不得……”
那男子点点头,目光自那些绫罗绸缎、精巧裁绣上一一掠过,并未做任何停留。
眼见对方并不急于作答,老谭这话便越说越有些没底,直到他已熬得有些词穷、似乎再也说不出个花来,那年轻书生才终于开口道。
“我只想尽快制件新衣,对样式与布料绣品并无要求。掌柜为我挑选便好。”
老谭闻言一愣,不由得一阵腹诽。
这寻常富贵人家光顾店中,哪个不是左挑右选、恨不能教他把那压箱底的布料都翻出来才肯罢休?断然不可能有如此随意的主顾,别到时候衣衫做出来,再回过头来挑他的不是。
但他惯是伺候过这些难缠的主的,只迟疑了片刻,便又耐着性子问道。
“不知客官可有偏好?喜正色还是间色?喜轻薄还是厚重?何种场合穿着?有无喜忌……”
“没有。”对方顿了顿,随即又继续说道,“唯有一点,裁衣用的料子看起来不可太过贵重。”
不可太过贵重?那便是不肯用好料子了?
成衣铺不比布庄,如若个个都只出分工钱,那他这个做掌柜的还有何油水可赚?本以为来了只肥鸭子,可到头来却是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
老谭先前还一脸喜气,眼下一听这话那嘴角便控制不住地耷拉下来,脸色也不如方才红润了,言语间的热络劲都跟着凉了不少。
“客官有所不知,小店近来生意还算红火,今早店内已接了两单老主顾的生意,店中几位制衣已经排满了活计,而这赶工尤其
是要分先后的,就算加时加工,最快也要三日……”
他将推脱的话说得很是圆满,那年轻男子却并无退意,思索一番后,从身上取出一只粗布袋子来、恭敬递了过去。
老谭不明所以,待接过那布袋子一看,两只眼瞬间便瞪大了。
“十两金,一套成衣,今晚便要。掌柜的觉得可来得及?”
年轻男子说罢,继续用那温和的眼神望着他。
老谭彻底愣住了。他看看眼前的人,又看看手里那沉甸甸的金子,只觉得眼前这书生看起来文质彬彬、气质出尘,没承想却同那些个世家子弟一样是个人傻钱多的主。
回春堂的回光汤自然是要喝的,可送上门的大单也不能给请出去不是?不是他贪这点银钱,实在是对方给得太多了。
“来得及、来得及。”老谭忙不迭地点头,手上已飞快抄起笔注起裁衣细节来,“这料子若想看起来不太贵重,不若用这素色的粗葛布做底如何?夏日里穿着也凉快……”
“我方才说过,都凭掌柜做主便可。只是今晚便要用,掌柜的可要抓紧了。”
没有人会拒绝银子,更没有人会拒绝一个彬彬有礼且不拘小节之人的银子。
老谭心花怒放,当下不再多言,两条腿使劲倒腾着、一阵风一般地钻入后间。
身后掀起的帘子方才垂下,他左右四顾无人后,当下便迫不及待地倒出那布袋里的东西,用牙一一确认过并无问题过后,连忙将那袋东西藏进台面下的暗格中,又调整一番神色,这才掀开帘子走出里间,唤来那正在裁布制衣的女工,飞快交待一番。
那女工在店中做事已久,一眼便看出自家掌柜心情正好,那厅前立着的男子是个大主顾,走上前问候时都比平日里更加恭顺。
“客官随我入内,我来为客官量衣。”
年轻男子从善如流,随着那女工入到里室。
里室分内外两间,外间用垂地丝帘分隔成四个小间,平日里接待些相熟的客人,里间另有一处设了屏风的小间,内里装饰典雅、摆设考究、光线适宜,小几上堆着时令鲜花,桌上是刚备好的新茶,角落里熏着上好的苏合香,确是招待贵客才会用到的房间。
只是这小间平日里是招待女子多些,若是男子进入其中,多少会有种违和之感,然而那女工放下外间的垂帘转过身去时,却又觉得眼前的一幕分外和谐。
她已招待过不少客人,似眼前这般气质清透之人也是少见。左右都是要做活的,谁不愿意伺候一位干干净净的客人呢?
“请客官抬一抬手臂。”
那女工边说边从一旁绣篮中取出尺与绳,利落为那年轻男子丈量裁衣尺寸。
量衣的过程有些冗长枯燥,她便如往常一样笑着攀谈道。
“客官可是有喜事?竟这般着急要身新衣裳。”
“倒也没什么,不过是与故人重逢,为表心意,该穿身新衣裳。”
男子说出口的话似乎很是轻描淡写,但他眉梢因这句话微微弯了弯,面上似乎带了些不太明显的笑意。
女工自觉发现了这位贵客心底遮掩不住的愉悦,心下莫名有些羡慕。
“客官这位故人,想必是位姑娘吧?”
年轻男子沉默片刻,终于点了点头。
“确实有位姑娘。”
女工毫不掩饰地叹息道。
“能令客官如此挂心,不知那姑娘得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只是个普通人。”
女工微微撇了撇嘴,心下是不信的。
这城中稍有头有脸的世家子弟,哪个不是要迎娶贤良贵女或是容貌姣好的女子?家世与美貌,兼有自然最好,有一样也勉强算是可以,两样若是都沾不上,哪里能入得了他们的家门?
女工越想心下越是酸楚,定了定神、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这单生意上,声音轻快地说道。
“似客官这样的读书人,定是少不了姑娘倾心的。比之那些舞刀弄剑的江湖中人,倒是更加值得托付的良人。只是这人生大事,最好还是要有长辈在旁见证才好,虽说这两情相悦乃是人之常情,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是少不了的,先生到时候下聘礼之前,可要打探好亲家的喜好,或是派个庄客来我家店中随意看看也好……”
她将这“揽客”的一通说辞如流水般顺畅地说了出来,当中夹杂着些恭维话,若是寻常人听了,就算并无下次光顾之意,多半也并不会不愉快,甚至还会给她几个赏钱。
可不知为何,她话一出口,那方才还面含笑意的男子,突然便换了神色,那双形状柔和的眼睛依稀还是方才的样子,但却让人有种莫名的寒意。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将那八个字在唇间缓缓品了一遍,随即语气冷淡地得出结论,“不过是为所谓延续宗族、谋取利益而扯出的一块遮羞布罢了,既不必挂在嘴边,更不用放在心上。”
这男子瞧着像是个读书人,却怎地说出口的话透着一股离经叛道的意味呢?
裁衣女愣怔片刻,还没来得及想出些回转的话来,却听对方话题一转、反过来问道。
“姑娘制这一身成衣,可分得多少银钱?”
女工神情一顿,再开口时,声音已不复方才的游刃有余。
“约莫、约莫七十钱不到。”
男子轻笑,继续用那温和的声线问道。
“那你可知,我方才给了你家掌柜多少银钱?”
女子面上神情已有些挂不住,但她到底讨生活还有些年头了,半晌终于调整好心态,自嘲般笑道。
“客官说笑了。小的不过只是个裁衣工罢了,怎敢揣测惦念东家的生意?让掌柜的听到了只当我不想好好做事呢……”
“为何不敢?”
她话未说完,却教那年轻男子蓦然打断,下一刻手腕一紧、竟被对方抓住。
“你这双手,量得了衣、裁得了布,却独独摸不了那管事的算珠与账簿吗?”
那女工一惊,下意识便挣脱开来,只是她忘了自己拇指上还戴着那枚用了太久有些磨损的顶针,动作中顶针的开口处正好勾住了那男子纱衣上的绣线,瞬间将那细绣纹纱縠制成的纱衣扯破了一个口子。
女子脸色一白、心下一紧,声音颤抖着开口道。
“客官恕罪!小的、小的当真不是有意的……”
她一边告罪、一边望向那价值千金的青纱,心下想着凭借自己的绣工是否还有补救的可能,下一刻眼睛瞥见了什么,嗓子一堵、彻底说不出话来。
男子的脖颈分明莹白细润,可从那微微敞开的衣领间望去,却能窥见弯弯曲曲、密密麻麻的伤疤。那些疤痕已经陈旧,突出纠缠在一起,好似荷叶背后那凸起的叶脉,又好似活的蛇蚓一般向深处蔓延而去……
女子腿一软,噗通一声跌倒在地。
135、丁渺
柜上的香灰又落了一截,掌柜老谭一边扒拉着算珠,一边斜眼去瞄身后内间的动静。
他放心不下这单生意,需得亲自盯着点才能安心,而那年轻男子进到量衣的里间已有一炷香的时间了却仍不见出来,确实是有些久了。
不过他早已不当对方是个客人,而是将其奉为财神爷爷。
财神爷爷嘛,想待多久待多久,想做什么做什么。
想到这,他心情又美起来,偷偷打开钱箱又确认了一遍那沉甸甸的金子,还没数完一遍,却听前厅一阵脚步声,吓得他连忙合上钱箱,又扯了块布将箱子盖好,方才回到那前厅站定,便见一个魁梧的身影快步走进来。
那来人生着一张方脸,方脸上生着一圈大胡子,穿着一身粗布短衫,两袖高高挽起,腰间扎着块沾了油污的围布,不过普通大小的一块布巾在那颇为粗壮的腰肢的衬托下显得有些局促,整个人行走间带起一阵葱花味的风,看着像是哪户酒楼里跑出来的帮厨。
对方进了前厅,便一阵左右四顾,显然不是在看那些布锦成衣,也不知到底在寻什么。
老谭下意识退了半步,脸上的嫌恶之情险些遮掩不住。但他随即想到什么,又舒缓了些。
没关系,现下他心情正好,便是来个乞丐,他说不定也能笑脸相迎。
老谭这厢想罢,又不着痕迹地将那台面上几块名贵的料子往里推了推,随后搓了搓手迎上前去。
“这位客官可是要……”
他话还没说完,却见那大胡子大手一挥,指向门外不远处河边泊着的那艘船。
“那船上的人去了何处?”
老谭眯起眼瞥了眼门外有些刺眼的日光,心不在焉道。
“小店人来人往的,不知客官说的是哪号人?”
“就是方才坐那艘船来的那人,应当是个年轻男子。我在对岸眼见着他先去了对街,随后便往你家店铺里来了,绝对错不了。”
如是两番,掌柜的已有些不耐烦。
他旁的没看出来,只看出对方并不是来光顾他的生意的,当下板起脸来。
“客官若无旁的事,便自请离去吧,莫要耽搁小店做生意。”
那大胡子神色焦急,左右张望一番、似是在确认四下再无旁人,这才从那沾了油渍的围布里掏出一块军牌来,声音严肃地说道。
“官府办案,还请掌柜行个方便,莫要声张。”
老谭低头望一眼那块沾了面粉的军牌,又看看眼前这胡子拉碴的北方汉子,刚想破口大骂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什么阿猫阿狗都敢出来冒充官府中人了,可还没来得及开口,下一刻,一名穿甲佩刀的高个子小将大步而入,见了那大胡子恭敬行礼道。
“陆参将。”
陆子参点点头,不放心地追问道。
“后街可带人堵好了?”
郑沛余点点头。
“事出紧急,只好叫了樊大人的人来帮手。不过督护正巧已入城,眼下正赶过来了。”
陆子参长舒一口气,又转头看向那一脸呆滞的掌柜。
“人在哪里?”
所谓“财生官,官便来压身”,老祖宗所言当真句句属实。
老谭心下一万个庆幸方才没有嘴快说些掉脑袋的话,嘴皮子哆嗦了片刻才找回原本的位置。
“就、就在内间量衣,不过进去有阵子了……”
他话还没说完,便觉眼前一花,那大胡子参将早已冲入内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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熏了香的内间透着阵阵暖意,踏入其中的陆子参却莫名觉得两臂上的汗毛根根立了起来。
他将这种感觉归结为自己曾在战场上积累下的经验与本能,是以转过那最后一道屏风之前,他很是调整了一番心态。
离开军营的这些日子,他一日也没有懈怠过,刀日日打磨擦拭,招式也在琢磨精进。他对自己的双刀有信心,就算那屏风后的人是这江湖中一顶一的高手,他也要拼尽全力拖住对方、撑到他家督护前来。
横竖不过一死,死于江湖乱斗亦或是战死沙场并没有什么分别。
从跟随督护做事那日起,他便已做好了迎来这一天的准备。
陆子参收敛气息,双手按在刀鞘之上,抬脚小心向屏风后探去。
并不宽敞的量衣间中只有两个人,两人气息吐纳的声响清晰可闻,显然都并非习武之人。
陆子参略微松一口气,但亦不敢彻底松懈下来。毕竟江湖中多诡异功法,难说是否有人故意伪装,那屋中又是否还有第三人埋伏在暗处。
裁衣女正跪在地上,面上一副有些惶恐的模样,陆子参将目光转向那正中站着的年轻男子身上,声音中难掩冷意。
“可是在下来的不是时候?搅了公子的好事?”
他话说出口,半晌过后,那年轻男子才转过身来,陆子参这才发现,对方的衣襟处不知为何被扯开了一个口子。
下一刻,一道温和而平静的声线在小间内响起。
“兄台莫要误会。这位姑娘方才为我量衣时不慎勾破了在下的衣襟,她心怀愧疚,可在下却并无苛责之意。”他说罢顿了顿,转头望向地上的女子,“敢问姑娘,在下所言可句句属实?”
那声音温润如玉,好似只要用这把嗓子说出口的每一个字,不论是何内容,都会莫名令人信服。
陆子参自认这些年跟随邱陵走南闯北,也算是见识过一些人物,可眼前这位的气质,当真还是能排得上位的。
但人不可貌相,所谓衣冠禽兽他也不是没见过。
陆子参目光凌厉地扫视整个小间,发现四周桌椅摆设皆整洁,没有被冲撞推搡过的痕迹。何况,这男子若要行那龌龊不轨之事,总不至于自己先被扯破了衣襟吧?
想到此处,他又望向地上的裁衣女。那女子仍低着头,瞧不清脸上神色,声音却仍有些颤抖。
“皆如、皆如这位客官所言……”
可若只是扯坏衣领,当真会惊惧至此吗?
陆子参心头那片疑云久久不散、却也得不到答案,只得放低声音问道。
“姑娘莫怕,我不是什么歹人。你若有什么事大可……”
他话还没说完,那裁衣女却已飞快爬起身来,低着头行个礼便匆匆退了下去。
狭小的量衣间内一时只剩下陆子参同那年轻男子。空气变得有些压抑,连带着气氛也不对劲起来。
陆子参将这种不对劲归结于对方的神态。
那是一种过于沉静的神态,仿佛这小间内只有一人,而他这个不请自来、五大三粗的汉子压根不存在。
左右他已将对方堵个正着,甭管对方是个什么妖魔鬼怪、魑魅魍魉,今日若不给他显出形来,便别想离开。
陆子参挺了挺腰背,用自己那宽厚的身形将那屏风两侧堵了个严严实实,又确认四周与头顶并无窗牗,正要开始发难,转头却见那年轻男子已兀自寻了个雕花圆凳坐了下来,一边整理着衣襟一边淡淡问道。
“方才那姑娘在场,我不想她再多收惊扰,便没有多问。不知兄台这番闯进来,所为何事啊?”
先发制人的主动权教对方拿了去,陆子参握紧了拳头,一双眼锐利打量着那男子的一举一动,索性单刀直入道。
“督护府查案,敢问门前河道上泊着的那艘蚕兴船可是阁下的?”
年轻男子一顿,随即恰到好处地抬起头来。
“蚕兴船?什么蚕兴船?”
陆子参冷笑。
“这门前河道中就只泊着一艘船,你这番明知故问又是何必呢?”
年轻男子轻轻一笑,全然没有在意他语气中的嘲讽之意。
“这九皋城中水路通达、遍地是船,现下虽只得一艘,方才却是未必。我也并不知道这九皋的船原来还有名字,只是游历至此地,瞧着新奇,便租来一艘代步之用,可是犯了这九皋城中的什么法规条例?在下并非本地人,确实不熟悉这的规矩,不妥之处,还请这位军爷多多包涵。”
对方一番说辞处处得体、让人挑不出错来,即便是例行询问,也理应客气几句的。
可陆子参却总觉得自己那向来敏感的直觉被触动了,当下只冷冷说道。
“这么说,你承认那船是你的了?”
“我还是不知兄台所说究竟是哪艘船。不若现下一同出去看看,也好当面确认清楚。”
对方进退有度的一句话,却当下将陆子参架在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一方面他确实是想出去确认那船的事,可另一方面他却又担忧其中有诈,贸然离开这封闭空间会让贼人得了空子溜走。
虽说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对方并不通武功,陆子参搞不懂自己这种如临大敌的感觉从何而来,当下定了定神,也开始动起脑筋来。
行军打仗若遇沟堑,最好的方法不是修路搭桥,而是另寻他路,莫要一根筋寻着图纸上定下的线路、一条路走到黑,有时反而落了下乘。
陆子参眼珠一转,瞬间将话引向别处。
“这裁衣铺似乎并无其他隔间,怎地未见阁下的同船之人?”
他话一出口,圆凳上的男子果然停顿片刻,随后才缓缓开口道。
“在下孤身前来,并无旁人在侧。”
陆子参自认目光敏锐,并没有看错对方方才反应,心中又确定几分。
他方才一路奔袭、又隔岸相望,实则并未真的判断清楚那船里究竟有几人,眼下这番说辞也是敲山震虎,看看对方是否会因此露出些破绽来。
眼下来看,确实有鬼。
陆子参的目光扫过桌旁那根藜杖,随后缓缓下移,最终落在对方那双藏在衣摆下的腿上。
“先生所乘的那艘蚕兴船,是从前的双橹板船改制的,需得借助双脚施力驱使。而先生的这双腿看起来需得借助藜杖行走,若连久站奔走都做不到,又是如何摇橹的呢?”
面对一个身有隐疾之人说话如此咄咄逼人,这种行为多少有些无礼,但陆子参已顾不上那许多。眼下是非常时刻,他只想戳破对方的层层伪装,寻求一个答案。
这一回,年轻男子再没有开口回答。
两方皆是沉默,凝滞的空气寻不到出口,在这狭小的空间堆积出一种压迫感来,令那根看不见的弦越绷越紧。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外间响起。
下一刻,一身黑甲的年轻督护从那屏风后绕了出来。陆子参一见来人,眼睛瞬间亮了。
“见过督护。”
陆子参礼毕、眼神一横,拼命向自家督护示意那可疑之人近在眼前。
邱陵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瞧见那圆凳上的年轻男子后,整个人却一顿。
空气又是一阵诡异的安静。
半晌,就在陆子参以为自家督护是被人暗算、施了定身之法时,却见邱陵对着那圆凳上的人恭敬行礼道。
“见过丁先生。”
丁渺温和笑笑,当下伸出手虚扶一把。
“督护何必多礼?书院一别,再未能相见,竟不知你回了九皋,更没想到你我会在这般情景下重逢。”
普天之下,谁人不知断玉君出身的书院就只有那一个?
邱陵竟同这可疑男子相识,而后者竟还是青重山书院的人?
陆子参瞠目结舌地定在原地,一会望望那书生打扮的年轻男子,一会又望望自家督护。似乎哪个也认不清、哪个也看不明白。
邱陵瞥一眼陆子参的脸色,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将自家参将那难看的脸色挡在了身后。
“在下奉命在这九皋城中查案,是以近来都耽搁在城中。听闻春修还未结束,丁先生不在书院监督侯查,来九皋做什么?”
这话看似是在询问,若说是寻常客套也是常态。只因襄梁文官武官分管不同,而青重山书院又独树一帜,对方若是书院中能在外行走的先生,论及地位高低不输朝中六品官员,若不想叙旧,只需含糊两句便可,官场中人大都不会继续追问。
可眼前的年轻男子似乎确实为这意外的重逢感到欣喜,开口时的回答全然听不出半点敷衍之意。
“今年入春以来,腿脚的老毛病又犯上了,这才领了差事,送几位解龟致仕的老先生归乡,也算出来散散心。前阵子在下正巧途径九皋,听闻今夜璃心湖上将有游湖花船,船上可观那传承百余年的河神舞,也是千载难逢的一桩妙事,一时兴起,便顺路来看看。这河神舞同龙枢一带从前的兴蚕祭典也有些共通之处,我便租了艘旧船应应景,没想到却成了误会。”
嗯?既是误会,先前你怎么不解释?
陆子参抓耳挠腮地插不上嘴,好似一条忠心护主却被捏住嘴的土狗一般急得团团转。
邱陵只当没有瞧见那大胡子参将的神色,神色如常地对丁渺点点头道。
“原来如此。我这参将不知先生身份,一心只想着捉拿凶徒的事,方才多有得罪,还请先生不要怪罪。”他说罢,转头对陆子参道,“还不快向先生赔个不是?”
饶是先前一字不落地听下了整场对话,陆子参还是傻楞在原地许久,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收起脸上那凶神恶煞的表情,更不想违背内心开这个口,最终只抠着自己那几个沾了面粉的指甲盖、垂着头不说话。
他的别扭不言而喻,丁渺见状也不恼,淡淡一笑后主动开口解围道。
“这位参将何罪之有?不过履行职责罢了。督护手下各个精明能干,我为这九皋城中百姓感到幸然。不知督护方才所说那缉拿凶徒一事可还顺利,那贼人可已伏法?”
邱陵闻言也笑了,言语间仍听不出什么情绪。
“斩草尚未除根,所以仍有些忧患。不过这世间并不存在完美的罪行,眼下那人已露出些尾巴来,想来彻底败露不过只是时间问题。”
丁渺闻言,点点头道。
“便祝督护运筹制胜,早日得偿所愿。”他说罢,终于拄着那藜杖站起身来,“在下还有要事在身,先前在这量衣已耽搁了许久,这便先走一步了。断玉君若有闲暇,当回书院看看。自你一去军中已有七八年的时间,山中师友俱是想念。”
对方此刻突然改称呼他为断玉君,这即是在拉近关系、表明亲疏,或许也是在提醒他那需得小心谨慎方能守住平衡的立场,而他即便投身行伍,那些在书院渡过的时光亦不可尽忘。
邱陵嘴角的笑意淡了些,但面上仍表现得无可挑剔。
“待我了结此事,定会亲自回去拜访各位师友。”
他这厢言罢,两方又是一番行礼过后,那丁渺便缓步走出内间。
屏风外不远处正扒着门板偷听的老谭躲闪不及,被撞个正着,神色尴尬不已。
他这座小庙今日也不知是开了什么光,竟两次三番迎来几尊“大佛”,而他本该端正姿态、表现得再知礼一些,奈何却管不住自己那点好奇心,只愿那几位爷莫要同他一般见识才好。
裁衣店的小老头手足无措地立在原地,两鬓有些稀疏的发丝都从冠帽里掉了出来,好似两撇鼠须。
丁渺望他一眼,简短开口道。
“劳烦掌柜今日酉时前将做好的衣裳备好,我会差人来取。”
老谭连忙应下,再抬起头的时候,对方已经不在店中了。
这手拄藜杖、青纱加身的书生当真有些奇怪,明明是个礼数周到、眉眼温和的人,可盯久了却莫名有种冷飕飕的感觉。
老谭揉了揉眼睛,心下又惦念起那回光汤来。
除了回光汤,他最好再来一副清肝明目的方子。毕竟对个生意人来说,频频看走眼可不是什么好事。
136、壬小寒
那拄杖之人的脚步声已彻底离去,听墙根的衣庄掌柜也在安抚之下回到了柜台后,陆子参离开那春衫阁的脚步却显得格外拖沓。
他的胡子因为方才一路的奔袭而显得有些乱糟糟的,他也顾不上对镜梳理,只抱臂生着闷气,整张脸看起来都皱巴巴的一团,眉头间的褶皱能夹死三只蚊子。
郑沛余虽已带着人从后门撤走了,但那几人是从樊统那里调来的人手,这般鸡飞狗跳地闹了一通,最后竟连根毛都没抓到,回头指不定要如何在那位樊郡守面前编排他,连带着整个督护府院都要跟着吃瓜落。
何况无风不起浪,他坚信今日之事绝非简简单单的一场误会。先生又如何?那天下第一庄还将杀百人者称为先生呢,那可算不得是什么好称谓。凭什么对方一搬出书院这座大山,他们便审不得也问不得了?他就是瞧着那人同信报上的画像有七八分的相似,又恰好乘着一艘蚕兴船,所以方才才会那般不管不顾,可没承想到头来却成了他办事不力,简直没处说理。
陆子参越想越委屈、越想越气愤,平日里一直带在身旁的小本子被他捏在手中起了皱,眼瞧着就要变成一团废纸。
终于,前方不远处的年轻督护停下脚步,转头望向身后那脸色难看的下属。
“有话便说,不要憋着。”
陆子参深吸一口气,似乎这才真正从方才那憋屈的氛围中解脱出来,嘴上不停、一连串地说道。
“督护恕罪,属下不知那人乃是您在书院的旧相识,方才情急之下才闯进那衣铺的,言语上多少有些失了分寸。可此人确实有些古怪,那蚕兴船整个九皋也找不出几艘,怎地就这般凑巧让他得了一艘?而且我先前见那船上似有一人头戴短笠,并未做书生装扮,说不准还有另一人未现身。还有我问他问题的时候,他总是顾左右而言它……”
“除了这许多古怪之处,你可有寻到其他罪证?”
陆子参声音一顿、面色一窘,随即低下头去。
“未曾。”
邱陵望向不远处拥挤热闹的河道,声音渐渐低了下来。
“你可知晓如今书院在朝中的地位?你我明面上是都城掌外司的人,但谁都知晓我们头上顶着的是平南将军府的名号。没有万全的把握,不但捞不到鱼儿,反倒还要湿了鞋。你可明白?”
年轻督护说这一番话的时候,神情依旧敞亮,没有半分玩弄权术之人的阴诡之感。但这一切落在陆子参眼里,令他头一回意识到,自家督护虽出身行伍,却也并非想象中那般不懂变通。
或许断玉君本性确实刚直,只是这些年踏足官场、不得不学会了一些保命的本事。这便又是另一个心酸的故事了。
陆子参想罢,望向自家督护的目光中又多了些感慨。
“督护说得是,是属下莽撞了。只是那位丁先生……”
“我自会托人去查。你我眼下身在九皋,有些事反而不便。我先前另托人去寻消息,此次正好一并查过。”
邱陵说到此处不由得一顿,虽说那少年同眼下最紧要的案子可能并无直接联系,但他仍有一种无法消解的危机感。他将这一切归结于多年查案的直觉,若不查明对方底细,便不能心安。
陆子参未意识到自家督护所说有何异样,只当是案子的事,闻言不由得点点头。
“这倒是,眼下我们几个都分身乏术,若有消息灵通之人帮助最好不过了。而且我瞧那樊大人的样子委实不是个做事的人,就算他这次肯来相帮,我同兄弟几个都心里不踏实……”他话说到一半,低头瞧见腰间系着的围布,这才想起什么,“诶呀,秦姑娘还被晾在我那铺子里呢,我得赶紧……”
陆子参的声音戛然而止。半晌,他转了转眼珠,突然便改口道。
“我那面摊离这不算太远,督护可用过午膳了?不如与我一同前去……”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邱陵打断了。
“不了,我有事要去一趟苏府。面下回再吃吧。”
陆子参有些不甘心,半晌终于下定决心将这话说破。
“这不是吃不吃面的问题啊。我这也是心系督护,想着人家秦姑娘自那日从您这领了半块玉回去,到现在还没同您见过面呢,这、这不大合适吧?”
邱陵有些奇怪地看他一眼。
“有什么不合适?哪里不合适?”
陆子参觉得自己有很多话想说,可那些话就好似被个桃核卡在他的嗓子眼,怎么也倒不出。
他吭哧半天,换了个说法迂回道。
“秦姑娘为人机敏,遇事果决,同督护行事作风颇有些异曲同工之妙。您难道不喜欢见她吗?”
许久,邱陵才缓缓点了点头。
“喜欢。”然而他说完这句,很快便话锋一转、继续郑重说道,“但比起见她,我更希望事情能快些有进展。”
陆子参听到那“喜欢”二字,当下差点没控制住自己、老泪纵横起来,连带着对方说的那后半句也都听不见了。
他跟了眼前这人也有六七个年头了,还从未从对方嘴里听到过喜欢吃什么、用什么、同谁在一起过。真是老天开眼,能让他家督护承认“喜欢”是件多么不容易的事!
想罢,陆子参连忙趁热打铁、乘胜追击道。
“那便是了!我看秦姑娘见您也挺开心的,你们应该多见见才是啊。千万莫要让秦姑娘同她那心狠手辣、鬼心眼子贼多的阿弟整日混在一起了,混久了迟早要出事啊……”
陆子参这厢急得团团转,那正主却有些看不懂他的这份着急。
“眼下正是案情吃紧的时刻,若无要事,频繁见面岂非是给彼此添乱?”年轻督护说罢,似乎生怕自己的参将听不明白,又继续解释道,“那日她肯独自来寻我、质问我是否有把握将秘方一事彻底杜绝,一定也是将此事看得十分重要。我若堪破此案、擒获真凶、彻底了结那秘方隐患,她也会感到欣喜的。”
陆子参瞪着自家督护那张认真严肃的脸,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他觉得对方所说的话每个字都对,但又每个字都不对。他既找不出反驳的字眼,也无法开口去反驳,最后只得破罐子破摔地拍拍屁股走人。
“左右督护都自有决断,只是来日莫要后悔便好。”
陆子参说罢,气哼哼摘了腰间围布快步向桥头走去。
邱陵望着那背影,只觉得这跟了自己一路的参将最近都有些怪怪的。但他素来不善与人交心,只能猜测对方是因为不能及时回老家一事而心生情绪。
罢了,过几日差人再送些猪羊去他乡下老家好了。
他这方想罢,前方已疾行出十几步远的陆子参蓦地回过头来。
“督护莫要再往我家送猪了,我爹娘年岁已高,实在伺候不过来那十几头猪。”
陆子参说罢,魁梧的身形飞快离去、一溜烟地过了桥,只留年轻督护有些错愕地站在原地,半晌才翻身上马、向另一个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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狭窄的巷子深处,青衣书生的身影在夏日繁茂的树荫下穿梭着,时而明亮、时而晦暗。
他走得很慢,待拐进那烟柳巷子深处的时候,迎面正遇上三四个奔跑的半大孩子。
领头的那个孩子手里高举着一只已经化掉一般的糖人,满头是汗地跑在前面,将他那一众眼馋的小伙伴甩在身后。
他正跑得着急,时不时回头看看是否有人要追上来,没有留神那步子缓慢的青衣书生。
那孩子似乎没有料到对方腿脚不便、不躲不避,险些就这么直直撞上去,好在最后关头躲开来些,只是伸长的胳膊蹭上了对方的衣摆,手里的糖人也被撞掉了脑袋。
孩子见状又气又急地跺了跺脚,眼见身后伙伴追了上来,也只得继续向前跑去,三四个身影一转眼已经喧闹着跑上另一条街了。
化掉的糖稀粘在青纱上,留下黏糊糊的一块糖渍。青衣书生静静看了一会,抬手将袖口微微挽起、遮住了糖渍,随后将手伸进怀中,掏出那一小块用手帕包好的艾草馍馍、小心查看起来。
半块馍被贴身放着,虽然压扁了些,但并没有碎开来。
藜杖拄地,丁渺对着空荡荡的巷子轻声道。
“出来吧。”
他话音未落,一道影子便从一旁的屋瓦上跳了下来。
那是个头戴短笠、一身粗布衣裳的年轻男子,远远望去好似同田间耕夫没什么分别,细瞧一张圆脸上嵌了双杏眼、宽鼻下生着小嘴,粗犷稚拙中透出些阴柔之气来,竟有几分男生女相。
他飞快瞥一眼丁渺,理直气壮地说道。
“是先生叫我,我才出来的。”
丁渺上下打量一番他的神色,半晌抬起手将他头上沾着的瓦草摘下。
“方才断玉君若没有赶来,你是否就要从屋顶上冲下来了?”
戴短笠的男子被说中了心思,鼻间哼了哼,似乎很是有些不平。
“他们来势汹汹,先生孤身一人。我不放心。”
丁渺轻轻皱了皱眉,声音依旧温和。
“你有这些心思,不如先前小心些。我不是教你换一艘船了吗?你若再这般不听话、胡乱行事,便是将你我都置于险地。”
男子低下头去,那双瞳仁漆黑、却略显呆滞的杏眼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脚上那双草鞋,也不知在看什么。
“昆墟的剑法,我也想领教一番的。而且、而且……”
而且他方才有些掌握了那摇双橹的方法,眼前的男子却又让他再换艘船,他若每日都同那几块破木板搏斗,只怕就没有心思做旁的事情了,就连看热闹的乐趣都减了大半。
丁渺见他面上神色,声音越发柔和,语气却带了寒意。
“壬小寒,你可记得当初我带你离开山庄时,你答应过我的事?再有下次,我便将你丢回庄子。”
壬小寒眨眨眼,半晌有些木讷地摘下头上短笠、局促捏在手中。
“小寒记得。小寒、小寒下次不敢了……”
丁渺一时没有回应,那短笠便一直被壬小寒捏攥在手中。两人之间沉默的时间越久,他那双手便越发不知所措。下一刻只听一声脆响,那细竹片编织而成的短笠已被瞬间撕成碎片,零落的竹屑散了一地。
丁渺叹口气,终于开了口。
“时辰尚早,陪我在这城中转转吧。”
他说罢自顾自地拄杖向前而去,壬小寒终于抬起头来,圆脸又恢复了木讷的神情,见状连忙跟上前搀扶住对方。
两人离得近了,壬小寒的目光掠过对方衣襟处那块被扯坏的薄纱,这才想起什么、开口问道。
“先生不是只穿书院的荷衣,很多年没有在外面做过新衣裳了吗?”
丁渺的眼神有一瞬间的飘忽,半晌后又恢复如常。
“你还记得我同你提起过的那个人吗?我似乎终于寻到她了。多年未能相见,此番意外重逢,自然不能穿得太过随便。”
壬小寒脑袋晃了晃,似乎有些想不明白这件事。
“先生不是来见那小子的吗?而且、而且先生怎知,这回遇见的那女子便是你要找的人?事情已过去那么久,你又未曾亲眼见过她……”
“这回不一样,我就是知道。”丁渺握紧手中藜杖,目光望向头顶那片被屋瓦切割得蜿蜒曲折的天空,“就像虫蚁知晓天要打雷下雨,就像秋蝉知晓凛冬即将来临。我说她是她便是,不需要旁的理由。”
男子的声音失了平日里的温和,没什么起伏的音调中多了几分不容撼动的固执,寻常人听了定不会再贸然质疑什么,可那圆脸少年却不为所动,只顾着较真自己担心的那个问题。
“如若这一回先生又认错了人,该怎么办?”
丁渺不说话了。
过了片刻,他才再次开口,却是在说另一件事了。
“方才在船上你光顾着抱怨麻糖吃完了,我让你去查的事如何了?”
壬小寒挠了挠头,一字一句地说道。
“他如今住在城外西面的丁翁村,在一间不大不小的药堂里帮工。那药堂除了那位秦掌柜和一名伙计外,就只有个老翁会隔三差五落脚。”
丁渺点点头,神色如常道。
“穷苦人家做些小生意,向来没有心思管旁的事。加之地方偏僻,倒是避开了许多江湖眼线。想必也是因为如此,他才懈怠了,竟在一处待了近三月之久。”
“不过……”壬小寒声音顿了顿,似是想起什么、又继续说道,“那村中人说起,他其实是那秦家掌柜的远房阿弟,两个多月来,两人一直姐弟相称,处得已像一家人一样……”
壬小寒的话还未说完,突然便被男子出声打断了。
“阿弟?一家人?”丁渺的声音中透着一股毫不掩饰的尖锐讽意,同他平日里温和宽厚的声线全然不同,“不过一把废铁中磨出来的刀,连名字都是偷来的,又哪来的阿姐、哪来的家人呢?”
不,那人又何止偷走了这些?
甲十三,你十六岁之后的人生全部都是窃来的、是从一个一无所有之人紧紧握住的双手中生生抢走的。
书院的教书先生会教导他的弟子,一个人之所以被抢,是因为盗匪心术不正。但这个世道却给了他另一个答案:他之所以被掠夺,是因为他自己没有力量。
从前是他太不中用了,在命运的倾轧下连挣扎哭喊的力气都没。但如今一切都不同了。他会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将那些本该属于他的东西夺回来。
而为了盼着这一天的到来,他已经忍耐太久、太久了。
丁渺将手中那半块馍重新用手帕包好,一边摩挲着那手帕上绣着的淡绿色小草,一边温和开口道。
“无妨。他现下是何身份不重要,那村里的其他人也不重要。若有一日真到了碍事的程度,一并杀了便是。想想之后可能要发生的事,死亡对那些普通人来说未尝不是解脱。”
壬小寒眨眨眼,声音中有些不满。
“杀那些人,有些无趣。”
丁渺望向对方的那张圆脸,半晌伸出手去,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脑袋。
“这世上无趣的事很多。大多数时候,我们都要在无趣中度过。”眼见对方仍闷闷不乐,丁渺话音一转道,“你不是一直想会一会他吗?今晚我便安排此事,如何?”
“当真?”壬小寒的眼睛瞬间瞪大了,只是那双漆黑的瞳仁总是雾蒙蒙的、不见光亮,“先生可要说话算话。他若又像上次那样藏起来怎么办?”
“今晚这样热闹,他不会缺席的。何况别忘了,我们有个能令他心急的饵。只要将饵放出,他自然要从藏身的地方跑出来的。”
壬小寒重重点着头,声音中难掩兴奋,不停重复着男子对他的承诺。
“先生说得对,我们有饵。先生答应过我的。先生答应过的,自然不会忘记……”
青衣书生不再多言,继续沿着那条窄巷向前走去,圆脸男子便也默契跟上前去。两人相伴、缓缓前进,背影望去就好似一名教书先生带着他那不大中用的书童一般,并瞧不见任何刀光剑影,也闻不见丝毫血腥气味。
137、血脚印
璃心湖西北方向的湖岸上,有一片寂静荒凉的河滩。
此处曾是古河河道,古河已流淌千年,如今上游百余条溪流渐渐改道黛绡河,这古河河水便渐渐枯竭,最深处也不过刚刚没膝,浅滩中水流滞缓、水质也不清澈,就连附近的下古口村的村民也不再此处洗衣淘米打水了,日子久了,附近苇草丛生,入夏后更结成一片密实不透风的绿毯子,蚊虫蛇蚁聚集其中,再没有附近村民愿意来此处取水了。
每当日头沉沉落下,如火般的夕阳便会将那一片片破碎的水光染成了淡红色,就连四周的苇草仿佛都跟着烧了起来。
少有人知,在这荒草掩埋之所,每日最绚烂的一刻,竟是日薄西山之时。
因为这样的地方,本就几乎无人踏足。
只是今日,那层层叠叠的暮色中,竟隐隐传来一阵水声。
柔风吹拂,细草苇叶分开片刻,露出一道立于水中的人影来。
那是个赤着上半身的少年,披散着头发立在水中,似乎是在沐浴。河水在他膝弯处打着转,再流走的时候便带上一丝血色。
李樵双手捧起一汪河水,自头顶缓缓淋下。
血水流进他的眼睛,刺痛感好似无法扑灭的火焰向他的眼底深处蔓延。
被生生遏止的杀戮没有得到满足,这使得他浑身上下沸腾的血液迟迟无法平复,五感仍处于兴奋不已的状态,他能听到孑孓在水中摆动身体、白蚁在暗处啃噬腐木的声响,能感受到视野中每一处轻微的晃动,一阵微风拂过也好似腊月的风雪裹挟着他的身体。
腊月的风雪是很冷的,这一点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他还记得第一次出任务后回去复命的那天,那来应门的门房是如何上下打量他的。
都城大户人家的大门完全开启后能并排走下两辆马车,可此刻却只在他面前张开半掌来宽的缝。抱着手炉的门房就藏在那道门缝后,只露出一只眼睛。
那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了他许久,随后将视线落在他身后。
“不是专门做这种事的吗?还要旁人给你擦屁股。动作快些,若让人瞧见了,不知要怎样编排老爷……”
对方的声音很低、语气很急促,呼出口的哈气瞬间便散了。
他是完成了任务才回来的,对方却连门也不打算让他进。他有些错愕,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为何。
顿在原地半晌,那门房仍没有退缩的意思,他没有办法,这才调动已经冻得有些僵硬的手脚,后知后觉地转过头去。
雪地上有一行歪歪扭扭的脚印。城中走人的道上遍布车辙印与行人的脚印,他的足迹掩藏其中本没什么不妥,但因为下雪了,他那行脚印上便透出些许淡淡的血色,越瞧越令人心惊。
这一瞬间,他才终于听懂了那门房话里话外的意思。
一个满身血腥的杀人者,怎可光明正大走进一户清白人家的大门?
而回想起自己方才一路走来的种种,他又明白了几分,整个人僵硬地退开几步。
为了追上那偷走账簿的账房,他不眠不休地在外奔走了一天一夜。为了抄近路,他渡了不知多少条冰冷的河水,身上的火引早已湿透。处理好一切、准备动身返回前,他那双手和泡在反复结冰又反复融化的鞋靴中的脚都生了冻疮,他忍着痛痒在河边洗净了手和脸,却唯独落下了浸透血水的双脚。
都城的街道很长,长长的街道两旁挤满了做生意的贩子。他很冷,凛冽的风雪令他未干的发梢结满了冰,却没有人愿意卖他一块炭火。他很渴,为了尽快回来复命他连夜奔袭,冷风吹裂了他的双唇,却没有人愿意分他一口水喝。
而他现在终于明白了这一切背后的缘由。
是那种叫雪的东西太过洁白,一瞬间便让他现了原形。
不论他多么乖巧、多么卑微、多么小心地将自己的獠牙藏起,努力维系住自己那张看起来像人的皮囊,但只需一个低头瞬间,那行脚印便将他与周遭的人区分了开来。
那是怪物的脚印。
一只狩猎归来、满身血污的怪物。吃人的怪物还妄想得到一块炭、一口水、一个和善的眼神?怪物就该独自在风雪中来,独自在风雪中离去,直至某年某月某日,死在无人知晓的角落。
这样对大家都好。
许是那门房方才的声音惊动了高墙里的其他人,不一会,一阵有些细碎的脚步声在那扇大门内响起。
他转动酸涩的脖子、抬起头来,发现那门房的小儿子正穿着干净的小袄站在他父亲身后,偷偷探出半个头看他,那眼神就像在看一只红色的蝈蝈、一只三条腿的蛤蟆、一个奇怪的东西。
“你这孩子,大冷的天跑出来做什么?”
门房的声音低低响起,明明有些埋怨,听起来却是在笑。
雪落在他的睫毛上,化成水后又结了冰,变成白花花的一片,他却忘了眨眼。
他又想起许多事,比如这扇门后的人会称呼那门房的儿子为“孩子”,唤他的时候就只得一个“他”。不止是门房,这扇门后的所有人似乎都是如此。
为何他们不唤他“孩子”?是因为他已经长大了吗?可他并没有比那门房的儿子年长几岁。
或许是因为,他来自那个地方。
啪嗒。
谨慎的门房只扔了一把扫帚出来便掩上了大门,隔着厚厚的门板,他那双经过训练的灵敏耳朵仍能听到那门房的声音,那声音变得十分轻柔,招呼着自己的孩子进屋去,又亲自去提了新烧的炭盆,生怕这片刻的寒风会令人生病。
他缓缓伸出手,仿佛这样便能隔着那扇门感受到那只炭盆的温暖。
他想说,他走了很远的路才回到这里,因为想要进屋暖一暖、喝上一口水,方才敲门的时候才会那般着急。下次不会了。
他想说,他有好好完成他的差事,是因为弄丢了点灯的火引、走了很久的夜路才耽搁到现在。下次不会了。
他想说,他长大的地方从未下过雪,所以他不知道在下雪天杀完人后,还要将脚底板的血迹擦干净。下次不会了。
但他什么都没说,只盯着那扇朱红色的大门,抬手擦了擦干裂的嘴唇,转身走下石阶、捡起那把落在地上的扫帚,然后脱掉了那双被雪水浸透的鞋子,赤着脚去清理那些透着暗红色的血脚印。
沾血的脚印在扫帚拂过后彻底与雪后的地面混做一团,再难分出孰黑孰白、哪里干净哪里乌糟。
终于,他停下了动作,盯着地上最后一个血脚印发起呆来。
他想,他会永远记住这一刻。
小心些,还要再小心些。
但有时不论他将自己收拾得多么干净整洁,在那些人的眼中,他从来都只是个满身血污、洗不干净的人。
如今他再也不会留下血脚印。
但有些颜色与气味似乎并没有消失。那些红色渗在他的每个毛孔和指甲缝里,那些血腥味就藏在他的发丝和每一次呼吸间,只有他自己能看得见、闻得到。
干净些,还要再干净些。
水声不停,冰冷的河水裹挟着一丝暗红色从他的脸颊滑落,他抬手擦了擦嘴角,那暗红色便沾了些许在他的嘴唇上。
那是玉箫的血,他本该感到恶心。可那一丝腥味在口中弥漫开来之后,却化作另一种滋味。甜美的、热烈的、令人上瘾的。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另外一张面孔来。冰冷的河水划过他的脸颊、好似大雨落下,他回味起在黑暗中用牙齿咬破她脖颈的那一晚……
突然,有什么东西在不远处的芦苇荡中拖拖拉拉地跑过。
李樵睁开眼、猛地抬起头来,竖直插在河水中的长刀瞬间跃出,下一刻,那发出声响的芦苇荡已被齐齐腰斩出一片扇形来。
被切碎的草叶四散纷飞,伴随着咕咚一声坠地的声响,一个瘦小的身影跌了出来。
那是个还没有桌面高的小童,手中握着一只脏兮兮的木鸢。
方才那一刀将将贴着他的脑瓜顶而过,兴许他上月多吃几粒米、再长高半寸,此刻便会丢掉天灵盖。
他显然有些被吓傻了,茫然四顾半晌,才发现那立在河中央的少年。
少年皮肤如雪,眉眼长得很是好看,可脸上的神情却有种说不出的恐怖之感。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可下一刻那跌坐在芦苇丛中的小童已被吓得大声哭喊起来,一边哭喊一边踉跄着爬起身来,向着远处村子的方向跑去。
这附近最近的村子便是下古口村,这村子和丁翁村隔得说近不近、说远也不太远,两村有不少通亲的人家,逢年过节便会相互走动,自然也有人为了省那几块铜板的药钱辗转来到果然居问诊,若再顺便谈些闲天、聊起最近发生的事……
晃神间,那手握木鸢的小童已跑出去十几步远了。
李樵缓缓握紧手中的刀,膝盖微曲、随即自河水中一跃而起,沿着对方在芦苇丛中踏出的那条小路追了上去。
那小童奔跑的喘息声好似猎物的悲鸣,凌乱的脚步声似在催促。催促他显出本能、亮出獠牙、伸出利爪,为这场突如其来的狩猎送上致命一击。
噗通一声响,那孩子穿出芦苇丛的一刻便被自己的裤带绊倒,整个人一头栽在地上,摔了个狗吃屎。
在果然居的这些日子,他日日同那司徒金宝待在一处,许是愚蠢笨拙的东西见得多了,竟多了些耐心与定力。
是以他没有立刻出手,而是一步步走向对方,边走边观察着,似乎想要从那副贫瘠而笨拙的身体上看出什么值得他细细品味的东西来。
而那坐在地上的孩子显然感受到了什么,颤抖着不敢回头,只抱着自己磕破的膝盖瘫坐在原地,好似一只被吓傻的小鼠般动弹不得,只能听着那猫儿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突然,不远处蜿蜒土路的尽头冲出个人影来。
那是个同样矮小瘦弱的女孩,她背着个几乎有她一半高的背篓,一边唤着那男孩的名字一边从土路尽头跑来,手里还拎着一把打草的镰刀。
她先看到了坐在地上的小童,急忙快步走了过去,方走到对方身旁便意识到什么,回头向水边的方向望去。
赤着上半身的少年正从那芦苇丛中踏步而出,他手中拎着一把锈刀,水珠从他身上滚落,在地上留下一道暗色的水痕,一路从河滩蔓延到这条小路上。
他长得很是清秀好看,但却有种说不出的危险。
他手中的刀看起来并不锋利,但却散发着一股看不见、摸不着的血腥气。
磕破了膝盖的小童又开始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女孩握紧了手里的镰刀,用那具瘦小的身体挡在了他前面,抬头望向那十数步远外的少年。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李樵突然感觉四周的景色如烈焰燃烧过后的灰烬一般破碎消散了,就只剩下那双望向自己的眼睛。
那双眼睛并不像她的眼睛,但其中的光芒却很相似。
坚定的、无畏的、盛大的光,令蜷缩在黑暗中的他不敢直视、不敢靠近、不敢亵渎。她手中明明没有刀剑,而他却在还未开战前的一刻便败下阵来。
他望着那双眼睛,整个人几乎一动不动地定在了原地,按在刀柄上的左手再也无法移动分毫。
片刻过后,那女孩似乎见他再无其他动作,终于收回了目光,拉起那男孩子的手,转身飞快跑远了。
许久,少年终于垂下了手中的刀。他一步步走回河边,蹲下身来、定定望向水中那个倒影。
水珠从被打湿的发间流下,将那张白皙的脸切割得四分五裂,那双浅褐色的眼睛很空洞,那是尚未从杀戮中走出来的眼神,莫说是个孩子,就是寻常人见了,也要下意识退开几步。
他停顿片刻,飞快捧起河水、狠狠洗着脸上那些不存在的血迹。涟漪在水中泛起又抚平、抚平又泛起,他的脸上早已不见丝毫血痕,但他仍未停下,直到西沉的太阳几乎尽数落入地平线之下,而他面前那片浅滩上再看不见任何红色。
河水慢慢恢复了平静,他弯了弯嘴角、眯了眯眼睛,那水面上终于映出一张他再熟悉不过的脸来。
过往七年间,他便是用这样一张脸蹚过暗流、踏遍人心的。他并不喜欢那张脸上的表情,但很多人喜欢。他不明白那些人的心思,也不想明白。他在乎的只是如何用这样一张脸获取一些便利、省去一些麻烦。
所有人都喜欢那样一张乖巧驯良的脸,没有人想要探究他真正的样子。
而她是否也是一样呢?
如果他稍稍露出一点破绽来,她是会像方才那手拿木鸢的孩子一样,下一刻便尖叫着跑开、狼狈不堪地跌坐在地上?还是会像那寻来的女孩一般,用充满敌意的目光望着他、然后握紧手中的镰刀?
其实那本没有什么,他也不是第一次遇见这般情形。
可不知为何,他突然意识到,无论是哪一种神情,他都不能忍受它们出现在她脸上。
谁都可以这般对他,唯独她……不可以。
他害怕她对他失望、疏离、怨恨乃至唾弃,甚至只要略微分神去思索那样一种可能,便令他整个人如同置身那琼壶岛的热泉沸水中一般,每分每刻都充满烧灼与煎熬。
不,他绝不能让她看到自己的这张面孔。
从前不能,现在不能,以后也不能。
最好永远不能。
138、星回
今日的城东刀把巷子外格外热闹。
天公作美,连着几日没落过雨,潮气散了不少,正是“进出货”的好时机。
胡同巷子两侧的砖墙上坑洼一片,那是牛车强行挤过留下的刮痕,经年累月下来竟把那石砖墙生生刮出两道凹槽来。
这样一处狭窄的巷子,许多人偏生挤破了头要来,不为旁的,只为巷子深处的那点生意。
不起眼的牛车每日在这里进进出出,将一车车内容香艳的话本送入这城中各个角落,抚慰着那深宅大院中一个个孤独灵魂。
而那隐秘书铺的老板娘为此也颇有些使命感,挑选话本的眼光毒辣,揩起银钱来也毫不手软,几年下来已有了不俗的口碑,生意做得是风生水起。
又一辆载满的牛车晃晃悠悠驶出巷子,一个背着破筐的瘦小女子从阴影处走出,跳着脚避开那车辙印中的牛粪,开口叫住了那正要转身回书铺的老板娘。
“风娘子安好?我又来收书了。”
风娘子转头看到那瘦小女子,不由得一愣,随即下意识开口问道。
“不是前几日刚拉走一筐?”
秦九叶笑着搓了搓手。
“已尽数看完了。不知风娘子可还有存货?不一定是全本,残本、孤本、未注笔者的手记等等都可一并拿来,若是不方便搜寻,我也可亲自帮忙翻找,保证手脚利落,不会给您添乱。”
秦九叶边说边向那乱七八糟的内间望去,脸上神情跃跃欲试。
那风娘子有些好笑地看一眼面前之人,抱臂笑骂道。
“你这小丫头脸皮倒是厚实,我若真放你进去了,只怕这存了十几年的东西都要让你掏了去。也不知你当真是比旁人多生了几只眼,还是就只这心眼子长得比旁人多了些。”
对方这话说得轻描淡写,但实则是在敲打她:莫要耍小聪明,想在对方眼皮子底下做些倒买倒卖的生意。
看出对方此话用意,秦九叶并不急着将话挑明,只继续客客气气地说道。
“瞧您说的。在下岂是那种贪便宜之人?确实是急着有用处,熬了几个大夜便看完了。风娘子叫价实惠,明眼人都清楚的。在下家中是开药堂的,顺手用花椒、芸香做了些熏虫的药包,您回头收回库里放着,一椟只需放上一包便可防蠹了。”
她边说边卸下肩上背篓,将那一早准备好的药包拿出放到一旁。
风娘子看了看那药包,又望向她这位有些与众不同的客人,一时间并未开口。
同她做的“大生意”相比,这销陈书旧书的营生本赚不了几个钱的。但开书铺书肆的,大都有些经年攒下又无人问津的旧本,堆在库里占地方不说,还要搭上人手日常维护着,若有人愿意出些铜板拉走,倒也是好事一桩。
不过她这书铺卖得不是寻常典籍,平日里行事总是要多小心些。
风娘子眯了眯眼,那双因熬夜而有些浮肿的眼睛若有似无地瞥过对方腰间露出一个小边的玉佩,目光渐渐犀利了起来。
“姑娘到底在找什么?我可不做官家生意。”
同是做偏门生意之人,秦九叶不傻,瞬间看出对方心中疑虑,沉吟一番过后,还是如实答道。
“是想寻些关于过往疫病的记载。”
先前目睹了苏家一案的种种细节,秦九叶几乎已经可以肯定,那所谓的秘方并非“药”或“毒”,而是一种“病”。
而这般令人闻风丧胆的恶疾,过往若曾出现,必然会留下点点痕迹。而她先前却并没有在正统医书中见过,这便说明这种病或许并未大规模爆发过,又或者曾经有过,但因为某些原因被抹去或改写了。
襄梁史书对地方爆发疫病的记载大都寥寥数笔,再详细些的,往往就要看野史乃至医者自己著下的笔记了。
而医者若想破除迷障、解开一道从未有人给出过答案的谜题,不仅要自己下苦工,还要借鉴前人经验,切忌心高气傲、闭门造车,让思绪陷入死胡同里。
这方法,还是师父教给她的。
师父虽是个闲不住的主,但也不是什么病都见过的。遇上棘手的病人,师父也有束手无策的时候,每当那时师父都会拉来一车又一车奇奇怪怪的杂书,没日没夜地在油灯下翻阅。
山这边没见过的,山那边或许有人见过。焦州没人治好过的,其他州郡或许有人治好过。现下搞不明白的,或许曾经有人搞明白过。
这便是师父的方法论。看似简单笨拙,却最是有效的。
只不过许多人不够有耐心,也并不愿花这许多心血去争一个摸不着边的结果,大都只喜欢依靠经验行事罢了。
秦九叶话一出口,便见那风娘子愣了愣,随即拉下脸来。
“我这卖的是风花雪月,哪有你说的那些东西?怕不是找错了地方。”
对方说罢,转身便要离开。
秦九叶见状连忙出声。
“风娘子有所不知,我师父当年不少医书都是从您这收来的。那些医书大都晦涩难懂,有些只是乡野村医不入主流的手记与批录,娘子若真只卖赚银子的书,便不会一直留着它们了。”
秦九叶并不会经常向外人提起师父的事,只因师父是个怕麻烦、又怕见人的怪人,她当学徒的时候养成了的习惯一直保留至今。
可不知为何,她就是隐约觉得,同这风娘子说起师父的事似乎可以不必顾虑。
却见那风娘子脚步一顿,随即面无表情地转过身来。
“你师父又是哪位?”
“家师姓何,是赣庾人……”
秦九叶话还未说完,风娘子已轻嗤一声道。
“我说性子这么倔,原来是何疯姑的徒弟。我有些年没见过她了,她可是又将自己困在那个山沟里了?如今倒是连亲自来讨书都不愿了,换了你这么个黄毛丫头来跑腿。”
秦九叶顿了顿,才温和笑笑回道。
“风娘子有所不知,师父前些年便不在了。我学艺不精、年纪又尚轻,比不得师父见多识广,只能来此处求助于风娘子了。”
狭窄拥挤的书铺瞬间安静下来,巷口处车马忙碌的声响仍未停歇。
不知过了多久,那立在门框旁的风娘子终于动了。
她转过身去,不知从哪拖出一只快要散架的木箱来。箱锁落地,腾起一股霉灰。
“罢了罢了,这有几本前朝志怪异传,都是残卷了,前些年仓房受潮,更不像样子了。你若觉得有用,便一并拿去吧。”
秦九叶眨眨眼,直觉这一箱书似乎是一早便准备好的。
只是她是来求医者笔录的,寻些闲书回去有何用处?回头金宝那棒槌偷看了,指不定还要吓得晚上睡不着觉。
“多谢风娘子好意,只是这志怪异传于我而言可能用处不大。毕竟巫风鬼道大都虚无缥缈,行医问药却是苦差事……”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且听我把话说完。”风娘子泼辣地打断了她的托辞,语速飞快地说道,“你们做郎中的,自然是不信那些个鬼啊神啊,但世人可不都是如此。许多事隔得久了,自然越传越邪乎,你且将你那标准放宽些,说不定能多些收获。我做这行许多年,卖得好的话本瞧着新奇,实则不过老汤灌新瓮。若看得清本质,这过往千百年间发生的许多其实都不过是一回事。”
秦九叶顿住了。
对方的一番话好似霞光破开云雾,为她指出一条新道来。这风娘子做的虽是艳书的生意,但剖析起事物和道理不输那些讲经的夫子。
收敛心神,秦九叶连忙行礼道。
“多谢风娘子提点,倒是我将事情想得狭隘了。”顿了顿,她又连忙说道,“熏虫的药用完了,差人来果然居找我便是,我会让我家药僮亲自送新的过来。”
那风娘子也不客气推脱,示意伙计将那些药包拎进书铺。
“哪日开窍了,想找点乐子,记得来找我,我同你算便宜些。”
风娘子说罢,冲她挤了挤眼,随即大步走回里间,继续投身自己的伟大事业中去了。
秦九叶又拱了拱手,连忙将那几卷快要散了架的书籍妥帖放入身后的破筐里,刚要转身离开,余光瞥见巷口一道探头探脑的人影,动作不由得一顿。
这些时日游走江湖,她虽比不得李樵和姜辛儿那样的习武之人,但警惕性却高了不少。
那破烂身影一觉察到她的视线,顶着乱糟糟的鸡窝头掉头就跑,秦九叶见状,当即疾行几步追上前,口中已沉声喝道。
“站住。”
那邋遢背影充耳不闻,继续向前疾行而去,破铜烂铁碰撞的声音在窄巷里回荡。
秦九叶不追了,扶着墙叹道。
“今日有些烦闷,本想寻个旧友喝酒,看来还是算了……”
前方人影瞬间不动了,半晌过后原路退了回来,站在秦九叶身旁长吁短叹起来。
“诶呀,我说方才怎会觉得这声音那样亲切,原来是在下的旧相识。”
秦九叶笑了。
这杜老狗还是不了解她才会停下。她压根就不喜欢喝酒,就是愁死也不会多花半块碎银在那买醉之事上。
“既是相识,你跑什么?”
杜老狗抬起眼皮子瞥她一眼,才哼哼唧唧开口道。
“我都听老唐说了,你现下同那断玉君混在一处。我这点糊口的生意本就登不得台面,若你心情不佳、抓了我的错处,我岂非又要遭殃?”
原来是怕她告状。
秦九叶直起身来,有些不满地看向对方。
“你这没良心的,我若想让你遭殃,初五那日在听风堂便不该管你。倒是你,怎地不守着你那神树神瓢、等你那救世之人了?”
杜老狗不知想起什么,整个人瞬间瑟缩了一下,声音也委顿不少。
“在下何时忘却过肩上使命?只是那了无桥实在是不敢回了,只得出来碰碰运气。那风娘子虽说凶了些,倒也总还会给我些活计……”
秦九叶显然明白杜老狗心中畏惧,脸上的揶揄神情淡了些。好不容易逮到这江湖骗子,她本来是想押着对方去那璃心湖畔认认人的,但眼下瞧见对方那副模样,先前的念头便被压了回去,顿了顿后只轻声提醒道。
“这几日城外在办江湖集会,城里也是人多眼杂,你且小心着些,酒也不要喝了,误事。这走街串巷的营生便歇两日吧,省得再让人盯上。”
她说完这一句,从身上摸出今早吃剩下的馍塞给对方,不再多言、抬脚便要离开。
得了馍的杜老狗一阵狼吞虎咽,几块馍馍下了肚,瞬间有了说话的力气,整个人又恢复了几分往日神采,抬脚便跟了上来。
“秦掌柜出手这般阔绰,可是寻到什么好营生了?莫不是同那江湖集会有关?我见唐兄这几日也没怎么开张,可是同你又混到一起去了?话说李小哥呢?他不是一直跟着你,怎地没看见他……”
这江湖骗子难怪在茶馆酒楼找不到活计,简直哪壶不开提哪壶。
秦九叶心头一阵烦闷,
“吃个馍都堵不住你的嘴。你还吃不吃了?不吃还我。”
秦九叶说罢假意伸手去夺,杜老狗见状,连忙将最后一块馍塞进嘴里,鼓着两个腮帮子望向她。
“秦掌柜自己也是学医之人,怎地总是这般粗鲁行事、大动肝火?在下本是心怀感激而来,你又何必总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
秦九叶摆摆手。
“半块馍而已,不必谢我。”
谁知对方也跟着连连摆手。
“非也非也。这馍虽好,但到底不过身外之物。在下是为感谢秦掌柜前些日子在听风堂的陪伴,也令在下交到唐兄这位挚友。自我云游在外,已有多年不曾与人相谈甚欢了。这份情谊,在下合该以礼相赠。”
对方这一番言辞倒是有些在意料之外。秦九叶终于停下脚步,定定望向杜老狗。
“你要送我东西?”
杜老狗认真点头。
“送些旁的都太俗气了。我送秦掌柜一卦如何?我这人向来不随便为人起卦的。所谓天机不可泄露,这卜筮之事做得多了也是会折损自身福报的,若非实在有缘……”
杜老狗继续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秦九叶的眼前却不自觉地闪过那一身黑衣的少年。
这世间谁成谁败、几聚几散、缘起缘灭、情短情长,当真能依靠一方卦象窥得全貌吗?可就算窥得又如何呢?有些事就算能被预见,却也避无可避、终究还是会发生的,就像她若一早便知晓那少年的出身,是否当真就会退避三舍、斩断一切,从此再不提起……
等下,不过是问个卦,她想他做什么?莫不是疯了?
秦九叶猛地摇摇头,收敛心绪后随口说道。
“你若愿意,便占一占这赏剑大会将何去何从吧。”
杜老狗闭上了嘴巴,整个人安静下来后倒是多了几分高深莫测。他从身后那堆破铜烂铁中翻出些什么来握在手中,又将方才包馍的破纸垫在地面上,示意秦九叶凑近些。后者虽有些半信半疑,但还是蹲下身来。
下一刻只见对方松开拳头,几粒干瘪的粟米噼里啪啦掉了下来,一半落在那张破纸上,一半洒在了外面。
秦九叶盯着那几粒米许久,强忍住将那破纸掀翻的冲动,耐着性子问道。
“此乃何意?”
杜老狗那双昏花的老眼瞪大、左看右看一番,有时一阵长吁短叹,半晌才摇头叹气道。
“秦掌柜啊秦掌柜,非是我不愿说些吉祥话,只是今日我观你这卦象又是兵荒马乱、凶光毕现之兆。天下恐有一大灾祸,而你便在这灾祸中央……”
他这“吉祥话”还没说完,已被对方一把捂住了嘴。
秦九叶算看明白了,这江湖骗子旁的不行,咒人的本事倒是一流。
想到她那凄惨应验的“血光之灾”,秦九叶悲愤不已,只后悔自己方才鬼迷心窍,竟当真开口问什么算卦之事。
“收回去!我让你把方才的话收回去!”
杜老狗嘴中含含糊糊、呜呜咽咽,一副宁死不屈的样子。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天道便是如此,岂还有能收回去的道理?”
两人瞪着四只眼,就这么僵持了半晌,秦九叶终于缓缓放下手来。
她向来是不信邪的,若说这世上当真有所谓“应验”一说,其玄妙之处应当也是藏于因果之中。
凶光就凶光吧,她烂命一条,还能惨到哪去呢?
想到这,秦九叶的心气反而平和下来。
“信则有、不信则无。总是那套说辞,也没见你多卖几钱符咒神水。”
杜老狗听出对方言语中的暗讽质疑之意,面上有些涨红了,不知是羞还是怒。
“在你眼中,在下便是如此不堪之人吗?你我好歹相识一场,我自是不会诓骗于你。你且瞧这卦象的布局与走势,正应和了不日的七星连珠夜……”
杜老狗吐沫星子乱飞,秦九叶倒是想起什么。
“先前好像确实有人说过,明日会有什么百年难得一见的奇妙天象。”
“正是如此!此人也算得上同道中人了,下次若有机会,还请秦掌柜为我引荐一二,说不定对我那未能完成的救世大计有些裨益。”
秦九叶摇摇头。
“不过一面之缘罢了,怕是不会再见。”
杜老狗闻言,却有些激动地摇摇头。
“秦掌柜可知何为星回?月转星回,穹天纪事。这天上的星星都有运行的轨迹,一年或是数载、甚至百年千年之后,总会回到原本的位置。就像人们的相遇、事情发生的顺序,看似毫无关联,实则不过是一早便注定的事罢了。而那些会交汇的轨迹不会只交汇一次,某些相遇即不一定是初识,某些事亦不会是最后一次发生。只不过现下你我身处万千交汇中渺小的一点,无法窥其全貌,便看不明白这一切罢了。”
星回于天,数将几终,岁且更始。
头顶这片幽深夜空的本质若是周而复始,那她所在的这个尘世亦逃不过某种运行规律。
秦九叶想到此处,不由得摸了摸身后破筐中的那几本残卷。
或许那风娘子所言非虚,她该将目光放得长远些。有关那秘方的答案或许不在当下,而埋藏在过去的某段隐秘时光里。
思绪被打开,秦九叶顿时有种豁然开朗之感,今日一直郁郁的心情总算是得到了些许纾解,连带着那江湖骗子的声音听起来都不那样恼人了。
深吸一口气,秦九叶由衷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半是真切半是玩笑地开口道。
“杜兄有所不知,眼下那赏剑大会江湖群雄皆聚于此,又何止七贤?”她边说边作势望向天,“我看这天上星星这么多,你怕是看花了眼。”
那杜老狗同唐慎言一样是个认死理、不识逗的,闻言果然不悦,一板一眼地在地上那张纸上比划起来。
“星星同星星怎会都一样?我已钻研此道数载,定不会看错!我昨夜做梦梦见的,七星坠落人间,既是灭世之象、亦是救世之象。你可还记得我先前同你说起的那救世之人?你若无事,不如我们寻个地方,我同你好好说道说道……”
他絮叨许久、未闻人声,再抬起头来的时候,那女子早已不见了身影。
秦九叶在曲曲折折的小巷里一阵疾走,末了“心有余悸”地回头张望一番,见那江湖骗子并未追来,这才松了口气,只觉得此情此景与他们两人初遇时的情景有些相似。
自苏府风波才过去十几日,可却令人有恍如隔世之感。想当初她恨不能跳起来掐死那江湖骗子,如今竟能同他东拉西扯半天也不觉心烦,只能说人与人之间的缘分,确实玄之又玄。
她心下感叹着,脚下步子不停,眼看就要穿出窄巷,却见面前红光一闪、一道人影从天而降,正落在她面前,却是姜辛儿。
对方又换回了那身红衣,精气神又涨了几分,开门见山地数落道。
“你这警惕性也太差了些。我跟了你许久,方才还踩碎了一片瓦,你都没有抬头看上一眼。”
是啊,她只是个不通武学的普通人,何况今日本就心绪不定,自己的事还没想明白,又哪里顾得上头顶上的一片瓦呢?
秦九叶自嘲笑笑,作势拱了拱手。
“姜姑娘好身手,你便是跟我一整日,我怕是也不会觉察。”
“你在这城里晃来晃去到底要做什么?总不会是要见方才那位吧?还是那邱陵摆架子不肯见你,你寻不到门路了?”姜辛儿边说边斜眼偷窥对方神色,“断玉君向来姿态甚高、要求也多,你若想明白了,现下投靠少爷也还不晚,他对自己人向来不会亏待的……”
秦九叶顿了顿,抬头望了望天色才发现,又快到了日落之时。
今日从陆子参那出来后,她确实在城中耽搁了太久,说是有正事要办,不过是为自己的拖延找借口罢了。
她只是不想回去。不想独自回到自己那条破舢板上、面对那空无一人的璃心湖畔胡思乱想,也不想回去后发现那少年就守在岸边、而她不得不去面对他。
女子再次陷入沉默,整个人看起来比往日还要心事重重,姜辛儿好话说尽也没等来回应,不免有些着恼。她本就不是个喜欢探究旁人心思之人,当即从衣襟中掏出一样东西、毛毛躁躁地递过来。
“二少爷邀你今夜游船,爱来不来。”
秦九叶低头看看那贴着金箔的花帖,又抬头望望眼前女子那张扭到一旁去的脸,半晌才低声叹道。
“姜姑娘上次来送请帖,可是将我带进好大一个火坑呢。”
眼见对方果然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姜辛儿耳边响起自家少爷叮嘱过的话,颇有底气地开口道。
“不过一张纸而已。二少爷差人送去果然居的礼盒,那位姓司徒的小哥可是尽数收下了呢。”
这是敲打她吃人嘴短呢。
眼皮子一阵抖动,秦九叶只得咬牙切齿地接过那张花帖。
“如此,那便多谢姜姑娘跑这一趟了。”
“不用谢。”姜辛儿任务完成、越发神清气爽,临走前却又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少爷说了,你若不去,定会后悔。”
去了也是后悔,不去还是后悔。
那……去还是不去呢?
秦九叶仰头望天,半晌只发出一声长叹。
为何这杜老狗能从这老天的脸色里看出许多名堂,而她除了脖酸外再一无所获呢?
139、河神的礼物
龙枢一带的江河之上,有种仲夏之夜才会开始红火的生意,便是这花船的生意。
古时花船游湖曾在蠡州一带颇为盛行,明面上是画舫游船,实则大都是官妓的营生,有官府在背后撑腰,这生意自然一时间做得是风生水起。
然而不知到了哪一年,河岸两边开始有怪闻传出,说是某条河中出了河神,入夜便占了河道,若见过往船只上载着俊美少年或美貌娘子,便会将船弄沉后掳走美人。
起先有人不信邪,之后果然被弄沉了船,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再后来传闻又渐渐平息。直至二十多年前,洹河上游发了大水,半个龙枢曾尽数被淹没,河道变迁、再瞧不出从前的模样,时间久了也没人忌讳那些八百年前发生过的事了,这花船的生意竟然又起死回生起来,每逢春夏时节的夜晚便尤其热闹,而那传说也无人避讳了,竟还被拿到了戏台上,编成了一出“河神截亲”的大戏供人赏玩。
秦九叶一边吐着瓜子皮,一边面无表情地看着不远处戏台上费劲扭动腰肢的伶人,那伶人扮得正是那河神,此刻正一边吊着嗓子、一边追着那簪花戴冠的“新娘”跑。
这河神就算涂抹得再厚实,行事如此跋扈,唱腔又那般矫揉造作,便也难怪讨不到媳妇、只能去抢别家的娘子。
她想着想着,下一刻将目光挪到眼前之人的身上,手不由得一顿、握满的瓜子壳应声掉下一块碎渣渣来。
不仅是她,整艘船上迎来过往的人们都会忍不住将目光落到许秋迟身上来。那当中不光有女子目光,也有男子目光。探寻的、好奇的、略带审视或充满欲望的,种种夹杂在一起,当真说不出的精彩。
他今日穿得是一身深棠色绣紫金暗线的圆领袍,头上一顶夺目的珊瑚紫玉冠,手中一把腰扇轻摇着,一副富贵人家人傻钱多少爷的做派,虽是斜倚在阑干旁等那船娘为他引座,整个人仍是笑盈盈的,似是心情极好。
饶是先前已见过这张脸数次,秦九叶还是不得不感慨,这位邱府二少爷定是有个貌美的娘亲,否则断然生不出这么一张脸来。
若非他顶着这样一张脸,过往这些年应当会经常挨揍。
秦九叶收回目光,将手里的瓜子壳尽数倒进一旁那镶着金边的小钵中。
“我劝二少爷还是莫要笑得如此开心了。谁说那河神只喜欢细皮嫩肉的童男童女?说不定哪日它换了胃口,偏生喜欢上你这心肠乌漆墨黑、笑起来又花枝招展的小少爷。”
许秋迟闻言手中那把腰扇一顿,转身打量起那语出不逊的女子来。
“我倒是觉得,秦掌柜今日这身衣裙格外合身,瞧着不比台上扮新妇的那位差到哪里去。”
秦九叶低头看看身上那件新换上的襦裙,又摸了摸头上那新盘的发髻和上面的宝钗,左拉拉衣带、右扯扯裙摆,倒是丝毫不介意对方言语之中的调侃之意。
她上一次穿这般像样的衣裳还是在那苏府寿宴上。只是彼时她心情忐忑,全然没有心思欣赏身上的衣裙,今日倒是有些闲心,怎么看怎么欢喜。从前秦三友要为她做新衣的时候,她都说自己并不喜欢这样繁复的衣裙。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并非是不喜欢这样的衣裳,只是知道伺候不起,才会干脆说是不喜欢。
是她不喜欢,不是她要不起。
摆弄衣裙的手缓缓放下,秦九叶生生将翘起的嘴角拉下来。
“二少爷此番邀我前来,总不会是为了让我试这身衣裳吧?此处可不是那苏府后花园,这江湖中人也不比那位不现身的河神和善到哪里去,若是哪位豪侠魔头看上了你,兴许你下半生便要在某个山洞洞里做面首了。”
她说这些看似只是玩笑话,实则也是在提点对方。
自从方才他们登船之后,明里暗里有不少目光都在打量他们。这些目光中除了有些探究之意,显然还有些别的。
许秋迟觉察到了她的言外之意,语气一转、压低嗓音问道。
“秦掌柜可知晓,这些江湖中人为何会盯着你我瞧个不停?”
秦九叶思索一番,毫不客气地将心底的话如实倒了出来。
“因为你穿得太过招摇。”
经历了先前的种种,他们之间说话已全无遮拦。也不知为何,虽然明知道眼前之人或许没安好心,但秦九叶却总觉得自己在同许秋迟说话时,整个人会不自觉地放松下来,就好似她知晓对方虽然有些讨人嫌,但绝不是那无情无义之人,更不会真的对自己不利似的。而在面对邱陵的时候,这种感觉便会淡一些。
奇怪,她真正该信任的人,应该是邱府家的大少爷才对。而这二少爷,向来是不得人心的。
“不得人心”的二少爷察言观色,面上笑意更深。
“秦掌柜当真不懂江湖人的心思。他们会多看我几眼,只是因为我与他们不同罢了。而人都是如此,对和自己不一样的人总会警惕些。你说对吗?秦掌柜?”
秦九叶有些奇怪地看一眼对方,还没来得及品出对方这阴阳怪气里到底藏了些什么,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却是那扮相艳丽的船娘从船舱另一侧匆匆走来。
她见了许秋迟,行了个利落的江湖礼,声音中有股生意人的精明和干练。
“二少爷久等了,三楼的雅座已清理好了。这边请。”
清理?这夜游船才刚刚开始,难道先前还有客人不成?
秦九叶心下正有些纳闷,目光掠过那船娘行礼的双手,突然发现那船娘的右手只有三根手指。
一阵叮叮咣咣的声音响起,秦九叶回过神来向一旁望去,只见一名富家公子模样的人被从楼梯处连拖带拽地扔了出来,身后还跟着他那几个拳脚不利落、只能干瞪眼的家仆。
难怪他们等了这般久,原来是有人“鸠占鹊巢”。
秦九叶望了望那被拖下去的富家公子,忍不住低声问道。
“不是说有钱能使鬼推磨……”
“有钱只是其一。能上得了这花船的第一层,却登不到第二层,更不要说第三层。”
秦九叶哑然,眼前又闪过那日璃心湖畔那三层高的石舫。
人与人之间一定要分出这么多层来吗?她这辈子就算拼上一条老命,或许也只能在最底下的一层挣扎徘徊,而有些人生来便在那最高一层俯视人间了。
那厢许秋迟说罢,已头也不回地跟着那船娘向楼梯上走去。秦九叶看着对方那华丽的衣袍消失在转角处,随即想起什么,突然便有了底气,迈开步子跟了上去。
她连九皋城的城墙都登过,还会对着一艘三层楼高的破船犯怵吗?笑话。
不同于那些货船上需得上下拉动的舷梯,这画舫之中的木楼梯瞧着同城中寻常酒楼里的梯子几乎没什么两样,只略显狭窄些,将将能容一人转身通过,木板间嵌着上好的铜条,将潮湿的水汽和霉味挡在外面,可谓处处透着讲究。
那船娘亲自在前引着路,姿态殷切得好似在为皇帝开道的内侍总管。她对自家的花船显然格外有信心,不过上个三层楼的工夫,嘴上几乎一刻不停地介绍着。
“今晚有些热闹可看呢。亥初三刻,那白日里鸣金胜出的门派会准时在湖上燃起烟火作为庆贺,咱们的位置是最好的,两位贵客到时候可别忘了走到甲板上去瞧一瞧。咱家船是今夜这璃心湖上不多的几艘三层花船,站在顶层视野绝无死角,两位若善使暗器,无须多费气力,便可制霸全场。我们还为贵客中的贵客准备了应急的小舟,就在船底层两侧隐蔽处,掌船的是前任鬼水帮护法,保准各位只要上了船就没人追得上……”
秦九叶默不作声地听着,心下总有几分想笑。
这江湖里的规矩当真变幻莫测,时而翻起脸来连银子也不认,时而又微笑着为你引路。人们总说刀剑无眼,依她来看,还是人心最难防备。所有变幻无常,大抵都来自于此。
她边想边埋头继续往前爬着楼梯,冷不丁前方男子突然停住脚步,她也跟着一个急停,脑袋撞上一侧包着软布的木板,梳得有些紧的发髻拉扯得她头皮生疼,连带着那根宝钗也跟着一歪,似乎变得更沉了些。
秦九叶摸了摸脑袋、抬眼望去,这才发现这楼梯不知何时已到了尽头。
下一刻,许秋迟的声音便在她头顶前方悠悠响起。
“秦掌柜可知晓这龙枢一带关于河神的传说故事?”
他今日很是不对头的样子,似乎总是话里有话。
秦九叶心中绷紧了无数根弦,默念自己今日上的不是什么花船,而是名副其实的贼船。
她瞥他一眼,用一种极其刻板的声音答道。
“在下八岁时也曾拜过道长、跪过仙人的,只可惜早早便被判定神窍闭塞、仙根断绝,同这鬼神一事向来是没什么缘分的。至于那河神庙,只怕都在水里头泡了八百年了,二少爷总不至于今夜突发奇想要去拜神吧?”
她话里话外都在敲打对方莫要拐弯抹角地说话,而许秋迟却似全然未觉。
“不论河神还是水神,这传说故事大抵都是差不多的。无非是告诉世人,若能狠下心来、献祭自己的珍贵之物,便有机会得到神的祝福。”
他说罢,目光落在那木楼梯的尽头处。
秦九叶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两扇巨大的落地明造隔扇门就立在那梯口处,扇门以螺钿装饰,雕镂着一幅旭日出海图,海上高嵌着两面刻着涡纹的阴阳玉轮,海下则以青玉做底、珊瑚白蜃镶嵌出两条首尾相咬的怪鱼,那怪鱼吻长齿利、长尾卷曲,伴着那屏风后隐隐传来的顿挫丝竹声,威严中又透出一种怪诞之感来。
下一刻,许秋迟便在那扇门前转过身来,好整以暇地望向秦九叶。
“不过我方才所说,只是传说的上篇。这河神的故事,可还有下篇。”
几日不见,这纨绔讲起故事来倒是得了老唐真传。唐慎言那“装不满的茶壶”倒消息便从来只肯倒一半。她听来的许多事,都是只有一半的。
秦九叶没说话。
她压根不好奇那故事的下篇。只要她不开口,便不会落得下风。
那厢引路的船娘已挽起袖口、伸出粗壮的胳膊,扳住那隔扇门一侧的一只磨得有些发亮地木轮、向着一个方向转动起来,只听一阵机括运转的声响,那巨大扇门上雕镂的海图细节竟也跟着缓缓转动起来,只见那两尾怪鱼便由潜渊之姿变为鱼跃出海的模样,而那一左一右悬挂在两侧的阴阳两块圆盘也随之逆转、变为日月颠倒的模样,最终由那怪鱼首尾相接处向两边分开,露出一个绚丽诡谲的世界来。
笔直的走廊好似一条四面裹上彩带的筒子,编织成巨大莲花状的彩绦尾端坠着金色的铃铛,高低错落地垂下来,随着船身的晃动而左右摇摆着,一点微风拂过便会热闹地响成一片,被层层帷幔分隔开来的喧闹声隐隐传来,空气中有种奇异的香气,明明是香粉燃烧后散出的气味,却有种水生植物特有的阴凉之感。
再往前去,视野豁然开朗。
四面密闭的走廊延伸成一半悬空的阁道,阁道一侧是一扇扇用大漆彩罩隔开的小窗,另一侧正对一片挑高的空旷之所,秦九叶怔怔望去,只见那正中有一木竹彩布搭起的戏台,台上鼓笙不断,正演得热闹。
九皋一带的民船间,兴的是那种锣鼓喧天的大河调,听起来热闹而有烟火气,老人家没事时都喜欢跟着哼上两句。而眼下传入秦九叶耳中的调子她从没听过,说是吹弹的曲调,却叫不出曲牌名来,说是戏词又似乎同城中那些戏楼里的戏都不大一样。那些伶人的唱腔很是怪异,听不清念词,调子也没什么起伏,只是众多音色叠加在一起,回音悠长、往复不绝,听久了竟有种在听咒的感觉。
而细瞧这些台上之人,装扮亦是少见。有的头上戴着鹆羽为饰的羽冠,有的双臂绘着暗青色的鳞纹,有的则兽皮兽尾加身。秦九叶远远观望了一会,这才有些看明白过来,那些人的扮相似乎都与动物有关,许是人们对上古时期神明的一种想象和描绘。只可惜她目力有限,依稀只能看得出其中两三种动物来。
这三层楼上的傩戏显然同那底层上演的“河神截亲”不是一个档次,虽有浓烈的江湖色彩,却也处处透着庄重,只为讨那席间贵客的一点欢心。
这是傩戏,不是寻常的戏曲歌舞。
怪异之感从心底升起,秦九叶本已打算收回视线,可耳边一阵叮叮当当的细响,她的目光便又定住。
先前那以兽骨鸟羽为饰的伶人悄然退场,身着金线彩裙的舞姬跃上戏台。舞姬纤细笔直的双腿在那金线织成的网裙下若隐若现,那些金线上坠着无数只金色的小铃铛,她的动作缓慢却极具张力,绘着青色暗纹的关节每每旋转拧拉时,便好似鱼背破水一般从那留有间隙的薄纱中钻出、勾人至极,下一刻便又随着她动作的变幻隐入其中、引人探寻。从极动到极静,不过转瞬之间,那舞姬身体绷紧到极限之时,竟仍能操纵身体上一寸细微的肌肉去拨动足尖上的某只铃铛,而其余铃铛皆静默没有发出声响,这等功力,绝非一朝一夕可以练就。
一舞终了,四周席位皆安静无声,只待那最后一声铃响终止,才爆发出一阵喝彩声。要知晓,这席间坐着的同昨日那石舫上的看客们可不是一回事。要想以奇险惊异来取悦那些江湖中人,可谓是难上加难。
或许这便是江湖的真面目。
江湖是金玲狂舞的美丽伶人,也是那缺了两根手指的船娘;是精雕细琢、宝蜃为饰,也是山海逆转、日月颠倒;是戏楼之上还有戏楼,诡谲之后还有诡谲。江湖是循规蹈矩的另一面,是种种新奇刺激的总和。
亦或者,这才是这个混沌世界的本质。而她过往种种平淡生活,不过只是湖面上露出的一点岛屿罢了。
戏台下氛围正热烈,战栗感却从每一个毛孔中钻出,秦九叶在这温暖的夏夜里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苏家的事到底还是给她留下了一些无法抹去的阴影。此时此刻再听到那铃铛声,她便会本能地想到和沅舟向自己扑来时的恐怖模样,怎还会有心情去欣赏那舞姬曼妙的身姿?
不过一眨眼的工夫,舞姬也已退场,戏台角落的灯笼不知为何灭了半数,四周光线暗了下来,最后一批伶人踏着各自的影子出现在台上,个个都戴着纸糊的面具,面具上却无半点描绘与装饰,瞧着甚是诡异。
秦九叶盯着那些空白的面孔瞧得出神,许秋迟的声音冷不丁响起。
“这才是真正的河神舞,同前面的都不大一样。别的地方是看不到的。”
秦九叶一抖,下意识收回视线,转过头去才发现,不知是否因为她方才看得太过入神,竟未察觉那引路的船娘已经消失不见,许是去招呼别的客人了。
此时此刻,这幽深的走廊中只剩她与许秋迟两人。
秦九叶下意识咽了咽口水,随口敷衍道。
“只可惜这里没有河,只有湖。”
“现在已经没有了,但从前那清浊合流的沮水河就是从这里流过的。”戏台上的丝竹声消失不见,只余扇鼓单调的敲击声,许秋迟的声音也随之压低了些,“传闻那时龙枢一带总是洪水滔天,沮水一入夏便时常泛滥,人们害怕河神发怒,便用纸糊出巨大的纸船,载着祭品投入到河水中,以祈求能够平复河神之怒。后来待河患有所平息,沮水便改名洹河,这河神舞也少有人提起了。”
秦九叶没有再转头望向那戏台,余光却控制不住地一瞥。只见那些伶人纷纷将手背在身后、做出被捆绑束缚的样子,举手投足间显得格外僵硬滞缓。只这一瞥,她心下便有些明白了,那些戴着面具的伶人并非在表演那些举行仪式的人们,而是在扮演那些坐上纸船、即将被投入江中的祭品。
单调的鼓点声越发密集,伶人们的动作也越发激烈。那是在模仿被捆绑住后沉入江水、因溺水窒息而挣扎的样子。
怎会有人编出这种舞?编出来后又跳给谁看?
秦九叶面色有些难看,抬手摸了摸后颈,才发现不知何时已出了一层薄汗,再一抬头看见那纨绔无辜中透出些许恶劣的脸来,顿时有些回过味来。
他这是吓唬谁呢?
冷哼一声,她缓缓开口道。
“我年岁不大,去得地方也不算多,这世间是否真有所谓神明我不得而知,但若有人以残虐他人为乐,便不要假借神的名义,还是早早认清自己是个败类的事实,寻个机会自己去沉河便是。”
许秋迟眨了眨眼,又恢复了日常那副有些慵懒的样子。
“我只是想带秦掌柜见识一下这江湖的真面目罢了。或许这世上的败类远比你想象中要多,你若决意要来,可要擦亮眼睛了。”对方说罢,视线自那戏台下席间、廊道两侧紧闭的小窗上一一扫过,“那河神传说的下半篇是这样说的。若河神对那人献出的祭品不满意,便会转身离去,只留下平静无波的河水。它会赐予那人一个无法拒绝的礼物,一个对镜自顾的机会。那人必须正视这水面中倒映出的真面目,亦或是……自己的真心。”
140、挤一挤
戏台上的傩戏换了一出又一出,宾客们的喧闹声起了一波又一波。
雅间内,秦九叶咽了咽口中翻涌的口水,强迫自己不要将视线聚焦在眼前那张席面上。
只是眼睛瞧不见了,要呼吸的鼻子却堵不上。她此刻无比痛恨自己嗅起东西来那样灵敏,根本无需抬头也能知道面前都摆了些什么。
一席之隔的另一边,许秋迟正用那双形状锐利的凤眼笑眯眯地望着她。
一众美婢穿梭二人之间,顷刻间便用珍馐玉盘将那磨得光亮的黑檀桌面填了个满满当当,直至最后一瓶玫瑰露落桌,美婢们这才轻巧退下。
雅间内安静下来,秦九叶勾勾嘴角,先发制人道。
“二少爷怎地不说那河神的故事了?若是没话可讲,在下这便先告退了。”
她说罢,作势起身要走。
许秋迟见状,只不慌不忙伸手将面前那道菜往前推了推。
“没有故事秦掌柜便不留了吗?真是可惜了这一桌好酒好菜,特别是这道点金烧鹅,从过水、腌制、到入特制炉井中细细翻烤,全程都要人细细看顾着,便是缝进腹中入味用的荔果香料都是特意从南边运来的,就是不知是否当真有传闻中那样美味……”
他话未说完,女子的身影已经落回席间。
只见她抓起面前玉箸,一筷子便夹走了那烧鹅中最油润的一块。
“既然如此,我便来替二少爷尝一尝。”
许秋迟面上笑意更浓,抬手将那桌上最大那只汤瓮的盖子掀开来,一股鲜香清甜的肉味登时四溢开来。
“这道白汤小麇亦是难得。”
秦九叶点点头,来者不拒地又将面前的汤碗盛满。
都说家禽之中,就属鸭子的胃口最大,如今一看果真如此。许秋迟终于停下动作。
“秦掌柜方才不是还警惕得很?此刻突然这般豪爽,难道不怕我下毒?”
秦九叶龇牙撕下一块肥肉,三两下吞下肚中。
“二少爷多虑了。果然居药很多,就是见不着肉。若真有毒,解了便是,可不能因为中毒这点小事委屈了肚子。”
许秋迟沉默半晌,脸上不禁露出一个有些怪异的表情来。
“先前倒是没发觉,你这性子看着老实谨慎,实则顽劣不羁得很,我那兄长未必招架得住。”
来了来了,该来的还是来了。
秦九叶缓缓放下手中玉箸,慢条斯理地抹了抹嘴。
其实许秋迟私下叫她前来的原因并不难猜到。眼下她为邱陵跑腿做事,一来知晓那苏府一案的种种内情,二来又比他那位不近人情的兄长看起来好说话得多,怎么看都是个好下手的软柿子。
但猜测归猜测,该有的开场白还是要有的。
想到此处,秦九叶慢条斯理地拈起一颗鸡蛋大小的杨梅,一口气塞入嘴中。
“二少爷多虑了。我为督护做事乃是为公,应二少爷邀约前来游船乃是为私。两相情景不同,自然不可相提并论。”
她这话一来是要将“公私分明”四个字再强调一遍,二来也是要断绝对方臆测她与邱陵之间有些什么见不得人的男女之情,以此作为要挟。
可谁知对方似乎决意要同她装傻,竟厚着脸皮笑道。
“秦掌柜这是在说,论及亲疏远近,你与我反倒是走得更近些?这也难怪,毕竟你我相识在先。”
她说东、他扯西,这样下去不知还要浪费多少时间。
秦九叶终于还是失去了耐心,率先拉下脸来。
“又是登楼、又是看舞、又是设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说吧,你到底又在算计些什么?”
许秋迟眨眨眼,目光自然而然落在她腰间。白日里被藏得严严实实的玉佩眼下被那女子系在腰间,一半藏在帛带里,一半露了出来。
“听闻我那兄长将半块水苍玉给了你,我还有些不信,今日一瞧,倒是确切无疑。”
秦九叶咧了咧嘴,破罐破摔地露出一个有些恶劣的笑来。
“正是如此,此乃我与督护定情之物。二少爷说不定日后要唤我一声嫂嫂呢。”
许秋迟一愣,随即难以自持地大笑起来。
秦九叶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之人笑得前仰后合、头上的玉冠都要飞出去,半晌才停下来。
许秋迟笑罢,当下便用一种含情脉脉的恶心眼神回馈给秦九叶。
“我倒是很期待秦掌柜能成为我未来嫂嫂,只可惜我很了解我那兄长,这玉佩可不只是什么私人物件,而是他行走官场的令牌。而在官场这盘棋上,他向来秉公办事、不徇私情。所以,秦掌柜定是有些出人意料的本事,不知可是对那秘方又有了些新发现?”
正式交锋已经开始,秦九叶动作一顿,调笑的心思瞬间淡了些,抬头望向对方的目光中多了些审视和警惕。
她先前从未在此人面前提起过“秘方”二字,而不论是邱陵亦或是审讯过程中的旁人,应当也不大可能同这纨绔提起个中细节。
那便只能说明,眼前的人已通过其他途径知晓了其中内情。而她当时的推断没有错,许秋迟绝非局外人,只是目的依然不明。
她收回目光,再开口时声音便不似方才那般情绪外露了。
“二少爷这便按捺不住了,好似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倒显得你我没什么交谈的必要了。”
许秋迟笑意未消,显然从一开始便不打算隐瞒自己的意图,只意味深长地说道。
“你是知道的。我兄弟二人向来不和,他知晓的不会告诉我,同样地,我知晓的也不会告诉他。但若秦掌柜同我聊得投机,我会告诉你也说不定。”
“我怎知你不是在这里空手套白狼?”
“秦掌柜先拿出些诚意来,我自然不会亏待了你。”
“我若说了,你可能分辨是真是假?你若说了,我又如何能分辨是真是假?”
两方交战,谁也不肯退让一步,正是不分高下、难解难分之时,就在秦九叶以为,今夜就要这么耗下去之时,许秋迟却放缓了姿态。
“今夜机会难得,我本就是要同你秉烛夜谈、说些心里话的。你且听完,再决定是否要与我坦诚相待。”
秦九叶掏掏耳朵,只当都是对方话术,心中仍有几分不以为意。
“愿闻其详。”
雅间内安静了片刻,许秋迟的声音郑重响起。
“不要相信身边的人。眼下因秘方一事牵涉其中之人甚众,或许远比你想象中要多,而你可以全心全意相信并与之合作之人,只有我。因为你我之间,总还是有些昔日恩情在的。”
雅间中安静片刻,随即响起一阵憋不住的笑声。
这一回合轮到秦九叶笑了。
她笑得脸颊发酸、上气不接下气,半晌才揉着腮帮子开口道。
“二少爷这是连话术也懒得用了,是笃定我会因为金宝收了你几根山参便任你摆布、对你唯命是从?你怕是不知,他虽收了你的东西,却是不敢动的,定要等我回去定夺。二少爷有这份闲心,还不如直接去问你那兄长,何必同我一个外人在这浪费时间?”
然而她面前那向来爱笑的纨绔,此刻面上却寻不见一丁点笑意。
“你这呆头鸭,我能同你说这些,自然是有原因的……”
许秋迟话刚说到一半,突然便听得身后珠帘被掀起的声响。
秦九叶也听到了动静,目光微微一偏、落在许秋迟身后不远处。
“高参将?”
许秋迟后知后觉地回过头去,却见雅间内不知何时多了个人,正是邱陵身旁那话不多的矮个子小将。
高全先对秦九叶行了个礼,这才看向许秋迟。
“见过二少爷。真巧,竟在这碰见了。督护方才离远瞧着不敢认,特意教我来看看,说是真遇见二少爷倒也是缘分,合该共饮小叙片刻。”
这话若落在不知情者耳朵中,只当兄弟二人许久未见,亲近一番也是应该的。可此刻让秦九叶听了去,只觉得有种说不出的荒谬。
然而那高全说起话来有种恼人的气定神闲,竟能将那虚伪客套的官话说得十足诚恳,此时若是去质问这其中的“巧合”,便反倒成了质问之人的不是。
许秋迟眼珠转了转,显然并不想应了这突如其来的邀约。
“兄长盛情相邀,我岂有推却之理?只是今夜我还有客人,实在不便再抽身去寻他……”
那高全似乎料到他会说什么,当下恭敬道。
“督护此刻就在附近船上。他今夜正好在附近查案,倒是不急一时,便让在下在这候着。二少爷何时有空了,在下便何时为您引路。”
对方此话一出,许秋迟便知晓,这一趟是非走不可了。
他扫一眼那动还未动过的一桌席面,随即迤迤然起身走出,颇有些遗憾地望向秦九叶。
“看来今夜我同我那兄长还有些不得不叙的家事要聊,只得暂时离开片刻。若不能与你共度良宵,秦掌柜可会怨我?”
秦九叶看也没看许秋迟,只对着高全拱了拱手。
“还要劳烦高参将多为督护备上几壶茶水。夜还长,不着急,有话可以慢慢说。”
高全一本正经地应下,许秋迟脸上的笑瞬间散去,面无表情地看那女子一眼。
“秦掌柜胃口倒是不错。多吃点也好,省得一会没力气看戏了。”
他说罢,冷哼一声、摇着扇子飞快离去,高全看一眼秦九叶,也随后跟上。
两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秦九叶这才缓缓抬起头来,望着那一桌连菜名都叫不出口的山珍海味,她突然觉得眼下的一切都有些不真实,不真实到令她心底莫名不安。
她强压下那股不安,一声不吭地拿起那镶着金边的白玉箸来。
她不是没有出息、喜欢蹭别人席面的那种人,更不是没心没肺、吃饱喝足倒头便睡的那种人。她只是确实很久没有吃过什么像样的饭菜了。
吃,干嘛不吃。就算有鬼,这顿饭她也吃定了。
玉箸在指尖上下飞舞,不过片刻工夫,秦九叶已尝遍这桌上大半的席面。七八种食物的味道搅合在一起,甜咸酸辣在唇齿间变作混沌的一团,根本分不出各自的味道。
而这一切,正如她现下的心情。
手中忙碌的玉箸慢慢停了下来,有些酸涩地腮帮子蠕动几下,秦九叶从牙缝中叹出一口气来。
那纨绔今日总是话里有话,似乎想要敲打她什么。尽管最关键的那句话对方应当还并未说出口,但她其实已经隐约猜到了他要告诉她的事。
姜辛儿也是天下第一庄的人,那许秋迟一定也一早便猜到了李樵的身份,而从邱陵先前的诸多反应来看,这位断玉君也是觉察到了一二,所以才会屡次对李樵发难。甚至联想到先前在听风堂的种种,甚至连老唐可能都看出了什么,却也一如既往地装着傻。
原来到头来,完全被蒙在鼓里的人只她一人而已。
秦九叶恶狠狠地撂下筷子,白日得知真相后的震惊与抑郁此刻化作一股无名火直冲脑顶,她抬手斟满一杯玫瑰露正要往嘴里送去,却听雅间外一阵响动。
“客官,新上的冰酪做好了。”
秦九叶应了一声,雅间外的那道珠帘被掀起,随后钻进来一个人,正是方才那引路的船娘。
船娘手中端着个精致的木盘,盘中放着两碟奶白色的冰酪,那冰酪因雅间内温暖的空气而开始缓慢融化,冒着一丝丝凉气,瞧着分外喜人。
“这是赠与姑娘的冰酪,算是奴家的一点心意,权当是为方才登船时有所耽搁的事赔个不是。”
秦九叶瞥一眼那冰酪却并没有接过,那船娘果然神情有些尴尬,停顿一番后便故作四处张望的样子,好似不经意间开口道。
“怎地不见方才那位富贵少爷?”
这花船三层何等森严?高全那样一个大活人进进出出,又怎会无人察觉?
秦九叶头也没抬,慢条斯理地剔着盘中的骨头。
“他有事,先走了。”
船娘闻言先是显出惊讶的样子,随后凑近几步道。
“漫漫长夜,怎可无人作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正巧外头有位公子落了单,姑娘可愿与人拼个席?权当交个朋友了……”
秦九叶心下冷笑,只道一切果然如她所料。
她算是看出来了,这船娘定是一早便在暗处瞧见许秋迟离席,而且看样子一时半刻不会回来了,这才用这两碟冰酪做敲门砖、要往她房里塞人呢。
受了这一整日的闷气,多亏有这一席面的好酒好菜供她排遣,怎可任旁人横插一道?这船娘当真会做这抠门生意,想来是自己为了银子卖多了席位,事后又四处寻觅软柿子来捏。只可惜她才是这抠门生意的鼻祖,怎可让人白占了便宜去?
想到此处,秦九叶已摆出一副义正严词的姿态、刚想开口拒绝,那船娘却已察言观色凑了上来,压低嗓子道。
“姑娘若是愿意,我可退你一半银钱。”
这当真是高手过招,知己知彼。
也罢。少吃几口无妨,银钱落袋为安。
秦九叶神情一顿,面无表情地伸出一只手来。
“好说。先退银子来。”
船娘咬咬牙,很是不情愿地从随身那鼓鼓囊囊的荷包里掏出一早便算好的银子递了过去,秦九叶收了银子,心下这才有了些平衡。
她这辈子大多数时间都在与金宝那饭桶抢吃食。论抢食的功夫,她还不信有人能拼得过她。
她对那船娘点点头道。
“你叫人进来吧。不过这雅间也不大,我那位朋友一会兴许还会回来,拼席应当也只能再加一人了。”
真是个抠门心狠的丫头。
船娘心下暗骂,面上还得顶着那副皮笑肉不笑的脸应着声,转身冲着走廊另一头拍了拍手,片刻过后,便听一阵脚步声响起。
准确来说,应当是两阵脚步声。
那脚步声分别从走廊两头而来,不一会便见走廊两头各走来两名小厮,两名小厮身后又各跟了一名年轻男子。
那船娘见状也是一愣,拉过右边那名小厮低声问道。
“怎么回事?”
那小厮面上委屈,藏在腰间围布下的手却向那船娘隐蔽张开、露出几颗金豆子。
“这位也是方才找上来的,只说是来寻人的,小的、小的实在不敢推拒……”
他话音未落,左侧另一名小厮身后的人已往前一步,却是个手拄藜杖、一身白衫的儒雅男子。
“我同这雅间内的姑娘算是相识,手中也有花帖,还请这位后来的小哥行个方便,莫要与我争下去了。”
船娘闻言、刚想转头劝说几句,却见那右侧小厮身后的人也往前站了一步。
“这雅间中人是我阿姊,我是她阿弟。还是请这位先生退让一步吧。”
那是个一身粗布衣衫的少年,面容精致、眉眼透着一股乖巧劲,可不知为何,眼神却冷得厉害。
他望向那拄着藜杖的书生,再说出口的话已带上了几分不客气的意味。
“先生说同我阿姊相识,我怎地从未听她提起过?”
那书生的目光缓缓落在他身上,半晌微微一笑,瞧着明明是个老实温和的性子,却也半步也不肯退让。
“许是有些亲戚就是不常走动的,生疏了些也是在所难免。”
两方僵持不下,气氛很是不愉快。那船娘做这生意十余年,倒也不是没遇到过更难堪的局面,眼下没敢贸然出声,许是正盘算着从这两人之间挑个面善之人下手、打个圆场,却听那珠帘后传出些许动静来。
许久不见有人进来,雅间内的女子有些不耐烦地钻出头来。
“菜都要凉了,到底拼还是不拼……”
秦九叶话说到一半便愣住了。
她望向门口僵持的两名男子,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些什么,便听那两人异口同声道。
“是我。”
秦九叶看了看李樵、又看了看丁渺,突然觉得方才吃下肚的那几块烧鹅一阵翻涌、就要飞出来。
她搞不清楚这翻江倒海的感觉从何而来,只下意识觉得自己哪个也不想见,当下便开始酝酿着如何来个两全之法将这两人推脱个一干二净。
她这厢还未酝酿出个结果,那船娘已抢了先机,当下殷切地搓了搓手。
“既然大家都相识,能聚在一起也算有缘,不如挤一挤……”
她倒是收了几份银钱、迫不及待要凑成这一桌,可秦九叶却觉得自己今日分外倒霉,好好一桌席面要与旁人分也就罢了,偏生还要和两个大个子男人分。
秦九叶想罢,恶狠狠横了那船娘一眼,还没等开口便觉眼前一花,那拄着藜杖的年轻男子已腿脚利落地钻入珠帘后,自顾自地寻了个地方坐了下来。
“在下腿脚不大便利,久站不得,姑娘莫怪。”
亏得她先前觉得这人彬彬有礼,莫非同她一样是个亏嘴的穷鬼、眼馋这拼来的席面吗?
秦九叶张了张嘴,推拒的话已然说不出口。
下一刻,另一道身影也紧跟了进来,不由分说地坐在了另一侧,将她原本那靠窗的“宝地”占了个严严实实。
眼见一切已成定局,那船娘心满意足地道上一声吉祥话,末了非常贴心地将那最外层的珠帘放下,推搡着那两名小厮一起退了出去。
141、剖心
夜越来越深,空气却似乎越来越热。
戏台之上的舞姬伶人又换了一批,扮相越发夸张大胆,舞动的姿态也不再似方才那般滞缓而刻板,衣袖彩带飞舞间,渐渐开始陷入一种祭祀过后的狂欢,带着香气的金粉随风撒满整艘花船,宛若一条条尚未化形的灵蛇钻进船客们的口鼻之中。
秦九叶狠狠打了个喷嚏。
她既不想看那戏台上香艳的舞蹈,也不想看雅间中的另外两人,只能继续用放空的眼神同桌上那被她吃掉了半边身子的点金烧鹅对视。
不知过了多久,那白衫书生终于先开了口。
“没想到昨日一别之后,在下与姑娘竟这么快便又见面了。还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他的声音很是悦耳,听了有种春风拂面的感觉,缓解了些许秦九叶眼下的坐立难安。
她想了想,还是如实相告道。
“我姓秦,先生唤我秦姑娘就好……”
她话才说了一半,便被一旁的少年冷声打断。
“说是相识,却原来连我阿姊姓甚名谁也不知晓。阿姊可有探明他的身份?昨日与他在何处见过?莫不是在那璃心湖的荷花渡……”
“丁先生初见之时便已告知他出身书院,虽说出入这鱼龙混杂的江湖之所,可也不算什么来历不明之人。”
秦九叶的声音莫名有种凉意,说话间并没有看身旁的少年,后者似乎觉察到什么转头望去,却见女子对着那丁渺笑着开口道。
“不知先生此番登船可是为观星而来?只是听说一会湖面上是要燃烟火的,这星星怕是看不成了。”
“在下今夜倒不是为星星而来。早前听闻这璃心湖上祭河神的傩戏很是有名,想着来看看,便托朋友寻了份花帖,谁知却险些闹了笑话,还要多谢秦姑娘慷慨分我一席之地,否则今日只怕是要白跑一趟了。”丁渺说到此处略微一顿,望向那眼神警惕的少年,“这位便是姑娘的阿弟吗?瞧着有些不像……”
当然不像。
真要是像了,那才见了鬼。
秦九叶咧嘴笑笑,依旧没有去看身旁坐着的少年,只轻描淡写地说道。
“这是我远房阿弟,姓李。”
她简短说完,再不开口了。
她身旁的少年听罢,眼神中难掩不满。
没了?他们之间难道就只得“远房阿弟”四个字吗?
丁渺见状,面上的笑意似乎又深了些。
“原来如此。秦姑娘的这位阿弟倒是似乎对这江湖中事熟门熟路,我见他方才登船的样子,竟不像是第一次前来。”
“我这几日都在附近跑船做事,这船上船下的规矩总要懂些。倒是丁先生方才一眼便隔着这雅间外的层层珠帘认出了我阿姊,才是眼力不凡。”他说到这里,不看那男子反应、转头望向秦九叶,“阿姊交代我的事我都已做妥了,但见已经入夜阿姊却始终未归,这才寻了来。”
他主动解释一番,那向来很是操心这些琐碎事务的女子却并没有回应,甚至连一句追问、一个眼神也没有多给。
她今夜似乎有些怪。这怪又似乎只针对他一人,令他忐忑不已、坐立难安。
是因为这不请自来的男子吗?
李樵望向丁渺,却发现对方也在打量自己。
这一对“姐弟”方才的互动都落在丁渺眼中,他分明看出了什么,却只在嘴角挂上一点温和的笑意,像是有所体谅,又像是并不在意。他生着一张有些书卷气的脸,初见之人都会想要亲近,可细瞧便能发现那张脸有着掩藏在皮肉之下的深刻轮廓,若是没有那温和的笑作为掩饰,他的眼窝和颧下本该会落下一层淡淡的阴影。
空气中有种微妙的涌动,秦九叶心下暗叹,目光也开始在面前两名男子之间徘徊。
她是混过那九皋城里的小江湖的,虽不熟悉这外面的大江大湖,却也会下意识地观察思考。登船的时候她分明已经见识过,这花船看似广纳四方、不忌三教九流,实则比之宝蜃楼有着更严苛的规矩,非江湖中人不可登船也。而面前这两位,虽一个看起来不过是个书院教书先生,一个看起来不过一介村夫,却能自由出入其中,甚至登上三楼雅座,究其背后深意便有些耐人寻味了。
他们这些江湖中人,个个明面上露一手、背地里又藏了一手,既都是这般人才,又何必非要同她一个小小郎中纠缠不休呢?
秦九叶脑门上的筋开始跳起来,突然觉得今日杜老狗那一卦只怕又要应验了。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秦九叶低下头去,一边说服自己将心放宽些,一边默不作声地吃起东西来,下一刻便听丁渺再次开口道。
“光顾着寒暄客套,倒是冷落了这一桌好酒菜。今日托秦姑娘的福,得以一览这湖色风光,在下自当酌满觞相邀。”
他方才端起酒盏,李樵便已拿起桌上的玉箸,熟练地从那盘蹄膀上撕下一块肥瘦得宜的肉来,轻轻放在女子面前的盘中。
“阿姊吃肉。”
秦九叶的手指蜷缩起来,实在是既不想去碰面前的酒盏,也不想去夹盘中那块肉。
空气中又是一阵短暂的寂静,丁渺随即放下酒杯,也拿起面前的玉箸。
“看来秦姑娘并不善饮。蹄膀虽好,吃多嫌腻。这江白鲂乃是当日从江河中打捞出来后运下来的,只有鲜活的才能入口,秦姑娘可得尝一尝。”
男子说罢,从那道蒸江白的鱼背上取下最鲜嫩的一块,便要送入秦九叶盘中。
下一刻,她身旁的黑衣少年突然开口道。
“我阿姊不吃鱼。”
李樵语毕,手腕一沉、掌间生出一股劲风来,穿过那满满一桌杯盏盘钵,直奔对面男子执筷子的手而去。
漂着萝卜花的汤羮泛起褶皱,雅间外坠着琉璃彩珠的玉帘一阵摇晃清响,角落里那盏八角琉璃彩灯闪了闪后竟灭了下去。
席间一暗,丁渺箸尖那块莹白的鱼肉“啪嗒”一声落在了桌上。
夜风穿过雕花格窗吹入内室来,用一种恼人的力度搔着秦九叶脖颈后面的汗毛。
她只觉前所未有的尴尬席卷全身,整个人如坐针毡,正想远眺窗外湖面,说几句“月色真好”的场面话来救救场,便听雅间外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传来,女子细长窈窕的身影映在珠帘之上。
珠帘外的人停在原地后并未开口说话,只将执玉壶的手轻轻探了进来。
秦九叶回过神来,后知后觉地望向那盏已经熄灭的八角琉璃灯。
从前九皋一带载官妓的花船做生意时有个规矩,便是在船头挂起一盏油灯,若有客人光顾,便会熄灭油灯,将船泛至无人处。没承想如今这生意改头换面,规矩却还是那规矩,只是变成了灯灭斟酒。
不管什么规矩,现下这打破局面的时机可谓正好。
秦九叶如蒙大赦,连忙应了一声。珠帘被掀动,三名手执玉壶的美婢缓步而入,竟像是一早便知晓这雅间内坐了三位客人。
三名美婢方才站定,将视线投向桌上那只七八分满的琉璃玉壶上,随即又望向三人面前那一动未动的酒盏,最后才带了几分询问意味地看向秦九叶。
雅间内一时无人言语,秦九叶一窘,这才反应过来这席间根本连只空杯子也无,又哪里需要斟酒?正想解释几句,丁渺已先一步开口道。
“风大,吹灭了灯火。姑娘将酒壶放在这里便可。”
他边说边熟练地从那八角琉璃灯的灯脚下取出点火用的火折,不一会便将那已经熄灭的八角琉璃灯重新点亮。
那琉璃灯有内外两层,瞧着很是有些复杂的样子,秦九叶本来并未留意,可不知为何,此刻瞧见对方那点灯的手法,突然间便觉得有些眼熟,她之前似乎在哪里见过类似的情景……
就在她晃神间,那三名美婢已放下酒壶,笑着行了个礼,随后便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全程没有说过一句话。
珠帘碰撞的声音渐渐平息,秦九叶有些奇怪地望了望那三个离去的背影,随即突然意识到什么,转头再次望向花船正中那片光影缭乱的欢乐场。
戏台上那些舞伶姿态奔放,动作也大开大合,但不论他们如何旋转、腾空、变幻步法,他们的眼睛都不曾离开戏台两侧的那几名乐师。
而那些乐师则大都低着头,若有人细细打量他们的脸便会发现,那些人要么自始至终闭着眼,要么干脆戴着面具。
秦九叶张了张嘴,对自己的推断感到惊讶。
这花船上的侍婢都无法说话,舞伶都已失聪,乐师都是目盲之人。
甚至早前那位引路的船娘也是少了两根手指的。
她又回想起自己登船后遇见的那些江湖客们。那些人都各自沉浸在这入夜后才能寻得的欢乐中,没有人注意到身边的这些细节。又或者他们已经知晓,却对此早就见怪不怪了。
经营这些花船的究竟是什么人?为何要特意寻这些有缺陷的人上船?这些人是否天生如此,还是说……
“怎么了?”
秦九叶一个机灵回过神来,发现那一身白衫的男子正神情关切地看着她。
她不太习惯那样的目光,就近抓起一旁竹篮中新采的莲蓬,边剥边含糊道。
“没什么,只是没怎么见过这样的舞,瞧着新奇,就多看了两眼。”
她说话间,一旁的少年已很是自然地接过她手中剥了一半的莲蓬,飞快剥好后将莲子一颗颗放进女子面前的琉璃碗中。
“这样的伶人、这样的舞姿,在外面确实是看不到的。”丁渺的视线转向那丝竹声不断的戏台,面上的神情未变,说出口的话却令人心惊,“因为他们都曾是天下第一庄的人。”
少年剥莲子的动作一顿,而那女子就盯着面前那琉璃碗中雪白的莲子,像是全然没听到那几个字一般。
丁渺的视线在李樵面上一晃而过,随即若有所思地望向秦九叶。
“秦姑娘可有听说过天下第一庄?”
少年剥莲子的动作已彻底停了下来。秦九叶不去看身旁的人,只捏起一枚那琉璃碗中白胖的莲子,却不急着放入口中。
“听闻那是江湖上顶顶厉害的存在,里面的人应当也都是江湖高手,总不至于到这花船上来做工……”
莲子还未吃进嘴里,口中却已开始有些发苦,秦九叶本只想顺着对方的话应和几句,可说着说着却已然明白了什么。
为何那些斟酒端盘的侍婢各个步伐轻盈,为何那跳舞的伶人动作格外舒展有力,为何那些乐师奏出的乐章都隐隐含着杀气。
因为他们都是武林高手,或者说曾经是。
果然,丁渺的声音随即响起。
“这些是庄里犯了错的人。当然,他们犯下的并不是最糟糕的错误。若是那样,你便也见不到他们了。”
莲子的清香在鼻间徘徊,秦九叶的指尖捏着那枚莲子缓慢搓揉着,像是不经意般开口问道。
“先生出身书院,果然见多识广。我也只是好奇,既然这庄中之人个个身手不凡,为何江湖中只闻天下第一庄之名,却不闻那庄中弟子姓名,更未曾听闻有人上了这天下武学的排行榜?”
“凡习武者,必有胜负。孰高孰低,交手便知。可这天下第一庄出身的高手,虽各个身怀绝技、武功登峰造极,却终身不能在这江湖中拥有一席之地。只因他们从出师那日起,便会被指派给特定的主人,作为武者服侍其终生。严格来讲,他们只能算是旁人手中的刀剑。一柄刀剑又怎会在江湖中有属于自己的姓名呢?”
所以说,一切都是假的。
他的名字是假的,来历是假的,就连同她在一起相处的点点滴滴或许也都是假的。
秦九叶指尖动作停了下来,目光落在那琉璃碗映出的倒影上。
那是她身旁之人模糊而沉默的脸庞。她分辨不清那倒影中人的表情,也不想转过头去看他。
她的喉咙仿佛被一团沾了墨的纸堵住般难受,这种难受因他的沉默而愈演愈烈,令她陡然生出一种想要戳破一切的冲动。
秦九叶指尖用力,手中那枚莲子顷刻间碎裂开、露出里面深绿色的莲心来。
“我有个朋友,平日里最喜欢讲些江湖逸闻,可先生方才所说之事,我倒是头一次听说。不知先生可愿为我继续为我解惑?譬如这庄中之人大都何去何从?离开山庄后又过着怎样的生活?”
这些发问有些没来由的突兀,她问出口的一刻本也不指望真能得到解答,下一刻却听丁渺的声音从容地响起。
“这便要说到山庄与书院之间那点隐秘的关联了。世人只知青重山书院乱世定江山,就似明月之于长夜般尚洁,却未曾探寻过明月暗影之处的秘密。每个青重山书院弟子都可以在学成出山那日,从天下第一庄中挑选属于自己的随从。青重山书院弟子大都出身权贵,是以天下第一庄出身者追随的主人大都会是未来朝中重臣。这些人嘴上不谈杀戮、双手不染鲜血,活得清白而洒脱,因为他们的烦恼自有旁人替他们解决。而那些十几岁开始便跟随主人、随侍左右的少年少女们,服下的是代表生死契约的毒药,献上的是年轻的血肉之躯和永不背叛的忠诚。他们是这世间最锋利的刀、最听话的剑,可以日复一日地执行着杀戮指令而不问缘由,即使空有一身杀人的本领,却没有选择和反抗的权力,主人要他们做什么,他们便要做什么,沦为宴客时的玩物、发泄怒火时的靶子、代人受过替罪的傀儡,事毕则被弃而践之,都是常有的事。他们会这样行尸走肉地度过一生,直至他们的主人决定彻底舍弃他们,就像丢弃一块用脏的布、一把磨钝了的剪子、一张千疮百孔的鼓皮……”
丁渺的声音轻柔而动听,可他所讲的每一个字落在秦九叶耳中都犹如指甲划过铜镜一般刺耳。
不知怎地,她竟想起那日她在小雨中从郡守府衙出来后,那少年在小巷中曾说过的话。
他言及书院时的语气是那样的不屑,不屑中又隐隐透出无法消解的恨意。而在面对邱陵的时候,他那种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敌意,似乎也在顷刻间有了解释。
剥莲子的少年已经彻底没了动静。他那只昨夜方才伤过的手眼下紧紧缩成一团,还带着淤青的指甲已有些发白,像是下一刻便要被他攥出血来一般。
相比昨夜连断两根手指的痛,这种被剥得赤条条、当面踏碎尊严的惩罚,无异于扒皮剖心,是另一场不见血光的折磨。
秦九叶飞快收回目光,扔掉了手中那被捏碎的莲子,终于忍不住出声打断道。
“丁先生自己也是书院出身,在外还是应当谨慎言论,以免有心人听去,拿你的话多加编排。”
丁渺顿了顿,随后望向秦九叶,眼神依旧温润而坚定。
“姑娘既开口问我,我必诚心回应。何况我信姑娘为人,你不是那种搬弄是非之人。”他说完这一句,声音恰到好处地一顿,随即望向她身边的人,“至于这位小哥……”
他话未说完便戛然而止,然而这种停顿远比继续说下去更令人难受。
从方才开始便一言不发的李樵终于抬起头来,望向那书生扮相的年轻男子。
在拨弄人心、掠夺他人好感这件事上,他还鲜有遇到过对手。可眼前这清隽文弱的书生却三言两语便将他推到了危险边缘。
他的眼神中有些恶狠狠的光就要遮掩不住,就在此时,他身旁的女子却先他一步开口了。
“先生与我才相识一日,大可不必对我如此信重。”
秦九叶边说边笑着将先前斟好的玫瑰露分给对方一杯,似乎对两个男子刚刚那一瞬间的剑拔弩张毫无察觉。
凭空而来的敌意被消解些许,气氛恢复些许缓和,丁渺亦笑着开口,语气轻松不少。
“其实我方才所言也不是什么禁忌之谈、秘而不宣之事。这些规矩都是在天下第一庄成立之时便已定下的。不论是江湖还是朝堂,都早已默许了这一切。如今朝中位高权重者,大都深谙此道。”
秦九叶思绪飞转,敏锐捕捉到对方言语中隐藏的信息,不由得开口追问道。
“如此说来,这天下第一庄庄主狄墨看似是个江湖中人,实则也同朝堂有些不可言说的渊源?”
丁渺放下手中杯盏,沉吟片刻后才缓缓开口道。
“有关这位天下第一庄庄主狄墨的传闻有许多,但无一能够证实,其中流传最广的是关于他的出身的。江湖传言,他的养父乃是前朝门阀世族之后,侥幸逃脱灭族之祸后改名换姓、成为一方富甲,因受其已故生父生母之恩才将其收养在身边。狄墨八岁便入青重山书院,十七岁随义父迁官南下至庐江,二十岁成为庐江一带最年轻的督监,却又一朝辞官,隐姓埋名多年,直至三十岁时以布衣之身入江湖并建立天下第一庄,以收尽天下恶人、除尽武林之祸患为帜,至今已有二十年整。”
“那狄墨昔日的书院同袍曾言,墨为人孤执,专修吏治法纪,好胜败之事。虽对都城贵族们俯首帖耳,但骨子里流着刚愎狠厉的血。他的养父或许从未真正忘却过曾经的灭族之耻,而他亦将一切看在眼中,将前朝覆灭归罪于文臣昏聩、武将拥兵、门阀当道,初入朝堂时便以一己之力扶植寒门子弟,以督监身份往返各州大营代君行使监察要务,却从未染指兵权之事,是以即便他有一个涉及前朝的养父,先帝对他也从未有过太深的猜疑。”
有着如此出身之人,行事必然会比寻常人还要小心谨慎百倍。既然如此,为何放着好好的仕途不走,偏要在这江湖上设立天下第一庄给自己找麻烦?
或许那狄墨所做的一切,不过只是顺应都城宫墙之中、宝座之上的那位的意思罢了。
对天家来说,天下第一庄无疑是一剂万用良方,明面上可掌控江湖诸多势力,暗中亦可施以手段、平衡朝局,就算壮大也无兵权,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江湖草莽,远比那些世代袭爵、手握铁符的王侯将相好掌控得多。
但还是有什么不对劲。譬如那狄墨当年明明已位列督监,为何又要一朝辞官?他隐匿踪迹的那些年究竟做了什么?为何归来之时便成了江湖中人?先帝当真全然信任于他吗?为何不是旁人、而偏偏选中他去坐拥江湖势力、暗中平衡朝局?
秦九叶思绪不停,整个人也跟着沉默下来。
丁渺见状终于截住话头,面上浮现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歉意来。
“瞧我,定是在书院待久了,这喜欢教书讲经的毛病是改不了了,逢人问起便一发不可收拾,让姑娘见笑了。”
秦九叶淡淡一笑,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眼神中已看不出任何异样。
“哪里的话?丁先生论起事情来条理清晰、简明扼要,可比我那开茶馆的朋友强多了,他惯是喜欢夸大其词、遮遮掩掩的那一套,听多了让人心烦。”
丁渺也笑了,他似乎对这评价很是受用。
“我只是没想到,秦姑娘并非江湖中人,也会对江湖中的事这般感兴趣。莫非是同这天下第一庄有些什么过往渊源?”
他话音落地,对面那一直沉默的少年看起来便更加沉默了,空气似乎在他周身凝结,好似霜天降下的露水般透着一股寒意。
秦九叶却似全然未觉,手指轻轻点在桌上。
“真要是细说起来,我确实同那庄中之人有些纠葛呢。”
她这话刚说完,身旁少年的呼吸声都顿住了,雅间内一阵令人压抑的寂静。
白衫男子任这寂静蔓延片刻后,才饶有兴味地追问道。
“哦,是吗?那是个什么样的人?又怎会和姑娘扯上关系?”
秦九叶若有似无地瞥一眼身旁的少年,半晌才悠悠开口道。
“是个女子,只打过几次照面,因为些误会险些将我扎成个刺猬。不过好在我命大,这才活了下来。”
她话音落地,李樵那凝滞的脸色终于有了些缓和。他又拿过一支莲蓬,继续默不作声地剥起莲子来。
丁渺笑了,似是对她那毫不避讳的自我调侃感到有趣,笑过后又关切道。
“所幸只是几面之缘,应当不会埋下祸患。只是秦姑娘这样心善之人常会犯那心软的毛病,我劝姑娘下次还是早早避开为妙,若是不幸遇上,定要先护好自己同身边亲友的周全。”
对方的话轻飘飘落下,秦九叶的轻点桌面的手却有一瞬间的停顿。
她在这泥泞尘世挣扎求生二十余载,磨砺得久了,虽看起来贪生怕死,实则多少有些天不怕地不怕的底气在。
可她也有不能触碰的软肋和底线,便是那村中破瓦下的家人们。
她或许可以不介意以身犯险,可却不能接受身边人身处险境、跟着她一起倒霉。若真到了那一天,为了护住自己人,她一定会割舍掉很多东西。
一旁的少年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十指收紧握成拳,半晌才沉沉开口道。
“听先生所言,似乎对那天下第一庄的了解远超常人。莫非也同我阿姊一样倒霉,撞上过几个庄中杀手?又或者曾辗转其中,有些什么不能提起的过往?”
他话音落下,字句间不见血光的招式已经成型,正伺机等待对方露出破绽。
丁渺淡淡望向那不怀好意的发问者,回应得却很是坦荡。
“李小哥有所不知,我曾救过那庄里的一个孩子。他很是命苦,我常为他开解心结,山庄的事自然便要知晓一些。只是这段往事着实令人心痛,我已多年不曾提起了。”
若说李樵未开口前,秦九叶也对眼前之人侃侃而谈那番话的用意有些疑心,那眼下听对方丝毫不避讳地讲出背后缘由后,她便再不好继续追问了。
“是我这阿弟唐突了,还请先生不要介意。”
“无妨,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丁渺轻阖眼帘,语气中似有些遗憾,“那孩子能遇见我,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只可惜旁人便没这么走运了,听闻那庄主狄墨此次正是为亲自追讨一叛离山庄者才现身九皋的。”
哐当。
少年手旁的酒盏被碰倒在案上,酒液瞬间淌了一桌子。
秦九叶就坐在他旁边,离得近了些、躲闪不及,衣袖便湿了一块。
对话终止,席间两名男子几乎同时欠起身子来。
白衫男子从身上摸出一块四四方方的帕子递过来,而那布衣少年却自始至终只是站在那里,身形前所未有的僵硬。
秦九叶飞快瞥一眼那递帕子的手,下意识摆摆手。
“不用不用,一点酒渍而已。”
对方却并没有收回手去,仍举着帕子等在那里、眼神定定地望着她。
秦九叶顿了顿,觉得再推拒便显得有些不识好歹,只得接过那帕子、草草在身上擦了擦,便站起身来。
“这衣裙是我朋友借给我的,若真沾了洗不掉的污渍,他日后怕是要找我算账。眼下正好在船上,我去外边找点水处理一下。”
她话音未落,她身旁的少年终于动了动。
“我陪你。”
“不用,我自己来就好。”
她拒绝得飞快,像是全然不想同他私下独处一般。
李樵的身形僵在原地,就这么目送着那瘦小的身影钻出雅间,飞快消失在晃动的珠帘之外。
142、阋墙
许秋迟跟随高全走出那艘花船的时候,一眼便望见了从另一侧登上船的李樵。
对方很是机警,几乎瞬间便觉察到了他的视线,只是似乎也并不想避讳他,甚至还停顿了片刻,与他短暂对望了一眼。
那一眼中的情绪是如此分明,许秋迟知道自己并不需要多加揣摩便能看得明白。
那是一种警告。
警告他不要多管闲事,更不要试图插在他与那女子之间。
面对那警告,他只回了一个带着几分慵懒的笑,笑中的含义也不难分辨。
那是一种无视。
无视对方的警告和威胁,更不会因为那警告和威胁便偃旗息鼓。
他要如何做是他的事,旁人谁也别想插手。
别说一个外人,就算是他的亲兄弟也不行。
不远处,高全已站在一艘快舟上看向他,眼神中并无半点不耐烦,只静静等着他。许秋迟收起那个笑容,摇着扇子跟上船去。
快舟驶离花船,随即靠向离岸的一艘画舫。那画舫看起来朴素很多,虽也隐隐透出些光亮和人声来,但细细分辨便能瞧出不同。
那是一艘被官家征用的“空船”,船上真正做生意的船娘与伶人已被遣散,留下的都是乔装过的“自己人”,之所以还装点成游船的样子,为的不过是更好融入这江湖地界、不要引人注目罢了。
只可惜,在真正混迹江湖之人看来,这样的船仍一眼便能看出问题来。
他这位兄长看似沙场归来、满身血污尘土,实则同那新剥的莲子一样洁净,只沾上一点泥污便会浑身难受,可偏生又要在混沌中前行,正所谓跪又跪不下、站也站不起,令看的人难受得厉害。
这么多年过去,他们兄弟二人都还是老样子。
他还记得小时候,府院后门那条巷子还不是如今的样子,每逢大雨过后,巷子里有一截小道总是泥泞不堪,若是出门去,即便只走上几步路,也难免弄脏鞋靴。后来,他学会了和那些院外的孩子们一起坐在街边玩泥巴,再不会为弄脏鞋靴而烦恼。而他的兄长从来只会想尽一切办法让自己远离那条泥泞的小道,为此不惜日日翻墙,被父亲发现后再默不作声地挨上一顿毒打。
或许从那时开始,他们便注定会走上两条截然不同的路。
不远处的湖面上响起一阵水声。那是醉酒的江湖客跌下花船、落入水中的声响,很快便被喧闹的丝竹声淹没,激起涟漪的湖水也在转瞬间恢复了平静。
在今天这样的夜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做,没人会多花心思去探究旁人究竟发生了什么。
只要旁人不要碍着自己的事就好。
快舟停靠在画舫旁,高全拉下一条绳梯,许秋迟收回有些飘远地目光,冷不丁开口道。
“高参将今夜为包下这艘画舫再装点妥当,应当花了不少银子吧?”
矮个子参将的身形一顿,随即微笑着转过身来。
“一点小事,不值一提。”
他那兄长当真好命,自己心高气傲、不屑与那铜臭之物打交道,可却收了个有钱的手下,一遇到棘手事便用金银开道。
许秋迟也笑了,再开口时声音便低沉了许多。
“高参将哪日若是想通了、不跟我那兄长了,可记得来寻我。”
高全得体应和两声、再无其他表示,只带人登上甲板,随即低着头在前引路,片刻过后终于到了那船舱中最隐蔽的一处隔间,抬手轻扣隔板,向里面的人低声通报道。
“督护,人带到了。”
他话音还未落地、隔间里的人也还未应声,下一刻只觉眼前一花,那锦衣少爷已摇着扇子自顾自走了进去。
换了便服的年轻督护就正襟危坐在半支起的牗窗旁,身前只有一张朴素的小案,案上放着两只青花小盏和烹茶用具,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许秋迟立了片刻,径直落座另一边,一言不发地打着腰扇。
高全察言观色一番后,便行了个礼退了下去,临走前将这隔间外厚重的帘子放下,小间内瞬间便安静了不少。
空气有些凝滞,许秋迟摇扇的动作未停,手腕间搅起一阵风来。
“兄长今日晚些时候不是才去了苏府?我以为你公事缠身,有阵子不会来寻我了呢。”
邱陵拿起盛满水的铜壶,轻轻放在一旁烧得通红的炭炉上。
“你倒是消息灵通。”
“说到消息灵通,那实在不比兄长。你这几日一直派人在城中盯我行踪,我若不有所回应,岂非要辜负了你一番关切之情?”
邱陵停顿片刻,这才如实说道。
“我去苏府是为私事,你大可不必在言语上探听虚实。”
“苏府眼下自身难保,那位二小姐心思都在打点自家生意上,你同苏家能有何私事……”许秋迟说到此处不突然顿住,随即想到什么、有些不可思议地笑出声来,“你莫不是去退亲的?”
这门亲事一早便是家中长辈定下的,说来也是缘起于当年苏凛和父亲那横跨二十余年的旧交情。
彼时苏凛还不是如今这副鬼迷心窍的样子,虽是商人出身、奔走皆为利益,但年轻气盛、事事亲为,在地方战乱中收集调运了不少药草与医者,为襄梁杜绝疫气立下过不可磨灭的功劳,黑月军中不少兵卒亦曾获益。而后母亲病重,父亲四处奔走寻药,苏家也曾雪中送炭,虽最后未能真的扭转结果,但亦可算得上有些恩情。
父亲其人最是重情重义,为此与当时毫无根基的苏家结亲,也是情理之中。只是多年过去,人心易变,两家处境也已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而自苏府案闹出至今,两家莫说再续情谊,不当仇家已算是不错的结果了。
他这位兄长虽然处事刻板了些,但并非完全不通人情、瞧不出这其中门道,竟赶在这种水深火热的时候亲自上门去退亲,有心人看了怕是要以为这是趁虚而入、故意为之,有欺负人的嫌疑,苏府那几位女眷想必没有给他好脸色看,若非碍于局势,冲上来赏他几巴掌都是有可能的。而于公,他早已用查案的行动和苏家划清界限;于私,苏家戴罪之身,这亲事本就无人再提起,他硬是要亲自上门去讨个一刀两断的说法,此举落在城中看戏之人的眼中,对他又会多了些自私无情、落井下石的论断。
断玉君是个聪明人,怎会做出这般蠢事?
除非……他这位行端坐正的兄长心中已另有在意之人,不想这门亲事成为旁人诟病那人的话柄。
许秋迟思绪飞转间,目光中已多了几分了然,再开口时声音中有些许感叹,也有些许意味不明的笑。
“兄长可有想过,秦姑娘先前与你素不相识,她那样一个小心谨慎之人,为何从一开始便对你那般信任?深陷泥潭之时想要去求助的第一个人不是旁人,而是你?当真只是因为你那断玉君的名号吗?”
邱陵面色如常,似乎对许秋迟突然提起秦九叶并不感到惊讶,回应时显然对这一切早有答案。
“她是个细心敏锐之人,懂得于乱相中辨出虚实、混沌里分出清浊。她会信任我,不是因为我是怎样的人,而是因为她是怎样的人。你能有此一问,应当已试着拉拢过她了。她不与你为伍也是常理,你不必为此感到挫败。”
谁说他这位兄长木讷不通人情?平日里分明只是懒得“通情达理”,此刻尖锐起来亦是戳人得很,简直令人招架不住。
许秋迟笑着啧啧嘴,倒似是不甚在意对方言语中的嘲讽之意,只若有所思地歪了歪头。
“这件事尚未有定论,兄长不必着急。何况我倒是觉得,她有时迟钝得很。”
相见便分外眼红,开口便针锋相对。如此下去,何时才能步入正题?
邱陵抬眼轻瞥一眼对方,终于决定暂且退开一步。
“不说这些无关紧要的事了。我今夜特意寻你过来,是想同你好好聊一聊。我备了你爱喝的莲香茶,一同饮几杯吧。”
他说完这一句便沉默下来,只摆弄着案上的茶具,将那新焙好的茶饼小心分入紫砂壶中。
莲香是九皋特有的一种茶,虽不算名贵,但老少咸宜,寻常人家也喝得起,滚水入壶便可闻见扑鼻香气,唯独茶饼密实坚硬、不好碾碎,分入盏中时需得格外留意。
邱陵指尖一抖,细碎茶叶从盏中飞出些许,他动作一顿,下意识抬头望去,却见许秋迟眼眸低垂,似乎根本没有在意那桌上的东西。
“兄长有所不知,我这人如今喝酒更多些,入口的佳酿也有诸多讲究,喝不惯是常有的事。至于这莲香茶,更是很多年不饮了。”
年轻督护的手停在原地片刻,最终还是继续将茶分好。
他又何尝不是变了口味、早已不熟悉家乡味道?
在外行军艰苦,兵卒多饮烈酒聊以慰藉,就算得空饮茶也大都会煮些姜盐茶来喝,有时一壶茶煮上百沸也是常事,根本无心去分辨其中味道。
细细想来,他甚至记不清上一次亲自煎茶来喝是什么时候了,手法生疏些也是难免。
“喝酒的机会多,喝茶的机会少。既是如此,今夜便多饮几杯吧。”
他话音落地,对面的人却迟迟再未开口。
夜越深,船舱中就越热闹。船舱中越热闹,便越衬得这隔间内安静得令人发冷。
直到炭炉上的铜壶已开始滋滋作响,坐在桌案另一边的锦衣少爷才终于笑着说道。
“莲香鱼肥,鸟雀出巢,我记得当初兄长离家的时候,也是眼下这个季节呢。不过时过境迁,兄长在外历练多年,想必已不记得这些旧事了。”他说到这里不由得顿了顿,语气中随即带上了些许不易察觉的讥讽,“你我都是一家人,何须到这江湖嘈杂之地谈家事?还是说兄长今夜现身也是为查案而来,宁可与我在这办案现场偶遇一番,也不愿同我一起在府团聚?”
空气一时凝滞,炭火升起的高温在其中搅动起波纹。
年轻督护沉默许久才简短说道。
“并非是我不愿回去……”
他的声音中有种不难察觉的隐忍,这种隐忍在他素来硬朗作风的衬托下更显为难,便是寻常人见了都要心生不忍,可他这位向来最通晓人情的亲弟弟却仿佛瞎了眼一般,不仅毫不在意,反而斜倚在窗旁,表情有些恶劣地摊开手道。
“我知晓兄长有苦衷。只可惜你离家那年我不过才十一岁。十一岁的孩子,能知道什么、又能理解什么呢?兄长是否太高看了我?你我之间,还是省些欲说还休、吃酒喝茶的把戏,直来直去便好。”
两人对话中,若一人自始至终带着情绪,除非一方忍让,那这对话便很难再继续下去。
邱陵深吸一口气,再次选择忍让。
“好,今日不谈以前的事,我有关于案子的事要问你。”
许秋迟抬眼望去,眼底有了然、也有冷意。
这才对,若非对方有公事不得不找他询问,又怎会亲自到这种鱼龙混杂之地来请他喝茶?
两人四目相对,两人都从彼此的眼神中读到了些许不同寻常的意味,有什么东西就藏在暗处、等待着一触即发。
邱陵深吸一口气,终于擂响了两人之间的第一轮鼓点。
“听风堂遭心俞夜袭的那晚,你丑时将尽才回到府里,马车车轮上粘的是城南河堤细柳树下的青泥。所以当晚你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不要和我说你三更半夜不遵守宵禁,只是为了去河边夜会佳人。”
战鼓鸣响,声音直直穿过交战区、正中敌方要害。
锦衣少爷收了那把腰扇,姿势虽然还是那般懒散,但说出口的话显然已做好了应战准备。
“原来如此,兄长要审我,又怕我当真有些什么,不好同身边人交待,这才寻了个机会用办案当借口、私下在这船上会我。若我当真犯了错,兄长是会大义灭亲教人将我关入那府衙地牢之中,还是会徇私舞弊、玷污断玉君的清廉名号包庇自家兄弟?”
反击就这么接踵而至,锐利的箭簇上仿佛淬了毒,显然不打算留什么余地。
年轻督护那张玉般清冷的脸少见地染上几分怒色。他动用了极大的心力才压制住了那股涌动的情绪,让沉默取代自己的失控。
铜壶发出刺耳鸣叫,滚烫的水汽翻涌而出,又被夜风带走,飘散在湖面上。
许久,许秋迟伸出手将那铜壶提起,随后不紧不慢地用那滚开的水准确将那杯盏中的莲香茶点满。
他并没有看那隐忍怒气的兄长,而是自顾自地缓缓开口道。
“不错,那晚守在城中暗巷并截走慈衣针的人就是我。兄长为何总是晚来一步?看来平南将军调教自己人远不如传闻中那样精于拏云握雾,亦或是你在都城待得久了,被什么东西迷了眼,早已看不清自己要走的路了。”
怒气已转变为失望和痛心,邱陵一把按住对方手中那把铜壶,滚烫的壶壁在他掌心烫红一片,他也浑然未觉。
“你私通要犯,不仅毫无悔意,竟还在此顾左右而言他。身为邱家人,你难道不感到羞耻吗?!”
许秋迟指尖一松,那把铜壶应声落在小几之上,剩下的半壶滚水从壶口溢洒出来,将周围打湿一片。
“兄长就有资格说自己是邱家人吗?自你回城以来已半月有余,你可曾踏进过家门半步?日日宿在城东那处平南将军为你置下的府院里,我看那府院和地牢才是你家,那骑在你脖子上对你发号施令的平南将军才是你的家人!”
年轻督护那被灼伤的手就这么顿在半空,似是忘记了如何进退。
若说对方先前的一番言语令他难掩愤怒,而如今这番毫不掩饰厌恶之情的控诉只令他惊愕乃至心冷。
他说不出话来。他看着眼前这个眼中只有怨恨,口中只有恶言的锦衣男子,只觉得无比陌生,无论如何也不能将对方同自己记忆中那个不肯撒手、央求他不要离开的阿弟联系在一起。
许是见他许久没有回应,许秋迟脸上的情绪也渐渐冷了下去。
哐当一声响,他将一样东西扔在了面前的桌案上。
那是一只镶了宝石的金葫芦。
“与苏家的亲事本不值一提,你与她立场和处境的不同,才是你二人之间最大的阻碍。苏府一案,本就是你先入为主。她虽做惯了江湖生意,言辞举止上经不起你诸多审视,但需知这世上能断得清的大是大非本就不多,更多都不过只是凡胎肉身困于这天地囚笼中的不得已罢了。你先前不信她不要紧,日后可不要再犯蠢才好。”
邱陵的目光落在那金葫芦上,脑海中不由得回想起当初女子只身来到他府院之中,步步为营、为自己竭力争取的模样来。
在此之前,他聆听过许多人的辩白,不论那些自辩之人如何声情并茂、泪涕如雨,他都很少为之所动过。但那日那瘦小女子的每一个字都精准落在他心底,头一次让他为一件自己未曾亲自确认过的事感到动摇。
或许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从来都没有不信她。只是有些事,他必须要坚守到底。
邱陵收回目光,直视面前的男子。
“清浊见微乃分,是非不辩难明。此物只可算作旁证,就算确实是在苏府发现的,但也并不能证明全部真相。康仁寿问诊时去过苏府,这很有可能是他不小心落下的。”
似乎早就料到对方会是这般反应,许秋迟嘴角勾起一丝冷笑。
“邱大督护可会在巡查的时候落下自己的佩剑?”
邱陵停顿了片刻,还是承认道。
“不会。”
“那便是了。对于一名医者来说,亦不会在外出问诊时落下自己的药瓶。何况这金葫芦不是普通的药瓶,乃是御赐之物、是回春堂移动的金字招牌,在康家已传了几代,康仁寿岂会因为不小心落下此物?又或者落下后一直无所察觉,直到离府后被害?”
许秋迟一番话语便将当日秦九叶未能道尽之言分析得丝丝入扣,但他面前之人却显然很难被说服。
“你自小便比我通晓人情。可断案不是诛心,人情抵不了罪证。若人人凭心断案,还有何律法规制可言?这世间秩序岂非早就要乱了套?”
“兄长总是将所谓罪证摆在第一位,但需知这世间有很多事本就是不留痕迹、无从查证的。就算今日我没有将此物摆在你面前,那苏家做下的事便没有发生过了吗?”
许秋迟言罢,小间内又是一阵沉默。
桌案上溢洒的水渍已蔓延开来,水顺着一侧滴滴答答地落下,浸透了绣着团纹的织锦软垫,恰如两方交战过后的狼藉。
“你这话说得有理,想来这些年深谙这藏头藏尾的做事方法。若非我追查苏家货船一事,竟不知你已将手伸到河道和城防上来。如此说来,擎羊集那日的事你应当半点都没落下,宝蜃楼甚至是清平道,是否也有你的手笔?”
“江湖中的事兄长也要插一手,不知朝廷可有多算你一份薪俸?”许秋迟从身上摸出一块帕子来,慢条斯理地擦去软垫上的水痕,口中继续说道,“方外观究竟扮演了怎样的角色我并不确定,为了一件不确定的事去冒险并非明智的选择,最多看看戏罢了。”
若说方才一番交战只能算是秉性不同的两人本能的争执,眼下这新一轮的较量却预示着一场不可调和的对立之战。
而对峙中的两方都十分清楚,若局势当真已成定论,他们中没有一方会轻易退缩、弃守自己的阵营。
许久,邱陵才缓缓开口问道。
“你与那些书院子弟、都城权贵交往走动也就算了,为何还要掺一脚江湖事?近来江湖不会太平,那元漱清的下场便是最好的警告。你从小和母亲更亲厚些,父亲便没有让你习武,若你现在觉得心中有所遗憾,大可说与我知晓……”
他话还未说完,便被对方打断了。
“我在兄长眼里便是这样别扭不堪的一个人吗?”许秋迟抿紧了嘴唇,眼睛深处全是失望过后的冷意,“兄长十三岁离家,十五年间少有书信,除了逢年过节装装样子问候一二,似乎从未真的关心过家中如何、父亲如何、我又如何。你难道不好奇,父亲为何没有出席今年的守岁大典吗?就连那苏老夫人的寿宴也是由我代劳,苏家出了这么大的事,他那样讲礼数之人,竟由着你一个晚辈上门谈退亲之事,这些你都有想过吗?”
“可父亲不是前几日还去祭拜……”
邱陵的声音戛然而止。
那日石怀玉面上那一瞬间的停顿如今飞快在眼前闪过,他讷讷不能语,可怕的预感如雨后破土而出的野草一般疯长起来。
许秋迟觉察他面上神色,毫不留情地送上最后一击。
“不错,他是如往年一样去祭拜了。他没到缠绵病榻的地步,腿脚也还算利落,可他确实是病了,病得无药可医。”许秋迟的声音越发干涩,接下来说出的每一个字都令他感到折磨,“他患的是痴症,上个月已连怀玉婶的名字也记不起来。要不了多久,他连你我二人也分辨不清了,到时候就算你站在他面前,他也不会再询问你什么、苛责你什么,你便可彻底松一口气了。”
许秋迟的声音压抑至极,邱陵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凝滞。
自从学会了用那张刻板冷淡的脸去应对一切后,他已有些忘记了如何展露悲伤与脆弱。他只僵在那里,然后只花了片刻便调整好了情绪,瞬间想明白了前后种种。
“所以,这便是你执意要寻那秘方的原因吗?”
对方面上的神情落在许秋迟眼中,说不出的刺眼。
在和盘托出之前,他便已料到对方会猜到一切。他显然并不打算否认,毫不避让地对上邱陵审视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不信这世间真有什么能让人修得不死之身的秘药。我所求不多,只求这个家能多维系些岁月,父亲能多守这城池些时日。有他在一日,幽阳街的那处院子才可称得上是家,黑月铸下的高墙才坚不可摧,这九皋城中的百姓才能继续做那太平盛世的美梦。”
许秋迟的话在小间中回荡,邱陵沉默许久,再开口时好似在说与对方听,又好似是在提醒他自己。
“你我总会长大,父亲总会老去。若这四方城中的太平都压在他一人身上,迟早是要完的。”
不止是九皋城,邱家也一样。
所以,他必须要快些成长起来。
这便是他年少离家、漂泊多年后内心的那点执念,是自他记事以来,每时每刻都落在他肩背上的鞭挞,是支撑他熬过多少枕戈待旦、饮冰茹檗岁月背后的那团火。
从前是父亲,如今就换他来。只要幽阳街邱府的大门后还有人等他回家,九皋高高筑起的那四面城墙没有坍塌,他便能一直在这条路上苦熬下去。
他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和苦楚,可他的手足兄弟却感受不到他的半点苦心。亦或者,后者亦早已对苦涩滋味感到麻木了。
许秋迟笑了。他用那种笑来打磨吐出口的每一个字,确保它们个个锋利得能令人见血。
“兄长话说得如此大义凛然,这些年又做了什么?你此时难道不该在那都城的广阔天地施展拳脚,怎地突然想起此时回了九皋?你不要说你当真只是凑巧调任至此地,又正巧赶上这一连串的案子。听闻你在书院的时候也结交了不少贵人,莫不是他们炙肉熬羮、你也有份,忧心我这不懂事的弟弟会掀翻了你们分食的桌榻,所以才会有今日这番不依不饶的质问?”
邱陵的脸色变了,一种被刺痛后的怒火在他眼睛深处蔓延,
“你在怀疑我?怀疑我参与其中,也是这诸多暗结中的一环吗?”有一瞬间,他眼里的愤怒和失望变做了另一种情绪,那是转瞬即逝的悲伤和痛苦,“你可知道母亲是怎么死的?”
“母亲是病死的。”许秋迟的声音依旧冷冷的,这向来如春水杨柳般身段柔软的小少爷,此刻冷硬得像是大漠戈壁中的一块石头,“兄长若是不愿再与我谈心、直说便是,实在不用召唤母亲出来说事。她老人家在九泉下忙得很,可没空出来看你我在这演这一出兄弟阋墙的烂戏码。”
年轻督护攥紧了手中杯盏。
他从来只擅长说理,不擅长谈心。
但他愿意试着同眼前之人谈心。他便是想要谈心,才会有今夜这场对话的。
他想说,日后若有机会,他便将一切都告诉对方。
可他又如此清醒痛苦地明白,可能永远也不会有那样一个机会了。
有些事情,他若是能够说出口,当初离家的那一刻便会说了。
布满硬茧的粗糙指腹在细腻瓷杯上收紧又松开,邱陵抬手将那涩口的茶水一饮而尽,为当下这场对话下了结论。
“今日过后,你便离这一切远远的。若是做不到,日后但凡相见,我便不会再手下留情。”
“兄长所言,亦是我心中所想。你我总算是一致了一回。”锦衣少爷说话间已经起身,拂袖而去、片刻不留,“多谢兄长赐茶。此去不同,不敢同船,还是各走一边吧。”
143、藏针
秦九叶双脚踏在那雕着玉兰花的木板上,耳边听着那盏无风自动的琉璃花灯转动的声音,眼睛透过缝隙盯着木板下缓缓流动的璃心湖水,整个人不由得发起呆来。
她此刻身在这艘花船船尾的“净房”中。这里是供那三层楼上的贵客们方便解手、呕吐净面的地方,虽是在船上,却不知比那听风堂快要塌成猪圈的茅房强多少,不仅点着灯、熏着香,甚至还贴心地在那琉璃灯上题了几道灯谜,生怕那些蹲坑的贵客们感到无趣。
秦九叶自然是看不进去那灯谜的,但她一时半刻也并不想出去。
许是因为她是这第三层楼上的客人,方才那应她前来的小厮表现得分外殷勤,几乎是一眨眼的工夫便举着一把煮茶用的银瓢送到她跟前,以供她舀起湖水、清洗衣物。她将那件湿了一半袖口的对襟襦衫撑在一旁搭手巾的竹竿上,即希望这衣缘遍布彩绣、看起来金贵非常的衣裳能快些恢复原状,又隐约盼着它干得慢一些,这样她便不用早早回到那令人窒息的席间,同那两个男子面面相觑。
挪了挪酸痛的腿脚,秦九叶百无聊赖地打量起这小小房间的四壁来。
这小间虽是借由木板探出船身,但四面与头顶都有遮挡,似与墙壁无异,细瞧却是用竹丝细细编织而成,即起到遮挡的作用,又可让空气流通,可谓处处透着巧思。这样一艘讲究的花船,要在那船坞中折腾多久、耗费多少银两才能造得出?维系这一整船人的荒唐夜生活又要投入多少人力物力?秦九叶觉得自己就算再精明,也算不了这笔账,因为她对这一切根本一无所知。
她只知晓,许秋迟设下的那桌宴席定是不便宜的。若按她的逻辑去推想整件事,她是无论也不能相信对方只是为了同她说那几句蠢话才邀她上船白吃白喝的,可眼下对方就这么一走了之、迟迟不归,又确实不像是有要事没有聊完的样子。
说来也是奇怪,若有人同她解释,那纨绔行事就是这般随性妄为、荒唐无矩,她倒也不会觉得全然不可信。只因那许秋迟其人便是如此,她有时觉得对方荒谬可笑,有时觉得对方一肚子坏水、理应敬而远之,有时又觉得同对方在一起有种说不出的自在随便。
罢了,对方或许只是与兄长“叙旧”忘了时辰,又或者另有“阴谋诡计”要施展便耽搁了。总之,同她都没什么太多关系了。
既来之则安之,思及此处,秦九叶直起腰凑近那竹丝上的孔洞向外望去。
此刻的璃心湖比她刚登船时还要热闹。白日里那些争流逐浪的门派船只俱隐入黑暗之中,取而代之的是那些巨大的花船。这些花船挤在离岸不远、湖景最开阔之处,其间夹杂十数艘画舫、上百艘舢板小舟,红烛蜡灯与水光相映照,闪烁成金红色的一片,铃音与鼓乐声越发嘈杂,与飘落的花瓣香粉一起随风飘向湖面。
所谓舫,有“两舟并连”之意,多时群舫连河成桥,于水雾中随波起伏,似远山叠嶂,很是壮观。然而从小长在水边、跟着秦三友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秦九叶,却并没有见识过这样奇特的景象。
九皋附近跑货的码头一年四季都很繁忙,然而这些码头入夜后常是乌漆墨黑的一团,除了那点指路的灯火,寻常船家并舍不得将船照得那样亮。
或许她命里总是少些东西,这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享受与消遣,她莫名有些吃不消,远远望着尚且还有些新奇,真到了身处其中的时候,便会有种难以言说的不安与不适。
那些在浆声灯影中晃动的面孔瞧着都是寻常人的样子,但他们脸上的神情却是令她感到陌生的。那些人似乎从未被生活繁重与疾苦磋磨过,从不会因为明日没有落肚的米面而忧愁失眠,他们可以整夜都挥霍着、哄笑着、吵闹着,在随波晃荡的船身中满足着各自的欲望。这些简单、粗暴、原始的欲望自暗处而来,好似一道道流水侵蚀而出的沟渠,一旦显形便再难被填满,只会向下侵蚀得越来越深。身处其中之人会沉浸在这种下沉的欢愉中,渐渐失去对边界与底线的判断。他们将会释放出深藏心底的怪物,将灵魂扭曲成各种可怕的形状。因为在幽暗的最深处,没有任何光能够照进,自然也没有任何人能窥探到这些黑暗中的秘密。
江湖中人尚且藏着这样不为寻常人知晓的角落,那些她从未见识过的绣闼雕甍、丹楹刻桷之下,又被筑下过多少暗巢?
悬在一旁熏衣裳的小香炉渐渐暗了下去,香粉燃尽,留下半炉灰。
秦九叶短暂回过神,上前再点上一炉,转身再望向湖面的时候,整个人不由得一顿。
不知何时,一艘画舫驶入了她的视线之中,离她所在的这艘花船不过数丈远,近到她能透过对面船舷边窗中的烛火看到其中走动的人影。
那是一扇形制有些奇特的窗子,被人精心雕凿成了扇面的形状,没有装上寻常画舫呆板的隔扇窗,而只在贴近窗口的位置拉起一面薄如蝉翼的纱縠。
纱縠在灯火映照之下宛如一张平整的画布,而这画布又被那窗裁成扇面的形状,船内宾客伶人的身影投在其上,仿佛一张活了的扇面画。而画中醉翁游人以窗为景,能见湖光山色、烟波万顷,自己亦成为这画中一笔,可谓两两相映成趣的妙思。
一曲丝竹声方止,鼓点声又起,很快,那扇形边窗上映出一道清晰的人影来,隐约是名持剑而立的少年,脚步轻缓、身形矫健,他踏着鼓点而来,又将那鼓点细细密密揉进手中挥舞的长剑中,利剑破空的声音正好暗合鼓点节拍,又渐急渐嘈、反客为主,以剑鸣引领鼓声,虽只是以剑做舞,却隐隐透出几分鹰击于空、鱼跃龙门的气势来。
不知为何,早前在悬鱼矶远眺那些江湖新秀争夺玉剑时,秦九叶只觉乏味,此刻隔着纱縠见一无名少年舞剑却看得有些入神。不知不觉间,那窗上映出的人影渐乱,船中喧闹的宾客声却渐渐止息。
终于,那少年一曲舞毕、停止了动作,垂首立在原地,好似皮影戏台上突然断了线的影人,等待提线之人的发落。
舞剑的人不动了,宾客席间却有了动静,只见一道影子缓缓站起身来,似是醉得厉害,摇摇晃晃向那舞剑的少年走去。
他离近了那少年,用有些不满的声音不知说了些什么,下一刻突然暴起,出鞘的长剑好似长蛇口中的毒牙,瞬间贯穿了那少年的身体,而那后者手中明明握着剑,此刻却只是直愣愣地站在那里,任那疯狂的人影将他砍翻在地。
飞溅而出的鲜血落在那扇形边窗上,犹如朵朵红梅在扇面上无声绽放。
秦九叶愣住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亲眼望见的这一幕。她的喉咙深处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令她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她努力转动眼珠,将视线转向那画舫周遭的湖面。
然而一切都还是先前的样子。红烛灯影没有乱上分毫,铃音鼓乐不曾停歇片刻。
夜还很长,欢愉还未享尽,没有人留意到这花船上发生的一幕,亦或者早有人觉察,却已见怪不怪、视若无睹,一个瞬目的工夫,便能将这一幕彻彻底底抛在了脑后,就像与那些身残的伶人、乐师、船娘擦身而过一样。
秦九叶眨眨眼,仿佛是为了确认此刻这世间是否只她一人看到了那窗上的点点鲜红。
她不知眨了几次眼,那些红色仍在原处。只是没过多久,一队小厮婢女自窗边一闪而过,下一刻,那扇形边窗旁的纱縠已被取下,窗后朦胧的影子们纷纷显出原形来。
那些端坐席间之人衣着是那样讲究得体,神情是那样坦然松弛,一眼望去甚至可以称得上和善愉悦,平日若在街头集市上迎面相遇,兴许还会笑着与之点头问好。没有人能想得到,那其中就藏着一个杀人没有太多缘由、视人命为草芥的凶徒。
亦或者,他们个个都是凶徒。
半遮半掩的屏障落下的一刻,他们的身份会短暂暴露在这晦暗夜色中,然而只需拖走尸体、换上新纱,都无需等到太阳升起,便再无人记得他们的真面目了。
不过一眨眼的工夫,十数婢女小厮已提着木桶与毛刷鱼贯而入,几桶湖水冲刷而下,那些溅落在地面上的血迹顷刻间便淡去了,然而隔着数丈之远,秦九叶却觉得自己仿佛能清晰闻到那艘精美画舫上弥漫的腥冷气味。
主人要他们做什么,他们便要做什么,沦为宴客时的玩物、泄愤时的靶子、代人受过替罪的傀儡……
丁渺的话冷不丁地在脑海中响起,秦九叶蓦地退了半步。
所以他也曾在那样一艘花船上吗?是跟随主人赴宴的随从,还是东家设宴中的一环?
一个人若经历过那样不堪的过往,灵魂究竟会扭曲成何种形状,有生之年又是否能恢复原本的样子呢?
身为医者,尚不能医治百病。作为漂泊尘世、连自身命运都无法掌握的陌上尘埃,又真的能拯救另一个受难者的魂魄吗?
秦九叶将窥视的目光收回,眼前再次闪过那些或瞎或聋或哑的伶人与婢女,肚中混作一团的佳肴美食开始不受控制地翻涌起来,令她生出一种恶心眩晕之感。
她连忙掏出腰间新添好的薄荷膏,挖出一团抹在鼻间,那股不适之感这才渐渐消散。
抬手摸了摸木架上的衣衫,秦九叶最后瞥向那艘画舫的方向,那里一切都已恢复如常,清理完毕的小厮与婢女正垂首退下,自船舷两侧的小门而出,沿着船舷向船尾的方向而去。
然而就在此时,有什么东西一晃而过,令她的目光就这么顿住。
那是个轻纱覆面、身形高挑的婢女,离去时的步子却比旁人慢上半拍,乍看之下她的穿着装扮同其他婢女并无分别,可细瞧便能发现,她那双手始终藏于袖中,走动间像是一抹没有声响的影子。
一种莫名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秦九叶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跟着那婢女的脚步移动着。几乎是下一刻,那走在最后的婢女突然便停住了脚步,随即像是感觉到什么一般,猛地转头向她所在的方向望了过来。
那是一双描了斜红、贴了花钿的眼睛,几乎分辨不出本来的模样,但那眼神却令人不寒而栗,虽只是隔水相望,却令秦九叶生出一身冷汗来。
一切都不过发生在转瞬间,不等她反应过来,那婢女已收回目光、继续向前走去,仿佛方才从未停留过一般。
秦九叶的心狂跳不止。
她认出了那双眼睛的主人,那人正是眼下官府正在通缉的要犯、出身天下第一庄的杀手慈衣针。
其实她总共只见过那慈衣针三次。第一次是在苏府问诊的时候,她与对方初次打交道,满心都在那“生病”的苏沐禾身上,甚至没有仔细看过对方几眼;第二次是在听风堂后院,对方以刺客身份闯入,她也只得远远望见一个背影;第三次便是在苏家货船上的那次生死相见了。
但有时候人总会对危险的事物多留几分心,特别若是对方曾险些置自己于死地,那即便只是远远望上一眼、听得一些模糊的声音,也能在顷刻间产生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这种熟悉并不令人感到亲切,而是带着一股寒意,好似一匹绵软细腻的绸缎中藏了一根针,乍看之下并无不妥,定睛细瞧便会毛骨悚然。
眼见那道身影就要跟随其他婢女消失在视野中,而许秋迟已不知去向,邱陵亦不知身在何处,至于李樵……秦九叶心下一阵难以自已的恐惧与彷徨,手下意识摸向腰间的药袋子,却碰到了一块冷硬的东西。
她缓缓低下头,望向腰间露出的那半块玉佩,急促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
她在老樟树上枯坐到天明时是怎样想通一切的?之后是如何对那年轻督护坦诚相邀的?今日又是如何同陆子参言说的?
稳了稳颤抖的手,秦九叶胡乱将那晾到一半的外裳从木架上扯下来,三两下披在身上,从小间中夺门而出。
她所在的这花船第三层两侧都以雅间做隔,除非走到船头和船尾,否则并看不到外面,眼下那慈衣针很可能已转到另一个方向,她便只能试着下到二层或一层,希望能在对方彻底失去踪迹前再确认一二。然而有了方才那若有似无的对视,难说那慈衣针是否已觉察到了她的窥探,秦九叶心下焦急,脚下步子越发快起来,却见阁道一侧的小间突然打开,几名勾肩搭背的江湖客从中走出、迎面而来。
那几人长衫佩剑、面色微醺,似乎同那听风堂后巷经常买醉的江湖汉子们没有分别。
可是在亲眼望见那画舫上的一幕后,秦九叶只觉得自己并分不清迎面走来的究竟是人、还是披着人皮的恶鬼。
风中带起一阵酒气,不等她反应过来,对方已到了跟前。
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那日在湖边同那朱覆雪狭路相逢的遭遇仍历历在目,而今夜所见种种更是深深刻在秦九叶脑中,若这三番两次的险境还不能令她警醒,她那所谓的“江湖生涯”过不了几日就要走到头了。
同这些江湖中人相比,秦九叶的脚下功夫绝称不上灵活。但她心思灵活、反应也快,余光瞥见另一小间中走出几名斟酒的婢女,当下便放缓了脚步,借势跟在那几名婢女身后,垂着头、溜着墙根,就这么同那几名嬉笑的江湖客擦肩而过。
转过廊道、穿出扇门,那几名斟酒的女婢已走远,秦九叶飞快回头望了望,确认方才那几人并未留意到自己,这才长舒一口气,随即张望一番楼梯口的方向,刚想快步冲去,冷不丁斜里冲出一个人影,一把将她抱住、连人一起推入黑暗中。
廊道尽头,江湖客们已嬉笑着走远,秦九叶呼吸急促,有些僵硬地侧过头去,随即看到了那隐在雕花隔扇门暗影之下的少年的脸。
他又换回了果然居那件眼熟的旧衣裳,脸上的神情却是令人陌生的。
他抱得很紧,几乎令她动弹不得,她费了好大力气才撑起自己那颗梳了发髻、簪了金钗的脑袋,还没来得及开口质问,对方却先一步急急出声道。
“阿姊做什么、要去哪?为什么不说一声便离开?是不是那姓丁的先前欺负过你?还是你气我不请自来、所以有意躲着我……”
面对李樵一连串的质问,秦九叶只觉有半口气憋在胸口,不上不下、好生难受。
该提问的人是她,他倒是恶人先告状。
他以为她是那般胆怯而不中用的一个人,竟要从这船上逃走吗?就因为白日里受了些委屈,方才又听了两句那天下第一庄的故事、见识了一番那些江湖败类草菅人命的做派?
这狗屁江湖说到底不过同那恃强凌弱、欺软怕硬苏府大院没什么分别,什么侠骨仁心都被吃进了狗肚子里,天衣金缕的皮下藏的全是牛鬼蛇神。
那才刚见过两面的书院先生算哪颗小白菜?他李樵又算哪根葱!一个个都来吓唬她一个不懂“江湖规矩”的倒霉郎中,有本事去寻那狄墨、有本事去寻那朱覆雪啊!
心海沸腾翻涌,秦九叶定定望向少年那张隐在黑暗中的脸,不知从哪涌上一股蛮力,猛地挣开了对方的手臂。
不远处戏台上一曲方歇,四周突然就安静了下来。
李樵半张着手臂站在那里,脸上有遮掩不住的错愕和彷徨。
他低头看着自己空落落的臂弯,似乎想不明白它们为何要摆出这副姿态来。这不是他习过的哪套掌法,也不是他见识过的什么路数,他只是见到她急着要走、要离开,他的手便已不受控制地抱住了她。
他这双杀人的手,似乎已越来越熟悉这个动作。而当她毫不留情地推开他时,他却连挽留的姿态都做不出。
两方相对,一时无言。
过了片刻,那少年先动了动,他似乎想要上前,却见那女子不由自主退开半步。
她的动作来得又快又急,像是有一根看不见的针横在他们之间,令她本能地便想要躲开。
然后,她抬头看了他一眼。
那是一个稍纵即逝的眼神,似乎没有太多情绪,却有些下意识地抗拒与疏离。就像她不着痕迹地拍开那馋嘴药僮偷拿山楂丸的手时的神情,亦或是笑着回绝那擎羊集上漫天要价的药贩子时的神情。
她只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他便不敢再做什么,伸出一半的手终于缓缓垂下。
他知道,她生气了。可为什么生气,他却想不明白。
是因为气他方才没有给那位丁先生好脸色看?还是气他不管不顾地跟了过来?
一千种可能性转瞬间已被反复琢磨过,而他面前的女子此刻心思根本没在他身上。
“我有事,别挡道。”
她没有回答他那一连串的追问,但瞧她神色,或许应该不是在意方才席间聊起的那些事。
是他做贼心虚,有些心急了。
少年暗暗松口气,缓缓向前挪了挪,小心守着两人之间的那点距离。
“江湖之所,鱼龙混杂。我见阿姊迟迟未归,心中放心不下,这才出来看看。”
秦九叶没说话,只脚步匆匆地向楼梯楼梯口走去,边走边四处张望着,就是不看眼前的人。
向来机警的刀客终于留意到了她四处搜寻的视线,后知后觉地开口问道。
“阿姊为何看起来有些心神不宁的样子,可是出了什么事?”
秦九叶看一眼对方,心中虽仍憋着气,但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细思过后如实说道。
“我方才好像看到那慈衣针了。”
李樵闻言,面上神情果然一僵,他连忙警惕望向身后那长长的廊道,却并未看到那个身影。
他有些不安,更多的是一种说不出的焦虑。
“她做了什么?可有接近你?或者同你说了些什么……”
秦九叶静静看着眼前人紧张的样子,半晌才缓缓摇了摇头。
“她在旁边另一艘船上,仍是扮做婢女的样子,许是察觉到什么,独自往那艘船的船尾方向去了。只是隔得有些远,我并不肯定那人就是她,还没来得及去确认一番,你便过来了。”
李樵点点头,眼中那点动荡不安似乎缓和了些。
然而下一刻,女子便不再看他,径自向楼梯下走去。
他一急,连忙拦住她。
“做什么?”
秦九叶有些奇怪地看他一眼。
“想办法确认啊。你难道不想知道,那人若真是她,到底为何会出现在此处?九皋附近大小城镇都已贴出了通缉她的告示,她没有隐匿行踪逃离此地,竟仍选择在今夜现身,若非有所依仗、肆无忌惮,便是另有什么行动。”
“我去。”李樵深吸一口气,语气又开始焦灼起来,“我去,你在这里等我就好。她很危险,你不该一个人追上去。”
是吗?怎么个危险法?是因为那心俞先前在苏家船上曾想要杀她灭口?还是因为慈衣针其实是天下第一庄的人?
那你呢?你不危险吗?你此刻这般着急要追去,其实也不是真心担忧她,而是因为那慈衣针知晓了你的秘密,对吗?
无数质问在心底一一响起,又归于压抑后的平静。
许是见她沉默不语,那少年面上显出几分难掩的急色来。
“算我求阿姊。我替你去,好不好?”
秦九叶望着少年那张干净白皙的脸,许久才声音平静地说道。
“我不能等你太久。烟火为期,若湖面烟火燃尽之时你仍未归来,我便得去寻督护了。记得留活口。”
对付慈衣针而已,应该用不了太久。他不会让她有机会去找那姓邱的。
李樵终于松口气,随即点点头退开来,方才走出去几步,似乎想起什么,又转过头来。
“阿姊不要同那丁先生走得太近。”
秦九叶眼神一动。
“怎么?你认识他?”
李樵顿了顿,随即摇了摇头。
“不认识。”
“人有时候连相熟之人都未必看得准,何况一个不认识的人?莫要多管闲事了。”
秦九叶面无表情地说完,转身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再没有多看那少年一眼。
144、良方
秦九叶再次回到那雅间的时候,那位丁先生几乎还是她离开时的样子。
他望着窗外,不知在瞧什么。
先前她光顾着言语上的交锋,并没心思关注其他,眼下终于得空去仔细打量对方的模样,便开始觉得那张脸似乎有些熟悉。但她实在想不起究竟在哪里见过,又是否其实根本没见过,只是因为对方身上那股平易近人的气质,才会令她生出这种错觉来……
“秦姑娘去了这么久,可还好?”
对方蓦地开口,秦九叶回过神来,低头摸了摸潮湿的袖口,又扶了扶头上那根越来越歪的金钗,吸了口气坐回席间。
“还好还好,只是有些闷,透了透气。”
丁渺轻轻点头,并没有继续追问,只是望向她的神情似乎有些担忧。
“姑娘似乎并不喜欢这船上的氛围,就连那极难得的河神舞,也未曾仔细看上两眼。”
“舢板坐习惯了,倒有些不习惯坐这大船。至于那河神舞……”秦九叶顿了顿,眼前闪过那些身体残缺、如同提线皮影般的伶人舞姬,如实说道,“……我确实看得费劲。或许我就是个粗人,品不出其中美感。”
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她说完这一句,丁渺望向她的目光幽深不少,同先前那种温和的眼神突然便不同了。
“姑娘若是粗人,那这船上其他人都可称之为暴徒。”奇怪的感觉只一闪而过,对方转瞬间便又恢复了平和的模样,“今夜月色不错,眼下又难得这片刻寂静,秦姑娘不妨多看看。”
他说罢便不再开口了。
秦九叶愣了愣,看一眼窗外便收回目光,一时间也没再开口说话。
对方刚才那番话乍听之下似乎并无不妥,可细细品味一番便有些奇怪,就好似对方其实一直在等这一刻同她独处的机会一般。而方才明明李樵也已离席,对方却并未问起,像是知晓李樵不会再回来了一般。
罢了,许是她想多了。
毕竟这两人方才在席间气氛便不算融洽,这位丁先生虽看起来很是知礼守礼的样子,或许也是个性情中人。
秦九叶暗暗摇头,不想方才心中所想让对方察觉一二,便干脆继续沉默下去。
只是这一静下来,她便开始控制不住地想事情。
那突然出现的心俞显然预示着某种事发或变故,而她此刻对此仍毫无头绪,进而便控制不住地去猜测对方出现的缘由,想知道李樵是否能追上她,追到后又会如何……
或许她实在不该再回此处,而是应该立刻动身去寻邱陵,哪怕是去寻陆子参商议对策。
可她为何没有那样做?为何要坐在这里枯想这些事?又为何要去担心那提刀请命的少年?
不,她不是担心他,更不是担心邱陵插手此事会将注意力转移到他身上。她只是心系那尚未归案的逃犯罢了。
秦九叶第七次抬眼偷瞄窗边沉默的男子,这才发现在自己这般思绪涌动、内心交战,究竟是在等什么。
从方才回到这雅间起,她便一直在等一个离开的理由。
若眼前坐着的人是许秋迟,她方才便可不告而别,压根不需要去顾虑太多。可面对这位丁先生,她似乎无论如何也做不到那样失礼。
一身白衫的男子格外安静,他一言不发的时候有种由内而外的死寂感,似乎就算贴得再近也听不见他的呼吸声、心跳声、血流声。这人影攒动、热闹非凡的花船上无人能看见他,他不过只是那八角琉璃灯投出的一抹幻影罢了。
昨日在那荷花丛中的时候,或许正是因为对方身上的这种气韵,才使得她虽一直警惕四周,却未能提前发现他的存在。
不知过了多久,丁渺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缓缓转过头来。
“秦姑娘为何这般望着我?”
不想心中所思教人察觉,秦九叶连忙收回目光,四两拨千斤地说道。
“没什么,就是觉得先生现下的样子倒是与我初见时有些相似了。”
“姑娘初见我时,我是何模样?”
这是什么问题?她总不能说,初见时以为你是那王八成了精吧?
秦九叶心下一阵嘀咕,面上做出一副仔细回想的样子,又小心组织了一番语言才开口道。
“先生看起来像是要与这天地融为一体,又像是迫不及待要从那水面钻出的荷角一般,看着让人觉得矛盾。”
她说完,许久未闻回应,抬眼望去才发现窗边的男子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眼神沉寂中又透出些淡淡的光来,分不清那光是否只是窗外月色。
秦九叶被那目光盯得有些不自在,便随手拿过桌上那掰了一半的莲蓬,一边剥一边反问道。
“丁先生又为何这般望着我?”
丁渺笑了。
他的笑比方才李樵在的时候舒展不少,也使得那张脸上的神情看起来更加柔软。
“我只是有些困惑。困惑为何姑娘只见我两面,却已将我看透。”
秦九叶神情一顿,剥莲子的手也停在那里。
她身旁有许多心细如发之人,譬如李樵,又譬如许秋迟,就连唐慎言也有几分看人的本事,而她更多时候只有看银子的本事,生活中并没有太多闲心去观察旁人。
秦九叶想了想,终于有些明白了这一切的缘由。
她能精准勾勒出对方的轮廓,也许是因为他们其实有些相似吧?
她熟悉那种境况,那是常在广博天地间照见渺小自己后的不甘,也是常用那副渺小身躯求索挣扎过后的寂静。早春新雨后,村道变得泥泞,在果然居繁忙生意间少有的闲隙中,她也常是如此望向窗外云雾中的那片远山,并思索自己无聊的人生的。
可这念头不过钻出一瞬间,便被她彻底打消了。
对方出身青重山书院,就算只是一无名书生,也强过她这村里走出来的江湖郎中百倍,又怎会和她有着相同的心境呢?
秦九叶手指微动,那莲蓬上最后一颗莲子也被揪了下来。
“不过随口一说,让先生见笑了。”
她说完这一句便不再开口,对面的男子也没有追问什么,雅间中再次陷入寂静。
秦九叶将视线集中在面前那七颗莲子上。
七颗莲子,剥完若对方仍未开口说话,她便是自请离开应当也不算失礼了。
灵活的指尖掐上那青绿色的莲皮,一颗颗白胖的莲子落入玉盘之中。
然而就在她剥到那最后一颗的时候,窗边的男子突然开口了。
“秦姑娘可与人一同看过烟火?”
秦九叶动作一顿,心下一声叹息。
她当然没有与人一同看过烟火,她压根就没看过烟火。何况眼下她哪里有心情同旁人聊什么烟火?
她将手中莲子轻轻放下,有些犹豫地开口道。
“其实……”
然而她还未将话说出口,那男子却似乎已经猜到她的心境,先她一步开口道。
“我知晓姑娘心中有事。但只要片刻,片刻就好。”对方说罢,拄着那把青藜杖站起身来,试着去将那牗窗再支起来些,“就快到燃焰火的时辰了。这窗边的位置刚刚好,秦姑娘至少看上一眼……”
他话还未说完,下一刻湖中波浪一滚,整个花船跟着一晃,他身形不稳,有些吃力地跌坐回席间。
秦九叶一愣,下意识上前半步,将将伸出手去的时候又顿住,只目光落在对方手中的藜杖上,这才意识到什么。
她与对方初见时,他坐卧在船里,是以她并未仔细观察过他的腿脚。方才见他拄着藜杖,也下意识认为那不过是读书人附庸风雅的小心思,借口腿脚不便也只是为了早些落座。可此时来看,他的腿脚或许当真是有些病痛的,只因先前控制得很好,寻常人并不会有所察觉。
可寻常人是寻常人,她是医者,这又是不同的。
秦九叶心下当即涌现出些许难以摆脱的愧疚之意。这愧疚一来是因为她身为医者,竟对病患之痛如此不察,实乃失职;二来却是因为她不自觉地想起了秦三友。
秦三友常年在水上讨生活,也是湿寒入体,这些年腿脚愈发不利落了,却总是奔波在外。她顾不好秦三友,也听不得旁人说起这毛病。说到底,只是她自己那点良心在作祟罢了。
想到这,她不自觉地对眼前之人开口劝道。
“先生年纪尚轻,又有不同常人的毅力,这藜杖能不拄还是不要拄了,一边用力对脊骨不好,时间久了生出依赖,好的那只腿都要拄跛了。”
已调整好姿态的白衫男子额角有些薄汗,但他并未因身体上的不便教人察觉而表现出任何羞愤,只用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摸了摸那已经磨得有些发亮的杖头。
“这是早年在外行走时的习惯了,不在手里握着点什么,总觉得不踏实。我没进书院之前,曾在很湿冷的地方生活过些年月,落下了点老毛病。这毛病不会要人命,但发作起来也是折磨人的,各种偏方秘方也尝试过许多,金银花费不少,如今总算好些了,但时不时总还会找上来。”
对方一语带过那“秘方”二字时很是自然,然而那两个字落在秦九叶耳朵中,却令她不自觉地一抖。
难以自已的紧张与心悸过后,她不由得对自己现下的反应有些唾弃。
其实所谓秘方,本来不过就是行医问药行当中最普通不过的两个字眼,如今教那躲在暗处的阴险小人搬弄一番,倒成了可怕的代名词。而她身为医者,没有拨乱反正的志气也就罢了,眼下竟也被带着走,连听到那个词都会觉得禁忌可怕,岂非正中了那贼人下怀?
秦九叶一凛,面色终归于沉静。这一刻她仿佛回到了果然居那破烂诊堂,坐堂掌柜面对求助病患时那股令人心安的气韵,自然而然便流露出来。
“病来如山倒,病走如抽丝,大抵都是如此的。只是有时最金贵的药,不一定是最合适的药。其实不瞒先生,我此生还未见识过什么真正的秘方。我只知道,这世间珍贵的东西不总是闪闪发光、盛放在精致昂贵的容器里的。甘草、防风、黄芪、白术……都是最平凡不过的东西。但能治病救人,就是良方。”
她一口气说完这一通,随即突然反应过来,自己的语气实在太过气定神闲,有种奸商卖药前大吹大擂、自塑金身的嫌疑。
“先生不要误会,我虽是做这药堂生意的,可说起这些,并非是要你买我的方子或是旁的什么……”
她解释的话方才说了一半,面前那听得专注的男子突然便开口了。
“姑娘年纪虽轻,但对行医问药之事的见解,当真是比许多老郎中还要通透。若是自立门户,定会前途无量,要不了几年,便可贵客盈门,金玉满堂,自成一段杏林佳话。”
饶是知晓对方言语之中多兴许半数都是客套话,秦九叶仍是不由自主地愣住了。
自她挂上果然居牌匾的那一刻,有多少次吃糠咽菜,便有多少次幻想过所谓的贵客盈门、金玉满堂。
但那都只是她一人所思所想罢了。已经驾鹤西去的师父向来不关心这些,秦三友心疼她却从未看好过她,金宝更是混吃等死的性子。日子久了,她已分不清那块牌子只是所谓的一厢情愿,还是时机未到但终将实现的远大志向。
而方才,是她第一次听到有人同她这般笃定地说起这一切。
她沉默片刻,再抬起头时闪烁的眼神中有些难以察觉的自嘲与落寞。
“先生所言,我铭感于心。只是不怕先生笑话,我其实早已自立门户。只是店小客少,我这坐堂掌柜也没什么名气,勉强维持一点微末生意罢了,实在谈不上什么有前途。”
面前的男子仍未移开视线,他的目光沉静而幽邃,声音似乎也是从很深远的地方发出来的。
“姑娘可有想过,似你这般的人,却生活得如此不如意,或许归根结底并不是你的问题,而是这世道从未给过你这样的机会?”
他的语气很轻,说出口的话却很重,重到落在听者耳朵里顷刻间便能惊起滔天巨浪。
秦九叶不是听不出对方言语中的深意,只是从古至今、从海内到十二州之外,有人的地方,便有这样或那样的世道。这世间当真存在能让所有人都活得容易些的“世道”吗?
沉吟片刻,她缓缓开口道。
“论学识,我自是比不得先生的。我只是觉得,先生所说的世道,不过是这世间之人各出两只脚、踏出的一条道罢了。大多数时候,人是无法决定这路究竟通往何处的,就算走得不尽如人意,也只得寻着足迹、跟着旁人的脚步一起往前走。若想改变这条大道的走向,只靠一人是不够的,需得很多很多人同时做出努力与抉择才行。”
“是吗?或许你说得也有理,以一人之力行逆天之事,本就是极为困难的。”对方不等她再说什么,下一刻已话头一转,很是自然地便同她聊起旁的来,似乎他方才那番话中的某种沉重只是错觉,“秦姑娘的药堂是何名号?开在何处?改日我定亲自前去拜访一番。”
涩口的话题终止,无关紧要的闲聊继续。
秦九叶顿了顿,却并未立刻开口。
她向来不是个意气用事、莽撞任性之人,而眼下身在江湖地界,她更是加倍小心谨慎、尽量不同陌生人透露太多。可眼前之人总有种让人不忍拒绝的气质,而他方才那一番话更是令秦九叶难以平息。
她太渴望得到认可了。
长久以来,她的“认可”都是银子给的。除了灶台下那些不会说话的银角子,她没有听到过哪怕一句简短的鼓励、客套的称赞、不经意间的肯定,让她知晓她所做之事不仅只沾染着金银铜臭的生计,还是她毕生所求、令她欢欣鼓舞的远大目标。
今夜,就在未曾设想过的一刻,她终于等到了这句话。
俗话说,难得一知己,杯酒至天明。大抵就是如此吧。
她沉默片刻,终于下定决心般抬起头来。
“蔽店名号果然居,不过村野药堂罢了。丁先生沿九皋城西外那条长着野桃树的小道一路向西,穿过一道没有字的石牌坊,再路过几块有些秃的瓜田,过了村口那块长着丁香树的大石头,翻过最远处的那排木栅栏,抬头见到的第一座小院就是了。”
“莫不是丁翁村?”
秦九叶一愣,倒是有些没想到。
“先生知道丁翁村?”
丁渺点点头,似是回忆一番后继续说道。
“从前在外云游的时候路过,有些印象。秦掌柜原来是丁翁村的人。”
秦九叶摇摇头。
“那倒不是。只是做生意的地方罢了。”
“难怪秦掌柜姓秦而不姓丁。”
秦九叶又是一愣,盯着对方的脸好半天才有些明白过来他话中之意。
“先生莫不是以为丁翁村中的人都姓丁吧?”
丁渺也是一顿,随即下意识地回道。
“难道不是吗?”
秦九叶盯着那张看起来十分认真的脸许久,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笑过后又有些感慨。
她本以为今夜这场对话无非是个话不投机半句多的下场,却没想到峰回路转,竟聊出了些不一样的味道。
“丁翁乃是一味药材,我们村现在也有不少人靠采它为生。不过正经药堂一般称它作丁公藤,丁翁乃是这边村野之中的叫法,丁先生不知也是常理之中。”
她笑着解释完,丁渺的脸上仍有些许迷茫,随后那迷茫慢慢褪去,只剩些许不易察觉的落寞。
“原是我腿脚不便利,未能游历到更多,本想着你生活的村子或许同我祖上有些渊源,原来并不是如此吗?”
秦九叶察觉到了些许对方的心情,连忙安慰道。
“村子确实就只是个村子,没什么可瞧的。我若是哪日在城中安了家,定第一个请丁先生来做客,先生到时候若是不嫌弃,也可顺道再来村中看看。”
她脱口而出这一番话后,才觉似乎有些不妥。
这些话同一个才第二次见面的人说起,实在是略有些逾矩了。何况对方出身书院,她一个村姑,倒是显得有些不知深浅、有意攀附之嫌。
却听下一刻,坐在对面的男子已沉沉开口应下。
“一言为定。今夜约定,还望秦掌柜牢记于心。”
秦九叶点点头,刚要说些什么,却听一连串噼啪响动从湖面上传来,她不由得转头望向窗外。
夜色中,几艘大船已行至湖中央,烟火自甲板的方向升起、向夜空而去,照亮了半个湖面。
丁渺的视线自那几艘大船上一扫而过,半晌过后才轻声说道。
“听闻今年大会胜出的是秋山派的弟子。”
秋山派?王逍?
秦九叶心中莫名有种奇怪的感觉,今日上午她离开悬鱼矶的时候,湖面上正打得热火朝天,势头正劲的几个门派各相互牵制,秋山派虽表现得较为惹眼,但也并未看出占得了绝对上风。
又一朵烟火升起,湖面上隐约传来些许嘈杂响动,那是各艘花船上看热闹的宾客发出的声响。
这一刻,所有人的目光都在那闪亮璀璨的夜空。
秦九叶怔怔望着那些五颜六色的光,眼前却不由自主闪过那少年身上破旧褪色的布衣。
她垂下头去,正要再拆一支莲蓬打发时间,余光瞥见身下被烟火照亮的角落,手上动作蓦地一停。
那少年方才落座的地方,孤零零地躺着一个纸包。
那是包糖糕用的油纸,本已有些发皱,却被人整整齐齐地叠成掌心大小的方形。
窗外烟火声不断,丁渺的视线仍落在窗外,秦九叶飞快捡起了那只纸包。
被反复叠过几次的油纸已变得松散,方被拿起便有些散了架,露出里面里几块青黄相间的东西来。
那是一小块石硫磺,虽然还没有完全剔除杂质,但成色已好过九皋城里多数药铺里的陈年旧货,若是放到擎羊集上叫卖定能气歪那奸商老方的脸。
不过也不怪那老方先前咬着一口价不松口,成色好的石硫磺如此价贵是有原因的。石硫磺乃火石之精所结,多产于热泉附近。而热泉周边地势复杂,远比深山悬崖危险得多,这石硫磺又非寻常药材、有价无市,除非有主顾付下定金,很少有采药人愿意冒险去采。
为何这纸包中会有石硫磺呢?是他不小心落下的东西吗?他白日究竟去了哪里?是特意为了给她寻这样东西还是……
“真是奇怪,今夜竟还有官府的人来凑热闹呢。”
丁渺的声音蓦地响起,秦九叶猛地回神,一边飞快将那纸包藏入袖中,一边顺着对方目光向窗外望去。
远方夜色笼罩的湖岸上,隐约有一队人举着火把、骑马而来。星星点点的火光靠近湖岸后便分散开来,不一会隐入湖面闪烁的灯火之中,再难辨踪迹。
结队纵马,又是从城中方向而来,确实像是官府的人。
秦九叶垂下眼,拈起盘中莲子搓揉着,试图压下越来越快的心跳。
“许是例行巡视。毕竟这几日也算是江湖集会,官府派人盯着些也不奇怪。”
丁渺的神情却有些若有所思。
“瞧着行色匆忙了些,倒像是在缉捕什么人。毕竟在这种鱼龙混杂的江湖地界,最容易藏些鼠雀之辈了。”
秦九叶强迫自己表现得云淡风轻些,可眼睛却止不住地往那个方向瞄。
她离得有些远,那几人的身形又一闪而过,她分辨不清那是邱陵身旁常跟着的那几个小将,还是那樊统手下那些不长眼的衙差。
但就算真是官府的人,应当也不是因他而来;就算因为什么起了争执,他腿上功夫是不错的,应付那樊大人身旁的几个饭桶应当不成问题;就算……
可万一那慈衣针也掺和进来了呢?他一边要追人,一边还要分心隐藏身手和行踪,是否会处处受制、遭人暗算?又或者一切就是那么不巧,他正在此时遇上仇家。宝蜃楼里的盲眼公子,还有昨夜的朱覆雪瞧着都那样不好惹,若是今夜恰巧找上来……
“秦姑娘?”
女子没有回应,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玉盘中的莲子。
“秦姑娘……”
啪嗒。
莲子落盘,秦九叶呼地一下站起身来。
“丁先生,我突然想起,今夜原是另约了人的。方才与先生一叙忘了时辰,眼下怕是不能继续陪先生看完这场烟火了。”
丁渺将目光静静投向她,眼神中似乎分辨不出太多情绪。
“无妨。今日能与姑娘重逢,已是一段奇妙缘分。只是不知他日若有机会再见,在下可算得上是姑娘的故人?”
秦九叶拱手行了个江湖礼,一字一句道。
“与其说是故人,不如说是知己。先生方才一番赠言,在下定会铭记于心。”她言及此处顿了顿,又如实说道,“我这人其实很少交朋友的,便是日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熟脸,往往要相处很久才能走近。只是江湖路远,山高水长,也不知是否还有再见之日……”
丁渺笑了。
“姑娘可知青山与流水的区别吗?”窗外缓缓升空的焰火将他的脸映照出多重颜色来,使得他的神情似乎也随之变幻着,唯有嘴角那点笑意还看得真切,“那些青山永远没有交集,但流水总会相遇。”
先前那种奇怪的感觉再次钻了出来,但秦九叶的心已不在这雅间内,她最后望了望那窗边的男子,遂不再耽搁、转身匆匆离开。
男子的视线隔着那几层珠帘,就这样目送着那瘦小身影匆匆消失在走廊尽头。
窗外夜空中的焰火缓缓坠落、黯淡下去,待再次亮起的时候,雅间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个人。
头戴短笠的男子抱着刀蹲坐在桌席旁,那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桌上那盘没什么人动过的生腌河蟹。
丁渺留意到他的目光,淡淡开口道。
“蟹肉寒凉,不要吃坏了肚子。”
壬小寒得了允许,不客气地伸手抓起那青壳蟹,剥也不剥、直接塞进嘴里。
丁渺看了一会,这才抬起手腕、用那青藜杖敲了敲地面。
片刻过后,雅间外响起一阵脚步声,那船娘的身影隔着珠帘若隐若现。
“先生放心,一切都安排妥当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慈衣针身上,并未注意到其他。”
“很好。”丁渺的声音顿了顿,再次响起时多了些关切之意,“那位断玉君不好对付,之后行事务必多加小心。”
船娘的身影弯了弯,整个人都深深埋下去,声音因某种感激的情绪而有些颤抖。
“奴家自被山庄除名的一刻起,便已是这水面上的一抹孤魂野鬼。生死都已不畏惧,旁的又算得了什么?先生不嫌,救我等于水深火热之中,我等定生死相随,直至最后一刻。”
“好。那就让我们等等看,这条船最终会驶向何方吧。”
船娘躬身离去,那名唤小寒的刀客仍抱着那盘腌蟹,蟹壳碎裂的声响自他牙齿间传出,令人骨头发冷。
丁渺面色如常,一边望着他的吃相,一边若有所思地说道。
“其实,我方才一直在想一件事。”
壬小寒嘴里塞了两只蟹钳,只能含混地吐出两个字。
“何事?”
丁渺的手指轻轻扣在桌案上,视线却落在那盘新剥的莲子上。
“我在想,若她肯留下来,陪我用完这桌席、看完这场烟火,或许之后的事,也不是不能放一放。她那处小村子、还有那间药堂,我确实是想去看一看的。她若留我小住,我便住上些时日,在她那药堂旁置下一处院子、几间小屋,闲来无事去她那里坐坐,她与我相谈甚欢,日子应当也不难打发……”
吃蟹的壬小寒停住了,半晌才含着半根螃蟹腿、呆呆开口道。
“先生是在说笑吗?”
丁渺也顿住了。
窗外的烟火熄灭落下,光伴随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从那张脸上消退了,他再次开口时,便又成了平日里那副静水流深、古井无波的模样。
“自然是说笑的。”他顿了顿,随即声音中带了点笑意,“甲十三应当是去追慈衣针了,你可愿去凑个热闹?”
壬小寒瞪大了眼睛,瞬间便忘了方才的对话,然而他随即想起什么,又有些不相信地开口道。
“先生不是说,今夜人多眼杂,不让我上蹿下跳的吗?”
丁渺目光掠过那女子方才坐过的位置,似乎在思索什么,半晌才缓缓开口道。
“我改主意了。你去将我们的人带回来,顺便会会他。必要时,可让他吃些苦头。”
兴奋的光从壬小寒那双有些呆滞地眼中迸射而出,他那向来沉稳绵长的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声音中有种压抑过后的急迫,嗓音听起来怪异而沙哑。
“当真?吃些苦头是怎样的苦头?若我不小心杀了他怎么办?”
拄杖的年轻男子抬起眼皮来,声音中透出一股凉意。
“你忘了我先前说过的话了吗?”
壬小寒垂下头来,手中的螃蟹腿也跟着耷拉下来。
“先生莫要生气,我不杀他便是了。”
丁渺抬头看了看对方,招了招手示意对方靠近些,随后直接用自己新衣的衣袖擦去对方嘴角的油渍。
“说得这般轻巧,你未必真能杀得了他。毕竟他离开山庄已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那叫小寒的刀客抬起头来,两只黑多白少的眼睛一眨不眨,看起来有种不可撼动的偏执。
“我能杀得了他。先生不信我吗?”
丁渺收回手来,面上依旧挂着那温和的笑意。
“我信你。只是死对他来说太便宜了些,他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145、腰斩
正式入夏后的九皋夜晚很少起风。就算是那望不见边际的璃心湖也少见风浪,远眺湖面平整如镜。
上弦已过,月之将盈。
月亮好似被一把锋利的刀子斩成了两半,一半挂在天上,一半浸在水中。
今夜的璃心湖上零零散散漂着数十艘花船与画舫,每艘大船之间又点缀着不少梭子形的小舟。那是为想要登船玩乐、又顾忌遇上仇家的江湖客们准备的,若船客觉察危险、不想久留,便可跳上一艘梭子船,以最快的速度离开此地。
梭子船的船家深谙此中隐情,没客人时便将自家小舟用铁索系在大船旁,一来可以就近张罗生意、方便客人上下进出,二来也可不用下碇石便稳住船身,启程时也能快上许多。而那些大船船主亦默认此江湖规矩,有时小舟连大船、大船又连小舟,多时十连巨舫并连湖中,纵看好似水面上凭空而起的一座仙阁楼台,横看又好似蜿蜒不绝的浮桥,楼台与浮桥间波光粼粼,正是今晚月色跳跃的璃心湖水。
而眼下,这湖光月色中正飞快闪过一道影子。
那影子动得极快,快得几乎令人难以觉察,恍惚间觉得那不过是月光在湖面上一瞬间的闪烁罢了。
在大船小舟间借力穿梭的心俞脚尖一点,翻身越过几名醉酒的船客,随后灵巧地钻入夜色更深处。
她已很久没有享受过这样晴朗的夜晚,也很久没有于天地间这般痛快地奔驰游走过了。
她的身份使得她注定总是徘徊在阴暗的角落,她要学着将自己装在那板正无趣的婢女衣衫中,上身的颜色不可太过鲜艳,素净的脸上要常挂着笑,她的视线总是低垂着望向脚尖前几寸远的地面,嘴里时时刻刻都要备着那些恭敬妥帖的说辞。
但在这样的生活中越久,她便越是肯定,她并非这样的人。
她喜欢开阔的江河湖海,喜欢松快随意的衣衫,喜欢奇奇怪怪的颜色,喜欢板着脸杀人,喜欢眺望寂静的地平线,喜欢在嘈杂中保持沉默。
偶尔夜深之时,她会在沉沉梦境中窥见些许孩童时的记忆。那些被时光打磨得日渐模糊的梦境中隐约有着荡漾的江水,沉沉的桨声,和阿嫲轻柔哼起的小调。
她想,她应当是哪个渔户或船家的女儿,过几日又觉得自己或许只是水边人家的孩子,再之后她便忘了这件事,直到再梦起那些熟悉而破碎的画面。
她想,她不是个没有来路的人。
她只是暂时忘记了自己的过去,有朝一日,她还能找回那本该属于自己的人生。她会给自己取一个记得住的名字,然后用她喜欢的方式过日子。
只要解决了今晚的事,她便离这一天不远了。
只要过了眼下这一关。
身后那阵似有若无的风声越来越近,心俞脚下一顿,起落间已调转方向,然而身后的声音却并没有落下半分。
这么快便来了吗?
心俞转头飞快瞥一眼身后那紧追不舍的身影,判断出来者身份后就迅速收回了目光。回头张望的动作会影响她疾行时的判断,而沦为被游隼追击的猎物,只要脚下踏错半步、露出破绽,下一刻便有可能葬身鹰腹。
她定了定神,借着大小船只投下的阴影,向着不远处较为开阔的水面而去,又经过几处遮挡后,便已飞速褪去身上那件用做伪装的婢女衣衫,换回了她最喜欢的那件水靠。她像一只褪下了人皮的鱼精河怪,现出原形后便一头扎进了灯火照不到的漆黑湖水中。
果不其然,那道紧随其后的影子一顿,停在了最近一艘梭子船的船尾,并没有立即追来。
在苏家货船底舱与那少年短兵相接是她做过的最冒险且愚蠢的事,但她很快便察觉到,这难缠的刀客似乎怕水。但凡有可以落脚之处,便绝不会任自己沾湿半点。是以当日她借助水靠潜入河水中后,对方便只能驻足在一块浮木上,再不肯向前半步,她就这样逃出生天,将那杀人之术远在自己之上的少年甩在了江面上。
弱点大都由习惯而来,习惯非一日而成,弱点也几乎不可能在朝夕之间便被克服,有些人终其一生也有道迈不过去的坎,是以今夜她故技重施,那追击者便只能留在岸上跺脚……
咻。
破空声响起,一根尖锐的竹竿擦着左臂而过、没入湖底,心俞一凛,一边屏息潜入更深处,一边转头透过水面望向竹竿飞来的方向。
水波扭曲过的夜色中,一身布衣的少年静静立在那艘梭子船上,左手仍握着那把锈刀,右手中却多了什么东西。
那是撑船用的长篙,一端被快刀削去,看起来尖锐无比,那少年以握矛的姿态将其握在手中,浅褐色的眼睛微微眯起,盯紧那安静水流之下潜藏的动静。
她方才有了些动作,第二根长篙便已破空而出,好似水鸟尖利的喙直直插入水中,将那水下意图溜走的“游鱼”顷刻间扎了个正着。
浪花伴随着女子的惨叫声破湖而出,心俞捂住流血不止的肩膀钻出水面,恨恨转头望向那布衣少年,咬牙切齿地开口道。
“这般不懂得怜香惜玉,日后可如何能讨到娘子?”
李樵不语,手中那柄锈刀转了个圈,随即从船尾一跃而下,他的衣摆在夜色中划过,仿佛夜狩的枭鸟无声展开的翅膀。
血迹自湖水中蔓延开来,像一条甩不掉的尾巴跟在身后,那心俞自知已不能借这湖水作为掩护,只得破水而出,一头钻入不远处杂草丛生的芦苇荡中。
夜栖湖边的水鸟受惊飞起,在半空中盘桓不下。
将将没过膝盖的清澈湖水下是厚而软的淤泥,令所有踏入其中的追击者都感到恼火。
李樵在那芦苇荡的边缘停住了脚步。
游隼固然凶猛,然而狡兔亦不好对付。对方知晓在苇叶密集之处穿梭势必会发出响动,习武之人无需多费力气便可追查到她的方位,是以她一进入芦苇荡后便寻好位置躲藏起来,不发出一点声响,这样即便是最高明的猎手也将无从下手。
布衣少年显然知晓对方用意,但他并未急着追入,只候在芦苇荡的边缘,目光死死盯着那夜空中盘旋的鸟群。
片刻过后,鸟群终于开始降落。无数细小黑点散落芦苇丛中,然而心细如发之人或可察觉,那苇丛中只有一处不曾有一只水鸟落下。
那不是巧合,而是因为有人藏在其中。
李樵举起手中的刀,刀尖向前、刀刃翻转朝上,悄无声息地探入苇叶深处。
被齐齐斩断的苇叶在耳畔飞过,躲藏在暗处的心俞听音辩位,屏息俯下身来,侥幸躲过一击,心下又有了一番新的判断。
有了先前几次交手的经验,她早已看出那少年修得是杀人之法,招招致命、不留余手,对方先前暴露了身法又让她走脱,今夜再遇上应当只想杀她灭口,可几番交手过后她却发现,她虽能感受到他追击时的杀气与压迫感,但每到关键时刻那杀气便会被刻意压制住,而正是那点权衡与犹豫给了她喘息的空间。
她是浑水里一尾滑不溜手的泥鳅,只要有一点缝隙便能给她转身周旋的机会。
城中缉拿她的告示她已远远观望过,城外这些天的风吹草动她也一直留心,她知晓自己眼下是那案子的关键,她知道的事、见过的人、经手过的东西,都将成为事态扭转或是走向定局的关键点,也将成为她的保命符。
她是个没有立场的人。谁能让她活命,谁便是她的立场。
不论是那新来的督护,还是邱家二少爷,亦或是将她送进苏府的那位,都不过是她辗转落脚的临时营地罢了。
或许,马上就会再多一个了。
思绪流转间,已找准她藏身之处的刀客再次逼近,这一次却是奔着她的双腿而来。再这样下去,就算对方当真不想取她性命,也极有可能将她砍成个残废拖回去问话。
趴伏在草荡中的心俞暗骂一声,迫不得已再次转移身形。
晃动的草叶阻碍了她的飞针,叮叮几声脆响过后,她看到苇叶在自己眼前被分开,猎杀者的身影自夜色中钻出。
刀尖、刀锋与那少年充满杀意的眼睛连成一条线,她的目光几乎要被那条锋利的线割伤,仓皇间,她感觉自己虽置身开阔之所,却仿佛回到了那起火的狭窄船舱之中,不论如何闪避,那股寒凉之气仍寸寸逼近。
锵。
金铁击鸣的声响撕破寂静的夜,四溢的杀气搅碎草叶和水雾,在芦苇荡上空腾起一片细雾。
少年的刀被一股蛮力荡开,对方力气之大,竟令他连退三步方才站定。
他抬头望去,便见那换回一身红衣的女子不知何时已立在不远处,腰间那柄长刀已经出鞘,刀身上的麟纹在月光下闪着点点寒光。
“我替少爷拿人,识相的便躲远点!”
李樵冷哼一声,手腕一翻、那柄锈刀竟也能发出一阵刀鸣声来。
“若非我阿姊发话,又何时轮得到你?”
姜辛儿见状只当对方灭口心切,却觉得自己构不成威胁,要完成任务的好胜心瞬间被挑起,提刀便迎了上去。
两名刀客一来一回间,那心俞又得了机会,提气瞬间钻入乱草深处。
李樵暗骂一声,一个拧身便从姜辛儿刀下脱身,避开脚下泥泞浅滩,持刀跃起,势如满弓。
然而他方才冲出不远,一阵破空的脚步声紧随而来,声音之沉闷有力,令人不禁生疑那不是个修习刀法出身的女子,而是个手执两把大锤的八尺大汉。
李樵没有回头,足尖用力、一个急转、换了方向,另辟捷径去截击那心俞,身后令人倍感压迫的脚步声果然一顿、瞬间被落远不少,可顷刻间便又追了上来,透着一种不死不休的执着,甚是难缠。
本已快见分晓的追逐就这样被闯入者打乱了节奏,局面瞬息已变,结局更是难料。
三道影子先后从那芦苇荡子中飞出,在湖边小汀上一点而过,一人迅疾、一人刚猛、一人灵巧,恰似一只游隼和一只山雕正在追击一只奔逃的野兔。
从此处沿璃心湖岸一路向南,便可远远望见那座昨日挤满看客的石舫。
距离石舫百步远的地方,有一条巨大石砖铺设的神道,名唤铭德大道。
九皋城中的人已记不得这大道为何会以“铭德”二字命名,只知这条大道自正东方向一路向西延伸进九皋城东侧的一座石塔,石塔早已坍塌得不成样子,向来无人在意,因比周遭房屋稍高些,倒成了出入城门的行人和商队碰头的地方。而那铭德大道也许久未曾有人踏足,昨日被那些看客和小贩们踏遍,今日人群挤到了北边湖面上游船赏月,这里便又冷清了下来,只余些许破烂板凳和一地深浅不一的车辙印。
古时万人朝圣祭神的大道,不过数百年后便成了贩夫走卒临时做生意的地方,那些运上一块不知累死多少苦役的方正石砖上被钉上了拴马的柱子,雕琢庄严的巨大神像上挂着晾晒的咸鱼和渔网,神的高远而不可侵犯在此被消解成一种细入烟尘的力量,俯身可拾,旋踵可见。
伴随着古老传说的消逝,今日自然已少有人知晓,这条大道远比看上去要长得多,并非到了湖边便终止了,而是一直向东延伸至湖心某处。自从那些泛滥的水道上涨连成了璃心湖,神道初始尽头已尽数被水淹没,无人知晓那尽头是陵寝还是神殿,只有两侧高耸伫立的石像与石柱还可在水浅处窥见一二,而那道旁曾经遮天蔽日的巨木,如今在湖水的浸泡下也已全部枯死,只留无数枯枝探出水面半截,远远望去好似溺水的巨人探出水面求救的手。
不知不觉间,那三道相互追逐的身影已到此处,三人先后于枯枝中借力穿行,在那半伏在水中的石像上纵身跳跃,远远望去好似踏波而行一般。
只是细瞧奔逃在最前方的身影已有些气力不济,起落时溅起的水花比她身后两人都要明显不少,只通过不断调转方向试图甩开身后的追击者。
即便如此,三人之间的距离仍在缩短,那心俞自知再这样下去要么被擒要么被杀,思绪流转间,身形猛地拧转半周,竟向着身后少年的落脚之处扑去。
李樵一愣,随即发现对方两手空空,并没有要攻上来的意思,瞬间便觉察到了对方的意图。他转头望向身后那杀气腾腾、紧随而至的红衣女子,还没来得及喊出什么,下一刻姜辛儿那把霸道刚猛的长刀已瞬间在湖面上破开一道水浪,就连湖中水草都被炸了出来,他只觉脚下一震,低头一瞧却发现脚下的石像已生出裂痕,随即碎裂开来沉入湖水深处。
他匆忙转移阵地,勉强落在不远处的半截枯木上,半边袴角已被湖水打湿。
那心俞回过头瞥了他一眼,眼神中是藏不住的幸灾乐祸,调头再次向他所在的方向靠了过来,姜辛儿一击未中,片刻也不喘息,见状果然又提刀跟了来。
这彪悍的女子竟使得是双手刀,长刀本就霸道,双手交握之下,那架势简直遇神杀神、遇魔杀魔,便是那修内功心法的天魁门门主亲临,她也敢提刀冲上去砍上百十来回合。
只是眼下在这需得讲求灵巧与平衡的湖面上,这般不管不顾的刀法,逮不住那狡猾的敌人不说,还会殃及自己人。
没了落脚之处的少年对她怒目而视,声音前所未有地烦躁起来。
“别跟着我!”
“谁跟着你了?!本来就是我跟的人,你凭空冒出来,还想同我抢!”姜辛儿从他身旁一闪而过,一脚便踩碎了那半截枯木,末了很是不屑地撂下一句话,“你若体虚,不用勉强。”
李樵不语,显然并不想浪费唇舌与对方进行一场毫无意义的争吵。
他眯起眼、找准对方后背露出的时机,在脚下枯木彻底碎裂前一刻凌空而起,一脚便踏在了对方后背上。
姜辛儿搞完破坏、心气正高,一个不察竟被对方当做踏脚石,当即怒不可遏,一招缠头裹脑势要将对方从一根柴削成一根筷子。
然而她力量虽霸道,身法上却总略逊一筹,长刀贴着少年的鬓角而过,下一刻,他已借力飞出十步开外。
经过方才那一番混乱交手,附近的落脚点几乎被尽数毁去,但他本就不需要更多借力之处。不远处,方才飞溅而出的碎木散落湖中,月光下蜿蜒向那心俞逃走的方向,对这少年刀客来说已算得上一座“浮桥”。
眼见那红衣女子又落后半截,不远处忙着逃命的心俞挑唆之心又起,当下便火上浇油地叹息道。
“我倒是不知,原来邱家养的狗喜欢落在后面吃土。”
手持长刀的女子闻言更加沉不住气,下一招已用上了十成功力,一刀下去,竟在那平整的湖面上掀起一道一人多高的巨浪。
浪壁好似一道凭空升起的墙壁狠狠拍向前方的黑衣少年,他挥刀破开迎面而来的水墙,待那巨浪砸下的水雾散去,那追逐正酣的两人身影已在百步之外。
今夜局势远比他想象中复杂,再这么纠缠下去不是办法,当务之急是要将人引入狭窄或密闭的空间,这样便可断其后路,寻得机会一击制服。否则拖下去只会夜长梦多,谁也不知这夜色中是否还有蛰伏的第四人、第五人……
李樵心思飞转,正盘算着如何能将人从那女子刀下截走,冷不丁面前那尚未恢复平静的湖水中,竟真的倒映出了第四道影子。
那影子似乎离他很远,声音却近得可怕。
“初次见面,幸会幸会。我叫……”
影子的声音戛然而止,只因下一刻那生了锈的刀锋已劈开夜色,将他脚下的那团湖光倒影劈成碎片。
这一刀,李樵用上了九成功力。
而他之所以会选择出手,不是因为对方说了什么,而是因为他感受到了什么。
他的身体告诉他,那开口说话之人身上带着一股直奔他而来的杀气。那种杀气不同于那玉箫的气急败坏,而是幽微寒凉、如细雨般绵长的,即使说着这世间最温柔甜蜜的字句,也会令人寒毛倒悚、血液凝滞。
顶尖高手过招,胜负生死不过一瞬间,无意中透露出的任何信息都有可能成为攻伐自身的破绽,是以废话多的那个总会死得更快些。
他从来都懂得先下手为强的道理。然而这一次……
李樵提刀而立,屏息凝视刀尖上挂着的那一小块带着细丝的布。
方才那一刀他几乎用上了全力,但仍只划破了对方一片衣角。
他知晓,他今夜或许注定追不上那心俞了。
“我同你问好,你为何不等我把话讲完?”
陌生的声音在身后再次响起,近得几乎能闻到那说话之人嘴里那股怪味。
李樵仍是不语,反手挥刀攻去。
这一回,他甚至没有碰到对方的衣角,那不知何时出现的影子已瞬移到他的另一侧,安静得仿佛从来没有移动过一样。
李樵转动眼珠,终于将视线投向对方。
那是个头戴短笠的年轻男子,身上套着件窝窝囊囊的罩衫,脚上蹬着双破破烂烂的草鞋。一根脚趾从那草鞋上的破洞伸出来,正有些随意地扭动着。男子一脚点在身前、一脚支在身后,似乎是凭空蹲在那湖面上,莫名令人想起那传说中那因貌丑而总是暗中作祟的河神。
男子并没有立刻发起攻势,而是等李樵转过头望向他后,才开始有所动作。
只见他伸出五根骨节嶙峋的手指摸向自己的脚底板,随后纵身一跃,自落脚之处腾空而起,与此同时,有什么东西从那双脚下的湖水中被抽了出来。
月光似乎在这一瞬间从柔和变得明亮,李樵眯了眯眼,终于看清了那钻出水面的东西。
那是一柄刀。
一柄刀尖向下、没有刀鞘的刀,刀樋细若银线,刀刃亮如白雪,刀锋尖似残月,出水的瞬间似乎有水汽在其上凝结成霜,空气在它周围变得凝滞起来,仿佛随时可以像豆腐一样被切割成碎块。
原来从方才开始,对方几番落脚借力的点都并非水中的石像或浮木,而是这把刀的刀首。
他与那把刀已融为一体,那刀成为了他身体延伸的一部分,方才是他的“腿”,现下又成了他的“手”。
而这“手”正以破竹之势钻向他的心窝、肋下、膝窝与关节处,掠行而过时仿佛怪蟒翻身,虽执金铁却暗含阴柔之气,将刀的透骨之寒与步法的变幻诡谲发挥到了极致。
左手握紧手中那把锈刀,李樵调动起全身力量开始应对。
他的刀法十分特殊,几乎只攻不守,寻常敌人初次对上,即便能拆上几招,也会因气势被压倒、节奏被打乱而吃些暗亏。那陆子参便是个例子。
但眼前这一位似乎全然不在意他的打法,不论他如何出招,对方总能用各种古怪的招式化解,末了仍未放弃同他讲话。
“你是聋子吗?又或者是个哑巴?奇怪,先生明明说你是个正常人呀……”
男子话说到一半,头上那顶有些过于宽大的短笠滑下来、遮住了眼睛,他竟还有空闲腾出手去扶了扶那顶短笠,换了手的刀游走没有因此慢上半分。
同那时刻想着隐藏在黑暗中的少年不同,这位头戴短笠的刀客似乎根本不在意自己的脸是否教人瞧见。他只用那双有些木讷呆滞的眼睛死死盯着他的对手,不想错过对方眼中一丝一毫的恐惧与闪躲。
“太慢了,太慢了。快些!再快些!你应当还可以再快些!”
对方的声音很兴奋,手中的刀却很冷静,落下的每一刀都精准得仿佛筹谋计算过一般,出招的方式好似在织一张看不见的网,细细密密、令人无从遁走,要不紧不慢地将那奋力搏杀的对手绞杀在网中。
金铁相击的声音间隔越发短促,杀招相碰飞溅而出的火花在黑夜中明明灭灭,将周遭那浸润在水中的月色搅碎一片。
又是一记分毫不差的对刀,李樵心下那种奇怪的感觉更加强烈。
除了师父之外,他还从未在第二个人身上见识过如此快的刀。
但这还不是最令他在意之处。
接二连三的对刀过后,他很快便反应过来一件事:对方的刀法看似平平无奇、循规刻板,但细细揣摩之下竟同他如今傍身的那套刀法处处交通。他好似在对镜挥刀,招式越凌厉、变化越频繁,便越是将自己推入精疲力尽的边缘。
除此之外,对方虽对他的刀法十分熟悉,却并不急着要置他于死地。而善取人性命者,大都会避锋芒、攻软肋,对方一早便知晓他是左手刀的情况下,仍招招都咬在他的左侧,就好似故意要看他如何用左手去应对一样。
对方是在试探摸索他的实力。
他可有见过此人?又或者同对方交过手?他何时结下过这样的仇家却不自知?最关键的是,对方为何会如此熟悉他的刀法?莫非……
无数疑问在心底划过,晃神间小臂处一凉,李樵的半截衣袖已被截断,挂在脚下的半截枯木上,而对方并不打算给他喘息的机会,杀招紧随而至,他只将将来得及横刀推挡,重击伴随着一声刺耳的声响将他掀翻到了半空中,他只觉左手一轻,下一刻低头望去,才发现手中那把锈刀竟被拦腰折断。
过往数年间,他曾折断过无数名刀名剑,却还从未亲自体会过这种感觉。
他能交付生死的只有手中的这把刀。刀若折断,他又能依靠谁呢?
有笑声夹在在风中,好似水鬼在窃窃私语。
“想不到你的刀同你的人一样不中用。”
下一刻,刀刃破空的声音已从身后呼啸而至,失去了兵器的少年只得尽力闪避,试图用手臂护住要害,对方却在最后一刻翻转手腕,带了几分恶劣玩弄的心将刀刃换做刀背,狠狠击在他颈后,将他从那落脚的半截枯木上击飞。
巨大的冲击顷刻间令他眼前一黑,耳鸣声响起,李樵感觉自己陷入短暂且致命的晕眩中。
他不该犯这样的错误的,实在不该……
“错了,又错了。再来。”
女子有些遥远的声音断断续续从他的记忆深处传来。
恍惚间,他又回到了七年前的那处山洞。
太阳正要落山,那盘坐在洞口的中年女子正一边啃着鸡骨头,一边懒洋洋地“指点着江山”。
“错了,再来。方才那些不作数,再来个一百遍吧。就这一招,你若练好了,这世间使刀之人九成九都不是你的对手……”
他满头大汗地立在那里,左手已酸痛地几乎抬不起来,许久,他将手中那把生了锈的刀立在地上,用压抑调整过的声音质问道。
“你这一招,连名字都没有,到底行不行?”
“谁说没名字?这招就叫、就叫……”女子吐出一根鸡骨头,冥思苦想许久才憋出一句,“……就叫一斩!”
今天是一斩,明天是二斩,后天是三斩。
斩完了再劈,劈完了再砍,荒村野岭里打柴的樵夫都比她会教。
他咬紧牙关沉默着。
他向来很会忍耐。过去这些天,他与其是在学功夫,不如说在学如何忍受对方种种胡言乱语和东拉西扯。
片刻后,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
“若遇上能破这一招的刀客呢?”
打了个响嗝的女子抹了抹嘴,理直气壮地开口道。
“那也不是我的刀法不行,是你不行。”
少年的目光落在对方一侧空荡荡的半截袖管上,显然觉得对方的话并没什么说服力。
“那我不学你的刀法了。我只想学逃命的功夫。”
洞口的女子换了个姿势望着他,声音中有种幸灾乐祸。
“我看这逃命的功夫,你已经颇有心得了。”
他垂着头不说话,心底已恨极那女子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懒散样子了。
不知过了多久,女子终于有些厌倦了逗弄他,沉沉开口道。
“若真有一日,教你遇上了,你且记住一句话。”
他终于抬起头来。
“什么话?”
女子自暮光中转过头来,落日在她身后缓缓下沉,她的身影也因此而变得越发模糊起来。
她似乎是开口同他说了些什么,但那石壁间回荡的声音很快便化作脑袋里嗡嗡作响的一团鸣叫声。
李樵晃了晃头,视线聚焦在眼前那片晃动的湖水上。
许是因为那刀客方才的一击,又许是因为残存的晴风散在他体内蠢蠢欲动,他再听不清也记不起那女子之后的话了……
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飞出,因撞击而断裂的枯枝在他后背噼啪作响,夜风卷起他的衣摆,像一块起了皱的夜色,圆脸刀客逼近的影子遮蔽了星光,下一刻,他已落入那枯木林立的漆黑湖水之中。
师父,这一天,终于还是到了。
原本寂静无声的湖面掀起雪白的浪花,仿若一条漆黑如墨的毯子被撕开一道口子,湖水翻滚、湖面上的碎木随之沉浮,好一会才慢慢平静下来。
黑色水面上,拎着兵器的圆脸刀客仍立在原处。
他似乎在等那少年从水中钻出头来,可等了半天,湖面上仍是半点动静也无。他终于渐渐显出些懊恼的神情来,一边扣着手指一边自言自语起来。
“才过了这么几招,怎地就结束了?不过瘾,太不过瘾了……”
远处,打斗声隐约传来,与那红衣女子交战的心俞已落下风,眼瞧着便要失手被擒。
“我确实很不过瘾,可我不得不走了。”壬小寒终于站起身来,望一望另一处战场,又低头看看脚下那片水面,“你不会就这么死了吧?先生可说过,现下还不能杀你呢。”
他面上呈现出些许惶惑的表情,末了最后四顾一番,竟做贼般飞快离开了。
那顶有些不合脑袋的新短笠在他头上一步三颠地晃着,直到跟随着它的主人一起消失在夜色中。
146、游丝
烟火结束后的璃心湖上空弥漫着一层淡淡烟气,月色似乎因此变得黯淡了些,连带着湖面上的花船与画舫都变得轮廓朦胧起来。
璃心湖岸、声影寂寥处,几道影子自三四个不同方位钻出,随后飞快潜入了湖边那处有些年久失修的老旧码头。
今夜所有人都跑去那湖面上凑热闹了,码头上只零星停着几艘无人看顾经营的小船,除了晃动的船影和湖水拍打的声响,四下都黑漆漆、静悄悄的。
黑暗中,隐约只有一点亮光。
那是一盏挂在桅杆上的风灯,许是哪家粗心大意的船工将它遗忘了,它便借着仅剩的那点灯油固执地亮着,只是看起来也亮不了多久就要熄灭了。
突然,一只举着油布的手凑近了那盏灯。
油布在风灯上一遮一掀,那有些昏暗的风灯便跟着明明灭灭,发出几长几短的闪烁光亮。
潜入码头的影子们瞬间觉察,飞快聚了过去,最终在那盏风灯下集合完毕。
年轻督护放下手中油布,望向那些在光亮中拉下面巾的一众小将。
“诸位辛苦了。抱歉,我因为私事耽搁了会,这才赶过来。”
他没有说太多,然而众人显然早就明白了什么,个个心照不宣。
他们督护委实可怜,即便官场上总处处受人牵制,军营里也总被人提起黑月那点旧事,但在外从来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从来没有因为任何人、任何事退缩过半步,可临到自家这点家务事,便无论如何也硬气不起来,总是一副理亏受气的样子,任那位二少爷再这么折腾下去,好端端一个人、便是有十颗心也不够耗的。
众人默契地沉默着。
然而他们不问,他却不能不说。
沉吟片刻,邱陵还是开口道。
“许秋迟那边……我已叫高全去跟着他了,今夜的事他究竟有没有份,很快便能知晓了。”
听这语气,那位二少爷今夜定是没少给他家督护甩脸子,郑沛余实在有些看不下去,嘴快地开口道。
“要我说,二少爷那边还不如交给我们几个……”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一旁的周力拧了胳膊上的肉,剩下半截话就这么咽回了肚子里。
陆子参见状,连忙从身上掏出一个油纸包来。
“督护可用晚膳了?我这多带了几个烧饼……”
肚中那已凉透的茶水坠得人心寒,邱陵顿了顿,接过了对方递来的烧饼。
“你们也吃些吧,今晚还有事要做。”
众人闻言,这才纷纷掏出各自的干粮来。
他们从城里的方向一刻不停地赶来,现下终于得了空,纷纷掏出揣了一路的饼子胡乱撕下几块塞进嘴里,一边狼吞虎咽地填着肚子,一边飞快地汇报着。
“先前水运那条线查到城南便断了,对方实在狡猾,我们几个也怕打草惊蛇、没敢跟得太近,只摸到四条子街附近,还未锁定对方老窝。我和张闵不死心,蹲了一天一夜,今天终于有动静了。”
张闵点点头,接话说道。
“我们是一路从城中跟过来的,应当不会有错。今夜若能抓到活口,定让她将知道的一五一十地吐出来。”
“老张你也莫要想得太美,这人还未抓到,就算抓到了,听闻那天下第一庄里的人都是毒里泡大的,个顶个的抗折腾、不怕死,就凭咱几个的手段,还真未必搞得定那慈衣针。”
“怕什么?咱们不是还有樊大人?这差事丢给他,他定乐意得很。”
邱陵听到这里,吃饼的动作不由得一顿,随即低声问道。
“你们过来的时候,没有教他的人盯上吧?”
陆子参拍拍胸脯,显然早已有所准备。
“督护放心,您叮嘱过后,我便教大家伙都小心些了。那樊大人的手下委实难缠,从城里便缩头缩脑地跟着,我们方才趁着人多将他们甩开了,丢给高全去应付了。”
邱陵点点头,继续叮嘱道。
“记住,今夜你们只是得了信报,追击那名唤心俞的逃犯。于私,那樊统是否另有私心我们还不得而知,于公,眼下这案子在官府已算是了结,我等只能暗中探查,若要动用郡守府的人,必须要有师出有名。前几日我们彻查洹河码头已惊动了都水台的人,今日子参又调人手去衣铺拦人已是不妥,若再有第三次,难说会不会教人盯上,日后再想行动便麻烦了。”
众小将闻言纷纷点头,那厢郑沛余将最后一块饼塞进嘴里,有些苦恼地拍了拍手上的饼屑。
“话说方才我与老陆将离得近的几艘花船都搜过了,却没发现对方行踪。就怕我们终究还是慢了一步,对方已经转移了阵地,搞不好已上了快船往湖心的方向去了。”
张闵闻言亦有些忧愁。
“这可从何找起?咱们人手本就不够,今夜又人多眼杂的。”
段小洲闻言当即上前请命道。
“高参将之前备下了几艘快船,就在码头附近的草荡子里。我船撑得不错,现下带人去追,应当还来得及……”
邱陵闻言却轻轻摇头,示意众人稍安勿躁。
“别慌。那慈衣针偏偏今夜现身,也未尝不可能是个诱饵。我们不可自乱阵脚,更不能被牵着走,需得纵观全局、时刻警醒。”
一旁的杜少衡听闻此话瞬间有些会意。
“督护的意思是,水运那条线同缉捕慈衣针这两件事或可殊途同归?”
邱陵点点头,随即低声将自己的推断全盘托出。
“苏府事出突然,我们动作还算迅速,苏家水运的路子是突然断的,若我没猜错的话,苏凛背后之人偷运的东西,应当尚有一部分未能如期运出,此时应当就滞留在九皋城中或城外某处。那心俞今夜的行动,或许亦与此有关。我们只需想办法将这批货找出来,自然便能知晓对方究竟要做什么。”
邱陵说到此处顿了顿,张闵见状不由得追问道。
“督护缘何认定那人一定会走水路?万一他们声东击西、故布迷障,将我们引到水路后又从陆路溜走怎么办?九皋附近能走车马的官道就那几条,我们可以向将军求助,暗中调些营里的兄弟盯着些,总是有备无患。”
夜风停歇片刻又吹起,年轻督护陷入短暂沉默。
他那日在茶楼与周亚贤的对话,是没有说与这些年轻人知晓的。身为上位者,有些责任与重量是他必须独自承担的,但除此之外,他还需要十分谨慎地做出抉择,只因他必须护好身后这些选择追随他脚步的人,不可因自己的一意孤行而将他们置于一条无法回头的不归路。
半明半灭的风灯旁,新结下的蛛网在夜风中轻颤着,那只寻觅猎物的小蛛就蹲在那张网的中央,等待脚下的游丝被触动的一刻。
只是若遇上狡猾而强壮的猎物,它也还是会扑空的。但不论如何,只要网不破,一切便还有机会。
心中最后一丝起伏也渐渐平息,邱陵再次开口时,声音已恢复了往日的稳重干练。
“从陆路并非全无可能,甚至沿路所需的路引和官文还更加简便,只是那人最早能找上苏凛、借由水路运输此物,就代表水运对他来说已是最好的方法和选择。宁可放弃更灵活隐蔽的陆路而选择水路,那批货物要么体积较大、要么重量较沉,这样的货物不论是用马车还是人力运出城,都太过显眼,就算想夹杂在其他货物中亦是不易,所以才不得不用船运输。”
张闵恍然,目光投向身后那片望不见尽头的湖水。
“如此说来,我们要找的东西,岂非很可能就在这璃心湖上?”
那厢段小洲仍惦记着出船的事,急得团团转。
“这湖面上不比其他地方,万一他们察觉到什么风吹草动,将那东西丢进湖中毁尸灭迹可怎么办?”
邱陵拍拍对方肩膀,再次抚平对方的急躁心情。
“若抱的是销毁一切、不留痕迹的心,他们早该在苏家出事后便尽快将一切处理干净了,等待此时仍冒险行动,要么便是设下陷阱,要么便是那东西极为重要、不可能轻易丢弃。总之,不论何种情况,咱们一探便知。”
陆子参闻言点点头,环顾四周、压低嗓子道。
“诸位都听明白了吗?追那慈衣针只是其一,摸清那背后之人今夜动向才是重点。保险起见,大家还是分头行动,若觉察有异,第一时间来秉明督护。”
众人摩拳擦掌,将来时遮面的布巾绑在头上、做寻常船工的装扮,他们今日都穿的是寻常布衣短褐,平日在市井间走动久了,乍看之下已无半点官威,只要混入人群,便同那些穿梭各处跑生意的船家没什么两样。
邱陵点点头,又低声叮嘱一番,再抬起头时却发现,那位大胡子参仍立在原地没有离开,一副犹犹豫豫的样子。
邱陵眉头轻皱,径直问道。
“你最近是怎地了?说话总是吞吞吐吐。”
陆子参偷瞄一眼不远处的几位同僚,半晌才迟疑着开口道。
“老高方才其实还说了一件事,秦姑娘不知怎地似乎也在二少爷那艘花船上……”
邱陵神情一顿,当即简短问道。
“她人呢?”
“不知道。高全想要返回去的时候,正好发现那慈衣针在附近现身,便顾不上秦姑娘那边了。”
陆子参答完这一句,立即抬眼偷瞄自家督护面上神情。
风灯摇曳、光线明灭,就在他以为自己将从那张向来清冷自持的脸上看到些许别样情愫之时,那张脸已转了过去。
“今晚此处定有一场乱子,你让暗处的人都盯紧些。”
陆子参有些不甘心,抬手摸了摸翘起的胡子,用一种蚊子哼哼般的声音含糊道。
“督护说得是盯那几艘船,还是盯秦姑娘……”
他话一出口,四周瞬间安静下来,那些方才走出不远去的小将似乎都突然间停下了脚步,一个个立着耳朵等着听自家督护的回答。
终于,年轻督护再次开口,声音听起来已经没什么起伏。
“你若看见她,替我看顾着些就好。”
替你?所以是你自己想看顾人家,又不好意思亲自前去是不是?
陆子参那双精光四射的小眼瞬间变得更加灵活,揶揄的话还没出口,却已被去而复返的杜少衡一把拉走。
“陆兄还磨蹭什么?干活去了。”
众小将闹哄哄地散开来,大胡子参将仍不甘心地一步三回头,直到消失在黑漆漆的夜色中。
邱陵原地停顿片刻,又环顾了一下这片隐匿在黑暗中的码头。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今夜这里似乎并非一眼望去的那样寂静一片。
或许打破这一切的不是声音,而是气味。一种若有若无的气味,同弥漫在四周空气里的湖水腥气格格不入,带着些许辛辣和凉意,将这夏夜风中的闷热都驱散了些。
年轻督护最后望一眼那些黑暗的角落,确定四周再无什么动静,这才转身跟上属下们的脚步、匆匆离去。
而就在他离开后不久,另一个鬼鬼祟祟的影子从远处的一艘渔船后冒出头来,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灵活转动、四处张望着。
“它”足够有耐心,一直等到那些身影彻底消失在夜色中,这才蹑手蹑脚从藏身处爬出,摸向那藏在码头栈道下的破烂舢板。
那是个身形瘦小的女子,似乎想要效仿那些个江湖刺客们、来去不留行迹,只可惜并不得要领,只手脚并用地在地上挪动着,远远望去好似一只巨大的蟾蜍成了精,每一步都走出了一种忍辱负重、卧薪尝胆的沉重感。
好不容易挪到水边,秦九叶轻瞥一眼水中自己那道鬼鬼祟祟的倒影,突然打心底里生出一个疑问。
她到底在做什么?
说好烟火为期,她既已追来了岸边,方才就该堂堂正正与邱陵见面汇合,此时躲在一旁等对方离开是为哪般?这九皋城中应当没有第二个人能得断玉君半块玉佩,而那玉佩眼下就在她腰间,她为何还要在对方眼皮子底下做贼般龃龉前行?
远处岸边传来一阵水声,不知是陆子参等人去而复返、还是哪派过路的江湖中人发出的声响,秦九叶吓了一跳,下意识又赶紧俯下身来。
都说那些习武之人五感格外敏锐,有时隔着七八丈远、仍能分辨出细微动静,她虽心中有事、焦急不已,但仍不敢冒险在此时行动,只能躲在暗处观察。
很快,岸边最后一点响动也远去,邱陵与陆子参等人完全不见了踪影,秦九叶明白,自己已彻底失去了“堂堂正正做人”的机会。
方才她其实并没能完全听清邱陵同那些小将们的对话,只隐约猜到对方是在部署任务,而那任务想必同那画舫上现身的慈衣针有关。而看陆子参等人急急散去的样子,说明那慈衣针应当还没有落网,而去追慈衣针的那少年也很可能还没有结果,所以她等到烟火结束也迟迟没有见他回来寻她……
可是,这一切又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今日之前,她可能还会像当初在宝蜃楼里一样处处护着他、时时挂心他的安危,可如今她已知晓了他的身份,那些担忧似乎顷刻间就变得多余而可笑了。或许他同那心俞本就有私仇,多纠缠一时半刻也有可能;或许那心俞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早已被他擒到某处去问话了;或许今夜这一切本就是他江湖生活的一部分,他要做什么、去哪里、何时回来,从来都不需要让她知晓。
是啊,她只是个心有余而力不足的药堂掌柜,既不会武功,又跑不快,能警醒些觉察到那慈衣针的踪迹已是超常发挥了,剩下那些刀光剑影的戏份,实在没有她舞的份。
她才是那个多余又碍事之人,看不清自己的处境,还摆不正自己的位置。她眼下根本不该在这蚊虫侵扰、闷热潮湿的湖边草荡里爬行,她应该回果然居美美地洗个澡然后睡大觉。
思及此处,秦九叶有些气闷地提起身上那有些碍事的襦裙裙摆,向着岸上的方向吭哧吭哧走了几步,却又慢慢停了下来。
可是,毕竟是她让他去追人的。
就算他曾是天下第一庄的人,眼下也是在她果然居做事。她作为他的掌柜,自然得随时随地看顾着些。他对算账的事很在行,有时候却又大手大脚的,万一他是被那城东市集的黑心商户骗了、为那一点石硫磺多花了冤枉银子,回头又来找她支账怎么办?她可不能为这种糊涂账买单。所幸今夜天气不错,她方才吃那烧鹅吃得有些积食,现下活动活动也没什么坏处。
而且……她不需要给自己号上一脉也能知道,自己的心跳得很快。
心跳得这样快,是不可能睡得着觉的。
秦九叶抬手摸了摸怀里那抱着石硫磺的油纸包,电光石火间已为自己眼下的行为找到了无数理由,随即深吸一口气、转身回到水边,从隐蔽处拉出了自己那条破舢板。
从她方才观察到的情景来看,陆子参等人似乎大都是向着北面游船密集的方向而去的,而与之相反的南面人声寂寥,她认得那片区域,那是铭德大道的方向。
按理来说,人多的地方应当更好隐匿行踪,可不知为何,她从方才离开花船时便一直有种强烈的直觉。
先前几次同那慈衣针打交道,她便发现对方喜欢选在有水的地方行事脱身,今夜那湖面上的花船与画舫虽不少,但若被李樵这样的高手发现,就算是那慈衣针亦不好施展,若想走脱很可能会故技重施,似上次逃离苏家货船一样从水路逃走。
斟酌一番过后,秦九叶下定了决心,划着舢板朝着南方黑漆漆的湖面而去。
白日里翠蓝耀眼的璃心湖此刻变得黑沉如墨,湖水在船头无声分开,又在船尾寂静合拢,似乎不论什么东西在其间经过都留不下任何痕迹。
今夜登那花船的时候,她担心许秋迟那纨绔使诈,思来索去还是将她这条伤痕累累的破舢板修了修、藏在了附近,为的便是以防万一。可谁承想,那邱家二少没找她麻烦,她便开始闲得难受,跑过来自己找麻烦了。
勉强用半块木板维系着平衡的舢板在湖水中吱呀作响,仿佛随时都可能原地散架,秦九叶不知道这船还能撑多久,她自己又还能撑多久。
她在心底默念:往前走一点、越过前面那株枯树,她便调头往回走。
可越过那株枯树,她还是没有停下来,于是她又默念:就再往前走一点,等到下一株枯树,她一定得调头往回走了。
但她仍没有停下来。
如是反复,不知多少次,终于,她那双因为用力撑船而有些颤抖的手垂了下来,破舢板也随之缓缓停在了湖中央。
还未入暑的九皋已有些酷热难当,即便夜里起些凉风,也架不住人一阵折腾。
秦九叶抬头擦了擦额角低落的汗水,心下那股焦虑不安越发明显。
不知是否是她判断有误,月光下,眼前这片湖面一眼望去瞧不见半个人影,只有伸出水面的枯枝鬼影般随着水波晃动着。
左寻右寻也寻不到,又不敢扯着嗓子大喊,秦九叶只觉得自己束手无策的样子比那遇上窦五娘的金宝也强不到哪里去。
有风从岸上吹来,带着几声模模糊糊的枭鸟夜啼,好似小鬼躲在风中在对她发出嘲笑,笑她多管闲事、自讨苦吃。
有些自嘲地咧了咧嘴角,秦九叶调转船头准备向岸边返回。而就在这一刻,她屁股下那艘舢板一歪,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绑回去的那块破木板散了架,连带着上面的麻绳一起沉入湖中。
被那追云削掉一块的舢板失去平衡,在湖中打了个转,秦九叶踉跄半步才稳住身体,猫着腰等船停下来,谁知船身撞上水中半截枯木,她也跟着一个踉跄,身子晃了晃险险立住,发间那根摇晃了一路的金钗却支撑不住,噗通一声落入水中。
秦九叶仓皇转身去捞,却只来得及捞起一捧湖水。
那宝钗颇有些分量的样子,该不会是纯金打成的吧?市面上这样一根宝钗能卖多少银钱?许秋迟不会同她计较这一根钗子的银钱吧?又或者要拿这事来要挟她、做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秦九叶脑中闪过无数念头,正惶然想要起身,下一刻又顿住。
泛起涟漪的水面平息下来,笼罩半空中的烟气似乎被风吹散了,月光在这一刻似乎变得格外明亮,在那湖中映出亮闪闪的一片。
而就在那片晃动的光影中,她看到不远处一株枯树的倒影,树枝上似乎有什么东西随风飘动着,而与此同时,许秋迟的声音蓦地在脑海中响起:它会赐予那人一个无法拒绝的礼物,一个对镜自顾的机会……
鬼使神差般,秦九叶缓缓抬起头,向夜色深处望去。
赐是由上而下的,不容人推拒的。
赐恩是赐,赐死也是赐。
眼下那“河神的礼物”就悬挂在黑夜某处,安静地向她招着手。
它脆弱如风中游丝,纤细得几乎不可见,却将她与那黑暗中的某处紧紧相连。而她需得抓住最后的时机做出抉择,在它快要断掉前一刻,选择将它牢牢抓在手中亦或是让它随风而去。
然而心念一动,答案其实已在刹那间倒映在了水面之上,比那月光更加无所遁形。
深吸一口气,秦九叶小心撑起那快要散架的舢板,靠近了那株枯树。借着月光、她定睛一瞧,只见枯木枝干间隐约挂着一点不起眼的暗色,不仔细看还以为那只是被切割后的一小片夜色。
她眯起眼又细细看了看、仍不能确定,便飞快捞起一根枯枝握在手中,探出半截身子、将那块东西小心挑了过来。
轻飘飘的粗布料子落在手中,她终于看清了。
那是半截衣袖,边缘被锋利的东西裁出一条笔直的边线来,轻轻揉捏过后便在手心留下一丝暗红色。
秦九叶的手心不自觉地沁出汗来。
作为一个抠门掌柜,她经手缝补过的衣衫,就算被切成碎片,她也认得。
他在果然居做工的两个多月里,莫说弄坏衣衫,穿过的衣裳连脏污都很少。他很爱干净,而她又是个吝啬鬼,日日在他和金宝耳朵根前说着威胁的话,谁若是弄坏了衣衫,修补的费用是要从工钱里扣的。
万千思绪滚滚而过,最终只留下一个信息。
他同这被切碎的衣衫一样,应当是出事了。
秦九叶只觉得口中发干,手和腿脚都有些发软,
衣袖在这里,那人呢?
她下意识望向身后那片看不见尽头的湖面。此处尚有湖底的枯木伸出水面,便证明水应当不会太深。他有那样的功夫在身,总不至于不会游泳吧?
她对自己的猜测感到荒谬,却再想不到其他的可能性了。
秦九叶的心砰砰跳起来,再次转头望向湖面、试图找出一两点线索,然而目之所及只有那些横七竖八漂浮着的枯木。
心跳的声音在身体内回响,秦九叶强迫自己安静下来。
小的时候她常陪秦三友在河口摸鱼,烈日炎炎下的水波晃得人睁不开眼,她的动作并不灵敏,却是最有专注力的,总能趴在下风处辨别出鱼儿溜出石缝、扰动水草的细微声响。
秦三友夸她有些捉鱼的天赋,她很是以此为傲。但长大之后,她没有时间陪秦三友摸鱼了,也再没有人夸过她。
秦九叶弯下腰,整个人贴近那寂静无声的水面,然后闭上眼、放缓了呼吸。
静下来、静下心来。只要她完全安静下来,她坚信自己可以做到。
夜枭仍在湖岸上啼叫,远处花船上的江湖客们笑闹着,就连风也有属于自己的独特声响。
夜色远比她想象中更加喧嚣。
哔啵,哔啵。
那是气泡冒出水面的声响,似乎只是鱼儿在上浮下潜的过程中吞吐气泡。
可这寒凉的璃心湖水中,不是向来没有什么鱼的吗?
秦九叶猛地睁开眼,三两下便脱下鞋子,又将襦裙捞起扎在腰间,随即后退三步,深吸一口气,径直从那条破烂舢板上跃入水中。
147、沉溺
李樵感觉自己坠入了昨天夜里那场无边无际的噩梦。
夏月的湖水依旧很冷,沾上他因剧烈搏斗而发烫的皮肤,瞬间激起一片战栗感。
接天连地的暗绿色水草瞬间将他淹没,那些水面之上只能窥见只形片影的柔软细草,藏在水下的根茎却似怪物的触须,带刺的枝叶拉住他挣扎的身躯,滑腻的丝絮令他无处着力,将他拉向湖底深处那些常年不见天日、已深渊中腐朽的枯枝烂叶……
那条曾经沾染圣辉、接受世人祭拜的神道就静静躺在湖底,石道两旁破碎的石像已被巨大而茂盛的水草覆盖,灰黑色的枯木似利剑从中穿出,等待着将坠落深渊者刺穿。
兴盛百年,荒芜百年,湮没百年。
祭台上流淌的鲜血在水中消散,炽热燃烧的兽骨化为湿冷淤泥,连同那些在心底默念过千万次的虔诚愿望一同寂灭。
在这漆黑寂静的湖底,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发出声响,没有谁能听得到他的呼喊。
他的心在剧烈地跳动着,瞳孔因此而震颤,四肢却僵硬地无法移动半分,他的手指因痉挛而死死握着手中只剩下半截的锈刀,刀身的重量带着他向湖底更深处沉去,他能感觉到那些掺杂着污泥的湖水从他的耳朵、鼻子、嘴巴乃至每一个毛孔中渗入,无所不在地将他包裹住,要将他活埋在这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黑暗之下。
他生在黑暗中,也终将回归黑暗。过往记忆化作一波又一波的黑水,将他压在水底最深处。他是求生不能的溺水之人,又或者早已是这幽深湖底的一抹孤魂野鬼。
耳鸣声渐渐远去,四周归为一片死寂,李樵在涌动旋转的污泥与水流中闭上了眼。
不知过了多久,模模糊糊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拉扯他的身体。而他一动也动不了,只能像一只漂浮在黑暗中的纸鸢般,任由那东西牵着他向未知的方向而去。
咚、咚、咚。
什么声音?似乎是从他身体中发出的,又似乎是从那牵着他的东西身上传来的。
四周的黑暗依旧不见边际,就好似虚空一般无处借力。那拖着他的东西时而停顿、时而奋起,几次险些失去了他的下落,又几次重新找了回来,很是执着、不屈不挠的样子。
他想开口同对方说:别费力气了,这样是行不通的,可他的口鼻仿佛被人用泥沙灌死了一般、发不出任何声响。他想挥一挥手、示意对方早些放弃,不要同他一起耽搁在这深不见底的黑暗中,趁还能脱身便快些离开吧,可他却连抬一抬手臂的力气都没有。
他只能任由那股力量牵引着他,如是沉浮数次,直到那压在他身上重若千斤的黑暗终于渐渐抽离……
哗啦。
女子湿透的脑袋瓜顶着一大片水草从水中钻出来,本就有些干瘪的小脸因为长时间潜水而憋得有些发绿,那双眼睛却亮比星辰,沉默中透出一股顽强不屈来。
她身前还拉着一个人,那人身形比她高大不少,背靠在她身前,几乎将她整个人压进水里,她只能拼命划动着四肢,艰难地在枯枝和藤蔓般的水草间穿行。
她游得很慢,却没有停下,直到双脚触到泥沙,脸色才缓和了些。
失去意识的躯体总是格外沉重,何况对方全身上下都被湖水浸透了,简直像是同那镇河的铁牛一般沉。
秦九叶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才将李樵拉上岸去,又忧心那不知去向的敌人会突然出现,一口气将人拖进半人高的芦苇荡中,才敢大口喘气。
她那身好看的襦裙浸透了湖水,上面挂着些乱七八糟的水草根茎,精心盘过的发髻全散了,一半头发垂下来贴在脸上,像两条光亮的海白菜。
今夜她登船时有多光鲜得体,眼下在这湖边便有多狼狈不堪。
秦九叶胡乱将头发拢到脑后,一边喘息、一边焦急地拍打着那少年的脸。
“李樵?李樵!”
许久不见回应,她顾不上许多,一把扯开他的衣襟,四处查看着。
除了左手小臂上的那道划伤,他身上再没有其他明显的伤痕,但胸口也无起伏,整个人冰冷僵硬、气息全无,同那溺水身亡的尸体没什么两样。
她又唤了几声,拄在对方身侧的手腕一痛、似是被什么东西硌到了。
秦九叶低头望去,毫不意外地看到了那把生锈的破刀。那刀同它的主人一样遭了秧,已经断成两半,刀尖不知去了何处,只剩下半截。
然而即便是在眼下这种半死不活的状态,他也没有松开左手握着的刀柄。
可有什么用呢?这样一把废铁,就算握得再紧,不也还是护不了他的周全?
慌乱渐渐被心头生气的那股火气取而代之,她提着有又湿又重的裙摆站起身来,一脚将那碍事的刀踢到一旁。
“你若再装死,我便将你这破铜烂铁论斤卖了!你听到了没有?!”
地上的人仍一动不动,秦九叶终于认命般跪坐下来。
少年的脸色前所未有的苍白,嘴唇透出一点青紫色,眼睛闭得很紧,纤长的睫毛一动不动地定在那里,只有水珠滴落的时候才会有些许颤动。
她熟悉这一切,那是将死之人留给其亲友的最后一面。
灰败的、僵硬的、毫无生气的,眼中没有光亮,胸口没有起伏,身体没有温度。
作为一个曾沿着河流串村走巷的江湖郎中,这样的情景,她已见过很多次了。
可见过很多次,不代表她已百毒不侵、无坚不摧。
她师父最得意的一门功夫便是能够平静地面对死亡。而她学艺不精,至今仍是没有长进。
在与死亡对峙的每时每刻,她都能从那些散发着腐败气息的面孔上看见杨姨的影子。
她那曾经饱满鲜活的杨姨就蜷缩在那张掺杂着破棉絮的草席上,整个人像是被什么东西抽干了身体一般,变作小小的一团。苍蝇在她脸上肆无忌惮地爬走,怎么赶也赶不完。
秦九叶的手开始抖起来,就连视线似乎也因为那些流进眼中的湖水而变得模糊。
她知道这一切不过只是她心底的那层幻象罢了,可她仍无法摆脱这一切。就像知晓自己做梦却无法逃脱梦境的人一般,只能等待黑暗褪去、破晓来临的一刻。
但她不可以。
眼下她还有事情没有完成。杨姨已经死了,但李樵还有救。
啪。
她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眼神终于渐渐坚定起来。
秦九叶深吸一口气,重新望向躺在地上的少年。
他的嘴唇柔软却冰冷,紧紧闭着、仿佛被水彻底浸湿的水墨画一般失去了最后一点颜色。她手下一用力、生生撬开了他紧咬的牙关,伸出手指将他口中污泥水草一一抠出,随后深吸一口气、俯下身去。
连渡三口气,她直起身来,双手交叠在对方那饱满的胸廓上、用力按压起来,一边按一边用发抖的声音念叨着。
“我让你去追个人,你人没追到也就罢了,自己还翻船掉沟里了。你掉沟里也就罢了,竟然还要我来救你。早知道是这样,还不如换我来追……”
地上的人还是毫无反应,双眉紧蹙着,像是被困在很深、很深的梦魇中无法醒来。
她又气又急,手下的动作越发用力,声音中也透出一股咬牙切齿来。
“当初在那苏家船上的时候,我看你蹦跶得不是挺欢的吗?将我一人扔在船上、一转眼就跑没影了,末了还有闲心看我热闹。早知道你如此不中用,我还带你来这江湖地界做什么?方才在船上你自己硬要跟过来又做什么?!”
她一边痛骂一边按压,手上动作不知何时几乎已变成了捶打。如是往复数次,地上的人终于咳了一声,吐出一口带泥的黑水来。
秦九叶长舒了一口气,整个人瞬间脱力瘫在一旁。
李樵的咳嗽声断断续续传来。他刚从濒死的边缘被拉回来,意识还有些混沌,但下意识便在四周摸索起来。
秦九叶歪着脑袋看了一眼,瞬间想起当初自己救起对方时、他半死不活躺在床上却刀不离手的样子,于是蠕动着伸出手臂,捡起方才被她踢到一旁的断刀递了过去。
“别找了,在这里。”
脸色苍白的少年转过头来,有些失神的眼睛终于看清了眼前的情景,下一刻他蓦地伸出手来。
那把刀很沉,她举得已有些手酸,刚要松开手,却觉得手腕一紧,整个人被一股大力从地上提了起来,接着落入一个湿冷的怀抱中。
他紧紧抱着她,就像溺水之人抱紧最后一根浮木。
秦九叶转了转眼珠,视线先是停在少年那被打湿的鬓角上,随后又缓缓落在自己那只递刀的手上。
她这才发现,他下意识握紧的并非那把生锈的断刀,而是她的手。
她给他递刀,而他抱得却是她。
这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但她实在有些精疲力尽,不想再费力气去挣脱,就这么任由他抱着。
少年沉默着,湿透的衣裳贴在他身上,黑乎乎的一团,他的眼睛中也是一片漆黑,同那日从听风堂水缸中站起身来那一刻的神情一样,带着一种空洞和麻木。
过了一会,他终于哑着嗓子开口道。
“我好冷。”
她转了转脖子,感觉自己的骨头都要被勒碎了。
“你掉到湖里,衣裳都湿透了,当然会冷。”
他似乎缓和了些,终于慢慢松开她,瞥一眼她身上同样狼狈的衣裙,随即垂下头去。
“人我跟丢了,阿姊罚我吧。”
秦九叶没说话,视线在对方的头顶盘旋着。
他做错事时的反应向来都同普通人不太一样。他不会辩解、不会推脱、不会解释,他只会认下这件事是自己的罪责,然后请求领罚。
而她从前竟没想过这背后的缘由,只觉得这是一种美好的品德,觉得是自己捡了宝贝,果然居即将拥有一个靠谱的“二掌柜”。
秦九叶收回目光,语气不自觉地冷下来。
“你若斗不过那慈衣针,直说便好,何必逞能?督护也在附近,我去寻他便是……”
“你不许去寻他!”
她话还没说完,便被对方急急打断了。
但呛进胸肺的水还在翻涌,他声音方提高了些,下一刻便控制不住地咳嗽起来。
秦九叶看着对方有些狼狈的神态,心下一软、下意识便想去拍一拍他的背。可手方一伸出来,她瞬间便清醒过来,只觉得眼前的情景说不出的荒谬。
她一声不吭地站起身来,赤着脚便要离开,那地上的身影立刻便挣扎着爬起来,急急开口道。
“阿姊先前交待过的事,我都办妥了。”
秦九叶脚步一顿,显然一时想不起她之前都交待过什么。
她身后两三步远的地方,少年两只手在湿漉漉的身上一阵摸索,从腰间隐蔽处掏出一只钱袋来,飞快将那其中的东西倒出来、小心翼翼捧在掌心递到她眼前。
“阿姊交代过的那几笔账,我都一一收回来了。前后七笔账,还有一笔最新赊下还未来得及入账的,总共是二两四十七钱。”
秦九叶定定望着那少年掌心的一把碎银铜板,半晌才伸手接过。
“辛苦了。”
这是宽慰肯定的话,但她以前几乎从不对他说这三个字。
她只会对那些不经常打交道、或者仅有一面之缘的村中过客说这三个字。
以往月底查看账簿的时候,抹平一笔坏账她都能高兴好久。可如今他将那追回的银钱摆在她面前,她看起来仍然不是很开心的样子。
为什么?她到底怎么了?他不明白这一切,也不知该做些什么。
一阵风从湖面吹过,李樵浑身一抖,那股说不出的不安同凉意一起渐渐席卷全身。
就在他彷徨的这片刻,秦九叶已将那二两多的银钱重新整理好,从中分出些许递还给他。
“这是昨夜欠你的糖糕钱。你数仔细了,我们便两清了。”
两清?什么两清?他不喜欢这个说法。
李樵五指收紧,那些铜板在他掌心几乎被捏得变形。
“阿姊可是在罚我?从方才在船上时,你便处处躲着我。若是我哪里做得不好,你且告诉我,我会改得很快,绝不再犯第二次……”
“你做错了什么吗?我为何要罚你?”秦九叶背对着他,声音冷酷得像是腊月里北风吹拂的声响,“说到底,你不过是我雇了三个月的药堂帮工,我不过是你临时投靠的便宜掌柜。咱们之间,本就不是什么相亲相爱一家人的关系。我既不会要求你更多,你也不必事事跟来,还是保持先前那种距离便好。”
她话音落地,李樵突然抬起头来,像是终于从她的言语中寻到了一丝破绽,声音急促地开口问道。
“先前阿姊不是说若没有等到我,就会去寻那姓邱的了吗?现下又为何会独自一人追来?”
他话一出口,那女子果然神色一僵。
但她只迟疑了片刻,瞬间又恢复了方才那三四分冷淡的样子。
“你怎知我没有去寻过他?我既然在帮督护做事,发现要犯行踪,总得确认下落。”
她甚至想说,没将人捞上来之前,她可不知道掉进湖中的究竟是敌是友。可话到嘴边终究还是忍住了。
她的气不是那种想同人争辩拌嘴的气。
她的气是无处发泄又说不出口的气,令她一心只想要对方同她一样感受一番这种煎熬。
她话音落地,那少年果然抿紧了嘴唇,低声追问道。
“仅此而已吗?”
秦九叶停顿片刻,从身上掏出那湿漉漉的油纸包。
“还有,你在船上落了东西。”
少年瞥一眼那被湖水泡得皱皱巴巴的油纸包,没有伸手去接。
“这本就是给你的。”
若非那慈衣针乃是突然出现,换他去追人也是临时起意,秦九叶简直要怀疑对方在船上时是故意将这东西落下的。
秦九叶再次开口,声音依旧是干巴巴的。
“为何要给我这个?”
“阿姊先前不是让我去城东市集问这石硫磺的价钱吗?我今日在那下河口村附近收账的时候,正巧碰上在茶棚歇脚的北方商人,他们趁喝茶的间隙叫卖杂货,我见当中正好有这东西,便顺手求了些,用的是都我自己的银钱。”
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无比自然,似乎生怕她再追问些什么,三言两语便将这故事的头尾都编圆了。
她应该继续生气的。可不知为何,那股气中如今又掺杂了些别的情绪,令她整个人仿佛被撕裂了一般地难受。
秦九叶深吸一口气,使劲甩了甩湿透的头发,发梢上的水珠落了那少年一身。
“我还得去寻舢板,今夜便先这样吧,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她说罢,竟扭头便走。
可她方一迈开脚步,那少年便顾不得一身湿衣,浑身滴着水地跟了上来。
秦九叶脚下一顿,狠着心转过头来。
“别跟着我!”
李樵的脚步蓦地停住,再不敢上前。
他就这么目送着女子那带着情绪的背影在凌乱滩涂间破出一条路来,飞快消失在夜色中。
不知过了多久,那浑身湿透的少年仍呆立在原地。
他想他应该继续追上前去,可她言语中透出的情绪好似一道咒语将他钉在了原地,他的四肢却前所未有的僵硬滞缓,胸口好似压了一块巨石一般,令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好奇怪的感觉,他明明已经离开了那片幽暗不见天日的湖底,为何此时此刻却仍感到如溺水般的窒息和绝望?
空气仿佛从他的肺中被抽干了一般,有什么东西伴随着她离去的脚步而从他身体中被抽离了。他拥有那样东西的时候从未感受到过它的存在,而眼下它不过消失了片刻,便令他浑身发冷、痛不欲生、寸步难行。
他这是怎么了?是生病了,还是毒发了?亦或是在宝蜃楼里沾上的不知名的鬼东西在玩弄他的身体……
为了活命,他见识过这世上不下百种剧毒奇蛊,但还能有什么东西能比晴风散还要凶猛剧烈,令人沉溺其中、不可自拔呢?
就像断服晴风散后第一次毒发一样,他被这种痛苦所击败,任其宰割、毫无还手之力。
但他同时又在回味曾拥有这一切时的快乐与甜美。
他是如此沉溺于那种感觉,不能忍受它一丝一毫的流逝。他就像溺水的人,拼命挥动着手臂、想要抓紧什么,但到头来除了从指间溜走的冰冷湖水,再没留下过任何东西。
148、得不到的自由
壬小寒扶着头上那顶左摇右摆的短笠、纵身跃上悬鱼矶的时候,白衫男子正端坐矶石之上,静静望着架在水面上的那支鱼竿,不知在想些什么。
壬小寒将那浑身湿透的女子丢麻袋一般扔在地上,随即拎起自己的衣摆前后左右地看着,对那上面凭空多出来的几道口子很是烦恼。
丁渺听到响动终于转头望过来,只一瞥便明白了对方的烦恼,一边轻轻拨动手中那支鱼竿,一边开解道。
“姜辛儿手中那把密鳞纹刀比寻常横刀长出六寸有余,用法接近民间的朴刀,是当初霍家从□□精简而出的一种双手刀,招式雄浑积健、刚猛沉重、后劲勃发,不似李青刀的刀法以锋锐开道,确实是有些克制你的。你多见识些也没什么不好。”
壬小寒这才停止摆弄自己的衣摆,抬起脚踢了踢地上的人。
那昏死过去的女刺客终于悠悠转醒,抬头看清眼前之人的一刻,湿透的身子不自觉地开始轻颤起来。
“见过先生。”
丁渺叹息一声,似是有些疲惫地撑住额角。
“不是让你小心些了吗?你不速战速决也就罢了,竟还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晃荡,引出这许多麻烦来,莫不是故意为之,想着借此机会另寻他主了吧?”
心俞面色变了变,连忙出声分辩道。
“先生明鉴!我一完成任务,便立刻找机会脱身了。可谁知半路竟杀出那邱二身旁的人来。听闻这几日邱二与那梁世安日日泛舟夜饮,那梁世安是都城来的,曾在逯府见过我,邱二定是从他身上打探到了什么,所以今夜才会提前排布,将我逮个正着。”
“梁世安……”白衣书生将那名字放在舌尖转了转,似乎是第一次听闻,半晌过后才轻轻合上眼开口道,“原来如此。那你可知,那位梁公子此番为何会到这九皋城中来?”
“自去年至今,洹河水患愈演愈烈,焦州一带米价飞涨,梁世安身为农监,此番自然是为监察米市而来,那邱二想必只是想攀结都城来客、这才亲近拉拢,却阴错阳差将我牵扯进来,实乃无妄之灾。”
丁渺依旧没有望向地上的女子,声音越发轻缓。
“好一个无妄之灾啊。你连米价如何、农监又如何都了解得如此细致明白,却不知那梁世安徘徊城中,乃是因为有人以赏兰为由,几日前便邀请他前来?而此人正是今夜与你隔船相望的邱家二少爷吗?”
心俞陷入极短暂的沉默,但她早有准备,那诚惶诚恐的神色始终挂在脸上。
“小的、小的确实不知……”
夜风吹过被湖水打湿的矶石,将那根没入水中的鱼线吹弯了些。
圆脸刀客悬着一双腿坐在矶石上,一边用手指揪着袖口上的线头,一边断断续续地吹着一段重复的口哨声。
水畔那片黑漆漆的林子中偶尔传出几声怪叫,那是枭鸟夜狩发出的声音。
许久,白衫男子终于缓缓睁开眼。
他的视线并未集中在刺客的脸上,只是虚无地落在那人形的轮廓上,仿佛在端详一件没有面孔的文房摆件。
“今夜吹了些风,很是有些头疼。你若有话要说,便莫要让我等得太久。”
心俞十指收紧,深深扣入那粗糙坚硬的石头缝之中。
她自认最是懂得这江湖中诡诈之法,若是旁人这般问起,她定要咬死一个说法,只因她笃定对方并不知晓全部,只是在用言语诈她说出实情。
可面对眼前的人,她要做的不是守住谎言,而是要把握住坦白交代的机会。只因她见识过那上一任背叛者的下场。
有些话就算此刻不说,对方也有上百种方法让她开口。
思及此处,她立刻换上了一张诚惶诚恐的脸,声音中也透出几分恰到好处的颤抖。
“这几日官府在各处张贴缉拿通告,小的虽自认做事小心,但难免百密一疏。那邱二的兄长乃是负责苏府案的督护邱陵,定是因此才会……”
然而这一回,不等她将话说完,白衫男子已凉凉开口打断。
“你能牵出梁世安这条线来,是因为你是在苏府以婢女身份做事时暴露的,邱二才会怀疑到那曾有相似经历的逯府,进而查到梁世安头上。”
月光依旧柔和静谧,湖光山色间流淌的夜色却在顷刻间变得寒凉如水。
心俞那张新精心描摹过表情的脸似一张裂开的面具,露出其下难以遮掩的错愕与恐惧来。
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面前之人只在三问间便看透了一切,当下俯下身来,余光却瞥向那头戴短笠、一直在一旁发呆的男子。
“先生息怒!小的先前潜入听风堂脱身的时候,确实曾与那邱家二公子打过交道,但那也是形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他对秘方一事很感兴趣,是以有意拉拢,我便顺势应下,此番借赏剑大会为掩护与先生聚头,正是要禀报此事。小的愿为先生唱一出反间计,先生可借由我之口将信息传递给邱家,而我亦可以将对方动作暗中告知先生,岂非一石二鸟之计?”
她一口气倒出这一切,尾音都有些颤抖,而她面前之人却有意停顿片刻,才态度模糊地叹道。
“辗转待过几个大户人家,你这脑袋瓜子倒是转得越发灵活了,下次该寻个账房的差事做一做,莫要总是执着于在内院当个婢女。”
对方这番话绝非夸赞之言,而是已经在怀疑她自说自唱了这一台戏。
心俞思绪飞转,又做出一副被迫吐露实情的样子来。
“小的对先生的忠心天地可鉴,此番深陷困局,皆因有人在暗处坏事。苏府一案,有个姓秦的药堂掌柜牵扯其中,是她先在城中散布消息,迫使苏家乱了阵脚、不得不转移了阵地。此人之后还跟到了船上,将官府的人引了来,所以事情才会变成眼下这副局面。”
丁渺那双视线游离的眼睛突然便望了过来。
“秦九叶?”
心俞听闻那三个字,连忙抬起头来,眼底是毫不掩饰的求生欲望。
“正是那秦九叶!我当时方与许秋迟虚与委蛇地达成交易,不想再横生枝节,于是在船上下手的时候迟疑了些,便教她得了机会……”
“你该庆幸你的迟疑。”丁渺蓦地开口打断,声音平静得毫无起伏、却令人陡生寒意,“你这张嘴也配提及她的名字?她便是一时糊涂、做了些不打紧的错事,也轮不到你在这里大呼小叫、兴师问罪。”
为何提起那秦九叶,一切便成了不打紧的错事?
若非那婆娘前来搅局,许秋迟只需私通那太舟卿、暗中抽取一些货物,都城那边就算有所察觉也好搪塞过去,而她本可以两头通吃、在中间捞上两笔好处的,可结果非但竹篮打水一场空不说,还将自己也搭了进去。
心俞牙关咬紧,内心只剩无法消解的恨意。
但她不敢将这恨意表露出分毫。因为她知道,眼前的人绝非看上去那般好脾气。
“心俞知错,请先生责罚。”
“你怎地还是当初刚离开山庄时的样子?”丁渺再次轻叹,整个人又恢复如常,只声音中剩下些毫不掩饰的遗憾,“我很早便同你说过了。我与庄主不同,不会施以责罚。你我合作有隙,还是不要彼此勉强。我让小寒送你回山庄便是了。”
这是一句十分轻描淡写的话,可落在那心俞耳中却好似恶鬼呢喃一般。
她的眼惊恐地瞪大了,仿佛对方刚才所言是要生剥她的皮、活抽她的骨。
“不、不可以!我不回去!我绝对不会回去……”
“小寒。”
丁渺轻声呼唤,圆脸刀客眨了眨那双呆滞的眼,随即缓缓提起刀来。
那心俞没有抬头去看,却能听到那刀身摩擦衣料发出的细微声响,感受到月光投在那把刀上亮起的寒光。
她的身体蜷缩成一团,背脊弯曲着、像是一条准备绝地反击的毒蛇。
她仍不死心,决心押上最后的赌注。
“我还发现了一件事!”
白衫男子轻敲藜杖,壬小寒随之停住。
心俞深吸一口气,声音急促地说道。
“先前我因康仁寿一事曾潜入听风堂,却在翻查消息时发现了一样东西。”
她说罢,急忙从身上摸出一样东西,颤巍巍将那样东西递上前。
那是一块巴掌大小、沾了墨迹的薄纸,同寻常文房用来吸墨的宣纸没什么两样,墨痕间隐约可分辨出一些交错的圆形印记。
丁渺眯起眼来,借着月光仔细辨认着那模糊的印记。
“这是……”
心俞舔了舔嘴唇,飞快说道。
“是川流院的印记。那茶堂掌柜很是小心谨慎,有意将账房弄得凌乱不堪,有张毡布被压在最下面,中间有砚台大小的一块地方被空了出来,上面一点尘土也未落。我察觉有异,便用纸拓印了下来,果然发现端倪,想来是对方印封密信时留下的。小的怀疑,那听风堂得到的消息远比想象中要多,先生在城中部署的事,或许已教川流院中人觉察。”
说起那川流院,立足江湖不过也就是最近五六年的事,却以行事隐秘、飘忽难寻而引人探究,尤其是在天下第一庄把持的江湖格局中,是个格外奇怪的存在。这样的存在若选择插足眼下之事,显然不会只是为了看热闹。
眼见白衫书生陷入沉默,心俞不由得暗松一口气,心道自己这一回算是赌对了,当即表忠心道。
“先生若是不弃,心俞愿领命继续探查此事,定将那川流院背后之人揪出,一举铲除后患。”
她跟着眼前的人做事已有一两个年头,此人看似温和,实则最是无血无泪。只是他是个很有原则的人,但凡她能体现自己的价值,便能用这价值从他那里换得一线生机。
然而许久过去,她等来的却是一声笑。
那是一种没什么情绪的笑,乍听之下只觉客套疏离,听久了便会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我与他斗了五年,五年间眼见他从一名武林高手沦为双目失明、坐卧都得旁人帮扶的废人,却仍未能将他除掉,你又凭什么说出这些话?”
笑声戛然而止,她看到那素葛布做底的衣摆停在自己面前。
新衣不染纤尘,月光下皎洁如霜雪。
“纸上沾染一两点墨迹,尚还有书写利用的空间。可人一旦走到了不择手段的地步,便不可再用了。若非你今夜藏了私心、有意四处游走,我倒是不知道竟有这般多的人盯上了我的尾巴。说来,还要多谢你呢。”
因惶惑不安而扣紧的十指深深插入泥土中,心俞猛地抬起头来,声音中都是不可思议。
“你、你一早便知晓那些人埋伏在暗处等我出现,所以故意坐岸观火、袖手旁观,只是为了看我究竟引出何人?”
丁渺没有说话,只静静收放着手中鱼竿,任由地上的女子由震惊转为疯狂。
“骗子!你这个骗子!你当初许诺过我,你当初分明许诺过我的……”
“我这人,从来说话算话。我许诺过你事成之后便给你自由,眼下你将差事办砸了,我本不用理会,但你既然纠结于此,我便允了你又如何?”
丁渺说罢,转头看向壬小寒。
“你若方才没尽兴,便同她再切磋一二,临了处理干净便是。”
壬小寒那双略显呆滞的眼睛缓缓转向那心俞,思索了一番过后才苦恼地得出结论。
“研究刀法已经很烦,还要研究针法……”
他话还未说完,地上的女子突然暴起,手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把银针。
针尖在月色下亮如雨丝,无声穿过夜色,直取那白衫书生的眼睛。
“雨”滴落下的速度是那样快,足以在人尚未察觉之时便打湿人的衣衫。
然而原本平静的湖岸却突然起了风。
那“风”似乎是从夜色中凭空而来,同“雨”来的方向正相反,迅疾掠过时,本该通透无色的空气都被挤压得泛起褶皱来,银色雨丝被尽数斩落在地,而“布雨”的刺客却嘴角勾起。
那圆脸刀客太自负了,自负于自己的刀法绝不会有所疏漏。
然而这一次,他却还是落下了一根。
慈衣针最拿手的杀人技并非乱针搏杀,而是胜在那最后出手的一根针。那是一根子母针,针尾相勾、子母相连,母针若被击落,子针自动脱落,借势钻入敌人要穴命脉,在敌人最松懈之时送上致命一击。
眼下,那根针就直直插在壬小寒右眼正中。
但他却毫无反应,好似那针是插在旁人身上一般。
得手的笑意在心俞的嘴角渐渐凝固。
她此生从未见过如此可怕的眼睛。像是全然感知不到任何痛苦,不论发生何事,也绝不会动摇分毫。
饶是在这江湖中摸爬滚打数年、见识过不少风浪,此刻她亲眼目睹这一幕,还是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战栗感。
有什么会比你的对手不知疼痛、没有恐惧更可怕的事呢?
半晌,壬小寒眨眨眼,终于察觉到眼珠子上的东西,抬手摸到那根针,将它拔出扔到一旁。
“你这样折腾,我便只能砍死你。可是砍死你,便会流很多血,收拾起来很麻烦的。”
心俞口中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声,她很想再开口说些什么,但下一刻,她的声音便消散在了刀子切肉分骨的声响中。
尖刀自她的下颚穿入,又从她的舌头上穿出,将将抵在她的上颚。她变成了一条被弯钩刺穿唇舌的鱼,不论身体如何挣扎,仍是无法摆脱那穿透她身体的尖刀。
晃动的白衫在她的视野中渐渐变得模糊一片,同今夜明亮的月光融为一体。
“对你这样的人来说,想活着获得自由,实在是有些难的。”丁渺的声音是那样平和,仿佛在开导一个涉世未深的孩子,“不过死了就不同了。这世上最公平之事就是死亡,想获得永久自由与平静的唯一归宿也只有死亡。你看不透这些,我帮你便是。”
重物落水的声响在黑漆漆的湖岸边断断续续地响起,当中夹杂着阵阵怪异的口哨声,好似有水鬼在夜啼。
壬小寒将那女子身体的最后一部分丢入湖中,有些迟缓地望向那被他搅乱的湖水。
鱼线已断,如半截蛛丝一般在水面上晃着,不知是被那执竿者拉断的,还是被方才那阵“夜风”吹断的。
十四岁之后,便没有他三日内掌握不了的刀法,没有他单手驾驭不了的刀剑。唯独这杀人的火候他掌握不好,每次都将现场弄得一片狼藉。
壬小寒垂下头去,用那磨得有些秃的手指一遍又一遍地扣着自己的指甲。
“小寒不是有意要吓跑先生的鱼……”
“无妨。听闻这璃心湖里本就没有什么鱼。”丁渺将鱼线与鱼竿收起,随后望向那湖面上蔓延开来的深色血迹,“今夜除了那几位,可还遇见过旁的人?”
壬小寒伸出短粗的五根手指,一边掰手指计算着,一边低声默念。
“青刀,红衣服的,穿黑甲的,还有他身后那一群零零碎碎之人……应当没有旁人了。”
丁渺闻言,一时沉默。
若慈衣针方才没有提及川流院,今夜或许便止于此了。
但如果那个人已经跟来了九皋城,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他了解那个人,就像那个人也了解他一样。他今夜在璃心湖畔搅动泥沙,那人却藏在暗处蛰伏不动,若非另有要事缠身,便是早已看破他暗度陈仓的计划,将注意力放在了那九皋城中。
“梁世安可有信报传来?”
壬小寒摇摇头。
“还没有。不过他之前说过,一旦踏入九皋,联系就不方便了。先生莫着急,兴许明日便能有消息了。”
丁渺眉尖轻挑,心下那点推测越发笃定。他想了想,轻声吩咐道。
“我们要加快动作了。明日你亲自跑一趟城里。进城的时候从城门走,仔细留意我先前交待你的事情。城中最后那批货,也正好借此机会一起运出来。”
圆脸刀客抠指甲的动作一顿,显然并不喜欢这份突如其来的差事。
“先生说好要带我登岛的,怎地说话不算话?”
“若带你一同登岛,便要去见庄主。你喜欢见庄主吗?”
壬小寒不说话了,脖子连同肩膀一起塌了下去,连带着头上那顶短笠也跟着滑了下来。
丁渺伸出手,将那顶短笠扶正。
“我们离终点不远了,所以才要更加小心,不可栽了跟头,你说是不是?”
圆脸刀客依旧不说话,兀自生着闷气。
丁渺不急不恼,三两下便将那短笠下的麻绳系了个扣、调短了些。
“你的糖吃完了,进城去可以自己买些。”
壬小寒终于抬起头来,眼睛亮得吓人,显然被说服了。
“先生说要小心,那便小心些。”他边说边转头望向那已恢复平静的湖面,声音中多了些烦恼,“先生的敌人实在是太多了,就算有整个山庄供先生驱使,还是令人不放心。”
“不过都是从前埋下的种子罢了,雨点一落下,它们便迫不及待地要钻出来了。但它们本就埋伏在地里,各有各的私心,无法紧密团结在一起,不仅不能危及你我,反倒可以从中利用。”
丁渺说到这里突然顿住,目光定在对方脸上。
圆脸刀客这才意识到什么,抬手摸了摸鼻下,低头一看果然见了一手血。
“你中毒了。”
壬小寒呆愣片刻,随即后知后觉从地上捡起那根细长的毒针来。
丁渺摇摇头,从袖中取出一只莹白色的瓷瓶递了过去。
“两粒。”
壬小寒接过瓷瓶倒出两粒放入口中,砸吧两下嘴后突然开口道。
“小寒有个问题想要请教先生。”
“说。”
“土是什么味道的?”
空气中有片刻的安静。许久,白衫男子的声音才响起。
“不怎么好的味道。”
壬小寒面上仍有几分疑惑,一边擦着鼻血、一边喃喃自语道。
“既然味道不好,为何还要跟在旁人身后、争着抢着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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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辛儿按约定来到码头旁那处船屋的时候,小小船屋正冒着柴火烟气。
夜已深,那船屋中的老夫妻却仍前后忙碌着。
新鲜捞上来的虾子过一遍滚水,粉粉嫩嫩地盛在碗里,再配上一碗热气腾腾的细面,是这九皋一带水上人家们最丰盛的晚膳了。
姜辛儿在远处徘徊了片刻,才确定自己隔着烟气望见的人影就是自己要找的人。
许秋迟盘坐在一盏昏暗的油灯下,宽大的袖袍撸起,随后又觉得仍是有些拖沓碍事,便干脆将那外袍脱去,只穿一身中衣坐在那里。他将面前支着的简陋杌凳当作小桌,整个人埋头在那缺了口的海碗中,同二两细面“搏斗”着。
姜辛儿下意识环顾四周,确定周围并无熟人,这才走上前去。
吃面的男子听到动静抬起头来,嘴角还沾着几粒葱花。
“辛儿来了?这边坐。”
姜辛儿面色有些难看,显然并不想上前坐下,原地憋了一会才闷声道。
“少爷不是今晚包了那花船上最贵的席面,怎还会饿成这副模样?”
许秋迟将那最后一根面条吸进嘴里,摇头叹气道。
“莫要提了。我还没来得及动筷子,便教人给拎走了。”
姜辛儿眼神一动。
“可是督护来寻了?”
“我那好兄长当真同我有仇。除了灌了我一壶茶和一肚子气之外,便是连颗花生米也不肯赏给我呢。”
许秋迟说罢,对那在灶头前忙碌的船家招了招手。
船家应和一声,又手脚麻利地端上两只碗来,杌凳瞬间被填得满满当当。
一份虾子,一份细面。同他吃的倒是一样。
许秋迟将那虾子中的姜片一一挑去,又起身去添了两勺醋、一勺辣子放入那面碗中,最后才拿起筷子递给她。
“快些吃吧,这面得趁热吃。”
醋两勺,辣子一勺。
这是她吃面的习惯。
而她虽得了姜这个姓,却从来都不食姜的。
寻常人家都是做奴才的要记得主子的喜好,可到了他这里全都反了过来。而她日日同他在一起,似乎已经习惯了这一切。
姜辛儿盯着那碗面,试图提醒自己要守住最后的界限。
然而她不动,那举着筷子的少爷也不动。
凭她对眼前这人的了解,若是不接这筷子,他说不定会举上整整一晚。
叹口气、姜辛儿硬着头皮接过那筷子,勉强在对方面前坐下。
想到自己那办砸的差事,她无论如何也吃不进这口面,只扒拉了几下便放下了筷子,垂着头坐在那里,一声不吭地盯着那面碗,一盯便是半刻钟。
许久,男子终于败下阵来,主动开口问道。
“说吧,事情如何了?”
姜辛儿终于有了反应,她放下手中的筷子,起身行礼道。
“辛儿按计划蹲守岸边,觉察动静后便追上前去,不料那李樵半路杀出来,之后又有一用刀高手半路截杀,我虽与那人交了手,却未能将人擒住,慈衣针被他带走了,只怕凶多吉少。辛儿做事不利,还请少爷责罚。”
这一番陈述几乎宣告今晚他们“全军覆没”,但许秋迟听后只点点头、似乎全然没有放在心上,只顺着她的话继续问道。
“那用刀之人身手如何?”
姜辛儿眼前闪过那头戴短笠的刀客,语气中有着难以掩饰的担忧。
“此人武功造诣远在慈衣针之上,或不在我之下,很有可能便是当初协助慈衣针抛尸的帮凶。辛儿推断,他此番目的明确地前来,应当是一早得了指令,而那幕后之人也定就在附近,少爷若是允许,辛儿可连夜去查今夜登花船之人的信息,定能发现些线索。”
许秋迟没有立刻接话,而是盯着那渐渐冷下来的面汤,许久才缓缓开口道。
“慈衣针精通藏匿行踪之术,怎会如此碰巧便让李樵发现了?毕竟你已在附近蹲了她几日,我倒是不信旁人也有这个闲心。”
姜辛儿这才抬起头来,随即回想起什么、不由自主地叹气道。
“应当是秦姑娘。她先认出的心俞,才让李樵追去的。”她说到此处,懊恼的情绪又浮上心头,“说来也是奇怪,秦姑娘与那慈衣针先前应当只有几面之缘,按理来说应当认不出才对……”
“或许她同慈衣针曾在你我不知道的时候近距离对峙过,且情形相当凶险,给我们秦掌柜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才能一眼将那得罪过她的人认出来。毕竟她最是记仇了。”许秋迟顿了顿,声音中带上了几分笑意,“不过,你何时开始唤她秦姑娘了?”
嗯?她从前不是唤那人秦姑娘的吗?
姜辛儿一愣,随即有些无奈地开口道。
“少爷可有将我的话听进去半个字?今夜之事定已惊动那幕后之人,秦姑娘兴许也会有危险。还有昨天在湖边也是如此,那李樵分明已是让人盯上了,我看落砂门不会善罢甘休……”
她不停歇地念叨起来,许秋迟静静听着,并没有开口打断。
那位秦掌柜是何等精明之人?今夜他邀她上船,对方必然已经猜到他的目的。而从她的反应来看,她应当已经多少知晓身边人的底细了。
河神显灵,潮水褪去,真相就曝晒在湖岸上,路过的人都可看上一眼。
唯独那只狗还不知晓自己即将被主人抛弃,仍拼命摇着尾巴,主人一声令下便拼了命去追那猎物,只盼着自己能表现良好、多留些时日。
但怎么可能呢?
恶犬就是恶犬,就算再能干,终有一日会惹下弥天大祸,没有哪个主人会将这样一条狗养在身边,尤其是在看透它的真面目之后。
许秋迟望一眼姜辛儿面上略带焦急的神色,终于开口道。
“你不用心急,那两人或许很快便要分道扬镳了。”
姜辛儿的声音戛然而止,她的心思不如眼前人转得那样快,但此刻也明白过来什么,不由得喃喃道。
“莫非……秦姑娘已经知道了?”
许秋迟不置可否,思绪却已转向别处。
“你有没有想过,慈衣针已在附近徘徊数日,为何偏偏选在今夜行动?”
“今夜湖面上人多眼杂,她若想转移什么东西当然最好不过。”
“人多眼杂,确实如此。只是或许不是为了掩人耳目,而是为了引蛇出洞。又或者那刀客同他背后之人之所以现身,未必只是冲着慈衣针而来,而是来寻旁人的呢?”
姜辛儿一愣,随即回想起今夜的种种来。
当时她同李樵两人正在追击那慈衣针,第四个人便突然出现了,可出现之后似乎并未直接将慈衣针劫走,而是先同李樵缠斗了片刻。起先她以为是李樵先出手,现下回想当时情景,却觉得并说不通。
“少爷说的旁人可是李樵?可如此说来,最有可能追寻李樵而来的人,难道不是天下第一庄的人吗?”
“你瞧,这般想想,今夜便也不算全无收获了不是吗?”
姜辛儿点点头,一扫方才的郁郁心情,语气也跟着轻快起来。
“如若真是如此,今夜之事便不算胜负已分,明日琼壶岛开锋大典才是决胜局。那人若是天下第一庄的人,明日定还会现身,说不定又会有另一番行动,我们前去探寻一二,定能有所收获。不过明日岛上形势定比今夜更加复杂,少爷还是要寻个万全之策,最好早做准备……”
她一口气将自己梳理出来的思路尽数倒了个干净,一副跃跃欲试、誓要扳回一局的模样,她对面的男子将一切看在眼里,几乎不忍打断,只等她说完最后一个字,才淡淡开口道。
“这些辛儿都不必挂心,柳管事已在为明日登岛的事做准备。辛儿帮我去盯一盯那梁世安便好。”
他话没说尽,姜辛儿却已意识到了什么,许久才开口问道。
“少爷明日是要同柳管事一同登岛吗?”
许秋迟点点头,尽量将语气放得平缓。
“今夜人多吵闹,她不宜出面,避一避也是好的。明日琼壶岛会来不少人,她也有些旧事要处理,这几日我求她帮忙稳住那梁世安,她早已耐心告罄,若再提及此事,她怕是要生拆了我……”
然而他话还未说完,便被眼前女子急急出口打断了。
“少爷与柳管事都跟了他这些天,不还是一无所获?依我看,那梁世安不过是个酒囊饭袋罢了。明日登岛,凶险异常,少爷不愿带我,究竟是有些什么旁的安排不想我知晓,还是在觉得辛儿今日办事不利、已不值得托付?”
她习惯了以谨慎的姿态回话,平日里很少盯着他瞧,此刻却因为一时心急忘了那些规矩,说话时整个人恳切地望着他,那双有些固执的眼睛在油灯暧昧的光线下因动情而生辉,而他自己那张渐渐变了颜色的面容就映在其中,有什么东西就要遮掩不住。
许秋迟蓦地抬手捧起面前那已经见底的海碗,喝了一口不存在的面汤,总算遮住了自己那有些不受控制的面色,再次放下那海碗时,面上已恢复如常。
“辛儿明日若想登岛,可不能跟在我身旁,而是该跟在我那兄长身旁才对。”
姜辛儿愣住了。记忆似沉在湖底的泥沙被搅动翻起,而她终于在浑浊一片中想起了什么。
她十四岁那年第一次入谷受赐晴风散,手中拿着的那块木牌上写的并不是眼前人的名字,而是那位书院出身、又拜入昆墟的断玉君的名字。
她还记得自己捧着木牌,跪在黄昏中苦等时的情形。
她的心从起先的忐忑不安到坠入恐惧的深渊,最后随着落山的太阳归为一片死寂。
日落为期,暮光彻底被夜色吞噬时,若她还未能等到主人的回应,便会被重新送回山庄,成为一把被丢弃过的刀剑。
而一把出庄第一日便被丢弃的刀剑,在山庄中是永无出头之日的。
她枯坐在原地,几乎已经望见了自己的命运。
然后一辆马车停了下来,车前坐着的绿衫女子跳下车、缓步走向她,她听到动静抬头望去,只从那半掩着的车帘后看到一把晃来晃去的扇子。
绿衫女子走到她和那披蓑戴笠的青衣人中间,话说得十分简练。
“二少爷说,大少爷有事来不了了,他来替他接人。”
青衣人面上仍挂着笑,眼珠转动望向那马车上那道绣帘,又看向眼前那双掌拢于袖中的绿衫女子,审视一番后,最终还是颔首奉上手中木匣,在最后一缕阳光消失在地平线时放她离开了。
她浑浑噩噩爬上那辆马车、掀开车帘,见到了那把腰扇的主人,对上了那双含笑望向她的凤眼。
“过来我身边。”
她在原地踟蹰片刻,随后僵硬地靠了过去。
他招了招手,她便去到了他身边,一去就是八年。
八年时间,她早已忘记了他们之间的缘分是如何开始的,也忘了自己眼下的一切究竟是如何得来的。
盯着面前那碗还冒着热气的面,先前的某种执拗顷刻间从姜辛儿面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来自遥远记忆深处的惶惑与不安。
是她贪图这份平静温暖太久,竟忘了这本不是她可以心安理得享受的东西。
她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不知过了多久,许秋迟的声音再次响起,似是在询问她、又似是在说给自己听。
“如若今夜我没有邀秦九叶登船,李樵便没有机会从中横插一脚,今日之事未必会是如此。说到底,还是我任性妄为,私心作祟,坏了事情。相比兄长事事周密,我这般行事总是会有诸多变数与麻烦。我便是这样的人,辛儿跟着我,可会常常觉得荒谬且辛苦?又可会后悔当初的决定?”
姜辛儿终于从记忆中回过神来,下意识开口问道。
“少爷何出此言?”
许秋迟望了过来,那双向来含笑的眼睛此刻被扳平了弧度,显得有些疏离和陌生。
“我那兄长虽然对我狠心,可做事要牢靠得多,对待手下之人也是不错的。你若想要回去找他,现下倒也是个机会。”
女子咬紧牙关、垂下头去,只留下一个固执的脑瓜顶。
“少爷若是觉得辛儿碍事,大可将我遣回山庄,辛儿绝无怨言。”
船屋灯火摇曳,平静了一整晚的璃心湖起了微风,就连水中那半轮月亮也跟着起了皱。
不知过了多久,姜辛儿才在这一室灯火中再次听到那熟悉的调侃声。
“要我说,还是咱们秦掌柜更抢手些,否则那姓李的也不会赖着不走。你该寻个借口去她那探探虚实,就说……”
许秋迟的声音顿住,似乎在为那“莫须有”的借口感到为难,下一刻却听姜辛儿接话道。
“……其实也不用那么麻烦,少爷自己不就养了一只吗?”
她很少开玩笑,话一出口、自己也愣住了,许秋迟亦有些惊讶地望着她。
四目相对之下,两人不约而同地笑了。
就算那名唤自由的东西他们都不曾拥有,但他们至少还有彼此。
149、天注定
子夜将尽,载着歌舞声的花船画舫最终归于寂静。
星星点点的灯火逐一熄灭隐去,唯有天幕之上的万颗星辰寂静闪耀,直至黎明。
湖面暗了下去,湖岸上却亮起点点火光。
那是做生意晚归的黄姑子们生火发出的光亮。
盛夏时节的九皋即使入夜也依旧闷热,生火并不是为了取暖,而是为了驱赶蚊虫和湖边湿气。
有经验些的赶路人并不会选在水边过夜,一来是因为靠近水源的地方入夜后多会潮湿难耐,二来是因为水边常有前来饮水或伏击猎物的野兽。
只是明眼人都知道,今夜那场以璃心湖做围的“狩猎”已告一段落,幸存的小鱼小虾们便可放心享受余下的长夜了。
秦九叶也为自己生了一堆火,烘出一小片热乎乎的地面后,便合衣躺了下来。只是躺下归躺下,她翻来覆去许久,却仍然没有半点睡意。一合上眼,眼前便是那浑身湿透的少年望向自己的眼神;捂上耳朵,耳边便是那少年近乎卑微的恳求声。
身下的沙地几乎要被她拱出一个坑,她就躺在那沙坑里,直愣愣地看着火堆余烬飞向夜空,同那些挂在天上的星子混在一起,明明灭灭的,好似一千只眼睛在眨啊眨。
她不知道那七星连珠的天相是否真是那样玄之又玄,她也看不懂那杜老狗的卦象是否当真如他所言。但她擅长算账,对此自有一番理解。
自打她在丁翁村立起果然居的招牌,与她相伴最久的老相识不外乎两种人:一种是欠她银子的,一种是她想赚银子的。
但这世上没有谁和谁能在一起一辈子,她觉得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大抵都是如此。欠债的和讨债的纠缠最深,可一旦命定中的债讨还结束,顷刻间便能成为陌路人,此生或许都不会再相见。
她在清平道上救了他,而他为她做工三个月;他从那心俞手中救下她,而她将他从璃心湖里捞上岸。
若论一报还一报,他们之间早就两清了。
她想,其实昨夜她曾有过数个机会。
数个直面真相、彼此坦诚相对的机会。
她试图宽慰自己,自己之所以没能开口是因为昨夜那样的情形实在是不适合谈这些的,万一起了争执还会耽误正事。
可在跳入冰冷的璃心湖水的那一刻,她又隐隐意识到了自己没有开口的真正缘由。
若她选择开口道破那个秘密,质问他的来历和长久以来隐瞒的一切,有些东西将顷刻间消散逝去,再也无法拼凑起来,而她竟会为此隐隐心痛,无法就这样开口结束一切。
她想,暂且还是算了。
就这样拖着,直到老天看不下去、施以手段,将那阴错阳差绑在一条绳上的蚂蚱分开来,让它们各自回到自己的那条人生之路去。
月离于毕,荧惑守心,归于天道。
缘起缘灭,相聚分离,自有命定。
她不想成为自己最瞧不上的那种人:当断不断,自乱心神,平白浪费大好时光在那永远不会有答案的问题上。既然有些事一早天注定,还是有请老天这位不要银子的大师亲自坐阵,交由时间去解答一切吧。
翻一翻柴堆,让火烧得更旺些,再抓一把野薄荷碾碎放在鼻间,无法入眠的秦九叶干脆倒出那风娘子送给她的一筐旧书,彻夜苦读起来,用那些遥远而离奇的故事冲淡心中的种种思绪。
快要散架的旧书残卷读起来既费心又费神,她轻拿轻放地翻了几卷,最后将一本名唤《鬼邡密卷》的书册捧在了手中。
此书卷端只有纂名、不见署名,制书的工艺也不甚讲究,虽布满虫蠹,却可见有人反复修补过的痕迹,其中手注笔录约莫能看出三四种笔迹。
秦九叶不算爱书之人,但也能模模糊糊看出:此书著下之时虽不入流,之后的经手之人却无不爱重,悉心保养后潜心注写,这才使得此书得以流传至今。
书名“鬼邡”二字来源于上古时北方某国,对现如今的襄梁来说,已是神秘而遥远的存在。此书册以“鬼邡”二字为名,或许并不是真的在考究那古国风貌,而是借其颇有鬼神色彩的背景做文章,搜集编撰了从古至今、那些偏远幽深之所的怪奇传说。
这些传说中半数她曾在跟随师父走南闯北时有过见闻,剩下的大都言语晦涩,有故弄玄虚之嫌,唯有一篇引得她的注意,虽只有短短一则,却令她反复琢磨许久。
此文提到,中南群山之中,曾有三色古国,名曰居巢,有赤色水,黛色山,蜜色云,产赤金为巫祝卜筮之用,珍贵异常。
然而随着神魔传说的隐去,扶乩卜筮之事式微,这种叫做“赤金”的东西也渐渐无人问津,居巢从一处“黄金宝穴”变回了深山中的一座孤城。那些世代生活在其中的人们不愿再尝农耕渔狩的辛劳、更不能忘却昔日辉煌,认为一切都是天命之期已至,旧神抛弃了他们,而他们的未来需得迎接一位新神来寄托。
孤城中的人们在曾经出产赤金的圣地举行了祭祀仪式,不料竟引得天降暴雨、河道决口,滔天洪水许久才退去。说来也怪,大祭不久后,某种盘踞溟山静水中的生灵现身居巢,苍文赤首、不老不死、形渐巨大,很快便被当地人奉为神明,谓之“慑比尸”,庇佑此地近百年之久,直至二十二年前的那场大战将一切摧为平地。
如今的居巢虽不似极北之地那般苦寒,却可算得上是襄梁一处谈之令人色变的鬼地方,只因那里本就遍布黑水怪林、毒瘴终年不散,而自那场大战过后,各种奇怪传闻相继在附近传开来,更是无人愿意踏足其中,就连昔日官道也早已荒芜,有关那慑比尸的故事也渐渐隐去。
撰写怪力乱神之事者,落笔为求抓住人心,大都会添油加醋一番,秦九叶知晓自己并不能尽信其中描绘的种种细节,但这本残卷最令她在意之处并非全在内容,而是那在三四名批注之人的署名。
那些署名中有一人的笔迹几乎只集中在这一篇短文上,字迹十分潦草,末了只在角落拥挤处写下一个鶿字用作同其他批注的区分。
而这个潦草的署名她并非第一次见。她上一次见这名字是在医书中。襄梁医者众,以峭风病骨、离经叛道而出名的便只有那一位,便是曾随军出征的方士兼医者——左鹚。
二三十年前的襄梁战乱不断,各州能人辈出,医者与方士更是兴盛一时,若只凭医术,断然不会落得个“鬼”字辈的称号,只因此人还有另一层身份,便是那黑月四君子之一。相传他虽以医者的身份留在黑月营中,实则能算天命、卜生死、占胜败,曾为襄梁平天下立下汗马功劳,因窥得天机而怪病缠身,不过而立之年便形容枯槁、残灯摇曳。之后又因一朝觉察到黑月气数将尽而叛离,如一抹孤魂野鬼,在二十二年前的那个冬月同黑月军一起消失在襄梁大地上,此后不论朝堂还是江湖,再无人知晓他的行踪下落。
世间评判此人褒贬不一,有人言其乃箴石化形、獐狮下凡,有窥天机、通地脉之奇才,也有人说其心术不正,空有一身学识,实则不过是摇唇鼓舌、搅弄风云之徒,居巢之乱局、黑月之瓦解亦与之有关。
江湖上有关此人的最后记载停留在某位云游居士晚年著写游记时的一句闲笔,说是于潜云山之东,黎水之西南涉滨行船时,曾偶遇过一孤身御舟之人,有异族之貌,装扮也与同传闻中的左鹚有七八分的相像,然他尚不及确认,对方便已顺水远去。
潜云山之东,黎水之西南,这说得难道不就是九皋附近吗?可为何要来九皋呢?
比之那些寒暑酷烈、旱涝交替的南北边境,九皋确实算得上是个气序和畅、风调雨顺的宝地。只是对于一名方士和医者来说,这宝地远不如西南老林亦或西北雪山,即无奇花异草,也无太多隐秘奇诡之所可供探寻。
那名唤左鹚的神秘方士消失前为何偏偏与黑月旧事相勾连?退隐江湖后究竟在那悠长岁月中发现了什么秘密?又为何要孤身一人、拖着病体来到九皋,最终消失在烟波浩渺之中,自此再无音讯?而多年之后,大半个江湖中人嗅着那秘方的气味重聚九皋,这一切当真只是巧合吗?
秦九叶合上那本满是蛀痕斑斑的老旧书册,只觉得心中疑问不减反增。
经历了昨夜的种种,她对那赏剑大会第三日的开锋大典已抱了三分怯意。她并不确定只凭自己这点微末力量,就算深入那旋涡之中,又能否抓住一切的答案。
可她又不甘心,不甘心那真相在自己面前就这样溜走。若那追寻真相的左鹚最终确实留在了九皋、甚至是去了那琼壶岛,她选择放弃登岛,很可能便是错过了一次探查的绝佳机会。
去或不去的想法两相交战,令思虑之人疲惫不堪。
鼻下的薄荷汁液已经干涸,秦九叶本想再多翻看几册,奈何接连几日奔波劳碌、忧思伤神,实在有些熬不住,看着看着便陷入沉沉睡梦中。
幽深晦暗的梦境深处,她又陷入了那个小时候常常令她尿床的诡异梦境。
大火冲天,将她的视野烧成一片赤红色。
她便在这片赤红色艰难地向上攀爬着,火焰燎过她裸露的手脚,化作一片片水泡和暗斑,好似在皮肤上开出一片扭曲的花来。
终于,她走出了那片红色,又一脚踏入一片黑色中。
那是一片望不见尽头的黑色水域,似乎是入夜后寂静无声的璃心湖,又似乎是遥远记忆中的某个地方。
有风迎面而来,风中隐约夹杂着呼啸声,鬼哭狼嚎一般。
风将黑水上的雾气吹散开来,她的眼睛突然变得十分清明,瞬间透过那弥散百里的雾气窥见了那座藏在潮湿大山中的鬼城。
四季不散的云雾中,野百合在山间无声绽放,散出阵阵异香。
而她就在黑水中挣扎前行,想要一步步靠近那座城池,却总觉得脚下的路越走越远……
晃动的草叶拂过脸颊,秦九叶昏昏沉沉地睁开眼。
早已升起的太阳烘烤着她的肩膀和后背,她坐起身来,转头望向远方。
漆黑的湖水再次变成翠蓝色,只是远处的天色瞧着没有前两日明朗,云从东北方向飘来,就要来到九皋上空。
昨夜宿在湖边的黄姑子们已各自收拾好行囊,挑着小担子往湖边码头的方向而去。在那里,这些江湖生意人将会分作两拨,一拨带着铜板金银撑船离去,只等来年出山再战。另一拨则要“秣兵历马”,准备今夜的最后一搏。
秦九叶知道,她必须要做出选择了。
昨夜生起的火堆已经彻底熄灭,许秋迟给她的那身襦裙小衫也被烘烤干燥,她小心将那身昂贵的衣衫从枯枝搭起的架子上取下、用艾草熏了熏,又从背篓里取出一张先前晾晒药草用的桑皮纸,纠结一番后,将那衣衫小心用纸包起来。
这桑皮纸她用得很小心,因反复折叠铺开而布满褶皱。若非怕弄脏了那身衣裳,即便是这样一张纸,她平日里也是舍不得铺张浪费的。
罢了,看在昨夜对方请了她的一桌好酒好菜的份上,她便免了这笔苍蝇账。
想到此处,她又从随身行囊里临时抓了几副清热去火的药一并包了进去,一边想着对方打开这纸包时的反应,一边乐呵呵地将那身衣裙抖落开,准备重新叠了平整,冷不丁却有一样东西掉了出来。
那是一方帕子,因泡了水又被塞在衣衫夹层中一整夜,已变成皱巴巴的一团。
秦九叶顿了顿,才俯身将那帕子捡起,放在手中展开的一瞬间,整个人不由得一愣。
那是九皋一带家家都有的粗绵帕子,只是帕子上绣的纹样有些奇怪,似花非花、似兰非兰,倒像是道边最常见的那种小草。
草是随处可见的草,但整个九皋城应当没有几个人会将小草当作纹样绣在帕子上。
除了她自己。
可她却全然不记得曾将这帕子带在身上。
秦九叶努力回想起昨夜的事,当时她被打翻的酒盏弄脏衣裙后,那位丁先生曾递给过她一块帕子,她不好推拒,接过擦了擦后便顺手收了起来,也没来得及细瞧,是以怎么也想不到这帕子竟会同自己的帕子一模一样。
不,这应当就是她的帕子。
这绣了小草的帕子她本有两条,一条曾带去了宝蜃楼,混乱中被李樵捡走又带了回来,而另一条似乎是在更早之前便被她弄丢了。
可是什么时候丢的?在哪丢的?又为何会被对方捡了去?
秦九叶全无头绪。
原地枯坐了片刻,一阵突如其来的肠鸣将她从沉思中拉了出来。
昨夜花船上的佳肴已消耗殆尽,舢板上存的干粮也在昨夜那场“救急”中不慎落入湖中,秦九叶叹口气,利落收拾好行李,向不远处的黄泥湾码头走去。
这黄泥湾码头是九皋一带最老的几处鱼获码头之一,百年前便有渔人聚集在此,附近村庄也大都是渔村变迁而来。
九皋一带盛产鱼鲜,九皋人的嘴自然也就更挑剔些,久而久之,鱼贩都会将新鲜鱼获装进鱼篓沉在船边,待有人上前询价交易才会跳入水中将鱼篓提起,码头生意最红火之时,百余艘渔船挤在一处,在浅水处叫卖鱼鲜的人都将水搅黄了,这才得了黄泥湾的称号。
只是尽管人气兴旺,黄泥湾码头到底不比城中那几处官家码头。近几年附近又江河泛滥,下游常有泥沙淤积,黄泥湾便真成了“黄泥湾”,出入码头的船只稍大些便不敢停靠,倒是聚集了不少纤夫和茶棚小贩,就等那些不熟悉的外地船只在此中招吃亏,便可顺手捞些油水。
秦九叶还未走近,远远便已听到那熟悉的号子声。
远方驶来一艘货船,停靠后一众船工苦力便挑着货、喊着号子下船来。他们将被汗液反复浸透的衣衫绑在腰间,磨出茧子的肩膀稳稳抗起那粗糙的挑杆,每根脚趾头都在用力抓牢脚底板下被压得扁平的草鞋,不管那杆上挑了多沉的货物,那码头栈道又多么拥挤曲折,他们总能将肩上的东西妥帖地送到地方。
跟着这些人光顾码头,一般不会被当做肥羊去宰,秦九叶正要起身跟上,下一刻目光却顿住了。
那一众挑夫苦力的最后,走着个须发斑白的老头,含着胸、窝着腰,瞧着像是半截要被压断的老核桃树,身上的担子却不比前面那些年轻人看着轻。
秦九叶顾不得背上东倒西歪的破筐,跌跌撞撞地跑了过去。
“阿翁?”
她哑着嗓子喊了一声,那挑担子的老翁终于停下脚步、逆着晨光向她望过来。
秦九叶脚下步子越来越快,几乎是一溜烟地跑到对方跟前,气喘吁吁地问道。
“阿翁怎会在这?莫不是特意来寻我的……”
“谁来寻你?顺路罢了。”
嘴上虽不打算服软,但见她迎上来的一刻,秦三友的脸上还是有遮掩不住的笑。但他随即看清了她那颗凌乱的脑袋,不由得又板起脸来。
“披头散发、不修边幅,像什么样子?我不是将舢板借你了吗?宿在船上也好过一个人睡在外面……”
那条饱受各方大侠摧残的老舢板仿佛就在眼前,秦九叶不等对方说完,一头便扎进了秦三友怀里,在对方那件洗得发白的罩衫上抹了抹并不存在的鼻涕和眼泪。
“还是阿翁最好……”
秦三友显然有些没料到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愣了片刻才有些迟缓地拍了拍她的后背,语气虽还带着埋怨,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了些。
“怎么了这是?莫不是又被人骗了银子?”
秦三友自认还是非常了解秦九叶的。秦九叶刚到丁翁村没多久后曾被人骗过一次银子,为此不吃不喝了整整三日,他也跟着揪心许久。所以在他的认知中,天塌下来也不外乎就丢银子这件事对秦九叶来说最严重,除此之外,都可算作浮云。
秦三友的关切一如既往地并没有放对位置,但昨日种种在心口难开,秦九叶只能闷声回道。
“是,被骗了银子。”
许是见她实在难过,秦三友破天荒没有唠叨她,只摇头叹道。
“这是老天在敲打你要见好就收,你藏在果然居那点身家攒了这么久,到底还差多少?实在不行就别攒了……”
“那怎么行?半途而废,不是我的行事作风。”
她飞快说完这一句后才意识到,在自己尚未察觉的时候,她其实早已做出了那个决定。
她就是这么个性子,从前拼尽全力地活着,眼下也会拼尽全力在这条自己选择的路上走下去。
秦九叶抬起头来,神色已恢复如常。
“阿翁既是来寻我的,肯定带了好吃的。”
她边说边将目光投向秦三友背后那只破旧的老竹筐上。
小的时候,秦三友每次出远门归来,她和金宝都会流着鼻涕凑上前去,充满期待地看着那只竹筐,秦三友会从那里面拿出些平日里难得一见的吃食和小玩意,他们总要哄抢一番,然后叽叽喳喳地闹上一整天。
如今她已长大成人、自立门户,家中米缸也换她来填,往日情景不知为何却在此刻再次浮现,秦九叶心下一暖,笑嘻嘻去捞秦三友背后藏着的那只竹筐。
“别藏了,我都瞧见了。”
秦三友撇撇嘴,半推半就地将背上的破竹筐卸下来,从里面掏出两个荷叶包,一包里包着些还温热的青艾糕,一包里是些有些焦糊的米锅巴。
“为督护做事有什么好?连口热饭也吃不上。”
秦九叶拆开荷叶包,将那青艾糕三两下塞进嘴里,鼓着两腮含糊道。
“只怕他自己也顾不上吃饭,又哪里管得了旁人?”
她说完这一句,便继续狼吞虎咽地吃起东西来。秦三友破天荒地没有再唠叨些什么,只为她递了递水,末了见她吃得急了,便伸出手拍着她的后背。
她八岁离乡学医时还是个孩子,回来时便已是个大人模样了。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拍着她的背、安抚她了,此时不由自主地做出来,生疏之余也令他有些恍惚,恍惚间回到了他刚将她捡回绥清的那段日子……
“阿翁?”
秦三友回过神,发现秦九叶正有些奇怪地望着自己。
他连忙收回了手,有些烦躁地搓了搓脸。
“又怎么了?”
秦九叶只当对方最近耳朵越发不好使了,咽下嘴里最后一块糕,将方才问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我刚刚问阿翁,可有听闻过居巢那边的事?”
她虽自小在绥清长大,但八岁便拜师赣庾、孤身离乡了,对潜云山那边的事了解的不多。
可秦三友就不一样了,小时候她听杨姨说起过,说秦家应当和司徒家是同乡,都是地道绥清人。绥清与居巢不过一道山脉之隔,山那头的事,山这头的人应当多少都有听闻过一些吧?
这本不是个难回答的问题,知道便说些,不知道便说不知道。
然而不知为何,秦三友的面色却突然变得有些沉默起来,许久才闷声问道。
“你问这个做什么?”
秦九叶停顿片刻,还是决定如实相告。
“也没什么,就是翻到些关于那地界的故事传说,虽都是些怪异乱神的闲笔,但似乎同我最近在查的事有关。阿翁年轻的时候跟着军队走南闯北,可有听闻过那二十二年前的居巢战役?我发现从那时起,居巢的事便少有人记载了,而且那黑月军似乎也是……”
秦三友蓦地抬起头,声音变得有些生硬。
“邱家的事,你还是少掺和的好。”
她不过是跟着查案罢了,怎么就成了掺和邱家的事了?
秦九叶觉得秦三友的话有些莫名其妙,但她今日不想争吵,便没有像往日一样顶上几句,想着对方许是又要旧事重提、不想自己趟这摊浑水,既不愿意多说,她便不再追问。
可秦三友显然并不满意她的反应,见她不做声,又有些着急的开口道。
“我同你说的,你可听进去了?”
“听进去了,听进去了。”秦九叶求饶似地应了两声,又将目光投向对方那两条罗圈腿,恰到好处地转移话题道,“我的护膝,阿翁戴得可还舒服?”
絮叨的话尽数咽了回去,秦三友的脸色果然缓和了些,一边伸手扯了扯袴腿,一边嘟嘟囔囔地低下头去。
“你顾好你自己就行,别总是操心这些没用的事。”
秦九叶得逞般笑笑,目光掠过远方那随天色亮起的湖面。
眼下的黄泥湾码头不比平日,也算得上半个江湖地界,而许是因为她与秦三友徘徊太久,湖边那几个撑船的黄姑子正贼眉鼠眼地望了过来,不知当中是否有人已认出她便是这几日同他们抢生意的那个“生面孔”。
秦九叶脸上的笑淡了些,作势抬头望了望天色。
“好不容易晴了几日,我瞧着这马上是要变天了。落雨生意也不好做,阿翁还是早点回村子,不要在城外徘徊了。”
秦三友闻言当即又要吹胡子瞪眼起来。
“嫌我烦?这么快便要赶我走?”
秦九叶不急不恼,只拎起对方的破筐兀自向道边走去,边走边语重心长地说道。
“你得回去帮我盯着点金宝啊。我这掌柜的抽不开身看顾药堂,心下又实在放心不下,便只能依仗阿翁了。”
秦三友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些。
“罢了罢了,这便回去了。”
随着年纪越来越大,他越发不能忍受自己看起来老迈且无用。秦九叶显然看透了这一层,所以才能三言两语将对方情绪安抚下来。
目送秦三友沿着小路向远处走去,秦九叶突然想起什么,随口问道。
“话说阿翁怎么知道我在这?”
秦三友的身影一顿,随即侧过头简短道。
“谁知道你在哪?我都说了,凑巧罢了。”
对方说完,脚步下倒腾得更快了,挑着担子消失在陌上扬起的尘土之中。
秦九叶怔怔望着那心虚远去的身影,低头看了看那包似乎被反复拆开又包起的米锅巴,心下突然便明白了什么。
前些天她借了舢板从丁翁村离开的时候,秦三友曾问过她这几日会在哪里落脚。她当时满心都是那秘方谜团,又急着赶路,只匆匆答了句:反正是璃心湖边上,许是黄泥湾附近。
而事实上,从第一日开始她便一直同那些江湖客纠缠在湖光深处,几乎没有来过黄泥湾码头,而她的阿翁因为再不知道更多,便只能每日早起赶来这码头,期盼着能与她“偶遇”。
她在外游荡了几日,秦三友便背着青艾糕、挑着担子跑了几日。
她的阿翁不欠她什么,却心甘情愿地还着债。
那些天上的星星是否也是如此?一颗追着另一颗跑,没有缘由地从诞生到寂灭,却只有跨过漫长岁月、站在星河另一端的人才能从它们行走的轨迹中望见这一切。
鼻间一阵酸涩,秦九叶连忙抬起头来,让翻涌而出的情绪静静流淌回心底。
许久,她才转身背起自己的破筐,向着人群熙攘的码头而去。
150、杜鹃啼
城南守器街,听风堂后巷。
大半个江湖都跑去那赏剑大会凑热闹了,坐堂掌柜唐慎言这几日突然便清闲了下来,趁着堂里无人光顾生意,干脆支个茶案、摆张藤椅躲在后门那棵老槐树的树荫下,一边搓着核桃、一边翻着闲书,看起来同城南街头巷尾那些游手好闲的小老头没什么两样。
除他手上那一册,茶案上另还摊着几卷书,书封是老旧的,上面隐隐透着些霉迹,书脊也有些开线,侧面都能看出不少虫蠹的痕迹,可见那经手的书贩子是个做事粗枝大叶之人。然而翻着书页的坐堂先生显然并不在意这些,他的全部心思都在那纸与墨之间,那双向来有些睁不开的眼此刻多了光彩神韵,就连那向来不离手的茶缸子都动得少了些。
他新结交的那位“坊间朋友”,虽脑袋常常不灵光,说起话来又有些颠三倒四,可寻书问墨之事却做得十足认真,不论他列出的书单多么偏门,最多两三日便能如数出现在他面前。
或许哪日他也该亲自去拜访一下城东刀把巷子那位风娘子,瞧一瞧这偏门书铺的生意是不是如传闻中那样油水丰厚。如若真是如此,他或许可以考虑着过些年将这茶堂关了,安心当只简牍书页间做窝的小虫,倒也是另一种惬意生活。
一口气连翻二三册,日头就着树梢越爬越高。唐慎言终于放下那最后一卷书册,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睛,叹息一声窝回那把吱嘎作响的藤椅中。
书册虽已撂回茶案,可他的视线却仍粘在那卷端一串排列工整的署名上。
那些名字虽不甚响亮,但也并无不妥,只是寻常文选章集若包含多个著书之人的文章,往往不会在卷端再一一署名,只会以编注者姓名著述,而这位注书之人却选择将那些名字不厌其烦地罗列在卷端、自己的名字排在末尾。
长长的一列名字中透着些许注书之人的执拗,也彰显着一种谦卑。
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人仍未改纂书、注书时的习惯,而他早已忘了上一次攘笔挥毫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他在那间拥挤的账房里待了太久,笔下只有写不完的破碎江湖段子和那些永远不能为外人知晓的秘密。
不仅如此,其实细细想来,他已有六七年未曾好好看过出自那人之手的书册了。也不知对方若知晓他的现状,是否会如当年一样轻哂一声,用那包了浆的酒瓢扬他一脸烧刀子,末了大手大脚地炙肉烹羮,邀他一叙至天光。
树枝间一阵扑簌簌的翅膀拍打声,几声鸟啼将他从往昔回忆中拉出来。
唐慎言抬头望向头顶那片浓密的树荫,而那树荫中也有个灵巧的身影正望向他。
盛夏时节,正是鸟雀活跃的时候,在他堂前做窝的燕子走了又来、来了又走,他早已见怪不怪。
只是今日这鸟……
唐慎言鼻子一痒,欠起身子重重打了个喷嚏,再睁眼的时候,树枝上的鸟已拍拍翅膀飞走,而他面前几步开外的位置不知何时竟站着个人,吓得他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
“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也不吱个声?”
李樵往前走了几步,从树下阴影走到阳光下。
“半刻钟前便来了。”
唐慎言缓了缓神,继续搓起核桃来。
“你不跟着秦九叶做事,来我这里做什么?”
对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望了望他身后那不高不矮的院墙。
“她没在你这里吗?”
唐慎言一脸莫名其妙。
“她不是同你在一起吗?又为何会在我这里?”
李樵安静站在原地听了片刻,确实再听不见那院墙内有其他声响,又似来时那般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开。
他本已走出几步,不知为何却又停住,停顿片刻后调转脚步走了回来。
“唐掌柜同我阿姊可有多年交情了?”
“是又如何?”唐慎言一脸警惕,显然想起了过往某些不大愉快的经历,“我们只是一起吃茶的关系,若是要借银子我劝你还是趁早打消这个念头。”
少年的关注点却显然是在别处,顿了顿后若有所思地开口道。
“既然是有多年交情,那你应当很了解她。”
坐镇听风堂这么些年,唐慎言虽还是那副油盐不进、又窝窝囊囊的臭脾气,但这人情世故还是看了不少。他觉得自己在那少年的脸上读出了“有求于人”四个大字。
二郎腿一翘、大蒲扇一摇,他慢悠悠在那破藤椅上一斜,整个人不由自主地摆起谱来。
“我听风堂好歹也是个做生意的地方,不要说是来听上几句话,就是来闲话些家长里短,那也是要付些茶水钱的。”
当啷一声响。
唐慎言低头一瞟,却见一枚指甲盖大小、闪着金光的金锭子就卡在他那张破茶案的缝隙中。
这可不是秦九叶那抠门掌柜能出的起的东西,那果然居里就找不出一块完整像样的银子,更莫提是这招人喜欢的金锭子了。
“买唐掌柜一炷香的时间,够不够?”
唐慎言瞪大了眼睛。
“她知道你这么有钱吗?”
少年皱了皱眉,面上已有些不耐。
“你若不愿,我便去寻司徒金宝。”
少年说罢,便要上前将那半块金子拿走,唐慎言连忙从那藤椅上支棱起来,双手捂住那金锭揣进袖中。
“金宝那傻孩子能知道什么?你要打听事情,还是得问我才行。说吧,想知道什么?”
李樵沉默片刻,缓缓吐出三个字。
“秦九叶。”
“秦九叶怎么了?”
“她近来……有些奇怪。”
“怎么个奇怪法?”
少年一阵沉思,一边回想一边说道。
“她总是躲着我,对我有些过分地客气,也不再像以前那样随意吩咐我做事了。”
唐慎言对着手中的核桃哈了哈气,又垫着衣袖擦起来。
“这有何奇怪?许是她良心发现,觉得先前将你欺压得太狠、有些对你不住,最主要是怕你撂挑子不干了。毕竟她那生意也没什么油水,这些年除了金宝,也没招到什么别的苦工。”
唐慎言话里话外都在提点眼前的“苦工”实在没有必要为了自己的“奴隶主”忧心伤神,可对方关心之处显然并不在此。
“她若只是避着我也就罢了,可她却同一个昨日才认识的陌生人走得很近,甚至与他同坐一张桌席。我与那人相见不快,她似乎还为此同我置气。”
唐慎言摆摆手,仍是一副轻描淡写的样子。
“那也不奇怪。许是那人富贵出身,她这是想拉拉关系,日后好做生意。说到底,都是银子的问题。”
“可我给她银子,她竟然也不高兴。”
唐慎言手上动作一顿,瞬间收敛神色,一脸严肃地开口道。
“那确实是有些奇怪。”
摸一把桌上的瓜子,唐慎言与面前的少年双双陷入沉思,后巷内一时只闻单调的磕瓜子声。
许久,唐慎言突然顿住,随即一拍大腿。
“我知道了。”
少年连忙抬起头来,目光炯炯地望了过来。
唐慎言吐一口瓜子皮,酝酿了半天才低声道。
“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欲擒故纵之法!”
“欲擒故纵?”李樵缓缓将那四个字放在舌尖上品了品,似乎觉得味道还不错,当下继续追问道,“怎么个欲擒故纵之法?详细说来听听。”
“就比如,她本想向东去,但你说向东、她便偏说向西。再比如她本想要这银子,可你一说要给她、她便又偏不要了。又或者……她本来是欢喜你的,但你越是靠近她便越是远离、引着你去追。”
有什么东西在少年的眼睛深处被点亮了。
“原来如此。”
然而下一刻,唐慎言又缓缓窝回藤椅中,有些随意地补充道。
“当然,也有可能就是厌倦了。”
少年脸上的神情立刻便冷下来了。
“我们才相处不过三月,怎会厌倦?”
“厌倦这种事,有早有晚,迟早是要来的。”唐慎言越说越来劲,摆出一副过来人的架势苦口婆心地劝道,“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本就很容易厌倦的。朋友间会厌倦、情人间会厌倦、师徒间会厌倦,就连君臣之间也会厌倦。俗话说得好,这天底下没有不散的宴席。除非是一家人,有着斩不断的羁绊与血缘,否则早晚有一日会因为厌倦而散了场的。”
少年的眉眼间似结了一层霜,声音也染上一丝寒意。
“我们就是一家人。”
沐浴在阳光下的唐慎言毫无察觉,半阖着眼反问道。
“当真如此吗?那为何她从未私底下叫过你阿弟,谈起她那处魂牵梦绕的院子的时候,也从未说过要将你安排在何处?”
李樵不说话了。
唐慎言见状,又慢悠悠地继续说道。
“你家掌柜没明说过,但我老唐又没瞎眼,自然看得出你们不是真的姐弟。既然非亲非故,时候到了肯定是要分道扬镳的。李小哥一个江湖中人,这种事应当早已看开才对。”
“这点道理,倒还不用你来教我。”少年语气一转,声音中有种没来由的笃定,“我若是不能同她做家人,那旁人也不行。”
唐慎言睁开眼,有些奇怪地望向对方。
“旁人怎会不行?你难道不知晓,这男男女女之间是可以谈婚论嫁的吗?”
婚嫁?嫁谁?嫁给邱家吗?还是那姓丁的?
李樵的神色变了,紧抿的嘴唇透出一种与那张年轻脸庞不相符的凌厉来。
唐慎言迅速从那张脸上捕捉到了什么,面上带上几分了然。
“原来你并不只是想做她的阿弟啊。”
他的话轻飘飘的,却好似一根尖锐之物,瞬间刺破了少年包裹着幽暗内心、用来粉饰太平充当借口的那层皮,而他的心思便如昨夜微凉的湖水般从中溢出,在阳光下暴露无遗,将成泛滥之势、一发而不可收拾。
空气一时安静,许久,李樵的声音才再次响起。
“不可以吗?”
唐慎言再次合上眼,捧起一旁那豁了口的茶盏轻抿一口。
“你比之督护如何?比之邱家二少爷如何?比之这九皋城中其他正经人家出身的佳郎才俊又如何?若是想不明白这一点,你便赢不了这一局。”
李樵轻哼一声,语带不屑。
“我自然是比他们强的。”
唐慎言有些好笑地看他一眼,随即深沉地摇了摇头。
“论功夫,你或许确实能比他们强些。可婚嫁之事,从来也不是看这舞刀弄枪的功夫啊。”
“那看什么?”
“看家世、看人品、看学识,看是否门当户对、八字相合,看父母亲眷,看祖上福荫。”唐慎言一边掰着手指头,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总之,双方必得知根知底、坦诚相待,这才有可能迈进一道门槛、睡在一张床上,乃至携手共度一生。”
可这些他都没有。他只有秘密。肮脏的秘密。
少年再次安静下来。
热风吹过,树荫夹杂着光斑在他脸上跳跃着,令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许久,他才再次开口道。
“可是人都有秘密。我不信那些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人,便都能如你所说那般坦坦荡荡。”
唐慎言点点头,并不打算反驳。
“正因为如此,能接受彼此秘密的人,才算得是真正的一家人。又或者,他们能为彼此提供对方所需,倒也是另一种维系关系的方法。只不过……”
他话还没说完,少年已急急出声打断道。
“不过什么?”
“不过这供需关系中的东西,必须是一些旁人给不了、只有你能给的东西。”唐慎言压低了嗓子,意味深长地说道,“而这东西又恰恰是她最想要、最欢喜之物。”
有什么是他们做不到、他却可以做到的事呢?
“我明白了。”
少年许久没有出声,再开口的时候,声音中多了一股使命必达的气势。
唐慎言一愣,只觉得对方这反应也太快了些、心里头不自觉地有些打鼓,不禁开口问道。
“你明白什么了?”
少年瞥他一眼,缓缓站起身来。
“她此番入江湖之中,不就是想要探寻那秘方之事?邱陵不能做的事我来做,他能做却不愿去做的事我也能做。我会将那些挡在路上的碍事之人一一除尽,再将那秘方的知情者捆了送给她。如此一来,她定会心生欢喜。”
唐慎言心里头的鼓声骤停,整个人几乎呆在原地,半晌才从袖子里拿出那半锭金子递了过去,口中喃喃道。
“这金子你还是拿回去吧,莫要同人说来过我听风堂,更不要说是我老唐给的建议。”
少年当然不会接过,他掸了掸袖口、已准备离开。
“唐掌柜自个留着吧,就当我今日没有来过。”
他话音未落,却见唐慎言摩挲着那形状奇怪的金锭子,似是不经意般开口道。
“这金莲子做工实在精巧,就算被掰做两半、以掌力揉搓过,看起来也依旧惹人喜爱。”
少年猛地回过头,眼里的光转瞬间便冷了下来。
“唐掌柜可是上了年岁、眼神不好了?这就是普普通通的半块金锭子而已。”
那窝在藤椅中的江湖说书人似乎并未察觉少年眼中的杀意,仍在太阳下惬意地半阖着眼、嘴里继续念叨着。
“是金子,便哪有普普通通一说呢?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何况生死之事?李小哥莫要低估了人心、高估了自己,末了自己引来杀身之祸不说,还要搭上身边的人。”
唐慎言说话间并未望向那少年,却能感受到对方的目光在他身上徘徊留下的寒意。
片刻过后,李樵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他这话的意思并非是他听不懂,而是在提醒对方适时装傻。
毕竟有些事一旦被戳破,就再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然而不知怎地,那迂腐中向来留有几分精明的茶堂掌柜,今日像是突然有些魔怔了一般,竟不肯就此揭过这一篇,又摇头晃脑地说了下去。
“李小哥年纪虽轻,却也涉足江湖多年,应当听闻过那夷南霸匪齐人英的事迹吧?此人曾是沣河水运上黑白通吃、劫富济贫的大盗,混江湖的十几年间得罪了不少人,在劫了玉府押送贡品的大船后终于决定金盆洗手、退隐山野,在南海荒蛮之地隐姓埋名多年,最终却是因为思乡情切,在粥铺喝了一碗青鱼粥而暴露了自己,最终引来杀身之祸。我言尽于此,不过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便不多收你茶水钱了。”
一个不将自己项上人头当回事的人,竟还有心计较几文茶水钱。
李樵冷冷盯着那一身补丁的老掌柜,耳边几乎能听到到杀意在血管中涌动发出的声响。
他向来是个谨慎的人,若是从前有人当面这样试探他的真实身份,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挥刀砍伐、斩草除根。
可就在昨日,他还放走了那河边玩木鸢的小童。
他其实不该如此的。他想,他只是嫌麻烦。
不是处理尸体的麻烦,而是要面对她的麻烦。
她的眼神、她的表情、甚至是身上的气味,都如有形状般压在他的左手上,让他的刀出不了鞘。
但有什么用呢?他曾经做过的那些事,已经足够让她厌弃自己千百回了。
深吸一口气,他没什么情绪地开口问道。
“为何要同我说这些?”
“就同李小哥今日来寻我的缘由是一样的啊。”唐慎言终于睁开那双已经有些昏花的眼睛,只是细瞧那眼神中的光依旧明亮,“听闻璃心湖旁最有人气的码头便是那黄泥湾码头,你若凑巧遇见哪个熟人,便代我问个好,就说她那先前在我院里腌下的鸭蛋还剩下些,我已替她尽数解决了。”
许久,那股难以抑制的杀意终于勉强在少年眼中褪去。
握紧的左手缓缓松开,他抬起右手伸进衣襟中,拿出一样东西放在了那张破旧的茶案上。
“眼下这季节荷花开得正好。唐掌柜不要总是窝在一处,应当出去走走的。”
李樵说完这一句,便转身离开了。
这一回,他走得很快。待到唐慎言再抬头望去的时候,后巷中已不见他的身影。
唐慎言轻叹一声,视线瞥过茶案上的东西时却顿住了。
那是一朵黄麻纸叠成的纸荷花,薄透的纸面上隐隐透出三个字。
他盯着那纸荷花看了一会,随后飞快将那东西丢到一旁焙茶的炭盆中去了。黄麻纸被炭火烧灼,很快便黑了一半,眼瞧着便要化作一团灰,可下一刻,那炭盆上的茶壶却噗噗响起来,煮沸的茶水从壶盖中溢出来,瞬间便将炭火打湿了。
他一愣,下意识去提那茶壶却忘记了垫布,冷不防被烫了一下,诶呦一声便将那茶壶连盆一起打翻在地。
青烟四起、茶水飞溅,唐慎言一边暗骂,一边手忙脚乱地收拾起那茶案上摊着的几卷闲书来。
被茶水溅湿了半边的书册滴滴答答地滴着水,冒着热气的茶水漫上地面,唐慎言盯着书封上那片仍在蔓延的水渍,手上动作渐渐慢了下来,人却突然笑了。
那笑并不轻松,却有几分感慨。
他放弃了查看那些书册,只抬手将它们扔回到茶案上,整个人躺回藤椅,再次抬头望向头顶上那空落落的枝头。
落什么鸟不好,偏要落只杜鹃鸟。
落只杜鹃鸟也就罢了,偏还要当着他的面啼上两声。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啊。”
唐慎言一声叹息,面上再次恢复了往日坐堂时的气定神闲,重新烧起炭盆,抬手再次将茶壶续满。
不知过了多久,那听风堂后巷中又断断续续响起哼唱小曲的声音,路过的街坊邻里听见了,心中都要纳罕片刻。
这听风堂没有生意可做,坐堂掌柜倒不着急,竟还有心思哼小曲了,真是不知愁啊。
151、通关窍
巳时刚过,接连晴了几日的天又阴了下来,空气中有种涌动的潮湿感,闷热水汽在各个角落里凝结,酝酿出一个漫长的雨季。
九皋的天说变就变,街头巷尾跑生意的小贩们早已见怪不怪,扯草席的扯草席、裹油毡的裹油毡,裤腿子高高挽起,准备迎接泥泞的一天。
赏剑大会的第三日如期而至,胆大的已早早在城外湖畔伺机而动,胆小的便窝在城里清点起这些天生意所得,末了议论几句天气,说那璃心湖上定会起风,话里话外颇有些酸意,都巴不得那些风口浪尖上淘金的“贼船”多翻几条才好。
城东闹市深处的干鱼巷子,生意红火的面摊烟气袅袅。食客来来往往、吵吵闹闹,没有人留意到那面摊角落里坐着的那群灰头土脸的汉子,只当是哪家赶了几天路刚进城的商队苦力,此刻正寻个地方吃饭歇脚。
陆子参端着面碗穿梭其间,嘴上招呼着伙计再添一把柴。他其实也刚回到这面摊不久,尽管一身疲惫,竟还能在起锅间抽空换了一条雪白的布巾扎在腰上,瞬间便投入到自己扮演的角色中去了。
几大碗素面端上桌,众人当即埋头吃起来,显然早已习惯了这日夜颠倒、屡受挫折的查案生活,唯独那年纪尚轻的段小洲苦恼不已,迟迟没动筷子,顶着两个黑眼圈生着闷气。
“那慈衣针就算有再大的能耐,总不会修得是通天遁地的法术、能直接让一船货在那湖面上凭空消失吧?”
趁他别扭的这工夫,郑沛余面前的碗已见了底,闻言不由得也有些心生怀疑。
“难道是我们彻底找错了方向?或许对方只是虚晃一枪,昨夜的璃心湖根本无事发生。”
桌前一阵沉默,半晌,那面色疲惫的年轻督护才缓缓开口。
“敌在暗、我在明,若我们未曾抓住他们的尾巴,对方本可以按兵不动,不必急于在昨夜动手,又冒着暴露的风险将那慈衣针从我们眼皮子底下劫走。”
他的话很简单,却有四两拨千斤之力,顷刻间便缓解了众人奔波一整晚却无功而返的气闷。
他们确实已经抓到了那只搅弄风云的手,只是还未掐准对方的命脉、寻到症结真正所在。
想到此处,陆子参不由得先带头打气道。
“督护说得没错,城南和湖上这两条线许是殊途同归、都通向事情真相呢?我们要做的便是沉下心来,再梳理一遍我们手头的线索。”
郑沛余也跟着点点头。
“督护已派人封锁了附近水道,现下我们有把握的是那东西应当尚未运出九皋,而且很有可能就在璃心湖附近。可码头各处都寻遍了,除非挨个登船去搜,否则难有结果。”
昨夜的热闹已经平息,众人都心知肚明,此时行动本就难以隐蔽,就算彻底不管那阴魂不散的樊大人、大肆登船去搜,那璃心湖也不是村口的水泡子,若漫无目标又哪里搜得过来?怕是还没下准钩子便已将那狡猾的鱼儿吓跑了。
段小洲冥思苦想一番,似乎想起什么,急急开口道。
“你们可还记得先前在那秀亭码头的事?莫非对方故技重施,在水浅处将东西抛掉,或者干脆将船凿沉了,然后以浮漂做标记,待风平浪静后再返回将东西捞上来?”
郑沛余闻言却摇摇头。
“需得用船运输的东西不会太小,且不说什么东西泡了那湖水还能无恙,便是处理得当,真要是打捞起来也不是个省心的事啊?岂非因小失大、自找麻烦?”
“其实小洲方才所说,倒是令我有些启发。”杜少衡挪了挪屁股下的那条破板凳,沉吟一番后开口道,“除非确实已经沉湖,否则船是不可能凭空消失的。但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艘船,它足够宽、足够大,能整个容纳下另一艘船,就好似大鱼吞小鱼一般,行得是那障眼之法,你们觉得是否有可能呢?”
他话一出口,一直沉默的高全便开口接道。
“昨夜我们确实一直在追查那些入夜后离岸的大小船只,可却没顾上那些一天前便在湖面游荡的船。”
杜少衡闻言不由得追问道。
“你是说的可是那些江湖门派的船?如此说来岂不是……”
耳边莫名闪过在面摊时那女子所说的话,陆子参整理胡须的手一顿,猛地站起身来。
“秦姑娘!”
众人一惊、还没来得及追问,那坐在一旁的督护已经先一步开口问道。
“她怎么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了过来,陆子参意识到自己太过激动,连忙解释道。
“我是说,我想起先前秦姑娘同我说的一件事。”
他说罢沉吟一番,便将那日秦九叶登方外观船时的所见所闻如实转述了一遍,末了加上几句自己的推测。
“如若秦姑娘没有看错,那方外观的船大半都是空的,甲板之下或许另有暗隔,只需在船舱尾部、接近吃水线的地方造一处隐秘开合的门板,就像一所漂浮在湖面上的船坞,顷刻间便能将运送货物的船只整艘藏入船腹之中了。”
张闵撂下筷子,一把抓起佩刀。
“那还等什么?直接杀到那方外观的船上去看一眼不就得了?”
陆子参胡子一翘、眼睛一瞪,一把将张闵按了下来。
“我看昨夜督护的叮嘱你是转眼便忘到脑后了。咱们是办案,又不是土匪抄家。那方外观一副气血两亏的样子,憋足了劲等着叫屈呢,多少双眼睛都在盯着。眼下一切都还只是推测,你赶在此时杀上门去,但凡找不出什么,督护之后在官场与江湖上便都难立足了。”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如何能够先行一步?到头来又被牵着鼻子走。”
邱陵瞥一眼张闵,沉声道。
“你方才所言,说不定便是那幕后之人选中方外观的原因。而我们之所以总是落得被动,或许也是因为我们每走一步都在对方的预料之中。”
“督护可还记得当初咱们在都城追查逯府案时,曾留意过的那大宗伯卿梁博中之子梁世安?”高全停顿片刻,随即沉声道,“属下领命探查二少爷行踪时,意外发现此人眼下也在九皋城中,这几日同二少爷走得很近,昨日还曾一同在湖面泛舟游船,只是不知入夜后是否还有交集。”
“高全不是说昨夜那许秋迟曾邀秦姑娘游船?秦姑娘可是咱们的人,说不准已经察觉到什么,将她叫来问问定有收获。”郑沛余恰到好处的一顿,一双小眼随即望向陆子参,“陆兄,督护昨夜不是让你帮忙留意着些秦姑娘?你可有见到她人啊?”
陆子参接到信号、瞬间领悟,当即用一种公事公办的语气回道。
“昨夜那情形你们也都知道,我实在没来得及顾上秦姑娘。不过今早高全回城的时候在黄泥湾码头附近望见她了,督护若要寻人,现下过去兴许还来得及……”
他语毕,立即抬眼偷瞄邱陵神色。
不止是他,其余众人也都在偷瞄。
无数“猥琐”目光遮遮掩掩地投向年轻督护,一些意味不明的长吁短叹此起彼伏地响起。
“先前没觉得,今日这么一瞧,这位秦姑娘真是咱们督护的贵人啊。”
“就是就是,若非秦姑娘深入敌营、看破天机,我等说不定还要无头苍蝇似地原地打转。”
“治病讲究疏通关窍,断案有何尝不是如此?我看倒是一脉相传,合适得紧、合适得紧啊。”
这些平日里只知埋头办事的汉子,一改先前同那秦姑娘坐在一桌吃饭时避嫌矜持的模样,一个个小嘴抹了蜜一样,瞧着比那几碗素面更加不值几文钱。
然而不论他们如何卖力“吆喝”,那端坐一旁的正主似乎自始至终都没听进去半个字,只微蹙着眉头沉思了片刻,随后简短安排道。
“今日琼壶岛开锋大典,方外观不会缺席,岛上便由我亲自前去一探究竟。子参带人守在城中,高全另带几人留心城外的动静。此事今夜必见分晓,辛苦诸位再接再砺。”
老大不想提这一茬,小弟们便不好再跟着碎嘴。
众小将只得起身领命,因身在市井之中不便再多行礼,便将碗底的面倒进肚中,提刀起身、各自散去,只剩那大胡子参和年轻督护仍留在面摊。
陆子参一言不发地收拾着桌上碗筷,一双小眼却在不停偷瞄那迟迟没有动身的年轻督护。
对方身上仍是昨夜登船的那身便服,脸上是累积了几日的疲惫,看起来比巷口的那棵老槐树还要沧桑沉默。
桌子抹到第三遍,陆子参终于忍不住,凑近些小心问道。
“督护可还好?是否还有事要吩咐?”
邱陵闻言一顿,并未立即开口回答。
他想说他很好,但确实有些说不出口。
眼前的人是跟了自己数年的参将,若是在他面前仍要每时每刻摆出一副金刚不坏、水火不侵的样子,他这漫长而枯燥的人生只会更加令人难以忍受。
但他也无法毫无保留地倾诉。有些事旁人无法分担,便是倾诉上百回千回,无非也只能获得一些言语上的安慰,并无实质性的帮助,于人于己都是负担。
思及此处,他轻轻揉了揉眉心,随即开口问道。
“秦姑娘,你觉得如何?”
陆子参一愣,随即难掩嘴角弧度,手中那块抹布都舞得更起劲了。
他家督护当真别扭,方才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现下又自己提起,若非是嫌老郑那群人太过碎嘴,便是已将他引为心腹,此刻正私下寻他“议事参谋”,而他自当担起重责、好好效力。
想到此处,他当即面色沉稳、滴水不漏地回应道。
“方才高全提起秦姑娘和二少爷游船的事,督护没搭话,属下还以为督护是有意避嫌呢。”
邱陵抿了抿嘴唇,随即微微垂下头去。
“原是昨夜聊到几句家事,思绪难平。即是家事,方才自然不便提起。”
家事?什么家事?
陆子参愣了愣,一时间对这回答有些摸不着头脑,可他随即想起昨日督护与他在那衣铺分开后的去向,瞬间便有些醍醐灌顶。
先前督护亲自去了苏府退亲,昨夜又与那邱二秉烛夜谈、不欢而散,莫非是因为那游走徘徊于两兄弟之间的秦姑娘?
而这家事……莫不是婚事!
这也难怪,邱家与苏家闹到如今这地步,结亲的事定是不了了之了,双方只待此事彻底了结过后便可另寻一段佳缘。只是他家督行军时懂得以迂为直、以退为进的道理,一到了谈感情的时候,便只会闷头做事、一条道走到黑,若遇挫败也是情理之中。
苏家的亲事方才了结,他便开始物色下一家,传去任何人耳朵中,都显得过分急躁,瞧着像是要寻个人凑合着过一生。而追查秘方一事正在节骨眼上,那秦姑娘可是个精明人,若因此质疑他家督护的用心、误会督护是个薄情寡义之人,以谈情为名利用她查案可怎么办?
毕竟现在回过头去看,督护可没少在苏府案里算计秦姑娘。
这做生意可以试错,做差事也可以摸着石头过河,唯独就是这终身大事是禁不起考验的!他家督护若在此事上急功近利,日后定是要吃亏后悔的。
陆子参内心深处的那股使命感再次升起,他沉吟一番,抱拳进言道。
“属下以为,这家事急不得,还是徐徐图之为好。”
这回轮到邱陵沉默片刻,他望了望陆子参那张神色凝重的脸,心下难免有些惊诧,惊诧之余又多了些懊悔。
昨夜同许秋迟见面过后,他强迫自己将那沉重情绪压在心底、继续做事,可原来就连他的参将都已猜到他父亲生病一事,而他身为家中长子竟如此迟钝,实在将“忠孝”二子丢到了九霄云外,什么断玉君的名号都成了笑话……
这厢邱陵心情复杂,那厢陆子参又继续说道。
“秦姑娘同督护正处于这战局不明、进退难料的关键时刻。督护的心意是好的,可选在此时冒进,反会令人觉得有些轻浮、毫无半点真心可言。属下以为,这世间唯有真心最为可贵,真心可比肩日月星光……”
眼底的沉重情绪缓缓散去,年轻督护干巴巴地打断道。
“我是问你觉得她医术如何。”
陆子参的声音戛然而止,当下意识到自己误解了什么,脸色由白转红,就连那浓密的须发也遮掩不住,半晌才有些虚弱地回应道。
“秦姑娘的医术……自然是不错的。”
这话回得就似没回一样。
陆子参的头埋得更深,正想着如何扳回几句,便又听得对方说道。
“也罢,我一会便要去码头乘船,若她到时候还在,我便邀她一同前去琼壶岛,登船后再商量具体对策。船上说话也隐蔽些,若是时机允许,我便向她提一提此事。正如你所言,有些事急不得,须得徐徐图之。”
陆子参闻言,本已低垂下去的脑袋又立了起来。
听对方这话中之意,竟有两层消息。其一便是督护确实有意与秦姑娘一起行动、共赴琼壶岛,其二便是督护要将那邱府的家事说与对方听。
若说前者还能说是公事公办,那这后者便有些耐人寻味了。
邱家旧事他自初入行伍之时便有所耳闻,个中细节虽然并不全然知晓,但也能感受到其中那种来自过往的沉重束缚。尤其邱家家主邱偃,曾是黑月军领将,在九皋威望不比寻常人,身份更是敏感。督护做事坦荡、对人也坦诚,但却并不是个好接近的人,平日里对任何人都甚少提起家事,先前对那早早定了亲事的苏家也是敬而远之。如今他同秦姑娘相识不过一月,竟不避讳这些内宅家事,愿将家族隐痛坦露出来,这难道还不能说明什么吗?
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嗯?他家督护竟然终于开窍了!
陆子参激动不已,声音都欢快了许多。
“您可算是把我之前的话听进去了。您放心,秦姑娘若是不肯一同前去,我亲自去帮忙说服她,必要时可从旁辅助……”
“她为何会不肯?”邱陵淡淡瞥一眼陆子参,随即反问道,“当初说好一同做事的。今日一起行动,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那可不一定。
那姓李的小白脸本就出身江湖,秦九叶前阵子又天天带着他,陆子参本以为这一局邱陵已然败北,可不知那两人之间出了什么问题,竟给了他家督护可乘之机。呸呸呸,什么可乘之机,总之老天开眼,他家督护终于能扳回一局了。
陆子参边想边频频点头,只差没有道上一句“恭贺新喜”。
不管怎么说,能在一起相处便算是有进展,总好过放任秦九叶同那阴恻恻的小子待在一处。
他总觉得昨日秦九叶来面摊寻自己的时候,神情说不出的怪异,只盼着自己确实是多想了,他家督护会带着正道之光照亮与秦姑娘的未来,而他只需做个深藏功与名的引路人便可。
想到这里,他又忍不住摆出一副苦口婆心的样子。
“督护得此良机,可万万要抓住机会。有些话,我觉得很有必要提前叮嘱督护一番。”
“什么话?若是登岛的事,你大可不必忧虑,我已让高全尽数替我做了打点,到时候就算出了变故,也能全身而退……”
陆子参摇摇头,下意识望了望四周,声音也压低下来。
“督护做事的谋略无人能及,属下怎敢妄言?我要说的话,是关于秦姑娘的。”
他说罢故意停顿一番,望向自家督护的脸色。
邱陵闻言果然下意识皱起眉头来,但这一回,他终究没有开口驳斥,而是停顿片刻后轻声说道。
“有什么话快说吧。去晚了,人或许都要走了。”
陆子参闻言瞬间窜进面摊里间,不一会捧了个布包出来,不由分说地塞给对方。
“首先,督护上战场前,需得砺兵秣马、披坚执锐。”
邱陵低头看了看怀里那沉甸甸的布包,眼神中有些疑惑。
“这是刀剑还是盔甲?”
陆子参神秘兮兮拍了拍那布包。
“昨日从那春衫阁出来后便留了心,之后特意寻人采买了一番。督护从前的布甲都是我缝补的,身量我最熟悉不过。这身虽是成衣,但宽窄胖瘦应当差不多,督护一会去见人前一定要换上。”
邱陵顿了顿,伸手将那布包翻开一角,露出其下淡青色的料子,倒是不算太过显眼。
他想了想,还是点头道。
“好。”
陆子参得了首肯、信心大增,从身上摸出随身带的小本子摊开来,翻看自己这些天闲暇时做下的笔录,逐条念叨起来。
“这其二,秦姑娘为人刻苦勤奋,看着弱不禁风,实则最是不肯服输,督护莫要因为自己做事总是一板一眼,无心之下伤了她的自尊心。”
邱陵没说话,脑海中却想起昨夜许秋迟拿出那金葫芦后说过的话,心头最后一点抵触的情绪也淡了去,少见地没有多说什么。
陆子参见状,心知对方听进去了不少,又趁热打铁继续说道。
“其三,督护应当知晓,这世上的对弈也好、战局也罢,都是一个道理。大多数时候,并不需要做到最好,只需比对方好上一些,便是赢了。”
比对方好上一些?对方是……
眼前不自觉地闪过一张白皙年轻的脸,邱陵嘴角一沉,声音冷冷地问道。
“比如?”
陆子参嘴角勾起,一目十行地掠过自己记下的笔记,滔滔不绝起来。
“督护要尽可能地展示自己好的一面,譬如这稳定且体面的差事和官衔,还有清白且受人尊敬的家世,性格上也要放大你的宽宏大度、刚正不阿、可靠忠诚的品质……总之,与那阴暗善妒、私心作祟的小人有着云泥之别。”
邱陵点点头。
这倒是不难,因为他本就是这样的人。
“还有呢?”
“还有就是,秦姑娘出身乡野之间,督护万万不可表现得太过傲慢,对她身边的人也要尽量友善些。就算对某人心有不满,也要尽力忍耐。须知这男子要懂得示弱,你越是表现得脆弱隐忍,越是能激起她回护你的欲望,反倒更得女子好感。”
示弱?这可并非他擅长之事。不过他向来懂得勤学苦练,没什么事情能够难倒他。只不过……
邱陵沉思片刻,毫不掩饰地质疑道。
“你说的这些,只适用于那有情有意之人。若两人之间并无此意,只怕会闹出笑话。”
对方说罢,便轮到陆子参陷入沉默了。
其实他家督护并非当真愚钝,只是将自我尊严、世俗礼仪看得太重,喜怒哀乐都被压藏在心底,无法将心中情谊尽数表达出来罢了。尤其是在面对有好感之人时。可越是如此,越是会吃亏的。尤其是在那胆大妄为、不择手段的小人面前。
陆子参咬咬牙,决心下一把狠料。
“督护若想知道秦姑娘的心意,只需问她,此番愿意同你一起前去琼壶岛赴会,是否只是为了那秘方之事。”
邱陵闻言果然一顿,随即有些言不由衷地反问道。
“她不为这个,还能为什么?”
陆子参听出对方语气中的那份表里不一,笑得意味深长。
“这个,督护就得自己去问秦姑娘了。”
他说完这一句,身后那口煮面的大锅又烧开了。
陆子参转身去捞面,再回头的时候,邱陵已牵过自己那匹白额青马的鼻子,一边拍着那匹大青马的脑袋、一边低声说道。
“方才所言,不要同小洲他们在背后议论,更不要拿我的私事下注赌钱,若让我知晓,便罚你回红草梁养马。”
追出面摊的陆子参闻言,整个人好似被雷劈中一般呆立在原地,半晌才颤抖着开口道。
“督、督护是何时……”
“是你们自己太不小心,议论的对象那样精明,也不知收敛,能怪谁?”
年轻督护说罢,不知想起什么,眉眼间竟带上一丝笑意,只是那笑意稍纵即逝,下一刻他已翻身上马。那匹青马嘶鸣一声迈开蹄子,眨眼间已窜出巷口数十步。
陆子参仿佛被解了定身术一般飞快揉了揉眼睛,随即冲着那骑马离去的身影喊道。
“督护应当多笑笑的……”
马蹄声已然远去,不知那马上之人是否听到这一句。
陆子参叹口气,正要转身回到面摊,走了几步又突然停住脚步,随即回过头去,不客气地清了清嗓子。
下一刻,房檐下、巷弄里、树丛后,突然便涌出几个贼眉鼠眼的汉子来。
众人迅速向陆子参聚拢,一个个难掩探究之心,七嘴八舌地张开嘴,问的却都是同一个问题。
“怎么说?督护那怎么说?秦姑娘那又怎么说?”
陆子参别过头去,胡须下的嘴巴抿得紧紧的,显然是方才受了威胁、不想开口了。
杜少衡察言观色,瞬间明白了什么,双手搭上对方肩膀,作势按摩松骨。
“陆参将受累了。督护对你向来倚重,怎舍得将你送回老家养马?你多虑了。”
郑沛余言罢,飞快对周围人使个眼色,那剩下的几名汉子连忙围上来七嘴八舌地附和起来。
陆子参抹了一把脸上的吐沫星子,脸上神情终于松快了些,半晌过后才沉声道。
“他们二人今夜便要一同去那琼壶岛赴会了。”
众人皆是一愣,随即又面面相觑一番,段小洲迟疑着率先开口道。
“所以这便是……成了?”
他话音未落,便被一旁的郑沛余狠狠拍了后脑勺,后者紧接着压低嗓子骂道。
“成个屁!那秦姑娘连我们督护去苏家退亲的事都不知道,只怕连那层窗户纸都还没捅破呢,我们怎可现下便翘起尾巴来?小心让旁人钻了空子。”
旁人?
众人眼前瞬间闪过那日闯进府院的少年来,一个个的表情如临大敌。
陆子参咬咬牙,沉声总结道。
“说得没错,眼下正是生死存亡、成败一线的关键时刻,诸位需得全力以赴,将督护交待的事做得漂漂亮亮,只有这样,他才不会总是为这案子的事分心,也才能更好地投入到与秦姑娘相互了解、彼此交心的远大目标中去。”
众人又是一阵点头,正凑到一处交流起各自的任务与进展,抬眼却见那矮个子参将抱臂立在一旁,自始至终都一言不发的样子。
陆子参望向高全,语气有些不悦。
“怎么?你难道不想成就一番我们督护的人生大事吗?”
高全摇摇头,声音没什么起伏。
“我只是觉得,督护一番心意,秦姑娘现下却未必有情。”
一旁的张闵一听这话当即便有些不高兴了。
“你这人,还没开始,怎地就开始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我看是秦姑娘对咱们督护上心多些,先前苏府案的时候,她可是五次三番地寻上门来。”
“那是形势所迫,同男女之情有何关系?”高全有些奇怪地看了看众人,一五一十地说道,“昨夜我去那花船上请二少爷一叙时,秦姑娘也是在的。她明知道督护也在附近,却没有半点要寻过来的意思,而且之后那慈衣针闹出那样大的动静,也不见她前来关心督护,心思显然是在别处。”
这高全不开口则已,一开口便总是让人心冷。
众小将方才燃起的斗志与信心转瞬间消散了一半,唯独陆子参仍不死心,当即驳斥道。
“你怎知秦姑娘心中没有咱们督护?万事不到最后一刻,都不算见分晓。咱们走着瞧!”
高全眨眨眼,再没有开口说什么。
一来他从来不喜欢和陆子参这小心眼的倔牛正面对上,二来这男女情爱一事谁又说得准呢?
通关窍,关窍通。
这案子的关窍或许就要通了,可这邱家男子的情关可就不好说了。
152、被骗者与被骗者
午正三刻,东边的云似乎又靠近了些,日头虽已高挂中天,却没有前两日毒辣。
潮湿令暑气更难消退,城中尚且如此,水边更是闷热,人人打不起精神来,就连赶路都有气无力。
黄泥湾码头旁那条入城的必经小道两侧,参差不齐地挤着几间破烂草棚竹屋,每间草棚竹屋前都闲坐着几个懒洋洋的人,这些人比不得那湖面上百花齐放、风光无限的江湖门派,可却是风马燕雀、样样不缺。
这些都是这码头名副其实的“土地爷”,眼神毒辣得很,一眼便能看出过路的哪些是经常买卖鱼获、在外行走的,哪些是初来乍到的“新客”,没生意的时候便在那破烂棚子下乘凉喝茶,但凡瞄准目标决定出手,便几乎很少能有漏网之鱼,反正那些吃亏上当的冤大头大都走不了回头路,便能坑一个是一个,能宰一人是一人。
所谓码头生意,大抵都是如此,总绕不开一个“骗”字。
所谓“骗”,便是空手或只付出很小的代价,来掠夺索取旁人手中珍贵的东西。同“抢”不同的是,“骗”常常被包装成一件美好的事情,它让人不自觉地付出、沉沦,直到清醒的一刻才生出悔恨来。
这其中最令人不能接受的事实是,“骗”往往对应着“信”。你若不信,那骗子自然无计可施。反之,一个人正是因为付出了信任,才会被欺骗。
这便是许多人平生最为痛恨之事了。
不论是预支了船资、临到头却寻不见船家的客人,还是一时兴起买下鱼鲜、却发现亏了秤的买家,又或者是贪图玩乐误入赌局的倒霉蛋,每个人面上的神情都是差不多的:起先只是错愕,而后换上不可思议,最后变为愤怒,然而跳脚咒骂过后,他们往往也不能怎样,无非及时止损、另寻他路,早早离开这令人伤心的江湖之所罢了。
秦九叶立在那条烟尘漫天、鱼龙混杂的码头小道旁,突然便有些明白了过去的这一天一夜里,她到底在怨恨着什么。
她恨李樵骗了她。
他的谎言和虚伪比他来自天下第一庄这件事本身更不能令她接受。
她是个很小心的人。在此之前,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被人骗过了。
她也不是什么圣人。在第一次被人骗之前,她也骗过别人。
那时她还很小,因为觉得好玩,曾用一串用针线穿好的榆钱骗过隔壁村傻子的一串铜钱。她拿这件事同金宝炫耀,之后被秦三友发现了。秦三友将她打了个半死,然后逼她发誓:此生不可做欺骗弱小之事,还让她必须以杨姨起誓,最后才肯罢休。
她被迫起了誓言,但心里是不服的。她觉得老秦不懂“生意”,而她将来时要做大生意、赚大钱的。生意嘛,你情我愿的事,怎么能算骗呢?
后来师父去世,她来到丁翁村开起了果然居,终于做起了她的生意,也终于明白了有些钱是不能赚的。
然而她不算计别人,别人却不会放过她。
不久之后,金宝第一次进城,让城门口的几个混混骗走了买米钱,害得他们靠发了霉的山芋熬了整整一个月,若非秦三友赶来接济,只怕都要熬不过那个冬天。
直到那时,她才终于明白了“骗”这一字的可恶之处。此事几乎成了她的心结,每每入梦都能将她气得大叫着惊醒过来。
当初她花了整整三个月的时间才将那心结抚平,如今又要花上多久才能将那美丽而危险的少年彻底淡忘呢?
他并没有骗她的银子,却骗走了一些更珍贵、更令人心痛的东西,所以她此刻才会这么难受。
可是什么呢?
秦九叶一边嚼着秦三友留下的那袋米锅巴,一边呆呆望着远方那片云,一时间忘了眨眼。
今日的黄泥湾码头明显清静不少,就连买卖鱼鲜的贩子也早早进了城去,倒是多了些行色匆匆、沉默寡言的赶路人。
又有几艘小船靠近岸边,小船上的船家却似乎并不急着将船泊进码头,只撑着船、在那些赶路人中寻觅着自己的客人。
秦九叶终于不再发呆,视线在那些贼眉鼠眼的“船家”面上一扫而过,瞬间便发现了几个昨日方才在悬鱼矶见过的熟面孔。
这是黄姑子中的黄姑子,不仅胃口大,而且胆子肥,同她一样要掺一脚那琼壶岛上的事,一条破船只渡“有缘人”。
隔水而望、四目相对,小船立即转了个弯向秦九叶所在之处靠了过来,后者慢条斯理拿出水袋灌下半袋水润了润嗓子,准备开始新一轮的讨价还价。
蝉鸣声噪,却盖不住那钱眼里打转的两人过招交锋的声响。不知过了多久,两方都吵得有些嗓子冒烟,没能谈妥船资的黄姑子率先拂袖而去,边走边嘀嘀咕咕地骂着那抠门女子的出价,随后快着脚步赶往码头旁去和真正的“大主顾”谈生意了。
这年头,便是捞偏门的也不好赚银子。
那些常年蹲在码头的黑心生意人远远望着,一个个也都安生了不少,宁可躲在阴凉处抠脚,也不肯像往常一样上前吆喝生意了。
他们也嗅到了那些江湖中人身上的气息。谁不知道那江湖中人的油水不好捞,说不准哪日遇上个狠角色,银钱摸不到不说还要赔上小命,实在是惹不起啊惹不起。
又有几艘渡船停靠码头,无数忙碌的脚底板子将小道搅得尘土飞扬,不知过了多久,那烟尘中才走来一个慢吞吞的人影。
那是个一身粗布衣衫的年轻男子,背上背着锄头,身后还牵着一头青牛,背上的锄头断了半截,头上的短笠也歪歪斜斜,走动间依稀露出半张圆脸,看起来莫名有几分傻气,既不似经常跑船的渔家,同那些藏刀佩剑、眉眼带煞的江湖客们也格格不入,倒像是从乡下赶着进城的外乡村夫。
本以为今日这生意是开不了张了,没想到老天这便将“肥羊”送上门来。
茶摊与驿站前那些因暑热而融化做一滩的影子纷纷显出人形,晃晃悠悠从暗处立起身子来,挥动着看不见的触须嗅探着空气中涌动的猎物气味。
他们显然都已留意到了那只“羊”,彼此间又是一番眼神较量后,纷纷撂下手中的蒲扇和茶碗,但看谁能“牵羊入圈”。
驿站刘三腿脚最快,三两步已到了对方跟前,先是一番方言问安,说起天要落雨,随后又传授起喂牛的事来,但牵牛的圆脸男子只是摆手,并未停下脚步。
赌坊阿康见状,自觉机会来到自己这边,当即揣着几枚骰子凑上前去,手中玩着戏法、嘴上编着段子,那些乡下来的年轻人没见识过这些,大都是要耐不住好奇心停下看一看的,然而那圆脸男子却视若无睹,继续向前走去。
目睹一切的茶摊伙计这才气定神闲地放下手中杯盏,待对方走近些,这才拎起茶壶走到显眼的位置,摆出他的茶碗来。他的茶摊正好支在一片浓荫下,茶水被提起的壶嘴拉得又细又长,叮叮咚咚落在茶碗里,寻常赶路人经过此处都会耐不住“诱惑”、进来歇歇脚的。
这便是骗中高手,懂得将险恶心思藏在平和表象之下,诱得猎物靠近后才会显露黑手。
他很少失手,这一回似乎也不例外,只见那牵着青牛的男子终于停下脚步,随后犹豫着向茶摊走去,不多久便被那热情招呼的伙计迎进了茶摊,只剩那只大青牛站在树荫下,完全不知晓自家主人即将送入虎口。
那牛一边啃着草、一边摇着尾巴,时不时抬起头张望着,那双清澈无辜的牛眼就这么同道对过那啃着米锅巴的女子对上了。
秦九叶扭过头去,说服自己要将注意力放在自己的事情上,却无论如何也集中不了精神。
都怪秦三友今早要提起她那被骗了银子的伤心事。
那件事是果然居的屈辱史,也是她秦九叶的屈辱史。
她还记得在那无数个辗转反侧的夜晚,她含泪饮下的悔恨之情是如何在肚中酝酿发酵,最终凝结成心底的一道疤。
她起先恨那不择手段的骗子,后来恨司徒金宝那废柴,最后恨这人心凉薄、人情如纸的世道,人们的眼里只有自己和自己相关的一切,看不见那些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后来她慢慢接受了这个事实,她只恨她自己。她恨自己还不够小心,没能提早告诉金宝小心这些;她恨自己不够狡诈,将买米钱这般重要的东西一次性托付给了旁人;她恨自己不够凶狠,明知被谁骗了钱财也不敢找上门去要钱。
再后来,她也成为了那些人心凉薄中的一员。
她低头走路、不闻不问、只盯着自己眼前那一小块方寸之地,让其他人成为一闪而过的路景。
她早已从心底认下了秦三友要她起过的誓言。她不想成为旁人恶毒诅咒的对象,更不想去细想那骗来的银钱是谁家的买米钱或是买药钱。但她也不想管任何闲事。
因为她总是忍不住回想起自己当初被骗的那点米钱。若是当年也能有人帮一帮她同金宝,他们或许便不用苦熬那一个月。她当年没有得到过的善意,凭什么旁人就能得到呢?
茶摊前徘徊的“猎手”们已三三两两散去,因为他们知晓那茶摊伙计就要得手,这“羊”是牵不到了。
秦九叶努力挪开视线,试图像以往无数次那样,低一低头、装作看不见的样子,便可将这碍眼的一幕彻底抛在脑后。
但许是因为熬夜苦读,她发现自己的脖子分外僵硬、似是落枕,而她的视线也难以移向地面。
其实不止这一刻,最近这些日子,她常常如此。
她走路时不再总是低着头了。她越来越常抬头望向远处,越来越向往登高之后才能看到的辽阔景象。
当初那少年是从雨雾中向她走来、带来一身江湖之水的。那水似乎有种别样的魔力,似是从粮食里蒸出来的烈酒,又像是炎热午后的一股邪风,能将人心底那团燃烧过后的余烬吹出一把火来,烧得人两眼发昏、脑袋发热。
树间声嘶力竭叫嚷的蝉终于有些累了,天地间一片短暂的宁静。
风将那些黄姑子撑船的声音带向远方,茶摊伙计那喋喋不休的说话声却越来越清晰,好似就在她耳朵边念叨一般。
恶狠狠抓起一块锅巴塞进嘴里,秦九叶抹抹嘴、拍拍手,将身上最后一块碎渣抖干净,随后收拾好东西站起身来,向不远处那茶摊走去。
茶摊内间,扎着靛蓝色围布、留着两撇小胡子的伙计用那浑浊的茶汤将台上那只粗陶碗灌满,随后不露声色地瞥一眼那台前站着的圆脸少年。
“小兄弟从哪里来啊?进城的路引和天府牒文可都准备好了?”
新倒满的茶汤烫得冒烟,那圆脸少年却似全然感受不到一般,端起茶碗一饮而尽,末了擦擦嘴、呆呆开口道。
“天府牒文是什么东西?我只有路引……”
那伙计听罢当下露出一个不可思议的神情来,很是夸张地问道。
“你都不知天府牒文,怎敢在这时候进城去?”
“可我前阵子也进过城……”
“前阵子是前阵子,最近可是不一样了啊。”伙计不由分说将他拉近些,压低嗓子道,“近来这督护同我们郡守樊大人斗得厉害,樊大人昨日刚下的命令,外乡人出入要严查加盖过郡守府官印的牒文。但凡查到你头上你拿不出来,便要被拉去府衙问话呢。”
他可不能被叫走问话。
他还有事要做呢,若是被叫走了,事情就得耽搁下了。
圆脸少年抬头望向那小胡子。
“哪里可以办这牒文?”
小胡子眯着眼笑起来,一边拍着胸脯、一边将人往茶铺内间拉去。
“你可算问对人了,正巧我有个朋友先前要进城却耽搁下了,我可以将他的牒文转让给你。你且随我来……”
那头戴短笠的圆脸少年一声不吭,眼瞧着便要被拉走,冷不丁一只手从身后钻出来,一把拽住了他的袖口。
圆脸少年停住脚步,略显呆滞的眼珠转了转,落在自己身侧半步远的地方。
那伙计也觉察到什么,下一刻转过身来,便见一名瘦小女子从那圆脸少年身后露出半张脸来。
“什么天府牒文?我怎地没听说过啊?”
伙计的脸色僵在那里,半晌才勉强笑着看向那少年。
“这位又是……”
秦九叶一把将那少年拉到身后,嘴里咔吧咔吧地还嚼着东西,用一种很是老道的眼神瞥了那伙计一眼。
“我是他债主,有话同他说。怎么?你也要来听听?”
码头生意,各凭本事,可都是混这一片的,还没见过如此蛮横便来截胡的。
然而对方这话说得确实霸道,伙计一时摸不清对方底细,脸上虽有不甘,但最终还是放了手,一双小眼死死盯着那“断他财路”的女子,直到对方连同那圆脸少年消失在茶摊外那条小道上,这才收回目光。
而这一切,秦九叶不用回头也能估摸个八九不离十。
她一口气将人拉到道旁隐蔽处,竖起耳朵听了听身后的动静,随后才扒着树干偷偷回望过去。
不远处的茶摊,伙计已拎起茶壶躺回到自己那把破板凳上,准备物色下一个目标了。
她松口气,下一刻低头瞧见自己拉着对方的手,突然便涌上一阵后悔。
秦三友那米锅巴揣了几日定是有些霉了,她是因为吃那霉锅巴吃坏了脑子,才会连自己的事还没弄明白,就生出闲心管旁人的闲事了。
她秦九叶怎会做出这种蠢事来?
可她就是做了。而且行云流水般做完这一切才反应过来。
秦九叶抬头望向那被她救下的倒霉蛋。
眼前的人生了一张没什么棱角的圆脸,五官看起来也有种圆钝感,那双眼睛似乎不喜欢眨眼,盯着一处便能瞧上好久,整个人隐隐透出些傻气来。
她在打量对方,对方也在呆呆地盯着她,许是被方才那一幕吓到了,开口时声音莫名有些磕磕巴巴。
“你、你、你是……”
秦九叶看得暗暗摇头,心道自己多管闲事救了个傻子,也不知对方是否能听懂她的苦心相劝。
然而蠢事已经做了,无论如何也回不了头,不如赶紧了结这桩事。
想罢她深吸一口气,尽量简洁地对那少年说道。
“你离那些人远一些。什么天府牒文,都是要骗你银子的。”
壬小寒终于眨了眨眼,随后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女子的嘴巴。
“你方才在吃什么?声音真好听。”
秦九叶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对方的注意力自始至终都没在那伙计和牒文上,泄气之余不由得有些好笑,想了想从腰间摸出个布袋子,从里面掏出一小块米锅巴。
“这是米锅巴。”她说罢,故意当着对方的面将那锅巴扔进嘴里嚼起来,“这可是稀罕东西,可不是看上两眼就能有的。”
锅巴入口的清脆声响不绝于耳,男子那张圆脸这才抬起来些,只是那双眼睛看起来更呆了。
“有多稀罕?很多银子也买不来吗?”
还不算太傻,至少还知道银子。
可也好不到哪里去,竟连锅巴都不知道。
秦九叶叹口气,一边嚼着锅巴、一边问道。
“就你一个人进城?”
壬小寒点点头。
秦九叶望了望不远处树下那头青牛,又看了看他头上那顶破旧的短笠。
“进城去做什么?”
“去找一个人。然后、然后……”
然后的事,先生交代过他,是不能说的。
壬小寒闭上了嘴。
秦九叶将那口锅巴咽下肚,那些话却还停留在她的舌头上。她挣扎了片刻,还是开口叮嘱道。
“这城里不比乡下地界,人都要多长几个心眼才能活下来。你若不想被骗、被算计,便不要总是同人搭话,低头走路,做好自己的事便好。”
“我平日里不会同人搭话。”
他只是觉得那茶水落碗的声音很好听而已。先生交代过他,只要做好自己的事便好。若有人纠缠,便杀了他们。
壬小寒想罢,目光又落回到那只装锅巴的袋子上。
码头上传来些动静,秦九叶回头望去,只见那最后一批准备出船的黄姑子们已就位,开始张罗着这赏剑大会最后一日的生意。
登琼壶岛不比前两日在湖边看热闹,敢吆喝这门生意的明显少了许多,有没有几分真本事不好说,胆色多少是要比旁人多些的,错过这一拨不知还有没有机会。
秦九叶心下有些焦急,本已打算转身离去,想了想还是将身上那袋锅巴递给了那圆脸少年。
“我有事,得先走了。你好自为之吧。”
秦九叶说罢,转身向码头匆匆而去。
壬小寒又盯着她的背影看了一会,这才从那布袋中拿出一块锅巴放进嘴里。
隔夜的糊锅巴又冷又硬、吃了他一嘴黑,可他那双向来没什么光亮的眼睛却变得生动起来。
他喜欢这种食物在嘴里发出的声响,比之先生给他的糖块嚼起来还要好听。
他走到树下牵起那头青牛,抬手摸了摸牛角,低声感叹着。
“先生说得果然没错,她确实是个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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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陵赶到黄泥湾码头的时候,那码头如往常一样挤满了落船登船的人。但他仍一眼便望见了他要找的人。
女子的身形在那一众船客中显得格外瘦小,同那些五大三粗的汉子说话时,常要扬起头来。
但她身上的气势却没有输了半分,一脚踏在自己那只破筐上,同时与三五个人周旋着,驳了这边的出价,转头又挑起那边的条件来,思路清晰、有条不紊,直将那几个黄姑子说得头脑发昏,最后只得扯着嗓子,试图用声音来压制她。
他看了一会,终于忍不住出声唤道。
“秦掌柜。”
熟悉的声音蓦地在身后响起,秦九叶抹一把脸上的吐沫星子转过头去,望见那从马背上翻身而下的男子时不由得有些愣住。
他今日没有穿那身黑色软甲,也没有着那深色官服,而是换了身绣了忍冬暗纹的淡青色箭袖,那从来束进高帽的长发今日也松快不少,发间只留一枚玉簪,腰间仍佩着那柄银鞘长剑,看起来同那些江湖名门子弟没什么两样。
真要说有什么区别,便是他现下看起来可比昨日璃心湖上那些大打出手的“后起之秀”们顺眼多了。
秦九叶眨眨眼,努力让自己的目光不要在对方身上停留太久。然而许是见她久久没有回应,邱陵下一刻已径直向她走来。
“可是耽误你谈生意了?”
他的步子迈得不快,神态也并不张扬,却令那拥挤嘈杂的码头瞬间为他让出一条道来。
空气中有种名为正气的、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正扩散开来,先前同她因为几十文钱而吵得脸红脖子粗的黄姑子们,此刻都做贼心虚地缩着脖子、躲进角落,一边暗自祈祷对方不是冲自己而来,一边后悔方才同那瘦小女子有过些口舌之争。
那骑马而来的男子虽穿着便服,可身上那股子傲气却藏不住,混江湖的打眼一瞧便知道他八成是个做官的。瞧他同那牙尖嘴利的女子那般熟稔,那女子只怕是个官府的探子,在这装穷扮蠢、麻痹他们,实则是在收集罪证,要将他们一网打尽。
“官府探子”秦九叶自然看得懂那些嘴脸,但她此刻心下并不想同一群黄姑子纠缠,只怕邱陵身份因此暴露,为之后的事引来些不必要的麻烦,当即上前一步,将人拉到一旁,学着先前陆子参寻她接头时那隐蔽而小心的姿态,一边贼头贼脑地望向四周、一边低声问道。
“您怎地亲自找来了?”
她顾及他的身份,破天荒地没有喊他“督护”。
邱陵的视线缓缓落在对方拉着自己的手上,半晌才学着她的模样低声回答道。
“子参他们手头都有事要忙,所以……就我亲自前来。”
秦九叶不察有他,只在心下一阵暗叹,陆子参那面摊的生意是有多红火,竟比他一个督护还要忙?
她强迫自己收拾起有些酸涩的心情,一边搓手、一边殷切地望向他身后。
“可也是要登岛?不过这码头也不剩几艘船了,全都坐地起价,一个比一个心黑,一会我再同他们说一说……”
“高全已准备了船只,我们不用同旁人挤一条船。”
秦九叶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对方应当是有备而来,实在用不着她操心,当下讪讪道。
“高参将自然是极靠得住的,这船来得也当真及时,我正愁找不到船登岛,还想着实在不行便只能再去求二少爷了……”
其实也不是找不到船登岛,而是她出不起那登岛的天价船资,总想着能谈个公道价,所以才会在码头滞留至今。
未说出口的囊中羞涩令女子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面上有种不易察觉的叹息之意。邱陵怔怔望着,不知怎地便想起陆子参昨夜鬼鬼祟祟的汇报。
她是被许秋迟叫去船上的,那纨绔该不会为了拉拢她使了些手段、令她受了委屈吧?
心下一紧,他连忙开口问道。
“昨夜,你是不是在那花船上……”
埋头郁闷的秦九叶面色一僵、心中警钟大作,顷刻间便想到了昨夜同那少年的种种。可怜她明明并没有做什么亏心事,却不由自主地显出几分心虚来,当下接过话头打岔道。
“听闻昨夜督护也在湖边,想必也是忙碌奔走了一整晚。那慈衣针很是狡猾,出手也是毫不手软,督护可有受伤?”
秦九叶话一出口,当即便后悔自己心急露了马脚。
昨夜他们虽因许秋迟而知晓彼此的存在,但并未就那慈衣针的事有过交谈,而陆子参等人应当也没有空闲同她说起此事。她此时提起,实则有些不打自招,无意中透露了自己昨夜知情却未报,显然另有隐情。
若是换了往日相处,她这做贼心虚的模样就算再遮掩上千百遍,也是逃不过那年轻督护的眼睛的。
可眼下她望着自己说起昨夜之事,他便再难分神去观察她面上神情以及那神情背后是否隐瞒了什么,满脑袋竟只剩下那一句话:可有受伤?
“我……还好。”
他艰难说完这一句,便再不出声了,只半侧过脸站在那里。
秦九叶忐忑偷瞄了一会,觉得这一关应当是过了。但她心下反倒没有多少轻松之感,只觉得自己方才痛骂过那些骗子,自己却又不知不觉成了“骗子”。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啊。”她勉强笑笑,随即搓着手道,“那……那咱们现在便登船?”
“好。”
年轻督护简短扔下一个字,脚步匆匆向前走去,女子见状连忙跟上。
153、背叛者与背叛者
那艘载着抠门女子的船离岸不久后,黄泥湾码头便又迎来了一名奇怪的船客。
那是个看上去有些沉默的少年,没什么存在感的样子,可离得近了、说上两句话,便会被他那双浅褐色的眼睛吸引,平白多聊上几嘴而不自觉。
撑船的老郑是个老黄姑子了,前几年为了赶赴赏剑大会磕断了门牙,现在说话还有些漏风,但他自认张口便丁一卯二、绝不含糊,伸出三根手指指着天,滔滔不绝半刻钟仍未能道尽方才在这码头上受的委屈,本是答话的,最后竟变成拉着那少年评理。
“……我老郑行走江湖这些年,不是那没见过世面的草包,竟从未见识过如此悭吝之人。我若真载了她,她怕是临了还要从我这船上拔几颗钉、掰几块板下去!”
相貌身形可能错认,这一毛不拔的性子绝对错不了。
李樵点点头,轻声追问道。
“后来呢?”
“我瞧她年纪尚轻,本想出手教导她一番这在外做事的规矩,可谁知人家来了个靠山,老郑我不吃那眼前亏,只得忍下这口气、暂避锋芒……”
“靠山?”那一直都表现得很有耐心的少年突然变了模样,就连声音都不再轻柔,“哪来的靠山?莫非是官府的人?”
“你怎知晓?莫非也被坑过?我同你讲,那女子前脚还为了几文钱同我纠缠不休,后脚便上了她那官府相好的船一走了之。那男子虽穿了便服,可却遮不住身上那副官架子,派那女子来搅浑水八成是为了探码头这片水的深浅呢,只是他不知我老郑岂是那般好对付的?一早便识破了那两人,没拆穿只是不想闹得太难看罢了……”
他话说到一半,突然便被一旁渔娘装扮的另一个黄姑子拉住,回神环顾才发现,那先前来搭话的少年不知何时已不见了人影。
“人呢?真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奶娃娃……”
渔娘松开手,脸上的嫌弃之情险些遮掩不住。
“虾皮子可以乱嚼,话可不能乱说。否则,下次你这张嘴里少了的可就不止一颗牙齿了。”
老郑不明白,兀自挠着脑袋瓜。
他不明白这一切,就像不明白自己当初为何会丢了那一颗门牙一样。
百步开外,河湾回转处,布衣少年踏着湖边细草低头走着。
李樵不明白那女子屡次抛下他的原因,就像他不明白自己此时此刻为何如此彷徨煎熬一样。
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一个模模糊糊的答案在他心间凝结成霜,凉意侵占了他的胸口,令他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她莫非是发现了什么?
不,不对。若是已经发现,昨夜又为何会来救他呢?还是说昨晚那姓丁的说的那些话令她产生了怀疑,她现下是在试探他、回避他,又或者有意折磨他?
他不是不能忍受这种折磨,但这种折磨里不该有第三个人的存在。
他找了她一夜,她却上了邱陵的船,将他一个人留在岸边。他们是一早便约好在那里碰面的吗?船上可还有其他人?去那琼壶岛的路远不远?他们又会在船中聊些什么、做些什么……
无法得到答案的猜疑一生百、百生千,翻滚摩擦着他的心,烧灼得他难受不已。
他垂着头,沿着湖边向前走去,但他其实也并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去往何处。
走出黄泥湾二三里,码头上的人声嘈杂渐渐远去,四周变得格外安静,就连那些趴伏在水边的小虫不知为何都不再鸣叫了。
风从湖面上吹过,只能听到细草摩擦的声响。
李樵蓦地抬起头来,余光瞥向身后。
有一个玉箫,便可能有第二个、第三个。
他的身份已经有所暴露,引来更多追杀或许只是迟早的事了。
李樵脚下动作不停、继续向前走去,步子没有放缓也没有加快,左手却缓缓按在腰间。
那里藏着一把短刀,是今早他从藏身处刚取回来的,虽不如他那把锈刀用起来顺手,却也足以取人项上人头。
“小哥可要搭船?”
一道有些沧桑沙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李樵微微侧身瞥了一眼,只见一艘垂着竹帘的单篷船不知何时跟到了他身后,船头立着个皮肤黝黑、头戴布巾的精瘦汉子,几只鸬鹚就落在他的橹板一侧,许是太久没有事做,一个个都懒洋洋地缩着脖子。
璃心湖里没有大鱼,寻常渡船也不会做这摆渡江湖中人的生意。何况在是今天这样的日子。
或许是个揽活计的黄姑子。
“我要去的地方,你去不了。”
少年脚步不停,继续向前走去。
然而那单篷船并未就此离去,只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
“这璃心湖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小哥若不想湿鞋,还是搭一段路为好。”
湖边缓步而行的人影终于停住。
这一回,他没有立刻回头去看,而是屏息凝神、竖起耳朵去听那船内的动静。
挂在船头的油灯吱呀作响。风吹过竹帘缝隙,发出细微沙沙声。炭火烧得正旺,随着噼啪声偶尔飞出一两点火星。湖水拍打船舱的声音规律而沉闷,一下接着一下……
但除此之外,还有另一种声响。
像抚笛者吹奏前蓄在丹田的那口气,收放自如、绵延不绝。
那是顶尖高手呼吸吐纳的声响,不细细分辨,会以为那只是一阵风。
李樵猛地抬眼,拧转身体的同时,藏在腰间短刀已经抽离飞出。
白光隔岸亮起、一闪而过,那道垂在船舱口的竹帘瞬间已被割成两半,一只皮肤枯败发灰的手缓缓从中探了出来,指尖不偏不倚、正夹着那把短刀的刀尖。
李樵眯起眼来。
他不认得那条船,但他认得那只手。
一切发生得太快又悄无声息,待那被割破的竹帘掉落一半时,船尾的鸬鹚才从打盹中惊醒、扑簌簌地飞走了。
破烂竹帘后,那端坐在简陋竹椅上的人影晃了晃,那柄短刀被他随手掷在一旁。
“我没时间同你玩闹,就只问你最后一遍。是否要上船?”盲眼公子轻轻将头转向另一边,双眼似乎正望向湖面某处,“再晚些,你便彻底追不上那断玉君的船了。”
他的声音随风飘上岸,湖边的少年只停顿了片刻,随即一个跃起,稳稳落在船头。
撑船的汉子面上仍挂着憨厚的笑,见状无半点惊诧之情,吆喝一声便埋头撑起船来。
小舟在碧水中拖出一条透明的尾巴,安静地向着湖心的方向而去。
湖岸在身后被越落越远,登船后的少年并没有回头张望,只盯着公子琰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试图从其中寻到些蛛丝马迹来判断对方此举的目的。
男子看起来似乎比先前在宝蜃楼遇见时还要憔悴,两颊与嘴唇已彻底干瘪下去,鬓间发丝半数已变得苍白枯槁,时值盛夏时节,他却披着件皮毛出锋的厚重斗篷,面前仍生着一盆炭火,烧得正热的金丝炭发出暗红色的光,却驱不散对方周身都弥漫着的那股死气,唯独举手投足间那点气韵还在,令人不敢小觑。
李樵收回目光,继续沉默着。
若说先前在宝蜃楼是他自投罗网,那眼下便是对方请君入瓮,他要等对方先添那把柴,再决定如何应对。
果然,片刻过后,那竹椅上的男子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
“不过是断了两根手指而已,现下早就应当已无碍了,又何必继续缠着那块破布?”
许是因为先前在那宝蜃楼中两方都已见识过对方的恶劣,此时再重逢便少了许多云山雾罩的试探,对方开门见山的一句话便已向他点明两层含义:其一是他过去这些天的一举一动无一逃过对方视线,就连那朱覆雪深夜湖边的发难也都尽在掌握。其二便是毫不避讳地告知他,自己显然知晓服下那秘方后身体会发生怎样的变化。
李樵将目光从自己的右手上收回,再抬起头来的时候,褪去伪装的双眼中只剩冰冷的算计。
“不论是清平道还是宝蜃楼,你都未曾假借他人之手。这次你既然早已知晓那赏剑大会的彩头是什么,为何不亲自去取、宁可辗转驱使我一个不听话的外人?莫非那天下第一庄同你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所以你不敢现身,只能躲在旁人身后装神弄鬼?”
他话音落地,对面的人便不紧不慢在那竹椅上换了个方向斜倚着,似乎只是精神不济,又似乎是对他的反击感到有趣。
“你该庆幸自己还有供我利用的价值。然而你也并非完全不可替代,有些事你不做,自然也有旁人去做。”
李樵冷哼。
“我若不做,你待如何?”
“你可知你现下为何会与我同在一艘船上?难道是因为你想如此吗?”公子琰的声音轻缓而低沉,像是在诉说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是我选你,不是你选我。从我找上你的一刻起,你便没有旁的选择了。”
李樵目光微斜,透过投在甲板上的影子观察着那船尾撑船的船夫。
他在评判着对方的身手还有自己的胜算。
“或许,我可以试着现在杀了你。”
竹椅上的人笑了。
那笑声听起来有些空洞可怕,像是从半截被蛀空的树干里发出的一般。
他笑得有些吃力,笑过后又咳了两声,末了取出帕子轻轻擦去嘴角血迹,才缓缓开口道。
“甲十三,你的刀呢?”公子琰的声音很轻缓,落在少年耳中却犹如一面巨鼓在耳畔擂响,“你连壬小寒都打不过,又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谈起杀人之事?”
如果说公子琰知晓他在湖边遭遇朱覆雪和昨夜璃心湖上的种种,那不过能够说明对方的耳目灵敏、消息灵通。
但对方连他离庄前的旧称都知晓,还能叫出昨夜那神秘圆脸刀客的名字,便不止是暗中有所探听这般简单了。
或许从清平道开始,他的每一步都在对方的算计之中,他看似杀出重围,实则从未逃脱。这种被人拿捏在掌心的感觉是这样令他难以忍受,同时又勾起他记忆深处的战栗,令他一时间不能言语。
片刻过后,公子琰的声音平静响起,再次切中他所想。
“你不必惊惶,我与狄墨很久之前便分道扬镳了,我眼下要对付的头号人物也并不是他。”
不是狄墨?那会是谁?是天下第一庄里的人还是旁的什么人?
李樵现下几乎可以肯定,眼前之人同他一样来自山庄,但又与他不同。因为似他这样的存在,是不可能用那样轻描淡写的语气提起那个人的名字的。
天下第一庄只进不出、有来无回,出身山庄者生为其役、死为其伥,像他这样的叛逃者寥寥无几,而能存活至今者除他自己之外,似乎并无第二个存在。
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
那便是他面前之人的真身在所有人眼中,早已是个死人。
一个遥远而模糊的名字渐渐浮出水面,李樵蓦地开口道。
“听闻在那位邱家长子之前,青重山书院还曾出过一位文武双修的不世之材,簪缨世家出身,年少之时便与武僧契生结缘,曾是那覆灯心法的唯一传人,被当时的书院座右监赞有沅茝澧兰、渊清玉絜之名。只是当初谁也未曾想到,此人并不满足于那书院所授的治世之道,一心要追求武学与权力的登峰造极,竟一朝入了天下第一庄做了影使,成了那江湖匪首的走狗,一去便是数年。”
少年讲到这里故意停顿片刻,随即略带挑衅地望向那竹椅上的男子。
虽然只是一瞬间的沉默,但也足以令试探者得到想要的答案。
船夫的鸬鹚仍在不远处的水面上潜泳打转,不知过了多久,竹椅上的男子终于开口了。
“然后呢?你还听闻过什么?”
“我还听闻,他的结局很是惨烈凄凉。约莫六七年前的冬月,此人卷入一场都城血案之中,影使的身份也就此暴露光,一夜之间众叛亲离,成了朝堂与江湖都得而杀之的背信堕魔之人。天下第一庄曾遣死士追杀此人,最终在陵湖将其逼入绝境、使其葬身青重山后山山崖之下,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李樵边说边将审视的目光投向对面的人,似乎要从那具生命之泉接近枯竭的身体中看出昔日的些许痕迹来,“只不过现下我倒是觉得,那传闻并不可信。你说,若此时江湖中有流言传出,言及此人不仅仍然活着,甚至还妄图扭转江湖格局、暗中搅弄风云,天下第一庄可会放任不管、坐视不理?那背叛者又是否还能够气定神闲地坐船游湖、隔岸观火?”
试探变成了威胁,对面的男子却显然并不在意,他微微向前倾斜了身子,那张蒙了布条的脸凑近了对面的少年。
“那你是否知晓,当时天下第一庄派出追杀此人的死士有一百二十人,回庄时却只余九人?”公子琰的声音越发低沉,似自胸腹间催发而出,震得人耳鼓隐隐作痛,“你该感谢此人。当初若非那件事就发生在你叛离山庄不久之后,且庄中高手半数折于此,就凭李青刀教你的本事,你或许并捱不过第一年。”
对方话音落地,远方平整如镜的湖面突然泛起一片细麟,疾风骤起,顷刻间将那盏挂在船头的油灯吹灭。
东北方向席卷而来的云层似濒临城下的千军万马,在天地间列阵出一条线来,一边是晴日,一边是阴云。
眼下那条明暗交界之线正缓缓碾过璃心湖上空,船屋内光线一暗,只余那盆炭火发出的红光,那相对而坐的背叛者与背叛者的身影也由明转暗,正如旧日阴云在他们身上投下阴影。
昏暗摇晃的船室内,布衣少年抬起头来,那双猎杀者才有的浅褐色眼睛在暗处更加显露凶光。
“我看心怀感激的应该是你才对。若当初甲十三未曾叛离,那奉命追杀的死士中便会多他一人,你的尸首或许早已高悬山庄正门,野乌食髓,虫蚁啮骨。”
最后一道防线也在言语间被斩碎得七零八落,有关两人的过往已被暴尸阵前,一切再没有了试探迂回的必要。
湖上的光线变了,没有了阳光的温度,不过一阵微风也多了些凉意。
竹椅上的人不由自主地拢紧了衣领,又缓缓将手从那镶着毛皮的袖口伸出,一边靠近那炭火上翻覆烤着火、一边淡淡回应道。
“过往种种已在你我之间种下了因,而我们会以现下这副模样重逢便是果。世间万物之所以能够维系平衡,便是因为阴阳守恒、盈缺往复,唯有因果是所有人逃不开的代价。这代价你要付出,我也要付出。”
李樵嘴角勾起,毫不掩饰自己的嘲讽与不屑。
“什么因果报应,不过世人寻来安慰自己的借口罢了。好人不长命,奸佞存万年,老天瞎了眼,麻绳转挑细处断,厄运专欺穷苦人。死于天下第一庄之手的人命没有万千也有千百,那罪魁祸首又要何时才能付出代价?”
“苍天闭目,恶鬼横行。这便是你我这样的人存在于世的意义。”
只要他的舌头还没有彻底烂掉,他便总能在转瞬间说出最有煽动力的话。
然而他要面对的少年有着一副铁石心肠,那是多年残酷生存法则打磨所得,轻易不会向任何人妥协。
“这些话由一名山庄叛逃者说出口,当真是一件很荒谬的事。你尚且做不到、不愿做的事,又凭什么驱使旁人为你卖命?”
“就凭你要杀朱覆雪。”
公子琰简短说完这一句,瞬间便感受到了面前那少年发生的变化。
视觉渐渐被剥夺的这些年,他的嗅觉变得愈发敏锐,有时甚至可以分辨出一个人情绪发生变化时散发出的不同味道。
就算他先前寥寥数语道破对方的身份和过往,那少年也从未表现出任何退缩。但是眼下,他却真实感受闻到了不一样的气味,那是焦虑与紧张的气息,带着些许焦灼的味道,同他面前那盆烧得正旺的炭火混作一团。
片刻过后,他终于听到对方冷冷开口道。
“我要杀朱覆雪,同你要我做的事有何关系?”
“你若杀得了朱覆雪,那日在湖边的时候,你便会动手了。”公子琰说罢停顿片刻,斟酌一番后还是如实开口道,“朱覆雪的兵器名唤蚩尾,由那几乎已经绝迹的胥蚕之丝制成,遇水韧如蛛网、悍比蛇蟒,霸道阴柔、刁钻难防,是这世间少有可以以柔克刚、以经纬断金铁之物。”
杀戮丛林之中,最了解豺狼的永远是另一只豺狼。
或许只有李樵自己知道,他对朱覆雪的杀意很早便已在心底萌发了。
早在对方盯上秦九叶的那一刻,他便已经决心要杀她了。
那天在水边遭遇朱覆雪,他忍受着那玉箫的折辱、全程没有出手,但并没有因此而放弃观察他的“猎物”。而彼时朱覆雪并未将他放在眼里,兵器也藏于暗处,但若有心也不是全然无迹可寻,所以他知晓眼下公子琰所言并非信口拈来、只为乱他心神。
李樵继续沉默着,但他已经隐隐猜到对方接下来要说的话了。
很快,公子琰的声音便再次响起。
“但需知这世间万物都生克有道,没有什么可以绝对统治、制霸全场。山庄造记处曾有记录,言及李青刀的兵器青芜刀,锻造之法严苛,刀樋又极特殊,是效仿某处神陵地宫中的神秘玉刀锻造而成,专克蚩尾一类的软兵器。”
尽管知晓对方所言不虚,但认同道理是一回事,心甘情愿为人利用又是另一回事。
少年抬起那双因杀意而有些充血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这便是你的话术?生死场上,实力相近者,心狠且不怕死的那个终会占得上风。没有青芜刀,我照样可以杀了她。”
公子琰点点头,似乎确实认可对方总结出的道理,但开口时言语中却又是另一番意象了。
“但你需要时间。你等得起,你身边之人却等不起了。江湖是这天下最易起风浪的地方。血腥味已经散开来,豺狼很快便会嗅闻着味道追过来。你那位秦掌柜为救你所做的一切早晚会被人知晓,现下是朱覆雪,未来便会是狄墨。这道理,你应当比我更明白吧?”
如果说方才对方所说的一切只是不动声色地将擒狼的套索套上他的脖颈,那眼下这一句便犹如瞬间收紧的套索、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
而对方本可以一招将他击杀,却偏偏留下一线生机,像是打定主意要看他挣扎求生的样子。就同那日在清平道上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李樵的左手才重新放回膝间,与右手交握着放在膝头,整个人似乎又变回了那个平日里安静且乖巧的邻家少年。
他早已不是当初那只求胜心切、技巧生涩的独狼了。在漫长的逃亡生涯中,他学会的最有用的一件事便是忍耐。为了能成功猎杀那比自己强大得多的猎物,他可以埋伏很久、忍耐一切。
“落砂门不是什么佛门圣地,想杀朱覆雪的人有很多,何况就算没有朱覆雪,凭你的能力想拿捏一个人应当不难,为何偏偏要选我?”
烤火的盲眼公子重新将手拢回袖中,挺直的背脊因疲惫而塌下来,身体又斜倚回那把竹椅上,恢复了先前那副病恹恹的样子,唯有开口时的声音清晰而坚定不移。
“其一,你是唯一承袭了青刀刀法的人,虽然未能将那把刀一并带出山庄,却也是如今这世上最熟悉那把刀的人。狄墨若有诈,只有你可辨其虚实真伪。其二……”他说到此处不由得一顿,蒙着布的双眼似是在望向船尾那撑船的船夫,“……其二便是,此去琼壶岛盗刀,凶险非常,我不想身边人去送死,只能寻你来做这桩差事了。”
对方话音落地,李樵便无声地笑了。
他此前见识过不少卑劣之徒,但那些人大都喜欢冠冕堂皇、以忠义之名行丑恶之事。而眼前之人对自己的卑鄙毫不遮掩,倒是将坦荡二字做到了极致。
沉吟片刻,他如实说道。
“你的人做不来,我也未必能够成功。”
公子琰发青的指尖轻轻拂过座下那张狐狸皮,似乎在细细品鉴那皮毛可算得几品、叫得几钱的价。
“先前确实只有五成胜算,但你若肯背水一战、拼上性命,或可有六七成的胜算。六七成胜算,便值得一试。”
李樵眼神一动,瞬间已从这短短一句话中嗅到了些许他之前没有留意到的讯息。
比如“先前”这两个字。
对方所说的“先前”……是指他没遇到朱覆雪之前。
“今日局面是你一手促成的。”少年的声音蓦地响起,带着一种超乎常人的敏锐,“赏剑大会第一晚,我和我阿姊会遇上那朱覆雪并非偶然,我说得对吗?”
公子琰点点头,毫不掩饰自己对一切尽在掌握中的满意。
“我确实没有看错人。不过都是相互利用而已,就像我方才邀你上船、而你也确实需要搭这一段路一样。”
所以终究还是他连累了她。
李樵低下头去。这是他登船后第一次当着对方的面彻底低下头颅。
“你可以利用我,但你不该利用她。”
公子琰安静品味着空气中涌动的情绪。
他面前的少年既有狼的狠厉,也有狼的机敏,更有狼的忠贞。只可惜,对方独自依靠本能生活了太久,尚看不清许多东西。
他再次开口,声音变得轻缓许多。
“她今日会出现在这狩猎场上,不是你我的选择,而是她自己的选择。更何况……你怎知她有一日不会从猎物变为猎杀者呢?”
他话音未落,藏于袖中的手出手如电,不知何时已经探向少年放在膝头的左手,后者仍为方才那一番对话而心绪涌动,慢一步才作出反应,虽在下一刻挣脱,却还是有一瞬间被扣住了手腕。
紧紧捂住左手手腕,少年那本已消散的杀意再次回到眼中,公子琰当即察觉,带了几分轻笑开口道。
“怎么?你藏身那药堂的这些时日,这只手的脉相应当已被摸过无数次了,竟仍未习惯这动作吗?”
他从没有习惯这一切。只不过因为碰他的人是她,才有了例外。
李樵咬紧牙关,说服自己眼下绝非动手的好时机,半晌过后才狠狠说道。
“我没有被人试探握刀手的习惯。”
少年压抑过后的声音仍有掩饰不住的嫌恶,公子琰却并不在乎,干瘪的嘴唇浅浅勾起一丝弧度,声音中却隐约有些叹息。
“今日我心情尚可,便好心提醒你一句。若你没有服下过那秘方,拔除晴风散对你而言百利而无一害。只可惜,对于现在的你来说,失去晴风散的牵制或许并不是一件好事。从现在起,你要比以往更加小心才好。人在脆弱乃至走投无路的时候,总是想逃到亲近之人身边去,但那往往并不是个好选择。”
这一回,李樵没有再开口说什么。
就算对方不提这一茬,就凭他今夜要做的事,他身边也会是整个琼壶岛上最危险的地方,她跟着那姓邱的反而会更安全。
若非如此,他早就抢下一艘快船追上去了,又哪里轮得到眼前之人前来搭话?
少年沉默着,船舱中一时无人开口,只能听到那越发急促的风声和水声。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水天交界处隐约出现了一座小岛的轮廓。
撑船的船夫低声打了个呼哨,公子琰应了一声,随后抬手拿过一旁那只刻着双结图文的小箱。
“起风了,你这身衣裳已有些不合时宜了。这是我另为你备下的,你应当会用得上。”
小箱被打开,露出一套浆洗熨烫过、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衫。
李樵的视线从那衣衫上一扫而过,左手已不自觉地收紧。
他太熟悉那衣裳的制式和衣料细节了,就算已多年未曾碰过、它现下又被人整齐叠好,他也依旧能一眼认出。
那是天下第一庄庄中弟子的服饰、猎杀者的皮毛,曾几何时,他便是批着这身皮出入庄中、奔走于一场又一场的杀戮间。
“换上这身衣裳,再让季伯帮你收拾一下这张脸,你今日成事的机会还能大些。”
撑船的季伯闻言没有望过来,只笑着抬起一只手摆了摆,那手五根手指的第一关节上都有一层薄茧,指甲修剪得极为讲究,显然不是一双撑船之人的手,而是精通某样手艺之人才会拥有的双手。
尽管并不想收下这份“好意”,李樵最终还是伸手接过了那套衣衫,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嘴角。
“你倒是贴心。”
公子琰点点头,从善如流地认下了这句“称赞”。
“毕竟你虽然并非不可替代,我却也不想再折上一把刀。纵使有狄墨那样的人替我磨刀,趁手的兵器也总是难寻。这些年我折过太多刀剑了,自然是要省着些用。”
“方才隔岸试探我便看出,你的功力已不及当日在清平道时的六七。你或许该寻个好郎中,毕竟这世上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了。”
“这世上当然有比活着更重要的事。若有一日你同我一样,连死亡都不能令你胆怯退缩,那么你就会明白我今日所说的一切,和要做此事的决心。”公子琰轻轻合上双眼,声音渐渐微弱、与周遭水声混作一团,“这璃心湖马上便要起风浪了,我这艘小船只能送你到这里了,之后如何行事、如何脱身便看你自己的本事了。如若你侥幸得手还留得一条性命,便带着刀来溟山寻我。来时记得想好要问的问题,我可尽数回答你。”
“你还能活到那时吗?”
少年开口时的语气半真半假,带着几分不难分辨的天真与恶劣,公子琰听后却笑了。
湖面阴风四起,他的笑声却比之先前都开怀不少。
“那便要看你的动作够不够快了。”
泛着青黑色的云层越压越低,即将在这璃心湖上空凝结成雨。
那些清晰映在湖中的倒影连同阳光一起消失不见,相对而坐的两名船客的身影也在此刻变得模糊起来、分辨不清轮廓,恍惚间倒像是成了彼此的影子。
154、想要守护的东西
今日的璃心湖上,少见地吹起了东北风。
风吹散了湖面上久久不散的水汽,掌船的船夫利落挂起帆来,船速变快,破开湖水的声响也变得不同寻常起来。
风声水声不停,便显得船舱里越发安静。
秦九叶偷瞄一眼对面正襟危坐的某人,只觉得对方今日似乎显得格外沉默,不知是否在为那始终不见明朗的案情而伤神。
去琼壶岛不知还要多久,总不好一路都这般相顾无言,委实尴尬不说,还平白浪费了沟通商议的时机。
想到此处,秦九叶清了清嗓子、率先打破沉默道。
“督护似乎特意换了身衣裳,不知那岛上的开锋大典是否另有些规矩?我这身衣裳也不知合不合适……”
“合适的。”邱陵短促说完,顿了顿后又补充道,“江湖集会,没什么特别规矩。穿什么觉得自在,便穿什么就好。”
对方说完这一句,又恢复了先前肃然沉默的样子,船舱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秦九叶手指一阵蜷缩,目光掠过自己带上船的那只破筐,连忙再次开口道。
“对了,有件事可能要麻烦督护。”
她边说边从自己的破筐中拿出自己一早包好的那套衣裙递了过去。
邱陵一时没有动作,不知是因为对她这举动感到有些惊讶,还是对那纸包里的东西有些生疑。
那桑皮纸让她里三层三外层地捆了个严严实实,看着确实像是包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她当下连忙解释道。
“这是要还给二少爷的衣裙,奈何昨夜始终再未见到他,今早又委实有些匆忙……”
她话才说了一半,对方已经自然伸出手,将那桑皮纸包接过放到一旁。
“且交给我,我会让人转送给他。”他说完这一句,似乎想起什么,又一本正经地继续说道,“我是说,一套衣裙而已,你不必为了这个特意跑去见他。”
那哪里只是一套衣裙?分明是她果然居几个月的流水和那纨绔对她摆脸子的筹码。
秦九叶心下哀叹,面上也只得笑着点点头,寄希望于这两兄弟的关系其实并不如传闻中那样差,那衣裙最终能物归原主。
空气再次安静下来,她转转眼珠打量着四周,努力想找些话头来破解眼下这有些尴尬的气氛,随后便看到了船头那张小几上堆着的烧饼。
那烧饼有些眼熟,她被困在听风堂的时候,经常吃到这种烧饼。
邱陵注意到她的目光,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些许局促。他清了清嗓子,尽量若无其事地解释道。
“这是子参的一点心意,说是让我们路上吃的。”
秦九叶瞧了瞧那小山一般的烧饼堆,又望了望船头对着的那座若隐若现的小岛,心底不由得打起鼓来。
陆子参这败家子,这么一大摞烧饼,都够她和邱陵两人一路从九皋吃到都城了。
沉默片刻,她突然开口道。
“陆参将以为,我们会在那琼壶岛上呆到入冬吗?”
邱陵闻言不由得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她话中玩笑之意,少见地勾了勾嘴角。
“子参是个实心眼的。他担心那江湖集会不给饭吃,又说烧饼管饱、最是实惠,就提前买了烧饼送到了船上。”
秦九叶也笑了。
“我看督护的这位参将可是机灵得很。他是早就看出来今日这登岛之行凶多吉少,自己先退缩了,末了良心又有些过不去,所以才多送了我们些干粮,好让我们在岛上了此残生。”
邱陵嘴角那点笑意更深,没有再开口说话了。
多亏了陆子参的这些烧饼,方才那有些尴尬的气氛终于缓和了些。秦九叶的思绪恢复了正常,这才想起什么,略有担忧地问道。
“话说督护亲自前来也就罢了,为何不带上陆参将或高参将?一会登了岛,定是人多眼杂,万一有人识破你是官府中人,定会对我们有所防备。到时候事情做不成不说,真要是出了什么岔子你我只怕很难脱身……”
她一口气将自己的忧虑说了出来,对方却突然开口打断道。
“我难道不比子参值得信任吗?秦掌柜未免有些小瞧了我。”
秦九叶显然有些没料到对方会这般回应,愣怔片刻后连忙下意识解释道。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此番深入这江湖之地定有凶险,在下只是一介江湖郎中,忧心帮不上督护许多……”
邱陵望着女子急着辩解的样子,不知为何,心头某个地方突然一动。
他对这突如其来的奇怪感觉有些不知所措,过了一会才缓缓开口道。
“我在青重山的时候,除了读书,晨起暮归都是要勤习剑法的。除去督护这层身份,我还是昆墟剑门弟子,出入江湖之所,也算是名正言顺。”
秦九叶这才后知后觉地点点头,目光又落回到对方今日这一身青衫来。
所以这是昆墟弟子的服饰吗?他或许早该如此装扮了。他根本不该将自己日日装在那身黑色甲衣或是板正官服里,这冲淡却不失风骨的淡青色衣衫才适合他。
“确实如此。督护今日做此装扮,就是樊大人见了只怕也要愣怔片刻才认得出……”
她话说到一半,莫名想起自己先前脑袋一热找上门去的那一幕。
彼时她只想迅速确立彻查秘方一事的阵营,所以大言不惭地将自己那微末的存在感愣是说成了方便在外行走的优点。如今来看,眼前之人若是当真想亲自深入江湖探查此案,其实压根并不需要她这个有些多余的小螃蟹在旁指手画脚。
顶着青重山和昆墟门的双重名号,他便是亲自去参加昨日的鸣金夺剑,其实也不会有人说什么的。
而她就算挤破了头,也只能扮做黄姑子,不过是那悬鱼矶上万千咸鱼中的一条。
想到这里,秦九叶突然便觉得腰间那块玉佩变得又沉又烫,一边令她不敢触碰,一边又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秦掌柜?”
秦九叶后知后觉抬起头来,整个人看起来客气疏离了不少。
“一会登岛,督护还是唤我秦姑娘吧,毕竟那岛上全是什么掌门、首座、大师、教主,我一个药堂掌柜实在有些登不上台面。”她飞快说完这一句,又很是严谨地同他确认道,“督护在江湖中可另有名号?不知我要如何称呼督护才好?”
邱陵望了望那女子的脸色,觉得那似乎并不是他想要看到的结果。
但他显然想不明白其中到底哪里出了差错,只得继续装作没有觉察的样子。
“在外行走,官职称呼起来确实有些不便,断玉君的名号又显得你我之间太过生疏,反倒容易让人生疑。我在昆墟门中排行第三,秦姑娘不如便随我的同门,唤我一声三郎便可。”
三郎?这称呼听起来是否太过亲密了些?不像是同门之间的称呼,倒像是……
秦九叶呆滞片刻,有些无措的目光正对上邱陵那张坚毅的脸。
许是对方面上神情太过正义凛然,她方才那些胡思乱想瞬间消散,反倒觉得是自己有些扭捏小气了。她随即又想到自己现下是在江湖地界,确实不该拘泥小节,这才彻底收起自己那点奇怪感受,严肃点点头应道。
“三郎且放心,我定会全力助你,绝不拖你后腿。”
她话音落地,却见面前男子竟然露出一个有些腼腆的笑来。
这是他上船后第二次笑了。他似乎自己对这突如其来的转变也很是不适应,下意识半垂下眼帘,又抬起手理了理自己那严丝合缝的衣领,却没掩饰住有些泛红的耳朵根。
秦九叶眨眨眼,险些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出现了幻觉。
唐慎言自诩阅人无数,从前便常常提醒她:男子还是矜持些为好。否则你也不知,他究竟是对你一人如此,还是逢人便是如此。
对此她深以为意,所以对那面泛桃花、笑得十分不值钱的邱二向来没什么好脸色,只是这位邱家大公子平日里向来不苟言笑,挂在嘴边的是“放肆”,最拿手的事是“请去地牢坐坐”,怎地也变成逢人便笑了呢?
许是见她面上神情变幻,邱陵只当她还在为登岛后的行动忧心,不由得连忙开口道。
“秦姑娘且放心,今日我定会护你周全的。”
是啊,若说还有谁能忠实可靠地在这混乱的江湖集会中护她周全,这人必定得是断玉君啊。不然呢?还能是谁?
一瞬间的走神过后,秦九叶猛然清醒过来,缩在袖中的手狠狠掐了掐手心的肉,着急忙慌地寻了个话题继续攀谈起来。
“话说昨夜高参将带二少爷去寻三郎了,你们二人可聊得尽兴?”
笑意在那张年轻的脸上瞬间消散了,他又恢复了往日里那肃杀中透着冷硬的模样,甚至瞧着比平日里更加沉重。
秦九叶见状当即明白自己心急问错了话,心下一阵懊恼,还没来得及挽回些许,对方却又主动开了口。
“提到昨夜,我正好有一事想要请教秦姑娘。”
秦九叶微微松口气,连忙开口道。
“三郎请讲。”
“秦姑娘对痴症可有些研究?”
秦九叶细想一番,如实说道。
“此症最是复杂难断,病患情况不同,病因亦有所不同。病患若年岁不大,突发此症,则有可能是头部突生恶疾,亦或者是头颈受外力重击受伤所致。病患若已年过花甲,则很有可能是正常衰老所致。此乃自然之法,世间医者大都束手无策。”她说到此处停顿片刻,又补充道,“还有一种情况,便是病患年轻时曾为此症埋下过隐患,或伤过头部、或被毒物侵蚀,彼时并未发作,待到经年累月之后才显现出来。一旦病发,往往一发不可收拾,药石罔效,亦难挽回。”
她每多说一个字,对方的脸色便沉下去一分。
秦九叶看在眼中,知晓对方问起此事,只怕是亲近之人中有人罹患此症,随即下意识便向四周张望了一下。
她所在的这艘船并不大,一眼可望到船尾。她再次确认后才意识到,这船上除了那位一直在沉默撑船的船夫外,再无旁人。
回想两人第一次私下相处,似乎是她独自闯入他的府院、为了洗清疑罪而据理力争的那一次。彼时她一心想着如何救秦三友等人脱困,根本没有顾及其他,言辞间很是尖锐放肆,他更是毫不留情,一点好脸色也没给她瞧。彼时的她只觉对方不记旧情,多少有些心灰意冷,又哪里想过日后两人竟越走越近,还能心平气和坐在一条船上攀谈起彼此的家事来?
或许他是不是她的故人已经不重要了。她坚信,不论是先前的府中夜叙还是之后的赠玉相托,眼前之人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对她交付了信任。而她所求不多,一点信任便足矣。
想到这里,秦九叶鼓起勇气,当下主动开口道。
“不知三郎忧心的这位病患身在何处?若就在九皋,改日我可登门问诊一番,面诊过后或许便能判断一二。”
“此人就在邱府。”邱陵说到此处似是再极难开口,但最终还是低声说出了那几个字,“是我的父亲。”
对方话一出口,饶是先前心中有所预感,秦九叶还是难掩惊讶之情。
邱偃病了?这是何时的事?许秋迟是否早已知晓?似乎今年的守岁大典邱偃便未现身,那应当便是病了有阵子了。既然如此,许秋迟牵扯进秘方一事是否正同此事有关?邱陵知晓过后又该如何处理这层复杂关系?好端端的一家人,可别因为误会和彼此立场不同,最终走到了分崩离析、手足相残的地步……
秦九叶思绪飞转,无数种可能性已在心头过了个遍,层层忧虑不减反增。
但她终究没有开口追问对方任何事。
某种程度上来说,她和邱陵确实是一类人。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独自一人力挽狂澜、撑起重担已成习惯,向他人求助反而是件极难开口的事,更不要说去倾诉心中难处了。
沉吟片刻,秦九叶神色已恢复正常,她抬手端起桌上那已被吹冷的茶盏,边喝边问道。
“那……可需要我做什么?我若能做到,定尽力而为。我虽与那听风堂掌柜是老相识,但自认没那张嘴皮子,这辈子是不大可能吃上那碗饭了。加之我那药堂生意琐碎得很,手头忙得晕头转向,嘴上便懒惫许多,一个吐沫星子都是银钱啊,丁瓮村中来看病的老相识都知道的,很少问东问西,问了我也不会多讲……”
她滔滔不绝地“诉着苦”,似乎也没说没什么要紧话,邱陵却听得有些说不出话来。
眼前的女子看似庸庸碌碌,实则极为敏锐聪慧,像是一把藏在皮囊子下的锥子,但凡有人想要上前拿捏,她便会露出刺人的尖来。聪慧如她,不可能完全猜测不到他所言背后的种种。但这一次,她却将她的尖锐收了起来。
她用调侃的语气体贴地告诉他:她不会同任何人说起他父亲的病情。而她婉转传递这层意思的时候,并没有同那些江湖中人一般赌咒发誓,也不像官场中人酒席间托大承诺,但他却觉得那话是如此真诚不虚、堪比金石。
女子将杯中茶饮尽,声音终于停了下来,末了望向他,那双眼睛仿佛会说话一般,看得他不由得低下头去。
“此事算是我的一点私事,同当初你我定下的查案之约没有关系。秦姑娘若有任何顾忌,大可推辞。若是愿意一试,我便代我邱府上下诚心答谢,诊金的事你尽管开口,若有旁的需求也可一并告知于我,只要是我做得到的,邱某绝不推辞。”
他倒是放心她,将话说得这样满,就不担心她提些奇怪且过分的要求吗?
秦九叶故作沉思片刻,半晌才缓缓开口道。
“诊金的事好说,不过我确实想要三郎应允我一件事。”
邱陵没说话,只抬头定定望着她。
他的心突然便跳得很快,比他那年独自一人纵马杀入那江匪大营、连斩一十六人后还要快。
他似乎在期盼着什么奇怪的要求,随即又因为脑海中那停不下来的遐想而感到羞耻。
而他面前的女子向来敏锐,显然已读懂了他目光中的忐忑,却只当他后悔了方才的“豪言状语”、担忧自己即将痛失几月薪俸,不由得有些好笑,一边搓着手、一边宽慰道。
“不怕三郎笑话,从前我可是连一块铜板的药钱也不肯抹去的,不谈诊金的事更是从未有过。这便是我的处境,也是我的局限。不过我这人贵在有些自知之明,也算是经营了几年小生意,所谓等价交换的道理还是懂得。你且放心,太贵重的东西,我是不会开口讨要的。”
狂跳的心蓦地一空,年轻督护不知何时抓紧了衣摆的手指慢慢松开来。
他要如何向她解释,他的沉默不是因为担心她“狮子大开口”,而是、而是……
清了清嗓子,他也抓起面前茶盏掩饰自己的神色。
“你所求何事?且说来听听。”
秦九叶深吸一口气、整理一番言语,随后一五一十地说道。
“正如三郎先前所见,我家中没有多少亲故,除了我那药僮和远房阿弟外,便也只有老秦一人。家翁年迈,性子又倔。他不像我、是个贪财之人,这些年卖苦力赚钱,也都是为了补贴给我。卷入苏家的事对他来说是个意外,对我来说则是个教训。此番能得三郎相助洗清嫌疑脱困,已是祖上积德,日后若再有类似情形却是吉凶难料了。我知晓三郎志在远方,是该去都城做大官的。只求这秘方一案彻底了结过后,三郎能以佩玉督护的身份为九皋城举荐贤能,莫要让樊大人成了这城里稳坐交椅的新主。”
她这话说得虽然迂回婉转,但话中深意并不难懂。她不是那种得了一点赏识便不知自己几斤几两的莽撞之人,就算心下恨极了那樊统,也不能直说对方就是个昏官、实在难堪大用。
但她不信经过苏府一案,邱陵同那樊大人打交道过后心下没有些论断。
从前邱偃以镇水都尉的身份坐镇城中时,城中律法规章虽然严格,但求财逐利之徒在这种克己复礼的氛围下得到了极大的压制,九皋城的百姓和穷人日子还算过得去。如今邱偃患病一事虽还未人尽皆知,但邱家日薄西山之态已然显露,城中局势微妙,那樊统先前之所以胆敢包庇苏家,显然便是起了攀附结交的心、要为自己日后铺路,再这么任他作威作福下去,九皋城这些年打下的根基早晚要被毁个彻底。这座城池本该笔直的城墙已然开始倾斜,难说将来不会在一声巨响中坍塌成一片废墟。
她虽用自家阿翁说情,提及的却远不止自家一亩三分田的事。这同她一直以来谨小慎微、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形象出入甚远,可细想之下又觉得并不违和。
邱陵放下茶盏,他的心已不再像方才那样跳得失控了,但另一种悸动微痒的感觉却又扩散开来,令他陷入一种更加奇怪的状态。
他听懂了那女子话中深意,却不能当即有所回应,斟酌一番后才开口道。
“秦姑娘既然心系家中老翁,为何不干脆让他回乡休养?毕竟在外行走,难免会遇事,与其日夜忧心,不如杜绝隐患。”
“我也不瞒三郎,这一来,我家老秦劳碌了大半辈子,早已惯了跑来跑去,是断然不会闲下来让我养的。这二来嘛……”秦九叶说到这里顿了顿,似乎在权衡接下来这段话要表述的深浅,但最终还是决定如实说道,“在下绥清老家已再无其他亲人,银钱能买许多东西,却也抵不了家人间吃顿咸菜馍馍、彼此唠唠家常。我不忍心将他送回在乡下、一人孤苦度日,宁可他在外走动、同人打打交道,闲下来时找我说说话、发发牢骚都是好的。”
邱陵愣住了。
女子诉说时的语气很平实,就如同在与他闲话家常一般。但他已经许久没有同人聊过家常,听到旁人用如此自然的口吻谈起,心下便有种怪异的陌生感。
而就是这本来最寻常不过的谈天,却犹如劈开阴云的一束霞光唤起了他的记忆。
其实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曾和父母阿弟坐在一张桌前天南地北地闲话至深夜,夏日蚊虫侵扰、冬日雪夜寒凉,都不能成为他们靠近彼此、相互倾诉的阻碍,他们的影子相互交融,不论走到何处都会带着彼此的声音、气味、温度。
他曾经是那样熟悉这一切,而如今竟连与家人坐在同一张桌前都变得如此生疏。
然后就在这一瞬间,他突然便有些明白了昨夜他那纨绔懒散的阿弟隔着那嘶鸣的铜壶望向自己的眼神。
或许他的阿弟从未变过,只是他忘记了家人之间本该如何相处。
“原是我年少离家,亲情淡薄,竟未能想到这一层。让秦姑娘见笑了。”
自己不过说了些大实话,竟惹得面前之人流露出如此神伤的样子,秦九叶难免有些无措,挠了挠头宽慰道。
“我说这些,当真没有旁的意思,三郎不必多虑。其实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譬如我家老秦,一把年纪仍在日日为我操心,说出口的话却总是那样难听。说来也是我没有更大本事,若能多攒些银钱,我同他或许都能少些烦恼。”
面前的人虽然处境窘迫,但从不回避这一切,在他面前从来坦坦荡荡。而他得以从她的烦恼中窥见自己的烦恼,进而得到了一个坦诚面对自己的机会。
邱陵沉吟片刻,也低声说道。
“若我能站到更高处,父亲便不必困在这石头城中,阿迟也可去见那外面的广阔天地,而不是如眼下这般困在府中。”
秦九叶望着那张神思凝重的脸,突然觉得尽管面前的人早早便换上了那身青衫,可直至眼下这一刻,才算是真正解下了那身黑甲、成为了一个愿意坦露血肉的人。
她不知道这样的邱陵有多少人得见,但她熟悉对方此刻的神情。那种挫败经常出现在郁郁不得志的司徒金宝脸上,实在不该出现在这年少成名、清誉在外的断玉君脸上。
“三郎是否将守护一个人看得太复杂了些?”秦九叶说罢,一把从桌上那小山一样的烧饼堆里抓起一只拿在手中,“其实守护一个人很简单,譬如这陆参将的烧饼,便是对你的守护。而对我来说,多赚得些铜板便是守护大家。三郎可会因为陆参将没能付出更多而责备于他?”
“当然不会。”
他答得飞快而笃定,秦九叶点点头,狠狠咬一口手中烧饼继续说道。
“那便是了。相互守护是亲近之人的本能,没有衡量比较的必要。你已经付出许多,那些在乎你的人不会因为你没能做到的事而怨你,你也不必为此烦忧。”
是吗?当真如此吗?
曾经,母亲便是守护他的那个人。后来母亲不在了,便只有他去守护旁人。
“守护”两个字深深刻在邱家人的骨血中,他的父亲守护过无数城池,母亲守护过无数百姓,而他若想将邱家命运从那无休止的诅咒中解救出来,便只有接过这重担继续前行。一路走来,他从未想过还能有谁能来守护他。
许是见他一直沉默,秦九叶不由得再次开口道。
“怎么?三郎是瞧不上陆参将还是瞧不上我?”她说这些话时,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中始终闪着光亮,“一个人就算再穷困、再渺小,也会有想要守护的东西。我小的时候体弱多病,是杨姨和老秦守护了我。现在换我来守护他们。不论未来如何,我都会坚持下去的。”
秦九叶说罢,自己也有些释怀地笑了。
她面前的男子怔怔望着那笑,千言万语都停在了嘴边。
就在方才她笑着望向自己的一瞬间,他突然便有些明白那有着桀骜眼神与乖巧相貌的少年,为何会对她俯首帖耳又那般执着了。
她是吃过很多苦、受过很多不公、被生活反复折磨过的人,而这样的她愿意给出信任、善意、乃至在他面前流露出哪怕一瞬间的自在神态,对他来说都无比珍贵。
这种珍贵是那些同他打交道过的位高权重、出身名门之人从未给予过他的。
他想,他当初选择穿上月甲、背井离乡、沙场拼杀,便是为了守护这种珍贵。
只是那时他并无法确切描摹这珍贵的形状,也并不肯定自己曾在某处见过它。他只能一遍遍说服自己,他想要守护的东西是真实存在的。
可方才的一刻,他突然便觉得那样东西开始有了具体的轮廓,就连颜色、声音、气味都变得那样具体而生动,如这翠蓝清澈的湖水一般在他眼前跳跃着,而他要做的,便是用尽下半生的全部力量去守护这一切。
终于,他缓缓开口道。
“龙枢虽是襄梁最没有存在感的一个郡,但郡守不算小差,朝中举辟这一级官吏往往要多方角力,再层层上书核查,最终由当今圣上亲自决断后定下,以我现在的身份地位,就算有心,也是无力插手的。”
因为开口前心中已有了些准备,听到对方这番话的秦九叶尽管失望,但也并没有表现出太多遗憾,正要说些话调解一二,下一刻,便听到对方的声音再次响起。
“不过我可以留下来。”他定定望向她,凌厉的眉眼间流露出一种温和而坚定的神情,“如果你希望如此。等一切都结束,我哪里都不去,只留在九皋城。我会接过父亲肩上的担子,继续守住这座城。”
155、风雨欲来
琼壶岛山崖嶙峋、遍布奇石怪洞,传闻早年朝廷选址此处做监牢时,曾派人清点过岛上各处石窟,以能容纳百人为标准,共记录下大小石窟三十三洞。
但秦九叶第一眼望去的时候,便觉得整座岛上绝不止那三十三个洞窟。
至于为何最后止于此,大抵是因为那在岛上勘察的士兵实在不想继续下去,便只报了三十三这个数字吧。毕竟天高皇帝远,那皇帝老儿总不会闲到亲自跑来这荒岛上确认一二。
琼壶岛很小,小到一个璃心湖便可将其容纳。但琼壶岛也很大,大到遍布无人探尽的幽深处,而幽深处又藏着不见天日的秘密。
白日里的琼壶岛将真面目藏在和煦阳光之下,而随着夜色降临,它才显露出自己的真面目来。
今日的璃心湖上没有日落,太阳早已被越来越厚的云层吞噬,只余一点昏黄的光。暮色沉沉中,整个岛的轮廓变得漆黑而巨大,其倒映在水中的影子变得模糊起来,令人分不清那确实只是倒影,还是掩藏在水面之下的另一个鬼魅世界。
岛西南方位的湖面上偶尔亮起几点灯火,那是各门派的船只准备登岛的信号,闪烁的光亮将四周化不开的黑色撕开一道口子,转瞬间又被两侧高耸悬崖投下的影子所吞没。那些陡峭山崖向上延伸进即将降临的夜幕之中,化作通天石柱,与遮天蔽月的乌云连作一片,仿佛苍穹盖顶,令人倍感压抑。
风雨欲来,星月无光,那位等待夜观七星连珠的书院先生,今夜看来是不能如愿了。
天边最后一丝光亮消失,秦九叶揉了揉有些酸痛的后颈,终于收回望天的目光,专注于脚下那条遍布细小石子与螺壳的小径,跟着邱陵向整座岛的腹地而去。
绕过几块巨大礁石,身后水声渐渐不闻,复行百余步,碎石小径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粗糙岩石。这些巨大石块同整座岛上的山体相连,路迹便似一条裂进山体的缝隙,四面八方汇聚与此的江湖客先后从此处涌入,犹如蚁封穴雨,恰应了今夜风雨欲来的璃心湖。
待行进那山体之中,四周便彻底安静下来,就连风声也消失不见。脚下石道时而宽阔、时而狭窄,上行下潜、左突右支,好似有一条善遁地之法的巨大怪虫曾在此出没,将那些青黑色的礁石穿出一个个大洞来。那些大洞在风雨的侵蚀下各自相连交通,中间又生出许多天生桥。石桥高低错落,抬眼望去有七八层、低头望去又有七八层,其间落差虽不比百丈悬崖,却也令人生出一种头晕目眩之感来。
从石径到石道再到石桥,脚下的路越发有些难走。石桥两边空落落的,连处抓手也无,秦九叶起先走得还算镇定,可途径一处之时无意中往下瞥了一眼,整个人瞬间便生出一种无法克制的战栗感来。
原来她从进入此处便开始冒汗不是没有来由的。这些交错的洞穴底部藏着如经脉般交错的滚烫热泉,热气从脚底下蒸腾起来,偶尔有风穿过之时才会散开片刻,而后又迅速聚拢,将那些沸腾的泉眼遮盖住,营造出一副仙气飘飘的假象来。
她脚步略微滞缓,前面的人便瞬间察觉到了。
邱陵转过身来,下意识便想伸出手去,可那女子见他回过头来,以为他是在不耐烦地催促,当下顾不得擦那一头冷汗,点着碎步赶上来。
半抬起来的手缩紧,他终究还是转过身去,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只是脚步放缓了不少。
“秦姑娘惧高?”
她惧高吗?可是她去过比这更高的地方。不知为何,上次在那城墙之上,她并没有这般胆战心惊的感觉。
秦九叶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放在脚下,嘴上连声回应道。
“没有的事,三郎不必多虑。”
“那便是怕黑了。这四周光线不好,确实容易看不清脚下……”
对方本是好意,可不知为何听在秦九叶耳朵里,莫名便有种被人嫌弃了的感觉。
她清了清嗓子,一脸正色道。
“在下一人打理药堂,经常在山间行夜路,怕黑便做不到今日了。”
前方的身影一顿,半晌微微侧过身来。
“你若是不介意,可抓着我的剑鞘。”
秦九叶望了望那伸向自己的剑鞘,又抬头看了看那递剑之人的神色,终于确认对方并非在同她玩笑。
果然不愧是断玉君,即使深入江湖腹地、到了这荒岛之上,也不忘克己守礼、毫不逾矩。又或者,人家只是不愿同她走得太近,但出于对同行之人的关心,这才想出这折中之法,她若扭扭捏捏是否会让人误会不识抬举了?
许是半天不见她回应,邱陵终于转过身来,犹豫片刻后低声道。
“此处虽是江湖之地,秦姑娘却非江湖中人,我也向来并不欣赏那些自诩豪放、实则唐突的做派,不想因此引你不快。只是引路是小、失足是大,你若愿意同我站得近一点,我心中也能踏实些。”
对方越是展现他的君子之心坦荡荡,秦九叶便越是有些不好意思。
邱家到了如今这一代当真是分裂得厉害,弟弟是心窍上长了个人,哥哥却是肚里揣着个实心秤砣。
只是抓着这剑鞘于她来说并无太大助益,撑死也只是多些心里上的宽慰罢了,倒显得她似个小孩子般需要人看顾,她一时间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神色变幻一番,她最终还是慢吞吞伸手握住了对方伸来的剑鞘。
“如此,便多谢三郎了。”
嵌了铜铁的漆木剑鞘透着微凉,握在手心显得格外冷硬,她低头匆匆瞥了一眼,依稀看到那剑鞘末端似乎嵌着一块莹白的玉,很是雅致好看。
她来不及细瞧,那剑的主人便已拉着她向前走去。
蜿蜒石桥前后不见人影,四周再次静下来,只闻两人一前一后的脚步声在石壁间单调回响。
邱陵自始至终都目视前方,许是因为气氛太过死寂,陆子参的叮嘱便再次在他耳边响起,他不由得开始反思自己先前在船上的种种表现,心下莫名开始打起鼓来。
略微思索一番,他终于拿定了主意,主动开口打破了沉默。
“秦姑娘可知,上月那城南四条子街的大火,实则另有隐情?”
这问题问出,四周的空气便瞬间又安静了几分。
遥远的回忆瞬间涌回脑袋,秦九叶不由得喉咙一紧,半晌才声音有些干涩地开口道。
“听闻是同宝蜃楼有关。”
眼下已走到这一步,她不想欺瞒一同查案的伙伴。而凭她对邱陵此人的了解,对方突然对她提起半月前的旧事,只怕并不简单。莫非他已生疑,此刻是在试探她?
秦九叶眼瞳微颤,两条腿越发有些软了。
她的反应落在邱陵眼中,不禁令后者的疑惑更深。
他提起此事,本是因为看她走这石桥太过紧张,想着主动聊起案情缓解一二。但现下来看,对方显然更紧张了。莫非是因为宝蜃楼出事那日给她留下了些不好的回忆,此刻回想起来才心有余悸?
这厢想罢,他沉声继续说道。
“此楼是惯常做这江湖生意的地方,习惯了装神弄鬼,一朝曝露在阳光之下,便原形毕露、不足为惧。我差人暗中探查,已几乎可以确认,宝蜃楼背后的真正主人,乃是名为川流院的江湖暗庄。他们是做江湖外八行生意起家的,宝蜃楼便是其中之一。”
原来李樵口中那瞎眼公子是川流院的人。只是那样一个手段了得之人,当真揣着一颗做生意的心吗?只怕做生意是假,以此作为掩护行事是真。
秦九叶神色更加凝重,随即想起什么,不由得追问道。
“可有这川流院的更多讯息?我那位说书的朋友没戏唱的时候倒是提起过这三个字,可除此之外,我似乎从未在别处听过其名号,可见其背后之人行事低调谨慎,不是个好对付的角色。”
面前闪过听风堂那古板中透出几分贼心眼的说书人,邱陵停顿片刻,才继续说道。
“此院来历确实神秘,似乎并非出自哪一门哪一派,便是某一日凭空出现,从显露到现在不过四五年的时间,已迅速跻身江湖暗庄首列。传闻那位院主除了暗中插手江湖之事,亦同朝中有些往来,或许想要图谋的东西远比我们想象中更多。”
听到这里,秦九叶心头那点疑惑终于得到了解答。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再讲俗一些,出头的椽子总是要先烂的。若想借助江湖力量图谋一些非朝夕之间可成的大事,一开始就要做好藏匿销迹的准备。以武学为基础自立门户当然是最快的选择,但却不够隐秘,且过程中难免会被竞争者盯上。但以“外八行”起家便大有不同了,这些技艺营生只算得上江湖末流,入不了正统门派的眼,自然对其关注便少些,等到有所察觉时,对方早已发展得树大根深。
宝蜃楼只不过是冰山一角,这川流院中之人究竟要做什么呢?当初他们找上李樵、逼他服下秘方又是为了什么……
她这厢陷入沉思中,邱陵的声音却冷不丁响起。
“秦姑娘此番答应与我一同前来,是否也是猜测那川流院中之人或许也会现身于此,所以才想一探究竟?”
秦九叶一凛,竟有种“以权谋私”被人当场拆穿的感觉。
调整一番心绪,她尽量神色如常地回应道。
“正是如此。川流院与秘方一事脱不了干系,若当真能与之对峙一番,定会有所收获。”
她说完这一切,手心已冒出一层汗来,紧张令她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对方的剑鞘,也令那剑的主人不由得放缓了脚步。
邱陵隐约知道,此时并不是确认那个答案的最好时机,但他也并不知道何时才算“时机正好”。
这不能怪他。
从他二十岁入行伍至今,但凡月甲穿在身上,他做过的每一件事从未有过半点私心。
但今夜他脱去了那身甲衣,像是一道缠绕已久的封印被短暂解除了一般,那个念头便似野草般发了疯地钻出来、在他心底生长。
他想知道那个答案。
就一次,就这一次。
就让他的私心得到一次满足吧。
远处跳动的火把光线在他那袭青衫上镶了一层暖色,他又将那个问题问了一遍。
“除此之外呢?秦姑娘当真没有其他所图了吗?”
秦九叶望着对方那张清冷如玉的侧脸,突然有些看不懂那张脸上的神色,心下越发忐忑,半晌才迟疑着答道。
“我并非江湖中人,踏上这江湖地界本就是为追寻真相。除此之外,还能图些什么呢?”
她说完这一句,似乎生怕对方再继续追问什么,连忙望向前方石桥尽头那道若隐若现的石门。
“这岛上看似荒凉,可到底也聚了不少江湖中人,三郎与我聊起这些事是否该小心些?毕竟隔墙有耳……”
她话还未说完,前方石门两侧隐蔽处“呼啦”一声站起十数个人影来。
邱陵神色一凛,腰间长剑瞬间已经出鞘。
秦九叶只觉得手中一空,也是吓了一跳,下一刻眯起眼望过去时,却在那十数个黑影中看到了些眼熟的面孔。
她昨日才在那湖边的悬鱼矶上见过这些人,他们正是这几日在附近蹲生意的黄姑子。
只是相比第一日湖面上“百尾过江”的壮观景象,今日登岛来的黄姑子总共只得一十几人,都是仗着艺高人胆大才走到这里,但一过石门便算是彻底踏上天下第一庄的地盘,他们不敢再迈进一步,只能蹲些“门外生意”。
而过去这几日间,秦九叶已摸到些习武之人的特性。他们耳目都比寻常人要厉害些,但其实更多时候,他们并非真的听到或看到了什么,而是感觉到了杀气和恶意。反之,若你只是抱着些做生意的心态站在一旁,对他们来说便同路旁的一棵树没什么区别。这些黄姑子不带杀气,又精通藏匿之术,所以才会令邱陵这般警惕之人没有察觉。
秦九叶看明白了这一幕,正要示意邱陵不必太过紧张,突然便听得一声惊喜的呼喊。
“杨远志?”
秦九叶的心咯噔一声响。
早前她便想过,自己用“杨远志”的名头混江湖地界,今日登岛用回“秦姑娘”的身份可谓刚刚好,可却没想到自己这样低调的一张脸,竟能被人一眼认出来。
而且那声音有些耳熟,似乎昨日才刚听过。
秦九叶猛然间想起什么,连忙头一埋、脸一扭便想迅速离开,那一群黄姑子中已站起个头顶黄皮子小帽的身影,正是那昨日同她一起面诊过元岐的七姑。
七姑自觉没有认错,登登几步便追了上来。
“这不是妙手回春的针法大家杨远志?昨日一别,今日便再相见了,你我这缘分还真是不一般。”
是啊,这两天也不知是怎地了,随便一个人都能同她有个“两面之缘”,搞得她现在对这“缘分”二字已有了些说不清的恐惧,只怕这“缘”一个不小心便长歪了去,彻彻底底变作一段孽缘。
一旁的邱陵已向她望了过来。他显然并不知晓那“杨远志”的故事,但他向来是个沉得住气的性子,一时间并未开口追问什么。
秦九叶见状,连忙将那七姑拉到一旁,换上一张谨小慎微的脸、压低嗓子道。
“我今日也是出来替人办事的。这世家子弟,难伺候得很,脾气也不好……”
她话还没说完,便被那七姑不客气地打断。
“妹妹何必同我在这和稀泥?那分明是昆墟的断玉君,江湖上出了名的冰山美人!你何时勾搭上这样一号人物?看在你我昨日同生共死过的份上,便慷慨些、将我也带上如何?我保证只是想进去开开眼界,定不会耽误你同断玉君情意绵绵……”
秦九叶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她倒是想情意绵绵,可她就是这劳心劳力、受苦受累的命,今夜自己能不能顺利从这岛上撤退还是未知,岂还有心思顾及旁人?
想到这,她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嘴角,声音中带了几分凉意。
“我确实是有要紧事的。你莫要硬是缠着我,否则我可要不客气了。”
那七姑却并不害怕她的态度,显然经历了昨日的事后,已将她当做自己人,当下有些不屑地哼了哼。
“什么要紧事?不就是银子的事?你若不想分我财路,直说便是。我也是瞧你初来乍到、怕是不懂规矩,这才好心想要在旁提点你一番呢。”
也不知是谁要开眼界,现下竟还想着要提点她。
秦九叶只觉得一股气直冲天灵盖,刚想下点猛药、将这厚脸皮的药贩子驱逐开来,邱陵的声音却冷不丁在她身后响起。
“既然是你的朋友,一起进去倒也无妨。”
怎会无妨?他们今夜可是有要事在身,怎能带着个身份不明的外人在身边?
秦九叶的眼睛瞪得更大了,拼命对那看不清形势的断玉君使着眼色,示意自己同此人并无多少交情,无法为对方的人品做担保,一会若是出了什么岔子她可担待不起。
但邱陵显然心意已决。
他在自家参将的“谆谆教诲”下开了窍,此刻执意要在女子面前显示自己的宽宏大度与友善。
“此处既然是江湖集会,江湖中人便都进得。”
那七姑早已眉开眼笑,只差没有掏出两块绸子当场舞上一段了。
秦九叶勉强笑了笑,正想着一会要如何私下同邱陵好好解释一番,冷不防另一道声音又在背后响起。
“昨日一别,甚是想念。不知秦掌柜可有想起过我啊?”
今夜这琼壶岛真是百鬼擂门,阎王还没应声,小鬼便都出来迎客了。
秦九叶面无表情转过身去,毫不意外地对上了许秋迟那张脸。
邱家二少今日褪去了那些宽大繁复的锦衣,换了一身深色直袖对襟圆领袍,瞧着利落不少,若非走起路来总是一步三晃、没半点习武之人的样子,或许也能冒充哪个门派小生。
想到昨日因登花船而生出的一系列事端,秦九叶便觉得胸口憋着一股气,可还没等她开口,邱陵已先一步挡在了她面前。
“月黑风高,江湖地界,我劝你还是收敛些。”
“真情流露,有何不妥?”许秋迟凤眼微微眯起,视线在自家兄长那身青衫上徘徊片刻,随即转向一旁的秦九叶和七姑,意味深长地开口道,“倒是兄长今日这搭配,令我有些看不明白了。”
他明里似乎指的是邱陵那身衣裳,暗中却是在说对方身旁那两名女子。
而那七姑显然已在这三言两语中听到了不得了的消息,本也想沉住气、表现得云淡风轻些,偏生又没什么城府,整个人越发显得贼眉鼠眼,一会望向左边、一会望向右边,而那罪魁祸首对此毫不在意,继续揭着彼此的老底。
“莫非兄长今夜并非以昆墟弟子的身份而来,所以才多带了几个办案帮手?兄长莫怪我出言试探,只是昨夜你我都曾撂下狠话,说是不走一条道,奈何江湖路窄,今日竟又聚头,我若说自己只是一时贪图热闹,兄长可会信我?”
听到此处秦九叶已能确定,昨夜这两兄弟定是不欢而散。
她绝不会相信许秋迟此时出现在琼壶岛只是为看热闹,特别是在看到他身后跟着的那位柳管事后,她更加坚信了这一点。
柳裁梧今日仍是那身绿衣,瞧不出半点江湖中人的气质,眼观鼻鼻观心的样子像是大户人家陪着傻少爷来看戏的嬷嬷。
秦九叶不喜欢被人看戏。无论这出戏如何收场、由不由她说了算,她都不喜欢这种感觉。
秦九叶冷哼一声,上前一步站到了邱陵身旁。
“我记得先前苏府寿宴,二少爷便带的是柳管事。怎么今日来了这江湖地界仍是如此?二少爷宁可将姜姑娘撇在一旁、惹她不痛快,也要做此安排,看样子可不是来看热闹的。”
她的直觉太过敏锐,瞬间抓住了重点,话一出口,许秋迟面上果然一僵,嘴角的弧度虽仍停留在原处,眼底的笑意却不见了。
“辛儿和柳管事都是我府上的人,如何进退都不足为奇。倒是秦掌柜一个药堂当家,昨夜伴海棠,今夜依松柏,不会是想着要折枝并蒂莲、花开两头好吧?”
海棠引自他昨夜穿的衣裳,松柏却指邱陵今日着装,偏生两人又是同出兄弟,暗示什么不言而喻。
许秋迟当着邱陵的面如此直白地给她难堪,秦九叶却也不是好惹的,仗着脸皮厚愣是撑住了场面,用更加无耻的语气回应道。
“二少爷说笑了。这九皋城两头开花的并蒂莲不好找,并排划的船却到处都是。我不过是抬脚换了艘大船、开阔开阔视野,二少爷这般耿耿于怀,莫不是自己见不得风浪,还要怪旁人没帮你压船吧?”
两方针锋相对,大有撕破脸皮,大干一场的架势,旁人竟一时插不上嘴。
半晌,绿衣女子终于冷冷开口道。
“二少爷若是还要在这里同人叙上一时半刻的,婢子就先退下了。”
许秋迟最后看一眼那斗鸡一般立在原地的女子,终于找回平日里的神态,笑着回到那绿衣女子身旁。
“柳管事这般没有耐心,可别让外人看了笑话。”
柳裁梧不理会对方的调笑,目不斜视地对着邱陵和秦九叶略施一礼,随后领着她家那位分不清东南西北的少爷先行一步离开了现场。
直到那两人已彻底消失在视野中,七姑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当即在秦九叶耳边阴阳怪气地开口道。
“我是该唤你杨妹妹还是秦掌柜啊?”
“在外行走,谁还没几件换洗衣裳了?”秦九叶气定神闲,全然不吃对方冷嘲热讽那一套,“七姑难道就姓七名姑吗?你这身皮也未必里外都一样,不信咱就扒开来瞧瞧?”
七姑语塞,显然听出对方的言外之意,想想也确是这个理,瞬间又被说服了。
“看不出,你除了诊脉的功夫不错,这艳福也是不浅,两兄弟一个也不放过。难怪先前能想到那人有七情六欲、另辟出一条生意路子来。”她一边摩挲着下巴那一边自言自语,说着说着思绪已经歪向别处,声音也低了下来,“话说,断玉君此番将你带在身边,莫非也是为了你那打虎丹不成?”
药贩子自觉发现了了不得事,眼神渐渐猥琐,秦九叶暗骂一声,一边偷瞄走在前面的邱陵,一边一把捂住了对方的嘴。
“胡说什么呢?还不快快闭嘴。”
先前同那些荤素不忌黄姑子们扯东扯西,她从来没将这些事放在心上。但就算她脸皮子厚实,可也得顾及旁人感受不是?这七姑当着邱陵的面大谈特谈什么打虎丹,简直是一种亵渎。
下一刻,前方那一直沉默的背影一顿,秦九叶见状连忙上前解释道。
“先前形势所迫,教她误会了。三郎不管听到什么都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邱陵停顿片刻后转头问道。
“什么是打虎丹?”
他话一出口,面前两名女子俱是一阵沉默。
半晌,秦九叶才干巴巴地答道。
“……一种补药。”
邱陵点点头,继续向前走去。
许是方才同许秋迟那一番“短兵相接”又搅乱了他的心神,他再未开口问些旁的,洞窟内一时只闻七姑的喃喃自语。
“想不到传闻中的断玉君竟如此纯良,日后著书定要好好写上一笔……”
一道石壁之隔的另一边,绿衣女子面色一顿,随即往旁边挪了挪、远离了身后那面石壁。
仍在石壁前徘徊的许秋迟瞥一眼对方,一边继续四处张望着,一边随口问道。
“柳管事何故沉默?可是偷听到了什么有用的信息?”
绿衣女子掏了掏耳朵,简短答道。
“许是前几日在汤苑耳朵进了水,没听见什么动静。”
许秋迟并未追问,显然眼下另有心事,只见他原地又转了一圈,随后从身上摸出半张有些发黄的信笺来,借着石壁上的火把眯眼细瞧,似是在确认什么东西。
“瞧秦姑娘方才的样子,二少爷昨夜那台戏应当是演砸了。”
许秋迟头也不抬地挥挥手,显然并未将这讽刺挖苦放在心上。
“柳管事多虑了,那戏唱得很是出彩,只不过我没在场罢了。”
柳裁梧脸色更冷,声音毫无起伏地响起。
“我只是好心提醒少爷,不要忘了正事。你与邱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到头来空忙一场不说,反倒深陷泥沼,小心拖累旁人。”
“这道理柳管事该得空同兄长念一念才好。我只是闲人一个,不像他被多少双眼睛盯着……”
许秋迟话说到一半,突然顿住,随即倒退几步回到方才那处有些逼仄的转角处,随即将目光投向一处岩壁间的缝隙。
“这神像……瞧着有些眼熟呢。”
柳裁梧顺着许秋迟的目光望去,这才发现那石缝深处隐约有个半人多高的黑影,细看确实是尊石像。
许秋迟前后张望一番,柳裁梧迅速会意,从袖中取出火折点亮凑近那石缝之中。
那石像被先前坍塌一半的碎石挡住了些许,又藏暗影中,粗略望去不过一人多高,没有彩绘金身,开凿得也有些粗糙,已瞧不清面部和衣着细节,只能勉强辨认出些许黑黢黢的轮廓,确实不大会引人注意。
“许是从前村民祭祀立下的,倒也没什么稀奇。”
柳裁梧下了判断,许秋迟却没有立刻回应,而是眯起眼从那神像的脑袋一直打量到脚部,半晌才突然开口道。
“你不觉得这神像的下面少了点什么吗?”
柳裁梧顿了顿,随即再次望向那神像。
这一回,她也发现了什么。
那神像衣摆的褶皱一直从腰间开凿至底部,线条仍作垂直状,不见雕刻衣褶堆叠的迹象,似是衣长盖履、又似是另有什么东西隐在那下方的碎石之中。
“这神像……没有双脚。”
所谓神托人形,便是说人对神明的想象大都是有限的。自己什么模样,便将神明雕琢成何模样。其中不限于面容、衣着、乃至发饰细节,有时从神像面貌便可推断出雕凿石像的地区和时间。
但不论是哪里的神像,就算雕凿得再粗糙,也不至于连一双脚都省略了去吧。
许秋迟收起腰扇,轻轻在那石缝附近的岩壁上敲击一番,随即选定了一处位置。
“柳管事可愿活动活动筋骨?”
柳裁梧细眉微挑,语带一丝轻嘲。
“我若说不愿,二少爷便肯收手了吗?”
她说罢,那双一直拢在袖中的手终于缓缓抽出来,随即按在那处岩壁上。
她并未做出挥掌的动作,可那五指间落下的力度却犹如巨浪击岸,只听一阵沉闷响动,那岩壁竟生出一丝裂缝来,附近石壁也跟着一阵晃动。
下一刻,那开裂的岩壁碎成几大块、好似酥饼剥落的外层一般轰然落下。许秋迟以袖掩鼻、不等那烟尘散去,已撩起衣摆、抬脚迈入那豁然洞开的石缝之中。
柳裁梧拍拍手、并没有跟上前,许秋迟也不催促,只自顾自地在那神像四周摸索起来。
神像下方虚掩着的石门被震出一条缝来,他用力将石门推开,松动的土石便从中空的位置落下,随即露出个一人来宽的石门入口,而那神像的下半身也终于显露出来,赫然便是一条向下延伸的蛇尾。
弯曲的蛇尾上被雕凿出一圈简易的石阶,随着蛇尾的弧度盘旋向下深入那黑暗中,一眼望去瞧不见尽头。
“这便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许秋迟望着那黑暗深处,眼里却有光亮起来,“亦或者这世间种种,确实藏着些无法言说的奇妙缘分。”
若非去过那听风堂,亲眼见过那没有脑袋却藏了半截蛇尾的神像,他根本不会留意到这石像的怪异之处,进而顺利找到这处已经坍塌的入口。
柳裁梧留意到对方的神情,不由得皱起眉来。
“此处虽是通往死路的岔口,但也是天下第一庄地界,方才的动静势必已惊动庄里人,最多半刻钟便会有人前来探查。”
“这岛上例行巡查大都两人为一组行动,我想区区两名天下第一庄未出庄的弟子,应当不是柳管事的对手。”
柳裁梧笑了,只是除了嘴角那略显夸张的弧度,那双半眯起来的眼睛里全无半点笑意。
“二少爷说笑了。婢子只是个陪主子宴客斟酒的下人,比不得辛儿姑娘能干,更做不来这同人逞凶斗狠之事。”
“柳管事可真是铁石心肠。”许秋迟轻声笑起来,那笑声飘向脚下黑洞深处,有种说不出的瘆人之感,“既然柳管事不愿趟这摊浑水,那帮忙将人引开总是可以的吧?”
他说罢,不等对方有所回应,抬手接过那火折,两脚已迈入那洞口之中。
柳裁梧望着那渐渐没入黑暗中的身影,沉沉开口道。
“今夜风大雨大,只怕不会太平。日出前二少爷若还没能及时赶回来,便自个游回城去吧。”
156、有何指教
为表光明正大,江湖集会大都会在日升起始、日落终结,各门派天黑前散去,入夜后也不做停留,以防有人借机暗算。
然而今年这琼壶岛上的开锋大典却有些特殊,众人登岛已是暮色沉沉之时,接连晴了几日的九皋又乌云盖顶,璃心湖上阴风阵阵,琼壶岛上鬼影幢幢。
日夜颠倒,明暗难辨,吉凶难料。
这是今夜每一个登岛之人心中萦绕不散的预感。
入第一道石门洞天之后,所有江湖来客还要穿过一处天坑、横跨一道水上浮桥才到最终地点。
浮桥一侧是高耸环抱的峡谷崖壁,名唤落乌崖,另一侧则是高约百丈、湍急而下的飞瀑,名唤千石引。水流自夹壁间飞出,犹如千石巨弓射出的一道流光,可谓要道险中夹,颇有一种没有回头路的感觉。而架在这湍急流水中的浮桥乃是由无数采莲女驱使竹排撑起,浮桥终端另有手提风灯的渔家郎引路,月升迎客来,月落送客归。
有了昨夜花船上的见闻,秦九叶不难猜到,那些穿着朴素的女女男男并非真的采莲女和渔家郎,而是那山庄中人有意装扮而成的。
她进而又想起昨夜花船上那绘着怪鱼的屏风和那些受过惩戒的舞姬伶人。这天下第一庄的庄主确实是有些怪癖的,而且这怪癖似乎都同水有关。
秦九叶飞快瞥一眼那些在乱流中摇晃的竹排,多一刻也不想在这“吉凶难料”的桥面上停留。
然而她越是想要快些离开,却越是迈不开步伐,只因那前方引路的渔家郎一次只引二三人,天坑中已聚集不少等待渡桥的江湖门派,那百步长的浮桥旁也站满了人。这其中有些互为百年至交,有些则结着三代血仇,还有些本已打算老死不相往来,眼下竟都要挤在这潮湿嘈杂的水边,那空气中的窒息与煎熬都快要化出形来。
秦九叶望着眼前的一切,几乎要怀疑这一切根本就是那庄主狄墨有意为之,便是要用这些细节上的规矩来挫一挫各门派的锐气,提醒他们谁才是这江湖真正的主人。
远处那泗渡山磬石法寺的空音大师方才带着他的徒子徒孙们依次踏上浮桥,岸边仍聚着不少江湖门派,而按邱陵那不争不抢的性子,轮到昆墟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了。
秦九叶边想边退了几步,在山崖石壁下找了个凹处,整个人半坐半靠了过去。
然而她刚坐下没多久,便觉两侧石壁上隐隐有湿润水流渗出,她抬手摸了摸,又放在鼻下轻嗅一番,整个人不由得一顿。
那是一股淡淡的刺鼻气息,很像是石硫磺的气味……
“发什么呆呢?”
秦九叶恍然回神,便见七姑不知何时已经“云游归来”,正一脸探究地望向她。
她将手在袖间抹了抹,若无其事地摇摇头。
“没什么,等得有些无聊而已。”
七姑眼尖得很,显然已觉察到什么,飞快凑了过来。
“可是发现了什么?莫要藏私,不如说出来分享一二。”
秦九叶瞥一眼对方虎口上的墨痕,突然觉得眼前这人包打听的性子不像是卖药的,倒像是唐慎言那消息贩子,心下一动,干脆随即反问道。
“礼尚往来、报李投桃的道理懂不懂?七姑不如先说说,你今夜这般死皮赖脸地跟上岛来,是不是一早得到了什么消息?”
七姑一愣,本以为自己早已蒙混过关,没想到到头来还是算计不过眼前这狠心的女子。
她本想搪塞几句,但在那方外观的船上,她是有些见识过这女子的厉害的,当下也起了交换信息、相互探听的心思,于是将那方才揣进怀里的小本子掏了出来,一边翻着自己的笔记一边压着嗓子开口道。
“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今年的赏剑大会来的人格外多,昨日争夺玉剑的场面也出奇的激烈,今夜汇聚在一起却反而静了下来,像是知道些什么,一个个都在做戏。还有那方外观,满门上下不剩几个活人,我才不信那狄墨当真是个热心公道之事的闲人,就这么任那元岐攀上了。”
秦九叶有些不以为意。
“夺剑是假,上位是真。什么三日大会,不过制衡之法罢了,岂能当真?”
七姑眯起眼,迟疑着开口道。
“你说,那狄墨该不会是迷上了修仙永生之法,想着炼出什么不死丹药吧?所以那方外观才有了机会上位,这一切便说得通了啊。”
饶是先前有所预见,此刻猝不及防听到一名游走江湖边缘的黄姑子提起此事,秦九叶的心还是咚地一跳。
十步开外浮桥旁,邱陵被几名天魁门的大汉围住,一身青衫在那片紫衣中格外显眼,他低声同那几人客套着,似乎并未察觉她们的对话。但秦九叶是见识过习武之人的耳力的。而如果邱陵能听到她们对话的内容,那此刻她身旁方圆十余步内的每一个江湖中人都有可能听到。
若要小心为上,她现在便该闭上嘴巴,老老实实当个看客。
但小心谨慎不是她今晚的第一要务,她要的是关于这一切的真相,而只有搅动起更多知情者,她才有机会知道答案。
秦九叶想罢,心下已有了决断,当即顺着那七姑的话说道。
“这炼丹修仙之术、通灵降神之法已不兴百余年了,便是江湖骗子都不屑论起,何况狄墨?”
“这有何奇怪?毕竟那狄墨可是搞出过晴风散的人。此毒问世至今仍无人能解,那狄墨也算得上是个制毒的天才了……”
七姑的声音仍喋喋不休,秦九叶却有一瞬间的出神。
对方的话倒是提醒了她一件事:如果秘方一事当真同狄墨有关,对方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会不会同当时推行晴风散的目的差不多?可诚如那七姑所言,晴风散已是他把控山庄中人不可撼动的手段,用起来也远比那秘方隐秘可靠得多,有何必要弄出一样不受控制、尚不成熟的“新方子”呢?
除非,这天下第一庄已容不下狄墨的野心,他要将手伸向整个江湖,而那元漱清只是开端。
相比晴风散激发人体潜能的功效,服下那秘方后尝到的甜头可好上太多了。试问还有什么比不药自愈、水火不侵更能令一个习武者动心的呢?
但是,还是有哪里不太对劲。
秦九叶抿了抿有些干涩的嘴唇,一字一句地说道。
“如今整个江湖都捏在天下第一庄手中,狄墨还有何不满足?何况就算他真有意搞些歪门邪道,关起门来做事岂不是更加方便?又同眼下这赏剑大会有何关系?”
七姑瞥她一眼,当她确实一无所知,便又神秘兮兮地继续说道。
“这便要说一说这天下第一庄如今的处境了。山庄所在的夷春地势狭长,纵贯东西,坐拥数条江河湖口,虽人烟稀少但也算是天堑要道。狄墨掌管山庄之余,时常协助朝廷治理水患,挣得了个好名声的同时也能偏安一隅不受叨扰,多年来同那郁州郡守一直井水不犯河水。然而这局面从前年开始便有所不同,朝廷先是以治水不力接连罢黜三名郁州郡丞,随后又派西封、平南二军驻扎附近山麓,一眨眼已是第三个年头,却并没有要撤军拔营的意思,只怕治水是假、借机占地是真,看样子是要重新将整个夷春捏在手里才放心。”
七姑说罢,对自己这一番见解推断显然十分自信,然而秦九叶却想到昨夜花船上那位丁先生说起的那段“山庄秘史”。
虽然她并无其他求证的渠道,但以她多年同人打交道的经验来看,丁渺所言十有八九确有其事,所以那狄墨本就是半个官家爪牙,都城那位缘何还要费尽心思派军驻守呢?
秦九叶直觉似乎是哪里出了问题,但她并不确定眼前之人知晓多少,是以说出口的话还是藏了半截。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能在江湖立足至今,那狄墨不会是个蠢人,又怎会真同官家对着干?莫不是还真想占山为王了不成?”
果不其然,她话音还未落地,那七姑已然一副“你知之甚少,还是少说多听”的神情。
“你怎知那庄主便是要同朝廷作对?早有传言,说他本就是朝廷中人,说不准此次大会他便是要借机招安,而选择跟随他的门派便可顺理成章并入朝廷势力之下,往后若有不测风云,也算有所依仗。”
从这几日赏剑大会所见不难看出,狄墨在江湖的影响力绝非夸大其词,便是说这他“挟持”了整个江湖也不为过,是以那些有名有姓的江湖门派无人能够独善其身,狄墨此次借这赏剑大会要众人一个表态也不是不可能。
可当真仅是如此吗?可为何她隐隐有种直觉,那狄墨绝非轻易称臣之人。如若他从未有过半点私心,或许在最开始的时候,他便不会离开混得风生水起的官场、孤身来到这荒蛮混乱的江湖之地,又花费十数载的时间一统武林,只为将这倾注全部心血整理出的江湖绘卷双手奉到皇帝眼前。
秦九叶觉得脑袋隐隐作痛。
她对权谋倾轧、朝野争斗之类的事向来敬而远之,若是昨日没有从丁渺那里得知关于这天下第一庄的种种,她此刻听到这一番言论最多也只会附和两声。可在知晓了天下第一庄和那青重山书院之间千丝万缕的勾连之后,她才明白所谓的江湖腥风血雨不过是嵌在这襄梁山河图卷中的一笔朱砂,就算再鲜艳刺目、浸满血泪,也只是那执笔之人精心排布过的几尺局部罢了。
四周水声越发嘈杂,交谈的人声却似乎突然间消减下去,秦九叶观察着周围人的动向,嘴上继续问道。
“可按你的说辞,这天下第一庄如果本就是自家的庙,左右拜的都是同一尊菩萨,缘何还要兴师动众地来场脱胎换骨、弃暗投明的戏码呢?”
七姑说得有些口干舌燥,解下腰间水囊饮尽,抹了嘴抹嘴才继续开口道。
“自然是做给都城那位看的啊。就算是自家的庙,可若庙里管事的和尚哪日自己得道成佛,可不就衬得那供在庙里的金身菩萨十分可笑了?要知道这天下第一庄中如今养着多少高手?庄主手中又抓着多少江湖势力的命脉?所谓江湖势力便是地方势力的缩影,而这不吃军饷的兵马如今就在旁人手里攥着,我若是皇帝我也心痒难耐啊……”
眼瞅着这七姑的嘴巴越发不受控制,连“皇帝”二字都冒了出来,秦九叶觉得自己目的已经达到,而这话题也确实该打住了。
“都城那位若是想做什么,还轮得到咱们操心?都是没影的事,少说两句吧。”
那厢七姑话匣子打开、七窍畅通,哪里听得进去秦九叶的话,原地化身一把烧开了的壶,烫嘴的话冒个没完没了。
“这怎会是没影的事?当年黑月军曾是何等风光,斩旗除名、遣散将帅不也就是一夕之间。事情一晃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我看这是到了再起棋局的时候……”
她还要继续说什么,下一刻嘴巴瞬间便被人捂住了。
秦九叶的声音低了下来,语气也变得阴恻恻的。
“七姑可是不想赚银子了?在人家的地盘上不说几句吉祥话也就算了,唱衰东家可还说得过去?”
几番接触下来,秦九叶算是摸准了这七姑的性子,这就是个喜欢转圈、只能瞧见眼前那根萝卜干的倔骡子,天高皇帝远的事她从不放在心上,还得是眼前这几文铜钱的生意能拿得住她。
七姑闻言果然一凛,瞬间回过神来,狠狠拍了拍脑门。
“瞧我这张嘴!欸,我这人什么都好,就是这张嘴有时候不受控制。你可得多多提醒我,俗话说得好,闷声才能发大财……”
“烧水壶”终于安静了下来,秦九叶松口气,忧心方才关于“黑月军”的那几句胡言乱语让有心人听了去,随即飞快瞥一眼邱陵的方向,只见对方拜别那几名天魁门弟子向她走来。
“我要见个人,暂时离开片刻。不会走远,很快便回来。”他交代完这一句,盯着她的眼睛看了片刻,又补充道,“是我同门师姐,此番前来是有事与我商议。”
秦九叶顺着对方的视线望去,只隐约瞧见有个孤僻身影躲在那浮桥中的一艘竹排上,当下便摆手道。
“三郎快些去吧,莫要让师姐等急了。”
邱陵点点头,又看一眼一旁的七姑,没再多说什么,向着水边的浮桥而去。
百余艘竹排结成浮桥,唯独一艘孤零零漂在一旁,看似无人撑筏,却立在湍急的水流中一动不动。
竹排上立着个身形高挑的女子,一袭霜白色的宽大衣袍,发丝高高挽起,面容乍看有些冷峻,气质同她那位同门断玉君有七八分的相似,细瞧之下实则五官深邃艳丽,那双浅瞳竟是淡灰色,分明有些异族人的特征。
浮桥边,不少年轻男弟子的目光都在她身上徘徊,一个个跃跃欲试、等待着上前攀谈的机会,但她为自己找了个好地方,只要她不下那艘筏子,那些半生不熟的男子们便没有借口近身。
邱陵站在水边远远看了一会,那竹排上的身影也留意到了他,但显然并不打算下船一叙。
邱陵暗暗叹口气,只得在那些男弟子的目光中纵身跃上竹排,提剑行礼,沉声问安道。
“邱陵见过呈师姐。师姐近来一切可好?”
呈羽扒拉着竹排上翘起的绳头,托着腮叹息道。
“不怎么好。没有三郎这个熟人在身旁同我谈天,每日都无趣得很。”
邱陵没说话。
他显然已经习惯了同面前之人打交道,就一板一眼地维持着行礼的姿势,直到对方随意摆摆手示意他起身。
呈羽目光掠过对方那身青衫,最后停在那腰间明显缺了一半的玉佩上。
“数月未见,你瞧着确实同从前不大一样了。”
邱陵觉察到对方的目光,神情莫名有些窘迫。
“此次来到九皋查案,情形错综复杂,我还未理出头绪来,不好在此时抽身回去探望师父……”
“你我本就分属不同营职,你不必同我解释这些。”呈羽说到此处顿了顿,随即颇为认真地说道,“这淡青色的箭袖很衬你,下次回昆墟便穿这一身好了,只是若同你瓮师兄撞了颜色,可莫要怪我。”
邱陵闻言不知想起什么,不由自主勾了勾嘴角,整个人的神色终于缓和了些。
“师兄虽然唠叨了些,但向来是宽宏大量的。你我难得单独一叙,我便长话短说,不知高全先前派人送去的尸身,师姐可有仔细看过?”
“看过了。”呈羽皱起眉、摸了摸鼻子,似乎想起了那充盈鼻间的腐尸臭气,“刀痕虽已有些模糊不清了,但力度与走向还分辨得出。我从不许诺人十成把握的事,只能告诉你,那杀人者九成可能使得是李青刀的刀法。”
“你确定?可李青刀已经消失这么多年了……”
“我虽只对剑感兴趣,但我那酒友可是个刀痴。他当年为追寻青刀踪影,跑死过七匹马,亲自看过死于李青刀刀下之人的尸身。你不要忘了,李青刀是没了,可她也许还有徒弟在啊……”
她话还没说完,邱陵却猛地出声打断。
“这不可能。”
呈羽上下打量着自家师弟那张板得比城墙还要硬直的脸,有些稀奇地开口道。
“怎么就不可能了?你又没见过李青刀,怎知她是个怎样的人,又是否收了徒弟?”
他确实没见过李青刀,但他知道那李樵是怎样的人。
李青刀怎可能收那样一个人为徒?旁人不知也就算了,但他知道李青刀乃是父亲挚友,定也是同父亲一样风光霁月之人。那样的人,怎可能将毕生所学传给一个出身天下第一庄的人呢?
“李青刀行走江湖的前半生,闭口不谈收徒传艺之事,又怎会在销声匿迹多年后,凭空多出一个徒弟?”
“那可说不准。听师父说起,那李青刀为人很是疏狂不羁,平生少将那些个世俗规矩放在眼里,什么时候收徒弟、收个怎样的徒弟都不足为奇。”
眼见师弟突然开口后便再次陷入沉默,呈羽显然觉察到了什么。
“瞧你这憋屈的样子,莫非认识此人?”呈羽边说边靠了过来,那双淡灰色的眸子盯着他瞧个不停,像是有些不认识这张脸了一般,“我以为你同我一样,向来不喜在这江湖中走动,原来并非如此吗?”
他确实不喜欢主动出击,但若敌人都找上门来,他也不会退缩。
呈羽的靠近令不远处那些蠢蠢欲动的男弟子们更加躁动起来,邱陵收敛心神,换上那张公事公办的脸,不露声色地退开一点。
“先前托师姐带的东西呢?”
呈羽抱臂顿了半晌,才从身上取出一支掌心大小的密封漆筒递了过去。
“罢了,今日你约我在此处碰面,我就知道你是等不及了,便不与你计较这一次了。金石司里的文书连一根竹片、半片纸屑都拿不走,查到的东西我都誊抄在这里了。”
邱陵接过漆筒,飞快查看一番后才斟酌着开口问道。
“师姐誊抄的时候……是否有些匆忙?”
呈羽挑眉。
“你嫌弃我写的字?”
杀气以奇怪的理由从那双灰瞳里钻出,邱陵连忙摇头,将那漆筒谨慎收起。
“事出紧急,劳烦师姐跑这一趟了。外面到底还是躲不开朝中耳目,这荒岛今夜虽热闹,反倒是一种掩护。将军那边已不准我追查此事,我知晓师姐此次出手相助,定是私下动作,更不敢于城中与你相见。”
呈羽眼眸轻转,显然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我的事你不用担忧,就算将军问起,我也自有说法。只是你卷入此事已久,仍未寻得答案,可否想过那答案或许并非你料想的那样简单。”
“欲求真相,必经曲折。真相一日未水落石出,我心便坚定一如往昔。”
呈羽看了看对方那张再次变得有些坚毅紧绷的脸,半晌吐出三个字来。
“死心眼。”
邱陵闻言只抿紧了嘴。他这张薄唇平日里同多少奸诈诡辩之徒周旋过,此刻却是连一句自辩的话也说不出来。
在这位师姐面前,任何人也难在嘴上占到半点便宜。他也一样。
眼见男子一阵沉默,呈羽叹息一声。
“怎么?同我在一起多待片刻都令你浑身不自在?那我还是识趣些先走为好,日后师父若是问起来,我便说三郎你在外面春风得意,根本懒得理睬我这无趣的同门师姐。”
邱陵面上瞬间浮现出一丝窘迫,那窘迫随即又转为无奈。
“师姐为何总要这般同我讲话?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
“为何?喜欢逗你,自然是因为你不识逗啊。”呈羽抬起眼皮,那双浅灰色的瞳仁好似两颗清澈泉水捏成的骰子般在眼眶中打着转,“此处必经还是江湖地界,莫要腻在一起太久。你不肯走便是还有事,快些开口吧。”
邱陵自知在对方面前心思难藏,略微沉吟一番后便开口问道。
“师姐现下比我更容易出入书院,可否帮我留意一个人?”
“谁?”
“书院青门令,丁渺。”
呈羽略微停顿,随即有些茫然地眨眨眼。
“书院有这么一号人?”
邱陵点点头。
呈羽的反应他并不意外,现下想想,那确实是个没什么存在感的人。
但也正是因为没有存在感,有时候才更容易伪装不是吗?
“此人应当已在青门令之位数年,年不过廿七的样子,应当是在我离开后进的书院,师姐做安谏使的这些年当真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
呈羽沉吟片刻开口说道。
“青门令琐事繁多,经常需要在外行走,平日在书院也没什么露脸的机会。此人若谦逊有度,在位其间没有触犯过书院条例,便应当不会同我打交道才对。怎么?你怀疑此人与你所查之事有关?”
“眼下还不能确认其中关联,但总觉得有些事情太过巧合,若是放任不管心中难安。”
“你说此人是在你之后进的书院,我记得书院曾在陛下继位后第三年曾大换过一批驻院先生,说是此前许多先生年迈身有痼疾、归乡情切,便去旧迎新,调了些新面孔进来。若我没猜错的话,你说的这个丁先生应当便是那时进入书院的,算起来至今约莫已有六七年。”呈羽说到此处不由得一顿,声音中多了一丝意味深长,“如此说来,倒是同你让我查的事情前后脚发生……”
呈羽的声音越发低了下去,而她的同门师弟也凑近前,两人又是一番密切私语。
水边的年轻男弟子们开始踱起步子来,七姑摸摸下巴,一脸高深莫测地开口道。
“你瞧那两人相谈甚欢、很是亲密的样子,也不知在聊些什么。”
秦九叶压根懒得抬头,有些困顿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不如你离近些偷听看看。我见你方才四处乱窜的样子,显然深谙此道。”
“你也忒不上道,怎地这般不上心?”七姑恨铁不成钢地说完这一句,又不禁冷哼一声,“都说这断玉君冰心玉骨、为人清冷得很,方才我险些信了,现下一见,倒有些不是那么回事。”
还冰心玉骨呢,这都是谁写的酸词?莫不是摘自杜老狗的寻丘秘史?
秦九叶啧啧嘴,不知为何起了逗弄的心思,凑热闹般低声道。
“看来你对断玉君知之甚少啊,他在这九皋城中,可还有个未来得及过门的娘子呢。”
七姑闻言果然脸色一变,忿忿开口道。
“他既已与旁人有婚约,又为何还要来招惹你?”
“他只是与我一同登岛赴会而已,怎就是招惹了?”眼见那七姑一副吹胡子瞪眼的样子,秦九叶只觉得这漫漫长夜多了些乐子,“真要是说起来,也是我先招惹的他。你不知道吗?我这腰间的玉佩,便是他送与我的信物。你瞧他方才二话不说便将你带了进来,许是偏爱三人同行呢?”
一抹可疑的红色瞬间顺着那七姑的脖子根爬上了脸,她半晌才伸出一根手指,指着秦九叶的鼻子磕磕巴巴地说道。
“你、你这人,我先前怎地没看出你竟是个孟浪之徒!还有那断玉君,也忒不自重!我七姑可是个堂堂正正、顶天立地的好娘子,怎可与你们同流合污?!”
她可没说那是定情信物还是旁的什么信物,到底是谁污?
看着眼前之人上蹿下跳,秦九叶差点笑出声来,下一刻目光瞥见几个直奔自己而来的身影,那笑瞬间便咽了回去。
听了昨日悬鱼矶上那些黄姑子们的“解说”,她现下也算勉强认得出几个那些江湖后起之秀们。
只是昨日他们在湖面上你争我夺的时候,可并没有将剑尖对准她。
人还未到,空气中那看不见的敌意已经化形而至,秦九叶叹口气准备迎敌,身旁的七姑也意识到什么,瞬间闭紧了嘴巴。
现今的江湖子弟们隐逸者偏爱云纹,积健者钟爱兽纹,总觉得忍冬纹略显沉重老气。但秦九叶现下却只觉得邱陵那一身装扮最是顺眼,衬得他整个人有种庄重可靠的气息,而那些江湖门派的年轻弟子看上去总有些说不出的轻躁,一个个像是村里地主家被宠坏的娃娃,让人打心底觉得不舒服。
都说青出于蓝胜于蓝,她倒是觉得,这江湖中的“后起之秀”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她这厢刚打量完,那几名年轻弟子已经杀至眼前,打头白衣佩剑的男子率先开了口,却是对着那七姑。
“方才离得远不敢确认,这下倒是看清了,你可是昨日卖我们药的那个贩子?我倒是不知,这开锋大典竟连个黄姑子也能混进来了。”
七姑本打算看热闹,闻言瞬间浑身僵硬,震颤的瞳孔透露着她此刻六神无主的内心。
她显然坑过太多人了,又被对方突然认出后吓懵了,半晌没反应过来,却见那发难的男弟子下一刻目光一转,落在了秦九叶身上。
“这位倒是没见过,不知是同这卖药的是一路的,还是……”他边说边故意向着那水面浮桥的方向望去,“……同断玉君是一路的?”
秦九叶没有立刻回答,只低头摸了摸鼻子,心下思绪飞转。
她并不知道昆墟门同眼前这几位出身的门派是否有恩怨,若认下邱陵这层关系,很有可能会被找麻烦。但对方一上来便用卖药的事堵死了她的另一条路,若她说自己是七姑的朋友,对方便可借题发挥,一样不会让她好过。
总之,来者不善。
看明白这一切后,秦九叶心中那点忐忑突然便散去了。
她算是看出来了,这些人寻各种借口来找茬,实则还是要来探她的底细。
或许是她方才同七姑的对话引起了这些人的注意,又或者他们只是因邱陵的身份而对她有些好奇。无论何种情况,既然退避不成,便让她来会一会,这浑浊的江湖水里究竟能钓上来些什么鱼鳖虾蟹。
想到此处,秦九叶露出一个笑容来。
“不错,在下是同断玉君一道前来,不知诸位有何指教啊?”
157、力战群英
嘈杂水流声中夹杂着一阵若有似无的脚步声,来人停在岸边不远处,随后焦急地徘徊起来。
呈羽耳语的声音戛然而止,淡灰色的眸子轻转。
“我还以为能来这赏剑大会的,多少都知点礼数、懂些分寸,谁知这便沉不住气了。”
邱陵的目光落在对方身后,确认一番后如实说道。
“应当是来寻师姐的。”
他方才听消息听得专注,眼下得以抽离出来,目光便不由自主瞥向山崖下那瘦小女子所在的地方,却发现对方不知何时已被三五个年轻男弟子围住,而那七姑已不知去向。
尽管知晓众目睽睽之下应当不会有人贸然动手,但他心下还是难以克制的担忧焦急,当下飞快说道。
“今日多谢师姐,我们改日再……”
他话还未说完,却被呈羽一把拉住。
“帮我瞧瞧,来的是谁?”
女子那双手非比寻常,他挣不脱,半晌只得无奈道。
“是凌霄派的苍公子。”
呈羽眉头蹙起。
“我去年一整年都没见过这么多人,今日竟落得个被围追堵截的下场,早知如此当初便不该应了你的要求。”
邱陵顿了顿,好心替对方回忆道。
“其实苍公子拜访过昆墟很多次了,师姐之前还说过对他有些欣赏……”
“我先前欣赏他是因为觉得他话少,可谁知他见了我话便多起来,人也变得讨厌了。”呈羽说着说着,突然抬头看向眼前的人,“我为三郎奔走辛劳,三郎也帮我一回如何?”
邱陵还未反应过来,面前的女子已飞快拉断了那捆竹排的绳结。
小小竹排瞬间散开来,呈羽足尖一点,借力飞向一侧湍急瀑布,一眨眼的工夫便消失在水雾之中,留下自家师弟狼狈湿鞋不说,方才在岸上站定,便迎来了那妒火中烧的苍公子。
“许久未见,断玉君的轻功似乎又精进不少。”
昆墟呈羽门中排行第二,头上只得一位老师兄,看着同断玉君一般冷清稳重,实则向来任性。私下帮帮小师弟是任性,方才因一时的烦躁嫌恶便将他推出来挡刀也是任性。门中诸位师兄弟们,又有哪个没经受过她的考验呢?
邱陵心下暗叹,转过身来时已换上往日里那副冷淡疏离的神情。
“苍公子别来无恙。”
凌霄派苍九是个生得剑眉星目的俊朗男子,只是眉头带刺、情路不顺、脾气不小,一身白衣都压不住他身上那股火气,眼睛深处的情绪仿佛下一刻便要烧出眼眶。
“都说越是瞧着冷峻的男子,越是喜欢招惹桃花,今日一看果真如此。断玉君既携佳人而来,便该与呈姑娘保持距离,就算是同门之间,也要避嫌才好。”
他的话已经说得十分难听,然而落在对方耳朵中却好似掀不起任何波澜。
只见邱陵淡然点点头,丝毫不理会那苍九言语中的讥讽,退开几步准备告辞。
“想来是师姐有些急事,这才走得匆忙了些,下次定让她同苍公子叙一叙旧。在下还有事,便先……”
但他显然低估了妒火中人内心的敏感,话还未说完便教对方截住去路。
“我与呈羽如何,何时轮得到你插手?”对方说罢,眼睛眯起、不客气地提醒道,“断玉君莫不是忘了?你在这九皋城中可还有一门婚事呢。”
克制有礼的男子在听到“婚事”两个字的瞬间,那双向来没太多情绪的眼睛终于有了变化,声音也跟着冷了下来。
“邱家与苏家的婚事已作罢,苍公子日后还是谨言慎行、少道听途说为好,以免让不知情者生了误会。”
“误会?我还以为你向来不在意这些男女之事,原来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呢。那些女子是否都被你这外表所蒙蔽、偏生喜欢你这老实木讷的样子?”
邱陵抿紧了嘴唇,眉眼间似有寒霜在凝结。
若是以往宴席之上,他大可以摆出拒人千里之外的架势来,而那些前来攀谈试探的宾客们最多纠缠几句,见他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大多也就当他是块木头,哂笑几声便也离去了。
可出身江湖者,刀剑为王,本就不屑于官场中那些推拉周旋的规则,眼前这位更是凌霄派如今的当家首徒、逐月身法的唯一传人,平日里尚且能端得住架子,但骨子里还是个心高气傲、年轻气盛的愣头青,既然挑起了头,便绝不可能轻易罢休。
赏剑大会年年都有冲突,见血的年份更是不计其数,他既选择登岛,便没想着回避。但眼下他心思不在此处,更不想因为自己惹上的麻烦而牵连秦九叶,所以刚刚才会一忍再忍。
邱陵抬起头来,眼中已带了几分煞气。
“大戏还未开场,几位掌门还没登台,身为后辈便该守住本分。昆墟门虽然向来不讲究这些,但也还请苍公子莫要因一时冲动而失了凌霄派的颜面。”
苍九冷哼一声,脚下已经起势。
“我凌霄派的颜面,何时是靠忍气吞声挣来的?”
百步之外的石壁之下,另一场对峙早已无声展开。
秦九叶环顾四周,视线在那些不怀好意的脸上一扫而过,脑海中突然蹦出一句话。
以多欺少,胜之不武,岂非侠士所为?
这是唐慎言坐堂时最喜欢的一句词,谈到某位英雄即将以一敌百、力战群英时,便都要提这一句,那些江湖客许是都有类似经历,每每听到都能叫上几声好、丢上几枚铜板。
秦九叶眼馋这句话已久,可她有贼心没贼胆,到底还是说不出口的。
而此刻她就算说出口也无用,因为那些壮如牛、猛如虎的年轻弟子们早已一拥而上,习武之人高大矫健的身躯仿佛连成一道城墙,将她同外面的世界彻底隔绝开来。
“断玉君向来不喜江湖集会,许是瞧不上我们这些舞刀弄棍的粗人,一心只惦记着自己那官印仕途,不知今日又是听了什么风竟亲自前来,不如由你来为我等解惑。”
秦九叶眼珠轻转,试图透过眼前这面“人墙”的缝隙确认邱陵的现状未果,而那本该同她站在一处的七姑,在那些人将注意力转到她这后,便趁机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了。
她暗骂一声,只得收敛心神,小心应对眼前的情况。
对方来势汹汹、毫不遮掩,但秦九叶打定了主意,只要对方不撕破脸,她便要用最卑鄙的手段去打赢这场仗。
想到此处,她很是客气地回道。
“自然是同诸位一样,只为一睹藏锋出鞘的风采。”
秦九叶说完这一句,只觉得声音在那“人墙”间激荡出了回音,半晌过后,一声古怪的笑迎面传来。
“藏锋出鞘?倒是长了一张巧嘴,你知晓今年大会的彩头是何物吗?”
她当然不知道。
但一探究竟的机会这不是就来了吗?
秦九叶垂下眼帘,翘起一根手指将碎发挽到耳后,装模作样地叹息一番,随即用一种千帆过尽、看淡生死的语气轻声道。
“是什么重要吗?年年都是如此,我是有些看倦了,你们竟还没腻吗?”
她话一出口,瞬间便感觉到四周的氛围变了。
那些年轻弟子显然没料到她态度上的转变,瞬间从主动沦为被动,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作答,气势瞬间便被削去一半。
然而江湖儿郎,岂可轻易让个瘦小女子压过一头去?他们不惧正面冲突、只会越挫越勇,却也因此绕不开这激将之法,对方越是表现得毫不在意,他们便越是急着想要证明自己。
果然,不过片刻工夫,其中一名弟子已忍不住开口反驳道。
“青刀现身,自然不同于往昔。何况庄主行事向来自有深意,又怎会是开锋赏刀这么简单的事?”
青刀?
秦九叶心中一动,只觉得那两个字格外熟悉。
当初她与杜老狗等人被困听风堂的时候,唐慎言似乎在桌前无意中提起过,说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左手刀。但除此之外,她似乎还在别处听谁念起过这个名字……
她一时沉默,那年轻弟子一通话说完也意识到自己着了道,面上顿时显出几分恼怒神情来。
“你敢诈我?”
他说罢,整个人往前迈了一步,秦九叶只觉得眼前像是有面墙要塌在自己身上,下意识便想退开。
她一个村野郎中,往年参加擎羊集都要提起十二分精神,踏入这孤岛上的江湖集会便犹如羊入狼群,若说一点都不怕确是假话。
然而在见识过那阴沉不定的王逍和半妖半煞的朱覆雪后,眼前这些叽叽喳喳的小鸡崽子们便通通入不了她的法眼了。
论武功她不及眼前这些人万一,但她却是个实打实在村里坐了五年堂的当家掌柜,什么市井泼皮、难缠小鬼没见过?果然居生意最焦头烂额的时候,她一人坐在那张破条凳上,可同时对阵十余名姑婶婆爷,账目一子不少、抓药一钱不差、狠话一句不落。
后撤的脚步一顿,秦九叶垂下眼帘,轻描淡写地开口道。
“你若再动肝火,今夜怕是不能活着走出这琼壶岛了。”
丁翁村谁人不知?果然居秦掌柜向来是个谨小慎微、不喜得罪人的性子,无需五斗米便可将腰折了又折,何时有过胆量威胁旁人?
但丁翁村人也都得承认,方圆百里,就属那位秦掌柜最是勤奋好学。
过往这些日子,秦九叶可没少见识这江湖中的厉害人物,她屡次刀尖起舞、游走其间,算是得了那几位的亲授,方才那一句,便是杂糅了那苏沐芝的三分颐指气使,兼有那朱覆雪的五分邪魅冷艳,末了还有两分让那阴晴不定的王逍补上,声音虽不大,却令她面前那年轻弟子瞬间变了颜色。
昨日璃心湖上比试,他为防人暗算,吞了师父三枚流金丹,几乎是百毒不侵之身,不可能轻易中招,莫非……眼前之人已在他呼吸吐纳之间对他下了某种奇毒,而他对此竟毫无察觉?
手法这等隐蔽的用毒高手,江湖中屈指可数。他心下不信自己竟这样倒霉、挑衅旁人反而栽了跟头,当下举起一根手指怒斥道。
“你、你胡说什么……”
“且找个镜子照照你的眼睛和面色,我是否胡说,你自己心里清楚。”瘦小女子懒懒抬起眼皮,视线依次扫过面前其余几人,眼睛里闪烁的光让人不敢小觑,“还有这位兄台,你是否觉得胸腹憋闷、肋间隐痛?卧时严重,坐时缓解,入夜后便愈发明显?你左手边这位则有咳喘难平之患,目赤咽痛,肺胃皆寒。而这边另一位却是头痛面肿,时有发热之感却无汗,我说得可对?”
她话一出口,四周瞬间鸦雀无声。
那几名年轻弟子的头发丝似乎都凝结住了,浑身上下只有瞳孔震颤不已,一个个都在惊疑不定地打量起眼前的女子。
女子相貌平平,明面上不见佩着兵器,气息也杂乱羸弱,不像是精修内功心法之人。
可若真是如此,怎能一出口便如此精准地断出他们几人状态?
几人绞尽脑汁也琢磨不出个所以然来,不知过了多久,那为首的白衣弟子终于定住了心神,沉声开口道。
“昨日鸣金夺玉,姑娘莫非也在场?可我怎地没留意到……”
方才一口一个“你”,现在终于肯称呼她一声“姑娘”,真是不容易。至于昨日……昨日她当然在场。只不过不在“内场”,而在“外场”罢了。
她识人的记性自然是不如老唐的,但和寻医问药相关的事可谓过目不忘。昨日在那悬鱼矶上,她虽是在观察那滕狐的一举一动,但对方经手过的每一个弟子、每一道处置,她都记得清清楚楚,再结合些平日里望诊的经验,才有了方才那番诊断。
譬如打头气势汹汹的那位,本来只是些皮肉伤,坏就坏在他贪多吃了流金丹。流金丹适量服用可肃清毒素,可一旦过服便会损伤肝经,血毒反而积聚起来,一旦发作回天乏术。而他身旁那两人,一人在场内被击中胸腹,八成折了肋骨却不自知,另一人则是在打斗中失手落入湖中呛了几口水,今日喉咙肺腑间自然会难受。至于那最后一人,许是行至九皋的路上不注意起居坐卧之处的卫生,染了温疟才会如此,她走村访镇的时候见过不少,望诊便知一二。
秦九叶面上依旧淡淡的,一边啧啧嘴,一边高深莫测地抬起一根手指摇了摇。
“这点小事,何须近身探查?一望便知。”
她话一出口,那几名年轻弟子的神色更加慌乱起来。
他们自幼习武,满脑袋只有武学高低,更不会想到那断玉君竟会带个郎中赴会,下意识觉得一个人只有内力修为已至化境、五感通透远超常人,才有可能隔着几步远的距离探听到呼吸吐纳甚至心脉搏动,进而判断出他们昨日与人交手时留下的伤患。
莫非是哪个归隐玄门、奇宗之后?江湖中何时出了这样一号人物他们却闻所未闻?
眼见面前几人从斗鸡变成了一排锯嘴葫芦,秦九叶强忍住内心那股子想笑出声的冲动,“好心”出言开解道。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诸位不必惊慌,保持一颗谦卑敬畏的心便可。”
她方才所说种种,其实归根结底不过只是寻常医理,糊弄不了王逍那样的老狐狸,但吓唬一下这些没怎么在江湖挨过刀子的“后起之秀”还是够用的。
眼前这几人本性谈不上极恶,但平日里显然被各家掌门捧在手心宠坏了,一个个看上去八面威风,实则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只知黑白正邪、胜负输赢,不知人间疾苦,遇事除了会将自家师父搬出来撑门面,便只会提着刀剑大喊大叫。
没了手中的刀剑,他们其实连丁翁村村头的放牛娃都不如,那放牛的娃娃九岁便独自一人下田干活了,牧牛田耕的本事都是自学成才,从来不会仗着自己年轻力壮便欺负隔壁的放羊老翁,更不会拉帮结派地逞凶斗狠。
玉卮虽好却无当,妍皮之下一副痴骨罢了。
秦九叶在心中下了结论,学着杜老狗的模样、找准时机抬手抱拳道。
“说了这许多,已是泄露天机了。诸位若是没旁的事,在下便先行一步了。”
她说罢,也不管那些人黑红青绿、变幻不停的脸色,自顾自往水边走去。
她当然明白,言语上的压制只是权宜之计,她到底不是货真价实的江湖高手,待那几个呆瓜回过味来,她便是彻底脱不了身了,所以眼下速速离开才是上策。
一步、两步、三步……十步。
秦九叶的脚步越来越快,眼睛在水边搜寻着邱陵的身影,下一刻只听背后风声骤至,心下不由得哀叹一声。
她自知没有武功身法傍身,压根也不费工夫回头去看,一狠心、抬脚便跳上离岸最近的一艘竹排,不料身后那声音却不依不饶,几乎是转瞬间便跟了过来,下落时借着惯性故意用力踏在那竹排一端。
脚下竹排猛地翘起,秦九叶只觉得自己好似大勺中一颗被颠起的豆子、即将飞向半空。
说时迟那时快,一股本能突然在体内苏醒过来,临要起飞前一刻,她的脚底板突然一阵发力。
她虽算不得从小在水边长大,但也没少跟着秦三友跑船,实在太过熟悉这竹排筏子的脚感,整个人竟稳稳当当地立住了。
那使坏的年轻弟子显然没想到这弱不禁风的女子下盘竟如此稳当,一个没收住、险些自己栽进水中,身形已有些狼狈,觉察到岸边其他人看热闹的目光,面上更加挂不住,整个人的气势瞬间变了,眼中透出一股凶光来。
“听闻断玉君身边那位应当是个使刀的高手,今日有幸得见,便让我见识一番如何?”
对方说罢竟提剑直冲秦九叶而来。
说不过便下黑手,下黑手不成竟要亮家伙,这便有些欺负人了。
还有什么使刀的高手?她怎么一个字也听不明白?
秦九叶悲愤摸了摸腰间,然而她身上连把磋指甲的小刀都无,真要她摘下药袋掷出去且不说有没有用,她都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那袋子里可都是保命的金贵药啊,平日里她哪里舍得带出来?
抠门掌柜要钱不要命,眼瞧着便要被对方一剑掀翻在地,冷不丁一道青色身影踏空而来,一剑荡开那年轻弟子的出招,一把揽过竹排上的女子,转眼已将人带到了对岸。
秦九叶不知何为轻功,但在经历过姜辛儿和李樵的先后两次提供的“轻功体验”之后,她竟已有些习惯被这些江湖中人抱着飞来飞去了,两脚凌空、心下也丝毫不乱,还能分出精力去观察眼下局势。
邱陵急着赶来她身边救场,方才是强行破了那苍公子身法赶来,眼下后者不依不饶地追了过来,同那几名年轻弟子站在一处,瞬间形成掎角之势。
秦九叶并不认识那位苍公子,但见对方一副开屏孔雀斗败的样子,眼下追来八成是同邱陵那位仙袂飘飘的师姐有关。
她这厢看明白了形势,那厢的几个愣头青去势难收,一副当即便要原地开战的架势,周围其他门派虽仍各自站在原处,但早已将看好戏的目光投了过来。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此时若不应战,似乎便只有被看笑话的份了。
邱陵那只修长有力的手已按在剑柄之上、眼瞧着便要拔剑而出,下一刻,一只瘦弱的手轻轻拉住了他的手臂。
他动作一顿,拔剑的手就这样停住了。他将询问的目光投向身旁的女子,却见后者并未看他,只颤巍巍举起一根手指,胡乱往对面几人间一指,捏着嗓子哭诉道。
“三郎,他们欺负我!”
女子话音落地,浮桥边的最后一丝人声也彻底消失,四周一时间只闻湍急流水声。
其实从方才开始,所有人便等着看热闹。只是谁也没想到,这热闹并非他们想象中的那一种。
秦九叶咬牙说出那一句,自己也是一阵恶寒,勉强维持住面上神情,嘴角都要抽搐起来。
若非事出紧急,她也不想下这猛药。但“重剂起沉疴”,效果还是显著的。
于那几名年轻弟子而言,他们本就是趁邱陵不在、来钻空子拿捏她的,眼下她这一喊便是坐实了和断玉君的关系,而不论是背靠朝廷的青重山书院,还是那素来护短的昆墟门,都不是好得罪的对象,他们是为了探虚实而来,并不是真的要将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到此便该收场了。
而对那位苍公子来说,最紧要的便是弄清邱陵同他心上人之间的关系。江湖传闻断玉君铁面无私、不近女色,他却忧心对方早已近水楼台先得月,所以才不曾在外有过别的桃花,可现下一瞧对方实则早就被旁的女子拴牢,自然也就没有什么闲心能勾搭他那位冷面俏美人了。
不需动刀动枪,只需短短一句话便可“退敌千里”,尽管听起来恶心了些,但这确实是眼下最实惠划算的“一剂偏方”了。
深谙生意之道的秦九叶觉得,邱陵应当也明白这一点,因为他并未挣开她那只“做戏”的手。
但她也知晓眼前之人的心性,不想强迫对方与自己一起逢场作戏,正要“一人分两角”、独自唱完这一出,却见对方反手一抓、反客为主地握住了她的手。
秦九叶瞪大了眼。
她还没来得及做出合适的反应,便听那向来稳重的断玉君用一种低沉却轻柔的声音说道。
“我这位朋友初来乍到,还不熟悉这赏剑大会的规矩,又向来口无遮拦惯了。我代她赔个不是,还请诸位不要介怀,下次有机会再切磋一二。”
他的话看似是在为身旁之人的失礼而道歉,可语气中哪有半分责备和生气的意味,轻飘飘的、好似在吟风赏月一般,听得那苍公子等人又是一阵面色凝滞。
他们当中仍有人心怀不甘,正要上前再说什么,冷不丁却听到半空中传来一声咳嗽声。
这咳嗽声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却清清楚楚地传进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中,就连湍急水流的声音也无法遮掩,可见发声之人内力雄浑、不怒自威,意在提点自家弟子点到为止、莫要过火。
眼见那苍公子等人顷刻间便行礼退散开来,秦九叶不由得暗暗撇嘴。
这帮老鬼方才一声不吭,等到此时才表态,显然没安好心,一来是想探探那姿态甚高的昆墟门的实力,二来也想借此机会打压一番江湖新秀断玉君的势头。那苍公子和那些年轻弟子们方才便是在这种无声的默许下,才胆敢出言不逊、乃至大打出手的。
热闹提前散了场,四周那些探寻的目光难掩失望、纷纷撤回,邱陵也带着秦九叶走到隐蔽处。
方一脱离那些焦灼的视线,秦九叶便长舒一口气,随即缓缓低下头去。
邱陵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抓着那女子的手没有松开。
他连忙撤回手,只觉得掌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烫了一般。
他见识过最凶险的战局、最复杂的案情,却委实没有遇见过眼下这种情景,一时间难掩无措,就连开口说话也有些滞缓。
“方才我……”
面前之人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秦九叶只当他还在为方才那场“脱身戏”介怀,连忙出言开解道。
“三郎莫要怪我方才莽撞,我也是情急之下才出此下策。那开锋大典还未开场,因这些小事出手便是着了他们的道、吃了闷亏。你若觉得有损你的清誉,日后同我撇清关系便可。老唐常说,这江湖中每日都有新鲜事,隔上几日便有新乐子了,你且放宽心。”
她语速很快,他几乎插不上嘴,只好等她一口气说完,才沉声开口道。
“方才是我考虑不周,险些坏了事。你……你做得很好。”
他很少夸赞别人,这些话是在心中滚了很多遍才说出口的,可落在那女子耳朵里,只觉得这不食人间烟火的断玉君似乎被自己带坏了,说起这场面上的瞎话来,竟也有模有样、全然不输他那油嘴滑舌的阿弟了。
秦九叶连连摆手,示意对方自己早已心领神会。
“三郎同我就不必客套了,咱们本就该互相照应。只是那七姑实在可恶,沾了你的光混进来也就算了,遇事未免也躲闪得太快了些。”
秦九叶嘴上抱怨,但也心知那七姑同自己不过萍水相逢,实在也不能苛求太多,便也不打算追着不放,不料邱陵闻言竟接过话来。
“其实我愿意带那位七姑姑娘进来,不是为了旁的,只是想着若是我分身乏术,至少有她可以陪你,也算有个照应。不过现下来看……”
他说到这里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秦九叶见状当即宽慰道。
“岁月静好时是朋友,遇上事便成了陌生人,都是人之常情。只是我也没想到,这还未进入正题,便有人盯上咱们了,莫不是已经暴露了什么、连那几个江湖小辈都听到了风声?”
回想起方才那几名年轻弟子的言行,邱陵沉思一番,显然有些旁的想法。
“倒也未必,他们或许是将你认做旁人了。”
旁人?莫不是将她认做了那苏二小姐苏沐禾?还是说这断玉君行走江湖的时候不同于官场里那副做派,总有佳人作伴?
秦九叶有些纳闷,面上神情也一阵变幻,邱陵看在眼中,故意等了片刻才开口解释道。
“我出身书院,其实按例在出山时可以选一名天下第一庄的弟子作为侍从。”
联想到昨夜花船上那位丁先生所说的话,秦九叶这才恍然明白过来,但随即又多了新的疑惑。自从和这些江湖中人打过几回交道后,她对那天下第一庄出身之人已有了些了解,但她自认先前从未在邱陵身旁见过类似的人,陆子参、高全乃至他府院中那一群高矮胖瘦不一的小将都不像是那山庄中走出来的人。
但随即,一个红色身影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她觉得自己寻到了一个有些不可思议的答案。
“莫非是……姜姑娘?”
尽管先前已经见识过数次,但眼前女子的敏锐聪慧还是令邱陵从心底感佩。
“不错。此事外人并不知晓详情,我之前在外行走大都独自行动,这是第一次带了旁人,他们难免怀疑你便是那天下第一庄派给我的侍从。说到底,倒是我连累你了。”
秦九叶了然点点头。
其实如此说来,那许秋迟同姜辛儿的主仆关系可谓“名不正言不顺”,倒是同她和李樵这对临时搭伙过日子的假姐弟有些异曲同工……
什么异曲同工?她给人当冤大头还当上瘾了不成?!
秦九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连忙说些打岔的话遮掩此刻心情。
“不说这些了。真要是追究起来,便怪我阿翁当时带我去了却行山,而没将我塞进那溟山学艺,否则现下我说不定也能飞飞小刀、喷喷火,唬一唬方才那几位应当不成问题,便也不用劳烦三郎跑来救场了……”
她话还未说完,便见不远处一道身影一闪而过,隐约是个头包帻巾的老道。
邱陵眨眨眼,低声开口道。
“你阿翁还是有些先见之明的,听闻那溟山老道前阵子练功走火入魔,本尊连带门中弟子都青丝落尽,又抹不下面子,坚称是中了药贩子的奸计,吃那假素心丸吃秃了头。”
秦九叶愣住,半晌才抬眼看向邱陵,而后者也正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她。
两人对视片刻,突然便同时笑了出来。
他很少笑,却在那女子望向自己的瞬间被带动起了情绪。
那是一种冲动,想要借着这一刻美好氛围将一切都说破的冲动。
方才她急切同他解释的时候,他就很想告诉她:没有人能勉强他接受他不认同的事,就算是父母亲族、皇族贵胄也不能。
判断孰是孰非、分辨孰真孰假是他的天职。
而他方才之所以愿意陪她“演那出戏”,是因为他从来没有将那当成过一场戏。
他只有真,没有假。
鬼使神差般,他缓缓向她迈近了一步。
“其实,我今日选择同你一道而来,是因为……”
邱陵的话终究还是没能继续说下去,因为一道声音蓦地在两人身后响起。
“见过断玉君。”
秦九叶回过头去,只见一名手提油灯、头顶青箬、作渔人装扮的小厮就立在浮桥旁,仿若山间一道鬼影。
等了这么久,终于轮到他们渡桥了。只是不知那七姑去了何处,独自一人又是否能在那些错杂洞窟中找对地方?
秦九叶正想着,下一刻却听那小厮再次开口。
“庄主有请您往浩然洞天一叙。”
158、墨从黑处来
浩然之气,壮阔豪迈。
秦九叶实在想不通,当初那命名之人当初为何要将这逼仄狭窄洞窟赐名浩然。
幽暗曲折的洞窟仿佛没有尽头,若无通晓地形者引路标识,则极易迷失其中,或许当初朝廷选此处做为死囚监牢也是看中这一点,孤岛外加迷窟,可谓插翅难逃。
跟随着那小厮手中摇曳的灯火,秦九叶低头迈着脚步,心下不禁回想起方才渡桥前的一幕。
整个江湖能冠以“山庄”二字的只有那一家,而能以庄主自称的自然也只有那一人,便是天下第一庄庄主狄墨。
对如今的江湖中人来说,庄主召见就同皇帝老儿宣人进殿没什么分别。只是皇帝见人还分好事坏事各一半,而眼下这情形,狄墨要面见邱陵,只怕没什么好事才对。
她能看清这形势,邱陵自然也一样。
然而那前来请人的戴箬小厮似乎知晓他们心中所想,下一刻便微笑着从袖中掏出一张薄纸、恭敬递到邱陵手中,而她一看到后者面上神情,便知道这一趟是非走不可了。
她不想邱陵为难,二话不说便跟了过来,只是一路上心中难免诸多猜测,虽说邱陵背后有昆墟撑腰,那狄墨就算有所图谋,应当不敢当面下手,但她仍是不敢懈怠,一边低头走路,一边在心中默记走过的岔路,随时做好撤退逃离的准备。
光线昏暗,气氛压抑,无人言语,只有脚步声在岩壁间回荡。
如是这般又熬了一刻钟,前方那引路的身影终于停下脚步。
秦九叶抬头望去,只见自己已行至一处圆形洞窟的正中央,洞窟内水汽氤氲、热浪翻滚,一侧是片冷热交汇的天然泉池,泉池对面的另一侧则有一道巨大裂缝。
那是一处孕育在山体之内的天生一线天,将将只能容下一人通过,偏生狭长不见尽头,只望一眼便令人觉得喘不过气来。
此处虽名为浩然洞天,可却无半点浩然之气,一迈入洞窟之中便觉憋闷不已,浓重的水汽聚集不散,令四周岩壁上挂满水珠,就连石头也被浸得能攥出水来。
秦九叶收回目光,便听那小厮装扮的山庄弟子开口道。
“庄主只见断玉君一人,还请这位姑娘在此等候片刻。”
“她同我一道而来,我在何处,她便在何处。”
邱陵的声音冷冷响起,右手片刻不离腰间剑鞘,那山庄弟子听罢面上仍挂着笑,只是他头上的青箬笠遮去了他的眼睛,使得那嘴角的笑看得人背后发凉。
“素闻断玉君心性刚直,忠纯笃实。今日一瞧,果真如此。”对方说到此处顿了顿,随即将目光投向一旁的秦九叶,“说来许是这龙枢一带太过湿热,庄主近些天又犯了头疾,眼下正服了药、强撑着身子候着呢。听闻这位姑娘昨日曾登船为那方外观观主元岐诊治一番,立竿见影、药到病除,若能一同前去,亲手为庄主诊治一二……”
从见到对方面上那抹熟悉的笑容开始,秦九叶便有种熟悉的不安,待对方说尽最后一个字,那不安已然化作现实。
这哪里是邀请她一同前去?分明是赤裸裸的威胁。
“不必了,见我就好。”
邱陵蓦地出声,那山庄弟子便微笑着闭了嘴。
秦九叶神色复杂,对一会要发生的事更加担忧。
这狄墨显然知晓她昨日在璃心湖畔旁的一举一动,又一早料到邱陵会出言相拒,每一步棋都已事先备好、落子精准,这份深沉细腻的心思可远超她对一个武林领主的认知。
芝麻绿豆大点的事都要操心,活该你头疼。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秦九叶只能咬牙切齿地在心中发泄着自己的不满。
那厢邱陵本已走出三步远,不知为何又停住,随后转身望了过来。
他的脸上写满了沉重思绪,一身青衣将他勾勒得仿若挺立在寒月之下、孤峰之上的一株苍柏,霜雪寒风日夜摧残它的躯体,它的每一片枝叶间都是无声呐喊后的寂静沉默。
秦九叶清楚对方心中的纠结和为难,那狄墨定是用了些私密之事拿捏住了他,而此事很可能同邱家有关,他身为邱家人必须前往,但同时他又不想将她无故牵扯进来,将她一人扔在这江湖之地并非他所愿。
想到此处,秦九叶飞快抬手拍了拍腰间放玉佩的地方,先对方一步低声开口道。
“三郎莫怕,我在外面等你。”
他本想安抚她,不料却反被她宽慰一番。
邱陵顿了顿,面上那种沉重神情终于淡了些,他随后笑着点点头。
“好。”
他说完那一个字,不敢再多看那女子一眼,转身步入那望不见尽头的石缝小道中。
不知过了多久,狭长的一线天终于到了尽头,引路的山庄弟子垂首退下,将邱陵独自留在那间石室内。
对比方才那处蓄着热泉的石窟,这处石室看起来似乎小上许多。一道热泉从岩壁石缝中流出,汇入石室中一处天然暗河之中,浓重水雾萦绕在石室内久久不散,四周孤零零立着几座火把台,火光透过雾气变得朦胧暧昧,空气中有股奇怪的刺鼻气味。
邱陵的目光最终停留在离他最近的那座火把台上。
这间石室内的火把同他方才一路走来见到的都有些不同,另用木条搭起木架,架下整齐备着些引火用的干草,架上的火把看起来比寻常的都要长不少,约莫五六尺长的样子,细看是用干芦苇做的柴薪,外面裹上干草捆缚结实。这种火把能从头燃烧到尾,是军中做薪火惯用的方法,而不论是方才那只容一人通行的一线天,还是这石室中扰乱视线的雾气,都不由得让他联想到行军修建营寨时,以自固扼敌为目的而设置望敌楼、修挖陷马坑的部署。
这些细节看似只是游走江湖地界养成的谨慎习惯,但只有知晓内情之人才能看出,那是行军打仗之人才有的思维。
邱陵眯起眼,试图让目光穿透那浓重的水雾、锁定那雾气中的身影。
那是个身量不高的中年男子,鬓角已经斑白,背对着他踞坐于石室正中,似乎正低头忙着些什么,听到动静也并未回头,如处无人之境,火光将他晃动的影子投在四面石墙之上,更显得整个洞窟内鬼影憧憧。
过了片刻,那人似乎终于完成了手中活计,这才缓缓转动脑袋望了过来。
素来戴面具示人的天下第一庄庄主狄墨,今日却选择坦然相见。只是那张面孔确是平平无奇,便是再多见上几回,也未必能在人群中一眼认出。而此刻对方手中握着的东西既不是刀也不是剑,而是一支新做好的薪炬,样式同这石室四面布置的火把相同,用剩的干苇草散落在他脚边,草屑已沾满他的袴角,说明他显然已在这里忙活了一阵子了。
江湖之主独自在暗室中徒手捆扎薪柴,这情景远比石壁上的鬼影更加诡异。
邱陵收回目光,想了想后还是行了个江湖礼。
“昆墟门邱陵,见过庄主。”
狄墨没有动,目光却仍在打量他,过了片刻才突然开口道。
“听闻断玉君今日并没有带山庄中人一起登岛,可是对当初为你挑选的侍从不满意?不过仔细想想,自你下青重山,确实已过去挺多年了。你若腻烦了,将她送回庄中、再挑一个合心意的便是。”
“邱某身旁已有参将兵卒跟随,不劳庄主费心。”邱陵说罢,从袖中掏出那张薄纸,单刀直入地开口问道,“敢问庄主,黑月随军方士左鹚寄出的密信为何会在你手中?”
“江湖中关于你的传闻大都虚无缥缈,我从未放在心上,但你在军中向来以性子沉稳、思绪缜密出名,没承想今日一见,竟是个急性子。”狄墨的声音不急不缓,显然并不打算立刻回答他的问题,“我见你一面不容易。夜还很长,薪火充裕,何不坐下来慢慢聊。”
对方说罢,抬手示意他上前来。
邱陵顺着对方手势望向一旁,这才看到那狄墨身边还放了一把不起眼的交杌,而那狄墨原来也并非踞坐于地面,而是坐在另一把交杌上,姿态甚是娴熟。
这种可以折叠的小凳源自兰羌胡床,都城贵族很少会用,却为行伍中人偏爱,行军赶路时将其挂在马匹一侧,取用十分方便。
结合方才所见,邱陵对眼前之人的身份已有了些许猜测,但他却站在原地未动。
“庄主既以此信作饵引我前来,便该知晓我之所以会来,只为弄清此事。庄主若无意解释,只想寻个由头同我聊几句闲话,邱某这便先告辞了。”
他说罢,转身便向着来时的一线天而去。
下一刻,伴随着几声沉重的咳嗽声,狄墨的声音在他身后幽幽响起。
“我料想是你父亲已不能赴约,这才换你前来。而我亦已时日无多,此番能与你相见,还要多亏这琼壶岛上的热泉,你又何必对一个行将就木之人吝啬自己的那点时间?”
离去的脚步声终于停住,一身青衣的年轻男子缓缓转过身来。
“你认识我父亲?”
狄墨没有立刻回答,只抬起眼皮望向自己对面那张交杌。
邱陵迟疑片刻,还是走到对方面前坐了下来。
咳喘平息后的庄主抬起眼皮,目光自他身上缓缓扫过。
“你今日没穿月甲,若是穿了,我或可为你调整一二。你的甲衣是你父亲在武启大营中、依照他那十九岁亲兵的身形打造的,准备待你弱冠之时送与你做礼物,瞧你现在的身形应当已有些不适合。月甲不似寻常甲衣,调整需得依次拆开结环,玄铁铸成的月型锁子现下应当也不好调配了……”
对方语气温和,似是在诉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家事,但落在听者耳中,却犹如金刀挫铁般刺耳尖锐。
邱陵上一次听到“月甲”这两个字,还是从秦九叶口中。
但即便是她,也没有了解月甲到如此地步,甚至连父亲送他那件甲衣的细节都知晓得如此清晰明了。
对方便是这样三番两次刺中他的要害,似是早已在无形中看透了他的一切,而他却对其知之甚少,甚至连对方此番叫他前来的目的也不能确认。
他实在不喜欢这种敌在暗、他在明的感觉。
“你究竟是何人?”
狄墨的声音被打断,他停顿片刻,才缓缓抬起头来。
“你觉得我是何人?”
四面火光跳动,邱陵定定望着眼前之人明暗变幻的面容,却只有陌生之感。
天下第一庄庄主狄墨,生就一副普普通通的皮囊。
岁月流逝和常年思虑使得这副皮囊灰败发皱,那双眼睛中偶尔流露出的光却暗示着这皮囊深处藏着一个如鬼火般闪烁灵魂,疯狂幽深、令人不敢窥视。光亮仿佛落山的太阳,早已自那副躯壳中隐去,使得那张脸上的神情总透出一股挥之不去的阴冷,犹如眼下这处阴暗潮湿的石室。
“你是黑月军旧人。”
邱陵语毕,锐利的眼睛眯起,不放过对方面上一丝一毫的表情。
“不错。那你可知黑月二字中的‘黑’字从何而来?或者说……我名字中的“墨”字从何而来?”
邱陵眼神一动,半晌才缓缓开口道。
“月取护心之甲,光耀皎洁、刚不可摧、坚实可靠。黑取铸甲之玄铁,斧砍不断、环环相扣、紧密相连。”
狄墨点点头,过往岁月中的破碎光影在他眼中一闪而过,很快便又熄灭了。
“当年的黑月军中有四君子,领将邱月白为首,医鬼方士左鹚追随左右,其余两人则鲜有人提及,其一便是刀客李青刀,行踪飘忽、少在黑月现身,至于其二……知其真实身份者除黑月中人便几乎没有。但你生在邱府,应当听你父亲提起过。请你告诉我,那人究竟是谁?”
饶是对眼前之人的身份早有猜测,但此刻听到对方亲口提起那些名字,邱陵的心还是不由自主地漏跳一拍。
黑月别将闻笛默,名义上出身西术闻家,实则无人知晓其真实来历,一朝降临军中,数载后又于一夕间挂印封金而去,却原来正是那出身外族却颇得先帝赏识,以心狠手辣闻名、行事堪比前朝酷吏的督监狄墨。
他是黑月四君子之一,既是他父亲的左膀右臂,也是父亲的挚友。
但自从黑月被除名之日起,他便再也没有听闻过那其余三人的任何消息。不止是那三人,过往那些曾与邱家相从甚密、至交相称的故旧亲友,几乎在一夜之间离开了他的世界,那些曾经拉着他的手、为他扎过竹马、教他辨认星辰的人成为了那些都城高墙之上的看客之一,用怜悯的眼神目送他的父亲走入那座石头城中沦为囚徒。
他初尝世态炎凉、人情淡薄便是从那时开始的。
年少时,他曾无比渴望听到有关过去的消息与问候,但在漫长的等待中,那些期盼早已变成了深植于心的失望。眼下突然有人以故人之姿与他相认,一副痛惜模样地提起从前,他早已不会生出感动怀念之情,只会觉得这一切是那样的荒谬可笑。
放在膝头的双手渐渐握紧成拳,邱陵再开口时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任何起伏。
“黑月除名至今有几年,邱府大门便在九皋城中立了几年。闻将军双腿健全、神志清醒,却早不来相认、晚不来相认,偏要赶在此时与我说这些话。你究竟所图何事?还是不要兜圈子了。”
年轻男子面上神情愈发冷硬,对方拿出了在沙场军营历练出的架势来对付自己,却让他恍然间想起了从前在行伍中的那段遥远时光。
狄墨垂下视线,一动不动地坐了一会,终于抬手将身后的木匣拿到两人之间,面上神情似是有些叹息。
“今夜请你前来,并非要你为我做什么,而是要你做个选择。”对方边说边用那只指节有些变形的手在那没有任何装饰的木匣上轻轻拂过,“当年你父亲做出的决定一手埋葬了黑月军。但刀剑断可重铸,战袍裂可再织。如今一个新的机会就摆在你面前,是否要重振黑月军,全在你一念之间。”
邱陵的目光落在那木匣上,那双向来冷静自持的眼睛深处泛起波澜。
他不知道那木匣中究竟是何物,但从他对眼前之人的了解也不难猜到,那是一样比黑月旧史、居巢真相更有破坏力的东西,足以撼动先帝用铁笔划下的是非论断。
这样的东西非一朝一夕可以筹谋得到,否则他也不会挣扎至今。而对方能在此时对他坦然开口,必定已经做好了七八成的准备。
但对他来说最可怕的事实是:他确实曾心怀这个念头,甚至每每夜深人静之时都会不可自已地幻想着那一日的到来。
如果说查明居巢真相、还黑月公道是他眼下押上一切、倾尽全力要履行的使命,那能够重新拾起“黑月”二字,就是他卑微而不能启齿的愿望。
而他有理由相信,面前的人正是猜到了这一点,才会如此胸有成竹地将他叫来这石室中密谈。
从这一刻起,他面前站着的仿佛不再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来自地狱的恶鬼。而这恶鬼早已看透了他的灵魂,正用他渴望的东西引诱他来做一场不能反悔的交易。
而他要守住底线,甚至不能表露出丝毫动摇,否则一切都将一发而不可收拾。
邱陵屏息凝神,不去看那只木匣。
“父亲选择交出兵符,是为偿还居巢无辜者的血债。”
一声轻哼从狄墨口中钻出。
他的语气带着轻蔑,神情却无半点痛快之意,眼中只有绵绵不绝的恨意。
“值得吗?他所做的一切值得吗?如今的襄梁还有几人记得居巢一战?又有几人念起‘黑月’二字?你最清楚不过了,再过数年、待他咽气归西之时,都城中便连他的名字也不会有人记得。”
恶鬼手中勾叉落下,狠狠敲击着邱家后人的心门、不肯罢休。
但后者没有轻易屈服,顽强开口回击道。
“庄主口中所谓的重振黑月,不过是要捏起一个名为黑月的傀儡。但黑月二字是无数铁血英魂铸成,我便是身为黑月后人,也没有资格替他们做决定。我并无此意,庄主也不必再游说……”
“你既无此意,这些年在军中为何要走访居巢一战各营退伍兵卒、收集他们的行军笔录,为何在听闻那逯府惨案后放弃大好仕途、转而以督护的身份前往都城调查,又为何还要留着那套至今已无人识得、又并不合身的月甲呢?”
狄墨的质问声在石室中回荡,而他面前的男子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发问者任这沉默蔓延激荡开来,许久才继续开口道。
“一件事能否有结果往往不由过程如何决定,而是由谁去做决定。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真相是什么,但你想要的并不只是真相,你想要的是公道。而不论是以昆墟还是平南将军府的名义,你想讨要的公道都永远不会有结果。”
如果说当日周亚贤的话只是冬月的一盆冷水,带着刺骨的凉意提醒那年轻督护前路坎坷、慎行慎言,那狄墨的话便是烙在他心口的一块炭,用烧灼皮肉的痛告诉他,他所做的一切不过只是徒劳。
但平南将军府的人有资格劝阻他、他的父亲有资格劝阻他、那些选择跟随他的将士们都有资格劝阻他,唯独眼前之人没有资格。
过往一幕幕在眼前闪过,邱陵那双向来冷静的眼睛染上了几分怒火。
“你既然知晓当年黑月为何受累,如今为何还要放任一切重演?你不过是想借黑月二字为你开路罢了。父亲当年决意让黑月二字消亡,便是不想让这个名字沦为弄权者的工具!”
今日这石室内注定有一场图穷匕见、露骨见血的谈话,而邱陵此话一出,便是宣告冲突的触发。
邱家儿郎都是如此。即便生着一张冷峻的面容,身体里流淌的还是忠良将门的热血。这血轻易便能被点燃,若想利用这一点,便要时刻警惕不要引火烧身。
狄墨垂下眼帘。
“我若说那秘方一事并非我授意,你可会相信?”
邱陵冷笑。
“庄主敢说对此事毫不知情吗?”
“你要查的事,我可尽全力协助你。只要你收下这木匣。”
只要对方收下那匣子里的东西,他们便可结成这江湖水下、一脉相连的两座孤岛,待上涨的洪水褪去,便是他们再次显露之时。
邱陵缓缓站起身来,一字一句地说道,
“邱某拜师昆墟的那一日便以性命起誓,此生不做他人手中刀剑,出鞘只为本心。庄主的这份好差事,还是换个人来接手吧。”
他说罢便要离去,然而还未等他迈出脚步,他脚下散落一地的干草突然被一股劲风吹开来。
枯草四散纷飞,连带四周的火光一阵剧烈摇晃,弥漫的水雾有片刻散开来,赫然露出那高悬在四面石壁上大大小小的山洞来,那些山洞并不大,洞口却各半蹲半立着一名黑衣少年,好似数只盘踞在这山洞中的夜蝠,显然已在黑暗中窥视良久。
他们很年轻,出手却很老辣。那是无数条人命才能练就而成的身手,即便只是一阵掌风,也能令人嗅到血腥味。
狄墨的声音再次逼近。
“看来在平南将军府做事的这些年,你多少还是受了些他的影响。将帅之才,怎可轻易对人俯首称臣?你并非刀剑,而是驱使刀剑之人。我要你做天下第一庄的下一个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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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九叶重重打了个喷嚏,随即有些疑惑地将视线投向身后那水雾缭绕的池水。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方才她好像在那有些刺鼻的石硫磺气味中嗅到了些许花粉香气。
那香气幽微细腻,又被那热泉的气味掩盖,即便灵敏如她的鼻子也没有第一时间察觉。
那一线天的尽头仍未见邱陵归来的身影,左等右等不见动静,秦九叶想了想,还是迈开脚步走向那片池水。
先前水雾遮蔽,她并未看清池中物,现下离得近了才发现,那池水中竟立着几丛含苞待放的红莲。
孕育石硫磺的热泉附近几乎寸草不生,何况泉水灼热,红莲在其中绽放,这场景怎么看怎么有些诡异。她又仔细瞧了瞧才看明白,原是有人将栽种有福蒂莲的水缸浸泡在热泉之中,水汽氤氲下的红莲色泽如血,花瓣层层叠叠,虽还未完全绽放,已有艳绝群芳之姿。
秦九叶早年跟着师父研习草药时,曾在古书中见过关于这种莲花的记载。若她没记错的话,这花应当便是福蒂莲。此莲通体朱红至深红色不等,莲台大如盆碗,莲瓣阔似覆伞,相传曾是古时某位国君挚爱之物。君王几度痴迷其中,命人遍植此莲至宫墙内外,花开鼎盛时万顷湖面好似一片火海。
后来王朝覆灭、改朝换代,宫墙内的莲池也被填埋,这颇为娇贵难伺候的莲花险些尽数覆没,残存的几株流落宫外,因没有了精心侍弄花之人的呵护、再长不成气候,渐渐消失于人们的视野,也不再有人念起了。
只是除难养之外,那莲花不再受人追捧或许还有另一个原因。
福蒂,伏帝也,暗含“令帝王降伏低头”之意。
不过一朵花而已,竟妄想一国之君为之折腰,这或许便是前朝君王命人填埋了那莲池的原因吧。
有着这样名字的莲花,就算好养活,只怕如今的襄梁也无人敢大肆植于自家院内,更不要说在外高调炫耀。而今日这天下第一庄庄主竟将这莲花养在身旁,此举怎能不让人多联想一二呢?
何况即便是福蒂莲,重瓣亦是不多见,这说明有人曾花费多年心血栽培选育。但那栽培之人却并非惜花爱花之人,高温在短时间内催发了这些含苞待放的莲花,也注定了这些花不会长久的命运。
它们将在盛放过后迅速凋败,这样耗尽生命献上的近乎病态的美令人不适,秦九叶下意识远离了池水。
先前她在那落乌崖下徘徊时,便从那渗水的岩壁上发现过些许端倪,此刻则是可以肯定,这整座琼壶岛之下应当有地脉活动的痕迹,所以才会形成了这些散发着怪异气味的大小热泉,而泉边沉积的便是天然石硫磺。
石硫磺?
秦九叶有一瞬间的晃神,眼前不由得闪过昨夜那少年递给自己的纸包。
所以他先前便来过这岛上吗?是来杀人的还是被人追杀?还是在暗中谋划些什么?又为何要费这番力气为她带来那块石硫磺?
她昨夜一气之下将他扔在湖边,未曾想过今夜之事他是否也会参与其中。现下细细思量,他已在璃心湖跟了她两日,显然也有要事在身,又怎会在第三日突然退出?所以他今夜也会来吗?他究竟要做什么?又是否会卷入危险之中……
他骗了她数月,而她此刻却在因为一小包石硫磺而动摇着。
秦九叶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正要转身时,却听一道柔媚低沉的声音蓦地响起。
“看来人果然还是不能犯懒,四处转转才能有意外收获呢。”
秦九叶浑身一僵,半晌才缓缓开口道。
“朱门主。”
几步开外、石窟入口处,朱覆雪正笑盈盈地看着她。
159、红莲血中开
狄墨自那把老旧的交杌上缓缓站起身来。
他是那座山庄的主人,也是江湖中一团没有形状、不见边界的夜色,为每一个胆敢忤逆他的人送去最原始的恐惧和噩梦。
他的身量并不高,但石室角落里的火光将他包围,又将他的影子投向四面八方,石壁上交叠的影子随着跳跃的火光而晃动着,好似百鬼从那副躯壳中被释放出来,正贪婪地寻觅着下一个可供寄居蚕食的身体。
他立在石室的正中央,随后退开一步,露出脚下那片有些坑洼的地面。
邱陵的视线缓缓下移,这才注意到先前那片□□草遮蔽住的地面上隐约刻着几行字,那些字迹在潮气的侵蚀下已有些模糊,只能依稀辨认出字句。
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
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
“这是当初困于此地的死囚用半截指骨刻下的诗句,也是我今日约你在此会面的原因。”狄墨的语气有种压抑不住的急迫感,声音却越发低沉,近乎耳语般在石室中响起,“青松不成栋梁,不是因为不够挺拔通直,而是因为被置于低洼角落。荒草遮天蔽日,不是因为根深枝长,而仅仅只是因为生在高山之上。我所做的,不过是让所有的一切回归它们应该有的位置。星月归位、天道顺行,是盛世得以存续的铁律与秩序,而维系这种秩序便是天下第一庄存在的意义。”
对方言语中暗含的野心与企图令人心惊,邱陵敏锐察觉,不由得开口道。
“江湖已经无法满足你了,你还想将手伸向朝局不成?”
狄墨用脚尖碾过地面上那几行石刻,姿态中有种悲悯与轻蔑并存的矛盾感。
他没有直接给出答案,但脸上神情却已说明一切。
“断玉君可也有过与这死囚相似的心境?心好似在起火的囚牢中煎熬着,想要努力冲破什么,最后却只是在原地徒劳挣扎。”
但他面前的年轻男子眉眼中自带一种坚毅,轻易难被腐蚀。
“身在囚笼中,心存浩然气,这才是此处得名的真正来由。”
“那又如何?死囚的下场不过是在陋室中化作一滩血水与白骨、魂魄困于这幽暗洞穴深处不见天日罢了。你呢?可也甘心如此?”
甘心如何?不甘心又如何?
他与他家族的命运早已牢牢捆绑在一起了,他身上肩负的重量不允许他踏错一步,为此他必须放下那些无用的情绪与呻吟。
邱陵的沉默落在狄墨眼中俨然一种无声的抵抗。后者缓缓闭上了眼睛,像是在回想遥远的过往,口中不停地说道。
“至少,我是不甘心的。我本生于极北荒原之中,那里寒风刺骨、阳光炽热,一年中有三季都几乎见不到什么雨水,空气中都是干草和沙土的气味,脚下是绵延平坦的大地,头顶是蓝得发紫的天空,只有那样的地方才能孕育出最凶悍的狼群和最善奔跑的骏马。”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再次响起的时候便又恢复了那种有气无力的样子,“可二十八岁之后,我便再也不能回到那里了。如今我只能待在水汽丰盈之所,离开这潮湿的空气多一刻,我便能将自己的肺咳出一半来。而这一切,都要拜那场战役所赐。”
黑月征战无数,他并没有说明“那场战役”究竟是哪一战,却显然并不担心眼前之人会不懂他的意思。
那场战役是指居巢一战。
襄梁史书中对于这一战的记载只有寥寥数笔,究其背后缘由,又是讳莫如深。这桩前朝旧案随着新帝登基而沉没史海深处,无人敢探寻一二、搅动起那过往泥沙。
然而禁忌之所以成为禁忌,就是因为它常引人探究却不得真相。
关于此战,民间传言不断,最终归为鬼神之说。言及黑月二十万铁骑乃是惊动了那沉睡于居巢深处的神明,神明降下灾祸,将那里变作一片血海。恶鬼从古老的大山深处钻出,附身在那些被伤病与饥饿折磨的士兵身上,令他们互相残杀、直至天明。而在那云遮雾罩的大山深处,一切文明被隔绝在外,就连绝望的呼喊声也被水雾稀释后消散于无形,根本没有人能够听到。
传闻多年后,从此地路过的商队经常在暴雨前夕听到那些死去士兵凄厉的惨叫声,亦或者那只是被困此地的鬼魂悲泣的回响。
而当年曾经置身其中之人,今生都将无法忘记那种声音,每每梦回那个血腥潮湿的地狱,那声音便会在耳边回响。
狄墨睁开眼,嗓音因用力而有些沙哑。
“你父亲决定舍弃黑月的那一刻起,我便发誓要斩断同过去的一切联系。然而人可以驱使刀剑、甚至控制另一个人,唯独不能控制自己的心。不是我不想放下过往,而是过往不肯放过我。”
他边诉说心事边在石室中缓缓踱步,他的身姿很挺拔,但即便走得很慢,也依然能看出腿脚不灵便的细微迹象。
那是常年为风湿骨痛折磨之人落下的病根,只能调养,很难根治,发作起来虽不会要人命,却会消磨人的意志,令人生不如死。
“父亲从未舍弃过黑月军。你若了解他,便不会说出这种话。”邱陵望着面前那具被疾病侵蚀的身形,将父亲当年说过的话一字不差地复述出口,“若天下自此无战乱纷争,那便是没有黑月又如何?”
对方话音落地,狄墨却并未立刻开口。
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仿佛并不是在同那邱家长子争辩,而是在同他那位二十多年未见的旧友面对面对话。
沉默片刻,他才终于将心底熬煮多年的那些残忍言语缓缓道出。
“宇内安定,四海升平,这八个字被提起越多遍,便越是说明它是不可能实现的虚妄幻想。你可知晓,这天下第一庄原本是仿照前朝之制设立的。传闻彼时那深山竹海处曾设有一处庭院,院中之人皆为武学大家之后,学成之日便以匡扶天下、护卫正道为己任,出山入世、认贤效忠。只是彼时武学兴盛、宗师辈出,多么锋利的刀剑也握在智者手中。而如今世道已变,拨弄风云之人只想将杀人的刀剑牢牢抓在自己手中,他们越来越不喜那凤凰栖梧、麒麟择主的规矩,这才有了这立于晦暗之所、游走黑白之间的天下第一庄。”
“天下第一庄里没有天下第一,有的只是一群为人驱使的行尸走肉。黑月军再无黑月甲,剩下的只有万千不得安息的孤魂野鬼。我们都是备受折磨之人。能让素未谋面之人紧密连接在一起的从来不是美好与希望,而是怨恨和痛苦。若连你我都不能结下盟誓、共谋以后,便没有人可以做到了。”
肺疾难愈的庄主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再次咳喘起来。
他咳得很重,眼底瞬间泛起血丝来,他便大睁着那样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那一身青衫的男子,像是要将他那痛苦而疯狂的灵魂一并注进对方的身体中去。
“我将这山庄打理得再好,在那些人眼中也不过只是聚集江湖草莽的一间野庙罢了,登不上台面、掀不起风浪,需要的时候烧炷香拜一拜,不需要的时候便连庙带神一并夷为平地,日后用时再起一座便是。我了解这一切,所以才会耗费十数年的时间、折了数百刀剑,炼成这本名录,唯有身为黑月后人的你才有资格触碰。”
邱陵的目光落在对方双手捧出的木匣上。
他不知道那木匣中装的是什么、也不想知道,但狄墨显然不会遂了他的意。
“此录无名,录中却有人名无数,随便拈几个出来都能将皇城水火不侵的金瓦刮掉一层皮。那些有求于山庄、却又鄙夷这一切的人,事后又无一不想从这名录上消失,可飞鸿尚且印雪,何况是刀剑入骨、鲜血淋漓,做过的事、杀过的人,就算是假借他人之手,又怎可能轻易抹去呢?对于贪图权势且为之不择手段之人来说,这本名录便是他们的晴风散,彼时令他们有多快活,此时便能令他们有多煎熬。”
冰冷的木匣触碰到他的手指,一种难以言喻的不适令邱陵瞬间抽离开来,随即连退三步。
“你口中杀人的刀剑是都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供你炮制毒药、制造权柄的棋子!将帅一道军令,兵卒冲锋陷阵,五旗或亚或立或偃,千万人或伤或死或残。若你当真是黑月旧人、曾与他们并肩作战,又怎能说出这样的话?”
一个人的退避往往来自于恐惧,而恐惧来源于意志的动摇。
狄墨无声地笑了,迈开脚步再次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
“人命又如何?灾年战时的人命比草贱,本就是易消耗的东西罢了。杀一人者贼,屠万人者雄。一将功成万骨枯,便是你父亲也不敢说黑月二字背后没有无辜者的鲜血,难道不是吗?”
邱陵呼吸一窒。
恶鬼沾满泥污血腥的手一把扼住了他捍卫多年、洁白如雪的心神,烙下一个罪恶的印记,有什么阴冷的东西正透过那烙印渗透进他的身体,令他难以招架、越陷越深。
“这世上有人从出生到死亡,也不会知道自己究竟要做些什么。他们自私庸碌、得过且过、永远不会具备使命感,他们坐享这太平盛世,以为这一切都是他们生来便该享有的,他们只会毫无用处、碌碌无为地度过一生,就如同栋梁之材上旁生的枝杈,原本便只配砍下来做柴烧的。”
尖锐刺骨的字眼从那张嘴中一个个吐出,似万千鬼手一只只自地狱中伸出,牢牢抓住邱家后人的身体,将他拖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柴秧注定就是要燃烧自己、为智者照亮黑暗的,这就是他们的使命。他们看不清,我便帮他们做出选择。这才是太平世间得以永存的方法,这才是无坚不摧的理想王朝……”
是吗?真的是这样吗?
他的求问声无人应答,耳边只有恶鬼低语,要他背弃光明、转身走向黑暗……
“督护?”
一道声音响起,由远而近、执拗地钻进他的耳朵里。
邱陵恍惚抬眼,发现自己似乎站在一条小巷子里,天边最后一缕霞光将他投在地面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有些滞缓地转过身,入眼便是听风堂那扇有些歪斜的破门板,门板前的女子抱着一篮甜瓜,正忐忑望着他。
他眨了眨眼,突然觉得投射在身上的夕阳有了温度,那温度驱散了方才那股紧贴他骨头的寒气,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悄悄回到了他的身体中。
她见他望了过来,视线连忙移开来,只盯着怀里那篮甜瓜,半晌才有些迟疑地开口道。
“那个……我们准备了一些吃食热闹热闹,督护若是不嫌弃,要不要一起吃个便饭?顺便、顺便也看看这瓜熟没熟……”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些许的不确定和一点不易察觉的期待,却像一只瘦弱的手,轻而易举地拉住了他那即将步入地狱之门的身体。
他定定立在那里,仿佛能看到自己身后那道影子中拼命挥舞的鬼手、听到那深渊地狱中不肯罢休的鬼语。
“督护?”
她又轻声唤他,夏日黄昏的风带来她身上淡淡的薄荷香气。嘈杂的人声夹杂着几声笑骂从那半开的院门里传出,混着菜油和柴火气味的炊烟从屋顶上冒了出来,他几乎能通过那些声音与气味勾勒出那一张张平凡而生动的面孔。
终于,他点了点头,女子抱着甜瓜笑了。
那简陋小院的院门在他眼前缓缓合上,连带着那一张张质朴欢笑的脸一起深藏心底。
邱陵睁开眼,他的双脚又踏在了那阴暗潮湿的石室中。
狄墨的话无疑是极具煽动性的,因为对方所说的一切都真实不虚。而在朝中负重前行的这些年,他更是亲身经历了这些真实,这也是狄墨断定他最终会选择踏入黑暗的原因。
如果五月初五那日他没有因一念之差最终坐在那处院子里的话。
如果他没有遇见她的话。
邱陵缓缓抬起头来。
挣扎与动摇顷刻间在他眼中褪去,他像一株抖落风雪的崖上孤松,再次露出青翠的枝叶,准备迎接漫长冬夜后的春天。
“谁是梁木,谁是柴秧,不由你说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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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九叶在心中默念了三个数,才转身看向朱覆雪。
女子依旧衣白如雪,只是身边不见了那名叫玉箫的少年。
可就算对方只有一人,她也依然没有胜算。
秦九叶收回视线,不紧不慢地行了个礼。
“见过朱门主。不知门主对我那天枢丹可还满意?”
朱覆雪似乎没料到她的反应如此镇定,顿了顿才开口道。
“两日不见,你前脚攀上断玉君,后脚又跑到庄主这里窃花,我可真是小瞧了你。”
“朱门主说笑了。我与断玉君乃是应庄主之邀才会来到此处,窃花一说实在是误会。”
秦九叶说完这一句,抬眼飞快观察了一下面前之人的神情。
她短短一句话即搬出了昆墟,又连拉带拽地捎上了天下第一庄,为的就是提醒眼前这个女人,现下若要对她做什么,最好掂量清楚。
然而她的警告落在对方耳朵中似乎成了某种逗趣的话,引得后者咯咯笑起来。
“你在吓唬我?”朱覆雪笑够了,随即慢条斯理地继续说道,“我同狄墨的关系或许比你想象中还要亲密牢靠一些。我便是在他坐卧之所杀个人,他也不会把我怎么样。”
对方态度嚣张,却也给了秦九叶一些提示。
她虽然没见过那狄墨,但从其所作所为也不难看出,其人比之朱覆雪只怕有过之而无不及。残忍凉薄之人是不会有什么金兰之契、莫逆之交的,他们心中最坚固的关系,无外乎同谋或者共犯,是因为互相抓着对方的把柄,才能结成所谓的盟友。
她曾在冬月跟着丁翁村的猎户进山打狼,猎户告诉她:中了陷阱的两只豺狼起先都会表现得团结而坚定,实则不过两三日后便会因饥饿而对彼此露出獠牙。而同一处陷坑的两只豺狼撕咬起彼此来,往往会比在外面时更加凶狠。
豺狼尚且如此,何况是反目之后的人呢?
由此可见一斑,这天下第一庄铸下的江湖格局,也并非铁板一块、牢不可破。
秦九叶继续垂着头、哈着腰,将自己的心思藏得严严实实,嘴上持续输送着些不要钱的恭维话。
“门主威武。那日初见之时,在下便为门主英姿霸气所折服。在下没什么见识,今日得见这重瓣莲花色泽如火,不由得看呆了,此莲之于苔花,便如门主之于江湖旁杂。苔花朝生墓死,门主却可立足江湖千秋万代,让人既想亲近,又生敬畏之心,便是多看一眼都觉得是亵渎。”
苍天可鉴,她只是个有一说一的郎中,此刻将唐慎言平日说书的那些酸词拈来些安在这浑身带刺流毒的朱覆雪身上,话还没说完,脖子后的汗毛便已经立了起来。
朱覆雪自然是看不见她的汗毛的,只觉得她窝窝囊囊、溜须拍马的样子格外有趣,那双眼惬意地眯了起来。
“你倒是有几分见识。说起这福蒂莲,当初还是我送给狄墨的。只是没想到……”对方说到这里突然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他不是个会赏花的人,但没有人能比他更懂物尽其用的道理,这莲花如今在天下第一庄可是个不得了的存在呢,秦掌柜难得在此一游,何不带些有特色的东西回去?”
朱覆雪说罢,细白的手在那莲池上一晃而过,借花献佛的姿态让秦九叶想起入冬前在村口吆喝叫卖野萝卜的大娘。
呸,丁翁村的大娘可没有这么歹毒的心思。
“多谢门主好意,只是听闻这福蒂莲虽然明艳动人,但根茎都有毒。在下学艺不精,还是应当远离这些毒物才好。”
她说罢,很妙地退开几步,既远离了那池莲花,又远离了朱覆雪。
捉弄的心思被拆穿,朱覆雪的笑停在脸上,下一刻水雾飘散过来些许,将她面上的神情打湿成模糊的一片。
她脚下的影子随石壁上的火把晃了晃,盯得时间久了,竟会觉得比旁人的影子要狭长许多,好似一条蜿蜒的大蛇自她的裙摆下延伸进她背后的黑暗之中,将洞外光线完全遮住,也挡去了离开的路。
方才领路的山庄弟子早已消失不见,狭长的石道一眼可以望得到尽头,只剩她与朱覆雪两人。
朱覆雪同那庄主狄墨关系匪浅,而狄墨身旁的人也都熟悉朱覆雪的心事作风,早早便躲开来、省得殃及自己。
继那夜璃心湖畔的遭遇后,秦九叶觉得自己再次成为了一条被晾在石滩上的咸鱼,尖嘴的水鸟正在她身旁傲慢地踱着步子,思索着如何从她身上慢慢撕下一块块肉。
“躲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朱覆雪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已近得紧贴她的面门。
秦九叶努力不去看那张如鬼魅般的脸,讪笑着开口道。
“今天这样的好日子,门主定有许多事要忙,何必同我这小鱼小虾虚耗时间?”
“哪里?我闲得很,就想陪陪你。你瞧,那断玉君一人去见狄墨,竟将你独自留在这,实在令人心寒。”对方越说越觉得有趣,又故作惊讶地左顾右盼了一番,“话说你那阿弟呢?今日为何不在你身边?”
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朱覆雪的话好似高悬在头顶的利剑毫不留情地落下,秦九叶却觉得心中一松,忐忑情绪反而散了些。
她信李樵与落砂门并无恩怨,但象齿焚身、怀璧之罪,她不傻、看得出朱覆雪三番两次找上他们乃是别有所图。
对方想要将李樵占为己有,或许是取代那玉箫的位置,又或者只是放在门中某个角落当做一样好看的装饰品,总之随时可以供她把玩一番便是最好,哪日腻烦了便弃了换新的。
就像那花船中无数年轻而沉默的身影一样。
十根手指在袖中收紧,秦九叶抬起头,面上依旧神色诚恳。
“朱门主或许不知,我那阿弟是长了腿的。他想去哪里便去哪里,我这个当姐姐的自然是管不了的。”
不仅她管不了,旁人也管不了。
这一番话配合上女子脸上的那番神情,可谓将“阴阳怪气”演绎出了十成功力,而对朱覆雪来说,她的嘴向来是让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何时吃过这样的暗亏?
怒火在她眼底开始燃烧,那双眼睛却因此越发艳丽,犹如池中即将绽放的邪恶红莲。
“主人家辛苦培育、悉心浇灌出的花朵,旁人便是看上一眼也需得经过同意,何况是摘了去带在身边,又怎能不算是窃呢?”朱覆雪边说边一步步向前逼近,“我不喜欢傲慢的人。我能忍狄墨,但却没有理由容忍你。”
两人本就站得极近,对方每往前一步,秦九叶便不由自主地退上两步。可七八步之后,她后脚跟一顿、身形一个踉跄,身形已抵住了那热浪翻滚的池水。
热泉蒸腾起来的热气撩拨着她的后背,带着些许刺鼻的气味,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她已无路可退。
两次打交道的经验告诉秦九叶,眼前之人是个生活得有些无聊的魔头,喜欢从别人的痛苦中找乐子。
朱覆雪完全可以虐杀她取乐却并没有这么做,显然是因为在她身上寻到了旁的乐子。而她必须拿捏好这其中的微妙分寸,既不能让对方感到无趣,又不能真的惹恼对方。
然而想得明白是一回事,做不做得到又是另一回事。
恐惧是一种本能,人能控制得住自己的言行举止,却往往很难控制得住自己的本能。
咽了咽口水,秦九叶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要抖得太厉害。
“看得出来,庄主的眼光还是很不错的。他喜欢的东西,门主想必也很喜欢。只是这池中莲花这样多,既然都是精心栽培出来的,门主何必执着于哪一支?”
朱覆雪显然很喜欢她的发问,一只手越过她、径直伸向那一池莲花,随意选了看起来最饱满鲜艳的一朵,下一刻指尖用力、便拧掉了那福蒂莲的脑袋。
青绿色的汁水在朱覆雪白皙的皮肤上蜿蜒流淌,蓄在她染得鲜红的指尖、将滴未滴,她缓缓抬起手,将指尖的汁液慢条斯理地抹在了秦九叶的眉间。
“我喜欢的不是哪朵花,而是折断它时的快感。你瞧这莲花生得一副柔弱不堪折的模样,可花茎上却藏着刺呢。它越是硬挺带刺,将它掰断时的声响反而越是脆生,流出的汁液也更充盈。你大可放任它的毒液在肌肤上撩起刺痛与烧灼,它却始终逃不出你手掌心,这当中的乐趣,你难道体会不到吗?”
朱覆雪话音落地,秦九叶已感觉到眉间的汁液缓缓渗入皮肤,带来隐隐刺痛感。
那是福蒂莲带毒的汁液在发挥效力。
拜许秋迟所赐,在亲眼见过昨夜花船上那血肉横飞的一幕后,秦九叶此刻并不难理解朱覆雪那一番近乎病态的论调。
桃李杏梨花开满树,文人逸士却偏爱孤芳的兰草。金丝雀、哈巴犬更加温顺可人,可贵族子弟们却更喜豢养鹰狼虎豹。那些心性残酷的上位者大抵都是如此。踏上弱者的脊背并不能令他们感到满足,折断强者的羽翼才更能彰显他们的力量。
受害者越是反抗,施暴者越是兴奋。
而见识过那花船上的种种后,她也曾想起那晚朱覆雪在湖边的一言一行,进而更加明白了那少年当时跪在尘埃中承受一切的选择。
他宁可任人羞辱蹂躏、践踏折磨,也不愿回到那水深火热、不见天日的过往囚牢中去,她又怎能为虎作伥,转头将他卖给那群魔鬼?
不知从哪来的一股气化作热血直冲天顶,让秦九叶那颗从方才开始因恐惧而颤抖的心突然便跳得格外有力起来,有什么东西压过了她的求生欲,在她开口的一瞬间奔涌而出。
“门主这般精通采莲之法,便应该明白只要折花的手够强壮,这世上便没有折不断的枝干、到不了手的红花。沉迷采撷之事久了,又岂知自己不会一朝沦为旁人眼中可供攀折的花?”
朱覆雪沾了汁液的手缓缓垂下,眼皮子却抬了起来,两只眼珠子死死盯着秦九叶的脸。
对方将她比作红莲,阿谀奉承的鬼话连篇,却原来是在这等着她呢。
不论是折花,还是杀人,不过都是权力的游戏罢了。
没有人能将自己的名字永远铭刻在那把名为权力的王座之上。它的归属者可能是任何人,而它辗转到何人手中,又能在其手中停留多久,从来都是未知的。
权力的迷人之处便在于此。权力的邪恶之处亦在于此。
她以为少有人能懂得这其中真谛,却没料想到有一日竟会从一个意想不到之人的口中听到这些话。
她为了登上门主之位付出了多少?为了留在那位置上又付出了多少?
此时此刻,没有人可以凌驾于她之上,就是狄墨也不能。
何况眼前这个柴火苗一样的村姑。
“你这小身板下的胆子可不小啊。”朱覆雪的声音幽幽响起,好似毒蛇吐信的声响,“只可惜你不了解我。我这人,最闲不住的就是这双手了,每日若是不折些东西,便会觉得抓心挠肺般的难受。”
对方话音未落,一股锐痛便从肋下传来,秦九叶低头一看,只看见朱覆雪的一根手指不知何时已点在她的身前,尖锐的指甲深深陷进了她的身体里,隔着她的皮肉牢牢钳住了她的肋骨,像是下一刻便要将她的骨头生生掰断。
朱覆雪的目光自上而下落在她身上,就像俯瞰一株卑贱的野草。
“谁是待折花,谁是折花人,一早便都注定好了。若无人栽培,谁能看见这些红花?正是因为浸泡在这刺鼻的热泉中、每时每刻都被熬煮着,那福蒂莲才能开出赤红如血、艳丽夺目的颜色来。能供人攀折才是这福蒂莲被人养在池中的原因,就像有些人生来便是供人驱使奴役的命运。”
秦九叶拼尽全力才没让自己在对方眼前发起抖来,肋间的尖锐压迫感令她呼吸困难,但对方言语中的那股轻蔑远比身体上的摧残更令她难以忍受。
深深喘了几口气,她面上竟挂上了几分笑意,声音断断续续却透着一股坚定。
“奇花还是野草,一个春秋便成泥。金銮殿还是茅草房,千百年后终成废墟。美丑贫富贵贱,一朝咽气不过烂肉白骨。这世间万物本就同源同归,朱门主又从何处来、又往何处去呢?”
朱覆雪望着秦九叶那双漆黑的瞳仁,似乎想从那双眼睛的倒影中看出自己的模样。
她从哪里来?她已经记不清那些很久以前的事了。她从前是何模样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现在的样子。
红唇轻启,朱覆雪的声音变得低沉而柔媚,另一只手如蛇般缠绕上秦九叶的身体。
“你这话倒是让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你那便宜弟弟到底从何处来,又为何偏偏要留在你一个药堂掌柜的身边、宁可得罪我也要将玉箫灭口呢?不如让我来猜一猜……”她的声音停在女子耳畔,白皙的手在对方心口和颈间徘徊,“……我猜,这一切是因为你替他解了晴风散,对吗?”
160、相知相见不相认
身后的热泉喷涌不停,秦九叶的冷汗不断冒出。
在不知晴风散为何物前,她无知者无畏,只当一切都是挑战,并不作他想。
但知晓这背后种种、又听到朱覆雪轻描淡写道破实情的一刻,她几乎感觉自己回到了那樊大人的刑堂,眼前再次出现了那一池绿水。
“什么晴风散?门主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她不能承认这一切,只能赌朱覆雪并无实据,只是在出言试探。
但朱覆雪不是邱陵,对方从来不需要什么真凭实据。
“嘘。”
朱覆雪冰冷的手指点在她的唇中,秦九叶的声音戛然而止。
“你这张嘴我是见识过了。从现在开始,我问什么你便答什么。我这人没什么耐性,你若不听话、自顾自地聒噪个不停,我便只能先拔了你的舌头,再一颗一颗敲掉你的牙齿。”
对方尖锐的指甲在唇角越扎越深,冷汗自额角渗出,秦九叶只能沉默着点点头。
唇上的压迫感终于离开,只留下一道红印,朱覆雪露出一个笑容,显然对她现在的模样满意多了。
“先来说说看,你为何要解晴风散?”
秦九叶静静看了朱覆雪一眼,一字一句地答道。
“病在那里,所以便医了。”
朱覆雪的笑停在嘴角,捏着对方骨头的手又开始作祟。
她想反复确认对方是否在敷衍自己,但却始终得不到一个答案。
她有些读不懂、看不透眼前这个人,只觉得她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透着可疑,且不在自己认知的范围之内。
眼珠缓缓转动,朱覆雪再次开口道。
“好一个想医便医。这江湖之中稍有些能耐的医者又不止你一人,你猜他们为何不去解晴风散、任它成了江湖中人三缄其口的存在?”
朱覆雪的声音在石窟内回荡,看似是在提出问题,实则却根本不好奇对方的回答。
从知晓李樵的身份以及晴风散同天下第一庄的关系后,事情一桩接着一桩,秦九叶并没有细想过这个问题。但她向来敏锐、一点就透,对方问出口的一刻,她便已经自己寻得了答案。
人性之凶猛远胜这世间一切奇毒恶疾。
令那万千医者却步的根本不是晴风散本身,而是晴风散背后的天下第一庄。
晴风散是天下第一庄的秘药,研制其解药便无异于得罪天下第一庄、骑到那狄墨脖子上扇他的脸,所以即使如今襄梁最优秀的医者往往隐居江湖,却始终没有人敢这么做。而也正是因为那些江湖医者的沉默,狄墨才得以借由晴风散不断巩固自己的江湖宝座,而那山庄里的人便这么一直受苦,在地狱轮回中永无超生之日。
而除此之外,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那便是世人都晓得,那些渴求解脱、期望被治愈之人都是山庄豢养的杀手。他们是有罪之人,是没有灵魂的杀人刀剑,是沾染鲜血、劣迹斑斑的怪物。这样的存在不值得被拯救,就算不伸出援手、视而不见,也不会被世人诟病失了医者仁心。
人因向往世俗美德而摆脱最原始的邪恶,也因这种约定而变得前所未有的冷酷无情,而这种无情又是无限正义的,无论是谁也不能出言苛责,否则便是站在了正义的对立面。
在这样一道题目面前,多数人都会得出同一个答案。
而她若一早便知道摆在自己面前的是这样一道难题,又是否还会做出那个选择?
秦九叶长久沉默着,而她面前的女子瞧见了她的神情,声音中难掩快意。
“瞧你的样子,应当也是刚知道不久。似你这样的聪明人,眼下想明白了这一切,会不会觉得既冤枉又愤怒?你那阿弟只顾自己性命,可是从来没管你的死活,他对你只有利用。从那山庄里出来的人都是如此,我很了解他们,远比你要了解。”
朱覆雪说罢,那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秦九叶的脸,似乎很是期待她接下来的反应。
秦九叶感觉到了对方的目光,也终于明白了对方提起此事的用心。
两人的心若还连在一起,那便是隔着万水千山、无尽磨难,也终会有相聚的一天,然而只要一朝离心,就算此刻抱得再紧,分道扬镳也是迟早的事。
朱覆雪显然深谙此道。
对方本可以不必对她剖析解释这些,只因想看她被迫面对真相后懊悔、痛苦乃至怨恨的样子,才会与她“玩闹”至今。
不要说朱覆雪,就是秦九叶自己也觉得,她本该如此。
从前她在果然居救人,付出的最大的代价不过是几文药钱和辛苦劳碌。
但为了救李樵,她早已在不知不觉中付出了远超她能承受范围的代价。
一旦朱覆雪将有关晴风散解药的事散播出去,要不了多久,整个江湖都将知晓此事,而对方若选择将事情直接告知狄墨,那她无疑更加没有活路,果然居连带着丁翁村都有可能被那天下第一庄搅得天翻地覆。
“那本就是一群无药可救之人。你的解药救不了山庄中人,也救不了他。就算没有晴风散,他那条烂命也早已成定数。为了救那样一个人而深陷泥沼,你难道不后悔吗?”
朱覆雪的声音若有似无地围绕在她耳边,带着窥探人心后的轻笑。
秦九叶的嘴唇蠕动着,肋间的痛和纷杂思绪压得她呼吸困难,她的声音听起来无比艰难。
“我确实后悔过……”
这才对。
相亲相近之人因利益反目,自诩坚实的情谊实则脆弱而不堪一击,至爱终会沦为彼此背叛伤害的宿敌。
这才是她熟悉的世界规则。
朱覆雪笑出了声,然而下一刻,她便听到那女子的声音又断断续续地响起。
“……我后悔那天雨太大,我没能看个清楚明白就将他背了回去,事后才发现救错了人、亏了诊金。我后悔留他在果然居做工还债的时候没多定些日子,这样果然居的烂账还能再多收回来几笔。我还后悔在听风堂的时候没有趁机在城中施展一番拳脚,说不定还能趁机同苏家抢一抢生意。我后悔过的事可真不少,但是……”秦九叶轻轻扯动嘴角,边笑边抬起头看向朱覆雪,“……我没后悔救过他。”
她没有后悔过救他,没有后悔过为他解毒续命,更加没有后悔同他在一起朝夕相处、度过那三个月的时光。
即使她知道他骗了她。
她也没有后悔救过丁翁村那些付不起药钱、生死也无人在意的劳苦众生。
即使她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不过只是杯水车薪。
朱覆雪的笑声猝然终止。
瘦小女子笑得那样坦然、那样舒畅、那样无懈可击,瞬间击碎了那些丑恶的用心,让阴暗的种子无处落脚。
恍惚间,朱覆雪又想起了当初那江湖郎中同她说过的话。
落砂门那位首座是因为遇到了一个甘愿冒险为她医治的医者,才得以从天南星砂的蚀骨之痛中解脱的。
她想,她就是凭借着那句话,才在无数次疼痛难忍的发作中挺过来的。她想,或许只是时机未到罢了,终有一日她也能遇到那个属于她的高明医者。
可凭什么?凭什么她没遇到的人,那些比她卑贱、不如她一根头发的人却都遇到了?不论是那不思进取的前门主,还是那个叛离山庄的少年,他们都遇到了那个愿意无怨无悔治愈他们的人,唯独她还要在这疼痛地狱中受苦、不知煎熬到几时。
红莲在翻滚的热泉中轻轻晃动,花瓣殷红似血,根茎备受煎熬。
朱覆雪的脚又开始隐隐作痛了。
她的目光重新落回秦九叶身上。
一个能解晴风散之毒的人,解那星砂之苦应当也不在话下。
心甘情愿的她等不到,但她可以让人心不甘、情不愿地做事。
她会将对方打断腿、困在山洞中,直到这一切尘埃落定,她亦获得重生。
“你这人比我想象中更加有趣。将你同你那阿弟一起收入我门中,倒也不是不行。”
压在她肋间的手似乎终于退开来、胸腹间的压力顿消,秦九叶连忙大喘了几口气。
然而下一刻,对方的另一只手便爬上了她的脸颊。
“只是你有些地方瞧着不大顺眼,跟了我之前,需得好好调整一番。”
朱覆雪的手指白皙纤细,看起来完全不像是习武之人的手。可当那只手掐住她的下颌的时候,那股可怕的力度便令人不敢怀疑这是一门之主的手了。
秦九叶感觉到那尖利的指甲几乎要刺穿她的两腮、将她的下巴整个卸下来。
“我喜欢漂亮的东西。你这张脸,远看实在不怎么样。近些看嘛……”朱覆雪故意顿了顿,随即靠得更近,“……依旧没什么看头。”
脸颊上一阵刺痛,秦九叶努力抬起眼,朱覆雪的脸近在咫尺,近到她能清楚看到对方眼白上生出的那些黑点,小虫一般,随着那眼珠的转动时隐时现。
“从小到大我阿翁都是这么说的。朽木难雕、无米难炊,我看门主还是另寻璞玉打磨为佳,好过同我这烂木头耗时间……”
她嘴上不停,垂在身侧的手却悄悄挪向腰间的药袋。
那袋子里装的是她苦心钻研多年却从未有机会试炼的奇毒怪药,大悲寺的老住持看了定要道上一声“造孽”,郡守府的樊大人见了都要引荐她做下任刑堂堂主。
然而还没等她想好究竟要请那朱覆雪尝些什么好东西,对方已经先一步开口。
“你这双眼睛生得倒是不错,黑是黑、白是白的。”
秦九叶手上动作未停,两片眼皮子狠狠一闭,心中想着那南城算命瞎子的模样,恨不能请他来附体。
“门主说笑了。眼睛这东西,不都是如此?我这眼在村里做活都熬坏了,近来总是不舒服……”
她话还未说完,突然便感觉到朱覆雪那尖锐的指甲隔着她的眼皮戳在她的眼珠上。
“谁说的?你瞧这转来转去的样子,多灵活啊。不过若只是诊诊脉、配配药,这眼睛似乎也没什么用。不如,我帮你取了吧?”
秦九叶感觉到对方的指甲正慢条斯理地描绘着她眼球的形状,从眼头划到眼角,她大气不敢喘,将药袋里的东西捏在指尖,等待着最后一搏的时机。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声音蓦地在空荡荡的石窟中响起。
“秦姑娘原来在这,真是让小的好找。”
朱覆雪的手一顿,眼珠轻转、余光瞥向不远处的那道影子。
来者呼吸轻浅,功力尚未可知,身法却是一流,行止间如柔风细雨、教人难以察觉。
秦九叶只觉脸上一松,已经有些麻木的脸颊终于得到了解救。
她缓了缓,连忙抬头望去,只见一个垂首的年轻男子正立在洞口处。他没戴青箬笠,似乎并不是先前为他们引路的那名山庄弟子,但衣着装扮没什么两样,像是水乡人家的小厮。
这天下第一庄里的人不是都巴不得躲着这朱覆雪吗?眼下又为何找来?
秦九叶惊疑不定,朱覆雪面色阴沉,那不速之客则按兵不动。
三方沉默对峙了片刻,那小厮终于点着碎步来到秦九叶身旁,随即再次开口道。
“见过朱门主。小的奉昆墟门呈羽之托来寻秦姑娘,请秦姑娘随小的走一趟。”
呈羽?邱陵的那位师姐?那师姐看样子并不认识自己,为何偏偏此时来寻她而不是去寻邱陵?
秦九叶心中狐疑,但更多的是死里逃生后的庆幸,却见眼前白衣一晃,朱覆雪已缓缓自水雾中走出,活像一只从雪山上走下的精怪。
“没瞧见我在同人说话吗?”
那小厮一动未动地立在原处,闻言恭声回应道。
“呈羽姑娘性子急、催得紧,小的不敢耽搁。若有打扰,还请门主恕罪。”
那小厮说话间从头到尾并没有看向朱覆雪,就仿佛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比那传信的鹰鸽还要没有存在感。
那厢朱覆雪的脸色已彻底沉了下来。她并非不信那小厮所言,更多只是想发泄一下玩耍被人打断的不快。
“昆墟门真是好大的脸面,袁知一那老贼躲着不见人,却放他那好徒弟四处乱吠,未免太不将人放在眼中了吧?”
朱覆雪的声音还未落地,秦九叶只觉眼前一花,下一刻响亮的巴掌声在她耳边炸裂开来,她几乎能感受到那股掌风在耳边呼啸而过。
“这是替庄主赏你的。他若在此,你要受的可不止这些。”
朱覆雪的声音轻而柔媚,甚至带着些许怜惜之意,像是情人低语一般。
秦九叶呆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转头望去的时候,只见那小厮被打得歪向一旁,嘴角都飞出血沫来。
习武之人手劲非比寻常,何况是这下手阴狠的朱覆雪?
秦九叶的手再次控制不住地抖起来,她几乎不敢想象这一巴掌如果落在自己身上会是何光景,她想拉住那小厮、看一看他的脸,可还没等她做出反应,那小厮已经摆正身体、擦去血痕,扯动嘴角露出一个笑来。
“小的只是奉命行事,门主若有不满,可之后呈报庄主或与呈姑娘当面理论。”
朱覆雪转了转手腕,似乎根本懒得理会对方所言。
对于一名山庄弟子来说,挨打确实算不了什么,而完不成差事要遭的罪、受的苦,远比这一巴掌可怕得多。本来类似的游戏她早就玩腻了,便是将眼前之人剁碎了喂狗也没什么意思,但今日又有些不同。
朱覆雪转了转眼珠,望向僵立在一旁的秦九叶。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方才同你说了那么多,你仍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不是想看一看你那阿弟究竟是怎样的人吗?今天我便让你见识一番如何?”
朱覆雪说完这一句,缓缓抬起自己的一条腿,随后一脚蹬掉了那只脚上的绣鞋。
殷红色的绣鞋噗通一声落进那口翻滚的热泉中不见了踪影,朱覆雪赤着那只脚走向那山庄小厮,随后在他耳畔笑着说道。
“把它捞上来,我便让你带她走。”
秦九叶盯着那个残忍的微笑,只觉得那几乎称不上是人的表情,而是一种兽类玩弄猎物时的神态。
她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觉得一切语言在这弱肉强食的野蛮之地都显得苍白无力。
恍惚中,她感觉有人越过她向那池水走去。
垂着头的小厮安静走到那热气弥漫的池水旁,随后挽起左手衣袖,毫不犹豫地将手伸进那翻滚的热泉之中。
灼热的泉水瞬间将他的半边手臂烫得发红、带刺的莲茎刮蹭着脆弱的皮肤,寻常人早就承受不住,可他竟能忍住这剧痛,一声不吭地用那只手在那热池中反复摸索着。
时间仿佛被熬煮过的糨糊般变得粘稠滞缓,秦九叶身处其中,只觉得度日如年。
白色水雾遮蔽了视线,不知过了多久,那小厮终于抽出手来,小臂上的血痕触目惊心,举着那只湿透绣鞋的手却依旧很稳。
秦九叶张了张嘴,想要上前做些什么,对方却已径直走向朱覆雪,双手将那只鞋捧到对方眼前。
他似乎变得格外沉默,整个人像是被抽离了什么东西一般,令他连痛都变得迟缓起来。
朱覆雪接过那只鞋子,随手掷在地上,末了抬手在那小厮的衣襟上擦去水迹,回眸看向秦九叶。
“怎样?是他更听话些,还是你那阿弟更听话些?”
秦九叶紧抿着嘴不说话,眼睛却死死盯着那小厮被灼伤的手。
朱覆雪的声音再次响起。
“他会听你的话、在你面前做出一副百依百顺的模样,并非真心对你,而是他生来便被调教成这副模样。那不是忠诚,只是服从。同一条狗没什么分别,哦,有时还不如一条狗。毕竟狗很少背叛主人,而这人嘛,可就说不准了……”
她的话还未说完,那从方才开始便一直沉默的小厮突然便开口道。
“小的已按门主吩咐取回了鞋子,还请门主准我带人离开。”
朱覆雪的声音再次冷了下来。
“你敢打断我说话?”
不等那小厮再次开口,秦九叶连忙迈动自己那两条被冷汗浸湿的腿,上前一步挡在了那小厮面前。
“先有断玉君,后有呈羽姑娘,朱门主便是同庄主交好,也不该再三践踏昆墟门的脸面吧?”
朱覆雪终于不说话了。
然而此时的秦九叶却没有半点得逞后的快意。
她彻底领悟了这个江湖的荒蛮法则,杀戮永远都有借口,弱小却是不变的原罪。来自上位者的暴力与倾轧不需要理由,而没有能力反抗的人只有走向灭亡。
游走江湖的数日间,尽管吃了些苦、受了些委屈,但她觉得自己尚能应对。她从未像此时一样痛恨没有江湖地位、手中没有刀剑的自己,只能搬出那同她没有半毛钱关系的昆墟门来脱身。
但这是她眼下唯一的出路,她赌朱覆雪天性顽劣却并不傻,不会为一时痛快而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罢了,今日便到这吧。”朱覆雪意兴阑珊地摆摆手,末了又冲秦九叶眨了眨眼,“下次再见的时候,就不会这么轻易放你离开了。”
那就争取下次不见吧。
秦九叶连场面戏都懒得做,礼也未行、拉过那小厮飞快逃离了朱覆雪。
沿着蜿蜒曲折的洞道走出很远,她才喘息着停下,随后回头张望一番,确认那魔头确实并未跟来,这才松了一口气,却因为腿软一个踉跄险些跪倒在地上,被那小厮飞快扶住。
对方的手只在她腰间轻扶了一把,随即便飞快退开来,但秦九叶还是愣了愣。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些什么,对方已经先一步开口道。
“小的来为姑娘引路。”
那小厮说完这一句便闭紧了嘴巴,只低着头走在前方,他手中的油灯发出柔和的光,将将好照亮三步远的范围,而他与她之间也恰好维持在三步远的距离,她若离得远了他便慢些,直到她再跟上来。
洞道内的空气依然憋闷,加上方才那段疾走,秦九叶只觉得汗水开始顺着脖子往下淌,她抬手擦拭,无意间掠过方才沾染了福蒂莲汁液的眉间,只觉一阵痛痒难耐,前方那一直沉默的身影突然便开口道。
“福蒂莲的毒不沾人血便不会有大碍,最多刺痛小半个时辰左右便会自行消退,只是切莫抓挠,无论如何都要忍着些。”
对方的声音依旧没有什么起伏,说这话的时候脚下步子也未停下,其间并没有转头看向她,就好像在例行交待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秦九叶顿了顿才低声开口道。
“多谢小哥告知。我是医者,自会处理。”
对方没有回话,只领着她向前继续走去。
不知过了多久,脖颈间的汗水已经风干,那小厮终于停下了脚步。
秦九叶站定后小心观察一番四周,不动声色地望向对方。
从方才种种来看,他至少应当不是自己的敌对之人。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她一路上都在默念先前记过的路,确认没有走向更偏僻的地方,才一路随行到现在。
只是……还是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那小厮没有理会她探寻的目光,声音毫无起伏地交代道。
“此处便是通往仙匿洞天的岔口,也是从浩然洞天离开的必经之路,姑娘可以在此等候断玉君。”
秦九叶顿了顿,还是将心底的疑问说出了口。
“你方才说昆墟门的人找我,她人在何处?”
小厮左右望了望,似乎是在寻找那位托他办事的呈姑娘,随后收回视线,平静开口道。
“许是等得不耐烦,先一步离开了。”
找人的时候如此急迫,为何一转眼自己便先走一步?何况见过那浮桥边一幕的人,都会觉得邱陵那位昆墟师姐应当不是个喜欢与人打交道、交朋友的人。
秦九叶眨眨眼,再次细细打量起那小厮的面容来。
对方仍半侧着身子对着她,将将只露出半张脸来,除去嘴角那片肿胀伤痕,轮廓瞧着还算清秀。但也只能算得上清秀了,对比那人……
但这世间很多东西不是单凭外表便能确认本质的,有时候看着相似的两样东西根本毫无瓜葛,而那些看似相去甚远的实则却很可能系出同源。
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在心底动了动,秦九叶尚未细究那念头到底是什么,已经下意识开口问道。
“你认识我吗?”
小厮短暂停顿片刻,随即平静答道。
“小的不认识姑娘。”
“你若不认识我,方才为何要……”
他若不认识她,方才为何要冒着惹怒朱覆雪的风险强行将她带离险境?他若不认识她,为何要提醒她那福蒂莲的事?他若不认识她,为何要为遮掩自己的真实意图而说谎……
“小的只是奉命行事,旁的一概不知。”
对方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是平静无波的样子。
秦九叶不死心,再次追问道。
“告诉我福蒂莲的事,也是那位呈姑娘要你做的事吗?”
这一回,对方再没有开口回答。
他就站在原地,对她俯身行了个礼,随即转身便要离去。
“等下。”
女子急促的声音在曲折的山洞间碰撞回荡,那已走出三步远的身影就这样停住了,半晌才缓缓转过身来,仍弯着腰、低着头。
“姑娘还有何事?”
秦九叶怔怔望着对方的身形,只觉得自己的心莫名跳得快起来。
她开口的时候并不确定对方会停下脚步,此时见他停下来,心中那股奇怪的念头便更加压制不住,几乎就要破土而出。
她迟疑片刻,随后缓缓向对方走去,却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又停住了。
方才快要走出那段漆黑洞道的时候,石壁两侧多了些火把,但那小厮似乎有意离那些火把远些,等她脚步跟上来的时候,也从不在光亮处停留,与她对话时一直垂着头,似乎从没有看过她的眼睛。
但他不知道的是,他手中那盏油灯是他躲不开的光亮。
而他越是将腰弯得深、那灯火便将他的下颌与低垂的眼睛映得越亮。
那张脸已在某种精妙技术下变得面目全非,声音也辨认不出,但那双浅褐色的眼睛却是她见过的、最独一无二的存在。这世上再难有那样一双多情又冷情的眼睛,也再难有人用那样的眼神偷偷望向她。
他用身体和容貌去扮演陌生人,却不知那双眼睛早已同她相认。
秦九叶深吸一口气,试图让疯狂跳动的心平复下来,也试图稳住自己现下的心情。
他果然也来了这岛上,只是不知为何要乔装易容成这副模样。
他要做什么?莫非是要重回天下第一庄做事了吗?还是说先前那宝蜃楼中的盲眼公子暗中又找上了他,用了些手段让他去为自己卖命?
她的视线从那张模糊陌生的脸移到他身上那套青灰色的衣衫上,随后敏锐发现那衣摆下方有一两点不易察觉的红色。
那是谁的血?是他的还是旁人的?在来见她的途中,他究竟经历了什么?
她猜不到这一切背后的曲折真相,但她知道,他们两人今夜的处境都不会太妙。
他要赴他的生死局,她也有她必须履行的使命。他早已不是当初宝蜃楼里那个需要她百般回护的药堂小厮了,或者说从来不是。既然他不愿同她相认,那她能做的便是保持现状,不再让自己成为对方的负担与拖累。
压下心头那股酸涩,秦九叶终于移开了视线,随后左顾右盼一番,确定四下无人,这才轻声开口道。
“你过来。”
天下第一庄杀手可不是什么茶楼小厮、府院仆从,便是装扮成最朴实平易的模样,也遮掩不住骨子里的无情狠辣。
她不该这样唤他,他也不该过去。
但还未等他反应过来,他的双脚已经将他带到了她面前。
过往岁月中,她曾无数次在那简陋药堂里这般唤他。那些刻进骨头里记忆遮盖了他曾经的底色,成为了驱使他这具身体的新指令,令他避无可避、无处可逃。
李樵低垂着头,将那双情绪翻涌的眼睛藏进额间碎发投下的阴影中。
他动用起全部心思去猜她下一步要做什么,却因为心乱如麻而不得结果,下一刻,她已捉住了他藏在袖中的手,随后很自然地将他的袖口挽起。
她的动作很慢,慢到足以让他抽回手、退开来、再说上几句保持距离的话。
但他没有动。
他动不了、也不想动,任她拿住了左手命脉,就像以往无数次那样。
被热泉灼伤的皮肤已经发出一层水泡,即将变得红肿不堪、痛痒难耐,她小心清理了一下那些血痕,随后从腰间的小布袋里掏出小小一只粗糙油纸包递到他手中。
“这药你拿去,寻个没人的地方涂下。不要省着用,涂厚些最好。”
他的手触碰到那药包的一刻便不由自主地收紧了,但她的手却很快从他掌心抽离。
他回过神来,连忙垂首低声道。
“此处是岔口,虽离主路尚有段距离,但也难免有人经过,不易多做停留。断玉君若迟迟未来,姑娘便从这里向前走上片刻,径直穿过前面那处洞窟后向沿右手边插着火把的小路一直走下去,便能看到举行开锋大典的洞窟了。小的还有事,不能继续陪着姑娘了。姑娘万事小心。”
他说完这一切,却立在原处没有动。
开锋大典就要开始,狄墨很快便会离开浩然洞天前往现场,他应该抓住这时机,想办法将师父的刀拿到手,再赶在对方回来发现之前脱身。
但他却无法就这样转身离去、将她留在这险恶之地,只等对方先离开。
许久,女子的脚步声终于渐渐远去,彻底消失在这幽暗石道的尽头。
李樵紧紧握在袖中的手松了松,他望着掌心那只熟悉的粗糙纸包有些出神。
他方才应该道上一句:小的多谢姑娘赐药。
可他的舌头却像是被什么东西诅咒了一般,无法像从前那样轻易说出那些冠冕堂皇的话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调转脚步,向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他从没有觉得转身离开是这样一件艰难的事。
方才的某一刻,他发了疯似地渴望她认出自己、心疼自己、拉着他的手亲自为他涂药。
可下一刻,他便又如此害怕她认出自己、质疑自己、追问他的身份和此行的目的。
他怎能穿着这身杀人者的皮、顶着这张模糊的脸同她相认呢?
尤其是在朱覆雪说了那样的话之后。
朱覆雪将他比作山庄弟子,那在他到达之前呢?那疯婆娘究竟说了些什么?是一语道破了他的身份,还是添油加醋地将他不堪的过往一一细数?她听到那一切后又是什么反应?是否早已后悔为他所做的一切、就等与他重逢后便将分道扬镳的话说出口?
在那漫长而狭窄的石道中,他迈出每一步时脑海中都在抓心挠肺地思考这些问题。
他的秘密像一颗熟透的瓜,即将毫无预兆地从瓜藤上坠落在地,摔得四分五裂、瓤籽横飞、汁水横流。
他无法将这一地狼藉恢复原样,只能说服自己看不见这一切。
早在那浮桥边上时,他便已经在暗处望着她了。他后悔自己没有出手将她从那断玉君身旁带走,又分明知晓自己没有资格和立场那样做。
他的出现只会给她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一个朱覆雪还不够吗?他还要连累她到几时?
他有多想靠近她,就有多害怕她会因此而受到伤害。
他此生只知道如何忍受伤害和伤害别人,“保护”这两个字对他来说太过生疏,他比不过那姓邱的,只能依靠本能踉跄摸索,用自己的方式去成全这一切。
但眼见她的身影跟随着那领路弟子消失在那幽暗洞窟深处的一刻,他突然意识到一件事:如果他的任务失败,今夜的遥遥相望就会是他们的最后一面了。
不论是盗刀途中被山庄杀手乱刀砍死,或是对阵朱覆雪时失手被杀,亦或是暴露后的漫长逃亡,他都不可能再见到她了。
他会永远、永远地消失在她的世界中,她回忆起他的最后记忆只有那夜璃心湖边的狼狈与不欢而散,她或许会以为他耍了脾气一去不回、或是忘恩负义离她而去。再过几年,她便会彻底忘了他,同那断玉君一起过上唐慎言口中的那种家人般亲密的生活。而他将永远消失在她的生命之中,像一抹从未存在过的影子。
不,不可以。他还有东西想要送给她,他还有话想同她说。
他的手颤抖起来,呼吸也变得急促,他被灼烧的情绪驱使迈开脚步、追寻她的身影而去,从一开始的跌跌撞撞到最后的发足狂奔。
然而一切都太晚了。
他虽赶得及再见她一面,但在朱覆雪开口的那一刻,他便永远失去了与她相认的最后机会。
老天终于开了一次眼,将他这样的人逐出了她的世界。
而她那样的人,就算身边没有他,也能生活得很好。
被滚水灼伤的手指狠狠扣进坚硬的岩石中,李樵扶着石壁停住了脚步。
身体的疼痛缓解不了分毫他心中的痛苦,但他却对自己要做的事前所未有的坚定。
他会纵身跃入那令人恐惧战栗的黑水中,孤身迎战那不可战胜的朱覆雪,甚至去面对那个他逃离了七年的旧日噩梦。
他会献上自己的全部。
哪怕她并不知晓这一切。哪怕她再也不会等他回家。
161、花开花落花弄影
狄墨沉默地立在一地凌乱干草中,手上是捆扎了一半的薪火。
那一身青衫的年轻男子早已离开了石室,然而对方离开时的背影却仿佛仍在他眼前。
他习惯了看人的背脊。
在那处他一手打造的“围城”,每日清晨走出蟾桂谷的时候,他总能一眼望见东西十营、成百上千名庄中弟子。而这千百人望见他的一刻皆作俯首之姿,就连穿行各营之间、往返山庄内外之人也都极力压弯背脊,无人敢高过他视线半寸。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那样挺拔的背脊了,整个人好似一挺钻破石壁而出的青松翠柏,无论如何也摆不出卑躬屈膝的模样。
当对方说出那句回绝的话的时候,显然是想到了一件事或一个人,所以才会那样笃定和无畏。
而他太熟悉那种神情了,当初他心甘情愿交出玄铁冶炼之法时,也曾献上同样的忠贞与赤诚。
他坚信他追随的人将会百折不挠,却没想到再坚固的铁甲最终还是会在权利的倾轧之下变得面目全非,连带那个名字一起沉于泥土之中,再也无人提起……
“我帮你把花摘回来了。”
朱覆雪的声音蓦地响起,就在身后不远处,狄墨却懒得转身去看。
“时机未到,你不该折了它。”
折花女子置若罔闻,随意将那几支红莲插在那尚未被点燃的火把架上,随后踱着步子在石室中转了个圈。
“我之所以折了它,是因为我知道你用不上它了。”朱覆雪的声音中有些许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脚步在那一地散落的干草前停了下来,“断玉君拒绝了你,我说得可对?”
狄墨的视线落在那几支红莲上,显然对那个问题并不在意。
“江水会流向何方取决于它来自何处又流经过哪些的地方。他是邱家后人,他一生也无法摆脱这个身份。苍松翠柏不适合他,唯有这一轮阴晴难定的孤月才是他的归宿。”
朱覆雪的视线自狄墨面上一扫而过,简短而刻薄地说出了自己的结论。
“听闻这人一上了岁数,最先衰老的并非身体,而是心神。你若总是想起从前旧事,便要小心了。”
他不是想起了从前,而是从未走出过往。
他的人生是一曲没有终章的入阵曲,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段激烈壮怀、杀声震天的乐章,直至弦断音绝。
狄墨轻瞥一眼朱覆雪,眼神已恢复了往日的阴鸷。
“找我何事?”
朱覆雪红唇轻启。
“我要那秘方。”
她的声音在石室中回荡,许久也没有等来对方的回应。
若是换做以往,她或许还能沉得住气周旋一二,但今日她的耐心都被方才那个臭丫头耗尽了,现下多一刻也不想等待。
“给是不给?”
质问声再起,狄墨沉默片刻后才开口问道。
“你要它做什么?”
落砂门门主那双脚上的绣鞋是多少人命染红的,而那些人命中又有多少来自天下第一庄,旁人或许不知,但眼前之人怎可能不知晓?
朱覆雪冷哼,一字一句地再问一遍。
“给是不给?”
这不是一句询问而是赤裸裸的勒索。他们之间本来也没什么情谊,只有赤裸裸的利益。
狄墨垂下眼帘,似乎将姿态放低了些。然而熟悉毒蛇的人都会知晓,这种曲颈而待不过是大开杀戮前的预兆。
“时机还不成熟,你会惹上麻烦。”
麻烦?她这个人最不怕的就是麻烦了。这世上少有她解决不了的麻烦。更多时候,她才是旁人不敢触碰的那个麻烦。
白衣女子凑近了那张阴冷无情的脸,毫不客气地在对方脸上呵着气,声音低沉而魅惑。
“我得提醒庄主,不要忘了我们当年的情谊。”
朱覆雪话音落地,狄墨仍一动未动。
不知过了多久,那张略显紧绷的面孔才缓缓转向她。
“自我们初识到现在,这是你第一次在我面前主动提起当年的事。或许……”他的声音恰到好处地一顿,随即不紧不慢地再次响起,“……总是想起从前、开始踏入衰老的人是你才对。”
朱覆雪总是微微翘起的唇角瞬间被扳平了,她的眼神变得空洞而可怕,诸多情绪从那张脸上褪去,使得她看起来像是一具忘记画上脸孔的纸人。
纸人是没有灵魂的。但也正因为如此,才会有恶鬼来占它的身体。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你惧怕衰老,所以才会向我讨要那秘方。但它注定是个失败的作品,就像这只能开到八层的福蒂莲一样。它无法取代晴风散,你也无法取代我。”
狄墨说罢,毫不留情地越过朱覆雪走向那热池旁。
他不用回头也能知道对方脸上的神情。
生老病死几乎是人活于世唯一能够确认且不可动摇的事实。
然而那些饱读圣贤诗书、建下丰功伟业的诸侯帝王,晚年却往往痴迷于修仙炼丹、长生不老之术。道法自然,不可逆转,他们不是不明白,只是衰老实在是一件太过可怕之事,非亲身经历者不能体会。在衰老面前,死亡有时可算作一种解脱。
他是如此,患了痴症的邱偃是如此,朱覆雪也是如此。
而他早已看透这一点,早早借由天下第一庄这个新“躯壳”获得了永生。血肉之身总会腐朽,然而只要那建在千万个秘密之上的山庄不倒,他便永远存在。
朱覆雪死死盯着狄墨的背影,像是要隔空将对方从后心处剖开、再徒手掏出心脏一般。
她不可能会衰老,那两个字眼从来都同她没有关系。
她二十年前便是这副模样,二十年后也一样;她现在可以徒手拧断一个人的脖子、抬脚踏在任何人的背脊之上,以后也会一样;她将永远能够依仗这副强大的身体为所欲为、呼风唤雨,不会迎来草木凋零、力衰迟暮的那一天。
她不允许那样的事发生。
朱覆雪的裙裾无风而动,那些潜伏在她脚下的暗影蠢蠢欲动,几乎就要冲破黑暗、向那石室中的背影而去。
而几乎就在同一时刻,那掩藏在水雾中的石壁上突然便多了三道影子。
那是庄中甲字营一顶一的好手,或许不及江湖一等高手功力深厚,但胜在配合无间和那股不惧死的意志。他们无需石室中男子发号施令,便会依靠本能选择出手的时机,如难缠的狼群冲向落单的虎豹,不搏杀到最后一刻绝不罢休。
朱覆雪垂下眼帘,脚下躁动的影子再次归于平静。
“我现下突然有些后悔,方才与断玉君擦身而过的时候,没有停下来同他好好聊一聊。你说,我现下回去寻他,是否还来得及?”
热池边的身影终于动了。
狄墨在水雾中转过身来看向她,自方才她进入这石室以来,这是他第一次将视线投向她。
“他出身昆墟,连我也未放在眼里,同你就更没什么好聊的了。”
“那要看我同他说什么了。”朱覆雪缓缓抬起头来,那双美丽眼睛轮廓愈发深邃,瞳孔深处是被激怒后的疯狂,“毕竟史书没有记载,而黑月领将邱月白生性宽厚,即便腹背受敌、遭人利用、一朝打入尘泥之中,也不会将那些肮脏秘密吐露旁人。只是他一定不知道,黑月之所以被围困至兵尽粮绝的惨境,是因为那位曾经起誓要与他同生死、共进退的挚友,在最后关头竟然做出了欺瞒背叛的选择。这世间知晓这个秘密的人不多,我可算其中一个,或许也是最后一个,庄主难道不该好好待我吗?”
这些话显然已在朱覆雪心头盘桓已久,今日终于得了机会倾吐而出,她一口气道尽最后一个字,整个人有种说不出的痛快。
许久,狄墨的声音才再次响起。
“黑月命数已定,不论我当初如何抉择,结果都不会有所改变。”
“若非亲眼所见,我也不能相信,这天下第一庄庄主狄墨竟是自欺欺人的一把好手。”朱覆雪毫不掩饰自己的嘲讽,声音中有种莫名的兴奋,“你既然对自己的所作所为那般笃信、全无愧疚之意,方才为何不敢当着邱家后人的面将实情和盘托出?你自诩是他父亲的故人,以故人之姿相邀却仍被拒绝。你说,若是那断玉君知晓当年种种,莫说与你共谋大计了,只怕恨不能当场抽出剑来将你千刀万剐。想想便觉得有趣,想想便觉得刺激!我简直要迫不及待看这一出戏了……”
他用衰老的事刺痛她,她便将黑月这件事甩在了他脸上。
他们是两具披着人皮的骷髅恶鬼,美好皮囊剥落而下,便露出森森白骨来。
他们太了解彼此了,只要那条连接在他们之间的利益纽带断裂开来,他们便会第一时间扑向彼此的要害、将对方撕碎。
狄墨无声笑了笑,整个人好似一抹从四面石壁上长出来的影子,没有温度,更没有情绪。
“近来江湖上已经许久没出什么大乱子了,想来你也是闲得难受,身边又没有人打发时间,才会将注意力放在别处。改日去庄里再挑一个吧,有事我自会叫上你。”
面对对方的“言和”,朱覆雪也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嘴,嚣张气焰转瞬间被她尽数收进那副美丽的皮囊之中,再难寻踪迹。
“你我也算是一起走过这么多年,你便当我心存不忍,不想你在这最关键的时刻栽了跟头。我且好心提醒你一句,你迟早还是要将那秘方放出来的,因为已经有人解了晴风散。”
狄墨转了转眼珠,试图从女子面具般的面孔中分辨出真假虚实来。
“谁?”
瘦小窝囊的身影在眼前一闪而过,朱覆雪大笑起来。
“一个你绝对想不到的人。”她边笑边向石室外走去,声音鬼哭狼嚎般在石壁间回荡,“她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江湖之水四方流动,即便只是一滴水落入湖中,涟漪也将很快扩散到各个角落。晴风散的事早晚会传遍武林,你现下选择不出手,以后都不会有机会了。”
女子疯癫的笑声在一线天中盘桓不散,许久才归为一片寂静。
石室中的男子静立片刻,这才越过那热池走至一面石壁前。他的身影投在凹凸不平的岩石上,灰蒙蒙的一片。
“出来吧。”
诡异的事情发生了,下一刻,那映着影子的石缝中竟“钻出”另一道影子来,像是从石壁上剥落的一片黑暗。那黑暗在光线的映照下膨胀凸起,渐渐有了轮廓与细节,直至走到光亮处站定,赫然是个头戴面具的男子。
那“影子”从衣着发饰到身形身量皆与狄墨如出一辙,就连走路迈步时的姿态细节都极其相似,便是熟悉之人离近细细分辨,也难在第一时间辨出真假。就像在黑暗处,人与脚下的影子常常变得暧昧模糊、难以分辨一样。
狄墨并未立即开口说话,而是静静打量着那个戴着面具的“影子”,似是在欣赏一件完美到毫无瑕疵的精致摆件。
半晌过后,他终于开口,声音中隐隐有叹息之意。
“都听到了?一切皆如你所料。”
“影子”闻言依旧垂首而立,开口时的声音竟也有七八分的相似。
“断玉君其人刚直忠烈,恰如其父。庄主愿意将这选择的权利交到他手中,不也正是因为如此吗?”
狄墨的眼睛眯起,声音中的情绪瞬间收敛。
“我说的是晴风散的事。”
“影子”沉默片刻,随即从容应对道。
“晴风散一事,属下先前也只是猜测。不过此事近日确实有端倪显露。不知庄主可还记得,七年前叛离山庄的那个人。”
他的话顺理成章说出了口,然而狄墨却不是个会轻易被带着走的人,当下再次发难道。
“这是你最近第三次提起此人了。”
甲十三固然是个旧患,但同眼下他们要做的事情相比,并不值一提。这样一个遥远的名字被再三提起,很难不让人怀疑那提出之人的动机与用心。
“影子”顿了顿,似乎是斟酌一番后才开口解释道。
“甲十三自小长在山庄,又单人独马,到底不成气候。属下说的,是另一个。”
“哦?说来听听。”
狄墨的声音似乎终于透出了些兴趣,“影子”便继续低声汇报道。
“属下最近在那九皋城中发现了川流院暗中探查秘方一事的迹象,而川流院近几年的动向已显现可疑之处,属下怀疑山庄叛逃弟子失去下落皆与之有关,晴风散一事或许也系出同手、不可不防。”
他说完这一句正要再补充什么,狄墨却已不答反问道。
“你可知我为何要放出风声,告诉所有人青芜刀将在开锋大典上出现?”
这般不按常理出招的问法寻常人大都难以招架,却见那“影子”沉思片刻,瞬间已得出答案。
“那把刀是李青刀留在世间的唯一东西了。川流院若无动作,则应当并不知晓当年之事,不足为虑;反之,他们势必会暗中派人前来争夺此刀,庄主便可顺藤摸瓜、揪住他们的尾巴,一举击杀。”
狄墨明白,论及权谋诡诈之术,眼前这道“影子”甚至不输他这个正主。
而这番推测,亦可放在断玉君身上。
从方才邱陵的种种反应不难看出,这位邱家长子对当年黑月四君子留下的秘密并不知情。或者说,并不完全知情。而从对方离家多年的经历来看,这种情况倒也不算令人意外。只是即便如此,他也并不能确定,那位困于孤城中的老将军当真将秘密烂在了肚子里,没有让身旁的任何人知晓。
毕竟,邱家可有两个孩子呢。只是这另一个……
另一个还是算了吧。
神思瞬间收敛,狄墨冷淡开口道。
“这或许便应了你口中所说的七星连珠的天相。既然都聚在了一起,不如寻个机会一网打尽,以免夜长梦多。”
“属下明白,大典之后便会开始行动。”那“影子”说完这一句停顿片刻,随后才低声提醒道,“除此之外,庄主先前吩咐过的事都已准备妥当,开锋大典的时辰也就要到了,属下……”
他的话还未说完,却被狄墨突然开口打断了。
“你觉得这花开得如何?”
戴着面具的“影子”顺着狄墨的视线望向一旁木架中新折的几支红莲,藏于袖中的手不由得握紧了。
“瞧样子应有八重瓣,花台大如盆盘,颜色也至纯至浓。恭喜庄主求得上品。”
狄墨的指尖在那红莲娇弱饱满的花瓣上划过,面上却无半点欣喜之意。
“重瓣红莲已是罕有,我花费数年时间筛选培育,从万千朵莲花中才得这几株。只可惜……它终究是差了一层。”
那宫墙里的人常说,八是除九之外最大的数了。但就算只有一层的差距,它也永远无法跨越,不论此时开得再热闹、表现得再喧闹,终究会迎来凋谢之日。
狄墨五指收紧,那红莲瞬间在他掌间化为一团红泥,残瓣带着未散的幽香飘落一地,落在那“影子”鞋面上些许,刺目鲜红似血,而后者已从中读懂了一切。
“朱覆雪有忤逆叛离之嫌,庄主可要属下提前着手布排?”
“她的事我另有安排。”
狄墨话音落地,下一刻竟缓缓伸出手,五指扣在对方面具的边缘上,摩挲片刻后突然发力,那面具便被生生扯了下来,露出一张年轻而温和的脸来。
“我改主意了。今天这出戏,由我亲自上场。”狄墨说到这里顿了顿,目光自对方的脸上一扫而过,“至于你……今夜便好好歇一歇,得空去监督一下酒食采办的事便好。”
酒食一类的琐事向来交由山庄中的末等差使采办,何时需要堂堂影使亲自操办?此举难免让人觉得有折辱之意。
但他早已习惯了。
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做的事远比采办酒食要低贱得多。
丁渺微微颔首,平静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波澜。
“全凭庄主吩咐。”
他低着头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直到那几根微凉的手指掐住了他的颌骨,强迫他抬起头来、与那双无情的眼睛相对视。
狄墨静静打量着丁渺。
他们其实长得并不相似,细瞧可以说是两张全然不同的脸,但自他选中对方以来,那瘦弱男子便将身形与姿态训练调教得同他如出一辙,就连脖颈处的弧度、一根发丝的长短、甚至是因湿寒而生的腿疾,都复刻得分毫不差。就算不戴面具,若非特意盯着那张脸瞧,寻常人也难在第一时间觉察到异样。
眼前的人似乎天生有种本领,可以将自身的存在感抹去。而他当时之所以选择了这张脸,也是因为如此。
狄墨终于收回手来,沾满鲜红花泥的指尖在那张脸上留下一道红印。
“逯府和苏府的事,都是你做的?”
石室中有片刻寂静,随即是年轻男子简短的回应。
“是。”
狄墨勾起嘴角,眼中却并无笑意。
“怎么?嫌方外观庙小,供不下你要请的那尊神吗?”
那双向来沉静的瞳仁颤了颤,丁渺深吸一口气沉声说道。
“不止是方外观,便是整个江湖也不足以承载庄主心中所图,看取大山大河才是长远之计。晴风散早已沦为江湖末流之辈口中的捷径,寻常人都不会愿意赌上性命以身试毒,何况那些远在都城的门阀权贵?然而求仙问道之徒古来不绝,不死丹药的传说从未在宫墙内消失过。对于那些手握权柄之人而言,生老病死才是他们唯一无解的难题。他们拒绝不了这样的诱惑,无需旁人引导便会选择吞下这一切,成为供山庄驱使燃烧、永不枯竭的石涅之井,足以令天下第一庄存续数百年乃至更久。秘方的试验已过半,假以时日必能成为远超晴风散的存在,就像属下当初同您承诺过的那样。”
有一瞬间,他的声音几乎变成了自己本来的声音,而不论是以山庄影使的身份在庄中行走,还是以书院青门令的身份在外做事,他都很少以这般急切的语气说这么多话。
不止如此,这也是他进入这石室后,第一次在对方面前流露出些许真实情绪。虽然只是一闪而过,但已被那手握面具的男子瞬间捕捉到。
狄墨的神情变了,隐约有些遗憾和厌弃,像是发现了一件细腻白瓷上暗生的裂纹一般,而他需得在费力修补和毁掉造新之间做出选择。
这不由得让他想起了从前的一些不愉快的经历。他曾雕琢出过一件近乎完美的作品,最终却因一朝不察,让其生出裂痕、染上污迹,最终功亏一篑、只能沦为一件废品。
他不会让那样的事再发生。
“好一个江湖不足以承宏图,还要看取山河所在。”狄墨的声音恹恹的,像是因肺疾而感到吃力,又或是对敲打眼前之人感到厌烦,“我启用晴风散多年,不是因为它有多么完美,而是因为它绝对可控。同样,我当初选你承袭影使之位,是看中你与我相似的那部分,而非你自作主张的那部分。”
狄墨说话时声量并不大,言语中也从无尖锐字眼。
但了解其人者都知道,那越是温和的言语背后往往是越严厉的警告。
但他不甘心。
他为这一天谋划了多久、付出了多久、又期盼了多久。
“庄主可是在为断玉君觉察到秘方一事而心生退意?”丁渺仰起头,语气越发急促,“属下恳请庄主三思而后决断。黑月本就与此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邱家迟早会翻出旧账,若不能为我们所用,便要趁其尚未触及更多时尽早铲除,以免养痈为患……”
这一回,他的话没能说完。
那只虎口带茧的手扼住了他的脖子,力道重得可怕。
“你这张嘴也配提及那两个字?”
与朱覆雪不同,狄墨虽然阴晴不定,但并不是个喜怒形于色之人。但也正因为如此,那些偶尔流露而出的情绪才会变得如此可怕。
窒息带来的濒死感让人想要挣扎,但刻入骨头里的规训又使得他放弃了抵抗。丁渺闭着眼,直到感觉那双手缓缓离开。
狄墨的声音再次响起时,已恢复如常。
“江湖有岸,苦海无边。这是我当初赐你这个名字的本意。多年过去,你可还记得?”
渺,水阔而无边。
它象征着一种虚无不见边界的浩渺之感,也时刻提醒他纵使影子无边无形,却永远不可能从它主人脚下脱离分毫或片刻。
丁渺一眨不眨地盯着脚下,再次低下了自己的头颅。
“庄主所言,属下日夜不敢忘却。”
下一刻,狄墨已将手中的面具重新扣回了他的脸上。
“很好。今日之后,秘方一事可宣告终结。你将先前剩余全部焚毁,文书笔录一并烧去,知情者尽数除掉,务必收拾干净,不得给官府的人留下把柄。至于那晴风散解药一事……虽然恼人了些,但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事情既已发生,及时处理便好。解药不好处理,就把做出解药的人处理妥当。晴风散一日无人能解,天下第一庄便无人可破。”
最后的尝试就此终结,丁渺知道,狄墨不会改变那个决定了。
从最开始到现在,他的一切所作所为,狄墨绝非今日才知晓,之前并未对此提出异议或出手制止,不过是一种默许、想瞧一瞧他能走多远罢了。
此刻对方态度突然发生转变,只可能是因为那邱家长子对这一切表现出了厌恶和排斥,甚至因此将整个天下第一庄放在了敌对的位置。
而狄墨在因此迁怒于他。
对于那样一个从来理智冷酷的人来说,这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也是一件令他颇为失望的事。
即使那断玉君对其双手奉上的东西根本不屑一顾,狄墨也依旧无法自拔,更不可能因此扭转自己描摹了十数年的计划。
对方早已孤注一掷、付出了全部,非要一意孤行走到无路可走、天地毁灭的一刻,才肯罢休。
他理解那样的心情,因为他又何尝不是如此?
他们都是孤执的人,心中有团名为怨恨的不灭之火。就算浸透湖水、沉入湖底,也无时无刻不感到烧灼。
但他们之间也有不同,他方才再次确认了这种不同。
狄墨仍有不能释怀放下的过往记忆。即使往昔种种早已不可追寻,他却仍幻想着将一手打造的山庄献祭给黑月二字。
而他的世界早已是一片废墟焦土。他想做的从来不是在那废墟之上再建起什么亭台楼阁,而是要让这片废墟成为所有人的归宿。
这便是他们之间最大的不同,也是他们注定会走到今天的原因。
既然如此,那便各自化作厉鬼斗上一场,最后地狱相见吧。
喉间仍在隐隐作痛,丁渺俯身行礼,掩去了眼底最后一丝情绪。
他又变回了先前那抹时隐时现、模糊难辨的影子,声音也重新向面前之人的嗓音靠拢。
“属下谨遵庄主之令,必定亲自解决此事,不留后患。”
“很好。”狄墨的声音听起来没什么起伏,仿佛已经彻底忘记了两人方才对话中的矛盾与不快,“你上一次回蟾桂谷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饶是心中早有准备,丁渺的背脊还是不由自主地一僵,片刻后才深吸一口气答道。
“回庄主,是十一个月前的事了。”
“壬二人在何处?”
“他在城中另有事要做,今日未曾与我一同登岛。”
“那他的份你也一并领了吧。”狄墨的视线徘徊于那木架中的红莲,很快便挑选出了开得最艳丽的几支,“外面无论如何也不比谷中,但我将这新栽培的福蒂莲带了来。既然你之后还有事要做,此番便小惩一二。希望你能牢记这次教训,不要让我再为此事分心。八重福蒂莲也算世间罕有,你当感到荣幸才对。”
离开木架的莲台沉沉垂着头,其下粗长柔韧的莲茎显露出来,黑绿色的茎干上遍布大大小小的尖刺,那些刺并不长,形状却是弯曲的,好似江中嗜血鱼怪细密的牙齿,采莲之人若是不小心触碰,瞬间便会皮开肉绽,而那尖刺上随即沁出的毒液则会随之渗透进骨血中。
那是一种能令人感觉到疼痛烧灼的毒液,沾血发作起来犹如烈火焚身,堪比如今襄梁最酷烈的刑罚。
没有人能够想到要将这样美丽的花朵变成惩罚人的刑具。
除了天下第一庄庄主狄墨。
这是属于他的天赋,一种令人胆寒的天赋。
三道身影从黑暗中走出,依次从狄墨手中接过那福蒂莲的枝条,利落拧去花头,只剩那些带刺的茎,并熟练解下腰间布条垫在手中,用握鞭的姿势握住那些枝条。
戴着面具的庄主已无声离去,只留一室暗影和凋落一地的血红残花。
行刑者的手缓缓举起,声音中有种掌控施暴权力后的快感。
“影使大人,咱们开始吧。”
带刺的茎条如电般落下,瞬间刺透层层衣料、触及皮肉,却不似寻常挥鞭会发出炸响。
但也正因为如此,那受刑之人的每一声痛苦呻吟都可听得一清二楚。
福蒂莲的倒刺很容易勾进人的皮肉里,只要挣扎便会越咬越深。经历过千百回的丁渺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但随着那种钻进皮肉与骨缝的刺痛愈演愈烈,不论他如何忍耐克制,他的身体还是会因疼痛痉挛而不由自主地颤抖,而他只要动上分毫,那些刺便会在他的皮肉中勾扯牵拉,将刺尖的毒液送进身体更深处,并在温热血液的滋养下迅速发挥功效。
十鞭过后,半刻钟前还体面静立石室中的男子已抽搐倒地、神志抽离,他彻底迷失在疼痛地狱中,丧失对身体控制权力的同时,也顷刻间失去了那些曾费劲全力捡拾拼凑起来的尊严。
什么山庄影使、什么书院青门令?不过是金子打的狗链子。只要主人愿意,那条链子便会在他的脖颈上收紧,令他在那些轻蔑目光的注视下如蛆虫般扭动、挣扎、喊叫,毫无尊严可言,仅存的光从那双眼的深处渐渐褪去,与周围晃动的影子一起归为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那莲茎落下的节奏终于慢了些。
没有人去监督细数那行刑的次数,他们只是打累了,便渐渐停了下来。
对于他们来说,能够亲手惩治庄中影使的机会并不多。影使手中捏着庄中弟子的去留与性命,但对于一个知晓自己的结局终会埋骨莲池池底淤泥之人来说,没有什么比及时行凶更畅快的事了。
“影使大人,已经结束了。需要小的帮您叫医者进来吗?”
丁渺没有说话,只用双臂撑起身体,慢慢坐起、斜倚在一旁的石壁上。
起身这一个动作便已令他大汗淋漓,但他面上没有太多痛苦与挣扎的表情。这样的过程他已经历太多,而不论他做出多么痛苦的表情,也不会有任何改变,他不想多费一丝力气在一件无用之事上。
沉默中,三道影子依次行礼,随后翻身而上、消失在石壁上的狭窄洞口中。
石室中最后一只火把燃烧到了尽头、渐渐黯淡熄灭,丁渺深吸一口气,在黑暗中缓缓闭上了眼,不知过了多久,那只因用力而有些痉挛的右手才颤抖着松开来。
苍白的手心汗水染得黑灰一片,掌心只有一块小小的灰炭。
他方才就是这样牢牢攥着它,仿佛是将光亮握在了掌心。
天下第一庄庄主狄墨,傲世轻物、冷血薄情,但他有自负和残忍的本钱。多年来,晴风散无人能解也无人敢解,他用晴风散筑下的城池独霸江湖,而他便站在这座城的制高点,俯瞰着臣服者的背脊和头顶,一站便是一十七年。
一十七年间,他将伐山开荒掠夺而来的木材尽数投入自己巨大的焚炉之中,劣者焚烧成灰,能者炼化成炭,再将这些精挑细选的细炭送入朱墙碧瓦下的金丝炭盆中供人消耗,以解寒夜之苦、快雪之急。
那些享用炭火的人从不会分神去思考那些炭火从何而来。他们只知道,只要那名唤天下第一庄的巨大焚炉仍日夜燃烧着,他们便有这用不尽的炭火。
可若有一日,有人熄灭了那名为晴风散的地狱之火呢?若有人在不自知的情况下已站上了擂台、击响了那面久未擂响的战鼓呢?
烧灼与疼痛交替折磨着伤痕累累的身体,丁渺藏在面具下的嘴角却微微勾起。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百尺之室焚于隙烟。
就是那谁也未曾放在眼里的小小蝼蚁、陋村细烟,此刻已渗入那座城池之内,即将挥动着触须、迈开纤细的腿,一步步将那坚不可摧的高墙瓦解。
而他要做的,便是为那一天的到来推波助澜。
162、复室复见
脚下一滑、身子一歪,许秋迟慌忙抬手撑住身侧石壁,险险稳住身形。
他已进入这琼壶岛山脉深处,与外界应当并不相通,可不知为何,方才他竟觉得有一阵阴风自地下钻出、迎面拂过,令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沁出的汗使得手心滑腻不堪,他勉强举着火折向前探了探,又转身望了望身后,蜿蜒向下的石阶不见尽头,来时的路也已尽数没入黑暗中。
这处暗道似乎已许久无人踏足,许多地方已经破败不堪,说是石阶,实则只剩一点夹在石壁间的土坡,土坡与土坡之间又有大段塌陷,需得曲着腿、猫着腰跃过去,遇上陡峭处,脚下几乎无处着力,只能用屁股贴着地,一点一点往下蹭着走,短短一段盘旋而下的距离,走了他小半个时辰,身上的新衣新袴都要磨出洞来,十根脚趾头也在鞋靴里顶得生疼。
许秋迟长叹一声,两条坐惯了马车的腿实在累得抽筋,眼见前方仍是一片漆黑、不见尽头,他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掏出那揣了一路的信笺,在火折微弱的光亮下发起呆来。
薄而发黄的信笺已经有些发脆,边缘缺损不少,因为贴身存放的缘故,染上了些许汗汽,看起来同他一样狼狈。
昨夜登花船的时候,他便揣着这封信了。只是直到他从他那兄长的船上拂袖而去,他也没能将这封信掏出来。
半年前,当他在整理父亲书房、发现这封信的时候,第一时间便是想着要将那信上内容告知对方并一起商议对策。那时父亲病得越发严重,他身边能够信任的人并不多,能与他一同担此重任之人更是寥寥无几。
那封信的内容很短,似乎是匆忙中落笔的,落款处只有一个“鶿”字。信中言及月隐星稀,长夜漫漫,但十七年前的誓约还要遵守。五年为期,五年之后的同月同日若他不曾再传来音讯,便约在九皋城东外璃心湖琼壶岛上相见,风阴为示,墓道作引,复室复见,勠力以绝后患。
信是邱偃五年前收到的,加上信中所说的十七年前,便是二十二年前。
二十二年前发生过什么,他自小在邱家早已耳融目染、无需多言,如果他没有猜错,“鶿”字应当是指黑月四君子之一的左鹚,而“风阴”二字系出龙枢一带曾兴盛过的古老农神,老一辈龙枢人都曾拜风阴祛病除灾,只是如今早已没有多少人知晓,他也是方才望见那尊神像后才有所顿悟,现在身处之所便是那墓道之中。
只是他从来不知道,原来当初黑月被遣散之前,那四人还曾就某件事立下过一个隐秘的誓言,而这誓言由那医者出身的左鹚提起,便又有些耐人寻味了。
他并未见过传闻中的医鬼左鹚,但他知道此人同黑月军的关系。自黑月解散后的二十多年里,这个名字连同那场战役一起被封存,所有人对此都讳莫如深,更从未有所谓故人前来问候。这封奇怪的来信究竟是旧友的邀约,还是都城那些玩弄权术者借机生事的圈套,他不得而知,只能尽可能小心地应对。
他先是查了这纸的来头,发现确是产自焦州一带的三麻笺,而非都城贵族官吏喜用的檀皮宣。而后他又辗转寻到了转交这封信的江湖消息暗市听风堂,观察了那坐堂掌柜数月,确认对方确实穷酸、曾被金钱收买的可能性极低。最后,他在约定日前一个月让都水台留意出入九皋的官府船只,又派柳裁梧前往那处湖心孤岛附近探查,确认并无可疑者出没埋伏,这才放下心来。
其实此事若细想也不难得出结论。他很了解躲在碧瓦朱甍之下的那群人,他们没有耐心且傲慢,喜欢事事尽在掌控。如若真是都城有人想要借邱家生事,实在不必提前五年便将信笺寄出,更不必设约在那荒岛之上。
信笺内容既已证实,接下来便是要不要赴约的决定了。
他不知道当初读了信的父亲心中是何打算,但以父亲现在的身体状况,很可能早已不记得这回事,自然也无法再亲自赴约。而起先,他也是打定主意要装作从未看过那封信的。
医鬼左鹚的名声江湖中仍有回响。那绝不是个会因自己的多愁善感,冲动之下便将分道扬镳的旧友聚在一起叙旧感怀之人。对方定是有很重要的事才会送出那封密信,而信中内容提到了二十二年前的旧事,他便有理由推测,送到邱府的信很可能不是唯一的一封,黑月四君子中的其余三人应当都有收到。
军中相识相知者大都有着同生死、共患难的经历,说是异姓手足、刎颈之交也不为过,只是沧海桑田、时过境迁,所谓坚比金石的情谊是否还能经得起考验?许下的誓言又是否还能当真呢?
十五年前他的兄长离家时说自己很快便会回来,他等了一月又一月,从夏天等到冬天,又从冬天等到夏天,但兄长还是没有回来。
玉玺加印、君王一诺的盟誓都可因利益而背弃,这世上又有多少人会赴一场二十多年前定下的约定呢?若说一个没有,他也是信的。毕竟他在笋石街诸多酒楼中,便是隔天的约定也有的是人托故不来。
范张鸡黍不常有,相忘江湖是归处。
人情禁不住时光锉来磨去,磨着磨着便薄得快要瞧不见了,最终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回到最初的陌生与疏远。
他就是在这样的人情中洗练出来的。
他有几分多情,就有几分无情。
许秋迟指尖用力,那薄薄的信笺便在他手中起了皱。
他压根不在意那些愚蠢的誓言,他只是在衡量此行能否得到他想要的消息,而他所付出的一切是否值得。毕竟孤身入江湖、又在天下第一庄眼皮子底下动作,可不是在笋石街喝顿酒那么简单。
其实今夜他刚登上琼壶岛的时候,还并未下定决心要走到这般深的境地。直到他在石窟中遇见那跟在他兄长身旁、倔鸭子般的女子。
那一瞬间,他发现自己对这位秦掌柜常怀疑惑之余,又有些自己都未察觉的敬佩。事到如今,这岛上将要发生的事或许同她根本没有太多干系,但对方却不屈不挠地跟到了这里,并且一副不触及真相决不罢休的样子,那身为邱家后人的他,又有何理由在最后时刻退却呢?
也罢,时隔多年,有些事也确实需要了结。
许秋迟收起信笺,活动着有些抽筋的腿脚。
只是他到底有些高估了自己。他实在不是做这种事的料,早知如此,方才便该让柳裁梧一同跟下来,又或者早些时候,他遇见他那兄长的时候……
遇上断玉君又如何?他还能求对方帮忙不成?!
许秋迟一拍大腿站起身来,却忘了四周狭窄逼仄,只觉脑袋重重撞在头顶坚硬的石壁上,疼得他几乎叫出声来。
手中火折一晃、瞬间脱手,他伸手去捞却慢了一步,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点亮光骨碌碌向下滚去,直至跌入一个黑乎乎的洞里。
从火折跌落的时长来推断,这段距离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若是摸黑走下去至少还要耽搁上一炷香的时间。
许秋迟在黑暗中长叹一口气,正想着是先迈左腿还是先迈右腿,已经发软的脚却不听使唤地一滑,整个人一屁股跌坐下来、失控地向下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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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密闭的石室内,豆大的火苗亮起。
许久不流通的空气令那盏油灯显得格外昏暗,而那点灯之人并不在意,只将灯放在石室正中那处石台上,便开始四处探查起来。
若非亲眼所见,谁也难想到这琼壶深处、岩穾之所竟还藏着这样一处秘密复室。
乍看这处穴室四壁粗糙简陋,但能藏于湖底多年没有被水淹没,足见当初开凿之人技艺高超,且通地文风水之术。穴室中布局方正简洁,正中有一处简陋的四方石台,石台四边雕着些忍冬纹样,雕工古朴厚重,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装饰。穴室东西南北四个方位上各有一处简陋石案,乍看像是古时举行祭祀仪式用的供案,细瞧上面堆得却非兽骨,而是已经腐朽的书卷简牍,倒像是个藏书之处。
眼下那石台正南方位之上赫然盘坐着一副骸骨,从其裸露在外的手足来看,仙去少说也有三四个年头,可神奇的是骸骨上的皮肉却未彻底腐烂,而是紧紧附着在骨骼之上,似是因这洞窟中奇妙的干湿气温条件所致。
这石穴虽处于河湖之下,却因构造奇特而阻绝了外界潮气,直到最近才有些承受不住上部热泉暗流的侵蚀,隐隐有水珠渗落而下,在那骸骨四周积了一层水汽。
骸骨四肢纤细,骨架看起来也比寻常男子要窄小不少,头微微垂着,发丝在水汽的侵蚀下已经变作黄褐色,发间隐约编着些铃铛,铜铃遇水锈死,青绿色的桐花顺着发丝生长出一大片,远远看去绚丽而诡异,他身上的那件绛红色布衣从肩膀处开始褪色,唯有披在外面的那件辫线小袄依旧是艳蓝色,袄子上缀满奇奇怪怪的兽牙兽骨,瞧着像是异域之人才有的装扮。
滕狐静静望着那人片刻,随后默不作声地走上石台,在那骸骨前跪坐下来。
他抬起手,轻轻拨开那些褐色的发丝、露出那骸骨的面部来。失去水分的皮肉紧紧趴附在骨骼之上,昔日面容早已不可分辨,但他仍定定望着,指尖在其间徘徊许久才落下。
他深吸一口气,不再看那张被乱发遮挡住的脸,低头在那具尸体上摸索起来。
深更半夜,墓室干尸,鬼气森森。
仿佛为了应景一般,一股风从背后吹来,放在石台上的油灯晃了晃,火苗不由自主地跳动起来。
下一刻,一阵轰隆隆的闷响隔着四面石壁响起,震得那石台上的尸骸也跟着左摇右晃起来,一股细烟从四壁石缝中飘出,四周随即归为寂静。
滕狐停下手头动作,右手缩回袖中,耳朵微动。
余震在山体中回响,当中夹杂着一阵磕磕绊绊的脚步声和不中用的咳嗽声,过了好一会才离近了些,不难听出来者只有一人,且脚步虚浮,显然不是习武之人。
滕狐拢在袖中的手慢慢放了下去,但另有一种不耐的情绪浮现在眼底。
果然,他便不该报着希望。
什么黑月后人?都是一帮废柴。
他又等了片刻,那脚步声终于停在那不足一人高的石门入口处,一个沾满灰尘蛛网的脑袋有些迟疑地探进头来。
许秋迟抬头望去,与那石室正中的人冷不丁打了个照面,两人俱是一阵错愕。
许秋迟想过那传闻中的医鬼定是不羁脱俗,心中已做好准备要面对一个年迈且疯癫之人,但眼前这一幕还是令他有些始料未及。
他确实没见过那左鹚,但也能肯定左鹚绝不会长成眼前之人这副模样。
而那滕狐也是一脸见了鬼的神情,细眉皱成一团,但不过片刻过后,他便已恢复了那张冷冰冰的脸、先一步开口道。
“原来是你。邱偃果真上了年纪,不中用了。”
许秋迟也回过神来,他对滕狐言语中的讥嘲之意似乎并无反应,只一边拍着身上的灰,一边环顾起四周起来。
“想不到如此隐秘的地界竟不止我一位拜访者。这琼壶岛当真别有洞天,景致也瑰丽奇特,若是教我那些个朋友见了,只怕要争着抢着在此开辟一番、宴饮作乐。”
滕狐的眼珠子跟着许秋迟一会转到左、一会转到右,半晌才阴恻恻地说道。
“我师父脾气不好,为人也执拗得很,你的朋友若是不怕厉鬼缠身,我倒是并不介意。”
看来今夜替人赴约者不止一人。
许秋迟脚步一顿、随即转过身来,这才望向那石台正中的骸骨,露出一脸惊讶的表情。
“原来还有前辈在此,失敬失敬。不知前辈名号为何?”他说完这一句,又转头望向滕狐,“阁下又是……?”
滕狐似乎压根不想理会他的装模作样,俯身继续在那尸身上摸索起来,嘴上不客气地发问道。
“邱偃不是有两个儿子?你兄长何在?为何还不现身?”
许秋迟权当听不懂对方言语中的试探,只轻笑着开口道。
“我那兄长若是来了此处,只怕你我都要被请去那郡守府院的地牢坐一坐了。”
那滕狐手劲极大,只听“咔嚓”一生脆响,那尸身的半截胳膊已便被扯了下来。
“断玉君虽出身书院,好歹也是在昆墟习过几年剑的。你又有何用?凑数的罢了。”
许秋迟盯着那心狠手辣、对着师父遗骸痛下毒手的男子,半晌才喃喃道。
“你不是说这是你师父吗?”
“当然。”那滕狐卸完一边胳膊没有收获,又将手指伸入那尸体口鼻中摸索,“若是旁人,我连碰一下都会觉得恶心。你若只是来废话的,便有多远滚多远。”
许秋迟没说话,但也没有滚远。
他自诩还是有些看人的本事,经过方才一番交锋,他基本可以确定,这滕狐同他一样是收到了差不多的信笺、如约前来“办事”的,加之那在江湖上无人能出其右的名声,某种程度上也算是佐证了其左鹚弟子的身份。
只是血亲手足尚且会因为利益而相互残杀,何况这隔了一辈的故交之后呢?
许秋迟摸了摸鼻子,缓缓从衣袖里掏出一样东西,似乎是只样式简单古朴的药盒。
“阁下可是在找什么东西?”
滕狐动作一顿,转头视线落在对方手上,眼神当即变了。
“拿来。”
许秋迟没动作,将那药盒反复在指尖把玩起来。
“阁下还未报上名来,我怎能确认你就是这位前辈的弟子?前来此处又是否与我目的相同且是友非敌?”
滕狐缓缓站起身来,十根发黑的指尖一阵活动,骨节与指甲摩擦的声响在石室中听起来分外恐怖。
“你确认不了。但你若不将东西交到我手上,你会死得很难看。”
许秋迟叹口气,手腕一抖、那东西便飞出。
“急什么?给你便是。”
滕狐连忙接住,仔细查看那药盒并无破损之后,这才深吸一口气,戴上两层手套、小心翼翼地拧开那药盒封口,随即凑近前去……
一阵刺鼻辣眼的薄荷味扑面而来,滕狐面上一愣,将那盒中东西倒出,一团黏糊糊的薄荷膏瞬间沾了他一手。
他牙关咬紧,那张圆润的鹅蛋脸瞬间长出两个角来。
“竟敢同我耍花样。”
许秋迟一脸惊讶,随即用一种有些委屈的声音说道。
“阁下不是要我手里的东西吗?这就是我手里的东西啊。这地方实在有些憋闷,我便想用朋友相赠的药膏醒醒神,也算得上是花样吗?”
“你倒是有些意思。”怒气从滕狐面上渐渐褪去,他又露出那种古怪的笑容,“似邱偃那般忠直之人能生出你这样的儿子,也是见了鬼。”
他这般阴阳怪气的话语,落在那许秋迟耳中却好似得了天大的夸赞一般,他当即抖了抖袖口、装模作样地行了个礼。
“阁下谬赞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生在九皋、长在九皋,多少沾染了些许这里的气韵。不知阁下是否远道而来?瞧着别有一番异域风情,倒是令我想起我那位红雉坊的老相识,她那手琵琶可是不俗,纤纤素手也是……”
人称白鬼伞的滕狐先生几时多了异域风情?那些惨遭其毒手的江湖客们若听到这匪夷所思的描绘,不知会露出何种表情。
眼见对方废话连篇,滕狐面不改色地开口打断道。
“你既已登岛,岂会不知我是谁?莫要装傻了。”
许秋迟直起身来,摇头晃脑地叹道。
“昔闻白鬼伞滕狐先生虽性情古怪,可到底是个医者、悬壶济世的奇才,我方才见阁下气质阴诡、出言狠辣,实在不敢贸然相认啊。”
滕狐一步步从那石台上走下,一双三白眼瞥向那石门入口处,不动声色地探查起眼前之人是否带了其他的帮手。
“我师父的遗物,断然不能落入一个外人手中。”
许秋迟觉察到对方探寻的视线,只笑着俯身凑近那副骸骨左右看了看。
“我若已将东西拿到手又何必再来此处、等着滕兄来质问于我?”
“谁知道呢?许是你不知今日会来的是何人,所以想来探查一二。”
“在下生来不喜欢那些打打杀杀之事,莫说江湖中人,就连寻常的街头泼皮也是应付不来的。我若早已知晓此处,只是想知晓何人会来赴约,只需派个信得过的江湖高手替我登岛便可,何须亲自下到这龙潭虎穴中来给自己找麻烦呢?”
滕狐沉默片刻,似乎在考量对方话语中的真实性,半晌才继续开口道。
“师父嘱托,我字字牢记在心。他不会诓骗于我,更不会背弃约定。我不信他,难道还要信你?”
“你既可以信他,也可以信我。”许秋迟眼珠转动,望向那坐在正南方位上的遗骸,“依我所见,你师父乃是直到自己命不久矣,为了不背弃当初誓言,这才提前到了这约定之所,将自己困死在这穴室之中。只是有人等不及那约定之日了,先我们一步找到了这里,已将东西取走了。”
他此话一出,那滕狐瞬间陷入沉默。
抛去一些先入为主的厌恶情绪,他不得不承认,眼前之人的推测有几分在理。这陈年旧约本就是师父与那三个人定下的。现下石室中不过两人而已,而那还未现身的另外两人是敌是友、情况如何仍未明朗。
许秋迟望他一眼,很是不知死活地又添一句。
“滕兄不必沮丧。你师父留下的东西,也未必是能定胜负、判生死的东西。”
滕狐冷笑。
“你懂什么?有师父倾注半生心血,便只是条刻在石壁上的虫也能活过来。”
“你可知晓此处的石门夹道为何那般狭窄低矮吗?”许秋迟话头一转,随即望向自己来时的方向,“那是为了警告前来祭拜之人,无论何等身份在神明面前都需得俯身折腰。这或许便是你师父临死前最后的一点感悟吧。便是天纵奇才、獐狮再世,最后也得向那未知的疾厄低头。我想,他应当到死也没有解开那个谜团。”
滕狐闻言色变,声音因惊怒交加而变得有些尖细。
“不可能!我师父乃是百年难遇的奇才,若非泄露天机、寿数难比常人,定早已勘透这一切。如若连他也不能做到,这世间便没有人能够做到!”
许秋迟不理会对方言语中的急怒之情,慢悠悠地继续说道。
“滕兄莫要忘了,这才是你我二人出现在此处的意义。如若一切早有定数,你师父又何须定下这琼壶岛之约?”
此言一出,滕狐再次冷静下来,望向许秋迟的目光多了几分考量之意。
对方显然是知晓当年旧事的,只是不知了解到了几层。要么是只知一二,现下在这做饵钓鱼。要么……
滕狐收回目光,径直开口问道。
“邱偃将他的东西给了你?”
事情到了这一步,两方都已图穷匕见,许秋迟脸上的笑也渐渐褪去。
“是又如何?那般重要的东西,我不可能时刻带在身上,自然是日日研读、烂熟于心。先生若是一不小心毒杀了我,便一个字也别想知晓了。”
意图被点破,那滕狐当下回击道。
“邱偃如今被困九皋城中,莫说染指江湖之事,就连离府出城都阻碍重重。然而他的两个儿子今夜却都出现在这岛上,你们若非当真心怀天下、只为救世而来,只怕便是有些不得不踏足其中的苦衷吧?”
几番交手,两人俱是站在原处。身形未动,却已满室刀光剑影。
他们同时意识到一件事情,那便是此前将对方看得太过简单,而自己若想吞掉对方手中信息,心急显然是做不到的。
那不通武学却笑里藏刀的纨绔显然不是个省油的灯。而那一身白衣、亦正亦邪的鬼医也绝不只是行事张狂那样简单。
许久,许秋迟笑了笑,主动换了种方式开口道。
“滕兄不必试探于我,我亦不想打探你的师门旧事。我只想知晓,你我有无合作的可能性。只是我有当年黑月行军册录在手,滕兄又有什么能与我交换?毕竟你师父身上的那份早已教人拿了去。”
滕狐察觉到对方有所转变的态度,也不慌不忙地说道。
“邱偃身为黑月领将,受制于君命、一举一动都在监察之下,而我师父即便是以方士身份随军时,也仍能在江湖与朝廷两地之间游走。即便是黑月出事之后,他也有能力将重要东西从皇帝老儿眼皮子底下运出并私下保管。而他过往十数年的诊录、笔记、药引收藏都由我研习保管,你怎知我手中没有你想要的东西呢?”
“我先要知晓滕兄手中有些什么,才能知晓我们的交易是否公平。”
“没看到你的诚意之前,我劝你还是不要白费力气想着空手套白狼了。”
攻守分不出胜负,言和却又谈不拢条件。
两方僵持不下,谁也不肯退让。
许秋迟叉着腰往旁边挪了两步,勉强寻了块干净地方、吹了吹灰,竟一屁股坐在了那具干尸身旁。
“看来今日你我是达成不了什么共识了。不过夜还很长,倒也不急于一时。除那先一步拿走东西的人之外,应当还有一人未到,不若我们一起等此人现身……”
滕狐闻言,嘴角勾起一抹怪异的笑。
“他不会来了。”
干尸旁的男子抬起头来。
“为何?”
“因为李青刀已经死了。”滕狐的声音冷冷的,那抹怪笑依然停在嘴角,“死人自然不会现身。”
“青刀已在江湖销声匿迹多年,根本无人知其去向。今日只凭一把尚未得见的兵器便要下定论,是否为时过早?”
“我能确定她已身死,并非因为天下第一庄拿出了青芜刀,而是因为……”滕狐说到此处停顿片刻,似是在考量什么,半晌才继续说道,“这秘密告诉你也无妨。李青刀之所以绝迹江湖,不是因为她决心退隐,而是因为她被软禁在天下第一庄之中。而进了天下第一庄的刀客,是几乎不可能活着出来的。”
许秋迟沉默片刻,转身指着身旁那具被扯得七零八落的骸骨说道。
“你师父不也死了?但你还是来了。”
“师父在我七岁那年便已收我为徒。而李青刀二十年前便被狄墨所擒,在此之前一直独来独往、没有收过一个徒弟。这样的人,怎会有后人?”
“凡事都无绝对。”无论对方将话说得如何狠绝,许秋迟的面上依旧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样,“说不定她就是有个徒弟,只是你我并不知晓罢了。”
他的说法令滕狐若有所思,脸上那抹古怪笑容终于淡去。
“这便是狄墨用青芜刀设宴的原因吗?如此说来,就算李青刀收了徒弟,他也活不过今夜了。”
163、搭台唱戏
举行开锋大典的洞窟名唤仙匿洞天。
此洞窟之名相传有二,一说名为“人寻”,意为人入其中便难寻踪迹;一说名为“仙匿”,谓之神隐怪匿、仙迹幽藏。总之,都有不可窥察、其深难测之意。
秦九叶边走边抬头望去,只见四周狭窄的石窟不知何时已变得高而空旷,火把光亮甚至无法照见这石窟顶部,只映亮了那片悬挂在半空中的金色鱼铃,峭壁向上深入黑暗之中,仿佛可以没有尽头地延伸,有种既封闭又探不到边际的怪异之感。
这种怪异同那能吞噬宝光的宝蜃楼又有不同。
宝蜃楼里聚集的是人烟杂气,而这洞窟中却有种更加原始荒蛮的气息,这种气息在今夜赴宴者们庄重的扮相下,又多了些许隐而不发、静待突变的氛围。
封闭的洞窟遮蔽了日月星耀,也使得时光的流逝变得模糊不可辨别,黑暗与空虚在那些湿润的石壁间盘旋碰撞,酝酿出的是那些三缄其口的欲念和野心,所有人都将置身其中,也都将被其同化感召。
最激烈的争斗已经在昨日的璃心湖上结束,秦九叶本以为这开锋大典只是一场门派之间相互结交试探的家家酒罢了,同那苏家老夫人的寿宴也没什么分别,可此刻身临其境才感受到,此情此景与想象中全然不同。
尽管此刻有数百人汇聚于此,她仍是一眼便望见了那独守一方的元岐,而在方外观阵营对面的便是秋山派众人,王逍抱臂站在掌门沈开源身旁,一身华服瞧着比掌门还要显眼。除此之外,那天夜里在璃心湖上大打出手的一众宗师老贼也都悉数到场,只是各自偏安一角,全然没有要互相攀谈的意思,连带着各门中弟子也都一副谨言慎行的模样,一个江湖集会的气氛瞧着竟比那樊大人升堂还要压抑。
秦九叶又眯眼瞧了几圈,却再未见到方才那为自己引路的少年的身影。除此之外,她也始终未瞧见许秋迟和他身旁那位柳管事,按理说来这开锋大典是今夜的重头戏,那纨绔没有理由不来看热闹,除非……对方登岛目的另有其他。
这琼壶岛上究竟还藏着什么秘密?狄墨将这赏剑大会的终日大典定在这琼壶岛之上,当真只是巧合吗?
思绪一时难平,秦九叶也不敢再盯着旁人瞧,只得匆匆收回视线,却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她心下一紧,转头一看,正对上七姑那张紧张兮兮的脸。
浮桥边某人背信弃义的嘴脸历历在目,秦九叶的脸瞬间拉了下来,然而还没等她开口,对方倒是先发制人道。
“你方才跑到哪里去了?害我好找。”
秦九叶气极反笑。但她也不是第一次同这些厚脸皮的江湖生意人打交道,当下也懒得浪费吐沫星子追究之前的事,瞥一眼对方那明显高出几寸的颅顶,不答反问道。
“你帽子里藏得什么东西?”
七姑一愣,显然没料到对方会这般“出招”,先前准备的一肚子说辞没了用武之地,连带着那点小算盘也没逃得过对方的眼睛。
她很是有些挫败,兀自扭捏了片刻,才拉住秦九叶的衣角、低声说道。
“咱们好歹也是一道前来,我同你说了,你可万万不能转头便将我卖了。”
先前在那浮桥旁不提“一道前来”,现下倒是想起来这一茬了。而胆敢和果然居的秦掌柜轻易论起买卖的人,便是还没领教过她的厉害。
秦九叶看了对方一眼,随后懒懒点了点头。
七姑嘴巴蠕动一番,小心将自己那黄皮子小帽揭开一道缝,手指头飞快从里面掏出一样东西塞到秦九叶手中。
“拿着,别说我不拿你当朋友。我这人嘴巴刁得很,这是南岺产的乌魁杨梅,定是镇着冰运来的,你瞧这还带着凉气呢。”
秦九叶将手中那殷红的果子塞进嘴里,鼻尖轻轻耸动一番,毫不留情地拆台道。
“除了偷吃了些果子,你还偷喝了人家的酒。”
七姑的脸瞬间变得同那杨梅一般颜色,一双无措的手下意识捂住了腰间水囊。
她为了压下嘴里那股酒气,可是连吃三颗香草丸,可眼前这女子简直生了个狗鼻子,竟能当场拆穿。
她顶着那张发烫的脸皮,挣扎着为自己辩解道。
“那不是寻常酒水,那可是大庐酿。这酒在九皋之外的地界不常能见到,而这经天下第一庄之手精选过的,定是极品中的极品,我到此一游怎能错过?错过一次便要抱憾终身啊……”
秦九叶懒得听对方那番狡辩,正想着是否要寻个机会四处探查一番,突然便听那石窟正中传来一阵细碎风声。
她抬眼望去,只见一名彩衣少女不知何时自半空翩然而至。
少女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步法轻盈、身姿袅娜,身形极为瘦削又处处透着一股力量感。一条彩练在她双臂颈间飞扬,纤细的手臂挥出之时仿佛带着千钧之力,竟能将那柔软的彩练舞得似是两把软剑,所到之处隐有吟啸之声,穿梭那些悬垂在半空的金色鱼铃,没有擦碰触响任何一只,却能准确击落其中双鱼环抱的异形金铃,而那被击落的双鱼金铃则在半空从中裂开,爆出一片极细的金粉来。
洞窟内跳动的火光将那漂浮在空中的金粉映照得仿佛一团金雾一般,只见那少女低喝一声、凌空而起,手中彩练如快刀利剑,那团金雾竟瞬间被切割开来,尚来不及重新融为一体,又被分成更为狭小的一片,直至分无可分。待那少女两脚落地之时,手中两条彩练已变为金色,而那些漂浮在空中的金粉则不见踪影,整个洞窟的地面上一粒金粉也没有落下。
秦九叶怔怔看着眼前的一切,突然有些明白了那些江湖中人为何会耗尽一生打磨一套剑法,亦或是不吃不喝地钻研心法直至走火入魔。
那是一种对原始力量的追崇,也是对自己肉身局限的抗争。
作为一个郎中,她见了太多病体残体,亦或是垂死之人半死不活的样子,今天是第一次如此近得感受到:一个人的身体可以被训练到何种极限,又于这种极限中迸发出力量来。
她上一次见识到这种源于人体本身、近乎原始的美,还是在那少年身上。
那天他就站在听风堂的破门槛前,沉默地换着衣裳。夕阳在他身后炽热燃烧着,将他的身形勾勒出金色的线条……
“如何?看傻了吧?”
七姑的声音冷不丁在旁响起,秦九叶瞬间回过神来,再望向那少女时心中似乎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许是她不懂那狄墨的审美意趣所在,只觉得如此大费周章地布置场地、设计细节,反倒令那少女看起来似是伶人献舞一般,少了些许灵动豪放,给人一种奇技淫巧、过分雕琢的感觉。
秦九叶啧啧嘴,半晌才喃喃问道。
“那金粉可是金子磨出来的?”
七姑一愣,随即难掩鄙夷之情。
“那可是已经失传的天衣身法,寻常人三十年也难成。你倒好,只瞧见了金子。”
秦九叶瞥了对方一眼,有心打趣道。
“不是已经失传了吗?怎地还能瞧见?说不准只是做做样子,专门糊弄你这种半吊子……”
她话还没说完,便听邱陵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这位七姑姑娘所言不虚。只是这天衣身法需要以拂石心法催动方能发挥十成功力,但自万应宗门没落后,已无人能得其精魄罢了。如今江湖中若还有谁能将软兵器炼化至同等境界,便只有落砂门门主朱覆雪了。”
朱覆雪?若她没与对方打过交道或许不会多想,可只要一想到那魔头的兵器功法竟是从失传功法演化而来,她便会克制不住地多想。
比如,那万应宗门在江湖上销声匿迹的真正原因究竟只是人丁没落、武学失传,还是因怀璧其罪被人一朝屠灭。
秦九叶没了玩笑的心思,那厢七姑却自觉得了邱陵言语上的偏袒,整个人都支棱了起来。
“还是断玉君有见识,昔闻这天衣身法乃是从古时祭神雀乙之舞凝练而成,可凭风而起、以柔克刚,化山风、劈雨雾。今日一见,果真不同凡响,多看上一眼便是赚了……”
如此难得珍贵的武功秘法,当真会被以这种形式呈现给众人吗?
秦九叶心下涌起些许疑问,下一刻,当她将目光转向四周那些观礼的江湖门派时,这种疑问便越发清晰强烈。
那些年轻弟子面上几乎无一人展现出欣赏赞叹之意,反之大都只是看客嘴脸,那架势不像是瞻仰学习前世武学经典的后生,倒像是昨夜那些花船上观舞的船客。
秦九叶目光缓缓移动,最终停在那天魁门掌门身后。那里站着几个熟面孔,正是先前曾在浮桥边对她发难的那几个年轻弟子,其中一人此刻正与同门低声攀谈,秦九叶并听不清他们究竟谈了些什么,但她却从对方那略带几分冷笑的唇形中读出了什么。
秦九叶蓦地收回视线,对自己偶然窥得的一幕感到阵阵心惊过后的凉意。
不知为何,她突然便想起昨夜璃心湖上、那在纱縠后舞剑的少年。
她当时心下也曾有过一个疑问:便是那大开杀戒之人究竟为何起被挑起了杀意,鲜血飞溅而出的前一刻,杀人者究竟凑近那少年说了什么。
而此时此刻,一个可怕的答案正渐渐在她脑海中凝结成型,无论如何也挥散不去。
那舞剑的少年出身山庄,承袭的或许也是某种失传的剑法。只是他终究不过是旁人手中的棋子,一枚棋子怎么可以比席间的主子更懂得用剑呢?
凭你也配?
她仿佛能够听到那杀人者轻蔑的声音。
可笑的是,那些常将“武学不分贵贱”的说法挂在嘴边的或许亦是同一批人,他们将冠冕堂皇的仁义道德修炼到了极致,骨子里却仍摆脱不了“人分三六九等”的顽固思想,总觉得只有出身名门正派之人才有资格那样舞剑。
至于旁人,修得不过只是肮脏的杀人之法罢了。
对站在这巨大石窟中的人来说,这场仪式是否真的赏心悦目根本不重要,能够聚在一起观看这场仪式才重要。
古时举行祭祀,会将献祭之物炙烤分食,每人得以吞下一块血肉的同时,便算是一同分得了来自神明的恩泽。
而此时此刻,选择登岛并有资格聚在这石窟中观赏这精心准备的节目,便代表他们虔诚递上了自己的投名状,被那一统武林的天下第一庄所接纳、成为了一条船上的人。
而至于这大船将开往何方,又将驶过怎样一片血海,他们都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永远不去细想和追究。
“抱歉,是我来迟了。你方才……可有遇到什么麻烦?”
许是见她沉默良久,邱陵的声音再次响起,隐隐有些克制后的担忧,秦九叶连忙摇摇头,想了想又低声问道。
“三郎去了这么久,可有所收获?”
邱陵顿了顿,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
其实他从浩然洞天离开的时候并不算太迟,是因为方才在远处望了她许久,才会耽搁到现在的。
先前发现她没有在那一线天外等自己时,他就知道她应当是遇上了些麻烦,那颗被狄墨搅乱的心再起波澜。
但此刻她既没有询问自己为何去了那么久,也没有诉说自己方才遇到的困难,只问他是否有收获,便让他方才在那石室中曾有过的动摇和自我怀疑瞬间变得不值一提了。
他这位“同路人”虽每日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但骨子里有种颇经得起考验的镇定自若,若有一日他因为深陷急流而误了方向,她定会一把拎住他的后领将他从旋涡中拉出来。
邱陵笑了笑,终于低声开口道。
“一点旧事罢了,不值一提。我瞧见了你留下的印记,便知道你平安无事,当下便赶过来了。”
秦九叶愣了愣。
她还以为他没将她先前说的放在心上呢。
早在两人同船渡湖的时候,她曾随口提起自己从前在山里采药走夜路时,习惯随手取些草叶结个环挂在显眼处,金宝见了便会知晓她平安无碍。
方才离开那浩然洞天后,她听进去了那引路“小厮”的劝告,不敢在原地停留太久,便以此作为标记放在了那处岔路附近,却没想到当真被他留意到了。
这曾是她与金宝之间的默契,现下又成了她和他之间的默契,令人顿生奇妙之感。
想到这,秦九叶也笑着点点头、不再多言。
而那莫名便被晾在一旁的七姑此刻有些酸溜溜,似乎实在有些瞧不下去,清了清嗓子正要提醒一二,下一刻,一道有些刻板的声线在石窟中响起。
“诸位久等了。”
四周低声细语转瞬间归为寂静,偌大的石窟中只闻那一人的声音。
秦九叶愕然抬头望去,费了一番工夫才寻到了那抹头戴面具的影子。
她本以为那狄墨会摆足架子、高调现身,可却没想到对方竟反其道而行之,悄无声息地混在人群中。
对方究竟是何时进入这处洞窟、又是何时出现在那众门派之间的,不只是她,就连周围的那些江湖客们显然也并不能肯定,一个个噤若寒蝉,忧心自己方才是否议论了些不该在此时提及的字眼,而那位神出鬼没的庄主已在心中默默记上了一笔账。
好一招下车作威。
温热的泉水自石缝间流出,汇聚于那块石壁之下形成一道一人多宽的瀑布水帘,狄墨的身影便停在那水帘前。而直到这一刻,秦九叶才发现,那水帘之后其实还有一处被遮蔽住的狭小的石室,石室中隐约有道影子,因那水流变幻、光线明暗而若隐若现。
“大家远道而来,狄某感激不尽。便请诸位先一同赏刀。”
狄墨简短开口,他的声音因回响和水声变得不真切起来,细细分辨也听不出多少音色,好似很多人同时开口说话一般,又是一番不可捉摸。
不论是出场的时机,还是那从不离身的面具,亦或者是对方此刻所站的位置,都无不营造出一种只可远观敬仰、不可探其究竟的距离感。
这样一个恩威难测、心思深沉之人,会是那操纵秘方、酝酿阴谋的背后黑手吗?
秦九叶眯起眼,心下难有定论。
沉思间,两名渔娘装扮的女子已缓步行至那水帘前,两人各执一跟碗口粗的紫竹长杆,同时出手如电、将那长杆一劈为二,随后在那水帘两侧站定,撑起手中长杆,探入水帘之中。
被劈开的粗壮紫竹成为两道天然引水渠,将那自上而下的水流一分为二,流向两侧一早开凿好的石槽中,巨大的篝火盆被点燃,水帘后的那间隐秘石室终于全部显现出来。
火光水光下,只见石室中又有处天然石台,形似石窟中开凿出来安放神像的龛室。石台上有一处凹槽,凹槽中赫然立着一把线条古朴、隐隐透出青色花纹的长刀,刀锋处急转直落,仿佛被生生截断一般,远观整个刀身形似一把柴刀。
“青芜刀在此。诸位但上前查看无妨。”
狄墨话音落地,众门派中又是一阵人头攒动。
片刻过后,七八名门派之主终于缓步上前,行礼过后便开始近距离瞻仰起那把刀来。
“确是李青刀的佩刀无疑。”
“没想到多年之后,当真还能再见青芜刀。”
众人又是一番点头应和,对那把传闻中的神兵利器赞不绝口。
许是因为那些人面上的表情太过夸张,又许是因为她确实不懂所谓神兵利器,秦九叶盯着那把被无数只手品鉴流转的宝刀,不知为何总觉得哪里有些怪异。
她还没来得及想清这一切,七姑已神秘兮兮地在她耳畔开口道。
“你可曾听说过青绝二字?”
秦九叶摇摇头,坐等再听一段故事,那七姑果然继续说道。
“当时以被冠以铁笔之称的唐啸,曾以‘青绝’二字形容那李青刀出入江湖的这段时日,谓其刀法穷幽极微,偏行锋锐,开合可吞日月,千言万语不足道其妙意也。纵观如今江湖,无人能出其左右,青刀归鞘之日便是绝响鸣唱之时。”
“唐啸又是何人?”
秦九叶话一出口,不用回头也能知道那七姑面上又是一番大惊小怪。
“你竟不知唐啸为何人?此人负书担橐行天下,一杆铁笔断英雄,只是为人有些矜奇炫博,年轻时得罪了太多人。若非他已封笔多年、不知隐居何处,我定踏过那万水千山寻他去,只为同他一叙江湖恩怨笑谈。还有还有,《官子遗书》你知道吗?那可是唐啸与其挚友合力著下、平生最为得意之作,只可惜至今世间只流传了半册,这另外半册却是哪里也寻不到了……”
秦九叶本来只是无心问上一嘴,可听着听着突然想起什么不由得一顿。
等等,唐啸?姓唐?不会这么巧吧……
但她先前见识过这七姑博而不精的做事风格,只觉得对方所言需得半遮半掩着听信,当即怀疑道。
“此人若当真有你说得那般惊才艳艳,为何这江湖中如今也不见几本他著下的文集?”
七姑斜眼瞧她,仍是一副瞧不太上她的样子。
“这你就不懂了。那些江湖中人个个小心眼得紧,他盛名在外时不敢怎样,待他一朝隐去便将他写的书偷偷集来烧掉,生怕污了自己一世英名。尤其是这天下第一庄把持全局之后,你再难像从前一样听到这江湖真实的声音……”
七姑显然对那唐啸极为推崇,滔滔不绝地为其鸣着不平。
秦九叶听得一耳进、一耳出,本想插嘴再问上一句,那唐啸既然对青刀如此推崇,又事事都喜欢刨根问底,为何没有透露或猜测过那李青刀的下落?她不信这江湖中当真有人能凭空消失,可话到嘴边突然就停住了。
她的视线再次落在那把静立于石龛中的刀,心中突然生出另一个疑问。
二十年前青刀绝迹江湖,二十年后青芜刀出现在赏剑大会,赏剑大会既然是天下第一庄主导,为何没有人怀疑那青刀的失踪同天下第一庄有关呢?
而这件事究竟是没有人怀疑过,还是压根无人敢质疑探究,亦或是有人曾经质疑却至此音信全无?便又是另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了。
“戏台”中央,几轮吹捧赞叹终于结束,四周再次渐渐安静下来,谁知突然便听一红衣男子摇头冷笑,正是那神瀑教的随果龙王。
“刀是好刀,只是若握刀之人品性不端,便难担此锋锐,需寻得明主,才好出鞘。”
这话看似并没有指名道姓,可谁不知晓昨日鸣金之争的胜出者是秋山派弟子,而今日要接这青芜刀的也是秋山派。
这龙王口无遮拦,只差没指着秋山派的鼻子说对方配不上这把刀了,却见那秋山派掌门还没说什么,他身旁的王逍已经上前一步沉声开口道。
“技不如人承认便是。场上腿软,场下嘴硬,只会让人觉得打不赢又输不起。”
虽说知道今日这大典上定有热闹可看,可谁也没想到这热闹来得这样早。
秦九叶本已有些酸痛的上半身不由自主地支棱了起来,她身旁那七姑也不甘示弱地抻长了脖子,两人好似村口瞭望地盘的两只大鹅,瞧得身后那断玉君面上又多了丝笑意。
他似乎越来越习惯这种浅笑了,这种笑往往很短暂,但在他平日冷硬作风的衬托下,竟显得有几分温柔。
若秦九叶此刻回头,便能看见这种笑,只可惜她此刻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不远处那正要开场的好戏上。
“恳请庄主为我方外观全门上下三十九名无辜枉死之人做主!”
该来的还是来了。
秦九叶望向那脸色苍白、神情悲愤的元岐,他今日布巾麻衣,脚上只穿一双草鞋,在一旁道士的搀扶下依旧一副摇摇晃晃的样子,将那份凄苦愤恨做出了十成的效果。
秦九叶眨眨眼,怎么也无法将眼前这个双目噙泪、满口喊冤的人同昨日那戾气冲天的年轻观主联系到一起去。
她又用余光扫视周围那些面上毫无半点惊讶之色、个个垂首而立的江湖之众,只觉得今日这洞窟之内,戴着面具的又何止庄主狄墨一人呢?
这不像是要“对簿公堂”,倒像是要“搭台唱戏”。
就是不知这出戏有几人早已私下里对过唱词,又有几人身处其中而不自知。
四下一片哗然,压低嗓音的猜疑议论四起,又尽落入这些内功深厚的看客耳中。
可怜那秋山派掌门也是年初刚死了儿子、大病一场,本就面色灰败,此刻见那始作俑者竟摇身一变成了状告之人,当下气得捂住胸口。而那今日穿了绣金线的华服、准备带着弟子一举摘刀的王逍脸色已然十分难看,拼尽全力才没有提剑将那元岐扎个透心凉,半晌才缓缓开口道。
“观主这是何意?”
“敢问王首座,我义父元漱清携门徒三十九人上你秋山派求和,半路遭人截杀可是事实?你以秋山派第一高手的身份提前放话要我元家有来无回可是事实?那夜你率门中亲信十数人夜奔清平道又于次日凌晨折返可是事实?!”
那元岐不知吃了什么十全大补丹,一口气三连质问,竟声声振聋发聩,听得人耳鼓震颤、为之动容。
当然那王逍并不会为之所动,听后面上讥讽之意更显,只差没冷笑出声了。
“元观主断章取义的本事可不小啊。你怎地不提我家掌门幼子去你方外观请教切磋,却教你义父痛下黑手、一剑毙命的事?还是说你觉得你方外观的人命格外金贵些,我们掌门痛失爱子便不值一提?!”
王逍这一番发问亦是有力,但那元岐却似有备而来,面上全无愧色,当即回击道。
“刀剑无眼,既分胜负,亦见生死!沈掌门之子隐匿身份来我观中讨教,我义父全力应战有何不妥?难不成还要假意不敌、给你秋山派脸上贴金不成?!”
眼看旧事纠缠不清,那王逍也不恋战,当即调转矛头将话重新引回清平道。
“那清平道上枉死者乃是毙命于卓绝刀法,王某乃门中首座,四岁开始修习剑法,从未偏离主修、另辟旁门,行走江湖剑不离身,诸位皆可为证。请庄主明鉴!”
这厢王逍激愤自辩,那厢狄墨依旧不语。
他也确实不需要开口,因为下一刻那元岐便已话顶话地跟了上来。
“秋山派第一高手那套秋声剑法谁人不知?你自是不会亲自出手,但你可假借旁人之手、借刀杀人!”
“观主此言谬矣,此番你无凭无据,仅凭一张嘴就想当众将这灭门之罪强加于我,到底是呕血呕出了心得、修成那含血喷人大法,还是贼喊捉贼、妄想栽赃旁人洗脱自己!”
“今日你我对阵此处,不就是各抒己见,请庄主大人从中定夺吗?元某虽只得一张嘴,但王首座不也是如此,又何必动怒?莫非是我的一番话正中你的痛处,你做下的恶事被我公之于众,你百口莫辩所以才会恼羞成怒吧!”
两方一阵激烈交锋,谁也没有一样拿得出手的罪证,诛心的言辞却可铺墨成书,愣是吵出了一种论经辩禅的架势,不知道还以为这琼壶岛上云集的不是一群舞刀弄棍的江湖中人,而是那只善口诛笔伐的文坛泰斗、法师大儒。
眼见好端端一场江湖赏剑大会,竟变成一场吐沫星子横飞的当堂对峙,看热闹的秦九叶亦有些心情复杂,然而当她不动声色观察四周时却发现,那些白发苍苍的门派宗师们好似早就习惯了这扯头发、踩脚指的闹剧,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地默不作声,倒是那些年轻弟子们各个义愤填膺,已渐渐分作两派,一派为那元岐发声讨伐,一派为那王逍喊冤叫屈。
激烈争吵辩驳声连带着附和低语,在这偌大的石窟中共振成嗡嗡声一片。
终于,那戴着面具的身影再次开口了。
“平冤断案非我所长,不过今日群贤汇聚于此,倒是天赐良机。”狄墨声音一顿,随即缓缓转向另一个方向,“听闻断玉君出身青重山书院,又是那平南将军亲封的查案督护,想必深谙此道,我倒是想听听断玉君对此事的见解。”
那狄墨不开口则已,一开口瞬间便在这乱局中另辟出一块战场来。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从那王逍与元岐身上转向了站在角落里的邱陵,而后者身旁的秦九叶和七姑便似那雷击木旁的一根菜苗,虽不在这电光惊雷阵的中央,却也感受到那股无形威力,只觉得每根头发丝都立了起来。
当初本是看客心,转身却成戏中人。
秦九叶与七姑缓缓缩回了脖子。
看戏看到自己身上,再好看的戏码也转瞬间无心观赏了。
164、病得不轻
狄墨终于将话头引到他身上时,邱陵的心中并未掀起任何波澜。
早在踏上琼壶岛的那一刻,他便知道,这一刻迟早都会来临。
他并不喜欢应对这一切。但除了应对,他别无其他选择。
很久很久以前,他还不是如今这副沉默寡言的样子。那时他同自家那位手足兄弟一样,是个喜欢同人攀谈、对世界充满好奇心的人,但他很快便发现,他说出口的话似乎总会因为他的家族而带上些不同寻常的意味。
他开始尝试回避这一切。然而不论他表现得多么沉默,做事如何低调不张扬,就连衣着都要抹去一切显眼的颜色与样式,那些人还是能一眼将他从人群中识别出来,三言两语过后便不由分说地将他揪出,请他说上两句,再从他的只言片语中挑挑拣拣、罗织出一些莫须有的论断。
他已习惯如此了。
他知道,只要黑月的过往仍未洗去,这样的日子便永远不会终结。
就算二十多年过去,他又逃到这江湖地界,暂且卸下了平南将军府的名号乃至佩玉督护的头衔,只想做这一天的江湖剑客,但那些人仍不肯放过他。
既然如此,他也无需退避。
无数探究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落在那青衫男子身上,而后者只一个抬眸便将那些目光照单全收,随后不卑不亢地开口道。
“能得庄主信重,邱某深感荣幸。只是其一,在下此番是以昆墟弟子的身份前来观礼,并无意将那查案督护的身份搬出来,只怕一旦就查案一事开了口,日后官家若以此作为凭证,传唤在场诸位问话,反倒是不美。其二,清平道一案事发三月前,彼时在下仍在都城,于案件细节、案发过程都知之甚少,确实不宜妄言。这其三……”他说到此处一顿,面上不由得浮现出些许无奈和苦笑,“……其三便是家师性子暴烈。今夜晚辈既是师门唯一代表,在诸位前辈面前便该谨言慎行,否则他日回到到昆墟吃顿鞭子是小,师父怒发冲冠、提剑下山是大,这便还是少说两句为好。”
这番话可谓丝丝入扣、句句见血,便是那狄墨亦无法当即开口再强求一二。
尤其是这最后一句话音落地,就连那一众不表态的江湖老鬼竟也不由自主地点点头,似是颇为认同,显然谁也不想见那昆墟老头,宁可眼下少看几眼热闹。
而一直在旁心惊胆战的秦九叶见状终于松了一口气,庆幸之余又生出些钦佩之情来。
她先前只知这断玉君是个认死理的正人君子,可此刻才明白,对方能年纪轻轻便得平南将军赏识,接下这督护头衔孤身回九皋查案,顶得住都城的压力,又同那樊大人对阵城中,末了还没放弃暗中探查苏府案的真相,实则绝非“忠直”二字可以概括。这种打磨过后的隐忍和恰到好处的圆滑,在他那无暇底色的衬托下更显珍贵,整个九皋确实再找不出第二个比他更适合的接班人。
眼见这断案的烫手山芋递不出去,那狄墨也不急不恼,当下口风一转,竟提起了旁的事。
“断玉君为人处事向来谨慎,只是这江湖又非哪座城、哪个镇,从来都没有清晰边界,许多事也不必太过循规蹈矩。听闻上月那江湖暗市宝蜃楼出事,便是你亲自带人查封的,只可惜晚了一步,教人放火烧了个干净。不知可有查到那纵火之人的蛛丝马迹啊?”
同那方外观的灭门案比起来,宝蜃楼的乱子似乎压根排不上名次。
然而知情者显然不会这样认为。宝蜃楼虽只是个江湖末流聚集之所,但当时那元漱清的铜箱子却不简单,而箱子里的东西更是耐人寻味,是以狄墨此话一出,在场不少人的耳朵都不约而同地立了起来。
只是那断玉君似乎料到众人都在等着听这不要钱的消息,沉吟片刻后仍然选择避而不谈。
“不瞒庄主,在下先前另有要案在身,这宝蜃楼的事已由郡守府全权负责的,在下并未跟进详情。”
话头一转眼又被推了回来,狄墨点点头,似是表示理解。
“断玉君公事繁忙,确实分身乏术,不过那宝蜃楼也算是江湖之所,出了事山庄自然不可坐视不理,前阵子我也派人暗中探查了一番,倒是有些收获。”
他说罢转头示意,早已候在一旁的山庄弟子快步上前,将一件被火烧得焦黑的狐狸面具呈上。
那面具大半已在大火中损毁,剩下的一半经过专人淘洗后,质如一块碎陶片,边缘反而更加清晰,只见那面具内侧赫然出现一个双结图文。
那王逍离得最近,定睛一瞧后不由得低声道。
“这印记……莫非是川流院?”
王逍的话在石窟中回荡,又在人群中激起千层浪,秦九叶闻言也心中一紧。
早前邱陵同她说起川流院的时候,她心中便有所预感,如果邱陵能查到那宝蜃楼背后之人,那庄主狄墨定然不会不知情,只是没想到对方竟会当众提出,而且实则私下早已探查清楚,这难免令她对李樵日后处境更添忧虑。
但一切已成定局,狄墨的声音再次幽幽响起。
“不错,纵火烧毁宝蜃楼的罪魁祸首正是那川流院之主。此人不仅暗中扶植宝蜃楼四处敛金,还借这江湖暗市窥探入市之人的隐私、探听他们的消息,然后私下勾结悍匪奸商,以卑鄙手段残害了不少武林正义之士,霸占他们的宝物后,又转手在宝蜃楼高价卖出,可谓劣迹斑斑、罄竹难书。”
狄墨说罢,手中那半块烧焦的面具也应声落地,与此同时,空气中好似有什么看不见的指令被触发了一般,愤怒的讨伐声此起彼伏地响起,句句指向那“罪无可恕”的川流院。
秦九叶的嘴巴却抿得紧紧的。
旁的她是不知,她只知道那逛宝蜃楼的生意人里没有傻子,若一切真如狄墨所言那般凶险,擎羊集的商贩们压根不会踏进那宝蜃楼半步。
或许今日这台“大戏”的重中之重是要寻得一个靶子。一个供那方外观发泄怒火、同时彰显天下第一庄公正威严、又可不动声色为狄墨打压异己的靶子。
而将清平道惨案的种种归结于此,无疑是步一箭三雕的好棋。
但秦九叶觉得,除此之外,此举还会带来另一个隐秘的结果。那便是一旦坐实川流院的罪名,清平道血案便一锤定音,之后的重点将落在讨伐川流院这件事上,再无人能再起名头去追究那消失的元漱清铜箱以及箱子里的东西。
如果当真如此,天下第一庄应当并不想要江湖中人探究那秘方的秘密,可她先前在那秋山派的船上时,那王逍只言片语中透露出来的信息显然是说有人早已将那秘方的风声放出、并直指这次开锋大典。
狄墨此举究竟有无这些意图,秦九叶无法肯定,但她不得不将这层怀疑叠加在对方身上,只因她对此人有种近乎本能的警惕,就像从前进山遇蛇时的感觉。
“如此说来,在下确实曾为追寻义父遗物而入那宝蜃楼中。如若一切真如庄主所言,那我义父和同门岂非很有可能也是为那川流院暗中所害、死得不明不白?”
元岐的声音适时响起,夹杂着些许惊疑不定,情绪拿捏得刚刚好。
“王某有一事不明,还请庄主解惑。”王逍并不看那元岐,只沉声说着自己的看法,“事发之后,王某为洗脱嫌疑,曾集结门中弟子同溟山、凌霄两派人马一同前往清平道探查,发现那一地尸骸皆毙命于刀法卓绝之人,且依稀有迹可循,能辨出青刀刀法奥义,不知那操纵宝蜃楼的川流院可有这等本领?”
对方这话一出口,四周皆是一片哗然。
今夜青芜刀将会现身是所有人心照不宣的事实,可如今那李青刀本人也要卷土重来,却是所有人都没有料到的事。
除此之外,王逍的态度也很是耐人寻味。那苦主元岐都将脏水泼到别处了,这王逍怎么突然开始认起死理了?是生怕秋山派轻易洗清了这一身嫌疑吗?还是说秋山派也看出了什么、嗅到了阴谋的味道,不想就这么遂了那狄墨的意愿?
而专心看戏的秦九叶心下亦是有些诧异。
清平道血案同青刀有关的说法她并非第一次听说。先前在听风堂的时候,唐慎言也曾无意中提起,只是彼时她压根不知晓李樵的真实身份,所以根本没有往别处去想,此刻听那王逍亲口说出,心下难免打起鼓来。
那少年同青刀究竟是否便是同一人?但按照青刀退隐江湖的时间推断,李樵的年纪似乎有些对不上……
“此事倒也不难裁断。我信王首座所言,也信元观主所言,更信我山庄中人查到的罪证。若我们三方所言皆属实,那便只有一种可能。”
狄墨的声音再次响起,似乎将要给出一个所有人都期盼已久的答案。
“听闻那川流院中聚集的乃是亡国居巢之后,可谓一群挟怨带恨、野心勃勃之人,至于其中是否有用刀的高手,我亦无法确认。只不过……”狄墨沉吟一番,似乎是在权衡自己接下来所说,片刻后才有些叹息地说道,“……那川流院之主我却是有些了解的,那人或许正是从我庄中叛逃的前影使孙琰。”
石窟中瞬间安静下来,那狄墨有意让这安静蔓延片刻,才继续开口说道。
“此人当年能以影使身份出入庄中典藏武功秘籍的东祝阁,只要机缘到了,参悟青刀刀法也并非不可能。然他心术不正,终因修习庄中禁法而至走火入魔、犯下滔天罪案,山庄为将此人伏法亦损失惨重,奈何最终也未曾寻得其尸骸,到底还是未能除恶务尽。此事因山庄而起,又因我一念之差埋下祸患,我难辞其咎。今日多亏断玉君等人的一席话令我醍醐灌顶,然悔之晚矣,还请诸君务必对我施以惩戒,以示公允。”
对方三言两语便将自己真诚托付遭人背叛、忍痛割席大义灭亲的形象赫然雕凿而出,而邱陵明明没有就那清平道一案发表过半个字的看法,却再三被那狄墨拉出来说事,这便有些耐人寻味了。
果然此话一出,无数暧昧不明的目光再次落在了邱陵身上。
襄梁重文轻武,青重山书院之所以地位崇高,便是因为一心只修圣贤之书、不闻整军经武之事。也正因为如此,书院至今统共只出过两名文武双修、且都修出了名堂的学生。其一自然便是眼下正被架在风口浪尖上的断玉君,而另一人却再少有人提起,正是方才狄墨口中提及的那位孙琰。
只是彼时少有人能够得知,孙琰实则便是天下第一庄中那位手腕了得、行事狠辣的影使,只当对方心术不正、玩弄权术,才会落得被朝廷与江湖两道合力剿灭的下场。
琰,美玉也。
美玉在前,断玉在后,先前无人一同提起尚觉得没有什么,只觉得“断玉”二字取自“昆刀切玉”,既给足了昆墟面子,又符合那邱家长子的行事作风,再合适不过。可如今这一联想便有些意味深长了。那书院在为邱陵赐名时到底有没有怀了几分斩断前尘、另植良木的意思,便只有当事人自己才知晓了。
众人思绪万分,但石窟中只短暂安静了片刻,很快便有“仗义执言”者言辞激愤地开口道。
“庄主怎可因那贼人所作所为而将罪责全部归咎于自己?川流院包藏祸心已久,又惯常游走在江湖边缘地带,若想暗中作祟或与山庄作对,也是防不胜防。庄主没有因避嫌瞒下此事,而是选择将真相公之于众,才是大义所在!”
开口的好像是那优游堂堂主,此人并未在第一夜现身、参与那场月下舞弊,但却在第二日的鸣金击玉中出尽风头,是以秦九叶也有些印象。
“此等邪魔歪道,人人得而诛之。庄主苦心建立山庄不为谋身,一心只为这江湖,怎可与之相比?”
如果说方才那位优游堂堂主开口时,秦九叶心中猜测尚有些含糊,眼下一听那天同门的人开口,她心中便有了七八分的确定。
那急于开口的二人便是狄墨心腹,或者说是他安插在这江湖中的耳目暗桩,平日里虽以独立门派自称,但实则不过是天下第一庄认下的“干儿子”,平日里隐而不发,只等关键时刻才会为“老爹”冲锋陷阵、引导风向。
如今这方阵营中又添一员,便是那方才表过忠心的方外观。
而那元岐附和的话还未落地,已有机敏者连忙迎头跟上,唯恐落后自己落后半拍、没来得及一表忠心,事后被人拿住什么把柄。
一个人可以用武力征服另一个人,但当他选择将自己出卖给权力的那一刻,便注定会迎来被权力抛弃的那一天。看戏看到这里的秦九叶觉得,这些张牙舞爪的江湖客或许根本不值得她从心底去惧怕了。
就在此时,一片乱哄哄的人声中蓦地响起一道女子声音。
“说到这,我倒是想起一件事来。”朱覆雪的视线在方外观那几人身上一扫而过,随即慢悠悠地继续说道,“听闻那川流院犹善匿迹市井、改头换面之术,我便大胆进言一番,不知元观主自那事过后可有彻查自己门中道友门徒?俗话说得好,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或许这乱子就出在自己人身上也说不定呢。”
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错觉,秦九叶似乎在那元岐的脸上望见了一瞬间的凝滞,但他很快便顺着那朱覆雪的话开口道。
“如此说来,有一件事确实有些奇怪。”
元岐说罢,将目光缓缓投向那站在自己身侧的人。
“敢问尹怀章尹道长,当日义父决定亲自带队前往秋山派求和时,曾说过想你在旁压阵,但你却在临出发前那日清早称病未出,可是事实?清平道事发之后,我心力交瘁、吐血昏厥,也是你第一时间带人前往现场,而我见义父生前信重于你,对你汇报的种种从未生过疑心,现下想想……”
秦九叶眯起眼瞧了片刻,这才认出那尹怀章正是她登船为元岐问诊时,立在对方床榻旁的佩剑道士。
可怜那尹怀章乃是怀揣着要与方外观同进退、讨公道的心踏上这琼壶岛的,怎么也没有料想到等着被下锅竟会是自己,整个人几乎是僵在原地,一时间连辩驳的话也说不出,只瞪着两只眼珠子、死死盯着那元岐。
元岐并不看他,自始至终身体都只向着那戴着面具的男子,而后者沉默半响才幽幽开口道。
“没有人比我更加懂得被自己人背叛的伤痛了。然而痈疮病灶如不尽早挖去,早晚会侵蚀入骨、腐坏全身。方外观的未来如何,便看元观主如何决断了。”
石窟中有短暂的寂静,片刻后,元岐才缓缓对那尹怀章开口道。
“你可能自证清白?”
元岐的发问似乎是在给自家人一个机会,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其实早已做出了选择,有意要割股献祭了。
那尹怀章眼中熊熊燃烧的情绪因这一句话而渐渐凉了下来,他单膝跪拜在地,行了方外观弟子的大礼,声音颤抖地说道。
“尹某自七岁起入山门,跟随老观主整整三十六年,劳苦天地皆知,忠心日月可鉴!方外观血仇未消,观主此刻却要将刀剑指向自己人,可有想过老观主在天之灵、可有想过方外观上下那些枉死的无辜道众?!”
他说这话时中途停顿数次,情绪起伏以至几乎难以开口,说完最后一句后整个人竟是一副大战力竭的模样,显然已被悲怒耗尽了力气。
这一刻,哪怕此人先前曾用刀剑架在她的脖子上、威胁她给那元岐瞧病,秦九叶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是有七八分相信此人的忠心的。
然而她是这般想,那元岐却好似全然不为所动,只冷冷瞥了那跪在地上的人影一眼,说出了一早便已在心中拟好的结论。
“义父是义父,我是我。如今我才是这方外观的主人,你既无法自证清白,又自恃辈分老重,我便只能将你交于庄主处置。你若与那川流院无关,山庄定会查清此事,还你一个清白。”
元岐此话一出,跪倒在地的尹怀章最后一丝声响也消失了。
这天下第一庄在审讯一事上的名声显然比那樊大人的郡守府院更加恶劣,他明白自己一旦离开方外观便会踏入生不如死的境地,届时结果是什么已不重要了,而他想要求死只怕都做不到。
最后一丝光亮在眼底褪去,尹怀章终于不再看那元岐,而是扬起脖颈望向头顶,似乎想要借此与那元漱清的在天之灵悲愤一叙。
然而这石窟遮天蔽月,他除了一片黑暗,什么也望不见。
“……好、好、好!事到如今,又何须庄主动手?这赤胆忠心,你拿去便是!”
尹怀章话音落地,腰间长剑已然出鞘,洞窟内寒光一闪,下一刻那剑已尽数没入他胸口之中。
重物倒地,回响不绝,随即是一片死一样的寂静,偌大的石窟内静得仿佛能听到鲜血从尸体中流出的声响,却听不见任何一个人的呼吸声。
空气中都是血腥和战栗的味道。
终于,那戴着面具的男子满意地点了点头。
“元观主年纪虽轻,但遇事果决,日后定堪大用。方外观经此殇恸、元气大伤,门派休整亦需要人手,我愿将山庄弟子派予元观主差遣,还请元观主不要推辞。”
元岐俯首行礼,整个人一改先前的苍白虚弱,声音似乎都有了底气。
“元岐多谢庄主圣恩!”
狄墨虚扶一把、示意那元岐起身,自己却转向石龛中的那把刀,声音中多了些恰到好处的犹疑。
“至于这把青芜刀……”
他的声音不过刚一停顿,便有嗅觉敏锐的鹰犬适时进言道。
“在下以为,既然这方外观满门死于这青刀刀法之下,若以此刀作为褒赏之物确实有些不妥,恳请庄主收回赐刀成命。”
一人话音落地,另一人也当即附和道。
“听闻那李青刀当年目空一切、嗜血成性,比试切磋不留余地,夺人性命时甚至不问姓名,在江湖中结怨甚广,想必这青芜刀也是煞气颇重,实乃不详,应交还山庄妥善处置才好。”
如果说方才那位还只是冠冕堂皇,那这附和之人便是十足的道貌岸然。
何为江湖?铁血交融,方成江湖。
既入江湖,必有恩仇,生死一线。
江湖中人,有哪个敢说自己全然无辜?又有哪个经得起所谓是非审判?便是这石窟中所有人加在一起也找不出一个那样的人来,这样一群人又有何资格去“定罪”一把刀剑呢?
或许,那些开口进言者并非不懂这一切。他们只是那狄墨面具下的另一副喉舌罢了。
隔着百步远的距离、数百人攒动的身影,秦九叶突然觉得自己似乎看透了那位庄主面具之下潜藏的真实目的。
若李青刀真如那唐啸所言,是个张扬肆意的天才刀客,绝不会在壮年之时便退隐江湖,找个山沟养老去了。
这样一个人绝迹江湖许多年、音信全无,其实心明眼亮者早已心知肚明,此人多半凶多吉少,早已殒命山野某处,
但心照不宣到底和当众说破有所不同。就好似断线飞走的纸鸢,不见其坠落时心中便想着它只是得了自由、许是在天边某处漫游,可一旦见到它坠落云端,摔得四分五裂、面目全非的样子,曾经的一切幻想和美好期许都将随之化作泡影。
秦九叶觉得,那狄墨一开始便没打算将青芜刀作为赏赐送出,只是借那李青刀的名头做足声势,再将其打落云端,彰显自身力量罢了。
一个人的□□被毁灭时,尚且不能算完全消失,因为她的事迹还在,她的精神还在,那些追随她、推崇她的人便还在。
但在今夜,她的刀变成了这开锋大典的彩头,在众人赏玩的目光中变作一柄凡铁,想要得到它的那些“后起之秀”并不会真心待它,只会将它当做自己跻身江湖一流的踏脚石,踩过一次之后便再不会想起。而此刻,当她的刀法也变成挑起门派纷争的杀人之法时,她便从那个不可杀死的精神存在,变成了可供人审判量刑的罪债。
若说此前江湖野史戏说中的青刀是绝唱,那么今夜开锋大典上的青刀便是真正意义上的死亡了。
人与人之间到底有何仇怨,才会觉得光是死亡还不够,必须要从精神上被毁灭才算终结?
又或许根本不需要什么仇怨,那位不择手段的庄主也能做得出这种事。他之所以选择做这一切,不过是因为他隔段时间便需要杀鸡儆猴、整合江湖的各方势力,将那些尚未破土而出的逆反苗头扼杀在萌芽之中,而青刀的存在恰好符合他的需求罢了。
甚至整个江湖都不过一颗被他捏在手中把玩的核桃,时不时便要上手搓一搓,偶尔拿起来对着阳光看一看光泽。日子久了,核桃越发平滑光亮,早就忘了自己当初是何种棱角分明、不屈不挠模样了。
那位躲藏在面具之下的天下第一庄庄主狄墨,究竟是丑是美秦九叶是看不出了,但她可以肯定,那副躯壳内的灵魂定是个不折不扣的提线人、控制狂。
眼见所有铺垫已经完成,狄墨终于慢悠悠为一切敲响定音。
“诸位所言皆有理。既然青刀已入邪道,此刀亦是凶恶非常,只可静悬作警示之用、不宜沾身。秋山派谢修鸣金胜出,心性高洁,璞玉之姿,自当另有嘉奖。”他边说边从身上取下一样东西,高举于手中,“此物乃我庄中莲符,凭此符可不分昼夜出入东祝阁,参览修习其中功法招式,任何人不得阻拦。”
那秋山派谢修一见那莲符眼睛瞬间亮了,整个人竟因激动而微微颤抖起来。
不止是他,各门派正在观望的年轻弟子们都不约而同地躁动起来,惊讶的、羡慕的、嫉恨的目光顷刻间聚焦在那谢修身上,令后者更添几分骄傲和狂喜。
他本就是个剑修,青芜刀与他而言助益并不大,只是个冠以虚名的摆设罢了,何况是旁人用过的东西,而那李青刀下场不妙,便是再出名也难免令人心生芥蒂,远不如那百家武学来得有利。
思及此处,他连忙整理一番自己的衣袖仪容、行了大礼,以一种极恭敬的姿态俯下身来,双臂高举过头顶、朗声说道。
“多谢庄主!谢某得此殊荣,定当捍卫正道,报效武林,不负庄主赐刀之厚望!”
狄墨没有出声,只缓缓将手中莲符赐给了那谢修。
他的动作很慢,似乎有意彰显这一值得庆贺铭记的时刻,秦九叶却觉得对方那张藏在面具之后的脸定露出了几分得意的笑。
这一切是做给秋山派看的,也是做给整个江湖看的。
如果说先前针对川流院的一番杀伐打压,是为了警示众人:他对违逆者绝不容忍;那此刻他便是要让所有人明白:只要他想,他也可以随时降下恩赐。
那谢修只怕对自己的师父都没表现得如此尊崇,此刻竟被一枚轻飘飘的木符压弯了背脊,活像一只摇尾乞食的狗。
秦九叶目光微斜,果然瞧见那秋山派掌门面上没有半分喜色,嘴角拉出两道深深的褶皱来,眉宇间尽是不可言说的忧愁苦闷,而那些站在各派首位的老鬼们亦显得有些沉默。
这也不怪他们会如此反应,就连她这样的局外人也看出了几分玄机。
这天下第一庄庄主哪里是来褒奖武林新秀的?分明是打着“开锋”的名号来掐尖的。
世间功法之大乘者,皆出精纯,而非广博。
那在鸣金中胜出的谢修本是秋山派门中年轻一代最有前途的弟子,修得是本门功法,为保功法纯正,从三四岁初摸门道到如今开悟境界,凭的是一分天赋和九分坚守本心,更要心无旁骛、不可贪多。如今这狄墨三言两语、一枚莲符便将人守了多年的初心击碎,未来此人一入山庄便似叶舟入海,越是急功近利想要得到更多,只怕越是会迷失自己。到头来不仅不能融会贯通百家功法,就连本门功法也要付诸东流。
一门倾尽所有、花费数年心血培养出来的接班人,就在这美好热烈的氛围中即将走向毁灭,那秋山派掌门心下显然也是明白的,本就苍白的脸色已彻底灰败下来,整个人看上去像是一夕之间被抽干了精气,只剩一具衰老的躯壳。
但他的爱徒浑然不觉,两只眼睛始终贪婪地望着手中那枚莲符,像是望见了自己光辉而耀眼的未来。
他高举那枚莲符,率先献上自己的誓言。
“庄主英明,除魔卫道!我等甘愿追随,共筑武林盛世!”
莲花本是高洁之物,多用来镇压邪祟、涤荡浊气,如今却变成了打压异己、垄断权柄的象征,那瓣瓣莲叶雕刻得越是精美细腻,越是显得那符牌格外刺目可笑。
宣告誓言、剖白忠心的声音在洞窟间此起彼伏地响起,又因回响而变得嘈杂,好似有蝠群颤动翅膀准备倾巢而出。
秦九叶的视线依次在那些年轻而充满渴望的面孔上一扫而过,恍然间觉得那李青刀就算活到现在,收不到徒弟也是正常的,毕竟这江湖年轻一代看起来光鲜亮丽,实则内里早已被腐蚀得不成样子了。
这琼壶岛若是一口煮药的巨大药壶,这些各色江湖中人便是狄墨戥子上一一称过的药材,精挑细选后再封在一处,让他们相互挤压、一起熬煮,最终榨出几滴精华来,喂进那填不满的病灶之中,其余的便早晚沦为药渣,连完整尸骨都寻不到。
秦九叶缓缓垂下视线,再不想去看那场盛大却虚伪的狂欢。
打从第一日在那石舫之下起,她便隐约眼望出这江湖透着一股病气。此时她越是深入,便越是肯定自己身为郎中的那点直觉。
这半死不活的江湖病得不轻。而其中被滋养得最大的那处病灶,正是那只端着药壶的手——天下第一庄。
165、杯中之血
秦九叶的目光随着不远处那些晃动交错的人影左右移动着。
封闭空间中,人会失去对时间流逝的判断,她只能从自己困顿的精神状态推测,此时至少已过子时,正是一日中最黑暗的时刻。
方外观血案“尘埃落定”,所有人都知道这最惊险的一道浪已经熬过去了,剩下的无非是洒洒水、湿湿鞋的事,每个人面上神态都放松许多,簇拥着那戴着面具的男子,你一言我一语地诉说着过去一年中江湖上的大小事宜,那番情景不由得让人联想到那帝都皇城之中,文武百官朝觐天子时的场面。
秦九叶起先还强迫自己仔细听着,待七八人陆续走完过场后,她便再难集中精神。
这江湖中每日都有说不完的糟心事,她并不觉得那些所谓的“江湖要务”同唐慎言每日在听风堂说起的边角料有何区别,更不觉得那些事需得交由一个人住持公道,末了再感恩戴德一番。
但那些江湖中有名有姓的大小门派竟似乎已经习惯了这一切,就连取回门中圣物、扩建后山道场这样的小事,也都要听那狄墨一人评判论断。
她起先并不理解,后来渐渐看懂,那些人并非真要听取什么建议,无非是借由那些小事试探天下第一庄对本门的态度,同那秋山派与方外观之争本质并无分别。
能游走江湖之人,各个都是刀尖上行踏、风浪里淘洗过的硬骨头,又一个赛一个的不喜规矩束缚,如今却甘愿向一个豢养死士、勾结朝廷的诡谲山庄低头,这背后究竟经历过什么,便不是这一夜可以窥见的了。
随着时间流逝,那些密集点亮的火把与篝火熄灭了一些,原本灯火通明的洞内渐渐昏暗下来,四周低语交谈的人生却越发嘈杂,气氛也越发热烈,一众侍酒小厮适时鱼贯而入,将一只方口饕餮纹饰的青铜酒罍抬上正中的石台,而那狄墨则接过一只曲柄酒杓,开始亲自为众人备起酒来。
秦九叶上次目睹一群人推杯换盏时,还是在那苏府寿宴上。
彼时她一心想着寻找证据脱困,又要小心提防那苏家人,犹如鱼游沸釜,十足的煎熬。
今夜的她虽早已摆脱了那样的困局,却仿佛步入了另一个巨大的囚牢之中。而这囚牢中的其他人似是全然没有察觉。他们在忙着察言观色、审时度势、游走求生,连抬头望一望天色的时间都没有。
当然,他们便是此时抬头,也是望不见天色的。
许是不想搭理那独树一帜、孤僻离群的昆墟门,又许是不想因为招惹断玉君而招惹到他背后的官家势力,总之,在经历了今夜种种江湖变局之后,秦九叶的四周前所未有的清静了下来,而她也早已没了看热闹的心思,连带着身旁的两人也一并陷入沉默,三人像是一根藤上风干了的三个苦瓜,沉浸在各自的心事中。
不远处,关于那青芜刀的好戏彻底收场,方才在石龛前撑起竹竿的那两名渔娘也收手撤回,随着那奉刀的小厮悉数退场。
直到那几道身影消失在光影交界的边缘、再难觅踪迹,秦九叶才有些恍惚地开口问道。
“你说,那青芜刀为何没有刀鞘呢?”
还在神游天外的七姑闻言愣了愣,半晌才有些敷衍地说道。
“谁知道呢?许是弄丢了吧。毕竟那青刀自己都下落不明,兵器失了刀鞘也是情理之中。”
“是吗?”秦九叶显然未能解惑,声音中透出一股若有所思,“可那刀看起来倒是光亮得很,不像是没有刀鞘收藏的样子……”
她正自言自语,不知为何眼前却突然闪过那少年和他那把几乎从不离身的锈刀。
江湖中一把好刀会引人注意,一把锈刀其实也很怪异。但多数时候,那把刀都藏在那破烂老旧的刀鞘里,便不会有人想要探究一二。
同样的,一名刀客佩戴着他的兵器行走江湖,且此人武功高强、杀伐果断,大多数时候不会轻易出手,一旦出手往往便会取人性命,那么久而久之,那些与他打过交道且尚在人世者,很可能大都只见过他兵器未出鞘的模样。
也就是说,如今这江湖中所谓能识得李青刀兵器的人,或许只是见过她的刀鞘而已,对于那刀鞘中的刀究竟是何模样、又有哪些细节,其实根本不清楚,就算摆在眼前的只是一件赝品,多半也是认不出来的。
秦九叶被自己的猜测吓了一跳,随即又感到一阵迷茫。
她是越发有些看不懂今夜这出大戏的走向了,只觉得似乎还有什么关键情节被她落下,而她正为此隐隐感到不安。
就在此时,一阵细碎脚步声在她身后响起,还没等她反应过来,瞬间已至她与邱陵、七姑的面前,赫然便是一名头戴箬笠的山庄弟子。
那弟子手中端着一只放着酒爵与杨梅果碟的漆盘,神态很是恭敬。
其实在那表演天衣步法的少女上场前,这仙匿洞天中还有些譬如“饮荷露”、“折菱角”、“拆莲子”的小节目,一来给远道而来的众人提供些润喉暖胃的饮食,二来无非是图个好彩头,提醒入洞天者准备迎接今晚那“宝刀开锋”的重头戏。
只是秦九叶方才在那浩然洞天耽搁了时辰,便错过了些许,眼下正有些口干舌燥,她虽不喜饮酒,但见那山庄弟子端了东西上来,眼睛还是不由自主地望了过去。
一旁的七姑察觉到她探究的视线,忍不住低声提醒道。
“别想了。那是专门为了这次大会准备的十年陈大庐酿,听闻还泡了雪参宝芝无数,服上一小盏功力便可精进十年。除了各门派当家人,其他人是一滴也分不到的。若非如此,方才我又何必先下手为强?”
秦九叶这才重新将目光投向四周,随即发现确如那七姑所说,各门派前都有一山庄弟子亲自侍酒,每名山庄弟子手中的杨梅碟虽有无数,酒爵却只得一只,显然只为一门之主奉上,旁人只有吃着酸梅、望而兴叹的份。
大庐酿确实价格不菲,但也不至于千金难求,至于那可精进功力的说法就更荒谬了,反正以她行医这些年的经验来看,那些听信偏方、什么都往酒里泡的“进补狂人”,最后下场大多只有慢性中毒。
再者说来,若真不想分与众人,又何苦要抬出那半人高的巨大酒罍给人看?
归根结底,此举不过是为了告诉在场的所有人,特别是那些年轻气盛、野心勃勃的年轻人们,酒罍里的酒再多也和他们无关,若想在这江湖中分得一杯,便要做那站在最高位置上的人。
酒香犹如权力的味道,无时无刻不在撩拨着那些被小心隐藏起来的野心。
晃神间,那头戴青箬的山庄弟子已面向邱陵行了个礼,随即将手中佳酿奉上。
“断玉君请用酒。”
邱陵的目光在那酒盏中清澈的酒液上一扫而过,片刻也没有停留。
“在下并非昆墟一门之主,此番前来也是私下所为,师门并不知晓。这酒……”
侍酒的山庄弟子脸上仍旧挂着笑容,举着漆盘的手一动未动,嘴里恭敬地说道。
“这酒是庄主亲自吩咐,特意为断玉君备下的,还请断玉君不要拒绝。”
对方说罢,就立在原处不动了。
这番举动看似同苏府中那些劝酒的伎俩并无分别,细品之下却不难体会到更多凶险。
以邱陵现下的身份来说,他是没有资格接下这杯酒的,然而对方却用庄主为他抬轿,一旦顺应了对方这番“好意”,便多少有坦露野心、意图篡夺主位的嫌疑,而除此之外,作为赐酒的主人家,这酒也有呼吁结盟的隐意,接下便意味着表了态、站了队。
这是酒令如军令啊,这劳什子庄主就喜欢强人所难,偏生每次都还能得逞,当真恼人得紧。
秦九叶在一旁看着,心下不由得再次为邱陵捏了一把汗,下一刻却见后者已伸出手、稳稳将那酒爵接了过来。
清冽的酒液晃荡碰撞着,隐约飘起一股香气。
那酒香在秦九叶鼻尖一掠而过,令她面上神情突然一顿。
许是方才在那浩然洞天的热泉里熏了个彻底,她这鼻子前所未有的通透,虽只是一点细微的不对劲,却还是让她捕捉到了。
来不及细想,电光石火间,秦九叶已伸出手、飞快拉住了邱陵的袖口。
酒爵晃了晃洒出几滴酒液,就停在男子嘴唇前不到一寸远的地方。
邱陵转头望向秦九叶,而后者也正定定望着他。
那山庄弟子眼下就站在三人面前,秦九叶知道自己不能直说那酒或许有问题,正愁如何示警,而邱陵却早已读懂她眼神中传递的情绪,很是自然地开口道。
“我方才想起,今日登岛时曾服过些热性丹药,三个时辰内不宜饮酒,多亏你提醒,不然我险些忘记了。”
她是突然出手阻拦的,对方却瞬间会意,还在顷刻间给出了这番滴水不漏的推辞,秦九叶恨不能当场拍手叫好。
不愧是书院出身、文武双全的佩玉督护,身手不凡兼有这等机敏心性,难怪平南将军那样赏识,始终将他放在身旁。
只是她到底还是低估了那天下第一庄行事之固执,亦或者是那位庄主的固执。
“听闻昨日鸣金,诸位英雄都多少服过些丹药,庄主便特意叮嘱,不可采买烈酒,是以才选了这特制的大庐酿。此酒不为尽兴、只为礼成,断玉君少饮便是。”
山庄弟子说罢,愣是将手中漆盘又举高了些,显然丝毫不打算退让。
这厢一来二去,场面瞬间陷入僵局,一旁的七姑也觉察到了不对劲,一个劲地向秦九叶递着眼色,示意她留意周围人的视线,而无需对方提点,秦九叶也知道定有人在暗中观察他们此时的动作。
那特制的大庐酿是否真的饮不醉不得而知,但是她的鼻子告诉她,那酒一定有些问题。
深吸一口气,秦九叶抬手从头上取下一根簪子,随后将簪头拧下,取出一根银针来。
“既然如此,三郎便稍等片刻。”
她说罢,学着那慈衣针的手法捏住那根银针,探进那杯酒中搅动起来。
这根藏在簪子里的毫针她一直带在身边,便是先前为和沅舟取血的那一支,根本不是什么试毒银针,但那山庄弟子自然不知晓这些,一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动作,秦九叶懒得抬眼看对方,学着杜老狗那神神叨叨的语气开口道。
“在下出门前掐算过,今日正值岁破,诸事不宜,小心起见,还是验上一验才妥当。”
她用一根银针暂时将酒挡了下来,那山庄弟子却也不是好对付的角色,当下皮笑肉不笑地问道。
“这位姑娘可是在质疑庄主用心?”
使手段不成便倒打一耙,这招数虽然低劣却有用得紧,轻易便能让人落入自证的陷阱中。
然而秦九叶压根不吃这一套,她早已料到对方反应,当下故作惊讶道。
“此事同庄主有何干系?江湖大会,人多手杂,我见这酒爵上并未加遮盖,从那取酒处到这少说也要一盏茶的工夫,这位兄台又一直低着头走路,怎敢保证其间没有人暗中投毒、在这酒中做些手脚?”
饶是经过严苛训练,那山庄弟子面上还是有一瞬间的凝滞,显然是没见过如此强词夺理、理直气壮之人,半晌才干巴巴地问道。
“那不知姑娘验出来没有?”
秦九叶神情冷酷严肃,手中银针在那酒盏里搅得叮当作响。
“哪有那么快?至少需得等上一刻钟的时间。”
银针试毒最多能验一验那质地不纯的砒霜,并不是什么可靠灵验的法子,至于等上一刻钟更是她胡乱扯出来的说法,为的只是逼退那侍酒的山庄弟子。
既然对方咬定这番进酒是礼仪规矩,她便用这试毒一说将饮酒的时机一再推迟。什么规矩总大不过生死,对方若再坚持下去,便几乎是要大告天下这酒有问题,且他便是负责要将酒灌进那断玉君嘴里才算完事。
一旁看清形势的七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大着胆子补上最后一刀。
“这位仁兄非要候在一旁,莫不是怕断玉君会贪图你们一只杯子吧?”
天下第一庄的体面还是要顾的,那戴箬小厮终于做了退让。
“既然如此,小的便先告退了。”
走吧走吧,快点走,慢走不送。
秦九叶心下催促,视线却并未看向对方,手中不停搅拌着那银针,耳朵紧张竖着,冷汗都顺着脖子根流了下来。
“人已经走远了。”
半晌,邱陵的声音体贴响起,她这才终于松口气,飞快将自己那根毫针收起,重新凑近那杯清澈的酒液,仔细嗅闻一番,半晌神色凝重地抬起头来。
“我虽不能十分肯定,但这大庐酿中应当是掺了些不对劲的东西。”
一旁的七姑见状瞪大了眼,再开口时嘴唇子都哆嗦起来。
“什、什么东西?是掺了毒还是……”
秦九叶迟疑一番,还是吐出心下猜测。
“可能是血。”
古时诸国结盟,多会宰牲歃血,告示神明,以结契约。
这种礼天地、交鬼神的仪式在现如今的襄梁已多年未曾兴办,而歃血拜盟的仪式也已从朝堂流入江湖之中,结盟者有时会取各自指血混入酒中作饮,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坚牢不可破也。”
然而不论是古时的兽血,亦或是如今的金针取血,血都是这一仪式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狄墨若有意将血混入酒中,为何方才不见提及此事,且完全没有展现歃血的过程呢?
而这酒中究竟混得是什么血?兽血还是人血?若是人血又是谁的血?
最关键的是,这一切都不由得让她想起先前在苏府发现的那只红瓶子。那只瓷瓶中装过秘方,而她根据其中残留推测,那秘方很可能就是血液一类的东西。
一个可怕的猜想在秦九叶心中渐渐成型,而邱陵显然也想到了什么,两人四目相对,都从对方的眼神中读到了无尽忧虑。
不远处,那方才侍酒的山庄弟子已经走远,似乎并未再关注他们的动向,秦九叶连忙将那酒爵换到另一只手上,同时飞快从腰间解下一只形状奇怪的罐子。
登岛前,她将自己那只装满破烂的破筐留在了船上,只带了些保命的必要物件。
但除此之外,许是冥冥中有些预感,她临要离开前最后一刻,还是特意带上了先前装福草豆娘用的小罐子。
那预感是什么呢?秦九叶说不清楚,但在苏府发现的那只朱红色瓷瓶给了她某种提示,如果那秘方是以流动似水的状态存在的,她若想暗中取些样本,就必须准备好可以密封的瓶罐。
她既希望自己准备的东西能在关键时刻派上用场,又希望一切不过是她想多了,那秘方今夜根本不会现身。
然而此刻来看,她最担心的事或许还是发生了。
那厢七姑虽不知道掺了血的酒究竟有何可怕,但却从秦九叶和邱陵两人面上神情读出了许多信息,她随即想起自己一个时辰前在那藏酒处痛饮的情形,整个人瞬间瘫坐在地上,头顶小帽上那根一直翘立不倒的毛也跟着塌了下去。
秦九叶瞥了她一眼,径直伸手摘下她腰间水囊、拧开闻了闻,大发慈悲地开口道。
“你带回来的这些应当没有问题。”
七姑长舒一口气,下一刻却又听对方继续说道。
“但你偷喝进肚子里的那些就不好说了。”
眼见那七姑面色难看,秦九叶不由得又想起另一个问题。
她现下几乎可以肯定邱陵的这杯酒是有问题的。但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需要确定。
她得知道,那狄墨究竟只是“独宠偏爱”邱陵一人、只在他的酒盏中掺了东西,还是对方其实“雨露均沾”、给所有人的酒都是有问题的酒。
若最后发现只是前者,那无非可能是邱陵以邱家人的身份与那天下第一庄结下了什么梁子,对方或要伺机报复,或要拉他下水;可如果事实指向后一种结果,那整件事便顷刻间变得无法预知的可怕了。
因为那意味着,狄墨不止想拉邱家下场,还要将整个江湖拉入他的计划中。
那和沅舟得了秘方后便接连犯下命案,若是这武林中人得了秘方,岂非会成为一群杀人嗜血的怪物?
不,准确来说,是比和沅舟可怕上数倍的怪物。
和沅舟只是个年逾八十的病弱老妇,而这些掌门宗师个个精神抖擞、力大无穷、恨不能一掌能在城墙上拍出个洞来。
如果这群身负功法、筋强骨壮的江湖中人纷纷沦为刀枪不入、血肉重生的怪物,又随江湖之水流向各地,就算是邱陵有心追查只怕也无力应对。
秦九叶的目光转向不远处人影晃动的明亮处,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
或许她方才就该大喝一声“酒里有毒”、彻底掀翻这一局棋,但且不说那侍酒的弟子几乎是最后才将酒送到他们面前来,便是她来得及开口阻止,她也并不确定只凭自己的力量能否力挽狂澜,而那些恃才傲物的江湖宗师又是否会将她一个江湖郎中的话放在眼里。
何况她此刻并不确定自己的猜测与推断,贸然出手很可能只会将邱陵也一并拖入麻烦之中。
犹豫间,那些江湖掌门已纷纷放下酒爵。
一切为时已晚,秦九叶沉默下来,半晌才将目光投向七姑,邱陵留意到她的目光,查案时的本能当即占了上风。
“你先前偷酒时是何情景?”
他问出这一句的时候,做督护时的棱角瞬间便从那青衫下透了出来。
那七姑显然有些不适应,眼见面前男子瞬间从温润如玉的翩翩君子变成了个地牢走出来的酷吏,愣怔了半晌才嗫嚅着开口道。
“……我只是顺便喝了些,当时四下并无其他人,否则便是给我一万个胆子我也不至于为了贪口酒喝便得罪天下第一庄……”
她兀自为自己的行为辩解着,一旁的秦九叶有些看不下去,当下打断道。
“他是想问,你是从什么样的容器中偷的酒?是个酒瓮、还是酒缸、还是……”
尽管自身危机还未解除,那七姑闻言还是有些嫌弃地撇撇嘴,不由得开口打断道。
“天下第一庄是什么身份?那狄墨又是什么身份?今日这种庆典,自然是要用上好酒器,不过许是我去得早了些,这大庐酿就一坛坛摆在那里,我便顺手撬开泥封倒了些。你放心,我每坛只偷一点,之后又用独门秘法将泥封还原,他们绝对不会发现……”
秦九叶微微松了口气,心下已有了些论断。
七姑的酒是直接从酒坊的酒坛中偷出来的,说明很有可能是尚未来得及倒入酒罍、掺入秘方的酒,问题应当不大。
这也侧面证实了一部分她的猜想:狄墨赐下的酒确实是来自九皋的大庐酿,而不是什么独门陈酿。她不是个饮酒之人,但好巧不巧五月初五那天,她同老唐他们在听风堂大醉过一场,饮的正是大庐酿,对那酒的气味再熟悉不过了。若非如此,她也并不能在瞬间便确定邱陵的酒有问题。
冥冥中,老天似乎有意留下蛛丝马迹引她这个倒霉蛋去揭示真相,而她只觉得自己这副小身板子经受不住这层层考验,就要交待在这半路上了。
“眼下若想证实我们的猜测,最好是要将那剩下的酒拿到手确认一二。”
邱陵话音还未落地,秦九叶已将视线投向一旁还在兀自神伤的七姑。
她与邱陵本就是为秘方之事而来,亲自上阵也是无可厚非。但此刻显然还有更合适的人选。
一来眼下这开锋大典尚未结束,在场江湖门派都将彼此盯得不能再紧,邱陵作为昆墟门唯一的代表,只要离席势必会引人探究,她自己先前也在浮桥边起过事端,唯有这七姑还算是低调的生面孔。二来那七姑方才恰好去过天下第一庄备酒的地方,对地形和附近人员走动都有所认知,做起事来其实更加稳妥,她与邱陵还能根据狄墨动向见机行事,大大增加了成事的概率。而三来,如果一切不顺利、那七姑真不小心被逮到,对方黄姑子的身份反而可将事情以大化小,远比她和邱陵更好脱身。
总之,此举看似兵行险招、漏洞百出,实则是步以小博大的好棋。
她这厢动起了歪脑筋,邱陵也已察觉她的意图,看向那七姑主动开口道。
“七姑姑娘可愿接单生意?”
七姑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脸色更加难看了。
“你们莫不是想要我回去偷酒吧?”
“你先前其实已经做过,只是再做一次。”秦九叶体贴指出事实,又循循善诱道,“七姑孤身登岛赴宴,这等胆魄已是令人佩服,若是此时收手、空手而归,岂非对不住今夜的波折奔袭?且你先前痛饮都无人察觉,足见是个胆大心细之人,此番不过是再接再厉,于你而言算不得难事,若是连七姑都为难推辞,这任务便无人能够胜任了。”
秦九叶这一番话可谓有的放矢,先前问诊时她便看出这七姑师从道枢阁,虽不得要领、只懂皮毛,却也并未借着道枢阁的名头在外招摇撞骗,绝非看上去那般贪财怕死,骨子里还是有些野心和抱负的。
果然,她这一番不露痕迹的吹捧激励直将那七姑说得有些飘飘然。
对方今夜确实是奔着银子来的,若能再得一笔银钱,这趟赏剑大会便算是圆满了,回去吹上个半年不成问题。
想到此处,七姑舔了舔嘴唇,吐出一个数来。
“三十两?”
“成交。”
邱陵的声音利落响起,一旁的秦九叶见状连忙补充道。
“先付一半,事成之后再付另一半。”
眼见那对“奸人”答应得如此痛快,那七姑顿时觉得上当吃亏,可说出口的话又不好收回,当下又别别扭扭地开口道。
“现下想想,三十两银子便想要我卖命,也实在太便宜了些……”
秦九叶懒得拆穿对方那点想要讨价还价的心思,开口便是一剂猛药。
“那酒你也喝了不少,七姑便是瞧不上这点银子,总不至于瞧不上自己这条小命吧?但你若实在不愿意,我也不能勉强。”她说罢看向身旁的邱陵,伸出一只手道,“三郎还是将这差事交给我好了,我不嫌这银子烫手。”
她话音未落,七姑已经嚷嚷着站起身来。
“我去,我去还不行吗?”
要怪就怪她实在贪嘴,而那大庐酿的滋味实在美妙。
秦九叶望着七姑面上那犹如刑场赴死般的神情,有些话不由自主便脱口而出。
“不过一坛酒而已。这江湖之水,本就该任人杯取,又岂是一家池塘?”
看了这一整晚的戏,她这心中委实憋屈,一不留神便将心里话说了出来,当下便有些后悔,偷瞥一眼四周发现无人察觉,这才松了口气。
而一旁的七姑已经愣住,半晌过后,她突然往掌心啐了口唾沫,整个人又变回了那天悬鱼矶上跃跃欲试的江湖生意人。
“我可一试,但不保证一定成功。”
秦九叶笑了。
“可等七姑的好消息了。”
166、孤星坠夜
寅正将近,月过中天。
水汽萦绕的热池中,含蕊蓄香的红莲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一两点残红漂在水面上。
此时的浩然洞天内静悄悄、空荡荡的,那捆扎整齐的一地薪火无人在意,所有私密的谈话声都被四周潮湿的岩壁吸干,木架上的火把彻底熄灭。
没有了光亮,这里就连一片影子也瞧不见。
冷热交替的泉眼正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漆黑的水底翻涌。
此时若有人胆敢探进那黑水深处,便会惊诧发现那里竟有个活人身影在屏息深潜。
乱流中,少年紧闭上双目,在危险的黑暗中摸索着那个看不见的目标。
声无小而不闻,行无隐而不形。
他要在这无声中寻觅有声、于无形中分辨有形,便犹如捕捉一缕幽风、拾起一片月光般困难。
巨大的心跳声几乎要淹没他的五感,水流带来的窒息比不过那股热流带来的威胁感,变化错乱的水流时刻提醒他,只要偏离分毫便会落得灼伤乃至煮熟的下场。
气泡破裂的微弱声响、刺鼻的石硫磺气味、水流遇到阻碍分开又汇聚时卷起的细小漩涡,他便是在生死一线间去分辨这一切,并最终将手坚定地伸向黑暗中的目标……
啪。
少年左手一把接住了那两根沾着大酱的竹筷子,却与那高高摞起的酒碗失之交臂。
老榆木的桌案被大力落下的酒碗得震天响,女子的声音直冲屋顶,恨不能掀翻几块瓦。
“那怎能算是偷呢?!”
李樵缩了缩脖子,努力忽视周遭那些不满的目光,心下第七次说服自己要顾全大局,切不可情绪失控。
“不算就不算吧。”
他终于妥协,对方却觉得他在敷衍,又不依不饶地凑了过来。
“你这是什么态度?可是觉得我在强词夺理?”
酒喝到了这种地步,便开始进入大着舌头喋喋不休的阶段,理会也不行、不理会也不行。
少年被烦得没办法,终于忍不住抬起头来。
“你说你孤身一人深入敌营去偷军报,偷的是谁的军报?”
“当然是那敌军的。”
她话音还未落地,那少年便毫不留情地质问道。
“你到对方的地盘上去拿对方的东西,怎么不算偷?”
女子打了个酒嗝,抬手稳了稳耳朵后别着的那朵小黄花,气定神闲地答道。
“军报是他们的,但上面写的内容是关于我们的呀。我将我们自己的消息拿了回来,怎能算是偷?”
他哑口无言,辩无可辩。
女子伸出手,用摸狗头的方式揉了揉他的脑袋,好像是在语重心长地开导他,又好像只是自言自语地说些醉话。
“小十三,你且记住了,取回属于你自己的东西不算偷。即使旁人明抢暗夺占着它很多年,也不能改变它曾属于你的事实。你总有一天要将它夺回来,没有什么比失而复得更令人开怀畅快的事了。”
她说罢,将那碗底最后一点酒液一饮而尽,一把抓起旁边吃剩的鸡骨头,敲着碗边高声唱起不着调的小曲来。
蹩脚的边境方言他听不懂,醉鬼的走调歌声也不是他熟知的任何曲调。
但奇怪的是,他却好像能从那歌声中听出大漠雪夜,狼群夜奔,孤刀映光寒,烈酒祭生魂……
夜已深,酒客们嫌那发酒疯的女子聒噪,终于纷纷散去。
而那始作俑者却浑然不在意,边唱边笑起来。
她似乎忘记了自己残缺的那只手、忘记了那些新旧叠加的伤痕、忘记了曾经失去过的东西,整个人回到了那些遥远的过往记忆中。她明亮的眼睛周围起了一片细纹,岁月的痕迹在她身上泛起生动的涟漪,一圈圈荡进人的心底,而他此前从未在意过这些细节,因为这些细节对他而言并无用处。
他以为,他早已忘记了那一切。
李樵睁开眼,整个人破水而出的一刻,不由自主地大口喘起气来。
长时间闭气后的急喘迫使他的肺腑剧烈扩张,但他无暇调整呼吸,第一时间踉跄着离开了那处泉水。
只是这一回,岸上再没有女子焦急望向自己的身影。
他抱紧了怀里的刀,就像抱紧了自己。
不知为何,最近他越来越频繁地想起师父了。
或许……是因为他终于靠近了师父的刀吧。
李樵低下头,静静望向手中那把形态古拙、安静归于鞘中的刀。
他只在师父的只言片语中听说过这把刀,却在触碰到它的一刻涌上一种强烈的熟悉感,仿佛触碰到了师父灵魂的一部分。
他果然没有猜错。
狄墨根本没有将真正的青芜刀送去开锋大典,而是将其藏匿在通往浩然洞天的热泉中,自始至终没有挪动过位置。
但如果只是为了将青芜刀当成幌子在开锋大典上亮个相,又为何还要将真刀带上岛呢?除非……
“原来你便是甲十三。”
一道年轻却冰冷的声音蓦地响起,顷刻间带走他皮肤上最后一丝余温。
李樵没有回头,左手却已握上青芜刀的刀柄。
他离开山庄的那年,甲字营便有七名高手功力不在他之下。如今虽只剩下三人,但势必都是蛊斗之后留下的佼佼者,这些年又成了狄墨身边亲信,他有理由相信对方埋伏于此是早有准备。
电光石火间,无数可能性在他脑海中一掠而过。
他首先想到的便是那公子琰将他卖给了狄墨,且与天下第一庄早已串通一气达成了某种交易。但他很快便排除了这个可能。因为早在宝蜃楼的时候,公子琰便有数次机会将他捏在手中,就算之后改变了主意,也不必用秘方对他加以操控、横生枝节,更不会在登岛的船上同他透露许多。
第二种可能便是在他第一次登岛杀那玉箫时,他便已经暴露了。但当时他只探到了通往藏刀处的泉眼入口,并未有所动作,对方如何便能得知他的意图又确定他今日一定会再次现身呢?
狄墨显然一早便知道他会来,这或许是因为对方猜到了他同李青刀之间的关系,而他有义务取回对方遗物。但青刀已死,一名刀客的刀再重要,也不足以驱使一个叛逃数年的山庄杀手自投罗网,这一点狄墨应当心知肚明。
还有最后一种可能。
那便是那青芜刀本身还藏着更大的秘密,而这个秘密只有李青刀知晓原委,以至于狄墨费尽心思想要勘透破解,并坚信青刀临死前会将那个秘密交代给他,让他无论如何也要夺回青芜刀。
然而天下第一庄的主人或许了解秘密,但却并不了解李青刀。
他的师父潇洒一生,活得了无牵挂,临死也未向他提起关于过往秘密的只言片语,眼下她若活着,说不定只会用青芜刀给他削个梨子解解渴。
也正因为如此,狄墨猜到了他盗刀的行动,却没有猜中他盗刀的目的。
毕竟谁会相信一个天下第一庄出身、为了活着可以不择手段的卑劣之人,有一日会为了旁人而拼上自己的性命呢?
许是见他久久没有开口说话,那三道影子中的一人终于开口道。
“你似乎没有传闻中那样好看,就是不知这副身体是否如传闻中一样禁打。”
李樵没说话,对方在打量他的同时,他也在评估着自己的对手。
影子中的另一人也开了口,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声音劝降道。
“为了引你前来,庄主可谓诚意十足。你若看得清局势,便该主动吐露李青刀带走的秘密。”
李樵轻轻垂下眼帘,语气平淡地开了口。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三道身影沉默片刻,随即毫无顾忌地低声交谈起来。
“他说他不知道呢,一定是在说谎。”
“兴许不是呢?我看,李青刀或许并未真的瞧上他,所以才没有告诉他一切。”
“没关系,他会将自己知道的全部吐出来,到时候庄主自会判断……”
李樵轻轻闭上眼,将那些嘈杂的声音隔绝在外,心中只留那把被他紧紧握在手中的刀。
那是一把自由之刃,而当年曾驱使它的人已将她追求自由的勇气永远封存其中。
他从没拥有过那种勇气。
但他想活着去见她。
所以……师父,如果可以,请将你的勇气短暂借予我吧。
寒光乍起,久未出鞘的利刃割破水雾,带着势不可挡的杀气,直取山崖间的三道鬼影。
长夜过半,杀戮催发的血之花才刚要盛开。
******************
滴答。
秦九叶愣了愣,抬起手摸了摸脸颊,随后盯着手指尖上的水珠有些出神。
她先前便留意到,这琼壶岛地下有暗流热泉涌动,有些石壁很是湿润,但这是她进入石窟后第一次感觉到有水滴在脸上。
这水滴似乎带来了某种预兆,令她想起那日她走过了无桥时,那瓢从天而降的水。
她的心莫名被什么东西揪起一般,有些说不清的闷痛……
“狄墨离开了。”
邱陵的声音响起,秦九叶回过神来,再次望向不远处时才发现,那头戴面具的男子确实已在几名山庄弟子的簇拥下离去,身影瞧着有些匆忙,不知是否得了什么消息。
七姑才离开不到半刻钟,偷酒这种小事显然也难惊动狄墨这样的人。究竟出了何事?
心中那股不安越发明显,她强撑着打起精神,观察起四周动静来。
狄墨的突然离场显然不在众人的预料之中,他们像是被遗落在棋盘上的一把棋子,进退不得地彷徨着、焦虑着、揣测着。
她依然没有看到在浩然洞天为她引路的那个“小厮”,正要收回目光时,却意外瞧见了另一幕。
只见那元岐不知为何也在旁人搀扶之下向着洞窟外而去,似乎是病体无力再支撑、只能提前离场,而在场其他人的注意力显然没在方外观身上,一个个都无心探究。
“登岛前,三郎曾经同我提起,说小洲他们也怀疑过方外观的船有古怪,此话可当真?”
秦九叶的声音蓦地响起,邱陵瞬间领会了秦九叶的意图,视线也转向那匆匆离开的元岐。
“确是如此。只是今夜能登这琼壶岛,都是做了万全之策,现下方外观又有天下第一庄撑腰,只怕是不好接近。”
何止是不好接近,从她先前登船的经历来看,那方外观简直同樊大人系出同宗,一副要你有来无回的做派。
但越是如此,越是说明那船里或许真的有问题。
她先前不敢再试探方外观,一来是害怕那元岐会因病痛折磨而在她身上发泄怒火,二来是知道晴风散的真相后,担心清平道的事会牵连到自己。但今夜见了这出大戏后,她隐隐觉得那元岐或许根本就不在乎门中血案的真相,倒是那李青刀和川流院的事更能提起他的兴趣。
沉思片刻,秦九叶舔了舔嘴唇、小心开口道。
“先前问诊时,我见元岐曾用乌松子麻痹止痛。他身上旧疾非一日能除,便是行针服药压制,也撑不了太久,匆匆离开八成是要回船纾解。而那狄墨正好也被调开,岛上定是有事发生,我们趁乱行动,恰是好时机。那元岐方才打赢了一场仗,现下正是得意满足的时候,更不会将我这个江湖郎中放在眼里……”
眼见女子用最谨慎的语气说着最大胆的话,邱陵一时间有些沉默。
他也不知道自己先前为何会以为这样一个人是那贪生怕死、唯利是图的小人,甚至屡次不吝用最坏的可能性去揣摩她。或许他从来都是如此,只不过她是少数几个给了他机会去深入了解的人。
对方终于分析完毕,邱陵顿了顿才开口道。
“若能寻得一个接近的理由,之后的事我倒是自有办法。只是我听子参说起,你当时问诊时情形已是危机四伏,若是再次了露脸,对方难保不会起疑,我担心你会处境不利。况且……”
况且这件事对她来说并无直接利害关系,她愿意同他一起查案,但并不代表她愿意为此冒着生命危险,而他更没有立场要求她这样做。
他的迟疑被秦九叶看在眼中,后者似乎明白他的犹豫,下定决心般开口道。
“行与不行,试过才知道。三郎可愿一试?”
秦九叶并不担心这个问题的答案。她知道,对方犹豫归犹豫,但不会放过这样好的查案机会。
只是她没想到,即便有邱陵加入,想要追查一个江湖门派也并非易事。
一刻钟后,跟随着邱陵脚步的秦九叶已经气喘吁吁,心下不由得一阵疑惑。
搀扶着一个大病初愈的病人,那方外观中人的脚程是否太快了些?一眨眼的工夫便不见了人影,若非邱陵精通追踪之术,她就算有通天的本领此刻也无计可施。
途径几道狭窄石门,一阵凉风骤然而至,秦九叶毫无准备地一脚踏入夜色之中,后颈上因奔走冒出的汗珠瞬间被风吹出一股寒意。
夜风夹杂着湖水腥气迎面而来,天边一白、眼前一闪,下一刻,一道惊雷在秦九叶耳畔炸响,惊得她脚下一个踉跄。
她此时正走在一处悬崖小路的边缘,白日里青翠如玉的璃心湖此刻像是恶鬼熬煮的一锅黑汤,远方翻滚的云层中仿佛藏着另一只吞吐雷电的怪物,那怪物的咆哮声此刻迎面而来,化作疾风夹杂着砂砾迎面打在人身上,泥土和雨水将至的腥气瞬间钻入七窍。
从前她跟随师父进山采药的时候,也曾遇到过这样的雷雨夜,雷声在山里听起来会格外响,像是有人拿着巨大的铁凿子在耳边敲击一样。可眼下置身于这孤岛悬崖之上,她才明白何为雷奔云谲、轰雷掣电。
这样天气恶劣的夜晚,不要说七星连珠,就算有星辰陨落,也无人知晓或察觉。
邱陵的身影在前方一顿,秦九叶收回望天的目光看向前方,发现自己来到一片光秃秃的石崖前,石崖后隐约可见一道随波起伏的巨大轮廓,正是方外观那艘大船。
一名年轻女子就立在那艘大船前,明明一身正青色道服,却好似孤魂野鬼一般,待他们走近才突然开口道。
“观主身子不适,已经回船歇下了。断玉君不请自来,有何贵干?”
秦九叶并不认识那张脸,但却认识那张脸上的神情。那是天下第一庄杀手特有的神情,和那苏府里的心俞如出一辙。
动作倒是快,前脚当众送旧,后脚便已暗中迎新,为那天下第一庄派来的弟子换上了方外观的皮,当真是一步到位。
心中看得明白,面上却不能表露分毫,秦九叶示意邱陵不必开口,自己先恭敬行礼道。
“这位道长或许有所不知,昨日在下曾登船为观主施针诊治一番,承蒙观主厚爱,得了不少诊金。说来也是有缘,今日竟得以再见观主,便想问候一二,只是未能寻得机会,这才斗胆借断玉君名号前来,不知观主今日身体安否?在下先前开下的方子是否奏效?”
秦九叶说罢,抬起眼皮偷瞄一眼对方神色。
眼前这名山庄弟子显然是今日刚得了这方外观的差事,应当不知晓那元岐身子骨是何情况,按理说来至少要同元岐通禀一声,但以狄墨那跋扈的作风来看,山庄弟子势必只会以山庄为重,未必会真的将那元岐放在眼里,是以她心下并无十分把握,已开始酝酿下一招。
不知为何,那年轻女子面上的神情似乎有些古怪,既不是鄙夷,也不是怀疑,而是似乎带着些许看好戏的玩味……
就在秦九叶以为自己算盘就要落空之时,对方终于开口了。
“姑娘妙手,药到病除,观主今日确实已无大碍。只是兴许是因为大病初愈,现下有些食欲不振,姑娘若有心前来询问,不知是否愿意入内为观主再诊治一番?”
事情顺利得有些不可思议,秦九叶心下一阵狂喜,狂喜过后却又陷入一种不安。
这一切是否太顺利了些?对方仿佛知道她的意图一般,就等她开口后便顺理成章将她带入那船舱深处。
然而事已至此,她不可能临阵退缩。
“能为观主诊治是在下的荣幸,只是我瞧这天色有些不妙,一会怕是要大风大雨。道长可否让断玉君一同上船避一避?”她说到此处,生怕对方犹疑、又连忙补充道,“我知晓问诊之事甚是私密,不好旁人在场,只需让他留在外面稍候片刻便好。”
“姑娘的朋友便是方外观的朋友。何况在下还要多谢方才断玉君公正言辞,还请断玉君移步船上,我会差人奉上新茶聊表谢意。”
对方从善如流地应下,邱陵也行礼回道。
“如此,便多谢这位道长了。”
秦九叶最后望他一眼,低声说道。
“我去去就回,一会便与三郎在外面碰头。”
她有意强调“外面”两个字,暗示意味明显,是告诉对方分头行动、见机行事,必要时以掀了那元岐的老底为先,不用太顾及她,她自会想办法脱身。
邱陵显然听懂了她话中深意,只轻轻点了点头。
“光线不好,甲板湿滑,你多加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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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的守器街难得的安静。
大半个江湖的人都涌去了那琼壶岛上,等着凑这一年一度的热闹,便是没有登岛的也都在璃心湖周围过夜,是以后巷那常年聚着的江湖客们也不见了踪影。
风暴在城外东方夜空中集结,云层中已隐约可见电光闪过,暴雨将至前的空气潮湿闷热、不见一丝风。
唐慎言负手立在门前两级石阶上,似乎在听这入夜后的风声。
街角一片安静,不曾起风,也不曾有过其他声响。
他身上依旧是那件破破烂烂、看不出原本颜色的长衫,后背却负着个粗布背囊,因为仰着头的缘故,他的身形看起来比平日里挺拔不少。
终于,他掏了掏耳朵、又咳嗽两声,抬头望向后门上挂着的那盏已经被灰盖住一半的纸灯笼。
老旧灯笼里的竹篾断了一根,破了一半的灯笼纸上潦草地描着一只燕子,风吹日晒下,那燕子已经快要褪色。
唐慎言盯着那只燕子,一时间有些出神。
又到了该换灯笼的时候了。
自听风堂在守器街开张以来,他已经换过二十几盏灯笼了。
其实最早的时候,他这破烂茶堂的门口是没有灯笼的。灯油也是要花银子的,何况整宿整宿地亮着,实在铺张浪费。
只是后来那些蹭茶水却不照顾他生意的江湖客多了起来,便开始有人挑刺了,说他堂后那条烂路实在有些说不过去,他老唐抠门不肯出银子铺整,夜里若不照着些亮,摔出个好歹便要算在听风堂头上。
他一个老实读书人哪里辩得过这些歪理,受了一肚子窝囊气后,思来索去,决定花最少的银钱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个隐患。
于是,这纸灯笼便挂起来了。
灯笼是最普通的竹坯子油纸灯笼,灯油是最劣等、烟气大的火麻油,亮倒是一直亮着,只不过压根连一丈来宽的地界都照不亮,更别说整条巷子了。
然而那些江湖客倒是很好打发,再没人提起这茬事了。日子久了,而那盏灯笼便成了听风堂的化身,破烂、微弱、却顽强不灭。它虽然只是九皋城里万千灯火中最不起眼的一盏,却是江湖夜雨中那颗闪烁不灭的孤星,是漂泊流浪者短暂的庇护所,是风云变幻里唯一不变的存在。
灯笼亮着,那好欺负的说书人便在,而在说书人的地界上,所有人都可为了一点吐沫星子的事掀桌子砸场子,却唯独不可见血。
那说书人并未立下过规矩,但这四方堂内自有一片隐秘而不可言说的江湖。
唐慎言想了想,还是从门后取出一根杆子取下那盏灯笼提在手中,转身回了听风堂。
自他三十八岁那年盘下这里,至今已过去整整六年零三个月。
就添最后一次灯油,能亮到几时便亮到几时吧。
一番捣鼓,灯油到位,纸灯笼再次亮起,唐慎言那本已要走向后门的脚突然顿住。
许是因为暴雨将至前的空气是凝滞的,今夜的听风堂静得不同寻常,一点细微动静都能往人耳朵里钻,可没有动静的时候却更令人不安,甚至会令人恍然间生出幻听的错觉。
他一动不动立在原处等了片刻,那草叶摩擦的细小声响再次响起。
不是幻听。
唐慎言深吸一口气,转头望了望账房的方向,随后抬脚向院墙墙根走去。
纸灯笼晃动的光亮映亮了前方那边杂乱的草丛,那在狗洞前拱来拱去的身影明显一僵,半晌才转过身来,手里举着一块石头,一头乱发下是一双有些迷茫的眼。
“唐兄原来还没睡?”
唐慎言没说话,他就立在黑暗中,看起来是从没有过的沉默。
杜老狗有些心虚了,连忙抬起右手晃了晃。那里挂了一坛酒,酒坛子上有些脏兮兮的,看起来有些来路不明。
“在下前几日夜观天象,算出今夜便是那七星连珠之夜,此景千年难得一见,合该与唐兄小酌夜谈一番,这才不请自来。”
天边漆黑一片、隐隐有闷雷声传来,莫说七颗星星,就连月亮也瞧不见,
但那江湖骗子显然习惯了睁眼说瞎话,冠冕堂皇地说完这躲雨喝酒的借口,看到对方背着布背囊、手上还拎着盏灯笼,又有些稀奇地问道。
“唐兄是要出门吗?这么晚了,天瞧着又要落雨……”
他说完这一句,院子里便陷入一片沉寂。
远处的雷声暂歇,回响在夜色中碰撞,隐约夹杂着一点细碎声音、很难分辨。
唐慎言终于笑了。
他一笑脸上便生出一堆褶子,这才显得人生动了不少,仿佛又变回了从前一人坐镇堂中、一壶粗茶便能说上一整天的掌柜老唐。
“也好。不过我这没什么下酒菜,不如你再去趟钵钵街酱菜汪家买些雪菜腌豆子回来,我在这等你。”
他边说边掏出几块铜板来,杜老狗见状什么都顾不上了、下意识便接过来,先是咧嘴数了数铜板,随即又有些犹疑。
“都这么晚了,钵钵街的店还开着吗?”
唐慎言咧了咧嘴,当即走到天井草丛中拎了个东西出来,传授了买豆子的“秘籍”。
“我认识那家的老板,这瓦罐子就是他家的。你敲三下那掉了漆的木板,说是来还罐子的,再递上银钱,他自然会再卖你一些。”
“如此当然最好。那我便去了,唐兄等我。”
“等下。”唐慎言出声叫住对方,将手中那只破旧的纸灯笼塞到杜老狗手中,“路上黑,照着点亮。”
杜老狗心心念着那雪菜腌豆子,接过灯笼、拎着罐子便兴冲冲地迈出了院子子。
他心情正美,纸灯笼映出的黄光跟着他一步三晃,哼着小曲的声音转出巷口才渐渐消失。
唐慎言就站在黑暗中,偌大的听风堂不见一盏烛火,星月亦是无光。
不知是否因为骤雨将至,草丛中的小虫都安静了下来,那些想来聒噪的鸭子也不见了踪影,天井中一片死寂。
唐慎言深吸一口气,转身向账房的方向走去。
四周依旧黑漆漆的一片,但这四方堂内的路他已走过千万遍,就是闭着眼睛也能去到任何地方,落脚分毫不差。
老旧的门枢发出吱呀声响,他踏入那一室黑暗中,随后在那乱糟糟的桌案前俯下身来。
寸长的引线藏在桌案下隐蔽处,因为被人反复摩挲确认过千百回,摸起来已有些粗糙起毛。
唐慎言从身上取出火折,静静望着火光片刻,随后不再犹豫,抬手将那引线点燃。
细小的亮点嘶嘶燃烧着钻入桌案深处,不一会便从内透出一团火光来。
火光越来越盛,映亮了说书人那张沧桑的脸,燃烧散出的滚滚烟气瞬间充满整个房间。
唐慎言起身推开那扇对着天井的破窗,浓烟夹杂着火星飘向窗外,野芭蕉的身影在夜色中晃动,空气中夹杂着雨水的腥气。
下一刻,狭小账房的屋顶之上传来一声巨大闷响,破碎瓦片连带着半根被快刀斩断的房梁塌落下来,轰隆一声扑满了那燃烧的桌案。
四溅的火星在漆黑的房间中落下,犹如孤星坠落,触地后崩出三四个亮点,随后彻底熄灭。
唐慎言抬眼望向那团烟尘四起的黑暗,沉声开口道。
“出来吧。”
167、堂燕辞风
九皋城第一滴雨水落下的时候,城南钵钵街上静悄悄、黑漆漆的,不见一个人影、不见一丝亮光。
就算没有雨水的滋润,这里的青石板路都要比别处油亮不少,那是多少食客路人用脚底板抛光出来的。往常即便是在深夜,这条街上仍能寻到几家亮着灯的铺子,只是今夜起了风,做生意的人家都早早收拾好摊位铺面,闭门应对即将到来的坏天气,白日里的喧嚣吵闹如同那些蒸腾的烟气一样被吹散不见,就连温度也跟着降了下来。
拐角处一间不显眼的铺面前,青布望子被一阵风吹得上下翻飞,“酱菜汪”三个字也跟着时舒时卷。
这处铺面实在太小了,挤在那片杂七杂八的灰瓦房中间,既无牌楼,也无拍子,更无法同笋石街上那些彩楼绣旆、灯烛高烧的三层酒楼相比,临街只得一张破柜台,柜台上的窗子此刻也紧闭着,雨水从上方那道窄窄的屋檐潲进来,片刻工夫便将窗子打湿了,连带着那窗下蜷缩着的人影也遭了殃。
九皋城的雨水沾衣便湿,躲是躲不开的。
杜老狗蜷起脚趾、又挪了挪屁股,脊梁骨严丝合缝地贴在那破木柜台前,也顾不上那盏拎了一路的破灯笼了,整个人都在为那坏天气和没到手的豆子而犯愁。
这卖酱菜的老汪怎地比那开药堂的秦掌柜还要抠门?房檐也不修宽些,简直是在赶客。取个雪菜腌豆子都这样费劲,还做什么生意?趁早关门算了。
又捱了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他那大半日没有米落的肚子便咕噜噜叫起来,他下意识抬起头想望一望天色、估一估时辰,抬眼才发现乌云盖顶,一道闪电划过夜空,只照亮了那撑望子的破竹竿。
在这没有星辰的夜晚,朋友赠与的纸灯笼便是唯一的光亮。
杜老狗小心将那只纸灯笼拿近了些,嘴里不满地嘟囔着,再次抬手敲了敲身后那扇紧闭的窗子。
“掌柜的,好了没有?我这可还等着呢。”
老旧木窗吱嘎作响,窗缝间的灰被酱汁凝住了,一丝风也透不进。
一窗之隔的酱菜铺子内隐隐有两对幽光闪烁着。
那是人的眼睛。
眼睛有两双,呼吸声却有三人。
窗外闪电划过,短暂映出黑暗中那三个人的身影,好似山间破庙中的石像,无人说话,无人点灯,无人动作,俱在黑暗中沉默着,气氛压抑而诡异。
窗外的人敲累了,又缩了回去,身影在窗外徘徊。
公子琰缓缓转向窗子的方向,似乎在透过那扇木窗判断着那名前来买豆子的乞丐的真实身份。
“风雨欲来,夜路难行,他一个人是如何从听风堂走到此处的?”
“他提了听风堂的燕子灯,所以一路走来,城南的兄弟们都为他行了方便。”汤越说到此处顿了顿,随即将那只老旧的陶罐子递上,“他还带来了这个。”
公子琰接过陶罐,手轻轻抚上罐口,停顿片刻后终于不再迟疑,将覆在上面的皮封口掀开,指尖沿着罐口摸索一番,找准那处凹痕,指骨突起、狠狠按下。
裂纹在陶罐上无声蔓延开来,下一刻,整个陶罐化成碎片,一张藏在夹层中的薄纸露了出来。
汤越见状,连忙将纸接过,一目十行地看过后沉声汇报道。
“回公子,确实是老唐的笔迹。他应当是料到自己不能亲自来见公子,才提前将丁渺暗庄的详细信息备下。属下即刻派人前去,兴许可以将东西截下……”
“不必多费工夫。”公子琰的声音响起,轻描淡写中透出一股寒意,“找到地方后直接放火烧了它吧。”
汤越一愣,随即有些不甘地开口道。
“公子为探寻那丁渺研制秘方的进度,放长线钓大鱼、已筹谋数月,付之一炬是否太过可惜?而且断玉君那边也在追查此事,我们若力不能及、不便出面,假以他手未尝不是一种办法。”
“丁渺迟早会加快进度,先前筹谋已无太大用处,没什么可惜的。何况他已将手伸到了听风堂,我们难道不该‘投桃报李’吗?”公子琰的声音越发沙哑,喘息片刻后才低声道,“至于断玉君……就算出身黑月,他也未必可信。他今夜去了琼壶岛,狄墨不会错过机会。你我焉知白玉是否已染上墨痕?”
汤越闻言终于会意,一边对那房中第三人点头示意,一边连忙将新添了炭火的袖炉递了过去。
“属下这便差人去办。那来传信的乞丐……”
他话方说到一半,身后突然一阵响动,店铺连通后院的那块门板被人挪开,被隔绝在屋外的雨声瞬间响起,一股潮气伴随着一个身影踏入这一室黑暗,雨声又随着那块门板归于原位后消散,下一刻,汤吴的声音低低响起。
“公子,城中发现了庄里人的踪迹,今夜之事恐不能善了,谨慎起见,公子还是快些离城为好。”
盲眼公子轻叹一声,没有迟疑太久便继续问道。
“琼壶岛那边可有动静了?”
“尚不见有人离岛。”
汤吴说罢,汤越的声音再次焦急响起。
“那甲十三先前曾在荷花市集出了一百三十蓬金买公子的性命,这几日我们频频遭袭、东躲西藏,都拜他所赐。属下担心公子错付了信任,所托非人。”
公子琰轻轻摇头。
“无妨,再顽劣的狗也总会回窝的,只是今夜看来是等不到了。叫几个身形低调些的去城外丁翁村盯着些,有了消息随时来报就好。”
“是。”
黑暗中又是一阵短暂的寂静,随即公子琰的声音再次响起。
“那传信来的乞丐还未离开?”
守在窗旁的汤越停顿片刻后如实道。
“回公子,仍守在店门前,似是……似是在等那雪菜腌豆子。公子放心,待您安全撤离后,属下给些豆子将他打发了便是。”
“看来他并非此局中人,也不知道今夜的听风堂是回不去了。”公子琰的声音停顿片刻,随即有些疲倦地再次响起,“带他一起上车。待明日一早天亮之后,再放他回去吧。”
******************
渐渐稠密的雨水从破了洞的屋顶倾泻而下,燃烧中的桌案瞬间腾起一股青烟,火光也渐渐暗了下去,余烬散落满地。
一只潮湿的草鞋踏上地面燃烧中的纸灰、狠狠碾了碾。
屋外雷声方歇,白光再次闪过,映亮了那张隐在黑暗中的圆脸。
“真是不巧,看来老天都不帮你呢。”
唐慎言安静打量一番来人,抬手不紧不慢将面前那焦黑桌案上的隔夜茶倒出半杯。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落雨天踩坏人家屋瓦,非仁义君子所为。”
壬小寒抹了抹脸上的雨水,呆滞的双眼落在那说书人穿戴整齐的衣裳和一旁早就收拾好的背囊上。
“你既然知道我要来,方才为何不跟那乞丐一道逃走呢?”
“我若离开,岂非无人迎客?何况客人登门拜访,哪有主人逃走的道理呢?”
壬小寒眉头轻皱,出言纠正道。
“我不是你的客人,我是来杀你的人。虽然想杀你的人不止我一人,这件事本不需要我亲自出手。但我家先生要我亲自来走这一趟,我便只能来了。”
他说罢,不再看那端着茶水的说书人,自顾自走到那张堆满破瓦的桌案前,飞快检查起那些燃烧到一半又被雨水浇灭的纸张信笺来。
只见他拈起一张烧焦一半的纸凑近,又将那纸翻过来细细查看,面上似乎有些不解,但他仍不死心,丢下那张纸后,又从冒着烟的纸堆中翻出一张左瞧右瞧。
如是这般重复了七八遍,他终于不再动作,直愣愣站在那里,似乎为自己方才所见的一切感到迷茫困惑。
那些纸片上一个字也没有,全部都是白纸一张。
但这种困惑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他便用自己的方式找到了答案。
“你是故意引燃这些废纸、散出烟气,引我前来制止的。”壬小寒停顿片刻,眼前闪过那个提着破纸灯笼、走路磕磕绊绊的背影,“你想救那个乞丐。”
这圆脸刀客看起来木讷,在杀人这件事上却并不愚钝,甚至可以称得上直觉敏锐。
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天赋,不祥且令人胆寒。
唐慎言不动声色地轻抿一口茶水,润了润被烟气熏得有些沙哑的喉咙后才开口道。
“他是我的朋友。朋友来家中做客,让他平平安安地离开是做人最基本的道理。”
“他既是你的朋友,为何要给他一盏破灯笼呢?”
壬小寒的声音十足的认真,唐慎言竟也被问得愣了愣,半晌才轻笑一声道。
“似我这样不得志的读书人,可能大都有几分寒酸。可寒酸并不影响人交朋友。真正的朋友之间,是不看这些的。”
壬小寒点点头,似是很认同这句话。
“先生常说,莫逆之交不能同日生,但可同日死。你放心,我的动作很快的,只需先将你解决了,再去解决他便好。”他边说边回忆着丁渺先前交代过的事,一字一句地复述道,“不过在此之前,我家先生要我问清楚,你密报给公子琰的信息都从何而来。”
窗外落雨声越发嘈杂,雨点子噼里啪啦地从破了洞的屋顶灌进来,击打在两人之间那一桌狼藉上,腾起一片水雾。
唐慎言那张不怎么好看的脸在那团水雾中变得模糊起来,就连面上那些因愁苦表情而生的褶皱似乎都被抚平不少,他的眼睛很亮,像是被雨水洗过一般,穿透黑暗直直望向发问者。
“你家先生没告诉过你,想从我这听消息是要付银子的吗?”
“我家先生说了,死人是不需要银子的。”
唐慎言笑了,露出的黄牙上沾着一片菜叶子,瞧着既窝囊又可笑。
“既然横竖都是一死,我又为何要告诉你?”
圆脸刀客顿住了,绞尽脑汁仔细想了想这个问题,认真开口答道。
“因为你若答得痛快,我便也可给你一个痛快。当然,你若不想开口,我也有的是法子让你开口。”
“容我想想……”唐慎言的声音低了下去,似乎是在权衡对方所言,“你家先生还想知道什么?说来听听。”
壬小寒摇摇头。
“他只问这一件事。他说你是根不冒头的钉子,能收起锋芒、在九皋藏了这些年,是个狠角色,要我小心同你说话。”
“替我谢过你家先生的夸赞。这江湖中本就有一种人是不爱挪窝的。漂泊数年只为一朝扎根,生是瓦上草,死是炉底灰。至于你家先生……”唐慎言说到这里微微一顿,老脸上笑容更盛,“想必腿脚也是不大灵便,事事都要你奔波代劳。”
他话音未落地,眼前便一花,下一刻喉咙已被人死死扣住,手中茶盏应声落下,茶水泼洒一地。
那圆脸杏眼的年轻男子死死盯着他,脸上先前那种稚拙之气褪了个一干二净,只剩下一种近乎原始的野蛮。
“你算什么东西?竟敢这样说他?”
唐慎言面皮涨得青紫,双目暴突出来,血丝布满眼底,望向那凶徒的目光却静得好似一潭水。
年轻男子歪头打量着那双在痛苦中仍保持平静的眼睛,显然对他所看到的一切有些不满。
手下微微用力,对方的喉骨便在他掌下发出吱嘎声响。在那块脆弱骨头碎裂前一刻,他终于松开手来,那具不中用的身体便颓然倒在地上,双手捂着喉咙,痛苦地蜷缩成一团。
壬小寒的声音毫无起伏地响起。
“我再问一遍,你密报给公子琰的信息从何而来?”
地上的人缓缓抬起头来,向来平和的面容因痛苦而扭曲,却仍用那种令人生厌的目光望着他。
他不喜欢那种目光。
圆脸刀客抿了抿嘴,缓缓抽出那把没有刀鞘的长刀来。
起先他总觉得,像这样半截身子入土、又手无缚鸡之力之人,不值得他抽出自己的刀。但现在他不这么想了。
“若非要留你开口说话,我便可先掐碎你的喉骨,再割了你的舌头。听闻说书人的舌头就似刀客的手腕一样最是灵巧,你难道不觉得可惜吗?你若老实交代,便能得个痛快。若是不说……”
然而他话还没说完,便被一阵大笑声打断了。
那笑声沙哑难听,好似带锈的刀剑刮过粗糙城墙发出的刺耳声响。
唐慎言自诩读书人,从未这般夸张大笑过,但他见多了那些江湖客们听到他那不值钱的消息时起哄的样子,便是学也能学出个令人咬牙切齿的模样来。
他笑得前仰后合,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没来得及修剪的鬓角胡须都打起颤来。
壬小寒瞳孔一缩,手中长刀一挥,贴着唐慎言的鬓角而过。
“笑什么?有何可笑!”
唐慎言的笑声终于停歇了,血顺着他的脸和脖子淌进衣领里,他盯着地面上自己的那只耳朵,笑在他面上渐渐扭曲,但嘴角那一丝讥讽却仍停在那里。
“我以为你同那些人不会有什么不同。这城里最不济的说书先生也不敢接连两日说着同样的故事,你们这些替人办事的走狗,不论如何开场,最后都要说这同样的结语,难道不会觉得厌倦吗?”
“你可是知晓自己死到临头,所以神志不清了?”
唐慎言颤抖着抬起手来擦了擦脖子上的血,随后又盯着手上的血左瞧右瞧。
“当初做这营生的时候,便想过会有这一天。可笑我提心吊胆这些年,如今这一日真的来了,悬着的心反而落了地,这才发现自己这把老骨头倒是比想象中抗折腾得多……”
他的话没能说完,便被利刃破空声打断了。
这一回,对方斩去了他那根沾了血的手指。
“我的时间有限,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若你再不开口,一会定会后悔。后悔逞这一时的口舌之快,后悔一时糊涂,没有用那不值几两银钱的忠心换一个痛快。”
因疼痛而颤抖的说书人抬起头来,血花溅进了他的眼睛,却使得那向来窝囊寒酸的眉眼生出几分前所未有的潇洒痛快。
他的嗓子已经嘶哑,说出口的每一个却铿锵如铁豆子落铜板。
“我唐慎言此生不后悔三件事。一不悔入江湖,二不悔无子女,三不悔大门四面开、客从四方来。人活一世,没什么比来去自由更痛快的事了。我在这破院子里听风听了这些年,唯独这耳旁风还没怎么听过。”他边说边摸了摸那没了耳朵的半边鬓角,笑声再次溢出喉咙,“今日一听,不过尔尔。”
狭小的账房内,白光再次亮起,分不清是窗外雷闪,还是屋内寒光乍起。
长刀从说书人的锁骨上方穿进,琵琶骨下穿出,刀刃摩擦骨头的声音贴着他那血淋淋的耳洞先一步响起,迟来的痛感才如潮水般席卷而来,他大张着嘴,水肿的喉咙同时挤出凄厉的喊叫声和急促的呼吸声。
壬小寒缓缓转动刀柄,视线一刻不离对方那张渗出血的嘴,面上有些忧愁地敦促道。
“若你再不说,我会忧心你不能再开口说话了。”
剧痛过后的麻木感袭来,那被穿在长刀上的人影终于停止了呻吟喊叫,两只眼睛朝天翻了翻,瞳孔已经有些涣散,那张因失血而变得苍白的唇抖了抖,吐出些破碎的句子来。
“……说,我说便是了。你知道吗?从听风堂到钵钵街酱菜汪的铺子,慢些走半炷香的时间应当也到了……”
他的嗓子破了音,开口时气若游丝,壬小寒皱了皱眉,有些不确认自己方才听到的东西。
他凑近了那张灰败的脸,想要听得更真切些。
唐慎言的声音更加微弱,口齿却越发清晰。
“……若是从后街抄近路,走白猫巷子,再穿大榆树后坊,半炷香的时间都用不了……”
壬小寒眨眨眼,只当那说书人因疼痛而失去了理智,正在胡言乱语。
他正要继续发问,突然便见对方那两只涣散的眼珠转了转,视线定在了他的脸上。
“……酱菜汪算是这城里的老店了,铺子里的雪菜腌豆子最地道,雪菜也算爽口,就是偶尔缺斤短两,需得盯着些。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从那到城南四条子街附近看着远,其实只需要半刻钟的工夫。你确实很快,但那位公子的动作向来也是很利落的。你说咱们耗了这么久,外面得是什么天色了?”
壬小寒那双有些呆滞的眼睛颤了颤,随即缓缓转向身后。
夜色在那掉了半扇的破窗外一览无余,阴云密布的夜空中,隐约可见一道黑烟自东南方向升起,似有愈演愈烈之势。
壬小寒的脸色变了,那张向来没什么表情的圆脸瞬间被多重情绪占据,那些情绪轮番撕扯着他的灵魂,令他痛苦不已,指骨因用力握紧而吱嘎作响。
“不对、不该是这样的……那是先生交代过的、先生交代过的事,不可以、不可以……”
心满意足的说书人长长叹出一口气,舔去牙上鲜血,轻合上眼,哼起了小曲。
他从来记不住那些唱词,曲调也记得是颠三倒四。他似乎是将那些戏曲里的故事当做了自己的故事,又或者是将自己的故事混进了那些戏词之中。
他会哼的曲并不多,但他自己的故事很长很长,说上一天一夜都讲不完。
“……一片红尘,百年销尽。闲营运,梦醒逡巡,早过了茶时分……”
隔着那层越来越沉重的眼皮,他感觉到白光亮起。
似乎是天亮了。
唐慎言轻轻摇晃着脑袋,声音断断续续从口中传来。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地方。总有一日……总有一日……”
听风堂说书人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终究没有说完这最后一个故事。
壬小寒猛地将刀从对方的喉咙里抽出,他的动作太快,血不可避免地溅到了他身上,洇出一小片深色来。
他慌乱抬手想要擦去身上的血迹,却越弄越是一团糟,像是今晚的任务一样,一步错、步步错。
他终于放弃了补救这一切,用那只短粗的手指解下腰间那只拴得牢牢的布袋子,掏出一块米锅巴,小心掰下一小块放进嘴里,飞快咀嚼起来,一边嚼一边低声道。
“怎么办?事情没问清楚,还把衣衫弄脏了,先生要生气了。怎么办?先生要生气了……”
今夜的听风堂再不会有风声响起。
屋檐下的铜嘴雨燕却打了个转,头朝东、尾朝西,一副振翅将飞的模样。
漏了屋顶的破旧账房内,圆脸刀客的身影早已不在原地。
雨水从屋内地面上溢出,将猩红色带向暴雨中的庭院。
168、小草出山
跟着前方引路道童晃动的油灯,秦九叶一级一级步下通往底舱的木楼梯。
她今夜已跟过太多人摸黑前进,脚下动作利落熟练许多,早已不是刚登岛时那个忐忑脚软的“门外汉”了。
她的眼睛适应了黑暗,思绪也越发敏锐,借着下船舱的这段时间,抽出些精力去思考今夜得到的种种信息。
除了那可疑的大庐酿外,仙匿洞天中那出大戏虽未提及关于秘方的只言片语,于她和邱陵而言却并非全无收获。
先前她一直有一个疑问。如果川流院的秘方是经由元漱清的箱子流入宝蜃楼后到手的,那么方外观的秘方又是从何处来的呢?
宝蜃楼里对箱子一事的知情者不在少数,之后川流院又半路插手,那份秘方从严谨低调的川流院流出的可能性很小,倒是很可能同苏凛获得的那份秘方出自同处。而今日之前,川流院身为局中人扮演的角色仍未可知。但在狄墨当众将川流院引作众矢之的后,她有理由相信,川流院或许是友而非敌,只是对方究竟为何会牵涉其中便不得而知了。
那么接下来便是方外观自己了。
据邱陵所言,那慈衣针被官府缉拿却一直徘徊九皋附近没有离去,是为了重返此地押送一批“货物”离开,而这所谓的“货物”究竟是什么、此刻又是否藏在璃心湖某处,也是眼下最急需解决的难题,而这一切的答案很有可能与方外观这艘大船有关。
从最初的清平道到宝蜃楼再到今夜的开锋大典,方外观从未缺席,或许一切并非巧合,只不过其中暗藏的那条线索还未显现罢了。
雷声隔着船身隐隐传来,回响在船舱中被扭曲,少了些压迫感,却多了几分阴诡气息。
空气中有股若有似无的怪味,似乎是从脚下木板深处散发出来的,秦九叶试着去分辨却因无暇停留而作罢。
幽深走廊尽头的雕花木门被推开,她再次来到了那处封闭昏暗的房间,没有了那尹怀章和黑脸大汉,四周显得越发安静,奇怪的是,她并没有闻到乌松子的气味。引路的道童飞快瞥了她一眼,犹豫片刻后将手里那盏油灯塞给她,连通报都没有便迅速退下了,离开的背影简直像是逃走一般。
是因为那鞠躬尽瘁却被逼当众自戕的同门吗?还是因为什么旁的……
“想不到我们又见面了。”
元岐的声音在纱帐后骤然响起,秦九叶连忙收敛心神、小心应对。
“见过元观主。”
她垂着头行礼,却仍能感觉到对方的目光透过纱帐在自己身上放肆徘徊着。
半晌,对方才慢条斯理地继续说道。
“今夜能登方外观船之人都是客,你可以不必多礼。”
元岐语毕,竟从床榻上翻身而下,径直向她走来。
他不知何时已脱去了方才在那仙匿洞天喊冤时的麻衣,白色中衣外松松垮垮地披着件绣工华丽的鹤氅,头上布巾玉冠皆不见,长发披散下来,带起一股阴冷气息。
秦九叶眯眼打量对方,随后才意识到,这房间光线比先前还要昏暗,除了她手中那盏油灯,似是一点烛火光亮也没有。
方外观也学果然居开源节流吗?连个烛火也不舍得点。
她来不及细想,那元岐已走到她面前。
只一日不见,这病秧子竟能健步如飞、运气如常了。秦九叶惊讶之余心下已开始有些奇怪的感觉。
她还不至于自大到认为自己的医术可以令那样一个病重之人在一日之内大有起色到这般地步。
“姑娘何故沉默?不是说要为我再请上一脉吗?”
秦九叶连忙打起精神,脸上堆了些笑容,脚下却一动未动。
“观主瞧着气色已是大好,想来是吉人自有天相,小的不敢居功。”
她本想继续说上几句恭喜的吉祥话,转念一想又有些不对劲。且不说那清平道血案是否就此终结,就方才那尹怀章自戕的一幕来说,那元漱清若在天有知,只怕此刻都能气得显灵。
她这厢正想着说辞,那厢元岐却已先她一步开口道。
“听闻姑娘心中惦念我,自请前来问诊,我很是欣喜感动。”
他说话时的语气似乎变了,低沉中透出一股阴柔来,听得秦九叶浑身不自在。
不过一日前,对方还因为施针被弄疼、险些教人一剑砍死她,眼下态度却发生如此大的转变,莫非是因为她与邱陵同进同出的缘故?
但方外观如果真的有意对昆墟示好,方才她与邱陵一同登船的时候,为何不见元岐请他们二人一同前来呢?
秦九叶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中那盏油灯,另一只手隔着袖子放在腰间药袋上,继续维系着自己那张贪小谄媚的嘴脸。
“观主出手慷慨,小的怎能不识好歹?都是份内之事。不知昨日开出的方子观主服下后觉得如何?观主若是不嫌,小的当然可以为观主再诊上一诊,至于诊金都好商量……”
“问诊的事不如先放一放。难得你自请前来,我才能与你在这僻静处谈些旁的。”元岐不等她说完,便已出声打断,“昨日见识过姑娘医术后,我这心中便念念不忘,似你这般施针圣手只在鱼龙混杂之地做个黄姑子岂非太可惜了?不如跟了我,我自会好好待你。”
秦九叶面上笑容僵了僵。
这元岐真是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就令她难以招架。
尤其是那个“跟”字,瞬间将她至于一种奇怪境地,而这种境地她先前在李樵和姜辛儿身上都曾窥见一二。
初次见面时她对这元岐的感觉便十分复杂,只觉得这是个常年被病痛折磨、神志脆弱、喜怒无常之人,相处起来有些令人胆战心惊。而今夜在这琼壶岛上再见,先前那种不适感便越发强烈,此人武功造诣虽压根排不了上位,却能牺牲旁人、借力上位,绝非看上去那样脆弱无辜,骨子里是个精于算计、冷血自私的利己者。
被这样的人盯上,显然不是什么好事。
对方既已开门见山,显然有所图谋,她若仍想着周旋推拉,只会落实自己软弱可欺、任人拿捏的事实。而不论从何种角度来看,她目前都处于劣势,是以并无两全之策,为今之计还是要先明确拒绝。
想到此处,她讪笑两声回应道。
“承蒙观主厚爱,小的有自知之明,实在称不上不是什么圣手,不过一介江湖郎中,平日里粗鄙散漫惯了,跟在观主身旁实在有损方外观颜面,不若还是当个黄姑子稳妥些。”
元岐闻言竟笑了。
他面上似乎有了些血色,那张秀气的面容看起来比昨日精神了不少,可嘴角那丝笑意却令人有些不寒而栗。
“我看那断玉君可是将你当个宝贝带在身旁,他都不介意,我又有何妨?何况我还未言及要姑娘以何种身份跟在我身旁,姑娘便要出言拒绝吗?”
她已说得明白,对方却仍步步紧逼。
打从今日登岛后便在心中埋下的那股火气,此刻已隐隐窜动,秦九叶袖中的手捏紧了药袋。
忍一忍,再忍一忍。
她今夜还有任务在身,她要为邱陵再多争取些时间。
“听闻那天下第一庄里高手无数,观主今日能得庄主赏识,将来何愁寻不到一两个称心如意的医者陪伴左右?小的觉得那位滕狐先生就不错,昨日在悬鱼矶上有幸得见,那真是风流蕴藉、仙人之姿,小的自惭形秽,医术上更比不上万分之一……”
自己去过宝蜃楼的事,元岐应当是不知道的。
此时她状似无意间提起滕狐,一来是为自我贬损找了个“江湖标杆”,二来这元岐若真同滕狐有过什么合作却不欢而散,她此刻提起或许可将眼下这难以继续下去的话题岔去别处。
她用心险恶地将那只胖狐狸揪出来挡箭,元岐却并不上当,闭口不谈他与滕狐先前种种,只迤迤然走到那房间正中的丹炉前,随即抬手一掌拍开了那丹炉的炉顶。
有什么东西在昏暗的室内亮起,秦九叶那张干瘪枯黄的小脸瞬间被那道金光映亮了,手中油灯跟着晃了晃,似是她的心绪起伏难平。
“昆墟向来不涉江湖之争,断玉君护不了你。而我不仅可保你平安,还可以给你许多东西。这是你眼下最好的选择。”
他说完这一切,整个人斜倚在那丹炉旁,好整以暇地望向秦九叶。
这一番恩威并重、软硬兼施,任谁都会动摇一番、难以招架,何况眼前这女子不过只是出身村野,能有什么眼界和定力?
果不其然,那女子的身形就像是被那金光定住了一般,许久,他才听到对方喃喃开口问道。
“这是……金子吗?”
“当然。师父生前生前除了研习杀人的剑法和非人的道术,便只有这点爱好了。”元岐边说边摩挲着手下那顶缠丝炉盖,声音越发低沉柔和,“你不喜欢金子吗?世人没有不喜欢金子的,你一定也喜欢。跟了我,便是跟了这些金子。你不会后悔的。”
秦九叶怔怔望着那炼丹炉巨大炉膛中满满的金饼金锭,仿佛在看一样自己全然不能理解之物。
原来许多金子堆在一起是这般模样,金色的光柔和满溢,好似融化的蜜糖一般诱人。
她终于明白为何自己先前不见这炉鼎之中有火光。这哪里是用来炼丹的炉子,分明是方外观的移动金库。元漱清修道的名声远扬在外,却原来背地里修得是这“金银道”,这些年犹如只进不出的貔貅一般,早已吃得个肚满肠肥。
自元漱清身死,方外观元气大伤,瞬间成了“财多身弱”的主,必须赶紧另寻靠山。而狄墨绝非乐善好施之人,今日有所举动只能说明方外观的价值远不止众人所见的那般,而这元岐便是抓住了机会,私下向狄墨递了这金子打造的“投名状”。
只是元岐会向狄墨坦露金银,却实在没有必要讨好她一个江湖郎中,此举一来估计只想看她窘态,二来便是斩断了她的后路。毕竟一个窥见方外观秘密的外人是不可能活着下船的,只能选择加入对方。
而她隐隐觉得,今夜这艘船上还有其他秘密。
秦九叶强迫自己收回贪婪的目光,调整一番情绪后、故作不解道。
“方外观既然背靠青山,何愁将来没有立身之所?观主又何必将这青山拱手让人?”
元岐眼睛眯起,显然听懂她话中试探之意。
“你觉得我认贼为亲?不分黑白?”
“观主一定明白,不论是什么青刀、亦或是那川流院,都只是杀人的刀剑罢了。真正害死你义父之人是给他那箱宝物的人。”
“这江湖中每日都有恩怨、每日都有新仇,我不是个沉迷于报仇的人。我也不是义父,我不在乎是否守得住‘方外观’三个字,假以时日我会拥有比之更加荣耀的东西,而在我左右之人亦能沾此殊荣。”那元岐说罢,再次用那种放肆的眼神打量起眼前那个瘦小女子,“说来也是奇怪,先前见你施针,虽看着有些手段,但我自幼多病,见过的圣手不计其数,无名小辈我还从未放在眼里。谁知今日见你跟在断玉君身旁,我突然便有了兴趣,而这兴趣在你两次出言婉拒之后,便愈发浓厚了。你若不喜,今夜便不该上我的船,既登上这条船,有些事便不由你说了算了。”
对方的声音在狭窄憋闷的空间中回荡,秦九叶身形仍一动未动地立在那里,面上突然涌上一种因荒谬而生的笑意。
强扭的瓜甜不甜根本不重要,架不住有人就是手贱。先是那朱覆雪,眼下又是这元岐,他们谈起人的时候就像随意提起一样物件似的,可以拿左拿右、抢来抢去,你若表现出丝毫的不愿意,便成了你的不知好歹,而有一日他们不再需要你时,却可随时将你摒弃。
是因为这江湖之所本就荒蛮,所以游走其中之人也都格外野蛮吗?
不,当然不是的。
他们不会对那湖畔石舫上的贵客们如此开口,更不会对那天下第一庄的狄墨如此开口,他们之所以能在她面前露出如此丑恶霸道的嘴脸,是因为在他们眼中,不论是她还是跟在她身旁的李樵,同那些有尊严、有地位的人是不一样的,是可以被践踏的,是可以被算计衡量的。
他们一个个精明得很,不过是选择性地展露野蛮罢了。
若是换了以往,她或许会当下卖个蠢、想个借口搪塞过去。毕竟委曲求全、做低伏小的事,她最是擅长不过。对于那些她得罪不起的人,她只能用无穷无尽的忍耐来克服失去尊严的种种。
可今日,她突然便不想这样做了。
或许是因为她亲眼见到了那上一刻还在画屏后舞剑、下一刻便成了一具冰冷尸体的无名少年;或许是因为那阴魂不散、想要挖出她眼珠子的朱覆雪;又或许是因为仙匿洞窟之中那剖心自证的方外观弟子、那被高举过头顶的莲符、以及那百千人沉默的背脊。
或许是因为,她知道不论她如何伏低自己的身体、宣告自己的服从,那些践踏她的脚是不会停下的。
她突然明白了李樵那张乖顺面容下偶尔显露的阴暗气质究竟从何而来了。
我有长恨,世之恶也。
恶业不报,此恨难消。
秦九叶缓缓抬起头来。这是她自踏入这房间后,第一次直面那鹤氅加身、高高在上的男子。
“观主是否有兴趣,同我有何干系?我方才分明是在直接拒绝。观主若是没有听清,我便再说一次。我不想入方外观,也不想跟在观主身边。不论是以何种身份。”
她不再自称“小的”,言语间少了那种低三下四的语气,声音清脆如玉击声,话一出口空气中便是一阵令人压抑的沉默。
元岐嘴角的笑消失了。
他似乎有些惊讶,更多的是不愉快。眼前这命比草贱的江湖杂碎,虽然一副不起眼的样子,但却硬得像一粒硌牙的砂子。
敬酒不吃吃罚酒,那便休要怪他无情了。
“昨日你来船上试探我的时候,我便看得出,你定是解过晴风散的。你可知晓,这世上能解晴风散之人还从未有过,若是狄墨得知,定不会让你活到天明。”
元岐的声音伴随着一股阴风迎面而来,秦九叶手中油灯暗了暗,再亮起时她突然留意到,元岐卧榻后那层层纱被无声吹开一道缝,风便是从那黑漆漆的缝隙中钻出来的,竟隐隐夹杂着一股血腥气。
“如你所见,我已病愈,身体强健更胜以往,你难道不好奇这背后的原因吗?”
秦九叶惊愕连退三步。
她不需要元岐作答,便已经知道答案了。
她不是没想过,方才开锋大典上元岐作为方外观观主,定也饮了那十分可疑的大庐酿,只是受染秘方之人产生症状的时间似乎不相同,她在洞中时旁观其他门派中人并无反应,这才想着同邱陵冒险一试。
但她却忽略了另一种可能,那便是这元岐在登岛前便已服下秘方。当时她来为元岐问诊的时候,曾经提过可以试着根治晴风散之毒,可对方却说没那个必要。若只是时间紧迫,应当会说没那个工夫,之所以会用到“没必要”三个字,是因为对方其实早已知晓此事即将告一段落。
他根本无需解晴风散,也不再需要乌松子,因为他知晓自己即将得到更厉害的“秘药”。
这黑漆漆的船底是他一早为自己打造的宫殿,为的就是迎接那秘方的“降临”,此刻那纱帐后应当藏着一具被吸干血的尸体,这也是为何今日为她引路的那道童神色如此惊惧,且和昨日并不是同一人的真正缘由。
“你服过那秘方了。”
初时惊惧战栗感退下,秦九叶的声音竟出奇的冷静。
她的转变落在元岐眼中,反而激起了对方更多乐趣。嗜血过后的兴奋在他体内作祟,令他双目赤红、心绪越发不受控制。
“那本就是属于方外观的东西不是吗?义父明明曾有机会治好我,却因自己的怯懦多疑、胆小怕事而将这机会白白拱手让与旁人,我怎能坐视不理?现下我为自己争取到了这一切,这便是我应得的。一切都是风水轮流转罢了,不论是方外观还是天下第一庄。”
为何要提天下第一庄?难道不是狄墨给的他秘方吗?
秦九叶心下一动,但她来不及细想,因为另一个可怕的真相已经浮出水面。
“莫非清平道上的消息……是你放出去的?”
元岐一声轻叹,将手伸进那丹炉中胡乱拨弄着那些金子,姿态甚是肆无忌惮。
“义父待我是不错的。只可惜他刚愎自用,对自己那点炼丹的技艺太过自信,觉得总有一天能将我医好。可笑他连自己的命数都无法握在手中,又谈何来改变我的命数?”
秦九叶眼前闪过那夜洗竹山的大雨和一地血污,心中突然为那素未谋面的元漱清感到难以言说的憋屈。
“你身体底子薄弱,若非常年用珍贵药材调理吊命,只怕都活不到现在……”
她话还未说完,便被对方愤怒地打断了。
“可是我等不了了。我不想拖着病体度过自己最好的年华,不想在病榻上看门中师弟师妹门学成出山、仗剑天下,不想被困在观主义子这把囚椅上、只做成全他元漱清仁义慈悲、上善若水的傀儡!”
那元岐说完这一通,整个人因情绪起伏而喘着粗气。他身上那件华丽的鹤氅遮不住他脆弱无能的本质,令他先前种种行为都变得可笑起来。
秦九叶收回目光,平静的语气显得格外刺耳。
“这世间为病痛折磨之人又何止观主一个?若志在高远、心怀抱负,便去寻一番天地来施展拳脚,何必自困于这武学桎梏之中?”
“身在江湖,不谋武学之高低,又能谋些什么呢?这世道本就不是为弱者而存续的。这世上只有一种罪恶,便是生为卑贱弱小。”
元岐的身影步步逼近,秦九叶几乎可以闻到他口中那股子难以遮掩的血腥气味。
“我自小长在观中,这么多年下来明白了一个道理。凡胎终究难成仙骨,这世间万般痛苦的根源,绝非不能得道的困惑,而是疾厄难消的定数。说到底不过一个‘病’字。若有秘方,能祛百疾,则胜却仙丹妙引无数,世人皆会趋之若鹜,甚至愿意为之献上自己珍视的一切。你身为医者,想必对我所言感悟颇深。”
元岐最后一个字落地,整个人距离秦九叶不过一步之遥。
这是江湖高手可以徒手将人一击毙命的距离,江湖中最短的兵器也可在这距离内轻易刺中对方。
但他仍表现得肆无忌惮,此刻仗着身高居高临下地俯视她,眼底没有半分顾忌。
秦九叶继续垂着头。
他根本从未将她放在眼里过。
她恨自己没能习武,若遇险情只能任人宰割。她既不能像那心俞丢出一把针去将对方扎成个刺猬,也不能像那朱覆雪一样出手如电、一把掐住对方的腮帮子。
她甚至比不上元岐,她只是个郎中。她的针只能治病医人,她的手只能切脉熬药。
她不够强壮有力。但这不该是她受人欺辱、被人轻贱的缘由。
她不会退缩。从前不会,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
手中油灯被轻轻放在地上,秦九叶抬起头来,对着元岐露出一个笑容。
“观主可知,我名中‘远志’二字从何而来?”
在山为远志,出山为小草。
她确实只是一株野草,纵使还未出山也从来没有过什么远大志向。
但就算是野草,亦可千人踏过仍自立、崖边抖擞迎风来。
“我自山中来,偏向江湖去。今日便算做是我正式入这江湖的第一日吧!”
秦九叶抬起头来,一直藏于袖中的手灵巧钻出,准确无误地攀上对方左手。
她不是习武之人,但探腕请脉的动作却已炉火纯青,那元岐只觉左手一痛、半边臂膀随之一麻,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一股苦辣的药粉已迎面糊上他的脸,细粉钻进他的鼻腔深处,火辣辣的疼痛感随之在肺腑间弥漫开来。
“你!你竟敢!来人,来……”
他的声音听起来怪异而虚弱,他屏息凝神、刚要再喊,突然便觉腿上一麻,整个人一个踉跄扑倒在地。
秦九叶猛地抽回自己的毫针,整只手因用力完成这一连串的动作而发抖。
第一次跟着方外观的道童进入这大船内部的时候,她便留意到下行楼梯有两处拐角,会将她和走在前面的人短暂隔开瞬间。所以当她第二次来到这里的时候,便利用这两处视觉盲区做了两个隐蔽的动作。
她在第一处拐角取下了头上的簪子,然后在第二个拐角处拧下了簪头,将藏在里面的毫针飞快别在了袖口内侧。
她曾用这支簪子撬过苏家小院的锁、取过和沅舟的血、试过那有问题的大庐酿,眼下那根毫针便直挺挺地插在那元岐左腿大穴上。
这一击不仅用尽她积攒一路的力气,似乎也耗泄了她行医多年的功德。
她曾用这针救治过多少个病患、挽回过多少条性命,可原来真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候,这针同那心俞手上取人性命的毒针本也没什么分别。
眼见那元岐倒下,秦九叶着急遁走,抬脚便要越过对方冲向门口,谁知下一刻,一只冰冷的手掐住了她的踝骨,随即一股大力袭上她的腰间,她笨拙躲闪,身上那条粗布织成的腰带瞬间承受不住撕裂开来。
她仓皇转头,正对上元岐那张可怕的脸。
对方的手很瘦削,却过分有力,她几乎能感觉到对方指骨一根根陷进她皮肉里,像一只捕兽夹死死拖住了她。
那是一种能令人顷刻间感受到死亡的力度,非亲身经历者不能体会。而秦九叶于惊惧中再次确认,那元岐服过秘方且身体已经发生变化,穴位反应也异于常人,是她急于脱身反而疏忽大意了。
哐当。
危急关头,什么东西从她那条破烂腰带中掉了出来,在地板上晃了两声后停在她前方不远处。
秦九叶转动眼珠望去,整个人不由得一愣。
那是一面扣在地上的铜镜,看形状大小有些眼熟的样子。
她来不及看个明白,那扣住她脚踝的元岐已幽幽抬起头来,中了药粉的口鼻眼处猩红一片,那双放大的瞳孔犹如两个黑漆漆的洞,即将吞噬面前的一切。
“你会后悔的……”
千钧一发之际,先前积累的经验在此刻化作求生的灵感,秦九叶拼尽全力伸手够向那铜镜,随后一脚踹翻了地上那盏油灯。
破裂的油灯在地面亮起一小片火光来,秦九叶翻转手中铜镜,一道刺眼的光瞬间穿透黑暗直直落在那元岐脸上,后者像是被滚烫的铁水迎面浇了一脸般,瞬间惨叫一声松开了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秦九叶得了教训、不敢松懈,一把将对方腿上毫针拔出、又扎在另一处大穴上。
这一回,那元岐终于彻底晕了过去。
秦九叶取回毫针、狼狈退开来四五步,再不敢看那在地上生死不明的元岐一眼,拔腿狂奔出了房间。
169、真心不藏
秦九叶跌跌撞撞爬出昏暗的木梯,感受到雨水吹落在脸上的一刻,才敢止住脚步喘口气。
天色依旧黑漆漆的,风似乎小了些,雨却依然没有要停下来的迹象。
她缓缓抬起右手,将那牢牢抓在手中的东西举到眼前。
闪电自天边划过,近得好似有人在她面前吹亮了将熄的灶火,虽只有短短一瞬间,也足以令她看清手中那面铜镜。
铜镜背面没有太多纹样修饰,只錾刻着两个古体字:不藏。
迟来一步的雷声在耳边炸响,秦九叶指尖一抖,心也跟着一颤。
原来她之所以会觉得这东西眼熟,是因为她先前在九皋城南卖花老妇那里买过一面几乎一模一样的铜镜。
但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那面铜镜背后刻的应该是“不伤”二字,而且她早早将那铜镜收在了果然居,此次入江湖并未带出来。
是谁?是谁给了她这面铜镜?
她是清晨在璃心湖畔换上这身衣裳的,其间虽和无数人打过交道,但能近她的身、并和她有过肢体接触的人,除了在黄泥湾码头砍价时的黄姑子,便只有登岛后一直同行的七姑和邱陵了。
但这些人并无可能得到这面铜镜,就算得到也没有暗中相送的理由,登岛过程中上下船只,这枚藏在她后腰处的铜镜势必会带来异样,她便是再迟钝也不该全无察觉。
或许还有一种可能性。
那夜她独自一人沿着热闹的钵钵街走到黛绡河边的时候,有人一直跟在她身后。他将那老妇口中成双成对的另一面铜镜买了下来,却直到今日才送到她手中。
滚滚雷声已经隐去,又仿佛只是钻进了她的心底,而她已分不清那究竟是雷声,还是自己沉重心跳发出的回响。
逃离朱覆雪的时候,她在匆忙中险些摔了一跤,当时那引路的“小厮”曾经轻轻扶过她的腰。
而离开浩然洞天后,她的注意力都在狄墨自导自演的大戏上,紧接着又心系那有问题的大庐酿,再到跟来方外观船上、与元岐斗智斗勇,其间环环相扣、无暇分心,直到刚刚铜镜跌出才发现这一切。
这算什么?她舍不得买下的镜子他买了下来,却不敢当面送给她,非要在这水深火热、生死一线的时刻偷偷塞进她的衣服里,仿佛这样她便永远无法拒绝,不会拿着那面镜子去质问他那些无法回答的问题,也不用去面对那注定会到来的别离……
砰。
一声闷响从不远处传来,秦九叶猛地回过神来。
她连忙将那铜镜贴身藏好,撕下半截衣摆充作腰带扎紧,最后确认了一下手心捏着的那把迷药,这才一脚踏入雨幕之中。
雨水从混沌一片的天空泼洒而下,在甲板上激起厚厚一层水雾,再厚的鞋底一脚踏上也会顷刻间湿透。
偌大的甲板上空荡荡的,蓄积起来的雨水随着缓缓晃动的船只,一会泼向左、一会晃向右,诸多可怕猜想破土而出、瞬间占满她的脑袋,下一刻,熟悉的声音终于响起。
“是我。”
邱陵撑住身体从底舱翻身而上,转身一脚踹中下方追来的方外观弟子,那人瞬间翻下梯子,秦九叶眼明手快,不等对方爬起、抬手便将那舱门狠狠盖上,末了同邱陵一起拉过旁边沙袋将那舱门堵了个严严实实。
舱门被愤怒擂响,邱陵连忙望向的秦九叶,看到她那身明显有些狼狈地衣衫时瞬间变了脸色。
“如何?”
秦九叶胡乱摇摇头,上气不接下气地汇报着。
“元岐已经服过秘方了,我将他扎了个半死,又扬了他一脸药,来不及细瞧便赶紧跑出来了……”
“我是问你如何?可有受伤?”
方才情形实在不愿回想,秦九叶胡乱摇摇头。
“先离开这再说。”
邱陵欲言又止,终究还是带头走向前,两人一前一后匆匆离开了那大雨中的方外观大船。来时的路自然不能回去,便干脆取道山腰险路,直接绕行至整座岛东北方向的撤离点。
风雨侵蚀下的琼壶岛边缘石崖参差错落,崖上长着些带刺的野枣树,崖下光秃秃一片,连水鸟也无落脚之处。
邱陵挥剑在荒草荆棘间开路,踏入密林后,头顶枝叶提供了遮挡,落在身上的雨水少了许多,他们总算得以喘息片刻。
秦九叶平复一番狂跳不止的心,这才来得及开口询问道。
“三郎可有收获?”
邱陵转头望向她,顿了顿才低声说道。
“方外观的船是空的。”
秦九叶难掩失望之情,只道白忙了这一场,却听对方又继续开口道。
“但我在舱底发现了一些东西。”
邱陵说罢,小心从贴身处取出一样用帕子包好的东西。
秦九叶凑近一瞧,整个人不由得愣住。
那是人脱落的头发,不似用梳子篦子梳下来的那样零散,而是一缕一缕的,像是被人削断下来的,但秦九叶仔细查看那些发丝的两端,却发现那些发丝并无锐利切口,都是从头皮上脱落下来的。
“就算是那溟山老道也不会这样掉头发,何况是在方外观的船舱里。”
她苦中作乐开了个玩笑,邱陵面上神情却严肃沉重得多。
“先前我将和沅舟关押在府院,老郑打扫房间的时候总会抱怨,说那和沅舟每日都会脱落许多头发,有时还能捡到指甲。”
对方话一出口,秦九叶瞬间想起先前问诊时遭遇的情形,进而联想到自己方才在船舱中闻见的那股从地板渗出的若有若无气味,只觉得嗓子眼像是被人捏住一般,声音都变得有些艰难。
“你是说,那元岐藏了个同和沅舟一样的病人在自己的船里?而且那染病者现下已经离船了?”
“或许不止一个。”邱陵的声音低低的,传递出的信息却令人胆战心惊,“有了先前查验苏家货船时的经验,我将人引开后很快便在船尾处找到了暗室,我在木板缝隙中发现这缕头发后,又仔细查看了地面痕迹,至少发现了十数处下过铁索勾环的痕迹。”
如果只是头发,或许尚有其他可能,但铁索绝对不同寻常。而若是已经需要用上铁索,那底舱关押过的东西势必情形恐怖。
她的沉默多少影响到了面前之人,邱陵握紧了腰间佩剑,
“我到底还是顾忌太多。早知如此,昨夜在璃心湖畔,便不该管那樊统的人,先查了湖面上的船再说。就算事后官府追究此事,我一力担下便是,大不了重回军营再熬上几年,好过此刻落入如此被动的境地。”
他说罢,整个人陷入长久沉默中。
这一切源起是那散播秘方之人、绝非他的过错,但他却因拥有良知而备受折磨。秦九叶看得心中不忍,她回想着那些小将在府院中相处的细节,鼓起勇气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肩头。
“我阿翁年轻时也算撑船的一把好手,但像今日这样的暴风雨夜,也是不敢出船的。这几日督护的人不是一直在璃心湖附近盯着吗?我猜那从方外观船底运出的东西应当还未来得及就位,只要咱们加快动作,未必不能赶在他们前面。胜负还未见分晓,三郎莫要气馁。”
秦九叶的话朴实却管用,邱陵听了进去、瞬间从短暂的低迷中抽出神来。
“能够运送这类货物的船只并不多,我们尽快返回城外、通知子参他们加强排查,定能扳回一局。”
他说罢不再犹豫、加快步伐继续向前,方绕出一片密林,整个人却突然停住,手中长剑蓄势待发。
寒光亮起,秦九叶瞬间紧张起来,下一刻只见前方草丛突然一阵抖动,滚出几个灰不溜就的细丸来。
邱陵正要执剑而上,却被秦九叶一把拉住。
她等了片刻,确认无事发生,这才小心拾起离自己最近的那只细丸。
那是擎羊集上流通过的“过期”烟丸,因为受了潮早已失效,当初险些将她撂在那苏家货船上,难怪她会觉得眼熟。
“七姑?”
她迟疑着唤了一声,一个有些眼熟的脑袋瓜当即应声冒出头来,黄皮子小帽翘着一根毛,在风雨中颤巍巍地抖动着。
“是我、是我!”
草丛里的身影站起身来,声音中透着一股劫后余生的喜悦。
两方辨认一番,确定是友非敌,这才纷纷松了一口气。
“我不是说直接在北面石崖附近汇合吗?你怎地也跑到这来了?”
七姑看一眼秦九叶,似乎对她的质问很是不满。
“今夜这岛可不是从前的无人岛,岛上各处皆有庄中巡视弟子,唯独边缘险道还算走得通,自然要走这边。”她说到一半想起什么,摊开手心看着那剩下的烟丸狠狠骂道,“那卖烟丸的忒不地道,受了潮的东西也好意思叫上三十文钱,幸好没有多买……”
秦九叶一心惦记着正事,懒得再同对方东拉西扯,当即问道。
“东西呢?到手了吗?”
七姑闻言从藏身处摇摇摆摆地走出,很是得意地原地转了个圈,秦九叶这才愕然看清,对方用布条五花大绑地背了个罍在身上。
邱陵显然也瞧见了,半晌才不确定般开口道。
“这是……”
“你们要的酒啊!”她说罢,很是心虚地找补解释道,“我也不想连锅端起的,奈何这玩意又深又沉,如何倒进我那细口酒囊?一杓杓捞又不知要搞到猴年马月,早教人发现了。情急之下只得出此下策了。幸亏有个盖,不然便是七姑出马也束手无策了。”
秦九叶眯起眼、以一颗“小人之心”揣摩起对方的心思来。
“你莫不是瞧上了人家盛酒的家伙,想着让我二人为你护驾,待扛出去后卖个好价钱吧?”
七姑的心思被人拆穿,有些恼羞成怒地开口道。
“你、你这人!我好心帮你做事,你却只当我是个见财眼开、贪生怕死之徒!本来我还想着与你二人共谋离岛捷径,现下一看还是……”
她说话间,秦九叶已利落从那罍中取了酒液放入随身的另一只小罐中,不顾那七姑喊叫,不由分说便将剩下的酒液尽数倒空,再三检查后示意邱陵将银钱备好。
“钱货两清,你想走便可以走了。”
这下轮到那七姑傻眼,吭哧半天也没敢伸手,又换了语气、故作老成道。
“一人走也是走,三人行也不是不行。你们莫慌张,我来的路上机警得很,绝对没有教人盯上,咱们只需速速离开此地,便可万事大吉……”
放心?这可如何能放心?
秦九叶环顾四周,确实没有瞧见追兵迹象。
但这夜太过安静了些,一切都顺利得有些不对劲。
难道一切确如七姑所说,对方为人机警又撞了大运,所以背着那酒罍一路走来也未教人发现?
她这厢正想到此处,身旁邱陵也已察觉异样,当即开口问道。
“你来此处的路上,当真没有遇到天下第一庄的人?”
七姑侧过头去,声音中有些欲盖弥彰的躲闪。
“因为我时机把握得刚刚好,不过就算真遇上了,七姑我也有的是法子脱身……”
若说今日没有亲自见到那狄墨,七姑的说法或许还有些许可信之处,但在亲眼见识到天下第一庄庄主的手段后,这一切便有些立不住脚了。
或许不是时机问题,而是因为守岛的弟子此刻另有要事被调离,而能引得天下第一庄临时调整布防、抽派人手,这岛上某处定是出了大事。
秦九叶的心头涌上一股奇怪的不安感。而她上一次有这种感觉,还是在那璃心湖的花船上。彼时她让李樵去追那慈衣针,最后却鬼使神差追去湖心,最终将那少年从水里捞了出来……
“你若不说实话,我只能怀疑你这酒来历不明,剩下的银子……”
秦九叶话还未说完,那七姑已经招架不住,狠狠瞪她一眼后才吐露实情。
“遇上倒是遇上了,只是他们都被调往南边去了,便没留意到我。”
南边?那不是众门派登岛时的方位吗?眼下应当停靠着各家船只,怎会突然需要增派人手?
邱陵瞥一眼七姑面上神色、敏锐追问道。
“你怎知他们是被调往而不是例行巡视?是不是听到什么了?”
七姑被眼前这“两公婆”围追堵截,面上已有些挂不住,吭哧了半天终于不情不愿地说道。
“我离得远,听不真切,好似是说那青芜刀被人盗了。狄墨这般小心眼,定是集结了岛上所有人手去追那盗刀贼了。”七姑说到这话锋一转,一边搓手一边催促道,“要我说,现下正是咱们离岛的好机会,咱们不要杵在这扯东扯西了,以免延误时机……”
那七姑仍在滔滔不绝地说着些什么,但秦九叶却觉得自己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
青芜刀……李青刀的兵器……青刀。
电光石火间,她终于想起之前在何处听过这两个字了。
那夜在苏家货船底舱,她被慈衣针围追堵截,李樵破船而入与之缠斗,那慈衣针似乎在火光中提起过这两个字。彼时船舱中只有他们三个人,那两个字究竟指向谁已不言而喻。而就在不久前,她还在那洞窟中遇见了伪装成山庄弟子的他……
“秦姑娘?”
邱陵的声音适时响起,秦九叶浑浑噩噩抬起头,这才发现那七姑正用手拉着自己,而她的脚便像是被钉住了一般,身体也变得僵硬,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远处暴风肆虐的天际。
她不用照镜子也知道,此时她的脸色一定十分难看。
那七姑见状面上神情越发焦急,围着她团团转。
“眼下这岛上所有人都涌去了南面,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再磨蹭下去,待那天下第一庄的人反应过来,咱们就算能侥幸走脱也便免不了一场恶仗。我七姑年纪轻轻,可不想在这荒岛为人陪葬……”
秦九叶张了张嘴,却半点声音也发不出。
她想说,不行,她走不了,她得去南面看一眼,看一眼究竟发生了何事。
她想说,她只是有事要迟一些离岛,就算没有邱陵,还可以去寻许秋迟、搭对方的船离开,算不得莽撞行事。
她想说,她的迟疑不是因为旁人,只是因为……因为……
她说不出那个理由。因为这一回,再没有那样一个理由可以成为她遮掩真实意图的借口。
眼下秘方已经到手,关于那狄墨的种种她尽数窥尽,邱陵那边也寻得新线索。开锋大典已经结束,南面的事显然是突发情况,不会是天下第一庄牵头触发的,与秘方一事有关的可能性便更低了。而他们已将掺有秘方的酒拿到了手,方外观船中又是一团糟,当务之急一定是要赶在庄中杀手倾巢而出前,尽快离开琼壶岛、赶往九皋城的方向,而非徘徊不去。
只要能够速速离开此地,那么这次的登岛行动便可算作圆满。
但为什么?为什么她的心情会如此怪异而沉重、全然没有半点大功告成后的喜悦?
发现那面铜镜前,就算心中预感强烈,但她确实不能十分肯定在洞穴中遇见的引路小厮就是李樵,尚可宽慰自己不能以此为判断做出决定。
但此时此刻,那面贴身藏在身上的铜镜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若她现在转身离去,便是将他抛在身后,此后会发生什么、两人将会走向何处、甚至能否再相见都是未知。
或许,这也是他执意要将这面镜子送给她的原因。
可是如果已经下定决心要离开,这样做又有什么意义呢?
而她明明已经知晓他从来都属于另一个世界,又为何还要屡次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摇摆纠结呢?
一个人可以费尽心思藏起自己的面容、声音、气息乃至种种行迹,却唯独没有办法藏起自己的真心。
真心会在表情、言语、气味之外的细节中显露,它无边无形、无声无息、无色无味,一旦付出便难以收回,而无心这一切的人永远看不到。
但偏偏她看到了。
就算她一万次想要回避这一切,但如铜铁般的事实就摆在她面前,若她执意要将那錾刻着真相的一面翻扣过去,便会在光亮的另一面上望见真实的自己。
那个明明已经动心却总是回避的自己。
七姑的抱怨声仍在耳边不停歇地响起,秦九叶缓缓握紧了拳头,邱陵的声音却蓦地响起。
“琼壶岛不是璃心湖,今夜情形与昨夜又大不相同。许秋迟自顾不暇、不可信重,师姐登岛时应当也备了船,你若确有苦衷需要留下,我可助你去寻她。或者……”他停顿片刻后,才终于下定决心般继续道,“……或者你如果需要我,我可以……”
他的话终究没有说完,秦九叶却愣住了。
某一瞬间,她几乎觉得面前这位手段了得、直觉敏锐的办案督护,其实一早便知道了昨夜她在璃心湖畔的种种,甚至连她此刻犹豫的缘由也一清二楚。
可既然如此,又为何要对她说这些话呢?
事实上不只是她,就连一旁的七姑也一脸震惊。
她一会看向左、一会看向右,面上难掩不解,嗓音因紧张而变得有些尖细。
“断玉君可是在合着秦掌柜一起耍戏我?不是说好汇合后一起离岛的吗?你们若想一起找死我不拦着,总要先将该付我的银钱结清了……”
她嚷嚷到一半,只觉地手心一沉,面前男子已将那剩下的一半银子如数奉上,但他自始至终都没有看过她一眼,只盯着秦九叶的眼睛。
“我不能将你一个人留在这岛上。你和子参他们不一样,我既然将你带上这座岛,就势必要带你平安离开。”
除了秦三友和杨姨外,还从未有人这样信誓旦旦将她的性命摆在如此重要的位置,换了平日里任何时候,她怕是都会感动得涕泗俱下、哽咽难语。
但她眼下根本无暇感动。
她感觉自己快要被脑海里激烈交战的两个声音生生撕成两半。情感告诉她要留下来去弄清那盗刀之人的安危,但理智训斥她这一举动荒谬无理。
邱陵的目光似雨水落进她的眼底深处,秦九叶仓皇低下头去,几乎不敢与他对视。
“可是……”
可是方外观船底的东西还下落不明,那掺了秘方的酒也要尽快送出去才行,如果狄墨发现了他们的行动……
在邱陵开口之前,她觉得自己几乎已经做出了选择。但邱陵的话却瞬间将她拉扯回了原点。
她不止是那少年的“便宜阿姊”,她还是果然居的秦掌柜、协助官府查案的参佐、九皋城外丁翁村里的一员。
今夜过后,秘方若在江湖中扩散开来,清平道上的惨剧是否会反复上演?而方外观船里的东西如果流入九皋城或周围村庄,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今夜她是以查案者的身份同督护邱陵一起登岛的,而不是以秦九叶的身份来与她那个少年纠缠私会的。她若对得起自己当初入江湖的决定,便要守住这份初心。
而面对那样信任她、将随身玉佩亲手交到她手中的邱陵,她又怎能践踏对方这颗赤诚之心,要那样一柄为天下人而铸的宝剑成为她谋私的工具?
她从来都不是一个大公无私的人。
但在今天这样的关键时刻里,她不想自己的自私毁了这一切。
秦九叶终于抬起头来。
“抱歉,方才雨大,有些迷了眼睛。”
“我看你不是迷了眼,你是脑袋进了水。到底怎么了?莫不是在岛上掉了银子?我最后再问你一次,走是不走?”
七姑叉着腰、瞪着眼,一旁的邱陵却在此刻别开了脸。
秦九叶深吸一口气,对那七姑笑了笑。
“当真没什么,我自然是要随你们一起离开的。”她说到此处,又抬头望向邱陵的方向,“此番我与断玉君一同登岛,自然应当共进退。”
她此话一出,那七姑来不及收起面上凶神恶煞的表情,五官先后抽搐了个遍,最终归为一片呆滞。
“你们九皋人说话行事都是如此吗?朝三暮四,反反复复,令人心累。”
秦九叶伸出手指弹了弹对方小帽上那根湿漉漉的毛,不客气地反驳道。
“我何时说过不走了?是你先入为主,巴不得拿了银子就立刻跑路吧。”
七姑嘴上吃亏、偏又被戳中心思,面色憋得通红,半晌只得用银钱安慰自己,将新到手的银子小心藏进自己那顶小帽里。
而一旁的邱陵见状,也终于淡淡开口道。
“此地不宜久留。既然已经决定,还是速速登船离岛。”
他说罢,带头踏入密林之中开道,整个人又变回了平日里查案督护的模样,面上再瞧不出丝毫情绪。
但或许只有他自己知道,当他听到那女子说要同他一起离开时,他的心中仿佛有一块巨石落下,回响声久久不能平息。
他是个向来清醒的人,没有人比他更明白肩上责任的重量。为了履行这份职责,他可以将任何事抛诸脑后,哪怕是自己的性命。
他从不会说赌气的话,更不会用言语去试探旁人的心意。
但在方才的某一刻,他几乎要将那样冲动的话脱口而出,而他并不能肯定,如果对方说要留下来,他是否便会违背理智、抛弃责任、做出和她一样的选择,哪怕知晓她的选择很可能是因为另一个男人。
他为自己的失常和不确定感到羞耻。
但不过转瞬之后,他又开始为对方的选择而压抑不住地欣喜。这种欣喜在羞愧作祟之下滋生出无边无尽的罪恶感,三种截然不同的情绪轮番折磨着他,令他突然之间变得沉默起来。
而与他同行的秦九叶并不知晓这一切。
她只当他在为案情忧思,转头让那依然在喋喋不休的七姑闭嘴、免得烦扰。
踏入密林前一刻,秦九叶还是忍不住回头望向南方。
风雨飘摇的夜晚,天空一片漆黑混沌,她看不到任何端倪,也听不见任何异响,更等不来任何回应。
可奇怪的是,今夜他们明明只见了一面,她却觉得他好似一直就在自己身边。
细细想来,如果没有这场突如其来的盗刀风波,她与邱陵方才撤离时或许不会这样顺利,七姑更不可能那样轻易便得手脱身、还未引来追兵。
冥冥之中,他仿佛远远望见了她的困境,并不惜一切代价出手帮了她。
就像先前在那浩然洞天里一样。
170、无名之辈
风雨中,天地间一片混沌模糊。
雷电似一张铺开来的大网在整个璃心湖上空若隐若现,不知几时便会落在那有罪之人的身上。
山崖谷底、乱石荒草后,一个圆滚滚的脑袋从隐蔽盗洞口探出头来,警惕环顾一番后才现身走出。
早已候在石崖旁的药僮见状,连忙举着油伞迎了上去,面上难掩急色。
“先生,事情有变,船只怕一时半刻发不了了。”
滕狐眼睛一眯,瞬间压低了嗓子。
“出了何事?”
“听闻那青芜刀被人盗了。庄主大怒,现下押了各门派的船,说是要抓人呢。”
药僮话音未落,许秋迟也踉踉跄跄从那洞口爬了出来,整个人灰头土脸的,眼睛里却闪着光。
“方才我说什么来着?这李青刀的后人不是来了吗?”
“他若真是青刀后人,怎会跻身江湖却无名至今?青刀孤傲半生,多少奇才都没放在眼里过,可惜临终却收了个蠢材做徒弟。”滕狐冷冷看了许秋迟一眼,显然并不想掺和此事,“就算真如你所说,他也得能活过今晚。”
滕狐说罢,带上自家药僮、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风雨之中。
狂风骤雨卷起砂石草叶,刮得人睁不开眼睛,许秋迟顾不得脑袋上歪斜的发髻,下意识前后左右地望了望。
从前行走在外的时候,不论他去的地方多么离奇、又耽搁了多久,想要离开的时候,那红衣女子总会在他目之所及的地方等他,为他撑起油伞、递上披风、点亮油灯、赶来马车,再坚定地向着正确的方向迈进。
可如今他不论如何张望,荒凉的崖壁下鬼影都不见一个。
许秋迟抹一把脸上的雨水,有些自嘲地勾了勾嘴角。
分不清方向没关系,只要不是同方才那三白眼的臭狐狸一路便可。
他收回视线、不再耽搁,将湿透的衣摆撩起扎在腰间,随后摸着黑,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
琼壶岛地势北高南低,下半夜雨势渐小,风却大起来,越接近北边崖角、走得越是艰难,穿出茂密的树丛和野蒺藜后,脚下只剩光秃秃的岩脊,横风刮得人几乎站立不稳,秦九叶跟在邱陵与七姑身后,好不容易才走到崖边。
狂风骤雨中的湖面漆黑一片,极目远眺也望不出百丈远。七姑瞪大眼、努力在那黑乎乎的山崖间寻找着他们离岛的最后希望。
“船呢?我怎地什么也瞧不见?”
秦九叶也趴在那断崖前向下张望着,下一刻却见邱陵缓缓站起身来,手中握着半截隔断的绳结。
“绳梯被割断了,船也不会在原处了。应当是被庄里的人发现了。”
他说罢四顾左右、确认并无人埋伏附近才收剑归鞘,七姑已急得满头大汗,慌不择路中竟开始说些胡话。
“听闻这琼壶岛距离九皋城外最近的码头也不算太远,不知游上一两个时辰能不能到。”
秦九叶望着悬崖下翻涌的黑水,附和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三人水性如何、在这风雨中泅渡成功的几率有几成暂且不论,即便能顺利到达,天只怕都要大亮了,她与邱陵现下是争分夺秒,真要是走到这一步便是不战而败了。
那厢七姑趴在地上、不死心地评估着那悬崖高度和水面状况,秦九叶盯着对方朝天撅起、扭来扭去的屁股,突然想起什么,快步冲上前对着悬崖下黑漆漆的湖面大喊道。
“船家!有没有愿意出船的船家?!”
她的声音在夜色里听起来有些刺耳,但飘进风中雨中后很快便消失不闻。
而她身后两人俱是不解地望着她,还没等开口说些什么,她又提气喊了一遍。
“有没有船家……”
这一回,她刚喊到一半便停住了,邱陵和七姑显然也有所察觉,向那黑漆漆的湖面望去。
只见黑暗中,一点微弱亮光从一侧悬崖后钻出,摇摇晃晃地靠近前来。
那是一条破旧舢板,迎风而来、逐波戏浪,瞧着像是下一刻便要被那风浪拍进湖里,船头油灯忽明忽暗,勉强映亮了舢板上的人,正是他们登岛时在石门遇见的几个黄姑子之一。
秦九叶松了口气,庆幸自己讨生活的这些年、没少同江湖小鱼小虾们打交道,多少攒下些经验,连忙转头对邱陵说道。
“这是先前蹲生意的黄姑子,三郎可愿信他们一回?这些人每年都会参加赏剑大会,论起江湖经验不输陆参将他们,只要银钱到位,事情总能办妥。”
黄姑子出身的七姑顿时觉得自己也得到了夸赞,她一边激动地向着悬崖下挥手,一边由衷附和道。
“要我说,还是咱勤勤恳恳的劳动者们最靠得住。关键时刻,真顶得过这训练有素的官爷呢。”
她话音落地不过片刻,那艘小舢板已经靠近。
崖边风大浪大,那黄姑子立在船头,扯着嗓子问道。
“客官可要登船?!”
秦九叶抹一把脸上的雨水,也声嘶力竭地喊道。
“要!”
那黄姑子右手高高举起、伸出五根手指。
“五十两!”
秦九叶被对方这一嗓子喊得眼前发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身旁已有人火急火燎地向前一步。
“二十两!”
秦九叶蓦地看向七姑,神色肃然起敬。
谁说果然居掌柜的抠门已无人能及?今日这不就寻到对手了吗?
又是一阵浪起,那黄姑子站在沉浮摇摆的小船上,咬咬牙、缓缓收起一根手指。
“四十两!”
七姑和秦九叶越战越勇、还要喊些什么,一旁沉默的男子终于看不下去、连忙制止。
“我出银子!快快上船!”
四十两银子坐一次舢板,这是何等的铺张浪费!
秦九叶心中一阵哭号泣血,但她也知晓眼下情况确实紧急,他们实在没什么讨价还价的余地,只得咬牙点点头,可下一刻望向那断崖又犯了难。
从前她进山采药时也不是没行过陡峭山路,只是这湖边的岩壁更加湿滑,距离湖面少说也有六七丈高,便是搭上软梯也要下上一阵子,若是徒手攀爬只怕少不了要耗上许久。
那撑船的黄姑子望见他们三人犹豫不前的样子,心下已有几分了然,随即转身利落掀开船顶的草棚子,下面赫然只有一张草席。他指了指那草席,随后竖起一根大拇指,一副很有把握的样子。
崖上三人俱是一阵沉默,半晌七姑才开口问道。
“谁先跳?”
秦九叶下意识看向身旁身手最矫健之人。
七姑察觉到她的视线,连连摇头。
“他一个人下去了,我俩怎么办?”
“让他下去接着咱俩啊。”
邱陵神色凝重。
“可你二人跳得准吗?”
空气再次安静下来,显然谁也迈不出这第一步。
然而撤离的时间何等宝贵?秦九叶只觉得自己再多待上片刻都要发疯,脑筋飞快转动,心中已拿定了主意。
“三郎手上准头如何?”
邱陵收到秦九叶眼神,瞬间有些明白,但依旧有些迟疑。
“尚可……”
秦九叶眨眨眼。
“那还等什么?”
邱陵随即将目光投向七姑的后脖颈。
一切都发生在转瞬间,七姑只觉衣领处一紧,还没来得及叫上一声,便连人带罍被扔了下去。
她身子比看上去还要壮实些,就算是邱陵也使上了十分力气、仍觉不够力,待一出手便同秦九叶齐齐探出头去,却见那黄姑子早已熟练摆横船身,七姑便正正好好落在那铺好的草席上。
只是这一摔还是令她半天爬不起来,只撅着屁股在船上痛骂些难听话。
邱陵暗暗松口气,随即意识到什么,声音有些紧绷地开口道。
“如此一来,我们便只好……”
他话还未说完,便见眼前女子已蹲下身来、很是上道地露出自己的衣领子,一副准备“慷慨赴死”的样子。
“快快动手吧。”
这一幕落在不知情之人眼中,只怕会以为是刽子手行刑的现场。
邱陵不敢看女子湿漉漉的半截脖颈,只低声说道。
“现下就我们两个,其实你只需抓紧我便可。”
地上的人闻言身形一顿,随即如蒙大赦般站起身来。
“那可太好了。方才还在想,若扯坏了衣领子,实在有些得不偿失。”
这……眼下岂是担心衣领是否被扯坏的时刻?
邱陵还未来得及再开口说些什么,便觉腰间一紧。他低头望去,只见一双瘦弱的手臂牢牢抱在他腰腹间,带着一股旺盛的求生欲。
年轻督护那张向来很难动摇的脸迅速变红了。只是夜色正浓、又无火烛照亮,与他近在咫尺的女子并未察觉。
秦九叶感觉到男子的沉默,有些不解地抬头望向对方。
“都到了此时,断玉君莫非还要我抓着你的剑鞘?”
夜很深,她的眼睛却很亮。
之前在那落乌崖的时候,他没空细细体会这一切,眼下却觉得腰上被触碰的地方像是起了火。他再不敢看她,只能扭过头去。
“抓好。”
就算他不叮嘱,秦九叶自然也会使出吃奶的力气抱紧对方的腰。
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她只觉得那具宽厚稳重的身体在她臂弯中颤了颤,这才带着她从悬崖上一跃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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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桥上、山崖间、急流旁,数十渔娘渔人装扮的少女少男们面朝西北、一动不动地站立在雨中,就连背脊下弯的弧度都一模一样。
他们都听到了那阵异响,也都明白那异响是什么。
那是利刃破空、金铁相击后回荡的声音,非顶尖高手不能驱使,非绝世名刀不可发出。
那声音从西北面洞窟深处而来,由远而近、迅速接近了这条夹在两道山崖之间的峡谷,峡谷回响将那声音扩散开来,撩拨着每一个聆听者的耳朵。
终于,其中一个梳着长辫的女孩抬起头望向了头顶天空的方向。
她的动作有些迟缓,似是在犹豫是否要这样做,又似乎是因为太久没有做过这样的动作,所以显得分外生疏。
而就在她抬起头的那一刻,一道身影如流星般划过峭壁之间,向着东南方向而去。
他身上穿的衣衫同他们一模一样,前进的方向正迎向那湍急水流,看上去就像一支逆行的箭、一条倒流的河、一道从深渊之中迸射而出的光。
而她此生都没有见识过那样的光,是以一望便是很久,那双向来没什么情绪起伏的眼睛深处也因此生出了些她不曾拥有的东西。
下一刻,她身后不远处的一名少年也克制不住,抬起头望向上方。
然后便是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
不论是那盗刀出逃者,还是他身后那些奉命追杀者,动作都似一阵烟般快。那些后面抬起头的人其实并没有看到任何东西,但他们仍保持着望天的动作,直到一声尖锐哨声响起,根植于骨髓之中的恐惧与服从重新支配了他们的身体,令他们瞬间回到了原本的形状中去,又变回了那些躬身微笑、面目模糊的女女男男。
这条由急流瀑布切割而出的峡谷,自落乌崖向东南方向延伸,直至穿出整座琼壶岛,汇入璃心湖中。
入湖口常年被水流瀑布侵蚀,自成一方无名深潭,潭北矶石林立,形似怪指,从前押送死囚的官船在此靠岸,矶石上如今还残存张贴勾牒的斑驳痕迹,潭南有两崖在此收紧,形似葫芦口、易进难出,通极狭处后便是那开阔不见边际的璃心湖。
曲岸、幽潭、钓矶。
本是清幽之所,奈何风雨不停、杀机难止,顷刻间搅碎一池湖水。
若说今夜的琼壶岛上能有三千人,那这三千人此刻便都涌上了那无名深潭岸边的矶石。
放眼望去,高低错落的矶石上火光闪烁,模糊晃动的人影同天边乌云连成黑压压的一片,似乎将整个岛都压歪了。
众多门派拥挤在一起,也无人再介意彼此先前的那点恩怨情仇,全都伸长了脖子望向深潭方向。
天与地的界限被肆虐的风暴搅碎了,唯有最坚定的身法、最锋利的刀才能将这风团水雾切割开来。
而眼下,那执刀的身影就这样不期降临,布衣青丝在烈风中狂舞,偶尔展露片刻面容,依稀是个清秀的少年郎。
而他身后不远处,几道黑影紧随而至,起先只有三个,随后又不断有黑影冒出加入,最后竟有十数人之多,个个迅捷如影,猛恶如鸷,直奔那最前方的身影而去。
这是一场几乎毫无悬念的围猎。
胆敢在天下第一庄庄主的眼皮子底下盗刀,此举无异于伏虎窃铃、狼口拔牙。
没有人会相信,那昏了头的贼子,最终能够突破重围、杀出狼群。也没有人能料到,在今天这样的日子里,竟还能看到这样匪夷所思的一幕。
那人是否来自川流院还未可知,但他一定是个疯子。一个被贪婪欲望所驱使、不要命的疯子。
矶石上的年轻弟子们起先只是观望,然而随着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他们见那少年不但没有被击落,反而提刀反杀二三人,便不由得染上了忿忿情绪,一个个摩拳擦掌地抚上了各自兵器。
他们自发地将自己代入了那猎杀者的阵营,叫嚣着要生擒那不知好歹的江湖败类,最好当众杀鸡儆猴,让那些心怀不轨之徒再不敢造次。
然而此时若有人细瞧那些年轻身影中夹杂的几位老者,便能从他们面上品出些许同自家弟子截然相反的神情。
同这天底下所有心怀好奇之心的年轻人一样,在很久很久的从前,他们也都是喜欢看热闹的。
只是不知从何时开始,整个江湖中便从来只有天下第一庄看他们的热闹,如今总算轮到他们看那天下第一庄的热闹,那一张张麻木严肃的脸上,便难掩些许幸灾乐祸。
孤身盗刀,是知不可为而为之,是不顾死活,是愚蠢透顶。
但愚到深处、执到尽头,又何尝不是另一种令人胆寒的强大力量?
世人都道能以此孤勇之气逆境求生者,必定是天潢玉叶、冠缨名郎。
然而事实上,那些胆敢迎风纵棹、逆坂走丸、做出一番惊天动地举动之人,往往系出无名之辈。
因为一无所有所以不怕失去,因为无籍籍名所以不畏人言,因为本就再无其他退路所以反而能够奋力向前。
大风卷起璃心湖水反复侵蚀着岛岸,浪白如雪,矶石如墨,黑与白对抗交融、难解难分,一时间,天地中仿佛只剩这两种强烈而单调的颜色。
又是一声巨响,恍惚间是那一人多高的巨浪拍打矶石的声音,又或许只是高手过招时金铁击鸣的声响。
那少年许是因为方才将那把刀拿到手,驱使得还不甚熟练,刀法衔接并不完美,起势之间杀气过盛、遮掩了青刀本该有的洒脱之意。可即便如此,那也是带着生气的一斩,不仅区别于石窟中攻于技巧、过分雕琢的表演,同昨日璃心湖上那招式工整的对决也全然不同。
他在腹背受敌之时迅速做出判断,凌空一斩连退三人,足见其杀气之充沛,与其说是刚猛,不如说是锋锐,又生来有种对战局的敏锐判断和攻守本能。
“昔闻青刀迅捷如影、锋锐之气可断水流,今日一见,才知传闻并非夸大其词,倒是令人开了眼界。”
秋山派掌门沈开源喃喃出声,那张灰败的面容上似乎终于有了一丝血色。
他身侧那新得了莲符的谢修闻言,面上难掩不悦。
他才是这赏剑大会的胜出者、今夜当之无愧的赢家,怎能被一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江湖杂碎抢了风头?
“可那人穿的是天下第一庄弟子的衣衫。”他的声音中难掩不屑,转瞬间已经为眼前的一切下了定论,“天下第一庄弟子怎配习得青刀刀法?不论是天衣身法、还是这青刀刀法,不过只是拙劣的模仿罢了。”
沈开源没有开口理会自己的好徒儿,却听他身旁王逍突然开口问道。
“你见过李青刀?”
那谢修一愣,随即摇摇头。
“没有。”
“那是见过青刀刀法?”
“……没有。”
王逍嘴角勾起冷笑,声音虽低却也足以令人难堪。
“没有便不要在这里口出狂言了,只会令人耻笑。”
谢修闻言面色瞬间涨红,而他身前不远处,那群嫉恶如仇、空有一身牛劲无处发泄的天魁门弟子也已按捺不住。
“他既出身山庄,便更不该做这背信弃义之事。”
“我看许是犯下重罪,自知死路一条,这才困兽一斗、垂死挣扎。”
“山庄自有伏魔阵法,依我看不出十回合,那小鬼便得受诛伏法……”
那天魁门弟子话音未落,却见那盗刀者一个揉身借力,彻底从那包围阵法中脱身而出,一眨眼的工夫便飞身上了左侧高耸的崖壁之上,以一夫当关之姿转身应战,转瞬间又痛杀两人。
那崖壁常年被湖面灌入岛湾的风打磨侵蚀,除了些寸长的叶苔白藓,再无其他草木可供攀拿。只有眼力卓绝之人才能看清,那盗刀者乃是落脚在一段隐秘绳结之上,这才能在绝壁上立足发力。
那崖壁是这无名潭水入湖最后的关隘,对方没有急于脱身,而是借势反杀,甚至一早预判了走脱路线、在此埋下绳结,这份深谙江湖水深、又沉稳狠厉的心思,再有那卓绝轻功刀法的加持,未必没有胜算突出这铁桶般的围剿。
妙哉,真是妙哉。
泗渡山磬石法寺空音长眉下的那双眼睛此刻睁得老大,一眨不眨地盯着远处的动静,手中念珠盘得飞起。
这等身法,若是能入天魁门之中,经由他这个一门之主好好调教一番,要不了三年便可心法大成。届时天魁门便是拥有了个内力与身法双修的全才,再也不用跟在那追云老怪身后吃屁了。
他身旁立着的武僧大弟子见状,顺理成章地认为自家师父亦是心中不平,沉吟一番后便也上前请命,他试图引经论法,可“降妖伏魔”的话才起了个头便被堵了回来。
“年轻人,总是打打杀杀的,多伤和气。”
饶是这位大弟子去年赏剑大会伤了面部、如今有些面瘫,此刻也难掩瞠目结舌的神态。
他几乎无法将眼前的师父同前天夜里与伏虎大战三百回合的暴躁老头联想到一起去,更想不明白为何师父都亲自下场为自己争夺胜算,此刻却不肯让他出这风头。
莫非是心疼他?
“师父可是怕我敌不过这贼人?不过一介宵小,师出无名……”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那以佛法修身的空音狠狠瞪了一眼,整个人愣在了原地。
空音收回眼神,又恢复了往常那慈眉善目的样子,轻咳两声道。
“有这闲工夫,不如来给为师捶背。”
战局瞬息万变,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渐渐转移到那盗刀者的身法乃至武功路数上,唯有那无尽海捧月门中弟子的眼睛识货,虽隔得远,却还是瞧出了什么。
“快看,那人手中的刀……”
“青刀刀法自然要配青芜刀。”观鱼童子的声音响起,他摸着自己腰间那把镶满宝石的兵器,语气中有毫不遮掩的艳羡,“今夜无月,但有宝刀出鞘,倒也颇有光彩。”
百步之外,凌霄派须臾梅峰十三子迎风而立。他们宽大的衣袍被冲上矶石的风浪打湿,有失平日里仙风道骨的风采,却无一人忧心自己的衣衫,只将目光投向那山崖间的一点。
先前在断玉君处吃了闷亏的苍九见状,似乎终于得了发泄的机会,当即提剑上前。
“那贼人不过仗着有神兵利器在手,这才如此嚣张。弟子恳请师父将吞元剑借我一用,我定能在十回合内将那贼人斩落剑下,扬我凌霄一脉锄奸惩恶之名!”
他是追云亲传弟子、逐月身法的传人,自拜入门中之后一直被当做最受宠的小师弟,就连向来脾气古怪、做事刻板的师父也未曾对自己红过几次脸。眼下是他以首徒身份展露一番的好机会,师父没有理由会拒绝。是以他慷慨激昂地说完这一通,便已双手举过头顶、等着自家师父赐剑了。
然而这一回,他的等待远比想象中漫长些许。半晌过后,那追云的声音才淡淡响起。
“吞元剑?拿去修了。”
吞元宝剑,剑身天铁铸成、坚不可摧,就是拿去劈石头也出不了一个豁口。
苍九一愣,显然有些不明白自家师父在说什么,高举的双手也尴尬起来。
前几日争夺玉剑的恩怨历历在目,百步开外的玄金门弟子见状,纷纷围拢在那寒烛师太身侧进言道。
“凌霄派束手束脚,委实落了下乘。那贼人私盗宝刀,人人得而诛之,何须顾忌太多?”
“正是如此。依弟子所见,不如先用毒烟将他熏出来,而后用上百枚透骨针扎他个措手不及,最后由师父亲自收场,如是一番连环招下来,任他长出翅膀也定是难逃此劫……”
“百枚透骨针?”寒烛终于出声,冷笑中夹杂着怒火,“透骨针不需要银子的吗?毒烟不需要银子吗?!一帮蠢货连算珠都扒拉不明白,打架打不过也就罢了,还要为师养家糊口!”
寒烛的声音在山崖间飘散,其声音之愤恨,令周围三五门派不由得垂首退开来,似乎生怕对方淬出口的毒液沾到自己身上。
矶石上渐渐安静下来,偶有低语声响起,很快又归于无声。
天边依旧黑漆漆的,黎明不知何时会到来。
终于,那高高立于山崖上的人影纵身跃下,剩余的几道黑影亦紧随而去,转瞬间消失在璃心湖的雨雾之中。
片刻过后,岸上再无一人开口说话,只闻风穿过石林的声音,时高时低、时缓时急,当中偶尔夹杂着阵阵金铁击鸣的声响,告诉众人在那石崖后某处,追击与杀戮并未止歇。
千百江湖客静立风中,无一人杀入场中,更无一人上前探究。
那些胡须斑白、皱纹深刻的老者们就只是静静地望着。
静静望着那重新归于平静的潭水,好似在望着自己深陷多年的黑色漩涡。
星月无光,他们的眼睛早已被这长夜浸染成了漆黑如墨的颜色。但方才那耀眼刀光亮起的一刻,恍惚间他们又从那寂静黑暗中生出些许期待来。
就连他们自己也说不清,自己究竟在期待着些什么。
或许终有一日他们期待的东西会不期降临,而到了那时,他们自然会知晓这被长夜笼罩的江河湖海本该是何模样。
又不知过了多久,追逐搏杀的声响彻底消失在夜色中,天地间再次只闻风雨声。
各色神情从众人面上缓缓褪去,他们又变回了那些门派掌门、第一高手、宗门之师,带着门下弟子们默不作声地各自离开,仿佛方才矶石上言语出格、语气孩子般生动的只是另一群人罢了。
171、沉默黎明
许秋迟觉得,他几乎把未来一年要走的路在这一夜间走完了。
天就要亮了,但整座荒岛仍笼罩在黑云之下,太阳不知何时才能透出光亮来。
浸满泥水的鞋靴令他的脚步越来越沉重,他早已辨不清东南西北,只摸着一侧石壁、一路向水声大的方向而去,待到终于看到些许灯火的时候,浑身上下也已经湿透了。
各门派的船只安静泊在湖湾中,同他登岛时似乎没什么不同,唯一的诡异之处便是那些船眼下都空空如也,甲板上不见一个弟子,除了船头船尾晃荡的油灯,再看不见半点有人活动的痕迹。
人都去了哪里?莫非……
许秋迟面色一变,急忙转身想要回到身后那丛乱草之中。
然而一切为时已晚,一道冰冷的声音在荒凉的湖畔响起,就落在他身后不远处。
“来者何人?为何孤身一人在此游荡?”
这里本就是荒岛,今夜又是江湖集会,他别说只是孤身一人在这晃来晃去,就是多带几人在这里一起练功做法也没什么不妥。
但此刻情况显然不同寻常。
许秋迟故作头痛地晃了晃,大着舌头开口道。
“在下乃是寒烛师太在俗家时的故友,登岛前多饮了几杯、醉倒在地,醒来才发现迷了路,若非遇见几位兄台,真不知如何是好,还请两位为我指条明路……”
他笃定岸边那些空船绝不会在此时冒出个寒烛师太来,有意捡了这江湖中最捉摸不透又不好招惹的门派作幌子,只求对方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他离开。
但他显然不熟悉天下第一庄弟子做事的习惯,也低估了今夜形势的严峻程度。
“玄金门?”沾了麻油的火把在眼前一晃而过,那穿着天下第一庄弟子衣衫的高个子冷声道,“寒烛师太三十年前便已遁入空门,那时你人又在何处?”
高个子语毕,一旁的矮个子也眯起眼来。
“玄金门今日登岛者统共不过九人,九人中并未有你,你究竟是谁?”
喝问声混在雨中,许秋迟搓了搓手,下意识便要解下腰间钱袋,方才有所动作,只觉眼前一花,两柄利刃已经架在他面前。
他僵在那里,向来灵巧的嘴有些排不上用场,只讪笑道。
“刀剑无眼啊各位,在下只是个手无寸铁的闲散少爷,你们犯不着摆出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吧……”
那高个子仍是一副毫无表情的样子,青箬下露出的那双眼睛却令人毛骨悚然。
他们是这个江湖中没有名字的凶器利刃,人骨磨刀、鲜血浸润,没有几分真本事便活不到现在。在他们眼中,那些初出茅庐的所谓江湖新俊们,不过只是一群没出过栏的鸡罢了,失去了门派的庇护根本毫无威慑力。
而眼前这个……就连没长毛的秃鸡都算不上。
手中长刀拧转,明晃晃的刀尖在雨中一步步逼近。
“今夜有贼人进犯,庄主有令,遇可疑之人一律杀无赦。”
许秋迟有些笑不出了,他不露声色地退开半步。
“天下第一庄行事何时变得如此轻率鲁莽?你们可有想过我既敢登岛,绝不会是孤身前来。”
手持尖刀的高个子但笑不语,一旁的矮个子则故作张望一番后悠悠开口道。
“今夜风大雨大,你那位同行之人想必是迷了路。你的尸体只怕要等到天明才会被人发现,今夜登岛者不计其数,能杀人的刀剑有百千,又有谁能知晓此刻发生的事呢……”
“二少爷可让奴婢好找。”
那矮个子的声音戛然而止,半晌才回过头去。
嶙峋石崖之上不知何时立了个撑着油伞的绿色身影,在雨幕中静若湖边绿柳。
额头上的冷汗早已同雨水混做一团,许秋迟的声音中有种如释重负过后的虚弱。
“怎地才来?”
柳裁梧并未看那落汤鸡少爷,开口时声音不似往常柔和,而是多了几分冷意。
“我来接我家少爷登船,二位可否让路?”
高个子没动,手中长刀却缓缓转向那女子。
风声水声削弱了他的听觉判断,但也不可否认来人至少有些脚上功夫,细瞧对方衣着作大户人家女婢装扮,那张脸看起来已不年轻,却生得颇有风情,瞧了让人心痒痒。
官家子弟身旁的貌美武婢,这样的组合他再熟悉不过了。只是主子尚且自身难保,一个奴才又有何立场在这里叫嚣?
高个子心下冷笑,径直开口道。
“你是哪个营出来的?看样子已离庄有些年头了,你陪富家少爷吟花赏月惯了,自然不知晓现在庄中已今非昔比,我便让你见识一番如何?”
他话未说完,人已原地暴起,直奔那绿衣女子而去,一道雷光划过天际、短暂映亮他手中尖刀,待光亮消失,对方却已不在原处。
绿衣女子不知何时已站在那浑身湿透的少爷身前,手中油伞稳如巨树伞盖,声音中最后一丝情绪也被抽离。
“我来接我家少爷登船,二位可否让路?”
她一字不差地又重复了一遍之前的话,被雨水打湿的面孔上有种诡异的麻木感。
但在逞凶之人的眼里,只躲闪、不出手便是一种“示弱”。而他们是被训练出来的恶狼豺狗,猎物越是奔逃,他们越是会纠缠不休。
“身法倒是不错,就是不知伺候人的功夫如何?”
高个子轻佻言毕,矮个子也已按捺不住,目光缓缓从女子纤长的脖颈滑到那不堪一握的细腰上。这样一具美丽的身体,就算沾上一点血污、或是失去几根手指,也仍然是令人感兴趣的。
柳裁梧安静审视着那些令人作呕的目光,双眼深处有什么东西即将翻涌而出。
天下第一庄中弟子也分许多种。有些虽早早出了庄,却始终不得主人青睐,辗转数人之手后,心性早已扭曲,寻得机会便会虐杀弱小,做出多么邪恶之事都不足为奇。他们知晓自己卑贱的人生注定没有出头之日了,但因为手中握有刀剑,一旦有了机会,便会不计一切后果地去踩踏那些更难出头之人。
只是今夜,他们似乎弄错了自己的位置。
油伞一转、瞬间到了许秋迟手中,柳裁梧低声叹道。
“狄墨这些年真是越发没有品味了,什么歪瓜裂枣也敢放出来丢人现眼。”
她的声音转瞬间被湖岸涛声吞没,巨大的湖浪在她身后升起,四散的水雾裹着那团绿色身影顷刻间逼近了那握着刀剑的两人。
她的手纤长而素净,手中明明并没有握着刀剑,却有刀剑出鞘时才有的寒意,对上刀刃不退反攻、迅捷如蛇,兼有灵巧与狠毒,从下而上、迅速钻入人的袖中。
巨浪落下的一刻,高个子突然猛地一颤。
那是五根冰冷粗糙的手指依次落在他皮肤上的战栗感,无论如何也躲闪不开。
下一刻,一股可怕的力度穿透他的皮肉递进他的骨头里,只听咔嚓一声脆响,折断的腕骨在皮下狠狠凸起,然而那股可怕的力度并没有因此消散,他的皮肤像熟透的果皮般绷裂开来,闪着亮光的粘稠血珠爆出,犹如雨洗朱花,邪恶而令人胆寒。
迟来的惨叫声划破雨夜,转瞬间又被潮湿粘稠的空气稀释,归于一片死寂。
哐当一声脆响,高个子手中刀剑已应声落地。
破空声在身后响起,女子头也不回,冷硬粗糙的手指转瞬间已掐上矮个子脆弱的脖子,手指一压、手腕一沉,那人便似被抽了筋的泥鳅般瘫坐在泥水之中。
“婢子年轻的时候做惯了粗活,手劲大了些。两位不会怪我吧?”
因疼痛恐惧而颤抖的两名男子抬起头来,望向女子的眼神像是在看八只手、三个脑袋的怪物。
“今夜风大雨大,两位迷了路、不慎失足,所幸只是摔断了手。”柳裁梧说到此处恰到好处地顿了顿,露出一个没有温度的笑来,“若是不小心摔死了,尸身可要天明才会有人发现呢……”
“柳管事。”从方才开始便一直沉默的少爷突然开口,声音因淋了雨而有些颤抖,语气却很平静,“今夜着实令人疲累,还是早些回府吧。”
被唤醒杀意在那双眼睛中再次沉睡,柳裁梧缓缓收了手,微曲的小指轻轻抬起,谨慎梳理好耳边碎发。
“二少爷说得是,婢子这便带您离开。”
两名杀手在黑暗中沉默着,雨水迷了他们的眼睛,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女子带人扬长而去。
片刻后,矮个子终于撑着刀站起身来,被羞辱过后的火气令他想要提刀去追,可高个子的声音随即响起。
“你若想死,可别拉上我。”
“可是庄主若是知道了……”
“知道什么?”高个子捂着断手站起身来,竖起耳朵听着四周的动静,“我们奉命从东边沿湖岸巡视至此,其间并未发现可疑之人。难道不是吗?”
矮个子闻言没有反驳、算是默认了这种说法,他低头望向高个子那只伤势可怖的手,眼底的不甘和疑虑却并未消散。
“江湖上何时出了一个惯使龙虎爪的高手?为何先前未曾听闻过?”
“龙虎爪?我看你是去那太傅府上待得太久瞎了眼。她腕力过人、掌间能定乾坤,却有意遮掩功法路数。她根本不是习龙虎爪出身的,她修得是掌法。”
“你是说……?”矮个子经对方这一番提点,显然想起了什么,但转念又觉得自己所想有些荒谬,“可那落砂门前首座早在二十多年前便已归隐不知所踪了,就连洗珠掌法也未能流入庄中,你定是看走眼了。”
“她是谁不重要。你只需知道,莫说你我二人,就算将今夜岛上巡视的庚字营弟子都叫过来,只怕也不是她的对手。”
矮个子瑟缩片刻,末了抖落裤腿子上的泥水,狠狠啐了一口。
“什么落砂门的首座,如今也不过是个委身于人、听凭差遣的奴婢。她同我们,也没什么分别。”
不止是她,如今这整个江湖中人不都是如此?
什么新秀首徒、一门之主、武学大宗,到最后不还是要困在这拥挤浑浊池水中动弹不得,就连翻一翻身体都做不到?
在这一潭死水的江湖中,谁人都逃不过相同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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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前夕,琼壶岛上肆虐的风雨渐渐止歇,乌云缓缓散去。
晴雨之间形成了一条界限,此刻那条界限正缓慢移动着,光渐渐重回这片大地,隐没于黑暗中的万物纷纷开始有了轮廓。
一整夜雨水浇透了荒岛东南边的石崖,将那些灰白色的石头洗得发黑发亮,此刻以那石崖为分界,崖上与崖下分别静立着百千来人,好似这荒岛上伫立的一片石碑林,一边是那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天下第一庄弟子们,另一边则是一众江湖门派。他们一方面朝湖水,一方面朝山崖,两两相对之处升起一道细烟。那是手指粗细的计时香燃烧的痕迹,远看好似老天甩下的一道墨痕,将这黎明一分为二。
所有人都沉默着,老家伙们站在最前方,既没有向前半步,也没有退缩过分毫,身后是那些神情彷徨的年轻人们。
那些年轻弟子远不如自家师父沉得住气,一个个耷拉着脑袋、眼神却不停瞥向前方,一副踧踖不安的样子。
他们已一动不动地站了半个多时辰,手脚板得难受,心下也煎熬得厉害,不知第多少次暗骂那盗刀贼的可恶,平白连累他们这些无辜之人也要接受搜查、像是成了罪人。他们有心抱怨宣泄,可这黎明前的一刻实在太过安静,对于那些耳力过人的习武者来说,哪怕是一句低声呢喃也能听得真真切切。
那些一字排开的庄中弟子依旧沉默微笑着,像是全然瞧不见他们的焦虑、听不见他们的腹诽,化身墓室中陪葬守陵的泥俑,没有进犯者时就连眼睛也不会眨一下,可一旦有人胆敢闯向前便会顷刻间化身杀人的魔鬼。
令人难耐的压抑情绪越积越重,在那计时香断下第五截香灰的时候,凌霄派弟子中终于有人忍受不住,向前一步便要开口说些求和询问的话,却听自家师父狠狠咳嗽一声。
追云已年愈八十、须发尽白,平日里甚少开口,逢人便只笑呵呵地点点头,再看不出当年一人一剑踏上凤尾坡,连杀那圣羽教七十九人的样子。可从方才开始他就好似变了个人,杀气藏在他苍白的须发间,虽只一声咳嗽却似有雷霆万钧之势,当场便将那弟子吓得缩了回去。
七八步开外负手而立的寒烛师太薄唇紧抿、闻声不由得望向正东,远处渐渐亮起的地平线令她想起多年前北上论剑的那个黎明。她身后已有二三名年轻弟子不堪这肃杀气氛、开始在风中摇摇晃晃起来,她并未回头,手中铁杖抬起、又重重落在地上,那几个弟子当即一个机灵站直了些。
不远处盘着佛珠的空音瞥见这一幕咧嘴笑了。那笑不再是平日里那安静和气的笑,而是笑出了声,如雷声滚滚、震得人耳鼓发颤。当初他与伏虎夜闯溟山梅林石阵时便是这么笑的。
百步开外的天魁门伏虎天师掏了掏耳朵,显然也被勾起了些许回忆,挑眉看向斜前方那向来沉默寡言的溟山道人。
溟山道人头上的帻巾已彻底被风雨打湿,歪歪斜斜倒向一边,他面无表情地抬手拧了拧上面的水,随即又恢复了负手而立的站姿。他身后那一众弟子见状,也纷纷沉默着效仿。
混着汗水的雨水隐入雨雾之中,泛起一种若有似无的复杂气味。
那是江湖本来的气味。
江湖不是非黑即白的地界,多数人既不无辜,也算不上恶贯满盈。既入江湖,便是斩断世俗规矩的束缚,生死不过谈笑间,恩怨杯酒便可释怀。谁也未曾料到,这浑浊的江湖水有一日竟会变成一片血海。
而这一切的开端,就是那本谁也未曾亲眼见过的《安道兵谱》。
习武之人追求武学的至高境界本无可厚非,但通往绝妙之境的途径本该有千万条,别有用心者却将其化作金子打成的独木桥,使得他们为自身欲望驱使,一步步在血腥狭窄的道路上愈行愈远。
兵谱兵谱,不过点墨落于纸间而已,连一把未开锋的剑、锈成废铁的刀都比不上,竟能要了那么多人的命。
说到底,杀人的并非刀剑,而是人心。
此时此刻,琼壶岛南岸山崖后,一本发黄的旧书册正被飞快送往船屋。
书册内页是最廉价的小皮纸,蓝靛纸做封,从正中被摊开来,一把匕首将它钉在一张文盘上。文盘举在一名山庄弟子手中,弟子脚下急急踏过湿漉漉的甲板,甲板通向今夜琼壶岛最安静的一间船屋。
这是天下第一庄庄主的船,三日前便已停在此处,船上前前后后加起来不过十数人,却抵得过半壁江湖。
垂着厚重帘幕的船屋中隐隐传来压抑的咳嗽声,那山庄弟子闻声连忙垂下头去,直至咳嗽声停止,又谨慎地侯了片刻,这才轻声通禀道。
“庄主,小的有要事禀报。”
昏暗的船屋安静片刻,三层垂地帘幕被人掀起,一张面无表情年轻脸孔探出头来,仔细确认了一下他的身份和手中的东西,这才退开来些、让他走入室内。
三口冒着热气的特制铜炉架在炭火上,船屋中水汽弥漫,狄墨便在那水雾中抬起头来,毫无情感的眼睛布满血丝,像是两颗生出裂纹的石球,缓慢转动一番后停在他脸上,似乎在辨认他究竟是哪个。
身为一个乙字营并不出众的弟子,对方认不出自己实在太正常了。
“见过庄主。”他双手捧着文盘行了全礼,随后小心抬起头说道,“小的是上月才升晋乙字营的,庄主当初选拔人手来这次赏剑大会的时候,特意将我从营中调了出来……”
“庄主的时间很宝贵,你最好真有要事禀报。”
一直站在帘幕旁的年轻弟子突然开口,声音中有种不难察觉的警告意味。
那是甲字营的弟子,虽然不是最经常跟在庄主身边的那三个,但也绝非他可以僭越的存在。
无妨,他还很年轻,他有的是时间等待机会“露脸”。
想到此处,他将抬起来的头又垂了下去。
“鬼水帮帮主王尨的徒弟方才暗中寻来,称上月曾在他师父房中发现一半未来得及焚毁的密信,拼凑后发现正是与那公子琰有关的消息。言及公子琰此次会亲临这九皋城,要鬼水帮协助疏通城外水路,想来是有什么动作,为撤离而做准备。他今夜在开锋大典上听得庄主提点、有所警醒,便来知会一二。”他一边汇报,一边将压在文盘下的书信先呈了过去,“他不敢亲自前来,只托我将这封密信转交给庄主,言及自家师父上了年岁,这些年越发固执。许是因为早年曾受过那孙琰恩惠,所以才会一时糊涂,他不忍师父再受蒙蔽,也是为挽救门派于水火中,这才……”
他话还没说完,突然便被一阵沙哑的笑声打断了。
狄墨的身影在水雾中轻轻晃着,连带着笑声也变得飘忽起来,其间夹杂着些许气喘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一把漏风的唢呐发出的声音。
这么多年过去了,背叛者仍是那套说辞。说的人没有厌倦,听的人都要厌倦了。
“东西放下吧。若无其他事,便出去吧。”
狄墨说完这一句,便缓缓闭上了眼睛,似是再不想多说一句话。
公子琰的消息难道不是大事吗?怎么同他想得不太一样?
跪在地上的年轻弟子一时间没有动作,额间渗出的汗却出卖了他忐忑。但他很快便调整好了自己,献上了自己举了一路的东西。
“除此之外,还有一事要请庄主定夺。庄主说过,做戏要做全套,小的方才便带人登了他们的船,作势搜寻了一番,本来也并未打算耽搁太久,谁知竟真的发现了些东西。”
狄墨的目光在那文盘上摊开的书册上一晃而过。
“这是什么?”
“回禀庄主,这是唐啸当年亲笔所著的文书,请庄主过目。”
船室内陷入一阵短暂的安静。
他很是忐忑地等了片刻,那只手终于拿起了那本被钉穿的书册。
狄墨的手指灵活地在那书页间翻着。他曾经每日同各式文书打交道,和刀剑相比,他本来更熟悉这些东西。
排印这册子的书贩子很是狡猾,封面上写得是郁州一带最常见的杂史名,翻开来后前几页也确实是地方志的记述,然而到了第十页便突然变了内容,不仔细翻看绝不会发现。
跪在地上的年轻弟子难掩心中那份小小的自得。为了彰显自己做事妥帖到位,他特意将那内容最不堪的一页摊开来。
锋利的匕首穿透书页,在那些早已干涸的墨迹上留下一道伤痕、刺穿了一个人的名字。
“李青刀?”
“正是。”上位者终于发声,他偷瞄一眼对方神情,连忙一股脑地接了下去,“听闻这唐啸当年对李青刀多有吹捧,恨不能将其推上九霄之巅。这些江湖老贼明面上不敢与庄主唱反调,私下却藏了这些禁录,想来同那青刀也是一丘之貉,日后得了机会定是要反的……”
薄薄一本册子迅速被翻到了底,狄墨蓦地抬起头来。
“为何只有半册?”
年轻弟子难掩错愕,显然没有料到这个问题,有些彷徨地答道。
“小的搜查时只得半册,想着即便只有一半,应当也能证明其心叵测,便第一时间来秉明庄主。都怪小的心急,庄主若要追究,小的这便叫人拿去烧了,当着那些人的面烧,这样一来他们便不敢藏着剩下的那些了……”
四周的空气似乎又静了几分。
静得他能听到狄墨的手在那被戳破的书页上轻柔抚过的声音,下一刻,在他耳边响起的话却带着一种透骨的寒意。
“唐啸的错从来不在他对李青刀的评价,而在他当年不明真相便肆意散播谣言。你的错不在心急,而在自作主张。我不喜欢自作主张的人,更不喜欢手伸得太长的人。”狄墨的视线从他那张寡淡的脸移到了他那高举过头顶的手上,“不过凡胎肉身、又非刀剑,伸长一寸可是要被砍掉的。”
咚的一声响,他的头重重叩在了地上,声音也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小的、小的知错了!求庄主饶过小的这一回,小的绝不再犯……”
他口口声声认着错,实则却根本不知道错在何处。
他不明白那书册到底有什么玄机古怪,为何庄主明明在那开锋大典上已将“李青刀”三个字打入万劫不复之地,此刻又为何要做出这副姿态来?
他想不明白除了求饶,他还能做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狄墨终于轻轻抬了抬手指,不远处的甲字营弟子撩起帘幕,地上的身影不敢耽搁,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狄墨的轻捻指间那张薄薄的纸张,犹豫了片刻才翻过那一页。
写着李青刀三个字页面的背面,绘着一张有些潦草的写意画,依稀是个女子堕珥遗簪、抱刀酣眠于怪石后,脚边散着几只酒坛,身后是群山层云。
唐啸文墨出众,唯独这丹青实在登不得台面,若无那几只酒坛,便是说这画得是寒烛师太,旁人或许也不会生疑。
狄墨的嘴角颤了颤。
他已经太久不笑,早已忘了笑是何感觉。
而那女子平生最喜欢的事便是痛快大笑。他至今还能记得她的笑声,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那张面孔的模样了。
她本就是极难用笔墨去描摹的人。
她应当已化作一团雨、一阵风、一道光,再无任何形状能够束缚她,也再没有任何人的思念与执着能够将她留住。
然而他寻不到她,她却不曾放过他。
就像这江湖上沉默的黎明,每天准时为他续上影子,将他的阴暗从身体里抽出、展露无遗。
“庄主,鬼水帮的事可需要跟进?小的可带人亲自前往九皋城截杀孙琰,但凭庄主吩咐。”
许是因为他许久没有开口说话,又或许是因为他面上神情,那向来懂得察言观色的甲字营弟子终于忍不住开口请命。
狄墨收回在纸张间流连的目光,抬手将那本已经残破的册子贴身收好,随后开口道。
“城中我已有安排。再过一刻钟,便逐一放那些人离开吧。”说完这一句他顿了顿,随即恹恹道,“将那鬼水帮来告密的人留下,送去湖里喂鱼。”
他是如此厌恶痛恨那些背叛者,不是因为他也曾遭人背叛,而是因为那些人的存在令他想起了那个从赤诚变得卑劣的自己。
狄墨话一出口,那向来沉稳的甲字营弟子不由得颤了颤。
同那乙字营的蠢货不同,他向来是很知分寸的,庄主没有开口明示前,他大都会保持沉默。
但不久前庄主在浩然洞天与影使似是起了争执,之后还让人狠狠责罚了对方,他便嗅到了些苗头和机会,心里头开始泛起痒痒,话说出口后才觉不妥,背后瞬间已渗出一层冷汗来。
那厢狄墨已将目光转向一旁水雾中的红莲。
“朱覆雪那边如何?”
“按照庄主的吩咐,调开了些许人手,放那甲十三上了落砂门的船。就是不知朱覆雪是否已经察觉……”
“她觉察与否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甲十三一定会杀她,这便足够了。”狄墨的声音中有种遮掩不住的疲倦,但那双眼睛却越发黑亮了,“颜色再鲜艳、结子再饱满,熟透却放着不采,日子久了最终不过是要烂在池子里。”
年轻弟子俯首。
“庄主英明。”
狄墨兀自起身,径直穿过那船屋后门狭窄的走道,一步步走向安放在船尾的那只巨大木笼。
他停在那木笼上唯一的小窗前,随后凑近些,声音轻柔地问道。
“外面雨停了,风也小了许多。舍衣宗师可愿陪我出去走走?”
晨曦苍白的光透过只有巴掌大的气窗透进木笼,映亮了一头乱蓬蓬的银发,那银发的主人反应似乎很是迟缓,过了片刻才抬起头来,银发下、两只干瘪的眼睛上赫然横着一道扭曲丑陋的疤痕。
许久,一道沙哑麻木的声音才在木笼中响起。
“你要放我出去?”
“我要带你去见一个人。”狄墨的视线在对方那双残缺的眼睛上一扫而过,意味深长地继续说道,“一个你想见很久的人。”
172、游鱼浸杀
九皋城北北娄门卫正潘弋寅时接的岗,此时正斜倚在自己那张布袋吊椅上、闭目拍着蚊子。
自打十年前得了这卫正的位子后,他已经很久没当过这个时辰的苦差了。若非那新来的督护打着查案的大旗将这城里闹得鸡飞狗跳,他此刻正躺在竹席子上睡得正香。
“大人,来船了。”
守卫士兵的声音小心翼翼地在耳边响起,潘弋眼皮子都懒得睁开,嘴皮子一阵蠕动。
“就说离开城门还有阵子,让他等着。”
透过哨所那被拆下的牗窗,守卫士兵有些为难地望了望水道。
“可说是从青雀码头出来的船……”
潘弋那双糊着眼屎的眼睛这才睁开一道缝。
九皋城青雀码头是城中最古老的码头,也是唯一只能停泊官船的码头,寻常商船都要绕着那走,省得冲撞了哪位贵人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守卫士兵面露退缩之意,那潘弋却面上如常,冷哼一声从那布袋椅上站起身来。
襄梁的官可多了去了,何况九皋这样的地界,本来一年到头也没几个大官愿意亲临,若是随便哪个芝麻小官都得让他趋步相迎,他当初要这守门的差事岂非自找罪受?
想到此处,他脚步越发懒散,边走边紧了紧方才松开的腰带,同时用余光偷瞄一眼那水门前等待放行的船只。
那是一艘龙枢一带常见的满篷梢,船身上半点装饰也无,船尾卧着头大青牛,船头立着个愣鼻子愣眼的圆脸小厮,整个人透着一股子乡下土气。
潘弋收回目光,打了个哈欠、背起手来,嘴上依旧客客气气。
“咱也是奉郡守府樊大人之命做事,出城船只一律严查,还请在旁边排队等一等吧。”
他话一出口,那小厮当即有些着急地出声道。
“不、不行,我家先生说了。现在就得出城去。”
潘弋搔了搔唇角冒出来的胡茬,不动声色地瞄了一眼那船上紧闭的舱门。
“那便先查你家。”
他说罢,不等对方回应,利落递给手下一个眼色,一旁的守卫接到指示便要上前。
那立在船头的小厮垂下头去,藏在蓑衣下的手却缓缓抬了起来。
水波晃荡,涵洞中似有凉风吹过。
下一刻,那紧闭的舱门被人一把推开,一名衣衫褶皱、浑身酒气的男子钻了出来,环视一番后迅速将目光落在那领头的潘弋身上,拱了拱手、摇头晃脑地说道。
“在下司农监梁世安,奉天子之命前来龙枢堪调粮情,以备粜籴敛散之计,烦请这位军爷行个方便。”
潘弋吸了吸鼻子,草草回了个礼。
原来是个米丁,难怪这船瞧着这样破烂。瞧这醉醺醺的样子,许是没见过什么世面,花天酒地过后总算想起要回都城复命,这才换回了这艘破船,又不知从哪弄来这话都说不利落的船夫小厮,摆出这副清廉本分的样子给谁看呢?
“原来是梁大人。”潘弋垂下眼皮子,声音中透出一股为难来,“梁大人若不是今日才到九皋,便该听说了,最近这城里城外都不太平,出入都得查得紧着些。大家都是奉命办事,还请大人多担待,要么便避避风头,在城中等上几日再出城去……”
他话还未说完,那梁世安突然打了个响亮的酒嗝,末了左右张望一番,对他招了招手。
潘弋心中一动,心道这农监倒是上道,到底是都城来的,出手应当大方些,不动声色凑近了,却见对方掏出的并非钱袋,而是一块冷冰冰的玉佩。
梁世安的声音贴着他的耳朵根凉凉响起,哪有半分醉意。
“可瞧清楚了?”
潘弋的视线在那块螭纹鸡心佩上一扫而过、再不敢盯着看,半晌才轻声道。
“瞧、瞧清楚了。”
他这辈子也没见过那远在都城的几个王爷,但王族才有的山玄玉鸡心佩他不会认错,且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竟会在一个坐破船的农监身上看到这种东西。
“既然瞧清楚了,便请军爷快些放行吧。”
梁世安说罢便缩了回去,整个人又变回了那副酒徒之姿,徒留潘弋站在原地未动。
昨夜城中出了乱子,但潘弋自己压根并不关心,他只关心他能从中得到多少好处。先前他好不容易攀上那位樊大人,承诺对方要严防死守、先邱家一步抓住贼人,这才过去几日,他也不想为一个远在都城的王爷开罪这眼皮子底下的土地爷。
两象相争,哪管脚下蚂蚁死活?他可不能犯蠢。
想到此处,潘弋抬起眼皮子,一双三角眼在身旁那名守卫面上扫过,后者当即一凛,很是知趣地退下。
余光确认这水门前只剩他与那梁世安的船只后,潘弋这才再次开口。
“都城的贵客,自然是要放行的。”他话说到此处顿住,随即又小心问道,“不过敢问梁大人,这船上装的究竟是何东西?近来城里查得严,小的也是担心这贼人会四处藏匿、借机出城,到时候若对梁大人图谋不轨岂非……”
“龙枢粮仓积米霉腐、流入市中,我奉命勘察,这船上便是各处收来的粮食。至于你说的贼人……”梁世安声音一顿,随即才摇头晃脑地继续说道,“不知淫贼可算是贼?我昨日在那笋石街快活整夜,这位大人可是要拿我去官府问话?”
梁世安说罢、张开双臂,一双醉眼似笑非笑地望向那潘弋的脸,而后者也正死死盯着他瞧。
两相对视,沉默无言。
片刻过后,还是那潘弋先退下阵来。
“梁大人说笑了。”
他面上堆着笑,言罢转身吆喝手下摇起铁闸,目送那艘满篷梢摇摇晃晃消失在黎明中,潘弋那张脸瞬间拉了下来。
呸。区区一个督米农监,要不是仗着背后那座靠山,他今日定要让对方脱层皮。
他在这北城门一片混了已有十数年,旁的本事没有,就这看货查船的本事早已炉火纯青,瞥上一眼各式船只吃水的深浅,便能大致知晓那船上装的是什么。
那满篷梢瞧着不大,但吃水很深,他打眼一瞧便知道那船里装的根本不是粮食。
或者说,不全是粮食。
九皋入夏后湿热得很,漕运的船只光是防水油布便要多盖几层,过称前还要寻好日子晾晒干燥装船才算稳妥,否则待送到都城,都能闷出酸味了。那姓梁的不赶前几日天好的时候出城,偏赶在昨夜大风大雨过后运粮,若非真的没有脑子,便是压根意不在此。
听闻都城有位孝宁王很是荒唐,早年吵闹着要皈依佛门,这几年又迷上了修仙炼丹之法,成天将府里弄得乌烟瘴气。这修仙炼丹之术总要四处搜罗香料矿石,偏生襄梁现在那位皇帝是出了名的不敬鬼神,都城外的道场醮坛都数年未开,朝中对这类货物的运输把控十分严苛,特由金石司督管,各州间明面上是绝不敢流通的,但这背地里嘛,只要有钱有权,别说一点香料矿石了,便是禁药也不是全无可能。
那苏家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只可惜没那个富贵命,让那新来的督护给连锅端了,也不知之后还能不能有起色,上月那苏老夫人寿宴,他可还随了份礼呢,现下想想也是有些亏得慌。
树大招风,似他这样树下乘凉的小虫倒是能活得长久。今日这事,就当是他打了个盹、没瞧见,日后就算有人纠察,只要搞定樊大人,一切便都好说。
毕竟他只混这九皋城,而谁人不知,如今这九皋城是那位樊大人说了算。
这厢拿定了主意,潘弋面上当即换上了懒散神情,背着手正要返回自己那张布袋床,冷不丁却又停住脚步。
不知是否是他起得太早有些眼花,不远处那水道两侧柳堤阴影下似乎站了个人影,在他望过去的那一刻又转进街角消失不见了。
此处接近水门守卫,寻常百姓绝不会靠近。除非……
潘弋心下飞转,很快便有了猜测。
晚上不睡、早上又起得比鸡早的,整个都水台便只有那位林放林大人了。
只是就算能坐到太舟卿的位子,为官的头脑却不甚清醒,攀谁不好偏要攀邱家那个不学无术的次子?
“大人,方才东边有人来报,说有艘船堵在城外河道里……”
水门另一边的守卫又来通报,潘弋大手一挥,瞬间变得“不拘小节”起来。
“樊大人只说要严查出城的,你一月赚几两银钱,竟还要往自己身上揽差事?凭你这点觉悟,日后可何时才能在这城里赚到半间房?”
可这出城的,也没严查啊。
那守卫心下暗自嘀咕两句,到底还是不敢当面顶撞,硬着头皮退了下去,跟着那哼小曲的潘弋重新回了哨所。
北娄门水门外,满载的满篷梢驶入清晨的河道中,犹如鱼入江湖。
河面渐渐宽阔,船尾的大青牛懒懒摇着尾巴,惬意地吹着风。
撑船的小厮望了望身后那越来越远的城门,似乎仍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已经从那座城离开。
梁世安走上前,一把掀开对方身上那件蓑衣,看也没看便丢入一旁湍急的河水中。
没了那件蓑衣的遮盖,他身上出入火场时残留的黑灰便扬了起来,整个人闻起来有股焦糊的臭味。
那梁世安见状不由得掩鼻退了三步,面上的嫌恶之情再难遮掩,但他随即想起什么,还是低声说道。
“我的人被邱二身边的人缠住了,许是回不来了。离开九皋地界前,你都得跟在我身边。如若这船上的东西出了什么差错,你家先生不会轻饶了你的。”
壬小寒终于抬起头来,那双一眨不眨的眼睛看起来莫名有些瘆人。
“我只听先生的话。就算小寒做错事,先生也很少责罚小寒。”
梁世安移开视线,脚下不由自主退开半步。
他虽不通江湖之事,但还是隐约听说过,那位丁先生身边跟着个厉害角色。而他自认油滑诡诈,能将都城里那帮老狐狸都耍得团团转,又怎会将这样一个头脑简单的莽夫放在眼里?
想到此处,他不由得放缓了声音问道。
“你家先生应当交代过你要协助我做事吧?”
壬小寒沉默下来,似是在仔细回想,半晌才纠正道。
“先生只说,要护送船上的东西。”
梁世安点点头,又循循善诱地继续说道。
“这便是了。我为孝宁王府做事,你为你家先生做事。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各自做好自己的差事,便是皆大欢喜。”
壬小寒没说话。
他不喜欢眼前这个人说话时的神态。在遇见先生之前,他总在身边人的脸上瞥见这种神态。他们惧怕他又厌恶他,以为说话轻声细语便能骗过他。
壬小寒收回目光,兀自解下腰间布袋,透过布袋口数了数那袋子里剩下的东西,末了小心翼翼地拈出一小块米锅巴放进嘴里,一边咔吧咔吧地嚼着,一边沉默地撑起船来。
梁世安瞥一眼那奇怪的刀客,也懒得再费唇舌,转身回了船舱中。
小船逆流而上,向着九皋城外而去。
******************
船身在风浪中一颠,许秋迟的身形也跟着一晃,手中茶盏歪向一旁,还未入口的热茶洒了一半。
他有些出神地望着手中剩下的半杯茶,直到那绿衣女子又递给他一杯新的。
“二少爷如此心不在焉,莫非还在为那滕狐的事忧思?”
暖炉中生着炭火,将两人的湿衣慢慢烘烤干燥。
柳裁梧静坐在暖炉前,神色如常地备着茶,许秋迟将茶水饮尽,目光从对方那件渐渐褪去水渍的衣裙上一扫而过,突然不答反问道。
“方才你去了哪里?”
手上动作一顿,柳裁梧随即回道。
“婢子在洞窟中等得不耐烦,便去湖边闲逛了,逛着逛着便忘了时辰。二少爷若有不满,责罚便是。”
许秋迟撇撇嘴,故作夸张地摇摇头。
“柳管事怎地学了和辛儿一样的毛病?动不动便要来我这讨罚,我岂是那般不通情理之人?你若有苦衷……”
“没有。”
他话还未说完,便教对方出声打断了。但他并不气恼,反而因此更加肯定了心中所想。
“你去找朱覆雪了?”
这一回,美人那张俏脸上最后一丝柔情也褪了个干干净净。
备茶的手再也无法继续下去,柳裁梧将茶盏哐当一声撂在了茶案上。
“二少爷既然知晓又何必再问?”
“你既然有此心,又为何没有继续寻她、反而折回来找我?”
“许是因为我未来得及走脱。”柳裁梧淡淡开口,随即再次反问道,“二少爷方才遭遇那天下第一庄弟子的时候,又为何不将我的身份和盘托出?”
沉默在潮湿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他们都太了解彼此了,以他的手腕和她的武功,不论是想要走脱还是想要追踪,实则都并非难事。
半晌,许秋迟叹口气,踮起身子自己动手沏上一杯热茶。
“许是因为我知晓,柳管事并不喜欢那个身份。”
柳裁梧死死盯着许秋迟。九皋水土养出的男子声音轻柔、眉眼含情,唯独那张唇红齿白的嘴里说出的话,她一个字也不相信。
眼前之人何时在意过她的感受?
他若是在意,便不会成天举着那把腰扇在她面前晃悠了。
“我做这一切是为了夫人,同二少爷没有关系。你不用觉得亏欠于我,我亦不会感激于你。你我互不亏欠。”
“好一个互不亏欠。柳管事眼下做的一切,究竟是为了遵守和母亲的约定,还是为了自己那点不值钱的良心呢?”
柳裁梧闻言冷笑。
“二少爷将我带来琼壶岛,让姜姑娘去跟梁世安,明面上是为了送我这个顺水人情,实则不过是不想让姜姑娘再次踏足天下第一庄的地盘,顺带要将她从整件事中摘出去,难道不是吗?”
许秋迟面露惊讶,似笑非笑地看向对方。
“柳管事何出此言?难道不是你先前抱怨那梁世安太过难缠,我这才调了辛儿去替你吗?”
“二少爷何时将我的抱怨放在心上过?”柳裁梧垂下视线,多一刻也不想看见对方那张虚伪的脸,“你我主仆一场,我好心提醒二少爷:梁世安到底是都城来的,或许并非看上去那样不中用,姜姑娘纵有一身好功夫,也未必敌得过一颗豺狼之心。”
许秋迟也移开了目光,摆弄茶盏的手随之停了下来。
“梁世安与我不过泛泛之交,就算真与此事有关,也不会将把柄递到我手中。辛儿前去只是陪他做戏罢了,并不会真的触及根本,那梁世安只会继续粉饰太平。”
“你只想到那梁世安未至穷途末路便不会撕破脸,却没想过姜姑娘向来是个不服输的性子。她从来将你的话当做圣旨来听,若真发现了什么,只怕会一条道走到黑。”
笑容终于从许秋迟的脸上淡去了。
这个夏日清晨无限冰冷,空荡荡的船舱里竟容不下一丝一毫的人情味,气氛压抑犹如堪比昨夜风暴来临前的一刻,令身处其中之人想要逃走。
下一刻,船头驶出峭壁相夹的最后一道石门,晨光中广阔无边的璃心湖在眼前迅速展开。
各门派的船只来岛有先后,离岛却是一同而出。百余艘大小船只犹如破网之鱼、密密麻麻涌入湖心,一出峡湾便纷纷提速、满帆前行,离开得一个比一个匆忙。
湖面上横浪叠起,船身也跟着起伏晃荡,许秋迟按住桌上茶盏、缓缓开口道。
“不等滕狐的船了,先回黄泥湾码头。”
柳裁梧双掌不由得收紧,漆过桐油的木头在她掌下吱嘎作响。
这是过去二十年来,她离朱覆雪最近的一次。
若想有所了结,眼下便是最好的机会,可对方竟在此时改变主意。那黄泥湾码头在九皋城的方向,等她护送这男子去到码头再返回湖上,朱覆雪早已如鱼入江海、再难寻踪迹,而错过今日,她将同她的誓言一起困在这九皋城中,再难找上她。
压抑过后的不甘在眼底翻涌,许秋迟瞥一眼对方面上神情,不急不缓地开口道。
“先前想着这次登岛定免不了一番跋涉,再三思索之下便将我那把腰扇交给辛儿贴身保管了。她若是有个三长两短,那腰扇想必也要染上血。真是可惜了那样一把好扇子。”
柳裁梧的脸色变了,那双向来形状柔和的眼睛因用力而有些僵硬,仿若含着秋水的双瞳瞬间变成两口干涸的枯井,从那井口望下去、黑漆漆一片的深处,旧日画面如同并不存在的井水一般闪动着。
恍惚间,她又看到她的夫人拎着医箱艰难前行着。
夫人的身影离她很远,但她却能闻到对方身上那股熟悉好闻的气味。
但很快,有风迎面吹来。风中有腐朽焦臭的气味,那股兰草的香气转瞬间便被吞没了。
然后她看到她的夫人停下了脚步,伫立在城外那片死气沉沉的黑水前,污泥从她的足下开始侵染她的裙摆,垂死的鱼在她脚边的泥泞中挣扎,远远望去像是地狱中沸腾翻滚的泥浆。
女子缓缓回过头来,最后一次望向她。那双眼睛深处有些哀伤,似是深秋凝在枯叶间的霜露,如此清晰地映照出周围那片如地狱般的战场。
许秋迟的声音幽幽响起,像是催命的咒语一般。
“若非我那可怜的母亲染病离世,那扇子也落不到我手中。她身为医者,一生助过多少人、救过多少命,最终却医不了自己。她为了救那困于城中的千万可怜人留到了最后一刻,侥幸生还却因此染疫,被病痛折磨至死。”他说到这里顿了顿,毫不掩饰言语间的叹息之意,“即便如此,母亲也从未怨恨过任何人,她总是在体谅旁人的难处。她的死怪不得任何人,或许就只是她命该如此吧。”
九皋城中那香车宝马、夜游花街的邱府二少爷,手中从来没有刀剑,只有一柄女子惯用的腰扇。又有何人见识过,那双笑眼下生了一张含着刀片、伺机诛心的嘴。只要他愿意,便可瞬间让一个人的心变得鲜血淋漓。
柳裁梧那双向来沉稳的手发起抖来。
她不敢抬头去看那说话的年轻男子,生怕从那张肖似他母亲的脸上看到些许故人当年的模样。
邱家的两位少爷,大少爷肖父、二少爷肖母。许秋迟自幼养在母亲身边,就连姓也随了母家,眉眼有七八分夫人的神韵,对人心人情的敏锐也继承了五六分,可唯独那一两分的卑鄙不知从何而来,生生将夫人的影子破坏殆尽,每每现出原形的那一刻总教她恨得牙痒痒。
她的夫人永远不可能回来了。这世间也再无那样的人。
如今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一把腰扇,只是一把腰扇而已。但那是夫人留下的腰扇。
薄而纤弱的扇骨,绢丝斑驳的扇面,脆弱却又异常坚固地维系着某种看不见的联结。
东方天际越来越亮,将这两看生厌、却又不得不同船的一双男女轮廓勾勒出几分萧索的意味。
许久,柳裁梧终于缓缓垂下头去。
她的肩膀垮了下去,袖中那双铁掌卑微敛起,声音中有种撕心裂肺后的麻木。
“你若恨我,杀了我便是。我不会反抗,也不会怨你。只是不要再提起夫人了。她向来喜静,不要扰了她的耳朵。”
他确实恨过她。
从前他常常会想,如果母亲没有救起过她,那野心勃勃的朱覆雪便不会追去居巢,黑月求助的信报便不会被莫名截杀,那一战或许不会如此惨烈,母亲也不会染病而死。
但被困在邱府的这些年,从某一日开始,他突然发现自己似乎并不那样怨恨眼前这个女子了。
“游鱼困于池湖,万物困于天地。若我母亲活着仍要困在这样的生活里,老天收了她的命,或许只是怜悯她,不忍她再回到那个囚笼中去罢了。我是因为想通了这一点,才能与你相处到今日的。”
柳裁梧那双干涸已久的眼睛深处渐渐变得湿润,像是涨了水的池塘。
鱼儿殷红色的鱼尾划过水面,转眼沉入水中消失不见,只留下几个泡泡,再凭着一身本领潜游四海、逍遥自在。
然而赤梢鲤鱼齑瓮可以浸杀。
毁掉一个人往往也并不需要多少筹谋,命运只需轻轻勾动手指,那向往自由的鱼儿便会不自知地游入困境,在泥泞中挣扎至死。
不论是那偏爱红尾鲤鱼的夫人,还是喜着红衣的佩刀女子。
半晌,许秋迟再次开口,声音已恢复了往日里的慵懒闲散。
“我们各退一步,放过彼此如何?”他边说边轻轻合上眼,不再去看柳裁梧面上神色,“我去寻我的辛儿,你去找你的雪儿。有恩报恩,有怨报怨。若老天眷顾,咱们或许都能得偿所愿呢?”
柳裁梧猛地抬起头来,眼中满是不可思议。
“可是……”
“撑船而已,从前跟着母亲玩闹的时候也不是没学过。况且眼下正好起东南风,顺风而行,去到码头也不用多费力气。”
片刻,女子终于垂着头从狭窄矮小的茶案后站起身来,她一步步走到哪男子面前、双掌交叠置于额间,缓缓叩拜下去。
“柳裁梧多谢二少爷成全,他日必舍命相报。”
这是夫人走后,她第一次向那院子里的人行此大礼。
但她面前的人显然并不想领情,兀自起身走到一旁,望着船身两侧飞驰而过的大小船只低声道。
“落砂门的船应当已经先行一步,你只能借一借这东风了。赶不赶得上便看你的运气了。”
他话音还未落地,那抹绿色身影已不在船上。
风暴肆虐过后的湖面泛着一片青灰色,大船向着四面八方而去,在湖面上划出一道道交错的浪痕,湖水久久不能平息。
许秋迟缓缓坐回茶案后那最熟悉的位置,却再没有了饮茶的心思。
天色即将大亮,东南方向最后一颗星隐入即将到来的白昼中,再难寻踪迹。
江河暗涌,疲于争流。星汉迢渺,困于天际。
这便是这江湖如今的境遇。
也是他的境遇。
173、一朵纸花
舢板的船头从朝东北转向朝西南后不久,秦九叶便觉察出不对劲了。
风向从横风慢慢转为逆风,空气中开始隐隐能够闻到上风口处飘来的烟气,而上风口处正是九皋城所在的方向。
待船身彻底琼壶岛四周那团雨雾中穿出后,船上的四个人不由自主地欠起身来、目光望向西边湖岸的方向。
黎明中的九皋城上空隐隐有一片灰黑色的烟气盘旋未散,乍看之下还以为是雨停后还未消散的乌云,但稍有经验者一望便知,那是大火燃烧过后留下的灰烬。
“这、这是城中走水了?”
撑船的黄姑子见多识广,见状第一个喃喃开口。
他嘴上这样说着,心中显然多了些考量和忌惮,连带着手上的动作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昨夜风大雨大、不同寻常,眼下那城里的方向又像是出了事,他是做偏门生意的,见着摸不清的麻烦要懂得绕道走,何况他已赚足金银,本着小心驶得万年船的道理,便更加不想停靠那人多眼杂的码头,方才开口也是试探,却见那一身青衫的男子闻言当即蹙起眉头、忍不住低声催促道。
“莫要耽搁,快些靠岸。”
黄姑子闻言只得装模作样地继续撑起船来,眼珠子却始终骨碌碌转着,向不远处灰蒙蒙的湖岸上望去。
“现下这湖面起了雾、浪又大,不知靠不靠得了。若说离得最近的应当是白沙口……”
“先前不是说好了去黎水码头吗?白沙口离那尚有一段距离,水路最方便,岸上绕道只怕会耽搁不少时间。”
那黄姑子还要再开口说什么,一旁沉默的秦九叶已经看明白他的心思,当即开口道。
“就走白沙口。那边的草荡后有一片浅滩涂,人可以徒步穿过去,快的话一炷香的时间便能赶到码头附近。”
黄姑子瞥一眼那瘦小女子,一时没有动作,直到那付银子的男子点点头,这才吆喝一声、卖力摇起船来。
离开湖心,雾气似乎稀薄了些,小舢板在晨光中晃晃悠悠地驶进白沙口,犹如鱼入塘口。
白沙口,沙白似雪,柽柳在此落地生根,长成一片高矮错落、疏密有间的林子。白日这里瞧着明晃晃的一片,到了夜里便难辨方位。
天色阴沉,日头还未完全升起,七姑望了望那水中黑漆漆的树丛,迟疑了片刻后向秦九叶和邱陵拱了拱手道。
“我要一路往北方去,眼下既已脱险,我看二位亦有要事在身,不如我们还是就此别过的好……”
秦九叶看她一眼,只回了个礼,没再多说什么。
江湖中人的相遇与离别总是来去匆匆,何况眼下她的心都快被这一路行船给熬碎了,只想跟着邱陵快些确认城中究竟出了何事,多一刻也不能耽搁。
她跳下那舢板,蹚着水正要离开,却听那七姑突然开口唤她。
“等下!”
秦九叶回过头去,只见七姑追下船来。她还没反应过来,手里便被不由分说地塞进一样东西。
“这东西你收好,连断玉君的份一起,就当做带我离岛的船资了。你们先前带我入琼壶岛,我在那岛上也帮了你们一回,大家各取所需,便算是扯平了。”
对方这笔账算得可谓是豪爽中透出几分精明来,颇有黄姑子的风格。秦九叶有些好笑地低下头去,四周光线依然有些昏暗,她只模模糊糊看出手里的东西是个不过两寸的细长条,一头有孔,另一头拴着条皮带子,侧面刻着些符文般的古老文字,看着有些年头了。
七姑察觉到她的目光,飞快解释道。
“这是鹰骨制成的哨子。我家在曲州一带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秦掌柜日后若借道武仁去往北边,便携此物去任何一处关口吹响,自会有人招待你。”
秦九叶笑着点点头,只道对方除精明外,还有几分打肿脸充胖子的作风,并未将那些话真的放在心上。
摸着手中那颇有些分量的哨子,秦九叶想了想后还是开口道。
“你那素心丸还是不要卖了。”
她话说得隐晦,可那七姑却似乎瞬间开了窍,眼明心亮地笑道。
“多谢秦掌柜告知,在下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这寻医问药之事本就非我所长,顶着道枢阁的名头在外行走,让我那几位师父知道了定要拿我去祭丹炉。与其这般,不如做些自己真正喜欢的事,若能操笔将我这诸多见闻落实纸上,将来未必不能成名。”
她说罢对秦九叶拱了拱手,抬手拍了拍身后那只罍,沿着湖岸大踏步向前而去,整个人瞧着倒是真有了几分江湖儿女的潇洒。
那厢邱陵已将船资结清,撑船的黄姑子却仍在河岸边徘徊。秦九叶回过神来,抬头瞥上一眼已看明白对方意图,当下拉过邱陵说道。
“督护,陆参将可是已在城外候着咱们了?”
离开那座岛、踏上岸边的一刻,她瞬间便换回了称呼、再不唤他三郎了,仿佛那座岛上发生的一切都是一场梦,而如今梦将醒来,一切都将回到原点。
邱陵有一瞬间的沉默,而那黄姑子一听她口中称呼,瞬间撑着船离了岸。
眼瞧着再沾不着财神爷爷的光,黄姑子面上难掩失望与不甘,小眼一转望向岸上的七姑,不死心地继续拉着生意。
“这浅滩泥泞难落脚,姑娘要去何处?可需要马匹代劳?在下的朋友就在附近,一唤便可……”
“不必了。”那七姑闻言不知想起什么、拒绝得分外坚定,“雨再大,我脑袋也还没进水,为何要骑马?何况还要付银钱……”
她嘟嘟囔囔地蹚水走远,秦九叶远远望着,只当对方同自己一样是个一毛不拔的性子,心下倒是确实生出几分惺惺相惜。
只是江湖路远,她并不知晓这一分别,日后是否还有同对方再见之日。
但她还是握紧了手中的哨子,末了小心将那东西贴身放起,方做完这一切,只听一声尖锐声响自身后传出,她转头望去,只见一道信烟在远处升起,随即在空中留下一道纤细的烽烟。
她望向邱陵,后者神色凝重,两人不约而同陷入沉默,再次一言不发地赶起路来。
雨停过后的璃心湖畔风仍未停,云雾在被吹皱的湖面上迅速变幻,将水天搅成一团混沌。
暴涨的雨水从湖心漫上浅滩,晨曦的光在交错的枝条根系中跳跃,被那一前一后两道影子剪碎踏破又恢复如初。湿透的鞋靴踏入没过小腿的湖水,再从水中带起一阵泥沙,单调的水声在矮树丛中回荡,彻夜未合眼的人听久了便会觉得困顿。
但对于此刻的秦九叶来说,这条路走得越长,她的心便越是忐忑。
她不知道城里究竟出了何事,理智告诉她,九皋城那样大,就算出了什么事也并不一定同自己有关。但不知为何,在这个无人开口说话的寂静清晨,她的心却始终无法安静下来。
终于,矮树丛到了尽头,眼前视线变得开阔,那道燃起的烽烟已清晰可见,似乎离黎水码头尚有段距离。
陆子参不愧为习武之人,隔着数百步远便已觉察到了他们,当即纵马疾驰而来,行至跟前后从马背上翻身而下,一脚踏入浅滩中,蹚着水便奔了过来。
各自熬了整夜的三人面上都写满倦怠,眼中的情绪却似头顶翻涌的云海无法止歇。
半晌,陆子参才缓缓行了个礼,他赶来时明明动作匆忙,待到开口时声音却沉重而滞缓。
“昨夜城南两处先后起火,其中一处看方位正是我们先前尾随慈衣针时追查到的街巷附近。属下无能,晚了一步,未能在城中将人拦下,请督护降罪。”
城南?那四条子街先前不是刚起过火吗?这次莫非又是那川流院的手笔?
秦九叶的心并非因停下脚步而沉静下来,反而跳得更慌乱了。她低头清理起裤脚上的泥沙,试图掩饰自己此刻焦灼的心情。
那厢邱陵亦是眉头紧锁,显然也对眼下那城中的情况感到棘手。城中走水是大动静,夜里城门关闭,按理来说日升前都是行动的最好时机,瓮中捉鳖总好过大海捞针。然而待到此时城门已开,对方此时或许早已不在城中。
“先前不是派人在城南盯着了吗?怎会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却连个影都没逮到?”
“我们人手有限,所以城南出事后,我与高全按照督护先前吩咐,最先封锁了南闾门和东阖门、以断对方后路。但事后才发现,对方很可能一开始便没打算就近从东南方向撤离,而是反其道而行之、直奔城北而去,赶着城门开启前后、水道最拥挤的时候走脱了。这时机拿捏得实在太过恰到好处,让人不得不怀疑是我们这边走漏了风声。可负责追查这条线索的都是我们自己人,属下实在不愿怀疑……”
陆子参的声音低了下去,似是不知该如何继续说下去。但下一刻,他面前的年轻督护便立即将他的话接了过来。
“不用怀疑我们自己的人。”
邱陵的声音疲惫却坚定,像是全然没有思考和挣扎便给出了他的答案。
但只有他自己明白,他之所以能在此刻表现得毫不犹豫,是因为早在计划来九皋的时候,他便已经仔细推敲过这一切。他既选择同这些人出生入死,便不会怀疑他们的忠诚。
陆子参闻言心下一缓,只觉得心中那股难受劲终于过去了些,连忙追问道。
“那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邱陵沉吟一番,缓缓开口道。
“或许是我这边出了问题。”
排除了所有可能性,那最不可能的那一种或许就是唯一的答案。
他自诩做事严谨,不论是先前追查洹河船运一事,还是之后往返城中与璃心湖,他都有把握将一切部署严密,对外也向来谨慎,就算是对那位阴魂不散的樊大人也从未放松过警惕。
但他却忽略了一件事。
自他回城的这段时间,他那位好弟弟一直明里暗里盯着他的动向。他虽然一直知晓此事,但却因为心中那份回避,始终不愿在此时分心去处理家事,又考虑到对方是自家人,便没有从中多做干预,想着放任其折腾一阵子对方自然便会知难而退。
那天花船上两人不欢而散后,尽管已经知晓许秋迟插手秘方一事的背后缘由,他也并不认为对方一定会和操弄此事之人迅速勾结乃至同流合污,只因论及谨慎和多疑,那看似懒散的邱家二少爷并不逊色于他的兄长,所以两人才能对抗至今。
但他也没有再进一步试着去和对方坦诚谈论此事,而问题也正出在了他们之间的这份猜忌和互不相让。
许秋迟既已暗中掌握了他的动向,若有人假意接近许秋迟,那也未尝不可能间接掌握他的动向。这种探查远比直接来他身边试探隐秘得多,他便是再警惕也难察觉,而那藏在暗处的敌人亦很懂得把握时机,先前一直隐而不发、避免打草惊蛇,等到最关键的时刻才借由到手的消息反将一局,待陆子参等人反应过来时自然为时已晚。
只是就算他的人手未能尽力,城中出了这样大的事,寻常船只都未必能够离城,何况先前因缉捕那慈衣针,整个九皋城城防比先前严苛一倍不止。这种情况下若仍能从城里走脱,或许那背后之人的来头比他想象中还要大,是他们想拦也并拦不下的存在。
“是我一心扑在案子上,反而忽略了身边细节,最终让敌人钻了空子,确是难逃其咎。”邱陵毫不避讳地谈及自己的失误,停顿片刻后又继续问道,“但对方此番动作必然留下痕迹线索,之后不难追查。眼下先以纵观全局为重,免得再被对方牵着鼻子走。你方才说城中有两处起火,另一处呢?”
邱陵的问题很简单,那向来话多的大胡子参将却陷入短暂沉默。
即使是方才开口请罪,陆子参也并未表现出回避退缩的神态,然而听到这一句发问,他的脑袋不知为何便垂了下去,胡须微颤、面上难掩挣扎之色。
“到底出了何事?”
邱陵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几分不容回避的压迫感。
陆子参飞快瞥一眼秦九叶的方向。女子正低着头拧去裙角上的水、摘去上面沾的草叶和泥沙,似是感觉到他的目光便也抬头望了过来。
陆子参不忍同那双眼睛对视,仓促收回视线后才低声说道。
“是城南守器街听风堂。”
他的声音一出口,那拧衣裙的声响便停住了。
邱陵显然也觉察到了。但他强迫自己没有立刻望向那女子的方向,只停顿片刻便一字一句地继续问道。
“什么时候的事?详细说来。”
“约莫寅正三刻左右,城南打更人行过了无桥附近时,望见南边有烟气升起。他起先以为是四条子街那边的火情,细瞧觉得是守器街附近,便赶过去一看,发现听风堂后门那盏常年悬着的纸灯笼不知为何被人取下。他第一反应是掌灯疏忽,进去探了探才发现是死了人,跌跌撞撞跑出两条街,直到撞上老郑等人。出城前我去那听风堂看过,确认死者正是听风堂掌柜唐慎言,便留了老郑继续勘察现场。属下觉得这起凶案同江湖势力脱不了干系,或许与那另一处火情亦有所关联,便一刻不敢耽搁地来城外呈报督护了。”
风彻底停了下来,日出后不久的河滩上一片死寂,偶有一点微弱的水声在远处那被半淹没在水中的树根枯木中响起,像是因落潮而被困在水洼中的小鱼垂死翻身发出的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邱陵才开口打破了这寂静。
“如何判定是凶案?又如何断定是江湖中人所为?”
陆子参再次暗暗叹气。
他知晓自家督护断案时的严谨,但此刻当着秦九叶的面问起这一切,只令他感觉自己像是对那执行凌迟刑罚的行刑人,每多说一句话、就要割掉对方的一块肉。
可他又不得不说。
“闯入者应当是从听风堂屋顶进入室内的,那烟气则是纸张燃烧又被雨水浇灭产生的,现场亦有被翻动过的痕迹。除此之外……督护若是亲眼见了唐掌柜的死状,便能知道我的判断并非毫无来由。”
秦九叶终于动了。
她搓了搓有些潮湿的手指,然后一步步走近前,一双眼睛定定望着陆子参,舔了舔嘴唇才小心开口问道。
“你、你当真弄清楚了吗?老唐是个贪生怕死的,这些年做生意都是小心谨慎的,听风堂都开了六七年了,向来没有插手过江湖中事,他们杀他做什么呢?会不会是搞错了……”
陆子参一时间无法开口。
但他其实并不需要说什么,就像那女子其实也并不需要他的回答一样。
她方才拧过的衣摆上都是褶皱,她却连抬手抚平一下的力气也没有,就那么直愣愣地站着。
年轻督护就站在离她半步远的地方。那是可以轻易拉住手、靠着肩、低声安慰几句的距离,可他却连伸出一根手指也做不到。
原来用轻柔的声音去安抚一个人远比拔出宝剑上阵杀敌更难。
箭袖中的手缓缓握紧,邱陵再次开口时,声音中几乎听不出任何起伏。
“如若只为灭口,便会低调行事,而要焚毁证物不会任由雨水将其浇灭、让烟气溢出。杀人只是结果,或许拷问才是重点。”
陆子参听罢连连点头。
他熟悉眼前之人这种语气,对方表现得越是沉静,越是说明已全身心投入其中,是以绝不敢懈怠、当即打起精神继续禀报道。
“正是如此。昨夜城南另一处的火势较大,府衙那边的人手都抽走去灭火、疏散民众了。属下担心再错过什么,亦或是再生变故,便与郑沛余先行进入听风堂之中,初步探查过后发现了此物……”
陆子参说罢,从衣襟中小心取出一样东西递了过来。
不知为何,秦九叶突然便下意识移开了视线。
她的心没来由地狂跳起来,似乎有预感自己将会看到些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可她又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下一刻她抬起眼皮飞快瞥向陆子参的手,视线就这么定在了那里。
那不是是什么血腥可怕之物,只是一朵纸花。
黄麻纸叠成的纸荷花,八片花瓣、瓣瓣分明,即使被火烧焦了一半、又有被水浸湿的痕迹,也仍能看出些许精巧的原样。
她上一次见这纸花,是那少年亲手叠给她的。
晨光熹微,将陆子参手中那朵烧焦的纸荷花越映越亮。
“……此物乃天下第一庄暗市中流通的杀人信物,上面写的正是唐掌柜的名字。”
174、狼的忠贞
李樵在冰冷的湖水中睁开眼。
声音与光影被隔绝在遥远的地方,他的身体在那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沉浮、混沌的思绪渐渐回归,却无论如何也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出现在这里的了。
他能回忆起的最后一幕还停留在那暴风雨肆虐的孤岛上。
他被十数名庄中高手追杀,在山崖峭壁间接连斩杀数人后一跃而下,沿着自己先前规划好的路径向湖湾处撤走。
狄墨的人穷追不舍,除去一开始甲字营的三人外,亦不断有追杀者半路加入。他能感觉到包围圈的缩小,拼尽全力杀出一道缺口后终于逃至风雨连绵的湖岸边。
然后他在最短的时间内做出了一个冒险的决定。
他潜入了落砂门的船。
那是一艘很大、很安静的船,船上似乎一个人也没有,静得他只能听到自己急促的脚步声和心跳声。
他手中握紧青芜刀,四处寻找可以藏身之处,准备在最后关头打一场负隅苦战。
不知过了多久,徘徊在岸边的人声与灯火稀疏远去,雨也渐渐变小,湖面上起了雾,那雾气像是有生命一般将整艘船从头到尾缓缓吞没,直至前后左右都陷在一片灰白之中。
突然,一扇门猝不及防在他身后打开,他将将来得及挥刀转身,便觉一阵带着香气的风迎面而来,他屏息应对,却在下一刻被逼至船舷、打入湖中。
之后的事,他便无论如何也记不清了,再睁开眼时整个人已被那冰冷的璃心湖水包围。
这种感觉熟悉又陌生,他隐约记得当初自己被那圆脸刀客斩断兵器后,也曾落入湖中,但彼时他并未进入过如此幽深的水域。脚下幽深的湖底一望不见尽头,细碎的气泡自黑暗中升起,像是深渊中怪物的吐息。
他挥动着有些僵硬麻木的手脚、奋力向着光亮处游去,这一回,没有了那些缠绕住他身体的水草茎叶,他很快便摆脱了那个漆黑的地狱。
他破水而出,带着一身污泥砂砾爬上河滩,来到了那夜色中的璃心湖畔。
夏夜的空气微热,他在河滩上精疲力竭地翻了个身,这才发现乌云不知何时已经散去,头顶那轮月亮又大又亮,当当正正地挂在夜空中央,月光在湖面上安静流淌。
潮湿的碎石硌得他背脊生疼,苇叶在风中沙沙作响,湖水缓缓拍打着岸边的砂石,一切声音都显得规律而单调。
湖水腥气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带着些烟火气味的熟悉气息。
然后,他似乎听到了另一个人的呼吸声。
那是女子的呼吸声,凌乱轻浅,由远而近,最终停在他身旁。
下一刻,滴滴答答的湖水落在他身上,他感觉到那浑身湿透的女子径直压在了他身上,唤了他几声没有得到回应后,便开始一下又一下地按压起他的胸口。
她很轻,那天落雨背她回听风堂的时候他就知道了,他应当可以轻而易举便将她掀翻在地,可不知为何他却连勾一勾手指都做不到。
他的身体又变得像石头一样僵硬,手脚却一阵阵发软,放任自己被她揉捏成各种形状。
终于,她似乎按够了次数、停了下来,就在他以为自己终于可以起身的时候,她突然伸出手掐住了他的下颌、强迫他张开嘴,随后俯下身来,准确无误地封住了他的嘴唇。
她在给他渡气,他却感觉自己灵魂的一部分被抽离了身体。他之前似乎有过一次这种体验,一时间有些分不清那一次是否便是这一次,又觉得那一次似乎没有此刻带给他的感觉这般清晰而强烈。
他几乎能感觉到对方温热的气息,而他是如此贪恋那份温存,方想索取更多,对方却已抽离开来。
“阿姊?”
他听到自己唤她的声音,带着几分难以自已的心动和彷徨无措的小心。
然后,他看到女子抬手轻轻拂过他的双眼。
他顺从地合上了眼,感受着那女子的手轻柔地抚过他的脸颊,她的指腹柔软微凉、带着些许香气,所过之处却仿佛能燎起一片火来。
他的皮肤开始发烫,比被那热泉灼伤时更加滚烫。
“阿姊……”
他听到自己带着满足的叹息声从胸腔深处发出,他扬起头来,用力靠近那只手,渴求那只手能够给他更多抚慰和温暖。
那手却从他的脖颈处划过,缓缓游动到他的心口后停了下来。
他的心因她的动作剧烈搏动着,他感觉那些火正从他的每一寸皮肤渗入血肉骨血之中,令他整个人都要烧了起来。
然后,他听到了一阵笑声。
那笑声很是悦耳,悦耳中又透出一股不易察觉的柔媚,令听者无不沉醉其中。
但是……
她从不这样笑。
若隐若现的薄荷气息撕破了那股萦绕不散的香味,李樵蓦地睁开了眼。
他那双浅褐色的眼睛仍有些失焦,睫毛轻颤、瞳仁中映出一张女子似妖似魅的脸来。
朱覆雪的脸就停在他面前不过几寸远的地方,面上带着几分意犹未尽的神情。
神志尚未从迷幻中清醒过来,身体已经本能地做出反应。李樵左手摸向腰间却落了空,右手便狠狠挥出一掌,却因失了准头而落空,教对方轻而易举地躲开来。
“怎地这么快便醒了?”朱覆雪的声音中带了几分惊讶,但更多的却是观赏过后的满足感,“十金一钱的藏婴香,便是修道三十年的老僧都要沉迷上一整晚,你为何不多享受片刻呢?”
迷药作用下的耳鼓像是蒙上了一层雾,令朱覆雪的声音忽远忽近,李樵轻轻晃了晃头,视线下移时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被换上了同那玉箫一样的白色衣裳,他又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公子琰手下季伯为他精心修饰过的伪装果然也已经被女子尽数撕下。
朱覆雪懒洋洋地看着他那一系列动作,风吹动她的长发和裙摆,令她脚下的影子也跟着舞动起来,好似下一刻便要脱离本体逃出来般,四名样貌清秀的弟子垂首站在她身后,神似扶褉仪式中静侯神明的鸾生纸人。
“我只喜欢好看的东西。想上我的船,自然要用你本来的那张脸。”
李樵依旧没有说话,只努力撑着身体站了起来。晃动的船身和体内还未消散的迷香令他仍处于晕眩之中,待他拼尽全力站稳了脚,身上那件白色衣衫几乎已经被汗湿透。
他握紧了左手,那只手上还残存着些许她给他的伤药,因为泡了水的缘故而散开来,掺杂着薄荷味的药香缓缓将他包围,令他的思绪越发清明。
他终于想起来自己是如何离开那琼壶岛的了。
他确实从琼壶岛南边的山崖逃到了湖湾处,也确实登上了落砂门的船。
彼时他认为自己的选择是对的。因为那些天下第一庄的弟子翻遍了湖湾中停泊的每一艘船,却无人敢在落砂门的船上放肆搜寻,徘徊了片刻后便匆匆离去。
落砂门的船有些古怪,闯入者在登船的一刻便已沾染了某种无色无味的香引,在接触到朱覆雪身上的另一种香料后才会被触发,隐蔽而难以察觉。他躲在暗处,方才确认山庄的人已经离去,便着了那朱覆雪的道。
他不确定那些天下第一庄弟子是否因为知晓这一切而却步,又或者他之所以能上那落砂门的船,不过是因为有人想要请君入瓮罢了。
李樵缓缓抬起头来,他的十根手指正慢慢恢复力气,要不了多久,他的左手便可以握刀了。
“你会后悔没有直接将我杀了。”
迷香令他的声音比平日里多了些暗哑,落在朱覆雪耳中却格外受用。
她眯起眼来,翻飞的衣袖间隐有幽香随风飘出,撩拨着身中香引之人的情丝。
那些身形矫健的弟子纷纷跪倒在她裙裾之下,她便伸出手在那些年轻漂亮的面孔上放肆抚过,末了端详着他们麻木而空洞的眼神,懒洋洋地开口道。
“吃饱喝足便要掀桌子了?你方才的样子,只我一人看到实在太过可惜了。或许我应该将你阿姊请到这船上来与我一同观赏,她是你的掌柜,又是你的阿姊,平日里你应当连她的手都不敢碰吧?”
她的话成功令那少年陷入了沉默,朱覆雪笑了,声音因为笑意而多出些蛊惑之意。
“你得不到她,但那又如何呢?相信我,在欲望的深井之中,四周黑得很,你同谁在一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谁能给你这种永恒的欢愉。跟着我便可天天享受这种欢愉,难道不好吗?”
一身白衣的少年垂下头去,汗水在他眉间滴落,在闪着珠粉的甲板上洇出一小片水迹来。
那迷香营造的梦境确实给了他想要却不敢要的东西。
因为没有得到过,所以便成了一种极致的诱惑。
他了解落砂门、了解朱覆雪、更了解这个江湖的生存法则,所以他并不怀疑,去到朱覆雪的身边可以令他永远不再为了生存而彷徨恐惧,自此忘却一切、沉浸在欢愉的地狱中直到死亡。
但他永远不会得到满足。
不论是在那琼壶之底、幽冥洞窟、亦或是杀机环绕的深潭悬崖,他每时每刻所经受的煎熬和痛苦,只有在她望向他、呼唤他、触碰他的一刻才能得到纾解。
他的胸口像是出现了一个空洞,唯有她才能填满。
他的脸色在那身白衣的衬托下更显苍白脆弱,但面上的神情却前所未有的坚定。
“除非她亲口说不要我,否则我不会离开她半步。”
少年的决心在朱覆雪眼中轻飘飘的、掀不起任何波澜,倒像是猫儿耍脾气时的叫喊。
女子手一松,任由那些年轻弟子脱力匍匐在她脚下。
“其实在那琼壶岛上,我便已经见过你阿姊了。你难道不好奇我为何会那般轻易地放过她吗?”朱覆雪的声音一顿,随即抬眸望向那少年,“因为我已经将你的底细全部说与她知晓了。从她的反应我便知道,你们不会再有相见的一天了,所以我才放她离开。否则依我从前的习惯,又怎会让一只讨厌的老鼠在我眼皮子底下溜走两次?”
朱覆雪边说边盯着那少年的脸瞧。
果不其然,那双漂亮的眼睛中的那团光几乎瞬间熄灭了,她觉得自己几乎能听到他心口传来的破碎声。
她笑得更开心了。
“她说她既讨厌你、又害怕你,所以不敢在你面前表现出分毫,只要时机一到,她便会带着她全家逃离你,逃到你永远找不到的地方,此生都不要再见到你……”
女子的声音越发兴奋,她沉浸于折磨对方心窍的快乐中,期盼能在那张年轻漂亮的脸上看到鲜血淋漓的神情。
然而出乎她的意料,这一回,那少年反而松了口气,紧接着露出一个无声而略带讥讽的笑来。
“朱门主自诩功法盖世、纵横江湖,原来说瞎话的本事还不如村子里的三岁孩童。”
女子的声音陡然终止,但她很快便再次开口,语气重带着些许毫不掩饰的轻蔑。
“你莫不是以为自己长得有几分姿色,那村姑便会为你生、为你死吧?没有什么能胜得过生死二字,对她那样卑贱求生之人来说更是如此。”
“我能确定你满口谎言,不是因为笃定她会对我怎样,而是因为她是怎样的人。”李樵缓缓开口,声音因为谈起那女子而多了几分低沉柔和,“她不会说那样的话。她是医者,又心怀抱负,便是熬死自己,也不会对来问诊的人置之不理,又怎会抛下自己立了多年的招牌一走了之?啊,我忘记了,朱门主从未遇见过这样的医者,编不出像样的谎话也情有可原。只是不知朱门主的脚还痛吗?若是打斗起来,是否会有几分不便利呢?”
迷香浸染而出的旖旎气氛终于彻底散去,朱覆雪一脚将那离得最近的弟子一脚踹开,整个人缓缓直起身来。她的声音变得低沉,身形似乎也因此变得高大恐怖。
“在我这里,没有什么是不可被替代的。你可想好了惹怒我要付出的代价?”
“我既决定要杀你,便不会计较要付出的代价。”李樵一字一句地说着,语气越是平静越是令人心惊,“每一行有每一行的规矩,杀人也是要些坚持和操守的。若因一时病痛便常常懈怠,天下第一庄里中走出来的人岂还有如今的名声?”
被冒犯之后的怒意在朱覆雪的皮肤下涌动,但对她这样的人来说,被挑起的征服欲才是最难克制的。
她面前的少年和她身边的那些“玉箫”全然不同,正是这种不同令她心痒难耐。
他是乖巧的,也是叛逆的。纵使逃亡令他学会了隐藏真实的自己,但也仍不能轻易抹杀他出身“狼群”的气味。
他很敏锐,也很聪明。即使知晓自己胜算不大,却始终都在观察她的一举一动,一旦找到破绽与机会,便会毫不犹豫地扑上来将她撕碎。
“把东西拿过来。”
朱覆雪红唇轻启,她脚下的那些年轻弟子便爬起身来,转身走回船屋,不一会便捧着那把朴素的长刀呈上来。
朱覆雪抓起那把刀掷在她与那少年中间,赤着脚一步步走向对方。
“我不喜欢被拔了爪牙的鹰犬,眼下便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若你来到我身边,今日便是你重生的第一日,狄墨乃至天下第一庄都不能再动你、令你惶惶不可终日。若你决意要在我这呲牙露爪,我便陪你玩闹一场,也算活动活动筋骨。只是莫要怪我不怜香惜玉,到时候就算你那阿姊亲自前来也认不出你的尸身。”
朱覆雪话音还未落地,李樵已经俯下身来。
他的手仍然有些控制不住的颤抖,拿起那把刀时的动作却利落沉稳,没有半点迟疑与破绽。青芜刀出鞘的声音在浓雾弥漫的甲板上回响,他熟练地将刀鞘绑在腰背,随后向朱覆雪伸出了右手。
“我的衣裳呢?阿姊不喜欢我穿得太招摇。”
轻飘飘的一句问话,却堪比一记响亮的耳光。朱覆雪盯着对方那只明目张胆的手,声音中的怒意再也压抑不住。
“一条挣脱了链子的狗罢了,在外面野惯了,便以为自己是只狼,奈何本性难移,只要有人拍一拍你的头、给你一点剩饭剩菜,你便会摇着尾巴凑上前去,迫不及待地展现那不值几文钱的忠贞。殊不知没人会要一条咬过人的狗。她迟早会抛弃你、厌恶你,你便是豁出性命她也不会知晓,你又在这里表演这出忠贞大戏给谁看?!”
尖锐言辞的交锋亦可刺得人鲜血淋漓。但对于很早便习惯在泥泞中舔舐伤口的人来说,一颗麻木绝望的心便足以应对一切。
李樵收回右手、摸上衣摆,手起刀落、斩下半截衣料,牙齿咬住那柔滑细腻布料的一端,随后将青芜刀同握刀的左手紧紧缠在一起,像是知晓这一缠便再也没有机会解开一般。
他生来便是贱命一条,即便是生死关头亦不会求告老天。
这二十多年来,他是多么费尽心机、不遗余力地守着这条烂命,又借着这条烂命在这他所痛恨的世间苟延残喘,只有他自己知晓。
他想这世道堕入地狱之中,他想那些高高在上、践踏他人者都不得好死。
但他只有苟活的聪明,却没有抗争的勇气。
如果没有与她相遇,他想他或许终有一日会承受不住晴风散和山庄带给他的折磨,屈服于生存带来的压迫,回到那万千“朱覆雪”身边去。
但他遇见了她。
他想她得偿所愿,他想她好好活着。
为此他愿意拿起刀踏入地狱,至于他会因此变成何种模样,他已不在乎。
“我初见她时便对她说过要结草衔环、舍命相报,而直到今天我才明白,我苟活至今的意义便是在于此刻。”少年缓缓抬起左手,左手中的长刀刀尖向前,“从出生到现在,我所拥有的最珍贵的东西就是这条命了。今日若能以此换她哪怕多一日的余生,也算我们没有白白相识一场。”
少年的声音很轻,几乎转瞬间便消散在风与雾中。
但有什么东西留了下来、就沾在那听者的耳畔,令她痛痒得发疯。
朱覆雪抬手拂去耳畔飞舞的碎发,踏在冰冷甲板上的双脚又开始隐隐作痛。
她看不明白这一切。
他和他那阿姊说的话她一个字都不明白,也不屑于去明白。
她不明白那村姑为何会无怨无悔地救他,也不明白他为何愿意为之献上自己最宝贵的生命。她未曾拥有过这样的愚执和忠贞,她也从来不需要那样的东西。
她可以用这双染血的脚踏平一切,用无坚不摧的蚩尾绞杀所有碍眼的东西。
不知何时,甲板上那些如同傀儡般的年轻弟子们早已不见踪影,张满帆的船随风在湖面上游荡着,形状锋利的船艏破开湖水、瞬间驶入那片浓得化不开的迷雾深处。
朱覆雪的身影便在流动的雾气中若隐若现,一切似乎又回到那场迷幻梦境的开端。
有什么东西无声地从她那宽大的袖口和衣摆中钻出来,起先只是冒出一截尖锐的刺,随后是尖刺后拖着的长尾,却是如有生命般的数道白练。
柔软的白色堆叠垂坠下来,明明应当轻似落雪,触地却有金铁之声。只见那素丝之中夹杂着银白色的亮光,顺延着素丝的走势折叠扭转、时隐时现,使得那本该当空做舞的白练顷刻间化身披了银鳞的巨蟒,柔韧中透出一股凶狠来。
“我已记不清蚩尾折过多少柄不世出的好剑、断过多少把的宝刀。狄墨愿意忍我,就是为了留着我来对付你们这些不识好歹的剑修刀客。”
朱覆雪手臂拧转,蚩尾犹如蛇蟒出柙,瞬间向对面少年袭去。后者将将躲开,那白色凶器已缠上一旁桅杆,瞬间收紧变细,只听一声沉闷声响,下一刻碗口粗细的桅杆便外漆崩裂、木屑飞出,似一株干枯的稻杆般轻易便被折断粉碎。
“躲什么呢?再躲可就要掉到水里去了!”
朱覆雪的声音在雾气中忽远忽近,蚩尾在雾气中飞快游走,藏头匿尾、踪迹难寻。
李樵瞧不清那快如残影的猎杀者,但却能闻到那致命兵器所过之处掀起的阵阵腥风。那是浸透过无数鲜活生命的胥蚕之丝散发出的味道,其间夹杂着朱覆雪身上那股浓郁的藏婴香,混合成一种令人头昏作呕的气味,像是一条方才吞下腐烂尸体、又从盛放花丛中钻出的大蛇,直奔它的下一个猎物而来。
阴风转瞬而至,少年挥刀旋身,青芜刀顷刻间被那蚩尾勒住刀锋。
被缠绕的刀身在那白练的绞杀下发出刺耳呻吟,但那少年握刀的手却始终没有松懈分毫。
刀樋中残存的鲜血被蚩尾吸走,雪亮的刀尖缓缓挣脱束缚,正如他的锋芒一寸寸透出。
“朱覆雪,今天你必须死。”
175、草木之心
风雷大作一整夜的九皋依旧阴沉着脸,风将云吹薄了些,东方隐约透出光亮来。
陆子参仍在低声向邱陵汇报着进入听风堂时所见细节,秦九叶却觉得他的声音断断续续起来,那些完整的句子落在她耳中变作一个个破碎的词字,依稀是断指、割耳、讯问、死状等等。
她的视线无法从那朵纸花上移开,撑了一夜的双眼干涩不堪,却能看得清那纸花上的每一处微末细节。恍惚间,那些烧灼过的痕迹化成一团火焰,就像那日她双手合十、握于掌心、虔诚许下过心愿的那一朵。
为何……为何要是老唐……
偏偏是老唐也就罢了,为何还要……
“若只是为了灭口,取他性命便是,为何还要拷问折磨他?”
女子的声音低低的,不知是在开口询问,还是在自言自语。
陆子参面色复杂,似乎一时间无法开口回答,一旁的邱陵却在此时答道。
“天下第一庄的杀手什么活都接。杀人只是其中一种,拷问获得信息,或者掳走目标的亲眷为质,对他们来说都是家常便饭。”
空气中有短暂的凝滞,秦九叶蓦地抬起头来。
“会不会是那慈衣针?我先前曾在花船上见过她,督护之后不也派人去查了?可有结果?”
陆子参没有看懂那份急切,只道对方是心系真凶身份,见邱陵并未眼神制止,便将自己所见所想尽数说出。
“从伤处初步判断,杀人者出手狠绝利落,绝非只通暗器之人能够拥有的功力。况且慈衣针先前便闯过听风堂,彼时未有杀意,为何这次又大张旗鼓地动手?实在有些说不通……”
“许是奉了背后之人的命令,返回来杀人灭口。”陆子参话未说完,秦九叶已急急开口,“此人先前翻过听风堂账房,保不准是发现了什么。只要抓到她、细细审问一番,定能知晓原委。”
这推断并非全无道理,然而慈衣针很可能已经凶多吉少,此路只怕也是不通。
但这些话陆子参并未说出口,因为他已隐隐从对方的反应中品出了些不同寻常的意味。他抬眼偷瞄一眼身旁的年轻督护,后者不知是否察觉到他的窥视,随即开口问道。
“城南守器街是老街,也算半个江湖地界,平日里若有生人出入,总有人会留意的。你来之前可有询问过附近住户街坊?”
最要命的问题还是来了。
陆子参深吸一口气,胡须也跟着在晨风中颤了颤。
“我离开守器街时天色尚早,只顺道问了几个常年在听风堂后街蹲消息的江湖客,据他们所言,听风堂昨日并未开张,但有个很年轻的男子曾在听风堂外徘徊,倒也不算是生面孔,听描述……应当正是李樵。”
他的话随风飘落,半晌那女子才接着说道。
“苏府一案间,他同我一起住在听风堂,每日和老唐抬头不见低头见,两人也算是有些交情,之后去拜访聊聊天也在常理之中。”
“可是、可是……”
陆子参的话在舌头尖打转、愣是无法吐出,胡须后的那张脸憋得通红。他只当面前的女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唯恐自己先说破这一切,让对方心中难过。
然而他没能继续说下去的话,瞬间却被一旁的邱陵接过。
“可是天下第一庄的杀手本就六亲不认、神魔不惧,只要有银钱、有命令,便是手刃血亲挚爱也不会眨眼。一个只有点头之交的茶馆掌柜,实在算不了什么。”
“督护……”
陆子参有些吃惊地望着邱陵,似乎不明白对方向来保守谨慎、为何突然之间变得如此尖锐直接,然而下一刻,秦九叶的声音便在另一边响起。
“督护这般说辞,倒像是已经认定这一切是他做的了。”
邱陵望向女子的目光冷了下来,声音也变得有些紧绷。
“你果然已经知晓他的身份了。”
平南将军倚重的佩玉督护,洞察力之敏锐自然无人能及,秦九叶在开口的那一刻便知道,这一切定瞒不过对方。
两只手的手心头湿透了,不知是被方才衣摆上拧出的水浸湿的,还是被心焦的冷汗打湿的。事到如今,就算她继续装傻,那少年的身份也早已暴露。她不会白费力气去否认这一切。
“我也是这些天才知道的,还未理清头绪,也未来得及同他当面质问清楚。但就算他昨夜没有同我在一起,也不会跑到城里去杀人。因为我在岛上的时候……”
秦九叶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想说,她在岛上遇见过李樵。
但她很快意识到,就算她发现了诸多迹象、心中有万千感应,她也并没有亲眼确认那个人就是李樵,此刻更无法在邱陵和陆子参面前证明这一切。
她的迟疑落在陆子参眼中变成了可疑,后者不由得追问道。
“敢问秦姑娘,你当真曾在岛上见过他吗?当时是何时辰又是何情景?”
秦九叶心擂如鼓,但开口时还是尽量保持着冷静。
“是在浩然洞天的时候,他当时穿着天下第一庄弟子的服侍,面上也易了容貌,但我有七八成的把握……”
“如此说来,你并不能十分肯定那人便是李樵。”不等她说完,邱陵已开口打断道,“退一步说,唐慎言究竟何时遇害还没有定论,就算他先杀人、再登岛,也未尝不可能。”
秦九叶十指握紧,声音越发急促。
“守器街在城南,前往璃心湖便要夜过东阖门,且不说那时城门已落,若想在一夜之内往返城内外、还要杀人拷问,这如何能够做到?”
“杀人者武功高强,既能在城中行凶后逃脱,足见轻功了得、善匿踪迹,未必不能翻越城墙而出,之后取道城东最近的码头,快舟起帆的情况下,用不了半个时辰便可回到琼壶岛。”
翻城墙……又是翻城墙。
如果那夜那少年没有带她登高远眺,她此刻或许还不会心生动摇。
赏剑大会短短三日时间已让她见识到了江湖诡谲,而彻夜奔袭使得那琼壶岛上发生的一切变成了一团混乱的影子,她亦有些分不清,那提灯为她引路的小厮是否真的就是李樵,就像她不能肯定过去这三个月来,她所认识的那个李樵究竟是不是真正的他。
但她不甘心,不甘心被一个谎言蒙蔽过后,又要经历另一场欺瞒。
秦九叶抿紧嘴角、挣扎着开口道。
“昨夜璃心湖风大浪大,他那样怕水之人,又怎会……”
“你了解他几分?你若对他真的那样了解,便不会被他瞒了这么久,时至今日才知晓他的身份!”
邱陵蓦地开口将她尚未说尽的辩驳打断,声音中带着几分少见的怒火。
他是不怒自威的,平日查案面上神情常是冷峻的,即便遇上棘手难题与反复挫折,也少见他如此失态的模样。
他是难忍瑕玷的寒玉,而那女子却是铁了心的秤砣,两人愣是分毫不让。
陆子参的视线有些无措地在那两人之间徘徊一阵,只觉得自己再不开口就要出大事了,不由得轻声开口道。
“秦姑娘,李樵出身天下第一庄,那的人都是有许多张面孔的。若他真想瞒你些什么,你便是到死也不会知晓。你先前既不知情,便不算包庇凶徒。我信姑娘为人,现下你既已知晓一切,便该做出决断。”
秦九叶仍执拗地立在那里,风吹干了她的衣摆,也吹干了她面上神情,她的双眼始终望着那雾气未散的璃心湖面,似乎想要透过那雾气、隔空质问那不知身在何处的少年。
片刻过后,她终于缓缓开口道。
“督护行事清正,断案向来讲求证据,想来过去这些时日已经查到更多,才能如此坚定说出这番话。眼下事情既已到了这种地步,相互隐瞒已无任何必要,督护若愿将有关他的事尽数告知于我,在下感激不尽。”
女子望着湖心,而她身旁的年轻督护却在望着她。
他不喜欢她此刻脸上的神情,但最终还是开口道。
“半月前宝蜃楼骚乱,我赶到现场勘察后发现,有两人陈尸附近暗巷中,经查实正是天下第一庄出身的弟子。这两人身上的刀伤细窄、都死于刀法精湛之人,且都被搜走了身上的晴风散。彼时我已怀疑宝蜃楼同清平道一案有关、便留了心,事后将尸体转送金石司呈羽进行查验,结果同我料想中相去不远,只是又增加了青刀刀法的线索。”
“四条子街起火、宝蜃楼被毁当晚,红雉坊中人将那凶徒描述为一名少年刀客,而我之后带人寻踪觅迹直到丁翁村附近,你当时的应对还算缜密,但并不能完全打消我的怀疑。丁翁村乃至周围村庄加起来也没有太多户人家,想排查近来才出现的生面孔并非难事。我没有继续追查,不代表我对这一切毫无洞察。”
“李樵找上我府院的那天,曾以油伞代替刀剑同子参过了两招,我虽未能逼他再次出手,但不难判断他是用刀之人,且刀法清奇锋锐,不似江湖中常见路数。这江湖中如今能使出已死之人招数的无名刀客,只有可能出自那一个地方,便是天下第一庄。而论及需要杀人夺取晴风散者,除叛逃山庄弟子外几乎不会有其他人。”
邱陵一口气说到此处,随即转头望向一旁垂头不语的陆子参。
“如果这些还不能说服你相信他接连犯下命案、劣迹斑斑、罪无可恕,便让子参将昨夜知晓的事尽数告知于你。”
若是换了以往,能在秦九叶面前正大光明地说上几句李樵的坏话,陆子参定会主动请缨、越战越勇。可眼下的情况显然不是他想象中那样痛快的场面,他不想开口,却顶不住自家督护那可怕的目光,只得低声道。
“在下前天夜里在璃心湖畔的时候恰好遇见过许秋迟身边的姜姑娘。姜姑娘犹豫再三后告诉我,她先前为搜寻慈衣针下落,曾前往江湖杀手聚集的荷花市集探查。据她所言,她曾在那暗市上见过李樵。彼时李樵曾从暗市中摘过一朵纸花,她去而复返后查证,那花正是唐慎言的悬赏。我本想待此事过后便亲自去一趟听风堂,提醒唐掌柜近来多留意,谁知、谁知竟就此错过……”
所以没能提醒老唐,究竟是陆子参的错,还是她的错呢?
秦九叶说不出话来,只能低着头、继续沉默着。仿佛只要不开口,便可以在这两难的境地中再多支撑片刻。
或许她才是那个该追悔莫及的人、那个听风堂掌柜不合格的朋友。
她想起那日她在听风堂喂鸭子时对他说过的话。她说老唐虽是个读书人,但也是个混江湖的读书人,知道的事比他想象的多。他那时便问过她,是否向唐慎言打探过自己的事。而彼时的她又怎会知道一个杀手在想什么?更不会知道她无意中说过的话是否已让一个做事从来不留后患的杀手留了心。
所以真的是他吗?杀死老唐的人会是他吗?因为身份败露、还是被人胁迫、亦或者只是接了一单可以换金银生意……
她的沉默尽数落在邱陵眼中,后者沉沉开口问道。
“你说在岛上的时候曾与他相见,可他当时有没有同你相认?而你有没有想过这一切背后的缘由?又或者你已经猜到却不愿相信。”
传闻中断案如昆刀切玉的断玉君果真名不虚传,他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问出口的每一句话都尖锐似芒,令此刻接受“审问”的秦九叶避无可避、瞬间落败。
所以,这便是在琼壶岛迷窟中,那少年没有同她相认的真正原因吗?
他之所以那样行色匆匆,是因为要赶着回去复命吗?他那件山庄弟子衣衫上沾着的点点红色,会是老唐的血吗?他之所以愿意热泉取物、不惜一切代价从朱覆雪手中为她解围,不过是因为杀了她的朋友而心怀愧疚、想要补偿她吗?
“或许他选择穿回那身天下第一庄弟子衣衫的时候,就已经决定要回山庄做事。甚至在一开始的时候,他便注定会离开你了。这一切同你没有关系,而是因为他从来就是那样的人。”
年轻督护眼底的冷硬终于褪去,进而多了几分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痛心。
但他面前的人并瞧不见。
秦九叶盯着不远处浅滩上那团已经燃尽的烽火,感觉自己仿佛被那飞出的火星余烬点燃、引火烧身,她拼命拍打着那些火苗、想要挣脱这一切,但无法停止的情感与思绪却犹如大火将她吞没。
恍惚间她又回到了雨夜丁翁村黑乎乎的村口、回到了苏家燃烧的货船、回到了那漆黑不见底的璃心湖水中。
她想,她其实不是不懂那些瞬间背后的意义,她只是习惯了粉饰太平、不去面对。
对平凡而困苦的人来说,生活便是苦水行舟、漫漫无边,情爱则是刹那间的燃烧。何况她要面对的是那样一个危险的少年。
她不是不喜欢那一瞬间的温暖热烈,但对她来说,回归长久的孤寂才是人生常态。
长久以来,她都认定自己只能过那种温吞的生活。
金遇火褪杂精纯,水遇火沸腾成云,土入窑烧而成器,便是苍天巨树也能炼化成炭。
但她是细弱草木。
草木燃烧过后只会变成一捧灰。
她的心只有一颗,她不想余生胸口都只能揣着一捧灰过活。
可为什么?为什么既然选择了平淡生活,她仍要将那把油伞递出、带他回家?为什么明知道他不在身边,她却在黑暗中呼唤起他的名字?为什么她在知道这一切后,还是选择奋不顾身跳入冰冷的湖水中?
她告诉他人心珍贵,但到头来却不愿直面自己的真心。
而她自诩懂得更多、要教他何为人心,却仗着这份清醒理智一拖再拖,从未履行过自己的承诺。
或许她远比他更加卑鄙。
她怎能如此?
她不该如此。
秦九叶缓缓抬起头来。
要怪就怪昨夜琼壶岛上那个无法相认的时刻吧。
要怪就怪他即便身处敌境、前路坎坷、生死难测,还是费劲心机找到了她,将她带离了朱覆雪身边,并将那面铜镜小心放进了她的衣衫里。
“是我方才一时情急,说话失了分寸。还请督护莫怪。”她终于开口,声音少了几分急促颤抖、多了几分往日的沉稳,“方才听陆参将所言,我对此事仍有两三点疑虑,此刻不吐不快。”
眼见面前女子似乎恢复了理智,又率先做出让步,陆子参几乎是毫不掩饰地松了一口气,连忙接过话来。
“秦姑娘但说无妨。”
邱陆二人不约而同地望着她,她感受到了那目光中的压力,却不由自主地说了下去。
“督护常言断案讲求证据与动机缺一不可。若杀人者当真是李樵,而他的动机是杀人灭口,那他只需寻找机会下手便可,何必去那荷花市集多此一举、平白暴露行踪?若他只是偶然在那暗市发现了老唐的悬赏,动机不过是为了赏金,又为何一定要选在昨夜动手?日后寻个更隐秘的机会难道不是更稳妥吗?”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天下第一庄杀手既然如此狡猾谨慎,怎会大摇大摆进出听风堂让人目击?又怎会将可能暴露自己身份的纸荷花留在案发现场?除非杀人者另有其人,譬如那在荷花市集悬赏老唐的背后之人,而对方的真正意图尚未可知。”
思绪越梳理越清晰,秦九叶这厢说完,陆子参显然听进去不少,当即点点头道。
“听闻那荷花集市领赏金是要上交纸花的。若是为了赏金,应当不会将写有唐掌柜姓名的纸花留下。”
邱陵的声音随即冷冷响起,似是在回应陆子参方才所说,又像是在说给那女子听。
“目前的证据不足以将李樵定罪,但鉴于他的身份还有出入过荷花集市与听风堂的事实,他身上嫌疑仍然无法洗脱。”
秦九叶并不打算否认这一点。
“眼下所有推断不过基于我们各自对他平日行事印象。我信他没有做过,督护与陆参将则多有怀疑,眼下最直接快速的办法或许便是当面对质。”
邱陵深深望了她一眼,似乎在确认她说这些话的用心,片刻后才沉声道。
“他若有罪,我定会亲手将他绳之以法。方外观船上发现的蛛丝马迹还未查清,此事同昨晚城里的案子必须双管齐下,不仅要搜寻凶犯踪迹,还要严查入城船只,发现可疑船只即刻拖至城外船坞,切记不可将船放入城中。回城后,子参速回邱府求一道都尉手令,调遣城中各处水道守卫,让他们沿城中主要河流干道巡视排查,若发现异常当即上报并疏散附近人群,不可擅自登船处理。若遇负隅顽抗的凶徒……格杀勿论。”
湖面上冷风又起,秦九叶不由得打了个冷颤。她下意识上前一步,恳切开口道。
“我毕竟同他相处过三月,就算谈不上了解也多些熟悉,恳请督护给我这个机会,我定会将他带回来接受审问。”她似乎生怕对方质疑她所说的可行性,又连忙将自己的想法细细道来,“我确实不知道他的过去,但人的习惯非一朝一夕可以改掉。他不喜欢水,也不喜欢坐船。就算要离开九皋,他也不会选择水路。只要离开琼壶岛,他势必会找最近的码头或渡口上岸,再伺机藏身人群中。九皋城外的大小码头渡口我也有些了解,我能在最短时间内将这些地方跑一遍……”
她说得口干舌燥,但邱陵却再没有看向她。
他似乎又变回了当初那个当堂审案、又将她关押在听风堂的陌生督护,开口时声音有种熟悉的冷硬。
“他若想逃,只凭你怕是无能为力。”
空气再次变得凝滞。
今日自家督护显然有些不对劲,但陆子参尚搞不明白这不对劲具体是什么,只觉得那天自己谆谆劝告全都白费了,当即满头大汗地上前解释道。
“秦姑娘,督护并非是不信任于你,而是这查案向来是要讲规矩的,你与那李樵怎么说也是旧相识,加上对方又是个江湖杀手,我们无论如何也不能将你推出去做事。”
邱陵的反应秦九叶都看在眼中,想到两人先前在岛上时的种种,她心下不是不难受,但她只要想到那少年、想到对方此刻生死不明、再无旁人能依仗,骨子里那股不屈不挠的尽头瞬间压过种种情绪。
“在下有自知之明,从未想着要越俎代庖。只是那方外观船上的东西或许凶险非常,高参将也说人手有限,督护就算生得三头六臂,一人牵头处理城里城外的事已经够焦头烂额的了。督护既早已对李樵有所怀疑,当初仍寻我过来帮忙,不就是为了能在今天这样的时刻派上用场吗?”
女子毫不避讳说出了心里话,一旁的陆子参听罢先是一愣,随即又低声解释着什么。
而此时的邱陵并听不进去那些说辞,他藏在箭袖中的手几乎要攥出血来,脑袋里只有那女子所说的话不停回响。
她说得没错,当初他默许她入局,除了确实看中她的能力与信念,还有一层隐秘意图,那便是她与那少年的关系。
身为查案人的直觉告诉他,李樵同这一连串的江湖迷案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联。他认定对方是有罪之人,若有一日他必须亲手将对方缉拿,秦九叶或许是能牵制对方的一枚重要棋子,可以轻易弥补他不及那少年的狡猾诡诈。
他向来是个坦诚之人,也坚信自己所作所为是职责所在、问心无愧,是以从未料到有人当面说穿他的用心时,自己竟会是这般难受煎熬。
这或许是因为,那些话是从她口中说出来的。
她剖白一切时的神情是那样坦然,甚至没有对他的所作所为生出哪怕一丁点的怨怼之情,这种坦然莫名刺痛了他,令他在难受煎熬中又生发出一种火烧火燎的情绪来。
他从未体会过这种情绪,以至于理智几乎一瞬间被其吞没。
“让她去。”
仍在苦心劝说的陆子参愕然回头,而在他晃神的瞬间,女子已摘下身上的罐子郑重交给他。
“这很可能是掺有秘方的酒,劳烦陆参将帮忙保管。”她说罢径直越过他,向他那匹小白马走去,“我这两条腿实在不够用,不知可否借陆参将的马一用?”
陆子参惊疑不定地看一眼秦九叶,又转头看了看那背过身去的邱陵,一时间不知该何去何从,只下意识问道。
“你、你不是不会骑马吗?”
“一回生、二回熟,不打紧的。”
对方如此回答,陆子参便也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
他知道对方既说得出这话,定是有了决心和魄力的。但他很快便从担心秦九叶、转为担心自己的马了。
“我这马跟了我很多年,旁人怕是不好驾驭……”
他话音还未落地,秦九叶已然牵起了马辔头。
这小白马同它主人一样有着旺盛的毛发,长长的鬃毛几乎挡住了眼睛,秦九叶抬手扯下一缕红缨,利落地给它扎了个小辫,小白马当即欢快地打了个响鼻,摇头晃脑地拱了拱秦九叶,一副随时准备出发的样子。
秦九叶径直越过表情有些受伤的陆子参,来到邱陵面前。
“我答应督护,若能寻到他,便一定会将他带回来接受调查问话。”秦九叶说到此处,从身上摸出一只焐热的东西硬塞到邱陵手中,“这是我果然居的私印,先押在督护这里。我自知人微言轻,这担保也没多少份量,但确实是我如今全部家当了。半日、最多一日,我一定会回来的。”
年轻督护手指微缩,半晌才沉声道。
“你实在不必如此。”
不必什么?不必用果然居的私印做担保?还是不必以身犯险去寻那杀人的嫌犯?还是……
那厢瘦小女子已抓着鞍侧挣扎着爬上马背,他的话也终究没有办法说清楚了。
秦九叶虽然没独自骑过马,但她骑过驴、骑过牛、小时候还骑过猪和羊。天下骑术,系出同宗。她想不到有什么能比村里张老太婆家那头老水牛更难对付的坐骑了。区区陆子参的坐骑,她若还驯服不了,日后便干脆不要混这江湖了。
心下拿定了注意,脚下也铆足了力气,秦九叶双腿一夹,小白马摇摇尾巴、终于迈开了蹄子。
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爱马驮着姑娘就这么远去,陆子参再也忍不住,凑近邱陵急声说道。
“督护就这么放任秦姑娘去追那姓李的小子?万一他当真是凶手,到时候翻脸不认人可怎么办?秦姑娘孤身一人,若是卷入江湖争斗只怕自身难保……”
他的焦虑没等来任何回应。
半晌,邱陵才转过身来。然而远处已不见那女子的身影,天光亮起后的浅滩上只有一行浅浅的马蹄印记,在湖水的浸润下迅速变得模糊。
他隐隐约约知道,那少年并不会伤害她。只是依他从前的个性,他是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的。
可在方才的某一瞬间,他好像彻彻底底变了一个人。
她牵着马走向他的一瞬间,他几乎不敢抬头去看,生怕看到她要将那块水苍玉归还给他。
他变成了昨夜琼壶岛上的自己,夜雨狂风滋养出了他的私情,她对那少年的声声维护甚至令他生出杀心。他既不希望她受伤害,又无比迫切地想要她亲眼确认对方的不堪,然后彻底心死、做出选择。
邱陵终于收回远眺的目光,薄唇轻轻吐出一句话。
“你觉得她会回来吗?”
她还会回到他身边,像登岛的那天一样,握着他的剑鞘、低声唤他“三郎”吗?
四周一片寂静,但即使是那近在咫尺的参将好友,亦无法听见年轻督护此刻的心声。他只当对方是在权衡那身负嫌疑的少年杀手是否能被缉拿归案,当下出口宽慰道。
“那李樵心狠手辣又狡诈非常,确实难对付。但属下觉得,若还能有一人能不折一兵一将把那李樵带回来,或许也就只有秦姑娘了。”
陆子参说到一半转过头去,这才发现年轻督护不知何时早已翻身上了另一匹马、沉默离开。
他仓皇四顾、想要呼唤坐骑,随即意识到自己的爱马早已借了旁人,只得一边呼喊、一边小跑着跟上那骑马远去的背影。
176、上贼船
大雨过后的清晨,黄泥湾码头起了雾。
雾气自湖心的方向飘来,聚集在湖岸不远处,渐亮的天光将四周照得同河湾里浑浊的水一样,依稀可见七零八落的树枝杂物漂在水面上。
那是昨夜风暴肆虐过后的痕迹。
但对于早已习惯大风大浪的鱼贩子们来说,这样的情景并不少见,各自收拾一番便准备排队入城去了。
往常到了这个时候,满载河鲜的小船们早已摸着黑在河口排出了长龙,就等城门处一开闸,便一股脑地涌入城中。可今日不知怎地,那河口最窄处横了一艘大船,正正好将汇入黎水的道口给堵上了。
那船瞧着有二三层小楼那么高,船身上的装饰很是讲究的样子,一看便是给那些有钱人消遣的玩意。鱼贩们不敢轻举妄动,各自忍了许久,可眼瞧着就要误了进城的时辰,那大船依旧纹丝不动,船上也无半点动静传出。
众人的怨气越积越高,小船在河道里越挤越多,所有人不由得聚在一起纷纷议论起来。
“到底是谁家的船?就算是来凑热闹的,也不能这般堵在道中间啊。”
附近黑茶棚的伙计也闲得出来看景,见状摇摇头,显然有些别的看法。
“那劳什子赏剑大会已经结束了,再者说来,真有钱的又怎会来这臭烘烘的地界凑热闹?听闻第一日都聚在石舫那边呢。”
一旁的渔娘听罢,挽起袖子站上船头,不客气地破口大骂道。
“管他是谁?好狗还不挡道呢。这大清早的,还让不让人开张做生意了?”
一旁另一条船上的船娘闻言,踏上自家船蓬向那大船望了望。
“徐娘子莫动气,我瞧着咱们这般吵闹,也不见里面有动静,会不会这船上根本没人啊?”
徐娘子此言一出,众人皆是点头、觉得有理。
“若真是如此,还在这等着作甚?上去瞧瞧不就得了!”
徐娘子一马当先,剩下的稀稀拉拉地跟在后面,起先还有些缩头缩脑,可到底也好奇这有钱人的大船究竟有什么稀奇,没走几步便开始抻长脖子看了。
说来也是奇怪,那船并未靠在码头,也不见有人进出,却早早在一侧拉好了软梯和踏板。众人没费一番功夫便上到了甲板之上,转了一圈确实不见人影后,便先后进到了那一层的船舱里。
船舱内部的装饰比外面看起来还要好看,红红绿绿的好多颜色,可放在一起又不觉得扎眼艳俗,四周立着几根鲜花扎成的廊柱,几道轻纱穿插其间、随风飘动,空气中飘着一股淡淡的香味,撩得人心痒痒。
众人前后左右地看着,突然便有人开口问道。
“听闻这几日那些个江湖人都在璃心湖上聚着,到了晚上便会逛花船。这莫不是就是那花船?”
他身旁的人有些不信。
“若真是花船,怎地不见那些个貌美舞姬?”
“这大白天的,你见哪艘花船此时做生意?”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此时人群中有人探出个脑袋,一眼便望见那船室正中台面上似乎摆着样东西。
“没有娘子,可还有只宝箱咧。”
开口那位人称刘老爹,平日里便是个惯会挑事端占便宜的主。
最早登船的徐娘子见状冷哼一声,不客气地骂道。
“你自己是个浑人也就罢了,莫要拉我等下水。当务之急还是报了官,让人将这船速速挪走才是正经事。”
那刘老爹自负有些不值钱的胆色在身,越听这话越有些压不住了,腾地一下便跳到那木头搭起的台子上去了。
“你这女子能知道什么?这船主不知去向,船上连个鬼影也没得,谁说得清这箱子究竟是谁的?我看保不准是哪户人家粗心大意落下的,咱们见者有份,谁若是怂了,自个认了便是,别挡着旁人发财!”
他这一鼓动,周围又有几个汉子蠢蠢欲动起来,七嘴八舌地凑过来,示意那刘老爹莫要废话、去将那箱子打开来看看。
几番怂恿之下,刘老爹提了提腰带,大着步子走近那箱子。离近了他才发现,那箱子连锁都没有落,只合得严严实实的,四边连个缝也瞧不见。
他往手心吐口吐沫搓了搓,沿着那箱子四周摸索起来,手在碰到那箱壁的时候却突然一缩,口中一阵惊呼。
众人见状,连忙踮起脚尖询问。
刘老爹强忍不安,又抬手摸向那箱子,脸上有些不可思议。
“这箱子缝让人用冰给溜上了。”
“冰?这大热天的,哪来的冰啊?”
看热闹的纷纷摇头,刘老爹摊开双手、粗着嗓子道。
“瞧我这一手的水,还能骗你们不成?”
众人一瞧,只见对方双手上确实有些水迹,细看那箱子周围也有一圈深色,确实像是有冰融化过一般。
九皋称不上是龙枢最富饶的地方,即便是城中富贵人家,夏日里也不一定舍得用冰,围观者们对那箱子里的东西更好奇了,可隐隐又生出些怯意。
“我看要不还是算了……”
可人有时便是如此。越是不让做什么、便偏想做什么,越是不好打开的东西、便越是想要打开看看。
何况那刘老爹自个跳到台上、已是骑虎难下,憋足了一股劲,非要将那箱子翻个底朝天不成,当下从身上摸出杀鱼的刀来,寻着那箱子缝,愣是将刀尖插了进去,手腕一沉、用力一翘。
铜箱子“吱呀”一声开了个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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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九叶一口气跑到黄泥湾码头的时候,湖面上晨起的雾气还未彻底散去。
陆子参的小白马越跑越快,许是平日里驮惯了陆子参那壮汉,今日换了秦九叶这小身板,脚下更来劲了。
她起先很是紧张,手攥得紧、腿也僵硬得很,不到半个时辰,便觉得股下生疼,连带着腰背也酸得不行。
但她此刻顾不上自己的屁股,一路上不停思索着接下来的行进路线。
当初扎根丁翁村不久后,她便野心勃勃地发展起自家生意来,得空便背着药箱、带着金宝在城外各处村子游历行医,这些年倒也有了些名声、攒下不少老主顾,最近一两年虽不再需要她亲自出马,但早年走方跑过的地方早已烂熟于心,码头、水路、陆路乃至一些隐蔽小道,她都还算记得清。
璃心湖附近共有大小码头四个。
其中最大的码头是东阖门外的黎水码头。那是官家码头,可直通九皋城内,平日里停靠大小船只无数、往来船客不断,常有官府巡视把守,也是进出九皋的一处要道。剩下的三个码头,一处名唤平津埠,设在黎水以南,是官商混杂之用,可容纳满载的大船出入,平日里以货运为主,偶尔也有些做游湖生意的画舫停靠在附近,那夜她登花船、又暗中观察邱陵等人便是在那处码头。另一处还要更靠南边,便是那铭德大道石舫附近,那里古时曾经也用作渡口,但年久失修、河沙淤积,如今已少有船只停靠,这几日虽因赏剑大会而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平日里却是最冷清的。
而这最后一处码头便是昨日她偶遇秦三友、又与邱陵汇合的那处黄泥湾码头了。
黎水在此绕出一道河湾后便会直通九皋城内,流经城中几个最热闹的街道,沿岸酒楼民居遍布,一早从这里入城去,都不用走上一个来回,船上的鱼鲜便尽数出手了。
秦九叶轻勒缰绳,小白马的脚步便慢了下来。
白沙口在黎水码头以南,邱陵与陆子参不论是去这处码头征调人手,还是前往东阖门赶回城中,都要往北疾行。但方才离开的时候,她几乎没有太多犹豫,便选择沿着湖岸一路南下。
她此举并不只是想要避开邱陵,还另有些考量。
先前为了避开天下第一庄的人,她与邱陵、七姑选择搭船自琼壶岛东北方向离岛,虽然避免了与各门派的大部队狭路相逢,但也因此上岸得更靠北边。而昨夜各大门派登岛地点大都集中在琼壶岛东南方位,据那七姑所说,岛上发生盗刀骚乱也在南面,那她便有理由推测,不论是就近逃走、还是混入船队离开,李樵的撤离路线都很有可能在她的南侧。
而白沙口以南的登陆地点便只剩下黄泥湾码头、平津埠,以及那荒废多年的石舫附近了。
这三处地方将是她依次搜寻的重点,但她也不敢完全略过沿岸可能停船的湖湾浅滩,一路上多有留意却并无所获。
不知是否因为那些黄姑子已经打道回府,今日的黄泥湾码头看起来明显比昨天冷清不少,除了零星几艘空船,竟再瞧不见几个跑生意的渔夫渔娘。
然后,她便看到了那艘大船。
那大船没有停在码头,而是漂在河道口处,可奇怪的是船尾已经下了碇石,又不像是要离去的样子。
经过这几日所见所闻,秦九叶也有了几分眼力,她一眼便能看出那船同寻常商船货船都不太一样。具体哪里不一样,她又有些说不出,似乎有些像那夜游湖的花船,又像是那些江湖门派的船只。
秦九叶观察了一会,不见那船上有动静,便翻身下马、向那船走去。
她试图将马拉到岸边,可那一路走来都十分乖巧的小白马不知为何再也不肯前进半步,四只蹄子杵在地上一起用劲,秦九叶自然不是对手。
一人一马僵持了一会,秦九叶败下阵来,只得就近寻了棵柳树栓好马,走开几步后又有些不放心地转过头叮嘱道。
“哪也不许去,在这等我。”
小白马晃了晃脑袋,也不知是否听懂了。
秦九叶叹口气,不再耽搁、快步向那大船走去。
船侧登船的软梯倒是还在,有了先前登秋山派和方外观大船的经验,她搭了条渔船靠近后没费多大工夫便爬上了甲板。空荡荡的甲板上不见一个人影,依稀可见几行歪七扭八的脚印,都是向着船舱的方向去的。
秦九叶小心靠近那舱门紧闭的船室,竖着耳朵听里面的动静。
船室里静悄悄的,既没有舞姬伶人的歌舞声、也没有江湖客们高谈阔饮的声响。
她突然想起那位丁先生曾说过,花船上的舞姬伶人都曾是山庄里犯过错误的人。她虽不真的了解杀手的日常,但也不难猜到所谓犯错误无外乎任务失败之类,而叛逃更是重罪,所以李樵才会独自艰难求生那么久。
如果他想做的事失败了,在琼壶岛上便失手被擒、亦或者在某艘船上被人发现,是否会被刺瞎眼睛、割去舌头、毒杀耳识、削去手指流放到一艘花船上自生自灭?
苏府怪室留下的阴影还盘桓在记忆深处,但秦九叶还是深吸一口气,凑近了那舱门门缝、向里望去。
船舱内光线有些昏暗,依稀能看到些华丽装饰和飘动的纱縠,轻纱飘动间,露出正中地面上的一只箱子。
那是一只铜箱子,箱盖已经打开,周围的地面上有些反光,似乎聚着一滩水。
秦九叶眯眼细瞧片刻,突然便觉得那箱子有些眼熟。
她见过类似的箱子,就在半月前的宝蜃楼。
当日那压轴登台、被传是元漱清遗物的正是这样一只箱子。只是那箱子小上许多,而眼前这个看起来足有半人高。
为何会有一个大空箱子留在船室,箱子里的东西呢?地上又为何会有水痕?
邱陵先前探查方外观船只时,曾在船舱底部发现过存放重物的痕迹,不会这么凑巧……
不,不是凑巧。
秦九叶心中不安不减反增,还没等她再观察清楚,一阵穿堂风自那船室中钻出,带来一股若有若无的腥气。
那股气味并不强烈,寻常人或许会将它和周围河道里的水腥气混作一谈,但秦九叶知道,那不是水腥气,而是血的味道。
这艘船上已经见血了。
凉风自湖面的方向吹来,将船身从横吹向纵,雾气散开了些,河道上聚集的最后几艘渔船也见缝插针地离开,秦九叶抬手在身上擦了擦汗,取下头上的簪子、探进那门缝中,小心将那从内部落下的门栓拨开来,随后闪身进入船舱之中,寻了个隐蔽处小心观察了一会,确认并无不妥,正要走近那只箱子查看一二,突然,一声闷响突然隔着木板冷不丁响起。
秦九叶一惊,连忙躲回暗处,后颈上的汗毛顷刻间立了起来。
这船上果然还有其他人。
她转头望向身后那条通往二层的木楼梯,视线徘徊片刻后,停在离梯口最近的那道廊柱上。
鲜花锦簇的廊柱间隐隐透出些红色,猛地望去像是一片粉白的花儿中多了几朵红花,细看才能发现,那是半只血手印,就歪歪斜斜地印在廊柱半腰的位置上,细看血迹还未干透。
咚。
有些沉闷的声音再次隔着木板响起。
秦九叶转动脖子、仰头望向头顶,她知道自己没有听错。那声音确实不是从她这一层传来的,而是来自上一层。
狭窄的木楼梯向上延伸进漆黑中,看起来幽深难测。
秦九叶觉得,她或许应该暂时离开这艘船再想办法。
然而就在此时,一股若有若无的潮湿气味钻入她的鼻间,除此之外,还有些许幽微难察的薄荷香气。
那是果然居薄荷膏的气味。
曲折逼仄的木楼梯风吹不进,薄荷香气才能幽微不散,说明那涂了薄荷膏的人约莫一刻钟前还曾在此停留。
秦九叶心下一颤,本想离开的脚步生生顿住。
她已在琼壶岛上离开过一次了,难道还要再离开一次吗?就一眼、就看一眼。确认过后,她便离开。
深吸一口气,她抬脚迈上那通往顶层的木楼梯、向黑乎乎的二层摸索而去。
头顶透气的小窗被人从外面关死了,一点晨光从缝隙中透下来,隐约照亮了木梯上那行歪歪扭扭的泥脚印。
那脚印很是奇怪,一眼望去只有右脚的鞋印,左脚的却不见踪影。
秦九叶有些惊疑不定。
半个人?
她对自己的奇怪想法感到荒谬,顺着那行脚印摸到了二层楼的入口处,熟悉的雕花落地扇门就在眼前,扇门间留着条缝,透过缝隙隐约可见那延伸进黑暗中的廊道,含牙戴角的伶人悉数不见踪影,那些本该随风摆动的彩绦如今毫无生气地垂着,其间缀着的铃铛寂静无声,空气中有种看不见摸不着的危险气息。
秦九叶俯下身来,仗着身形瘦小,从那半开着的扇门中钻了过去。
四下门窗紧闭,安静如深井,空气很是憋闷,那股血腥味更加浓重,她蜷缩着身子往前摸了几步后便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她身体轻、在这吱嘎作响的木板上行走有些优势,但她到底不是那些有着深厚功底的舞姬,虽已极力小心,行个五六步也还是会发出一点细微声响。
这点动静若是平日里决不会引人注意,可眼下四面密不透风,就连掉下一根针只怕也听得一清二楚,实在令人胆战心惊。
地上那行脚印越发模糊不清,她干脆停下来找了个摆在墙角处的翘头香案钻进藏好,随即想到了什么,从腰间摸出那面铜镜、垫着衣袖擦了擦,随后小心翼翼地将那面镜子伸出墙角。
廊道一侧依稀是一排黑乎乎、空落落的房间,同她之前去过的花船雅间类似,入口处没有通顶的门,只用沉沉垂下的帘幕作为遮挡。
不知是不是她极度紧张下的错觉,铜镜映出的那些帘幕似乎在无风自动,下一刻,一双带血的赤足从那帘幕底部的缝隙中一闪而过,快得好似一道鬼影。
秦九叶一惊,手中铜镜险些脱手落地。
她慌忙稳住双手,试图转动铜镜、重新回过头去看那些帘幕,却又什么也瞧不见了。
这可要了命了。
深山遇虎,若是一开始没见着也就罢了,见着了又突然不见了,才是最可怕的。
秦九叶收回手来,双手攥着那只铜镜开始推测起眼下的情形。
虽然只有匆匆一瞥,但她仍可以粗糙地得出两个结论:其一,那不是李樵的脚,也应当不是那天下第一庄追杀者的脚。毕竟江湖中人再荒唐,也不会赤着脚去执行刺杀任务吧?
其二,那虽不是追杀者的脚,却有可能更糟糕。
她又回想起了与和沅舟打交道时的情景。
和沅舟当时是赤着脚被关在铁笼中的,但她身上衣衫完整,且布料与做工都是极为体面的,说明苏府无人敢怠慢她。现下想来,和沅舟之所以赤着脚,或许是因为那秘方的缘故。同那些面部较为明显的病变一样,染上秘方的病人足部也会发生变化,皮肉肿胀、甲床开裂、指尖变得粗糙而尖锐,再无法穿进寻常鞋靴之中。
咔嗒嗒。
一阵毛骨悚然的声音在廊道尽头响起,顷刻间令秦九叶回到了那暗影晃动、幽魅浮生的苏府府院之中。
如果那双脚还不能令她确定心中所想,此刻这熟悉的磨牙声便错不了了。
咔嗒,咔嗒嗒。
诡异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就在离她不过三五步远的距离。
秦九叶屏住了呼吸,大气也不敢喘,只能转动眼珠、将视线移向身侧的地面。
指甲划过木板的声音吱呀呀响起,一道影子的轮廓慢慢从黑暗中显出形状来,带着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在她身侧徘徊停顿片刻后又突然消失不见。
下一刻,香案四脚一阵震颤,随即一切都停了下来,那咔嗒嗒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一股腥臭扑面而来,有什么东西垂在她脸前,轻飘飘的、搔得人有些鼻子发痒。
秦九叶眨眨眼,视线终于聚焦在了眼前。
那是一缕头发,被血水打湿的、人的头发。
她转动眼珠向上望去,只见一颗披头散发的头颅就悬在香案上方,那头颅缓缓转动着,似乎在分辨着四周的动静和气味,片刻后,伴随着重物落地的声音,一道影子从香案上跃下,向着廊道对面的雅间而去。
这一回,秦九叶终于看清了。
那是个四肢着地、一身血衣的人。或者说,是个披着人皮、有着人形的“怪物”。
对方动作很快,一眨眼的工夫便消失在她的视野中。她不确定对方是否真的离去,一时间不敢轻举妄动,鼻间留意着那股血腥气味,同时竖着耳朵去听动静。
果然,没过多久,那咔嗒嗒的声响便去而复返,这一回似乎是在更高的位置。
秦九叶转动手中铜镜,终于在棚顶高处发现了对方的身影。那“怪物”此刻正四肢扣紧、倒悬在彩绦扎成的莲花上,一身血迹同鲜艳彩带混做一团,令人想起那热池中的红莲血蕊。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那“怪物”身上的血衣似乎有些眼熟。
下一瞬,那披头散发的身影缓缓转过头来,秦九叶的目光彻底顿住。
那哪里是什么怪物,分明是那夜花船上她望见过的舞剑少年。
他的脖子上本该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现下竟已纠结愈合起来,只是看起来依然可怖,像是一团胡乱捏起来的烂肉。他的嘴巴里滴滴答答落下些猩红色的液体,瞧着黑乎乎的一团,她过了片刻才分辨出,那是一团卡在嘴边的头发。
那头发上坠着铃铛,因为被粘稠血液浸透的缘故,已经发不出清脆声响。
她上一次见到这种铃铛,是在那花船伶人身上。
舞姬转动身体、牵动金铃的情景历历在目,然而不过两天之后,那具美丽的身体便化作一滩血肉、几乎被整个吃掉了,仅剩的部分就卡在那“怪物”的嘴边,灵魂连一丝暗哑的悲鸣也发不出声来。
有一瞬间,秦九叶觉得自己的心跳已经停止了。
恶心与恐惧夹杂着窒息感将她包围,就在她再也忍不住,几乎就要吐出那口憋在肺腑间的浊气时,一声重物落地的声响在廊道对面响起。
那似乎是一只不知从哪里飞出来的靴子,秦九叶来不及细想为何会出现一只靴子,那倒挂在棚顶上的“怪物”已如离弦的箭般向那声音发出的方向扑了过去。
投在自己头顶的阴影瞬间散去,她再也忍不住,张口大喘一口气,手脚并用向着相反方向奋力爬去,方钻出藏身处不远却觉眼前一花,一只手从斜里伸出来、准确无误地捂住了她的嘴,一把将她拖进了暗处。
177、遇草包
两刻钟前,一层船室正中。
“嗬,什么怪味?!”
刘老爹捂着口鼻退开来几步,杀鱼刀一离开那铜箱箱口,缝隙瞬间合拢,方才那股有些腥臭的气味瞬间又消失了,不知是否只是他的错觉。
围在戏台旁的众人离得远、并未察觉异样,瞧见那刘老爹的反应以为是他胆小怕事、一惊一乍,不由得又是一阵哄笑,却听那笑声中有一人操着纯正官话开口问道。
“无主的东西,这般摆弄不怕被官府的人知道后追究起来吗?”
忙着插科打诨的围观者没留意那声音的主人,头也没回地说道。
“你是不知,昨夜城中起了大火,官府的人扑了一夜,今早才勉强控制住。如今大半个城里的官差都调去干活了,哪还有人顾得上咱这边?”
他分享完乐子,半晌没听到回应,回头一看、整个人不由得顿住了。
立在他身后的年轻男子一身脏得瞧不出颜色的圆领袍,头发也有些乱糟糟的,一只脚上的靴子湿透了,干脆拎在手中,只靠另一只脚站着,像是一只水鸟落在了退潮过后、爬满螃蟹的河滩上。
奇怪的是,纵使那来人看起来一身狼狈,可那张脸仍透着一股同这四周格格不入的味道。
那是有钱人家少爷的味道。
众人呼啦一下散开一个圈,有些胆小怕事的已飞快逃下船去,剩下的便神色警惕地望着那不速之客,一时间无人开口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那台子上的刘老爹率先大着胆子开口问道。
“你、你是这船上的人?”
许秋迟慢悠悠掏出盒薄荷膏抹了抹太阳穴,半阖着眼说道。
“我是谁不重要。只是这船是江湖中人集会之所,这箱子想必来历也不简单,若是哪位官爷的东西倒也还好说,就怕是江湖中人留下的。听闻那些人不喜用金银谈生意、只用生死立规矩,若是他们知道自己丢了的东西落在旁人手中,不知会作何想啊。”
此言一出,剩下的那一小伙围观者也散了大半,便只剩下那刘老爹和他的两三个拥趸还立在原处、负隅顽抗着。
许秋迟的目光自那些人面上一一扫过,随即从身上摸出样东西放在那台子上。
“在下在城中有处温泉别苑,正好需要些宴客的河鲜。几位想必是这码头上的老人了,现下赶去从黎水码头入城倒也还来得及。这三两银钱便当做定金,剩下的十两银钱……谁先送到,自然便是谁的。”
打从这湿了鞋的少爷出现到现在,他统共便只开过三次口。第一句话敲打、第二句话威压、第三句话施恩,句句恰到好处,多一句也没有浪费的。
他话音还未落地,那先前一直守着箱子不放手的刘老爹已一把抓起银子、一个箭步冲出了船室,一双短腿倒腾得飞快,一眨眼便已冲下船去。
剩下的那两三人见状,这才后知后觉自己吃了亏,当即追了出去。
方才还人声嘈杂、拥挤不堪的船舱内瞬间又空落了下来,许秋迟抬起脚、活动一番那包在湿袜里的脚趾,随即将目光投向那只铜箱子。
琼壶失刀,城南失火,辛儿又始终未能如约现身,这艘莫名出现在此处的船当真只是凑巧吗?
柳裁梧的话开始在耳边萦绕不散,许秋迟的眼皮子又开始跳起来。
他到底还是高估了自己,离开了府中那几个能干的女子,他便是撑个顺风船也做不好。眼瞧着误了时辰,他急着赴约,船还未靠岸便跳了下来,瞬间湿了一只脚,然而好不容易提着衣摆赶到地方,却发现那向来做事牢靠的女子并未如约出现。
“长袖善舞”本是他的代号,可如今舞着舞着便湿了鞋,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只是不知这兆头究竟是落在他身上,还是……
小心提了提袜口,许秋迟拎着那只沾了泥的靴子转身向下船的方向走去。
不论这船上有何阴谋,他只是个有钱有闲、四体不勤的少爷。他不该管这样的闲事,也管不了这样的闲事。此时此刻,他只想知道那红衣女子为何没有按时赴约。
在他们相伴的七八年时光里,那女子几乎从未让他等过,从来都是她等他。所以当真是梁世安那边出了什么乱子吗?
先前那梁世安便吵着嚷着要他兑现游湖的事,他顺水推舟将对方带到湖面上灌醉,又支开了对方身边的人,只是为了探听更多消息。下船的时候,那梁世安很是不满地捏了捏他的肩膀,语焉不详地说自己醉了一路、未能尽兴,离开九皋前定要好好再享乐一番,要他为自己买个花船夜游的席位,而他彼时急着送人,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此刻那些话却从记忆深处钻了出来,结合眼下这番情景,令他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一些不好的可能性。
许秋迟的脚步停住了。
他不怕梁世安动用武力,但他怕对方使阴招。
那些阴诡之计、内宅手段,阴毒过江湖上最难防的暗器,姜辛儿虽然从出庄起便一直跟在他身边,但他从未让她踏入过那些酒楼乐坊雅间大门半步。
他不想她看到那样的自己,也不想她踏足那样的地方。但若到头来有人抓住了这一点,反倒利用它去伤害她,他便悔之晚矣。
许秋迟的呼吸变得急促,连带着脚下的甲板似乎都摇晃起来。
从船室到那处下船的软梯总共三十七步的距离,他已走出三十六步,只差最后一步便可离开这艘花船。
他盯着远处灰蒙蒙的河道,百余艘大小渔船都在进城的方向上挤着,瞧不见有人从城中出来。
许秋迟停顿了片刻,终究还是调转脚步、步履匆匆地向着那间船室而去。
彼时他被焦虑冲昏了头脑,一心只想确认这船上是否有自己想找的那个人,从没想过“竹篮打水”最坏的可能并不是一场空,而是捞上来一些可怕的东西。
而且一个不够,还要再送来一个。
许秋迟盯着手里那只拎了一路的靴子,突然觉得自己眼下的处境越发不妙。而他向来是个很会审时度势的人,从不会让自己陷入这番境地。
但下一刻,他还没来得及反思完毕,手里的靴子便已经飞了出去。
躲在香案下的女子果然抓住机会就要逃开,许秋迟眼疾手快,将人一把拖进了自己藏身的小间内、迅速拉上了门。
身处险境、急于自保的女子只当自己又落虎口,手已摸出一把药粉就要扬出去,鼻间闻到一股熟悉的薄荷香气,动作这才一停。
秦九叶将目光缓缓下移,一眼看到了对方只穿了袜子的左脚。
她终于知道方才那只靴子从何而来,也知道为何自己在那木梯上只看见一行脚印了。
至于外面那只“怪物”或许根本就没有踏足楼梯。它是手脚并用、撑着那木梯的四壁直接爬上了楼。
隔间外,“怪物”扑空后愤怒的嘶吼声不断传来,在空荡荡的船舱里听起来格外刺耳恐怖,片刻过后才渐渐平息。
那只扣在她嘴上的手仍纹丝不动,从鼻子到嘴将她捂得死死的。秦九叶憋了许久、忍无可忍,抬手便掐在对方腰间。
许秋迟瞪大了眼,口中发出一阵无声的惨叫。
秦九叶收了手、抬手将他张得过分夸张的下巴合上,平息一番后摆出口型问道。
“你为何在这里?”
许秋迟揉着腰间的肉,半晌才稳住面上的表情,无声反问道。
“你又为何在这里?”
秦九叶没说话,两人俱是一阵沉默。
他们都是为了确认心中那个人的安危下落才上的船,好消息是:他们终于可以肯定这船上遭殃的另有其人。但坏消息也是如此。
他们并非不想同对方解释来龙去脉,只是自岛上匆匆一别后,两人分别经历了太多事、各自说来话长,眼下实在不是在这靠比划打哑谜的好时候。
现在最要紧的是如何从这“贼船”上脱身。
秦九叶这厢动念,许秋迟瞥一眼她的脸色便知晓她心中所想,倒也不再纠结先前的问题,伸出手指在自己的眼睛上比划两下,又指了指对面阁道上转动头颅、四处张望的身影,随后指了指秦九叶。
秦九叶瞬间有些明白过来,为何这人方才声东击西、为她赢得机会,却没有放她奔向出口,而是要将她带到这密闭小间里来。
那“怪物”不仅听觉敏锐,而且眼神也好使得很,如果她方才贸然奔走,不等跑出廊道便会被扑倒在地、撕成碎片。
这同当时的和沅舟有很大的不一样。
先前问诊时的观察使得她先入为主地认为,所谓秘方,乃是通过蚕食人体的一部分来获得能量,进而使得身体的其他部分得到增强。感染了秘方之人的嗅觉和听觉可能得到提升,而视觉会因此下降,只对光线的明暗有比较强烈的反应。但她忽略了这种怪病的复杂性。
这种复杂变化更像是一种演化,而非简单的进化或退化,且并非天地自然孕育的过程,她先前接触过的任何药理病理也都不能解释其中原委。而她在没有接触到足够多的病人便轻易下了论断,险些在关键时刻犯了致命错误,此刻冷静下来细想,其实变数又远不止于此。
根据苏府中人的描述,和沅舟是在服下秘方月余后才渐渐显露病症端倪,而那舞剑少年在花船上时瞧着还是个正常人,就算是被斩杀前便已服下秘方,为何会在短短两天之内便失去神志、彻底沦为一个嗜血的怪物了?
而不论是对方的出身还是眼前的下场,仿佛都在预示那少年终会踏上相同命运。
秦九叶心乱如麻,半晌才按住有些发抖的指尖,强迫自己观察起四周环境、寻找脱身之法。
四周空间狭小,但隐隐有些光亮和风从身后透进来,她起先以为是有窗,此时才发现那是从竹丝编成的细网中透出来的。
她眯眼瞧了一会,终于有些想起来这狭小的空间究竟是做什么用的了。
这是船上的净房,当初她在花船离席清理衣服时,还曾透过类似的竹丝缝隙向外偷看过。
竹子编的东西,能有多结实?她果然居的药筐一个月便要磨坏几只。
秦九叶眼睛亮起,当下向许秋迟示意,两人又是一番挤眉弄眼,随后小心站起身来,从两边扣住那竹编细网的边缘,用力向外推去。
许秋迟额角青筋暴起,她也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又不敢发出太大声音,可手下那扇薄薄的竹网却纹丝不动,仿佛是用铜铁铸死在这船上一般。
如是二三番,秦九叶气闷不已。
她这个穷人在这有钱人的船上简直没处说理。果然居的房顶三天两头漏雨,而这船上的顶尖手艺都用到茅房里来了。
歇了片刻,两人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尝试,一番龇牙咧嘴过后纷纷瘫坐在地上,用眼神互斥起对方的无能来。
但凡他们两人身上有一人带着兵器,亦或者有一人能有李樵或姜辛儿的力气,都不至于搞不定这薄薄一层竹编的小窗。
今天到底是什么“好日子”?这种生死攸关、需要搏命的时刻,竟将他们两个“草包”凑到了一起。只是眼下说什么都没用了,若是过不了这一关,他们便要“生不同衾,死则同穴”。
真是想想都可怕。
秦九叶与许秋迟对视一眼,纷纷别过脸去。后者呆坐片刻,干脆从一旁的熏香下翻出火引,又找出些潮湿的草纸,示意秦九叶配合自己来一出“烽火示警”的大戏。
秦九叶只思索片刻便轻轻摇了摇头。
用烟气引来外援脱困并非不可行,但且不说黄泥湾码头平日里几乎没有官府的人驻守,就算有人以走水之名报了官,来人在不知道这船上凶险的情况下贸然登船打开舱门,或许只会成为下一个牺牲品,而那失控的怪物势必会破船而出。
这艘花船出现在黄泥湾码头绝非偶然,船中放置铜箱,以融冰作为定时装置,为的就是要赶在码头最繁忙的时候放出这箱子里的东西。
此处离东阖门不过十几里的距离,且不说若是让这怪物逃脱后会伤及多少出入城门的百姓,混乱中若有人沾染到它的血迹、染上疫病,只怕也无法追踪,事后发病又是新一轮的灾难,要不了多久九皋城就会陷入混乱之中。
眼下这艘船便是一座牢笼,绝不能让它下船。
先前在苏家船上,她是用铃铛吸引了和沅舟的注意力,但眼下她手边没有那样的铃铛。但如果她和许秋迟推断无误,或许除了声音,还有一种东西可以引导那“怪物”。
秦九叶再次摸出那面铜镜,小心用衣袖擦了擦镜面。光亮的镜面捕捉到船身缝隙透进的光,在四壁上投下一道微弱的光斑。
许秋迟觉察到她的动作,当下领悟了她的意图,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脚下。
秦九叶顺着对方指的方向望去,面色变得有些复杂,但最终还是屏住呼吸,将那块活动的木板抬起,一股恶臭随之扑面而来。
昏暗寂静的船室内,一片跳动光斑亮起。
伴随着咔嗒咔嗒的声音,一道影子从暗处钻出,停顿片刻后,直奔那光斑而去。
光斑在四壁间灵活移动着,“怪物”也扭转身躯紧追不舍、留下一道蜿蜒攀爬的血痕,指甲抠挠木板的刺耳声响伴随着沉重撞击声在船内回荡,听起来令人胆战心惊。
下一刻,那光斑一转、钻入一处半掩着的小门中,下一瞬,那尾随而至的“怪物”便一头撞进门后,只听咔嚓一声闷响,撑在天棚木梁上的秦九叶顾不上浑身酸痛,连忙俯身向下望去。
只见“怪物”踩断了那块做了手脚的踏板,从净房解手处直直落下,正困在下方的渔网中拼命挣扎着。那网子是为防止醉酒客人解手时不慎跌落而设的,网眼虽大,却结实得很,一时半刻绝对挣脱不开。
“成了!”
秦九叶满心欢喜地大喊着,下一刻却听许秋迟的声音焦急地在她身后响起。
“趴下!快趴下!”
只听咔嚓一声闷响,秦九叶只来得及侧过头去,余光只来得及看到一道阴影从上而下即将落在她身上。
千钧一发之际,有人将她扑倒在地,一股力量瞬间从她背后沉沉压下来,撞得她眼前一黑、重重趴在了地上,半晌才挣扎着爬起来,控制不住地咳嗽着。
昏暗的船舱内透进光来,秦九叶眨眨眼、勉强抬起头,便见净房中一道梁柱竟被“怪物”拦腰撞断,她的目光顺着倾倒下来的木梁一路向下,随即便看到了许秋迟那条没有穿靴的腿,锋利的木茬刺破他那值钱的细缟袴布,瞬间洇出一片血来。
秦九叶愣怔了片刻,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身上压着的不是那木梁,而是那身娇体贵的邱家二少爷。
她挣扎着爬出来,试了三次才将那沉重的木梁搬开来,那躺在地上的人影颤了颤、终于抬起头来。
“我的腿……”
伤处没有想象中糟糕,查看过后的秦九叶微微松口气,连忙低声安慰道。
“腿还在呢,别担心。”
这句话显然并没有安慰到对方,他仍处于一种灵魂出窍的状态,两眼发直地盯着头顶破了洞的天棚,口中喃喃自语道。
“我还得指着这身皮囊四处游走,我可不能没有腿……”
秦九叶没理他,先扯下布条,又从周围散落的木板中挑出一块比了比,随后放在膝盖上撅成合适的长短,不由分说地压在对方的断腿侧面。
许秋迟哀怨的噫语戛然而止,随即转为一声惨叫。
他这厢叫得响亮,连带着那落在渔网中的“怪物”也跟着叫起来,一时间怪叫声里外应和、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秦九叶手法又狠又快,三两下已将骨头复位,挑出擦伤中的碎木头,又用碎布条将木板固定好。
许秋迟叫累了,声音弱下来。
秦九叶见他似乎恢复了几分神智,拉着他坐起身来,低声问道。
“怕成这样,方才又为什么要逞强?”
许秋迟轻喘着抬起头来。虚汗将他的眉眼打湿了,使得那双凤眼看着有种别样的风情。然而下一刻他开了口,那份风情便瞬间破碎了。
“我这不是后悔了吗?”
秦九叶倒是毫不意外对方的回答,停顿片刻后才开口问道。
“那可后悔先前将船室的门插上了吗?”
她进入船屋的时候,门栓是落着的,那“怪物”是绝不可能自己关门的,只有可能是旁人情急之下做出的决策,为的就是不让船上的东西跑出去。
这位邱家二少爷精明过她见过的多数生意人,但有些时候仍能瞥见些许邱家人的影子。
两厢相顾无言,半晌过后,许秋迟终于用颤抖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我的腿好痛,你能不能……不要用那种恶心的眼神看着我?”
秦九叶收回目光,面无表情地将他从地上拉起来,瞧了瞧身后已经塌陷的地板,又望了望那破了大洞的船身。
“若是从这里跳下去……”
她话还没说完,许秋迟已经嚷嚷起来。
“我已经断了腿,你还想要我摔断脖子吗?”
摔断脖子倒是不至于,不过势必又是一番折腾。
码头上已有听闻动静的人好奇地望过来,这艘船要不了多久便会被围个水泄不通。
秦九叶面色难掩焦急,一双眼睛不停望向城门的方向,许秋迟瞬间察觉到她的视线,擦着冷汗开口道。
“你的救兵不会来了,我的救兵也……”
他话还没说完,便见一阵烟尘在那条码头前的土路上升起、由远而近,不一会,一道骑马的身影冲出烟尘、直奔他们所在的大船而来。
秦九叶屏息等了片刻、确认了那马上之人的身份后,悬在嗓子眼的心才算是彻底放了下去。
“你早说约了姜姑娘来,方才又何必兵行险招?”
许秋迟没说话,只捂着伤腿勉强坐了起来。
秦九叶瞧着对方那副模样突然明白了什么,有些不可思议地开口道。
“我说你怎地会出现在此处,莫不是同我一样是来寻人的?”
许秋迟掸了掸断腿上的灰尘,淡淡说道。
“你该感谢我在这船上,否则你今日定是凶多吉少。”
两人一来一回间,姜辛儿已拍马赶到。
她身形有些慌乱,但没等秦九叶开口便发现了那被困在那“露天净房”里的两人,几乎是直接从马背上踏步飞起,转瞬间便落在两人面前。
“少爷,辛儿来迟了……”
女子的声音戛然而止,她的全部注意力都落在许秋迟那条见了血的腿上,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她沉默着将两人带离了那艘大船,秦九叶察言观色、刚想说几句话安慰一下“病患家属”,许秋迟却已察觉到她的意图,先一步开口道。
“我只是断了腿,你这般悲悲戚戚的样子,倒像是我掉了脑袋。”
他有意宽慰,可话一出口,姜辛儿的眼睛都红了起来,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一股杀气。
“谁干的?”
两个灰头土脸的倒霉蛋当即往旁边一指,七嘴八舌将方才惊险一幕说与对方听,说着说着,那女子已然拔出刀来,秦九叶见状连忙上前一把按住。
“姜姑娘莫要冲动,此事需得小心处置,否则必有大患。二少爷的腿可回城医治,眼下还要劳烦姜姑娘快马去趟城东,将这情形转告督护等人,请他们务必尽快派人来处理这艘船……”
没等她说完,许秋迟已经出声打断。
“你将这烂摊子甩给我们,自己又要跑去哪里?”
“二少爷要找的人已经找到,我却还没有。”事到如今,秦九叶已经无暇遮遮掩掩,当下转头望向姜辛儿,“敢问姜姑娘,你来的路上,可有看见李樵?”
姜辛儿一愣,随即有些无措,显然没有料到对方会突然提起那少年。
“我、我同他不熟,为何要来问我?”
秦九叶定定望过来。
“姜姑娘若当真同他不熟,又怎会在那荷花集市上同他碰面?”
饶是先前已有所准备,此刻听到对方用如此镇定的语气说出这一切,姜辛儿面上还是难掩惊诧,下意识便反问道。
“你既然都知道了,为何还要……”
然而她说到一半,声音便戛然而止。
她盯着眼前女子那张过于平静的脸,突然有些害怕继续追问下去。
她害怕听到那个答案,因为不论那答案为何,都预示了她自己的结局。他们来自同一个地方,很可能也将走向同一个终点。
姜辛儿陷入长久的沉默,而秦九叶已从她的沉默中读懂了什么,坦白开口道。
“事出有因,这才冒昧问起。老唐死了,他有嫌疑。我得带他回去问话。”
“命案自有官府的人来定夺,秦掌柜协助督护查的是秘方的案子,又何必旁生枝节、给自己徒添烦恼?”
许秋迟的声音蓦地响起,秦九叶转过头去、一字一句地说道。
“老唐的死或许同秘方一案脱不了干系。他亦是我的朋友,朋友的事,怎可算是旁生枝节?还有李樵,他是我果然居的人,事情若不是他做的,我自然要为他洗清嫌疑。”
她的声音很轻,却透着一股执拗。
许秋迟的神情终于有些维系不住了,他几乎忘记了自己那条摔断的腿,也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与立场。他的视线急剧缩窄,窄到只剩下眼前女子那双不肯退缩的眼睛。
那是一双多么坚定的眼睛啊,任何人看了都要为之动摇、生出希望来。
当初,他的母亲便是用这样一双眼睛望着他、安抚他的。可若不能长久,一开始又为何要给他希望呢?
“秦掌柜一心想着明辨是非,可有没有想过,或许这一切对他来说并不重要?就算唐慎言不是他所杀,他杀过的其他人又要如何来算?那些你不相识之人的性命便不是人命了吗?你所熟悉的关于他的一切都只是假象,甚至连“李樵”这个名字都是假的,只有手起刀落的生活才是他唯一的真相。这样的人,你也要去寻他吗?寻到之后又能如何呢?”
秦九叶没有立刻开口,她从未听见过眼前的人用这般愤懑的语气说出这么多个字来,但奇怪的是,她并未因这些诘问而感到愤怒,只是若有所思地沉默片刻,随即开口道。
“二少爷似乎觉得天下第一庄出来的人便不值得用真心去对待。可若真是如此,你自己又为何要巴巴地赶来这码头来寻姜姑娘呢?”
许秋迟愣住,半晌才气急败坏地说道。
“你哪只眼睛瞧见我是来寻她的?我分明是走错了路,辗转来到此处……”
“左眼和右眼都瞧见了。”秦九叶冷酷陈述完毕,转头望向一旁垂头不语的姜辛儿,“你不用理会他说什么,只需看他做了什么。从琼壶岛到这黄泥湾码头就算顺风顺水也要走上一个多时辰,今早又风大浪大,他若不是来寻你的,便许是在那琼壶岛上摔坏了脑袋,你且过几日带他来果然居寻我,我给他开几副方子,银钱都好说。”
姜辛儿闻言终于抬起头来。
她的眼睛里有些小心掩藏过的失落,但在看到自家少爷那一身狼狈的瞬间便散去了,只剩无尽的懊悔之情。
“是辛儿不好。辛儿做事不力、误了时辰,这才害少爷受苦。请少爷责罚。”
许秋迟没说话,他现下看起来突然沉默许多。
秦九叶见状觉得自己是等不来一个答案了,干脆将小白马牵来,有些费力将脚踏上马镫。
“二位若有苦衷,我不勉强。好在这璃心湖旁的渡口码头我都认得,一一找过去,总能发现些线索的。”
她方才爬上马背,许秋迟的声音便在背后响起。
“离岛的时候,柳管事看到他上了落砂门的船。我在湖面上最后一次望见,船是往石舫方向去了。”
秦九叶手中缰绳瞬间调转方向。
“多谢。”
小白马嘶鸣一声,高高扬起的马蹄落下、踏碎一地朝阳,毫不犹豫地向前奔去。
178、如果神明听得到
滴答,滴答,滴答。
一夜春雨将荒了一个冬天的山岭洗成柔嫩的新绿色。天刚蒙蒙亮,一切都半隐在雾气中。
远远的,朦胧绿色中走出一道晃动的身影。
那是个身量还未完全长成的少年,背上负了个蓬头垢面的女子,两人都是脏兮兮的,半湿的衣衫上沾满了泥巴和草屑,看着像是从山顶滚下来的两个泥球。
山间小路上是早春特有的泥泞,鞋靴走上一阵便变得又湿又冷,走上一阵就要寻个地方歇一歇、暖暖手脚。
但那少年却始终没有停下。
他已经不停歇地走了一天一夜,甚至不敢寻个地方生起火堆。他拖着两条已经冰冷僵硬的腿,强迫它们带他向前去,离身后的地方越远越好。
终于,他背上的女子轻轻捏了捏他的肩膀,示意他看向远处。
他浑浑噩噩抬起头来,望见了那掩藏在荒草中的山神庙。
山神不知是哪个山神,破庙真的是个破庙,屋顶都塌了一半,山腰上那株开了一半的金茶梅下了花雨,穿过屋顶破洞落进庙里铺满青苔的老石砖上,星星点点的一片。
“去那边。”
女子简短发号施令,少年便一声不吭走到神像前,小心将女子放了下来,对方一屁股坐下来后,第一件事便是捡起地上那朵飘落的小花,端端正正地别在了发间。
少年沉默地看着她,疲乏掏空了他的身体,而眼前之人种种荒谬的行为也令他感到绝望。
他想着那一直在他们身后追赶的阴影,想着一路走来的每一处失误和可能留下的踪迹,想着方才落水后,他身上唯一的火折也湿透了,今日注定要在潮湿冰冷中度过。
但他背上的女子似乎全然没有想过这些。
她小心摸着头上那朵花,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着,目光最终落在身后那张积了厚厚一层灰的香案。
香案上摆着些供品,一看便放了有些时日,果子都成了果子干,糕饼也碎成了渣渣,看起来灰突突的一团。
女子倒是全然不在意,眨眼将那供品连锅端下,熟练从中挑出两个还没有完全风干的窝窝头,吹了吹上面的灰,很是慷慨地递了一个给他。
少年盯着那黑乎乎的窝窝头没有动作。
“这是供桌上的东西。”
“供桌上的东西怎么了?老天爷又不差这口吃的,饿死活人算怎么回事?”女子不由分说将窝头塞到他手里,自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边吃边传授着自己当年闯荡江湖的秘法,“荒郊野岭、断水断粮,这些破庙就是最好的落脚之处。从前我一人走天下的时候,沿河从南到北那些破庙神像后,都有我留下的干粮和火石。这便是经验、这便是财富,一般人我绝对不会告诉他……”
是吗?也不知是谁,昨天拉着那给了几个瓜的牧户不撒手,非要请人去后山的破庙坐坐,将人吓跑才算完事。
他想,他应该追上去将那几个人砍死才稳妥,好过现下坐在这里煎熬……
啪。
后脑勺重重挨了一巴掌,少年就维持着被打的姿势坐在原地,许久才听到那女子有些迟疑地开口道。
“有东西都不吃,不会是饿傻了吧?”
不过一天一夜没有东西落肚而已,再长时间的饥饿他也不是没忍受过。
离开山庄前,他吃的是甲字营的饭食。营里放饭是有讲究的,若有十人便只放九个人的吃食,需要抢才能吃饱,最弱的那个人总会被淘汰。而那些末等字营的饭食更加稀少,淘汰起来也更加残忍。但山庄从来不缺人,旧去新来,每个人似乎都已习惯了。
至于离开山庄后,他能吃什么全看主人家的心情。在那些人教他的规矩里,供桌上的东西不是他这样肮脏之人可以触碰的。
女子仍前后左右地看着他,那种强烈的目光令人无法忽视,少年沉默片刻,终于抬手将那窝头塞进嘴里。
女子满意点点头,随即又想起什么,凑近前问道。
“你当真叫甲十三吗?没有其他名字吗?”
名字?名字有什么用呢?不过是杀人者的代号罢了。
他沉默不语,女子自说自话。
“你这名字我随便叫叫还行,日后行走江湖,岂非要让人笑话?”
对方说罢,一掌拍在身后那张香案上。茁实厚重的老香案被她轻描淡写地一拍,竟像是纸糊的一般飞了出去,露出一块半掩在神像下的石碑来。
石碑上的蛛网灰尘在这股劲风下尽数剥落,上面刻满了斑驳的字迹。
那是曾经供养过这间神庙的人的名字。他们虔诚地跪拜祈祷,并将自己的名字镌刻在坚硬的石头上,祈求神明可以听到他们的心愿并永远记得他们的名字,不至于在想要降下恩赐的时候忘了他们究竟是谁。
女子大手一挥,在石碑上从头比划到尾。
“这里这么多名字,你随便挑一个吧。”
少年依旧沉默。
他本以为女子会像那些贵族门阀一样,居高临下地赐他一个名字,谁知道对方却根本没这个打算。
或者只是嫌麻烦吧。毕竟除了一起逃亡,他们之间再没什么更多的情分了。
对方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挠了挠鸡窝一样的头发。
“不是我小气、不肯送你个名字,只是他们总说我没什么起名字的天赋。当然,你若喜欢,我送你几个又何妨?王铁牛,朱大力,许球球……”
女子掰着手指,越说越思如泉涌。
少年蓦地站起身来,麻木的脸上终于有了些活人气,左手在那石碑上胡乱一指,坚定摆脱沦为“铁牛”“大力”和“球球”的命运。
女子有些好笑地望一眼他面上神情,随即顺着他的手指定睛一瞧,嘴里啧啧叹了两声。
“就说你我有缘,连老天爷都觉得咱们是一家人呢。”
她说罢又嘿嘿笑了两声,抬起那张沾了窝头饼屑的脸望向他。
“李樵。从今天开始,你就叫李樵。”
他盯着指尖下的那两个字,耳边是荒山破庙外渐渐稠密的落雨声。
滴答,滴答,滴答。
有什么东西落入水中。
李樵浅褐色的瞳孔微微颤动,睫毛上的血珠坠入湖中。
许是因为那藏婴迷香的药力还未散去,又许是因为大战过后的失血令他头昏脑涨,他在失去意识的这段时间里竟然又梦到了从前的事。
他用握刀的手撑起身体,这才发现自己的头半垂在甲板外,下半截身体还卡在甲板中。原本平整的甲板布满大洞,像是有条怪虫穿梭其间、将整艘船钻得千疮百孔。萦绕不散的雾气从甲板上流下,又顺着岸边的细草爬上了岸。
落砂门的船靠岸了。
与其说是有人将船靠了岸,不如说是湖水将船推到了岸边。
整艘船静得吓人,四处猩红一片,船上的人都不见了踪影,不知是化作了断肢残骸,还是趁乱跃入湖中遁走了。
寂静无声中,只有少年的身影缓慢地在甲板上移动着。
鲜血将他身上的白衣染成斑驳鲜红的一片,几乎分辨不出本来的颜色。他便穿着那身血衣安静地检查着甲板上的每一具尸体,直到跨过被斩成几段的蚩尾、来到朱覆雪身前。他熟练地探了探她的鼻息与脉搏,如是三次,方才起身迈下甲板,拖着脚步爬上岸,经过那座空荡荡的三层石舫,踏上那条已经荒芜的神道。
清晨的铭德大道荒凉寂静,微湿的露水与湖边雾气交织成灰白色的一片,恍惚间令他穿越了那场离奇缱绻的梦境,回到了丁翁村前那条泥泞的小路。
他不是杀人归来的亡命徒,他只是挑一担水、拾一捆柴、打一筐草的村夫。
只要走完这条路,他便可以回到那间破瓦房,穿过那个凌乱的小院,回到她身边去。
杀戮带来的热度渐渐褪去,伤处开始变得麻木,钝痛从身体深处弥散开来,令他的脚步越发沉重。他的心跳动得好似要炸裂开来,耳鸣声穿透耳鼓直直刺进他的脑袋深处,无论如何也挥散不去。
身体晃了晃,他抬起手撑住了一旁冰冷的石头,随后缓缓抬头望去。
石头雕成的神像高大庄严、气势雄浑,虽在风雨侵蚀下变得模糊,却因此显得更加莫测,令人不敢探究。
神像脚下、那整块山石雕成的石座上,依稀可见许多斑驳的刻痕。那是曾经路过此处的人们刻下的执念。有些是祈福的言语,有些是咒骂的话,有些就只是名字。
诅咒和祝福都零零散散。唯有名字,大都成双成对地出现。
人有时候真的很愚蠢。愚蠢到会去相信,将字刻在石头上,便能获得永恒。
他不信神明,他只信自己。
他也不信永恒,他只信多活下来的每一天都要靠他自己去争取。
可那些刻石头的人难道不知道这个道理吗?
人们去神庙祭拜神佛,不是因为神庙中当真有神佛存在,只是想将自己难以实现的心愿寄托在那不可捉摸的虚空上罢了。
可如果……如果真的有神明能够听得到呢?
被鲜血凝住的五根手指动了动,李樵缓缓抬起了左手。
可抬起手中的刀的一刻,他又顿住了。
他不知道自己要刻什么。
他的名字是假的,是从无名破庙中的一块石碑上窃来的。
刻一个假名字,便是真有神明也无法听到他的祈求。
“你与其问神,不如来问我。”
一道声音凭空响起,似远似近,似在四面八方又似在他的脑袋里。
“你的命,是我写的。我让你生,你便生。我让你死,你便死。”
李樵握刀的手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
如果血流确有声响,他现下就能听到自己浑身血液凝滞的声音。
他的毒又发作了。
那是一种看不见、摸不着、解不开的毒,不知何时已和他融为一体,除非剔骨换血,否则不能根除。
原来就算解了晴风散,但那种名为恐惧的毒却从未被拔除过。
他的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字。
逃。
立刻逃、马上逃、拼命逃。
凝滞的血液瞬间流动起来,如洪水冲向他的四肢百骸,颤抖无法停止,他就带着那分颤抖一起逃亡。
李樵一个纵身跃上那尊神像,只要借力飞出,不用几个起落便能钻进神道旁的树林中。
突然,有什么东西贴着他的袴角划过,那尊古老的石像自首身处分作两截、露出一片整齐的切口来。
脚下失力落空,他从半空中跌落,再次回到那条古老神道的正中。
神像巨大的头颅在一声巨响中碎裂开来,一声轻吟包裹在风与烟尘中回旋而过。
那是一根鱼线,纤细的、轻飘飘的,看起来蛛丝般经不起风吹,如一把无限长的利刃,一端割断了那石像的头颅,另一端就停在他颈侧半寸。
李樵缓缓侧过头、顺着那鱼线向身后望去,只见那原本空无一人的石舫之上,竟出现了一个人。
那人端坐在那湖边石舫顶楼探出的石龟上,凌乱的银发草草用一根葫芦藤簪着,身上是一件破旧的蓑衣,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比那些沉默的石像还要寂静。
这江湖上不会有人用一根普普通通的鱼线当兵器,但眼前之人不可以寻常论断。
舍衣宗师李苦泉,四十岁之前孤身立宗门,受万人瞻仰、顶礼膜拜。四十岁之后唯一的身份便是天下第一庄蟾桂谷的守谷人。
盘坐石舟上,手执荆筱竿。守谷人随时准备割下闯入者与叛逃者的头颅。
他手中握着什么兵器并不重要,因为任何东西到了他手中,都会化作杀人利器。一个人若生来天赋异禀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认定自己这一生只能做一件事,为了这件事他甚至甘愿自困成囚数十年。
一个人放弃了多少,便会得到多少。
对这样的人来说,杀人如同探囊取物般轻易,因为重复太多次心中已无任何波澜。
“怎么?见到他你好像很吃惊的样子啊。”
狄墨的声音缓缓自神道尽头走来,昔日旧神破碎的头颅被他踩在脚下,化作一滩碎石粉末。
李樵知道,李苦泉不会轻易离开天下第一庄,除非庄主狄墨亲自前往蟾桂谷解开锁链,而他能上落砂门的船并借此逃离琼壶岛,不过是眼前之人精心布下的棋局罢了。
这么多年过去,他以为自己早已摆脱一切,到头来依然是握在对方手中的一把刀。狄墨不费一兵一卒便将朱覆雪铲除,就算他不敌朱覆雪、落败被杀,与他力战过后的朱覆雪也不会是李苦泉的对手,结果仍然不会改变。
“你一早便想杀朱覆雪。”
狄墨并不否认他的推断,甚至并不打算在他面前有所遮掩。
“朱覆雪在荷花集市赏金不菲,自然需要小心应对。不过……我带宗师出来,自然还有旁的原因。”
熟悉的脚步声渐近,最终停在李樵前方三步远的地方。
对方明明没有再做任何其他动作,但他的背脊还是不由自主地弯下,低垂的眼睛始终不敢望向那个人的方向。
原来这么多年过去,他依然没能忘记那种深深刻在骨血中的服从。他厌弃这样的自己,却又无法摆脱这样的困局。
“你不说话,我便当你还记得当年的事。在庄里的时候,舍衣宗师便常同我说,总觉得当年的事有些不大公平,想要寻个机会同你再切磋一二。今日便是这样的机会。你若赢了,当场便可离开,他同你之间种种皆一笔勾销。你若输了……”狄墨那双如蛇般冰冷的眼睛牢牢盯在那少年的脸上,声音如同毒蛇吐芯,“……便同我回山庄好好叙一叙旧。你觉得如何啊?”
李樵没有说话,目光却在暗中观察李苦泉的动向。
当年他便不是李苦泉的对手,是有李青刀从中协助、又用了诡计才侥幸逃脱。如今六七年过去,他虽得青刀刀法、也有所成长,但晴风散仍蚕食了他的功力,而李苦泉身在山庄,以对方吸纳功法的可怕速度来推算,早已不可同日而语。
这不是一场习武之人间的切磋,而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而对天下第一庄庄主来说,纠正一个七年前的错误势在必行,至于带回的是一个人、一个不完整的人、亦或是一具尸体,对他而言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叛逃山庄者的埋骨地只能是西祭塔塔底。
不过转瞬间,那盘坐石舫之上的老者已纵身而下,他的身形似枯叶般轻灵,带起的风却犹如黑沙压境,声音转瞬间逼近来。
“能夺走我的眼睛,也算有几分本领,你也因此在山庄中出了名。只可惜在我眼中,你不过渺如尘埃的无名小卒,而我对摘取无名之徒的性命没有太大兴趣。你若求饶认输,我可饶你不死。”
李苦泉开口时注入了深厚功力,一字一句都沉如巨石坠海,风吹不散那种声音,寻常人听了几乎要承受不住、耳孔流血。
但那少年却没有丝毫回避退缩之意,他盯着对方脸上那道丑陋的疤痕,开口时的语气难掩嘲讽之意。
“不过是乘人之危,宗师又何必假借托辞?你当年自诩宗师泰斗、武林定乾坤之石,比武就连地势高低都要找平、风向顺逆都要考量,怎么如今修为见长,德行却越发粗陋,如此趁人之危,又岂是宗师所为?”
他这番话一出口,李苦泉的身影果然一僵。
“宗师”二字定他一生所求,也定他一生所累。
他毕生都在追求永恒且没有瑕疵的胜利,但凡他的胜利中有一丁点的不正当、不坦荡、不公平,这胜利对他而言便是一种侮辱。而了解这一切的少年正是抓住了这一点,才能破天荒从他手中走脱,甚至隐隐有势头要将此事重演。
“李苦泉,你忘记当初自己是如何中了圈套、失去双目的了吗?”狄墨的声音蓦地响起,轻易击碎了少年编织的陷阱,“当初你被他骗下石舟,今日换他陷入相同境地,不过是一报还一报。你若仍觉不妥……”
狄墨说罢,将手缓缓深入宽大袖中。
李樵察觉到对方动作,视线不由得死死盯住对方的手。
他太熟悉那双手了,那只手拿起过的所有可怕之物他都亲身经历过。然而出乎他的意料,那只手上握着的并不是烧红的烙铁、不是带刺的莲茎,而是一只天青色的瓷瓶子。
他的视线就定在那只瓶子上,再也无法移开分毫。
狄墨笑了,声音就在他头顶徘徊。
“看来同我相比,你还是同这个瓶子更熟悉些。这也难怪,毕竟当初你有多痴迷它,又为了得到它杀了多少人。”狄墨说着说着,不由得咳嗽起来,他对此毫不掩饰,面上中有种说不出的畅快,“诚如宗师所言,你先前力战朱覆雪,难免有些损减,用晴风散弥补便是。若是觉得一瓶不够的话……”
三只瓷瓶落地的声响钻入少年耳中,像是三条可怕的虫死死盘踞在他的脑袋中。
过往的身体记忆仿佛血海翻涌,顷刻间将他淹没。
他的灵魂抗拒着那些装着罪恶的瓶子,但他的身体却做出了最诚实的反应。
他的手又开始抖起来,浑身上下每一寸血肉、每一根发丝汗毛都在催促着他向那瓶子里的东西屈服低头。他几乎可以感觉到,三份晴风散被他一口气吞进去后的烧灼与兴奋。
他记得山庄只会给那些常超完成任务的弟子多一月的晴风散。
说来也是讽刺,这种蚕食习武之人意志与身体的东西,在天下第一庄竟会被视为一种恩赐,得到额外褒赏的弟子会不由自主地抬高半寸头颅,仿佛这样便可将自己同那些低劣的屠夫划分开来。
而曾经,他也是那些盲目且愚蠢之人中的一员。
“我……已经不需要了……”
“是吗?可是你的脸色好像不是这么说的。”狄墨的声音顷刻间盖过了他的抵抗,像是魔鬼在低语,“你不用在我面前装模作样。只要你想,这些你统统可以拿去。不止这些,若你跟我回到山庄,这些东西你想要多少便有多少。”
“庄中弟子万千,何必追着我不放?”
“自然是因为我可以这么做。”狄墨的回答是如此荒谬,但他的语气却没有半分玩笑的意思,“何况一根劈废了的柴秧,就算用不得,也不可随意丢弃在外面。定要亲自带回烧毁,才是为人处世之道啊。”
不是因为这样做有什么好处、亦或者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原因,就只是因为身为天下第一庄庄主,对方可以用千百种方法决定他的命运。
他从未想过有一日自己可以离开晴风散独自生活,就像他从未想过自己可以摆脱天下第一庄。
直到她说她能给他解药。
她将另一种看不见的东西种进了他的身体深处,那是一种比晴风散更加强大的东西,能压过晴风散带来的饥渴,却又在他的胸口开了一个大洞。
而若想填满这个大洞,他只能去找她。
他要去找她。
一旦碰了那瓶子里的东西,她便再也不会见他了。
李樵深吸一口气,挣扎着挥出了手中的刀。
虚弱与不安使得他的招式已经变形,他却在这混乱的一击中倾注了全部力气,青芜刀击碎瓷瓶后去势不减,径直穿透了他的小腿,拔出的瞬间带出一串血珠,飞溅在狄墨的衣摆上。
他抬起头来,疼痛令他的面容微微扭曲,但他终于能够控制住那只颤抖的手,让它去履行它该尽的义务。
“啰嗦了这么久,还是要走到这一步。放马过来吧。”
狄墨盯着衣摆上刺目的血迹,对李苦泉轻声道。
“留他一口气,不要伤了脸。”
湖岸上的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随即被腾起的杀气搅碎。
看不见的利刃破空而来,如密不透风的墙将那少年包裹其中。他起先还能出刀抵挡,到了最后便几乎只有被动承受。他像一只破掉的纸鸢,被牵线之人拽得东倒西歪、跌跌撞撞,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挣脱被操纵玩弄的命运。
李苦泉认真履行着狄墨的命令,一招一式都避开了他的脸,却几乎将他的身体从内到外地搅碎了。他的五脏六腑都渗出血来,又从七窍流出,喉咙深处翻涌的血沫呛得他呼吸困难,一切抵抗都渐渐变做挣扎。
不知过了多久,李苦泉终于停了下来。
他走到那少年面前,寻着他的呼吸声,准确无误地扣住了他的头颅,十指收紧、揪住对方的头发,强迫他抬起头来。
他的世界已是永夜,但他还是想要直面那张年轻且多变的面孔,仿佛这样便能看透对方的诡计。
“你拜了李青刀为师?”
李樵不语,闭着眼喘息着。
他似乎已经预见了自己的结局,一呼一吸间都是死亡的气息。
“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你是否当真拜了李青刀为师?”
李苦泉将同样的问题再次问出口,一脸鲜血的少年终于艰难睁开眼。
他的脸色因为因苦难和折磨而变得苍白脆弱,那双如狼眸一般的浅褐色眼睛却自始至终没有变过,明明已经被绝望淹没,却还透出一股不愿屈服的凶狠。
当年他用一根磨尖的骨头刺进宗师双目的时候,眼中也是同样的神态。
“师父若还活着,定会亲自来取你的狗命。”
目盲的老者耳骨微动、长眉耸立,杀气从他周身溢散而出,一发不可收拾。
“也好。她既然来不了,就由你来替她。”
李苦泉那只嶙峋的手瞬间覆上李樵的脑后。
少年的脖颈修长劲瘦,不需多费力气便能轻易摸到那第七节脊骨。而他只需动一动手指,便可瞬间将这年轻刀客变成一个残废。
可惜了,这样一副灵巧矫健的身子,许多人练上一辈子也未必能够拥有。若是生在清白人家、拜入门派、有个好开头,兴许就是另一番命运了。
李苦泉脑海中有一瞬间的飘忽,狄墨的声音随即响起。
“不急,我有话要问他。”
李苦泉手下一顿,被扼住脊骨的少年终于得以喘息,外力激荡起的血气随之翻涌而出,他猛吐出一口鲜血来。
狄墨不紧不慢等他咳完,才平静开口问道。
“是谁帮你解了晴风散?”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狄墨笑了,他的声音嘶哑难听、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嘲讽。
“你是我一手雕琢、最接近完美的作品,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你不说,我也自然有办法知晓。但我想听你亲口说出那个名字,我要你亲口承认自己的过错、亲手斩断这些无用的关系,回到山庄继续效力。若是做不到,只好由我亲自来终结这一切……”
狄墨话未说完,跪在地上的少年突然暴起,竟不顾要害被擒,将刀尖直指面前之人。
这一招极为凶险,但也透出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魄力。只是不知是因为伤重还是那无法克服的恐惧,他终究还是慢了一步,肋下伤处被李苦泉重重一击,又吐出一口鲜血来。
“你竟敢对我挥刀。看来这些年不见,你不止长了个子,还长了不少胆子。没有关系,我们回去慢慢聊。我可以肯定,你总会愿意告诉我的。”狄墨的声音彻底冷了下来,兀自迈开脚步向湖边走去,“带他上船。”
李苦泉垂下头迟疑片刻,似是不想触碰少年手中那把牢牢捆在手中的刀,便只上前再次揪起了那颗脑袋。
晕眩中,李樵只感觉到抓在他天灵盖上的那只手开始用力,他的血便在甬道上拖出长长一道印记来。恍惚间,他已成为上古祭神仪式上的一只牲畜,被割断喉放血、拖向祭台,走向他的归宿。
最后一丝意识缓缓流逝,这一回,他再无法从这具伤痕累累的身体中挤出多一分的力气。
他的挣扎渐渐停止了,流进血污的双瞳渐渐变得麻木死寂,一眨不眨地望着这条大道的尽头。
那尽头有盛夏树荫、徐徐晚风、薄荷香气和缝衣时的油灯光亮。
那是他想要去的方向。
只是这一次,他终究只能到这里了。
太阳在他身后升起,而他却淹没在阴影之中。
那是狄墨与李苦泉的影子,也是天下第一庄的影子。
李樵缓缓闭上了眼。
他愿意献祭自己的身体乃至灵魂,只求神明听得到他那渺小的愿望。
然而他卑贱的灵魂就连神明也不愿触碰,他会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这个寂静的黎明,就像他来到这个世界时一样……
呼。
一股异响突然破空而来,直奔李苦泉侧后方的盲区而来,似乎是道暗器。
出手之人很是狡猾,一直藏身在下风口处,出手前半点声息也无,借着方才的打斗声藏匿自己,竟在李苦泉的眼皮子底下熬到了一个偷袭的机会。
那“暗器”鸡笼般大小、目标分明,但丢暗器之人手劲孱弱、半分威慑之力也无,李苦泉手臂一振、细线自腕间飞出,那迎面飞来的东西瞬间便化作两半跌落在地上。
他脚步不停、方要继续向前走去,却听一阵密集的嗡嗡声从四面八方而来,他嘴角一沉、细线再次挥出,随即触碰到一些细小物体,那些东西被他斩落在地,几乎没有发出声响。
可下一刻,空气中的噪鸣声更嘈杂了,有什么东西正聚成一团,从四面八方向他攻来。
李苦泉终于明白他方才劈开的那样东西是什么了。
那不是什么暗器,而是一只蜂窝。
一只满是愤怒大颚虎头蜂的蜂窝。
他功法了得,一击之下那蜂窝便被齐齐斩成两半,蜂群倾巢而出、振动着翅膀一拥而上。对一个双目已盲之人来说,他更比旁人更加依靠双耳辨识环境,此刻密集又挥之不去的嗡嗡声搅得他耳识混乱,蜂群搅动空气又破坏了四周气流动向,他的感官越是敏锐越是受累,整个人瞬间失去了对四周空间的判断。
“李樵!”
伴随着女子破了音的喊叫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在身侧响起。
少年转过头,血污令他的视野有些模糊,他似乎看到一匹白马正向他奔来。
那白马的背上驮着个人,发丝已被风吹得一团乱,两条无处安放的腿在马肚两旁翘着,一人一马踏着晨光飞驰而来,好似长出了翅膀一般。
光点亮了少年的眼睛,恍惚间,他觉得自己又见到了梦里那只冲破黑暗的白色巨鸟。
他的神明听到了他的祈求,并终于唤了他的名字。
秦九叶死死抱着马脖子,手心已不知薅下多少把马毛,小白马被她薅得很是恼火,奈何无论如何甩不开对方,只得将这股愤怒发泄在蹄下,愣是跑出了要凌空飞起的架势,眨眼间已经杀到跟前。
“上来!快上来!”
女子歪斜在马背上,向他伸出了自己瘦弱的手臂。
李苦泉听音辩位,细线凌空而至、径直袭向马腿,这一击带了八九分的功力,不仅要斩断马腿,还要将那闯入者掀翻在地。
李樵瞳孔一颤,气息开始重新在他的经脉间游走,他先前以为再也挤不出任何力气的身体竟又能动弹了。
电光石火间,他挣脱了李苦泉的手、提刀而上,生生截住了那一击。
他已是强弩之末,全凭意志力在撑,双手虎口瞬间崩裂开来,整个人也歪斜着退开,就在他要倒下去的一刻,那只瘦弱的手臂死死抓住了他的衣领。
秦九叶从未想过,自己这具吃不饱饭、骨瘦如柴的身体,还能做出高难度的动作。但她也无法单手将一个成年男子拖上马,只能牢牢将双腿卡死在马镫里。只要她的腿不断,她便不会被扯下马来。
小白马显然也感受到了这九死一生的危机气氛,脚下不敢停歇、向着前方狂奔而去,秦九叶死不松手,就这么拖着那少年一路杀出重围,一头扎进了铭德大道旁杂草丛生的树林中去。
被蜂群围攻的宗师暴喝一声,那根化作漫天银网的细线应声断裂,躁动的蜂群在一瞬间化作细尘无声坠落在地。
但他的左眼已高高肿起,整个人狼狈不堪,哪有方才出场时那绝世高手的半分气势。
“卑鄙无耻,肮脏下流!”
他话一出口,身形还未动,狄墨的声音已冷冷在他身后响起。
“我以为同样的错误,你不会再犯第二次。”
李苦泉薄唇紧抿,紧握的指节因用力而发出一阵瘆人的声响。
“我只是……”肿胀的面容遮掩了他面上的难堪,但挫败感让他的舌头再次变得僵硬起来,令他几乎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我可以去追……”
“凭你这双眼睛吗?宗师自己错过机会,可也怪不了旁人。”狄墨的视线徘徊在远方水面,不知何时,那落砂门的船竟再次消失在了雾气中,“何况你怎知这不是川流院的调虎离山之计?他不过一枚可以随时被抛弃的棋子、钓鱼用的饵罢了,宗师莫要因一时贪玩而忘了自己的本分,还是守在我身边为好。”
李苦泉斑驳的须发似乎一瞬间被晨光染白。
方才那少年的刀法唤醒了他沉睡的记忆,令他想起那些寒潭洗马、仗剑九霄的日子,也令他短暂忘记了一个事实:他早已不是曾经的李苦泉。
他只是冠在这名字下的一把杀人刀、一条看门狗。
而不论是刀还是狗,都只能听命于主人。
“是。”
179、不是不报
出了九皋城西葑门,拐上往南走的那条小道,再行上一炷香的工夫后,便可望见一片无尽竹海。
竹海四季清幽、茂密非常,抬头望不见天、低头瞧不清路,逢雨季的时候,就算是最有经验的镖行也不愿自竹林间穿过,只因吃了重量的车子走上一段便会要陷进大坑烂泥中,折腾半日也赶不了几里路。
行车都如此艰难,何况是行人了。
昨夜风雨大作,竹林里湿滑泥泞非常,间杂几簇拱出地面的竹节鞭笋,坑坑洼洼的、让人走不痛快。
杜老狗脚下一个拌蒜,摔了个狗吃屎。
他扶着吱嘎作响的老腰、撑着发青的膝盖,龇牙咧嘴地爬起身来,顾不上叫痛,连忙向竹林深处张望着。
那顶坠着轻纱的小辇就在那翠浓深处若隐若现,晨起的光穿透竹叶交织其间,恍然间令人想起那山间精怪、狐仙娶亲的志怪传说。
小辇自林间轻巧穿过,甚至没有碰到那些旁逸斜出的竹叶,而那步辇两侧数十步远的地方竟还跟着几道影子,个个都穿着灰绿色的衣裳,林间明暗变幻的光影令他们同四周环境几乎融为一体,好似青竹成了精怪。他们的脚步更轻,一阵风似的自烂泥和水坑间跃过,一边穿行一边将那小辇行过留下的足迹清除干净。
突然,一阵马蹄声在这沉默的队伍的右后方,由远而近、速度飞快。
竹林间数道灰绿色的影子瞬间变幻了阵型,那骑马之人见状连忙打了声有节奏的呼哨,这才得以靠近那顶小辇。
小辇中的人似是早已有所察觉,叫停了抬辇的两名大汉,两人转过头来,竟生得一模一样的脸,显然是对孪生兄弟。
一只指甲泛着青紫色的手自纱帐间穿出,轻轻撩起纱帐一角。
那纵马疾驰而来的身影在小辇外三步远的地方停住,是个猎户装扮的江湖客,耳后别着一根鸱鸮翎羽。他显然赶了不少路,气息有些不稳,但一刻不敢耽搁,迅速翻身下马、俯身行礼道。
“公子,石舫那边传来信报,狄墨没有上当,伏击计划只能暂且搁置。我们的人已分三批、自不同方向撤出九皋。”
公子琰轻轻点头,声音中听不出分毫情绪。
“知道了。”
那猎户闻言,面上反而显出几分忐忑和愧疚。
“此番李苦泉遭人暗算,机会实在难得,错失一次,那狄墨只怕会比从前更加戒备。属下办事不利,还请公子责罚。”
“机会总会有的。”公子琰停顿片刻,似乎明白对方的懊恼之处,轻声开解道,“他毕竟也曾是治军带兵之人,如今就算藏身江湖多年,有些防备与警醒早已刻进骨头里了。”
猎户情绪复杂地抬头看一眼辇上的公子,随即想起什么继续汇报道。
“甲十三击杀朱覆雪后并未直接来与公子汇合,不知是否已经生了异心。”
“且再纵容他些时日吧。他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时候到了,他自然会主动来寻我的。”
小辇上的人说完这长长一段,气力便似有些不济,重重咳了几声,候在辇前的汤吴当即解下腰间水囊和药瓶递了过来。
公子琰缓缓转动头颅,蒙着白布的双眼似是在盯着那药瓶。他并没有动作,只是继续问那猎户道。
“听风堂那边可有派人前去?”
猎户与那双生子大汉对视一眼,沉声回道。
“唐掌柜已无亲人在世,公子这边又好不容易才脱身,小的心系公子,担心狄墨那边会出岔子,只怕顾不上……”
他话未说完,步辇上的人已发出一声叹息。
“唐慎言孑然一身,这是我当初选他立足九皋的原因。如今春风已去,但约定必须遵守。这是我的原则,也是川流院的原则。你可明白?”
布局良久最终错失击杀良机,对方却并未责怪。但听风堂的一点疏忽,却令那公子的声音瞬间带了几分凉意。
猎户色变,一旁的汤越见状,当即上前道。
“此事我定会亲自走上一趟,请公子放心。”
他言罢、对那猎户使个眼色,后者连忙转身上马,身影迅速消失在林间,比来时还要迅捷。
公子琰放下纱帐,而纱帐外,汤吴捧着药和水囊的手依旧没有收回。
“公子已一天一夜没有合眼了,再这样下去怎能撑得住?”
纱帐中人影晃动,半晌才传来声音。
“事情远还没有结束,服了眠花散,免不了要昏睡三五个时辰,其间出了任何事,阿吴难道要替我拿主意吗?”
他这话说得严厉,可汤吴却倔得很,虽然再没还嘴,身体却是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
主仆二人僵持不下,一旁的汤越见状,谨慎开口道。
“公子,那杀人的刀客或许还在九皋徘徊,万事需得小心才是。狄墨杀了鬼水帮的人,咱们一时半刻怕是不能换乘船了,路途颠簸,公子现下服药,一会也能好受些。”
许久,那步辇上的人才叹口气,自那纱帐中伸出手来,缓缓拿过那药瓶,却并没有动那水囊。
“他们还没死,我不会先死。”
汤吴见状,脸色终于缓和些,低声道。
“公子放心,阿吴绝不会让那些人伤害您半分。”
纱帐后的那道声音再次响起,因服药而变得更加沙哑。
“当初叫你和阿越来院中帮忙,并非要你们守着我这条烂命,而是因为我们有相同的使命,你们千万不要忘记了……”
他说完这一句,似是疲累至极,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呼吸也变得滞缓细长。
汤越见状,知晓那药力渐渐发挥作用,连忙示意汤吴准备启程。
就在此时,一名绿衣人从后方快步走来,停在不远处犹豫着不敢上前。
汤吴转身快步走向对方,压低嗓子问道。
“有事快说,莫要吞吞吐吐。”
“是那乞丐……那乞丐从出城后便一直跟在远处,现下仍未离开。”
“公子累了,需要休息。不过是个乞丐,你也处理不了吗?”
那绿衣人一凛,连忙点头、正要退下,步辇上的公子却突然出声。
“不要为难他,派人将他送回城中即可。”
步辇在十步远开外,纱帐中人拖着病重残躯,又隔着数层特制纱帐,在服了药的情况下仍将两人间的对话听了个明明白白。
汤吴脸色一窘、连声道。
“公子莫要再为这些小事操心了。”
“他应当只是唐慎言的旧识。小辇脚程不快,他这才跟了一路。一会换了车马,他自然便跟不上了。”药力的作用令公子琰的神志变得有些昏沉,汤吴的话似是慢半拍才进入他耳朵中,他听不真切,只强撑着意志最后叮嘱道,“能与我等同路,都是寂寞之人。唐慎言已无亲人,不可再失去一位朋友。”
汤吴闻言还未来得及再说什么,却听一阵吵嚷声从那林中传来,只见那一身破烂的乞丐踉踉跄跄冲出林子,没跑两步便被身后赶来的两名绿衣人按在地上。
乞丐拼命挣扎着,本就破烂的衣裳瞬间滚了一层泥,瞧着好不狼狈。
他整个人显然已是怕极了,可竟还能一边抖如筛糠、一边扯着嗓门高声叫嚷着。
“阁下收了十文雪菜腌豆子的钱,说好要我等上片刻,可转头却从后门离开,怕我报官还将我掳至城外。做生意怎可言而无信?在下是个读书人,可不与你计较,你且将我那铜板还回来。那是我朋友的钱,他还在城中等我一同饮酒赏月呢,现下天都亮了,我拿了他的银钱又这般失约,不知他要如何做想……”
杜老狗的大嗓门在清晨的竹林间显得格外刺耳,鸟雀惊起、扑棱棱地飞走,汤吴的脸色已是十分难看,强压心头怒火呵斥道。
“闭嘴。你可知你面前的是何人?再大叫大嚷,莫说铜板,就是小命你也留不住。”
杜老狗闻言又惊又怒,脏兮兮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连这点酱菜钱也要昧下,我看这位仁兄的福德已经见底。人在做,天在看!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汤吴再忍无可忍,腰后那柄短斧已握在手中。
“你这无赖,我家公子是看在唐先生的份上,这才冒险护你周全。你不知感恩也就罢了,竟还出言诅咒!”
地上那人半张脸都被按进泥里,嗓门却像蝈蝈一样越叫越响亮。
“你们认得老唐?既然认得,为何还要坑他的银钱?!”
眼见那乞丐又癫又傻、胡搅蛮缠,再这么纠缠下去只会惹来麻烦,一旁的汤越当即从腰间扯下钱袋丢了过去,又向那两名青衣人使了个眼色。
两人会意、同时松手,杜老狗便似一根牛皮筋一样被弹了出去。他屁股朝天、脑袋着地,晕头转向地爬起来后第一件事便是冲到那钱袋前。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并没有拿起钱袋转身就跑,而是用那双沾满泥巴的手从中倒出几块铜板来,小心数出那雪菜腌豆子的钱,反复确认了几遍,又将剩下的碎银和铜板放回钱袋中,将那钱袋留在了原地。
做完这一切,他狠狠瞪一眼汤吴,转头便要离去,可随即一摸腰间,脚步又突然顿住,疯了一般在地上摸索起来。
他跪在地上转了几圈,又爬行着往前,终于自那泥地中捡起什么,牢牢握在手中。
汤吴瞧清对方手中东西时,脸色陡然变了,手中短斧瞬间击飞对方手里的东西,另一只手出手如电、擒住了对方双手。
杜老狗吃痛,大喊一声松了手,可却不知从哪生出一股倔劲来,愣是不肯低头,一边胡乱扭动着四肢、一边疯疯癫癫地念叨着。
“这是我的东西、我的东西……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放过我吧!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眼见那乞丐将身下泥地搅得一团糟,汤越轻叹一声,对那两名青衣人吩咐道。
“此人神志不清,让人逐远些,千万莫要泄露了公子的行踪。”
青衣人领命,就要上前提人,却听公子琰的声音再次响起。
“等下。”
纱帐似是被一股看不见的力催动,猛地被掀开,纱帐后的人衣袖染血,他的十指狠狠掐入掌心,双手血流如注,疼痛令他那因药物而昏沉的神志勉强恢复了一丝清明。
众人见状都不由得大惊失色,齐齐跪地唤道。
“公子!”
公子琰恍若未闻,他那虚无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地面上,似乎在盯着什么东西看。
“带他过来。”
汤吴闻言没有动,显然有些迟疑。
“此人身上带了兵器……”
“那东西也取来给我。”
汤吴不敢再言,将那浑身颤抖的乞丐拖上前,随后将落在地上的东西捡起来,仔细检查一番后才递到公子琰手中。
公子琰青紫枯败的手自那把短而钝的环首小刀上轻轻拂过。
他这双手,曾拂过多少杀人利器,但眼下他手中的这一把,却和他曾经握过的那些金铁都不一样。
这样一把连刀刃都没有的小刀,莫说是杀人,就是削一根树枝也嫌钝了些。
然而公子琰的手却不由自主地轻颤起来,他反反复复、翻来覆去地查看着那把短刀,直到那上面积得灰尘泥污沾染了他的手指才停下,蒙住的双眼缓缓转向那仍在发抖的人。
“这东西你从何而来?”
乱发遮面、满头泥泞的脑袋埋得更低了,方才口中碎碎念叨的声音也不见了,干脆装起哑来。
汤吴见状,不由得沉下脸来。
“公子问话,你为何不……”
他质问的话还没说完,下一刻公子琰已出手如电、一把揪住了那乞丐的衣襟,几乎将他整个人从地上提了起来。
“我问你,这东西到底从何而来?!”
自那古怪的疾病开始侵蚀他的身体,他已许久不曾这样情绪翻涌,那些被压抑了数年的惊愕、激动、悲喜在此刻无法控制的倾泻而出,令他止不住地咳起来,血沫飞出、溅了杜老狗一脸,惊得后者连连后退、一屁股坐回地上。
汤越飞快上前扶住公子琰,掏出随身的药瓶倒出一粒药丸强塞了过去。
“公子切莫动气!动气最是凶险。”
苦涩药丸在舌尖化开,起先那阵情绪也终于过去,公子琰喘息片刻,将头转向地上的人,开口时声音中透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小心关切。
“让我看看你的脸可好?”
地上那蓬头垢面之人却仿若未闻,只用屁股在地上蠕动着,顷刻间已退出三四步远。
汤越已然察觉事情有异,上前揪住那试图逃跑之人后枕乱发、手一用力,对方便不得不抬起头来,露出一张脏兮兮的脸来。他取下腰间水囊,又将身上的帕子浸湿,不由分说将那帕子按在对方脸上,用力擦起来。
杜老狗疯了般大叫挣扎起来,奈何他干瘦无力,挣了没两下便已气喘吁吁,只能任人宰割。
汤越擦完一遍、仍觉不够,将那脏污成一团的帕子丢到一旁,随手撩起衣摆继续去擦,直到一张胡子拉碴、瘦骨嶙峋的脸渐渐露出原貌来。
他的脸颊、双唇上隐隐都是皴裂,眼尾和嘴角皱纹深刻,眼窝和颧下凹成一片青色,整个人看起来像是一只风干的柿子,只剩下一层皮。他了无生气地半张着嘴,感受到周围人探究目光的一刻,突然便似被雷劈中了一般,不管不顾地趴回地上,伸手抓起地上的泥巴就要往脸上抹去,却被一只枯败的手抓住。
“你……”
快要油尽灯枯的公子不知从哪里生出来的力气,竟缓缓从那步辇上站了起来。他拖着那两条许久没有落过地、已经萎缩的双腿,下一刻双膝便跪倒在地,引得他身后之人齐齐惊呼。
跪在泥地上的公子缓缓抬手,拉下自己脸上那条蒙眼的布条,露出两片有些干瘪的眼皮来。那眼皮缓缓颤抖片刻、随后睁开来,两只浑浊到几乎分不清眼瞳与眼白的眼珠转了转,将将盯在面前那人的脸上。
这双被侵蚀而畏光的双眼已经太久没有视物了,他努力了很久,终于慢慢从那模糊的轮廓中,分辨出了什么。
“老师?”
他的声音沙哑难听,仿佛将死之人发出的最后呻吟一般。
他面前那一头乱发的乞丐却恍然未闻,只想着将自己的手从对方手中抽出来。
“……不是、我不知道,不要问我,不要问我……”
公子琰终于松开了手,双肩颓然塌下,半晌才发出一阵似呜咽似叹息的声音,随即对着那乞丐郑重俯身、行了叩拜大礼。
“弟子不忠不孝、不敬不义,当年苟且偷生、弃老师而去,今日竟隔窗不识、独坐辇上,让老师在这泥泞之中苦苦追赶。”
公子琰话音落地,周遭所有人面上都显出几分或多或少的惶惑来。他们追随那人的时间都不短,却从未见对方摘下过眼睛上的布巾,更没在对方脸上见过这般神情。
他们显然不明白,自家公子武功高强,缘何会有这样一位举止疯癫、又无半点武功在身的“乞丐师父”?
俯身泥泞之中的盲眼公子终于撑起身子,开口时又变成了那个说一不二的川流院之主。
“将他带回去好生照看。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私下接近。”
汤越闻言当即收敛神色、领命而去。汤吴也回过神来,上前将那已经力竭公子琰抱上步辇、重新安顿好。
做完这一切,那蓬头垢面的乞丐也已被人带了下去,汤吴再难掩心绪,纠结片刻后还是开口道。
“敢问公子,那人究竟是……”他自觉失言,但又心有不甘地解释道,“公子既然能凭这兵器认出故人,庄中那些人是否也会留意到?他们此次倾巢而出来到九皋,属下担心……”
“他不是山庄中人,他身上的东西也不是兵器。此物名削,只是在竹简上修改字迹的一种文房罢了。”公子琰的声音越发飘忽不定,方才情景触动了他的记忆,效力渐起的眠花散似乎带他回到了混沌过往之中,“我拿着老师的信笺和字画遍寻襄梁各地,却再没寻到相同的笔迹。我以为他已不在人世,却未想到他经历过何等摧残,指甲都被人拔去,又如何能同当年一样执笔……”
前朝战乱,古籍湮散,及至襄梁开国,文兴武衰之局既定,制纸之业渐兴,以纸代简成为主流。而今简牍已越来越少,用削之人便也少了许多,将它随身带在身上之人更是少之又少。只因他的老师钟爱古籍,除去自己私下钻研揣摩之外,还常四处奔走、帮人誊抄石碑与经文,所以才会保留着随身带削的习惯。
他那不争名利、毕生心愿不过尺牍之间的师长,是一名手中只握过笔与削的书院先生,本该终生受学生叩拜供养,在桃李芬芳之中安享暮年,却一朝经受江湖中最为严酷的折磨考验,最终堕入地狱、沦为流民、尝尽这世间苦楚无情。
而这一切,都拜天下第一庄和那个人所赐。
悲怒到极点的笑爬上公子琰那张青白相间的病容,他将那把没有刀刃的铁削紧紧握在手中。
“七年了,我已等了太久。是时候让他们付出些代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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璃心湖上,最后几艘大船也从琼壶岛驶出,顺着风向着各自方向远去。
相比于来时的大张旗鼓、粉墨登场,去时众人皆是匆匆,这便衬得湖心那艘千疮百孔的大船更加惹眼了。
行得慢的门派船只远远望见,在辨认出那是落砂门的船后,都纷纷掉头离开,任那艘大船在空旷湖面上孤魂野鬼般漂荡。
甲板上,凝结在断裂帆樯上的晨露终于落下,滴在女子那张苍白僵硬的面孔上,冲落点点胭脂。
下一刻,那双已经放大的瞳孔猛然收缩,没有起伏的胸廓也有了动静。
“玉箫……玉箫,快,为我拿……”
朱覆雪呼喊到一半,突然意识到什么,嘶哑的声音戛然而止。
“来人,快来个人!我的药,我的药……”
但她身边空无一人,那些往日恭敬媚笑围绕着她的年轻面孔,要么早已化作冰冷尸骸,要么早已遁逃不见踪影。
晨雾渐渐散去,日头升起的湖面上白光大盛,她被晃得睁不开眼,却一动也动不了。
不知过了多久,甲板上终于传来一阵细微的咯吱声。
朱覆雪转动眼珠,余光勉强望见一个绿衣女子的身影由远而近、向她走来。
那女子似是凭空出现的一般,提起裙裾、轻巧避开地上血迹,觉察到她的视线后,干脆行至她面前,在她的视线范围内停下脚步,双腿交叠、趺跏而坐。
朱覆雪的脖颈因用力而青筋爆出,终于在几番尝试后看清了来人的面容。
她并不认识那张陌生的脸,但却认得那种坐姿。
她曾在落砂门的壁画上见过类似的姿态。传闻门中历任首座修习洗珠掌法时,都会用这种坐姿调息功法。
“你是谁?是狄墨派你来的吗?还是说,你也是来趁火打劫的?”
“我只是个府院中的管事,替我家夫人来讨一笔账的。”
女子的声音低沉柔和,她将一只巴掌大的药瓶放在离朱覆雪指尖几寸远的地方,可后者的身体此刻就像石头一样僵硬,再无法向前移动分毫。
“听闻月支神香的效力只能持续一个时辰。若一个时辰之内未能服下回生引,全身血液流动便会停止,人也会从‘假死’变为‘真死’,正所谓从哪来、便回哪去。”柳裁梧说到此处一顿,目光望向远处烟波浩渺的湖面,“我在府中做管事的这些年,打算盘的本事还是不错的。只是这笔账时间有些久远了,想要同你算算清楚需得费些口舌。不过我这人做事向来有耐心,你若不介意,我便慢慢说了。”
她说完,好整以暇地望向那血泊中的女子,后者面上神情渐渐扭曲,双眼中的算计却没有因此停下分毫。
“在岛上的时候我见过你,你是邱二身边的人。还是说更早之前,你便见过我?”
“我之前没见过你。”柳裁梧的声音低低的,隐约透着几分遗憾,“我若见过你,又岂会任这笔账拖到今日?”
什么账?是金银账?人情账?还是生死账?
但自己欠下的账太多了,三天三夜或许都算不清。
朱覆雪狠狠咬紧的牙齿间溢出一声冷笑。
“想在我这讨债的人没有上千也有数百,我怎知你是哪个?若是排得太后面,今日怕是轮不到你。”
九皋南城坊间流行这样一句话:站着出银,跪着讨债。那是劝人不要轻易施恩、替人作保的话,如今到了这江湖地界,道理竟也不差分毫。
柳裁梧望着那作恶者坦然乃至嚣张的面容,似是有些感慨地摇了摇头,抬手将那只装有回生引的药瓶重新拿在手中,细细摩挲起来。
“二十二年前,是你入落砂门的第二年。你无视门规,私闯禁地偷习洗珠秘法,终致经脉逆行、走火入魔。在残杀无数医者后,你听得消息,追寻门中前首座踪迹来到战时的郁州,希望能寻到对方身边的那名医者为自己医治,途径居巢一带时遇百年难见的水患,同灾民困在唯一一艘逃出木船上。潮湿令你的腿疾再次发作,你疼痛难忍,虐杀整船一十九人,其中包括一名来自黑月的传信兵,居巢因此沦为地狱,你也在不久之后被黑月别将闻笛默擒住。怎料他在得知一切后竟选择为你瞒下罪行、放你离开,现下想想,你们应当便是那时结下的盟约。此后不久,黑月除名,狄墨设立天下第一庄,你以蚩尾驾驭群兵,剿灭门中异己登上门主宝座,借天下第一庄的东风而起,张扬跋扈、风光一时。你知晓狄墨最不堪的秘密,他也确实忌惮你三分。但只有三分,多了没有。这些年或许连三分也不足了,直到今日,他终于决定舍弃你,便让那少年上了你的船……”
“你、你究竟是何人?为何会……”朱覆雪的声音戛然而止,那个答案已在顷刻间爬上了她的舌尖,“……你是落砂门的人,你是那个首座!你是、你是……!”
柳裁梧没有说话,只双手合拢、将那只药瓶收于掌心,随即轻阖双目,口中低声默念些什么,像是在虔诚祷祝,又像是在念咒。
朱覆雪死死盯着对方诡异的动作,震惊与惊恐击溃了她、使得她面上神情看起来更加癫狂。
“也好,让我见识一下传说中的洗珠掌法,总好过死在那无名小鬼的刀下。江湖上风声不断,我的名声自会传回门中,到时候……”
“你想多了,洗珠何其难得?不会用在你身上。”
柳裁梧睁开眼,毫不客气地将女子的自言自语打断了。
下一刻,她掌中药瓶瞬间四分五裂,与瓶中香粉一同化作一滩细粉,她拍了拍手,那些残存的粉末便飘散在晨风中,再无踪迹。
目睹一切的朱覆雪双眼暴突,喉头因用力而发出一阵咕噜声,随即爆发出一声大叫。
柳裁梧安静盯着那动弹不得、失态大叫的女子,直至对方筋疲力竭、再发不出任何声响,这才缓缓伸手将她散乱的发丝一一理顺,在她耳边轻柔低语道。
“何况我已答应过她不再杀人,自然也不会杀你。”
头皮被牵扯的感觉将恐惧与不安无限放大,朱覆雪眼珠震颤,沙哑的嗓音也变得尖锐起来。
“你要做什么?折磨我?还是将我卖给旁人?”
柳裁梧收回手,慢条斯理地摘下指尖上缠绕的那截发丝,随后拍拍手,又恢复了先前打坐的姿势。
“什么也不做,就在这等着。”
“等什么?”
空气安静下来,似乎有什么在接近、有什么在蠢蠢欲动。
朱覆雪立着耳朵去听,可却什么也分辨不出。半晌过后,她听到了那女子的笑声。
“等什么?当然是等你去死。”
空荡荡的甲板上有一瞬间的死寂,随即再次传来一阵叫喊声。只不过这一回,那叫喊声已弱了很多。
那是不甘心赴死之人最后的挣扎。
“你杀人是因为心中不平衡,痛恨自己受苦,旁人却能安然生活。我现下便告诉你,你为何会受苦至今。”柳裁梧的声音夹杂在挣扎的喊叫声中,显得分外平静,“因为这世上唯一愿意解你病痛之人早已被你害死了。若她还活着,依她的性子,定会为你消解病痛。但她已经死了,你这辈子都不会得到解脱,注定只能在自作自受的折磨中死去。”
从月支神香效力褪去到每一寸筋肉血脉僵硬凝滞,至少还要折腾上小半日。
柳裁梧心满意足地望着朱覆雪的面容,轻柔地为她擦去脸上血痕。
“她的名字,你不配知晓。你若有怨,且记着我的脸上路吧。百年之后黄泉相见,你便会知道自己仍不是我的对手。”
180、只为你燃烧
九皋城东二十里的地界是一片荒地。淋了一夜雨水的夏草疯长出半人多高,连带着林荫都瞧着浓密了些,吞上一群牛羊都不露头尾。
天色已经大亮,林间荒径仍是半明半暗,若是再跑起马来,眼前便只剩一片模糊混乱的绿色。
对于一个没什么经验的骑手来说,在这样的密林中纵马穿行同盲人行路也没什么分别。
秦九叶已记不清自己是如何将李樵拉到马背上的了,但她的身体还记得方才的惊险,整个人因脱力而颤抖着,亏得小白马脚下稳当,这才一路坚持到现在。
她不敢停下、甚至不敢回头去看,待四周彻底安静下来、只闻自己的喘息声和凌乱马蹄声,这才转头轻拍身后的人。
“李樵?李樵……”
她急声唤着,许久才听到一声低低的回应。
“阿姊……”他的声音很低沉,像是刚睡醒的回应、又像是在贴着她自言自语,“……我们回家吧。”
可不可以什么都不要问、什么都不要想,就这样立刻带他回去那个小村庄、回到那段偷来的时光中去。
他要死在那个梦里,而不是这个彷徨不安的黎明。
“那些人或许还在附近徘徊,我自己不怕死也就算了,怎能再将阿翁和金宝牵扯进来?你自己想死,不要拉上旁人!”
女子的声音打破了寂静的黎明,将他的灵魂生生从昏沉黑暗中拉了出来,重新放回马背上继续颠簸。
方才刚被拉上马背的时候,他只觉得浑身上下的伤处都火辣辣得疼着,眼下那股劲过去了,又觉得四肢冷得发麻,开口说话都觉得唇齿僵硬。
他的身体变得格外沉重,压在秦九叶背上时不由得令她想起从前上山背过的那些尸体,有什么温热的东西透过衣衫浸透了她的后背,她抬手摸了一把,只看到一手血。
那不是她的血,可她却觉得犹如自己被刺了一般难受。
“不要睡,听见没有?你不能睡!”
但这一回,不论她如何用训斥焦急的语气说话,背后的人再没有了回应。
不行,再这么下去,就算那些江湖高手没有追上他们,对于一个伤重之人来说也没有活路可言。
秦九叶把缰绳多绕一圈在手上,努力辨认着方向、驾马向着自己记忆中的方向而去。
磕磕绊绊又行了半炷香的工夫,两人一马总算钻出了林子,荒芜小径的尽头隐约露出一片空地来,空地上是座已经塌了一半的破旧木屋,木屋前那排石槽和桩子说明这里曾是处驿站,只是河水改道泛滥后渐渐废弃。此处离东阖门尚有一段距离,赶路的人一般不会穿过荒地踏足此处,这几乎被荒草掩盖的破屋子可谓隐蔽难寻。
从前为果然居立招牌的时候,秦九叶常来这附近的村子问诊要账,日子久了也攒下不少老主顾,一次出诊结束、天色已晚,她为了躲雨意外发现了这处落脚的地方,后来便常在这临时歇上一宿。这几年虽不再经常走方跑动,有时采药路过,也会在这边做些草药研究、图个清静。
彼时她便想过,日后若是遇上麻烦事,倒是可在这躲上一阵,没承想这一天就这么毫无预兆地到来了。
秦九叶翻身下马,还是在远处观察片刻后才敢靠近,她熟练地在野枣树丛中左右扒了两下,将一根腐木滚开,一条藏在杂草中的小径便露了出来。
身后咚地一声响,她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小白马已将背上的人卸货般扔到了地上,两只鼻孔喷着气,显然在为方才那一路奔袭感到不满。
秦九叶自知没时间同一匹马较劲,只得上前安抚一番,随后匆忙将马匹栓在隐蔽处,又上前搀起地上的人,连拖带拽地沿着那条小径向木屋走去。
茂盛的荒草不断搔刮着她迈向前的腿,发出规律的沙沙声,她走上一阵,便小心回过头去用枯草遮掩住地上痕迹,好不容易吭哧吭哧翻过那道破门槛,一鼓作气将人拖拽到屋内铺着干草的角落,又连忙爬到窗根前,透过那破了大洞的窗子向外张望。
远处,拴在树下的小白马正用屁股蹭着树干,尾巴甩得很是悠闲自得,似是全然忘记了方才的凶险。
这马很是有些灵性,若是真有不怀好意之人靠近,它定会有些反应。
收回视线的秦九叶总算微微放松了些,那口提了一路的气泄了下来,整个人又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但她没有时间去品味这份劫后余生,拖着两条发软打颤的腿来到那少年身旁,连切三次脉相,直到指尖的汗彻底干燥下来,才咬牙切齿地开口道。
“醒了便不要装了。”
李樵缓缓睁开眼,目光在女子脸上一扫而过,人随即低低垂下头去。
秦九叶死死盯着那张布满血污的脸,他看上去似乎比方才好些了,只是脸色仍然苍白吓人。
他向来懂得伪装和示弱,就像当初她救起他时,他便是用这样一张可怜的病容换来了三个月的庇身之所。而此时此刻,在知晓他的真面目后,他像是从那副雨雾迷蒙的山水画中走了出来,就一览无余地站在她面前,重彩修饰、笔法描摹统统褪去,只剩下一片惨淡的灰白色。
令人窒息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她好像又回到了撑着伞寻他回家的那一天。他浑身是血、看起来危险而脆弱,而她站在丁翁村那条泥泞的小路上,面临着艰难的抉择。
片刻过后,秦九叶深吸一口,站起身来往外走去。
她方才迈出两步,衣角便被人抓住了。
她低头望去,只看见两片因用力而泛白的指甲小心却执拗地捏着她的衣摆。
血从他的肩背上渗出,顺着袖管流了他一整条胳膊。他的手上全是血污,只有那两根指尖还算干净,他便用那两根干净的手指在挽留她。
“你……你去哪里?”
他望着她的眼神明灭闪烁,亮起时能见无限渴求,又因害怕那份渴求无法被满足而转瞬间黯淡下去。
他以为她要抛下他、不要他了。
“你的伤耽搁不得,必须先处理一下。至于之后的事……”秦九叶轻轻挣开他的手指,停顿片刻后低声说道,“该来的总会来的,既然躲不掉,就一起面对吧。”
她没有再多说什么,态度坚定却冷淡,兀自在这间破屋子内忙活起来。
昨夜风雨打湿了角落里备好的柴秧,她从隐蔽处取出火折,试了两三次也没能升起火堆,只弄出阵阵浓烟。
她忧心柴烟会引来不速之客、便不敢再试,只用干草留了火种去烘那几根柴,又从草席盖着的药篓中飞快挑出几味药材仔细碾碎,一半放入陶瓮中备好、架在那堆还未烧起来的柴堆上,另一半用干荷叶小心包起来放在一旁。
做完这一切,她又寻了一只木桶,利落从院中那口井中打了一桶水上来,转身回到那木屋中时,发现那少年已跪坐在干草上等着她了。
他双膝并拢、背脊低伏,双臂半屈着撑在身前,绑在左手上的带子被解下,手中的刀也已归鞘,空落落的双手交叠叩在地上,看着像是在行什么大礼一般。她虽然对武学一窍不通,可也看得出那应当不是什么习武之人戒备时的姿态,而是受罚之人才会摆出的姿势。他的面前空无一人,却好似已站满了手执戒鞭、居高临下的行刑人,他已忘记了这种姿态带来的屈辱感,身体只记得服从,脸上只剩下麻木,规训中透出一种卑微来。
这一刻,她终于彻底看懂了他身上那种复杂的气质。
他刀不离身,却很少出鞘,明明会武却几乎从不在外人面前展露身手;他年纪很轻,却没有寻常少年身上那种跋扈莽撞感,反而有种常年服侍人的乖顺;他精于人情世故,却不喜旁人触碰,尤其无法忍受位高权重者的审视与打量。
他之所以对书院恨之入骨、对天下第一庄讳莫如深,是因为他曾是辗转两者之间、往返黑白彼岸的修罗鬼差。
他日日在她院中砍柴,是因为他习惯了挥刀砍杀。若不砍柴,就要砍些别的。
他是一把为杀人而铸成的刀,被人用最野蛮的方式打磨得锋利无比,却注定会迎来生锈折断的结局。
收回视线、压下心绪,秦九叶一声不吭地走到对方面前,将拎了一路的水桶哐当一声放在地上,随后蹲下身来,视线在那少年身上徘徊一番后,伸手便要去剥他身上那件血衣,对方觉察到她的意图,突然便往后瑟缩了一下。
他的眼神不敢触碰她,头也深深埋了下去,整个人像是被什么东西压垮了一般,半晌才艰难吐出一个字。
“……脏。”
他说完这一句,便再次陷入了沉默。
此刻的他又何止是脏?他太难看、太狼狈、太失败、太没用了,没有了那张乖巧体面的皮囊,失去了处处周到的做事风格,他不过是个麻木而残忍的刽子手,同那些日日挥刀杀鸡宰羊的屠夫没有两样。
不,他甚至远不如那些屠夫。屠夫杀死牲畜是为他人填饱肚子,他杀人又是为了什么?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她救人,他杀人。
她是泥里开出的花,他是雪地上带血的脚印。
她越是顽强而不染,便越衬得他卑劣而肮脏。
他不敢抬头,他怕只要自己一抬起头来,便能从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中看到嫌恶与厌弃。
空气中有一瞬间的安静,角落里的柴堆发出被烘烤的细微噼啪声。半晌过后,女子终于开口问道。
“你自己脱还是我来脱?”
她问完这一句,许久没有等来回应,再想说些什么的时候,那少年已经低着头脱起外裳来。
已经变得粘稠干涸的血将衣料粘连在一起,每扯开一寸,都带起一点血肉来,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一般,一声不吭地执行着“脱衣服”这道指令。
秦九叶望着那张有些麻木的脸,直觉如果自己现在开口要他去死,他可能也会毫不犹豫地照做。
心中隐隐有股说不清的情绪翻涌不停,她一把按住了那只手,随后撕下一截干净的衣摆、用井水浸湿,一下一下帮他擦拭起身体来。
血水顺着他的皮肤流下,洗去血污的同时,也将他的伤痕展露无遗。
被撕开的血肉已交织在一起,似乎正在拼命愈合,但因为先前的伤处深可见骨,现下看仍是血肉模糊的一片。
是那沾染了无数条人命的秘方救了他,亦或者是他体内最后残存的晴风散救了他。但不是所有人都有这般好运,可以一次又一次逃过死亡的惩罚。
秦九叶面无表情地重复着擦洗的动作,冷不丁开口道。
“唐慎言死了。”
她说罢,两只眼睛便死死盯着那少年的脸。
她想听听看对方会说些什么、通过对方表情中的蛛丝马迹来获得一个真相,但却一无所获。
那场惨烈打斗似乎耗尽了他的全部力气,又或者他早已料到事情会是如此,自始至终都沉默着。
她熟悉那种沉默。
过去每当她要触及他的秘密时,他便是以这样的沉默来应对她。而彼时她也抱着得过且过的心态,从未想着要逼迫他承认什么、坦白什么。
但今天不一样。
为了老唐、也为了她自己,她必须得迈出这一步。
“你先前去了哪里?究竟在做什么?那些人又为何要杀你?”
她一口气连问三句,每一问都直戳他的命脉,每一问他都无法作答。
他只能继续沉默,祈祷她像先前一样、只是一时气恼,任她如何清理创口、牵扯皮肉,也逆来顺受、绝不抱怨,想着任她发泄一通过后,便能不用去正面这一切。
秦九叶察觉到了他的心思,手下力度又重了几分,但那少年显然隐忍惯了,这点皮肉之苦对他来说实在不难应付,再重些她又于心不忍。
烟气散去,角落里的柴堆隐隐飘出些许火星来,情绪岌岌可危地在空中悬着,稍有触动便会爆发而出、不可收拾。
秦九叶将手中那块浸满血水的帕子往水桶中一扔,毫不留情地戳破了两人之间最后一层遮掩。
“你不说,我便来说。”秦九叶的声音平静到近乎冷酷,窗外风雨已经停歇,但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深处却在酝酿另一场风暴,“你去了琼壶岛、混进开锋大典,同那些狗屁江湖客谋皮不成,反倒让他们识破了身份,所以才被他们追着砍,险些丢了性命……”
“不!不是的,我之所以会回去,是因为……”
是因为他要杀朱覆雪?他为何要杀朱覆雪?又为何会卷进这一系列的麻烦中?他要如何解释方才湖边的那两个人?又要如何坦白自己和他们之间那段黑暗的过往?
他向来灵巧善辩的唇舌变得笨拙,声音也戛然而止。
女子静静望着他,随即替他说出了那个他不能说出口的可怕答案。
“因为他们是天下第一庄的人,你也是天下第一庄的人。”
少年的身体瞬间变得如石头一般僵硬。
她轻飘飘的一句话,却比方才利刃割肉、刀锋挫骨还要令他恐惧。李苦泉的手早已离开了他的脊骨,可他却觉得自己顷刻间被恶鬼扼住了脖颈、动弹不得。
从起先的错愕惶恐到颤抖绝望、随后再次变为沉默。他像是一瞬间被抽走了魂魄,整个人只空洞地望着前方。
她知道了。
她什么都知道了。
她知晓了他的真实来历、知晓了他的过往、知晓了他不堪的另一面。
可为什么……为什么她知道了一切,却还是要出现在他面前呢?他想不明白这个问题,震颤麻木过后,无数思绪和陌生情绪开始在他胸口翻涌,他的面上却依旧是一片死寂。
秦九叶定定望着他的脸,许久才再次开口。
“我现在问你话,你若不愿回答可以不答。但只要你开口,便不能骗我。”
他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你是从天下第一庄逃出来的人吗?”
潮湿闷热的木屋中又是一阵难捱的死寂,不知过了多久,那少年才张了张口、吐出一个字。
“是。”
他说完这一个字,似乎有看不见的尘埃从他身上落定,仅存的光亮从他眼底褪去。他犹如落入炭火中的一只蚌,先前闭得紧紧的蚌壳不受控制地张开。只要她开口,他便得将自己全部肮脏的秘密都倾倒出来。
四周陷入短暂的安静。
女子深吸一口气,憋了片刻才低声问出了那个问题。
“老唐是你杀的吗?”
她的话音飘在半空,回音似乎都变得滞缓。
她想等他亲口回答这个问题,却几乎无法承受一瞬息、一须臾的等待,她的心在寂静中一点点沉下去,像揣了块秤砣一样坠得人难受。
终于,他低声答道。
“不是。”
方才断在肺里的半口气忽然吐了出来,秦九叶整个人跌坐回在地上。
两个精疲力竭的人就这么各自瘫在地上,相对无言良久,李樵的声音才再次响起。
他像是用尽全身力气才开了口,声音中带着一种压抑已久的困惑。
“你都不知道唐慎言是不是我杀的,为什么还要来找我?”
是啊,老唐死得多惨啊。人和人之间得有什么仇、什么怨,才要将人折磨成那样呢?还是说这世上就是有那么一种人,对着素不相识的人也能施以最恶毒的手段?只因他们生性如此,不通人情、不懂人心,同茹毛饮血、同类相残的野兽本就没什么分别?
她并不能肯定那些答案,却还是来找他了。
为什么呢?因为她奋不顾身来找他,便是这一切的答案。
秦九叶直直望向那张脸,熬了整夜的双眼血丝密布。
“你当真不明白吗?”
李樵艰难地摇了摇头,他几乎能听到自己僵硬身体弯折时从内发出的碎裂崩塌声。
他不懂、不明白、不理解。
即使伪装得再完美,他也明白那个面具下的自己是残缺的。他没有她口中的人心。他的残缺令他总是在这个问题上惹恼她。可他真的不明白。一个没有心的人,怎么可能明白这一切?怎么可能会觉得胸口仿佛缺了一个大洞?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突然间,有什么东西环住了他佝偻的身躯,他混乱的思绪止歇了。
她抱住了他。
这是她第一次抱他,可他却恍惚间觉得自己已经幻想过这种感觉很久、很久了。久到只是浅尝些许,便已令他沉溺其中。
身上那种灼烧过后的寒冷突然间褪去了,他感觉自己短暂逃离了那血色满盈的江湖,回到了果然居那间狭小的偏房。雨水从屋瓦间滴滴答答地漏下,他刚劈好的柴火在隔壁药炉中安静地燃烧着,雨后的云也悄悄散开了,窗外月色正好,他躺在那张简陋的床板上,任由皎洁的月光将自己包围。
他眨了眨眼,那月光便从他的眼眶中溢出来,打湿了她的衣裳。
“我先前答应过你的事,今天便教你如何?”
女子的声音响起,轻柔地好似梦中低语一般。
他愣怔着无法动弹,任由她轻轻捧住了自己沾满血污的脸。
少年脸上泪痕未干,眼睛像是蒙上了一层雾气一般。他的眼神有些飘忽,显然还没有从方才那个怀抱中回过神来。
下一刻,他那浅褐色的瞳仁中映出女子靠近他的身影,每一分、每一毫都带着不容撼动的、圣洁的光,仿佛冲破水面、潜入他心湖的那只水鸟。
他的身体任她摆布、灵魂任她占据,有什么东西落在他的唇上,羽毛一样轻盈,却顷刻间在那片湖水中卷起旋涡和风浪。
“现在你明白了吗?”
李樵的手指越收越紧。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在不知不觉中已紧紧揽住了她的身体。
她的心隔着他的胸膛有力地跳动着,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胸腔深处慢慢苏醒过来,从冰冷僵硬变得一团温暖,像是冰天雪地中升起的一团火,吸引着迷路的人去靠近。
原来人心是这样的。
简单而炽热,平凡又顽强,能够驱散一切寒冷和阴霾。
角落里的柴堆不知何时已经燃烧起来,少年的眼睛放出光彩来,像是两颗蒙尘后终于被洗净的宝石,坚硬中带着潋滟的水光。
他颤抖着去回应她,任胸口那团跳动的火焰越烧越旺、势同燎原。
原来他的心其实一直都在。
只是在没有人点燃它的夜晚里,他从来不知晓它的存在。
他是樵薪、是木柴,被刀斧削砍、被山雨淋湿、被遗忘在阴暗的角落,日复一日地等待腐烂与死亡的降临,此生体会过最有温度的东西也不过只是午夜里的一小片月光而已。
但在她亲吻他的一刻,那些潮湿黑暗的过往如同岸边黑色的湖水瞬间退去。
他的心开始燃烧,只为她燃烧。
而唯有这燃烧,才是那颗心用力跳动的真正意义。
181、督护的箱子
河堤使宋拓接到通报的时候,整个人已睡死在船坞里那张临时搭的小塌上。
船坞就在秀亭码头旁边,他爬起来灌了口凉茶便匆匆往外赶去,半路险些被湿泥滑几个跟头,气喘吁吁站定后,低头一行礼才发现鞋袜穿错了一只,连忙将袴角往下拽了拽。
杜少衡粗眉大眼、全然看不见他这点小动作,只闷头向前走去。
这位九皋城的督护也太严格了些,这才过去几日,便派人来验他的差了。
宋拓热汗冷汗齐齐往外冒,胆战心惊地观望了一阵,没有发现那年轻督护的身影,这才微微松口气,连声汇报道。
“自督护亲自下令,下官一刻不敢懈怠。只是这百顷金丝雨竹不是小事,图快栽完、只怕过不了冬,昨夜风大雨大,这才又耽搁了下来……”
“先别管种树的事了。”杜少衡赶路赶得脚底板冒火,连带着说话也有些风风火火,他飞快打断了那河堤使磨磨唧唧的自述,“督护要你将功折过,从今日起,这船坞里的事便交由你守着了,出了岔子督护可要亲自来问。”
杜少衡说罢,转头对着河面方向打了个呼哨,那艘巨大的楼船便被拖向他身后船坞,末了自己亲自上前指挥起来,全然没当自己是个外人。
宋拓目瞪口呆瞧着那楼船高大的船顶险险擦着船坞大梁而过,半晌才回过神来,连忙跟上前去。
“下官只是小小河堤使,不知督护此举究竟是何意啊……”
杜少衡不答反问道。
“这船坞可是在你管辖范围之内?”
“确是如此,可是……”
宋拓闻言面色更加惶惑,他不知道对方究竟要做什么,两只手焦虑不安地绞作一团。
杜少衡余光瞥见、终于转身看向他,先是恭恭敬敬回了个礼,随后径直开口道。
“听闻宋大人做这河堤使已有一十三年了,不知这年月久了,是否还能记起自己当初寒窗苦读、立志为官、报效家国时的心情?”
宋拓愣住,昨夜风雨此刻落入他略显呆滞的眼睛深处,掀起一片波纹。
若非有人提起,他都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记得。毕竟官场磋磨,就算是一身铁打的骨头也能被磨碎了。然而今日不过只是有人轻声呼唤,有些东西便又钻出来了。他记得自己那双因风湿而有些变形的手指,曾经也提笔激扬、犯言直谏,厚茧至今未退,那时的他从未觉得自己出身偏远小县便矮人一头,再大的风浪也敢扬帆而上。
他从来不怕风里来、雨里去,背井离乡守在这孤津苦渡。他只怕再过几年、骨头彻底被泡软,便连伸一伸拳脚的机会也没有了。
“我家督护同那些大官不一样,他要我第一个来找你,不是挟恩图报,更不是要欺负你,而是觉得你虽犯过错误,但本质忠直、是个可以托付之人。当然,宋大人若有诸多顾虑,我再寻他人便是。”
杜少衡说罢,只静静望着宋拓。
后者始终垂着头,斑白的髭发颤了颤,那双藏在袖中的手终于伸了出来,虽还有些发抖,但仍坚定挽起那官袍袖管,那袖子内侧依稀可见泥点,杜少衡一望便知,这位吃过苦的宋大人是个实干家,他家督护没有看错人。
“秀亭码头虽不是洹河此段最大的码头,但这宝鳞船坞却是规模最大的,下官平日里尽心打理,支墩与排灌维护得还可以,大小船澳空着的共有四处,都可正常运转,不知大人要借用几处、需要下官如何配合?”
“旁的倒也没有”杜少衡边说边翻身跳上那大船的甲板,抬手将那张严严实实盖在船舱四面的油布掀开一个角,“瞧见这里面的东西了吗?把它看好,绝不能让它下了船,更不能让它离开这处船坞。”
昏暗的船舱中隐约可见一只巨大的铜箱,箱子外錾着细密的纹路,隐约透着血迹,箱子外结结实实缠着几圈铁链,宋拓只望了一眼,心下就莫名生出一股寒意。他正想开口询问,一只箱子如何能够长腿下船去,下一刻便听那箱子里砰地一声响,连带着周围地板都跟着抖了三抖。
宋拓吓了一跳,磕磕巴巴地问道。
“敢、敢问大人,督护这箱子里究竟装的是什么?”
杜少衡跳下船、一把拉过对方,凑近前一阵耳语,宋拓那双疲惫的眼睛瞬间瞪大了,穿错了鞋袜的脚原地拌了个蒜,半晌才稳住身形,抹了把额间冷汗后说道。
“下官识得一人,应当能帮得上忙。”
他说罢,提起松垮的鞓带、竟亲自跑到船坞工棚里寻人,不一会便领了个虬髯怒张、头戴布巾的汉子走了过来。
“大人,这位是舟务监吴玢,也算是这船坞里半个老人,木务府出身、又是监工的一把好手,九皋一带各式船只几乎没有他没沾过手的,连带着那些货船上的大小船杂物件也如数家珍……”
那吴玢倒是不见外,宋拓这厢还未说完,他已跟着杜少衡上了船,一望见那箱子,当即便有些啧啧称奇。
“看大小,确是只有出货的商船才会用的箱子,只是就算是运稀罕东西,多半也会用木板封死才算稳妥,一来不会像寻常箱子那样打个盖子,二来不会费心思在箱子外面多做装饰,似这般讲究的样式确实不多见,若是用来装贵重之物,却又不曾打锁,真是怪异。”
杜少衡点点头,心下对这吴玢已有了些判断。
“确是个奇怪东西,劳烦吴监出手,将这箱子固定坚牢,连带这船舱一并封结实些,留待督护做下一步指示。”
吴玢抱拳行礼,开口时声音朗健。
“在下从前跑过漕运,三千石的粮食过大汛时的沣河,都是我从旁协助。这活计交给我,大人且放心。”
杜少衡点点头,还未来得及再说什么,只听码头方向又是一阵嘈杂声,他回头一看,陆子参已押着一艘宽板虎头船赶来,远远瞧见杜少衡只点了个头示意,末了片刻也不停留,便将船挤进了船坞、加入到“队伍”中来。
“原来这位便是宋老哥。老哥受累,回头来城东寻我,我请你吃面喝酒。”
身形干瘦的宋拓被陆子参大掌拍了两下,整个人都晃起来,疑问的话还未来得及问出口,又见一艘双层花船被拖进船坞。
陆子参见状快步迎了出去,方走出船坞没几步,便瞧见高全牵着坐骑,马背上还驮着个人,正是那阴魂不散的邱家二少爷。
不知怎地,他似乎天生有些怕那邱家二少,小眼飞快偷瞄一番,确认对方腿脚不便、一时半刻不会追来,这才将走在前面的高全一把拉过、低声问道。
“不是去拖船?怎地把他也给带来了?”
高全没说话,面上神情却已说明了些问题,陆子参见状瞬间脚底抹油跑进船坞,招呼着那宋拓拉起帆索,试图用还未来得及装上船的帆叶将那几艘船挡个严严实实。
那厢许秋迟还在原地转着圈圈,他屁股下面那匹杂毛畜生欺负他只会坐车不会骑马,愣是不肯再往前走半步,眼瞧着那船坞近在咫尺,他心一横、就要从马背上翻身而下,随即被人一把按住。
“二少爷不是答应过我,绝不擅自行动、在旁添乱吗?”
高全那半死不活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许秋迟直起腰来、凤眼微微眯起。
“高参将想必事务繁忙,我这点小伤,怎敢时刻劳烦参将?何况听闻眼下城中可是出了不小的乱子,关键时刻自家人之间就不要浪费时间了。”
高全面上仍是那副公事公办的神情,闻言只轻轻点了点头。
“二少爷说得是。只是听闻二少爷不知怎地又掺进案情、孤身犯险,督护忧心您的安危,担忧若是出了什么差错,日后怕是不好同都尉那边交代,这才派我亲自前来。”
对方这段话看似客气恭敬,实则只差没将“无能”二字用朱笔写在他的印堂上了。
许秋迟那双笑眼的弧度慢慢趋平。
“邱家死个儿子尚不知几人哭,丢了这九皋城防却是渎职大罪,督护能否自保尚且不论,只怕还要牵连镇水都尉,日后若被扣个监察不力的罪名、阖府杀头论处,不知督护要如何应对?平南将军又当如何应对?”
他言辞中的尖锐再难遮掩,那高全却丝毫不慌,几乎片刻也未停顿便垂着开口道。
“这城里城外的河桥水道、犄角旮旯,二少爷同都水台的人不是经常走动吗?案子的事二少爷也莫要着急,各处城门水门当值的守卫我已派人去请,估摸着不日便能问个清楚明白,看看究竟是何人渎职、何人有罪。”
对方话音落地,许秋迟瞬间明白,他同那太舟卿交好之类的种种,此人早已暗中探查,如此说来他那位兄长应当也已知晓,倒是省去他粉饰太平的麻烦了。
“林放年纪虽轻,但阅历却不浅,更加不会犯蠢。何况他若真干了亏心事,跑得会比那浑水里的虾子还快,哪里还会等到你们找上门去?”
高全闻言细想片刻,那林放他私下试探过几回,许秋迟这话倒是不假,但他嘴上并未放松、仍是步步紧逼。
“或许他自恃有旁人撑腰也说不定。毕竟赶在这节骨眼上,城中布防更甚以往,若无内应,怎可能凭空出现这么大的纰漏?”
想要压倒对方的兴致被挑了起来,许秋迟懒得再绕圈子,径直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你们自认行动迅速、第一时间便做出了响应,殊不知这‘上行下效’这四个字背后,滞后是常有的事。一座城四道城门、数十条水路、千百个巡视点,都是由人看守的,而只要有人的地方,便是出什么岔子都不为过。那贼人若是轻装而行,仗着身手不错,不通过城门也是很有可能走脱离开的。若是还带了东西货物,那便只有一种可能。他确实是从城门大摇大摆出去的,因为那守城门的人根本不敢拦他。”
想要的信息已经到手,高全收起对峙的嘴脸,换上礼貌的微笑。
“多谢二少爷提点。二少爷伤了腿,还是不要奔波走动了。一会我自会差人将您送回城中与姜姑娘汇合,”
许秋迟瞬间意识到自己着了道,他已很久没有在言语上落人圈套,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很是有些感慨地问道。
“高参将可真是能干,一人顶四五个人的差事,听闻常常还要自掏荷包、填补办案用度。不知我那兄长一个月能给多少两银钱?”
高全没说话,显然已无心应酬,一抬眼便见自家督护骑着那匹白额大青马疾驰而来、与马背上的许秋迟擦身而过。
许秋迟一时间未反应过来,待扬起的烟尘散去再环顾四周,哪里还能看见那位高参将的影子?
“我家辛儿将我托付给你,高参将难道便是这般履行职责的吗?!”
许秋迟气急败坏的声音夹杂着几声咳嗽、断断续续传来,船坞内的几人充耳不闻,忙于汇报各自情况。
“一切都如督护所料,走水的事今早在城里闹大了,樊大人说什么都要插手,天一亮便大张旗鼓带人往城南去了,咱们人手也确实不够,便顺水推舟将这烫手活计暂时丢给他了。我已让相熟的兄弟暗中盯着,确保对方不会动什么手脚,但等火情彻底解除,便要劳烦督护亲自走一趟了,否则只凭小洲他们怕是应付不来郡守府的人。”
杜少衡一口气说罢,一旁的陆子参已火急火燎地凑上前来。
“听风堂那边现在有老郑带人盯着,消息捂得还算严实,但也不好说之后是否会有变数,督护得了空还是尽快去一趟为好。另外我在来的路上接到消息,周力在城外又截下一艘沙船,但晚了一步,船上的东西已被放出来了,幸亏守城军就在附近,七八人合力才将那东西制住,估摸着要晚些才能赶来。”
高全安静等那两人汇报完毕,这才简短道。
“黄泥湾码头的船和货已带到船坞,昨夜至今晨各处城门当值卫正守备共计一十四人,也已尽数安排提到府院,只等督护前去问话。”
三个人三张嘴,不过片刻工夫便要将眼前这人高马大的督护“就地分尸”,就这样仍是不够用,高全说到一半,本还想通禀一声门外那位请不动、赶不走的邱家二少,话到嘴边只得咽下去,正想着如何私下处置了,便听那“瘟神”的声音已在背后响起。
“想不到兄长这里这样热闹,倒显得我这个做弟弟的有些多余。”
他嘴上说着“多余”,脚底板却没有要识趣离开的意思,就这么拖着一条伤腿、一瘸一拐地走到中央站定。
他显然是情急之下从马背上摔下来的,屁股上还带着灰,就那张脸还算干净,一个劲地往那船坞里面张望。
“伤了腿便好好回城医治,不要在这碍事。”
邱陵往旁边站了一步,严严实实挡住了对方视线。
许秋迟见状,自知也无本事硬闯,干脆退开来,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开口道。
“我这也有一则消息想要与兄长分享,只是不知你是否有闲工夫听我一叙啊?”
邱陵不语,只沉着一张脸从他身旁越过,显然无心回应对方的胡闹。
向来“胡闹”惯了的邱家二少爷见状也并不气恼,只等那身影走出七八步远,才慢条斯理地开口道。
“我方才在黄泥湾码头碰见秦九叶了。”
他话一出口,毫不意外地看到那离去的身影一顿,他嘴角笑意更深,又慢悠悠地继续说道。
“她同我上了同一条船,可谓九死一生才逃出生天,气都没喘匀称、便匆匆离开了,也不知急着去见谁。”
众小将齐刷刷低下头去,偌大的船坞里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依稀只能听到远处洹河上的风声水声。
终于,邱陵沉声开口道。
“她去了哪里?”
许秋迟不答反问。
“督护不是有很多事要忙吗?”
看不见的火星已经隐隐窜动,危险情绪一触即发。
许秋迟恶劣一笑,毫不手软地浇上一瓢油。
“也罢,我起先以为她是来见你的,现在才发现并不是。既然她想见的人不是你,你又怎么可能寻得到她?”
邱陵依旧没有回头,声音却陡然提高。
“派她去的人是我,将她带回来的人也只能是我。”
这一回,许秋迟没有再说什么。
他已无需再说什么,也能猜到先前大概发生了什么。在他很小的时候,他便看出他这位兄长看着谦恭能忍,实则是有些傲气藏在身上的,而那些骄傲的人是不会允许自己用这种近乎失态的语气说话的,除非有人触犯了他的底线。而这底线从前是黑月二字,至于现在……
不远处正忙前忙后的宋拓也感觉到了不对劲,有些彷徨地望过来,邱陵眼神中的那团火终于熄灭,再开口时,声音已恢复了以往的冷静自持。
“今日事出紧急,便不与你计较。但我的事,你少插手。”
这人到了这步田地,仍是不肯在他面前低头片刻,许秋迟也是看得啧啧称奇。
憋死你算了。
他心下恶狠狠想着,嘴上还是冷冷吐出几个字。
“东边石舫,铭德大道。”
邱陵闻言,当即向外走去,可方走出三步远,整个人又不由得停住。
身后陆子参见状,心思飞快运转、上前一步低声问道。
“督护莫非是不信任秦姑娘吗?”
他当然信她,但他不信那李樵。
他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眼下的心情。他明明已经做出了决定,此刻只需全身心投入在城里城外的要紧事上,等她将那出身复杂、武功高强的嫌犯带回来便可,可不知为何,眼下只是模糊听到她的消息,便觉得坐立难安、心神不宁。
他突然有些怕了,害怕看到她同那少年一起归来的情景。
“他毕竟是天下第一庄的人。就算他自己没有动歪心思,也难说不会招来麻烦。”
他沉声开口,一旁陆子参心中了然,连忙上前一步便要请命。
“督护说得有理,何止是招来麻烦,那臭小子自己就是个麻烦,听风堂的事和他有没有关系尚未可知,但那秘方的事他绝对不可能置身事外。既然如此,属下这便亲自……”
请命的话才刚起了个头,陆子参却被那一直沉默的高全一把拉住。
“既然对方是听风堂命案的重要嫌犯,自当由督护亲自缉拿归案最为稳妥。督护放心前去,城里有子参盯着,船坞由我看顾,不会出大乱子,就等督护回来定夺。”
说话间,吴玢已列了清单递给杜少衡,后者领了新差事准备进城去打锁,闻言不疑有他,一边翻身上马、一边大咧咧感叹道。
“督护亲自出马,定手到擒来!我正好也往那边走,可与督护同路一段。”
邱陵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没有多说什么,最后望一眼高全和陆子参,竟真的转身同杜少衡一前一后拍马而去。
眼见两人已经走远,陆子参甩开高全的手,语气中难掩焦躁。
“老高你怕不是糊涂了?这种关键时刻,督护自然应当坐镇城中,怎能被李樵那臭小子牵制住?”
高全没有理会对方言语中的质疑,头也不回地说道。
“襄梁战士,个个以一敌百。若事事都要领将亲为,帐下千军万马又有何用?”
对方话一出口,陆子参瞬间语塞。他转而想起清晨浅滩上的一幕,有苦说不出,急得直揪胡子。
“你、你懂个屁!你不知道那秦姑娘走时是何模样,此时怎可让督护去寻那两人,万一、万一……”
万一要是撞见了什么不该撞见的,他家督护岂非一面要为案子心力交瘁,一面要为情伤痕累累,怎一个惨字了得。
他急得涨红了脸,那厢高全却已越过他,径直走到那东张西望的邱家二少面前。
“二少爷瘸着腿也要跟来,就为了看场热闹,可还值得?”
许秋迟笑盈盈收回视线,毫不客气地回道。
“高参将方才又是何意?你明知道我为何开口,却并未阻拦,反而顺水推舟让我那兄长去追人,莫非就只是为了成全这场热闹?”
那厢陆子参听罢不由得更加心烦意乱,狠狠瞪了高全一眼,又原地踟蹰片刻,还是抬脚向外走去,一眨眼便消失在光亮中。
许秋迟望着大胡子参将匆匆远去的身影,只抱臂慢悠悠开口道。
“看来高参将已经看明白的事,陆参将还是没看懂啊。”
高全没开口,一眨眼的工夫已换回那张公事公办的脸,同那吴玢一起研究起如何固定船上的箱子来。
那厢吴玢已初步探查完毕,手中拿了尺准备开工,一边做事一边感叹道。
“你瞧这贼人,很是懂得拿捏人的心理。箱子若落锁,他怕没人敢撬、里面的东西出不来,非要这么欲盖弥彰地放着,总有好事之人上船探究,中招是迟早的事……”
高全还未来得及开口,许秋迟已笑着插话道。
“带锁的箱子固然坚牢,但有时却更加危险。毕竟若谁都未见过箱子里的东西,哪日不小心放出来,大家都没有对付它的经验,才真要吓死个人呢。”
那吴玢听不出对方话里话外那层隐意,只觉得云里雾里,半晌才点点头附和道。
“听闻先前有人从南方运了几大箱椰子过来,天气炎热,路途又颠簸,偏生捂得太严实,开箱取货的时候险些被果子炸花了脸咧。”
一旁的高全拿着炭笔在图纸上飞快记录着,闻言终于抬头看了一眼许秋迟,嘴上看似随意地说道。
“督护的箱子向来牢靠,轻易不会让人打开的。”
心门带锁,牢不可破。
就连他这个做弟弟的都没打开过,何况是旁人?但再硬的玉也有遇上砣子的一天。
许秋迟面上看热闹的笑意淡了些,一瘸一拐向外走去。
“看得再牢也没用,一朝让人撬开个缝,里面的东西早晚要被放出来。与其如此,长痛不如短痛,我看今日就是个一睹究竟的好机会。”
不论这结果是好是坏,只希望那箱子里的东西不会有一日反倒将主人吞没了。
182、什么是喜欢
角落里的柴堆已经燃烧殆尽,粗糙的药罐仍在余烬上沸腾,水汽盈满整个木屋。
空气越发湿热,木屋中那两道人影纠缠越深。
李樵抱住她的那一瞬间,秦九叶便有些后悔了。
少年的吻很生涩,带着些许战栗又磕磕绊绊,但也因此更能令人感受到那种原始和悸动,轻易便能令人沉沦。
只可惜,眼下不是个能让人放肆沉沦的好时候。
呼吸变得急促、脑袋也开始发烫,秦九叶知道不能再继续下去,连忙推开对方。
少年无措地顿住,很快便怯生生低下头去,但抱着她的手却始终不肯松开、在她身上越收越紧。
她实在不明白,一个受了如此重的伤的人,力气为何还这么大。
那秘方确实值得好好研究。
“你先放开我,这样都不能好好说话了。”
李樵的手指在她腰间先是收紧,末了才迟疑着松开。
秦九叶抬手擦了擦嘴角,平复了一下翻涌的情绪,一边继续将他身上的伤处理干净,一边将对方处境一五一十地告知。
“眼下你的处境十分不妙,有人目击过你出入荷花集市和听风堂,老唐的尸体旁有天下第一庄杀手才有的纸荷花,你的身份也早已暴露了,他们怀疑是你闯进听风堂杀人灭口。眼下九皋城内外处处戒严,就算我不来寻你,他们也会来抓你,而你一旦落网接受讯问,身染秘方一事只怕也瞒不住。”她一口气说完,尽量用一种克制后的冷静语气补充道,“这一切种种,你考量清楚。你若想走,我拦不住。但你若离开,你我再见时便形同陌路。”
她话说得危言耸听,他却好似魔怔了一样,用一种喝醉了似的语气低声回道。
“阿姊若是要我回去,我便回去。”
“我要你回去,是为了洗清你身上的嫌疑,这样你将来或许还能有机会回九皋城生活。”她说着说着、恍然想起对方身份,心下显然也不确定他的选择,不由得低下头去,“如果……如果你还想回去生活的话。”
回去?回哪去呢?他这辈子还有可能像一个普通人一样堂堂正正地生活吗?
就算没有牵扯进秘方一事、没有杀死唐慎言,他先前犯下的罪孽又要如何洗清呢?
“清平道上的事是我做的。”
他蓦地开口,面前女子眼皮子也没抬一下,只轻轻点头。
“我知道。”
“你我在宝蜃楼走失的那天,我其实是去杀了两个人、抢了他们身上的晴风散。”
“我知道。”
“之前我还杀过很多人。他们中很多人同我无冤无仇,但我还是杀了他们。”
他边说边紧紧盯着女子面上神情。
秦九叶觉察到他的目光,终于抬头望了过来。这一回却换他缩了回去,不安地垂下头去。
秦九叶望着那个毛茸茸的脑袋,觉得眼下的情形严肃中透出些无奈和好笑。他们都不敢听对方的答案,却又克制不住地试探着,寄希望于对方能够给予自己无限的包容。
“你如果有意坦白,可以说些我不知道的事来听听。”她强迫自己不要因那少年的脆弱神情而心软,但方才那个吻令她的“讯问”失去了威胁,“你老实告诉我,你去那琼壶岛到底是要做什么?”
他停顿片刻,随即老老实实答道。
“盗刀。”
秦九叶的视线落在他身旁那把凝着血迹的长刀上。
从方才一路亡命奔逃、到辗转藏身此处,他的手一直没有离开过那把刀,直到方才……
秦九叶收回目光,似是有些叹息地道上一句。
“真是一把好刀。”
但就算是金子打成的刀,也不值得为此拼上性命。
她沉默片刻,终于还是无法再忍下去。
“你明知那些人不会轻易放过你,为何还要以身犯险?天下第一庄的杀手都似你这般鲁莽行事的吗?”
“因为我需要那把刀。”
“因为那是你师父的刀吗?”
他神情明显一愣,似乎没有料到她已猜到了这一层,但很快便又摇了摇头。
“不是。”
秦九叶连声追问。
“那又是为何?可是那川流院的公子琰逼迫你去做的?他到底同你说了什么,能让你这般替他卖命?”
对方又低下头去不说话了。
秦九叶看着那沉默的少年,突然便觉得有种控制不了的情绪正涌上心头。
他被打断了三根肋骨,身上大小伤口约莫有十数处,最深处几乎是擦着腑脏而入,她不能想象有人可以带着这样的伤搏杀奔走、战至力竭。
或许是她不能身临其境他的不得已、不能感同身受他这些年所受的煎熬与磨难,但难道这世间就没有什么值得他留恋、值得他停下脚步、值得他活着去感受的东西吗?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道理你懂不懂?就算这次偷不到手,等那狄墨离开九皋,再寻机会动手也不是不可以,为何非要赶在这风口浪尖上往前凑?你就这么痛苦、你就这么想找死吗?”
她的质问声带了几分气急败坏,回荡在两人之间,再次激起那少年眼底的挣扎。
“若是没有这把刀,我杀不了朱覆雪。”
饶是已经预料到了可能的各种答案,秦九叶还是被对方说出口的话深深震惊了。
“你、你杀了朱覆雪?可是先前在湖边的时候,你不是……”
你不是明知自己不是对手,所以才选择忍耐避让的吗?为何先前避之不及,如今却要送上门去呢?
秦九叶的声音戛然而止,目光在一旁那件被鲜血染透的白衣上一掠而过,突然便猜到了几分。
从方才为他擦拭身体、处理伤口的时候她便发现,那不是他在琼壶岛上时穿的山庄弟子衣衫,从料子来看,显然也不是果然居那缝缝补补过的粗布衣裳。
她的那股气突然散了,再开口时的语气却变得有些酸涩。
“她既然敢让你换上落砂门的衣裳,又冒着得罪狄墨的风险带你离开琼壶岛,应当是准备将你正式纳入门下了。你若跟着她,倒是可以避开天下第一庄,日后说不定……”
她实在太过敏锐,瞬间便通过观察到的细节推测出了整件事的脉络,李樵的脸色瞬间变了,开口时带了几分急促。
“不、不是的!她对我用了迷香,我是不察才会被她换了衣裳。我从未想过要去落砂门,盗刀也是为了杀她。因为若不杀了她,她很快便会来杀你的!”
他终于将一切说出了口,整个人却全无如释重负的感觉,只觉得心口像是要炸裂开来一样,那双垂在身侧的手因用力蜷缩而微微发抖。
每当他要坦白关于他自己的事的时候,一切都变得那样难以启齿。
他要如何开口告诉她,那朱覆雪之所以会对他们这对“姐弟”纠缠不休,是因为他曾经的身份和来历已被人拆穿。而在过去,他只是一样任人拿捏摆弄的玩物,不论是朱覆雪还是那天下第一庄的其他贵客,只需勾一勾手指、将那青色药瓶丢到他眼前,他便要俯身成为听话的奴隶。
是他害了她、连累了她,他的不堪不值得她来拯救。
短暂的静默在他眼中变成漫长煎熬。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听到她用一种近乎压抑的声音问道。
“为什么不还手?”
他有些愣怔地抬头看向她,下一刻,女子瘦弱的手已坚定扶在他的肩头。
“你既然打得过她,先前她让人掰断你手指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还手?”
过去的这些年里,在被踩在地上、打入尘埃、贬得一文不值的无数个瞬间,她没有一刻不想要奋起反抗,用拳头狠狠砸在那些人的鼻梁骨上。但她没有那种力量。她有多少次经受过这种折磨,便有多少次幻想过拥有这种力量。
或许她永远都不可能成为一名来去自由、快意恩仇的江湖侠客,但眼前的人可以。他明明可以用拳头、用刀剑去捍卫自己的尊严,却最终还是同她一样选择了忍耐和妥协。
“因为那时我只想活着……”
初次面对朱覆雪的时候,他选择忍耐,是因为他还想活着。就像逃离山庄的这些年一样,不论以何种姿态去呼吸、心以何种方式去跳动,在这肮脏丑陋的尘世间挣扎存活是他过往生命的全部意义。
但在他执刀冲向朱覆雪的一刻,他有了比活着更重要的事。
那便是她。
“我知晓阿姊会来寻我,是为了助邱陵查案、揭开秘方真相。”
或许她愿意那样抱他、亲吻他,也是因为如此吧。
他垂下了那双曾经充满杀气的眼睛,试图掩饰那双眼睛泛起的湿润和脆弱,但沙哑颤抖的声音却遮掩不住。
“但是没关系,没关系……”
似他这样的人,本就不值得被捧在手里。她就当他是那药垆里的一把柴,在燃尽熄灭、化成一团灰烬之前,熬一炉药、烤一烤手、暖一暖身子就好。
“你说得不对。我来寻你,是因为我喜欢你。”
秦九叶的声音突然响起,她微凉的手轻轻抚上他的脸庞,强迫他看着自己的眼睛。
她用那个吻宣告了自己的内心,此刻又将这一切用言语一字一句地重复给他听。
“李樵,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
喜欢?可什么是喜欢呢?
先前苏沐禾说喜欢他,他却并不觉得开心,只想要逃开。再之前,那些差使奴役他的人也说过喜欢他,但他只觉得恐惧。甚至更早之前,还在山庄的时候,那个男人也对他说喜欢他、欣赏他,自此调他去甲字营做事、将他以“优秀弟子”的身份派遣出了山庄。他如今回想起过往种种,只觉得他的噩梦便是从“喜欢”二字开始的。
他想,苏沐禾其实并未做错过什么,只是她的某些言行令他想起了那些潜伏在过去的黑暗身影。
对他来说,喜欢是一种折磨、一种惩罚、一种支配、一种可以随时随地处决他的罪名。
李樵轻轻摇了摇头。
他不认为自己可以喜欢任何人。
秦九叶望着那张心绪涌动脸庞,手心几乎能感受到他脸颊渐渐升起的温度。
他的身体明明已经确认过了那个答案,混乱的心却尚且无法梳理清楚这一切。但没关系,她不会轻易放弃的。
秦九叶从身上掏出一样东西放在他面前。
“既然不喜欢我,为什么要送我这个?”
他眼睫轻抬,目光触碰到那面铜镜的一刻又迅速收回。
“……因为你喜欢。”
“既然不喜欢我,又为什么要替我杀了朱覆雪?”
少年再次陷入沉默,许久才低声道。
“因为……我不会其他的事了。”
除了杀人,他别无所长。
除了杀死朱覆雪,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为她做些什么。
他了解朱覆雪,知道除了杀死她别无它解,是因为他也曾是一样的人,不达目的不罢休。
生存之路在他们眼中是如此单调,笔直地在脚下延伸着,既没有分岔的选择也永远走不到尽头。就像今日那条染血的铭德大道一般。
除了杀戮,他不知道还有什么其他活下去的方法。
为了活着,他只能杀人。
为了让她活着,他只能杀了朱覆雪。
“谁说你只能做这些?我需要你,果然居也需要你。”
秦九叶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李樵迟疑片刻才开口道。
“阿姊有想杀的人?我不收你银子,也不会让人发现的……”
看着面前人的反应,秦九叶有些哭笑不得。
“我在果然居教你的事你都忘了吗?抓药、称药、还要要账的活计,你做得不是都挺得心应手的吗?”
李樵张了张嘴,半晌才有些不可思议地问道。
“你……还愿意让我回果然居?”
“当然,不过不能是现下这副鬼样子。”
喜欢不喜欢的只能留给他自己去想清楚,她眼下要做的还是先治好他的身体。
秦九叶说罢,起身拿起一旁的烧火棍翻了翻那堆柴,柴堆上的粗陶罐子已经不再沸腾冒烟,她凑近前看了看,随即用衣摆当做垫布、连罐子带药端了过来,吹凉后递给他。
“都喝了,渣都不许剩下。”
他一声不吭地接过、看也没看,便将那罐子里的东西连汤倒进嘴里。
刚熬煮过的草药糊作一团、又苦又涩,他边嚼边吞下去,突然低低哼了一声,虽然声音很小,但她还是听见了,连忙凑近前。
“烫到了?我方才吹过了,应当不是很热了。”
李樵摸了摸腮,轻轻摇了摇头。
“应当是同朱覆雪打斗时碰到了。”
身为一个对武学一窍不通之人,秦九叶无法想象那场打斗的种种细节。她擦了擦手,然后往前靠了靠,伸出手捏住了他的下巴。
“张嘴我看看。”
他顺从地张开了嘴,仍由女子的手指在他口中摸索探寻。
她的指尖有不知名药草的淡淡苦涩,偶尔滑过他的牙齿时,瞬间唤醒了那个雨夜的记忆。彼时他因伤重和体内东西的发作而昏昏沉沉,却仍记得牙齿刺破她皮肤时的感觉。
少年的瞳仁中有火光在跳跃着,他撑在身旁的手缓缓收紧,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紧绷起来,仿佛面前坐着的不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村野郎中,而是那令他如临大敌的宗师李苦泉。
她敏锐察觉到了他的异样,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
“你断了一颗牙齿,所以方才碰到才会痛……”
她边说边要收回手,冷不丁手腕却被对方一把抓住了。
一种就要发生什么的强烈预感在脑海中奔涌而出,她感觉到对方的声音似乎变得更加低沉了。
“你这里……划到了。”
秦九叶的视线落回自己的指尖,这才发现食指指腹上似乎破了一个小口,应当是方才在野枣树丛中摸索时留下的痕迹。
那伤口很不起眼,若不触碰都不会有太大的痛感。
但此刻对于那方才受了重伤的少年来说,再细微的血腥气也能令他气息翻涌。
那帮他治愈血肉、击退死亡的秘方,现下开始向他讨要“代价”,若他不予回应,便要侵占他的身体。对鲜血的渴望在他体内疯狂扩张着,理智和意识在血腥气的撩拨下节节败退,李樵无法控制地张开嘴,轻轻含住了秦九叶的指尖。
秦九叶不由自主地一颤,记忆中雨夜的战栗瞬间降临。
他慢慢舔过她的指尖,试探着用牙齿轻轻碰了碰,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却没有用力抽回自己的手。
自李樵在果然居袭击她那晚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月,这期间她的警惕心慢慢放下,其他危机令她将这件事暂时抛之脑后,此刻突然面对难免有些无措,但却没有第一次那样害怕惊惧了,甚至还能分神去思考会发生这一切的原因。
从他第一次发作时的情形来看,应当是他身上的伤激发了秘方,驱使他摄入鲜血填补身体,这种渴望或许会因为满足而消退,但也有可能进一步发展成为一种本能,从而变得越来越不受控制。此处虽是荒郊野地,但几里外也有村落,将一个快要发病的人驱逐开来,他是否会去袭击旁人呢?她不能将他放出去祸害别人,自家的麻烦还是应当自家解决。
可要如何解决呢?
秦九叶的视线落在少年那张近在咫尺的面容上。他离得很近,近到她可以轻易抽出针来,像对付那元岐一样将他扎翻在地。但不知为何,在看到他毫无防备坦露在她面前的模样后,她那双本想展现“狠辣”的手突然便犹豫了。
她究竟是不该推开他?还是不能推开他?亦或者是……不想推开他。
她的心越跳越快,思绪却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下一刻,少年的尖牙已经落下。
指尖一阵锐痛、鲜红涌出,像九月山间成熟的茱萸。
长久以来的空虚终于得到了满足,低低的叹息声从他的喉咙深处传出,他轻柔地含住了她的手指。
他已分不清那是血液的滋味,还是她本身的味道。强烈的渴望驱使他不断向她靠近。
近一些、再近一些……
哐当。
是药罐被打翻在地的声音。
已经空空如也的罐子里没有任何东西流出,但空气中早有更加粘稠炽热的东西在涌动。
少年的身体缓缓压了下来,两人剧烈的心跳声混在一起,嘈杂中透出相同的频率,仿佛骤雨落地的声响。
突然,有什么响动打乱了这种声音。
有人来了。
李樵猛地睁开眼。
下一瞬,木头碎裂的沉闷声响在两人身后炸裂开来,李樵右臂一伸、已将秦九叶揽入怀中,左手将将来得及按上刀柄,寒光已直奔他而来。
如雪般皓白明亮的剑尖停在离他脖颈不过三寸远的地方,老旧门板在剑气激荡下四分五裂,灰尘连同木屑飞出,在年轻督护惊怒交加的眉眼间飞舞。
“放开她!”
183、房塌了
年轻督护纵马疾驰在城外荒无人烟的小道上。
血榉木高大的树影在荒径两侧随风轻摆,光影在他身上飞快掠过,晃得人眼睛酸涩。
累积了几日的疲惫在这一刻爆发出来,他觉得头一阵隐痛,一些入夏后遥远的记忆再次破土而出,同那片疯狂生长的绿色一起向他袭来。
依稀也是这样一个暴风雨过后的清晨,他浑然不觉走向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个噩梦。
那是他随父亲迁往九皋的第三年。
他已经完全适应了那里的生活,但依旧不喜欢那个空旷寂寥的府院,从搬来的第一天就不喜欢。
阴郁的父亲和病重的母亲使得那处庭院显得更加压抑,入夏后湿热的空气常常令他感到窒息,但他不敢在幼弟面前表现出分毫,生怕触动对方那敏感脆弱的心神、引来一场久久不能平息的哭闹。
再后来,母亲已经病得很重,柳管事外出寻药,常常不见人影。入夏后的龙枢洪水滔天,父亲接连三月驻扎在九皋城外监督筑堤治水之事,府上的教书先生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教起书来能把自己念瞌睡了,他常常一日课毕、转过头去,才发现弟弟早已不见人影、独自溜出府去。
弟弟自小跟在母亲身边,没有经受过所谓大家族的严格规训,喜欢在那如雀肠般细小繁杂的九皋城街巷钻来钻去,而他从来不敢逾矩半步,守着自己长子的身份,就立在后巷那条泥泞小路等他归来。
他还记得,那是九皋漫长夏日中最平凡不过的一天。
大雨来袭前的空气凝滞湿重,他那六岁的弟弟同教书先生再次闹了脾气,被打了手板后竟独自逃出城去,怀玉婶见天色不好,亲自带人出城去寻,临行前拉着他的手叮嘱了他三遍:不论发生何事,都不要擅自打开母亲的院门,她会在日落前尽快赶回来。
然而怀玉婶终究还是没有赶回来。
那天午后不久,黑云便从远方飘来、迅速集结,在整座九皋城上空织起一片水做的厚重帘幕来,狂风骤雨肆虐整夜,将所有声音搅碎在天地间。
他独坐在自己房间的书案前,一遍又一遍地抄写着策论,字在笔尖流走,心间却没有留下点墨。他眼前时而是决堤的河坝、时而是横尸荒野的弟弟、时而是失去全部至亲独守空宅的自己。
终于,天亮了,风雨也渐渐停息。
他颤抖着放下笔,又在房间中枯等了片刻,随即终于做出决定,趁着守夜的小厮打瞌睡,独自向后院走去。
风雨吹落了他邱家长子的骄傲。在这个令人不安彷徨的早晨,他只想去见母亲,哪怕只是远远望上一眼也好。
雨后的庭院静悄悄,一把巨大的铜锁挂在院门上,似是石怀玉无声的警告。
他犹豫了,但却在转身前一刻,无意间瞥见了院子里那棵断了树冠的血榉树。
那树怎会断了一截?是昨夜遭到雷击还是被风吹断了?断裂的树干是否砸坏了屋顶、伤到了母亲?
他慌了,第一反应不是去叫人,而是搬来藏在附近的木梯。
那是他和弟弟扒房檐、看燕窝时的木梯,架在后院院墙外刚好冒出一个头,他一步步踩着梯子爬上墙头,眼前是晃动的青石砖。
吱呀、吱呀。
他先是听到了那种有些奇怪的声音,像是麻绳拧紧、门枢老旧的声响。
踏上最后一节木梯,他的双眼终于越过墙头,望向院子里那棵血榉树。
断裂的树冠就静静躺在院子里,取而代之的是,有什么东西就悬在树梢上,在风中吱呀吱呀地晃着。
他的母亲背对着他吊在树上,长发披散着,粗沉的铁链就拴在她的双手和双脚上,被挣断的半截摇摇晃晃,那阵风迎面向他吹来,带起一股潮湿的铁锈腥气,下一刻,那尸体在风中被吹得缓缓转了过来。
脚下一歪,他从梯子上跌了下去。
很多年过去,他已不记得当时摔到了哪里、不记得那一天是如何结束的、不记得之后种种和母亲的葬仪,唯独记得翻上院墙那一瞬间闻到的气味和望见的画面。
而他恍然觉得,怀玉婶似乎是在很早的时候便料到了可能会发生的一幕,才会对他发出那样的警告。
但他从未追问过石怀玉。或许是因为他隐隐知道,石怀玉当初没有说出口的秘密便是那道上锁的院门,而彼时的他还没有亲手推开那扇门的勇气。
起先,他将一切都归罪于那场暴风雨。毕竟风那样大、雨那样急,他是被风雨耽搁住了脚步,才没能早点去到那处院子看一眼母亲,以至于撞上了最坏的场景。
但他之后回想起儿时那段混沌灰暗的岁月,关于母亲的真相其实一直都关在那间上锁的院子里,是他或胆怯、或逃避、或得过且过,才会错失了好好面对这一切的机会。
直到很多年后,他已能心无波澜、面沉如水地出入各种生死场,可每当有死者备受摧残、尸身破碎,仵作谨慎询问亲眷,是否还要见死者最后一面的时候,关于母亲最后的记忆便会不受控制地翻涌而出。
他永远失去了母亲。
自那天起,他回想起的母亲便只剩那具悬挂在血榉木上的尸体,过往美好回忆的消亡彻彻底底夺走了他的母亲,他的余生犹如那天暴风雨过后的邱府,亲情一夜凋落后只剩无法逃避的冰冷责任。
也是自那天起,他才明白,所谓无常,不过是命运在你毫无防备之时揭示的真相。
所以若不想再受其玩弄,唯一能做的,便是在暴风雨降临前,迎着彷徨、踏碎黑暗,自己揭开真相。
不论是领兵征伐,亦或是以督护身份查案的这些年,他一直都是这样做的。
自从他年少离开九皋后,类似的事便再也没有发生过了。
而他本以为,自己已经熟练地推开过很多扇门,不论要探查的真相究竟是什么,内心也不会再起任何波澜。
狂跳的心将血液挤向快要爆炸的太阳穴,邱陵猛地勒马停下,喘息着抚上额角。
他已经许久没有经历过这种身体和精神上的高度紧张,他不确定自己在这样的情况下是否还能做出准确的判断。
小径上依稀可见的马蹄印记到了此处消失不见,路似乎已经走到尽头,四下除了晃动的树影再无他物。
就在此时,一个白点突然从远处浓荫中探出头来、又飞快缩了回去,虽只是一瞬间,但还是没有逃过他的眼睛。
邱陵翻身下马,略微探查一番后,便发现了有意遮掩过的痕迹,他悄无声息地靠近了远处那片杂草丛,终于在百步之后看到了那匹被藏在树下的小白马。
那是陆子参的坐骑,见到他来摇了摇尾巴,他一眼便看到了马鞍上已经发暗的血迹,心瞬间漏跳一拍。
小白马浑然未觉,扭着屁股转到一旁,露出了荒草尽头的那间小木屋。
柴烟的味道隐隐从破了洞的窗子飘出,他提剑而上,俯身一步步靠近。
半掩的柴门里隐约能听见有人说话的声响,但那声音很快便低了下去,归为一片寂静。
无数奇怪的猜想在他酸胀闷痛的脑袋里一闪而过,伴随着重物落地的声响,归为一幕遥远的回忆。
儿时那扇上锁的院门再次出现在眼前,理智在这一刻化为灰烬,他还没来得及思索清楚什么排布策略,稽天剑已经出鞘,白光闪过,他的杀心在目睹那赤裸上身的少年伏在女子身上的一刻满溢而出。
他要杀了他。
轰隆巨响中,秦九叶愕然转头望去,她本以为是那天下第一庄的人追了来,心已跳到了嗓子眼,听到来人声音的那一刻先是一喜,随即反应过来眼下情景,顿时又急出一身汗来。
“督护莫要冲动,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她整个人还半倚在那少年怀中,此刻不说话还好,一说话邱陵只觉得那股火气更加难以控制。
他的目光从那少年带血的嘴角滑到对方紧紧拦住女子的手臂,最终停在女子血迹斑驳的手臂上,手中长剑因杀气而抖动起来。
昆墟门主逍遥世外,昆墟剑法隐逸脱俗,昆墟门徒个个仙风道骨,其中又以那断玉君为最,可到头来若被妒恨冲昏了头脑,也同寻常男子也并无分别。
他想一剑刺破少年那张美丽虚伪的皮囊,就当是斩妖除魔,可对方却卑鄙地“挟持”着那女子,令他不得不在最后一刻生生止住。
“我犯的最大的错误便是对你忍让再三。当初你逃出宝蜃楼的那晚,我就该杀了你。”
完了,最怕的翻旧账环节开篇便要上演,秦九叶急忙从那少年的怀里挣脱,指着地上那只人仰马翻的药罐解释道。
“他被天下第一庄的人追杀、受了很重的伤,我是为了救他才……”
为了救他才喂他鲜血?什么病什么灾需要鲜血饲之?
秦九叶的声音戛然而止,但那向来思绪敏锐的督护已经在转瞬间猜到了一切,手中长剑挥出,将那少年从她身边逼退。
“你果然有问题。看来府院地牢关不住你,还得让子参多打一座铁笼才行。”
李樵的眼睛危险眯起。
他能逃得出天下第一庄那样的囚牢,又怎会任由眼前这个书院出身的世家子弟将自己关进铁笼?
“你且猜猜看,究竟是你那几只走狗的手脚快,还是我手中的刀快。”
“不用猜了,我现下便替他们试上一试。”
邱陵说罢,手中稽天剑发出一声清啸,化作一条银龙向着李樵扑去。
这一刻,他早已看不见对方身上的伤,也忘记了江湖比武时的公平道义。而那少年也半分不肯示弱,强撑着身体躲避开来,沾血的青芜刀呼啸而出,不躲不避地迎上,剑锋刀刃两两相击,冲天杀气瞬间震断了离得最近的那根山柱。
本就摇摇欲坠的破木屋雪上加霜,刀光接着剑影呼啸而过,已经塌了一半的屋顶被彻底掀翻,木屑稻草石灰四散飞扬、惨烈如战场,秦九叶便在其间抱头逃窜,勉强寻了个角落躲好,望着眼前鸡飞狗跳的一幕,整个人有种灵魂出窍的荒诞感。
事情发展到这步田地,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砰地一声巨响,仅剩的柴门飞出八丈远后终于落地,一旁的小白马仍然悠闲地渡着步子,表现出了战马才有的处变不惊。
这事不能怪它。来的是“自己人”,就算闹翻了天,它也不会示警。
可不怪它难道该怪她吗?她招谁惹谁了,一边帮人查案,一边帮人洗冤,怎么帮着帮着反倒成了她倒霉遭殃了?
猫腰躲过头顶飞过的木梁,秦九叶的目光落在一旁那只歪歪斜斜的破筐上,不知从哪冒出一股劲,上前一把抓住了那只破筐,用尽全身力气向那混战中的两人扔了出去。
破筐瞬间被斩得稀碎,筐里的苦菜噼里啪啦掉出来、落了剑客与刀客一身,衬得那杀红了眼的两人有种说不出狼狈。
两人方一停顿,角落里的女子已一跃而起,仗着身形瘦小、钻到两人之间站定,伸出双手抵在两人胸前,说死也不肯让开。
少年怕伤到她,抬起右手护在她脑袋旁,低声喝道。
“阿姊让开!”
秦九叶哪里敢让?闭着眼努力不去看那悬在自己头顶的两把凶器。
“你重伤未愈,还要不要命了?!”
都到了这种时候,她竟然还有空关心那少年的身体?
邱陵那双向来温润的眼睛被杀气染红,手腕倾注了十分功力、像一堵墙一样压过来,而那少年也是毫不相让,像座山一样抵在她身上,稽天剑和青芜刀锋刃相对、金铁相咬,摩擦发出的声音令人胆战心惊,而她捉襟见肘地挡在中间,瘦弱的肩膀因用力而颤抖着,像片挡不住风、遮不住雨的破烂屋瓦,不知还能坚持到几时。
“三郎答应过我的!”秦九叶气喘吁吁,挣扎着转头看向那以理智著称的断玉君,“三郎先前答应过我,要将人带回城中审问清楚,怎地连问都没问便要将人就地正法?”
“你叫他什么?”李樵的声音蓦地在另一侧响起,带着三分困惑还有七分怒火,见她不答、又不依不饶地追问道,“你方才叫他什么?”
“你不是都听见了吗?”邱陵冷声着开口,一字一句说道,“你是嫌犯,她助我将你缉拿归案而已,不要自作多情了。”
这话正踩中对方痛处,那少年哪里肯忍,眼神变得如狼般凶狠。
“今日既已开张,倒是不差你一个。”
身上方才处理过的伤处瞬间崩出血来,李樵浑然不觉,手中青芜刀瞬间将稽天剑压下一寸。
这世上挑衅一名医者最快、最有效的方法是什么?
不是砸她的药碗,也不是骂她的医术,而是当着她的面糟蹋自己方才接受过医治的身体。
悬在脑袋里的那根线啪地一声断了,秦九叶只觉得有一串炮仗在自己的脑袋深处被引燃,她扬天怒喝一声、火气顺着嗓子眼顷刻间爆发出来。
“你们两个有完没完?!一个偷刀被追,一个查案无果!天下第一庄的人岂会善罢甘休?那偷运秘方的贼人岂会善罢甘休?秘方真相不明,老唐尸骨未寒,真凶还逍遥在外、不知何时便会再起风浪,你们有何脸面在这里上蹿下跳地胡闹?!若有一身使不完的牛劲,不如去找那狄墨决斗好了,我今日若是拦着,果然居从今往后就收不上来一文钱的账!”
她一口气发泄完这一通,整个人气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大打出手的两名男子终于安静下来,但仍喘着粗气、恶狠狠地盯着对方,被打翻的柴堆在地上冒着烟,狭小木屋里弥漫着一场乱战后的烟尘。
她的手还在流血,身上的衣衫也被路上荆草划得破破烂烂的,邱陵不忍再看,手背上青筋暴起,最终还是先一步收了剑。
那少年见状也退开一步,但整个人仍和那女子寸步不离地粘在一起,看得他心里似被针扎芒刺般难受。
“看在她的份上,我便给你一次机会。但在接受讯问前,你得有个嫌犯的样子。”
他说罢,从腰间取下马鞭缠在手上。李樵看都没看一眼,只缓缓擦去唇边鲜血。
“我愿意跟你走,是因为阿姊要我前去,和你给不给机会没有关系。”
邱陵冷笑不语,将手中马鞭递给秦九叶,用行动成全对方的口舌之快。
秦九叶自知眼下不是和这两人斗气的时候,只得从对方手中接过马鞭。李樵一声不吭将青芜刀收入刀鞘、放回腰间,草草披上那件带血的外裳,随即向秦九叶伸出双手,任对方为自己套上“锁链”。
看了一会热闹的小白马抖了抖耳朵,望向身后那条小径,不一会只见陆子参气喘吁吁拍马赶到。
他虽只慢了半步追出来,但因为到底骑术不如邱陵精湛、又委实重了些,所以此时才将将赶到,望见自己坐骑的一刻先是一喜,可转而望见那塌得冒烟的木屋,整个人不由得傻眼了。
那里似乎原本该有个木屋的,只是眼下竟只剩几根半长不短的柱子,四周荒地上散落着各种被剑气刀锋斩落的木板碎片,他整个人愣了片刻才快步跑来,结结巴巴问道。
“发、发生了何事?”
邱陵没说话,只眼神示意他将那少年提走。
三人身上都挂了彩,像是抱在一起从山沟里滚了一圈出来的一般,陆子参围上前又是一番团团转,末了看向那被捆住双手的少年时仍是一脸警惕。
就算对方看起来已经被砍得只剩半条命,他也不敢掉以轻心,上前又检查一遍那捆在对方手上的马鞭,揣着几分私心唤来自己的小白马,就要提人上马、先行一步,给秦姑娘和自家督护留些说话的空间,谁知那少年却一动不动。
“阿姊在哪,我便在哪。”
他若想逃,莫说一根马鞭,便是那天下第一庄的透骨链也锁不住他。
陆子参气极反笑。
“怎么?秦姑娘不和我家督护在一起,难不成还要和你这个杀人犯同行……”
他话还未说完,便教那少年微笑打断了。
“堂堂断玉君,先是带阿姊去那荒岛,又寻借口在这荒野中与她单独接触,岂是正人君子所为?”
“你、你这是血口喷人!”
陆子参气得胡须乱颤,对方却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陆子参无法,只抬眼望向邱陵眼色,后者轻轻点了点头,他这才作罢,但临行前还是扯了衣摆上的布蒙了李樵的眼睛,再三检查一番才踏上归途。
邱陵押后,秦九叶在中间,陆子参押着李樵共骑小白马走在最前面,队伍人不多,却莫名有些拥挤。小白马驮着两个男子、难掩不满,一路上不停拉屎放屁、出尽洋相,秦九叶全程目睹却没有心情笑一笑,只抓紧路上的时间,一五一十地将自己离开白沙口后经历的种种说了个明白,待四人三马终于入城,才将将算是交待完毕。
东阖门内外多了不少守卫,路人行色匆匆,一种看不见的紧张氛围已在这座安逸小城中弥漫开来。
秦九叶握紧了手中缰绳,转过下个街口的一刻,终于望见了城南方向那道盘桓不散的黑烟。
附近街巷聚集了些看热闹的人群,大家远远看着、低声交谈着,却又不敢上前,秦九叶顺着那些人的目光,下意识望向那蜿蜒巷子的尽头,随即又环顾四周。
这里似乎离四条子街不远,她先前买米的时候经常来这附近,那宝蜃楼起火也在不远处,这一切当真是巧合吗?
“那巷子里便是起火的地方?”
陆子参听后点点头,勒马放慢了速度。
“不错,听风堂火势不大,我们赶到的时候已经不见火光了,但这处烧得厉害,火情来势汹汹,不像寻常走水,倒像是有人故意纵火,幸亏昨夜雨大,才没有烧出这条巷子。”他说罢想起什么,望向邱陵的方向,“看现下的样子,火应当已基本扑灭了,就是烟尘可能还未散去。督护可要去现场看看?”
邱陵闻言,紧握缰绳的手一松,下一刻只觉得掌心一阵刺痛,后知后觉低头看去,才发现掌心不知何时已经被磨破了。
他自幼习武,入昆墟习剑,之后又上战场,掌心和虎口常年覆着一层薄茧,那是用了攥碎骨头的力气去握缰绳才会弄成现在这副样子。
原来方才回城的路上,他一直都在克制自己躁动失控的心。原来他不是没有私心、水火不侵的一块白玉,他只是没有遇到那个能磋磨他的人。
邱陵缓缓抬头,目光在那缚着双手的少年身上一扫而过。
陆子参见状瞬间会意,拍着胸膛保证道。
“督护放心,我和秦姑娘会负责将这小子押回府院,等您回来问话。”
也罢,眼下对她来说,当务之急也是理清听风堂的案子。
秦九叶这厢想着,本已打算收回的视线,谁知余光瞥见人群中一个有些眼熟的身影,整个人就这么停住了。
那人正拉着个衙差哭天喊地说着什么,正是先前带她看过院子、又追她跑出几条街的那个房牙子。
房牙闹到一半歇口气,抬头的瞬间也瞧见了她,起先有些没认出这骑在马上的女子便是那出不起银钱、又装神弄鬼的村姑,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想到先前被吓得半死的遭遇、怒从中来,撸胳膊挽袖子便要上前理论,可转头望见她身旁的陆子参和邱陵,当即又怯懦了,拿眼狠狠瞪了她半晌,才悻悻转头走掉。
房牙已经消失在人群,秦九叶却仍在原地未动。
她怔怔望着那黑烟升起的方向,心中突然生出一种强烈而不祥的预感。
不会吧?这世上不会有这么巧的事吧?
“那院子门前,有没有只落单的石狮子?”
秦九叶的声音突然响起,前方的陆子参闻言不由得回头看过来,声音中难掩惊讶。
“秦姑娘怎么知道?莫非先前来过这附近?我听街坊说起,那破院子空了有些年头了,没人说得清里面的情况……”
他说着说着,突然觉得不对劲,余光只见那女子连滚带爬地从马背上摔了下来,末了顾不上摔疼的屁股,一头扎进了那条巷子。
他一惊、还没来得及呼喊,下一刻只听啪的一声响,身前那少年竟生生将手上马鞭挣断,两肩一沉、手肘狠狠击在他肋间,借力一个翻身便飞了出去,也跟着消失在巷口。
“臭小子,果然有鬼!”陆子参破口大骂,双刀瞬间出鞘、整个人从马背上一跃而下,“有能耐别跑,看爷爷我怎么收拾你!”
四条子街附近算是城南有名的市井陋巷,那破巷子因为少有人走动,两侧堆满杂物、更显狭窄,此刻又挤了不少调来灭火的衙差,陆子参的身形不占优势,又举着两把大刀,嘴里虽杀声震天响,赶到那院门口的时候已经落后不少。
但那少年并未真的逃走,只是站在离那女子三五步远的地方,而后者瘫坐在地上,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下一刻,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从那女子口中溢出,只见她猛地从地上跳了起来,全然不顾自己方才跑丢了一只鞋,就这么赤着一只脚往那还冒着黑烟的院子里冲去。
陆子参一惊、还没回过神来,身后跟来的邱陵已如离弦的箭般越过他冲了过去。
他的手都已经伸出、却在快要触碰到对方的一刻有了瞬间的犹豫。下一瞬,少年的身形已经快他一步上前、一把抱住了那女子。
“阿姊,要塌了,里面危险……”
“你懂什么?!那是我家,那是我家啊……”
秦九叶奋力挣扎着,她的眼里只剩下那片焦黑如炭、面目全非的院墙。
墙的那一边不是什么四条子街后巷的破院子,是她未来的家。
是她省吃俭用,从来只敢蹲在墙头远远看上一眼、甚至都没能走进其中好好瞧一瞧的小家,它就这么在一夜之间化作灰烬,老天像是在告诉她:这便是她求索不得、坎坷人生的最终结局。
她的举动落在众人眼中,所有人都有些无措地站在一旁。半晌,陆子参才惊疑不定地开口问道。
“莫非……这院子是秦姑娘的?”
挣扎向前的秦九叶闻言终于顿住,她呆呆瘫坐在地上,许久才缓缓抬起手、指向那焦黑一片的前方。
“那里……应当有一棵老樟树的……”
下一刻,面前砖墙应声倒塌,腾起数丈高的烟尘来,黑乎乎的烟灰中,烧得漆黑的老樟树缓缓倒下,像是迎着旭日摔倒的巨人。
女子的声音被巨大的轰鸣声淹没,她的十指扣进了泥土里,仿佛只有这样她才能撑住自己的身体。
有脚步声从身后靠近,那人想要拍一拍她的肩膀安慰一番,可触碰到她的一刻,她便同那不堪重负的砖墙一般彻底崩塌了,咕咚一声倒在了地上。
日上三竿,天又亮起,她因委屈和不甘而不能闭上的眼睛就这么直直望着天空,她想质问这贼老天:为何要这般卖力地刁难她、欺负她?她能要得起的东西本来就不多,给她一点盼头、一点希望,就这么难吗?
还是说这才是生活的常态,而她所期盼的希望才是无常?她不想再遵循这狗屁天道法则了,谁能带她离开这里?哪怕片刻也好……
她的脑袋变得越来越昏沉,似乎方才的大喊耗尽了她的全部力气。
坠入黑暗前一刻,她似乎听到有人在她耳边大喊着,又似乎是在很远的地方呼唤她。
“秦九叶!秦九叶……”
呼喊声夹杂着巨大的杂音钻进她的耳朵,随后又渐渐远去。
黑色的灰烬似乎掉进了眼睛里,她的世界正渐渐被这灼烧之后的黑色填满,直至一片漆黑、再无光亮。
184、梦醒了
秦九叶陷入了一个遥远而虚幻的梦境。
梦里的她赤着脚站在一条河中,河水是泛着黑的赤色,将她的双脚都染红了。
河水很平静,她几乎感觉不到它在流动。
周围的一切似乎都静止了。
她迈开腿,沿着那条赤色的河流,向着远方一处孤零零的房子走去。
那是一座怪房子,没有牗窗、没有屋顶,只有一根根又细又长、尖尖翘翘的柱子,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拉长了一般,弯曲着包裹起了天空。
房子前被水淹没的甬道又宽又长,她蹚着河水走了很久才走到尽头。
河流变得宽阔起来,四周一点风也没有,那开阔的水面就像镜子一样平整,镜子的中央伫立着一棵巨树,树冠如巨大的伞盖映在水中。下一刻,一道巨大的黑影在平静水面下一闪而过,快得好似一道鬼影,她眯起眼想要看清,那水面却已恢复如初。
她抬起头来,发现巨大的树冠上突然多了很多只红色的眼睛。起先那些眼睛都一动不动地看着她,随后一只眼睛眨了眨,另一只也跟着眨了眨……成千上万只眼睛闪烁着,直到眼睛里流出深红色的液体来。
那深红色和她脚下那条河流的颜色一样,落在她身上便起了一阵灼痛,渐渐汇聚成耀眼的光来。
真奇怪,不是说在梦里的时候,人是感觉不到疼痛的吗?
她拍打着身体,试图摆脱那些红色,红色落在水中,泛起一片漆黑,平静的河水翻涌沸腾起来,大地微微颤动。
一种刻在记忆深处的恐慌席卷全身,她迈开腿、用尽全力奔跑起来,向着远方逃去。
渐渐地,烧焦的黑色大地上耸立起狭长的巷道来,她发现自己扑倒在四条子街后巷那间院子前,抬头便和那只面目模糊的石狮子对上了眼。
模模糊糊地,似乎有人在那院子里说话,依稀是那房牙在带人看院子、相谈甚欢。
她隔着院门大喊着、冲到门口拍打院门,可院里的人就像是没听到一般。
她急昏了头,哆哆嗦嗦捧出自己那只攒银子的点心盒子,手一抖、银钱洒了一地,她怎么捡也捡不起、怎么数也数不清。
下一刻,冲天的火焰从那些焦黑的残垣断壁中爆出,石狮化作口鼻喷火的怪物、向她扑来,她想逃却逃不掉,手和脚深陷在那片漆黑的大地上,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团火将自己包围,直至整个世界都化作一片火海。
身体越来越烫,燃烧的灰烬好似钻进了她的口鼻和喉咙中,蒸干了她身体内的每一丝水分,每呼出一口气,就像是喷出一团火,烧得她每一道骨头缝都疼痛难忍。
不知过了多久,那些火似乎终于烧到了尽头,她终于能够动一动手指,挣扎着从沉重梦境中脱身出来。
秦九叶眨眨眼,视线终于渐渐清晰,入眼是一头斑白且稀疏的头发。
那是秦三友的后脑勺。
她动了动手指,整条胳膊都跟着酸痛起来,只这一点动静,便教伏在床边的秦三友从瞌睡中惊醒过来,他抬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扶着膝盖站起身来,奔向一旁的小炉旁。
烧着炭火的小炉子上热着药罐子,空气中有股又苦又涩的药味,恍然间像是回到了果然居。
片刻后,秦三友已经端了汤药回到床榻旁,秦九叶望着那双粗糙带茧、枯如树皮的手,这才渐渐有了些真实的感觉。
“阿翁怎么会在这?”
“督护派人将我接来府院的。少说话,先趁热把药喝了。”
秦三友说罢,将那碗满得快要溢出来的汤药举到她跟前。
她的阿翁还是老样子,不论先前卖过多少苦力、做过多少苦工,嘴上就是不会多说几句好听话,一开口就是让她喝药。
小时候她总是生病。那正是不懂事的年纪,因为难受,她没少折磨秦三友。杨姨会变着花样给她弄些吃食,但不论她如何哭闹、如何耍脾气,她的阿翁自始至终都是一副模样:让她喝药。
她打翻药碗,他便再去盛满。寻常人要喝一罐药,他便多熬出几罐来备在那里。碗总是打烂,他便用葫芦瓢做了木头碗盛药。她病得昏天黑地、愤恨难消、一口咬在他胳膊上,他便穿上带夹棉的厚衣服来喂她喝药,酷暑三伏天也是如此。
为了将病弱的她带大,秦三友吃了不少苦。
其实小孩子很好哄的,只要一块糖就能安静下来。但秦三友不懂这些,又或者他选择将买糖的钱省下来给她买药。总之,从小到大,她从没因为喝药而得到过一块糖。
现如今,她喝再苦的药也不会哭闹了,当然也不再想要那块糖了。
秦九叶接过药碗一饮而尽,苦涩的药汁令她发昏的脑袋清醒些许,她蓦地看向秦三友。
“我睡了多久?”
“你是昨日晕倒的,现在已是第二天午时了。”
秦三友话音未落,床上的女子已经撑起身子、爬下床来,趿拉上鞋子便要往外走去,被秦三友一把拉住。
“你去哪?”
秦九叶挣开秦三友,一边提鞋一边胡乱抓起发带去绑自己的头发。
“关于那院子的事我说不定能帮上忙。还有老唐、老唐那边的事也还没完,大家都还等着我……”
“那也不差这一时半刻的。你先躺一会、吃点东西……”
“什么时候不能躺、什么时候不能吃?”秦九叶眼圈通红,不知是烧得还是急得,“我只想要一个结果、一个交待,我不想不明不白的……”
“这世道不是什么事都有个说法、有个答案的。你才几钱轻的命?为何总想去担那样重的事?邱家一个院里两个官,真要做什么又哪里轮得到你去操心?”
秦三友有些佝偻的身形就挡在门前,两只手扒在门框上,死活不肯挪开。
其实就算他不这样做,秦九叶也没有同他抗争的力气。
她叉着腰喘了会气,只觉得嘴里那股汤药的苦涩已蔓延至身体的每个角落,令她苦不堪言。
“我便是有三两命,也要让阿翁看轻了去。”
她心里难受,抱着想要吵架的心开口,可这一回,秦三友却没有轻易被她激怒,沉默片刻后才一针见血地说道。
“你不就是放不下那处院子?”
房间中陷入短暂安静。
秦九叶有时候觉得,秦三友不是不懂她,只是太过固执,有许多话说不出口。
她握紧了拳头,整个人都微微颤抖起来。
“阿翁若是知道我为它付出过多少,或许就不会这般轻描淡写地提起。”
雨水在窗外作响,秦三友在屋内徘徊。
“付出再多,不是你的终归不是你的。但日子还很长,路也不是只有一条。院子没了,再去寻个新的便是。这九皋城这样大,怎会寻不到一处合适的院子呢?”
是啊,这九皋城这样大,为何偏偏就容不下她的一个小家呢?
“当初我也是这么问那房牙子的。”秦九叶瘫坐在桌旁,脸上的笑比哭还难看,“房牙只问我,这九皋城里金银这样多,为何你就捞不着呢?”
草鞋在地上摩擦发出沙沙声,隐约留下一行带着水渍的脚印。
秦三友在秦九叶身旁坐下,将她头上没绑好的发带紧了紧,末了皱着眉开口道。
“那房牙站着说话不腰痛!我看那院子本就有问题、凶得厉害,他自己卖不出去,找你来当冤大头。老天帮你,一把火烧了了事,你有什么可放不下的?”
秦九叶缓缓抬头,再开口时嗓子嘶哑难听,不知是被烟熏坏的还是昨日嘶喊了太久。
“我放下的还不够多吗?我想要的不过一个家罢了。若我连一个家都守不住,又还能守住什么?”
“那不是你家,那只是你没来得及买下来的一处破院子。你家从前在绥清,现在在丁翁村。你守住了果然居、守住了金宝,难道还不够吗?非要次次撞得头破血流吗?”
“我也不想如此啊,我只是不甘心。不甘心为何事情到了我这里总会变成这副模样。不是都说好人会有好报吗?我救了那么多人,老天却要惩罚我。买得起的院子寻不到,寻到了的买不起,手头的银子总是不够的,想做的事情永远都是没有结果的……”
“人这一辈子,哪能一直顺心呢?总得有几件不如意的事。只要心中无愧,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能活得坦坦荡荡就好。”
前一天落入眼里的那些灰烬似乎又烧起来,秦九叶的眼中血丝密布。
“我哪里奢求过一直顺心,我就只求这一次、就这一次都不行吗?!难道我就不配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院子、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吗?!”
女子的质问声回荡在屋内,带着几分病中的沙哑,令人不忍细听。
不知过了多久,秦三友才轻轻叹出一口气,声音也弱了下来。
他很少这样说话,像是犯了错一般。
“是阿翁不好,阿翁没能给你一个院子,没能给你一个家。但是阿翁会陪着你的,不论日子过成什么样,阿翁都会永远陪着你的……”
“可我不要阿翁和我一起吃苦!你还不明白吗?你不明白吗……”
长久以来积蓄的委屈倾泻而出,女子哽咽得再也无法说下去,她小声啜泣着,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掉下来,看得她面前的老翁低下头去。
窗外的雨声又渐渐稠密起来,像是这升米小民的糟心事没完没了。
秦九叶醒后没多久,秦三友便匆匆离开了。
按他的原话说,多留这一会也没什么用,秦九叶自己就是郎中,照顾得好自己,何况新笋就要下来,有这闲工夫还能往返绥清跑两趟生意。
自她离家在外谋生,聚少离多总是如此。
只是这一回临别前,秦三友的话似乎比以往多了不少,短短几步路,总是要停下来再说上两句,一会说起丁翁村那几个老病秧子,不放心金宝一人看家,叮嘱她还是尽快回去一趟,一会又让她不要太操心果然居的事,不要总是嫌金宝不灵光,凡事只知自己操劳,没见过哪家做大的药堂累死了自家掌柜。
最后的最后,秦三友拉过她的手,垂着头、似是还有许多话要说,嘴唇蠕动片刻后才低声道。
“金银再好,也是攥在人手里的。人若是都没了,银子又有什么好?”
他说罢,一根根掰开她有些僵硬的手指,固执地将几块温热的东西郑重放在她手心。
“这些你先拿着,回头买些吃食补一补身子。咱们不需要许多银子,够用就成了。”
秦九叶低头看去,手心里静静躺着一把碎银,有大有小、有方有圆,不知是攒了多久才攒出来的。
秦三友拍了拍她的手心,示意她将那银子收好,临走前最后说道。
“阿翁只想你好好活着。就好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握着那把碎银,秦九叶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在屋檐下站了很久。
她的嘴半张着,似乎是要说些什么的,但最终却什么也没能说出口,只能目送着自家老翁挑着担子消失在市集人流中。
“秦姑娘醒了?身子可还好?”
高全的声音突然响起,秦九叶回头一看,只见对方不知何时已立在院门前。
行伍出身的人向来机警,对方显然不可能是方才察觉她的动静,却直到此刻才选择现身,便是有意留些空间给她。
秦九叶活动一番手脚,抻了抻躺了一天一夜的腰背,努力让自己看上去有精神些。
“只是先前淋了雨、又有些疲累,现在已无大碍了,还要多谢高参将看顾。就是不知昨日同我一起……”
她话还未说完,高全已经颔首作引路状。
“秦姑娘不必对在下言谢,都是督护安排的。他眼下人应该就在听风堂,姑娘是否要随我去见他?”
她没开口提李樵的名字,对方却仿佛已经知道她要说什么,但偏偏只提邱陵,这位高参将不止察言观色的能力了得,言语间分寸的把握也胜过陆子参不止一筹。
秦九叶自知无需再问,当即点点头跟上对方。
梦醒了,该面对的还得面对。她的头还在隐隐作痛,但她多一刻也无法在那张病榻上躺下去,因为她还有更要紧的事去做。
她要尽快洗清李樵身上的嫌疑,弄清楚老唐的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雨水打湿了她的鞋底,幽凉如此刻烦忧心绪一起从脚沁入身体,秦九叶带着一身风雨踏入了听风堂。
老唐的离世带走了这院中的烟火气,使得它回归了原本神庙的荒凉寂寥,四处都透着一股阴冷潮湿。
大庐酿佐河鲜的滋味似乎还在某个角落徘徊,那鳌蟹作宴的承诺却再也无人回应。
回想起五月初五那天的种种,她突然觉得老唐那时便已预料到了这一天的到来,才会有了那场没头没尾的热闹。毕竟他那样抠门的人,平日连抹锅底用的猪皮都舍不得扔,怎会突发奇想要请人来吃饭?
一阵刺耳的金铁碰撞声响起,秦九叶回过神来,向天井的方向望去。
只见那听出她脚步声的少年竟不知从哪追了出来,身上依稀换回了果然居的旧衣裳,没有开口说话、只急切地向她走了几步,又蓦地停住,定定望着她。
刺耳的摩擦声也跟着停下,秦九叶低头一看,这才发现他被上了镣铐,一副不行,连套两副,走动起来铁链重得能在泥地上拖出一道沟来。
“秦姑娘?”
骂骂咧咧的陆子参举着刀从账房追出来,看见秦九叶的瞬间愣了愣,反应过来后连忙收起刀来。
“秦姑娘其实不必亲自前来。你方才病了,唐掌柜又是你的朋友……”
然而他话还未说完,便教屋内邱陵的声音打断了。
“你若觉得身体还撑得住,便进来看看吧。”
对方话一出口,秦九叶心下不由得泛起些许感激之情。
在发生了这许多事后,他仍没有将她看做累赘,仍愿意相信她的能力和立场。而她能做的,便是履行当日接过玉佩时的承诺。
她深吸一口气、三步拾阶而上,三步间眉眼间最后一丝病气也褪去,待跨入那账房中时,眼睛只剩坚定的光。
房中依稀还是从前乱糟糟的样子,只房顶破了个大洞,桌案上有些散落地瓦片和纸张,雨水积得到处都是,地面上的血迹已经干涸成暗红色,雨水将血迹边缘冲刷模糊,但仍可看出触目惊心。
老唐的尸身就停在一旁,为了保持现场原状几乎没有被挪动。
“我让高全在府院看着些,知晓你心系听风堂一案,醒来后定会追问。”邱陵边说边将视线投向她身后的李樵,“凶案现场就在此处,虽说审案大都需在刑部地牢,但若能现场对线倒也直接痛快。”
秦九叶连连点头,自知此举对眼前之人来说已算得“法外开恩”,当即直奔主题道。
“在下虽比不上江湖中断门派之争的高手,但这些年也没少同落难的江湖中人打交道,兴许帮得上忙。”她边说边望向屋中那具盖着白布的尸体,踟蹰片刻后才开口道,“不知仵作验过后可有些定论?”
早在湖边的时候,秦九叶便已明确一件事:若想证明李樵清白、尽快找到真相,确认老唐的死亡时间是重点。若人是在听风堂起火前后被杀害的,那即便对李樵这样的高手来说,亦不具备充分的作案时间,所有嫌疑自然不攻而破。
然而她能想得到的事,身为查案督护的邱陵又怎会不知?闻言当下直言道。
“天气热,那天又下过大雨,现场痕迹被破坏得很厉害,验尸已是阻碍重重,仵作只能推断出大致的遇害时间。”
第一层希望落空,秦九叶抿紧嘴唇,迅速调整好状态又继续问道。
“那有关行凶之人的身份,可能从现场或尸体上判断一二?”
邱陵深深看了她一眼,还是抬手将盖尸的白布一揭而下,残酷痕迹瞬间显露。
“如你所见,凶手是从屋顶直接闯入的,整个行凶过程都在这间账房内,从尸体情况和现场落雨痕迹来看,应在昨夜子时刚过不久。死者致命伤在喉咙下一寸,这一刀刺穿了他的喉管与血脉,他与其说是血竭而亡,不如说是被自己的血呛死的。府衙仵作不是江湖出身,只能分辨出死者身上乃是刀伤,更多的并不能判断。”
邱陵的讲述声在狭小的账房内响起,四周瞬间安静下来。
那是对行刑者不约而同的愤恨,也是对逝去之人抗争到最后一刻的敬意。
痛苦已经结束,老唐静静躺在那里,虽然缺了一只耳朵,却“睡得”比以往任何一天都要踏实安详。
秦九叶面沉如水地听完,深吸一口气后郑重挽起袖口,得到允许后亲自上前查看起尸身。
“从削去耳朵与指骨的刀法来看,切口干净利落,几乎是贴着骨节入刀,显然是个砍杀老手,锁骨这处伤却显然有意避开要害。伤在此处人不会立刻毙命,但会清晰感觉到骨头吱嘎作响、血从伤口流出,死亡带来的压迫感也会因此放大,却又动弹不得、无法自救。至于凶器……”,唐慎言灰败的面容近在咫尺,她深吸一口气,还是如实说了下去,“从两处贯穿伤形态以及凶手入刀的角度深浅判断,凶徒乃左手持刀,凶器应当是刃宽两指左右的长刀无疑。”
她话音落地,一旁的陆子参已经冷哼出声。
他将一早“收缴”的青芜刀拿了出来,话虽对着秦九叶说,目光却在李樵身上徘徊。
“不知秦姑娘口中所说的刀,同这把刀是否一致?”
陆子参说罢,不由分说将刀塞到秦九叶手中,像是逼迫她当场抽刀出鞘、划清她与那少年的界限。
秦九叶捧着那把沉甸甸的凶器,心又跳得快起来。
先前情况紧急,她压根没有好好瞧过李樵手中的刀,此刻定睛一瞧才发现,这刀同她在琼壶岛仙匿洞天中看到的刀似乎根本不是同一把。而彼时邱陵也在现场,就算此事背后另有隐情,但眼下在不知究竟的情况下,她显然无法以青芜刀现身琼壶岛的时间来为李樵脱罪。
十根手指因紧张而蜷缩起来,秦九叶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仔仔细细将那把刀从里到外查看一番,最后将目光停在了那把刀的刀柄上。
“敢问陆参将,现场可有喷溅而出的血迹?”
“当然。”陆子参答得飞快,翻出随身小本子上一早记下的细节递过,“雨水虽破坏了门口的血迹,但屋内仍有迹可循。凶徒给出致命一击后还曾抓起房中纸张擦拭手上鲜血,足见其冷酷心狠至极。”
“烦请陆参将离近些看,这把刀的刀柄处是否沾有血迹。”
秦九叶说罢,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那把青芜刀的刀柄上。
雪亮的刀身与刀锷隐约可见血迹,唯独刀柄上干干净净,尤其是纹理细微处。
“杀人者最后一刀伤及血脉,抽刀而出时势必会被血溅到。可若刀柄上都无血迹,又怎会因溅上血迹而用纸擦手呢?”
秦九叶一口气说完,陆子参顿时有些语塞,一旁的邱陵却在此时冷冷开口。
“若我没记错的话,昨日我在城外找到你们二人的时候,地上有些散落的带血布条。若在握刀的手上缠上布条,那么即便有血喷溅过来,也不会在刀柄上留下痕迹。”
在查案断案这件事上,他的心思深沉细腻得吓人,即便是在昨日那样冲昏了头的情况下,他仍然留意到了现场的种种细枝末节,
秦九叶一时说不出话来,她身后的少年见状终于打破沉默道。
“在喉咙处开洞放血,可以破坏发声处,使其无法发出太大的声响惊动旁人,却又不至于丧失说话的能力。这确实是庄里杀手讯问消息时惯用的手法。”李樵说到此处抬头望向邱陵,声音中有种毫不遮掩的坦荡,“但下手之人若找不准位置或处理不当,便会溅出血来,不仅现场一片狼藉,刀柄也会因此沾血,不利之后握刀。此人杀人的刀法确实利落,但在讯问之事上还不入流,与我相差甚远。”
邱陵盯着对方那张年轻气盛的脸,不由得气极反笑。
“你似乎对自己精通杀人之术这件事很是满意,不要忘了你也来自同一个地方。”
“我习的确实是杀人之术。不只是我,天下第一庄、乃至这天下绝大多数武者都是如此。邱督护也是上过战场的人,军营中习的不也是杀人之法吗?”
“我习的是如何杀尽天下□□凶徒之法。”
“我看督护还是先擦亮眼睛为好,不如改日让我阿姊给你抓副清肝明目的方子喝一喝。”
眼见两人一言不合又要陷入势同水火的境地,秦九叶连忙开口插嘴道。
“除去凶器与物证,弄清楚杀人者的动机也很重要。”
她早已看出,仅凭凶器与伤处的比对虽并不能就此断案,但如今这江湖中能有如此身手的杀手本就不多,李樵确实是关系最为紧密的那个。而辨明老唐究竟因何招致这杀身之祸,或许是为李樵洗脱嫌疑的最好方法。
陆子参闻言在旁边适时补充道。
“唐掌柜是做江湖消息生意的,若与人结仇倒也不是不可能。高全在屋内还发现了他收拾好的行囊,账房内亦有黑火燃烧的痕迹。他当时应当已有所察觉,准备远走高飞,只可惜……”
秦九叶静静听着,一时间并未开口。
自听风堂设立以来,唐慎言几乎从来没有离开过听风堂,更没有离开过九皋城。可这次赏剑大会,他却破天荒地走出城、来到了璃心湖。彼时秦九叶以为对方不过是心痒这大会上的一手信息,所以才亲自出马。
可如今想来,听风堂从来没有哪则消息是他亲自跑出来的。
所谓“听风”,便是“等风来”。
他之所以会跑那一趟,或许是因为心中早有预感,知晓自己大限将至,最后再看一眼他放在唇舌之上、念叨了一辈子的江湖。
只是如果唐慎言就是唐啸,想杀他的人或许不止一个,关于他的赏金更不会是最近才挂出来的。既然风声一直没有停下,他又为何先前没有动作,偏偏选在此时逃走?
抬眼再次环顾这不起眼的账房,秦九叶突然想起什么。
“苏府案的时候,那慈衣针曾经闯入过听风堂。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天晚上她当时应当就是潜入的这间账房。当时老唐只说账房里东西多,不知道是否丢过东西。慈衣针究竟翻过什么,只有老唐自己知道。他应当是知晓自己已经暴露,所以从那时开始便开始准备后事了。”
“如若真同慈衣针有关,那此案定同四条街后巷的大火脱不开干系。”
或者说,同那秘方一案有关,只是……
陆子参沉吟片刻,不由得再生疑惑。
“既然知道暴露,为何不早些将这里处理干净一走了之?非等仇家找上门来?”
“或许他在等什么人。”邱陵慢慢开口,视线落在角落里一只不起眼的酒坛上,“又或者,有人打破了他的计划。”
秦九叶也留意到了邱陵的目光,一个有些不可思议的身影浮现在脑海中,秦九叶喃喃道。
“是杜老狗。”
陆子参瞪大了眼。
“杀人者是杜老狗?”
“杜老狗连这院里的鸭子都打不过,怎能杀人?”秦九叶有些无奈地看一眼陆子参,觉得对方那双精明的小眼透着一股蠢气,“老唐抠门得很,没有买酒的习惯,更没有能喝酒的朋友,倒是那杜老狗脸皮厚、先前又喜欢借宿听风堂,说不定会借口喝酒来蹭吃蹭喝。”
一旁的邱陵闻言当即简短道。
“我可派人去城里寻他,只是若他当真是命案当晚出现在听风堂、又曾目睹真凶,此刻或许已经凶多吉少。”
杜老狗那张充满求生欲的脸浮现在脑海中,秦九叶心中却另有一番预感,但她也认同邱陵此刻的判断,眼下确实无法将破案希望全部寄托在杜老狗这个人证身上。
一旁陆子参亦表认同,目光不由自主便望向一旁的李樵。
“说到命案前曾出入过听风堂的人,这里不是还有一个吗?”
李樵闻言冷冷看向对方,随即毫不避讳地说道。
“我早就说过了,不过一朵纸荷花而已,暗市杀手人人可接的生意。我之所以留下,只是为了提醒他罢了。”
陆子参还未开口,邱陵已冷声道。
“你出入暗市难道也是为了帮唐慎言排查险情?这几日你都在璃心湖边徘徊,心思显然不在城里,又怎会特意跑到城中去找一个说书先生、提醒他注意安全?”
“我起先去找他是为了……”他话说到一半、抬眼看到秦九叶脸色,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督护既然不信,我又何必解释给你听?”
饶是先前一忍再忍,陆子参听到此处再也无法控制自己憋了一肚子的火气,当下上前一步道。
“因为你小子就不可信!先前宝蜃楼起火你便是借水道逃出城去的,我怎知你不是故技重施、将我们耍得团团转?督护秉公办案才是着了你这等小人的道!”
眼看对方张牙舞爪逼上前来,而那少年仍重重铁链加身,秦九叶下意识便上前一步挡在了李樵身前,不卑不亢地陈述事实。
“陆参将此言未免有些失之偏颇,赏剑大会这几日,江湖中几乎所有高手都聚集在了九皋,就算你先前推断成立,李樵当晚可以往返琼壶岛和九皋城并犯下凶案,那其他人也未尝不可能。”
然而此刻的陆子参已被偏见冲昏了头脑,他看着那躲在女子身后的少年,只觉得气不打一处来,不由得越挫越勇。
“我好歹也算是个刀客,这些年跟随督护办案走南闯北,这江湖上用刀有些门道的刀客我不会不知,左手刀更是寥寥无几。秦姑娘总说行凶者另有其人,却又说不出个鼻子眼来,岂能教人信服?”
“我能证明确实有那样一个人。”
一道女子声音突然响起,人未至声先到,下一刻姜辛儿一袭红衣、与那瘸腿的许秋迟一起跨进屋中来。
“赏剑大会最后一晚,我在城北笋石街附近见过一个人,正是先前在璃心湖上劫走心俞的刀客。”
185、恶鬼书生
一日前,九皋城北笋石街天禄阁。
欢饮达旦的宾客们陆续乘上自家马车离开酒楼,但仍有不少人醉卧丝罗锦缎、金杯玉盏间,不知东方亮起、骤雨停歇。
什么风雨、什么烟气都吹不进这些丹楹刻桷的屋瓦下,为了留住客人,这里的门窗都是精心设计过的,临街的窗子可以闭得严丝合缝、听不见丝毫窗外声响,门外更是十二个时辰都有貌美小厮婢女恭候,寻欢作乐之人踏入其中很容易便会失去对时辰的判断,推杯换盏至天明。
买醉之人耽溺于这种与世隔绝的逃避感,而清醒的人待久了只会觉得头昏脑热、憋闷不已。
姜辛儿换了个姿势,一手托着酸胀的腿,一手撑住身体,在那极窄的房梁上翻了个身。
她脚下工夫不是那么细致,需得十分小心才能不发出一点声响。所幸那一晚上灌了十壶酒的梁世安已经大醉,只怕将瓦盆摔在他耳边他也未必会抬头看上一眼。
隔夜酒气混着浑浊空气,将人的七窍都堵住了,姜辛儿忍得脸色发绿,竖着耳朵等街角打更人的声音响起。
她答应了少爷的事,从来都要说到做到。
尽管心下不情愿,她还是决心盯满对方十二个时辰。这梁世安早前夸下海口,说是能为少爷寻来江湖门道的“秘药”,神秘兮兮将她约在这天禄阁雅间内,结果却只是拿出一盒“十全大补丹”来。
她不通药理,对那些江湖把戏骗术也了解不多,若换做以往,说不定当真不会起疑。但同果然居那抠门掌柜打过几回交道后,她乍看那过于精美的盒子便有种奇怪的感觉,于是前脚板着脸收了东西,后脚便将东西丢给怀玉婶派来的小厮,自己翻身上了屋顶,一夜间跟着那梁世安辗转了三四个院子、七八个房间,却始终没发现什么异样。
托她家少爷的福,整条笋石街上的酒楼掌柜几乎都认得她。她若以客人的身份从正门走进来,只怕惊动对方,最终只好寻了这么个蠢办法在近处盯着。
罢了,再有不到半个时辰,等到五更天结束、城门开启,她便能出城去黄泥湾码头寻少爷。
一阵有些吵闹的人声透过瓦缝隐隐传入耳中,姜辛儿警惕睁开眼,竖起耳朵又听了一会,随即起身向那声音的方向摸去。
天禄阁后窗外不远处的河道上,一艘船正停在岸边,船尾卧着一头大青牛,牛屎随着晃动的牛尾扑簌簌落下,一半落在甲板上,一半掉进河水中。再看那岸上立着个穿着紫褂子的小厮,正是天禄阁的人,而方才那有些吵闹的声音便是由他发出的。
九皋水路遍布,牲畜渡河本是城南最常见不过的景象了,可到了这城北寸土寸金的地界,便好似一粒砂子落入眼中,着实碍着了那些讲究人的面子。
紫褂子小厮双手叉腰、拿出了正厅迎客十年的功力,两片嘴皮子上下翻飞,吐沫星子都要飞到对岸去了。
可那船上的人似乎很是有些木讷,小厮说上十句,他才勉强回上一句。几个回合下来,那小厮就连刁难的心思也被耗没了,正要转身回去叫多叫几个人出来帮忙“清场”,却听头顶紧闭的雕花小窗被人推开,紧接着便是一阵翻江倒海的呕吐声。
梁世安吐了,将那塞了一肚子的隔夜酒菜吐得干干净净。那河边的紫褂子小厮瞬间噤声,生怕是自己方才的大嗓门吵到了这位贵客,狠狠瞪了那船上人一眼,悻悻调头回了酒楼。
一切似乎都只是这繁忙清晨最寻常不过的一刻……
“等下,你说的那个刀客,不会便是那撑船的小厮吧?”
陆子参的声音蓦地响起,打断了姜辛儿的叙述。
姜辛儿有些不满地看向陆子参,半晌才点点头,一副不容置疑的模样。
陆子参还要说些什么,被邱陵眼神制止,后者对姜辛儿径直问道。
“辛儿姑娘都不知那人姓名,又只是先前在夜晚追逐时有过一面之缘,如何能确定两者就是同一人?”
“他当时披蓑戴笠,身形和面容都遮得严实,但我听到了一种声音。”姜辛儿停顿片刻,似乎是在回忆当时情景,“咯吱咯吱、是咬碎硬物的声响。我与那人初次交手是在璃心湖上,当时他嘴里便一直在嚼着什么硬而脆的东西,还隐约能闻到一股饴糖的味道。”
她话一出口,所有人都不由得一愣,可见她面上神情不像是在说笑。
半晌,那瘫坐在软椅中的邱家二少才悠悠开口道。
“此事乍听之下虽有些荒谬,但许多江湖高手都有自己的怪癖,这些怪癖像是不离手的兵器一样会跟随其一生,到了生死关头也难改掉。”
自己虽不算得江湖出身,但习武之人大都有些共通之处,陆子参听到此处已有些被说服,但还有疑虑未消。
“既然你当时便察觉此人有异,为何没有当即上前探查、反而任他走脱了?”
姜辛儿一时间没有作答,而是下意识望向身旁的许秋迟,后者懒洋洋换了个姿势、将那条伤腿翘得老高。
“辛儿但说无妨。兄长盯我盯得紧,说不定早就知晓。”
姜辛儿闻言这才继续说了下去。
“是梁世安给他打了掩护,或者说,他根本就是奔着梁世安来的。我们先前已盯了姓梁的一阵子,他显然已有防备,这才故意拖了我一整日。当时我方一现身便被凭空窜出的一名使双钩高手拖住。我为了心急下了狠手,对方不得不使出全力应付我,武功路数一目了然,不归属江湖中任何门派,是天下第一庄出身者才有的招数。”
一旁的邱陵听到此处不由得开口道。
“可梁世安并非青重山书院出身,为何身边会有天下第一庄的人?”
“梁世安虽然并非青重山书院出身,但他父亲梁博中是。”许秋迟的声音幽幽响起,带了几分了然,“先前我便怀疑整件事以他一人之力如何能做到瞒天过海,现下想想,儿子蹚浑水,老子怎么可能不知情呢?做出一副犬子无用的姿态,不过是障眼法罢了。”
梁世安只是个司农监,可他老爹梁博中却是大宗伯卿,春官府的老山头了。
若只有梁世安掺和了秘方一案,那整件事或许只是个江湖势力与贪财蠹吏勾结的小局,但若梁博中也牵涉其中,这棋局便瞬间变大延伸进看不见的黑暗中。
狭小账房内一时静默,所有人都沉浸在各自思虑中,窗外的天色也再次阴沉下来。
许久,站在屋子正中的邱陵率先开口道。
“若犯案者是梁世安,便抓梁世安。若布局者是梁博中,便擒梁博中。”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却透出一股不容撼动的坚定,这种坚定担住了屋中的沉重氛围,令在场所有人的心绪都缓和了些。
“打更人察觉听风堂有烟气约莫是当日寅正三刻左右,他从城中了无桥赶来,路上要走上两三刻钟,如此可以推断,听风堂起火是在寅正前后,而四条子街后巷的火情也在寅正前后,梁世安与那神秘刀客在城北笋石街汇合是五更天,两人直奔北水门,于城门开启前后走脱。而同一时间,从璃心湖方向驶出的七艘船从不同水道驶入九皋,最早是卯初左右在黄泥湾码头附近被发现。这是几件事前后发生的顺序,也是找出其背后关联的关键。”
邱陵语罢,秦九叶思绪也运转到了关键处,当即补充上自己的推论。
“听风堂的火因为落雨的关系没有烧起来,可就在同一夜,那处院子的火却烧至天明。有没有可能老唐当时的意图或许并不在烧毁一切,而是要用烟气声东击西、帮人争取时间?”
一团乱麻似乎终于找到了个头,陆子参大掌一拍、急急忙忙开口道。
“你的意思是说,四条子街那院子被烧,是因为唐掌柜将消息透了出去,有人赶在我们前面先端了那处窝点,这也是为什么梁世安要急着从城里撤出去的原因!”
“这番推断是建立在唐慎言是友非敌的前提下。”
邱陵再次开口,秦九叶闻言愣了愣,随即才有些反应过来。
她确实先入为主地将老唐当做了自己人,自始至终没有想过他也是这秘方案中的一环。但她很快便想到了另一层不对劲的地方。
“如果方外观船里的东西是前天夜里、昨日凌晨才放出来的,且目标是送进城中,那梁世安又为何要赶着出城去?”她停顿片刻,当即望向姜辛儿,“敢问姜姑娘可有看清那梁世安乘的是什么船?”
姜辛儿回忆片刻,随后斩钉截铁地说道。
“是艘满蓬艄。”
满蓬艄是龙枢一带拉货用的船,绝不是寻常渡船。莫非……
秦九叶这厢想着,邱陵显然也抓住了其中重点。
“如果说方外观此番插手的最终目的,不是为了传播秘方,而是为了掩人耳目、为梁世安争取出城离开的时机呢?那艘满蓬艄上装的东西,才是他们费尽心思想要运出九皋城的东西。”
船上装的是什么?只是未来得及转移的感染者?还是什么别的更可怕的东西?
狭小账房中再次陷入沉默,所有人都在为那未知的答案而焦虑。
不知过了多久,许秋迟才轻飘飘地开口道。
“梁世安若当真是从北娄门走脱的,只需严审当日守卫,定能得到更多线索。我这里倒是有个合适的人选,只是不知……”
他才刚起了个头,一旁的年轻督护已然知道他打得什么算盘。
“太舟卿林放?”
许秋迟一愣,随即了然笑笑。
“果然瞒不过兄长。你莫要误会,我只是顺手卖个升官发财的机会给他,他为人上进得很,你若肯信重他,他定会竭力相报的。”
“高全已去寻他了,他要了三五日的时间,有消息自会来报。”
血缘有种神奇力量,纵使两人心性相去甚远,每每论及关键处却常有惊人的一致。
只是对眼下的两人来说,这种一致不怎么令人愉快罢了。
“你不想再问问那梁世安的事情吗?”
“都城的事我知道的不比你少,你不必找借口在我这探听消息。”
“那琼壶岛上的事呢?你不想知道我登岛究竟做了什么?是不是探到了些你不知道的消息?”
年轻督护终于一顿,半晌才意味深长地说道。
“不急,总会知晓的。我已差人回府送信,告诉怀玉婶你腿伤严重,有阵子不能四处走动了。”
许秋迟愕然抬头,随即反应过来什么,不由得笑出声来。
“兄长是怕我知晓案情、从中作乱,这是要先下手为强了……”
他话还没说完,院中传来段小洲的声音,邱陵低声吩咐几句,陆子参便先行告退,临走前面上虽写满了不情愿,但还是从腰间摘下镣铐的钥匙放在了桌上。秦九叶见状,提着的那口气终于放下。
陆子参走后,众人也依次告退,秦九叶走在最后,冷不丁却听邱陵唤住李樵。
“你留下来,我有话要问你。”
她的耳朵瞬间立了起来,本以为真凶还未落网,但今日之事也算告一段落了,可眼下这情形又让她有些不安。
高全瞥一眼便已看明白形势,当下上前温和开口道。
“秦姑娘大病初愈,督护让您先回府院,也是挂念您的身体。晚些时候,督护自然会将人带回去的。”
对方这样一说,秦九叶无论如何也不好再多留,只得一步三回头地离开账房、磨磨蹭蹭向门口的方向走去。走了十几步,又连忙将高全拉到一边低声道。
“眼下他杀人的嫌疑已经解除,陆参将也留了钥匙,他的镣铐应当可以去了吧?我以果然居起誓保证,他绝不会干扰案情。”
高全点点头,温和开口道。
“这是自然。先前这般处置,也是无奈之举。按规矩,嫌犯候审前都是要在牢里收押的。但李小哥情况特殊,他出身天下第一庄,又在琼壶岛上闹出了那样大的动静,督护深思熟虑后才亲自将人带到听风堂看守,生怕走漏风声,为此熬了一整夜。”
秦九叶张了张嘴,后面一连串的话突然便说不出口,整个人面上写满愧疚。
“原是我考虑不周,让督护费心了……”
“小叶子,我这番天降神兵,你可还没谢过我。”
许秋迟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他不知从哪搞了副拐杖架在腋下,走起来倒是利落了些。
高全眯眼看一眼对方,告退一声后便转身离开了。
秦九叶仍一步三回头地望着后院的方向,半晌才走上前低声道。
“多谢二少爷及时赶到,为李樵洗脱嫌疑。”
她声音沉重,还带着点病中的鼻音,让那本想打趣的人听了,反而不好再欺负她,当下摸了摸鼻子道。
“我只是想看我那兄长吃瘪而已。”许秋迟晃晃悠悠的身影在院门前一顿,随即转头露出一个讨债鬼的笑容,“不过秦掌柜这般知恩图报,不如借此机会好好瞧一瞧我这条腿,它可是为你而断的呢。”
秦九叶面无表情抬头望去,只觉得自己那双会扎针的手又痒痒起来。
这一篇若是不早些揭过去,她下半辈子是不是都要被对方捏在手中?
正当她想着如何再同对方斗上几句时,便见段小洲的身影一闪而过,瞥见她后又去而复返,语速飞快地说道。
“秦姑娘之前换下来的衣裳都留着呢,我看衣袖和前襟都有刮破的地方,洗干净后让陆参将帮你缝补一下,晚些便会给你。哦,还有新晒的被褥,记得回府院后找我来拿。”
陆子参还会缝衣服?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秦九叶慢半拍点了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谢道。
“真是麻烦你们了。”
“一点小事而已。哦对了,还有这个。”段小洲边说边从身上取出一块眼熟的帕子递了过来,“这是姑娘衣裳里掉出来的,我捡了收起,眼下见着你便先给你好了。”
秦九叶下意识接过,手触碰到那帕子的一刻,整个人突然一顿。
某些沉睡在脑袋深处的记忆因为昨日遭遇被搅动起来,在此刻瞬间连通、恍然间变成一副模糊的画面。
三个月前、她进城去买米的那天,曾顺路去到自己心仪的小院,结果撞见那房牙子带了两个外乡人去看院子。她忧心被人截胡,不惜甩着帕子装神弄鬼,结果从那老樟树上摔了下来,帕子也在仓皇逃命中不知丢在了何处。
当时天色已晚、光线不好,她又慌慌张张,根本没看清那两个外乡人的脸,就隐约记得似乎是个书生带着个书童。以至于三个月后,当有人再次将那帕子送还到她手上的时候,她根本没反应过来那帕子究竟从何而来。
曲折幽暗的小巷,落单的石狮子,歪脖的老樟树,还有树下推门而入、不知是人是鬼的影子……
怎、怎会是他?
秦九叶原地晃了晃,冷汗瞬间冒了出来。
段小洲见她面上神色有些不对劲,还没开口询问,便见对方握紧手中那条帕子、夺路而走,徒留他和那邱家二少面面相觑。
听风堂内院,狭小的账房中眼下只剩下两人,气氛却比方才人多时更加压抑。
年轻督护和少年刀客相对而立,最后一层体面如纱般落下,邱陵率先发问道。
“我问你,那七艘驶入九皋的船同你有没有关系?”
“什么船?”
邱陵冷笑,毫不客气地上前拉开对方衣襟,露出那已经开始愈合的伤处。
“你的伤呢?我缉捕过的重犯恶匪、亡命之徒不下百人,几乎从未用过两副镣铐,但对付你我不得不小心谨慎。我方才没有当众提起此事,不代表就此揭过。你究竟为何身染秘方?又是否同川流院暗中勾结?”
李樵猛地挣开来,退后一步道。
“你不是向来秉公办事吗?为何方才不在众人面前审问,反而私下动起手来。莫非是想对我用刑又怕我阿姊看见?”
“我想审你,何须避着旁人?但她以医者身份收留了你,又怎会没有察觉到你身体里的东西?你的事若让旁人知晓,她便是有一千张嘴也说不清楚。你一人沦为阶下囚也就罢了,难道还想她陪你一起戴着镣铐蹲大牢吗?”
李樵不说话了。
但沉默只是片刻,他很快便露出一个嘲讽的笑来。
“你不用事事摆出一副为她好的样子,仿佛先前对她横眉冷对、百般猜忌的人不是你一样。”
这一回轮到邱陵沉默了。
少年越战越勇,又继续说道。
“你先前不是好奇,我那天去听风堂究竟做什么吗?我方才不说,不是怕了你,而是不想阿姊当众为难。现下只你我二人,我便告诉你也无妨。我去找唐慎言,是为了问他关于秦九叶的事。”
“什么事?”
李樵垂下头去。
他想起了在那郊外木屋中的一幕,嘴角不自觉地扬起,浅褐色的眼睛深处涌动着如泉水般的光。
“一些我觉得奇怪的事。那时我还没能想清楚,所以做了许多蠢事、说了很多蠢话。但我现在已经想明白了。”李樵抬头看向邱陵,声音低沉而坚定,“我喜欢她,我想要永远和她在一起。为此我愿意做任何事,成为她的任何人,不论是阿弟还是夫君。”
邱陵愣住了。
他整个人还沉浸在方才那错综复杂的案情中,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会猝不及防听到这少年的“宣战”,过了片刻才回过神来,迟来的怒气爬上他的眉梢,放肆在他眼前打秋千。
“你、你简直不知羞耻!”
李樵眯起眼来,面上丝毫没有扭捏羞赧之意,反倒像是受了夸赞。
“我就是如此。督护若觉得这便是羞耻,还是趁早退出,不要想着同我抢了,因为你注定会输。”
可怕的情绪搅动着空气,就在此时,磕磕绊绊的脚步声在门外隐约响起,两人耳朵微动、不约而同望向门口。
片刻后,房门砰地一声被推开,女子焦急的身影闯入屋内。
“我想起来了……关于那院子……”秦九叶大口喘着气,不知是因为一路奔跑、还是那即将说出口的诡异真相,“……我觉得,我可能之前见过那散播秘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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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皋城外以北十里处,便是大名鼎鼎的赤霞滩。
这里是璃心湖汇入江河的必经之路,也是出入九皋腹地的重要渡口,官府命人在河堤上修了观潮亭,专为调任此处的郡守官员接风洗尘。
凌晨时分的观潮亭里,几道身影模模糊糊地晃动着,依稀是些面善儒雅、举止低调的“贵客”。
那是朝廷派来招安江湖之士的廷史与监察,这几日璃心湖上的一举一动他们尽收眼底,而那些湖中摆尾争流的鱼儿却瞧不见他们的半片衣角。
江湖的风雨吹不进他们所在的金銮碧瓦,他们习惯了隔岸观火、习惯了拨弄江湖乱局、习惯了站在高处俯瞰那些在泥泞中挣扎的大鱼小鱼。就算这池水最终将被搅动成一片血海,于他们而言不过只是一缸水罢了,哪日瞧不下去了,重新换上一缸便是。
最后一艘徘徊不去的门派大船也驶出了河口,有人俯身来报,他们望着远处那些消失在烟雨中的帆影,低声交谈着什么,末了笑上几声,轻啜一口价值二两金的龙窠金桂,觉得有些冷了,抬手便洒向阑干外,再续一杯新茶。
亭下十里河滩,日夜不眠不休的纤户叫价二两一船,酷暑中采菱角的船家叫卖三十文一篓。
脚步声响起,丁渺平静收回目光,抬手拍了拍身后船舱。船舱发出沉闷声响,丁渺轻声开口问道。
“寻到船夫了吗?”
头戴短笠的圆脸刀客踏着烂泥走来,站定后摇了摇头。
“他们嫌远,又说前几日暴风雨涨了水,浪大过不了,不肯现下跟船。”
手中鱼竿颤了颤,丁渺收回目光,并不急着抬竿。
壬小寒又回头望向那九皋城的方向,那双向来呆滞的眼睛深处多了些情绪。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只觉得一小袋米锅巴省着些吃应当还能撑一阵子,可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她。
“张望什么呢?”
丁渺的声音突然响起,壬小寒偷瞧被抓包,慌乱收回视线,过了片刻才低声问道。
“我在看有没有人追来。”
“断玉君现下应当分身乏术。我送了他几船大礼,他忙着拆礼物,自然就不会追来了。梁世安已先一步去开路,我们很快便能离开这里了。至于庄主那边……”
壬小寒呆在原地半晌,随后想起什么,慢慢低下头去。
“是小寒没有做好差事,还总害先生替我受罚。先生明明交代过的,可是、可是……”
他话没说完,有什么东西碰了碰他的手。
“这是菱角。”丁渺拿起一只菱角细细剥开放到对方手中,眼睛却望向不远处的河滩,“要剥皮吃的,很脆,你试试。”
河滩上,有个落单的老翁摇摇晃晃向他们走来。
他背上挑着担子,每迈出一步半条腿都陷进泥里,但他仍努力站直了身子,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太过狼狈,待走近了些才开口问道。
“书生可是要寻撑船的人?我方才听见这位小哥在码头询问,正好我要赶路回绥清挖采新笋,需搭一段船。本是要走黛绡河的,结果这几日涨水,只得从赣庾绕道了。小老儿在这附近撑了十几年的船,没有蹚不过的河滩、走不通的漩涡子,若非前阵子自家船出了点岔子,今日也不会来这蹲跑船的生意……”
老翁还在絮絮叨叨说些什么,丁渺已轻声打断道。
“北上都城,路途遥远,可愿走上一趟?”
都城?都城可确实是有些远啊。就算顺风顺水、也得走上半个多月,若是遇上坏天气,等他回来可就要等到秋天了。
见他面露犹豫神色,丁渺向壬小寒点了点头,后者当即从身上摸出那只捂了一路的钱袋递了过来。
钱袋里银光闪闪,整整好十两银子。
“一点辛苦钱,老翁不要拒绝。”
这哪是辛苦钱?他再辛苦也没一次赚过十两银子啊。那可真是不少钱,他家那傻姑娘兴许就在为这十两银子发愁呢,这不赶巧了,就给他送上门来了。
太阳还未升起,书生面容影影绰绰地看不清,依稀是张温和的面孔。秦三友收回目光、搓了搓手,郑重接过那沉甸甸的银子,脸上的笑都刻进了褶子里。
“书生真是个大善人!我不碍事、不碍事。笋子就在山上,啥时候都来得及的。”
186、凭空而来
那日听风堂对质结束后不久,邱陵以记笔录为由将李樵带回了府院。
在秦九叶的监督下,李樵将先前出入听风堂以及赏剑大会前后的事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多数时间,她只是在旁默默听着,偶尔邱陵会看向她,她便以旁观者的身份加以补充。
李樵的话很简练,回答问题时有种大户人家小厮的滴水不漏,多数时候只告知了结果,对过程中发生的种种轻描淡写地带过,就像她略去了许多那夜她与邱陵在岛上的种种一样,而邱陵也并未在这些细节上多加追问,三人对那曾经发生的暗流涌动都闭口不提却又心照不宣。
为了给众人改善一下伙食,陆子参带了些面摊的家伙什回到府院,众人聚在一起吃了一顿便饭。
碗筷又不够用了,桌面也铺张不开,所有人只得凑合着轮番上桌,许秋迟硬凑过来,又对饭菜规格表示不满,被第一个请下了桌,闹腾到后半夜才勉强安生下来。
临街的那条老狗许是很久没有见过这院子这般热闹,破天荒地吠到天明,吵得所有人都烦躁得睡不着觉。
又或者,每个人都揣着心事,而对未知的不安彷徨才是长夜中无法平息的喧嚣。
次日一早,秦九叶跟随众人回到了那处起火的院子。
她曾幻想过无数次自己正大光明踏入这院中的情景,可却从未想过会是眼下这一种。
和秦三友哭过一场后,她已迈过心里那道坎,虽然偶尔想起心中还是会难受,但整个人已平静许多。秦三友那些说不明白的人生道理中最有用的一招叫做“接受”。她学会了接受已经发生的一切,但并不打算认命。
所有人都默契地没有问起她和那院子的过往,但她还是将自己知道的全盘托出。帮着指认过院中布局后,她便同陆子参等人一起清理烧焦的地面和墙壁,试图从仅剩的一点痕迹中推测出这间无名小院中曾发生过的事。
根据房牙子所说,这院子已空了许多年未卖,他平日也懒得来打理,只偶尔来看看门上的锁,但从未发现过问题,更加不知道这院子是何时被“鸠占鹊巢”的。如此一来,秦九叶的“证词”便成了关键,她回想自己最后来看这处院子应当是五月初五后不久,但当时她只是爬上墙头待了一晚,并未进到院中查看,所以也不能肯定当时的情况。不过若丁渺当初来看院子后不久便开始了行动,那这院子被人暗中占用最早便是三月前。
邱陵怀疑梁世安运走的东西便来自这院子,但眼下院里的几间房似乎已被清空,烧过后更是一片焦黑,只能从灰烬中分辨出些许烧黑的碎陶片,不知是原本就在屋子里的,还是同这场大火有关。屋子里乍看之下空无一物,只剩了些烧成炭的木架,但邱陵通过火灰下落的细节发现了蹊跷。
众人掀开房中地砖,竟在地下发现了方方正正的几间空室,底部还有些人骨残骸,秦九叶粗略分辨之下,已能推断出来自十数人。空室四面用夯土做隔、形似地窖,如此一来,就算白日里偶有人路过此处,也不会觉察到任何异响,甚至管院子的房牙步入其中,只要不仔细查看也压根发现不了任何端倪。
吊死过人的大树已经倒塌,无名者的鲜血渗进地下深处,大火却将一切痕迹抹去,仿佛那些冤屈与凶险从未存在过。
离开院子前,秦九叶又摸了摸那棵已经倒下的老樟树。
苏凛当日被押着来到这处院子的时候正是春月,那棵老樟树头年结出的果,在雨后纷纷落了籽,踩在脚下黏糊糊的一片,而他闻到的那股怪味应当便是香樟子的气味。当时苏凛交代这段经历时她一直想不明白一件事,便是那散播秘方之人既然并不想要苏凛知晓太多,先前一直以书信沟通,取秘方当夜甚至蒙了他的眼,又为何一定要将他带到那处院子呢?而杜少衡在坑底发现的白骨给了她别的启发。
根据苏府案前后几月的情况来看,和沅舟尚且需要活鸡提供的鲜血续命,最后仍因不满足而杀死康仁寿,那院子地下若关押过不止一名发病者,情形只会更糟。
或许在苏凛被邀请前往之前,已有数人曾到访过那处院子,只不过他们没有苏凛幸运,不仅没有得到救命的“秘方”,还沦为了填喂怪物的饲料。
苏家乃至方外观都不过只是露出水面的小荷一角,而在九皋城平静无波的祥和之下,早有黑色茎蔓在疯狂生长,才是令人不寒而栗的真相。
苏凛作为被选中的人究竟有何特别?同元漱清箱子中的秘方不同,苏凛得到的秘方很有可能是新采下的病人鲜血,带回去后又立刻喂和沅舟服下,这些血在离开人的身体后是否会随着时间推移而发生变化?与琼壶岛上掺在酒中的秘方又是否相同?
从和沅舟到李樵再到船上那些无名感染者,这一切无不传递着一种可怕的事实:被秘方感染之人发病的时间似乎在缩短,而这是否便是那位丁先生暗中试验的目的呢?而李樵的存在反倒成了验证这一切的关键。
邱陵以天下第一庄为借口,要李樵不得在外走动。秦九叶知道,邱陵卸下了他身上的枷锁镣铐,但并没有因此卸下防备之心。而对此她没有谈论干涉的资格,她能做的只有以医者身份、加快对那秘方的研究,争取早日破除这一谜团。
听风堂的案子告一段落,她借机问起先前托付给陆子参的那些大庐酿,又开始忧心那些载着病人的船,询问陆子参何时才能去看上一眼,后者只说快了,时候到了,就算她不想去,督护也会八抬大轿将她请去。
说来也怪,开锋大典那夜暴风雨后,整个龙枢像是开了闸、进入了漫长汹涌的雨季,雨水比往年还要多,城中有老人望天谈起二十二年前郁州那场水患,面色都有些忧愁,只怕明年米价要更贵。
沣河洹河下游又淹了几处,九皋附近的几处码头唯有秀亭码头未雨绸缪、还算稳当,宋拓每日越发勤快,整个人瞧着又瘦了一圈,但眼睛却比从前亮了不少。邱陵找了画师,在秦九叶的描述下作了画像,随后拿去给他辨认。宋拓一见画像便点头称是,说那人正是当初借用码头的买竹人。
一切似乎都在渐渐明朗,一切似乎又在渐渐迷离。
秦九叶几乎可以确定,那位丁先生便是这场“大病”的罪魁祸首。但她仍不明白对方为何要这样做,也不知道对方的最终目的究竟是什么。
偶尔夜深时,她会回想起那晚花船上的一幕幕,对方的种种表现以及言语间的深意,最后定格在对方递给自己手帕的那一刻。
她并不觉得那是一条无意中被物归原主的帕子。但她也无法得知对方此举背后的真正意图,她心中有过各种猜测,但又觉得每一种猜测都不足以诠释那样一个寂寥中透出疯狂的人。
他从虚无中来,就像那秘方本身一样,带着某种难以勘透的伪装,只有真相彻底被揭开的那一天才能得到唯一的答案。
两日后,最后一批看守现场的衙差也撤出了四条子街,陆子参差人送了信过来,告诉秦九叶隔天是个好日子,该送老唐上路了,可结果临到出殡这天,又是个阴雨绵绵的日子。
秦九叶本想着再等上一等,但城里认识老唐的人都说,从未见过他有什么亲戚,既然再停丧几日也等不来什么亲友,不如早日入土为安。
老唐走得也还算从容。
他将堂里所有还未来得及送出去的消息都整理好,连一片多余的纸片都没落下,提前几日便一一送了出去,剩余几则实在无人认领的,他也小心拿了放火防潮的漆木箱子封好,放在了有神像的那间大殿香案下,估摸着能存很久。
老唐走得也有些匆忙。
整个听风堂穷得叮当响,他养了多年金蟾,到头来连自己的棺材本都没攒够。他的寿衣是对街估衣铺现改的,脚上的鞋、头上的帽是街坊临时凑来的,就连棺材都是聚贤楼那位马掌柜差人送来的。听闻她与唐慎言当初在这九皋城打得不可开交时,都给对方打过棺材,如今算便宜老唐先用上了。
听风堂虽小但也是个江湖地界,老唐虽然窝囊但也是个江湖中人。
应江湖地界的规矩,出殡不得见官见杀,不论是邱家人还是李樵都没有到场。
应老唐钱袋情况所迫,葬仪只能一切从简,奠仪祭席省了,吹拉弹唱也无,若非她临时从钵钵街的老相识那寻来四五个帮手,就连抬棺的人也凑不齐。
天还蒙蒙亮,一众人便沉默着聚在了听风堂,奉上最后一杯茶祭了天地,便要准备上路了。
秦九叶带着众人拉起灵柩抬出主屋的时候,雨下得正急,很快便在院里凹凸不平的地面上积起水来。
那把磨得发亮的老藤椅在院中淋了雨,风吹过便轻轻晃着,似乎依稀还停留着他晒着太阳、喝着茶水时的影子。
不知是不是因为被雨水打湿的缘故,秦九叶只觉得那条担在肩上的绋绳越来越沉,而那条走向大门的路越来越长。
一众高矮不一、步调各异的人总算将灵柩抬至大门,突然,一阵车马声在门外响起,有人冒雨而来,跳下马车后就立在门外,恭敬行了个礼。
“在下是岭北唐家的,特意赶来接唐先生上路。”
院里的人都愣住了,半晌才反应过来:那门外停着的马车是来接灵柩的。
秦九叶的目光在对方那辆不起眼的马车上一扫而过,最后停在门外那圆脸膛的汉子身上,没有半分要放下绋绳的意思。
“老唐还有亲人?我怎地不知道?”
“老家亲族,不常走动。”
“既然不常走动,又如何这般快地得知丧报赶来?”
那圆脸膛的汉子顿了顿,这才抬起头来,目光平静地说道。
“虽不常走动,但书信却未断过。”
瞧见对方面上神情的一刻,秦九叶瞬间明白了站在自己面前的究竟是何人。
“他临死前传出的消息原来是给了你们。”
那汉子没有否认,只是平静地看着她。
“唐先生忠义之士,江湖中会留有他一笔。”
起先的惊诧过后是一股略带悲凉的愤怒,若非亲眼见过唐慎言的尸体,秦九叶觉得对方这轻飘飘的一句也不会令自己如此激动。
她实在不懂,这些人既然能为老唐敛尸骨,当初又为何不能救他性命呢?
“你们既然能赶来,说明你们就在附近对不对?既然如此当日为何不施手搭救?他不是你们的人吗?他究竟有何把柄捏在你们手中,要为你们卖命最终落得这样的下场?!”
她的声音仍有些沙哑,但就算是雨声也无法稀释她的不解与愤怒,汤越那张宽厚的脸上却并未因此而生出不满,只沉声说道。
“姑娘是医者,应当明白病来不由人,只要入行久了,总有救不起的病人。至于唐先生当初的选择,姑娘或许只有去问他本人才能得到答案了。”
她入江湖的契机是那秘方,老唐入江湖的机缘又是什么呢?
秦九叶不知道,她只知道老唐这把老骨头最终是在这江湖水里被搅散了。
“室迩人遐,徒留忧伤。他人都已经不在了,你们便放过他不好吗?”
她的声音中带上了几分恳求的意味,汤越听罢亦垂下头去。
“唐先生本就从远方而来,如今即已得解脱,便该回远方去。我家公子是应他当年所求,才来请他搭最后一程。”他边说边从身上取出一张老旧薄纸递过,“这是唐先生当年亲手签下的听风堂地契,今日便交由姑娘处置了。此去无归路,姑娘若还有未尽之言,现下可一并交代了。”
秦九叶接过那薄薄一张纸,张了张嘴,只觉得往日徘徊心口的千言万语,眼下一个字也倒不出。
老唐来九皋的第一年他们便相识了,除她之外,这城里城外几乎没有第二个人有他们这样长久的交情了。但她又好像一点也不了解老唐,既不知道他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他要回哪里去,更加不知道那张笑得有些窝囊的老脸背后藏着一个怎样宁死不屈的灵魂。
在这辆马车出现在听风堂门外之前,她不是不好奇老唐身上背负的秘密和故事的,可当对方真找上门来的一刻,她又觉得探究那些秘密并无太多意义。
风自谷出,凭空而来。
既然来时潇洒,要走的时候自然也不会有任何挂念。
她知道,她注定是留不住老唐了。
但那又如何呢?她认识的是九皋城南守器街听风堂堂主唐慎言,并不是那活在江湖腥风血雨传说中的铁嘴唐啸。她并不觉得她认识的老唐只是个虚构的幌子。相比于那些遥远追忆和旁人记叙,她更相信自己这些年与他相处过的一点一滴。
沉吟片刻,秦九叶缓缓开口道。
“若是可以,烦请日后送本他从前执笔过的册子回听风堂,我闲来无事便念上一段,就当他还在此说书。”
“举手之劳,就这么与姑娘说定了。”
汤越说罢、郑重行礼,他身后马车上的两名车夫已利落上前接过唐慎言的灵柩,三两下装上那辆一早备好位置的马车。
“路途遥远,耽搁不得。金石之交难求,江湖之远常在。姑娘既然是唐先生的朋友,日后未必没有再见之日。还请节哀珍重,告辞。”
对方说罢、不再停留,转身跳上马车,吆喝一声向着巷口而去。
院里的人都面面相觑地站着,似乎仍为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回不过神来。
秦九叶原地立了片刻,突然快步踏出那道门、向那马车离开的方向望去。
老唐说过那么多仗剑纵马、潮起潮落的大场面,临到头却是坐着车、装在个木头盒子里离开的。
她不知道这是不是老唐喜欢的故事结局,但她仍舍不得收回目光,只想这终章的讲述能再长些、长些……
不知老天是否听到了她内心的祈求,下一瞬,数十道身影自巷子两边那狭窄的檐头下走出来,依稀有些熟面孔。
那是风堂门前那些经常盘踞闲聊、抠脚骂街的江湖客们。他们有女有男、有老有少,纷纷从避雨的地方走出来,踏入那后巷的泥水里,在雨水中站定之后,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那载着灵柩的马车,待马车从身边经过时便俯首行礼。
他们行的礼各有不同,不仅有门派之分、甚至还有东西南北地域之别,雨水又将他们淋了个透彻、形容有些狼狈,若是换了以往,这场面少不得会让人觉得有几分滑稽可笑,可此刻却无人为此谈笑。
没人知道他们是从何处听到风声,也没人知道他们究竟为何赶来,就像每年如期而至的雨水,该落便落了,落完又分散流去,也不需去细细追究什么。
或许老唐终其一生不过在追求这样一个宁静时刻,所有人都在等着他开场,所有人都在等着他结尾。
若雨声能替他讲述,所有人便安静听雨。
许久,载着灵柩的马车的影子彻底消失不见,晃动的人影中有人高声唱道。
“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
不知是谁先起了调,也不知是谁默契接过。
“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
“唐掌柜,江湖路远,就此别过!”
一人声落,群声齐响,声漫雨天。
“江湖路远,就此别过!”
送别的调子此消彼长、从狭窄的巷子这头荡去那头、最终冲出巷口,消散在那茫茫雨雾之中。
出殡当晚,陆子参还是牵头摆了一席,说白日里不能尽心尽力,便做些好酒好菜,送老唐最后一程,众人闻讯纷纷响应,瞧着像是比去领薪俸时还要积极,就连金宝都被接了来。
秦九叶看得懂这种情绪,因为她自己也身处其中。接连几日的赏剑大会令所有人的精神都绷得紧紧的,但弦拉得太紧是会断的,大家或许只是想借机放松歇息片刻,就连邱陵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提醒众人明日还有事做,不可喝酒误事。
李樵被独自留在了府院。这几日他几乎都没怎么离开过房间,按陆子参的说法,这几日风头还没过去,为了不惊扰到天下第一庄的人,再小心都不为过。
临走前,她有些愧疚,像是小时候偷溜出去摸鱼不带金宝时的心情,那少年却表现得十分平静,只说会等她回来。然后提醒她多留意,因为来接老唐的人是公子琰身边的人,这说明川流院或许仍在暗中盯着他们。
秦九叶停顿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对方在说什么。
她在听风堂出殡的时候,李樵全程都在暗处看着。
可怜陆子参兢兢业业办着差事,这关在屋里的“囚犯”却早已去而复返。她觉得,邱陵对李樵的忌惮和怀疑确实不是没来由的。而对于川流院三个字,她听后心中反而并无太多波澜。
老唐因秘方一事暴露,而如今江湖上因此事牵扯其中的势力,除了他们与那天下第一庄,便只有川流院了。
川流院能够搜集这江湖中最快、最准、最隐秘的消息,依靠的是广布四方、行事谨慎的消息网,这需要多少潜伏在市井山间的客栈、马棚、食肆、茶馆……
在无数个九皋这样的无名江湖中,还有很多个老唐这样的无名之辈。不似江湖风云榜上那些大侠英雄的称号,他们的姓名可能永远不会有人知晓,但这江湖水又分明离不了他们。
大侠的刀剑也会生锈、大侠的草鞋也会磨破、大侠也会头疼脑热、跑肚拉稀,但在刀剑雪亮、快意恩仇的岁月里,那些太过平凡的脸庞是不会被人记起的。
思来索去,秦九叶郑重将那张轻飘飘的地契随那封存消息的盒子一起放在了神殿的香案下,又从在老唐的房间翻出了已经扎好的燕子灯笼,重新点亮挂回了临街的后门,最后一个离开听风堂并将那院子落了锁。
她不想众人触景伤情,没有将酒席摆在听风堂院中,而是在陆子参的面摊临时搭了个场子。
入夜后的城东市集早已散场,除了附近住户,倒也少有人走动,零星有几个觅食的食客在附近小巷中晃荡,阑珊灯火中,隐约能听见各家传出的喧闹低语声。
大锅里的水沸了又沸,酒坛子空了一坛又一坛,盐水腌过的豆子剥了一盘又一盘,所有人的话却越来越少。
这本是一桌送别老唐的席面,奈何所有人都小心翼翼不去提起那听风堂的事,氛围自然便冷了下来。
终于,段小洲放下酒碗,说不信初五那天所有人能聊得昏天黑地又不欢而散。
秦九叶淡淡笑了笑,然后告诉他,初五那天最能说的人已经走了,剩下的聊不起来也正常。
陆子参听到这再也忍不住,拉着段小洲说起五月初五那天的事,说着说着竟抹起眼泪来,一旁的金宝见状也被勾起伤心事。老唐的死是凶案,先前邱陵去寻秦三友时便也没有特意提起,金宝也直到此刻才知情、情绪正浓,秦九叶左哄右哄也哄不好,干脆让那两人抱头痛哭,自己往一旁躲去,看一看天色后便起了离席的心思。
然而她方才站起身来,一条包着夹板、脱了靴子的腿便横在了她面前,许秋迟那懒洋洋的声音随即在她身后响起。
“今夜为了赴宴,又多走了几步,伤了的骨头疼得厉害。秦掌柜圣手,若是有空闲不如帮我瞧瞧,也算知恩图报。”
秦九叶盯着对方那张醉意里透着精明的脸,几乎可以肯定,对方是猜到了她此时想要离席的真正原因,故意给她难堪。
赏剑大会过后,李樵的身份已经是公开的秘密,她和李樵之间的关系也越发耐人寻味,若说先前还能借着姐弟的名义走近些,眼下便是名不正言不顺,周围无人提起,却不代表大家没有觉察。
察觉到那纨绔的险恶用心,秦九叶本不欲回避此事,可刚要开口回击,突然便觉得四周安静下来,她余光一瞥,只见上一刻还醉得不省人事的一众人都纷纷露出耳朵来,一边装死一边偷听。
深吸一口气,秦九叶缓缓落回座中,伸出两只手缓缓摸上对方那条腿,用一种阴恻恻的声音问道。
“二少爷可知,我当初是靠一手什么绝活自立门户的吗?”
许秋迟浑然不觉危险临近,兀自抖着另一只腿,仍旧一副小爷做派。
“听司徒老弟说,是针法不错……”
“他懂什么?”秦九叶龇牙一笑,两只手狠狠掐在了对方的骨头上,“鄙人最拿手的是正骨!”
她话音未落,只听咔嚓一声脆响,许秋迟蓦地瞪大了眼睛。
伴随着许某人一声惨叫,红色身影瞬间便冲了进来,一眼瞧见那在酒桌旁蠕动的自家少爷,当即变了脸色。
“少爷!”
许秋迟奄奄一息。
“腿、腿又断了……”
秦九叶吹吹手上的灰,替他把这话说圆满了。
“腿是断了,不过已经重新接好了。你若不好好待着、瞎动弹,下次还得来这么一回。”
许秋迟气得一个“挺尸”坐了起来,指着她的印堂还没来得及开骂,一旁的姜辛儿却一把将他按了回去。
“少爷若再不听劝,就休要怪辛儿不客气了。”
许秋迟愣住了,似乎没料到会被自家人倒戈相向。
秦九叶笑了,心下好不快活。
“正骨就得这般力道,轻了到不了位,日后会瘸腿的。”她边说边瞄向对方那截裤腿,对姜辛儿低声说道,“今日倒是个好机会,姜姑娘帮我按住他,我顺手帮他彻彻底底地检查一番。”
许秋迟当即浑身一抖,婉拒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那条方才“饱经摧残”的腿便又被抓住了,秦九叶邪恶一笑,两只魔爪瞬间将对方那华而不实的袴腿撩了起来。
可瞧见那条腿的一瞬间,她突然便有些愣住了。
对方先前被砸伤的地方已经好转,只擦破皮的地方瞧着还有些吓人,需得一些时日才能结痂愈合。但他的脚踝处另有一道很深的疤痕,看着已有些年头了,先前紧急帮他处理伤处的时候因为匆忙并未留意,此刻突然盯着瞧,莫名有些令人恍惚。
“你这脚踝……”
邱迟眨眨眼,方才那副半死不活、哼哼唧唧的神态似乎突然便消失不见了。
“小时候骑马摔的。”
秦九叶心头又是一动,手上动作不停,拿过干净白布沾酒清理起伤口来。
“这接骨的手艺还行,虽然处理得有些粗陋,但如今见你行走自如,也算是比较到位了。”
沾了酒液的细棉在伤口上摩擦,那方才脱个靴子都大呼小叫的人,此刻突然就安静了下来,半晌才慢悠悠道。
“你会这么想也难怪,因为这就是你接的。”
187、谁比谁公平
十岁那年,是秦九叶拜师学艺的第二年。
夏日最热的时候,师父以去山中收药为名躲避酷暑,将山脚下的药庐丢给她照看,一躲便躲了大半个月。
她每日沿着同样的路挑水打柴晾晒药材,在一日雨后回药庐的路上,救起了一个摔断了腿、跑丢了马的小少爷。
小少爷神情沮丧,只说自己家在那九皋城高高的城墙里,至于为何沦落此地便不肯再说。她那时对所谓的城里城外也没有概念,只觉得老天要考验她的医术,所以送了个残废上门,便独自一人负着那小少爷回到了药庐。
那时她刚拜师学艺不久,救过兔子、救过狐狸、但没救过人。那小公子见她愁眉紧锁、走来走去,也没想过她是个还未出师的庸医,只觉得是自己病入膏肓、命不久矣,独自凄凄惨惨地哭起鼻子来。
秦九叶花了半天时间才将那条断腿接好,随后开出了自己人生中第一张药方,像模像样地朝对方伸出手去,准备迎接自己的第一份诊金。然而半天过去,那小少爷只从身上摸出个草扎的鸭子塞在她手里,非说这是信物,日后用这个来找他,他便娶她为妻。
秦九叶当即大怒,怒斥对方抵赖诊金,竟还想用个草鸭子赊账糊弄她。
小少爷委屈巴巴地说,自己家很有钱,若是嫁给他,诊金自然就有了。
秦九叶这才稍稍平息了怒火,仔细想想觉得或许这便是师父常说的“放长线钓大鱼”,于是又起身欢快地给对方开了几副药,美滋滋地算起诊金和药钱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秦九叶心中怀揣着对诊金的向往,每日熬药煎药、换药上药忙得不亦乐乎,直到第七天傍晚,一个骑马赶来的女子带着两个大汉冲进药庐,将那小少爷抱到了马上。
那些人显然急着回去复命,一边低声向那小少爷告罪,一边迅速交谈着先让一人回去报信。她听到他们提到了邱家,后来才知道,整个九皋城只有一个邱家。
望着那几匹高头大马,秦九叶觉得,那小少爷没有骗她,他家应该真的很有钱。她喜极而泣,正要上前算账,对方却已一个个翻身上马,末了低头瞥她一眼,说了声感谢照顾,便扬鞭策马而去。
她至今还记得那小少爷在马上回头看她的样子,而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追在马屁股后面,一边跑一边喊。
她说、她当时说……
往事如同那晚琼壶岛上的电光,顷刻间劈在了秦九叶的脑袋里。
她瞳孔微颤,面上惶恐再也遮掩不住。
“怎、怎会是你?”
“是我啊,小叶子。我早就问过你,咱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锦衣少爷啪地一声放下袴腿,七分得意、三分放荡地大笑起来,哪里有半分当初她救过的那小少爷的模样?
秦九叶只觉得浑身的汗毛孔都立了起来,一旁的陆子参听到此处再也忍不住,啧啧称奇地支起脑袋望了过来。
“莫非二少爷同秦姑娘是旧相识?可瞧你二人先前相处的样子,倒像是有仇……”
不等对方说完,秦九叶已下意识否认一切。
“怎会是旧识?我救的乃是邱家大公子,他当时亲口同我说过他是家中长子……”
许秋迟慢悠悠反驳道。
“我是偷了父亲的马跑出来的,出了事自然是要赖给兄长。”
秦九叶一拍桌子站起身来,将一旁的陆子参吓了一跳。
“你休要骗我!你这伤少说也有十年往上了,谁知道是谁接的?我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她垂死挣扎着、下意识想要否认一切,许秋迟却显然不想遂了她的愿,转了转那双凤眼含情脉脉地看向她,嗓音也故作低沉起来。
“我怎会骗你?我可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呢。你当时追着我喊、要我发誓,以后非你不娶,诊金得要三车馒头。如今咱们总算是正是相认了,不如下个月找个良辰吉日……”
充满羞耻和尴尬的记忆再次翻涌起来,秦九叶大叫一声抱住了头。
“不要说了!”
她感觉自己的头像个充了气的柿子一般胀了起来,只觉得自己这些时日在众人面前营造的机敏聪慧、踏实可靠的形象瞬间崩塌,就连金宝也能看她的笑话。
她摇摇欲坠地挤出一个笑来,想要将这篇快快揭过去。
“都是小孩子说的话,怎么能当真呢?”
许秋迟收了笑脸、捂住心口,一副凄迷低落的样子。
”但我就是当真了。当年柳管事带我回府后,我便哭喊着要父亲准备三车馒头,还瘸着腿去找你了,可到了山脚下那药庐,你已不在那里了。”
师父居无定所,又是个挑剔的性子,喜欢凉爽干燥少蚊虫的地方,可待上一两个月便会腻烦,是以从不在一处停留太久。
往事模模糊糊在脑子里翻腾,秦九叶只能依稀记起似乎确实是那么回事,但又无法确认对方是否在胡编乱造、将“失约”的错都推到她一人身上。
明明是她被“辜负”、被“忘恩”,怎么现在掰扯起来,反倒像是她有错在先?
“你既然早已认出我,为何还要、为何还要……”
为何还要放任她对邱陵摇着尾巴示好、不提醒她认错了人,偏要看她笑话?
秦九叶环视四周,目光在那一个个等着听八卦的脑袋瓜上扫过,只觉得这后半句无论如何也问不出口,憋得是七窍生烟。
许秋迟见状,显然明白她要问什么,只摇头轻叹。
“我给过你提示,是小叶子你一门心思在我那兄长身上、实则彻底忘了我,才会如此。”
秦九叶回想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咬牙切齿道。
“你说你见过我,谁知那不是酒后搭讪、胡言乱语?”
“我说的不是这个。”许秋迟脸上的笑淡了些,声音也低了下来,“你可还记得那本花墟集?”
“艳书?艳书又如何?”
“那花墟集讲的是金孔雀王报恩、有缘人意外重逢,其中一人却已不记得对方的故事。先前我们一同在听风堂吃蟹的那晚,杜老狗也提起过的。奈何听者无心,我就算再如何努力弹拨,你也听不懂我曲中之意啊。”
秦九叶再次愣住,半晌说不出话来。
且不说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对萍水相逢之人赠的一本艳书有深入研读的念头,况且她又不是金宝,平日里压根就不看闲书,看了也未必能有这般丰富的联想能力,这提示对她来说可比杜老狗的卦象更加不知所云。
“你现下知晓了,有件事我便得提点你一句。”许秋迟的声音再次响起,少了些许调笑的意味、多了几分意味深长,“苏府一案,你牵涉其中,我那兄长因此对你多有怀疑、态度冷硬,并非是他‘不念旧情’或是彻底将你忘了,而是因为你们本就不是旧相识。你若因此对他心生怨怼,对他而言多少是有些不公平的。”
他的声音很低,但落在秦九叶耳朵里却如此响亮清晰,听不出半分醉意。
同那欲说还休的花墟集不同,许秋迟在提及邱陵时反而字字露骨,没有半分留白,而她自然也听得明白。
果然居和气生财,果然居掌柜抠门生财。而抠门的人往往不怎么招人喜欢,她这一生能称得上故交的人并不多,是以她将那段自己初入杏林时结下的缘分看得很重,深藏心底多年也未曾忘却。
然而人有时念着一件事、一个人太久,所有寄托已转移到了思念这件事本身上,那件事、那个人反而越来越模糊,待到相见之时认不出或认错了,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若早些知晓这一切,她说不定也能少些纠结与抑郁。可眼下在经历了这许多波折后,她已被迫学会了接受和释怀,不论当初她救起的人是谁,现下对方又是否记得她,都已不重要了。
而因秘方一事,邱家兄弟如今又再次与她纠缠到了一处,那便是另一段避不开、挣不脱的缘分了。
收敛思绪,秦九叶抬眼望向许秋迟。
“二少爷多虑了。就算是先前,我对督护最多也只是有些失望,谈不上怨怼。眼下我与他经历了这么多,早已不太计较先前的事,至于二少爷……也该学得坦诚些,毕竟你身旁已有佳人陪伴,同其他女子攀扯一段旧缘,也并不能解你无处宣泄的情感。”
她话一出口,一旁的姜辛儿瞬间涨红了脸。
“我、我和少爷不是你想得那样……”
她急着否认,许秋迟那张锋利如刀子般的嘴却消停下来,多一个字也没有解释反驳。面摊再次变得安静,不知是酒香醉人后的沉默,还是偷听者聚精会神的沉思。
秦九叶压根懒得去看那些面孔上的神情,一把抓起桌上酒碗一饮而尽。
“二少爷喝多了。明日酒醒,可别后悔。”
她撂下狠话便急匆匆离开了面摊。
姜辛儿望了望天色,有些担忧地开口道。
“雨瞧着像是要下大了,秦姑娘一个人回去……”
“关我什么事呢?人走哪条路都是自己选择,大家各凭本事。我只负责将由我引起误会的部分解释清楚,至于旁人……便自求多福吧。”
许秋迟说罢,打了个酒嗝,缓缓躺回那张扑了软垫的条凳上。
作为一个看不顺眼且关系不怎么好的亲兄弟,他也就只能帮到这了。
淅淅沥沥的雨水变得稠密起来,雨声淹没了交谈声,各家摊贩再续一盏油灯,吆喝过路行人进来躲雨。
一街之隔的巷口,灯火寂寥处,年轻督护立在小酒坊前一动不动。
新打的梅子酒半刻钟前便送到了他手中,他却始终站在那里没有离开。
他的背脊依然挺直,如玉的侧脸映上了些许灯火暖色,撑着油伞、结伴夜归的女子嬉笑着冲到屋檐下躲雨,抬眼瞧见那男子清俊出众的模样,不由得偷偷低声议论起来:九皋城中何时出了这样一个出尘人物?却不知是哪家的儿郎、有没有心上人呢?
终于,一个簪花女子大着胆子上前一步,方要打趣一番,那男子已拎着酒坛、一言不发踏入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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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九叶一口气走出三道街口,只觉得雨似乎越来越大。
迎面打来的雨水将她那一团浆糊的脑子吹打得清醒了些,酒气散去,她突然便觉得身上有些微凉。
连日落雨,哪里都又潮又闷,人们窝在家中不肯出来,街上晃荡的人比往日少了许多。
夜色被雨水冲刷得漆黑如墨,在暗巷弄堂间流淌,打湿过路者的衣衫和鞋靴。
秦九叶脚下越来越快。
李樵的叮嘱在脑海中徘徊,她先前被那恶霸苏凛堵在巷中似乎就在这附近,此刻旧地重游,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而且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那条长长的巷子深处有尾随她而来的脚步声,可等她停下竖着耳朵去听,那动静便又没有了。
怪就怪她大风大浪里走了一遭,结果反而在这一刻懈怠了,这要是寻常宵小也就罢了,若真遇上那杀害老唐的凶徒亦或者天下第一庄的人,她岂不是……
秦九叶惶惶不安地回头确认着身后,冷不丁一道人影从前方巷口的阴影中走出,也没撑伞、直愣愣地站在雨中。
秦九叶吓了一跳,勉强稳住身形,刚要大喊出声,勉强看清那人身形面容后才迟疑着确认道。
“督、督护?”
对方没说话,只向她走近几步,秦九叶看清后这才长松一口气。
“这附近有些黑,我一路听到些动静,吓得没敢吱声,还以为……”她没说下去,显然不想旧事重提,但见对方沉默的样子,不由得下意识问道,“督护怎地一个人跟了来?可是出了要紧事?”
邱陵没有说话,只定定望着眼前女子。
他从没有这般大胆、这样一眨不眨地打量过她的面容。他总觉得那样的注视是不妥的、欠考量的。
但此时此刻,他突然有些后悔了。
他还记得他们两人初遇的那天。
夕阳正在落山,他由东向西、在桑麻街上策马飞驰,猝不及防与她相遇,只得纵马跃过她的头顶,然后回头望去。
她身形瘦小,背着一个破筐,在阴影中有些战战兢兢地站起身来,可望向他的一刻,眼睛中像是有光升起,灿烂过她背后的夕阳。
虽然只有短短一瞬,但他也是过了许久才发现,他竟将那一幕记得如此深刻。
只可惜,那时他的眼神连多一刻停留也没有。而此时此刻,她就站在离他不过两三步远的地方,四周街道一个人影也无,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他终于得以好好看一看她,但她眼中但却再也没有那种炽热了。
胃中酒液开始翻腾烧灼,他深吸一口气、低下头去。
“我且问你,你先前对我的种种,是否只是因为将我当成了旁人?”
秦九叶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对方在说什么,随即陷入长久的沉默。
所以他是因为找去了面摊听到了许秋迟的话才追来的吗?亏她方才提心吊胆,忧心陆子参那帮碎嘴武将酒醒后要四处乱说,却原来正主早就已经知晓。
其实离开面摊后的这一路上,她已说服自己放下这段阴错阳差闹出的“笑话”,他若不知情,她便永远不会再和他提起。
她也不是没想过,如果对方知道了会怎样。只觉得断玉君胸襟宽广,又不是许秋迟那小肚鸡肠之人,定是一笔带过,绝不会让旁人看了笑话,又怎会跑来这乌漆墨黑的巷子里,就只是为了质问她这句话?
雨中的青石板路干净冷清,屋瓦上的野草却开始疯长。
秦九叶突然觉得有些心慌,她往墙根的方向躲了躲雨,努力用一种轻松的语气回道。
“督护何出此言?我信任督护,自然是因为你值得信任。督护现下不也信任我了吗?虽说一开始的时候,咱俩之间确实是有些误会……”
她话说方说到一半,只觉眼前人影一晃,下一刻肩头一沉,那淋了雨、浑身湿透的男子竟一头栽在她身上。
她下意识扶住对方,整个人却被压在了墙上,夜风吹来些许他身上的味道,秦九叶动了动鼻子,发现这位警告手下不可喝酒误事的督护大人竟然自己也喝酒了。
因灌下烈酒而有些沙哑的声音夹杂着他沉重的呼吸声,在她耳畔响起。
“这不公平。”他声音中有种难以察觉的不甘,但就连酒后叹息也带着克制,“这一切对我来说太不公平了。襄梁律例有言,不知者罪半。你便是要判我、罚我,总该让我死个明白。”
对方一开口,秦九叶便知道,他不光喝了酒,还喝了不少,否则断然不会用这种语气说出这种话。
方才以为要巷中遇险,她的心跳得厉害,此刻明明应当是虚惊一场,可她的心却越发不安起来。
“督护不要轻信许秋迟那大嘴巴,他都是瞎说的,我当年同他真的没什么,也不曾许诺过什么。只是觉得从前有些交集,逢年过节也都念着些,想着这么多年过去,若是能重逢也算是缘分……”
她本意是不想让对方再胡思乱想,可越是解释越觉得有些不对劲,反倒像是在剖白她曾经那点少女情思。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他的声音却再次响起。
“所以……你之所以愿意与我在琼壶岛上共进退,也是因为念着从前吗?”
夜色正浓,有什么东西正从面前之人那双清冷的眼睛中流出,透湿漉漉的雨雾,直奔她而来。
秦九叶知道,她不可再放任下去。
他或许是真的醉了,但她还清醒得很。
她扶住对方肩膀,轻轻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犹豫一番后,随后抬手摘下那枚一直牢牢拴在身边的玉佩。
这玉佩当初栓上去的时候似乎很是费劲,如今解下倒是一瞬间的事。她将那玉佩放在手心摩挲一番后,还是递了出去。
“不论是在岛上还是先前,总归是我糊涂、肆意妄为,让督护烦恼了。这玉佩……”她顿了顿,终于还是将那句翻涌已久的话说出口,“……督护可以寻个更值得托付的人。此番查案,我在并不知晓真相全貌的情况下,对李樵多有回护,已经失去与你并肩前行的资格。秘方一事我仍会尽心尽力,只是……”
邱陵缓缓抬起头来,眼中迷蒙褪去了些。
原来他在琼壶岛上没能说出口的那些话,她统统都明白。而他从始至终都不知道自己究竟错过了什么,就连意识到这一切也是旁人推波助澜。想到当初对她的种种,他又有何立场向她要个公平呢?
或许所谓的错过并不存在,因为他们并不曾有过真正的交集。
邱陵静静望着秦九叶,雨水洗去了他身上的冷硬气质,却将那双温润的眼睛衬得亮如星子。
“秦九叶。”
他好像几乎没怎么连名带姓地唤她的名字,没开口前总有万般顾虑,此刻开口却觉得无比顺畅。
下一刻,秦九叶只觉得手中一轻,他已将玉佩拿起,却并没有急着收下,而是从身上取出一样东西同那玉佩牢牢拴在了一起。
“就算你我从前并不相识也没关系,现下我们已经认识了。”
他说罢,小心将那相连的两样东西放回了她的手心,自始至终没有碰到她的手。
秦九叶怔怔看着手心,雕着细密纹饰的水苍玉就同果然居小小的私印靠在一起。
一个村野药堂的私印同平南将军亲赐的玉佩原本不可能有任何交集,就像他们两人之间本不可能再有什么故事。
“今日我以朋友的名义将此物赠与你,你不必再遵守任何约定。就算此后你我并不同路,不论何时何地再相见,你我便算是故人了。可好?”
秦九叶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她想说,他实在不必如此。可又觉得对那样一个万般情感难说出口的人来说,这样的说辞反而拂了他一片真心。
他的绳结一向打得很牢固,当初为她栓那块玉佩的时候,她便知道了。若她定要扯断绳结、以示“恩断义绝”,便是宣告两人连朋友也做不成了。
秦九叶缓缓合拢掌心,学着江湖中人的模样行礼道。
“九叶不才,能与督护为友,实乃三生有幸。”
她说完这一句,便郑重将那东西收了起来,末了四顾一番、悄声对他说道。
“督护这番用心我是看明白了。我且学老唐一招,做回中间人又如何?若有一日,督护寻到了想真心赠予之人,记得来寻我便是。我将果然居私印看得比小命还重要,定不会让你的玉佩受了屈。至于保管的费用……到时候算你友情价,可别让我等太久。”
女子说完便浅浅笑了,邱陵就怔然望着那张笑脸,直至雨水混着醉意将他包围。
188、急着说永远
秦九叶觉得她那尚未著成的医书宝典,应当加上一章专门剖析古今各州酒水的论述,将各式酒水由淡到浓罗列清楚,每种酒水后注明饮酒之人的“症状”,以作警示作用。
若非亲眼所见,她都不知道两坛梅子酒能把人喝成什么样。
在暗巷中说完那一通话后,邱陵便彻底安静了下来,但这反而让她更加慌张。她不通官场人情世故,但也隐约明白就这么放一个醉酒的督护回去多有不妥。
若只是撞上陆子参等人、引来几句调侃也就罢了,这要是被有心人瞧见、多加编排,在这样一个尚不明朗的时期,不论是对案子还是对邱家只怕都不是什么好事。
想到此处,她当下带着人在城西转了几圈,借着雨水醒醒酒,末了不放心,又买了壶解酒汤给人灌进肚里,这才勉强回到府院。
院门内外都静悄悄的,她本来还有些忐忑的心终于放下,领着人摸黑进到院子里,连隔壁街的老狗都没惊扰。
可谁知迈进院子还没走几步,邱陵便一把挥开她、直奔后院而去,说什么也不让她跟着,冷峻的脸憋得发红,一阵疾走便消失在夜色中。
秦九叶徘徊片刻,瞬间有些领悟。
酒水喝多了总得有个出处,要么上吐、要么下泄,断玉君面皮薄似一层水晶纱,怎好意思让她听到动静?想到此处,她只得蹑手蹑脚凑近些,确认人没事后,这才抬脚往后院自己的房间走去。
雨停了下来,被雨淋湿的衣衫却依旧黏糊糊地贴在身上,四下无人,秦九叶边走边解开外裳的带子,让风吹一吹湿闷闷的内里。
将将还有几步就要走到房门,她无意中抬头一瞥。
莫非是她眼花?这屋檐上的脊兽一共有几只来着?怎么瞧着好像多了一只?
眯起的眼睛瞬间瞪大,秦九叶身形一顿,下意识便要调转脚步、装作还有事的样子。
然而一切为时晚矣,那守在屋顶上、成了精的“脊兽”已经一跃而下。
少年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幽光,好似一双狼眼。
“秦九叶,不是说好子时前一定回来吗?你说话不算话。”
“这么晚了怎地还没睡?”秦九叶故作惊讶地开了口,随即有些心虚地拢了拢衣衫,又从身上摸出一个油纸包来,“我同督护聊案情忘了时辰。这是隔壁街的烧饼,我怕他们没给你留饭,顺手买了些,最后一炉,还热着呢。”
她其实不难懂,只要做了亏心事,便会用些小恩小惠当做弥补,还没开口心思已经写在了脸上。
她又确实很难懂,明明抱了他、亲了他、口口声声说喜欢他,转头却又抱了别的男子。
李樵没说话,只抬手将那油纸包接了过来,抬手挂在了一旁光秃秃的树杈上。
秦九叶摸了摸鼻子。
“你不饿吗……”
她话还未说完,只觉得眼前一花,整个人已经被拉入虚掩着的房门中。
屋内没点灯、黑漆漆的,但并不妨碍她清晰地感受到对方的存在。
少年的身体离她很近,微烫的手指摸索进她袖中,牵着她的手、慢慢放在他胸口。
“我不饿,但我这里……很难受。你怎么能把病人扔下,自己去和旁人喝酒谈天?”
他的声音低沉而虚弱,拉着她的手却过分有力。
窗外,有人提灯走过,隐约传来些低语声,不知是陆子参还是哪个小将。
秦九叶的心跳瞬间快了起来,待那声音似乎走远了些,她连忙压低嗓音道。
“你虽洗清了命案嫌疑,可身怀秘方一事早晚还是躲不掉的,眼下在这院子里还是收敛些……”
“收敛若是有用,我也不用杀那朱覆雪。”
秦九叶被对方说得一时语塞,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太对。
“你怎能将朱覆雪那样的人同断玉君相提并论?邱陵行事磊落,向来对事不对人,你若当真无辜,他自会还你公道。但你若再三挑衅,他便不得不对你严加看管了……”
对事不对人?他怎地不信。
眼见那女子又开始滔滔不绝地维护起那断玉君光明伟大的形象,李樵垂下眼帘,牵着她的手不由得收紧。
秦九叶偷瞄对方面上神色,少年眉头轻蹙、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她一时间也分辨不出虚实,半晌过后只得“投降”道。
“很难受吗?我看看。”
她话一出口,对方当即自觉地开始解腰带、脱衣裳,秦九叶大惊失色,连忙一把按住对方的手,语气艰难地问道。
“你、你做什么?”
李樵望向她,眼神中有些恰到好处的无辜。
“你不是要查看伤势吗?”
不远处,那低语声和脚步声去而复返,隐约还有灯火透过夜色亮起。
背靠那扇半掩着的房门,秦九叶面色仓皇,只觉得此刻要是让人撞见,先前立得秉公办事、无血无泪的形象必定崩塌,她便是有十张嘴也说不清了。
她无声对那少年动了动嘴型。
“诊脉!诊脉即可!”
李樵动作缓缓停下,就那么半敞着衣衫立在那里,直到院子里的声音再次消失。
这一回,秦九叶再也不敢怠慢,连忙小心将房门关了严实,转头对那屋里的人严肃道。
“快把衣裳穿好,成何体统?”
李樵没动作,有些不满地看着她。
“你先前不是看过很多次了吗?”
先前那是先前,毕竟那时候她还没有看清自己对他的“贼心”,他们也还没有到那互相“交心”的地步。
秦九叶老脸一红,背着手在屋内转了个圈才找到凳子坐下来。
“手。”
他走近前、顺从伸出左手,她熟练地为他把起脉来。
黑暗的房间中一时无人开口,秦九叶面无波澜,心却一点点沉了下去,
晴风散的进一步拔除似乎打破了某种平衡,他的脉相变了,乍探之下有些像是厥证,但细细分辨既不是蛔厥、也不似脏厥。除此之外,他看起来全无其他症状,既无寒症热症,也无气息逆乱。
但越是如此,越是令人不安。
秦九叶觉得自己仿佛再次置身那艘充满血腥味的大船上。她知道自己要寻找的怪物就躲在船中某处,而她虽然总能闻到那股子不对头的味道,四处摸索却总不见对方踪迹。
秦九叶缓缓收回手指,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她虽算不上坐了几十年堂的老郎中,但这些年也在果然居没少磨炼,不论诊出什么疑难杂症,她都能面不改色。
这是医者的基本素养。很多时候,医者便是病患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若连医者都摆出一副愁眉苦脸、有心无力的样子,那患者便会彻底绝望崩溃。
只是她面前的少年比旁人更敏锐些,察言观色的功力无人能及,只从她稍显急促的指尖便已经探到她的情绪。
“我无药可救了吗?”
秦九叶顿了顿,随即露出做生意时的招牌笑容来。
“你还是担心自己的银钱够不够诊金吧。我可是果然居的秦掌柜,没点手艺你早就死在洗竹山那山沟沟里了。”
他又沉默了好一阵,随即低声问道。
“你先前说喜欢我,还作数吗?”
秦九叶愣了愣,一时间没说话。
她突然意识到,他应当已经隐约觉察到了什么,而他之所以会问这个问题,是因为他怕自己会因这身“病”而遭她嫌弃惧怕。
这个问题看似有些矫情,但若设身处地想一想也不难理解。因病痛折磨而渐渐陌路的至亲骨肉她也不是没见过,她不知道自己如果不是医者身份,此刻会不会生出些动摇之心来,她只能以眼下这个“秦九叶”的所知所感来推断。
她一点也不嫌弃他,也不惧怕他。
她没有举着刀剑与人拼命的经历,但她斗过的恶疾、战过的瘟疫也是两只手数不过来的。
算他走了大运,遇上个她这样喜欢剑走偏锋又有点执拗的郎中。
想罢,女子伸出小指勾住了他左手、像小孩子那样晃了晃。
“当然作数。你若不放心,我和你拉钩便是。”
李樵终于抬起头来,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几乎让整个房间都亮了起来。
他像是吃了荒野里有毒的菌子,流血的伤口都不再疼痛,一心只沉迷在她构建的幻境中无法自拔。
这种感觉太美好了,比那晴风散加倍地令人精神焕发、加倍地令人上瘾,一朝失去也会令人加倍地痛苦。
心底的甜蜜变了滋味,他蓦地开口问道。
“阿姊会永远喜欢我吗?”
秦九叶沉默片刻,随即如实答道。
“我不知道。”她顿了顿,又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只知道我现在是喜欢你的。”
少年面上难掩失望。但他只垂头片刻,便再次抬起头来。
“没关系,我可以永远喜欢阿姊。”
先前他还不明白什么是喜欢的时候,就已经喜欢她了。
此刻他连永远意味着什么都不知道,就急着说永远了。
秦九叶只觉得荒唐得想笑,但想笑之余又觉得心底某处酸酸的。
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一个人愿意对她说出“永远”二字,就算是秦三友,也不肯这样对她说。
因为人就是这样,有时候明明知道有些东西不存在,可说得次数多了,就会不由自主地当真,而越是当真,无法实现的那一刻就会越痛苦。
她收回手、拿起桌上散着的炭笔,一边在自己开方子的麻纸上飞快写着药方,一边淡淡开口道。
“不要随意提起永远两个字,更不要轻易许诺。否则旁人当了真,日后是要找你麻烦的。”
少年似乎仍想说什么,但张了张嘴,还是归于沉寂。
炭笔沙沙声停止,秦九叶将方子折好递到他手中,最后叮嘱道。
“我让金宝带了些药过来,这方子上的东西你应当都认得,我这几日若是顾不上,你便自己去取,拿不准的直接来问我。不要过金宝的手,更不要让他知道细节。晴风散的解药我这两日重新配过后再给你,其间不要自己乱吃东西,吃坏了我可不管。”
不论是晴风散还是秘方,都凶险非常,金宝福薄命薄,本不该卷入这些事,偏是个爱打听、管闲事的性子,最好的处置就是什么都别让他知道。
女子的用心不难明白,李樵点点头,将方子贴身收好。
“等下。”秦九叶突然出声,脸上有些许不满,似乎是忍了许久,现在终于有些不吐不快,“我发现你胆子越发大了,方才竟敢连名带姓地唤我。”
“不然呢?”少年脸上毫无半点悔改之意,依旧是那副无辜的样子,“眼下大家都知道了我的身份,难不成我还要叫你阿姊吗?”
秦九叶闻言一时语塞。
他说得似乎也没错,他们之间最后这层伪装如今也不复存在了,又何必在这一声称呼上白费苦工、粉饰太平呢?
可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有些别扭。特别是当他直呼她名字的时候,她心底的某个地方总是会不由自主地一颤。那滋味她甚少体会,总觉得哪哪都不对劲。
他衣裳还有些松松垮垮,秦九叶的视线在对方那敞了一条缝的衣襟处一扫而过,微微泛红的脸连忙板了起来。
“你年纪比我小,叫一声阿姊也不算吃亏。”
谁知对方似乎就在等她这一句,闻言当即反驳道。
“他唤你秦姑娘,你唤他三郎,我却只能叫你阿姊。怎么不算是吃亏?”
那日她情急之下呼唤邱陵、希望对方保持理智,本意是为了救眼前这少年,眼下倒好,竟被当做把柄了。
秦九叶那股子不服瞬间涌了上来。
“我还付你工钱呢,你见哪家帮工敢连名带姓地喊自家掌柜?总之,果然居的规矩不能废。你若执意如此,便不要在果然居待着了。反正咱们先前约定的三月工期也到了,不如放你去另寻出路,省得日后传了出去,说我果然居埋没人才。”
她说罢、摆摆手,一副不想再多纠缠的样子,竟抬脚便向外迈去。
他慌了,当下疾行两步挡在她面前。
“你去哪?”
她抬眼瞪着他。
“邱陵喝醉了,我不放心,去看看他,你还要拦我不成?”
他垂下头去。
他不止要拦她,他还要去讯问那许秋迟,为何早不相认、晚不相认,偏偏要在此时相认。
相认也就罢了,偏偏还要喝酒。
他要去砍了那邱陵的手,让他再不能借着酒劲抱着那女子诉衷肠。
握拳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半晌过后,他才低声开口道。
“你别去,我去。我去帮他打点水。”
李樵说罢,绕过面前女子向院中走去。
然而他还没走出几步远,便听身后一阵笑声。
他终于有些回过神来,猛地转过头来,女子却已恢复了方才的严肃面容。
他眯起眼来。
“你骗我?”
她理直气壮得很。
“怎么?只许你将我耍得团团转,不许我这个做掌柜的反将一军?”
他理亏,只得草草偃旗息鼓。
又过了一会,许是见他仍杵在那没有动静,秦九叶这才轻叹一声道。
“还不回去睡觉?”
他微微别过脸去。
“睡不着。”
莫说入睡,一想到今晚种种,他就气得坐都坐不下,恨不能抄起青芜刀再与那稽天剑对上一百回合。
女子一眼看穿他的心思,慢条斯理地说道。
“你若和他打起来怎么办?他现在的样子,说不定会边打边吐。”
她说罢,拉过一旁那只破破烂烂的书筐。
“年轻人,精力就是充沛啊。既然如此,就留下来帮我干活吧,这是风娘子那收来的书籍册子,你帮我理一理。”
他乖乖接过书筐,半晌才闷声应道。
“好。”
她满意点点头,又从不知哪里拿出一摞账簿。
“果然居的账本送来了,帮我看看可好?”
“好。”
她左右望了望,发现再没有旁的差事,便叉腰望向对方。
“明日我若是要同督护一起商议事情,你就在这里等我可好?”
少年瞬间陷入沉默,周身气氛又不对劲了起来。
女子忍俊不禁,逗弄的心思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笑声从半掩着的窗子钻出,飘向寂静的夜空。
不知过了多久,院子里再次安静下来,只剩小蛾扑腾翅膀的声音。
小蛾溜着墙根飞啊飞,转过几个弯后直奔角落而去。
陆子参盯着手里那盏已经添过一次的油灯,略显凌乱的胡须因为不甘而颤抖着。扑火的小虫在他的油灯四周徘徊不去,正如他的心绪难以平息。
当他要挑着那盏灯再“大张旗鼓”地去后院那间房前走上一遍时,高全的声音已在他身后响起。
“再不睡,小心明天误了差事。”
陆子参转头一看,正对上高全那张熬夜浮肿的脸。他沉默片刻,突然下定决心般说道。
“明日一早我就去找秦姑娘,求她放过咱们督护。”
高全困得哈欠连天,靠在廊柱前半阖着眼。
“你先前不是一心想要撮合他们二人,为此连回老家盖房子的银钱都押上了吗?”
陆子参那藏在凌乱胡须后的脸不由自主地涨红了,声音也急促起来。
“那是因为、因为督护这个人,他、他……寻常人一生可能有诸多良缘,但我很清楚,似他那样的人此生可能都不会再遇见一个能令自己心动的人。我不忍他难得动情,整个人被折磨成这副样子,终究却还是错过这一切。”
高全闻言低下头去,手上慢条斯理地赶着蚊虫。
“这世间不是所有动情都能得到回应的。督护也是人,是人就逃不开这一切。不是秦姑娘不肯放过督护,而是督护自己逃不开这一劫。”
陆子参吭哧了半天还是车轱辘话。
“那李樵到底有何好?我看秦姑娘不是瞎了眼,就是物以类聚了,放着督护这样的男子不要,非要同那天下第一庄出身的杀手混到一处去。那小子眉眼透着一股阴险狡诈,莫说绝非良人,就算是作为朋友、作为同僚、作为互相比划两下子的对手都不配!”
“你既然觉得那秦姑娘这般有眼不识珠、自甘堕落?你怎地不说是督护瞎了眼?”
陆子参被问住了,半晌才哼哼唧唧道。
“督护喜欢,自然是有她的好。”
“连你自己都说不明白这喜欢是怎么一回事,旁人的事还是少操心为妙。”高全边说边低头看了看十指尖那层薄茧,那是常年拨动算珠的人才会有的茧子,“这世间唯有人情债算不明白。你若不信,大可一试。”
陆子参恶狠狠地盯着对方看了一会,最终被对方的坦然镇定打败了。
虽说这姓高的说话向来气人,但他知道对方说得在理。作为一个旁观者、局外人,他此时此刻除了跺跺脚、生生闷气,旁的确实也做不了什么。
他原地站了会桩,末了很是没有气量地“诅咒”道。
“高参将这般通透,日后可不要陷入同样境况、郁结于心才好。”
189、消失在火焰中
次日一早的督护府院,所有人都在喝粥。
一碗清粥配上凉拌藿香叶,是解酒的最佳食材,末了凉茶顺肚,人便立刻清爽利落起来。
听风堂的事只是暂告段落,起火的院子还未清理完毕,审问水门守卫的事也在暗中进行,众人各司其职、奔走忙碌,其间夹杂着几句案情的讨论,正常得像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天。
秦九叶暗中观察了一遍所有人的神色,愣是什么也没看出来。只偶尔会觉得有人在暗中打量她,可当她回头去看时,众人面上又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仿佛一切只是她的错觉。
然而,她分明记得,今早当她推开房门时,那包昨日被挂在树杈上的烧饼不见了,李樵对此也表示并不知情。
那烧饼放的位置很是刁钻,一般人绝看不到,更不可能误捡。
她在全九皋城最安全、最严肃、最神圣不可侵犯的督护府院中遭遇了失窃,被窃的东西是一包烧饼,而“嫌犯”就在这个院中。
这件事实在有些荒谬,荒谬之余又透着几分暗流涌动。
她不知道这院子里有几人是真的醉酒忘事,又有几人是在借醉装傻,总之既然所有人都只字不提,她便也顺势而为、装作无事发生。
金宝许久没有进城来,又头一回住进了督护府院中,嘴上虽然没说,但满脸写着“赖着不想走”。秦九叶同他讲喜欢扣人眼珠子的朱覆雪、同他讲藏在阴暗船舱里的元岐、同他讲那恶事做尽却无人敢怒的庄主狄墨,也仍是吓不退他。对方把这一切当戏听,越听越两眼放光。
对司徒金宝来说,江湖是李樵给他的那枚玉璏,他把它挂在脖子上天天戴着,也不知道那东西究竟是用来做什么的。
最后,秦九叶只得从江湖回归生活,问他是否收了许秋迟的山参与灵芝。
司徒金宝瞬间不说话了。他又变回了果然居的小药童,有气无力地带着自家掌柜的“教诲”踏上归途,临走前又顺走了些吃食。
至于邱陵,她从一早便没见着人。
直到晌午过后、日头西斜,她才在后院瞄到对方急匆匆的身影。
“督护。”
她唤了一声,那身影一顿,却并未停下。
她不肯轻易罢休,跟随那背影往前走了几步。
“督护可还好?”
这一回,对方再也不能装作听不见,只得停下来转过身,望见女子的一刻,人还没开口,耳根便不由自主地红了。
其实昨夜不是他第一次喝醉酒。
军营里的酒常是烈酒,走到哪便喝哪的酒,没有那么多讲究,顺不顺口不重要,能将人喝得烧起来就行。他刚入行伍那几年还是个酒量尚浅的少年郎,举杯不知深浅,没少在大捷后喝醉,醉后什么荒唐样子没有过?又何时因此变得如此羞赧?
他觉得无地自容、无法自处,不过是因为面前的人是她罢了。
“昨夜……”他艰难吐出两个字,半晌才低声道,“……昨夜是我失态了,让你见笑了。”
秦九叶摆摆手,只从身上摸出个核桃磨成的小盒塞给对方。
“这是我今早刚配好的薄荷膏,醒神最是奏效,督护若不嫌弃就收下吧。”她说到此处顿了顿,还是决定长话短说、不要耽搁对方时间,“我来找督护,其实还有一件事。那天我们乘船登岛时,你曾拜托过我一件事。不知督护可还记得?”
她说的是邱陵拜托她帮忙问诊的事,这件事邱陵当然记得,她此刻问起只是不想直接提及。毕竟镇水都尉生病事关重大,她见那日邱陵神色,就知道此事知情者不多,何况这是对方家事,她不便在外提起,所以只能来问他本人。
邱陵明了她的用心,一边握紧了手里那盒薄荷膏、一边低声道。
“这件事可能要缓一缓了。”
“督护可是有何顾虑?”秦九叶声音更低,但语气很是诚恳,“这痴症虽算不得很急的病症,但若能早做干预,定好过放任不管。我知晓督护眼下事务繁杂……”
“我不是顾虑旁的,我是为你顾虑。”邱陵终于开口,声音中隐隐有些叹息,“以我父亲现在的样子,不适合接受问诊。他是习武之人,同你接触过的其他病患、甚至是和沅舟都有所不同,我怕他伤到你。”
秦九叶终于沉默,沉默中又透出些许忐忑。
看来邱偃确实病得很重,而且很可能并非一天两天,邱陵很可能是第一次得见父亲发病的样子,但在此之前,许秋迟一定已经经历过了无数回。
她突然想起和那纨绔被困船上时的情形,彼时对方虽然同她一样害怕焦灼,但同那夜苏家货船上初见和沅舟的衙差相比,表现得确实镇定许多。
现下想想,这或许是因为他早已面对过失志难缠的病人,而这病人还是他的至亲……
“无妨,现在不行以后总有机会。我既答应了督护,定要说到做到。督护寻个觉得妥当的时间、差人来告诉我,我定全力配合。”
她的眼神实在太过坚定,邱陵望着那双眼睛,只觉得昨夜好不容易压下的那股热气又开始在他身体中翻涌起来。
“我……”
“秦姑娘!”
陆子参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嗓门大得吓人。
秦九叶吓了一跳,随即眼前一花,陆子参那魁梧的身形已杀至眼前来。
“秦姑娘原来在这,真是让我好找。”
她今日就没出这院子,一刻钟前才和对方擦身而过,谈何难找?
秦九叶眨眨眼,有些不明所以,下一刻,只见对方掏出两只眼熟的罐子、不由分说塞到了她手中。
“这是姑娘先前托我保管的东西,眼下是该物归原主了。”
秦九叶捧着那两个罐子,有些迟疑地开口道。
“陆参将不是说这是和案情密切相关的东西,怕处置不当,要先藏一阵吗?”
陆子参眨眨眼。
“是吗?那可能现下时机已到,正巧你那药童前脚刚走,我知晓你忧心他做事不牢靠,不如同他回一趟丁翁村,正好返家看看。”
陆子参驴唇不对马嘴地继续说着,秦九叶则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对方瞧。
不知是否是她眼花,她好像看到那大胡子参将浓密的髭髯中,似乎藏着一颗芝麻……
“陆参将可看见我昨夜挂在院子里的烧饼了?”
陆子参的声音戛然而止,露在外面的皮肤却迅速变红了,半晌才大声道。
“没看见。”
就当秦九叶还要再追问什么的时候,邱陵适时开口对陆子参道。
“宋大人来信了,一会我们便去秀亭码头,正好可以一起研究一下这罐子里的东西。你去让大家准备一下。”
陆子参终于得救、再也不敢停留,当下落荒而逃。
然而他前脚刚离开,一身黑衣的少年便从另一边走出。
“去秀亭码头做什么?带几个人?多久回来?”
秦九叶心惊肉跳,上前几步试图将李樵原路按回去,奈何一切为时已晚,邱陵已经先一步挡在了她面前。
“你以什么身份问话?我又为何要回答你?”
“不回答也可以。”李樵微微侧过脸,声音却毫不含糊,“我也要去。”
想到最近几日的种种,秦九叶直觉眼前这两人若是再聚头、自己只怕要折寿,苦口婆心地劝道。
“此去是为查案,你跟去做什么?况且你的伤不是还没好……”
“我的伤已无大碍,阿姊昨夜不是刚看过吗?”李樵的声音低沉而轻柔,但一个字也不肯退让,“阿姊如今又是以什么身份帮他查案?你若可以,我又为何不可?”
邱陵听罢不由得冷笑出声。
“秦姑娘医术出众,你又有何长处?杀人的长处吗?”
“你不是说那些船是方外观从中协助运出的吗?我是天下第一庄出身,他们的手段我再熟悉不过。”李樵说罢,突然转头望向秦九叶,“只要你愿意让我一同前去,我保证我可以证明自己是有用处的,绝不会让你难堪。”
他望向她的眼神不容回避,秦九叶压力倍增,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你看我做什么?这事又不是我能……”
“既然李樵现在仍是果然居的人,是去是留便由秦姑娘自己决定吧。”
邱陵丢下一句话,竟抱臂转过身去。
被夹在中间的秦九叶呼吸困难,三番五次过后也有些急了。
“你们一个查案督护、一个江湖高手,怎么一遇到事就往我身上推?自己的事自己决定,出了事也都自己担着!”
院子里有片刻寂静,邱陵终于转过身来,他面上神情已恢复平静,只是语气依旧冷冷的。
“你可知晓这些时日我为何一直不肯放他离开这处院子?垒土为营,据地而防。眼下这处府院就是我们的营地,我的人有能力守住这处地方。一旦他走出这个院子,便是去到了九皋城这处更大的营地,我的人手有限,但仍可勉强看顾。可他若是走出这座城,便是彻底暴露于荒野之中,无论是天下第一庄的人还是那位丁先生的人,眨眼便可顺藤摸瓜找上门来。”
邱陵话音刚落,陆子参的声音突然在墙头响起。
“督护的意思是,李樵暴露之后是何下场暂且不论,他身边的人只怕也会跟着遭殃。”
秦九叶吓了一跳,不知对方何时暗中偷听。
李樵却头也不回,显然一早便觉察到了陆子参的存在,当下开口驳斥。
“我只知道不论是这处院子,还是九皋城,都只是个扎了口的袋子罢了。眼下若袋子已教人盯上,袋子里的东西早晚会教人摸到。坐以待毙才是下策,当务之急是要趁对方尚在摸索时主动出击,将可能的威胁斩草除根才是唯一出路。”
李樵话音未落,斜里又落下一个人影,正是郑沛余。
“还斩草除根呢?你难道敢反天下第一庄不成?”
一声未平,一声又起,杜少衡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钻出。
“何况我等只是查案,又为何要因你卷入江湖纷争?”
李樵冷眼扫过那些“纷纷显形”的小将。
“那慈衣针可是江湖中人?秘方可是从江湖地界流出?听风堂又是否和江湖势力有关?你们既要摸鱼、又不想湿鞋,是否想得太美了些?”
好个以一敌百、单挑众人,仿佛当日以伞退敌的情景再次重现,只不过真枪真刀变成了唇枪舌战。
众人一拥而上,眼瞧着变要再大战三百回合,秦九叶终于不能再忍。
“所谓江湖,也不过是人多的地方罢了。”她说到此处顿了顿,还是大着胆子说了下去,“我不信这世上会有如此多的巧合,不论是那位丁先生还是天下第一庄又或是川流院,一定和这秘方案脱不了干系,既然迟早都要面对,不如早些计划行动。”
她话一出口,冷不丁身后响起一阵拍手声。
“还是咱们秦掌柜看事通透。”
许秋迟不知何时已站在院门外、笑得正欢,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
墙里的热闹自己人凑也就罢了,墙外也要听一耳朵,这便说不过去了。
邱陵当下便眉头紧锁。
“你又来做什么?”
“自然是为兄长排忧解难。依我看,离开这督护府院也没那么麻烦。”
许秋迟说罢,迆迆然往旁边让了让,让出身后那辆邱府马车来。
秦九叶一见那马车当下便摇了摇头。
“谁不知这是你邱府二少爷的马车?真要是上了你的车,只怕成了这城里最招摇的人,还不如骑马。”
下一刻,马车车帘微动,绿衣女子钻出头来,冲秦九叶轻轻点了点头。
“秦掌柜别来无恙。”
秦九叶望见柳裁梧后,瞬间便有些明白了对方“声东击西”的用心。
下一刻,伴随着一声响亮驴叫,一辆驴车从巷口晃晃悠悠挤了进来,看样子下一刻便要原地散了架,好不容易吱嘎作响地停了下来,赶车的车夫笨手笨脚从车上爬下,幅巾束首、两手空空,身上衣衫灰突突的,离近了一看,竟是将官服反着套在了身上。
他掸一掸身上尘土,郑重行了个礼,抬起头的瞬间,巾子下露出一张有几分机灵的年轻脸。
“二少爷约了下官在笋石街喝酒,我二人是从从正门进去的,却是从后巷出来的,一路上都未曾有人察觉,还请督护放心。”
许秋迟上前勾住林放肩膀,冲着邱陵笑道。
“正巧我也有东西要给兄长瞧一瞧。出城的事便交给柳管事,加上兄长的人从中掩护,足以应付这城中耳目了。至于咱们几个,便同林大人叙一叙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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驴车沿着城中小道往北娄门去的时候,天色已渐近黄昏。
街两旁还未上灯,一片晦暗中,只有驴车前那盏油灯隔着靛蓝粗布摇晃着。
驴车不比马车宽敞,挤上四个人已是极限,偏生谁也没开口,空气便越发憋闷。
秦九叶觉得,半个时辰前她之所以会被请上这辆车,不过是因为旁人实在挤不进。她也并不觉得邱陵是真的认可许秋迟的馊主意,只是知道如果不允,对方肯定不会轻易罢休,难保不会闯出新的乱子来,倒不如带在身边妥当。
终于,那林放清了清嗓子,低声请罪道。
“下官本该早些来报,只是我这驴子又上了岁数,脚程实在有些跟不上,虽说完事后第一时间便赶了过来,可也走了半个时辰才到,还请大人见谅。”
邱陵点头道。
“下次可以坐船,水路更方便稳妥。”
林放拿出帕子擦了擦汗,诚恳道。
“下官晕船,实在坐不得。”
马车内又是一阵寂静。
堂堂太舟卿晕船,这和大将军晕血有何区别?
秦九叶想笑却不敢笑,忍得实在辛苦。
半晌,许秋迟才悠悠然开口道。
“林大人辛劳。此事关系重大,不可走漏风声,这才叫你前来。”
“明白、明白。下官从前在官场向来以低调著称,这些道理早就烂熟于心。此番讯问,笔录都是亲力亲为,未假借他人之手,都在这里了。”
林放边说边从随身布袋中取出封好的文书递上前,邱陵与许秋迟见状几乎不约而同向前迈了一步,觉察到对方动作后又同时停住,微妙气氛再次弥散开来。
“下官笔墨充裕,抄了两份,大人和二少爷各取一份便可,都是一样的。”
林放说罢,手指一捻,那文书一分为二,原来是有两份。
秦九叶在旁看得啧啧称奇,这林放生得一副清秀书生模样,脸皮却堪比城墙,年纪轻轻一副油滑做派,她方才也是瞎了眼,竟觉得对方是被许秋迟带坏的,现下一看分明就是一丘之貉。
她这厢想着,许秋迟也看得明白,不由得笑道。
“林大人有多抄一份的工夫,或许还能早到半个时辰。”
林放笑眯眯摆摆手,一副谦逊有度的模样。
“下官为督护奔走乃是分内之事,同二少爷之间则是朋友情谊、过银子的交情,于情于理都该走这一趟的。”
好一个公私分明、黑白通吃的舟船小吏,一事两办不说,还哪边也不得罪。
那厢邱陵已打开文书一目十行地看起来,林放见状,连忙在旁汇报道。
“下官共审了九人,其中以北娄门守正潘弋为重。潘弋那日放出城去的人确是梁世安,他起先自然是不肯交待的,以为督护是看在我与他打过多年交道的份上,又在这城中无根基靠山,所以才调来审他……”
所以呢?难道不是吗?
秦九叶有些好奇地竖起耳朵,一旁许秋迟见状轻叹一声,低声解释道。
“秦掌柜有所不知,这位林大人调来都水台前,一直是在都城辟立寺当差的。年轻气盛,本来前途一片光明的,奈何手下没个轻重,审一桩娼妓馆命案的时候,不小心弄死了某位大人的独子,这才被贬到这九皋城中来。”
秦九叶瞪大了眼睛,只觉得那点头哈腰的年轻男子连带着他那头驴都变得高大可怖起来。
她虽不知那位大人是谁,但权贵傲慢护短的做派不难想象,何况是家中独子?平日里定是宠溺非常,结果却被个官差给打死了,还不得气吐血发疯?而眼前这“罪魁祸首”居然只是被贬到九皋,这背后种种细思之下才是更加可怕的事实。
“……梁世安以王府玉佩开道,他不得不低头放行,当时船上除梁世安外,只有一名船夫装扮的小厮,他并未见此人出手,是以不知深浅。不过……”林放沉吟一番,还是决定将所得尽数告知,“……那船离城的时候,潘弋说自己通过船身吃水判断,船中货物并非如那梁世安所言都是粮食。在下不好判断,他是否只是言语邀功。”
这位林大人年纪轻轻,身上却有种多年老吏才有的稳重圆滑,不过小半个时辰便撬出了关键信息,呈报时却并未以此居功,多一个字的废话也没有,实在难得。
那厢邱陵显然也知道这林放的老底,迟疑片刻还是开口问道。
“这潘弋现下如何了?”
“大人不必多虑,这些年我虽每日同船运打交道,但老手艺却是半点没忘的,在都水台这些年也算得了二少爷不少做人的真传,定不会像从前那样不小心。潘大人身子骨硬朗,与我共度三五天不成问题,现下正好好歇着呢。”
他话一出口,邱陵终于微松口气,但还是细心叮嘱道。
“潘弋此人与樊统交好,这厢遭了难,郡守府那边定会派人来捞。”
“督护放心,下官得了这口供后,便迅速将人转去了城南舟务馆,樊大人平日喜欢在城北转悠,断然不会屈尊去我那臭水沟里寻人。只要他本人不来,旁人下官还是对付得了的。”
邱陵合上手中文书,沉吟片刻后还是问道。
“潘弋可有看清那玉佩的具体模样?”
那林放显然一早料到这问题,当下又从贴身处摸出一张薄纸来。
“因为只是匆匆一瞥,他只能肯定那是块螭纹鸡心佩,其余的记得不多,下官按照他说的描了图,几分真假、几分虚实便交由督护来判断了。”
他拿着那张纸在邱陵和许秋迟面前一一过了遍,随即立刻递到油灯下烧了个干净。
秦九叶远远瞥了一眼,那图确实有些粗糙,仅凭一副模糊的图案似乎也无法锁定究竟是哪个王府。
但若有嫌疑对象,就是另一回事了。
“又是孝宁王府。”
一旁的许秋迟迅速下了结论,显然并不顾忌谈及那远在都城的王室。
眼瞧着阴谋升级、话题中的禁忌感越来越重,秦九叶突然便后悔方才偷看了那一眼,然而还没等她想好如何回避,下一刻,她只觉身侧一空,那林放竟从车尾跳车而逃。
“该说的都说得差不多了,下官还要赶着回去交岗,迟了要罚银子的,改日再来给两位大人赔罪!”
他的声音还在车尾徘徊,人已不见了踪影。这等腿力,哪里需要坐什么驴车?
车内三人俱是一阵沉默,半晌许秋迟才由衷叹道。
“咱们这位林大人可真是腿脚利落,只当个太舟卿实在可惜。”
邱陵全然不理会对方言语的打趣之意,只冷声道。
“妄议王族亲贵、甚至还罗织罪名,轻则一人杀头,重则满门抄斩。你开口之前确实应当三思。”
“兄长何必同我装傻?你审那苏凛的时候,难道就没有听到这位孝宁王的名号吗?”
“梁世安不惜暴露孝宁王府的靠山,拿着玉佩从北娄门匆匆出城,说明那船上的东西远比我们预想中要重要得多。如若只是发病之人,何须他亲自送押?顶着孝宁王府的名头做这种事也太过愚蠢,何况从璃心湖发出的那七艘船还不够吗?”
可如果不是那些关押在地下的病人,又会是什么呢?
病有病理,人有人道。纵使对方再诡谲狡诈、心思难测,也总有暗藏在深处的行事逻辑。
他将秘方给了元漱清,或许是想试验身怀武功之人染病后的反应;将秘方给了苏家,则是观察病重之人服用后的变化;那将秘方掺进酒水中、分与众人服下,又是为了什么呢?
一阵风雨吹过,油灯劈啪作响,秦九叶盯着那明灭不定的灯火,突然开口问道。
“你们说,那四条子街后巷小院的火情是否有些不同寻常?”
许秋迟不明所以。
“不是说有人纵火吗?”
“我是说,那夜风雨那样大,听风堂里沾了黑火的纸张都未烧起来,为何那破院子却烧得火光冲天、直至天光?”
一旁邱陵听到这里已经反应过来,当下问道。
“你的意思是说,当时那院子里还有别的东西?”
秦九叶沉默着点点头,面色因思虑更加沉郁。
可那消失在火焰中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若是助燃的火油,现场应当会残留些许气味,事后不会全无察觉。
赏剑大会以来的一幕幕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最终定格在仙匿洞天中、所有人举杯的那只手上。
秦九叶猛地抬起头来。
“这里离城中最大的酒坊有多远?”
许秋迟眨眨眼。
“从此处过去,大概要绕个二三刻的时间。若赶快些,或许赶得及出城去。”
秦九叶望向邱陵。
“我有个猜想,督护可愿去一探究竟?”
******************
天气不好,整条街上都瞧不见几个行人,唯独茶楼酒肆的生意还算热闹,所有人都在端杯换盏中躲雨,末了抱怨上几句最近糟糕的天气。
酒坊便不如酒肆热闹,但对于小福居这种打着几百年老招牌的酒坊来说,细水长流才是生意,不紧不慢才是生活。
酒坊掌柜胡云梦是个五短身材、矮胖如墩的小老头,天大的事到了他嘴里也是轻飘飘的,成天对着所有人都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就连泼皮乞儿讨上门来,也未见他红过脸。
门口深红色布幕一阵扰动,黄昏中走来三道人影。胡云梦头也没抬便乐呵呵地招呼道。
“最近没见着柳管事,倒是二少爷常常光顾,小店真是蓬荜生辉。”
许秋迟还没说话,他身后的女子已经快步向前,细细查看起门口地上那排酒坛来。
小福居里寻不见几张桌子,高矮胖瘦不一的酒坛却摆了满地,从烧锅酒到桃花酿应有尽有,足见其东家是个真正的爱酒之人。
只是诸多酒坛中,秦九叶却始终没有寻到自己想找的东西。
“这位姑娘可是第一次光临?只要想喝,便没有在咱家买不到的酒……”
胡云梦凑上前拉着生意,秦九叶沉吟片刻后问道。
“可有大庐酿?”
胡云梦一顿,随即搓了搓手。
“诶呀,真是不巧,大庐酿前阵子让人买光了。姑娘要不要试试这琼花蜜酿?其他月份倒是不常有呢……”
一旁的邱陵显然无心听这生意人的推销,当即发问道。
“买酒的可是天下第一庄的人?约莫就是最近一月的事。胡掌柜可有印象?”
胡云梦摇摇头,面上神情未变。
“这大庐酿进出货频繁,买多买少的都有,何况咱家只管卖酒,除了不卖给稚子幼童,倒是不曾探究过买酒之人的身份。”
秦九叶想了想,目光扫过地上那一排排酒坛,心中突然一动,随即开口问道。
“除了大庐酿呢?除了大庐酿,这些日子还有人大量买过其他酒吗?”
“咱家的酒向来是不愁销路的。”胡云梦闭着眼,掰着手指头吆喝起自家生意来,“似是烧桃醴、眠泉香,卖得都很痛快,云叶鲜更是揣着金银也要等上数月呢,就连七合鬯也是三月前便卖空了……”
他话还未说完,邱陵已觉察到了什么,当即追问道。
“你说这七合鬯是三月前卖空的,可是一次卖出去的?”
“那约莫是春月的事了啊。”胡云梦摸了摸光亮的大脑门,眼珠子在眼皮下一阵转动,“那酒平日里问起的人不多,这整个九皋城里就数咱家还存了些,那位贵客全揽了去,很是痛快地付了现银,是以记得清楚。”
“可还记得买酒的是何人?城里的还是外乡的?”
“应当是个年轻人,说是都城来的,特意来寻这产自龙枢的七合鬯。”胡云梦那两条眯成一条缝的眼睛终于睁开,似乎这一刻才从瞌睡中彻底清醒过来,“小老儿只是这偏远小城里的小小掌柜,那都城大老爷们的事,实在是无权过问也不敢过问啊。”
城门就要关闭,三人自知今日不能问出更多,只得匆匆离店、回到驴车前。
邱陵回望身后那间灯火昏暗的酒坊,心中已有下一步计划。
“丁渺在院中存下的东西是否当真是酒倒也不难确认,明日我差人拿着那院子里发现的碎陶片再来一趟,让掌柜的帮忙辨认即可。”
秦九叶还未开口,那厢许秋迟却摸着那驴子毛茸茸的大头轻叹道。
“可什么酒不好,为何偏偏要是七合鬯?”
秦九叶此时心中也有疑惑。但她对酒一窍不通,只得低声问道。
“七合鬯又如何?”
许秋迟看了看秦九叶、又瞥一眼面色如霜的邱陵,当下叹息着开口道。
“兄长若经常出入酒楼筵席、同那些世家子弟厮混过些时日,便知道这酒即便是在都城也少有人贩卖,世家子弟更不会在宴饮时拿出这种酒。”
“这酒如此价贵?”
秦九叶声音出口,许秋迟便轻轻摇了摇头。
“这是祭鬼神时才会用到的酒。寻常人家若只是祭祀扫墓不会用到,更不可能要那么多,只有开坛做法、大祭天地时才会提前备足。”
秦九叶不由得皱起眉头。
“现如今的襄梁,还会有人敢开坛做法、大祭天地吗?”
“有。”邱陵的目光穿透夜色,直直望向那绵绵不绝的雨幕,“譬如都城王座上的那位。”
190、二十二年之后
洹河大湾,秀亭码头。
天色已晚,落霞在天边拖出长长的一条尾巴,血红色的一条线。
秀亭码头前长满荒草的河滩上,三道人影翘首而立,都望着九皋城池的方向。
码头前的土路一眼便可望到尽头,血榉木投下的阴影越发深重,黑夜就要降临。
李樵收回视线,转身向拴马的大树走去。
“一炷香时间已过,我不会再等。”
陆子参身形一动,当即挡住对方去路。
“督护交代过,不论发生何事,我们只能在此碰面。”
李樵缓缓抬眼,视线从陆子参身上转到一旁的高全。
“想拦我?”
对方此话一出,陆子参瞬间如临大敌。
若是半月前,他只会抽出他的双刀给对方点颜色看看,但有了府院那次不大愉快的交手后,他不得不多些忌惮,何况眼下他们人手不多,只怕制不住眼前的少年。
都怪督护心软,让这姓李的小子跟了来,简直是添乱。
他这厢想着,手已抚上刀柄,下一刻,高全的声音不紧不慢响起。
“你若前脚离开,秦姑娘后脚到了,见你不在,可能要发脾气。”
李樵沉默片刻,终于默不作声退了回去。
陆子参见状这才长松一口气,不一会,远方终于传来些动静,李樵率先抬起头来,陆子参也赶忙眺望。
天边最后一丝光亮消失不见,黑漆漆的天地间,一盏昏暗油灯晃晃悠悠靠近来,老驴拉车不挑路,有个坑也不知道绕弯,颠得车上的人都要散了架,好不容易晃到跟前,车下三人连忙迎上前。
驴车上三人下了车,面色却都有些凝重,高全一眼望见心中已明白几分,当下开口道。
“起风了,天也黑得早,船坞外未点灯,属下担心督护寻不到,就和陆参将迎了出来。”
邱陵一眼望见立在夜色中的少年,快步与高全走在前方,同其余几人拉开了些距离。
“说吧,究竟出了何事?”
高全微微垂下头,低声汇报道。
“宋大人昨日抓了个人,眼下就关在船坞里。”
邱陵一顿,随即问道。
“可是天下第一庄的人?”
“现下还不知道。宋拓说,发现的时候,对方已经摸到了关人的内室,结果踏入了我们先前设计的空匣子里。船坞里的船工将人抓住后,那人一句也不肯交代,却说要等您来。宋大人觉得事关重大,便没有擅自讯问,一直等到现在。”
邱陵的脚步慢了下来,他的余光瞥见身后那两个越走越近、几乎要腻歪到一起去的人影,突然开口道。
“你不是想要发挥一下自己的价值吗?”
李樵闻声抬头望了过来,邱陵随即冷声道。
“随我来,帮着认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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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许秋迟的福,秦九叶也算坐过大船了。
但她没有去过船坞,此刻跟在高全身后走进那天棚足有三四层楼高的船坞,惊叹之余便目不暇接地看起来。
几日前还堆满杂物的船坞如今焕然一新,竟成了个“以船作屋”的秘密据点。一艘大船被四根交错的龙骨架在正中,四面离地约有三四丈高,需得通过固定的梯子才能出入,梯口处居高临下、视野开阔,犹如守城的一道险要关口,稍有训练的守卫只需守好各个梯口,便可防备击退多数可疑之人。
秦九叶目不暇接地看了一会,突然觉得这里不像是船坞,倒像是升级版的督护府院,只不过不论是外观还是内部,都更加隐蔽安全,毕竟谁也不会想到,九皋城郊一处造船的船坞里,竟还藏着这番天地。
许是留意到她的视线,高全当即开口解释道。
“在没有弄清那背后之人传播秘方的目的与计划前,有关此案的所有关键信息需要集中在我们几人之间。府院虽管理严密,但毕竟出入都要经过城中,难免人多眼杂。码头四面空旷,反而方便侦查管理。最重要的是,这里是城外,离城中尚有一段距离,就算事情出了纰漏,祸患也不至于直接流入城中,我们也还有机会弥补。”
不远处,正在忙活的吴玢听到动静第一个赶了来,他搓了搓手上的砂石木屑,匆匆行了个礼便直奔主题道。
“高兄来得正好,地方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且带你四处看看。”
对方说罢率先登上一侧木梯,高全和秦九叶紧跟其后,三人绕着甲板转了一圈,吴玢便将那贼人闯入的地方一一告知,高全手执图纸,沉思片刻后便低声告知对方可能的改进方向,最后总结道。
“三日时间还是仓促了些,难免会有疏漏。晚些时候我将修改好的图纸给你,到时候再一起讨论吧。”
一旁的秦九叶听到此处瞪大了眼,半晌才喃喃开口道。
“这、这是花了三日时间改建起来的?”
吴玢点点头,眼神中也闪烁着兴奋的光。
“高兄先前说起的时候我也是不信的,但他叫了些人手来帮忙,今日一看确实是我短了见识了。”
一旁高全听到此处,只微笑客气道。
“高家的工匠做事只求效率,大家一心都赶着回去赚钱,所以干活总是心急了些。吴大哥是个监工的好手,若非你亲自坐镇,细枝末节处疏漏会更多。”
秦九叶看一眼高全,想要挖人的心又痒起来。却见下一刻,对方推开身后舱门,示意她走进船室内。
秦九叶走进一看、又别有洞天,整个人犹如步入鱼腹之中,一间外面看普通的小小船室,内部空间开阔、陈设俱齐,倒似那些个有钱人家会客的花厅,正对东方的位置开了一处可开合的木窗,从窗口望出去视野正对船坞入口处,整个船坞地面的情况尽收眼底,兼有密谈之所和瞭望哨岗的作用,可谓一处妙极的设计。
那厢高全走到房间尽头,又抬手推开一扇不起眼的小门。
“内间是为秦姑娘准备的。督护说,研究秘方一事本就凶险辛劳,奈何隔行如隔山,他在寻医问药方面不通一二、帮不上你什么忙,只能尽量为你提供些便利。之后凡是商讨案情相关便可聚在外间,研究秘方相关都可集中在内间,不必四处奔走。若还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我派人去城中帮你添置。”
秦九叶凑近一瞧,整个人不由得愣住了。
这内间虽小、五脏俱全,入眼没有太过奢侈的东西,但寻常药堂医舍所需应有尽有,因为是船室改造的,依稀还能看到些水上生活的痕迹,又为这间不一样的“药房”添了些趣味。
她喜欢这处古怪中又透出实用的小小天地,这里像是果然居和那古板督护府院的结合之所,也是他们这个“特殊联盟”的根据地。
“在下非常喜欢,劳烦高参将替我向督护转达谢意。”
她话音刚落,便听外面不远处传来一阵动静。
只见邱陵正带着李樵和陆子参去见那被抓的贼人,宋拓在前引路,将三人带到一处带铁栅的暗室前,随即命人开了锁。
吴玢看到此处不由得低声叹道。
“我们宋大人是个治河的清官,不懂这些江湖手段,若非督护料到可能会有知情者来探查、提前设下布防,今日之事只怕又是另一番模样了。”
秦九叶望着那黑漆漆的暗室,心中不免有些疑惑。
她虽比不得高全心思细腻,但也看得出这处船坞防备森严,那位宋大人瞧着又是个谨小慎微之人,若说是在这几天走漏的风声,未免有些说不过去。除非……
那贼人一早便是知情者,而且早就在暗中盯上了他们。
秦九叶咽了咽口水,心突然跳得有些快起来,脑袋里一会是那阴晴难测的狄墨、一会是那瞎了眼睛的宗师、一会又是那荷花丛里的丁先生。
下一刻,暗室中的人终于慢慢走出。
看清那人面容的一瞬间,秦九叶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不只是她,在场所有人都不由得一惊,继而面色紧张起来。
滕狐将六亲不认的视线投在邱陵身上,面无表情吐出一句话。
“原来是断玉君的手笔。看来昆墟不光授人剑法,还教设伏诡诈之计。”
邱陵没说话,而是将余光瞥向身旁的许秋迟,显然已经猜到了些什么。
那厢滕狐扫视全场,全无半点“阶下囚”的样子。
他似乎在辨认到场之人的身份,最终目光停在李樵腰间那把刀上,那双三白眼转了转,心下已经有了答案。
“传闻李青刀喜爱美色,为人荒唐得很。今日一看,果真如此。”
“滕狐先生可是迷了路、走错了方向?”
邱陵话一出口,那滕狐便猛地挣脱身旁那两人,随即抬起自己那只一直藏在袖中的右手。
一旁陆子参大惊失色、瞬间拔出刀来,一时间刀剑出鞘的声音响彻院内,唯独秦九叶没有刀剑可以出鞘,只眯着眼去看对方手里的东西。
那是一只朱红色的瓶子,同苏府里搜出来的那只一模一样。
下一刻,滕狐的声音冷冷响起。
“我为秘方而来。你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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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拓虽然身在九皋,但河堤使那点微薄的薪俸并买不起九皋产的新茶,就连眼下这壶松间绿还是他压箱底攒下的存货,平日里都舍不得喝。
他本想着亲自将这好东西送进去,可不知为何,那位坐着驴车来的姑娘却不肯让他进那间屋子,还将他拉到一旁,低声问他有没有近距离接触过那被抓的男子,听闻他曾亲自上手搜过对方的身后,便不由分说拉着他又是把脉、又是望闻,末了叮嘱他要将接触过那名男子的船工都叫来,她要一一检查一遍。
宋拓不知道这一切有什么好检查的,秦九叶也不想将事情说得太过耸人听闻,只是该有的防备与警惕还是必须的。
不是她以君子之心夺小人之腹,而是那滕狐实在透着一股自私阴毒,为了一己私利,伤人不需更多理由。
想到此处,她扣紧了手中那只茶壶,推门走进那唯一亮着光的船室。
天色虽暗,但船室内灯火通明。
新添的灯油烧得正旺,将船室内的四个人照得纤毫毕现。
四人听到她进门的动静,这才各自收回相互打量的目光。他们先前并非没有打过照面,但此刻因同一件事聚在一处狭小封闭的空间内,便又是另一回事了。
毕竟谁又能想得到,当年黑月四君子的后人,会是眼前这几位呢?
不动声色地试探与观察告一段落,那滕狐慢条斯理开了口,语气和神态俱是傲慢,仿佛他才是这地界的主人。
“此处甚是拥挤,不知是否有浑水摸鱼之人。”
许秋迟闻言,当下笑起来。
“一只踩了陷阱的狐狸,也好意思在这里学狗叫。”
滕狐细眼眯起,上下打量一番许秋迟。
“哪里来的秃鸡聒噪个不停?哦,原来是琼壶岛上的那只落汤鸡。”
一番简短的开场白愣是聊出了那日璃心湖上鸣金夺剑的剑拔弩张,眼看局面即将陷入毫无意义的斗嘴,邱陵当即开口将事情引回正轨。
“滕狐先生意图接近船坞,究竟有何意图?”
“督护这是要审我?不如你且问问自己,究竟在这船坞中关了些什么?”滕狐不答反问,一双细眼闪着贼光,“事已至此,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我只要你关在密室里的那些东西。你将它们给了我,也算了结自己一桩麻烦。两全其美的事,你不会拒绝吧?”
秦九叶在旁默不作声地斟着茶,心下却在飞速思索着眼下的局面。
方才听许秋迟暗中告知时,她尚不能相信这滕狐竟真是左鹚弟子,但此刻听对方毫不避讳谈起那些病人,应当一早便知晓秘方的事,倒是对上了他的身份。
只是不知对方此举目的究竟为何,眼下又是否愿意同他们共同进退。
“滕狐先生是否对自己太过自信?这船坞中的‘客人’先前在方外观船上时,怎地不见你上门去请?现下倒是想起来开口要人了。”
邱陵话说得不客气,那滕狐也不遑多让。
“你这般态度,也是邱偃授意的吗?他自己未能赴约也就罢了,还要派他的两个儿子多加阻挠,师父若是知晓,定会后悔当初寄信给你们。”
邱陵顿了顿,瞬间明白了滕狐口中所说的信究竟是什么。
在琼壶岛的时候,狄墨曾转交给他一封书信,他就是因为看了那封左鹚的密信,才会到浩然洞天与狄墨对峙的。
“你师父信中提到的二十二年前的誓约,便是同这秘方有关吗?”
“都说是后患了,左鹚定是一早便料到了会有这一天。”
许秋迟在旁插话,邱陵当即皱起眉头。
“你也收到信了?”
“兄长看过信不也没有告知于我?”
船室中又是一阵沉默,秦九叶觉得空气似乎在四分五裂,每个人之间的距离越隔越远,心下不由得一阵哀叹。今日他们本该团结一致对付这只“三白眼死狐狸”,可还没对阵,便已有分崩离析之势。
那滕狐显然也看出端倪,当下哂笑一声道。
“居巢一战后不久,黑月便被除名。闻笛默弃明投暗,邱偃被软禁在九皋城,李青刀则被天下第一庄所擒关在庄里,你们如今这副模样,倒也在我预料之中。当年只有我师父凭借自由之身独自筹谋此事,今日自然也只有我知晓事情全貌。你们理应配合我,而非千方百计阻挠我。”
这滕狐不该叫滕狐,应该叫比目鱼,两只眼睛长在头顶上,看谁都像蠢蛋、看谁都瞧不起,只除了自己的师父。
秦九叶这厢想罢,那厢许秋迟的嘴已“替天行道”。
“你师父病死他乡、困于石室,除了一具尸骸,不也什么都没留下吗?”
这句话正中那滕狐死穴,后者一听到“师父”二字,那张平滑的鹅蛋脸瞬间起了皱。
“狄墨先一步登岛,定是早已将我师父留下的关键东西取走了。眼下你们若还想扳回一局,便助我寻回师父笔录,再将邱偃和李青刀留下的东西一并拿出来……”
他话还未说完,已教邱陵出言打断。
“且不说现下无人能证明左鹚当真留下过关于秘方真相的记载,若秘方一事背后当真是天下第一庄,狄墨在得到这件东西后第一时间便会销毁,又怎会等我们上门去抢去偷?至于邱家的东西……”邱陵说到此处停顿片刻,还是继续说了下去,“……传闻中的黑月行军册录无人得见,官方也并无记载,你若不信便亲自去查,看我是否白白奔波苦寻了这些年。”
“等等。”
原本只是默不作声斟茶的秦九叶突然出声,她有些迟缓地放下手中茶壶,随即环视这屋子里的一众人,面上神情渐渐变得有些不可思议。
“你们都是何时知道秘方的存在的?莫不是在清平道和苏府案之前,你们其实已经知道这个东西的存在了?”
从开始便一直沉默的少年当即开口否认。
“川流院找上我之前,我对此事毫不知情,我师父也没有告诉我任何事。”
“不可能!”滕狐的声音立刻响起,冷酷驳斥道,“李青刀最是爱管闲事,整件事搞不好都是由她牵头。她都将刀法传给了你,怎会对当年的事只字未提?你既然什么都不知道,又为何要去琼壶岛盗刀?”
李樵垂下眼,自始至终都没有看过滕狐一眼。
“我只是回答我阿姊的问题。至于你信或不信,与我何干?”
邱陵听到此处,不由得看向秦九叶。
“我先前并非有意隐瞒,只是此事牵扯邱家过往,我手中亦无实据,实在不便提起。”
秦九叶张了张嘴,一时间没有说话。
打从一开始,她便觉得许秋迟此人疑点重重,说不定早已知情,但她从未对邱陵产生过类似的怀疑,只因他是奉命回到九皋查案,而她又先入为主地将对方放在了一个可靠可信的位置。
但现下想想,为何邱陵回到九皋后的第一个案子便是那桑麻街的案子,而在此之前他明明已经很多年没有回过九皋了。
世上原就不可能有这般巧合的事。除非从一开始,这一切就不是巧合。
他们今日之所以会聚在这里,是因为二十二年前黑月四君子便是因为这件事分开的。
而从眼下情况不难猜测,他们当年很可能见识过那秘方的可怕之处,所以才会定下誓约,如果旧事重演,便“勠力以绝后患”。
彼时的黑月四君子意气风发、鲜花着锦,命运被他们牢牢握在掌心,再没有比他们更坚定、更赤诚、更勇敢的人了,他们坚信自己可以守护住这个秘密,却在命运的摧残下迅速瓦解。
谁也没有想到,多年之后,他们中有人被囚身死、有人忘尽前尘、有人背叛朋友成为了敌人。时间冲淡了他们之间的情谊,就算老天爷东拼西凑、好不容易才将这一堂人生生聚在了一起,大家彼此之间既不了解、也不信任,倔的倔、独的独、狠的狠,莫说共谋大事,就连正常沟通都困难重重。
邱偃的后人是邱家二子,李青刀的后人是李樵,左鹚的后人是滕狐。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都是黑月后人,只有她是个“外人”。
此刻站在船室正中,秦九叶只觉得脚下甲板晃荡起来,窗外便是名为荒谬的一片汪洋。
原来她才是那个路过的倒霉蛋,本来有自己的路要走,却因为上错了船,自此身不由己、直入江海。
那厢几人仍在言语博弈,虽然确认了彼此身份,却谁也说服不了谁,渐渐吵作一团。
“这里是江湖地界,还是按江湖规矩办事。”滕狐细眉微挑,一双三白眼在面前几人身上扫过,不客气地宣告道,“我八岁入师门、十五岁出山门,如今已而立之年,门中药僮弟子近百人。若论资历辈分,你三人自然当以我为首。”
李樵当下反驳道。
“左鹚不过一介云游方士,我师父才是江湖榜首。若论江湖辈分,你们三人理应敬我三分。”
一旁的许秋迟闻言不由得笑出了声。
“黑月四君子本就得名于黑月军,而我父亲是黑月之首,论尊卑地位,你们都应以我为尊。”
一旁的邱陵听到这里,也忍不住开口纠正道。
“我是兄长,你是后辈,论何种道理你都应当排在我之后……”
“够了!”
秦九叶大喝一声、拍案而起。
老榆木桌子又沉又硬,震得她手掌生疼,她勉强维持住面上神情,将那只手背过身去,抬起另一只手在那几人面上一通胡乱指点。
“你们一个个都老大不小,说来也算各门各行中的翘楚,到头来连个称呼上的小事都不肯互相让一让,连我们村三岁娃儿都不如,之后如何能在一起成事?”
船室内一阵安静,半晌,那滕狐终于转动那双三白眼、将视线投在了她身上。
“你又是哪个?一个奉茶婢女也能说话如此嚣张的吗?”
想到自己一个“外人”帮忙主持公道还要被怼,秦九叶气得两眼发绿,一张嘴火星子都要喷出来。
“我是你太姥姥!你个染黑指甲的毒蘑菇、遇事只会关门放蚊子的狗尿苔,顶着痛下毒手得来的名号招摇撞骗,简直脸大如盆、心黑似炭,左鹚真是瞎了眼才会收你为徒!”
那滕狐当场愣住了,似乎没有料到这世上竟还有人嘴巴比他臭、舌头比他还毒,半晌才转头看向邱家兄弟。
“你们这婢女脑子坏掉了,留着也是无用,不如便宜发卖给我做药人……”
“你不是为那秘方而来吗?”哐当一声响,秦九叶将手中茶壶撂在桌上,“这东西现下由我负责研究。按行里的规矩,你想插手,总得过我这一关。”
滕狐的眼神终于变了。
“我想插手的事,从来不需要经过旁人同意。”
谁知他面前的女子竟毫不退缩,当即不客气地回击道。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在这里同我们浪费时间?大可拂袖而去,去走你的独木桥。”
秦九叶说罢,端起桌上那杯茶、慢悠悠吹起杯中的茶沫来,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心中也在打鼓。
她的话无疑是尖锐的,只是对滕狐这样的人来说未必奏效。她之所以会说出口,不过是赌她先前对这个人的观察和判断。左鹚固然名声在外,但白鬼伞的名号确实是滕狐自己闯出来的,这样的人心高气傲、做事定有几分执着。而他一开始便说要船上的病人而非其他,也说明他的目的确实在那秘方本身,而非要借此事再生事端。
终于,滕狐缓缓开了口。
“我愿与黑月后人同室而论,不过是遵循师父生前嘱托。但若谋事之人不过乌合之众,我自不会多浪费一时半刻。”
尽管这番话仍有些傲慢刺耳,但已经算是有所让步。
秦九叶当下松了一口气,当即明白眼下便是让众人坦白的最好时机了。
尽管黑月后人已经相聚,但此事仍然疑点重重,如果秘方当年确实曾经初露端倪,为何世人几乎无人听闻知晓此事?这东西如此难对付,最后又是如何平息下来的?还有最关键的一点……
“事已至此,不如就从你们各自都知道些什么开始聊起吧。”
191、南宫旧影
早在翻阅《鬼邡密卷》的时候,秦九叶就隐约有种预感:那医鬼左鹚或许会是秘方的知情者,但她并未想到黑月四君子竟然都和此事有关。
左鹚是医者,作为保管秘方秘密的人选最合适不过,左鹚生前的研究笔记确实是重点。但她很快便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如果左鹚认为凭借一己之力已经足够,又为何还要在多年之后召集黑月其他人前来相会呢?
答案或许只有一个,那便是当时的黑月四君子本就共同分享了这个秘密。
古时兵符往往会被一分为二,分别保管在君与将手中。她有理由相信,当初那个关于秘方的誓言或许也是如此。此举除了是为保证这个秘密的安全、避免一次落入敌人手中,还有另一层隐秘考量,那便是如果两方中有人背弃了誓言,对那秘方有了不一样的想法,那这个秘密不至于全部落入一人手中,其他三人还可以想办法牵制对方。
而事实证明,这个考量是正确的。
只是如果狄墨就是闻笛默,当年究竟发生了何事,能让一个人在一朝一夕间毁去誓约、背叛挚友、遁入黑暗,化身所谓的天下第一庄庄主呢?
秦九叶觉得,这一切的答案,或许都藏在那秘方源起的秘密中。
此刻她将整件事的核心摆到了台面上,剩下的四个男人却都默不作声了。
谈话再次陷入僵局,秦九叶懒得去看所有人的表情,她并不打算在这场谈话里自抬身价,而是话锋一转、搬出了所有人的“祖宗”。
“且不说狄墨眼下是否躲在哪个犄角旮旯等着看笑话,当初你们的父亲、师父以挚友至交相称,若是知晓多年后你们好不容易聚在一起,居然会是这副鬼样子,不知道会不会后悔当初将一切托付给了你们。”
这话一出口,屋内那股子互不相让的戾气总算弱了些。
终于,许秋迟审时度势后率先开口讲和道。
“也罢,难得今日人来得这样齐全,倒是省了一番功夫。大家既然上了船,也算是一条船上的人了,不如趁此机会彼此问个清楚,省得日后再起纷争,连个当堂对峙的机会也没有。”
滕狐闻言,当即不客气地说道。
“你既然这般有诚意,不如先将邱偃留给你的东西拿出来看看。”
许秋迟眼珠一转,竟真的从身上掏出一样东西来。
那是一支两头带钩的竹筒,看着像是箭筒,但又短小许多,方才放到桌上,便被滕狐一把抢了去。
筒上的绳缚与蜡封已被打开,里面卷着一沓手掌大小的藤皮纸,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不知是用什么东西书写而成,像是刻碑人匆匆摹下的草稿。
将那东西翻来覆去看了一遍,滕狐的细眉已拧作一团,当即发难道。
“这是什么?行军册录呢?”
“你可以当这就是你口中的行军册录,只不过是未来得及登记在案的版本罢了。”许秋迟慢悠悠开口,面上神情很是坦荡,“这件东西我本来是要拿给兄长的,你这么着急,便给你看看也无妨。这是当时黑月主将帐下传信兵记录的手稿,本来是要被送出去的,阴错阳差只剩下这些,被人捡走后收了起来,最后就这么落到了我手中。”
他说到此处,不知想起什么,面上露出一个有些讽刺的笑来。
邱陵并未在意他面上神情,只飞快拿起那沓藤皮纸,仔细查看一番后说道。
“这东西应当缺失了一半,不过上面的字迹确实不是有人故意毁去的。行军条件艰苦,疾行时常常数日不能扎营,特殊时期的记录大都不用笔墨,而是用铅椠代替,暂存在随身携带的信筒中,等到了相对安全的地方,再及时将记录下来的内容誊抄在军报上。只可惜这种笔虽然便捷,但不能在纸木上保存太久,摩擦或遇水就会容易变得模糊。”
眼见那两兄弟“一唱一和”,滕狐两撇细眉当即竖了起来,声音中全是质疑。
“这军报上的金蜡已被毁,我怎知这里面的东西不是出自你的手笔?你若无心坦诚,直说便是,莫要在这里搅浑水。”
“我若真想混淆视听,便不会将这东西带过来。”许秋迟端起桌上茶盏轻抿一口,面上依旧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样子,声音却冷了下来,“当年黑月被除名,有关居巢一战的记录全部烟消云散、无迹可查,就连官家渠道也查不到一字半句,你又凭什么认为邱家会将载有文字的册录偷偷保存,只为有一日等着你这样的人来翻旧账?”
许秋迟此话一出,船室内瞬间一阵死寂,秦九叶也不由得开始思索起来。
从滕狐的反应来看,左鹚应当并没有告知他关于居巢一战的种种细节。
暂且不论许秋迟是否只是针对滕狐在诛心,冷静下来想想,他的说法其实也不无道理。邱偃身为黑月领将,当时定身处其中,是知情者中的知情者,保密的最好办法是将一切深埋心底,而非留下文字记载。而这是否也间接说明,这秘方不仅同当年那一战有关,也与黑月的消逝有关。若真有这样一份“佐证”存在,居巢一战过后黑月的结局或许也不会如此。
她这厢想着,那厢滕狐却不肯轻易罢休。
“我了解你这样的人。无利不起早,贪黑必有因。你若不知当年旧事,仅凭一封语焉不详的密信,怎会大费周章登岛赴约?”对方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嘴角,声音也随之压低下来,“怎么?你也想要那秘方吗?”
该来的还是来了。
其实在这滕狐出言试探许秋迟之前,秦九叶已经或多或少猜到了后者反复插手秘方一事的原因,或许是同生病的邱偃有关。
只是此事滕狐不知晓,眼下也绝不适合提起。
许秋迟方才那番话乍听之下有些鲁莽荒谬,但实则很是聪明,声东击西只为掩盖他的真实目的。只是那滕狐也不是个善茬,当下便将一切戳破了。
许秋迟面上神情变了。但他到底在人情场上历练过,很快便调整好了状态。
“滕狐先生张口闭口谈起秘方,像是全无戒备之心。只是我对此物过往或许知道的多些,总是要怀着几分忌惮的。”许秋迟说罢,许秋迟将那信筒里的东西翻到最后,指着上面浅淡的铅印继续说道,“兄长方才所言你也听见了。只是正因为铅粉易脱落,这剩下的一半才不算全无用处。这些手记在信筒中封存已久,我将最后一页背面沾上的铅痕小心整理,还是发现了一些关键字眼。其一,居巢城破并非全因各军联合围剿,还有水困。其二,当时的居巢曾经发生过可怕疫病,这场疫病被战后郁州的那场瘟疾所掩盖,不论是朝中还是民间都几乎无人提及,只知一切都因战乱而起,不知居巢曾经有疫。”
滕狐闻言,这才将那剩下的手记重新拿在手里,又端过一旁烛台细细查看起来。
好不容易堵了这狐狸的嘴,那厢邱陵却又开口反问道。
“所以这就是你擅用父亲印鉴,重新打乱城防水路,禁止来自居巢方向的流民进入九皋城的原因吗?”
“黑月的教训太过惨痛,在不清楚事情全貌的情况下,我不得不防。”许秋迟毫不避讳这一切,当下承认道,“不仅如此,我还始终提防着苏家。苏家当年曾以民间药商的身份为治疫提供药材。苏凛或许不知全部内情,但不可能绝无耳闻。兄长可要为此问责于我?”
许秋迟在拿出那样东西的时候,秦九叶便心存怀疑。邱偃将这样东西封存二十余年,又怎会一夕之间突然拿出来交给许秋迟却没有告诉他更多呢?而将手伸向城防等事务更是大事,许秋迟就算有此心,以邱偃那样雷厉风行、事事躬亲的性子,也绝不会让他沾手。
所以这一切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许秋迟做这些事的时候,邱偃的情况已经不好了。甚至他之所以会找到这尘封已久的信筒,又费尽心思去拼凑里面的内容,或许也与此事有关。
但她仍看不明白邱偃最初的用心。若对方已经心死,一心只想避祸,那这残存的手记显然不必留下。可如果许秋迟没有说谎,这支信筒先前是被人有意收起的,说明邱偃有心保留。可若真想日后有了机会为黑月洗脱罪名,凭这字迹都已模糊的残录又能证明什么?
而且不知为何,她隐隐感觉,当时的邱偃或许知晓那没能送出去的军报的真正内容……
那厢邱家兄弟实在没有半点默契可言,一人搭台另一人便拆台,眼瞧着邱陵还要再说些什么,秦九叶连忙适时开口道。
“话说二少爷当时为何会怀疑苏二小姐生病一事有问题?”
许秋迟显然明白秦九叶的用意,再开口的时候,整个人又变回了那个姿态慵懒的闲散少爷。
“许是因为我那阵子酒喝多了,听到了些有趣的传闻。苏家出事前不久,都城有位太傅逯远山也曾为他的弟弟逯四海求药,而好巧不巧,不久后他家也出了命案,逯四海身为此案第一嫌犯不久后便暴毙身亡。”他说到此处顿了顿,声音又变得有些意味深长起来,“兄长不是曾为此案亲自奔走过?这一段不如就由兄长来说。”
话头转瞬间抛到了邱陵手中,后者沉吟片刻,似乎在权衡是否要将办案细节和盘托出,过了片刻才缓缓开口道。
“我确实是因为追查都城逯府案才回到九皋的,只因苏府一案同逯府案多有相似之处。但我接触逯府案的时候,逯四海已经身死,能够获得的有用线索不多。而我十三岁离家远赴青重山时,父亲也并未告知我任何关于居巢一战的隐秘旧事,诸位大可不必再浪费时间试探于我。”
邱陵有意摆脱这令人焦灼的话题,秦九叶心中却多了另一层疑问。
对方说自己是因为逯府案才追查到九皋城的案子,这本无可厚非,但他又是为何会留意到逯府案的呢?毕竟除了离奇怪病和命案这两点外,逯府案并无太多引人探究的疑点,否则那都城当差的也不会轻易将此事揭过。而和许秋迟境况不同,从邱陵那日登岛前在船上同她谈心时的状态不难看出,他先前完全不知道邱偃生病的事,自然也不可能是因为求药而发现这场阴谋的端倪的。
但思量一番后,秦九叶还是选择将这份疑问吞回了肚中。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件事同邱家那段隐秘的往事有关,而眼下滕狐和李樵都在场,她不想邱陵为此难堪。
那厢滕狐听到此处却已面露不耐,当下发难道。
“邱偃自己躲在城里不出来,你们个个都一问三不知。还是说镇水都尉的位子这般好坐,他早就忘了自己从前骑在马背上许下的誓言,如今已不想再蹚这趟浑水了吗?”
邱家家主来不了,不是因为他不想来,而是因为他早就病糊涂了。
眼看着邱陵面上要结出一层霜来,秦九叶察言观色,当即急中生智插话道。
“督护月前回城的时候便一心扑在案子上,人都睡在督护府院,怎会有时间回府同都尉当面对质呢?”
她话说得巧妙,但也只是暂且将邱陵从风口浪尖摘了出来。那滕狐不是个好相与的,他本就瞧邱陵的官家身份不顺眼,若是对方再拿不出什么、只顶个虚名在这白听消息,只怕今日这“和谈”便是彻底谈不下去了。
秦九叶开始有些紧张起来,眼神望向邱陵、想着实在不行,他说些先前查案的细节也是可以的,就怕这人耿直过了头、愣是不肯开口搪塞过去。
下一刻,邱陵终于缓缓开口。
“苏家与逯府的案子看似并无关联,可却有些共通之处。首先,案发之时,他们家中都有重病之人,急需灵丹妙药来救命,所以但凡有一线希望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地握住。其次,他们都是各地有权有势之人,事发后必会尽力遮掩此事,是以这秘方虽已连发两案,却从未引起官府其他人的注意。”他说到此处不由得停顿片刻,才继续说道,“但我怀疑,苏家不是为秘方所害的第一案,逯府案也不是。”
这番话一出,所有人不由得都抬起头来。
半晌,秦九叶才率先开口问道。
“督护所说可有根据凭证?”
邱陵思索一番,从身上摸出一支掌心大小的密封漆筒,随即从中取出一张薄薄信纸来。
众人见状不由得纷纷欠起身子向邱陵手中那张纸上望去,尤其是那滕狐,一心想要看清那是否便是那另一半的有用军报。
可这一望,所有人都有些说不出话。
那纸上满满当当铺着的墨迹似乎不能称之为字,怎么看都更像是鬼画符。
还是喝了三两黄酒、教那妖怪敲坏了脑子才能划拉出的鬼画符。
秦九叶咽了咽口水,半是迟疑半是谨慎地问道。
“可是古籍文书?像是从未见过的文字。”
邱陵闻言,终于轻咳一声道。
“师姐做事利落,只是素来有些用笔狼藉、墨法癫狂,这次已收敛许多,细心些还是可以分辨的。”
师姐?昆墟呈羽?秦九叶眼前不由得闪过那位孤零零立在竹筏上的冷美人。
先前邱陵登岛,确实曾抽空去见过他那位昆墟师姐,原来是为了这样东西。这昆墟门果然人才辈出,就连书信都是加密的,寻常人哪里看得懂?
“这上面的所说有关一起旧案,是我托师姐以金石司安谏使的身份暗中调查后誊抄下来的。”邱陵边说边举起那张纸,眯起眼缓缓道来,“南宫府一案曾是当时轰动都城的大案,七年前秋末,御史中尉南宫冀宴请挚友亲族在都城郊外迷苑水榭作饮,却在一夜之间满门被屠。有人说是江湖中人寻仇,有人说是霸匪齐人英的手笔,甚至有人猜测是当时的皇帝忌惮南宫家,暗中派了死士借机清剿,还在事后伪装成江洋大盗所为,而官府结案亦是潦草,最终只抓了三名流寇指为凶徒,当时负责此案的司寇监察将相关记录全部封存七草阁,然而不久后七草阁起火,相关档案尽数被毁,师姐辗转各处拼凑收集也只得一二,其中有一关键信息,便是当年曾赴南宫家宴者的名单。”
邱陵说到此处,将手中那份抄录缓缓放到桌上。
“当时的南宫家正式发出的请帖共记四十三份,每份都经由府中管事抄在飞花录上,以作宴中行酒赋诗记录之用。但当日赴宴作诗者却有四十四人,且根据官府当时的结案笔录来看,迷苑里清理出的尸体也并无这第四十四个人。”
许秋迟视线在那龙飞凤舞的名单上一扫而过,显然并看不出个所以然,但指尖仍在桌上轻轻敲着,思绪也跟着飞转。
“你是说犯下这起凶案的人,就藏在那日赴宴宾客之中?但这又和咱们现下追查的事情有何关联?毕竟南宫家也无人求药,还是说这凶徒……”
许秋迟说到一半声音戛然而止,显然意识到了什么,邱陵见状便继续说了下去。
“不错,南宫家当时并无人求药,而这位成了‘凶徒’的赴宴之人自己彼时也并不知道秘方的事。因为他便是那第一个染病之人。”
邱陵此话一出,屋内众人皆是震惊之下陷入沉默。片刻后,滕狐才出声质疑道。
“如若真如你所说,这南宫家也算是名门望族,利益牵扯甚广,经历如此血案,那些人怎会善罢甘休?”
这一回,邱陵还未作答,沉默已久的李樵却突然开口道。
“这案子是新帝登基后第二年发生的事,当时皇帝奉行新政,亦有大赦天下的举动,这等血案若传出去便不止是不好听这么简单了。而若杀人者实则来自比南宫家势力更大的家族,那压下此事、匆匆结案便也不是全无可能。”
秦九叶偷瞥一眼李樵,她发现对方提起都城权贵之间那些说不明道不清的事时,面上神情很是平静坦然,似乎对那里的事很是熟悉,这不由得令她猜测他是否曾在那样的环境中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
她这厢想着,下一刻果然便听邱陵冷声道。
“皇帝推行新政至今已有七年,你不在朝中,对这些事倒是记得清楚。”
“我当然记得清楚。”少年缓缓抬起头来,随即一字一句地说道,“因为我师父是那一年死的,我也是那一年带她离开的山庄。”
许秋迟听到此处瞬间欠起身子,当即开口追问道。
“几月的事?”
“初春时节,雪水刚从山上流下来的时候。”
一旁滕狐立刻摇头道。
“根据这案情记载,南宫府一案是当年入秋后发生的,时间隔得实在有些久,就算李青刀没死,应当也与此事并无关联。”
“同我师父或许无关,不过在我离庄之后,山庄还出过一件大事。”李樵的声音在船室内回荡,如飘忽不定的烛影、如时涨时落的潮声,“山庄前任影使,也就是如今的川流院院主公子琰,便是那一年冬月接近岁末的时候叛离的山庄。算上一算,不就是那南宫府一案发生后不久吗?”
192、开不了口
李樵话一出口,一旁的邱陵当即想起什么,又仔细回想一番后才开口道。
“或许不止如此。那位自称出身书院的丁渺,应当也是次年进入青重山书院成为青门令的。”
联想到那日狄墨在仙匿洞天中所言,秦九叶不由得喃喃道。
“江湖都传言,天下第一庄上任影使死于黑白两道的合力剿杀。现下想想,就算他实则出身书院、真实身份乃是门阀贵族之后,官家也没有必要下场插手此事,甚至借江湖之手赶尽杀绝。除非……”
“除非他当时是一桩牵涉朝中重臣的血案的嫌犯,而他家族背后的利益团体知晓其中利害,已经决定抛弃他乃至必须杀他灭口,确保他的所作所为不会牵涉到他们自己。”
邱陵的话为方才所有推断一锤定音,众人闻言不由得又陷入新一轮的沉思。
如果南宫府旧案当真是这场秘方诡事的开端,那么公子琰很可能是知情者,甚至与那位神秘的丁先生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而对方既已身染秘方,势必要为此事奔走、寻觅解法,传闻中的川流院便是为此而生,而老唐应当也是在帮他搜集信息的过程中暴露并招致杀身之祸的。
只是就算那公子琰对秘方信息掌握更多,从那日狄墨将川流院引为众矢之的的情况来看,赏剑大会过后,他们势必会退避一段时日,只怕不好再主动接触。
她这厢想着,许秋迟也已作出判断。
“就算我们推断无误,以川流院这些年的行事作风来看,那位公子琰只怕未必愿意相信我们、与我们共谋此事,否则那日他派人来接老唐离开时便会与我们主动接触了。”
其实不止是老唐,李樵也一早便和川流院的人有过接触。
秦九叶垂下头,努力控制住自己的视线不要瞥向身旁的少年。
李樵曾向她坦白:他之所以能够乔装成山庄弟子登岛并混入其中,是得了川流院从旁相助,而公子琰也确实要求他将青芜刀带出来,眼下结合邱陵那一番推断,她几乎可以肯定,公子琰很可能也知晓二十二年前的黑月四君子与秘方源起有关,这些年也一直在调查线索。
但她现在不能当着众人提起此事。只因滕狐此人尚不能完全信任,她不想让李樵身染秘方一事在对方面前暴露。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她越是有心闪避,那滕狐越是穷追不舍。
“既然此人曾是山庄影使,那山庄中人应当同此人打过交道,之后若还有联系也说不准。”
对方说罢,当即将审视的目光投向一旁的李樵,秦九叶见状连忙清了清嗓子道。
“且不说山庄弟子万千,谁知道他会寻谁?何况那公子琰既是叛逃之人,再同山庄中人有联系岂非自找麻烦?”她说到此处,不想对方再纠缠,当即将话题岔开、对着李樵发问道,“话说你师父当年教你刀法的时候,有没有提起过从前的事?”
秦九叶此话一出,邱陵与许秋迟也都望了过来,显然心中也有疑惑,却见那少年只是简短答道。
“师父很少提起被困山庄时候的事,更从未提起从前的什么秘密。”
他话音未落,却见那滕狐已出手如电、右手直奔青芜刀而来。
惯使暗器之人的手犹如上了劲的弓弦、蓄势待发的蛇头,一旦出手便少有失误,但他面对的是握刀之人的手,只听“啪”的一声脆响,两人间的茶盏已经打翻在地、摔得粉碎,杀机一触即发。
滕狐活动着五根手指冷笑道。
“李青刀生前刀不离身。她若真留下了什么线索,定与这刀有关。你若执意不肯让我们看,便是心中有鬼。”
短暂沉默过后,屋内随即响起刀剑出鞘的声音。
少年抽刀出鞘,双手将刀平放在桌面上,那双杀人的手动作极尽恭谨。
“师父坦荡一生,她的刀亦是如此。你若有胆,便亲自上前一探究竟吧。”
那滕狐显然是个软硬不吃、心无忌惮之人,当下套上自己那副手套,毫不客气地拿起那把刀查看起来。然而时间一点一滴过去,任他左看右看也没找到任何蛛丝马迹。
一旁的许秋迟见状,突然开口道。
“你能在那琼壶岛上辨出假刀、盗出真刀,当真不知内情吗?若如你所说,李青刀在离庄后不久便已身死,在人生的最后时间里,她竟全然没有想过要同唯一的弟子交待后事吗?”
许秋迟的质问不无道理,但那少年听后却始终一言不发,只盯着滕狐手中那把刀,直到对方将刀重新放回桌上。
“这有何奇怪?我若是李青刀,也不会将这般重要的秘密托付给一个相识不久、又出身天下第一庄的杀手。”滕狐的声音冷冷响起,当中有些不易察觉的讥讽,“她会教你一招半式也不足为奇,你毕竟也算救她脱困于水火。而亡命奔逃的途中,她又自知命不久矣,一身本领若不传授旁人便会就此断送,想来也是没有其他选择,这才会……”
他话还未说完,却见眼前白光一闪,桌台上的三盏蜡烛齐齐熄灭。
青芜刀转瞬间已经归鞘,拿刀的少年不知何时已经起身,低声对那女子说道。
“我去透透气,阿姊晚些再来寻我。”
李樵说罢,无视屋中其余人的目光,径自离开了船屋。
秦九叶望着对方离去的背影,心中不免有些异样感觉。自他们相识以来,她印象中的少年总是用那张乖巧的面具示人,这是他的生存之道,他以精通人情世故来伪装他的底色,只有当被触及底线或被逼入绝境的时候,他才会亮出獠牙,展现自己攻击性的一面。
很显然,李青刀便是他的底线。
他需要一点空间和时间,她便没有立刻追上去,只是“黑月后人”之一已经离场,这场并不算愉快的谈话就这么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心里都塞满了疑虑与阴谋,这些黑沉沉的过往犹如踹在腹中的一块石头,显然不是一朝一夕之间可以消化排解的。
离开船屋的时候,许秋迟就跟在她身后。
他那副拐杖用起来越发得心应手了,不论她如何加快脚步,竟愣是甩不掉对方。
“秦掌柜昨夜同我那兄长相谈可还愉快?”
秦九叶不吭声,脚下越走越快,眼睛盯着跟在脚下的影子,耳边是对方阴魂不散的声音。
“听闻兄长先前便找你说起问诊的事,倒也省得我开这个口了。过几日你得了空便跟我走上一趟如何?我让柳管事来接你……”
秦九叶终于停下脚步转过身去。
她没有立刻开口,而是定定看着对方。
这是他们相认后第一次单独会面,没有想象中的温情,反倒多了些奇怪的紧张感。
许秋迟面上的笑淡了些,风将他宽大衣袍吹起,又在两人之间穿过。
“小叶子为何这般看我?莫不是还在为先前错认的事耿耿于怀?”
秦九叶终于开口,面上却全无笑意。
“这几日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二少爷当初为何要给我苏家问诊的请柬?”
锦衣少爷的动作一停,随即一脸认真地说道。
“自然是不想你错过赚银子的大好机会。”
秦九叶面色更沉,再次开口时声音中仿佛能结出冰碴来。
“我再问明白些。既然你早已看到那竹筒里的东西,自然一早便知道此事凶险。你去苏家,不是因为苏家与邱家结亲,而是因为你那时已经察觉秘方一事的端倪。既然你知道我便是当初救过你的人,为何还要给我苏家请柬、拉我下这滩浑水?”
喜欢算命的杜老狗告诉过她:人的一生中会经历很多转折点,这些转折点能够改变人的一生,需得小心应对。
她那时觉得这说法不过命理套路,直到今日黑月后人的身份相继显露,她才恍然想起,她现如今的一切“苦厄”都始于那张请柬。
如果当初没有收到去苏府问诊的请柬,她便不会被卷入康仁寿一案,不会被困听风堂、为了脱离困境而屡屡涉险,不会意外在这九皋城里发现一种怪病,不会为了得知所谓秘方的真相苦苦求索,不会因此越走越远、深陷泥潭、进退两难……
“就是因为知道你是当初救我的人,所以我才要给你苏家的请柬。”许秋迟笑了笑,但他的笑前所未有的勉强,像是有些委屈、又像是有些无奈,“因为知道是你,所以相信你的能力,相信能破苏家迷局的人只有你,能救我父亲的人也只有你。”
原来做个有能耐的郎中这么倒霉,好事轮不到你,麻烦事倒是第一个想起你。
秦九叶只觉得一口气堵在肺腑之间,快要将她整个人憋死,许久才有些失控地怒斥道。
“我救你一命,你却要拉我入刀山火海,这是什么道理?这不是恩将仇报是什么?!”
许秋迟的脸色也十分难看,声音好似从嗓子眼深处挤出来一般。
“我看秦掌柜不屈不挠、挑灯奋战的样子,分明也很乐在其中。你若真想趋利避害,其间有无数次机会可以离开这一局,又怎会同我们一起耽搁到现在?说到底,你是自己入局的,怪不得旁人。”
这话乍听之下不无道理,但秦九叶不是乍信之人,心中早已将一切看透。
“我自己入局和旁人引我入局是两回事,二少爷混淆视听、颠倒黑白的工夫当真了得。我选择留下的前提是我已身在局中,而你引我入局却是为私心。我倒是头一次听说,有人能将算计旁人说成是旁人自作自受,你行事可以卑鄙,但做人不能无耻。”
“我从未自诩同兄长一般宽宏仁厚,我就是如此自私的一个人,我那亲生父亲也一早便看透了我,所以才宁可拖着病体等我那离家的兄长归来,也从想过未将这守城事宜同我提起分毫。即便我为邱家做尽了一切,他仍是如此。不仅他是如此,所有人也都是如此!你又何必大惊小怪?!”
人都是如此,情绪上了头,什么狠话都说得出,唯独真心开不了口。
但秦九叶还是第一次见吵上了头往自己身上捅刀子的,论到吃苦和委屈,她这个倒霉村姑还没卖上惨,对方这吃穿不愁的少爷倒是先叫起来了,这股气她咽不下,可下一刻,她余光扫过对方那因情绪起伏而掀起的袖口,那股气又堵在了嗓子眼。
那双手细皮嫩肉,可手腕往上的皮肤上遍布抓挠掐捏的痕迹,还有深深浅浅的齿印,有几处还渗着血痕,显然是最近才添的。
邱陵不让她去问诊的言辞此刻又在她脑海中响起,对方消失的这几日究竟去了何处也不难猜到了,秦九叶那些尖锐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许是她沉默的有些久,许秋迟当即留意到她的视线,飞快放下宽大的袖口,沉默片刻后低声开口道。
“谁教你当初那日下山救了我,谁教我们隔了这么多年又相遇了。可能这就是传说中的孽缘吧。”
秦九叶已经有些气不动了,剩下的只有深深的疲惫。
“什么孽缘拖了十几年也该结束了吧?”
“今日是我欠你的,时候到了,我自会还上这笔债。”
许秋迟低声说完那一句,秦九叶已经转身离开。
她不觉得这笔债能算清楚,但她信老天爷对此自有定论。
女子瘦小的身影向着船坞外而去,河边已望不见那少年的身影,但她仍在徘徊。朦胧的晨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末尾消散在风中,像是失了墨的浅淡一笔。
“看来她对于和你的重逢并不觉得有多欣喜。”
邱陵的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许秋迟没有回头,整个人已恢复了平日里那副懒洋洋的模样。
“兄长先前同咱们的秦掌柜谈得也不是很愉快啊。”他的声音懒洋洋的,似是在感叹、又似是在调侃,“小叶子为人看似老实能忍,实则眼睛里最容不得沙子。你我二人对她都曾有过利用,她看了出来,没有当下发难、拂袖而去,已是对你我的宽容了。”
邱陵身形一顿,少见地没有接着这个话题再多说什么,而是将先前那只竹筒递还给对方。
“你倒是挑了个好时候,偏偏要在今日这样人多的时候将东西拿出来,究竟打的什么算盘?”
许秋迟没有看那竹筒,只定定看着眼前的人。
“兄长莫不是以为,我与那滕狐串通一气,是一早便知道他会找上门来,所以才将这样东西带在身上、公之于众吧?”
对方虽是在质问他,但语气莫名带了几分自家人才有的熟稔,又似乎有几分委屈,让人听了便会不由自主地心软。
但他面前的人显然熟知他的套路,并不会被他牵着走。
“你若心中没有旁的想法,便不会直到今日才将东西拿出来。”
“若它当真能成为什么扭转乾坤的证据,当年便会被呈给天子,父亲又何故只是藏起?”许秋迟勾了勾嘴角,声音中最后一丝情绪也散去,“你有没有想过,我是在何种情况下发现这样东西的?父亲知道后又为何没有阻止?毕竟他将当年的事藏得那样深,就算你我问起也从来没有得到过答案。眼下兄长与我都已站在同一条路前,难道不该开诚布公、将先前未能说尽的话好好道尽吗?”
许秋迟的质问没有等来一个答案。那或许是因为,邱陵的心中早有答案。
父亲病重、无力支撑,远在军中的他鞭长莫及,身为邱家留守九皋的唯一后人,他那“不学无术”的弟弟只能想尽一切办法撑起邱府。而在不知不觉间,邱家守护九皋的重担早已转移到了那向来以纨绔示人的二少爷肩上,只是他并不喜欢这一切,而这一切本该由他这个兄长来承担。
“那便说说看,你是何时知道我也在追查此事的?”
邱陵沉声发问,许秋迟沉吟片刻,似乎在回想那一个月前的事。
“起初你回九皋要帮苏沐禾寻医的时候,我便已经觉察到了不对。凭我对你的了解,你断然不会为了所谓私情将樊统牵扯进来。你那会就觉得苏家有问题,不过是要利用樊统的人脉去打探苏家虚实,以便之后查案,最终也确实探到了孝宁王这条线。从那时我便知晓,你一开始就知道苏家的案子不是个案。”
许久,年轻督护才低声开口道。
“在这些事上你向来敏锐。现下你既然已经知晓来龙去脉,我说与不说便不重要了。”
他欲草草结束这场对话,但对方却并不想。
许秋迟上前一步,急急开口道。
“当然重要。我想知道,兄长从不与我说起,是因为不信任我、觉得我可能会碍事,还是另有什么苦衷?”
只要面前之人开口,说一切都是他错怪了,其实所有的不安都只是他的错觉,他当下便坦露一切,将他知晓的全部连同这些年受过的委屈、忍受的孤独全部倾诉。
只要他肯开口。
许秋迟的声音变了,那张灵巧的嘴说到最后竟然有些说不下去。
不知何时,他又成了那个拽着兄长衣角不肯松手的孩子,又或者他从来都是如此,而他的挽留也从来无人在意。
不知过了多久,沉默已如一粒灰尘落地。渴盼得到回应的灵魂彻底失望并重新躲回那身华丽衣裳中,变回了那位邱家二少爷。
“兄长从来都是如此。一个人做决定,一个人上路,一个人做完要做的事,从不回头看一眼。我明明当初已经看懂,现下倒是多余再问。”
许秋迟的话消散在风中,兄弟二人交错的影子已顷刻间分离,向着两个方向而去。
太阳升起没多久后,天又阴沉下来。
天地间光线暧昧,就连影子的轮廓也变得模糊不清。
长谈与思虑令人焦灼难眠,秦九叶在外徘徊一阵,并未等来李樵的身影,索性趁着精神头尚在,帮船坞中的船工一一检查了一番,确认无人中毒,这才放下心来,等到伸着懒腰再走出船坞的时候,天已经彻底亮了。
微凉的风从河面的方向吹来,带着些许雨水和青草的气味,瞬间洗去一夜挑灯苦辩推演的疲惫。
她深吸一口气,端起隔夜茶一饮而尽,肚子却咕噜噜叫起来,正有些发愁何处觅食,却听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她转头一看,正对上宋拓那张沧桑的脸。
“宋某多谢姑娘先前出手相助。”
对方说罢,将手中拎着的竹篮子递了过来,篮子里有些摞在一起的水磨蒸饼,盖着粗布、摸着还是温热的。
秦九叶有些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还是抬手接过、抱着那蒸饼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这位河堤使虽然板正,但并不真的蠢钝,已然看出那滕狐是个不好惹的主,秦九叶“抢了”他送茶的差事是为帮他解围。
女子嘴里含着饼,半晌才转头对宋拓说道。
“其实大人不必多礼,我这果然居的诊金可能都不值这篮子大饼,都是举手之劳罢了。”
“姑娘方才帮忙的时候,可没提诊金的事。”
秦九叶顿了顿,半晌才淡淡一笑。
“您当初决定要腾出这船坞帮督护的时候,应当也没顾得上谈条件吧?”
宋拓面上一顿,随即也咧着那张有些干裂的嘴唇笑了。
两人都没再多说什么,就这么并肩立在风中,共同望着东方越来越亮的天空。
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秦九叶隐约觉得,昨夜她乘着驴车来到此处的时候,那条河的边界似乎还在很远的位置。
宋拓留意到她的目光,当下叹息着开口道。
“姑娘可是在好奇那洹河河湾为何瞧着与昨夜不同?”
秦九叶点点头。
“不过昨日我到这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许是没有看清楚。”
“姑娘没有看错,只不过你昨夜看见的那处已经被水淹了。”
秦九叶一愣,不由得再次将目光投向远方。
“在下驻守秀亭这些年,旁的本事没什么长进,只是会看老天和河伯的脸色。”那宋拓说到此处,抬手向远方一指,“不止那一处。这雨若是再不停,不出一月,水便会淹没半个码头。”
193、野狐谈禅
河堤使宋拓的话似乎被那不曾现身的河伯听见了一般,那日过后,九皋的雨一直未停,洹河河水一直在涨。
自从密谈结束,所有人手头的事都多了起来,话却少了许多,每日在船坞内匆匆交汇,点个头又各奔东西。
秦九叶对邱家兄弟的态度又发生了些微妙的变化。许是因为知晓了黑月旧事,又许是因为发现那两人远比自己想象中知道更多,她不由得总是回想起当初的种种,对自己如何一步步走到今日这件事有了些新的感触。
但事已至此,她也无暇去细想自己的处境,秘方一事已如天边掣电亮起,轰雷迟早会落下,一切都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毕竟公子琰坚持了七年,逯四海坚持了一年,和沅舟坚持了数月,那……他又能坚持多久呢?
秦九叶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好好检验一番从琼壶岛上带来的酒。她将酒液混入水缸中,又从附近码头寻了些被捞上岸、已经不太精神的鱼儿放入其中,结果不久后那些鱼儿便欢快游动起来。
她并不能肯定秘方在人以外的生灵身上也有类似的作用,但眼前的这缸鱼还是令她陷入忧愁,进而不禁开始回想那日昏暗洞窟中匆匆一瞥之下的每一张面孔。
能接受赐酒、饮下大庐酿之人多是一门之主,一朝发病绝非击杀或隔离这般简单便能解决,整个江湖必有一场大乱。距离赏剑大会已过去数日,她不知道那第一个感染者何时会发病,但她知道留给所有人的时间正在不断减少。然而此事关系重大,若运作不当反而会引起江湖动荡,思来索去还是由邱陵亲自传信回昆墟,请袁知一代为处理。但望着那只远去没入层云的信鸽,秦九叶心中却无半点落地的安稳感。
一个连赏剑大会都不曾露面、对江湖集会毫无兴趣的隐世宗门,当真会愿意插手这样一个烂摊子吗?
她强迫自己不要思索这些无能为力之事,尽量将有限的精力投入到秘方的研究中去。
为了所谓的“公平”起见,陆子参将那间用于研究秘方的内间一并交付给了她和滕狐,白天两人便免不了要共处一室,做的是同一件事,但思路与方法都不同,本可井水不犯河水,然而那滕狐显然并不做此想。
他平日里前呼后拥惯了,走到哪都有使唤不完的药僮小厮,眼下孤身闯入这船坞,处境变了、坏毛病却一点没改,竟想将秦九叶当药僮使唤,后者显然不能遂了他的意,两人又是一番较量,从一开始的抢地盘、抢药材、抢器具,慢慢发展为言语上的交锋。
毕竟动手耗神耗力,打嘴仗只需费点吐沫星子。
在此之前,秦九叶从来不知道自己竟然可以一心二用,一边埋头试药炼药、一边说出那么多难听话来。
从前在果然居,金宝虽然也喜欢唠叨,但同这滕狐相比,危害性大可忽略不计。
滕狐的嘴不是嘴,是一种可以十二个时辰不分昼夜喷出“毒液”的暗器,她常有种想要拿针扎一下对方那张时刻紧绷的面皮的冲动,但又怕那张皮下流出来的都是毒,实在晦气。她甚至一度怀疑,对方这种“言语攻击”是一种策略,为的便是扰乱她的思维和进度,但她又想不明白这样做对他来说有什么好处。
接连三日,两人时而东风压倒西风、时而西风压倒东风,勉强算是平手。
屋里未能分出的高下,便要挪到屋外继续较量。
午后最闷热的时候,两人并肩走进关着病患的暗室。
这几日只要得空,秦九叶都会来这里观察记录那几名染病者的状况,负责看护的船工已同她很熟,当下便拿出准备好的面巾递了过来。
尽管根据先前情况,秦九叶初步判断这种怪病应当是通过血液传染的,但为以防万一,她还是叮嘱所有近距离接触病患的人要戴好面巾、注意防护。那负责看管的船工受过高全和她的“培训”,眼下已不似最初那样慌乱,三两下便按照流程处理好一切。秦九叶看着心中总算有些宽慰,尽管得出结论还遥遥无期,但在对付秘方这件事上,他们也算是有了些进展。
“……听陆参将说,当初找到他们的时候情况很是紧急、不得不伤了他们,有两人在半日之内便不太行了,剩下三人都在这里了。”
看守的船工同初次光临的滕狐简单交代完情况,便将角落里的火把点燃。
火光亮起,暗室内一阵骚动,隐约有几个戴着锁链的影子开始躁动起来。
秦九叶小心望诊记录下每个人的情况,他们身上的衣衫依稀可见已经发暗的血迹,同那花船上变成怪物的舞剑少年不同,眼下这几人身上穿的衣裳都是九皋一带普通人家的衣衫,这使得秦九叶每次望见都会不由得去猜测他们的身份,是附近农户、还是做生意的人家?为何会被牵扯进这可怕阴谋中来?是被选中还仅仅只是因为运气不佳……
“看你的样子,倒不像是第一次接触这些东西。”
滕狐的声音蓦地响起,言语中的试探不难察觉,秦九叶警惕心油然而生,慢条斯理站起身来。
“我与督护一同查案,先前自然打过交道。滕狐先生口口声声要继承师名,莫不是先前连个病人都没见过吧?”
她故意回答得有些模棱两可,末了反问一句,后者果然不再开口,只沉默着摸出他那副手套戴好,径直越过她走到其中一名感染者面前,对那候在一旁的船工发号施令道。
“帮我按住他。”
两名船工见状不疑有他,只当他同那女子一样是要诊脉或是采集血液,便依言上前将人按住,谁知下一刻却见那滕狐从袖间抽出一把空心骨刀,毫不犹豫地刺入了那染病者的大腿。
伴随着一声刺耳的吼叫声,被铁链拴住的人影疯狂挣扎起来,那两名船工险些控制不住,秦九叶一惊,连忙上前帮手,转头对那滕狐喝问道。
“你做什么?”
那滕狐已抽出那把形制诡异的骨刀,检查一番髓腔中的毒药,有些奇怪地看向她。
“听闻服下秘方的人,血肉可以重生,顽疾都能痊愈,百毒不能侵蚀。若不亲眼所见,怎能确定是真是假?”他说罢瞥一眼那铁链下挣扎的人形,冷酷下了结论,“愈合的速度似乎没有想象中的快,对毒物的抵抗力也没有想象中强。许是个体差异,亦或者和感染的时机不同……”
滕狐的声音不断传来,秦九叶却一时间说不出话。
某种程度上,她知晓对付眼下这种特殊情况,滕狐的态度或许才是对的,掺杂感情会令判断失去可靠,也会让医者做决策时束手束脚。
但她实在无法控制自己的心情。在成为一个医者前,她首先是一个人,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感的人。看到同类被残忍对待,她还是会打心底里觉得难受。
特别是想到有朝一日,那少年可能也会落得同样的下场。
“许是姑娘先前的药有了效果?毕竟人刚进来的时候可是疯得厉害,现下安分不少,才有几分人样。”
一旁的船工此时开口。他显然也不喜欢滕狐,有意向着秦九叶说话。
但秦九叶自己知晓,这只是自欺欺人罢了,她无需再进一步探查也看得出,那些染病之人并无任何好转,只是变得虚弱了。
她是依照从前治疫的经验着手配药的。疫病来势汹汹,早些发现早些用药才有活路,但用药又不可太过生猛,否则就算疫疾退下,最后也要死于亏损交困。思来索去,她便试了这以柔克刚、以小化大的路子,只是不知是药效不够还是未能切中病灶要害,接连几副药下去似乎也并无效用。
那滕狐抱臂在旁,显然对那船工所言不屑一顾,末了从身上取出一只描金丹瓶来,示意那船工送给病患服下。
小小一只丹瓶釉质润厚,瓶口足圈上描的都是真金,拿在手里沉甸甸的。然而秦九叶却觉得,那瓶子里装的与其说是药,不如说是十数种毒物炼化而成的毒。
不过片刻,那服了药的病患当即有了反应,双目大睁、鼻孔扩张,那张青白灰败的脸上竟有了一丝血色,嘴唇颤抖着似乎要开口说话。
滕狐见状,嘴角不由得勾起。
“瞧见了吗?你那温吞方子乃是庸方,以毒攻毒才是上策。”
秦九叶没说话,只盯着那病患不敢松懈。
在一潭死水里搅动起泥沙不是什么好事,何况这潭死水本身已经危机重重。
果然,不多久她便觉察到什么,连忙将那喂药的船工拽到一旁,下一刻只见那服药之人突然抽搐着倒在地上,面部与四肢的血管都爆了出来,喉咙中一阵咯咯作响,整个人剧烈颤动了几下后便彻底没了动静。
一旁的船工吓坏了,秦九叶也立在原地迟迟没有动作。
方才最后一刻,她看懂了那病人嘴唇蠕动说出的话。
杀了我。
剧毒入喉、痛苦不堪,在短暂恢复了神智的一刻,他一心只想求死。
到底是何种折磨能令一个患病之人彻底失去求生意志?
她这厢还在愣怔中,便见那滕狐远远躲到一旁,一只手隔着面巾轻掩口鼻,露出的两只眼睛里只有些许失望。
“看来是炼制中出了问题,也有可能是毒引不够精纯。这偏僻地方寻不来什么好东西,品质与份量都不甚合格,远不及我谷中备下的那些。”
此情此景,对方竟然一心只想着挽回自己的颜面,将失败归结于旁人。
秦九叶心下厌恶之情已经到了极致,当即冷声道。
“既然这般不满嫌弃,当初又何必巴巴地找上门来?滚回你的毒窝便是。”
“我找上门来,自然是因为能够试方子的人在你们手上。”滕狐像是全然听不懂她言语中的讥讽,一双小眼飞快转着,已经有了下一步的盘算,“你不是说,先前登琼壶岛的时候带了些掺了秘方的酒出来?”
秦九叶依旧冷着一张脸闭口不言,然而对方却不肯轻易罢休。
“虽说眼下并不能够确定那酒里确实掺了秘方,但试上一试总是无妨。那酒现在何处?你若不给,我便去问旁人。”
他说罢,抬脚便向外走去,秦九叶一个箭步将对方拦下,压低嗓音质问道。
“你究竟要做什么?若那酒当真有问题,喝了的人便会染病……”
“这难道不是你费劲心思、将那东西带回来的意义吗?对着一缸鱼要琢磨到什么时候?”滕狐那双眼白多、眼黑少的眼睛直勾勾地定在她脸上,配上那毫无起伏的声线,好似一条花蛇正在吐信,“方才情形你也瞧见了,若想早日将那秘方研究明白,势必需要更多人来试药。你们既然人头不够,便要想办法补上。自愿的寻不来,便去城中找些乞丐,请他们喝上一顿酒算是招待……”
“住口!”
女子愤怒的声音在四周回响,那滕狐被厉声喝断,面上终于浮现出那熟悉的不耐和恼意。
“我本以为你是来助我的,原来是来拖后腿的。”
先前言语交锋,两人之间最难听的话都已经说尽了,但和从前讨生活时受的气相比,倒也算不了什么,所以秦九叶却并没有真的为此伤神动怒。
但方才的一刻,她突然有些控制不住的怒火。
归根结底,滕狐之所以可以如此轻易说出这些话,是因为所谓“试药的乞丐”离他的生活很遥远。而她方才失去老唐,杜老狗又下落不明,对方口中的乞丐很可能是她的朋友。
人都是自私的。
滕狐因为自私而不能设身处地,而她也是因为这种“自私”才变得恼怒。
鸡同鸭讲、发泄无用,秦九叶强压怒火,声音也冷静了下来。
“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师父当年选择在琼壶岛闭关研究秘方,应当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吧?毕竟当时的琼壶岛还是与世隔绝的监牢,寻上些死囚炼药试药,只怕也无人会追究。”
她将矛头指向左鹚,那滕狐却也毫不避讳。
“是又如何?不过都是些罪大恶极之人,能够成为试药的材料便是他们赎罪的最好方式,难道不是吗?药理是要在实践中才能验证的,不知你这村姑到底师从何方神圣?莫不是自学成才,打算一辈子只靠几本破医书写方子吧?”
秦九叶沉声回道。
“我的师父只负责将我领进门,但陪我修行至今的师父却有千万人。每一个来果然居的病人都是我的师父,对病患不尊就是对师长不尊。”
“冠冕堂皇。”滕狐对她的回击下了定论,显然对她所说一个字都瞧不上,“村野乡医,能治些头疼脑热的小毛病便觉得道,不知外面恶疾如虎狼,需得雷霆手段应对。这是你眼界不够宽广所致,倒也不是你的错。”
对方话语中并无太多恶毒字眼,似乎就只是在陈述自己的观点,但却比任何痛骂诅咒还要令人无法忍受。
秦九叶气极反笑。
“一个只知在江湖追名逐利之徒也敢这般狂妄。旁的我是不知,我只知道在我手下走过一遭的活人居多,可不像白鬼伞的名声只和死人挂钩。毒理与药理本就不同,人身是肉长的,就算当真有一种毒物可以对抗恶疾,可服药之人却未必能够承受得住这种药力激荡,就算解了这秘方困局,人只怕也是活不成了……”
“那又如何?世人只需知晓是我降服了这种怪病便够了。”滕狐的声音冷冷响起,声音中有种无法撼动的执拗,“寿数天定,医者只管医病,旁的管不了。”
“医者医人,人都不在了,医好了病又有什么意义?!”
喉咙间一股火气,秦九叶说完这一句,再不想同对方多费口舌。
她觉得他是野狐谈禅,他认定她是村姑论道。
他们本就不是一路人,只因都喜欢剑走偏锋、另辟蹊径,不知怎么地便阴差阳错踏上了同一条道,想要说服对方简直是痴人说梦。
那滕狐显然也看明白了这一点,眯眼靠近她、阴恻恻地开口道。
“我不管你打算如何收场,只是莫要挡我的路。我这人走路不喜欢绕弯子,若有人执意挡在我身前,我便只能踩过去了。”
若说先前只能算是斗嘴,眼下这便是赤裸裸的威胁了。
同僚斗气是小,影响做事是大,秦九叶正思索要如何应对,便听李樵的声音蓦地在不远处响起。
“阿姊在忙什么?可要帮手?”
秦九叶转过头去,那少年不知何时已站到了她身侧。
局面似乎有些不一样了,眼见那滕狐面色沉沉,秦九叶却瞬间清醒过来。
她不喜欢滕狐,但团结对方对抗秘方和丁渺是很重要的一步棋。何况眼下大家都聚在同一屋檐下,绝不是该结仇的时候。就算黑月四君子有些情谊,却和她这个局外人没什么关系,她不能成为搅局者。
想到此处她深吸一口气,以退为进地说道。
“大家各凭本事做事,井水不犯河水。多说无益。”
然而她欲暂且作罢,那滕狐却阴魂不散,竟将目光投向李樵。
“听闻狄墨放出了李苦泉那条疯狗,在石舫下追着你咬。不过……”滕狐声音一顿,一双小眼打量起那少年的身体来,“这才过去几日,你瞧着倒是体面。”
秦九叶的心猛地漏跳半拍。
对于一个有经验的医者来说,观面色、听声音便可基本判断一个人的身体情况,而对于一个前几天还被砍得半死的人来说,李樵的精气神未免恢复得太快。
而她也突然意识到:除了那关在暗室中的病人,这船坞中还有一个病人就站在那滕狐眼前。
不见人影这么久,非挑这么个时候现身。
秦九叶心下暗骂,面上努力没有显出分毫,步子却不着痕迹地往前挪了挪、将李樵挡在身后。
“不过是些皮外伤,滕狐先生不是江湖出身吗?怎地还如此大惊小怪。”
这一回,滕狐没有说话。
但他那双眼睛自始至终没有离开面前少年的身体。
半晌,他收回了目光,眼底的种种探究情绪也随之收敛,似乎打算作罢。
“算你们走运。狄墨带的是李苦泉这只瞎狗,若是换了旁人穷追不舍,就算你是青刀后人,也活不到现在了。”
他说罢,越过两人径直向外走去。
李樵就站在秦九叶右手边,那滕狐也是从右侧经过,与那少年擦肩而过的瞬间,有什么东西从他的袖中滑出,金色的、亮亮的。
他的动作并不快,但十分隐蔽,这是善于下毒、精通暗器者的最高境界,相比于那些见血的拼杀,他们善于在无声无息中取人性命。
一股阴风从身后暗室中吹过,而那少年正站在下风口的位置。
滕狐嘴角勾起,藏在袖中的手微微一动,有什么就要悄无声息地钻出……
突然,斜里冷不丁伸出一只脚来,直向他下盘袭来。
秦九叶从来不知道,原来身体可以快过思维,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作出反应。
那滕狐是用毒高手,手头功夫自然不错,可脚下功底却差些,虽察觉到她动作,但仍有些闪躲不及,她一脚跺下来,正中对方几根脚趾。
她穿的是双旧鞋,鞋底子补来补去、纳得能有墙皮厚,而那滕狐脚上是细丝履,为了夏日清凉,鞋面薄薄一层,如同糖人外的那层脆皮,当下被她“重创”,大叫一声弯下腰去。
秦九叶眼疾手快连忙将李樵推到一旁,自己凑上前去关切道。
“诶呀实在不好意思,这几日熬夜熬得狠了些,有些头晕眼花……”
滕狐恶狠狠挥开她的手,粗喘了几口气,一双黑手握紧成拳,半晌才恢复了先前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盯着脚背上的鞋印子幽幽开口道。
“听闻和沅舟在被带走后没多久便暴毙而亡了,不知你先前备下的那些方子究竟是打算用在谁身上?”
秦九叶小人得志的脸僵了僵,随即迅速调整好了状态。
“你说你师父为追寻秘方真相、潜心钻研数年,不知是躬行实践还是纸上谈兵?”
滕狐顿住,半晌才露出一个有些古怪的笑容。
“别急,你总会知道的。”
他说罢,狠狠甩了甩衣袖、扬长而去。
不愉快的对话就此终结,直到滕狐的身影彻底消失在,秦九叶那只被冷汗浸透的手才缓缓松开。
此刻她可以肯定,滕狐定已怀疑到了李樵头上。
先前在悬鱼矶的时候,每当有受伤弟子被抬下场,滕狐便会借着医者身份上前查看。她当时便留意到对方似乎是在袖中藏了什么东西,但离得远实在没瞧见,方才却有些看清了,似乎是一只构造精巧的香囊。
是熏香?还是迷香?总不会是朱覆雪在落砂门船上用的那种香吧?
脑袋里警钟大作,秦九叶面上如临大敌,一把拉过身旁的少年、压低嗓音叮嘱道。
“你以后不许单独见他,平日里都避着些,就算不得已见了面也千万不要让他近你的身,平时吃东西喝水也要注意……”
“那阿姊便不要让他欺负你。”李樵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念叨,末了又沉沉补上一句,“就算我今日没见着,你也不能让他欺负你。”
那滕狐还不如邱陵和苏凛,不过仗着黑月后人的身份赖在这不走,怎值得她去忍、去受委屈?
少年的眼神很强烈,盯得秦九叶低下头去。
她想说,她忍这些不是因为滕狐是谁,也不是因为邱陵的嘱托,而是因为眼下那秘方就在他身体里,若连她都不上心,难道还要指望那拿人命不当回事的滕狐吗?
但这些话她一时半刻说不出口。
她想到这些天埋头奋战却无所收获的迷茫,想到那一副副药下去却不见起色的挫败,想到日子一天天过去、仿佛有人时刻在她耳边倒数……
这才是她的焦虑,这才是她不愿让他知晓的难处。
深吸一口气,秦九叶背过身去,埋头遮掩起面上神色,抬腿向前走去。
“他现在就是只落单的狐狸,在别人的地盘上总不敢明着撒野,但得防着他使阴招。你不知道,有些东西是没有解药的,若是中了招便只能自个熬着。譬如那藏婴香,虽然无毒,但却是很厉害的东西,越是年轻气盛越是不好熬……”
她说着说着,突然觉得身后没了动静,回头一看却见对方并未跟上来。
她这才注意到,他身上似乎带着水汽,衣衫也有些凌乱。
“话说你去了哪里?这几日天黑后便不见你人影了,不会是那些人又找上来了吧……”
她边说边走上前,下意识抬手摸上他的衣襟,却被他轻轻躲开。
“先前的解药快吃完了,阿姊可有配新的?”
他突然发问,秦九叶不由得顿住,缓了缓后还是说道。
“就快好了。”
李樵点点头,上前一步牵起了她的手。
他手心的温度有些烫人,但远不及这个动作令人发热。
眼见女子果然紧张四顾、再顾不上问东问西,少年浅浅笑了,将两人交握的手藏在袖中。
194、你最珍贵
夜已深,忙碌一天的船工已沉沉睡去,没了四处敲敲打打的声音,整个船坞安静了许多。
先前吵闹的时候倒头就睡,今日安静了反倒睡不着。白日里的事在脑袋里翻滚,秦九叶一骨碌爬起来,干脆摸着黑走出房间。
就算离开了果然居,他也算是她半个病号,医者关心自己的病患没什么不妥。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何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灯也不敢点,就这么摸着黑、磕磕绊绊地溜了过去,本想着看上一眼、检查一下便离开的,可到了房间门口发现里面黑着灯、屋里也没人。
说不定从前在果然居的时候,他也经常如眼下这般半夜出去,只是他那样的身手,不论是她还是金宝亦或是整个丁翁村的人都不会有所察觉。
他去了哪里?在做什么呢?是那公子琰又来找他还是那朱覆雪没死透呢?
秦九叶眉头紧锁、冥思苦想,最终也没能得出个结论。
子时刚过,四周依旧静悄悄的。
秦九叶往回走了几步、脚下一顿,想了想还是找了个僻静处坐下来。
先前众人决定在此落脚的时候,只优先考虑了做事是否方便,没太在意旁的细枝末节,后来才发现这船坞内能住人的地方其实有限,就连陆子参他们都要和宋拓挤在一处,就算滕狐和李樵离得再近,她也不好因为这点事再去烦扰邱陵。
她先前一直认为,船坞毕竟是邱陵的地界,滕狐应当不敢太过放肆。但今日同对方在那暗室中一番交锋过后,她突然又有些拿不准了。她不肯承认自己是关心则乱,只相信自己有几分看人的本事,想到那滕狐白日里的行为,心中无论如何也放心不下,干脆在那角落里的干稻草堆弄了个窝,扯了一旁的破帆布盖在身上,两只眼死死盯着那两扇窗,一盯便是小半个时辰。
水边的蚊虫毒得厉害,恍惚间化作无数只滕狐围着她又吵又闹、又叮又咬,她掏出薄荷膏一阵涂抹,末了又举着自己新扎的蒲叶扇子驱赶,扇着扇着、白日里和滕狐斗法的困乏涌上来,眼皮子便开始打起架来,不一会还是败给了瞌睡虫,头一歪沉沉睡去。
大河奔涌的声音远远传来,狭窄的角落里回荡着女子轻浅的呼吸声。她的手臂垂在膝头,手中的蒲扇摇摇欲坠,就要落下的一刻,斜里突然伸出一只手将那扇子稳稳接住,随后轻轻放到一旁。
空气中有种淡淡的薄荷香气,轻轻嗅上一点便可洗去周身困乏,邱陵静静望着女子睡着的容颜,目光缓缓下移,落在对方身上那层单薄的衣衫上。
虽是夏夜,但河边潮湿风大,不一会便能打透一层单衣,薄薄衣料勾勒出女子身形,微风吹动下若隐若现……
可疑的红色爬上耳根,男子飞快移开视线,踟蹰一番后,还是脱下身上那件大氅,小心盖在对方身上。
她睡得很沉,全然没有察觉,温热的呼吸落在他手背上,引得他莫名有些战栗,单膝跪下的身体就那么僵在那里,无法移开也不能靠近。
突然,一阵风声自身后方向袭来。
邱陵眼神一变,双肩一沉、险险避开,眼前那堆干草却被齐齐削去一茬,连带那把蒲扇也断作两截。
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的少年没说话,眼神却在质问。
邱陵没有回头,只沉默地为女子盖好衣衫,随后起身走进一旁暗影之中,那少年也跟了上去。
“这么晚,你去了哪里?”
年轻督护率先发问,带着几分讯问重犯的严肃可怖。
“督护不是公务缠身吗?”
李樵的反问声在黑暗中低低响起。下一刻,冰冷的剑柄已抵在他腰间。
“她守着你,我守着她。你瞒得过旁人,但瞒不过我。你究竟去了哪里?”
少年笑了,像是全然感受不到身后的威胁。
“督护每次都是如此,先前查听风堂的案子是如此,眼下还是如此。你既然认定我做了不堪之事,为何不拿出罪证?还是只是以公谋私、瞒着阿姊对我诛心呢?”
“你确实将自己处理得很干净,就连脚底板都没有遗漏。但你不知道,子参他们在船坞附近布下了彩障,只要有人穿过便会在身上留下痕迹。这是为了防止有人潜入混在船坞里,也是为了防止有人擅自离开、泄密传信。”
李樵低头一瞥,衣摆处果然沾染上些许一点不易察觉的暗紫色。他收回视线,面上神情未改,说出口的话却越发刺耳。
“不愧是平南将军府养出来的好狗,寻踪追迹的本事无人能敌。”
“遇到你之前,我也和几个天下第一庄里的人打过交道。对你这样的人来说,晴风散的滋味确实无法替代。”
少年微微摊开双手,面对质疑没有露出半分胆怯。
“你大可来查查看。我哪只手碰了晴风散,便让你斩去我哪只手。”
年轻督护不为所动,转瞬间已从对方言语中迅速而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
“不是晴风散,那便是旁的东西什么东西。你身体里的东西你自己心里清楚。她是医者,你不可能瞒她太久。到了那时,该面对一切的是你而不是我。”
李樵的身形一顿,沉默片刻后才开口。
“我的身体她最清楚。她选择相信我,我也会相信她。”
他信这天下若还有一人能救他,那个人也只能是她。
“只怕有些事你身不由己。”邱陵再次开口,声音中多了压抑的情绪,“我绝不允许你伤害她。如果你控制不了你自己,就算她会伤心,我也只能杀了你。”
喊打喊杀之人他见过不少,这话若是旁人说起,他连一个眼神也懒得多给。但眼前之人开口就是另一回事了。
李樵上前一步,稽天剑就抵在他身上,他视若无睹、像是完全感受不到对方涌动的杀机,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喜欢她,她也喜欢我。就算你杀了我,也改变不了这一切。”
昏暗的光从交错的木板间透进来,少年的面容隐在阴影中,唯独那双眼睛染上火光。
邱陵望着那双眼睛,握剑的五指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此生都不可能拥有那样的眼神,他的出身不允许、他的骄傲不允许、他的书院和将军府不允许、他背负的过去和未来不允许。
他甚至不能像对方一样,轻而易举地说出那两个字。
他也喜欢她。
但这场比试还未开始,他便已经输了。
这一刻,不知从哪涌出一股强烈的羡慕之情,几乎压过他心底的愤怒和不甘。
他缓缓垂下了握剑的手,再开口时声音轻得像是在叹息。
“喜欢算得了什么?这世间相互喜欢、相互倾心之人千千万,能够相守到最后的又有几人?”
“旁人做不到,不代表我们做不到。”
出乎他的意料,这一回,年轻督护并没有冷声驳斥他,只退开一步道。
“你会明白的。这世间多的是磨难,只有喜欢是不够的。”
他的父亲母亲是这天底下少倾心相爱,又排除万难在一起的人。但即便是如此,他们也没能相守到最后。旁人都说,邱家夫人走得匆忙是福薄命苦,但他知道,母亲的死同父亲脱不开干系。
如果她没有选择和父亲一起,命或许还能久些。
也是从那时他便明白:喜欢不能长久,但守护可以。
父亲没能守住母亲,他绝不会犯同样的错误。
不远处,一盏摇摇晃晃的灯火自入口处而来,邱陵转身退开来,临行前最后开口道。
“你杀人,她救人,你可有考虑过,和你在一起,她会接受来自世俗乃至道德的双重考验?你会成为她的污点,你的罪孽她都要为你承担一半。行事前、做决定前,请你仔仔细细问一问自己,如果和你在一起会令她痛苦甚至失去生命,你是否仍要一意孤行。”
******************
秦九叶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铺上。
外面天色已经大亮,她已经好久没睡得这样舒爽,抻了个懒腰、翻个身,眯着眼享受赖在床上的时光。
身下的床褥被人精心晾晒拍打过,柔软得恰到好处,薄衾虽只是粗布,但干爽洁净,散发着皂角的淡淡香气,吸上一口便让人不想爬起来去面对一天的操劳忙碌。
他向来很爱干净,似铺床这样的小事做得向来周到,只可惜金宝那棒槌怎么都学不会……
“阿姊醒了?”
秦九叶猛地睁开眼,整个人瞬间从“果然居”跌落回那宋大人的船坞里。
她顶着一头乱发颤巍巍爬起来,四肢着地、仓皇四顾后才有些结巴地开口道。
“昨、昨天……”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睁着眼放空片刻,昨夜种种已涌入脑海中。
她不是摸着黑、挑着灯去帮人守夜了吗?怎么守着守着就守到人家床上去了?
少年只穿着薄薄一层里衣向她走来,乖巧在床边坐下,声音很是轻柔。
“阿姊昨晚来找我,我很是欢喜。”
秦九叶几乎要从床上跳起来,一张老脸瞬间变了颜色。
“我来找你可没进你的房间,更没上你的床……”
他低着头,嘴角却挂了一抹笑。那笑浅浅的,却很是醉人,偏偏醉人中又带了一点生涩,只瞥上一眼便不由得令人浮想联翩、欲罢不能……
狐媚惑主!
秦九叶握紧拳头,仿佛这样便能抓住自己那点摇摇欲坠的理智,她强迫自己将视线从那张脸上挪开,叉着腰居高临下道。
“我那不过是有些疲乏,小憩片刻罢了。你怎可趁掌柜的不备,擅自将她、将她挪来挪去?!”
“阿姊要不要先从我的床上下来。”
秦九叶后知后觉自己现下的模样实在不大妥当,当即一声不吭爬下床来,胡乱在准备好的木盆中洗了把脸,穿好鞋袜后张望一圈,低声嘀咕道。
“我的扇子呢?”
她话音未落,厚厚一摞账簿已被递到她眼前,对方又从身后篮子里端出一笼白糖糕来。
“阿姊占了我的床,我只好在旁守着。反正闲来无事,就顺手帮你把账本理了。阿姊可以一边吃些东西,一边看下有无错漏。”
他说话时那双眼睛时不时轻轻眨下,每根睫毛弯起的弧度上都有种恰到好处的委屈。
秦九叶看着那张脸,早起肚里的不满瞬间变成负罪感。
霸占人家床铺不说,还要压榨人家挑灯做活,这要是传出去,她这个做掌柜的只怕是一辈子也招不到工了。
她抬手拿起一块还温热的白糖糕,这才发现他不止帮她理了账簿,甚至还帮她补了这几日磨破的袖口。
她叹了口气,彻底没了脾气。
“其实你不用熬夜做这些的。”
他没回应,只抬手帮她倒了一杯热茶。
“阿姊不要紧张。糖糕不是城里买的,是我借宋大人的小厨自己做的。你尝尝。”
她就着那杯热茶,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软绵绵、热乎乎的白糖糕在嘴里化开来,虽然同钵钵街老店的还有些差别,但几乎算有七八分的相似了。
他这样灵巧的心思配上那张人见人爱的脸,其实若是做生意也不会差,只可惜……
她放下糖糕,视线偷瞄他鞋靴上的泥巴。
“你晚上不见人影,是去折腾这个了吗?”
李樵没否认,只低着头继续剥着莲子。
她望着对方那张脸,咽下嘴里糖糕后突然开口问道。
“昨夜……没发生什么旁的事吧?”
屋内安静片刻,对方的声音才再次响起。
“没有。”李樵轻声答道,末了垂下眼帘,又轻描淡写地添了一句,“阿姊若是不信,可以去问断玉君。”
啪嗒,剩下的白糖糕掉在桌上。
断玉君?怎么还有断玉君?!
秦九叶的双肩垮了下来,十根脚趾鞋袜里蜷缩起来,几乎要将她方才补好的鞋底子再抠出个洞。
少年眯起眼来,声音中隐隐有些不满。
“阿姊为何总是这般做贼心虚的样子?当初在那木屋里的时候,你可不是现下这副模样。”
可当时、当时只有他们两个人啊!
她可没有那种当众如何如何的癖好,难道说江湖中人不大一样?还是这几日暑气太重,对方又年轻气盛,心神为火热之邪所扰,这才晚上睡不着觉,总想些有的没的……
想到此处,她不由得正襟危坐,向他伸出手来。
“这几日都没请脉。手伸出来,让我看看,你有没有好好吃药。”
她摆出了坐堂掌柜的威严,心下盘算着给他的方子里添些“清心火”的药,免得哪日他再胡思乱想些什么。
而那少年不知是否猜到了些什么,过了一会才将手伸出来,任那女子撸起他的袖子、按上他的脉门。
她的手指不像从前那样柔软,指尖带了些伤痕。
那是他在小木屋咬了她留下的,虽然已经愈合淡去,但还留着一些印记。
李樵收回目光,五根手指不自觉地蜷缩起来。
秦九叶半阖着眼,眉头随之轻轻皱起。
但他似乎剧烈奔袭过,气血翻腾得厉害。而这股翻腾的气血之下似乎还隐隐藏着些什么,她试图去分辨,指尖随之压得深了些。
“你这脉相……”
她话刚起了个头,突然觉得眼前光线暗了下来。
他微微侧着头,微凉的唇在她嘴角一点而过。
这个吻很浅,又轻又快,像是有只蝴蝶落过后又振翅飞走。
她抬起头,正撞上那双动情的眼。而她还未来得及去分辨那双眼睛中翻涌的复杂情绪,便被他一把揽入怀中。
他的身体很温暖,比昨夜那个松软香甜的被窝更令她留恋。
可是日头已上三竿,光天化日之下,她这个“赖床”的人实在是罪大恶极。
“这是做什么……”
她没什么诚意地挣了挣,他却将她抱得更紧了。
“练习阿姊教我的事情。”
这说法又机智又贴切,她忍不住想笑,但还是强压下嘴角、故作严肃道。
“我教过你那么多事,为何总是想起这一桩?”
因为其他事总有时间和机会去做,但眼下这一桩却未必了。
他垂下眼帘,终于松开她,深吸一口气后突然开口道。
“昨天阿姊和滕狐的话,我都听到了。”
暗室中某人口出狂言的样子历历在目,秦九叶定定望着他,半晌才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小声说道。
“他的话你千万别往心里去,那人就是个疯子,只顾自己、不管旁人。不要怕,有我在一日,定不会让你落到那步田地……”
他突然抬起头来,一字一句地说道。
“阿姊如果需要人来试药,我愿意。”
秦九叶神情一顿,轻抚他发间的手慢慢滑落下来。
他瞥一眼她面上神情,又继续说了下去。
“试别人也是试,试我也是试。这些年我为捱过晴风散之苦,也试过不少药和毒,身体比寻常人禁折腾些,再难过的时候也经历过……”
他每一个字都说得没错,但不知为何,她听着心里就不是个滋味。
从前在果然居坐诊,遇到些棘手的病症,她也会尝试用些新方子,每当她和病人提起新方子的事时,多数人都会担心得不得了,她理解那种情绪,也并不觉得对方这种反应是不信任她。因为人都是怕疼、怕苦、怕死的,这是本能、是天性,无法克服也不需要去克服。
和那些人相比,他表现得太平静了。
她不知道这种平静是源于对她医术的信任,还是他其实从来对自己的身体不甚在意。
但是有些事,就算他自己不在乎,她也会在乎。
“你这样说可有想过我的感受?”她抱臂望向他,语气重半是玩笑半是认真,“你别看我现如今这副模样,小时候治死了一只鸭子,我可是哭了三天呢。”
“所以……阿姊也会为我落泪吗?”
她将他同鸭子相提并论,他却只想知道她是否会哭。
秦九叶有些哭笑不得,想了想只得暂且作罢。
去病固然如抽丝剥茧,但还有些东西存在于他的灵魂深处,远比沉疴旧疾更难祛除。
但是没关系,日子还久,她有的是耐心。
“真想帮我?”
他点点头,就等她“狮子大开口”。
秦九叶故作沉吟片刻,随后眼珠一转开口道。
“那就先同我说说你师父的事吧。”
他愣了愣,似乎没料到她会突然提起另一桩事,半晌才喃喃道。
“阿姊想知道什么?”
她什么都想知道。关于黑月、关于秘方、关于她和这少年的那段往事。
她对李青刀这个人实在太好奇了。但她隐约觉得有些事可能并不适合当下问起,想了想只开口问道。
“就说说她和她的刀吧。”
少年解下腰间那把外观朴素的长刀放在桌上,手指在那刀身上轻轻拂过。
“传闻青芜刀的形制来自古时的一把玉刀,那玉刀是师父早年无意中在一处被荒草掩埋的山洞里发现的,通体淡青色,在土中似乎埋了千年仍然十分清透。她很喜欢那把刀的样子,后来便教人照着打了把一模一样的刀,依照当时发现玉刀时的情形为这把刀取名青芜。”
“师父的刀法以锋锐开道,年轻时功法路数更是张狂霸道,江湖中人便以为青芜刀是一把很沉的刀,但我拿到手后才发现,这把刀刀身轻薄,唯有刀尖的位置侧看会厚一毫。这一毫使得此刀重心不同寻常,刀法招式变化其险得益于此,但没用过这把刀的人一上手时会觉得头重脚轻,反倒不顺手。”
“师父并非天生的左手刀,只是左手刀使得更出色些,江湖中人便将左手刀当做吹捧她的名头。她年少成名,入江湖的那天便站在山顶上,许多人想要追随她,但她一直没有收过徒弟。可惜一朝被人暗算,失去左臂,再也无法用左手握刀。所以她常说刀不离鞘,手不离刀……”
他说着说着,声音戛然而止,再开口时,声音又低了下去。
“这些都只是无关紧要的话罢了。”
秦九叶不明所以。
“怎会无关紧要?你是她的徒弟,再没有人比你更了解她了。”
是吗?他真的能算是她的徒弟吗?
他喊她师父,但这世间可有九日的师徒?或许他们之间连有交情都算不上,只是同过一段路的陌生人罢了。
“李青刀名震江湖。你若认识江湖里那些老人,找一个来问问,他们大抵也能告诉你这些。”
李樵说完这一句便沉默了,侧脸的轮廓在晨光中看起来有些苍白。
秦九叶望着对方,联想到那日滕狐最后的话,迟疑片刻才问道。
“你莫不是也觉得,李青刀没有告诉你过去的秘密,是因为不信任你?”
果然,李樵听罢便埋下头去。
师父已经不在,他永远也无法知晓这个答案。但或许在内心深处,他早已经给了自己一个答案:他没有资格拿起青芜刀,更不值得被托付秘密。
他没什么特别的,只是在恰当的时间、恰当的地点,出现在了那里。而他的师父没有其他选择,才会将毕生所学传给了他。
秦九叶读懂了他的沉默,不由得低声问道。
“你怎会这样想?李青刀若是不信任你,又怎会传你刀法?”
“因为我问过她。”
他问过师父这个问题,就在那个飘着细雨的早春。
他握着把破铜烂铁,而师父握着烧鸡骨头。
这世上没有比他手中那把锈刀更烂的兵器,也没有比那吃烧鸡的女子更离谱的师父。
“这就算完了?”
他的声音中透着不可思议,女子却坦然点头。
“教完了。你若觉得不行,自己再创一套便是。”
传闻中赫赫有名的青刀刀法,怎会如此简单?招式算来算去也就那么几个,步法变幻更是几乎没有,同他先前在山庄学的都不一样。
他的心中起了怀疑,而他相信这怀疑不是没来由的。
“你这般轻易便教我刀法,为何先前不教旁人?”
他的质疑在山洞间回响,半晌,那女子才懒洋洋地回答道。
“先前忙着游山玩水,收徒弟这样麻烦的事,还是算了。”
“那现在又为何要传我?”
“你不是想活命吗?若我的刀法都不能保你活命,这世间便没有其他东西可以做到了。”
女子的语气轻描淡写地,鸡骨头在她指尖打着圈,悠闲中又透出一股狂妄。
少年恨恨收回视线,心下思绪飞转,冷声开口道。
“再好的刀法对上神兵利器也还是要落下风。”
“怎么?你想要青芜刀?”
女子欠着身子往前探了探,光微微映亮了她的脸。
她耳畔的那朵黄花已经枯萎,干巴巴夹在发间,恰似她枯败的脸色。但她的眼睛却亮若星辰,穿透黑夜、恒久闪亮。
她天生有种坦坦荡荡的气质,只消被那双眼看上一眼,再繁复的心也会变得“□□”、被迫变得同她一样坦荡。
她只是不将那些事放在眼中,并不代表她看不穿他的这些心思。
少年垂下那把锈刀,汗水顺着刀尖低落。
“你若真想保我性命,便该告诉我青芜刀下落。”
他没有否认这一切。
眼下她是唯一可以利用的人。只可惜如今的李青刀早已无法给他庇护,他能从她身上得到的除了这套刀法,也就只有青芜刀了。他一心只想着活命,若有一样神兵利器傍身,未来或许便会不同。
“就算是用一把生锈的刀,也照样能取人项上人头。”女子话音未落,那根鸡骨已经飞出、直直插入山洞岩壁之中,“没有青芜刀的李青刀仍然是李青刀。我是谁,不由一把刀决定。你是谁,也不该由我这个师父决定。至于青芜刀……”
她一口气说了这许多个字,似乎有些疲累,半晌才啧啧嘴,不知想起什么,最终只摆摆手道。
“一把刀而已,不值得。”
少年轻声复述出记忆里的那句话,浅褐色的眼睛里有些难以察觉的落寞。
不值得?什么不值得?
究竟是那把刀不值得,还是他不值得呢?
一名刀客无论如何也不会轻贱自己的兵器,不值得的那个只可能是他。
夜风轻轻吹着,河水奔流的声音在船坞内不停回响。
年轻督护早早便动身前往城中奔忙,邱家二少爷也一如既往地在暗中筹谋着什么,船舱内间的药房小窗里已冒出药炉燃烧的烟气,她不用有双千里眼也能知道那三白眼狐狸正在发狠般用着苦功。
秦九叶望向少年面前那把长刀,只觉得自己在这一刻穿过了不可跨越的时空,站到了那身负传奇的李青刀的面前。
那是个如大江大河般广袤无边、充满力量的女子,当真会因为瞧不起一个人的出身,而半遮半掩地藏起自己的兵器吗?
李青刀心口如一,她的回答确实就是她的心里话。
“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你师父就是不想让你知道过去的那些事呢?”秦九叶的声音轻轻的,像是在感叹,又像是在自言自语,“知道这一切便会被卷入这一切,除非这件事尘埃落定,否则永远不可能拥有脱身之日。”
不论是邱家兄弟或是滕狐、亦或是那被困九皋城中的邱偃、身居江湖之远的狄墨,这些本领超群、可以搅动风云的人物里却凑不出一个真正自由之人。
他们的身体和灵魂都为那不堪的秘密所束缚,半生纠缠于这复杂却没有意义的争斗,得到的越多、赢的越多,便离自由越远。
而自由,才是李青刀拼尽全力想要留给他的东西。
对于眼前的人来说,出身天下第一庄是不幸的,但他又是幸运的。
因为他遇到了李青刀。
“你师父很了解你,她知道若将寻回青芜刀当做遗愿托付给你,你定会拼尽全力、不惜付出任何代价地去完成。可她千辛万苦和你一起逃了出来,又怎舍得为了一把刀将你送回去?她是你的师父,不是你的下任主人。她不会给你任务,她只想你能自由自在地活下去。她并非瞧不上你、不信任你,她这么做恰恰是因为,你对她来说是很珍贵的。”
一把刀而已,同一个人相比,不值得去冒险、去牺牲。
这是李青刀的心里话,也是那个最简单不过的答案。
他的师父真的待他很好、很好。她没有因为传授给他绝世刀法,而试着从他身上索取什么。
李樵怔怔望着眼前那把刀,半晌才低声说道。
“可是我这样的人,此生已注定无法脱身了……”
“你白日里是怎么劝我的?”
他话还没说完,便教那女子打断了。
秦九叶叉着腰拍案而起,她凌乱的头发和嘴角上的糕渣都无法折损她此刻身上那股气势。
“你让我不要受滕狐欺负、委屈了自己,怎地到了自己这便说不明白了?你师父若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可真真是要气死了。”
师父已经死了,自然不能再被气死。但他觉得眼前女子好像快要被气死了。
他看着眼前女子愤愤难平的样子,心中竟然有种说不出的舒服甜蜜,眼底的阴霾淡入眼瞳深处,他抬手轻轻擦去她嘴角的糖糕。
“我师父心大得很,没这么容易生气。天下第一庄囚禁她多年,但逃离那里之后,她几乎从未提过关于那里的半个字,就像过去二十年的痛苦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秦九叶没说话。
她知道,那不是“心大”,那是超乎常人的坚毅。
李青刀的强悍不止在于手中刀剑,也在心智。
一个人的心智要何等强大,才没有被幽禁二十载的时光扭曲心性,一朝踏出囚笼身上仍有清风明月般的气韵。这种非常人能够摧毁的坚韧令人敬畏,狄墨或许便是知晓这一点,才不敢放她出去……
秦九叶神情一顿,突然转头望向少年。
“你这刀能不能拿给我看看?”
“阿姊也觉得师父将秘密藏在了这把刀中?”
“我不能确定,但我觉得狄墨的所作所为可以说明一些问题。”
那日在铭德大道,她亲眼所见狄墨对李樵的态度。那几乎称不上是对人的态度,就算是对一只猫儿狗儿也不会那般冷酷无情,
李樵在对方眼中不过是一样东西罢了。生得再好看、身手再出众,对天下第一庄来说,也不是不可替代的。可也正因为如此,狄墨费心用青芜刀设局引他前去才显得十分蹊跷。除非对方知晓当初是李樵带着李青刀离开的山庄,又认定李青刀将秘密告知于他,才会想要留他活口、带回去慢慢拷问。
李樵终于点了点头,女子郑重拿起那把刀,缓缓将那把长刀抽出。
不知是因为那道形制特殊的刀樋,还是铸刀时的铁料,这把刀真的握在手中时并没有想象中压手,这种轻灵不由得让人想起李青刀锋锐迅捷的刀法。
这种细节不知情者很难模仿,是以先前众人已经默认,这把刀确实就是青芜刀,随后便各显神通,将各路“神人”请来船坞勘查这把宝刀。邱陵第一时间找来军中兵械部的人,滕狐后脚便去请已经归隐的铸刀人,许秋迟更是真金白银砸了不少,拉着黑布的马车进进出出,然而一番折腾过去,却无一人说得明白,这刀中何处藏了秘密。
其中一名老铸刀师从刀柄到刀身、就连一处细密花纹都未放过,末了只语焉不详地说起,古时曾有铸剑者将卜卦封存入剑中的先例,提出要将青芜刀折断一探究竟。
提议一出,李樵自然不会允许,秦九叶也莫名觉得真相并非如此。她并不懂铸刀工艺,但且不说这把青芜刀铸刀时间同居巢一战发生孰先孰后的疑问,就凭李青刀那样一个爱刀之人,怎会亲自设计打造一把注定会被“杀鸡取卵”的刀呢?
她又看了看,确实再看不出什么名堂,便将青芜刀放到了一旁,随即拿起了那把刀鞘。
那刀鞘薄透而狭长,鞘面并无装饰,看起来很朴素。
她眯起眼,透过那窄而深的鞘口向下望去,几乎是这一瞬间,她仿佛借由这把刀的刀鞘触摸到了一个人的灵魂。洒脱的、质朴的灵魂,带着几分戏谑游历人间,又在意兴阑珊之时毫不留恋地离去,将曾经有过的辉煌与荣光一并收入这窄小的鞘中。
刀不离手,鞘不离刀……
秦九叶猛地收回目光,半晌才缓缓放下那把刀鞘,手却难掩颤抖。
“我觉得我可能知道李青刀把秘密藏在何处了。”
195、勇毅的刀,谦卑的心
船坞小间内,空气因为等待而变得安静凝滞。
外面天色阴沉,让人分不清是正午还是黄昏。每个人身上都潮湿而沉重,秦九叶点了烛火放在桌上,烛火映亮了桌上那把长刀,在刀身上投下一抹昏黄的光影。
恍惚间,那李青刀似乎变作一个小人,就翘着二郎腿、坐在那刀鞘上,无声嘲笑他们这群无能后辈。
惨白的蜡烛安静燃烧,将等待中的焦灼烘托得更加难熬。
终于,有人率先打破了沉默。
“究竟还要等到何时?”
那滕狐先前显然正埋头苦修,此番莫名被拉来,面上写满了不耐烦。
一旁的高全见状,当即安抚道。
“诸位稍安勿躁,督护和陆参将已派人去城中请人,再过片刻应该就到了。”
坐在暗影中的许秋迟摇摇头,似乎也对即将发生的事不抱希望。
“这九皋附近铸刀剑的能人已被我们请了个遍,还能请谁?”
“你们确实找了不少高人,可却没想过,或许问题根本不在青芜刀上呢?”
滕狐冷哼一声,似是再也不想等待,起身便要向门外走去。
“故弄玄虚。一个村野郎中,也敢论起刀剑来了。”
“还不是你们都论不明白,只好由我这个村姑上场了。”
秦九叶懒得搭理对方,径直拿起桌上的青芜刀。
她本不想在邱陵缺席的时候将自己的推断和盘托出,但一旁的高全已向她递了个眼色,示意她不必再等,于是她抽刀出鞘,借着烛火光亮沉声开口道。
“正如先前几位铸刀高手所言,这青芜刀乃是由镔铁打成、坚不可摧,但尽管如此,这刀身在光亮处仍可见不少细微擦痕,刀刃刀口也有重新打磨过的痕迹。这说明这把刀确实就是跟随了李青刀一生的那把兵器。”
滕狐眉梢挑起,不客气地打断道。
“所以呢?这就是你想说的?”
“但是你们再看这刀鞘。”秦九叶将刀鞘鞘口对着亮处,示意所有人凑近前,“不论是鞘口还是抓握处都太新了,没有半点岁月打磨的痕迹,仅有的一点血迹和泥污还是不久前李樵用刀时沾上的。就算狄墨私藏这把刀的时候有勤加拂拭,但刀鞘内的痕迹不会骗人。”
一旁的许秋迟听到此处终于欠起身子,拿过那刀鞘在手中掂了掂。
“你的意思是,这刀鞘是假的?”
“不是没有这种可能,但我觉得需要换一种说法。制作刀鞘的工艺不比铸刀来得容易,愿意花费心思打造这样一个严丝合缝的刀鞘,或许不会只是为了以假乱真这么简单。要知道当初狄墨用假的青芜刀在仙匿洞天展示的时候,那把刀甚至没有刀鞘。”
秦九叶说到此处顿了顿,沉吟一番后将自己先前推测的结论说出。
“这刀鞘确实是单独打造的,而且造出来后并没有被使用太久。因为李青刀在将它造出来后不久就被狄墨抓去了天下第一庄,青芜刀也再也没有机会出鞘。”
一直沉默的少年听到此处终于开口道。
“所以你觉得师父将秘密藏在了刀鞘之中?”
“这便要等旁人来帮我们验证了。”
秦九叶话音未落,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
陆子参打头赶到,随即撩起身后竹帘。
帘子外的人影慢悠悠晃了两下,半晌才迈进屋来,竟是个身形矮墩墩的老太婆。
滕狐瞪着眼,一会盯着那来人黑乎乎的衣襟和袖口、一会盯着对方破布巾下露出的那只浑浊的眼珠,一个走起路来一步三晃、半截身子都已入土的老婆子,到底能看出什么名堂来?
这一点,就连亲自去请人的陆子参也心里打鼓,轻拽秦九叶衣角低声道。
“人也请来了,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当然是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秦九叶站起身,缓缓走到那婆婆身旁、郑重为所有人介绍道。
“各位,这便是我们城南蛐蛐巷口的王婆。”
她话音落地,只见周围人都一言不发望着自己,似乎在无声询问这“王婆”又是何方神圣,他们为何没有听过此人名号。
王婆本名王瑞英,瓜农出身,原本是城南卖瓜的,脑门上遮着的那道疤,便是年轻时举着西瓜刀与菜霸火并时留下的,人送诨号“刀疤王”,在城南一战成名。寻常人经历了这种事,只想着如何占稳地盘、扩大生意,可王婆却觉着,自个当初挨了一刀,是因为手里的西瓜刀不够快。于是她退了城南的瓜摊,在蛐蛐巷口盘了个铺子开始做起了磨刀生意,“刀疤王”便成了“刀把王”。再后来,“刀把王”上了年纪便又成了王婆,除了磨刀也做打刀打铁的生意,只要是和铁火沾边的活计,街坊都知道要去找王婆。她的铺子里没有什么神兵利器,但干活的家伙什一应俱全,听闻郡守府衙那把杀头用的铡刀还是找她铸的。
秦九叶觉得那只是生意人的手段罢了。但尽管如此,她还是很信得过对方。
自打她来了九皋,果然居里里外外的铁器都是在王婆这修的,丁翁村一半人是她的老主顾,东西修修补补能再用上个十年不成问题,价钱也公道……
“说够了没有?”
滕狐的声音蓦地响起,紧抿的嘴唇变成一条线,线头两端颤动着,像是下一刻便要裂开来。
秦九叶瞥他一眼,很是有底气地叉起腰,显然对自己推举的人很有信心。
“我说的可都是事实,亲身经历,绝无半点夸大杜撰。”
“我看秦掌柜判断一个人的标准只有价格是否公道这一项,实在没有太多参考价值。”
许秋迟看热闹不嫌事大,秦九叶当下便无情指出众人的“无能”。
“我也不想插手此事,奈何几位推举来的人个个无功而返。王婆出身城南,那里少有官府的人盯着,请她来做事,总比你们出入军营、惊动江湖要低调得多。”
“低调有什么用?还要能解决问题才行……”
滕狐还要继续说些什么,却见那厢王婆已经拿起青芜刀左看右看起来。
她似乎不光耳朵不好使、听不见众人方才的那番质疑,就连眼神也不大好使,露在外面的那只左眼凑得不能再近,整个人几乎贴在了刀上。
“好刀,确实是好刀!”
老太婆声如洪钟,抓着宝刀不肯松手,秦九叶走上前将刀从对方手里小心抽走,抬手将一旁的刀鞘塞给对方。
“请您来,是要看这个。”
王婆笑呵呵点点头,又将那双昏花的老眼凑近那刀鞘看起来,半晌终于慢悠悠开口道。
“夹纻鞘,紫灰胎,上等工艺,如今确实是不多见了。”
“没了?”
滕狐语气恶劣,那王婆却好似压根没往心里去,面上依旧是笑眯眯的。
“对行家来说这些还不足以说明问题吗?”
对方语气自然慈祥得像是在同自己玩泥巴的孙子说话,听得那滕狐又是一阵莫名的窝火。
一旁许秋迟见状,笑盈盈为王婆斟上一杯茶,头也不抬地对滕狐“劝说”道。
“隔行如隔山,我劝滕狐兄还是心平气和坐下来听一听,就当是学习一番。”
那厢王婆抱着那杯热茶很是悠闲地坐了下来,一边小口啜着热茶、一边捶起腿来,完全没有做客人的不自在,倒显得这一屋子神秘兮兮的人局促起来。
“若只看这刀鞘外观,寻常人瞧不上眼也正常,许是觉得太素了些。但懂行的打眼一瞧便知,这工艺古老而复杂,当下已少有工匠能够复原,说是失传也不为过。”
李青刀确实是个奇人。不仅刀法精通,在铸刀这件事上也是半个行家,就连刀鞘也藏着心血。
既是如此大费周章打造出来的刀鞘,李青刀将东西藏在里面的可能性便大大增加了。
秦九叶甚至觉得,狄墨便是因为见识了青芜刀的刀鞘,所以才没有费心思去为那把假刀配上刀鞘,只因太过精妙的东西几乎是无法模仿的,多做反而露出破绽。
“既然已经确认,那还等什么?将这刀鞘拆了便是。”
陆子参急着完成任务,王婆却轻轻摇头。
“这刀鞘拿在手中轻若薄纸,鞘壁薄如蝉翼,形态却笔直流畅,紧紧贴着刀的形态而走,多一分赘余、少一分不够,仿若天生的一层皮一般。若想从这样的刀鞘内壁将一早粘压在一起的苎麻薄布分层揭下,岂是易事?”
何止难度不小,简直是无从下手。稍有不慎不仅刀鞘难存,还会毁了那还未到手的密信,到了那时,李青刀的秘密便当真是要带入坟墓、永无见光之日了。
众人一阵迟疑,那滕狐更是只差将“不信任”三个字刺在脸上,秦九叶却望向身旁安静的少年。
“这是李青刀的东西,你来决定吧。”
除了那身刀法,这把刀可能是李青刀留下的唯一的东西了。如果他不愿意,那其他人也没有资格擅作决定。
少年怔怔望着那把刀,恍若望见那女子握着鸡骨头冲着自己大笑的模样。
“师父活着的时候也未将这些东西放在眼里,李青刀是谁从来不由一把刀决定。我信师父所言,也信阿姊所言。”
李樵说罢,坚定望向秦九叶,后者沉吟一番后对那王婆开口道。
“既然如此,王婆可愿一试?”
王婆咧嘴一笑,嘴里的牙缺了三颗。
“姑娘若敢托付,我老太婆自然奉陪到底。”
青芜刀中究竟有没有秘密,是所有人都等想知道的答案。
而这个答案显然不能被带出船坞,那厢陆子参已权衡完毕,迅速下了结论。
“天色已晚,王当家不若留下来好好研究……”
他话还未说完,王婆已摆摆手,显然并不想留下。
“这可怎么使得?我那城里的铺子无人看管,一日便要耽搁好些事。”
“当家的放心,铺子那边我可派人去打点了。”
“除了生意的事,还有我后院的那三只猫,我种的瓜和菜……”
陆子参点头,掏出小本本一一记下。
“自然都会看顾。您若不放心,我们隔天差人来为您汇报一下情况如何?”
“我老太婆上了年纪,换了地方吃睡都不习惯……”
“当家的来帮我们做事,吃住自然是要管的。您尽管提要求。”
那王婆仍是不大乐意,转着圈想要离开。
“诶呀,这活计可谓棘手得很,不止先前没人做过,以后只怕也没人会这般折磨自己,不知要耗多久。我老太婆上了年纪,手也抖得厉害,做上半日就要折寿半年……”
话说到这份上,所有人都听出了些苗头,陆子参还要再磨叽什么,一旁高全当即表态道。
“价钱好商量。”
王婆终于停下脚步,轻咳一声道。
“倒也不是不能取出来,只是麻烦得很,要价也贵些。”
“多少钱?当家的开个价吧。”
只见那王婆端起桌上那杯茶一股脑倒进肚子里,缺了牙的嘴唇抿紧又松开、松开又抿紧,很是纠结沉思了一番,随即才深吸一口气、缓缓举起三根手指。
“需得三十文钱。”
船室内一阵静默,那些等着对方“狮子大开口”的男子们瞬间不说话了。
想到对方毕竟市井出身,年纪又大了些,或许看不明白形势,陆子参思来索去,还是犹疑着开口道。
“当家的有所不知,此事确实事关重大,又比较着急,还要劳烦您保守秘密,咱们现在聊的可是一口价……”
“我老太婆做生意何时出尔反尔?何况三十文钱还不多吗?”王婆啧啧嘴,随即摇摇头叹道,“我那铺子平日里都是几文钱的生意,你出门问问看,整个城南有几个愿意出三十文钱拆把刀鞘的?”
普通人忙着讨生活还不够,谁会闲得没事拆刀鞘?整个九皋确实找不出第二个。
那厢陆子参还要唠叨什么,秦九叶已上前一步道。
“大概需得多久?”
王婆捻了捻五根短粗带茧的手指。
“这古法制作的剑鞘处理起来需得格外耐下心来、千万急不得,要讲求天时地利人和。若是运气不好,等上七七四十九天也不是没有可能……”
众人闻言俱是暗暗摇头,秦九叶却不慌不忙道。
“统共三十文钱的生意,王婆铺子里的生意、院子里的猫、地里的瓜可都还等着您回去呢。”
那王婆瞬间作势撸胳膊挽袖子,露在外面的那只眼也瞪了起来。
“你以为我想在这赖着?且让你见识见识我老太婆的厉害,到时候可别赖账就好。”
王婆说罢,径自拂袖而去,如来时一般没将这屋里其他人放在眼中。
高全见状,连忙叫来吴玢帮手,带着那王婆到木工坊处交流起需要的工具。
王婆前脚刚跟着吴玢离开,滕狐后脚便冷哼出声道。
“三十文钱的铺子也敢托付,我看她那铺子里的破铜烂铁加在一起也不值三十文钱,真真是荒唐。”
秦九叶看都没看对方一眼,只抬手小心挑着烛花。
“你口中的破铜烂铁就是普通人的生活。普通人的生活,难道连三十文钱都不值吗?”
船屋中一阵静默,秦九叶自知这番话不是很合时宜,兴许会让旁人觉得自己是在阴阳怪气地发牢骚。
但她还是忍不住开口。
对有钱人来说,一夜掷下千金买个乐子尚觉得不贵。可对这些寻常百姓来说,花上三十文钱买体面,已是一件很奢侈的事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旁看热闹的许秋迟才出来打了个圆场。
“滕狐兄若是不满意,大可将先前几位高手再请来便是。反正这刀鞘就在此处,到时候谁找的人更有能耐些自见分晓。”
滕狐并不接招,似乎并不太执着于那刀鞘中的秘密。
“李青刀即非医者,也不是黑月军中之人,不过一介云游刀客,生性便是散漫。这样的人,许也留不下什么有用的东西,有这闲工夫,不如去将师父手稿取回。”
那日会谈的内容再次被提起,秦九叶只当滕狐对眼下进展失去信心,便将自己先前推断和盘托出。
“如若这刀鞘里的东西并不重要,狄墨为何要留着它直到今日?又为何设计引李樵前去盗刀?若我没猜错的话,李青刀的秘密或许同秘方的真相有关,甚至可能隐藏着当年闻笛默背叛黑月与挚友的证据……”
她本是就事论事,谁知对方听了却突然变了脸色,语气恶劣地打断道。
“如果一切真如你所说,李青刀将秘密藏进了这刀鞘之中,却任由它落入狄墨手中,即使收了徒弟也未曾敦促他将刀取回,可算得上心怀大义、兼济苍生?我看分明是不负责任罢了,天下人的宿命于她而言也不过一场游戏。同这样的人相比,我师父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到死的一刻都未放弃钻研病理、写下手稿,他才该是天下人最该记住的人!”
他的语气急促中透出一股不甘,就连他身上那股如影随形的傲慢也变了味道,整个人好似化身凶宅厉鬼、怨气冲天。
她算是看明白了,左鹚当年如何想她已不知晓,但这左鹚的徒弟却是心怀不满。不满那李青刀死后还抢了他师父的风头,而他师父将自己囚禁小岛之上、潜心钻研,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只是他这样的想法,左鹚未必会领情。
秦九叶暗暗摇头,干脆将话说开来。
“我不认识李青刀,但我只知道一点:她很聪明,也有胆识。黑月四君子相知相伴数载,情谊非比常人,她对狄墨的了解可谓洞若观火。在青芜刀落入天下第一庄的这些年,狄墨定绞尽脑汁想要将其中的秘密捏在手中,然而一切都如李青刀所料,他直至今日也未能参透青芜刀的秘密,到头来这刀还是落在了我们手中。不是吗?”
话已说到了这份上,这场争论本就该落幕,可滕狐却不肯轻易罢休,仍在不遗余力地质疑着。
“狄墨何许人也?你可有想过,连他都不能发现的秘密,是否有可能根本就不存在呢?”
“他为何没有发现,眼下你的言行不是已经给出最好的答案了吗?”秦九叶终于抬起头,挑眉望向烛光后那张牙舞爪的脸,“一个眼睛里只能看得见杀人刀剑的人,既不懂包容,也不懂退让,而这刀鞘里的秘密只有同她一样心怀谦卑之人才能看见。所以狄墨瞧不见,你也瞧不见。”
“……你!”
秘方一案到了今天这个节骨眼上,所有人的压力都很大,所有人也都各怀心思,她也不想将气氛搞得太糟。
但有些话实在不吐不快。
又或者,是李青刀那些未能说出口的话借着她的嘴涌了出来。
那滕狐死死瞪着她,整张脸像是吹鼓了气的羊皮筏子,瞧着下一刻就要当场炸裂开来,秦九叶不想再看那张脸,干脆起身向外走去。
远离那一屋子人片刻后,她终于停住疾行的脚步,心底不由得涌上些许迟来的后怕。
她从前几乎不会这样说话,遇到事能躲则躲,缩一缩身体、忍一忍便过去了。但最近也不知是怎地,或许是因为前几日同滕狐相处一室积累了太多怨气,又许是因为对方行医时那狂妄荒谬的姿态,她突然便觉得自己现下做的许多事失去了意义。
不远处,吴玢一边挠头一边跟在那王婆身后忙来忙去,后者抬头望见她,背着手走来。
“这是怎么了?脸色这般难看?”
秦九叶没说话,心中烦闷无处排解,干脆上前给吴玢打着下手。
王婆不知缘由,见状只小声叹气道。
“那屋里的几位不是出身军营便是来自江湖,你何必寻我这个老太婆来凑热闹?我若真捅出个篓子你还要跟着落埋怨。”
秦九叶这才停下动作,抬头望向王婆。
“先前老唐出殡的时候,我好像在巷口望见你了。”
她话出口的瞬间,王婆面上的笑似乎瞬间淡了些,秦九叶瞧见了,但仍继续说道。
“我想着,既然是老唐的朋友,自然是信得过的。”
王婆神情一顿,下一刻已恢复了笑眯眯的模样。
“姑娘心思细、重感情,难怪招人喜欢,方才那拿刀的小哥是你相好吧?长得可真好看……”
秦九叶的脸腾地一下便烧起来了,一把捂住对方的嘴。
“婆婆不要乱说!”
“哪有乱说?”王婆一把拉下她的手,回想一番后疑惑道,“难道说不止一个?还有哪个?指来瞧瞧,让老太婆我给你掌掌眼……”
“就、就一个。”
秦九叶顿感无力,突然有些后悔方才开口搭了话。这老太婆不想着好好干活,怎么心思都花在这种事上了?
“怎么?觉得我老太婆上了年纪便眼神不好了?我也年轻过呀,这种事没人比我更在行了。方才那屋子里所有人都盯着那把刀,只有他盯着你瞧呀。只可惜……”
王婆的声音戛然而止,秦九叶的心却揪起来了。
她忍了半天,终于还是没忍住。
“可惜什么?”
王婆瞥她一眼,慢悠悠开口道。
“可惜一把如此锋利的刀就要失了刀鞘。刀剑出鞘犹如虎豹出柙,凶光毕露之下只怕不是什么好兆头啊。不过都是些行当里的说法罢了,你就当我上了岁数、话多些,不要放在心上。”
不要放在心上就别开这个口。
秦九叶面上不露声色,实则早已百爪挠心。
对方这话术也没比当初卖神水的杜老狗高明到哪里去,可她却不知怎地,再无法像当初那样洒脱。
送走个算命的江湖骗子,又来了个磨刀的江湖骗子。
秦九叶强迫自己迈开脚步,转头便向外走去。可走了几步又停住,踌躇片刻终于还是转过身来。
“可有破除之法?”
“刀剑不可一日无鞘,再做一副刀鞘便可。我给你用好料,多磨上些时日,就算你五两银子,很划算的。”
饶是料到会是这番情境,秦九叶听罢还是不由得吹胡子瞪眼。
“拆刀鞘那费时费力的活计你只要三十文,做副寻常刀鞘却要五两银子?!”
“一码事归一码事。送人刀鞘,最重要的是心意,姑娘的心意难道连五两银子都不值吗?”
她前脚刚质问完旁人,后脚便有人来质问她,这报应来得未免也太快。
秦九叶眉毛眼睛一阵乱跳,心里却不由得闪过那少年望向自己的模样。
所有人都只想着李青刀的秘密,没人想到青芜刀没了刀鞘,对李樵而言是否不便。
这整个船坞内,不会再有第二个人想着他、担心他、为他好了。她若不想着,旁人绝不会想起。
咬了咬牙,她艰难开口道。
“我也算帮你介绍了一桩买卖,给我算便宜些。”
王婆左顾右盼一番,在她耳边说了个数。
秦九叶又是一阵抠搜纠结,最后挣扎着讨价还价道。
“刀鞘上得帮我雕点东西。”
“成交。”王婆那双大手宽厚温暖、带着些茧子,很是有力地在秦九叶肩上拍了拍,“事成之后,老婆子我请你吃瓜。”
196、非走不可
因为说了难听话,秦九叶短时间内不想同滕狐同处一室,便自顾自走到船坞外的空旷处查看自己先前晒下的药草。
方才同王婆分开的时候,对方要她得空把青芜刀拿过去给她再看看,这样做出来的刀鞘才能严丝合缝,她听罢便折回去寻李樵,谁知回到房间才发现早已人去楼空,询问周围人也都说没瞧见。她想了想觉得倒也正好,等到“事成”之后可以给对方一个惊喜。
其实她应该不是这样的人,但不知为何,今日却突然有了心情,觉得就当是还他今早送她白糖糕的人情了。她心下一直琢磨着这件事,想着一会若是要借刀出来,如何开口才能不露“破绽”,一边不停地挑拣着药材,一边时不时向远处张望着,但不知为何,却始终不见那少年身影。
先前是夜里不见人影,现在白天也寻不见人。早上他用白糖糕敷衍她,她只是一时心软便没想着细究,并不是真的没有察觉到异样。
反正这回等他回来,她定要好好问个清楚。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不止是李樵,邱陵也一直没有回船坞。
先前陆子参将王婆带回来的时候便是孤身一人,秦九叶就知道定是有别的事耽搁了,便没有追问,但现下想想,过去这些天邱陵虽每日都会出入船坞,可却未曾离开过这么久。
何况青芜刀中的秘密,他难道不想回来一探究竟吗?究竟有什么事这般重要,一个个的都不见人影,不会是……
小木屋里那两人一刀一剑打作一团的情形突然浮现在眼前,秦九叶腾地一下站起身来,屁股上像起了刺、再也坐不住,三两下将挑拣好的药材抱回船坞,又步子飞快向外走去,方走出去不远,便见段小洲从河边方向急匆匆赶来。
“秦姑娘,方才有人寻你。”
不过一眨眼的工夫,段小洲已气喘吁吁来到她面前,秦九叶仍有些未回过神来。
“找我?”
段小洲喘了口气,指向身后秀亭码头的方向。
“是出入码头的渔船,说是来时路过丁翁村。前几日黛绡河涨水,冲了附近几个村子,你家药堂被埋了一半,村里人都在帮着清理。”
秦九叶的心咯噔一声响,当即追问道。
“人呢?人有没有事?”
“你家药僮应该没什么事,便是他传信要你回去拿主意。”
秦九叶略微松一口气,但神情仍有些担忧,作势便要往码头去。
“送信的人呢?我去问下……”
段小洲摇摇头。
“人已随船走了,只是捎了段口信,我也是听码头那边的人转述的。”他说到此处,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表现得实在有些不稳重,连忙找补道,“你莫要着急,我这便寻人去帮你看看,许是已经没什么大事了……”
宋拓的话犹在耳边,这雨看样子一时半刻不会停歇,能把石头山都泡酥软了,今日塌一点,明日便可能将整个村都埋了。
她小时候在绥清的山里长大,最是熟悉这些糟心事,有时村子和村子间互相通传,与其靠书信,不如靠口信。村里人读书的不多,书信落笔需得找人代笔,待写好托人送出去,又得耽搁许久,熟人间口口相传,消息反而走得还快些。
她来船坞的事只有金宝知晓,对方情急之下托人前来传信也在常理之中,许是前几日便有情况,但直到今日才找上来。
只是这找到她的时机……
秦九叶望了望天色,半晌才收回视线问道。
“督护回来了吗?”
“还没有,估摸着今天……”段小洲说到一半意识到什么,有些紧张地看向秦九叶,“不过督护临走前特意叮嘱过,不让姑娘一人外出。”
其实不需段小洲多说,秦九叶也能看得出,邱陵这些天的部署大抵可以归为四个字:息迹静处。
总之就是让她与李樵这样可能陷入危险的人待在一处、尽量少地走动,所有需要奔走的事都交由陆子参这样不惧暴露之人去完成。此举不仅可以防住天下第一庄的暗中探查,也能将追查秘方一事的进展过程藏好,不至于引来不怀好意者的探寻或不知情者的恐慌。
但段小洲的话也提醒了她:距离赏剑大会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她每日在这船坞中埋头钻研,只觉得四周风平浪静。眼下想想,或许她当真是闭门造车太久,完全不知外面是否已经变了天。
心中已有了决定,秦九叶继续问道。
“我记得先前他不是和陆参将一同出去的?怎么回来时只剩陆参将一人?”
段小洲哽住了,下意识挠了挠头。
“督护……遇到点事,一时半刻赶不回来,又怕耽搁正事,所以教陆参将先将人带回来了。”他说到一半,抬眼偷瞄秦九叶神色,又赶忙补充道,“许是今晚,再怎么着明日一早应当也回来了。”
段小洲没有透露太多,但秦九叶已经从对方面上读懂了什么。
现在船坞里的事就是邱陵最重要的事,城里一直有郑沛余他们坐镇,所有案子也处于收尾阶段,应当不会出什么乱子。而邱府那边有许秋迟看顾,而许秋迟方才还来一同看了刀鞘,依对方的性子,若邱家出了什么事他定是坐不住的。至于江湖上的事,昆墟似乎一直都没什么动静,也迟迟不见有人传信过来。
剩下的便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都城那边来人了。
许是平南将军府,又许是官场中的什么人,邱陵有官职在身、又是军营中人,真要是有人发号施令,他无论如何都无法脱身。至于李樵那边,依她昨夜所见,搞不好又要半夜才会现身。
她不是急性子,但也不能为两个不知归期的人继续等下去。
抬头望了望远处船影憧憧的秀亭码头,秦九叶想了想后开口道。
“从这里回丁翁村的路可以借走一段水路,沿着洹河走上一段再入黛绡河,上岸后很快便到了。这几日我看码头常有官家运送泥沙竹料的货船出入,你若是担心,我可乔装一番,跟着官船走,问题应当不大。”
段小洲看着眼前女子神情,知晓她已作出决定。
对方的方案听起来确实稳妥不少,但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他总觉得心下不踏实,犹犹豫豫开口道。
“秦姑娘有勇有谋,但非常时刻还是要加倍小心才是。就算真的要去,无论如何你也不能一人上路……”
他话还没说完,不远处一道身影一晃而过,秦九叶余光瞥见,当即大声道。
“谁说我一人前去?我有滕狐兄一道,你大可放心。”
那厢滕狐身影一顿,半晌转过头来,眼神幽怨,脸也拉得老长,不知是否还在记恨她先前说过的那些话。
秦九叶权当瞧不见那张扭曲的嘴脸,厚着脸皮上前将人拖了过来。
“我与滕兄有些药理上的问题还未求得正解,正好路上继续探讨一番。滕狐兄为人上进好学,与我可谓是一见如故、一拍即合,先前还说若有机会,定要去我的药堂拜访一番,这等盛情实在难却……”
段小洲眨眨眼,整个人因困惑混乱而陷入沉默。
这几日那药房里传出的咒骂声他又不是没听到过,不知究竟是这行医问药之人的表达方式与常人不同,还是他无意中错过了什么。
那厢滕狐抬起胳膊便要狠狠甩开那女子,不料竟未甩动。
“……当然,这一切也要看滕狐兄的意思。”秦九叶一口气说完,末了拍了拍对方那条一直在和自己较劲的胳膊,语重心长地补充道,“先前在擎羊集上收来的野馥子还在我药堂中,滕狐兄若是错过这次机会,我便只能自个留着用了。”
手下那条胳膊不动了,半晌,她听到对方干巴巴的声音响起。
“何时出发?”
秦九叶搓了搓手。
“就现在。”
“换身衣裳。”对方挣开她的手,走出几步后又折回来、在她耳边威胁道,“若是瞧不见野馥子,我便扣了你的眼珠子腌在缸里。”
秦九叶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眼睛,她想说那朱覆雪也瞧上了她的眼珠子,不知是江湖狠人都爱眼珠子,还是她的眼珠子确实不错,转过头的时候,对方已经走远了。
一旁的段小洲面色更加难看了,半晌才苦着一张脸看向秦九叶。
“秦姑娘可是认真的?我们行伍中有句老话,若是带个敌人同行,可能还不如一人上路。”
这话说得没错。
但眼下她最大的敌人不是滕狐,而是那天下第一庄。她越是想要低调行事,越是要慎重挑选同路人,带个混江湖的老毒物比带个经验尚浅的官爷有用得多。
但这些话显然不能当着对方的面说。段小洲年轻气盛,也未必能够领悟其中精妙,她只能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宽慰道。
“放心,滕兄挑剔得很,又将自己白鬼伞的名号看得比命还重要,不屑于对我一个无名村姑下手。”
可不料那段小洲竟是个倔性子,又有颗不服输的心,当下挣扎着开口道。
“这一趟秦姑娘就非亲自走一趟不可吗?眼下人手虽然紧张,但我愿意亲自帮你跑一趟,还是说你信不过我?我绝对比那滕狐靠得住……”
“我怎会信不过你?只是……”长篇大论的劝说在舌尖一顿,她话音一转、反过头来问道,“你知道吗?小时候我老家的村子遭过山匪,后来官府派人剿匪,一直平平安安到现在,但村里的老人家至今仍会在院门口挂着弓箭与长矛,你可知是为何?”
“许是为了纪念或警示?”
秦九叶轻轻摇了摇头。
在她内心深处,四条子街后街那焦黑的墙面、成了炭的房梁、冒着黑烟的老樟树并没有消失,也永远不会消失。
“因为只有失去过的人才明白,有些东西必须自己去捍卫。”秦九叶轻拍段小洲的肩膀,声音似乎带着几分笑,却前所未有的低沉,“水火无情啊,我的新家已经没了,无论如何可不能再丢了老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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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霞滩上,观潮亭内,邱陵端坐在下风口的位置,双手撑在膝盖上,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那只青釉描金茶盏。
候在一旁的侍从见状,对身后小厮使了个眼色,小厮垂首上前,将邱陵面前已经放凉的茶盏撤下,新换上温好的茶具、斟上新茶。
这已经是眼前的人落座后换上的第五盏茶了。
起先他示意不必多此一举,那侍从却不肯“怠慢”,就这么沉默着为他换着杯中茶。
茶香在亭内四溢开来,奔波令人口渴,他却全然没有饮茶的心情。人虽在亭中,心却始终牵挂在那洹河河边的船坞。
船坞位置隐秘,又防守严密,外人轻易无法发现闯入,应当是眼下整个九皋最安全的地方。他唯一的担忧是那个少年,多年沙场经验令他嗅到了对方身上每日俱增的危险,所以每次离开,他都会交代身边的人提高警惕,倘若真有什么事发生,在有所准备的情况下合力制服一人应当不算难事。
可是,为何他的心还是如此不安?就好似冥冥中有人按住他不让他起身,而若他顺从了这股力量、不再对抗,便会有令他后悔的事发生。
放下手中茶盏,邱陵抬头望向远处的天空。
这几日的天色都是如此,习惯了每日阴沉,反倒看不出暴风雨将要来袭的预兆。
“督监似有要事缠身,不如改日再叙……”
他方才开口,那侍从便如一道影子般出现在他面前,声音依旧恭谨得挑不出错来。
“督监说了,督护若现在离开,他便只能去秀亭码头的船坞寻人。到时候,一切可就不由督护说了算了。”
对方连船坞的事也一清二楚,他现在私下做的事自然也无从隐瞒。
那侍从本意是要留人,下一刻却见年轻督护站起身来,行礼后便请辞道。
“既然如此,下官便在秀亭码头恭候督监……”
他话音未落,远处河滩上终于传来些动静。片刻后,周亚贤一身风雨走进亭中,收了手中油伞递给侍从后便走到一旁净手。
“这是龙窠金桂,听闻已叫价到二两金,等着也是等着,为何不尝一尝?”
邱陵自知一时半刻无法离场,只得暂缓脚步行礼道。
“上次一别,我以为督监不会再来了。”
“焦州水患愈演愈烈,将军派人往下游赈灾,我来九皋本就不是为了见你。”周亚贤擦了擦手上的水,径自走到石桌前为自己斟了一杯茶,“先前我便说过,这条路你若执意走到底,便只能自己一人前行。”
观潮亭内静默片刻,年轻督护才开口回道。
“督监当日所言,末将始终牢记在心,办案过程中不曾惊扰郡守府,更不曾把将军牵扯进来。至于子参他们,我已同他们说明利害……”
然而他话未说完便被石桌前的人打断了。
“既然如此,又为何要呈羽帮你私下抽调案卷?你由着性子求她,她由着性子帮你,若是出了事,你可能护住她?”
他已尽力避开官场中人,选择在江湖之所接触密报,但还是被人察觉。
沉吟片刻,邱陵缓缓开口道。
“她不止是金石司安谏使,还是昆墟弟子,一言一行自有昆墟照看。就算师父上了年纪、一时懈怠……”邱陵停顿片刻,还是低声说了下去,“……督监总会护住她的。”
他这番话说得有些耐人寻味,其中暗含某种猜测与指控,而身为督监何等敏锐,不会听不出其中深意,但周亚贤却没有开口否认这种“指控”,只轻声叹道。
“你可知道,此事若我能有所察觉,说明你的一举一动并非完全隐秘,朝中很可能还有旁人知晓。”
邱陵抬起头来,声音变得略显急促。
“此事不仅事关黑月,还牵扯到都城旧案和孝宁王府。孝宁王的事,于公于私,将军那边都该知情,否则日后若是旧事重演,将军却毫无察觉,才是下官的失职。”
“知情又能如何?不论是曾经的孝陵二字还是如今的孝宁,天家的事岂容外人置喙?”周亚贤抬眸望来,声音中已多了份严厉,“自家的孩子犯了错误,最多打上几棒、骂上几句便算是过去了,天大的事也还能活,可若有外人蹲在墙根每日等着看热闹,那便要做好被主人家迁怒的准备。”
周亚贤所言,邱陵并非不懂。换做以往,此时他便应该知难而退,但今日他不想再如此。
“此番发现,我并未直接传信给将军,督监若真想袖手旁观,只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即可,何必亲自来见我将这一切说破?”
“好一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周亚贤蓦地从石桌边站起身来,一步步走向躬身而立的年轻督护,“可是怎么办呢?我这样的人,即便只睁着一只眼睛,也不会错过任何人的小动作。眼睛里若进了砂子,便一定要揉出来,否则便会寝食难安。”
对方明明没有说任何重话,却仿若乌云盖顶般令人喘不过气来。
不是所有利刃都是在沙场上打磨的,帷帐中经历过的杀伐考验不比战场上少。
两厢僵持着,谁也没有说话。
就在邱陵以为这将是一场没有结果的谈话时,对方终于退开来。
“七日前,他们便是从此处换船北上的。许是为了应对眼下这种状况,他们共分了五艘船依次离开码头,沿不同的水路行进,其中进入虞州的四艘皆已在掌控中,将军已派人暗中盯住那几艘船的动静,就算是浑水里的泥鳅,也翻不出天去。”
邱陵终于愣住,半晌才反应过来什么,急声追问道。
“剩下的那艘呢?督监既已寻得目标,为何不动手阻止?此人十分狡猾,善用阴诡之术、揣测人心,行事隐于市,难察其踪迹。那船中祭祀所用七合鬯有问题,他们很可能要借陛下祭天地一事做文章,梁博中或许也牵涉其中……”他一口气说完才意识到言语有失,连忙俯身恳求道,“末将恳请督监出手相助,将贼人一网打尽、不留后患。”
“再有本事,也不过只是江湖草莽,切莫因小失大。你让我动孝宁王府的人,可有确凿证据?你说那船中酒水有问题,可有亲自验证?你说梁博中要以大宗伯卿的身份将这酒水送入宫中,借皇帝大祭天地之时戕害文武百官甚至是皇帝,又可有实证?”
面对周亚贤一连串的质问,邱陵无法作答。
这是他为何不能将此事上报、只能私下追查的原因。
时至今日,即使他已摸清了敌人行迹,但要想一击即中地抓住对方的尾巴,确实还差火候。
周亚贤显然明白一切,所以才会选择按兵不动。
“就算一切如你所说,那七合鬯便是为天子大祭准备的,他们也不会那样蠢,在运输途中便将东西全部兑入酒中,定是要真真假假混在一起躲避查验。又或者要到最后一刻,待宫里验过后才做手脚。你若贸然出手,只会打草惊蛇。”
“是我考虑不周。但是……”
他话未说完,周亚贤却已迅速转换话题问道。
“此番你现身赏剑大会,狄墨可有与你单独见面谈些什么?”
周亚贤并未去过琼壶岛,甚至自始至终都没在这江湖水中,但他随口提起的每一件事都令人心惊,就好似他就在现场一般。只要他想,一切都握在那只瘦弱手掌中,无从遁形、无法逃脱。
“他确实与我私下交谈一番,说起了一些黑月旧事。最后……”邱陵停顿片刻,最终还是如实说道,“……最后还言及要将天下第一庄交付我手。”
他并没有言明狄墨的旧日身份,但这并不妨碍听者推测狄墨是何居心。何况以眼前之人入朝为官的经历来说,对方未必不知晓狄墨在黑月的那段过往。
然而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周亚贤听闻此言竟然笑了。
“很好。看来天下第一庄注定会是你的。”周亚贤抬眸望向面前的年轻督护,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只不过不能是他给你,而必须是你抢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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涨了水的河滩上,少年正逆着河流向不远处那隐没在水雾中的巨大船坞走去。
四周潮湿不堪,他浑身上下几乎都能拧出水来,身体深处却仍觉得干渴难耐。那感觉无论灌多少水都无法缓解,自三日前第一次发作后,每隔一段时间便会突然冒出来,催促着他去做些什么,白日里尚且能够忍耐,入夜不见日光后便越发强烈,直到今日在白天也开始发作。
他不敢待在有人的地方,只能飞奔到几里之外的荒野中,割开自己的血肉去舔舐流出的鲜血,却只觉得越喝越渴。割开的血肉转瞬间愈合,愈合的地方却有种从骨头里渗出来的痛痒,仿佛有什么东西就要刺破他的皮肤长出来,如是往复、令他越发疯狂。
欲望的绿光在暗处亮起,寻着血腥气找来的豺狼从荒草中窜出,他只觉得那股蛮荒的冲动破土而出、头脑陷入一片空白,等到再有意识的时候,整个人就抱着那具野兽的尸体跪坐在浅滩中,满手满嘴都是血。
天色已经暗下去,因为连日阴雨而,西边并看不见落日,他却有些无法直视那云层后的光,只能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影子。
他终于有些明白了在宝蜃楼暗室中,那公子琰对他说过的话。
同它相比,晴风散根本算不了什么。
相比晴风散发作时每时每刻都能清晰感受到的痛苦,这种灵魂抽离般的发作更令他感到惶恐。他似乎短暂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有什么可怕的东西趁虚而入、占领了他的身体,并用这具身体去猎杀作恶,去填那永远也不可能得到满足的饥饿欲望。
他想,他应该向她坦白这一切。但另一种恐惧占据了他的心,使得他迟迟无法开口,就这么一直拖到今日。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如一抹幽魂回到了船坞中,心中正做着最后的挣扎,下一刻抬起头却发现,船楼二层内间的那盏灯一直灭着。不仅如此,他走进那空无一人的内间后发现,她那只从不离身的药箱也不见了。
李樵蓦地停住,随即转身快步向外走去。
船坞旁,几名船工正在杀鱼,新鲜鱼获被开膛破肚、鱼肠血丝混在水中流入一旁沟渠之中,淡淡的腥气在空气中挥之不去,
年轻小将急匆匆路过,顺手帮忙搬起装鱼的木盆,起身才突然发现有人站在背后。
少年本就生得比旁人白皙些,今日不知是淋了雨还是怎地,瞧着格外苍白,像是被河伯吃掉的小生借尸还魂从河中钻出来一般,莫名有些瘆人。
段小洲被那目光盯得有些心烦意乱,当即先一步开口道。
“李小哥若有放风闲逛的工夫,不若帮着打打下手,这船坞里如今可没一个人是吃白饭的。”
李樵对他的挖苦置若罔闻,视线控制不住地在那些被开肠破肚的鱼尸上扫过,下意识舔了舔嘴唇,开口时声音有些沙哑。
“她在哪?”
他没有说“她”是谁,但整个船坞里的人似乎都默认这个“她”只能是那位秦掌柜。
段小洲瞥对方一眼,并不想多说话,只简短道。
“秦姑娘有事出去了。”
“出去了?”李樵向前一步,声音中有种难以压抑的焦急,“出去做什么?几时走的?邱陵呢?有没有跟着……”
段小洲“哐当”一声放下手中木盆,抱臂看向眼前的少年。
他不喜欢对方这种质问的语气,更加不喜欢对方事事都针对他家督护的态度。
“走了有阵子了。丁翁村发大水了,秦姑娘急着回家看看,我家督护还未回来,我竟还要同你汇报。若非秦姑娘临走前让我转告你,我岂会这般好说话……”
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已经很明了,但对方却好似听不懂般又迈近一步,周身散发出的恐怖气息令几步开外的船工都有所察觉,众人纷纷起身离去。
“邱陵不在,你难道不该等他回来拿主意吗?为何放她一人外出?”
段小洲眨眨眼,他突然发现眼前之人的眼睛似乎变得有些漆黑可怕,而他明明记得,这人生得一对浅褐色的眼睛。
他的右手不自觉地按上了腰间佩剑,目光瞥向对方身后那片即将消失的暮光。
“滕狐先生也一道去了。再说了,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她回去看看也是人之常情……”
少年深吸一口气,似乎在努力压抑着什么。
“消息传到这,房子该淹早就淹了。你大可将消息暂且按下,等邱陵回来再做定夺。”
“等督护回来我自会禀报,何况秦姑娘不会莽撞行事的,她说混进出入码头的官船不易引人注意,现下四处都有道路被淹,走水路反倒快些……”段小洲说到一半,终于意识到什么、不由得喃喃道,“走水路有什么不好吗?”
不好,当然不好。
若想远离天下第一庄的耳目,便要离水远一些。
所有连通江湖河海的幽静水面之下都藏着狄墨的影子,那影子就像水中摇曳的水草、怪物的触须,会趁人不备时将人拉入水中,于悄无声息间夺人魂魄。
他脸上的神情太过难看,看得段小洲的心也不由得打起鼓来。
“秦姑娘是聪明人。若这事当真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她绝不会以身犯险的。”
“就是哪里都没有不对劲,才是最不对劲的地方。”
他太熟悉这种感觉了。低调缜密、不露声色、自隐秘中透出杀机,而从前他便是这其中一环。
李樵继续沉默着,垂在身侧的手几乎要攥出血来。
段小洲实在无法继续忍受这沉默中不同寻常的压力,转身便要往自己拴马的树下赶去。
“我这便去追,赶下一趟船,不知道天黑前还来不来得及……”
他话说到一半,突然觉得眼前一花。下一刻,那少年已经一个纵身越过他,先他一步飞身上马,不顾他大喊大叫,狠狠一夹马肚。
马儿嘶鸣一声、高高扬起前蹄,随后冲破夕阳下散乱的人影,向着西边疾驰而去。
197、豺狼进村
秦九叶开口要与滕狐同行的时候,并没有想到一路上会这样安静。
不同于在船坞里的争锋相对,他们自从出发后便几乎没有开口讲过话。不论她在路上如何与旁人交谈,对方自始至终都一言不发,只阴沉着一张脸,像是一尊旁人看不见的瘟神,只恶心她一人。
起先在船上时倒也没什么,她心下揣着村子的事,对方不开口她也懒得搭理,可下船走上小路后,四周瞬间静下来,天气越发闷热,蝉鸣在密林中回响,四周只闻两人赶路时的喘气声,听着让人疲惫而烦躁。
为了尽快回村,她没走桃林那边的老路,而是选了另一条近路。所谓近路就是名副其实的“九叶道”,除她之外几乎无人踏足,草将本就不明显的路迹掩了一半,连绵雨水积在草根处,远远望去仿佛稻田,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蹚过,那滕狐显然没走过这等烂路,起先还能跟着,之后便越落越远。
秦九叶擦擦汗,回头看一眼被落在身后、闷头赶路的人,终于忍不住提醒道。
“裤腿子扎紧些。灌了水进去,走久了山路,脚底板要磨出泡来。”
滕狐脚下不停、压根不想搭理她,没走几步却险些在湿泥地上滑个跟头。
这要是摔断了腿,她不光今晚赶不到村子,只怕还得将这祖宗送回去。
秦九叶想罢,将手里新折的竹杖递了过去。
“竹杖要不要?算你十文钱。”
滕狐视若无物,继续向前走去,一身白晃晃的衣裳后面印着几道泥印子,看起来好不狼狈。
眼见对方落难吃瘪,秦九叶沉郁一路的心情突然便好转起来,冒雨赶路的乌糟情绪都散了一半,当下凑上前、故作惊讶地叹道。
“传闻白鬼伞滕狐不是早已练就百毒不侵之身?你这血里都流着毒,蚊虫不都该绕着你走吗?怎地这脑门上三个大包……”
滕狐终于忍无可忍,站定脚步看向她。
“你若再聒噪,我便只能先将你毒哑了。”
“我也是好心提点你,你还是省下力气用来走路、莫要想着同我斗嘴。”秦九叶收敛了些,想了想还是干脆说道,“我带你同路,就同随身带着驱蚊的毒草没有分别。一般的江湖宵小远远望见了你,自然不敢上前。我可省去许多麻烦,到了地方后你也能得到成色不错的毒引,两全其美的事,你若一定要怄气我也没办法。”
她话音还未落,便听对方一阵冷笑。
“你当我同那段小洲一样蠢?你非要将我带上,是怕若我留在船坞会对那小白脸下手。”
秦九叶彻底收了调笑的神情,盯着对方的眼睛短促道。
“你可以不跟来。”
下一刻,对方已伸手抓住了她的竹杖。
秦九叶不再多说什么,也没松手、就这么拉着竹杖向前走去。
然而她不想说话,对方倒是来了劲,似乎是觉着抓到了她的痛处,声音阴恻恻地在她背后响起。
“你帮他解了晴风散?”
眼前这女子论出身没出身、论辈分没辈分,但从那邱家兄弟和青刀弟子的反应不难看出,他们对她回护得很。
邱家兄弟到底图个什么他想不明白,那青刀弟子出身天下第一庄,为何会这般死心塌地跟着她却不难猜测,加之他也算半个医者,又怎会不知晴风散的细节?
眼见对方不肯罢休,秦九叶明白,对方是在明知故问,就是想看她反应。
若是换做她刚知晓晴风散的时候,她说不定真会惊慌失措,只可惜她已面对过朱覆雪和狄墨那样可怕的敌人,眼前这三白眼狐狸便有些令她提不起精神了,当下便反问道。
“晴风散很了不起吗?你这般在意,莫不是碰过壁、栽过跟头?”
那滕狐闻言果然一顿。
但他绝不能容忍自己在一个村姑面前失了颜面,当下冷哼道。
“区区晴风散之毒,我在三年前便已解了。”
白鬼伞名声在外,又是用毒高手,能解晴风散倒也不是什么令人意外的事。
但此时的秦九叶偏不想顺了对方的意,听罢当即故作惊讶地问道。
“哦?我怎地不知?滕狐先生为何没有大告天下?莫不是惧怕那天下第一庄的势力?毕竟看你眼下为这秘方追名逐利的样子,可不像是事成之后会深藏功与名之人。”
她毫不掩饰话中讥讽之意,那厢滕狐听后却罕见地沉默片刻,半晌才冷冷说道。
“因为没有意义。人只会对和自己利益相关的事感兴趣、对自身危机的解除感恩戴德。若未身处其中,就算你是这天下的救世主,于他们而言也没什么意义。”
因为先入为主的某种印象,秦九叶显然没有料到,自己会听到这样的答案,一时间有些说不出话。
滕狐的这番言论无疑是偏执的,但奇怪的是,她竟能够理解一二。而这或许是因为她也同为医者的缘故。
这世间染上清风散之人毕竟只是少数,这少数人又只出身天下第一庄。对于大多数普通人来说,他们一生也不会知道晴风散的存在,又怎会因有人解了晴风散而心怀感恩呢?一名医者倾尽全部心血、冒着生命风险做出的解药,最后甚至连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都算不上,这便是滕狐口中的“没有意义”。
她沉默不语,对方的声音再次响起。
“晴风散算不得什么千年难遇的奇毒,但能解晴风散,也算有几分本事。不过我得提醒你一句,对他那样的人来说,就算解了晴风散也没什么用。”
对方话一出口,秦九叶下意识便觉得对方贼心不死,仍想着试探虚实,当下便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回道。
“你再纠结此事,我便要怀疑你其实是自己中了晴风散又沉溺其中。”
滕狐古怪地笑了两声,开口时声音中夹杂着赶路时的喘气声。
“眼下只你我二人,你不必顾左右而言他。你可知晓,逃出天下第一庄的人没有上百也有数十,而这数十人最终不是被剿杀在外,就是自己滚回了庄子。你可知是为何?”
因为他们终究无法像普通人那样生活。
就算没有晴风散,狄墨也早已将他们的心智牢牢抓在手中。他将他们打造成怪物,而山庄是唯一能够收留他们的地方。
“因为他们无家可归。”秦九叶狠狠拉了一把手中竹杖,装作听不见身后那踉跄的脚步声,用一种淡淡的语气说道,“但无家可归并不是他们的错,设身处地想一想,你也未必能做得比他们更好。”
竹杖上的力度一顿,随即开始同她较起劲来。
“这世上没有如果,我又何须设身处地?白鬼伞滕狐的名声是我一人闯出,除了师父授我一身本领,其他人与我何干?”
相处了这些时日,秦九叶早已不会像最初那样被对方的种种言论震惊,她懒得“对狐弹琴”,擦了擦脸上的汗后突然话音一转。
“你既然这般瞧不上我,又为何答应与我同行?野馥子确实难得,但也不是什么百家必争之物。除非……”她故意停顿片刻,随即若有所思地叹道,“……除非这是你师父先前提起过的东西。现下想想,你这以毒攻毒的思路应当也是他老人家提点过的,我猜得没错吧?”
试探的阵营对换,女子瞬间反守为攻,滕狐喘着粗气沉默片刻后才出声道。
“你不必在我这里探听消息,若非我师父亲口告诉我,要想破解秘方、得到全部真相,必须找到你们几个、得到你们手中信息,我又岂会任由自己在这同你们虚耗时间?”
对方话音落地,秦九叶倒是有几分若有所思。
她不知道左鹚是否当真留下过那样的嘱托,毕竟时隔已久,隔着一代人的信任又能留存多少呢?但站在滕狐的角度来看,那样一个自私自利之人若非师命在身,确实不必同他们搅合在一起。
如此说来,左鹚所言便只有一种可能了。
“你可是在怨你师父?想不明白他为何要这般对你?”
女子戏谑发问,滕狐当即恶狠狠地回道。
“师父决断自有道理,岂是你能挑拨质疑的?”
秦九叶啧啧嘴,显然已经习惯了对方难听带刺的语气,慢悠悠开口道。
“你不知道为什么,我倒是能猜到一二。你师父让你来找我们,大概是因为他太过了解你,知晓你天资虽高,但格局狭隘、做事太功利,未必有动力肯将这件事进行到底。”
竹杖那头的声音依旧又臭又硬。
“完成师父遗愿,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我是遵师命、立师门,你又是为了什么?不要说你是出于好心,这世上没有那么多好心人。”
为什么呢?她当然有自己的私心,只是这私心不能说与眼前人听罢了。
“这是你自己的想法,你师父显然不这么想。他信任他那几位朋友,胜过信任自己的徒弟,所以才让你无论如何也要同黑月后人聚首。”秦九叶说到此处顿了顿,瞥一眼身后那鼻孔朝天的“天之骄子”,“你师父眼神不错,看人看得还是挺准的。”
在泥水中挣扎的“天之骄子”猛挥衣袖,气势仍不减半分。
“破解秘方的人只能是我,而我是师父的徒弟,世人会将他的名字刻上石碑、写进史书,而我也将位列其中。”
这话听着像是疯子才说得出口,眼前的人也确实是个疯子。正常人都不会和一个疯子一般见识,但秦九叶看着对方那不可一世的样子,实在忍不住心里那股子蠢蠢欲动,憋了许久的话当即脱口而出。
“你倒是一心想要回左鹚临终前的手记。可你想过没有,狄墨之所以知道左鹚曾幽居琼壶、还先咱们一步拿走手记,还不是因为你师父当年发出的那几封信?”
她话一出口,便觉得身后一阵沉默,而她不用回头去看也能想象得到对方此刻脸上的神情。
那滕狐将师门奉作一切、显然并没有想到这一层,憋了半晌才闷声道。
“我师父埋头苦修,不知窗外之事也是正常,何况狄墨的另一层身份江湖上本就没几个人知晓。”
“我看倒是未必。”秦九叶收起逗弄的心态,略带几分认真地说道,“左鹚毕竟也是黑月四君子之一,他或许是知情的,但他仍选择将相同的信送到狄墨手上,是因为他坚信即使闻笛默成了狄墨,关于秘方的一切仍是所有人的底线,即使是狄墨也不会用这件事开玩笑。”
她将推测说出口的一刻,明显感觉到手中竹竿一顿。
而对于秦九叶来说,她的后半段话并未说尽。
如果狄墨当真如左鹚认知的那样,从未想过用秘方制造混乱,那她便有理由怀疑,丁渺暗中实施的一切同狄墨乃至天下第一庄并无干系。或者说,即使看上去纠缠颇深,但实则不过是暗度陈仓的障眼法罢了。
但支撑这一推断的根基是黑月四君子之间的情谊,她不知道似滕狐这般独断专行、从不与人交心的怪胎,是否能明白她说的话。
“你瞧着干瘦,脑子倒是清晰。”滕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因为赶路而有些上气不接下气,“我师父你是攀不上了,我倒是可以勉强收你做药僮。你虽话多些,但资质尚可,能得此殊荣。”
喘成这样还要嘴贱,喘死你得了!
想要交流的念头瞬间收起,秦九叶心下恶狠狠地想着,竟往那不好落脚的地方钻,直将身后的人累得踉踉跄跄、气喘吁吁。
秦九叶心下乐开了花,手中竹杖摇摆得也越发欢快。
“怎么?现在不嫌弃我是村野郎中的水准了?”
“这同你的水准有和干系?”滕狐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似是全然没有意识到她的讽刺挖苦,“能忍受我说话的药僮不多,你算其中一个,只是话多了些,日后需得收敛。”
秦九叶眼皮子一翻,忍了许久才没有骂出声来。
“我若能忍着恶心跟你做事,还不如那日应了方外观。”
“元岐?他本就活不了多久,不止是他,狄墨也活不了多久。跟着两个病秧子能有什么前途?当年元漱清炼的丹狗都不吃,天下第一庄的晴风散更是多年不换配方,我看要不了多久就得全都完蛋……”
那滕狐仍在絮絮叨叨地“诅咒”着,秦九叶很是沉默地听了一会,心下不免感叹:她先前以为这毒蘑菇同朱覆雪、元岐之流系出同宗,但此刻来看,倒是有些不同。朱元二人的强悍精明下写着“审时度势”四个字,但这滕狐里里外外只有自己。
他平等地瞧不起每一个人,除了他自己和他师父。
秦九叶平静下来,索性用余光打量着对方那身用料讲究、价值不菲的衣衫,好奇地问道。
“若是做你的药僮,你一月能给我多少工钱?”
“能同我学艺已是你累世积攒的福气,竟还要谈工钱?”
秦九叶手一松,手中竹杖应声落地,身后的人也跟着摔了个狗吃屎。
她装作感受不到对方身上那股子要杀人的戾气,淡然伸出一只手来。
“这么说来,你我现下可是非亲非故,谈钱才是理所当然。那野馥子也是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拿到手的,被你就这么白白取走岂非不妥?”
白鬼伞心狠手辣不假,可却少见识到如此厚脸皮之人,当下怒目而视道。
“你先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我只说家有毒草毒虫万千,可没说要白给你。怎么?白鬼伞名声在外,却连药钱都不想给吗?”
他早看出这村姑有些无耻,但没想到竟无耻得这般不遮不掩。
滕狐甩了甩鞋靴上的泥巴,当下眯起眼来。
“我想要的东西何须金银来换?你那村子瞧着也有百十来人,你说若我将他们一一药翻了,再来卖解药,他们可会哭喊着将东西送到我手上?”
她早看出对方恶毒,可也没料到能恶毒到这步田地,当下决心与狐谋皮到底。
“这做毒药也是需要成本的,你就是把我们村翻个底掉估摸着也回不了本。这么着吧,金银若是不想给,你先前在宝蜃楼放的那个什么虫赶明给我两只如何?我近来发现这玩意比暗器好使,实在不行我拿到擎羊集卖了,倒也不算亏……”
她正掰着手指头算着黑心账,整个人突然一顿,手中竹杖也跟着颤了颤。
滕狐一个没踩稳险些又摔倒,有些不耐烦地抬起头来,却见那女子定在原地一动未动。
“又怎么了?”
秦九叶深吸一口气,确认自己没有闻错,这才压低嗓音道。
“血,有血的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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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翁村外二三里,有一片稀稀拉拉的野桃林。
雨水短暂停歇,夜色降临后的桃林间细碎亮闪的一片。附近的池塘都涨了水,落雨将塘底的泥沙搅了起来,塘水浑浊不清,看不清水下的任何东西。
夜色中,几道影子半趴伏在水中,好似一座座小丘。
那是几只大青牛,在没腰深的水荡子里泡着,一动不动地享受着夏夜短暂的清凉。
然而好景不长,只听咚的一声响,一枚石子落入池塘,激起一片涟漪。
大青牛受到惊吓,终于摇头摆尾地移动起来,水面起了涟漪,水声透过夜色传向远方。
放牛娃掏了掏耳朵,当即锁定了那几只偷跑出来的大青牛,抬手又在手中牛毛拧成的石索放上一颗石子,不紧不慢地甩了出去。
这一回,石子落在池塘另一边,大青牛微微调转牛头,吭哧吭哧向岸上走来。
放牛娃熟练装填石子,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继续出手。
然而第三颗石子飞入夜色中,却迟迟没有发出落地的动静。
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吞噬了那颗石子,连带周围的水声、风声、虫鸣声也一起消失。
天地间突然一阵死一样的寂静。
放牛娃下意识屏住了呼吸,揉了揉眼向远处望去。
不知何时,那些没在水中的大青牛都不动了,两道影子就踩在牛背上,轮廓模模糊糊的一团,从头到脚都是黑色的,像是两只独脚而立的山魈。
可怜那丁翁村平日里是个连豺狼虎豹都懒得光顾的小村子,一年到头就连偷鸡的黄皮子也见不到几只,关于那山中鬼怪猛兽的传说都是听进山的猎户说起的。
所以……今日竟教自己撞上了吗?
放牛娃双腿有些发软,强撑着后退几步,却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牛背上的两道影子缓缓转动脑袋,却是望向村子的方向。他们压根懒得看那惊慌失措的放牛娃,也并不觉得对方能够改变自己的结局,对于准备狩猎的豺狼来说,远处那些破烂砖瓦下的人注定只是待宰的羔羊,同眼下晃荡在水中的那几只大青牛没有两样。
以往这种事都是由影使负责的,而前几日在琼壶岛上的时候,这差事确实也是由庄主亲自交到影使手中的。然而不知为何,今日派他们来这偏僻小村的竟是旁人。
看来传言非虚,那位“得宠”多年的影使大人,近来同庄主生了嫌隙,而眼下便是他们出头的最好时机。
差事自然要做的漂亮些,最好连一只鸡鸭也不放过,明日太阳升起,这村子便会如同坟地一样安静,除非有人路过探寻,否则过去很久也不会有人察觉这里究竟发生过什么。
牛背上的两道影子互换眼神,达成了某种关于杀戮的协定,正准备分作两边开始行动,下一刻动作却不约而同地一顿。
不远处的桃林尽头,那道无名石牌坊上不知何时多了一道人影,依稀是个少年模样,立在那快要倒塌碎裂的石梁上,轻得像是一阵晚风,转瞬间便融化在夜色之中。
潮湿的风中带来一股肃杀之气,那是同类的味道。牛背上的两人片刻也不犹豫,手中兵器已经亮出,不遗余力地要抢占先机。两股劲风钻进桃林,在树影深处同那不速之客相逢,被搅碎的枝叶瞬间四散飞起,枝头尚未成熟的果子落了一地,一半青色一半猩红。
凄厉的惨叫声响起,片刻后又陷入一片死寂。
狩猎者转瞬间变成了猎物,恐惧在无声中蔓延,最终变为急促奔逃的脚步声,丢下同伴的身影冲出桃林,凭着本能逃向水边、试图遁入那浑浊的水塘中。
他自负身法卓绝,一跃而起已至七八丈开外,水面上映出他自己的影子,模模糊糊的一团。然而寒光转瞬间自身后亮起,影子瞬间被斩做两截,血雨落下,同断裂的刀尖一起沉入浑浊的池塘中,直至最后一丝轮廓也被吞没,只剩几个泡泡浮出水面。
天地间再次归为宁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一股若有似无的喘气声从不远处的草丛中传出,那是屏住呼吸之人破功泄气的瞬间发出的声音,伴随着些许脚底板摩擦砂石发出的响动,透出一股慌乱和狼狈。
那方才结束杀戮的第三人头未转过去,手中长刀已经反手挥出,却在将将要斩断那股气息的前一刻生生停住。
一双眼睛在距离刀锋半寸远的地方眨了眨。半晌过后,一个矮小身影才颤巍巍地显出身形、在草丛中站了起来,正是死里逃生的那放牛娃。
四周黑乎乎的一片,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放牛娃瞪大了眼睛,半晌才喃喃开口道。
“你、你是秦掌柜家的……”
少年没空搭理对方,只抹去刀上血迹,借着刀身反射出的亮光飞快观察四周。
地上有些潦草痕迹,深浅不一的坑洼中有些只是泥泞,有些已经积满雨水,这说明至少有两拨人经过此处,走在前面的几人应该离开不久,现在追去或许还来得及。
心下有了决断,他当即收刀起身,就要继续向着村子的方向赶去,谁知方才迈出一步,大腿便被人一把抱住,低头一看,那放牛娃正满脸鼻涕眼泪地望着他。
不安与焦虑在眼底堆积,不耐与杀意沿着刀身蔓延,桃林中那名杀手的尸体就伏在不远处,脖颈处的血还未流尽,若有似无的血腥味撩拨着他的嗅觉,令那股好不容易被压下的冲动又要翻涌而出。
李樵缓缓抬起手中长刀。那刀并未出鞘,他也只有一个抬眸,但曾经同为“豺狼”的气息却如同四周弥漫的水雾一样无处不在,沾染一点便已足够令人胆寒。
“放手。”
对寻常人来说,这样的瞬间足以令人警惕退缩。
可这一回,那双抱着他大腿的手却并没有松开。
李樵眯起眼。
“你不怕我和他们是一伙的吗?”
放牛娃下意识打了个冷战,那双沾了泥的小手却抓得越发紧了,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嗓音。
“为何要怕?你是咱村人,我不信你信谁?”
眼前的少年令人感到陌生,他不知道对方为何会变成这副手起刀落不眨眼的模样,但仍相信着自己的直觉。
毕竟他是见过这位李小哥同秦掌柜相处时的模样的。那样一个眼睛亮亮、笑也暖暖的少年,怎会同那些坏蛋是一伙的呢?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以为自己抱的是一块石头时,对方终于开口了。
“来的路上可还见过其他人?”
放牛娃吸了吸鼻子后点点头。
“刚出来找牛的时候,远远望见了几个人,都是往村子方向去的,但离得太远,没看清是谁家的……”
谁家的?谁家也不是,那就是一群没有归鞘之日的刀剑、无人敢收的恶鬼。
而在不见月光的杀人夜里,恶鬼都是成群结队地出动的。
“带路。”李樵的声音依旧冰冷,但手中长刀终于还是垂下,“告诉我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了。”
198、狐威难测
邱陵盯着面前那只盛着新茶、描着金纹的茶盏,只觉得自己快要被吸进其中。
周亚贤的声音犹如佛法梵音般环绕在四周,令他无处可逃。
突然一阵风起,平静的茶水起了涟漪。与此同时,一股无法克制的强烈不安在心底某个角落蔓延开来。邱陵猛抬起头,望向亭外洹河河湾的方向。
仿佛为了印证他心中那份莫名的不安,下一刻,赤霞滩的尽头出现一人一马,马蹄在长滩上踏出一道飞烟,暮色中格外显眼。
邱陵猛地站起身来,周身紧绷的气息再也遮掩不住。
“怎么?你的人来寻你了吗?”周亚贤说罢,目光落在对方面前那杯几乎没有动过的新茶上,又轻声叹道,“你最近心浮气躁得厉害,竟连一盏茶都饮不完了。”
“属下还有要事在身,实在不便久留。改日定亲自向督监请罪。”
邱陵的声音尚在亭内徘徊,人却已飞身上马,转眼间飞驰出百步远的距离。
周亚贤望着那匆匆离去的背影,末了只抬手拿起桌上那杯已经冷掉的茶水,毫不犹豫地洒向亭外。
冷掉的茶水同雨水混在一起,转瞬消失在天地间。
雨又断断续续地开始下起来,雨水同夜色一同涨起,即将漫过那岌岌可危的堤坝,冲毁岸边的一切。
在闻到血腥味半刻钟后,秦九叶便在草丛中发现了血迹。
雨是约莫半个时辰前停的,血迹没有被冲刷干净,说明应该就是在不久前留下的。
什么水患塌房,都比不得人祸。
秦九叶那双踏过无数沟壑水坑的腿不由自主地打起晃来。她突然想起朱覆雪威胁她时说过的话,又想起那被扎翻在地的元岐,最后停留在铭德大道上对那狄墨的匆匆一瞥。
丁翁村从未招惹过什么厉害角色,过去这些年她做偏门生意也一直小心翼翼,今夜这场风波的缘起八成是因为晴风散的事,而为晴风散而来的,只有可能是天下第一庄的人。
同元岐不一样,那些山庄出身的杀手只怕不会听她讲些废话,但现下折回去寻邱陵的人来帮手,估摸着要天亮才能赶回来,到时候丁翁村不知会落得什么下场,她就是想挽回什么也一丁点余地也没有了。
而眼下,她还不算孤身一人,也许还有以少胜多、搏上一搏的机会。
“我劝你不要打我的主意。这是你惹下的麻烦,自然由你去解决。你便是跪下来求我,我也不会多看你一眼。”
滕狐早已听到了她脑袋中敲算盘的声音,整个人抱臂而立,嘴角挂着一丝看热闹的笑,瞧着便令人恨得牙痒痒,
秦九叶当然不会跪下来求这样一个讨人嫌的家伙,只抬手指向不远处黑漆漆的村子。
“野馥子就在我那村中药堂,你若不想要了,告诉我也无妨,我拿去喂鸡不过顺手的事。”
她一个行医之人尚且无法忍受白二当家的将野馥子拿走“补身体”,何况滕狐是个毒痴,光是听她这般描述已经火冒三丈,当下抬起两只黑漆漆的毒爪威胁道。
“你若敢拿野馥子喂鸡,我现下便将你做成药人。”
这一回,秦九叶压根没有搭理他。
她没时间也没心情同对方斗嘴了,眼下那村中男女老少都指望她一人,若老天执意要让她今夜唱一场独角戏,她就算是赶鸭子上架也得硬着头皮上场。
片刻后,那气急败坏的脚步声还是跟了上来,秦九叶微微松口气,蹑手蹑脚向丁翁村的方向摸去。
雨水又淅淅沥沥地下起来,四周地面亮晶晶的,分不清是积水还是血水,雨滴落下的声音遮去了一切异动,就算停下脚步竖起耳朵去听,也只能听到心跳与不安的回响。
秦九叶脚下一顿,随即眯起眼向那熟悉的村口望去。
那里原本有一棵从大石头缝里长出来的老榆树,眼下不知怎么回事,树竟断了一半,切口平整得像是凳子面,周遭一个人影也瞧不见。
她躲在暗处观察了一阵,正犹豫着要不要换条路进村,下一刻,滕狐轻拍她的脑袋、示意她望向那树下的水坑。
秦九叶再抬头去看,这才注意到水坑中露出一双脚,顺着那双脚在四周泥泞中搜寻,依稀分辨出有一个佃户装扮村汉倒在地上,生死不明的样子。
她掌心冒汗,先俯下身观察了一番周围动静,确认四周无人,这才三两下爬到那人身侧,一把将人翻了过来。
那人浑身是血,但尚有一口气在,只是太过虚弱,嘴唇嗫嚅半晌、也听不清究竟说了些什么,秦九叶翻来覆去也只能听清“贼人”、“进村”几个字眼。
雨水似乎又稠密了些,秦九叶的视线在对方身上的几处伤上一扫而过,随即停在对方脸上。
那是一张很年轻的脸,皮肤瞧着也细腻,泥水糊了他满脸,以至于几乎看不清五官样貌。
秦九叶顿了顿,抬手搔了搔头发,随后俯下身、凑近对方的耳朵,低声说道。
“这村里的每一只鸡、每一条狗我都认识,更不要说人了。你不是这个村的人,你究竟是谁?”
那种半死不活的虚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那张脸上褪去,那满脸是血的“村汉”藏在身后的手臂一动,方要做些什么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半边身子已经麻痹,右肩上立着一根针。
趁这工夫,秦九叶已退开三步远,同那一身泥点子的滕狐并肩而立。“缺德事”干多了,她自觉竟有几分“老毒物”的架势,当下居高临下地恐吓道。
“我劝你不要乱动,经脉受制下强行运功,小心下半辈子成个废人。”
泥水中的人仍一动不动,她心中忐忑,一个劲地往那滕狐身后钻,后者指甲发黑的手已拢在袖中,见此情形不由得冷哼出声。
“废人?废人留着何用?还是成个死人一了百了。”
滕狐话音落地,那倒在地上的人终于不再伪装,一个挺身便从泥水中站了起来,抬手拔去肩膀上的银针,脚不点地便向秦九叶和滕狐站着的位置冲杀过来。
但他还没来得及迈出三步,整个人便好似被雷击中一般,手脚僵硬地栽回了地上。
一切又变回了半刻钟前的样子。
秦九叶转头望向身边的人,滕狐不知何时已戴上了他的手套,就冷眼站在那里观察着那中毒暴毙之人的脸色。
“七步毒发,火候仍有些欠佳。”
秦九叶手脚一阵发冷,半晌才心有余悸地走上前,反复确认那人已经死透,末了又看了看滕狐那张沾了泥污的脸,突然觉得地上那倒霉蛋死得委实有些冤屈。他之所以不顾死活地往前冲,大抵只是因为一时眼拙、没能认出她身边的这位活阎王罢了。毕竟滕狐同她一路走来,好似在泥里滚了一圈,早已经邋遢得看不出昔日白鬼伞的半点威风了。
只是她能躲在阎王身后保得一时性命,旁人却未必如此幸运。
村子的方向仍黑漆漆的一片,听不到一点动静,看不到一丝光亮。不知那一间间瓦房下熟悉的面孔是已睡熟,还是颤栗着躲在暗处不敢出来,亦或是……已变成一具具尸体。
秦九叶心中不是滋味,全无劫后余生的喜悦。想到坏人心思还得交由坏人揣测,她当即转头问道。
“你说眼下这个会不会是最后一个?他们若要寻的只是某个人,可还会不管不顾、滥杀无辜?不是说杀手做事隐蔽为上?总不至于将现场弄得太难看……”
滕狐正在擦手,闻言头也不抬道。
“隐蔽是为了避免日后惹上麻烦。米粒大点的偏僻小村,能有多大麻烦?何况找一个太难,有这时间,不若一起毁灭。不过若换我来做,只需在上游和井水中投毒便可……”
她就多余问他。
手中竹杖落地,秦九叶用飞溅起来的泥水终止了对方的“临场发挥”。
她并没有亲眼见识过天下第一庄的人执行任务,但她在李樵身上见识过那狄墨的手段。
对方人多势众,不达目的不罢休,很可能是倾巢而出,而且那名被滕狐毒死的杀手身上的伤不是假的,这说明村中至少还有另一名高手,只是不知道对方是何来头,究竟是因执行任务起了内讧还是另一帮来趁火打劫的……
那厢滕狐被溅了一身泥水、拎着衣摆退开几步,当下指着她的鼻子气急败坏道。
“他们是来找你的,又不是来找我的,这村里的人也都因你受累,真到了那般麻烦的境地,我看将你推出去便是最好的选择。要怪就怪你自己多管闲事,天下奇毒那么多,解什么不好,偏要解晴风散。”
眼瞧着对方要撕破脸,秦九叶当即毫不示弱地“威胁”道。
“你同我一道而来,方才又出手杀了人、留了痕迹,日后天下第一庄若真要计较起来,只怕你也无法脱身。”
两人僵持不下、双双目露凶光,瞧着像是立在村口的两只斗鸡。
突然,有什么东西穿透雨幕而来,秦九叶只觉得一阵风擦着自己的耳朵根飞过,随即便听对面的滕狐暗骂一声,整个人踉跄退开几步,一把菜刀正中他身后一步远的树干,险些将他的脑袋开了瓢。
秦九叶吓得当即卧倒在地。果然,今夜的丁翁村是名副其实的虎穴狼窝,她那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师父若是知晓自己的徒弟有一日竟有如此“精彩”的遭遇,不知是否会因为急着看热闹而掀开棺材板。
秦九叶有些笑不出,找准时机挣扎着想要爬起身,余光便见一道影子缓缓从篱笆墙后中走出,跳跃的雨滴落在“它”手中那把沾着血的菜刀上,下一刻,黑暗中传出一阵咳喘声。
秦九叶眨眨眼。
她仍不敢认那个举着菜刀的身影,但她认出了那阵咳嗽声。
“五娘?”
窦五娘上前几步,一把将她从地上拉起来扶到隐蔽处,手中菜刀仍对着不远处的滕狐。
“雨大风急,我劝兄台出手前先想想清楚,究竟是你的毒快,还是我手中的刀快。”
窦五娘的声音低沉了许多,身上虽挂了彩,动作却无半点滞缓,整个人同往日里那个絮叨吵闹的村妇判若两人,唯独那张脸还是熟悉的模样,每说一个字,眼珠子都跟着一阵乱转。
余光瞥向不远处那杀手尸体上的刀痕,秦九叶愣了片刻才想明白眼前这离奇的一幕,当即拉住窦五娘解释道。
“这位、这位是自己人。”
她话音落地,便听那滕狐一阵怪笑、不知是不是气昏了头。这笑平日里看总是十足的阴毒可怕,只可惜他现下一身狼狈,便有几分像是摔坏了脑袋。
最主要的是,精神面貌照那位李小哥差得实在是远呐。
窦五娘暗暗摇头,不再看那阴阳怪气的滕狐,迅速和秦九叶交流起情报来。
“秦掌柜从哪边进的村子?除了这人可还遇上过其他生人?”
“我从北边小路来的,倒是没见着其他人,只是一路上都有血迹,不知村子里现下究竟如何了……”
她有些说不下去,而窦五娘显然不是第一次同那天下第一庄的杀手打交道,当即沉声道。
“这边村口一直有我守着,但这些豺狗不会单独行动,若有一两个出现在附近,其余的也很快便会闻着味找过来。当务之急是要早做准备,最好以静制动、设伏在此,让他们有来无回。”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也不咳、也不喘了,有种气韵内敛的威严,秦九叶觉得,若是对方眼下没有扎着那条花围裙、头上沾着两根鸡毛,同那传闻中的寒烛师太气势也是不分高下的。
但好汉不吃眼前亏,何况双拳难敌四手,五娘已受伤,滕狐又靠不住,他们究竟又能撑多久?
秦九叶擦了擦额头冷汗,压低嗓音问道。
“除了五娘,咱村里可还有其他高手?”
窦五娘瞪大眼。
“有我一个不错了,你还想有几个?”
怪她听唐慎言说书听多了,竟幻想整个丁翁村实则是个卧虎藏龙、高手云集的世外之所。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当务之急还是要将消息传出去、搬救兵。
“五娘有功夫在身、脚程又快,现下出发赶去最近的码头报信,需要多久?”
窦五娘卷起衣摆擦了擦手中菜刀,心中已有了主意。
“东村那匹拉磨的老马不知还在不在,若能寻来代步,估摸着要不了三刻的时间。”
秦九叶点点头,一句话也没有多问,只从身上翻出些伤药一股脑塞给对方。
“咱村的希望就寄托在五娘身上了。你只需想办法让人将信传到秀亭码头便可,那的人自会尽快赶来救场,必要时可让他们先燃烟信敲山震虎,说不定可解急困。”
“你呢?你要去哪?”
秦九叶面色无奈,语气却很坚定。
“我得去找金宝,金宝还在果然居。”
除去秦三友,金宝便是她的半个亲人。就算对方再窝囊、再无用,她都不能放任对方陷入生死危机。眼下的丁翁村就是一盘死棋,就算她已识破所谓“药堂被淹”只是引她入局的诱饵,这一局她也不得不入。
然而司徒金宝在她这是个宝,旁人却是不认的。
她转头望向滕狐,正想着如何才能拉对方下水、与自己一道进村,却听对方开口道。
“带路吧。”
她只是临时抓只老毒物来防身,没想到对方还挺够义气、竟愿与她共进退,她心下有些感动,正要开口说些同仇敌忾的话鼓舞士气,便听对方骂骂咧咧道。
“天下第一庄的狗若跑回老窝吠上两声,我岂非要被纠缠到死、永无宁日?无论如何不能留他们活口。虽说这破村子搜起来应当不大,但你也该发挥些许作用,毕竟若是没跟着你来,我也不至于摊上这麻烦事。”
罢了,虎威一时半刻蹭不上,能借些狐威也是好的。
秦九叶只当是自己方才那番话起了作用,当即调整好状态,最后交代一番后便与窦五娘分头行动。她知晓自己此刻瞧着像是带着恶霸进村的奸细,但有滕狐同路总好过独自面对一切,只求平日里那些好凑热闹管闲事的叔婶公婆都藏好些,千万不要在这档口跳出来被殃及。
然而她的担心显然是多余的。今夜整个丁翁村都静悄悄的,所有屋舍都黑着灯。在这偏僻小村,太阳落山后大家便各回各家、准备歇息了,秦九叶一时间也分辨不清这安静背后有几人察觉到了今晚的不同寻常,干脆穿村而过,直奔果然居而去。
雨水已经没过了柴门外的那条小路,毫不留情地灌到院子里去,她扒着篱笆缝往院中望去,只见雨水将角落里未来得及收起的药材和簸箕冲得四散,锅碗瓢盆漂在积水中,豆大的雨点便在上面噼里啪啦地起舞。
秦九叶收回视线,随即浅浅松了一口气,滕狐觉察到,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你这是什么反应?莫不是以为到了地方就万事大吉了?”
秦九叶顿了顿,末了还是抠抠搜搜地说道。
“我只是瞧见门前积水不算深,院子虽然是被泡了,但房子还在。修房子的银钱省下了,难道不值得开心?”
她说完,也不看对方变幻的脸色,就要摸向柴门。
“慢着。”滕狐那双缩在袖中的手一阵窸窸窣窣,眼睛张望了一下那道破篱笆墙的高度,“你这鬼地方四面透风,难说不会藏些脏东西,还是先清理一下为上。”
秦九叶一看清对方手里的东西,当即瞪大了眼睛。
“但、但我的药僮可能还在里面……”
她话才说到一半,对方已将手中引燃的毒烟已经扔了出去。
特制的烟筒在雨中爆裂开来,刺鼻烟气在小院中迅速蔓延,半刻钟后,果然居那扇摇摇欲坠的柴门被人一把推开,百毒不侵的滕狐率先踏入院中,服下避烟丸的秦九叶紧跟其后,两人左右四顾一番,迅速清点出了摊在各处角落的“不速之客”。
这院子里埋伏的人显然有些江湖经验,不仅面巾遮住了口鼻,应当还小心闭过气。只是他们不知晓,那滕狐放的毒烟乃是枯蛉子磨碎后制成的,就算没有吸入肺腑中,只要沾上眼珠、口鼻、耳孔,也能迅速发挥毒效、令人麻痹窒息,中招者只能如待宰羔羊一般、眼睁睁看着生命流逝。
而今夜不久前,他们明明才是这场杀戮的主导者。
那些人都蒙着面,但露出的眉眼却很年轻。那样一双双年轻的眼睛中没有情绪、没有光芒,有的只是杀戮与迎接死亡时的麻木。眼前闪过另一张年轻面庞,秦九叶心中有些不是滋味,但她又无比庆幸自己带对了人。白鬼伞手段确实残忍,若是换了段小洲只怕无法下得了这等狠手。而在这种你死我活的场面中,片刻的迟疑与心软可能都会葬送自己的小命。
想到此处,她收回目光、不再耽搁,当即向药房的方向摸去,果然在灶台下黑乎乎的灰堆里找到了缩成一团、翻着白眼的金宝。
滕狐就跟在她身后,全然看不见那生死不明的药僮,一心只惦记着他那点“甜头”。
“眼下也到了地方,说好的野馥子呢?莫不是想要赖账?”
“解药,先给我解药。”
女子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滕狐只得反手将一只丹瓶掷在地上,秦九叶忧心金宝,捡起那丹瓶仔细查看一番、确认那是解药而非毒药,便一边帮金宝服下,一边对着身后堆放药材的木架胡乱一指,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滕狐已不客气地上手翻找起来。
两人各忙一头,谁也没有留意到角落里那口大水缸中竟诡异地站起来一个人影来,趁着屋外雨声大噪之际,毫不犹豫地从背后袭向黑暗中的两人。
一切发生得太快,秦九叶感觉到什么侧过头去时,视线将将只捕捉到一道残影。
许是因为先前她曾被这水缸中的人袭击过一次,她这个对武学一窍不通之人竟还能在最后一刻识破敌人的埋伏。枯蛉子之毒固然厉害,但却对躲入水中的人无用。而滕狐尽管狠毒,到底不是兵家高手,一旦让人近了身,只怕也要受制于人。想到今夜虽然凶险,但一路走来先是有滕狐护体,又有窦五娘相助,可谓如有神眷,实在不是她平日里在老天爷那的待遇,眼下这一幕或许才是本该属于她的戏路。
千钧一发之际,秦九叶来不及细想,踩着司徒金宝的小肚子飞起一脚、狠狠踹在那滕狐高高撅起的屁股上。
这一招她当初在宝蜃楼里对那白二当家的用过,好巧不巧的是,当时的事也同野馥子有关。时隔一月,她在江湖地界长了胆子,脚下力度也见长,一脚下去,那令江湖中人闻风丧胆的白鬼伞当即惨叫一声、乒乒乓乓栽进了那堆满药材的药架子里,她也踉跄着退到了屋外。
雨水劈头盖脸地落下,她只来得及举起一旁的药簸箕挡在身前,便听一声脆响,那竹子编成的药簸箕已四分五裂落在地上。
“乙字营的这般无用,这头功便让与我如何?”
年轻而冰冷的声音在雨中响起,听起来像是魔鬼的指甲在骨头上刮过。
仿佛为了回应这声音,又有四五道影子从雨幕中钻出,连同追出药房的那名杀手一起向她围了上来,寒光逼近的一刻,秦九叶闭上了眼,手中胡乱抓起一把药铲高高举起,用尽全身力气挥了出去。
锵。
金铁击鸣的声音在她耳畔炸裂开来,手中药铲却挥空了。
微凉的寒意就在耳畔,她缓缓睁开眼,只看到青芜刀雪亮的刀尖横在离她不过寸远的地方,坚定有力地挡住了那必杀的一击。
一切似乎都变得滞缓起来,眼睫上的雨水落下,秦九叶看到了少年熟悉的侧脸还有那双浅褐色的眼睛。
恍惚间,她突然想起了从前跟着师父进山采药时的经历。
月圆之夜,骤雨初歇,她背着药篓赶路,却在孤山中遇到了一头狼。
她举起手中的药锄挡在身前,然而那只狼却并没有吃掉她,只低下头嗅了嗅她的气味,随后擦着她的身体迈步而过。
粗硬的狼鬃刮过她的脸,而她很久很久以后仍记得那种感觉。
奇妙的、令人战栗的、如宿命般不可逃脱的感觉。
熟悉的气息在脸旁一扫而过,下一瞬,青芜刀的光亮化作一道细线,顷刻间割破雨幕、袭向泥泞昏暗的小院。
秦九叶慌忙寻找躲藏之处,背靠上那扇已经破掉的门板才勉强稳住身形,再抬起头的时候,整个院中已变成一片血腥的乱斗场。
少年像一头狼、一个怪物、一只瞬间褪去人皮的恶鬼,以最凶狠的姿态扑向它的同类,亮出獠牙和利爪,开始一场你死我活的争斗。杀气激荡起的水雾迷了她的眼睛、淡去了各种颜色,恍惚间她只能感觉到雨水不断冲击着整个世界,像是沸腾了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晃动的人影渐渐寥落,泥水被搅动发出的声音也隐没入雨中,最终只剩下一人的喘息声。
李樵持刀立在雨中,杀意随雨水一起从刀尖滑落,绵延不绝、没有停歇的迹象。
终于,他动了,先是依次检查了那一院子尸体,确认并无漏网之鱼,随后才抬眼望向她。
同先前知晓他身份时不同,这是那女子第一次亲眼目睹他大开杀戒。隔着雨幕,他几乎有些不敢确认她面上的神情。雨水正一点点洗去他身上的血迹,但他仍踟蹰着不敢靠近她。
“阿姊,对不起……”
少年的声音低低传来,带着些许鼻音、低哑得几乎无法分辨。
雨又变大了些,浇得人睁不开眼,四处一片狼藉,秦九叶晕头转向地爬起身来,随手拾起那把破掉的油伞撑开来,一步步走向对方。
“可有受伤?督护他们呢?怎么就你一个人跑出来了?今夜这破事简直没完没了,五娘已经赶去报信了,当务之急还是……”
关切的话说到一半,秦九叶的声音戛然而止。
尽管她离李樵还有两三步远,尽管他们之间隔着层层雨幕,她还是一眼觉察出了他的不对劲。
她下意识想要上前伸手去探他的脉相,却被他倏地躲开了。
原来他若不愿,她是从来也碰不到他的。
下一刻,尖锐的呼啸声从远处传来,一道亮光伴随着烟气穿透厚重云层腾空而起,将夜雨照亮片刻。
那是邱陵与陆子参等人传讯用的烟信,她先前在白沙口岸边的时候曾经见过。
夜空亮起的一刻,眼前的人似乎被那微弱的光刺痛了双眼,猛地扭过脸去。
虽只有一瞬间,但秦九叶还是看清了。
“你的眼睛……”
少年的瞳孔不知何时变大了许多,像两个黑漆漆的洞,开启了通往无尽深渊的入口。
199、尘埃落下
冲进那道熟悉的柴门前,李樵有过一瞬间的犹豫。
他先迟疑了片刻,随后才反应过来自己为何迟疑。
果然居那道破门就从未修好过,稍用力些便要散了架,他和金宝每日出入都要被她念叨上几句。
只是如今那柴门上的门栓早已断裂,褪了色、只剩一半的门神像也已经彻底稀烂,似乎预示着一切都将在向着不可挽回的方向发展,而他对此无能为力。
雨落下的速度似乎变慢了,连带着他拼杀的动作也沉重而缓慢。
青芜刀切开雨滴发出的轻微响动连带着那些同类身上恐惧的气味将他包围,熟悉的记忆从骨头深处涌出。若非眼下这一刻,他还以为自己已经记不清上一次这样毫无顾忌的挥刀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在这院子里的时光明明只有三月,却仿佛度过了半生一样。而他却在手起刀落的转瞬间将它斩得七零八落、面目全非,连一片完整的月光都将遍寻不见。
杀戮终止,但某种潜伏已久的野蛮却不肯回到铁笼中。
血的味道在四周弥漫开来,随着一呼一吸钻入了他的身体,除此之外,似乎还有什么瞧不见的东西。起先只是鼻子有些痒,随即那股痒便顺着鼻腔、喉咙、胸口一路烧了起来,他的心跳得快要炸裂开来,浑身上下的血液仿佛沸腾了一般,夏末潮热的空气犹如腊月寒风在皮肤上激起一层层战栗。
恍惚间,从天而降的雨滴化作了片片白雪,他在白茫茫一片中又望见了那行血脚印。
他以为那场遥远的大雪早已经停歇,可原来那只丑陋的怪物从未离开过他的生命,只是蛰伏在他的影子中等待一个时机,然后在某一日显出原形、撕碎他的人生。
偏偏……偏偏要在她面前。
女子撑着伞向他走来,声音急促地说着些什么,黑亮的眼睛凝望着他,就像他们定下约定的那晚一样。
故事开始的时候,她就是撑着这样一把破伞向他走来,伸出手拉住了将要离开的他,并说可以给他一个栖身之所。
阿姊,我们回家吧,好不好?
带他走、带他离开那场冬雪、带他离开这个冰冷的雨夜。
可他却说不出一个字,一开口便只能发出压抑破碎的声音和沉重的喘息。
夜空亮起的瞬间,他的眼睛一阵刺痛。雨滴落下的速度又变快了,他终于艰难抬起头来,几乎能看到自己苍白可怕的脸映在她眼中的样子。
秦九叶的目光穿透雨幕落在李樵的脸上,从那双不对劲的眼睛移到一旁。她发现,对方眼角不知何时多了一点殷红,朱砂一般脆弱而妖冶。
她以为那是飞溅在他脸上的血迹,下一瞬,那红点却突然动了。
那团细小红色伸出纤如蛛丝的细爪,随后轻轻舞动舒展开来的翅膀,粘在它身上的红色细粉随之飘落,因为太过细小而转瞬间消失在空气中。
他张了张口似乎想要向她求救,然而为时已晚。
一切都发生在转瞬之间,少年低吼一声,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将她推开来。
她猝不及防飞出三五步,随后整个人扑倒在了地上。手心手肘火辣辣地疼,她却无心顾及、头晕目眩地爬起身来抬头望去。
雨中的少年已跪倒在地,整个人剧烈颤抖着,有什么邪恶的东西正肆无忌惮地占据侵蚀着他的身体,要将他的灵魂玩弄于股掌之间。
没有人能看清那可怕的东西是什么,除了秦九叶。
在这一刻之前,她早已在无数个清晨与黄昏构想过这一天的到来。
所以,这才是方才那声“对不起”背后的含义吗?
她的眼睛不敢离开那少年,心却不敢面对这即将发生的一切。
“李樵……”
她小心唤着他的名字,却再也等不来那声回应。
“你最好离他远一点。”
滕狐的声音蓦地在身后响起,秦九叶转头看去才发现,对方不知何时已从药房爬了出来,就扶着门框气喘吁吁地望着她。
她被眼前这可怕的一幕冲昏了头,瞧见滕狐的瞬间像是终于找到了可以倾诉这一切的对象,断断续续地开口道。
“不、不该如此的,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然而她方才起了个头,声音便戛然而止。
她的视线落在对方那身歪歪扭扭的衣裳和被划破的衣袖上,最终落回他脚下三两步远的地面。
潮湿泥泞中,有什么亮晶晶的东西在黑暗中闪着金光,正是那日她在船坞中匆匆目睹过的那只香囊。
不,那不是什么香囊,而是一只金丝掐成的笼子,用毒者豢养毒虫的笼子。
在方才那场突如其来的争斗中,那笼子不知何时已脱离了它主人的控制、落地摔成了两半,里面的东西也不知去向。
白鬼伞滕狐,下毒手段如此高超,又怎会只用一只轻易便会让人识破的香囊呢?
秦九叶终于知道自己方才在李樵脸上看到的那一点红色是什么了。
那是一只身上沾满红色药粉的墨蠓。
这是一种天性喜温热、会寻着人体飞去的细小蚊虫。羽翅上沾了药粉的墨蠛是这世间最隐蔽的杀手,能将毒药悄无声息地送到目标身上,远比慈衣针的毒针更难防备。
她尚不知晓那红色粉末究竟是什么,但想到先前悬鱼矶上的一幕和船坞中的试探,再结合眼前的状况,她几乎可以断定,那应当是一种可以令感染秘方之人现出原形、迅速进入发病状态的东西,只需吸入一点便可奏效。
左鹚当年确实有过一些成果。只不过他的徒弟并不打算分享他的成果,只想将其化为他自己不择手段中的一环罢了。
种种复杂情绪涌上心头,秦九叶悲怒交加,疯了一般扑到那滕狐身上,揪住对方的衣领质问道。
“你对他做了什么?!解药呢?解药……”
“我对他做了什么?他体内若没有那东西,又岂会是现下这副模样?!”滕狐抹去脸上雨水,紧绷的脸皮全然不惧她愤怒的目光,“你便是将他藏得再好,也迟早瞒不住,你该感谢我今日让你早些看清这现实……”
秦九叶双手颓然松开,任由滕狐跌回泥水中。
她是昏了头才会质问对方。若有所谓“解药”,他们又何故在那船坞中夜以继日呢?
她已费尽心思让那少年远离滕狐,却不料老天有心捉弄,竟让他们在此刻重逢。命运不是简简单单的“好坏”二字,而是即使明知道某件事要发生,却躲避不开。就像迎风而立许久,直到那粒尘埃猝不及防落入眼中。
她好后悔。
后悔早些时候没有将他再藏好些,后悔一路走来没有再小心些,后悔在船坞的时候没有再尽力些、抵达真相的彼岸……后悔方才隔着大雨,没有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将他抱在怀中。
而眼下她或许将要永远错失这个拥抱了。
“秦九叶,血!你在流血!”
心擂如鼓,雨声嘈杂。滕狐的声音忽远忽近钻入耳中,秦九叶后知后觉低下头去,这才发现自己的双手在方才那一摔之下变得鲜血淋漓。
新鲜血液的味道盖过了满地伏尸被雨水冲淡的血腥气,仿佛在漆黑雨夜中拉起一道红线,牵引着那化身怪物的少年扑向他的猎物。她还没有反应过来一切是如何发生的,人已经后背着地、头也重重磕在地上。
眼前一黑,耳鸣袭来,就连呼吸也变得困难起来,秦九叶睁开眼,这才发现那少年已经死死压在她身上,右手如铁钳般扣在她手腕上,喉咙深处发出一阵瘆人的咯咯声。
雨水从他的发尖滴落在她脸上,苦涩的雨水迷了她的眼睛,她的声音中几乎带了几分哽咽。
“李樵!是我!你睁眼看清楚,是我……”
少年没有回应,只缓缓转动眼睛。
那双曾经多情变幻的浅褐色眼睛变了,一眼望去只剩下两个漆黑巨大的瞳孔。不同于先前的沉迷混沌,那双眼睛里已完全看不到任何情绪,只能看到本能和欲望。那是野兽的眼睛,饥饿吞噬了他身体里的灵魂,无限滋生的疯狂取而代之。
他用一种处死猎物的力度将她按在地上,那只曾经无数次任她牵起的左手狠狠撕扯开她的衣领,整个人随之俯下身来。
颈间一阵剧痛,少年的牙齿毫不犹疑地刺进她的皮肤。
血涌出的一刻,秦九叶只觉得脑袋一阵昏沉,凉意顺着脖颈开始蔓延至全身。
疼痛使得泪水不受控制地流下,她的指尖也随之颤抖。
混乱中,对死亡本能的恐惧使得她拼尽全力将毫针捏在了手中。但她下不去手。
她看到了他身上新添的伤痕,那是他方才同那些天下第一庄杀手缠斗时留下的,因为泡了雨水的缘故,还在不断渗着血。
她想到方才他用青芜刀挡在自己身前的一幕,想到他用尽全力与那些人缠斗拼杀的样子,想到她每每呼唤他时、他出现在她身边的每一个瞬间……
咻。
一道纤细闪着紫光的软索破空而来,直奔那少年的后脊而去。
软索另一端,滕狐十指用力收紧,软索上根根铁针犹如翘起的蝎尾,深深刺入血肉之中,将人从那女子身上掀翻开来。
惯使暗器之人力气比不上真正的武者,这一招几乎用尽了滕狐的力气,他死死盯着那发狂的少年,手下半点不敢松懈,软索因拉紧而吱嘎作响。
“习武之人就是不一样,瞧着比之前那些有精神多了。”
许是疼痛令身体恢复了理智,许是那铁针上的麻药起了作用,又许是那女子的血入了喉、缓解了身体中的干涸,那浑身是血的人眨眨眼,清明终于重新回到他眼中。
李樵的视线随着呼吸晃荡颤抖着,从混着鲜血的泥水移动到女子倒在地上的身体、最终停在那张沾着血污与泥巴的脸上。
他方才挣扎着从地狱中爬出来,却又眨眼间一脚踏入另一个地狱。
嘴边有什么东西被雨水冲下,他抬手去擦、怔怔低头望去,只见双手上一片鲜红。
那是她的血。
他亲手将她撕碎后流出的鲜血。
十六岁前,这几乎是他每天都会看见的颜色。而眼下,他几乎要不认识这种颜色,心底有个声音拼了命地呐喊着、想要否认这一切。
下一刻,泥水中的女子撑起身体望向他,伸出那只瘦弱的手臂想要安抚他。
“我没事,你过来……”
满手鲜血的少年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整个人踉跄着向后退去。
那种怪病的发作正侵蚀着他的身体,可身体上的难受比不上此刻心间万一。他的心像被千万把铁钩穿透了一般,钩子向四面八方拉扯着他的心口,提醒他那颗方才长出的血肉之心即将因他的所作所为再次走向毁灭。
为何她总是如此?坚定地来寻他,坚定地相信他,坚定地用带血的手安抚他。若她训斥他、惊叫着躲开他、或愤怒或仇恨地撕打他,他都不会这般难受。
可她却要他过去。
不,他不能,绝对不能……
刀光亮起,软索被青芜刀斩断、颓然落下,果然居的柴门“吱呀”一声在雨夜中晃了晃,少年的身影已不在院中。
先前种种都不如眼下这一幕令秦九叶感到慌乱,她不知从哪生出一股力气爬了起来,将那大喊大叫的滕狐丢在身后,用此生最快的速度冲出了院子。
她心底只有一个声音。
不能让他离开。
心中强烈的预感告诉她:一旦放他离开,他将再也不会回来。
脖子上的伤口火辣辣的疼,失血令她的视野开始模糊,但她仍踉踉跄跄地在泥路上前行着。
出了果然居,有两条路可以出村去,一条往右、一条往左。
因发病而神志混乱的少年凭借本能向左而去,在他身后追出的女子也当即做出了一样的选择。
黑夜、雨水、离去的江湖少年和紧随其后追出的药堂掌柜,一切的一切都仿若重演,就连雨中的脚步声都重叠在一起。
只是这一回,她注定再也追不上他的脚步了。
秦九叶跌倒在那条泥泞的小路上,膝盖磕得生疼,她努力爬起来,眼前却一阵阵发黑,再看不清前进的方向。
她就这样跌跌撞撞、手脚并用地前行着,直到迎面似乎有人赶来,翻身下马、踏碎一地雨水,来到她身旁。
她想张口大喊:不要管她,快去追李樵。但嘴唇发麻,一开口声音如蚊子叫一般。
雨幕中,一切都融化流走。
她再无法前进半步,一头扎进那人怀中,彻底失去了意识。
******************
村口那棵大榆树断了后没多久,丁翁村中那条快被牲畜踩烂的泥巴路又被水淹了。
只是这一回有所不同,雨好像再也不会停下,而几日前那艳阳高照、草长莺飞的好日子像是从未有过。
哪哪都寻不到阳光的影子,虽然离日落还有阵子,但屋内已点上了灯。
有钱人家的少爷不知灯油贵,也不知替主人家省着些用,什么都也不做就敢点灯。
躺在床上的女子心下叹气。
她早就醒了,脖子上的伤口火烧火燎得疼,但伤得并不算十分严重,只是失血令人虚弱,她躺在床上不想动弹,索性就闭着眼,装作还在沉睡。
可那守在床边的身影迟迟不肯离去,就这么从日头高升守到日落。
这可不行。
断玉君不能如此,督护更加不能如此。
秦九叶睁开眼,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碰了碰床边那人露在外面的剑鞘。
稽天剑一颤动,剑的主人瞬间清醒过来,急急俯下身来,布满血丝的双眼一眨不眨地望着她,又后知后觉这距离似乎不太妥当,这才退开来些。
“怎样?还疼吗?”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摆了摆手,又张了张嘴,半晌才发出有些沙哑的声音。
“村子……”
“放心,我已派人守在村外,狄墨的人不敢再来。”
有他在,她当然放心。
她之所以说起村子,是因为旁的话题她实在不想提起。然而这才起了个头,便教对方简短有力地终结了。
该来的总会来的。
秦九叶深吸一口气,垂下眼帘遮住心底的情绪。
“对不起,我没能拦住他。”她顿了顿,有些虚弱地扯了扯嘴角,“早知如此,当初还真该听督护的,要么用两重锁链将人锁了,要么干脆不要离开府院……”
她越说声音越低下去,尽管经历了可怕的事,她醒来之后的第一件事仍是在道歉。
为了那个少年道歉。
藏在袖中的手狠狠握紧、几乎要攥出血来,邱陵默不作声地站了一会,这才掏出那只已经摔作两半的虫笼放在桌上。
“滕狐使了手段,应当是在船坞的时候便盯上李樵了,原本就是打算用他做试验的。只是昨夜的事却是意外,最后变成这番情景也并不是你的错……”
“我知道。”女子面色还有些苍白,但说出口的话已思绪清晰,像是不带任何感情地剖析起自己先前的失误来,“先前在璃心湖畔的时候我便留意到了,只是没想到这一层。那不知名的药粉对染上秘方之人来说是极其危险的存在,督护应当早做防范。左鹚当年研究所得说不定还有更多,滕狐在哪里?我要和他问个清楚……”
女子用包着伤药的手撑起身子,咬牙翻身下床,手腕处的伤瞬间渗出血来。
年轻督护终于不再忍耐,上前一步将人牢牢按回床上。
她要找的当真是滕狐吗?
她明明知道他为什么离开,知道他为什么不敢回来,她知道,她全部都知道……又为何还要去寻一个不肯回来的人?
床上女子无谓地挣扎了两下,却只踢翻了床脚放着的水盆。
木盆被打翻,水洒出一半,剩下的盆里打着转,门外正打瞌睡的药童被惊醒,隔着布帘探头探脑,却又不敢迈进屋里来。
半晌,邱陵终于微微松了手。
即便心中有无法消解的痛苦和烦闷,他也终究不忍心弄疼她,转而握拳掐住自己的手,平静了片刻后才开口道。
“滕狐已经离开了,应当是去追李樵了,临走前带走了野馥子。他把先前在船坞调配毒引的笔录留下了,还说……对不起,让你平白受罪了。”
滕狐或许会同她提起药理毒理上的事,但绝不会道歉。最后一句话是他加上的。
对不起,他说了要守着她,可她被袭击的时候,他还是没能守在她身旁。
他发誓不会成为父亲,可命运却似乎在推着他一步步走上同样的路。
他希望她能听进去,但眼前的女子却只自顾自地呢喃着。
“他染病不久,昨夜算是第二次发作,虽说两次发作间隔会越来越短,但应当还能撑些时日,不至于当下就沦为伤人的怪物。督护可差人拟好告示,沿九皋城四周要道村庄张贴,要附近村民夜里注意安全,闭好门窗……”
“秦九叶。”
邱陵的声音蓦地将她的话打断了。
他蹲下身子、扶在她床边,手轻轻覆在她手背上,像安抚一个孩子一样轻轻拍了拍。
这是他们相识以来,他主动做过的最亲密的动作。
但此刻的秦九叶早已全无感受,就连身上的伤口似乎也变得麻木。
她眨了眨眼睛望向他,眼底深处有些许迷茫和无助,像错失路口的旅人在询问她唯一的同伴,接下来究竟要何去何从。
他定定望着她,半晌才轻声开口道。
“不要再查这件事了,好不好?当初是我考虑不周,就算你来寻我,于情于理我都不该答应的。我只是……”
他只是一个人走得太辛苦了。当有人问起要不要同路的时候,他那颗疲惫的心就这样妥协了。
秦九叶一时间没有开口,只安静打量起那张望向自己的脸庞。
从前她总觉得邱家两个兄弟相貌气质相去甚远,以至于最初的时候,她压根没有想过许秋迟会是邱家人,更没想过当年的“有缘人”另有其人。
其实现下离得近些仔细瞧一瞧,他们长得还是有六七分相似的。只是沙场磨砺和内心压抑使得面前之人的面相向着深沉肃穆的方向变化,褪去了九皋一带特有的柔情。
其实他和她一样活得很辛苦。除去督护这个身份和断玉君的光环,他犹如樊大人地牢里的囚徒,既不知道还要在这无望的黑暗中坚持多久,也不知道黑暗之后是否能有真正的解脱之日。
她不忍他继续受苦,却又对此无能为力。
但即使他们对彼此的困境都爱莫能助,她还是可以送上她的理解和安慰。
终于,秦九叶点了点头,随即艰难地抬起另一只手覆在他那只安抚自己的手上。
“没事的,三郎。你要我如何,我便如何。毕竟以我现在的状态,就算有心,可能也帮不到你什么,搞不好还会添乱。等我好起来,你若还需要我,再来寻我便是。”
她自己明明心在滴血,竟还能笑着安慰他。
邱陵几乎无法再注视着那张脸。他垂下头去,缓慢而艰难地将她的手放进被褥中,又为她掖了很久的被子,像守着一盏狂风中即将彻底熄灭的残烛,开口时声音轻轻的、有种小心翼翼的颤抖。
“好,我答应你。一切等你养好了伤再说,好不好?”
一切明明没有结束,但一切又已尘埃落定了。
秦九叶知道,对方并不是真的在询问她。但她还是点点头,随后沉沉合上双眼。
床边的身影又徘徊了一阵,她一动未动,听着那脚步声离开床边、走出房间、穿过院子,直到彻底消失于寂静之中。
200、一眼余生
暴雨将整个乡野冲得七零八落,乡间小径和走马的泥路像线团般纠缠在一起,一眼望去看不清任何一条路。
回头最后望一眼木栅栏尽头那座孤零零的院子,邱陵迈开步子走出了那个泥泞的小村庄。
他那匹白额大青马就拴在不远处的大树下,树荫下一直停着的那辆马车不知何时已经离去,只余一地凌乱的车辙印记。
他莫名松了口气,下一刻,一道红色身影从不远处浓荫处翻身而出,眨眼间落在他面前。
“她还好吗?”
邱陵没有看向姜辛儿,轻轻点了点头。
“她会没事的。”
时间可以淡去一切,这道理他比任何人都明白。
邱陵说完这一句便向自己的马走去,那红色身影却一个箭步拦在了他面前。
“督护先前未能及时赶回船坞,是因为周亚贤约你在赤霞滩观潮亭谈话,可是如此?”
这一回,邱陵终于转头看向对方,声音一如既往的冷硬。
“江湖地界你或许还能帮上他,官场上的事你还是少插手为妙。”
姜辛儿闻言下意识退了半步。
说到底,眼前之人还是自己名义上的主子、天下第一庄弟子本该为之卖命一生的那类人,即便他只是站在那里一言不发,她心中还是会有原始的恐惧。
但此刻另一种迫切压过了恐惧,令她不由得急急开口道。
“督护可是打算之后要彻底同官府的人联手了?他们可是许了你什么好处?莫不是也要利用那东西做些什么?老将军如果知道了会作何想?还有少爷他……”
“放肆。”邱陵瞥了她一眼,声音虽低低的、语气却前所未有的严厉,“这些年跟在他身边,你的胆子越发大了。你这样非但帮不到他,反而还会害死他,你可明白?”
姜辛儿愣怔着站在原地,许久才摇了摇头。
“我不明白,我只知道督护看起来很痛苦,但少爷也很痛苦。我只想为他做些什么,督护若觉得我做的事不够妥当,那便告诉我如何做才妥当。若只是想训斥于我……辛儿受着便是。”
她说完,深深垂下头去,似乎在等待“答案”或“惩罚”的降临。
终于,她面前的人再次开口,声音中有毫不掩饰的疲惫。
“我不会为了任何事、任何人而将邱家放在不利的位置。我相信他也一样。你且问他,在目睹了船坞里那些病人发病时的样子,他是否还要寻那秘方来给父亲?”
红衣女子愣了愣,似乎也明白了什么,虽有不甘但还是颔首离开。
邱陵也翻身上马,策马踏入雨中。
不论是姜辛儿、许秋迟还是秦九叶,亦或者眼下他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在为那该死的秘方奔走至精疲力竭,甚至付出了惨痛代价。然而对于那些置身局外、冷眼旁观之人来说,他们拼尽全力想要得到的真相,根本就如落在棋盘上的一粒砂子一样微不足道,甚至不需要抬手拂去,一阵风吹过一切便会恢复原样。
那日观潮亭中,周亚贤对他说的话犹在耳边回响,对方开口要他“接手”天下第一庄的时候,他其实并没有在第一时间明白对方深意,只是仍想着查案的事。
“属下怀疑,此事背后主使之人另有图谋,他将天下第一庄推出来或许只是障眼法,当务之急只有抓住此人,才能弄清整件事的全貌……”
“此人可在书院任职、又出身天下第一庄?”
邱陵顿了顿,随即点头承认道。
“正是。”
“那便是了。只要他同天下第一庄是有关系的,这件事便与狄墨脱不了干系。这是必然会形成的局面,就算现在不是,以后也会是如此。你可明白?”
邱陵愣了愣,终于明白了对方话里话外的深意,面上忧虑不减反增。
“督监有所不知,这秘方是相当凶险之物,理应立即封查、迅速移交金石司,一旦泄露,后果不堪设想……”
“你可知道,上位者最讨厌的是什么?不是疏忽怠慢,而是危言耸听。”
邱陵顿在原地,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继续说下去。
他明白周亚贤的言外之意。再危险的东西,没有事发之前都少有人放在心上,充其量只是一件权势博弈的工具罢了。尤其是对于那些在高处待得久的人来说,总觉得没什么是不在自己的掌控之中的。区区江湖偏僻之所搞出来的动静,不过一点堂外之音罢了。何况面对送上门的刀,最迫切的从来不是将利刃归于鞘中,而是争先恐后地握住刀柄,用这把刀党同伐异。
而眼下,周亚贤便是要他握住这把送上门来的刀。
“此事你不做,自然有人去做。结果都是一样,你要将这机会白白送与旁人吗?”
“这样的机会,不要也罢。”他握紧了拳头,不肯就这样低下头去,“秘方一事我有非查不可的理由。即便督监没有前来,我也不会退缩。不论是丁渺还是梁家,我必会一查到底。”
“那孝宁王府呢?”周亚贤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在暴雨前沉闷的空气中却显得格外刺耳,“如果梁世安和梁博中不过只是马前卒呢?如果这一切背后的参与者远不止于,你可还有一路走到黑的决心?”
年轻督护再次陷入沉默,周亚贤的声音继续响起。
“平南将军挂念旧情,这些年一直对你回护有加不假,但你以为只凭将军便能护下邱家这么多年吗?”
“父亲苦守九皋多年,从未见昔日亲友前来问候,就连书信都不见一封,又还有谁愿意暗中回护?”
这本也无可厚非,毕竟陛下态度冷淡,谁又敢表现得太过热络呢?
然而对方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一般,下一刻便点破一切。
“陛下明面上对九皋之事不闻不问,实则对邱家来说又何尝不是一种保护?没了兵权的将军就是被拔了爪牙的猎狗,何况你父亲为人耿直,黑月在朝中树敌没有十数也有□□,新仇旧恨都要清算,这才是黑月迟迟无法翻身的真正原因。不论当年之事如何落幕,先帝总归对邱家怀有愧疚之情。可邱偃一死,这些隔辈的旧情也将烟消云散,邱家将彻底失去庇护,沦为何种下场都未可知。”
残忍的真相如匕首般亮出,离得越近越是令人难以招架。
“我有军功在身,我愿投身边境,只要给我时间……”
“如今襄梁边境有多少仗可供你打?这些年襄梁紧握盐粮与边境六国周旋,所谓文兴武废,不过是陛下想要的结果罢了。至于天下第一庄,本就是先帝养在江湖的一步暗棋,为的是帮他掌控在野局面,必要的时候或可暗度陈仓。只是时日久了,这枚暗棋越发壮大,就要结出毒瘤来。如今大势所趋,不过瓜熟蒂落。谁能率先寻到名头、拧下这颗熟到发烂的瓜,谁便是为圣上分忧解难之人。此等功绩,远胜军功十数,你若知晓赏剑大会三日间,有多少都城派出的船只出入九皋观望,便会明白朝中如今有多少人在盯着这马上就要落地的果子,而你明明已经摸到了其中命脉,却要在最后关头将这到手的机会让与旁人吗?”
周亚贤的话回荡在听潮亭中,许久才等来回应。
“原来督监今日前来,不是来询问我的意愿的,而是来对我发号施令的。”
就像多年前一样。
邱家从未有过选择,从前没有,现在依然没有。唯一的不同不过是,这种境况从父亲身上转嫁到了他身上而已。
周亚贤没有否认这一切。这一刻他已完全摒弃了个人情感,成为了那面不可撼动的纛幡,引导一切走向预定的结局。
“我要你亲自彻查此事,必要的时候,我会让将军从旁助你。但此事的结局必须指向天下第一庄,也只能指向天下第一庄。”
周亚贤的手段毋庸置疑,常年斡旋官场之人轻易不会出手,一旦出手必有回响。都城谁人都知,孝宁王是个疯子,但天家的脸面还是得顾全,从来没有人敢对那行事荒唐的孝宁王多说半个字,亦或是言语调侃、加以编排。
然而罪名既已罗织完毕,总归是要落在谁头上的。
这一回,天家要用天下第一庄开刀泄愤。
同当日狄墨递给自己的“邀约”不同,邱陵明白,摆在眼前的是真正难得的机会。只要抓住这个机会,他想为邱家乃至黑月做的事便有可能实现。
“可是……”
可是关于那秘方的事还未明朗,这一切当真能随着那几艘船的落网而终结吗?明明那隐在暗处的丁渺和他背后的孝宁王府才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而他纵然知道这一切,却还是要佯作不见,沦为浑水摸鱼、沽名钓誉之徒吗?他要如何面对那些杯酒间便给出誓言的部从,如何面对那些至今仍被蒙在鼓里的龙枢百姓,又要如何面对说要与他同路的她……
周亚贤看出面前之人动摇的心,抬手摩挲着盛着清茶的杯盏。
“龙窠金桂虽贵,然而金常有而茶不可得。这种品质的新茶,只有正四品以上的官员才有资格分得一小团。”
周亚贤没有继续说下去,但他说出口的话已经足够。
有些事就如同饮茶无异。他若想凭借一己之力去做,只有一腔热血是没用的,没有人会愿意听他陈情述罪。
而周亚贤要他做的,就是成为那个有资格的人。
“你十九岁入军中,虽一直跟着将军历练,但我也算看着你长大。你的心性我最了解不过。你忠直纯善,邱都尉亦是如此。但在这世道上,好人总斗不过坏人,所以你们需要我这样的人。”不远处的浅滩上隐约可见有人纵马疾驰而来,周亚贤最后望向他,“我做事不喜欢拖泥带水,治水的事告一段落前,我希望你不要让我等太久。一月为期,如何?”
对他来说,一个月的时间用来处理事情确实已经足够,但用来舍弃一些事情却是远远不够的。
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不够的。
如果心存遗憾与念想,没有人能真正准备好告别。
出征的将军从不会坦露自己的伤处,直到胜利或是战死。
在没有完成一切之前,他向来将自己的犹疑与苦衷不掩藏得很好,就连玲珑心窍的亲生兄弟也无法探知。
但方才在那小村破落屋院中,她却只用了一眼便看穿了一切。
她明白他的苦衷,所以他方一开口,她便答应了。
又或者,她也面临着是否要斩断念想的选择。毕竟那个最需要她医治的病人已经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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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阴沉,即使从破掉的窗口望出去,也不能通过天色判断时辰。
桌上油灯燃尽后,时间便仿佛静止了。
细碎的脚步声在门口徘徊,一会远些、一会近些,夹杂着些许窸窸窣窣的声响,那是门口那串总也晾不干的辣椒被人把玩的声音。
秦九叶终于睁开眼,哑着嗓子开口道。
“有事说话,我是伤了,不是聋了。”
“你醒了?我这不是怕打扰你休息,督护特意叮嘱过,要我对你好一点。”金宝手指头揪着辣椒上的干皮,竭力装作一副不经意的样子,一双眼睛却不受控制地往床榻的方向偷瞄,“其实也没什么大事,我就是想着……他既然一时半刻不会回来了,他的东西是不是可以清一清了?放在那也是占地方,我看着收拾了些,你有空的时候瞅一瞅?”
其实就算不将这些东西丢出去,那人应当也不会留在果然居了。那臭小子做了那样过分的事,怎还有脸回来呢?真是老天开眼,想当初他被欺压得如何凄凉,悲苦到了极处还曾“出言诅咒”,要对方此生都不能踏进果然居的门槛半步,如今想想,似乎竟要成真。
胖药童的心思不难猜,那药堂掌柜却很是沉默了一阵。
其实他当初来的时候,身上总共也没几样东西,那把锈刀在之前的打斗中落入璃心湖了,剩下的不过是一些他穿过的旧衣裳,其中一大半还是金宝以前的衣服,只是因为改过身量,不能再“物归原主”了。
秦九叶没回头看,只抬起一根露在外面的手指、指了指窗边那把她经常借光缝补衣裳的破木凳子。
“都是浆洗干净的衣裳,丢了可惜,放在凳子上就好。”
金宝安静了片刻,显然有些不满她的决策,但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照做了,末了不知从哪掏出几个野果子,用衣摆擦了擦递到她身旁,嘴上习惯性问道。
“这一次你又要折腾多久?提前告诉我一声,省得村里那几个找你找不到人,又要数落我的不是。”
他本意只是抱怨事情多、吃的少、睡不够,想要多讨些便宜,没想到他家掌柜却径直说道。
“一日,最多两日,等我能起身,你便将问诊的牌子挂出去吧。”
金宝愣了愣,似乎有些没反应过来。
“你、你不走了吗?督护不是说还等着你呢吗?他说那边的事可以缓一缓,等你准备好了再说。还有那位二少爷……”
“他们都离开村子了吗?”
金宝的絮絮叨叨被打断,想到邱家那两位人中龙凤的公子,他对自家掌柜这突然冷淡下来的态度实在有些摸不到头脑,半晌才点点头。
“早就离开了。”
“是分开走的还是一起走的?”
“自然是分开走的。他们一人骑马、一人坐车,总归是不同路的。”
床榻上的掌柜不说话了。
似乎是睡着了,又似乎只是陷入沉默。
她一点也不奇怪滕狐的不告而别,对于那样一个做事从来只想着自己的人来说,离开才是正常的。
只是一时间,似乎所有的一切都赶在了一起。
滕狐的离开、李樵的失控、邱家兄弟的不同路,无一不在用铁一般的事实告诉她,那个数日前为调查秘方方才结下的“联盟”,就这样在一夜间土崩瓦解了,就像那场大雨,奔涌冲刷后便消失得杳无踪迹。
许是见她许久不开口说话,金宝的声音又扭扭捏捏地响起。
“你要睡了吗?明天吃什么?我瞧着米缸又见底了,你行动不方便,还是我进城一趟买回来妥当……”
贪嘴的药童靠在门框上掰着手指、打着心中那点小算盘。
秦九叶余光瞥一眼对方映在墙边那道扭来扭去的影子,突然有些庆幸现下陪在她身边的人是金宝。
只有面对着那张一览无余、如白纸一般的大脸,她才能短暂忘却那些繁复沉重的过往。
在这似乎恢复了冷清与平静的小小果然居内,弥漫着无法消解的离别之愁和分道扬镳后的遗憾。但对于金宝来说,这不过只是一个简简单单、平平淡淡的黄昏罢了。
那些复杂的、纠结的、沉重而阴暗的事他一丁点也不知晓,也永远不会知晓。他仍念着下一顿吃什么,念着他的方二小姐,念着偷懒和干不完的活计。
“明天吃鸡。”
不知过了多久,床上女子才沉声开口道。
她话一出口,门口那人影瞬间便精神了,随即又一脸不信任地望过来。
“当真?你说话算话?我可去找郑家婶婶了?那鸡杀了可活不过来……”
“当真。银子在灶台下的砖缝里,多拿一个铜板要你好看。”
当初救那少年时,她便想着得了银子要好好吃一顿鸡。如今吃了这么多苦,总算要将之前欠下的找补回来。
金宝从未得过这般指令,当下欢天喜地冲出门去,不知挤塌了灶台下几块砖,转眼间便已消失在院门外。
村子里的鸡躁动不安起来,似乎感受到了某种威胁。村子里的人却在劫后余生的疲惫中沉默着。暮色方才降临,四周已经安安静静,夏蝉声嘶力竭后不再鸣叫,整个小村庄都在精疲力竭中睡去。
一阵风吹过,积了水的瓜田起了皱,老桃林沙沙作响,抖落一夜雨水。
好心的村民在那几棵老桃树下起了堆了几个土坡,土坡下埋葬着十数具少男少女们的尸体。
他们没有名字,没有家乡,没有逢年过节前来祭扫的亲人。
等待他们的将是没有尽头的死寂。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们也未曾睁大眼睛好好看过这个世界。
天下第一庄的杀手,大都会是那般下场。那也本该是他的下场。
但他遇到了她。
少年瘦高的身影一闪而过,下一刻已绕开村头那几个守卫、悄无声息踏入那熟悉的院中。
耳朵微动,他轻而易举地透过雨声捕捉到了她轻浅的呼吸声,从那扇破掉的柴门到她的房间不过数十步远,他却走得分外艰难,临到门口的时候蓦地停住脚步,在门外踟蹰着不敢入内。
徘徊的脚步将门口那团稀烂的泥巴踩出一个坑来。另一边,药童震天响的鼾声断断续续传来,他透过窗子缝隙向屋里望了望,一眼看到那已经见底的水碗和不曾好好收拾过的角落。
深吸一口气,李樵终于还是轻轻推开那扇门、走入屋中。
简陋的房间四壁灰暗,唯有地面那几块灰砖因为主人勤加擦拭而微微发亮,角落里放着几只接漏雨的木盆,看了一半的医书胡乱堆在床脚边,靠窗子的破木凳子上整齐叠着一套浆洗过的男子衣裳,磨损的地方方才新补过,他几乎能看到那上面细密的针脚、闻到那股淡淡的薄荷香气。
一切都那么熟悉,一切都那么模糊,像一场不知从何开始又猝然终结的梦境。
药效令她蜷缩着身体沉沉睡去,两面铜镜安静躺在她枕边,他看到自己的影子在其中一闪而过,却不敢停下来细瞧。
他不知道自己的外貌是否也像和沅舟一样发生了变化。他害怕自己有朝一日会变成同对方一样的怪物,他更害怕自己将要以怪物的模样出现在她面前。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了当初公子琰口中所说的“生不如死,如火中炙栗”是什么意思。
原来这世界上当真有比晴风散更加可怕的东西。
和沅舟之所以会杀死康仁寿,是因为她在发病后,几乎没有人愿意待在她身边,除了为她问诊开药的医者。秦九叶之所以会流着血躺在那里,是因为他在失控后,身边离得最近的人是她。
他也终于明白了邱陵那夜对他所说的话。
喜欢是不够的,重要的是能否相守。
果然居的小院他踏过无数遍,就在同一个位置,他远远望过她千万遍,而当他将她扑倒在泥泞中,用牙齿撕咬她的脖颈、吮吸她鲜血的那一刻,一切美好都如同落地的雨水一样变得浑浊不堪、难寻踪迹。
是他亲手将这个此生唯一的归宿变成了地狱。
时至今日,他依然笃信能破解这一切的人只能是她。但他不敢去等,他害怕在这漫长的等待中,他会先一步变成怪物,然后在混沌无知中将她杀死吞进肚中。
失去她,他或许只有死路一条。
但离开他,她的人生还有无数种可能。
除了自己的这条贱命,他还从未真正拥有过什么。当有人将一颗心递到他手上时,他甚至不知道要如何才能留住它。握太紧怕伤到它,松开一点又忧心它会就这么被风吹冷了去。
他终究还是怕了。害怕他越想拥有一样东西,便越是会毁了它。
她说过,人心是这世界上最贵重的东西,一旦摔碎了就再也拼不成个。与其如此,他是否该一早便远离这一切?她已经如此辛苦地活着,他无法带她过上想要的生活也就罢了,又怎能让她陷入到更糟的境地?
李樵走到角落,将那一地散乱的医书整理一番,又为桌上那盏残灯添好灯油,将见底的水碗蓄上清水,把漏风的窗户修补完毕,垫平了每一处晃荡不平的桌脚凳脚,最后拿起放在破木凳上的衣裳揣进怀中。
离开的脚步钉在地上,无论如何也无法就这样离开。他深吸一口气,终于还是转身一步步走近那张灰蒙蒙的床榻。
望着上面安静熟睡的人影,他仿佛看到了那个当初躺在床上、血肉模糊的自己。
三个月前的那个春天,他初见她的时候,从未想过离开的这一天会是如此这般的情景。
他已走过的二十三载岁月,是在无数辗转分别中度过的。
但他从未明白过所谓“分别”的真正意义。他只是从一个地方去到另一个地方、从人群中穿行而过、从太阳升起熬到太阳落下。
他不在乎此生还能不能回到那些曾经到过的地方、去见那些曾经见过的人、去回忆曾经经历过的时光。他在混沌中前行,不论往前望还是回头看,都只有一片漆黑而已。
然后某一天,她就那样毫无征兆地出现了。
如果他那混沌黑暗的人生中只亮起过一盏明灭闪烁的灯火,便是她雨夜那天、撑着伞向他走来的脚步声。
只是彼时的他并没有意识到这一切,直到分别的这天终于来临。
他一动不动地望着她,眼睛也舍不得眨上一眨。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凝滞了,又仿佛如奔流入海的江河般越走越快。
他此生从未如此认真、如此贴近地看过一个人,他的记忆中也从未有过如此鲜活的面孔、如此动人的气味、如此热烈的温度。
他想将关于她的一切都掰开揉碎、吞进肚中,唯有这样,他才能不遗漏下一点一滴的细节。
然后他迟缓地伸出左手的一根手指,小心地穿过虚无的空气、轻轻触碰了下她的额头正中。
他想知道未来那里面是否还会有他的存在。
手指缓缓下移、隔空停在她安静闭着的双眼上。
他想知道自己在她眼中的最后一面到底是什么样子。
往下、再往下,他的目光和手指都停在了那张紧紧抿着的嘴唇上。
他想、他想……
在他搞清楚自己究竟在想什么之前,他已经有所动作了。
他微微仰着头、用一种近乎虔诚的姿势靠近她的脸。
淡淡的薄荷气味将他包围,他的唇就停在距离她不过分毫的地方,可就是这分毫的距离,他却无论如何也跨越不了。
他只能停在那里、望着她的脸,从眉尾的那颗痣看到唇角微微凹陷的小窝,从沾了细碎尘埃的睫毛看到鬓角那撮发黄的细软发丝,怎么看也看不够、怎么看也看不完。
身后的晨起的那片蓝光越来越亮,早起的鸟儿已经开始在枝头聒噪。
床上的女子微微皱了皱眉,呼吸声顿了顿、随后浅浅翻了个身。那道离她不过分毫的影子终于退开来。
他必须要离开了。
李樵站起身、退开来几步,最后望了望床上的人。
只这一眼,他感觉自己已用尽了平生的全部力气。
他只有这一眼的机会了,他必须牢牢抓住这唯一的机会,将她的样子永远记在心中。
若他再也见不到她,余生他便要靠这最后一眼度过。
201、思念的歌谣
果然居的秦掌柜回来了,只是人似乎受了点皮肉伤,在家中卧床几日才有动静。
村里的老主顾们听闻后纷纷送了些土鸡蛋、青艾糕一类的吃食过来,但除了象征性地问候几句,对此似乎也并不大担忧。
丁翁村田间的野草踩倒后半日便能立起来,果然居的秦掌柜自然也花不了太久。
事实证明,朝夕相处了这些年,大家对秦掌柜还是有几分了解的。
一天过去,秦九叶一直在床上维持着同一个姿势,脑海中思绪万千、似已度过千年。
三天过去,她已能扶着墙下床走动,背着手在院子里转来转去,指挥着金宝将过去这些天耽搁下的活计一一整理妥当。
七天过去,她开始撑着身子到前厅坐诊,起先坐半天,后来坐一整天,再后来从天没亮坐到入夜,就同以前一样。
没有了那远房阿弟“二掌柜”,金宝重新成为了果然居里唯一的小药童,虽说干活比从前利落了不少,但模样依旧没什么长进,果然居的生意也跟着清冷了些,从前总是上门求药的窦五娘近来都瞧不见人影了。
起先几乎每日都有人问起,怎地不见了那位乖巧伶俐的果然居“二掌柜”?那秦掌柜闻言只淡淡说上一声:回老家了。多了的一句没有。
再后来问的人便少了,可私下议论却多了起来。
有人说,许是司徒家那孩子不能“容人”,觉得自己的地位受到威胁,找了个借口将人挤兑走了。
还有人说,那姐弟二人之间可能生了嫌隙,而这嫌隙八成是因为银子,毕竟谁不知道果然居的掌柜最是吝啬,在那样的地方做工,也只有金宝那样的木墩子才待得住,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有能耐的自然是要去见识外面的天地的。
甚至有人说,那秦家阿弟本就是因为身子弱才来投奔果然居的,眼下瞧那秦掌柜闭口不提、面色沉郁的模样,只怕不是病重了没留住、让老天爷收了去,只可惜了那样一个标志的人,真真是“红颜薄命”啊。
对于祖祖辈辈生活在巴掌大的小村里的人来说,自己眼皮子底下这一亩三分田的事聊起来最容易上口,那些搞不明白的糟心事反而没人提起。譬如那天夜里出现在村子里的血迹,譬如那消失了几天又回到村里的窦五娘,譬如那位骑着高头大马、穿着一身黑甲的年轻督护,又譬如村外老桃林里埋着的那些素未谋面的陌生少年少女们。
一切都像是没有发生过一样,只有村口那断了一半的老榆树在无声宣告着:那夜确实曾发生过一些事情。
伏天将近,农忙的季节又快要到了,村里人趁天还没亮便下田干活,到了日头高挂、最是闷热的时候便聚在村中那棵老槐树下谈天,聊鸡鸭,聊菽粟,聊谁家又添新丁、谁家又遭了难,七嘴八舌到了激烈处又齐齐叹口气,末了以抱怨今年的天气和收成告终。
九皋的雨依旧没有要停歇的意思。不止是九皋,整个龙枢都泡在了水里。
良田十有九涝,剩下的苗子也病病歪歪,一整日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劳作过后,所有人都站在田里叹气。
入夏后降下来些的米价又暗中涨了回来,附近的村子都在议论,今年冬天比之上一年有过之而无不及,怕是注定不会好过。
秦九叶扎紧了束发的带子、泡上最醒神的薄荷茶,在药房和诊台之间一转便是一整天,督促起金宝简短而严厉,凡事都会追个有始有终。金宝哭天抹泪了几日,最后也只得认命,倒也渐渐有了些“二掌柜”的样子,能够一人撑住半间药堂了。
半个多月后,窗根底下那棵从听风堂移来的荷香兰开花了。
那棵兰花曾是老唐的心肝宝贝,只是人在的时候总是半死不活的,如今人走了,倒是想开了。
花开当日,秦九叶拎起药箱,带着金宝进城去了。
春天的时候,她还几乎从未在城北走动过,眼下却已是熟门熟路。只是她这次进城不是去见那些熟人,而是去收债的。
收账能收到城里去,也算长了能耐。从前果然居账本上最遥远的名字也不过是城东外的某个村子,大户人家的生意她向来是不敢沾手的,总觉得那样赚来的银子迟早惹来麻烦。然而如今她已不这么想了。毕竟这九皋城里就不可能有比天下第一庄与孝宁王府更大的麻烦,她早已是“百病缠身”,何惧区区几只蚊蚋虱子?不如趁机捞些金银。
“烦请小哥通禀一声,说果然居秦九叶前来收先前问诊的药钱。”
她客客气气同那门房说明来意,对方上下打量她一番、只轻声应了一声,随即便缩回了那座深宅大院。
说来也巧,这大院里的“主顾”不是旁人,正是当初在宝蜃楼挨了她一脚的白二当家。
彼时两人因野馥子而“结缘”,她已看透对方又蠢又坏的本质,压根不想多打交道,却没承想入夏后竟得知那身体向来朗健的老茶王已经病重的消息。
城中药堂都在传,白老爷子活不到这个秋天了。
白家长子雷霆手段,次子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两方都对那金山银山堆成的家业虎视眈眈,整个白府内又是一番明争暗斗、鸡飞狗跳,应当是顾不上她这个送药的乡下郎中了。
不知过了多久,那门房终于再次探出头来,一番客气说辞外加废话连篇,归根结底就是两个字:没钱。
以前的秦九叶绝想不通,有钱人家为何也会欠债,可现在的她倒是没有太多惊讶。毕竟人若是无耻起来,和有没有钱一点关系也没有。
她一时间没说话,眼睛却往斜里望去,果然瞥见一辆马车停在巷口。那“不在府中”的白二当家正要往车上钻,被她一把扯住长衫后摆,差点摔个狗吃屎。
眼瞧着对方发怒,金宝大惊失色,秦九叶却越发气定神闲。
在见识过那咬人的和沅舟、杀人的朱覆雪、喜欢折磨人的庄主狄墨之后,她面前这些曾经高大恐怖的身影突然间变得平凡普通起来,就连面容也变得模糊,令她提不起兴致来。
“还请二当家将先前未付的药钱一并给了我,莫要让我总是上门叨扰。”
她客气提出了诉求,对方却正在气头上,当下怒斥道。
“你还有脸上门讨钱?我父亲都快被你给治死了,我不找你赔钱就不错了!”
“令尊病势汹涌,自己也已知晓寿数将近、时日无多,在下的方子只能缓解他的病痛,不能将人彻底治愈。这件事,在下当初来问诊的时候便已说明了。”
白浔依旧是那副鼻孔对人的架势,当下哂道。
“庸医!乡下地方出来的,连个名号也无,果然信不过。听闻先前碧鹤宝观的圣羽真人还未动身云游,明日我便差人备上厚礼亲自拜访,务必请他老人家出山一趟……”
对方正滔滔不绝地说着,无意间视线自面前女子脸上扫过,突然便一顿,随即想起什么,有些惊惶地捂住自己的屁股,惊怒交加地抖了起来。
“你、你不是那个……”
秦九叶依然得体微笑着。
今日决定亲自上门讨债,她就没想过要避这一遭,当下面不改色地重复道。
“还请二当家将先前未付的药钱一并给了我。”
新仇旧怨叠在一起,那白浔一阵摩拳擦掌,心下显然已想过无数种连本带利讨回公道的法子,那股子坏水都快从他那眯缝眼里冒出来。
下一刻,只见面前女子踮起脚尖,凑近他那颗高高扬起、不可一世的头颅,细声细气地说道。
“二当家记性不好,我当然要帮忙记着。您当时在宝蜃楼时说过,说什么并不在意自家老爹和兄长的死活。那番话实在令人印象深刻,不转述给老爷子实在令人惋惜,趁他还有一口气在,不如叫了大当家的一起来听听,您意下如何?”
白浔最终还是一声不吭地付了银子。而对这一结局,秦九叶一直深信不疑。
对方虽然恶劣难缠,但本质仍是个草包。
她行云流水做完这一切,揣上银子已走出去两三条街,金宝才突然颤巍巍地开口。
“你可吓死我了。”
秦九叶脚下不停,半晌才回过头来。
“本就是他们理亏在先,你怕什么?”
话虽如此,可这世间不是占理之人就能占得上风的。
金宝嗫嚅一阵,半晌才低声嘟囔道。
“……你、你从前可不这样。”
她终于停下脚步,但目光仍望着远方。
“我从前是怎样?”
“你从前遇事都是要忍的,有时候我都替你憋屈。”
是吗?原来她到底还是和从前不一样了。尽管日子还是老样子,但出入过江湖留下的印记已经永久刻在了她的身体里。
这是他留给她的。
虽然这一切,他并不知晓。
“忍还是要忍的。不过若是实在忍不住,不忍也罢。就当是打了个喷嚏。”
喷嚏嘛,无论如何都是忍不了的。
人活一世,究竟是忍下来的时候更多、还是忍不了的时候更多呢?
秦九叶先前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她每次都告诉自己:无论如何都要忍下来,因为忍不下来的后果她无法承担。
只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突然领悟了一件事:那便是不论她忍或是不忍,有些事根本不会因此而发生转移。
而她连滕狐那样的人都骂过了,这白浔又有什么骂不得的呢?
秦九叶默不作声向前走去,金宝讷讷跟在她身后,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九皋城里的人潮一如往常,这里的日子每一天似乎都差不多,但她偶尔抬眼深深打量四周微末之处时,又觉得不过短短数月的时日,这高高城墙内的每一个角落都已物是人非。
紧了紧背上的背篓,捂好揣在腰间的银子,她低着头、一声不吭地踏上出城回家的路,脚步走得飞快。
苏府、督护府院、码头、听风堂、陆子参的面摊……这些地方她连路过都不想路过,她只想背着装满药材的药筐进城,再背着换来的银钱出城,越快越好、不要停留。
她怕多待一刻便会想起从前的事。
可她活了二十多年,从前明明发生过许多事,为何此刻想起来就只有那几桩呢?
“今日生意不错啊,这才离家半日,便有人找上门了。”
不过一晃神的工夫,秦九叶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丁翁村。她听到金宝开口蓦地抬头,这才望见果然居那道柴门前立着个瘦瘦高高的少年,乡下青年的装扮,沉默而安静,只是三五不时地向果然居里张望着,似乎在等什么人。
她望着那人影有些恍惚,在远处站了一会才走上前去。
那少年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来,是个陌生面孔。
夕阳在这一刻沉下山头,光从女子眼底褪去,她又恢复了往日里七分精明、三份疲惫的模样,推开柴门招呼道。
“小哥可是来问诊的?进来说话。”
少年飞快摇摇头,一字一句地说道。
“掌柜的可算回来了,城西菜刀铺子的王婆差我来告诉你,说你先前订做的东西已经做好了,就在铺子里,让你想着这几日去找她取。”
秦九叶顿了顿才想起来对方口中的东西是什么。
当初邱陵找来王婆帮忙取出青芜刀刀鞘里的东西,那王婆曾在她这讨了笔“顺水生意”,而她这只铁公鸡当时正情到浓时,一时间没克制住,竟花银子订做了一把刀鞘。
这老太婆,先前接活的时候推三阻四,转头做事倒是突然快起来?不是在敷衍她吧?
秦九叶勾了勾嘴角,眼睛却耷拉下来,自觉现下的表情应当比哭还难看。
许是见她久久没有回应,那来传信的乡下少年挠了挠头。
“你、你是秦掌柜吗?莫不是我寻错了地方……”
她还没说什么,一旁的金宝已经按捺不住,在她耳边“兴师问罪”起来。
“你何时又做了把菜刀?现在那把不还能凑合用吗?实在不行找人再磨磨,你那把能退掉吗?不如退掉吧……”
能退掉吗?应该不行吧。
毕竟有些东西一旦出现就再也无法抹除,何况她付出了怎样的代价,依她这抠门的性子,又怎么会舍得将它丢弃呢?
秦九叶深吸一口气,轻声同那少年道了谢,说自己改日便会去取,让他给王婆问安带好。
回到院子里半刻钟后,金宝仍然在不停地唠叨。
他并不知道她究竟在王婆那花了什么钱,只知道那钱不是花在米缸里,心里那股不满便越积越多。
而不论他如何抱怨询问,那女子也不做回应,甚至没有冲过来揪住他后脖颈上那撮毛、叫他闭嘴,只等他发泄完后往角落一指。
“东边墙根堆着的柴都潮了,你整理一下,再去拾些新的来。”
金宝泄气地站了一会,这才腆着小肚子去背柴篓。
烦闷归烦闷,日子却还得过。
这不光是那小小药童的人生,也是这天底下绝大多数人的一生。
秦九叶望着那拎着柴刀不得要领、磕磕绊绊离去的背影,转身默不作声地干起活来。
好不容易将院子里收拾妥当,她把先前从王逍和元岐那里用命换来的银子整理出来,加上从白浔那收来的银钱一并揣好,往东边小厨房而去,心下试着宽慰自己,这趟“入江湖”的历险还是有些收获,至少她的小金库又充盈了不少,生活也算有了些新的盼头。
擦了擦脸上的汗,秦九叶迈进小厨房、将银钱带到土灶前,摸下那块熟悉的的砖块,拿出自己的点心盒子。
盒子拿到手里的一刻,她的动作突然一顿。
她太熟悉这只盒子了。盒子里有几块碎银、掂在手里是什么重量,早已刻进她的骨头里。
可眼下,这盒子明显重了些。
心下一颤,她急急忙忙打开盒盖,整个人不由得愣住。
她那些大大小小的碎银都还在,一块都没少,也没被人换成石头。
除此之外,角落空隙处还闪着些淡淡的金色。
那种光她只在元岐的炼丹炉里瞥见过,见过一次便再也忘不了。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日自己能在果然居看见这种光。
原地呆坐了片刻,秦九叶缓缓伸出手,将那金色抠了出来放在掌心。
那是六七块金子,小指甲盖大小,形状也不大规则,因为有意被人揉捏过,已经看不出原本的形状和出处。
这盒子她藏了很多年,莫说旁人几乎不会知晓,就算进了个贼,一个荒村药堂掌柜的土灶也不会有人去翻。而若她没记错的话,上一个动过这盒子的人应当是金宝,她当时让他取了银钱去买鸡吃。依金宝的个性,当时若是瞧见这几块金子,当下就能将这破瓦房的房顶掀了。
剩下的可能只能是,在金宝离开后的某个时刻,一个对果然居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来过这里,悄无声息地留下了这几块金子又匆匆离开。
而能做到这一切的人……
砰。
秦九叶恶狠狠地合上盖子,捏着盒子的手因用力而扭曲。
为什么要这样?
为什么要在她已经决定放下他、忘记他、过没有他的日子的时候,突然从一个看不见的角落里钻出来,拼了命地在她面前彰显存在感?
被捏瘪的金豆子可怜兮兮地在她手心咯吱作响,不知过了多久,终究还是被放回了原处。
那空隙还是三个月前,她为了买米“养他”掏银子而留下的空隙。三个月后,他用金子帮她填上了。
思念无孔不入,何况她已千疮百孔。
吱呀一声,有人推开柴门迈了进来,随即是一声重物落地的闷响。
那是捆好的柴火落地的声音。
秦九叶动作一顿。
尽管知道拾柴砍柴的另有其人,她还是几乎是下意识地转过身去。与此同时,那个已经决定再也不去触碰的名字就这么从她心底溜了出来。
李樵……
少年猛地睁开眼。
半梦半醒间,他好像又听到那个人在喊他的名字了。
眼前是晃荡的碧波,耳边是行舟时的水声,小小渔船在他身下随波晃动,西斜的太阳挂在船头,似乎快要被打哈欠的鸬鹚一口吞下。
他已经很久没有合眼完整睡过一个觉了。离开九皋之后,他似乎又回到了从前的生活。
他的眼睛、耳朵、鼻子必须时时刻刻清醒着,只有这样,危险来临前他才能有所察觉,不至于沦落到任人鱼肉的地步。
“醒了?饭就快好了。”
渔娘的声音在他身侧响起,他点了点头,又轻轻合上眼。
掌船的船夫是经常跑江河的老把式了,船虽老旧破烂了些,可在那浪头间穿梭一点也不落下风,船娘烧得一手地道郁州菜,夫妻二人搭档,跑船的生意虽辛苦,却也足够养活自己。
何况这段时日的船客出手大方,人长得也好看。
船娘一边做活、一边偷瞄那假寐的少年,她与自家汉子撑了这么多年的船,可头一回见到长得如此好看的小伙子,难免多看上几眼。
这小哥真是哪里都好,言谈举止、待人接物也彬彬有礼,唯独就是话少些,入了夜好像也不怎么睡觉。她有几次以为对方睡熟了,正要上前为他添条毯子,还未靠近几步对方便睁开眼。那双眼睛颜色比寻常人浅些,看人的时候似是含情,细看却又冷冰冰的,让人不敢盯着瞧。
但能有如此美景为单调的生活添些乐趣,船娘心里美得很,每日做活也不觉得辛劳了,嘴里哼起愉悦的调子,整个人都跟着鲜活起来。
那是一种悠长的调子,但声音高亢婉转、似水鸟在哀泣,同九皋城河道旁经常听到的那种绵软轻浅的调子不大一样。
李樵眼睛微转,睫毛也跟着轻颤。
从前他向来不会注意到这些。他只会去观察他们腰间是否藏了兵器,去试探他们是否收了买凶钱,最终权衡自己是要先下手为强、还是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一会就要路过镇子了,小哥可要上岸买些东西?”
一曲终了,船娘的声音再次响起,少年望了望四周,似乎过了片刻才意识到什么,轻声问道。
“可是到了兴寿镇?”
船娘点点头,又不由自主地望过来。
从付了船资登船的那天起,这少年便几乎从未下过船,更不会离开码头去到热闹的镇子上闲逛。不仅如此,他们每日走的水路都较为偏僻,常常行船两三日也瞧不见一个人影。
渔娘是个爱热闹的人,她不能理解对方此举背后的含义,只有些好奇地问道。
“小哥可是曾来过这?之后还要去哪里?是去探亲还是归乡还是游历山水?”
他要去的地方整个江湖也没几个人知道它的具体位置,而他要见的人、要做的事更不为人知晓。
他从不会踏上不知目的地的旅程,但他已经走投无路。
撑船的船夫狠狠咳嗽一声,眼神示意自家婆娘不要多嘴问东问西,少年却只是浅浅笑了笑,将话题岔开、随口问道。
“你方才唱得是什么?”
渔娘也笑了,一口牙明晃晃的,转瞬间便忘了方才的事。
“是我们大山里的调子,不是什么有名的曲儿。”
他其实一点也不好奇这些事。可不知为何,对方一回答、他便几乎本能地问了下去。
“这曲词是何含义?”
船娘还未来得及开口,撑船的男人已毛毛躁躁开口。
“乡下话,拗口得很,随便听听得了。”
他虽这样说,垂下去的脸却红了。
“他不好意思说,我替他说。”船娘毫不掩饰地大笑着,红扑扑的脸上因为这笑而显出细纹来,“这曲子是有情郎唱与他心爱之人的。他遭了贼人流落至外乡,身上一无所有,只有一颗真心和金子不换的忠贞。他在问心爱的姑娘,他愿意将自己的一切虔诚献上,她是否愿意同他在一起。”
好一个澄澈的心和金子不换的忠贞。
在这污浊的世间,真心能有几人看见?去到任何一个当铺,忠贞又能换得几文钱?几年过后,那颗多变的人心和摸不着的忠贞又能剩下几分?
眼前闪过瘦小女子每日叼着笔算账的样子,少年不自觉地喃喃道。
“还是银子重要些。”
他实在太贫瘠,只给得起金银。旁的东西……他只会搞砸。
他的声音很轻,站在船尾的渔夫却听见了。他有些不认同地拄着长篙望过来,声音中有种简单的固执。
“银子谁都能赚,心和忠贞才是这个世界上珍贵的东西。”
李樵抬起头望了过来。
“可怎样才算得上忠贞?”
“一颗心,一个人,一辈子。”
船娘说罢,放下手中淘洗了一半的菜米,又张口轻轻唱了起来。
她的声音已不如年轻时那样清澈婉转,气息也不再充沛绵长,但那略有瑕疵的歌声穿透黄昏雾蒙蒙的水面回荡在山间,那船尾撑船的身影本来如石头般冷硬,在这一刻也都为之变得柔软荡漾。
李樵静静听了片刻,再次开口问道。
“她又唱了些什么?”
这一回,撑船的船夫再不掩饰,他望着渔娘的眼睛里满是笑和暖意,等那歌声彻底消散才俯下身来,用三分羞涩、七分感慨的声音悄悄说道。
“你看那奔腾的河水为何这样清澈、雨后的晚霞为何染上红色?那是因为不管姑娘如何回答,年轻的外乡人早已献上了他澄澈热烈的心,在他没有察觉到的每一个夜晚。”
202、她教会的事
船娘的调子唱到了尽头的时候,船也靠了岸,搭船的少年踏上镇子上的码头、步入人群之中。
水声在身后渐渐远去,李樵的步子越发轻快。
他不喜欢坐船,不喜欢船夫和船娘,不喜欢一切和水有关的东西。但狄墨比他更加了解这些事,若想在天下第一庄的耳目下隐去行踪、少些麻烦,只能反其道而行之。
一路上他已尽量远离人群,只是今日这地方……
李樵停下脚步,抬头望向码头牌坊后那个热闹的小集市,集市入口处挤着几家小而喧闹的铺子,一片铺子间支棱着一方老旧得有些褪色的青布望子,望子上的字倒还是那两个字,一个“酒”字,一个“糕”字。
这里是一入兴寿镇后望见的第一家铺子,也是这小镇上唯一一家酒铺。铺面不大,太阳落山便打烊收工,多一刻也懒得开张。和九皋不同,在这样的小镇上卖酒,大都做的是熟人生意,就算店内人来人往,店家也懒得起身招呼,直到那看着眼生的年轻客人率先开口道。
“店家,可还有糕卖?”
店家是个发丝已有些斑驳的中年女子,他连问了两声,对方才后知后觉抬起头来。
老主顾都会先撂了银子,再简短说上一声,末了就等在一旁,很少会费口舌这般发问。至于那糟米糕,是用酿酒之余的酒糟做的蒸糕,卖不了几文钱,只是物尽其用,所以不会天天有,也少有人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问起。
是位新客啊。
想到这,那老板娘放下手里的活计,一边应声一边撩开布帘迎出来。
“今日做的少些,一早上便卖完了……”
她将手在布巾上擦净,正要好好招呼一下那位新客,望见那年轻客人的一刻似乎愣了愣。
她眯起眼来,眼神起先带着些许疑惑,半晌才有些不确定地问道。
“你可是、可是当初那个……”
她手指向铺子前那棵断了脖子、又从底下抽出新枝的老柿子树,话还没说完,已教对方打断了。
“掌柜的认错人了,我是第一次来这镇子。米糕没有,便劳烦给我一角醪白吧。”
老板娘的声音顿住,又上下打量他一番,半晌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语气有些感慨地说道。
“确实是我看错了。那孩子的样貌和小哥你有些相似,但眼神却是不同。我许是见你穿了黑色才想起他来,我还没见过比他更适合黑色的人……诶呀瞧我,人上了岁数总是话多些,你莫要见怪。这便给你拿酒去。”
老板娘说罢,转身拿起沽酒的勺子,亲自撩开帘子去打酒。她上了年岁,弯腰时动作已有些不灵活,耳朵也有一边不好使,旁人说话需得大着点声,可那双眼睛和记忆却一点都没有衰退,竟然将多年前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人记到现在。
只可惜他没有“故人”。曾几何时,每一个能认出他的人都是他猎杀的对象。但这一回,他却并没有杀意,只回味着对方刚才说的话。
黑色或许确实很衬他。因为她也喜欢他穿深色,司徒金宝几乎所有深色的衣裳都被挑来给了他。
粮价暗涨的这些年,当初三十文钱就可以换得一角的醪白酒,如今已涨到三十七文。老板娘本要开口解释两句,但少年没有再多说什么,只多要了一只陶壶,痛快付了银钱,连多找来的铜板也没要,便连壶带酒地拎走了。
李樵也没有料到在这偏远小镇,竟还会教人一眼认出来。毕竟很多年前,他也只是在这里同那老板娘有过一面之缘罢了。
那是他与李青刀逃出后的第七天。奔逃流浪山间数日,两人总算是暂时脱险,这才敢进到有人烟的地方,蓬头垢面的样子就连镇子上的乞丐看了都要心生怜悯。
他沉默地背着那女子踏入镇中,不论街上的人如何看他,他都没什么反应。他见识过远比这更可怕的目光,眼下这些又算得了什么?穿过那老牌坊后,他正要继续往前走去,突然被人叫住。
“你要去哪里?”
少年转过头来,显然不明白背上那半死不活的人为何会问出这样愚蠢的问题。
“当然是医馆。”
“去医馆做什么?”女子皱着眉看着他,显然不明白他为何会有如此愚蠢的答案,“好不容易偷得这些时间,浪费在治伤这种无趣的小事上,岂非太不划算?”
少年不再白费力气去反驳了。
他已断定狄墨毒坏了她的脑子,而他没有必要和一个脑子有问题的女人当街争执。
他垂下了眼,低声问道。
“那现在去哪?”
“自然是要去……”女子眼珠子滴溜溜地转,手指停在一早便瞄好的铺子上,“……酒铺。”
说是酒铺,但实在有些破烂,统共没有两三样酒,酿酒的缸子看起来也脏兮兮的,东倒西歪地堆在角落,偏偏生意还不错。
女子摩拳擦掌、兴奋异常,几日山中奔袭、缺水少粮的脸都放出光彩来。她将腰上别了一路的瓜瓢解下来当做盛酒用的家伙递了过去,很是熟练地叫那老板娘装满醪白,姿态俨然多年老酒鬼,临到付钱的时候却顿住了,仿佛这才想起那件要紧事。
他们逃出来的时候身上哪有银钱?仅剩的那点铜板,还是那少年用抓来的野兔野鸡和山中猎户换来的。他一路上舍不得用,哪料到最后竟要糟蹋在一瓢酒上?
握着铜板的手迟迟不肯松开,女子毫不客气地掰开他的手指,将那点钱尽数给了老板娘,然而后者数了数却面露难色。
“这……似乎还差几文。”
腰间一痛,他低头去瞧,发现女子的手不知何时已掐在了他腰间。
“笑。”
他面无表情转过头去,正对上李青刀暗示到抽筋的左眼。
“我叫你笑……”
他一点也不想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笑。但接受命令、执行命令已经刻在了他的骨头里。他还是转向那老板娘,牵动嘴角、露出一个标准的微笑来。
对他而言,那并不是一个笑,而是被规训过千百回、几乎刻进骨头里的一个动作,同他将刀子扎进人的喉咙时的动作没有区别。
那些人从来不会在乎他脸上的表情,但他也必须要笑,那是他的另一张脸。他有多熟悉这个表情,便有多厌恶这一切。
奇怪的是,在他露出那个表情后,老板娘也不由自主地笑了,他背上的女子见状轻咳一声、哑着嗓子开口道。
“我腿脚不便利,只得让我儿背着,让你见笑了。我们方在山里遭了难,衣衫都湿透了,想着买点酒暖一暖身子,奈何身上只剩这些……”
女子说罢,那只手继续在他腰间“施法”,声音从牙缝中挤出来,沉沉在他耳边徘徊。
“哭。”
少年的脸色瞬间变得更难看了,瞧着倒确实像是逃荒遭难来的。
他到底在做什么?为何要在此处?离开天下第一庄究竟是不是正确的选择?他的未来究竟在哪里?
终于,他垂下眼,那双浅褐色的眼睛瞬间起了层雾一般,轻颤的眼睫好似蝴蝶带露的翅膀,每一下都颤在老板娘心尖上。
老板娘心中早已有了些松动,一见这情形连忙摆摆手,将那一早筛好的酒水盛好递到他手中,又将先前的铜板一股脑塞回他腰间。
“诶呀,没几文钱的事,小哥不用为难了,何况是遇到了倒霉事,这酒就当我请你的了,下次行路可还是要多注意才好,日后来镇子记得多光顾咱家生意。”
走出铺子数十步,李樵仍感觉有些没有回过神来,女子一手搂着他的脖子、一手举着酒瓢,脸上笑开了花。
他看着那笑,摸了摸有些淤青的腰,声音中有些压抑的不满。
“你这么喜欢笑,怎么自己不去笑?”
女子似乎全然未察觉他的不满,只不客气地白了他一眼。
“我笑若是有用,哪还用得着你?”
她说罢,示意他在水边石桥停下脚步,干脆在天地间摆起了“酒席”。
盛酒的酒瓢是用瓠瓜剖开做的,里面还漂着一半没清干净的瓜瓤子;喝酒的两只酒碗是从桥旁神祠里借的,一圈碗口上有三个缺;酒水是粗劣寡淡的醪白米酒,还没入口便闻得到一股酸苦味。
但那女子却十分满足,满满一碗酒进了肚子,她那双眼睛更亮了,几乎让人不敢直视。
“憋了这么久,就等这一口,值了!”
他斜眼盯着那半是浑浊的酒液,一丁点也不好奇那酒的滋味。
许是察觉到他的视线,女子当下分了他一碗,
“她铺子门前那棵柿子树被雷劈过、已经糟了,早晚会折断压了她的铺子,喝完这碗酒,你就去帮她修整一下,费不了你多少时间。”
他没有动那碗酒,只皱了皱眉反问道。
“东西已经到手,你又何必多此一举?”
他话音未落,只觉得后脑勺一阵风袭来,想躲却还是挨了一巴掌。
他明明已经熟悉了她的招式,可偏偏每次都躲不开。
“她也是辛辛苦苦做生意的,因为喜欢你、同情你才送你酒喝,你尾巴便翘起来了?你以为自己很辛苦、很可怜,可这世间可怜人从来不止你一个,不要因为自己过得不好,就觉得旁人都欠你的……”
她说着说着突然停住,下一刻,一点暗红色从她的鼻孔流出。
一阵风吹过,她别在耳上的那朵黄色小花落下了第一片花瓣。
他愣住了,她却仿佛早已料到,满不在乎地抬手去擦,末了又为自己满上一大碗。
“药不必吃了,酒却还是要喝的。”
他沉默不语,静静看着她豪饮。
夕阳在她身后,酒碗在她手中,快意在她眉梢。
“小十三,我可能只能陪你到这里了。我不后悔,只是有些可惜。如果时间久一点,我还可以教你喝酒、教你斗蛐蛐、教你偷那些老贼藏在被窝里的灵丹妙药。我会教你更多,而不只是这无趣的杀人之法。奈何你我缘分有限,我只能先教你保命的法子。毕竟人只有活着才能去体会更多、才能去好好看一看这人世间。”女子的声音沉沉传来,她懒得抬手去擦鼻子,血顺着她唇角、下巴流下滴在酒碗里,开出一朵红花来,“只要你好好活着、用心活着,总能遇到那个愿意陪你的人的。我没能继续教给你的东西,她都会教给你,我没能陪你做的事,她都会陪你一起做。你们会一起去很多地方,最后总回到同一个地方,你每天都过同样的日子,却希望那样的日子永远不会结束……”
他不信,李青刀说的每一个字他都不信。
他觉得那只是将死之人的呓语罢了,反正不论她说些什么,他都无法立刻去验证,日后也不可能再来同她理论。
可是师父,原来我错了。你的话全部都成真了。
他的师父没有骗他,在独自流浪七年之后,在他已经认定余生就要如此过活的时候,他终于遇到了那个人。
她教他识药、称药、分药、煎药,教他柴米油盐、教他触摸生活,她抹去他身体里的毒、治愈他皮开肉绽的伤口,他们一整日一整日地待在一起,他希望他们永远这样待在一起……
但是可惜啊师父,他没能继续留在她身边。
离开她的日子里,他就蜷缩在那条小船上,顺着江河穿过一个个镇子、一座座石桥、一片片灯火与人烟。
有时他会静静坐在船头,任那些光影落在他身上。他用轻纱遮住了面容,但他的眼睛却前所未有的明亮。
她好像在他眼睛里种了东西,使得他能穿透尘世厚重的外壳,开始看到那些他从未留意过的事物。
他看到青色的果子在枝头成熟,他闻到桂花的香气在空气中飘荡,他品尝到喧嚣人声中酸甜苦辣的滋味,他感受到风亲吻着他的发梢、阳光包裹着他孤零零的影子,就像她从前牵起他手的朝朝暮暮、抚平他伤痛的日日夜夜。
她无迹可寻,她无处不在。
他明明已经离开了她,她却一直都在他身边。
师父,他此生还能否见到她呢?
师父,能不能告诉他……
师父……
四周熙熙攘攘,他的影子孤零零落在地上,转瞬间被无数只脚踏碎。
终于,他拎起手中那壶酒轻轻摇了摇,望一眼其中一如既往浑浊的酒液,犹豫了片刻后还是灌了一口。
酸苦的酒液在唇舌间弥漫开来,回味有些干涩,入喉又有些烧灼。
他依旧不喜欢这个味道,却不再疑惑当年师父饮酒时的感叹。
这世间有些滋味本就只有自己才能体会。
他虽已活了二十多年,但他的人生是在七年前的兴寿镇中、在一杯不值钱的浊酒里开始的,而后又是在几个月前的那个春天开始拥有色彩、开出了花朵。
太阳彻底沉下去了,细雨夜色中的小镇人影绰绰,船娘的身影就在码头徘徊,张望一番后终于望见了他,点着碎步迎了上来。
“小哥可买到想买的东西了?下个镇子离得也不远,你若愿意……”
她说到一半,鼻间闻到一丝淡淡的酒气,心道这少年郎原来是心情不好、是去买醉的,可瞧对方的样子分明清醒得很。
“大娘可知道这镇上哪里有卖白糖糕的吗?我去了许多铺子,但都没有找到。”
李樵突然开口,渔娘愣了愣,半晌才摇摇头。
“虽说不是啥稀罕东西,但这一片如今都没什么人做这个了。你若想吃,告诉我方子,我蒸给你吃不就得了?反正不是啥稀罕东西……”
那确实不是什么价值千金的东西,但他想要的,只有她有。
白糖糕同她一起留在了那个水雾弥漫的城池,而他顺流而下,只会离那一切越来越远。
少年轻轻摇了摇头,礼貌而客气地回绝了渔娘的好意。
“多谢大娘,只是随口问起,没有也不妨事的。”
渔娘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总觉得眼前的少年心事重重,正要以过来人的身份开解几句,不聊对方下一刻眼神一瞥,终于注意到她怀里那件衣裳,整个人都顿住了。
渔娘留意到对方神色,这才想起来手头的活计,一边咬断最后一截线头、一边解释道。
“方才我家汉子笨手笨脚、弄湿了你的衣裳,我想帮你晾一晾,结果瞧见这衣裳袖口都破掉了,我正好得空,便顺手给你重新补了补了……”
她话还未说完,那少年的脸色却变了。
他一把夺过那衣裳,里里外外仔细看着,手似乎都有些颤抖。
她亲手缝补过的衣裳就只剩这么一件了。他一路上舍不得穿,怕穿坏了就再也补不好,就小心叠在包袱里。若这衣裳被人动了,便连她最后一点痕迹也要抹去。
渔娘见他脸色不好,整个人也变得有些犹犹豫豫。她不明白一件旧得发白的衣裳有什么宝贝,半晌才轻声唤道。
“小哥?”
见那衣裳只有袖口内里处多了些缝补的痕迹,他终于恢复如常,将那衣裳抱在怀里。
“多谢大娘。”
他说罢就要向前走去,渔娘却一把将他拉到一旁,左右张望了一番后,从身上摸出一样东西来。
“哦对了,补衣裳的时候,这个掉出来了。”
渔娘说罢,有些粗糙的手摸出一个比她手还要粗糙的纸包,小心放在他手里。
“这东西是缝在袖口内里的,我想着可能是你的私房钱咧,连忙帮你收起来了,想着见了你赶紧还给你,毕竟衣裳都湿了,这东西也不能那么放着……”
李樵的身影彻底顿住了。
她补衣裳从来仔细,破个小洞都不能容忍,又怎会留下衣袖没有缝补呢?
某种预感突然涌上心头,他手指微动、轻轻捻了捻那纸包。
渔娘的声音未停,絮絮叨叨地诉说着什么,落到他耳中却变得嘈杂。他的眼睛也变得模糊,整个世界都被什么东西浸润打湿了一般。
那不是什么私房钱。他的“私房钱”在他离开的时候就全部留给她了。
那是果然居包药的破麻纸,里面包的是晴风散的解药。
若按她先前的说法,也是最后一副解药。服下这副药,他的身体便算是彻底摆脱了晴风散。
她信守了承诺,为他斩断了和天下第一庄的联系、给了他真正的自由。她预料到了他的软弱、他的逃避、他的不得已,却还是将最后的解药缝在他的衣裳里,盼着他能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粗糙纸包在手心被攥成一团,他拖着脚步回到狭小的船舱中,慢慢打开那个纸包。
最后一份解药就静静躺在纸包里,不多不少七日的份量。
苦涩的药味在舌尖化开,他却觉得胜过蜜糖。
“阿姊……”
他好想她。
离开她的每一个夜晚他都在想她,没有她的每一个白日他都在梦她。
少年在黑暗中低低喘息着,蜷缩起身子、用双臂抱紧了自己。
“秦九叶,九叶……”
他不需要针线,他不需要买醉,他不需要倾听那思念的歌谣。
她的药缝补着他的身体,她的爱浇灌着他的心,她的一切都回荡在他的灵魂深处。
他呢喃着她的名字,终于在这个孤独而漫长的夜晚沉沉睡去。
203、回家的路
涨水后的黛绡河又淹了几条小道,雨未停、风又起,落下的叶子在河面上打着转,转啊转,秋天便更近了。
传闻南边郁州的水患更严重了,九皋城外的村野中常能看见举家避难逃荒的人,从岁月静好到人心惶惶,似乎也就不过几天的事,其间偶有遭难死在路旁的可怜人,附近村子的人若是路过见了,有时也会帮忙收殓,安抚那些外乡人的魂魄,不会惊动官府的人。
只是今日有所不同,那尸体是顺着河道上游冲下来的,被发现的时候,身上很多处已经破破烂烂了。路过的乞丐先发现了尸体,瞧着四下无人便上前摸索,想着或许能捞点死人钱,谁知却摸出块牌子,有好事的村民见状上前驱赶,结果瞧见了那牌子,非说是军营里的东西,况且都传附近的村子前阵子遭过匪盗,这凭空冒出来的尸体便显得格外吓人,当下便有人报了官,衙差带着仵作赶来的时候,已是接近黄昏的时候了。
河边已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晚来的都是听早来的信口胡诌,早来的又不知是打哪编的,有说那尸体瞧着凶神恶煞,定是劫道的水匪;有说那尸体上遍布刀痕、是教人乱刀砍死,定是被江湖中人寻了仇;还有说是上游闹了疫病,搞不好是具瘟尸、可得离远些,总之说什么的都有。
然而死亡实则是这世上最不神秘的东西,对于那些成天和尸体打交道的人来说更是如此。
不过就是个可怜的溺水老汉罢了,死后竟还会被这般议论。好在既不是离奇凶案,也不是什么可怕疫病,只需登记在录,这桩出城的差事便可算了了。
仵作飞快将工作收了尾,转头对衙差低声汇报了情况,转身便开始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了。
看热闹的人群见状,不由得又是一阵议论纷纷,似乎既不相信那仵作的结论,又隐隐夹杂着些失望,觉得这看了半日的热闹就这么草草结束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其实他们也不是多喜欢看热闹,只是不喜欢从旁观别人的痛苦中抽身、回到自己的痛苦生活中去的那一瞬间罢了。
不远处的桥头上,秦九叶收回眺望的目光,不知为何突然想起当初二水滨旁的康仁寿,心下猛地一颤,随即暗暗摇了摇头、脚下不停地往回村的路赶去。
将将走下桥没几步,她突然觉得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险些踉跄着摔个大跟头,停住脚步低头一看才发现,那双方才穿了没几日的草鞋就在刚刚悄无声息地断了一截带子。
心跳得有些快,她顿了顿,半晌才从背后的药篓里抽出一条细麻绳,蹲下身试图将那坏了的鞋子绑一绑、能坚持到回村就行。
一阵有些混乱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她并没有太在意,直到下一刻,一股带着些许难闻气味的风刮过,她这才下意识抬头去看,却发现周围人不知何时都躲远了些,而那方才在水边的几名衙差正抬着那具尸体同她擦身而过。
盖尸的粗布在风中微微起伏,隐约能看到那溺水者沾满泥污的半条腿,那条腿上绑着一只样式有些奇怪的护膝,因为被河水冲刷的缘故而有些发白,几乎快要从那条腿上掉下来。
秦九叶的眼睛顿住了,视线钉在那尸体的腿上一动也不能动,直到抬尸的衙差几乎要拐过街角,整个人才仿佛突然回魂了一般,趿拉着一只鞋冲到那破担架前、一把掀开了那块布。
突然冒出来个人拦路,打头的衙差正要开口训斥,转头看见那女子面上的神情,又放缓了声音。
“怎么?是你认识的人?”
对方不说话,只攥着那块脏兮兮的盖尸布站在那里。
衙差还要说什么,拎着木箱的仵作已从后面赶了上来,示意他靠边些,自己则凑上前去、站到了那女子和尸体中间。
他太熟悉这种场面了,甚至没有抬头看一眼对方,便语速飞快地开口道。
“节哀顺变,人死不能复生,莫要哀伤过度。你家里可还有旁人?溺水者容貌大都会变形得厉害,何况这尸首在河水中泡了很久,你若是心中也不能肯定,可以叫家里其他人来帮忙认一认……”
仵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秦九叶眨了眨眼,对方那张闭着眼絮絮叨叨的脸就在她面前,可她却觉得眼底依旧刻着方才在盖尸布下看到的一幕,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
不论是那仵作与衙差,还是身旁静静流淌的河流,亦或是那具盖着布的尸体,都令她恍然间有种做梦般的不真实感。她的脚像是踏在棉花上,指尖变得冰冷,舌头也有些发麻,僵硬地立在那里片刻,才抬起手死死抓住了那仵作的肩膀。
“……他是怎么死的?”
仵作下意识低头看了看那只抓在自己肩头的手,心下有些想不明白,为何看起来如此瘦弱的人,竟有这般骇人的力气。
他似乎有些不耐烦,挣开来后退开一步道。
“在下方才已仔细验过,确实是死于溺水,并非谋财害命之事。我劝姑娘莫要浪费时间同官府中人纠缠,还是早些准备棺材和丧葬后事吧……”
“再验一遍。”那女子的声音好似从半截枯木之中发出的一般,空洞得令人害怕,“我让你再验一遍。”
那仵作也有些恼火了。他那张有些憔悴的脸上嵌着两个深陷的眼窝,这些天显然也是疲于奔走各处。曾经的九皋是安乐之所,一年到头也没什么大事发生,官府的仵作都能算得个闲差。而最近的九皋不太平,接连有尸体在荒郊野外被发现,他作为那郡守府衙中唯一会干活的仵作已三天三夜没怎么合眼了,眼下竟还遇上个无理取闹之人,当下撑起两片沉重地眼皮,对那女子怒目而视。
“我说这位姑娘可是听不懂这龙枢的官话?我说他是死于溺水……”仵作愤怒的声音戛然而止,半晌再次响起时,带了几分不确定的犹疑,“秦、秦掌柜?”
秦九叶冰冷的手终于缓缓放开眼前的人,那仵作又瞪大眼睛盯着她细瞧了瞧,这才肯定自己没有认错人。
“是秦掌柜没错吧?”
说来也巧,那仵作正是当初在二水滨旁为康仁寿验尸的那一位。当初在二水滨旁的时候,他曾与秦九叶短暂“交锋”过,是以如今还有些印象。他愣怔了片刻过后终于缓过神来,转头望向地上那草席中的尸体。
“这位是你的什么人?”他说到一半想起什么,从身上摸出一只湿漉漉的钱袋和一块牌子来,“这东西是从他身上发现的,一直贴身藏在里衣内,算是身上唯一剩下的物件了,你瞧瞧认不认得……”
他话还没说完,手上的东西已教人拿了过去。
秦九叶攥着那只破旧的钱袋,又盯着手中那块陌生的木牌看了看,最后望一眼担架上那已面目全非的人形,半晌终于开口道。
“他是我阿翁。”
女子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近乎麻木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眼中也不见丝毫泪光。
那仵作也是见惯了生死场面之人,死者亲眷听闻噩耗的瞬间大都会哭喊乃至崩溃,似眼前女子这般的倒是少些,当下莫名吞了吞口水,想了想后、垫着白布轻轻托起那尸体已经肿胀青灰的面容,一一解释道。
“秦掌柜,他的钱袋还在身上,说明不是遭了劫匪。除此之外,我已仔细检查过他全身上下,除了一些死后在河道中造成的擦伤,并无其他致命伤处,也无中毒痕迹。你再瞧他口鼻处的泥污……”
仵作边说边伸出手扒开秦三友的嘴,秦九叶终于忍受不住,嘶哑着出声道。
“可有剖尸验过?若真是溺水而死,喉与肺中应当有积水……”
仵作手一松,似乎对她的反应有些不可思议。
“秦掌柜,你也是半个行家,何苦反复确认这些来折磨自己?何况你若是见了他被剖开的样子,以后想起来都会难受的,留点从前美好的影子不好吗?”
她何须看到秦三友被剖开的样子才会难受?她明明已经看过他最糟糕的模样了。
女子脸上有种好似痉挛的神情,她一边摆手一边将头扭到一旁,眼睛望着远处的黛绡河,声音因为压抑而有些怪异。
“你不了解他,他跑船跑了整整二十年了。你就是说他吃饼噎死的,也比说他是溺死要可信。”
“跑江河生意的都是如此,靠水吃饭最后被水收了去。我们老家那几个纤户也是常年不着家的,鞋也不穿、带着冷饭就着江水吞,不就是为了涨水的时候能多赚几文钱?结果死在乱滩家里人都不知道……”
人群中不知是谁先起了个头,陆陆续续便开始有人附和。
“况且这人上了岁数,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眼神不好使,手脚跟不上,赶上天公不作美的时候,翻船不过一眨眼的事。”
“说的就是啊,不然你以为那些出船后再也没回来的渔家是去了哪里?有船的人家为何还要在家里供那河神像?就怕老天心狠啊。”
那些本以为热闹结束了的人们此刻又都围了上来,他们的面上写满同情,开口说出的话也并无恶意,可将那女子围在中间的样子又有种莫名的恐怖。
他们口干舌燥地开解着,无数片嘴唇一开一合,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合情合理、真实不虚,但落在秦九叶耳朵中,就像那榆香村薛四的口头禅一样可笑。
她兀自摇着头,拒绝去听那些声音。
“不可能,这不可能。我阿翁的身子向来朗健,除了腿脚有些病痛,吃得比我多、力气比我大。他上月还撑船为人送菜呢,怎会因为手脚不利落翻了船……”
周围的人越围越多,仵作实在不忍女子受折磨,试图拉着她远离人群,低声劝说道。
“姑娘,我做这行见得多了。平日里做工辛苦些的,吃食又跟不上、总是亏嘴,时间久了便容易落下这些隐疾,又因为吃苦惯了,能撑则撑、能忍则忍,一旦发病,便大多救不回来了。你也莫要伤心自责了,这事同你也没什么关系,你就当他是解脱了、不用再受苦了,何况人死了也不能活过来不是……”
人死不能复生,还是节哀顺变吧。
这是她入了行医这行后说得最多的话,今日听到旁人对自己说起,竟有种怪异的感觉。
那仵作说已看过太多生死,她又何尝不是呢?
可看过太多生死,便能对生死麻木了吗?何况那不是旁人,那是秦三友,她的阿翁啊,她唯一的阿翁……
秦九叶猛地顿住脚步,通红的双眼转向身后那条沉默流淌的河流,似乎是在寻找什么东西。下一刻,只见她快步冲向河边,因为用力发狠而有些发软的脚一晃便踏入河水中。
人群又是一阵惊呼,有人想上前拉住对方,但又被那女子身上吓人的气势唬住,犹豫着不敢上前。
秦九叶浑然不觉,就站在秦三友被发现的地方,在奔流的河水中艰难踱着步、来回张望着。
“舢板呢?他撑船的舢板……”
赶来河边的仵作一愣,连带着围观的人群也面面相觑。
“什么舢板?人都没了,还管什么舢板?”
“上游水急得很,乱流险滩那样多,船许是被冲走了、又许是沉了河都未可知啊……”
“是呀姑娘,就算没撑自家船,跑船的落了水也是常有的事,何况这几日翻了太多艘船了,你去外面打听一下就知道,不止你一家遭了难。”
众人继续七嘴八舌地说着,秦九叶却有些听不清那些声音,断断续续的思绪此刻艰难运转着,她这才恍然想起,秦三友的舢板早在赏剑大会的时候便被她弄坏了,她让金宝找人去修理,秦三友等不及,便自己搭船离开了。
所以,如果他当真是在撑船的过程中遇到了不测,他出事的时候应当是在别人的船上。
一种阴冷的感觉顺着她的脚底板爬上她的身体,像水妖冰冷柔软的手指,在她的皮肤上画着圈、写着字。
水,船,还有船上的人……
这一切的一切都让她想起那个神秘孤岛上,那些隐藏在雾气与雷雨中的身影,还有那个邪恶山庄的名字。
她手中还攥着那仵作方才交给她的东西,此时想到什么,连忙将那钱袋里的东西倒在手中,数了数竟有十两银子。
老秦不会用那样讲究的钱袋,更不会揣着十两银子到处走。
除此之外,虽然乍看之下那不过就是普通银两,但仔细查看后她便发现,那既不是用剪刀剪下的碎银角子,也不是市面上流通的整银,形状有些奇怪,像是被一双铁手揉捏过,面团一样、不见棱角。而她并非第一次见这种手法。
李樵留给她的那些小金块也是这样的。虽然她并不真的了解天下第一庄杀手的任务与酬劳,但她猜也猜得到,对李樵那样的人来说能赚得金子的活计只有杀人而已。他知道这金子来路不详,所以有意毁去了那金子原本的样子,捏得不成形状,为的就是不想让她日后花这些金子时被江湖中人盯上、惹上麻烦。
那是李樵的习惯,也是天下第一庄出身之人的习惯。
只不过给秦三友银子的人,自然不可能是出于保护他的目的,而剩下的便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给银子的人不想留下银子流通的线索,哪怕这银子只是给一个撑船老翁的船资。
在远离江湖和刀光血影的平凡乡下,自有无数种合理猜测可以解释那年迈的老翁为何会淹死。可冥冥之中,某种强烈的直觉已如落雷般击在秦九叶心底,电光不断闪烁、雷声轰隆不止,旁人的声音越是嘈杂,她就越是知道,那些都不是事实。
秦三友是被害死的。
被天下第一庄的人害死的,又或者是同天下第一庄有关的什么人。
入秋后的河水已经有些冰冷,寒意瞬间浸透鞋袜后便透入骨肉之中,秦九叶却像全然感受不到一般。
她站在河中,任由河水冲刷着双脚和双腿。
丁翁村出事的那晚,她还有过片刻的庆幸。庆幸秦三友没有同她一起担惊受怕,庆幸她不用和对方费心解释那些麻烦到底从何而来,庆幸自己不用再听一遍对方那冗长而无用的唠叨。
可原来,他并没有逃过这一劫。
想来也是如此,那可是以“斩草除根”为名天下第一庄,怎会遗漏一个同她关系如此亲密之人?何况丁翁村出事后,邱陵一直派人在附近巡视驻守,那些人无法再做什么,自然要将“斩草除根”的目光投向别人。而她竟没能想到这一点,每日只知道拼命赚钱平复自己那点伤感。
脑袋里似有人抡着一把千斤铁锤不断敲击,她不敢再想下去,也无法再想下去。
女子的身体不自觉地开始颤抖,不知是因为河水冰冷,还是因为悲痛欲绝。
就在所有人以为,她要一头栽倒在那河水中的时候,她突然稳住了身形,随后一步步回到岸边,对着那面色惊疑的仵作行了个礼。
“多谢先生相助,方才的事是我唐突了,还请你不要放在心上。”
那仵作平日里走街串巷,什么样的嘴脸都见识过,对之前的事并未放在心上,心下也怜惜对方失亲的痛苦,当下摆手示意道。
“秦掌柜不必多礼。你家在哪边?若是还有段距离,我让他们帮你将人送回去……”
“不必了。”
秦九叶谢绝了仵作的好意,示意那两名抬尸的衙差将人放下来。
谁也不喜欢抬尸的工作,何况是在水里泡发了的沉尸,衙差面面相觑、犹豫片刻后最终还是照做了。只见女子拧干衣摆上的河水,又小心擦了擦手,随后将那担架上的尸体扶了起来。
周围看热闹的人看出她要做什么,不由得纷纷摇头。
他们似乎不觉得一个弱女子能将一具浸了水的尸体弄回家中,几个男子见状似乎想着上前帮一帮手,可方才靠近几步,便被那尸体散发出来的味道逼退,只得讪讪站在一旁。
却见那女子熟练从身上摸出几条绳,又扯下衣摆上的布条接在一起,做成一条布绳小心绕过那尸体,像是全然闻不见那可怕的气味、将尸体紧紧贴在后背,带子在身前打了个死结,竟是打算背尸。
围观的人群突然安静下来,仵作也面露不忍,不由得上前劝道。
“这人死之后身体是会变沉的,何况他身上还浸了河水……”
仵作念到一半突然停下,因为那“弱女子”已经将那老翁的尸体从地上背了起来。
她的动作很熟练,显然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但她的每一个细微动作中都透着颤抖,而几乎要将她压垮的显然不止是她背上的重量,还有些看不见的东西。
那是她无法抹去的回忆和不曾说出口的感情。
在秦九叶很小的时候,秦三友还不是如今这副倔老头的模样,总是喜欢让她骑在脖子上四处转悠。
村里的大人们结伴出门做工跑船,每次到了归家的时辰,孩子们都会结伴跑到村头和渡口张望着,船一靠岸,孩子们呼啦一下涌上前去,她虽瘦瘦小小落在后面,但只需要一眼便能在人群中认出秦三友的身影,然后欢呼着扑进对方怀中,后者一只手就能将她拎起来架在脖子上,就这么一路走回村去。
年轻些的秦三友还不驼背,驮着她能稳稳当当地去许多地方。那时她觉得阿翁的肩膀便是这世上最高、最安全的地方,她可以借由那个肩膀眺望最远的地方,整个世界都在她脚下。
爬上阿翁后背的那一刻,她就是整个村子里最幸福的小孩子。
她咿咿呀呀地吆喝着,秦三友便乐呵呵地任她在身上胡闹,路过的村人见了笑着调侃,秦三友便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逢人便絮絮叨叨地念上一遍,说这是自己的小孙女,名字叫九叶。
九叶想怎样,他便怎样。他自己的小孙女,怎么着都成。
后来,她长大了。不知是因为变沉了还是长高了,秦三友便不再将她举在肩上了。
再后来,突然有一日,她发现自己能看到秦三友那斑驳稀疏的脑瓜顶了。
原来不知不觉间,她已经长得比秦三友还要高了,又或者是秦三友的腰越来越弯,弯得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有力地将她托起、高高举过头顶。
秦三友不再背她了,她也不再像小时候那样追在他身后喊阿翁、哭闹着要骑大马了。杨姨走后,她的心里常常装满心事,这些心事都和赚银子有关,再装不下其他了。
她为了赚银子背过那么多具尸体,却唯独没有背过她的阿翁。
老天爷便是要这般惩罚她,今日让她亲自来背秦三友的尸体。
龙枢千万条河流,千万条河流又分出那么多支流,回家的路那样漫长、冰冷而坎坷,她的阿翁偏偏还是顺着黛绡河、历尽千难万险来找她了。
“阿翁,我们回家。”
秦九叶紧了紧腰带,牢牢将秦三友已经僵直的双腿牢牢托起,迈开脚、一步步向着远处的丁翁村而去。
204、血债血偿
接连几日,果然居的药庐都破天荒地没有升起烟气。
丁翁村是个小地方,谁家里丢了一只鸡全村隔天便都知道了,何况是死了人。很快便有人上门去慰问吊唁,却被告知那位秦掌柜在葬仪其间不见客,东西也是不收的。众人摇头散去,只当对方是不喜他们这些吵闹的街坊邻居。可没过多久,邱家那两位公子也先后带人来到村里,尤其是那位邱家大公子,身后还跟了七八个五大三粗的武将,一众人骑马进村的时候,几乎要将黛绡河上那段木桥踩塌了。
然而,这么多人中,没有一个人最终进得了那破落小院的柴门。
果然居秦掌柜独自一人为自家老翁操办了丧事,就连出殡和下葬都悄无声息,没有人知晓她将人埋在了哪里,也没有人知晓她同那不中用的药童两人,是如何将那沉重的棺椁运出来的。
而后自某天开始,果然居偏房的破窗里便不分昼夜地亮起灯火,柴门内隐隐传出持续不停地捣药声。
入土为安,守灵早就已经结束了,那烛火是为哪般?捣药声又是为何?
毕竟果然居都不开张了,药又是捣给谁的呢?
柴门里的司徒金宝也不知道。他只知道每日按时送些水和吃食进那临时搭起的灵堂,半日后再原封不动地端出来,全部倒进自己的肚子里。
太阳升起、落下、又升起,那瘦小的药堂掌柜就坐在那张不大稳当的破板凳上,一下接着一下地捣着药材,一刻也没起过身,一刻也没停过手。
雨季前晾晒好的药材堆积有半屋子,她依旧磨得很仔细。处理这些药材的方法和动作已刻入她的身体深处,即使老天现下抽去她的灵魂,她也能继续手中的工作直到耗尽最后一丝气力。
人若重复做着同一件事,时间的流逝仿佛也会因此而变慢,有时秦九叶也会恍惚,觉得一切好像并未发生,一切又好似已经过去很久。秦三友当真已经不在了吗?他不是去跑船了吗?再等半日,或许再等半日,他便会回来了。每当此时,她便会抬眼望一望立在门口那把下葬时用过的沾满泥土的铁锹,将自己拉回现实中来。
从前她总瞧不上金宝看的闲书,觉得那些虚无缥缈、无根无据的东西看多了,人便不懂得脚踏实地地生活。可如今来看,生活本身的离奇曲折远胜那戏折子上最波折起伏的故事。
月前的自己怎么也不会想到,在送走老唐没多久后,她又要亲自送走秦三友。
小时候在绥清,村子里的老人常会念叨,若有一家办了白事,有时候没过几日便会又办一场。那是因为死去之人舍不得、放不下尚在阳间的亲人,最终还是自私地选择将人带走了。
可她想不明白,老唐和秦三友连朋友都算不上,分明只是两个互看不顺眼的老头,当初同住听风堂的时候还曾因为地里种花还是种萝卜的事闹过矛盾,老唐在那边过得再孤单,该带走的人也该是她而不是秦三友。
解了晴风散的人是她,去了赏剑大会的人是她,执意查明秘方真相的人是她。
该死的人也是她。
可为什么?为什么老天还要让她睁着眼睛坐在这冰冷潮湿的屋子里,像个痴儿一样做着徒劳无用的事、度日如年地捱过一个个白日与黑夜呢?
一个看不见的洞从虚空中出现,越变越大、似乎要将她吸入其中。
做些什么……她必须要做些什么,才能不让自己陷入那个凭空出现的巨大黑洞。
捣药捣到手实在抬不起来,她便将那仵作还给自己的木牌握在手里不停摩挲。
与秦三友生活了这么多年,她从未看过对方拿出过这个牌子,但拿在手中细细打量,只见上面已经磨得光亮,一看便是贴身保管了许多年。而秦三友虽死在河水中,被冲到下游的时候身上的衣裳都烂了一半,这牌子却和钱袋一样没有因流水浸泡冲击而遗失,足以见得他当时应当也是妥善贴身保管的。
这样一块重要的牌子,应当同秦三友不愿提起的过去有关,可当她试图辨认上面的字迹时,却只能看到一些被刮去刻字的痕迹,似乎那牌子的主人并不想让人知道上面的信息,却又舍不得真的丢掉这牌子。
她握着那块牌子,这才意识到自己其实并不了解秦三友的过去。
她只知道秦三友并不是地道绥清人,落脚绥清生活是因为杨家,他同司徒金宝的舅舅交好,所以才会照顾杨姨母子,除此之外,她再不知晓更多。在成为她的阿翁之前,对方是一个怎样的人,经历过怎样的故事,是否还有其他亲人,她都并不知晓也从未问起。
而现在,当她想要开口去了解这一切的时候,秦三友却已不能回答这些问题了。
或许她永远也不会知晓那些答案。
阿翁只想你好好活着。就好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这是秦三友最后对她说的话,也是他坚守了大半生的人生准则,谁知临到终了还是抛在脑后、喂了村头的小狗。
其实类似的话,秦三友早就说过很多遍了。只是她的耳朵听出了茧子也没听进去过,就连一句回应也不曾给他。
她太忙碌了。忙着进步医术、忙着赚银子、忙着找院子,忙着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忙着在人生这座高山上越攀越远。
长大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她总觉得秦三友的想法是老旧的、陈腐的,他们越来越无法真正去沟通、去理解。
他们本就是很不同的人,就像两块棱角尖锐的石头,因为凑巧成为了一家人而不断发生着碰撞。她曾经觉得,他们的结局总会是一方向另一方的妥协。却没有想过,其实一个人要过怎样的人生本就没有对错,何况他们还是亲人。
终于有一天,石头之间的碰撞停止了。
秦三友老了、走不动了、跟不上她的脚步了。他被落在身后、越来越远,直到终有一日,两两再也相望不见。
那日他来督护府院照顾她,临走时她目送他远去,甚至没有踏出房檐下去送一送他。
而那就是他们的最后一面了。
不论她做什么、说什么、后悔什么,这都已经是他们无法扭转的结局。
手中的药杵重重落下,那只本该还能再用上十年的石钵竟生出裂纹来。有什么东西正点点滴滴在她心底累加,像雨水连绵不停后暴涨的河水,即将决堤而出。
杨姨死的时候,她以为自己此生都不会再经历那样的痛苦了。
她夜深时哭泣着醒来,睁着眼望着天,想质问老天一切是不是只是大梦一场,一觉醒来便有人告诉她,不过只是噩梦罢了。亦或者这就是她人生中最难受的一个坎,只要迈过去,之后便是坦途一片。
她还有机会学会知足、懂得珍惜,还有机会过上心满意足的好日子。
她已经没有了杨姨、没有了院子,不能再没有阿翁了。
可老天听不到她的心声,像一个盯上她的恶童,在她仅有的几样东西里挑来挑去,最后挑中了她的阿翁。
二十二年前,阿翁从一株野草下捡走了她,从此她便有了家。
如今,她没有阿翁了,就算买下再大的院子、开间再阔气的药堂、养上千百只鸡鸭牛羊,她的家也再不是那个家了。
那仵作曾经安慰她,说死了也是一种解脱,至少以后不用再受苦了。可她一点也不想知道人死后会变成什么模样。人活着的时候都不能得到的一切,死了之后便能得到了吗?那究竟是关于死亡的真相,还是只是活人的谎言呢?
或许只有老天知道了。
但此时此刻的她,再也不会在深夜去质问老天了,因为她知道自己注定不会得到答案。
当祈求不能获得哪怕丝毫的垂怜,痛苦与悲伤便会转变为另一种东西。
入行的第一天起,她从师父那里学到的唯一一件与医书无关的道理,便是如何坦然接受“生老病死”这件事。因为生老病死无法避免,所以早一日学会接受,便能早一日得到解脱。
只是接受是一回事,过程如何又是另一回事。
杨姨死的那天她便明白,眼泪没有意义,除了沾湿自己的衣襟,撼动不了任何事。所以这一回,她自始至终没有落下过一滴眼泪。生而为人,她无法控制自己的心绪,但她可以在日复一日的训练中,让自己的心在面对不幸时可以变得如渊深似海,就算是无休止的悲痛也别想将它完全占据。她要牢牢记住今日的一切,把那些点滴情绪都蓄在心底,等待一个可以撼天动地的机会。
窗外开始起风的时候,那盏长明的灯火终于熄灭了。
代表文明的火种伴随着那种透骨的悲伤一起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与黑暗共存的无边愤怒。
地狱之火在她心中燃烧。
秦九叶在黎明前的黑暗里坐着,因脱力而颤抖的手终于放下了那支沾了血的药杵。
整整三天三夜过去,屋里已经再没有药材可以供她捣碎了。
尽管捣碎了半间房的药材,她心中那种烧灼的痛苦依旧没有丝毫缓解。
她迫切需要去捣碎更多的东西。
譬如一个真相,譬如那害死老唐的真凶。
蜷缩在板凳上的小小身影缓缓站起身来,为那新立好的牌位上了第一炷香。
风从破掉的门板缝隙中钻进屋里,呜呜咽咽地响着,跟着熬了三日的药童正靠在墙角打着瞌睡,一阵风涌入、吹断了一截香灰,已经三日没有开启的灵堂亮起一瞬间又暗了下去,房间内已瞧不见女子的身影。
连着下了月余的雨短暂停歇了半日,又刮起了大风。
九皋从未刮过这样大的风。
在这样一个万物都柔声细语的烟雨之地,这阵风就好似遥远传说中蹦出的一只怪物,亦或是老天降下的某种预兆,为的便是告诉那些痴心不改的凡人,不过区区一只蝼蚁,也妄想着要逆天而行?
痴人做梦。
眼下丁翁村前那条通向远方的泥泞小道上,便有这样一个痴人。
她简直是没有资格做痴人的。
瞧她身形那样瘦小,看着装不了三碗米,就是平日里一阵风都能将她吹倒了。
可不论那残酷的风如何摧折她,她就是不退缩。
她的身影在风中摇摇晃晃,风将她吹后三步,她便再向前三步。沙子迷了她的眼,她便闭着眼摸索着向前。脚下踉跄踩空摔倒,她便用双手撑住身体一次次站起身来。
这场毫无预兆的大风令这条通往九皋城内的烂路变得无限漫长,似乎永远也走不完,聪明人就该立刻放弃、调头回到家中躲一躲,至少等风停了再做打算。
田边大树下乘凉的人都散了,只剩几个隔壁村的佃户还杵着锄头耒耜在破房子后躲风沙,远远望见那女子的身影,先是一愣,认出是谁后,便开始低声议论起来。
每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议论旁人家的糟心事似乎有看热闹的嫌疑,可叹上两句“苦命人”总归也没什么吧?谁不知道那丁翁村果然居秦掌柜家出了事?实在是太可怜了。听闻是因为卷到了城里人的那摊子烂事中去,所以才被连累的,不然那邱家为何要上门来吊唁呢?可说到底还不是她自己瞎折腾,明明不该你管的事,你偏要掺一脚,现在好了吧?死个老翁算什么?这般做事早该死上个千百回了。
窃声议论的身影在风沙中变得模糊,声音也听不真切,但秦九叶不用回头、不用竖耳,也能清晰感知到那些面孔和声音。
亦或者,那就是她心底的面孔和声音。
是她自不量力,是她不听劝告、一意孤行,最终害死了身边最亲近的人。
但她偏偏还活着,那些人带走了老唐、带走了阿翁,却独独留下了她。是因为觉得她实在微不足道吗?就算满怀仇恨悲苦也只能咬牙吞下,绝不敢、也不能掀起什么风浪,甚至连大声骂上两句街也是不敢的。
所以在这场避无可避的大风里,她就该缩起来、躲起来,努力让自己隐入那看不见的边缘与迷雾中,就像从不被人记起的丁翁村一样,就像死在冰冷河水里的老秦一样,就像她过往二十多年做过的那样。
丁翁村遇险的那一夜,滕狐曾问过她,她放弃安稳生活,一脚踏进这趟浑水究竟是图什么。那一刻,她其实有回想起过往这些时日的很多瞬间。
起初,她应当是为了她自己。她想搏出名堂、想换一种活法、想站上高处振臂一呼、想让世人记住自己的名字。
后来,尽管她从未承认,但她应当是为了那个少年。她不忍眼睁睁看着对方堕入地狱,无法接受以这种方式失去对方,就这样一步步越走越远。
再后来,她最想救的人已经离开,说好同路的伙伴也一个个离去,她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理由再坚持下去。邱陵离开的那天早晨,她其实已经萌生了退意。
说到底,人终归还是要装在生活这口麻布袋子里的,“生死之外无大事”是很多人的处世之道,或许也该是她的处世之道。她该听秦三友的话,只求好好活着便足够了。
但秦三友到最后也没能贯彻他的人生信条。他死在冰冷的河水里,用腐烂的面容告诉她:事与愿违才是人生常态,生死之外还有无穷无尽的残酷修行。命运已经生生撕烂了她的麻布袋子,刺目的光从破了的大洞中倾泻而下,照得她无处躲藏,逼她迎上刀林剑雨、寒冰烈焰、恶鬼阎罗。
她可以放弃她自己,可以放弃一份遥不可及的爱情,唯独不能放弃这份相依为命的亲情。
她被日升的希望驱使,被燃烧的情爱驱使,也将被绵绵无绝期的仇恨驱使。而仇恨之火不会轻易熄灭,终将推着她走向一切的终结。
又一阵狂风卷着砂石咆哮而过,将那屈身前进的女子拦腰掀翻。她滚了个番、面朝黄土趴在地上,抬起那双愈合后又被擦破得血淋淋的掌心,面上却突然涌上一丝悲戚到极点的笑。
这确实是老天对她的警告和报复。就像秦三友的死是对她不自量力的警告,是对她多管闲事的报复。
可为何不报复邱家、不报复滕狐,偏偏要报复她这个无名无姓的村野郎中呢?是因为她最好欺辱、最好打压,是杀一儆百的不二人选吗?或许对那些人来说,死去的甚至不是一个无权无势、穷酸无能的老翁,而是一只恰好挡在他们车轮前的蚂蚁罢了。他们的眼睛里只有自己要去的地方,甚至从头到尾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曾经碾死了一只蚂蚁。
苍天无情,不肯开眼。她会让他们知道的。
老天懒得去管的事情,她会管到底。
她会让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明白,他所做的事是要付出代价的。
她不要当旁人口中的“苦命人”,她要当那难缠的“讨债鬼”。如果对方不肯偿还这笔债,她会带着这笔账、追讨到天涯海角。
不断跌倒再不断爬起,这就是她的宿命。
但只要不砍掉她的腿,一天、两天、三天,一年、两年、三年……终有一天,她还是会站起来的。
她要在黑暗中站起来,从那个需要她蜷缩着身子才能存活的角落里站起来。如果阳光迟迟不肯到来,她便让怒火点燃自己,照亮复仇惩恶者的路。
她要让那些践踏他们的人付出代价。
即使这代价需得她加倍付出才能讨回。
205、狂风中相依
邱府大门被擂响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邱家二少爷近日心情不佳,已经闭门谢客有阵子了,那在外当差的长子今日更是瞧不见人影,整个邱府大门紧闭,比往日更透出一股冷清寂寥。
府里的小厮得了主子命令、谢绝一切探访,听到响动本想装死应付过去,想着那不知趣的访客过阵子便会自行离去,谁知对方却不死不休,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捶门,恨不能将左右三四条街的鸡犬都吵起来。小厮自知无法再放任下去,只得起身应门,门方开、便见一道又瘦又小的影子从他腋下一钻而过,恶鬼般冲进内院,吓得他连忙去追。
此时的秦九叶已全然听不见身后的动静。风吹了她一路,将她心底的那团火越吹越旺,迫使她迈向前的脚步越来越快。
“许秋迟!”
她大喊着一头扎进内院,在那方小小池塘前停下脚步,喘息着四处张望,身后那小厮终于追了上来,正要开口呵斥,檐廊下一道绿色身影蓦地开口,竟不知何时出现在院中。
“这里没事了,你下去吧。”
见那位说一不二的柳管事发话,小厮当即闭上嘴退了下去。
院子里重新安静下来,一时间只能听闻那闯入者上气不接下气的粗喘声。
柳裁梧抬眼望去,只见那瘦小女子额间都是汗珠,显然是一口气奔走了许久,她背上似乎还背着把刀,仔细一看才发现只是刀鞘,明明应当同她周身气质相违背,此刻配上那双被怒火与不甘侵染的黑亮双眼,竟有种浑然一体的和谐。
“前几日两位少爷亲自上门吊唁,却被秦掌柜挡在门外。不知秦掌柜今日找上门来又所为何事?”
对方的语气客气而疏离,秦九叶却并未因此萌生退意,反而上前一步行礼道。
“见过柳管事。今日贸然登门乃是有要事相商,不知督护和二少爷可在府上?”
“大少爷不在这里。”柳裁梧声音一顿,似乎在考虑是否要据实相告,半晌才继续说道,“不过二少爷倒是在。他已将自己锁在屋里一天一夜了,谁也不见。你若不死心,穿过那月门直走便是他的院子了。”
对方不但没有追究她贸然找上门来的举动,还痛快地告知一切,秦九叶不由得沉默片刻。邱家困境她也能猜到一二,但她眼下顾不了那么多了,她迫切需要寻到盟友,眼下除了邱府,她竟不知道还能去找谁。
想到这里,秦九叶飞快行了个礼,走出几步才发现,那绿衣女子并未跟上来,而是依旧站在原地。她回头望了一眼,但终究还是脚下不停地向后院方向而去。
今日的邱府格外安静,她自那绿莹莹的水塘边经过,里面鲜艳的鱼群便无声在水面靠拢、搅起一阵旋涡,平静中有什么在涌动。下一刻,一团白色大叫着从斜里冲了出来,穿过池塘、踏波而来,转瞬间便落在她脚下,一口咬在了她的袴脚上。
秦九叶低头一看,正和那只有些眼熟的白毛鸭子对上了眼。
鸭子还是那只鸭子,就是瞧着胖了些,不知是否是主人有意为之,等着养肥后再炖一锅更美味的汤……
秦九叶盯着面前那只眼熟的鸭子,半晌才沉声道。
“带路。”
那鸭子仿佛真能听懂人语一般,响亮地叫了一声,便扭着屁股向前奔去,穿过月门后一头扎进院中,随后很是笃定地停在一间房门前。
相比主人在外时高调的作风,那院子瞧着太过朴素,入眼几乎没有多少绿色,哪里都是光秃秃的,倒是同那位邱家长子的督护府院如出一辙。秦九叶收回四处张望的目光,随即走到那扇房门前,房门已从内部锁住,她推了几下没推开,刚想拍门喊人,转念想到方才柳裁梧说的话,干脆不再浪费口舌,转而四顾寻了扇窗子,随手找了根树枝做支棍,三两下勾开窗棂,一个迈腿便爬进屋中。
房间内光线昏暗,空气也有些憋闷呛人,弥漫着一股烟气和酒味,她用手扇了扇、眯起眼望向前方,整个人不由得顿住。
许秋迟就背对着她坐在屋内,面前的桌子上什么摆设也没有,只有一只空了的酒坛和一只朱红色的瓷瓶。
那瓷瓶的颜色实在太过特别,见过一次便再难忘记,而她上一次见还是在那苏府中……
秦九叶手中木棍应声落地。
“你、你不会是……”
背对她的身影一顿,过了半晌才转过身来,那张向来带着醉人笑意的脸眼下看起来竟有几分灰败,开口时声音像是从远处飘来。
“小叶子,你怎么来了?先前去找你你不理我,来了也不叫人通报一声。话说这是你第一次来府上吧?我该叫人带你四处转一转的……”
他话还未说完,只觉得眼前一花,桌上的东西已教人抢了去。
秦九叶死死握着那只瓶子,声音都有些颤抖。
“你到底做了什么?这东西、这东西是谁给你的?”
许秋迟眨了眨眼,视线有些飘忽不定、半晌才聚焦在对方手上那只瓶子上。
“那位丁先生显然是熟知兄长那滴水不漏的做事风格,担忧我找不到该找的东西,这便送上门来了。”
秦九叶几乎有些听不进去对方说的话,只颤巍巍打开手中那只瓶子、往瓶子里瞄去,一股腥气扑面而来,瓶里的东西几乎还是满的。
许秋迟盯着她面上神情,这才低声道。
“我还在犹豫,你偏偏就在此刻来了。这或许就是天意吧。”
秦九叶几乎是毫不掩饰地松了一口气,但仍不放心,随即又拿过那坛酒又里里外外地闻了闻,许秋迟见状又不紧不慢开口道。
“这只是普通的大庐酿而已,是我去年在小福居存下的。今日实在苦闷,便拿出来喝了。”
女子确定再无其他不妥,抬头的瞬间化作一只炸了毛的鸭子,声音中再难掩怒意。
“他送你,你便收吗?送东西的人呢?你有没有告诉督护?”
“为何不收?他既然敢送,我便敢收。”
这话不知是气话还是醉话还是真心话,秦九叶本来还要发脾气,但医者的本能让她无法忽略对方苍白如纸的脸色和发黑的眼下。桌上的火烛早已熄灭,周围地面上有不少滴落的蜡油,已经熄灭的炭炉中一片灰白,她心下一跳,这才反应过来什么,三五步越过对方走到一旁将所有窗户打开,又将房门整个大敞,风瞬间灌进屋内,将两人都吹得有些发冷。
秦九叶深吸一口气,低声问道。
“你到底在这房间里待了多久?姜姑娘呢?”
许秋迟终于动了。他站起身、将头扭到另一边去,声音中透着一股冷酷。
“我让她去丁翁村助你操持丧葬一事,她却连你的面都没见到,这般做事不力,便该接受惩罚。”
饶是已经见识过对方在这段关系中的无能与幼稚,秦九叶依然忍不住气极反笑。
“你以为你找个借口有意将她气走,便是为她好吗?她比你强多了,根本不需要你这样对待!你以为将自己锁在这破屋子里就是独当一面了吗?你这幅模样若是让督护见了,当下便要抽出马鞭教训你一顿才好……”
听到她再次提起邱陵,对方脸上瞬间显出几分毫不掩饰的讽意。
“兄长?他有他的官道要走,怎会有时间来探究我的事?我以为小叶子今日找上门是来关心我,却不想是要来兴师问罪的。”
对方语气幽怨,秦九叶见状不由得举起了手中那只危险的红瓶子,语气中有几分不可置信。
“我兴师问罪?你难道没有亲眼瞧见那些人的下场吗?既然亲眼所见,又怎会还有这种想法……”
“我为何不能有这种想法?从最开始到现在,我自始至终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让父亲活下去。九皋城不能没有他,只要他活着一日,这里的一切才有希望……”
“只是活着吗?那如今得了痴症的都尉不算活着吗?”秦九叶哑着嗓子打断对方的喃喃自语,深吸一口气、努力耐下性子说道,“你可要想想清楚这一切的后果,当初你上琼壶岛、之后又去了船坞,不就是因为你对这一切也充满怀疑吗?”
“但是我已经没有其他办法了!”许秋迟的声音中透着颤抖,望向她的目光中透出一丝绝望,“能试的方法我全部已经试过,可父亲还是一天比一天糟糕。眼下这就是我最后的、唯一的选择!”
他说罢,竟猛扑过来、试图从她手中抢走那只瓶子,秦九叶只得拼死按住手里的东西。不过片刻工夫,两个曾经在花船中共生死过的废柴竟已扭打作一团,一时间不分高低上下。
秦九叶已经奔走一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到头来还要同人贴身搏斗,难免有些猝不及防。九皋城里谁人不知,邱家二少爷是个放浪形骸之外的主,却没料到身上还有股子疯劲。在这股疯劲驱使下的抢夺并无任何意义,显然只是某种情绪的发泄,一来二去,秦九叶不由得恶向胆边生,亮出门牙、狠狠咬在了对方那只细皮嫩肉的手上。
许秋迟惊叫一声、终于松开了手,随即有些不可思议地看向她。
秦九叶擦擦嘴,气喘吁吁地冲着对方吼道。
“怎会是最后的选择?你不是还有我吗?!我答应你,这件事一定还会有其他办法的……”
“秦掌柜倒是信心满满。你若当真有把握能解决这秘方,我让父亲先服下又有何不可?”许秋迟捂着手背瞪着她,说出口的话越发尖锐难听,“还是说你其实也并不知道自己能否做到,先前所有豪言壮语不过只是虚张声势?这也难怪,毕竟李樵已经离开,你没有了要救那小白脸的决心,势必不会再执着于秘方这件事了。既然如此,你又凭什么要阻止我?”
“我不想你后悔!苏家是何下场,方外观又是何下场,你没有看到吗?苏凛有没有后悔过当时的决定?那九泉之下的元漱清有没有后悔过?!”
“事实是,如果再来一次,苏凛仍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如果秦三友现在没有躺在棺材里,而是一息尚存、等你救命,你可会放弃这唯一的机会?”许秋迟双目通红,声音却前所未有的冰冷,“你自己都做不到的事,又凭什么来劝我?”
秦九叶僵住了。
她只觉得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凝固了一般,整个人仿佛又回到了冰冷的黛绡河水中,而秦三友就在不远处的水中挣扎、呼救、最终缓缓沉入河底……
有一瞬间,她真想抬起手来狠狠扇对方一巴掌。
但她终究忍了下来、没有这么做。
她知道她就算这么做了,面前的人也不会拿她怎么样。但她不该这么做,那只是情绪的宣泄、一种对和她相同境遇之人的倾轧,并不能改变任何现状。
当初说好的同舟共济,如今不过短短数日便分崩离析,这难道不正是丁渺将秘方给邱家的原因吗?不也正是对方迫不及待想要看到的局面吗?
而她今日找上门来,不是为了别的,正是要来破这一局的。
“你说得对,我确实不会放弃任何一个救活阿翁的机会。但前提是,我救回来的人确实还是我阿翁,而非一个寄托着自己执念的怪物。你且问问你自己,你究竟是想救回父亲,还是一心只想满足自己的心愿、为了纾解自己的愧疚而不择手段呢?”
她话音落地,许秋迟仍死死盯着她,似乎也知晓她说得是对的,只是过不了情绪这一关,而那女子亦觉得眼前的人看似老谋深算,实则幼稚得不可理喻,当下毫不含糊地瞪了回去。
两厢怒目而视,又不约而同转开视线。
半晌,许秋迟终于低声道。
“你说话的样子怎么同我兄长越来越像?当真是讨厌得紧。”
秦九叶盯着对方那张蛮横中透出几分脆弱的脸,无论如何再也狠不下心,半晌才伸手指着对方的鼻孔、咬牙切齿地问道。
“今日我若是不来,你是不是当真要着了那丁渺的道、遂了他的愿?把邱家变成下一个苏府?”
许秋迟没有立即开口回答这个问题,只盯着对方那只擦破了皮的手,半晌过后从一旁乱糟糟的架子上翻出一盒伤药,沉默着拉过她的手开始上药。
这世间本来就没有那么多如果,一切结果即是必然。今日是他离自己人生悬崖最近的一次。只是幸运的是,有人在他坠入深渊前拉住了他的手。而对于那女子来说,今日同样是漆黑暗淡的一天。她在狂风中艰难前行,又何尝不是在这孤独院子里找到了可以避风的终点?
邱家的伤药是回春堂的,十两银子一小盒,对方抹了半盒在她手上,末了还要继续,秦九叶终于忍不住抽回手来,刚要念叨几句铺张浪费,便听对方低声开口道。
“对不起,我以为……你不会理我了。”他垂下头去,像个做错了事却别扭着不肯道歉的孩子,“秦三友的事,我很抱歉。我以为你永远不会原谅我了,不肯原谅我当初将你拉扯进来,不肯原谅我最终还是害死了你最亲近的人。”
“害死他的另有其人。”秦九叶的声音沉沉响起,她的双眼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亮,漆黑的瞳仁深处有令人胆寒的光,“我要讨回这笔债,你要不要一起?”
许秋迟终于抬起头来。
“你为何先来寻我,而不是去寻兄长?”
先前昂扬的情绪被打断,秦九叶哽了哽、实话实说道。
“我先去寻了他,没寻到这才……”
面色苍白的少爷又垂下头去,像一朵被霜打了的娇花。
“你走吧。少爷我身子不舒服,这就要洗洗睡了。”
“你、你不是要还我的债吗?”秦九叶看着对方那张萎靡不振的脸,一时间气不打一处来,“当初在那船坞的时候,你不是说时候到了就还债?我现在就以债主的身份命令你,给我打起精神来!”
许秋迟眉梢一挑,斜着眼睛看她。
“你可想好了,这整件事没那么容易终结。一旦将我拖进来,说不定日后又要变成你亏欠于我。这么下去只怕你我之间的孽缘可就完结不了了。”
“这我倒是想通了。兴许相互祸害就是你我之间的孽缘,你来祸害我,我若不祸害你,岂非吃了亏?”女子大言不惭地讲着歪理,说到激动处整个人站起身来、抬手指向风声大作的窗外,“却行山虽算不得穷山恶水,但也偏僻险阻。你当初压根没出过远门、身上连一枚铜板都没带,却敢偷了马一人跑到那深山里,不知如今可还有当初一半的勇气?”
女子在大风中走得一身狼狈,头发乱得像鸡窝,翘起的几根毛在风中舞动。窗外,那只名为秦掌柜的鸭子正上蹿下跳地叫着。
许秋迟盯着对方那张脸一时间没说话。
窗外一片暮色沉沉,他却觉得晨光刚刚亮起,枯坐了一天一夜的疲累与迷茫顷刻间在他眼底散去,鲜活的力量重新注入其中。他又低头看了看手背上的牙印,心底总算有些明白他那高傲冷酷到不可一世的兄长,究竟喜欢这女子身上什么了。
“往大了不敢说,整个九皋城里,你应当找不出第二个比我大胆且偏执的人了。”他说罢,抬头望了望她背后的东西,“不过那王婆果然靠不住,竟将东西就这么给了你。兄长知道了岂非又要同我发牢骚?”
秦九叶留意到对方的眼神,不由得摸了摸那把背了一路的刀鞘。
“这不是青芜刀的刀鞘,不过王婆确实已经将东西取了出来,现下或许已经到了督护手中。你不好奇那上面的内容吗?”
“兄长将东西看得那样紧,他若不想我知道,我也懒得白费力气。”
秦九叶闻言没说话。
她也想要知道邱陵接下来要如何抉择,是会如同那日在果然居所说一般回来寻她,还是终会选择独自上路。
没过多久,石怀玉闻讯赶来,闯入房间时看到的一幕仍令人惊魂未定,秦九叶不放心让许秋迟一人独处,离开那院子后思来索去,还是将一切告知了对方。
“……总之,石管事还是让人盯着他些。督护未必顾得上,最好让姜姑娘快些回来。”
她一口气说完,石怀玉闻言全程面上都没有流露出太多惊诧不安的神色,末了反而轻声叹道。
“秦姑娘随少爷们唤我怀玉婶便好。你家中方才出了事,仍为此事如此操劳,实在令我心中过意不去。瞧你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倒是比府中那两个懂事得多。”
虽是初次见面,但秦九叶还是觉察到这位石管事同邱家其他人都有些不同,温和的像是一块浸在泉水中的石头,没有棱角却坚定非常。许是因为很久没有人这样体贴温柔地同她说过话了,秦九叶当即有些不好意思,笑了笑才含糊道。
“我同二少爷也算有缘。他在外面行走的时候精明得很,估摸着只是偶尔犯了糊涂。”
石怀玉摇了摇头,显然并不认可她的“定论”。
“事情做得再漂亮有什么用?不过是个连自己的心都看不清的孩子罢了。不说他们两个了,今日天色已晚,秦姑娘不如就暂留府中一宿如何?我已让人收拾好了房间,你若不嫌弃,随我来便可。”
秦九叶顿了顿,随即想起另一件要紧事,迟疑片刻后还是开口道。
“有件事或许要劳烦怀玉婶,晚些时候我想看一看都尉……”她说到此处一顿,又连忙低声解释道,“是这样的,先前督护曾拜托我为都尉问诊。说来也是惭愧,自那之后我便诸事缠身,一直未能寻到机会,今日既然已经登门叨扰,不如趁此机会看一看。只是不知是否方便?”
石怀玉愣住了,半晌才喃喃开口问道。
“你愿意为将军问诊?”
秦九叶点点头,以为对方是在忧心她的医术,当下解释道。
“先前督护曾与我说起过一些个中细节,这些日子我也私下做了些功课,不算全无准备。不过在下确实只是名不见经传的小郎中,兴许也不能在一次问诊间给出定论……”
她的解释被石怀玉的动作打断了。
对方宽厚的手掌拉过她的手,像是同她熟识多年的长辈一样拍了拍她的手,随后用力将她的手握在手心里。
“谢谢你,谢谢你今天愿意走这一遭。”
秦九叶的手颤了颤,却并没有抽回来。
“其实先前就该来了,不过督护说还不是时候。我看今日他不在府上,不知是否要先知会他一声……”
石怀玉笑着摇了摇头,牵着她的手向外走去。
“我了解那孩子。他先前没有让你前来,是不想你受到伤害。他既然能和你开这个口,定是比任何人都要认可你的,你且放宽心,先好好休息一下,用过晚膳后我再带你去将军的房间。”
对方说罢,就轻轻拉着她的手从邱府中穿行而过,边走边为她介绍起邱府中的一草一木来,从一棵树、一块石头,到屋檐下的燕子窝、池塘里的锦鲤,几乎每一处都没有遗落。
秦九叶就乖乖跟在对方身后,任由对方牵着自己絮絮叨叨地说着些无关紧要的话,整个人变得有些沉默。
这邱府应当很久没有客人登门拜访了,而对她这个“客人”来说,亦很久没有听过这种亲切的念叨了。
不知怎的,她又想起了杨姨,眼睛不由得有些发酸。
她的杨姨若是还活着,差不多就是这个岁数了,应当也会这般细心体贴地宽慰她、拉着她的手说话吧。
“瞧我,自顾自说了这许多,你莫要觉得聒噪。”
石怀玉终于停下脚步,有些抱歉地冲她笑了笑。秦九叶见状连忙摇头道。
“没有的事。劳烦怀玉婶亲自带我逛这院子。这里地方大,我一人当真还有些应付不来。”
毕竟果然居只有那三两间房,大户人家的小厨房都比她的院子大。想到当初刚到苏府的种种,她又不由得有些出神。石怀玉望着她面上神色,半晌才轻声道。
“秦姑娘可是为了从前黑月的事来找两位少爷的?”
果然,眼前这位妇人绝不简单,虽不是个练家子,但论及心思细腻的程度,同那纨绔应当不相上下。
秦九叶顿了顿,还是决定实话实说。
“确是如此,眼下督护在查的事也同黑月过往有关,除了两位少爷,我想不到旁人可以同路了。”
她说出实情,本已做好被质问的准备。毕竟她要做的事凶险而隐秘,邱家已经有一个儿子牵扯其中,她连另一个也不放过,可谓是“赶尽杀绝”了。
但出乎她的意料,石怀玉面上并不见任何不悦,对方听罢只平静地点了点头,
“无妨,有些仗本就是不得不打的,未战先怯,怎是将门之风?”她望向院中那两棵繁茂的血榉木,眼神中有种坚定不容撼动的意志,“况且要想火烧得旺一些,总要有风相助。很多事都是在危难中才能显现的。”
秦九叶顺着对方视线望去,只见一双挺拔的树影依偎在一起。今日骤起的狂风摇落一地树叶,原来不知不觉中,风中已经有了秋天的气味。
阴雨还未结束,离别的季节就要到来。
但眼下并不是一个能各自神伤、体味离别的时刻。
在万物野蛮生长的盛夏,草木并不会留意到周围的其他绿色。但待到秋来狂风起,它便会知晓,身旁有与自己并肩而立的伙伴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
206、窗边的将军
那王婆的消息传得当真很快,晚膳还没开始,邱陵便急匆匆地赶回来了。
姜辛儿外出还未归来,那位柳管事向来是独自用膳的,秦九叶这个外人便被请上了饭桌。只是还没开始吃,她便觉得有些吃不下了。
许秋迟眼都没抬一下,就立在那里,显然不准备为兄长再添碗筷。
“兄长消息倒是灵通,小叶子前脚刚来,你后脚便追过来了,倒是比对我这个弟弟上心得多。”
邱陵亦没有看向许秋迟,只挨着秦九叶落座道。
“我是为李青刀的东西赶回来的,顺道回家一趟。”他说到这里一顿,又转头望向秦九叶,“我将东西带了回来,你若不急着离开,到时候可以同我一起看看……”
一旁的秦九叶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听石怀玉突然开口道。
“先吃饭吧。”
石怀玉的声音依旧温和,却透着一股不容撼动的坚决。
那犹如镇妖铁塔般立着的二少爷,这才冷哼一声在对面落座。
石怀玉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许暖色,她脸上挂着笑,亲自为在座的每一个人盛汤添菜,众人虽只是沉默用膳,并无太多交谈,她的目光却流连其间,似是要将这一幕牢牢刻在心中。
邱府的厨子手艺不错,然而饭桌上的氛围却实在太过沉默,就算是山珍海味摆在眼前也难免有些食不知味。
秦九叶咬着筷子尖偷瞄左右,心下突然猜测,这府中上一次聚齐这些人坐在一桌吃饭,该不会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吧?
她方一停下来,石怀玉便起身为她夹菜,她面前的碗碟瞬间小山一样堆了起来,末了又得一碗热汤。
“秦姑娘怎地不吃了?可是饭菜不合胃口?尝一尝这鲜笋汤,他俩小时候最是喜欢,有时候要抢一碗喝,连规矩也不顾了,将军总为这事训斥……”对方说到一半,显然想起什么,语气变得有些伤感,“今日这汤我熬了许多,只可惜将军身体还未恢复,不然……”
石怀玉的声音戛然而止,但她的伤感却无法克制地流出,在桌席间蔓延着。
眼瞧着气氛不对劲,秦九叶连忙说道。
“都尉的病非一日而成,许是同早年旧疾有关,但只要耐下性子也并非全无扭转余地,在下定当竭尽全力,凡事都还是有希望的。”
石怀玉深深看了她一眼,还没开口再说什么,许秋迟的声音却突然响起。
“就算父亲来了,这桌也依旧是凑不齐的。”他说罢,手中的筷子啪地一声放下,整个人已站起身来,“母亲虽已走了多年,但她的位子一直留着,今日教兄长坐了去,不知可是兄长有意为之?”
尽管先前已经料到这邱家兄弟的家务事会是一笔烂账,但真的身处其中还是令人分外难熬。秦九叶听得头都要埋到杯盘中去,那厢石怀玉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起来,握着汤匙的手因用力而有些发白。
“你兄长难得回来一趟,你就一定要这般说话吗?”
“无妨,我也吃好了。”那厢邱陵也起身离席,末了对着石怀玉说道,“怀玉婶万万不可再为这种小事生气动怒,实在得不偿失。何况他已不是小孩子,当为自己的言行负责。”
邱陵说罢,匆匆行礼离席。
许秋迟见状不甘示弱,当即向着另一个方向拂袖而去。
秦九叶望着那一左一右、向着两个方向越行越远的两兄弟,半晌才喃喃问道。
“他们从小便如此吗?”
石怀玉沉默片刻,许久才轻轻摇了摇头,声音中有种对往昔的怀念。
“怎会呢?二少爷从前最喜欢粘着兄长了,大少爷十三岁离开家的时候,二少爷为了追他,偷了将军的马跑出城去,结果在山里摔断了腿。这些事,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了。”
他当然记得。他还顶着他兄长的名号在山里勾搭她这个小村姑,害得她苦等了这么多年。
等下,当初许秋迟若是追邱陵出城去的,说明那时邱陵已经离开九皋了,他又如何能将闯下的祸赖给对方呢?
秦九叶眨眨眼,不由得再次想起自己早些时候闯入对方房间时目睹的一幕,心中突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
方才那纨绔半死不活的样子,不会是有意做给她看的吧?且不说一切时机为何刚刚好,就说许秋迟将自己关在房中虽然不假,可那位柳管事也绝非等闲之辈,想要探明房中如何亦或者不动声色地进入房中都不是难事,哪里还用得着等她这个外人来管闲事?
秦九叶一把端起桌上那碗新盛的笋汤倒进肚中,又猛嚼几口菜抚慰自己的心,半晌才从被算计的忿忿中缓过劲来。只是来来回回经历过几次后,她远没有先前那样生气了。
她已看透了许秋迟这个人。对方就是如此的性子,因为总是得不到、被亏欠,所以拼了命地想要引人注意、算计一切,就连兄长的爱也不例外。
俗话说“三岁看老”果然不假。
对于当初那个摔断腿的小少爷来说,她当时追着他屁股后面要债的样子很是了不起,而他追不回的兄长,或许她能追上。
只可惜直到今日他也没有得到想要的一切。
她不难猜到丁渺暗中送秘方给许秋迟的原因。若将整个九皋比作一片汪洋,邱偃便是掩藏在水中那枚不见真身的定海神针,从当初治水退洪、力挽狂澜,到之后重建城防、改水道利农事等等,邱家在这里立下的威信非一日而成、也非一般可替代,不论是要夺权还是制造混乱,从邱家下手无疑是最致命的一击。
起先她有些想不明白,似许秋迟这样狡黠敏锐之人,不会看不明白这一切,又怎还会上当呢?
而方才在饭桌上的一幕却令她瞬间明白,这或许才是丁渺的高明之处。
阳谋有时要比阴谋更难防备,因为谋划者知晓那局中人毫无招架之力。人能为摆脱困境拼得头破血流,却总会轻易被亲情束缚住手脚、困死在原地。
她无法想象,如果今日自己没有因为秦三友的死而憋着一口气找上门来,那枯坐在房间中的男子会不会在绝望和迷茫深处,做出那个可怕的决定。
杀人并不需要刀剑,只需挑拨人内心深处的欲望和嫌隙,便可顷刻间让最坚固的联盟土崩瓦解。而他们接下来要走的路只会比之前更加凶险,容不下丝毫隐患,在他们启程之前,邱家兄弟之间的裂缝必须修补。
“他们还要这样闹别扭到几时?”
秦九叶突然开口,声音中有种旁观者才有的不耐烦。
石怀玉显然察觉到了,顿了顿后才轻声道。
“大少爷从小便稳重、小小年纪便喜欢将是非曲直挂在嘴上。二少爷性子急、是个只讲情不讲理的主。这般水火不容的两种性子,凑到一起怎会不吵?”
“人和人都是不一样的,只要不一样就会有争执、有冲突,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成为一家人,也不妨碍他们在危难时为彼此献出一切。”
秦九叶沉沉开口,石怀玉却再次叹息。
“他们在对待彼此这件事上若能有你万分之一的理解,又何至于走到如今这地步?”
“怀玉婶高看我了,其实从前我也不比他们好到哪去。”秦九叶盯着面前空空如也的汤碗,恍惚间又看到了苏府那一夜出现在她房门外的那碗手擀面,“我阿翁在的时候,我也总是与他争吵。他喜欢充大头接济村里的穷乡亲,偏我是个抠门的,连一块铜板的账也不肯抹去。常常他说东、我便说西,他往左、我便往右。只是我如今回想起最开始的时候,我们之间也并不是如此的。”
“小时候我很依赖他,他便是我世界的全部。直到有一天,隔壁村的孩子告诉我,说我不是阿翁的亲孙女,只是捡来的野孩子。我那时太小了,第一反应便是跑回家质问他,我是不是他捡来的。我阿翁当时脸上的表情,我至今都还记得。”
那是一种错愕和受伤的神情。对于老秦那样一个臭脾气比石头还硬的老头来说,那样的神情几乎不可能出现在他脸上。
那一刻,他心底是否有些后悔将她捡回了家?苦心养大的孩子因为知晓了自己的身世就质问于他,他这个便宜阿翁又落得个什么好处呢?
亲人之间的伤害往往来得猝不及防,她也是很多年之后才有所体会的。
秦九叶说到这里,喉咙一阵阵发酸,几乎有些说不下去,深吸一口气才继续说道。
“他生了很久的闷气,也一直很不喜欢我提起这件事。但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对这件事耿耿于怀。我觉得自己之所以会和阿翁争吵不休、频频闹翻,就是因为我们并不是真的亲人。那段时日里,我俩之间的话少得可怜,直到后来我拜了师父、离家学医,有一日突然便在山里想起他了。我想他的时候,并不会记起那些争吵的过往,也不会纠结他其实不是我亲阿翁这件事,只能记起他做的素面和从怀里掏出的那块糖糕。”
“我不了解老秦,他也从未和我提起过他的过去。不是所有家人之间的相处都是那般血浓于水、温馨和睦、从不说一句重话也从来没有任何秘密的。有些家人之间就是会争吵、会猜疑、会相互埋怨。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是一家人。可惜的是,这道理我懂得太晚了。”
偌大的府院再次安静下来,秦九叶就望着那一席被风吹冷的饭菜、最后说道。
“这些话,我从未对旁人说起过。今日也不过是有感而发、随口聊聊,您也不必放在心上,只当是我这个方才经历丧亲之痛的人的一点感慨吧。”
这一回,石怀玉并没有开口说些安慰的话了。
眼前这个妇人尽管看起来温和慈善,但终究不是等闲之辈,早已在转瞬间看懂了秦九叶自白这一切的目的。
石怀玉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收于袖中的手,眼神深处有种隐隐的挣扎。
“他二人之间,确实是有误会的。只是这误会若要解开,势必会伤到其中一人。”
“倘若真是如此,怀玉婶或许应当亲自去问问他二人的意思才对。”秦九叶眨眨眼,用一种近乎羡慕的语气继续说道,“至少他们如今还有可以当面解开误会的机会。就算事后依然不肯原谅对方,或是瞧对方不顺眼,也还可以面对面地吵上一架。家人间的相处不总是那样和谐,争执和不理解或许才是常态,就好比我和我阿翁……”
她说到这里又是一顿,声音似是哽在喉咙深处,半晌才轻声说完那最后一句。
“……总之,万般不好,总好过日后想起,悔不该当初一句未说便这样匆匆错过。”
九皋城最漫长的白日已经过去,日落一日比一日早,黑夜一天比一天长。
秦九叶跟着石怀玉步入邱偃的院子时,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尽管四周灯火初上,她还是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先前去苏府问诊、乃至孤身入方外观船舱时的经历。
入夜后的风终于渐渐停了下来。白日里被吹落的叶子堆积在廊道两边,偶尔踩上一片,便在脚下吱嘎作响。
秦九叶的脚步莫名有些踟蹰。下一刻,前方提灯的身影一顿,随即转过身来、牵起她的手。
“姑娘莫怕,我会一直同你在一起。将军是个很温柔的人,他若觉得自己不该见你,便不会让你踏进这院子的。”
石怀玉的声音在夜色中传来,虽没有太多情绪,却也足够令人心中一暖。
秦九叶点点头,跟着对方迈入有些昏暗的室内。
对她这种连郡守府衙门前都不怎么经过的“乡下人”来说,镇水都尉的名字无疑是更加遥远的,她似乎隐约记得有一次新春守岁时,曾与秦三友远远望见过城楼上那个挺拔的身影,将军的身躯似乎早已与那高耸的城墙融为一体,历经风雨却坚不可摧。
时隔多年,秦九叶仍记得远望的那一眼。但也正是因为如此,她过了片刻才意识到,眼前这个发丝青白、面容憔悴的中年男子,便是九皋城的英雄、昔日黑月军之首——邱偃。
同习武的江湖中人不太一样,当他褪去盔甲、放下刀剑、就只是一身布衣坐在那里的时候,看上去似乎不过只是个身材修长挺拔的中年男子,身上寻不到半点杀气和血腥味。
他就端坐在窗边那张椅子上,眼睛望着外面,似乎是在观察什么。但秦九叶顺着他的目光望向窗外,那里又分明什么也没有。
石怀玉又点亮几盏灯,室内瞬间亮堂起来。秦九叶仓促收回视线,连忙行了个礼,正犹豫着要开口说些什么,那窗边的人却已先一步开口道。
“方才听见怀玉教人备茶,我便知晓府中来了客人。”
对方说话时口齿清晰,就像是正常人一样,说话间神态很是平和,看不出丝毫被痴症侵蚀的痕迹,许是见她神色拘谨,又再次开口问道。
“先前没见过你,你是那两个臭小子的朋友?他们两个怎么没出来见你?我让人叫他们过来……”
他说罢,想要起身向门外走去,可方才站起身,手脚却突然一顿。他盯着手腕脚腕上的锁链,似乎这才想起什么,颓然站了片刻,又缓缓坐回那张椅子上,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整个人陷入一片死寂。
秦九叶看着眼前这一幕,尽管能够猜到一二,但心中仍有些不是滋味,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进退。
“痴症只是其一,落雨天将军的头疾还会发作,过程极其痛苦,如今药性最烈的赤乌头也不大管用了。他不想伤到旁人,便会摧残自己,二少爷从前都是亲自来看着,后来实在无法控制,只得行此下策。将军他……都是理解的。”
石怀玉的声音轻轻在她耳边响起,说到最后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像是自己也不忍再听。
秦九叶心中亦有些难过。
比起□□上的束缚和囚禁,那铁链锁住的更是一个人的尊严。她不禁会想,夜深人静的时候,这位曾经征战沙场的将军是否也会有片刻的清醒?当他从虚空混沌回到现实中的一刻,心中又会作何感想呢?
她明白邱家兄弟为何没有同她一起前来了,也终于有些理解了许秋迟所说的“走投无路”究竟是什么意思。从某种程度上说,眼下的邱偃看上去确实同当时的和沅舟很相似,未来不知是否会落入更加糟糕的境地,许秋迟的焦灼大抵来源于此。
而如今,能改变这种现状的可能性就握在她手中。
秦九叶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开始为邱偃诊脉。
这位黑月传奇领将的经历她也略知一二,所以当初邱陵提起此事时,她心中便有过一些推测,眼下初诊过后倒也印证了些许。她本想起身到一旁与石怀玉单独交流,但后者眼神示意她不必避着邱偃,她这才低声问道。
“不知都尉从前头部可有受过什么外伤?”
“将军当初带兵南征北伐,北境苦寒、南境酷热都是经历过的,其间恶战无数,若说受过什么旧伤,他自己大抵都是记不清的。不过……”石怀玉略微停顿片刻,还是继续说了下去,“……听闻当年他带兵深入居巢腹地的时候最是凶险,那里常年毒瘴弥漫,不少士兵死于疫疾怪病的折磨。即便侥幸存活、捱到了战争结束之后,许多老兵都在其后的几年里因旧疾折磨去世,黑月残部时至今日已凋落所剩无几。”
居巢,又是居巢。
当年的居巢血海翻涌、冤魂无数,而眼下每一个在深渊中受苦之人,似乎都与当年的那场战役有关。这究竟是对幸存者的惩罚还是某种看不见的因果报应呢?
秦九叶心下暗叹,面上依旧沉稳,又问了几处细节后才低声说出自己的判断。
“所谓瘴毒看似同源,实则个中情况复杂,每个人身处其中结果或许都有所不同,有时与污染的水源有关,有时则是被毒虫叮咬所致。从都尉的症状和脉相上来看,许是同后者有关。病灶一早便在他体内埋下,这些年一直缓慢发展,因他身体强健或病灶位置特殊,所以才没有立刻发病,一朝病发自然来势汹汹,若病灶在某刻突然恶化,甚至可能在顷刻间危急生命。我先试着写副方子,看看都尉服药后的反馈,之后再根据情况施针。”
她一边起身同石怀玉低声交代着,一边准备到一旁桌案前写下药方,方才起身却觉得腰间一紧,低头一看才发现,那须发斑驳的将军不知何时已经抓住了她挂在腰间的木牌。
他的手已经不如年轻时遒劲有力,但指间的茧子仍还留着,像是他身上残存的最后一层盔甲。
“这牌子……”
他的声音有些滞缓,干涩的眼睛像是透过那块木牌望向了一段遥远的记忆,瞳孔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涌动。
秦九叶一时间没敢动作,对眼前的情形有些摸不着头脑,石怀玉见状连忙走上来,一边试图将那块木牌从对方手中拿出来、一边低声道。
“将军可是累了?我教人备些安神茶过来。”
可不论她如何用力,对方就是不撒手,末了突然望向秦九叶。
“这牌子我认得。”邱偃的眼睛似乎有一瞬间亮了起来,声音也随之变得清晰,“赤木阴刻玄纹,是中军帐下的。你是中军帐下的。”
秦九叶定在了那里,她感觉自己半张着嘴愣了许久,才有声音从喉咙深处钻出来。
“将军……认得这牌子?”
邱偃的目光在她脸上徘徊,不过片刻,眼神中又涌上一层如雾气般的迷蒙。
“应当是认得的,可是跟着我做事的都是些老家伙了,应当没你这般年轻才对……”他言罢,又有些茫然地四处张望了一番,说出口的话前言不搭后语,“杨家郎怎么没有同你在一起?你们向来是一起的,我昨日还看见他了……”
他的声音渐渐微弱,下一刻手指一松,那块磨得发亮的牌子便从他手中落回女子腰间。
只是这一回,换了那女子不肯放手。
杨家郎是司徒金宝亲舅舅的名字。他是杨姨的哥哥,也是秦三友的战友。
秦九叶一把扯下腰间那块木牌,小心举在手里再次递到对方眼前。
“将军可认得我阿翁?他的名字是秦三友,你认得他对不对?你认得他的……”
然而不论她如何努力,对方再也无法给她任何回应。
邱偃又恢复了先前的模样,安静望着窗外,那黑月领将的灵魂只短暂现身了片刻便已随风而逝,剩下的只有那具年迈混沌的躯壳。
石怀玉见状只得上前对秦九叶摇了摇头,后者知道自己不能再知晓更多,握着木牌的手颓然垂下。
回到当晚下榻的房间许久,秦九叶仍有些怔然。
她就握着那块木牌呆坐在房间里,眼前闪过的是秦三友说起从前时欲言又止的一幕幕。
秦三友从不隐瞒自己出身行伍的事实,但旁人问起又不肯说太多。她本以为那只是秦三友别扭的一面而已,如今想想分明另有隐情。
黑月军是在二十二年前被遣散的,据邱陵所说应当就是居巢一战不久后,而秦三友捡了她也是在二十二年前。这不由得令她有了一些遥远而不可思议的联想。秦三友从未说起过具体是在何处捡到的她,但若根据当时黑月军所在地区来看,她很有可能是在居巢附近遇到的秦三友。
居巢,那样一个遥远而神秘的名字,在今日之前与她从未有过任何交集,她只将那里当做一个潜在的目的地,却从未想过自己即将踏上的旅程或许是一场回溯之旅。
先前同李樵、邱家兄弟还有滕狐相聚船坞的时候,她还曾暗骂过命运不公,黑月四君子当年尚不能解决的难题,自己这个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外人却要凑这个热闹。
可如今来看,命运当真公平得很。
或许她根本算不得什么外人,反而是这整件事中关联最深的那一个……
咚咚咚。
突然响起的敲门声将人从无止境的猜想中拉了出来,秦九叶平复了一下心绪,起身前去应门,却见门外站着的人竟是那位绿衣管事。
柳裁梧柔媚的脸在夜色中竟生出几分冷硬,没等她开口说什么,便已越过她走进屋里来,随后将手里的东西放在屋内桌上。
秦九叶瞥一眼发现是些换洗衣裳。
她白日里顶着狂风进城,光是在路上便摔了无数次,身上实在有些惨不忍睹,石怀玉便让她将旧衣裳换下来,说晚些会换些干净的给她。
只是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送衣裳的会是柳裁梧。毕竟在她的印象中,这是个连许秋迟都使唤不动冷美人,应当不会做这些小事,当下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手。
“柳管事怎地亲自前来?差人告诉我一声,我自己去拿就好……”
她话才说到一半,突然便被打断了。
“那牌子是你的东西?”
秦九叶愣了愣才反应,随即点点头道。
“是我阿翁留下的东西。”
柳裁梧向她伸出手。那只手掌上有些细密伤痕,看起来像是虫咬过的痕迹。
“可否给我看看?”
秦九叶的心砰砰跳起来,她似乎已经预感到自己今夜将会得到某种答案。
犹豫片刻,她还是将握在手中的木牌递给了对方。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盯着木牌的绿衣管事依旧没有开口,秦九叶终于忍不住率先开口问道。
“我方才帮都尉问诊时,他一眼便出来了,说这是黑月军的军牌,我阿翁是黑月军旧人……”
“逃兵。”柳裁梧突然开口,声音前所未有的冰冷,“你阿翁秦三友,是黑月军的逃兵。”
207、秦三友的秘密
柳裁梧的话像天边雷声,秦九叶只觉得脑海中闪光划过,对方的声音才迟一步落在她耳中。
关于秦三友的过去,她曾有过无数种猜想,唯独没有想过眼下这一种。紧绷的身体仿佛一瞬间被抽了筋,她整个人僵了片刻,随即慢慢伸出手在桌旁撑住身体。
“看样子你是真的不知道。”
柳裁梧手一松、那牌子终于落回秦九叶手中,后者捏着那块牌子许久,才艰难开口道。
“且不说这牌子的主人是否就是我阿翁,眼下这牌上并无具体信息,柳管事如何能一眼断定这牌子的主人就是逃兵?”
“襄梁军营明令规定,入营者申领腰牌作为出入军中的凭证,随身保管不得遗失,退伍还乡之时随兵械一并上缴,违令者军法处置。黑月当年被除名遣散时,是先帝身边的常侍亲自从都城赶来监督全程的,归还的数千枚牌子当日便在坑中焚毁,无人能够私藏。你阿翁能保留这腰牌,只有可能是在居巢之战结束前便私自离营,不是逃兵又是什么?”
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秦九叶却一个字也倒不出来。
她想说,没有人比秦三友更看重战友情谊了,否则他也不会搬到绥清,默不作声地照顾杨姨母子多年,为此没少受村人的议论和那司徒家的白眼。
她想说,她的阿翁辛苦劳作半生,骨子里最是倔强要强,就连到了最后腿脚不利落了,也不肯游手好闲、懒散度日,还撑着船去给别人送菜。
她想说,这辈子她遇到的很多人、很多事都告诉她做人不能太正直、太实在,否则是会遭殃的,唯有秦三友自始至终只教她要堂堂正正做人,凡事都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这样的人,怎会因为一时的懦弱成为背叛战友的罪人呢?
然而当她对着自己的心发出那一连串的辩驳和质问时,有什么郁结已久的困惑突然之间便疏通清明了起来,过往那些戛然而止的对话、秦三友撑船离去时莫名沉重的背影、乃至每个瞬间他脸上那些无法读懂的神情,都一一有了答案。
秦三友之所以会拼尽全力照顾杨姨母子,是因为他对被他抛下的战友心怀愧疚。他之所以总是提起从前在行伍的种种、还总像在营中一样要求自己,甚至会说起关于黑月的传闻,是因为他无比怀念那段年轻时光。在她与邱家阴错阳差越走越近的时候,他总是欲言又止、希望她不要卷入其中,也是因为他从一开始就知道邱家背负着什么。而他之所以总是在她面前强调“问心无愧”四个字,是因为他自己曾经“问心有愧”。
“可是……可是他从来都没和我提起过,我是他唯一的亲人,他为何、为何从来没有说过……”
秦九叶有些说不下去,她自己也知晓这些质问苍白而无力,或许就算秦三友活着站在她面前,也依旧不会回答这个问题。
“人对过去犯下的错误总是心生回避,这些陈年往事他无法同你说起也是情理之中。”
柳裁梧的声音依旧淡淡的,听不出是否有压抑过后的怒火。
许久,秦九叶才缓缓坐回桌旁,抬手为对方和自己倒了两杯茶,随后抬手一饮而尽。
“柳管事既然找上我,想必是知道些什么,有什么话不如一次性说了吧。”
柳裁梧闻言不答反问道。
“秦姑娘今日来府上寻二少爷,是想继续追查那秘方一事吗?”
秦九叶神情一顿,没有立即开口。
她料想到对于邱家来说,两位管事以及姜辛儿都是颇得信任的自己人,但她也没有想过这件事原来对所有人而言都已不算是秘密了。
“你不用顾虑。”柳裁梧的声音干脆响起,单刀直入道,“先前你应当已经在船坞见过了那支信筒,二少爷手中那支信筒便是我当初亲自寻来的。”
秦九叶闻言不由得有些愕然,但很快便问道。
“柳管事莫非也是黑月旧人?”
其实在问出口的瞬间,她便几乎知道眼前的女子不会同黑月有关。
初见时她便能感受到对方身上有种刻意收敛过的危险气质,而这种矛盾的感觉她从未在邱陵和他身边那些小将身上感受过,倒是在那朱覆雪身上感受到过一些。
“我只是夫人身边的旧人,其他的你不必知晓。”柳裁梧垂下眼帘,视线在那块军牌上一扫而过,“这军牌虽已刮去具体信息,但仍可看出颜色纹饰等细节,正是传信兵的形制。黑月营中能任传信兵一职的,或许不是能以一敌百的猛将,但无一例外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兵,除了要有过人的耐力,还要能识途辩凶、孤身行千里路的能力,中军帐下的传信兵更是百里挑一的好手。当年黑月被困居巢、弹尽粮绝,将军挑选了两名传信兵临危受命送信到山外,却迟迟没有等来援军的消息。”
“我受夫人所托,孤身前往追查,发现那两人出发后不久便途径一处险滩,其中一人渡河时遇险、或许不慎遗失了信筒,便以前去寻回信筒为由沿河道独自向下游方向而去,剩下另一人继续向前穿越深山,就在快要出山时与居巢流民被困唯一一艘渡船上,却被船上一名恶疾发作的江湖高手尽数斩杀。”
“我找到的时候,所有人的尸体已被闻笛默扔进万人坑中,雨水和倒灌的河水将那个大坑淹了一半,百余具尸体烂成一摊,我花了一天一夜的时间才从中清理出了那名传信兵的遗体并找到这支信筒。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将信筒牢牢护在怀中,已经折断的手臂至死也没有松开。他或许仍寄希望于自己的战友能发现信筒,将消息送出去,只可惜没有人听到他的祈求,那名曾经与他同行的战友也再没有回来。”
“直到最后,将军也没有将那个逃走的传信兵的名字告诉所有人。他坚信那个传信兵只是在洪水中遇难了而非因为怯懦而逃走,不知他若是知晓那个传信兵其实一直活着会作何想。”
柳裁梧的讲述戛然而止,秦九叶发凉的指尖却仍在轻颤。
老天爷,这便是你降下的报应吗?因为多年前,秦三友是用那场滔天洪水做借口抛下战友、逃离了居巢战场的,所以多年后你便要让他淹死在冰冷的河水中。
她下意识摩挲着手里那块因为日夜贴在身上、已经磨得光亮的牌子,眼前闪过的是老秦那张被苦难摧残过的脸和永远沉默的背影。
所以阿翁……这就是你的秘密吗?这就是你总是将受苦当做全部生活的真正原因吗?
她出于本能地想要为她的阿翁再辩驳二三,她想说,普通人在生死面前都是渺小而无力的,何况秦三友这些年过得也并不好,每日都生活在煎熬中,而这天大的罪孽又怎可赖在一人头上?
但这些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
如果秦三友当真便是当初那个因怯懦而逃走的传信兵,她又有什么资格替那些枉死的黑月士兵去推脱这一切呢?尽管心底不愿承认,但她其实已经隐隐相信这一切,相信秦三友曾有一段蒙尘的过往,而她或许也来自一个遥远而不祥的远方。
她的头无力垂下,口中只能喃喃重复着那个自己熟知的秦三友,试图将对方的形象描摹清晰、永远停留在曾经的回忆里。
“我阿翁……不是那样的人,他若真是个自私自利、只顾自己活命的逃兵,当初便不会捡了我,拼尽全力带我去了绥清、将我养大成人。”
一个逃兵,自身已经难保,又为何要在逃命过程中去救一个只有两三岁的孩童呢?
即便是现在,对于一个穷人家来说,收养一个婴孩并将她养大成人也不是件容易事。所以她还是想要坚信,她记忆中的秦三友便是真实的秦三友,而他们之间那种超越血缘的亲情和过往种种也是真实的。
然而柳裁梧似乎知道她的想法,沉默片刻后还是开口道。
“谁知道呢?这世上少有大善大恶之人,多数人不过只是庸碌之徒。或许他之所以会救你,就是因为他知晓自己做下了不可饶恕的事,便想着要做些什么来弥补这一切。”
而她的存在不过只是他愧疚一生的一种赎罪方式罢了。
柳裁梧并未将话说尽,但秦九叶不难明白其中深意。因为在很久很久以前,她便纠结深思过这个问题。
其实当初那个年幼的自己不是真的想问秦三友:她是否是亲生的这件事。她只是潜意识中想要确认:秦三友对她的好是不是无条件的。听闻亲生父母的爱是无怨无悔、不求回报的。秦三友若不是她的亲阿翁,又为何要对她好呢?这种好是不是有条件的,并且终有一日会结束……
痛苦的思虑在心中扎了根,秦九叶知道自己短时间内或许都无法摆脱这一切了。
“督护和二少爷他们是否已经……”
她有些艰难地开口,最后几个字却始终问不出口,下一刻柳裁梧已然接过话头。
“逃兵一事二少爷多少知晓,只是不知是秦三友。两年前,将军的病初现端倪。你是医者,应当看得出不论是头疾还是痴症,很可能都是他多年前穿越居巢毒瘴时埋下的祸根,一旦发病便回天乏术,只能眼睁睁瞧着身体一天天恶化。二少爷不甘心,认为凡事既有因果,若想改变结果,就要从起因入手。他趁将军卧病,拿了内院的钥匙,花了三月时间把将军封存多年的旧物一一整理出来,其中就有这支信筒。”
秦九叶眼神微动,已然意识到了什么。
“你是说……那信筒的事、包括居巢沦陷一事的真相,其实将军当年便已察觉,但却按下不表、没有上报吗?”
邱偃武将出身,但能百战不殆的将帅之才,头脑最是灵活,直觉也很敏锐,看到信筒的一刻应当就知道,闻笛默有事隐瞒于他,而这或许才是黑月四君子分崩离析的关键点。所以一切就此被封存至今的原因到底是什么?是因为信筒找到时一切都已尘埃落定了吗?
“将军是如何思考、如何决断的,我不得而知。我只是将事情原委告知于你,免得你认为我信口开河、胡言乱语,只想将莫须有的罪名扣在你阿翁头上。”
邱家的事已经过去多年,而秦三友只是个微末的传信兵,秦九叶并不认为对方若是“栽赃”就能从她这村姑身上讨回些什么。
但人有时候即使面对真相,也会下意识挑拣自己愿意相信的部分记下,从而忽略了另一些同样重要的事。
黑月被困居巢深山,情况多变难测也是常理。但雨季进山又久攻不下的凶险,调兵遣将之人怎会不知?邱偃的沉默背后是否是另一种妥协?那支未能送出去的信筒或许不过是顺应了某种大势,是堤坝决口前最后一滴落下的雨水罢了。
许是见她一直沉默,柳裁梧神情渐渐冷了下去。她起身准备离开,却还是再次开口道。
“如今多年过去,莫说是这九皋城中,就算放眼整个襄梁,亲身经历过此事的人也寥寥无几。你若心怀疑虑,我多说无益。若夫人……”她说到此处声音一断,片刻后才接着说了下去,“……若夫人还在,她的话总会比我有分量些。”
柳裁梧话未说完,便被秦九叶打断了。
“等下,你是说居巢战役的时候,将军夫人也曾和黑月军身处同处?”
柳裁梧看了那神情突变的女子,眉头轻皱片刻才承认道。
“夫人是医者,不忍军中将士和居巢百姓受苦,所以当时一直跟随黑月。若非如此,我当时也不会身在居巢。”
“那她可有留下过什么东西?笔录、诊录、或者随手记下的药方之类的都可以,若是有的话,可否拿给我看看?”
秦九叶越说越急迫,说完这一通才意识到自己这番言行看起来有些不妥,但她仍不打算放弃、只用恳切的眼神望着对方。
如果左鹚生前最后的笔录当真被狄墨拿走、一时半刻取不回来,那眼下这将军夫人的诊录或许便是最珍贵的研究对象。
“就算有,我又凭什么给你?”柳裁梧的声音似笑非笑,那双美丽的眼睛却起了一层寒霜,“当初将军曾将事关整个黑月存亡的重要东西交付给了秦三友,但秦三友却没能守住、背弃了自己的誓言。如今你又要旧事重演吗?”
秦九叶的目光从对方面上一扫而过。她熟悉这种带有强烈攻击意味的防御,先前猝不及防被告知真相的无奈与痛苦此刻突然便淡了些,对人情的细腻探知让她平静下来,随后轻声开口问道。
“柳管事本领通天又心性孤高,之所以心甘情愿留在邱府、听凭二少爷差遣,是因为将军夫人的缘故吗?”
她话一出口,面前的女子便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同先前的停顿和沉默都不同,对方听到“将军夫人”四个字后便像是离了魂一般。只是若是为了报恩,大可不必表现得这般苦大仇深。只怕报恩只是其一,更多的还是为了还债。至于对方究竟做错过什么、又是否已经获得了谅解,秦九叶觉得自己也并不是一定要知晓。
秦九叶叹口气,伸出手恳切地拉住了对方的袖口。
“我也只是猜测而已。柳管事手上的伤痕应当是某种毒砂侵蚀留下的,我虽对你们江湖中人的修行不甚了解,但以医者身份还是能够看出些许端倪。这种经年累月留下的旧伤很容易反复发作,虽不致命,但很是折磨人,若想根除,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做到的,势必要每日尽心尽力地调理才行……”
女子边说边很是自然地拉过她的手,柔软的指腹在她的掌心轻轻触碰后便离开了,言语间微微垂着头,视线专注在她的旧伤疤上,四周光线有些昏暗,那双眼睛便因为用力而微微眯起,却比那盏油灯更加明亮,沉默中透出一股坚定的力量感。
有一瞬间,柳裁梧感觉自己回到了很多年前与那将军夫人初见时的情形。
同邱家二少爷肖似母亲不同,眼前女子的容貌和夫人其实根本没有半点相似之处,但就是那种神态和气韵令她无法克制地怀念,让她明知道一切不过只是虚幻,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沉沦。
在她曾经熟知的那个世界里,从不会有人这样轻轻拉着她的手、神态小心地查看。
因为那些人知道这不是一双手,而是杀人的兵器。
所以夫人,告诉我……我将要做出的抉择是对的吗?
一切不过发生在片刻之间。
秦九叶收回手的瞬间,柳裁梧已经飞快合拢了掌心,一把抓住了对方的手腕。
纤细的骨头被铁掌攥在手中,不需用多大的力气便能掐得粉碎。柳裁梧凑近了那张瘦巴巴的小脸,一字一句地说道。
“你若胆敢疏忽怠慢、犯下同你阿翁一样的错误,令她蒙羞受屈,我便是追到天涯海角,也会讨回这份公道。”
手腕上的力度一阵收紧,秦九叶强忍住龇牙咧嘴的冲动,定定望着那双眼睛道。
“若我未尽全力、有违今日所言,便教我不得好死,此生赚不到一块铜板。”
许是这毒誓起了作用,手腕上的力度终于一松,那双铁掌重新回到绿袖之中。
“那些诊录是夫人遗物,我需得问过将军和两位少爷才能决定是否能拿给你。”
秦九叶一边摩挲着手腕一边点点头。
“那是自然。”她说罢,重新将那块腰牌收起,却再没有挂回腰间,随后望向那绿衣女子,“柳管事今日前来告知我这一切,可是想再为邱家或是夫人讨回些什么?”
柳裁梧沉默片刻,不知是否当真在思考这个问题,片刻后才开口道。
“夫人的死同居巢的沦陷有些千丝万缕的关联,但冤有头、债有主,我不会将上一代的过错和恩怨转嫁到下一代身上,这是夫人当初教过我的道理。”她转身向屋外走去,离开前最后望一眼烛光中的身影,“但我觉得你应该知道这一切。你就当我为了追寻这个真相付出了很多,只是想要找个人与我分享吧。”
分享她的不甘,分享她的怨恨,分享她的孤独。
她的心早已干涸荒芜,在朱覆雪伏诛的那一刻便如一捧沙子消散在风中了,剩下的关于那段过往的回忆似乎也都不再拥有任何意义。
或许再过二十二年,根本没有人在意那些事情的真相了。
但至少现在,痛苦的真相如同脐带将命运两头的人们联结在一起,使得那段灰暗的过往能够被铭记。
雨水混着月光被踏碎,绿衣融入夜色之中。
疾行的脚步骤然停下,柳裁梧望向那座有着血榉木的清冷院子。
原来这便是那一天。
自夫人离开那天起,她一直在等这一天的到来,只是这等待是如此漫长,以至于她觉得自己或许永远也等不来这一天了。
在这悠悠岁月中,她不是没有接触过那些名声在外的名医圣手,但她甚至从未想过要在那些人面前提起夫人留下的东西,不止是因为那些人对此毫不在乎,更因为她只望一眼便知道,他们不配。
可是夫人……她终究还是等到了。等到除她之外的第三个人能够看到夫人的苦心的那一天。
宽大的衣袖遮去了她颤抖的双手,她就孤身站在庭院中,任由晚风将自己包围。
208、名为过去的囚笼
有了先前几次赠衣衫时的经验,许秋迟为秦九叶挑选换洗的衣衫时多了几分笃定和自如。
用料不必是最名贵的料子,但一定要舒适轻便,最好禁得住折腾磨损,毕竟那女子活得太辛苦小心,昂贵的衣衫总是有些负担。
来取衣衫的是柳裁梧,他有些惊讶,但并没有多问便将衣裳给了对方,转头便偷偷跟了来。
当面问是问不出什么来的,不如亲耳听一听她们究竟要背着他说些什么秘密。
他听得聚精会神,连手中的腰扇也忘了摇,直到墙的那一边再也没有人声传出。
院子里又安静下来,唯有将军的院子还亮着灯火,
他那位兄长先同自己的参将一起研究李青刀留下的东西,随后便一头扎进父亲的院子里,再也没有出来。他不知道对方没有听到这一切,究竟是件好事还是坏事。
许久,他终于退开来些许,一边挠着脖子上方才被咬的蚊子包,一边向着夜色中的池塘而去。
他已经很久没有在自家的院子里偷听别人讲话了,方才也并不是有意要如此,只是路过那熟悉的墙角,不知怎地便想起小时候的一些事,脚下也不由自主地停下了。
当初搬来九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总觉得这院子里常常死一般的寂静、没有生气,就连麻烦和冲突也瞧不见,后来他才发现,那是因为家中大小事务都被父亲和怀玉婶拦下了,他们常常会关紧门窗长谈,而随着日子一天天流逝,兄长也渐渐加入其中,唯独他被挡在门外,只能当个玩泥巴的小孩子。
但他分明不是那样的小孩子。
他的眼睛总能看到微小的事物,耳朵总能听到细弱的声音,他的心远比同龄小孩子要敏感多虑,而母亲不在了之后,那种深藏在灵魂深处的不安便总是找上他来。
终于有一日,他发现了那个偷听的好地方,就在池塘后的假山旁,地方很是隐蔽,落雨的时候池塘里的动静还能为他提供掩护,若是运气不好被发现,他便装作是在池边喂鱼,多数时候都能蒙混过关。
母亲去世后的那几年,他常常徘徊在那附近,有时一躲便是一整日。
一天夜里,邱府迎来一位提灯夜访的客人,他睡不着,便光着脚来偷听。
来客姓周,听闻是如今襄梁最年轻的督监,说起话来声音很是轻柔,他努力去听也只听得断断续续,依稀是说皇帝要为太子选伴读,正在各家儿郎中寻觅人选,邱家便是其中一个。
他的心瞬间狂跳起来。对于一个只有十一岁的半大孩子来说,他其实并不真的知晓这个消息背后的含义,但他已能隐约感受到一种动荡不安,似乎这院子中的某种寂静将被打破,而他与兄长将站在喧嚣的中心。
许久,他听到父亲回绝的声音。然后那位督监又说了些什么,这一回,对方的声音很低,他实在听不到了,许久过后大着胆子透过窗户缝隙往屋里偷看,只看到那位督监垂眸饮茶的侧脸,而一旁不远处,灯火下的父亲须发虽还未尽白,却好似在这一瞬间老去了一般。
三天后,邱陵便跟着那姓周的督监离开了。
母亲抛下他后的第四年,兄长也离他而去。
他不敢相信这一切,偷了父亲的马跑出城去,摔断了腿后又被接了回来。他的腿早就好了,却在这座被烟雨困住的城里一待便是十五年。
时至今日他仍记得那一晚,父亲最终还是做出了选择,将那个走向广阔天地的机会留给了他的兄长,而后者宁可投身行伍、生死沙场,也不愿回到九皋这寂寥之地。
或许,对这个本就摇摇欲坠、残破不堪的家不能割舍者,自始至终只有他一人而已。
此后,他再没有在这院子里偷听过旁人讲话了。这院子里也不会再有值得他去偷听的人和事。
“二少爷许久没有来过这里了。”
石怀玉的声音在身后不远处响起,许秋迟转过头来,脸上已瞧不出任何蛛丝马迹。
“只是忧心我们的秦掌柜睡不安稳,这才来看看。”
他说完,抬脚便离开,似乎今夜并不想再谈论些什么。
石怀玉望着那个背影,不急不缓地开口道。
“姜姑娘方才回来了,人瞧着憔悴不少,我让她先回房休息了。”
她话一出口,面前的人果然转过身来,有一瞬间,那双凤眼里显然有些藏不住地情绪,但不过片刻便又恢复了以往的模样。
“这么快回来做什么?我交给她的差事完成了没有?”
“是我让她回来的。”石怀玉的声音中透着些无奈,隐约还带了些严厉,“她是个要强的女子,又不知你这些弯弯绕绕的心思,你将不可能完成的差事交给她,就没想过她心里会不好受吗?”
“现下只是不好受,总好过之后伤筋动骨地痛。”许秋迟声音一顿,随即望向石怀玉,“怀玉婶这么晚来寻我,应当不止是要说辛儿的事吧?”
风声在这一瞬间默契停歇,仿佛知晓有一场重要的对话将在这院中上演。
石怀玉缓缓走近几步,试图去看清对方面上的神情。
“你兄长难得回家,下次不知又要等到何时。人总会长大的,但从前的情谊是不会轻易被抹去的,不若趁这机会好好亲近一番……”
“我不是没有找过兄长,只是他似乎并不这样想,我这个做弟弟的又能如何?”许秋迟摇着手中腰扇,声音越发慵懒,“怀玉婶若只是来当说客的,还是省些力气吧。实在闲得难受,也该去劝兄长。”
他话一出口,池塘旁便安静下来。
片刻后,脚步声再次响起,他察觉对方走到石桌旁,与他并排坐了下来。
从他记事起,这位做事滴水不漏的管事便跟在他父母亲身边做事,且从未以奴婢自称,他知晓以对方的身份,就算同父亲平起平坐也不会有人非议,但她却从未这样做过。
今日是第一次。
石怀玉望着眼前那片夜色中波光粼粼的池水,声音平静地开口道。
“其实当年周亚贤来的那天晚上,你未必听到了全部内容。”
往事被轻易提起,池边的身影一顿,随即换了个姿势斜倚在石桌旁。
“我听到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兄长已做出了他的选择,不是吗?”
“那不是他的选择。挑中邱家的孩子去青重山伴读是陛下的旨意,谁人敢去违抗?有平南将军接手送入青重山,总归知根知底,好过旁人插手……”
她话还未说完,便被许秋迟冷声打断。
“知根知底只是其一,罪臣之后、把柄在手,无需担忧日后难以制衡才是其二。说到底,不过利益交换、相互利用罢了。父亲已浑浑噩噩做了旁人手中刀剑半生,竟仍看不明白这一切,亲手将自己的孩子送上同一条路。”
眼前之人绝非外人口中相传的那样纨绔荒唐,相反的是,他深谙官场种种,早已看透一切,内心深处比旁人对此更加深恶痛绝,绝非三言两语可以说服。
但今夜关于过往伤疤的揭示已经开始,轻易不可结束,否则一切都将功亏一篑。
石怀玉停顿片刻,沉下气继续说道。
“平南府在朝中看似风光无限,但杜将军因与邱家交好,这些年一直为黑月旧事所累,实际处境并不乐观,当今圣上根基渐稳,才算有了些好转,对你兄长委以重任,绝非为了在朝局中占位置、结伙帮,而是想着日后能作为我襄梁将帅之才。日后就算黑月旧账被人翻起,圣上和邱家间总还隔着个平南府,一时半刻不会撕破脸,也给了两方斡旋的余地。”
许秋迟笑了,像是想起了什么荒唐事,抬手抓起一把豆粕撒进池中。
“这些年兄长为那平南将军府奔走的样子,我也不是没见过。周亚贤月前来找过他,他如今便又是这副累死累活的模样,说他已改姓杜我都是信的。虞州那位当真好手段,略施恩惠便得了一条忠心于自己的好狗,踩着邱家的血在朝中为自己争得了一席之地,还可坐拥一个宽待故友之子、念惜旧日袍泽之谊的美名。”
争抢食物的鱼儿将池水搅动得好似沸腾了一般,正如这场突如其来的对话渐渐陷入焦灼。
往事浮现在眼前,石怀玉有些急切地欠起身子,仿佛这样便能靠近池边那个孤零零的影子。
“当年周亚贤亲自来府上,并非是要同你父亲商议什么,而是来告诉邱家:先帝对邱家疑心深种,他奉圣上旨意而来,必须要带走一个人。这个人不是你兄长,便会是你。说是伴读,实则与质子无异。青重山书院对那些都城门阀权贵之后来说是伸展拳脚、结识同道的摘月台,对邱家人来说却是要如履薄冰、刀尖行走的修罗场。若非平南将军从中斡旋,将人送去昆墟,之后又扔到军营里,现下你兄长能否有命来见你都是未知。军营苦闷,沙场磨砺,刀剑无眼,都好过送入那吃人的深宫之中……”
石怀玉的影子映在身旁,池边的锦衣少爷依然没有回头。
他从来不是这池中安然度日的锦鲤,对方口中的那些如履薄冰和不得已他比任何人都了解,因为他都曾一一经历过。
但也正因为如此,旁人越是强调他那位兄长所受的磨难和痛苦,他便越是觉得心中有股无法平息的恼怒。
“怀玉婶是想告诉我:兄长生来便大义凛然、心怀远志,而我贪生怕死、不求上进,这些年从未变过。他当年自请前去,不过是因为父亲选择将黑月的真相告诉了他,而非告诉了我。如果可以,我也不想成为那个只能躲在墙角偷听的人,我也不想做这走不出九皋城的二少爷,但你们没有给过我其他选择,从前没有,现在也没有!”
质问声回荡在池塘边,许是其中的怨气太重,就连那隔着池水的鱼群也感受到了,下一刻纷纷四散逃开。
石怀玉就怔在原地,那双始终掩藏在袖中的手第一次垂下。
她知晓那两兄弟之间有着误解,却没有想到这误解竟如此之深。若非今日那位秦姑娘的几句话令她心中泛起波澜,她或许还会一直沉默下去。
“关于你母亲许青蓝,我有话要告诉你。”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再次开口,“这些话,本该你父亲亲口告诉你的。但将军的情况你也知晓,我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即使有秦姑娘从旁相助,他或许也很难再好起来了。此事除将军、大少爷和我之外,再无第四人知晓,你确实无法向旁人求证。但我在此立誓,若我接下来的话有一字一句是虚假,便教我五雷轰顶、不得善终。”
许秋迟没说话。
他沉默着、一言不发,整个人好似一株粉白落尽、被风吹干的瘦桃,手中那把豆粕饼早已被捏碎。
他已经很久没有在这个院子里听到母亲的名讳了。他已隐约意识到石怀玉将要说出口的话或许是可怕而令人难以置信的,从他记事以来,对方向来说话都是温声细语的,更不曾用这般重的字眼赌咒发誓。
只因这些话是要说给他听的,而他很可能无法接受即将听到的一切。
“夫人走的那日,将军远在城外治水,柳管事在外为夫人寻药,你因为同教书先生负气而出走,我带人去寻你,却被大雨困在城外。次日凌晨,雨停之后,是大少爷独自在家发现这一切。夫人并非死于一场旷日难愈的大病,而是悬梁自尽于院中……”
“不对!母亲是病死的!”许秋迟厉声开口,整个人猛地站起身来,手中已被捏碎的鱼食洒落一地,“母亲出身书香门第,入世行医多年,为人向来豁达坚强,与父亲也一直恩爱有加,就算是在病中也从未受过冷落。她这样的人,怎会自寻短见?”
石怀玉仍稳坐石桌旁,并未因对方质问而动摇分毫。
在她决定开口说出一切之前,她便已经料到了眼前的一幕。但有些事一旦开始便无法停下,她沉声继续说了下去。
“夫人当初确实身染恶疾,只是那病邪恶非比寻常,除了伤人性命,还会夺人心智。”
她话一出口,便察觉眼前的人晃了晃。
身处漩涡中心这么久,尽管石怀玉并未明说,但许秋迟已经猜到一二,只是这真相太过残忍,非得从旁人口中说出来,他才能直面。
石怀玉垂下眼帘,强迫自己不去看那张神情破碎的脸,终于下定决心般开口道。
“当年黑月被困居巢溟山深处,军中将士皆为毒瘴恶疫所困,你母亲师从医门,不忍众人受苦便一路跟随前往,却也因此身染重病。这病起先只是不能见光,而后便一发不可收拾。将军举家迁来九皋后不久,一次她病发逃出房间,在意识并不清醒的情况下袭击了自己的贴身婢女,若非柳管事察觉赶了过来,只怕就要酿下惨剧。自那以后,她怕自己病容可怖、发病时无法控制自己,便求将军将她安置在偏院中,平日里也一直闭门不出。将军遣散了府中大半仆从,由自己贴身照顾夫人,并不许你和大少爷私下探望,便是忧心会旧事重演……”
石怀玉的声音轻轻在屋内响起,落在许秋迟耳朵中却似巨石入海。
他像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在听别人的故事,无论如何也不能将这故事中的人物同自己联系在一起。
“所以呢?你是要告诉我,母亲是因为不想再受折磨,才选择丢下我们寻求解脱吗?”
“你若亲眼见过夫人最后的模样,便不会对她的决定心生半分怨怼。她那样一个视尊严高于一切的人,不会容忍自己落得那般地步,更不想让她的孩子有那样的母亲。只是她的苦心终究还是被老天糟蹋了。”
许秋迟站起身来,撑在石桌上的手因用力而发白。
“怀玉婶说起的这些事当真是在邱府发生过的吗?为何我一点印象也没有?还有兄长,他也不是没有长嘴,他为何从未对我提起过?”
“夫人自缢之前已无法提笔,但她亲口同我说过她之所以做出如此选择,就是不想日后酿成悲剧、悔之晚矣。她要保护她的孩子,更不想她的孩子有朝一日看到她彻底变为怪物的模样。你当时年纪还小,并不记得这许多,我帮着将军哄骗你几句,你便信了母亲只是得了重病起不了床,这些年过去也从未想过质疑,这并不是你的错。”石怀玉放在膝头的双手因为那无法承受的沉重过往而紧紧绞在一起,“至于你兄长……他本就不是个会将一切都说出口的人。将军从来没有厚此薄彼,将黑月的过往告诉他、瞒着你,是他自己发现的一切。之后苏家出了类似的事,他缘何会打破守了十几年的规矩,不惜立下军令状也要赶回九皋,你这般聪慧,还不能从其中看出一二吗?”
许秋迟双目赤红,嗓音已带上几分颤抖。
“为何不说?为何不是他亲自来告诉我这一切?我们不是一家人吗?他若明白母亲对于我的意义,就不该瞒着我!他莫不是以为这样做我就会感激他?!他以为他是谁?凭什么替我做这决定……”
“因为若你不知实情,失去至亲的痛终会淡去,日后念起仍是心生向往的。可他若告诉你实情,你便彻彻底底失去了母亲,变得同他一样、只要听到‘母亲’二字便会噩梦连连。”石怀玉的声音开始哽咽,过往一幕幕压在她心头多年,在这一刻轰隆落地,“亲眼目睹生母吊死在自己面前,这等惨事就算到了而立之年也难以承受,何况你兄长那年也不过八九岁的年纪!夫人死后的整整一年时间里,他夜夜惊醒、惶惶不能入睡,只要望见院中敞开的屋门、听见风吹动绳索发出的声响,便会想起那日清晨所见。他这些年所经历的痛苦与折磨,不想你也一并承受,所以他无论如何也不肯开口,其中苦心你可能明白?”
“不……不要说了……”男子摇了摇头,仿佛这样便能彻底忘却自己听到的一切,“你说的这些,我一个字也听不明白……”
“我知晓这些年,你一直怨恨你母亲抛下了你、你兄长也离你而去。但他们所做的一切,不过都只是为了保护你而已。这世间再没有比他们更爱护你的人了。”
石怀玉紧紧交握在一起的双手终于脱力般分开来,她来到那背对着自己的锦衣少爷面前,抬起颤抖的手抱住对方的肩膀,强迫他面对自己。
“所以答应我,不要怨恨你兄长。这些年他不比你好过到哪里去。他不是真心想要离开这里,他也并非厌恶这个家。谁都可以误解他是个不念亲情、铁石心肠之人,唯有你不可以!将军戎马一生、保家卫国,一家人本该团圆长久,可为何一切到最后却成了这个样子,为何邱家的两个孩子都如此命苦啊!”
石怀玉说到最后,整个人已泣不成声。
她一手抓着许秋迟的肩膀,另一只手无力垂落,背脊深深弯了下去,泪水几乎打湿了他半边衣襟。
这个上了年岁的妇人平日里看似温和,实则是这府中最不轻易显露情绪的人。
只是这一刻,过往十数年在这孤寂大院里堆积的悲凉与痛苦在这一瞬间经由她宣泄而出,将用克制堆积起来的礼法规矩冲击的溃不成军。
许秋迟就静静站在那里,任由眼前的人将这十几年的眼泪流尽。
过了许久,他终于寻回了些力气,扶起那妇人到一旁坐下,掏出身上的帕子,轻轻为对方擦去脸上的泪痕。
“怀玉婶哭得这样伤心,是在可怜我们吗?那我就当你替我们哭过了,省下的眼泪留给下次,下次再换我来哭。”
石怀玉抬起头,用那双哭肿的眼睛望向眼前的年轻男子,似乎想要看透他玩笑话的背后究竟在想什么。
“怀玉婶可信我?其实在心底,我从来没有怨恨过兄长。”
就是因为是家人,就是因为不论发生过什么都没有办法去怨恨,才是最痛苦的。
石怀玉望着眼前男子那双年轻而多情的眼睛,不由得想起很多年前,那个同样喜欢蹲在池塘边观鱼的女子。
那些颜色鲜艳、充满活力的锦鲤,只有在鱼食投入池水中的一刻才会从水下钻出,在池水中搅动起鲜艳的漩涡,就像女子脸上一瞬即逝的柔情。
她以为,自己再也看不到那种深藏于心底的温柔与宽容了。
“说了这么久,我都饿了。”男子的声音轻轻的,带着些许小时候才有的孩子气,“方才光顾着和兄长置气,饭菜都没吃几口,怀玉婶帮我热一点甜汤来,好不好?”
石怀玉望着那张眉眼含笑的脸,自然说不出拒绝的话。
她并不知道自己方才说的话,对方究竟听进去几分,但她也只能做到这里了,之后如何便是那两兄弟自己的修行课题了。
她整理一番神色、起身离开,不一会便端了热好的甜汤出来。
“慢些喝,方才热过,烫得很。”
许秋迟没说话,只低着头安静地、一勺一勺地喝着碗里的汤。
热气氤氲了他的视线,世界因此褪去了尖锐的棱角,变成一团柔软的白色。
这些年他一直带着一种不满足在生活,不满足于这个注定缺损的家,不满足于止步于天地前的自由,但到头来仔细想想,其实他已经比旁人得到的更多了。
他的兄长,其实连这一池游鱼、一碗甜汤、一句来自亲人的嘘寒问暖都不曾拥有过,却从未抱怨过自己没有得到更多。
而他身边有父亲,有辛儿,有怀玉婶和柳管事,有一个可以称得上是家的地方。
是的,九皋城是他的家,这座他总嫌清冷的院子是他的家。困住他的从来不是他的父兄,也不是他脚下的土地,而是名为过去的囚笼。
手中的汤碗终于见了底,他缓缓放下那只碗,抬眼望向那片夜色中宁静的池塘。
就让他最后再享受片刻这些曾经拥有的东西。时候到了,就换他去外面那个贫瘠的世界吧。
209、最后的旅途
宿在邱府的那一晚,秦九叶彻夜难眠地回想着小时候的事。
起先只是想用那些真实的记忆去冲淡旁人的描述,可回忆着、回忆着便发觉,她其实并想不起三岁以前的事了。
如果她当真来自居巢某处,为何对此却毫无记忆呢?又或者,是年幼的她为了不背负着痛苦活下去,已经选择将那些可怕的记忆抛弃了。
辗转反侧间,她又想起了当初孤身前往苏府问诊时的情形。
她习惯了果然居那狭小混乱、隔音又差的破屋子,睡在空旷整洁的地方总让她无所适从。她从支开一半的窗子向外张望,看到另有几间房里的灯火也彻夜未熄。只是这一回,再也不会有人夜半时分鬼鬼祟祟出现在她房门外,留下一碗素面后又落荒而逃。
次日一早,一夜未眠的秦九叶已等在院中,可闻声抬头的瞬间还是不由得一愣。
这是她踏入邱府后,第一次看到那两兄弟并肩站在一处屋檐下。空气中有股一反常态的味道,她直觉昨天夜里应当还发生了些什么旁的事,心痒想要发问,转念又觉得眼下这局面再好不过,若是一不小心又说错了哪句话,一切便又要回到原点,于是当下寄希望于那两人能自己解释两句。
但她的好奇心显然只能淹没于沉默之中,并无法得到满足。
不知过了多久,许是觉得这样下去实在浪费时间,邱陵率先开了口、却是在问她。
“身体可好些了?”
距离她被李樵袭击那晚已经过去了近一个月,她伤口的结痂都已褪去,果然居都开张半月了,秦三友的丧事也是她一手操办的,现下关心似乎有些迟了,何况昨日他们刚遇见的时候,对方也并未问起。
但想到那日她躺在床上时两人间的对话,秦九叶觉得自己似乎知道对方真正想问的是什么。
她沉吟片刻,终于还是坚定地点了点头。
“我很好,督护放心。”顿了顿,她又反问道,“督护近来可好?”
邱陵淡淡笑了笑。
这是他过去一个月来第一次流露出这种神情,欣慰中带着些许松懈下来后的疲惫。
“我也很好。先前没再去寻你,是因为你阿翁的事。不过你既然来了,我便放心了。”
他还要再说些什么,一旁的许秋迟已克制不住翻了翻眼睛,不客气地开口道。
“你们两个一定要当着我的面、浪费时间在这些毫无意义的寒暄上吗?”
秦九叶皮笑肉不笑地看一眼对方。
“冷落了二少爷,是我的不是。二少爷可好?昨日见你的时候,你好像……”
她的话没能继续说下去,因为许秋迟已经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这是他们分崩离析一月后的再聚首,本以为李樵和滕狐不在场,大家商议起来会更顺利些,现下看来倒也并非如此。
邱陵望暗自摇头,心下已开始对自己今早的某个决定感到后悔。但他最终还是没再多说什么,只将陆子参昨日送来的东西小心铺放在院中那张石桌上。
“青芜刀刀鞘里的东西取出来了。”
秦九叶和许秋迟闻言这才作罢,纷纷摆正神色凑上前来。
石桌上静静躺着一张薄薄的细麻布,一眼望去半个字也瞧不见,只有一些弯弯曲曲的细线和形状奇怪地小点。
托那风娘子闲书的福,秦九叶最先反应过来。
“这是……地图?”
邱陵点点头,示意他们离近些细看。
布制的地图封存时间已久,取出时又经过浸泡,布料已经有些腐朽。秦九叶原本有些担忧绘制地图的墨迹会因刀鞘内壁漆料的腐蚀而脱色,离近后细细查看后才发现,那地图是绣在布上的,细节处保存依旧完好。
只是除了对山川河流的描绘外,再无诸如城镇一类的标注。整张地图的绣工也较为粗糙,针法是随处可见的平绣,不知是否因为制作时较为匆忙的缘故,再无任何可以追溯的技法。总而言之,三人里里外外瞧了几遍也并不能确定这究竟是指向何处的地图。
邱陵常年带兵在外打仗,秦九叶也曾行走深山老林,但两人琢磨一番都没有头绪。襄梁虽有专司水文地文绘制的行疆吏,但大多在外奔走,要想短时间内寻来一个有经验的不是易事,何况行疆吏绘图往往有区域之分,而眼下所有人甚至无法确认那地图究竟绘制的是哪个州的地貌。
地图本身再寻不到任何线索,便只能在制作地图的人身上找答案了。
“李青刀是在居巢一战结束后的第二年被狄墨擒去了天下第一庄,而在此之前的那段时间她究竟在做什么呢?”
邱陵率先抛出了疑问,只是眼下李青刀唯一的后人并不在场,众人只能继续推断。
秦九叶沉吟片刻,当即顺着邱陵的思路继续梳理了下去。
“如果说这地图确实是在那段时间完成的,那么她当时应该正在探寻到访这地图上的山川河流。就算李青刀本领高超,可狄墨也不是庸碌之辈,居巢一战后他已筹谋建立天下第一庄的事,对江湖各处发生的事可谓了如指掌,却在一两年后才抓住李青刀,这说明,李青刀探访的地方是个官场与江湖两道都鞭长莫及的偏僻之所。”
她说到此处终于停下,邱陵和许秋迟也在此时不约而同地望了过来。
三人对视间,心中已浮现出一个共同的答案。
“居巢……这可能是居巢的地图。”
秦九叶喃喃出声,许秋迟却摇摇头,眉间因愁思和困倦而皱成一团。
“我们早就知晓秘方一事同二十二年前的居巢一战有关,何须她再提点?既然藏到了这种地步,为何还要同我们打哑谜?”
一旁的邱陵听到此处,却似乎反而想到了什么。
“居巢古国虽藏于深山腹地、这些年已无人踏足,但山川地志并非全无记载,何况当年黑月军曾经兵临城下,早已锁定古城所在。李青刀费了如此周折,只是为了藏一张地图吗?会不会……”他指向地图中心偏右的位置,那里有一个红线绣成的红疙瘩,像是绣了一半中断了,瞧不出个所以然来,“……这里会不会是居巢古城的位置?”
许秋迟闻言若有所思。
“可若是城池,至少应当有古道标注,这附近更多只是水文与地貌。”
“黑月四君子当初离散时分别保管的秘密都与秘方有关。若我没猜错的话,这标注的地点并非古国城池所在,而是秘方最早被发现的位置。这里……”秦九叶的手指在那红色绣线上一划而过,“……或许就是一切的起源。”
这虽然只是猜测,但作为眼下最强有力的一条线索,却是急需等待验证的一条路。
“如若找到这秘方的源头,是否意味着就能寻到破解之法?”
秦九叶想了想,实话实说道。
“这不好说。但李青刀将这地图留下,必然说明这是很重要的信息。再者说来,若能寻到疫病源头,搞清楚当初这一切究竟是如何发生又如何平息的,对医者来说确实是一个突破口。”
除此之外,还有些话她并未完全说出口。
在船坞的时候,她始终未能取得有效进展,而那滕狐肯与她共处一室,想来也是遇到瓶颈、想着能从她这得到些新的想法。滕狐性子虽恶劣些,但本事还是货真价实的,且若左鹚当年曾留下遗愿,那对方一定比自己更早开始接触研究这种疫病,若连他都已走入绝境,那么一切远比想象中更难。
这些话尽管她并未说出口,但邱陵和许秋迟的神色已经说明一切。
眼下前往居巢或许确实是所有人最后一条路了。
“父亲当年带兵深入居巢腹地,即使未曾留下过部署地图,但应当对山川河流都有印象。只是……”
邱陵的声音低了下去,许秋迟却在此时接过话来。
“除了父亲,还有一人当年也去过居巢。”
对方话一出口,秦九叶瞬间便猜到了那个人是谁,因为那个人昨夜方才找过自己。
很快,他们的猜测便在柳裁梧那里得到了验证。据她所说,那张地图上描绘的位置,应当是居巢以西南的一处山谷,因为谷外便是居巢古城关隘所在,谷中又是一处三面环山的死路,所以就算是更早之前也很少有人踏足。
柳裁梧的叙述很平淡,但她甚至记得某条河流在当地人口中的叫法,还提供了最佳的进山时机,仿佛一切早已在她心中被斟酌念起过千百回。
或许在无数个漫漫长夜中,铭记当年之事且并未放弃寻找真相的人,远比想象中要多。
只是寥落在各处的星火需要一个汇聚燃烧的契机。
而眼下就是这样一个契机。
没有人知道,他们寻得破解之法的速度能否赶上丁渺行动的速度,而机会只有一次,错过很可能便无法挽回,欲速则不达,只能尽可能在准备周全的情况下尽早动身。
南下居巢势在必行,只是自从二十二年前居巢彻底湮灭至今,整个郁州溟山一带地区都荒芜已久,可谓名副其实的“三不管”地带。
秦九叶虽然不懂地方官府之间的种种通行法则,但也知道所谓的“三不管”并非真的无人看管,而只是排除责任的一种说法罢了。换而言之,便是入内者生死自负,出了什么岔子是寻不到官府的人来做主的。去这样的地方自然不会那么简单,吞吐着九皋过剩的雨水洹河已经开始泛滥,连通雩县的沣河水匪又起,一时间天灾人祸算是聚齐了,山贼水匪横行,前往郁州百昱关的牒文数月前便已停止发放了。
但定下出发之日隔天,林放便在几名小将的护送下、亲自将那通关文牒送了过来。对此邱陵虽然并未多说什么,但秦九叶还是觉得,对方私下应当付出了些代价。
果然,拿到东西后,邱陵便短促宣告道。
“你们先行一步,我晚些出发。”
众人有一瞬间的沉默,唯有许秋迟闻声望了过来。
“兄长允许我一同前去?”
邱陵点点头,面上并无太多神色。
“我会让子参跟着你们,但一路上换船过关,还需要你从中打点。快则两三日,慢则三五日。处理完手头的事,我很快便会赶去同你们汇合。”
他没有多说“手头的事”究竟是什么事,但没有一个人询问他缘由。就连他那向来难缠多疑的弟弟也是如此。
“好。这几日小叶子会来施针,父亲情况不知能否好转,你正好抽空多来看看他吧。”
许秋迟简单说完几句后,只说府中还另有些事要交待便先行离去,秦九叶见状,也借口要接手许青蓝的诊录退了出去,将空间留给年轻督护和他的手下。
其实不用邱陵开口,所有人也大概能猜得到他难以抽身的原因。
且不说平南将军府的人不会轻易罢休,就说这几日九皋周遭的河道又开始有了泛滥的迹象,而这城中的镇水都尉眼下已不能履行职责,都水台的河官还耽搁在路上,这几日治水的重任自然便要有旁人承担。论及官职,邱陵虽只是查案督护,但身在九皋也有连带职责,何况他本就是邱家人,此时若不出手,将来城中出了差错,邱家还是逃不开被问责的结局。
“这牒文本该有两份,一份去、一份回。周大人只给了下官去程的牒文,至于回程……”
林放的声音响起,邱陵回过神来,当即低声道。
“辛苦林大人,我会亲自去找他的。”
林放会意,当即退到一旁,换了等在旁边的高全上前道。
“今日已按照督护吩咐,沿水路和主要官道设下关卡排查,附近也分发了告示,一旦发现可疑病例,宋大人那边便会出手接管,消息层层上报,不会耽搁超过一日。”他说到此处略微停顿一番,又压低嗓音道,“说来也是赶巧,最近郡守府衙那边消停得很,平日里盯梢的都少了许多,督护最近若有行动最好不过。”
跟在高全身边的郑沛余听到此处,也摸着下巴若有所思道。
“不止是这几日,先前我们出入船坞的时候,督护特意叮嘱我们要防着城中樊大人的眼线,可那几天郡守府衙都没什么动静。属下担心那樊大人又攀上了什么旁人,许是在暗中搞什么鬼,若是孝宁王府可就……”
一听到“孝宁王府”四个字,林放当即低下头去,下一刻便听邱陵低声喝止道。
“事情未明朗之前,不可在外妄议。尤其之后我不在的时候,切莫因小失大,让人钻了空子。”
郑沛余当即一凛、低下头去。
“是属下失言了。”
“他若真与都城的人有所勾结,定有书信往来,或外人进出。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多留意着些,若有不妥……”邱陵说到这里停顿片刻,权衡过后才继续说了下去,“……先传书与我,若情况紧急,可与林大人先行商议对策。”
那恭敬候在一旁的太舟卿闻言这才抬起那张笑眯眯的脸,躬身行礼道。
“下官定不辱使命。”
另一边的邱府后门,秦九叶离开的脚步顿住,终究还是转过头来,站在门口相送的绿衣管事。
“柳管事既已全力相助,为何不愿意与我们一同走上一趟呢?”
作为曾经亲自到过居巢的人,柳裁梧显然是此次南下之行的重要人选,但后者显然并无此意,而邱家上下竟也无人能够勉强她。
她就执拗地守在那个院子里,似乎在等什么人回来,但又清楚地知道她等的人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谈不上全力相助。我只是偶尔想想,如果当年也曾有人这般尽心尽力地寻求真相,为此不惜抛下一切、跋山涉水、历经千难万险只求一个结果,或许夫人的病……”她的声音断了,再响起时已恢复了以往的淡漠,“……只是想想而已,也并无用处。”
秦九叶沉吟片刻,还是望向对方道。
“听闻今年赏剑大会后,柳管事大事已了。既然如此,又为何没有离去,而是选择继续待在邱家呢?”
柳裁梧明显停顿了片刻,似乎没有料到对方在经历了先前和自己的私谈后,还敢当面质问自己。
但奇怪的是,她对此并未感到愤怒或厌恶。
“我在邱府是为还债。只是这债是人命债,除非我身死,否则这债便不算还完。”
秦九叶点点头,并未再问什么,只一边撑起油伞、一边将许青蓝的诊录妥善收好,走入雨中前最后说道。
“夫人是医者,医者心思我或许比你多了解几分。每一个医者都希望自己的病患能够长命百岁,夫人对你应当也是如此。柳管事瞧着身强体健,再活个三四十年不成为题,或许得再仔细想想余生应当如何度过。”
其实就算许青蓝还活着,探明关于秘方的一切真相也未必意味着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这一点在出发之前,秦九叶便已反复在心中劝说过自己了。
但就算知晓或许不能事事如意,只要还有万分之一的希望,她都会毫不犹豫地抓住。
定下了出发的日子,要做的事突然就多了起来,每一天都过得紧紧巴巴。像是秋天临近的脚步,无声又摧人心肝。
南下的路有很多条,只是走哪一条既快又稳,才是决策的重中之重。
若说九皋的雨水有一分,那进入郁州地界后的雨水便有十分,不仅水路难行,沿途的许多镇子情况也是不妙。因此除了规划路线,船上物资和进山可能会用到的装备也要准备齐全,所有人都做好了无法靠岸补给的准备,希望能一口气顺利抵达溟山深处。
许是因为要准备的东西太多,商议规划花费的时间过长,秦九叶也渐渐开始对自己即将踏上的征途有了些不一样的感觉。
其实这并不是她第一次出远门,从前跟着师父在大山中采药、到各个镇子上走方,常常一走便是数月,山路难行、前路难测,其实也常有险情发生,但不知为何,她心中从未有过忐忑,每次都是背起药筐、拎起药锄、揣上些盘缠便上路了,从不会多想那些有的没的。
但眼下的这次显然同她以往的远行都不大一样。似乎有种黑云压境、大战在即的紧张,又带了些背水一战、孤身入阵的决绝意味。
想来想去,她还是抽空扛着铁锹和锄头独自去了桃林,把老秦的坟修了修。
她手中握着那块军牌,想着一定要同老秦说些什么,可真到了坟前,分明又说不出半个字。末了枯坐了半日,在坟头新栽了一株新桃,将那块军牌埋在了树下。
她不知道入秋后栽的树能不能活,也不知道老秦当时说的九片叶子的草是什么草,只挑了这株分了九条枝杈的小桃树,希望老秦能明白她的用心,知晓是她陪在他身边。
凡事都要有个最坏的打算,经历了先前丁翁村遇险的事,邱陵虽一直暗中派人关照着村里村外,但她仍有些放心不下,便寻了窦五娘来再作叮嘱。
离开了那个雨夜的窦五娘又变回了那个村妇,没有半点高手的样子,想着法子赖掉她去年冬天欠下的药钱。秦九叶盯着对方那张狡猾中又透出几分窝囊的脸,突然便真情实感觉得:或许眼下才是对方真实的模样。毕竟她也同不少所谓的江湖高手打过交道,放下手中刀剑的一刻,他们大都不过只是连生活都应付不了的普通人罢了。
经过一番激烈的讨价还价,两人间终于达成短暂协议:窦五娘会时刻关照着丁翁村,条件是在秦掌柜那里减免三个月的药钱。
三个月的时间不短,到时候约莫已经入冬,但秦九叶也不知道彼时一切是否已经终结。
她要的真相隐藏在山林迷雾之中,她所期盼的终结又在真相之后。
想到上次的三个月可是发生了不少事,她便埋头在果然居写了三天的方子,凭着记忆把老主顾的情况全部写了下来,整理成册交给金宝。又把老秦最后交给她的那把碎银和李樵留下的金子挑了出来,剩下的整理成几份分别存放起来,破天荒地把银子和账簿的底细都交代给了对方,千叮咛万嘱咐一定用钱要有计划。
司徒金宝虽然蠢钝,但有些蠢钝之人才有的直觉,起先见她收拾行囊高兴了一阵,觉得终于可以“当家做主”一回,后来见她这一系列的举动,便有种同从前都不大一样的预感,总是追在她身后问,这一去究竟何时才能回来。
她草草说:完事就回来了。
金宝又问:完事是要多久?
被追问得不耐烦,她便反问对方:如果自己不回来了不是正好?这果然居连同灶台下的银子就都是他的了,他再也不用看她这个抠门掌柜的脸色行事,想什么时候去看那方二小姐都可随自己的心情,多吃几碗米也不会被她念上许久。
她说完这一通话之后,金宝竟然哭了,边哭边控诉她是个铁石心肠的婆娘、不将他当个人看,末了又苦苦哀求她千万不要丢下他一个人不管,丁翁村的男女老少可都还等着她呢。
秦九叶觉得那眼泪中或许有些对她的眷恋,更多的则是一种对未知的恐惧,恐惧今后的生活要一个人面对,所有的苦难都将无人分担,半吊子医术治不好那日复一日的穷病,到头来轻飘飘的半条命还比不上坟头上的一把纸钱。
她用一只鸡止住了对方的伤感。
只是金宝的不安尚且能够同她倾诉,她的不安又要同谁说起呢?
尽管在心底里无数次说服自己,其实用不着如此兴师动众做这些事,又不是不回来了。但她却控制不了自己,做的每一件事都仿佛是在做一场“此生不复相见”的告别。
交代完果然居的事后,她去城中和许秋迟等人汇合,临行前抽空将先前在风娘子那里借的书一并还了,又去城南听风堂给老唐上了炷香,最后去了一趟钵钵街,咬咬牙买了一斤糖糕,坐在守器街道旁抱着吃。
入秋后的雨水又湿又冷,唯有手中那新出炉的糖糕是热的。入眼的每一块砖、每一片瓦都是熟悉的景象,但其间走过的每一个人都是陌生的。
处处有种矛盾的感觉。
她又想起老唐常说起的那些传奇故事,多么唏嘘惊叹、回味难消的结局,再开场时便又陷入到另一个故事中去了,就像再难过的坎、再不顺的人生也抵不过一个“熬”字,什么大风大浪、死去活来,一晃眼也便过去了。
只是一切还未开始之前,谁也不知道这过程中究竟会发生什么,结局又是否还能回到这最初的起点。
出发当日,她纠结许久后,还是从那两面铜镜中选了背面刻有“不藏”的那面随身带在了身上,结果方一上船便被许秋迟盯上了。
“这镜子不错,让与我如何?绝不会让你吃亏。”
秦九叶侧了侧身子,皮笑肉不笑道。
“这是防身用的,你不懂就闭嘴。”
她说的也是实话,这镜子关键时刻确实救过她两回。
许秋迟收回视线、心下已有几分了然,当下慢悠悠开口道。
“你莫不是还在期待些什么?若是脖子痒痒了,我让辛儿给你挠挠,她手劲大得很。”
自从两人相认后以一种奇怪的方式走近后,说不上两句话就开始戳彼此的心窝子,秦九叶沉默片刻,从身上掏出一样东西递了过去。
“你要的东西。”
许秋迟的目光在那粗糙的纸包上一扫而过,不知是不是有些嫌弃那简陋的包装,始终没有伸手接过。
“先在你那放一阵,等我们这一趟回来,我再亲自找你来取。”
反正药钱已经落袋,秦九叶便痛快将纸包又收了起来,随即半是玩笑半是探究地多嘴问道。
“为何不现下亲自给她?”
许秋迟腰扇,目光从半掩着的竹帘望出去,声音听不出几分认真、几分玩笑。
“或许在内心深处,我其实并不想这样做吧。”
竹帘外不远处,红衣女子提刀立在船头,正为船身吃水的问题和陆子参争论着,并不知晓身后两人的对话。
秦九叶又转头看向那陷在一团锦罗绸缎中的纨绔,突然间便有些心生怜悯。
有了晴风散的解药,姜辛儿的人生将会获得和李樵一样的可能性。她可以试着去抗争、试着去摆脱天下第一庄、试着拥有真正属于自己的人生。但与此同时,她与邱家那一层来自过往的关联也会被斩断。
鸟儿振翅离开囚笼的一刻,是否还会回头看一看呢?她或许会短暂迷茫留恋,但最终还是会选择飞向远方。许秋迟显然明白这一点,所以才将这一趟当做最后的旅途。
天还没亮,小雨中的河道有些浑浊,灯火已经消散,一切都藏在混沌之中。
船舱内有些憋闷,秦九叶拉起船窗外的竹帘向外望去,意外发现灰蒙蒙的河岸上竟有不少晃动的人影。
形形色色的人从大小街巷的暗影中钻出,纷纷涌到桥边河边,随即在晦暗中点亮星星之火。
龙枢一带除去九皋还有许多大小城镇,沿水走上十里便有不同风俗,但大家生活在同一座城里时又分外和谐,钵钵街卖什么的铺子都有,不论家乡何处的人都能在这里找到纾解乡愁的滋味。
眼下那条发光的长河便是对此最好的诠释。
无数河灯从各条水道分支漂出来,有大有小、或华丽或朴素,有些装了新米时果、有些载着面人糖人,彩纸灯、荷花灯、蒿子灯各式各样,唯有光亮是相同的。那些光亮汇聚在一起,顺着河水向着同一个方向而去,像是要凭借这星星之火点燃还未升起的朝阳。
秦九叶怔怔看着,不由得轻声叹道。
“从前倒是没觉得,这城里倒是真的热闹。”
“今日是中元节,那些是来放水灯祈福的人。”许秋迟的声音懒洋洋地响起,打趣般睁开一只眼,“怎么?莫不是你以为他们都是来为你送行的?”
七月半、秋尝祭、亡魂归。
这一天既意味着夏天结束、即将进入收获的季节,也意味着地官赦罪、济灵度魂、分别善恶。
秦九叶垂下眼帘,将心头愁绪一并掩去。
“我就当他们是来送我们的,又有何不可?”
许秋迟轻笑一声。
“我们要做的事这城中有几人知晓?没人知道的英雄算得上哪门子英雄?”
“想当英雄,先把事做成了再说吧。到时候我亲自找人为你树碑立传,保准去到哪都有人夹道相送。”
她笑着说完这一句,又将视线投向河岸。
如今的襄梁不信鬼神者众,逢年过节祭神也远不如从前热闹。但关于二十二年前那场大水的种种,仍留存在不少老人的回忆中,他们似乎从这场久久不停歇的大雨中感知到了什么,拖家携口来到江岸河边,将载有祈福五色米的河灯备好,口中一边默默念叨着什么,一边将点燃的河灯送入水中。
河水湍急,河灯在河心打着转、不一会便被冲向下游、消失在晨雾中。
岸上的人多了,河道也变得拥挤起来,河灯离手的一刻,便再也分不清哪一盏才是自家的河灯,只能望着那条发光的河流最后再念上几句,依稀能听到最多的两个字就是“平安”。
祈祷家人平安,自己平安,九皋平安。
人只有在最无助的时候,才会想要求助于神明,期盼神明能够给予他们度过难关的力量。
可神明又是那样虚无缥缈、抓握不住的存在,有时信仰根植于心得越深,陷入迷茫时的恐惧便越大。
信过鬼神、信过佛陀、信过生灵万物甚至山川河海,若说曾有什么东西是亘古未变、受人追捧敬仰的,那便只有光了。
人们歌颂太阳滋养万物的慷慨,感激月亮照亮长夜的皎洁,就连星子也能为黑暗中的人指明方向。
不论是守岁时放天灯,还是中元节放水灯,都是如此。
破天荒地、秦九叶也轻阖上眼,在心底默念了几句。
她并不知道在虚无中是否有不可名状的存在听见了她的心声,她就只当那些愿想是说给自己听的。
离城前最后一刻,两人站在船头回望即将被抛在身后的九皋城,许秋迟突然开口问道。
“此去居巢,你可有想过要探查自己的身世?”
对方显然也知道了秦三友的事,秦九叶想了片刻,随后很认真地摇了摇头。
“倒是没有那么想知道了。”
小的时候她确实曾经一度很想知道,自己究竟从哪来、亲生父母又是怎样、为何当初会抛弃她,仿佛只有知道这些,她的脚下才有根,心也能有个归宿。
但此刻她觉得自己已经没有那么渴望知道这个答案了。
她选择接受了自己那个并不完美的阿翁。不管秦三友当初收养她时作何想,她的身世又如何,都不会改变他们彼此相扶半生的事实。
许秋迟听罢不置可否,随即不知从哪拿出几张淡青色的薄纸来。
“今天是个好日子,给你个机会,同他告个别吧。”
秦九叶盯着手中那沓纸,半晌才开口问道。
“这是什么?”
“九皋一带的传统,说用犀草叶制成的纸可通黄泉,小的时候我经常会用这种纸给母亲写信,之后再一把火烧掉。”
许秋迟没有继续说下去,只静静看着她。
秦九叶明白,对方是想让她将未尽之言连同那些说不出口的遗憾一起书于纸上,木纸在火焰中燃烧成灰,连带着思念与不舍或许也能减淡一些。
邱家二少爷肖似母亲,内里是个细腻而敏感的人。秦九叶接过了那些纸,由衷向对方表达了谢意,随后独自在船尾坐了很久。
直到最后,她也并没有在纸上写任何字。
她的阿翁不识几个大字,她长篇大论地说上许多,他反而要因为看不懂而着急了。
她只抽了一张犀草纸叠了一艘纸船放入湍急流向远方的河水中。
秦三友的灵魂若还在河水中彷徨,她希望他能上了这艘船,去到想去的任何地方,从此以后,自由自在,无牵无挂,再不用记挂着什么人,也不必执着于什么事。
那些未尽的纷纷扰扰,就让她这个活着的人去承受吧。
洹水向南,浩浩汤汤,势不可当。
她亦如此。
210、盈盈一水间
数年前,当川流院这个名字第一次进入江湖人的视野中时,不少人出于各种各样的目的探寻过这座江湖暗庄的所在。
毕竟就算是再不入流的江湖门派也都有个栖身之所。一个缥缈如海市蜃楼般的存在,总归是让人不安心的。
然而多年过去,这些探寻几乎无一有过结果。
有人说那位公子琰武功高强,穷渊之下、云巅之上都可企及,定是寻了处常人无法抵达的僻远世外之所;也有人说“大隐隐于市”,那川流院定是藏身陋巷闹市之中,借由贩夫走卒的出入作为隐蔽;甚至还有胆大者猜测,川流院主连带整个川流院,都不过是朝廷的暗桩罢了,一枚隐匿于朝野之中的官家棋子,寻常人又怎能轻易寻得呢?
而自从居巢二字消失于历史长河中,世人提起它的次数便越来越少了。
起先是因为忌讳,人们对于灾年、灾地总是喜欢回避的,加之官家也不喜议论此事,久而久之自然无人提起。再之后,居巢所在的那片山林便少有人踏足了,听闻那里死气沉沉的一片,一片贫瘠如荒漠的地方,自然惦记的人也少些。
一个是遍寻不见的江湖暗桩,一个是失落多年的深山古国,没人会将这两个全然不相关的名字放在一起。然而事实上,它们实打实肩并肩地挨着,比那都城和城外驿站的关系还要近。
出了百昱关,沿着沣河最细弱的一条分支进入郁州西南深处,最终便会望见那片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竹海。
不祥之地向来不是外乡人喜欢落脚的地方。久而久之,除了那些祖祖辈辈生活在这深山古河中的人们,这里一年到头也瞧不见几个生面孔,若有外人出现,消息瞬间便能在附近传开来,顺着山中溪流和林间微风,落入那片神秘竹海的深处。
竹海的深处有什么?
没有武馆宗门、谯楼天堑,只有一座竹子搭起来的学堂。
学堂里的娃娃有男有女,最大的不过八九岁的年纪,最小的也就四五岁的模样,衣裳穿得各式各样,但看上去都干净整洁,行止进退有模有样,那架势不仅不输都城有钱人家私塾里的小公子,甚至有几分那备受世人瞻仰的青重山书院弟子的风采。
究竟为何要在这样一个穷山恶水之所建这样一个学堂呢?
院子外的人想破头也想不明白的问题,院子里的人却都知道。
其实说来也简单,因为这院子的主人是个一面白色、一面黑色的病人,既慷慨又自私,既包容天下又十分心狠。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便是在这样一个翠竹满院的地方读书的,而他无比怀念那时的时光,只想让生命最后的日子停留在这段回忆中。他将自己“囚禁”在竹海深处的竹楼里,那里变幻如迷宫,白日烟气缭绕,入夜灯火闪烁,好似一片鬼楼。
那无边无尽的竹海犹如绿色的迷宫,将世界分隔成两半,竹楼中的人出不去,竹海外的人进不来。
唯有消息和风是出入这里的常客。
今日的竹楼小院格外安静。这是每月休沐的日子,孩子们可以休息玩闹一天,只剩下竹楼里那些沉默的“客人”守在院子深处。
竹楼深处、水雾弥漫的药庐中,两口巨大的药釜沸腾着,一边是给孩子们熬煮的祛湿甜汤,另一边却是味道酸苦的慢性毒药。
一名头戴布巾、发间插花的妇人就站在那两口大釜前,左右手各执一柄铜勺,不停在釜中搅拌着,末了手脚利落地揭开药釜,左右开弓地将那两口釜中的汤药分别盛进两旁的汤盅和药碗中。
汤盅是白瓷做的,瞧着十分朴素。药碗却是清一色的碧绿琉璃碗,每一碗中的汤药浓淡多少也都毫厘不差,粗略望去约莫有二三十碗,满满当当地摆了一桌。
一会这些药碗将被送到这竹楼后院的各个角落,送药的人会亲自监督那些不听话的“客人”服下药,再将空碗送回到这里。
“熊婶,今日又有三人回了院中,药都准备好了吗?”
熊婶闻言转过头来,手中活计恰好忙完。
“都准备好了。汤先生今日怎么亲自前来?可是公子那边又有什么吩咐?”
汤越目光在那热气腾腾的琉璃碗上一扫而过,随即不答反问道。
“这几日公子服药可好些了?”
熊婶摇摇头,脸上有无法掩饰的忧虑,但开口时还是小心谨慎。
“昨日的药又剩下了些,许是入秋后人便容易倦怠,我已劝过几回,不好再开口了。还是汤先生多费心照看着些吧。”
汤越点点头,面上没有太多情绪,只一边检查着公子剩下的汤药,一边状似无意地开口问道。
“新来的那个如何了?”
说到那新来的少年,那方才还言辞谨慎妇人话突然便多了起来。
“诶呦,那孩子乖巧得很,让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听前厅的人说,旁人半月才能熟悉的事同他说上一遍他便记住了,最苦最累的活派给他、他也从不挑挑拣拣。最难得的是,不仅出任务时利落,得空还能帮手药庐的活计,比其他那几个只知逞凶斗狠的不知强多少。哦对了,吃药也很是痛快,从来不问东问西……”
谁不喜欢话少又做事利落还顶着一张漂亮脸蛋的人呢?只可惜……乖巧是谈不上的。那只怕是如今这院子里最难对付的一个。
汤越点点头,伸手便从那桌上端起一只盛好汤药的琉璃碗放在木盘中。
“我去瞧瞧他,剩下的熊婶来安排吧。”
那妇人一愣,显然有些不情愿,但还是点了点头继续忙活起来。
汤越在药庐扫视一圈,随后转身离开、端着那碗汤药向竹楼深处走去。
竹海中的竹楼不止一座竹楼,楼与楼之间时而曲径相连、时而廊栈勾结,若无人指引,就是在此处生活月余的人也依旧不能探其全貌。
那少年的院子是公子亲点的位置,距离搜集信报的前厅最远,中间又隔着一口泉眼,平日里起风落雨,竹叶声与泉水声便响个不停,能将一切人声隔绝在外,就算是顶尖武者也难从其中分辨出人说话的声音。
但他仍是不放心,必须要亲自过来确认一下才能心安。
偏僻阴冷的小院中只有一个孤零零的影子坐在树下,四周浓密的树影遮蔽了光线,使得他整个人都笼罩在阴影里,像一抹无法见光的鬼魂。
他的身上还穿着昨夜拼杀归来时的那件衣裳,衣襟和袖口都沾着血迹,不知是旁人的还是他自己的。天气已经入秋,但他仍穿得很单薄,任务结束回到院中后便坐在树下那张破木凳上,处理药庐吩咐下来的一些杂活,有时一坐便是一整日,直到新的任务递交到他手中,他便拎起他那把没有刀鞘的刀沉默着离开,归来后又是相同的模样。
自从来到这里,他便似乎感受不到疲累、肮脏、冷暖。
或者说,他又找回了自己曾经的角色。
汤越缓步上前,将木盘中的那碗已经彻底冷掉的药放在对方面前。
整理药材的手终于停住,少年缓缓抬起那双浅褐色的眼睛,定定望向今日那格外沉默的送药人。
“汤先生今日倒是有闲,竟亲自来送药。”
汤越面色如常,并没有急着先递上那碗药,而是从身上取出一条带子放在对方面前。
“这是琼丝织成的,能够帮你隔绝掉一些光线。就算是公子到头来也免不了如此,你又何必为难自己?”
李樵的视线落在那条白绫般的带子上,身侧的手慢慢收紧成拳。
他不想遮起眼睛,她最喜欢的就是他的眼睛了。
“汤先生不是来送药的吗?”
汤越不再劝说,只抬手将滤好的汤药递过来。
“只是例行询问,这几日身体可有异常?”
少年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抬手将那只装满黑色汤汁的琉璃碗接过。
“如何算是异常?”
选择找来这院子的人,都是走投无路之人,没死就算是不错了,为了能拼到一个活命的机会,受些罪又算得了什么?
汤越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但很快便移开了视线。
“公子久病成医,手上的方子多得很。若你觉得效果不好,告诉我便是,我让他们给你换个方子……”
“不必。”
李樵冷声拒绝,下一刻已将那碗中腥冷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
这院子里住的人根本算不上医者,而他每日饮下的东西也根本算不上解药,同晴风散差不多,只是饮鸩止渴的慢性毒药罢了。他坚信这世上不会有比她更好的医者,但他却是这世上最糟糕的病人。毒蛇若不想农夫因为救了自己而失去生命,唯一能做的便是换一户人家。
竹林中最后一只秋蝉停止了鸣叫,今日这偏僻小院格外安静,安静中又多了些不易察觉的人声,似乎是从远处传来的。
接过空碗的汤越停顿片刻,随即低声道。
“若想明白了、决定试药,随时去找公子。”
他说完这一句,便如往常一样准备转身离开。
下一刻,李樵的声音突然响起。
“请问汤先生,现下是什么时辰?”
汤越的身形一顿,人却并未转过身来。
“许是寅时刚过。”
“可我怎么觉得,已是卯时初刻了呢?”
卯时初刻,是川流院前厅每日交接任务与消息的时辰。这件事只有川流院中负责消息收集的人和公子琰身边的几位知晓,至于那些养在后院的“走狗”既不需要也没有办法察觉。
但这都不是最令人在意的地方。
那对姓汤的孪生兄弟各有所长,尤其是弟弟汤越,性子沉稳、敏锐非常,不论身处何处,只要抬头望一望天色,都能准确估算出当下时辰,从未相差超过半刻钟。
破木凳子上的身影缓缓起身,那把从不离手的刀就垂在他身体左侧,像鹰隼收敛在羽下的翅膀。
“船的事我都听到了,汤先生何必装傻?”
那少年本就通透的五感在那种怪病的作用下变得越发难以防备,竟已在瞬间在风中捕捉到了关键信息。
“什么船?”
汤越面上依旧无悲无喜。他远比他的同胞兄弟镇定得多,就是天塌下来的事到了他这也掀不起任何波澜。
“沉了的船。”
“这几日上游又有堤坝决口,每日都有船只遇难的消息传来,川流院不是第一日收到这样的消息。”
郁州一带本就多雨,有时不仅有天灾、还会有人祸,而出于防范和监视的目的,附近河道河口乃至各个码头渡口都有川流院的暗桩,他们每日会将洪涝和水匪的情况简单汇集到竹楼,消息头天晚上送出,次日一早到达,几乎从未间断。
“确实如此。”李樵的声音沉沉在他耳边响起,带了几分压抑的杀气,“不过你千不该、万不该亲自来送药。”
不等对方话音落地,汤越腰间的短柄斧已经出手。但那少年身形超乎常人的灵活,全然看不出这些时日在院中枯坐时的模样,这一击甚至连他的衣摆都没有碰到。
木盘凌空被斩做两截,空了的琉璃碗应声落地、摔了个粉碎。
汤越抬起头,李樵的身影已跃上苍天古树树冠,并在下一刻躲开了迎面袭来的斧子。
汤越盯着对方,声音中多了些压迫感。
“怎么?莫非你要闯前厅吗?公子既然敢收你,自然有手段镇得住你。”
他说话间,那少年已经一个起落翻身站上了院墙。
“我对你们的前厅一点兴趣也没有。我自己的事,我要亲自确认。”
那些被小心藏起来的本性与情绪在这一刻犹如火焰被释放,烧得他忘记了一切规矩和约束,直到确认了心中所想才肯罢休。
院中云板已被鸣响,前后八声,意为示警。
汤越加快了脚步,迅速挑选出最近的路线来到了竹林中最高的那间竹楼。
迈进竹楼的一刻,那少年逃走的消息也已落入窗边公子的耳中。
汇报完毕的人领命退下,与汤越擦身而过,后者望向竹榻上的人,那双放在竹榻旁的靴子积了薄薄一层灰,已经很久没有动过了。
汤越不动声色地上前,一边将那扇支起的窗放下来些,一边轻声道。
“听说是邱家的船,前厅的人才坏了规矩、议论了两句。不过公子放心,我在他今日的药里掺了东西,他逃不远。我让人跟在他后面,不要轻易出手,免得伤得重了,回来还要麻烦公子。”
随着窗子被放下,投在公子琰脸上的光也一并隐去。他仍保持对着那扇窗的姿势,半晌才转过头来。
“阿越了解狗吗?”
汤越少见地停顿片刻后才答道。
“接触得少,谈不上了解。”
窗边的公子晃了晃头,似乎是在笑。
“狗比人好懂得多。不管受过多少棍棒苛待,但凡有人施舍一丁点的温存,便会记上一辈子,瞬间忘了吃过的苦头,哪怕只是模糊听到昔日主人的脚步声,也会控制不住摇起尾巴、挣脱铁链迎上前去。”
狼与犬系出同宗却相差万别。很显然,这院子里如今就关着这样一群犬狼混杂之辈。
汤越颔首而立,开口确认道。
“公子可还要留他?”
“且先看他还能发挥多大的作用吧。”
公子琰话音方落,汤吴的身影已急匆匆赶到。他面上带着明显的怒气,人还没站稳,声音便已传来。
“他敢逃一次,之后必定再犯。公子将此事交给我……”
“阿越已派人跟着,你去做什么?”
汤吴难掩急色,显然知晓那少年的身手和实力。
“这院中能拦得住他的人不多,出了竹海更是麻烦,他知晓川流院的位置,若当真让他跑了,咱们只怕是要……”
公子琰没有指甲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竹榻。
“眼下救上来几人?”
汤越沉声回道。
“两人。”
公子琰闻言,当下合上眼。
“船从九皋出来的时候不是不止两人吗?不急,他会回来的。”
苍白的日光方才升起,竹楼外的竹海晨雾弥漫。
雾气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比风快、比雨急,瞬间在那片混沌中破出一道新绿。
摇曳的竹叶被分开后又聚拢、恢复如初,远远望去再瞧不出任何痕迹,就像从未有什么东西在此经过一般。
竹海边缘河湾处,有座黄竹搭成的吊脚楼,楼下临水、攻出入船只停靠之用,楼上是从前用来临时存粮食的旧仓房。
眼下这里每月只有两三趟船会从这里经过,做的都是那些亡命之徒的生意。而那仓房也已废弃多年,将将挤下三四十人,都是大水后附近村镇跑来避难登船的人,其中还有不少等着拉偏门生意的水匪,鱼龙混杂的一团。
竹楼只在临水的方向开了一个小窗,眼下所有人轮流挤在那窗前,翘首以盼那艘已经晚了数日未曾到来的渡船。
不知是谁先发现了那河对岸的竹海中有些异样,欠着身子“咦”了一声,周围人闻声连忙凑了过来,竹楼中瞬间安静下来。
他们从没见过跑得那样快的人,像是要飞起来一般,只轻轻在河中央的矶石上一点,下一刻已直奔那竹楼小窗而来。
刀光亮起,紧接着便是咔嚓一声脆响,竹楼小窗被人撞破,闯入者杀进屋内,目光从那一张张错愕惊慌的脸上一扫而过,直到停在角落里那裹着毯子、神情委顿的大胡子脸上。
陆子参有些浮肿的眼抬起来,望见李樵的一刻整个人便愣住了。
“你、你怎会在这……”
李樵不语,一把拉开挡在面前的人,随即看到了躺在墙根的许秋迟。他躺在一张简陋的竹席上,嘴唇青紫、脸色苍白,一副人事不省的样子。
李樵缓缓转动视线,不甘心地在这一眼便能望到头的竹楼里又寻了一圈,但除了那两人之外,四周再没有他熟悉的面孔了。
角落中的陆子参扶着墙壁站起身来,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什么,便见那少年向自己走来。
“你的船上……还有没有旁人?”
短短一句话,他中途停下两次,像是有刀片含在嘴里,每说几个字就要将血吞进肚子里。
陆子参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任何一个字。
河水不断从他的发尖滴落,直到弄湿了一小片地面,他也依旧无法开口回答那个简单的问题。
然而他的沉默已然从某种程度上回答了这个问题。
青芜刀应声落下,刀尖深深扎进竹楼地板中、支撑着少年颤抖的身体。被强行压制的药力翻涌上来,李樵的视线开始晃动起来,但那股愤怒和绝望令他不知从哪生出一股力气,上前一把抓住了那大胡子参将潮湿的衣襟。
“这问题很难回答吗?我要你告诉我,你的船上还有没有旁人?!”
陆子参湿透的发须遮掩不住他灰败的脸色,李樵看着那张脸,只觉得看到了这世间最恐怖绝望的东西,浑身上下的血液都要凝固了,声音也变得沙哑。
“说话!回答我!”
“她也在船上……”许秋迟的声音虚弱地在身后响起,许是方才的响动将他从昏迷中唤醒,他就撑着半边身体望过来,“出事的时候船断作两截,她在另一边,我们被冲散了……”
李樵转头望过来,空洞的声音中透着些许颤抖。
“为何不派人去寻?”
许秋迟喘息着还未开口,一旁几个大汉已经探头探脑望了过来,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插嘴道。
“这位小哥,不是没人愿意帮你们,且不说那都是几天前的事了,你自个到外面瞅瞅,东边的山头都快被水淹了,莫说寻一个人,就算是寻一条船都难……”
他话还没说完,那闯入的少年已经越过他,将许秋迟一把从那张竹席上拎了起来。
“邱陵呢?他为何没同你们在一起?”
一旁的陆子参见状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双眼通红地说道。
“督护另有要事在身,只晚我们几日出发。谁也不想如此的……”
“我管他如何?!”少年急红了眼,他的身体已到极限,那双手却越攥越紧、将许秋迟狠狠掼在墙上,“他不是说过,喜欢不够,但可以守护她一生吗?她出事的时候他人在哪里?他做了什么?你们又做了什么?!”
许秋迟虚弱地勾了勾嘴角,凤眼冷冷抬起、薄唇轻启开始反击。
“背信弃义的懦弱之人没有立场质问旁人。当初你一走了之的时候,又可曾想过她的感受?过去这些时日,她独自面对一切的时候你在哪里?秦三友离世,她将自己一人关在果然居三天三夜的时候,你又在哪里?眼下谁都有资格质问,唯独你没有。”
对方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又狠狠落下、砸在他的脑袋里。
李樵终于松开了手,许秋迟犹如一袋沙般重重落回那张竹席上,半晌才挣扎着喊道。
“你要去哪?有力气在这闹,不如去寻条船来……”
少年的背影已经开始摇晃,他的双目赤红,呼吸完全乱了套。
“我要去找她。是生是死,我都要和她在一起……”
不知是今日的药开始发挥效力,还是那未曾被人说出口的可怕事实远胜毒药,在经历了备受折磨的半刻钟后,他突然觉得胸口那因愤怒和悲伤狂跳的心滞涩停止,世界安静下来,他的体内却喧嚣得快要爆炸。情绪如同洪水般顷刻间堵塞在心间,下一刻,他再也承受不住那股力量,任由鲜血从口鼻喷涌而出,随后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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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万顷竹海盈盈一水之隔的溟山深处、漫山遍野的枯木林中,大雨裹挟着泥沙从山上倾泻而下,将死去多时的腐木又冲下不少。
除了腐木,似乎还有些别的东西。
太阳就要落山,枯木林间的影子被拉长,无数细长的黑影中踉踉跄跄钻出两个人来,身上的衣衫都已瞧不出本来的颜色,一半是雨水、一半是泥浆,打头的高个子手里举着长棍开路,头上包着块布巾,身后那矮个子则拄着根竹竿跟在后头,衣摆已被撕得破破烂烂,脸上也脏兮兮的。
这番模样都称不上寒酸,简直可以说是活脱脱两个野人,就连劫道的山匪都下不去口啊。
“当家的,我看要不还是算了吧……”
磨刀的大汉犹犹豫豫,当即被训斥道。
“你懂什么?前几日上游翻了几条大船,听闻都是逃难的大户人家,这搞不好便是其中两个,不过是因为赶路狼狈了些,你若眼拙、可才是错过了财神奶奶!”
大汉瞬间噤声,低头继续磨刀。
当家的妇人又是一番低声吩咐排布,再望过去时,那两人已走近了。
她最后整理了一番衣裳,哭喊着蹿了出去,一个飞扑倒在那两人面前,时机把握得刚刚好。
这一抱可谓是久战沙场、炉火纯青,从角度到力道都把握得刚刚好,不仅能瞬间近身,还能探查对方身上有无兵器、荷包厚薄。谁知那高个子看起来站得直愣愣,等她将将快要得手时,突然便往旁边轻飘飘一让,她这动作便扑了个空。
这可有些出人意料,但那妇人很有些变通的天赋,当下一咬牙、调转方向,冲着那矮个子而去。
矮个子倒是一动不动,不知是没打算躲还是懒得躲,总之让她抱了个结结实实。
“官人救命啊,前面、前面有狼,我家行路至此遭了难,唯有我跑了出来,总算瞧见个人影。不知可有看到我家那走散的娃儿……”
矮个子终于抬起头来,脸上新灰叠旧泥,连男女老少都分辨不出,唯有一双眼睛乌溜溜地转着,下一刻视线定在她腰间便不动了,隐隐泛出些古怪的光来。
那妇人常在山中行走,也是见过不少猛兽的,却还是被那眼神瞧得一愣,半晌才想起自己的词、对着那张脏兮兮的脸哭道。
“官人你这样面善,一看便是个好人,你可一定要为我们做主啊!我们当真是走投无路了啊,如今又摊上这么个事,以后可怎么过活哦……”
那妇人越喊越来劲,简直要吊起嗓子来。
林间树杈子上的灰簌簌落下,矮个子抠了抠耳朵,抠出一块泥巴来,半晌才哑着嗓子开了口,竟是个女子声音。
“请问……你这腰上的东西是哪里捡的?”
妇人一愣,随即摸了摸腰间那把没什么用处、临时找来充场面的腰扇,又抬头看了看眼前那个泥水里捞出来的人,神色有一瞬间的僵硬,但最终还是演了下去。
“妹妹你这是说什么胡话?这是我家祖传的,你若肯随我到前面看一看,这样的东西随便你挑,就当是酬谢了……”
矮个子晃了晃脑袋,又从另一只耳朵里倒出些水来。
“我那朋友倒是没同我说起过,他在郁州还有亲戚。”
不太上路的对话就此终止,妇人同那矮个子四目相对、两厢都明白了什么。
软的不行,只能来硬的了。
一声呼哨响起,不远处树丛一阵骚动,蹭蹭蹭窜出十余个人影来。
那妇人也不装瘸了,站在那些扛着锄头、举着镰刀的汉子身前,俨然一副土匪婆子的模样,开口便是“老三样”。
“少废话!钱留下,人滚蛋!”
早知道最后都是这一出,又何必唱那开场戏呢?荒郊野岭的,劫道便该有劫道的样子,有话直说效率也高些,若是那些惜命的富贵老爷遇上了,说不定就让他们得手了。
只可惜,今日他们遇见的可不是什么富贵老爷。
矮个子往后一稍,瞬间便躲到了那高个子身后。
“该你了,削他们。”
高个子浑身上下写满了不情愿,奈何竟甩不掉身后的女子,当即大怒道。
“凭什么?除了少爷,还没有旁人能使唤我……”
但她的不满只来得及发泄到一半,因为下一刻,那几个凶神恶煞的大汉已经举着手里的家伙什迎面砍了过来。
高个子冷哼一声,手中那根“棍子”重重拄地,上面糊满的泥巴应声落下,露出冷硬的刀鞘来。
白光亮起,紧接着一阵乒铃乓啷的响声,那一众人手里的破铜烂铁瞬间分了家、碎一地。
四五尺长的大刀架在脖子上,小镜子一样晃得人睁不开眼睛。打头的妇人浑身僵硬,唯有一双眼珠子上下左右地转着,一会后怕地看看那举刀的高个子,一会又愤恨地盯着对方身后那探头探脑的矮个子。
那是一种技不如人又输得不甘心的眼神。
秦九叶笑了,一副狐假虎威、小人得志的嘴脸。
“来认识一下吧。我是你们的秦奶奶,这位是你们的姜奶奶。以后可别张口闭口认妹妹了,万一碰上个不好说话的,今日可就不是找娃、而是要满地找脑袋了。”
211、被诅咒的土地
黑山夜,篝火旁,二三十个身影守着一口空落落的大锅大眼瞪小眼。
不知过了多久,那“新任匪首”终于忍受不住站起身来。
“就这些?”
几口大箱子翻在地上,里面的东西乱七八糟堆了一地,依稀是些精巧物件,即使因为沾了泥水的缘故失去了宝光,也能看出精巧样式与真金白银的做工。只是在这深山老林里,要那好看的茶具、金炉、镶着宝石的灯盏有何用?填不了一口锅、喂不饱一张嘴,还不如一只烧鸡来得讨喜。
许是她的脸色太过难看,那领头的妇人当即哭丧着脸开口道。
“当真不敢欺瞒大侠,确实都在这里了。都是中看不中用的东西,想来那船主也是个中看不中用的人……”
怪只怪那船翻得不懂事,冲来哪只箱子不好,偏要冲来许秋迟的箱子。
那柄腰扇眼下落到她手中,秦九叶牙关咬紧、松开、又咬紧,忍了许久才没有将那扇子扔进火堆,最后只得耐下性子继续发问道。
“除了这些呢?你们这些年到底是靠什么过活的?”
那妇人显然已将秦九叶看做视察山头的“贼婆老大”,听到此处不疑有他,连忙为她讲解道。
“大侠有所不知,此处名为远枢大泽,虽然偏僻,但占得这方圆百里唯一一处风平浪静之所,至少不用受那水患山洪之苦,江河到了此处变得平缓,那些在上游遭殃的船只大都会被冲到此处,其中既有运货的商船,也有搭客的渡船,我们只需隔三差五去河湾浅滩处挑挑拣拣些值钱的东西,每月同路过此处的水匪帮交换些米面口粮,便可应付上一阵。行情不好的时候,就得花上些力气扮做山匪劫道,那些落难到此处的大都想着破财免灾、给钱也很是痛快。”
她这厢说罢,一旁的汉子连忙补充道。
“最近落难的船多了不少,只因水涨得厉害,连带着我们这里怕是都要淹了,那水匪帮的人也有月余没来了,我们总想着能再熬些时日,到时候多换些,只是眼下口粮也吃得差不多了,不知还能撑多久。”
“远枢”这个名字,秦九叶曾在风娘子的古书上看到过。
居巢古国亡国后,沣河上游的龙枢泛滥发了洪水,将整个居巢变成一片汪洋,这山坳处便被称作远枢大泽,意为离枢有些距离的大湖沼。如今不过二十余载过去就要旧事重演,从九皋一路走来所见来看,眼下郁州的情况不容乐观,那做江河生意的水匪帮早早嗅到苗头,只怕不会来这山中了。
秦九叶怎么也没想到,这年头就连山贼也这般难做,混到连饭都吃不上一口的境地,当真是比丁翁村的鸡鸭还不如。
世人都向往世外桃源,可那些大山深处、与世隔绝的人是否当真生活得那样惬意,倒是没人关注的。野史传说将那遗失的国度描述得那般神秘莫测,她便以为那里的人应当也是偏安一隅、与世无争的,可原来所有人都过着差不多的日子,靠天吃饭、灾年只能在泥巴里挣扎。
眼见气氛变得有些沉重,秦九叶沉吟片刻,拿出几分当家掌柜的架势开口道。
“守株待兔到底不是长久之计,何况天公不作美、此地不宜久留,你们且同我说说这附近山路和水路的情况。”
她循循善诱地开口,身旁那一众蔫头耷脑的山民听到此处仿佛终于寻到了主心骨,当即七嘴八舌地说起来。
“山路哪里走得通?在居巢山里行路,若离了水便是自寻死路,迟早要迷在这大山里……”
大汉神神叨叨还未说完,已被妇人颇有气势地一把拉开,后者抄起一根树枝在泥地上画了个“丫”字形,同秦九叶解说道。
“大侠请看,这进出居巢的路总共便只剩下两条,以鸭觜淀分水处为界,一条要穿行东侧竹海,一条要过西侧溟山。两条路都是水路,且东侧河道多年前便已被人卡死枯竭,算是半条死路。”她说到此处,又将手中树枝指向那“丫”字的左侧分支,“我们现下所在的地方就在这西侧分支附近,这里人烟更加稀少,前几年还曾在对面山头上望见过另外一伙人,这些年除了我们几个再没见过其他山里人家了。”
山匪自称山里人家,秦九叶嘴角忍不住有些抽搐,但她很快压了下来,清了清嗓子继续同对方探讨起来。
“既然并非与外界不通,为何不到外面寻出路?外面天大地大,总归好过在这巴掌大的泥潭里翻腾。”
妇人闻言手中树枝应声落地,人也垂下头去、唉声叹气道。
“这离开的两条路早就都被堵死了。西边这条一直有官府的人徘徊把守,听闻还和当年杀人放火的黑月军有关,若知晓我们的存在岂非要下狠手?”
官府的人?且不说居巢本就是一块被遗弃的土地,黑月二十多年前便已被遣散,官府就算暗中监管也不会打着黑月的名号吧?
秦九叶直觉这其中有些什么,但看对方提起黑月时咬牙切齿的模样,还是没有追问,只顺着又问了下去。
“那另一边呢?”
“另一边就更可怕了,说是有个江湖魔头走火入魔、潜逃至此多年,喜欢食人血肉,还专挑孩童下手,竹林尽头便是那魔头的地界。总之竹林为界,万万不可越界,否则便会被捉去敲骨吸髓,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秦九叶闻言又仔细看了看周围的这些人,这才发现这些山民中确实瞧不见什么年轻人和孩童的身影,大都是些四五十岁的面孔。
食人血肉?走火入魔?这听起来怎么有些耳熟呢?
秦九叶若有所思,眼前不由得浮现出一个名字。不会这般巧吧?可如果竹林那边当真是传闻中的川流院,那李樵岂非很有可能……
手中新折的树枝啪地一声断了,众山民吓了一跳,不明所以地望了过来,秦九叶瞬间回过神来,又恢复了正襟危坐的模样。
“就算一切真如你所言,可在这深山里讨生活也不止劫道一种法子吧?找个僻静地方自给自足地生活不好吗?”
就像丁翁村那样的小地方,虽说富是富不到哪去,但日子总还算过得下去。她正要传授一番自己“落地生根”的经验,却见那妇人愁眉苦脸地摇了摇头。
“这居巢附近的地里是长不了粮食的。”
“长不了粮食?”秦九叶愣了愣,显然有些没听明白,“可不是都说这里是郁州产粮最多的地界之一吗?”
“那是从前了。现在这里别说是粮食了,只要是结果子的东西几乎都种不了。”
秦九叶环顾四周,先前疑虑仍未打消。
“可这林子长得这样密,草也很茂盛,怎会单单种不活粮食?”
“不是种不活,而是难结籽、难结果。老一辈还有传言说,就算侥幸结了也不敢吃,毒得很。”
另一个妇人边说边从肩上卸下锄头,用力在脚下那暄软的土地上锄了两下,随后蹲下身,示意秦九叶凑近些瞧。
“还有这个。你瞧这土里都是这东西。”
秦九叶离近仔细一看,随即愣住。
那土里隐约有些网状的东西,棉絮一样锁住了整片土地的土壤,细细密密、交织在一起,看不到尽头。她努力分辨一番才发现,那是蜜蕈的根。蜜蕈是一种菌子,凡是长过这种菌子的地方本就不易生长其他植物,种起粮食自然更加艰难。
秦九叶沉吟片刻,继续追问道。
“一直都是如此吗?”
“听闻二十多年前的时候还不是如此的。郁州曾经最大的两处米乡就是雩县和我们溟山一带了,说是粮仓也不为过啊。”
二十多年前……那约莫就是居巢一战前后,也就是说在那之前,这里的林木作物应当还是正常的。是什么原因或什么东西使得这里的土地变成这样了吗?这一切同李青刀地图上标注的那个地方有关吗?
沉默在夜晚的林间蔓延开来,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往火堆的方向缩了缩。
突然,其中一个山民开了口,低落的声音断断续续,似是仍在为往事颤抖。
“我听外婆说起过,这事不是没有来由的。是当时城中的祭司亵渎了神明,山神一怒之下才降下灾祸。这就是一片被诅咒的土地,莫说长不出粮食,只要进了那大山深处便会被勾了魂魄,沦为恶鬼牙下的祭品。”
他话音落地,身旁其他人也都低声附和起来,神情中透出一种无所依从的惧怕。
居巢一战幸存者本就寥寥,其中又有大半没能逃过之后的饥荒和乱局,最终能够活下来的更是少之又少,其间经历的磨难非常人能够想象,老一辈就算提起当年应当也是讳莫如深,一些口口相传的事难免变了味道,所以秦九叶并不觉得对方说的话有多少可信。
但传说往往出自一些真实发生的事,被情绪渲染夸大后才成了如今的模样。若想探明几分真假、几分虚实,只有深入其中亲眼所见才能判断。
一股焦糊气味飘出,秦九叶连忙将火堆里埋着的山芋分给众人,又将自己那份全部塞进嘴里,随后拍了拍手站起身、望向夜色中的大山深处。
“前怕狼、后怕虎,什么事也做不成。事到如今,倒不如赌上一把、搏上一搏,待我去一探究竟,看看是否真有恶鬼坐镇其中。”
众人被她这番“豪言壮语”惊得说不出话,旁边一直沉默的姜辛儿却在此时开口道。
“深山密林不比其他,就算你侥幸避开那些凶险,没有地图方向的指引,只会无头苍蝇般乱撞。”
秦九叶闻言低头将手伸到衣襟里,在众目睽睽之下从衣襟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布来。
“倒也不算没有指引。”
仿佛冥冥中有种会发生什么的预感,临出发前,她私下依照李青刀留下的地图又原样复制了两份,原本由邱陵保管,复制的一份交给陆子参保管,另一份留在自己手中贴身携带。
事实证明,她向来坎坷的命运从未改变,这份复制的地图终于派上了用场。
秦九叶找了块平整的石头将那片地图摊开来,众人见状便都围了上来,可一看她要去的地方后又纷纷缩了回去。
“大侠,且不说山那边可怕得紧,你要去的的地方,我们也没去过啊。”
秦九叶有些纳闷。
“你们不是土生土长的居巢人吗?”
吃着芋头的大汉同身边的人小声确认着。
“那是城里的方向吧?”
另一人点点头,同秦九叶低声解释着。
“居巢很大咧,城里一个世界,城外一个世界。城里是黄金屋,城外却是泥巴地。我们祖上都是种地的,就算是几十年前也没有进那城里看过啊。”
秦九叶闻言不由得有些沉默,就在此时,一道脆生生的声音盖过所有人的议论声响起。
“我去。”
秦九叶转头看了看,半晌才注意到那个比桌台高不了多少的身影。
那是个小胖妞,皮肤黑黑的,油亮的头发编成个长辫,用跟简单的红绳捆了垂在脑袋后,抿嘴时脸颊上瞬间挤出两个窝。
在吃食如此匮乏的地方能长成这样也是有些天赋,秦九叶心下有些感叹,清了清嗓子道。
“你不怕吗?还是在说大话?”
胖妞被质疑,当下拍着胸脯道。
“你跟我走一趟不就知道了?但我时间也很宝贵的,你得付我带路费。”
秦九叶乐了,突然觉得这矮墩墩的胖妞有点意思,当下抱臂道。
“你要多少路费?”
那胖妞沉思片刻,斩钉截铁地举起五根手指。
“少说也得五个山芋头。”
对方话一出口,周围那些妇人和汉子终于忍不住低声笑起来,秦九叶也跟着笑了,笑着笑着又有些笑不出。
她想起了那个当初跟着师父在深山里埋头苦修的自己,又想到那个三车馒头的承诺。五个山芋头说来穷酸,可又何尝不是这小胖妞能想到的最珍贵的东西了呢?不走出这大山,一生可能也就如此了。
心底某个角落一动,秦九叶不由得环顾四周,视线从那一张张很久没有过笑容的脸上一扫而过。
一群五大三粗的山匪加在一起还没有个小姑娘胆子大,又或者是那山神的阴影投射在了这些人心中,使得他们的勇气一并消散,至今都走不出这座大山。
“这一趟我是非走不可的,只是此去不知何时才能出来……”
她说的是“不知何时才能出来”,但所有人都知道那其实是“能不能出来”的问题。那领头的妇人当下颤巍巍地望过来。
“大侠……不和我们一起了吗?”
秦九叶叹口气,抬手为那火堆又添几把柴。
“我有我的路要赶,你们有你们的路要走。困在一处不是办法,走出去才是硬道理。我们从上游河道走来一直在山中穿行,其实山路不像你们想象中那样可怕,只需时刻辨明方向,留意天气变化即可,所谓毒瘴毒虫,也并非没有破解之法。”
秦九叶说罢,抬手撕下一截衣摆,又从火堆中挑出一根烧得发黑的树枝当做炭笔,飞快在布上写下几个方子。
她有些庆幸自己在南下的船上没有偷懒,将柳裁梧交给自己的诊录反反复复看了数遍。相比问诊之事,许青蓝显然对药草更感兴趣,除了记录了几种在居巢地区常见的热症与疫疾外,还列举描述了许多当地特有的药草,并在一旁细心作画标示。步入居巢地界后,一路上她只要见到特别的草木都会尽可能收集些,并与记忆中许青蓝的笔记做些对照,倒是有些不同寻常的收获,眼下也算现学现用了。
方子写好,她又拉着众人在附近草丛树下寻了几种草药当下解说道。
“这些药草在山里都能寻得到,你们按我的方子采好,有些内服可驱疫避邪,有些外敷能解毒止血。再过几日正式入秋,天气转冷后就是好时机,等到冬天的时候你们应当已经到了外面的世界……”
外面的世界。短短五个字,好似给了人无穷无尽的想象空间,柴堆中的火光第一次映亮了所有人的脸。
“你说的是真的吗?”
迟疑的声音响起,而这其实是一个现下无法给出确切答案的问题,但秦九叶知道,此时她必须点头。
“是真的。不然咱们怎么能相遇呢?”
山民们一愣,似乎觉得她说得有理、纷纷点头,有些仍有些担忧。
“可山神会不会惩罚我们……”
“别这么想。”秦九叶上前牵起了那胖妞的小手,郑重对所有人道,“是保佑。山神会保佑你们的。”
这世间什么东西能比肩五个山芋头、三大车馒头、给人以无穷无尽的力量?
是希望。
那些曾经被剥夺走的东西,应当由那山神亲自归还。
众人在火堆旁依偎着过了一晚,许是因为报团取暖是人深埋在天性中的本能,这一晚秦九叶竟睡得格外安稳,第二日天还没亮,便在那些山民的带领下去了附近那传闻中的“藏宝滩”。
浅滩上七零八落地散着些破碎船体,木板和箱子碎片堆成了小山。秦九叶翻遍了整个浅滩,也没有看到自己的箱子,而许青蓝的诊录就在她的箱子里。好消息是,她在来的路上已经点灯熬油地将那本诊录来来回回看了几遍,其中细节记得大差不差。坏消息是,之后她回九皋只怕无法同那位柳管事解释这一切。
一想到当初对方将东西交给自己时的神色,秦九叶就不由得面露苦笑。
她是个做事有规划的人,从果然居的银子到账本,处处透着精打细算。为了南下居巢,她可谓做了完全的准备,几乎掏空了果然居的宝贝,还咬牙买了不少可能会用到的家伙什,特意分了三个箱子去装、以防天有不测,谁知这贼老天就是不想让她好过,竟连一只箱子都不给她留。
或许人生就是如此,没有准备地踏上旅程才是常态。
想通了这一点,秦九叶反而不再纠结消沉。她将箱子外还算结实的绳索拆下来备用,又砍了几只竹筒将先前收集的药草一一封存进去,随后牢牢绑在身上,最后拆了几只长而结实的箱板捆在一起,一并打入随身行囊之中。
姜辛儿见状满脸写着拒绝二字,反复强调接下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赶,说不定要翻几座山,两人都要轻装上阵,带足干粮和水才是重点。对此秦九叶没有解释太多,此去确实是自己一意孤行,便同对方说,若是不想同去,可以留下等她。
不知是不是为了许秋迟的那柄腰扇,姜辛儿最终还是跟着秦九叶一起上路了,那些山民都难掩失望之情,对错过了一位顶天立地的山匪头子感到遗憾,目送着她们踏上那条通往旧日都城的险峻之路。
启程后不到半天时间,大雾便从这无边无际的绿色深处钻出来,瞬间填满了每一处缝隙和角落,视野像是被蒙上了一层白纱,瞧什么都白茫茫的一片,时间久了会令人生出眼睛出了问题的错觉,听闻曾有困在山里的人因此挖掉了自己的眼睛。
但渐渐地,四周开始寸草不生,绿色被焦黑的土地取而代之,在绵延起伏的山脉间蔓延。
古时山川图鉴上描绘的居巢古国有着赤色水、黛色山、蜜色云。
其中赤色水是指渂江,这条江曾是沣河支流,因为两岸特殊的山石土壤而成奇异的赭红色。黛色山则指溟山中一望不可见尽头的密林,因为连年阴雨、不见日光的缘故,不似寻常山脉青翠,反而呈现出一种发黑的黛色。至于蜜色云……
秦九叶环顾四周那一株株漆黑的枯木,山火将它们烧得面目全非,但她依然能从裸露在地面的部分分辨出一二。这里应当曾有一片漫山遍野的竹林。溟山一带特有的一种竹子名叫海云竹,竹叶上覆着一层浅金色的薄霜,阳光下浅黄带白,聚集在山腰时似是新染的蜜合色纱料般挂满山间,是为“蜜色云”。
只是如今的渂江早已因洪水改道,海云竹也化作焦土,原本的三色国度只剩下黑白两色,变成了只有灰烬和大雾的世界。
秦九叶气喘吁吁俯下身去,轻轻拨开半截黑色枯竹根部的土。
竹子的生命力最是强悍旺盛,火烧可以摧毁绝大多数山林,却难轻易毁灭一整片竹林,因为竹根深埋地下、节节相连,只要根部还在,一个春秋过去笋尖便会破土而出。为何这里的竹林过去二十多年仍未能复原呢?是因为那些在土中疯长的蜜蕈吗?
“我总算明白那小鬼为何答应得那样痛快了。她是算准了这雾气一时半刻不会散去,就算领着我们乱走也瞧不出什么来。”
姜辛儿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秦九叶有些好笑地看一眼对方那张写满不痛快的脸,半是玩笑半是安慰道。
“很多大山都是这般变幻莫测,进山需得掌握好节气和时机,有时候一年到头能进山的日子也就那么几日。你可以理解为那山神奶奶也是有脾气的,你得挑她脾气好的时候去拜访,否则便会受迁怒。”
又或者,这溟山的山神本身脾气就不太好,一年到头也没几天好脸色。
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火烧林走得令人绝望,漆黑枯败的竹根犹如尖矛密布的陷阱,不断勾住衣裳、划破腿脚,仿佛地狱中伸出的鬼手阻挠她们前进的脚步。那领路的胖妞虽胖,但在恶劣环境中讨生活久了,身手不是一般的灵活,而且仗着身量矮小,穿行其间更是得心应手。相比之下,秦九叶与姜辛儿就显得狼狈许多,明明几个时辰前便远远望见了山头,可大半日过去就是到不了,着实令人恼火。
翻过一个山包仍未见终点,姜辛儿终于沉不住气,唰地一声抽出刀来,转头却被秦九叶按住。
“都吃不上饭了还一身的牛劲。省着些力气吧,后面的路还长着呢。”
姜辛儿瞪她一眼,最终还是将刀收了回去,边走边低声抱怨着。
“这里如此潮湿多雨,怎还会有走不到尽头的火烧林?”
秦九叶跟在对方身后,抬手帮她将裤腿和衣袖绑牢。
“这不是普通山火留下的痕迹,应当同当年居巢一战有关。”
二十二年过去了,这里依旧没有丝毫生灵复苏的迹象。灰蒙蒙一片中,唯有那个矮胖身影扎在发尾的红色头绳在前方跳跃着,对方时不时回头张望一番,瞧见她们两个狼狈的样子便笑上几声,末了没什么诚意地说道。
“快了,就快到了。翻过这个山头就到了。”
一模一样的话听了七八遍,“最后一个山头”翻了七八个,秦九叶终于望见了那个夹在两面峭壁之间的垭口。
风从垭口的方向奔涌而下,短暂吹散了雾气,高耸的断崖漆黑肃穆,好似两座通天的石碑立在山口之上。
越往垭口上攀爬,四周林木越发稀少,巨大的碎石坡望不到尽头,只有孤零零的三个影子在那陡坡上挣扎。云层在头顶上空涌动,像一张不断变幻的巨大面孔,俯视着胆敢闯入禁地的凡间蝼蚁。
天色一点点暗了下去,胖妞终于在一块黑乎乎的大石头旁停下脚步,随后指了指身后只有百步之遥的山口小声道。
“我娘不允许我过去那边,我只能带你们走到这里了。”
秦九叶气喘吁吁抬头望去,陡坡挡住了视线,令她一时间无法确认垭口那边的情况,刚想开口询问,便被那胖妞一把拉过,对方随后在她耳朵边神秘兮兮说道。
“小声些,山那边就是山神住的地方了。山神的眼睛镜子一般,又有一双顺风耳,若是不小心被发现就完蛋了。”
秦九叶瞥一眼对方认真的小脸,自知也不能同一个半大孩子讲理,当下没再多说什么,按照约定将五个胖乎乎的山芋给了对方,又将身上仅剩的一点薄荷膏分了一点给对方。
小胖妞接过东西后想了想,郑重从身上解下一样东西递给了慢一步爬上来的姜辛儿。
“别怕,这个给你。”
姜辛儿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什么,面上有几分无奈。
“我不是怕,我只是……”
小胖妞压根不想听她辩解,不由分说地将东西塞到她手中。
“收下吧,这是我阿娘给我的。你去到那边,它会保佑你的。”
姜辛儿低头看去,只见掌心一个青蓝两色的香囊,没绣什么纹样、皱皱巴巴的一小团。
下一刻,小胖妞又凑到她耳边说了什么,一旁秦九叶见状不由得开口道。
“你就收下吧。神会不会保佑你我不知道,不过她倒是真心想要保护你。”
天下第一庄出身之人向来强悍,进入邱府后,也一直是她保护少爷。这是第一次有人想要保护她,而对方竟还是个孩子。姜辛儿抿了抿嘴唇,半晌才将那只香囊收起,对着那胖妞郑重行了个江湖礼,目送着对方蹦蹦跳跳下山去了。
最后百步远的距离,秦九叶和姜辛儿走得格外沉默。
那是疲惫之后的沉默,也是预感即将接近某种可怕真相的沉默。
将将要跨过山口最后一块石头前一刻,秦九叶不由得停下脚步、回头望去,万重山已被远远落在身后,那胖妞的身影也已变得模糊,没两下便隐入了那片火烧林中。
姜辛儿飞快伸手轻轻拉住了她,随即在她耳边低声道。
“你当真想好了?就算真找到了那地方又能如何?”
“也不能如何。但难不成你还要走回去吗?”
她话一出口,姜辛儿果然不说话了。
跋山涉水的艰难远比任何豪言壮语更能说服人心,现下就算那垭口另一边是深渊地狱、刀山火海,她们也不得不往前走了。
姜辛儿松了手,秦九叶毫不犹豫地迈过最后一块碎石。
“到了。”
连续攀爬之后的急促心跳被迎面而来的风声吞没,两个渺小的人影终于踏上山口的最高处。
在前朝遗留的山河图志描述中,整个居巢所在之地与其他山脉不同,这里曾被冰川雪线覆盖,而后一场气候突变在短时间内席卷整个大洲,使得这里的地貌发生了巨大变化,冰川与积雪消融,露出了被侵蚀而成的天坑。
眼下这座山谷便是这片天坑中最隐蔽的一个。
秦九叶觉得,先前柳裁梧所说的“三面环山”实在是隐晦客气的说法了,因为此刻她目之所及的三面俱是峭壁,光秃秃的山岩直上直下,三面合围的峭壁包裹出漏斗状的山谷,密不透风的桫椤密林从山腰一直延伸进谷底巨大的黑色湖水中,整个山谷形似一把巨匙,而眼下她们所站的垭口犹如匙柄,便是进出这山谷的唯一山路。
不知是否是因为地势太过奇诡,山崖间连鸟兽飞虫也不见一只,谷底那片黑水更是死寂一片。秦九叶怔怔望着那些瘦高树影和树影下平静如镜子一般的黑水,心底某个角落突然一动。
“我好像……来过这。”
许是在梦中,又许是在遥远记忆的深处。
她分不清这种熟悉感究竟是因为她先前确实来过这里,还是在柳裁梧那里听过秦三友过往后,她已在心底给了自己某种暗示。
寂静的黑水仿若神明冰冷漆黑的眼眸,姜辛儿极目远眺、试图看清尽头究竟有些什么,但最终却一无所获。
“那小鬼不会真的骗了我们吧?那居巢城池望都望不见,只怕还要走上两三日……”
喘息还未平复,秦九叶从身上取出那张复制过的地图,再三比对周围地势后,缓缓抬手指向下方的黑水。
“就在那下面。”
“下面?我怎地没看到……”
姜辛儿又望向水面,疑惑的声音戛然而止。她终于明白秦九叶说的“下面”是什么意思了。
那个兴盛数百年、却在一夕之间消亡的古国近在咫尺,就在那片神秘黑水之下。
而她们要去的地方,或许就在这黑色的尽头。
212、甲十三的故事
姜辛儿终于知道秦九叶之前为何死活都要带上那些杂七杂八的箱板了,因为对方一早便预料到她们可能要涉水而过。
从李青刀给出的地图来看,居巢所在的山坳本就有些大小湖泊,只是若非亲临其中,谁也想不到多年后这里竟连成一整片湖泊。
随着太阳落山,雾气又从山间各处钻出来,她们马不停蹄翻下垭口来到林中扎营,次日又花了大半个白天的时间穿林探路,随后用先前背来的工具做了一艘简易的小筏子,在夜色降临时分匆匆下水,乘着筏子进入了那片被浓雾笼罩的黑湖之中。
反正不管再耽搁多久,在这鬼地方也没什么其他可以准备的了。
这是秦九叶的原话,也是她心底的真实想法。在来的路上,她曾对姜辛儿说“把握进山时机”,那并非只是信口胡诌,而是她观察天气变化后的一点推断。眼下的雾气虽然恼人,但至少没有风雨,湖面上也静得没有一丝风浪。死水一潭虽难免令人生惧,但对她们这艘简陋的木筏子来说倒是件好事。
小筏子孤零零地漂在巨大漆黑的湖面上,唯有一点火光透过雾气时隐时现,像夜色里一只闪着微光的小虫,不知何时便会引来可怕的掠食者将其一口吞没。
从前辗转各处行医采药,秦九叶经常独自在山中或船上过夜。可似眼下这般在湖面上过夜,却也是头一次。初秋时节冰冷的水汽聚集在湖面上,白日尚且时有时无,入夜便似掀不开的被子沉沉压在身上,弄得人骨头缝里都是湿冷的。她用树枝和外裳搭了个简单的棚子,便在船尾的小火堆旁躺了下来。
璃心湖水清澈如玉,这里的水却黑得像墨汁一样,不论如何盯着瞧,也看不清水下的任何东西。肚子里没什么油水,秦九叶几乎开始幻想:若是能抓条鱼,她或许愿意忍一忍填下肚子。
然而她想要克服心里那点障碍,老天却不打算给她机会。
“看多久也没用,这湖里没有鱼。”
姜辛儿的声音冷冷响起,听起来莫名有股火气。
其实自从两人“落难”,对方就一直如此,秦九叶没太当回事,只笑嘻嘻地递来几个有些烫手的栗子。
“喏,这是新烤好的。我先前可是捡了一路才得这些,出去了可别对许秋迟说我没照顾你。”
姜辛儿听到那熟悉的名字终于忍不住转过身来。
“你还知道记着少爷,他与陆参将他们生死未卜,若是、若是……”
她有些说不下去,秦九叶已接过话来。
“莫要多想,祸害遗千年的道理你懂不懂?老天既然放过了咱俩,必然也会放过你家少爷。陆子参嘛,倒是不好说。不过他身体壮得很,总不至于游不过咱俩。”
姜辛儿憋了半天,最终也没有想好应当把这些话归为好话还是坏话。
“就算他们无恙,只怕为了寻你也是闹翻了天。你还有心情在这泛舟?”
秦九叶眨眨眼,随手拨弄了一下火堆。
“那我该如何?”
姜辛儿声音一哽,捡起那有些烫人地栗子狠狠咬开,半晌才忿忿道。
“自然是应当想办法从这里出去、尽早和少爷他们汇合,而不是越走越深。似你这般没有章法地乱走,我们迟早被困死在这鬼地方。”
秦九叶叹口气,抬手将盖屁股的树叶子往上拉了拉。
“若是可以,谁不想物资充足、方向明确、又多几个伙伴照应?只可惜,咱们没有那么多时间了啊。”
她一提到时间,对方便更加沉默了,剥栗子的手也慢了许多。
秦九叶睁开眼,突然就从那沉默中读懂了什么,也明白了对方那股子焦虑的源头到底是什么。
眼下前不见去路、后不见归途,也不知何时才能走出这大山,但某样东西是有期限的,而且一月为期、准时得很。
想到此处,秦九叶翻了个身、斜着眼偷瞄过来。
“既然你也不想睡,不如陪我聊聊天吧?”
背对她的身影继续沉默着,显然不想搭理她,但她不依不饶。
“一人守夜真的好生无聊,何况肚里空空,睡着了怕是要做噩梦,你说呢?对了,你也怕水吗?怕的话不要不好意思,我这边还能再挤一个人。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
许是她太过聒噪,半晌过后,对方终于干巴巴吐出三个字。
“聊什么?”
秦九叶拍了拍肚皮。
“随便聊什么,聊聊你自己呗,或者以前的事……”
“你是不是想听山庄的事?”
姜辛儿侧头望过来,却原来在人情上也没那么迟钝。
秦九叶心思被拆穿,不由得摸了摸鼻子。
“你若不想说,不说便是了。我又不是你家少爷,能指使你做这做那。”
可该使唤的也都使唤了,现在又说什么阴阳怪气的话?
姜辛儿有些气鼓鼓,飞快瞥了那女子一眼,半是怀疑半是试探地开口问道。
“你莫不是……还想着他吧?”
“是又如何?”
正主一副坦坦荡荡的模样,发问者反而开始磕磕巴巴起来。
“你、你是脑袋里的水还没倒干净吗?你为了帮他解晴风散得罪了天下第一庄,结果他伤了你后就跑了,现下也不知道人在何处,估摸着这辈子都不会再和你相见了,你为何还要惦记着他?”
秦九叶长叹一声。
“我也不想惦记着他。可这你情我愿的事,本就是控制不了的。”
女子的回答飘散进水雾中,化作细细柔柔的一片,最终消失不见。
不知过了多久,姜辛儿终于低声开口道。
“我在庄里待的时间不算长,平日里也很少同人交谈,不过我也听说过,当年的天下第一庄,确实是出过两个人物。”
秦九叶闻言当即猜到,其中一个便是那公子琰,果然下一刻便听姜辛儿说道。
“一个是庄中前影使,他的事你应当或多或少已经知晓。”
秦九叶点点头,慢悠悠问道。
“哦,那另一个呢?”
姜辛儿瞥她一眼,莫名觉得对方那明知故问的样子有些好笑。
“另一个真实姓名不得而知,因在庄内排行甲字营第十三,庄里人称其为甲十三。此人生来根骨奇佳,是块习武的好料,大抵是哪个武林名门之后,但实情已不得而知。庄里会根据各弟子的身手归分入营,又根据入营弟子的服从度进行排序。甲字位居第一,当年的甲字营只有十三人,他便是那最后一人。”
“甲十三的第一任主子是都城有名的士大夫,为人清高正派,唯独有个儿子喜欢沾花惹草。甲十三自入了那家起便成了那位公子的清道夫,但这并没有彻底消除那位大人的烦恼,相反,他的儿子因为有了甲十三的存在更加变本加厉,很快便闯下大祸。那位大人后悔了,他认为是甲十三做事不力、毁了宗族清誉,于是要将他送去顶罪,后者察觉后打伤了府中守卫独自逃了出来,但没有逃出太久便被山庄抓了回去。因为犯了叛主的重罪,他被庄主亲自管教了一个月,才重新放了出来。”
秦九叶拨弄火堆的手一颤,火光在她的眼底燃烧。
“被庄主亲自管教是什么意思?”
“我没有亲历过,只听别人提起:说是在山庄蟾桂谷深处,有处种满福蒂莲的天然莲池,犯了重罪的弟子都会被带到池中接受惩罚,出来时面上带着乖巧的笑,不论如何打骂都不会有任何反应,仿佛被生吞了魂魄一般。许多人甚至挺不过三日,何况一月之久?所以庄里都传言,那真正的甲十三已在莲池中死去,活着的只是被冤魂占据身体的怪物。”
原来不止是外面的人当他是怪物,里面的人也当他是怪物。
人们下意识不愿相信经历过太多苦难的人还能活着,亦或者不愿相信他们的灵魂未曾被扭曲。
秦九叶拿过一旁被烘干的树枝一截截掰断,姜辛儿的声音在耳边不停响起。
“可是即便如此,仍然有很多人想要将甲十三占为己有、收为己用。数年间,他辗转更换过十几名主子,每每被送回庄中不久,便又有人指名要他。”
秦九叶仍然没有抬头看姜辛儿,开口时声音中也听不出什么情绪。
“为什么?是因为他长得好看又学得乖巧懂事了吗?”
“因为他反抗得最厉害。”姜辛儿说到这里不由得一顿,再开口时声音中已带上几分涩然,“你一定觉得很难理解。但那些人就是如此,越是难驯、越是挣扎,他们越是觉得有趣。他们享受将尊严一寸寸磨去的快感,踏下最高傲的头颅才能令他们兴奋。”
被掰断的树枝在脚边堆起,火堆中的柴火已要燃尽,但那只手仍只是重复着相同的动作,似乎忘了下一步要做什么。
秦九叶盯着晃动的火光,许久才压抑地开口问道。
“后来呢?”
“后来那甲十三终于迎来了他的最后一任主子。新任主子虽也出身青重山书院,却是名武将,他并不需要随身暗卫,只是偶尔喜欢屏退左右、将人叫去自己院中。原来武将早年在战场厮杀,因伤留下了头疾的毛病,每每发作便会陷入狂躁,需得殴打折磨旁人来消解发病时的痛苦。甲十三去到府上时,武将已虐死三名小厮、侍妾无数,再无人敢独自走进那处院子,阖府上下都急需一个筋骨强健的人来为他们的主人‘侍疾’。”
秦九叶手中的枯枝“咔咔”作响。她的脚下已堆了小山一样的柴火棍,每根柴秧都只有两三寸长。
“三个月后,甲十三杀了那名武将后逃离,但自己也被其亲兵追杀,终因伤重力竭再次被抓回山庄。这一回庄主真正动了怒,他不打算再给甲十三指派新主子了,也不打算让他再见到外面的世界,便将他关在了西祭塔的最底层,永世不得放出。之后的事便没人知晓了。”
之后具体发生了什么秦九叶确实不知道,但好在结果她是知道的。
她默默听着,抬手将脚畔那把枯枝一口气推进了火堆里。火苗先是一暗、随即猛地窜起,姜辛儿抬眼望了过来。
“是你要我讲的,现下不会又后悔吧?”
秦九叶没有立刻回应,心底某个角落有些酸痛令她一时间开不了口,
先前遭遇朱覆雪的时候,她就隐隐觉得李樵的暴露和那个名叫玉箫的少年脱不开干系。为此她曾经有过短暂的疑问,因为那两人本是素不相识之人,为何只是互相张望一眼,便能从人群中认出彼此来自同一个地方呢?
但今日从姜辛儿口中听到关于他的遥远过往后,她突然就明白了。
因为去过地狱的人,身上总会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寻常人看不见,有过类似经历的人却能在人群中一眼认出彼此。
从李樵不告而别、仓促逃走至今已过去很久,但直到这一刻,秦九叶才明白自己已从心底彻彻底底地谅解了他。
她原谅了他的过去、原谅了他的现在,也原谅了他刻在骨子里的恐惧、懦弱和逃避。
“听听故事而已,有什么可后悔的?”秦九叶垂下眼帘,随即想起什么,从身上取下那把“失而复得”的腰扇丢给姜辛儿,“这个给你,就当抵了你说书的茶水钱了。”
姜辛儿下意识接住,低头一看整个人顿时有些无措。
“这、这是少爷母亲留下的东西,我不能收……”
“哦,你若不要,那我当柴烧好了。”
秦九叶说罢,作势便要将那扇子拿回来,姜辛儿见状果然连忙躲开,犹豫片刻后,还是小心收起。
秦九叶的目光在对方身上一扫而过,随即停顿了片刻。自从她们翻船落水后,对方每日都会在衣摆上打一个结。作为与李樵同出一处的山庄中人,姜辛儿显然有着相同的烦恼。
秦九叶收回目光,将手伸到衣襟中、摸了摸那只潮乎乎的药包,随后感叹道。
“同我这江湖郎中沦落到一处,你可是走了大运了。”
那厢姜辛儿显然并未听出她话中深意,有些警惕地望过来。
“你又动什么歪脑筋?”
“没什么,你现下感觉如何?”
姜辛儿闻言果然面色一僵,秦九叶盯着她的神色瞧了瞧,突然笑出了声。
“你紧张什么?我是问方才那山栗子,你吃了后有没有什么不对劲?毕竟那些山民说从前这边土里结出来的东西有毒,我觉得不大可信,而且这么多年过去,就算当年有些什么应当也都过去了,这才让你试一试……”
“你、你这黑店掌柜!心肠歹毒的村姑!”姜辛儿气得嘴皮子打颤,倒是忘了方才心下那点烦恼,“你休想卖我药!我便是中毒暴毙也绝不会付你一枚铜板!”
对方越是生气,秦九叶越是嬉皮笑脸。
“话别说得这么难听,先前给你的枳丹还留着呢吗?那可是好东西啊,旁人给我银钱我都舍不得卖呢,再过几年说不定还能涨些银钱。”
姜辛儿当下扬起头说道。
“你既然送了我,不会还想着要回去吧?见过抠门的,没见过你这么抠门的。”
那瘦小女子翻了个身背对她,摸着鼻子打了个哈欠。
“你这样的性子,到底是如何在那姓许的花鸡身旁待了这么多年的?”
“你说什么?谁是花鸡?!”
女子不依不饶的声音不断传来,可那又抠门、又黑心的掌柜已打定主意准备安寝了,任由那质问声飘向湖面,融入望不见尽头的夜色中。
******************
早春万物苏醒前夕,山中宁静如天地初开之时。
少年背着新捡的柴,手上拎着烧鸡和酒,一步步顺着那条隐秘的小路爬上山腰间的洞窟。
在庄里的这些年他养成了极强的忍耐力,那李青刀仿佛也是看穿了这一点、故意一般,总是趁他练刀之余让他跑腿做些琐碎小事,从买酒买鸡到砍柴生火做饭洗衣,每天都花样百出。
为了那青刀刀法,他都忍下来了。
不仅忍下来了,而且越发得心应手。
先前他便发现,那个女人总是做些令人瞠目结舌之事,说话也很是随便,但多数时候人们只是笑笑,最多摇头嘟囔几句,没有人会觉得她是个怪物。他并不知道这其中根本的原因,但他很会模仿、学东西向来是很快的。
有了兴寿镇买酒的第一次经验,他很快就明白了一些诀窍。
略带羞涩的微笑,欲说还休的垂眸,几句适时的安慰和感叹,他渐渐掌握熟练,打酒时店家总给他盛得分外满,就连卖烧鸡的胖子都会多给他两只鸡脚。
原来只要勾一勾嘴角、眯一眯眼睛、弯一弯眉梢,那些猜忌、怀疑、惊惧的目光便都消失不见了。
他终于学会了在白色的人群中隐藏自己的脚印,再没有人会发现他是怪物了。
他的脚步越发轻快了,眉眼间有些许飞扬的神采,只是四周既无镜子也无水波,他自己并看不到那样的神情。
山洞洞口近在眼前,往常他还未靠近,那女子便已闻着味、兴高采烈地唤起他来,今日却不知为何,始终没有听到那声音响起。
黎明前一刻的石头洞窟内静悄悄的,就连风也停止了呜咽。
他听到自己单调的脚步声在洞内回响。
洞中火堆已经熄灭了,空气中有种晨起特有的清冷味道。
她盘坐在石壁前,一只手撑着额角,耳畔的那朵黄花已经彻底枯萎,同她斑驳的发色混做一团,那只空空的袖管轻轻晃着,瞧着有几分滑稽。
“李青刀?”
他的声音在石壁间回荡,但女子仍是那副微微歪着头的模样,就好像睡着了一般。
少年终于明白了什么,挪着脚步走近前,却在离对方三步远的位置停了下来,再不敢靠近半步。
脚下粗糙的砂石地上潦草地刻着一行字:此处风光正好,留我一人坐坐。睡棺材太沉闷,不要浪费金银。
刻字的鸡骨头还立在一旁,像是一支书墨未尽的笔。
他辨认着那些字迹,像是突然不识字了一般,读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身后的太阳高高升起,整个洞窟里一片明亮,石壁前的女子脸上仿佛也染上红彤彤的光。
他抬起头来,望着眼前这一幕,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那些酷刑与折磨留下的痕迹再不会有愈合变浅的一天了,它们就留在了那具身体上,不久后将随那身体一起,腐败消散于泥土之中,再无人知晓它们存在过的痕迹。
不,至少他会记得。
他会记得,这世界上原来还有一人挺过了那些酷刑,没有被扭曲成奇怪的模样,在蹒跚走出地狱后,还能像正常人一样在坊间买醉,在月下游街,在一处连床榻也无的简陋洞穴中肆意大笑。
若有人做得到,那他是不是也可以?
李樵眨眨眼,女子的面容定格在最安详静谧的一刻,而他便将那张面孔深深烙印在脑海深处。
“师父……”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自己沙哑的声音响起,像是另一个人的声音。
她活着的时候,他始终不肯叫她师父。现下他愿意了,可无论他再叫多少声,也不会有人回应他了。
少年那挺直的背脊深深塌了下去,他整个人就伏在那女子膝前,像是一只试图依偎主人取暖的幼犬。
朝阳在他身后升起,带着一点温度,轻柔地投在他的背上,恍惚间令人想起那女子温柔宽厚的手掌。
“师父,不要丢下我。好不好?不要丢下我……”
李樵在低声呢喃中睁开眼,脸颊不知何时变得有些湿润。
耳边是药釜沸腾的声响,酸中带苦的药味弥漫在空气中。
他缓缓转动视线,透过薄薄的水汽望向那个守在药罐旁的身影。
“阿姊……”
他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从嗓子深处钻出,那人闻声连忙转头、起身向他走来。
“醒了?药刚好,我给你盛出来晾一晾。”
熊婶说罢,在他身旁一晃而过,又转身去摆弄药罐和药碗去了。片刻过后,当她端着药碗转过身来的时候,那卧在床榻上的少年早已不见了踪影。
李樵赤着脚跌跌撞撞在竹林间穿行着。
脑袋和四肢一样坠了铅块般沉重,他像是从一个噩梦坠落到了另一个噩梦,不知何时才能奔向这梦的尽头。
他睡觉一向很轻,也很少做梦,从庄里逃出来的这些年更是如此。但方才的那场梦是如此清晰,仿佛就是昨天刚刚发生过的一般。而直到很久之后,他才明白师父死的那一天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这世上唯一一个不求回报对他好的人不在了。
他本以为此生都不会再遇到这样一个人,老天却在给了他希望后又将这一切摔碎。死去的枯木重新萌发新芽,却在转瞬间灰飞烟灭。他的人生在这个春天迎来希望,又将终结于这个秋天,连一个荣枯往复都没有撑过,短暂得有些可悲。
穿过昏暗的竹林,他直奔那座亮着灯的竹楼而去。
那些藏在各处院中的“客人”大都不喜欢灯火,但唯有那竹楼的主人坚持每晚点亮灯火,像是在宣告某种不屈的意志。
闯入的瞬间,烛火的光亮刺痛了眼睛,李樵抬手遮挡、缓了片刻才强撑着抬头望去。
竹楼内只有盲眼公子和双生子中那位沉默谨慎的弟弟,后者显然一早便察觉到了他的动向,下意识挡在了自家公子面前。
公子琰抬了抬手指,示意对方不必多虑。汤越最后望一眼那不速之客,颔首后退了下去。
“你来晚了,你的朋友们方才已经离开了。”公子琰说罢顿了顿,似是不经意间补充道,“我不想因邱家人招惹麻烦,顺手搭救已是仁至义尽。不过听闻断玉君会亲自前来,昆墟的面子还是要顾及几分的,就帮他们备了去居巢的船,估摸着明日就会到了。念在你先前同他们毕竟还是有些交情,便许你去送行。”
如果说“朋友”的说法本就带了些讽刺,那末了让他去送行便是赤裸裸的折磨了。
但自从他选择来到这竹林深处的院子,折磨就从未停止过,眼下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李樵抬头望向对方,单刀直入地开口道。
“我愿意替你试药。”
公子琰笑了,显然对他这种连试探都懒得试探的直接感到满意。
“你愿不愿意是一回事,能不能是另一回事。我的药可与你先前在这院中服下的不同,运气好些的能捱过几回,运气不好的兴许只能试上一次,于我而言不过杯水车薪。”
少年笑了,但那笑没什么温度,像是画在那张脸上的一般,美则美矣、却透出一股冷意。
“熊婶送来你这里的药总有剩余,你的时间应当不多了。我或许是你最后的机会,难道不是吗?”
“听闻你先前曾在药堂帮手,看来那位药堂掌柜教了你不少,你也学得不错。”
少年面上的神情一瞬间溃散了,整个人因极力克制的情绪而微微颤抖着。
他先前在这院中种种苦熬、行尸走肉般地过活,无非是仍存着些幻想,想着无论如何要留得一条命在,若有一日这疯狂公子能寻得解脱之法,他或许能抓住那万分之一的机会脱离苦海、然后去见她。
可若她都不在了,他困在这里所做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他的神情都落在公子琰眼中,后者周身那种压迫人的气场突然便散了些,随后轻声开口道。
“值得吗?就算我放你前去,你要救的人也未必能等到你。水火皆无情,接受现实才是最好的选择。”
李樵沉默片刻,随后一字一句道。
“她和我不一样。不论要面对的是什么,她都不会轻易屈从。”
一声叹息随之传来。
“这院中常客不止有你这样孤身一人的亡命之徒,有些也是有家室亲眷的。即使是大恶之人也都向往一个归宿,你猜他们明明有家可归,为何会甘愿留在我这里做事?”
因为他们也知道自己终有一日会变得丑陋乃至面目全非,即使是他们身边最亲近之人也无法接受。
他们不想面对那样一个被拒绝、被抛弃的时刻,宁可先行了断一切。
就像他一样。
“这附近没有其他可以落脚之处,你若与他们一道成功将人救了出来,或许还会回到这里。而到了那时,你就要为我试药,会变成何等模样就连我也并不知晓,到时候大家每日抬头不见低头见……即便如此,你也仍然要去吗?”
公子琰每多说一个字,那少年的背脊就弯下去一分。但他最终还是挺住了,坚定地说出了自己的抉择。
“让我去,我会遵守承诺。”
“好。你意已决,我便成全了你。”公子琰又开始重重地咳起来,嘶哑的声音中带着几分空洞的笑,“不过我既然敢放你离开,自然有法子确保你会回来。记住你今天的承诺,到时候不要出尔反尔才好。”
213、黑湖之底
秦九叶与姜辛儿第三次换班撑船的时候,天色方才灰蒙蒙地亮起。
早前她们依照经验,用固定数量的薪柴垒了三个火堆,每堆薪柴从引燃到燃烧殆尽约莫需要一个半时辰,眼下三堆火已全部燃尽,她看一眼火堆中剩下的余烬便知晓,早已过了日升的时辰,今天的太阳应当也就如此了。
荒野之中,常要依靠天象或天色来判断方向和时间,在天气不好的时候,人便很容易迷失在时间与空间中。这或许也是关于此地的神鬼传说非常之多的原因。
天空像一只巨大的灰色纱笼扣在头顶,四周明明没有什么遮挡,人却总有种被困其中的憋闷感。湖面上的雾气终于散开来些许,隐约露出远处陡峭的石壁。
秦九叶趴在船头,抓紧机会再次确认那地图上标注的位置。
“柳管事曾经说过,李青刀标注的地方应当就在附近山腰处。但此地三面都是峭壁,一眼望去并无可以落脚之处。”
姜辛儿听到此处沉吟片刻,下定决心般开口道。
“李青刀并非寻常人,所行之处也非寻常之路。或许那地方就藏在悬崖峭壁之上也说不定,如若真是如此,你便将船靠近些,待我上去探查一番。”
姜辛儿所言不无道理,但秦九叶仍觉得有哪里不大对劲。
她环顾四周,又确认了一遍和地图上一一对应的那几个露出水面的小岛。
“如果真如你所说,那地方在前方峭壁某处,那至少还要再行船一段距离,并不能同这地图上面的标记完全重合。可如若完全按照她标注的地点来看,倒像是……”
秦九叶的声音突然顿住,像是想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可能性,一下子站起身来。
“李青刀是在居巢一战结束后的第二年探访此地的,当时邱都尉还在九皋治水,说明水患还未结束,下游各处很可能还在泛滥。”
临时扎成的筏子晃了晃,姜辛儿也瞬间反应过来。
“你是说,李青刀离开此地后不久,这里的地貌发生了变化。洪水从山口泄入谷底,形成了这个湖泊的同时,也淹没了一些东西。”
秦九叶点点头,将自己最后的猜测和盘托出。
“不是我们没有找对地方,而是那地方确实已经瞧不见了。李青刀标注的那处地方的入口,应当就在这湖下面。”
她说完这一句,当即站起身来,窸窸窣窣地开始将身上碍事的外裳脱掉。
姜辛儿望着对方举动,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
“你、你该不会是要……”
“不然还能怎么办呢?咱俩已经在这破筏子上漂了一天一夜了,吃的喝的也已经告罄,再这么耗下去也不是办法。”说话间秦九叶已经脱了鞋袜,嘴上仍安慰道,“你放心,我以前经常跟我阿翁下湖摸鱼,水性好得很,全村的小孩加起来都比不过我。”
眼下情形怎能同小屁孩比摸鱼相提并论?姜辛儿只觉得心中那股子自从远离岸边便一直积聚的焦虑瞬间到达了极点,她一把抢过对方手中打结打到一半的绳子,急急低声道。
“你不要命了吗?你可有想过,为何这湖中一条鱼也瞧不见?”
莫说是鱼,就连一只孑孓、一片水草也瞧不见,秦九叶也知道,这其中必有蹊跷。
但她身为医者,并不想轻易将一切诡异的现象归结为怪力乱神之说。
“我见古书中记载,爆发过山火或大量采伐过某种林木的山坳,常会形成这种死气沉沉的湖泊,有些颜色还十分怪异。这与那琼壶岛上的热泉大抵同理,是因为水中混入了某种物质,虽不利于生灵存活,但人短暂进入应当不会有大碍。而且昨日离岸前,我已试过这湖水,除了有些寒凉外并无其他异样。”
对方一通有理有据的阐述,姜辛儿顿时语塞,哽了半晌才提起那个在邱府谁都不愿触碰的名字。
“你还记得许青蓝是怎么染病而死的吗?如果她当真是因为食用了污染的水和食物,说明这里的水或许也有问题。”
秦九叶深深望了姜辛儿一眼,突然觉得对方虽然常常表现得有些激进莽撞,但实则仍有心思细腻的一面。
“没到这里之前,我确实也有同样的担忧。但眼下我倒是觉得,这湖中死气沉沉、瞧不见任何生灵,反而说明当初的某种影响或许已经消退了。你还记得我从琼壶岛带回来的那些大庐酿吗?在船坞的时候,我曾用游鱼实验,少量掺了秘方的酒确实有些起死回生地作用,但那些鱼儿还是在不久后便死去了,远不似在和沅舟身上表现得那样强大。这说明所谓秘方,很可能是会随时间流逝或剂量减小而衰弱的。”
秘方的存在固然可怕,但天地本身亦有吞吐消纳的力量。她不相信这世间当真有什么东西是永恒不变的,就算险恶如秘方,也会在扩散的过程中发生变化。这或许也是丁渺暗中用方外观、苏家乃至船坞中那些病人反复试验的原因。
“可是、可是……”
姜辛儿许久也说不出究竟“可是”什么,但手却死死抓着那半截绳子不肯松开。
昨夜对方有问过她是否怕水,彼时她并没有仔细思考过这个问题,她以为自己从来不会生出“害怕”这种情绪。
因为走出山庄后她便幸运地来到邱家、一待便是多年,所以甲十三遭受过的刑罚,她并没有亲身经历过,但她至今都还记得那些从蟾桂谷中被抬出来的弟子,记得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淤泥和腐败水草散发出来的冰冷腥气。
那是恐惧的气味。
面对敌人从不退缩,是她拿起刀的那一天起就在心底刻下的誓言,至今从未背弃过。
可眼下在这个前不见去处、后不见来路的黑水之上、孤舟之中,那种记忆中的气味正渐渐将她包围。
两方僵持不下,秦九叶终于叹了口气、率先开口道。
“你可知晓我为何要劝那些山民离开?外面的世界或许并不如想象中美好,我也并不想给人以虚空的希望,但他们若留在山中,最终很可能是死路一条。与其如此下场,不如抱着希望奋力一搏。眼下你我也是如此……”
“你怎么知道是死路一条?他们既然能在这深山中生活这么多年,总归还是有些办法的,你贸然让他们离开、去到新的环境中去,怎知不会害了他们?”姜辛儿越说越激动,像是一口气将这些天的不满都倾倒了出来,“你为何总是这样?明明知晓前方必有凶险,偏生还要往里闯。先前赏剑大会师如此,这次南下居巢也是如此,。”
对方少见地表露了心底想法,秦九叶不由得有些愣住,显然也有些诧异对方竟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个字,缓了缓才开口道。
“咱们进入远枢大泽又辗转来到此处,这一路上你可有观察过四周变化?不论是上涨的河水,还是附近山林鸟兽绝踪,都不是什么好兆头,说明此地或许将有异动。”
到时候谁也不知道整个远枢大泽会变成什么样,莫说寻一处地图上标记的地点,就是整个居巢遗址或许都将无处寻觅了。
眼下是最后的机会,埋藏在居巢深处的秘密能否重见天日,就在两人一念之间。
“我只是为那些山民指明了另一条路、另一种生活的可能,至于是否要迈出这一步,就看他们自己的选择了。”
她们眼下亦是如此。
话虽已至此,但秦九叶并不想将做决定的压力强加于对方,只最后说道。
“这是我的决定,任何后果自然由我自己承担,你不必勉强自己跟随。我也喜欢有人陪伴,但人这一生总是事与愿违,属于自己的路往往只能独自启程。”
她明明不喜欢这深山老林、明明不喜欢那女子投机取巧、抠抠搜搜的做派,但当对方要将自己留下、独自上路的时候,她还是别别扭扭地跟了过来,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她害怕从来都不是什么毒瘴黑水、望不到尽头的山路,她只是害怕孤身一人。
握着绳子的手颓然松开,秦九叶知晓自己不必再做劝说。
她心意已决,当下重新绑好绳结,就在她活动好身体、准备入水时,呆立在一旁的姜辛儿终于有了动作。
“这湖看似平静无波,却深不可测,其下必多暗流旋涡,漆黑一片中更难辨别方向。你就算水性再好,只怕也不是那么轻易能走上一个来回的。”
对方边说边俯身撩开衣摆,从靴筒内取出一把小巧精致的匕首递到她手中,头却扭到一旁。
“这是少爷送我的。若是弄丢了,我绝不饶你。”
镶着宝石的匕首沉甸甸的,同那纨绔招摇的作风出奇得一致。
秦九叶笑了,将匕首小心别在腰间。
“别怕。我这人命硬得很,轻易不会让这水泡子收了去,更不会将你一个人留在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
姜辛儿翻了个白眼转过身去,反复检查了一遍那临时用来充作安全绳的绳索,不放心地在秦九叶腰间又打了个死结。
秦九叶盯着叫辛儿的动作,等到对方起身的一刻小声问道。
“你家少爷临行前还给过你什么其他神兵利器吗?定水神针、海蛟水靠有没有?夜明珠什么的也行,这底下乌漆墨黑的……”
这回终于换了对方不耐烦。
“你到底还下不下去?”
“去、去,这就去。”
秦九叶挠挠头转过身去,迈腿站上破烂竹筏的船头。
跃入水中前一刻,姜辛儿的声音从她背后传来。
“我只等你一百个数。一百个数之后,你若还不上来,我就下去找你。”
冰冷的湖水瞬间将人包围,秦九叶心下却多了些温度,吸满空气的肺腑间充斥着她的昂扬斗志,她在水中缓缓睁开了眼。
从小到大,她在各种各样的江河湖泊中扑腾过,就连夏日大雨过后的泥塘也下过,但她从未见识过这样的水。漆黑如墨、不透一丝光亮,一落入其中便像跌入黑夜一般。
她在水中大睁着眼,努力想要搜寻到些什么,但不论她如何努力想要看清,眼前仍旧只有一片漆黑。
秦九叶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在能见度如此之差的湖水里,怎可能寻到一处被淹没的、不知是何模样的目的地呢?就算她有五洋捉鳖的通天本领,也将无济于事。
抱着一探究竟的决心,她划动四肢、努力向水下潜去。
下一刻,仿佛朝阳撕破乌云破晓而出般,她落入了全然不同的另一个世界。
乌黑浑浊一瞬间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清澈犹如虚空的湖水。
原来那漆黑只聚集在水面上层,像是浮在水面上的一层油,眼下被她的入水撕开一个口子,苍白的日光得以穿透湖水照向那片久未被照亮的湖底,秦九叶就借着身后那道光柱,瞪大眼睛向那湖底深处望去。
被火烧过的巨大梁木横七竖八倒在湖底,在遇见久违的光线后折射出些许一闪过的金色,离近些便可隐约瞧见那些黄金包裹的屋瓦、点着金眸的青铜巨兽,犹如散落各处的金色鱼鳞。四处依稀可见断裂坍塌的城墙边缘,居巢特有奇特廊柱形态瘦削、直指向水面的方向,将整片废墟装点得犹如剑冢,同城池边缘外那些死去的林木交织在一起。
那是被焚城后的居巢古国遗址,雕梁画栋已成焦土河泥,金瓦瑞兽无人问津,游鱼水蛇皆不见踪影,四处荒凉得犹如一片水下沙漠。
四周太静了,静得让人不安,仿佛下一刻就会有什么东西突然打破这宁静。
湖水太清澈了,清澈得让人辨不清深浅,不知不觉间就坠入深渊之中。
秦九叶拼尽全力才克制住自己捞些金瓦揣在身上的冲动,告诫自己要用有限的空气去探寻更远的地方,她很快便在那片废墟中发现了一条人工开凿的石阶,心中默念地图上标注的方位后沿着那条石阶奋力向前游去,不多久,下方平坦延伸的湖底竟突然出现一处断崖,她游近后向那断崖深处望去,只觉得一眼望不到底。
就在她准备收回目光的时候,几个气泡从那断崖深处冒出,引得她停顿片刻,随即注意到了那黑暗中的巨大轮廓。
似乎有什么东西卡在那深渊沟堑的崖壁之中,一头略尖翘,约莫二三丈余,像是什么巨大生物的骸骨。
起先她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又仔细瞧了瞧才确认,那断崖深处的东西实则是一艘沉船,因为船身断裂、另一半隐于崖底,看起来才有几分怪异。
秦九叶不由自主靠近,想要看得更清楚些。
因为要穿行各种情况复杂、旱涝交替的水路,龙枢一带的商船货船相比北方大船往往要显得纤长不少。但眼前这艘的船骨仍显得过分秀气,又有两三层之高,不像是商用货船,可比之游湖用的画舫又多了些水兽装饰,倒像是……
没错,她之前应当在九皋见过这种船。赏剑大会的时候,许秋迟曾经请她在花船上夜游,虽有些细微不同,但那花船同眼前这艘沉船的制式约莫有七八分的相似,特别是那船头雕着的鹢鸟图腾,实在有些眼熟……只是这沉船遗骸看起来至少有百年以上的时间了,而百年以前此处应当还是一处封闭山坳,一艘九皋的船只为何会出现在这居巢腹地?这一切又是否同他们要查的事有关?
四周光线突然暗下来,秦九叶不由得回头望去,身后那个在灰层破开的洞口正缓慢闭合,光线就要彻底消失。
距离李青刀标注的位置还有一小段距离,她并不确定这艘船是否就是她要找的对象,飞快思索后还是决定从这道断崖上方游过、继续向前。
断崖底部又升起一串气泡,这一回却不是垂直上升,而是晃了晃、似乎卷入一个小小旋涡。
秦九叶瞬间察觉,顺着那点细微的变化调整前进的方向。
水流的涌动越发明显,一切还当真让姜辛儿说中了,水下遇暗流确实凶险,但这说明湖底某处确实可能另有洞天。然而腰间的绳子却一紧、不知不觉间已到了极限长度,秦九叶心一横,从身上抽出姜辛儿交给她的匕首,反手割断了系在腰间的绳子。
失去了最后的牵制,她顿时感觉身体被卷入那股暗流之中,只能迅速调整四肢避免自己彻底失控。
混乱中,似乎有一道黑影从身后断崖的方向一闪而过,她后知后觉转过身去,却只能看到漆黑一片。
肺里的空气已经告罄,窒息感令她有些头昏脑涨,她分不清那究竟是真实存在的某种湖底生灵,还是那些山民的传说在她脑中留下的阴影。
下一刻,遥远的水面传来些许动静。
那是姜辛儿入水的声音。
这死心眼的刀客,不知是数够了那一百个数,还是觉察到她隔断了绳索,竟不管不顾地追了过来。但也多亏对方入水的这一跳,湖面上再次被破开一个窟窿,光柱再次亮起,下方那个黑乎乎的洞口更加清晰。
秦九叶艰难转身,在水中向追来的姜辛儿示意,随即抓紧这最后的机会向对方指明方向。下一刻,最后一丝光亮也彻底消失,无边的黑暗袭来,她觉得自己好似一只被乱流卷入深海的小虾米,不论如何摆动四肢也无法摆脱天旋地转的处境。
不知过了多久,在那股水流裹挟之下、她终于破水而出,久违的空气涌入口鼻之中,她不由自主地大口喘着气。
心跳声和耳鸣渐渐平息,四周安静下来,隐隐能听到一些轰隆声,似乎是从岩壁深处传来的。秦九叶掏出一早密封在竹筒中的火引,一边观察着四周、一边蹚着水向前走去。
四周的黑暗仿佛探不到边界,她清了清嗓子,只听到自己的声音远去许久才传来回音。
如果不是深入这黑湖之底、亲自探寻一二,谁能想到水下竟还掩藏着一个如此之大的洞穴。又或者说,这里原本应当是潜藏在山麓之中,因为入口处较低,已被外面的湖水淹没,地势较高的部分形成空穴,正是她所在的地方。
沿着同一方向走了约莫三四十步远后,她终于触摸到了石壁,摸着那面石壁又走了五六步远的样子,又碰到一个积满石屑灰尘的铜灯人。
悬着的心终于落下,秦九叶知道,她应当是找对了地方。
那青铜灯人内的灯油不知道是从什么东西中提炼的,在多年水汽的侵蚀下仍没有受潮报废,吹去表层的杂质,秦九叶试了第二次便将灯油点亮,火光顺着灯人心口流动的灯油窜出,宛如从心口流出的燃烧血液,在山壁开凿的凹槽蔓延开来,数十个铜灯人相继被点亮,整个洞窟瞬间亮起。
几乎是转瞬间,姜辛儿也从水中钻出来。她水性不如秦九叶,显然呛了几口水,咳了许久才缓过劲来。
“主人家刚上灯,你后脚便登门,时机把握得刚刚好。”
姜辛儿没空理会秦九叶的调侃,调整一番后身形狼狈地走过来。
“这里是什么地方?”
秦九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将视线投向这处还未来得及好好打量的洞窟。
眼下她们所在的地方似乎是一处石厅,左右石壁漆黑一片,石厅顶部没有想象中高,正中略微凹陷处有十二座半人多高、环形排列的石墩,走近后才发现,石墩上有精心雕琢过的痕迹,却原来是一尊尊石像,只不过眼下那些石像的木质头部已经焦黑脱落,只剩下光秃秃的石质基座,犹如被斩首了一般,看起来有些可怖。
这种排列方式在曾经的郁州一带并不罕见,应当是用于举行某种拜神仪式之用。古时小国的崛起常与发达的农耕离不开关系,而农事从来靠天吃饭,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是最原始迫切的诉求。因为四季农时不同,人们需要祈求的神也不同,有时甚至需要同时祈求数位神明降下恩泽,人们会根据情况不同为神像换上不同彩绘装饰的头颅,在祭坛中投入不同的祭品,希望能借此将心愿传递到神明耳朵中。
“……应当是居巢人的神庙。”
秦九叶轻声开口,心底却仍有疑惑。
神庙为何会建在一处山洞中?不是传闻那居巢人追崇神明?可同方才湖底那座黄金城池相比,这里是否有些太过简陋了?
秦九叶围着那些石像转了个圈,最终在石像脚下停住,俯身抓起一把沙土在手中捻了捻,略粗糙的砂砾落下,在她掌心留下一点黑色。
原来这洞窟中的沙土并非天然黑色,而是某种黑灰混入其中造成的错觉。
秦九叶动作一顿,随即转头看了看入口处那片不断翻涌的黑色湖水。她终于明白了这黑水中到底是什么。
那是数不尽的厚重灰烬,是整座居巢古城焚烧过后留下的痕迹,这些黑色不知为何沁入了这里的山川河流之中,经过长年累月的积蓄,聚集在了河湖表面,因为流通外界的河口被堰塞堵死,活水变成死水,渐渐分离成两层,上层一片死寂,下层则似一口底部有漏洞的箱子,与各处暗河洞窟相通,死水中又有暗流涌动,
想到此处,她抬头望向四周岩壁,发现四面石壁上果然已有多处渗出水流,细听似有河水冲击的声音隐隐传出,不知是来自山体深处还是身后那片黑湖暗流。
整个居巢一带山脉相连,山脉之下的暗河水路亦是相通。联想到这几日接连的大雨和上涨的河湖,秦九叶知道,她们剩下的时间不会太多了。
身侧有光亮起,一旁的姜辛儿已经用散落的木架做好了火把,两人四目相对,随即不约而同穿过石厅、望向那纵深向前的洞窟深处。
“走吧,看看李青刀当年究竟发现了什么。”
214、山神骸骨
古来天灾万千,水火最为无情,而其中洪水和山火又是险恶中的险恶。
然而天道自有制衡之术,这两样东西几乎不会同时出现。二十二年前的居巢先为暴雨洪水所困,而后又遭遇山火,其中蹊跷之处世人自然懂得。但秦九叶仍然不愿相信,当初以众正仁义为旗的黑月军最终会以焚城终结这一切。
就算彼时的闻笛默一意孤行,可邱偃身为执掌帅印之人,又怎会轻易为旁人左右意志?身为带兵征伐多年的领将,怎会不知纵火烧山带来的后果?山火不仅使得先帝的“师出有名”落人话柄,也令黑月所有苦攻不下、进退两难的痕迹都被火焰吞噬,以至于天子降罪之时,满朝上下竟无人敢为其进言求情。而且按照柳裁梧的说法,当时闻笛默明明已经下令挖掘万人坑填埋患病之人,事情又是如何发展到不可收拾、需得一把火烧尽所有的地步呢?
“火烧的痕迹似乎就到这里为止了。”
姜辛儿的声音在前方响起,秦九叶这才回过神来。
当年火势从洞外侵入,靠近洞口的石厅没能幸免,连带那些石像和一旁的祭祀用具也遭了殃,但许是因为地势风向与洞中暗河的缘故,火势最终止步于石厅尽头,洞窟深处得以幸免于难。
“且看看里面还剩下什么有用的东西吧。”
秦九叶边说边循着姜辛儿的脚步继续向前走去,脚下有些磕磕绊绊,她下意识抬手扶向身侧岩壁,随后发现那岩壁潮湿处隐约有星星点点的白色,离近一看、竟是一小片顽强生长的苔草。
不知是否因为这洞中完全漆黑一片、不见日光,那些苔藓的颜色有些灰白,似乎同外面的有些不同。出于多年进山采药的本能,秦九叶犹豫片刻,还是从身上取下先前制作的竹筒,取了一些苔草装进其中密封好,再抬头的时候,姜辛儿已停下脚步。
前方隐隐有水声传来,不一会便见一处天然瀑布从石缝中流出,正注入洞窟中的一处水潭之中。瀑布前有一处巨石打磨的石台,原本粗糙的石头已被打磨得如镜子般光滑,那是经年累月、无数朝拜者匍匐祈祷留下的痕迹,石台上有块拦腰折断的石碑,上面的文字晦涩难懂。
除此之外,不论是石台上还是四周,都再寻不到任何可以探究的东西。
“李青刀标注的地方当真就是这里吗?但这里什么也没有,究竟是我们寻错了地方,还是我们来晚了一步?”
姜辛儿的疑问正是秦九叶一路上所思所想。
她不否认这洞窟中处处透着一股阴森神秘之感,但居巢人的神庙又同秘方有什么关联呢?李青刀为何会追查到此处,又在这里发现了什么?
回头望了望那被火烧过的石厅方向,又竖起耳朵仔细听了听瀑布落入水潭的回响,秦九叶随即从身上摸出那面一直贴身带着的铜镜小心擦了擦,随后爬到石台之上、靠近一旁的那座灯人,举起铜镜小心调整起角度。
姜辛儿见状瞬间会意,举起火把上前、帮着将光线聚拢,火光通过镜面反射成一道光柱折向瀑布后黑暗空间中,虽然微弱、但已足够。
“这瀑布后面还有空间。”秦九叶放下铜镜,又仔细查看了一下石台上的凹痕,“虽然不明显,但这里的石头确实有磨损的痕迹,说明有人曾从这里出入。至于后面究竟是什么……”
她的目光不由得落在那块折断的石碑上。古老的石碑在洞窟滴水的侵蚀下已有些模糊,上面的文字应当特属于居巢古国,莫说她无法解读,只怕如今的襄梁上下也没有几个人能够看得懂。
“应当是所谓的禁地或圣地,平日里除了祭司可以踏足,一般人不许入内。”姜辛儿突然开口,随即望向瀑布后黑漆漆的空间,“当时的居巢已被大火吞噬,或许曾有幸存的居民被迫逃到此处,有人情急之下推翻石碑、亦或是祭司打破了规矩,那些人便躲入这瀑布后避险。”
秦九叶转过头来,黑溜溜的眼睛里写着“刮目相看”四个字,姜辛儿被那目光盯得有些不自在,摸了摸鼻子嘟囔道。
“所谓禁地都差不多,几乎每个门派都有个禁地,图省事的就在门口立块碑作为警告,要么刻下诅咒,要么设下机关,可到头来想进去的不还是进去了吗?”
这世上最难消灭的东西之一便是好奇心。越是不让进的地方越是要一探究竟,越是搞不清楚的问题越是要刨根问底,越是危险莫测的谜题越是要不惜一切代价去破解。
想到此处,秦九叶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说得有理。何况咱们眼下也是走投无路、危难至极,借宝地一用,神明不会怪罪。”
她说罢不再犹豫,一脚踏入瀑布流水之中。
长明灯的光亮被落在身后,隐隐从瀑布流水中透出,姜辛儿手中的火把在黑暗中照亮一角。如果说外面的洞窟还只是有些僻静阴森,那眼前的景象几乎能用瘆人来形容了。
黑灰色的砂石地变作灰白色,那是大量焚烧动物尸骨后留下的灰烬,四壁皆由森森兽骨堆砌而成,骨头与骨头之间的缝隙被一种猩红色的黏土填满,散发着阵阵若有似无的腥冷气味,整个洞窟猛地望去仿佛巨大怪物的血肉腹壁。
原来方才在那瀑布前的石台上空空如也、不见丝毫祭品的影子,不是因为被祭司及时清理干净,而是被送到了这瀑布之后。
这样的地方,莫说大胆摸索,寻常人就连闯入都要三思犹疑。只是说来也巧,不论是当初孤身探险的李青刀,还是今日泅水闯入其中的秦姜二人,都非寻常之人。
一个为赚银子背尸体、捡伤患的江湖郎中,一个是只信手中刀剑、遇事只管提刀就砍的杀手,这白骨地狱似乎突然便没有那样慑人可怖了。
姜辛儿一马当先往前探去,秦九叶便跟在对方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
很快,洞窟尽头出现了一个巨坑,坑底隐约有什么东西闪着幽光,离近一看,却是些不规则的圆形甲片,形似传说中的龙鳞,大的如巨人盾盔,小的也有儿面大小,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堆满坑底。
风娘子那本《鬼邡密卷》里的叙述浮现在眼前,秦九叶不由得喃喃道。
“你还记得那些关于居巢的传说是怎么说的吗?都说这里盛产一种叫做赤金的东西,可用于卜祝之用,可赤金究竟是什么、又如何用现在却少有人知了。”
前方四处探查的姜辛儿闻言回过头来。
“我虽没见过,但从前跟着少爷四处走动的时候,在席间听说过这种东西。都城贵族子弟喜欢收藏些稀奇玩意在府中,赤金不过其中之一,虽然稀少但也不是什么十足珍贵之物。”姜辛儿以为对方又财迷心窍,不由得指着洞口的黑水提醒道,“我劝你不要动什么歪心思,这外面已经淹成那副样子,就算开采的地方还在,应当也不会留下什么东西了。”
“那倒是未必。”秦九叶俯身拨开坑底的白灰,从中捡起一枚甲片细细大量起来,“因为所谓赤金并不是集中从某个地方开采出来的,而是从活物身上取下的东西。”
手中的东西不是旁的,正是一种巨鼋的腹甲。不同于寻常卜甲,这种棕褐色甲片光泽细腻,隐隐有些淡金色暗纹,炙木钻凿不褪,反而会产生一种深红色的裂纹,即使过去百年,拿在手中仍可见宝光四射,确实一眼非凡。整个大坑中的甲片目测粗略估计便有千余之多。而这还仅仅只是居巢人自己卜卦问神之用的消耗,尚且不知那些进贡给大山之外的赤金有几何,或许数量成倍都不止。
古时帝王崇敬鬼神,祭台神庙修建都恨不能以黄金筑成,巫祝之事必备的赤金更抵万金。除此之外,就连巫医修道之人也用赤金入药,声称卜甲能通鬼神,服之自然会有奇效,不仅能聚气凝神续寿,还可令人永葆青春、通达天庭。一时间赤金成了世人狂热追捧的对象,大大小小的赤金流水般从这深山中送出,又换得一车车真金回到居巢城里。鼎盛时期,这里几乎可以算得上是一座真正意义上的黄金之城,加上溟山一带得天独厚的雨热产粮条件,居巢不需向任何人俯首称臣,便可在这深山中富足千秋。
然而什么丰厚恩泽也经不起如此消耗,掠夺时间久了自然渐渐枯竭,赤金的价值越发水涨船高,重金驱使獠猎越发猖獗,如此恶性循环之下,很快便再也没有人见过那种大如汀岛的巨鼋了。而古往今来,什么神仙肉、高僧骨、千年的雪莲、万年的王八不过是当权者求仙之路上的流水席罢了。人们恨不能将一切稀少之物拿来炼丹入药,然而又见哪个当真修成了长生不老之术?还不是百年之后地底下聚头了。
神话的色彩被层层剥离,赤金也随之陨落神坛。毕竟不是盐铁粮畜,就算再珍贵,说到底也只是锦上添花之物。待到一朝改朝换代,鬼神之说渐渐衰落,所谓烧甲卜祝一事远没有从前狂热了,赤金渐渐沦为贵族手中的玩物,这座黄金之城的地位一落千丈,只能臣服于各路诸侯宗亲,最终沦落成为被人挥霍取拿的金库,走向毁灭的终点。
或许就算没有二十多年前那场大战,这座古城内部也早已腐朽不堪,人心的贪婪同那些黄金一起压垮了这座城池,使这里注定成为一片废墟。
“外面的石厅只是神庙,这里才是居巢人祭祀的地方,他们将从附近湖泊河流中捕上来的元鼋集中到此处杀死,血肉以祭神明,而后用它们身上的腹甲占卜问卦。不过……”
秦九叶说到此处停了停,又转头环视了一下整个石室。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身后那道瀑布的流水声比她们刚进来时大了一些。
“这里各处都不见神像,他们供奉了几百年的神明到底是何模样呢?”
姜辛儿举起火把靠近了四壁,白骨堆砌而成的墙壁上部隐约可见一些古老壁画。
“虽然没有塑像,但这画倒是有些意思。你见过被涂改过的壁画吗?”
秦九叶环顾四周,这才发现四壁上的画有些地方颜料深浅不一,似乎有人用凿子一类的东西将原本画中的某些东西去除掉后,又画了新的东西上去,现有的这些壁画中也并无主位神明的画像,多数都是一群人围着一个湖起舞、举行祭祀仪式的场景。看附近山势描绘,湖应当就在山坳之中,湖水漆黑、平静无波,似乎因为是居巢人的圣湖,所以被描绘得无边无际的样子,一直延伸到整个洞窟的顶部。而她们眼下所在的洞穴原本就在湖边,那戴着面具的大祭司手执燃烧的黑色权杖站在洞口,所有人都在他的指挥下面朝着湖中央跪拜。
秦九叶看了一会,似乎发现了什么。她身量不够,便抓着姜辛儿的手、让对方手中火把凑近了那壁画的顶部,自己也跟着离近一看,下一刻却吓了一跳。
那漆黑的湖水中竟画着一双眼睛。
绿睛竖瞳,吊睛怒眉,暗红色的额首半隐在黑水中,冷冷俯视着出现在这洞窟中的每一个人。
秦九叶顺着那双眼睛望向四周,发现自己先前以为是环形花纹的东西实则都是这湖中巨兽的身躯,那条布满青黑色鳞片、长而卷曲的尾巴圈住了整个圆形洞窟的顶部,像一只盘旋等待降临的巨蛇。
秦九叶觉得心中那点猜想的轮廓变得越发清晰起来,她不由得又想起《鬼邡密卷》中关于那苍文赤首神明的描述。她之前一直先入为主地认为,既然是藏在深山中的古国,信奉的山神应当是类似山魈一类的生灵,从未想过所谓的“山神”会生活在水中。
“慑比尸。”秦九叶的声音低低在洞窟中回响,莫名有些摄人心魄,“这就是他们供奉了数百年的神明,慑比尸。”
方才石厅中的石像原来根本不是这神庙的主人,又或者曾经是,而后便被更为强大的存在取而代之了。而这位新山神似乎喜欢盘踞阴暗洞窟之中,这才是居巢人选择在此祭祀的原因。
“你不觉得这慑比尸的样子瞧着有些眼熟吗?”
她说出心底的疑问,那厢姜辛儿闻言,不由得也仰着头左右看着。
“鱼?蛇?这不是他们信奉的神吗?我怎会知道是什么?”
秦九叶耐着性子,一边指着上面的图案、一边说道。
“就算是神也是有来头的,神像都是照着人自己的模样塑造出来的,人很难创造出自己完全没有见过的东西,虽然可以夸大一二,但总还是能看出些端倪。你看这青黑色的鳞片、赤红色的头首、还有鱼尾,倒像是一种龙鱼,而我们先前遇见的那些山民都有不吃鱼的传统,却不知这传统从何而来,这难道不奇怪吗?”
她的说法令姜辛儿也不由得陷入沉默,后者看了看她脸上认真的神色,又望向身后那黑漆漆的洞口,半晌才喃喃道。
“你该不会是想说,这山神是当真存在的,而且就在外面那片湖里面吧?”
可归根结底不过神话传说,当年都从未有人见过,眼下又怎么可能让两个凭空闯入者一探究竟呢?
姜辛儿话并未说尽,但秦九叶已然明白,她望着壁画上的眼睛自言自语道。
“就算只是神话传说,也未必是凭空而来、无从说起的。有时候越是不可思议的东西,越有可能真实存在过。只不过未必是以我们想象中的样子。”
姜辛儿已经继续在四周摸索起来,闻言只匆匆瞥了一眼,心思显然不在这些壁画上。
“那慑比尸究竟长什么模样我是不知道,我只知道它没能庇护居巢,眼下这里还不是成了一片废墟。”
对方本是一句无心之言,秦九叶听后却不由得愣住,开始俯身在四周翻找查看起来。
“按照你先前的猜测,当时居巢幸存下来的人曾躲到了这瀑布后面寻求庇护,可然后呢?按照柳管事的说法,除了先前逃出城去的流民,为何当年城中并无任何人生还?”
“许是外面的大火一直没有止歇,所以他们便被困死在了这里。”
“可若真是如此,为何这里瞧不见他们的尸骨呢?而且……”
秦九叶说到一半,脚下突然一个踉跄,姜辛儿就在她身前不远,一个眼疾手快将她扶住,两人低头一看,都不约而同屏住了呼吸。
一截坚硬的东西从她们脚下的灰白色地面中露了出来,凸起的部分方才绊住了秦九叶的脚,好像一块形状奇怪的石头。
但居巢一带没有白色的石头。
姜辛儿尚且不能确认,但经常同死人打交道的秦九叶一望之下便知道,那是骨头,因为埋骨时间久远,上面的皮肉已经全部腐烂消失,剩下的骨头也变作灰白色,距今至少十年以上的时间了。
同方才看到的那些牲畜骨头不同,这截骨头格外粗壮,上面遍布密密麻麻的小孔,从形状大小来看不仅不属于人,也同寻常牲畜的骨头不大一样。秦九叶干脆俯下身来,用手将周围的灰土扒开来,那条动物脊骨断断续续显露出来,一望之下竟有一条大船之长,而且尚有一段埋在灰堆中,不可窥其全貌。
就算是传闻中生活在南海的鲲也不知道能否拥有这么长的脊骨,何况这里不过只是山中湖泊而已,若非亲眼所见,秦九叶也不能相信此处竟真有体型如此庞大的生灵。
她望着眼前的一切,一时间有些说不出话来,一旁的姜辛儿也很是震惊,半晌才喃喃道。
“所以这才是他们选择在这里建造神庙的原因吗?”
是因为居巢人发现了这副巨大的骸骨、又将其奉为神物,所以才在这里建造神庙吗?
秦九叶摇摇头,心中显然另有想法。
“怎会有人对着一副骸骨祭拜呢?这东西至少在二十多年前是还活着的。”
某样东西能够成为被人供奉的神明,势必有些过人之处。
她终于知道描绘壁画的居巢人为何要将那黑湖湖水描绘得那样广阔了。他们并不是想强调那个湖有多么大,而是在间接表达他们信奉的神明不可窥其全貌、拥有无边的力量。
那些只存在于古老神话中的神明从未现身,它的信徒们自然也都不曾目睹过神明真正的模样,有朝一日见到身形庞大、不同寻常的巨鱼,便将之同传说中的神联系到了一起,年复一年地用祭品供奉着,甚至不许族人猎杀湖中的鱼,久而久之,那怪鱼自然制霸一方,越发有了“成神”的潜质。
谁又能想到,这溟山深处的山神“慑比尸”,不过是居巢人自己养出来的怪物呢?
传说中的慑比尸不老不死,可眼前所见却又在诉说所谓神明不过凡胎肉骨。最初到底是什么改变了它、赐予了它某种力量?那种力量难道不令人感到熟悉吗?而那或许才是李青刀真正想要告诉她们的事,也是她们此行的终极目的。
回想自己方才潜入湖底、在黑暗中摸索前行的情形,秦九叶不由得心下一阵后怕、背脊也跟着发凉。
如果她当时无意中瞥见的那个巨大阴影并非她的错觉呢?如果那“慑比尸”的后代仍在这古老的深山湖泊中生活呢?如果她们的闯入惊扰了这些古老的生灵,甚至一不小心将它们放了出去,那岂非……
仿佛为了响应她对未来的可怕猜测一般,下一刻,正前方的石壁深处突然传来一声闷响,那些深刻在岩壁上的裂缝随之开始生长起来,顷刻间布满整个洞窟,连带着那些壁画也四分五裂开来,唯独那双黑湖中幽绿的眼睛仍在原处俯瞰着洞窟中的一切。
神明是不是真的会对闯入者降下惩罚尚且不知,但这本就千疮百孔的水下洞穴彻底坍塌不过是早一日、晚一日的事罢了。
秦九叶和姜辛儿对视一眼,同时在对方眼中读懂了“不好,快跑”的信号。
这对从初时开始互看不顺眼的搭档,在经历了这几日的共同磨难之后,竟生出了前所未有的默契,几乎在同一时间转身向着瀑布外跑去。
姜辛儿腿长、又毕竟是杀手出身,身体比寻常人灵活许多,眨眼间已窜出十步开外。秦九叶被落在后面几步远的地方,气急败坏地大吼道。
“现下倒是跑得快了,方才要下水的时候怎么没见你如此积极?!”
姜辛儿脚下不停,竟还有空回头反驳道。
“在水底下的时候也没见你等我。技不如人,就不要嘴硬!”
岩壁断裂的巨响混合着震耳欲聋的水声在身后步步紧逼,秦九叶不敢回头去看,拼命倒腾着自己的两条小短腿,只恨小时候没有同师父多讨几副长个拔高的药,腿到用时方恨短。
一股巨大的冲力从背后袭来,秦九叶惨叫一声,身不由己向前飞去、一头撞在姜辛儿背上,后者猝不及防挨了这一下,脚下跟着一滑、扑倒在地。
就这一瞬间,伴随着一阵轰鸣巨响,四周岩壁犹如不堪一击的蛋壳般爆裂开来,水柱似化了形的巨龙从四面八方袭来,一口将那滚做一团的两人吞没。
轰隆巨响伴随着巨大落石铺天盖地地袭来,秦九叶握紧了姜辛儿的手,坠入了深不见底的旋涡。
215、被吃掉的神明
秦九叶做了一个古怪而短促的梦,梦里她见到了此生最崇拜的人。
那人背靠祥云霞光,手中一柄似有千斤重的金如意,脚下踏着小山一样堆起来的金元宝,整个人笑得光芒万丈,一开口清正的声音便在四周回响。
“秦九叶,恭喜你,历尽七七四十九难,终于抵达瀚海彼岸、觅得无上真理。勇气可嘉、诚心可鉴。作为褒赏,便将你先前弄丢的院子还给你,你意下如何?”
她确实好像为了去到一个地方吃了很多苦、遭了很多罪,虽然现下有些记不起来了,但结果是好的便皆大欢喜。
她喜极而泣,眼中泛着泪花,只一个劲地点头。
财神奶奶,这么多年过去,您可算瞧见我了。
“我为你寻到了三座院子,你且仔细瞧一瞧,哪座是你弄丢的院子。”
财神奶奶说罢一挥手中的金如意,三座小院出现在秦九叶面前,她连忙睁大眼去看,只见第一座院子金光闪闪,第二座院子遍地见银,第三座院子……
第三座院子怎么是座泥巴院子?而且、而且越看越有些眼熟……她眯起眼来,刚想去问那财神奶奶,转头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这财神奶奶怎么长得同她那死鬼师父有些相像?可她那结庐在山沟的师父就算真的修炼成神,也该是个穷神,怎会变成财神呢?
“想好了吗?你弄丢的究竟是一座金院子、还是一座银院子、还是一座泥巴院子?”
对方又发问了,她便将目光转向那座金光闪闪的院子,想要说出自己的答案,可嘴却像被糨糊粘住了一般,怎么都张不开。她急得满头冒汗,嘴里却只能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
“你可要做个诚实的孩子啊。”
她喜欢金子的心向来诚实!
秦九叶在心底呐喊,情急之下就要举起手来指向那座金光闪闪的小院。
下一刻,那泥巴院子的院门被人推开了,里面走出个扮相贤惠的小娘子,小娘子抬起头、粗布巾下露出一张白净好看的小脸,望着她哀哀怨怨开口道。
“阿姊不要我了吗?”
她一惊,那金院子和银院子突然开始飞快后退,财神奶奶手中金如意随即落下,重重敲在她脑门上,她顿时眼冒金星,整个人都天旋地转起来。
“秦姑娘?”
眩晕中,一道声音从远飘近,钻入她耳中。
秦九叶浑浑噩噩睁开眼,入眼一张黝黑方正的大脸,是从来没见过的模样。
她还一阵阵发懵,对方已退开来些,依稀是个腰间扎着布巾的中年男子,虽然皮肤因常年在外奔走而变得黝黑,但那双眉眼依稀还能看出些许昔日美男子的痕迹。在那优秀俊逸五官的坐镇下,较深的肤色反而成了添彩之笔,减弱了他身上的书生气,多了一股江湖侠隐的味道。
然而这一切都在对方顶着那张脸开口说话的一刻破碎了。
“可算醒啦。好好一个女娃儿,非要跑到那山沟沟里,要不是你命大、被漩涡子带到了河道中,那可真真不是遭罪这么简单咯,小命都要没啦!”
一口浓重的郁州土话,配上那过分淳朴慈祥的笑容,瞬间便令秦九叶想起丁翁村那些坐在树下打蒲扇、扯闲篇的叔公姑婶。黑水、荒山、洞窟中的神秘白骨突然间好像一场梦,而她方才梦醒,已落回这个充满烟火气的人间。
鼻间和嗓子眼还有些呛水后火辣辣的疼痛,秦九叶还是迟疑着开口问道。
“请问阁下是……”
她面前的人还没来得及回话,只听门外一阵急促脚步声响起,下一刻房门被人推开,许秋迟的身影已出现在屋中。
秦九叶眨眨眼,目光在那张憔悴到有些发青的脸上徘徊了一阵,才确认对方的身份。
原来所有人在熬夜伤神、忧思过虑之后都会变丑,那花鸡也不例外。
屋外隐隐有水声传来,身下的床榻也微微晃动,说明自己此刻应当是在船上。拍了拍昏昏沉沉的脑袋,她的视线从对方那张脸上移到腰间,随后看到了那把熟悉的腰扇,知晓姜辛儿应当也平安无事,悬着的心这才终于彻底放下来。
门口光影一晃,有人来迟一步立在门口,黑脸汉子见状这才飞快站起身来,虽是书生装扮、却有种武夫的灵活。
“看样子二少爷和督护都急着同你一叙。不如你们先聊,我去看一眼饭好了没有。”
黑脸汉子说罢起身向外走去,临走前很是贤惠地将一盆新打好的水送到她面前,又差人送了一大壶茶来,显然已经料到他们之间会有一场长谈。
这已经是秦九叶第二次已躺在床上的状态迎接邱陵了,一来二去她的面皮被磨得厚实不少,只是碍于要谈正事,便想着最好还是起身应对一下,谁知方才一用力便觉得腰间有些酸痛,整个人又跌回了床上。
“你腰上有伤,这几日需得多加留意。”
邱陵的声音突然近了些,但等她抬头去看时,对方又已退开来,自己身后则多了几只蒲草编的垫子,许秋迟则抿唇立在原处。
从九皋分别到此刻重逢其实并未过去太久,但秦九叶却觉得这对邱家兄弟身上发生了些翻天覆地的变化,一人多了些敏感心绪、另一人多了些冷峻沉默,像是彼此之间交融了对方身上的某种气质,同时变成了两个有些陌生的人。
秦九叶收回目光,整理了一番语言后飞快同两人同步了信息。
当时他们的船是在沣河上出事的,消息约莫是三日后才传到邱陵耳中,后者在周亚贤的帮助下乘快船南下,在鸭觜淀换了能涉险滩的船进入居巢腹地,最后在渂江古河道下游发现了她们、这才将人救上了船。眼下郁州各处就像是被捅漏的水桶,河湖决口、洪涝横行。而那渂江枯竭多年,这几日却涨起了水,若非如此,他们其实无法从这条东侧水路离开居巢,一切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方才那位是渂沣亭长谈独策,也是我在书院的前辈。”
秦九叶听到此处,顿时想起了先前那些山民口提到的事。都说居巢西侧水路有官府的人把守,还和黑月军有关,不会便是方才系着布巾、将吃饭挂在嘴边的那位吧?那谈独策不过长得有些黝黑,同“杀人放火”可有一枚铜板的关系?可她转念一想,出身书院之人又有几个等闲之辈?何况能在此时驱船出入居巢腹地,就算只是区区亭长,想来也不简单。
这厢想罢,秦九叶还是决定郑重表达一下自己劫后余生的感激之情。
“小命一条,多亏督护和那位谈大人出手相助,合该好好言谢一番……”
她的语气莫名多了些生疏,听得面前男子不由得轻轻拧起眉头。
“谈大人这些年远离朝中,是个好相处的人。我与他本来也另有要事相商,你不用将这次的事放在心上。”
邱陵解释这一切的时候,言语极尽简练,许多细节都被略去,就像是当初李樵交代在琼壶岛上的事一样。秦九叶熟悉这种感觉,她知道其中必然还隐藏着一些内情,譬如就算谈独策与邱陵有交情,那周亚贤为何愿意帮手?先前不是一副巴不得将邱陵押回都城的样子,现下又为何放人前来甚至出船相助?而且所谓快船应当不是谁都能使唤得动的,她一个村姑外加天下第一庄出身的姜辛儿,哪个都不像是值得兴师动众来救援的人,邱陵究竟打的什么名号?
“别忘了,毕竟我们本来也是要在居巢汇合的。”
他显然不想她心中有负担,到了最后仍这般补充道。
秦九叶听懂了,也知道如果此时表现得太客套,反而会令对方更加心急解释,于是只得暂且按下不表、另外问道。
“船上其他人还好吗?出事的时候,我同姜姑娘离得近些,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船已断做两截。”
“多亏谈大人出手相助,九名船工这几日陆陆续续在下游附近寻到了,他们水性好,倒是逃过一劫。至于子参……”
邱陵的话还没说完,先前沉默的许秋迟已开口道。
“陆子参没事,只是不好意思来见你。”
秦九叶这才望向对方,随即明知故问道。
“姜姑娘呢?你不去看她,来我这里做什么?”
许秋迟面色一僵,但很快便恢复如常、迆迆然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茶,装模作样地喝起茶来。
“她没事。我来寻你自然是来听正事的,你莫不是摔坏了脑子?”
再过些天应当便是姜辛儿体内晴风散发作的日子,许秋迟需要做出那个决定了。又或者说,到了姜辛儿需要做决定的时候了。只是不知这两人是否已心照不宣地做好了准备,又或者还在彼此纠结、无法迈出那一步。
秦九叶看不穿许秋迟的心思,自顾自擦了把脸,又灌了半壶茶洗净了卡在嗓子眼的泥沙,便从落水开始,详细讲起自己和姜辛儿在居巢一路探寻所见种种,最终提到了那片神秘莫测的黑湖以及黑湖之底的那个古老洞穴。
居巢人开始信奉慑比尸的年月已经不可考究,但从岩壁上那被篡改过的壁画可知一二,慑比尸或许并不是从一而终、没有变过的信仰。
或许这个困居大山深处的小国最开始信奉的,应当是那种产出赤金的大鼋。只是不知是因为有更强大的生灵诞生,亦或者只是赤金的存在激发了人性中的贪婪,从某一时刻开始,曾经的神明沦为了被狩猎屠杀的对象,新神统治了这个国度,并最终将疾病和灾难带给世人。
“可这同秘方乃至居巢的往事又有何关系?你莫不是也信了那神明降下诅咒的说法?”
许秋迟的质疑打断了她的叙述,秦九叶沉吟片刻后谨慎说道。
“神明是否真的会降下诅咒,这我不得而知。但许多恶疾的源起都是深山野林里未曾踏足过的地方,或许是飞禽鸟兽将病传给了牲畜,又或许是人们食用了山野中染病的鸟兽,并非完全无据可查。南下的时候,我详细研读了许青蓝留下的诊录,心中一直有一个疑问,那便是她当年到底为何会染病?”
许秋迟瞥一眼身旁沉默的邱陵,面无表情地开口道。
“母亲踏入居巢腹地为生病的人们诊治,每日都身处险境之中,莫说是染病,就是当场丢了性命也是有可能的。”
这说法乍听之下有理有据,但秦九叶闻言却摇摇头。
“那是对普通人来说。你母亲医者出身,或许问诊的经验没有常年游走各地的走方郎中丰富,但在面对病患时也懂得基本防护。而我们现下已经知晓,秘方很可能是通过人血散播开来的,这其实远比痘疫、肺痨之类要好防护。我由此猜测,居巢当时的问题出在水或者食物,定是两者其中之一。”
她话一出口,邱陵当即表态道。
“黑月杀入溟山前,已与孝陵王叛军苦战数月,当时的居巢乃至渂江一带说是血流成河也不为过,而后洪水断路、粮草供应不及,营中已是弹尽粮绝,不论是干净的水还是食物确实都很难获得。”
按照黑月那一半行军册录中的说法,当时的黑月军处境都那般艰难,被围困的居巢城中又该是何等惨状。古时战火往往与饥荒瘟疫相伴,人到了走投无路的境地,往往会成为被饥饿驱使的陌生模样,同类相残、易子而食的事也常有发生。
秦九叶点点头,随即说出了自己心底的推论。
“我与姜姑娘深入湖底洞穴时,曾在其中见到某种巨兽的骨头,似有人为掩埋过的痕迹,且唯有大块脊骨被完整留下,其余部分不见踪影。起先我以为那是洞穴中流水冲蚀造成的,现下仔细想想,那灰堆和祭祀坑并没有类似的痕迹,何况就算有所侵蚀,为何会独独留下脊骨?而且如果那瀑布后的洞窟本就是作祭祀之用的,为何原本被供奉在水中的神明会被请入祭坛之中呢?”
答案或许简单而残酷。
因为那是被人吃剩下的骨头。
洞窟中之所以没有留下避难者的遗骸,是因为他们并不是被困死在洞窟中的。
黑月当年围攻居巢不下,又逢暴雨冲毁河道、断绝了与外界的联系,整个居巢深山犹如一座绿监水牢,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进不来。吃光了储备粮食后,在饥饿、恐惧与绝望的驱使下,某种原始的力量碾压了山民的信仰。在祭司的带领下,他们围着不断上涨的湖水举行了仪式,并最终亲手杀死了那圣湖中唯一的存在,一面痛哭流涕地咽下它的血肉,一面跪拜感谢神明奉献自己、拯救了它的子民。
如同传说中神明降下的诅咒一样,噩梦也就此开始。
不久后,吞下那巨兽血肉的居巢人纷纷发病、成为了嗜血嗜杀的怪物,在互相撕咬中死去,深山中的黄金古国沦为鬼哭狼嚎的人间地狱……
“这故事确实骇人听闻,可我仍然不明白,李青刀费尽心思想要告诉我们的难道就只是如此吗?”许秋迟眉头轻轻蹙起,瞧着竟有几分他那兄长平日里断案沉思时的样子,“就算一切当真如你所推论,那便是这秘方的起源,又意味着什么呢?李青刀早你二十年知晓此事,却也没能得出什么结论。”
“这当然重要。”秦九叶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坚定严肃,她望向邱家兄弟、一字一句说道,“这意味着我们要战胜的并非什么虚无缥缈的诅咒,而是有迹可循、有理可依的存在。即使当年许青蓝对此束手无策、左鹚以失败告终,就连黑月大军也只能焚山以绝后患,但它仍然是可以被战胜的。”
她的言语相对克制,并没有过分渲染自己的情绪。但只有她自己明白,知晓这一切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
当初在船坞的时候,她与滕狐都曾一度陷入困局,那种面对未知恶疾的无力感有时会让人生出一种错觉,觉得这种东西太复杂、太诡变、太无常,几乎不像是这个世界应该有的东西。而这种感觉在她步入那深山迷障中后又被无限放大。她能理解那些山民对所谓“神明”的恐惧和无力,在她穿越那不见光亮的黑水时,心中的压抑与窒息也达到了顶峰。恍惚间,她觉得自己好似真的是在和神对抗、打一场注定不可能取胜的恶仗。
但这一切都在那个诡谲阴暗的洞窟消散了。
她的眼前是真实过往留下的痕迹,脚下踏着的是那“神明”的骨头,所有的一切都在她的触摸中变得坚实起来,告诉她没有永恒不灭的神明。
就算这世界上真有所谓永恒不灭的存在,或许也只有毁灭本身。
“天道法则最重要的便是平衡二字。一样事物纵使再强大,但它所在之地附近一定有可以制衡它的另一种存在。这就是为什么从前采药人进山被毒虫毒蛇咬伤后,往往可以就地寻到解毒的草药。所以一路上我都有收集许青蓝记载过的一些草药……”
秦九叶说出了自己的结论,许秋迟对此却依旧表现得不太乐观。
“可如果你试遍了这些药草,仍然未能得到答案呢?毕竟如你所说,不论是当年黑月军中的左鹚,还是我的母亲,或许都已走过相同的路。你又凭什么认为,当年他们没能寻到的解决之法,你就能寻到呢?或许你要找的东西,根本就不存在。”
“可若它真的存在呢?如果我们甚至曾经接触过它,只是没有认出它来呢?”秦九叶踟蹰片刻,还是低声说道,“我坚信秘方有解决之法,还有一个原因。敢问督护可知晓,当年黑月焚山前,是否有集中处理过那些病人的尸体?”
黑月的事曾是不可触碰的禁忌,但事到如今,三人之间早已不似当初立场不同、相互猜忌,而是在困局中渐渐变得默契坦诚。
邱陵只沉吟片刻,便开口道。
“我这些年辗转出入都城,也是为了搜寻当年居巢一战的相关记载。听闻为了防止居巢事态恶化,当时的闻笛默曾下令将病死之人的尸体集中在大坑中填埋。战时诸事混乱,毒瘴毒虫密布的地方又恶疾无数,便是左鹚也分身乏术、无法亲自督管一切事宜,士兵只负责执行军令,万人坑周围方圆数里内不得有人进出,是以除了当时领命的士兵,旁人并未亲眼所见其中惨状。”
秦九叶点点头,顺着对方的话继续说了下去。
“我阿翁曾是黑月传信兵,最后的任务是将信报送出溟山。根据我与姜姑娘此次进入居巢的情况来看,在河道泛滥的情况下,唯一的出路就在深山中,而山中又有黑月驻守,阿翁逃出却没有被守军发现,很可能是穿过了填埋过尸体的无人禁区,而我就是在那途中被他救起的。当时居巢形势之险恶,我阿翁是知晓的,但他还是将我带在了身边、抚养长大。”
她本不想提起这一切,因为一旦提起,秦三友那张死前青紫浮肿的脸便会出现在她眼前。
但她还是咬牙说了下去。
“而自我有记忆以来,虽从未有过什么发病症状,但一直体弱多病,身量也比同龄孩子瘦小许多,这许是因为曾经感染某种恶疾的缘故。假设我阿翁真的是从大山里、甚至是万人坑中将我救起的,他不是医者出身,躲避战乱回到绥清也是一路艰难,更不可能寻人为我调理治病,但我却活了下来,甚至长大成人,这是否说明……”
她方要继续说下去,却突然被一旁的邱陵一把按住。
“秦三友已经不在,不论你的猜测是什么,都注定无法被证实。”
秦九叶望见了邱陵面上的神色,知道对方显然已经猜到她要说的话是什么了。
她之所以猜测关于秘方的解决之法或许就在居巢,除了有身为医者的经验考量,还有一条更隐秘的、关于她自身的理由。
先前观察发病的和沅舟时,她便有过短暂疑惑,那便是康仁寿的血对发病的和沅舟似乎并没有起到太大的作用,但李樵却总能在喝下她的血后迅速恢复神智。她起先猜测这是因为对方体内晴风散的作用,或者是秘方对不同之人产生效力的不同,亦或者是公子琰给出的那份秘方有不同之处。但在得知关于秦三友的过去后,她又有了另一种猜想。
得过痘疫且存活的病人往往不会再次染病,这是因为生过这种病的痕迹停留在了他们的身体中。而她的血对压制秘方有奇效的原因,是否是因为她自己也曾是病人之一呢?
“那位谈大人同川流院有些往来,眼下这艘船也并非密不透风之所,就算只是猜测,小叶子也还是要慎言。以免让别有用心之人听了去,倒会误解你已身怀破解之法。”
在邱陵阻止她继续说下去后,许秋迟也出言提醒。
出发前对方就曾问过她是否要追寻自己的身世,说明那晚柳裁梧所说的话他也是知晓的,他猜到了秦九叶的推测,此刻制止她说出口,是因为他们现下身处江湖蛮荒之所,而那公子琰是个行事极端之人,得知此事会如何动作?说不定会直接将她抓走做试验。
只不过……
“就算我的猜测是真的,这一切终究治标不治本,李樵并没有因为喝下我的血而彻底摆脱那种怪病,我们仍有很长的路要走。”
秦九叶说完这一句,有些疲惫地窝回床榻之上,没有留意到一旁的邱陵听闻此话之后微妙的表情变化。许秋迟瞥了两人一眼,很是不合时宜地评论道。
“似秦掌柜这般甘愿以身入药之人也是少见。若是全天下都能怀揣这样一颗慷慨仁慈之心,我看那秘方不解也罢,反正总有自愿牺牲之人。”
果然,他话一出口,一旁的邱陵当即皱眉喝止道。
“人命关天的事,怎可胡言乱语?”他说罢又望向床榻上的女子,语气缓和下来,“此番来到郁州,本意也是不想被那丁渺牵着鼻子走,想着要另寻它路斩杀对方计划,就算收获不如预期也不必气馁,总归是离真相更近一步的。”
听到邱陵提起丁渺,秦九叶面上神情不由得一顿。
“其实早在南下郁州前,我便时常在心中想着,是否会在居巢之行中遇见丁渺或是发现对方曾经出没活动过的痕迹。因为如果李青刀标注的地点便是秘方的起源之地,那散播这一切的人很可能最开始便是从那里得到的秘方。但这一趟走下来,我几乎可以确定,不论是居巢腹地还是那处洞窟都荒芜很久,既没有旁人在其中活动过的证据、也瞧不见任何秘方存在过的痕迹,所以丁渺手里的秘方也几乎不可能是从那个洞窟中得来的。”
如此说来,便还有另一种可能……
“你口中所说,我倒是有一个猜想,只是眼下还无法得到证实。”邱陵心中显然也有所纠结,但最终还是开口道,“按照左鹚在信中的说法,当时黑月四君子分别保管了关于秘方的一部分秘密。我父亲手中是黑月的行军笔录,左鹚手中是研究秘方的笔记,李青刀手中则是秘方起源之地的地图,那闻笛默呢?身为当时的随军督监,他代为保管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起初的疑惑渐渐转为惊愕,秦九叶显然觉得心底那个答案太过离奇,尤其当着邱陵的面越发有些说不出口。但一旁的许秋迟显然并不顾忌这些,当即开口替她说了出来。
“狄墨手里的东西很可能就是秘方。”
此言一出,整个船屋瞬间陷入死一样的寂静。
狄墨曾是黑月四君子之一,而天下第一庄所在的夷春其实就在渂江上游、离溟山并不远,狄墨蜷缩于天下第一庄中,就好似特意守在居巢附近日日窥探一般。如果秘方当真在狄墨手中,对方一定会将这样东西秘密保管,寻常人不可能接触得到。可若丁渺便是继公子琰后的新一任影使,那一切便都说得通了。
细细想来,那丁渺虽明面上出身书院,却对天下第一庄的事了如指掌。而曾几何时,那位被江湖朝廷两道追杀的山庄前影使、如今川流院的主人,不也是以书院身份做明、山庄影使身份为暗吗?
但一切若当真如此,随之而来的便是另一个迷思。
如果黑月四君子当时已见识过这种东西的危险可怕之处,是出于避免重蹈覆辙的意图才会分别保管秘密,那便应当竭尽可能销毁关于这种怪病的一切才对,为何还要特意留下所谓的秘方、亲手埋下隐患呢?还是说那四个人当年也曾有过某种私心,而那私心才是酿成如今这场大祸的真正源头。
这世间最经不起审视的从来不是丑陋的面容、不堪的场面、破碎的理想,而是人心本身。
秦九叶下意识不愿相信这种可能,更无法开口说破一切,却在抬头的一瞬间看到了邱陵面上沉重的神情。
秦九叶知道,她想到的答案,邱陵也想到了。
“这种猜测或许只有在与狄墨对峙后才能得到真正的答案了。”
邱陵这厢说罢,许秋迟却另有一番想法。
“除了狄墨和丁渺本人,我倒是觉得还有一个人或许也是知情者。”
抬眼望了望窗外一闪而过的茂盛竹林,邱陵当即反应过来。
“你是说公子琰?”
许秋迟不知想起什么,不动声色地飞快瞄了秦九叶一眼。
“不错,正是公子琰。说来我与陆子参落水,还是川流院的人第一时间找到了我们,当时……”
他话还没说完,已被邱陵冷声打断。
“公子琰绝非善类,川流院也不是什么正义之师。凡事还是三思而后行为好。”
尽管早已料到会是这般情形,许秋迟面上还是浮现出几分幸灾乐祸的笑,末了故作遗憾地摊开手道。
“这也不成、那也不成,难道还要重返那居巢古城遗址再探一遍吗?”
他的话瞬间便被邱陵驳回。
“李青刀留下的地方已经寻到,有何必要再探一次?而且我们救人离开的时候大水已经冲垮上游山口,大量泥沙流下,不到几日就能将整个山坳填埋成平地。到时候莫说一个洞窟,就是居巢旧城遗址只怕也难再见天日。”
许秋迟又恢复了有些懒散的模样,示威般凑到秦九叶身旁开口道。
“我只是有些好奇,如果一切真如小叶子所说,秘方的源头是那被分食的慑比尸,可那慑比尸身上的疫病又是从何而来的呢?”
秦九叶未察那两兄弟之间的暗流涌动,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
“只能说,那慑比尸或许也并非一切的源头。”
“那源头在哪?”
秦九叶眼前不禁浮现出潜入那黑湖湖底、游入洞窟前那匆匆一瞥。
“那就要看那慑比尸在成为慑比尸之前,到底发生过什么了。”
居巢人信奉山灵,相信人只有生活在灵气丰沛的地方、族群才能繁衍兴盛,除了每年定期与大山外的人交易赤金,居巢确实算不上是个喜同外界通行交流的古国,外界也少有人踏足其中,所以关于那溟山深处才会有那么多神秘古怪的传说。
而她当时潜入黑水之下看到的崖底沉船,确实也不是郁州一带的形制。何况根据四周地形来看,整个居巢古国所在的位置四面环山,那处圣湖应当与外界并不相通,又怎会有那样一艘船沉在那里、甚至看上去已沉寂数百年呢?
或许在过往漫长岁月中的某一日,曾有过一个真正知晓全部奥秘之人。那人带着所谓的秘方搭上了那艘船,然后天有不测风云,那艘船连带着船上载着的秘密一起沉入水底,在百年之后的那场洪水中顺流而下,停留在了因地势变化而形成的深山湖泊中,又过了不知多久,一尾觅食游过的龙鱼吞噬了那个秘密,自此掀起了这场有关秘方的潮起潮落。
只不过一切的探究都将止步于此。
伴随着大水冲毁淹没有关居巢的一切,那秘方的终极源起也将连带着湖底的沉船一起,永远消失在黑水之中。
216、金风未动
秦九叶走出船舱的时候,外面的天色已经接近黄昏。
云层压得低低的,几乎要与浑浊的河水连成一片。船头破开雨雾,在两岸望不到尽头的竹林间穿梭。这种郁州特有的浚河船专为疏浚河道而生,船身同龙枢商船相比短上一截,在开阔水域航行时的能力要差些,却能在险滩碛口间行进,颇有种险中求胜的姿态。
只是方从险境中脱身的喜悦没能持续太久,秦九叶的手心攥着一张薄纸,那是方才在船屋时,邱陵离开前交到她手中的。
“其实我这次来寻你,还有一件事想告诉你。先前你阿翁的事,我很抱歉。虽然有些迟了,但还是觉得应当说与你知晓。这是秦三友出城离开九皋后的一些动向,前段时间我在九皋协助调查周边水患情况,顺便帮你问到了这些,都记录在这里了,不知对你来说是否有用。”
彼时许秋迟已经离开走远,对方如是低声解释着,秦九叶没有看那张纸,只抬头怔怔看着面前之人。
秦三友死后的那段时间,她曾想过要寻邱陵帮忙,毕竟对方是经验丰富的查案督护,肯定比她这个势单力薄的村姑顶用得多。
但她方有这个想法的瞬间便放弃了。秦三友的事是她自己的事,她千不该、万不该将其他人拖下水。邱陵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她不想用沉重的人情去消耗他们之间的情谊,更不想在这样紧要的关头因一己之私拖住对方行动的脚步。
除了那天发现尸体的仵作,她再没有向其他人说起过自己对老秦之死的怀疑。思念与悔恨谁也无法替代,而老秦的死更是一件几乎注定不可能寻到证据的事,除非有一日她能面对面与那真凶对峙。
然而即便如此,眼前的人还是体察到了一切,甚至在她没有开口的前提下,已默默为她做了这许多。
不知过了多久,秦九叶才缓缓伸出手、郑重从对方手中接过了那薄薄的纸张。
官府用的青皮纸轻薄耐用,却因为长时间压在贴身的地方而起了皱,她将那纸紧紧握在手中,深深弯下腰去。
“督护所做的一切,九叶铭记于心。若来日有机会,定竭尽全力报答。”
她弯下腰去的同时,面前的人已不由自主伸出了手,但最终只是虚扶一把,随后轻声道。
“有位相熟的大人在追查丁渺下落的时候寻到了观潮亭赤霞滩附近,若我们的判断没有错的话,对方当时应当是从那里离开的九皋。至于你阿翁……”
邱陵没有继续说下去。
他不会说些不负责任的话,但秦九叶已能猜到可能发生的情况。
赤霞滩是走大船的地方,秦三友很少跑那一带,但那是因为彼时他有自己的舢板。小码头的船家很少舍得多雇几个帮工,没有自己的船的情况下,若想多得些船资抵消路费,便只能去寻大船做工。
先前埋在心底的那股难受又开始翻涌起来,一旁邱陵观察着她面上神色,不由得开口道。
“这些消息也不一定准确。我只是将自己知晓的情况告知于你,你自己来判断。”
秦九叶回过神来,打起精神给了对方一个安慰的笑。
“我只是在想,老秦的尸首是在丁翁村外、黛绡河中发现的,黛绡河上游最远也就到赣庾北边、离都城尚远。如果老秦当真上了丁渺的船,会不会……”
她话说得有些迟疑,邱陵却已听明白。
“你的意思是说,丁渺离开九皋后并未直入北上都城,而是一直潜藏在焦州某处?”
“我也只是猜测。而且就算对方当真如此,也可能是因为有追兵在身后或者为水患所困。可如果是他本意如此……”秦九叶略微停顿,将心底的推测说了出来,“……说明丁渺的目标或许不是都城乃至祭祀大典。那他为何还要大张旗鼓将梁家拖下水、甚至将孝宁王府牵扯进来呢?就只是为了寻个靠山吗?那些七合鬯真的只是障眼法吗?”
秦九叶话一出口,邱陵也思绪飞转。
周亚贤那日在观潮亭中说的话他还记得,对方明确说过,已经拦下了去往都城的可疑船只,剩下的也已锁定。那便有两种可能:其一,周亚贤为了暂时安抚他说了谎,为的是让他将心思放在天下第一庄上。但凭他对对方的了解来看,那样一个做事滴水不漏之人应当是不屑于打这种障眼法的。
剩下的一种可能便是……
“我们假定丁渺与孝宁王两人在很早之前便已达成了某种共识,只不过他们要做的不是一件事,而是分头行动的两件事。孝宁王借祭祀大典戕害文武百官、搅乱都城朝局只是其一,丁渺徘徊龙枢的真实目的则是其二。”
“又或者就连孝宁王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秦九叶似乎也抓住了些许头绪,当即飞快接着说了下去,“其实我一直觉得天下第一庄在整件事中的态度很是奇怪。按理来说,能够撬动孝宁王府这条线,丁渺想必借助了天下第一庄的势力暗中筹谋,此事也不可能瞒住狄墨太久,但琼壶岛当晚我在方外观的船上见过元岐,后者显然没有将天下第一庄放在眼里,甚至服下的秘方也不是从狄墨手中得到的。由此可见,或许狄墨对秘方一事的态度发生过改变,这也是为什么我们后续虽然发现梁世安等人的行踪,却从没见过所谓天下第一庄杀手暗中协助的迹象。要知道狄墨为了晴风散的事可是行动迅速,锁定丁翁村后便派人前去灭口了。”
而官迅速锁定了那些北上的问题船只,某种程度上也侧面证明了梁世安没能获得更多江湖势力的加持。如果这个推断成真,九皋不会像都城那样戒备森严,丁渺不论想做什么,得手的机会反而更大。邱陵现下人在郁州、分身乏术,一时间无法亲自确认,只能等待林放等人的消息,而她已千难万险来到此地,是抱着要解开秘方疑团的决心而来,又怎能在没有结果的情况下轻易离开呢?
她沉浸在纠结情绪中,没有留意自己此刻脸上的神情,但站在一旁的邱陵却看到了。
他抿紧了嘴唇,随即突然开口道。
“如果最后的最后,你阿翁的事背后当真是丁渺,你要如何做?”
秦九叶一愣,随即有些茫然地抬起头来。
她会杀了丁渺吗?还是孤身去和对方对峙,就像那日她顶着大风来邱府一样?
眼见女子一直沉默,他的心不由自主地慌乱起来,突然无比后悔没有再权衡一二便将那查到的信息给了她。
“此人远比看上去要危险得多,又藏身暗处、动向不明,而且他身边跟着的那名刀客亦手段凶残,听风堂一案或许只不过是冰山一角。答应我,不要独自去面对他。”
对了,还有老唐的一笔账没算呢。
看来她和那个人之间,注定有一场避无可避的生死较量。
直到目送邱陵离开,秦九叶再没有展露过分毫令人不安的情绪。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没有将“复仇”二字挂在嘴上,是因为这两个字无时无刻不在她心底灼烧着,像不能熄灭的火星,等待着死灰复燃的契机。
过去在溟山深处度过的那些夜里,她总在思考这个问题:到底什么才算得上是公道,她要如何做才能算是为老唐、为阿翁讨回公道。到底怎样才能算是复仇,怎样才能让对方感受到和她一样的悲伤、痛苦和愤怒。
如果最后的答案只有“一命换一命”,那她就杀了他,绝不手软。
上涨的河水将整片竹林冲出无数条弯弯曲曲的河道,翠竹一半浸在水中,一半在风中沙沙作响,船头偶尔擦过竹叶,又转瞬间没入其中,有种奇妙而幽深的感觉。
不知不觉,就算是在这最荒蛮的深山里,也不大听得到虫鸣声了。
金风未动蝉先觉。秋寒顺着水流从北往南开始蔓延,即将席卷整个襄梁大地,而身处其中的每一个人都将迎来这场避无可避的寒流。
迎面一阵风吹来,激起些许凉意,秦九叶瑟缩了一下,正想回屋避一避风,便听陆子参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秦姑娘,陆某实在是……无颜见你啊!”
数日不见,对方的眼睛仍有些红肿,那未曾好好修建过的须发几乎要将那双小眼淹没了,一开口声音听着像是快要哭出来。
甲板上路过的船工闻声有些好奇地望过来,秦九叶顿时觉得有些丢人,只得一瘸一拐上前低声安稳道。
“陆参将也是遭了罪,说这些做什么?大家不也都没事吗?”
陆子参将眼泪憋了回去。
“我只是想起督护临行前的嘱托,又想到自己的无能,到头来竟还要求助于川流院那狗屁江湖暗庄,简直将督护的脸面丢到爷爷家去了……”
又是川流院,方才许秋迟说到之前被救一事时似乎也提起了川流院。
转头又望了望那片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竹海,秦九叶突然想起先前那些山民说过的话。西边官府把守之人她已经见识过了,接下来不会便是那东边走火入魔的江湖魔头吧?
“此处莫非是……”
秦九叶有些不可思议地转过头去,正与陆子参的眼神相对,后者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眼神。
“不错,再往前便是那传闻中的川流院了。”
一些说不清的情绪在心间激荡,秦九叶顿了片刻才喃喃问道。
“怎会是……川流院?”
陆子参未察觉她的情绪,只跟着感叹道。
“若非亲自走上一趟我也想不到,那位谈大人竟一直同川流院有来往。可转念想想倒也有迹可循,这居巢本就是荒蛮之地,鱼龙混杂、形势多变,需得适时结盟、彼此关照才有可能守得住这片地界。谈大人从川流院处得消息,而那川流院得谈大人做掩护,这等互帮互利的关系倒也稳固,只不过明面上大家必须要装作互不相识。此番对方肯出船相助,想来也是念着这层关系……”
陆子参说到一半,眼前突然闪过那日竹楼里吐血的少年,话头急忙打住,险些一口咬了自己的舌头。
那厢秦九叶边听边点头,一副并未在意的样子,唯有握在栏杆上的手出卖了她此刻内心的感受。
先前那种预感越发强烈,她努力让声音听起来镇定些。
“我们还会在此地耽搁多久?”
女子似乎并未察觉什么,陆子参微微松了口气,连忙正色道。
“这也说不准,需等前方河道疏通。不过督护说了,要帮秦姑娘安排个可以做事的地方,有什么需要尽管跟陆某提,我也算是将功折罪。”
秦九叶听罢转过头来,意味不明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督护每日事务繁忙,多亏陆参将这个左膀右臂相助。听陆参将所言,这次借川流院的船入居巢、你也参与其中,可有同那院中之人打过交道?”
“左膀右臂”四个字听得陆子参有些飘飘然,浑身上下顿时充满了使不完的劲,先前顾虑一扫而空。
“那是自然。那江湖暗庄中人行事很是鬼祟,不过在下年少时也是剿过匪、立过功的,这双眼睛放得雪亮,与他们周旋起来也算机灵……”
秦九叶左右四顾一番,凑近前压低嗓子道。
“既然如此,不知陆参将可有见过一个人。”
“谁?”
她轻声在对方耳边吐出两个字,听清那名字的一刻,陆子参的脸瞬间由红变绿、由绿变紫、由紫转黑,整个人像中了毒一般。
本来只是不报希望地随口问起,可见对方这副模样,秦九叶心中顿时有了答案。
“莫非你当真见过他?”
“咱们不是要继续查秘方的事吗?你、你找他做什么……”
陆子参磕磕巴巴地应付着,本想着能糊弄过去,奈何对方太过敏锐,压根不想同他继续演戏了。
“当然是为了秘方的事,不然你以为如何?我之前便说过,公子琰或许另有私心、不可完全尽信,但川流院中若有咱们的人,难道不是好事一桩吗?”
话虽如此,可那李樵什么时候算“他们的人”了啊?他陆子参行伍出身、靠着军功一桩桩爬上来,何时要与那天下第一庄叛逃者同流合污了?
陆子参心下拧巴,脸上写满了“不情愿”三个字,但自知已瞒不过对方,只得低声道。
“去寻你之前,我确实是见过他的。当时他也说要去找你,可出发后就没再见着他了,这几天一直如此,不止是我,二少爷他们也没再见过,这川流院本就是江湖之所,谁知道他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一口气说完这些,莫名觉得这说辞像是故意抹黑一样,急得连忙再三发誓,“真的!我对天发誓,我说的都是事实!”
秦九叶点点头,面色倒很是平静。
她相信陆子参说的都是事实。
公子琰当初借宝蜃楼一案对李樵下手的时候,必定指过一条路给后者。就像下河摸鱼一样,三面合围之下、慌不择路的鱼儿只能钻入袋中。从李樵的状况来看,他已走投无路,要么一步步走入公子琰的陷阱,要么便是换个地方等死。所以起先她听闻陆子参说曾在川流院附近见过对方时,心下是不由得松了一口气的,这说明对方至少还有求生的渴望。
但紧接着,一种说不出的气愤又涌上心头。
那公子琰是何等手段?同她这个心软无能的村野郎中可不是一回事。公子琰若肯为李樵做些什么,川流院势必会百倍千倍地将这些代价从他身上讨回来,不会放他轻易离开的,到时候……
那厢陆子参见她许久不说话,脸色也越发难看,顿时越发心虚起来。
“你若真想找他,我倒也不是不可以……”
他是不打自招了,可那女子似乎又改变了主意、凭空叹道。
“或许你说得对,这种事终究是不能强求。早些断了念头,倒也是件好事。”
陆子参一愣,不知怎地竟然又开始心惊肉跳起来。
他本意当然是不想见那姓李的小子的,但眼前女子这语气倒像是要斩尽前缘,而他家督护好不容易能够脱离苦海,可别让这位秦掌柜勾一勾小手又给带沟里去了。
“秦姑娘、陆参将,聊什么如此开心?”
谈独策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各怀心思的两人不约而同转过头去,只见那位谈大人不知何时又出现在甲板上。
秦九叶整理了一番神色,恭敬行礼道。
“此番多谢谈大人出手相助,不知可有什么吩咐……”
“秦姑娘客气了。我没啥子事情,不过有人想见姑娘。”
谈独策说罢,扭头低声唤了一句,一个瘦高人影便紧随其后来到他身后,是个头戴窄帽、皂纱覆面的少年,就垂着头立在谈独策身后,很守规矩地没有再往前半步。
谈独策依旧是笑呵呵的模样,特意走近几步、凑近秦九叶耳边道。
“他是川流院的人,同我这船上的其他人不是一回事。”
真是说什么来什么。
上一刻还在同陆子参谈及川流院的秦九叶面上有些错愕,半晌才望向那个瘦高身影。
“小的只是来替我家公子传话的。”对方终于开口,声音有些低沉暗哑,“公子想请秦姑娘到院中作客一叙。”
老唐出事的时候这川流院藏头藏尾,如今怎地突然间说要相见?不会是有诈吧?
秦九叶不由得皱起眉头来,还没来得及开口试探一二,陆子参已经不客气道。
“有什么事先前不说?要秦姑娘去也行,我家督护也得同去。”
“公子说了,院中情况特殊,邱家人不得入内。先前事出紧急,才许断玉君前往一叙,如今却是不便,还望见谅。”
陆子参闻言,当即竖起眉毛来。
“这是什么狗屁待客之道?我家督护江湖上也是有名号的,堂堂断玉君还去不得你们那破院子不成?川流院既有开门迎客的想法,为何不肯光明正大一同接待我们?莫不是打了什么旁的主意,秦姑娘就这么去了岂非羊入虎口?”
可不论他如何气急败坏地质疑,对方似乎也并不在意,就站在那里等一句答复。
“公子说了,去与不去,全看姑娘选择。”
秦九叶陷入短暂的沉默。
她并没有见过那公子琰,但对方能隐于暗处同丁渺乃至天下第一庄抗衡多年,想来是个狡猾多智、忍耐力极强的人。
她先前不知晓川流院的具体位置,眼下得知那隐蔽的江湖暗庄竟然就在不远处,心下的第一个想法便是:公子琰选择将川流院建在此处定是有原因的,或许对方也认为居巢是个很重要的地方。除此之外,公子琰显然与那东西打交道不是一天两天了,她既然医者出身,不论如何都该同对方见上一面。而眼下对方主动提出,除去当真对她不怀好意外,或许也有交换信息的意图。
利弊衡量清楚,秦九叶干脆利落地开口道。
“好,我去。”
她话一出口,不止是一旁的陆子参、就连那位来传话的川流院中人似乎也跟着愣了愣,唯有谈独策似是早就料到她的选择,又婆婆妈妈地继续说道。
“去川流院倒是顺路,诶呀,不过你毕竟伤了腰,这几日或许会有些不方便……”
他话还没说完,他身后跟着的那人突然开口。
“姑娘如果不嫌弃,小的可随时跟在身边帮忙照看。”
秦九叶的目光在对方身上一扫而过,心下不知为何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
她压根没伤到腿,只是因为腰伤有些不方便,起身有些费劲,走路需得小心些,除此之外倒也没什么大碍。对方如此着急往她身边凑,不像是关心她的身体,倒像是奉了主子的命令、要来监视她的。
方才船室中许秋迟的叮嘱又在耳边响起,秦九叶当即收敛神色,客气回绝道。
“其实我这伤也不是很严重,都没伤到骨头,估摸着过几天应该就没事了,就不劳烦这位小哥了。”
那厢陆子参终于回过神,不由得将秦九叶拉到一旁咬起耳朵来。
“秦姑娘到底为何要去?万一、万一那孙琰将你扣了抓去炼药……”
陆子参憋得脸色发紫,秦九叶心下一乐,面上还是一本正经、低声宽慰道。
“陆兄放宽心,反正督护这些天也不会走远不是?这船上没有我能施展的地方,眼下是争分夺秒的时候,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且让我去探一探那公子琰的底细,再借他宝地一用,说不定还有另外收获。”
四周暗流涌动,众人各怀心思,唯有陆子参没能看明白这一切,一心只觉得这个决定荒谬而仓促。
“就算如此,秦姑娘身边也该有个人跟着。督护若是不便,我愿自请前去!”
陆子参不依不饶,不知是否是先前沉船一事给他带来了些阴影,可若真带着个领官粮的武将进去川流院,怕是连半个字也别想探听到了。秦九叶目光一歪,随即看到了远处抱刀枯坐在船尾的红衣女子。
除了有些擦伤外,姜辛儿看起来并无大碍,但脸色却很难看,看起来像是在那黑湖里泡了三天三夜。
转而想到那躲在船屋中闭门不见人的许秋迟,秦九叶瞬间便明白了一二。
这世上就是有这么种人,表面上玩世不恭、荤素不忌,实则内心比钵钵街刚炸出来的麻花还要拧巴。明明都跟着船来寻人了,看到正主却非要做出一副一点也不开心的样子,相反还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表现得要冷淡。
这种冷淡是在为之后的事做铺垫,这样分开的时候彼此才不会那样痛。
胆小鬼,今日做下的孽,明日总是要还的,日后有你后悔。
秦九叶心下暗骂,也终于拿定了主意。
“陆参还要协助督护,想必这些天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怎好耗在我身上?我看不如还是换姜姑娘陪我正好。我俩这次深入居巢,可谓默契十足、惺惺相惜,只差没有结为异姓姐妹,千钧一发从那洞窟走脱时更是彼此掩护、生死相托,可谓是不可拆散的一对。”
除了第一句,之后的都可称之为鬼话。
风将这些鬼话吹向船尾,姜辛儿耳朵微动,那种高傲中透出些许嫌恶的鲜活神态瞬间回到了她脸上,她下意识望向不远处门扉紧闭的船屋,急声道。
“谁同你是一对?先前那是形势所迫,我向来只跟着我家少爷……”
“无妨,你若想好了,就带她走吧。”
许秋迟的声音突然响起,打断了姜辛儿的辩驳。
他不知何时已打开屋门,那把腰扇在他腰间晃动着。他从前几乎手不离那把扇子,如今却连碰都很少碰了。
无数种酸涩情绪被尽数咽回肚中,姜辛儿垂下头来,像一只被遗弃的小狗一样陷入沉默。秦九叶看不下去,三两步走到对方面前、将人一把拉到自己身旁。
“小哥方才只说不可带邱家人,旁人总是可以的吧?”
那来传话的川流院小哥闻言顿了顿,随即点点头道。
“自然。不过院中小径众多、交错复杂,小的到时候还是会为姑娘引路的。”
对方再三提起,秦九叶心下那股狐疑便越发深重,目光不由得瞥过对方那张遮得严严实实的脸。
“其实不用……”
她本想说其实不用这样麻烦,认路的事她向来有些天赋。可这些话到嘴边又停住了,她已经移开的视线又挪了回去,钉在那个垂首而立的身影上不动了。
“秦姑娘?”谈独策眨巴着眼睛望过来,似乎也察觉到了一些微妙变化,“若是有什么问题……”
那问题可多了去了。
一个川流院中人,到底为何会在谈独策的船上?传个消息而已,让谈独策代为传达也不是不行。还有那公子琰是否太过神机妙算?怎地就能肯定她与姜辛儿一定能得救,早早便派了个人在船上等着?是否太瞧得起她了些?
但这些问题,秦九叶统统没有问出口。
她只抿着嘴沉默片刻,下一刻抬头简短道。
“谈大人多虑了。如果不麻烦的话,就有劳这位小哥随我们一道了。”
谈独策这才点点头,又唠叨交待了几句,正要转身离开,秦九叶却突然开口问道。
“名字呢?这位小哥叫什么名字?既然接下来几日都要相处,总得有个称呼不是?”
谈独策顿了顿,半晌才转过身、望向身旁的人。
“秦姑娘有所不知,那川流院中人大都有些不愿为人知晓的过去。听闻他正好是第三十个来院中做事的,为了日后少些麻烦,院里便按排名来称呼他,都叫他小卅。”
卅,三十也。
真是个有趣的数字。
“小卅……”女子慢悠悠将那个名字在舌尖转了一圈,随后笑着抬头望向那个少年,“小卅,那这几日就拜托你了。”
217、川流之地
对于一月之前的秦九叶来说,不论是居巢还是川流院,都是遥远而陌生的名字,说她此生不会踏足其中也是有可能的。然而如今不过短短数日间,她便前脚出居巢、后脚入川流院,还是和姜辛儿这样的“好搭档”。
得知她的决定后,邱陵很久都没有说话。但秦九叶已从对方的沉默中读懂了许多,当下半是安慰半是解释道,水道疏通需要人手奔波,她一直待在船上也帮不上什么忙,不如去探一探那川流院的虚实,加上她此去居巢也有些新收获,若能借那公子琰宝地一用也算一举两得,何况对方主动提出一见,不如顺水推舟。最长不过七日世间,待到水路一通,他们便可再聚首,到时候她一定会将那川流院里有关秘方的真相都挖出来。
进入川流院的路曲折幽长,不论是那云山雾罩的竹林,还是星罗棋布的竹楼,都在告诉她,这里的主人绝非看上去那般“好客”。当初她不让陆子参跟随还有另一个考量,那就是将邱陵这层关系淡化、降低这院子主人的警惕心,为她的进一步探查开个好头。然而对方仿佛知晓她的心思一般,待她与姜辛儿抵达的当天便告知:自己身体欠佳,暂时无法见客。
来传话的是个名叫阿吴的圆脸膛汉子,秦九叶一看那张脸,瞬间便认出对方就是先前去听风堂将老唐接走的那一位,可不知为何,对方却是一副初见的客套嘴脸,言语间颇有些疏离傲慢,让人一时分辨不清这究竟是人有两副面孔,还是那位公子琰暗中授意他如此。
既然不想见,又为何要将她请入川流院里?莫非是知晓她进过居巢,想要从她这探究点什么?还是觉得将她扣在这院中,便能无形中拿捏住邱陵?总不会是要用她这条不值几文钱的小虫当做诱饵,引那彻查晴风散解药一事的天下第一庄杀手上钩吧?
秦九叶心中警钟大作,自此开始总觉得有什么人的目光在暗中盯着她瞧,可每次待她扭头去看时,身后又空空如也、并无异常。这种无时无刻不被人暗中监视的感觉实在糟糕,以至于她对那个如影子般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卅渐渐失去了耐心。
“等下。”
秦九叶脚下一停、拉住了要往外冲的姜辛儿,随即转身看向那亦步亦趋跟在身后的少年。
“待了大半日,实在憋闷。我们只是出去转转,你可以不必跟着了。”
小卅依旧垂着头,闻言当即开口道。
“小的奉公子之命,为两位姑娘引路……”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眼前的女子出声打断了。
“这就是你寸步不离跟着我们的原因吗?以引路为名,实则奉命监视我们的一言一行,然后再汇报给你家公子?”
小卅说不出话了。他就怔怔站在那里,甚至不敢抬头看她的眼睛。
“你若一定要跟,便跟着吧。”
秦九叶撂下一句话,转头便在姜辛儿的搀扶下走远了,身后那道人影终究还是没有跟上,只语气有些急促地叮嘱道。
“天黑前一定要回来……”
为什么天黑前要回到下榻的院子呢?秦九叶起先只是觉得那是一句随口拈来的“威胁”,并未真的放在心上,然而却在随后不久发现了那个隐秘的答案。
进入竹林小径不久,秦九叶便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药味。那药味来自穿梭竹林间的送药人,每个送药人手中都捧着一模一样的琉璃药碗,踩着相同的时辰向四面八方而去。那些人似乎也没想着要避开她,各自走在自己的线路上,只管将药送到各处院子后便又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消失在竹林之中。
川流院不是江湖暗庄吗?有那公子琰一个病人还不够,为何要养这么多病人呢?总不会是……
秦九叶因为心底突然冒出的答案而有些愣怔,待姜辛儿反复催促后才重新迈开腿,脚步却是沉重了许多。
零星分布的二十余座院子隐秘在竹林深处,各自独立却又有多条隐秘小径相勾连,仿佛藏于烟海中的一座座孤岛,唯有每日穿梭其间的人才能辨得清方向、分得清目标。秦九叶心知这布局自有深意,索性不再浪费时间规划路线,就随着性子、走到哪算哪。
从前她可没有这样胡闹的本钱,但现在有姜辛儿在身边,情况便有所不同了。
姜辛儿其人就如那身红衣般强烈炽热、杀气腾腾。一路走来,秦九叶终于体会到了过去这些年许秋迟的快乐。只是有底气归有底气,她也并不想打草惊蛇,多数时候都要先远远观望一番,确认院中人在独处、没有那些往来的送药人,才会选择进入其中。
这些院子中的许多“客人”都曾是荷花市集的常客,姜辛儿一望便知对方底细,自然认为秦九叶这般行为很是不妥,而后者却似乎并不在意。当过黄姑子、混过赏剑大会、甚至一针扎晕过那犯病的元岐,秦九叶早已修得心如止水,面上神情自始至终都淡淡的,将那种世外高人的气势摆足了,只待诊脉时若有人开口质疑,她当下便可自称是公子琰请来的“神医”,此番游历只为体察民情、拔除疾苦……
然而出乎秦九叶的意料,她压根没有机会扮演所谓的神医。
没有人多看一眼她这张生面孔,也没有人好奇她究竟是谁、来做什么。那些人表现得都太过平静,对任何人和事都没有兴趣、甚至没有反应,像那溟山深处的黑水一般,在天摇地动后归为死气沉沉的一片,而这院子的主人便是壁立千仞,牢牢将他们困在手心。
恍惚间,她从那些沉默的背影中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她早就该猜到,那公子琰能在宝蜃楼对李樵下毒手,且对后续发生的一切尽在掌握,应当先前已经屡试不爽了。
为第一个人搭脉的瞬间,心中那个沉重的答案也随之落地。秦九叶探到了和当初在李樵身上相似的脉相。
眼下的川流院好似一座巨大监牢,监牢里关着的不仅是死囚,还是染了“疯病”、需得时刻防备的死囚,入夜后更是如此。因为感染秘方者的眼瞳会随病情发展而发生变化,渐渐对光亮感到刺激,养成昼伏夜出的习惯,当初和沅舟初次犯下血案便是在夜晚。
回想起方才路上望见的那些送药人,秦九叶明白,不论自己如何以医者的身份“嘘寒问暖”,在那些院中之人看来或许不过只是压榨的手段、试药的一环罢了。
川流院里需要服药的人很多,可真正的病人却只有那一个,其余的不过是他的“药罐子”罢了。
对此,那位不肯现身的公子琰显然有恃无恐,并不担忧她探明这些情况。想到这里,秦九叶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奔走各处院子,将所有人的情况汇集成册,并将落笔的差事交给了姜辛儿。后者起先对这“打下手”的事极为抗拒,换做以往早已提刀而去,可这回嘴上说得难听,手上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将对方安排的活计都做了。
忙碌能让人少分些心思在那无用的思绪上,不失为一种排解的方法。秦九叶看破不说破,除了问诊相关的交代,也会随口复盘些居巢时的见闻,分享一些自己天马行空的猜想。这些事她从前都是对着金宝说起的,只是金宝从来不会给她什么有用的反馈,日子久了她便养成了自言自语的习惯,谁知姜辛儿听后倒是常能给出些不同见解,结合院中各人的基础条件,从一个习武之人的视角补足了她这方面的不足。
偶尔间歇的时候,秦九叶会一边望着姜辛儿一边在心底感叹:拥有那样年轻矫健的体魄和敏捷的思维,无论去做什么都会很顺利的,实在不必为了许秋迟那棒槌如此神伤。大不了以后跟着她做事,果然居有了这样一员猛将,做大做强指日可待。
不止是姜辛儿,那些想要摆脱天下第一庄的少年少女们其实都可以来找她。她会用晴风散的解药赢得他们的心,再给他们一个做工的机会,到时候就让李樵当教头、姜辛儿做护法、金宝打下手,给这些只知喊打喊杀的愣头青好好培训一番,还愁干不过回春堂那群糟老头子……
少年的名字就这么滑溜溜地钻进了她的脑子,秦九叶一个机灵从浮想联翩中清醒过来。
“什么时辰了?”
姜辛儿抬眼望了望天色。
“申时将尽,快要日落了。”
确实该回去了。
天空还亮着,四周竹影却已暗下来,风穿过林间,掀起阵阵奇怪声响。
她们只逛了大半日,却似乎走出了一座山头那么远,想寻着来时的路走时却发现,那穿梭竹林中的小径似乎同先前不大一样了。这竹林确实有些古怪,白日里瞧着路径分明,但只要光线发生细微变化便会暧昧难辨。
姜辛儿飞身攀上一株翠竹,眺望片刻后翻身而下,轻声对秦九叶说道。
“我来时有些走神,许是记错了路。不过大方向没错,总能摸回去。”
有了先前搭档的经验,秦九叶心中并不慌,只点点头道。
“没什么。那公子琰将一群疯子关在一处,定是要使些手段的。”
话音未落,一阵风擦着身侧而过,秦九叶脚下一顿,鬼使神差般回头望去,只见风将身后那片竹林压弯了些,隐约露出一座有些昏暗的小院来。
“等下,我们方才不是……”
方才两人分明从那便走来,却没有见到那处院子,秦九叶心中升起好奇心,正要上前探究,冷不丁被姜辛儿一把拉到身后。
下一刻,一道妇人的声音蓦地在竹林中响起。
“那院子是空的。”
秦九叶闻声望去,只见一装扮粗犷的妇人自那幽暗竹林中走出,虽然还隔着几步远,但她的鼻子已经敏锐捕捉到了对方身上那股混杂的药味,瞬间想到先前匆匆望见的那处冒着烟气的神秘药庐。
她轻拽姜辛儿的衣袖,后者会意、这才微微放下些戒备来。
“秦姑娘、姜姑娘,我是药庐那边的帮手,你们可以叫我熊婶。听闻小卅方才手脚不利落,惹姑娘不高兴了。公子便让我来替他看看。”熊婶说罢,对着站在前面的姜辛儿笑了笑,“这里是竹海深处,出入的路都要绕远些。两位姑娘不熟悉道路,还是由我送你们回住处吧。”
支走一个小卅,马上来个熊婶。看来这竹林里看似瞧不见一个人影,实则无数只眼睛在暗中盯着呢。
姜辛儿没有动作,只看了看秦九叶。后者当即给了他一个“无妨”的眼神。姜辛儿随即对那农妇微微点头示意,搀住秦九叶的胳膊、跟随在那熊婶身后踏上竹林小道。
妇人身强力壮,肩背格外厚实,迈起步子看似有些粗重、落地却很是轻盈,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同是在药房做事,为何会有如此大的差距呢?
姜辛儿眯眼打量着对方的背影,又转头看了看身边那柴火棍一样弱不禁风的女子,心下不由得开始评判那熊婶的身手和来意。
“确实是这边的路没错吧?”
熊婶点点头道。
“姜姑娘放心,这是近路。这里偏僻的院子很多,初到月余的还常常迷路走错,二位姑娘下次出门时可得带个人在身边才好。”
秦九叶吸了吸鼻子,装作没有听懂的样子。
“我俩也没什么要紧事,只是好奇、四处转转。你们还有差事要忙,不好扰了你们做事。”
熊婶安静片刻,随即干脆捅破一切说道。
“我的意思是,下次姑娘若想了解这院子里的事,其实可以不用避着我们这些做事的人。”
秦九叶没说话,掩饰性地摸了摸鼻子。
她并不是要避着这些人,而是要避着那公子琰。谁知道这院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敌我没有完全明朗之前,万事还是小心为上。
对方看出了她心中所想,面上带了些笑意。
“姑娘不用避着我们,因为我们一早就都知晓这些事的。不论是那秘方的事,还是居巢的事。”
秦九叶脚步一顿,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对方在说什么。
其实踏入这院中的一刻,她便有种模模糊糊的感觉,这院子里许多人的长相同她在居巢深山遇到的那些山民颇为相似,都是额宽面窄,瞳仁与发色较寻常人要乌黑许多。
而此刻她也终于明白,这江湖暗庄肯将她这个江湖郎中迎进门,却不欢迎邱家后人的原因了。还有为何那生性多疑、行踪诡谲的公子琰要用这些人在院中做事,又不必像天下第一庄那样用晴风散确保他们的忠诚。
因为这院中人都是居巢后人。
他们自己或他们的亲朋好友,都曾切身卷入过那场地狱之火中,所谓的秘密对他们而言并非秘密,这世上应当再没有人比他们更加痛恨那“秘方”二字了。
秦九叶再次开口,声音低沉了许多。
“这院中可还有当年在居巢一战中染病之人?”
熊婶摇摇头,显然知道她问的“病”究竟是什么。
“都早早便去了。眼下这院子里,抗争时间最久的就是公子了。”
尽管先前心中便已猜到七八分,但此刻听到对方轻描淡写地说出一切,秦九叶还是不由得停顿片刻。她对这院子主人所作所为的真实意图产生了疑问,也对这院中之人的处境感到疑惑。
“既然如此,你们为何还要……”
为何他们自己并未生病,为何还要聚在这与世隔绝的院子里,为一个搅弄江湖风云之人卖命?为何不去外面过自己的生活?
秦九叶觉得这些问题太过无礼,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但对方已然明白她想问什么,面上的笑容渐渐淡去,随即抬手撩起自己斑驳发丝,一道可怖的伤疤赫然露出。
“这不是被那恶疾所伤,而是被路过村镇的村民投石所伤。而这一切并非发生在出事的那一年,而是三年之后。”
三年的时间,居巢大火早已熄灭,万顷山林归于死寂,滔天洪水汇入万千湖海,但却无法抹去世人的偏见。
最可笑且可悲的是,就像她遇到的那些山民一样,这些最终得以逃出生天的人或许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居巢人”,悲剧发生前他们是连城都进不去的“贱民”,没有享受过一日富足安逸的生活,没有看过一眼那金碧辉煌的神庙宫殿,却要在一朝事变后承受“居巢人”这一身份带来的种种孽障与痛苦。
秦九叶心中酸涩,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一旁沉默的姜辛儿已经开口。
“居巢种种本就是多方造就的结果,这一切从来不是你们的过错。”
熊婶随手绾了绾发丝,轻笑一声后才淡淡开口道。
“话虽如此,但当所有人都觉得这不是自己的错的时候,那些无处消解的恶意总要有人承担。我那时也不过十三四的年纪,跟着兄姐一路逃难,好不容易走山路逃了出来,却连一条船都搭不到。你可知道那些人是如何形容我们的吗?他们说我们是恶鬼的后代,上至耄耋老者、下至垂髫小儿都会将这一切挂在嘴边,就像谈起每日的天气一样。”
如今她已能十分平静地说起这一切,但那些过往经历在她身上留下的烙印并未淡去。
“在公子的帮助下,最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人总归还是要过日子的,不能总揪着从前那点糟心事不放不是?世人将我们当做洪水猛兽,公子却有海纳百川的胸襟。这些年他不仅从未放弃过抗争,还为我们建起一个家,大家都很敬重他。我们没有一日不希望关于那场怪病的一切彻彻底底消失,为此我们愿做任何事……”
熊婶的声音缓缓在竹林间回荡,秦九叶的思绪却有一瞬间的飘远。
她又想起了那些躲藏在大山深处、被世人遗忘的居巢山民们。不知道他们是否已经走出大山、如果知晓那竹林另一边竟是救赎的彼岸,会不会反而要埋怨那困住他们的神明?而在眼下这个名为川流院的“大家庭”里,公子琰无异于这些居巢幸存者们的新“神”,引领他们、庇佑他们、疏导他们,将他们的苦难当做自己的苦难,并最终为他们无从着落的仇恨寻找一个可以宣泄的出口。
只是想起方才在那一座座院子中看到的孤独身影、麻木病躯,秦九叶无论如何也不能将那公子琰同所谓救世之人联系在一起。
粗如碗口的雨竹能在这里疯狂生长,是因为脚下的土地中密密麻麻埋藏着死去之人的尸体。
这里既是救赎者的避风港,也是行差踏错之人的埋骨地。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那位褒贬不一的山庄前影使其实从来没有消失在江湖中,只是辗转以另一种身份活在看不见的角落罢了。
“所以,那些在院子里喝药的人也是自愿留在这里的吗?”
跟在身后的女子突然开口发问,熊婶的背影随之一顿,但很快又继续前行,声音并无波澜。
“公子心怀大义,但公子也心狠。我没有圣人格局,只知道这世间能有所坚持之人,不是为了自己,就是为了自己亲近的人。姑娘有孤身闯居巢、来到院中的勇气,应当也是为了什么人吧?”
这一回秦九叶没有立刻开口回答。
她似乎隐隐猜到了对方提起这一切的原因,像是同为受难者发出的邀请,邀请她一起步入这条复仇的不归路。她不知道现下的自己和这川流院中人、乃至那位公子琰有何不同,但许是因为方才去过的那些院子,而她又是以医者身份踏入其中,她便莫名觉得自己和这里并不相容。
她无法轻易在眼下这样的场合提起老唐、老秦或是李樵的名字,好似那些名字都成了那公子琰邀她入局的筹码、亦或者将要投身复仇火焰的柴秧。而她自始至终其实只想把他们的过往情谊深藏心底罢了。
“我今日多说这些话,只是想告诉姑娘,你现在做的事,正是公子要做的事,也是我们为之努力多年的事。你不是我们的敌人,我们会竭尽全力为你提供帮助,还请你能够多信任我们一二。”
对方觉察到了她沉默中的细微情绪,再次开口示好,秦九叶这才温声答道。
“若我心存忌惮,当初便不会答应来这院中了。”
她的回答避重就轻,那熊婶是个有阅历的人,当即也没再多说什么。
说话间,前方那盏挂了小红灯笼的院子已能隔着竹林望见,熊婶停下脚步,目送她们二人回到院中。
临别前,女子站在院门前转过身来,似是不经意间又多说一句。
“明日还是换小卅来吧。引路的事他做的不错,熊婶还有药房看顾,这些小事交给他就好。”
熊婶并未多说什么,只点头应下,秦九叶见状也拉着姜辛儿一同回到院中。
房门吱呀关上、卷起的帘子放下的一刻,姜辛儿的声音便低低响起。
“她说谎了。”
秦九叶身形一顿,随即悄悄透过门窗缝隙望向院外那个还未离去的身影。
“哪句话?”
“我们最后没能进去的那处院子里应当是有人的。当时虽然隔得有些远,但我还是听到了些声响。”
回想起方才那熊婶突然出现前的情形,秦九叶觉得她与姜辛儿的迷失或许并不是因为懈怠,而是因为一些旁的原因。奇门遁甲一类的偏门她不甚了解,但她有理由相信公子琰在那院子四周下了些工夫。或许就算她之后想要凭着记忆去摸索,也不一定能找到那处院子了。
但这倒是反而印证了她心中猜想:这川流院里有鬼。只是不知是男鬼女鬼、老鬼小鬼,同那秘方一事又有没有关系。不论那秘密是什么,在她见到那公子琰之后,总会有机会一探究竟的。
院子里烛火亮起,院外的熊婶又静静等了片刻,确定那两名女子没有再离开的迹象,这才调转脚步,再次隐入竹林。
竹叶在风中沙沙作响,她停下脚步,转身望向阴影处。
“听见了吗?她还是要你过去呢。”
少年从阴影中走出,依旧戴着窄帽、低垂着头。
“多谢熊婶,她不愿我跟着,只好寻了你来。”
熊婶走近对方、前后左右地看了看,有些纳闷地说道。
“季伯的手艺向来很好,就连我都瞧不出你这张脸有何破绽,你又在担心什么?”
季伯的手艺向来精湛,只是他的伪装在她面前似乎从来无所遁形。
少年没说话,身体因极度焦虑而变得有些僵硬,熊婶见状不由得继续劝道。
“其实她身边跟着的那位姑娘也非等闲之辈,你可以少些顾虑的。何况她现在也认不出你,自是不会体谅你这些。”
何止是不体谅,简直是有些肆无忌惮。
尾随一路见到的种种在他眼前一闪而过:没有计划的闯入、撤离路线的缺失、过分善意的表情、问诊时的触碰、不够安全的距离,甚至是转身离开时坦露的后背……
不行,哪里都不行,太多破绽了。
那些院子里关着的可不是什么受苦受难的村民百姓,更不是什么被贬落凡尘的仙子,而是一群被药物控制的亡命之徒,人性之恶与嗜血本能被压抑在那每日一碗的汤药中,不知何时便会不受控制地迸发而出,将靠近他们的人撕成碎片。
再这么下去,他会疯掉的。
她为何要来这里呢?她不该来这里的。
那邱家兄弟当真无用,竟就这么放她进来了,末了派了个粗心大意、遇事只会拔出刀大喊大叫的辛字营蠢货。
或许,他就不该为了一己私心在船上去见她。
但他做不到。做不到与她近在咫尺却不能相见,做不到日思夜想却听不到她的声音,做不到就这样与她永远错过。
他如同黑夜里的一只虫,瞥见她光亮的那一刻,便奋不顾身来到她面前。
现下想想,公子琰或许一早便知晓他克服不了自己内心深处的这点阴暗渴望,所以才会轻描淡写地把这传话的任务交到他手上。而他走的每一步都在对方的算计之中,竟亲手将她带到了这危机四伏的院子中来。
他自欺欺人地想着,反正她不会真的答应下来的。公子琰是个危险的人,想从这样的人身上撬出点秘密无异于与虎谋皮,她那样聪明的一个人,不会做出如此不成熟的决定。
可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她竟然当面便答应了。
他不知道她究竟在想什么,也不敢去猜测。可他又无法控制心中翻涌的欲念,寄希望于那万分之一的可能,她是为他而来的。
她是否还在挂念他?是否猜到他已来到川流院?是否……已经认出了他?
只要一想到这一切,他那具被药物和恶疾折磨得奄奄一息的身体,便重新变得滚烫起来,他宁愿躲在伪装下、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边,即使她从未多给过他一个眼神、多说过越界的半个字眼,他也仍满足于这一切。
直到她今日将他推开了。
如今,就连“小卅”这样一个卑微的身份,也无法让他留在她身边了。可这难道不是他当初决定要离开的时候就该想清楚的吗?
闷痛从身体深处发出,分不清来处,却有汹涌之势。
“今日的药呢?”
在这偌大的院子里,从没有一个人在知晓了那药可能带来的结果后还会主动索取的,除了眼前的人。
熊婶叹口气,还是将一早备好的药递了过去。
“其实你现在的身体状况早已不适合在外行走了,公子也没再派新的任务给你。我知道那位姑娘是你的故人,你若觉得相见是种折磨,不如找个借口在你的院子里躲几日,我会帮你同公子说的……”
见她怎会是折磨?
见不到她才是折磨。见得到她,却不能认她、不能唤她的名字、不能将她拥入怀中,对他来说才是折磨中的折磨。
当面利落吞下那颗药丸,眼下就算是穿肠毒药对他来说也不过如此。
“多谢熊婶,我晚些时候再来。”
218、好人小卅
当天晚上,秦九叶便去了药庐。
进川流院不久后她便盯上了这个地方,但她不想让自己的意图表现得太过明显,于是直到此刻才借着“腰伤”的由头找上门来。
姜辛儿的气势太过凌厉,一言不发立在那里只会让所有人都不敢说话,眼下并不适合跟在身边,秦九叶只让对方留意那公子琰的动向,那位熊婶见她独自前来也没多问什么,笑呵呵将她迎进了药庐。
药庐不大,除去制药炼药煎药的药房,还有处晾晒药材、堆放杂物的院子,眼下挤了约莫七八人都在忙里忙外。
不知是否是她太过敏感,当她穿过烟雾缭绕的院子的一刻,四周似乎有一瞬间的安静。这种感觉同她先前觉得被人暗中偷窥时很像,待她抬头去看、想要分辨个明白的时候,那种感觉又迅速消散了。
秦九叶暗暗摇头,提醒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有用的地方。
从进入院中的一刻起,她的眼睛就没有闲着。
院子各处还未来得及处理的药材、制药时的一道道工序,甚至是堆在水缸旁等待清洗的药碗,统统被她看在眼底。这一切落在旁人眼中或许只是杂乱不堪,但对于一个深谙药堂之事的掌柜来说,能够得到的信息可是不少。
首先,川流院用于压制秘方的药方中,有几味药材是居巢一带特有的草药,她先前只在医书上见过,同姜辛儿深入居巢后才得以亲见,眼下又一眼认出,当下迅速记在心里。除此之外,她还看到了几味眼熟的镇痛麻痹类药草,虽还未来得及处理精细,但用量看起来已有些惊人,结合白日里走访院中各处“病人”的状况来看,不难猜到用药之人竭泽焚薮的路数。而从药碗数量来看,这川流院中的病人或许比她白日里探寻到的还要多。
药庐虽大、事情繁多,但每人只掌管一道工序,每个人之间却并无交集,各自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而在果然居的时候,就算是金宝也要融会贯通地习得些基本药理,才能一个人从前厅转到后院、包揽半个药堂的活计。
换而言之,这里人手虽多,却没有一个真正的医者。
那个写下药方的人并不在这药庐中。
秦九叶心中得出结论,面上仍不动声色,接过药膏后将一早准备好的那坛酒递了过去。
“这次来得匆忙,手头只有这些,权当是对这伤药的答谢,还请熊婶不要拒绝。”
这坛酒是她下船前最后一刻从许秋迟那里顺来的,起先只是顺手拿上想着为姜辛儿开导解愁用的,没承想倒是在这派上用场了。
早些时候她跟在那位熊婶身后穿过竹林的时候,便闻到过一股若有若无的酸味。那是酗酒之人身上难以消除的味道,就算每日浸泡在药房也无法被掩盖,从前她总能在窦五娘身上闻到。
联想到熊婶在竹林中说起的过往,她也不难猜到对方酗酒的原因。即使外表看上去是个正常人,但内心深处的创伤却很难愈合。对这样的人来说,借酒也无法消愁、或许只会愁上加愁,秦九叶一面唾弃自己的别有用心,一面又不得不借用这些手段达到目的。
她知道,对方不会拒绝。
果然,只见那熊婶面色一红,半是推拒半是欣喜地接过那坛酒,往身下围裙里藏了藏。
“诶呀,这怎么好意思呢。这药都是现成的,何况你还是公子请来的客人……”
然而酒还没来得及藏好,便被不知从哪钻出来的两人“截获”了。
“熊婶又藏什么好东西?”
“欸,喝酒误事啊,汤先生向来不喜欢我们喝酒的。”
嘴上说得为难,手上却不打算松手。
院子里做活的人闻声都望了过来,眼神早已将那坛酒瓜分干净了。在这竹海铺成的荒漠里,每日生活确实枯燥乏味,美酒如同甘霖,能滋养人的灵魂。
秦九叶清了清嗓子,作势上前要将那酒收回。
“是我不懂规矩。诸位若是为难的话,不如我还是……”
那几人目光落在她身上,像是这才发现眼下这道难题的解决之法,当下挽回道。
“正好到了晚膳的时候,秦姑娘若是不嫌弃的话,不如坐下来同我们一起吃些?”
秦九叶的目的终于达到了。
借着那坛酒,公子请来的贵客很自然便挤到了院中那张石桌中间。
汤先生不喜他们饮酒,但却没说不能陪那贵客小酌几杯。
何况这位贵客还是个非常引人好奇的贵客。
听闻最初不过是上游沉了一艘船,船上的人正好是当年黑月之首邱偃的次子,公子派人探查,对方却提出要借船搜寻什么人。没过多久,那位邱家长子、昆墟断玉君竟也赶来,公子权衡之下派人相助,最后竟接回来一双女子。
这还不算完,听闻被派去接人的正是那位住在最偏院子的小哥,对方为了争取这个外出的机会,竟自请为公子试药。
最后的最后,就连公子自己也亲自向那位从居巢救出的秦姑娘发出了邀约,要对方一个外人亲临川流院中一叙。
川流院前厅后院常有人进进出出,但这里已经很久没有过客人了。公子不是好客之人,江湖上没有人知道川流院在哪,自然也不会有人想到这里来作客。
一时间,众人的好奇心被撩拨到了极点。
在这本就是做消息起家的院子里,上午发生的事,下午便能传开来。只是众人对那些没完没了的江湖奇闻、朝中秘事早已生厌,终于等来些身边的乐子,还有着这般刺激的前情,当即不约而同投身其中。
那女子进院子的当天,无数双眼睛在暗中观察着、无数张嘴巴在无声讨论着。然而,所有人都没看出个名堂、得出个结论来。
眼下这场风波中的主角竟亲自送上门来,何况还有酒水加持,若是今夜过后,他们还不能从那些流言蜚语中辨出真相,那便是在砸他们川流院的招牌、对他们看家本领的一种侮辱。而他们,身为优秀的川流院中人,是定要为这一切拼尽全力的。
日后汤先生若是问起酒的事,便说他们也是为了开展工作。
美酒开坛,各分一杯。
众人明面上一团和气,暗地里各自摩拳擦掌。说是一同用膳,实则各吃各的,一整盘干蒸杂肉馍端上桌来,瞬间被利落分成小块,有些手上活计还没做完,便叼着东西转头忙活起来,各自扮演好角色,生怕惊动了石桌中的客人。
客随主便,秦九叶见状,吃了几口后,也干脆拿过药簸箕帮忙分起药来。
这些年在丁翁村做事的功力此时被发挥出十成功力,乡里间磨炼出的亲和感,加上深谙药房里那点糟心事,秦九叶三言两语便已同周围打成一片。
“听闻秦姑娘是药堂掌柜出身,这活计干得当真利落。”
熊婶带头先夸赞两句,秦九叶便也跟着附和道。
“讨生活的手段罢了。话说这院中所有人服的药都是一样的吗?我看这新挖采的香加皮可是备了不少。”
她没有问需要服药的都是什么人,熊婶也没提,只温声说道。
“一锅熬出来的,大都是一样的。”
是吗?她可不信那公子琰服的药同旁人是一样的。
秦九叶面色如常,依旧没有抬头地继续问道。
“我身边那个小卅是不是也在喝药?可我怎么没见你们给他送过药?”
熊婶手上动作一停,但也很快恢复如常。
“他的药特别一些,是公子亲自吩咐的。”
关键人物终于被提及,像是触发了某种暗示。秦九叶聊了两句后便不再开口,可周围的气氛却蠢蠢欲动起来。
“咳,秦姑娘好像很关心小卅啊?”
打头阵的先锋已吹响号角,犹如石子落水、激起波澜,而那涟漪中心的女子似乎还未察觉,头也不抬地点点头。
“只是随口问问,毕竟你们公子到现在都不肯出来见我,只派了他跟在我身边。”
“秦姑娘不要多想,公子这几日确实事务繁忙、累垮了身子,他若是不重视姑娘,又怎会将小卅派给你做事呢?”
对方亮出隐蔽的第一招、诱敌深入,那女子闻言果然追问。
“小卅又如何?”
“小卅啊,他可是个好人……”
这本是一句准备开启夸赞的简单感叹,谁知话一出口,女子手里分到一半的药簸箕却一抖、掉在了地上。
她顿了顿,将那散落一地的药材捡好、坐在桌边重新分起来。
“他的名字有些随意,像是按排名取的,我以为他只是个无关紧要之人呢。”
“我们这又不是天下第一庄,没有那些个奇怪规矩。不过有些人确实不喜欢提起自己过去的名字,公子便会帮着赐名。”
“原来如此。”秦九叶点点头,手上动作不停、又继续问道,“他既然是这院中之人,可平日里也不见他同你们一起干活,是有旁的安排吗?”
当然,川流院不养闲人,最忙的时候,那些院子里的客人可是一个当十个用呢。毕竟药草人人都摘得,脑袋却不是人人都能摘得的。
众人依旧笑盈盈的,个个看上去都是和蔼可亲、热情好客的同乡人、好邻里。
“眼下他的安排不就是你嘛。姑娘既是公子的贵客,自然是要好好招待的,其余的事交给我们就好。”
秦九叶也笑了,半是玩笑地继续说道。
“听你们说起他的样子,似乎先前相处得不错,只是不知为何,他在我这话少得很,我有些怀疑是自己招人嫌了呢。”
她这话一出,那些人瞬间被勾起了情绪,话都多了起来,显然对那小卅有些倾诉不完的印象。
“会不会只是有些认生?他可是院中最好打交道的小哥了啊。”
晒药的小胡子第一个开口表态,一旁忙着洗药剥皮的阿婆听到这当即点头附和。
“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便对着我笑呢,怎会是个认生的人?许是对那引路的差事不大熟悉,需得适应几天。”
“瞎说,他做什么都上手很快的。自他来了之后,药房的柴从来都是堆满的,我几乎不用费力收拾,这几日倒是都没见着他人了。”
劈柴的小胖越说越遗憾,他身后看着炉火的大娘不由得若有所思。
“许是身体情况欠佳,他前阵子才换了药……”
大娘说到一半声音戛然而止,似乎因为说漏了嘴而不愿再开口,不远处负责送药的麻子脸见状当即接过话来。
“这就属他的院子最安静,不论谁去送药,他都和和气气的。不像西边那几个平日里对公子毕恭毕敬,私下便拿我们这些做事的撒气。”
“说的就是。有一次我被后院的人刁难,还是他路过出手相助的呢。”
“还有一次……”
众人七嘴八舌地回忆着那位“小卅”的好,边上那负责给炉子煽风点火的帮工却不高兴了。
他自诩是这院中最冷静透彻的男子,看法显然同这些乌合之众不同,当下冷哼道。
“你们不会瞧人,自然被他蒙骗了过去。我看他年纪不大,心眼子倒是不少,见谁都装乖,勾搭谁呢?许是借着那张脸四处留情。前阵子老莫去送药,不小心弄脏了他的一件衣裳,他当即就变了脸。毕竟是天下第一庄出身,从前没少干些阴暗勾当,听闻那的人就连猫狗和小孩子都不放过呢!而且你们莫要不信,从面相上讲,他生得那是狼眼,狼眼最是凶狠、翻脸无情啊……”
哐当一声,药簸箕落桌,那位秦姑娘的声音不紧不慢地传来。
“是浅褐色的。”
那帮工一愣,下意识反问道。
“什么?”
女子搓了搓手上沾着的药屑,微笑着望了过来。
“我说眼睛。是浅褐色的眼睛,不是什么狼眼。”
今日不过初次见面,可那帮工已瞧这女子不顺眼。他不喜欢对方硬同他们凑了一桌吃饭的样子,奈何对方是公子请来的贵客,他到底有些心虚、不好明着对抗,只见对方生得个瘦小干瘪的模样、这几日也并未见到公子,或许也没什么了不起,不由得酸溜溜地小声嘟囔两句。
“闲聊而已,计较什么?公子好心让你借住,还真以为自己是大爷了。”
他多希望有人能在此刻同他附和两句,只可惜眼下这院子中除他之外的其余人,关注点早就到了别处。
“秦姑娘这才见他几日?竟连眼睛都瞧了清楚,莫不是瞧上我们小卅了?”
看炉火的大娘最先发起攻势,一旁的麻子脸见状立刻迎头跟上。
“欸,可那断玉君又是怎么回事?听闻他此番南下正是为你而来,眼下人又在何处?”
竹林外又是一阵风动,白日里听到的细微怪响再次响起。
秦九叶抬头望向院墙外那片幽暗的竹林,那怪声又瞬间停止了。
今夜她拜访药庐的本意并不在此,奈何这院中所有人的注意力似乎都放在了奇怪的地方。莫非是另一种刺探消息的手段?
“在下只是个无名郎中,哪敢高攀断玉君呢?先前我追在他身后,他都不理我呢。”
秦九叶淡笑着开口,略带几分自嘲的语气拿捏得刚刚好。
邱陵南下的真实目的不可透露,她本意是想避重就轻、将话引到无关紧要的男女之情上,可谁知却勾得那几人越发兴奋起来。
“原来姑娘倾心的是断玉君?这也难怪,断玉君渊清玉絜、天人之姿,江湖中追捧他的人也不在少数。”
“可不是吗?当初玄金门那几个女弟子为了寻人,守在昆墟山门三天三夜不肯离去呢。”
邱家人在此地不受欢迎,断玉君却名声高洁,秦九叶只觉得处处透着一股矛盾荒谬,但还是顺着那些人的话说道。
“断玉君皎月般的人物,彩云相逐、众星拱之。不过我已放下这些、向前看了。诸位切莫再猜测,让旁人听了该生误会了。”
懂了,那断玉君已是陈芝麻烂谷子了,还得是后来者居上。
众人飞快交换眼神,压低的嗓音越发暧昧起来。
“误会?秦姑娘是怕何人误会啊?”
“向前看又是向何处看?秦姑娘莫不是已另有心上人了?”
心上人?狼心狗肺的那种算不算?
“与其说是心上人,不如说是两情相悦。”秦九叶面上仍平静如水,手中药材却已被捏得稀巴烂,“欸,说来惭愧。其实……我俩是好过一阵的。”
果然,就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只有新茶能敌旧酒。
虽是只言片语,也给了人解读的无限可能。上一曲还未终结,这两男一女的刺激戏码又要登场。一众人等越发来了劲,手上活计都慢了下来,一个个屁股往前挪。
“当真?是什么时候的事?”
“既然两情相悦,为何又分道扬镳了?莫非有人变心、移情别恋了?”
“断玉君暂且不提,那邱家二少爷又是怎么回事?莫不是做了第三人?”
“那小卅岂非是小四……”
越发离谱的猜测被众人七嘴八舌地堆到秦九叶面前。恍惚间,她觉得自己根本不在什么藏锋隐机的江湖暗庄,而是在丁翁村那棵大槐树下。村里最聒噪的姑婶叔爷加起来也不及眼前这几个,那公子琰养着这样一群人,莫非是因此才短寿吐血的吗?
可起先的不耐烦过去后,一种压抑过的情绪又不受控制地钻出来。这段时日她一心扑在秘方的事上,一方面是因为秦三友的事催发了她终结一切的决心,另一方面她也确实是要用忙碌压制种种愁绪。今日猝不及防被人逮着追问这些私事,她心下虽难免烦躁,但与这些萍水相逢之人插科打诨,何尝不是一种宣泄的机会?
满满当当的药簸箕被推到一旁,秦九叶抬手抓起桌上那杯一直没有动过的酒,仰头一饮而尽。
“因为他是天下第一庄的人。”
这句话犹如平地一惊雷,四周先是一阵沉默,随即便炸了锅。
若说这世上还有哪的人比那山庄弟子更了解天下第一庄,那便只有川流院了。“天下第一庄”短短五个字,似乎一瞬间便解释了所有艰难困苦、爱恨情长。众人简直恨不能当场将这缠绵悱恻、幽怨纠结的情债落笔成文,当晚就递到他们公子的枕头边去。
“怎会是天下第一庄的人?姑娘莫非出身青重山书院吗?”
“定是一段忠仆爱上主人的故事,可否详细说来听听?”
“我看也未必。秦姑娘不是开药堂的吗?许是阴差阳错、相互救赎的故事呢?”
“欸,可那天下第一庄,我看农夫与蛇的故事还差不多,瞧秦姑娘现在的样子,定是那人忘恩负义、一走了之了。”
川流院不愧是那公子琰一手培养起来的消息场,一个个仿佛唐慎言附体,三两下竟已将她同那少年的故事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又或者这天底下情情爱爱的故事大都如此,戏中人全情投入,旁人看当真是陈词滥调了。
秦九叶露出一个有些自嘲的笑,那熊婶已七八杯酒下肚,见状再也按捺不住,当下有些忿忿地问道。
“天下好儿郎这样多,为何非得是他?”
秦九叶认真思索半晌过后才如实说道。
“他生得俊俏。”
对方没料到竟会得到如此“粗浅”的答案,神色变得有些古怪。
“有多俊俏?除了俊俏,就没有旁的优点了?”
女子张了张嘴,似乎正准备细细描述、好好夸赞,可下一刻却又草草收兵,抬手又饮一杯,淡淡总结道。
“都是过去的事了,不提也罢。”
刺探消息的兴致正高,酒也才喝到一半,众人自然无法接受这样结束。
许是因为那女子谈起这一切时的样子太过坦荡,又许是因为她看起来十足稳当务实,不像会去招惹一个天下第一庄杀手、陷入这种离奇经历中的人,终于有人犹疑着开口道。
“秦姑娘方才说的可是真的?不会是胡乱编个故事来糊弄我们的吧?”
编故事?她又不是老唐,才不会编这样的故事,她只会编财神奶奶其实是她走散多年的亲奶奶的故事。
许是酒气有些上头,秦九叶沉默片刻后抬手在腰间一阵摸索。
“自然是真的,不信你们瞧,这便是我们的定情之物。”
她边说边从身上掏出一面小小铜镜来,轻轻呵一口气,垫着衣摆慢悠悠擦拭着。
褪去灰尘的铜镜闪着光亮,隐约映出院门外那片晃动的竹影,一半隐在夜色中、一半晒在月光里。
秦九叶转了转镜子,装作没有看到那一切,一边继续擦着一边开口道。
“这镜子原是有一对的,不过如今人都不能成双,东西倒也没必要留着了。你们谁喜欢,拿去便是。”
她说罢,借着几分醉意啪的一声便将那镜子拍在了桌子上。
小小铜镜,背后簪着古朴的花纹,虽不是什么精巧珍贵的东西,但对于这些常年困在竹海深处的人们来说也是件稀奇玩意。
一旁的大娘见状当下便想伸出手把玩一番。
“既然如此,那我可就……”
她还没摸到那镜子,一道声音突然在所有人背后响起。
“秦姑娘,天色已晚,该歇息了。”
谁也不知道那走路不出声的小卅是何时出现在院子里的,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只除了那坐在正中的女子。
只见她单手托腮支在桌上、半晌才抬起头,眼神似是有些迷蒙,一开口不知说的是不是醉话。
“你怎么才来?我等了你好久。”
少年的身影顿住了,像是被施了什么定身之法,半晌才回过神来、走上前道。
“少饮些酒,早些歇息吧。”
秦九叶收回目光、整个人又往桌旁缩了缩,不紧不慢地说道。
“我还不困,你先回吧。”
少年没动,仍立在原地。
“公子亲自吩咐过的,要我照顾好姑娘,姑娘莫要难为小的了。”
川流院众人正聊得起劲,何况得了那秦姑娘的酒水恩惠,当下便轻声劝道。
“咳,小卅啊,我们也不是坏人,一会晚些让熊婶送人回去就是了。”
“就是就是,而且秦姑娘自己都发话了……”
麻子脸附和到一半声音戛然而止。他下意识摸了摸后脖颈,不知为何总觉得一阵冷风吹过,汗毛都立了起来。
不知不觉间,所有人都不说话了,目光在那少年和女子身上来回徘徊。
那秦姑娘方才瞧着也没这么醉,怎么眼下像是要赖在这不走了?还有这小卅先前瞧着不是这副模样啊,今日怎地看起来像要杀人?
请神容易送神难,眼见那女子趴在桌上纹丝不动,众人察言观色后终于开口劝说道。
“秦姑娘明日还要做事,不如今日就先聊到这里吧……”
秦九叶终于动了,只见她抬手去抓桌上酒盏,酒盏已空,她又去抓一旁酒坛,酒坛骨碌碌一转、已稳稳落在那少年手中。
半趴在桌上的女子懒洋洋睁开一只眼,黑亮的眼睛深处有狡黠的光透出。
“原来你是个左撇子。”
少年的左手一顿,抬手便将那剩下的半坛酒举到了身后药架上。
“左右手都使得。”
风轻轻吹动他的面纱,他将头埋得更低了,似乎不想让人瞧见他面上神情。
眼见酒是喝不到了,秦九叶恨恨抬头瞪了对方一眼,半晌终于妥协道。
“罢了,我明日再来。”
众人齐齐松了口气,纷纷起身相送,那先前想要铜镜的大娘目光还留恋在桌上。
“这镜子……”
秦九叶眨眨眼,思索片刻后又将那铜镜收回怀里。
“这镜子让我贴身带着,都有些刮花了。改日还是送些旁的小玩意给大家吧。”
众人难掩失望神情,摇着头各自散去,唯有小卅还站在原地,声音听起来似乎清脆不少。
“我扶姑娘回去。”
他又主动向她走近一步,下一刻却见对方对他张开了双臂。
少年愣住了。这些天即使随时随地跟在身边,但对方从未让他靠得更近,就算他偶尔想要上前搀扶,那女子的手也只会在他身上虚扶一把,像毛茸茸的狗尾巴草一掠而过,留下一点微痒后便迅速离开。
许是举得时间久了、手有些酸痛,秦九叶抬眸看向眼前的人,眼神中似有幽怨的质问。
少年沉默着上前,对方顺势搂住他的脖子,整个人便落在他怀里,轻得像一片叶子。
酒香混着久违的薄荷香气瞬间将他包围,思念已久的人儿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来到怀中,他整个人都不由自主地一颤、腿也跟着一软,飞快调整好状态后才迈步向院外走去。
方才离开药庐几步,他突然听到埋在他胸口的女子低声呢喃道。
“李樵……”
李樵的脚步蓦地顿住了,整个人再也无法动弹分毫,就立在竹林小径中。
他用尽全身力气才没有开口去回应对方的呼唤,可紧接着,揽在他脊骨上的手臂似乎又紧了些,将他们之间的距离无限拉进,她的脸就埋在他的颈窝,一呼一吸间撩动着他的心绪。
他又想起众人聚在听风堂的那天晚上,她一人喝完了半坛的大庐酿,借着酒劲压在他身上胡闹。
彼时他也忍得很辛苦,可和现在的辛苦又不是一回事。
她的嘴唇被酒液染出温润诱人的色泽,她的身子又轻又软、带着些许屋外的凉气,偏偏贴他贴得那样近,肌肤透出的热缓慢传递到他身上,发梢随着她的动作在耳边蹭来蹭去,他几乎能听到自己越发沉重的喘息声。
“怎么喘得这样厉害?可是病了?”她的声音在他耳边关切响起,似乎想要拉起他的手为他诊脉,“你忘了吗?我可是果然居的掌柜,这天底下没有我治不好的病。”
她似乎确实是有些醉了,竟开始说些平日里绝不会挂在嘴边的大话。
而眼下,他的身体火烧火燎得难受,只觉得自己另有一种迫切需要被她治愈。
她仿佛感知到了他的迫切,扣住了他揽在她肩头的左手,指尖钻进他与她之间的缝隙,从掌心顺着摸到手腕,毫无章法地揉捏着。他的脉搏在她指尖越跳越快,一起一伏都由她牵动,面纱犹如起了皱的湖面不断起伏着。
就在他几乎要克制不住、俯下身子做些什么的时候,那只手就这么停住了。
女子摇了摇头、拉开了同他之间的距离,散落的发丝却还缠在他胸口和肩头。
“抱歉,我今日多饮了几杯,竟险些将你当做他了。”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收紧了手臂、试图挽留那个怀抱,但对方已经轻巧挣脱他的怀抱,随即退开三五步远。
“方才想起来,还有些事没做。这里离我的院子不远,你不用跟着我,我醒醒酒便回去了。”
贪恋温度的手指一根根缩紧,他握紧拳头、突然开口道。
“……你可以将我当做他。”
“谁?你要我把你当做谁?”
女子的眼睛比夜色更深沉,望过来的一刻犹如飞矢瞬间穿透他的心。
他挣扎片刻,还是低声道。
“就是……你方才在药庐说起的那个人。”
秦九叶笑了,声音却冷了下来。
“我这人从小到大最讨厌的游戏就是扮家家酒了。何况我同他也没什么好说的,想来他应当也是如此。”
女子说罢,站在原地顿了片刻,见那少年依旧沉默着,便转身沿着小径、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竹林中,少年缓缓摘下坠着皂纱的窄帽,任由自己暴露在夜色中。冷风吹透他的身体,却无法平复他灼烧的心。
不对,哪里都不对,这一切不该是这样的。
胸口一阵阵闷痛,窒息感令他几乎下一刻就要呕出血来,他分不清那是要发病的前兆还是汹涌而出的情绪。
不远处,好奇忐忑的熊婶从院中探出半个脑袋。
她有些过来人的直觉,预感那离去的两人定会发生些什么,然而待她眯眼望去,空荡荡的竹林中已瞧不见半个人影,只剩朦胧月光摇洒一地。
219、勇敢者的赏赐
入夜的竹海笼罩在一片青蓝色中,竹影摇曳间的小院静悄悄的,听不见半点人声。
粗心大意的刀客不知去了何处,向来警醒的影子守卫也不见踪影,只留院门口那盏红灯笼在冷风中打着转。
子夜将尽时,女子摇摇晃晃的身影终于从竹林深处走来,径直推门进了院中,院门也懒得关上,拖着脚步进了屋中,屋内烛火短暂亮起又暗下,最后是两只鞋子依次落地的声音,一切又归为寂静。
红灯笼晃了晃,下一瞬灯下竟多了个人。
少年就立在院门前,手中握了许久的刀终于缓缓垂下,脚下既无法更近一步、又迟迟不能离开。
“我当你能一直这么躲下去呢,原来才第二日便沉不住气了。”
李樵没有回头去看,视线一直在那扇已经没有亮光的小窗上徘徊。
“秦三友是怎么死的?她为何会跟着邱家人来居巢?还有她的伤……还疼吗?”
她果然没有认错。尽管对方改变了容貌,但她认得出他身边那把刀。
双方都懒得再演,姜辛儿抱臂冷笑。
“你是她什么人?我为何要告诉你?”
少年终于转过身来,苍白的面容一半隐在阴影中,一半在月光下泛着幽光,说不出的失魂落魄。
姜辛儿有些不忍,想到先前与秦九叶泛舟黑湖那晚种种,正要说些什么,不料下一刻,对方已先一步开口道。
“三更半夜,你竟有闲心来看我的热闹,看来许秋迟是彻底将你赶出来了。”
夜色中一阵短暂而令人窒息的死寂,院门前的红灯笼再次无风自动,红光晃动间,那上一刻还立在院门前的两人已不在原地。漆黑不见光亮的竹海深处,两道迅捷如灵蛇般的影子缠斗在一起、恶狠狠咬向对方。
那几乎称不上是打斗,倒像是在发泄。
两方都带着一股子怨气,出手间招式已经变形、力度却用上了十二分,竹叶翻飞、片片尖锐,还未来得及落地又被杀气卷起,变作林间碎屑。
李樵身法更胜一筹,但姜辛儿也杀红了眼,这几日的委屈借由她手中长刀倾泻而出、一发而不可收拾,仗着兵长几寸的优势,瞬间逼近对方,碗口粗的青竹连断三根、刀锋仍去势不减,直奔那少年左肩而去。
先前有过几次交手,姜辛儿清楚对方的实力,所以出刀便没有留手,只想分出个胜负高低。谁知那原本身形灵活的少年竟突然不动了、避也不避地停在原地,那一刀狠狠落在他左肩上,血瞬间渗透他的衣衫、染红了半边肩膀。
姜辛儿一顿,眼神中的煞气终于褪了些,手腕一翻、长刀收了回来,却并无多少得手的快感,只能恨恨开口道。
“不想活了就说话,我给你个痛快!”
少年捂着左肩缓缓坐在一地狼藉中,哼也没哼一声,只望向不远处那座不闻人声的院子。红灯笼勉强透出些微弱的光,他的目光就像秋后挣扎的小虫,拼命汲取着那仅有的一点光亮、直至生命尽头。
“你说……若我死了,她是否会心痛呢?”
早就知晓李青刀是个不走寻常路的性子,却没承想她的徒弟有过之而无不及。
姜辛儿暗骂一声,抱着刀坐在另一侧。
“早知如此,当初又为何要一声不吭地离开?你以为你现在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她就会心软吗?”
李樵终于收回目光。他的眼睛依旧很美,只是再没有当初的神采,整个人像是褪去了颜色一般,半晌才死气沉沉地开口道。
“邱二当初收留了你,难道不也是因为可怜你吗?”
在拿捏人心这件事上,她向来不是对手,心底痛了几天的角落被戳中,姜辛儿气得浑身发抖。
“少爷、少爷才不是……”
才不是什么?不是因为可怜她才将她留在邱府这么多年吗?她太过耿直,自己都不敢肯定的答案,怎么可能说得出口?
方才收好的长刀又出了鞘,转瞬间又砍翻三四株竹子。
她借着手中刀剑发疯,少年则是坐在那里、面色平静地说着些疯话。
“可怜又如何?哪怕只是可怜也好。最开始的时候,她就是因为可怜我才让我留下的。若她能可怜我一辈子,也没什么不好。”
眼前的人越发不可理喻,姜辛儿觉得自己根本无法和对方正常沟通,她想一走了之、早早结束这场荒谬的对话,可方走出几步,对方的声音又在背后响起。
“你猜许秋迟为何对你如此冷淡?”
姜辛儿的脚步停住了。她试图让自己远离那个疯子,却无论如何也迈不开腿。
她确实想知道那个答案。
“他是在同你划清界限。至于为什么……许是因为邱家风雨飘摇,他没有心思整日同你在外面晃来晃去了。又许是因为他终于看清了天下第一庄的嘴脸,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一个出身那里的人日夜陪在自己身边。又或许……只是厌烦了。”
方才打斗时的那股火气又涌了上来,姜辛儿转过头、刀尖指向少年的喉咙。
“你胡说!少爷若是厌烦我,这次又怎会带我一起南下……”
“谁知道呢?这里离山庄也不远,说不定他是要借这机会将你送回庄里。”
他话一出口,姜辛儿神情瞬间变了,手中长刀跟着一晃,在他的脖子上划出一道血痕。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垂下刀来,声音中难掩讽刺之意。
“这院子里的人都瞎了眼。若非见识过你的真面目,我差点要信了你当真是个与人为善之人。”
“……我只是想试着做个好人。”
做个能配得上她的好人。
这是那断玉君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做到的事,于他而言却很可能是一生都不可能达成的愿望。
他只能去模仿那些“与人为善”的行为,希望当有人将他和她的名字放在一起时,他不会成为那个令人唾弃的污点。
姜辛儿明白,李樵做不到的事,她也一样做不到。
“你改变不了自己的底色,她先前是瞎了眼才会看上你这么个出身卑贱、心狠手辣之徒。相比之下,督护为人忠直,出身将门又无门第之见,只待一切尘埃落定后便能与秦姑娘携手一生。他们二人都是做事认真之人、志趣也相投,一人悬壶济世、一人惩奸除恶,可谓天生一对,就连怀玉婶和柳管事那般挑剔的人见了也心生欢喜。你且自己想想,真到了那一日,他二人之间可还有你的位置?”
她好似在说他,又好似在说自己,说到最后声音低得几乎分辨不清。
两厢都说尽了狠话,却谁也没能压过谁,只将彼此的处境衬托得更加可悲,末了像两只斗败了的土狗,各自耷拉着脑袋蜷缩回角落里。
不知过了多久,李樵终于低声道。
“没关系,就算真到了那一日,只要她还需要我,我做什么都可以。”
只要能在她身边,让他站在哪个角落都没有关系。
他可以做她的药僮、做她的小厮、做她有需要时才会偶尔想起来的那个人。只要她唤他的名字,他便有理由出现在她身边。
只要她需要他。
姜辛儿转过头来,她死死盯着李樵那张脸,几乎有些不敢相信,这同她初见时那个孤傲难驯的少年是同一人。
“你、你这人难道都没有自尊心的吗?!”
“你不也是如此吗?”李樵突然抬起头来,眼神直勾勾地望向她,“他那般对你,你也未曾离开她。若有一日许秋迟成家立业、过上另一种生活,你不也还是会陪在他身边吗?难不成你还会离开他?”
姜辛儿垂下头去,闷声道。
“我看你是魔怔了。”
她没有否认对方的说法,但心底的声音却也不能认同。
她不是个心性复杂多变之人,忍受不了这种矛盾情绪,半晌过后拎着刀站起身来,最后看一眼枯坐竹林中的少年。
“我都能认出你来,何况是她?你若想见她,便以真面目去见她。若是不想,趁早滚蛋。不要在她面前自欺欺人地晃来晃去,烦死了。”
李樵蜷缩着身体隐入暗影之中,仿佛瞬间被身上的重重竹影压垮、低到尘土中去。
“我若去了,她反而跑开怎么办?她若还在气恼我先前的不告而别怎么办?她若是不要我了……我该怎么办?”
他的声音在竹林中回荡,最终归为长久的静默。
姜辛儿早已不在原地,空荡荡的竹林中无人能给他一个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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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夜将尽,竹海边缘,江流弯走之处,一叶小舟破浪而行。
这里曾经有过无数村镇小城,最繁荣热闹的时候,小小一条江河里也都挤满了船,同如今的九皋没什么两样。然而不过廿余载的时光过去,一切都被疯狂生长的绿色吞没了,勉强挣扎出这团绿色的渡口也未能幸免,铺陈的木板已经腐朽掉落,只留下光秃秃的石桩立在水中,再过不久或许也将彻底被淹没。
“二少爷,到地方了。”
撑船的船夫跟着谈独策做事多年、经验老道,轻摆船身避开急流,随后轻敲船身,闭目已久的许秋迟这才睁开眼。
入眼仍是望不到尽头的碧绿竹海,若有朱红落入其间,不知要如何艳丽夺目。
只可惜女子为了低调行事,换了灰白色的外裳。
但他还是一眼就望见了她。她像一只出巢的水鸟,从一片苍翠中穿行而过,身姿矫健而优雅。
他方才欠起一点身子,船身一晃、惊起一点水声,她瞬间便觉察到了什么,停在一株大青竹上,挺拔的竹梢被她压得微微下弯,她的身形随之轻晃着,转头望见他的一刻,似乎有光落在她身上,连带着那双眼睛也跟着亮了起来。
许秋迟欠起的身子又缓缓落了回去。他就静静等着船靠岸停稳,随后慢慢起身,跳下船后、蹚着一点浅浅的河水走入竹林之中。
他方才迈出十步,她已越过百步远的距离、顷刻间到了他面前。
“少爷怎么来得这样早?天还没亮呢。我接到消息就立刻动身了,只是出来的时候遇上了几个人、耽搁了些时间,还好路上多赶了几步路,倒是刚刚好……”
她很少会说这么多话、表现得如此不稳妥,但在听到他召唤的一刻,她就像听到哨声的猎犬一样飞奔向他,眼睛里满是期盼和欣喜,而他便要在这种热烈的注视下转过头去,只留给她一个冷漠的侧脸。
许秋迟,你真是罪该万死。
他的动作无疑是有效的,她很快便察觉到了他的态度,靠近的脚步生生止住,有些无措地站了片刻,随即从身上拿出一早抄录好的信报小心翼翼地呈到他面前。
“少爷要的东西我带来了。”
她将整理好的东西捧到他面前,像以往无数次一样,尽心尽责地汇报着自己的任务。
“川流院内部规划不算复杂,大体可分为前厅和后院。前厅负责情报收集汇总,后院则全部是公子琰控制的杀手。这几日公子琰都称病不见人,不知是否有诈,他所在的竹楼防备森严,我怕打草惊蛇便没有强心探查。不过昨夜有船载着院中杀手回来,其中还有些眼熟的面孔,似乎是悠游堂和鬼水帮的人。辛儿推测,这一切或许同这些时日秘方在江湖中的扩散有关。”
川流院在暗中清剿疑似染上秘方之人,这或许便是赏剑大会危机四伏,而时隔月余江湖中却无更多传闻的背后原因。公子琰对秘方一事的态度几乎已算分明,在眼下这甚至可以算得上是好消息。
只是……
“你探查这些消息时可有遇到阻拦?”
姜辛儿闻言,当即很有信心地回道。
“少爷放心,我第一日便摸清了他们做事的规律,探查中避开了院中眼线,没有惊动那公子琰。”
许秋迟陷入短暂沉默。
分别前一刻,他之所以还是开口给了她这个任务,说到底也还是因为心软,觉得给对方一些事做,便能让她心里好受一点。只是姜辛儿身手虽能在江湖中位列前排,但她毕竟没有太多入江湖的经验,对付公子琰这样的老狐狸是不够资格的。所以当对方真的把消息递到他眼前时,他便要细细判断一番这其中到底有几分实、几分虚。
他的辛儿自然不会骗他,剩下的便只有两种可能:一种便是这些消息或许是假的,是公子琰有意演给他们看的。另一种可能便是,公子琰虽已察觉到了一切,却并没有采取措施,而是有意将这些信息透露给他。
许秋迟将那份信报拿在手中摩挲一番,并没有再追问什么,只轻声感叹道。
“看来兄长忙着做事的时候,旁人也没闲着。”
姜辛儿犹豫片刻,抬眼飞快瞧了瞧对方面上神色,斟酌着开口道。
“其实少爷若想亲自拜访川流院,也不是不可以。辛儿愿意为少爷引路……”
“不过是群被关在山里的疯子,有何好看?”她话才起了个头,便被许秋迟意兴阑珊地打断了,“更何况,人家并不欢迎我呢。”
他说到最后一句,嘴角的笑越发讽刺。
姜辛儿先是一愣,随即明白了什么。
“其实,那院子里的人……”
她话才刚起了个头,便教对方打断了。
“这几日江湖中不太平,很快便要有大事发生。你跟着小叶子,不要再跑来寻我了。”
姜辛儿低下头去,半晌才有些无措地说道。
“少爷为何总让我跟着秦姑娘?她身边有别人,其实也并不需要我,我想着要不还是回到少爷身边……”
“或许我也并不需要辛儿时刻跟在身边呢?”
可怕的话就这么毫无防备地落入耳中,姜辛儿只觉得心蓦地一停,像是突然间就无法跳动了一般。
她愣怔了许久,李樵的话在脑海中潮汐般冲刷着她脆弱的情绪,有一瞬间她好想拔腿逃离这个地方,仿佛只有这样才不用面对更可怕的答案和那个她并不熟悉的少爷。
但另一种情绪使得她生生止住了脚步,尽管心底的角落已经开始疼痛,但她还是想面对面亲口问他那些问题,想听他亲口否认那些可怕的猜想,告诉她一切都是她多想了,他们还会长长久久地一起走下去。
还没等她想清楚究竟要如何开口,那个折磨她许久的问题已经脱口而出。
“少爷是厌烦辛儿了吗?”她的声音因为放轻而有些颤抖,像蝴蝶的翅膀在反复触碰看不见的风,“有人和我说,少爷不愿意我再跟在身旁,是因为厌烦了。但我不相信,我想听你亲口告诉我。”
少女的勇气像她手中那把宁折不弯的长刀,承载着她的自尊和荣光,就这么笔直地指向她的终点。
她是那样勇敢而热烈,更衬得他懦弱而卑劣。
其实就算没有他,那天下第一庄也终究关不住她。终有一天,她会用力挣脱一切、向着属于自己的远方而去,而非在他这方小小的池塘中做一尾颜色鲜艳的锦鲤。
许秋迟背对着她,目光在那片虚无的绿色中徘徊。
“这个答案有那么重要吗?有的时候两个人会分开,并没有什么具体的缘由。只是时候到了、缘分尽了,便会自然而然地踏上两条不同的路。”
“重要,少爷的答案对我来说永远重要。”女子又往前迈了一步,试图缩短两人之间最后的距离,“不论少爷想去何方、要做什么事,辛儿都愿意一起。如果是我做不到的事,我可以去努力……”
“不论我要你做什么,辛儿都愿意去做吗?”
他终于转过身来、凑近了她的脸,抬起一只手轻抚她的面容。
朝夕相处的这些年里,他们是陪伴彼此的最亲密的人,却从未有过如此亲密的触碰。姜辛儿愣住了,一时间无法动弹、也忘记了开口回答。
然而下一刻,魔鬼般的字眼就从那张形状好看的唇中吐出。
“那回天下第一庄如何?”
姜辛儿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苍白。
许秋迟笑了,微凉的指尖已离开她的脸庞,退回到了原本的距离。
“所以,你也是有喜欢、不喜欢,情愿和不情愿的。既然如此,又何必说服自己一直跟在我身边呢?毕竟我记得最开始的时候,你并不喜欢我、凡事都喜欢同我对着干呢。”
所以现在为什么要喜欢他呢?为什么要对他言听计从呢?
他不值得。
“成为陌生人”说来疼痛,其实也没有什么,不过是让一切回到原点罢了。这世界上所有关系都是从素不相识开始,最终归于生死和陌路的。
朝夕相处的这些年,他太了解眼前的女子了。
李樵可以为秦九叶放下一切乃至生命,但姜辛儿却不会如此。
虽然也在杀戮中长大,但她此生经历过最大的考验便是出庄那日、跪到太阳落山前的那几个时辰了。如果说这些年他曾为她守住过什么,说到底不过一点尊严罢了。只可惜他也身处漩涡之中,无法再为她做更多。
终于,女子垂首退开来三步,低声开口道。
“辛儿明白了。”
没有人心可以逃脱他的算计,他的目的达到了,就像以往无数次一样。可为何这一次心中并无半点得意与欣喜,犹如大败一场呢?
她明白什么?不,她不明白,她根本不明白他的心、他未能说出口的一切……
挂在腰间的腰扇晃了晃,江边的男子犹如魂魄归体般转头望去,然而竹林中早已空无一人。
风声水声不停,嘲笑他的懦弱。
爱是勇敢者的赏赐,而他此生注定不可能得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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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九叶独自坐在竹排扎成的临时渡口前,吭哧吭哧解着筏子尾部拴得牢牢的绳扣。
筏子是居巢一带特有的簰筏,比老秦那条小舢板还简陋。为了不让筏子离岸太远,筏子一端绑着条纤绳,绳结在多年拧拉之下已紧紧缩成一个死结,她反反复复尝试了六七遍,最终还是放弃了,随后一屁股坐在岸上,一边揉着酸痛的手,一边望向雾气蒙蒙的远方。
天还没彻底亮,但那等待接收整理消息的院子很快便要热闹起来了。
昨天一整晚,姜辛儿都没有回来。
院中四处都没什么动静,应当不是因为探查中出了什么岔子,秦九叶想了想,便猜到了对方可能去了何处。
也不知那纨绔有什么好,值得对方这般卖命。
昨晚独自出发前往药庐前,秦九叶曾叫住姜辛儿交待过一些琐事,除了要对方盯住公子琰,有机会再寻一寻先前那处神秘院子外,她还列了几种郁州山区一带特产的药材,要对方若有机会外出便帮她采挖些回来。
其实那些东西在药庐未必寻不到,但似乎心中早有预感,秦九叶下意识想交给对方些事情做。她多少从李樵身上了解了那天下第一庄弟子的做事风格,只希望姜辛儿看在完成任务的份上,不要因为许秋迟那二愣子说了什么而做出什么傻事。
只可惜现下来看,这点苦心算是白费了。
跑腿的人没了,独自等待实在心烦,索性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了。只是这鬼地方进不来、出不去,她趁着天还没亮偷跑出来,寻了半天也只找到这条应急用的筏子,看上去至少已有三五个月没人动过了。上涨的河水将岸边临时铺好的木板淹了一大半,剩下一小段延伸进水中,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女子瘦小的身影在河边徘徊、想着办法,一阵风起、吹皱了水面,连带着她映在水中的身影也一并模糊起来。
突然之间,她仿佛感觉到了什么,缓缓起身向身后望去。
晨雾中的竹海前似乎隐约站着个人,风吹起他单薄的衣衫,好似林间飘荡的一抹鬼魂。
秦九叶蓦地收回视线,低头看了看那漂在水中的筏子,一个翻身跳了上去。
筏子上的绳结依旧没有解开,她四处张望一番,一手拎起伐荒用的柴刀、狠狠劈了下去。手起刀落,那条始终解不开的绳索就这样断作两截,干脆利落得像是在预示着一场终结。
穿林而过的奇怪风声又响起,水边顷刻间多了一道人影。
“公子交待过,要我跟着你……”
他话还没能说完,便不受控制地咳嗽起来,唇色随之变得更加苍白,匆忙间穿上的薄衫随着他的身体剧烈起伏着,像是下一刻就要消散在风中。
女子下了狠心,趁他咳得厉害,撑起长篙猛地一推,小筏子晃晃悠悠离了岸、向着河中央而去,将两人间的距离越拉越远。
她的目光自始至终没有朝他的方向偏离过一分一毫,好似瞧不见他一般。那双他熟悉的、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是一种他不熟悉的、冷漠至极的光。
“是吗?我都偷跑了出来,你不去同你家公子汇报,还跟着我做什么?”
秦九叶坐在筏子上冷冷开口,强迫自己不要回头去看。
她真的好恨自己,当初她连方外观观主和天下第一庄杀手都分不清,如今却总能一眼看穿他的伪装、将他认出来。
但这一回,她不想再陪对方玩那“看破不说破”的狗屁游戏了。
先前逃走也就罢了,眼下她都找上门来了,他仍是这番陈词滥调,那便休要怪她不客气了。当初他扔下她一回,她也抛下他一次,这样才算公平。不是吗?
簰筏顺流而下、越走越快,女子背对着岸边,面上神情都瞧不见。船头晃了晃,她的身影便也跟着在那碧水间荡漾,不过一个瞬目的工夫,便已远去。
水波不停,她似乎也不会停下了,就要这么消失在他的视线中,再也不会出现。
“不要走……”
少年踉跄着上前半步,整个人几乎站立不住。
她不是最舍不得他生病难过的吗?她不是在他发病难熬的时候彻夜守在他身边的吗?她不是最在乎他的身体、隔三差五就要摸着他的手诊脉吗?她不是为了保护他甚至孤身对抗李苦泉、挡在那断玉君的稽天剑前吗?
可为什么?为什么如今他觉得自己快要死在她面前了,她却变得如此狠心,连多看他一眼都如此吝啬,就这么毫不留恋地将他抛在身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可是李樵啊,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心底的声音沉沉回响,自作自受的苦随之弥漫开来,远比他日日饮下的穿肠毒药更令人折磨。
脚下踏上岸边最后一块木板,腐朽的木头因为他的动作摇摇欲坠,随即坠入水中。
水面泛起涟漪,与渐渐远去的水声一起隐入雾气之中。
“阿姊……”
他终于唤了那两个字,沙哑得有些听不出他原本的声音。
船上女子的背影有一瞬间的停顿,但她并未因此而停下,继续撑起手里的长篙。
他当初逃走的时候,她何止在身后唤过他一次?
她唤过他那么多次,他都没有停下,此刻终于轮到她先走一步,又凭什么让他轻易得逞?
秦九叶奋力撑起船来,将将撑了第三下的时候,便听得身后“噗通”一声。
长篙顿在水面上,她缓缓回过头去,岸边已空无一人,只剩河中一圈一圈的涟漪缓缓扩散开来。
四周一瞬间安静下来,只能听到她自己略微急促的呼吸声。
筏子在河中央打起转来,那从小就跑船的女子竟开始觉得头晕目眩起来。
她调转长篙、焦虑往回划了几下,可四周依旧寂静无声,流淌的河水中连一只吐泡泡的鱼也没有。
这水能有几尺深?水下有无暗流?一回生、二回熟,她这辈子是不是逃不开从河里捞人这件事了?
秦九叶猛地站起身来。她凝视着那不急不缓流淌的河水,先是仰头苦笑了几声,随即又低头痛骂几句,最后认命般地深吸一口气、踹掉两只草鞋,一头扎进了河水中。
湖水虽深,却不流动,不像河水变化多端,有时没腰深的小河也能淹死人。
连扎几个猛子,秦九叶仍未寻见人,终于深吸一口气大喊道。
“李樵?”
四周仍无人回应。
“李樵!”
她在水流中呼喊着,像一只焦头烂额、嘎嘎乱叫的鸭子。
下一刻,巨大的水花声在她身后响起,她将将转过半边脸,便跌入一个湿透的怀抱。
他咳得很狼狈,狼狈到身体止不住地颤抖,却不肯因此松开半分。他抱得很用力,用力到他灼热的体温几乎烧干了他们之间冰冷的河水、紧紧贴在她身上。他离得很近,近到她能听到他呛了水后带着杂音的呼吸声、从胸腔肺腑直达她的耳畔。
河水洗去了他脸上易容的厚重药粉,露出了那张明艳中透出些许清纯的少年面孔。
秦九叶盯着那张脸,克制不住的思念从心底涌出,又令她生出一种不甘来,当下气得口不择言。
“还是川流院教人有方啊,这才多久不见,都长本事了啊!先前跳个湖都要人救,现下狗刨都如此精进了,哪里还需要我来捞人呢?”
少年迷蒙的眼睛望着她,河水在他眼底轻缓地流淌着,卷起一个个雪白的涡,柔和而明亮。
“阿姊教我的事,我日日都有在心中练习。”
她将发丝从湿透的脸上拨开,两撇秀气的眉毛不自觉地拧紧,声音十足的冷酷。
“我何时教过你……”
她何时教过他跳河?又何时教过他狗刨?
质疑的后半句话最终也没能说出口,少年专注的目光牢牢锁在她脸上,随即整个人压了过来,因落水而变得有些冰冷的唇小心地印在她的脸颊上。
他的动作很坚定,像是这河水中被冲刷了一万年的石头。但他的唇却在颤抖,仿佛已同这四周荡开的涟漪融为了一体。
他有些瞧不清眼前的状况、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得到了久违的恩赐,犹豫了许久,见她没有推开他,便退开一小点,随后慢慢吻在她的唇上。
她依旧很安静,那双沉在水中的手却不自觉地爬上他的背脊,指尖每行进一寸,都能感受到他的颤抖和紧绷。
秦九叶睁开眼,望向那双被打湿的、浅褐色的眼睛。
恍惚间,她又回到了他们命运开始紧紧纠缠的那一天。
一阵风吹过,两岸竹叶在头顶摇晃交织成一片,就像那日她手中破了洞的油伞。
水珠无声落下,坠入河中又消失不见,看不出是否打湿过谁的心。
220、秋后算账
日上三竿,又到了送药的时辰。
烟气缭绕的药庐中,煎药大娘神秘兮兮的声音终于打破了沉默。
“你们说,小卅不会是跑了吧?”
她话一出口,四周瞬间炸了锅。
“早知如此,你便不该告诉他秦姑娘出去的事,还说什么一早就偷偷溜去了渡口,听着像是要不辞而别,小卅听了自然坐不住,这才跑出去了。”
“你怎知道他跑出去同秦姑娘有关?说不准是公子派了新的任务……”
“他已同意为公子试药,公子怎会派他出去?分明就是被那秦姑娘拐跑了。要我说,汤先生就该一早将人看好了,这年轻人大都心性不定,何况这种非常时刻。”
“这怎么能怪汤先生?明明是公子亲自应允的。试药不是什么好差事,搞不好小命都要没了,公子答应他也只是临终关怀罢了。”
“可既然已经试药,结局如何难道不是已经注定了吗?就算真的逃了出去又能如何……”
药釜沸腾不止,众人争论不休,谁也没注意院中多了个人。
“熊婶,我又来麻烦你了。”
女子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响起,沉湎辩论中的众人瞬间像被捏住了嘴巴的鸭子,半晌才转过头来。
“秦姑娘怎么来了?”
秦九叶轻咳两声,面上挂着礼貌的微笑。
“这山中早晚都凉,衣衫没带够,昨夜有些受了风寒,想着能否劳烦熊婶拿两套旧衣裳给我?”
熊婶一愣,下意识搓了搓手。
“好说好说,只是我这身形比姑娘壮实不少,怕是会不合身……”
若是她穿当然不合身,但她来这里借衣裳显然不只是为了自己要穿。
“无妨,我习惯穿得宽松些。”
秦九叶又咳了两声,炉火旁的阿婆已经察觉到了什么,趁着熊婶转身去拿衣裳的工夫、离近了些问道。
“秦姑娘这是……去戏水了?”
女子面色如常,笑着摆了摆手道。
“婆婆说笑了,入秋了水凉得很,何况我还有正事要做的,哪有空玩水呢?”
众人没说话,目光不约而同转向地上那行湿漉漉的脚印,又望向女子还在滴水的发梢。
下一刻,熊婶抱着两套衣衫从帘子后走来,动作有些磨磨蹭蹭,几件衣裳拿得是磕磕绊绊,其余人的目光便趁机在那女子的脸上转来转去,试图看出点什么。
但是,什么也没看出来。
衣衫将将递给秦九叶的一刻,熊婶的目光在她脑袋上一晃而过却又停住,半晌才终于伸出一根手指迟疑着开口道。
“秦姑娘头上……好像有根水草。”
秦九叶接过衣衫的手一顿,嘴角的笑似乎有瞬间的凝滞,但她很快便云淡风轻地抬手将头发上的东西摘了下来、在手中团成一团扔到一旁。
“许是捞鱼时沾上的。多谢熊婶,过几日等我离开的时候,自会将衣裳浆洗干净还来药庐。”
东西到手,女子片刻也不停留,当即行礼离去。
药庐所有人的目光就追随着对方离去的背影,直到有人清了清嗓子道。
“秦姑娘回来了,那小卅应当也回来了。这是好事啊。”
他的声音有些迟疑,显然自己也不能肯定所谓“好事”的定义。
“你怎知晓他们两人是一同回来的?”
有人闻言质疑,当下被顶了回来。
“愚蠢,她方才不是要了两套衣衫吗?”
“你是说他们二人都落水了?这又是为何?总不会是小卅纠缠不休,结果撞上了这秦姑娘同旁人幽会……”
联想到昨夜种种,这猜测似乎有理,众人又是一惊,各自忧思陷入沉默。
不论是那断玉君还是天下第一庄都不是个好惹的主啊,不会一怒之下将那小卅淹死了吧?毕竟那位小哥最是怕水,先前出任务坐船都要离船头船尾远远的。
终于,熊婶的目光落在一旁等着送出的药上,大手一挥、一锤定音道。
“哪个有胆色?待去一探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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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声渐深,偏僻院子里的那棵大树已经开始凋落,厚厚的落叶堆积在院子中,每踩上去一步都吱嘎作响。
女子踏入空荡荡的院中,太阳在她身后,影子在她面前。
除了她自己的影子,还有旁人的影子。
她走几步,后面那影子便跟几步。
又一阵风拂过,竹林沙沙作响,莫名令人烦躁。
秦九叶猛地停住脚步,就要调转脚步离开的一刻,那影子瞬间从身后贴近了她、抬手拽住了她的衣角。
被风吹得半干的衣衫在他指尖轻颤,他虽已从那条河里走出来,转眼又被焦虑吞没。
“阿姊……还要我吗?”
不论他变成什么样子,她都会接受他吗?
他不确定这个答案,一时的激情燥热褪去,面容上的伪装落下,他的心又凉了下来,甚至不敢让她看到自己的面容。
但一切都是徒劳的。女子飞快挣开了他的手、转过身来,反手拉住了他躲闪的身形、强迫他抬起头,力度大得有几分惩罚的意味。
“既然怕我不要你,为何还要将自己弄成这副模样?”
因为他以为……他可能永远也见不到她了。既然她看不到,他变成什么样子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抿着嘴唇沉默着,似乎已经准备好继续这样抗争下去,对方却松了手。
“你若不想说话,或是后悔与我相认,我便装作不认识你。我有自己的路要走,你也回到了属于自己的江湖中来,咱们桥归桥、路归路,我与那公子琰见过面、聊过后就会离开,到时候你就不必烦恼了……”
“不可以。”他摇摇晃晃往前凑了凑,却仍不敢抬头看她,“不要走好不好?不要再抛下我了……”
“抛下你?”秦九叶气极反笑,嘴唇子都要哆嗦起来,“到底是谁抛下谁?到底是谁一走了之?若非我找上门来,你怕是巴不得见不到我才好……”
她只恨自己嗓门不够大,不能将这些铁一般的事实宣告天下,可下一瞬瞥见对方整个人像是完全失去了颜色,她又觉得自己哪怕再多说半句狠话,他就会当即化作一团灰飘散在空中。
不知过了多久,女子的声音才再次响起。
“不是怕水吗?为什么要追来?”
“因为……你在前面。”
因为她在前面,所以他才能鼓起勇气、跳入那冰冷湍急的河水中,在无边无际的地狱里努力向前、向前……直到触到她的那一瞬间。
他的声音很低,却似一道飞矢,瞬间射穿了她层层防备、好不容易筑起来的心墙。
这世间怎会有人这般善于蛊惑人心?还是她学艺不精,竟不知江湖奇门之术已精进至此,可以隔空扰人心神?
邱陵说得没错,这小子确实是个祸害。
秦九叶内心一阵交战、还未分出胜负,突然觉得眼前一黑,少年的身体竟直直倒在了她身上,烫得像是方从灶膛里扒出的灰。
许是因为体内暗疾发作,又许是因为落水后受了这秋日风寒,迟来的高热席卷而来,瞬间将人击垮,秦九叶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当初的洗竹山,累死累活才将人扔在屋内床榻上。
先前在水中实在狼狈,她并没有来得及好好打量对方,眼下得空细瞧,心下不由得一紧。少年唇色似乎更加苍白,眼窝也凹了进去,面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不止如此,眼下那湿透的衣衫下隐约可见透出的血迹,从他左肩氤氲而出,顺着手臂蔓延而下,逐渐染红了半边衣衫。
每次都是如此,在她气到不行的时候,他便做出这样一幅半死不活的可怜样来。
“我看大侠的金刚不坏之身还需锤炼啊。年轻人、勤勉些才好,早日修成神功,哪里还需要我这个郎中啊?!”
她嘴上阴阳怪气地骂着,手上一刻也不敢耽搁,上前便要将对方身上那件湿透的薄衫扒下来,方才碰到一点,少年便似被针扎了般浑身一紧,左手飞快揪住衣襟的布料。
衣襟几乎要被他攥出水来,他轻颤着缩成一团,嘴里断断续续地说着什么,像是捕兽笼中受伤的小兽在呜咽。
“不行……不要看……”
不要看?不要看什么?他什么德行她早就看光了好吗?
“好,我不看。乖,先松手。”
她连哄带骗地掰开他的手指,余光瞥见对方那张欲拒还迎、凄凄惨惨的小脸,只觉得自己救死扶伤的光辉形象都变了质,成了耽于男色、强人所难的禽兽。
禽兽就禽兽吧。反正没第三个人看到,应当不会影响到果然居的生意。
秦九叶如是说服自己,三两下便将对方身上的湿衣扒了下来,目光落在那副躯体上的瞬间,原本动作飞快的手顿时停了下来。
她是见过他的身体的,当初离开果然居的时候,他可不是这副模样。
他们相遇的时候,他身上便有许多陈年旧伤,赏剑大会过后又添几处重伤,但因为秘方的缘故愈合得很快,之后在她的精心调理下几乎痊愈。但眼下那些好不容易被她抚平的肌肤又破裂开来,新伤叠了旧伤,青青紫紫的一片,最新一处刀伤离心窍不过寸余,愈合的血肉还没来得及完全闭合,绽开的皮肉随着他急促的呼吸开合着,看得人浑身难受。
风从门窗缝隙中钻进来,带着伤的皮肤起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床榻上的人又开始打冷颤了。秦九叶抿唇不语,利落地为那少年换上干燥的衣衫,一手飞快切脉、一手按住对方那具在榻上不安扭动的身体。
他在她手下仍不安生,头方才扬起又被她按下,只能用另一只手死死抓着她的袖口。
“阿姊还气我吗?”
他喘息着问她同一个问题。她不回答,他便一遍又一遍地发问。
秦九叶闭目忍耐,强迫自己专注于行医的本职,不要在眼下这种时刻沦为情绪的奴隶,进而想要把她的病人从床上拽起来暴打一顿。然而探到的脉相好似一把小扇子扇着她心底的火苗,她觉得自己如果不屏住呼吸,一张嘴就能喷出火来。
她生气不是因为他的不告而别,而是因为他竟如此不爱惜自己,短短不到两月的时间,就把她精心调理过的身体糟蹋成这副模样。
许是因为她的沉默太令人不安,床榻上的人越发煎熬。
“我后悔了……”他的神志因高热而有些模糊,情绪越发不受控制,声音中带了几分哭腔,“我说我后悔了,我不想离开你的。这一回,就算你赶我走,我也不会走了……”
在身体中流窜的热度涌上他的双眼,从眼睛深处钻出,又贴着脸颊滑落。
终于,他感觉到她微凉的指尖落在他手背上,似是迟疑了片刻,随后轻轻抓住了他发烫的手。
虽然只有轻轻一握,他却觉得已收获了此生最大的慰藉。
他的阿姊来救他了。他的身体明明身处地狱,灵魂却觉得前所未有的安稳,只要听得到她的声音、见得到她的模样、闻得到她身上的气味、感受得到她的温度,他便觉得苦难终于到了尽头,若老天让他这一刻死去,他也觉得没有遗憾了……
一阵酸胀袭来,李樵猛地睁开眼睛。
秦九叶利落起针落针,转眼间已行了一遍针,又抬手为他擦去冷汗。
“好些了没有?”
屋内有些昏暗,她的眼睛仍然闪着光,身上的薄荷气息钻进他的鼻子里,说不出的舒缓。
李樵轻轻点头,对方随即飞快点了点他的下巴。
“张嘴。”
他顺从张开嘴,她将一粒苦涩的药丸塞到他口中,手指轻轻碰到他牙齿的一刻,他竟然又无法克制地想起了那日木屋中的片刻缠绵。
他真是无可救药了。
“这是果然居的半个家底,你若是敢吐出来,我就当了你的刀抵债。”
见他迟迟回不过神来,抠门的药堂掌柜当即低声威胁起来,监督着对方把药吞下。
枳丹配方复杂,有几味药引可遇而不可求,她这么勤勉的人,这些年也只炼得两颗。一颗给了姜辛儿,一颗给了李樵。她莫不是上辈子欠了狄墨的债,这辈子才要在天下第一庄出来的人身上还债。
少年在昏沉中仍不断点着头,乖巧得让人不忍多说一句重话。她见状只能恨恨别开脸,故作不耐地环视四周。然而屋子里实在简陋,一眼便能望尽。她索性抬手在床榻边的小橱里随意翻了翻,随即揪出了那身衣衫,忍不住低声嘀咕道。
“早知道你这有干净衣裳,我哪还用得着去一趟药庐?这回可好了,那些人不知要如何编排我……”
秦九叶说到一半,声音戛然而止。
她认出了那身衣裳。
准确来说,那是金宝的旧衣裳,是他离开那天从果然居带走的衣裳。
衣裳的布料已经老旧,但因为板板正正地叠了很久,竟折出了不浅的印子,袖口处隐约有些拆补过的痕迹,她摸了摸,发现她留下的纸包果然已经不在了。
“都旧成这样了,还留着干嘛?”
他不说话,因为发汗而低低喘息着,握着她的手却攥得更紧了。
秦九叶暗暗叹气,提醒自己不能再心软了,但最终也没再说什么,就任由他那么抓着,随后微微欠起身子,帮对方盖上被子,做完这一切才发现,那小榻似乎被人挪动过。
少年身形修长,眼下微微蜷缩着才勉强让自己待在上面,若是伸直了保不齐脚都要露在外面。那公子琰不是挺有能耐吗?怎么川流院里连张像样的床都没有,难不成比果然居还穷酸?
心头憋着一股气,秦九叶抬手便想将那小榻推回原位,下一刻,藏在榻后的青芜刀应声落地,她整个人也随之顿住。
小塌背侧处,已经斑驳的墙体上赫然是一道道深浅不一的抓痕。如果说身体上的伤只是冰山一角,那眼下这些藏在阴暗角落的痕迹才是水面之下的全部真相。
她的眼前再次闪过方才匆匆一瞥下那少年的身体,除了躯干上的伤痕,还有些细细密密的疤痕从腕骨一直向上蔓延至小臂,虽然已经愈合,但叠加在一起的样子还是令人心惊胆战。
那是自残留下的伤痕,同墙上的抓痕一样,是在痛苦到了极点时留下的痕迹。
在没有她的日日夜夜里,他就这样独自一人在没有尽头的痛苦中沉浮着。
塌上的人察觉到她的沉默,睁开眼望过来,半晌才轻声道。
“没关系的,我已经习惯了。”
习惯了?习惯什么?每天晚上被各种毒药折磨得死去活来吗?
他确实是她见过的、最能忍耐的人,忍着疼、忍着苦、忍着思念和孤独……忍耐已经成了他的杀手锏,被他用在了不该用的地方。
秦九叶一声不吭地松开了他的手,这个动作透露出了某种讯息,那敏感的少年顿时有些忐忑,又不由得开口解释着。
“按时吃药是这里的规矩。他们的药虽不及你的,但至少不会让我在出任务时出差错。”
他的声音越发虚弱,但只有他自己知晓,这份虚弱背后竟还有种难以克制的期待。过往每一日的受苦仿佛都是为了这一刻的到来,他盯着她面上神情,不想错过一分一毫的疼惜、爱怜、心痛……
然而一切似乎和他预想中的不太一样,她再没有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就在他觉得自己如坐针毡、快要忍受不了之时,院门外传来一阵动静,不一会,送药人的身影已出现在门口。
秦九叶抬眸一瞥,来人便不由自主地顿住了。
那送药的小胡子显然是自告奋勇领了这份差事,方才药庐里的各种争辩和推论他都一字不漏地听完了,他对自己言语上的天赋很有把握,定会探明一切再将消息带回药庐。
可、可这秦姑娘瞧着怎么同昨日判若两人,脸色黑如锅底,眼神也吓人得很。
一早准备好的话一个字也倒不出来了,他只能举着药干巴巴地说道。
“秦、秦姑娘,我是来帮小卅送药的……”
他话才刚起了个头,突然觉得眼前一花,那方才还坐在榻边的女子不知何时已经杀到他眼前,伸出两根手指夹起那粒药丸,好似捏起一只害虫一般。
这显然不是之前在药庐看到的那种汤药,秦九叶盯着指尖那枚药丸,然后猛地转头望向榻上的人。
“这药你服了多久?”
少年咬唇不语,一副逆来顺受、缠绵病榻的可怜模样。
眼见对方不开口,秦九叶当即将目光投向那送药的小胡子,嘴角挂着笑,眼神却要杀人。
“他闪了舌头、说不了话,你来说,这药他服了多久?”
送药的小胡子咽了咽唾沫,混乱的数字在舌头滚来滚去,不知该挑个大的还是该挑个小的说。
“……约莫、约莫是第五天?”
秦九叶指尖发力,那枚黑漆漆的药丸瞬间被捏扁成了药泥,她凑近闻了闻,随即将药渣抖落在地。
“姑娘,这可使不得!公子那边我可如何交差……”
小胡子几乎要哭出声来。
谁说这秦姑娘同那天下第一庄的人不配来着?瞧瞧这心狠手辣的样子,分明配得很!
“放心,不会让你难做,我来替你交差。”
秦九叶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她转身来到那少年身旁,帮他将袖口放下来整理好,又给他压了一床被褥,最后拎起一旁角落里那只积满了灰尘的木桶。
她方要往外走,那少年立刻便要跟着站起来,被她眼疾手快、一把按了回去。
“我只是去打点水、帮你擦擦身子,很快便回来。”
李樵盯着对方的眼睛瞧,似乎没有从那双眼睛中看出要弃他而去的迹象,迟来的药力在体内发酵,他的手终于困倦松开。
秦九叶站在床榻便又静静等了片刻,计算好时间、确认那少年已沉沉睡去,这才越过那送药的小胡子、一言不发走出了院子。踏出院门的一刻,面上最后一丝温度也消失不见,她就这么单手拎着那只破木桶,直奔那竹林深处的小楼而去。
女子还未踏进竹楼附近,那守在各处的影子们便察觉了。
来人的脚步声杂乱、毫无章法,呼吸声因为怒气而断断续续,一听便不是个练家子。
汤越抬手示意暗处守卫不必紧张,沉声将手中最后的消息汇报完毕。
“……鬼水帮和悠游堂的乱子已经处理好了,复命的人昨夜已经回到院中。院里的孩子已分几批送到了宁洱村和兴寿镇,最后一批后天送出,还请公子放心。”
他汇报完毕,将手中抄录的籍册递到对方手中,随后恭敬行礼退下,向着竹楼大门而去,方才在门口站定、挡住去路,女子身影便杀到跟前,时机把握得刚刚好。
汤越行了个礼,还没来得及开口,秦九叶的声音已从牙缝中挤出来。
“叫你家公子出来见我。”
“这么晚,公子已经服药歇下了。”汤越面色如常,顿了顿后又很是体贴地说道,“秦姑娘若是为了之前出船居巢的事来谢恩倒是不必了……”
“谢恩?”秦九叶仰头笑了,手中那只破木桶连带里面的烂抹布瞬间飞起,直奔竹楼撑起的窗口而去,“我怕他身体不好,受不住!”
她觉得自己使出了可以穿墙凿壁的力气,奈何体弱、那木桶将将也就飞出了七八步远的距离,还没来得及坠落便被一阵寒光砍得七零八落。
那公子琰是圆是方、是长是扁还没不知道,但这小小竹楼里那八个打手暗卫都长什么模样她算是看清了。
她话音还未落地,那群人便如同雨后冒头的笋一样从各处涌出、金刚护法般摆上了阵,然而此时的秦九叶已然“讨债鬼”俯身、铁了心要秋后算账,愣是半步也没退缩。
双方僵持不下,终于听得楼内传来一阵咳嗽声。
“让她进来吧。”
那八人闻声这才慢慢退开来,秦九叶从其间穿行而过,就这么踏入竹楼之中。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那传闻中的公子琰,对方的面容似乎比想象中年轻些,但周身散发出来的气息却腐朽沉重。支离破碎的木桶碎片被摆在了地上,像是这场不愉快会面的见证。眼下不过刚刚入秋,四周已摆满了烧得正旺的炭盆。这位传说中的川流院院主,天下第一庄曾经的影使,朝堂中的某个大人物……种种称号最终也盖不过“病人”这个身份,秦九叶觉得自己仿佛能看到鬼差索命的铁链在那清瘦的脖颈上慢慢收紧。
屋中还有第三个人,此刻就同那汤越并肩而立,秦九叶的视线从左边移到右边、又从右边移到左边,这才明白自己先前那种古怪的错位感从何而来。
来听风堂接走老唐的人和自己刚进川流院见到的并不是同一人,而是一对孪生兄弟。而从先前药庐那些人的称呼来看,方才出门迎向自己的才是那个做事沉稳的“汤先生”。
秦九叶收回目光,单刀直入地开口道。
“原来这位才是汤先生,送药的事便是由你在背后掌管的。”
汤越顿了顿,似乎没有料到女子已在转瞬间分辨出了自己的身份,还未开口、一旁的汤吴已冷声说道。
“公子是给他们活命的机会。在试药之前,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有机会自己选择,若是不愿,公子从来不会勉强。”
对方傲慢的解释告一段落,秦九叶回以冷笑,毫不客气地拆台道。
“大家都是明白人,就不必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了吧?你家公子已经油尽灯枯,又因为强行运功而透支身体,就算有对症的方子,以他眼下的情况也无法承受太霸道的药效,所以你们便找来这些见不得光的影子、被抛弃的垫脚石,让他们染上秘方后再拿来试药,若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试对了方子,你家公子便可得救了。我说得可对?”
不能说分毫不差,几乎也是十之有九。
秦九叶开口的时候就知道,她说完这一切后,必定会迎来一阵压抑的沉默。
本是第一次见面,无论如何都该给对方留个好印象,秦九叶并不想撕破脸面。可一想到对方加之李樵身上的种种,她便气得浑身发抖。
不论这院子建立之初的目的是什么、这院中主人又怀揣着怎样的伟大抱负,这般行径,同那豢养杀手、压榨他们一生的狄墨有何区别?他对身边人有几分仁慈,便对那些供他驱使消耗的“人牲”就有几分心狠,归根结底、不过是换了种方式去达成目的,都是一样的不择手段、一样的冷血无情。
公子琰似乎知道她心中想什么,下一刻不置可否道。
“你该知晓,我当初能与狄墨共事,说明我们本就有着相似的理念。只不过他会对无辜的孩童下手,而我只挑选那些注定无法回头之人。我不是个大善人。没有直接咬住他们的脖子,吸干他们的最后一滴血,已经算是仁慈了。”
对方说的是真心话无疑。但也是试探、也是考验。
秦九叶双手握紧成拳缩在袖中,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她心中确实难平,但眼下不是无能发怒的时候。在居巢探得的种种还未能揭开全部真相,若不想再让李樵受苦,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获得更多的信息、收集更多的经验、争分夺秒地取得最终的胜利。只有这样,她才有可能赶在病情恶化前治好他,而眼下她不能错过任何一个机会。
深吸一口气,秦九叶环视四周,随后在屋中唯一空着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你认识丁渺,对吗?”
221、幽暗之火
郁州北部山间,坐落着一间孤零零的茶棚。
接连的大雨冲断了附近官道,北上去往虞州境内的路上,这是唯一一处可以歇脚的地方。茶棚主人显然是个胆大心狠之人,笃信富贵险中求,就算是天灾临头也要赚尽最后一块铜板,只是苦了那茶棚中的伙计,一个个面色瞧着不大好看,像是已经三天三夜没睡过觉了。
茶棚客人络绎不绝,有途经此地的商队、零零散散的江湖客,也有四处投奔的外乡人、附近渡口的跑船人。他们中有不少是死了东家,亦或者跑丢了马,只想着能在这荒郊野岭之中喘息片刻、碰碰运气。
各色身影之中,有个弯腰驼背的人格外突出醒目。
那是个挑着炭的老翁,身上有些泥污,脚下的草鞋已丢了一只,一看便是在那泛滥的山洪中吃了些苦头,好不容易才捱到这来。
他吭哧吭哧走到茶棚前,肩上的担子也没放下,犹豫了许久才开口要了一壶粗茶。
茶棚主人从头到尾眼皮子都没抬过一下,茶馆中忙碌的小厮也自始至终没有同他说过半个字,但他却已读懂了那些人的眼神,递上几枚沾着泥水的铜板、哈着腰接过那壶粗茶后,就站在门口那株芭蕉树下喝着,没有迈进茶棚半步。
外面下着大雨,吸饱了水的芭蕉树下落着小雨,他就站在雨中,将身上唯一的蓑衣脱下来、盖在身后挑的两筐炭上。
那是他的命根子、未来一个月的口粮,远比他自个更紧要,万万不能受了潮,到时候被买主挑剔几句,又要少几个铜板。
他忧心忡忡地将那炭火盖了又盖,待到再抬起头来时不由得吓了一跳,只见个圆脸少年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跟前,手里举着一只鞋子,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先生要我给你。”
老翁有些迟缓地看了看那只鞋子,又怯怯抬头望向对方神色,半晌才明白过来什么,有些受宠若惊地跳了起来。
“欸,这可使不得……”
圆脸少年一动不动,仍举着那只鞋,似乎若是他不接,对方便会一直举下去。
被泥水泡发沤烂、又被十几里山路磨破的右脚一阵蜷缩,他最后瞥一眼对方面相,抬手飞快接过那只草鞋、刮了刮脚底板的泥巴,就这么穿上了。
鞋子不大不小,竟然刚刚好。
一想到接下来的路都不用再受苦,他的心情变得前所未有的敞亮,话也多了起来。
“多谢这位小哥、多谢你家先生。这雨一时半刻停不了,你们为何不进到那茶棚子里好好坐下来喝口茶、歇歇脚?听闻这赣庾的雀儿茶很是有名,就是金贵得很,需得三十文钱一壶呢!”
三十文钱,他得卖不少炭才能赚回来呢。
那半隐在雨幕中的书生望向不远处的茶棚,目光在那些低语怒骂的江湖客还有行色匆匆的赶路人身上扫过,半晌才温和开口道。
“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空气有些污浊,总觉得憋闷。”
卖炭翁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笑呵呵地搓着手。
“先生天仙般的人物,需得很好、很好的地方才配得上。”
书生没应这一句,面上神情依旧淡淡的。
“老翁要去哪里?”
“龙枢九皋,我的老主顾都在那边,只是今年这水太大,船不好找。”
其实也不是完全寻不到船,只是大船坐不起,搭上船资算下来,他又还能赚得几文钱呢?
四周一时安静、无人说话,半晌过后,那书生才再次开口。
“此处离津平渡口不远,那里还有北上的船,老翁何不去试试运气?”
“北上?”对方喃喃念了一遍,黝黑粗糙的脸透出些许红色来,“大人不知,那都城贵人多,我、我这新罗炭只怕是卖不上价……”
他话还未说完,书生已对那圆脸少年招了招手,后者走上前取了东西、随后递到他手中。
形状有些奇怪的一只银角子,分量却是很足。
“这些,买你的炭。够不够?”
卖炭翁愣住,半晌才反应过来,有些磕磕绊绊地开口道。
“这、这炭只得两筐,银子我找不开……”
少年似乎也被难住了,半晌才求救般看向书生,后者随即开口道。
“那便将你的挑子和筐也一并卖给我吧。”
雨小些之后,卖炭翁的身影也消失在了泥泞小道的尽头。他新得了银子,肩上也没了担子,整个人都轻盈了起来,看上去能再走十里山路。
“这炭也要带着吗?”壬小寒盯着那两大筐炭火,毫不掩饰面上的不情愿,“先生明明不需要这么多炭,为何要买下来?”
“我只是想起了些许从前的事。”
丁渺的声音轻轻的,比雨滴从芭蕉叶滴落的声音重不了多少。他面前的少年见状,也学着压低了声音。
“先生很少提起从前的事,所以小寒以为,先生是不记得了。”
怎会不记得呢?他便是不记得今天早上发生了什么,也不会忘记从前经历过的分毫。
只是他的“记得”,又有几人会记得呢?
不远处的茶棚中,有几个酒足饭饱的江湖客。他们方才一直插科打诨聊着近来江湖中种种不同寻常的动静,眼下却不约而同静了下来,手指在那些油腻的杯盘间徘徊,眼神却瞥向小道上那行歪歪扭扭的脚印。空气中有种难以察觉的躁动。
对行走江湖中人来说,眼观几路是必修的本事,他们从方才便一直留意着那茶棚外发生的一切,心下已有了活动筋骨的新计划。
银子落袋又有何用?自个看不住可怨不了旁人。
七八个汉子低声笑起来,下一刻,壬小寒的脸再次晃到了丁渺面前。
“我们已经在这蹲了好久了,先生还没听够吗?”
那些人说话很是聒噪。先生明明不喜欢聒噪,却还是要听,真是奇怪。
“我想听的事方才已经听到了。等雨小些,咱们就离开这里。”
壬小寒闻言腾地一下站起身来,可随即想起什么,脸又有些垮下来。
“先前那些讨厌的尾巴甩都甩不掉,看来这回庄主是真的生气了。这遭事过后,我们是不是又要回去领罚了?”
丁渺笑了,轻声说道。
“别怕,你不是不喜欢回去吗?要不了多久,你就永远不用回去了。”
“是真的吗?先生说的是真的吗?”他实在太过高兴,以至于磕磕巴巴重复了两遍,可随即又想到什么,有些焦急地确认道,“小寒不用回去,先生也不用回去了。对吗?”
“对。”丁渺温和揉了揉对方的脑袋,随后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茶棚,“不过好像有人盯上了我们、说不定想告我们的状,你说该怎么办呢?”
茶棚中的江湖客似乎有所感应,几乎在同一时间抬头望了过来。
诸多纷杂视线在渐渐稀薄的雨幕中交汇,连同落地的雨水激起一片。但一切都将终结于刀光之下、消散于烟雨之中。
******************
公子琰同丁渺认识。
这甚至算不上是秦九叶的推测,只是她心底一种强烈的预感。
但问出那个问题之后,这种预感几乎迅速变成了现实。
汤家兄弟连同那些影子一并退去,竹楼中一时间只剩两人。
“秦掌柜为何要答应来川流院中?”公子琰没有立刻回答她的问题,而是顾左右而言他,“或者我换个问法。秦掌柜觉得,我为何要派甲十三去传话呢?”
对方轻描淡写抛出两个问题,瞬间扭转了局面。
这是何等细腻歹毒的心思,不仅算到了她与李樵之间的关系,甚至算到了她能一眼将人认出,所以才会将人送到船上。可怜那少年成了引她入局的诱饵,还要心甘情愿成为试药之人。
“我说这些并无敌意,只是想你知晓,我们之所以会见面,不是因为机缘巧合,而是因为我们有着同样的困境。”对方再次开口,声音中听不出什么情绪,“郁州眼下并不太平,居巢更是险中之险,你愿意冒着生命危险深入其中,总不会是为了特意来见我这个将死之人吧?”
无声交战已经打响,秦九叶明白,这场对话既是在探寻彼此的软肋,也是在试探对方的立场。
眼下她在川流院的地盘上,要面对的不是那一坛酒便能打通的熊婶,而是当年的山庄影使、潜藏于风雨雾之中的川流院之主,若想拔得虎须再全身而退,便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小心应对。
秦九叶收敛心神,顺着对方的话反问道。
“邱家后人已到此地,而我只是无名郎中,你不择手段请我入院中,总不会是为了见这只破烂木桶吧?”
她话说得不算客气,却并没有激怒对方。
“你很快便会知晓我为何要见你了。你为甲十三而来,而我将要告诉你的一切,说来也与甲十三有关。我身上的一切悲剧皆由他起,我却仍选择给他留了一条活路,已是宽大仁慈了。”公子琰边说边拾起那木桶碎片,指尖略微用力,木片瞬间化作粉末、落入炭盆之中,“清平道上我将他重伤,是你将他救起来的。你难道不好奇,我为何会找上他吗?”
秦九叶几乎不假思索地答道。
“他出身天下第一庄,又是与李青刀一道逃出来的,对你而言是把好刀,不是吗?”
公子琰闻言却轻轻摇头。
“拜天下第一庄所赐,比他锋利且趁手的刀剑倒也不难搜寻,他虽然特别,但并没有特别到能让我特意去提人的地步。”
秦九叶听到这里,先前心中那点模模糊糊的预感越发强烈。
“莫非……那夜你之所以会去洗竹山清平道,是有人故意透露了消息给你?”
“不错。甲十三的消息、或者说方外观有秘方的消息,是丁渺间接透露给我的。从方外观到清平道,他算了一层又一层,就是为了借我之手将甲十三拉入深渊。他知道我的行事风格,也知道我这些年用了哪些手段收揽人手来对付他。某种程度上来说,甲十三之所以会染上秘方,是他在暗中推波助澜的。”
阴冷潮湿的感觉顺着背脊一节一节爬上,秦九叶不由得喃喃道出心底最深的疑惑。
“可他们二人素不相识,丁渺为何要这般对他?”
碎木在炭盆中燃烧起来,不一会便化作一团焦黑,公子琰的面容在那团火光中变得有些飘忽莫测。
“你已经见过丁渺,对吗?你觉得他是个怎样的人?”
怎样的人?说来也是奇怪,那似乎是个令人想不起究竟是怎样的人。
盲眼公子品了品她短暂的沉默,嘴角勾起些许嘲讽的弧度,似是想起一段荒谬往事。
“他本人当初如何做想我不得而知,但甲十三与丁渺并非毫无交集,这一点我倒是可以肯定。”
秦九叶的心跳得越发快起来。
恍惚间,她又回到了那个闷热的黄昏,小船穿过寂静无风的万顷荷花,将她引向一个藏在绿荷中的身影。那人面容模糊,目光却能穿透时光向她沉沉望过来。
“他们是在天下第一庄时相识的吗?”
“准确来说,应当同甲十三逃出天下第一庄有关。而我之所以知道这些,是因为当初整件事就是由我牵头调查的。”
公子琰的声音渐渐冷了下去,呼出的每一口气、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带上了过往寒霜,就连面前烧得正旺的炭火也不能消解分毫。
“甲字营弟子甲十三顽劣难驯,因犯下大错被关在蟾桂谷西祭塔深处,却阴错阳差救出了被囚禁多年的李青刀,在后者的协助下刺瞎守谷人李苦泉、经由暗道逃出了山庄。这件事是天下第一庄的耻辱,也是狄墨的逆鳞。而我身为当时庄中影使,自然要接手这一切。”
“我很快便发现,所谓暗道不过是山庄专门运炭的通道,看起来狭窄不易通人,实则有暗洞可以容人转身,竭力一搏便有可能逃出生天。调查到了这里本该结束了,但那时我认为这样的定论便是承认我的管理有着致命漏洞,便是当着整个山庄中人的面宣告自己的失败与无能。我无法接受这一切,为此不惜在山庄中掀起一阵腥风血雨。我日夜不停地提审、搜查、严刑逼供,不肯放过任何一个可疑之人、任何一桩可疑之事,终于让我发现了端倪。原来一切都不是凑巧。那天蟾桂谷外运送炭火的通道之所以会开启,是因为有人和那位卖炭翁的小孙女约好了在那里见面。”
“有了这条关键线索,顺藤摸瓜、缕清一切不过只是时间问题。很快我便锁定了一名山庄杂役,此人出身庄中丁字号营,那是庄中人最多的营,每年进出往复、生死淘汰不下数百人,但我第一次见他、让他摘下腰间的牌子递给我的时候,发现那腰牌上有三个洞,其中两个洞已经磨穿了,那是常年带着同一块腰牌做工磨出来的痕迹。他像是被人遗忘了很多年,其间几乎没怎么同人说过话,身体瘦弱不堪,身上一点像样的功夫也没有,看起来已有十五六的年纪,而整个丁字营竟无人记得他的代号,我对他唯一的印象便是那块三个洞的腰牌。”
寂静到能随时随地归于虚无。
这也是秦九叶对丁渺的第一印象,那个自荷花丛中望向自己的身影轮廓越发清晰,她心中的疑雾却越来越重。
“可这样的人为何会想要同外界的人私通?你说他出身丁字营,且多年未曾得到重用,又怎会和甲字营的人相识勾结?”
往事被牵动,公子琰低声咳了起来,半晌才平复下来,轻喘着继续说道。
“若我当时有过如你半分思虑,一切或许还有转机。只可惜当时的我轻世傲物、风头正劲,又怎会多花半分心思在一个卑劣的丁字营杂役身上?而且当时狄墨的怒火都在叛逃之人身上,草草将人定罪关入西祭塔中后,我便将人手派去庄外追杀李青刀和甲十三了。”
“山庄本就是弱肉强食之所,天生弱骨、不能习武的孩子会被蔑称为“人蟾”,意为永远无法走出阴暗塔底的卑贱存在。而彼时庄中的每一个人都知晓那最新被关入塔中的丁字营杂役犯的是怎样的重罪,我的挫败与狄墨的怒火成了一支可以无限书写罪状的判笔,他成了山庄有史以来最大的罪人,逃走的甲十三和李青刀没能承受的一切,便都由他一人承受。甚至久而久之,对他施以惩罚甚至不需要任何罪名,就连庄中最末等的杂役也能在他身上倾泻不满,西祭塔塔底成了人心黑暗的缩影,令人不敢窥探。”
能够被人听到的呐喊算不得悲剧,真正的苦难往往沉默无声。
那晚在黑水湖上,秦九叶听姜辛儿讲述关于李樵的过往,总觉得那似乎已是她能想象的世间极恶,却原来在那不为人知的角落,“恶”这一字的诠释是没有边缘和尽头的。
“就这样,我再次见到他的时候,已经是三个月之后的事了。西祭塔死了一个塔奴,听闻是因为私闯了庄主设下的禁地而被射杀。禁地在塔中地牢最深处,就算是守塔人也不能进入,我觉得事有蹊跷,便亲自前往查看。而他作为整件事唯一的见证者,被提来见我。”
“他几乎已经不成人形,像是一副装在衣衫中的骷髅架子,骨头似乎都能隔着布料刺出来。但身体上的种种不足他眼神变化的万分之一。那些求告挣扎时的强烈情绪全部消失不见,只剩下一双无欲无求的瞳孔。那时我便明白,自己望见的并非一口不起波澜的古井,而是一片被摧毁过的废墟。”
寂静、冷漠、空洞。
秦九叶眨眨眼,记忆中那个斜倚在船窗边的身影依旧无言地望着她,窗外的烟火无声升入夜空,却无法照亮温暖他漆黑的眼眸。
废墟中既生不出欲念,也生不出温情。它能隔绝一切悲喜痛苦,也能让人变得残忍和无坚不摧。
“作为整件事中唯一的幸存者,他告诉我,是那个塔奴无意中发现了庄主的秘密,想要将某样东西占为己有,他劝阻未果、对方好似发了疯一样,不知疲倦疼痛,这才被守塔之人射杀。一切都是那样滴水不漏,我心中虽已生疑,但到底没有发现更多。在西祭塔底的这些年,他早已看透人心。现下想想,他应当是故意留下破绽、引我揭发,为的便是抓住这唯一的机会,一步步将我领入深渊。”
“狄墨究竟在西祭塔中藏了什么,那天之前我从未在意过这个问题,也从来没有对这个问题有过片刻的好奇。但那天过后,他便将这个念头种在了我心底,静待它生根发芽、破土而出。所以我再次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丝毫不惊讶。他将那个盒子捧到了我面前,并说这就是那个死去塔奴发疯的原因,问我想不想创造出一种可以取代晴风散的东西。”
对方并没有再细说说那东西究竟是什么,但秦九叶几乎是在转瞬间便有了答案。
尽管先前已经有所猜测,但当亲耳听到一切的时候,秦九叶还是有些不敢置信。所以当年居巢一战结束后,黑月当真将那可怕的东西带出溟山了吗?如果没有丁渺的意外介入,狄墨又是否会在某个时机发动一切、而邱偃对此又是否知情呢?
邱偃如今几乎已不可能给她答案,而狄墨的心思更难猜测,秦九叶只能将注意力放在眼前之人的身上。
“你身为山庄影使,应当知晓狄墨的过去,就没有怀疑过那样东西的来历吗?又怎会轻易为丁渺所惑?”
她的质疑不是没来由的。就算公子琰曾被一时迷惑,但作为一个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人,彼时丁渺的筹码与处境根本不足以让前者入局。
“那东西是何来历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当时我与狄墨之间的关系。我将天下第一庄当做施展拳脚的地方,而狄墨无法接受任何失控的人和事,我们之间的矛盾早晚会被激发,丁渺只不过将那个契机送到了我面前。至于你的第二个问题……我从未打算接受他的任何游说,他的目的也并非说服我做什么,而只是要见我那一面而已。”对方说到这里,嘴角的纹路渐渐发生变化,露出一个近乎扭曲的笑来,“毕竟有些事只有面对面才能做到。”
琼壶岛上的一幕不由得出现在脑海,秦九叶下意识问道。
“他将那样东西下在你的饮食中了吗?”
公子琰笑了,轻轻抬起一只手、示意她不要着急,听他继续说下去。
“我先拒绝了他的提议,说这样做不合规矩。他听后跪在石阶下,突然开口问了我一个问题:这世间规则由谁而定?谁又有资格改写规则?我只当他心有不甘,于是回答道:这世间其实本无规则,所谓规则不过是弱者项上锁链,存在的意义便是将另一端递到强者手中。他听后沉默了很久,同我说他知晓了,随后将装有那样东西的盒子交到我手中,说一切当由我归位才合规矩。”公子琰的声音短促一顿,随后轻轻捻了捻自己的指尖,“我在江湖游走多年,自负见识过多少卑劣手段。只可惜,我逃过了种种算计,却没能逃过自己的好奇之心。我并不想要那盒子里的东西,但却想知道狄墨的秘密。开启盒子的瞬间,有什么东西刺破了我的指尖,而我那时还并不知晓,某种不是毒药却胜似毒药的东西已经进入了我的身体。”
窗外的烟火炸裂开来,化作天火四散坠下,为江湖新秀的荣耀而燃烧。
然而不论那些花火多么炽热耀眼,也终究会被冰冷湖水和无边黑夜所吞噬,而那才是窗边之人静静观赏的真正景象。
一想到那夜她就与这样的人面对面落座同一张桌席前,甚至还推杯换盏、吃过他为她盛满的饭菜汤水、接过他归还的手帕,秦九叶便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战栗恶寒。
“这便是丁渺,这便是他不为人知的过去。他想要的从来不是金钱、权势、亦或者某个有价码的东西。他想要的是一场规则的崩塌、秩序的沦丧、无止境的混乱。这是他难以对付的原因,也是你必须要了解的事实。”
那场对公子琰来说突如其来的对话,或许是塔奴丁渺在无数个日夜中苦苦求索过的问题。公子琰的回答无疑是残忍的,而后丁渺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反复论证着这个残忍的事实。
丁渺恨孙琰、恨狄墨、也恨甲十三。
或许到了后来,他的恨又远不止于此。
在西祭塔底不见天日的日日夜夜,他想过的是自己有记忆以来经历的种种苛待与折磨,每个人都能将脚踏于他的背脊之上,每个人都能从他身上剥夺走任何东西,每个人都能对他的不幸视而不见、保持沉默。而当一个人几乎平等地憎恶每个人时,他反而会表现得比寻常人更加温和平静。人们会分不清他是心怀天下的佛祖,还是想要毁天灭地的魔鬼,直到他落下最后一颗棋子。
漫长的回忆似乎耗尽了讲述者的力气,公子琰又重重咳了起来,整个人像是秋风里最后一片枯叶。
秦九叶板着脸看了一会,末了还是走上前,为他斟上一杯茶。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公子琰并没有接过那杯茶,兀自喘息了片刻、直到咳嗽声渐渐平息,才用那双蒙着布巾的双眼“望”向她。
“你不想对丁渺复仇吗?”
手中茶盏一颤、茶水溢出点滴。对方短促的一句话犹如刺客的匕首直插心底,秦九叶一时间无法开口,但她的沉默已经给了对方答案。
公子琰草草擦去掌心咳出的血痕,伸手停在那盆炭火上,似是在感受那灼热的温度。
“其实约莫半个月前,我便已经不需要这些炭盆了。”对方说罢,伸出的指尖缓缓下移,就停在离那炭火不过寸余的地方,“我只是习惯用它来确认自己还能否感受到这些温度。”
火星从炭盆中飞出,溅到那只手上,手的主人却浑然未觉,反而又将指尖靠近了些,绣着细纹的衣袖被缓缓拉起,露出一截青白瘦削的手腕,郁结的血脉隐隐从皮肤中透出来,犹如魔鬼的触须,直到水泡从皮肤上钻出。
眼前这个只剩一口气的暗庄之主,与其说是可敬,不如说是可怕。在同丁渺和天下第一庄较量对抗的这些年,他早已将自己变成了一个怪物。
一个不择手段却又苟延残喘的怪物。
“即使目不能视、耳不能闻,你仍然可以感受得到炭火的炽热,犹如最原始的爱恨情绪、不可掩藏。而从你踏入这里的那一刻起,我便感受到了你心底的仇恨之火。”
这世上当真有如此矛盾的人,集高洁与卑鄙于一身,用最敏感柔软的语气说着最残酷冷血的事实。
事到如今,否认没有意义,但秦九叶也并不打算妥协。
“我与丁渺如何,与你并无关系。与深陷泥沼之人同路,下场不过是同归于尽罢了。”
“那你可有想好如何复仇?杀了他吗?还是将他擒住关起来、日夜不停地折磨?”
手刃仇敌、千刀万剐,这是在果然居为老秦守丧的那三天里,秦九叶在心底反复幻想过最多遍的事。
她不惧怕承认心底的阴暗面,但今日听过丁渺的过去后,她突然间便不能肯定自己要做的事了。
那样一个人当真会惧怕死亡吗?她就算再残忍、再无情,又如何能比得过那天下第一庄的所作所为呢?她当真要为了复仇成为一个比狄墨更恶毒的人吗?
可老秦和老唐不能白白死去,她感觉自己就要被撕裂了。她到底要如何做,才能让对方扒皮抽骨地还上这笔债呢?
“你要打败他,而不仅仅是杀了他。”公子琰的声音越发急促起来,咳嗽令他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声嘶力竭,“那是我没能做到的事,眼下我将这把磨到出锋的刀剑、打了九成盔甲全部给予你,只要你能做到。”
“这院子里想要复仇之人千千万,你却从中挑了最窝囊没用的一个。”秦九叶笑了,声音中透出几分荒谬不解,“我手无缚鸡之力,赶路赶得快些都会摔跟头,我甚至算不得是个江湖中人。你究竟是想要我对付他,还是想要我做你的替死鬼?”
“你确实如此,但丁渺亦是如此。这世间最锋利的东西不止刀剑,能取人性命的方式不止兵武,出英雄的地方也不止江湖。”
燃烧正旺的炭火已经渐渐转为灰白色,要不了多久便会化为一盆灰烬。公子琰面上血色尽褪,青黑的唇一张一合地开启着。
“所谓秘方虽犹如天火神泉,但没有血肉之躯去传承,也终有一天会衰落消弭、归为尘土。它之所以能够残存至今,不过是因为人心之难测、人心之不满足、人心之求而不得。就如同幽暗之火,只要心中火种不灭,总有再起燎原之日。我们没有时间了,你必须做出选择。”
将死之人的执念犹如呛人的烟雾填满整个房间,许久,秦九叶将自己的视线从那通红的炭盆上移开来,低声开口问道。
“所以……那卖炭翁和他的小孙女如何了?”
许久,空气中才传来短促的两个字。
“死了。”
公子琰慢慢转向女子所在的位置,耳中细细分辨她一呼一吸之间的变化,随即露出一个有些古怪的笑来。
“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你之所以能够走到今日,是因为你与丁渺本就有相似之处。那些绝境中脆弱渺小的期许是如此,心底的恨也是如此。”
“人与人之间多多少少都有相似之处。我同我村中养鸡的大娘也有相似之处,但我却永远不可能是她,她也永远不可能是我。”
秦九叶最后撂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竹楼。
双脚已经踏入夜色,她突然听到那公子琰的声音隔空传来,清晰低沉地仿佛是在她耳边响起一样。
“明天日落之前,来竹林东边小径。我期待你的答复。”
222、凡人结局
申时初刻,细碎脚步声在川流院竹林各处响起、催命一般。
又到了喝药的时辰。
淡淡的苦涩气味弥散在各个小院,宛如惨淡愁绪渗透进每个角落。
昏暗房间内,床榻上的人抬手将已经空了的琉璃药碗放到一旁,却迟迟没有听到送药人的动静。药力与高热削弱了他的五感,他沉沉翻过身望去,这才发现女子不知何时已经回到了屋内。
秦九叶没说话,就静静站在黑暗中。李樵垂下眼帘,半晌才低声开口道。
“别怪熊婶他们,是我自己要喝的。”
她不能怪熊婶他们,也不能怪他这个病人,那她能怪谁?怪她自己吗?
秦九叶生气了。
从晨起到现在,她一直在生闷气,再这么下去,对方还没怎么样,她自己便要肝郁气结而死了。
窗外西斜的阳光洒进屋内,照亮贫瘠的一角,恍惚间像是回到了果然居那间狭小破旧的房间。然而床榻上的少年却仿佛感受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不由自主地往阴暗处缩了缩。
秦九叶望着面前之人微微颤抖的背脊,心头怒气又迅速消散了,她走到床榻旁,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一边掏出伤药帮他涂抹、一边轻声问道。
“我人都来了,为什么还要喝他们的药?”
他沉默片刻后才答道。
“就是因为你来了,才要继续喝药。”
因为她来了,所以他不能再犯错了。否则如果他再失控怎么办?如果他再伤害她怎么办?如果那夜果然居的噩梦再次上演怎么办?
同伤害她相比,伤害自己算不得什么。
秦九叶涂药涂到一半的手指不由自主地顿住了。
“你当时会失控,是因为那滕狐对你做了手脚、想要试探于你的缘故……”
她略带几分急切地解释着,他就默默听着,直到她说完最后一个字。
“可是早晚都一样的。我早晚都会变成那副样子的,阿姊。”
不,你不会。
她很想坚定地、不容辩驳地对他说出这句话,可她说不出口。
她对终结这一切仍无把握,对能否将他拉出地狱没有把握。
指尖传来他肌肤的热度,蓬勃而富有生机,就像那日他带着她站上城楼时传来的心跳声。
她无法想象有一日这种鲜活在她面前腐烂变质的样子。
垂下的那只手渐渐握紧成拳,秦九叶感觉自己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无力感,迫切地想要做些什么去改变这一切。
“阿姊见过公子琰了?他同你说了什么吗?”
许是察觉到了她的沉默,李樵终于轻声开口问道。
虽然知晓对方一定会问起,但秦九叶还是没有立刻回答。
公子琰不会无缘无故对她诉说有关丁渺的过去。那样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为何要在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时候,浪费宝贵的时间来告诉她这些真相呢?
答案很简单,那就是通过所谓仇恨将她和李樵彻底推向丁渺的对立面,让他们在那场即将到来的战斗中退无可退,直到一方身死或彻底分出胜负。这种“煽风点火”恶毒的而有效,只是对李樵来说,知晓丁渺的存在意味着要面对那些伤痕累累的过往,过程犹如揭开疮疤,充满疼痛与耻辱。
犹豫许久,她还是说出了实情,只是在提到丁渺的名字后便戛然而止,将选择的权利交到对方手中。
“若你想知晓一切,我便将我听到的全部告知于你。但我想你明白,我将这些告诉你,不是为了让你去追究这些旧怨、彻底沦为公子琰手中的工具。因为这一切本就不是你的错,你不必选择去承受。”
少年安静听着,随即轻声道。
“不论是丁渺还是公子琰,不论他们想从我这讨回什么,对我而言都不重要。他们对我所做的一切,我都得到了另一种补偿。”
秦九叶浅浅一顿,一时间有些听不明白。
“什么补偿?”
“你。”少年拉过她涂药的手贴了上去,微烫的脸颊与柔软的发丝在她掌心轻轻蹭了蹭,“如果他们没有算计于我、暗害于我,那天我可能不会遇到你。只要一想到这一点,我所经历的一切似乎也没有那样可怕了。”
千言万语混着酸涩的情绪堵在喉咙,最后化作一声叹息。
“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不要再乱吃药了。好不好?”
“好。”
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随即得到一个奖励般的抚慰。
她用另一只手轻轻拍着他的背,就像小时候杨姨安慰自己一样。
他因病痛而战栗的身体慢慢平静下来,就像当初在听风堂的那晚一样。
不知不觉,窗外夜色降临,床榻上的女子望着少年沉沉睡去的侧颜,随后轻轻挪动手脚、翻身下来,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房间。
竹林药庐中,白日忙碌穿梭的身影全部消失不见,沸腾的药釜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耗子偷米一般。
无人看守的药橱前,身形圆咕隆咚的“大耗子”转来转去,时不时发出一阵烦躁的嘟囔声,一双黑爪不停在那分好的药材中翻腾着,将一切弄得一团糟。
“我道是什么人在背后做法,原来是你这只狐仙儿。”
女子声音突然响起,药橱旁的影子一顿,随即终于从暗影中走出,头上扎着块熬药时的布巾,露在外面的一双小眼凶光毕露、恶狠狠地瞪着她。
“我的香加皮呢?你做了什么手脚?!”
秦九叶打了个哈欠,一副困得睁不开眼的样子,似乎对眼前所见一点也不吃惊。
“不过是换了些五加皮进去。香加皮不可久服,换个用药的方向试试,也算开拓思路,价钱还能省下不少,滕狐先生该好好谢谢我才对。”
水准高超且对秘方一事钻研颇深的人并不多,她猜到药庐那位没露面的“掌柜”身份后便有了动作,趁那日小酌时做了些手脚,香加皮与五加皮本就相似,她替换少许刚好瞒过药庐的人,却瞒不过那幕后之人。对方挑剔强势的性子想必无法忍受这一切,她只需在此“守株待狐”便可。
“公子琰身染秘方多年,就算功力深厚、情况与旁人不同,也需有人指点用药。这些天我仔细观察了院中病人服用的汤药,发现那方子同你在船坞做试验时有六七分相似。到了这地步我再瞧不出端倪,岂非白白忍受你那些时日?”
她好心为对方“答疑解惑”,那厢滕狐却认为自己遭了算计,一把扯下面上布巾,三两步杀到跟前。
不过一月未见,对方瞧着似乎也比先前憔悴不少,眼下同她相对坐在几口大锅前,面皮绷得紧紧的,仿佛下一刻就要裂开来。
“你若是来找我算账的,不如现下就与我决一死战、分个高低生死如何?”
江湖中人就是不一样,她就算同那九皋城里的回春堂掌柜因为生意上的事打破头,也绝不会将“决一死战”挂在嘴边。
秦九叶盯着对方那张气鼓鼓的脸,一时没忍住、牙齿间挤出一声笑来。
“怎么个决战法?互相下毒吗?”
滕狐也笑了,小眼阴森眯起。
“只怕你输不起。技不如人认了便是,好好求我或许还能留得一条全尸。”
威胁的话听多了便失去了作用,秦九叶掏了掏耳朵、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我是个生意人,同你互相下毒对我来说有何好处?赢了可有银钱可赚?”
滕狐僵立片刻,随即扬起高贵的头颅。
“粗鄙村医,鼠目寸光,难堪重任。我也是一朝落了难,才会和你同在一个屋檐下共事那么久。”
秦九叶懒得看对方做作的姿态。
“那不知离开了我,滕狐先生可有取得什么进展?亦或者已经找到破解秘方之法?”
“不如还是秦掌柜先说说看,你去那居巢游山玩水一遭,可有什么出人意料的收获?”
这便是他们的胸襟了,加起来也没有巴掌宽,非要从对方身上先撬出点什么才甘心,否则便会觉得吃了大亏。
大半夜的不睡觉,在这破药庐里耗下去也不是办法,秦九叶咬了咬牙、抠抠搜搜地先退让了半毫厘。
“我去了李青刀指明的地方,就在居巢古国腹地。”
“断玉君没与你同进同出,看来是出了岔子。”对方狐眼一眯,已经从她遮遮掩掩的叙述中瞧出端倪,“瞧你仍在此处徘徊不去的样子,应当也没在那地界找到破解之法。”
秦九叶不答反问,当下就要从对方身上讨回些便宜来。
“药庐里的方子是你开的?你明明有法子,为何当初在船坞的时候要放任那些病人恶化死去?”
“因为他们总归是要死的。药庐的药只是压制发病的手段,饮鸩止渴罢了。我是左鹚的弟子,不屑于自欺欺人。”
滕狐狡猾,秦九叶也不傻,当下便猜出了一二。
“所以你才与公子琰合作,一面帮他稳住那些病人,一面研究秘方用药,一旦有了新的方子,便拿那些人来试药。”
“你该感激我才对,不是吗?若非有我,你那半死不活的小白脸或许已经一命呜呼了。”
对方说的或许是实话,一想到那少年的身体状况,秦九叶仍觉得气不顺,努力平复一番后问道。
“自上次一别已过去月余,你从我这拿走的野馥子呢?可有入药?我看了你给李樵吃的药,应当与野馥子无关。”
她此话一出,空气瞬间沉寂下来,片刻后对方才干巴巴道。
“是你那日随口提起,我便心血来潮想要尝试,又不是什么灵丹妙药,终究还是要回归师父的正统思路。”
然而秦九叶已瞬间捕捉到了异常,断然不可能轻易放过。
“先前我问你野馥子的事是否是左鹚提起,你并没有否认,现下又急着撇清这层关系,莫不是尝试过后发现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吧?”
这一回,滕狐面上的神情瞬间变得难看起来。
“你知道什么?区区野馥子,神神鬼鬼的东西,又如何能断我师父一生成就!”
当真是关心则乱,她还什么都没说,对方便已急着将罪名往身上揽了。
秦九叶不想同对方一样钻牛角尖,只耐着性子继续说道。
“我只是在居巢腹地见识了不少花草虫豸。若野馥子当真行不通,或许能换些新思路……”
然而她愿意退一步,对方却好似被踩了尾巴般不依不饶。
“你不要以为去过了居巢那鬼地方便是手握玄机,就有资格在这里对着我大呼小叫了。李青刀能够找到那处地方,还不是因为我师父为她指了路?这些年就算是狄墨也不敢轻举妄动,若非知晓我师父已经身死,他岂敢在江湖上这般兴风作浪……”
对方气急败坏的言辞令人气短,秦九叶却从对方一连串的言辞中嗅出了些信息。
李青刀能够去到居巢腹地是因为左鹚指了路。这倒是符合她之前的判断,左鹚应当也是从医者的角度推论,这种怪病是从某种生灵身上传出来的,李青刀就是带着这个目的寻到了那处洞穴。
然而狄墨在其中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按照公子琰的说法,秘方确实是从天下第一庄流出,那李青刀究竟是为什么被狄墨暗中擒去了山庄呢?如果只是一份居巢地图,当真值得如此吗?还是说李青刀曾意外撞破了狄墨的某个秘密,后者困于昔日情谊又杀不得,只能将人囚禁起来?
李青刀非等闲之辈,居巢又是险远之所,假设彼时能知晓李青刀行动轨迹的人只有左鹚……这一切仿佛都在告诉她,李青刀不是死于天下第一庄的折磨,而是死于背叛。一场来自挚友的背叛。
“莫非你自始至终都是知情的吗?”秦九叶眯起眼来,目光锐利得几乎能将面前之人那张鼓胀的面皮划破,“你知晓如今的秘方其实就是当年狄墨从居巢带出来的,是你师父告诉你的吗?还是说当年的事你师父也有份?亏我当初一心觉得左鹚是因为信任狄墨会遵守承诺才发出书信,现下想想,或许天下第一庄的秘方就是你师父的手笔也说不定,这些年他们一直有着私下往来,所以当初在那琼壶岛的时候,狄墨才能先我们一步拿走了笔记……”
“住口!”滕狐的声音变得尖细,面容因极度愤怒而变得有些扭曲,“你怎敢、怎敢这般污蔑他!”
江湖中最可怕的老毒物已在失控的边缘,犹如一只随时随地会炸出一群毒蜂的蜂窝,秦九叶却不退反进,一连串地发问道。
“难道不是吗?我当初便觉得奇怪,你口口声声说左鹚为研究秘方鞠躬尽瘁,却不提他具体是如何研究的、也不提他究竟去何处寻得病患,毕竟大家都默认,在居巢一战结束后,所谓秘方已经消失在那场山火之中了。还是说你心心念着的你师父的笔记,不过只是纸上谈兵、坐而论道罢了,说不定左鹚也自愧于此,所以才会找个地方将自己关起来,其实从头到尾就没有什么笔记……”
哐当一声响,秦九叶的声音戛然而止。
巨大的药釜被打翻在地,滚烫的药汁四溢流淌,在地面上嘶嘶冒着白烟。
“原来你千里迢迢来到郁州,又不知死活地进出居巢,就是为了到我面前找死的。”
滕狐的声音比庭院中新降的寒霜还要阴冷,药炉中的火星飞入夜色,他的轮廓似乎也在夜色中变得巨大恐怖。
秦九叶按下有些发抖的双手,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一些。
“既然如此,为何还不动手?”
不动手不是因为不能动手,而是因为不想动手。
这是她今夜“赴约”前便在心中思索清楚的事实。她并非一时冲动、不管不顾地激怒对方,之前两次出入药庐时她便留了心,发现熊婶等人备药的方子发生了些许改变,而若按她先前推论,药庐中并无医者,那只有可能是背后之人从中指点。
滕狐明明身在院中却一直没有现身,这说明这些天或许一直在暗中观察她。就算对方打心底里仍瞧不上她的医术,但肯定多多少少还是对她的居巢之行有些好奇心的。
想到这里,她干脆开口道。
“你若想动手,便放马过来。我若技不如人、死在你手下,死前也要让这院中之人昭告江湖,你是妒恨我医术了得、怕日后成为你的克星,这才暗下毒手。我若解了你的毒,更是要宣告天下,左鹚关门弟子也不过如此,什么白鬼伞不过一朵我脚下的烂蘑菇,果然居的招牌不擦自会闪闪发光。”
地上破烂的药釜犹如她此刻心情,一口气说完这一通,她干脆一屁股坐了下来,就着药炉子里尚有余温的灰堆给自己烤了两只山芋。
温暖的气味在药庐中扩散开来,不知多久黑暗中才再次传来对方的声音。
“你师父当年难道没有告诫过你,医术再高明,活不久的话也注定没什么出息吗?”
秦九叶翻了翻眼皮望向对方,确认了一下对方的情绪。
“我师父死得早,将我领进门后就不管我了。哪像左鹚千挑万选收了你,把你当宝贝一样捧在手心。”
这话说得巧妙,听着像是调侃,却不动声色地拍了拍对方的狐屁股,她这厢心下一阵恶寒,却听对方闻言竟笑出了声。
“你可知晓我师父当年为何会收我为徒?”
秦九叶只当对方又要开始自夸,半是心不在焉、半是嘲讽打趣地说道。
“自然是因为你有几分天资,性子孤僻傲慢、独断专注,而你师父也是个难以融入人群、只配在这天地间求索的怪人,看到你便好似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她说着说着自己都觉得有些反胃,那厢滕狐转了转眼珠看向她,脸上露出一个古怪的笑。
“你能同我这样的怪人相处,说明你骨子里同我一样也是个怪人。”
秦九叶一边拨弄灰堆一边抬起头,不乐意地反驳道。
“我这是迫不得已、以大局为重。我这人最是淳朴好打交道,擅从民众里来再到民众中去,整个丁翁村从村头到村尾,没有一个人见了我不打招呼的。”
滕狐撇了撇嘴,犀利的字眼顷刻间流出。
“他们自然要同你搞好关系,因为你是郎中,你的技能是治病救人。他们喜欢的是你从事的行当,而不是你这个人。”
秦九叶被噎住了,想找出一两句反驳的话,可思来索去竟反而觉得对方说的有些道理。
“人与人之间哪有那么多喜欢不喜欢的呢?很多时候,确实就只是因为需要打交道而不得不做出另一幅模样来。”
她不过随口说来的歪理,对方听后却陷入沉默,许久才低声道。
“原来如此。师父也是因为需要我才收我为徒,而不是因为欣赏我、喜欢我。”
秦九叶有些愕然,一时间看不懂对方这突如其来的自怨自艾,只能如实安慰道。
“你师父若不喜欢你,实在没必要这般为难自己。”
毕竟这年头性情好又天资好的孩子也不是没有,何必给自己添堵?
这安慰听起来有些变了味道,但对方却好似没有听懂。
“在我之前,师父从未收过徒弟,但同李青刀个性散漫不同,他是因为挑剔,除了他自己,这世间无人有资质继承他的衣钵。但在居巢一战后,他改变了想法。”
眼见对方竟心血来潮讲起那左鹚往事,秦九叶也有些好奇,忍不住欠了欠身子问道。
“莫非你也出身居巢,乃是百毒不侵之身,所以才被他选中?”
额角鼓了鼓,滕狐咬牙切齿道。
“我是曲州人,同居巢那鬼地方有何关系?”
“那是为何?”
滕狐双手拢于袖中,肩背微微驼了下去,唯有那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寒光,整个人望着像是蹲在灶台上的一只胖鸮。
“从他第一次接触那秘方开始,他的一切准则都被打破了。他终于明白,这世上原来确实是有不可战胜之物、耗尽平生也无法求得的答案。从前他有多骄傲、多胸有成竹、多不可一世,之后他便有多惶惑、多不安、多怀疑自我。他意识到自己或许在有生之年也无法解开这个谜团,所以才有了收徒的念头,而我不过是当时他身边最好的选择罢了。”
“你是说,你师父收你为徒,只是为了能有人继承他的遗志、破解秘方之谜?”
“起先或许是的,但即使我是他最好的选择,也远远达不到他的要求。我为了获得他的认可,吃了不少苦头,但直到最后,他也依然没有将他毕生所学尽数交于我手中。”
她那死鬼师父不也一样?毕生本领有一大半烂在了肚子里,唯有记账的本领尽数传给了她。
“或许那是因为有些东西他自己也不能肯定是非对错,而世人又喜欢将他的言语奉为圭臬,将这样的东西流传下去是不负责任的。”说到此处,她不由得想到当初那琼壶岛之约,“许秋迟说邱都尉是五年前收到的信,你也应当差不多。既然一早便收到了你师父的信,为何没有提前来寻他,偏要等到赏剑大会那日呢?”
滕狐沉默片刻,随即一字一句道。
“因为师父不准。”
秦九叶对这答案有些哭笑不得,转念一想又觉得对方有些可怜。
白鬼伞滕狐确实天赋极高,他得到过许多人的认可,却唯独没有得到过他师父的认可。在他心中,他的师父甚至临死前也不愿见他。
秦九叶不知道自己的话对方是否会听进去,但她还是选择了开口。
“他并非不愿见你,或许只是无法面对你、不愿意将那样的自己留在你的记忆里。”
滕狐的背影缩了缩,半晌才闷声道。
“我愿意耗费时间告诉你这些,不是为了听你这些阿谀奉承的话,而是要告诉你:我师父生性孤僻,但他从未背叛过朋友。他此生犯过最大的过错不过是身为见惯生死、往返地狱之景之人,仍未抛弃自己当初选择成为医者的那颗救人之心,想要寻得一种可解百病的良药,自此绝病气于世间。”
如果左鹚与狄墨并无勾结,那黑月其余人很可能也并不知情。剩下的便只有一种可能:将秘方偷偷带出居巢,是狄墨一个人的决定。那或许也是李青刀被囚禁山庄背后的真正原因。
“这世上没有这样的东西。”秦九叶轻声开口,望向炉灰的视线有些失神,“只有孤身苦旅、拼尽所有去战胜千百种恶疾的医者。”
譬如左鹚、譬如许青蓝、譬如她师父、譬如那些不知姓名的人。
相比于秘方本身,那些医者才可称得上是真正的“良药”。
仿佛知晓她心中所想一般,下一刻对方的声音便不依不饶地响起。
“莫要将我师父同那些失败的赤脚医生相提并论。”
秦九叶笑了,心中反而不似方才那样反感了。
“你越是在意我方才所言、不愿面对一切,反而越是坐实了你对你师父的想法。其实在你心底,你也认为你师父最终失败了,不是吗?”
“他没有失败!他只是、他只是……”
他只是没能获得更多的时间,没能等来一个契机,没能在书写一生的神话中再添一笔。
后世没人知晓医鬼左鹚的归宿,而他也不会将琼壶岛所见的一幕宣告世人,他的师父应该拥有一个完满超凡的结局,而非像那般长眠于阴冷的湖水洞窟之中,守着至死也没能勘透的秘密,在遗憾中化为一捧枯骨。
他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可下一刻,那女子却开口接了下去。
“他当然没有失败。瞿氏尝百草、著药典,最终死于毒困,可能算是失败?许青蓝入居巢、最终为救人染病而死,可能算是失败?多少无名医者一生救死扶伤,却从未在典籍间留下过姓名,可能算是失败?”大山黑水中化为白骨的神明历历在目,秦九叶发自心底地劝说道,“你之所以不愿接受这一切,是因为你将他捧做了永不犯错、无所不能的神,不能相信他最终走向凡人的结局。可归根结底,他同你我一样,不过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
她的话音落地,整个药庐再次陷入长久的寂静。
山芋在灰堆中发出吱吱声,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焦糊气味,终于,那灶台上的人影再次开口。
“是又如何?凡人同凡人之间尚有不同。我便是要做这凡人中的不凡之人,我便是要让世人知晓,就算师父没能做到这一切,但他选中的人做到了这一切。”
“所以,我们联手吧。”秦九叶拍了拍手上的灰,向那黑暗中的影子伸了过去,“承认自己不过平凡之躯,并不意味着我们认输了。论及做那人上人的经验,我确实不如你,可论及以小博大、以弱胜强的经验,你却是不如我的。同我联手,你不会吃亏的。”
滕狐直勾勾地盯着她看了片刻,突然笑了起来。
那笑很是恐怖,听得人毛骨悚然。
“我的手可不是谁都能碰的。”
秦九叶没有退缩。
“这是利益的结合,你不必因为对我再三忍让感到丢脸,我也不会仗着你的忍让得寸进尺。坦白说,若我不想再见你,此番又何须引你现身?咱们谁也别嫌弃谁。说到底,只要那秘方的事一日不终结,我们便注定会再聚头。”
行船遇风浪尚且需要连舟过江,人处险境同样需要共克难关。她赌对方同她一样,急需一个盟友。
但是在此之前,她必须确认对方的心思,确认对方同自己一样,只为战胜那秘方本身,而不是如同丁渺一样,要借着那样东西做些可怕勾当。她几乎不敢想象,如果丁渺有着滕狐一样的药理知识和毒物经验,那秘方有可能会发展到何种地步。
归根结底,人心难防,远胜洪水猛兽、瘟疫恶疾。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穿堂冷风几乎要将她手心的汗吹干时,对方终于动了。
泛着青黑的指尖出奇冷硬粗糙,那双手有多擅长摆弄蛊虫毒物,就有多不擅长握手这个动作。
当然,秦九叶也并不想多握片刻,两人几乎是短暂碰了碰,便迅速分开了。
“为表诚意,咱们是否该互通一下这些时日的进展?”
她耐着性子循循善诱,对方依旧是那副不可一世的模样。
“以你愚钝的资质,或许要听到天亮了。”
论及彻夜苦熬的本事,秦九叶自认不输人一头,不甘示弱地与那滕狐“论起道”来,两人从月升争辩到月落,到最后也分不清是谁提出的问题、是谁给出了答案。
秦九叶从药庐出来的时候,天果然已经蒙蒙亮了。
彻夜辩论令人疲惫,尤其对方还是个言语不知轻重之人,她只觉得自己仿佛念经降妖的法师,与之周旋间字字泣血,真真是一夜间愁白了头发。
拖着脚步在凌晨时分的竹林间穿行,她觉得自己好似一抹游荡的“孤魂野鬼”,而踏入偏僻小院的一刻,她便在院中那棵大树下望见了另一只“孤魂野鬼”。
“阿姊……”
他披着单薄的衣衫坐在树下,一夜秋风摇落的枯叶落在他发间、肩头,他却浑然未觉,只怔怔望着院门的方向。
“我以为、我以为你……”
他以为她不要他了,他以为昨日的一切不过是他的一场梦罢了。
他说不下去了,头也垂了下去。
落叶被踩响的声音窸窸窣窣响起,有人抬手摘下了他头顶的一片叶子。
不过是一片叶子而已,不知怎地却似有千钧重,离开他身体的那一刻,整个人都有种轻飘飘的感觉。
她身上还带着些凉气,那是一路疾行穿过竹林时沾染的霜露,但她落在他耳畔的呼吸是温热的,混着些药味与薄荷的香气,将他环抱其中。
“……抱一抱就好。”
她的声音闷闷在他肩头响起。
不同于他索取时的急切,女子的怀抱总是温和许多。但这温和中有种不可瓦解的坚定,坚定地选择、坚定地守护、坚定地找到迷失的他,而这种坚定只需万分之一便可让他泪流满面。
秦九叶察觉到了怀中之人的颤抖,不由得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
这便是拥抱的神奇之处,她在安抚他的同时,又何尝不是他在给予她温暖呢?
彼此的心跳声渐渐交融,整夜的奇诡阴谋、疲惫不安一扫而空。
没关系,只要他还活着,只要他还有一线希望,她在崎岖险阻中前行的努力、求而不得的挫败、反复求证的漫长路统统不算什么。
就算天资聪颖、执着顽强如左鹚,也没能逃开凡人结局。
滕狐或许也将如此,她或许亦是如此。
但在望见终点之前,她坚信自己可以永远、永远地走下去。
只要他在她怀中。
223、故人重逢
李樵站在药庐前,小卅的伪装褪去,露出了他有些难看的脸色。
今早偏院的氛围有多缱绻,此刻药庐前吹过的风便有多阴森。
“所以阿姊昨天彻夜不归,便是来见他了吗?”
她是为谁熬了大夜?怎地还怪上她了?秦九叶还未申辩,滕狐已先一步开口,声音好似从牙缝中挤出来的一般。
“这便是你带来的帮手?”
秦九叶闻言早有准备,把藏在不远处、死活不愿出来的女子拽到跟前。
“一个不够?还有一个。”
姜辛儿愤恨的眼神从李樵挪到滕狐最后落在秦九叶身上。
“我答应了前来帮手,可没答应受这种罪。”
秦九叶压低嗓子提醒道。
“今早你与我是怎么说的来着?”
姜辛儿不语,只抿紧嘴唇。
一个时辰前,偏僻小院中。树下的小情人抱得“难解难分”,树上的女子看得冷笑连连。
“我才离开多久?你俩便腻在了一起,若我再晚回来些,怕不是要看到个孩子。”
秦九叶有些呆滞地抬头望向树顶,迎接她的是劈头盖脸的一团枯叶。
提刀的身影落地站定,李樵仍将头半埋在女子颈窝,他一早便察觉到树上的人,却当做此刻才留意到,斜眸望过来的眼神中满是挑衅,像一只霸占主人的恶花狸。
秦九叶总算回过神来,一把推开怀里的人,又有些不可思议地凑近前,半晌才认出那张脏兮兮的脸。
“我……我还以为你和许秋迟私奔了。”
尽管脸上的泥污还没洗净,姜辛儿的脸色还是肉眼可见地变了色,由青转红、由红转黑,最终和那些泥巴混到一处去。
“你要的东西。”
一只脏兮兮的麻布包被扔到面前,是她先前要的骨碎补,连叶带根、满满一包的,份量倒是足得很,只是约莫能洗出半盆泥来。
秦九叶一边小心挑着其中泥巴杂叶,一边偷瞄一眼姜辛儿的脸色。
“你这一天一夜跑去哪了?莫非当真是去见许秋迟了吗?”
姜辛儿仍背对着她立在那里、铁塔一般,闻言斩钉截铁大声道。
“没有。”
看来是见到了。
而且不光见到了,还谈得不是很愉快。
秦九叶瞥一眼李樵的方向,没有当面拆穿一切,更没有开口说些开导感情或是那些没什么分量的安慰,而是将那脏麻布包又丢了回来。
“回来的正好,药庐缺个苦力。”
姜辛儿还未开口,一旁的李樵已经上前一步。
“阿姊需要做什么?我哪里都不比她差。”
“好大的口气。”姜辛儿轻蔑一笑,上前拿起了那包药材,“让开些。瞧你现下这副病病歪歪的样子,定是要拖我的后腿。”
李樵半垂着头,理了理额前发丝。
“我若不让,姜姑娘还要再捅我一刀吗?”
对方一言不合就告状,姜辛儿措手不及,脸色瞬间涨红,嘴也开始磕巴起来。
“你、你胡说!分明是你自己撞上来的……”
秦九叶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的两个人,熬了整夜的脑袋嗡嗡作响。
李樵跟在她身边,至少不会乱吃药了,若是出点状况,她也能立刻采取措施。何况眼下这种情况,除非她将人扎晕药翻了,否则不管她答不答应,对方还是会想办法跟过来。而姜辛儿肯定在许秋迟那边受了委屈,放对方一人独处定要想东想西,不如跟在她这个讨人嫌的村姑身边做事、忘掉那纨绔。
“那便一起来吧,多个人多双手。”秦九叶做出了决定,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抠抠搜搜从身上摸出两个黑不溜揪的药丸,“不过去之前得把避毒丹吃了。”
去药庐为什么要吃避毒丹呢?
姜辛儿看着眼前情形和那滕狐的架势,终于开始感到后悔。而那厢滕狐已抱臂堵在门口,面上神情有些说不出的狰狞。
“你当药庐是什么地方,领一个天下第一庄的人来不够,还要凑一双?”
秦九叶压根不理会,不由分说将人往院子里推。
“这不是就地取材吗?李樵在果然居帮工三月,放在别的药堂做二掌柜那都是绰绰有余。姜姑娘更是如今我身边第一助手,居巢一探也是功不可没。”
她仗着脸皮厚实一阵吹嘘,滕狐却只盯着那两对眼神同样不善的男女立规矩道。
“我不管狄墨如何,迈过这道门槛,你们便得听我……”
他话还没说完,那一男一女已越过他径直走进药庐,从头到尾没有多看他一眼。
秦九叶顿时泛起一阵不可言说的舒爽,面子上还要做出一副头疼的模样,示意滕狐不要和两个习武的粗人计较。
滕狐不语,当下便要跟进药庐去“立规矩”,冷不丁那女子一个箭步拦在了他面前。
“滕兄且慢。”
滕狐抬起那双三白眼,神情已有些不耐烦。
“做什么?”
秦九叶伸出一只手、皮笑肉不笑道。
“虽说你将这一院子的病人‘看顾’得还不错,可保不准你对其中的一两个有些私人恩怨。为了以防万一,还请滕狐先生将你那只养了墨蠓的虫笼交出来为好。”
对方闻言,当即退开半步怒斥道。
“这是我师父留给我的东西,凭你也配触碰?!”
那左鹚真是阴魂不散,这滕狐大抵闲来便在心中给他师父贴金身,秦九叶不想正面冲突,只能迂回道。
“我这也是为了滕狐兄考虑。这院子里又不止一个病人,若是不小心招惹到那些疯子,到头来造成混乱不说,还要浪费时间杀人埋尸。”
她试图站在对方的立场思考问题,将“杀人埋尸”的苦恼传递过去,然而那边显然是不买账的。
“你若担心我会对他做些什么,便睁大眼睛好好盯着、别打瞌睡。且看你能熬到何时。”
对方说罢不再看她,风一般地钻进了药庐,秦九叶自知逼迫无法,只得将这桩事暂藏心底、按下不表,提着一颗心跟进了药庐。
身为一个医者,她还只是无名之辈。但作为一个掌柜,她可称得上是颇有心得了。
这世上有几个当掌柜的敢招杀手做工?一个不行还来两个?做得怕不是什么黑心生意吧?
“黑心掌柜”秦九叶觉得,她顶着这个虚名在丁翁村勤勤恳恳那么多年,直到今日才算是把这名头彻底坐实了。
天下第一庄的怎么了?有什么区别?不都有手有脚的?金宝干得了的活,他们也一样干。就算是刀剑,最开始也不全是用来杀人的。砍柴要用,切菜要用,裁衣也要用,她也没做什么奇怪的事,只是物尽其用而已。
来药庐上工的川流院众人对此都好奇不已,一个个往这边偷瞄,熊婶更是抽空在她耳边夸赞,说她能以一人之力连驭三只猛虎,当真是好手段,她闻言笑得比哭难看。
她哪里是驾驭猛虎?分明是那三个祖宗驾驭她还差不多。
因为李樵的缘故,起先她对滕狐一直有些顾虑,总要分着神前后左右地盯着对方,但见他似乎确实没有更多动作,便渐渐稳定下来,加上事情确实繁多,实在没有闲工夫去纠结这些细枝末节了。
左鹚生前留下过不少从未公之于众的笔录医书,半数随着左鹚的陨落消失不见,剩下的大多被滕狐私藏在他的狐狸窝,少数些许被后者带在身边,秦九叶连哄带骗将其拿到手中,这才明白了对方为何这些年都要将其带在身边研究。
那本手记半数夹杂着曲州一带的古语,许多字句说法同现今已有出入,加上其主人特有的晦涩修辞和鬼画符一般的注释,读起来令人头晕眼花、昏昏沉沉。这并非左鹚本人有意如此,而是所谓古籍秘典本就庞杂难辨,在晦涩无边的字符中摸索探寻,正如瀚海求针、千木寻叶。而滕狐破解出来的部分虽只有短短一段,读之已足以令人震动,甚至有窥见天机之感。
左鹚认为,居巢古城中神秘不可追其源头的存在,与很久很久以前的某种祭神仪式有关。
那时的人们笃信可以通过某种仪式与神明通灵交流、获得力量,这种神的赏赐被描绘为一种超凡的力量,能将凡人的血肉之躯变为不死之身,而仪式中所用之物便与如今的秘方有关。在巫祝卜筮之事盛行的当时,这种仪式曾一度成为权力根基、立国之本,最终却随着那些古国的消亡而彻底湮没在时光之海,如今已不能窥其万一。
若非知晓滕狐对左鹚近乎狂热的推崇,秦九叶简直要怀疑自己看到的东西其实是那狐仙误食毒菇后信口胡诌出来的。然左鹚是医者而非鬼神论者,落笔之时必定权衡深思过,而滕狐多年斟酌破译又为这份笔录添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真实性,一切都沉重得令人不敢细思。
如果左鹚所说的一切并非虚空,其背后隐藏的意义或许与她先前的推断不谋而合,那便是如今的秘方,已经是某样东西衰落之后的结果了。
假设公子琰便是秘方现世后的第一个病人,他很可能也是至今为止撑得最久的一个。她起先认为这同对方深厚的武学功底有关,但在看了滕狐的诊录后却发现,事实似乎并非如此。而这一结果,丁渺或许也已知晓。
试想在公子琰身上开始残酷试验后,丁渺利用整件事赢取了狄墨信任,一步步走出塔底、爬上高处,并开始试着制造更多的样本。但他很快便发现,经由公子琰血感染的病人,获得的力量都不似原病主这般强大。这种衰退犹如壶中取酒,壶中的酒自始至终只有那么多,取分的人越多,酒香便越稀薄。
当初李樵得到秘方后确实伤愈迅速、身体变得远超常人,和沅舟服下秘方后也如愿克服恶疾、重新焕发生机,就连元岐也宛若获得新生的样子。但这些绝不足以比肩左鹚所说的“神力”,甚至随着更多病人的出现,秘方反噬带来的痛苦已远远超过他们所获得的好处,这说明这种东西在随着时间流逝发生变化,就算它曾经是凡人无法探究的存在,未来也终有一日归为尘土。
秦九叶当初也没有料到,自己在黑湖上为了安慰姜辛儿说的那番话竟无意中道破了真相。她随即又想起了那夜公子琰所说的话,如果没有人将秘方带出那座深山,它是否便会在那黑水中逐年衰减,最终湮灭于虚无之中去呢?然而一切终究不是如此,那样东西已走入尘世之中、犹如虎兕出柙,而他们眼下要做的,便是将那些虚无缥缈的神迹诅咒统统化作医书典籍中的一笔。
左鹚当年没能做到,现下便交到他们手中。如果他们也没能做不到,总会有旁人做得到。后世念起‘秘方’二字只会纪念一种恶疾被战胜,而非将一切归于无常乃至神明的喜怒。
除去关于秘方过往的探究,那本手记剩下的部分几乎都是简单记录。
左鹚有异族血脉,其人痴迷天咫而不解民彝,虽年少成名但一直离群索居、游历四方,与黑月结缘也是由此而来。所谓天咫,天之道也。自然之法,莫过如此。他自创了一套人体经络表系,又将观星之术归入其中,用药解法大抵都是由此出发。一种生灵能够在天地间存活,必有生它之物、也必有克它之物,这就是为何一些毒草毒虫的解药往往就在其栖身之所处不远的地方。这条法则被左鹚运用在许多过往案例之中,也曾是他在破解秘方之谜时坚持贯彻的原则。
从产自极北之境的琉璃花,到南海深处才能觅得的赤喉珠,都曾出现在左鹚尝试过的药引记录中。这些记录落笔简练,没有浪费丝毫在感怀悲叹之事上,那些横跨千山万水、天马行空又充满勇气的尝试,虽然如今只剩小如蝇头的几个字眼,却依然能令人感受到其中艰辛难得,从而为之深深感佩。
相比左鹚当年所做过的尝试,滕狐如今所为万一而不足。但他之所以会成为今天的模样,大抵也是左鹚一手铸就的。师父死后,他便一直依照师父意愿继续尝试,试图找到那个合适的毒引,并在寻找天下奇毒的漫漫之路上,逐渐成长为了如今江湖中令人闻风丧胆的白鬼伞。
现下想想,滕狐在宝蜃楼的时候便潜伏在元岐身边追寻此物,而后赏剑大会第二日鸣金夺剑,更是在湖边试探有无感染秘方的江湖子弟。相比之下,她确实算是半路杀出来的不速之客,加之对方那样的性子,瞧不上她也是情有可原。
只是……秦九叶盯着诊录最后那个被反复提及、却始终没有得到推敲证实的东西,在已经开始弥漫的水汽中抬起头来。
“我手中的野馥子便是当初在宝蜃楼得来的,而你当时也在场,为何不出手?难不成那白浔是你爷爷不成?你才故意要将东西让给他?”
她话说得直白且不客气,眼见滕狐那张粉白的脸涨得通红,半晌才憋出一句。
“野馥子从来不是我的第一选择。”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秦九叶却已经明白了。
左鹚希望以野馥子入药的尝试没能实现,而滕狐知晓野馥子也是因为左鹚。尽管心中不愿承认,琼壶岛上困死密室的师父还是令滕狐下意识觉得,左鹚当年应当是选择了错误的路线、最终走入死胡同中,所以野馥子反而成了他有意避开的存在,直到船坞中的反复试验断绝了其他选择,他才想到要尝试这个一早被他排除在外的可能。
先前被回避的问题再次钻出,秦九叶锲而不舍地继续问道。
“你用野馥子入药、治过的病人在哪里?”
“死了。”对方冷冷吐出两个字,末了还不忘加上一句来恶心她,“当然,若你想验一验他们的尸体,我可以为你引路。”
饶是已经同面前之人对战数局,秦九叶还是不由得被气到了。
“医死了人是什么值得炫耀之事吗?为何你总能这般理直气壮?”
“不然呢?是他们自己没能熬住,与我何干?”
先前在船坞,两人已经为此大吵过一架,而此时的秦九叶也并没有争吵的心思。她望着眼前的人,心道这便是老天给她的惩罚。
绝境之中唯一的队友是个七窍流毒、不通人情的棒槌怎么办?
她还能怎么办?只能硬着头皮去化腐朽为神奇、化棒槌为定海神针。
她深吸一口气,问出了至关重要的那个问题。
“你知道医者的贤名是何人传颂的吗?”
滕狐斜眼思索片刻笃定道。
“自然是圣贤世家、医官大儒。”
秦九叶轻嗤一声,毫不掩饰语气中的嘲讽之意。
“医典史书寻常人岂能捧在手中日日查看?”
“那是何人?”
“病人。能够传颂一个医者贤名的只有他的病人。而你,就算解开了秘方谜团,也注定无法拥有比肩你师父的贤名,因为你的病人已经开不了口为你说话了。”
她话音落地许久,滕狐都没有说话。
他只双目通红地瞪着她,双眼几乎都被血丝覆盖,那是连熬数晚不曾合眼的人才有的眼睛,望向她的时候有种暮气沉沉的可怕。
秦九叶定了定神,回望了过去。她知道眼下自己的眼睛也好不到哪里去,这般看人一眼估计也是挺吓人的。
不知过了多久,滕狐终于缓缓开口。
“不是所有名声都靠活人传递。我不需要好名声,让人害怕也是一种名声。”
秦九叶心下一阵无力,还没等她想出反驳的言语,一旁始终沉默干活的李樵却突然开口。
“若真如此,你与狄墨又有何分别?”他说完一句顿了顿,又微笑着补充道,“哦,倒也有些分别。论及让人害怕的名声,你是远不及他的。”
在药庐吆五喝六多日的白鬼伞被三言两语压得说不出话,秦九叶忍笑忍得手脚抽筋,角落里的姜辛儿依旧没有说话,但手上的动作却欢快了起来。
那狄墨远在天边够不着,滕狐转而将怒火发泄在眼前人身上。
“如你所见,你在居巢取得的药草,多数都已被我师父列明。我劝你还是少浪费些工夫做些无用功,不如全心全意辅佐于我。”
“你之前的方子寻常人受不住,其中有几味药材价贵不易寻得,算不得良方。”
秦九叶的考量显然是滕狐从未想过的问题,后者当下不屑道。
“瞻前顾后、计较金银,如何才能成大事?”
这一回,秦九叶没再理会对方的刚愎自用,只埋头做着自己该做的事。
她不想在此时说一些令人焦虑不安的预言,但那些假设无时无刻不在她心中徘徊。眼下川流院中的病患全部依赖滕狐的方子续命,滕狐用药七分毒,见效虽快也消耗精气,且其中许多药材并不算随手可得,能够支撑起如今局面完全得益于川流院的背后实力。
可如果未来某一日,这外面的世界变作了另一个川流院,又该如何呢?一旦患病的人多起来,难以获得的药材便会供不应求,且普通人的身体状况远不如习武之人,只怕一副药下去,病还没有起色,人已经先没了。
根治秘方的进程不可耽搁,但缓解病情的方法也要精进,这是她今日看了左鹚手记后越发坚定的想法。未来等待他们的很可能是一场艰难持久的战役,如果不能在短时间内药到病除,那么找到一种能延续病人生命的办法也同样重要。
不论何时,大碗便宜的凉茶虽然不是最好的,但一定是能最快解渴的。
秦九叶将滕狐从接手药庐后试过的一十九种药方一一研究了一遍,又比照对方先前在船坞留下的毒方药引,将现有的用药思路一一做了罗列比对,结合自己先前为李樵开列的方子,一同做了调整。
滕狐出手大胆却粗中有细,对细微之处的把握有种超乎年龄的老辣,不难看出昔日左鹚的风格。而她用药朴实却剑走偏锋,常常深陷奇诡之事不可自拔,这其中也有当年她师父的衣钵。两方相融,更像世外医鬼与走方俗医的结合,于二人的争吵辩驳间渐渐初现轮廓。而李樵与姜辛儿也渐入佳境,两人轮流将重新调整过的药方送入煎药房,熊婶早已换上一口新药釜等在那里,手脚利落地干起活来。
人一忙碌起来,完全没有时间想东想西,等到秦九叶再次望向窗外的时候,太阳已经快要沉入竹海。
公子琰约定的时辰就要到了,而她已经没有太多思索权衡的时间。
避重就轻地同那三人交代了一些,秦九叶便匆匆离开药庐、依照记忆往东边竹林深处而去。
林间小道在黄昏光线中明暗变幻,似是模糊不清,却总能引人踏入其中,就好似主人家为了邀她前去,特意在黑暗中点亮了指路的明灯。秦九叶走了片刻后突然停下,周围有些熟悉的景象令她意识到一件事:这里似乎正是那天她与姜辛儿最后止步的地界,而那处匆匆一瞥的神秘院子就在不远处。
公子琰约她在此会面,显然是洞察到了她与姜辛儿探寻的意图。这不由得令她怀疑,她们之所以会发现那处院子,或许也并不是巧合。她总觉得从她进入川流院的一刻起,不论是院中病人、李樵的出现乃至竹楼中那场夜谈,都在对方的算计之中。
孩童的嬉闹声隐隐从那院子的方向传来,秦九叶一愣,险些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迟疑片刻才一步步走近。
细竹捆扎而成的院门上有些高高低低的刻痕,每条刻痕上都有一两个字,似乎是谁的名字,再看那些刻痕的位置,最高也不过到她的脖子附近,似乎是丈量身高留下的痕迹。
秦九叶看得有些走神,只听一阵风声迎面而来,脑门猝不及防地一痛,整个人重心一歪、坐在了地上。
先前进过那么多院子,这是她第一次被人出手“教训”,待她晕头转向低头望去,却又不由得愣住。
一只皮球骨碌碌滚动着停在她脚边,随即被一双小手捡起。
“抱歉,可有伤到?”脆生生的声音响起,是个六七岁的孩子,见她似乎没什么大碍,又转头望向院子中央那个人影,“夫子笨死了,勾球都不会!”
秦九叶摸了摸额头,又顺着那孩子的身影望向院子中央。
十余个半大孩子围在一起玩着球,正中放着把小竹案,竹案后端坐着个穿着布衣、头发散乱的中年人,在这乱成一锅粥的院子里仍倔强地举着手里的书卷,试图降服那群“妖魔鬼怪”。因为念得太过投入,他起身时踩到自己的衣摆也没察觉,险些自己摔个跟头,踉跄过后也不管被踩脏的衣摆,只小心将书卷护在怀中。七八岁的孩童,正是调皮捣蛋坐不住的时候,他在前面摇头晃脑地掉书袋,那些小屁孩就在他背后张牙舞爪地搞鬼,一会往他头发上别跟草棍,一会沾着墨汁在他后背上画王八。
这人是谁?川流院里的夫子吗?这瞧着像是不大聪明的样子,当真能教得了书吗?那公子琰大费周章、里外布局,将这院子藏在川流院的最深处、看顾得水泄不通,到头来就是为了关着个傻子吗?
秦九叶百思不得其解地看了一会,正准备收回目光,下一刻那“傻子”似乎察觉到什么,竟然转过头来。
望见那张脸的一刻,秦九叶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对方也一眼望见了她,呆了片刻才脚步磕磕绊绊地疾走过来。
“秦掌柜?”
她呆呆应了一声,对方抬手便扯掉头上草棍扔到一旁,不知从哪摸出一张算卦用的破纸,瞬间又变回了那个九皋城里的江湖骗子、南城乞丐,咧开嘴笑了。
“我日夜对着星空求问占卜,何时才能有贵人相助,却见星落如棋、黑白成局,正是斗转星回、故人归来之日,老天诚不欺我也!”
生死不明的故人终于得见,秦九叶心中也有欣喜,只是她到底不是杜老狗,情绪瞬间被复杂疑虑占据。
“你怎会在这?是那公子琰把你抓过来的?当时听风堂到底……”
她一时心急,还是不由自主问出了那几个字,虽然及时打住,但还是令面前的人瞬间陷入呆滞。
“听风堂……老唐……对,老唐要我去买酱菜的。可酱菜没买到,铜板也没了。铜板,我的铜板……”
杜老狗口中嘟囔着,随后便一屁股坐在地上,一双手在尘土中摸索着,不论她如何劝阻,那双呆滞的眼睛都没有反应了。
不过三两句问话的工夫,四周突然便安静了下来,秦九叶回过神来、转头望去,只见那一院子的小皮猴不知何时已经规规矩矩地站好,正一板一眼地向着院门的方向行礼。
“说好了最后一日,让你们同夫子告个别,可没让你们胡闹。”
公子琰的声音隔空传来,前所未有的温和。
孩子们闻言纷纷低头认错,态度还算诚恳,可眼珠子却仍往杜老狗的方向偷瞄着,三分玩闹、七分不舍。
“船已经在渡口等着了,还不快些过去。”
院门口的人再次发话,孩子们虽然有些不情愿,但显然对这位病弱公子很是敬重,闻言各自收敛神情后,恭恭敬敬对着杜老狗一一行礼拜别,随后在汤吴的引领下、排着队离开了院子。
秦九叶怔怔看着这一切,直到最后一个孩子也远去消失在竹林之中,这才望向那坐在木轮椅上的病弱公子,后者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很是自然地开口道。
“本不想让你看到这乱糟糟的情景,只是孩子们贪玩、耽搁了些时辰,让你见笑了。”
这话听着没什么问题,可从对方口中说出便有种说不出的别扭。
天下第一庄里,杀千人者才可称为公子。从天下第一庄成立至今,总共也才不过三名公子,何况身兼影使一职,阎王笔录只怕都有此人一半功劳。
一阵秋风从半敞的院门口钻了进来,秦九叶缩了缩脖子,顿时感到一股肃杀之气。
尽管对方只是个坐在轮椅上、奄奄一息的病人,但她还是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她上前一步、站在了杜老狗身前,酝酿一番后才开口道。
“什么叫最后一日?你要对他做什么?拿他试药吗?”
公子琰没说话,只静静听她的动静,似乎要从她此刻的细微动作中分辨出什么。
见对方沉默不语,秦九叶不由得冷笑。
“你用习武之人试验也就罢了,他只是个神志不清、厄运缠身的可怜人,你也不肯放过、非要欺负一个傻子吗?”
公子琰终于淡淡开口,显然并未将她的质问方才眼里。
“我若说这院中每一个人都逃不开这一劫,你又当如何?”
眼下她好歹与滕狐结成联盟,也可称为这院中“黑白双煞”,且不说要负责压制那一院子的病人,还肩负着拯救他们唯一主子脱离苦海的重要职责,总该有些份量。
何况草菅人命的家伙见多了,秦九叶觉得自己这颗铁胆也快炼成了。
“我是他朋友。他如何,我便如何。”
这话本该有着十分气势,奈何她中气不足,背后又有杜老狗在地上蠕动,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然而那公子琰却并未再次逼近,只是静静品着她话中语气,周身萦绕的那股阴冷气息似乎在一瞬间消散了,只剩一点微凉的秋风绕着几人打着转。
“这是川流院中学堂的最后一课。今日过后,这里将不再有孩子、自然也没有教书的夫子。他们师生一场,此去一别或许今生都无法再见,自然应当好好告别。”
秦九叶一愣,半晌过后才反应过来对方言语中的含义,但她又实在无法忽略最紧要的那个问题。
“他究竟为何会在你院中?”
轮椅上的公子没有回答,只示意身后的汤越推着自己向前,随后俯身用那只枯败的手捡起掉在角落、沾满泥巴的鞋子。
不远处的杜老狗只一味用双手刨着土,当真化身野狗一般,全然没有留意到这院中其余动静,更没有抬头望一望那轮椅上的身影。
公子琰拿着鞋的手颓然落下,终于开口道。
“带他下去吧。换身干净些的衣裳,指甲剪短些,不要让他伤了自己。”
一直沉默立在身后的汤越终于上前,小心翼翼扶起地上的杜老狗,秦九叶在旁警惕看着,再三确认对方确实没有恶意后,这才退开来。
直到两人离开院子,公子琰的声音才再次响起。
“秦姑娘可愿陪我去这学堂中坐坐?”
224、廿载官子
杜老狗藏身的院子很宽敞也很简单,整个院中只有一间房,与其说是学堂,倒像是山间供打猎之人歇脚的茅屋。四处陈设简陋,除了桌椅和堆满案牍上的书卷,再无他物。风顺着竹帘缝隙钻进屋中,将墙面上已经落了灰的布帘掀开一半,露出其下挂着的几张画像。画上的人有老有少,都是一袭青衫、正襟危坐的样子,作画的细绢因保存不当而微微泛黄脱色,但裱糊的工艺却是上等的。
“那是青重山历代书院先生的画像,由当时的院驻亲自执笔。我将他们的画像挂在此处,便是蓬荜茅屋,也同天子学堂无异。”公子琰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听起来分外平和,“这里的土地已经不适合生活,老一辈人却仍不愿离去,宁做被困在此地的孤魂野鬼。但孩子们是无辜的,他们应当有选择的权利。”
想到当初在溟山中邂逅的那些山民,又联想到方才在院中蹴鞠的孩子,秦九叶终于明白了那些山民口中奇怪传说的由来。
竹林里确实住着魔头,只不过魔头“抓走”小孩并不是拿去练功了,而是让他们进入学堂、读书识字,为走出大山、去见外面的世界做准备。因为居巢人的身份,若非公子琰,这里的孩子很难在别处求学生活。只是似对方这般急功近利之人,竟会愿意耗费心血做这样一件几乎不会有回报的事,若非亲眼所见,她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
“能教书的夫子千千万,你为何独独要留下他?你连老唐都不肯出手相救,如何要我相信你会救起一个素昧平生、半痴半傻的江湖乞丐?”
入秋晨起的风冷飕飕的,那连喝口凉水都受不住的公子就停在窗后,定定望向院中一草一木。
“青重山书院成立至今已有近百年,百年间流转过的名儒大宗无数,资质最普通的教习更是万千,那些年我在书院打过交道的共有十三位,但这些年我想尽办法、四处搜寻,最终也只得这十二幅画像。否则,你应当可以看一看他昔日的样子。”
秦九叶终于顿住,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什么。
“你是说杜老狗是书院的人?你将他关在这里,该不会是怕他泄露了你的身份……”
她的质疑还没有说完,对方已经轻声打断道。
“不要那样称呼他。他本姓孟,单名一个珂字。珂雪无暇,就算一朝落入泥污之中,也不会改变高洁的本质。他不是书院学识最渊博的夫子,又有些固执的小毛病,看起来有几分窝囊。书院中的教习常在堂前惩戒学生,而他嘴上唠叨严厉,板子却从没有真的打在学生手上,都打在了身前的石板上。时间久了,石板上就留下一个凹痕。旁人问他石板上的凹痕从何而来,他便说是自己打瞌睡时磨出来的,院中同袍笑他懒散,他也都一笑了之。”
“少年心性轻狂,青重山书院中的少年更是如此。他们看不起这样的老师,每日练习结党之术、操弄风云之法,当面恭敬行礼,背后言辞轻蔑,而我常是他们簇拥的对象,附和两句也觉得无伤大雅。毕竟在我的记忆中,他只是个对不上号的名字罢了。”
与昨夜讲起丁渺时不同,此时的公子琰全然褪去了那些阴冷孤执,变得近乎随性平和,这或许是来自将死之人逐渐显露出的死寂,又或许只是挣扎一生终将迎来命运审判前的平静。
回忆中拼凑而出的人形似乎有些陌生,可细瞧竟同自己认识的那个杜老狗有些相似轮廓,都是一样的不得志。只是一旦想起杜老狗那缺了指甲的小指和不时疯癫错乱的模样,秦九叶便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有着那样过往的一个人会沦落到如今的样子。
“你若真是他的学生,他怎会认不出你?还是说……你与他曾有过什么过节仇怨,以至于曾经对他做过什么可怕的事,以至于让他彻底忘却了过去、甚至忘却了自己是谁?”
“我的仇人有很多,恩人却只有一个。只可惜,做我的恩人,下场是如此悲惨。”
公子琰说罢,推着木轮椅靠近一旁书案,一手拾起磨了一半的墨,另一只手将纸张铺陈开来。
“书院犹如雨水丰沛之地,滋养每一个少年人的抱负,我有太多想要实现的设想、太多想要突破的禁忌,朝堂无法盛下我的野心,我便将目光投向了江湖之所。入山庄第二年,我已出尽风头,狄墨手中那本写满朝中秘辛的名录有一半出自我的手笔。江湖中谁人不知天下第一庄影使手段了得,朝堂之下我是人人渴望靠近又忌惮被卷入其中的暗流,我走到哪里、哪里便会为我施仪立杖。我被权势带来的美妙迷惑了双眼,以为这便是我应得的人生奖赏。直到七年前,老天决定假丁渺之手向我讨回这一切的代价。”
李樵逃离山庄便是七年前、新帝登基后第二年的春天,之后不久丁渺因此受累被关入塔中,苦熬半年后将恨意报复在了公子琰身上,算一算时间应当同眼下一样正值秋天,如此说来……
早前与邱陵等人在船坞中的秘密交谈再次浮现在眼前,秦九叶抬起头、恍然开口道。
“所以……你就是南宫家邀请的那第四十四个赴宴之人。”
秋末正值霜重寒起之时,彼时的孙琰应御史中尉南宫冀之邀赴迷苑水榭秋宴,却在当晚第一次发病,屠尽满院宾客乃至南宫满门,之后便为天下第一庄与朝廷联手追杀。
“南宫比我年长四岁,却似同辈、亲同手足,然自我入山庄以来,便总是聚少离多,那是我们时隔多年后第一次相聚,为了赴宴我推掉了很多事。然而……”
公子琰的声音戛然而止,这是他今日第一次因情绪起伏而中断,半晌才提笔在那新铺好的纸张上书写起来,笔尖摩擦纸张时的细微声响,将他的声音衬托得愈发有气无力,像是在这一瞬间泄掉了许多东西。
“断玉君托呈羽暗中调查此事,他所查到的一切或许比我记忆中还要清晰一些。离开迷苑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混沌绝望中逃亡,我不知晓自己的身体究竟发生了什么,也不知晓这一切背后的关联,直至第一场冬雪落下。”
“老天就是如此顽劣不堪,喜欢用相似的命运去惩罚狂妄之人。当初我带人追杀甲十三,数次将他逼入绝境。而不过半载之后,走投无路之人便成了我自己。甲十三在山庄时举目无亲、无人能依,却得李青刀相助。而我曾经一呼百应、风光无限,一朝之间却落得众叛亲离、穷途末路,还不如一只街边的野狗。我此前半生曾收获过多少荣光,那一刻心中便滋生出多少仇恨。当时的我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那个愿意在绝境中向我伸出手的人是谁。”
“彼时我已是伤重力竭、强弩之末,情急之下兵行险招,想着灯下黑的道理,折返回了陵湖,拼着最后一口气连夜潜入青重山后山。我是书院出身,知道那里的密道,不料却撞上在后山观星的老师。他救起我的时候,我甚至没有再第一时间认出他的脸,是先看到了他身上那身书院的芰荷纱,又看到了他腰间挂着的铜削,这才慢慢想起有这么号人。”
大雨中的洗竹山再次出现在眼前,几乎是是同样的情景、同样的情节,秦九叶心中一紧,几乎是当下便追问道。
“你威胁他了吗?还是骗了他?”
“我自知狄墨与朝中宿敌都要借此机会将我铲除,我已是走投无路,即便心中不安也再无选择,干脆便将一切罪名都推到旁人头上,哭诉进入山庄、成为旁人手中屠刀非我本意,自己是一时不慎才步入歧途,幡然醒悟过后想要摆脱这一切才会被庄中人追杀。他听后只问我,是否当真决心悔过、重头再来,我那时只想活命,自然又是一番痛哭流涕。他再没有多说半个字,只将我藏进后山的茅屋中,每日走上十里山路为我送饭食和草药,直到天下第一庄与官府的人一同找上门来。”
公子琰落笔的动作一顿,有些似笑非笑地望向她。
“我说到此处,你可会觉得他是个轻信于人的蠢钝之人?”
秦九叶摇摇头。
“不是所有人都似你这般,将良知的泯灭当做聪慧,将善意与勇敢当做愚蠢。”
沙哑的笑声响起,吸饱墨汁的笔肚吐出一滴墨来滴落纸上,洇出一片磨痕,提笔之人却浑然未觉。
“他们来到后山的那天,我就藏在茅屋后的石板下。石板隔不住我的耳朵,他们每一个人的声音我都听得清清楚楚,说出口的每一个字我都记得。”过往记忆在讲述者胸臆间翻涌,令他发出沉重而不甘的咳喘声,“整个书院背后是远在都城的半个襄梁朝野,却没有一个人在此时为孙家进言半句。天下第一庄里高手无数,却无人敢反抗狄墨说的半个字。而我的老师不过一介书生、没有半点拳脚功夫,却能对着那些人逐句驳斥,说他们是贼仁戕义,嘴上是天下、心里是自己,连做人最基本的良知都没有,只不过是仗着手中刀剑屠戮弱者、仗着世袭的权力倾轧异己。他悔为书院做事十余载年,今日若是身死也算偿还了这笔业债。”
一语作罢,好似呼出了肺腑之中最后一口浊气,公子琰缓缓搁笔,抬手摩挲着那张最普通不过的黄纸,未干的墨迹沾染了他的指尖,转瞬便又干涸。
“我的老师只教了我一年丹青。丹青不是野心所归,他也不是桃李遍朝野的帝师太傅。一意孤行进入山庄之后,整整七年我都没有回去看望过他。我少时志存高远,自以为有这世间最崇高的抱负,对他教授的丹青星图、民俗风土之事嗤之以鼻,在书院时甚至未曾好好对他行过大礼。但救起我的那一夜,他却对着一个七年未曾谋面、已经年逾三十的我说,我永远是他的学生,而老师保护学生从来都是天经地义的。”
十指在桌案间收紧,他那双早已干瘪的双目流不出一滴眼泪,声音却因哽咽而越发沙哑。
天边最后一丝光亮褪去,世界坠入一片沉郁的蓝色,萧索秋风将滞留桌案间翻飞的书页吹得哗啦作响,与落叶交织成萧索的声音。
秦九叶静静望着木轮椅上的那道人影,心底犹如被秋声震动而深感悲凉。
她没能亲眼见证那样意气风发、师者仁心的孟珂,但她自己也是有过师父的。
她的师父收了秦三友一篮子鸡蛋便带了她整整十年,从未吝啬于分享她平生所见所闻、所学所感,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
不止是她的师父,拯救李樵于幽暗过往而不求回报的李青刀是如此,倾尽一生所学培养滕狐的左鹚亦是如此。
她已不能去询问杜老狗,是否后悔过当初的决定。她也并不想去苛责眼前之人,发誓要榨出几滴迟来的泪水。但她还是忍不住会去关心故事的结尾。
“然后呢?你有没有去找过他?”
“他被带走后,我养好伤离开了后山,却不敢轻易抛头露面,只能如地底蝼蛄般不见光地活着,待有机会再回到陵湖的时候已是半年之后。书院里又换了一批教习,我小心托人打听,只知道他并没有被处死,只是人疯了,东躲西藏一阵子后便从陵湖消失了,再没有人见过他。”
公子琰垂下头去,即使身体衰败残破,这具身体中的灵魂却仍带着往日高贵倨傲的记忆,只是此刻愧疚与负罪的沉重已彻底压垮了他。
“我那一生与人为善的老师,最终竟是如此度过后半生的。这院中之人所经历的一切我都一一经历过,然而晴风散之痛、秘方之苦、乃至日夜不休的追杀都不是我此生的地狱时刻,我的地狱时刻便是与老师重逢的那一瞬间。”
李樵因公子琰暗算卷入秘方一案,如今半人不人、半鬼不鬼的公子琰是丁渺一手造就的,而丁渺的悲剧又是因为当年的甲十三。如果说一切的一切不过因果循环、报应不爽罢了,那孟珂又算什么呢?他究竟做了什么恶事,需得用这些年的痛苦折磨来偿还呢?
秦九叶望向那排缺了口的画像,眼前不由得再次浮现出杜老狗那张从来脏兮兮的脸。
因为画像遗失,那些人想要抓他逼问之人才会无从下手。但也因为连一张画像也无,人们关于他的记忆终将变得模糊。或许她永远也不会知晓当年的孟珂是何风姿,而那个高洁的灵魂又是否还在杜老狗的身体里。他就像瓦上霜雪,只有某日抬头注视过的人才记得他的模样。
缺失的画像、失智的故人,无人能证明那段师徒情谊,但这一回,她却不再质疑他口中所说的一切。
“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你不是说他是你的朋友吗?”公子琰抬起头来,讲述往昔的情绪已尽数褪去,他又变回了那个阴晴不定、难以捉摸的暗庄之主,“朋友之间自然应当坦诚相待。更何况……若要接手这里,你总该知晓我做这一切的初心。”
饶是心中有过千百种猜测,听到对方轻描淡写说出意图的那一刻,秦九叶还是不由自主地退开半步。
原来这才是对方步步为营、设计将她拉入这院中,又辗转道出杜老狗过去的真实意图。
公子琰要她为杜老狗乃至整个川流院负责。
“我看你着实病得不轻……”
“别急着拒绝。我有把握向你开口,便有把握你终会答应下来的。”
秦九叶定了定神,垂在身侧的双手握紧了拳头。
“你错了。我自己都活得艰难,担不起这么重的担子,也当不了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世人哪有几个真的见过活菩萨的?不过都是你这样的普通人罢了。”公子琰大笑,声音中有种看破一切的痛快悲凉,“过往数十载,我见过的聪明人、大英雄、野心家不计其数。他们或许本领非凡、天资卓越,但唯有在坚持这件事上,甚至不如那夜夜走街的打更人。而川流院要做的事,那些所谓的聪明人连一月之期也坚持不了。只因这世上能成大义者,或多或少都有些许愚执。”
好一个愚执。
秦九叶有些哭笑不得。
从前只有人说她是穷死鬼磨出来的骨头、饿死鬼填的肉,还从未有人用“愚执”二字来形容她,而她一时竟分不清这算是夸赞还是诋毁。
“世人趋利避害,所谓“愚执”也是需要本钱的。而我全部身家也只得一盒碎银和村里那两间半破屋。除了行医问药,江湖之事、朝野之争都一概不通……”
“不错。你要研究秘方、对付丁渺、游走江湖与官家势力间而不为之左右,仅凭一人智慧与能力是做不到的,这便是川流院于你而言的意义。”他说罢转动手腕,书墨方成的那张纸被轻飘飘递到了秦九叶面前,“我将这些年积攒的一切尽数交于你,你可随心调配这名单上的人,用以完成我们的承诺。海纳百川流于此,我将它们藏在心底、从未落笔纸上,你看过后将这纸烧了,它们便属于你了。”
秦九叶望着那张纸,迟迟没有伸出手去。
从开始在丁翁村做生意的那日开始,她学到的第一件事便是:任何东西都是有价码的,想着占便宜,日后总有一日要还的。
“或许你看错了我,你口中说的那些事,我并不在意。我只在意我赚的银子,我只在乎我身边的人……”
“你若对这些毫不在意,为何要让熊婶换了滕狐的方子、重新煎药给那些院子里的病人?你若对这些毫不在意,我同你说起丁渺的事的时候,你为何独独问起那卖炭翁和他孙女的下场?”
公子琰轻轻抬手指向窗外,院中那脑袋有些不大灵光的夫子已不在原地,只留树下那只脏兮兮的鞋子和树干上那枚已经风干的蝉蜕。
“他与你非亲非故,只是因一桩案子短暂有过交集的陌路人,真要深究的话,他甚至还间接害死过你的朋友。可方才我踏入院中的时候,你又为何要挡在他身前?”
秦九叶没有回答,但她知道自己的沉默已经给了对方答案。
公子琰笑了,指向窗外的手落下、一锤定音。
“你一定在心里唾骂我的无耻,不甘心被我这样的人捏在手中。但你无法违逆你的本心,就像当初我的老师一样。你就是川流院的下任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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鸭觜淀形状狭长的堤坝犹如一把杀鱼刀破开渂江这尾灵鱼的鱼腹,与不远处绵延不绝的竹海隔江相望。
长堤尽头,一身黑衣的年轻督护立在风中,眼前闪过的是那女子走入竹林深处的那一幕。
他不知道对方在公子琰那里究竟是会寻到答案还是更多疑问,先前的种种猜测日夜在他心底发酵,令他越发坐立难安。他还从未遇到过似丁渺那般阴诡狡诈的对手,对方像是这居巢深山中经年不散的一团雾气,令人看不透又摸不着。他一定遗漏了什么,是那些经由狄墨之手送入江湖各门派中的大庐酿,还是那七艘包抄九皋又被他截下来的船……
若有似无的脚步声从背后靠近,没有习武之人特有的谨慎,反而带着几分懒散。
邱陵转过身先一步行礼道。
“见过谈大人。”
谈独策点点头,视线不由得在对方身上徘徊一阵。
短短几日时间,这邱家两兄弟齐齐消瘦了一圈,身上玉带都长了一截,走动间空荡荡的衣囊间似乎装着主人弄丢的三魂七魄,瞧着莫名有些心酸。
“二少爷不是一早托姜姑娘传过信了吗?秦姑娘在川流院一切安好,你也应当放心了。”
邱陵没有再望向竹海,半晌才沉声道。
“我是为掌握川流院的动向,不是为了旁的。”
嘴硬的话落在耳中,眼前又闪过那位闭门不出的邱家二少爷,谈独策不由得仰天长叹一声,似乎也被这年轻人的愁绪侵染了。
“现在的娃儿怎地都如此心口不一、言不由衷?要我说,那秦姑娘胆色非常,一个有魄力入居巢深处之人,怎会惧怕区区川流院呢?况且你若忧心,当初不让她去不就得了?”
“那谈大人当初又为何要那个川流院中人上船?”
质问声猝不及防地响起,谈独策神情一顿,半晌才确认道。
“你是说小卅?”
邱陵没说话,谈独策啧啧嘴继续说了下去。
“居巢腹地水路情况复杂,川流院从中相助我为啥子要拒绝?何况公子琰只是派他跟船、让他来传话的,我见他先前救人的时候也出了十分力气,不难看出是个好娃儿……”
好娃儿?
邱陵几乎无法控制住面上的嘲讽之意,忍了又忍才归于平静。
“去川流院是她的选择,我不会干涉。但这不代表我对川流院可以放下戒备。”
谈独策瞥一眼身旁人面上表情,似乎是为了打消他的某种顾虑而开口道。
“你我皆有官职在身,秦姑娘却不是如此,那些人只需一点官场上的理由便可大做文章,而放眼整个郁州,川流院都是防备最严密的江湖之所,不论是天下第一庄还是孝宁王府,都无法轻易找上门来。再者说来……”他说到此处语气一转,换上语重心长的声音继续说道,“……反正你且记住,竹海里的那位并不算你们的敌人。”
渂沣亭长谈独策长着一张十足诚恳的脸,但他面前的是那软硬不吃、油盐不进的断玉君,当下竟直接问道。
“如若这里马上将有大事发生,谈大人又是站在哪一边的呢?”
“你若不信我,为何还要千里迢迢地赶来?”谈独策被当面质疑,面上却全无怒色,“周亚贤一个多月前传信于我的时候,我本来以为你会拒绝他的。”
这区区亭长、一身粗布麻衣,提起那位虞州督监的大名倒是没有半分含糊,就像叫起村头的阿猫阿狗一样。
这也不奇怪。毕竟那位如今在朝野之中呼风唤雨的铁腕督监,正是眼前这位“黑面书生”为数不多的几名弟子。而除周亚贤之外的其他几名弟子,也个个不是好惹的主。有着那样一群徒子徒孙,就算这渂沣亭长表现得再不“上进”,朝中也无人敢轻举妄动,更没人敢趁机到他头上撒野。
因入书院较晚,邱陵并没有同谈独策打过太多交道。但他不能相信,一个每日安于捕鱼砍柴、粗茶淡饭生活之人,能教出那样一群虎狼之辈。
或许这背后尚有一些旁人不能窥见的原因。
沉默片刻后,邱陵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只反问道。
“我答应周督监前来,谈大人觉得可有不妥?”
谈独策摇摇头,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对方言语中的试探之意,只自顾自地说道。
“并无不妥。他善于谋划,亲自带头讨伐天下第一庄对眼下的你来说确实百利而无一害。只不过当初送你去昆墟的时候,本来是希望你的人生能有另一种选择的。”
什么选择?仗剑天涯、无拘洒脱、与所爱之人携手一生的选择吗?
不,他从来不认为自己有过那样的选择。
他的沉默被谈独策看在眼中,后者不由得追问道。
“既然并不喜欢,为何又要答应呢?”
“因为我做不到。”
他做不到眼睁睁看着那女子消失在穷山恶水之中,就像当初被吞噬的黑月军一样。为此他愿意献上自己的自由。虽然他其实生来本就没有多少自由。
邱家这位长子看着清冷不近人情、实则竟是个情种,他为那位秦姑娘所做的又何止那一桩事呢?
谈独策却摇头叹息,似乎并不喜欢对方的这种选择。
“秦姑娘不该是你为自己做选择的理由。何况她若知晓你是为她做的这些,未必会感到开心。”
“她不会知道的。何况我做这些,也并不是为了让她感激我。”邱陵的语气在一瞬间变得强硬起来,同时转头望向身旁的人,似是在确认什么、又似乎是在要求什么,“知晓此事的唯有谈大人与我二人。难道不是吗?”
谈独策瞥一眼对方面上神色,并没有急着给出承诺。
“这些年我在荒蛮的地方生活久了,那些礼法约束也就淡了,变得有几分凭本能做事。这虽然会带来一些麻烦,但有时候也不算是坏事。你父亲因将门荣光而受累半生,所以你自小也学着戴着镣铐起舞,但很多时候就算你将这种技艺发挥到极致,有些事就是需要卸下镣铐才能做得到的。”
身旁的人再次沉默了。每当提起黑月和那些过往,本该属于年轻人的鲜活色彩便会从他身上彻底褪去,只剩苦闷的黑色。
谈独策不由得低声嘟囔道。
“袁老贼那样一个天王老子来了都压不住的人,最终收了你这么个死活不冒头的徒弟,这些年不知受了不少内伤,难怪不怎么出来活动了。”
邱陵抬起头来,他不敢说自己是昆墟最出众的门徒,但绝对是师父最省心的弟子。然而争辩的话还没来得及出口,他脸上神情却倏地一变。
“小心!”
嗖。
熟悉的箭羽破空之响在两人耳边呼啸而过,邱陵猛地转头望向江面。
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回到了战场军营,而敌袭的号角已经吹响,他需得立即投入厮杀战斗中去,让连绵的烽火在这里终止。
他下意识抬手摸上胸前,随即意识到身上并未穿甲,这才提剑而起、望向停靠在身后的船只。
一支银羽箭直挺挺插在船身上,箭头入木三寸有余,足见弓之重、箭之疾。
襄梁军中善用重弓的将军校尉也有不下十人,但其中并无人有资格使用银羽箭。
邱陵反手将那支箭拔出,匆匆与谈独策告退,下一刻人已冲出十步开外。
前方江面一阵水声传来,乘着快舟的陆子参已停靠妥当,随即一个翻身上了堤坝、疾行几步后匆匆赶到邱陵跟前。
“督护,是金石司的人……”
他话音未落,一道披甲执弓的人影已从他身后袭来,眨眼间在那快舟桅杆上落脚,单腿盘起、宛若端坐于虚空之中,纤长手指把拿着一壶不知从哪顺来的茶水,仰头一饮而尽,末了垫着袖口擦了擦嘴,由衷叹道。
“南边湿气太重,我这一路走来当真辛苦,小师弟竟不肯出门相迎,让我好生难过。”
陆子参被吓了一跳,邱陵却面色如常,显然已经料到了眼前这一幕,只对着那不请自来女子的简短行礼道。
“见过安谏使。”
太阳彻底沉入水面之下,夜色在江岸间铺陈开来。
送灯油的差役顺着绳梯爬上那艘浚河船,熟门熟路来到唯一亮着灯火的那间船屋前,抬手敲了敲门,不等传来回应,便哼着小曲、转身离开了。
那位谈大人一日三餐都在船上,即使船只已经靠岸,他也懒得离船太远。日子久了,这间并不算宽敞的船屋成了他的第二间“府院”,里面堆满了文书信笺还有未来得及缝补的旧衣裳,甚至还有吃剩许久的碗筷。寻常人踏入其中连只会叫的狗也找不出来,而这屋子的主人却知晓一根针的所在。
这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轻易不会改变。
只是今日……
谈独策随手拆了那根盘发用的木簪,挠了挠那头凌乱粗硬的头发,随后趿拉着那两只早已被踩扁的青面布鞋走到桌台旁,趁最后一点灯油燃尽前续上新的,随后提着灯来到角落里那口被压在卷牍下的樟木箱子前。
他太久没有挪动过那只箱子了,以至于有些忘了钥匙所在、开合方法,折腾了许久才在一片灰尘中咳嗽着将其打开来。
浓烈酒香扑鼻而来,勾得人直吸鼻子,谈独策却没有立刻检查那些封存多年的佳酿,只立起手掌、从那些沉甸甸的酒坛中捡出一只棋篓子。
棋篓子上落满灰尘,吹一口气又要咳上半天,他却不大在意,将那棋篓子揣在怀里,又随意从箱中拎起一坛酒,走到窗边坐下来。
尘封已久的棋篓被揭开,黑白二子被哗啦啦倒在桌上,棋篓底下原来还压着一张发黄的绢画。
那是一张画像,依稀是个清瘦文弱的青年,头上的帽冠似乎有些大,压得他有些直不起脖颈来,有些老气横秋的样子。裱画边缘已经发黄卷起,上有些陈旧的折痕,显然被锁在箱中已经很久,让人不免疑惑,那画的主人既然不爱惜,又为何要留这么久呢?
“莫要怪我,那会子寻你的人太多,只能委屈你在箱底多待些时日了。不过好在总算熬到今日,是时候让你出来透透风了。”
风穿堂而过,翘了个角的画像轻轻一颤,画像上的人依旧皱巴巴地沉默着。
谈独策又上手反复捋了捋那画像四角,随手用桌上散落的棋子压住。
案上已无棋局,棋局自在人心。
看官子,知棋力。那盘二十年前开始成形的棋如今终于又要动了,进入收官之局才反败为胜的也不是没有。他等了这么多年,始终未能落下那一子,便是为了等一个逆风翻盘的时刻。
“黑白看成棋里事,须眉扮作戏中人……”
谈独策轻哼戏词,摸上酒坛、拍开泥封,迎着夜风用喝茶用的茶盏为自己倒了一杯酒,还没碰到杯盏,手却已经抖了起来。
谈独策搓了搓手指,目光自那画像上一闪而过,似是被那画中人有些窝囊的神情逗笑了,突然便大笑出声。
“开解旁人时头头是道,一朝轮到自己,却原来也是一样狼狈!”
当年痴迷此道、自觉不凡,现下想想,他们一个棋篓子、一个书簏子,棋下不明白、书读不通透,旁人瞧不上他俩的见解,他们却能聊上许久。
窗外夜色沉沉,而就在这片墨蓝色中,密密麻麻的点点火光压着河道远处的地平线而来。
那是金石司的大船,船上是全副武装的精诚卫,也是如今襄梁这片山林中最凶猛的走兽,还未靠近已经有压迫之感。
金风已至,秋蝉嘶鸣,暗算无常,杀机一触即发。
谈独策举杯邀月,只是今夜无月,一切都掩藏在夜色之中。
“棋局已定,去势难违。孟兄、唐弟,好戏就要开场。你们若能亲眼得见,应当也会觉得痛快吧。”
225、破晓一线
与杜老狗重逢的第二天,秦九叶便想着将人接到身边照看。但杜老狗本人并不愿意离开那座学堂,尽管已经没有了学生,他仍每日端坐那茅草屋里,时而埋首书卷中,时而静立在那棵树下,倒是比从前在九皋城游走街头时瞧着要平静许多。
秦九叶见状也不再勉强,相比眼下药庐里的氛围,那空落落的学堂反倒还清静些。
与邱陵约定的七日眼瞧着便要到了,药庐里关于秘方的研解争执进入白热化,苦苦求索而不得的苦闷在狭小空间内发酵膨胀,没有硝烟的战争从日升持续到日落,月光雨水中仍未停歇。
除了熊婶,药庐中的其他人都不敢接近后院,有时只远远望上一眼,也觉得那里的氛围恐怖非常,似有黑龙盘踞、阴云集结,雷电暴雨不知何时便会落下。
而眼下,那“雷公”与“电母”又在斗法,余下两名护法眼观鼻鼻观心地坐在交战线上,若无其事地做着手头的事。
“你又动了我的方子?!”
滕狐的尖叫声冲破药庐屋瓦,药釜后埋头苦干的女子早已有所准备,当下调整了一番耳朵里的棉花,头也不回地说道。
“你的方子吃了要死人的。以鹿铃草开道,虽能遏制心脉衰竭,对肝肾二脉损耗却极大,必须解决药性相冲、毒入二脉的问题……”
“愚蠢!秘方深入骨血,一味以药护心,便是助纣为虐。眼下当务之急,是要寻到可以精准克制、起效迅速的毒引,以毒攻毒则自身之困不攻而解。”
“万物自有偏性,调和五行才是上策。若能寻得一副合剂之祖、万用妙方,以此做底护住病患心脉,便能给予足够的时间清除体内秘方,那么或许不用剧毒之物也可做到。”
“哪来的万用妙方?我看你是昨日没睡,眼下做起梦来了。这又是什么?为何还有骨碎补?从哪个山沟里挖出来的?简直脏得要死……”
对方一双手爪子在台子上抓来抓去,嘴上喋喋不休,简直比凌晨的鸡还要吵闹,秦九叶忍无可忍、正要开口,冷不丁一道阴影从身后缓缓升起,姜辛儿已经火冒三丈地站起身来。
“那是老娘翻了三个山沟才挖回来的,你若敢将它丢出来,我便将你丢出这院子!”
药庐里终于获得片刻宁静,秦九叶几乎能听到自己心底回荡的笑声。
真是恶人当需恶人磨,苍天饶过谁!
痛快归痛快,为了避免对方恼羞成怒、背后下毒,她还是解释道。
“那是枳丹方子中的一味药。”
滕狐猛地回头,神情有些扭曲地望向她。
“不可能!枳丹的方子早已失传了。”
“枳丹是当年瞿氏所创,确实已经遗失,这是我这些年研究古籍琢磨出来的,虽说同古方中记载的应当还有些出入,但大体上八九不离十。寻常方子起效太慢,待到能发挥效用,病患早已被毒引蚕食,唯有枳丹的路子算是奇招狠手,方有一搏的可能。”说到此处,她又不客气地补充道,“这是我眼下能想到的最好的方法了。你若不服,且提出些新想法来。”
新想法,更多、更好的新想法,源源不断、却总是走向失败的新想法。
令人感到绝望的不是那个复杂困难的问题本身,而是一次又一次被验证是错误的答案。
他们仿佛从荒原走进了城镇,却一头扎进了死胡同里,若不能及时抽身出来、纵观全局,只会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黑、越走越绝望。而有时候兜兜转转,答案其实就在眼皮子底下。
秦九叶转身在冷水中洗了把脸,再次翻出左鹚当年留给滕狐的手记,反复查看其中关于各种毒物毒理的记载,其中多数都有旁征博引的论辩,唯独在野馥子一物后的记载格外简略。
她的手指停在那短短一行墨迹旁,徘徊许久后还是开口道。
“服用野馥子之人,先发于口鼻眼……”
她方才出声,滕狐已当即接着说了下去。
“先发于口鼻眼、血脉末端以及裸露在外的肌体,而后五脏六腑皆被侵蚀,一旦毒发不可逆转,非寻常毒物所能侵染。你以为我没有仔细看过我师父留下的东西吗?野馥子对患病之人并无任何效用,你便是念再多遍也无法改变这一事实。”
“可你难道不觉得这种描述很熟悉吗?”秦九叶不理会对方言语中的情绪,仍不愿放弃心底的那种直觉,“这东西的毒理与感染秘方之人发病的过程实在很相似。”
劝说无用,滕狐阴沉抬起眼,嗓子眼深处挤出几声冷笑来。
“不论是所谓的灵药枳丹,还是奇毒野馥子,不过传说而已。你若当了真,便是蠢人中的蠢人。”
秦九叶敏锐看向对方,声音中也透出些许火气来。
“你到底还知道些什么?能不能坦坦荡荡说出来,非要这般阴阳怪气地浪费时间吗?”
滕狐沉默片刻,突然神情古怪地望过来。
“你先前都不知晓这东西的毒理,为何还要费尽心思去宝蜃楼收?”
九皋城里的宝蜃楼老不过钵钵街的老店,擎羊集的传统却可上溯数百年。而野馥子的传说隔一段时间便会在暗市中被人提起,就像神秘本身,从起先的频繁谈起,到最后的逐渐遗忘,拿起放下都没什么实质意义。
而这代代相传的市井说法到了秦九叶这一代,已演变为那卖药之人抬价用的故事。讲故事的人说,那产野馥子的古怪地方名唤留人坳,山坳外寸草不生,山坳内却遍布奇花异草,走兽虫蚁都生得古怪,鸟都不会从那处深坑上飞过。曾有路人带回一块那里的石头,说那石头也很是古怪,可令浊水变清、鲜果不腐。有人说那是点石成金的宝石,某方富甲知道了便要来收,可到地方后却发现,那捡了石头的人家全都身患怪病、没过多久便纷纷死去了。这下子石头成了不祥之兆,留人坳也成了不折不扣的不祥之地。后来改朝换代,如今早已无人知晓所谓的留人坳究竟在何处,需得死人托梦、仙人指路才能进入其中,而野馥子更是千金难求,久而久之成了可遇不可求的象征。
当然,这些不着边际的话秦九叶是不能同滕狐说起的。
她就没去过什么留人坳,也从没见过什么怪石头。她不是没有怀疑过那野馥子是否真的存在,只是……
“身为医者,一切的怀疑必须要亲自验证才能有答案。这便是我当初勇闯宝蜃楼的原因,也是现下我要与你争执的原因。”
这些时日的相处,双方都对彼此有了些深刻了解,滕狐知晓对方同自己一样是个固执之人,两方相持不下、若不能彻底说服对方,之后势必还会再起争执。
滕狐收回目光,冷冷开口问道。
“你可知道我师父当初为何会去琼壶岛?”
秦九叶没料到对方会突然提起往事,下意识摆了摆手。
“我并不想知道你师父究竟在琼壶岛上做过什么丧心病狂之事,你若觉得心里膈应,也不用勉强说与我听。”
滕狐搓了搓手上药粉,声音渐渐低下来。
“师父之所以会去琼壶岛,是因为某个人。此人真实姓名已不得而知,传闻乃是天成时期的云游方士、瞿家后人血脉,因医术超凡而被赋予神话色彩,可惜早早仙逝。野史记载此人曾在如今的龙枢一带走方布药,师父便是追寻他的脚步去了九皋,最终却只寻到了他的墓穴。”
墓穴?所以在左鹚踏上琼壶岛之前,那岛上已有别的医者踏足?
她的师父还是太保守了,那左鹚为了追寻一个真相,不仅翻山越岭,还要打洞下墓,怎能不算是另一种偏执疯狂呢?
秦九叶沉思片刻,随即想起许秋迟先前对自己说过的一些细节。
那纨绔当初确实是摸着一处墓道进入的地下,而且还提到过那墓道的入口处立着一尊农神风阴的神像,现下想想,那尊神像倒是间接证实了墓主人的真实身份。
“左鹚之所以会向你提起野馥子,该不会就是因为那墓穴?可古来贤医众多,为何偏偏要追寻此人脚步?”
“因为关于此人最为离奇的传说便是,他曾救治过被神明降临之人。”
滕狐此话一出,整个药庐都静了下来。
秦九叶突然有些后悔自己方才没有开口说起那擎羊集中的传说。反正都是讲故事,谁还能比谁更离奇呢?
“你不会是说,左鹚先前怀疑秘方与古时祭神仪式有关,所以便顺着这思路寻到了那个人吧?”
滕狐显然听出她言语中的质疑,不禁转头狠狠瞪了她一眼。
“眼下你不过接触此物数月,而我师父当时已深陷其中数载,步入何种痴狂境地都不为过。失去音讯前一年,他最后寄给我的信中提到了他在所谓‘穷极之境’的一些发现,其中便提到了一本医书。”
“此书是在琼壶岛地下墓穴中一口石棺中发现的,石棺中除了这本医书外再无其他陪葬品,那棺中也并无尸身,似乎只是衣冠冢。衣冠四周仅散落着些女子敷面的胭脂水粉,随葬之物寥寥,墓中布局也极其潦草。他由此判断那棺中之人或许并非那位天成方士本人,起先对那医书中描绘的许多内容也都持怀疑态度,直到他开始研读那本医书。”
“此人考证了许多野史杂录,最终得出结论,史上最早关于野馥子的记载约莫在九百多年以前,当时的北方古城穆尔赫爆发瘟疫,整个城池一度沦为鬼城,上百医者投入其中共克时艰,最后便是靠这味野馥子驱走疫气。只是那疫病具体为何,又是如何治愈已不得考证。”
“那医书中着重用了一章来讲野馥子的用法,其中提到这是一种药性非常奇特的毒物,中毒者症状不一,有些似急症,咳血肺衰而死,有些似慢性症,兼具皮肤溃烂、双目失明、六脏皆损的症状。但此毒物若合理入药,可以用来逆转治愈那些经历所谓降神仪式之人。但因章页缺损、文辞晦涩,其所描述的事物又太过离奇,而今巫祝之事渐衰,这书中记载的野馥子的用处就算公之于世也无人重视。”
“师父平日里多数时候都是沉默而寡言的,也绝不是个会在书信中放任笔墨之人,只有发现了足以令他兴奋难寐的东西才会迫不及待与我分享。所以即使他之后再无音讯、最后的遗书也落入旁人之手,我也坚信野馥子应当便是他触碰到的离真相最近的东西。只可惜……一切不过只是虚妄而已。”滕狐的讲述猝不及防地终结,声音疲惫中透出一股绝望,“若非如此,我也不会直到最后一刻,才想着去尝试这种东西。”
笔尖的墨汁已经凝结,秦九叶手一歪,那只笔便应声落地。
“怎会是虚妄?有时候越是荒谬的存在越是事实真相本身。左鹚名声在外却没有留下太多传世医书,只因他对自己所记录的大多数东西都不甚满意,愿意著书成文的部分少之又少。一个在求医问道之事上如此严谨刻板之人,会平白无故同他唯一的弟子提起一样虚妄之物吗?”
秦九叶知晓左鹚在滕狐心中的地位,此刻提起只是想要对方不要偏执己见,早早跳出固执思维,却没想到反而刺激了对方。
质疑师父留下的东西对滕狐来说是一种难以言说的痛苦,但此刻急切想要驳斥秦九叶的情绪完全占据了他,令他将一直以来深藏心底的困恼统统说出口。
“关于野馥子可以用药的记载,最早便得来于此人遗存的医书,再往前便已无从追溯。你且仔细想一想,除了旁门左道、野史杂录,你可曾在任何一本医书中见过这种东西的绘图甚至描述?世人甚至不能统一所谓野馥子究竟是何模样,你又怎知你在宝蜃楼得到的东西就是真正的野馥子,而不是你没能识破的江湖把戏呢?!”
秦九叶呆住了,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她确实没有在正统医书中看到过所谓野馥子的形态、产地、毒理药理的记载。但她一直觉得,那是因为她学医时的条件太艰苦了,能接触到的古籍文献本就有限,也正因为如此,她才想要亲自找来这样东西验证一番。只是她从未想过,即使身为左鹚弟子、饱览天下医书的滕狐也会这样告诉她。
或许世人对野馥子从未有过统一的认知,但就算不同时期的医者对其毒理的解读不同,可它的样子总该是一样的吧?这世上哪有什么药草会变幻形态?时而扁圆、时而宽方,有时巨大、有时细小,归根结底不过是随着各朝各代江湖骗子们卖药所需而变幻莫测罢了。
“那所谓的天成方士或许不过只是那万千炼丹道士中的一个,所谓野馥子可以入药的说法,自始至终都不过只是谬传。那石棺中从来空无一物,所谓失落的医书中皆是虚言谎话,这世间也从来没有什么奇毒野馥子!一切都不过只是虚幻泡影、虚幻泡影……”
滕狐埋首药堆中,那头向来梳得光亮的发髻已变得杂乱如稻草,旁逸斜出的发丝像是混乱的思绪,不受控制地颤抖着。这个被左鹚亲自选中的天之骄子面对挫败时的负面情绪,犹如满溢而出的黑水瞬间淹没了整个药庐,令身处其中的每一个人都压抑得喘不过气来。
秦九叶的目光一一扫过这几日累积下的方子、论述过的法子,只觉得那些墨点笔画快要化成一只只长腿的蜘蛛,潮水般向她涌来,随即在她的案子上结起一层层网。
如果野馥子当真并不存在,只是一个被人虚构出来的东西,最早的流言又是如何产生的呢?毕竟它既不是可治百病的神草,也不是返老还童的妙药,所谓降神一说那般晦涩难懂,有几个人会为了卖药去编这样一个故事呢?
可如果野馥子确有其物,它到底什么东西,又为何会如此神秘?在这片晦暗不见光亮的黑水之下,那道迟来的光究竟何时才会透出?而她身为溺水之人又要如何才能抓握住一道虚无缥缈的光呢?
“若是师父还在,定不会是如今这副局面……一定不会是如此……”
滕狐又开始喋喋不休念叨起自己死去的师父,秦九叶只觉得脑袋生疼,眼前仿佛有一万个左鹚在摇着铃铛、念着咒语,要将她仅存的理智击碎。
就在此时,李樵的声音蓦地响起,打断了对方近乎噫语的发言。
“滕狐先生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合眼了,可需要熊婶帮你煎一副安神的方子?”
抱头捂耳的手缓缓垂下,秦九叶望向滕狐,也品出了些许不对劲。如果对方修得是什么武功心法,现下应该已算是走火入魔了。
其实不止是滕狐,她也快要到极限了。而人在这种近乎崩溃的状态下是不可能得出正确的结论的。
秦九叶一声不吭站起身来,几步走到对方身后,不等对方回头、手中毫针已经出手。
对方“啊”的一声惊叫,顶着那根针站起身来的同时,手中毒镖已经挥出。
秦九叶早有防备,一个药簸箕劈头盖脸地扣了下来,又挖出一团薄荷膏拍在对方面门上。
“不要怪我,我也是为你着想。你现在已经黑气绕顶,若是放着不管,只怕会急火攻心、气血逆乱而死。”
稀烂的薄荷膏顺着滕狐的面皮向下滑动,拖出一道青绿色的痕迹,使得那张脸有几分可怕又有几分可笑。
“秦九叶,你且照镜子瞧瞧,你现在就像一只拔了毛的鸭子、斗败了的鸡,又比我好到哪里去?”
秦九叶不用照镜子也知道,滕狐说得没错,她确实已将“挫败”写在了脸上。
但挫败对她来说不过家常便饭。果然居里的瓦漏了她会感到挫败,灶台旁的米缸见底她也会感到挫败,就连那窦五娘付药钱时永远掏不出来最后一个子的时候她都会感到挫败。
她的人生常常浸泡在这两个字里,再没有人能比她更懂得如何同它相处了。
“不过才尝试了一十九次而已。或许成功就在第二十次呢?我不会放弃的。”女子瘦小的身影摇摇晃晃站起来,口中一遍又一遍地念着,“我不会放弃的,绝不会放弃……”
“这汤姑娘怎地还没喝呀?”
熊婶的声音打破沉闷的空气,秦九叶浑浑噩噩抬起头来,后知后觉望向灶台旁那碗已经彻底冷掉的甜汤。
“劳烦熊婶了,我这就喝……”
熊婶不等她动作,已经手快地将那汤碗拿在手中。
“诶呀,这是我昨天一早给你送来的,这都放了快一天一夜了,哪还能入口?老火新熬了王八汤,我再去给你们盛些过来。你说说这一天到晚的,也不知道往嘴里送东西,药还没炼成,人怕是要成仙了……”
她嘴上不停,又端着那碗匆匆忙忙地离开了屋子。
秦九叶的身形仍僵立在原处,直到熊婶絮絮叨叨的声音远去,她才突然动了。
“再试一次。”她快步走回滕狐身边、一把攥住对方的衣袖,“我们再试一次。”
被迫起身的滕狐顶着那张浮肿的脸,细眉几乎要在印堂上打个结。
“什么再试一次?”
“野馥子。我们再试一次用野馥子入药。”
揪成一团的眉毛瞬间回到原处,滕狐挣开衣袖、面无表情道。
“你若脑袋不清醒了,便给自己来两针。自己若下不去手,我也可代劳。”
他说完这一句便要走出药庐、透一透气,然而那女子像是全然听不懂他话中讽意一般,一个箭步拦在了他身前。
“我不是在说疯话。如果我们的思路是对的呢?如果问题不是出在药方本身呢?”秦九叶口干舌燥地说着,却连停顿一下、润一润嗓子的空闲也没有,“我的野馥子是从宝蜃楼收来的,谁知道那在宝蜃楼里拍出的人又是从何处收来的?一碗汤放上整宿就变了味,很多药材放上三五年药效便会减半,何况是这不知道辗转了几手、流转过几载的野馥子呢?凡事都有个概率,或许我收来的那些野馥子中有些已经失效,而你先前尝试的便是其中之一。我们再试一次,好不好?”
滕狐很是沉默了一会,半晌才转动眼珠望向她,随即从身上取出一只金色药罐倒了倒。
一点灰白色躺在又宽又长的桌案上,小的像一粒米。
秦九叶盯着那灰尘一般的东西,只觉得两眼一黑、一口血就要吐出来。
“我给你的时候不止这些吧?”
滕狐瞥她一眼,神情像是在看傻子。
“试药难道不需要损耗吗?你该庆幸还剩下这点。”他说罢顿了顿,才继续道,“你可想好了,馥子只剩一枚。如果这一次……”
如果这一次还是失败了怎么办?如果这最后一点希望也破灭了怎么办?如果等待他们的注定是无尽的黑夜怎么办?
但冥冥之中,她又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奇妙感应。
当初那天成方士为探寻天地玄机来到九皋,最终也没能寻到一个答案。而后数百年,左鹚又因追寻居巢恶疾的真相紧随而至,在地底石穴里抱憾而终。又过了数载,滕狐和她辗转来到琼壶岛上,为所谓的秘方谜题奔走苦熬。尽管那古老秘密的最后一层面纱仍未被揭开,但一辈又一辈的先行者仍用生命守护着那颗关于真理的火种,如今那颗就要熄灭的火种已传到了他们手中,是带着一探到底的决心继续前行,还是任由其熄灭消失归于虚无,全在他们一念之间。
女子抬起头来,那双眼睛不知何时已恢复了黑亮,刺目的晨光自她身后破晓而出,在她的瞳仁中映出一片火来。
“人活一世,总该有这种孤注一掷的时刻。不论结果如何,难道还能比现在更糟吗?”
226、比永远再多一点
寒霜在大地上凝结,雾气在竹林间流淌。一个深秋时节再平凡不过的早上。
今日的川流院却格外安静,静得似乎就连风声也消失不见,一切都在无声中变得细碎悠长。
等在药庐外那数十人的身影一动不动。他们的公子已经进到那小小药庐里整整一个时辰了,药庐中除了公子外便只有滕狐先生和那位秦姑娘,没有人知晓那药庐中究竟在发生什么,可所有人似乎又都猜得到将要发生什么。
这院中只有一件大事能令公子如此看重。
阳光在落满枯叶的庭院中一寸寸往前爬去,直到快要摸到那道几乎被踏破的门槛时,药庐内终于传来了些动静。
紧闭的门开了,积蓄整夜的水汽四散开来,推着木轮椅的人随之而出,最终停在院子中央那张石桌前,神色看上去与往日并无不同。
“我有两个消息要告诉大家。一个消息是,我们有了些新进展,虽然还未能得到最终的证实,但或许是我们这些年来离成功最近的一次。”
清晨寒凉的空气在这一刻被点燃,心中预感成真,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欢喜起来,有人喜极而泣,有人低声祈祷。
“我们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没有白费!”
“我说滕狐先生已连熬了几夜,原来是已窥见曙光。”
“秦姑娘才来院中几日便能有此成就,才当真功不可没。”
“你们可会觉得,她半路杀出来,是要偷摘这胜利的果实?”
公子琰适时插嘴问道,当即便有人接过话去。
“怎会呢?她与滕狐先生相互成就,只能说一切皆是天时地利人和,老天怜惜我们,终于要将这一切都结束了。”
“是公子吉人自有天相!此番大难不死,定有福报在后,川流院也定能长长久久……”
众人庆贺的声音此起彼伏,在这人人都讲求管好嘴巴、守好秘密的消息地,这一刻却溢满了情绪,就连最沉默的影子也要附和着轻道一声“好”。公子琰静静听着那些复杂的回响,这是人间最动人的韵律,也是他行走这一世直到最后才收获的无价奖赏。
他几乎不忍开口结束这一切,但终于有人开口问道。
“公子还没说呢,另一个消息是什么?”
所有人都满怀期盼地望过来,公子琰便在那些目光中缓缓开口道。
“另一个消息是,我们的药引有限,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尝试的机会了。”他看不到那些人面上神情,却能感觉到一瞬间冷下来的气氛,“诚如大家所见,我的身体已不适合这种尝试。试药之人将由秦姑娘亲自决定。方才亲耳听到诸位心声,我已倍感欣慰,你们认可她的能力,我亦认为除她之外,再无其他人有资格为川流院做这个决定。”
方才已近沸腾的院子瞬间陷入一片死寂。许久,熊婶才磕磕巴巴开口道。
“公子、公子不要我们了吗?”
公子琰轻轻摇头。
“我只是不能陪你们更久了。”
四周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然而所有人都在这短暂的沉默中明白了什么。只是明白并不代表可以接受。
下一刻,熊婶带头跪地,声声恳切。
“请公子服药!”
众人见状,也纷纷跪地劝道。
“请公子服药!”
苦劝的声音回荡在药庐内外,转瞬又隐入竹林深处,化作秋末悲切的余音。
“诸位随我做事多年,应当知晓我是个怎样的人。”轮椅上的人轻声开口,声音变得前所未有的柔和,“你们虽尊称我一声公子,但我自知是个心狠之人,实在担不起这般风雅高洁的称号。”
院中又是一片哗然。
“公子为救世人而奔走,怎会担不起?您若担不起,这世间便没人担得起!”
公子琰笑了,像是听到了什么孩子气的话,而他从来都没打算将这些话放在心上。
“我救世人,不过是因为世人因我之过而受苦。我以凡人之躯妄想扭转一切、纠正当年犯下的错误。但须知凡事都有代价,这些年我们以行正义之事为由,用尽了手段,又怎敢说从未沾染过半滴无辜者的鲜血?”
众人再次沉默下来,公子琰继续说道。
“我早年练功激进,五脏六腑都受过重创,体内早已埋下祸根,加之这些年为解秘方试药无数,若非功力支撑,只怕早已油尽灯枯。我阳寿已尽,解了秘方的那一刻便是我的死期,与其如此,不如将它留给更有用的人。”
跪伏在地上的人们翘起头、望向那个追随了半生的人,却发现即使相处多年,他们其实从未看清过他心中所想。
木轮椅上的人缓缓摘下了那条一直覆在眼睛上布巾,干瘪的眼皮轻颤片刻、缓缓睁开,露出了那双空洞灰白的眼瞳。
初升的日光落在他脸上,把那双将死之人的眼睛映得一清二楚,肉体凡胎为疾病所侵蚀的败象在这一刻展露无遗,容不得半点自欺欺人的余地。
“与诸位相识一场,是我的荣幸。从此刻起,世间再无公子琰。就让一切回到最初的样子吧。”
他说完最后一句,推动木轮椅向院外而去。始终沉默立在角落的汤越闻声想要上前,却被对方轻声制止。
“我今日精神还算不错,想自己走走。你也休息一下吧。”
木轮椅碾过落叶的声响渐渐远去,僵立院中的身影犹如随风抖动的竹影、变作惶惶之姿,直到药庐房门再次开启。
秦九叶与滕狐的面色都有些苍白难看,汤吴瞥见两人当即一个箭步冲上前去。
“公子方才所说只是为了试探我们对吧?他为何会死?你们不是已经找到克制那秘方的法子了吗……”
他没能继续质问下去,因为候在院中的李樵和姜辛儿已挡在秦九叶身前。
“公子琰亲口所言,还能是我们逼迫他做的决定不成?”
“可是……”
可是为什么呢?
川流院众人的痛苦与迷茫都写在脸上,秦九叶一眼望去便看了个彻底。
苦熬一夜又方才经历长谈,她已疲惫至极,但还是轻轻将李樵拉到一旁,耐下性子解释道。
“秘方之所以可以改变人的身体状态,就是因为它钻入血脉筋骨之中,通过改造肉身、激发了不属于人体的能量。若要彻底将所谓病症根除,则秘方曾带来的一切好处也都不复存在。我或许能够治愈秘方之症,但这世间治不好的病症还有许多……”
换而言之,该死的人还是会死。
若她真的能完全拔除秘方,最好的结果也不过只是让染病者的身体恢复原状,并不能修补一切。没有一个医者敢言能治尽这天下疾苦。世人将医圣、医仙、医鬼奉作救苦救难的活神仙,然而事实是,攻克一种恶疾往往需要的不只几日、几月、乃至几年,而是更漫长的岁月。
在这样的岁月中,身为凡人多数时间只能在遗憾中终结。
“所以……所以你说这些,就是为了告诉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公子去死吗?!”
“但你们的公子本就会死。每一个人都会死,这是我们所有人都将走向的结局。”
滕狐的声音冷冷响起。他的眼下一片青黑,嘴唇也因干燥而有些发紫,开口时犹如死神本尊在说话,令人不敢再多言。
然而对于此刻的汤吴来说,情绪早已令他红了眼、昏了头。
“你们明明已经寻到了解决之法,为何不肯为公子一试?试都没试过,怎知晓行不通?他本可以活得更久的,这不该是他的结局!这不该是……”
“这是公子的选择。”汤越的声音蓦地响起,疲惫中透出一种无法掩饰的痛苦,“你们若当真尊敬他,便该尊重他的选择。”
院中其余人闻声都望了过来,像是想在这飘摇彷徨的时刻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可是……公子的选择是被逼无奈的。”
“汤先生与公子相伴多年,难道忍心看他就此撒手而去?”
“这世上不可能再有比他更坚定强大之人,更不可能有比他更适合引领川流院之人……”
“你们放过他吧,好不好?”汤越再次开口,声音因哽咽而有些沙哑,“你们怎能因自己的无助迷茫就苛求他留在这地狱中?他也只是个普通人啊,与其拖着那副病躯在这尘世挣扎存活,在这波谲云诡的江湖中耗尽最后一滴心血,早些解脱难道不好吗?他已经坚持了这么久,就让他好好休息一下吧。”
不知过了多久,那些震惊、难解、不甘的声音终于弱了些,取而代之的是良久的沉默。
他们花了很多年的时间才走到一处,却要在一朝之间与那个相伴最久的人分别。
竹林东侧,小径尽头。
木轮椅摇摇晃晃、向着记忆中的方向而去。
太阳已经高高升起,木轮椅上的人却没有再遮住自己的眼睛。
原来不知何时,这双眼睛已经不再畏惧光线。因为它已感受不到太多光亮,世界在一片雾气中溶解,而他便要穿过这片迷雾,前往那个他渴盼过无数次的地方。
他实在太熟悉那处院子,就算目不能视也能轻易找到那院门。
但他又有些手足无措,就这么停在门口踟蹰不前。
将人带来之后,他甚至从未敢走到对方面前说上两句话,多数时候只是远远看着。有一日汤吴实在忍不住便开口问他,而他沉默良久才苦涩叹道。
“我没有脸见他。我没有脸去见他啊,阿吴。”
这世间能让他觉得愧疚的人和事并没有很多。
毕竟他也曾是杀伐果断、睥睨这万里河山之人,只是日子走到尽头,总会想起一些往事。如履薄冰、刀尖行走的这些年,他经历过无数绝处逢生、反败为胜的瞬间,可直到方才在药庐前说完那番话,心中才真正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像是小时候夏末蝉鸣最热烈的时节,赶在最后一日做完了夫子留下的课业,一想到不用再挨手板、不用再听夫子唠叨,便说不出的畅快。
在书院的时候,他的课业从来都是数一数二的。他以为自己从来知道怎样扮演一个好学生,最终却发现自己其实是最差劲的那一个。
学堂里的孩子们早已散去,空落落的院子里只有一人端坐树下,提着笔、研着磨,他似乎是想画些什么东西,但麻痹的手和昏沉的脑袋不允许他这么做,才勾了寥寥几笔,人便垂着头打起瞌睡来,下一刻身子一歪,手中的笔便落了下来,被一只枯瘦发青的手稳稳接住,随后重新放回案间。
杜老狗一个激灵从睡梦中清醒过来,望见眼前那张脸后不由得吓了一跳。
“你、你怎地又来了?我说了,我什么都不知道!你昧下我的酱菜钱也就罢了,到底还要怎样?到底要怎样……”
想到那日在竹林中所经历的一切,他情绪越发激动,说到后面渐渐有些语无伦次,看起来凄惨而狼狈。
即使没有布巾遮掩,他也仍认不出自己。
他认得出那相识仅有数月的药堂掌柜,却认不出曾经以命相救的学生。
公子琰挣扎许久,终于艰难地喊出了那两个字。
“老师……”
杜老狗身躯一顿,但还是很快便向后退去。桌案被他掀翻在地,他就躲在桌案后瑟缩着。
“你、你认错人了,我不认识你……”他疯狂摇着头,像是一句话也听不进去,颤抖的手抓着自己披散的头发挡在脸上,一把破嗓子呼哧呼哧地出着气,“我不是你老师、我不是你老师!你认错人了!认错人了……”
“老师是否对弟子失望了?所以才不愿相认?都是弟子的错,弟子知错了。老师能不能……能不能再多看我一眼?”
公子琰的声音有些哽咽,几乎像是在哀求,可那披头散发的人却半点回应也没有,只自顾自地缩在阴影里,想要将自己彻底藏起来。
然而他已身在囚笼,又能退到哪去呢?不过徒劳挣扎了片刻,他便丧气地停下来,抱着头、揪着头发,整个人又变得疯疯癫癫起来。
“你想怎样?你到底想怎样?!我都说了,我什么都不知道,有能耐你便杀了我!杀了我……”
多年过去,他已不记得当初那些人为何要逼问他,也不记得他死也不肯透露的秘密是什么,但还是会下意识地否认。
他已经不记得面前之人是谁,却依然记得要保护他的学生。
公子琰浑身一颤,整个人颓然垂下了头,喉咙深处发出一声近乎叹息的苦笑。
“老师当日为学生算过一卦,您说学生身负北落大星之光耀,可令长夜通明,是天定的救世之人。学生愧对您的期许,这些年苦海沉浮,却依然没有完成该做的事。好在我等到了另一个人,一个能比我走得更长远的人。这是个好消息,我想说与老师分享,若您也觉得开心,便当是对我这些年的一点奖赏。”
公子琰说罢,缓缓抬手从发间取下玉簪,枯败的长发垂落肩头,很快便被风吹乱了。
“当初第一课的时候,老师曾亲自教导学生簪发,要我无论身处何地,都要衣冠端洁、身正影直。老师若不愿与我相认,便让弟子最后为您束一次发吧。”
温润的玉簪样式古朴,带着主人那具残破身体最后一点余温。
但披头散发的疯子自始至终佝偻着身体,举着两只手挡在身前。他尝试一次,对方便扯下一次。如是往复,簪子上都缠了几缕发丝,青白相间、枯败干涩。
他终于放弃了,捏着玉簪的手因为用力而有些颤抖,随后拖着身子在那堆满落叶的地面上深深叩拜下去。
“阿琰要先走一步了。今日一别,再难相见。还请老师多保重。此生漫长,犹如苦海行舟,而今才得以渡到尽头。离开前能见老师一面,我已心满意足、再无所求。若有来世,换我来保护老师可好?星落烹茶、月升煮酒,不问江湖朝堂之事,但求安稳平和度一生。”
树下的人自始至终低着头,披散的头发遮去了他的表情。
秋风卷起落叶填平了有人出入的痕迹,院中依旧只有那孤零零一人,像是从未有人来过一样。
竹林另一边,药庐后院外。
秦九叶盯着脚尖、一步步向竹林深处走去。
她不知晓自己要去哪里,也不知晓自己为何要在这里游荡。
获得答案的喜悦与验证答案的忐忑在她心底交织纠结,前所未有的压力犹如一座大山迎面倒在身上,她的手心瞬间沁出汗来。
一次机会、一击即中的可能性有多大?如果没成,且不说何时才能寻到新的野馥子,就算寻到了又能否成功?如果成了,被治愈的人当真便能恢复如初吗?还是不过沦为野馥子毒性的另一个牺牲品……
一间又一间小院与她擦肩而过,像是在等她开口选择,又像是在斥责她的虚伪。
不过几日前,她还在唾弃那公子琰的所作所为,而今她就要步上对方后尘,成为这院中新晋的、最残忍的“行刑人”。
竹叶摩擦的声响令人不安,她仿佛看到那些死去之人的骸骨不甘地在地下挣扎蠕动,瘦削的指骨犹如笋尖破土而出,带着腐败死亡的气息将她包围。
“前面没有路了。”
李樵的声音在背后响起,秦九叶却并没有停下脚步,只转了个弯、继续向前走去,整个人像是失了魂一般。
“我还以为这竹林是没有尽头的呢。”
竹叶被踩响的声音被风声盖过,他的脚步很轻、猫儿一样,转瞬间又靠近了些。
“阿姊在为做决定的事烦恼吗?”
“野馥子的毒性至今未有定论,与其他几味药引是否生克也没有确切答案,退一万步说,就算一切都恰到好处、天衣无缝,可谁知道这祛病如抽丝的过程会是怎样……”
她惯性重复着在药庐中来回念叨过的难题,少年只轻轻点头道。
“你在药庐说的话我都听到了。你不是换了枳丹的方子进去吗?”
“用枳丹护住心脉只是理论上可行,并没有人真的尝试过。若是任何一环出了差错……”她有些说不下去,但面上神情还努力维系着理智的样子,“或许时机还不成熟,成大事者不能急于一时。有些事还要再想想、再想想……”
“你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合眼了,怎会不急呢?”
身后的人拉住了她的衣角,她被迫停下了脚步,就这么直愣愣地站在那里。
“或许……我可以试着自己来……”
她话还没说完,已被人从身后一把抱住。
“不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旁人试得,为何我就试不得?”
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空洞,不知是在反问,还是真的在疑惑。
“因为阿姊不欠他们什么。”他的声音从紧贴的后背传来,几乎是在她的身体里回响,“但我不一样。丁渺和公子琰说得没错,为了活着,我确实不择手段、做了许多可怕的事。若老天以此为名向我讨回什么,我便要偿还这笔债。”
一种奇怪的感觉从心底缝隙中密密麻麻爬出来,秦九叶终于转过头来,望见对方眼神的一刻,她似乎看出了什么,半晌才轻声问道。
“所以呢?”
少年沉默片刻,才下定决心般开口道。
“所以试药的事,阿姊不必感到难以启齿。既然我早晚会有这一劫,我宁愿让一切结束在阿姊手中。”
结束?结束什么?他的生命吗?
仿佛为了印证她脑海中那可怕的声音,下一刻他便攥着她的手、紧紧按在自己的胸口,眼神中的炙热像两团火一样在那浅褐色中燃烧。
“我的命是阿姊给的。只要你需要,我的一切你都可以拿去。”
少年的心在她掌心蓬勃跳动着,温暖得像是将要破晓而出的太阳。
而此刻的秦九叶只觉得浑身冰冷,一路上的种种纠结连带先前压抑的情绪在脑海中迸裂开来,她猛地甩开了他的手退开来。
他握得很紧,她却铁了心要挣脱,手背上瞬间红了一片。可她此时此刻已全然感受不到这一切,眼前只有踏入川流院后与他重逢后的点点滴滴:扮做小卅时的隐忍,那面墙壁上的抓痕,还有与她依偎在一起时的样子……
他似乎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乖顺、要迷人、要引人怜惜,但那不是因为他对之前的事心怀愧疚,更不是因为他本性如此,而是因为他打算将与她在一起的这段时日当做生命终点前最后一段风光了。
从前的李樵只为求生,眼下的少年却一心求死。
看懂这一切的秦九叶不由得浑身颤抖,她分不清那是因为伤心还是愤怒,只觉得视线都跟着模糊起来。
“原来、原来你一早便是这般想法,就算与我重逢也没有想过要改变。可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你有没有想过我会如何?”
她会受伤,但她很顽强,即使遭受挫折打击,也能一次又一次地站起来。
没有他,她也会过得很好。
他又陷入了那种熟悉的沉默中,望向她的眼神却已经开始破碎。
那种眼神有多牵动她的心,她此刻便有多厌恶那种眼神。他卑微地想要靠近她一步,她便冷笑着退开来。
“既然你已经想得如此清楚明白,当初就该彻彻底底一走了之,还出现在我面前做什么?是在这院中没有熟人,所以想要我这个药堂掌柜来给你收尸吗?你才给我做了几月工?我将枳丹给了你,最后还要搭上你的棺材本吗?”
她的话开始越发刺耳难听,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去,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远离那个令她焦躁痛苦的源头。
然而几步之后,她便再也无法后退半步了。
原来竹林当真是有尽头的。
原来她早已没有退路。
许久,那少年终于缓缓上前,迟疑着揽住了女子的腰,近乎卑微地凑近她的脸庞,轻吻着她紧抿的唇角,轻颤着将她带入自己怀中。
“因为我舍不得你。因为我舍不得你啊,阿姊……”
少年的身躯紧紧贴着她,骨头隔得她生疼。在恶疾的折磨下,这具本该年轻而充满活力的□□伤痕累累,死神在其上留下标记,狞笑着躲在黑暗中,时刻准备将其占为己有、拆吃入腹。
“若我死了,你可会为我伤心难过?可还会记得我?”
他的声音透过两人交叠的身体、再次沉沉传入她心中,却只令秦九叶悲怒交加。
她想狠一狠心推开这个怀抱,但最终只是大声道。
“你若死了,我最多只会难受个三两日。我这人最是喜新厌旧、朝三暮四,何况每日还要忙着赚银子,哪里有空闲想你?待我日后遇到一个长得比你好看、做事比你利落的人,便会将他接到果然居、然后彻底将你忘了。你听懂了吗?!”
她口中说着最残忍冷酷的字眼,泪水却不受控制地流下。
他微微牵动嘴角,那双美丽的眼睛缓缓合上,像是关上了通往生门的唯一出口。
“也好。只要阿姊不难过,只要阿姊不烦恼,我怎样都可以……”
“但是你不会死。”
女子的声音蓦地响起,下一刻,他只觉得有人捧起了他的脸颊、强迫他抬起头来。
她的面上有泪痕,只是同那少年的神情相比,她的眼神太过坚毅,那些湿润的痕迹不过是落在顽石上的一点雨水,待到朝阳升起,终会消散淡去。
“死是最简单的事。不要想着你的罪孽可以随着死亡一笔勾销,活着才能恕罪、活着才能改变、活着才能证明我当初没有救错人。你会回到九皋、回到丁翁村、回到果然居,继续当你的药堂二掌柜,为人问诊、看诊、治病、抓药。你杀过多少人,就要救起多少人。”
她坚定地说着那些话,像是在说一件又一件肯定会发生的事。这世上没有绝对,但从她口中说出来,他便会不由自主地信了。
“可是……若我不能永远陪在你身边呢?若我们并不能相守到最后呢?”
青芜刀应声落地,连同他破碎的灵魂被落下的竹叶一并掩埋。
“我问过阿姊,可会永远喜欢我。阿姊说,永远很远,不让我轻易提起。”少年小声啜泣着,将心底的脆弱坦露无疑,“可是阿姊……对我来说,永远并不远……”
他再无法说下去,滚烫的泪珠落下,消失在白霜寒露间。
在遇到她之前,他甚至从来没有想过“永远”两个字意味着什么。
只要能熬过今天,他甚至不会去想明天太阳升起时的样子。
服过晴风散的人能有几个有好下场呢?何况他或许都等不到晴风散彻底摧毁他身体的那一天,毕竟叛逃山庄之人都不可能善终,刀剑穿心、伏尸荒野、死无葬身之地、血肉被豺鹫啃食、白骨为荒草掩埋……
这些才是他的未来,这些才是他的永远。
然而她出现了,在那个狭小拥挤的破烂小院、在和她身边的每个日升日落,他的未来就这样在无声无息中被改变了。
他开始憧憬“永远”这两个字,从今天想到明天,从初春想到秋末,从一个十年想到另一个十年,直到生命的终结。
但他本就不配拥有这些。
“服下晴风散超过三年,便会留下不可逆转的伤损。超过五年,折寿过半也是寻常。而我十二岁出庄做事、受领晴风散,至今已有十余个年头了。就算我能逃得过眼下这一劫……”
就算他能逃得过这一劫,最终也必然短命。一个短命之人,有什么资格提起永远?
“原来这便是你的烦恼吗?”
秦九叶的声音突然平静了许多。在洞悉他的不安与彷徨的一刻,原本盘踞在她心头的阴霾突然散去了。
竹林中依然秋风四起,她却觉得自己已经感受到了阳光落在身上的温度。
“就算你的永远并不远,你又怎知,我的永远就一定会长长久久呢?”
她抬起手,轻轻擦去他脸上最后一点湿意,像是终于想好了方法去解开他的心结,又像是在这方法中寻到了一个属于自己的答案。
“我跟着师父在山沟沟里采药学艺、每日吃糠咽菜的时候,想的是将来等我名震四方那天,定要携徒子徒孙去师父面前炫耀一番,让她知道我不是个只会帮她捏腿斟茶的苦工。我揣着仅有的一点银钱盘下丁翁村那两间破房子、想要给果然居立招牌的时候,想的是有朝一日将杨姨接过来,永远不用在绥清那穷山恶水发愁下顿饭的事。我在果然居没日没夜做生意、节衣缩食攒钱买院子的时候,想的是早晚要让阿翁住上城里的大屋子,我们一家子永远守在一起,过那种舒心又悠闲的日子。可是……”
可是她想过的永远从来没有实现过。
待到死亡将一切定格的时候,她才发现,原来人这一生并没有很长。
但直到最后,他们仍然爱她。
在有期限的永远里,他们一起度过的每时每刻都是真实的。
秦九叶闭上眼,心中浮现的是那日秦三友生前同自己相见的最后一面。
雨滴从屋瓦落下连成一片,将生死分隔开来,秦三友踟蹰着不肯离去,最后转过头来,将那把捂了很久的碎银放在她掌心,随后郑重合拢她的手掌,轻声说道……
“咱们不需要那么长的永远,够用就成了。”秦九叶合拢李樵的掌心,随后在那只手上轻轻拍了拍,“不要太贪心,就一天一天地去过活。比你的永远再多一点,对我们来说就足够了。”
227、门的那一边
白色,一望无际的白色,从天的尽头到地的尽头。
少年仰头望向头顶的天空,冷风卷着雪花落进他的眼中。
他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种颜色了,又好像已经在这中颜色中停留了很久。
身子动了动,积雪便在脚下吱嘎作响。
他好像走了很远的路,雪很大,风很疾,呼吸的每一口气都是冰冷的,手脚冻得麻木,脸是刺骨的疼。
他又站在了那扇又高又大、威严矗立的府门前,却迟疑很久也没有抬起手臂、叩响门环。
这里不是他的家,但却是他的终点。
好奇怪,他不是应该回到这里的吗?为何站在门前却又迟疑了呢?明明每次完成任务后,他都是要回到这里的。
尽管那扇门里并没有等他回去的人。
“李樵……”
他有些局促地转身望去,白茫茫的大街上不见一个人影。
谁?是谁在说话?李樵又是谁?
许是认错人了吧。
他昏昏沉沉地想着,血水顺着他的裤管滴滴答答落下,又在他脚畔结成冰、淡红色的一片。
好冷啊,骨头似乎都要和皮肉冻在一起了,就让他进去避一阵吧。
他哈着气、搓着手、跺着脚、努力将身体缩成一团,但寒冷还是一寸寸占据了他的全部。
不知过了多久,吱呀一声,门开了,黑漆漆的一条缝,雪花瞬间灌入其中,又转瞬间被吞没。
风雪更大了,似乎在催促着他快些走进那扇门里躲一躲、暖一暖。
还等什么呢?快些进去吧。
他这样想着,脚尖在地上蹭出一小段距离。
“李樵……”
那声音又在背后响起,这一回更近了些,似乎是个女子的声音。
这人真是执着,明明认错了人,却还是不肯离去。
他望了望眼前开启的大门,又低头看向脚边不断堆起、越来越厚的雪,本已打算迈出的脚步就这么停住了。
就看一眼吧,就一眼。
他这样想着,终于慢慢转动身体、回过头去。
身后的街道已消失在漫天飞雪之中,一片模模糊糊的白色中,有个人影撑着伞站在雪地里,瘦瘦小小的样子。
他看不清对方的模样,却瞧得清她手中的伞和脚上的草鞋。
那把伞是破的,草鞋也是烂的。
究竟是谁?为什么要跟着他?
那人仿佛听得见他心底的声音,随即开口道。
“我跟了你一路,我找了你很久。”
他后知后觉低下头,这才看到雪地中那行血红色的脚印。
一种从心底钻出的恐惧瞬间爬满了全身,他踉跄着后退半步,随即跪倒在地、用那双冻僵的手试图掩盖地上的痕迹。
血从大地深处渗出,不论覆上多少白雪,也瞬间透出红色来,刺目得令人胆战心惊。
他仓皇四顾,却见更多的脚印从四面八方的雪地上冒了出来,或深或浅、交错叠加、带着血痕的脚印,仿佛有看不见的鬼魂流着血、在他周围徘徊。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为何会有这么多脚印?他明明只从这里经过一次,他明明……
“你在这里等了我很久,对吗?”
风雪更大了,白色与红色交织着、将他团团包围,他有些迟缓地摇了摇头,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他没有什么要等的人,也从来没什么人要等他。
“你只是迷路了,我来带你回家。”
回家?他哪里有家。
迎面吹来的风雪像无数只手将他往后推着,他踟蹰的脚步不由得后退半步,半边身子隐入了那道敞开的大门之中。
撑伞的人被吹得摇摇晃晃,手中的破伞几乎要被折断。她就在这样的风雪中,向他伸出了手。
“来我身边,我们一起回家,好不好?”
白色风暴令他几乎睁不开眼睛,视野都随之晃动起来,唯有那只伸向他的手不曾摇动分毫。
谁能告诉他?这种痛苦何时才能结束?
是不是只要进入身后那扇门,一切就都结束了?他再也不用忍受那种彻骨的寒冷、无穷无尽的痛苦,他终于可以休息了。
可为什么,为什么在听到她说“回家”两个字的时候,他的双脚会义无反顾踏入风雪之中呢?
“李樵……”
只要她唤他的名字,他就要去她身边。
可是去到她身边的每一步都那样艰难、那样漫长,刺骨的寒风、麻木的双脚、精疲力竭的身体和视野里无边无际的白色,他就这样孤身一人走入暴风雪,向着一个他从未看清过的方向,去到一个他从未抵达过的地方……
他跌倒在洁白却冷酷的大雪中,冻僵的双脚已不能带动他的身体,他便匍匐着向前爬去,结了冰的睫毛冻住了视线,他便闭着眼在黑暗中前行。
他不知道这场暴雪何时才会停,不知道这寒冷痛苦何时才能结束,不知道属于他的救赎何时才会降临。
直到她抬起手,轻轻握住了他的指尖。
恰到好处的温度经由她触碰的那个点迅速闯入他的身体,犹如奔涌的江流、驱散凛冬的寒意,从他的手指、手臂涌入胸口和脑袋深处,再奔向全身上下每一个角落,春天般唤醒了他的一切。
李樵睁开眼,阳光在他眼前跳跃。
无边无际的白色终于褪去,缤纷的色彩转瞬间涌入他的眼中。
窗外的天蓝得有些发紫,枯黄的落叶从暗褐色的树枝上无声落下,炉里暗红色的炭火烧得正旺,炉边新热的柿子黄澄澄地软成一团。
一切都沐浴在暖洋洋的金色中,阳光不再刺眼,而是变得前所未有的柔和,同记忆深处一模一样。
那些奇怪而刺鼻的气味也一并消失了,只剩熟悉的薄荷香气,由远而近、羽毛般轻轻落在他脸上。
“这里是哪里……”
眼前光影晃动,他望见一双黑亮的眼睛。
“这里虽然不是果然居,不过我是果然居的主人,你可以唤我秦掌柜。”
眼睛的主人说着说着便笑了,暖暖的光抱着她的轮廓,随着她鲜活的神情变幻着形状、在每一根发丝间狡黠跳动着,一如他初见她时的样子。
一切都仿佛隔了半生一样遥远。他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的自己被困在那段不堪的过去,苦苦挣扎却无法逃离,直到她握住了他的手,带他走出了那片风雪。
潮水般的记忆涌来、瞬间将他吞没,他像溺水之人在回忆的漩涡中身不由己地沉浮着,直到此刻才在现实坠落,整个人浑身一颤、挣扎着爬起身来,这才发现手一直被人握在手中。
“别怕,我抓着你呢。”
从日升到日落再到日升,她握着他的手从未松开。
“欢迎回来,李樵。”
窗外那棵老柿子树最后一片叶子也落了下来。
一夜间,秋已走到了尾声。
李樵试药后不久便陷入了昏睡,沉睡了整整三日后才终于醒来,而醒来后的当天下午,邱陵的船便到了川流院。
陆子参跳下船飞奔向她,颤抖着问她一切是不是真的。秦九叶只严谨表示,自己和滕狐分别确认过三次,结果都是好的。陆子参大喜,下一刻转头望向船上的邱陵,又转瞬间陷入大悲之中。
邱陵与许秋迟自始至终都没有下船进入川流院,似乎是遵循先前的约定,又似乎是有意划清与这江湖之所的界限,秦九叶没有探究,只同两人说了这些时日的进展,最后借老唐的案子提起了“失而复得”的杜老狗。
她问过杜老狗的意思,后者没了教书的乐趣,并不想继续留在川流院。而考虑到秘方与川流院之间的纠缠一时半刻无法结束,她也觉得将人交给邱陵等人照看比较稳妥。只是公子琰同杜老狗的过往渊源,她本以为此举势必会遇阻挠,然而一切却顺利得很,直到她将杜老狗领到船前。
许是当初辗转流浪时在船上吃过苦头,又许是被公子琰接来川流院的途中留下了不好回忆,杜老狗说什么也不肯上船、坐在地上又喊又叫,直到那位扎着围裙的谈大人亲自迎下船来。
两两相望的第一眼,杜老狗便安静下来,随后迟疑着唤了一声“炭郎”,秦九叶这厢窘迫不已,解释的话还未开口随即突然反应过来什么。
当日在听风堂喝酒时,杜老狗曾在醉后唤过金宝这两个字。彼时她一直以为那是因为金宝不小心将脸弄得乌黑、看着像卖炭郎,所以才被那般称呼,直到今日才算明白,杜老狗是将那时的金宝当做了一位皮肤黝黑、面色如炭的故人。
他唤得不是什么“炭郎”,而是“谈郎”。
孟珂出身书院,而谈独策亦是如此,秦九叶先前却怎么也没想过,这两个人会有交集。杜老狗不认得自己当初付出惨痛代价救起的公子琰,却记得曾经君子之交的友人,即使已经面目全非,但他们还是在第一时间认出了彼此。故友重逢的欣喜谈独策并未挂在嘴边、摆在脸上,但转头便教人送了新酒到院中。秦九叶觉得对方可能一早便知晓杜老狗被藏在川流院,甚至怀疑这便是两方暗中勾连的又一层秘密,然而她觉得真相如何或许并不重要。
谈独策的酒径直便被请上了药庐那张石桌。酒过三巡又是感慨万千,不少人仍念着竹楼中的公子,觉得希望就在眼前。秦九叶望着众人面上神情,心中有些五味杂陈。
别高兴得太早。秘方之疾虽已破解,但野馥子千金难寻,就算是擎羊集和宝蜃楼那样的地方也不是年年都能见到的。写在纸上的方子救不了命,唯有进了药釜的引子才算解药。
但这些话眼下说出口实在太残忍,像是历经一场苦战、精疲力竭过后却发现,一山之外还有一山、万难过后还有万难,这种感受并不好,她与滕狐两人承受已经足够,其余人只需好好享受这得来不易的胜利便好。
滕狐仍在药庐反反复复洗手,像是要搓下来一层皮。他并不信服秦九叶的诊断结果,为了亲自确认清楚,他不得不摸了自己讨厌的人一十九次,至少需得里里外外洗上九九八十一次才算完。
若没有野馥子之毒克制,则秘方险恶无法遏制。若无枳丹的方子协助,试药之人未必能熬过克泄交战的损耗。一切都是刚刚好,就像她与滕狐这对临时搭档,虽算不上天作之合,却也跌跌撞撞走到现在。只是整理药方笔录间,两人也曾有过短暂对视,但很快便不约而同错开视线,嫌弃的嫌弃、恶寒的恶寒,再也不想多看对方一眼。
药庐里还有诸多事宜需要善后,姜辛儿选择留下帮忙,自始至终没有再提过要去找许秋迟的事,许秋迟也与邱陵一同留在船上没有现身,两方不约而同地守着一条界限,有人问起便说那是川流院的规矩。
邱家人不进出川流院,秦九叶等人又在药庐忙碌,出入跑腿工作便落在康复的李樵身上。晴风散已被彻底清除,秘方的痕迹也从他的身体中消退,他便犹如枯木逢春、涸泽生泉,面容焕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光彩,往返穿梭于川流院和渡船之间时,男女老少都会不由自主地盯着他看上两眼。
祸水。
秦九叶用余光将一切尽收眼底,心中有种既欣慰又心虚的复杂情绪,感觉像是一念间点化了什么精怪、助长什么妖魔修成了人形,眼下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为祸乡里、祸害人间。
或许季伯的手艺还是要排上些用场。她正思考着如何开口协调此事,汤越便拎着那装着汤药的篮子来到她面前。
“公子不见旁人,也不肯离开竹楼。汤某无法,只得来求助姑娘了。”
秦九叶沉默片刻,一时间没有伸手接过。
“你说他不见旁人,为何就能肯定他会见我?”
汤越弯了弯腰,只将手中的篮子抬得更高了些。
“汤越愚钝,跟在公子身边多年,没能学到更多本事,只能说比旁人多些了解。眼下这院里院外,姑娘是唯一的人选。”
药庐里的烂摊子还未收拾完,秦九叶抿了抿嘴,最终还是接过了对方手里的东西,简单交代几句后,匆匆向着竹林深处的小楼而去。
竹楼主人屏退了所有人,眼下就算她再扔上十支木桶也不会有人窜出来对她喊打喊杀了。
这种感觉有些怪异,但也不足以让人驻足良久去细细品味。秦九叶紧了紧身上略显单薄的衣裳,抬脚迈入竹楼之中。
屋里有些冷,角落里的炭盆已经熄灭了,几扇窗子都被支了起来,那不省心的病人就斜倚在窗边的竹椅上,待她走得很近了,才微微转过头来。
“秦姑娘肯来见我,看来是有好消息了。”
院里院外已经闹成一团,这向来耳听八方的竹楼公子怎会不知情呢?
秦九叶抿了抿嘴,习惯性地观望了一番对方气色。
许是因为将川流院的担子彻底卸了下来、不再耗费心血地操劳,对方瞧着比前几日好了不少,说话好像也有了力气。那日他从药庐走出去了杜老狗的院子,离开的时候吐了不少黑血,滕狐甚至觉得这人熬不过当晚了。
习武之人的身板子果然同寻常人不一样,真是禁折腾。
来的路上,她本已决定将野馥子的难题、潜入天下第一庄甚至之后的种种,都简单说与对方听听,看看这位山庄前影使能否提供更多帮助,但见到对方的一刻,这些话便被她下意识藏了起来。
罢了,苦熬许久好不容易有些好消息,那些令人气馁的话还是容后再议吧。
秦九叶坐下来,将篮子里用厚棉布盖着的药碗递了过来。
“这是为你新配的药,顺便告诉你一声,李樵已经醒了。若是我与滕狐诊治没有出差错的话,他应当是第一个痊愈的病人。”
新熬的药有些烫人,一出篮子便冒出一团团热气。
对方的神情在那团白气后变得有些模糊,秦九叶只能从那一倏忽的停顿中品出些不同寻常的情绪。
对他来说,那个心愿确实已经种下太久了,真到了实现的一刻,原来一切都比想象中要平静。
“原来如此,那确实是个好消息。”对方终于接过那碗药,转手便放到了一边,“多谢秦掌柜赐药。只是今日早上吃的多了些,这肚子实在有些装不下了。”
秦九叶没说话,只叉腰看着对方。
她有些看不明白眼前这个人了,拖着病躯拼死斗争了这么久后,他好像在短短几日内变回了那个初到书院的少年人,就连吃药这样的小事也在同她使性子。
“我这人没什么耐性,从不接手任性的病人。你的情况确实棘手,但也不是全无希望。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寻到新的野馥子,我便可以着手为你调配新的解药,到时候……”
公子琰合上眼,轻声打断了她的念叨。
“眼下这院子都是你的了,就算你不对我这般上心,他们也不敢把你怎么样。”
秦九叶顿住,终于从对方的神情中分辨出了一些别的东西。
“那可不好说,我看那两个姓汤的就死心眼得很。”
“你放心,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之时,自然尘归尘、土归土,你不必如我一般终身困死在这院中。”
她望着对方面上若有似无的笑,不由得开口提醒道。
“邱陵的船已经到了。到时候就算你不愿意,只怕也得走出这道门。”
“说得也是。再过不久,这整片竹林或许都要被洪水吞没了。原来二十多年过去,该来的总还是要来的。”对方抬起那双灰白空洞的眼瞳,定定望向院门大敞的庭院,手中一直摩挲着那根玉簪,“我只是偶尔会想,如果当年没有一意孤行自请入天下第一庄,而是留在书院、留在老师身边、留在简简单单的方寸之地、案牍之间,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秦九叶闻言低下头去,目光停在那碗渐渐变冷的汤药上。
“但若没有公子琰,这世间也不会有川流院。没有川流院,这院中人也会是另一番模样了。”
公子琰的笑又淡了些。他已感受不到冷暖,却能体会她言语间的温度。
“若非已经身在地狱之中,这世间又有几人愿意为了所谓崇高的理想耗尽气力、甘受折磨?伏泥之鳛,不知湖泽将竭也。殊不知若这天地都化作牢笼,身处其中的我们又能逃到何处去呢?”
秋声裹挟肃杀之气步步逼近,几乎所有人都预感到了一场恶战的到来,但没有人说破这一切。像是约定俗成的规则,仿佛说破的那一刻,可怕的事就要应验。
秦九叶抬起头来,一字一句地说道。
“避无可避、无处可逃,便只能背水一战。”
像是长久以来背负在身上的最后一块石头也终于落下,公子琰长叹出一口气,随后定定望向她。
他的眼睛浑浊不堪,目光却犹如初春新融的雪水般清冽。
“不要被这些烦恼琐事压垮了,且想些有盼头的事。等到一切都结束,你在这江湖中也将拥有一席之地,到时候莫说一间小小药堂,或许建立江湖第一大药庄也不是没有可能。”他说到此处停住,品了品对方的沉默,“怎么?你还不愿意不成?”
秦九叶仔细想了想,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我不想川流院变成天下第一庄,我也不想成为下一个狄墨。”
公子琰似乎并不意外她的答案,只故作惋惜地摇头叹道。
“想得倒是美。你以为天下第一庄是卖饼的铺子,狄墨是烙饼的卖货郎吗?做不到的事便不要自我忧虑了。”
秦九叶哑然,半晌才笑了笑。
“说得也对。不过我还是觉得,等到事成之后,大家各回各家就是最好的归宿了。”
“各回各家……”公子琰喃喃重复着那四个字,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若能如此,当然最好。只可惜,川流院中人无家可归……”
是啊,居巢已是荒芜之地,就算他们能够平息此事,已经变成焦土黑水的家园却再也不可能复原了。
但当初当了逃兵的秦三友何尝不是如此?秦三友尚且能够重新开始生活,这些人又为何不能?
秦九叶沉默片刻,深吸一口气说道。
“只要人在,就有希望。到时候若他们愿意,我可以带他们去九皋看看。我同你说,九皋当真是个好地方,生意虽做不大,但总能填饱肚子。冬天虽然难熬些,但总不至于像曲州那边能冻死人。等到一开春,一切就都好起来了。花也开了,草也绿了,随便一条小河里便能抓到鱼……”
她说着说着,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缓缓回头望去,只见窗边的公子已经阖上双眼,没有了呼吸。
他就垂着头、静静坐在那里,枯败的发丝遮去了那张饱受折磨的病容,唯有那双手里握着那只发簪,始终没有松开。
他永远留在了门的这一边。
窗外阴沉的景色不知从何时变得亮堂起来。
秦九叶抬头望去,只见一点点白色正从无尽头的天空高处落下,碎玉般飘洒一地,映亮了整个世界。
落雪了。
228、竹花梦魇
郁州已有六七年没有落过雪了。
雪在这里留不下来,落地的瞬间便与山川大地融为一体。从哪来便回哪去。
川流院从未如此安静,所有消息连同风声一并止歇了。
竹楼里的公子静悄悄地离开了,竹楼外的消息人们用沉默告别他们追随半生的人,让他的名字淡忘于江湖之水,就像他来时一样悄无声息。
他的故事连同这里的一切都将成为永远的秘密。从今往后,世间再无公子琰。
众人徘徊渡口准备登船的时候,秦九叶又想起了老唐,不知对方若是还活着,又会怎样戏说这隐秘又传奇之人的一生。
仿佛冥冥中有所感应,下一刻汤越已撑伞来到她面前。
雨雪交加间,两人仿佛又回到了听风堂门前,相对而立片刻后便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汤越随即从身上摸出一本册子来。
“当日在听风堂,秦姑娘说起过想要唐先生早些年亲笔的话本。这半册或许算不得什么,只是这些年天下第一庄收缴焚烧了不少,留存下来的也算难得,这便赠予姑娘留作念想。”
边角有些受潮的册子,蓝靛纸作封、小皮纸手抄,后补的封面上“官子遗书”四个字糊了三个,平平无奇的样子。秦九叶将册子贴身放好,郑重回礼、随后又低声道。
“汤先生是个有心人。只是眼下我还有未尽之事,暂时顾不上院中诸多事宜……”
尽管已尽力安排交代,但毕竟她先前管过最大的地方不过果然居那两间破烂瓦房,实在不知道如何接手一个新旧交替之时的江湖暗庄。
她的踟蹰忧虑还没说出口,眼前的人已然知晓,当即开口道。
“公子选择将川流院交到姑娘手中,并不是为了让姑娘似坐堂郎中般守着这处院子。只要姑娘时刻记得曾答应公子要完成的事,我们身处何处、能否重逢都不重要。天下川流相通不息,我们的心是始终连在一起的。”
隔衣按着册子的手一紧,秦九叶不由得抬起头来,这才发现不知何时,那些川流院中人已尽数站在竹林边缘静静望着她。
汤吴抱臂站在前方不远处。他的眼睛还有些红肿,与她目光相接后又飞快挪开视线。
“他们想来送你,我拦不住。”
秦九叶并不在意对方的回避,她现在已经能不费力地分辨出这对孪生兄弟了。
“滕狐的方子应当还能维持一段时间,我会尽快找到解决办法,不会让你们难做。院里做事需要人手,只是需得记得他们也是病人,而不是随取随用的柴秧。听闻汤先生同他们打交道最多,还情多多留意费心。”
她交代完毕,汤吴还没接话,人群中已有人清了清嗓子提醒道。
“秦姑娘,他是阿吴。”
汤先生是汤先生,阿吴是阿吴。这院中人没有明说的叫人习惯,秦九叶一早便察觉了。她没有急着分辩,只转头看向汤吴。
“你不是也姓汤吗?称一声先生也没什么不对。”
汤吴愣住,半晌缓缓放下手臂,抿了抿嘴唇后闷声道。
“我是负责抓人的,后院的事自然是我跑得最多。你若不放心,就自个回来看看。”
秦九叶点点头,装作看不到对方面上的别扭神色,随即看向一旁的熊婶。
熊婶方一见她望过来,眼睛便已红了,上前一步哽咽道。
“可说好了,秦姑娘得空便回来看看,咱还有好多话没聊呢,大家伙都盼着你再传授些本领,将来就算没有滕狐先生咱们也能自己做活了。对了,还有你和小卅的事……”
对方才起了个头,秦九叶连忙从身上取出一早写好的单子塞了过去,一把握住对方的手郑重交待道。
“枳丹的方子极其复杂,其中许多味药材虽不难寻到,但若想短时间内凑齐也不是易事。尤其是这郁州一带特有的药草,需得季节合适时进山采下,若非正好来到此处,倒是想也不敢想的。”
熊婶抹了抹眼睛,一目十行地看完那单子上所列药材,当下中气十足地说道。
“姑娘放心,熊婶我在药庐做工四五年了,这一片的山头有几根参、参上有几根须我都一清二楚,只需配够人手,保准在几天之内将你的船装满了。姑娘何时需要?我们药庐的男女老少就等姑娘一声令下了。”
离别的愁绪被对方三言两语消解不少。想到她在郁州多了一院子人等她回去,一种拖家带口的烦恼油然而生。秦九叶有些哭笑不得,转头看向汤越,最后交待道。
“我与督护都说好了,谈大人也会从中相助。孟珂情况特殊,我先将人带走了。院中妇人与情况不好的病人还是尽快撤离到附近镇上,余下的分三批撤走,汤先生殿后,如有任何困难随时让人传书于我,我一时半刻应当不会离开郁州……”
“秦姑娘是否将我们当做了手无寸铁、胸无胆识的老弱病残?”汤越温声打断了她的念叨,恭敬行礼道,“公子将川流院交到姑娘手中,不是为了让姑娘照顾我们,而是要我们成为姑娘手中的刀剑。”
秦九叶望了望对方微弯的背脊,只抬手将人扶起,随后望向竹林前的众人。
“他的心意我明白,诸位的本事我也不敢小觑。我只是希望事成之后,大家能有属于自己的生活。”
她不是公子琰,也不会成为下一个公子琰。
那些立在竹海前的人不知是否读懂了她心中所想,下一刻齐声道。
“前路艰险,还请姑娘万万保重。”
他们没有再行大礼,只像送别友人一样朝她轻轻点了点头。秦九叶最后挥了挥手,下一刻邱陵的声音适时在背后响起。
“走吧,时辰到了。”
邱陵日后必定还要与川流院有所走动,秦九叶本想趁此机会让两方当面沟通一番,可随即想起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隔辈仇,当下还是少说两句,跟着对方向着登船的方向匆匆而去。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就在她转身离去后,先前那种如芒刺背的怪异感又突然出现。可待她转身望去时,那种感觉又消失了。
摇晃竹影间,低语声被风吹竹叶的声响盖过,只有身处其中之人才能分辨。
“那便是断玉君吗?先前来院中没能好好看一看,今日一瞧,倒确实有几分风采。”
“邱家也算将门之后,这断玉君也在军中历练多年,为何他身上没有那些行伍出身之人的粗俗傲慢?”
“你这见色忘义之人!怎地才见上一面,整个人都跟着歪了过去?”
竹林中短暂安静下来。
有关那黑月军首领之子、昆墟断玉君的种种,从隔着山一重、水一重的臆想悄然走近了现实,有什么在无声中有了变化。
“船头那个又是谁?不会是……”
确实是邱家二少爷。
只不过短短数日,他整个人都清减不少,腰带也松了、衣裳也宽了,先前还有几分姿色的小脸如今有些蜡黄,整个人走起路来有些晃荡,方站上船头、转头望见姜辛儿的身影又缩了回去,一副见不得光的样子。
“我收回方才的话。这邱家人到底还是不太行,日后打交道还是警醒着些吧。”
竹林中又是一阵沙沙作响,风将竹叶吹出一片有些古怪的形状,随后又恢复如初。
或许再过几日,江湖中又要有关于那断玉君和他不成器的阿弟的新消息流传出来了。
秦九叶掏了掏耳朵,没有了那竹林里日夜不停的风声,她一时间还有些不适应,索性站在船头听浪。
一阵阴风在身后刮过,夹杂着熟悉的冷嘲热讽。
“公子琰也是瞎了眼,才会将川流院交到你手中。”
秦九叶没回头,只轻咳一声、如实说道。
“他确实瞎了眼,不过不是这一天两天的事了。”
冷风吹过,滕狐那张圆脸又往貉裘里缩了缩,越发显得没有脖子。
两人并肩立在船头,没有多少生死搭档的和谐默契,反倒有种黑市买手接头的猥琐阴森。
“现在可以说了吗?你那虫笼中的秘密。”秦九叶突然开口,显然已将那个问题酝酿已久,“就算你不愿承认,川流院现在名义上也在我手中。公子琰知道的事,我也要知道。”
身旁的人桀桀笑起来,似乎早就在等她开口问这个问题。
“我怕你知道了会吓得睡不着觉。”
秦九叶打了个哈欠,自始至终都没有看身边的人。
“你若不说,我便回去洗洗睡了……”
“公子琰可有向你提起过他为何要将川流院建在此处?”
秦九叶顿了顿,目光望向远处。
暮色沉沉,天边亮光就要消失,竹海边缘在昏黄的光线下变得模糊,隐约像是一张毛茸茸的毡毯,在风中滚出一道道波浪。
“这里有居巢禁地做掩护,江湖中人不会想到来此探究,那位谈大人对他和川流院中之人又多有关照。再者说来,那些居巢后人在此也能缓解思乡之情。”
“这些不过只是一望可见的原因。他之所以要守在这里,归根结底是因为这片竹海。”滕狐终于转过头来,有些阴沉的声音在她耳边一字一句响起,“我在虫笼里装的东西是海云竹开花后留下的花粉。”
秦九叶愣住了,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海云竹?那不是……”
海云竹曾是居巢的“蜜色云”,如今却化作漫山遍野的焦土。
当初翻越居巢深山时,秦九叶便曾有过疑惑,竹子根深连接、生命力顽强,可为何那片山上的海云竹时隔多年还未焕发生机,仍是死气沉沉的一片呢?现下她终于明白了。因为那些竹子当年曾在一夜之间抽穗开花,而开过花后的竹子很快便会成片死去。
“所以……这才是当年黑月焚山的真正原因吗?”
她喃喃出声,滕狐见她面上神情,知晓她已猜到一些,将她不敢说出口的事实落字成音。
“就算是再可怕的恶疾瘟疫,从染疾到发病也是需要一定的时间的。疫病扩散时,每个人染病时间的不同、染病时身体情况的不同,导致发病所需的时间也不同、表现出的病情也有轻重缓急。但当时的居巢古城只在七天之内便沦为了一座地狱之城,我师父便笃定其中必有隐情,最终发现了这个秘密。”
这才是黑月不惜一切代价放火烧山的不得已,这才是邱偃身为一代名将最终落得身败名裂的背后苦衷,这才是居巢悲剧无法挽回的真正原因。
她之前一直以为诱使李樵发病的罪魁祸首,是滕狐调配的某种药粉,怎么也不想不到竟会是一种在天地间本就存在的东西。
秘方消失于世间多年,而竹子开花数十载也不常有,可一旦发生便是成片,如果附近有大批的潜在病患,那居巢的悲剧势必会重演。
破解秘方后的最后一丝喜悦也在这一刻被消解,秦九叶扶着阑干的手心冒出一层冷汗。
“公子琰既然知晓这些,为何没有告知于我?他是疯了不成?以为有了解药便可掌控全局?需知就算是寻常瘟疫也架不住来势汹汹,如果没有做足准备,到时候……”
“你当他这些年都在暗中忙些什么?川流院遍布天下,他花了很多时间暗中走访各地产竹且有人烟的地方,并派人前去观察搜集竹林情况,在附近埋下火油,若哪日天有不测风云,便将一切化作火海、不留后患。能在关键时刻毫不犹豫做出这个决定的人只可能是我,而不可能是你。而我虽然告诉你了这件事,却也不会告诉你那些火油埋藏的地点。”
直到最后,公子琰也仍不能全然信任于她。即使口口声声说要将川流院交到她手中、将那些跟随他多年的故人托付于她,但在有关秘方的事上,他仍表现得超乎寻常的冷酷与谨慎。
从不全心相信一人,这是他的教训与经验,也是为上位者的万全之法。
许是与那公子琰并无太深的交情,秦九叶听罢心中并未因此产生太多波动。
“那你呢?当初为何要将这件事告知于他?”
“自然是作为合作的交换条件,不然你以为如何呢?”
对方答得飞快,秦九叶也当即反问。
“但你现下也将这件事告诉了我,又想换得什么呢?”
“秘方之症已解,知晓这些有何用处?你不是自诩生意人,怎会这点利弊都看不明白?”滕狐斜着眼睛看她,眼神冰冷而无情,“我师父一度认为,那海云竹同秘方有着某种深刻联系,花费了许多时间精力研究,最后却一无所获。除了能够催发染病之人的病情,这东西再无其他用处。”
对方说罢,像是对这场谈话已感到厌烦,缩着脖子拂袖而去。
秦九叶望着对方的背影许久,再转头望向远方时,竹海的最后一丝轮廓也消失在暮色之中。
对公子琰来说,滕狐的天资和左鹚弟子的身份已经足够,完全不会再开口提出所谓的交换。而诚如滕狐自己所言,海云竹是左鹚走过的弯路,他有何必要为了那些他并不在意之人的死活,当着公子琰的面说起这些往事呢?
或者,有些事并不如当事人嘴上说的那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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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秋后的雨水仍未停歇,半个龙枢已泡在水中。
相比于周围小城的苦不堪言,眼下的九皋可算得上是方圆百里之内唯一的安宁乡、避风港。
得益于那位镇水都尉多年前治水的功劳,附近河堤还算坚固,几处重要河道每年都有人定时清理,重新修缮过的城中排水工程顶住了连月的雨水和上涨的河湖,城外虽已闹翻了天,城里人还是不紧不慢地过着自己的小日子。
只是这平静中又有些说不出的躁动。譬如那好容易回落的米价又被暗暗抬了上来,城中卖酒的商铺也跟着凑热闹,说是天子大祭用的便是九皋产的酒,再有就是那打更的差事换了一拨又一拨人,最终落到了新来的陶三手里。
近来形势不好,许多避祸逃难的外乡人都涌到了城中,各种差事供不应求,连带着陶三这样的衙差也受了影响。他先前好说歹说调去城外寻了个栽竹子的活计,除了月俸外还能按日领些工钱,谁知那姓宋的河堤使是个死心眼的,一把年纪了还亲自监工,每日将他累得要死要活,结果没干几日便又被送了回来,说是今年雨水太大,竹子只怕是栽不活了,要等到明年开春再招人手。
那洹河边上的金丝雨竹成片成片的,那樊大人偷偷摸摸薅了这些年都没薅秃,少几棵同掉了几根头发有何区别?那样斤斤计较不知做戏给谁看呢。
心里骂归骂,日子还是要过的。
冬天马上就要到了,那竹子活没活他是不知道,他只知道再这么下去,自家那几口子可是要饿死了。
咬了咬牙,他最终还是接了这打更的差事。
也不怪大家都不想接这差事,毕竟城南桑麻街那血淋淋的案子不过数月前的事,若非管事的亲口答应他每月可以多领二两银子,他是说什么也不会接这活计的。
陶三紧了紧衣领、醒了醒精神头,经过那莲花码头、终于踏上最后一条街。
那位当了督护的邱家长子雷霆手段,来了没多久便将案子破了,何况这是城北,同城南那藏污纳垢的地方可不是一回事,他只是例行巡视,又能遇到什么事呢?巡完这郡守府旁的一条街,他今夜的差事便算了结了,美美领了银钱便可回家歇上一整日。
说到那位樊大人,当真是个能折腾的主,许是为了庆祝那位搅局的督护终于离城,这阵子一入夜便在府中折腾个不停,对方瞧着也是年愈五十之人了,竟还能夜夜笙歌、精力充沛,而他眼下只想早些收工回家睡觉。
今夜的郡守府衙比他想象中安静,那高高的院墙内并未传来任何丝竹声,四周静得只能听到他自己的脚步声。
一阵冷风吹过,打更人脖子后的汗毛莫名竖起,前阵子在茶馆里听来的闲篇就这么在脑袋里回响了起来。
自从苏凛被下了大牢,这城中关于苏家的传闻便没断过,一些陈年旧事都被翻了出来,都说那苏家早年靠人命发家、缺了大德,所以这才遭了报应,那苏家老太就是中了邪才大开杀戒的。不止如此,那苏家长女已疯,唯一的儿子听说也大病一场,整个家族都沾上了瘟命厄运。
但这都不是最可怕的。听闻那苏家老太出殡是在子夜进行的,时辰选得凶极,由那苏二小姐苏沐禾亲自操办,整个过程搞得神神秘秘,下葬地点成谜,就连棺材板都是钉死的,就是怕那苏家老太还魂、回来报复。而苏家老太是在牢中咽的气,是哪处地牢呢?这城中就只有一处的地牢最出名,那便是樊大人那郡守府衙中的地牢。都说人若是横死,魂魄便会化作厉鬼徘徊在原地,向路过的倒霉蛋索命……
前方有什么东西在黑漆漆的街角一闪而过,打更人大叫一声、捂着心口倒退几步,后背结结实实贴在了墙上。
人是被鬼吓死的吗?人是被自己吓死的。
打更人心下哀号不已。都怪那听风堂关了门,他为了贪那便宜茶水才去了对街新开的茶馆,结果就听到了那些乌七八糟的事,眼下想从脑袋里倒都倒不出来。
那些打更几十年的老家伙见得多、听得也多,什么怪力乱神之说也不过耳旁风一般,坊间一半的鬼故事八成都是这些人口中流出来的。而他只是个当差不满十天的新人,这方面的磨炼显然是不够的。
心中默念那二两银钱,打更人深呼吸数次,索性靠在郡守府衙的墙根、一点点往前挪着,走着走着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鼻间飘过一股若有似无的奇怪气味,有些像市集里鱼摊肉铺前的那种味道。
鬼使神差般、他抬头向身后墙头望去,只见八尺来高的郡守府院墙上竟趴着个披头散发的脑袋。
嗓子眼被恐惧彻底堵死,打更人腿一软、跌坐在墙角,下一刻有什么东西啪嗒一声落下,在脚边闪着光亮,他定睛一瞧,却是根珠钗。
他拾起那珠钗抬头望去,这才看清那披头散发的是个舞姬装扮的女子,只是因为发髻散乱、面色苍白,这才有些吓人。
对方是人不是鬼,这可是今日最大的好消息了。
那女子失魂的双眼也像是一瞬间燃起了希望,只是那张花了口脂的嘴方才张了张,还没来得及吐出半个字,整个人突然像是被什么东西拽走一般、一眨眼便从那墙头消失了。
打更人僵在原地,一时间还没有反应过来,只听一阵模模糊糊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从自己背后那堵墙后传出,莫名让他想起小时候村里那只黄狗啃骨头的声音,他目光缓缓下移,正看到一滩暗红色的液体顺着墙角的狗洞漫了出来,将将沾湿了他一点鞋底子。
片刻后,一只带血的手从那洞里探出来,四处探了两下、摸走了他脚畔的那只珠钗。
意志已经不能令他屏住呼吸,他用手捂住了嘴巴,惊恐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虚无的夜色。
终于,那隔着墙壁的呼吸声渐渐远去,他的脑袋也变得一片空白。
这九皋城里的风水果真是不适合打更人生存的。
陶三哆哆嗦嗦爬起身来、夺路而逃,晃动颤抖的影子在青石板上颠簸不定,撒下胆碎一地的声音。
一片昏暗中,秦九叶猛地睁开眼。
窗外天色还黑漆漆的一片,行船时的水声隐隐传来,将她拉回现实。
不知道是白日里听到的那关于竹花的秘密太过可怕,还是那滕狐的嘴确实沾了什么诅咒,秦九叶当晚便做了噩梦。
梦里她回到了九皋城,可整座城都变了模样。坚不可摧的城墙千疮百孔,清澈流淌的河水变得漆黑浑浊,河两岸的金丝雨竹开了花,亮晶晶的花粉飘入城中,人人都化作嗜血失智的怪物,钵钵街血流成河,四条子巷里黑烟滚滚,了无桥上的老桑树歪着脖子栽入水中,四处是尖叫奔逃的身影,她浑浑噩噩随着拥挤嘈杂的人群奔向城门外,却发现城外已是一片汪洋,丁翁村连个影子都瞧不见了,巨大狰狞的慑比尸从水面中一跃而起,一口吞掉了企图坐船逃走的人们。
她孤身在这片地狱之景中焦急寻找着金宝还有丁翁村的所有人,梦里的一切无声又嘈杂,她嗓子都喊哑了,也没有得到过任何回应。
离天亮还有些时辰,秦九叶却再也睡不着,一边望着窗外不断变幻的江景,一边在心底咒骂滕狐,索性又开始挑灯苦战,待卯初刚过便揣着满腹心思去寻邱陵了。
然而出乎她的意料,邱陵似乎并没在这艘船上。
她站在船尾向着远处张望,这才发现船身后的晨雾中,不知何时多了几个巨大的黑影,细瞧竟是数艘大船。
离开渂江最狭窄处后,水面渐渐变得宽阔,那些大船目测便有三四层楼之高,船上丝毫不见灯火,许是有些特殊手段使得半点灯火也无法透出,破浪前行时的水声都与寻常船只不同,好似一只只尾随而来的巨兽,仅是匆匆一瞥已令人望而生畏。
那些船是什么时候开始与他们同路的?那谈大人没有提起,是否一早就知道些什么、却没有同他们说起?民间不会有如此规模的船只,更不可能在洪涝泛滥的关头结队出现在这里……
“阿姊在看什么?”
李樵的声音在背后响起,秦九叶闻声转过头去,整理一番心绪后开口道。
“没什么,只是发现谈大人出门的阵仗比想象中大些。”她下意识不想对方探究太多,话音一转连忙问道,“你可有看到陆参将他们?我昨夜想到些事想与督护他们说说,却不知道他去了何处……”
李樵的神色在凌晨青蓝色的光线中看起来有些沉默。他不喜欢她心事重重的样子,顿了顿才避重就轻地说道。
“前面就到兴寿镇了,陆参将说休整一晚后就换船送我们回九皋。”
“回九皋?”
秦九叶一时间有些回不过神来,许是过去这些天经历的事实在太多,她沉浸其中,一时间无法抽身出来。但转念想了想,居巢的秘密似乎已不可再探,川流院的事也告一段落,昨夜那个不祥的梦魇何尝不是因为思家情切?或许确实到了该启程返家的时候了。
兴寿镇是鸭觜淀附近最大的镇子,也是那位谈大人的地盘。
因为水患的缘故,往日频繁出入码头的过路船只少了许多,晨起的码头冷冷清清,镇子上几乎看不见多少赶路的外乡人。但那条正对码头的市集街市仍然冒着炊烟,家家户户都照常做着生意,同以往似乎没什么不同。
对于那些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的人来说,家是不可能被抛在身后的,与其死在流亡的路上,不如好好守在家里过完最后的日子。公子琰选择这里成为川流院中人落脚地之一,不知是否也有类似的考量。
回九皋的船要明日才能整装完毕,在此之前,秦九叶等人便跟随谈独策在兴寿镇落脚休整。镇子不大,天气晴朗时一眼便可望到尽头,踏过码头石牌坊的一刻,秦九叶下意识回过头去。
“督护他们不下船吗?”
不止是邱陵,许秋迟也不见了踪影。
止步石牌坊前的陆子参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手,随即简略道。
“督护有事要与金石司的人相商。”
金石司?那不是……
秦九叶正有些愣怔,这才转身回望雾气未散的江面。
晨起望见的大船不知何时早已围聚在这小镇码头外,这些庞然大物借着崎岖山势藏在暗影之中,一望之下竟难察觉,可一旦窥见便令人难以忽视。
下一瞬,一道白色身影自其中一艘大船上一跃而起,无声穿过江面雾气、落在了临近的另一艘船上。那人似乎留意到了什么,在船头站定的一刻转头望了过来。
看清对方面容的瞬间,秦九叶终于彻底回过神来,那奉命前来与邱陵汇合的金石司领头人,正是当日在琼壶岛上有过一面之缘的昆墟呈羽。
对方显然也认出了她,冲她玩笑般眨了眨眼,自船头上跃下的一刻又变回了如鬼影般迅捷猛恶的安谏使。与此同时,船舷另一侧走出一人身影,官帽束发、月甲加身,面上神情莫测、俱隐藏在阴影中。他似乎又变回了初遇时的那个年轻督护,她望去的瞬间,只感觉到对方移开的目光。
金石司的人如黑色潮水涌上甲板,寂静无声地将他的身影吞没。
秦九叶终于彻底明白了今早邱陵与陆子参去了何处。
陆子参有些抱歉地望过来,秦九叶赶在他开口前先一步说道。
“谈大人相约我等在镇上一叙,我跟着谈大人他们先行一步。”
她说罢,不等陆子参有所回应,便点了点头走向不远处的谈独策。李樵和姜辛儿见状,也默默跟上前。
晨起的光将整座码头分作阴阳两片,划出江湖与朝堂之间不可逾越的界限。而身处其间的两方像是注定渐行渐远的两条线,短暂交汇过后便要各自回到原本的世界中去了。
229、长夜孤灯
兴寿镇不大,镇上唯一一家客栈就在主街尽头。
同九皋城里的热闹不同,小地方太阳落山后便冷情许多,风都凉了下来,吹过镇上的青石板路,留下一层月光般的薄霜。
秦九叶推开窗子望向远处码头的方向,那里隐约闪烁着灯火,似乎要亮上整夜。
“阿姊在瞧什么?”
李樵的声音贴着她响起,下一瞬有氅衣沉沉落在她肩上。
秦九叶回过神来,一时间并未开口,眉尖因忧虑而轻蹙着。这些天她常常流露出这种神情,比从前看账本、数银子时的样子还要烦忧。
“阿姊心中有烦恼。”
她何止是有烦恼?整件事没有迎来终结之日,她就犹如釜中游鱼不得安宁。白日处理川流院的事之余,她尝试与滕狐探讨接下来的计划却并不顺利,而邱陵和许秋迟也一直没有出现在镇上。
“没什么,在果然居的时候也总是要操心这、操心那,我已经习惯了。”
秦九叶勉强笑了笑,抬手将窗子放了下来。
窗页闭合的一刻,风声被隔绝在外,屋内一时间只能听到两人呼吸与衣衫摩擦的声响。
四周彻底暗下来,她下意识想要转身去点灯,下一刻对方已凑近前来。
“阿姊可不可以操心一下我呢?你忙了一天一夜,都没有好好看过我。”
她的精力已全然被其他事情耗尽,而她不会时常将这些事说与他知晓。体内秘方被治愈后,他同整件事的关联似乎也变弱了,这也使得他似乎被越推越远。
女子的身体在黑暗中轻轻动了动,碰到他的身体后又缩了回来。而他没有让开分毫,在没有点灯的屋里又向她靠近了几分。
落在脸颊上的呼吸那样温热,空气中多了些许不合时节的躁动气息。
秦九叶感受到了那种气息、心不由得跳了跳,随即潦草瞥了一眼对方面色,便飞快下了结论。
“你现在好得很,看起来能顶三头牛。我这还有旁的事……”
她说着说着又要溜走,当下便被对方拉倒在妆台与窗棂之间。被撞动的妆台轻轻摇着,台上盤匜水波轻晃,不等她开口斥责,他的身体已压上来。
“阿姊做事不仔细。你说我好得很,可有亲自确认过呢?”
他的动作恰到好处,两人身体贴在一起、不留任何缝隙,妆台在身下吱嘎作响,听得人面上莫名有些发烫。
秦九叶没动,任由对方贴了片刻,半晌才闷声问道。
“病好了还不开心,非要找出点毛病来吗?”
他不开心,很不开心。
他生病的时候,她每日一半的注意力都放在他身上,时不时便要来查看他的状况,甚至会抱着他、帮他捱过发病时的艰难时光。而眼下,她每日同那只三白眼臭狐狸在一起的时间都比同他相处的时间要久。
莫非,这才是当初唐慎言说的“倦怠”?
危机感疯狂撞击心底的警钟,少年眯起了眼。他想读懂她,用尽一切方法读懂她。
“阿姊可是在欲擒故纵?还是有意在考验我?”
“别闹,我只是有些累……”
秦九叶仍被昨夜梦境烦扰,只有一半心思放在眼前人身上,一边说着敷衍的话,一边抬手轻轻推了推对方。
这一推不要紧,房间中瞬间安静下来。虽然安静,但分明有什么东西从少年的身体中溢出,强烈得似乎能分辨出形状、嗅闻出气味。
危险的、饥渴的、欲求不满的气味。
少年不再打量她的神情,目光在她领口打着转。
“原来阿姊不是不理我,只是太累了。缓解疲劳有很多种方法,我愿意一一尝试。”
秦九叶一惊,下意识想要抬手捂住脖子,奈何动作实在快不过一个训练有素的杀手,手还没抬起来、脖子下的系带已经一松,身上的氅衣滑落、在两人脚边摊开来。
不会是又要犯病吧?可是她明明治好他了啊!
她的脑子乱作一团,眼睁睁看着对方那张气色不错的脸越靠越近,近到她的视线无处可藏、无处可避,方才从他变得通红的耳朵上挪开,转眼又对上他滚动的喉咙。
“你们做郎中的,当真狠心。”他死死盯着她,声音中竟透出几分委屈来,“试药前百般撩拨、上下其手,试药之后便将人丢到一边。这便是过河拆桥、始乱终弃吗?”
“你、你血口喷人!”秦九叶惊怒交加,颤抖着举起一根手指抵住对方的胸口,“你摸着你的良心说话,我何时对你、对你……”
不论是撩拨还是上下其手好像都确有其事,她有些说不下去,随即便觉手一暖、被对方整个握住,不由分说按在他的“良心”上。
“那便好好待我。不要拉住我的手后,又将我丢到一旁,好不好?”
他不想她被那些永远解决不了的难题占据,不想她的情绪只为旁人牵动,不想她将那些素不相识之人的苦难排在他前面,不想在把她当做生活的全部后,却发现她的生活里不止有他。
他想要她从头到脚、从日升到日落、从过去到现在,都永远属于他。
他的目的达到了,女子的神情缓和下来,犹豫片刻后、安慰般在他脸颊留下一个轻吻。
但她显然给的还不够,少年已俯下身来不问自取了。
身体恢复后,他重新找回了鲜活的感知力。她身上的气味、触碰间的温度、说话时每根发丝摆动的方向,都变得那样撩人生动、引人探究。没有了那怪病的束缚,他迫切地想要靠近她,讨要属于自己的奖赏。
“阿姊不要烦恼了好不好?只要你不再烦恼,我愿意做任何事。”
秦九叶觉得,自己可能忙得有些昼夜颠倒,是以没能从梦境中彻底醒来,否则她为何会有那种头重脚轻、头晕目眩的感觉呢?
但她不得不承认,她实在贪恋这种感觉。
这世上应当没有人能拒绝恋人的求爱和温存,何况是在这令人疲惫不安的夜晚。
热意顺着血流奔涌,开始向着奇怪的地方转移,等到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发丝已经凌乱,衣领也被扯开了大半。
对方的气息在她颈窝肩头起伏,有些压抑后的不满足。
“阿姊说过的,要一天一天地活。我早上仔细想过了,今天只要阿姊的这里,应当也不算贪心……”
她都教了他些什么?果然不是谁都能当得了师父的,是她育人无方、是她自命不凡、是她悔不该为人师啊!
脑袋轰地一声响,秦九叶只觉得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充回到了脑袋里,再开口时舌头都有些打结。
“今、今天是这里,明天是哪里?”
少年贴着她的颈侧叹息着。
“阿姊愿意给我哪里呢?或者阿姊可以来我这里,我哪里都可以。”
他边说边拉过她的手,顺着自己已经半敞开的衣襟滑了进去。
秦九叶下意识抽了抽手,但少年恢复如初的身体饱满而滚烫,爱人的低语就在耳边回响,一切的一切都那样引人沉迷……
“秦姑娘?”
谈独策的声音突然在房门外响起,秦九叶瞳孔一颤、抬头望去,只见门窗上不知何时已映出对方高大的身影来。
屋内没有点灯,屋外的人也不确定里面的情景,便抬起两只手撑在门缝处、整个人越靠越近,不知是要偷听还是要偷看。
“这才刚戌时,莫非已经睡下了……”
谈独策兀自嘟囔了几句,下一刻屋门被人打开,女子笔直站在门口向他望来。
“谈大人,有什么事吗?”
谈独策退开来些许,笑了笑后豪爽开口道。
“秦姑娘原来还未歇息。我听陆参将说,你们明日就要启程离开,便想着请你们到镇上饮一杯送行酒……”
他絮絮叨叨正说着,那少年的身影便从女子身后钻了出来。
“见过谈大人。”
谈独策的声音戛然而止,粗糙黝黑的脸上滑过些细腻神情,最终归于平和。
“原来是小卅呀。这么晚了,这外面天都黑了,你与秦姑娘不点灯在屋里做什么呢?”
他面上神情敦厚,问出口的话却有种不顾旁人死活的犀利,但那少年绝非寻常对手,只转头看向身边的女子。
“此番幸得秦掌柜和滕狐先生救助,这才脱离苦海。秦掌柜尽医者职责,要我早晚各来诊一次脉。”
对方这番话十分得体,可眼神却有种越界的炽热,活脱脱一副准备以身相许的模样。
想到那年轻督护沉默压抑的背影,谈独策心下暗叹,面上却挂上笑容,上前一步挤在那眉来眼去的两人中间,架起秦九叶便往外走。
“小卅你大病初愈、饮酒伤身,不如还是留在这好好休息吧……”
谈独策是不可能将李樵甩在客栈的。
当初那李苦泉将他砍个半死、都没能阻止他逃出督护府院,何况是如今身强力壮的李樵呢?
白日里市集散去,镇子上最热闹的街也只余老酒铺还亮着一盏纸灯笼,挂在那断了一半的歪脖树下,像一颗黄澄澄的柿子,倒是给这寒凉秋夜添了几分温度。
“地方虽小了些,但酒水却是不错的。我让老板娘再备几个下酒菜,保准喝得痛快。”
谈独策说罢,自顾自钻入那酒铺中挑酒去了,留下一众人大眼瞪小眼地站在原地。
李樵盯着那面熟悉的青布望子没有说话,但下一刻便被认了出来。
“小哥又来光顾了?”老板娘探出头来,手上还拎着两条鲜鱼,见到门口立着那群人没有丝毫惊讶局促,大手一挥招呼道,“你们别站着,先找个地方坐,我去烧两个下酒菜给你们端来。”
酒铺不设桌椅,众人只得暂时围坐在门口那棵柿子树下的石桌前。
秦九叶瞥一眼身边的少年,不咸不淡地叹道。
“想不到你在川流院的时候还能有空出来买酒,倒是过得比在果然居时滋润啊。”
李樵读懂了女子语气中的怀疑,当即低声解释道。
“当年刚逃出来的时候,曾在这里短暂停留过。”
秦九叶闻言瞬间不再追问,心中却有了另一种奇怪感觉。
李樵当年与李青刀出逃时曾路过此处,说明这镇子离天下第一庄或许不算太远,而川流院距离此地也不过船行一两日的距离,如此说来,那公子琰岂非在狄墨眼皮子底下藏了这么多年?
秦九叶对自己的推断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但转念想到那川流院后院中有大半都是天下第一庄出逃的杀手,又觉得整件事越发有迹可循,正是灯下黑的道理。
尽管官道大都不通此处,可不论是从居巢深山还是从那天下第一庄中走出,大抵都会经过这里,芝麻大的小镇实则是这江湖中两股暗流交汇争斗之地,而这酒铺老板娘又何尝不是“江湖高手”?不论来者究竟是何人,她从来不会深究过问。她所做的,不过是给那些过路之人一口暖身酒水罢了。
温好的酒香飘了出来,不一会老板娘便连酒带饭食端了出来,众人拂去厚厚一层落叶,再合力搬开几只空酒瓮,那石桌终于被清了出来,秦九叶凑近一瞧,发现上面竟隐约有经纬线刻,似乎是面棋盘。
里外忙活的老板娘留意到她的目光,笑着开口道。
“谈大人年轻的时候常与友人在这柿子树下对弈。只是后来他那友人出了事、不再来了,没多久这柿子树也被雷劈了,好在这石头桌子还算坚实,也算有个念想。”
出了事的友人?
秦九叶下意识想起了杜老狗,只不过后者被谈独策安置在船上,这猜想一时半刻并得不到验证,当下只得按下不表。
秋夜寒凉,老板娘捧了干柴出来、升起火堆。柴堆噼里啪啦地燃烧着,火星升向夜空又熄灭,众人围坐在一起,气氛却有些沉默。
这样美好的夜晚,本该三两友人围炉共饮,实在不适合聊些沉重话题。
秦九叶也不想当这讨嫌之人,奈何形势所迫。
她本以为在川流院取得的突破已经为他们争取到了时间,不论接下来丁渺如何动作,他们总归有了应对还击的手段,至于野馥子的事她也想先自行研究一二,有些眉目再与大家商榷。
可听滕狐说起那关于海云竹的可怕过往后,她便无论如何也等不下去了。
“今夜本是想同督护他们一起商议此事,奈何他眼下分身乏术,那金石司看起来又规矩森严,便只能有劳谈大人之后帮忙转达了。”
她话说得不卑不亢,谈独策却听懂了其中的界限感,一边摸了摸自己那条有些松垮的鞓带、一边开口道。
“金石司安谏使向来讲求排场,在下一个小小亭长,实在没有资格成为入幕之宾。不过秦姑娘心中忧虑,谈某定如实向督护转达。”他说到此处顿了顿,言语间还是一如既往的豁达,“竹子开花不是常有之事,何况滕狐先生所说,应当也是没几个人知晓的秘密,那背后之人未必能借此大做文章。”
竹子开花与天象有关,确实并非人力可以操控,但不知为何,秦九叶心中还是有种难以言说的不安。
丁渺对这一切当真不知情吗?
“我看他未必不知情。”李樵突然开口,似乎知晓她心中所想,“秘方固然可怕,但若制造混乱恐慌还不如寻常瘟疫迅疾,他又为何要将它当做首选?”
“这都是人情推断,并无实据佐证。”姜辛儿也沉声开口,随即转头望向身旁的秦九叶,“眼下我们已有应对之法,当务之急便是做好准备,以不变应万变。”
“解决秘方的药方虽已配出,但野馥子不是什么随处可得的东西。”滕狐的声音冷冷响起,像冬日里猝不及防贴上肌肤的一块冰,“说是可遇而不可求也不为过,便是擎羊集、宝蜃楼那样的地方,也不是年年都见得到的。”
难题终于被摆到了桌面上,围坐火堆旁的众人再次陷入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秦九叶终于再次开口。
“敢问谈大人,督护此次南下郁州又与金石司汇合,究竟所为何事?”
谈独策的动作一顿,斟酒的手停在那里。秦九叶一见对方反应,心中便有了答案。
“谈大人不方便透露,那便换我来猜如何?或许……是为了天下第一庄的事吗?”
谈独策终于望了过来,面上神情依旧憨厚。
“都说断玉君公私分明、守口如瓶,不知与姑娘相处时是否也是如此?”
秦九叶没怎么同官场中人打过交道,但在那苏家老太的寿宴上也算见识过一二。在与这位谈大人的几次相处中,她看出对方并不是个喜欢打官腔、耍官威的官老爷,加之先前邱陵与对方相处时的态度,她并不认为对方是在言语中设下陷阱,而是在提醒她说话注意分寸,以免令邱陵落下话柄。
但话已出口、无法收回,秦九叶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将心底推测和盘托出。
“这些全是我个人猜测,与督护并无关系。我在川流院的时候便曾怀疑过此事,那丁渺明面上是书院的人,暗地里的身份却是山庄中人,一朝事发,朝廷第一个怀疑的便是狄墨的居心。而督护……”她说到此处不由得一顿,眼前再次闪过清晨时与对方隔江相望时的情形,“……督护若能立下这桩功劳,想来日后便能在朝中立稳脚跟。”
她说到最后一句,不知触了对方哪处要穴,那谈独策神情突然变得有些激动起来。
“这同立功有何关系?他那是为了、为了……”
他那是为了救你,才应下了这桩没有回头路的差事啊。
少年阴冷的视线若有似无地飘了过来,谈独策的声音就这么卡主,黝黑的脸皱成一团,半晌才泄气般叹道。
“邱家小子忒窝囊!这般不上道,急死旁人也无用!现下又躲着不肯见人,真是白瞎了那张脸……”
秦九叶眨眨眼,不明白这为谈大人为何先前还对邱陵赞不绝口,转头又突然开始骂起来。
那厢滕狐听到此处,当即插话道。
“既然邱陵要去天下第一庄,正好让那狄墨将我师父的东西还回来。”
秦九叶闻言当即明白了对方意图。
滕狐仅从左鹚书信中便获得了关于野馥子的种种信息,说明左鹚临终前很有可能有过更深入的研究,若能将那些研究成果拿到手中,对于冲破眼下困境来说无疑是种助力。
只是她还未来得及表态,姜辛儿已经质疑出声。
“你当山庄是什么地方?岂是你说来便来、说走便走的?”
滕狐冷笑,显然看破了姜辛儿的恐惧。
“你若忌惮,退下便是。”
滕狐的想法固然不错,但从琼壶岛上的遥遥相望、到铭德大道上的匆匆一瞥,秦九叶对狄墨其人多少还是有些忌惮之心。
“你师父是否留下过有用线索都还只是未知数,我们当真要冒险一试吗?”
“如果不止如此呢?”
滕狐的声音变得有些古怪,视线从李樵身上一掠而过、最终落在秦九叶身上,似乎想要第一时间确认对方的反应。
“如果天下第一庄里可能不止有我师父的秘密呢?天下第一庄所在的山谷地势与水热都十分特殊,尤其深处名为蟾桂谷的谷地,一年只有冬夏两季,草木生灵都与外界有异。而这处山谷在很久以前还有另一个名字,叫作留人坳。”
滕狐此话一出,其余人仍有些不明所以,秦九叶却难掩惊诧。
留人坳,意思是人从中走过,十有八九会被留下,再也走不出去,直到困死其中。
这般禁忌的名字只流传在那些破碎难成篇章的野史中,便是传说中曾发现过野馥子的地方。
果然,左鹚连鬼神传说都追寻到了,又怎会没听说过留人坳呢?
“野馥子出自留人坳只是传说而已。没人知道是不是当真有这样一个地方,更不可能证明那地方就在天下第一庄。”
秦九叶心底仍有些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挣扎,但滕狐已然看出,当即挖苦道。
“当初要再三尝试用野馥子入药的时候,你可不是这副嘴脸。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秦九叶,你可想好了,当真要错过这最后的机会吗?”
即使对方不这般咄咄逼问,秦九叶也明白,眼下若选择掉头离去,未来都将不会再有机会一探究竟了。狄墨为人偏执狠辣,就算最终失手被擒,宁可玉石俱焚也绝不可能为外人留下任何有价值的东西。居巢已不能再探,天下第一庄将来亦是如此。
她的沉默已无声给出了答案,一旁的谈独策见状不由得摇头道。
“就算你们能够跟随金石司的人一同前往,可天下第一庄不会坐以待毙,定会誓死反抗、引发一场恶战,到时候莫说寻到一样东西,能否分清敌我、全身而退也未可知。”
可如果他们要做的事或许不是借篷使风,而是乘虚而入呢?心下一动,秦九叶几乎是下意识地说道。
“若我们早大军一步进入,不论是声东击西,还是先行埋伏、伺机而动,得手的机会都能更大些。”
“且不说这些时日江湖中已有风声,山庄守备或许比以往更加森严,就说督护行事向来雷厉风行,金石司也绝不打无准备之仗,直取天下第一庄必定速战速决。秦姑娘与滕狐先生都不是轻功卓绝的武者,若想抢先一步进入山庄绝非易事啊。”
谈独策口中所言,所有人也都明了,当下不由得陷入沉思。
“我知道一条路。”石桌旁安静已久的少年突然开口,声音轻轻的、却激起千层浪,“当初我和师父逃出来的时候走过一条路,是从山中密道穿出,若从此地出发、绕过后山,应当能比直入山谷快上半日。”
他话一出口,不止是姜辛儿,就连滕狐和谈独策也都有些惊诧地望了过来,唯独身边的女子紧抿着唇、一动不动待在原处。
秦九叶并不需要转头去看李樵面上神情,也能知道对方心中经历过怎样的挣扎。而她需得付出十二分的努力,才能让自己不要脱口而出那些话。
她想说她不同意他这样做。此时前往天下第一庄,说不定会再次碰上狄墨和李苦泉,他当初费了多大力气才逃离了那、这些年又付出了多少才躲过一劫又一劫?那些人恨他入骨,巴不得将他扒皮抽筋、挫骨扬灰,他怎能在此时送上门去?
她想说这本就是没有经过深思熟虑的计划,自己已经后悔方才随口提出,那滕狐若想独闯虎穴便让他去闯,其他人趁早打消这个念头。
她想说一定还有其他办法的,虽然她也并没有想到其他办法是什么。
但这些话她最终都没有说出口。
眼下是抉择的重要时刻,这个抉择不仅关乎他们的成败,甚至可能关乎千万人的生死,不该被她一己私情左右动摇。
而若要进天下第一庄,他们确实需要一个领路人,就算心中再不情愿、嘴上说再多矫情的话,最终她或许还是需要李樵的帮助,而后者既然选择了开口,心中必然已想过这些,她要做的很简单,就是尊重他的选择。
秦九叶依旧没有转过身去,只轻轻拉住了身边人的手。
“我寻路的能力还是不错的,这一点姜姑娘可以为我作证。你可以将你记忆中的路标绘下来,然后先回九皋等我。家里只有金宝,你早些回去我也放心些……”
“阿姊还不明白吗?”他闷声打断了她的建议,随即翻过手掌、扣紧了她的手,“你在哪里,我便在哪里。丁翁村的事因我而起,我不可能让你独自一人去那样的地方。若你执意要去,就必须带上我。”
丁翁村和果然居不是他的家,她在的地方才是他的家。他用尽一切力气才来到她身边,谁也不能将他赶走。
“好。”秦九叶终于望向身边的人,坚定点点头,“我们一起去。”
试药的时候他毫不犹豫便将性命托付给她是因为相信,而眼下她没有半句质疑便要与他同行也是因为相信。
火堆旁再次安静下来,姜辛儿不知想起什么垂下头去,一旁的滕狐鼻孔出气翻了个白眼,唯有谈独策轻咳一声开口道。
“诸位当着我的面大声密谋,不怕谈某转头秉明金石司、将统统你们关起来吗?”
秦九叶深知芝麻大的小官也能压死人的道理,但她此刻听到对方所说,却并没有太多忧虑。
“公子琰偏行险招、藏身竹海是因为那秘方的秘密,谈大人舍弃坦坦官途、守在这小小兴寿镇又是为了什么?”
公子琰说得不错,人心犹如幽暗之火,虽难以窥见但只要靠近便可感知其温度。
从相见的第一面,她便从这黑面亭长身上感受到了一种不同寻常的温度。而她想要的究竟是何答案对方显然听懂了,却并没有直接回答她,只提了个有些不着边际的问题。
“姑娘可知,在山里行夜路的人最怕什么吗?”
秦九叶顿了顿,随即认真作答道。
“最怕没带够口粮和水,又狭路遇虎豹。”
谈独策闻言点点头,抬手将桌上半杯残酒一饮而尽,随后笑着开了口。
“姑娘所言有理,只是同我心中想的还是有些不同。山里行夜路之人,最怕的是不知何时才能望见光亮。”他望着火堆,似是望着某种不灭的希望,“山路崎岖、雨雪风霜、长夜漫漫,只要你知晓在山的那一边、你望不见的远方,总还是亮着一盏灯,你便能坚持下去。因为你知道,只要不停地走、不停地向着那个方向,总有一日能真的与那盏灯重逢。”
人活在世,犹如一场无穷无尽的夜路奔袭。但只要还有想要相见之人,那这崎岖的夜路便没有那样难熬。
这道理,秦九叶在川流院时已经领悟。
“所以,谈大人的明灯如今身在何处呢?”
柴火正旺,火光大盛,谈独策眼中却有什么渐渐黯淡下去。
“承蒙老天眷顾,赐我明灯两盏,一盏闪烁东边,一盏照耀西方。我困于此地并非是我畏惧艰险、不愿再走,而是我知道山那边的那盏灯已经熄灭了。”他说到此处,目光不由得再次落回那刻在石桌上的棋盘,“我也是听到川流院的消息后才知晓的,听闻公子琰派人将他接回了老家,我们连最后一面也未能见到。当初与他在此斗棋,说起日后有机会定要引荐孟兄一同买酒、月下共酌,他笑我深居简出、不喜与人走动,所谓‘日后’只怕要等地府一叙了。如今多年过去他日戏言竟已成真,有些话到底还是不该说出口的。”
他话说到最后已有些含糊,不知是因为酒力还是陷入回忆的缘故。秦九叶滴酒未沾,此刻却有些恍惚。
半晌过后,她从身上取出那本还没来得及细细品读的册子,犹豫片刻还是递给了对方。
“这册子……谈大人或许认得?”
谈独策的目光停在那靛蓝色的册封上,半晌才抬头望过来,却说不出话来。
他接过那半本册子,顿了顿后才翻开一页,翻开那一页后便又顿住,再也没有继续翻下去。
那册子里的内容确实有些不入流,或许就算没有天下第一庄从中作梗,也成不了什么流芳百年的佳作,其中论棋处棋路不通、论道处道法难明,像是两个喜欢对弈但又漏洞百出的棋篓子、在那字里行间对阵不疲。
可当初合力著下时的两人并意识不到这些,只当书中以棋观天地,辩法自然融入其中,若能日日有酒有茶、有书有棋,便能将那册子一直编写下去。
谈独策牵了牵嘴角,缓缓合上那本册子,摩挲片刻后还给了秦九叶、轻声叹道。
“只此一刻,便值千金。只可惜他二人再不能与我共享此刻心情。”
“其实……他们或许是见过面、喝过酒的。”秦九叶摩挲了一下那册子上有些眼熟的字迹,认真对那黑脸汉子说道,“或许在你不知道的地方,他们已经相遇相知、把酒言欢,诉说过彼此的理想与抱负了。”
孟珂与唐啸没能相见,但杜老狗和唐慎言却相见了。
尽管隔着十数年坎坷时光,隔着数百里的千山万水,隔着一个未能为他们引荐的故友,他们还是一眼“认出”了彼此,正如他们当初畅想过的那样相谈甚欢。
甚至在老唐人生最后的时光,也是在与朋友的一场赴约中结束的。
但她终究没有将这一切说得太过煽情,有些情谊也确实不需要太多渲染,一切只需在无声中安静落幕。
有角声透过水雾呜呜咽咽地传来,划破小镇寂静的夜空。
那是金石司集结人马的声响,只要听过一次就绝不会忘记,谈独策望向码头方向,仿佛已经隔空看到了那羽箭如林的场面。
他拿过那坛酒,将石桌上五只粗陶酒盏依次斟满。
“诸位同行至此处,就算谈某闭口不言,有些事应当也已看在眼中。天下第一庄已是囊中之物,一子定音就在眉睫之际,此时绝不是入局的好时机。即便如此,诸位也要向险而行吗?”
火堆旁有短暂的静默,片刻后,秦九叶第一个伸出手、举起其中一只酒盏。
“谈大人有所不知,我和那山庄的梁子早就结下了。狄墨为了晴风散的事将我做生意的地方搅得鸡犬不宁,我总该上门讨个说法。”
她话音未落,李樵也紧随其后端起一只酒盏。
他没有说什么,一旁的姜辛儿见状,抿唇纠结半晌后也赌气般拿过一杯。
“正好很久没有回去过了。我本就是那里出来的,你们都不怕,我又有何惧怕?”
滕狐轻哼一声,抬手将剩下的最后一盏酒洒向一旁,送死人上路一般。
“师父的东西绝不可落入外人手中。管你们如何,我都是要走这一遭的。”
谈独策爽朗大笑起来,末了带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寻常人借酒倾诉疾苦愤懑,而他反倒像是借酒将这些年的隐忍不甘统统咽回了肚子里,杯起杯落间他已放下烦恼无数,再开口时又是那个眉目清朗、言辞拙朴的小小亭长。
“长夜未央、前路莫测,谈某便祝诸君心中那盏灯长明不灭。”
230、黎明守候
入冬的渂江水并不平静,今夜的兴寿镇不同以往。
从各处集结而来的金石司大船藏匿在江湾深处,犹如趴伏在芦苇丛中的巨兽,非风吹草动不能显出分毫。
金石司以隐蔽迅捷著称,而他们此番出现在郁州的目的也秘而不宣,但对于那位行伍出身、且有多年查案经验的佩玉督护来说,洞察对方的行动部署并不是很难做到的事。
“这是什么?”
隔火布包裹的箭束被丢在呈羽面前,后者面上毫无波澜,一边最后确认着行动布阵图,一边轻描淡写地答道。
“重箭和火油。”
金石司做事讲求效率,司中安谏使个个都是速战速决的好手,呈羽又是个中翘楚。弓箭手围困、火油助燃,这是杀无赦的策略。
邱陵上前一步,摇曳的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在了那女子和布阵图之间。
“我们的任务是收复天下第一庄,不是放火烧山。”
“没错,任务是收复,可也没说如何完成任务,必要的时候自然是要斩草除根、不留后患。”呈羽终于抬起头来,浅灰色的眸子清冷似寒泉,“你我都是往复江湖与朝堂之人,应当没少见识那些烦人的影子。他们从黑暗中来,永不可能回到光明之处。既然狼子野心、不可收服,唯有毁灭才是唯一的归路。”
但凡与那些影子接触过的人便知,呈羽所说并无偏差。他同样厌恶那些为结党伐异而生的影子,这也是他当初不肯接受姜辛儿的原因。但还是有什么不大对劲。多年沙场锤炼出一种直觉,使得他对一切有违常理、初露端倪之事都会多一分审视警惕之心。
许是见对方沉默不语,呈羽又垂下眼继续说道。
“这些年你不是带兵在外,便是孤身查案,殿前的人都认不全,自然也不会知晓天下第一庄中人已渗透到了什么程度。我与他们并无私人恩怨,但这也并不妨碍我为襄梁除去这些见不得光的影子。”
如果说方才他还不能确认心中所想,眼下一切都变得清晰明了。
他还记得当初在琼壶岛浩然洞天时,狄墨递到他眼前的东西。那是一份藏在木匣里的名录,上面记录了这些年朝中各方借助天下第一庄行刺杀暗算之事的细节与证据。
他终于明白为何周亚贤明明已经派他前来,却仍要金石司从旁协助的真正原因了。
心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邱陵微微退开来、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随后沉声说道。
“所以是因为那份名录吗?他们之所以选你前来,不是为了斩草除根,而是为了毁尸灭迹。”
呈羽也直起身来。她身量颇高,眼下隔桌而立,几乎与对方平视。
“这便是当初在岛上时狄墨同你说起的事?你可有亲眼见过那名录?可有证实他口中所说究竟是真是假?”呈羽冷冷开口,出尘的脸上有种冷酷的坚决,“何况就算事实当真如此又如何?我做这一切并非被人裹挟或遭人利用。不论那种东西是否存在,它都注定不能见光。”
执剑多年、同门相濡,昆墟四子间情同手足,眼下却在三言两语间动了怒。
“金石司以鉴金石、辩是非为立司之本,而你身为安谏使竟能说出这种话。”
呈羽感受到了对方的情绪,面上却依旧毫无波澜。她太过熟悉自己这个师弟,当下开口提醒道。
“青重山书院弟子遍布天下,天下第一庄弟子如影随形。不论那份名单是否确有其事,朝中若知晓此物存在势必动荡,轻则平衡打破,重则腥风血雨,不论何种情况,都将对襄梁国运不利。金石司的职责是保国之根基坚如磐石,没有是非曲直可以凌驾于此之上。”
若想引动池鱼,何须亲自下水搅弄?只需抛下腥饵,自会引得池中大乱。名单上的名字或许并不是最重要的,名单的存在才是狄墨的险恶用心。
重重思虑在心中折叠碰撞,邱陵还是决定先以退为进。
“你可有想过,就算你能一夜肃清整个山庄,那些在外的山庄弟子又该如何处置?那些亡命之徒知晓山庄毁灭后可会彻底失控?”
“正因如此,才要速战速决、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天下第一庄的消息不会很快传入都城,在此之前我们早已掌控局面。”呈羽说罢,挑眉望向邱陵,“不过你既然开了口,或许已另有对策。”
“擒贼先擒王。若我有把握将狄墨拿下,你便答应我不可轻举妄动。”
呈羽敏锐察觉到了对方的意图,当即不客气地说破道。
“你要单独行动吗?还是说你以为自己是黑月后人,那狄墨便会对你言听计从、束手就擒?”
“我答应了周亚贤牵头处理天下第一庄的事,但并没有说是以黑月后人或督护的身份。”
“以黑月后人的身份建功立业难道不是你的夙愿吗?”呈羽笑了,笑中却并没有温度,“周亚贤许你南下牵头此事,甚至调配了金石司为你保驾护航,是为了保你在朝中觅得一席之地,可却没说是要你入江湖。一旦你选择打着断玉君的名号行事,便意味着宣告切断了和平南将军府的联系。你便从棋盘上的一步好棋变成了一枚失控的棋子。没有执子者会喜欢失控的棋子。”
呈羽没有将话说尽,但邱陵不难听出弦外之音。
若以断玉君的名号行事,他的所作所为便同当年的狄墨如出一辙,某种程度上来说是犯了大忌,就算此番立下苦功,早晚也会被清算一笔、走上同狄墨一样的不归路。
但他不想步父亲的后尘,不想成为他人左右朝局的筹码,不想再经历如黑月一样的殇恸。从年少时入行伍到如今在平南将军麾下行走,他迈出的每一步都是为了将邱家从泥沼般的宿命中解脱出来。然而不知从何时开始,他竟渐渐发现,他所做的一切反而是邱家无法摆脱宿命的原因。
朝中那些人太明白他想要的是什么了。只要他一日还执着于那些得不到的“解脱”,那些人便能一日将他困于股掌之间。
他突然有些理解了居巢一战之后狄墨做出的选择。
若想挣脱此间黑白,只有另起棋局。
“若我执意如此,安谏使又要如何?”
他不再唤她师姐,她也不必再留情面。
“我不会怎样。我只会将你的一言一行记录下来、带回金石司,请各方好好调查评判一番,看究竟是平南将军府暗中授意,还是你邱家为了等待这一天谋划已久,为的便是斩木为兵、揭竿而起。”
昆墟呈羽,平日游走江湖时一副与世无争、远离尘嚣的仙人之姿,一挂上官印瞬间变了个人,心肠冷硬堪比寒石,官场上最油滑的老狐狸也不敢小觑。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是金石司的做事准则,完成任务升官发财是呈羽的人生追求,她懒得同那些江湖小辈纠缠,是因为那些人根本不配同她纠缠,若有人胆敢在她做事时挡路,她可瞬间化身最冷酷无情的刽子手,就连自己的亲亲师弟也不例外。
这才是昆墟呈羽的真面目,这才是金石司安谏使的本色。
一场可怕的同门之争一触即发,因为是自己人,所以更懂得对方弱点,一旦出手势必见血。
“金石司安谏使一十四人,周亚贤用尽手段将你送来,也是借我之手成全你。他那样一个凡事算到十分仍觉不足之人,这等苦心确实难得,你若因此为他不平,我也可以理解。”
邱陵话一出口,呈羽脸色瞬间变了,而这种染上怒气的神色一年到头也不会在她面上出现几次。
“他如何与我何干!”
“我如何又与师姐何干?”
昆墟断玉君,人如其名,清正如玉。但玉石坚硬、不可摧折,就算面对同出昆山之石也不会有所改变。
冰冷箭簇挑起对方腰间那半块水苍玉,呈羽的动作中尽是压迫感。
“你仍在军中。军令已下,使命必达,违令者杀无赦。”
稽天剑向前顶出,露出一指来宽的雪亮剑锋。
“襄梁军法之九,攒怨谤军,内斗不协,如是者必斩之。”
可怕的事就要发生,下一刻,一道声音钻进紧闭的门窗、隔空传进两人耳中。
“孽徒!躲在船上不出来,让为师一通好找,都到了门口也不知道来应门,还不如青青养的两只狗!”
屋中两人瞬间变了脸色,将将来得及转过身去,那方才还在门外说话的“不速之客”已坐在了两人中间。
银羽箭与稽天剑双双落地、犹如两把破铜烂铁,门窗闭合如初、全然不见开合过的迹象,仿佛那人是凭空出现在屋中一般。
“师父。”
一身黑甲的年轻督护同那不可一世的金石司安谏使齐齐行礼,正中的白胡子老头却不甚在意,只顺手摆弄着桌上羽箭,一把箭簇在他手中犹如小孩子手里的泥巴般,转眼间已被捏成一团。
“还要继续吵吗?为师听着便是。你们这好玩意多,倒是好打发时间。”
什么“好玩意”也禁不住这般祸害,这要是再耗上几个时辰,还谈什么智取与强攻?
邱陵与呈羽飞快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
“不吵了。”
袁知一放下手中东西,蹭了蹭脚底板上的泥巴。
“陪为师走走。”
两名弟子不敢多言、当即颔首跟上,袁知一走了几步又停住,转头看向呈羽。
“你且留下,我与三郎单独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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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时分,整个镇子还在熟睡,马儿喷出的鼻息在下了霜的青石板上泛起一阵白雾,转眼间又散入夜色之中。
计划是前半夜定下的,出发便赶在子夜过后。除了将杜老狗托付给谈独策代为照看时费了些唇舌,其余的倒也还算顺利。
转出镇子后的小路便要进山了,最后一丝光亮被转角的高大林木遮去,前路一片漆黑。马背上的姜辛儿还是忍不住回头望了望。那几艘停在江湾处的大船已看不清轮廓,天地间静悄悄的,看不到也听不到任何声响。
紧随其后的秦九叶见状心下暗叹,犹豫片刻后还是停了下来。
“方才偷偷摸摸,现在又磨磨蹭蹭。若是害怕断玉君知晓,便不要逞强跟来。”
滕狐已先行一步钻入漆黑密林之中,见她踟蹰不前,当下冷声讥讽道。
不是不能让他知晓,而是不能让他现在知晓。
邱陵有军令在身,眼下身边又有金石司的人跟着,若是知晓他们的行动,不论作何反应都会令他为难。与其如此,不如先行一步。江湖与官道各行一边,他们本就是不同路的。
秦九叶懒得同对方解释,只一边朝手心哈着气,一边对李樵轻声开口道。
“你先行一步,我有话同姜姑娘说。”
李樵望一眼姜辛儿的脸色,没有再多说什么。他今日格外沉默,点点头后纵马钻入密林之中。
“他已经启程离开了。”
秦九叶的声音在身旁响起,姜辛儿脸色当即变了变,但很快便又沉寂下来,固执地不肯出声。
“他先前来找过我,让我将这个转交给你。”秦九叶说罢,从身上摸出一个已经皱巴巴的粗陋纸包递了过去,“这东西我都揣了一路了,先前同你流落居巢没给你,是怕服下解药会令你难受,毕竟当时我们的处境不太妙。听许秋迟说,你的一月之期就快到了,眼下这时机倒是刚刚好。”
姜辛儿盯着她手里的东西,迟迟没有伸手去接。
“这是什么?”
“晴风散的解药。”
秦九叶回答得干脆利落,但她觉得对方其实知道这个答案。
姜辛儿仍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像是突然之间有些看不明白这一切。
“可是……少爷不是不要我了吗?”
既然不要她了,为什么还要记挂着她、为她着想、给她不一样的选择?
她的内心充满矛盾,面上写满了抗拒。
“这不是他要你给我的,其实全是你自己的主意,对不对?我不需要,我不需要你假借他的名义来安慰我……”
秦九叶被对方奇奇怪怪的想法气笑了,又为那纨绔不值几文钱的真心感到悲哀。
“我不了解天下第一庄的规矩,也不知晓你们这些山庄中人的具体情况。若非他亲自开口,我怎会自作主张给你解药?”她一口气说完这些,瞧见对方面上有些迷茫的神情,不由得低声道,“此去天下第一庄,我们都有不可退缩的理由。你呢?你当真想好未来要走的路了吗?”
天下第一庄已是寒蝉秋虫,但若想真正摆脱那个地方,还需得身处其中之人自己做出抉择。
不知过了多久,姜辛儿终于接过那样东西。
“他为何不亲自给我?”
天边渐渐泛起一点白色,远处沉睡的小镇即将迎来黎明。
那纨绔反反复复嘱托她时的样子又浮现在眼前,委实有些可怜,秦九叶越想越烦躁,纠结一番后闭着眼说道。
“本来他要我一定要等他走远后再把东西给你的,但我不打算如此。他的船应该离开没多久,现下还来得及,若是等过了百昱关你就是长出翅膀也追不上了。我会在山门等你,一个时辰后你若还没回来,你、你就别回来了!”
她说完狠话,干脆转身向前而去,等再转过身来的时候,女子早已不见了踪影。
朋友一场,她也就能为许秋迟做到这些了。
秦九叶长舒一口气,伸手摸了摸座下马儿温暖的背脊。
贼老天偏爱离别多过团聚,但不论如何,总该给人一个好好告别的机会,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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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船破开江水,向着北方逆流而上。
船窗外的景色一闪而过,农田早已荒废,野蒺藜长满两岸山坡,原本一望无际的绿色在冷风的吹拂下渐渐失去鲜活,使得最后一丝生机也消失殆尽。
这样的景色相比龙枢九皋那样的水乡,可称得上荒蛮简陋,实在是有些入不了眼,有何好看的呢?
撑船的船夫有些不解,憋了片刻后还是忍不住说道。
“二少爷急着要走,甚至不告而别,我还以为你不喜欢这里呢。”
他确实不喜欢这里,不喜欢这里的人、这里的景、这里发生的一切。许秋迟收回目光,沉默半响才缓缓开口道。
“听府中管事说,我的母亲就是在这座山里染病的。当初想走这一遭的时候,原本也只是想替母亲看一看。看一看那些当初她奋不顾身想要拯救的地方,如今都是何模样了。”
只是二十多年过去,这里仍是一片荒芜,这里的人也没能过上向往中的生活。心怀悲悯之人妄想仅凭一人之力度化众生,可到头来什么都没有被改变。为了对抗那看不见的恶疾最终搭上了自己的性命,值得吗?为了素不相识之人、最终被迫将自己的孩子独留在世上,值得吗?
而多年以后,那些人听到他是邱家后人,甚至不愿让他进门。
想到此处,他嘴角的笑越发讽刺。船夫并不知晓他心中所想,只当他有感而发,当下宽慰道。
“二少爷这番心情,为何不亲自说与督护知晓?这般匆匆分别,日后怕是要落埋怨。”
许秋迟安静下来,不知是不想回答还是不知如何回答。
就在此时,江岸上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水鸟般迅捷、风一样隐秘。
船夫很警觉,当下停了动作,手指夹在唇间打了个呼哨。
船里的人察觉到了异样,当即出声问道。
“做什么?”
“有人一直跟着我们的船,我担心是……”
他话还没说完,那邱家二少爷已经知道他的担忧,当下轻声道。
“不是。不要伤了她,让她过来吧。”
船夫低声应下,不多久、船身便轻轻一晃,竹帘一开一合间,熟悉的身影已站在他面前。
不过数日未见,女子面上神态已与从前大不一样,像被打磨过的石头,少了些从前的孤高冷傲、越发露出直率真诚的本质。
“我以为那天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许秋迟飞快收回目光,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他很少以这副面孔示人,多数时候他总是含情脉脉的,就连对着府里那池鱼都一副多情的模样。
姜辛儿没有再向前,保持着与他之间的距离、低声道。
“少爷的心意,辛儿已经明白。但不管怎么说,少爷都是辛儿踏入外面世界后结识的第一人,也是过去这些年来唯一真心相待过的人。我不想就这样匆匆分离,日后想起来,或许要后悔。”
不是日后想起,而是此时此刻直到未来永远。也不是或许要后悔,而是一定会后悔。
许秋迟一动不动坐在原地,风吹得他浑身上下都变得僵硬起来。
他自以为已经熬过了抽筋断骨的绝情时刻,到头来却发现最难熬的时刻还远远没有到来。
女子俯身行了武者之间的拜别礼,那条他亲手赠给她的红色发带就垂在她的肩背上,随着她的动作滑落。短短一个行礼间,却仿佛过去了千年之久,他就定定望着对方的身影,直到她终于起身。
他拼尽全力挂上掩饰的笑容,想要留住两人之间最后的那份体面。
“好了,现下也算告别过了。可还有什么事吗?”
姜辛儿似乎已不大在意他生疏的语气,只从身上摸出一样东西,双手递到他面前。
“这是辛儿最后的心愿,还请少爷收下。”
纠结情绪从男子身体中满溢出来,将空气都变得凝滞。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伸出手接过了那样东西。
“你做的吗?”香包看上去有些旧了,显然做好很久了,许秋迟捏着那只香包翻来覆去地看,原本用来装点门面的笑在这一刻重新变得柔软起来,“我倒是不知道,这些年你还修炼了针线活。我记得当初让你补个小洞,你却将我的袖口缝在了一起。”
不堪回首的往事被提起,姜辛儿的神情也缓和了些。
有一瞬间,一切仿佛又回到了从前,他们的关系从未改变,他们的未来永不分离。
但现实终究不是如此的。
“这不是我做的,是这次我与秦姑娘流落溟山深处时,那些居巢山民留给我的。”
她话一出口,对方面上的笑瞬间淡了些。
“居巢人的东西为何要拿给我?”
“少爷不觉得奇怪吗?传闻居巢中人信奉神明,但这祈福用的香囊上却并没有绣什么神明的图案,还有这香包的颜色……”
“你到底想说什么?”
“青蓝。”姜辛儿的手指一根根收紧,将那只香包牢牢按进对方掌心中,“夫人的名字,不是青蓝吗?”
许秋迟的手一颤,半晌才垂下视线、望向掌心里那只旧旧小小的香包。
“送我这香包的孩子告诉我,这是她母亲留给她的。那些大山里的人们口口相传,用这种颜色绣成的香包会保佑人平平安安,因为他们的大恩人的名字就是这种颜色。他们没有忘记夫人。对他们来说,夫人就是神明的祝福,而不论他们走到哪里、如今又过着怎样的生活,都没有忘记对当初的一切心怀感恩。”
姜辛儿一口气说完这些,像是完成了自己此生最后一个任务般安静下来。
没有人比她更了解眼前之人内心真正的痛苦。
邱家二少爷自始至终追寻的,都是一份永远也不可能完满的亲情。有些东西早早便破碎了,他便是捧着这些碎片一步步走到了今日,未来也将走入坟墓。
“辛儿希望少爷也能得到这香包的祝福,永远平安快乐。”
她说完这最后一句,将将要收回手来,下一瞬,有滚烫的液体落在了她的手背上。
“少爷……”她终于还是忍不住这样唤了他,随后抬起手、轻轻为他擦去泪水,“不要哭,少爷还是笑的时候最好看。”
窗外江景渐渐宽广,天色渐渐亮起,船屋内添好的那炉香就要燃烧殆尽。
留给离别之人的时间不多了。
许秋迟垂下眼帘,最后轻声说道。
“辛儿同我说说日后的打算吧。”
说起以后,姜辛儿显然有诸多感悟,在过去短短几日间,她将二十余载未能想过的事都想了一遍。
“这些天我常常想起当初同秦姑娘闯入居巢黑湖时的情形,她说我不是害怕那些毒瘴迷踪、幽深黑水,只是不想一个人而已。当时我并不觉得如此,可之后少爷推开我的时候,我便知晓她说的是对的。我确实害怕孤独,同少爷在府中这些年是我最大的幸运,我贪恋这种幸运,以至于不肯正视那条属于自己的路。”
相依为命的这些年里,他们确实变得很像,都是被不属于自己的生活困住的人。只是不同的是,她已寻到了属于自己的解药,而他永远也不可能寻得到解脱之法。
许秋迟就安静听着,待她说完才轻声道。
“怎么又是她?邱家许是上辈子欠了她的债,夺走我兄长的心不说,到头来还要将你也一并拐走了。”
他话说得似有几分埋怨,但语气却带着些笑意。
姜辛儿也笑了,这是她这些天来第一次露出这种表情,犹如苦修许久的人终于得道释然。
“秦姑娘有自己的路要走,我回天下第一庄不是为了与她同路,而是为了离开那里,永远地、彻彻底底地离开那里。我要亲眼见证它的覆灭,只有这样,日后当我穿行街头巷尾、跋涉高山湖海时,才不会总是恐惧身后的影子,才能享受日出日落的每时每刻。等到这一切都结束后,我想去曲州看看,听闻那里有建在荒漠中的城池,街市也最热闹,从早到晚都有看不完的戏法杂耍,天南海北的商客都会聚集在那里。他们说天气热一点、冰原解冻后,最好北上去看雪山,待天气转冷就搭船去南边看海,但我还是觉得要在最冷的时候去冷的地方、热的时候去热的地方,才算痛快……”
她不知不觉说了很多,仿佛未来三五年的岁月都已在她心中流淌了千百回。
许秋迟就定定望着那双被晨光染亮的眼睛,将她说过的每一个字都记在了心底。
“好,辛儿答应我,要说到做到。”
她一定要去想去的地方、做想做的事,只有这样,他才能独自在牢笼中继续坚持下去。
“少爷呢?少爷可有想好日后的打算?”
“本来已经想好了,但现在又有了些新的打算。”
他握紧了手中的东西,犹豫片刻后,最后伸手摸了摸她毛茸茸的头。
“往后的日子,你不用总是念着我了。自己的生活要自己守住,你自己就可以得到的东西,不需要通过让我得到而感到满足。你自己来做选择,再也不会有人对你发号施令、指手画脚,你想去哪里便去哪里,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想结识什么人便结识什么人。”
他既希望她日后能够念起他,又希望她永不念起他,就将他同那些压抑不堪的日子一并抛在脑后,永远、永远不要再念起。
他的声音无限温柔,只是那双漂亮的丹凤眼中却盛满有种决绝。
从那日黄昏算起,他们相识了整整八年。
八年的时光中,只得这一点触碰而已,甚至就连这最后的告别也短促得来不及盛下更多东西。
许秋迟收回手、退回到了原本的位置。他阖上眼帘,不再望向眼前的女子。
“你此番愿意回来寻我,我很开心。这就足够了。”
“再见”往往只是美好愿景,“永别”才是现实的归处。
她终于读懂了他这番话的含义,但仍下意识不愿接受这一切。
“我当然会回来寻少爷。不止是这一次,以后、以后我也会回来寻你的……”
永别的钟声在心中无声敲响,姜辛儿的声音开始哽咽,被晨光填满的世界渐渐变得模糊。
离别的眼泪最是无用,她本已下定决心不让这段过往结束在眼泪之中的,但有些事原来是无法控制的。
“不要回来,永远不要回来。”他打断了她的承诺,最后一次用命令的口吻对她说道,“去到草原、去到戈壁、去到雪山、去到海边,去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到你向往的热闹人群中去。唯独不要再回到我身边、回到这处囚笼中了。”
母亲活着的时候最常对他说的一句话便是:外面的天地很广阔,而她的遗憾便是没能再去更远的地方看一看。很多年过去,母亲的遗憾变成了他的遗憾。再过很多年,他的遗憾或许唯有她能够弥补。
从今往后,她的快乐便是他的快乐。
“辛儿就此拜别,惟愿少爷珍重。”
女子的声音终于落下,江水中的小船再次晃了晃,一切都归为平静。
船夫似乎隔着帘子唤了他一声,他始终没有回应,整个人被过往回忆淹没。
当初第一次见她的时候,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和一个天下第一庄出身的江湖女子共度这么久的时光,更加没有想到他们会在经历了那么多后,草草在一艘船上分别。
他们相逢于一个黄昏,却在黎明中分别。
“前面就要过鸭觜淀了,二少爷可还要见什么人?”
船夫的声音再次响起,许秋迟却低头望向手心里的香包。
母亲献上了年轻的生命,邱家为此背负骂名二十余载,他最终却只得到这点东西。这世道当真是不公平呢。
他曾有过将这一切都抛诸脑后的念头与机会,并早早做好自私到底的准备了。可偏偏、偏偏就在此刻,他的辛儿来见他了。
他的辛儿告诉他,母亲所做的一切都还是有人记得的,母亲的守候还是有意义的。
“你觉得我与兄长是否有相似之处呢?”
他不答反问,那船夫不由得愣了愣,憨笑中有些为难,他不明白对方话中深意、更不知道对方想到了些什么,只得凭本能答道。
“二少爷同督护是亲兄弟,自然有相似之处。不过督护这些年行走朝中、出入沙场,过得可不是一般人能熬的苦日子啊,我实在想象不出换了二少爷会是何模样。”
撑船的船夫语气轻松,那船屋中的人也换了闲聊口吻。
“若依我的性子,只怕早早就辞了官。什么月甲、水苍玉统统当了,同那劳什子平南将军老死不相往来,然后回九皋、回邱府、回我们自己的家,那些墙外的事统统抛在脑后,从此做个自私自利之人,永远不必为那些无法左右的事权衡烦恼。”
只可惜,邱家人骨子里流淌的就是难凉的热血,父辈一次次被辜负、一次次被摒弃,到头来后辈又一脚踏入其中。他的父亲想救黑月,他的母亲想救居巢,如今他的兄长甚至要救天下人。而他向来自私。除了身边最亲近之人,旁的他都可以舍弃。
从小到大,每次到了分东西的时候,他那位好兄长总是让他先挑选,他不要的对方才会拿走。其实他一直都明白的,兄长从来都在处处迁就他。只是他并不领情,觉得只要不领情,就不用欠着对方什么,也不用偿还什么。
但到头来,他还是欠下许多。
他的父兄、母亲、辛儿在过去岁月中守候了他,眼下就换他来守候别人。
“还是直接回九皋吧。”
船屋中的少爷似乎不想再聊那些个家务事,话音一转说起了旁的,船夫愣了愣才不确定地问道。
“二少爷先前不是说不想回去?这去九皋的路最近都不太平,若是遇到些状况、耽搁下,只怕不好回头了啊……”
他就是奔着那还未发生的“状况”去的,若是没有“状况”,他又何必走这一遭?
“我这人最怕麻烦,先前自然是不想回去的。只不过想起家中还有一只鸭子,心中实在放心不下,还是先回去看看吧。”
船夫忍不住回头望了望身后船舱里的人,拿不准自己听到的那些是否只是玩笑话,对方似乎知晓他的顾虑,最后笑着说道。
“我又不是我那做事牢靠的兄长,他们向来知晓我荒唐难搞,就算出尔反尔、朝三暮四也在预料之中。不是吗?”
船夫终于不再多言,只吆喝一声、飞快撑起船来。
朝阳从水面之下一跃而出,许秋迟在一片光亮中合上眼睛。
兄长,这一回就换我来迁就你吧。
231、剑走蜻蛉
渂江两岸多乱石怪松,崖间除了筑巢的水鸟,几乎瞧不见任何生灵出没的痕迹。
灯火阑珊的兴寿镇远在山崖之下,星星点点的亮光隔着渂江望去像是灰坑中的一点余烬。
“师父为何突然出关来到这里?”
袁知一脚下飞快,百丈来高的山崖在他脚下犹如平地,他闻言头也不回,似乎并不担心身后的弟子是否跟得上。
“为师来看看你过得好不好。”
“杜将军待我很好,他麾下不缺将帅之才,但仍对我委以重任,此番他让周亚贤亲自南下走一趟……”
“我不想听你朝中那些弯弯绕绕。”
袁知一脚下一顿,一颗石子瞬间滚落峭壁之下,他盯着那石子消失的方向,半晌突然转过身来。
“听闻你在赏剑大会上用为师挡刀、将那狄墨弄得下不来台,还说为师性情暴烈云云,可有此事啊?”
究竟是谁告诉他师父一直在昆墟闭关?小道消息果真是信不得的,亦或者是他那几个同门串通了川流院有意要给他难堪。
邱陵面色一滞,只得低声应道。
“权宜之计,还请师父不要责怪。”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臻绝顶,放眼四周只有还未亮起的天空,四下莫说人影、就连鸟雀也不见一只。尽管如此,袁知一还是装模作样地四顾一番,随后凑近了些、压低嗓音问道。
“那狄墨是何反应?旁人又是何反应?”
邱陵沉默片刻,如实说道。
“师父威名在外,闻者退避三舍。”
袁知一心满意足地抽身开来,下半张脸仍板着,眼角的褶子却都舒展开来,舒爽之情从心底透出来,口中长吁短叹着。
“为师年岁已高,这些年又师门凋落,徒弟一个比一个不上道,哪里是那狄墨老儿的对手?这江湖水有一半都是那天下第一庄之人的吐沫星子、怄人得很,为师若不是担心你实在懒得走这一遭……”
袁知一的声音絮絮叨叨传来,声音是数十年功力的大成宗师才能发出的声音,语气是族中十数长辈齐聚一堂才能有的语气。
眼下形势紧迫,心中还有大事悬而未决,邱陵抿了抿嘴唇,还是低声问道。
“不知师父此番前来究竟所为何事?若是因为眼下这江湖局势……”
他话还未说完,突绝一阵风起,那方才还站在三步开外远眺的老头不知何时已欺身至眼前,下一刻腰间一轻,稽天剑已落入对方手中。
“谁动了你的剑?”
邱陵身形不由自主地僵住,调整一番后才谨慎回道。
“弟子任督护以来,身边常有参将士兵跟随,他们有时会帮我磨剑。”
想到那寸步不离跟在好徒儿身边的大胡子参将,袁知一不由得一颤,声音都有些发抖。
“莫、莫非是那姓陆的……?”
邱陵没有说话,此刻师父面上神情有些可怕,他一时间认也不是、不认也不是。
“你不必替那人遮掩,为师自有办法分辨。”
袁知一懒得再审,大袖一挥、便要离去,邱陵额间冷汗冒出,来不及思索清楚这一切,身体已不由自主地拦在了那里。
袁知一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崖上冷风从身后吹来,将他衣袍须发吹起,有种说不出的压迫感。
邱陵不敢再看,半晌才近乎哀求地开口道。
“弟子、弟子实在不知道师父到底要做什么……”
眼前之人一把年纪、能当他的太爷爷了,可有时行事同顽劣孩童没什么两样,三两句便将他逼得捉襟见肘。
他的面色因焦急而彷徨,声音中有种被逼入绝境的无奈,袁知一却恍若未见未闻,手腕一震、稽天剑瞬间出鞘。
“让开。为师要杀到你那几艘破船,再挨个找人问问,看看究竟是谁知晓你剑珌上刻着的东西,答案自然浮出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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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蜻蛉。”
几里外的深山密林中,秦九叶自信满满地说出答案,前方马背上的几人都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
半晌过后,姜辛儿率先开口质疑道。
“怎么可能?稽天剑是昆墟镇门之宝,天字乃是先帝亲赐,剑上雕蛟刻龙都不为过,怎可能雕只虫?”
姜辛儿率先开口,一旁的滕狐紧随其后道。
“你不会是听你那说书的朋友胡诌的吧?舌头长、见识短,当真一路货色。”
秦九叶打了个哈欠,懒得同对方斗嘴。
“爱信不信,反正我是亲眼所见。”
不止亲眼所见,应该说是“亲手所摸”才对。
秦九叶松开握着缰绳的手,下意识望了望自己的手掌心。
那里如今什么也没有,但当初她跟随邱陵登上琼壶岛的时候,邱陵曾在过石桥的时候将剑鞘一端递给她抓握,她彼时因为宝蜃楼和川流院一事而紧张,手心冒汗、抓得也用力,松开时才发现掌心留了一片红印子。
是只蜻蛉的样子。
稽天剑或许确实了不起,但她却觉得那只蜻蛉倒也绝非配不上,反之而格外衬“断玉君”这个名字。很多年过去,她依然会记得他登上琼壶岛的样子,一身青衫、挺拔如松柏,不染纤尘的佩剑上停着一只蜻蛉、振翅而将飞。
“断玉君为人清高,莫说随身佩剑,就连身也是不让人近的。阿姊到底如何亲眼所见的?”
李樵的声音在旁响起,秦九叶一阵莫名心虚,还没来得及开口糊弄两句,那厢滕狐已经阴阳怪气道。
“乡野村医、见识粗陋,说起江湖中事也就那么一两桩。你若追着她问,反倒要驳了她的面子。”
秦九叶得了喘息的空挡,当即笑嘻嘻道。
“滕狐先生今日格外话多,答不上来认输便是。要么你也出道题目来听听,看究竟是谁见识粗陋。”
那滕狐恼羞成怒,淬了毒的嘴巴一张,便要将半个武林的案底的翻出来。
进山的路还长,不过随口说来打发时间的游戏,秦九叶压根也没放在心上,新一轮的争辩又吵吵闹闹地开始,众人的注意力便又转到了别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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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鞘的稽天剑被那只枯瘦的手轻轻一转,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般,雪亮的剑锋刺破黎明前的晦暗、直指向前。
“你破了戒。”
邱陵一动不动,任由寒凉的剑锋贴上他的心口。
“弟子坚守道心,日夜不敢忘却。”
袁知一冷哼一声,反手掷剑而出,另一只握着剑鞘的手抬起、正迎上飞出的稽天剑,剑身转瞬没入剑鞘之中,犹如一尾银龙入水,带起劲风撩起年轻弟子肩头的发丝,使得他的形容更显狼狈。
“那为何这剑珌上的红障不见了?”
邱陵终于动了,但也只是抬眼在那洁白的剑身上一扫而过,随即又飞快低下头去。
“许是这些年一直佩剑在外奔走,无意中有些磨损……”
“放屁!”白胡子老头根根发丝都要立起来,仿佛眼下不是在讨论什么剑珌,而是在申辩有关天下存亡的大事,“红障是昆墟特有秘法制成,怎会轻易消除?这才几年不见,你竟然学会在为师面前撒谎了!”
他的怒斥声落地,邱陵的面色已变,白皙如玉的脸上瞬间因羞愧而染上红色,开口时声音紧绷而艰难。
“弟子、弟子愧对师父教诲,罪无可恕,愿领一切责罚!”
他的声音在崖间回荡良久,袁知一的叹息声才传来,似是难掩失望。
“为师将稽天剑交予你手中时,是如何同你说的?”
受剑之日种种浮现眼前,邱陵垂下头、一字不差地复述道。
“师父告诫弟子,稽天剑承天子恩泽,有稽度清浊之责,威严不可侵、清正不能移,不可沾无辜之人鲜血,不可染权势污浊之气,除佩剑之人外不可假借他人之手,红障为戒,日夜守心。”
红障水火不侵、确实难消,但就是这看似顽固的封印,实则只需掌心温热便可褪去。
而这个秘密,那向来有些话多地昆墟之主并没有说与自己的弟子知晓。
袁知一睁开一只眼、偷瞄弟子面上神情,声音依旧充满威严。
“既然破戒,自然是要罚你的。但领罚之前,你难道不该向为师坦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昆墟三郎最是尊师重道,相比那叛逆的大师兄、冷情的二师姐、油滑的小师弟,断玉君简直可以称得上忠厚二字。然而此时对方却无论如何也不肯再交待一句,微微俯首的身影倔得像块顽石。
自己收来的璞玉,就算再不灵光也得咬牙琢磨下去。袁知一屏息蓄力,决定徐徐图之。
“是男是女?”
对方沉默片刻,终于开口答道。
“是个女子。”
肺腑间的浊气一扫而空,袁知一只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
“女子好啊!快和为师说说看,是个什么样的女子。她是哪里人?做什么的?可有婚配?喜欢吃甜还是吃咸?你们认识多久了?现下发展到哪一步了……”
愣怔片刻,邱陵终于抬起头来,瞧见自家师父面上那兴奋模样,哪有半分要追究他的意思?自知又被耍弄一番,他转而变得有些无奈。
“师父,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是为师想的那样,那究竟是哪样?你不喜欢她吗?”
断玉君如玉般清冷的脸庞第一次有了些别的颜色,声音也有些异样。
“……喜欢。”
袁知一望着自家徒儿脸上神情,一瞬间只觉得心花怒放、暴涨十年功力。
“问题是什么?有什么问题是为师不能解决的?这天底下还没有我解决不了的问题!”
“她不喜欢我。”
白胡子老头直指向天的手指弯了弯,怒张的须发也瞬间服帖了许多。
那确实是……没得办法。
半晌,他一屁股坐回冷硬山石间,像一团发过了头的老面团,塌缩回了最开始的模样,只不过这一回,他的目光空洞了许多,开口时声音中有种悲凉。
“我可怜的徒儿,真是命苦啊。是为师对你不住,早知如此,当初便不该一门心思教你剑法,让你那不着调的师弟带你见见世面也是好的……”
他说完这一句,鼻间已有哭腔,八九十岁的人,竟同个孩子一样,说哭便要哭了。
悬崖边的顽石从一块变作两块,晨曦的光终于在天边亮起,将那两道影子拉长、再拉长,也将清冷孤寂的味道绵延下去。
百步开外、怪石松下,板凳来宽、一丈来长的石头尖上挤着三个人,他们不约而同望着远处山崖上那两个身影,心中却各有各的想法。
“这般躲着我,定是在同师父告状、说我坏话。”
呈羽半眯着眼,随手拨弄着肩头露出的弓弦,语气听不出是否在抱怨。
她身侧站着个玉面青年,负手闭目立在风中,正是昆墟大弟子翁小海。
“三郎从不背后诋毁他人。你若不信,离近些听听便知。”
蹲坐在一旁的第三人闻言当即笑了。他生得有些浓眉大眼,又做牧童装扮,笑起来左脸颊有个很深的窝。
“师姐只是气恼师兄不同她一条心,不过我倒是觉得眼下这事同师姐没什么关系。”九方青青说到此处,意味深长地摇头叹息道,“剑习得好有何用?官做得好又有何用?连自己喜欢的人都不能相知相守,身为昆墟中人,他实在太失败了。”
他此言一出,身旁两人不约而同望了过来。
“愿闻其详。”
“近前来。”九方青青勾了勾手指,声音越压越低,“先前不是正好路过川流院吗?这便听了些趣事……”
风有些大,悬崖之上的一对师徒听不见那风中私语,亦或者心绪不在此处,听也听不进去。
不知过了多久,悲戚情绪随着眼泪流失缓和些许,袁知一举着帕子擤了擤鼻涕,终于闷声开口道。
“你可知晓,为何你的剑珌上雕着的不是旁的、而是一只蜻蛉?”
邱陵面色仍有些沉默。他不明白师父为何悲泣,但却感受到了其中情绪,闻言顿了顿后才谨慎开口道。
“师姐曾说,蜻蛉即是轻灵。师父是希望我将剑走轻灵的昆墟剑法发扬光大,所以将它刻在我的剑珌上,时时刻刻提醒我。”
“你师这几年同书院那帮人走得太近,胡说八道的本事长进太快,连你也给带进沟里去了。”袁知一显然并不满意这个答案,又转头望向他,“你师姐是你师姐,你自己是如何做想的?”
邱陵顿了顿,如实说道。
“蜻蛉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山野溪流旁常能见到。弟子以为,师父是要我时刻警醒精进,不要妄大自满……”
“在你眼中,为师便是那样一个刻板无趣、时时说教之徒吗?”
袁知一忿忿不满地摊开双手,那不知所措的弟子只得再次垂下头去。
“弟子愚钝,还请师父明示。”
天边渐渐亮起来,袁知一绵长的吐纳在风中溢出一缕细烟。
“我为此剑刻下蜻蛉,又将它赐予你,是希望你有一日能真正脱下月甲,过上另一种轻灵自在的人生。当初在那剑珌上印下红障并非对你设下戒律,而是对你的一种考察,看你是否有破除规则、斩断过去的勇气。可惜过往这些年,你被束缚在原有人生中太久,连抹去这小小一个红点的勇气都没有。”
另一种人生吗?
可是师父……或许他生来便不配享有那样的人生。
“弟子所做的一切都是心甘情愿的。没有人强迫我这样选择,我也并不后悔这样选择。”
“并不是苦修就一定能增进功力,并不是受难就一定能洗清罪孽,并不是独行就一定能活得自由自在。为师年轻的时候也曾想要探寻穷极之境,到头来才发现不论是逐鹿问鼎、还是放手而去从无高下优劣之分。戴玄履黄不易,能随心而活的人才是真正的高手。为师希望你终有一日可以拥有属于你自己的人生,不管那样的人生是否同你预期中一样。”
冷风吹起崖间枯草毛茸茸的种子,芦花般飞向渐渐亮起的远方。
蜻蛉之所以能纵风而起、灵动自在,是因为它本就轻如鸿毛。
细小脆弱、却能游走剑锋之上。
正如她其人。
这才是过去无数个不经意的瞬间里,他不由自主被她吸引的真正原因。
原来她身上有的东西就是他一直以来寻求的解脱之法。就算如今她对自己已无男女之情,但在她带着善意闯入他世界的那些时日里,她已在不知不觉间抹去了压制他十余载的沉重宿命。
远处的天已彻底大亮,绝壁下一蓬乱草中,有个身影正不断跺着脚、搓着手,听到动静才转过头来,竟是陆子参。
冷风吹得他直流鼻涕,他将自己那魁梧的身体缩在乱草碎石后,见到自家督护独自归来、这才连忙迎上前去。
“督护一切可好?”
邱陵的面色像是覆盖了一层薄霜,某种难以抉择的矛盾自内而外透出来,使得他比以往任何时候看起来都要沉重。但他的头脑仍然清醒,望见陆子参的一刻心中已然猜到一二,当即不答反问道。
“可是许秋迟那边又出了什么事?”
尽管知晓这件事瞒不了太久,但陆子参显然也没想到这一刻会来得这样快,那张脸肉眼可见地涨红了。
“二、二少爷私下寻了船,天没亮便离开了,临走前托我将这个交给您。”陆子参有些磕巴地说着,随即从身上掏出一样东西递了过去,“川流院中有出入天下第一庄后山密道的地图,应当是那公子琰任山庄影使时、为缉拿出逃者绘下的,之后又为川流院中人所用。这是二少爷托辛儿姑娘取得的,也不知真假,但凭督护定夺。”
他和呈羽昨夜才起争执,袁知一凌晨才与他交心劝说,这东西便不早不晚地出现在了他面前,他这位好兄弟的心绪当真细腻得可怕。
邱陵接过地图,并未立即查看、而是抬头望向陆子参。
“为何要等到现在?”
“二少爷反复叮嘱,一定要等督护离开金石司的人独处时再把东西转交给您。他还说……”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还是鼓起勇气、继续说了下去,“……他还说,督护瞻前顾后太久,已错失太多机会。”
袁知一最了解昆墟断玉君,而只有断玉君自己知晓,邱家二少爷最了解他的兄长。
这世间最了解他的两个人在同一天、同一个时辰、对他传递了同样的信息。
四周有一瞬间的安静,片刻后,邱陵的声音再次响起,疲惫中多了些威严。
“你究竟是谁帐中参将?又效忠于谁?何时听他调遣、替他传话了?”
“督护息怒!子参愿领一切责罚,只是、只是……”陆子参闻言当即俯身请罪,声音因急切而有几分颤抖,“欸,属下没念过什么书、大道理说不明白,但二少爷所说,属下也看在眼中。督护总揣着心事,觉得旁人谁也不能为您分担,您总一人扛着,这可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若我说,就算是我自己也不知晓接下来要走的路通往何方,你也愿意跟随吗?”邱陵的声音从风中传来,萧索中又有决绝,“即使我不再身着这身月甲、不再佩着平南将军府的水苍玉、甚至不能以督护自称,你也愿意吗?”
北风自两人间穿过,将陆子参那几日没来得及梳理的胡须吹得更加凌乱。
但他的眼神是那样坚定,当中望不见丝毫摇摆和退缩。
“属下二十三岁追随督护,至今已有六个年头。驷驖营鄙夷我出身,笑我是只知养马的莽夫,是督护一手将我带出、带我查案,赠我陨铁锻刀、以信重相托付,陆子参无以为报,今生不论督护去到何方、是何身份、又是否还能出入殿前沙场,陆子参都愿一生追随,不论生死!”
“好。”邱陵抬手扣住身上锁扣,甲衣瞬间落下,“那便先同我一起去个地方吧,希望他们还没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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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九叶重重打了个喷嚏,不由自主往身后望了望。
走过的路已转瞬间被荒草林影淹没,前路亦是茫茫不见尽头。遮天蔽日的古树完全占据了整条山脉,同居巢一望便知凶险的深山不同,夷春连云叠嶂、岫幽谷秀,古来曾是文人最喜登高踏足的好地方。
只是如今这好地方被那天下第一庄占了去,莫说寻常赶路人,就是江湖侠隐也绝不会借道此处。久而久之,这里的林木疯长,盘结交错的树根遍布整片山谷,越往深处走越没有落脚之地,一众人权衡一番后决定下马前行。
山中入夜便有虎狼出没,马不可拴死,只能暂且做上些标记。然而秦九叶十分怀疑那些标记是否真的有用,而他们是否还能原路找回。而想到当初伤痕累累的李樵与李青刀,就是在这样的山林中穿行数日、逃出山庄魔爪,她的心中又有另一番滋味。
太阳已经升起,但在林中行走仍觉四周昏暗。山腹就在眼前,秦九叶抬头望去,却恍然间看到了一处亮光,像苍白的月亮坠入了这漆黑的山林中。
但眼下是白日,天上并没有月亮。
众人寻着那光亮又行了数十步,终于看清了那轮“月亮”。
那是一盏高高悬挂在参天巨树上的灯笼,灯笼的样式很是特别,层层叠叠、繁复精巧,犹如一朵散发幽光的莲花在晦暗丛林中安静盛开。
若只是匆匆一瞥,不知情的过路者只怕会以为,这是那位心怀江湖、仁义天下的庄主,为误入此处之人特意留下的指路明灯。可若走近些再抬头望去,每一个看清那灯笼的人都会为之汗毛倒耸、冷汗涔涔。
山林间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不由得停了下来,视线定在那只巨大的白色灯笼上。
经年风吹雨打剥去了它表面的那层裱纸、露出其下的骨架来,细瞧却不见一根竹篾,取而代之的是根根人骨,或长或短、或粗或细、或黄白或浅灰,密密麻麻拼接捆扎在一起。灯身只取人尺桡两骨,细长流苏则用人指骨串成,风吹过的时候,骨与骨碰撞发出细碎声响,宛若怨鬼低语。
自那两个叛逃者离开之日起,这盏骨灯便长明于这后山之中,而灯中的骨头无一不来自那之后新的叛逆者。他们或是勇闯此地的武林豪杰、或是试图逃走的无名之辈,或怀揣仇恨、或寻求希望,最终销声匿迹在这吃人无声的山谷深处,连全尸遗骸都不见,最终只化作这无数根苍白人骨中的一员,沦为天下第一庄庄主警示世人的伥鬼。
山间并无明灯,只有天下第一庄庄主狄墨给擅闯后山之人最后的警告。警告他们,那山庄主人早已洞察一切,他的眼睛时刻在黑暗处注视着他们,他的暗影随时会降临。
决心勇闯敌巢不假,可真到了踏入鬼门关前的一刻,是人都还会为之战栗。
尤其是那曾经身处其中、险些沦为万千冤魂之一的人。
少年一动未动,面上神情隐在树影之中,只有额角点点冷汗出卖了他的些许心绪。
他迫切希望有人打破这种沉默,哪怕只是一声叹息或是咳嗽也好。
冥冥中仿佛有什么感应到了他的心声,空气中传来一点细微声响,由远而近、竟是虫儿拍打翅膀的声音。
那是一只已经褪去青绿色的小虫,褐黄色的身体预示着属于它的死亡即将来临,但它仍不紧不慢地挥动着翅膀,拖着那具不太灵光的身体,就这么飞过了那盏骨灯,停在了前方不远处的一株小草上。
停下后,它便再也不动了,安安静静趴在叶尖,直到霜寒彻底爬上它的身体,将它与整片森林交融为一体。
脚步声终于再次响起,瘦小女子一步步走到那只小虫前,随后又抬头望向头顶那只巨大的骨灯,仔仔细细看了一圈后由衷叹道。
“同样是立招牌,我开果然居的时候,怎地就没想到要搞这么一出呢?”
她明明是几人中唯一不通武学、又没什么江湖名号的一个,说出口的话却犹如千钧重,谁也不敢接、谁也接不住。
许是觉得没人应和自己有些无趣,她又认认真真地继续补充道。
“这招牌但凡立出去,不仅那些喊打喊杀的江湖中人会慕名而来,而且十里八村所有人都不敢再赊我的账、欠我的银子了。”
滕狐听到此处终于勾了勾嘴角,不冷不热地说道。
“现在倒也不晚,你就当长长见识了。”
“若想调头回去,现下还来得及。”姜辛儿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她为了赶路,身上满是草屑,但她无暇顾及,一双眼睛定定望着那盏骨灯,“这是庄主七年前设下的,每一年灯笼都会变大一些,却从未在这山间熄灭过。”
其实就算姜辛儿不开口,所有人也都明白这盏骨灯的含义:有些事一旦过界就再无回头的余地。不论是闯入天下第一庄,还是直面与那山庄中人的过往。
“你们庄主的手艺确实不错,只是我见过太多尸骨,这些东西于我而言也算不得什么。”秦九叶垂下头来,不再去看那高悬于头顶的东西,“何况我们九皋的生意人都懂得一个道理,若想做长久生意,这种哗众取宠的把式早晚有一天会被拆穿的。是否妍皮裹着痴骨,总要亲自光顾一回才能知晓。”
所有人依旧没有说话,但所有人又分明异口同声地说了什么。
千言万语化作一道破空声,直奔那高悬的骨灯而去。
若人枉死之后当真阴魂不散,就让这些亡灵追随他们的脚步、踏上最后的抗争之路。
落叶萧萧而下,将那散落一地的白骨尽数掩埋。长明七载的“月亮”被一击斩断,似乎预示着那笼罩整个江湖的永夜即将终结。
232、东出西藏
短短两个月内,小福居的酒价是涨了又跌、跌了又涨。
先涨是因为那天下第一庄兴办赏剑大会,用的便是小福居的大庐酿,不仅如此,传闻就连天子大祭用的都是它家的七合鬯,城里不少人都跟着凑热闹,酒价便也跟着水涨船高。
可没过多久就听说那都城祭天地的仪式没办下去,说是祭祀用的酒水出了问题。祭祀的酒水从何而来?不正是九皋城的七合鬯吗?这可坏了事,买了酒的忐忑不安,没买上的幸灾乐祸,酒价又跟着落了下来。
眼瞧着日子一点点过去了,但凭那酒价涨了又落,小福居的老板依旧不动如山、日子照旧,就连门前垫脚用的破砖头都没挪过半寸,也不见那都城的人来兴师问罪。如此一来,坊间便又都传,那小福居背后有靠山,说不准是皇亲国戚呢,就算酒水有问题也能遮掩过去。城里那些人听了这风声又蠢蠢欲动起来,借着买酒同老板东拉西扯,酒价又悄无声息地涨了回来。
酒价颠簸,大不了不喝便是,可这粮食却是省不得的。入秋后,那下得人心里发慌的大雨虽渐渐稀薄,可泛滥的水道、堰塞的河湖却一时半刻无法疏通,粮价涨回了去年初的水平后再没下来过。所有人都道:这个冬天怕是不好过呀。
日子不好过,乐子还得听。
守器街听风堂那位掌柜不在了之后,这城南很快便有了新的说书人。虽然换了人,但换瓶不换酒,一开口倒出来的还是那点透着酸腐味的旧事。
“史书中记载过万千山川河海,万千山川河海间又有江湖无数。在这无数江湖之中,要数那龙枢郡九皋城的江湖最是奇怪……”
年轻的说书人还没来得及念完开场的一套词,便教底下吐着瓜子皮的看客给截了话头。
“这里的江湖没有刀光剑影、侠勇传说,也没有群雄争霸、风云演义。”
一人接完,旁边另一人还能笑嘻嘻继续接。
“运河昌盛、盐铁兴旺、遍地黄金之时,九皋并未因此而镀上一层金边。朝局更替、战火连连、风雨飘摇之际,九皋却也百年未见烽烟。”
说书人扶了扶一早粘好、眼下已有些歪斜的假胡子,文文弱弱地提出了自己的怀疑。
“你、你们是不是隔壁街来拆台的?”
拆台众人哄堂大笑,一个个越战越勇。
“你这曲州口音有些重,还是多练练嘴皮子吧。”
“声音似乎也不大好听,有空吊吊嗓子也行。”
“口水飞出二三丈,这离得近些,茶碗都要满上了。”
那说书人显然初入此道,顿时有些下不来台,悲愤交加地伸出一根手指斥责道。
“听风堂这么多年来都是如此开场的,你们这是欺生!”
“听风堂”三个字一出,茶堂里闹哄哄的茶客们似乎陷入了片刻安静。
说来也是奇怪。他们能忍那胡子拉碴、衣襟油腻的唐掌柜说到川流院那段,却忍不了旁人说完开场。
众人纷纷摇头离去,这一回,连羞辱讽刺的话也懒得撂下了。
“我还有小福居酒水背后的秘密、城北樊大人府中怪谈二三则,有没有人想听……”
说书人为了留住客人,当真是豁出去了,连得罪樊大人的闲话也敢放到台面上。可就算如此,整个茶馆也早已人去楼空,甚至无人警告他小心祸从口出。
当啷。
一块碎银落盘,随即响起一道温和清正的声音。
“说得好。”
说书人茫然抬头,只见个书生打扮的年轻男子站在台下,身后跟着个有些呆愣的书童,两人瞧着像是赶路顺道进来听了两句,大抵是因为外乡人的缘故,倒还有几分新鲜。
说书人年轻气盛、心怀抱负,虽眼馋那银子,却用骨气撑着、侧过身去。
“多谢客官褒赏。只是在下还未能尽兴发挥几句便被打断了,实在受不起这等厚爱,传出去倒要说我无功而受禄了。”
对方点点头,合理建议道。
“既然如此,不如把你方才最后要讲的事说完如何?”
说书人方才情绪上头才有些口不择言,眼下缓过神来,当即又有些踌躇,但奈何银子实在闪亮,纠结片刻后凑近对方低声道。
“我同你说,这是城北新当差的打更人那传出来的,说是怪谈,倒是有迹可循。这都要从苏家老夫人那邪门的案子说起,不过那案子说来话长,总之那樊大人因为当初接了那案子也沾了邪气,前阵子也病倒了。说起那病也是一言难尽,听闻已连寻了不少郎中都束手无策呢。”
又是说来话长、又是一言难尽,对方吐沫星子贡献不少,关键地方没有一处说了明白,听得人一头雾水,难怪这茶馆生意做得这般惨淡。
可奇怪的是,那听书的外乡人却一副聚精会神的样子,没有半分走神,末了拍了拍手道。
“当真是精彩非常。”
只是他越是捧场,那说书人反而越是泄了气,当下无精打采道。
“客官不必说这些场面话。我今日算是明白,自己确实吃不了这碗饭的。”
“在下称赞从来发自内心,并非只是场面话。你方才说的那段开场看似循规蹈矩,实则蕴含深意。因为此地偏安一隅、远离都城,所以很少被外面的人想起念起,更不可能时时刻刻放在眼皮子底下看顾着。因为不见烽烟,所以对铁与血的事总归不是那样熟悉。也因为少些侠之大义,只有市井小民的偷生巧技,在面对大是大非的时候,只会选择自保,而非鱼死网破地殊死一搏。你说是也不是?”
那说书人没料到对方竟然说了这么大一段,想一想觉得字字在理,可又不知道对方为何要说这些,当下有些困惑。还没等他想好要如何回应,对方已轻笑着站起身来。
“至于那位樊大人,想来最近时运不济,急需有人上门解救。敢问先生那郡守府衙怎么走?”
“樊大人的府邸?你要去樊大人的府邸?那可在城北,离这有段距离。”
对方点点头,神态自若道。
“无妨,我有的是时间,可以慢慢走过去。”
说书人仍有些愣怔,连说带比划一通后,那两人已告辞离去。他回过神来,连忙抓起盘子里那块碎银。
那碎银有些奇怪,像是被人捏瘪了一样。
“客官,银子、银子给得太多了!我再给你说上一段如何……”
他的喊叫声消散在热闹街道上,书生与书童的身影也隐入人群、再难寻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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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狭窄黑暗的洞窟中摸索了近一个时辰后,秦九叶终于感觉到了一阵微风。
当年李青刀与李樵从山庄逃出后,公子琰便带人将这运送煤炭的通道封死了。但这里本就是一片山腹中交错复杂的洞穴,只要找对大方向,再有些不怕死的精神,便可以辗转摸到天下第一庄所在的山谷。
最后一块碎石被推出,久违的风迎面吹来,秦九叶探头向外望去,才发现这处出口在一面峭壁上,四面几乎无处落脚。直上直下的两面石壁在西边不远处汇合收窄,犹如两把直插天地的巨剑,剑锋之间有条狭长的山谷,便是蟾桂谷的入口。
天下第一庄在江湖立足多年,却少有门派愿意登门拜访。那不是因为道路险阻、无人指路,而是因为所有人都隐隐感觉到,踏入山庄犹如羊入虎口。不论是那盏摇曳山间的骨灯,还是此刻犹如地狱之门的入口,都于无形中给人以肃杀压迫之感。
碎石落入雾气弥漫的谷底,没有发出一点声响。远处西斜的太阳即将沉入山岭之下,脚下是深不见底的终点,秦九叶深吸一口气低声道。
“金石司很快就会动手,咱们可要抓紧时间了。”
下去容易上来难,到时候若有追兵在身后更是难上加难,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一条不能走回头路的路线。按照李樵的说法,当年他与李青刀击退李苦泉后很快便摸进了暗道,如果他们没有找错大方向,眼下的位置应当离蟾桂谷不远,而蟾桂谷中的东祝阁便是他们此行最重要的目的地。
然而一众人小心翼翼降到谷底后却发现,四周静悄悄的,狭长山谷内不见任何人的影子,所有人都不知去了何处。
窒息般的寂静将所有人包围,每个人的呼吸声在雾气与石壁间碰撞徘徊,秦九叶终于忍不住喃喃出声道。
“人呢?都去哪里了?还是说这蟾桂谷本来就这么安静的?”
“不知道,但小心些总没错。”
姜辛儿抽出刀来,放轻脚步后带头向深处探去,滕狐紧随其后,秦九叶继续借着“狐威”向前挪动,李樵压阵走在最后。
天色越来越暗,残阳在所有人身后映出一片不详的红光,狭长如羊肠般的山谷到了尽头,视野一瞬间开阔,一片乱石枯木与奇葩异卉相间的空旷之地映入眼帘。
峭壁之外的山谷终年水汽丰沛、巨木林立,峭壁之下的谷底却时旱时涝、生灵罕至,秦九叶曾在采药人记录的山川图志中看到过类似的描述,这种闭塞的地形常会形成古怪而恶劣的特有气候,几乎没有春秋两季,每年从四月开始进入闷热潮湿的梅雨,九月过后便是漫长而干燥的隆冬。冬日没有雨雪,一切都变得冷硬,绿色由浅转深,墨一般在谷底深处蔓延。数百年荣枯死去的林木在这里堆积,大量枯木上是生长旺盛的奇木怪草,而这些茂盛草木之中却听不到半点鸟鸣虫语,死亡与重生的能量在此汇聚碰撞,整个蟾桂谷仿若废墟中诞生,在黄昏光线的映照下显得幽遐而诡谲。
从前有一处地方,那里只有夏冬两个季节,却有一棵终年盛开不败的桂树……
一段断断续续的言语片段从脑海深处翻涌而出,秦九叶顿了顿才想起,那似乎是当初她在听风堂喝醉那晚,迷迷糊糊从李樵口中听到的故事。
他就是在这样的地方生活了十余年,没有见过春花开在枝头,没有听过夏蝉在树间长鸣,没有见过秋夜晴朗的星空,没有感受过冬雪落在衣衫上转瞬即逝的凉意。
“就算没有那留人坳的传说,这蟾桂谷确实也是滋养奇花异草的一处宝地。待我取回师父遗物,定要在这里好好探查一番。”
滕狐的声音在前方响起,显然被触动了好奇之心,一双狐眼止不住地左右乱瞟。
“你师父当年当真没有来过这里吗?”越是走近这天下第一庄的核心,秦九叶心中疑惑便越深,“他为追寻天下奇毒异草,连极北远南都不惜亲自踏过,却为何没有来这黑月故人的地盘转转呢?”
滕狐嘴角勾起一丝冷笑,毫不客气地说道。
“师父只是不谙俗世,又不是犯蠢。不像李青刀,兜兜转转自己送上门来。”
原来不是不想来,而是怕自己来了便出不去了。
“懦弱便说懦弱。若当真那般聪明,当初便不该给狄墨送信。”
李樵的声音不咸不淡地响起,秦九叶觉得自己几乎能看到滕狐后颈上的几根毛瞬间立了起来。
眼下不是争吵的时候,她还没来得及出声制止,姜辛儿已恶狠狠回过头来。
“想活命就都给我闭嘴。”
世界再次安静下来,与此同时,最后一缕夕阳消失在众人身后,整个山谷瞬间被化不开的黑色吞没。
黑暗中,人的嗅觉与听觉反而变得灵敏,秦九叶吸了吸鼻子,突然觉得四周弥漫起一股有些奇怪的味道,腥中带苦、若有似无……
下一刻,黑暗中亮起两排灯火,在漆黑中画出一条宽十数步、石砖铺成的蜿蜒古道,而那些枯木奇花随之隐入黑暗中。光亮来自甬道两侧排列整齐的灯奴,那些灯奴与真人等高,面目虽然模糊却有种真假难辨的恐怖之感,像是听到了访客的脚步声后才吹亮手中油灯。光亮尽头隐约可见一座高阁黑漆漆的轮廓,高耸阁楼最上方的攒尖宝顶有宝珠浑圆,正对旭日始旦的方位。
日升于东,月生于西。李樵收回目光、沉声道。
“前面就是东祝阁了。”
姜辛儿与李樵都算得上高手,就算狄墨在此地埋伏人手,应当也不可能个个都有比肩宗师的功力,总会听到呼吸吐纳的声响。可眼下这里太安静了,除了风吹过山谷的声音,再没有半点活人存在的气息。
然而看不到并不代表不存在。
不论是行军还是潜行,暴露在空旷地带都不是什么好选择,何况四周漆黑死寂、石道却灯火通明,踏入其中的一刻便会成敌在暗、我在明的局面。这种感觉远比直面敌人更加令人不安,仿佛这里的主人已摆好阵法,只待来者飞蛾扑火、自投罗网。变幻的云层在他们头顶飞快流动,月光时隐时现,火光时明时暗,他们的影子也随之时而有形时而模糊,一如那些看不见的危险般难以捉摸。
东祝阁连同其投下的阴影迎面压下,越是靠近、越是能感受到那股不祥之气。奇怪的是,所谓东祝阁明明以“阁”自称,外部却不见挑台,高大的棂窗四面包围、形制横卧,反倒令人想起佛殿古塔,只正中一对通天隔扇门,风从深谷中而来,那扇大门便好似与那些灯奴一样有了灵魂,觉察到不速之客的到来后,吱呀一声露出一道缝隙。
此情此景犹如志怪小说的开场,故事中的主人公若有自知之明便该当下转身离去,可对于眼下站在东祝阁前的四人来说,此时绝无后退的可能。
从进入天下第一庄的一刻开始,他们看似有过无数次回头的机会,实则并无其他选择,归根结底不过是愿者入局。而设下这一局之人显然也是明白这个道理的,此刻说不定正躲在黑暗处安静品味着他们的忐忑与不安。
瞻前顾后也不会有任何结果,滕狐默不作声戴上了手套,抬手推开巨大的隔扇门、第一个踏入其中。
阁楼四面临风,然而众人进入其中才发现,不论是那些棂窗还是身后的隔扇门,都是完全封死的,裱糊的窗纸上似乎糊了一层厚重桐油,使得楼阁内的空气闭塞凝滞。不止如此,这里四壁没有任何能够照明的物件,就连放灯的壁龛、壁台也全都不见,唯有阁楼外那些灯奴的光亮能从棂窗隐隐透出些许,细长木棂将光影破得细碎,在黑暗中走不了几步便彻底消散。
初步探查一番、确定四周暂时没有其他动静后,姜辛儿点亮了随身携带的火折,火光亮起、在正前方的墙面上一闪而过,色彩浓艳的彩绘瞬间冲破黑暗闯入视线,巨大的莲花交错拥挤地在墙面上盛开,猩红色的花台下是细长密集的翠绿茎蔓,下笔工匠入魔般描绘着这种美丽的花朵,连每一条细长纠缠的筋脉、每一根弯曲带勾的尖刺都勾勒得分毫毕现。
这些巨大的红莲不仅让人想到山谷中那些巨大奇异的草木,眼下突然出现在眼前,非但不能令人感到赏心悦目,反而使得这封闭压抑的空间多了几分妖异鬼祟之感。
秦九叶吞了吞口水,小心凑近那面彩绘墙。方才远观整座阁楼远比她们探得的空间大上许多,而眼下她面前的这些彩绘墙面之后才是东祝阁的核心。
“这里应当只是外层,我们要找到进入中心的路才行。”
暗门应当便在这些墙面之上,众人沿着环形回廊一点点向前摸索,浓彩令人眼花缭乱,有一瞬间,秦九叶觉得自己几乎要迷失在那青红之间,更诡异的是,当他们转身望向来时的方向是,竟寻不到进入楼阁时的那面隔扇门了。四周取而代之的是无穷无尽的棂窗,黯淡的灯火透过细窄的棂窗透进来,所有人都觉得越发看不清眼前的路了。
“你俩不是这的老人了吗?怎地还会迷路?”
滕狐的声音碎碎叨叨传来,带着些许不满,李樵没说话,姜辛儿却开口答道。
“东祝阁不是给庄中弟子进出研习的地方。我们的功法都是庄主亲自挑选后分别授予我们的。”
秦九叶闻言不由得啧啧嘴。这狄墨老儿当真抠门,守着这么大一座“功法武库”,还要对手底下做事的人诸多限制。但她转念一想又有些明白了对方此举的用心,什么山庄弟子,说到底只是工具而已,他并不需要也不希望那些山庄弟子真的习得大成。
东祝阁里存放的是狄墨从天下武学世家搜刮来的功法秘籍,每当各营有杰出的好苗子,狄墨便会在蟾桂谷亲自接见他、为他挑选合适的武学路数。但因为真正融会贯通这一流派的“师父”已经身死,所以学习功法的“弟子”往往只得其形、不得其神,同正主没法比。
如此一来,有些先前的困惑也有了解释,譬如为何那心俞的手法到底不如真正的慈衣针细腻、为何琼壶岛仙匿洞窟少女的舞姿较真正的天衣身法总少一分神韵、为何李苦泉能以一人之力守住山庄多年。即便天资如李樵这样的习武奇材,在没有遇到李青刀之前,也是绝不可能以一己之力对抗逃脱山庄的控制的。
“早知如此,还不如我一人前来。”
滕狐冷冷开口,不耐烦写在脸上,秦九叶见不得对方那番不可一世的样子,当下质疑道。
“先前是你说要先探东祝阁的。可你怎么知晓狄墨当真把东西藏在这里吗?这里这样大,不知到要找到何时。”
滕狐斜眼瞧她,火光从斜侧方映亮他的脸,将他衬得好似鬼庙里的一尊邪神。
“我师父为人挑剔,喜用自制的沉香墨落笔,尤其是重要的东西,必用鬼椒纸成册保管。这种纸掺了毒物鬼椒,防潮防蛀不在话下,寻常虫蠹也不敢靠近,唯有……”
他关子还没卖完,秦九叶已经洞悉套路,当下催促道。
“不要婆婆妈妈了,你还养了些什么?速速放出来。”
滕狐终于闭上了嘴,两只袖子一抖、飞出一只细弱小虫来。
那小虫屁股后亮着个光点,似是觉得周围空气寒凉,原地瑟缩了一阵才向着黑暗深处飞去。滕狐面色一喜,连忙跟上前去,姜辛儿紧随其后,秦九叶正要上前,鼻间突然嗅到一阵若有似无的气息,脚步不由自主地便停了下来。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整个蟾桂谷中干燥的空气似乎在进入这东祝阁后便被冲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若有似无的水汽。空气中有股淡淡的潮味,潮味中还夹杂着一股腐朽的味道,这种味道她先前在那风娘子的书铺中闻到过,在眼下却是从面前那面彩绘着红莲的墙根处传来的。
她又离近那面墙细细看了看,随即想到什么、蹲下身来,果然发现那墙与地面砖缝相接处有些水痕,瞧着像是刚落过雨。
可这里不是室内吗?又怎会落雨?
秦九叶心中预感更深,顺着那些水痕往前挪了几步,随后竟在那墙根处摸到一处不足一指宽的缝隙。
“阿姊发现了什么?”
李樵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带着几分令人安稳的力量,秦九叶转过头去,发现对方的神色有些紧绷,看上去比方才穿越谷底时更加警惕严峻。
联想到先前在琼壶岛上的所见所闻,秦九叶猜测这墙上的红莲对李樵来说应当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下意识起身挡在了他身前。
“怎么了?可有什么异样?”
没有,他并没有感觉到什么异样。
但他仍然有一种说不出的不安。明明没有看到任何异样、听到任何响动、闻到任何气味,却总觉得在虚无的某处有个不能令人忽视的存在。
少年轻轻摇头,不想让对方忧心。
“没什么。只是这里情况不明,最好还是不要分开行动。”
秦九叶点点头,正要快走几步同前面的同伴汇合,迈出去的脚下却传来一声轻响,整个人随之一沉。
她吓了一跳,少年已瞬间拉着她退开来,两人定睛望去,只见方才所在的那块地砖整个下陷了三寸来深,那片潮湿墙根处瞬间露出一排黑漆漆的洞口来。
秦九叶望着那漆黑深处,心跳无法控制地变快了,仿佛预感到下一刻就会有怪物触手从中伸出来,将人拖入其中。
啪嗒、啪嗒。
一阵细微声响从洞口深处传来、由远而近,下一刻,一只小小的影子出现在洞口,指甲盖大小,身上反射着亮亮光泽。
秦九叶眯眼细瞧,发现那竟是一只小青蛙。
先前的恐惧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荒谬感。但青蛙出现在此处,说明墙后确实另有暗格,说不定便是进入这东祝阁深处的密道。
秦九叶弯下腰来、思绪全在如何探路上,没有留意到身后少年僵硬的神色和后退的脚步。她的影子随着她的动作晃了晃,那小青蛙似乎有些受惊,掉头跑开来,身形瞬间消失在墙缝中,她下意识追上前一步,不料那块下陷的石砖却在这一刻复原,沉重异响从她正对着的那面墙内传来,巨大的红莲从中裂开来,突然开启的暗门犹如深渊巨口,转瞬间将女子的身影吞噬其中,轰隆一声巨响过后,墙面再次闭合,寻不到丝毫曾经开启过的痕迹。
从昏沉中回过神的少年晚了半步,一掌击在那面墙上,虎口瞬间裂开、鲜血顺着手腕流下,但他浑然不觉,只拼命拍打着墙面。
“阿姊!阿姊……”
密不透风的高墙隔绝了一切声响,除了他自己的呼喊外再听不到其他声音。
他急红了眼,青芜刀在铜铁铸成的大门上留下深刻刀痕,却始终无法撼动分毫。滕狐与姜辛儿闻声从另一边赶来,两人面上俱是错愕,还没等开口询问究竟发生了何事,一道刺耳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回廊中有节奏地响起。
哗啦、哗啦,是铁索在地上拖动的声音。
那只先前徘徊不定、带着众人绕圈圈的小虫此刻像是终于发现了什么,兴奋地冲着那黑暗中的人影飞去,那盏挂在它屁股上的小灯摇摇晃晃,最终停了下来、映亮了一张老者的脸。
半张发绿的鬼椒纸从他衣袍间滑落,落地前的瞬间便被悄无声息地碾成了灰尘。
小虫就停在老者指尖、不再移动,邀功般冲着主人的方向摇了摇屁股。
姜辛儿咬牙切齿地握紧了手中的刀,声音几乎是从牙齿间中挤出。
“这就是你指的路?”
滕狐的脸色难看得几乎要与周围黑暗融为一体。他虽只醉心于毒理,却也出入江湖十数载,自然知晓眼前之人的厉害。他擅使阴毒之术,在顶级武者面前却讨不到丝毫便宜。
但此刻他并不是这黑暗空间中最战栗之人。
李樵无需抬头去看那步步逼近之人,也能认出他迈动脚步时的声响。
天下第一庄庄主钟爱月亮,这盘踞在幽暗谷底中的山庄不见月辉,每个角落却都有月亮的影子。只不过蟾桂谷并没有蟾蜍丹桂,只有暗藏杀机的莲池和邪恶生长的福蒂莲。守卫这里的也不是传说中的月神白虎,而是“长着尾巴”的守谷人。
从孩提时光到长大成人,蟾桂谷的守谷人是每一个山庄弟子梦魇中最深的一抹暗色。长长的铁索拖在他身后,好像一条带血的尾巴,每一个胆敢挑战擅闯或逃离的人都将吃尽苦头。
而眼下,那根铁索已被人彻底斩断,守谷之人失去了尾巴的束缚,化身成为这偌大山庄中游荡的恶鬼,将会吞下与之在黑暗中遭遇的每一个灵魂。
嗅了嗅空气中恐惧的气味,李苦泉低声叹道。
“甲十三,我们又见面了。”
233、天下第一
暗门另一边,秦九叶紧紧趴在门上,四肢都恨不能贴上去,然而听了半晌,仍是一点动静也听不到。
这暗门开合显然另有玄机,她尝试了许久也没能寻到方法。
呱。
罪魁祸首在她身后响亮叫着,她转头去看那只蛙,后者鼓了鼓腮,有些呆滞的蛙眼似乎是在瞪着她,又似乎只是在发呆。
“看什么看?”
秦九叶莫名一股邪火,上前一把捏住了那只小蛙。
蛙是最普通的林蛙,没有毒性,比拇指肚大不了多少。
林蛙蹬腿挣扎着,秦九叶手指一松,那只蛙便从她手中落下、一蹦一蹦地跳远了。
秦九叶盯着手上残留的粘液,终于想起自己方才进入东祝阁前、在那排灯奴间闻到的怪味是什么了。那是蟾酥的气味,虽然已经被灯油的味道冲淡了些,但还是能够分辨得出。
而晴风散中便有蟾酥。
按照姜辛儿的说法,东祝阁显然并不欢迎山庄弟子不请而来,联想到那狄墨层出不穷的手段,秦九叶几乎当下便有些猜到这背后的含义了。
蟾酥有毒,毒性不一,有些令人麻痹,有些则能令人产生幻觉,狄墨将蟾酥掺入那些灯奴的灯油中,蟾酥便随灯油燃烧挥发在空气中,无形间使途径之人中毒。这种下毒手法较轻,对寻常人或许不会产生太大影响,但对服用过晴风散的山庄弟子来说,这种毒很可能会勾起记忆深处的幻觉。
秦九叶心中翻涌起一丝不好的预感。或许在中毒之人的眼中,这小小林蛙会变成十分可怕模样,而这便是方才跟在自己身后的少年突然止步的原因。心中担忧焦灼,但折返回去的路一时半刻是不会开启了。与其等在原地,不如另寻出路,眼下她应当已经进入了东祝阁的核心区域,说不定还能顺道寻回左鹚的东西。
如此想罢,秦九叶学着那些江湖客们的样子,压低身子、踮着脚步,小心翼翼开始探查四周情况。
她所在的地方是一座八角阁楼的内部,说是阁楼似乎又不大准确,因为这里四面并无牗窗,唯有头顶一处四方天窗。
光线自上而下落下,目之所及是望不见尽头的隔扇与回廊,高耸如柱般的壁柜格架直通天顶,交错复杂的木楼梯盘旋其间,每一处空隙都填满了各式古籍,堆积在底部的许多已经开始腐烂陈朽,秦九叶随手拿来一本翻了翻,发现是自己看不太懂的内功心法。而她虽然不算武林中人,但从这楼阁中藏书规模也能推断,此处确实可以称得上江湖千古的缩影。只不过……
她吸了吸鼻子,空气中有股难闻的腐烂潮湿味,这意味着这里并非藏书的良地,就是风娘子的小小书铺也比这里强些。
亦或者,这阁楼的主人将天下武学集于此处,并非出于珍藏的本意,而是要让它们在无人问津中腐烂罢了。而那些古籍中冠名的江湖门派也早已销声匿迹,它们的名字将同那些失传的武功心法一同淹没在这座巨大牢笼之中。
嗒嗒嗒。
一阵细碎声响在身后不远处一闪而过,像是什么人的脚步声。
秦九叶一惊、连忙放下手中东西,整个人缩在最近的壁柜后面,目光透过柜格向四周窥探,试图看清那声音的来源。
嗒嗒嗒。
那声音再次响起,这一回离她更近了。
秦九叶小心从头上取下带针的发簪握在手中,小心屏住了呼吸。
终于,她看清了那个身影。那是个披头散发的男子,脸上胡子拉碴,脚上趿拉着两只鞋子,腰间挂着的剑瞧不出什么,那身脏兮兮的衣衫却有些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可按理来说,这天下第一庄里应当不可能有她的熟人,
下一刻那人仿佛觉察到了她的目光,突然便扭头望了过来。
秦九叶怔怔看着那张脸,半晌才勉强从中分辨出一点对方昔日模样。
“谢修?”
那谢修也愣住了,似是已经很久没有听到旁人唤起自己的名字,顿了顿才拖着脚步走到她面前。
一股陈腐酸臭的味道迎面扑来,简直比当初的杜老狗还要糟糕,秦九叶皱紧眉头,还没来得及再开口说些什么,对方已逼近前来。
“你是谁?我怎么没见过你?”他开口的样子有些呆滞,呆滞中又透出一股疯狂来,“已经又到赏剑大会的时候了吗?你是新的鸣金者?庄主赏了你什么……”
对方一连串的胡言乱语,随后不等她回答,上前一把抓住了她的肩膀。
习武之人手劲大得吓人,秦九叶一惊,手中毫针瞬间挥出,那谢修只觉得半条臂膀一麻,诶呦一声松了手,踉跄退开间,怀里揣着的什么东西应声落地。
那谢修大叫一声,再无心去管秦九叶,扑向一旁、将那东西飞快拾起,疯狂擦拭着上面那一点灰尘,随后牢牢攥在手心里,嘴里还不停念叨着。
“我的,我的,这里的东西都是我的……”
而虽只有短短一瞬,秦九叶还是看清了看清对方手里一直牢牢攥着的东西是什么。
那是狄墨当初赐给他的莲符。
按照外界对天下第一庄的说法,这里是狄墨奖励那些江湖新秀的地方。那些得到莲符的年轻武者可以随意进出东祝阁,修习里面的功法、精进自己的修为,以期有朝一日成为江湖中的新一代宗师。
然而眼前所见却与外界畅想的场景截然相反。不过短短数月,当初那个在赏剑大会上意气风发、拔得头筹的后起之秀,已成为了这东祝阁里的疯子。蓬头垢面、衣衫污秽,整个人看上去像是月余没有沾过水了,他的眼睛是乌蒙的,早已不见当初高举莲符时的热情与向往,五感七窍皆已入魔,感受不到这世间百景,只看得到手中那枚莲符,他的人生已彻底迷失在这山谷之中,人也即将腐烂成为那莲池中肥泥之一。
天下第一庄里从来没有天下第一,有的只是妄想成为天下第一的疯子。
“这里只有你一人吗?可有见过庄主……”
她试探着询问对方,想着或许可以在不走动的情况下得到一些情报,话还未说完已被一把捂住了嘴。
“嘘。”谢修压低了嗓子,声音中有种难以掩饰的紧张,“我方才寻到这第十七层,若是让旁人听见了……”
旁人?这里还有什么人?
秦九叶的话还没来得及问出口,下一瞬,阁底四四方方的天光中突然多了道影子,一道陌生沙哑的声音随之响起。
“你就是庄主要我等的人?”
那是个约莫只有十五六岁的少年,背光站在高处,虽生着一张陌生的面孔,但望向她的瞬间,她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当初那名叫玉箫的少年。
“你究竟有何特别,能令甲十三与断玉君都为你左右?”
秦九叶看不清对方神色,却能感觉到对方打量的视线落在身上时的阴冷感。
“谁派你在这守着的?狄墨还是丁渺?”
“影使?”对方轻蔑笑了,面上神情非但没有丝毫收敛,反而变得更加疯狂,“影使大人早就失宠了,现在这庄里由我说了算!”
就算丁渺与狄墨分崩离析,后者也不会任用这样一个稚嫩疯狂之人。而自从他们进入天下第一庄后,这是她遇见的第一个山庄弟子,其他人究竟去了何处?一定有哪里不对劲。
秦九叶吞了吞口水,眼睛不动声色地寻着退路,嘴上故作不解地问道。
“其他人呢?你不会是个光杆将军吧?”
“我一人足矣。那些老不死的都被派出了庄子,终于轮到我发挥作用了。只要做好这一次,庄主定会赏识我。庄主赏识我,我便会是下任影使,万千弟子任我调遣,江湖上那些老不死的都要为我卑躬屈膝。”
他沉浸在一朝得势的快感中,他的认知与经历都不足以让他跳脱出这一切去思考自身的真实处境,秦九叶知晓,不论她如何劝说对方也不会有任何改变,心中已经知晓接下来必有一场恶战。
“不过眼下留着你也没什么用处,杀了你却能看场好戏。”他说罢,似是彻底失去了兴趣,对着那潮湿难闻的虚空开口道,“谁能杀了她,我便将拂石心法交到他手中。”
少年的声音在阁楼间回荡,余音渐渐变得扭曲。
秦九叶背脊一阵发凉,仿佛是为了印证她心中那不祥的预感,下一瞬,无数个影子从回廊间、残卷中探出头来,他们的面目是模糊的,贪婪疯狂的目光却如此锐利难缠,窃窃私语声在整个阁楼中回荡着,隐约夹杂着各种兵器摩擦的声音。
她终于知道方才谢修口中的“旁人”指的是什么了。
果然,这东祝阁里不止谢修一个疯子。
秦九叶暗骂一声、来不及多想,当即拔腿就跑。
习武之人的速度快得可怕,她不是那些影子的对手,只能不断调整方向、变换路线,仓皇间迎面撞上一人多高的书堆,轰隆一声响,古籍夹杂着一股霉灰腐臭迎面散落,秦九叶余光瞥去,惊觉那倒塌的书堆下竟露出一截森森白骨。
那还挂着一半残肉的手骨上也握着一枚莲符,直到死亡的最后一刻,他也未曾放下过得道成为天下第一的执念,而那狄墨给出过多少莲符,就有多少个鲜活灵魂葬身此地。
晃神间,一个双手举锤的大汉怪叫着跳到面前,秦九叶吓了一跳,脚下一绊摔倒在地,眼瞧着便要遭殃,下一刻只觉眼前一花,那人连同手中双锤一并飞了出去。
那是秋山派的剑法,虽已有些变形,但还看得出几分昔日风采。
秦九叶转头一看,谢修竟一直跟在她身后。
她目露惊讶,后者也有些茫然地看着她,随后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剑,做梦般喃喃道。
“残杀一个手无寸铁之人,岂是英雄所为?可是、可是我走到今日这步也是很不容易的……”
这谢修还未入阁中太久,脑袋里还残存着一丝曾经身为门中首徒的骄傲,只是这点骄傲同日益膨胀的欲望在他身体里斗争厮杀,使得他看起来比那些彻头彻尾的疯子更加可怜。
“跟我走。”
秦九叶咬了咬牙,上前想要一把拉起对方。
然而谢修又疯魔般甩开了她的手,一边举着手中莲符,一边大叫着跑向另一边。
不知是否因为荒废了剑术、亦或者走火入魔,谢修方才那一剑绵软无力,那被挡开的大汉很快又爬起身来,秦九叶不能再耽搁,又从方才逃命中寻到些灵感,推倒身后堆起一人多高的古籍,一边逃开一边大喊。
“安道兵谱!他找到了安道兵谱!”
拂石心法已是离奇,她将先前从老唐那听来的传说随口拈来,完全是情急之下的昏招,谁知那些疯子已完全失去分辨能力,当下便有十数人一头扎进那书堆之中,犹如扑向骨头的狼群,红着眼厮杀起来,血腥味瞬间弥漫开来,秦九叶后怕得不敢回头去看,只能借这机会拼了命地往前跑。
然而不论她如何调转方向、藏匿身形,傲慢的敌人始终居高临下,她的一举一动都在对方俯瞰之中,好不容易突出重围,眨眼间又被人追上。对方似乎并不急着要她死,只是很享受呼风唤雨、玩弄旁人的感觉,他在这一方楼阁中被赋予了无限的权利,生杀都掌握在手中,这是他人生中最享受的时刻,他不想那样快结束。
秦九叶感受到了对方的恶劣,反其道而行之、开始奋力往阁楼上层爬去。方才进到这里的时候,她便发现这里盘旋而上的木梯每到拐角处便能有片刻进入盲区,提前算好时机、甩开身后最后一个影子,秦九叶一头扎进先前瞄好的壁柜缝隙,仗着身形瘦小,三两下钻进夹层之中,瞬间便“消失”在了整个阁楼之中。
“疯子们”的脚步声在外徘徊,那发号施令者一跃而下,鞭梢有意拖在地上、发出刺耳声响,像是魔鬼的指甲在搔刮人的心底。
“我已经瞧见你了。若再不出来,一会可要受罪了。”
现下出去才是受罪。她又不傻?才不会自己跑出去。
秦九叶屏住呼吸,又把自己往角落里缩了缩,练起缩头王八功来。
敌人虽然凶狠,到底经验不足,没料到她一个不通武功的弱女子竟这般能藏,各种下三滥手段也使得炉火纯青,他接连掀翻几处、言语威逼也没能将人吓出来。
但他显然有备而来,当下拿出样东西在空中晃了晃。
“你不是想要左鹚的东西吗?你若不出来,我便将这东西烧个干净。”
秦九叶愣住,扒着缝隙向外看去。
楼阁中光线昏暗,她又离得有些远,只看见那似乎是半卷残章,其余的再看不清了。
理智告诉她,就算只是做诱饵,狄墨应当也不会把东西交到那样一个半大孩子手中,但在亲眼瞧见这庄中混乱场面之后,她又有些不确定了。
不过有一点她可以肯定,狄墨既然对他提及了左鹚的事,显然已经料到他们会为此而来,不论准备了何种“大礼”她都只能见招拆招。毕竟他们历尽艰难走到这里就是为了那样东西,眼下这里只她一人,她不敢将所有人的希望赌在另一种可能上。
脑海中飞快权衡一番,秦九叶低声开口道。
“你应该知道我并非独自前来。现在就把东西拿出来,不怕我搬救兵吗?”
“你的朋友们忙得很,这辈子估计都没空管你了。”
少年开口间,人已转瞬来到那女子藏身之处,盯着缝隙中露出的半截衣摆冷笑出手,长鞭落下、径直将那柜格劈做两半,可预想中的惨叫没有传出,反而炸出一股浓烟来。那烟尘极细,尽管他已迅速掩面屏息但还是晚了一步,喉咙、鼻腔甚至双眼都火辣辣地疼起来。
惨叫声如期响起,只不过是从他的喉咙中钻出。
直到那烟雾中彻底没了动静,秦九叶才敢颤巍巍探出头来。
落脚兴寿镇的时候,她一刻也没闲着,不仅做了许多狠药,还抽空改进了先前在擎羊集收来的那种烟丸,在里面加了些呛人的辣椒面和药粉,这一烟丸下去,不仅可以大范围遮蔽视线,还会令烟雾中的人吃一番苦头。
眼下她要做的就是在安全的地方等待,等待对方人仰马翻、动弹不得,她再伺机上前……
啪。
赤红色的长鞭毒蛇般从那片烟雾中钻出,准确无误地缠住了她的脖子。
鞭子的主人随即显形,口鼻双眼被药粉刺激得一片赤红,浑身筋脉因方才服下的晴风散而在皮肤下暴起涌动,使得那张年轻漂亮的脸蛋瞬间变得狰狞可怖。
“雕虫小技,也敢在我面前卖弄。”
对方步步逼近,直至将她逼到悬空木梯的边缘、退无可退。
那些手执莲符的疯子们在下方兴奋怪叫着,为这场处决欢呼,执鞭少年冲着她邪恶一笑,随即抬手一推,她整个身体便失去重心、悬在了三层楼高的半空,只有脚尖和脖子上的鞭子可以受力支撑。
赤红色的鞭梢在她颈间越缠越紧,火辣辣的疼痛和窒息感袭来,她徒劳地用双手抓住鞭子,目光却随即顿住。
她认得这鞭子,这鞭子同那玉箫腰间的兵器几乎一模一样。
在这山庄中,没有哪一把刀、哪一柄剑能够一生一世属于一个主人,它们同这巨大楼阁中的武功心法一样,只是装点冷血之徒的道具罢了。
“怎么不说话了?方才不是很能言善辩吗?”
少年桀桀的笑声贴着她的耳畔响起。
对方比玉箫更加稚嫩,但也更加凶狠。他像是从未被放出过柙笼的恶犬,眼下正准备折磨撕碎自己的第一只猎物。
窒息令她的视线有些模糊,恍然间,她好像看到熟悉的月光从头顶天窗流下。
清正冷冽,却能驱散一切黑暗邪祟之气。
她合上了眼,艰难开口道。
“你长得不如玉箫,身手也拙劣许多。”
恶毒的话一出口,脖颈上的力度瞬间一顿,秦九叶不用睁眼也能猜到对方面上神情,只可惜她眼下并无心情赏鉴。她趁对方为怒火侵扰的瞬间,猛地抬腿踹了出去。
这一脚没太多威胁,却也结结实实正中对方胸口。少年恶意顿起,手腕一转、手中长鞭顺势一松,女子便如同一只破麻袋从高处坠下。
风在耳边响起,在虚空中撩动她的衣摆。除此之外,她再感受不到任何依托。
下一刻,坚实的臂膀已转瞬间拉住她下沉的身体,随即用力将她往怀中一带,两人合二为一、借力在木梯间荡开来。她不通剑法高深,但她认得稽天剑出鞘的光芒,就像了解它的主人一样。有了先前在琼壶岛上的种种经历,她与邱陵二人间竟有些超乎寻常的默契,从头到尾没有言语沟通过半个字,便已将局面牢牢掌握手中。
那少年见识了方才那一剑便知晓自己不是这闯入者的对手,但他不会轻易认输,手腕一抖,那鞭梢如同莲花绽开来,露出藏在鞭芯的那根毒针。
毒针无声袭来,秦九叶却感受到了那道隐秘的寒光,早前被慈衣针追杀的记忆瞬间涌上脑海,身体不够灵活、来不及躲闪,但她还是凭着本能出声示警。
“小心!”
这一击汇聚了攻击者全部执念,即使长鞭被斩断、毒针也断作两截,那尖锐针尖依旧飞出,伴随着叮的一声轻响,有什么东西碎裂开来。
秦九叶慌忙低头查看,却并未在邱陵身上发现伤处,只是……
“你的玉……”
“可有伤到?”
两人异口同声开口,又不约而同顿住,随后给了彼此一个安慰的眼神。
即使没有那层关系,他们也会在第一时间确认对方安危,而这是因为他们本就是这样的人。
劫后余生的震动渐渐平复,秦九叶猛然想起什么,指向整个楼阁外侧暗门的方向。
“李樵……李樵和姜姑娘他们还在外面……”
邱陵显然知晓她的担忧,当即简短道。
“我让子参去接应他们了,不要担心。”
秦九叶点点头,心中总算有了些底气。她本想开口询问对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但身后动静令她瞬间意识到现在不是谈论这些的时候。
被斩断了兵器的少年不甘心地撑起身体,下一刻被人踩住了握兵器的手,冰冷的剑锋贴上他的后颈,强迫他不可动弹。
“狄墨在哪里?”
邱陵的询问声冷冷响起,这一刻断玉君同冷面督护的身份在他身上融合,化作山一样的压迫感尽数加于那落败少年的身上。
对方颤了颤,但仍选择一言不发。
秦九叶趁机搜出对方先前拿在手上的残页、飞快翻了翻,随即怒不可遏地拎起对方的耳朵。
“小小年纪不学好,拿几张破纸招摇撞骗!狄墨也是黔驴技穷,竟派你这么个窝囊废出来挡刀。”
那少年方才一副英勇不屈的样子,眼下却被她一番羞辱激怒,咬牙切齿道。
“庄主最是信任于我,所以才短短一个月便将我从乙字营升上来!那些甲字营的蠢货都不如我,先前任务失败庄主还罚了他们……”
先前的任务……若她没有猜错,这天下第一庄最近的任务要么同丁翁村有关,要么同丁渺有关。
秦九叶心中一动,当即故作轻蔑道。
“你说狄墨信任你,可你却连丁翁村的事都不知晓,实在没有说服力。”
“庄主大计岂在一个小小村庄?莫说一个村子,就算一个门派,天下第一庄又何时放在过眼里?你这般在意,莫非……你是来寻仇的?”少年也不傻,说着说着便意识到到了什么,“所以你要杀了我吗?若想动手,我劝你快一点。若是不敢,就快些滚开。”
少年说罢,又疯子般笑起来,冲着她龇牙咧嘴道。
“有胆子走到这里,却连杀人都不敢,你活该如此呀!你活该报不了仇,你活该被人欺负,活该连累身边的人……”
唰。
稽天剑再次亮起,转瞬间没入那少年肩胛之中,瞬间止住了他恶毒的诅咒。
“你的手是救人的手,这不是你擅长的事。”
秦九叶深深望了一眼邱陵,并从那双眼睛中读懂了他的担忧,他担忧她会因仇恨迷失自己、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早在谈独策的船上时,他便问过她关于复仇的事,而彼时她还没有从公子琰那里听到丁渺的故事。
但即便是入川流院之前,她也并不认为自己能在那天下第一庄中找到一个真凶。就算找到了,手刃一个如眼前之人般的傀儡也不会有任何复仇的快感,因为这些人的杀戮没有理由,杀了他们、他们自己甚至不知道自己因谁而死。
他们杀过太多的人、结下过太多的仇怨,这其中大多数于他们而言都没有任何意义,像是吃饭睡觉、早已成了生活的一部分。就算秦三友真的死于山庄中人的追杀,那些执行命令者或许都不会记得自己曾经害死过那样一个人,更不会将她的复仇对上号。
杀人不是她擅长的事,所以那些人才会欺负到她头上。但她会用自己的方式讨回这笔血债。
“我确实不善此道,劳烦督护为我代劳。只是莫要伤了他的性命,毕竟咱们并非什么恶徒,只是想问他一个问题罢了。”
女子的语气有种恼人的轻描淡写,说罢退开来些、似是怕溅上鲜血,不知怎地、那副模样瞬间便让邱陵想起当初她在地牢中扇了苏凛的那个巴掌。
还好,在经历了这许多事情之后,她仍然没变过。还好,他在犹疑这么久之后做出了选择,并在最后关头赶到了这里。
邱陵垂下眼帘,眸中最后一丝温情褪去,手腕一拧、稽天剑在那少年的身体里转了个弯,剔骨剐肉的痛瞬间令对方瞪大双目,惨叫声随即响彻整个东祝阁。
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展露残忍的一面,但秦九叶却并未因此感到战栗。
在疯狂与邪恶面前,再多手段似乎也不足够。
“狄墨在哪里?”
同样的问题再次问出口,只是这一次,那讯问之人已无太多耐心。
血泊中的少年显然已有了些预感,他开始涣散的双瞳盯着那把插在自己身上的剑瞧了又瞧,开口的瞬间又喷出一口血来。
“稽天剑……你就是断玉君?早些报上名来,你便不用这般费力气了。”他冲着持剑之人咧了咧嘴,露出被鲜血染红的牙齿,“庄主让我转告你,他在西祭塔禁地等你,让你独自前去,否则休想拿到东西。”
狄墨让这少年带口信,说明一早便笃定他会出现。心中那种预感越发强烈,邱陵明白,自己同这位出身黑月的天下第一庄庄主之间,必有一场了结。
稽天剑抽出、在空中清吟一声后便甩干血迹,随后飞快归鞘,干净得看不出丝毫血腥痕迹。
“今夜月色不错,就让你活到天亮吧。”
天亮前这里会发生什么,那断玉君并没有说。但没有说出口的事情更加令人忐忑难安。
对方似乎没料到这一遭,不过短短片刻,他又从呼风唤雨的“一阁之主”跌落回那个毫无存在感的天下第一庄弟子,没有人在意他的命运,甚至不屑于对他解释将要到来的审判,而他只要一想到自己赖以立足之地将会被颠覆甚至毁灭,对未知的恐惧胜过了死亡带来的压迫感,他歇斯底里地大叫着,声音中满是不甘与疯狂。
“杀了我!否则我一定会杀了你们!终有一日,我一定会杀了你们……”
秦九叶本已决定追随邱陵脚步离去,鼻间却突然嗅到一股若有似无的刺激气味,她瞬间警醒过来。
“有雷火!”
两人将将来得及扑倒在地,便听身后一声巨响,那浑身是血的少年连同他无处消解的仇恨已一同消失在那团巨大的火光中,爆裂开来的火星溅向四周,瞬间引燃四周堆放的古籍秘典,那些不知耗费多少时间人力、沾染多少无辜者鲜血、承载着多少逝去武者毕生成就的一切就这样被大火吞没。
“看来师姐一早便料到了雷火的事,才会调动金石司半数弓箭手前来。”
邱陵的声音沉沉响起,拉着秦九叶往外层的方向退去,后者却难掩担忧。
“狄墨若抱着鱼死网破的心死战到底,就算能够远程射杀,这些人身上的雷火也不大可能解除,一旦沾到火星瞬间便会被引爆,到时候……”
到时候只怕不论是左鹚的手记,还是什么野馥子,都将化为灰烬。
后面的话秦九叶没有说出口。她并不知道邱陵此刻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这,但也看出对方应当是单独行动、或许另有任务在身,她同滕狐等人这次先行一步,已是干扰了官家排布,她又怎能在此时提起左鹚的事去烦扰他呢?
“到时候这里便会变成一片火海。”谁知邱陵已知晓她心中忧虑,当即接过她的话继续说了下去,“所以我们必须赶在金石司到达前,拿回左鹚的遗书。”
秦九叶猛地抬头,眼神中有些诧异过后的焦急。
“督护是为这件事才提前赶来的吗?左鹚是否将野馥子写入遗书本就没有定论,狄墨其人又狡诈多计,或许是为你故意设下陷阱,督护莫要为了这件事搭上自己的前途……”
“我也是为了我自己。”他轻轻按住了她的肩膀,力度不大却不容她抗拒,“这是邱家一直不愿面对的命运,也是我竭力想要挣脱的枷锁。狄墨是黑月旧人,在他伏法前,我们之间必须有一个了断。”
秦九叶望了望对方神色,从中看到了不容撼动的决绝,于是不再浪费时间去劝说什么,只点了点头道。
“督护去西祭塔寻狄墨,我去寻李樵他们。不论谁先得手,我们都要汇合后一起从这里出去。就这么说定了,三郎若是不来,我自会寻去。”
他望着她的眼睛,露出了这段时日第一个笑。
“嗯,就这么说定了。”
234、最后的宗师
李樵睁开眼,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又站在了水边。
四周起了雾,就连近处也瞧不真切。
莲花的异香混着腐烂淤泥的腥臭将人包围,因为水汽的缘故越发浓重,贴上肌肤便往肉里钻,像是要将闯入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腌入这股味道。
这是他经历过无数次的梦魇,只是这一回,恐惧的气息如此靠近,近得像是从他自己的身体里钻出来的一般。
“甲十三,你可知错?”
男子暗哑的声音穿透水雾响起,分不清从何处而来。
脚下浅滩瞬间变作深不见底的莲池,他落入水中,在那些盛开的巨大莲花中拼命挣扎着。平静的水面下有什么东西在涌动,细小密集、如影随形,即使精疲力竭也无法摆脱。
他看到男子那双脚从岸上慢慢走近,带刺的莲茎缓缓垂下,一半没入水中,一半在雾气若隐若现。
“你可知错?”
对方再次发问,一只灵巧的青蛙跃上男子掌心,有些呆滞的蛙眼静静望着他。
他望着那只青蛙,身体开始止不住地颤抖。
下一刻,青蛙鼓起腮、清脆的鸣叫声在水雾中回荡,带刺的莲茎划破浓雾、闪电般落下。
一声蛙鸣,一记鞭击。
带着弯钩的长刺咬进皮肉深处,又在抽离的瞬间将血肉撕裂开来,毒液在温热血液中欢快流淌,顺着经脉往骨头缝里钻。
他终于克制不住,痛吟着抽搐起来,积蓄在伤口中的鲜血因他的动作不断流出,那些藏在水中的黑影更加兴奋了,循着味道蜂拥而至。
无数黑黄相间、细长似蛇的水蛭从腐烂淤泥中钻出,在他皮开肉绽的身体上肆意啃噬,在他千疮百孔的灵魂中狂欢。酷烈的刑罚打断他的膝盖、弯折他的背脊,让他啜泣求饶、无力支撑挣扎。水从他的七窍灌入肺腑,窒息和疼痛一并将他淹没,求生的本能令他只想远离水面,他一切身为人的理智与尊严都被磋磨殆尽,拼了命地往岸上爬去,用伤痕累累的手去抓那个人的鞋靴,仰起头去祈求一个终结。
他知错了,知错了……
所以可以停下来了吗?杀了他也可以,只要……只要可以停止这一切。
行刑者冰冷的手指轻轻抚上他的喉咙,随后慢慢收紧。
“既然知道错了,为什么还敢回来呢?”
回来?回去哪里?他不是发过誓,此生此世都不会回来了吗?
无法呼吸的痛苦令他头脑越发昏沉,虚空的混沌与现实的黑暗渐渐交融。李樵缓缓低下头去,入眼是及踝深的绿水,他的双脚没于水中、潮湿而沉重,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熟悉的水腥气,他分不清自己是在现实还是梦中。
姜辛儿的声音蓦地在后方响起,宣告这一切都是冰冷残酷的现实。
“发什么愣?给我打起精神,要来了!”
手中的刀变得沉重无比,抬起的瞬间便受到一股重击,险些脱出手去。
“青芜刀……”李苦泉听音辨刀,杀招转瞬即至,“那就连人带刀一起留下吧!”
李樵踉跄躲过李苦泉的突袭、翻身而上,依靠手臂与躯干的力量倒悬在回廊天花之上,借助高处视野向下方望去。
绘着红莲的暗门开启过后,深埋于墙体中的机窍也被触动,数十块石砖同时下陷,水从洞口中汹涌而出,在回廊中积起及踝深的水。这样深的水根本淹不死人,然而对于被庄主拖入莲池、亲自惩戒过的山庄弟子来说,这不过浅溪般的沟渠已是永生不能跨过的天堑,哪怕只是远远望上一眼也能冷汗涔涔、噩梦连连。
水,不见尽头的水,暗藏杀机的水,给他无限痛苦回忆的水……他被这样的水包围,还未开始战斗,已经输了一半。
那厢姜辛儿与李苦泉陷入苦战,她那把本该威风凛凛的秘鳞刀变得笨拙无比,威力全然发挥不出,与她对战的宗师毫不掩饰自己的嘲讽。
“霍老贼不过市井泼皮,他的刀登不上台面,习他刀法的你也是一样!”
两厢缠斗,没人留意到角落里,那个一直按兵不动的身影慢慢站起身来。
滕狐双手拢于袖中,被风鼓起的袖袍中酝酿着无数个恶毒的念头。莫要怪他冷血,对上李苦泉这号人物,硬碰硬他是会吃亏的,当下只能利用旁人为自己制造机会,希望那姜辛儿抗打些,不要这么快死了就好。
三个回合都没能撑下,姜辛儿已被李苦泉缠住左腿,拖尸体般甩向一旁,四周一时间水声四溅。滕狐找准时机,袖口一抖,瞬间飞出十数只毒蝇。
他豢养的毒蝇已趋近成熟完美,不仅动作迅捷,还能扰人视听,就算是顶级宗师,猝不及防之下也定会中招。而此毒无解,只要中招必会引发血竭之症,到时候……
他的唇角还没能完全勾起,只听一阵怪响呼啸而过。那是衣袂挥舞时的风声,因为沾了水的缘故,听起来格外沉重,鬼哭狼嚎般在回廊中响彻,不过转瞬间,那些毒蝇便化作点点碎屑落下,可谓尸骨无存。
白鬼伞滕狐抛使暗器、放出毒虫的手法确实炉火纯青,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在不久之前,已有人用一只蜂窝出过类似的招数了。
“这等卑鄙无耻的手段,竟还敢在我面前玩弄第二次。”
李苦泉声音未落,人已出现在他面前,来自江湖第一高手恐怖的杀气瞬间将人包围,他连动一根手指的机会都没有,只觉得肋下一声脆响,人已如一口破麻袋般飞了出去。
平平无奇的一掌,却能隔空搅碎一个人的五脏六腑。滕狐喷出一口鲜血,整个人狼狈地在水中爬行着,他的骨头断了三根,胸肺也被震破,这副从小在毒物中淬炼过的身体唯独禁不起这最直接的打击,几乎当场便成了个废人。
姜辛儿心底暗骂一声废物,咬牙再次提刀而上,然而许是因为瞧见了那滕狐下场,又许是因为出身山庄之人内心深处无法克服的恐惧,她的刀还没能接近对方,竟已被捏住了刀锋。
“太慢了。”
李苦泉指尖用力,至刚至强的秘鳞刀竟咔嚓一声断作两截。姜辛儿震动之下未能及时躲闪,眼见腰腹便要受到致命重击,千钧一发之际,那倒悬在半空中的少年终于落下、轻得像一片枯叶,隐蔽无声中暗藏杀机,青芜刀的刀尖破风后几乎凝出一层寒霜,直奔宗师露出的项背而去。
没有人比他更懂得暗杀的精髓。过往十数年间,他也斩杀过武功造诣不在自己之下的高手。面对悍勇强敌,缠斗才是下策,找准时机、一击即中,才有活命的机会。李青刀的刀法迅捷如电,他在庄中又以步法最为出众,眼下人刀合二为一,速度占据了绝对优势,顷刻间便杀至李苦泉身后,用这最朴实无华的一招、向对方后心探去。
一丈、一尺、一咫……
胜券似乎已经在握,得手不过转瞬之间,然而风声突然从背后袭来,锐不可当的杀意几乎能凝汗成冰。
李樵一凛,生生止住杀招,调转刀身回护,余光只见闪着寒光的铁索已逼近后心。
锵。
金铁相击的火花在半空闪烁熄灭,李苦泉压肩沉腕,那寒光又起、直逼他腰侧破绽而来,疲于应对间,他这才看清那条突袭自己的铁索竟是从环廊另一端绕来,带着尖刺的锁链犹如首尾相衔的巨蛇将整个环廊贯穿,力度与准度却堪比迎面出刃,稍有迟疑便会被挑中要害、肚破肠流。
那厢姜辛儿终于压下翻涌的气血,找准时机踢飞断裂的刀尖开路,再入战局替下露出颓势的李樵。
冷不丁棂窗外一暗,那排灯奴尽数熄灭,最后一点光亮也在这环形密闭空间中彻底消失,却有什么细小生灵在黑暗中躁动。水被搅动的声音中多了些旁的动静,细细分辨便会令人寒毛倒悚,随即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贴上了脚面与裤脚。李樵有些僵硬地低头望去,只在黑暗中望见了无数个细小却令人战栗的轮廓。
他终于明白为何自己会觉得这水有种熟悉的腥气,因为它们是从莲池引来的。而眼下随着莲池水一起进入回廊之中的,还有那些出现在他噩梦中的青蛙。
李苦泉的声音沉沉响起,带着一股毫不掩饰的轻蔑与兴奋。
“江湖鼠辈、见不得光的东西,本就该在黑处窜行,你说对吗?”
不同于那日在铭德大道的对决,此刻封闭的东祝阁更加安静也更加拢音,任何细微声响都会被放大。而水使得一切灵动隐蔽的步法都失去了意义,移动间搅起的水声迅速透露了方位,就连呼吸吐纳都尽数落在对方耳中。
对未知与黑暗的恐惧无声蔓延开来。
呱。
蛙鸣声响起,犹如死神在耳边呵气,与此同时,李苦泉手中铁索犹如闪电般落下。
少年直愣愣站在原地,身体像是被灌了铅般沉重、动弹不得。这一击正中他的胸口,血花瞬间绽出、犹如红莲在黑暗中无声盛开,身体上的痛连通了记忆,使得过往种种同眼前情景重叠在了一起,他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身处噩梦中,还是从来都没有逃离过这里。行刑人的脚步声逼近,而他要接受的惩罚还远远没有结束。
亦或者,从来都没有结束。
他明明已经逃离这里七年了,却仿佛从未离开过那片莲池。看不见的莲茎无时无刻不缠绕在他的身体上,令人窒息的淤泥日夜不停地灌满他的口鼻,要他认错屈服的声音永生永世在他脑海中回响。
李樵失焦的双眼望着墙上巨大的福蒂莲,握刀的手慢慢垂下。锁链在他颈间缠紧,犹如命运扼紧他的喉咙,而他也将臣服于这本该属于他的命运……
轰隆一声巨响炸开来,先前紧闭的棂窗被人从外部蛮横撞破,破窗之人手举双刀、气贯如虹,切瓜砍菜般扫清面前阻碍,怒喝一声杀入战局之中,仗着身形壮悍,竟能短暂将李苦泉逼退开来。
来人身量颇高、美须连鬓,身上还穿着未来得及换下的军中轻甲,飞溅起的水雾将他的甲衣抛出亮光,说不出的威严霸气。
姜辛儿眨眨眼,几乎不敢相认。那厢李苦泉已帮她问出口。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陆子参昂首挺胸,双刀高高扬起。
“我乃曲州红草梁陆家村陆子参,特来讨教一二!”
“没听过。”李苦泉垂下头去,身后锁链铮铮作响,“不过不重要,反正都是要死的。”
趁他开口间,姜辛儿已飞快与陆子参汇合。
“来得正好,那两个废柴只会拖我后腿。”
李青刀的弟子被打得半死不活,白鬼伞滕狐也只剩下半条命,到底是队友废柴还是对手确实恐怖?
陆子参并非江湖中人,对眼下这情形还没有一个完全清醒的认知,见那李苦泉年迈目盲,疑惑之余、不值几文钱的道德良心便开始作祟。
“我们这样以多欺少、痛打一个盲眼的老人家,是不是太卑鄙了些?”
“你哪只眼看见他是个老人家?他就是个老魔头……”
姜辛儿话音未落,李苦泉已暴喝而起,李樵与姜辛儿吃过苦头连忙退开,留下陆子参出招抵挡,双刀齐齐被震开,他当下吐出一口血来,还没来得及喘口气,李苦泉攻势不停、铁索接踵而至,他一个闪避不及,便觉得下巴颏一凉,几撮毛随即飞了起来,雪花般凄凄惨惨地落下。
“胡子!我的胡子!”
陆子参大喊一声,哆嗦着摸了摸自己的下颌,仿佛断了的不是几根胡子,而是自己的脖子。
他的良心终于不痛了,整个人气得七窍生烟。
“你个糟老头子!你我这仇算是结下了!”
“一个双刀、一个双手刀、一个左手刀,皆是不入流之辈。难道你们以为凑在一起,便能有所不同吗?”
李苦泉沉沉笑着,掺杂了浑厚内力的声音在整个阁楼间回荡,震得几人脑仁生疼。
寒光乍起,新一轮的杀戮再次展开,年迈宗师戴着镣铐守谷多年,一朝得到解脱,又遇轻狂难驯的对手,杀意越发旺盛,誓要用手中凶器将这空间中的每一个敌人搅成肉泥。而对于整日生活在黑暗中的人来说,日夜明暗本就没有分别。这里是他的王国、他的领地、他的狩猎之所,他可以慢慢享受这场厮杀打斗。
李苦泉心满意足地长叹一声,声音像是从四面八方而来。
“这便累了吗?累了便歇息吧。”
若有一种东西可以堪比晴风散般激发一个武者的潜能,便是“绝境”二字。
而眼下便是绝境中的绝境。
巨大的压迫感令原本互看生厌的三人被迫团结在一起,两两背靠着背、互为掩护,抵挡李苦泉从各方袭来的攻击,给第三人争取出手攻上前的机会,三人依次轮转,变幻兵器与招式路数,竟渐渐有了逆转局面的趋势。
李樵勉力拧转刀身对抗,青芜刀的刀锋在铁索上滑过,打出一串火星,他借由这瞬间的光亮望见脚下情形,先前好不容易驱散的冰冷感再次袭来,他只觉得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凝固了。
蛙海不知何时已变作蟾蜍地狱。无数只巨大蟾蜍在水中翻涌着,湿润凹凸的皮肤反射出光亮,像一片被煮沸的肉羹泥海。那些原本只有指甲盖大小的林蛙一个个气球般被吹起,鼓胀的肚子有人头那么大,原本光滑的皮肤也变得疙疙瘩瘩,耳后不断泌出黄白色的粘液,他几乎能够听到那些沾满粘液的皮肤相互挤压的声响。
他明明已经解了晴风散之毒,为何再次身临其中时,还是会望见那些梦魇般的场景?
火星散去,四周再次陷入黑暗,但粘液搅动的声音就在这黑暗中发酵,令人作呕的气味也越发强烈,像寻到了宿主的蛊虫,拼了命地往人身体里钻。
李樵痛苦地抱住了头,闭上眼睛还有声音,捂住耳朵还有气味。
刀光在黑暗中频繁亮起,被不断搅动的水面激起一片又一片波纹,漂着蟾酥的水面闪着诡异的彩光,四周墙壁上鲜艳夺目的莲花似乎也随之漂浮荡漾,天地都开始旋转起来,他犹如风暴中即将沉没的小舟,再承受不住任何风浪。
“甲十三,给我打起精神来!”迎面而来的击杀被断刀挡下,姜辛儿的吼叫声在耳边响起,“寻死不要拖着别人一起,我可不想同你一起投胎!”
她分身来救这少年,另一边的陆子参便只能独自苦战,瞬间变得捉襟见肘,忍不住破口大骂道。
“这小白脸先前讨打的气势呢?这是中邪了不成?!”
姜辛儿手中兵器越握越紧,片刻也不敢松懈。
“问我做什么?我又和他不熟!”
就算出身同一个地方,他们之间也绝不是能交心的关系,先前在川流院中不过同病相怜,眼下本就该各自看顾性命,不是吗?
一个晃神间,李苦泉已击飞陆子参,杀招不停、直奔她而来,她举刀抵挡却不察身后,被铁索击穿小腿、跌落水中。
李苦泉在黑暗中张狂大笑,毫不掩饰嘲讽之意。嘲讽他们不过是临时组成的联盟、草扎的一般,他都不用多费工夫,吹口气便能让其溃不成军。
不甘心与求生欲战胜了过往成见,姜辛儿挣扎着用断刀撑起身体,吐出一口血沫后恶狠狠对那少年喊道。
“秦姑娘生死未卜,你若不想活了,趁早给断玉君让位!”
短短一句话犹如当头一瓢,瓢碎窍开,少年倏然回神。
他不能死在这里。他答应过她的,要尽心尽力地活下去。若连眼前这一关都过不了,他又有什么资格陪在她身边?
抬手擦去额间冷汗,手中青芜刀终于重新抬起,挡住了宗师落下的致命一击。他的顽强激起了对方的杀意,玩乐就此结束。
“黄口小儿,不自量力!便是你师父活过来也杀不了我,你又能撑到几时?!”
李苦泉话音未落,身后铁索从不同方向袭来,角度刁钻、防不胜防。
若想击杀李苦泉,必须要能近身。但对方兵器特殊、出手刁钻,攻防轮转间几乎找不出破绽,这种以线成面、天罗地网式的招式路数,源于古时一种诛杀阵法,本来是要几人同时执细线操纵,但李苦泉仗着一身功力,又将百家功力融会贯通,竟能以一人之力把控全局,实力确实令人胆寒。
“你以为杀了他便算是战胜了李青刀吗?”
女子的声音蓦地在背后响起,似乎是从墙缝中而来,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李苦泉青筋暴起的手有一瞬间的停顿,青芜刀的刀尖微不可察地逼近一毫、擦着他的右肩而过。
他认得女子的声音,也记得她“赏给”自己的大虎头蜂。但他的停顿不是因为她,而是因为她提到的那个名字。
“李青刀已死,任她当年如何在这江湖中游龙自称,如今也不过是黄泉里的一条臭鱼烂虾罢了。”李苦泉的声音越发粗重,面上涌现出一丝他自己都没能察觉的恨意与不甘,“这江湖从不缺高手,江湖水的颜色都是顶尖高手的鲜血染成的!而你们,就连拥有姓名都不配……”
“你自甘堕落、为人驱使,便觉得旁人都和你一样!世人会永远记住李青刀和她的刀法。而你,不过只是天下第一庄的守谷人、狄墨身旁的一条狗罢了。”
秦九叶的声音气喘吁吁响起,浓烟呛得她咳个不停,夹着沉重机窍的暗门被她从内推开一掌来宽,但她仍费劲地挤出半个脑袋、用自己的方式出着一份力。
“李樵,不要怕他!想想你师父当年如何带你将他击退的,你如今也一样可以!”
师父……对,他怎会忘了他的师父?
有我在,怕什么?
李青刀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李樵侧耳倾听。
专注些。你不需要胜他全部,只需胜他一招便足矣。
来自七年前的指点踏碎时光而来,执刀的少年屏气凝神,血污流进他的眼睛、模糊了他的视线,他便干脆闭上眼睛,用心去感应四周。
“李苦泉,我师父的债,你也该还了。”
宣战的言语一出,他脚下发力、瞬间窜出。犹如翠竹拔节的脆响在黑暗中回荡,铁索被接连挡开,青芜刀去势不减,转瞬间反客为主,将铁索末端压在墙上。玄铁炼成的铁索在刀锋与墙壁间呻吟,随着一股气力激荡开,整条铁索连同墙面上绘着的红莲被斩成三段,少年借力腾空、自盲眼宗师头顶翻转,最后落在对方身后。
“你以宗师之名将她引出,伙同方外观观主元漱清等一十七人伏击围攻于她。而我师父当时对狄墨早有怀疑,若非狄墨将你请来、借你之口发出邀约,她根本不会现身。是你骗了她、背叛了她,你嫉恨她的刀法、嫉恨她的名声、嫉恨她的胸怀与成就,明知那样做会毁了她,还是选择与狄墨同流合污……”
“不!不对!不是这样的!老夫从未行此卑鄙之事,是狄墨、是狄墨骗了我!”
宗师的咆哮声在回廊间回响,秦九叶捂着生疼的耳朵,开口驳斥道。
“你既然知晓狄墨骗了你、利用了你,这些年又为何不离开他,反而心甘情愿当了他的走狗?!”
秦九叶无法知晓她的声音是否传进了对方的耳朵,但离得最近的姜辛儿却知道。
因为李苦泉的动作变慢了。
虽只有千忽之一的停顿,但对于顶尖高手而言已是不可多得的破绽。
姜辛儿手中半截长刀暴起,用尽全力下扎,用刀身将其另一条铁索困住。
“就是现在!”
大胡子参将俯下身来、甘为脚踏石,少年脚尖在他肩背上一点,随后借力而起、凌空向目标飞去。
还差一点、最后一点。
嗖。
极其细微的声响破空而出,成就这乱局中最后一击。
靠墙蜷缩的滕狐五指痉挛般收紧,那枚毒镖虽极细小,这一弹却汇集了他几乎全部功力,去势勇猛、不留余地,与他平日里阴险迂回的作风相去甚远。
毒镖在空气中搅动起微弱的气流,不偏不倚正好与少年脚下最后的落点交汇。
最后一滴水落下,他好像又听到了师父的笑声。
当年他在师父的指点下,用这一招带走了舍衣宗师的眼睛。
而这一回,他要带走的远不止于此。
青芜刀犹如破晓之光,穿透了宗师牢不可破的尊严、尽数没入了他的身体。执刀之人不给他分毫喘息的时间,一击而中后飞快抽出刀来,左右开摆、砍在他两肩之下。
所有的厮杀声在这一刻止歇,就连回响也尽数消散,除了墙上密布的刀痕血迹,再无半点你死我活的绝境氛围。
一片晦暗中,所有人的视线都盯着那个被刀剑贯穿却屹立不倒的巨大身影。
滕狐捂着肋下摇摇晃晃站起,气喘吁吁地问道。
“成了?”
滴答,滴答。
是血落入水中的声响。
半边身子染血的枯发老人终于仰天大笑起来,那双干瘪的眼睛深处仿佛突然透出令人不敢直视的光来,血沫随着他的笑声飞出,落入水中氤氲开来。
“天下第一庄的废人、出身行伍的莽夫、高墙后院的女婢、不入主流的毒虫,不过乌合之众,也配同我较量!”
垂死宗师的吼声在回廊中震荡,所有人都不由自主捂住了耳朵,秦九叶更是近乎站立不住。
但下一刻,那声音便戛然而止。
青芜刀从他喉咙穿过,留下一个血淋淋的洞。
那是天下第一庄弟子处决人的手法,卑劣而残忍。曾有万千武林豪杰死于这一招,如今轮到宗师自己,看起来也没什么不同。
李苦泉凝望倒影中鲜血喷涌的自己,整个人缓缓跪坐于水中。
他想问,这便是李青刀的刀法吗?破了洞的喉咙却只能嘶嘶作响。
但少年浅褐色的眼睛能看穿一切,包括他的灵魂。
“这不是李青刀的刀法,只是乌合之众的刀法。师父只教了我七日,我虽不及她万一,但对付你也足够了。”
他的话音落地,女子也踉踉跄跄从暗门后钻出,只留下一道冒着黑烟与灰烬的门缝。
守谷多年,这是李苦泉第一次踏入东祝阁,也是最后一次。
那一掌来宽的缝隙是通往东祝阁内部的唯一通路,也是通往天下武学希望的生门。世间武学功法万千都在其中,这江湖中多数人穷尽一生也无法看完参透。
“你会是这世上看过最多古籍秘典、参过最多武功路数的人。天下武学散如落英,唯有我可以将它们汇集在一处、花团锦簇,你心中怀揣的理想只有我可以帮你实现。你守在蟾桂谷一日,谷中一切便任你翻阅研究。”
男子干瘪平淡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那样一个残破多病的身体,也就只能发出这种声音了。
“庄主所言于老夫而言算不得什么好处。”他的目光自上而下审视着对方,声音中难掩轻蔑,“世间庸人最多,江湖乌合为众。一群平庸之人,便是将他们毕生所学捧到我面前,又与小儿之谈何异?”
“那李青刀呢?”狄墨靠近了他,他能看到对方那双瞳仁窄小的眼睛深处散发的寒光,“若你愿意加入我,我便能将李青刀送到你面前。”
李青刀,一个简单却深刻的名字,一个他还没能战胜的名字。
他们明明没有交过手,那些江湖中人却总是将他们相提并论。他们评李青刀俊逸出尘、大方无隅,却说他为人倨傲、不知敬畏。
他想,那都不重要,他会告诉天下人谁才是这世间最快的那把刀。于是他傲慢地接受了对方的提议,自以为大局在握,殊不知骄傲与尊严被一眼看穿,心中执念成为项上锁链,对方只需牵动链子,他便像狗一样任人驱使。
李青刀、李青刀、李青刀……
她会恨他吗?恨他联手狄墨设下圈套,将她引入山庄、自此失去了畅游天地、潇洒山水的自由,成为同他一样的囚徒。
但这不是他的错,他只是想见识更锋利的刀罢了。
每每对这个没有敌手的世界感到失望厌烦的时候,他便会不可避免的想起那个关在西祭塔中的女子。
他们遥遥相望十数载,却未曾相见过哪怕一次。
直到七年前的那天,她伏在那少年背上,出现在山谷的尽头。
这天底下应当没人能永远关得住李青刀。就算关得了她一时也关不了她一世,就算斩去她的手臂也挡不住她离开的脚步,就算夺去她的兵器也无法磋磨掉她心中那股锐气。
他一眼认出了她,整个人因为兴奋开始发抖。他甚至忘记了自己出现在这山谷中的原因,忘记了铁索赋予他的职责。他一心想要实现那个十数年前便该实现的愿望。
但她却与他擦肩而过,自始至终没有正视过他,就像最开始一样。
不对,不该是这样的。
“我有一问,还请宗师为我解惑。那两人一伤一残,又身中晴风散,究竟是如何从你手下走脱的呢?”
狄墨的声音冷冷响起,他捂着鲜血如注的左眼低声道。
“与她同行的小子诡诈难缠,我也是一时不察才会……”
“是因为李青刀吧?”狄墨的声音突然在近处响起,毒蛇吐芯般嘶嘶作响,“你当初投身山庄,便是为了李青刀而来。你不想她死,所以才放她离开的,对吗?”
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谎言就这样被拆穿,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在那一刻变得僵硬,就连血流的速度都变慢了,黏腻的鲜血在他指缝间凝结。
他的沉默似乎成了面前之人的乐子,狄墨笑了。
“我也不想她死,但我更不想她离开。”对方的笑意淡了,冰冷的锐器贴上了他的另一只眼睛,“舍衣宗师何必费力扮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之事呢?还是我来帮你好了。眼睛若是不需要,便全部拿掉吧。”
那些山庄弟子一拥而上,犹如野狗围攻虎豹般摧残他的身体,而他自以为从未改变,甚至比从前更加纯粹,却早已在不知不觉间失去了最引以为傲的尊严。
他从来不是什么无上尊贵、独占万千秘籍的守谷人,不过只是一条吠得大声些的狗罢了。
她失去了左手,他失去了双眼,他们也算是扯平了。他告诉自己,他想要的关于武学至高境界的答案和秘密,即使在铁链与黑暗中仍能寻到。
只要有生之年再见李青刀。
“李苦泉,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这是她走出这片山谷前,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也是她此生对他说过的唯一一句话。
怎会不见呢?这江湖这么小,小到一个转身便能遇到故人。
但她好像又说对了。江湖很大,大到生离死别不过一线之间。
她在离开山庄的那一刻便知晓,自己的生命只剩下不满一月。
但她仍然要走。
她让清风明月入怀中,却从未将同他的比试放在心上,更从未将他这个人放在眼里。
全身经脉在内力冲击下瞬间断裂,干瘪的双目随之沁出血来,李苦泉五指暴张、出手如电,低喝一声给出最后一击。
少年猝不及防,待反应过来后才发现,对方只是用五指牢牢抓住了青芜刀的刀尖。
他感觉到了,时隔七年、她的刀又出现在了他面前。
“我从未败给过你……从未……”
他的嘴唇蠕动着,除了流出更多鲜血,再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已经被血色染红的双目直瞪瞪望着天,灵魂渐渐远离他的躯壳,去往了一个本该高远广阔的世界。
“……早知如此,当初我又何必……”
何必什么?他终究没能说完最后一句。
天下第一庄设立二十载,二十年间走出幽魂傀儡无数,能称得上宗师的却只得这最后一人,而宗师心底最后的秘密再无人能够知晓。
235、恶鬼之疫
邱陵寻着流出的莲池水来到西祭塔前的时候,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
他在那巨坑前驻足良久才意识到,所谓西祭塔既非楼也非塔,而是形似一口深井,井中一根通天柱深入地心,柱身如树干,而环绕四周、亮着火光的地牢好似枝叶繁花,人一旦靠近坑口便会染上红光,步入其中更是犹如踏足地狱,每下一层都会见识到更酷烈的刑罚、更黑暗的光景,而这或许才是那些塔奴和受罚者被称为“人蟾”的真正原因。
如果说东祝阁是一座丰碑、代表着江湖对天下第一庄的臣服,那西祭塔便是地下世界、暗藏着这个山庄最肮脏可怕的秘密。
平日里,这深渊中应当有无数受罚者哀号的声音,但此刻这里如同外面一样死寂,空气中有一种越发浓烈的血腥气。邱陵加快脚步,其间向那些黑漆漆的地牢石室匆匆一瞥,瞬间便明白了这死寂从何而来。
这塔底关着的数百塔奴已尽数被处死,狄墨甚至没有耐心去一一处置他们,便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结束了一切,就像终结了一场失去乐趣的游戏。没有人知晓也没有人在意,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那些塔奴究竟是在惊惧于突然到来的死亡,还是庆幸这永无天日的惩罚终于到了尽头?
数百间地牢悄无人声,鞋靴踩过猩红的地面,在空荡荡的深坑中发出奇怪地回响,地面糊着一层厚厚的黏腻物,那是骨脂肉血混合而成的肉泥,不知来自多少受难者,难闻的气味从各个缝隙中渗出,越往深处越刺鼻,就算是见惯血腥之人也会忍不住恶心作呕。盘旋而下的通道不见尽头,犹如天下第一庄庄主内心最深处的黑暗不可窥见。
四周一片漆黑,不知过了多久才能望见一点光亮,邱陵小心靠近后才发现,那光亮是从两片厚厚毡帘缝隙中透出的。他停顿片刻,还是走上前一把掀开了毡帘。明亮的烛光迎面袭来,他闭了闭眼睛、半晌才适应光亮,向周围望去。
账内空间不大,正中立着一面简陋屏风,屏风后露出半张行军用的折叠小塌,塌上铺着张柔软的羊皮,边缘有些被火烧燎过的痕迹,一看便用了很久。塌前是面七尺见方大桌案,各式制作弓弩、校调盔甲的工具堆放在地形沙图旁,案子下还工工整整码放着一些老旧书册,新旧薄厚不一,最上面的一册是本残卷,靛蓝纸作封,内里是最廉价的小皮纸,歪斜着摊开的那页没有文字,只有一副写意画,依稀是个女子。
如果说琼壶岛上浩然洞天里的陈设只是一种模糊感觉,那眼下邱陵几乎可以肯定,这里就是按照行军帐的样子布置的。
他的目光一扫而过,最终停在角落里那副挂起的盔甲上。盔甲因为勤加擦拭的缘故在火光中闪闪发亮,虽然形制略有不同,但他还是一眼认出了那副月甲。
西祭塔底最深处的禁地没有武功秘籍、没有野馥子、没有想象中的妖魔鬼怪,有的只是关于黑月的遥远回忆。
屏风后映出的影子动了,同那日在浩然洞天中一样,他似乎正蹲坐在老旧交杌上捆扎薪炬,半晌才端起地上的烛台走出,望向那个衣衫带血、提剑而立的年轻人,目光中有一瞬间的恍惚。
邱陵看懂了那种目光。回邱府的那些时日,他常在父亲眼中看到那种目光。
他知道,有一瞬间、对方将自己认做了旁人。
许是那个记忆中的黑月之首邱月白,又许是曾经把酒言欢、并肩而战的军中挚友,但一切终在烛影中归于寂静。
狄墨放下烛台,整个人缓缓坐在桌案后的那张小塌上。
“你终于来了。”
看来走到今天这一步,对方心中早有预感。邱陵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四周环境,一边单刀直入地开口道。
“我不想同你浪费时间。我来找你,是要从你这里拿走一样东西。左鹚在琼壶岛上留下的遗书在你手中,对不对?”与初见时不同,邱陵显然并无闲心同对方追忆往昔,他上前一步继续说道,“你已满盘皆输,又何必在意那一两枚棋子呢?”
“你来了,我便没有输。”狄墨笑了,深色的唇勾出锋利的形状,“他们笃信只有割下老鬼的头颅,新的魔头才能诞生。我稍显败走之象,他们便迫不及待将刀递到了你手中。是我成全了他们,是我成全了你。”
多年头疾折磨使得他面上神情比寻常人更显麻木,但执念已从他每一个毛孔中渗出,空气中全是疯狂的味道。
邱陵就定定站在那里,身形比当日在琼壶岛浩然洞天还要坚定。
“天下第一庄寿数已尽,这浑浊的江湖水将迎来一场清洗,你耗费心血铸就的一切都将被改写,你不必将垂死挣扎说得这般大义凛然。”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亲自来见我一个将死之人?”狄墨懒懒抬头,他的眉间竖着一道刀刻般的褶皱阴影,那是多年耗费心血运筹帷幄留下的痕迹,“就算没有今日,我也活不了多久了,用这残破躯壳多带走一人都值得很。呈羽派人盯着书院和朝中,觉得只要控制住那些人身边的天下第一庄弟子,便能悄无声息将我拔除。但她忘记了,论及朝堂手段,我远比她熟悉得多。”
眼下的天下第一庄只剩空壳,那些各营数一数二的好手究竟去了何处,这个问题邱陵一早在心中便有了答案。
“金石司上下岂是能被你玩弄于股掌上的愚钝之辈?执子之人身死,就算留下再精妙的棋局,被人堪破也不过早晚的事。”
他话音未落,狄墨便笑了。他的目光没有大势已去的颓败或恼羞成怒,只有看破一切后的嘲弄。
“可我从来不是什么执子之人,而我之所以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不过是因为征战沙场、造下太多杀戮之人,大都不能善终。如今的天下第一庄是如此,当年的黑月也是如此。”
“你有什么资格提起黑月二字?”邱陵面上终于染上一丝怒气,紧握长剑的手咯咯作响,“你以为将月甲挂起、搭起行军的帐子、日日坐在这里缅怀过往,便可抹去你做下的卑劣之事吗?”
“何为卑劣之事?同那些远在都城、满口谎言之人相比,我的卑鄙不足万一。你难道不是因为知晓这一点,才会选择孤身前来见我的吗?”
他显然并不在意邱陵的质问,反而因为这质问变得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只因过往多年,从未有人问过他,也从未有人想过从他这里得到一个答案。他那为旧疾侵蚀而弯曲的背脊瞬间变得挺直,曾经的黑月别将闻笛默又短暂找回了自己的身体,望着面前的年轻人,似是要从他的愤怒中汲取力量。
“问我,问我当年的事!你难道不想知道吗?黑月二十万铁骑究竟为何一去不复返?这么多年你不是一直在追寻关于居巢一战的全部真相吗?”
狄墨的质问声在帐中回响,邱陵却并未因此而流露出丝毫震动。
他确实为了追逐所谓真相孤独艰难前行了很久,可真到了这一刻,反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平静。这或许是因为师父在山顶对他说过的话,又或许是因为那个女子。
“是你将摧毁居巢的疫病带出了那座大山,是你背叛了昔日挚友信任,是你自掘坟墓、甘堕深渊。如果这些便是你想说的真相,那我已经知晓。”
“摧毁居巢的东西确实曾在我手中,但毁灭黑月的却与它无关。”狄墨的声音越发急促,他已迫不及待要诉说那些过往,尽管这些过往只会令他的灵魂更加晦暗,“当年孝陵王据山而反,平南、黑月、虞安三军先后压境郁州,决定借道居巢,假借治水之名派兵潜入,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将其一举攻下。然而前线焦灼,都城那些老贼却在为分权逐利谋划,进言称:黑月威望太高,邱家难保不会成为下一个孝陵王,何不利用居巢一战削弱其力量,到时候既能平定叛军,又可除去黑月隐患。彼时先帝已年迈、心性远不如年轻时坚定,明面上虽驳斥进言者,暗中却授意押下了黑月的补给,本意只想锉一挫黑月锐气、以便之后虞安王接手,没想到这一拖便拖到了雨季。”
二十二年前那场大雨倾盆而下,滚滚雷声似在地下回荡,狄墨声音更冷,潮湿从他的影子蔓延向四周,就连烛光也变得微弱。
“天灾接管人意后,一切都不在掌控之中了。连日暴雨将整个居巢变成沼泽囚牢,前线断了粮草,补给迟迟无音讯,将士们还要与孝陵死士打生死战,人人都度日如年。几日后,沣河、洹河相继决口,洪水彻底阻断了居巢和外部的一切联系,黑月被困死在深山中,不久后便发生了第一场营啸。”
狄墨吐出最后两个字,声音渐渐变得麻木。这些过往已在他心中沸腾翻滚半生,此刻从口中说出已不再带有任何温度,但身体却有种本能的反应,令他压抑地咳嗽起来。
“营啸”二字可算得上军中禁忌,但出入战场数载的邱陵自然明白其含义。
那些身经百战的老将有时会在烈酒下肚后隐晦提起,将士们在极端封闭残酷的环境中久了,一旦受到外界刺激,便会发展成一场群体性的暴乱厮杀。
深山黑水中的古怪恶疾不过只是其一,孤立无援下被扭曲的人性才是另一半真相。
“我们最勇敢、最坚强、最善战的战士,就这样变成了失控的怪物。雨停后,杜厉终于带援军赶到,然而整个居巢已是地狱血海,城内百姓互食血肉,城外士兵自相残杀。他为了防止事态恶化,不得已做出了焚城的决定……”
始终未曾出声的邱陵听到此处终于忍不住厉声喝断道。
“你撒谎!杜将军为人刚正,行事向来磊落,怎会做出栽赃构陷邱家的事?你不要以为将真假混杂着编些故事,便能挑拨我与平南将军府的关系……”
“我何时说过杜厉栽赃构陷了你父亲?”狄墨似笑非笑地看着邱陵,有些好奇对方听到全部真相时的反应,“焚城的决定是杜厉做的,决定将这一切揽在身上的人却是你父亲。”
“这不可能,父亲爱惜黑月胜过性命……”
“可他就是那般做了!我告诉他,就算送信的士兵渡过泛滥的河水、穿越毒瘴林、躲过流寇伏击、最终成功抵达援军大营,那些人也不会派兵营救。我要他看清那些人的真面目,看清他用性命效忠的天命王朝,看清不论居巢一战结局如何、黑月都免不了这一劫,他仍不肯拼死一搏,带着存活的将士们杀出一条生路。你所期盼的那个重生的机会,黑月从来没有拥有过。而这是你父亲当初一手刻下的结局,无人能够改写。”
在这种短兵相接、你死我活的时刻,一秒一忽的时间都不该被浪费,但避无可避的沉默就这样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
有人在沉默中被点燃,有人在沉默中被熄灭。
邱陵退开半步,面上神情一半隐入阴影中、看不真切,而后轻声开口道。
“就算如此,你也千不该、万不该将那样东西带出居巢。这样的报复毫无意义。”
狄墨打量着对方,似乎在等待暗影爬上那张脸、将他彻底拖入黑暗之中。
“你父亲十七岁第一次立下战功时,先帝亲临南军门、携满朝文武为他接风洗尘,长街两边的人群挤塌了高楼、望断了阑干,欢呼声盖过仲夏雷鸣。不过十数年过去,他便要跪在浸透将士鲜血的土地上,解甲投戈、洗去姓名、走入孤城。他们说他没能在关键时刻做出正确的判断,说他好大喜功、是因为想要独揽剿灭叛军的功劳,才迟迟没有召来援军,最终导致黑月二十万大军覆灭,甚至还要焚城消灭罪证。他们没要他的性命,却已将他当众凌迟、挫骨扬灰。”狄墨低声长叹,毫不掩饰声音中的遗恨,“他让左鹚继续研究那疫病,让李青刀追寻源起之地,却只将收敛黑月将士尸骨的任务给了我。那时我便知晓,他应当已与我离心。但即使我对他已失望透顶,我也从未想过要报复他。我要报复的另有其人。”
“所以你便偷将病患血液留下,为的就是日后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算是同归于尽也在所不辞。你利用天下第一庄书写罪恶名录、炮制朝中重臣的把柄,妄想制造出另一种晴风散,待时机成熟便将它倾倒给那些名录上的人,让他们沦丧堕落,要么为自己所用,要么走向毁灭。丁渺便是利用了你的私心才会走到今日。”
相比在琼壶岛上的初见,此刻的邱陵显然已知晓更多、勘透更多、觉悟更多。而狄墨在听到丁渺二字后,神情又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恼怒愤恨。
“是我利用了他!就算我对那秘方的处置有错漏,但旁人并不会比我更好。居巢大火早已熄灭,若有一日人们彻底忘记了那些恐惧,甚至倒打一耙、颠倒黑白,那我们手中必须要有能够反抗的武器。目睹黑月下场的时候,我无力与他们对抗,我隐忍负重多年,为的便是今天这一刻!他们妄想阻止我,却将你送到了我面前。而你要做的,便是纠正你父亲当年犯下的错误……”
“他没有做错任何事。”
邱陵突然开口打断,那个蜷缩在阴影中的男人仍不依不饶道。
“你不愿承认也罢、不想面对也好,终归是他亲手将黑月二字埋葬。他便是心怀愧疚,才会这么多年都不敢面对昔日旧友。如若他肯早一点站在我面前,你也不必替他承受这沉重苦果……”
“可是你的所作所为,他早就知道了。”邱陵的目光彻底归于沉静,沉淀过的真相在他心底落定,“你还记得那个被你埋入万人坑的传信士兵吗?父亲当年便拿到了那支未能送出去的信筒。他从来知晓你的谎言,知晓你瞒下信使被杀一事、谎称那封关键信报已经送出,知晓你宣告襄梁大军见死不救、为的便是逼他起兵谋反。但即使这样,他仍旧没有将那支信筒交出去,你可知为何?”
“不可能!”狄墨的神情变了,他像是一条被抛上岸的泥鳅,灵魂挣扎着想要站起,身体却似被钉在原地僵硬不堪,“他若是知晓,为何还要、还要……”
为何还要将收敛将士尸骨的任务交到他手中?又为何还要保持沉默这么多年?
“因为他想用万千黑月将士的性命提醒你,不要背叛当初誓言、堕入无法回头的深渊。因为在他心中,有远比黑月二字和邱家荣光更重要的东西,那就是襄梁百姓的安危。焚城的恶果必须有人来承担,而居巢一战后黑月已元气大伤,若平南、虞安二军再因此受累、武将尽亡,他日边境敌国来犯,襄梁将无兵无将可用,这才是他做出决定的真正原因。而即使知晓了你卑劣的私心,他仍没有怀疑过你对黑月的情谊。他相信你还留有初心,在他不能离开九皋的那些日子,替他完成最后的心愿……”
“不对!你说得不对,他是为了他自己!是他在最后一刻选择了懦弱、选择了退缩、选择了一了百了的解脱,那些随他出生入死的黑月士兵才会白白牺牲。他怎配说这些话?他不配,他不配……”
狄墨陷入了疯狂的否认与诋毁。
他不再与面前之人对视,而是垂头望向脚下。他已经很久没有低下头了,也许久没有这般盯着自己的影子瞧了,而此刻他才发现自己的影子是那样陌生,怎么瞧形状都那样丑陋。
“黑月二字的重量他比你更懂,每一个兵、每一名将都是他亲手带出来的,做出这般决定,他如何能不痛苦?他如何能不煎熬?!邱月白已经死了,他成为邱偃之后的每一天都在地狱中度过!”
“邱月白已死,闻笛默亦没有独活!”
狄墨双目布满血丝,声嘶力竭说出那一句后,便咳出一口黑血来。他的瞳孔因绝望和愤怒而扩张开来,视野因咳喘而震颤。恍惚间,四周灯影随之晃动起来,他又回到了那可怕的深山黑水中、回到了二十二年前的那片地狱血海。
“你没亲身经历过,你不会知晓那种绝望……”
黑水瘴气无边无际,各营每日都有无数人死去,发了疯的士兵彻夜不停地吼叫,垂死之人口中常常默念:恶鬼疫,恶鬼疫……
恶鬼之疫,染病者无一不堕落成恶鬼,所到之处皆沦为地狱。
邱陵走近前来,第一次认真仔细地端详起面前之人的容貌。
其实褪去了那些骇人的身份、可怖的过往,面前之人不过只是个半条腿迈进坟墓、病病歪歪的中年男人罢了。
“但战火早已平息。如今地狱不在居巢,而在这里。在你一手创立的天下第一庄。”
是吗?那场大火真的已经熄灭了吗?那为何他仍觉得自己日日生活在那地狱之中?
狄墨的背脊再次弯折了回去。这一回,它们似乎再也回不到原本的位置了,那具身体像是抽了气的皮筏子塌缩成一小团,就连那些影子也随之变淡了。
灾难早已结束,但另一场疫病在他心底扎根,使他堕落成为恶鬼,在阴暗角落残喘至今。
可是……最开始的时候,他也不是如今这副模样的啊。
这世界本就是被一分为二、阴阳各半的,光明处挤不下所有人,若想维系住平衡、避免颠倒崩坏,需要有人始终在黑暗处坚守。
虽然,那人也未必是心甘情愿的。
他还记得二十岁那年从那内侍官手中接过委任密诏时的种种,他双耳听着“圣音”,嘴上叩谢“恩泽”,眼睛恭敬克己地盯着手中那代表督监身份的腰牌,心下想得却是:那描着金色兽纹的腰牌实在是难看得紧。
然而对于权力二字来说,好不好看从来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当他将那它握在手中的时候,才第一次明白了掌控这件事的趣味所在。
他开始成为暗处的一团影、风吹不散的一抹阴云、冥车开道时响起的一串铃音,没有人喜欢见到他,却无论走到何处也避不开他。
他游走各地,见惯了形形色色的人,也越发熟悉将形形色色的人捏在手心的方法。经他之手亦或间接因他而死之人不计其数,那些人大都与他并无仇怨,他却总能以最冷酷的姿态做出抉择。他所处的位置将他变成了那样一个人。在某个时刻的某个地点,本就会发生那样的事,若他不去做,也会有旁人去做。与其将刀剑递到旁人手中,不如亲自成为执刀之人。
手起刀落,守好位置,他就永远不会失手。直到他二十六岁那年。
帝王亲召,要他暗中行使监察职责,探听黑月动向。他改头换姓、隐藏身份,以别将的身份进入了黑月军,却在那里遇见了他此生挚友。
他的身世塑造了他敏感多疑、阴晴不定的性子,那位黑月领将却生性豁达、喜爱结交,尽管身在行伍之中,身边却跟着江湖刀客、云游方士。他将那三人定义为“乌合之众”,白日里对他们笑脸相迎,入夜后便拿出自己的监察密奏书写罗列他们的罪行,等待着将他们一网打尽的那一天,就像他已做过无数次的那样。
然而他的密奏直到最后也没有送出去。
他犯了人生中最大的一个错误。他走近了那三个人,或者说,是那三个人走近了他。他记不清那是第几次回营,或是第几次面对敌袭,亦或是在贼境险地死里逃生。他像一道被释放的烽烟、一只被打翻在地的火盆,烧灼了二十余载的那团火星顷刻间泼洒一地,再也无法收拾起自己的心。
他只有那一颗心,给出过一次便再也收不回。
他本是捂不热的寒冰玄铁,却热烈地为“黑月”二字献上了自己的一切,甚至连养父家族冶铁的秘密也毫不犹豫地拱手呈上。第一副黑月甲诞生的那天,他们痛饮达旦、夜话难寐,纷纷剖出各自心底最稚拙的愿望。劣酒在他的胸腹烧灼,冬月的风吹掀了营帐,他大口喘着气,看着雪花落入眼中,只觉得先前那些幽暗岁月里的自己从未真正活过。能与青山、野鹤、月光为伴,他愿做长夜里的寒星亦或只做一粒灰尘。
然而他忘记了,他其实只是策马驱车者握在手中的一根鞭子、一枚随取随用的楔子、一根供人消耗的木柴罢了。
洪水退去之日,义薄云天者成了江湖草莽,窥破天机者沦为鬼神之客,忠烈满门被参三世为将、黩武好战,而他则是劣迹斑斑的前朝之后,被念在监察有功,才得网开一面。作为那枚被钉进黑月又被拔出的楔子,铁血铸成的高楼因他在朝夕间瓦解,而楔子拔出来后修修补补还能再用,可谓操弄之人一本万利的好买卖。
他这才明白,他从来没能逃离那样的生活。他自以为握有左右旁人的权力,但实则连自己的人生都不能掌控。
他曾喊破喉咙想要辩解、剖开胸膛露出一颗赤诚之心,可却无人为之所动。他的愤怒无法消解,他的冤屈无处伸张,他心底的地狱之火已经烧干了最后一滴血,直到后来他终于寻到了平息内心这股烧灼的终极办法。
那便是化身火焰本身,将那些人一并拖入深渊。
即便他最在意的人都不理解他,他也仍然要做这一切。若他到死也未能做到,他也会为这一切寻一个合适的接班人。
过往云烟如电如露,顷刻间消散在眼底,许久,狄墨才再次轻声开口道。
“你父亲这些年来……可有提起过我?”
邱陵没有立刻回答,沉默片刻后才淡淡说道。
“这个答案,我以为当日在琼壶岛的时候,你就已经知晓了。”
是啊,如果昔日挚友曾在只言片语中提起过自己,他的儿子又怎会在初见时如同面对一个陌生人般对待他。
在他们分隔不见的二十多年里,邱偃提起过李青刀、提起过左鹚,唯独没有提起过闻笛默。
狄墨沉重的呼吸声在帐子内回荡,他明明已经撑过了许多年,却突然在这一刻感觉精疲力竭。
“当年的事之后,我们各自发过毒誓,此生不再相见。这些年他守着他的九皋城,我坐拥我的天下第一庄,井水不犯河水。可有时候我也会想着,或许那誓言也没什么,打破了也就打破了。”
仅仅只是有时候吗?不,近来他经常这样幻想,幻想对方先自己一步背弃誓言,就这么走到他面前,哪怕并没有什么话好说、哪怕是要兵戎相见。
狄墨垂下眼帘,蜷缩在羊皮上的身体微微靠向桌案,似乎是想将桌上那盏烛台拨亮一些。
灯影晃动间,邱陵一凛、瞬间觉察到什么,已经飞身上前,却被对方飞快抓住了衣襟。
狄墨冰冷的唇缓缓开启,在他耳边吐出一句话来。不过晃神的一瞬间,一早埋下的火油已瞬间被点燃,火光将整间帐子映得通明,仿佛白昼降临在了这魔窟中。
邱陵不顾火光向桌案间,被点燃的书册散乱一地,除了铁嘴唐啸笔下文字、再无他物。狄墨在他身后大笑。
“金石司来的时候,这里除了一片灰烬,什么也不会留下。他们无法在这里发现任何有关黑月的过往,也永远不可能证明狄墨究竟是谁。”
翻找无果的邱陵喘息着,狄墨也笑得气短,两两相望、俱是精疲力竭后的沉寂。
火光在他们彼此眼中燃烧,狄墨静静望着眼前的人,最终开口道。
“还记得我在琼壶岛上给你看过的那只木匣吗?左鹚留下的东西就在其中,一并悬在地牢石门下。火烧起来很快,去得晚了便什么也没有了。”
他话音还未落地,对方身影已飞一般离去,帐中又只剩下他一人。
火苗舔舐毛毡、烧穿帐帘,四周变得明亮而温暖。
他起身踹开身下小塌,干脆躺在地上、抬头望向头顶虚空,一时间分不清那点点亮光是飞到高处的火星还是夜空里的星星。
头顶寒星捧月,身旁挚友环绕。
高谈阔论与笑骂声传来,他扭过头去,望见年轻的朋友们相依饮酒的模样。
“要我说,这一场还数我们老三功劳最大,若非截获了那封军报,只怕还得在那烂泥坑里折腾三日。”
“独来独往,也就这些好处了。”
排名老三的女子摆摆手,那把长刀被她压在身下,硌屁股硌到现在才想着抽出来,握在手中高举道。
“若真有一日,我们功成身退,便寄情山水、信步江湖如何?大家彼此作伴,乐趣总不会少的。”
“凭诸位才能,就算是入江湖,也定能闯出一番天地来。同我窝在这帐子里,倒是委屈了。”
“真要是说起来,你俩岂非占了我们的便宜?毕竟这江湖中早有我和青刀的名号了……”
挚友们畅饮抒怀,他却习惯将那些豪言壮语小心放在心间,许久才出声道。
“叫什么名字好呢?若想立足江湖,总该有个厉害的名字。”
火堆旁的女子痛饮第三坛酒,火焰烤焦了她的发梢,她却浑然不觉,闻言当即向他望过来,眼睛明亮过天上的星子。
“就叫天下第一庄如何?我们四个人,正好四个字,我们敢称第一、没人敢称第二,只要我们同心同德、勠力而为,便可荡平世间一切浊气、斩除一切妖魔!”
女子越说越兴奋,一手抓着酒坛、一手握着鸡骨头,手舞足蹈地停不下来。
她向来没有起名字的天赋,但她的朋友们也并不在意这些,亦或者醉意正酣,纷纷点头应和着,越说越起劲,越喝越尽兴。
唯有他面前的酒盏没有动过,他并不在意那些酒水,只望着女子的眼睛,随后也淡淡笑了。
“好,就叫天下第一庄。”
谁没有在年少时怀揣过独步江湖、仗剑一笑的梦想呢?
旁人或许只是说笑,但他当了真。
他近乎虔诚地铭记着这一切,却又在不知不觉中扭曲了所有。
是他亲手将他们的梦想变成了眼前这个地狱,而他注定要在这个地狱中燃烧殆尽。
我心祭明月,明月已西沉。
“五更角起霜天落,一问归期肝肠断……”他的脸在火光中被烧灼成赤红色,最终将归为一片焦黑,“我与青刀、老鬼、二十万黑月将士在地下等着与你重逢。你可以不认得我,可不能不认得他们啊……”
九皋城北,幽阳街旁,邱府院中夜色静谧。
院中灯火已经熄灭,整座大宅比白日更加寂静、不闻人声。
吱呀、吱呀。
院中一扇窗棂轻响,这点声响原本吵不醒熟睡的人,可不知为何,床上的将军却从昏沉中醒来、在黑暗中睁开了眼。
他静静听了片刻那动静,随后起身下了床榻、光着脚走到了窗边。
窗子关得很严,窗棂却轻颤着,像是有人在窗外轻轻扣动敲打,他静静看了一会,鬼使神差般伸出手拨开了窗勾。
窗子被推开的一瞬间,仿佛有什么东西随之进入了屋中、与他迎面相逢后又擦身而过,消散在夜色中。
或许只是深秋的晚风吧。
屋门外响起一阵急促脚步声,听到动静的石怀玉已经赶来,焦急推门而入、发现并无其他异样,这才又退了出去。
“我听到院中有动静,这才赶来查看。扰了将军休息。”
窗边的人没说话,似乎并不在意身边人的唐突,又或者神思已游离在外、并不在这房间中。
石怀玉望了望对方赤裸着的双脚,心下不由得轻叹口气。那位秦姑娘医术了得,离开前的施针和留下的方子都见效不少,她本以为一切都向着好的方向发展了。
收敛面上淡淡忧愁,她又变回了那个事事周到、处变不惊的管事,柔声问道。
“将军今夜要磨剑吗?我去取盏亮些的灯来。”
窗边的人终于有了些反应,他似乎从来没有迷失过自己,心底也清楚对方的担忧,只轻轻摇了摇头,面上神情宁静而安详。
“莫要担忧,我只是想起一些从前的事。”邱偃的声音听起来比往日任何时候都要温和,他抬手指了指窗外寂静夜空中那轮孤月,还有那颗相伴孤月的寒星,“我记得那天的月亮与星空,就是眼下这般呢。”
236、逃出生天
连下三月的雨水终于渐渐稀薄,九皋城的天气也彻底冷了下来,炭铺早早开张营业,街头巷尾的人都缩着脖子、揣着袖口,风一吹便哆嗦两下,加快着脚步赶路。
脚步匆匆的人群中,却有一人步子迈得更快、更急,好似快要跑起来一般,一眨眼的功夫便钻进了城北笋石街的聚贤茶楼。
聚贤楼大门前的铜镜擦得锃光,聚贤楼掌柜的眸子向来雪亮。
漆木柜台后,马牧星低头扒拉着算盘,依旧没有抬头去看,直到对方的脚步声匆匆消失在二楼。
先前的新人跑堂小厮如今已是半个老手,见状当即笑着去迎旁的客人,权当没看见那位行色匆匆客人。
二楼尽头雅间,高全与林放闻声看向赶来的杜少衡,后者却无暇饮一杯热茶,落座后神色有些焦急地说道。
“回春堂几位掌柜一直未归,今早城北最后一家药堂的掌柜也被请走了。”
“去了何处?”
杜少衡擦了擦额角的汗,顿了顿后如实说道。
“郡守府院。”
哪里不好,偏偏要是郡守府院。
得了疯病不可怕,最怕得了疯病的人有权有势。当初那和沅舟不过是一介药商家中老母,就能在九皋城掀起一阵风来,如今换了堂堂龙枢郡守,对方又是个极度自私狠辣之人,一旦被逼入绝境,做出什么可怕之事都不为过。
林放轻叹一声,目光望向窗外熙熙攘攘的街道。
“樊统自三天前便开始白日闭门不出了。”
此举不仅仅是为掩人耳目,或许还因为那闭门不出之人不喜欢白日里刺目的阳光。
“已经这样糟了吗?”
高全顺着林放的目光望去,毫无防备的人群犹如深秋干燥枯败的林木,只需一点火星便可能酿成一场无法控制的山火。一旁的杜少衡难掩焦急神色,恨不能当场便冲进那郡守府衙拿人。
“要我说,试探、调查、计划都可免去,当下便速速集结人手、潜入府院,将那一窝人全部端了,其余的之后再徐徐图之。”
高全闻言却摇摇头。
“只怕那樊大人不是个会束手就擒之人。他当初是目睹过和沅舟的下场的,如今落到自己身上,必定会早做准备。而若没有一击必胜的把握,我们此举一旦失败,城中事态将迅速恶化,一切都将落入无法挽回的境地,到时候只怕是等不到督护回来了。”
他话一出口,林放当即也表态道。
“宋大人那边也来过消息,说是樊大人已经召集军司马和两千兵力,以预防水匪为由接管了城外几处码头,应是早有准备。”
杜少衡听到此处似乎也想起什么,连忙补充道。
“说到这,不知是否是咱们的人太过敏感,近来这城中多了很多生面孔,瞧着也不像是投奔城中的外乡人,倒有几分江湖中人的气息。只是这些人明面上都有良民身份,就算是借都尉大人的名号盘查也没有由头,只怕还会打草惊蛇,只能先静观其变了。”他越说越觉得苦闷不已,这才端起桌上已经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樊统何时勾上了江湖中人?这可越发棘手了。”
或许不是那樊大人搭上了江湖中人,而是有人找上了他。
高全若有所思,一旁那向来游刃有余的太舟卿此刻不由得面色凝重。
“我等官职都压不住樊统,强取只会落下话柄、给对方调动兵力的借口。暗地里我们的人手也不足够,除去督护留下的人外,便只有一些守城老兵勉强可以调度。当下只能伺机而动、巧取制衡,三日前我已让人传信给督护,只是……”
林放后面的话再也没有说出口,只抬首望向南方。
不知道那年轻督护眼下处境如何,又是否来得及赶回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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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祭塔外,红光映亮整片山谷。
冲天火焰从坑底升起,将趴在坑口张望的一众人逼退开来。
“邱陵人在何处?”
滕狐的声音在山谷间回荡,许久无人回应。
被打断的肋骨隐隐作痛,犹如心底的执念不断发作,他捂着胸腹、不由得开始了一番恶毒揣测。
“你说狄墨邀他一人前去、他便去了,他先前与金石司的人混在一处的时候可不是这副样子。话说回来,当初在琼壶岛上他与狄墨就曾私自会面,你怎知他们不是达成了什么私下交易,他拿了东西后便先走一步,将我们这群傻瓜留在原地?”
陆子参闻言当即怒发冲冠。
“我家督护为了助你们成事,不眠不休一天一夜才从小路赶来山庄,你怎能这般诋毁他?!”
“许是为了拿我们这群江湖草莽掩人耳目也说不定。我们几人被李苦泉打个半死,这才给了他捷足先登的机会……”
“他若真想同狄墨沆瀣一气,又何必等到今日?他若有心利用我们,方才又何必在东祝阁现身?直接去找狄墨不是更快?”秦九叶说到最后顿了顿,垂下的双手却不由自主握紧,“我与督护约好汇合后一同出去。我信他,他一定会回来的。”
然而滕狐早已发了疯、昏了头,他历经千难万险才走到这里,如今却要眼睁睁看着想要的东西葬身火海,无论如何也不能甘心。
他盯着那越烧越旺的大火片刻,随后突然转头望向那从方才开始便十分沉默的少年。
“你不是天下第一庄的人吗?甲十三不是这蟾桂谷和西祭塔的常客吗?你一定知道狄墨会将东西藏在何处。你一定知道,对不对?!”
滕狐冲上前,几乎贴着李樵质问着。
后者却始终一眼不发,他从方才起就越发沉默,此刻怔怔望着那火焰,尽管并没有身处其中,恍然间却觉得那火焰已钻入皮肤之中、在身体四处蔓延。
他太熟悉眼前这个地方了,以至于只是远远望上一眼,便能回忆起那里的气味、温度、颜色。福蒂莲汁液带来的疼痛火烧火燎,腥冷污泥堵住口鼻的窒息,还有无边无尽的黑暗。每一寸被打断过的骨头、每一片皮开肉绽过的皮肤、每一滴因毒素侵蚀而沸腾的血液在这一刻同时活了过来,排山倒海般侵袭,将他一口气吞没。
原来就算杀死李苦泉一万遍,那些关于过去的痛苦回忆也不会死去。
滕狐的嘴在他面前一张一合、似乎仍对着他大声说着什么,但他一个字也听不见,惊惧令他喘不上气来,与李苦泉战斗过后的精疲力竭在这一刻袭来,他腿一软、跪倒在地,被一旁的姜辛儿眼疾手快地拉住。
此情此景,就连向来冷酷姜辛儿也目露不忍,当下对滕狐皱眉道。
“他已经带我们走到了此处,你还想要他怎样?”
然而那厢滕狐已全然听不进去这些,他的声音因绝望而扭曲,听起来几乎是在尖叫。
“没有时间了,你们到底还犹豫什么?邱陵靠不住,他若再不去,最后的机会也将葬送在这火海中,一切就都完蛋了!他不是进去过无数吗?对他来说不过是再进一次,没有人比他更熟悉里面的情况……”
“闭嘴!”秦九叶的声音恶狠狠响起,她站在那少年身前、半步也不肯退让,“你有什么资格对他说这种话?你有什么资格命令他这么做?!”
滕狐气得浑身发抖,伸出发黑的手指控诉道。
“秦九叶,我看你、我看你是昏了头!你为了这小白脸,竟然置医理大成于不顾、置天下人于不顾……”
秦九叶一把挥开对方发抖的手指,一字一句说道。
“你少用天下人来刁难我。且不说你师父究竟走到何处,就算他已觅得真相,可旁人都干什么去了?!若这世间医理大成、匡扶大义的责任竟只系他一人之身,那这天下才是真的要完蛋!”
秦九叶的话比四周弥漫的浓烟更加呛人,那滕狐一时间说不出话,秦九叶见状,抬手指向身后燃烧中的西祭塔。
“你若道心坚定、决心以身殉法,有在这大喊大叫的工夫不如自己跳下去一探究竟,看看那里究竟有没有野馥子、有没有你师父的遗书。”
滕狐闻言竟真的撸胳膊挽袖子、转身向着那深坑而去,有一瞬间,他似乎确实就要纵身跃下,但他到底不愿只身入那火海中,亦或者他也意识到希望渺茫、一切不过只是他心中执念罢了,最终还是颓然跌坐在那深坑边缘。
秦九叶冷冷瞧着一切,随即转身扶住身后的少年。
“听我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你可以不去的。再难到的地方,也不是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再难得到的东西,也不是一定要你牺牲来换取的。我有信心,我有信心揭开真相,相信我……”
女子的声音不停在他耳边轻声念着,他试图追随着那道声音,让身体重新回到真实世界中。
火焰盘旋着自坑底升起,烧焦的木头在轰鸣中倒塌。
突然间,有什么亮光一闪而过,一段落下的木梁被那白光劈作两半,坠入深处的火光之中。
陆子参当即意识到什么,顾不上坑底升起的灼热气息,连忙凑上前张望起来。只见一道身影正沿着盘旋的木梯飞快移动着,燃烧的梁木在他身后断裂开来,转瞬间被滚滚浓烟吞噬。
“督护!”
陆子参再等不了,大吼一声冲上前,两把双刀横在腰间就要飞身而下,下一刻却被人从身后拉住。那因过往恐惧而不能动弹的少年不知何时已经起身,此刻正有些虚弱地望着他。
“让开。”
陆子参哪里肯让?他并不信任眼前的少年。既不相信他会救人的用心,也不相信他此刻的状态。
冷汗自额头滑落,少年面色更加苍白,但握刀的手已经停止了颤抖。
“你太沉了,若将塔中通天桂木压塌,你和他都必死无疑。想他活命,就快让开。”
陆子参还要再说什么,秦九叶已站到两人之间,却是对着李樵问道。
“可有把握?”
李樵没有说话,只点了点头,陆子参望见女子肯定的眼神,这才终于退开来。
少年不再耽搁,撕下一截衣摆打湿后系在口鼻处,随后转身跃入滚滚黑烟之中。
火焰烧干了空气中所有水分,只剩无尽的焦灼。浓烟遮蔽视线,烟气也熏得人流泪不止,秦九叶却不肯合眼片刻,直到青芜刀的光亮冲破浓烟钻出。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落地、外裳都烧了起来,秦九叶见状脱下外裳冲上前,飞快拍打着两人身上的火苗,陆子参等人也连忙上前帮手。火焰熄灭,两人身上都冒着青烟,邱陵身上的情况更糟些,他没有穿甲衣,但灰尘与烧焦的衣衫在他左肩与后背上结成了一层盔甲似的壳,硌得人心里生疼,大火烧穿了他的皮肉,但他浑然不觉,只望着秦九叶如释重负般说道。
“我拿到了。”
短短四个字,宛若天降甘霖,瞬间缓解了几人的情绪。
眼睛有些泛酸,秦九叶定了定神后才哑着嗓子问道。
“怎么去了这么久?”
“在狄墨那里耽搁了一下。不过我同你约好了,自然要说话算话。”邱陵的声音低低的,嗓音因吸入了烟尘而有些沙哑,“狄墨在整条山谷内外都埋下了雷火和火油,不止是西祭塔,要不了多久这里……”
他话还未说完,巨大的轰鸣声从远方传来,冲天火光映亮了天空,整条山谷都地动山摇起来。
秦九叶只觉得眼前一黑,身旁两人不约而同扑倒在身上,三人滚做一团,她险些被两人身上焦糊的气味呛得流泪,还没来得及出声,滕狐的手已从斜里横插了过来,不管不顾地将他们三人分开来。
“你说你拿到了,东西呢?”
这回没有轮到秦九叶开口训斥,一旁的陆子参已经怒不可遏冲上前来。
“我家督护出生入死,你不关心他死活也就罢了,怎好意思一上来就管他要东西?!”
眼下不是起争执的时候,秦九叶按住陆子参,转头对滕狐说道。
“若是不能顺利离开,就算拿到了左鹚遗书又如何?最终还不是一并葬身火海之中?当务之急还是速速离开此地。”
滕狐闻言终于作罢,面上神情却仍有些狐疑。
“狄墨呢?他就这么将东西给了你?”
邱陵闻言没有回答,只转身望向已变作一片火海的西祭塔。
火焰在深坑中翻涌,火舌从深渊中伸出,一切都像极了地狱之景。西祭塔已经开始从底部坍塌,要不了半个时辰,这里将会彻底瓦解、成为一片灰烬与废墟。
守着夷春的这些年,没人知晓天下第一庄庄主竟一直出入居巢,他不断将那些战亡将士的尸骨运出大山、一一葬入西祭塔底。西祭塔有多深,长眠于此的英魂便有多众,只是那些黑月战士的尸骨不知有多少是他当时亲手下令坑埋的。狄墨的心究竟是黑是白已无人看得清,但他却将挚友的嘱托进行到了最后。
在那个阴雨连绵、瘟疫横行的长夜,熊熊大火在山间蔓延燃烧,被困山中的士兵绝望嘶吼、不肯止歇。而今天下第一庄也将埋葬火海,西祭□□塌的一刻,塔底的白骨坑发出凄厉声响,就像成千上万的亡魂在这一刻被释放出山谷。
有关黑月的一切痕迹,都将随着狄墨自焚于西祭塔后被抹去。作为先帝安插在江湖、藏得最深的一枚棋子,他在这江湖水中飘零已久,先帝死后,唯一能够证明其身份、为其所作所为正名之人也不在。闻笛默妄想通过积攒左右朝局的筹码、去走当年邱月白没有选择的那条路,而天家绝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天下第一庄到底没能逃得过一个“天”字。
“火势蔓延得很快,金石司的人一旦觉察,势必会提前派人探查。”
那厢陆子参边说边向山谷方向张望,将打湿的碎布分给众人,一旁滕狐闻言已如热锅上的蚂蚁,不断远方张望着。
“那他们为何还不来?先前不是兵临城下、阵仗很大吗?现下莫非要等你我都烤得十分熟了才肯现身?!”
邱陵收回视线,简洁冷酷地宣告了众人此刻的处境。
“因为他们的任务是铲除天下第一庄,而不是生擒庄里的人。就算狄墨自己没有走到这一步,金石司也一早准备好了重箭火油,结局都是一样。”
姜辛儿捂着口鼻自半空飞身而下,一边咳嗽一边宣告着坏消息。
“谷口的雷火已经引燃,来时那条路被落石堵死,眼下整条山谷中都是浓烟,就算冒险从两侧峭壁上飞渡,只怕撑不了一刻钟的时间便会被呛死。”
这些本该是给金石司的人准备的,倒让他们先尝了鲜。等死的滋味不好受,众人不约而同陷入沉默。
“那便往回走试试看。”
一直沉默的李樵突然开口,却是将目光投向西祭塔更深处。
浓烟遮天蔽月,像化不开的夜在西祭塔四周蔓延开来,陆子参瞪得眼睛发酸也瞧不清状况。
“那东祝阁已经塌了,往回走还有什么?”
“莲池。”李樵的声音有些沙哑,但语气却前所未有的坚定,“我们进莲池,池子下或许有能出去的路。”
“或许?”滕狐捏着嗓子尖叫,烟呛进他的嗓子眼,令他声音更加刺耳难听,“若是没有呢?被烟熏死、被火烧死,还不如被我毒死。”
姜辛儿神色已十分焦灼,一手掩住口鼻、低声发问道。
“你这说法可靠得住?是李青刀告诉你的?”
李樵摇摇头。
“我被狄墨打入莲池的那段时日,为了保持意志清醒,曾数过脚下淤泥中的人骨。第一日摸到了七根,第二日摸到六根,第三日却只摸到三根。现下想想,那些骨头应当是随着水流下沉,池底淤泥之下或许另有空间。”
陆子参眉毛胡子一阵乱跳,显然并不信服这种过于离奇的说法。
“许是你当时神志不清、产生了幻觉也说不定。”
接受过狄墨惩罚的山庄弟子并不多,最终能够活下来的更是寥寥,没有人能证明李樵所说的一切究竟是真实存在的,还是极度痛苦下被扭曲的记忆。
但秦九叶显然从未怀疑过对方所说的话。
她见识过这少年坚韧难折的心智,相信彼时他身上旺盛的求生欲。
“我在居巢的时候见过一些地下连通的暗河,来时途径的山洞中也看到过类似痕迹,说明这山谷或许并非完全闭塞,莲池孤处山谷深处,池水却能四季流转,应是活水无疑。”
“活水又能如何?针尖大的泉眼还能通人不成?那池子里遍植有毒的福蒂莲,贸然下水不等探到出路只怕便要溺死其中。”
滕狐以头抢地、想要否决这疯狂的选择,然而话音未落,身后便又是一声爆鸣,冲天的火光步步逼近,灼热的温度令人呼吸都变得困难。
“没时间了。烧死还是淹死,大家做个选择吧。”
“不管怎样,莲池有水。退守莲池是眼下最好的选择。”
谁也没想到,行事向来保守的断玉君竟是第一个表态,说出口的话一如既往的令人信服。
秦九叶转头望去,正对上邱陵目光。
“我信你的判断。”
对方说完,不等她回应,草草遮住烧伤的肩背,单手提剑劈出一条路来。
秦九叶见状立即跟上,李樵、陆子参、姜辛儿紧随其后,滕狐也被迫做出选择,骂骂咧咧走在最后一个。
岩石在炙烤中变得灼热,奇花异草尽数化为焦炭,莫说在其中探寻野馥子的存在,就算野馥子当真存在,现下怕是也只剩下一捧灰。来时的路那样短,出去时却度日如年。众人好不容易穿出浓烟、来到通往莲池的石道,那石道两旁的灯人却不知何时突然多出一倍来,细瞧才发现,那些多出的“灯人”是数十少年少女。
他们穿着天下第一庄未出庄弟子的粗布衣衫,身量还未长成,手中却握着凶器。他们凭借求生的本能聚集在了这山庄最后一片没被火焰烧灼的地方,此刻不约而同望过来,面孔在浓烟中变得有些模糊。
李邱姜□□人不约而同握紧了手中兵器,秦九叶与滕狐也不由得停下脚步。然而莲池就在前方,无论如何都要从眼前这石道中穿过。时间紧迫、没有时间迟疑,邱陵率先迈出一步,踏入那林立的人群。
想象中的群攻并未袭来,那些少年少女们就只是静静立在烟雾中,在他们经过时投来一些看不出任何情绪的视线。
秦九叶起先觉得不可思议,而后才明白过来,那些人之所以没有攻击他们,或许只是因为无人对他们发号施令罢了。
这些留守山庄的年轻弟子甚至还不如东祝阁中那个使鞭子的少年,他们只是各营被淘汰下来的“残次品”、还未来得及被描红点睛的“傀儡”,那根操纵他们一生的细线伴随着庄主的死亡而断开来。然而傀儡是没有自由的,他们只是变回了一群无法挪动四肢、只能蜷缩在原地的木头娃娃,直到大火一点点将他们吞噬。
若说青重山书院是孕育肱骨栋梁的秀林,天下第一庄便是燃烧无数柴秧才能发光发热的炉鼎。能进天下第一庄的孩子都是筋骨奇佳的习武之才,且是孤儿出身,就算面对最严酷的摧残磨砺也难有其他选择、只能接受。他们生来便在地狱之中,从未被当做人来对待,砍伐、修剪、打磨、抛光,最后描上金边红花,流水般送去庄外,他们是刀剑、是工具、是礼物,是没有名字的牺牲品。而对于那些不合格、拿不出手的淘汰者来说,走出这座地狱都是遥不可及的幻境。他们甚至没有幻想过外面的世界,也没有幻想过另一种人生。死亡若能终结一切,便已是最好的结局。
甬道到了尽头,莲池池水就在眼前。盛开的血红色福蒂莲已同火焰融为一体,瑰丽壮丽中透出一丝诡谲。
秦九叶转身望向那群僵立的身影,不知怎地竟再次想起了丁渺的故事。
此时此刻她身后的每一个人都是“丁渺”。此刻不是,未来也会是。他们从未获得过一个名字,他们又都将拥有同一个名字。他们还未成长为令世人恐惧颤抖的人皮恶鬼,但恶鬼终会在这些肉身中降临。
山谷中传来一声巨响,黑烟伴随着爆裂声自远方滚滚而来,步步逼近、即将吞没一切。
就在秦九叶要收回目光的一刻,一众身影中突然有个影子动了。那是个看上去不过十一二岁的少女,她呆呆往前迈出一步,望着秦九叶的眼睛深处有一闪而过的迷茫与惊惧。
迷茫来自对未来的不确定,而恐惧是因为对生的渴望。
东祝阁里的一幕历历在目,但秦九叶只望了一眼那孩子的眼神,还是在转瞬间便做出了决定。
黑烟已转瞬吞噬半条石道,时间紧迫、她没有心情慷慨陈词,当下只挑最简洁的话术喊道。
“我有晴风散解药,谁想离开这就跟上来!”
站着的少女闻言,眼睛似乎瞬间被火光映亮了,她犹豫着走上前,脚步是那样迟缓,像是方才学会了走路一般。她的脚步在四周掀起风浪,有几个身影颤抖着抬起头来,举棋不定地望向未知的前方。
突然,远处摇摇晃晃冲出一个人影来,从那一众天下第一庄弟子间穿行而过、踉踉跄跄奔到跟前来。
李樵瞬间提刀,邱陵也已拔出剑来,却双双被秦九叶拉住。
“是邱山派的谢修。”
谢修将将站定,瞧见她的一刻便打了鸡血般抽出他那把佩剑来。
“是你!是你烧了东祝阁!你还我秘籍、还我心法……”
他哭嚎着便要扑上来,秦九叶连忙大喝一声。
“你看看这是谁?”
谢修的目光顺着女子手指望去,有些游离地在邱陵面上转了个圈,这才想起什么般开口道。
“断玉君?你也得了莲符、来东祝阁进修的吗?谢某不才,这些时日精进不少,现下便要讨教……”
他词还未说完,秦九叶已经先一步动作,右手牵过李樵、左手拉过邱陵,头也不回往莲池方向奔去,那谢修见状果然不依不饶地追了上来。
火光冲天,黑烟滚滚,燃烧坍塌的巨响几乎要将天地吞没,这世间再没有比眼前这条路更可怕的路了。
冥冥中仿佛有谁推了那些少年少女一把,许是因为那女子提起了晴风散的解药,许是因为她说话时的眼神,又许是因为有人同他们一样在逃离这个地方,他们的脚步终于动起来,十数道身影前后奔向莲池。姜辛儿开路、陆子参紧随其后带人跃入莲池,邱陵望向秦九叶,后者的脚步却慢下来。
“督护放心,我水性好,我来殿后。”
邱陵听罢,只深深望了一眼止步岸边的李樵。
他看得懂那少年为何恐惧颤抖,自然也看得懂那女子为何要“殿后”。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将心底某种情绪化作越发短促利落的动作,抬脚将那举着剑大喊大叫的谢修踹入水中,又伸手抓过滕狐的衣领,纵身跃入莲池之中。
火焰的爆鸣声越发震耳欲聋,喧嚣却仿佛突然间褪去,岸边只剩秦九叶与李樵二人。
李樵艰难地抬起头来,望着面前之人被火光映红的脸庞。
“阿姊,可不可以……”
他话还没有说完,女子已上前紧紧抱住了他,轻声在他耳边说道。
“走,我们离开这里。”
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吧。
这是李青刀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对方说话时的神态那样轻描淡写,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轻而易举的小事。
他是打心底里不相信她说的话的。但在心底更深处,他又何尝不是近乎卑微地祈求着那样的一个希望呢?他就是抱着那样侥幸的幻想,背着她一步步走出了那吃人的山庄。
李青刀言出必行。她确实做到了,指引着他击退李苦泉、突破重重阻碍,逃出了山庄。
回望夷春连绵不绝的山脉和那山谷投下的阴影时,他在心底默念,既然离开了,就永生永世不要再回来,就算是死也要死在外面的世界。
仿佛知晓他在想什么一般,李青刀半是感叹半是打趣的声音在他背上响起。
“你现下还不算完全逃出了这个地方,就不要想着回不回来的事了。”
他没说话,只加快了脚步。
那时他以为,只要不停地逃、不停地奔跑、不停地向着相反的方向而去,总有一日能真的逃出生天。
可每每当那些潮湿阴暗的过往入梦的时候,他才明白师父所说的“没有逃离”究竟是什么意思。即使身体已经离开了名为天下第一庄的地狱,他的灵魂却从未离开过那片山谷、那座孤塔、那片莲池。
浑浊腥冷的莲池池水将人彻底吞没,世界随之变得一片寂静,只有逃难者越发急促的心跳声和耳鸣声。
巨大的红莲转瞬间被火焰吞没,灼热的火光仿佛被隔绝在身后另一个空间中,然而眼下这个冰冷阴暗的泥潭并不算安全之所。疯狂生长的水草莲茎阻碍手脚,淤泥腐叶混杂在一起、一不留神便会堵塞口鼻。整个莲池底部形成了一个巨大泥沼,泥沼中央微微下陷,白骨在污泥中若隐若现,因水流旋涡涌动而翻腾,犹如一锅煮沸的泥浆肉汤,看起来阴森可怖,却是他们唯一的生门。
秦九叶拉着李樵奋力向前游去,下陷的泥层被触动后迅速在池底卷起一个旋涡,旋涡越来越大、水流也随之开始涌动,腐烂的尸骨连同厚重淤泥飞起,仿若一座大山压向所有试图穿过泥沼之人,要将他们肺腑中最后一丝空气都挤出。
四周变得越发浑浊黑暗,但人身处其中,即使闭上眼睛也能感受到森森白骨擦身而过时的触感。那是没能熬过刑罚、死于莲池的天下第一庄弟子的尸骨,又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甲十三的遗骸,而他便要从这万千“死去的自己”中穿过,在被搅动起来的旧日泥沙中分辨方向。
坠入黑暗的感觉将人吞噬,他分不清那是现实还是自己的幻觉,那些看不见的触手似乎又从深渊中伸了出来,将他拉回那处痛苦的巢穴。
恐惧要如何克服?恐惧是本能,而本能是克服不了的。
这是他多年孤身求生得出的结论。每当危急关头,他能做的只有握紧手中的刀,扎紧流血的伤口,做出凶狠决绝的神情。因为他坚信,本能要靠本能去克服。比如饥饿、比如疼痛、比如求生的渴望……
然而他用尽平生所学、求生本能也没能克服天下第一庄带给他的恐惧。
这满是莲花的池水对他来说仍是无力抵抗的毒液,那些甩不掉的过往记忆对他来说仍是长在脑袋深处的毒瘤。他又变成了飘荡在璃心湖底的那只风筝,她握住他的手是细弱却唯一的线,然而他已坠入苦海,又怎能再将她拖入其中呢?如果痛苦就是他的归宿,那他至少不能再将她拉入深渊。
五根手指松了松,他觉得自己应该将那牵绊斩断。然而他方才起了念头,下一刻、仿佛有所感应一般,他的手便被她紧紧反握住了。
有什么东西借由她的指尖细细密密钻入他的身体,依稀都是与她有关的回忆碎片。
深夜湖畔,他深陷蛙鸣噩梦之中,她将他唤醒,与孤灯小舟一起陪他迎接黎明。
璃心湖中央,他交手失败、沉入湖心,她冒险跟来、跃入湖中将他捞起,将他从死亡边缘拉回。
川流院外,他为了追赶她离去的脚步跃入水中,而后她用吻褒赏了他的勇气。
她那样柔软,可以包容他灵魂深处的颤抖。她又那样坚硬,可以撑住他坠向深渊的身体。
记忆的雨滴落下、汇聚翻涌成河,他松开了手中油伞,任这潮湿将他包裹侵占。有关她的记忆融进了梦魇深处,就连恐惧也变得温柔。
原来想要出去就必须折返。原来逃离的路就藏在起点。原来消灭恐惧的唯一方法就是直面恐惧。
既然无法忘却那便不要忘却。他会牢牢记住、记住过往同她在一起的每一分感觉,带着那些记忆去面对一切。
李樵睁开眼,猛地向下方游去。
青芜刀在水中破开一条通向未知的窄路,腐烂尸骨连同陈旧记忆一并被荡除开来,少年坚定的身影穿过浑浊泥沙,引领着身旁的人向着唯一的生门而去。
237、昆山玉碎不改志
夷春山麓,密林深处。
遥望西边山谷方向,天空被染成暗红色。
只是此时距离天亮还有至少半个时辰的时间,那里也不是太阳升起的方向。
鸟群在林子上空飞过,乌压压的一片。万物皆有灵知感应,尤其是在危险降临之时,眼下那几匹停在林间的马儿也感受到了空气中不同寻常的扰动,四蹄腾挪、不安躁动起来。树影深处,头顶巨大鹿角的雄鹿迈步而出,赤脚的年轻男子骑在鹿背上,从脖子上取下一支骨笛放在唇下,聚气凝神后开始低声吹奏。
他的气息格外绵长充沛,只是那骨笛的声音低沉粗糙,只有简简单单的两三个音律,耐性再好的听众都要皱眉。但吹笛人毫不在意,因为这笛声本就不是给人听的。
躁动的马儿们纷纷安静下来,转了转马耳,向那吹笛人靠近了些。
“说好了就吹奏三曲,三曲过后还未见人,咱们便打道回府。”
九方青青如是开口,不知是说给自己听的,还是说给那些四蹄朋友们听的。
此处是上风口,就算那火光窜出山谷,火势也一时半刻烧不到这里。只是能不能走到这里,就看他那位师兄的造化了。
九方青青打了个哈欠,摸着坐下雄鹿毛茸茸、滑溜溜的皮毛,正打算在这令人困乏的凌晨时分小憩片刻,便听自己的坐骑猛地打了个响鼻。他意识到什么,欠了欠身子坐起来,只见灰暗模糊的山脊线下隐约可见几个晃动的灰色身影,熟悉的光在一片晦暗中一闪而过。
那是稽天剑的光芒,确实是他要等的人。
等待终于到了尽头,九方青青欢快吹了声哨音,雄鹿和马儿们得了命令,撒了欢似地向山下奔去,一眨眼的工夫便杀到了跟前。
“怎么这么多人?”昆墟老四九方青青懒得寒暄,声音中难掩不满。“瞧着像是从泥潭里钻出来的。我这马可是昨日才刷过的,手都要累断了。”
邱陵顿了顿,对眼前之人的出现似乎并不意外,开口时也并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
“我于绝境中忽闻仙乐从远方传来,这便闻声而至。却原来是师弟的音律又精进了。”
这夸赞实在太过生硬,秦九叶在旁听得脚趾蜷缩,可却见那昆墟师弟的脸色突然便云开雾散、有了光亮。
“三郎说是,那便一定是了。看来这黑鹫骨头做的笛子到底还是不同,改日我再打磨一番,说不定还能有收获。”他摆弄着手中那只短小骨笛,瞬间便将方才的不快抛到了脑后,“师父要我来接人,你们的马在山麓另一侧、是指不上了。你们人多,但保险起见还是不要分作两批。伤重些的骑马,其余人便跟紧着些,若是落后些许也不必担忧,只需沿着我留下的标记走,天亮后便可出山。”
他话音落地,远方再次传来一声爆鸣,那些满身泥浆的天下第一庄弟子顿时浑身一抖,却无人敢回头去看,一众身影中,只有那谢修仿佛突然从一场巨大噩梦中清醒过来,猛然大叫一声后跌坐在地上,浑身上下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一行人中就数姜辛儿与滕狐伤得最重,邱陵本想让陆子参带人先走,可那滕狐说什么也不肯上马,非要留在后面。秦九叶心中猜到了什么,但也并没有说破,与李樵一起走在后面。
黎明前的林子黑漆漆的,所有人都走得有些沉默。
“我师父留下的东西呢?”滕狐的声音终于响起,带着几分狼狈气喘,却又执着非常。“眼下昆墟的人也在,断玉君不必担心我会抢了东西掉头便走,可以放心将东西拿出来看看了吧?”
他以白鬼伞的名号在江湖中横行惯了,若非他师父的东西还没到手,他早已召唤徒子徒孙将他从这深山老林里抬出去,何苦还同他们一道?
秦九叶没说话,只偷瞄邱陵面上神情。不知为何,她总觉得那左鹚遗书似乎不是他们想象中的模样,而邱陵便是知晓什么,先前才一直没有将东西拿出来。
邱陵的身影顿了顿,半晌才从袖中取出一支兽皮包裹的信筒。
滕狐见状顾不上自己断掉的那几根骨头,急急走上前,双手将那东西结果,迫不及待拆开来。
信筒有些许被火烧燎的痕迹,封口的兽皮脱落,只掉出薄薄一张纸,看上去甚至称不上是一封正式书信。
四周不约而同安静下来,滕狐的双脚僵住般定在原地。
哪怕是在那西祭塔外,他面上都没有出现过如此绝望的神情,像是下一刻就要化为一滩黑水。
“断玉君可是在戏耍于我?”他握着信筒的手颤抖起来,声音也随之变得扭曲,“我师父遗书何在?这信筒中的东西呢?”
“这就是我从狄墨那里拿到的东西。我便是再有心敷衍你,也不至于一早准备了份假文书带在身上。”
邱陵的声音十分平静,可传到滕狐耳朵里却只令他更加癫狂。
“狄墨老贼,死都要摆我一道!一定是他掉包了我师父的东西,一定是他……”
“或许这确实就是左鹚留下的东西,只不过不是你想要的笔录罢了。”秦九叶打断了滕狐的喊叫,将那掉落在地上的薄纸捡起、递了过去,“不论里面说了些什么,都是你师父在人生最后时光中想要说的话。”
滕狐没有动作,甚至不敢去看那张纸,仿佛他一旦伸出手去接,就代表他接受了某种现实,而那长久盘旋于他心头的尘埃也将就此落定。
秦九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将信放在对方手中,随后拉着李樵转身离开。
她曾在风娘子给她的《鬼邡密卷》中见过左鹚的批注,也算认得对方的笔迹,所以她并不觉得那是狄墨伪造的结果。那封信很短,言辞不甚讲究,寥寥几句、一眼就能看完,像是随手留给老朋友的便条。
从某种程度上说,那确实是留给老朋友的便条。
狄墨骗了邱陵,也没骗邱陵。他确实给了邱陵所谓的“左鹚遗书”,但遗书内容与野馥子等物一点关系都没有。
这世上最了解狄墨的人不在江湖,而在黑月之中。甚至某些时刻,那些曾经一起出生入死、畅谈理想的老友,比那已经迷失在旧日阴霾中的天下第一庄庄主更了解他本人。
早在发出那三封信的时候,左鹚便猜到约定之日或许会有人捷足先登。而这个人,便是当初将秘方偷偷带出居巢的狄墨。对方可能已经因为秘方之事行差踏错,害怕他揭露什么、戳穿什么、破解什么,才会想要先一步赴约、将一切埋葬在黑暗墓穴中。
然而左鹚到死也没能堪破野馥子的谜团。
他在璃心湖水下死去,在永无止尽的探索中离开,在心系黑月命运的遗憾中长眠。
执到深处且放手,今生课业今生毕。
这是左鹚最后的感悟,也是他留给狄墨的最后忠告。尽管他最终没能触碰到一切的真相,但他并不认为自己没有做到的事,后辈们也一样做不到。如果狄墨对自己当初的行为有过哪怕一瞬间的后悔,他不求对方能够帮助这些年轻人,但至少不要阻止他们前进的脚步。
毕竟,曾经的黑月四君子也是这般求真求义、并肩而战的。
狄墨已经身死,无人知晓那日的天下第一庄庄主,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去到旧友亡故之地,又是抱着怎样的心思带走那封遗书的。但秦九叶觉得,这封看似轻薄短促的遗书,或许早已在无形中改写了所有人的命运。
如若狄墨对旧友遗言当真不屑一顾,大可将其焚毁、抛之脑后,但他却将它留了下来。而丁渺在赏剑大会赐酒环节中暗动手脚,意图已昭然若揭,狄墨若有心助纣为虐或趁火打劫,完全可以暗中发力、助丁渺一臂之力。但对方并没有那样做,在追查秘方的过程中他们并没有遇到太多来自天下第一庄的阻挠。
或许狄墨在人生最后阶段,选择做回了曾经的闻笛默。
走出十数步远,秦九叶不由得回头张望。
滕狐的身影僵立在林中,他似乎用尽了全部力气才将那张薄薄的信纸翻转过来,以至于看到信上内容后,便再也无力继续前行。他对师父有几多崇拜,便曾将几多希望寄托在这封遗书上。而在这些希望破灭的一刻,山间那盏为他而明的孤灯也随之熄灭,他彻底失去了翻山越岭的动力。
前方隐约传来九方青青催促的声音,似乎莫名有些不安。
“不要磨蹭,此地不宜久留,若是撞上官家的人就麻烦了。”
他说罢打了个冷战,不知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人和事。然而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某种预感,下一刻,他坐下那只雄鹿便抽动鼻子、后退了半步。
“我们在山里吃灰,你们在山外骑马,当真是悠闲啊。”呈羽抱臂而立的身影半隐在山麓阴影中,像是山神化了形,不知已在此守株待兔多久了,“小师弟当真长进了不少,竟敢从我眼皮子底下偷人。”
那昆墟四子的排序是有道理的,呈羽排在第二,不论如何也要盖过两位师弟。
“师命难违,师姐若是不满大可去找师父理论!”
九方青青话还未说完,人已不见踪影,连带着坐下那只雄鹿一起落荒而逃,不知是去山下找师父搬救兵、还是打算彻底从这官道与江湖两方混战里脱身。
再顶尖的武林高手也怕重箭,何况一行人方从虎口脱险,可谓伤的伤、残的残,与其挣扎不如乖乖束手就擒。
狄墨想要鱼死网破,金石司却也并非勇而无谋、没有贸然攻入其中,只是到底还是吃了些苦头,一个个看起来比那天在兴寿镇望见的还要严肃恐怖。他们在林间搭起一座金石司特有的行军帐,四面毡毯落地,内里便密不透风,就连一只小虫也飞不进。
眼下,那只信筒罪证般被呈上,而年轻督护则被一众精诚卫围在中间。呈羽端坐在他面前,身上那件银甲已完全瞧不出本来的颜色,看着能抖出二两灰,浑身上下唯有那双灰眸冷冽如初,寻常人瞥上一眼便要心下打鼓,但此刻那讲述者却平静得很,自始至终没有回避过她的目光。
“……一切就是如此。而后我们便经由莲池淤泥之下的暗流逃出,在山谷外遇到九方青青的接应,方行至此地便与诸位相遇了。”
邱陵口中最后一个字落地,帐子内是长久的静默。
呈羽眼睛微微眯起,显然在思索盘算着什么,许久才淡淡开口道。
“你说你孤身潜入西祭塔,狄墨便羞愤自焚,临死前还将东西给了你?”
“不错。”邱陵眉宇间没有丝毫退缩心虚,四周审视压迫的目光压根无法在他身上撬出哪怕一道缝来,“我所言句句属实,安谏使若是不信,大可等大火扑灭后,带人进去一探究竟。”
待火石平息,那天下第一庄只怕是烧得连灰都不剩,又怎可能还会留下什么证据线索?
空气中隐忍不发的怀疑越发浓厚,呈羽没再开口,但她身旁的精诚卫统领却替她开始了讯问。
“邱督护深受平南将军信任,也曾行走四方、查案无数,应当知晓口说无凭的道理。我等眼下与你对峙,无非是希望你能够提供更多证据线索。”
发问之人还顾及了双方脸面,但言语中的压迫之意已十分明显,他笃信这邱家长子不会听不出,若是再给不出满意的答案,那便是坐实了他的怀疑。
“魏统领连我说的话都不能尽信,又当真能信服我寻来的证据吗?狄墨一早便在山庄各处埋下雷火、火油,说明他一早便有同归于尽的心思,与我是否先行潜入并无太大干系。只可惜我未能再早一些探知到这些信息,否则金石司应当还能省下不少力气。”
狄墨自己点了一把火毁尸灭迹,金石司三千重箭不仅无用武之地,甚至从头到尾也没捞到一片灰,对方看似是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实则颇有些暗讽之意,那魏统领听后当即面上有些挂不住,语气也急促起来。
“金石司行动布局向来绝密,那狄墨却好似听到风吹草动一般、早早做了同归于尽的准备。你私自潜入山庄的时机实在太过凑巧,而那西祭塔中又无其他人能够佐证你方才所言,魏某只不过是替其他人将疑问说出来罢了。”
两方都有稽查经验,周旋的话术实在用不上,过了几招便直入主题。
邱陵缓缓抬眸,眼神中有不容回避的凌厉。
“魏统领此言可是在怀疑是我走漏了风声给那狄墨?我若当真有此意,又何须亲自走这一趟引你怀疑?安分与你们同行,再似魏统领这般事后问讯旁人,岂不是更好?”
那魏统领被驳得越发羞恼。他知晓这邱家长子与自家安谏使之间的师门关系,只道呈羽遭自己人“背叛”,当下越挫越勇道。
“魏某与那狄墨素不相识、与江湖并无任何勾连,行动时也从来都是冲在最前面,可对天起誓、于公于私都问心无愧。不知督护可也是如此?”
这位魏统领显然是金石司的老人了,阅历与经验兼有之,这番发问看似粗糙,实则犀利非常,有心人一听便知是直指邱陵复杂的出身和邱家晦暗不明的过往。若邱陵因此被激怒,他的目的便达到了。
然而他想看到的情绪并未出现在对方脸上。
邱陵环视四周,目光在那些穿甲戴胄的身影上一一扫过,似乎是要辨认他们的身份,又似乎是要记下他们的面容,而后才缓缓开口道。
“我此番南下前,虞州督监周亚贤曾代平南将军杜厉转交过一个锦囊,要我准备入天下第一庄前再打开。那封锦囊中有半封居巢军报,这半封军报是我父亲当年亲手交于他保管的,作为能证明黑月清白的最后物证。若关于黑月的事就此沉淀消退,那这半封军报永远不必拿出来,但若有人借着黑月的名号搞借尸还魂那一套,便要站出来宣告真相,而这件事只能由不是黑月中人的杜将军来做。杜将军与我父亲交好多年,十分了解黑月中人,他深知狄墨其人执念深种,轻易不可能屈服,于是将这段往事告知于我,助我在最后关头送上致命一击。事实证明,狄墨确实为此事所击溃,不知这番解释能否令诸位打消疑虑。”
此话一出,帐中瞬间一片寂静。
金石司是抱着满腔狐疑而来、发誓要从这邱家长子身上挖出些秘密才肯罢休,然而他们却没想到对方竟会这般轻而易举说出这些隐秘之事,甚至牵涉到有关黑月的过往也没有避讳,这反倒让人有些招架不住。
邱陵的目光从那些保守犹疑的面孔上一扫而过,显然对那些反应早有预料。
“此事绝密,本不应提及。但诸位为官家奔走、此番南下深入敌巢,理应知晓全部内情,这才如实相告。”
许久,那先前发问的魏统领才干巴巴开口道。
“这军报如今又在何处?”
“平南将军交待过,锦囊中的内容阅后即焚。就算我留下,诸位应当也并不想看那当中内容。”
金石司秉公执法、指哪打哪,最懂不要节外生枝的道理,尤其是那些幽暗久远的秘密,谁也不会主动去触碰的。果然,魏统领闻言当即面色凝滞,一时间并未开口。
他一早便听闻过平南将军杜厉对邱家多有照拂的说法,但大都与朝中其他人看法一致,认为那不过是杜厉作为如今襄梁第一武将,需要做出的一种表率罢了。可如果这邱家长子方才所说是真的,那两家关系可远比想象中纠缠更深,而第三方虞安王怕也是知情者,只因孝陵王谋反一案过后,他身为皇亲、身份敏感,不好再明面上回护,但这么多年只要牵涉黑月旧事也都一直息事宁人、保持沉默,又何尝不是另一种表态呢?
谁也没想到,本来只是围绕那江湖暗庄庄主一案展开的讯问,最终竟引向了禁忌话题,那魏统领正苦思如何暂避锋芒,却听一旁呈羽突然开口问道。
“你的玉呢?”呈羽锐利目光在对方腰间扫过,声音瞬间冷了下来,“擅自行动,又丢了玉,你要如何同将军交代?”
这位昆墟出身的安谏使继承了袁知一半面性情,从来不按常理出招,即使身为同门师弟也是招架不住。邱陵明白,即使他能抗住金石司其余人的轮番讯问,这一遭却是躲不过去的。
“一人做事一人当,邱某甘愿领罚。”
他此话一出,周围不由得一阵低语声。
这邱家长子方才为证清白,连黑月秘辛都尽数道出,眼下提到水苍玉的事,竟连解释都不解释、就这么认了罪,莫非当真有些什么不可深挖的缘由?
呈羽显然也有所察觉。但她不是寻常猎手,从不穷追猛打,只等猎物自己露出破绽。
“襄梁佩玉督护、形同圣上亲封,我身为安谏使也无权处置。还请督护随我们走一趟,回都城面圣交代吧。”
果然,她话一出口,对方那张冷静自持的脸瞬间有了变化。
且不说皇帝不是相见就能见的,势必要从大理卿那走一遭,其间审讯过程繁复不说,若是落入士狱丞之手,少则数月、多则半年也是有可能的,他需得时刻待在都城候审,如何还能抽身处理秘方之事?
“狄墨虽死,但天下第一庄影使仍逃逸在外,我不能在此时放手不管……”
“我不是在同你商量。”呈羽的耐心似乎彻底告罄,她站起身来,身形有种极强的压迫感,“眼下就是师父在此,我也不会手软。若是再放任你一意孤行,迟早要铸下大错……”
“谁说他丢了玉?”
女子的声音隔空在帐外响起,晃动的人影随即投在帐外。她似乎有些寻不到那厚重毡帘的入口,团团转了两圈才钻进来,账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她却只望向俯身跪在地上的年轻督护。
他身上还是那件半是焦黑的衣衫,烧伤的地方来不及处理,瞧着令人心惊,然而这帐中仿佛无一人看到这些,一门心思只想从他身上挖出些错处、找出些纰漏。
难怪陆子参是那副婆婆妈妈的性子,动不动就化身老母鸡挡在前面,实在是因为他家督护不会喊痛叫苦。
秦九叶深吸一口气走到邱陵面前,随后解下贴身钱袋,将里面的东西哗啦啦倒在地上。
碎银铜板散落一地,她便蹲下身来、吭哧吭哧从中捡出半块水苍玉,四周屏息而待的精诚卫瞪大了眼睛,却见对方小心翼翼将那些身家装回钱袋后,才将玉郑重递了过去。
“方才听陆参将提起,要我将东西送来。还好赶上了,不然可是坏了督护的大事。”
玉本高洁,怎能与铜臭之物放在一起?周围人的眼神中有遮掩不住的嫌恶,可那跪在正中的年轻督护却一时间怔然不能动。
只有他知道,钱袋子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她将他的玉和最重要的东西放在一起,所以才能历经千难万险、重新将玉归还到他手中。
邱陵望着她手中玉佩,一时间没有开口也没有接过。
秦九叶心下焦急,自觉眼下情形不妙,拖久了定要旁人看出端倪,干脆凑上前、不由分将那块玉系回了对方腰间。
四周又是一片齐齐抽气声。
都说这邱家长子是个冷面督护,在江湖上也是以“玉”为名、清高得很,怎么竟让一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村姑在众目睽睽之下上下其手?
邱陵听到了那些意味深长的声音。但他仍没有动、更没有推拒,就任那女子摆弄。
当初他将那半块水苍玉送给她的时候,她连玉佩挂在何处都不知晓,眼下她已经学会了打绳结、做得又快又好。
“手艺如何?我可是练了很久。”
她邀功似地抬眸望了他一眼,眸子深处生动的情绪犹如粼粼波光在跳跃。
他没说话,只是抬手摩挲着那半块玉佩,体会着她的体温从那本该冰冷的玉石上一点点散去,直到再也不剩什么。
“平南将军府御赐的水苍玉为何会在你手中?”
那魏统领似是忍无可忍、终于开口讯问,邱陵当即微微侧了侧身、挡在了前面。
“这是我先前……”
他方要开口解释,却被人不着痕迹地按下。
秦九叶轻轻拉住他的衣袖,随即从他身后探出头来,面上带着些恰到好处的后怕神情。
“官爷有所不知,那庄中着实凶险。督护在前方浴血奋战、英勇杀敌,实在顾不上旁的,我躲在他身后恰好捡到,一看便知不是凡品,这才小心谨慎地收起,历经千难万险才把东西带出来,可谓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她说到此处,讪笑着搓了搓手,那魏统领当即一副将她看穿的神情,眼底有些遮掩不住的轻蔑。
“这是御赐之物,你若私藏便是死罪,还敢在此时讨要赏赐不成?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场合……”
“魏统领明鉴,既然事情已经明了,留她一个外人在这里也是碍事。邱某这便将人请出去。”
邱陵说罢不由分说拉过身后的人,“外人”秦九叶本想再抗争一二,奈何确实不是对手、被人连拉带拽赶了出去。
那魏统领话还没说完便被邱陵打断,眼见对方一番动作似乎全然没将他放在眼里,顿时僵在原地,脸色说不出的难看。
下一刻,呈羽的笑声火上浇油地响起。
“师父没能看到这一幕,当真是太遗憾了。”她的笑没能持续太久,语气又变得有些伤感,“只是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看到了。”
帐子外隐约传来几句低声争辩,最后归为平静,片刻后,邱陵便返回帐中,一抬头正对上呈羽揶揄的眼神。
有幸得见方才“送玉”的好戏,她的心情居然放晴许多,声音也柔和不少。
“这么着急把人赶出去做什么?我又不会吃了她。”
“她既非军中之人也非朝中之人,不宜听到这帐中言论。我也是为安谏使考虑。”
邱陵答得滴水不漏,就像他对那女子的回护无懈可击。
帐子外徘徊的脚步声并未完全远去,呈羽眼珠转了转,有些疲惫地摆了摆手。
“小师弟定是去山下告状了。师父来之前,你自己收拾收拾。天子大祭出了岔子,眼下都城乱成一锅粥,没人有闲心搭理你。但擅离职守是事实,这罪名你躲不掉,早早领了罚,省得落到旁人手中成了话柄,又要借题发挥、大做文章,到时候可就不是二十杖这么简单的了。”
一旁的魏统领本以为呈羽要徇私放过自家师弟,没想到对方竟如此公正,当即不由得上前一步领了这严惩断玉君的活计,可棍杖落到手中他又有些犹豫,想着对方毕竟是平南将军的亲信,谨慎对呈羽低声道。
“可要寻个隐蔽处行刑?毕竟这里还有那些江湖中人,若是传出去……”
呈羽眼珠一转,视线飘向帐外。
“犯错领罚,规矩如此,就在这打。动静大声些,让帐子外面的人也听一听。”
魏统领得了令,当即不在迟疑,上前将人扒了衣服,便开始施行军法。他虽然难缠,但为人还算正直,特意避开了邱陵肩背处的烧伤,但力度却是半点不含糊。
棍棒落在皮肉上的声音传出帐子,听得人心里发紧。
陆子参攥着拳头蹲在树坑里,棍杖声一响,他的胡子便跟着一颤。
秦九叶就跟在他身后,陆子参的胡子一颤,她也随之一抖。
“这可怎么办?那些人可当真是不讲道理,我都将玉还给督护了,怎么还要打人?”
陆子参宽厚的肩膀突然转了过来,那双小眼中盛满了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一开口声音尖细得像是鸟叫。
“缺了一半的玉,怎能算是完好如初?!”
秦九叶哑然,她并不知道陆子参话中深意,但想到东祝阁里的那一幕,心下还是有些说不出的愧疚。
“你家督护身上那半块确实因我而碎,但好在我还为他留了半块不是?陆参将莫要忧愁,你家督护正当年,待秘方一事终结,便可回到都城、伸展拳脚、再立军功无数,便教那位平南将军再赐几块新的给他便是了。”
陆子参盯着女子格外认真的脸,心中又是憋气又沮丧。
她无疑坚信邱陵是优秀的,所以才会说出这番话。但她不是朝中人,不知晓有些规矩远比金石更加坚不可破。回字纹水苍玉是由一整块玉石打磨而成、浑然天成,受赐之人终身只得一双。若有损毁、军法论处,残玉佩身、犹如行走的耻辱,再立多少军功、再挨多少惩罚,都不可能换得最初的圆满。
若说第一次交付一半玉佩意味着托付一半信任、半颗赤诚之心,那邱陵在明知对方心中已另有他人、仍选择将玉交出去的那个瞬间,便已决定了自己的命运。或许“昆墟断玉”四个字早早写定了他的判词,而今日便是应劫之日。
“陆兄,挨棍子又不是你,你哭什么……”
陆子参瞪着眼,仿佛这样便能让眼底泪光快些散去。
“我是风大迷了眼!”
这心绪细腻的汉子喊完这一句、再不肯吐露分毫,起身气哼哼地走远了。
秦九叶望着对方悲伤的背影,面上神情也有些沉默。
天很快就要亮了,山麓密林中仍是一片晦暗。
帐中人影散去,只留一盏灯火。
呈羽带着金石司的人撤了出去,不知是否有意要让那受刑之人面壁思过。而对于那帐中之人来说,这样带伤独处的时刻并不陌生。
在他很小的时候,父亲便用亲身经历教导他:一军主将不可以软弱一面示人。即使伤得很重、鲜血浸透盔甲,也不可露出败迹。所以在外行军打仗处理伤处时,他从不让旁人进自己的帐子,即使是亲信随从也需得通报过后,在他的允许下才能靠近。
帐外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早起觅食的小兽四处试探,终于犹豫着探进头来。
她不是习武之人,又在帐外踌躇许久,他一早便发现了,但还是坦露着伤处、等她进来。他不知道自己在期盼着什么,又对这种期盼感到无力和羞耻。
“外面出什么事了吗?”
他的声音客套疏离,身体却因越来越快的心跳而有些发烫。
但女子站得很远,感受不到他身上的温度,迟疑了片刻才从身上取出一只小瓶。
“我采了些药草、现调了些伤药,虽粗糙了些,但至少可以缓解一二。”
邱陵没说话,只静静望着她。
棍杖刑罚的痕迹在他肩背上交替,边缘处又是一片猩红的烧伤。秦九叶努力控制着自己的目光,但身为医者的本能令她放心不下。那些棍杖留下的伤应当并无大碍,只是肩背上的烧伤有些棘手,那里是独自清创涂药最困难的地方,先前又在那淤泥脏污中泡过,必须尽快处理才行……
手指不由得收紧,但她终究只是将药放在了桌上,随后站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轻声开口道。
“就算我将玉佩还给督护,咱俩之前的约定也还作数的。”
她说起“咱俩”时,他的心便不受控制地雀跃起来,但他想到那关于友人和故人的约定,他的心便又归为一片死寂。
“还有别的事吗?”
他盯着她、等着她、盼着她,只见她犹豫片刻、终于关切道。
“督护有心事。”
她果然察觉了。
即使他面上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即使眼下人人都在为各自的事烦忧,即使身边明明有陪伴他时日更久的同门,却只有她一人觉察到了他的不对劲。
安静许久,邱陵垂下视线,然后随手拉过一旁披风盖在肩上、遮住了那有些骇人的伤处。
“师姐只是气恼,但金石司不会轻易罢休。方才虽然算是勉强过关,但之后肯定还要追究……”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些。”她很执着,对他的回避视而不见,“那些官场上的事不至于让你心绪不宁,你明明另有忧虑。可是在山庄的时候发生了什么?还是狄墨究竟同你说了什么?否则为何……”
否则为何对方明明已经决心玉石俱焚,最后又那般轻易就把东西交了出来?那样一个连生死都不放在心上的人,当真会情愿在自裁前成全旁人吗?
这些疑问她并没有问出口。但对于眼前的人来说,她并不需要问出全部。
片刻过后,邱陵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
“你在怀疑我吗?”
这种“兴师问罪”的情形有些似曾相识,当初她为自己的阿翁只身来府院寻他的时候也曾出现过。只是上次他色厉内荏,而这一回,他的声音疲惫之余甚至有些许受伤。
他尽力掩饰、生怕对方听出什么,她只上前半步、用诚恳的眼神看向他。
“我来找督护,恰恰是因为我相信督护。我相信就算督护有所隐瞒,也定有自己的原因和苦衷。只是有些事本就不该是你一个人的责任,就算你将一切揽在身上、将自己压得喘不过气,旁人也不会对你心存感激,到头来耗尽心血的还是自己。我不想督护因此越陷越深,你身边还有许多人……”她说到最后,许是自觉有些失态,只得生生截住话头,声音也变得低落,“我没有一官半职,今日问你这些,只是以朋友身份。若确实是我多想,亦或你深思熟虑过后仍觉得这样比较稳妥,那便不用在意我方才说的话
……我去叫陆参将来为你涂药。”
她说罢,低着头告退离去,自始至终没有再抬头望向他。
其实只要她抬一抬头、看一看他脸上的表情,有些事便再也无法粉饰太平,他们之前所定下的“故友之约”便要被当场撕毁。
他身边确实有许多人。但这世上最懂他的人就在面前,他却不能走上前抱住她、向她诉说自己内心的痛苦。因为她已将那颗聆听抚慰的心留给了旁人。
“狄墨放火烧毁西祭塔前,曾在我耳边说了一句话。”就在她要跨出帐子前一刻,他终于低声开口道,“他告诉我,他一直派人盯着丁渺。赏剑大会结束的时候,丁渺在九皋附近一共排布了八艘船。”
秦九叶停住了,只花了瞬间便明白了其中含义,猛地转过身来。
“可是当初陆参将他们不是只拦下了七艘……”
“不错。所以我们遗漏了一艘,而这艘船现下很可能已经在九皋城内某处了。”
手脚顷刻间变得冰凉,她再开口时只觉得唇角发麻。
“有没有、有没有可能是狄墨故意说这来骗你的?为的是扰乱你的布排,亦或者想要利用你去对付丁渺?毕竟丁渺对他来说也是叛徒……”
“先前我心中也是这般怀疑的,但我看到左鹚留下的书信后便不这么想了。”
身为天下第一庄庄主、曾经的黑月别将,对方有无数种方法可以将这个信息以更巧妙、不引人怀疑的方式告诉他,最终却选择了最简单直接、不留余地的方式。那或许是因为不到最后一刻,狄墨仍无法看清自己的心。
秦九叶陷入沉默,邱陵看懂了她的沉默,再开口时便断绝了一切侥幸幻想。
“我方才收到林放的传信,信上的内容也表明,狄墨应当没有说谎。”
林放紧急传信,只可能是九皋城内出了事。
先前的噩梦无法控制地从脑海深处钻出来,可怕的幻想伸出触手抓紧心脏,秦九叶调整了一番呼吸,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赏剑大会已过去三月有余,在这期间城中并未传出什么可怕的事,这说明丁渺或许还没有开始最终的行动,我们还有挽回的机会。”
邱陵点点头,却没有说话,只定定望着她。
秦九叶读懂了那个眼神,回想方才对方再三犹豫才将实情说出口,不由得喃喃道。
“督护不想我回去?”
邱陵垂下头去。这是他们相识以来,他第一次不敢看她的眼睛。
“你已经完成了任务,秘方之谜已经解开,接下来的事就交给旁人去做吧。”
四周空气安静片刻,她的声音再次响起。
“既然如此,又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他本不该告诉她这一切的。可就在他本已决定将这一切全部瞒下的时候,她却对他说,愿意相信他。他不敢玷污那份信任。就算弄脏自己,他也想要守住他们两人之间最后的一点皎洁。
他收紧拳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一些。
“我们不是说好要做朋友的吗?我不想你日后想起这件事,心中会因为我的隐瞒而生芥蒂。”
若她为此与他争执,似乎反而要成了她的不对。他自诩坦荡,可每每到了她面前,就会不由自主变得自私卑劣。聪敏如她,不会想不到这一层。他等她质问他、嘲笑他、唾骂他也好,但她只轻轻叹了口气问道。
“若我一定要回去,督护可会拦我?”
女子面上有些烦恼,却没有丝毫对他的埋怨。但这反而刺痛了他。
“为何独独将这个难题抛给我?为何不去问他?为何不去问他是否会……”
“因为我知道他不会阻止我。”秦九叶轻轻开口,语气却坚定非常,“不论我要去何处、做出怎样的选择,他都会跟随我的脚步。”
邱陵已经伸出的手就这么定在原地,随后颓然垂下。
方才有一瞬间,他几乎要踏过两人之间最后那道底线,将自己幽怨不得的情感宣泄而出。但她开口的一刻,他便知道自己彻底败下阵来。
“我想做的……不过是守护你而已。”
从九皋城外村民,到九皋城里的良民,再到并肩作战的战友、赤诚交心的知己,最后是渴望却不可得的亲密爱人,他就这样任她一点点走近他的世界,又无力地看她远去、直至退回到他们开始时的起点。
他握紧了拳头、垂着头不去看她,直到她再次开口,声音前所未有的轻柔。
“督护有想要守护的东西,我也一样。何况人要回家,是天经地义的事。”她望向自己亲手系在他腰间的玉佩,一字一句地说道,“镜破不改光,兰死不改香。我坚信督护的心从未变过。即使知晓前路艰难、无人陪伴,但我们都会继续坚定地走下去。”
他沉默下来,女子也不再停留、转身离去,帐子掀开的瞬间,他一眼便望见了守在晨光中的少年。下一刻帘子垂下,将两人远去的身影一并遮去。他独坐帐中,直到临时点亮的烛火就要熄灭。
他慢慢从怀中贴身的地方取出一方白绢,白绢一尺宽、三尺长,看着不大,却可以写下上百人姓名、上千宗罪状。
他攥着白绢靠近了烛火,火焰顺着白绢边缘开始燃烧,又一点点向上爬去……他的手猛地收回,随后将那火焰迅速拍打扑灭。
烧过的细灰落下,邱陵死死盯着那张残绢,仿佛在看狄墨那具被大火灼烧却没有死透的身体。
这是当日在琼壶岛上,狄墨一心想要托付给他的东西。如果他没有在听了师父的话后擅离部署、闯入天下第一庄,那狄墨和他的秘密或许已经在大火中成为灰烬。然而事实是,一切皆如狄墨所料,他为了拿回左鹚遗书,不仅亲手将这份名录救出火海、带出山庄,甚至在交出前的最后一刻,还选择将它私藏了起来。
他不知晓自己为何会这样做,也不想去思索这一切这对于狄墨来说算输算赢。但他确实感知到了所谓无法挣脱的命运,将他拉回到那条泥泞阴暗的道路上不得喘息。他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多久,但她还给他的半块玉会时刻提醒他:即使变得残破,也不可歪曲最初的意志。
女子留下的药装在一只小瓶里,瓶子做工粗糙,有些歪歪扭扭,在桌案上都立不平,像是她在叉腰斜眼看着他。
他摩挲着那只药瓶,指尖无限眷恋,又隔着瓶口闻了闻里面的药香,最终也没有动里面的药,而是用那残绢将它裹好、一并贴身收起。
写满秘密的白绢贴在胸口,而她的药瓶就藏在其中,就此成为他心底最深处的秘密。
日光越盛,影子越浓,背上被大火灼伤的皮肤越是阵阵作痛。
那个将秘密转交给他的人已经在大火中解脱,而他的烧灼才刚刚开始。
238、大道直行是为德
晨光在夷春山麓间投下一道明暗交界线,线的一边是那官家的帐子,另一边是江湖中人的台子。
黑白两道因为同一件事在此交汇,明明只隔着不到百步远的距离,却仍守着最后的分界线。金石司将大帐搭在下风口隐蔽处,借着林影风声掩去一切动静,即便是一等一的高手也无法探寻其中一言一行。再看那各门派之主则齐聚附近山岩之上,笃信只有绝境之上才能算是“关起门说话”。
两方各有各的心思,也各有各的难题,眼下却是自顾不暇、没有心思相互探究的。
“我等此番前来,就是为了讨一个公道!”
那悠游堂堂主第一个开口,连日赶路令他面有风霜,声音却带着憋了许久后的爆发,能令人耳鼓生疼、口鼻流血。
但那只是对普通人而言。
袁知一掏了掏耳朵,闭目养神的眼睛睁都懒得睁。
“若我没记错的话,你门中旧怨已是七八年前的事了,先前前怎地没见你上门讨公道啊?”
悠游堂堂主闻言顿时一窘,但他显然有备而来,一转眼便为自己寻到了说法。
“天下第一庄占得先机,这些年早已发展得树大根深。悠游堂不过百十来人的东南小宗,如何能与之抗衡?袁门主莫不是嫌我们死的人还不够多,硬要我们一个个都送上门去?”
“不错。堂主先前也是形势所迫,我等又何尝不是如此呢?这些年天下第一庄横行霸道、为祸江湖,所作所为大家都看在眼里。种种罪状皆是那狄墨所为,无论如何也不该算作我等的不是。”
“那狄墨羞愤自戕、自绝于庄内,可我师兄当年惨死南海的这笔账却不能随那大火一笔勾销。”
“正是如此。还有我门中一十四名弟子……”
陈列罪状的声音此起彼伏,吵闹过钱庄里扒拉算盘的声响,细听这其中愤怒之情不假,但不甘不愿的情绪更深。说到底,各家的债又不是一天欠下的,此刻却一同找上门来,不过是互相壮胆来算账的罢了。
“诸位既然心怀芥蒂已久、一心想要为自家讨个公道,为何不早早进山围攻、非要等到那大火烧起来?”袁知一只将眼皮撑起一条缝,将那一众仰着脖子、气势冲天的江湖霸主尽数看扁,“你们的消息都这般灵通、腿脚也利落,到的明明比我还早,却龟缩在此只知骂街。难不成是倾心于我这糟老头子,非要与我共度良夜?”
这袁知一闭关这么久,出来还同当年没个两样,一开口便令人招架不住,直将那几个站得靠前的老家伙听得语塞,半晌才有人不忿道。
“袁门主此番现身,难道不是为了帮我等主持公道吗?你身为昆墟之主、江湖元老,此刻非但不表率一二,反倒与我等在这里唇枪舌战,又算什么?”
“为何你们总是要将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呢?”袁知一的声音难掩失望,流云在他头顶聚散流转,使得他眉眼间投下的阴影变得深刻莫测,“古往今来,没有不流血的胜利,更加没有平白得来的自由。你们一心只想躲在他人身后避风挡雨,从未想过要靠自身的力量站出来、主动去承担些什么,从前以天下第一庄马首是瞻,而今山庄不在,便迫不及待将目光投向旁人。你们沦落到如今这步田地,当真全拜那天下第一庄所赐吗?”
不同于方才那些讨伐者的义愤填膺,他的声音格外低沉,仿佛能渗进石头缝里、沉进人的心底去,余音消散许久也无人打破沉默。
这短暂的死寂是如此微妙,以至于一瞬间的工夫,所有人都知晓了这些年彼此关起门来的沉郁纠结。
袁知一环视四周,心中已一片了然。
“原来你们心中也不是不明白。当年唐啸研习古籍得出结论,称所谓《安道兵谱》实则是个谎言,你们却选择闭目塞听,甚至伙同狄墨烧毁他的书籍,逼他隐姓埋名、流亡多年,而今可有过半分悔意?”
所谓《安道兵谱》自始至终不过是狄墨做下的棋局,就算当年身处局中没能醒悟,但能做一门之主又能愚钝到哪里去?事后或日夜想起、或某刻顿悟,早就多少猜到了真相。不约而同的沉默,不过是因为那不能面对的羞耻,以及此生无法承认的错误和愚蠢罢了。
陈年老疮疤一朝被揭,那些江湖老鬼顿觉痛痒难耐,当即有人打头站出,赤红着一双眼驳斥道。
“一派胡言!如若世间从来都无《安道兵谱》,那狄墨又是如何在短短数年间便称霸江湖、兴风作浪的?难不成是我们谦让了他?!”
“说得好!”他话音未落,一旁当即有人附和,“袁老此番话到底是何居心?当年兵谱一事诸位都有见证,追求武学极致又有何过错?做过的事没什么不敢认的!”
“说到底那狄墨也不过是坐收渔利,若非兵谱相助,如今这江湖哪有他的位置……”
说出真相的人被认作骗子,勇敢站出的人反被倒打一耙,袁知一大笑出声,笑声中难掩荒唐意。
“他从前没有,现在却有了!所谓《安道兵谱》,不过是集百家精粹于一身,试问诸君当年为向那天下第一庄递上投名状,曾双手奉上过多少门中秘籍?这些年在那劳什子赏剑大会上争破了头,又曾亲手将多少门中优秀弟子送入那山庄之中?天下第一庄的每一砖一瓦都有诸位功劳,那狄墨养出的每一只山庄走狗身上都有诸位血汗。事到如今,你们还要自欺欺人到何时?!”
这一通直白陈词犹如铜豆掷地、劈啪作响,只将那一众七老八十的宗师泰斗驳得面皮生疼、气血上涌,苍发白毛纷纷起立。
那溟山老道率先缓过劲来,伸出一只手指颤抖着痛斥道。
“袁老怪你有何立场斥责于我们?你自己不也龟缩昆墟、闭门不出,现下得了看热闹的机会便将我们骂得狗血淋头,岂是君子所为?”
事实论不过,便转而论道德、论立场、论担当,这是这些年这粉饰太平的江湖舞台上惯用的伎俩。
只可惜他面前这位哪里是个会按他戏折子走的戏伶?
“老夫何时自称过君子?!”最后的脸皮也都撕破不要,占领高处的白胡子老头叉腰怒骂,理直气壮的样子堪比坊间最难缠的无赖,“老夫就是厚颜无耻、倚老卖老,但也比你们这些嘴硬骨头软的老王八强出千百个回合!”
江湖一盘散沙已久,苦口婆心劝说无用,到头来还是得臭骂一顿。臭骂若还是不行,那便抄家伙干上一场。若是换了十年前,今日这场争辩势必要以一地残肢断手作终结。
只不过如今面前站着的这位着实不好惹,真要是打起来,谁也讨不到便宜。
到底是谁说那昆墟老怪闭关修炼、静心养性、已近乎遁入空门?看看如今这副鬼样子,修心都修到狗肚子里去了。
一众老家伙们咬牙切齿地瞪着彼此,一边后悔今日没能多带几个徒子徒孙出来帮手,另一边又暗自庆幸好在自己人不多,这等狼狈丢脸的场面能少几人知晓。
就在所有人都不知晓今日这闹剧要如何收场时,那始作俑者却突然罢了手。他似乎终于想起来今早念过的清心诀,种种情绪尽数褪去,长长呼出一口仙气道。
“唇舌相争、剑拔弩张,实非我所愿。大家都是老相识了,袁某更是老骨头一把,这些年修身养性,只盼天下安宁、江湖长久。此番苦口婆心地劝说,也是为诸位着想、为天下武学着想。如今天下第一庄不在,就当这江湖回到了二十年前的样子,这一次诸位要如何选择呢?”
这番云山雾罩的宣言令所有人都有些蒙头转向,却有人看明白了什么,沉吟片刻后开口问道。
“袁老怪此番出山,是否想让我们合力肃清泥沙、涤荡这江湖之水?”
说话的正是那玄金门的寒烛师太,她不愧是当年曾与袁知一恶斗七七四十九天之人,了解对方远胜在场其余众人。
袁知一望一眼曾经的老对手,面上仍摇摇头,声音却难掩愉悦。
“老夫已是大半截身子入土之人,这些年又不问江湖之事,怎敢号令诸位英雄行事?不过是想到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道理,想要提醒诸位牢记今日聚在此地的缘由,不要重蹈覆辙、错失机会。”
这一回,所有人都听明白了。
从今日开始,狄墨执子的这局棋已经算是彻底结束了。但与此同时,新的棋局也将开始,谁都可能成为执子之人,谁也都可能成为下一枚任人摆布的棋子。今日若不出手,他日再划江山,便不要怪自己占不到山头了。
“依我看,眼下就是这样一个机会。”那鸡鸣山天魁门门主第一个表态,当即宣告道,“天下第一庄把持江湖已久,就算这夷春大山烧成一块炭,定还有散落在外的种子,我们要做的便是斩草除根。莫堂主,你说是也不是?”
他矛头直指那方才蹦得最高、凑得最前的悠游堂堂主,后者闻言也不甘示弱,眼睛瞥向身旁的人。
“听闻狄墨此番提前将庄中留守弟子派了出去,那山庄影使也仍在外逍遥,还总能借水路隐去行踪,我等就算有心也是无力,还得依仗旁人相助。说到水路通达,应当没人比得过水鬼帮。”
鼓声骤停、鲜艳的花落在了那水鬼帮帮主头顶,后者清了清嗓子,神情严肃道。
“在下帮中方才经历大变,只怕无法独自胜任这艰巨任务。不过水里的事怎少得了神瀑教?若能得两位龙王相助,相信此事自然水到渠成。”
神瀑教两位龙王一个不察便被“水鬼”拉下了水,当即望向一左一右。
“襄梁之大,总有水路到不了的地方,还需得轻功卓绝者一起配合才好。”
“追云,你腿脚不是挺利落?带几个人跑一趟,费不了你多少工夫。”
追云被点名,当即还击道。
“我看廖阁主也不要自谦,论及阴符秘术、奇门遁甲无人能比得过道枢阁。我看此番行动还是由阁主牵头为佳……”
整顿江湖,收拾残局,每一个江湖中人都要出力。
说到最了解这江湖中各门各派底细之人,不是那天下第一庄,而是他们自个的老对头。彼此针锋相对、明争暗斗这么多年,自家有几粒谷子或许数不清楚,但对家仨瓜俩枣却都门清。一众人七嘴八舌、不甘示弱,言语间陈芝麻烂谷子抖落一地,虽然听起来混乱而聒噪,倒是三两下便将彼此的任务安排得明明白白。
袁知一就静静看着,仿佛这一切都是这些自私自利、冥顽不灵的江湖老怪们一朝开悟、自发奉献,与自己没有半点干系,直到最后一个字音落地,这才挂上一个充满欣慰的笑容,张开双臂总结道。
“看到诸位心怀天下、情系武林,袁某人感佩非常。自所谓天下武学和而不同,大家借此机会化干戈为玉帛,就算先前有些什么不愉快,到头来还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啊。”
他话音还未落地,一众老贼已齐齐回头、吹胡子瞪眼地骂道。
“谁同你是一家!”
一众宗师的吼声被风吹散,断断续续跌落山崖、传进林中。
秦九叶敷药的手一顿,随即有些不确定地望向身旁的少年,后者显然听到的信息更多,察觉到她的视线后便轻声开口道。
“山庄把持江湖的这些年,各门派之间积怨摩擦都不少,就算一朝没了共同的敌人,彼此间也不会一夜间握手言和,就算你死我活地打起来也是正常。”
是啊,这江湖水本就浑浊,没了一个天下第一庄,谁知道二十年后会不会诞生另一个魔窟呢?
秦九叶收回视线,继续手法飞快地为眼前的山庄弟子包扎伤处。
“我只是想着,若是真打起来,我这不是正好能卖一卖药?眼下这里没有那些黄姑子同我抢生意,当真是天赐的发财良机。”
她面前的那个天下第一庄弟子是个不过十五六岁的清秀少年,从方才起便一直抬眸偷看她,听到此处不由得愣了愣。
秦九叶察觉到他的停顿,以为是手重了些、下意识放轻了动作。
“先前不是死都不怕吗?怎么这会还怕起疼来?”
清秀少年没吱声,放在膝头的手却收紧了。
他的烧伤在后颈处,女子沾了药膏的手微微有些凉,就在他耳后徘徊。许是因为从未有人这样靠近他,又许是因为不曾被这般轻柔地对待,他的身体生出一种古怪的感觉,他强迫自己不要抬头去看面前的人,但耳根还是不受控制地红了。
这红色没有引起敷药女子的注意,却落入了她身旁少年眼中,后者垂下眼帘、不动声色地往一挤。
“这磨药的粗细我还有些掌握不好,阿姊帮我看看。”
女子不疑有他、抽身开来查看,他便很是自然地接过女子手中涂了一半的药,单手托起那清秀少年的脸。
人畜无害的面容,比他年轻、比他清纯、比他惹人怜惜。
但不管怎样,都是来晚了一步。
远处的山岩重回安静,这一回再听不见任何细微声响,不知那场突如其来的江湖集会是否已经结束。
李樵收敛眼底情绪,开始完成敷药的工作。他面前少年还未察觉凶险,眼神时不时瞥向一旁磨药的女子,却觉颈间一阵剧痛。对方下手可用毒辣形容,耳后涨破的水泡被按在指下搓揉,他有些受不住、低低叫出声来。
不过短促的一点声响,在这寂静山林中却尤为突兀。秦九叶备药的手一顿、近乎本能地感知到了什么,一把捂住了那山庄弟子的嘴,随后有些不安地向身后那片灰蒙蒙的岩石望去。
晨起山间弥漫着一层薄雾,冷风穿过林间又是一阵噪响。
然而就算只是一点微弱动静也瞒不过一群顶尖武者的耳目,何况是在这种一触即发的敏感时刻。
不知是谁先停住脚步、望了过来,紧接着便有第二人、第三人察觉,流云蔽顶、林间一暗,十数个身影悄无声息地穿过雾气而来,像鬼门大开后前来索命的阎罗官。
虎豹垂暮也不会成为羔豚,褪去一门之主、武林至尊的体面外衣,他们皮下仍是那群铁血江湖、有仇必报的江湖客,何况那些无法发泄的怒意也要寻个新的宣泄之处。
只见那打头的武僧站定,眼眸一斜、冷酷目光在那些缩成一团的山庄弟子面上一扫而过,仿佛在看一摊腐骨烂肉。
“袁老怪说的没错,我们确实早该做些什么了。狄墨虽死,但山庄余孽尚在。与其壬之流入江湖、成为祸患,不如今日一并剿灭,倒也干净!”
他话未说完,手中伏魔杖已经出手、势要见血。
秦九叶还未反应过来、人已被李樵扑到一旁,而那些少年少女们就直愣愣站在原地,既不躲避也不惊叫。他们像是早已料到了这一结果,即使逃出山庄、逃出大火,他们也从来无法摆脱既定的命运。
锵。
金铁击鸣声炸响开来,斜里冲出来的半截长刀有些不自量力地接下了这一击。伏魔杖带了十分杀意,截击的之人身上带伤、当下狼狈退开三步,就地跪叩道。
“恳请妙诘禅师手下留情!”
妙诘收杖而立,神情冷酷地望向挡在身前的女子。
“不要以为你曾是断玉君门中人,便同他们有什么不同。你没有资格替他们求情,也没有资格替我死去的同门原谅!”
姜辛儿咬了咬牙,冷汗顺着额角流下,但身子却没退缩半分。
“辛儿不过只是完全山庄弟子中的一个,不敢同昆墟或是邱家有任何攀扯。诸位前辈当我是山庄余孽也好、谁家走狗也罢,我都无怨言。只是这些孩子从未离开过山庄,手上也未曾沾染过无辜者的鲜血,他们只是没能选择自己的出身罢了。狄墨已死,何不给他们一个重生的机会……”
许是想到了曾经的自己,她越说越激动,眼圈不由得红了,声音也有些颤抖。
但眼下那些满腔怒火、准备讨伐的门派之主们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她的真情实感只会火上浇油,令那些讨伐者们想起那些血债累累。
“好一个无辜之人。狄墨当初派人以搜山之名斩杀我门中一十七人,他们也是无辜之人,可却有谁来替他们求情?谁又曾饶过他们性命、给过他们机会?!”
眼见对方怒意不消反涨,姜辛儿却铁了心,愣是半步也不肯退让。
眼见这死于审判之杖下的又多一人,斜里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我劝诸位三思。”秦九叶上前一把拉过姜辛儿和那少年,黑漆漆的伏魔杖就悬在她头顶,她只望向那执杖之人的眼睛,“我并非江湖中人,也无意评判那些过往恩怨,只是想请诸位给他一个说话的机会。我且问他一个问题,若他的答案能令大家满意,便请放她一条生路。”
林间一阵沉默,但涌动的杀气却在枝头末梢间流窜。
泗渡山与昆墟交好,那空音大师认出秦九叶正是当日在琼壶岛与断玉君同行之人,沉吟一番后还是插话道。
“妙诘禅师为这一刻已等候多年,倒也不差这一时半刻,不如且看她要问什么。”
那妙诘闻言冷哼一声、没再发难,但手中伏魔杖也未移动分毫。
秦九叶不敢再耽搁,随即转身望向身后的少年,大声问道。
“你在庄中修习的是什么功法?”
少年有些发青的嘴唇蠕动片刻,才有些呆滞地吐出半句话。
“……修、修的是大开碑手。”
他的声音很轻、隐约有些颤抖,短短几个字却犹如雷霆劈下、在围观众人间炸开来。只见一个身影瞬间跳了出来,三两步走到那山庄弟子面前。
“你说什么?”开口的不是旁人、正是那溟山老道,他已年近古稀,那双藏在白眉下、似乎从未睁开过的眼睛此刻瞪得如铜铃一般,声音也有些颤抖,“你再说一遍。”
秦九叶轻拍山庄弟子肩头,后者在这股力量的安抚下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答案。
这一回,那溟山老道彻底僵立在原地。他并非听不懂那几个字,而是那几个字对他来说太过遥远。
“师兄,你的大开碑手后继有人了。你若在天有灵,也可安息了……”
他话一出口,周围更是一片哗然,那些曾痛失门中秘法的门派之主也纷纷将目光投向那些少年少女,盼望着其中能有属于自己的幸运。
说好的斩草除根,还未开始便要偃旗息鼓,之后还如何能够一同做事?一旁的悠游堂堂主见状不由得上前一步沉声道。
“黑白是非怎能混杂?禅师若下不了手,便换我来。”
悠游堂没有功法失传、自然可以做出一副公正姿态,但溟山老道显然已心中不愿,竟上前一步挡在了那少年面前。
“就留他一人又如何……”
“你糊涂了不成?就算他在那天下第一庄修的是你师兄的功法,可却不是你师兄亲自传授,不过学了三分皮毛罢了,就连拙劣模仿都算不上,又怎可算是继承衣钵?你若当真收了他、带回门中,才是辱灭了你师兄的遗志!”
这话犹如一盆冷水当头,将其余人心中燃起的那点希望火苗尽数浇灭。他们确实渴望光复功法、重振本门。可他们也最重江湖声誉,若世人都知晓所谓“光复”取之不义、来自那肮脏的天下第一庄,此举便也失去了意义。
眼见好不容易有了缓和的局面急转直下,秦九叶急得冒出冷汗,下一刻余光瞥向一直立在身旁的李樵,心中某个角落突然一动。
如果说每一个出身山庄之人都该死,那七年前逃出山庄的少年也不能幸免于难。她不认为李樵在面对诸多门派围剿时会退缩,但她想为他争取更多。
仿佛冥冥中有所感应,李樵也望了过来。这一刻,他似乎终于明白了她为何会为那些素不相识的天下第一庄弟子出头,随即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诸位口中的继承衣钵,可有算上李青刀的刀法?”
秦九叶话音落地、青芜刀也应声而出,犹如一根定海神针立在所有人面前。
出手的少年生得一张漂亮却陌生的面孔,但那把刀却很快被人认出。
“你就是那日琼壶岛上的盗刀之人?”
那观鱼童子第一个开口,一旁伏虎天师闻言当即连声叹道。
“李青刀在江湖销声匿迹多年,原来也是被那狄墨擒了去。不仅兵器旁落他人之手,刀法也流落山庄。”
“我的刀法并非从山庄习来,狄墨也从未得到过李青刀的刀法。”那沉默的少年突然开口,像是吐出一个鲠在喉咙已久的刺,话出口的瞬间有种前所未有的畅快,“我师父是李青刀,我的刀法是她亲自传授的。”
他的宣告在山间回响,在围观者中震荡开来。
“李青刀从未收过徒弟,你又是从何处……”质疑声响起又戛然而止,似乎明白过来什么,“你究竟是何人?”
“他是何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可以是任何人,难道不是吗?”秦九叶与李樵并肩而立,直面那一张张惊疑不定的面容,“李青刀选择将刀法传授给他的时候,可有唾弃过他的出身?可有介意过他来自那个囚禁她半生的地方?可有因为他来自那样一个地方、便断定他之后定会仗着手中刀剑成为一个十恶不赦之人?李青刀从未在意自己的刀法由一个天下第一庄弟子承袭,诸位自诩江湖豪杰、来去不羁,若以出身论英雄,又与那些官宦门阀有何两样?”
女子的声音并不大,却渐渐压过那些质疑的低语、笼罩全场。
“我们九皋城外有条古道,名唤铭德大道。修它的人已成白骨,它连通的神祠寺庙也淹没在湖底,但它通直不曲,只要走过那条道的人都会明白,它为何以‘德’命名。七年前他选择以死相搏、带着李青刀逃出山庄,数月前他以一人之力深入琼壶岛、在狄墨眼皮子底下盗刀,今日他直面过往、回到天下第一庄、斩杀李苦泉。即便如此,你们仍然觉得他不配吗?”
是啊,当初远望这少年迎难而上、以一人之力搏杀群敌之时,他们心中难道不是畅快的吗?他们赏识那种一腔孤勇悬于刀尖的锋利,又不愿接受这锋利是由野蛮与杀戮打磨而成的,这本就是一种矛盾。
终于,那溟山老道再次开口道。
“深山里修行的日子不比你在山庄清闲,即便如此,你也愿意入我门中吗?”
那山庄弟子呆站在原地,一时间回不过神来,半晌才颤抖着开口道。
“愿、愿意……”
“那还愣着做什么?去找你师兄拿衣衫,这天下第一庄的衣裳瞧着实在晦气。”
溟山一派率先表了态,之后种种便愈发顺畅。
这些走出地狱之火的少年少女们就这样得到了前往外面世界的请帖,狄墨当初以所谓“安道兵谱”作饵、从这江湖中掠夺走了多少武功心法,今日便以这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归还于众,就如同江湖之水,即使曾变作雨雾霰雪,最终也将落回大地、汇入万千河流。
“你的刀法学得还算扎实,只是招式轮转不算流畅、细节也粗糙些,胜在有几分不畏强的精神,倒是与我门风相合。你既已帮旁人觅得去处,可愿归入我门中?”
开口的正是空音,他算是今日这些人中最为豁达不羁之人,并不介意姜辛儿习刀出身,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姜辛儿只停顿片刻便摇了摇头、抱拳答谢道。
“承蒙空音大师厚爱,只是我自小在山庄长大,出庄后便专心侍奉一人,在一个地方待得久了,现下只想一个人去外面看看。天地广阔,不止有刀剑传说,还有尘世烟火,而那万般滋味需得我亲自去体味一番。”
“欸,选哪条路不好,偏要选当初李青刀的路子。”
空音叹息着说完这一句,默念两声佛号,再没有看姜辛儿一眼,带着门中弟子转身离去。
人影稀稀拉拉散开来,露出一个蜷缩在树根处的身影。那人从方才开始便一直低着头,逃命途中变得凌乱的头发被他抓得散开来、遮住半边脸,颇有几分昔日杜老狗的样子。他不想任何人认出自己,但这恰恰证明他内心并未完全被蒙蔽,甚至已听到了什么、感知到了什么。
秦九叶小心拉过谢修的手,后者轻轻抽了抽,最终还是没有挣脱,任她牵着走到那秋山派掌门沈开源面前。
逃出来后,她无意中探到了谢修脉相,这个年轻人曾因修习不慎而走火入魔,今生都与武学无缘了。她不忍心将这话当面说出,斟酌一番后才小心开口道。
“我们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是这副模样了。那楼中还有旁人,他受了些罪,能留得一条性命已经算是万幸,其余的……”
她话还未说完,只觉得眼前一花,沈开源已上前一步握住了谢修脏兮兮的手。
“没关系,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身为一门之主、习武半生,只这一握自然便知晓自己的爱徒发生了何事,但他没有没有多问一个字、没有表露出半分纠结,只沉沉拍了拍那谢修的肩膀,像哄个孩子一样、将他揽入怀中。
而仿若冥冥中感知到了什么一般,谢修突然之间便安静下来,身体也不再颤抖,就乖乖站在那里。沈开源眼中有泪,平复一番过后才郑重向秦九叶行礼道。
“沈某多谢姑娘出手相助。日后但凡需要我秋山派相助,尽管来寻我。”
秦九叶闻言当即回礼。
“谢修毕竟武者出身、根基打得极好,日后多加调理,还是可以恢复许多的,或许有一日还能重新握剑……”
“不重要了。他若想继续习剑便习剑,想去练刀便去练刀。他刚拜入我门中的时候,不过四五岁的孩童,因为无父无母、便几乎将我认做父亲,我门中弟子数十人,他从来都是练功最勤勉的那个,寒冬酷暑、从未向我抱怨过半句辛苦。”老掌门拭去眼角泪水,拍了拍谢修的手,“那时我当他是孩子,现下不过是回到了当初而已。”
他说罢,牵着失而复得的弟子转身走入树林深处,就像那日携手共赴赏剑大会一样。
“今日之事,我代他们谢过秦姑娘了。”
姜辛儿捂着伤处行礼,秦九叶连忙将人一把拉起来。
“这是做什么?我不过是觉得,好不容易将人从那鬼地方带出来,若转头便被砍了脑袋,实在有些说不过去。何况若非你关键时刻出手,哪里轮得到我开口说话?他们该谢的人是你才对。”
两人从未这般客气说过话,那姜辛儿也有些不自在,半晌才认真确认道。
“秦姑娘先前那一番话,可是发自真心的?”
秦九叶有些纳闷,回想一番自己方才所说,倒也没什么不妥之处,当下点头道。
“自然是真心的。”
“我是认真的。若我再遇见同他们一样、流落在外的山庄弟子,秦姑娘可愿布施晴风散解药、给他们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秦九叶闻言不由得愣住,显然没料到对方说要云游天下之余,竟还怀了这份心思。好人好事谁不喜欢做?只是、只是那晴风散的解药也不便宜啊,各种药材算一算,果然居岂非要赔个底掉?
想到此处,她不由得啧啧嘴,若有所指地低声道。
“这倒也谈不上愿意不愿意。我是个生意人,姜姑娘也知道,这做生意嘛,讲究的是将心比心、等价交换……”
她话还没说完,便见姜辛儿用力点点头,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她。
“我明白的,就像当初在药庐一样。”
她明白什么了?这和当初药庐有何关系?她要的是银子,可不是一群天下第一庄出身的帮工啊!
然而她没来得及再说什么,那红色身影已经旋风般离去。
远处山谷中的大火仍未完全止歇,林中这场江湖大会已接近尾声。做了返回九皋的决定,自然是越早启程越好。为了方便赶路,一切行囊需要精简,北上的路线也要重新规划。
“你难道不失望吗?”
滕狐的声音干巴巴在身后响起,秦九叶这厢忙得热火朝天,丝毫没被那声音中压抑沮丧的情绪感染。
“失望什么?”
“野馥子的答案没有寻到,还平白浪费了这许多时间。你可有后悔此番去了天下第一庄?”对方说到这里顿了顿,又有些尖酸地补充道,“不过这是你自己的决定,后悔也没用。”
“滕狐兄这话究竟是想问我,还是想问你自己的呢?”
她话一出口,身后瞬间陷入沉默。她察觉到了那沉默,叹口气、还是转过身来。
不过一夜之间,那张鼓胀平整的面皮起了皱,发间甚至生出几根白丝。想当初对方何等嫌弃她的出身,就连与她同处一室都觉得浑身带刺,可眼下这山林中聚着无数英雄豪杰,他却只能寻她来说说话。
秦九叶心下怜悯对方,但她知晓对方现在需要的并非怜悯。
“我从来没有将希望全部寄托在你师父身上。对我来说,能够得知丁渺阴谋、九皋有难,已是最有用的信息。而对于滕狐兄来说,即使你并没有得到关于野馥子的答案,却还是收获了你师父的答复,难道不是吗?”
“什么答复?师父何曾给过我答复?”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两撇习惯性挑高的细眉此刻垂了下来,看起来竟有几分哀戚,“师父从未将我放在心上,这信中甚至没有提到我的名字……”
“你的名字不是已经在这里了吗?”秦九叶打断了他哀怨的陈叔,语气平静地开口道,“左鹚再没有收过其他徒弟,他也不会知晓还有旁人继承他的遗志、追寻所谓秘方真相。在那个地下密室中,他能想到的所谓后辈就只有你一人啊。”
她话音落地的瞬间,滕狐那张怨气冲天的脸顿在原处,瞳仁不可置信地颤动着。
“你、你在胡说……”
“不论是成为他的徒弟,还是成为一个优秀的医者,你师父自始至终都相信自己当初没有选错人。而不相信这一切的人其实是你自己。”
秦九叶说完最后一个字,转身将一早分好的行囊递了过去。
“这些是从川流院药庐中带出来的东西,我将我们两人的物品分开整理好、都在这里了。有关秘方治愈的过程,我会实事求是记录下全部过程、落笔成册,左鹚、许青蓝还有你的部分我也不会略去,我不收你代笔的银钱,莫要找我麻烦便是了。”
她说完最后一个字,目光落在对方腰间。
他将那封潦草书信同左鹚留下的手记放在了一起、贴身保存着,那些文字中并未任何药理,却是另一种指引。或许就算今日她没有说这一席话,眼前的人也早就在不自知的情况下做出了选择。
许久,滕狐终于伸出手接过了“分家”后的行囊。
“我在江湖中的名声不好,我也不想拥有一个好名声。治病救人不是我所长,你同我也不是一路人。”
秦九叶由衷点点头,即将与这老毒物分别的畅快席卷全身,她几乎忍不住伸出手与对方相握,可转念想起先前情形还是作罢,只轻咳一声道。
“滕狐兄莫要觉得遗憾,能同行这些时日已是十分难得了。何况日子还长,说不准哪日便喜相逢,到时候定要月下一叙、秉烛夜谈。”
她说话间,对方那双死鱼眼便一直瞪着她瞧,仿佛她说的不是什么惺惺相惜的话,而是一些恶毒诅咒,半晌才覆上面巾、戴上手套,退远了些道。
“丁渺在赏剑大会上做了文章,川流院虽一直暗中出手、排除隐患,但有些人藏得很深,寻常手段未必行得通。”他说罢从袖中取出了那只左鹚留给他的虫笼,摩挲一番后怪笑道,“你回你的九皋城,我走我的江湖路。正好,我那还缺几个药人,说不定还能查漏补缺一番。”
江湖之所形势复杂,特殊之地需要特殊手段,这一点公子琰早已亲身为她实践过了。而且她现在自顾不暇,能有一个了解秘方之人替她在江湖中行走,就算手段恶劣了些,也实在没得挑剔了。
那厢九方青青的马已经备好,打头牵马的正是翁小海,他听自家师弟耳语几句后,便将有些惊讶的目光投向秦九叶。
“这便是秦姑娘?”
紧随其后的小师弟点头确认道。
“这便是秦姑娘。”
不知何时突然出现的袁知一也瞪大了眼睛,目光毫不掩饰地将秦九叶上下打量一番。
“这便是秦姑娘!”
秦九叶摸了摸脸上的灰,一时间有些招架不住这昆墟中人的做派,还没来得及开口,便教袁知一拉到一旁。
“秦姑娘,咱们也算是一见如故了,我这几个徒儿也都很喜欢你,你要不要再考虑考虑?我觉得昆墟的风水还是不错的,是个宜成家立业、相守一生的宝地……”
“师父,三郎可还没走远呢。”
翁小海有些无奈地开口,望向秦九叶的目光中有些抱歉。下一刻,邱陵的声音已在身后响起。
“谈大人方才来信,百昱关怕是走不通了。”
“水路不通,还可借道江湖嘛。”袁知一清了清嗓子,轻瞥一眼自家徒儿,“江湖水通四方,只要有江湖的地方,就有通路。”
九方青青闻言,瞬间来了精神。
“我有烈马麒骢、可行险峻之路,只要路线规划得当,三日内便能过百昱关。不过若是借道江湖、避开官道,一路上还要多依仗师兄从中相助。”
翁小海没说话,只轻轻点了点头,把握尽在不言之中。
袁知一望向林间,那些一门之主还未走远,或近或远、或清晰或模糊的身影林立山间,似是有所感应般也回望过来。
相比赏剑大会的恢弘热闹、百家争鸣,眼下这黎明短暂而宁静。可不知为何,亲见晨光在那些身影间闪烁的一刻,秦九叶才第一次有种置身江湖河海之中、武林银河之下的奇妙之感。
他们怀揣着不同的目的汇聚在此,但终会踏上同一条通直大道。
红日跳出山河暗影,启程的号角已无声响起,袁知一清喝一声道。
“山河不动可存千古,江湖迢缈可通河海。此去一别,再见不知又要何时。然山高水阔,总有重逢之日。望诸君珍重,若有今生未尽之痛快,便待来世再论恩仇吧!”
239、回春堂的回春汤
接连下了三个月的雨终于停了,但乌云却并未散去,整个九皋城里依然湿冷阴沉。
在这样的天气里,若能来一壶温酒亦或是一杯热茶,自然是浑身舒坦。
眼下这九皋城中什么最流行?不是问翠阁家新出的紫玉壶,不是千手赌坊新兴的牌九花样,不是春衫阁新制的天丝巧衫,而是那城南守器街的回春汤。
回春堂最有名的莫过于回光散,这回春汤先前却没听人提过。但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汤药是回春堂出的,而且一碗只需七文钱。
七文钱,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权当强身健体了,也没什么不好。
很快,物美价廉的回春汤便在坊间巷里传开了,城南的人闻讯而至,城北的人也往城南挤,东西南北齐聚守器街后巷,恨不能房檐上都站满了人。转过听风堂后街街角,一股清苦药香便在屋瓦间蔓延开来,不过短短三日时间,那些来排药的人竟已熟门熟路,甚至有人带了排队用的竹凳马扎,大家一边等药聊天一边做点活计,哈出的气在巷子里恨不能结出一片云来。
等药的人排出两三条巷子,卖药的摊子前却只有三人在忙前忙后。
那打头的药僮看起来身板子不太行,连搅动汤药的力气都没有,打了几圈便气喘吁吁,但收起银钱来却格外利落,像是在钱庄历练了七八年。他身后那负责分药的汉子浑身使不完的劲,熬药一刻不停、分药一滴不洒,蒙着布巾的脸瞧着有些冷酷,自始至终都一言不发。至于那摊主模样的女子只管出一张嘴,但那张嘴也确实厉害,不禁吆喝得了汤药、还聊得了天南海北,什么头疼脑热、疑难杂症都问不住她,那张嘴皮子上下碰一碰、道上几句养生用药的学问,都头头是道、中用得很,七文药钱还能看病,何乐而不为?
西斜的光将整条守器街照得有些昏黄,三两姑婆抱着热乎乎的汤药、喜滋滋离开,她们身后那大汉更是不客气,左右手各提一只桶,看那架势像是要来打洗澡水的,可好不容易等到他,那分药的女子却将身后那口大锅一收,一边搓手一边笑道。
“实在抱歉啊客官,今日这是最后一锅了。明日可以早些过来,我们天亮便会在这出摊。汤药有限,卖完为止啊。”
大汉难掩失望,恨不能将排在自己前面那人手里的汤药抢过来,身后人群闻言也悻悻散去,水泄不通的巷子顷刻间散了个清净。
女子利落收拾起摊子,收钱的药僮在旁闭着眼数钱,那熬药的大汉左右四顾、确认再无外人在场后,这才拉下布巾、低声问道。
“秦姑娘这锅里究竟卖得什么药?”
“健脾化湿的方子,喝少了不打紧,喝多了也死不了人。”收拾摊子的动作不停,秦九叶一双眼珠子贼兮兮地乱转,“杜兄可是这几日熬夜有些上火?我那还有别的方子,回头让金宝拿给你。”
杜少衡很是沉默了一阵,半晌才开口道。
“杜某不知姑娘用意。若这赔本的汤药并不能预防所谓秘方之疾,咱们这两日又究竟为何在这里摆摊?”
他话说得收敛,秦九叶却一耳朵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打量了一番他那壮实的身板子后开口道。
“杜兄看着便是身体康健之人,所以不了解求药之人的心态。这些汤药并不是重点,重点是要让买药的人记住咱们这个摊子的存在。日后这城中只要有些风吹草动,他们便会想起这里,到时候才有我们‘对症下药’的机会。”
杜少衡愣了愣,但随即也领悟到了些许。
“当年居巢沦陷原因之一,便是无法在短时间内将病患与康健之人分开,而且一旦病患分散,布药施药只会难上加难。若能让身体不适之人自发前来,确实能省去咱们许多麻烦。”
“正是这个道理。我虽不懂兵法,但也看得出眼下敌在暗、我在明,实在吃亏。我同丁渺打过几次交道,此人确实善弄人心,但他并没有经历过普通人的生活,对这城中百姓的了解还不如我这个土郎中。城北富人抠门自是不必多说,就拿城南这些老住户来说,多多少少都喜欢占些小便宜,有热闹更是不肯错过,这是他们平日生活之余的乐趣,我们甚至不需多费口舌,他们自然会争着抢着来,反之就算递到他们嘴边他们也是不肯咽下去的。”
杜少衡由衷点点头,连带着有些酸痛的腰背都好转不少,浑身又充满了力气。
他自以为行伍出身,算是能吃苦的,可接手后才发现这熬药卖药的活计不比行军打仗轻松多少,天还没亮便要开始忙活,大半日下来也是腰酸背痛。而那女子做了十年生意,已经习惯了辛劳和忙碌,眉间不见半点疲色。
那厢金宝已点好了铜板,转头将整理好的药钱连同钱篓子一并递给秦九叶,声音中难掩不满。
“说好了干几日便回村子出诊的,五娘他们若是知道我瞒着你回来的事,还跑到城里来帮你赚黑心钱,回头指不定要怎么收拾我呢。”
“什么黑心钱?这是救命钱,回去可不要乱说话。”
说多了又要吓到对方,秦九叶只能点到为止,接过钱篓子后便转交给杜少衡,后者接手后晃了晃,被听到的声音惊呆了。
秦九叶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语重心长道。
“杜兄不必惊讶,积少成多而已。要备上千人的药材,这笔钱也不是小数目,能贴补多少算多少,回头速速换了我先前交代的那几味药材回来备好,记得分开几次来收,免得让城中药堂察觉,要么暗中抬价、要么通风报信,总归是不好的。”
杜少衡点点头,他跟着这女子做事不过几日,已经沾染了些对方身上的小生意人气质,行动间颇有几分贼头贼脑,两人又交头接耳了一阵,他便带着金宝转身离去。
巷子里安静下来,一时间只闻女子随口哼来的走调小曲。
一阵稀稀拉拉的脚步声在巷口响起,徘徊一阵后直奔那独自收拾摊子的身影而去。
不同于先前那些城南居民脚上草鞋发出的碎步声,眼下是上好厚底皂靴大踏步时发出的声响,听起来颇有些气势汹汹。
该来的终于来了。
秦九叶头也没抬,只将最后一点尾巴收拾妥当,然后飞快将那柄盛汤药的铜勺放在手边隐蔽处。
“姑娘,这卖的是什么汤?”
打探的声音响起,已经竭力修饰过的腔调中仍带几分傲慢。
秦九叶在腰间布巾上擦了擦手,随后挤出一个笑脸来。
“这位客官,咱家卖的就是普通汤药,没有名字。”
那打头的小个子故意凑近前来、压低嗓音道。
“莫要藏着掖着了,我怎么听说这卖的是回春堂的东西?”
他这厢说完,身旁另一人已急不可耐地帮腔道。
“回春堂的几位坐堂掌柜同我也算熟知,不知姑娘究竟卖的是哪味方子?方子又是哪位掌柜开出来的啊?”
秦九叶垂着头、避着那几人视线,半晌才臊眉耷眼地开口道。
“要不……几位明日早点来?买来尝尝自然就知道了。七文钱也不算贵,为了自个身体着想,这点钱还是不能省的。”
那几人愣了愣,似乎没料到这女子竟能用这般窝囊的姿态说出那样气人的话,梗了半晌才图穷匕见道。
“你这是回光散的方子吧?”
话说到这份上,对方到底是何来意已不言而喻。
在外讨生活这些年,秦九叶自认吃过的亏比下肚的米还多,说起息事宁人的法子她没有一万也有百八千。只不过,今日她的目的不是大事化小,而是要将这动静闹大些才好。
她莫测一笑,手中那把铜勺哐当一声扔回锅里,打响这场巷战。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来者不知酝酿了多久,问罪的话当即滔滔不绝、伴着吐沫星一通乱飞。
“是的话,你这便是从回春堂偷来的方子!做生意将求一个‘信’字,你将偷来的方子压低价钱当街叫卖,同那卑鄙小贼有何两样?如若不是,你便是打着回春堂的名声招摇撞骗,败坏我们的名声!不论你是哪一种,都可称得上目无王法,简直抹黑我们药行的生意,当被拉去衙门问罪!”
对方是个少见的大嗓门,这一嗓子喊出去,堪比红雉坊招揽生意的鸨母,整条街上的人都望了过来。
秦九叶目的达到,再也懒得伪装,当下拾起铜勺直指对方面门。
“且不说我这方子比你那回光散还多了两味药,薏仁也是炒过的,便是一样又能如何?古往今来,这方子是每个行医者都熟知的,取个不一样的名字便算是独一家了?依我看占着‘回光’二字发横财的另有人在才是。”
“你、你这刁妇!简直满口胡言……”
找上门来的人骂得气短,他的对手却荡气回肠,听起来不像是一日恩怨,倒像是怀揣了多年不满,这厢一股脑倒了出来。
“还有,我只说过这汤名唤回春汤,可有说过这是回春堂的东西?这九皋城中谁人不知?去了回春堂的,十个人里有六个都湿气重、三个肝肾虚、剩下一个若哪哪挑不出问题来,也要被打发去领一剂山楂丸才算完。说到底,真要死要活的穷人,哪个在回春堂看得起病?你们回春堂将那掺水的药汤唤作回光散,一副卖上百八十,还不许旁人叫卖,才是昧了良心!”
“伶牙俐齿、巧舌如簧,同你废话才是着了你的道,先撕烂你这张嘴!”
一群五大三粗的汉子竟争不过一个女子,眼瞧着便要恼羞成怒、大打出手。
“若我没记错的话,这回光散不是那位康仁寿康掌柜的方子吗?”
女子轻柔的声音响起,在这剑拔弩张的氛围中显得分外突兀。
众人争吵被打断,纷纷回头望去,只见一身素衣的女子步态袅娜、踏雨而来,一粉衣丫鬟在旁为她撑着伞,气势瞧着不比她那主子逊色半分。
数月未见,大家真是各有各的长进啊。
手中紧握的铜勺慢慢放下,秦九叶眨眨眼,心中不由得感慨良多,正想着自己是该客气两句问个好,还是该低低头装作不相识,便听那伞下女子已然开口道。
“这位是果然居的秦掌柜,与我苏家有些生意往来,这汤药取材也出自苏家,诸位若有质疑不满,现下可一并说与我听听,若有苏家做得不得体的地方,我自会给诸位赔个不是。”
苏沐禾突然出现已是意料之外,眼下竟开口要帮自己,秦九叶惊诧之余不由得一阵狐疑,险些怀疑对方在同回春堂一起搭台唱戏,可转头便看到那方才还凶神恶煞的一众大汉,不知何时已退开来,眼神中的忌惮不言而喻。
苏家这新当家的女娃娃,瞧着弱柳扶风的样子,手段却比她那便宜爹还要不留余地,是把名副其实的“温柔刀”。处理家事如此,生意场上更是如此。近来一个月连割十间铺子,将家中养了十数年的老奴赶出门去,只为清算账目。苏家确实已不如当初风光,但“做事留三分”的道理所有人都懂得。何况本就是七文钱一碗汤药的生意,眼下也算是让对方知道了厉害,犯不着同苏家再大闹上一场。
那回春堂的几人又撂了几句狠话,随后便呼啦啦散了场。
秦九叶望了望重新变得清净的街口,半晌才回过神来,对苏沐禾行礼道。
“多谢苏姑娘解围。只是在下这街头生意实在登不了台面,我怕苏姑娘方才那番说法会连累自己……”
“我方才所言并非完全信口拈来的胡话。”苏沐禾轻声打断了她的话,如烟似的双眸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你这些时日在九皋附近收来的药材,约莫有一半是苏家的门路。你现下想要撇清干系,是否有些太晚了?”
秦九叶闻言一顿,这才抬起头来、仔细打量起对方面上神色。
为了稳住城中各药堂,她特意交代过那些小将行事谨慎,但仍未瞒过苏沐禾的眼睛。而对方此刻毫不避讳地说出一切更令她觉得,这位苏家二小姐应当已经猜到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了。
秘方一事只有查案相关之人了解前因后果,但苏沐禾本就是当事人之一,又出身药商世家,对这种事的敏感程度也远超常人。
“苏姑娘来寻我究竟所为何事?不如一并说了吧。”
两方都是聪明人,秦九叶决定节省时间、单刀直入。而那苏沐禾也比想象中爽快,当下开口问道。
“这城中是否要有很多个祖母了?”
城里是不是要有好多个和沅舟了?
这问法着实古怪,即使是在这等要命的关头,这话若非是从苏沐禾口中问出来,秦九叶觉得自己说不定能扯一扯嘴角,可眼前站着的便是苏家人,她无论如何也笑不出,半晌只低声道。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苏姑娘可愿换个地方一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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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冬之后,太阳落得越来越早,酉初刚过,城中已是一片漆黑。
今夜的九皋城内格外安静,就连打更人巡街的声音也不闻,大家像是听到了什么风吹草动、早早收工躲了起来。
街上空无一人,不知是否为了省些灯油,整条街上都未点灯,月色晦暗朦胧,一团黑色影子从街道尽头逼近、阴兵过境一般,伴随着些许细碎声响,离得越近听起来越是沉重。
那是穿甲佩刀结队之人当街而过的动静,而这城里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的动静了,家家户户都门窗紧闭,生怕一个不留神、撞见了大虫吃肉、阎王拿人。
眼下,那一队黑漆漆的“鬼差”已直入城东市集后的街巷,而那街巷中只有一处院子亮着灯火。
一盏灯笼高挂督护府院大门前,将那片遍布车辙痕迹、却打扫干净的地面映得雪亮。
领头的军司马姓赵,生得一副孔武有力的样子,立在那灯笼下听了会院子里的动静。隔壁街的老狗吠得他心烦,他干脆使了个眼色,手下一队人马当即散开来,将那院子层层围了起来,他自己便拾阶而上,径直来到大门前。
他带了百十来人、气势汹汹而来,连破门的家伙什都备好了,只等遇到抵抗便可大展身手、大开杀戒,可临到门口一瞧才发现,那督护府院大门早早敞开,像是一早便知晓他们的到来一般。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就不信今夜堵不到一两条肥鱼,当即一声令下,一众人鱼贯而入、乒乒乓乓杀进中庭。
这院子说是督护府院,四周却冷冰冰、光秃秃,连假山花草都不见,一望便可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譬如眼下这偌大的中庭,除了正中石桌旁那大胡子参将,再无其他人的身影。
再细看,角落还有一头驴。
那驴子受了惊,围着院中练剑的墩子转起圈来,看得那数十全副武装、严阵以待的士兵两眼发直。
隔壁街的老狗终于吠累了、停了下来,下一刻,石桌旁的人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头也不回地开口道。
“督护不在。若有案冤情要申诉,还请改日再来吧。”
积攒的怒气在这一刻迸发而出,那赵司马唰地一声拔出佩刀。
“大胆!我等奉樊郡守之令前来问话,督护邱陵不亲自来迎,竟还派你来顾左右耳言他!”
陆子参闻言回过头来,像是方才留意到那一院子人般,连忙起身行礼。
“原来是樊大人的吩咐,怎地没差人通禀一声?末将定会早早立于庭前相迎的……”
他话还未说完,已被面前之人不耐烦地打断了。
“邱陵何在?他身为这府院之主,为何还不出来相迎?”
陆子参眨眨眼,一脸困惑道。
“我家督护早前便出远门去了,兄台不知道吗?”
那赵司马冷笑不语,他是有的放矢、得了信报才来的,怎会扑错?当下示意左右,在四周搜起来。他手下那一群都是已经跟了他十数年的老人,虽谈不上训练有素,但绝对强过那那樊大人身旁的马屁精,不一会便从后厨方向揪出个人来。
赵司马眉梢一喜,当下暴喝一声,亲自上前将那鬼鬼祟祟的身影拿下。他也算是武将出身,心知那断玉君的厉害,所以出手使了十分力气,不料对方浑身上下软绵绵、一看便不是个练家子,被他一巴掌抓在肩头,瞬间“诶呦”一声倒在地上,手中酒坛骨碌碌滚出好远。
眼前情形并不如自己先前所料,那赵司马愣了愣,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林大人,眼下是何时辰?这里是督护府院,你一个都水台太舟卿、深更半夜出现在此,还鬼鬼祟祟躲着不出来,究竟是在密谋些什么?”
凄凄惨惨摔倒在地的林大人揉着屁股站起身来,第一件事是去捡那滚远的酒坛,发现酒坛没破这才松口气,随即有些惊讶地转头望过来、两手一摊道。
“赵大人看不出来吗?林某与陆参将一见如故,相约月下小酌、畅谈古今,既是友人相聚,自是坦坦荡荡、问心无愧。”
赵司马冷笑一声,显然没将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太舟卿放在眼里。
“好一个友人相聚,林大人怎地不与都水台那数十同僚相聚、偏偏要聚到这督护府院中来?十日中有七八日都要奔向这里,简直将这当做了自家后院,邻里街坊只怕都要以为你才是这里的主子,又或者是这院子的主人早早授意你如此,为的便是借由你这个软骨头打通与都水台的关系,方便你们日后行事,借行舟之说行谋逆之事!”
他夹枪带棒地说了一通,那林放却面不改色,只嬉皮笑脸道。
“赵大人说笑了。眼下并非林某当差的时辰,林某想在哪里便在哪里。”
他说罢,甚至抬袖掩面轻笑,他身后那只毛驴子也开口大叫,堪比最尖酸的嘲讽与挖苦。
赵司马气得说不出话,他手下带头搜查的士兵此时也回来复命,面色有种说不出的难看。
“回大人,都搜过了,再没别人了……”
不仅不见那邱家长子,就连其他人也不见个影,赵司马举着刀站在院中,好似被高高架起又下不来台的丑角,当下气得怒吼。
“搜仔细了吗?搜仔细了吗?!”
城南守器街后巷,樊大人的喊叫声飘出听风堂院墙,吵得左右四邻又紧了紧门窗。
一众衙差战战兢兢立在那略显局促的院子里,许久无人敢应,唯有门前那盏破破烂烂的燕子灯笼转了个圈,像是在无声嘲讽闯入者的愚蠢。
廊下阴影中,一个身影盯着那只许久没人点亮的灯笼,随即突然笑出声来。
这笑声在寂静夜色中格外刺耳,像是一枚落入油锅的火星,瞬间将樊统的怒火点燃。
“是你信誓旦旦说,人若不在督护府院、必在听风堂吗?莫不是在耍戏于我?!”
廊影中人徐徐走出,青纱布衣在一片官服差衣中显得格外柔软无害,开口时声音有种说不出的温和。
“樊大人莫急,他们此番有所行动,便说明我们已触到他们的尾巴。樊大人先下手为强,局面尽在掌握,他们不敢正面冲突,才会这般东躲西藏、躲避锋芒。”
这番解读虽然乍听之下没什么实质性的说辞,但多少在众人面前给自己扳回了些颜面,樊统眼珠转了转、亦有些不甘地望向身后半个九皋城。
“今夜我可不止搜了这两处地方,他们既不在城东、又不在城南,究竟躲去了哪里?”
城北玉藻街旁、苏府偏门外,整条大街都静悄悄的。城东的嘈杂传不到这,城南的乱子也透不过那些高墙。对于那些有钱有势之人来说,这城中今夜发生的一切都与他们无关。
一个身影快步从巷口探出头来,左右四顾无人后,一阵烟似的钻进了那半掩着的府门内,府门随之关严,将街里街外隔成两个世界。
一墙之隔的苏府院内灯火通明,已在假山后踱步良久的女子听到动静当即转过身、快步走出迎上前去。
“如何?”
段小洲解下蒙面布巾,眼睛因为兴奋而有些亮晶晶的。
“秦姑娘果真妙算。陆参将前脚一回督护府院,后脚便有人找上门去,那樊统也果然带人搜了听风堂。但他们连一片纸也搜不到的,只怕要跳脚一整晚了。”
秦九叶长舒一口气,有些后怕地在身后花池边坐了下来。
她从日落后就没坐下过、心也一直悬着,直到此刻才觉得过了一关,一旁同她一起等消息的杜少衡见状也凑上前问道。
“可有见到丁渺?”
“督护府院那边是没见到,听风堂被樊统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也不知道是否还有躲在暗处的敌人,我们的人不好接近。高参将先前便叮嘱过我,敌我不明前不可轻举妄动,我只将他们的情况记了下来,这便赶紧跑来汇报了。”
他着急忙慌地说完这一通,秦九叶已将热茶递到他面前。
“引蛇出洞只是其一,其二便是调虎离山。”热茶飘出的白气将她整张脸隐在其中,透出几分神秘从容,“若丁渺的人已渗透这城中各个角落,我们不论如何行动都会被他察觉,与其如此,不若先搞出些动静、将他们藏在暗处的人引出来,再寻机会反客为主。”
她这番话瞬间给了段小洲些许信心,一旁杜少衡闻言也接话道。
“秦姑娘放心,我已派人跟着那几个回春堂的人。此番定能顺藤摸瓜,寻到那丁渺安插在城中的眼线暗桩。只可惜人手不够,否则方才趁那樊统王八出洞,应当可以趁机潜入那郡守府中探一探虚实。”
“其实……这人手倒也是有的。”
秦九叶搓了搓手,还没继续解释下去,便听一阵风声在屋瓦间响起,夜色中有道身影一闪而过。
少年身形轻敏,身上还负着个巨大麻袋,方才在屋瓦间行走竟也无人察觉,此时翻身而下,邀功般落在秦九叶面前。
“阿姊,我回来了。”
人回来就行了,怎么还顺了这么多东西回来?她可没交代让他顺手牵羊啊!
秦九叶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避重就轻地解释道。
“他毕竟江湖出身、轻功还是不错的,去做这事再合适不过了。几位不会怪我自作主张吧?”
天下第一庄出身,何止轻功不错?杀人的功夫才是不错。
“秦姑娘何出此言?眼下我们一致对敌,不必分那些你啊我啊的,我们这些粗人也不看那些。”
杜少衡开口、态度分明,秦九叶当即点点头,示意李樵可以交代情况了,后者言简意赅道。
“樊统虽不在府中,但郡守府有军司马的人驻守,少说也有百十来人,我无法再探寻更多,不过也没空手回来。”
他说罢,将扛了一路的“货物”卸下肩来。
众人围上前,只见那麻袋蠕动一番后露出个头,竟是装了个人。
那人大头朝下落地,晕头转向半晌过后才站稳,环视四周一圈过后又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颠簸一路的模样有些狼狈,众人盯了片刻才认出,对方正是樊统身边的掾史曹进。
“曹大人……”
秦九叶方才喃喃开口,那曹进顾不得磕破的额角,披头散发地磕头行礼道。
“小曹,各位大爷叫我小曹就好!”
数月未见,曹大人已改头换面,不止不敢自称大人,恨不能化身府中端茶倒水的小厮,只差将“周到”二字刻在脑门上。
秦九叶哑然,半晌看向身旁少年。
“你揍他了?可是伤到了头?”
李樵眉梢轻挑,那曹进见状当即顶着那乌眼圈对天发誓道。
“在下此番能够脱离苦海,全靠这位兄弟相助,这些磕碰都是我自己不小心所致,与他决无关系!”
这下所有人都有些看明白了:事到如今,这两人间发生过什么显然已不太重要,重要的是这曹大人在那郡守府衙中究竟经历了什么、以至于竟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曹大人有官职在身,高某不敢僭越。”高全声音温和,该打的算盘却一点都不会落下,“此番我等诚邀曹大人到府中一叙,曹大人有感而发、据实相告,才是朋友之谊。也只有这样,我们之后才敢留曹大人另寻他处落脚。”
高全话一出口当即击中要害,那曹进闻言立刻点头如捣蒜。
“曹某知无不言,只要诸位不将我送回那鬼地方,我做什么都愿意。”
九皋城里的金银窝成了鬼地方,这背后的故事绝不简单。而眼下明明已经离开了郡守府院,那曹进的声音还是不由自主地压低下来,像是再高声些便会引来这黑暗中的怪物。
“这一切都要从郡守府衙后院那片池子说起……”
240、郡守府里有什么
九皋城历史悠久,城里城外古迹遍地,那郡守府衙后院的池子实在算不是什么名胜,可去过一次的人保管终生难忘。
秦九叶眼前瞬间闪过一片荡漾的绿波,彼时她因康仁寿的案子被提去府衙问话,樊统便是在那绿池子前讯问她的、是以印象深刻,却见那曹进越讲脸色越白,似乎比她还要忌惮那池绿水。
“十五那晚,樊老贼照常去了红雉坊,我帮他打理账簿直到入夜,本打算离去,却听到后院有动静,走近后发现,动静是从那池子中传来的。那时九皋城外涨水,我本来也没太在意,谁知点了火把细瞧竟在池中发现了一口半人高的金箱子,而那声响正是从箱中传来的。”
他一口一个“樊老贼”、说得是义愤填膺,秦九叶却无心品味,心随着对方的讲述一点点沉了下去。
水,巨大的箱子,还有箱子里的活物。这无一不令她想起当初与许秋迟被困的那条花船。尽管曹进还未说完,但她已经能够猜到一二,彼时她在那船上遭遇的一切,应当就是郡守府衙这些天的情形。
“樊老贼审讯手法恶毒,起先我以为是哪个审到一半被忘在池子里的倒霉蛋,便自作主张先将箱子捞了上来,谁知却不是那么回事。那箱子沉得不像话,又包着金、錾着看不懂的花纹,樊老贼怎肯轻易放过?当晚便赶了过来,非说那箱子就是他的,把我们赶到一旁后自己上前去看,结果割破了手不说,还将那里面的人放了出来……不,不是人,那简直称不上是人……”
曹进说到此处,不知想起什么恐怖画面,整个人竟开始哆嗦起来。
而此刻在这院中几人或多或少都是亲眼见识过那种场面的,倒也不需他多加描述,只想听他说些关键信息。
“然后呢?伤了几人?死了几人?”
高全冷声开口,曹进不安地搓着手、试图梳理混乱的记忆。
“那晚郡守府中共有一十九人当差,其中七八个都被咬伤,那怪物十分难缠,折腾到后半夜才被合力击杀。樊老贼有意压下此事,就连郎中也未曾请过。而三天后,我便再也没见过那些被咬伤的人,让几个人消失在府衙对他来说也不算难事。我本来以为这事算是了结了,可谁也没想到……”
“是樊统,对不对?”
秦九叶蓦地开口,曹进闻言也不由得愣住。
“姑娘怎会知晓?这事一开始的时候谁也没往别处想,毕竟那樊老贼这些年都是如此,昼夜颠倒、夜夜笙歌也是常有的事,大家只是觉得他瞧着比从前还要精力旺盛,都以为是他私下服了什么金丹。谁知某天夜里,他正与一群舞姬在府中寻欢作乐,席间有个小厮擦破了手,他竟然、竟然……咬断了那人的喉咙!”
曹进说到此处,下意识捂住了自己的脖子,面上因恐惧而笼罩上一层青色,整个人的言语也开始变得神神叨叨、模糊不清起来。
“我看那樊老贼如今的样子分明同那苏家老夫人当初一模一样,怨鬼索命一说当真不无道理啊!这都是诅咒、是报应!不是说那苏家下葬时大有古怪吗?我看那箱子便是封印怨鬼的金银棺材,打开的瞬间那怨气便钻了出来,将所有人都变作了恶鬼!今日是樊老贼,明日会不会就轮到我了?”
曹进被吓破了胆,哭嚎着扑向周围的人,高全等人压根不想让他沾身,他便自顾自在地上转起圈来,看得秦九叶十足心烦。
“真要是恶鬼,第一个带走吵闹之人。”
她话一出口,对方果然不吱声了。
眼下好消息是,染病之人应当暂时还没有流入城中。坏消息是,那郡守府衙中还有个要命的病人,便是手握大权的樊统本人。
藏着秘密的宝盒、被刺破的手指、偷偷钻入人体的恶疾,这一切都不由得让秦九叶想起当初公子琰说起的往事。当初丁渺便是利用人性诱惑公子琰堕入深渊的,而今过去这么多年,这方法仍是屡试不爽。她甚至觉得,郡守府的沦陷并非偶然,而是丁渺一早便计划好的,就像当初拉下天下第一庄前影使孙琰、再趁虚而入一样。
“郡守府常年有人把守,溜进去个人都不是易事,何况是凭空出现一只大箱子?曹大人莫不是忍辱负重、有意编了这故事来误导我们吧?”
许是对方所言太过离奇,段小洲不由得出声质疑,那曹进当即一副有嘴说不清的可怜样。
“我说的句句属实!眼下那郡守府就是魔窟,我可是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至于那箱子,我、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啊!”
一些模糊记忆在脑海中碰撞,秦九叶下意识问道。
“我曾听过谣传,说郡守府内的池水是连通城外护城河的,可是真的?”
“姑娘怎会知道?”曹进有些惊讶,但很快便说道,“郡守府衙当初是借这城中玥堤而建,建的时候便留了一处暗道通往护城河,原本是做雨水河道监管之用的,后来荒废了便没人提起过了。”
这些年在听风堂的茶水没白喝,秦九叶在心中默默念了念老唐的名字,随即望向周围一众小将。
“你们还记得赏剑大会最后一日,督护从城外各处拦下的那些船吗?”
郑沛余一拍大腿,当即应声道。
“当然记得!当时我们几个可算是将城里城外跑了个遍,累得是死狗一样,前前后后共拦下来七艘船。那丁渺当真阴险,每艘船都不大一样,若非寻了都水台相助,只怕要酿下大祸。”
原来,这便是邱陵口中那第八艘船的真相。
“不止七艘,还有一艘被我们遗漏了。”秦九叶沉思一番,将自己的推测缓缓道出,“而我们之所以会遗漏,或许是因为那不是一艘漂在水面上的船,而是一艘沉船。”
用船做文章,不是丁渺第一次兵行此招了。
当初对方将四条子后街的病患秘密运出城外,便是借了方外观的大船做掩护,用“船中船”的假象躲过了邱陵和手下的搜查,现下想想那竟是个连环局。方外观暗度陈仓只是其一,梁世安押酒出城、调虎离山引开官家追兵是其二,这些都没能瞒过邱陵的眼睛,众人动作迅速、配合默契,最终也都一一破解,只是谁也没想到,这丁渺还谋划了最后一层。
这第三层,便是瞒天过海计。对方一早便知道行船目标大,早晚会被邱陵察觉拿下,便干脆将其中一艘船沉入护城河中,不求速战速决,只求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月前雨水不断,九皋城外各处开始泛滥,护城河水也随之上涨,那沉在河底的船只连同里面的箱子也等来了时机,最终顺势流入城中,成为了眼下这场大祸的开端。
想到此处,秦九叶绕了个弯、问出了今晚最关键的问题。
“你说樊统一直闭门不出,今夜可怎么愿意出来了?你又为何没有跟随,而是被留在了府衙之中?”
那曹进听到这里又来了精神,伸出两根手指掰来掰去地控诉道。
“有那么两个人,是约莫半月前出现在府衙门口的,其中那个姓安的书生说自己是什么方士,可治瘟疾、解鬼神之殇,要为樊大人分忧献计。樊老贼那时已将这城中有名的药堂掌柜请了个遍,情况却一天天恶化,见那书生能说出许多门道、便被他迷惑,从起先的半信半疑到最后的言听计从,就连我也被撇在一边。他每日与那书生躲在房中神神秘秘,又调派车船进出,不知谋划着什么可怕之事。这些年樊老贼攒下的银票金锭都教他藏在府衙后院地砖下,这事只有管账的我知晓,我发现他这几日背着人偷偷取了不少,说不定已经想好要跑路了。”
姓安的书生,就如同当初宋拓遇到的情形一样,尽管先前有所猜测,但此刻听到曹进亲口叙述,才算是坐实了丁渺就在郡守府衙的事实。只不过……还是有哪里不太对劲。
“你说你被排挤冷落,又是如何日日赖在郡守府衙、探听到这诸多细节的?”
高全简短发问,那曹进的声音随即戛然而止,眼珠子不受控制地转了转,随后斩钉截铁道。
“只因樊老贼还要我帮他梳理金银,才将我留在府中。这都是我偷听偷看来的,其余的我是当真不知晓了呀。”
他的回答确实滴水不漏,但他的神情早已显露端倪,在那些审案无数、见惯贼寇的小将眼中同一只被褪了毛的鸡也没有分别。
高全瞥了曹进一眼,轻描淡写道。
“这里是苏府,曹大人一直待在这里只怕是不方便。”
“说得也是,先前是我考虑不周,让曹大人受苦了,这便给你包些伤药回去涂一涂,今晚的事你就当做了个梦,别太放在心上。”
秦九叶说罢使了个眼色,她身旁一直沉默的少年瞬间会意,上前一步作势拎起那曹进。
“我脚程很快的,应当能赶在樊大人回府前将掾史‘物归原主’。”
“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冷汗狂流的曹大人大叫一声,瞬间“恢复了记忆”,“安先生、是安先生,他说要想成事,只靠府衙这些人只怕是不够,他自己有些帮手,只需我从中疏通、将他们引入城中,之后的事便要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樊老贼信重于他,我、我迫于他二人淫威,只得妥协……”
曹进的声音越来越低,到了最后几乎要听不见。
难怪对方一直不肯交代全部实情,原来是想着将罪名全部推给旁人、彻底撇清自己的干系,只怕当初做事的时候没少从丁渺手中收些好处,而过往这些年里,他做那樊统的帮凶又何止这一桩?手上只怕早就不干净了。
城里形势不容乐观,这不需曹进亦或是樊统亲自站出来说法,秦九叶也能猜到一二。只不过具体到了何种地步,这龟缩在郡守府衙的小小掾史也不能提供更多信息了。
四周的沉默远比方才的讯问更加令人恐慌,那曹进只道眼前这些人已同苏家联手,而苏家还在记恨郡守府先前落井下石、赶尽杀绝一事,当下哭天抢地地号道。
“曹某当初也是糊涂啊!被那樊老贼蒙蔽了双眼,这才助纣为虐,此番幡然醒悟、悔不当初,只要、只要不将我送回郡守府衙,曹某愿做牛做马、肝脑涂地、生死相随……”
只需看那曹进此刻面上神情,秦九叶便已知晓眼下的郡守府衙之内是何等瘆人恐怖了。然而当初鞍前马后、耀武扬威,一朝反水便一口一个“樊老贼”,这曹进倒戈得实在太快,这样的人就算投诚也是不可尽信的。
秦九叶使了个眼色,李樵瞬间会意,不等那曹进反应过来,麻布袋子已经套了回去。
“曹大人,天色不早,我带你去歇下吧。”
他说罢,不由分说将人扛起、犹如来时一般消失在夜色中。
曹进呜呜咽咽的声音渐渐远去,院中所有人的神色也跟着沉默下来。
段小洲眉头紧锁、脸颊上的婴儿肥看着都消退不少,他今夜怀抱希望而来,却又转瞬间遭遇打击。
“这可如何是好?那丁渺躲在暗处不出来,又在城中兴风作浪。秘方如此可怕,若他将染病之人的血投入井水河中,那我们岂非无处可逃、都得遭殃了?”
秦九叶思绪也是一团乱,但听到对方此言还是当即开解道。
“杜兄莫要气馁,此事并非全无回旋余地,我们也不是没有反击机会的。我此番南下居巢,对这东西又多了些了解。如若秘方的效力当真如此巨大,那丁渺根本无需亲自入九皋城搞这么一出,当初也不会任孝宁王府败露便放弃染指都城,甚至只需凿船倾倒那有问题的酒水,则整个下游都会为之牵连。”
一旁段小洲听得入神,闻言不由得迟疑道。
“可是,听闻江湖中已有门派因那赏剑大会上的大庐酿而中招,这不是说明丁渺此法是奏效的吗?”
“我们医者间有句俗语,抛开用量谈毒性乃是无稽之谈。赏剑大会的阴谋藏在大庐酿之中,天子大祭的重点在也在杯酒之间。丁渺若想如法炮制,一定还会寻找类似的机会下手,眼下我们要做的便是以静制动、切莫自乱阵脚。”
她这厢说罢,高全当即点头道。
“不错,此事最早还是城中打更人发现的端倪,林大人寻到了那晚当差的陶三,对方说那至少已是半月前的事了。半月时间,变数巨大,眼下郡守府内究竟是何光景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探明城中究竟到了何种地步才是当务之急。”
“此事必须暗中进行,既要避开郡守府和丁渺的眼线,还要顾及城中百姓口舌。各家对疫病认知不同,若是提前走漏了消息,被有心人利用、添油加醋地传播,只会引起恐慌,到时候形势失控,再想挽回便难于登天了。”
杜少衡闻言点点头,又补充道。
“秦姑娘放心,这些时日我们将城里的情况基本摸清了。城外还有督护做接应,宋大人那边也有训练过的人手,那樊统若是当真要脚底抹油溜走,咱们定不会让他走出三里地的。只是对方现在以龙枢郡守的身份缩在城里、反而棘手,若我们与官家士兵起了冲突,只怕会被抓住把柄、落个罪名。”
此番返回九皋城,秦九叶的首要任务自然是查明秘方在九皋城中的情况,是以起先并未顾得上城外情况,眼下听对方提起宋拓,脑海中突然灵光一现、想起一件事来。
“我先前听督护提起过,说当初丁渺曾以书院采买的身份私下接触过宋大人,不知具体情形是如何?”
杜少衡愣了愣,但还是回忆片刻后说道。
“那时他自称姓安,说是为采收编撰经书典籍用纸的原料奔走,想要私下收些秀亭码头附近的金丝雨竹,以此作为掩护停靠码头附近,借机调换了苏家货船上的东西,与都城的孝宁王府私下流通。”
城北秀亭码头、金丝雨竹……她怎会没想到呢?
滕狐的话犹在耳边,万顷化作焦土的海云竹历历在目,秦九叶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停靠秀亭码头、借机调换苏家货船上的货物不假,但除此之外,那些金丝雨竹或许也不仅仅只是借口。”
九皋每年谷雨之后便起南风,入冬后转为北风,而秀亭码头落成在城北洹河河湾处,正是冬日九皋城的上风口。竹子开花常与气候反常有关,龙枢在迎来此次雨水泛滥前方才经历过一整个干旱的年份,米价因此高涨不下,而待到今年正式入冬,雨水终会止歇,九皋城也将身处北风之中。
洪水滔天,竹花盛开,孤城无援……一切的一切都是那样熟悉。
时隔二十二年的噩梦似乎就要再次袭来,而谁也说不准,哪日才是这场梦魇的开端。
秦九叶的讲述声越发低沉,夜色不知不觉间更深,灯火熄灭后,偌大的苏府府院一片漆黑,一切都淹没在寂静压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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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曹大人不见了……”
哐当一声响,那前来报信的衙差被一巴掌掼在地上、瞬间吐出一口血沫来。
樊统被怒气胀满的面皮青里透红,布满红色血丝的眼睛看起来格外恐怖,那种充盈全身的活力此刻化为戾气,即使已经扇出一巴掌仍不解恨,又接连掀翻无数石台桌椅,倒下的木架落在那金灿灿的通天柱上、砸出一道裂纹。
阴影笼罩在整个郡守府衙,使得这里的天看着比长夜还要黑暗。
樊统环顾四周噤若寒蝉的人影,声音阴恻恻地响起。
“曹进妻儿住的那处院子,还是当初我亲自为他置下的。今日他胆敢背叛于我,想来已有所觉悟,日后也都不用回那院子了。”
龙枢郡守确实庸碌,但一个庸碌彻底之人怎可能霸占龙枢郡守的肥差这么多年?若非背地里手段狠辣,早就被旁人挤了下去。他在这位子上坐了多久,手中便攥着多少人的身家把柄,若是他自己不得好活,旁人也得一并陪葬。
在场所有人都讷讷不能语,无声的恐惧在黑暗中持续蔓延,唯独那一身青衣的书生和他身旁的书童淡然自若、闭目养神,像是眼前这局面同他们一点关系也没有。
终于,樊统的目光轮转到了那书生身上,徘徊了一阵过后才再次开口。
“我依你所言、兵分两路去抄人,非但没抓到那邱陵的尾巴、连个鬼影都没瞧见,反而让他们抓到了把柄。依我看,安先生不若舍身饲虎、以身入局,若我将你丢给他们,岂非两全其美?樊某便可不费一兵一卒、破了这一局。”
丁渺终于睁开眼,像是方才从神游太虚中抽脱出来,半晌才淡淡道。
“这几日樊大人在这城中着实辛劳,可不知是否有打探过城外的消息?”
樊统顿了顿,面上有些一闪而过的狐疑,显然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半晌才自作聪明道。
“孝宁王胆大包天、自作自受,帮他运东西的是苏家,卖酒的是那小福居,就算要查也查不到我头上……”
“可邱家不是这样想的,那位邱督护也不会善罢甘休的。”丁渺凑近了对方,轻轻嗅了嗅对方身上那股淡淡的血腥味,“而且樊大人还不明白吗?区区七合鬯一案怎能惊动虞安王亲查?自然是要借题发挥的,等到他们入城之时,便是你的终结之日。你先前一切所作所为都会一字不落地列入罪书之中,你这些年榨得的每一滴油水都会被充入国库,你的亲族会一个不落地被杀头问斩、沦为苦役。你早就身在局中,无论如何也躲不开了。你能依仗的人只有我。”
坐在龙枢郡守的位子上十三年,樊统不是没有想过这一天的到来。只是这断头的日子当真要来,他依然没有做好准备,或者说他永远也不可能做好准备。
樊统的眼神退缩了。即使身体因为那怪病变得再强悍,也改变不了他败絮其中的事实。
“先生既已入我门中,应当也明白唇亡齿寒的道理。你我同舟共济,他日事成之后,定少不了先生的好处。曹进死路一条,他的位置便是先生的。我在都城也有些门路,你我只需熬过眼下这一关,何愁没有东山再起之日?”
丁渺的目光在樊统面上一扫而过,对方压低嗓音、威逼利诱的样子蠢得令人发笑,又格外可怖可憎。就算是孙琰那样的天之骄子也能被他拉下神坛、踩在脚下,眼前这个衰败丑陋皮囊连同其中腐朽脏脏的灵魂,甚至不配在他眼中停留片刻。
但他没有表露出分毫,只垂下眼帘,开口时的声音是那样令人安心信服。
“天地浊气翻涌,早晚有一大难。天子真龙之身,自然不惧邪祟侵扰。只是可惜了下面的人……”
对方突然将话题拉远、谈起什么天下存亡,语气中透出的忧虑却不像是假的,樊统只当对方是在故作高深,当下急急开口道。
“依先生所见,如何才能在这场大难中独善其身、立于不败之地?”
“樊大人只需将原本要落在自家身上的业报分些出去给旁人,自然便可得到解脱。”
对方说罢,凑近樊统耳边一阵耳语,后者面色随之变幻,眼神中却似云开雾散、窥见曙光。
两只豺狼耳语、不知又要将尖牙利爪伸向何方,他们身后战战兢兢立着的那一众虾兵蟹将却在这漫长的等待中陷入绝望。经过了今晚的种种,他们已经意识到这位樊大人已彻底陷入疯狂,迟早会一头扎进深渊。而那安先生或许会助樊统脱身,又怎会顾得上他们这些卒子?到头来不论郡守如何下场,倒霉的都还是他们这些底下做事的人,那曹进便是前车之鉴。
先前站在角落里的几个身影不知不觉间已往前挪动了几步,终于有人抱着拼死一搏的心态冲上前,瞬间将刀架在了樊统的脖子上。
“放、放我出去,只要放我出去,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冰冷刀刃在郡守脖子上颤颤巍巍、晃来晃去,持刀之人的害怕甚至盖过了刀下之人的恐惧。九皋是个太平地方,当差的这几年,他甚至没有杀过人,眼下也并不想真的见血,当下只架着樊统向门口的方向挪去。
但他终究只能迈出这三步了,三步过后,他手中长刀连同握刀的手被齐齐斩断,飞溅而出的鲜血喷了樊统一脸。那一直沉默不语的圆脸书童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面前、收刀而立,断肢断刀便如同被切开的莲藕萝卜般散落一地,迟来的惨叫划破夜空。
丁渺静静听着,直到那声音力竭弱了下去,这才走近将樊统拉起、低声宽慰道。
“这九皋城如今危机四伏,樊大人也是八面受敌,可要时刻小心才是。毕竟不是谁人都能似我一般不计前嫌、一心只愿为你分忧。”
血腥气味在空气中蔓延开来,像是看不见的手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咙。无数恐惧的目光转向那身染鲜血的郡守,而后者充血的眼睛转了转,飞快锁定了地上那名断手衙差的脖子。
那衙差瞬间感受到什么,恐惧的呻吟从牙缝中溢出,捂着断肢挣扎爬起、还没来得及跑出几步远,已被一把抓住、拖进身后那殿门大敞的公堂深处。
嘶喊挣扎声断断续续从门后传出,方才挤满了人的院子瞬间散得空无一人,没人想听这瘆人的声响,也没人想成为下一个牺牲品。唯有书生和他的书童还站在原地,直到一切没了动静,这才双双离去、信步月下,好似这整座郡守府衙已早早变作他们玩乐的戏台。
壬小寒盯着地上那摊血,有些懊恼地挠了挠头。
丁渺显然知晓他在烦恼什么,当即宽慰道。
“不是你的错,所以不必收拾了。”
反正这城中很快便会迎来一场血腥洗礼,这一点伤痛血迹很快便无人在意了。
“那个、那个跑掉的人,之前先生让他帮忙做了很多事,他会不会出卖先生?”
“你说曹进吗?”丁渺略微停顿一番,似乎在脑海中搜寻对方那张市侩俗陋的脸,“他不是坐以待毙之人,迟早会有所行动。他会知晓那些,是因为我有意让他知晓。若他能蒙混过关,我们就当无事发生,若他一五一十倒了出来,那我们便可顺水推舟、反其道而行之。”
壬小寒点点头,抠着腰间布袋的手终于停了下来。
那只布袋已经空了很久,试过那米锅巴的口感后,什么饴糖干果都变得无趣起来。
他砸吧砸吧嘴、又有些出神,抬起头的时候,发现眼前多了支竹筒,竹筒中装着些发黄的汤汁。
“尝尝看。我从旁人手上买回来的,可能有些冷了。”
圆脸刀客不疑有他,拿过便一饮而尽,随后皱起眉来。
“这是什么?”
丁渺笑着看他面上神情,慢悠悠开口道。
“回春汤,怎么样?好喝吗?”
壬小寒啧啧嘴,垂下头如实说道。
“不好喝,像是隔夜的刷锅水。”
丁渺闻言径直笑出声来。这是他最近这些时日第一次流露出这般畅快的神情,像是全然没受今夜失利的影响。
许久,他终于笑够了停下来,那双眼睛深处有什么东西闪烁透出,待人想要探究时又消失不见。
“你想见她吗?”
壬小寒那双有些呆滞的眼睛因兴奋而连眨三下,手不由自主握紧了腰间已经空了的布袋子。
“我能见到她了吗?”
“这城里马上要有一场大热闹了。她最喜欢热闹,自然会来的。”
“有热闹的地方就有人,可先生不是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吗?”
“我只是不喜欢麻烦。”丁渺抬手指了指地上那摊血迹,循循善诱道,“你且说说看,是人多收拾起来麻烦还是人少收拾起来麻烦?”
壬小寒愣了愣,很快给出了答案。
“人多的。”
虽然那些人有时候连反击都很迟缓,而他刀法也足够快,但举着刀砍人本就是件费力的事。
“不止你我,世人也都是如此,选择人少的那边牺牲,为的是避免更大的麻烦。”丁渺的声音再次响起,似乎是在自言自语,随即又抛出了第二个问题,“可如果人少的那边里有你认识的人呢?”
壬小寒的眼睛瞪大了,声音中透出一股不可思议,眼前不由得闪过那个嚼着锅巴的女子,冥思苦想一番过后,他面上神色渐渐豁然开朗,随后一字一句地说道。
“那便先将她挑出来。”
丁渺笑了。
“说得好。那咱们就先把她挑出来,再做我们要做的事。”
241、苏二小姐的心愿
苏沐禾带着商曲来到院中的时候,秦九叶方才与高全聊定最后一个字。
“离天亮还要一个时辰,外面的铺子应当还没开张。我让小厨房做了些吃食,诸位离开前可以先填一填肚子。”
她说话间,商曲已经上前将食盒放在桌上。
高全望一眼那食盒、并未伸手接过,只恭敬行礼道。
“今夜的事还要多谢苏姑娘出手相助。在下无意将府上变成审讯之地,若有冒犯之处还请苏姑娘多多体谅。只不过那樊大人如今还身居龙枢郡守的位子,若是知晓苏家牵扯其中,定不会就此放任。待我等走后,还请苏姑娘多加小心,若有难处尽管差人来城东寻我们。”
他们前脚刚刚聊定,苏沐禾后脚便出现在院中,定是听到了动静。而高全的话看似言谢叮嘱,实则已在无形中添了些试探,试探苏沐禾对方才那场“审讯”知晓了多少。
只不过苏家二小姐的心绪比他想象中还要敏锐些,当即轻笑着答道。
“多谢高参将好意提醒。在下也并非有意偷听,只是那位曹大人的嗓门实在大了些,这便多少听到一二。高参将可会怪我?”
高全笑笑没说话,一旁的秦九叶闻言当即上前一步道。
“我一早将今夜聚头的地方选在苏府,本意也没打算瞒着姑娘。今夜过后苏姑娘若是不想再牵扯其中,也可直言不讳地告诉我们。”
苏沐禾先前提出回避的时候,秦九叶便猜到,这位苏家新当家人或许并不想同官家的人再有牵扯。可若当真想要撇清干系,一早便不会答应她这荒谬请求。
她说完这一句便偷瞄苏沐禾的神色,后者仿佛有所感应一般、下一刻也望向她。
“离了码头、出了河口,再想换船便是下策,换船不成或许还会湿了鞋袜,我在守器街应下秦姑娘的请求时便没想过要从中抽身。诸位想要暗中筹备药材,应当也需要一个稳妥的落脚地,这城中不会有比苏家更合适的地方了。”
此话一出,秦九叶等人皆是有些意料之外。
他们此番计谋,说到底是利用了樊统先入为主的印象。邱陵之前办了苏家的案子,樊统笃定两家也因此结怨,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们会在苏府集结。这道理虽然简单,但他们其实并摸不准这位苏家二小姐做这一切的背后缘由,眼下对方主动提出相助,便更让他们犹疑不定。
高全与杜少衡等人没有说话,只下意识望向身旁女子。秦九叶看出了他们的担忧,当下给了一个安抚的眼神,随后对苏沐禾行礼道。
“多谢苏姑娘好意,他们几个不通药理,也另有要事在身,不若我一人留下来与苏姑娘商议一番,苏姑娘觉得如何?”
苏沐禾笑了,春水般的眸子里仍是一片让人看不清的雾气。
“好,就这么说定了。”
跟着许秋迟赴宴的那晚,秦九叶觉得自己此生不会再夜游苏府了。
然而不过时隔数月,她便再次在苏府过夜。
入冬后的冷风从那回廊间穿过,带着一丝九皋城特有的潮湿气味。经历过那场致命风波后的苏府犹如一潭死水,白日里尚能听到些响动,入夜后便静得出奇,连走动的婢女小厮都不见一个。
苏沐禾没有带那名唤商曲的婢女,她也没有将李樵带在身边,两人像是早早约定好了什么,心照不宣地走到了如今这一步。
女子晃动的油灯映亮了她粉白的裙摆,在黑暗中一团雾气般移动着,她身后的人就亦步亦趋地跟着,两人都没有开口说话,直到前方引路之人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我挑了个僻静些的地方,秦姑娘不会介意吧?”
秦九叶抬起头,有些认出那熟悉的院墙。
当初和沅舟就是被关在此处,若是走进那间暗室,说不定还能看到当时留下的种种痕迹,如同此事对苏家造成的打击与伤害,轻易无法被抹除,而苏家之所以落得如今地步,与她这个半路杀出来的村姑可有着脱不开的干系,细想之下她眼下的处境似乎有些不妙。
但不知为何,看出这一切后的秦九叶却并没有背脊发凉的感觉。
出入江湖的这些时日使得她的“嗅觉”又灵敏了不少,这种灵敏并非血肉之躯的精进,而是一种超脱五感之外的能力,就算没有真的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闻到什么,也能在危机靠近前有所感应。
苏沐禾身上没有杀气也没有敌意,若说有些什么,那或许便是几分试探玩弄的心。
“苏姑娘不介意我故地重游,我又有何介意?”
她没有明说何为“故地重游”,但她知道苏沐禾一定听得明白。
一阵风吹来,流云遮住今晚的月亮,苏沐禾就站在那株已经落叶的木绣球下,神情隐在暗影中、看不真切。
“你难道没有怀疑过吗?”
秦九叶望着对方模糊暗淡的轮廓,轻声问道。
“怀疑什么?”
“这城中发生的一切是我在背后捣鬼。毕竟和沅舟是我祖母,我是这城中除你之外,最了解那种怪病的人。若我存了心思、想要伺机报复,是易如反掌的。”
不止如此,她还可以假意提供帮助,实则借机打探,而从今夜所见所闻来看,这位果然居秦掌柜看似不起眼、实则却是主心骨,若能将对方捏在手中,她不愁不能搅乱这一局棋、闹个天翻地覆。
种种奇怪想法在脑海中一闪而过,苏沐禾屏息而待,尽管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着些什么。
许久,她才听到一声叹息。
“我从未怀疑过苏姑娘。因为从见你的第一面我就知道,你和我一样,不过是想日子过好些罢了。”
月光再次落在苏沐禾那张柔弱清秀的脸上,她的眉梢因心底的惊讶悸动而扬起、粉唇微张,如烟般的眸子深处似乎有一瞬间云开雾散,变得透亮而简单。
虽然已经见过面前女子许多回,却她觉得直到眼前这一刻才算真正看清对方的样貌,甚至透过那副瘦小躯体看到了对方的筋、骨、甚至是说话时眼瞳深处的颜色。
但这一切总是短暂的,不过转瞬间、苏沐禾已垂下眼帘,转身走入那黑漆漆的月门之中。
秦九叶也不再多言,紧跟对方脚步而去。
“这里是我小时候经常来玩耍的地方,从前有些药圃,后来父亲觉得不好打理,便荒废了。我接管苏府后,便将这里重新收拾出来,眼下也算派上了用场。”
清脆开锁声响、紧闭的门扉被推开,苏沐禾边说边将手中油灯放在一旁,转身将院中石灯点亮。
眼前的小院并不大,但各处收拾得极为干净利落,药圃中不见一根杂草,一应工具也归置得十分妥当,只是不知为何,细看那药圃中遍植的山参雪芝、珍贵药草无一幸免,几乎全部枯萎死去。
且不说眼下时节不对,许多药草的种植已不合时宜。就算这药圃在城中确实算得上规模最大,但仍远不足以应对可能发生的一切。
秦九叶收回目光,斟酌一番后才开口道。
“术业有专攻,苏姑娘是否还是该将这些事交由合适的人去做?至于如何来做,我们可以从长计议……”
她话还未说完,苏沐禾已经听懂她话中深意,当即摇头开口道。
“我自小泡在药圃,并非不谙农事。苏家也确实有不少药农,但就算是商曲,我也不许她进来这里。你可知是为何?”
秦九叶望着那片失去生机的药圃,不知为何眼前突然便闪过居巢深处那满目荒凉的大山。
下一瞬,她想到什么般俯下身、用指尖拈起一点泥土,凑近鼻间嗅了嗅,随即倏然色变。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做这件事的?还有何人知晓?有没有……”
那个问题太过可怕,她有些问不出口,但苏沐禾显然知晓她要问什么。
“没有,除我之外,再没有其他人知晓,我也从未将这东西用在人身上。”苏沐禾说罢,转身从隐蔽处拿出一只密封的瓦罐,“起先我也并不能确定这一切,但之后督护特意派人监督苏家下葬过程,并要求将祖母棺椁钉死、掩藏下葬地点,我便猜到了一些。我手中的这些是早前托人从地牢中带出来的,眼下只剩下这些。”
秦九叶盯着那只封着瓦罐,许久也没有伸出手接过查看。
“这东西远比你想象中要凶险,苏姑娘如今是这府中顶梁柱,就不怕自己日日与狼共舞,早晚有一天会被狼口吞噬吗?”
对方轻瞥了她一眼,显然没将她的“危言耸听”放在心上。
“我不过是留了些祖母的血喂养药草,秦掌柜却是孤身入居巢之中,说到擅闯龙潭虎穴、与狼共舞,你我不过半斤八两。”
对方的声音依旧温软,秦九叶听了之后却明白,对方同自己一样是个固执之人,当下也不再多费口舌劝解,只抿了抿唇问道。
“苏姑娘将我带来这里,应当是想好了要与我分享心得。而为了能够解开谜团,我也会不吝分享我已取得的一切成果。只不过在此之前,我需得明白苏姑娘做这一切的用意。”
类似的话,秦九叶也曾对那公子琰说过。她那时不能确定公子琰是否一心对抗丁渺,所以才会步步逼问,而眼下形势远比当初严峻,她只能更加谨慎。
苏沐禾显然知晓她的忧虑,垂眸沉默片刻后才开口道。
“我自小不爱说话,府里的人都不太喜欢我,我便一人同这些不说话的花草打交道。其实很多时候,花草远比人更坚韧,血肉之躯承受不来的事,细弱花草却可以。只不过,我的尝试并没有等来一个结果。”
苏沐禾说罢,目光转向那片枯萎的药圃,纤纤细手在袖中握紧。
秦九叶感受到了对方身上的情绪,不由得出声提醒道。
“苏姑娘不是第一个遭受挫折之人,只是不论我们最终是否能寻到一个答案,和沅舟都不可能再回来了。”
袖中手终于松开,苏沐禾抬眸望向秦九叶。
“我与父亲不同。我身上确实流着苏家人的血、为家族情谊牵绊束缚。但除此之外,我还是个生意人。”
商人重利,寻常人听了都要心中忌惮,只是今日苏沐禾面前站着不是旁人而是秦九叶,作为一个独自摸爬滚打撑起一片天的药堂掌柜来说,她再明白不过“生意人”这三个字背后的含义。
“如若苏姑娘当真能在此事中帮我等取得突破,那这银钱自然是该你赚的,就算你将生意做到这九皋城之外旁人也拦不住。只不过眼下城中形势很可能会急转直下,有些事未必能如苏姑娘所想那样丁是丁卯是卯地算个明白。”
做生意,讲求凡事丑话说在前面。
不论是筹备药材还是提供研究野馥子所需人力物力,若有苏家这样的药商愿提供帮助当然再好不过,但将心比心地想一想,秦九叶也不愿画饼将人诓骗进来,日后却因为算不明白账而撕破脸、落下怨怼。
然而此刻的苏沐禾最在意的似乎并不是金钱二字。
“秦掌柜有所不知,这药材生意不是有钱就能流通的,最重要的是门路。苏家做这生意几十年才攒下这些门路,一朝出了事、树倒猢狲散,如今却是大不如从前了。”
秦九叶听出对方言语之中对过往的情绪,当下只提醒道。
“毁了苏家生意门路的不是我、也不是苏姑娘,而是苏凛自己。若非他贪心于不属于自己的财富、一脚踏入旋涡阴谋之中,这一切或许根本不会开始。”
“旱则资舟,水则资车。这是苏家当年能够发家的根本,也是父亲这些年做生意秉持的原则,你大可斥责他偶变投隙、吃的是带血的金子,但若没有他那样的药商,当年郁州的情况或许只会更糟。”
秦九叶明白,苏沐禾所言并非全无道理,就像眼下若想解九皋城燃眉之急,确实需要苏家这样的大药商率先站出来,不论苏沐禾心底究竟如何看待此事,君子论迹不论心,只要对方做出了选择,她便没有理由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去指责对方。何况很多事本就是立场决定的,她也并不能肯定自己处在苏沐禾的位置上,就一定能比她表现得更加完美。
她的沉默被苏沐禾看在眼里,后者眨眨眼,烟雨般迷蒙的眼瞳有着过人的洞察力。
“秦姑娘之所以会问这些,归根结底是不信我会帮你。我现在便可以告诉你,我之所以愿意做这些,是因为苏家做的是九皋的生意。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如若九皋出了事、这里的人遭了难,苏家又要何去何从?”
方才无数说辞都不足以安人心,唯有这一句称得上有些说服力,秦九叶想了想又最后提醒道。
“在下虽以药堂掌柜自居,这些年却没能攒下太多银钱,眼下城中情况危急,就算能调动邱府力量,我们短时间内能给苏家的或许不会太多,甚至未必能在短短时间内尽数付清药材的银钱……”
“无妨,凑不上的银子我可以不要。但我要些别的东西,不知秦掌柜可愿给?”
秦九叶闻言,不由得抬头望向苏沐禾。
不知怎地,女子笑起来的样子莫名让她想到了当初的苏凛。其实相比眉眼张扬的苏沐芝,细看苏沐禾的面容同那位儒雅的苏老爷有六七分的相似。但他们的眼神终究是不同的。
“今夜出入府中的这些人中,就数我无权无势、出身最低。我说这些并非有意自我贬低,只是好奇苏姑娘不问他们要东西、却来问我,究竟是如何做想的呢?”
她终于问出心底最后的疑问,苏沐禾也没有遮掩、当下坦白道。
“父亲出事后,我便明白了一个道理:大树好乘凉却也容易引雷击。不论是邱家还是樊大人,我都不想得罪也不想有所牵扯。而我与秦姑娘都是生意人,生意人之间谈事,虽然冷酷了些,但却简单直白许多。”
苏沐禾所言坐实了她之前的猜测,秦九叶也不想浪费时间、当即径直问道。
“苏姑娘想要什么?”
“我只是想要遵守自己说出口过的话。我有我的使命。如果九皋城有只一家药堂医馆可以在这场动荡中打出招牌名号,那必须是苏家。”
苏沐禾想要的是名声、是招牌、是苏家药行生意的红火长久,秦九叶能理解那种渴望,因为那也同样是她的渴望。
“好,我答应你。”
苏沐禾顿了顿,似乎没有想到对方会答应得如此痛快,当即不由得追问道。
“你可想好了。此事一旦由苏家牵头,你和果然居的名字只会淹没在苏家背后。你先前奔波劳碌至今不都是为了这一刻吗?你当真心甘情愿吗?”
秦九叶沉默片刻,似乎确实在思索对方所说,但其实过往经历的这月余,她心中早已不知不觉中有了答案。
“谈不上情愿不情愿。我能够走到今天这一步,靠的绝非仅仅只有自己。将一切功劳揽在一人身上,便是医圣医仙再世也承受不起。”
她的回答并非针对苏沐禾,后者听后却还是不由自主地陷入沉默,半晌过后才继续道。
“我自小只同药草打交道,苏家也只负责解药配比分发,至于事后医书如何撰写、对此间细节如何描述,秦掌柜不若寻个更有经验的人来问问。不知我的答案,秦姑娘可还满意吗?”
秦九叶终于笑了。这苏家二小姐是否是个合格的当家人她不知晓,但对方绝对是个合格的生意人。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何况值此非常时刻,总要有些非常盟友。
她只犹豫了片刻,便将一早叠在衣袖中的方子递了过去。
“和沅舟得的怪病源于一种名叫秘方的东西,此物由来已久,却不知解法何在。这是我与白鬼伞滕狐合力研究出的方子,虽不能彻底解决,但能延缓染病之人发作的时间。城南的药铺已被我们跑了个遍,城北的若是听到风声只怕要坐地起价。在我们取得新进展之前,便要倚靠苏姑娘从中周旋。”
苏沐禾接过方子一目十行地看过,当即点了点头。
“你要的这些确实有些繁复,不过苏家向来有些储备,倒也不是全无办法。不过我以为秦姑娘能开口寻我帮忙,应当是已经对治愈这种怪病有些把握了才对,莫非是我猜错了吗?”
明人不说暗话,秦九叶沉吟一番后坦白道。
“我们确实找到了根治的方法,只不过其中有一味药引极其难得,眼下只怕将整个焦州翻个底朝天也无法获得一二。”
秦九叶说到最后,面上不由得显出难色,苏沐禾见状当即爽快道。
“你或许比我见过的病患多不少,但我自小长在苏家,见识过的珍贵药材或许比你想象中要多,你且说说看。”
“苏姑娘可听说过野馥子?”
苏沐禾神情一顿,眉头轻轻皱起。
“那是有毒之物,轻易不可入药。”
苏沐禾出身苏家这样的正统药商,却也听说过野馥子,这说明对方确实很了解药草毒草一类,此番或许当真能够有所助力。
“按常理来说确实如此,但咱们要面对的本来就是非常之事。”秦九叶舔了舔嘴唇,声音越发压得低了,“今日之前,我原本只是抱着要寻到更多野馥子的心来向你求助,可方才听你所言,我倒是有了些不一样的想法。敢问苏姑娘当初为何会想到将这染病之人的血掺进土中呢?”
这个问题似乎勾起了一些往事,苏沐禾停顿片刻后才轻声道。
“小时候父亲不常关注我,我有时为了赢得他的注意,便会跟着家里人去乡下看药圃,日子久了常听那些药农抱怨,说哪方土优、哪方土劣,去年雨如何、今年雨如何,归根结底,便是土壤与雨水都会或多或少影响药圃中的药草质量。你口中的秘方毕竟曾经治愈过祖母,我起先将祖母的血掺进土中,本意是觉得那其中蕴含的力量应当可以令一些珍贵药材效用加倍,甚至成为真正的仙芝灵草。但结果如你所见,几乎与我预想中的完全相反。”
苏沐禾想培育出一种能解百毒、治百病的药草。
秦九叶几乎瞬间便明白了苏沐禾所言背后的初心,而这份初心其实同当初的左鹚多少有些相似。只不过苏沐禾没有亲眼得见那枯坐墓室、抱憾而终的左鹚,没有亲自踏上居巢焦土、望见那黑水之下被荒凉掩埋的旧日都城,没有亲耳听到那些有关黑月与孙琰的惨烈过往。
苏沐禾的行为无疑是大胆的,但作为一名医者来说也无可厚非,相比她自己之前的行径来说也算不得什么,她要做的便是放下成见,沉下心同对方探讨一二。
“仙芝灵草之所以千金难求,是因为往往只有深山密林、人烟罕至之地才能孕育,土壤或雨热条件稍有不同便难以存活。野馥子很有可能也是如此。”
所谓生长环境严苛确实不假,但这种严苛并不是全然没有规律的。不论是高山、湖泊、崖壁、深谷甚至是冰川之上,只要满足生长条件,总能寻得一二。但到目前为止,她与滕狐参阅过的所有医书中都没有记载野馥子的生长条件,更从未有医者标注过哪片山坳洞窟专产这种毒物,就算是左鹚也没能寻到其中规律。
它就好像凭空出现的一般,待人采去便彻底消失,但若想从根本上粉碎丁渺的阴谋、解九皋之困,就算是九叶重楼、冬至蝉蛹、隔年之雪也必须寻到。
秦九叶望着那片死气沉沉的药圃,低声说出了自己最为大胆的设想。
“若我们能种出野馥子,则一切难题都不攻自破。”
“可没人知道野馥子究竟是什么,又如何能够种得出呢?”
“我有个不算线索的线索,便是九片叶子的药草。”心中那个模糊猜想就这么说出口,秦九叶望了望苏沐禾探究的神情,只能简短解释道,“此事说来话长,我也没有更多证据坐实这其中关系必然存在,但我有种直觉,这或许会是我们突破的关键。”
苏沐禾从小泡在药圃里,又在药商之家耳濡目染,对药草认知和养护都十分在行,若真能破解野馥子之谜,培育药草不仅需要时间,还需要最有经验的药商药农从中协助,而想要在短时间内聚集大量药材制作延缓秘方发作的药方,也需要各家药商协助,苏家的作用不言而喻,她从未像此刻一样寄希望于苏沐禾的野心,只有这样,她们才有可能超越执拗的左鹚、疯癫的滕狐,抵达真相的彼岸。
与那动不动就吹胡子瞪眼、阴阳怪气的滕狐相比,苏沐禾多数时候都表现得格外耐心柔顺,说起话来也细声细气,简直就是庙里的菩萨,秦九叶不知不觉间已和对方在药圃中夜谈许久,新点的油灯就要烧尽。
“小姐,府外有人来找秦姑娘,是、是……”
商曲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说到一半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秦九叶从门缝望出去,正看到对方一边咬着嘴唇一边低头纠结的神情。
秦九叶一看瞬间明白过来,当下主动起身道。
“不知不觉天都亮了。此事本就不可一蹴而就,苏姑娘陪我等忙前忙后一整晚、实在辛劳,不若早些歇下,我认得路,自行离开便可。”
谁知苏沐禾却已径直越过商曲,向府门方向而去,显然没打算回避这一遭。
“无妨,我送送秦姑娘。商曲,你先下去吧。”
粉衣婢女被留在原地,眨巴着一双眼、有些担忧地望着自家主子的背影,秦九叶看得有几分感慨,苏沐禾的声音便在一旁响起。
“商曲从小与我一同长大,说是手足至亲也不为过。她还在念着之前的事,所以对你多少有些偏见,你不要怪她。”
不管心中实际如何作想,这位苏家二小姐能亲口说出这些话,就说明这段时间确实成长许多,这种成长或许是所谓苏家新任家主这个身份带来的,又或者不过是苏沐禾底色中的一部分。
秦九叶沉吟片刻,并没有直接回答对方的问题,只轻声笑道。
“说来也是奇怪,旁人总觉得我俩之间似乎要有些什么。可我细细想来,我与苏姑娘之间其实并没有太深的过节。”
苏府出事,直接下手的是邱陵和樊统,而她虽然在苏家货船上大闹过那一通,最后直接遭殃的也是苏凛和苏沐芝,而这位苏家二小姐实则获利、从某种困境中挣脱了出来。至于李樵的事,她与苏沐禾都没有做错什么,更没有伤害过对方。对于眼下的苏沐禾和她来说,早就有更重要的事要摆在眼前了。
许是她的话太过大胆,苏沐禾的脚步一顿,下一刻歪头看向她,眼中有些毫不掩饰的好奇。
“我想知道,若我昨日没有现身,秦姑娘又打算在何处落脚?”
“钵钵街后的蛩尾巷子,城东的干鱼巷子,亦或者是城南的六里坉,我熟悉的地方多得很,而对于我们要对付的那人来说,这里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就算他挟持了樊统、占得先机,也无法在短时间内真正掌控整座城池,因为他未曾在这里生活过、也不属于这里。而我们要做的,便是同他在街头巷尾周旋拉锯,相持的时间久了,总能发现他的目的、寻到他的破绽。”
她说话间,苏沐禾就静静打量着她,待她说完最后一个字,突然很认真地开口问道。
“秦姑娘未来可会在九皋城内做药行生意?”
秦九叶愣了愣,随即有几分猜到对方问话的原因,仔细思索一番后如实答道。
“医是医、药是药,到底是两个行当。何况在下做的一直是小本生意、事必躬亲,又习惯将心血都花在细枝末节处,没有时间与精力经营门路、打通关系,更做不来运筹帷幄、管理百十来人的大事,这些年的心愿,无非是有一间属于自己的药堂而已。”
苏沐禾笑了,声音一如既往的轻柔。
“秦掌柜过谦了。不过哪日你若改变心意,记得说与我知晓。毕竟我不想同你做对手。”
昏暗油灯下,两人脚下的影子都变得朦胧起来,恍惚间有了些交融,但片刻后又分开来。
许久,秦九叶才退开来半步,在夜色中行礼拜别。
“苏姑娘做的是城北生意,而我做的是城南生意。就算他日城中相汇,不过也是各走各的道而已。”
242、永远永远不分离
天刚蒙蒙亮,九皋城中已人头攒动。
再有一个多月便是年关了,街道上挤满了采买年货、行色匆匆的人们。这个冬天不好过,但大家还是不想将愁苦挂在脸上,毕竟就算一年到头都是苦,临到年末也希望有些甜头。
钵钵街前所未有的热闹,这热闹一年也就这么一回,各家铺子都卯足了劲儿招揽客人,街头小商小贩的吆喝声恨不能连成曲儿,此消彼长地从街这头飘到街那头。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高一矮两道人影穿梭其中,瘦小女子走在前,高个子少年跟在她身后,两人的步调却出奇地一致,虽始终保持着一步远的距离,可又无论如何都走不散。
想当初,秦九叶第一次带李樵进城的时候,对方便是这样跟在她身后,她喋喋不休地讲着城里城外的事,他便在她身后安静听着,待她唤一声“小李”,他便道上一声“我在”。
眼下也是如此。
其实平日里,那果然居的秦掌柜实在算不得是个话多的人,但每每聊到生意和行医问药的事,总是会不自觉地唠叨起来,她将与苏沐禾畅谈整晚的种种尽数说给身后之人听,末了才想起什么,有些感慨地叹道。
“你找上来的时候我还忧心她会介意,可她没提起你,你也没问起她。我倒是觉得,你俩才像是一路人。”
她说罢,不禁又想起离开苏府前回望的一幕。
苏沐禾就站在亮着灯笼的廊下下目送她离开,再没有跨出半步。对方如今已不需旁人撑伞,头顶那片苏家屋瓦便是庇护,苏沐禾既依仗于它,又将亲自为它添砖加瓦,那便是对方想要的生活。
那她呢?对于她来说,理想生活究竟是什么呢?
“我没有问起,阿姊又为何要说与我听?”
少年突然的发问打断了思绪,秦九叶哑然转头望向对方,没有错过那双眼睛深处一闪而过的得逞。
“你该不会觉得,我是为了试探你才故意提起苏沐禾的吧?”
“难道不是吗?”他歪头看她,嘴角有些恰到好处的弧度,“我知道,阿姊有意将我支出去,就是不想让我在她面前晃来晃去。阿姊不必心虚否认,我喜欢如此,我喜欢你为我动心思。”
秦九叶哭笑不得地继续向前走去,声音中难掩无奈。
“这种焦头烂额的时刻,你怎地会觉得我还有心思在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上动脑筋?”
“因为我就是如此。”他抿着唇低下头去,声音有种被辜负过后依然执迷不悔的执拗,“而且我不觉得那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和阿姊有关的一切都不能算作小事,就算阿姊不在意,我也还是会在意……”
一阵肠鸣声响起,将这场谈话最后一点严肃氛围打破。
秦九叶目光缓缓下移,少年也埋下头去。前者摇摇头,背着手、脚步轻快地向前走去。
“说不过我就装可怜,好像谁不给你饭吃似的,传出去旁人指不定要如何说我这个掌柜的闲话。”
糖糕店的生意就数早上红火,冬日里热腾腾的糖糕又格外受欢迎,店家已经忙晕了头,挣得虽然只是蝇头小利,但零散铜板落袋的声音又格外动听。
秦九叶拉着李樵挤进店面,搓着手等了片刻才在角落找到处地方坐下,店家转头吆喝着糖糕价码,她不等对方念完便熟练报了数,店家不由得多看了她两眼。她心心念着这家店连带店里的食物,那店家却并不认识她的脸,只当她是第一次光临。因为她不是这里的熟客,大多数时候她只是站在对街流口水。
热气腾腾的糖糕与热汤一并端上来,海碗满得快要溢出来,需得赶紧溜着边喝上一口,才算能开始这填饱肚子的美妙享受。
从前她都是望着那些食客这样做的,眼下终于有机会自己试上一试了。
她笑呵呵分好吃食、递去筷子,却发现面前的少年只一动不动坐在那里,不由得奇怪道。
“你不饿吗?”
他当然又累又饿,但他的注意力全在女子和她面上那种奇妙神情上。
“我以为都到了这个时候,阿姊没心情做这些。”
秦九叶面上那种惬意神情淡了些,但很快便又搓搓手、分了最大的一块糖糕递给对方。
“就算是天塌下来也得吃饭睡觉,不是吗?何况这可是钵钵街的白糖糕,同城外那些不正宗的摊子可不是一回事。不信你仔细尝尝看。”
他尝不出这些白糖糕的区别,也并不喜欢这拥挤的小店。他并不在意这些,他会对这些东西有所偏爱,仅仅是因为她喜欢、她在意罢了。就像他之所以会半夜潜入那郡守府,不过是因为那是她的计划。
他接过糖糕、小口小口地往嘴里塞着,那是从前以山庄弟子的身份寄人篱下时养成的习惯,那些达官显贵讲究吃相,即便饿得前胸贴后背,他也必须保持得体。
而她则截然相反,多年在外独自奔波打拼使得她吃起东西来狼吞虎咽、风卷残云,一眨眼的工夫已经结束“战斗”,吃完了她就托腮看着他吃,直将他看得有些不自在。
“阿姊为何这般盯着我?”
因为秦九叶想起了从前秦三友和她的事。
小的时候她最喜欢的事就是跟着秦三友去镇上,他们天还没亮便要出门,摸黑走上几里山路太阳才会升起。秦三友会把她放在背篓里,她便一个人打着瞌睡。卖完货后,秦三友会带她到白糖糕铺子前,用新换得的铜板买一块白糖糕,然后坐在一旁看着她吃。
起先,她会掰下一块糖糕分给秦三友,但秦三友每次都摇摇头,说自己不喜欢吃甜的。她信了,很高兴地独占呢一整块糖糕,秦三友看她吃也很高兴,只有没能跟出来的金宝不高兴。
而直到很久很久以后的今天她才明白:她的阿翁并不是真的喜欢吃苦,而是选择将生活中仅有的那点甜留给了她。
原来这世上还有比自己填饱肚子更开心的事,那便是看心爱的人填饱肚子。
秦九叶收回视线,掩去眼底深处的思念与惆怅,笑嘻嘻地开口道。
“没什么,只是我从前好像都没有这般坐在街边,什么都不做,就只是一边吃东西,一边看人赶路。”
从前她几乎从来没有坐在摊子旁吃完过一张饼、一碗面,吃食从来都选方便携带的馍馍,揣在筐里、带在路上,肚子饿得不行才匆匆啃上几口。她不是不喜欢坐下来一边听雨赏景一边品尝美食,只是觉得那样的消磨太过奢侈,她没有时间和精力去好奇旁人如何,她自己的生活便已耗尽了她的力气。
他留意到她面上淡淡的感慨,顺着她的视线望向周围。
“关注自己才是人之常情,眼下这四周也没几个人似阿姊这般东张西望。”
“可我师父从前就喜欢这样,什么都不做,坐在闹市中看热闹。”她的眼神徘徊在近处,却似乎看向了很远的地方,“我师父是个怪人,明明讨厌吵闹喧嚣,每年都要在山里耗上大半的时光,可同我说教的时候总让我过段时间便去附近城镇上,要么问一问米价,要么淘一淘旧书,有时只是为了吃上一口酱菜便将我折腾得东南西北地跑。那些城镇中并没有珍贵药草,也没有圣贤医典,我觉得她有意折磨我,便问她到底为何要那样做,你猜她说什么?”
少年垂下头没有出声,藏在桌下的手却不自觉地握紧。不知为何,他觉得自己隐约听过那个答案。
而女子没有察觉,仍自顾自地讲述着。
“她说但是那里有人啊。医者医的是人,因为有人的存在,行医这件事本身才有意义。而在山中固然清静,可不能感受人情冷暖、体会人间酸甜苦辣,医者便会失去最重要的东西,那便是一颗仁心。”
李樵抬起头来,他终于明白心底那股从方才开始便涌动的不安是什么了:她再次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师父。
李青刀似乎对这俗世的一切都没有留恋,来也洒脱、走也痛快,就连狄墨和李苦泉那样偏执之人也对她无可奈何。但李青刀又似乎无限喜爱这尘世中的一切,不论是市井烟火还是山川湖海,她都永远看不腻、永远觉得充满趣味,甚至心甘情愿将人生最后的时光虚耗在一壶浊酒、一只烧鸡上。
她们明明是很不相同的两个人,此生也从未相见,可却都有种令他向往折服的力量。而方才的某一瞬间,他几乎清晰看到了师父的身影与那女子托腮的模样重合,就连翘起的那缕发丝的轮廓都严丝合缝、无比契合。这种感觉在过去的某些瞬间也曾出现过,但此时却格外强烈,强烈到他几乎无法忽略。他既为这种感觉感到悸动,又因这悸动生出一种难以言说的焦虑。
当初每当师父流露出这种神情的时候,他便觉得对方抓不住、看不破的,像是将要远行且不会为任何人停留的一缕清风。
事实上,师父也确实永远离开了他。
放在桌子下的双手拧在一起,李樵抬起头、正要寻个借口将人从这晦气的摊子前带走,冷不丁店门口处匆匆挤进几个人来,将他们的去路堵个正着。
那几人似乎只是想借糖糕店躲躲雨、歇歇脚,又有些嫌弃那些破旧油腻、拥挤不堪的椅凳,落座的样子看起来比她还要生疏。
秦九叶难免好奇地多看了几眼,随即便发现了端倪,那些人身上的衣衫格外讲究,领头的那个虽已披着灰扑扑的斗篷做掩护,可付银钱的时候两只手上明晃晃的两只玉扳指,身上一块铜板也无,掏出来的都是碎银。
真想不到啊,她最爱的糖糕店看样子是要风生水起了,就连城北的有钱人都冒雨来吃,做大做强指日可待,说不定还能再开几家分店,只希望到时候不要涨价才好。
秦九叶心中暗叹,刚要收回的目光从其中一人面上扫过时却又停住了。
那是个神情有些鬼祟的中年男子、个头不高,瞧着有些面熟,身旁堆着几只鼓鼓囊囊的麻布袋,袋口系得不算紧,露出些许里面的东西,依稀是些眼熟地纸包。而她之所以认识那纸包,是因为她昨天还叮嘱杜少衡去那家药堂收过药。
心中某根细弦被触动,还没等心中想明白这一切,秦九叶已出声试探道。
“兄台的东西放得太靠外,仔细被雨水淋湿了。”
她边说边作势帮忙将那些麻布袋挪到里侧,可那人却好似被针扎了一般跳了起来,随即很是不悦地瞪了她一眼,迅速将东西从她手中夺了回来。
“不用你管!”
对方说罢,连刚付完银钱的热茶也不要了,招呼着另外几人扛起麻布袋、吭哧吭哧走入雨中,不一会的工夫便已消失不见。
秦九叶抬手闻了闻指尖,随即捕捉到了一股淡得几乎分辨不出的药味。果然如她所猜测的那样,那些人是在收药。
一旁的李樵留意到她面上凝重神情,当即站起身来。
“要追吗?”
秦九叶轻轻摇头。她已经想起来那张有些眼熟的面孔是谁了,当初她去城北白家问诊的时候,为了讨要诊金曾经上门过几次,当时同她敷衍的门房便是方才那个。
只是城北药堂众多,那向来趾高气昂的白家为何偏要到城南采买药材?而且从方才那麻布袋子的份量来看,莫说那老当家起死回生又要喝药,就是供那白府上下熬来当粥饭吃都绰绰有余。
秦九叶心下暗叹,她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城中已经有人听到了风声,并且在恐慌作祟下开始有所行动。而且从囤药之人的身份来看,这些人只怕都是城中有钱有势的人家,要么是从城北那些大药堂处听得了她先前收药的消息,要么就是从那樊大人身上瞧出了端倪,总之眼下已开始先下手文强,将来为了自保还会做出怎样的行为都不得而知。
嘴里的糖糕变了滋味,就连吃进肚子里的都有些胀得难受。
不知不觉间,四周的人好像少了些、没有方才那样拥挤了,起先不是很明显,随后便形成了人流,都向着一个方向而去,好似是去看什么热闹。
低低的议论声在四周响起,秦九叶的心不知为何突然跳得有些快,她随即撂下铜板、拉着李樵匆匆走到街上。
热闹是从市曹十字街口传出来的,她顺着人流好不容易挤到跟前,顺着周围人的目光和指点的手指向前望去,这才看清一切的源头不过只是几张告示。
洒金红纸的告示格外醒目,贴在一众斑驳旧告示的最上方,她还没来得及看清,身旁已有人帮她解惑。
“我没看错吧?樊大人居然要派粮?”
“你哪只眼瞧见是要派粮?人家只说是要祭天祈福、顺带赐个福米,我看不过是官爷给自己贴金的把戏罢了。”
“把戏又如何?能领到米就行啦。换做灾年施粥也不过如此,谁不去才是傻子!”
“可还有不到三天就是冬至了,那郡守府衙怎地一点动静也没有?”
“谁说的?听闻昨夜那樊大人还带人去到南城转了一圈呢。驱一驱晦气也好,九皋近些日子不太平,雨水多不说,听闻都尉身体也是不大好,已经有日子没出过门了……”
议论声越发嘈杂,看热闹的人越挤越多,秦九叶被裹挟在涌动的人群中,只觉得四周空气都变得稀薄,呼吸也跟着困难起来。
皇帝祭天原本就定在冬至日,谁知祭祀酒水被查出了问题,孝宁王府也前后脚出事,本以为这一遭算是躲过去了,可没承想是“东方不亮西方亮”,远在九皋的樊统竟然要在冬至这天祭天地、布恩泽。
脚下一个踉跄,她因为失神险些被人撞翻在地,眼前一暗、有人飞快挡在了她身前,将她冰冷的手握在手中。
“跟紧我。”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秦九叶反握住对方的手,温暖从两人交握的地方传来,无声中传递力量。
“这里人多,去巷子那边再说吧。”
她努力凑到他耳边“下令”,他便牵起她的手执行,单手开路、逆着人流向不远处的巷口挤过去。
“谁掉了钱袋子?”
不知是谁扯着嗓子喊了一声,身后人群瞬间一阵骚动,在本就躁动不安的人群中掀起一阵浪,秦九叶没来得及回头去看,只觉得一股巨大力量从身后涌来。
单手开路的少年走在前面,敏锐察觉到不对劲,正想转身回护,下一刻只觉手心一空,心跳随之骤停。
他惶然回头望去,她已不在他身后。
混乱的人群向着同一个方向潮水般涌动,他发了疯般逆流而上,在人群中横冲直撞、四处搜寻,却再也找不到那个瘦小的身影。
不过一个转身的瞬间,她便消失在了人群中。
当初在宝蜃楼里,她握着他的手、叫他不要害怕,而他冷眼看她狼狈躲藏流窜,心中只嫌恶她笨拙碍事,影响他出刀杀人的速度,于是干脆甩开她的手、独自脱身离开,将她一个人留在了混乱的宝蜃楼中。
如今同样的一幕再次上演,只不过那个被留在原地的人变成了他。
这便是老天给他的惩罚。
“阿姊!”
少年的嘶吼被四周嘈杂瞬间淹没,连同他的慌乱无助一起被吞噬,无人能够听到,也无人会在意。
左肩被人撞了一下,他那副接得住万钧之力、宗师一击的身体几乎站立不住,晃了晃才稳住身形,他下意识望向不远处二层酒楼,刚想要飞身跃起,突然察觉到什么、低头望去。
一点黄麻纸的轮廓从腰带边露了出来,那条腰带是她今早亲手为他系上的,宽窄松紧都刚刚好、贴在他的腰腹间,眼下有东西生生塞在其间,那种突兀的异样随着时间流逝越发强烈,逼迫他不得不颤抖着伸出手、将它取出。
那是一朵有些被挤压变形的纸荷花,八片花瓣中隐隐透出些墨色。
当初他混迹璃心湖畔的时候,公子琰便曾暗中派人送给过他一朵纸荷花。然而公子琰已死,甚至狄墨连同天下第一庄也已葬身火海。这一回,送他纸荷花的另有其人。
拆开的纸花皱巴巴躺在手心,他死死盯着上面的笔迹,只觉得有什么东西瞬间堵住了喉咙,令他无法呼吸、喘不过气。
浑身上下的血液变得冰凉,眼睛深处却好似有火窜出,他浑浑噩噩快步上前,一把抓住了前面那个汉子的肩膀,对方转过头来,露出一张陌生且不耐烦的脸。
“做什么?”
他低着头、手里紧紧攥着那朵纸花。
“她在哪?”
大汉一脸莫名其妙,下一刻只觉得肩头一痛,那少年看着瘦瘦高高,手劲却大得吓人,像是要隔着衣衫卸下他的手臂一般,他当下便来了火气。
“哪来的毛头小子,找茬找到你爷爷我头上……”
他没嚷嚷几句,声音突然便终止了,因为那将他拦下的少年抬起了头。
那依稀是张漂亮的脸蛋,可眼下没人会留意他的美丽,那双本该清澈多情的眼睛已被诸多可怕念头染得血红一片,其中的疯狂令他本能想要逃离,但身体却快不过对方,下一刻已被扼住喉咙。
“丁渺呢?你们将她带去哪里了?”
那人吓了一跳,先前嚣张气焰瞬间消散,颠三倒四道。
“你、你说什么?我哪知道……”
失去了光亮的少年在堕入黑暗的边缘,连带着那把没有刀鞘的长刀也将彻底失控。
他的心脏跳得快要炸裂开来,视线也跟着开始动荡,攒动的人群将他包围,有人惊惧、有人疑惑、有人没心没肺地看着热闹,他喘着气、目光从那些模糊的面孔上一扫而过。
是谁、是谁带走了她?他们要对她做什么?已经过去多久了,她是不是已经、已经……
填满身体的惊惶恐惧在这一刻又膨胀出数倍,挤压的情绪扭曲成了杀意和疯狂,他被那种原始力量驱使,灵魂开始变成可怕的形状。
他本就是肮脏丑陋的杀人工具,他的天性就是要将敌人找出来,快刀封喉、碎尸万段,他要让那些躲在暗处的影子永远不能接近她、伤害她、将她从他身边剥夺带走。为此,他可以让自己重新变回那个怪物,那个有着血色脚印、让所有人退避三舍的怪物。
“李樵?”
女子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青芜刀雪亮的刀尖一颤,映出执刀之人破碎仓皇的双眼。
逞凶的手指一松,那无故受累的倒霉蛋一屁股坐在地上,来不及掸一掸身上尘土,便拖着两条发软的双腿逃也般挤进了人群中。
李樵的双手颓然垂下,极度恐惧抽干了他的全部,他几乎没有力气转过身去,直到她挤开人群走到他面前。
提刀准备大开杀戒的魔鬼消失了,只剩下一只与主人走失后彷徨委屈的小狗。
秦九叶有些疑惑地望着李樵,她不知道方才发生的一切,只下意识解释道。
“人太多了,我抓不住你,等到反应过来已经被冲散了。不过我听到你的声音立刻就找过来了。”
她边说边喘着气、鼻尖因为方才的跑动而冒出一层细汗,话说完许久也没得到回应,身后又有人挤来挤去、不小心推了她一把,她向前踉跄半步、顺势抱住了他,他这才有了反应。
颤抖的手顺着她的衣摆爬上后背,五根手指反复确认着那隔着衣衫透出的温度,随后慢慢收紧、再不肯松开。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只将浑身上下所有的恐惧都化作拥抱的力气。
在失去她的那短短瞬间,他犹如在地狱中轮回了几生几世,他想到了在蟾桂谷中所受的酷刑、想到了过往数年间每每晴风散发作时的煎熬、甚至想到了避之不及的死亡。
可以简单结束一切痛苦的死亡。
如果老天偏要将她从他眼前夺走,他能走的或许只有那一条路。
“……我以为,阿姊要离开我了……”
“离开你?离开你去哪里?”她有些莫名其妙,几番欲言又止、最终只轻声道,“你这个样子,我会很忧心的。”
“阿姊若是忧心我,便永远不要让今日的情形再发生,好不好?”他近乎恳求地看着她,一字一句地确认着,“不论发生任何事,你都不能离开我,好不好?”
“这世上哪有谁和谁能每时每刻都在一起、永远永远不分离呢?”她还是老样子,哪怕只是安慰的欺骗也不肯给,“难道我去茅房你也要跟着吗?”
她的声音带了几分笑意,随后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
他不满意她的玩笑和敷衍,一把抓住她的手握在手心,然后一眨不眨地望着她,直到她败下阵来。
“我答应你,我答应你还不成吗?”
他这才如释重负般松开手,她甩了甩有些被握疼的手,转头望向那贴着红纸告示的街口。
告示前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就此随着脚步声、议论声散入城里,即将聚云成雨、尽数落下。
243、过普通人的日子
幽阳街,邱家府院深处。
天气转冷,池塘中的锦鲤身形越发慵懒,唯有那只白毛鸭子兴致不减,在绿波上撒着欢、戏着水。
被撕下的红纸告示躺在正中间,被所有人都拿在手里反复看了一遍。
半晌过后,陆子参第一个忍不住开口道。
“这樊统究竟想做什么?总不会是真的时日无多,死到临头想着给自家后辈积点德吧?”
一旁林放听罢,很是认真地提醒道。
“他早年便娶了三房,当上郡守后又纳了小妾无数,然而七八年过去却一儿一女也没见着。老天早就看透了他骨子里流的是黑血,不打算让他的血脉延续下去。这样的人还会想着要积德行善吗?”
这等隐秘之事先前从未听人提起过,说明那樊大人对此也是耿耿于怀、遮得严实,却不知早已被那位方才来九皋不到三年的太舟卿摸了个明明白白。
杜少衡看一眼那文文弱弱的林大人,莫名打了个寒战,半晌才继续说道。
“按那曹进先前所说,樊统早有跑路的准备,说不定是听到了什么风声、自知大势已去,要么想通过此举将他之前所做作为都遮掩过去,要么就是在为辞官走脱铺路。”
“可若他已身染秘方,眼下最急迫的难道不是自身性命吗?就算情况还没有那样糟,丁渺也不会放过这最后的机会,定要将他逼入绝境。”高全沉声开口,说出自己的判断,“我还是怀疑,这是丁渺在背后搞的鬼。”
“丁渺既然已经把持了樊统,为何不直接动手、还非要搞这些弯弯绕绕?”
“这便是写这张告示的人的高明之处。”秦九叶终于开口,声音中有种说不出的担忧,“若是以命令的口吻传递信息,不论要做什么,总归是有人持疑、有人不愿的,可他只说要祭天祈福、还略施恩惠,所有人都不会多想,只想着要凑热闹、占便宜。”
就像当初她在守器街后巷卖那回春汤一样。
那厢陆子参听后,心中盘算着两方明里暗里的人手布排,当下开口道。
“樊统短时间内能够调动的人手到底有限,对付我们几个或许还有余力,但并不足以完全把控城内,就算他能将所有人骗来,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控制这么多人,对我们而言倒是个反客为主的机会。”
“或许他的本意不过是要将这城中人短时间内聚集在一处。”
许秋迟的声音响起,秦九叶转头望去,正看到对方披着厚重裘衣走来。
半月没见,他整个人消瘦不少,颧下都有了阴影,整个人较往日少了些玩世不恭、多了几分严肃,只是对着秦九叶一开口似乎还是老样子。
“兄长这是看开了?自己不回来,倒是将你送回来了,怕不是因爱生恨、巴不得你一去不回吧?”
秦九叶气笑了,不客气地反击道。
“你不是也回来了吗?难不成是被姜姑娘抛弃后余生无望,想着借此机会以身殉道、一了百了吧?”
许秋迟不说话了,眼见对方吃瘪,一旁周力少见笑出声来,他身旁的张闵见状也挠挠头,黝黑的脸透出些红色。
“先前我们听林放传信,说督护没回九皋、而是留在了城外,心中可还有些忐忑,总觉得没了主心骨。好在秦姑娘回来了,我们也算是有了个出主意的人。”
回想起当初返回焦州的种种,秦九叶颇感压力地擦了擦额角。
“这是我与督护一同商议过后的结果。眼下这城里城外都盯着他的动向,若是贸然回城势必打草惊蛇,不如借他的身份去搬救兵,由我替他回城一探究竟、争取时间。毕竟那些人也不识得我是谁,就算瞧见了也不会放在心上,就是路上惊险了些。”
她说到此处,不知想起什么,又是一副后怕的神情。
一旁高全见了,也笑了笑道。
“秦姑娘南下郁州前千叮咛万嘱咐,要我时刻警惕城中有无新增病患,还将控制疫病的药方传书与我、事无巨细地交代,那时我便知道,就算千难万险,姑娘也一定会赶回来。”
秦九叶被众人这一番“吹捧”弄得有些招架不住,却见许秋迟捂着心口戚戚道。
“我也是历经九九八十一难才赶回来的,你们先前对我可不是这副嘴脸。”
秦九叶自知对方有意缓解她的尴尬,但她确实没什么心情陪他说笑演戏,当下不由得提醒道。
“你顶了邱陵的位置,那些人明白过来后不会轻易放过你的。遮遮掩掩、缩头缩脑也不是办法,不如索性高调些、吸引他们的注意力,可为我们做障眼之法。”
许秋迟闻言当即眯起眼来,一副讨价还价的嘴脸。
“让我出头当这靶子可有什么好处?我看那樊大人已经疯魔,搭上一条命倒也没什么,可别落得个缺胳膊少腿的下场,将来哪还有女子肯倾心于我?”
他话说得戏谑,秦九叶却听进了心里。
姜辛儿如今不在,柳裁梧要在城中四处行走只怕也顾不上这边,若当真有人对他下手,确实可能酿成悲剧。
不止是许秋迟,眼下这院中的每一个人都是如此。她知晓眼下众人要面对的是一盘几乎无法全身而退的棋局,可她就是如此贪心,一人也不想失去、一滴血也不愿白流。这一年她已经历过太多离别,不想在这寒冷冬日再与亲友送别。
想到此处,她将目光投向这院中每一个人。
“我们要做的不是硬碰硬。天子大祭的余波已经震荡开来,朝中各方势力都在借此大作文章、要圣上彻查此事,督护借调查七合鬯一事将虞安王请到了焦州,只要时机成熟,便可引猛虎入城中,到时候就算那樊大人再如何膨胀也翻不出天去,官家也绝不敢听风就是雨、对九皋城轻易动手。”
那些小将不愧是跟随邱陵做事多年的左膀右臂,她一口气说完这些,他们便立刻领会了用意。
“督护是要我们撑住、帮他争取时间,敢问秦姑娘,我们需要坚持多久?”
秦九叶在心中飞快估算一番,谨慎开口道。
“我与督护七日前在焦州边境处分别,彼时虞安王的车驾已到赣庾以北附近,就算这几日没有再往南走,督护也能沿沙坪道与对方相遇,再算上前往九皋的时间……最多只需要再撑两三日。”
而好巧不巧,两三日后就是冬至。
城中形势不容乐观,但此言一出,大家还是觉得有了希望和盼头,连日的疲惫不安随之一扫而空,高全当即说道。
“樊统的帮手除了郡守府的人,大都是军司马带来的,虽然不宜正面冲突,但横竖都在明处,不算难以对付。真正难防的是丁渺让曹进放入城中的那些人。”
一直沉默的李樵听到此处第一个反应过来。
“是天下第一庄的人吗?”
丁渺是山庄影使,就算狄墨已死、山庄被灭,但从当时天下第一庄内情形来看,应该还有不少庄中弟子流亡在外,丁渺只需召集这些人便可收获一群死士,虽然无法与朝廷军队正面抗衡,但在九皋城这样的小地方兴风作浪已经足够。
然而那厢许秋迟听后却摇了摇头。
“起先我也是做此猜想,不过摸到几次他们的尾巴之后,我发现事实似乎不止于此。”
他话音落地,柳裁梧已从暗处拖出一具被白布蒙着的尸体。
“二少爷交代过要生擒,但他们训练有素,知道自己走脱不了的一刻便服毒自尽了,就算是死也不打算向我们透露半个字。”
柳裁梧说罢拉下白布、露出下面那具妇人尸身,死人灰败的面容被凌乱发丝挡去一半,秦九叶起先没有认出那张脸,可下一刻看到了对方露在外面的手,突然便想起了什么。
那具尸体只有九根手指,而她上一次见到这样的妇人还是在璃心湖的花船上。
“她是那花船上的船娘?”
许秋迟点点头,语气中难掩讽意。
“他们都曾是天下第一庄中之人,只不过犯错受罚之后,有位心怀慈悲、又能与他们感同身受的山庄影使将他们收入麾下,给了他们一条别的生路。”
什么生路?成为另一个人的死士吗?
从出生那一刻起他们的性命便握在旁人手中,训诫与折磨是家常便饭,当有人打着“拯救”的旗号出现在他们绝望之际,他们便不由自主地选择了跟随,殊不知那位自称先生的“救世之人”根本与狄墨无异,都是为了一己私利、让他们献上残破的一生罢了。
秦九叶几乎有些不忍再去看那尸首模样,只抬头望向许秋迟。
“按曹进的说法,丁渺的死士早已渗透城中,可却为何一直按兵不动?还是说他们早已暗中做了什么,而我们还未能察觉?”
她话一出口,周围便是一阵短暂寂静。
除了丁渺身旁那名刀客,这城中应当还有很多类似那花船船娘的狠角色,如果一切都如许秋迟方才所说,这些天下第一庄的弃子只怕对世间一切都怀着怨恨,尤其是对那些正常生活的普通人抱有恨意。他们认同丁渺并愿意追随他,定是早已做好赴死的准备,远比一般的江湖客难缠百倍。
其实大家都明白,不论是许秋迟逮到的人、还是先前回春汤引出的那些尾巴,都不过只是冰山一角、是堤坝将溃前爬出的蠹蚁。而从那红纸告示来看,三日后的冬至很可能便是敌人的行动日,也是他们定胜负的关键时刻。
悬而未决的感觉不好受,段小洲一拍大腿站起身来,有些冲动地开口道。
“猜来猜去也没个结果,与其这般被动,要我说,干脆在那告示旁另起一章,就说那樊统是胡说八道,整个九皋粮仓都被水淹了,哪有余粮可供他赐什么福米?再取了都尉的官印盖上,不怕那些人不信……”
“你疯了不成?”郑沛余一把将他拉住,语速飞快地提醒道,“粮仓出事造成的混乱不比疫病好到哪去,到时候都不需丁渺出手,城中也要大乱,还不知道那丁渺与樊统背后是否有朝中人撑腰,那些人生怕逮不到邱家的错处,你这样岂非自己送上门去?”
郑沛余所说字字在理。樊统打着祭天祈福的名头做事,甚至要实打实地放出粮米,真要是强加阻挠,说不定会被扣上一个破坏赈灾派粮、意图扰乱民心的帽子,到时候不止邱家,整个九皋城或许都要受牵连。
连月的大雨下得人心惶惶,郁州几处产粮大县损失惨重,而尽管不产盐铁、也无囤兵,风调雨顺的龙枢从来都是维系襄梁粮库的稳定后方,一旦九皋城沦陷,势必牵扯周围城池郡县,若走上同居巢一样的命运,更将成为焦土死城,未来数十年都将是一片荒芜,这对襄梁来说无疑是沉重打击,而此时若有外忧内患趁虚而入,便又是另一场避无可避的动荡灾难。
若想天下大乱,本就不必在太岁头上动土。堤坝千里毁于蚁穴,广厦万千坍于榫缺,唯有仰观星河、纵观千古才能顿悟,谁曾想过小小窠槽却是纽星天枢?一座与世无争的小城会成为四海升平的关键?
“那可如何是好?”段小洲苦恼不已,方才燃起的干劲又塌了回去,“我看他们是一早便想到这些,等着看我们笑话。”
“只能见招拆招了。”秦九叶望一眼众人面上神色,犹豫一番后还是决定说出实情,“不论如何,我们还需要做好最坏的打算。如果此番出了差错,官家的人指望不上,九皋要面临的就不只是人祸、还有天灾。可别忘了洹河边上的那些金丝雨竹。”
居巢海云竹开花许是与那年的大雨有关,而眼下九皋也方才经历过类似的事。竹子开花几乎没有征兆、也无法提前算到,可一旦发生便避无可避,像是老天有意降下天惩、要重演的居巢一样。而她有理由相信,丁渺正是因为早前从那些竹子中看出了什么端倪,才最终选择将矛头对准九皋、作为实施他“伟大抱负”的终极战场。
“我离开川流院的那天居巢落雪,三日后启程天下第一庄时雨雪止歇。从地文上推算,九皋最多还有半月时间便会彻底入冬、刮起北风。在此之前,如果我们不能掌控城中局面,只怕到时候……”
不论他们如何制住丁渺、将那些病患统统找出,送上足够多的汤药稳定病情,一旦竹子开花、花粉飘向九皋,谁也不知道这城中会变成何种光景。
秦九叶有些说不下去。她不想将自己噩梦中那些可怕的场面描绘出口,也不想所有人在此时就陷入恐惧无力自拔。
“现在不是还没到时候吗?”高全的声音响起,依旧是有些平淡的语气,“督护将我们留下来,就是为了这一天。”
杜少衡闻言也坚定道。
“不错。当初我们答应过督护要守好一切的,就算是拼上性命,也绝不会后退半步。”
一众小将纷纷表态,唯有林放没有立刻接话,反而看向一旁沉思中的许秋迟。
“二少爷以为如何?”
许秋迟环视四周,眉间有种故作惊讶的笑意。
“你们肯听我调遣?”
他言语中的揶揄之意不难品出,高全却一改先前态度,带头郑重回应道。
“我等数月前才与督护一同来到这里,而二少爷却已在这座城中生活了二十余载。都尉留下的城防水利图纸想必二少爷都过了眼,城中最新水路布防也都出自二少爷之手,高全恳请二少爷为九皋城中百姓出谋出力,与我等共渡难关。”
“高参将不必将我架在高位。”许秋迟依旧是那副懒洋洋的样子,声音却比以往低沉许多,“我只是替我父兄前来还债的,敢问林大人,眼下城中还有多少能够调动的人手?”
“满打满算不足三百人。”林放将一早整理好的册录双手奉上,照例多抄写了几分递到其他人手中,“龙枢的守军大都攥在樊统手中,其余零零散散的人中约有半数是当初跟随都尉治水后留在九皋的,还有一些……是黑月旧部。”
居巢一战幸存的黑月士兵大都已解甲归田,仍执意留下追随邱偃的人也终身无法得到重用,大都只能在城中担任低微职位,而时隔二十二年,许多旧部都已是年过半百的老兵,此时被提起、却仍是值得信任的存在。
许秋迟闻言沉默片刻,并没有太过沉耽于这段家族过往,只开口提醒道。
“城中布防只是其一,药材准备才是其二。苏家愿意联络附近药商相助,但短时间内调度运输也缺人手,川流院传递消息虽然迅速可靠,但不一定能打通运输的渠道。我可以从朋友那边抽调人手,只是路程太远、只怕是赶不上。”
一个头戴黄皮子小帽的身影在眼前一闪而过,秦九叶从身上摸出一支骨哨,想了想后递了过去。
“我倒是认识一个,她家曾是曲州一带做驿马生意发家的,她本人出身道枢阁,虽有时候冒进了些,但还算机灵。是否能够依仗,便交由高参将来判断了。”
一旁高全接过那哨子一看,顿时挑起眉梢。
“这是曲州黄家的鹰骨哨,黄家早年与高家结过梁子。不过这些年他们已不走有钱人家的大镖,专接民间的小镖,倒是更为灵活隐蔽。”
“还有其三,那便是这城中街头巷尾的舆论。”李樵在旁轻声提醒,将方才在钵钵街所见告知众人,“我与阿姊今日在城南见到白家在偷偷收药,应当是听到了什么风声。不过那些人行迹遮遮掩掩,说明消息应当还只是在小部分人里传播、没有闹到明面上来。不过接下来的发展便不好说了。”
陆子参少见地多看了几眼李樵,半晌才接过话头继续说道。
“军中最忌流言,这城中也是一样。我们必须时刻警惕着城中风声风向,才能稳住民心。只不过治军有军规军法,兵者上行下效是刻在骨子里的,这城中却不是如此,千万张嘴、千万只耳朵,可如何能够管得过来、听得过来?”
“藏在街头巷尾的声音,自然要由街头巷尾的人来收集。此番南下郁州,我也寻到了些帮手,虽说时机有些匆忙,但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秦九叶话音落地,庭院外响起脚步声,石怀玉的声音随即响起。
“秦姑娘的客人到了。”
石怀玉说罢,对身旁的人点头示意,后者缓步而出,依稀是个穿着朴素、头戴布巾的中年妇人,周身气韵极其内敛,行进间脚步轻如微风,眨眼间已走到秦九叶面前行礼道。
“见过秦姑娘。姑娘回到九皋,我们便得到了消息,只等姑娘一声号令了。”
她方才一直站在石怀玉身旁,但若非后者有意开口提醒,这院中多数人甚至没有留意到那里还站了另外一个人。这是常年混迹街头巷尾、暗中传递消息之人特有的本领。
秦九叶不认识对方,但对方显然认识她。这种感觉令她不由得有些局促,将对方扶起后才谨慎开口道。
“不必多礼,你我也是初次见面,本该多些时间相互了解,奈何事出紧急,只能先这样碰头了。”
虽说接下了川流院,但这还是秦九叶第一次以所谓“院主”的身份召集这些潜藏在街头巷尾的影子,这些面孔对她来说既熟悉又陌生,今日之前,她就算在城中与这些人擦肩而过,也绝不会想到他们还有另一层江湖身份。
就像老唐一样。
许是见她略显踟蹰,那妇人温和开口道。
“既是与姑娘初见,这便多说两句。咱家的炭铺就在四条子街后巷,有关苏家与那幕后之人交涉的信息,当初便是由我发现并转交给听风堂的。唐掌柜也是因为这条消息送了命,他的朋友提着燕子灯去寻公子,城南的老相识们为了暗中助他又损失不少,而我家那口子则是为掩护公子撤出宝蜃楼而死。当年我们都是一同来的九皋城,这些年因与天下第一庄暗斗已损失过半,眼下便只剩我和其他四人,而我算是资历最老的了。姑娘若还有疑问,老妇都可一一解答。”
对方的声音很平静,短短几句话却已道尽这些年的种种隐忍离别,秦九叶知晓对方之所以提起这些,一方面是同她简单交代情况,另一方面也是为打消其他人的顾虑,她心中既存感激,又有些说不出的酸涩。
她又想到了今早坐在吵闹的钵钵街旁,一口一口吃下肚的糖糕和那些模糊在烟火雾气中的匆匆身影。半晌过后,她终于才再次开口,像是对着面前妇人、又像是对着这院中所有人说道。
“在下不及公子深谋远虑,只是竭尽全力完成这最后一桩事,也算遵守了与他的约定。惟愿这桩事结束之后,咱们都能过上普通人的日子。”
妇人闻言怔住,愣在那许久才轻轻点了点头。
“好,等一切都结束,就过普通人的日子。”
244、一夜的春夏秋冬
果然居的秦掌柜要回丁翁村了。
按金宝之前挂在嘴边的说法,这在村里可是个大消息,虽说掌柜本人抠门得很,回来第一件事肯定是要追账的,可架不住确实有几分本领,定是早早就在等着了。
只是不知为何,那些本该接到大消息后便跑出来相迎的乡亲们,今日却连个人影也没有。
秦九叶盯着村口那棵孤零零、被劈作两半的大槐树,心中莫名有些空落落的。
先前从郁州借道江湖赶回九皋的时候,她担心城中状况,根本没有心思回家看看。眼下她叫卖回春汤的事估计已经传进敌人耳中,也就没有了遮遮掩掩的必要,若是再不回来看看,实在有些说不过去,窦五娘等人日后若是知道了,定要拿来大做文章,说她是个无血无泪、没心没肺的黑心掌柜,果然居可什么时候才能翻身呢?
但在内心深处,她知晓那些都不过只是借口。
她不该回这一趟的。因为如果回了,就好像知道自己之后可能无法再来。可如果不回来这一趟,她的心总是空落落的,好像隐约知道要发生什么事,却又没有提前做好准备。
零零散散的情绪在突然变空的心房间晃荡着,秦九叶脚下的步子似乎都没有方才那样有劲了。跟在她身后的少年察觉到了,停下脚步眯眼向远处望去,随即低声唤道。
“阿姊,你看。”
秦九叶顺着后者指着的方向望去,这才望见村子另一头的路上歪歪扭扭排出一队,都是村子里的熟面孔,众人赶着鸡鸭、牵着毛驴、驾着牛车,有些已经走远,还有些落在后面,
“秦掌柜?”
不知是谁先发现了她的身影,有些惊讶地望了过来。
“秦掌柜回来了啊。”
欣喜的声音传开来,大家都停下脚步,一边搓手一边望向她。
“真的是秦掌柜,我还以为金宝又吃菜根吃坏了脑袋咧……”
熟悉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响起,好似温暖的涟漪在这个初冬的黄昏激荡扩散开来,将秦九叶包裹其中。她有些分不清那种奇妙温暖的感觉究竟是来自某种情绪还是那快要落山的太阳,末了只像往常一样冲那些人点点头,还没开口询问,就听另一侧传来熟悉的哭喊。
“阿姊,你可算回来了!”
果然居柴门前,有个人高马大的男子正立在门前,一身明晃晃的银甲,远远望去好似一颗落在泥里的钢珠,正和她那豆芽菜一般的药僮较着劲。
金宝终于见到救兵,辛苦撑起的架子瞬间垮掉,眼泪鼻涕不由得稀里哗啦。
“他要赶我们走。我没走,我守到了最后一刻……”
她不在九皋的这一个多月,金宝一人当家,倒是有了些成长。只是这点成长用来对付附近几个村子的无赖尚且不够,何况是真刀真枪的军爷?
一身银甲的人听到动静转过身来,露出一张有些错愕的脸,秦九叶也愣了愣,半晌才认出对方好像是呈羽身旁那位姓魏的统领,两人上次见面还是在夷春,她举着邱陵的玉佩,和对方掰扯得脸红脖子粗。
猝不及防的相见令双方都有些尴尬,两方沉默片刻过后,还是秦九叶率先带着李樵行了礼,那位魏统领见状也连忙回礼,态度瞧着比先前好了些,只是一开口说起话来仍是一板一眼。
“附近河堤决口,在下奉安谏使之命,协助村人避险。”
雨水泛滥、河堤决口不是这个月的事了,呈羽在这节骨眼上不与邱陵一起奔走,反而让手下亲自来做这些事,背后真实用意已不难猜到。九皋城内外将有大事发生,而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呈羽或许也是看在她的份上才在焦头烂额之余抽出人手安顿村人,她感激这份周到细心,却无论如何也开心不起来。
“安谏使的好意我替这村中男女老少谢过了。只是我们村不少人都上了岁数,实在折腾不起,心底也不愿离开自己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魏统领就当成全了他们,莫要勉强了。”
那魏统领是个死心眼的,又是领了军令而来,当下面露难色。
“这怎么行?在下是奉命而来,要一个不落地带人走,按理说秦姑娘其实也应该……”
“我不会走的。”秦九叶不等对方说完,已经轻声打断,“这里也算是我家。何况我才刚回来,哪有转头就走的道理呢?”
她说出最后一句话,那魏统领已然明白,终于不再劝阻、而是沉声说道。
“安谏使交代过我,说秦姑娘若有什么需要,让我尽量满足。还说……眼下已近最后关头,什么事还是要早做打算。”
九皋的局势瞬息万变,就算是神仙也算不准明天太阳升起时,外面的世界是不是会变了天。
秦九叶抬眼望了望不远处稀稀拉拉撤走的村民,思索片刻后,还是将躲在身后的人拉了出来。
“魏统领若是不嫌弃,便将我这个药僮带走吧,就当是交差,安谏使会理解的。”
她此话一出,那魏统领还没开口说什么,金宝已经哭嚎起来。
“你果然是不打算要我了!阿翁一走,你就不管我了,甩手一走就是一个多月啊。就算我将你回来的事告诉了隔壁村的薛老头,你也不该如此狠心……”
“司徒金宝。”她连名带姓地唤了他,语气前所未有的严肃,可看到对方懵懵登登抬起的那张脸,无数叮嘱托付又咽回肚子里,最后化作一句提点,“方二姑娘兴许也在,你就当去陪陪她了。”
金宝花了半刻钟便擦干了眼泪,又花了一刻钟收拾好了自己的小包袱,先前那点坚持早已抛到九霄云外。
秦九叶知道这谎言早晚有一天会被拆穿,到时候又免不了一阵鸡飞狗跳,可她又对那一天完全没有烦恼,甚至隐隐有些期盼。因为真到了那一天,一切就真的都结束了,自家人小打小闹一场实在没什么大不了。
魏统领最终离开了,带着金宝和大半村民赶在太阳落山前离开了丁翁村,那些村民似乎有些预感,家中养的鸡鸭牲畜是一只也不肯落下的,就这么吵吵嚷嚷地消失在那条土路的尽头。整个村子前所未有的安静下来,除了零星几户留守的人家外,便只有破篱笆墙后的果然居还亮着光。留在村里的大都是上了年纪或身体折腾不起的,他们都是果然居的常客,就算大半个村的人都走了,只要果然居的药庐烟囱还冒着烟,对他们来说便安心过百八十个兵爷看家护院。
秦九叶送完最后一副药,天色已经彻底黑下来。
短短月余没有掌柜亲自照看,药柜角落已经积了一层灰尘,懒惰的药僮没有好好清理炉膛里的灰,烂了的桌脚就那么歪斜着用,能凑合一天是一天。
少年的身影安静忙碌着,小小药堂在他手中神奇般迅速复原。
“好了,别忙活了。陪我坐坐吧。”
秦九叶终于出声,李樵顿了顿,随后放下手中活计、乖乖坐到了她身边。
窗外飘起小雨,寒气顺着门缝透进来,好在炉膛里的火越烧越旺,炉上的药釜咕噜噜地沸腾起来,这小小药庐又恢复了过往生气,若是不踏出这几间破烂瓦房、离开这名为果然居的破落院子、望见外面荒凉寂静的世界,竟会令人恍然觉得:这不过是漫长岁月中最平凡不过的一个夜晚。
秦九叶望着红彤彤的炉火,享受了许久这近乎奢侈的宁静,手在裙边磨蹭了好一会,才掏出一样东西递给了身边的人。
“本来早就该给你的。谁知东西才做好,人却跑了。”
对于一个出入江湖、刀尖行走之人来说,神兵利器才是最好的礼物。但她没有神兵利器,她只有一把刀鞘。
递出去的东西迟迟没有被接过,片刻后她终于忍不住转过头去,有些心虚地指着上面的花纹控诉道。
“我可没让那王婆刻什么花啊叶啊的,我只让她刻一只燕子,其余的都是她自己发挥搞成这副鬼样子。你若嫌弃,丢进炉子里当柴烧算了。反正是比着青芜刀的样子做的,送给旁人也用不上。”
“阿姊说要回村,就是为了给我这个吗?”这是他第一次收到礼物,他的手指在那样式质朴的刀鞘上拂过,带着七分渴望和三分小心,“为什么要刻燕子?”
“咱们不是在春天相遇的吗?”她笑着看向他,声音中些小小得意之情,“而且燕子只要筑下巢,每年春天都会回家。我想你永远记得,刀要归鞘,人要回家。”
她说完,许久也没等来对方回应,这才后知后觉抬手、摸了摸升温的脸颊,就着那温度在那把刀鞘上摸了摸,假意在欣赏那王婆的手艺。
“这是我第一次送人刀鞘,不知道那王婆手艺是否有她夸的那样好。你试一试,若是不合适我回头去找她。她的铺子就在城东,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她喋喋不休地说着,冷不丁手中多了件沉甸甸的东西。
“阿姊来帮我试。”他定定望着他,视线比炉膛中的火焰更加炽热,“师父的刀只有你能碰。”
青芜刀以轻灵迅捷著称,在那少年手中时像一道银色的风、没有重量,可实际握到手中秦九叶才发现,这刀比她想象中沉得多,压在手心的一刻便能让人明白杀器的沉重,还有执刀意味着什么。
他似乎感觉到了她的迟疑,抬手轻轻覆住了她握刀的手,引导着她将刀尖送入那把刀鞘之中。尖锐锋芒一寸寸被吞没,就像满身血污的他走入她的怀中。
“从今往后,不论青芜刀何时出鞘、因何出鞘、出鞘几时,它都会回到这把刀鞘中。”
不论他去到何处、经历什么,他都会回来的。就算身死魂灭,他也会乘着风回到这个院子、回到她身边。
最后一点寒光被温润刀鞘收走的瞬间,他心底的炙热也再难遮掩。
青芜刀坚硬而冰冷,少年的唇却柔软而炽热,两人身下是当初她将他捡来时临时安放他的床铺,当时她一心只想着从他身上赚些银钱、好奇他身体中的秘密,眼下他将自己敞开、任她索取探寻,她却心生了胆怯。
他的“招式”太过凌厉,短短数月间已超越教他的“师父”,她有些招架不住,只想叫停这场突如其来的“切磋”。但对方知晓只要自己足够耐心、一定能等来爱人的回应,他也坚信自己的心足够炽热,可以融化一切迟疑与不安。
“阿姊,留在我身边。不要离开我,永远不要离开我……”
他的声音带着蛊惑,他的眼睛带着魔力,他的温度可以烧干一切理智,有关他的一切像是原始古老的诅咒,无声却震颤着她的灵魂,令她身不由己地满足他的一切要求。
他听到了她的答复,满意地在她耳边一遍又一遍地确认着,细碎的吻夹杂着灼热的呼吸,淡淡的药香在唇齿间弥漫开来,他迫不及待要用自己的热切将她填满,让她没有闲暇去思索外面的纷纷扰扰。
“我们不要走了,好不好?就像现在这样,一直守在这间房子里,做什么都好。”
在果然居相守一生吗?那当然是很美好的。可是……
秦九叶眨了眨眼,终于从对方的蛊惑中清醒过来。
“不行,我和苏沐禾说好了,要一起研究野馥子的事。还有许秋迟那边……”
她话才说了几句,已经被他堵了回去。
他的吻变了滋味,从缠绵变得强势,强势中又透出难以掩饰的彷徨脆弱,让她想起在兴寿镇的那个傍晚。彼时她没有细细分辨他那番举动背后的含义,眼下却突然能毫不费力地读懂了。
她抬起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像在安抚一只饥寒交迫、蛮横护食的小狗。沉迷于索爱的少年感受到了什么,渐渐不动了,半晌沉沉压在她身上,喘息着将头埋入她的颈间,垂下的发丝在她胸口堆叠出挫败的形状。
不管他多么认真、熟练、志在必得,到头来还是会败在她手上。
“……为什么?我的全部都属于阿姊,阿姊为什么不肯将自己的全部都留给我?”
为什么要为那些不值得的人耗尽心血?为什么要因为旁人的苦难而让自己深陷危机?为什么要将那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摆在他们长久相守的计划之前?
女子眨眨眼,故作遗憾地叹息道。
“亏我先前还在邱陵面前帮你说过好话。”
他终于抬起头来,执拗的眼睛化成一汪春水,目光碎琉璃般洒落她满心满眼。
“阿姊说了什么?”
“我说你同他不一样,不论我决定去哪、是去是留,你都不会质疑我的选择。可这才一转眼的工夫,你便和他一样,要我留在原地不动。”
他闻言抿了抿嘴,半晌才低声道。
“我和他不同。他有父亲和弟弟,有邱家阖府上下,有跟随多年的部从参将,有不论何时都会爱护他的昆墟师长。可我只有阿姊。”
这话说得有几分偷梁换柱、强词夺理,但秦九叶却不忍驳斥。
其实在内心深处,她是否也渴望着这种不遗余力、毫无保留的爱呢?她占有着这少年炽热完整的心,却要告诉他除了这一切,人生还有更重要的东西。
虽然,她至今也说不太明白那东西究竟是什么。
而他太在意她、看重她,他不止将她当做补全自己残缺人生的一部分,而是将她当做了生命的全部。如果放手将意味着永远失去她,那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再放手。
“眼下你或许只有我,但总有一天你会变得富足、拥有很多。没有一个人能将另一个人当做生命的全部。”
“那阿姊当初教会我一切的时候就该告诉我这些,不是吗?为何要等到……”
为何要等到他已没有退路、为什么要等到他已无法独自在黑暗中前行、为何要等到他已尝过那糖糕的滋味,才告诉他这一切。
少年的质问带着几分痛心,像是在指责一个恶劣的负心人,她怔怔望着他,半晌才低下头去。
“或许是因为……很多事我也在慢慢学习。”
从前她的生活确实教会她很多、磨砺出了她的底色,但那时的她毕竟没有经历过江湖诡谲、没有经历过离乡万里、没有经历过百年难解的谜题……没有经历过最后一位至亲的离去。
“我们既然已经出了城、回了果然居,为什么不能将外面的事都忘了,就只守在这里、过我们自己的日子?”
“九皋是我家、丁翁村是我家,连家都没有了,我们又要如何过自己的日子?”
“九皋不在了,我们还可以去别的地方,为何偏要是这里?邱家、昆墟、金石司,外面的人那样多,为什么偏偏要你来做这些事?老天在宇内升平、四海祥和的时候让我们吃苦受罪、从未想过我们,需要拯救天下的时候又凭什么让我们挺身而出?对我来说,阿姊就是全部,我只需要守住阿姊就足够了。阿姊难道不是如此吗?”
他浅褐色的眼睛定定望着她,渴求、脆弱、爱慕被揉碎其间,仿佛只要她说出一个“不”字,他便会当场在她面前破碎开来。
她望着那双眼睛,心底某个角落莫名一动,随即下意识开口问道。
“今天在钵钵街的时候,可还发生了什么别的事吗?”
她的敏锐直觉胜过武林中最顶尖的高手,总能穿透他重重伪装、直取他的弱点。他很了解这一点,所以一直在心中为这一刻做着演练。
那朵纸花明明已被他撕毁,却好似仍压在他腰间,像一根毒刺折磨着他的身心。纸花传信的人没有落款,他也不认识那上面的笔迹,但某种强烈直觉已经给了他答案。
那是丁渺的传信。
那个面目模糊、与他有仇、在背后谋划了一切的丁渺。
信的内容很简答,冬至为期,血债血还,如若不从,便会来找他身边的人。他不知道丁渺还藏着什么阴谋,对方究竟是如何做想对他来说也一点都不重要。但他不能置她于不顾。他的业债本就应当由他来偿还,如果是他的过往将她卷入其中,那么即使对方相约他在地狱对峙、清算旧债,他也必须要赴约。
他对那信上面的要求有多不屑一顾,在那人群中失去她后的恐惧便有多强烈。他想,如果她不再回到那城中,他便带着她逃得远远的,逃到谁也找不到的远方。但她终究不肯这样做,他也只能选择去面对。
或许当初琼壶岛上的另一种结局就是他无法躲避的命运。
种种思绪在脑海中轰隆而过、不过转瞬之间,紧缩在袖中的手缓缓松开,再抬起头时他已恢复正常。
“我只是因为找不到你有些气恼。”
女子没说话,目光在他眉眼间短暂停留,似乎在思索他是否还有未尽之言。
但他终究错过了最后的机会。片刻后,她已收回视线,玩笑般拍了拍他的肩膀。
“当初在那宝蜃楼的时候,你不也撇下过我吗?这便算是扯平了。”她说完这一句又沉思片刻,又小心翼翼地提议道,“你若不放心,便一直跟在我身边不就好了?以你的身手,还能有什么应付不了的事呢?”
她有意夸赞他,他听了却没有半点欣喜。
“阿姊未免太自信了些,你怎地就笃定我会一直跟在你身边?笃定我会对你说的一切言听计从?笃定不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会深信不疑地认同?”他拿出了初见时的疏离,疏离中又透出一股狠劲,一口气说完后就背过身去,“阿姊要做什么与我何干?你若执意要回城中,我们便分道扬镳吧。这样对你我都好。”
为了留下她,他不惜使出浑身解数。即使这样可能会令她伤心。
许久,他听到她轻声叹了口气。
“如果这就是你心底的真实想法,我也无法勉强。”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与她紧贴的肩膀一空、她的温度迅速抽离。
炉膛里的柴火似乎暗了些、该翻一翻了,秦九叶欠了欠身子,手还没摸到立在一旁的烧火棍,已经被人一把从身后抱住了。
“不,不是的。”他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说不出的委屈与不甘,“我说的都是气话,我只是不想你走。”
他实在高估了自己,他分明连片刻的分离、误会与冷落都无法忍受,竟还想着欲擒故纵那一套。他比她还要笃定自己会败下阵来,因为从来都是他在祈求,祈求神明给他的恩赐能够长久、再长久一点。
她轻轻拉过他环在身前的手,坚定不移地与之十指相扣。
“我答应你,就这最后一回。这次结束,我们就回到村里、回到果然居,永远永远地在这里生活下去。”
“阿姊今天为什么要回村里?”他闷声开口,尖锐得容不下她丝毫回避,“难道不是因为阿姊也隐隐有种预感,这最后一回只怕很难结束了。”
手上的动作一顿,但她不想在他面前流露出丝毫伤感与疲惫,至少此时此刻不想如此。
“不会的,一切都会过去的。”
她的声音坚定一如往昔,他彻底安静了下来,像是明知道自己被骗却仍选择执迷不悟。他知道自己越是表现得驯服乖顺,对方便越会心怀愧疚。果不其然,她一点点挪到他身边来,用那张打了补丁的被子将自己和他一并裹了在被子里,带着几分讨好地开口问道。
“你想做什么?今晚算我这个当掌柜的大方一回,你想做什么,我都会陪你的。”
他得逞了,故作懵懂地抬起头来问道。
“寻常人家的夫妻晚上睡觉前会做什么呢?”
她也没同旁人做过夫妻,怎会知晓夫妻之间要做什么?不过夫妻之间,不就是……
秦九叶愣住了,脸上染出一片红色,只能用那烧得正旺的炉火作遮掩。但她迟迟开不了口,他已心生怀疑。
“莫非阿姊也不知晓吗?那不如换我来,司徒兄的那本花墟集我也多少看过……”
花墟集?那可不行!
“梳头!”
她脱口而出一个答案,说完自己都觉得有些荒谬。莫说夫妻,寻常人谁睡觉前最后一件事是梳头呢?但她必须坚定这个答案。
“对,寻常人家的夫妻睡觉前会帮彼此梳一梳头发。”
他抿了抿嘴唇,显然不想接受这个答案。但老旧木梳已被摆在两人之间,因为常年摆弄已经磨得发亮,女子掏出他赠给她的铜镜摆在一旁,局促的手指蜷缩一阵又伸开,最终带着赴死般的决心抓住那木梳,然后轻轻扯开了少年束发的发带。
女子的手指轻轻穿过了他的发丝,而那些发丝犹如琴弦般牵动着他敏感纤细的心神,弹拨出如潮声般浩大悠远的乐章。
动荡与不安、未知与恐惧、乃至生存的奥义顷刻间从他的身体中彻底抽离。
他缓缓睁开了眼睛。
窗外的风停了,晨起的第一缕阳光照在他脸上,光亮而温暖。
空气中是淡淡的薄荷香气和柴火燃烧后的气味,窗外有雏鸟的清脆叫声。
相拥而眠的夜晚过去,她从睡梦中醒来,缓缓张开的眼睫投下一层淡淡的阴影,那双黑亮的眸子里映出的是他的笑容。
她拉着他走下床塌、推开房门,踏入一整个院子的春日艳阳中。
脚下的土地正松软,花儿草儿长得正好。他不认得它们,她便一一说给他听。
她摘下一朵花放在他掌心,那柔软的花心膨大,一眨眼的工夫便成了一只鲜红饱满的果子,又一眨眼的工夫,轻轻软软的白色缓缓落在那果子上。
下雪了。
他抬起头来,望见那院子中有新堆的雪人。一高一矮、一男一女,正好一双。
他又低头看向掌心,那果子生出嫩芽来,嫩芽又变作花。
花谢了又开、开了又谢。
他们的影子拉长后变短、变短后又被拉长。
他看到自己的手心生出纹路,抬头又看到她的发间生出银丝来。
他收紧了五指,将她的手牢牢握在手中。
他们肩并着肩、手牵着手,安静地坐回床榻上。
窗外又刮起北风来。
屋里没有阳光,但他们相握的手坚定而温暖。
他转头望向她、她也正好斜着眼睛偷看他,两道穿越漫长岁月的目光纠缠交汇,下一刻,他们都笑了。
“好了。”
女子在他耳边轻声说道,灵巧的手离开了他的发丝。
李樵眨了眨眼,那些恍惚间已经历过一生的美好愿景如云烟般消散了,他的视线重新聚焦在眼前。
一个小小的、简陋的、温暖的、只有她和他的家,他几乎分不清这究竟是现实还是他幻想过无数次却遥不可及的梦境。某一刻,他甚至希望末世已经降临,那他便可以永远不必经历以后,在这寻常人家最平凡的夜晚中与相爱之人相拥至世界的终结。
原来从出生到现在,他最大的愿望不过是能像普通人一样活一日。
像普通人一样早起、像普通人一样买米熬粥、像普通人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像普通人一样在漫长岁月中老去。
他曾无数次幻想过,若他们能平安顺遂地渡过此劫、拥有一个普普通通、却长长久久的未来,他会过上怎样的生活。他本可以有很多很多时间去验证他的幻想,但他知道或许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那就让他短暂地感受一下、一下就好。或许他觉得并不好、一开始便厌烦了,那便不会再有遗憾了。
只可惜事实并非如此,而糖糕的滋味一旦尝过就再也无法忘怀。
有什么凉凉的东西落在脸上,女子似乎察觉到什么,仰头望向屋顶。
他们补过的瓦实在太多,一眼望去已经要多过没有补过的瓦了。
突如其来的雨水从破漏的瓦片间落下来,亮晶晶、淅沥沥,积在屋中央那块翘了角的地砖上,不一会便是一小滩水。
“怎么又漏雨了?”
她简单感叹着,不知怎地就想起他们初遇时、果然居那块破掉的瓦片来,刚想笑着问他是否还记得当初情形,视线落回他身上时又顿住。
她碰了碰他的面颊,指尖多了些微烫的湿润,那是入冬后的雨水不会有的温度。
“怎么又哭了?”
“足够了……”他的声音有压抑过后的哽咽,泪水从他脸庞滑落、沾湿了她的指尖,“……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
他含住了她的指尖轻吻着,潮湿与灼热顺着薄而敏感肌肤一寸寸向上爬去,女子无处安放的手迟疑片刻、终于揽上少年的身体,时而在他带着疤痕的肩背上徘徊,时而在白皙的颈间胡乱抓摸着,长发三千化作情丝缠绕在她指尖、不肯放开,刚绾好的发丝就这么散乱开来,她似乎低声抱怨了几句,但转瞬间便被对方的炙热消解、化作低声轻吟,在温暖的四壁间回荡着。
夜还很长,夜也很短。
长到能令相爱之人收获一生所求,又短到每时、每刻、每一瞬间都不可追回。
就算只能拥有这一夜,也当做已度春秋万载。
他该知足了。
245、渔人投谒
九皋城每年的守岁都是最热闹的,按例镇水都尉会在城楼上放灯祈福,然而半月前城中便有传闻,说那邱都尉身体抱恙、已是日薄西山,今年怕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出现了。起先没什么人相信,毕竟谁不知那邱都尉出身黑月,那样一个钢铸铁打之人,怎会说倒下就倒下了呢?可眼瞧着年关将近,那邱府还是没什么动静,大家这才开始有些失望。
想到一年一盼的热闹可能就此不了了之,这年似乎都有些没了滋味,可就在此时,那郡守府跳了出来,红底金字的告示一夜间贴了满城,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龙枢郡守樊统樊大人,要在冬至当天在那雷阗大道尽头举行祭天仪式,燔柴驱邪、赐福布施、广结善缘。
樊大人要“与民同乐”,这简直是在说那黑山老妖要“吃斋念佛”。
可那红纸上的官印又那样清晰,不容人质疑分毫。
有人便说,许是那场雨来得蹊跷,那樊大人身边有高人指点,要他及时行善、以免招来更大灾祸。毕竟老天爷发脾气的事,就连天子都得大办祭典呢。还有人说这同近来焦州郁州接连遭遇水患有关,官府是借樊大人之手安抚民情,给大家伙一个捱过冬天的盼头。甚至还有更邪门的传闻,说这一切都和当初苏府闹出的命案有关,樊大人是因为办案沾染上了邪祟,邱家也跟着遭了殃,所以才不得不请来高人做法。
总之何种猜测都有,就是没人猜那樊大人良心发现,想要将这些年在九皋榨出的油分出来些给那城中百姓过年。
议论归议论,有便宜不占是哪的道理呢?毕竟天子大祭的恩泽是沾不上了,这送到家门口的福气万万不能放过,年底的米价本就令人嘬牙花子,何况听闻那福米还是高人加持过的,领到也算是福气了。卯时刚过,街头巷尾已能看到拎着布袋子、挎着竹篮筐的百姓身影,他们早早便从四道城门涌入、从城中各个角落钻出,坚定不移地向着同一个方向而去,想着能占个靠前的好位置,省得那樊大人抠门,没撒几粒米就撤了,那这福气可不是沾不到了?
古往今来,历朝国君都会在春耕前祭山川、开农坛,行祭农耕耤之礼。逢天灾降临,便由春官府操办名为大傩的驱疫仪式,也曾是前朝军礼之一。而这种傩祭的主持者古时被唤作方相氏,人们相信方相氏可以通神驱鬼,将瘟疫、灾祸、死亡驱逐开来,从而将福泽还给芸芸众生。此举是否真的能通达天听、求得神明的怜惜祝福,凡人大抵不得而知,但亲眼见过一次那样的场面便觉得心里有了安慰,好似从此之后那些无法用常理解释的苦难也将一并消散,好日子就在眼前。
而经历过连月大雨洪涝的九皋,正需要这样一场带来希望的仪式。
雷阗大道上的人群远比想象中还要密集,攒动的人头一眼望去黑压压的一片,一直延伸到尽头那座短短一日内搭起的高台。高台依在一座已经坍塌一半的古塔上建成,而那古塔便是铭德大道的终点。为朝圣祭神而生的铭德大道早已荒废多年,那古塔由来更是众说纷纭,甚至有人传说那古塔曾镇压神魔邪祟,乃是九皋城风水命门所在,所以即使已经破烂坍塌,当权者却无人敢拆建挪动分毫。
眼下,那半座古塔就立在祭台正中,身披神帛、彩球高悬,像是赋予了这场傩礼以不可探知的神秘力量。明明是白日,四周却燃着烛火,万千盏烛灯织成通天接地的帷幕,那方相氏的身形便在火光正中若隐若现,彩冠羽衣、兽骨覆面,就连身形都看不出,更莫说真面目。
笋石街第七道巷口深处雅苑二楼,汤泉热气将这处绝佳的观礼地点隐蔽在水雾之中。
秦九叶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那祭台上方相氏的身影,试图从对方的一举一动中看出玄机,最终却只能无功而返。
“我不认为丁渺会亲自现身。”
一旁的许秋迟知晓她心中纠结,轻声开口说出了自己的判断。
秦九叶盯着祭台上起舞的伶人,不知怎地便想起当初自己在花船上瞥见过的河神舞。那种原始神秘的舞蹈起先缓慢而怪异,而后便随着鼓点越来越快,像是有意在渲染某种隐而不发的情绪,挑衅撩拨在暗处屏息而待的他们,让他们尝尽在不安中等待的滋味。
“这舞何时才算跳完?不会跳着跳着又出什么旁的花样吧?”
“襄梁不兴鬼神之事已久,所谓傩礼也早已失了本真,大多数时候只是走个过场。不过这位丁先生显然费了些功夫考究,做得确实有模有样,若非知晓他意不在此,说不定我真会以为他当初来九皋确实只是对那河神舞感兴趣……”
许秋迟说到一半突然顿住,随即明白过来什么,与秦九叶不约而同望向那祭司身后巨大的祭台。
不论那傩礼到底迭代至何种模样、那祭典舞蹈又要变出什么花样,唯一不会改变的就是供品祭神的环节。而所谓赐福,不过就是将供奉过神明的祭品分发给所有人,不论是胙肉还是福米,吞入肚中的一刻便算是得到了祝福,却不知病从口入,祸患也就此埋下。
许是两人的目光太过显眼,一旁沉默的李樵以为二人是在盯着台中央的祭司,突然便开口道。
“擒贼先擒王,阿姊不想看看那人的真面目吗?”
他似乎和平日里不太一样,浑身上下像是绷紧的弓弦、憋了一股情绪,许秋迟眯起眼、当即开口道。
“今日是将他们一网打尽的好机会,若是打草惊蛇,之后只怕再难斩草除根。李小哥向来不是冲动之人,今日怎么……”
他话未说尽,秦九叶已然听得明白,她并非全无察觉,只是眼下有更心焦的事牵扯心神,当下便低声劝说道。
“总之不要掉以轻心。那丁渺善使连环计,我总觉得今日之事不会这样简单,要小心对方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城中水路有林放,巷弄街道有陆子参,眼下高全也带人混在观礼的人群中,只待赐福米的时候便同时出手。樊统休想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将发病之人运到这里,只要我们守好各自的位置,便可以不变应万变。”
许秋迟话音落地,一阵冷风从斜里吹出,萦绕在雅苑四周的水雾被吹散开来一瞬间,空气瞬间凉了几分。
前几日的雨水似乎已经彻底散去,今日天气晴好、一直无风,视野清晰更有利于他们侦查敌人、把控局面,可却不知道这好天气还能持续多久。
“起风了,还要防着有人藏在高处抛洒竹子花粉。”秦九叶有些忧心地提醒着,身子又往前探了探,试图借着地势看清周围几处楼阁的屋顶,“虽说还不知晓城中是否已有潜在病患,但凡事还是小心为上……”
她说着说着,突然觉得眼前一暗。她起先以为是头顶飘来的阴云遮住了光线,可随即发现那阴影似乎是从她身后投下的。
秦九叶吸了吸鼻子,不知为何竟在此刻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甜腻味道,有些像是钵钵街上的黄糖味,若有似无地从身后飘来。
她有所感应般想要转过身去,侧头的瞬间只看到少年僵硬的神情,他那双浅褐色的眸子似是冻住了一般,当中映出她和她身后那道模糊的轮廓。
秦九叶不敢动了,指尖也变得冰冷,只转动眼珠向下望去。
不知何时,她的脖子上竟多了一只手。
那是握刀之人的手,虎口与关节都覆着薄薄一层茧,虚悬在她脆弱的脖颈之上,离她温热的皮肤不过毫厘之差。咯咯笑声在耳边响起,她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恶作剧般在自己颈间一晃而过,被割断的发丝轻飘飘落下,却犹如巨石入海、掀起巨浪滔天。
少年压抑过的怒吼响起,青芜刀出鞘的光亮晃得她有一瞬间的失神,视野再次恢复的时候,李樵的身影已在十步开外的飞檐之上。
遍寻不见的敌人就这样出现在眼前,这绝不可能是巧合,只能说明丁渺一早便摸清了他们的动向,并在暗中观察已久。可既然已经现身,为何没有大开杀戒,而是要虚晃一枪又转身逃走呢?
除非这一切不止是暗度陈仓,而是声东击西。孤注一掷、背水一战不是丁渺的做事风格,环环相扣、诡计连施才是对方屡试不爽的手段。
“李樵!不要去追!不要……”
电光石火间,秦九叶已回过神来、急声阻止。
然而在经历了先前钵钵街上的一幕,害怕失去的恐惧早已生根盘踞于少年心底。一切为时晚矣,他被愤怒与恐惧冲昏了头脑,再听不见任何外界的声音,亦或者他的脚步太快、以至于她的呼唤声再也追赶不上。
尽管骨子里有种难以被磨去的桀骜难驯,但李樵绝不是冲动莽撞之人,更不会在今日这种关键时刻贸然行事。
秦九叶望着对方飞快消失的身影,心中突然多了一丝阴冷不详的预感。那天在钵钵街上一定还发生了什么事,而她未能察觉的某个瞬间,丁渺已借用卑劣手段彻底拿捏住了李樵的弱点,而直至方才那一刻,布局之人的游戏才刚刚开始。
“不好,隔壁街巷子里发现了血迹!”
她来不及思索这一切,陆子参的声音已在雅苑一楼院中响起。一连串的事情发生得太过,犹如祭台上越发密集的鼓点,秦九叶无法再纠结耽搁,对着许秋迟撂下一句话便冲向一楼。
“守好祭台,我去去就回!”
许秋迟的身影还停在楼台之上,女子已奔到院中、与陆子参等人汇合。
陆子参看着她空空如也的身后,一边在前引路、一边火急火燎地问道。
“李樵呢?”
秦九叶没有出声,应对事变的急迫和突如其来的奔袭令她喘不过气,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同陆子参解释方才荒谬的一幕,只能尽快理清眼前的情况。
“除了血迹,可有发现可疑之人?”
陆子参摇摇头,声音中的忧虑却不减反增。
“血迹是新留下的,不确定是否来自发病之人,附近也没有发现被袭击者,但那血迹发现的位置很不妙,是咱们先前未来得及探明的死角,离雷阗大道的位置又很近,我怕……”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秦九叶却也没有再问。
如果丁渺当真用某种手段将患病者偷藏在某处,只等祭典高潮、人群最拥挤之时放出,会造成怎样的后果已不需多言。可方才那个突然出现的刀客又是怎么回事?李樵追去的地方会是他们眼下追查的方向吗?
脑袋里一团乱麻,眼前熟悉的街巷也变得错综复杂起来,断断续续的血迹一路往巷子更深处而去,像是要通往一个未知的可怕真相,秦九叶却突然站定脚步,气喘吁吁回望向身后。
“等下,你们不觉得这血迹是否太显眼了些?附近几条陋巷都是泥巴巷,可偏偏这血迹出现的位置却都在好搜寻的青石板巷中。”
樊统早早贴出告示,就像是提前通知他们将要在冬至日行事一般,而他们的全部心思因此都集中在那祭台附近,耗费大量人手盯紧每一个可疑之人。就像眼下这条鲜明的血迹,循循引导他们步入某处。
陆子参并非莽夫,经此一提醒瞬间反应过来,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
“这血迹出现的时机确实太过凑巧,像是有意要将我们引到另一边。”
可是什么呢?被他们忽略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远处的祭台上的禋祀已经开始,牲畜、玉帛被置于燃烧的木柴之上,在整座城的上空腾起一道黑烟,雷动的人群隔着数条街巷仍能发出巨大声响,秦九叶怔怔望着烟气升起的方向,突然喃喃问道。
“祭台上那些待赐的福米是从哪里运去的?”
一旁负责盯梢的段小洲闻言一愣,随即努力回忆道。
“樊统贴出告示不久后,便大张旗鼓地开始搭建祭台。我们起先以为他会将祭台搭在城北玥堤附近,毕竟那里离郡守府更近些,绝对是有利于他们暗中行事的,可最后却发现他们将台子搭在了城东古塔旁,其间运送木料和各种杂物的车队十分繁杂,我们的人只能等入夜后再一一排查,但并未发现可疑迹象……”段小洲的声音突然一顿,显然自己也察觉到了不对劲,不由得望向秦九叶,“如此说来,我们好像确实没有看到过运送福米和祭品的车马。可是……”
可是如果樊统这些天都没有动作,那眼下出现在祭台上的祭品和福米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呢?又或者……那是一早便储藏在某处的,只等时机成熟便尽数运出来。樊统与丁渺合谋是最近一个月的事,他们又在城中盯得很紧,对方短时间内不可能大肆周转,而城中最大的米行粮仓在四条子街,距离这里还隔着几条街的距离……
可是,如果有一条暗道能将这城中两处看似毫不相干的地点相互连通呢?
城西古塔,四条子街,还有看不见的地下暗道……种种疑点连成一条线,秦九叶猛地抬起头来。
“红雉坊,是红雉坊。”她话一出口,脚下已经开始移动起来,“你们还记得吗?当初宝蜃楼起火的时候,李樵就是从红雉坊逃出来的。那里应当还残存着连通四条子街后巷的密道,如果丁渺将什么东西藏在那里……”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陆子参等人已经行动起来。
从笋石街到四条子街最近的路需要穿过正中的雷阗大道,势必会耽搁脚程不说,还会暴露行踪。
“我知道一条小路。”多年在城南穿街走巷积攒的急智在这一刻爆发,秦九叶在心中飞快规划着路线,“四条子街起火后,我曾见过那些帮忙运送米袋的人从后巷借道,那里因为闹过鼠疫又走了水的缘故一直封着,但并非完全不可通人。”
追击的思路瞬间扭转,行进的方向也从东北变作西南,一节节高升的太阳从头顶一侧换到另一侧,脚下的影子也随之变幻,又在众人急切的脚步声中被踏碎。
一踏入巷口,四周便暗了下来,被火烧灼过的墙面黑漆漆的一片,倒塌断裂的房梁支在半空中,地面上仍积着一层黑灰,却依稀可见一些车马出入的痕迹。
四条子街后巷起火已是半年前的事,何况雨季雨水频繁冲刷,定不可能保留至今,唯一的可能就是最近有人在此借道、暗中运送了什么东西。
心中猜测一步步被证实,秦九叶顾不上疲软的双腿,奔袭和不安令她的心跳得快要炸裂开来,但她却不敢有片刻停顿喘息。不知怎地,她又想起了当初李樵闯入宝蜃楼后的那个雨夜,彼时他为追寻所谓秘方一脚踏入公子琰设下的陷阱,而今丁渺又是否会故技重施、将他引入另一个地狱?
每转过一个街角,她都期盼着能够看到他的身影,但迎接她的只有一个又一个空荡荡的窄巷。
红雉坊高悬的栀子灯已能远远望见,前方黑漆漆的巷子也急速缩窄,转过下个巷角便是坊街,一切都可真相大白,秦九叶卯足一口气冲上前。
属于她的脚步声触碰到一堵墙后瞬间荡了回来,四周一暗、空气也瞬间安静下来。
不对,这里怎会是个死胡同?
秦九叶脚下一顿,第一反应是自己带错了路,然而另一种直觉转而占了上风,对危险的本能使得她向后退去,然而一切为时已晚,一道暗门无声在她身后落下,下一刻,陆子参等人的身影隔着那扇门在她面前一闪而过。她大喊着对方的名字、拍打面前的木板,可这点响动不足以追上对方的脚步,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消失在巷口。
咚,身体撞上身后散发着霉味的木板,像是长久以来虚悬在头顶的利剑落下。
她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丁渺意在九皋,按理来说麻烦事不会只冲着她来,可不知为何,在这一切开始之前,她便隐隐有种预感,自己千算万算、使尽浑身解数也躲不开这一遭。
从一开始她便选择与许秋迟藏身雅苑静观其变,又将李樵留在身边,可那突然出现的杀手顷刻间便将李樵从她身边引走了,她心系李樵的安危,想着与陆子参行动总好过坐以待毙,只是她千算万算没能算到一件事:那便是作为一个这些年游荡在南城、隔三差五便在四条子街后巷穿行的生意人,她远比陆子参等人熟悉其中窄巷小路。
这成了她带路破局的优势,也成了她眼下落单的根本原因。她迫切想要抓住丁渺的尾巴,在求胜本能的驱使下爆发出了潜能、走出了前所未有的速度,最终先所有人一步到达,却也正中对方设计好的圈套。
一个专为她设计的圈套。
可为什么呢?为什么偏偏要是她?
咿咿呀呀的唱腔沿着木板缝隙传来,好似怨鬼在歌唱、引诱误入歧途之人踏入黑暗深处。
是人是鬼,总要问个清楚明白。
身后已无退路,秦九叶深吸一口气,蹲下身子摸向身后那面墙壁,很快便发现了新垒墙留下的痕迹,她将手指伸进砖缝中用力一拔,虚掩着的砖块散落开来,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洞口,她猫腰钻进洞中,摸索着四面潮湿发霉的木板、向着黑暗深处走去。
不知过了多久,狭窄压抑的通道尽头终于有了些光亮,她快步爬出,竟发觉自己置身一处戏楼之中,四面彩灯高挂、藤萝满绘,台上却并无戏伶乐师,先前那幽怨的唱腔不知何时也消声不闻。
但这都不是最诡异的场景。
秦九叶目光缓缓移到台下,那里竟坐满了看客。他们没有发出一丁点声响,几条街巷外的祭天仪式正到高潮,密集鼓点夹杂着哄闹声直冲云霄,而这戏楼中人却仿若充耳未闻,像是被人摆布的戏偶般齐齐望着空落落的戏台。
“外面太过吵闹,祭天祭神的戏码也远不如人间厮杀来得精彩。你说对吗?”
记忆中那道温和的声音如期响起,秦九叶却不由得打了个冷颤,半晌才回过头去。
丁渺的身影不知何时已来到她身后,就站在离她不过三五步远的地方。他似乎仍是初见时的样子,可望向她的目光分明掺杂了某种复杂情绪,令她说不出的不适。对方将自己引到此处又主动现身,定是笃定她此刻只身一人、孤立无援。
心的某个角落突然一跳,她猛地抬头看向对方。
“李樵呢?你将他引去何处了?”
“急什么?既然来了,先坐下来陪我听一出戏吧。”
丁渺语气温和、像是寻常邀约,但秦九叶知道,她别无选择。
台下听众满座,只余两张空椅子,秦九叶深吸一口气,穿过那些神情僵硬的人群、一步步走到丁渺身旁坐下,后者惬意望向戏台方向。
“这出戏名唤渔人投谒,已经许久没人唱过了,说是曲词不大吉利,听的人也少了。不过今日难得,我特意寻了几个老人来唱,秦姑娘可要捧个场。”
秦九冷声开口,声音再无往日半点客套温情。
“丁先生要唱,在下只能奉陪到底。”
九皋戏楼遍地,各家都有拿手的戏本,其中又属儿女情长、英雄传奇最受欢迎,这曲渔人投谒却是闻所未闻。相比华丽繁复的戏台布景,这戏的开场显得过分单调,只一人步上空荡荡的戏台,却是个渔人装扮的男伶。
戏中故事半真半假,说有位医术高超的盲医暮年时隐姓埋名、四处游历,曾搭渔人的船南下来到龙枢一带,在山水间修道问仙。这是渔人与盲医的第一次见面,渔人不知盲医真实身份,而后便离开、回归自己辛劳的生活,两人相忘于江湖。
江湖中有人听到传言不远万里前来求见盲医,但盲医都闭门不见,渔人妻女病重,听闻消息、惊觉当初的船客实乃神医,辗转前来求药。这是渔人与盲医的第二次见面,盲医本已不想插手世俗之事,但念在当初曾与渔人共济风浪、一时心软,赠与渔人灵药,渔人感激涕零,救回妻女性命。
然而没过多久,渔人妻女在洪水中丧命,渔人再次想到了的盲医,第三次投谒拜访,这一回盲医拒绝了他,并告诉他人死不能复生,就算是神仙也无能为力。渔人不死心,彻夜徘徊不肯离去,不料却偷听到了盲医同他弟子之间的对话。原来盲医曾觅得一种可令人起死回生、长生不老的秘方,游历四方便是为了堪破其中玄机。渔人思念妻女,又觉得盲医不肯出手相助是因为吝啬藏私,遂起贪婪之心,趁着夜色潜入盲医住所,将那所谓秘方偷走,谁知打开盒子的瞬间,里面的东西便在太阳升起的瞬间化为乌有。
戏台上,扮演渔人的伶人捧着一只宝盒跌坐在地,开始了漫长的哭号,凄厉的声音回荡在戏楼间,久久不能平息,台下的听戏之人俱是一片死寂,无人捧场、无人交谈,气氛渐渐变得诡异。
就在此时,突兀清脆的击掌声响起。
秦九叶望向身旁的丁渺,后者面带微笑,就像一名普通看客般,毫不掩饰赞赏之情。
“这是我最喜欢的一出戏,诸位难道不喜欢吗?”
他话音落地,那些僵硬坐在席间的听戏者纷纷鼓起掌来,面上挂着僵硬的笑,看得秦九叶毛骨悚然。
“戏也听完了,丁先生还要演到何时……”
她话还未说完,对方却突然开口问道。
“秦姑娘觉得,秘方为何会流入九皋城中?”
秦九叶目不斜视望着前方,嘴角带上一丝冷笑。
“丁先生自己做过的事难道这么快便不记得了吗?”
丁渺笑了,似是全然听不出也不在意她言语中的讥讽。
“我手中秘方是从天下第一庄而来,我之所以能够接触到它,是因为当初那个塔奴贪心所致。天下第一庄的秘方是被狄墨从居巢带出来的,狄墨之所以会有此举,不过是因为对黑月未能放下执念。归根结底,秘方之所以会流出,是人祸而非天灾,是人性的复杂、贪婪、自私导致了最终的悲剧,这便是渔人投谒这出戏的本意。”他说着说着,声音越发冷了下来,“左鹚虽为一代名医,却也不过目盲之人,看不清那恶疾不在发肤,而在人心。人心多变,恶疾难防,天地间浊气翻涌、贪嗔痴无孔不入,千百年来台上从来都是沽名钓誉之徒,台下俱是蝇营狗苟之辈。”
秦九叶望见对方面上神情,心惊厌恶之感越发难忍。
“目盲之人也好过心黑之人,丁先生的一颗心可又经得起几重审视呢?”
丁渺笑了,像是毫不介意她言语中的冒犯,如同相交多年的老友、凑近她耳边轻声说道。
“秦姑娘莫要生气。我只是很喜欢这个故事,也很喜欢秘方这个说法,便拿来用了。事实证明,世人确实痴迷于此,每当我向他们提起这两个字的时候,他们总会表现出难以掩饰的向往。”
秦九叶怒极反笑。
“那许是你问过的人不多。你在城南街巷中随便找一人提起这两个字,他们定会将你当做江湖骗子扭送官府。”
“我不必向他们提起。因为很快,这城中每个人都将品尝到它的滋味。”
若非亲耳所闻,秦九叶也不能想象,居然有人能用如此温和轻柔的语气说出那样可怕的字眼。更可怕的是,她知道对方不是虚张声势之人,他口中所说的一切是很有可能真实发生的。
但眼下她不能表露出分毫。
“好大的口气。你可知这城中有多少人?就算让他们乖乖等着你一一喂进他们嘴里,少说也要花上三天三夜的工夫。在此之前,你早就沦为阶下囚了。”
“先前我就说过,我只是个书院教书先生,干不来这些打打杀杀之事。但有些事本就无需我亲力亲为。戏里故事已经结束,这戏外的故事可不由你我说了算了。”丁渺轻声说罢,突然起身对周围那些战战兢兢的看客们喊话道,“戏已结束,诸位可以退场了。有缘咱们下次再聚吧。”
他话音还未落地,僵坐的人群瞬间疯了般炸开来。她不知道那些人先前在这戏楼中经历过怎样的恐惧,只觉一阵混乱脚步声过后,她身旁只剩下一片空落落的椅子。
不安在心底蔓延,她转头望去,果然见到那第一个奔向街口的人崩溃大叫起来。
“这边都封死了!”
冲向另一边的人群很快也发出哀号,整座戏楼的出入口早已被封死,就算戏已落幕,他们也无处可逃。
戏从台上演到了台下,看戏的人都变成了戏中人。混乱瞬间扩散,惊叫奔走、推搡踩踏的人群乱成一团。然而越是如此,越是谁也走不脱。恐惧像皮筏子里的气越积越多,即将在爆发中摧毁所有人的理智。
终于,混乱的人群将目光投向头顶上方,不知是谁第一个爬上戏台,其余人也蜂拥而至,他们踩着戏台上一切可以落脚的东西,甚至是身边之人的身体,不顾一切地向上爬去,寄希望可以从高处逃离。木板搭成的戏台承受不住这数十人的重压,正中的木板向下弯折、发出可怕的声音。
“快停下!戏台要塌了……”
秦九叶边喊边要冲上前,却被身旁的人死死抓住。她从来不知道一介书生竟能有这般骇人的力气,下一刻只听一声闷响,戏台正中木板裂开来、露出一个大洞,那些叠罗汉般爬到高处的人纷纷跌落,倒在地上呻吟起来。
咔嗒,咔嗒。
熟悉的声音从那黑漆漆的洞口传来,秦九叶脖子后的汗毛顿时根根竖起。她终于知道郡守府衙那些被咬伤的衙差都去了何处,而曹进帮着丁渺运出府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了。
“人看到一个盒子便会想要打开它,这是亘古不变的一种原始冲动。”丁渺的声音紧贴着她响起,抓着她的手越发用力,“你若了解这些冲动,便能轻而易举搅动人群,让他们像争食的鱼群一样凭你调动左右。或者归根结底,我们同那些鱼群也没什么分别。”
当初公子琰是如此,一个月前的樊统是如此,此刻这混乱的人群亦是如此。
戏中不甘的渔人打开了装有秘方的宝匣,戏外贪生的人群亲手放出了被封禁的怪物。
渔人投谒,愚人投谒。
在策划了这场大戏之人眼中,这些被恐惧痛苦压垮的鲜活生命,归根结底不过是长了胳膊腿的愚蠢、会开口说话的贪婪罢了。
恐怖的嘶吼声传出,带血的手从破洞中伸出,离得最近的那人当即吓得跌坐在地上,奔逃的人将掀翻在地、从他身上踩过,他蜷缩在地上痛苦大叫,身躯又接连绊倒二三人,有人摔破了头,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散开来,秦九叶的心一沉,却见一道黑影已从那破洞中冲了出来,依稀是个双目赤红的衙役,他身上那件当差的官服已被鲜血染红,身体凭着本能开始狩猎,直到新鲜血肉填满他的空虚。
秦九叶是经历过大风大浪之人,甚至同那发疯的怪物在花船上智斗过三百回合,可这戏楼中其他人却不是如此。压抑过后的尖叫哭喊声在一瞬间爆发而出,四散奔逃的人群犹如一条打了死结的绳子、越缠越紧。
“不要慌、不要发出声响!找个地方躲起来就有活命的机会……”
她声嘶力竭地喊着,声音却转瞬间便被吞没。
一股异香趁机从身后袭来,她躲避不及,只觉得脑袋中一阵昏沉袭来。
“没用的。乱世中,谁又能救得了谁呢?”女子的目光仍在混乱的人群中焦灼,而他自始至终望着她、眼底是无限怜惜,“我就是不想看你如此,才没有让你亲眼去看城中将要发生的一切。”
“你同樊统说了什么?你到底……”
她说着说着再无力抵挡这股晕眩,整个人向前栽去,被对方轻而易举接住。
丁渺温和的笑脸渐渐变得模糊,声音也随之飘远。
“这不是你的法子吗?我只是现学现卖罢了……”
午时已到,冬至降临。
雷阗大道祭台上的方相氏突然变脸,不知从何处抽出一把宝剑,高高举过头顶。
“吉时到,承恩露,赐福米!”
宝剑挥下的瞬间,五彩绳结被斩断,那高悬在塔顶的彩球犹如被吹散的蒲公英般四散开来,里面的东西也随之倾泻而出。细碎声响听起来比土还沉、比水还急,白花花、亮莹莹的米堆倾泻而下,欢呼与喧嚣声如山洪般爆发,声浪、人浪一道接着一道向前涌来,直奔祭台而去。
龙枢郡守樊大人是不是疯了无人知晓,可眼下九皋城里的人群无疑已失去控制。
如果说守器街的回春汤是七文钱的盼头,那此刻这不要钱的福米便是所有人的希望。他们不知晓那米中血腥肮脏的秘密,更不知晓这祥和喜庆氛围下的灾难与恐怖,一个个怀揣着感恩的心来到这里,只为求得接下来半月的口粮,而那“观戏之人”无耻利用了他们这点微小愿望,将要借此将灾难的种子散播出去。
焦头烂额的小将们试图将拥挤的人群疏导向四周街巷,可局面早已不在所有人的控制范围内,人群如开闸泄处的洪水江祭台四周每一处缝隙堵死、连一根针都插不进去,离得近的高举双手只恨不能长高几寸,离得远些的便拼命先前挤去,只将整个祭台一起撼动。
守在祭台上的衙差望着潮水般涌来的人群,舌头因惊惧而开始打结。
“这、这怎地和之前说的不一样?不是说好由咱们派米的吗?”
他的质问无人有心回答,那军司马赵大人抽出刀剑站上高处大喊大叫着,试图稳住局面,然而那点声量甚至来不及散出五步远便被吞没,而祭台上的祭司连带着那些伶人仍在疯狂舞动着,像是在举行一场蛊惑人心的邪恶仪式。
那祭司是丁先生的人,他早就觉得那文弱书生看着有鬼,眼下这番局面也当真是开了眼了,赵大人暗骂一声跳上离得最近的屋顶,竟撂下这烂摊子遁走了。
派米的衙差们见状更加慌了神,当下争先恐后退去。
“樊大人呢?快去秉明樊大人……”
他话还未说完,另一名衙差已面色惨白地跑来。
“樊大人已经不在了。”
不止樊大人不在,那几辆载满郡守全部家当的马车也已不在道旁。
他们终于意识到,自己从来不过是樊大人兜子里一用即弃的棋子,同台下那些被欲望蒙蔽双眼的人群没有分别。这身官服非但没有令他们高人一等,反而使得他们看起来格外愚蠢。细微声从身后传来,他们回头望去,只来得及看到那裂痕顺着塔身疯狂生长,随即轰隆一声响,整个布施的祭台被挤塌,混乱的人群瞬间将整个祭台吞没。
城北甘棠石桥上,樊大人的马车飞驰而过、直奔北娄门而去。
人群被倒塌的祭台堵在了城东,这条路上空无一人,就连追兵也一时半刻赶不过来,只有微颤的大地预示着这城中另一边正发生着可怕灾难。这是他一早谋划过的,在这城中郡守的位置上坐了这么多年,他今日总算拿出些真本事了。
“樊大人,今日祭典,辰时一过城门便都关闭了……”
“今日必须出城!”樊统的声音不耐烦地传来,透出一股疯狂,“若是出不去,你们统统提头来见!”
杀头的压力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到来,那驱车的衙差意识到眼前或许是一条远比想象中更加危险的路,可心知已走到这一步,就算此刻遁走、躲得一时,日后清算起来也难逃一劫,与其如此不如拼上一把,富贵都是险中求来的。
眼瞅着城门已遥遥在望,樊统急得口干舌燥,恨不能将自己那两条腿借与拉车的马,可老天仿佛成心要同他对着干,偏在此时给他出了难题。斜里突然杀出几两马车、正抢在他的车前,赶车的衙差一惊、连忙勒马,樊统猝不及防向前撞去。
“樊大人,城门、城门被堵住了……”
樊统心下一沉,连忙撩开车帘向外望去,只见原本空旷的城门前不知何时又冲出三四辆马车横在门前,而方才抢在他面前的那辆他一眼认出,正是城北白家的马车。那车上不知装了多少米面物资,径直将挡在前面的车马顶开,直到撞上城墙才停下。
那白浔拉开车帘探出头来,两人对视的瞬间、樊统当即明白过来,对方这是同自己打得同一把算盘。他觉察到了不对劲,吆喝着想要退出去另寻出路,然而为时已晚,十数辆马车从身后各巷口中涌了出来,一眨眼的工夫便将城门处堵得水泄不通。他们大都是城北大户人家,听到风声后不约而同选在祭典进行时行动、趁乱走脱,谁知却遇到和自己一般想法的“聪明人”。
他们都是孤注一掷、决定要到城外避难的,怎可能轻易放弃?当即争抢得更加凶狠、谁也不肯退让。然而若有一人能放下情绪、仔细思考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便会觉察到其中的不对劲。什么小道消息能这般一致地同时传进这么多户人家耳中?除非他们的消息都是从一处来的,而散播消息的人便是有意如此,为的就是让他们成为这出闹剧中的丑角,轻易下不来台。
樊统望着各家挤作一团的马车,冷汗涔涔、一脸横肉的脸上竟露出一个荒谬的笑。
他非常清楚,这一切都是那丁渺搞得鬼。
对方一早便算到了他会逃走,甚至算到了他几时行动、从哪个城门出发,而这种算计很可能是从对方找上门来的一刻便开始了。他不是没对那书生产生过怀疑,只是直到最后也不明白对方做这一切图的到底是什么。他应下对方祭典提议的一刻,便已经开始策划着借机遁走,所谓将病气诅咒分与众人,不过只是他走投无路之后的一点不死心和幻想罢了,那苏凛出身药商,遍寻名医上门问诊,最终还不是对自己的母亲束手无策?
他不傻,他知道自己的“病”怕是治不好了。
可治不好又如何?那苏家老夫人还不是靠吃人喝血活了几个月?若不是那邱家长子将人抓了去,说不定当真能千秋万代呢。
凭什么?凭什么他就该死?让别人先去死吧,他可还要活呢。
城门前又是一阵混乱,马车外传来冷冰冰的喊话声。
“樊大人有令,祭典期间任何人等不得出入城门!”
车帘被一把拽下,樊统肥胖的身躯从车厢中挤出。
“瞪大你的狗眼看仔细,我就是你樊爷爷!开门!快给我开门……”
他话喊到一半戛然而止,因为他认出了那守在城门前的人正是那邱陵身旁的小将之一。
段小洲眯起眼,手中长枪拄地、气吞山海。
“有人擅闯城门,给我拿下!”
城门处的守卫呈包围之势左右夹击而来,显然早有准备,樊统临时拼凑出来的队伍哪里比得上那些训练有素的小将?三五回合都没捱过便丢盔卸甲,对方转瞬间已经杀到跟前。
“起开!我自己来!”
樊统杀红了眼,就连与自己出生入死的亲信也全然不顾,抬腿就是一脚,仗着自己这些年养得膘肥体壮的身子将人三两下挤开,竟驾着马车冲出关卡、向城门外飞奔而去。
“樊大人不要丢下我等,樊大人!樊大人……”
樊大人此刻早丢了耳朵,整个人只剩下两颗眼珠子直勾勾盯着脚下这座桥的尽头。
“樊统逃了,快通知二少爷!”
段小洲大吼一声,守城士兵得令,转身灵活爬上城楼,解下腰间号角吹响。
沧桑呜咽的角声透着一股不祥和肃杀,在九皋城上空飘散开来,犹如吹响了交战的号角。只不过这是一场看不到刀剑、分不清敌我的战争,再优秀的将士也无从下手。
冷风迎面而来,樊统回头张望已经被他摆脱在身后的城门,他的冠帽早已不知飞到何处,散乱的发髻在风中四散开来、张牙舞爪地飞扬,衬得他整个人更加疯狂可怕。他痛快大呼,似乎有生以来也没有取得过如此夺目耀眼的胜利,想到那城中正在经历的乱子、即将面临的地狱之景,他心中更是说不出的兴奋狂喜,死里逃生的快感支配着他,手中马鞭呼啸着落下。
只要过了护城河,便算是彻底逃出了九皋城,他便能够摆脱一切麻烦,带着他积累半生的财富,痛痛快快地投奔那北方的贵人,尽享安逸富足的晚年。
只要熬过这一遭,他就金盆洗手、回头上岸。他保证不会再贪,保证不会再抢,保证不会再仗着这身官袍胡作非为。
他会用余生去赎罪,只要让他离开这里。
十丈、九丈、八丈……
樊统盯着手中震颤的缰绳,发现脚下那条横跨护城河的吊桥不知为何变得地动山摇起来。
他上次有这种怪异的感觉,还是在那苏家的货船上……
下一刻,雷火被引燃的巨响在他屁股正下方炸开来,他的一切疯狂、战栗、对生的期盼和对死的渴望都尽数消散于火光之中。
那艘满载金银财宝的马车连同马车下的桥一起被炸得粉碎,金光银光火光混着龙枢郡守樊统的血肉落入护城河中,雷火爆裂的巨响还在回荡,无数黑影已汇聚在漆黑腥冷的护城河中,河水如同沸腾了一般,黑影们转瞬间便将碎肉分食殆尽。
原来那樊大人在护城河中养了吃人不吐骨头的江怪的传闻是真的。
城门口死寂一片,目睹一切的人们因震惊和恐惧而动弹不得、言语不能,直至箭矢破空的声音响起,那站得离城门最近的守城士兵胸口中箭、当即倒地。
九皋城金刚不坏之墙落成至今,何时遭遇过敌袭?谁也没料到今日竟会是第一遭,那些守卫尚且回不过神来,更莫说拥堵在城门口的那些有钱老爷了,一个个愣在原地,成了明晃晃的活靶子。
不过转瞬间,数道带着火光的箭影已呼啸而过,火油四溅、箭簇入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这才有人被解了定身术,大喊大叫着向后退去,试图逃离这突然降临的修罗场。
然而城门口早已乱成一锅粥,躲在车里的抱头哭嚎、想要弃车遁走的一探头便挨了箭,带着火油的箭所到之处瞬间点燃一切,火势在风中越窜越高。
终于有人反应过来,支起皮帘作为掩护,振臂一呼道。
“别慌,关城门!快关城门!”
发声的是个上了年纪的戍门卫,旁人都叫他老谭,平日里几乎很少听他开口说话,如今竟能发出这般振聋发聩的声响,半晌才反应过来,纷纷响应、加入其中。
门轴发出沉闷声响,所有人都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可巨大城门却仍有车辙宽的空隙闭合不上。就在此时,斜里突然冒出个绿衣女子,一双肉掌竟有千钧力,在那门板上重重一推,被飞矢卡住的城门终于闭合,将那些带火的重箭挡在门外。
“引河水灭火、阻止火势蔓延,将人疏散到最近的辟火巷里!”
沧桑的声音在马上响起,众人回头望去,只见衣衫单薄、白发纷飞的老将军飞身下马。久违的号角声将他从沉疴旧梦中拽出,他没有着甲衣,甚至没有穿官服,然而没有人敢忽视他周身那股气势,只觉得在长夜中盼来了一轮明月。
“是都尉,邱都尉来了!”
戍门卫老谭第一个高喊,明明只是一个名字,却令所有人都振奋起来。
段小洲难掩激动迎上前来,还没来得及同那传闻中的黑月领将说上一句话,只见对方脸色突变,纵身将他扑倒在地。
“快闪开!”
刺眼的火光连带一股灼热从背后袭来,轰隆落下的碎石瞬间将一切掩埋,待人们挣扎着起身望去时才发现,北娄门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堵巨石堆成的高墙。
号角声从三个方向陆续传来,预示着城中各处乃至三道城门相继遇险。
九皋城彻底沦陷了。
246、甜蜜之家
偏安一隅近百年都没有经历过风浪的九皋城,这一回算是摊上大事了。
先是天子大祭牵连无数,不仅斩了那牵头祭典的春官府梁大人,连带着牵出了粮仓亏空一案,甚至还揪出了孝宁王府一脉。所谓拔出萝卜带出泥,九皋城运出的七合鬯便是这萝卜须上的一点黄泥。酒水出了问题,源头虽免不了嫌疑,但过程中也可能出现问题,若是没有后续的事,一切兴许还有转圜余地,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便不得不令人怀疑,这座向来安分守己的小城中藏着惊天阴谋。
先是有那怪病疯病的谣传,而后又传天下第一庄影使遁入城中、兴风作浪,那固若金汤的九皋城未被攻破却自封城门。凡事再一再二可算作偶然,若是接二连三地发生背后定是有人在暗中操弄,而九皋城中势力原本也就两方,那龙枢郡守樊统已在众目睽睽之下炸成了花,剩下的便是镇水都尉邱陵。而这邱家的故事可就更加耐人寻味了。谁不知道当年赫赫有名的黑月军呢?谁又没听过几则有关那黑月陨落、居巢殇役的传闻故事呢?都说世间本无新鲜事,不过是历史车轮复蹈其辙罢了。
一场连绵数月、预示灾祸的大雨,一座与外界断了联系、鬼影幢幢的疫城,又有居心叵测、身份不明的反贼潜伏其中,这一切的一切都指向了从前那个模糊的影子。
九皋就是下一个居巢。
“放屁!”呈羽拍案而起,怒气顺着她纤长有力的手指几乎要怼到她面前之人眉心,“金石司自始至终都没放过一支箭,更未曾在那四道城门外埋下雷火。就算是圣上带玉蝉营的人亲自来查,金石司上下也经得起检视、绝无任何错漏!”
然而不论她如何愤慨,她面前的周亚贤都岿然不动,只望着手中半盏茶。
“我方才所说或许并非事实,但却很可能是眼下那九皋城里人人尽信的真相。”
真相若是仅凭双脚的赶路人,谣言就是插上翅膀的流星箭,尤其是在这种危急当头、人心惶惶的时刻。
呈羽明白周亚贤话中深意,但仍愤恨难消。
“天下第一庄在朝中早已根深树大,金石司为不伤根基地拔出这株毒藤煞费苦心、在夷春折兵无数。我们前脚对付完天下第一庄,后脚这九皋城就出现了重箭和火油,明眼人一看便知其中有诈,圣上虽还年轻,总不至于这般容易便被蒙蔽双眼。”
她话音落地,一旁的魏统领也当即应和道。
“能将护城河吊桥炸断、城门堵住,不仅需要大量雷火,还要提前埋线布排,这般大的动静城里城外竟无一人察觉,说到底不该是我们的失职,而是那镇水都尉与郡守府难逃问罪。”
“事到如今,将过错推到城中那群人身上也并不能解除危机、撇清干系。”周亚贤毫不客气地拆穿了对方那点小心思,更懒得去看对方羞恼的神色,“虎豹成群尚可击杀,针虱游离细小难防,那些天下第一庄余孽混在出入城门的百姓中,暗中行动、图谋已久,只等今日动手。而我等要顾及官家颜面,行事处处掣肘,晚到一步也都在对方算计之内。”
最关键的是,直到事发前一刻,又有谁能想到,那躲在暗处的敌人最终没有选择在都城大闹,却将矛头对准了一个偏远小城呢?
“亲自去到城中,不就什么都分明了吗?”
邱陵的声音蓦地响起,周亚贤抬了抬眼皮,声音顿时冷了下来。
“你不该出现在这里。”
督监的官衔力压督护一职,邱陵本该止步与此,但这一回他没有理会对方,只径直走到呈羽面前,将一把特制的弓弩丢在了对方面前。
“放冷箭的人已经抓到了,但没能留下活口。他们显然有备而来,就没有想过活着回去。”
呈羽瞥了一眼地上那把弓弩,眉间难掩焦灼。
“连可以问话的活口都没有,你莫不是指着用这一把破弓去说服虞安王在此时挺进城中吧?”
邱陵还未开口,那厢周亚贤已经开口道。
“就算要说服虞安王,这件事也绝不能由你去牵头。你在天下第一庄的所作所为早已传入那些人耳中,自保尚且不暇,眼下又赶在这个节骨眼上回到九皋上蹿下跳,是觉得邱家的处境还不够危险吗?”他的语气越发失望,眼神也变得严厉,“你何时变得如此莽撞固执?若是早知道如此,我绝不会让将军放你回九皋。”
他话音落地,许久未听到回应,却见邱陵扯下肩头那件布满灰尘的披风,随着那团布落地的瞬间,被鲜血染花的肩背暴露在寒冷空气中,连日奔袭之下的伤口迟迟无法愈合,溃烂渗出的血浸透三四层衣衫透出来,看着令人揪心。
“我入天下第一庄是为取回秘方线索,是身为督护查案的职责。我折返回九皋是为城中万千百姓安危,是身为邱家人的责任。敢问督监,我有何过错?即使幽囚此地二十余载,我的父亲也从未将愤懑不满宣泄于无辜之人、从未有一刻顶着镇水都尉的名头尸位素餐,他治水兴农、兢兢业业二十余载,到头来还要被扣上‘贼心不死’的罪名,敢问督监,邱家又有何过错?父亲手中甚至没有兵权,他们怎敢这般构陷污蔑?”
悲愤使得那双清冷的眼睛布满血丝,冒出胡茬的脸像是一夜间变得沧桑,周亚贤望着眼前这个自己从小看大的年轻后辈,本欲说出口的斥责终究还是咽了回去。
他走上前,掏出身上干净的布巾、轻轻为对方擦去脸上血污。
“就是因为你父亲早已兵权旁落、没有胜算,如今这城中一切才更像是一场不打算收场的殊死报复,难道不是吗?”
邱陵沾满鲜血的双手松开后又握紧成拳。
“九皋不是居巢,我们已经找到了解决一切的办法,只需一个进言的机会……”
“你说这城中兴起的怪病已有解决之法,可却无法提供证据,就其中药引都无法凑出,又谈何控制局面?一旦出现任何差错,形势只会更糟,到时候还是要使出强硬手段,不论我们出发点是什么,都会落得个不力的名声。你以为虞安王会依你所言行事吗?”
“无需虞安王亲自前去,我愿代为前往。若他不信邱家人,便派他信得过的人前去。就算他谁也信不过,只需给城中之人一些时间,他们定会打开城门……”
“在解决野馥子一事、搞清楚局面究竟如何之前,谁也不许靠近那座城,谁也不能离开那座城。”
周亚贤望着手中新茶,语气轻缓而悠长。然而熟悉这位督监行事作风之人都会知道,这意味着一切都将无法扭转。
邱陵的身形晃了晃,一路艰难走到此地都没有击垮他,这一刻无力感却席卷他全身。他的父亲当年亲历居巢悲剧,而不过二十二年后,他便要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在九皋重演吗?
“为何要如此决绝?督监一直守在这里未曾离去,难道不也是心存一念、不想赶尽杀绝?”
“因为你没说实话。”周亚贤抬眸看向邱陵,声音中有无法回避的压迫感,“关于那城中可能会发生的一切,你根本就没说实话。”
“此去郁州,金石司的任务除了天下第一庄,还有这桩居巢遗患。”呈羽终于开口,事到如今,她知晓有些事已无需隐瞒,“江湖险远,可终究远不过王土。你当金石司都同那龙枢郡守一般废柴吗?那些七合鬯早早就被请入御药府,就算虞安王并不知晓全部实情,但他此行队伍中约有七八人都是宫中当差的医监医官,说明他或多或少都已猜到了将要面对的情况。”
周亚贤手中茶盏落下,为这场焦灼的争辩下了不容驳斥的定论。
“从今日起,各部绝不可再向前推进半里。金石司沿沣河、洹河两岸布局,其余人马南下封死九皋下游出路,一定要将这最后的防线守得透不进一丝风、吹不进一粒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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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九叶睁开眼,发现自己站在了无桥上,桥下猩红的河水泛滥翻涌、溢满桥面,打湿了她的鞋子。
哭嚎奔逃的人影与她擦肩而过,她缓缓抬头望去,沦陷为地狱的九皋城就在她眼前。
起先她知晓那只是个噩梦,因为类似的噩梦她已经经历过。可就算如此,她也无论如何都逃不出去。她就在这恐怖而没有尽头的梦境中挣扎着,一遍又一遍地死去,又一遍又一遍地重新来过,所谓地狱轮回大抵也不过如此。
事情怎么就变成眼下这番模样了呢?她死活也想不起来,她只记得冬至那天,樊统的祭天仪式要出乱子,李樵被人引开,她带人追去,却在一座戏楼中见到了丁渺,然后……
秦九叶睁开眼,入眼是有些熟悉的破烂房梁。
她有些分不清这究竟是现实还是另一层梦境,只觉得那房梁的样子有些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究竟是在何处见过。
脑袋昏昏沉沉,身体也有种不正常的沉重滞涩,只掀开被角的动作便令她耗尽了力气,虚汗渗出、湿透半边衣裳,她下意识抬手摸向发间。头上藏着针的簪子已经消失不见,身上的衣裳也换了新的,轻薄柔软的料子绝不是果然居能够负担得起的,素雅的样式也与许秋迟的品味无关。
从噩梦中苏醒后的心砰砰跳起来,她艰难从床榻上爬起身,赤着脚才迈出一步,整个人已软在地上。
这种感觉像是大病初愈,但医者的本能令她立刻意识到,她应当是中毒了。她随身带着的药袋、毫针全都不见,她不死心、努力扬起脖子环视四周,房门紧闭、还落了锁,屋内唯一的窗子也关着,窗子内侧还挂了厚重帘幕,帘幕旁立着一只花几,花几上的盆栽已经枯萎,看着光秃秃的。
秦九叶盯着那有些眼熟的盆栽,终于意识到这里竟是听风堂。
双腿使不上力,她便拖着身子在地上爬,随后抬手抓住花几的一条腿拼尽全力一推,花几上的盆栽一歪掉了下来,哐当一声在地面摔了个稀巴烂,飞出的碎片划伤了她的额角,她也无暇顾及,只飞快在那些碎陶片中捡出一枚藏在手中,下一刻,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她看到一双沾了泥巴的靴子走进房间,最终停在她面前。
“你怎么醒了?”
陌生的声音响起,不是丁渺的声音。
秦九叶心中燃起希望,只觉得自己被人从地上轻而易举提了起来,随即被放回了床上。
“放开我,这里是哪里……”
身体一挨到床榻,她便挣扎着又坐起身来,将她放回床榻上的人似乎有些手足无措,就那么站在原地。
秦九叶的声音戛然而止,城门外那个牵着大青牛、傻里傻气的身影浮现在脑海中,她呆呆望着对方那张脸,半晌才从喉咙深处挤出一点沙哑的声音。
“怎么是你……”
“嘘。”圆脸少年飞快上前,神秘兮兮地示意她不要出声,“先生守了你一夜,方才歇下,你让他多睡一会。”
秦九叶浑浑噩噩抬起头,视线穿过垂着纱帐的外间、望向半掩着的房门外。然而她还没来得及看个明白,一股熟悉的味道自鼻间飘过,她有些不可思议地抬头望向身前的人。
她认出了对方身上的那股味道,正是那个先出现在她身后、又将李樵引走的那名刀客身上的味道。
她向后退去,眼中最后一丝希望也散尽,只留警惕和抗拒。
“你究竟是谁?”
许是因为她的声音太过紧绷尖锐,房门外终于传来些动静,薄薄的纱縠被撩动,一道模糊的人影随即显露出来。望见来人的一瞬间,秦九叶如坠冰窟,浑身上下的汗水瞬间冷得刺骨,令人不自觉地打起哆嗦来。
“冷吗?你病得不轻,我夜里帮你喂了几次药,这才发出汗来。看来被子还是要加厚些。”
丁渺说罢,起身熟练从一旁拿出一条厚毛毯盖在她身上。
身体被触碰到的一刻,秦九叶似是终于回了魂,她几乎是从床榻上弹了起来,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般拼命挣扎起来。但她的挣扎是如此无力,男子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轻而易举制住了她,随后靠近前来,灭顶的阴影瞬间将她包围。
“别乱动,若是再将自己碰伤了可怎么好?”
他的手有些凉,轻轻在她被划伤的额角划过,那股凉意顺着她的皮肤向上蔓延、激得她汗毛倒竖。
“不要碰我……”
她几乎有些认不出自己的声音,沙哑而断断续续,像是病弱垂死之人发出的声响。
“怎地还同我耍起脾气来了?先前你可是乖得很。”
他的手轻轻摩挲着她的脸颊,像是擦拭一块蒙尘的玉石,只是这轻柔的动作却堪比酷烈刑罚,他装作看不到她的颤抖,手顺着她单薄的衣衫向深处探去。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恐惧令她几乎喘不过气,不知过了多久、那只手终于停住,最后只从她腰侧摸走了那碎陶片扔到一旁。
他在她耳边叹气,声音中是十足的担忧。
“药效不好,又或者你比我想象中病得还要重些。不过没关系,我有的是耐心。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好,你不会怪我吧?”
鼻间飘来一股若有似无的香气,她努力屏住呼吸,却无论如何也无法逃离。
“放心,我们已经把你救出来了。”圆脸刀客探过头,那张有些呆滞脸上露出一个笑来,声音中的笃定令人不安,“从今往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巨大冲击连同脑袋深处那股昏沉一并袭来,她一头栽下床榻、陷入一片黑暗。
秦九叶觉得自己或许根本还没有醒来,她穿梭于光怪陆离的噩梦和比噩梦更加可怕的现实,拼尽全力才能保住一丝意识。
头上被划破的地方不知何时已被处理过、厚重棉纱包裹着药膏箍在头上,令她的脑袋越发昏沉,其间她断断续续醒来过几次,但往往支撑不了多久便会再次陷入昏迷。渐渐地,她失去了对时间的判断,只能抓住清醒的间隙,通过伤口愈合程度来判断过去了多久。
偶尔她借着那些人给她送饭的机会去听院外的动静,却一点声音也听不到。这个九皋城中曾经声音最嘈杂、风声最多变的地方,如今静得像一潭死水。
亦或者,整个九皋城都是如此。
她与邱陵的约定之日应当早已过去,但虞安王的人并没有出现在城里,说明事情向着最糟的方向发展了。她先前与许秋迟商议过对策,大家不会坐以待毙,但丁渺表现得十分从容、似乎并无败像,城中的情况或许比她想象中还要严峻。她猜测两方要么仍处于交手中,要么处于交手后的相持阶段,而不论哪一种情况,她现在的处境都十分不妙,因为短时间内许秋迟等人或许都分身乏术、无法来营救她。
丁渺似乎并不打算取她性命,最初的惊惧过后她也慢慢镇定下来,另一层担忧却难免浮上心头。许秋迟肩负邱家职责,不会因为她的失踪而自乱阵脚,但李樵绝不会对她置之不理。丁渺将她困在听风堂,此举确实不容易第一时间猜到,但也并不是完全无法探查。如今两三日过去不见一点动静,只能说明李樵自那日起便出事了。
她不想这样猜测,也知道这种猜测除对于她这个连床都下不了的废物来说,除了徒增焦虑再无其他用处。可她还是会忍不住地担心、焦灼甚至害怕。
丁渺在她的水和食物里下了药,她察觉后偷偷将吃进肚子里的东西吐出来,没想到转头便被发现,那圆脸少年叉腰站在床前,声音中满是不解。
“你不吃东西怎么行?先生说了,不吃东西人是会死掉的。”
她一言不发,只抿着嘴唇盯着地面。
“你、你可是在气恼我先前捉弄你的事?”他磕磕巴巴地在脖子上比划着,语气越来越急,“那是先生让我做的!我只是同你闹着玩的,我绝对不会伤害你!绝对不会,你要怎么样才肯相信我?你说、你说啊……”
圆脸刀客的手抓着她摇来摇去,指腹上的硬茧磨着她的皮肤,上一刻熟悉得让她想起那少年的触碰,下一刻又恶心得令她难以忍受。
“你……你到底把他怎么样了?”
她终于开口,声音因为呼吸的急促而微微发颤,她盯着对方那双呆滞的眼睛,想从中挖出一个答案。
但那双眼睛空洞无物,纯洁似孩童、又恶劣堪比魔鬼。
“你是问甲十三吗?他不是我的对手,以前不是,以后也不是。我能杀了他,但先生只让我将他引开,我便将他引到码头才动手。不过他伤得很重,就算我没有取他性命,他应当也活不成了。”
他很是自豪地宣告完自己的战果,许久也没等来回应,只能困惑地望着那个女子。
秦九叶觉得自己坠入了一个无边无际、时光凝滞的噩梦,四周安静得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每一下都砸出一个血淋淋的大洞。
有一瞬间,她很想放任自己的情绪,就这么在敌人面前崩溃大哭、嘶吼顿足,但她拼了命地忍住了,这种忍耐远比爆发更令她痛苦,她只觉得胸口一阵闷痛,一团火顺着喉咙向上燃烧蔓延,竟吐出一口血来。
“让开!”
丁渺惊怒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下一刻人已冲到床榻边,壬小寒手足无措立在一旁,随即便被狠狠扇了一巴掌。
“你同她说了什么?”
呆滞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面前的人,壬小寒甚至没有抬手去摸肿起的脸颊。
“她问我甲十三的事,我就实话实说……”
可怕的情绪在他面上流窜,就像他衣领下透出的丑陋伤疤,半晌过后,丁渺终于平复下来,轻轻拍了拍那圆脸少年。
“抱歉,是我不好。”他说完这一句,视线转向一旁空落落的桌案轻声道,“也是时候一起吃顿饭了。你叫人准备一下,可好?”
壬小寒愣了愣,眼中的光又亮了起来,方才挨过的打瞬间已抛到脑后,一边点着头一边退了出去。
房间中再次安静下来,一时间只能听到她在床榻上挣扎的声音。他一步步走过去,轻柔却不容抵抗地扶住她的肩膀,让她半倚半靠在自己怀中,抬手轻轻擦去她嘴角旁的血迹,像是哄一个孩子般轻轻拍着她的背。
秦九叶的身体再次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但药物与大悲过后的力竭令她四肢僵硬麻木,她如同一只皮影娃娃、只能任他摆布。无法言说的痛苦几乎将她占据,她闭上了眼,在脑海中描摹那个少年的模样,想象对方的声音、气味、温度。
终于,他留意到了她紧闭的双眼和面上神情,手上动作瞬间停了下来,视线转向那团已经在被面上蔓延开来的鲜红色,冰冷的声音中有种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愤怒。
“你就如此在意他吗?他不过只是天下第一庄走出的废人罢了,他远比你想象中懦弱。他自顾不暇、救不了你,你的那些朋友也救不了你。他们并没有你想象中那样在乎你,要么忙着力挽狂澜、扳回一局,要么忙着拯救天下、成全大义。到了最关键的时候,他们还是会选择保下人多的那一边,而将你当做可以牺牲的对象。不论何时、不论何地,永远会选择你的人只有我。”
她抿着嘴唇不说话,最悲恸的时刻过去,她连与他争辩的力气都懒得白费。她要积蓄力量,狠狠给出她的反击。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被推开,一众“小厮婢女”鱼贯而入,将热气腾腾的饭菜摆上桌,他将她抱到桌旁,在她面前摆上碗筷,随后拉着壬小寒一并落座。
这是过去这些天来,她第一次被允许坐在一张椅子上。瘫在床上的时间太久,她只觉得手脚都有些麻木,先前那种从身体深处透出的无力感已蔓延到了指尖,她几乎有些握不住筷匙,手中汤匙哐当一声跌落回碗中,便见一只干净的手将她的汤碗接了过去。
丁渺手执汤匙,在碗中轻轻舀起半匙高汤、半匙粳米,放在嘴下轻轻吹了吹后递到她嘴边。
秦九叶死死盯着那只汤匙,就一动不动地僵在那里。
胃里空空如也,加了火腿熬煮过的鸡汤鲜味扑鼻,浸透了汤汁的粳米晶莹剔透,她却觉得嘴里发苦、眼前发黑。
“张嘴。”
手执汤匙的男人发号施令,她垂下眼帘,半晌过后终于乖乖张开嘴,吞下了那匙汤饭。
她还没有摸清对方底细,也不知晓外面究竟是何情况,眼下不是反抗的最好时机,当务之急是要稳住对方,再找机会恢复身体。
对方显然很满意她的反应,喂过一匙过后又是一匙,直到那碗汤和半碗饭全部见底,这才拿出帕子为她轻轻擦拭嘴角。他的动作太过轻柔,视线专注在她唇上,秦九叶被那目光盯得如芒刺背,几乎要喘不上气。
那些布菜的“小厮”和“婢女”并没有离去,他们就躬身立在一旁、异常安静,每当她的视线转移到他们脸上时,他们便会对她回以得体的笑容,可她盯着那笑容越瞧越觉得瘆人。这些人同当初那花船上的伶人婢女一样,都是听障、眼盲、口哑之人,她先前只觉得他们可怜,眼下却怀疑这些躯壳之中是否当真还有所谓的灵魂。
抗拒的身体一颤,手边的长筷应声落地,离得最近的妇人立刻手脚利落地上前、换了新的给她,并冲她张了张嘴。
她看懂了那个口型,对方喊的是“夫人”。
胃里那些掺了药的食物开始翻腾起来,秦九叶终于明白了丁渺最爱的这出戏到底是什么。他要她扮演他的“妻子”,而那有些痴傻的圆脸刀客则是他们的“孩子”,眼下这顿令她度日如年的断头饭则是“一家三口”再寻常不过的一顿晚膳。
有些话果然是不能轻易说出口的。她先前为了气李樵,说过自己最讨厌家家酒的游戏了,这不过一转眼的工夫,这贼老天就给她安排上了。
“我为城中这场大戏操劳到了后半夜,似乎有些受了凉,九叶可愿帮我看看?”
丁渺的声音不紧不慢响起,她不说话,低着头看自己几乎残废的双手。
对方也不着急,就静静等她的答案。
秦九叶知道,她没有拒绝的资格,半晌才颤抖着伸出手、搭上他的手腕。
“脉相应指沉而细,确实有些忧劳过度。”
她草草几句了事,刚要飞快抽回手来,却被对方一把握住。
“你的手有些凉,可是怕苦、又没有好好喝药?”
秦九叶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勾了勾嘴角、轻声道。
“我喝没喝药你不是亲自检查过了吗?眼下已经入冬,这院子四面透风,在屋里待久了便会寒气入体。丁先生若是当真怜惜我,就该放我去外面晒晒太阳、补补阳气。”
她不放弃任何探究外面的机会,被对方轻而易举察觉。
“你想知道什么直接问我便是,我都可毫无保留地告诉你。”
对方显然知道她在意什么,引着她去追问。尽管心几乎被揪成两半,她仍用冷漠掩饰住了痛苦不安,声音毫无起伏地开口问道。
“好,那我问你,你见到李樵了吗?”
就算再如何掩饰,她眼底的关切与心痛还是遮掩不住,看得人心烦意乱。
丁渺垂下头去,手指捏着汤匙在空碗中一下接一下地敲着。
“自然是没有。我只是差人送信给他,说冬至为期,只要他肯来见我,我便可放过他身边的人。然而他失约了,我便让小寒去接你,他见到小寒又恼羞成怒地追了出去,将你抛在身后。城中这样乱,他们护不住你,我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对方说着说着轻叹出声,那叹息中似有遗憾,可却听得人说不出的难受。
秦九叶额间冷汗顺着脸颊滑下,虚弱令她连坐在桌旁吃完一顿饭都感到勉强,但她望向他的目光犹如箭矢一般锋利,声音中难掩轻蔑。
“你撒谎。你传信给他,信中必定以我作为要挟、要他单独赴约,之后又虚晃一枪,就是为了搞垮他的心里防线、将他从我身边引开。从一开始,你就没打算与他见面对吗?你究竟想把他怎么样……”
“把他怎么样?”丁渺的笑褪去,面上显出一种诡异扭曲的神情,“我该把他怎么样呢?我们都是同一个地方出来的人,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就算我将他带到你面前,细数罪状、酷刑加身、千刀万剐,又能如何呢?类似的折磨我们早就经历过无数遍了。”
秦九叶望着对方的脸,呼吸不由得变得有些急促。
他看出了她的不安,整个人凑近前来,语气无限轻柔,但有一瞬间,他眼底的神情几乎可以算作冷酷。
“所以我决定,要让他尝试一些没经历过的事,比如拥有之后再失去。命运要从人们身上夺走些什么的时候,是不会询问他们的意见的。我要让他知道,我就是他的命运。”
吐出那些残酷字眼后,他又变回了那个光风霁月的书院先生,轻啜一口清茶后、微微转过头环顾四周。
“我怕你不适应,特意选了你朋友的院子,当初你也住过一段时日,一砖一瓦都熟悉。后院的两间房太过老旧,但我们可以慢慢修缮,天井处的池子我已经为你空出来了,你想养些什么凭你心意。听说当初你看上了四条子街后巷的那处房子,可见我们的眼光多么一致,改天我们搬到那里如何?慢慢重建打理院子也算一种乐趣……”
对方的每一句话都是那样合情合理,可秦九叶却觉得犹如蜂群绕耳般不适恐怖。空洞的双眼终于有了些情绪,她像是再也无法忍受对方多说一个字,下一刻猛地扶住桌缘、翻江倒海地吐了起来。
药汁混着强塞进胃里的汤米吐了一地,干呕声许久才停止。
他就静静看着,直到她没了声音,随后拿出帕子、轻柔地帮她擦着嘴。
“看来你的身子还有些虚弱,是我考虑不周到,让你坐在这里受了风,还是关好门窗、回床上歇着吧。”
那些“婢女小厮”闻言顿时退了下去,临走前将门牢牢关紧,那扇总也关不严的房门如今重新换了门枢,即使被推开也会自动关上,闭合的瞬间连一丝风都透不进,秦九叶怔怔望着最后一丝缝隙被闭合,犹如见证着自己同外界最后一点联系被切断。
“不、不要关上……”
她的声音中出现了难以克制的绝望,落在男子耳中却令他多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快感。
他从身后靠近她、抱住她、遮住她不甘的双眼。
“不要怕,我哪都不去。我会在这里陪着你的,永远、永远。”
247、蝼蚁之苦
秦九叶觉得,自己的脑袋像一张被洗去墨迹的纸张、渐渐变得一片空白,时间久了,就连那些噩梦也变得断断续续。
她只能凭着本能一遍又一遍地在心底描绘着那少年的模样,生怕自己连这最后一点记忆也一并淡去,梦境的最后,少年似乎贴着她的鬓间轻轻蹭着,在她脸颊上印下一个悠长的吻。
耳边有些微痒、似乎并不是在梦中,秦九叶睁开眼,发现枕边不知何时爬了一只小小的蚂蚁。蚂蚁抖动着触须、在她发丝间探寻着,她艰难伸出手,蚂蚁迟疑片刻后便爬上了她的指尖。
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狱中,这小虫是能令她感觉到活着的唯一存在。
下一刻,上锁的房门被人打开,熟悉的拄杖声靠近,丁渺的声音随即响起。
“我为你带了花来,你不看看吗?”
冬至已过,外面天寒地冻,哪里来的花呢?
秦九叶不为所动地蜷缩在床榻上,药物麻痹了她的感官,她已经几乎闻不出任何味道,就算将盛开的鲜花摆在她面前,同一块花绸子也没什么两样。
“为何偏偏是我?”
床榻上的女子终于开口,目光却自始至终都没有望向他。
短短几日中,她经受了前所未有的折磨,□□上的迟钝在削弱她向来引以为傲的意志,令她开始流露出崩溃的前兆。
丁渺望着对方日渐衰弱的模样,目光中满是怜惜,他知晓时机已到,却并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只轻轻为她擦去额角的虚汗。
“你做梦了,梦里一直喊他的名字。”
这世上应当不会有人比他更加懂得操弄恐惧,他短短一句话,女子的身体便不由自主变得僵硬起来。在她昏昏沉沉、意识模糊的时候,对方竟一直在她身边,他在咀嚼她的梦魇、品尝她的脆弱,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调动属于他自己的某种情绪。
身体又开始止不住地发抖,秦九叶努力克服着、试图抽出一丝理智来应对这一切。
“那夜你在船上对我说,我若自立门户,定会生意满堂、前途无量,那时我曾真心感激遇到了一个真心认可我的人。不过现下来看,你所说的一切,不过只是为了接近我的虚情假意罢了。”
“不是的。”他的声音果然变得有些急迫,像是拼命想要证明什么,“我待你从来都是真心的。而这世上也不会有人比我更懂你了。秦九叶,你敢发誓与我相识的这短短时日中,从未有过与我惺惺相惜之感?”
她听出了他言语中的焦灼,毫不掩饰自己的嘲讽之心、露出一个荒谬的笑来。
“若知晓会有今日,当初在那荷花荡的时候,我便是被那些黄姑子砍成八块也绝不会在那里停留片刻。”
本以为邂逅的是位荷花仙子,谁承想到头来他才是藏在暗处的那只王八。原来与他初遇的那天,老天爷就已经给过她暗示了,可她当真是又聋又瞎,竟到如今才意识到这一切。
丁渺显然不喜欢她的笑,毫不留情地拉住她的手臂、将她从被褥间拽了出来。最后的掩护也不复存在,她被迫与他对视,承受他目光中的可怕情绪。
“就算没有那场偶遇,你我也注定会相遇、相知、相惜,因为我们本就是同一类人。挣扎在红尘泥泞之中,却总想着仰起头、为自己争些什么。可你知道吗?不论是这天上神明,还是端坐于权座之上者,都不喜欢那些胆敢抬头仰视他们的人。他们不喜欢被质疑、不喜欢被挑战、不喜欢被颠覆。他们自始至终追求的,只有臣服二字罢了。”
怪物的獠牙已经露出,稍有退缩便会被对方囫囵吞下,秦九叶看明白了这一切,视死如归地仰起头,嘴角的笑不减反增。
“就同你眼下对我所做的一切一样,对吗?你自诩手段了得、洞察人心,能将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却害怕我会阻止你、破坏你计划的一切……”
“谁都可以阻止我,唯独你不可以!”
她话还未说完,只觉得腕间一痛,他强硬掰开她紧紧蜷缩的拳头,那只被她小心翼翼护在手心的小小蚂蚁就这样顷刻间被碾碎,而那始作俑者盯着指尖那点黑色,声音冰冷而疯狂。
“你可知何谓蝼蚁之苦?努力蜷缩起身体,却永远无法拥有立足的方寸之地,拼命嘶吼呐喊,也永远不会有人听到你的声音。你似乎从来就没有存在于这世间,你的喜怒哀乐、痛苦生死从来没有人在乎,你在泥泞中挣扎、努力想要抬头,却被践踏身躯。践踏你的人看不见你的存在,只觉得你同那些泥巴没什么分别,即使踩上一万遍,也不过是要怪你弄脏了他们的脚。”
“你自比蝼蚁,那这城中千千万的平民百姓对你来说是什么?你又将他们的命运置于何处?”她那双向来黑白分明的眼睛此刻变得赤红,不知是因为不解还是愤怒,“身为蝼蚁、既知蝼蚁之苦,又为何还要践踏他们?!”
他望着她的眼睛,面上疯狂渐渐变作冰冷。
“因为蝼蚁之苦无解,除非这世间规则被彻底颠覆改写。古往今来,一个人的声音、苦难、挣扎从来都是微不足道、无人在意的。平静的诉说没有人愿意倾听,声嘶力竭、捶胸顿足又被责怪语气恶劣、举止粗鲁。我也曾经期盼可以像个正常人一样去争取这一切,但事实是,只有在杀死这许多人后,才有人关心这一切。”
简单而残忍的答案犹如飞矢射出、瞬间刺穿了女子的身躯,她感到一阵堪比濒死的窒息感,脑袋中似有无数个混沌声音在质问咆哮。
这便是他发动这一切灾难的借口吗?这便是她的家园在她眼皮子底下变得混乱堕落的缘由吗?
“住口……我让你住口!”秦九叶颤抖的声音响起,只是这一回不是虚弱的颤抖、而是愤怒的颤抖,“你恨那些践踏你的人,就该去报复那些人。欺压不如自己的弱者、蛮横夺走无辜之人的生命算什么能耐?!”
她话音落地,竟不知从哪生出一股力气、狠狠甩开了他的手,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涌入了这具瘦小孱弱的身体,她的每一根骨头都立了起来,生生撑起那些疲惫的血肉、摆出了一副前所未有的凶悍姿势。
只是这一切终是无用。他任她挣扎,待她发泄完后便再次抓住她的手,不由分说地拉过按在胸口。拉扯开的衣襟下是那些丑陋伤疤,她拼了命地想要挣脱、他越攥越紧,像是一瞬间将过往执念都聚集在这一握。
“沦为丁字营杂役那年我只有七岁,我没有伤害过任何人。被关入西祭塔底那年我还未满十六,与我站在一起的只有自己的影子,愿意听我哭诉的只有地牢中沾血的石砖。我也曾是弱者,我也曾是无辜之人。若我不成为如今的样子,我甚至不能活着走到今日,你也不会有机会当面斥责于我。”
指骨被攥得几乎快要碎裂开来,秦九叶咬牙忍住、不哼一生,将疼痛转化为力量,当着对方的面唾骂道。
“世间遭遇不公苦难之人千万万,唯有你选择了这条路。你的过往不能成为你如今所作所为的借口,你之所以会走到今天,不过是因为你骨子里就是这样的人。”
手上力度骤减,他终于松开了她,却起身走到窗旁。
“你说得不错,可这世间恶人不止我一人,骨子里同我一样之人远比你想象中要多。”
丁渺的声音还未落地,紧闭许久的门窗被他砰地一声推开。
刺骨北风顷刻间冲入室内,在老旧窗棂间拉出呜咽的腔调,可细细分辨,其中分明不止有风声,还有远方传来的哀嚎声。
“所谓善恶强弱不过只是一时立场罢了。你且看一看眼下大街上那些游荡的恶鬼,他们昨日还是你口中的弱者和无辜之人,不过一朝一夕间便可欺凌妇幼、趁火打劫,拉帮结伙地去侵占资源,用更加野蛮的方式去蚕食同类。就算没有身染秘方,他们也能为本能驱使、沦为兽畜。他们之所以先前没有伤害旁人,不过是因为没有长出利爪和牙齿罢了。”
秦九叶怔怔望着那扇窗子,窗外一片虚空,连一粒尘埃也望不见,但她仿佛已从凛冽的寒风中看到了黑烟四起、鬼哭狼嚎的地狱之景。
“所谓秩序是当权者的游戏规则。但没有什么秩序是亘古不变的。秩序被破坏、规则被颠覆、甚至混乱本身才是永恒。”
丁渺的声音在冷风中回荡,秦九叶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怎能如此无耻?将灾难降于他们头顶的人是你,利用恶疾将人扭曲的人是你,你却反过头来苛责他们不能维持原样、任人宰割?你处决不了都城的那些人,便将矛头对准了九皋。可若一切如你所说,这城中万千百姓只是蝼蚁,九皋不过只是蚍蜉小城,你便是在这里闹得天崩地裂,于那些远在金銮殿上的人来看,不过只是这万里江山上的一个黑点罢了。”
“你知道,一切不是如此,所以才会赶回九皋阻止我,难道不是吗?”丁渺转过头来,一步步走向她,“天灾、洪水、饥荒、瘟疫、战乱、而后便是一个国邦的灭亡。可最开始的时候,没有人会留意到角落里发生的种种,直到一切都不可挽回。他们瞧不起蝼蚁,可最终这大好河山却葬送于蚁穴之溃,这难道不有趣吗?”
“你想看好戏,却有没有想过自己能否撑到最后?九皋城若等来救兵,你和那些天下第一庄的影子都是死路一条。九皋城若是不保,朝廷更加不会放过你。你的这盘棋注定是个死局,就算如此,你也仍要与我一同困在这里等死吗?”
“那又如何?我从未想过要全身而退。”丁渺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生死在他唇舌间比不过一声咳嗽、一个喷嚏,“银丝悬瓶也好、暴雨危楼也罢,我总归都会走向灭亡,而你与我在一起的这段时光本就是我应得的。我早说过,我只是邀请你一同赏戏,至于这场戏何时落幕、如何收场,已经不由我说了算了。”
意识到对方究竟要走向何处的秦九叶颓然垂头,绝望和无力在这一刻才真正占据了她的内心。
“如今的你也并非被困山庄,你有书院先生的体面身份,可以在外行走、看尽这大好河山,难道过往这些年中,你就没有过片刻留恋、想要停止这一切的瞬间吗?”
她几乎是鼓足了勇气才能在这种时刻问出这个问题,然而许久过后,空气中只传来冰冷无情的两个字。
“没有。”
探寻深渊深处没有意义,那里只有填不满的沟壑、照不亮的暗渠。秦九叶闭上了眼,像是关上了通往外界的门窗,自此拒绝任何沟通。然而对方却不打算就这么放过她,为了将她从麻木中唤醒,他可以不断挑破她的伤口、让仇恨与疼痛占据她的全部。
“问我,你难道不想知道关于秦三友的事吗?”他突然开口,目光始终盯着她的脸、不想错过她一分一毫的情绪,“还是说你同他们一样、甚至不屑亲自与我对峙,便认定秦三友乃是为我所害?”
“难道不是吗?”她被他从麻木中拉出,眼底是被反复折磨后留下的伤痕,“难道你要告诉我,我阿翁的死同你毫无干系吗?”
他又凑近了些,只为更清楚地看到她那双眼睛中的每一分细节,哪怕那一切源自痛苦与绝望。
“不错,他确实上了我的船。但在他登船之前,我并不知道他就是秦三友。”
“你胡说!你撒谎,你若都不知道他是谁,又怎会偏偏挑了他上船?他上了你的船,你全身而退,他却死在冰冷河水中,又是什么道理?!”
她质问得越是急促,他的回答越是不紧不慢,像是为一个早已存在的问题准备了许久,此刻终于能够说出答案。
“赏剑大会过后,我与小寒在城外汇合,他虽带着梁世安摆脱了邱陵的追击,却还是让庄里的人察觉了。我知晓晴风散解药一事背后是你,却迟迟没有动手,狄墨已经生疑,又发现我违逆他的意愿将秘方运往都城,当即起了杀心,一面派了杀手去丁翁村围剿你,一面派人来拦截我。那些人都是山庄中数一数二的好手,善于追踪、难缠得很,我押送的船只中有两艘走脱,我所在的这一艘因为殿后被追上,你阿翁船撑得不错,但他到底不是江湖中人,他调转船身、借着水流摆脱,却被崖壁间埋伏的人逮个正着,他站得靠近船尾,一眨眼的工夫便掉进水中、没了踪影。这便是事情的全部真相,可是归根结底,他若没有上船,这一切便都不会发生了……”
秦九叶努力撑住身体,却仍感觉自己摇摇欲坠。
对方简短平淡的叙述在她脑海中变成一幕幕残忍的画面,无法驱逐、无法暂停、无法摆脱,她害怕对方口中吐出的不是真相而是谎言,又害怕她分不清这一切,沦为任人摆布的傀儡。
原来即使过去了这么久,她也仍没有做好面对秦三友死亡真相的准备。又或者她永远不可能做好这个准备。
丁渺显然留意到了她面上神情,但却依旧开口说了下去。
“我记得那天的风浪确实很大,赤霞滩没有船家愿意出船,可我又不得不走,连着问了许多人无果后,你阿翁主动来问。我见他是个老人家,本来不想雇他掌船,但他信誓旦旦、又不计较路途遥远,我这才勉强应下。在那之前,我只知道你有个阿翁。至于他叫什么、长什么样子,对我来说并不重要。他只是好巧不巧那天就出现在了我面前,若是他没有上我的船……”丁渺说到此处顿了顿,突然充满期待地望向她,“……秦九叶,你知道他那天为何会上我的船吗?”
某种强烈的预感在心底呼啸而过,她的一切动作都僵在那里,愤怒的泪还在她眼角挂着,他抬手将那泪珠拭去,薄唇满是怜惜地开启。而她拼命想要阻止那个答案从那张嘴里蹦出,可事与愿违,她还是听到了那句话。
“……秦三友之所以会上船,是因为他想赚那十两船资啊。”
真相背后的真相犹如一把冰锥刺入心间,对方的致命一击终结了这场不见血光的撕咬对决,似乎也将彻底击垮女子顽强的灵魂。
巨大的耳鸣声袭来,秦九叶脑海中那些的画面又开始翻涌起来,雨不由分说地落下,秦三友毫不留情地出现,又一次次无法挽回地走入雨中。
如果她从病中醒来、没有口不择言地同秦三友说那“手头的银子总是不够”的话,没有哭得撕心裂肺、没有念念不忘她那已经烧成灰的院子,秦三友是否就不会为了十两银子、顶着大风大浪出船去?
是她送秦三友上了那艘船。
是她害死了阿翁。
嘈杂的耳鸣褪去,她终于听到了自己绝望的喊叫声。声嘶力竭地呐喊从她大张的嘴巴里倾泻而出,令她窒息却无法停止。她的思绪和理智已被名为愤怒的情绪切割得支离破碎,五感却仍在运转。她能看到他越靠越近的脸,能听到他近乎呢喃的低语。
“夺走你阿翁性命的人并不是我,而是出身和命运加诸其身的贫穷。就像杀死那些你口中无辜之人的并不是这小小瓶中的秘方,而是这吃人的世道。秦九叶,放弃吧,你救不了他们,更无法阻止这一切。就算你能做出秘方的解药,就算你能解开野馥子之谜,这个世界也并不会因此而变得美好。”
情绪完全支配了她的身体,绝望、痛苦连同悔恨一起吞没了她,她整个人狠狠向身后坚实的墙面撞去,头上包扎过的伤口崩裂开来,但痛苦仍未止歇,她挣扎着爬起身、要再次发力,这一回被人从身后牢牢抱住。
丁渺用力禁锢住那绝望之人的身体,直到怀中的人变得死寂、再也发不出任何动静。他轻轻为她理了理凌乱的头发,温和的声音听起来同最开始相遇时没有分毫区别。
“良药苦口,却利身心。别怕,你的病就快好了。”
她挖空自己、和血吐出的一切就这样被消弭得不见踪迹,一股异香伴随着他的呢喃再次袭来。
秦九叶知道,这一回,自己是真的病了。
高热烧得她四肢酸痛、百骸俱焚,她在药力中渐渐昏沉,脑袋里仿佛分裂出几个空间,每个空间有着各自的季节时空,冷暖交替、晨昏颠倒。
传闻若想从噩梦中醒来,最直接的办法便是面对死亡。她摇摇晃晃行走在生死边缘,那股异香却钻入鼻间,不由分说地扼杀了她方才萌生的危险想法。
那香气似乎能渗透进她为病痛折磨的四肢百骸,带走那些痛苦与灼烧。她似乎知晓那种气味的来历,起先总是试图去抗拒,但终究没能敌过,三番五次过后渐渐沉沦其中,闭着眼、追随着那股香气沉入一层又一层的梦境深处。
她跌入一片混沌之中,就像当初沉入那黑湖之底,她似乎听到了万千花苞在山间齐齐绽开的声响。昏昏沉沉间,好似有人安慰般抚摸着她的身体,动作虽极其轻柔,却激得她战栗不已。恶鬼与梦魇齐齐压在她身上,她却动弹不得,只能在黑暗中无助地睁大眼睛。
不知何时,她又回到了儿时那个诡异的红色梦境。
原来她看到的红色河流是血水,树上闪烁的眼睛是大火后的余烬。湖水中的暗影在低语,像是来自古老神明的诅咒,又像是那名为秘方的恶疾无声的嘲讽。大火在树枝间蔓延,火苗跳动吞噬一切,犹如恶魔在向她眨眼。
有个身影背对着她蹲在树下,身形轻轻起伏着,似乎是在抽泣,听声音是个女子。
她走近前,迟疑着伸出手、拍了拍对方的肩膀,那女子动作一顿、下一刻回过头来,竟生着同她一模一样的面孔。
她一惊、下意识后退半步,踉跄的双腿搅动起水花,原来不知不觉间,四周的水已经淹没了她的小腿,水面上映出一张枯黄瘦弱的小脸,也是她的面孔。
只不过,是当初那个八岁离家、艰难求生的自己。
“你怎么还有脸来这里?”哭泣的女子擦去眼泪,恶狠狠地瞪向她,“他们都不在了,所以你只能来找我了吗?”
她被问住了,又或者是被对方脸上怨恨的神情吓住了,半晌才喃喃道。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话说了一句她便愣住了,她的声音变得稚嫩而无助,而她面前的女子已站起身来、步步向她逼近。
“你去了赏剑大会,你觉得你值得更好的日子,你觉得你能守住自己想要的生活。可结果呢?你还是失去了老唐、失去了阿翁。你连自己的阿翁都护不住,又能去保护谁?你当真以为自己是那杜老狗预言里的救世之人吗?”
她也急了,试图为自己辩解。
“谁要做那救世之人?我只是、我只是不想阿翁白白死去!”神志仿佛随着身体一起萎缩、变得脆弱不堪,她才说了几句便带了哭腔,“必须有人付出代价,必须有人去阻止他!就算我没能做到,这也不是我的过错。因为做不到便不去做,这又是什么道理?”
“人死不能复生,你做的这些只能宽慰自己、别无他用。若你除了纾解自己,还在为残存的那点良知而受折磨,我也劝你早日放下。这世上没有良知还活得好的人比比皆是,因为良知而死去的人却不计其数。”
对方冷冷说罢,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像是在看一个懦弱至极、不值得拯救的愚人。
可是……可是那明明就是她自己啊。
“我只是不想这世界变得恶鬼横行,我只是不想日日生活在地狱之中。若要我像那般活着,我宁可怀揣良知死去。”
“想去地狱之渊,何须恶鬼之疫?人心之丑陋、幽深、晦暗,远胜这世间一切恶疾。而良知,忠诚,勇气……你所信奉的东西其实根本不存在,那只是世人用来标榜自身的工具、欺上瞒下的谎言、对无知者的训诫!”女子的声音嘶哑、神情愤恨,像是在控诉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一般,“善良是个幌子、从来就不存在!是那群满嘴仁义、妄图要牺牲你的命去换世间太平的骗子编出来的谎言!你若是信了,他们简直要为自己的聪明拍手叫好,对你的牺牲不会多看一眼。你若是不信,他们就拿仁义道德的东西来压你,叫你一百万年也不得翻身!”
“不!不是这样的……”
她哭了、眼泪仍止不住地流,像是要将过往这些年咽回肚子里的泪水都倒出来。
泪珠顺着她的脸颊滑下、落在男子指尖,随后被他送入唇中、细细品味。
滚烫的、苦涩的、充满悔恨却终归无用的泪水,原来是这般滋味。
丁渺品味许久,随后伏低了身子,带着三分玩味的心欣赏着女子昏沉崩溃的样子。
她陷在藏婴香打造出来的幻境深处、轻易不会醒来,褪去了身上那些尖刺,她终于愿意将自己心底最脆弱的一面展示给他,而他就这么贪婪吸取着她的秘密,仿佛借由这一切成就了他们之间无人可比的亲密。
“或许你早该学着看清这一切。旧的家人不在了,你还会有新的家人。你和他那么相似,而他从不会用那些冠冕堂皇的借口来审视你。”
男子的声音借由那梦中树下女子的嘴、执拗地钻进秦九叶的耳朵中、钻进她昏沉可怕的梦境深处。
树下哭泣的小女孩似是被逼入了绝境,她的双手毫无章法地在身上摸索着,直到摸到一个破烂纸包才终于停下。她渐渐止住了哭泣,而后缓缓起身,望向头顶黑暗虚无的天空。
她嗫嚅着说着些什么,声音很微弱,但一字一句都那么倔强。
女子皱起眉来。
“你在说什么?”
“不是这样的……”小女孩哆嗦着嘴唇、轻轻开合着,“如果善良只是骗人的谎话,阿翁就不会给我半个糖糕、不会带我回家、我就不会活到今天。”
248、群山之肩
凭借着本能说出那句话后,秦九叶发现,有什么东西在一瞬间被改变了。
燃烧的树与漫无边际的黑水尽数褪去,那股萦绕不散的香气也随之变幻,一会是钵钵街刚出炉白糖糕的甜味,一会是果然居里氤氲不散的药味,最终变作一种她记忆深处、熟悉的气味。
被太阳炙烤了一整日的老樟树散发的温暖气味。
她睁开眼,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处院子里。院子不大,阳光却正好,正中那棵老樟树下坐着一群人,似乎是在说笑些什么。
她呆愣愣往前迈了一步,那些人便转过头来看她。
“怎地才来?再磨蹭几步,天都要黑了。”
是秦三友的声音。他正坐在板凳上摘菜,抬起头又是那副吹胡子瞪眼的模样。
“她就这德行。你同她说这掉了银子,她保准跑得比受了惊的驴还快。”
师父竟然也在,就半卧在竹椅上打着蒲扇,看都懒得看她一眼。
“秦掌柜莫不是怕了?说好的螃蟹宴,怎么着也得一人七八只吧?”
老唐站在那张用木板临时拼出的桌前倒着茶。茶看着不太行,一半都是茶沫子。
然后不知是谁惊叫一声,吵吵嚷嚷地站起身来。
“螃蟹呢?方才逮回来的,你们又给放跑了。谁放跑的谁去逮!”
众人呼啦一下纷纷起身、乱哄哄地闹成一团,人看着比螃蟹多。
秦九叶忍不住笑了,笑着笑着又顿住。
好奇怪啊,师父为何会在这?老唐为什么会在这?秦三友又为什么会在这?
下一刻,跑掉的螃蟹被逮了回来,所有人又欢呼起来。她望着眼前的情景,突然间又觉得哪里都不奇怪了。
她挪动着脚步走到所有人中间坐下来,风吹过树叶在她身后沙沙作响,一切都那样真实、那样柔软、那样有温度,如同抬手即可触碰到的自己的皮肤。
她不由自主地沉沦其间,不由自主地跟着笑起来,笑着笑着、一阵细碎脚步声从身后那间房传出,她转头去看,整个人便愣在那。
“螃蟹来了,快、快给我腾个地方。”
女子匆匆来到桌前,惊呼着放下冒着热气的盘子,连忙去吹快要被烫熟的手指。
“杨姨……”
半晌,秦九叶才喃喃出声,女子听到转过头来,微烫的手在围裙上抹了抹、轻快地在她脸上掐了一把。
“怎么着?这才多久没见,便不认得我了?”
是啊,她怎么连杨姨都不认得了呢?
可为什么杨姨看起来那么年轻呢?像个小姑娘似的,笑起来还会脸红,站在那四处招呼忙活着,看起来那么健康有活力,末了冲她勾勾手,然后偷偷从腰间系着的围裙下掏出几个果子来,垫着干净的布擦一擦,拉着她的手塞在她手心。
手里握着果子,她张了张嘴,想喊什么却喊不出,鼻子嗓子酸成一团。
蒸螃蟹的锅气弥漫开来,四周的景象变得模糊起来,人声似乎也听不真切了,她低下头去,盯着自己脚下那抹影子。
那道影子从她踏入这院子的一刻起就没有变长过,就像那轮挂在天边的夕阳半分也没有西沉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抬起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然后像哄小孩子睡觉般、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低声道。
“九叶,好孩子。你受苦了。”
秦九叶手中的果子应声落地。
她再也忍不住,一头扑进对方怀里大哭了起来。
长大以后,她便再也没有这样放声哭过。
或许是因为她知道自己没有资格、也没有时间像个孩子一样哭泣,她必须成长、快快成长。眼泪没有用,即换不来一把米、也哭不回她的亲人,而她还有很多事要做,不可以浪费时间在一件没有用的事上。
可是杨姨啊,日子太苦了。
翻过一座山、还有一座山,路总是看不到尽头。她觉得好累、好累,只想就这么停下来、躺下去,再也不要起来。
“杨姨,我好累啊,我不想一个人再走下去了。你带我走吧,我想和你在一起,我想和阿翁在一起,我想和大家在一起……”
杨姨的手又轻又软,将她被泪水浸湿的长发拨到耳后。
“可你要是和我走了,院子外面的人你就见不到了。”
院子外的人是谁?她分明是一个人来的……
下一刻,院门被擂响,她惶恐望向那扇门,下意识往杨姨怀里缩了缩。
她不要离开这里,不要离开这个院子,不要离开这院子里的每一个人。
“你瞧,他们可还等着你呢。”
“可是……”
杨姨轻轻擦去她的眼泪,像从前无数次那样,将她的小手蜷起握在手里,轻轻拍了拍。
“好孩子,不要怕,咱们总会相见的。你就当是做了一场梦,不论梦里有多苦、有多累,醒来之后一切都是好的。”
有什么东西顺着她的泪水从眼中流出,四周暖洋洋的世界在这瞬间开始融化,下一刻,一只燕子冲破这渐渐变得模糊的世界飞上枝头,站在高高的树梢上凝望着她,随后张开嘴、发出一阵细弱却尖锐的声响,那声音钻入脑袋深处,生生将那股萦绕不散的香气从她身体里剥离开来。
秦九叶猛地睁开眼,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高热烧灼后的肺腑喉咙又干又痛,她只喘了几口气便不受控制地咳嗽起来。冷汗将她整个人都浸透了,每咳嗽一下,那粘在皮肤上的里衣便拉扯着每一寸皮肤、每一个毛孔,浑身上下的骨头像是散了架一般,几乎快要支撑不住她的血肉。
梦境中那断断续续的尖锐声响依旧未停,她挣扎着支起身体、顺着声音望向窗外。
微弱的光隔着窗亮起,隐约映出了一团影子,小小一只、敛翼尖尾的样子,就悬在听风堂屋檐之下。
寒风在窗外呼啸。冬天还没过去,春天还未到来,为何会有燕子呢?
梦境中最后一幕所见仿佛穿越一切来到了现实,她突然生出一种冲动,一种不顾一切想要探寻到一个结果的冲动。床榻边有人坐过的痕迹,药物还在她体内作祟,但她顾不上这些,翻身跌下床榻,用冷硬的地面唤醒自己残存的意志,触地后的脚跟一阵针扎般的刺痛,她咬了咬牙、摇摇晃晃站了起来,一步步走向那扇窗。
老旧的窗棂被人从外面钉死,但上面装饰用的十字棂花已经破损老旧,她伸出有些麻木手指伸进狭小缝隙中,将血肉当做工具、一下又一下用力撬着,木刺嵌入指甲、划破指尖,鲜血随之涌出,但她并没有停下,直到那缝隙吱呀一声撑开来、露出一个小洞来。
冷风灌进屋中,带着一股冬日特有的烟柴气味,她贪婪呼吸着,让那股凉意传遍全身,随后将手从那小洞伸出、够向窗外那摇晃的影子。
一块冷冰冰的铁疙瘩落在手中,她颤巍巍收回手、往掌心看去,只见一只小巧的铁燕子正半张着嘴、直愣愣地看着她,老唐那张老脸就这么猝不及防出现在她脑海中。
听风堂的消息统共可分三种,一曰穿堂燕,二曰堂前燕,三曰燕回头。
鬼使神差般,她用沾了血的手指摸上那燕子脑袋、用力一转,铁燕头一回,嘴中掉出一支小小的纸卷来。
微凉的信纸展开来,上面的字迹是老唐的,字如其人,干练而清秀,细节处透着一丝狷狂。只是内容一看便是老秦的口吻,遣词造句不甚讲究,想到哪是哪,有那么点颠三倒四。
可讲不讲究根本不重要,她只看了个开头,眼睛便不由自主地发酸。
九叶,我的乖孙女。
隔着薄薄一张信笺,她的阿翁便这样呼唤她。
九叶,我的乖孙女。人上了岁数,总是想起从前的事。阿翁想趁着自己还没老糊涂,将从前的事说与你听。老唐说这封信不收我的银子,我思来索去,觉得也不算吃亏,就让他代笔了。
我是曲州新垣人,爹娘去得早,一双弟妹也在灾年没了,十五岁那年我随同乡入行伍,三十岁有幸得将军赏识进入黑月,一晃便是十年。将军待我很好,看中我识路的本事,让我肩负信使的职责。只是我终究还是辜负了他。
我的前半生好像过得很长、很累,但细细说来竟也就这些了。
来到绥清后,我将你托付给你杨姨照顾。隔壁村的小串子不知听了谁嚼舌根,追着你问你为什么没有爹娘,又说你不是老秦家的亲孙女。你哭着跑来问过我,我毫无准备、只觉得知晓真相的你已与我疏远,没能好好回答你的问题。这件事阿翁记了很久,那之后很多次想同你说起,却又觉得无法开口,这才拖到今日。
九叶,你永远是阿翁的亲亲孙女,配得上这世上最好的东西。将军于我有恩,但我不想让你卷入邱家的命运,这才是我让你远离督护的真正原因。离开居巢的路是那样漫长,走得人快要发疯,每当我觉得精疲力竭、想要寻死的时候,是你给了阿翁活下去的勇气。如果没有你,我可能走不出那座大山。
我后悔背井离乡,后悔没能捞起那支信筒,后悔背弃黑月的这些年如此不光彩地活着。
但我从未后悔过救起你。
你是阿翁的太阳、月亮、所有会发光的东西。见着时想、不见时更想,想着你的每一天,我都觉得自己浑身是劲,再苦的活、再远的路、再难赚的银子,都不算什么了。
所以九叶,我的乖孙女,将来不论我是否还能陪在你身边,你都要好好地活、用力地活,用你自个的方法活。
泪水滚落在信纸上,犹如她的心被打湿起皱。
这铁燕其实一直挂在西厢房檐下,如哨般的燕子嘴却朝着北方,北风还未起的时候,它便安静蜷缩在檐下阴影中,也不怪她先前出入听风堂数次也没有注意到。
燕子回头盼春来,寒居白首亲不在。
她常以为,自己的人生是一场永无休止的离别。她还未能真的拥有什么的时候,老天就在让她不断失去。
但直到这一刻她才明白,她的阿翁从来没有离开她,而是藏在寒风中、阳光下、灰尘里,住进了不能挣脱的噩梦角落、虚空的某地、她的灵魂深处,只有在她真正需要的时候才会来到她身边。已经往生的秦三友不会知晓丁渺对她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但却轻而易举地破除了一切,在她最无助的时候站出来保护了她,将她从无底的深渊中拉出来。
爱是万能的灵药。这世间最高明的诡计也抵不过一颗真心和片刻真情。
秦九叶抬头望向前方,小洞外的世界一片灰冷暗淡萧索,凛冬还远未结束。这就是她活着的世界。
长梦已逝,旧日难回。但既然已经站起来,她便不会再轻易倒下去。
眼睛又干又酸,除了汗水,她再流不出半滴眼泪了。但她的眼睛前所未有的清明。
这一刻,没有什么谗言恶语能够堵塞她的耳朵,没有什么灰尘迷障能够蒙蔽她的眼睛,这世间一切真理都在她心中,如同她深切爱过且被爱的每一个瞬间那样长存不灭。
离天亮还有不到一个时辰,送汤食的小厮暂时不会出现,她将拥有难得的片刻清醒。秦九叶握着那只铁燕子,面朝窗子的方向、静静盘坐在地上。
身后暖帐中还未燃尽的藏婴香已被她熄灭,只是那股异香一时半刻还无法散去。她手边没有可以调配的药草,甚至连一根毫针也没有,能做的只有依靠寒冷和疼痛保持清醒。
冷风从那个小洞吹进屋中,在皮肤上激起一小片汗毛,头上坦露的伤从麻木变得有些疼痛,她就在这微微战栗中轻轻合上眼。
凡可入药之物皆有毒性,凡有毒之物皆可入药。世间万物都是一体两面的,就看如何巧思利用。
这是她师父经常念叨的道理,也是她此刻绝境求生的信念。
藏婴香会勾起人心底欲念、令人深陷幻境,但同时也能唤醒一些记忆。一些遥远的、尘封的、不愿回想却必须面对的记忆。
淡淡的异香再次化作野百合的香气,秦九叶睁开眼,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居巢古老深山中。
头顶是乌云密布、黑气沉沉的天空,四周有雨水和泥土的腥气,她发现自己躺在坑底,想要挪动身体、却发现手脚旁还有其他冰冷僵硬的东西。
下一刻闪电划过天空,她终于看清了周围景象。她就躺在万人坑中,同一群冰冷尸体躺在一起。
沙哑绝望的声音在坑中回响,哪里是什么石头开口说话?不过是将死之人绝望的呼喊罢了。她努力转动视野,想要看到更多,入眼却只有看不到尽头的尸山血海。
雷声远去、电光再次亮起,她看到大坑的边缘探出一个脑袋,满脸泥污、样貌模糊。
对方迟疑着爬下了深坑,将她背在背上,又一步步走出了那个尸坑。
离开前最后一刻,她回首望向那个巨大的尸坑,似乎确实有一株细弱小草在风中颤抖。
雨水越发密集,视线也变得越来越模糊。好奇怪啊,为何那株草,看起来像是从那死人身上长出来的一般?而死亡中开出的花朵、结出的果实,究竟象征着生命还是死亡呢?
秦九叶猛地睁开眼,被冷汗浸透的衣衫在寒风中贴上皮肤,透骨的凉意将她的神志归位。她眨了眨眼,望向窗前那只花几,记忆中最后一望同眼前景象重叠。
先前的空盆栽被她打碎,丁渺便重新在那里摆了花,她先前根本没有心情去看,此刻才得以细瞧。这个时节的九皋只有天井缝隙中还有细小苔花盛开,但在经历寒霜过后也在一天之内迅速枯萎,变成了灰褐色的一团。
她挣扎着起身,抬手摸了摸那已经干枯腐败的枝叶,脑海中突然有个奇怪念头一闪而过。
苔草……她记得自己曾经从居巢深处的那个山洞带出了一些苔草……
冷不丁,斜里伸来一只手,手中握着她那支收集草药的竹筒。
“粗心大意,罚你给为师多洗半个月的臭袜子。”
秦九叶顺着那只手怔怔向上望去,竟瞧见一张无论如何都不该在此时瞧见的脸。
“师父……”
那只竹筒不该出现在这里,因为她现在明明被丁渺困在听风堂。师父也不该站在这里同她说话,因为师父已经死了。可不知为何,她现下全然不觉得这情形有何怪异,就像她先前在梦境中不觉违和一样。
她已身在地狱,不论是无法醒来的梦境、还是忘川彼岸,都已不能令她感到恐惧。
“愣着做什么?做你该做的事。”
师父再次开口,秦九叶定了定神,擦去手心虚汗,抬手将那支记忆中的竹筒拧开,竹筒里的东西窸窸窣窣掉出来,除了已经干枯成一小团的苔草,还有几条小虫的尸体。
没错,她记得当初在川流院药庐的时候,她就整理过从居巢带出的奇花异草,这苔草被蠹虫啃食,除了虫子尸体、剩下的已不可辨认。她当时有些懊恼,只觉得是自己保存不当、白费了力气,再没有多想,譬如为何竹筒中没有活虫、只剩死虫。
五指收紧,她喃喃自语道。
“是因为有毒,我采来的苔草是有毒的。可是苔草为何会有毒?”
“居巢山水特殊,许是从未见过的另一种毒草,因为外形相似,才教你混杂了。”
一道陌生女子的声音响起,秦九叶愕然转头,却见一袭蓝裙的女子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手中一柄枯荷腰扇轻轻晃着,眉眼间有种似曾相识的慵懒多情。
秦九叶不认识那张脸,但却认识她手中的腰扇。
“我这徒儿的鼻子好使得很,眼神却不好,总是喜欢捡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回来。”
她的师父斜倚在床榻上“诽谤”她,许青蓝轻笑着看向她,似乎在问她:真是如此吗?当真是她看走眼了吗?
“可这看上去就是普通苔草的样子啊?只除了颜色有些不对……”秦九叶话说到一半,突然自己也愣住了,有些不可思议地喃喃道,“你们不觉得这种灰白色有些眼熟吗?”
她分明在哪见过这种灰白色,而且是在一个很重要的场景……
“确实眼熟,不过见过这东西的人不多,你算是问对人了。”
一个满是发辫的脑袋不知何时凑到了她跟前,不等她反应过来,已在自己身上摸索起来,他发辫上的铜铃随着他的动作哗啦啦地响着,半晌过后,他终于举着一只小小宝葫芦走到她面前、不由分说拉过她的手。
秦九叶低头望去,只见几颗米粒大小的灰白色落在她的掌心。
是野馥子。
犹如被一根看不见的线牵引着一般,这一回,她瞬间便留意到了先前未能察觉的细节。其实除去那不同寻常的灰白色,这东西看起来难道不正是竹米吗?
一切真相似乎就要揭开,但仍有最后一层薄纱无论如何也无法突破。
如果野馥子就是海黄竹在某种特定环境下结出的竹实,为何那些古籍中还会将它描绘成其他模样呢?而且海黄竹已在居巢存在千年,并非什么稀世难寻的东西,为何那些先人都未曾察觉它与野馥子的相似之处呢?
“你不是去过苏家的药圃吗?那苏沐禾只给你拔了萝卜不成?”
师父的声音再次响起,秦九叶恍然间抬头,苏沐禾的药圃就浮现在眼前。她的目光在那些已经枯败的药草上一扫而过,指尖不由得开始颤抖。终于,她缓缓合拢掌心,仿佛将一个巨大的秘密握在手中。
有关野馥子的传说早有记载,为何之后百年却再也没有人见过野馥子?如果万人坑中九片叶子的神草当真就是野馥子,为何左鹚遍寻不见的东西会好巧不巧出现在那万人坑中?
那是因为能够战胜恶疾的秘密本就藏在恶疾之中,二者相生相克,恶疾隐去之日,则野馥子也不复存在。
那张被她反复攥在手中、查看过千万遍的居巢地图此刻在眼前展开来,若她没记错的话,她先前和姜辛儿落水后上岸的地方,就是当年黑月军最后驻扎的地方,也是坑埋上千患病者的旧址。那些居巢山民曾经告诉过她:附近土地是在战后才成了不毛之地,土壤中只剩疯狂生长的菌丝。而后她进入溟山深处,发现那里几乎只能看到桫椤木一种植物,而且形态比外面的都要高大许多、看着格外恐怖。
彼时那些山民的说法她并未放在心上,认为这种奇观是冷热、地势和湿气共同造就的结果,但现下想想就知道,那种可能性微乎其微。或许“被神诅咒的土地”一说并非毫无根据,是她太过傲慢以至于忽略了这种可能:有什么可怕的东西进入了那片土地,使得那片地区就只存活下来了那些草木。
不论是海黄竹结出的灰白色竹米,还是那山洞中褪色的苔草,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那便是曾为染上秘方者的鲜血侵蚀。当年的居巢血流成河,感染者的血渗入土地扩散开来,间接毒杀了一切,就像苏沐禾的药圃、变得寸草不生。除了少数几种生命力强盛的菌子与桫椤树,便只剩下几株存活下来的海黄竹。
不论是苔草、蜜蕈还是桫椤都没有种子,它们永远结不出所谓的“野馥子”。而竹子开花不常有,开花结实更是难,熬过秘方之毒再开花结果,便是难上加难,所以二十多年后,她也只在宝蜃楼等来了那几枚野馥子。
如此说来,其实最接近答案的人是苏沐禾。只不过对方从小和珍贵药草打交道,思路也受限于此,才在真相边缘反复碰壁、无法撞破这最后一层窗纸。
苏沐禾最该在药圃中种下的不是灵参雪芝,而是生命力顽强、路边随处可见的野草。
最后一块拼图终于拼上,秦九叶手指一松、手中竹筒随之落下。
“野馥子不是某种特定花草的种子。凡能在被秘方侵蚀过的土壤中存活、并且开花结果之物的种子,哪怕只属杂草,都可称作野馥子。”
手中竹筒落地,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秦九叶低头望去,只见脚下空空如也,从来没有什么竹筒。
她又抬起头,那些亡故之人的身影如烟散去,紧闭门窗的房间内只得她一人。
生门既是死门,死门既是生门。
秦九叶盯着地上散落枯败的苔花,因病痛折磨而苍白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个笑来。
如果丁渺知道她开悟一切的灵感竟是由他亲自奉上,不知心中会作何感想。毕竟连她自己也没想到,苦苦求索许久也未能寻得的答案,最终竟会是在敌人的眼皮子底下、在一个不期然的瞬间走到她眼前的。
前人燃烧生命也未能攀上高山,却用血肉之躯筑成阶梯,而正是因为能够站在群山的肩膀上,她才得以窥见了终极的答案。
249、十分红处便成灰
壬小寒出现在房中前一刻,秦九叶已将房间中的一切恢复了原状,悄无声息地躺回了床榻间。
过去这些时日,她已学会了用自己的方式探听外面的动静。今日的听风堂格外安静,那些先前在院中徘徊的“婢女”和“小厮”都消失不见。这种时刻先前都未曾有过,一种模糊预感在心底凝结,她不敢让这念想扩大开来、以至希望落空后无法承受,只一遍又一遍地说服自己要沉住气。
她的机会只有一次,无论如何都不能在最后关头失手。
“听说你想吃东西了,我和先生都很开心。你想吃什么?我给你送过来。”
壬小寒的身影鬼魅般出现在屋中,秦九叶斜倚在床榻旁,仍是一副提不起气力的样子。
“你喜欢吃什么?”
她不答反问,对方一愣,随即被她牵着走,拉开自己一直随身带着的那只布袋、露出里面的一点碎屑。
“米锅巴!那天你给我的这些,我一直舍不得吃,可最终还是吃完了。”
他的声音难掩遗憾,望着她的眼睛是那样真诚。
只是他越是真诚,就越是令人觉得恐怖。
“那天……你进城去是做什么?”
她话锋一转,又突然问起旁的。他看不明白,想了想后如实答道。
“那是先生交给我的任务,让我去寻一个人、拿回一个消息。”
“然后呢?”
“然后……事情不大顺利,我只能将他杀了。”壬小寒的声音中略带几分遗憾,清澈的眼睛定定望着她,“我做事先生向来放心。我的刀法是壬字营最好的,先生说过,只要我不将场面弄得太难收拾,我就永远是他最好的帮手。”
他话音落地许久,眼前的女子才重重喘了口气,随后语气平静地问道。
“除了听风堂的那个,你还杀过谁?”
“很多人,还有、还有那个药堂掌柜……”壬小寒说到一半,有些心虚地低下头去,“我那时还不会处理尸体,险些给先生惹了麻烦。不过现在我动起手来可利落了,你相信我……”
秦九叶静静望着那张脸,直看得对方有些手足无措。她似乎同先前有些不一样了,可不论他如何盯着她看,又都找不出那不同究竟是什么。
终于,她再次开口,声音前所未有的轻柔。
“你不是喜欢吃那米锅巴吗?我做给你吃如何?”
壬小寒猛地站起身来,不可置信地呆愣片刻才喃喃道。
“你、你是说真的吗?”
“真的,我做给你吃。”她又重复了一遍,随即低头掰着手指数起来,“只是做这东西需要……三四样东西呢,你可不可以帮我拿来?”
她说罢、在他耳边轻声念了念,壬小寒点点头,起身去而复返。
他谨遵丁渺的嘱托,不让她跨出房门半步,离开时便将锁落好,钥匙交还到丁渺手中,返回时打开房门、将钥匙归还后才进入房间。
秦九叶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一切,手上按部就班地干着活。房间里没有灶台,她就用小砖头在地上垒了个火塘,随后将炭火引燃、架上锅子。这些事她做过无数遍,平日里用不了半刻钟,眼下却挣扎了小半个时辰,待焦糊的米香从锅子里冒出来的时候,浑身上下已经被冷汗湿透了。
烟气在不透风的屋子里堆积,壬小寒却浑然不觉,一心只眼巴巴地看着那口锅子,声音中难掩钦羡之意。
“你好厉害啊,简直和先生一样厉害。”
她勾了勾嘴角,抬手去起锅,不料锅子一歪、她无力去扶,眼瞧着便要压在脚面上,斜里伸出一只手,徒手抓住了滚烫的锅子、放到一旁。
空气中有皮肉烧焦的气味,她下意识望向对方的手,后者却将手缩到身后,目光自始至终没有离开过那锅子里变得金黄的米锅巴。
“没事的,我不会疼。”
原来,这便是李樵输掉的原因吗?疼痛是最原始的本能,一个不会感觉到疼痛人,在与人对战时便也几乎不会感受到恐惧,这样的刀客如何能够不令人胆寒?
可一旦离开了刀光剑影,回到平凡百味的生活,这种可怕便成了可悲。他比李樵更像一个怪物,唯有那双呆滞的眼睛偶尔能透出些许人的情绪,转瞬间又消失不见。
秦九叶心中不忍一闪而过,她用铲子将锅底的米锅巴分成块,最后一次试探着开口道。
“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先生同其他人或许并没有区别?他之所以对你好,并不是喜欢你,而是要你帮他杀人。”
壬小寒沉默片刻,最终还是一字一句道。
“不会的,先生不会的。先生是真心对我好的,遇到他之前,从未有人真心对我好过。所以我知道,他和旁人是不一样的。”他说完、似乎想起什么,瞪大眼睛望向她,“那天我进城的时候,你怕我上当受骗,将我拦下来带到一旁,还给我米锅巴吃。你也是真心对我好的,所以你和旁人也是不一样的。”
是啊,那一刻她确实是真心的。可结果呢?她的真心换来了什么?她亲手将杀害老唐的真凶放进了城里,眼下还要与杀害他的凶手困在同一个屋檐下。
秦九叶垂下眼,目光落在那堆烧得正旺的炭火上。
“既然如此,我帮你一回,你也帮我一回,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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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渺的影子投在门窗上时,秦九叶正好在心中默数了一百个数。
她深吸一口气,静待对方走入房中、严谨关上身后的门。
“我能救人性命,就能取人性命。”
她的时间不多、必须开门见山地宣战,他顺着她抬起的手指、穿透屋内烟气望去,只见那圆脸刀客面朝下趴在地上、生死不明。
“你若气恼他杀了唐慎言,杀了他就好,我不会……”
他话还没说完,已被对方笑着打断了。
“你不是将他当做孩子吗?自家的孩子,怎么能不顾死活呢?不论何时,一家人总要整整齐齐才好,你说对吗?”短短一日一夜的时间,女子话说得比他还要多几分疯癫,语气却有种大彻大悟后的平静,“我觉得先前那样说话十分别扭,想要请你坐下来好好聊一聊,你不介意吧?”
秦九叶说罢,抬手指了指桌旁另一把椅子。
她请他入座,就像那日他请她在戏楼中入座一样。只不过这一回,准备拉开一场好戏的人换成了她。
丁渺静静站了片刻,最终还是撑着竹杖走到桌旁、缓缓坐了下来。
有一瞬间,他们仿佛回到了那夜的璃心湖,两人平起平坐在船窗旁,像一见如故的挚友般畅谈人生理想,两颗心因相知而靠近,再无旁人打扰他们那一瞬间的交融。
然而下一刻,当他望见女子冰冷刺骨的目光时,这一切幻想便都消散了。
“先前我问过你,为何偏偏选中我,但你却顾左右而言他,一心倾诉你那令人作呕的理想抱负。我那时懒得追问你答案,这些天倒是自己想明白了这个问题。是因为甲十三,对吗?”
她话音落地,房间中静了许久,丁渺的声音才响起。
“是公子琰告诉你的?他说我因甲十三受累、沦为塔奴、备受折磨,所以对他怀恨在心?”对方说到此处停顿片刻,望向她的目光中有种令人不适的宽容,“我确实恨他。但我若想报复他,杀了你岂不是更……”
“我何时说过你做这一切是为了报复甲十三?”女子突然开口打断了他的倾诉,只是坐在桌边同他周旋说话似乎便耗尽了她的精力,她支起手臂对他招了招手,“我说话实在没有力气,你近前来。”
空气中有短暂的静默,她对面的男子显然没有料到这一遭,在这静默中思索着她做这一切的原因。
这是这些天她第一次要求他主动靠近,但他知道那不是为了变得亲近,说不定是为了更好地对他挥刀。但他还是照做了。
屋内的空气似乎变得更加燥热,他能感觉到她微烫的呼吸落在他耳畔,病中带着几分沙哑的声音贴着他的耳朵响起。
“其实……我小时候从未去过夷春。”
男子脸上的神情顿住,他嘴角探究的弧度就停在那里,上也不是、下也不是。许久,他转动眼珠、望向那女子的脸,便发现那双黑亮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他突然觉得那并不是一双眼睛,而是一把缓缓出鞘、不见头尾的长刀。
这一回,换秦九叶露出微笑了。
病痛令她每吐出一个字喉咙都如刀割一般,但她还是忍不住露出笑来。那是一种痛快淋漓的笑。
“我说,此前我从未去过夷春。前阵子去找狄墨凑热闹,是我第一次踏足天下第一庄的地盘。从后山潜入的时候,我曾在峭壁上望见过一处已经荒废的洞窟,虽然只有匆匆一瞥,但里面的景象当真令我终生难忘……”
“你胡说!那里早就被封死了,你们怎么可能会……”
他脱口而出的反驳突然一断,显然想到了什么。
“从那里逃出来的人自然有办法寻回去。”秦九叶的声音越发不急不缓,她要品味这把长刀一寸寸插入敌人身体中的滋味,“我当时也觉得奇怪,公子琰当年以影使身份彻查此事时,应当就已经让人将那条通道封锁了,多年过去里面又为何会有尸骨?而且那些尸骨大都属于身量不足的孩子,尸骨腐烂程度不一,前后跨度少说也有五六年之久,就算是狄墨应当也不会如此秘密行事,我那时曾困惑不解,直到近些天才想到了一种可能……”
丁渺猛地站起身来,因呼吸急促而起伏的身体几乎紧贴着她的脸。她看不见他此刻扭曲狰狞的表情,她也懒得抬头去看。
她的目光自始至终望着前方、望着被门窗挡住的外面的世界,目光中有种洗练过后的沉静。
“你之所以将我囚禁在身边,不只是因为李樵,还因为你将我当做了旁人。而在我之前,你已经折磨囚禁过无数个似我这样的女孩,你利用她们对你的善意,将已死之人的种种强加在她们身上、强迫她们成为你的家人,直到她们不堪忍受后死去。她们的白骨早已填满了后山的洞窟,她们的灵魂困于其中日日悲泣,而犯下这不可饶恕之罪的你却摆出一副情深脆弱的模样,当真可笑又可悲。”
她在被困此处不久后便问了他那个问题,然而对方却一直没有“相认”,直到她将一切说破。她甚至觉得丁渺其实从未将她认错,只是在一遍又一遍的谎言中选择了自欺欺人。他也知晓她根本不可能是那个女孩,就像七年前已经发生的一切根本无法挽回一样。
“不,不是这样的。都怪我,怪我不该给你下那藏婴香……”他贴着她俯下身来,仰望她的神情中竟流露出一丝卑微,语气像是在哄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毕竟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你如果暂时忘了也不要紧,我都还记得呢。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说的每一个字我都没有忘记。你说你会带我走,我就一直念着。关在地牢的那些日子念着,放出去后也念着,小时候念着,长大后也念着。我记了你整整七年,你可有一天记着我?”
秦九叶依旧不语。
她知晓眼下自己的沉默将是最烈的毒、最快的刀子,能转瞬间切开对方牢不可破的一切。他像是一只不断蜕皮的虫,一面在她脚下挣扎,一面扭动着自己破茧而出的丑陋身体。
“你送给我暖身的那块炭火,我一直留在身边,受刑时也牢牢攥在手中。不论经受何种折磨、受尽多少屈辱,只要能兑现与你的约定,我都可以忍耐。可有人卑劣地利用了你留给我的一切,夺走了本该属于我的人生。秦九叶,你的炭火明明是留给我的,你要带走的人也是我。是你背弃了你的誓言,我才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男子扭曲的质问声在屋内回荡,前所未有的倾吐令他大口喘着气,早已失了平日里游刃有余、进退有度的模样。
秦九叶将这一切尽收眼底,许久才伸出手、轻轻抚上对方的脸颊。手下的肌肤因疯狂情绪而变得有些烫人,在她触碰到的瞬间不由自主地一颤,连同整个身体一并软了下去。
“你之所以这般执着认定我,不就是因为在那荷花荡中,我给了你半个艾草馍馍吗?”
那半个艾草馍馍是来自萍水相逢之人、没有掺杂任何利益私心的善意,就像当初那捧炭火一样。
只是这世间善意往往不得好报。
若卖炭翁的孙女没有怜惜那个丁字营杂役、赠给他碎炭暖身,她和她的阿翁便不会被当做山庄通外的罪人而死无葬身之地。若她当初在璃心湖上没有因为一时心软,给了那书生半个艾草馍馍,她便不会招惹上这样一个疯子、被囚禁折磨。
渔人投谒,三顾成仇。
盲医施药的时候可会想到之后遭遇的背叛?这世间最珍贵的一念善心,有时得不到任何回报,还会招致厄运缠身。
但那些悉发善念之人还是那样做了,这才是那些善念如此珍贵的原因。
“可我会给你那半个艾草馍馍,不过是因为当年阿翁救起我后、给过我半块糖糕。你将芸芸众生比作蝼蚁,置他们与水深火热中,不信这世间贫穷卑微之人能有一颗良善之心,又怎配得到这一切?”
她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平和,她的心没有为悲痛、愤怒、绝望所摧毁,而是在经历者一切过后变得更加通透坚定。
“为什么……”他在她的脚下摇摆、在她的掌中挣扎,祈求一个答案,“为什么他可以从我这里抢走的东西,我却不能抢回来?”
他可以生来就是贱种,他可以认命自己就出生在地狱之中,他可以说服自己所遭受的一切、不过只是生而为人必经的轮回之苦。
可老天既然写定了他的一生,又为何还要让他看见甲十三的人生呢?
如果没有甲十三的存在,他会认为自己的悲剧是注定的、不可逆转的,但对方的存在使得一切都变成了一种嘲弄。
甲十三能逃出山庄、能拜师李青刀、能去见外面的世界、能遇到她……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卑劣地利用了那份老天赐下的善意,而那善意本该是留给他的。
“因为这就是你可望而不可求的东西,一份抢也抢不走的、无条件的爱。”
女子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在离他很近的地方炸裂开来,震得他头晕目眩、耳鸣口苦,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干呕起来,半晌才有些滞缓地回头望向房间中那只临时垒起的火塘,而后才注意到,那里燃烧的东西并非柴秧而是暗红色的炭火,而某种看不见的东西早已随着烟气在紧闭门窗的房间中堆积。
藏婴香无疑是使人堕落沉沦的绝世奇毒,幽微难察更难解,便是意志最坚定之人也难抵抗。然而即使是朱覆雪那样善于折磨人的魔头也不会知晓,藏婴香虽恶,却能中和炭毒。这种奇诡隐秘之事唯有左鹚弟子白鬼伞那样痴迷毒理之人才会费劲心思钻研,而她好巧不巧,因为不自量力在那江湖水中走了一遭,所以得到了对方的“亲传”。
果然居的秦掌柜向来谨小慎微,她为背离既有生活、踏入风浪中付出了代价,最终却也是从那些危险中窥见了逃出生天的机会。
秦九叶缓缓起身,从丁渺腰间解下那把渴盼许久的钥匙,一步步走向那扇通往自由的大门。
然而不过迈出三步,她的脚下便狠狠一痛。
男子的手牢牢攥着她的脚踝、力气大得可怕,开口时声音中竟还带着笑意。
“杀了我,要么便与我在这里同归于尽。”
垂死之人的执念无法消解,而药力未消的身体软弱无力、竟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秦九叶气喘吁吁跌坐在地上。有一瞬间,她几乎想要寻一把刀来,将对方的手狠狠剁下来、再将人大卸八块。
但她终究没有这么做,对于一个一心求死之人来说,那样只会便宜了对方。她只望着面前男子那双已经开始发直的双眼,随后缓缓靠近。
“好。他欠你的东西,我替他来还。”
丁渺仰起头来、睁大了眼睛,在这个疯狂与麻木同时存在的瞬间,他几乎病态地期待着她用尖刀刺破他的皮肉、砍断他的骨头、挑出他的心脏。只有这样,他才能用自己的鲜血染污她的双手、将她一并拖入地狱之中。
然而他什么也没有等来。
只除了一点温度,一点微弱却无法驱散的温度。
她抱了他。
“这就是他得到了、你却没有得到的东西。”
他怔怔望着她的眼睛,从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中看到了一个扭曲模糊的自己。
“我已勘透野馥子的秘密。只要我踏出这里,一切都会结束。就算拼尽最后一口力气,我也一定会阻止你。”
她在他耳边轻声说罢,随后结束了这个不带任何感情、短暂如电的拥抱。
最后一点温度也消散在空中,可七年前那块被他紧紧握在手中的炭火突然毫无征兆地燃烧起来,又转瞬间化为灰烬。他感觉到了那种无法逆转的土崩瓦解,像是早已死亡的身体在一倏忽间腐朽成尘。
紧握的五指颓丧张开来,原来他从来不曾握住那块炭火。
苍白的日光照亮眼前,冷风迎面吹来,她的背影仿佛在晨光中燃烧起来一般,决绝离去、越来越远。有那么短短一个瞬间,他的手已经放在了袖中那把袖箭上,只要扣下弩箭,飞矢便会射出、穿透她的身体、带走她的灵魂,鸟儿将永远不能飞向天空、逃离这个深渊。
他可以用死亡将她永远留下,但他终究还是没有扣下手指。
最后的机会稍纵即逝,被动过手脚的房门再次紧闭,将死亡与寂静留在屋内。
他想,直到最后,他也仍然没有被她说服。他只是不知为何,又想起了那个将炭火递到他手中的女孩,想起了接过炭火后牢牢攥在手中的自己。
他想,如果当初他们能逃出去就好了。
就像当初李青刀带着甲十三逃出去那样,就像很多年后、她带着李樵逃离天下第一庄那样。
但他终究没有那样的机会。
他不介意在她面前坦露完整的、丑陋的模样,同那些被恶疾夺舍之人一样,他本以为自己早已从内到外死去,驱使他行动的只有毁灭一切的意志。但那天当她问他是否有过片刻留恋、想要停止一切的瞬间时,他还是说谎了。
他当然有过那样的瞬间。
璃心湖的花船上,他用最后的邀请挽留她。如果那夜她肯留下来陪他看完那场烟火,或许他便会收手,甘愿同她回到那个不起眼的小村子看一看,褪去书院和山庄的种种身份,就只做个教书先生,闲时与她说说话、逗逗那些不知深浅的孩童,在宁静平凡的岁月中老去……
西祭塔底阴暗潮湿、死气沉沉,终年不见日光,他唯一能够仰望到的生灵便是巨坑石壁上的小小苔花。苔花米小,兀自盛开。只需要一点阳光、一点雨露,它便能活得舒展自洽,时刻感恩自己的存在。它从不渴望蜕变成一朵红花,也不因自己生命的短暂而焦虑煎熬。它可以不属于任何人,可以不遵守任何人的规则,它有它自己存在的意义。
这个世界本应该归于这种安宁。
只可惜,他已经永远不可能拥有这样的安宁。
丁渺翻过身、用最后一点力气伸出手,推翻了那垒好的火塘。火星散落开来,红彤彤的炭火散落一地,却已从边缘处开始发灰瓦解。
一味黑时犹有骨,十分红处便成灰。他终究要在这场疯狂中粉身碎骨了。
背靠西厢房的院角堆了三车炭火,似乎就是为了这场即将到来的盛大燃烧而存在的一般。真是可惜,他准备那些炭火,本是想同她一起等到春天到来呢。而今一整个冬天的炭火,却要在一夕间烧尽了。
七年前那个冬末,卖炭翁和他的孙女终究还是没有等到春天的到来。他们送来的炭火温暖了山庄数个漫长冬夜,到头来却没有人在意他们的消失,只除了他。七年后的这个仲冬,身为天下第一庄的影使,他注定无法在山庄覆灭后存活于世,他会在这场灾难结束过后消失在世人的认知中,直到最后也不会拥有自己的姓名。
他生来便没有名字,死去也不必被人记下。他是这天地间一抹幽怨集成的影子。祛他良知者,物道也。诱他入魔者,天下也。若世道不改、世人愚蒙不开,似他这样的人还会再次归来。
他只希望那时,还能有她这般顽强固执之人愿意与他对抗。
“秦九叶,你会记得我的名字吗……”
250、一条扁担可通天
久违的冰冷空气冲入肺腑之中,秦九叶不由得重重咳起来。
老唐留下的垫脚石还在远处,她用尽全身力气将它搬开,从当初许秋迟爬进爬出的狗洞爬了出去。
自从她被困在听风堂,丁渺便没有给她准备鞋子,她也不可能在这种要命关头去给自己临时找一双鞋,于是就这么赤着脚冲到了街道上。
她不知道自己被关了几日,只觉得外面的世界似乎在眨眼间步入隆冬时节,脚底板踩在湿泥巴和青石板上刺骨的冷,但她不敢停下脚步,磨破了脚也浑然不觉,拼着一口气冲出了守器街。
世界静悄悄的一片,只有冷风在街头巷尾畅通无阻的声音。这是她熟悉的城南街道,但又是她完全不熟悉的另一个世界。
不详的雾气笼罩了整个九皋城,飞檐翘角半隐在雾气中,像是巨怪留下的尸骨,被挤塌的青布望子横七竖八地倒在街上,四处散落着被丢弃的布鞋草鞋,街道两旁来不及收起的推车、摊面东倒西歪,那些平日里最是勤恳的小贩都不知去向,只留下滚落一地的货物。秦九叶匆匆一瞥,发现其中蜜柑已经干瘪,脚下冷不丁被一绊,她低头望去,只见一具已经死去多时的尸体,当下挣扎着逃开来。
她并不惧怕死人,却不敢去看那尸体的模样,生怕瞧见自己相熟的脸孔。
从反击壬小寒到与丁渺对峙再到伺机逃离,一连串的动作几乎耗尽了她的力气,她只能拖着双脚向前挪动着。城中情形比她想象中还要糟糕,城南已经彻底沦陷,不知道城北情况如何,丁渺的手下不知何时便会追出,眼下她必须尽快远离听风堂,若是不能立刻转移到城北,便要想办法找一处藏身之所。
从守器街离开的路她已走过千百遍,就是闭着眼也能走个八九不离十。可每当她转过一道街角、穿出一条巷子,都会发现前进的路已被堵死。她像一只被困在灯罩里的小虫四处乱撞,只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喘息声在四周回荡,呼出口的白气融入灰蒙蒙的大雾中消失不见,天地间仿佛只剩下她一人。
咔嗒,咔嗒。
熟悉到令人毛骨悚然的磨牙声在雾气深处响起,秦九叶猛地停住脚步,飞快将身体伏低,低头的瞬间,她终于发现了自己被磨破的脚底,斑斑血迹沾在裤腿上,控诉她的不小心。她暗骂一声,解下身上仅有的带子捆在脚底,蹑手蹑脚向另一边躲去。
然而好巧不巧,她方才摸上那座石桥,桥头另一边也传来了同样声响、将她逼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才出狼窝又入虎穴,秦九叶只觉有种绝望深处的荒唐可笑。她堪破了野馥子之谜、摆平了壬小寒的看守、逃出了丁渺的囚禁,最后竟然要栽在一群发病的疯子手里吗?然而她没油质问老天的时间,怪物循着鲜血气味从前后两方逼近,眨眼的工夫已在雾气中显露轮廓。她是见识过那些发病者的力气和速度的,莫说她眼下近乎半残,就是精气神十足也未必跑得过,或许当下唯一的机会便是从水路走脱。
冬月的九皋河水能让人身体麻痹僵硬,时间久了,就算是会水之人也很可能因为失温而陷入危险,但她眼下没有其他选择。
秦九叶咬咬牙,就要从桥上一跃而下。
“姑娘,快上船!”
一道声音在她脚下响起,小心翼翼中又透着一丝急迫。
她后知后觉低头望去,这才发现桥下有条小舢板探出头来,板尾依稀站着个人,正冲她飞快招手。
怪声越来越近,径直向她所在的位置冲过来,秦九叶来不及细想,闭着眼从桥上纵身跃下。
小舢板晃了晃,悄无声息地钻进桥洞深处,留那迟来一步的掠食者在桥面上嘶吼徘徊。
秦九叶顾不上摔得生疼的屁股,急忙起身向撑船之人道谢,那先前招呼她的人也转过身来,她眨眨眼、终于认出那张有些熟悉的脸。是城东市集卖鱼的薛老头,她先前光顾过他的摊子,两人还为几文钱的小鱼小虾吵过嘴。
生意人薛老头每日打交道的人太多,一时间并没有认出眼前的女子,只一边撑船、一边念叨着。
“你怎地一个人在外面乱晃?可是家里也出了事?”
谁能想到,在经历了那地狱般的几日、终于逃出生天后,第一个对她嘘寒问暖的人,竟然是一个城东的卖鱼老头?秦九叶扒着舢板向河道两边望去,嘴角竟还能挤出一丝笑意。
“确实遭了难,好在命大逃了出来。敢问大哥,这城中如今是何情况?”
“那可真是要了老命咯!”老薛头愁眉苦脸地叹着气,撑船的手却没停,“听闻城北有邱家人镇守,已经恢复了些秩序,也不知是真是假。城南可是一团糟,这几日莫说入夜后,就是白日也没人敢出门。我家老婆子还有隔壁胖婶家的二娘子三天前便走散了,欸,我方才瞧见你的时候,还以为找对人啦……”
他滔滔不绝地倾诉着,显然也是在这绝境中徘徊已久,心中无助与绝望堆积到了极点。
“我要去城北。”女子突然出声,声音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语,“我必须要赶去城北才行。”
老薛头侧过头瞥了她一眼。
“姑娘,眼下谁不想去城北?可这路都断了,城中还有吃人的怪物、去城北可
比通天还难,没人有胆子冒这个险啊。”
他话音落地,四周一暗、舢板已停在一处桥洞下,外面传来些动静,秦九叶探出头去,这才发现那桥洞下还站了六七人,男女老少都有,听到船声都纷纷迎上来,见舢板上没有他们的亲人,便又难掩失望地坐回地上、偷偷擦着眼泪。
秦九叶的目光从那些灰败绝望的脸上一扫而过,先前明明已经耗尽的气力突然之间便回到了身体中。
她扶着双腿站起来,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能救大家。只要让我出去,我一定能救大家。”
桥洞下一阵静默,那些人惊疑不定地望着她,似乎看到一个正在说胡话的傻子。
老薛头叹着气望向她,眼神中甚至多了些怜悯。他觉得这一脸病容、身板子看起来没有二两肉的女子,是被这场灾压垮、得了失心疯,一旁妇人见状也凑上前来劝道。
“你是哪家的娃娃?家里其他人呢?那邱家人都没能管得了,你一个女娃娃又能做啥?”
“现在在城中走动无异于自寻死路啊,不如还是同我们一起躲一阵吧。”
“这是我家闺女的鞋子,你先穿着,缓一缓后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吧……”
附和声不断响起,秦九叶张了张嘴,心中憋了万千话语此刻却一个字也倒不出来。
她想说她不是自寻死路的女娃娃,她是果然居的秦掌柜,是解开秘方恶疾的医者,是勘透野馥子之谜的第一人。
城南沦陷、城外封锁,就算丁渺死透,他的那些死士也会把守在通往城北、城门的各个巷口、各条河道,她若不能尽快从城南脱身,迟早还是会被抓回去,而这一回,只怕她再不会有机会逃出生天了。
但她要说的一切都与眼前这些人无关。生死这座大山压在每一个人身上,她没有资格和立场要求旁人为她牺牲。
她收下了那双草鞋,牢牢系在脚上,最后对着那些彷徨的身影行礼拜别道。
“我知晓这条路不好走,但我必须要走这一趟。城中如今不太平,诸位还请多保重。”
她说罢,拖着脚步转身离开。在短暂与外界重逢之后,她又将一个人踏入浓雾之中,去面对属于她一个人的命运。
“等下,我怎么瞅你有些眼熟?”妇人有些迟疑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随即有人拉住了她的衣袖,“你是、你是守器街的那个?”
妇人说罢,她家汉子也凑上前来,眼睛不由自主地亮了起来。
“是卖回春汤的那位,错不了!”
“我说呢,怎么瞧她有些面熟。瞧着比那时候还瘦了些,这才没认出嘛。”
学医十数载、自立门户开设药堂五六年,这是秦九叶第一次被人当街认出来,虽然头上顶的不是果然居掌柜的名字,只是个倒卖回春汤的无名小贩,但她仍激动得哽咽许久,随后点头道。
“是我,是我。”
虽说那回春汤的滋味不错,但仍有人质疑,这质疑中又包含期待。
“你说你能救这城里人,可是真的?”
“怎么个救法?”
如何能救九皋城中的人?这个问题绕不开有关秘方的一切。
所谓秘方究竟从何而来,恶疾是如何将人变成了那些形状可怖的“怪物”,她又是如何一步步解开谜团、获得了真相。这些事说来话长,她可以选择一笔带过,但她不想那样做。因为她清楚自己想要求得的帮助,可能需要押上身家性命,何况归根结底,那樊统又算得了什么?她面前的这些人才是这九皋城真正的主人,他们远比那些远在都城、作壁上观的人们更有资格知晓这一切。
秦九叶深吸一口气,将一切娓娓道来。
那些大药堂的坐堂掌柜向来惜字如金,有了名气的医者也往往不喜欢同病患解释太多,只怕病人似懂非懂时会胡搅蛮缠。但在丁翁村的这些年,她练就了耗不尽的耐心、磨不破的嘴,自有一套方法将那复杂曲折的事实陈述得简明扼要。而她的“听众”也同样认真负责。他们劳动大半辈子,当中的许多人甚至从未同医理药理打过交道,但每个人都听得那样入神,直到她最后一个字落地,才有人第一个表态道。
“我觉得她说得在理,起码听起来有些门道。”
另一人也点头附和。
“就是。这事都过去这么些天了,也没见哪个药堂掌柜说出个所以然,倒不如她三言两语说得明白。”
“能在守器街做生意,说明是个能抗事的。不信她,难道信那喂了鱼的樊大人吗?”
“左右都是等死,何不拼这一回?”
不过短短瞬间,众人已七嘴八舌地表了态,当下便撸胳膊挽袖子地商议起对策来。
“往北走本来就难上加难,若想避开离岸近的水道,船只能行到七和里,最后那段还得从巷子里穿。”
“七和里那边的巷子我最熟悉,我可叫上店里的几个伙计帮忙,人多力量大,总归是没错的。”
“从闻春巷那边绕开走如何?我家那口子今早刚桂和坊探了探,说是瞧着还算太平,只是不知往城北的水路还通不通。”
“了无桥!走了无桥行不行得通?”
“那边确实没什么人晃悠,可那
桥第一日便让人给挤塌了,你忘了吗?”
“方法总比困难多!潘家那三娘子脑瓜子最灵光,让她想想办法……”
认真讨论的声音细碎嘈杂,而身为当事人的秦九叶在一旁竟插不上嘴,几次想要开口都被按了回去、不由得有些哭笑不得,那些堵在嗓子眼的话慢慢变得酸涩,她盯着脚上那双草鞋,突然觉得在听风堂中受过的那些苦难都没有那样委屈了。
北风再起的时候,秦九叶终于上路了。
她从来不知道,从城南到城北的路会这样漫长,以至于凭借她自己的力量或许永远也不可能走到尽头。
她也从来不知道,这漫长的一段路竟会有那样多的人与她同行,以至于令她生出一种错觉:不论那路有多远,她都能永不疲累地走下去。
她从卖鱼的舢板上下来,又上了菜贩子的牛车,被塞进灯油铺子躲上片刻后,一转眼又跟在那些码头脚夫的身后。她在城南看不见的烟火气中艰难穿行、几欲跌倒,又有无数双带茧子的手牢牢将她接住、稳稳将她送出。他们有的是她在城南的老相识,有的是受过回春汤恩惠的客人,有的就只是生活在街头巷尾的普通百姓,他们的面孔陌生而熟悉,本来只是这繁忙街道中一晃而过的背景,却在这一刻变得清晰起来,每一瞬、每一念都让人铭记。
熟悉的老桑树就在不远处,因为桥面坍塌的缘故,整棵树都歪斜到一边,看起来摇摇欲坠、几乎要被连根拔起。
当初她便是在过这道桥的时候邂逅了杜老狗,对方用那“救世之人”的说法纠缠她,她彼时那般不屑一顾,而今一切好像竟当真应验了。
可应验了那救世预言的又何止她一人?
瓢中有乾坤,凡尘生万物。
原来拯救天下苍生的答案就在苍生之中,神明不过也只是那些挺身而出者的化身罢了。
秦九叶在断裂的桥头怔然而立,望着那些朴素的身影凝聚在一起。
长短粗细不一的几根扁担被牢牢绑在一起,组成一座只有一拃来宽的独木桥,王婆打铁铺的汉子将那桥高高举起、搭在已经断开来的岸边,转头示意她快些过桥。
她踏上那条摇摇晃晃、吱呀作响的扁担桥,仿佛踏在那些朴素平凡的血肉之躯上。左脚迈入城北地界的一刻,岸边疏松的石块也随之落下,连带着那座临时搭起的“扁担桥”一并落入河水中。
匆忙间,她只来得及回头望一望那些徘徊在城南雾气中的身影,他们同她挥着手,像是在催促又像是在告别。
秦九叶对着那些身影深深一拜,随后头也不回地冲进城北寂静的街巷之中。
******************
城北笋石街,往日热闹的街道上空寂无声。
城中聚集不散的雾气越发浓重,鸟群在阴沉的云层中盘旋,俯瞰这座闭塞孤城。
富人家最是惜命,一个个躲在高墙大院里不出来,笋石街曾是城北最繁华之所,平日里香车宝马挤满巷口,而今短短几日无人走动,便积了厚厚灰尘与落叶,店家们紧闭门窗,门窗内甚至顶上了桌椅、架上了木板,只为防止有人在这乱局中趁火打劫。
然而就就在这紧张气氛、森严局势中,有一家店照常大门敞开,门前依旧一日两扫两洒,干净得一尘不染。
老板有颗铁胆、敢在此时开门迎客,客人却不敢上门光顾。然而紧接着便有人发现,那开门迎客的不是旁家,正是城北最有名的茶楼——聚贤楼。
聚贤楼的掌柜向来不简单,观望中的人们终于开始冒头,越来越多的人居选择在这里聚集、沟通消息,他们有些是附近商家,有些是这城北有头有脸人家派来的探子,有些只是被困城中的外乡人。若在平日里,他们断然无法共处一室,但在眼下这般水深火热的特殊时期,所谓出身与财富带来的差距已被抹平,使得他们能够空前和谐地齐聚一堂、交谈甚密。
“若当真如你所说,那虞安王为何迟迟不肯行动,非要守在城外?何况那日白当家是亲眼所见,飞矢伤人、火油焚城,这就是不想让人活着出城去啊。”
说到城里城外的局势,靠在门廊处的中年男人终于忍不住开口问话。他面前的小胡子矮他半头、气势却是不输,作为眼下这场谈话的中心人物,闻言当即轻嗤一声道。
“白当家心系小命,只怕是没看清便逃了吧?我姑父便是那日当值的守城卫,他说那箭并非是从城外飞来的,而是从城墙上飞出的,这说明什么?说明有贼人在暗处挑拨啊!”
他此话一出,四周顿时一片哗然。
大家都觉得他的说法有些危言耸听,可细细想来似乎却是如此,若都城来的那些人当真有意要拿九皋开刀,这些天为何迟迟没有动作、反而守在城外按兵不动?
“如此说来,这城中怪病莫非也是有人暗中操弄?难怪城外的人这般犹疑,定是知晓什么。”
“那便该去问那樊大人了。听闻整个郡守府都闹了瘟疫,他憋着不说,还装神弄鬼举行什么祭天仪式,为的就是要将这城里搅个天翻地覆,好给他自己争取个脱身的机会,真是活该喂了鱼。”
“难不成……我先前听得的那消息也是真的了?”
小胡子再次开口,声音中有些惊疑不定,周围人听罢连忙凑上前,要他不可遮遮掩掩、快些分享情报,他沉吟一番后才小心开口道。
“听说那樊大人准备的福米是有问题的。你们还记得初春的时候,那闹过鼠患的四条子街吗?”
他这话一出,显然是找到了重点,周围人纷纷点头凑了过来。
“我听说过,说是之后还起了火,官家特意派人去清理的。”
起头的小胡子声音又压低了些,很是愤恨地继续说道。
“你们难道不好奇吗?那樊大人何时如此慷慨,竟肯开库放粮?还不是因为那米是他白来的,就是先前从四条子街运出来的毒米啊!”
此言一出,四周又是一片哗然。
霉大米都能吃死人,何况是那遭过老鼠的米粮?到时候别说吃米的人,只怕一家子都难逃一劫,那樊统当真死不足惜,炸个稀烂去喂鱼都算便宜他了。
“这可怎么办?当初说是福米,八成早就下了肚了。”
“就算我们一家安好,可还有左邻右舍啊。我这便回去知会他们一声,免得大家一起遭殃。”
总算有个明白人开口,其他人也纷纷回过神来,这才想着要行动起来。
“对对对,听闻邱家在幽阳街布药,也不知管不管用,总之先囤些来备上为好。”
“欸,到了最后,也就还能指望邱家人了。听闻镇水都尉带病上阵,亲自带人在疏通道路,或许再有几日城门便能通了。”
“那就再等几日?”
“再等几日吧。”
议论声夹杂着几声叹息,听得人说不出的忧愁,直到楼中小厮清脆的声音响起。
“我家掌柜的说了,城中如今不太平,今日的茶水钱就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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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请诸位客官多在自家周围走动、说一说今日在这楼中所得。”
就算是做生意,也是分格局大小、层次高低的。你瞧瞧,这不就不动声色将自家招牌打响了吗?
那些人先是一愣,随即都不约而同点点头,心中对这聚贤楼的评价又上一层,随即又揣度着一会要如何同家人、朋友、街坊邻里交代今日收获。就算那小厮不开口,他们也会将今日所见所闻逢人便说地散出去,毕竟能在这种兵荒马乱的时候从聚贤楼得来消息,可也算得上是身份与实力的象征。
最后一名客人走出大门,偌大茶楼瞬间静下来,擦得瓦亮的桌椅发着光,照得漆木柜台后的掌柜本人容光焕发。
送客的小厮抹完最后一张桌子,抬眼偷瞄三次,终于磨磨蹭蹭凑到跟前,低声嘟囔道。
“我实在想不明白,掌柜的这是何必呢?”
毕竟这可是聚贤楼,就算是整条街的茶馆生意都倒了,聚贤楼也不会倒的,何苦要在此时开门做生意呢?
马牧星头也不抬,声音依旧脆得很。
“锦上添花人人都会,雪中送炭才有人记。眼光放长远些,才能留住真正的贵客。”
他一个跑堂小厮,需要什么长远眼光?眼下就连卖针线的小贩都闭门不出,他家掌柜竟还有闲心做生意,若不是心大便是钻进钱眼里了,他一个月才拿几个子?可操不起这个心。
一心想着收工回家,小厮又凑近些,毫不掩饰担忧地开口道。
“眼下这城里人心惶惶、风声这样紧,谁也不知道明日会怎样。咱就顾好咱们自家的生意、凡事谨言慎行,这不是我上工第一天掌柜的便叮嘱过我的吗?”
只聚贤音、不揽杂风,这是聚贤楼的生意经,也是马牧贤的人生准则。
她抬起眼皮,薄而锋利的唇几乎抿成一条线,半晌才将最后一粒算珠复位。
“谨言慎行固然是好的,只是我近来总觉得有些乏味。同一首曲儿听久了总会厌,同一种声音听得久了也是如此。不是吗?”
马牧星说罢,抬手将那没什么可拨弄的算盘推到一旁,竟起身拿起了一旁那只烧水用的铜壶。
小厮见状不由得愣住。他在这茶楼中做事三月整,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对方走出那方漆木柜台。
“掌柜的要做什么?吩咐小的便好。”
马牧星没回头,只晃了晃手中那把铜壶。
“活动活动筋骨。俗话说,不管生意做得多大,总归还是不能忘本的。”
整个九皋城中,究竟有哪位贵客能请得动聚贤楼掌柜马牧星亲自烧水斟茶?
那小厮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可若他跟随自家掌柜穿过中庭、来到后院一探究竟,想破了的脑袋里又会装满惊愕与疑问。
“兄台久等了。”
马牧星清了清嗓子,后院中的那个身影这才转过身来,却是方才聚在楼中分享消息的那个小胡子。他抬手将胡子摘去,方才胆怯探听的模样瞬间褪去,露出一张沉稳年轻的脸,正是那位高参将高全。
他一句话也不说,只从腰间取下半只瓜瓢伸了过去。
对方没有半句废话自我介绍,马牧星也压根不去开口质疑询问,只缓缓举起手中铜壶、向那半只瓢注入清水。
淅沥沥的水声在空落落的院子中响起,瓢满将溢的一刻,铜壶也刚刚好倒出最后一滴水。
接茶与斟茶的手同时收回,就这样于无声中确
认了彼此的身份。
马牧星收起瓢,双手拢于袖中。
“人我已接到了,眼下就在后门等着。”
高全抱拳行礼道。
“此番幸得马掌柜出手相助,我代城中百姓在此拜谢。”
马牧星对这言谢之辞反应淡淡,只抬起眼皮望向灰蒙蒙的天。
“城北我都还算熟悉,可出了城便不是我能探听到的地方了。兄台可做好准备去应对这北风萧瑟了?”
高全沉默片刻,随后坦然笑了笑。
“这一趟怕是注定无法做好万全的准备了。不过胜败就在此一举,殊死一搏的准备大家早就做好了。”
******************
秦九叶离开聚贤楼、左顾右盼地钻进那艘小船时,许秋迟就斜倚在船中、眯着眼望向她。
眼下情形不免让人想起两人当初在马车中相逢的情景,只不过眼下那二少爷并未饮酒,药堂掌柜也没招惹那房牙子,两人都清醒得很、平静得很。
“大家都有事要忙,只能本少爷亲自接你。怎么,不满意?”
对方历经生死过后的开场白仍带了几分打趣,秦九叶也笑了笑,随即锤了锤自己那两条发软的腿。
“有劳二少爷亲自跑这一趟,只是我方才从深渊中爬出,莫要再将我带进阴沟里。”
柳裁梧撑船的身影半隐在雾气中,许秋迟目视前方,一字一句说道。
“阴沟又如何?说不定就能连通内外、逃出生天呢?”
秦九叶一愣,反应过来后才急声道。
“你们打通了出城的路?为何、为何没有告诉城中百姓……”
但她的声音很快便戛然而止,心中已然猜到了原委。
许秋迟口中的“阴沟”应该指的是一些暗道,而就算城门正式疏通,在未探明城外情况的前提下,绝不能轻易走漏风声。且不说出城后是否会面临被射杀的风险,一旦有第一个出城的人,则出逃者又会蜂拥而至,好不容易稳住的局面又将陷入混乱。
对方瞥一眼她面上神情,知晓她已猜到缘由,当下继续轻声说道。
“事已至此,城里等得起,城外却等不起了。再拖下去,就算城中局面稳定下来,城外也会采取雷霆手段,到时候九皋的命运将不在我等的掌控之中。结局如何,就看这一趟走不走得通了。东闾门被倒塌的祭台堵住、形势复杂,城南落入丁渺之手,北娄门外洹河泛滥、截断了北上的去路。出事前兄长已带人赶到琼天坪附近,虞安王车驾是从北边而来,若想出城求助、只能走西葑水门,然后过黛绡河、绕道洗竹山。那道水门先前因为城外涨水的缘故被水流冲闭,陆子参已带人前往玥堤开闸泄流,到时候便可借水势冲出水门,但机会只有一次。”
洗竹山,又是洗竹山。原来这凡间的一切都是饼摊卖货郎手下的面团子,揉来揉去不过一个圆,兜兜转转又回到起点。
秦九叶啧啧嘴,声音中有些哭笑不得。
“那洗竹山里的风水应当有些问题,我上一次去可是遭了大难,再来一回怕是小命不保啊。”
许秋迟听出了其中感叹,沉默片刻后才低声开口道。
“我无法与兄长取得联系,城外是何荒蛮景象、确实无人得知。山路险峻,又有伏击者和追击者,我们是背水一战,对方也是殊死一搏,这一路上只怕不会寂寞。我亲自前来,便是给你拒绝的机会,你若是不愿,现下便可告知于我,我自会安排旁人走这一趟。”
他话一出口,便换了秦九叶沉默。
论及思虑的细腻程度,许秋迟比之邱陵也不遑多让,何况这些时日他对城中形势了解无人能及,她知晓若非对方深思过后已无更好选择,是绝不会对她开这个口的。将有关野馥子的消息送出去看似已经成功,可若不能说服虞安王相信他们平息这场怪病的决心,先前的种种努力都不过云烟。而作为与秘方缠斗已久的医者,她是眼下能做到这一切的最佳人选。
而她又何尝不知,摆在眼前的这次机会是所有人倾尽一切才争取来的。
许秋迟不做人,临到终了还是将这么大个担子丢给了她,她现在说自己贪生怕死还来得及吗?可问题是,留在城中也并无法贪生,整座九皋城的安危如今就系于她一人身,而她自己的命运也在其中。
只是山一重、水一重,要一个精疲力竭之人跃入冰河、踏上山路,到底还是令人心绪难平。
“二少爷难道看不出?眼下我这腿脚可不比从前,怕是还不如你这条断过的腿。”
她半是戏谑半是赌气地提出自己的抗议,许秋迟却答得前所未有的认真。
“我会集结全部人手护送秦掌柜,能多争取一刻是一刻,只要出了洗竹山,就能和虞安王的人取得联系。”
不知过了多久,秦九叶长叹一声,终于开口道。
“可有笔墨?”
她并未说自己愿意走这一趟,但许秋迟已经明白了一切,随即从一旁摸出根炭笔递了过来。
秦九叶接过那支炭笔,又撕下一片衣摆,一边在上面奋笔疾书、一边轻声问道。
“我不在的这段时日,大家都还好吗?”
她问得简单,许秋
251、青刀的最后一招
九皋城外,西边大山深处。
雾气越发浓重,瘦高的杉树在山间沉默着,树尖尽数消失在那片白色中不见,只剩一片嶙峋树干立于寒枝间,偶有乌鹊惊啼、振翅而飞,意境高古幽远,倒是颇似文人笔墨间描绘的冬日林深雾重之景。
只不过今日不会有人在此洗竹制箫、寒潭润笔,只有看不见的杀机和等待被触发的入阵曲。
突然间,有什么打破了寂静,似是受惊的鹿群,但却比鹿更轻、更快、更捉摸不定,紧随其后的猎杀者们犹如暗影紧追其后,似是北风入林间,但比风更冷、更急、更带肃杀之气。
猎杀者磨牙利爪、带着一击必杀的决心,他们深谙追踪之术,一路从城外追至这荒山之中,虽有折损但杀心不减。而奔逃者极尽耐心又兼具狡猾,他们显然熟悉这山中小道,时而借助山势草木掩盖足迹,时而利用足迹误导身后之人,直至将那一众江湖杀手引入这迷宫般的山林深处。
逃与追在空山中留下无数交错纵横、无形无色的轨迹,其中最隐秘的一条便属于那个身负使命、从水门逃出的女子。而身为这场猎杀中最关键的猎物,有关她的一切必须要留给最顶尖的猎手来收尾。
九皋城高耸的城墙拦住了几乎所有人,却拦不住这江湖中屈指可数的顶尖高手。从地狱之火中走脱的刀客褪去了最后一层人皮,彻底沦为嗜杀的野兽。他会凭借本能破除一切障眼之法,撕碎所有挡在他身前的人,直到……
壬小寒突然停住脚步,随后向身后望去。
混沌雾气深处什么也没有。
但对于深谙丛林法则、自厮杀中存活下来的野兽来说,远有比眼睛更敏锐的东西,譬如气味、声音、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
“原来你也并没有那样快。”
少年的声音在那雾气深处响起,身影却寻不到半点踪迹。
壬小寒认得那个声音。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就是为了杀死对方而存在的。璃心湖上的初次试探带了几分捉弄,此刻的林间相逢将不再留有余地。
只是这一回,两方阵营发生了转换,追杀途中被人拦截的成了他自己,出手之人却换做了甲十三。
原来能飞跃九皋城墙、突破守城士兵之人不止他一个。
青芜刀出鞘的声音顷刻间在他身后响起,将方才在雾中出声的位置瞬间拉近。这种近乎奇门法术般的迅捷除了有雾气的加持,更多是因为伏击之人选择在极其靠近的距离才拔刀的缘故。面对强敌,兵器出鞘在手才有底气,但拔刀声也会暴露伏击者的方位,虽只有短短瞬间的差别,却可能是决定胜败生死的关键。
而对于那圆脸刀客来说,这些困扰从未存在。因为他的刀没有刀鞘。
金铁击鸣的刺耳声响撕破寂静山林的上空,两道身形一致到仿佛对镜起舞,身影却在交错后瞬间分开、各自退隐至雾气中屏息而待。
本就是功力相当、身法相近的顶尖刀客,大雾又无形中增添了这场对决的凶险,但两方无人犹疑退缩,皆已做好奋战至力竭身死的准备。
如果说璃心湖上的初次交手像是对镜挥刀,而洗竹山雾气中的殊死一战则是虚与实、真与假的博弈,只有胜出之人才能拥有属于自己的坚实轮廓,战败者注定沦为散入风中的影子。
啪嗒啪嗒的细响在林间渐起,那是寒气凝结、霰雪落下的声音。
李樵闭上眼、静心聆听,他的呼吸几乎隐入风声,而环境中的一切则被放大开来。细小冰晶落在叶间、泥中的声响都不相同,而细细分辨,这其中还有一种更清脆的声响。
那是冰粒与寒铁相击的声音。
李樵睁开眼,手中青芜刀已瞄准了斜后方,刀光比破空声更快一步到达、切开了那片灰白色。
刀与刀连击的声音接连炸开来,只有耳力极为出众之人才能从那短促间隙中分辨出对刀的次数。
三回合结束,枝头被惊落的冰雪方才落地,在湿冷的山间泥污中画出一条微不可察的细线,又转瞬间消融于泥土之中。
李樵垂下眼,静静盯着那细线消失的地方。
这里就是他要拼尽一切守住的底线,哪怕这个决定会让这条线变成他此生的终点。
“有我在,你休想再出现在她面前。”
“为什么……”
圆脸刀客终于开口出声,声音却变得粗哑可怕、好似吞过铁砂热炭一般。
雾气越发浓重,他就好似从虚无中踏出,那种如细雨般幽微难察的杀气变了,寒气聚拢到了极致,就连雾气也被凝结。
他的半边脸上都被火焰舔舐得血肉模糊,握刀的手仿佛已与手中兵器融为一体,烧焦的痕迹从他的手臂蔓延至半个身体,但他浑然不觉,只用剩下的那只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前方。
“为什么……我没有想要伤害她,从来没有……我只是、只是想问她,为什么要那样对先生?先生对她那样好,比对小寒还要好……”他口中喃喃重复着那些困惑与不解,烧伤的面孔渐渐因愤恨而扭曲,“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
突然袭来的风声打断了他的发问,少年的身影鬼魅般缠了上来,青芜刀竖劈下来、与圆脸刀客的横举的刀刃
刻将义理放在心间、用生死成全一切的。说到底都是求生的本能罢了,哪有什么不怕死之说?”
李青刀叼着骨头、似笑非笑地望向他,显然并不在意他言语中的恼怒。
“青刀的刀法是断腕割肉、绝处逢生的刀法,你没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便担不起这刀法中的魂。”
“师父遭李苦泉暗算、痛失一臂的时候,可有开悟新的刀法?”他冷声反问,语气越发急促,“事实是,你如今连刀都不能握起,就连青芜刀都要旁落他人之手。”
“我同你说起过青芜刀从何而来,却没有告诉你,我在山洞中发现的其实是一把被斩断的玉刀。”女子终于丢掉了手中的鸡骨头,带着薄茧的手摸上耳畔那朵已经枯萎的春花,声音也变得轻柔,“春天里第一朵绽放的花注定最先凋零,快一步出鞘的刀剑注定最先被折断。但这就是它们的使命。不过是一朵花、一倏忽的勇气,你却将它看得比磊磊山石还要沉重、比茫茫江海还要难以跨越。你有着砍尽山中林木的肃杀之气,却没有勇气去做这早春之景里的第一朵花。”
枯萎的花瓣落下、轻轻点在他眉心,于他而言却似有千钧之力、令他不由得跪倒在地。
“可我要如何才能比一个穷途末路、无法感知疼痛的怪物还不怕死?他没有弱点、不怕失去,可我不是如此……”
“这世间踏上武学最高峰的武者也不过是肉胎凡身,他们有弱点、有瑕疵,会痛、会累、会放弃。但也正因为如此,我们需要更坚不可摧的意念来支撑我们手中的刀剑。这种意念,才是这世间最坚硬的东西。这种意念,就是你能胜出的最后一招。”
“至刚至强的意念究竟是什么?”他将双手高举过头顶,恳切的声音中几乎带了几分颤抖,“师父,告诉我吧。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刻,请您将那个答案告诉我……”
“小十三,你怎么糊涂了?那答案不是早就在你心底了吗?”
李青刀的声音在山洞间回荡散去、再没有响起,他怔然抬起头,冰冷的洞窟中只剩下了他一人。
手心中突然传来一点异样的感觉,他低下头去,只见一只毛茸茸的雏燕正团在他掌心,尖尖的尾巴一翘一翘,歪着脑袋、瞪着乌溜溜的眼睛看向他。
他手一颤,那燕子便振翅飞起,在空中翻了个身后停在一个瘦小背影的肩头。
那人没回头,就只坐在洞口旁,悬空的两条腿晃啊晃,风吹起她肩头碎发,带起一股熟悉的薄荷香气。
他怔然望着那个身影,半晌才拖着脚步走上前,从背后紧紧将她拥入怀中。
她任他环抱着,抬手轻轻拍着他颤抖的手臂。
“我给你的信,你到底看没看?”
李樵,见字如晤。若你看到这封信,说明我们终究没能见上最后一面。
城门前生离的一幕骤然浮现,残忍的信中独白就这样毫无征兆地闯入他的脑海。
“那晚我没有同意留在丁翁村、而是执意要回城中,你心中想必有些怨恨和遗憾。当初你买下铜镜的那晚便曾在河边问我,这一切是否值得,我所做的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而那日我拉着你坐在钵钵街吃白糖糕的时候,其实心中已有了答案,只是那时我还不能十分确信地将它说出来。”
“李樵,我从来没有圣人觉悟,我的离开是为了我们能够永远在名为家的屋檐下相守一生。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我们自己。刀要归鞘,人要回家,但不是几个人聚在一起、永远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将一切排除在外才叫家人。因为有丁翁村和九皋城的存在,果然居才会是我们的避风港,因为有那些来去匆匆的人生过客,你和我之间的相守才可算是长久。因为有外面的世界,家才能称之为家。如果有一日,外面的世界不复存在,果然居的四壁也将荡然无存。生死攸关、海誓山盟的时刻不是人生的意义,那些填满我们生活缝隙的路边风景、缓慢时光才有意义。”
“早前承诺过你,要教你何为人心,但如今细细想来,我亦曾将人心看得狭隘浅薄,不过是自负长你几岁、多尝几年人生滋味,便觉得自己可以洞察一切。”
“你活在江湖中,我活在尘世里。我想我们其实有很多不同之处,但也有些东西是相通的。我们总觉得自己的心不够强大,想要用各种各样的方式去弥补上面的缺损。但须知人心本就不是圆满无暇的。正是因为有所缺损,才会懂得要变强大的道理。正是因为渺小而脆弱,才会懂得生的可贵。正是因为出身卑贱,才更明白苦难的含义。”
“我想以我从前的理想标准来衡量,我的人生是如此充满缺憾。我没能攒够银钱、没能拥有一片属于自己的庇身屋瓦、没能守住身边的人。但当我想起你的时候,我的心却又在不知不觉中生出了面对这些缺憾的勇气。或许你也愿意让我成为你的勇气。”
臂弯中的女子扭头望向他,目光轻柔地在他眉眼间徘徊。
“如果有一天,命运要我们分离,我也希望你不要忘记这一切。只有这样,你与我同在的这些时光才不算白白度过。若你在想起我时,能变得比从前更坚定无畏,我想我答应过你的事便算是有了最好的答案。”
她的手与他牢牢相扣,声音却
在远去。
“不要惧怕,我会一直在你身边。是生是死,我们的未来都会牢牢绑在一起……”
落于残布上的笔迹越发潦草,直至最后一个字收笔,已经有些凌乱不可分辨。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直到眼睛酸涩难忍,不过一眨眼的功夫,手心一空、怀中之人已经不在,连同她的文字一起无处可循,唯有那只雏燕还停在他膝头。
这一回,那燕子不再徘徊,而是轻盈跃上他的刀鞘,化作细细密密的纹路刻进那把刀的筋骨里、刻进他的灵魂深处。
勇气……她说她会成为他的勇气。
他是靠贪生的本能才活到现在的,所以他从不相信所谓勇气,认为那是愚者的遮羞布。
勇气是什么形状的?什么味道的?看得见吗?摸得着吗?生死关头会跳出来为他挡刀子吗?
多么荒谬的设想,他原本是一辈子也不会相信的。
但当她从很遥远的地方呼唤他的名字时,他好像一瞬间便懂得了这些问题的答案。
勇气是干枯而瘦弱的,有着淡淡的薄荷香气的,你想它的时候它便会进到梦里驱走阴霾,亲吻它的时候它便会成为这世界上最柔软细腻的东西,到了生死关头它又能变得那样坚硬顽强,不仅永远站在他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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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还带领他穿越了生与死的考验。
勇气不是无所畏惧,而是带着畏惧前行。
勇气不是屹立不倒,而是满身泥泞地站起身来。
勇气不是生来伟大,而是每一个平凡细弱之人做出的艰难选择。
她就是他的勇气。
血红色的迷雾在眼前散开来,泪水从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中滚落,落在刀尖之上,世间最为炽热与最为寒凉之物相碰撞,于极细微中激发出无穷尽的力量。
如果她和她想要守护的一切就在他身后,那他永不畏惧成为那个先站出来的人,哪怕这意味着他要最先死去。
李樵持刀的左手一松、青芜刀失去平衡的瞬间,右手却抓住腰间刀鞘抹出。李青刀的刀法急攻不退、青芜刀的刀身刚直不折,然而此刻那少年手中的刀却绕出一道不可思议的弧度,紧随其后的刀鞘击在壬小寒那把长刀腰身处,清脆击鸣声荡开来,刀尖也凶险地擦着他的肋下而过。
圆脸刀客显然没有料到这一遭,他所习得的有关李青刀的一切中显然也并没有这一招,愣怔间,对方已摆脱杀招、反客为主地攻了上来。
伤痛是一名武者最好的老师。被击中的每一刀,身体都会比头脑记得更清楚,以至能在生死关头激发出潜能,在下一回合以更快、更准、更稳的方式去应对。
壬小寒察觉到了对手的变化,却并没有因此大乱阵脚。李青刀的刀法凝练至简,统共也只有一十二招,眼下对方一十二招已经用尽,生死一线将两人之间拉近到了前所未有的距离,他们几乎能从彼此的眸子中看到自己的影子,感受到彼此鼻息间白气的温度。
一念之差,寒光乍现,狡猾的刀锋终究还是刺中少年的身体、将他抵在了树干上。
“甲十三,结束了。”
壬小寒空洞的声音响起,鲜血随之从李樵嘴角溢出,却无法掩盖他灵魂深处透出的笑。
“你错了,还有最后一招。”
这第十三招,是师父教给他的,也是秦九叶教给他的。
他或许此生只能用这一次,但对于这场此生只有一次的交锋来说是值得的。
他的视线落在胸前那把寒铁之上,那是一把从未拥有过刀鞘的刀,但今日,他要用自己的身体作鞘、使之归鞘。
漆木夹纻刀鞘纤细轻薄,却在这个生死一线的瞬间挡在了他的胸口,与青芜刀一起横在敌人的刀口和他的血肉之间,对方越是用力、越是抱着要杀死他的心,手中的刀便会在其中卡得越紧。
对于一个此生都没有使用过刀鞘、对“出鞘”和“归鞘”都十分陌生的人来说,他永远不会知晓这一切的意义。
壬小寒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用尽全身力气将刀拔出,血花飞溅、刀鞘应声碎裂开来的瞬间,青芜刀也清啸一声而出。
生死关头,两方拼杀的速度都被拉到了极致,原本是分不出快慢急缓的。然而“鞘”的加入使得这某种平衡被打破了,细微的差别犹如冰山上的裂痕迅速生长,随着刀锋前进的距离而变得越发明显。
李青刀的刀法锐不可当,世人便道其能斩重、斩坚、斩磅礴之物,却不知其刀法深奥处是能斩轻、斩软、斩细若无物。
壬小寒瞪大了眼睛向后退去,空洞的瞳仁如同冬日结冰的湖面,漆黑、寂静、荒凉,当中唯一映出的东西只有那些从天而落的霰雪,他的视线像是一根向前而去的细线,穿过无数细碎白色,直至到达寒凉的终点。沉默的刀尖从迷雾深处走出,每一粒落在那刀锋前的细小冰晶都被切割开来,发出细微叮咚声,一切似乎都变得如飘雪般轻缓,一切又实实在在只发生在千分之霎间。
壬小寒眨了眨眼,那条看不见的细线随之断开来。
半空中取而代之的是一道若有似无得白烟,那是被破开切碎的霰雪留下的轨迹,一端仍在雾气深处,一端已逼近到他眼前。
他低下头去,青芜刀的刀柄就
牢牢抵在他的胸口、一丝缝隙也没有留下,刀锋消失在了他的身体中,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身体中扩散开来,有些凉、有些沉、有些不受控制的颤抖。他不明白那是什么,因为他从出生起就从未感受过那样东西。
“原来这里还是会痛的……”
李樵缓缓扭转手腕,青芜刀从血肉中退出。
滴答、滴答,像是早春坚冰融化的声音。
红色与白色交织在一起,渐渐模糊了边际。
“若你不曾要取她性命,或许我们还可做对手。”
“我从来、从来没想过要取她性命……”
细小坚硬的冰粒渐渐化作大片大片的白色、鹅毛般纷纷落下,圆脸刀客仰面栽倒在了地上,却觉得身体就如同那些“羽毛”般、前所未有的轻盈。
天下第一庄壬字营最后一个弟子将在九皋那场初雪中彻底消逝。
他的一生极为短暂,所拥有的一切都很短暂,雪花般凝结后便即刻消融。从未有人真心对过他,只除了他入城门那日清晨遇到的人。
“她是除先生之外,唯一给过我吃食的人……”壬小寒的眼睛瞪得很大,说话间,血从他的口中流出,但他全然未觉,“……因为她是个好人。先生说过,愿意给我吃食的人都是好人……”
他那双从来不会颤抖的手,眼下只是想要打开腰间那只烧焦布袋都那样艰难,一点米锅巴碎屑从那只袋子里撒了出来,瞬间和地上的泥土灰尘混在了一起,他仿佛瞧不见一般,用尽最后一点力气伸出手、胡乱一起抓进嘴中,和着他口中鲜血一起咀嚼,又咕咚一声咽进肚里。
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在这一刻回到了他的身体中。
不知为何,那女子给他的这袋东西总让他觉得有种从内到外的温暖。虽然他也并不知道那种温暖的感觉是什么。
现在不知道,以后也永远不会知道了。
252、不求鬼神济苍生(终章)
九皋城从未迎来过这样寂静的时刻,天地间仿佛失去了一切声响乃至气息。
往日喧嚣的码头静得能听到结露滴入河中的声音,桅杆与纤绳随着水波轻晃,就连水鸟的影子也不见。连通城镇与乡间的小路上不见行人车马,只留下一地混乱的车辙印,杂草顶着寒风在小道旁无声摆动,与周围的荒凉连为一体。那座石头垒成、威严伫立的城池就这么消失在了混沌天地间,仿佛没有存在过一般。
百年难得一见的大雾笼罩了整个九皋,风吹不散、水化不开,任何生灵走入其中都会被转瞬间吞没。
但这却并不是山林死一般寂静的真正原因。有些远比那雾气更难驱散的东西在这片土地上弥漫扩散,看不见、摸不着,却能无形中夺人性命、丧失神智。
九皋城以西、寂静中的寂静深处,有片少有人知晓的山林。这里是个小地方,附近村落也不多,洗竹山的名字只有当地人知晓,然而那山中却有条连通南北的山道很是出名,便是那今年方才闹过一阵的清平道。
清平道从来都不太平,不仅道路险窄难行,平日里是江湖客们才有胆穿行的,而且今年方才出过血案,甚至有传闻说如今城中那场灾祸便是从这里开始的,真可谓大凶之地。
然而此时此刻,偏有一辆马车踏破寂静而来、在那山麓间飞驰而过。
马车的外观朴素之极,瞧不见任何装饰,只有四角挂了铜铃。车驾中的人似是有些百无聊赖,不顾山路颠簸,非要伸着半个脑袋望着外面雾气迷蒙的山景。
“这龙枢虽是烟雨之地,入冬后的风也硬得很,公子还是仔细着些,莫要受了凉。”
车厢外,粗眉小眼的赶车人好生相劝,那探出车窗之人却并未照做,开口竟还是少年音色。
“本就是来探一探这九皋之乱的,总是缩在马车中,如何能看得清楚明白?”
敢在此时穿行清平道已是胆大包天,也就是个半大孩子敢这般胡闹,可听对方开口语气中那份淡定、提起所谓的“九皋之乱”就像谈论天气和饭食一样轻描淡写,便令人不敢将那声音的主人认定为一个莽撞少年郎。
赶车人不敢再劝,只得将速度放慢些。
前方山路回转,依稀有些异响传来,马车里的小公子不由得向前方望去。
“什么声音?”
片刻后,赶车人的声音隔着车帘传来,依旧是不紧不慢。
“回公子,不是什么要紧事,应当只是附近的山匪……”
“山匪?”那小公子的声音瞬间多了些兴趣,人也欠起身子来,“这一路走来,确实还没见过山匪,不如带上来瞧瞧。”
“这……怕是不合规矩。”赶车人的声音有些为难,末了讪笑几声,“腌臜小贼,怕污了您的眼。”
不合规矩,这当真是他这些年听过最多的一句话了。
不是危险不危险的问题,而是合不合规矩的问题。仿佛一切只要合了规矩,那便都是合理的,那便是能天长地久的。
手中搓着的核桃咯咯作响,小公子轻垂眼帘,再开口时已不容旁人质疑。
“规矩都是人定的。不过一个山匪,竟让你这般为难吗?”
他声音中并无太多诘难之意,可那赶车人闻言当即叩首请罪,马车外不知何时多了几个全副武装的大汉,不过片刻便将一个脏兮兮的人提上了车来,供那车厢里的人“赏鉴”。
这“山匪”似是方从土里挖出来的一般,浑身上下都灰扑扑的,脸上有些血迹,头发也很是散乱,两条腿因为力竭的缘故不停打着摆子,唯有双眼睛亮得吓人、滴溜溜乱转,屁股还没坐下来,第一件事竟是从车窗钻出半个身子,抬手便将车厢四角上的铃铛拽了下来。
守在车厢外的赶车人一惊,当即怒声斥责。“山匪”却恍若未闻,只攥着那铜铃靠近了车中那小公子,一开口竟是个女子。
“铃音招鬼,兄台没听说过吗?”
她的声音透着鬼祟,此时又身处穷山恶水之处,但那小公子却没有流露出半点惊疑,反而颇为感兴趣地点了点头。
“早就有此听闻,凡是被恶鬼附身之人可日行千里路而不知疲惫,只受铃铎之音感召驱使、奇诡玄妙非常。此番有机会亲自辨一辨这传言是真是假,又怎能错过?”
行夜路之人最怕撞鬼,这人倒好,竟巴不得有鬼找上门去。
浑身脏兮兮的“山匪”愣在原地,未察面前之人突然出手,竟掐住了她的脸蛋,捏了半晌过后颇有些失望地退开来。
“既不是山匪,也不是恶鬼,未免无趣了些。”
他说罢阖上眼帘,五根手指有些无聊地继续搓起核桃来,他对面的女子却揉了揉脸颊凑上前来。
“公子为何要行此路?你难道没发觉吗?这山林间莫说一辆车驾,就连一个活人也见不到。”
那小公子沉默片刻后,托着腮、歪着头开口道。
“我同家里人闹了些别扭,负气之下一走了之,正巧听闻那九皋城遭了难,便顺道过来看看。你说这里没有活人,那你又是何情况?为何在此地徘徊?”
这可说来话长了,真要是一五一十、徐徐道来,不收个三十文茶水钱都算是吃了亏。
用力吸了吸鼻子,秦九叶打定了主意,终于沉声开口道。
“不瞒公子,我此番孤身涉险、穿越深山密林,只为去寻那都城来的虞安王,当面向他陈情汇报,请他看在我与城中医者已堪破那怪病难题的份上,对九皋城网开一面,协助镇水都尉邱偃一家共同剿灭贼人,为城中百姓谋取一线生机。”
她一番话说得条理分明、大义凛然,同方才刚上车时畏畏缩缩、贼头贼脑的样子判若两人。
按这小公子先前言行,听了这番话似乎免不了一番追问,可对方此时却安静下来,许久才若有所思地重新打量起她来。
“九皋何时有位女官?我倒是未曾听说过。”
女子垂下头去,一五一十地说道。
“在下一介草民,在那城中并无一官半职。”
“那便是这龙枢一带的名医圣手?不知可有名号?”
女子的头埋得更深。
“乡野村医,无名无号。”
“无官也无职,无名又无号……”对方慢悠悠地品了品她“自报的家门”,半是戏谑半是认真地发问道,“……你为何会觉得仅凭一张嘴,便能令我信服你救得了九皋城?”
然而这一回,对方却抬起头来。
她并没有立刻开口,而是紧抿着唇望过来。她似乎是在思索如何才能用言语终结这几乎不可能回答的问题,又似乎只是有些长存于心间的思绪等待抒发。奔袭的尘土遮住了她的容颜,光却在那双眼睛深处跳跃,直到一切汇聚成流、水到而渠成,她终于下定决心般开始了这至关重要的陈情。
“在下曾四处走方,而后定居村野、开设药堂,医过的人没有千万也有百千,他们中有平民百姓,也有不少是所谓的江湖高手,平日里过着刀尖舔血、杀人不眨眼的日子。可每当他们病痛难忍、亦或是徘徊生死时,还是会哭爹喊娘、求神念佛。然而能让他们见到明日朝阳的人只有我这个村野郎中而已。”
“自古信奉鬼神者不计其数,而所谓神迹大都只是天地规律、亦或造化本身而已。人们将所有希望都寄托于冰冷的石像、转瞬成灰的香火、繁复虔诚的祝祷之文,除了消耗自己的勇气与意志,原就得不到任何回应。若这世间当真有鬼神的存在,它们俯瞰这片大地的面容也是无喜无悲、无情无欲的。似牧者之于牲畜、牲畜之于薪荛、薪荛之于粥米,断然不可能设身处地、体察其中的生死煎熬。”
“古往今来,苦难灾祸从未间断。煎熬中的人们似乎永远也等不来救世者,而真正拥有坚定信念者会选择成为救世之人。他们或许只有凡人魂魄、血肉之躯、一把骨头,或许碌碌已久、染疾残缺、品性瑕疵,或许从未想过星月无光的时候、要燃烧自己来照亮长夜。但他们还是伸出了的手、撑住了头顶的这片天,献出了拥有的一切、只为薪火能够相传。”
“金玉琳琅,珠光宝器,常伴白骨。牛溲马勃,败鼓之皮,却有所用。远志既是小草,小草既是远志。即使这人世间的秩序往往掌握在那些聪明且自私的人手中,但守护这世间的重担往往落在那些执着乃至蠢钝、蠢钝乃至不畏牺牲的人身上。我那位说书的朋友若还在,应当将这些凡人的名字写进岁月深处,不要让自私利己者的颂歌磨灭了它的光彩。”
女子一口气说到最后,声音不仅不显疲态、反而越发嘹亮,似乎就要穿透这四方车厢、穿透这山道间化不开的浓雾、穿透大山大河,去往无限宽广的天地之间。
“这世上真正能救苍生于水火之中的并非鬼神,而是苍生自己。我乃苍生其一,公子缘何不信于我?”
最后一个字落地,回音在四周回荡又散去。那小公子手中的核桃不再发出声响,马车不知何时也已停下,天地寂静如初开之时。
那女子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这一番话显然是历经生死才能有所顿悟,但凡说与这尘世中挣扎的任何一人来听,不说定能撼动人心,也绝对可以激起些许情怀。可若落在当权者耳中,便有种说不出的刺耳。
何况这当权者还是如今襄梁的天、江山的主,说是天命神使也不为过。
小公子手一松、手中那只核桃骨碌碌落地,滚了很久才停下。他分明还是那张养尊处优的脸,可眼神中的光却不一样了,锋利而寒凉、当中尽是无情道。
“好一个救世之人乃苍生自己,这世间若真有天听神明,听了不知要几多愤怒、几多失望,说不定会对你这凡人降下灾祸,惩罚你这不自量力的宣言。”
他这一番话足以令千军万马胆寒战栗、权臣世家颤抖彷徨,然而眼前女子却维系住了自己的胆魄,半晌长长叹出一口气,再开口时声音中只有千帆过尽后的沉静。
“生在这尘世中,已是一种惩罚。就算在下今日不斗胆说这一番话,战争、旱涝、瘟疫、地动山火也从未止歇过。但我们还是存活下来了,不是吗?或许我们远比自己想象中强大,并不需要日夜祈求鬼神的指引和庇护。这世间秩序如何维系运转,也不该全由那琢磨不定的老天来定。”
许久,车厢内响起笑声,斜倚在丝毯软垫间的人又变回了初见时那个满怀好奇心的小公子。
“彦儿,你可听见她方才说的话了吗?看来我这一趟没走错,九皋确实是个好地方、人杰地灵,就连一个乡野村医也这般有趣。”
赶车之人这才好似活过来一般,搓着手应和道。
“公子说得对、公子说得都对。”
小公子撇撇嘴,显然对这没有灵魂的应和感到无趣,当下又将视线投向面前那个女子身上,眼睛仍带着笑意,说出口的话却犹如惊雷落下。
“说吧,你想从朕这里求什么?朕今日心情不错,可以满足你一个愿望。”
饶是先前心中早有猜测和预感,真听到正主开口说出这句话,秦九叶还是难掩心中翻涌之情、整个人都不由得轻颤起来。
整个九皋方圆几十里都是戒严状态,能在此时大摇大摆穿行其间的马车,要么便是江湖悍匪、要么便是官家自己的人,而从对方銮铃开道的做派和她上车后所见所闻来看,只可能是后者。
当初林放曾用梁世安手中玉佩推测出孝宁王府的信息,她那时跟着许秋迟也知晓了一些门阀权贵的礼仪规制。那小公子身上衣衫样式简单,可细看袖缘与衣襟处绣的暗纹,却是她从未见过的样式,不仅形状古怪、而且极尽繁复低调。她就算不认识那些复杂纹样,但也猜得到眼前的人位高权重,绝非九皋这样的小地方可以常见的贵人。
只是眼下的九皋人人风声鹤唳,那些都城的大官个个避之不及,恨不得将九皋出去的车马船舶都一并扣下,生怕沾上“瘟气”,又怎会亲临甚至踏足其中呢?而虞安王当年同黑月、平南出生入死,还曾亲历居巢一战,绝对不会是眼前这个看上去未及弱冠之年的小公子。
然而最关键的一点,还是她一入马车后闻到的那股气味。起先她以为是车内熏香,而后才发现是对方身上的衣衫散发出的气味。即使藏婴香削弱了她的嗅觉,对方也只是在衣衫上熏过,上等奇楠入香的气味依然精纯厚重,闻之犹入兰园,她早年跟随师父南下墨如海时,曾有幸观闻过一块,却远不及这马车中的香气。而这种品级的奇楠如今襄梁上下只有一处可得,便是那都城皇宫内。
过往这些年,一滴油水也榨不出的洗竹山早已让秦九叶踏遍了。其间她救起过无数江湖客、捡过不少条尸,莫说“金鸭子”,就连“银鸭子”、“铜鸭子”都没见过一只,眼下那财神奶奶终于听到了她的心声,金如意一挥便将这金镶玉、玉包金的“鸭子”送到了她面前,甚至还开口让她许愿,她也不过只是凡夫俗子,她多想开口求个金银满车、鸡鸭满院啊……
“怎么?方才那般慷慨陈词,不就是为了这一刻吗?若是没想好,那便算了。”
许是她的纠结太过刺眼,对方似乎已变得有些不耐烦。
“春天,只需等到春天!”秦九叶急急开口,生怕自己再晚半步便会彻底错失开口的机会,“这一切不会持续太久,只要等到春天到来、草木开始生发,我便有信心种出野馥子,不费一兵一卒,一切难题都将迎刃而解,于城中之人、城外之人来说都是最好的结局。”
“春天……”少年帝王换了个姿势,眼睛望向窗外的天寒地冻,“……春天是个好时节,可听闻这南方的竹子有时会在春天开花。不知对你来说,是否还能算是好时节?”
饶是先前心中有所预感,对方将一切说出口的一刻秦九叶还是忍不住背脊一凉。
她早该料到对方身为帝王,消息怎会比她闭塞?定是一早便知晓了竹花的影响,才会南下亲自督查这一切。
人人都道都城那场祭天仪式狼狈收场,皇帝大怒、勒令调查此事,一日没有水落石出便一日不见百官。眼下来看,那小皇帝或许压根就没将什么祭典放在心上,而是借此机会来了出金蝉脱壳,微服私访、南下考察水患去了,而那虞安王车驾不过只是掩人耳目,真正的王驾早已轻车移动、深入其中了。
与其求神不如求己,襄梁这位小皇帝信奉以民为本,而朝臣借鬼神之说为己谋利,这才是对方不喜鬼神之说的真正原因,而她那番有关鬼神与凡人的说法看似大胆,实则正中皇帝下怀、说到了对方心坎里,这才能够打动圣心,让对方愿意给她这个素昧平生的平民一个机会。
能遇帝王车驾已算得上奇遇,大胆进言更是不亚于一场豪赌。她虽然赌赢了,但圣心岂能轻易揣测?对方说这话便是要敲打她,莫要自作聪明、尾巴翘得太高了。
“九皋是个小地方,也是个好地方。只要做好准备,春天自然是好时节。”
她答得谨慎、只想过关,小公子却显然还有些意犹未尽。
“最后一个问题。”他凑近前、压低了声音,眯起的眼睛却如生出利爪般死死盯在她脸上,“你不觉得觉得你能在此时此地遇见朕,或许正是老天的旨意吗?”
秦九叶没有立刻回答,却感觉到了冷汗自额间冒出。
若她否认鬼神的存在,似乎便是否认了对方身为上位者网开一面的恩赐,连同那些许诺也都变得岌岌可危。
若她承认这世间确实有些因缘际会、由那不可名状之物操弄,那她方才慷慨陈词的一切都将成为虚伪与诡计。
走到这里之前经历的一切危机磨难都不如眼下这一刻令人胆寒,她是如此清晰地感觉到,稍有踏错一步,则先前所有努力和牺牲都将灰飞烟灭。
冷汗渐渐消去、变得微凉一片,许久,秦九叶才露出一个朴实无华的笑来。
“在下做这山中生意已有数年,每年至少有百日要从这崎岖山路走过,而公子只不过是在这一百天中的某一天,恰巧从这里路过罢了。”
她话音落地,对方的视线仍牢牢钉在她身上,似乎想要从她身上凿出一个洞来,但她没有回避,直到对方收拾起一切情绪态度,放声大笑起来。
那笑声透过车厢飘入雾气中,听起来即滑稽又有几分莫名的瘆人。
不知过了多久,他似乎终于笑够了,整个人又端正了坐姿、回到了初见时的模样。
“铃铛也摘了,故事也说完了,你是不是该下车了?”
下车?下了车谁还知道她上过皇帝车驾?又有谁能证明今日在这马车中的一番对话?到时候对方翻脸不认人、她能到哪个衙门找谁说理去?
秦九叶目瞪口呆地抬起头来,磕磕巴巴地开口道。
“公、公子不怕我转头跑路?到时候又要去何处寻我……”
对方显然知晓她在担心什么,可偏不想遂了她的意,只望着她那副瞠目结舌的样子、笑得更加舒心。
“这天底下还没有我找不到的人。彦儿,送客。”
他话一出口,赶车人的脑袋已瞬间探进车厢中来,秦九叶还未反应过来,整个人已被丢包袱一般丢到了路旁,再抬头望去时,那马车已在十步开外。
“公子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可得有个信物做见证才好!”
她没有办法,只能对着那马车背影大声呼喊,话音落地才看到一只手伸出车外,丢下了个东西。
那东西骨碌碌在泥路上滚向她,她捡起一看,是对方刚才捏在手里的核桃。她用袖口垫着擦去上面的泥污,发现那竟是颗玉核桃。
她捧着那玉核桃,哑着嗓子大喊道。
“公子答应过的事,可千万莫要忘了!”
这一回,车厢里的人再也没有任何回应,只有那赶车人扭头回望了一眼,声音断断续续从雾气中传来。
“落雪了,姑娘早些回家吧。”
回家……一切都结束了吗?她终于可以回家了吗?
一切都有种不真实感,但高悬已久的巨石再也无法多撑片刻,紧绷的心弦在这一刻猝不及防松懈下来,秦九叶突然变得前所有的疲惫。
她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转身的一刻才发现,天地间已变成白茫茫的一片。
飘落的大雪将整个大山变作银白色,她看不清来时的路,也忘了自己将要去往何方。但冥冥中又有什么在指引一个方向,她就循着那个方向、凭着本能拖动疲惫僵硬的双脚,在那片完美无瑕的白色中拖出一条歪歪扭扭的轨迹。
这是一条看不见的轨迹,一条被她践行过无数遍的轨迹。轨迹的一端是她,另一端是简陋却温暖的家。
雾气在这一瞬间散去,露出那个被白雪轻柔覆盖住的小小村庄。
一切依稀还是熟悉的模样,但又好似哪里都不一样了。天地间像是被洗去了一切污秽杂质,破漏的屋瓦被遮去,歪歪扭扭的木栅栏变得诙谐可爱,就连泥泞小径也变得洁白无瑕,她就在这样走进了这个如梦般宁静纯洁的世界。
有些不一样的颜色混入了她的视野,她低下头去,只看到洁白中绽放出点点红色。
那是一行血脚印,歪歪扭扭、虚虚实实,向着小路尽头的破烂院子而去。
山路跋涉后带来的喘息在这一刻突然加重了,她强迫自己提起一口气、加快脚步向前去,初雪在她脚下吱嘎作响,她就循着那点点红色,踉踉跄跄、不敢停歇地飞奔向这片白色的尽头。
她穿过长着野桃树的小道、穿过那道塌了一半的石牌坊、穿过那些光秃秃的瓜田和长着丁香树的大石头,一脚踩踏了那摇摇欲坠的木栅栏,熟悉的柴门终于出现在那白色的尽头。
她的脚步蓦地顿住了,视线在柴门下那团阴影上徘徊不定。
那似乎是个人,就抱着刀、背靠柴门、蜷缩在果然居那块招牌下,一动不动、像睡着了一般,雪已经在他发丝与肩头积起,将他的身影同身后那座破烂院子连成了一体。
她再也不敢往前多迈一步,有比疲惫和寒冷更可怕的东西抓住了她的脚,使得她浑身上下都变得僵硬,就连血流的速度都慢了下来。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就像当初那个暴雨倾盆的夜晚一样。
只是这一回,她再没有了上前确认什么的勇气。
雪仍不紧不慢地下着,没有因为这一刻发生的事情而变得更胆怯或更勇敢。似乎只要在这里原地待下去,一切就可以停留在悲伤没有被触发前。
突然,有什么东西轻轻落下。
是他眉间的雪。
他睁开了眼,穿过白茫茫的世界望向了她。
他好像已经等在那里很久,又好像不过只是一个寻常黄昏中的守候,而她恰好在他抬眸的瞬间出现在那条洁白小径的尽头,一步步向他飞奔而来。
他看到春泥在她脚下浸出雨水,被春风梳理过的柔软细草拂过她的衣衫。他看到雨水在她身后满溢成河湖,变成深绿的树影凝结在她眉间。他看到沉甸甸的穗子在落下,缤纷的枯叶在她发间飞舞。
他看着她从初春跨入盛夏、从深秋迈进凛冬,看着她穿越漫天风雪、一步步坚定地向他奔来,最终握住了他冰冷的手。
就像当初在那个漫长梦境中一样。
“我们回家吧。”
(正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