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梦州》
1. 01 雨
阴云蔽日,骤雨惊雷,大簇树枝被风扯动,湿透的布衫贴紧胸脯,行囊被死死抱着。
徐怀尚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松软的草地,雨滴积蓄于树叶再被风甩下,毫不客气地砸在脸上。
倏地,一阵疼痛骤然从左膝传来,让他身子一倾扶上边儿上的树干,片刻后喘息着抬起头,朝前望。
雨雾间,百米外的三层楼阁如梦似幻,一道惊雷降下,徐怀尚咬紧牙根,一瘸一拐朝山顶蹚去。
“蛙声叫得这么急,怕是要下场大的。”
半个时辰前,徐怀尚于半山腰撞见下山的猎户,幸得好心指点。
“这雨要是真下起来,山顶有个鹿里客栈,你就到那去避避,小雨不打紧,但要是撞上暴雨,下山就难了。”
临了,猎户还留给他一把芦苇伞,只是那伞没撑一会就被浇烂了,徐怀尚丢掉轻飘飘的伞架子,将背上的行李解下护在里怀,一头冲进边儿上的林子。
远远地,客栈小二撑着一把大伞迎过来。
徐怀尚前脚跨进客栈,来不及接过掌柜递来的热茶,就上气不接下气地解下外褂,将包袱上的雨水拍打干净,忍着膝上的疼蹲到地上解开包裹,从里面翻出一卷书册。
书衣已被洇湿,好在夹于内页的文牒完好无损,徐怀尚如释重负地瘫坐上一旁的木凳,大口喘息。
喝下一口热茶,舌尖是馥郁的茶香,雨水顺着屋檐成股滴落,前堂的嘈杂这才传进耳朵。
“小二儿,再来壶酒!”
店小二转过身,眼神却望向一旁埋头算账的掌柜,后者看上去四十出头,待在原地迟疑片刻,眉间挤出一个川字。
“烧刀子......”掌柜小声吩咐完,转过头笑脸相迎,“几位大哥慢点喝,不然待会下山不好走了。”
“下山?”桌前的彪形大汉回过身来,眉毛一竖,“掌柜的这么急着赶人?你瞧瞧,这雨半晌能停?”
回过头,面前的酒碗已被满上,赵响抬起酒碗猛灌一口,辛辣酸苦。
赵响皱着脸,寻思陆长顺这厮倒是薄情,风雨这么大,也不想着上点好酒招待他们这些常客,“啪”地一声脆响,赵响将酒碗砸上桌,借着酒劲准备撒泼,手腕却被边儿上的大申按下。
大申没看赵响,只是仰起头把整碗烧刀子一气灌下,赵响转头看过剩下几个弟兄,倒也喝得酣畅,想到他们纵横鹿岭这些年吓跑的住客,还有哥几个在鹿里客栈赊下的账,赵响咽下一口苦酒,无声作罢。
“这雨,一时半刻停不了吗?”
酒客的一句闲话倒让门口的徐怀尚发起了愁。
“现在是梅雨季,难说。”掌柜摇了摇头,再次打量起徐怀尚,“客官,吃点儿?”
“不用麻烦了。”徐怀尚摆摆手,耷拉着肩膀看雨发呆,“我等雨停就走。”
“您是要去哪儿?”
“梦州。”
“梦州?那可不近,您怕是得在这儿过夜了。”
“过夜?”
“第一次来鹿岭吧?”
掌柜的一笑,“您来时应该注意到了,鹿岭只有一条盘山路,沿路一边是峭壁,另一边是陡崖,林子看上去地势平缓,里头却有不少猎户布下的陷阱,时而碰上山匪活动,没点功夫的话,我建议您不要探......”
掌柜话说得很实诚。
“途径鹿岭的外乡人,走的都是那条盘山路,可这下山道上有处土坑,一到雨天就和了稀泥,雨水把底下的黏土都翻上来,别说人了,连马都蹚不过去!下了山,到梦州还要经过一片林子,这个天气也是难走得很,您若是不想原路返回,这儿就是唯一能落脚的地方了。”
陆长顺开店十年,阅客无数,官家匪寇一看便知,面前的男人一进屋就忙着检查包袱里的书册,想来是不会赖账的人。
彼时,徐怀尚看着掌柜,面露怀疑。
“不然等雨停了,您自己去瞧瞧,那坑离这儿不到一里地,两盏茶的功夫就到了。”
陆长顺说完,不再理会徐怀尚,起身去前堂招待客人。
“小二,来份烧鸡!”
“好嘞!”小二应着一路小跑向后厨,九号桌的杜连城转过头,正望见紫衣少女掀开账房门帘,两条细尾麻花辫在胸前荡来荡去,穿花云缎裙飘然若仙,杜连城眯起眼,嘴上不自觉啧了一声。
远处意味深长的目光也被陆掌柜看在眼里,他沉着脸把陆湘儿拉到柜台后头,“哎呦”一声,陆湘儿探在外头的脑袋被老爹生生按下。
雨越下越急,从前堂向外张望,整个鹿里客栈好像漂在河上,一小串瀑布顺着瓦尖淌下,汇入门前的河道,仿佛下一秒就有小鱼跳出来。
徐怀尚攥着包袱,一边侧身打量前堂的食客,一边盘算着今晚。
五天。
距离约定的日期还剩五天,他本想提前抵达梦州,去慕名已久的司月坊听回书,再用剩下几天空余置办些家用,虽然李墨在信上说衣食住行都已打点明白,叫他只管安心接管书坊,但徐怀尚想着,还是要亲自核查一下才能心安。
这样看来,在这儿留宿一晚也不成问题,加上鹿岭山下猛兽横行,他本就打算物色三两旅伴同行,路上也好有个照应,只是,答应女儿的信怕是要迟些才能送达了。
胡思乱想的工夫,徐怀尚注意到柜台前的小姑娘端着酒壶不情不愿地挪腾到最里头的酒桌前。
——那是方才叫菜的客人。
少女呈上酒壶,拎着盘子转身要走,胳膊却被当中银冠束发、锦衣华袍的男子抓住、一把扯到身旁的长凳上,男子顺势将胳膊环上少女的肩膀,叫她陪酒。
徐怀尚将目光移向掌柜,后者只是低下头,作势摸上算盘。
“掌柜,来一份蒸鲈鱼、一份煎牛筋,再配两道小菜。”
徐怀尚一口气点了目所能及做工复杂的两道菜,话音未落,掌柜抬头,应得格外响亮。
“好嘞!蒸鲈鱼、煎牛筋,湘儿你去后厨帮忙!”
陆湘儿立刻会意,她挣扎着想站起来,可杜连城的手却仿佛焊死在她的肩膀,丝毫不肯松动。
陆长顺走过来,对着一身华服的男人连连躬身,“客官老爷,犬女年纪尚小,不胜酒力,待会我再给您上壶好的,现在后厨忙络......”
——“掌柜,这就是你不解风情了。”
杜连城将一粒花生丢进嘴里,全程不曾抬头看陆长顺一眼,倒是身旁小厮模样的男人开口打断了他。
“我们少爷好不容易来鹿岭一趟,想体验下当地的风土人情,不过是请令家千金陪个酒,这要求不过分吧?”
说着,小厮模样的男人对着掌柜招招手,从钱袋里掏出一锭银子交到他手上,“钱也不会少你的.....”
陆长顺手一抖,立马将银子退了回去。
“老朽不过是个开店的,这钱不好收,犬女不胜酒力,几位老爷还请多体谅,吃好喝好,我去后厨帮忙了......”
陆长顺说着一路后退,临了看了陆湘儿一眼,后者冲他轻轻点头,神情里有种不合年纪的冷静,让徐怀尚有些心疼。
陆湘儿明白,从目空一切的公子哥、狡猾善辩的狗腿子到一旁那个一直握着剑鞘不曾插话的侍卫,这桌客人是爹爹惹不起的人,要想脱身,她还是得靠自己。
彼时,赵响正隔着酒桌斜眼打量杜连城,撞见陆湘儿的目光,又灰溜溜移开了视线。
鹿里客栈的常客、尤其是他们这群常来光顾的山匪,基本都是看着陆湘儿长大的。
赵响这群山匪虽行事豪横,但从不欺凌女子,陆掌柜也明白这点,所以这么多年来,他都是派陆湘儿来跟匪帮要账,一来二去地,他们也都和湘儿混熟了。
说来有趣,这丫头看着文弱,脾气却火爆得很。
平日里遇上蛮横的食客,都是她举着菜刀出来赶人,今日遇上的若是普通的流氓混混,此刻怕是早已满身泥巴地滚下山了,况且,就算湘儿打不过,有赵响哥几个在这,也绝不会让她受委屈,只是......
——眼下,既然区区小厮都出手如此阔绰,那个默不作声的侍卫八成怕也是身手不凡,虽然是以多打少,但要是惹到了不该惹的人,怕是会招来杀身之祸。
见平日里雄霸鹿岭的山匪此刻纷纷熄了火,陆湘儿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她左手接过杜连城递来的酒杯,右手顺势提起酒壶,给杜连城倒酒的同时,在桌底下将半杯酒泼出去,整套动作行云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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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连桌对面的小厮都不曾察觉。
只不过,毕竟倒的是自家的酒,陆湘儿也有些心疼。
没一会,杜连城搭在她肩膀上的手逐渐下滑到腰际,鼻息间的酒臭和那只不安分的手逐渐让陆湘儿失去了耐心,她幽幽抬起头,将目光移向了坐在斜对面的那个一身灰布衫的男人。
-
“一会儿你要是真受不住,就往七号桌跑。”
半刻前,爹爹这样嘱咐她。
今日雨急,客栈里多了不少新面孔,但陆长顺毕竟开店二十载有余,察言观“客”的本事不在话下。
——“七号桌那位,是影笙会的人。”
听到“影笙会”三个字,陆湘儿将一对凤眼瞪得老大,“你怎么知道?”
“方才雨淋湿了他里头的汗衣,胸前的刺青是个‘影’字,还有,你看他左手上缠的布条,那是影笙会杀手标明位号的地方,只有排行前二十的才会把位号遮住,他是影笙会的人,准没错。”
在女儿耳边念叨完,陆长顺抬眼撞上杜连城的目光,只能识趣地把酒壶推到陆湘儿手里,催促她给客人续酒。
于是接下来的时间,陆湘儿一直在观察角落里那个默默喝茶的男人。
男人看上去二十出头,飘逸的碎发之下是一对细长的丹凤眼,鼻若悬梁,一张面无表情的脸棱角分明。
白色汗衣罩灰色外褂,左腕上环着一圈别致的腕带,右手按在桌面,修长的手指不时轻点一下,似在计算着什么,打眼一看没有武器加身,但右臂内侧时不时放出寒光。
邻座上,每当妇女怀里的婴儿发出啼哭、或是窗外的惊雷引来四周食客的目光,男人都只是坐在那里,巍然不动。
陆湘儿听客人说过,影笙会的人通常不会在人多的场合现身,更不会插手与任务无关的纠纷。
他们的会规是低调行事,若不是大雨淋湿了男人的汗衣,陆湘儿也不会相信眼前这个衣冠楚楚、相貌堂堂的男人会是个赏金杀手。
只是,既然是影笙会杀手,怎么可能只为了避雨来到这人多耳杂的鹿里客栈呢?
陆湘儿将视线下移至男人身旁的黑色包裹上。
——那里头,必然有淋不得雨的金贵玩意。
彼时,斜对面的赵响注意到陆湘儿眼珠子一转,倒酒的动作停住,不知道这丫头又在打什么歪主意。
很快,陆湘儿侧过头,对着身旁的杜连城低语了几句,后者听后扬起嘴角,朝身侧的侍卫使了个眼色。
又一道惊雷降下,前堂当中,婴儿啼哭又响亮了些,徐怀尚转身从包袱里翻出临行前女儿送给他的草偶,起身想着去逗逗受惊的孩子,也是那时,他看到远处的黑衣侍卫站起身,提着刀大摇大摆走向了西北角......
当侍卫苏震将手探向木凳上的黑色包裹时,一只手先于他盖在了包裹顶端。
“放开!你个环眼贼!小心老子切你的手喂马!”
苏震咬着牙骂起来,他企图掰开男人的手,但那只手却纹丝不动,一时间,前堂中全部客人的视线都聚焦于此,连婴儿都停止了啼哭。
在杜连城身边跟久了,苏震早已习惯暴力行事,在诸多恐吓不成的形势下,腰间的剑总是最管用的,这样想着,苏震将手探向了腰间的剑柄......
说时迟那时快,拔剑的瞬间,苏震腰间的剑鞘却被男人一把抓住。
后者抬腕一推,拔到一半的剑竟被跃起的剑鞘生生吞了回去,苏震反应不及,只能眼看着剑柄在半空中扭向自己,紧接着便被腹上传来的怪力推了出去......
“哇”地一声,伴着木柜上物件摔落的声响,婴儿再次放生大哭,目睹了整个过程的赵响等人将酒碗摔上桌子,忍不住叫好,门口的徐怀尚也扬起嘴角,胸中涌起一阵畅快,唯有灰衣男人仍端坐在原处,不曾转头看上跌倒的苏震一眼。
虽然不明白那个男人缘何要找自己不快,但毕竟惊扰了其他客人,影一还是觉得有些烦躁,等到喧嚣的前堂再次归于沉静,他留心听起窗外的雨声,同时,右手不着痕迹地将包裹移至另外一侧......
雨声淅沥,影一端起茶杯喝下半口。
这恼人的雨,不知何时才能停下。
2. 02 文牒
浓重的云层之下,鹿岭山脉被雨雾融成一片蓊郁,一抹白色轮廓在路上艰难前行。
浸湿的裳裙衬出曲臻纤瘦的身形,几缕黑发贴在额前,无暇拨开。
她没料到,这雨下得这样急、又这样大。
眯起眼朝前望,远处的雨雾里,影影绰绰的翠色间似乎多了几抹深色。
快了,她应该就快到山顶了。
毕竟已经走到这里,她不能回头了。
光盛七年,鹿岭,鹿里客栈。
苏震飞身撞上木柜的那刻,陆湘儿的眼睛亮起来,杜家小厮阿楚张大了嘴巴,杜连城黑着脸别过头去,举起空杯佯装喝酒,酒杯落下时,才发现身边的陆湘儿已不见踪影。
苏震瘫坐在地上半晌,突然疯了一样地扯开衣服探头去看,后知后觉的剧痛让他以为自己的肚子被捅穿了,但还好,那里只是留下一块半只拳头大小的红印子。
再抬起头,看到陆湘儿已然笑盈盈地坐到灰衣男人身侧,苏震才意识到他们被耍了。
“对不住啊小哥。”
陆湘儿嘴上抱歉,脸上却挂着幸灾乐祸的笑。
她俯身凑过来,低声道:“我刚为了脱身,骗他们说您偷了店里的东西,您算帮了我一个大忙,我叫爹爹送几道小菜吧,您想吃点什么?”
男人没有答话,只是徐徐转头望向了窗外,陆湘儿跟着他望过去,可除了瀑布一样的雨水,她什么也没瞅见。
就那样盯着窗外神游了不知多久,男人终于转过头,盯着木桌沉声道:
“你们还有空房吗?”
“您要住店?”陆湘儿咧嘴笑,“好说,保管有房!给您半价,我这就去和爹爹说!”
陆湘儿说着起身蹦蹦跳跳奔向柜台,路过抻着脖子对她傻笑的赵响时,在他背上重重凿了一拳。
听罢陆湘儿的话,影一仔细回忆进入客栈后的每个细节。
他记得掌柜为他上茶时,曾盯着他胸口的位置看了很久,影一本以为他不会发现的,再者,方才他只是顺手推了挑事的侍卫一把,力道并不重,应该不会太惹人注意......
只是,明明他衣着朴素、不苟言笑,平时也极力避免与旁人进行眼神交流,为何还会三番五次地会被认出是影笙会的人?这点着实让影一迷惑。
此刻,鹿里客栈内又恢复了喧嚣,先前忌惮杜连城的食客们开始放声攀谈,苏震缩回座位,斜眼偷看自家主子,而后者只是阴沉着脸捏紧了酒杯,只觉周围的每声笑都是嘲弄。
影一盯着茶杯里的时而泛起的涟漪,再次陷入神游,一阵脚步声从后方接近,淡淡的纸墨香气随之飘来......
“兄弟!”
徐怀尚的手停在半空,想到方才那个兄弟的惨痛经历,他收回手,决定不与灰衣男人进行肢体接触。
“刚刚那手铁砂掌,真带劲儿!”
徐怀尚在影一对面坐下,手上胡乱比划模仿,笑容满面。
“一看你就是练家子!”徐怀尚自顾自说着,“你不是本地人吧?往南边去?”
影一没有答话。
“啊,是我冒昧了!”
徐怀尚正正衣襟,笑容依旧饱满。
“鄙人姓徐,你叫我徐大哥就好!徐某我从泸州来,往梦州去!寻思要是顺路的话,或许咱俩可以搭个伴?”
——“不顺。”
“那你是往西边儿融城去?”
——“不是。”
“啊?这下了山不就两条路吗?往西去融城,往南走哪儿都要经过梦州,难不成你住林子里?”
影一无奈,抬眼打量面前的男人,宽脸浓眉,一小撮马蹄胡理得齐整,眼里写满真诚。
“我不习惯与人同行。”影一只能这样作答。
“啊,其实是这样......”
徐怀尚说着扯开包裹,将最顶上的文牒搁在桌上,伸手去掏里头的钱袋,边翻边念叨:
“我这个人呢,拳脚功夫是一窍不通,听说鹿岭猛兽横行,道上兴许还有山匪拦路,冒昧打扰您,也是为了自身周全,你看......”
徐怀尚将一大把铜钱呈上桌,“这些够不够?”
影一的目光却停留在那纸文牒上。
“徐怀尚”——那是他最先看到的三个字。
看到那三个字时,影一眉角跳动了两下,接着看下去,映入眼帘的是“季恒书坊掌书”六个大字,影一眨眨眼,又仔细看了一遍。
没错。
“季恒书坊新任掌书”徐怀尚,面前的男人便是他此行要杀的人,猎物主动送上门,他已经很久没遇到这样的好事。
然而,对于行刺的时间和地点,雇主也预先提了要求,影一固然不能即刻动手,但在行刺前了解刺杀目标是他素来的习惯,这样看来,与男人同行或许也不是件坏事。
影一思忖片刻,将手探向那叠铜钱。
“诶!”
徐怀尚却抢先将铜币夺回,小心翼翼从中拔出六枚,推至影一面前,“怕你跑路,咱们日结!”
影一点头,收起那六枚铜钱揣进怀里。
见对方最终妥协,徐怀尚心里的石头也落了地。
“那,敢问老弟怎么称呼?”
“影枫。”
枫河是影一的故乡,虽然他从记事起就离开了那里,但自打加入影笙会,他就习惯将“影枫”用作化名。
“来壶桑洛!”
彼时,徐怀尚心情大好,他伸长胳膊对着小二大声招呼,也是那时,他注意到门口那个一席白衣的瘦弱身影。
-
曲臻走进鹿里客栈时,身子还在止不住颤抖,掌柜急忙递上一盏热茶,陆湘儿则头也不回地冲进帐房抓了条毯子给曲臻裹上,在她耳边嘘寒问暖。
曲臻摆摆手,转身靠上门框,只觉得腿上无力,身子不自觉下倾,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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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蹭着门框慢慢蹲坐到地上。
鞋上满是污泥,她也不好意思往里走。
陆湘儿倒不介意,她躬下身子凑近曲臻,“今天客人太多,您看要不找人拼个桌?”
曲臻对她摇了摇头,“我等雨停就走。”
陆长顺拍拍湘儿的胳膊,示意她不要多事。
鹿岭人生性热情,可面前的女子却散发着股阴冷之气,被雨浇透的米白色裳裙不住向下滴水,像个从河底爬出来的水鬼。
静静听着雨水落下的滴答节奏,曲臻躁动的心跳开始放缓,枕着潮湿的松木门框,她昏昏沉沉地闭上了眼。
不知过了多久,天黑下来。
小雨淅沥,曲臻发觉自己正盘腿坐在棚屋前院的空地上,将纸钱一张张丢进面前的火堆。
“我会让他们付出代价的。”她听见自己说:“你放心,我一定会为你报仇。”
一阵风吹过来,火光跳动了两下,曲臻转过头,看到一个男人撑着黑伞站在门口,她拾起一旁的油灯,起身走过去。
不知为何,虽然看不清男人的脸,但她却能感受到顺着他面颊上的沟壑滑落的泪。
“爹,你来看我了。”曲臻轻声道。
“臻儿,爹对不起你。”男人身子不住颤抖,声泪俱下。
“西凉草混合橘皮泡成的梦寰茶有剧毒,这一点你不可能不知道,你是被害死的对不对?是墨叔他们干的吗?还是那个接替你位子的人?”
男人痛苦地摇了摇头,声音沙哑,“臻儿,你要好好的。”
“你告诉我啊!”
油灯摔在地上,曲臻冲过去抓住男人的胳膊。
“是因为我对吗?他们不能接受你把掌书的位子传给一介女子!我会杀了他们!爹,我一定会为你报仇!”
一道惊雷降下,曲臻紧紧抓着面前的父亲,好像下一秒他就会被雨水融化,地动山摇,周围的一切被迅速抽远,远空传来一阵焦急的呼喊,像在召唤她。
——“姑娘,醒醒!”
曲臻睁开眼,白昼的光连同空气中的墨香一齐泄进来,面前的轮廓逐渐清晰。
眉峰似剑,眸深如墨,目光里满是关切。
她认出来了。
——那是十五岁那年,她误服毒茶昏迷三天醒来后,第一眼见到的父亲的脸。
一行泪从曲臻眼角流出,她扑上前,抱住了面前的男人。
鹿里客栈门口,食客们的目光纷纷被吸引,陆湘儿端着盘子愣在原地,远处的影一微微眯起了眼。
徐怀尚被素未谋面的女子紧紧抱着,彷徨无措。
片刻前,他见她双目紧闭、眉头紧锁,蜷缩在这里不住发抖,心中实在不忍。
很快,女人手上便泄了力,整个人瘫倒在他怀里,似乎是昏了过去,徐怀尚这才注意到她身子有些发热,伸手探向额头,很烫......
徐怀尚眉间又是一紧。
3. 03 说书人
曲臻醒来时,虚掩的木窗外是一片暗灰的天空。
雨声依旧,床榻舒适温暖,她很久都没睡得这样安稳过了。
支起身子,头有些晕,门口忙碌的少女转回身来,曲臻认出那是方才为她裹上毯子的年轻女子。
“姐姐醒了?正好,我给你煎了药。”
陆湘儿端着盘子坐到床边,递上药碗,“姐姐受了些寒,好在烧已经退了,喝了这药,不出几个时辰应该就会好了。”
曲臻还有些恍惚,她接过药碗朝里头看了看,犹豫片刻后仰起头,将里头的东西一饮而尽,抹着嘴角问:“这是哪儿?”
“鹿里客栈啊。”
陆湘儿将空碗呈回盘子,又用手背试了试曲臻额头的温度。
“客栈是我爹爹开的,你叫我湘儿就好,徐大哥把最后一间单人房让给你了,本来这间是留给那位小哥的,哦对,那位小哥叫什么名字啊?”
曲臻眨眨眼,一头雾水。
“什么......小哥?”
“就是和徐大哥一起的那位影笙会小哥啊,你晕过去的时候是他把你抱上来的,他们两个去挤双人间了,也是最后一间,今天下雨,客房都住满了,哈哈,那小哥看上去还不太乐意......”
“影笙会?徐大哥......又是谁?”
陆湘儿呆住,她盯了曲臻片刻,想不通她们两个中到底是哪一个出了问题。
“徐大哥......就是替你付了住店的钱的那个......你不认识他吗?可你不是还......抱了他......我还以为......”
徐大哥?曲臻开始在记忆中摸索。
她在爬山,下了雨,雨很大,她以为雨很快就会停,但是雨越下越大,她找到一间客栈,然后她好像累得睡了过去,梦里见到了死去的爹爹,然后......
曲臻倏地瞪大眼睛,“我......我抱了他?”
陆湘儿点头,“我亲眼看见的,客栈里好多人都看见了。”
一阵昏天黑地,曲臻无力地靠上墙板。
半盏茶的工夫,曲臻换上陆湘儿送来的纺纱青衣,将头发三两下编成麻花顺到一旁,扶着楼梯一路向下,临到前堂,清亮的男声伴着菜香传来。
一眼望过去,前堂的陈设已变了样,七八张木桌散落在角落,四五闲客在桌前磕着瓜子,正中央的木桌上坐着一个男人,周围或立或坐地围满了人,男人翘着二郎腿,拂袖间,眉飞色舞地说着。
——“都说繁城诡事多,要论起鹿岭之南的旧都梦州,这坊间的奇闻逸事最是不少,大家都知道八年前的梦寰姑姑降毒案吧?”
说到此处,男人突然噤声,瞪圆了眼看向前排被妇人抱着的女孩,女孩被吓得一激灵,也不敢大叫,只是倏地缩进妇人怀里,不敢再与男人对视。
男人窃笑一下,绘声绘色地继续往下讲。
“那就是徐大哥。”
路过曲臻时,陆湘儿在她耳边小声说了句,彼时的曲臻毫无反应,半个脚掌悬在楼梯中央,显然已被说书人的故事吸引。
“永朔十二年夏,梅雨时节,愁云涌动,梦州城一连数日不见太阳,成祥后街的洼地积起三尺长宽的池塘,四方汇集的水流之中,唯有来自九仙里的那股,时常混着一抹红......”
“几日后,待雨势渐小,几个胆大的青年探进九仙胡同,在草垛前寻见两具早已被雨水浇烂的男尸,尸体眼球外凸、七窍流血,死状极惨,虽已不成人形,青丝长褂上雀纹却叫临近住户一眼认出——死者乃是常岳街商户赵家和李家的少爷,两人平素就混在一起,是青楼牌室的常客,在外留宿久了,而今失踪数日,亲人也不曾记挂......”
只此一段,曲臻便听出这是十年前的戏文——《冀唐夜话》。
其中,《梦寰姑姑降毒案》这一章改编自发生在梦州的连环命案,坊间流传甚广。
当时,毒发身亡的多是混迹青楼的名门公子,卫兵苦寻凶手数日无果,不久后,青楼花魁梦寰失踪,鸨母在她房中寻得不少制毒器具,这“花魁降毒浪子”的说法便传了出来。
至于戏文中的版本,则以一介书生作为主角,故事讲述他被家族逼婚、借梦寰姑姑降毒一案假死后与心爱之人私奔的故事,为凶案的神秘平添了不少浪漫色彩。
——“现在雨势小了些,不少北边来的猎户、药农都回家去了......”
陆湘儿忙络一阵子,也搬了张椅子在曲臻身旁坐下。
“这留下来的,除了住客,剩下的都是为了听书。”
曲臻点点头,没再搭话,专心听下去。
不知不觉间,面前的蜡烛已烧完,茶水凉透,窗外的雨停了又下、下了又停,一段《冀唐夜话》接近尾声,徐怀尚深吸一口气,以两句七言现挂作结。
“这真是,天人永隔无觅处,一季梅雨又相逢。”
雨声平缓,掌声和喝彩稀拉响起,徐怀尚从木桌上跳下,伸手揉了揉前排小姑娘的脑袋,笑容满面。
曲臻将手掌合拢轻拍两下,转头问边儿上的陆湘儿现在可否下山,换来的却是后者滔滔不绝的劝阻。
经过陆湘儿一番游说,曲臻决定今晚在这儿落脚,再度抬起头时,先前听书的食客大多散去,视线徘徊了一阵,她在角落的餐桌旁找见徐大哥的身影,便起身走了过去。
“徐大哥?”
徐怀尚闻声转过头,面前是个二十出头的女子,青色裳裙系着白色纹花缎带,巴掌大的脸上,除了饱满的额头和悬珠般明亮的眼睛,从鼻子到下巴都生得十分小巧,只一眼,便是掩藏不住的灵气。
“这......是房费。”
见男人神色木讷,曲臻掏出点查好的铜币交到他手里,“多谢徐大哥。”
徐怀尚盯着曲臻看了一会,只觉得眉宇间有些熟悉,他又低头看向手中的铜币,这才忆起几个时辰前的那段插曲。
“你是方才门口那姑娘?”徐怀尚哑然失笑,“先前蓬头垢面的,一打眼还真没认出来。”
徐怀尚说着站起身,一边将铜币收进口袋一边躬身请曲臻落座。
“来,你还没吃晚饭呢吧?正好......”
“不用了。”曲臻连连摇头,“我就是来还房费......还有......方才若是有所冒犯,还请徐大哥......”
“嗨,说什么冒犯不冒犯的!我闺女都快赶上你大了。”
徐怀尚大手一挥,全然不顾曲臻的回绝。
“我叫了些小菜,待会你先吃着,我去楼上把影枫那小子叫下来。”
说罢,徐怀尚扬长而去,路过楼梯口还不忘叫掌柜添副碗筷。
-
鹿里客栈三楼,一团灰影缩在客房角落,守着盏油灯,正用小刀聚精会神雕着手里头的泥人。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影一三两下将泥人和刻刀收进包袱再将包袱藏进柜子,单手翻过横在前头的木桌,横跨到门前将推开到一半的房门一把关上。
“你又忘了敲门。”影一冷冷道。
——“害,有坏事儿才敲门,好事儿用不着敲门!”
徐怀尚洪亮的嗓音从门后传来。
“你要是学不会敲门,就别和我睡一间房。”
——“不和你睡一间?那我睡哪儿?房费都是我出的。”
“不关我的事。”
门外安静了片刻,“笃笃”的敲门声随后响起,影一在心中默数三下,这才打开了门。
“什么事?”当影一的脸出现在门口,徐怀尚方才的好心情已经坏了大半。
“叫你下楼吃饭。”他答得有气无力。
影一思忖片刻,又转头看向衣柜,确认无误后,他合上门,跟着徐怀尚走下了楼。
夜幕降临,烟雨蒙蒙,整座鹿岭笼罩于一片暗青的墨色之中。
某一刻,曲臻看到那个灰衣男人跟在徐大哥身后,脚步轻盈地一路行下木梯。
他眉眼低垂,鬓间垂落的青丝不时被风拂动,周身围绕着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忽明忽暗。
第一眼是翩然如风,第二眼是生人勿近,但看久了,曲臻却是愈发捉摸不透。
后来,那人走近了,望见他左手手腕上的厚重布条时,曲臻意识到他就是先前把自己“抱”上客房的人,心上又是一阵局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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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待影枫行至桌前,却只是二话不说地坐下、为自己斟上茶水,而后旁若无人地望向了窗外。
徐怀尚叫菜的工夫,曲臻偷偷观察影枫的神色。
似乎是注意到了她的目光,后者抬眼打量了她片刻,而后又转眼看向别处,面色平静如水。
那时,她意识到男人不是在避讳什么,而只是全然忘记了方才发生的事。
既然如此,曲臻也决定绝口不提。
只是,她原以为多一张嘴会叫这场饭局热闹些,但整顿饭下来,影枫不是盯着茶杯发呆,就是望着窗外出神,于是,曲臻也就被迫成了徐怀尚的陪聊。
“你刚叫我徐大哥,看来已经听湘儿说了我的事。”
彼时,徐怀尚将桌上的菜挪了挪,把两盘荤的都移到曲臻面前,笑问曲臻怎么称呼。
“叫我臻儿就好。”
“好,我给臻儿姑娘盛碗鸡汤,你刚受寒,得好好补补。”
徐怀尚正盛着汤,陆湘儿又端上两壶酒,徐怀尚看过去,面露疑色。
“这是我点的。”曲臻解释道,“先前承蒙二位关照,如今又来蹭饭吃,小女实在过意不去,就随意点了些酒......”
徐怀尚听罢大笑两声,“臻儿姑娘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小姐!”
照常理,此刻曲臻应该回上一句“徐大哥何以见得”,但她实在不想继续这段对话,只是微扬嘴角,闷头鼓捣面前的鸡汤。
“好酒,老弟你也来点!”
徐怀尚说着给影一斟上酒,半晌后,影一却无视掉面前的酒杯,径直拿起了一旁的茶杯......
曲臻见状,直替徐怀尚觉得尴尬,只得没话找话。
“徐大哥书说得真不错。”
“过奖过奖,就是平素的一点小爱好,刚你也在?今天说的那段是廉康的《冀唐夜话》,讲的是......”
“我知道。”曲臻轻声打断他,“书里大部分故事都改编自前朝的《赤目使者传》,唯有《梦寰》一章算是原创,徐大哥改得也精妙,锦上添花。”
徐怀尚看着曲臻,面露诧异。
“臻儿姑娘果然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连此等杂文的出处都了如指掌。”
“徐大哥言过了。”
说起《赤目使者传》,曲臻倒来了兴致。
“《冀唐夜话》固然流传甚广,但论及想象和格局,却不及《赤目》。”
“原作确实笔法绮丽,但故事发展不着边际,不适合作为市井读物。”
“所谓‘市井读物’的标准,徐大哥是如何界定的呢?”曲臻反问。
徐怀尚支吾片刻,没料到这种问题会从一介女子口中提出。
“所谓市井读物,自当贴合民情,老少皆宜,从这点上看,廉康的改编就很适宜......”
“《赤目》确实文风俊逸、天马行空,但每则短篇都结合了时代背景,最后也都以家国感慨作结,但廉康的改编却忽略了这些,《冀唐夜话》仅以小人物的爱恨情仇切入,就连梦寰毒杀这样的悬案,都只沦为富家公子逃婚的背景,这样改实属是为了博人眼球,难有余味。"
“话不能这么讲,再好的文章,无人品读,便也难以流芳。”
徐怀尚说到兴头上,起身为曲臻斟酒,后者也未推却,当即举起酒杯将其中的酒一饮而尽,似是敬重,又像是挑衅。
“徐大哥所言不正是说书人的职责吗?”
曲臻抬起头,一双清澈的眸子直视徐怀尚。
“恕我直言,以徐大哥的才情,若能将《赤目使者传》这样埋没于江湖的趣文略加润色后传于世人,那才是更了不起的功德。”
曲臻咄咄逼人,一番话噎得徐怀尚语塞,后者正寻思该如何辩驳的工夫,楼上却传来一阵女人的惊叫。
顷刻间,前堂的掌柜、小二、食客齐齐朝楼梯口望去,细碎匆忙的脚步声过后,一个四十上下的女人出现在那里,曲臻认出那是方才听书时抱小孩的女人。
只见女人单手抓着栏杆,身后还牵了个六岁上下、抹着眼泪的女孩儿,女人面目惊恐,声音颤抖地叫着:
——“有……有鬼啊!”
4. 04 泥人
半个时辰以前,刘三娘领着鹿角县陈老爷家的小女儿陈秀秀在楼下听完书,回到三楼的房间准备洗漱。
打完水回来,刘三娘发现柜门大开着,桌上顺来的小食也被挑拣得一片狼藉,陈秀秀不是自己的闺女,刘三娘自然不好责备,只是耐心叮嘱秀秀不要乱翻东西,那孩子却坐在床上一脸无辜地说,跟她没关系。
陈秀秀说着举起手上的东西,“是姐姐弄的。”
刘三娘接过陈秀秀手里的东西,发现是个泥人,她以为那是陈秀秀先前在山上玩泥巴时做的,便没多介意,只是将泥人丢进衣篓,三两下将东西拾掇好,便牵着陈秀秀去水房洗脸了。
说到这儿,刘三娘又忍不住啜泣起来。
“大小姐是两天前走的,打那之后秀秀就整日哭闹,今日我看府上事务不多,便想着领她上山来散散心,谁想遇上暴雨被迫在山上过夜,搭上月钱不说,还遭上这等霉事,我三娘在陈家数十年如一日,待大小姐也如同亲女儿一般,问心无愧啊!”
刘三娘说完,一旁的陈秀秀也跟着大哭起来,陆湘儿忙不迭地蹲下身子,一边轻拍秀秀的后背,一边用手绢替她擦去眼泪。
话说回方才,刘三娘领着陈秀秀从水房回来,推开门,登时傻了眼。
只见原本收拾齐整的屋子里窗户大开,菜篮里的野菜、玩物散落一地,被褥被胡乱掀开,而那只被刘三娘丢进衣篓的泥人,正立在床铺正中,直面大门......
那一刻,刘三娘绷紧了大半日的神经彻底被扯断,她跌坐到地上,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
徐怀尚等人跟着刘三娘赶到房间时,屋内凌乱如她所说,唯独那不安分的泥人不见踪影。
客栈内,被灵异事件惊扰的住客纷纷围在门口看热闹,连二楼套间的杜连城一行也打着哈欠爬上楼来,逮着围观的人问东问西,曲臻无所事事,开始跟着陆湘儿整理房间,片刻后直起腰回过头,却发觉灰衣男人不知去向。
在好事者的追问下,刘三娘开始讲述陈家大小姐陈朝露的故事。
陈家一共有六个孩子,三儿三女,陈朝露是最大的一个。
陈家老爷是鹿角县衙门的判官,身为长姐,朝露从小就承担了照顾弟弟妹妹的职责,也在家门熏陶下逐渐出落成才貌出众、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她与赵家二小姐赵晓蝶交情甚好,在自杀前一个月,更是收到了鹿角县主簿成老爷家二公子——成相远的登门提亲。
“大小姐、雨蝶小姐还有成公子三个人,是一起长大的,我们这些下人都觉着大小姐和成公子心意相通,陈家和成家结成婚事之后,大小姐明明也是很开心的,可不知道为什么,眼看着大婚在前,大小姐却想不开......”
刘三娘说到这儿,忍不住又哽咽起来。
“那天我刚哄着秀秀睡着,路过大小姐房间的时候,就听到里头有桌椅翻倒的声音,我也没多想......那些日子大小姐常和雨蝶小姐待在一块,我还以为是她们在玩闹,谁想,第二天...推门进去...我就看到......就看到......”
原本,剩下的内容就算刘三娘不讲,众人也能猜中大半,可偏偏那满脸事不关己的杜连城语气轻佻地问了句“看到什么了?”惹得刘三娘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
陆湘儿一脸愠怒地回望过去,见说话的人是杜连城,也不好放肆责骂,倒是一旁肿着眼睛的陈秀秀小声开口问,“姨娘,姐姐是自缢了吗?”
刘三娘停止了抽泣,惊魂未定地看向陈秀秀。
“你......是怎么知道的?是夫人告诉你的?”
“我看到了。”陈秀秀答,“姐姐穿的是她最爱的那件白缎藕荷裙,脸被头发遮住了,脖子上有道红线。”
刘三娘听罢,眼前一黑,直接昏了过去。
徐怀尚立刻冲上来替她诊脉,门口处,同样来自鹿角县的张大柱则煞有介事地聚拢了看客,以恰到好处的音量开起小会。
“这事儿我门儿清!”张大柱道,“这成家、赵家和陈家,算是鹿角县三大豪门。
“鹿角县的人都传啊,说是赵家二小姐害死了陈朝露,因为陈朝露死的第二天,成家就火急火燎地和赵家定了亲事,而那赵家二小姐赵晓蝶,明明前一天才痛失挚友,却开心得跟什么似的......”
人群里头,有人压低声音问:“可那刘大姐不是说,陈大小姐是自杀的吗?”
“这就是事情蹊跷的地方!陈家老爷后来亲自拜访了赵家,目的就是一探究竟,结果你们猜怎么着?那赵家二小姐当即就把那晚和她在一块的不在场证人喊了出来,陈老爷一看,险些背过气去!”
“难道那人是......”
这瓜越吃越畅快,有几名住客眼里甚至泛起了光。
——“没错!正是陈家的准外子,成相远少爷!”
人群发出一阵唏嘘。
“你的意思是,赵家二小姐和成家公子串通起来合谋杀了陈家大小姐?”
张大柱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
“这事儿咱不清楚,也不好瞎说,不过,鹿角县一直有条不成文的规矩,订亲的男女若有一方在成婚前过世,另外一方必须守丧两年才能再次婚嫁,除非死因是自杀!”
彼时,曲臻站在一旁若有所思地听着,目光幽幽望向了走廊尽头。
-
一阵敲门声响起,影一踱到门前,将耳朵贴近木门,留心听着门外的动静。
——来人脚步声很轻,走到近处他才觉察,不会是徐怀尚。
“你在里面吧?”一个文弱的女声从门外传来,“我是曲臻,有件事要问你。”
影一拉开门闩,脸色阴沉。
“你相信闹鬼的事吗?”曲臻下巴微抬迎上他的目光,因为担心惊扰其它住客,她的声音很轻。
“跟我无关。”
影一说罢就要关门,曲臻的声音却飘了进来。
——“那个泥人,是你拿走的吧?”
片刻后,曲臻看着房间的门在自己面前重新打开,灰衣男人探出头来,悄然望向走廊另一端。
曲臻抬起头,不动声色地走进了房间。
“你怎么知道的?”关上门,影一问她。
“自打出事后你就消失了,而且,你指甲缝里有泥渍。”
影一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一脸漠然。
——他本以为除了自己,没有人会注意到这种细节。
“这件事应该只有我注意到了。”曲臻知道面前的男人很危险,她没别的意思,只想知道自己的猜测是不是对的,“那个泥人,真的和陈朝露有关吗?”
“是我大意了,它们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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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都很安分。”
——灰衣男人却毫不避讳。
“什么意思?”曲臻回想起陆湘儿的话,斟酌再三,她决定问得直接些,“是你杀了陈朝露?然后拿了她的东西?”
“泥人是我的。”影一答,“我习惯在杀人之后,雕个泥人带在身上。”
听了男人的话,曲臻有些困惑,她蹙眉思忖片刻,“所以......你杀了陈朝露,然后照着她的样子刻了一个泥人,却没料到她的魂魄会附到泥人身上......”
“我没料到这里会有她的家人。”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影一看着曲臻,在获知自己影笙会杀手的身份之后,他见过惊恐的脸、艳慕的脸、绝望的脸,但此刻曲臻的脸上,却异常平静。
“你为什么要把杀过的人雕成泥人?”
曲臻对影笙会会规略知一二,杀手禁止过问雇主的信息,更切忌与刺杀目标产生太多接触或联系,把亲手杀死的人做成泥人带在身上,这实在不像是训练有素的赏金杀手会做出的事。
然而,曲臻不知道的是,这也是影一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
“不知道。”影一直言,“可能闲着无聊,就刻了吧。”
“你是出于愧疚吗?”
“什么是愧疚?”
男人的问题让曲臻一阵无言,她这才意识到和面前的男人进行正常交流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情。
于是,她沉思片刻,索性抛出了那个最好奇的问题。
“所以,雇你刺杀陈朝露的人,是赵晓蝶吗?”
“赵晓蝶是谁?”
曲臻看着影一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再次陷入沉默。
“打扰了,你休息吧。”
曲臻说着朝房门走去,影一站定在原地,仍旧思考着方才的问题。
曲臻将手探向门闩的那刻,男人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
——“把死去的人雕成泥人,在阳光下晒过之后,兴许就能梦见他们。”
“什么?”曲臻回头。
“如果你也有想在梦里见到的故人,也可以试试。”
刚刚听罢曲臻的问题,影一摸索着记忆追根溯源,最终回马灯似地记起了那个时刻,某个刺杀对象在临死前似乎对他说了这样的话......
亦或,那只是一场梦,因为他连对方是男是女、长相如何都记不清了,总之,在那之后,或许是出于好奇,他便不知不觉养成了这个习惯。
“那要用什么土呢?需要雕得多仔细?”
“什么土都可以,也不需要雕得多精细,心里想着那个人就好。”
遇到虚心求教的人,影一总会倾囊相授。
曲臻听罢点了点头,走出房间前,对着空气说了句“谢谢”。
曲臻走后,细雨洋洋洒洒,风似乎也停了。
影一打开柜门,从包裹里翻出一只木盒,打开盒盖,五只半掌大的简陋泥人正安静地躺在那里,最中间的那只裙摆上刻着精致的莲花纹路,五官模糊,脖子上绑了条红色的细线。
果然,只要有他守着,这些泥人便不会跑出去胡作非为。
这样想来,把亲手杀死的人雕成泥人的习惯,确实是从那时开始的。
——那个晦暗静谧、和风细雨的朔夜。
5. 05 刺杀令
永朔十三年,梦州,望仙楼。
透过虚掩的柜门,影七看见镜中那个粉黛红妆、身披墨绿色绫袍的女人看向了自己。
“出来吧。”她说,语气很平静。
于是影七推开柜门,起身时抽出右臂内侧的匕首,不急不缓。
“我在望仙楼唱了十二年的戏,来看过我的人,我都记得。”
女人打开面前的匣子,目光在面前流光溢彩的配饰间流转,“你连来三天,每次都只在最远的地方看我,但你和别人都不同......”
她说着回过头,玉指轻抬,将一支锻玉金钗送上发顶的鬟结。
“你眼里没有欲望。”唇齿轻启,女人将目光徐徐转回,再度专注于镜中的自己。
——“从那时起,我便知道,你是来杀我的。”
“你其实没必要做这些。”影七视线扫过女人面前琳琅满目的胭脂与饰品,“梦寰毒发暴毙死状极惨,这点你应该比谁都清楚。”
女人听罢,眸底肉眼可见地黯淡下来。
“嗯,也是时候了。”
镜中的女人说罢,抬起目光看向影七,“所以是谁派你来的?苏少爷?管六爷?”
“我不清楚雇主的事。”影七如实作答。
女人缓慢点了点头。
“我明白,我杀了那么多人,能有今天,怪不得别人。”
女人顿了顿,将青丝上的挂饰一一拆下,安放回匣子里。
“可他们都是该死之人。”
“出了望仙楼是谦谦君子,奉公守法,一入望仙楼却变成泼皮无赖,巧言令色,光是贪迷享乐也就罢了,还偏要留下些无从兑现的承诺,从冷冰冰的心窝子里挤出情与爱,也怪不得被人找上。”
女人笑笑,目光平静下来。
“姑娘们都会说,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了,可这说者当真是无意吗?他们要的,不就是被当作救世主、嬉笑着看我们舍生忘死吗?”
在影七准备动手之前,女人从枕下拿出了那只泥人。
“如果可以,”她说,“请让这只泥人和我一起。”
影七接过泥人低头打量,女人继续道:
“这是我姐姐,她告诉我若是把逝者雕成泥人,在阳光下晒过之后,兴许就能梦见他们,还挺灵的,如果你也有想见的故人,不妨一试。”
“我没有。”影七回答得很干脆。
女人沉默片刻,再次点了点头。
“虽然他们都叫我寰姬,但我的本名是梦玄,我希望你不要忘了我。”
说罢,女人轻轻闭上了眼。
后来,影七按会规割下女人的小指,按照她的遗愿将尸身埋于城郊河畔,并将泥人与她一并安葬,在那之后,泥人的故事便连同女人的音容笑貌一齐被他抛诸脑后,直到三年以后。
那时,曾经的影七变成了影一,某个闲极无聊的夜,星明璀璨,那句话就好像游魂的低语一般飘进他的耳畔,让他不知不觉拾起一块微湿的泥巴,循着记忆雕刻起来......
毒料署的影辛是为数不多知晓影一这一习惯的人,他常嘲弄影一寻死——这些人本就是不明不白惨死他手,怨气深重,影一居然还将其雕成泥人随身携带,简直是自掘坟墓,而说回影一,他也的确在半梦半醒的夜里见过几个人影立于床头。
但不管是人是鬼,那些影子终究什么也没做,多数时候只是安静地站在那儿,时常飘个虚影,在他耳边轻念几句,亦或伸手指个路……
如此说来,他之所以会来到鹿里客栈,也正是因为那只脖子有圈红印的女鬼,现在看,它应该就是陈朝露没错。
-
其实,影笙会杀手执行任务期间,从来都忌讳以真面目示人。
根据前辈的经验,与刺杀对象进行目光交流极易扰乱杀手心智,搞不好还会留下什么心理阴影,虽说影一从没有过这方面的困扰,但他也一直遵从会规,通常只通过下毒和在暗处施放暗器的方式执行刺杀。
望仙楼那次,要不是因为那唱戏的女人心细,总能三番五次规避开他下药的酒,他也不至于当面动手。
陈朝露之死也是一样。
半月前,影一收到的刺杀令上明明白白地写着,陈朝露必须是自缢而死,为此,雇主还追加了一笔不菲的赏金。
那天夜里,当他将白绫套上陈朝露的脖子,她曾奋力挣扎,瞪大的双眼写满了惊恐惶惑,显然对眼下的一切毫无预料。
只是,影一本以为自己已然忘却了这些,不想一旦陷入回忆,过往的细节竟会桩桩件件如此清晰地呈现在眼前,像掩埋在泥土下的丝线,牵一发而动全身。
下一刻,床边的油灯倏地熄灭,影一猛地转过身,发觉徐怀尚竟不知何时躺到了一旁的床上。
见影一回过头,徐怀尚将胳膊枕到头下,嬉皮笑脸问他,“想什么呢?”
影一盯着徐怀尚,眼神在惨淡的月光下更显阴森。
“你干嘛这么看我?”徐怀尚被影一盯得浑身发毛,赶紧解释道,“我可敲门了啊,是你半天不应!”
“不可能。”
“爱信不信!”
就算他再怎么沉迷追忆,也不至于错过敲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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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一看向房门,久违地感到一阵烦闷。
——徐怀尚绝对在说谎,他刚刚绝对是没有敲门就进来了。
见影一沉默,徐怀尚盯着天花板,自顾自嘟囔起来。
“唉,朝露小姐还真是可怜,年纪轻轻的,怎么就成了吊梁鬼?要说这女孩子的心,确实要细一些,我家香兰就比她那两个哥哥体贴得多,心里总记挂着我这个当爹的......”
徐怀尚说着说着,不知从哪掏出一个草人,举到眼前痴痴地看着。
“......这么晚了,兰儿已经睡下了吧?有想爹爹吗?有什么事情啊,一定不要憋在心里头,莫要像那可怜的朝露姐姐一样,走得如此突然,连手足挚亲都摸不清她到底是缘何想不开,这人生啊,有好多事情可做,再坏的处境也会有转机,只要活着,就一定会有好事发生......”
影一静静听了一会,待到徐怀尚抓着草人的手垂落下来,含糊不清的嘟囔也转为鼾声,影一便摸出被单下面的匕首藏于袖口,直挺挺躺平在床上。
话密、心大、盲目乐观。
徐怀尚该是最容易下手的那类人。
怪不得他只是个附赠品,连指定的死法也毫无难度和新意。
——“误服梦寰,西凉草加橘皮,死于梦州。”
那是徐怀尚的刺杀令上,雇主特别注明的死法。
和孟玄一样。
六七年前,当他还是影三影四时,有阵子梦州附近的雇主总喜欢用这种法子暗杀官家仇人,完事后再安上个“梦寰姑姑现世”的说法,老百姓一听一乐,很快便不了了之。
只是,时隔多年,梦寰姑姑的传说早已被世人忘却,梦州城奇闻逸事那么多,不晓得雇主为何相中了这般过时的老法子,况且此次的暗杀对象也并非官宦重臣,就算徐怀尚七年前曾是个不大不小的主簿,而今也只不过是介被名利场抛弃的庶民。
多想无益,西凉草早已就绪,橘皮趁无人去后厨拿些即可。
况且,一天的接触下来,影一发现徐怀尚不仅杯盏不拒,防备之心更是聊胜于无。
那天晚上,在徐怀尚节奏均匀的鼾声中,影一很快做了决定:
他会在山下的林子里动手。
西凉毒茶发作大约需要三到四个时辰,因此下毒要赶在临近梦州城时,这样才能确保徐怀尚死在城内。
但若是徐怀尚在进城前发作,少不了要缠着自己陪他去看大夫,那时他便将徐怀尚随意甩给路过的行人吧。
毕竟这大雨误了不少事,到了梦州,他名单上还有另外两个人要杀。
6. 06 早茶
捏着那块巴掌大的湿泥,曲臻双眼放空,手掌用力将泥团挤成一个椭圆。
如果梦见父亲,她要问些什么呢?问是谁杀死了他吗?
这答案她早已明晰。
李墨和郭盛两个人固然圆滑,但她并不相信这二人真有害死父亲的胆量,在她得知书坊即将被那个人接手时,堵在心口的那团泥一下子就变得坚硬了,那股铁杵般坚硬的恨意,支撑她一路走到了这里。
她明白,是那个人没错了。
十二岁那年,李墨、郭盛二人唯一一次到访曲家,她就听到过那个人的名字。
那些年,家里的访客本就不多,难得郭李二人热络健谈,在庭院里喝茶时总喜欢拉着她吹牛,十二岁的曲臻青涩羞赧、不苟言辞,也不免被郭李二人逗笑。
她记得谈笑间,那个人的名字出现过好几次,或许是这样热闹放松的场合对她而言本不多见,又或许是因为那个人的经历太过特别,这么多年来,曲臻一直记得那个名字。
——徐丛。
在郭盛的描述中,徐丛自小是孤儿,父母双亡后大户人家收留,后来却因为偷窃被逐出家门,幸得一位好心的书铺掌柜收留才熬过少时,虽然身世贫苦,但能在书堆里长大,这点还是让当时的曲臻好生羡慕。
“他在哪儿呢?”期间,曲臻小声问。
“在泸州当官呢。”李墨回答。
“这样的人还能当官?”曲臻说出心中的疑惑。
“谁说不是呢?就他当掉师父书铺这件事,我至死都不会原谅他!”
“他当掉了书铺?”
“是啊。”
“为什么?”
“可能穷怕了吧,不然他怕是也当不了官!”
说到这儿,李墨举起杯子,将其中的浓茶一饮而尽。
曲臻攥紧了拳头。
除了爱马雷音,十二岁的她再也想不出比书更好的东西了。
因此,即使素未谋面,他也成了她最讨厌的人。
半晌前,她听闻那位替自己预付了房钱的大哥也姓徐,便有意过问了他的姓名,听到那人介绍自己名为“怀尚”,曲臻悬着的心一下子落了下来。
也是,徐丛怎能与这位博学风雅、乐善好施的说书先生相提并论?
她从未见过徐丛,因此本想着此去梦州,在那名素未谋面的杀手动手前,兴许还可以与他见上一面,亲眼瞧瞧这狠辣之人面向为何,再送他最后一程。
但瞧着眼下的雨势,待她赶到梦州,徐丛和他那两个背信弃义的兄弟怕是已沦为三具尸体。
不过这样也好,若他们死在她进城以前,那毒杀的罪名无论如何也落不到曲臻头上。
这样想着,她又捧着湿泥胡乱捏了一会。
疲惫袭来,曲臻一阵头晕,枕着雨声睡着了。
-
“砰砰砰”,小脚丫肆无忌惮地踩过木质地板,紧跟着是一阵怪叫……
——“飞呦!”
曲臻在喧闹声中醒来,目光掠过床头的泥人望向窗外,估摸着已是巳时。
打开木窗,雨已经停了,头顶依旧浮着几团浓重的灰云,依稀可见远方的晴空。
曲臻抻了个懒腰。
或许因为受了寒,昨晚她睡得很熟,枕边的泥人只完成了一半,至于究竟有没有梦见父亲,她也记不清了。
一楼前堂,陈秀秀怪叫着从楼梯上撒丫子跑下来,手里举着昨晚陆湘儿送她的风车在食客间穿梭,路过徐怀尚时,还刻意将风车伸到他眼前晃了晃。
“怎么样,可爱吧?”
徐怀尚目光追随着孩子的背影,一脸宠溺地回过头,和面前的影一攀谈起来。
“你成家了吗?”
影一沉默不语。
“应该没有吧。”徐怀尚自问自答,“就你这闷葫芦一样的性子,哪家姑娘会看上你!不过......”
徐怀尚挑起眉凑近了,小声问,“我见湘儿找你搭话你爱答不理的,应该是有心仪的姑娘吧?说来听听?你徐哥我也算是过来人,给你支几招!”
话音刚落,影一放下茶杯抬起了目光,徐怀尚正襟危坐等在那里,得意于面前的哑巴终于破了防,决定向自己吐露心声。
“徐大哥可知道季恒书坊的李墨、郭盛二人?”
徐怀尚嘴巴半张,呆愣片刻后发出一声干笑。
“李墨?郭盛?嚯,这二位,我岂止是有所耳闻……”
徐怀尚说着意味深长勾起嘴角,不急不缓为自己斟上茶水。
影一看这架势,明白想要的线索已是呼之欲出。
“他俩是表兄弟,和我一样都是泸州人,小时候呢,巷子里其他的小孩都是骑竹马、踢蹴鞠,只有我们三儿,成天猫在草垛边上读画本,等到认识的字儿多了,就用瓦片在泥地上写写画画,杜撰各种天马行空的故事,后来还师从同一位先生......现在回想起来,可能那时候,我们哥三儿的命运就和书联系起来了。”
徐怀尚说罢,举起茶杯望向了窗外......
骤雨过后,从鹿里客栈向外望去,远处一片拨云见日、万物复苏,正似他苦尽甘来的一生,想到这儿,徐怀尚唇角的笑又多了几分欣慰。
一番自赏过后,徐怀尚脑中后知后觉地浮起疑问。
“话说你与我那两位贤弟,又是如何相识的?”
“哦......”影一捏起茶杯小酌一口,眼帘低垂,“我在月祭书会上见过李墨先生一面,气质非凡,至今难忘。”
影一面无表情地说完,眼神之迷离、语气之生疏,除了徐怀尚,天底下怕是不会再有第二个人相信。
“嚯!老弟还去过月祭书会?看不出来啊,难不成你也是个书痴?”
——“谈不上,我只是碰巧路过。”
“哪一年啊?说不定我们还见过。”
——“记不清了。”
影一觉得,徐怀尚这个人的身体里似乎有着取之不竭的热情,而每当热情燃烧起来,他那高悬不下的嘴角、还有那双亮得放光的眼睛,让他整个人活像一团忘我燃烧的火,一边烧一边还哼着快乐的小调,让影一极为不适。
影一不是没有见过热情的人,但一想到这个正对着自己手舞足蹈的男人不出三日就会死在自己手上,影一还是觉得古怪。
彼时,徐怀尚习惯性忽视掉影一的彷徨,自顾自说下去。
“说到季恒书坊还有月祭书会,这两件事还都和我脱不了干系......”
徐怀尚说罢,气势豪迈地别过头顺带在木桌上敲了两下,空气安静了片刻,见对面的影一无动于衷,徐怀尚只得佯装无事提起茶壶,一边斟茶一边声情并茂地继续讲下去。
“我们兄弟三个里头,属我成家最早,十七岁通过乡试后,我在泸州谋了个不大的官职,想着勤俭持家平淡度日,倒是他们两个,年轻气盛了无牵挂的,总想出去闯闯。
“十多年前,他俩听说梦州开了家名为‘季恒’的书坊,从市井闲书到名作经典藏书千卷有余,更有各路文人隔三差五签书路演,这下,那两个书痴乐开了花,收整了行李便要上路......
“无奈那时我官路不顺,月俸难填家用不说,每日公事更是乏味至极,临行前我没什么好送的,便亲笔写下一纸表荐,想着兴许能帮他们在梦州混个落脚的地方......可没想到,正是这封表荐,让他俩和季恒书坊结了缘。”
那时,徐怀尚凝视着窗外飘摇的树枝,嘴角挂着淡淡的笑,微微眯起的双眼中,竟泛起了点点泪光。
“后来李墨来信说,季恒的掌书看过那封表荐,立马将他们二人带去酒楼,喝到日落西山,三人借着酒劲吟诗作赋,感慨相见恨晚,差点就要拜做兄弟,于是,他们两个也顺理成章在季恒书坊任了职,投身于最热忱的生计。
“至于举办月祭书会的主意,也是我后来与他们提的,我说梦州人杰地灵、才子辈出,放眼整个望南国,若想办一场盛大的通宵书宴,除了梦州,便没有更好的选择,再加上季恒书坊声名远扬、贵客不绝......
“不过影枫老弟,你又是如何得知我与他二人相识的呢?”
影一一愣,没料到这顿饭还有他能插上话的地方。
“先前你身上有纸文牒,我记得上面有‘季恒书院’四个字,便想随口问问。”
“啊......”
徐怀尚脸上的笑容僵住,目光沉了一阵子,片刻后还是挤出笑容、伸长胳膊拍了拍影一的肩膀。
“这事我都记不得了,想不到影枫老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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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仅身手不凡,眼力也是一流啊!”
“他们二人既然手不释卷,想必字也写得不赖吧?”
这回,影一毫不避讳地直奔主题,毕竟闲话已说了半柱香,他也懒得再周旋。
“怎么?难不成影枫老弟喜欢研究书法?”
——“只是问问。”
“啊,李墨和我都用楷书,是同一个先生教的,原本郭盛也只会楷书,但那小子到梦州后自学了一手行书,他们书坊价单公告一类的文书工作啊,都是经由他手,我看过,写得还不赖!”
影一微微点头。
果然,只要他肯问,徐怀尚就定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我先上去了。”
影一说罢便要起身,对面的徐怀尚却跟着他一齐“蹭”地站起来,一脸热情地朝楼梯口挥起胳膊。
“呦,臻儿姑娘,来这里坐!”
-
曲臻楼梯下到一半,便听到有人高声唤她。
抬起头,望见徐怀尚那张亲切的脸,曲臻顿首一笑,加快脚步走了过去。
“你们在这儿喝早茶呢?”临近了,她笑着问。
“是,不过那小子要溜了。”徐怀尚说罢伸手从内怀掏出一把铜钱递到影一身前。
影一一时狐疑,但曲臻堵了他的路,叫他进退两难。
“今天的保护费,收着啊,答应好的不会少你。”
徐怀尚说着把钱直往影一怀里塞,后者抬眼看了看曲臻,只得收下。
关于收钱护送徐怀尚到梦州这件事,影一本不想声张,毕竟徐怀尚不出几日便会化作尸体,若是叫外人得知他生前与自己做了交易,免不了要引起怀疑,无奈这厮真就是毫不见外,好事坏事都喜欢大张旗鼓地往外说。
彼时,曲臻见气氛诡异,识趣地闪向一旁,影一便将钱揣好,越过她健步如飞溜了。
见曲臻一脸惶惑,徐怀尚一边解释,一边抬手请她坐下。
“啊,影枫那小子有点拳脚,我雇他护送我去梦州。”
曲臻点头。
昨晚她与影枫对峙时曾提及影笙会,他那时并没有否认,想来陆湘儿说的应该没错。
眼下,这位徐大哥显然还不知道影枫的真实身份,这也难怪,毕竟没有哪个赏金杀手在外会大肆宣扬,思来想去,曲臻决定暂且按住不表,只是,她没料到面前的男人与她竟是同路。
“徐大哥也是去梦州?”
徐怀尚停下为曲臻斟茶的动作,面露惊喜。
“怎么,臻儿姑娘也去梦州?”
“嗯。”曲臻扶住茶杯,颔首致谢,而后抬眼望向窗外。
“这天已经放晴,该是可以动身了吧?”
“难说。”徐怀尚答,“我听掌柜说前面有个泥坑,昨日雨下得大,没点儿功夫怕是淌不过去,我和影枫准备待会过去瞧瞧。”
徐怀尚顿了顿,“看来臻儿姑娘身子好些了,说话响亮,气色也好多了。”
“承蒙徐大哥照顾。”曲臻笑笑,抬手招呼小二,准备添些点心。
“哦对了,既然都是去梦州,臻儿姑娘要不要与我们同行呢?我听说鹿岭崇山险峻,山下的林子里还常有异兽出没,你一个女孩子家,自己赶路怕是不妥。”
“嗯......”眼看小二拎着麻布跑过来,曲臻左右为难。
前些日子她过得昏天黑地,身家性命什么的早已置之度外,此去梦州也只带了些盘缠,毫无准备地就匆匆上路了,但这两天,一场大雨让她缓回神来,理智又重新占了上风,倘若真的时运不济,叫她碰上陆湘儿口中的山匪或是猛兽,她便也无需惦记着在丧礼上见爹爹最后一面了......
只是,面前这个慈眉善目、风度翩翩的男人,还有那个喜欢把杀死的人雕成泥人带在身上的杀手,真的是可以信任的人吗?
胡思乱想的功夫,曲臻点完菜,抬眼再次撞上了对面男人的视线。
“臻儿姑娘有所犹疑也是难免,我徐某一向行事磊落,不会强人所难,不如这样吧,今日你与我和影枫去前面一同探探那泥坑,提前了解一番,再做决定也不迟。”
被徐怀尚柔和的目光笼罩着,是种从未有过的温暖感受。
“也好。”
曲臻笑着点了点头。
7. 07 马
正午刚过,徐怀尚、曲臻和影一临出发前,在客栈门口与刘三娘和秀秀道别。
鹿角县在鹿岭北边,下山的路即是来路,不算难走,只是秀秀这两日在客栈里备受宠爱,昨夜的闹鬼事件也让刘三娘对徐怀尚、陆湘儿等人心生好感,只此一别不知何日能再见,徐怀尚见秀秀爱听书,便掏出一本《奇趣录》,当做临别赠礼。
期间,曲臻在一旁站着不知所措,她见影枫消失了一阵子,再出现时身上飘着淡淡的橘皮香,他是去偷吃橘子了吗?曲臻眨眨眼,愈发觉得这个人古怪。
后来,徐怀尚又热心肠地将刘三娘和秀秀送出去半里,曲臻和影枫等在客栈门前,相对无言。
有几个瞬间,曲臻偷偷打量影枫,见他闭着眼倚在廊柱上,像是睡着了。
曲臻不想打扰他,便踱着步子百无聊赖地吹风。
眼看着太阳走过半个树梢,一顶乌纱帽开始在远处浮起。
徐怀尚一边朝她招手,一边提着深蓝色的长褂、呼哧带喘地往回赶,等曲臻再度回头,先前倚在廊柱上瞌睡的男人已不在,只剩下不远处一道黑色的长影、正头也不回地往前走,曲臻追也不是,迎也不是,只得站在原地对徐怀尚挥挥手,挤出一个笑容叫他不用着急。
新雨过后,遍地蓊郁,古铜色的盘山路上,影一打头走着,步伐轻盈,时而放缓脚步,聆听身后二人的对话。
“我闺女也这样,喜欢用水坑跳房子。”
曲臻轻笑,“衣服是我问湘儿借的,不想弄脏了。”
“你是去梦州探亲?怎么连换洗的衣服都不带?”
“昨日雨急,我带的衣服都湿透了,还没干。”
“照这么说,看来臻儿姑娘一时半刻还走不了。”
“若是山路顺畅,我还是想尽早出发,赶在天黑前在梦州落脚。”
“可没那么快,这下山以后还要穿过一片林子,好歹要个把时辰,搞不好还得在林子里野宿......我也是听掌柜说的。”
野宿?曲臻脚步乱了一拍,她立刻联想到少时在林子迷了路、黑灯瞎火里将树影误认作野鬼、然后狂奔中跌进猎户陷阱那次,心里发怵的同时,与徐大哥同行的提议也再度浮上脑海。
“徐大哥您先前说......您有个女儿......是吧?”
沉默良久后,影一听见曲臻支支吾吾地问。
“是啊,徐某膝下三子,小女儿年方十三,也是个书痴,你身上那股子机灵劲总让我想起她。”
曲臻点了点头,关于徐大哥的仗义与才情她早已见识过,如果他确实如自己说的那样疼爱女儿,想必就不会是个会趁人之危、落井下石的伪君子,至于那个叫影枫的杀手,看上去甚至像个和尚......
“臻儿姑娘呢?家中可有手足姊妹?”
见曲臻过问起自己的家事,徐怀尚自然礼尚往来。
“哦......我有个哥哥。”
“只有一个哥哥?”
“嗯,我母亲过世得早,父亲没有再娶,膝下只有我与兄长两个。”
徐怀尚笑笑,不知该不该继续问下去,他先前说曲臻的灵气像极了自家闺女,这话不假,但论及性格,两人却大相径庭。
兰儿身为徐家的老幺,从小便被两个哥哥连同他这个老父亲怜香惜玉地宠着,性子热情耿直,在生人面前也十分健谈,昨日他见到陆湘儿身上那股傲气,当下便认定她一定有同辈的长兄或是长姐,后来与陆掌柜聊起来,事实也的确如他所想。
然而,身边的这位臻儿姑娘身上,却没有兰儿和湘儿的那种恃宠而骄,她内向寡言,像只独行已久的鹿,徐怀尚由此推测,她与兄长的关系大概并不和睦。
彼时,鹿岭北面的盘山路上安静下来,林中鸟鸣窸窣,一只山雀飞过头顶,远处隐约传来一阵马嘶,曲臻猛地抬头望过去,不知那声音是否只是错觉。
说起马,那或许是曲臻与哥哥曲恒之间,宿命柔转的唯一羁绊。
-
或许是承袭了父亲的不善言辞,曲恒待曲臻一向冷漠,十五岁以前,如若曲臻在偌大的宅院中与哥哥狭路相逢,她只会低下头,浅浅揖礼后快步溜走。
对于在哥哥与父亲那里受到的冷遇,曲臻从不怪罪,她明白是自己的出生带走了母亲,带走了那些年岁里、本该属于他们的宽柔与陪伴。
小时候,父亲因为公务常年定居在梦州,哥哥曲恒则整日和巷子里的同龄少年混在一起,由于性格孤僻,幼年的曲臻常在私塾被其他小孩欺负,她忍气吞声,下了学便溜回家,钻进书房埋头于父亲的那些旧书......
那些年,除了书,唯一能让她感到宽慰的便是马厩里的雷音。
曲臻听府上的下人说,雷音是母亲亲手接生的,母亲生前喜欢马,父亲便买下七襄城最名贵的伊犁马赠予母亲,这头伊犁马后来诞下一头小马,因为小马发出的嘶鸣洪亮有力,母亲便将它命名为“雷音”,母亲死后不久,诞下雷音的母马也跟着病死,只剩下这头小马整日孤零零地守在马厩,无人慰抚,像极了曲臻的处境。
于是,许多个闲极无聊的夜里,曲臻便会跑来马厩和雷音聊天,如若碰上好天气,曲臻还会缠着府上的马夫牵着雷音出来游玩,那些在七襄城郊外伏在雷音背上吹风的日子,是曲臻幼年时最轻松愉快的时光。
永朔王朝末年,一日曲臻从私塾走出来,远远地看到曲恒等在墙角,她立马低下头,一阵嬉笑从背后传来,辫子被人狠狠揪了一下,但曲臻仍旧低着头,余光里,她看见曲恒大步走过来,揪住方才欺负曲臻的师弟怒骂一番,而后扯住她的衣角,一路将她带回了家。
从那天起,私塾里不再有人欺负曲臻,但也是在那一天,曲臻永远地失去了雷音。
对于雷音的死,父亲没多过问,倒是哥哥曲恒自那时起便常将街边淘来的画本、书册带回家丢进书房。
由于曲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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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辰即是母亲的忌日,她从未在父亲或哥哥那里收到过礼物,也正因此,那些书对于曲臻而言意义非常,它们成了兄妹间不谋而合的暗号,让曲臻原本昏暗的童年燃起零星的花火,变得不至于太难熬。
十五岁的冬天,曲恒敲响了曲臻的门,将一张纸递到她面前。
“父亲留给我的,一首命题中调,我不会,你来写吧,过几日赠你一份大礼。”
曲恒说罢,将纸头丢给她便转身离开了。
曲恒走后,曲臻将纸笔呈于灯下,不出一个时辰便写成一首七十字双调,她将那首词塞进曲恒房间的门缝,转眼的功夫就将这件事忘在脑后,三日后,曲臻一觉醒来,发觉门前多了一张纸,上面是曲恒的字迹:
后院马厩,聊表谢意。
看到“马厩”两个字,曲臻的眼睛亮起来,她来不及梳洗整理,踩上鞋子踏过厚厚的积雪直奔后院。
推开门,晨光直射进正前方的马棚,一匹威风凛凛的白马转过头来,眸似漆珠,鬃若银星,额头上还有块朱红色的圆点,周身沐浴在冬日暖阳中,恍若天神下凡......
曲臻呆立在原地,热泪盈眶。
许久以后,曲臻向前挪腾了两步,将手颤颤巍巍探向白马前额,后者乖顺地微微颔首,迎上曲臻的手掌。
掌心传来温热,曲臻咯咯笑起来,鼻涕和眼泪一齐在脸上横流,转眼间就被冷风冻住。
那一刻,她决定将白马取名为“木棉”。
木是温柔的,棉是纯白的,而木棉花是红色的,那也是与它初遇时,曲臻心里的颜色。
那时,曲臻还不知道哥哥曲恒本想与她一同见证这一刻,但他一早便被父亲带去了梦州,而那趟旅程,也将彻底改变曲臻的命运。
又一阵急促的马嘶让曲臻心头一颤,飘远的思绪瞬间被扯回。
马儿的叫声一般是低沉而悠长的,曲臻很清楚,它们只在感受到死亡的威胁时,才会发出这种短促而尖锐的哀鸣,她加快脚步,越过影一一路狂奔向前,很快便看到前方不远处那三个满身泥浆的身影......
“少爷,放手吧!这样下去......唔......咱们三个都要死在这儿啦!”
眼下,阿楚半个大腿已没入泥坑,他被夹在杜连城和苏震中间,一手抓着缰绳末端,一手死死钳住苏震的胳膊,正对着半身已陷入泥潭的杜连城大声嚎叫。
在他身后,苏震咬紧牙关,背对着阿楚的身体由于体力不支不住颤抖着,他双腿不断发力,企图拖着两人一马摆脱泥沼,但很快,他大叫一声,整个人被向后拖去……
“用力啊!你们两个废物!”
眼看着脖子即将被泥沼淹没,杜连城扯着嗓子大叫一声,双手却依然死抓着缰绳不放,而那只大半身已被淹没的棕红色骏马,仍旧嘶叫着在泥沼中奋力挣扎,却只能越陷越深......
徐怀尚看见身前的曲臻冲了出去,脚下好似生了风。
8. 08 绳
当徐怀尚认出遇险的三人正是昨日在客栈里闹事的主儿,他曾有过一瞬间的迟疑,但眼看着曲臻头也不回地冲进泥坑、加入到救马的行列,他的脚步也不自觉加快了......
彼时,曲臻大步淌进泥水,伸长胳膊牢牢抓住阿楚手中的缰绳,但她很快发觉,一切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顺利。
——脚下松软难以借力不说,没过小腿的泥浆更是浑浊紧实,加上马儿挣扎的力道奇大无比,尽管她用尽浑身力气,却还是只能被硬拖着向前,任由双腿越陷越深......
“放手吧少爷!老爷不会怪......”阿楚话音未落,绷紧的缰绳竟从手中脱离,随即整个人被身后的苏震从泥潭里生生拖了出去,与此同时,曲臻在一股怪力下被拉扯向前,双腿却因为深陷泥浆无法发力,眼看着就要扑倒进泥坑......
一只乌纱帽飞悬至半空......
骤然回缩的缰绳在半空中被另一只手猛地拉住,行将跌倒的曲臻也被一只胳膊拦了下来......
曲臻好不容易站稳后转过头,身旁的人是徐怀尚。
“都抓紧站稳!”徐怀尚将缰绳绕了一圈缠在手腕上,摆出一副要与马儿共存亡的架势,在他身后,满身是泥的阿楚在地上艰难爬起,再次冲进泥坑抓住了缰绳,另一只手伸向身后够上苏震的胳膊......
“听我口号!一,二,拉!一,二,拉!”
那一刻,徐怀尚坚定有力的嗓音似乎为在场的五个人注入了新的力量,先前险些放手的杜连城再次抓紧缰绳,双腿在泥坑中晃悠着试图站稳.
曲臻也艰难地将脚从泥泞中拔出,跟随着徐怀尚的口号站稳、再发力.
苏震岔开双腿大喝一声,再次使出全身力气拉住阿楚的胳膊.
而夹在当中的阿楚只能忍受着“五马分尸”的痛苦,咬紧牙关努力不叫出声来。
——“一,二,拉!一,二,拉!”
泥潭中,五个泥人喊着整齐的口号,脖子上青筋暴起,逐渐声嘶力竭,而泥潭边儿上,局外人影一正踱着步子四处张望......
很显然这条山路走不通了,四周的林子虽然地形险峻,但凭借他的身手完全不成问题,不过这次他可不是一个人,想到这儿,影一转头望向正扎根在泥潭当中发号施令的徐怀尚......
口号喊得响亮,进展却微乎其微。
这群蠢货,马往深处陷,人却只会横着拉,如何拉得出来?影一嘴角向下,默默别过头去。
左腿上的旧伤开始隐隐作痛,气力将尽之际,徐怀尚扭过头,将摸鱼的影一逮了个正着,急得破口大骂:“你小子愣着干嘛呢?!过来搭把手啊!”
影一却充耳不闻。
他确实也有过并肩驰骋的爱马,但此马非彼马,生死与他何干。
——“影枫!我可是付了钱的!”
影一一时被徐怀尚吵得心烦,转过头就要往回走,没等走出两步,身后突然传来“哎呦”一声大叫,影一回过头,正看见阿楚一屁股跌进泥坑,与此同时,徐怀尚和曲臻被猛地朝前拖去,眼看着泥水就要没至胸口,却完全没有要放手的意思。
危机关头,苏震也来不及扶起阿楚,只能连滚带爬地冲进泥坑支援,可眼下形势容不得他们丝毫松懈,眨眼间,兵败如山倒,几人挣扎了半天取得的成效再次化为泡影。
马儿死命挣扎,溅起的泥水不住甩上众人的脸,徐怀尚闭紧双眼将身子后倾,用最后的力气喊出了那句话:
——“我加钱!加钱!!”
片刻后,影一了扯出腰间的套索......
在这里需要说明的是,让影一改变主意的并不是“加钱”两个字。
收下徐怀尚的保护费,只意味着他有义务保其免受外部威胁,但对于那些没事找事的自杀式行为,他完全可以置若罔闻。
只是,影一身为连续三年数百起暗杀无一失手的影笙会第一杀手,既然接了刺杀令,他就不能让目标以别的方式死去,这是身为一名赏金杀手最基本的职业素养。
彼时,徐怀尚只觉得右脸被什么东西抽了一下,他微微睁开眼,发觉肩膀上多了一根绳子,顺绳回望,绳身竟一路向上高悬于不远处的一颗槐树枝杈中间,而槐树下面,影一正握着绳子末端等在那里......
徐怀尚瞬间意会,他火速将绳索绑上缰绳末端,头也不回地大叫,“你们去那边拉!”
套索在与马缰相连的瞬间绷紧,影一单腿蹬上树干,同时将绳子缠上手腕开始收绳,与此同时,接到徐怀尚指示的阿楚、苏震也火速赶来,抓过绳子一齐向下拉,身前的槐树不住发出呻吟,浮悬于泥沼表面的缰绳被高高吊起,马头在巨大的牵引下挣扎向上,终于将半只脖子探了出来......
与此同时,曲臻发觉手上的缰绳不再如之前那般沉重。
先前马腿陷于泥沼,他们强行拉马,其实是在与整片泥沼作对,如今马儿脱离了束缚,开始与他们一同发力,便也轻松了许多。
很快,随着大半个马身被拉出泥坑,马儿发出一声嘶叫,马蹄高高跃起径直冲出泥潭,一时间,漫天黄泥倾泻而下,泥坑中的三人闪躲不及,齐齐向后跌坐到了坑边。
午后的阳光铺上曲臻的脸颊,脸上、身上的泥巴有股芳草的清香,那一刻,她仿佛回到了那些个和雷音、木棉一同在草地上奔跑的日子,清风拂面,如沐新生。
心中久违地涌起喜悦,曲臻枕着徐怀尚的大腿,忍不住咯咯笑起来。
-
“好说!好说!徐大哥日后若是在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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州城遇到任何麻烦事,尽管来找我!”
是夜,鹿岭山顶幽深如墨,唯此处灯火通明。
鹿里客栈一楼前堂,碗内的酒水随着激烈的碰撞摇曳而出,杜连城高举木碗致意,随后抬起下巴将酒一饮而尽,桌对面,徐怀尚满面红光,喝得也正酣畅。
“好!徐某记下了,今后免不得要麻烦杜公子!”
经过泥潭救马一事,杜连城对徐怀尚一行人好感大增,转眼间就开始称兄道弟,回到鹿里客栈沐浴更衣以后,杜连城亲自敲响了徐怀尚的门,扬言要请他吃顿好的,顺带痛饮一场。
阿楚坐上边儿上,附和着主子一阵傻乐。
“确实,今儿要不是徐大哥,少爷这奔虹驹怕是......”
阿楚话说到一半,后脑上挨了杜连城重重一巴掌。
“你小子还说呢!今儿是不是你在后头鬼哭狼嚎地叫我放手?!你和苏震一前一后的,雷声大雨点小,屁用没有!”
“诶,杜公子话不能这么讲,”徐怀尚忙打圆场,“他俩没少帮忙,我在后头看得一清二楚。”
“是啊少爷......”阿楚嘟囔道,“毕竟您和这奔虹驹的感情,我和震子心里都明白......”
阿楚说罢,转头看向了徐怀尚,“徐大哥有所不知,几年前,少爷有次收租时和人家起了冲突,被打得半死不活,就是这奔虹驹不远万里把少爷驮了回来,这才叫他捡回一条性命,所以要真论起来,我和苏震两条命加起来,或许都不抵这一匹马!”
“算你还有点儿自知之明。”杜连城在一旁笑道,“对了徐大哥,那姑娘怎么还不下来?”
“水房洗衣服呢,”徐怀尚答:“湘儿都说了不用她操心,但臻儿姑娘心里过意不去,偏要和湘儿一起洗。”
“害,女人都这样,眼里尽是活儿!”
杜连城大手一挥,片刻后又心生好奇,“您和那位臻儿姑娘......是一早就相识?”
“没有,我们也是刚认识的。”
“那她,是一个人?”杜连城眉毛轻挑,指尖在木碗上轻轻摩挲。
“啊......那倒不是,她和影枫是一路的,就是那个不愿意说话的闷葫芦。”
不知为何,徐怀尚说了谎。
“唔......”杜连城沉默了一阵子,似是怀疑,又像是遗憾,“那影枫呢?”
“嗯?”
杜连城单手摸上下巴,目光游离,“虽然那小子一脸欠揍相儿,但这次我们能脱险也多亏了有他,这顿酒,我本也是想请他的。”
“那小子性情乖僻,现在指不定在哪儿发呆呢,不用等他。”
徐怀尚浅笑着为杜连城斟上酒。
“来,杜公子!”徐怀尚说罢,将酒碗高高举起,“我干了!”
9. 09 酒
蝉声聒噪,残月当空。
鹿里客栈后院,灰布衫的男人独坐树下,正借着悬吊树梢的油灯将套索上翘起的毛刺用小刀逐一磨平,空气中飘来一阵皂角香气,脚步声谨小慎微,影一没有抬头。
见他专注,曲臻轻靠上树干,盯着油灯周围浮游的蚊虫发呆。
方才她终于帮着陆湘儿干完了客栈里所有力所能及的杂活儿,趴在后院门口一看,徐大哥和杜连城一行人正喝得酣畅,若是路过前堂,免不了又要被叫去陪酒,便不知不觉走到了这里。
过了不知多久,曲臻轻咳两声,向前迈了一步。
“关于影笙会,我有事想请教你。”
影一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
“雇主......你们是这么叫的吧?”曲臻向前凑了凑,继续道:“若是雇主在提交委托后变更了住所,那他该如何获知委托事项的进展?”
话音未落,影一幽幽抬起了头,沉默片刻,他问,“雇主已经支付了订金?”
“是。”曲臻答。
“传令司的人会找到他。”
“即使雇主不在原处,传令司也能找到?”
影一放下手中的套索,抬头看向曲臻,他猜不透曲臻缘何要问出这样的问题,影笙会、雇主或是传令司,究竟哪个关键词与她相关?但思来想去,影一还是决定如实作答。
“如果传令司找不到,就要等清查署的人来收尾款了。”
“嗷对......”曲臻眨眨眼,后知后觉,“......还有尾款。”
——难道她想拒付尾款?
影一盯着曲臻看了一会,补充道,“不过,你最好不要被清查署的人找上。”
“我?”曲臻立刻辩解,“跟我没关系,我是帮别人问的。”
影一重新拾起套索,不再答话。
在加入湮灭司、正式成为影笙会杀手之前,影一有两年的时间都待在清查署,在那里,提升业绩晋升湮灭司的唯一方法便是尽快为组织追回尾款,所以多数时候,逃债的雇主一旦被清查署发现,下场都会很惨。
“对了,徐大哥让我和你们同行,你知道这件事吗?”
曲臻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
“不知道,你答应了?”
“还没有,不过我准备答应,你不会介意吧?”曲臻小心翼翼坐上长凳,隔着一段距离歪头打量影一,后者沉默了许久。
——“只要你不碍事。”
最后,影一这样回答。
“什么叫碍事?”
“就是像今天那样,多管闲事。”
原来,这样的事在他看来也是闲事。
曲臻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如果真的再发生那种事,需要劳您出手,我也会付钱的。”
曲臻这话说得诚恳,影一一时无言以对。
“不是钱的问题。”
“那是什么问题?我确实听说影笙会禁止杀手赚外快,可这种事他们又不会知道......”
“我没在赚外快,我是在执行任务。”
“执行任务?”曲臻思忖片刻,方才恍然大悟,“所以你是影笙会排名前十的杀手?”
影一沉默。
“没错吧?我听说只有排名前十的杀手才会接到保护朝廷命官的任务......”曲臻喃喃自语,“那这样看来,徐大哥也不是普通人......”
没想到,这女人知道的还挺多。
光盛元年,影笙会的存在开始变得昭然若揭。
在那之前,这个隐匿于世的行刺组织只负责执行江湖六大门派指定的任务,但在新任掌事上任后,影笙会开始与六大门派划清界限,并很快发展成了望南国最大规模的杀手组织。
那时,只要给足赏金,不管平民百姓还是达官显贵,杀人放火来者不拒。
很快,层出不穷的“自杀”事件开始搅得一度高枕无忧的官家老爷们风声鹤唳,于是,文物群臣联合上书朝廷,谏言出兵清缴影笙会。
永朔末年,老皇帝向影笙会【裁决司】据点派出了上百名御林军卫兵,无一生还,反倒是秘阁军帐内的侍卫统领接二连三死于非命。
次年,新皇登基,年轻的光盛帝决定将影笙会为己所用,便派遣御林军统领只身前往裁决司与时任掌事进行和谈。
双方最终达成协议:当朝不对影笙会进行任何生意上的干涉,而作为交换,影笙会不得接受针对朝廷命官的刺杀任务,且如有需要,影笙会杀手需在有偿条件下随朝廷官员出行护驾。
自那时起,影笙会排名前十的杀手大多都会在当朝要员出访时、被指派担任他们的临时侍卫,特别是每年的敬天大典——轩辕宴。
这宴席自前朝沿袭下来,以满席盛宴敬谢仙人传授的长生之法,出席的官员需叩首祈福,以至诚之礼换取轩辕神殿炼就的长生丹,再回宫奉于圣上。
自从影笙会开始与当朝合作,常年兵不血刃的便大有人在,于是在会内,他们也被戏称为“吃素的”,但就是这样有悖杀手伦常的工作,在影笙会内却大受欢迎。
究其原因,其一是养尊处优的工作环境,其二便是高额的赏金。
只是,由于安保任务不会为杀手赚取积分,影笙会前十位序常年更替轮转,唯有第一的位子不曾变化。
如今,影枫成为“影一”已有五年之久,他是影笙会杀手中最特殊的一个。
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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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事给他的评价是:杀伐果决,极度冷血,缺乏同理心,是天生的杀手。
三次侍卫武试,影一都只是放任扮演雇主的“假人”身陷险境,只在最后一刻才不紧不慢将其救出,湮灭司总掌在一旁连连摇头,感慨影一今生与侍卫之职无缘。
影一倒无杂念,自此安心做杀手。
蝉声稀稀落落,一只瓢虫落上影一肩头,曲臻拾起来放在手心观察,发现它一半翅膀支在外头,背上花纹残破,看似命不久矣。
蚊虫这么多,曲臻却没有要走的意思,影一实在摸不透她。
“你姓曲?”
“是,你怎么知道?”
曲姓不是大姓,此行特殊,先前和徐怀尚自我介绍时,曲臻刻意没有提及姓氏。
“你来时衣服上的刺绣。”
“哦。”
姓曲,去梦州,曾与徐怀尚争执书文赏鉴,这些线索让影一萌生了一个猜测。
“你认识季恒书院的曲伯康?”
冷风一阵,月色薄凉,曲臻陷入长久的沉默,影一于是抬头望天,心中的猜测也坐实了几分。
——“你俩倒是聊得开心!”
高亢的男声打破清冷,曲臻转回头,看到徐怀尚提着酒壶,晃晃悠悠朝他们走来。
“徐大哥,你们喝完了?”
“都叫我喝倒了!”徐怀尚嘿嘿两声,不知从哪里变出两只酒杯摆到他们面前,“杜公子点的花雕,好酒,你们也尝尝!”
影一背过身去,徐怀尚置若罔闻,只是躬身为他们斟上酒,自己提起酒壶将酒直接送进喉咙。
怀着心事,曲臻不假思索提起酒杯,酒水甘醇入喉,她于是夺过酒壶为自己再续一杯。
微风又起,花瓣飘散漫天,徐怀尚步伐踉跄,曲臻起身想扶他坐下,他却不肯,只是挥手念叨着“守得云开见月明”,接着端起另一只酒杯将杯内的酒一饮而尽......
“人生在世,各有各的不如意,如今我徐某苦尽甘来,此行能得您二人相伴,既是缘分,也是三生有幸。”
曲臻放下酒杯,有些鼻酸,“徐大哥此去梦州,看来有好事等着?”
“一次良机。”徐怀尚举杯,笑里满是沧桑,“臻儿姑娘呢?”
“一场丧礼。”
徐怀尚听罢移开目光,沉沉将头点了两下,“人各有命,节哀。”
曲臻微微点头,随徐怀尚一齐看向一旁的影一。
“影枫老弟,就差你了。”徐怀尚道,“此去梦州,意欲为何啊?”
——“杀两个人。”
影一没有回头,目光沉至暗处。
月影婆娑,至此,客栈后院又是一片静默。
10. 10 季恒书坊
永朔元年,二十六岁的曲伯康与叔父曲季远一同走在梦州城热闹的街市上,两旁楼宇高低错落,小贩叫卖不绝于耳。
他们的目的地是闹市区的琼水街,叔父刚在那里盘下一处店面,准备与曲伯远合伙创立一家书坊。
那时,儿子曲恒不到四岁,妻子身怀六甲正于七襄城养胎,眼前是翘首企足的而立年,身后是妻贤子孝的安乐窝,而对于这项心心念念数十载的事业,曲伯康也早已做好了鞠躬尽瘁的准备。
在叔父好友的帮助下,书坊很快初具雏形,曲伯康借叔父与儿子之名,将书坊命名为“季恒”。
那段时间,曲伯康整日辗转于各大文会堂社、物色名士佳作,并亲自监管采购事宜,从脍炙人口的名著经典到风靡市井的民间杂文,只要内容足够精彩,一概来者不拒。
数月后,季恒书坊开张当日,梦州城最负盛名的文人雅士皆会于此,琼水街内张灯结彩,一时间,这里成了梦州城最热闹的角落,半月后,眼看着书坊生意红火,客商往来不断,曲伯康却收到来信,获知了发妻姜氏死于难产的噩耗。
当时,叔父曲季远一度不理解曲伯康的消沉。
痛失爱妻可以再娶,况且女儿平安无事,曲家自此儿女双全,日后,曲伯康也可与城内望族结亲以安前途,加上书坊生意红火,开张不满整月便引来望南国各路名人志士慕名造访,口碑显赫,声名鹊起,执此嘉业,足够曲家三代衣食无忧。
好在,如曲季远所愿,曲伯康很快便从丧妻之痛中抽身出来,重新投入到季恒书坊的发展与建设中。
那时,曲伯康心中最大的动力便是儿子曲恒。
与曲伯康期待的不同,儿子曲恒在十岁以前,对文学似乎没什么兴趣,为此,曲伯康多次亲访私塾,敦促先生严加看管。
后来,先生直言曲恒有所参悟,对于诗词的兴趣似乎也浓厚起来,曲伯康便也不再忧心,逢年过节回到七襄城,他总会首先查看书房,在一连数次觉察出书籍被移动、翻阅的痕迹后,他心中那块石头也终于落了地。
至于女儿曲臻,曲伯康虽心有不忍,但奈何一见到她自己就会联想到爱妻姜氏,多数时候,他便只能对女儿视而不见。
每每临行前,他总敦促下人叫曲臻专注女红、守好本分,为了慰抚女儿,他也特地嘱咐家仆不要在妻子忌日举办祭祀,只是兀自在梦州城的住处留下一处碑牌,逢年过节或是思妻心切时,便烧上几炷香。
曲恒十七岁那年,曲伯康与书友在酒桌上临时起意,决定出题探一探儿子的造化,时值晚秋,曲伯康便让曲恒以“初雪”为题作一首中调词,想着在书友面前炫耀一番,顺便为日后曲恒接手季恒书院提前立下威信。
七日后,曲伯康如约收到了七襄城的来信,打开信笺,是不同于以往的娟秀字迹。
篱蔓成行月成霜,云牵梦,梦微凉。
足印两行,独步银河上。
飞旋九天十八转,蓦然望,噬玄黄。
错把风语作亲响,故人归,归何妨。
半尺轩窗,望不尽七襄。
星繁冷落湿云裳,方寸内,尽洪荒。
读罢,曲伯康扬起了嘴角。
字里行间,他仿佛看见了那个扒在窗口于风雪中企盼家父归来的少年,也体味到他细致入微的洞察与天马行空的想象,他当即将这首词展示给挚友李墨和郭盛,并在次日启程前往七襄城,准备将曲恒带来梦州,将他自此留在身边。
至于曲臻,她年纪也不小了,上次回七襄城时,漓粤当铺的祝老板曾带着自家公子来府上拜访,言语里难掩对曲臻的喜欢,其用意不言自明,如今曲恒接手书坊已定,自己也该劳费些心神,给女儿找个好人家。
三日后的梦州城,曲伯康带着刚满十八的曲恒走进了素以“书风雅颂”闻名的司月坊,席间,他与李墨、郭盛二人吟诗作赋、引经据典,曲恒却只是独坐一旁一语不发。
曲伯康起先并未责怪。
毕竟儿子初来梦州,难免生怯,李墨吟诵的坊间名曲曲恒接不上,曲伯康便代他作答,郭盛抛出的问题曲恒答不上,曲伯康也帮他搪塞过去。
酒过三巡,三人兴致正好,李墨提议让曲恒合着酒楼的乐声将他作的那首词念出来,三人齐齐看向曲恒洗耳恭听,后者扭扭捏捏站起身来,嘴上却半天挤不出一个字。
注意到曲恒不住闪躲的目光,曲伯康眼里的光暗了下去。
半月前,他返回梦州后发觉钱袋里少了几张银票,犹记得曲恒曾在他门前晃悠了许久,联想到自己儿时曾偷钱去集市上买书,曲伯康便也决定不再追究。
当晚,他将曲恒叫到书房,恼羞成怒。
“逆子!说谎骗我不说!居然还偷钱找人代写?!”
曲伯康抽出了驯马用的铁鞭......
“我没有......我没找人代写!我偷钱是为了给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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臻买马!”
曲恒声泪俱下,一头扑倒在地上,哭喊着辩解。
“那是谁写的?!你自己写的词,会一句也背不出来?”
见曲恒不再吭声,曲伯康将他一把推至墙角,扬起了手中的铁鞭......
——“是曲臻!”
曲恒闭着眼睛大叫一声,曲伯康抓着鞭子的手停在了半空......
“那些书也都是曲臻看的!爹,我不喜欢文学!从来都不喜欢!我想去布坊做裁缝,像文轩师哥那样,先生也说我很有天赋的......”
曲恒说着说着,抑制不住地大哭起来。
半月后,曲伯康带着曲恒回到了七襄城,曲府门前结了厚厚的一层冰,推开院门,屋前是一大一小两个雪人。
“准是曲臻堆的!”曲恒通红的小脸上扬起得意,“见到我准备的大礼,她肯定欢喜极了!”
曲伯康无暇关注雪人,他将行李交给下人,随后径直走向了曲臻的房间。
推开门,一阵墨香扑面而来,屋子里没有其他人。
那是十多年以来,曲伯康第一次走进曲臻的房间。
木窗虚掩,角落里的煤炉安静地燃烧,他小心寻觅着女儿的痕迹,像只觅食的猫。
走近书柜,上面堆满了他随手丢在仓库的旧书,随便抽出一本,页脚微微蜷起,纸面上的字体与信纸上的如出一辙,语句精彩处会被圈出,也有不少细小的批注。
拉开抽屉,纸上写满了他从未听闻的诗词散文,曲伯康拉开椅子,坐下来一首接一首地读下去,眼眶不自觉湿润......
“父亲。”
不知过了多久,曲伯康闻声转身,发觉外面不知何时飘起了雪,一个瘦长的身影对着他立在夕阳里,轮廓像被镀了金......
曲伯康站在原地,呆愣许久。
——他的女儿,原来已经这么高了。
临出门越过曲臻时,曲伯康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你回来了”,他说。
声音很轻,随风飘进雪里。
曲臻站在原地,心生不安,隐隐觉得要有大事发生。
那晚,曲伯康彻夜难寐,他将那首词从行囊里翻出来一遍遍地读,直到烂熟于心,等到远空泛起鱼肚白,他从抽屉里拿出了那封原本打算寄给祝老板的信函,思忖良久,他将信函凑近烛火,任由火苗在纸张上蔓延开来,直至信纸弥散成灰烬。
11. 11 诀与别
清晨,陆湘儿的房门外传来“笃笃”叩门声,打开门,曲臻捧着一叠衣物站在门前。
彼时的她又换上了来时那件米白色麻布裳裙,一头蓬松细软的黑发垂落腰际,周身没有多余的修饰,有种朴素的柔和。
“没打扰到你吧?”和初遇时相比,此时曲臻脸上多了些朝气,看上去精神了不少。
“衣服都干了,我拿来还你,顺便道别。”曲臻说。
“你要走了吗?”陆湘儿接过衣物,双唇不自觉隆起。
“嗯,不过返程时我还会经过鹿岭,我们应该很快会再见。”曲臻笑笑,“这两天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谢谢你愿意把衣服借给我。”
陆湘儿眨眨眼,转手将衣物堆上一旁的立柜,接着一把拉过曲臻。
“走,我去后厨给你们拿些干粮路上吃。”
鹿里客栈三楼,角落客房房门紧闭,房间内,两张床铺整洁如新,影一站在窗边,晨光衬出腰背威仪的线条,他将短匕、吹箭和套索擦拭干净,再逐一绑系在外褂里怀,接着扎紧腰带,将插满银针的腕带环上手腕......
客栈前堂,徐怀尚最后一次检查刚刚写好的信,封上信笺以前,他小心地将昨日从山上摘来的四叶草塞了进去,随后郑重其事将其交给陆掌柜。
“您说信差今日来取信是吧?”
老掌柜点了点头,将信笺压在算盘底下。
“那麻烦了。”徐怀尚躬身致谢,“我实在担心家里人记挂。”
“你们也不要逞强。”陆掌柜嘱咐道,“从草坡绕路实在凶险,要是不行,你们就回来,客房我给你们打折。”
“应该不会有事的。”徐怀尚再次颔首致谢,“我们有影枫呢。”
三人临行前,阿楚穿着汗衣从楼上火急火燎地赶了下来。
“少爷还没起,我和苏震来送送诸位,有些话少爷要我带给臻儿姑娘......”见众人神色狐疑,阿楚补充道:“啊,少爷最近身体欠安,大夫说他不能起早......”
听罢,陆湘儿翻了个白眼。
“不过他特地交代了,让我一定留下臻儿小姐的住址......”阿楚一边说一边拉着苏震凑到曲臻跟前,“老爷最近催得紧,少爷说要是臻儿姑娘愿意的话,他可以亲自上门提亲!”
阿楚说着撸起苏震的袖子,将蘸了墨的毛笔递到曲臻眼前,后者站在原地一脸无措,徐怀尚看不下去,上前一步给拦了下来。
“咱们来日方长,若是日后有缘再见,让你家少爷亲自和臻儿姑娘讲吧。”
“就是......”陆湘儿在一旁嘀咕,“你家少爷也不知道先问问人家是不是名花有主了......”
阿楚听罢大手一挥,“我家少爷说了!管他张三李四,只要还没过门,死活也要把臻儿小姐抢过来!”
阿楚说得激动,抓着毛笔朝曲臻扑将过来,徐怀尚在中间竭力拦阻,拉扯中袖口染上几道墨迹,曲臻见状匆忙和陆湘儿使了个眼色,抓起行囊转身开溜......
至此,预想中庄重从容的送别以一出闹剧收场,三人匆匆踏上了前往梦州的旅程。
“所以臻儿姑娘正值桃李华年,却全然没有婚嫁的打算?”
日上三竿,徐怀尚和曲臻并肩走在山道上有说有笑,被最前面的影一落出好远。
“嗯,”曲臻轻轻应了一声,“我平素少与人来往,家里人......倒也不急。”
“那你父亲和我倒蛮相似,别看我家闺女今年才十二,她娘却已经替她物色好了成亲对象,结果前些日子,听说我要放弃老家的官职去梦州做小本生意,亲家直接毁了婚,搞得我挨了好一通骂,不过你说这是坏事吗?这么轻易就悔婚的亲家,叫我怎么放心把女儿嫁到他家?”
“那您女儿怎么想?”
徐怀尚轻笑一声,“她一个小姑娘家懂什么?”
“不懂吗?”
徐怀尚停下脚步,扭头看向曲臻,曲臻没有避讳地与他对视,片刻后,徐怀尚笑着摇了摇头。
“你说得对,我该听听她的想法的......”
徐怀尚抬手正了正头顶的乌纱帽,将目光放低了。
“还好不晚,等我在梦州安定下来,就把家人都接过来,其实我本就希望兰儿她可以无忧无虑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嫁什么人就嫁什么人,什么‘女大不中留’、‘女子无才便是德’,真不知道是哪个孙子编出来的玩意,尤其是此行遇上你,臻儿姑娘,我想,若是像你这样才识过人的女子能活得潇洒快活,那这世道也就不算太坏......”
听到这儿,曲臻笑了。
她很感激徐怀尚能这样看她,只是,她的前程又能否真的顺遂?
五年前的那个冬天,是一切的开始。
在房门前撞见父亲的事让曲臻不安了许久,她不清楚父亲缘何进入自己的房间,又在纸上读到了什么,只是自那以后,她能觉察到父亲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的时间变长了些,偶尔照面也会寒暄几句。
几日后,父亲独自踏上返程,曲恒紧跟着寄宿到布坊,开始正儿八经学手艺。
一日,曲臻稀里糊涂将橘皮丢进了西凉草茶,半个时辰后,当她发觉腹痛难忍,便立即丢下手中的书、手脚并用地爬出马厩,在雪地里昏厥了几个时辰后才被下人发现。
再次醒来时,眼前是张殷切的面容,由于表情与容貌太不相称,曲臻恍惚间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一连数日,曲伯康陪伴在病榻边上,亲自喂她喝药,开始时曲臻很不习惯,直至某日,父亲带来了一本新编杂文集......
循着妙趣横生的故事,两人第一次有了话题,每读完一则短篇,父亲便会与曲臻一起探讨其中的人物与笔法,那天,两人守着火炉一直聊到深夜,父亲很开心,甚至即兴创作了一首短调词,曲臻于是也渐渐敞开心扉,将卧室里压箱底的几本选集拿出来和父亲一同品鉴、畅谈自己阅读时的困惑与联想......
那天夜里,她从未见到父亲在自己面前那样放肆开怀的笑。
她的人生,似乎也是从那时起,才真正开始。
病愈后,父亲每次返回七襄城都会带最新的读本画册给她,从诗词歌赋到人间百态,两人推心置腹、无所不谈。
一次父亲喝得尽兴,甚至扬言要让曲臻日后继任季恒书坊掌书一职,曲臻本以为那个位子是父亲为哥哥预留的,毕竟“季恒”之名,本就是因他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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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半年前,曲臻才意识到父亲是认真的。
三个月前,在向曲臻传授了诸多经营事宜后,父亲义正言辞告诉她,待一切准备就绪就会将曲臻接到梦州,让她尽早开始接手书坊经营上的事,至于与他共同经营书坊的伙伴——也就是和曲臻仅有过一面之缘的李墨、郭盛二人,父亲直言三人交情甚久,书坊易主一事还需要与他们进行商讨。
只是,曲臻能感觉到事情进行得并不顺利。
在那之后,父亲有整整两个月的时间不曾寄信给她,再见到他时,父亲鬓间添了不少银丝,眉宇间也生出了深深的沟壑。
我要去梦州了吗?曲臻问,快了,父亲答,目光幽深不知看向何处。
半月前的那晚,父亲收到来信,急匆匆地整理了行李,曲臻见状将木棉从马厩中牵出,将马缰交予父亲。
她知道这一程对父亲来讲很重要,木棉被她教养得很好,兴许能帮父亲分忧。
只是她没想到,那竟是诀别。
父亲离开后不到一周,曲臻便收到了那封信。
李墨在信上说,曲伯康误食了掺有橘皮的西凉草茶,被发现时已然毒发身亡,无法救治,丧礼将在一周后举行,望亲友节哀,届时赴梦州治丧。
除此之外,曲伯康还在遗书上交代,会将季恒书坊掌书一职交由徐丛接任,两人虽未谋面,多年来却有不少书信往来,曲伯康自认唯有徐丛足以担此重任,继曲氏遗志,扬季恒之名。
当下,曲臻知道李墨说了谎。
十二岁那年误服梦寰茶时,是爹爹求医问药,救回她的性命,至于这个突然出现的继任者徐丛,爹爹更是从未提及。
紧接着,曲臻收到了哥哥曲恒的信,曲恒在信中说,父亲离世当日本计划于司月坊宴请书友,称有要事宣布,而在此之前,他一直与李墨、郭盛二人待在书坊。
据书坊的伙计说,那段时间他们三人多次发生争执,曲伯康还曾一怒之下要将郭李逐出书坊,而在父亲去世当晚,曲恒与李墨、郭盛二人一同前往司月坊赴宴,宴席上两人面上并无哀色,李墨告知曲恒,在新任掌书到任前,他会暂时代理掌书一职。
一袭宣告结束,曲恒将酒樽摔到一旁,起身离席,李墨言语间的沉着笃定让曲恒坚定了内心的想法。
“父亲是他们害死的。”
在信件的最后,曲恒附上一行地址。
“七襄城静安里曲霞街63弄。”
那是设于七襄城城内的影笙会裁决司分舵地址。
曲臻明白,丧礼一旦结束,新掌书就会在李墨、郭盛的扶持下接手书坊,在那之前,她要为父亲报仇。
而在那之后,她也要将本属于曲家的东西,原封不动地夺回来。
想到这儿,曲臻苦笑一声。
——“世道也是由人决定的吧。”
世道取决于人,这是父亲说过的话。
彼时,曲臻将这句话轻声重复出来,胸口一阵闷堵。
或许有一天,兰儿也想放下针线,拾起随便什么与世事伦常格格不入的东西。
那时,曲臻希望她不必在自己走过的弯路上再跌一跤,而是如徐怀尚所言,能够无忧无虑、平安顺遂。
12. 12 伤
碧空如洗,一只瓢虫落上草根吮吸甘露,风吹草动,万物安然摇摆。
临近泥沼,影一将木棍插进湿软的泥土,眼下的土质以他的轻功不成问题,但若是徐怀尚和曲臻,恐怕又要重蹈昨日的覆辙。
不知何时,他也开始顾及旅伴,或许是好奇吧,影一暗暗这样想,当徐怀尚在曲臻面前死去,影一会很好奇她的表情。
临近山路边沿朝下望,近乎垂直的土坡上荒草丛生,零星几棵怪树贴着土坡向阳生长,看上去还算结实。
回身望去,闲谈的二人还在远处不慌不忙散着步,影一抽出腰间的套索,将绳子末端绑系在最近一棵树上,接着纵身一跃,没入峭壁草丛中。
这不是他第一次偶遇要杀的人。
九年前,十四岁的影一刚从清查署晋升到湮灭司时,也曾与猎杀对象同行。
那是一个涉世未深、目光澄澈的少年,影一一度不解他缘何会招惹上玉龙帮的人,闲谈中,他得知少年是荆竹门掌门的弟弟,他于是明白过来——这次刺杀不过是一次预警,而少年只是帮派火拼中用于立威的牺牲品。
他将少年引至巷角,但在即将动手的那一刻,影一犹豫了,他放下匕首,将事情原委告知少年,并贴心地给出了解决方案:只要少年愿意支付双倍的价钱,他可以反杀雇主,放少年一条生路。
这是明目张胆的违规行为,但对当时的影一而言,循规蹈矩并没什么吸引力,而违规后面临的惩罚更是不足为惧。
少年当下很感激,他直言身上的钱不够,需要问家里人要,影一点头,答应在原地等他,少年听罢拔腿就跑,影一警觉一路尾随,眼看着就要抵达荆竹门据点,影一意识到自己被骗了,他没有犹豫,跃起一剑直穿心脏,鲜血溅了满身,影一将少年拖至角落,眼看着那双明亮的眸子逐渐失去光泽。
大概半年后,影一再度在探查地形时遇上了刺杀令上的猎物,这次是个老妇人,温和纯良,对他关爱有加。
行间影一稍有不慎,叫妇人看到了自己身上的刺杀令,年近六旬的妇人求生心切,竟一把夺过他腰间的匕首猛扑过来,影一下意识扭过她的手腕,刀尖在他手臂上留下一道狭长的血痕,老妇人见拉扯不过,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开始对着他磕头,但影一手上剑已出鞘......
自那时起,影一开始明白,没人有资格凭借粗浅的印象来决定他人的生死,但钱可以。
前辈常说“生死有命”,身为一名杀手,收钱办事便是他们唯一的信条,人不需要活得那么复杂,不管一辈子做了多少肮脏事,生死也不过是一念之间。
胡思乱想的工夫,腰间的套索已被抽至尽头,影一回头望向不远处,看见曲臻已经摸着他布下的绳索小心翼翼地靠了过来。
抵达第一处结绳点后,她回身对着起点处的徐怀尚挥了挥手,后者于是取下绳子系于腰间,从坡顶坐着滑蹭下来,曲臻目光一路追随,不住叮咛安抚,像两个初次离家、相依为命的孩子。
腰间的绳子松弛下来,影一飞身越过灌木丛、单手扒上最后一处树干,腰间发力将套索环树一圈后,后脚蹬住树根向上一跃,顺势挂上峭壁顶端的一块岩石,抬头望过去,那要命的泥坑已退至身后,于是影一在半空中撑起身子,右手够上头顶的土路边沿......
不远处,徐怀尚双手紧抱树干,目不转睛欣赏完这一整套动作,忍不住发出一阵啧啧。
“原来真有人会飞啊……”
徐怀尚将目光移回身前,看着峭壁上曲臻半身贴绳、蹭两步退半步的狼狈模样,又回身望向脚下幽深莫测的苍翠深渊......
“天王老爷保佑,我徐某上有老下有小,断不能命丧于此......”
徐怀尚闭上眼,小声念叨起来。
曲臻倒没什么怕的,或许是自小喜爱骑马的缘故,她臂力还不错,顺着绷直的绳子,双脚抵住土坡,努力将重心稳在下盘,然后手臂发力......
出乎意料的是,当曲臻即将爬上土路,蹲在路旁的影一朝她伸出了手。
彼时曲臻的胳膊已经开始发抖,她没有犹豫,单手抓绳够上影一的手。
来不及感受对方掌心的粗糙,曲臻被一阵怪力提起,下个瞬间已然安全着陆。
“谢......谢谢。”曲臻扶着地面站起来,拍了拍裙子上的土,轻声道谢,在她身后不远处,徐怀尚开始解下树干上的绳子......
左膝隐隐作痛,徐怀尚深吸一口气,将手汗蹭上衣襟,随后握紧绳子,开始了最后一程的攀爬。
-
龙元五年,泸州县丞苏牧府后院,平阔草地之上,孩童嬉笑声不绝。
一声惊雷响起,奶娘怀里的苏家小女儿开始放生大哭,众人转身看戏之际,苏家二少爷苏祁幸临门一脚,皮革蹴鞠直直飞上屋顶。
“又是二哥!他不能看准了再踢吗?”年纪最小的苏忠信竖着眉毛指责起来。
“不是比谁踢得高吗?我们赢了啊!”苏祁幸看向身旁一胖一瘦正裹着手指的两个妹妹,“偏让我带这么两个拖油瓶,结果不还是踢不过?”
“还愣着干什么啊?去粪堆里叫人啊。”大少爷苏景安抱着胳膊靠上树干,举头望天。
一旁的苏忠信满脸不情愿,扭捏片刻,气哄哄朝仓库走去……
听到门外传来的急促脚步声,徐丛火速将画本藏进身后的草垛,仓库的门被一脚踢开,小少爷苏忠信的声音伴着闷雷声传来,“徐粪,去房顶!”
半分钟后,徐丛顺着梯子爬到房顶,沿着房檐一路向上够着那只蹴鞠,又一道惊雷降下,屋檐底下传来一阵催促,有了先前的经验,徐丛本想带着蹴鞠一齐爬下去,但耐不住苏景安的咒骂,他犹豫片刻,还是提前将蹴鞠抛了下去。
一颗雨点砸上脑门,听到底下人声渐远,徐丛撑着瓦砾向下蹭去,但等他挪腾到房檐边上,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先前倚在房檐的木梯正仰躺在草地上,和他大眼瞪小眼。
徐丛双手扒紧房檐上的瓦片儿探头向下望,四米开外的地面令他望而却步,一如往常,徐丛明白,呼喊是没有用的,雨点开始变得密集,他便只得趴回屋顶,任由泛黄的布衫被雨水浇透。
多年后,徐丛依然记得,暴雨倾盆时,有只麻雀落到他身旁。
“下去,笨鸟,去避雨啊!”他对着麻雀挥手驱赶,后者似乎听懂了他的话,张着淋湿的翅膀挣扎起飞,跳到半空后又跌下,徐丛于是伸出手,让麻雀跳到手心,接着一点一点挪到房檐边上,匍匐着趴下,曲肘将淋湿的麻雀送到房檐底下避雨......
雨停后,徐丛见麻雀身上还未干透,又捧着它嘟囔了很久,等到浓云散去,镀金日光再度泄下,徐丛便脱下上衣,赤裸着上身躺在房檐上晒太阳,很快,他打起哈欠,昏昏沉沉睡了过去,而等到他被远处稚嫩的争执声吵醒,那只麻雀已然不见踪影。
——“竹林凶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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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弟,你在此处等我,我去去就来!”
——“那你带上这件宝器!此器名为‘镇妖锁’,只要有妖兽靠近,锁身就会发出绿光,大哥,你一定小心!”
——“二弟放心,区区小妖伤不到我丝毫!”
只此三两句,徐丛便听出二人演绎的是《寻妖志》第三十二回的内容,他起了兴致,手脚并用爬至西边房檐边儿上,抻长了脖子,却只能看到外巷里的两个脑瓜顶。
——“妖怪看招!皓天壶!”
青色衣服的少年抡圆胳膊,将手中的砖头举过头顶……
“错了!”屋顶上的徐丛忍不住纠正。
“皓天壶是任仲的法器,你演的是二弟玉雕,法器只有镇妖锁。”
巷子里的两个少年登时站起身来,左顾右盼寻觅了半天,这才瞧见屋顶上的徐丛。
“我们当然知道皓天壶是任仲的法器,可我们只有两个人。”
圆脸小胖子仰着脑袋对他辩解。
“而且你说错了!玉雕可不只有一样法器,”方脸瘦高的男孩在一旁大声纠正,“他还在芍村洪庙里寻到了青影剑!”
“我知道,但那是后来的事了。”
窄巷中,两个男孩对视一眼。
“你也读过《寻妖志》?”方脸男孩问。
“本篇和番外都读过。”徐丛得意得摇头晃脑。
“那你来演任仲如何?”圆脸男孩提议。
“好啊,第三十二回竹林捉蝎子精那里对吧?”
“没错!你下来啊!”方脸男孩招呼道。
徐丛爬起来,跪在房檐边沿儿朝墙外眺望,犹疑着摇头,“太高了......我下不来。”
“开什么玩笑!?”方脸男孩道,“任仲十三岁便从继空法师那里习得了御风术!这区区不到五米的高度,你就怕了?!”
徐丛哑然,一时不知该如何辩驳,他望着男孩手里五颜六色的砖头瓦片,心里愈来愈痒。
“下来啊!记得云城篇吗?就是那奋不顾身的一跳,才让任仲觉醒了被炎魔封印的御风之力,你不试试怎么知道?”
在两个男孩一唱一和的怂恿下,十一岁的徐丛踩着房顶的砖瓦,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巷子里,一高一矮两个男孩翘首期盼着,还用脚体贴地为他移除了着陆点的碎石。
是啊,不试试怎么知道?
于是,徐丛攥紧拳头,猛地屈膝起跳向前,飞身越过横亘在中间的围墙,朝两个男孩之间的空地扑将过去......
那瞬间,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自由。
落地时,巨大的冲力带他扑倒向前,左膝重重撞上地面,钻心一般的疼痛直冲颅顶,与此同时,掌声在耳边响起......
徐丛咬紧了牙才没叫出声来,疼痛很快消退,只剩阵阵酥麻从膝盖和脚踝上传来,他调整呼吸,颤颤巍巍站了起来。
“漂亮!三弟,你这御风术果然了得!”徐丛转过头,迎上方脸男孩发着光的双眼,男孩与他年纪相仿,此刻开心得露出了两颗虎牙,“二弟你说是吧?!”
圆脸男孩上前一步拍了拍徐丛的肩膀,“幸会!我叫郭盛,你叫我盛子便好,这是我表哥李墨,敢问少侠如何称呼?”
徐丛呆站在原地,仔细端详两人脸上的表情,直到终于确认那份喜悦是真挚的,他绷紧的身体才逐渐放松下来。
“啊......”徐丛傻笑着抖掉裤子上的土。
“我叫徐丛。”
13. 13 兄弟
事后回想起那个盛夏,初遇李墨、郭盛时,徐丛那份由心而发的欢愉不仅源自三人骨子里对幻想故事如出一辙的痴迷,更重要的是,那是徐丛第一次没有从对方脸上瞧见对自己的嫌弃。
当时,他虽然居住在泸州县丞苏牧家,地位却和府上的牲畜差不多。
徐丛的父母原本都是苏府上的下人,在父母双双因病离世前,徐丛好歹还有个像样的家,父母双亡后,在苏家秦夫人的游说下,苏牧决定将徐丛收为义子,让他寄宿在自己家,自那时起,徐丛大部分时间都在苏府后院的仓库度过。
名分上是义子,事实上徐丛更像个童工,因为年幼干不了重活,清洁、帮厨、喂马,徐丛随叫随到。
苏家的孩子喜欢捉弄他,像爬屋顶够皮球、或是站桩当靶子都是常事,徐丛也从不抱怨。
他很清楚自己的地位,苏家与他无亲无故,愿意收留是他三生有幸,没活儿干的时候,他便猫在库房一本接一本地读旧书,久而久之,夫人见他无欲无求,也懒得关照。
平日里,苏府的马夫会将马粪放置在仓库留以备用,于是徐丛身上总有股屎味儿,人送外号“徐粪”,致使旁人初见他时,总会禁着鼻子皱起眉,纳闷这孩子身上怎么会这么臭。
因此,雨后那日在巷子里与李墨、郭盛二人短暂却纯粹的游戏,在年幼的徐丛看来尤其珍贵。
自那日起,每当徐丛瞧见围墙外飞进来的石子,便一头扎进后院池塘,在池子扑腾片刻后随便在晾衣绳上扯件衣服,而后顺着篱笆后的小径溜出苏府、于苏府毗邻的荼罗巷与二人相会。
李墨和郭盛是表亲,前者大徐丛半岁,后者小他一岁,虽然长相身材大相径庭,但二人刚烈的性子倒是相似,争执不下就动手开打,谁也不让着谁,每当这时,徐丛便会充当起和事佬的角色,为二人的纠纷提供一个中庸的解决方案,然后在新一轮争辩开始前岔开话题......
好在兄弟两人心大又健忘,这法子屡试不爽,转眼间,少年脸上的赤色褪去,又变成小说里肝胆相照的兄弟。
遇上徐丛之前,由于没钱上学,李墨、郭盛两个平日里便拾些破烂换书来读,后来,身在大户人家的徐丛自然而然担起重任,常将仓库里的旧书拿出来和两个朋友分享。
于是,从怪谈故事到诗词歌赋,三人对于文学的建树也日渐深厚,遇到不懂的字,三人就你一言我一语地猜,不时打闹起来,在狭窄的巷子里吵得鸡飞狗跳。
有次闹着笑着,郭盛突然一拍脑门说要组个帮派,李墨转身便用红砖在泥墙上刻下“荼罗帮”三个字,三人逐一将名字刻上,而后兴高采烈奔至河边,盛河水以代酒,假模假式地结伴庆祝,直耍到日头将落。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至于初见那日膝上留下的伤,自然也和那股常伴徐丛左右的粪味儿一起、随着夏末暖风轻飘飘地散去,直到数月后的那个重阳之夜。
那晚,徐丛为了偷书溜进老爷房间,却在出门时好巧不巧地撞上了夜巡的管家老姜,当即被拎着衣领丢进后院的马厩。
当徐丛瘦弱的身板撞上马棚内墙,立在墙角的铁铲草叉纷纷砸上他的肩膀,金属碰撞声在幽静的后院里萦绕回响,格外刺耳,于是老姜更气了,他飞起一脚将挣扎着爬起的徐丛踹翻在地,而后扬起马鞭,一下下抽打在他身上......
关于那天晚上的其他细节,徐丛如今已然记不清了,他只记得最后抱着头蜷缩在地上时,曾透过指缝看到一只居高临下俯视着他的棕色瞳孔,那只眼半闭半睁,不知是寐是醒,但他认出那是老爷苏牧的河曲马。
虽与其气味相伴多年,这却是他第一次能够认真端详气味的主人。
也是最后一次。
二十六年后,当徐怀尚腰系长绳,挣扎着够上鹿岭坡顶最后的一块岩石,膝上的剧痛伴着碎石声传来,徐怀尚脚底一滑,手上脱力,整个人无助地坠落下去......
-
龙元五年,重阳节后第三天,当徐丛挎着包袱一瘸一拐出现在巷口,正在地上划拳的少年抬起头,登时收起了脸上的笑容。
“二哥,你脸咋了?”郭盛丢下“木剑”一路小跑过来,凑近徐丛紫青的眼眶瞪眼观察。
“徐丛,你怎么瘸了?”李墨比郭盛心思细腻,徐丛一连消失几日,他心头的石头本就一直悬着。
徐丛站在巷口,扯起嘴角支支吾吾半天,不知该如何开口。
“不怕!我新练了铁砂掌,二哥你说是哪个狗贼干的?我这就去收拾他!”
“你省省吧。”不等徐丛作答,李墨将郭盛一把推开,他走近了,将徐丛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而后沉声问他:“你被苏家赶出来了?”
徐丛默默点了点头。
他早就清楚自己对苏家而言就是个干耗口粮的累赘,偷窃之事败露以后,秦夫人对他失望至极,苏老爷也随即发话,令他在三日之内离开苏府,自谋生路,只是......
徐丛看着面前两张不知所措的脸,嘿嘿笑了两声企图缓解气氛,他低下头,从干瘪的包袱里掏出那本《漫蜀记》,抚平页脚将其递到李墨跟前。
“不过我还是拿到书了!”徐丛挤出一个笑容,语带得意,“我怕被人发现,临出门时还顺了老爷的玉佩,被老姜发现的时候,我当即把玉佩交出来,他便没多怀疑,到最后也没搜我的身......”
“哈哈哈,二哥你真机灵!不愧是咱们荼罗帮的智囊呢!不过你看这是啥......”郭盛说着搂起上衣,从裤腰上抽出一本样式廉价的破书,徐丛定睛一看,发现上面也印着“漫蜀记”三个大字。
“这......你们是怎么搞到的?”徐丛大惊失色。
“走,带你去个地方!”李墨说完,带头大摇大摆朝巷口走去。
从热闹的锦木里拐上成康街,又穿过几条巷子,半个时辰后,李墨带着徐丛来到一个荒凉破败的胡同,两旁街坊大多人去楼空,枫叶枯黄飘转满地,几只野猫正在胡同尾的垃圾堆里觅食,见有人接近,便飞一般地逃窜开。
李墨带头走向左手边的一家店铺,徐丛一脸狐疑望过去,这才注意到那家店铺边儿上立着个木支牌匾,上面用楷体写着“聚尚书铺”四个黑字,木牌上布满浅色抓痕,似是野猫所为,若不是有李墨引路,徐丛如何都不会想到这种人迹罕至的角落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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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家活铺子。
临近书铺,一股沁人心脾的书墨香气扑鼻而来,接着映入眼帘的是架子上琳琅满目的万卷书田。
那些杂乱堆叠的文集画册,看上去都是不知从哪里淘来的抄录,而那些高大的书架,仿佛深入云霄般没有尽头,徐丛张大了嘴在书架中流连忘返,不时抬脚绕过散落一地的书卷,感觉像是误入了什么幻世仙境。
如果真的有天国,那在十二岁的徐丛看来,这便是他理想中天国的样子。
“诶,老伯,我们来了。”
过道尽头传来李墨刻意压低的嗓音,徐丛转头望去,这才注意到架子尽头竹椅上那个面黄肌瘦、整张脸埋在银丝后头的老头儿,他将脑袋耷拉在一旁、双目紧闭,除了间或抽搐的唇角,与死人别无二致。
在李墨的轻声召唤下,老头儿迷糊着睁开双眼,下意识将手伸向桌边的毛笔。
“又是你们俩儿?”老头儿的嗓音混沌沙哑,像苏府荷塘里养的大鹅。
“不止我俩,还有一个朋友。”
李墨说着微微侧身,为老头儿让出视野。
“您上回跟我俩说的招工,包吃包住那个,还算数吧?”
“招工?”老头儿喉咙口发出一阵“呼噜噜”的怪声,目光游离思索片刻,慢悠悠答道:“招工这说法不甚准确,我没钱给你们,最多管吃管住,我这儿活儿可不少,要打理书铺,还要帮着抄书......”
“我知道,我知道。”李墨连连点头。
“所以你们决定好了?”
“决定好了。”李墨说罢转过身,朝郭盛使了个眼色,后者随即会意地把头一点,伸手将一脸茫然的徐丛一路推到老头儿桌前。
“不过不是我俩......”李墨挺直腰杆,指了指身旁的徐丛,“是他,让他来这帮忙吧!”
“他?”老头儿倾身向前,从上到下检视徐丛,从他青肿的眼眶、泛黄开线的汗衣一直打量到脚上那双磨出破洞的布鞋,眉间逐渐隆起一个鼓包,“这是你们从哪儿拾来的小乞丐?”
“他可不是小乞丐!”李墨抬高音量,“他叫徐丛,读的书比我俩加起来都多!”
到了那时,徐丛方才领会到李墨的用意,他手忙脚乱地整理了下衣角,又将滑至手肘的包袱重新扶回肩头,对着老头儿端端正正鞠了一躬。
“我叫徐丛,从小就爱干活儿!清洁打理、誊写抄录这些都是老本行!”
听到这话,老头儿倏地从迷蒙中苏醒,锋刃般锐利的视线穿过幽深的眼眶射向徐丛,后者绷紧身子,用尽可能真挚的目光对视回去,空气如此冻结了不知多久,老头儿摆弄胡子的动作终于停下,他移开视线,将手头书摞最顶上的那本丢过来,沉声吩咐道:
“先把这本《沪泾图鉴》抄了吧。”
徐丛诚惶诚恐接过书,转头看向一旁的李墨,胸口按耐不住地上下起伏。
“还有,你叫徐丛是吧?”
“是,丛生的丛。”
“这名字不吉利......”老人摆摆手,随手从桌上捡起一本画册翻阅起来。
“以后你就叫徐怀尚,胸怀的怀,志尚的尚。”
14. 14 山匪
龙元五年,金桂飘香,泸州城章拐子胡同口,袁毅青一觉醒来,发觉门缝处透着微光。
将窗前的帘子微微掀开一角,看天光已是巳时,难道昨夜他忘了锁上书铺的门?袁毅青心上一慌、起势过猛,登时眼前一黑,颅顶一阵天旋地转......
不过,这眩晕感倒让他记起了昨日发生的事。
前些天意图从店里偷书却被他逮住的那一胖一瘦两个小子,竟带了个瘦骨嶙峋的男孩找上门来、说要给他做帮工,他记得有一刻,那双失了神的小眼睛突然泛起光,让他想到年轻时的自己,他便心软下来,答应让男孩留下来试用几日。
这样想来,昨晚他关店进屋前,怀尚仍趴在梯子上不知疲倦地擦书架,等到半夜袁毅青放心不下出门查看,见他四仰八叉躺在书堆上睡得正酣,也不忍叫醒,只是拾了条毯子给他盖上。
想到这儿,袁毅青小心翼翼挪下床,轻手轻脚将房门拉开一条缝隙向外查看,清晨明媚的日光倾泻进来,一条宽敞整洁的深棕色过道铺展在眼前,袁毅青蹙着眉观察了好半天,才认清这是自家书铺没错。
穿行于书架之间,原本东倒西斜、杂乱无章的书册已按照年代、题材被码放整齐;伸手在架顶轻蹭一下,是久违的一尘不染;屋角的蛛网不见踪影,就连那只陪伴他多年的老鼠洞、也已被杂草塞满,缝隙处是未干的粘土......
“袁伯,您醒了?”
一道瘦长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脸侧的汗水在艳阳下金光熠熠,徐怀尚举起手上的木板,笑容爽朗,“我做了个指路牌匾准备放在巷口,咱书铺的位子太偏,路过的人都不会想着走进来......”
袁毅青眯眼望过去,眉间鼓起一个川。
木板成色不错,可板子上“聚尚书铺”四个大字形如春蚓秋蛇,实在不堪入目。
“字写得太丑了。”袁毅青啧啧道,“你去研墨,我来写。”
“好嘞!”徐怀尚跨进书铺大门,提着木板一瘸一拐走向砚台。
袁毅青目光一路追随着徐怀尚的步伐,接着嘱咐道:“待会你把那两个小子也叫来,我教你们写字。”
“好嘞!我给师父研好墨就去!”徐怀尚应得格外响亮。
“你腿怎么了?”
“啊,不打紧......”彼时的徐怀尚撸起袖子,摩擦墨条的手法驾轻就熟,“我之前也伤过,过几日应该就好了。”
袁毅青盯着他忙碌的背影看了一会,接着调转目光环顾四周,欣赏着周遭焕然一新的景象,嘴角不自觉微微扬起。
-
“我抓住你了!徐大哥......唔......你别慌!”
天旋地转中,曲臻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远方的灰蓝与近处的碧青交叠轮换,肉身如陀螺在半空中旋转,徐怀尚单手握住绳子,挣扎着伸手向前,企图在面向崖壁时抓住什么来借力。
见曲臻拉得吃力,影一蹲下来够上绳子,与她合力向上拽......
片刻之前,他见曲臻安全抵达,本准备先行向前探路,毕竟浓云迫近,他包里头的泥人却淋不得雨,三人最好在雨势变大前物色好歇脚处。
结果还没走出两步,身后传来曲臻一声惊叫,他转回身,便看到徐怀尚连滚带爬从崖壁边沿跌落下去......
彼时,徐怀尚只觉得腰间被绳子勒得喘不上气,他一边呼哧呼哧稳定方向,一边探出还能用的右腿、钻土一般扎进身前的土坡。
随着影一臂上发力,晃荡在半空中的徐怀尚终于被一点点儿提了上来,曲臻明白自己臂力不大,便爬起身接过拉上来的绳子系在腰间、咬紧了牙往后拖,等到头顶的乌云遮去最后一丝日光,徐怀尚的胳膊也终于够上了山顶......
“啊......谢谢,谢谢你们......”
劫后余生,徐怀尚仰面朝天躺倒在地,一身藏青长袍沾满尘土,胸口的布料也被撕扯开裂,片刻前的失重感还历历在。
坠下山崖那一瞬,他真的以为一切都完了,书上说的都是假的,人在将死时根本无暇追忆往事,倒是脱险后的此刻,念及远在泸州老家的妻儿,又想到师父袁毅青,徐怀尚竟突然悲从中来,热泪横流......
曲臻蹲在徐怀尚身侧,彷徨不知所言,只得默默为他理好衣角,顺便清掉衣服上的尘土,影一倒不由分说,他俯身抽走徐怀尚腰间的绳子,三两下将绳子折好收起,只抛下一句“要下雨了”,便头也不回地朝山下走去。
“唉......真是麻烦了......”
山路上,徐怀尚被曲臻搀着,一瘸一拐艰难赶路。
“要是没有你们,我徐某怕是已然命断鹿岭了......”
“怎么会呢,我是不会放手的,不过刚才还是多亏了影枫。”
曲臻语气轻柔,闲聊之余抬眼望去,那条灰色身影已远在半里开外。
“倒是你腿上的伤,真的不用坐下来歇歇吗?”
“不用。”徐怀尚摆手,俯首看向自己那不争气的左腿,轻轻叹了一口气,“是自小落下的老毛病了,遇上雨天又容易痛风,真是连累你们了。”
“别这么说,出门在外,肯定要相互帮扶的。”
说这话时,曲臻想到了自己的父亲。
同徐怀尚一样,父亲身上也常常飘着墨香。
如果当初她能再坚决些,随父亲一同返回梦州,寸步不离伴他左右,或许那些有心之人就不敢动手了。
半里开外,一阵急促的窸窣声响从左侧传来,影一转头望过去,几抹黑影在林间一闪而过......
其实他一早就注意到了右侧峭壁上那两个鬼鬼祟祟的人影,这才加快脚步,想着趁徐怀尚和曲臻抵达之前解决掉麻烦,此处的山坡已不及方才那般陡峭,如若他是山匪,也会选在此处动手。
下一刻,头顶传来碎石声,影一下意识后退半步,两个身披兽皮、腰挂砍刀的彪形壮汉随即降落在他身前。
“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
光头山匪口令刚说到一半,被身旁高他半头的山匪推了一个趔趄。
“少跟他废话!”
高个子山匪踱着步子,一脸凶神恶煞靠过来,下巴一抬对影一吼道:“把身上值钱的玩意都拿出来!”
影一无言,只是扭过头,眼看着另外三个埋伏在左侧山林的壮汉手脚并用爬上来,大摇大摆将他围拢,手中的砍刀闪出寒光......
高个子壮汉见影一无动于衷,叫嚣的声音又抬高了一倍。
“你小子听不懂人话吗?别逼我们......”
“诶?你不是......”最左边的山匪上下打量着影一的行头,突然转头向身旁人求证,“大申,他不是先前在鹿里客栈......”
彼时,大申已然默默按下兄弟们手中的砍刀。
“是个狠角儿,”他俯首对其他人耳语道,“我看还是算了。”
赵响点头,大手一挥,但面子不能丢。
“看在你先前在客栈替湘儿出头的份儿上,哥儿几个今天就放了你......”
赵响说完,拉过一旁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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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里的其他几个弟兄转身要撤,远处却飘来一个男声。
——“诶!等等!”
赵响转过头,就看见一个一身青袍的男人跳着脚一路狂奔过来。
“你们几个不是先前在鹿里客栈喝酒的客人吗?”
走近后,徐怀尚一脸讶异地问。
“啊,我们确实......”
——“你们当初不是往北边儿走的吗?”
不等赵响答完,徐怀尚紧跟着问。
“啊......我们......”
——“你们既是往北去,又如何会出现在此处?难道这山里有什么捷径?”
赵响被徐怀尚珠链炮似的提问搞得一时语塞,他毕竟是堂堂山匪,何时被路人如此逼问过,但面前这两个男子、连同后面那个一席白衣的女子显然都是一起的,赵响转头望向大申,用眼神询问他要不要动手。
“是这样的。”
徐怀尚见面前几个人左右为难,上前一步解释道:
“我们三人同去梦州,两日前就因这大雨误了行程,如今看这气象阴沉,免不了又是一场暴雨,我看兄弟几个衣着俭朴,又是突然从这林子冒出来,想必是久居山林的猎户吧?若有什么下山的捷径,还劳烦几位不吝指点,我身上也没什么值钱玩意......”
徐怀尚说着在行囊里翻找起来,半晌却只捞出两枚铜币,他伸手奉上,脸上挂着不好意思的笑,“这点心意,几位看看......”
“你打发鬼呢?!”
高个子山匪一时气不过,上前一步打翻了徐怀尚手里的铜币,两枚铜币在空中飞旋翻转片刻,竟凌空被一旁的灰衣男人单手接住,整串动作行云流水,就算是放在闹市区的戏台上也毫不违和。
影一接下两枚铜币后,将手缓慢移至徐怀尚包袱上方,后者配合地将包袱扯出一个开口,两枚铜币随即滑落进来、各归其位,徐怀尚跟着扎紧包袱,抬头看向一脸惶惑的高个子山匪,心中没来由地多了几分底气。
“他们是从东边林子里过来的,待会下起雨来,我跟着他们便是。”影一淡淡道。
见此人竟当着自己一众兄弟的面大声密谋,高个子山匪瞪圆了眼,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他凑近大申对他耳语道:“大哥,这货好生豪横,咱们人多,教训他一顿总可以吧?”
“这是我从家带来的手帕,面料是上好的云锦,在城里应该能卖个好价钱......”
不等大申回答,站在最后的曲臻上前一步递上手帕,目光诚挚。
“我们确实急着赶路,几位大哥若是有什么快速下山的法子,还恳请费心为我们指个路......”
见面前的男人没有立刻收下自己的手帕,曲臻补充道:“若是不够,待我返程时再给各位捎些梦州特产......”
额顶一阵清凉,一颗雨滴适时地掉落下来。
大申仔细端详着曲臻,隐约记起这是两日前晕倒在客栈门口那位,念及她长相娇俏,言辞又是如此恳切,大申这心窝子也不由得软了下来,只是,这陌生女子竟想将手帕赠予他,难不成是看上他了?
虽说他大字不识几个,人也长得愣头愣脑,和面前这位倾城佳丽很难称得上门当户对,但......
“好吧!”
大申没成想,自己意乱情迷的工夫,到手的缘分竟被好兄弟截了胡。
“看在你们帮过湘儿的份儿上......”
赵响上前一步接过曲臻的手绢,而后潇洒转身、抬手示意三人跟上。
“跟我们走吧!”
15. 15 密道
雨雾氲氤,一行八人在鹿岭山腰的丛林间跋涉。
翻下山坡后,徐怀尚拾了根粗木棍做拐杖,接着便化身鹿岭学究,一手拄拐一手提袍地围着几个壮汉问东问西。
曲臻提着裙子战战兢兢地跟在后头,生怕自己一个不留神跌倒掉队,而后被遗落在这荒山野岭......
当然,她不知道走在前头的大申一直留意着她的动向,且时刻准备着百米冲刺、然后英雄救美。
不一会,徐怀尚问累了,喘着粗气逐渐被落到队伍后头,曲臻见状小跑几步凑到他身边,语带不安问:“徐大哥,这群人真的靠谱吗?你......也知道他们是山匪吧?”
“当然知道,在客栈我就看出来了。”徐怀尚边喘边答:“我先前听陆掌柜讲了,这鹿岭山匪最重义气,称呼‘猎户’算是恭维,先把他们架在这儿,若真是途中变卦,也不好对我们下狠手,况且,我们有影枫呢。”
曲臻听罢,侧头偷瞄向队尾的影枫,其实方才她也问过影枫同样的问题,得到的当然只有沉默,想到这儿,曲臻凑近徐怀尚,将音量又压低了一倍。
“徐大哥,你知道影枫是个赏金杀手吧?”
先前影枫暗示过自己此行是受人所雇,如今情况棘手,曲臻想着还是把心中的疑惑都摊到明面儿上来好。
果然,徐怀尚微微点头,不可置否。
他一早便留意到了影枫腕上那缠得密不透风的布条,寄人篱下十余年,这点察言观色的功力他还是有的。
“那如今我们没钱了,他不会临阵倒戈吧?”曲臻接着问。
“不会。”
徐怀尚嘴角微扬,将怀中行囊轻轻摇晃,一阵金属脆响随之传来。
“我这儿还有不少呢。”
雨声轻柔细碎,零星清澈的铜币响动夹杂在其中,让曲臻格外安心,两颗脑袋凑近了嘿嘿笑起来,像在田里偷完瓜又侥幸逃脱的孩子。
半炷香后,队首的赵响拔开面前的垂杨,巨大的洞口随即出现在众人眼前。
那洞口开在岩壁上,高度足有七八尺,边沿修葺齐整,看起来不像是天然形成的,朝深处望,惶惶火光消遁在暗处,在四周荒烟蔓草的帮衬下,倒有股温暖惬意的吸引力。
临近洞穴,感受着扑面而来的过堂风,徐怀尚暗暗松了一口气。
“这穿山大道本是龙元八年岭南官宦为了进贡朝廷凿出来的驿道,后来朝野更迭,新皇帝变了口味,这驿道便也跟着荒废了。”
赵响在一旁,导游一般地介绍起来。
“十多年前,大申他爹上山打猎时偶然发现了这里,从那时起,上山的猎户若遇上倒霉天气,便会选择在这里过夜,后来,我们这些山里汉也就自然把这里当成了秘密据点......”
此刻,雨声在幽静的山洞内更显清晰,赵响浑厚的音色在洞穴内飘转回响,听着怪是顺耳,曲臻被跳跃的火光吸引着,徐步朝火堆走去,临近后,她才注意到火堆边儿上还围坐着七八个妇孺,女人燃火的眸子里透着警觉和杀气,全然不似七襄女子那般娇淑温润。
“别担心,他们是过路的......”
曲臻身后,大申对着一众妇孺解释道:“来这儿避个雨,过不了半个时辰就撤了。”
山洞口,赵响依旧喋喋不休。
“这密道放在平时,哥儿几个可不会轻易放人进来,你们离开后也莫要声张,若是管不住嘴,我鹿岭横匪天下一家,保证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赵响说着,俯身拾起一岁甘蔗,咔嘣一声掰成两半,将其中一半递给徐怀尚。
“那是那是,小哥只管放心,我们不过借了湘儿的光。”
徐怀尚连连点头,顺手接过甘蔗。
“哈哈,湘儿确实是我们看着长大的,那日她在客栈遭人刁难,兄弟几个见那伙人一副官家装扮,也不好贸然出头,亏得这位小哥艺高人胆大......”
彼时,影一正倚在边儿,盯着洞口落下的水帘发呆。
“那湘儿姑娘多半也知道这处密道吧?”徐怀尚问得轻描淡写,只因心中早已猜出了答案。
赵响啃甘蔗的动作立马停下,沉闷了片刻,换上一副无奈面孔道:“你们可莫要怪罪湘儿,她明白这暗道是匪帮的命门,怎能轻易传予外人?”
徐怀尚微微点头,心说什么匪帮命门,陆掌柜那老狐狸明知他急于赶路还藏着掖着不说,不过是想多赚些房费罢了。
“话说回来,哥儿几个今天愿意帮忙,也不全是因为湘儿......”
赵响见徐怀尚脸色阴沉,悄摸转移了话题
“今个赶上哥儿几个心情好,方才刚劫了一对打鹿角县私奔出来的土豪男女,两人穿金戴银,包袱里全是贡酒蜀锦之类的值钱玩意儿,这要是放在平时,哥儿几个见好就收,随便挑拣几样也就放过了,可谁叫他们身上带的都是不义之财,小人遇土匪,谁也别给谁留情面!”
“啊?”徐怀尚来了兴致,“你们怎知他们带的是不义之财?”
“那男的我认识啊,鹿角县主簿成老爷家的二公子嘛!和他定亲那苦命丫头几日前才死于非命,他倒好,这会儿便带着别家姑娘私奔了,你说这钱干净的了?”
徐怀尚默默听着,觉得这故事有几分耳熟。
“我妹子嫁到鹿角县去了,这些我也是听她说的。”赵响补充道,“嗷对,那日在客栈避雨的人里头,不就有那苦命丫头的亲妹妹?一个妇人带着的,圆脸儿大眼睛、扎两个麻花辫的女娃儿!”
这下,徐怀尚才忆起自己在鹿里首夜经历的那桩异事。
“陈秀秀......”他念出女孩的名字,想起那张稚气未脱的脸,胸膛涌上一股温暖。
“如此说来,陈朝露之死还真有蹊跷,你方才说和成公子私奔那位,不会是姓赵......”
——“赵晓蝶!鹿角县酒商赵护的闺女,不过这你怎么知道?你莫是本地人?”
徐怀尚摇了摇头,一时无话。
想来这世间悲喜烂剧,到头来也无非爱恨情仇,区区儿女情长都足以掀起一阵血雨腥风,这影笙会能在望南国名声大震便也不无道理。
只是,此刻衣冠楚楚、感慨于世风日下的他自己,又能高尚到哪儿去呢?
彼时,曲臻终于将浸湿的衣服烤干了,她搓着手掌挪回洞口,站在影一边儿上默不作声等雨停。
火堆边儿上那些女人实在盯得她不安,还是待在木头人边儿上更自在些。
“你是梦州人?”
曲臻闻声猛地回过头,发现那名为“大申”的大胡子山匪不知何时又凑到了自己身后。
“呃,不是,我老家在融里七襄,我去梦州......是探亲。”
曲臻如实作答。
“我听说过七襄,在东北边。”
大申突然抿起嘴笑了笑,神色之恬静与块头毫不相称,有种难以形容的诡异。
“所以你确是城人......”
“怎么?不像吗?”曲臻礼貌性追问。
“啊,衣着打扮是像,但妹子你的气质......唔......像还有些山林女子的英气豪爽,着实迷人。”
曲臻半张着嘴怔在原地,耳根登时开始发烫。
这山林汉子果真耿直,连用词都如此大方。
“谢......谢谢。”曲臻心脏怦怦直跳,移开视线道,“您的气质倒也是卓群。”
“妹子过奖了......”大申微微颔首,又朝着曲臻靠近了些。
“......我想问,你平日里也会将手帕......”
——“臻儿姑娘。”
大申问到一半,话语被不远处的徐怀尚隔空斩断,后者虽和赵响聊得热络,但也一直留意着曲臻这边的动向,毕竟她一介女子混在这群大男人中间,那名为大申的山匪更是对她寸步不离,实在很难让徐怀尚放心。
“我听那姓赵的兄弟说,这隧道大致五里长,从那头出去就离山脚不远了。”
徐怀尚走近了,礼貌地扒开大申热乎乎的胸脯,接着道:
“只是再往深处路不好走,我们步行到出口怕是也要花上个把时辰,天色不早了,若你俩歇息好了,咱们还是今早动身。”
“这是?”曲臻看向徐怀尚怀里捧着的东西。
“他们送的干草,说是山林里湿气重,若是夜宿兴许用得上。”
话音未落,影一已然支起身子打头朝洞穴深处进发,曲臻点了点头,顾不上再和大申叙话,紧跟着迈开了步子,末尾的徐怀尚对着大申微微点头致意,留下一句“后会有期”,言下之意是,不用送了。
途经照过面的山匪,曲臻对他们一一轻声道别。
虽说方才,大申的话让她在猝不及防之余得意了片刻,但心中那份不安也是实打实的,要说盘踞在这晦暗洞穴中的十来号人,到头来,也还属朝夕相处的旅伴最信得过,而此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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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脚下步程将身后的陌生光景越落越远,曲臻也逐渐找回了久违的舒坦。
“嘭”,一团火光倏地亮起。
曲臻定睛望过去,发觉影枫竟不知从何处拾到了一块木柴,更不知何时在上面包好了油布,路过火堆时,他只是将木柴放低朝火焰轻轻一探,一只像模像样的火把便出落在眼前。
曲臻微微扬起嘴角。
或许下次远行时,她也该雇个影笙会杀手同行,暗室不欺,绝对物超所值。
胡思乱想的工夫,曲臻余光注意到一旁的徐怀尚从怀里掏出了什么东西,将其递到她眼前。
“臻儿姑娘,手帕这种东西,下次可不要乱送了。”
借着火光,曲臻认出徐怀尚手上的东西竟是自己刚刚送出去的手帕。
“徐大哥,这......”曲臻犹豫不决地接过手帕,语带诧异。
“我拿钱和赵响换回来的,你快收好了。”
徐怀尚看着曲臻一副涉世未深的样子,忍不住念叨起来。
“手帕这种东西送到陌生男子手里,很容易叫人家当作是定情信物,你没看方才那大胡子山匪看你看得眼睛都直了?你读了那么多书,怎会对民俗一窍不通?”
“我看的又不是那种书......”
曲臻心中还带着失而复得的窃喜,听到徐怀尚的话又觉得一阵羞愧。
“可这手帕也没落到大申哥手里啊,况且,方才我和他寒暄两句,倒觉得他人还不错......
“不错?”徐怀尚眉毛一竖,音调也跟着抬高了,“怎么,你想到这野林子里来做他第五个老婆?”
“第......”曲臻一脸惶惑,转头望向徐怀尚,“他有老婆了?”
“你看看,你连这山里的规矩都一窍不通,就想着要嫁给人家了?”徐怀尚耐下性子,语重心长道:“这匪帮里头的男人,哪个不是左拥右抱、老婆成群的?”
“可是我看《玉林夜话》里头说......”
曲臻说到一半,眼睛一瞪闭上了嘴。
“噗哧”一声,徐怀尚被她逗乐了。
这《玉林夜话》可不是什么正经小说,他没料到曲臻还看这些,便笑道:
“你以为这现实里的山匪都和《玉林夜话》里的萧仁风一样,又神武又深情?”
曲臻知趣地低下头,再不做声。
现在想来,方才那些女人看她的眼神的确是鄙夷提防各掺一半,她还全当是山野风俗,丝毫没往深处想,这下好了,她不仅在徐大哥面前暴露了自己见识浅薄,连偷看禁书的事也口无遮拦地捅了出去,真是颜面无存。
隧道昏暗,徐怀尚对曲臻的沮丧毫无察觉,只觉得这姑娘好生有趣。
虽说他早就看出曲臻不同于寻常女子,但她既然连禁书里的桥段都愿意拿出来分享,自己也就无需顾忌男女有别、讲究什么言语间的分寸了。
徐怀尚如此想着,小跑两步凑到影一边儿上,贱嗖嗖地问:“影枫,你可看过《玉林夜话》?”
“徐大哥!”曲臻憋红了脸,急得直跺脚。
彼时,影一挺了挺僵硬的脊背,不好说看过,更不好说没看,只得趁着徐怀尚回身哄曲臻的工夫加快脚步,佯装没听到他的话。
影笙会的那帮兄弟翻书只看图,这本《玉林夜话》配图不少,在毒料署盛行过一阵子,有此他在茅厕里见到此书,闲极无聊随意翻看了几页,颇为震惊,便不敢再碰。
“罢了罢了。”
后来,徐怀尚摆摆手笑道:“长路漫漫,我也是想寻个话头,毕竟这《玉林夜话》确实是本好书,若是以后我徐某发达了,就写个《鹿岭夜话》出来,到时候赠予二位……”
“我可不要。”
曲臻没好气地接上话。
“那聊点别的。”徐怀尚清了清嗓,“话说二位此前可到过梦州?”
到过?没到过?影一忆起过往十余载,似乎浑浑噩噩天南海北地跑过很多地方。
“不记得了”,他懒得想,便草草作答。
“没去过。”曲臻回得笃定,虽说父亲于梦州开店二十载,哥哥曲恒也被他带去过许多回,唯独自己打从记事起便坚守在那四方宅院,说出来也是唏嘘,便反问回去,“徐大哥你呢?”
“梦州是个好地方啊……”
黑暗漫无边际,曲臻听见身旁的人吐出一口悠长的气。
——“我上次来,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16.16 乡试
永朔元年,徐怀尚被袁毅青收留后六年,也是袁毅青过世后的第三年。
时值望南国永朔新帝登基满月,泸州城锦木里热闹非凡,连平日里门可罗雀的章拐子胡同也新添了不少摆摊叫卖的小贩,十七岁的徐怀尚站在胡同口,看着面前收书的老头儿在牙人的督导下将书铺中的旧书成摞码齐上称,脑子里一片空白。
过不多时,那牙人点数着银票朝他走来。
“店面加上杂货儿,一共八十七贯,这地段实在寒碜,我折个零头,你数数。”
徐怀尚接过票子和铜板低头认真点数,确认无误后抬起头看向牙人,后者挥挥手,一脸不耐打发道:
“没问题就走吧,剩下的和你没关系了!”
徐怀尚于是将银票裹着铜币小心折叠起来塞进里怀,弯腰拾起脚边两只鼓鼓囊囊的包裹,闷头朝胡同外走去......
半个时辰后,徐怀尚从成康街李氏蒸糕铺的摊位前头顺走李墨、郭盛二人,将他们径直拉进平日里高攀不起的凤怡酒楼,落座后,他将大包小裹搁在一旁,气势豪迈地叫了一桌子酒菜,而后迎上兄弟两个错愕的目光,从里怀掏出了那叠银票。
“六十,七十......”
郭盛茫茫然接过银票开始点数,嘴巴越张越大。
“二哥,这里足有八十余贯,别说租马,就算包个马车也是绰绰有余了,这钱你是从哪里搞来的?我哥俩儿就算卖上三年蒸糕也赚不来这些啊......”
徐怀尚笑而不语,只是举起酒壶为二人斟上,坐在他对面的李墨默默用指尖在酒杯上摩梭着,视线上抬,目光灼灼射向那两只包裹。
“你把书铺给卖了。”李墨声音很沉,语气冰冷。
“是,连同店里的旧书,我想着铺子倒了之后留着也没什么用,便一道都卖了。”
彼时,徐怀尚脸上依旧挂着笑,他早料到此举会引发争议,但也有信心能说服郭李二人。
“换来的钱比预想中还多出几贯,我想,乡试期间我们吃住都在贡院,应是花不了什么钱,不如在梦州一直待到放榜,咱们兄弟三个也有好些年没一同出游了,正好趁这次梦州之行......”
“徐丛......”
风和日美,一道西湖醋鱼被呈上酒桌,李墨突然唤回徐怀尚的本名。
“这两年你为了书铺跑前跑后,我本以为你是真心想继承师父遗志,将‘聚尚’好好经营下去……”
瞧见李墨眼底的暗淡,徐怀尚微微抬高了音量。
“李墨,书铺没了可以再开,师父生前逼我们背五经、抄四书,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咱们兄弟三个能闯出些名堂,实现儿时的梦?”
“儿时的梦?”
李墨猛地抬起头,目光闪烁,下巴微微颤抖。
“徐丛你醒醒吧!你真以为就凭我们三个草根贱命,靠着自学的那些不入流的文法便能通过乡试?我不知道你的梦究竟是什么,但‘聚尚’就是我的梦!
“这两年我和郭盛含辛忍苦经营蒸糕铺子,每日将卖剩的蒸糕带去给你,经年累月从未间断,自己都不曾饱腹!为的就是让你沉下心来顾好‘聚尚’,将师父的墨宝沿承下去,什么乡试!什么梦州!做人最重要的是顾好眼前!”
——“那你告诉我!眼前又剩下些什么?”
徐怀尚眼圈开始泛红,一肚子的委屈再按耐不住。
“而今是永朔元年,就连那荒烟蔓草的筒子口都开起了药铺布坊!我招牌也置了,新书也添了,生意可有起色?
“我去县衙敲过多少次鼓你们也不是不知道,那张拐子胡同早已被他们视如敝履,你们觉得若是师父泉下有知,他会希望咱们兄弟三个一辈子守着这间破书铺,葬送毕生的气力与前程?”
——“可那书铺是师父毕生的心血!”
两行热泪喷涌而出,一度沉默的郭盛突然哭喊道:
“那里头的每一本书,都是师父一笔一划抄下来的!每一本!”
徐怀尚凝视着他,鼻尖突然涌上一阵酸楚。
几年下来,风尘碌碌的生活已然磨去了郭盛身上那层肥膘,让当年那个胖小子出落成一个皮肤黝黑、四肢精壮的硬汉,而上一次见他哭成这样,还是两年前得知袁毅青去世。
“我知道,可是......”徐怀尚不自觉将语调放轻了。
郭盛看着他,目光不似李墨那般锐利,倒有种让人心疼的悲怆。
“二哥,五年前,被留到书铺帮工的本该是我,那时我和大哥见你无家可归、甚是可怜,才决定将帮工的位子让于你,我俩一直觉得,你是我们三个当中最聪明的一个,我本以为......”
——“砰!”
郭盛话说到一半,被李墨拍案而起的阵势惊得浑身一震,与此同时,一只茶杯翻下酒桌,将早已凉透的茶水溅了一地。
“多说无益,这钱,我和郭盛是不会碰的。”
李墨目光决绝,将那沓银票搁回到徐怀尚面前。
“我们兄弟两个人穷志短,无福消受师父的血汗钱。”
李墨说罢,拉起一旁的郭盛转过了身。
“作为兄弟,我真心祝你得偿所愿......”
最后,李墨只留下这样一句话。
“毕竟,你一直是师父最喜欢的那个。”
徐怀尚低头坐着,不想眼睁睁看着那两条背影消淡于视线,待徘徊的泪水终被吞下,面前朦胧的色块也变得清晰:青绿的秋葵、玫红的东坡肉,以及白玉一般的豆腐,更远处端正地摆放着两副青瓷碗筷,画面之于十七岁的徐怀尚而言,是空前绝后的精致。
说起来,徐怀尚也不明白为何在经年累月后,那日凤仪酒楼的光景却依旧如此深刻。
当然,二十年后,当他和曲臻、影一一同行走在那漫无边际的山间隧道,这些无足轻重的细节也自然被他省了去,毕竟说到梦州,接下来的一切才是重点。
那天晚上,徐怀尚蹲坐在李墨家门口守了整夜,却始终没能等来为他开门的人。
次日,晨光熹微,赶集的马车经过李家门口,马蹄激起一阵尘土,半睡半醒间,徐怀尚不知从哪里听来“梦州”二字,便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将脚边的包裹挎上肩膀,梦游一般地跟了上去。
飞沙走石间,没人注意到那个亦步亦趋的少年。
就那样不知不觉走出了泸州城,前方突然飘来洪亮的男声。
——“喂!小兄弟!你跟着我干嘛?”
尘沙滑过脸颊,徐怀尚听见自己大声回:“你要去哪儿?”
——“梦州!”
马夫的声音被风拉长,在徐怀尚心底落下回响。
“那能捎我一段吗?我要去参加乡试!”
——“上来吧!”
马夫话音未落,却扬起了手上的鞭子,“啪”地一声,马群放出吠鸣,车轮开始浴土疾转......
这下,徐怀尚彻底清醒过来,他迈开步子,一边扶紧腰间的包裹,一边将手臂伸长了探向车尾的草垛。
很快,底下那只沉重的包袱系口被他跑松了,徐怀尚只觉得肩上一轻,但眼看着马车越跑越快,他已顾不得回头拾捡......
片刻以后,当他双手终于扒上草垛顶端,咬着牙用力蹭上车尾再回头望去,只看见成百上千张泛黄的纸页在漫天沙尘中纷飞飘舞,像是出殡时亲友扬手洒出的纸钱。
那是他在聚尚书铺上百本书册中精心挑选出、实在不忍心当掉的抄本,昨日约见郭李二人之前,他本打算将这些书暂存于他们家中。
至此,师父袁毅青遗留于世的最后一丝痕迹,也被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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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丢了。
只是,还来不及感慨,脚下又是一阵颠簸。
徐怀尚抓紧了捆绑草垛的麻绳,胸前传来针扎般的痛,但好歹稳住了身子,没连人带包地翻下车去,他当机立断,将剩下的那只包袱脱下来蓄力抛过草垛,接着手脚并用翻过去,待落地时,眼前是两笼热情的白鹅。
鹅群见有访客从天而降,“咕呱”地发出错乱哑鸣,场面荒诞,徐怀尚用手背抹去脸上的尘土,欲哭无泪。
那时,他耳边响起了师父的话:
“书不重要,但纸墨映心,怀尚,人心才重要。”
-
彼时,洪钟般的音色在幽长的隧道里回响环绕,令曲臻入迷,徐怀尚正欲接着讲下去,走在前面的影一却停住了脚步,曲臻、徐怀尚随他停下环顾左右,发觉眼前是个分岔路。
“哦对了,赵响说过这里有条岔路,去梦州该是向西南......”
徐怀尚话音未落,影一已举着火把先走一步。
“所以,你上次来梦州是为了参加乡试......”曲臻等不及,一边走一边追问起来,“后来考过了吗?”
“嗯,我在梦州一直待到放榜日,虽然考过了,但名次并不理想,后来也就断了会试的念头,拿着文凭回到泸州,谋了个无足轻重的官职,然后娶妻生子,安稳度日。”
“由此看来,梦州的确是徐大哥的福地。”
“但愿吧,毕竟福祸总是相依相附,后头的事谁也说不好。”
曲臻微微点头,忍不住感慨:“永朔元年,刚好也是我出生的年份,那一年我爹也在梦州。”
“这么巧?搞不好我与令尊也有过一面之缘。”
“这真不好说,他那时大概忙于生计。”
曲臻笑道:“徐大哥,虽说路途艰辛,我倒好生羡慕你,至少还有机会参与乡试。”
徐怀尚闻言一阵沉默,片刻后轻叹一声。
“是啊,如若望南国准许女子参与科考,那臻儿姑娘定能榜上留名。”
曲臻苦笑,想到这些年她勤于写作,寄稿时却只能顶用哥哥“曲恒”的名讳,心中又是一阵无奈。
“不管怎么说,徐大哥,你很值得,我常听人说‘官袍之下无良人’,而今遇上你,倒觉得这世间还有得一救。”
“臻儿姑娘过奖了,其实我一直想说......”徐怀尚顿了顿,“此去梦州,若是一切顺遂就此安定下来,我们日后也要多联络,我要做的事,少不了要麻烦臻儿姑娘帮扶。”
“承蒙徐大哥抬爱,我一定尽力而为。”
彼时,影一在前头一语不发地听着,预感二人就快聊到紧要之处,脚下的步子不由得放轻了。
为何不继续问下去?
一个是季恒书坊的新任掌书,一个是已故坊主的女儿,二人间的纠葛可远不止谈诗问志这般简单。
多问几句,把新仇旧怨都捋拨清楚,他这赏金杀手的工作也才好向下进行。
无奈身后二人听不见影一的心声,闲扯几句又聊回到乡试流程上,影一心中不耐,暗暗加快了脚步。
一个时辰后,奔着漆黑尽头那道熹微的亮光,曲臻的心情明亮了许多。
“徐大哥,你发现没,影枫从没笑过。”
“装酷嘛,二十出头,正是需要关注的年纪。”徐怀尚言辞轻率,一副了然于心的姿态。
“什么?”
“你没看到方才,那环眼山匪打飞我手上的铜币,他竟凌空接了去,你说此举何用?无非手法绚丽,博人眼球罢了。”
曲臻一时诧异,恍然大悟般望向徐怀尚。
“你是说影枫他一直不苟言笑的,只是为了装酷?”
“那不然咧?”
于是,曲臻扭头向前,望着影一的背影,“咯咯”笑了两声。
17.17 影
三日前。
鹿角县康颂街,影一踩着申时的光景走进竹湘乐楼,在西南角靠墙的位子上坐定,而后叫了一壶煎茶,听着戏台女子弦音绕梁的木琴独奏,难得放空。
影一做杀手这么多年,一直本分行事、低调做人,要说唯一有所僭越的,便是在影六时期用一纸烂字上书裁决司,谏言将接头点设在各县、城中能听曲赏乐的地界。
那时的他还没养成捏泥人的习惯,每日翻墙跑巷、打打杀杀,唯有乐声能为他带来片刻的安宁。
寄信出去后的头两年,裁决司那边杳无音信,影六倒也理解,毕竟在选定接头点一事上,贵司在位置、客流上都有诸多考量。
但在成为影一后,他发觉收到的据点单目竟有了很大变化,后来几经辗转,影一才意识到裁决司当真采纳了他的建议,将各处有名的乐坊、戏楼都增设成了据点,毕竟乐楼食客普遍沉迷听曲,因而也鲜少留意行色匆匆的陌客。
自那时起,从完成任务到接手下一道刺杀令的这段时间,便成了影一难能可贵的自在时光。
正如此刻,他见四下无人留意,便从里怀掏出一团湿乎乎的黏土,在手上翻团几下,循着陈朝露的体态,三两下捏出一个轮廓......
鹿角县是个不大的地方,除非是遇上加急的刺杀令,否则,传令司的人一般都不会光临这里,但即使是这样,影笙会也在这座小城设下了三处传令点,在此执行任务的湮灭司杀手只需在指定时间出现在指定地点,就有几率遇上奔走传令的探子,届时,杀手与探子之间会通过影笙会特有的暗号秘密接头,无需返回总部,即可接手新任务。
放下茶杯,影一注意到一个头戴白色斗笠的男人迈进茶楼,径直走向门口靠左的位置。
男人身材矮小,四肢健壮,脚上一双谢公屐,坐定后下巴微抬,斗笠之下是一张黝黑的脸。
影一不着痕迹地低下头,只等男人说出那三个字,“小二!来盘叫花鸡!”
清亮的嗓音传来,影一抬头,远远迎上男人的视线......
影笙会上下数百人,杀手、探子、牙行,狭路相逢无需多言,只一个眼神,便足以会意。
男人走后,影一坐在原地,直至一曲宫商奏完,门口出现新的客人......
他明白,他该走了。
影一将泥人小心放进木盒,起身走向门口,路过木桌时摸向桌底,将黏在那里的卷轴不着痕迹地顺进袖口,而后走出茶楼,左拐右拐进一条人迹罕至的窄巷,再将卷轴从袖口抽出,借着午后斜阳仔细查看。
条令截限:七月廿三
目标:季恒书坊代理掌书李墨、郭盛;
新任掌书徐怀尚(裁决司查明)
凡三人,卒于梦州城
死法:郭李二人自缢而亡,留书遗表,表作:吾与表亲郭盛于半月前诛兄曲伯康,伪其死相,易其遗志,无颜苟活于世,遂以死谢罪,书坊将遂吾兄伯康之遗愿,传于其女曲氏。
徐怀尚死法:误食毒茶,西凉草加橘皮。
附:西凉草于鹿角巷胡井口西毒料署分部领取。
光盛七年七月十七
影一又读了一遍,食指在纸面上轻点,直至将上面的人名、地名如铭文一般镌刻进脑海,随后,他又闭上眼默诵一遍,照对刺杀令确保无误后,便从内怀掏出一根火折,眼看着那张催命符在手中燃烧殆尽。
走出窄巷时,他已在心中盘算出了大致的行程路线。
李墨、郭盛、徐怀尚,三人唯一的共同点便是梦州城里那间名为“季恒”的书坊。
从鹿角县到梦州需要经过鹿岭,如果遇上暴雨天气,免不得要在山上过夜,由此看来,他最好在天黑前前往胡井口,从毒料署取得“西凉草”,明日天亮启程。
-
从鹿岭山洞徒步而出时,天色泛青,雨声淅沥。
站在山腰洞口,山下的林子一片蓊郁,树丛静立,看起来风势不大,雨雾中,远处的亭台楼宇依稀可见,渺渺如仙境。
“那里就是梦州城了吧?”
听闻爹爹念叨梦州已久,眼下距离这座城已不足百里,等待她的却只有丧服与冷棺,想到这儿,曲臻心上一阵薄凉,紧了紧衣衫。
“若是赶夜路,兴许能在日出前抵达。”影一道。
“还是算了。”曲臻垂目看向徐怀尚颤抖的左膝,“徐大哥腿上的伤还是得养养,不然今日就在这洞里过夜,咱们养精蓄锐,明日天亮便启程可好?”
“我的伤不打紧。”徐怀尚摆了摆手,“这雨已经下了三日,若是再误一夜,我怕明天更不好走。”
徐怀尚话音未落,影一已迈开步子朝山下走去。
他本就不想耽搁在此地,况且包袱里还装着泥人和西凉草,二者都不能受潮,这一路,他只想着快些入林,找处空地遮雨再生火,趁早把事情和曲臻说清楚。
一路上,曲臻搀着徐怀尚,晃晃悠悠地跟在影一后头,很快便被他落开了一段距离,她担心徐怀尚心急,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聊天。
“徐大哥此去梦州谋官,家里人可想过如何安置?”
“谋官?”徐怀尚被他问的一愣,“臻儿小姐真是抬举我了,徐某这等粗人怎入得了梦州官场?此行不过是为了接手兄弟的小本生意。”
“小本生意?”曲臻恍然大悟,“那影枫果真是在接私活儿,还骗我说是执行任务......”
徐怀尚立马会意。
除了朝廷重臣,影苼会只杀人不护人的规矩他也有所耳闻,想必臻儿的误会也是来源于此。
“臻儿姑娘莫不是以为,影枫是影笙会排名前十的杀手,此行是为护官赴任?”
“是他自己说的啊。”曲臻对着影一的背影闷哼一声,“他这人真是没半句实话。”
“可不是!“徐怀尚笑道,“这混小子除了打架没一样靠谱,不过......臻儿姑娘呢?令尊生前在梦州所为何事?”
“书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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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臻回答,“我爹在梦州开了间书坊。”
一阵短促的疼痛从膝间传来,徐怀尚猛地躬身扶住左膝,将两只圆眼倏地瞪大了。
“徐大哥,你还好吗?”
当曲臻清澈的音色再度从耳边传来,徐怀尚抬起头,恍如隔世。
“我......没事。”
徐怀尚僵硬地挺直了背脊,一阵凉意从脚底传来,他寻思片刻,还是决定问出那个问题。
“徐某一直忘了问,臻儿姑娘......贵姓啊?”
“我姓曲。”
曲臻答得爽快,说话时用手背遮住额头,遥望影一的去向。
一连两日下来,她对徐怀尚的芥蒂早已荡然无存,这是她第一次出远门,途中却遇上这般爽朗仗义之人,实乃幸事,而今互通姓名,徐怀尚又有些许从政经验,往后若是书坊生意出了差池,曲臻也好求助于他。
曲臻思量之际,未曾注意到一旁的徐怀尚已默默拧紧了眉,一脸的忧思深重。
彼时,影一健步如飞迈进树林,单手护住行囊,物色起四周可用的柴火。
身为影笙会头牌杀手,他何曾负责过雇主与暗杀目标之间的调解工作?
只是,这一路上曲臻与徐怀尚相谈甚欢,看上去又是个心软的主,一旦得知徐怀尚是她的杀父仇人,曲臻当场撒泼求饶、阻止他行刺也是极有可能。
因此,这影笙会行刺的律例可要和她提前讲清楚。
——如果雇主中途变卦取消行刺,这定金和尾款可得照交不误。
只是,这样中途撕毁的刺杀令并不能为杀手累计积分,他这一趟,如若曲臻毁约,他这一趟,恐怕是白跑了。
影一这样想着,将刚刚掰下的湿树枝折断弃到一旁,下一秒,视野中却闪过一道黑影......
影一当机立断,手脚并用蹿上树顶,同时掏出腰间的吹箭,立在树冠上将袖口的银针塞进吹箭,然后双眼微眯,瞄向黑影的方向......
他眼看着那团黑影直直朝林子入口奔去,临近曲臻和徐怀尚时猛地刹住,双腿直立站起,耳朵扇了两下。
“臻儿姑娘莫慌,这是野狍子,一般不会伤人。”
见曲臻突然抓紧了自己的胳膊,身子僵直一动不动,徐怀尚低声安慰她道。
“狍子?”曲臻眼睛亮起来,“我在书上看过,说它们生性好奇,性情通顺。”
曲臻说罢小步向前,同时缓缓抬起了右手,可下一秒,那狍子却身上一颤,接着直直栽倒在地上......
狍子躺平后,曲臻立马就注意到了那个立在树顶上的灰色身影。
暮色将近,影一从树顶纵深跃下,于树影中如鬼魅般迅速靠近,他单膝跪到狍子身侧,看着它颤抖不止的身体,默默拔出了腰间的匕首......
一刀封喉,鲜血横流,曲臻紧紧捂住了嘴。
草地上,那头狍子又蹬着腿挣扎了片刻,两颗枣核般明亮的眼睛逐渐褪去了生气。
18.18 夜话
暮色将近,曲臻问影一要了只火把,她担心在林里迷路,便掏出包袱里的银簪,不时在经过的树干上做下记号。
徐怀尚瞧见,犹豫再三,从里怀掏出一只短匕递了上来。
他说, “这簪子不错,如此用可惜了。”
曲臻却摇了摇头,“这簪子本就是防身用的,徐大哥这匕首,我用着反而不顺手。”
徐怀尚低头应了两声,默默收回匕首,曲臻闻声,有些困惑地转过了头。
——打从进入这林子,徐怀尚的状态就不太对。
入林前,哪怕他走得一瘸一拐,却依旧神采奕奕、嗓音洪亮,但从刚刚开始,他却仿佛失了魂一般,低头跟在她身后晃晃荡荡,目光涣散。
曲臻上前一步,将手背拭上徐怀尚的前额。
“好烫啊。”曲臻看向徐怀尚,面露忧色。
“不打紧,臻儿姑娘,我......”
不等徐怀尚说完,曲臻已经转头叫住了影一。
“我们就在这儿生火吧,这棵柏树刚好可以避雨。”
影一转身打量片刻,俯身将肩上的狍子“砰”地撂到地上,不置可否。
“徐大哥,你现在需要休息。”
曲臻说着接过徐怀尚怀里的干草,动作利落地放在地上抹平齐整,然后将按着徐怀尚的肩膀将他强行推上草席,又从包袱里掏出一张葛毯披到他身上。
“我去拾些木柴生火。”
曲臻说罢,将肩上的包袱丢上草席,小跑着离开了。
望着曲臻的背影,徐怀尚欲言又止。
曲姓不算大姓,曲臻说她来自七襄城,此去梦州是为了参加父亲的丧礼,而曲伯康正巧过世在不久前,这一路上,徐怀尚捋着这些线索思忖良久,估摸着曲臻大概率就是曲伯康的女儿。
那眼下,他又该怎么做?
虽说女子难承家业是道不成文的规矩,但这位曲小姐却非比寻常,几日下来,他早已领教过她在诗词戏文上的造诣,一个年方二十的小姑娘,却能几次三番与他辩得有来有回,一路上也对他照顾有加,若自己仅为这偏颇世道将书坊从曲氏手中夺了去,确是断了曲臻的大好前程。
但话说回来,这书坊掌书的位子是李墨、郭盛二人好不容易为他争取来的,临行时他也和妻儿信誓旦旦做了保证,等稳定好书坊的生意,就将他们接来梦州城享福。
辞官以来,妻儿跟着他受了不少苦,如今好不容易苦尽甘来,这到手的掌书之位,难道就这般拱手让出去?
徐怀尚思来想去,心中五味陈杂。
眼瞧着曲臻帮着影一架起火堆,扇风添柴忙里忙外,徐怀尚意欲起身时,膝上又是一阵剧痛。
他默默叹了口气,心上更乱了。
彼时,曲臻眼看着影一三两下剥开狍子皮,用短匕从里头割出一小块淋着血的狍肉,接着将插着肉的匕首举到火上烧燎片刻,送到嘴里咀嚼起来。
整个过程中,自己与对面的徐怀尚貌似隐了身,只有盯着瞧的份。
“我说影枫老弟,你就自己吃啊?”
徐怀尚咽下口水,屁股在地上蹭着靠近了。
“我来弄吧。”曲臻见徐怀尚行动不便,起身接过他手里的短匕,蹲到狍子身侧研究起来。
可她何时干过这种粗活儿?
曲臻凑近狍子,举着匕首用削果皮的方式忙活了半天,却只剃下来一堆毛。
“臻儿姑娘,还是我来吧。”
徐怀尚见状艰难起身,接过匕首用力一割,一行狍血汩汩流出,这一刀虽然割得深了些,但总算能挖出肉来,徐怀尚捏着那块狍肉,费劲巴力将粘连的毛皮剃掉,总算能递到火上开烤。
曲臻和徐怀尚忙活的功夫,影一已经举着他那把铜柄短匕吃了个半饱,徐怀尚瞪了他一眼,转头和曲臻吹起牛来。
“这块给你!”
像是想到什么欢喜事,徐怀尚脸上又浮起笑容。
“我家闺女最爱这一手儿,这肉呀,要烤得外焦里嫩,像这样表皮微微泛起金黄才好吃,来,你尝尝!”
徐怀尚将肉串递给曲臻,转手就要去夺影一手上的那块,但那可是影一,徐怀尚伸手的瞬间他便反应过来,下意识将匕首抬高,斜起眼睛看向徐怀尚。
“我给你......品鉴品鉴。”
徐怀尚见夺刀不成,转眼间换上一副谄媚的笑,影一冷脸看着面前的男人,想着他反正也快死了,便将狍肉递了过来。
与此同时,曲臻一口下去,忍不住蹙起了眉。
徐大哥这所谓的“外焦里嫩”,事实上却是外头已经糊了,里头还是生的。
徐怀尚倒是心大,眼下,他没心思观察曲臻的反应,只专注于自己手上的肉。
“老弟,你这肉烤得着实敷衍,要不生吃得了。”
徐怀尚这样说着,嘴上却一口接一口地未曾停下。
影一烤的肉虽是欠了些火候,但一口下去肉汁满溢、滋味浓郁,也叫徐怀尚将方才的烦心事忘却了大半。
一滴雨水倏地敲上额头,曲臻用指尖蘸上雨水再放至舌尖品尝,突然轻笑了两声。
骤雨初歇,林间野宿,眼前是翻倒在地的狍子,嘴里是难以下咽的野味,耳边是喋喋不休的抱怨……
这顿饭,真是荒唐又有趣。
徐怀尚闻声回过头,见曲臻笑得甜美,便打趣问她,“想什么开心事呢?”
“我在想,徐大哥为人豪爽大方,与人交往也仗义直言,身边一定有不少朋友吧?”
“臻儿姑娘好眼光。”徐怀尚答,“我徐某虽出身白屋寒门,身边却从不缺朋友。”
“那影枫呢?”曲臻又看向影一,“我听闻影笙会杀手入会前多曾从事军职,想来你在军中也有不少朋友吧?”
“他哪来的军职?”徐怀尚抢先道:“这小子顶多二十出头,总角时若非泼皮便是匪寇,言行哪有军中作风?瞧这闷葫芦样,怕是也没什么愿意和他做朋友!”
影一任由徐怀尚骂着,掏出麻绳自顾自捆起了狍子腿。
“那现在影枫小哥有了!”曲臻的声音却突然明朗起来,“不瞒你们说,我自少没出过远门,更没机会认识外人,但此番有幸与二位同行,自觉智识通透了不少,若是能成为朋友......”
“那是自然!”徐怀尚爽快答道,“以臻儿小姐的才情,若时常出门走走,朋友定是不少,今日徐某也算占了先机,来!”
徐怀尚说着,举起不知何时掏出来的酒壶正欲畅饮,却被一旁的影一冷不丁打断。
——“据我所知,朋友间理应坦诚相待。”
此话一出,徐怀尚的酒壶滞在半空,笑容也僵在了嘴边。
这小子,莫不是已经看穿了他和曲臻之间的渊源?
“那是自然。”曲臻倒没多想,遇见徐怀尚和影枫以前,她本以为自己心里只容得下书卷、木棉与父亲,可如今看来,她这心宇却比想象中要富余得多。
“影枫小哥,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曲臻再度看向影一,目光澄澈清亮。
“若有一日,我或者是徐大哥的名字出现在你的刺杀令上,你也会尽杀手之职,招办不误吗?”
影一看向她,手上的动作停顿了片刻。
莫非,她已经知道了?
不,若是曲臻已经知晓徐怀尚就是他此行要杀的人,此刻断不会如此轻松自在。
于是影一点了点头,如实答道:“自然。”
“可我们不是朋友吗?”曲臻追问。
“我不明白什么是朋友。”
“什么......是朋友?”
这下,曲臻也愣住了。
“好问题。”
徐怀尚咽下一口冷酒,将吃剩的烤肉搁到一边。
“俗话说,人生难得不寂寞,在徐某看来,朋友,就是能帮你摆脱寂寞之人。”
曲臻听罢,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可下一刻,影一又提出另一个问题。
“什么是寂寞?”
“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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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臻将视线放远,嘴上幽幽念道,“诗中有云,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独酌追忆难免感伤,因此就连天边月、地上影都成了陪伴,这就是寂寞吧。”
影一不语,低下头开始清理匕首。
“你搞读书人这套,他哪里听得懂?”
徐怀尚说罢,身子前倾探向影一。
“我就问你,这一路若是没有我和臻儿姑娘作伴,你一路披星戴月草木为栖,岂不寂寞?”
影一惘然,心说这岂不是常态,何来寂寞?
“害!我看这厮是心窍未开,那我这么说吧,朋友就是那些愿意让你放下原则,为其两肋插刀的人。”
徐怀尚话音未落,心上却打起了鼓。
说到放弃原则,他七年前之所以辞官,说到底也是为“情义”二字舍弃了原则,而今面对曲臻,他支支吾吾不敢说出实情,不也犯了这违背原则的罪?如此教化他人,实乃问心有愧。
“罢了。”徐怀尚于是大手一挥。
“今日说累了,诸位早些休息,准备天明便启程吧。”
饭后须臾,影一将吃剩的狍子架上竹竿、扛去了别处,他知道这林里有不少野兽,若是守着这具血淋淋的尸体,入夜免不了引来祸患。
影一返回时,徐怀尚已守着月色打起了鼾,曲臻靠坐在柏树边,手上摆弄着一团东西。
影一于是走过去,决定借机和曲臻把话说清楚。
然而,走近后,看着曲臻手上那团人不人鬼不鬼的湿泥,影一竟不知从何开口。
“你在捏什么?”
影一瞧着曲臻手上那团东西,脑袋又大又方,四肢如桌腿般竖直支出,和接连的大块长泥快要盖成一座亭子,若她也有捏泥人的习惯,那这技法实在一言难尽。
“木棉,她是我的马。”
果然,影一点头坐下,这东西果真不是人。
“她脑袋上有块红点,这里......刚好可以用胭脂点缀。”
曲臻见影一凑近,自顾自地介绍起来。
“我父亲临走时带着她,现在,她兴许已经被那些人卖出去了。”
影一不语,心中思忖着该如何开口,四下沉寂片刻,倒是曲臻又起了话头。
“影一,你为什么做杀手?”
听到那两个字,影一猛地转过头,“你怎么知道的?”
“你刚刚换布条的时候,我碰巧经过。”
影一哑然,寻思这女子来去无声息,倒有几分做杀手的潜质。
“我听闻影笙会内的杀手不少都喜好杀戮,享受夺人性命的快感,但你显然不是。”曲臻语气平缓,继续道:“方才,你猎狍的手法干脆利落,显然是不希望它受苦,你既然不享受杀戮,又为何要做个杀手呢?”
“这需要什么理由?”影一反问,“擅长,也就做了。”
“精通武道剑术也可以应征入伍,保家卫国......”
“有何差别?都是杀人夺命,在哪儿不一样?”
“可入伍好歹还有个光荣的念想,做杀手却只能一辈子隐姓埋名。”
说到这儿,曲臻看向影一,明珠般的眸子映着袅袅火光。
她问,“你不想叫他人记住你的名字吗?”
——名字?
影一在心里将这两个字重复了一遍,目光放远,神游到了不知何处。
影笙会内,有些人会将姓名透露给其他同僚,影一问他们这些名字从何而来——师叔、父母、长兄,答案不尽相同。
可是,他从未遇见能给他名字的人。
前些年,他曾犹豫着要不要为自己取个名字,后来又觉得没这个必要,毕竟没有名字就没有登上刺杀令的风险,他的无名无根,或许也是件好事。
而今,“影一”的代号跟随他已有五年之久,属于影一的积分高悬于影笙会杀手榜榜首,日后,也会一直停留在那里。
所以,影一便是他的名字。
而只有一直留在影笙会,他才能真正和这个名字融为一体。
19.19 名字
永朔九年,枫河县府衙。
知县爷冷冷扫视过横躺于地牢内的那两具尸体,对着缩在角落里编草人的少年厉声问道:
“喂!小鬼,你叫什么名字?”
“大人,这小子怕是个哑巴。“一旁的典史俯首代答,“打从进来起,无论怎么施刑拷打,他都一声不吭。”
“什么罪名?”知县问。
“偷窃。”典史答,“还有杀人,据报官的人说,这小子偷东西被抓,被失主按在地上一顿暴打,待他叫人赶回去帮忙,却发现失主已死,这小子起初还想逃,愣是被众人逮了回来。”
“这两个人,也是他杀的吧?”
知县看向地上那两具尸体,摆手示意一旁的狱卒清理干净。
典史蹲在地上检查片刻,点了点头道:
“眼眶流血,颈骨断裂,和他之前杀的人死法一致,准是他干的,大人怎么说?即日行刑?”
知县却摆了摆手道:“近日城西矿场缺人,上头催得紧,明天把这小子带上充个数。”
典史点头应下,待狱卒将尸体抬出便锁上牢门,临了看向少年,发出一阵叹息。
次日,少年跟随囚车一路西行,却在黄岭山路上碰到打劫的山匪。
囚车内,犯人趁乱撬锁逃跑,少年伺机藏于野林,想待山匪散尽后折返车队捡些物件回去卖钱,不想被潜伏的山贼逮了个正着,一道抓去了匪帮。
那年,他只有11岁。
“喂!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见面前的男人腰上只围了一块破布,少年没来由地感到亲切。
“无名。”他闷声作答。
“成!无名小子,你去把这头野鹿扛去那边儿的火塘,顺便给厨子打下手。”
少年不知,车队里五名衙役加上十余名犯人,这些山匪为何唯独放过了他,但在匪帮的日子总算安逸,尽管挨揍犹如家常便饭,但好歹有了遮风挡雨的住处,也不用担心挨饿,平日偶有余闲玩玩泥巴,鲜有人叨扰。
一日,无名随匪帮外出打猎,随手便张圆了当家的那把七尺长弓,一箭射中猎物心脏,叫人瞠目结舌,自此,无名算是正式入了匪帮,但毕竟是个外人,他平日里常被女人小孩作弄,唯有匪首对他关注有加,有意栽培。
那时的无名总算明白,是人便有根,他与匪帮的其他小孩一样,都曾是母亲的腹中肉,从那时起,他常会想起九岁那年第一次夺人性命、行将断气时脑海中浮现的情景。
六年前的冬日,他体力不支趴倒在地时,视线里最后出现的那个步履蹒跚的妇人背影,应该就是他的母亲,而皑皑雪地上那段血红色的足迹,或许也来自她。
不知为何,母亲抛弃了他,但她当时流着血,兴许已无暇顾及太多。
母亲或许死了,亦或还活着,但人各有命,他与母亲此生或是欠些缘分,日后若有缘再见,无论天上还是人间,母亲怕是也记不得他了。
那夜,无名又一次从垂死挣扎的噩梦中醒来,独自去野林里解手,那时,一道黑影突然从林间飞窜出来,银光一闪,鲜血随剑影一同落下,眼看着那两名守夜的山匪仰面倒下,无名身子一颤,险些尿到手上。
接下来,那人抬手又是一刀,锋利的剑刃将铜制火盆一刀斩裂,落地时却没发出太大声响。
无名转过头,只见当家的从棚屋内狂奔而出,他来不及整理衣衫,抡起膀子便拉圆了那把七尺长弓......
箭影无形,但远处的黑衣剑客却只是微微侧身,同时扭转手腕转了个刀花,下一刻,飞旋在半空的木箭凌空被劈成两截,黑衣剑客一路提剑疾行,他的身体在林立的匪帮营帐间化作一道虚影,踏过木炭时,脚下火星四溅......
当长剑穿透匪首的身体时,他甚至还来不及发出半点声音,月影婆娑,无名看不清那名剑客的脸,但他那时便明白,一切都结束了。
半刻后,黄岭匪寨尸横遍野,匪帮上下百人无一幸免,黑衣杀手用长剑割下匪首的小指,擦干血迹后,将其包裹在布条内揣至里怀。
夜寒霜重,他坐回到炭火边,仔细将剑身上的血迹擦拭干净,仰头灌下一旁翻倒在地所剩无几的黄酒,眼看着天光泛起鱼肚白,提剑返回林中时,却发觉自己的逾轮马不知去向。
循着足迹,杀手一路追踪到河边,他远远便瞧见自己那匹青紫色的爱马,以及马蹄边儿上摆着的两个麻袋,走近了,杀手探头去瞧,只见其中一只尽是珠宝金银,另外一只则装满了土豆萝卜,心中一阵狐疑。
晨起的鸟儿叽喳作响,杀手正欲上马,却惊觉头顶一阵疾风......
他猛然抬头,正看见那道黑影从树顶落下,速度惊人。
彼时,少年脸上平静似水,高高举起的匕首闪着寒光,杀手自知躲闪不及,只能侧头伸出右手,试图在空中捏住少年的喉咙......
他抓住了,但下一刻,少年却将左手上的匕首抛向右手,挥刀生生刺向了他的心脏......
杀手避无可避,只能抬手去接。
短刃借着那股怪力刺穿了他的手掌,鲜血汩汩流下,他忍着痛定睛看向少年的眼睛,可那双琥珀色的瞳孔中却没有半点恐惧,亦看不见愤怒。
杀手将少年一把按上树干,右手发力,少年纤细的脖子被他捏着,直到憋得满脸通红,右手上的力道却仍丝毫不减。
于是,在少年行将窒息之时,杀手松开手,将少年放了下来。
“你是匪帮里的孩子?”
见少年不答,杀手拔出掌上的短匕,从衣角撕下一块布条,简单处理了下伤口。
“我叫顾影笙,是名赏金杀手,小子,你可有名字?”
少年抬起头,喘着粗气答,“无名。”
“无名甚好,没有名字,就不会惹来杀身之祸。”
顾影笙俯下身,凑近他道:
“我知道一个地方,专门收留你这种无牵无挂的少年,你可愿随我一道,前去看看?”
无名无言,只是默默看向了男人腰间的那柄长剑——金色的剑镦和护手上雕刻着繁复的纹路,黑漆剑把单刻一个“笙”字,剑鞘上镶着四块黑金护环,图案上的麒麟呼之欲出,叫他良久移不开视线。
于是,他抬头问道:“在哪儿?”
顾影笙露出一个笑容,他挺直脊背,用洪亮的声音答道:“梦州。”
-
愁云初开,月明星稀。
肩上突然沉了一下,影一将思绪从回忆中抽出,侧头看向一旁的曲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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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她耷拉着脑海靠在他肩上,面色安然,呼吸平稳,像是早已睡熟。
影一盯着她看了许久,他不明白眼前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怎有胆量在自己身边沉沉睡去?
不过也罢,刺杀令的事情可以等天明再讲,倒是这和风朗月的情景,分别有些怪异。
影一目光下视,最后落上曲臻手里的那块泥。
——对了,是泥人。
若是放到往常,漫漫长夜无心睡眠时,他总会掏出一团湿泥来捏,今日却不知为何能将思绪放空,怀念起总角之年的往事来。
那时,徐怀尚的话突然在他耳边响起。
“你一路披星戴月草木为栖,岂不寂寞?”
眼下,他仍是个披星戴月草木为栖的赏金杀手,唯独这所谓的寂寞,一时竟无从感知,影一转头,再次看向了曲臻。
莫不是因为她?
她在这坐了多久?何时睡着?又是何时将头靠上了他的肩?
这女子身上,莫不是藏了什么能叫人轻松警惕、摆脱寂寞的香料?
影一胡乱猜测了片刻,身上却一阵舒畅自在,困意渐渐袭来,于是他索性不再烦心去想,毕竟这圆满充实之感,着实叫人心悦。
彼时,曲臻睡得正香,只觉头下突然脱了力,整个人朝边儿上栽了过去。
她睁开眼,发现天光已然泛青,可她还来不及回想起入梦前发生的一切,就看到影一一脚踹翻了面前的火堆。
手腕上一股怪力,曲臻被影一一把拽到身后,“有人”,他低声说着,目光射向不远处的林子。
果然,草木窸窣间,一阵规律的马蹄声隐隐袭来,但奈何徐怀尚鼾声太响,曲臻扭过头,面露难色。
下一秒,一颗石头飞将过来,直直砸上徐怀尚的脑门,鼾声戛然而止。
“诶?”徐怀尚撑着草席坐起来,迷糊间看到曲臻和影一扒在树后,神色警惕,登时清醒过来,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
“咋回事?有猛兽?”
“是人。”
曲臻小声回了句,将头从树身另一侧探出,而那起先还若隐若现的马蹄声,此刻正已极快的速度向他们逼近。
“是人就好说,你们至于吗?”
徐怀尚打了个哈欠,不明白一个平平无奇的马客,为何能叫这二人摆出如临大敌的架势。
不远处,一人一马的轮廓很快从郁色的雾气中映了出来,但来人却并非只有一个,马影两侧,一人手执长剑,一人肩负行囊,没等从雾气里走出,急促的喘气声却先行飘了过来......
“少爷,您确定是这个方向吗?”
曲臻愣住,这声音竟有些耳熟。
“这雾太大......”马上的人大手一挥,“但那火光分明就在这个方向,准没错!”
听到来人熟悉的嗓音,曲臻长舒一口气正欲起身,却被身前的影一拦了下来。
——他们已然在鹿岭耽搁了三日,不出意外,今晚他就要对徐怀尚下手,届时,他可不希望有闲杂人等围在边儿上碍眼。
然而,影一拦得住曲臻的身子,拦不住徐怀尚的嗓子。
——“嚯!杜公子,别来无恙啊!”
影一轻叹一声,平静的面色终是沉了下去。
20.20 别来无恙
天光微亮时,杜连城拖下靴子凑到阿楚好不容易生起的火堆边上,搓着手看向了曲臻。
“昨日这废物没要来臻儿小姐的住址,我寻思着一旦走散,再想寻人就难如大海捞针,便连夜骑马赶路,没曾想,三位还真叫我撞见了!”
曲臻正忙着喂马,听到他的话,转过身来点了点头,目光立马又被那匹奔虹驹吸了回去。
“确实是赶巧了。”徐怀尚见杜连城冻得发抖,从旁递上一张葛毯,“不过成亲一事,还得看臻儿姑娘的意愿......”
“不妨事!”杜连城大手一挥,目光却看向了影一。
“少侠,我听闻你与臻儿姑娘同路,莫不是她的兄长?”
曲臻一愣,心说这是什么天大的误会,她刚想解释,却见徐怀尚转头对自己挑眉使了个眼色,“啊,没错,”曲臻立即会意,“影枫他是我表兄,但我不太明白......”
“那便好说了!”
杜连城打断曲臻的话,赤脚起身后却调转方向,对着影一躬身作了个揖。
“我乃杜家三公子杜连城,出身商贾世家,在梦州城也算小有名气,若是少侠有意将从妹托付于我,杜某必当与臻儿姑娘相知相守,不离不弃,至于聘礼嘛......诶?少侠?”
彼时,影一只看见面前的男人嘴巴一开一合,却全然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他心中一阵烦躁,便转身拾起了行囊,低声落下一句,“还不出发吗?”
“对!徐大哥,我们该出发了。”
曲臻见状立刻跟上,末了还对着杜连城笑道:“杜公子,你们一夜奔行,刚好可以在这儿歇脚,草席我们便不收了,你们留着用。”
“啊,诸位,实在抱歉。”徐怀尚跟着起身,“我们赶路匆忙,实在是无暇寒暄,若今后在梦州城安顿下来,徐某定然前去杜府拜会,告辞。”
“诶!喂!”杜连城叫唤两声,手忙脚乱地将还未晾干的靴子穿上,“你们等等!一起走!咱们一起走!”
杜连城说罢,招呼苏震解开马绳,一瘸一拐地跟了上来。
脚底踩着紧实的泥土,曲臻的心情变得舒畅起来。
日光钻过树影驱散雾气,雨停不过半日,原本湿泞的泥土却已晒干了大半,虽然身前的林子依旧一眼望不到头,但按照他们的脚程,天黑前绝对能够抵达。
到了梦州,她要第一时间赶去父亲的宅邸,看看木棉还在不在,如果不在就去马市,若李墨将木棉卖了,她今晚赶去兴许还来得及。
丧礼就是后日,哥哥那边想必有不少事需要她帮忙。
另外,李墨、郭盛还有徐丛三人八成是已经死了,届时她也无需佯装感伤,毕竟她和那三人本就不熟。离开前,她在回信中写明,李墨、郭盛一死,哥哥身为曲家长子便是书坊的不二继承人,到时候,他只管戴上这顶掌书的帽子,专心回布坊学手艺,后续的事就全权交给她。
更何况,如今她还结识了徐怀尚和杜连城,二人都在梦州城做买卖,杜家还是名震梦州的商贾世家,日后想必她也不用因为初来乍到而畏手畏脚,遇到不懂的事,找他们求教便好。
想到这儿,曲臻侧头看向那轮绯红色的旭日,心中的希冀,像是也跟着缓慢爬高了。
影一步伐如风,杜连城追得吃力,只得在苏震的搀扶下爬上了马背,他一路提着马缰跟在曲臻后头问东问西,曲臻耐着性子作答,偶尔以赏花之名突然跑开,在徐怀尚耳边嘀咕几句。
——“徐大哥,这梦州城的富家公子......都是这样吗?”
“不止梦州。”徐怀尚低声答,“全天下的公子都这德行。”
“都这样?才见一面的姑娘就要娶过门?”
“书上没写吗?”
“见过,但都是反派。”
“完了。”徐怀尚轻笑两声,“既是被你当成了反派,看来这杜家三公子是没戏唱了。”
“说不准。”曲臻却答:“今后若要扎根梦州,有杜家撑腰就心安了。”
徐怀尚怔住,心中彷徨片刻,挤出一个别扭的笑,直道“确实”。
难道,曲臻确实有意继承她父亲的书坊?
只是,她身在七襄,是否知晓书坊易主之事尚未可知,若她得知父亲钦点的下任掌书竟是自己,是会欣然配合,还是暗生嫌隙?
徐怀尚思来想去,更觉头大。
不行,他要讲。
他必须在曲臻知晓此事前跟她先行解释清楚,若曲臻当真有意继承书房,他也愿意将掌书一职让出来,而若他积极主动,曲臻或许也愿意他留下来做个帮手,毕竟季恒声名远扬、书友众多,就算只在店里做个伙计,只要工钱合理,养活家人也就不是问题。
但眼下,曲臻有杜连城黏着,徐怀尚很难找到一个单独相处的机会,看来进城前,他得想些法子把他们支开。
然而,徐怀尚有所不知的是,此刻,影一心中的想法正与他不谋而合。
一路上,影一在四周寻见不少扇形足迹和条状抓痕。
看来,这附近有熊。
天晴不过半日,这些痕迹显然是不久前才留下的,而若有庞然大物出没在这附近,它的目标便也是昭然若揭。
片刻前,领头的影一不动声色地转变了方向,朝着昨日弃置狍子尸体的地点走去,其余五人谈笑甚欢,影一本以为自己的举动不会被察觉,但他瞒不过曲臻。
“梦州不是在南边吗?你为何带我们往东走?”
某一刻,曲臻凑到影一身旁,轻声问他。
“我昨晚探过路了,正南方向有条河,我们得绕过去。”
影一当下只能这么回答。
彼时,徐怀尚在旁默默听着,低头看向地上时有时无的血迹,没有作声。
四年。
影一仔细回想起来,他已有四年没在执行任务时误伤旁人。
上一次破戒,是他只身闯入防卫森严的目标府邸,用吹箭迷晕了侍卫,行将得手时,藏匿于床底的情妇却突然爬出来阻拦,影一不得已,只能手起刀落,收下情妇的性命,事后,他因违背会规滥杀无辜被扣除了不少积分,心情烦闷了好一阵子。
所以这一次,他绝不能重蹈覆辙。
“所以,杜家与朝堂间最大的生意往来,就是轩辕宴?”
队伍末尾,徐怀尚和马背上的杜连城唠起了闲嗑。
“没错。”杜连城一笑,得意道:
“轩辕长生宴乃是每年规模最大的祈福圣宴,只有贡品到位了,仙人才会降下长生丹。”
曲臻闻言不解。
“所以,”她问,“你们杜家每年从各省县不远千里募来数百车名贵物资,就只是为了用区区一颗长生丹,博得圣上一笑?”
“这长生丹,早就不是一颗了!”杜连城道:“我听苏大人说,光盛帝登基之日,仙界大悦,便将每年供应的长生丹从一颗涨到了五颗。”
曲臻听罢,摇了摇头。
她素来听闻轩辕宴行事铺张,光是筹备就要动辄上万人,而这一连数月的百姓贫苦、舟车劳顿,为的竟只是用所谓的仙家法宝换得皇室的延年益寿。
而眼下,说起自家作为,杜连城脸上倒是颇有志得意满之色,看来,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杜公子所说的苏大人,”徐怀尚问,“可是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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阁户部尚书苏牧苏大人?”
“正是。”杜连城答,“杜家负责轩辕宴供货一事,也是苏大人一手操办的。”
徐怀尚惘然。
想当年,他以义子身份寄宿苏家时,苏牧还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县丞,而今他却已贵为户部尚书,掌管望南国财政大权,真是世事难料。
“那杜公子可曾见过神仙?”徐怀尚感慨之时,曲臻好奇发问。
杜连城大笑几声,“我哪有这般荣幸?”
他道:“杜家每年只负责募集贡品,护送百官祈福献礼是影笙会的职责,但就算是影笙会,宴会当晚也只能守在轩辕殿门口,有资格亲会仙家的怕是只有苏大人和当今圣上。”
“所以究竟这神仙到底是真是假,长生丹有效无效,也只有苏大人和皇上心里清楚咯?”
曲臻话音刚落便被一旁的徐怀尚推了下,“臻儿,”他低声道,“莫要妄言。”
杜连城倒是不在意,“神仙是真是假与我杜家有何干系?臻儿小姐放心,光是每年筹备轩辕宴赚取的油水,就足够咱俩吃香喝辣享一辈子清福了,等到了梦州,我就......”
杜连城话说到一半,身下的奔虹马却突然扬起前蹄,发出一阵不安的马嘶。
苏震立马控住马头,单手摸上腰间的长剑,摆出护驾的架势。
曲臻小步凑到影一身边,轻声问,“怎么了?”
“是熊。”
影一站定在原地,抬手指向前方不远处。
曲臻定睛望去,很快辨认出那团雄壮如黑石般的背影,半里开外,那团黑影正背对着他们缓缓蠕动,似乎正在享用美味。
“什么?有熊?!”杜连城紧紧勒住缰绳,他说话的同时,奔虹马开始不安地来回走动。
“你们有马,先跑吧。”徐怀尚说。
“臻......臻儿姑娘,你快......上马,咱们一起走!”
杜连城吓得连舌头都打起了结,心中却还惦记着曲臻。
“我没事,”曲臻当下回绝,“你们先走吧,我们有影枫呢。”
在她看来,比起和杜连城同乘一马,倒不如和熊呆在一快舒心。
“少......少爷,还是先护您出林吧!”小厮阿楚也慌了,“这位黑衣小哥身手了得,或许还能与蛮兽周旋几轮,倒是我和震子......”
“臻儿小姐,你当真......”
杜连城当下还在犹豫,但影一已经失去了耐心。
只见他轻含手指,吹出一声响亮的号子,半里开外,那头满身赭色的巨兽当即循声转过了身,嘴边鲜血横流......
“你......你疯了!”杜连城指着影一破口大骂。
徐怀尚轻叹一声,心说这厮还真是胡搅蛮缠,于是他一个巴掌用力拍上马背,嘴上说着“不送了三位!”就见那匹奔虹高高扬起前蹄,马蹄生风,一路向南驰骋而去。
“哎呦!”杜连城大叫一声,好不容易稳住身子,才没从马背上摔下去。
阿楚和苏震紧随其后,追着主子逃命去了。
末了,徐怀尚走向影一,“你小子是故意的吧?”
影一无需作答,看着他泰然自若的模样,徐怀尚心中已然有了答案。
远处,九尺凶兽弓圆了背,开始一步步朝他们靠近,曲臻四下物色,最后也只找到一块手掌大小的石头,犹豫再三还是拿在了手里。
“如今,你最好能应对。”徐怀尚对影一沉声说道。
后者面色坦然,只是不慌不忙地放下了肩上的行囊。
“我只管猎熊。”他说,“你们自求多福。”
21.21 梦寰
影一话音刚落,曲臻和徐怀尚便兵分两路,各自奔着就近的树干扑了上去。
曲臻三两下窜至树顶,低头望去,却见徐怀尚依旧徘徊在树下,再一转头,那头棕熊已逼至距离影一不到三仞的位置,曲臻心急如焚。
彼时,棕熊在影一面前站定,却从他身上嗅不出一丝慌张的气息,倒是被更远处那个在树边上蹿下跳的男人吸引了的注意......
于是,棕熊前脚着地,步伐带着地动山摇的气势,朝着徐怀尚扑将过去。
棕熊起跳的瞬间,面前的影一一个前滚翻飞身向前,避过棕熊的袭击,同时放出了腰间的套索......
套索稳稳套住后方的树干,与地面形成一个夹角,影一用力一拖,便将棕熊绊了个趔趄。
“你拖住!”徐怀尚伸长胳膊试图够上最近的树杈,同时对着影一大喊,“我可以加钱!”
“那里太高了!”
曲臻在对面的树上观望着,伸手指向另一棵树,“去那边!那棵树的枝杈比较低!”
徐怀尚甚是听劝,他瞅准了曲臻手指的那棵树,一瘸一拐狂奔了过去,与此同时,棕熊发出一阵低沉的咆哮......
草地上,只见影一提紧绳索末端,忽而向左忽而向右、速度如风,棕熊被困在原地,手脚不时被绳子勒住,眼看着面前那道飞蚊般乱窜的虚影,却不知该如何反击。
某一刻,它终于失去耐心,抽离手脚直奔着影一扑了过去。
“小心!”应着曲臻的喊声,影一松开绳索,一个翻身避开棕熊的攻击,而后朝着就近的枫树飞驰过去。
临近后,影一跃起三尺,单臂勾上粗壮的树枝,身子一荡躲过棕熊挥起的利爪,随后双腿一蹬,一溜烟爬上树梢,转头看向了曲臻。
“若非毒茶,死于猛兽攻袭可好?”
“什么?”曲臻一愣。
“我说他,”影一全然不顾树下那头发狠的棕熊,下巴轻点,直指对面的徐怀尚,对曲臻道:
“让他死在这儿岂不省心?”
“你在说什么啊?”
曲臻顾不上理清影一的话,她眼看着那头棕熊对着枫树又抓又摇,转头看向徐怀尚时,却发觉他仍停留在距离地面不到三尺的位置。
“徐大哥!你那里太低了,再往上爬啊!”
“不......不行,爬不动了。”
徐怀尚哭丧着脸摇了摇头,身子一倾,差点又要跌落下来。
似乎是注意到了另一边的动静,棕熊停止了抓挠,转头看向影一对面的徐怀尚。
“你是雇主,你说吧。”
影一的声音再度传了过来。
“季恒书坊继任掌书徐怀尚,究竟要怎么死?”
听到“季恒书坊”四个字,曲臻头皮一阵发麻。
“你......什么意思......”
她何曾与影枫提过书坊的事?
对了,他是杀手。
联想到那个惊人的可能时,曲臻身子已然僵住,她将头缓慢地扭了过去,只看见徐怀尚正手脚并用着往树顶上窜,全然没留意到这边的动静。
曲臻嘴角轻颤,下意识丢出了手上的石头......
棕熊被石块砸得一愣,歪着脑袋发出一阵低吟,前进的步伐也迟疑下来。
“不行。”曲臻摇头,将下半句话喊了出来。
——“他不能死在这儿!”
于是,影一拔出了腰间的短匕......
那一刻,曲臻看见影一如离弦箭般纵身从树顶跃下,于空中划过一条弧线,刀身面向朝阳时,折射出一道耀眼的虹光。
眨眼之间,杀手手起刀落,短匕直直刺进棕熊的侧颈,又在后者挥起手臂时双脚发力、腾空向后翻转一周后,稳稳落地。
那是致命的一刀。
彼时,棕熊发出一阵哀嚎,朝着影一踉跄走近几步,而后终于翻倒在地,声势之大惊起了四周的鸟雀......
-
曲臻从树上跳了下来,双脚再次触上这片土地,却已恍如隔世。
眼下,徐怀尚正攥着那根大腿粗的树枝,一路背对曲臻滑蹭下来,姿态狼狈,落地后,他见曲臻没有上前搀扶,语带关切道:
“臻儿姑娘......吓到了吧?”
“我没事。”
曲臻没有抬头,她垂目看向倒地不起的棕熊,心上一阵寒凉。
良久后,曲臻将语气放冷,淡淡道:
“倒是徐大哥,你既知家父曾任书坊掌书,却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讲吗?”
看到曲臻阴沉的面色,徐怀尚意识到,这一刻终究还是来了。
“有。”他沉声道,“徐某确实有些话要对曲小姐说,不过......三言两语恐难说清,咱们......还是坐下聊吧。”
于是,曲臻躬身伸出了右手。
“请。”
艳阳当空,曲臻和徐怀尚守着棕熊席地而坐时,影一本想立在边儿上看个热闹,直到某刻,他突然想起煮茶的事,只得离开四处寻柴。
以曲臻的性子,无论与徐怀尚是否谈拢,她怕是都会收回这道刺杀令。
影笙会有律,若传令司及时将雇主收回刺杀令的消息传于杀手,杀手当立即中止任务,事后,雇主仍需结清尾款,杀手也仍能领取赏金。
因而,这种事对于影笙会内的大部分杀手而言都是求之不得的,一旦雇主取消刺杀令,杀手既无需以身犯险,又能取得赏金,何乐不为?
唯有影一不同。
对他而言,没有人头就没有积分,若无积分,他这影一的位子如何坐得安稳?
徐怀尚一旦求情,曲臻心一软,兴许还会放过李墨和郭盛,那他这一趟岂不是白跑?
所以,既然曲臻眼下无法联络到传令司,那这人,他必然还是要杀的。
影一做好了决定。
然而,一炷香后,待他抱着柴火返回到二人边上,徐怀尚的故事,却才讲了一半。
“曲小姐不要误会,我也是在入林前,听闻令尊生前是在梦州做书坊生意,才意识到我们二人之间的渊源的。”
彼时,徐怀尚言辞恳切,不急不缓地将原委娓娓道来。
“我与李墨、郭盛二人乃是总角之交,说来惭愧,七年前我担任泸州县丞主簿时,曾利用职务之便修改了李墨舅父的罪状,帮其免除牢狱之苦,不久后我担心事情败露,只能辞官保身,落魄成商贩,他们兄弟俩想来也是因此才对我心中有愧,在令尊耳边说了不少好话。”
曲臻蹙眉,徐怀尚这意思,似乎是在说父亲之死与他们三人无关?
“徐大哥,我这么说吧,我父亲不可能误服梦寰。”
曲臻抬眸,目光冷清道,“我幼时曾误服梦寰险些丧命,那次救我的人正是父亲,所以我很清楚,他是被害死的。”
徐怀尚抬起头,一脸惶惑。
“曲小姐的意思是......”
——“二位,边喝边叙吧。”
彼时,徐怀尚正沉浸在间不容发的氛围里,全然没注意到影一是何时归来,又是何时架起火堆、为他们二人斟上了热茶。
“你小子身上有这么好的茶器,为何不早些拿出来用?”
他对着影一嗔责一番,而后颔首品鉴一口,过程中未曾察觉到茶水上方漂浮的那块橘皮。
徐怀尚深深吸了一口气,只觉茶香于舌尖漫溢,香醇中带点苦涩,回甘悠长。
另一边,曲臻接过茶杯却无心品尝,她对徐怀尚继续道:
“徐大哥与家父素未谋面,于情于理,他都不可能将掌书之位交于你。”
“曲小姐有所不知,”徐怀尚放下茶杯,语重心长道:
“徐某虽然未曾面见令尊,但这些年却与他书信频繁,算得上纸墨至交,不过,这一路上徐某也想清楚了,这‘女子难成家业’乃是俗世陋闻立下的规矩,徐某既不能苟同,若曲小姐有意继承书坊,必然全力帮扶。”
“你愿意让位?”
“自然,”徐怀尚道,“季恒是曲家的心血,曲小姐也有接任掌书的才智,徐某......”
徐怀尚话说到一半,见一旁的影一提杯颔首,便下意识举起了面前的茶杯......
这小子,何时变得如此懂事?
那一刻,曲臻也觉察到了异样。
她拿起面前的茶杯颔首闻了闻,茶香浓郁,偶有甘草的馥郁香气,曲臻打了个寒颤。
——“等等!”
她猛地抬起头,见徐怀尚喝茶的动作尚未停下,便起身越过火堆,一掌打翻了他手上的茶杯。
“这是西凉草茶?”
曲臻转身看向影一,心中急切难耐,连脚跟处的灼热都无暇顾及。
“臻儿!”
徐怀尚见火焰燎着了曲臻的裙角,爬坐起来用力拍打,曲臻这才意识到身上起火,快步远离了火堆,俯身将裙角的火拍灭......
而当浓烟褪去,火星散尽,她也瞧见了草地上的那块橘皮。
那一刻,曲臻又怒又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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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向影一,一脸不可置信地问,“你已经动手了?”
“他喝得不多,眼下距离梦州只剩一个时辰的脚程,坚持到那里不是问题。”
影一没有抬头,他开始不急不缓地整理茶具,临了加上一句,“你放心,他一定会死在梦州。”
“他......他什么意思?”
徐怀尚盯着打翻在地的茶杯和橘皮,嗓音颤抖起来。
“不行!”曲臻一把抓住影一的胳膊,“既然我是雇主你就应该听我的!我现在要你救他!我......我愿意加钱!”
“曲小姐搞错了,影笙会没有救人的规矩,我既已接了刺杀令,就该依令行事。”
“可那是徐大哥!”见影一油盐不进,曲臻声音染上了哭腔,“我们三人一路帮扶,你怎么下得了手?”
彼时,徐怀尚看着火堆边上争论不休的两人,只觉腹中一阵剧痛,他颤颤巍巍直起了身,仅凭直觉朝着梦州城的方向蹒跚而行......
“我不能死,兰儿,我的兰儿......”
“徐大哥!”
某一刻,曲臻冲了过来,她见徐怀尚嘴唇发紫、眼眶暗青,眼里急出了泪。
“影枫,我求求你......”
曲臻于是冲向影一,在他面前跪了下来。
“是我的错,我没搞清事情原委就委托影笙会发出了刺杀令,都是我的错!你要多少赏金都可以,我会全部付给你,现在只有你能救他了!影枫!”
彼时,曲臻手上还带着灼伤,跪地哀求时,她在影一深灰色的褂子上留下淡淡血痕,那张精致秀气的鹅蛋脸上明艳不再,眼泪决堤般奔涌而出,嘴角止不住地颤抖。
心上莫名传来一阵痛楚,让影一烦躁不安。
垂死挣扎的猎物和泣不成声的女人,这二者对他而言本是再熟悉不过的,两日前,当他得知此番同行的人分别是刺杀令的雇主和猎物,就早已在冥冥之中预见到了这个结局。
但不知为何,真正到了曲终人散之时,他却一眼都不忍细看。
那个不爱敲门、行事毫无边界感的男人如今已是半个死人了,即便他只服下半口梦寰,待到一个时辰之后毒发,也必然无法逃脱七窍流血的命运。
至于曲臻,此番下来她必然已经恨透了自己,离开这深山老林后,他们此生怕也无缘再见。
想到这儿,影一扯回被曲臻抓住的衣角,转过身,欲扬长而去。
也是那时,他听到了那阵疾驰的马蹄声......
“臻儿!臻儿姑娘!”
梦州城外野林,杜连城一路策马扬鞭,扯着嗓子呼唤起曲臻的名字。
在他身后,三名背着弓箭的侍卫御马紧随,那是他半炷香前抵达杜府后,紧急召来的府中精锐,苏震骑着马跟在队伍末尾,他骑术一般,却放心不下自家主子独行。
“马!是马!”
远远地,当曲臻看到那只来势汹汹的马队,婆娑的双眼登时亮起。
“杜公子!在这儿!”
她开始朝着马队用力挥手,同时扶住边儿上步伐踉跄的徐怀尚,在他耳边安慰道:“是杜公子,徐大哥我们有救了!你不会死了!”
片刻后,那匹奔虹马在曲臻身前停了下来,杜连城还来不及问候便被曲臻一把拉下马背。
“快!把徐大哥扶上去!快啊!”
见曲臻已然哭花了脸,一旁的徐怀尚也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杜连城来不及细问,只得招呼下人照做。
影一站在一旁冷眼看着。
眼下,他有两个选择。
其一,拦住曲臻,杀光马背上的侍卫,然后将徐怀尚一路扛到梦州,弃于城门口,这样一来,他能收获赏金,却会因为滥杀无辜丢掉积分,功亏一篑。
其二,放任不管,让曲臻带着徐怀尚进城求医,这样一来,徐怀尚或许能捡回一条性命,李墨、郭盛二人却是在劫难逃,赏金与积分皆能保住大半。
徐怀尚在杜连城和侍卫的帮扶下爬上马背后,影一已经默默认准了第二条路,下一刻,他看到曲臻单脚踏上马镫,扶着马背飞身一跃坐稳在马鞍上,紧接着,她勒住缰绳扭转马头,脚下一震,那匹奔虹马便扬起马蹄,一路疾行而去。
影一清楚,这一连串动作,只有骑术精湛之人才做得出来,他望着曲臻渐行渐远的背影,明白她这一去,便已是诀别。
那一刻,他做了一个决定。
正午的阳光热辣焦灼,影一背上行囊,没再理会一旁对着自己问东问西的杜连城。
22.22 梦州
“若我死了,曲小姐,你也莫要怪罪自己。”
那日,疾风擦过耳畔,徐怀尚的声音轻到几乎听不见。
“我十一岁那年,因为偷书被老爷赶出了寄宿的府邸,幸得聚尚书铺的老先生收留……”
他将头靠在曲臻肩上,断断续续地说。
“起初,我心有不甘,常在夜里躲到角落里哭,有次被老先生撞见,他也没问缘由,只是留给我一句话,说‘难得糊涂’。”
——“难得糊涂。”徐怀尚将这四个字又重复了一遍,说打那时起,这四个字就像是有什么魔力一般,被他牢牢刻在了心里。
“当掉书坊、又在前往梦州的路上弄丢了师父的藏书时,我对自己说,难得糊涂。
“通过乡试,却发现身上的钱已不够参加会试时,我对自己说,难得糊涂。
“借主簿之职修改亲友的罪状,而后又为了自保而辞官时,我也对夫人说,难得糊涂…...
“可我如今已近不惑,膝下三子,最小的只有十三岁!我!不能再糊涂下去啦!”
徐怀尚说到这儿,突然悲从中来,豆大的泪珠从眼角溅落,随风一路刮蹭到耳后。
“徐大哥,你不糊涂,是我糊涂!”
曲臻一阵心痛,她强忍着哽咽,大声道:“我不该没搞清楚事情原委就买凶杀人,还有刚才,我明明已经知道影枫是影笙会派来的杀手,却没有提醒你,连他暖壶泡茶都不曾察觉到异常,是我糊涂!”
——“不……”
片刻后,徐怀尚微弱的声音又在曲臻耳畔响起。
“曲小姐,我与令尊通信几载,怎会不知他有意将书坊传于你?”
强风扑面,呼吸似乎变得困难了起来。
从那时起,曲臻的视线开始模糊,她攥紧了缰绳,任由脸上的泪被风干,良久说不出一句话。
“收到李墨的信时,我自是狐疑了片刻,但我辞官摆摊已有七年,家道中落,妻儿温饱难全,我固然明白是他们兄弟两个在遗嘱上做了手脚......
“但那时……我还是对自己说……”
徐怀尚说到这儿,先前还立着脑袋终于无力地垂了下去,曲臻泪水横流。
“我知道了,徐大哥……我都知道了……”
曲臻强撑起身子,嘴上喃喃应着,腿上又将奔虹马夹紧了些。
“徐大哥,你坚持住。”
剩下的路上,她一直重复着那句话。
——“你一定要坚持住……爹。”
某一刻,曲臻怕到失了魂,竟将马背上的徐怀尚误当成了父亲曲伯康。
她想,父亲命数将近的那刻,若也有个脊背可以依靠就好了,如果当时他并非孤身一人,兴许就不会走得太痛苦。
过不多久,她又想,自己真的很恶毒。
鹿里客栈内,她既与徐怀尚相遇不久便互相赏识,又怎能在关键时刻摒弃直觉对他生疑?
提到女儿徐兰时,徐怀尚是那么温柔深情,这样的人怎会毒害无辜?
如果在得知他身份的那刻,她就能果断地中止刺杀,眼下,她和徐怀尚也就不必再经受这番折磨。
况且,如若……
如若徐怀尚死了,那她就是亲手将徐兰变成了下一个自己,这样的罪孽,她怕是到死都偿还不清。
在那段路程的最后,曲臻脑中开始浮出一个又一个恐怖的想法,她驾着奔虹马一路驰骋,任由冷风肆虐灌进衣衫,双腿夹紧马腹的力道一刻都不曾减轻。
后来,面前的土地开始由翠绿转作姜黄。
半里开外,曲臻隐隐瞧见了那座壮观的城门。
某一刻,她唇齿轻启,低声念出了门廊之上,以飘若浮云矫若惊龙的笔势镌刻而成的那两个大字……
——“梦州”。
只是,此前她从未想见,有朝一日得以亲会这座岭南繁城时,自己竟会是如此狼狈。
-
七月廿四,梦州城。
丧幡迎风飞舞,苍白的纸花和着笙箫哀婉的旋律飘散街巷各处,曲臻一袭丧服,跟随出殡队伍一路步行至城郊墓地,如愿陪伴父亲走完了最后一程。
丧礼当日,曲臻时隔数年、在出殡的队伍中见到了李墨、郭盛二人。
一路上,曲臻未曾与他们对视。
彼时,郭李二人低垂着头,满脸哀色地跟在队伍末尾,伤感之态倒不像是装出来的。
两日前,抵达梦州并将徐怀尚安置在就近的医馆后,曲臻即刻差遣父亲府上的下人将取消刺杀令的消息传至梦州裁决司总部,见到哥哥曲恒时的第一句话,也是叫他雇上几个打手在季恒书坊与郭、李二人寸步不离,以防影一行刺。
她想明白了,在当面问清事情原委以前,断不会再贸然行事,以一纸刺杀令断送掉清白之人的性命。
然而,不知为何,影一始终都没有出手。
或许是影笙会传令司行事迅速,在收到消息的当晚就传达了出去?
又或者,是他自己改变了主意?
曲臻隐隐觉得,她应该和影一再见上一面。
哪怕曲府藏书数百卷,仙侠、武士皆有涉猎,她也从未在书中读到影一这样的人物。
他有着怎样的过往?
他的欲望到底是什么?
以及,除了“影一”之外,他到底还有没有别的名字?
这些事,曲臻都很好奇。
他是个如此残忍的杀手,挥刀无情、油盐不进,可为何自己呆在他身边时,却总能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
仔细想来,从鹿岭到梦州的三日路程,她几乎经历了有生以来最大的危机与悲欢,这一路上,若是没有徐怀尚和影一,她怕是也无缘参与父亲的丧礼了。
是夜。
当曲臻带着满身疲惫推开父亲府邸的大门,抬起头时,眼睛却一下子亮了。
前庭当中,一匹白马正甩动着飘逸的垂梢俯首吃草,听到推门的动静,它两耳一竖转过马头,额心俨然夹杂着一块嫣红......
——“木棉!”
曲臻唤出它的名字,一路小跑着冲过去,一把抱住它温热的身体,溢出眼眶的泪滴滴落上白马的背。
狂喜之余,曲臻转头询问府上的下人,“你们在哪儿找到她的?”
“小的哪有这本事,”一旁的护院赵叔答道,“是位少侠将木棉送来的,他手上拿着一柄长剑,气度不凡,小的问他姓名他也不答,像是个哑巴......”
“影一!”曲臻当下反应过来,“他何时来的?离开多久了?”
“刚走没一会,就半盏茶的功夫。”
曲臻听罢,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追了出去,然而,直到她跑酸了脚,眼看着书坊所在的琼水街近在咫尺,也没在川流的人群中寻见影一的身影。
那时,一个似曾相识的男声却突然飘了过来。
“别丢书啊!诶诶......这还有没有王法了!?”
——竟是郭盛的声音。
与此同时,不远处传来一阵骚动,翻箱倒柜的巨响夹杂着纸张飞舞的哗啦声,叫曲臻心颤。
她加快脚步,朝着书坊的方向冲了过去。
“你一个书坊账房,难道不识字?”
片刻后,曲臻挤过围拥的人群,正看见郭盛脸贴着柜台被死死按住,一旁的李墨则被一个头戴官帽、官差模样的男人一脚踹翻在地,紧接着,男人单腿踩上脚凳,对着李墨抻开了手上的搜查令。
“看见没?这可是官府下达的指令。”官差慢悠悠地说着,斜眼看向案几上的那摞书,“季恒书坊私贩禁书,证据确凿,按律当封。”
“字倒是都认得。”
李墨说着抬起双手,示意官差稍安勿躁,举手投足间的圆滑与徐怀尚几乎不相上下。
眼下,他挤出一个笑容继续道:“但晚生不懂,这桌上摆的都是前朝传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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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传奇经典、公认的佳作,何时却成了禁书?”
“内阁礼部本月刚刚颁布的法令,这些书,现在都是禁书了!”
“不是,”一旁的郭盛叫唤起来,“你倒是给我说道说道,那《南乡诡事》、《珠帘梦》咋就成了禁书了?!”
彼时,听见郭盛嘴里报出的书名,曲臻心中已猜出了个大概。
“你当我不识字?”官差冷哼一声,“这《南乡诡事》讲的难道不是被贬奸臣落草为寇、颠覆朝廷的谋逆之事?而那本《珠帘梦》,刻画的尽是后宫里的风流韵事,这还不算禁书?”
“书是书,现实是现实,如今这礼部,难道连文学和现实都分不清吗?!”
“盛子,你闭嘴!”见郭盛在气头上口无遮拦,李墨厉声喝住了他。
“算你还有点眼力见,不然就凭他这两句话,到公堂挨几十大板也不为过。”
见李墨低下头不再作声,为首的官差对着其他人大手一挥道,“封!”
下一刻,一个清冷的女声却打破了焦灼的空气。
——“等等。”
曲臻从人群中大步走出,挺身站定在李墨身前。
“这书坊,大人今日封不得。”
看到面前的竟是位腰系麻绳、头戴孝带的女子,官差嘴角挤出一个嘲弄的笑。
“这是哪家多管闲事的寡妇,死了夫君来撩闲的吗?”
那人话音刚落,周围的手下跟着“咯咯”笑起来。
但曲臻面不改色,待他们笑够了,她抬高音量道:“我是谁不重要,规矩才重要。”
“哦?那敢问女侠,在下是触犯了哪门子的规矩?”
“按照当朝律法,搜查中寻获的证据应被详细记录,而后呈交官府,先立案□□审,审查无误后才能查封,大人所谓的即时查封,望南国可未有先例。”
官差正欲辩驳,曲臻又道,“对了,还真有一例,永朔末年的卫国公府一案,不过我记得此案后来得到了平反,当时勒令封府的县令也因此被革去了官职。”
曲臻话音刚落,围观人群发出一阵唏嘘,不少人对着曲臻频频点头称是。
“你什么意思?拿我们家大人和前朝狗官相提并论?”
“民女不敢,只是以实相告。”
曲臻低下头,声音里的沉着却毫不示弱。
“滚一边儿去!这是我家大人亲自下达的查封令,他们书坊的伙计都没说什么,轮不着你一个外人插手!”
官差说罢将曲臻一把推开,但后者却不依不饶,转回身来抓住了官差的胳膊。
那一刻,官差的火气一下子冲上了脑门。
他扬起手,对着曲臻的脸就要打下来,巴掌行将落下之时,却被一个雄浑有力的男声凌空打断……
——“呦!这大庭广众之下,一群当官的竟然当众欺负一个弱女子?”
听出音色里那份熟悉的豪迈,曲臻转过头,胸中涌起一阵窃喜。
“虽是月黑风高,但这琼水古街却一向灯火通明,大人当我们这些平头百姓都瞎了眼?”
男人话音未落,便引来了周遭百姓的阵阵叫好。
彼时,徐怀尚将手背在身后,扒开人群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
书坊内,李墨从地上爬起,他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将片刻前撕扯凌乱的长衫整理齐整,开始俯身拾捡散落在地上的书卷,一旁的郭盛虽被押着,露在外头的侧脸上却洋溢起了笑容。
“二哥!”他憨笑着唤了一声,惊喜之色溢于言表。
“这又是哪儿来的好事之徒......”
为首的官差只觉一阵头大,左脚在地上烦躁地跺了几下。
“晚生徐丛,是前任坊主过世前白纸黑字钦点的掌书。”
徐怀尚在官差身前站定,躬身的同时掩面轻咳两声,身子骨像是还没好透。
“各位大人有什么事,大可冲着我来,莫要为难这位姑娘。”
23.23 坦白
亥时,待官差带着搜刮得来的“禁书”返府秉公,李墨看着散落一地的书卷,神色恍惚。
徐怀尚上前一步,拍了拍他的肩,说书坊查封虽事发突然,但他们兄弟三个难得重聚,不如去酒楼打包些下酒菜,晚些时候边吃边叙,至于整理藏书的事,就交给他这个新任掌书,正好熟悉环境。
李墨点头,带着郭盛直奔附近的酒楼,于是,偌大的书坊里头便只剩下曲臻和徐怀尚。
“徐大哥,身体……可恢复好了?”
蹲在地上拾书时,曲臻偷偷打量了徐怀尚许久,才鼓起勇气问出这句话。
“得亏曲小姐送医及时,”徐怀尚答,“毒性未至心脉,加上大夫及时施针封穴,又以属性相克的中药化解了毒性,两日来已经康复了大半。”
徐怀尚说到这儿才抬起了头,他面色温良如常,语气中却夹着一丝生分。
“不过,徐某听说,这方子是曲小姐留下的?”
彼时,曲臻听着那一声声“曲小姐”,将头埋得更低了。
“那是我十二岁误服梦寰时,七襄城神医开出来的方子。”
“果然,徐某……欠曲小姐一条命。”
那一刻,徐怀尚嘴中吐出的音节仿佛在空中化作银针,根根刺痛曲臻的心,而往日一度让她沉醉的书墨香气,此时竟也变得如毒气一般,令人窒息。
“徐大哥,对不起。”
曲臻低着头,含泪说出了这句话。
风清月明,烛影飘忽。
此刻,从鹿岭到梦州,同行那三日以来的欢笑、嬉闹,只如烟云般袅袅攀升,消淡于无声的叹息之中。
曾几何时,“季恒书坊”四个字在曲臻和徐怀尚心间筑成了一座神庙,这方寸穹宇间的上千册书卷,于他们而言,皆是世间至宝,两人曾无数次幻想在此处流连、徜徉、博览群书,但如今,这些璀璨的念想竟如诅咒一般,彻底撕碎了看似理想的皮囊,让他们内心深处的恐惧与欲望,在彼此面前,展露无余。
然而,事已至此,覆水难收。
徐怀尚一早就明白了这个道理,此刻,他只希望曲臻也能够释怀。
“都过去了。”
某一刻,徐怀尚洪钟般的音色合着淡淡的叹息轻吐而出。
“臻儿姑娘若是认定徐某罪不至死,那这一来一往,咱们也算两清了。”
徐怀尚说着,眼角带笑看向对面的曲臻,整张脸久违地舒展开来。
“只是这雇杀手的钱,徐某怕是无力与臻儿姑娘分担了。”
曲臻抬眸,怔怔盯着徐怀尚看了一会,见他确是恢复到了往日那副顽劣轻佻的模样,一口气没提住,“噗”地笑出了声。
——“什么杀手啊?你们聊书呢?”
那时,李墨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曲臻看见那两位曾被她提上刺杀令的前辈正提着大包小裹走近,有些心虚地低下了头。
“啊,”徐怀尚转头解释道,“我和曲小姐来时在鹿岭碰见,曾与一名影笙会杀手同行。”
“你们在路上碰见了?”
李墨将买来的下酒菜摆上柜台,面露讶异,郭盛的关注点却落到了别处。
“杀手好啊,我现在身边就缺个杀手!”
见徐怀尚意欲起身,郭盛搭手把他拉了起来,接着问,“二哥,名字有吗?我去把他找来!将今天那个带头砸店的好好收拾一顿!”
“叫影枫。”徐怀尚答,“不过人家影笙会杀手只接刺杀令,你要找的那种叫打手。”
“杀手也行!给我杀了那个偷书贼!”
——“是影一。”
那时,一直默不作声的曲臻抽空插上了这句,她寻思着,自己日后与影一怕是无缘再见,也没必要再替他隐藏身份了。
只是,曲臻没曾想,“影一”二字一经出口,面前的三个男人却齐刷刷地看向了她。
“什么?”徐怀尚最先发问,“影枫那小子,就是影笙会排名第一的金袍杀手?”
“嗯,那次我撞见了。”
曲臻点头的同时,面露不解。
“他往手上缠布条的时候,上面的数字确实是‘壹’没错,不过......”
——“就是四年前那个只身闯入沈府,于三重围剿、数十守卫中直取目标首级!过程中只误杀一人的影一?!”
郭盛一脸激动地打断了曲臻。
“应该......不是,”曲臻眨眨眼,“我听说影笙会杀手排名更迭频繁,若是四年前......”
“就是他,”一旁的李墨却笃定道,“影笙会杀手位序虽常年更替,但唯有这影一的位子,五年来都不曾变过。”
“你还真别说!”
现在,回想起那三日的行程,徐怀尚方觉回韵悠长。
“臻儿,你记得吧?那小子杀熊的时候身上都不曾溅上一滴血,再者......”
徐怀尚话出半句,突然意识到他自己也险些死在影一手上,便将后面称赞的话又尽皆咽了回去。
与此同时,曲臻心上更是一阵后怕。
若影一真有这等本事,那她两日前抵达梦州时,不知天高地厚地叫哥哥寸步不离地守在郭李二人身边,岂不是也险些断送了他的性命?
——“所以说,影笙会排名第一的杀手眼下就在梦州!怪不得这几日摆子口那群泼皮无赖都销声匿迹了,连收租的房东口气都亲和了不少!”
“估计也是轩辕宴快到了,影笙会顶尖的杀手都要集合参与武试选拔,争取护驾名额。”
——“不过我听说那个影一,从来只接刺杀令,不接护国令!”
“怎么可能?所谓‘赏金杀手’,杀人放火都只是为了赏金二字,谁能放着丰厚的护国赏金不要,硬着头皮去做那些命悬一线的事?”
——“要不说他是影一呢!我听说啊......”
彼时,徐怀尚和曲臻对视一眼,转头看向一旁仍旧激情澎湃地议论着影一光辉事迹的郭李二人,忍不住在心中发出一阵暗叹:
“此番,若不是我徐丛用这条老命牵制住了那位活阎王,你们俩,怕是连自己究竟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片刻后,酒菜已置,李墨特意喊来了曲恒,五个人围坐在书坊门前的木桌边上,举杯邀月。
那时,徐怀尚望着手中的杯盏,突然一阵心有余悸,面露苦涩。
“徐大哥,”曲臻在一旁小声道,“你身体还没康复,别喝了。”
“对,二弟,”李墨也跟着关切起来,“你前日写信于我,说是路上受了寒,要歇息两天,还不让我们兄弟二人前去探望,现在可好些了?”
“嗯,已无大碍,幸得曲小姐照料。”
听到徐怀尚的话,一旁的曲恒微眯双眼,有些狐疑地望向了曲臻。
两日前,曲臻抵达梦州时风尘仆仆,嘴上不住念叨着“搞错了”,像是失了魂一般,他见妹妹慌乱,也没敢多问,只是按照她的吩咐雇了几个打手连日守在季恒书坊,倒是叫那三个借机夺权的外人占尽了便宜,这件事,曲臻时至今日都没给自己一个解释。
眼下,曲恒听闻她与徐丛来程时便有交集,寻思曲臻这个没见过世面的丫头,保不齐是被那油嘴滑舌之人给收买了。
于是,曲恒思忖片刻,决定将这话头转移到书坊上来。
“眼下,季恒书坊恐是难逃查封,”曲恒举起酒杯,故作漫不经心地问,“徐掌书对此可有打算?”
“我想过了。”徐怀尚当即回答,“季恒盛名已久,就算此处被封,咱们更块牌匾、换个地界,一样能把书坊开下去。”
“也只剩这个办法了。”李墨点头道。
“到时候,就在这附近立块牌,写明新店的地址,方便书友们投石问路。”徐怀尚顿了顿,继续道,“至于此处,也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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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作分店,就由我这个生面孔负责打理,也好避嫌。”
听到这话,李墨猛地将头抬了起来。
“徐丛,你要做分店的掌书?那这总店......”
“总店,自然该交给曲小姐管理。”
徐怀尚转过头,看向曲臻的目光意味深长。
“这......”
见李墨一时语塞,徐怀尚也不想再兜圈子,他看向郭李二人,直言道:
“你们也不必再藏着掖着了,伯康兄遗嘱里指定的继任掌书,原本不是我吧?”
“徐丛,你......怎么能这么说?”
李墨结巴起来,边儿上的郭盛则低着头,一脸的心虚。
彼时,见两人这般反应,徐怀尚已然坐实了心中的猜测。
“二哥,我们......”
“别我们你们的了。”徐怀尚打断郭盛,“曲小姐深明大义,若你们二人愿意把实情说出来,我再把这偷来的掌书之职还给曲家,想来曲家兄妹也不会过多怪罪,说吧,这原本的继任掌书,是曲小姐没错吧?”
“哪儿来的继任掌书......”
郭盛嘟囔了半句,边儿上的李墨瞟了他一眼,思忖片刻终于抬起头,看向了曲臻。
“曲小姐,曲少爷,我们兄弟二人,此番确实犯下了滔天之过!”
李墨说着起身拱手,对着曲臻和曲恒深深鞠了一躬,一旁的郭盛见状也“腾”地站起,跟着表哥拱起手来,俯身行下大礼。
“不过,如若伯康兄确实在遗嘱中写明了继任,我兄弟二人就算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断不敢贸然更改!”
说到这儿,李墨缓缓抬起了头。
“事实上,这遗嘱不是我们纂改的,而是......杜撰的。”
“杜撰的?”曲臻蹙眉,藏在桌下的手指一阵发凉,“所以我父亲没有留下遗嘱?”
郭盛点头道:“伯康兄走得实在突然,我和大哥念及兄弟情深......况且,这些年,伯康兄也不止一次地赞美过二哥的文采和智识,我们便想着借这个机会......”
“什么叫‘机会’?”
李墨一巴掌拍上郭盛的脑门,转过头来沉声道:
“曲少爷曲小姐恕罪!我们也是一时头脑发热,这件事,我们本也是想等到面见二位时,再做商议的。”
“再做商议?”曲恒厉声道:
“几日来我一直待在书坊,倒是没见你二人有过商议的意思,况且,家父生前与你兄弟二人不和,那是书坊伙计人尽皆知的事,你们敢说家父的死和你们没有半点儿关系?!”
“曲少爷,这般罪责我们可担不得啊!”
李墨猛然抬头,眼中泛起了泪光。
“我兄弟二人初来梦州时身无分文,幸得伯康兄收留,此后同心经营季恒十余载,早已将令尊视作长兄至亲,怎敢有戕害之想?!”
李墨说到这儿,悲愤难以自控,竟挥袖转身,毅然离席。
“曲少爷若将此等大逆不道的罪名强加于吾二人头上,那这书坊,我们兄弟俩不要也罢!”
——“李大哥请留步。”
气氛紧绷之时,曲臻的声音却异常冷静。
“家兄也是情难自控,对两位妄加揣测,曲臻代他致歉。”
一盘的曲恒坐立不安,只得跟着支吾道:
“对,我......若是错怪了两位前辈,对......不住......”
片刻后,见李墨面色凝重地转回了身,曲臻上前一步,言辞恳切道:
“只是,两位前辈有所不知,我幼时曾误服梦寰,濒死之时被家父所救,因此我才可以肯定,家父之死,绝非意外。”
“曲小姐的意思是......”
彼时,曲臻颔首轻点,肯定了李墨的猜测。
“我父亲,是被害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