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驸马但误标记太后》
1. 001
酷风季节,天空墨云翻涌咆哮着,骤决下一条天河,雨柱如万矢齐发,怒捣宫闱。
凄雨挟裹绵亘千年的悲怆,敲打了朱墙深院,继而奔过宫墙,涌向广袤无垠的荒野。
“走快些,下这么大的雨,咱几个若是感染了风寒怎么办?你谋反要死,我可不是!”一尖嘴猴腮的皂衣小厮骂骂咧咧。
另外一个人唱和道:“哎呀,这可是金贵的慕大小姐,千金之躯,小心慕大人一声令下,你我小命不保呀。”
“噢,忘记了,慕大人做丞相那是猴年马月的事情了呀!嘻嘻,现在算是公主殿下的下堂妻?”
慕兰时轻轻撩了撩眼皮,只感到水滴滑落、暴雨滂沱。
铁链镣铐的冷意伴随着落雨,浸冰了手腕,她清楚记得,自己是在公主府的宴会上被押走的。
彼时还没落雨,就在衣香鬓影、觥筹交错间,一众甲士冲进后院,嘴里喊着“叛贼慕兰时”,将铁镣铐给她戴上,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她从公主府正门押出。
然后不分昼夜地走了不知多久。
她没什么冤枉,她就是殊死一搏。
公主宴请,自然高朋满座,全来看她的笑话——当年京都风头无两、名动天下的慕大小姐的笑话。
那些人里,有些人眼熟得可笑,三三两两,俱是曾对她曲意逢迎过的。
押解她的人还在极尽嘲讽之能事,慕兰时没听,她并没有这种习惯。
她只记得,自己被这些人押送出城的时候,天方落雨。而在这之前,她在瑶光公主府,竭力策划了一场兵变。
再在此之前,她困于公主府,数月有余。为了自己活命,更为家族兴亡,她不得不殊死一搏。
说是兵变,在旁人眼中,那便是谋反。
“你这反贼,放在哪一朝,那都是诛九族再车裂的!你走运,死在这里就够了!”
适才尖嘴猴腮的小厮似是和旁人说话还不解气,回过头,竟然又猛踢了走在后面的慕兰时小腿一脚。
慕兰时吃痛,喉间涌上腥甜,但她仅仅是眉头微蹙了一下。
“大人说,不要踢她。”几人中,又有一个女子幽幽开口了,她的身后,还站了一个高大的蒙面男子。
想来是听他的意见。
“是是是,听大人的话,不踢。”猴腮很快笑嘻嘻地接话,然后又催促慕兰时往前面走。
直到一个空地,众人这才停下。
荒野的泥土早被雨水冲刷得不成样子,斑驳凌乱,泥水横斜。
猴腮得了指令,又凑到戴着镣铐的慕兰时面前来,直截了当地问道:“钥匙在什么地方?”
慕兰时比他高,目光轻易掠过猴腮头顶。
她默不作声,仅是无视。
猴腮面露烦躁,偏头又望了头子一眼,得到示意后,咬咬牙换了一副温顺的面孔:“慕大人,这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您觉得,这秘宝,若是让人找不到,岂不是白白浪费了吗?可不能让明珠蒙尘啊!”
他谄笑着,极其讨好。
慕兰时不是别人,在世家林立的大祁,无人不晓她的大名。
慕家乃是大祁第一高门,世代簪缨,门生故吏遍布天下,颇为世人称许。
而慕兰时又为家主慕湄所出,乃是高华门望悉心养成的世家女:自出生起便被当作继承人培养,风韵淹雅文义见称,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在家主严厉管教下,日臻完美。
这样的人,成年之时分化成了乾元,于是来为自家坤泽求亲的人险些踏破了慕家门槛,就连皇家,都要来亲近几分。
而她入仕之后,一改近年“慕府华章黎府功”的格局,平流进取,后位极人臣。
如今那被雨水浸湿的天青色袍袖下,也曾翻起飒然的八方风雨。
崇拜倾心慕兰时的人多如牛毛,像是过江之鲫,而慕兰时又自视甚高,所以无视他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猴腮忍着胸腔中的怒火,又深深和蒙面男子对望了一眼,继续好声好气地说:“慕大人,人死后就是一抔尘土,您咬死这个秘密不说,也不会有好处的。”
“不如就告诉我们吧?”
慕兰时依然没有看他,目光直视迢遥的远方。
猴腮彻底忍不住了,绷紧的弦一下子断了,扬起手来,就要对着慕兰时那张湿透的脸打下去!
“敬酒不吃吃罚酒!”
闻言,慕兰时这才勉强收回视线,冷冷看向他。
长眉一笔入鬓,墨瞳漆黑深邃,眼底的暗芒,透着蚀骨的冰冷与狠厉。
这是慕兰时第一眼看他,猴腮吓得愣住,手悬在半空中,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羞恼之意顿生,更想要扇慕兰时一巴掌!
然而掌风适才漾起,就有一股强烈却无形的信香喷涌,在雨中蔓延,直逼猴腮的鼻腔!
……那是来自顶阶乾元的信香,强大威压与对同类的绝对压制之力,不言而喻。
猴腮忽地想吐,却吐出一滩血来!
恰在这时,黑衣人,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的黑衣人终于有了动静,他示意猴腮走开。
慕兰时也望着他走过来——适才,她总觉得这男子有几分相熟,但说不出来,因着此人蒙面、且一直默不作声,慕兰时对他多有关注。
杀一人威慑、劫一人自保。
想来,这里面最有价值的,便是此人。
可意外突然发生。
“想不想知道,你天衣无缝的兵变计划,为何会失败?”低沉熟悉的声音响起,慕兰时倏地目光一乱。
男子在伞下,慢条斯理地摘下了蒙面布,赫然露出一张慕兰时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
同他的声音一样。
是她的兄长,慕严。
在这场兵变计划中,负责接头的,她的至亲骨肉,长兄慕严。
也是,她慕兰时为了这保全家族,殚精竭虑,把能做的都做了,按理说不会有变。
除非背叛,至亲之人的背叛。
慕兰时倏地了然。
“毕竟是算无遗策的家主大人,虽然失败了,但还是会东山再起的,是吧?”慕严哂笑。
“大兄。”她仰头,眉眼冷淡。
慕严却嗤道:“别叫我大兄,还有,我已不再是你的兄长了,慕家谋反,合族都要受牵连,我现在可不姓慕。”
“我现在姓严了。”他大笑起来。
慕兰时喉头滚动,她猜得没错。慕严是家中长男,其父身份卑下,关键并不为母亲所喜,是以他从未被当作过继承人培养。
母亲,在旁人看来,多半是严苛冷峻、惨刻寡恩的。
人不是一出生就被雕琢得完美,而慕兰时,是被母亲的戒尺、家法磋磨尽了所有的个性。
要让她做一个好的继承人,要做慕家的家主,要万般事务精通娴熟,也要事事完美无瑕。
而慕兰时一生中做过最叛逆的事,无非是执意违逆母亲,要同瑶光公主孟珚在一起。
那会儿她到底年轻热烈,认为母亲管束了自己前半生,管得太宽、管得太多,连她一个小小的真爱都不允她去寻。
说是旁人,连慕兰时自己也这么觉得母亲。
慕兰时并不接慕严的话。
慕严垂下头,眼底闪过一丝暗芒,忽然阴森森道:“你知道么?你族一百三十口人,全部死了。”
“你的姊妹,你的兄弟,”慕严脸上的笑容越咧越大,“特别是你那母亲……”
他甚至耻于单独叫她一声“母亲”。
慕兰时冷淡地听着。
“她为了救你,跪在我的面前,就在前不久的那个暴雨天呢,就在她平时罚跪你我的祠堂,不过,是在外面,”慕严说得轻飘飘的,语气极为戏谑,“说看在我和她母子一场的份上,求我放过你,她可以死。”
慕兰时一怔。
母亲患有风湿、伏连之症,一到下雨天,那便是百般受折磨。
想到这里,慕兰时忽然道:“她待你不薄。”
“不薄?她如何待我不薄?你这一切,本该都是我的,家主之位,丞相之位,都是我的!”慕严的表情愈发狰狞可怖,完全没了公子风范。
“那个女人不给我父亲位份,也不给我家主之位,所以她现在得到这一切都是罪有应得!”慕严哈哈大笑,“族中那么多人,早就看她不顺眼了!我一呼,他们就都来了!”
“严苛冷峻、惨刻寡恩!这样的人居然会想着救你,我以为她会因为你的谋反羞愧得一头撞死呢!可是啊,她却为了你在堂下跪了三天三夜,第四天一命呜呼归西了……”
慕兰时心头震荡。
垂着头,更无言以对。
到头来,她因为成亲之事耿耿于怀了一生的母亲,却还是愿意为了她这个叛逆的女儿,跪在仇人面前,在沛然秋雨中,求他放过她。
可是母亲没能救她,也没能救自己。
“心寒么?遗憾么?瑶光公主心里面可没你,你当初说什么也要和她成婚,还和整个家族为敌,如今滋味如何?”
慕严脸上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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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深:“可怜可悲啊!这就是违逆母亲硬要攀附皇族的下场!”
并不是攀附皇族。慕兰时在心里道,缓缓地闭上眼,感受心中钝痛。
饶是现在,她仿佛都能感到母亲抵在她身后的尖刀利刃,要她不许回头也不许低头。
“看你我兄妹一场,我就告诉你吧,今日我来,就是瑶光公主下的令!”慕严扬声,“你把钥匙所在说出来,我还能留你,留你母亲一个全尸!如何啊,大小姐?”
慕兰时仍旧不做声,任凭磅礴大雨洗刷她的发鬓、她的全身。
她舔舐出牙间备好的毒药。她为自己准备了三条退路,一是兵变,二是杀一人劫一人,三便是服毒。
隔着一帘雨幕,伞下的几个人窃窃私语。
“快点解决了走了,瑶光说最近那死太后总是找她麻烦,要来府上,快些把慕兰时处理了,永绝后患!”
细碎的人声传进慕兰时的耳朵。
太后,对啊,太后。
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竟然有些想这位和她斗了一辈子的政敌。
更具体说,为了扶持孟珚登临帝位,和她斗了一辈子的政敌,太后戚映珠。
说是太后,其实年纪和她相仿,只不过早些时候进了宫,中风的老皇帝死了,就成了太后。
年纪轻轻就守了寡。
“铿然”一声,猴腮已经长剑出鞘,有些犹豫:“动手吗,大人?她还没说钥匙在哪。”
“大小姐,”慕严阴恻恻道,“再给你一次机会哦。”
慕兰时冷眼睨着他,漠然道:“人都死了,留什么全尸?”
她并不在乎骸骨,更不在乎身后之名。
“钥匙已经被我扔了,倘你有心,跳进雁亭江里寻个五十年,说不定能找到。”
母亲去世了,她还有什么牵挂的呢?
毒药已经到了喉间,轻轻吞咽,便滚了下去。
“慕兰时!你这贱人,死到临头还嘴硬!”面前的人声音陡变,“拿刀来!”
信香,可解决不了刀兵。
慕兰时倒地的一瞬,大雨如断线的细珠,滚滚而下。
她握不住细雨,也留不住君王。
可怜可悲的一生啊,她本以为自己机关算尽,会死在戚映珠手上呢。
意识逐渐混沌,连大雨都变得淅淅沥沥。
迷蒙间,慕兰时听见有人踏水而来。
她死了,却没投胎,魂灵还飘荡在大祁的上空。
慕兰时冷眼看朝廷动荡:
看她的兄长改姓后却也没保住荣华富贵,手上沾染的鲜血最终加倍奉还给他自己;
看孟珚在她死后,将别的乾元接进府中夜夜笙歌,后又殚精竭虑地与姐妹兄弟斗,却未能成事。
没了她,孟珚终究败给了戚映珠。
慕兰时觉得无趣,家人死尽,她徒留在人间又有什么意思呢?
她飘离了大祁,去了西边蛮地;又去东边小岛,看尽世间繁华后,又无聊地飘回了大祁。
她回来时,却看见一场风光的葬礼:
仪队齐整,幡旗蔽空。金戈耀日,甲胄生光。九旒鸾辂,雕龙绣凤。那是大祁最高的葬礼规格。
慕兰时好奇地飘在人群里,却听见人们谈论将她和戚映珠的名字放在一起。
“队首奉迎的就是慕大人的骸骨啊!看来当年太后就将她的骸骨留下来了!”
慕兰时猛地,想起了几十年前,迷蒙间听到的踏水声,还有当年,那几个小喽啰口中所说的“太后来找麻烦”。
戚映珠当权是情理之中。
可她并未料到,这个她斗了一生的政敌戚太后,不仅为她平冤昭雪,还以王君之礼为她风光大葬。
她不在乎自己的骸骨,也不在乎自己的身后名。
可有人在乎,视她人如连城之璧,铭其事如勒金石之刻。
……
是夜,落起了和她死时一样的大雨。
慕兰时仍在宫中飘来荡去,总算在佛堂,找到了戚映珠。
想看看她这个斗了一生的政敌。
隔着一扇窗牖,只看见满室烛火跃动在戚映珠挂满泪痕的脸上——她怀中抱着她的灵牌,而她的身后,燃起了熊熊的烈火。
大火点燃了孤独、寂寞的佛堂。
“慕兰时,我来见你了。”
风雨不歇,火海漫漶,慕兰时惶然间,似乎明白自己的灵魂,为何一直游荡。
漫长的流浪与幻灭,俱被敲窗的雨点说破。
2. 002
“咚咚咚”的叩门声音传来。
慕兰时遽然从思绪中回笼,让门口的人进来。
一梳着双丫髻的侍女走进来,垂着头,小心翼翼地看自家大小姐——大小姐似是在看书。
“小姐,”她低声道,“我来是因为家主她找您。”
闻言,慕兰时这才慢悠悠地抬起头,慵懒望她一眼:“母亲她找我?”
“嗯,是,是的,家主她找您。”侍女讷讷道,不知为何,今日的大小姐,看起来格外……风姿卓然呢。
虽然她家大小姐生得本来就好,长眉入鬓,一张脸生得清隽矜贵,气质脱俗出尘。
慕兰时淡淡道:“我知道了,你去告诉母亲,说兰时一会儿就来。”
“是。”侍女连声应下,缓慢退后几步后小跑出了房间。
奇怪,大小姐今日不仅仅是更风姿卓然了,而是……
尤是她抬眸凝顿的那一刻,微抬的眉眼,显示出一种出久居上位的慵懒。
无怪乎大小姐才是继承人。侍女一边惊讶,一边心想有其母必有其女,便回去给家主复命了。
当然不一样了。
待侍女走后,慕兰时的漆曈霎时间又如冰雪般锐亮,打量过这间房子的,一花一物。
她重生了。
巧的是,她重生在自己启序宴的这一日——就在不久前,她分化成了乾元,这个消息不胫而走,传遍了京城大街小巷。相应的,她作为慕家未来的家主,她的启序宴自然要大办特办。
当今世道,若在成年这日分化成了乾元,则曰“启序”,不同于寻常的及笄加冠,这里的成年分为三种,乾元曰“启序”,坤泽为“至韶”,中庸为“承均”。
也就是在这一天,她阴差阳错,和此时此刻尚不受宠的瑶光公主孟珚春风一度,此后便对她死心塌地……
想到这里,慕兰时的眼神暗了暗,比起孟珚,她更想知道戚映珠的事。
“阿辰。”她凭空唤了一声,便闪出一个黑衣人来,声音冷冽:“主上,您叫我有何事?”
慕兰时示意黑衣人将耳朵贴过来,吩咐了几句。
黑衣人微怔:“主上,她会来吗?”
慕兰时颔首,“按我的吩咐做。”
她当然会来。若她不来,前世,她又怎会痴爱错付一辈子?
吩咐定下后,慕兰时这才起身,重新整理自己的衣着。
要面见苛专的母亲,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她静静地凝望铜镜中的自己。
长眉入鬓,眸蕴山川,雾色蒙蒙,恰隐锋芒。
拿过犀角梳子,梳过满头乌发,最后只堪堪用一素簪挽了个发,面目却依然清美,晓如春朝。
——就像她的名字一样。
兰时,春时也。
她生得不够白,因着常年也在烈日下晒过,呈健康的蜜色。
但是触摸起来柔嫩紧致,浑不似彼时,她困守瑶光公主府的干瘪、松弛。
眼眸也霍亮。
真好,青春真好。
***
慕家乃是当世第一世家,她们如今所住的宅邸,正好位于京城寸土寸金的平津巷,其尊贵不言自明。
是以慕兰时得从自己的起居厢房,穿门过洞,好一会儿才能去拜见母亲。
只不过,崇礼堂中不仅仅有她的母亲,还有两个“熟人”。
一个便是她的“好”兄长,慕严;另外一个,则是母亲此前一位侍君的妹妹,林霞润。
前者暂不必说,至于后者一家人,曾在慕兰时春风得意时,要死要活想要改姓为慕,至她倒台后,便又火急火燎改回自己的本姓,与慕家割席,并且加害于慕兰时的友人。
案上的博山香炉白烟袅袅,流淌着,前世今生积蓄的不平。
一个都不会少。慕兰时嘴角扬起了很轻的弧度。
“母亲,孩儿来晚了。”
慕湄此时此刻正端坐候着,如玉山丰伟。
她锐利的凤目扫过慕兰时:“来迟了。”
声音不怒自威。
慕兰时很干脆道:“孩儿领罚。”
领罚?慕湄愣了愣,忽觉女儿有些奇怪。
慕兰时从七岁起,就极抗拒受罚,更是十四岁后,处事无差错,她也从未罚过她。
今日是怎么回事?
“倒也不用领罚了,你如今已至启序之年,是独当一面的乾元了,我呢,也就不罚你了。”慕湄压下疑窦,声音冷淡道。
可就算是如此,慕兰时的心却还是烹着热油。
……她当然没有忘记,她那大兄所说,母亲为了救她,跪在祠堂前三天三夜之事。
她心中生出一缕,想要和彼时的母亲感同身受的念头。
慕湄重又开口:“说到这,你的启序宴明日就要开始了,这些都准备好了么?”
“回母亲的话,准备好了。”
慕兰时方重生时,便确认了一下所有的事务。她前生也是自己处理的启序宴,只不过这回,她在宴请名单上面多留了个心眼。
……她是世家女,却莫名其妙和皇家公主有了一夜情,实在奇怪。
慕湄赞许地点点头,眼瞳中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几分慈爱之色。这孩子到底是像她,年纪轻轻便出色,只是,想要挑起一家之主的重任,这些还不够。
所以,她还不能对她笑,不能对她满意,要永远逼迫她向前才是。
慕湄道:“嗯,你如今乃是乾元了,明日宴会,正好能看看,别家适龄的坤泽。”
似是听到“乾元”二字,慕严等慕湄说完后,竟然开口了:“是啊,妹妹现在乃是乾元了,我观这京城世家,也没几个坤泽能配得上的妹妹吧?”
慕兰时闲闲望他一眼。
她前世倒是没看清他,这般不怀好意的话,她竟然觉得是对她的关心。
大兄的父亲是个姓严的家奴,和母亲有了意外。大祁律法森严,且慕家尊荣高贵,家奴断然上不得台面,且那人蓄意上位本该杀之——母亲所生的孩子,唯有他知道生父是谁。可母亲彼时仁善,竟然留了他一条命,和这个孩子。
况母亲强势,排除物议,仍悉心抚养慕严长大。
她本来以为这样可以温暖长男的心,却不曾想,慕严早就怀恨在心,慕家只一倒台失势,他便更名换姓,再对自己的同胞姊妹弟兄下狠手。
见众人不搭话,慕严又说:“我意思是,妹妹是很优秀的乾元啊。”
他明明也是乾元。
怨毒的种子,在这个时候就已经长成了大树。
慕兰时低头忖度时,林霞润连忙讨好道:“是啊是啊,大小姐现在分化成了乾元,又要带领我们慕家越来越好。”
她倒是积极。
罕见地,一向谦和知礼、从不落人面子的慕兰时,却语气冷硬地道:“按慕家家规,此时不可插话。”
慕严和林霞润两人彼此对视一眼,俱从彼此眼中读出错愕。
“这,小姐说笑呢。”林霞润吞口唾沫,嘻嘻道。
慕兰时颇为冷淡地回道:“家规对慕家人可不是说笑。”
林霞润顿时冰冻在原地,手指止不住地颤。
这,这,这分明是说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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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了!
可她也只能忍着,因为慕湄不发话,她就只能把这委屈的苦果往肚子里面吞。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她这么想着。
“说起来,兰时,你记得多设一席。”慕湄忽道。
慕兰时抬眼:“多设一席?”
“是,戚家,建康的那个戚家,正好今晚到京城,明日也来赴宴。其它都没什么了,明日,你可要好好表现。”
——通常来说,家中乾元启序,宴会肯定是由长辈操办,然而严苛的慕家家主,却偏偏让孩子自己来操办,这本身就是一种考验、展示。
慕兰时应下了,慕湄见没什么事,便挥手示意她们几个人都可以走了。
慕严和林霞润先离开了,慕兰时走了一半,却又顿住脚步。
空气倏然一静。
慕兰时没转身,她在等她母亲叫她。
这是她们母女俩,心照不宣的默契。
“留下来,想问什么?”慕湄淡淡道:“你方才对你兄长、姑姑态度稍莽撞了些。”
莽撞归莽撞,母亲知道,彼时却没有出言。
那么她也明白。
慕兰时这才回过身,唇角噙着笑:“兰时是想知道,建康戚家来京城做什么?”
建康戚氏,也是江南高门,如今虽是二等世族,但祖上阔过。前朝首都便在江南建康,本朝的皇帝虽然也从江南起家,但后来因为战乱,迁都到了北边。
而戚映珠,正出自建康戚氏。
回想魂灵飘荡的最后一刻,慕兰时仍觉心悸。
重活一世,自然是有恩还恩有仇报仇,可那举动,似乎不只用“恩仇”二字足以概括。
母亲虽然严厉,但这种事从来不吝告诉她:“宫中的内侍同我说了,皇帝几年前南巡,看中了戚家的女儿,那个时候戚家女儿还没分化,皇帝便说,若成了坤泽,就令戚家女儿进宫。”
那老皇帝现在中风,都快死了,却还心心念念着美娇娘呢。慕兰时暗哂。
“正好宫中后位空缺,皇帝此举,说不定正是想立戚家女为后,一来是为了冲喜,二来也是为了笼络江南世家的人心。”慕湄悠悠地道,“这一点,你应该也很清楚。”
本来,慕湄知晓慕兰时分化成乾元后,便有意让慕兰时同一些适龄的世家坤泽接触——这些世家儿女分化成了什么,慕湄都一清二楚。
她想得明白清楚,倘若慕兰时分化成了坤泽,要么与京城的赵家联合,要么就同她一样,只用招乾元入府,不用给什么名分——虽然当今世道仍重乾元,但她有权柄在手,闲言碎语伤不了她。
族人再怎么置喙,也只敢私下说。
“明日戚家都要来么?”慕兰时又问。
“是啊,一家人都要来。”
“那戚家女什么时候进宫?”
慕湄怪异地看她一眼:“她们一到京都,驿站的人便会告知皇帝。”
那便是即刻进宫了?
慕兰时颔首,又寒暄了几句,便辞去了。
母亲这番话说得似乎没有什么问题。
皇帝看上了戚家的女儿,所以让她进宫——可是,戚家一家人却还要来参与她的启序宴,这又是什么道理呢?
慕兰时心中好奇更甚。
上辈子她和戚映珠,仅仅限于朝堂上的接触了解,私生活知之不多。因为戚映珠一生铁面无情,从未有过什么家人软肋。
进京,送给风烛残年的皇帝当皇后,那无异于活埋。
可赴宴那就不一样了,那是快快乐乐地游玩。
慕兰时心头忽有了些想法。
3. 003
正午悬日,金芒万道,当今第一世家慕家长女慕兰时的启序宴缓缓拉开序幕。
州郡大吏、望族高门纷至沓来,宝马雕车、华盖宝辇,填满了宽阔笔直的街衢巷陌。
寻着寸土寸金的巷道而入,豪华宅邸门口,赫然泥金榜书了“慕宅”两个大字。
宴席露空而设,不加掩饰,却能正好瞧见嘉木淙流,正好观景。
赴宴宾客早早到了,在仆役的带领下,赶往落座候着。
众人都翘首以盼,想看看今日宴会的主角在何处——不为别的,她家有适龄坤泽呢,要是能借此同慕家攀上姻亲关系,那该有多好!
慕兰时今日戴了冠,穿着天青水色的云锦长袍,带着折扇,一一向着各位高朋表示谢意。
执扇的手骨节分明,纤秀雅致。
眉目如写意的水墨画,教白日的焰火一照,浸润在光里,昳丽而生动。
“喜闻大小姐乾元启序,老妪特从交州赶来,带了一颗深海明珠,权作小小的心意。”一慈眉善目的年长女人弓着腰,见慕兰时来了,热切打起招呼。
慕兰时微微愣神,听到“交州”二字时,便想起此人乃是交州刺史,前世一直与她交好,在她死后魂灵漂泊时,仍能看见她和她的子女为她奔波。
慕兰时展颜,道:“那兰时就谢过徐大人好意了。”
有爱的,自然也有要恨的。
赴宴宾客中,多的并不是徐大人这般的好人,更多的,还是那些熟面孔——
这些现在对她逢迎欢呼的人中,有不少与她落魄受押解,在旁奚落的人面孔重合。
有恩还恩,有仇报仇。
这些人见徐刺史得了慕兰时的感谢,便纷纷上前来说自己也有什么什么宝物,但慕兰时俱是微笑致意。
既不答应,也不否定,只往前面走,说自己要去看看戏台那边的事。
戏台已经高高地搭起来,戏班子也在后台紧锣密鼓地准备。
慕兰时来戏班子,专为了找一个人。
这里有对双胞胎,是她当年在北边游历,突逢急雪,见她俩贫困受冻,不忍心将其带回收养着。姊妹两人不甘心只吃白饭,便很努力去学了各种技艺,想要报答大小姐。
以至于,在慕兰时困守公主府的那段无望岁月里,姐姐冒死为她送些延续生命的吃食,而妹妹则因为通风报信被公主府的侍卫残忍杀害。
她冬天把她们的生命捡回来,她们却又还给了她。
身份卑微的乞儿不过是受了她的举手之劳,尚且懂得知恩图报;那旁的人可算是受了她的涌泉之恩,却不仅不思回报,还变本加厉地落井下石。
“大小姐,”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响起,“您过来看我们啦?”
循着声音望去,不是别人,正是那俩双胞胎的妹妹,如荼。
妹妹叫如荼,姐姐叫如堇。
这是她给她们取的名字。
周原膴膴,堇荼如饴。*
她第一次见到姊妹俩时,俩人的面颊都冻得红扑扑的,鼻涕一直在往下流,慕兰时没多想便解下自己身上的大氅给这俩姊妹披上,带回了家。
姊妹俩没有名字,慕兰时便给她们取了名字。堇和荼虽然是苦的野菜,但终会有甜如饴糖的时候。
慕兰时低下头,笑看着毛绒绒的脑袋:“是,准备得怎么样了?”
如堇要内敛一些,妹妹如荼更为大胆,又接话道:“我们都准备得好呢,刘姐姐和秦哥哥也准备好啦!到时候一定不会让大小姐失望的,因为我们听说了,今天是大小姐最重要的日子!”
刚放下手中活计的女子闻讯过来,连忙让如荼小声点,“瞎说什么大话呢,嘴巴没把门的。”
如荼小声道:“哎呀,不就是姐姐您告诉我的这是大小姐的重要日子吗?”
女子还要说什么,慕兰时却挥了挥手,示意不用再说了。
“今日的确是我的重要日子,不用讲究太多,待会儿上了戏台,可要看你们表现。”
众人异口同声地道:“好!”
生命鲜活的感觉真好。慕兰时这么想着。
她的家人、她的朋友都在身边,她的仇人也身体好着呢,等着她去一一偿还、去细细报复。
慕兰时正忖度着走出戏台后面,冷不丁回头,却见憧憧的人影里,有一个格外熟悉的人。
其人纤长曼立,霞姿月韵,一张芙蓉面生得美艳不可方物。
这般美丽的皮囊下,却有着最令慕兰时厌恶的恶鬼心肠。
不是别人,正是瑶光公主,孟珚。
这个时候,她还仅仅是皇帝后宫里面最不受宠的那个公主。
她出生时母亲难产而受了惊,皇帝嫌弃她晦气,一直到她将要成年都没有给封号,直到慕兰时要与她成亲,皇帝大喜,这才将赐婚圣旨同封号的圣旨一道发出。
慕家是世家,立家数百年,家中子女结亲,都优先从门当户对的世家中选。
若是同皇室有了联系,之后陷入权力倾轧,便很做不得主了。
……所以,前世慕兰时非要同孟珚成亲,付出了和母亲反目决裂的惨痛代价。
但再也不会了。
今日慕兰时只是颇为好奇,孟珚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并没有宴请任何一位皇家的人。
那是谁宴请的?
又或者,不请自来?
这个问题,她心中已有答案,只待一会儿确认。
慕兰时的目光很轻、很轻地在孟珚身上停留了片刻,便转瞬离开。
孟珚今日穿的也是寻常贵女的衣服,慕兰时之所以能一眼认出,还是前世爱得太过猛烈。
慕兰时转过身,马上就到开宴的时候了,她已经来回转了三四圈,都没有找到戚家人。
……去什么地方了呢?
莫不是还没来?
原定的开宴时间断然不会因为她找不到戚家人在哪里而推迟,反正,她们总是要来的。
想到这里,慕兰时便准备叫人开宴了。
随着一声锣鼓鸣响,宴会开始,侍者鱼贯而入,为宾客桌前献上丰美的肴馔。
时维三月,桃花艳艳,春光缀满枝头。
是个吃宴的好时机。
大抵也正是这个原因,有人酒酣耳热,倏然站了起来,对着慕兰时和座首的慕湄举起了酒杯:“阿姊,兰时今日启序,又正逢阳春三月,此等妙境,实乃可遇而不可求。”
慕湄客气地笑了笑:“多谢。”
慕兰时也同她母亲一样,笑了一下。
这女人她当然认识,论起辈分她得叫她一声姨,慕兰时处于危机之中时,她没有施以援手,反倒是对她的家主之位虎视眈眈。
上辈子的生命尽头,慕兰时已经遍尝过冷暖辛酸,她不会再为她们的表象所迷惑。
兄长慕严正在和妹妹尧之玩。
兄弟姐妹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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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好坐在一块,母亲也在,慕兰时随口便问:“说起来……今日宴会的人都来齐了吗?”
“来齐了啊。”慕严漫不经心地接话,“大家都来了。”
“大兄去看过了?”慕兰时同样随意,然而,慕严却是一怔:“呃,什么,请人,那不是兰时你做的事情吗?”
说完,他就遮掩着打着哈哈过去了。
他今日特地放了孟珚进来,她来了,那不就是都来齐了?好险好险,差点露馅!
慕兰时却没说话,“哦”了声,继续低头喝酒,末了才问:“我是说,母亲昨日让我多设一席给戚家人,兰时不曾见过她们,也不知道戚家人来没有来。”
还不等人发话呢,就有一个仆役匆匆地赶到众人面前,问:“家主,戚大人已在门口。”
“还不去请她们进来?”慕兰时忽道,声音中浸出自己也不曾知晓的急切,“这样吧,已经开宴了,表示诚意,我亲自去。”
说罢,她便起身。
她的理由当然完备充分——人家来的时候开宴了,多不礼貌,她作为少主,出去迎接也是自然的事。
“诶?”身后几个人愣住,反应过来,慕兰时已经往外面走了。
慕湄看着她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地道:“倒是积极。”
说来还真是有些可惜,若是能与戚家有姻亲关系,对慕家来说也是好事一桩。
按说,戚家也不应该先同皇室结亲才对。
慕湄并不能知晓戚家那老头是怎么想的。
慕兰时健步如飞。
她本来生得人高腿长,走起来路来身后的仆役狠命追也追不上,暗暗在心中叫苦不迭。
哎哟,大小姐您走这么快做什么?
戚家人也不是想见您啊!她们这么晚才到,定然不是看重慕家。
慕兰时走得急。
她漫长的流浪与幻灭,总得有个人来说破。
她听着心头鼓噪的轰鸣,竟听出些不同的况味。
门外停了一辆马车,一中年男子携着家眷,正在同门口小厮寒暄。
“大小姐来了!”仆役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终于在慕兰时快要到的时候,忍不住在后面大喊了一声,提醒了下看门的几个。
闻言,那几个女子纷纷抬起头。
而其中,正有戚映珠。
三月还有些寒凉,她着了件白色的小袄,又围了一条兔毛的围脖,再加以淡蓝水色的斗篷。
娇妍明丽,杏眸潋滟。江南水乡养出的女子,比之慕兰时,多出了几分水雾朦胧的清丽美。
慕兰时当然认得她——只是气质不似前世。
此时此刻,她的气质,颇像春日枝头初绽的桃花花瓣上的朝露。
含着春,还充满怀春般的希冀。
——原来她待字闺中时,是这副模样?
她旁边站着的人,又是谁呢?
慕兰时恍然间,却已走到了几人的面前。
那中年男子便柔和着一张脸,示意他的女儿过来:“姩姩,映珠,快过来见过大小姐。”
慕兰时本欲开口,那男子却又扬着笑抢先一步道:“大小姐,这便是老夫的两个女儿,这位是大女戚姩,小女戚映珠。”
“……幸会,在下慕兰时。”慕兰时微怔。
她竟是不知,戚映珠还有个姐姐。
虽然在同男子说话,慕兰时却能感觉到戚映珠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
4. 004
戚映珠怔怔地看着慕兰时。
自从建康一路跋山涉水过来,她听过很多这位大小姐的事。
年仅七岁时,便被当世名士称许,认为其风神秀彻。
光风霁月,使人见之不能忘。今日一见,果然如是。
若再私心说一些,大小姐生得真好:眼盛山水,风采照人。
父亲叫她自我介绍了。
戚映珠自幼便受了这些教育,朝着慕兰时盈盈一拜,道:“小女戚映珠,虚岁双十,年前行了至韶礼。”
成年分化为坤泽,是为“至韶”。
慕兰时很安静地听她说完,竟然学着她的介绍又说了一遍:“在下慕兰时,如今十八……今日正是我的启序宴。”
她是慕家少主,而戚家人是客,哪有学客说话的道理呢?她应当将人请进去才是。
戚老爷并未觉察其中异样,叫人同慕兰时见过礼后,就跟着慕兰时往府中走了。
“大小姐亲自相迎,实在感谢。”
慕兰时只是淡淡笑着:“无碍。”
这会儿走路回去时,仆役轻松多了。
呀,大小姐不像刚刚那样健步如飞了!
但是,未免会不会有些太慢了呢?
***
慕兰时将人悉数安排落座。
她并看不出来,戚映珠对她的眼神有什么别的因素——能够解答她上辈子,在她死之后所做的那些事情。
她仍旧不知道答案。
她还等,首要的是,是弄清楚她喝下的酒,来自哪里——
慕兰时其实心中有数。上辈子她就是因着被下了药,阴差阳错地和孟珚春风一度,她所受过的教育并不能容许她抛下孟珚。
正巧,孟珚也反复告诉她那一夜发生的事情,慕兰时当然要对她负责了。
但如今看来,却是疑点重重。
这件事的直接受益人,便是孟珚。
慕兰时想到下药的人是她,是理所当然的事。方才在人群中看到了孟珚,更坚定了她的想法。
她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还有敌人藏在暗处,她要把这些人,一一揪出来。
现在还不能大张旗鼓、轻举妄动。
慕兰时只是叫阿辰前往监视,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便赶来告诉她。
她喝的酒,乃是专门呈给慕家人所喝,同她一道喝的,不是别人,正是她的兄长。
事情便在这里有了蹊跷。
慕兰时耐心地等候着。
***
,
戚映珠坐到宴中,心下因为见了京城的别样之处,还是雀跃不已。
她没在江南见过这么多稀罕事,又是第一次出远门……
当然,还有一点是见了那位名动天下的慕大小姐。
明明已经落座多时了,戚映珠倒是仍旧念想着,方才慕兰时微微怔然,认真地学她说话的样子。
她本应该点头表示自己听过,不是吗?
慕大小姐是乾元,今后同她成亲的坤泽是怎么样的呢?
她品咂不出个中滋味。
午后的日光映照着桌前的银盘,同戚映珠的思绪一样,没多久便连了天。
但很快被打断。
戚家人坐在一块,戚老爷喝下酒,忽然道:“映珠,说起来,你年纪也不小了,到了该成婚的年纪了。”
成婚?这话却和她脑中适才的想法不谋而合。
她微怔,克制住自己,不让多余的情绪流出,“父亲大人有什么安排么?”
姐姐还没成婚呢,怎么就轮到她了?
她是坤泽,正经的成亲对象自然得是乾元。她从未和乾元有过多的接触过,是以在闺中时,也对乾元有过幻想。
那些少女心事,却因为没怎么见过乾元而飘渺不定,甚至说不上美好:她的父亲便是乾元。
但戚映珠很快就想到了慕兰时。
像慕大小姐这样的乾元,会同什么样的坤泽成婚呢?
她心中隐隐推出自己作答案的希冀,却马上被人掐灭了。
戚老爷忽然低声地道:“映珠,此次进京,就是给你找个好的归宿,同时,也是为了我们家。”
戚映珠登时愣住:“为女儿找个好归宿?是谁?”
她的脑内倏然炸开了时序混乱的春雷,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临行前,父亲、母亲,还有姐姐,都同自己说得明明白白,只是来京城玩,赴一场宴会。
怎么就变成了要给她找一个好归宿?
时至此时此刻,她的心中还是抱有一个希望。
毕竟她们今日来的是慕家的宴会。
***
“不,不!我不要!”戚映珠惶惶地推开房间门,拎着裙,四下张望,瞧见一处是一处,便一头栽了过去,横竖都不理会身后急切的喊声。
她一边走,一边喃喃自语:“我不要嫁给那个老皇帝……”
那个老皇帝人已经半截入土,说得好听,去当皇后,那不就是去守活寡吗?
她才多少岁,她虚岁堪堪过二十,就要去守活寡吗?
最令戚映珠伤心的还不是这事,而是她们一家子人,全部联合起来欺瞒她:说此行不过是一次游玩,可真正到了京城,却让她代替姐姐,嫁给那个老皇帝。
她们知晓她不会愿意,便故意设计她。
“映珠啊,你从小学习戚氏族规,想来也知道作为我们戚家女子要做什么,我们戚家在建康的势力大不如前,急需和皇室结为姻亲,才能保住地位。”
“你以前不是常说,无法报答我们的恩情吗?现在正是需要你报答我们恩情的时候。”
戚映珠只是咬着唇,道:“再生之恩,无以回报,只是……”
她真的不想嫁给那个半身入土的老皇帝。
除了这个,她其它什么事都可以做。
“妹妹,你可以帮帮姐姐么?”一直在旁边安静的姐姐戚姩,竟然也说话了。
可怜巴巴。
戚映珠忍着没说话。
家人见效果还是不够,又继续添油加醋。
父亲先说:“没有我们,你早就死了,况且我们戚家还给你最好的,吃穿用度都没亏待过你,而且你又学了那么多东西,难道不知道要报恩给我们戚家吗?”
“眼下正是最需要你的时候。映珠,那可是皇后之位,多少人都求不来的!”
戚映珠眼含着泪,抬头道:“那为什么姐姐不去呢?”
他们家的确接待过皇帝,但那时,戚映珠还在学堂不曾归家,从来没见过皇帝。
——而父亲却说,皇帝那个时候就看上了戚家的女儿。
“映珠,你别耍小孩子脾气,”一向慈爱的母亲居然开口了,“要你去,你就听父亲的话。眼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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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是需要你的时候,你以前读过的那么多书,现在要派上用场啊。”
“你是戚家的女儿,之前不是说了,要肩负起家族重任吗?”
在她过去的人生里,为人爽利干脆的母亲说得最多的话,就是说她是戚家的好女儿,一定能为戚家做出贡献。
她依然笑得眉眼弯弯。
父亲也是,姐姐亦然。
戚映珠齿间摩挲,终于又吐出一句话:“倘若我分化成了乾元,那怎么办?姐姐就会入宫吗?”
她永远忘记不了自己至韶的那一日,戚家阖府为她庆祝,欢喜自家又出了一位坤泽。
……明明姐姐成为坤泽的时候,她们家没什么动静,却偏偏对她这个养女,非常上心。彼时的戚映珠,还以为是养父母极其偏爱她。
如今看来,是得意于下注成功。
对面的几个人完全不敢回答戚映珠的问题。
而父亲则更为严厉:“好了,戚映珠,不管如何,你都来京城了,陛下也许过诺,明日,我们就去宫中面圣。”
他说话时,带着不由分说的威严。
戚映珠泪痕满脸,一边念叨着“不”,一边冲出了这间小房间。
她要逃。
她绝不会待在这里,她不要入宫去做那素未谋面、半截身子入土皇帝的妻子!
这里是慕府,她的父亲也没带人来,她要是藏起来,父亲也只能挨着挨着找,断然不会惊动赴宴宾客。
她像只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跑。
一望四下,金芒映翠,声喧人沸。
热闹是他们的,同她有什么关系?
戚映珠极其不安地想着,跌跌撞撞疯狂跑着,全然没了高门贵女的风范。
什么高门贵女,她不想要!
她宁愿做一个民妇,也好过去那寂寥深宫中守活寡!
身后父母、姐姐的声音不高也不低——担心惊扰了慕家人和宾客,也只能安静寻她。
好在慕家人同父亲的关系不亲,不然,就是阖府一起来逼她入宫了。
戚映珠悲凉地想着,继续在偌大的慕府中奔跑。
她走啊走,自己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走到了什么地方——
戚映珠闯进了一间没带上门的房间,这里烛火晃动,适才就在黑夜中勾着她往这边来。
身后的脚步声音也渐渐远了,细碎了。
似是安定了。
戚映珠这才放下心来,她倏然瞧见,这房间檀桌上,置了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个天青色的酒壶。
长这么大,戚映珠还没有喝过酒,她觉得那物熏人,喝了便叫人发疯,或是一醉不起,惹人厌烦。
可此时此刻,戚映珠却巴不得自己一醉不起,或是痛快地发一场疯,说她死也不会嫁给皇帝。
她也不是没想过这是什么酒,会不会有问题——
可再有什么问题,哪怕是死,也比她嫁给那将死的皇帝好!
还有人说一醉解千愁呢,戚映珠没再多想,拨开了酒壶,便咕噜咕噜地灌了下去,直呛到面色通红。
……但她很快发觉不对:
席卷她的不是醉意,而是一种敏感的,挑起她体中潮热的东西。
戚映珠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天真。
这样的感受,她只有在潮泽期来临时,才有过。
换言之,这酒中,下了奇怪的药。
5. 005
是夜,华裳广袖,环佩琳琅。
慕兰时此时却在宴间安坐。
她对今日送来给她吃喝的东西都抱有警惕,她也“喝”了兄长递过来的酒。
待她喝完之后,慕严的眼睛便时不时地往慕兰时的身上转悠。
于是慕兰时也很配合,做出摇摇欲坠的形貌,没多久,便告辞说自己要离席。
慕湄觑她一眼,知她不胜酒力,但今日毕竟是好日子,说了两句,便也不多追究。
慕兰时跌跌撞撞离席后,慕严眼中露出得意的神色,甚至还接过了母亲的话,说道:“妹妹毕竟才分化成乾元,兴许身体上还没适应过来,就让她先歇息吧。”
说完,他还自告奋勇,要代替妹妹去向各宾客致意感谢。
然而慕湄却果断地拒绝:“这是你妹妹的启序宴,不须你出面。”
万一那些宾客会错了意怎么办?
慕严讷讷,知道母亲说拒绝,便没有转圜的余地,只默默地将拳头捏紧。
一事不成,那就再等。反正,不过是致意而已。他这么想着。
***
慕兰时却往厢房那边走,穿花过桥,很快便收到了阿辰的回信。
“如何?可抓到那人?”
阿辰低着头,言辞有些慢:“抓,抓到了……只不过,情况有些变化。”
“什么变化?”她着她说。
“您可有喝下酒?”
慕兰时摇头,低声道:“自是没有。”
“那酒里也没有下药,”阿辰突然说得急切,“那小厮大概是发现了什么,并没有将下药的酒呈上去,属下跟踪他,他端着酒悄悄折进了一间厢房,然后空着手出来,去赵管家那里呆了片刻,就又偷摸着出府了——”
慕兰时愈听,眉头愈发蹙起。
赵管家,她默默将这人记住,届时也要先拔除了。
“属下将人追上逼问,他便说哭闹说自己是无辜的,什么都没做,问题全在那酒里了,他没端给任何人。”
那本来是要给慕兰时喝下的酒。前世,慕兰时便喝下了酒。她怎么会料到,自己最为敬重的长兄会谋害自己呢?
慕兰时又问:“那酒呢?你找到那厢房了么?”
“找是找到了,但是……那酒被一姑娘给喝了。”阿辰苦恼。
慕兰时面色微变:“知道是谁喝了么?”
“似乎是戚家小姐,属下看到,戚家老爷正在府里寻人,不过,他似乎并不想麻烦我们府上的人,待仆役问起,他只说在看风景。”
慕兰时轻轻地点头,道:“我明白了。你先看好那个小厮,等我亲自审问。”
阿辰连忙应了声“是”,告退了去守那小厮。
她却是不知,那酒里下了什么蒙汗药……
***
大抵是有前世的记忆,慕兰时今夜穿过回廊时,走得格外熟悉。
亭檐下依次悬动的琉璃灯,将后院映得宛如幽梦。她的脚步,也如鼓震不停的心跳一样,踏开了这浓暗春夜下最后一点沉郁。
她是顶阶乾元,所以,坤泽的信香暴.动不似平常,稍有溢出,她都能感受到。
那是一种清甜的香韵——
等慕兰时推开门时,便看见今日还施施然向她一拜的女子,满脸泪痕,近似绝望地候在窗沿边,惶惶回望。
居然是戚映珠喝了!
慕兰时抿着唇,二话没说便反手锁上房门,只这一个间隙,她便听见戚映珠啜泣的嘤声。
她听得于心不忍。
无论如何,慕兰时也不能将眼前这个女子,同她上辈子斗了那么久的死敌联系起来。
高居庙堂,满身珠翠,出身名门永远高高在上的太后娘娘,朝臣都说她铁面无私,从不为自己的亲族寻好处。
“不要,不要……”戚映珠一张芙蓉面上泪湿涟涟,她见慕兰时进来之后,还不住地往身后退,直直要撞上窗边的博古架。
慕兰时皱眉,知道她喝下了那酒,现在体内一定相当难受,便安抚她道:“小姐,您先不要着急……”
信香翻涌澎拜。
“不,您不要过来。”戚映珠偏过头,苦苦哀求她道:“我的潮泽期到了。”
她已经够伤心了,要嫁给那个半截身子入土的皇帝,逃出来后莫名喝了酒,却意外引来了潮泽期,不曾想还被她今日见过的慕大小姐撞见。
慕大小姐是方启序的乾元啊……她的未来光明,前途无量。
一想到这里,戚映珠便死命地咬住唇,偏着头说什么也不肯抬头,只忍受体内翻天覆地的汹涌之势。
急需纾解。如雪一般的双靥上,潮红渐渐泛浮而起。
可慕兰时一动不动,如玉山巍峨伫立。
戚映珠闭着眼睛,泣声问她:“您可以走吗?”
慕兰时却只是,皱着眉,转过身背过眼,没有做任何应答。
她还站在那里,戚映珠愣愣地看着她的身影。
她说着想让她走,却又无比希望她留下。
她这一生最敬重的无非就是自己的父母,最亲爱的就是自己的姐姐,却不曾想,一夕之间,陡然变换。
她只不过是她们的一枚棋子。
慕兰时忍着坤泽信香的绵延,最终,缓缓地睁开了眼眸。
她不能再这样下去。
于是她决然地转过身走到了戚映珠的面前,捏住她的腕道:“您的潮泽期安定不下来了。”
时至今日,她还记得上辈子自己情迷意乱时的感受,那药下得太猛了,或许有专门针对乾元的效果,戚映珠虽是坤泽,但同样被勾起了无穷无尽的潮泽期。
戚映珠望着她近在咫尺的眼睛。
慕兰时至今都还衣衫齐整,冠带掠过眉峰,说不出的清正端方。
一双凤眸光亮灼灼,似有燎原之势。
就是这样的眼睛,就是这样同样的青春。
戚映珠忽然觉得自己喝下酒,要的不就是这个结果么?
她不想同那老皇帝成亲,她想和自己年龄相当的乾君在一起。
于是她忽然就纵容慕兰时握住她的手了,望着她:“那您要帮我度过,是吗?”
她们都清楚“度过”这词的意味。
慕兰时轻轻点头。
戚映珠不自觉便靠往她的胸前,软实的触感似乎能让人安定下来,她依旧小声地问:“那我现在是不是病得很严重?”
……明明她是年纪更大的那个坤泽。
但慕兰时仍旧顺着她的话说了:“是,但请您放心。”
慕兰时想了想,说的却是:“我有经验。”
倒没什么必说自己是顶阶乾元,戚映珠只需要知道,她能够安抚她就可以了。
然而怀中的女子却抬起头,用一双泪眼模糊的杏眼,深深地望着她。
她的眉心,有一点朱砂,像神女落下的眼泪,灼眼烫人。
那是坤泽不经人事的印记之一。
“那小姐您经常做这种事吗?”她说得很委屈。
慕兰时一时无语凝噎。
“没有,”慕兰时低声安慰她,抬起纤长俊秀的手,轻轻撩起戚映珠沾湿的鬓发,安抚道,“我也是第一次。”
她说着,眼下竟然卧出一道淡蓝色的印记,宛如一枚精致的飞镰。
刀刃处的线条流畅而锋利,从眼尾起始,优雅地向内眼角蜿蜒,微微的弧度恰似弦月的一抹清辉。
……听说,乾元的印记和旁人不同。
但戚映珠也没见过别的乾元的印记。
慕兰时牵拉着戚映珠的手,往旁边的拔步床走去。
掀开厚重密实的帘子,两人跌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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撞撞倒到了床上。
慕兰时只一边散发自己的信香,一边安抚戚映珠,让她不要害怕。
她的信香,不像寻常乾元一样具有攻击性和侵略性,而是优雅的兰花香气交织着白芷的淡雅药香,散发了一会儿,戚映珠已经安定了许多,只贪恋地吸取着。
任由慕兰时为她纾解。
白皙的手指撩起她乌黑如瀑的鸦发,露出其后稍稍凸出来的一块腺体。
慕兰时眼神暗了暗,她忽然想起,自己上辈子,就是这样同孟珚度过第一夜的。
她没有咬下去,而是说:“好些了吗?”
“小姐,”戚映珠闭着眼睛,“还是不行。我好难受……”
她还在哭泣。
坤泽的状况如何,慕兰时再清楚不过了。
她倒在的怀中,一边一边地闷声哀求:“求您,帮帮我。”
帮她逃过既定的命运。
倘若不行,也比和那中风的老皇帝在一起好。
“好……”慕兰时声色低哑,应下了此事,她垂着头,按住她圆润的肩头,往她的后颈,深深地咬了一口。
腺体咬破,信香注入,丝丝缕缕的兰芷气,混杂着馥郁的清甜冷香,极度迷乱。
兰芷的芬芳本就清幽淡雅,飘散在春日里。可此时与那清甜冷香的凛冽交织,寸寸深入。
二者在空气中缱绻,似有若无的兰芷试图缠绕住那冰冷的气息,却又被冷香无情地冲散,又再度聚拢。
意识在这两种香的拔河中逐渐模糊,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
足尖紧紧地绷着,脚踝骨凸起。
灵魂都要在这极致的香氛交融中,拉扯至未知的深渊,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品尝一场危险诱人的禁果盛宴,令人既沉醉又恐惧。
想沉沦在迷人的错乱,又想挣扎着逃离危险。
眼角眉梢都溺出黄梅天的水色。
直到雪色溢出指缝,润泽方寸之间的沧海桑田。
慕兰时的眸色愈发低迷。
……她清楚记得,身下的女人,在上辈子,她要如何唤她一声长辈的称呼。
这的确是迷人的错乱。
可她们年纪本就相当。
结契结束后,慕兰时本想松开手,可戚映珠却死死缠住她的腕不松开,非要插.进她湿润的指缝,迫得她继续。
空气中信香交缠,湿润甘甜,柔又细腻,丝丝缕缕地向下粘稠出汁液。
她湿润的鬓发,不停地如雪羽一般,扫过慕兰时的脸颊、脖颈、锁骨,乃至更多部位。
“乾君,小姐,”她哭着,求她继续,“您一定要来娶我好不好?我不想嫁给皇帝,我不想守活寡……”
慕兰时眸色忽然又暗了几分。
前世那些细碎的记忆,涌上了心头。
……她记得,有人,在那天晚上,和她说过同样的话。
要她一定要来娶她。
于是慕兰时便心甘情愿地奉上了自己的一生,她是大族精心养出的世家女,成了乾元自然要对坤泽负责。
这才有她后来,不惜为孟珚肝脑涂地的事。
视线向下,掠过她起伏不定的雪间,赫然映入眼帘的,便是一个梅花印记。
那是她为数不多的记忆里,唯一记得的事。恰巧,孟珚身上也有一个莲花印记……
慕兰时闭上眼睛,回想起她这么多年的流浪和幻灭,没再迟疑,在戚映珠声声的恳求与喘息声中,缓缓应道:“好。”
“乾君,”她仍旧哭着,“他们都让我进宫,我不想进宫,我还年轻。”
到了最后,她雪白的脖颈终于向后,弯折出快要痉挛的弧度,眼眶也热着,水打湿了全身,也沾染了她们的全身。
“我会。”
这是戚映珠从混沌中睁开眼,听到的第一句话。
6. 006
慕兰时,她会什么呢?
听到这陌生的二字时,戚映珠愣怔住。
时间不长,但叠合了两世的记忆。
无法想象,自己还能够再活一世。
她重生了,造化弄人,竟然重生在这一夜。
决定她一生命运的这一夜——当然,也不尽然,也许是她决定浪掷命运的这一夜。
帐内,仍旧残余了满室的糜艳,几种信香交汇,教人不自觉沉溺其中。
慕兰时似乎睡着了,呼吸均匀而又平整,十分安心。
微微扬起的唇角,带着甜蜜的安稳;锁骨下是轻微的峦起,干净处,印着些暧昧的指痕、抓痕。
那是戚映珠昨晚在慕兰时的身上留下的。
慕兰时蜜色的肌肤年轻、柔韧。
和她彼时在大雨中抱着的湿皱的尸体,一点都不同。
那是她永生铭记的一夜:
大雨滂沱,雨坠如银链,丰润沛然的秋雨连绵不断地下着,将天地都泡软都浸湿,也将她们淹没。
怀中的人唯一的热息也逐渐消散在了雨中。
戚映珠垂着头,任由冷的雨水热的泪水混杂划过脸庞,一遍又一遍地叫着慕兰时的名字。
直到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了,都涣散了。
往昔的繁华盛景、权谋争斗、血脉门阀,都在这一刻被大雨冲刷得一干二净。
天地间,再也没有什么世家长女孤傲权臣,也没有什么高门贵女独断太后。
只剩下她们两个人,困守漆黑的滂沱雨海上,一根断木,同一束枯草,紧紧相拥。
尘世天地,那么喧嚣,却又亘古荒凉。
在慕兰时生前,她所有的身份,都没有任何能够拥抱她的理由。
在她死后,她终于可以,尽情地、不受阻碍地拥抱她。
“慕兰时……”
兰时,春时也。
戚映珠狠命掐了自己一把,直到痛得呲牙,她才终于肯接受这个事实。
顺着细微滤进来的晨光,她缓缓地起身。
身上的酸慰感,仍旧提醒着她,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情。
和上辈子一模一样的事情——那会儿慕兰时误喝下情酒,而她也喝了酒,乾元坤泽共处一室,干柴烈火,半推半就便什么都做了。
彼时她有多绝望呢?她才多少岁,绝不会愿意嫁给那个老皇帝。
是破罐子破摔吗?戚映珠回忆着。
或许是。
但看清来人是慕兰时后,她又莫名地多了几分期冀。
她是光风霁月、最正统的世家长女,说不会辜负她,就一定不会辜负她。
而戚映珠从小便墨守成规,循规蹈矩地按照父母的指示前进,一切都是为了家族,一切都是为了明日。
可她也有她这一生,唯一一次的恣肆出格:
那天晚上她哭得一塌糊涂,醉后求那位慕家大小姐能够娶她,能够让她不要进宫。
可事实如何呢?
慕兰时忘记了她。
甚至不辞万难地,要同那老皇帝的女儿结婚,婚宴热热闹闹,遍宴世家皇家,京城百里,绮绣攒枝,好不风光。
而戚映珠入宫时,皇帝中风,不良于行,没有举行任何婚礼。
可她终究还是经历了一次刻骨铭心的婚礼——不是她自己的。
不论是少女心事,还是家族光耀,都被封存在了她和她大婚那日。
戚映珠就躲在暗处,静默凝望着那一对新人,甚至极其大度地,压下所有期冀,再不奢求慕兰时的答案,晦涩祝愿她和孟珚幸福。
经年之后,她又再把这颗尘封多年的真心,埋葬在那位口口声声答应着说一定要回来娶她的乾君骨灰身边。
慕兰时错看了人,戚映珠也错付了自己的一生。
当然,她本也不该对她心存妄想,重来一世,这一点,她更清楚。
戚映珠思量着,衣服已经穿好了,她慢慢起身,却没有离开。上辈子她惊醒,看清楚了身边人是慕兰时后,张皇地逃了出去,默默傻盼着,慕大小姐会来娶她。
结果却是完全相反。她仍旧代替她姐姐入了宫。可她也在心中暗暗发誓,绝不会给那些人半点方便。
最后,她将该报复的人,都尽数报复干净了。有恩于她的人,她也还过了。
往事历历,如走马灯一般闪过她的眼前。重活一世,她有什么想要做的事么?
有些事情并非后天所能改变。
戚映珠又垂眸,落向床榻上熟睡的人——她忽然不想走了。
多呆一会儿,权作弥补。她这么告诉自己。
可就在这时,慕兰时却陡然睁开了眼,长睫扇动在潋滟的凤眼上。
“戚小姐。”慕兰时蹭地起身,稍显慌张地看着她,顺便整理了下里衣,遮掩红痕、掐痕遍布的肌肤。
戚映珠一时半会儿却无言以对了。
固然有遗憾之处,可她怎会没有怨言呢?
可同时,她也从来不曾抗拒过,尽管后者从来没有对她有过情意——上辈子难道不正是这样的么?
更多的时候,她总是在无人知晓的深夜里,一遍遍,辗转反侧。
无数次陷入幻想,去品咂去回忆。
这位世家小姐,今日有什么要同她说的呢?
她和慕兰时之间,并不是什么旋踵转身就可以一笔勾销的事。
“昨夜的事,多有冒犯了,”慕兰时一边捡起地上的天水碧色的长袍,一边解释道,“但请您不用担心。”
戚映珠面无表情地睨着她:“您还有什么想说的吗?我是坤泽,而您是乾元。”
她说话时却还将视线别开了。
原因无它,大抵是太久没有见到她,活生生的她,眼底有些感情会不自觉溢出。
要是从一开始就不抱幻想与希冀那该有多好。
看戚映珠一副似乎不愿在这里久留的样子,慕兰时心下一急,居然主动上前握住戚映珠的手,“我会同您成亲的。”
戚映珠遽然一怔。
她上辈子是不是就该多留一会儿呢?还是说,就是因为她仓促、跌跌撞撞地逃了出去,才让她悲情一生?
慕兰时深深吸了口气,稍显局促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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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下,又道:“我昨夜许过诺,兰时乃重诺之人。”
重诺之人?
戚映珠盯着那双漆黑凤眸,企图瞧出几分只是用来安抚她的虚情假意。
但她无论如何也瞧不出,于是只能道:“乾君,你有这份心已经很好了——只是,家严已经说过,要小女入宫去。我不会同你成亲。”
她没再用“您”。
戚映珠看起来淡然无比,慕兰时却慌了。
她连衣服都顾不得穿好,便就着戚映珠的腕缠上了她整个人,埋首在她脖颈间——这样的动作激进又冒犯,但她再也顾不上了。
清甜的冷香仍旧萦绕扑鼻。
“昨晚兰时不慎同您结契了,”她解释道,一边攥紧手中力道,穿过戚映珠乌浓的发丝之间,“相信我。”
慕兰时身量高,在人群中都出挑的高,她锢着她,她便动弹不得。
戚映珠不喜欢慕兰时用“您”称呼她。
前世,她就是这样,在朝堂上,口口声声叫着“您”,却件件桩桩都为了另外一个人顶撞、对付她。
“我要走了,”戚映珠拍开她的手,“我家人一定还在找我。乾君,昨夜的事情还请你忘记吧。”
说完,戚映珠便背转过身,走出了房间。徒留慕兰时一个人,怔愣留在原地。
心底五味杂陈,但却有一种拨云见日的豁然开朗之感。
她记得清楚,孟珚身上,也有一处和戚映珠身上印记相似的地方。
那时她喝下了情酒,误得很深,记忆几乎全无,只记得自己标记过的女子身上,有一处花的印记。
孟珚身上也有。
并且这事还有蹊跷,孟珚一直都不允她同她永久结契。
先是说她们那一晚上不过是临时结契解决了问题,而后不再需要她时,又骂她无能。
是只喜欢临时结契,还是因为她无能?
抑或是说,那天晚上出现在她房间的人,根本就不是孟珚呢?
这个问题,慕兰时的心中已然有了一个模糊的答案。
……除了她那一次她误喝了情酒,一直以来都保持着清醒的状态,她和戚映珠,就是正常的交往、见面。
不过是方见了她未嫁,后来,她就成了深深宫闱中独守空闺的太后。
除此之外,她们再无接触了。
这位太后可不是傻子,精得很,到底不会无缘无故地追悼她,遑论超出君臣关系的礼节。
思忖已定。
慕兰时又缓缓睁开眼,眼前又是耀眼的三月春光。
她是个重诺之人。
这一辈子重来,那她该做的事便一件事不会落下。
有恩便要还恩,有情便要偿情。
她要将那些人施以她、施以她们的累累业障,尽数还给他们。
纵然现在戚映珠有些排斥她,也无妨。
……哪家高门贵女,发现自己和别人一夜荒唐后会有什么好脸色呢?
慕大人上一世在生命的最后关头,可是饱尝了世间冷暖,哪有她低不下去的头呢?
何况是对真心爱护的人。
7. 007
慕兰时又在房间里面等了会儿,才走出去。
她昨夜叫了心腹看守,心腹自会保护戚映珠离开,先到她的亲人身边——虽然她亲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眼下还需要她,定然不会贸然对戚映珠动手。
接下来,她得想想自己的事了。
上辈子她一睁眼就看见了孟珚,孟珚表示自己同她结契,慕兰时便一直想知道她是谁,孟珚百般推辞下还是不愿,最后“不经意”露出了皇家令牌,这才让慕兰时有所觉察。
因着慕兰时直接点明了,孟珚这才吞吐地说出自己是谁。
现在想起来,哪里是不经意露出,分明是蓄谋已久的计划。
慕兰时眸色黯了一黯。之后会发生的事情,还真是让人期待。
她推开门,还没走上两步,便听到一声清脆的女声叫她:“阿姊,兰时姐姐!”
能这般肆无忌惮地叫她名字和姐姐的人,也只有妹妹尧之了。
尧之不和她同姓,原因是她并非慕湄所生,而是慕湄此前的一个相好所生。
认母亲是要认的,至于这姓氏,就从了另外一位徐姓生母。
此前慕兰时等人倒是听过母亲的这事,捕风捉影了几年,母亲终于将小尧之接了回来。
世家大族固然重视名节,出身虽重要,但重不过掌握大权的人喜爱。
在此原因下,慕湄的几个孩子中,并不曾发生过像别家一般的嫡庶相争之事——一向严肃的母亲,还曾以此自夸过。
可一切都是表象。
有人从来不安好心。
“兰时姐姐,你昨天去什么地方啦?”尧之鼓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着,一边亲昵地拉着慕兰时的手:“大哥找了你好久呢!”
刚想到有人不安好心,这人就主动送上门了。
“大哥?他找我很久啦?”慕兰时垂着眸笑,抬手抚过尧之毛绒绒的后脑勺。
还是双丫髻的年纪。
可惜……上辈子,却也永远停在了这个年纪。
上辈子的尧之也如现在一般活泼好动,喜欢母亲喜欢哥哥喜欢姐姐,但上苍不曾垂怜于她,她才十三岁出头的时候,被诊治出了绝症。
而慕兰时彼时一头沉溺宦海,要为自己的妻子鞍前马后,无暇照顾自己的妹妹。
这辈子不会了。她会做一个好姐姐,至少,不要对自己的妹妹不闻不问。
尧之的眼睛更像她的生母,圆鼓鼓又带点浅褐色,不像慕兰时那样的漆黑如墨。
“嗯嗯呐,大兄就是在找姐姐,”尧之嘻嘻笑着,一直握着姐姐的手没撒开,“我今早起来就碰见大哥在外面找姐姐,他问我看见没,我说没有,他让我也来找,又让我往厢房这边来。”
他倒是知道人在什么地方。
慕兰时依然对着尧之笑:“那现在找到姐姐了。”
“是啊,找到姐姐啦。”尧之呲着牙,开心爽朗地笑,任由阳光浮在她脸上那些细小的绒毛上。
看见她的笑容,慕兰时有一瞬间的怅然。
她记得清楚呢,她们一家人,或是族中的亲戚,都曾担心过这个妹妹。
在她没出现前,她们难免猜测人出现了会不会抢走她们的东西;等尧之找了回来,却没有改姓,她们这才放下心,又不免有其它担心……
可尧之并没有活到那个年纪。
慕兰时倏然觉得,自己上辈子还真是做错了太多事情。
“嘿嘿嘿,姐姐,我给你准备了礼物哦,晚些或者明天我给你送来吧!”
尧之的声音再度把慕兰时拉回现实,慕兰时闻言,怔了怔,“嗯”了声:“好啊,你给姐姐准备了什么?”
“秘密!这是庆祝你乾元启序的!但是我要过两天才能给你……”她说着,声音又低下来。
慕兰时扬唇:“那我等着。”
恰在此时,不远处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音。
是刚刚还说在寻找她的兄长来了呢。
“兰时!你昨夜去什么地方了?母亲今早知道了,一醒来也跟着找你呢。”慕严隔着大老远,就叫她。
慕兰时轻轻抬眉。
方才心中的疑问有了解释。
慕严分明知道她在这里,却拐弯抹角让尧之先过来找。
他明明可以早些时候来,为什么不来呢?
看到他身边的母亲,慕兰时心下了然。
母亲现在年纪大了,早上起不了那么早,在家休沐时,还是很晚才起来。
慕兰时乾元启序,母亲自是要休沐在家的。
如此说来,慕严只不过是想让母亲看到,慕兰时才从厢房——这个不属于她的院落里面走出来。
几人很快走了过来。
慕湄面色不虞地看着她,道:“昨夜最后,宾客散尽,送客的时候却没见到你。”
还是败笔。
慕兰时不答话,低着头。
慕严就在旁边解围:“只是送客那一下妹妹不在而已嘛,其它时候妹妹还是在的,而且举止有度,我碰见的来宾,逢我就夸呢,说我们慕家子孙又多了一个好乾元。”
“哦,又多了一个啊?”慕兰时玩味地抬眸。
“呃,怎,怎么了?”慕严脸色瞬间闪过一丝不自然,“妹妹是分化成了乾元呀。”
慕兰时说的可不是这个。
“我只是说,这个‘又’。”
慕湄早就听出个中意味,瞥了一眼兄妹俩人。
——家中继承不产生纷争,一来是她对别的几个孩子都一视同仁,对慕兰时最为严厉而已。
真要论苦,慕兰时的确最苦,所以,慕湄对这种继承权在谁的言论,不无敏感。
像这等规格的成年宴,慕家也就堪堪一人才能有。
慕严显然意识到气氛的不对,连忙岔开话题道:“说起来,妹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这里似乎不是妹妹的院子吧?”
“你昨夜在这里歇下的吗?”慕湄倏地皱了皱眉,问道。
昨夜人离奇地消失而不是出来送客,慕湄本来心情就怏怏,如今还知晓,慕兰时似乎还歇在别院……
她本来希望慕兰时能够否认。
毕竟,家中就四个孩子,除了一个在边境,大的小的都在这里,慕兰时作为继承人,却这么坏规矩。
慕兰时回望母亲,言辞笃定地道:“是,孩儿昨日在此歇下。”
慕湄的眉头霎时间就皱成了“川”字。
她在这里歇下做什么?
这里不仅仅有兄妹几人,还有她身后的一些仆役,仆役嘴碎,说不定三两天就将慕兰时昨夜歇在别院的事情传了出去。
慕兰时至今还未婚娶婚嫁,这种事情说出去也坏名声。
差不多的世家知道了,哪会把自家的坤泽小姐公子许给慕兰时呢?
慕严却看似随意地在慕兰时身上转了会儿,然后回身确定母亲身后的仆役都在,便状似无谓地说:“昨天毕竟是那么盛大的日子,兰时下午又去赴了诗会,累了,回来倒头就睡了也不是大事。”
慕湄的眉峰依然拢起。回来倒头就睡不是什么非说不可的事情,而在于这事情还有没有连带别的事……
让慕湄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诶等等,妹妹你的眼下怎么有些淡蓝色?我还闻到了什么味道,尧之,你闻到了吗?”慕严忽而垂下头,问起小妹来。
慕兰时眼皮轻轻掀起。
她总算捋清楚了兄长的意图:与孟珚合谋,诈得她喝下情酒,然后又叫来母亲,为使其“眼见为实”,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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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到自己最信任的继承人从别院出来,以此引出她已经同人结契破身之事。
这同慕兰时的猜测相差无几,只是让她意外的是,她最敬重仰赖的兄长、极深挚热爱的妻子,却早在这个时候,就勾结在了一起。
为了各自的权势,将她,这个妹妹,这个妻子,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想到这里,慕兰时嘴角倏地一抽。
好啊,反正这辈子还长。也是她上辈子眼盲,连慕严这么拙劣的手段都没看穿。
尧之并不懂,只是猛吸了鼻子,继而道:“没有,没有闻到什么气味,兄长,您闻到什么了?”
她仍旧不解地左顾右盼,甚至还看向了慕兰时:“阿姊,您闻到了吗?”
尧之现在不到十岁,远没有到能够闻到信香的年纪。
乾元同坤泽结契后,自然会流露出信香,何况是慕兰时这样的顶阶乾元?
乾元能够闻到同类的信香。
坤泽更甚,而几人的母亲慕湄,便正是一个坤泽。
“那……娘亲呢?”尧之没从哥哥姐姐那里得到答案,回头,结结巴巴地看向了慕湄。
母亲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就是如此。
慕湄的脸顿时黑如锅底,因着身后还有仆役所在的缘故,没有直说,而是道:“走吧,我们进去谈谈。”
“娘亲有闻到吗?”尧之仍旧不解,她都快把鼻子给吸破了!
“你们几个,去把尧之带去玩。”慕湄语气沉沉,吩咐身后的仆役。
仆役连忙将尧之带走了。
她们也是有眼力见的,大小姐今天从别院醒来,这谁知道发生了什么?谁不知道慕大小姐规行矩步,莫说歇在别院,就是吃饭的碗筷都是固定的!
还有适才公子所说的淡蓝色,那或许是乾元结契后的显现……因为每个乾元的都不同,她们又是中庸,不敢妄自揣测。总之,先听了家主大人的话,把小小姐带走才是。
***
“昨天夜里,发生什么事情了?”慕湄一踏入便站定,冷冷地平视慕兰时,却如俯视她一般逼人、不留情面。
目光如火炬一般灼灼。
她不是傻子,其实方走近别院的时候,就感觉到了异香浮动的轻微。
她是坤泽,对乾元的信香敏感;再其次,慕兰时毕竟是从她肚子里面出去的孩子。
慕严却一副浑然不觉的样子,要为慕兰时开解:“母亲怎的突然这么严肃?也许兰时是昨天喝多了,便随便休息了下,也没什么事情发生呀。”
“母亲大人,府中不是还有些宾客留宿么?叫上兰时,我们一块去辞别她们吧……”慕严又说。
此番宴会,邀请的人不在少,天南海北都有宾客赴宴,她们一时半会儿也回不去,慕家便为她们安置了住处。
这一批人还没送走呢。
但慕湄却不理会慕严,只道:“答话。你昨夜做什么了?”
她的脸阴沉沉的,一双凤眸斜飞,锋锐到几乎快要划伤人的程度。
慕兰时心跳如鼓。
母亲前世也这么问她,但那是许多天之后的事情了——
在那段时间,慕兰时拒绝了所有适龄坤泽的婚约,把母亲气得半死。
她要为孟珚隐瞒,将所有事情一并揽下。
世人似乎都不晓得,为何她对公主孟珚一片真心坦诚,只当这世家小姐疯了、痴了。
最终把全家人害死,从此,第一世家的桂冠,落在了黎氏头上。
思及此,慕兰时抬眸,对上母亲的视线,沉沉道:“兰时昨夜,不慎和一女坤泽结契了。”
余光中,她瞥见大兄眼底的窃喜。
但最要紧的,还是母亲的态度。
“你和一坤泽结契了?”
8. 008
“是,父亲大人,女儿不慎被一位乾元标记了。”
戚映珠低着头,眼眶都泛着红,语气哽咽。
台上的戚老爷和徐夫人脸上的不虞之色愈发重了。
她们至今都还逗留在慕府,原因无它,就是因为昨天晚上没有找着女儿去什么地方了。
而她们又同慕家人关系不近,根本不可能麻烦人家去找戚映珠。
提心吊胆地过了一夜之后,戚映珠居然自己回来了,这当然让她们高兴了,但戚映珠一脸阴郁,似是不太高兴的样子。
她们便仔仔细细地盘问了一遍。
先前,戚映珠说什么也不曾开口,只说自己误喝了酒,然后睡着了。
徐夫人敏锐地觉察出她话语中的不对:“若只是误喝酒,何必拉拉杂杂到现在才说?还有,我怎么觉得你……”
她没把话说完,而是将目光落在了戚映珠额间。
那里有一点,若有若现的朱砂痣。按理说,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这让徐夫人的心一紧,没忍住就问了:“你昨天晚上潮泽期来了?”
戚老爷也在旁边问道:“夜里发生什么事情了?”
戚映珠可是要进宫面圣,去做那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的!倘若在这节骨眼上出了问题,她们一家人的如意算盘可就要泡汤了!
戚映珠开始不说话了。
终于,在父母俩人接连的诘问下,说出了刚刚的那句话。
她说,她被一个乾元标记了。
“等等,你让老夫缓一缓!”戚老爷当场愣在原地,仍旧是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你和一个乾元结契了?和谁?”
他似乎太过凶狠了,都快到了目眦欲裂的地步。
戚映珠别过眼睛,更不敢抬眼望他似的,摇着头,似是否认也像是不愿指认。
戚老爷暴跳如雷,怒道:“你这是什么心性?明明不日就要进宫面圣,去做那母仪天下的皇后了,你却不依,昨天晚上偷偷跑出去,还喝了酒,和一个乾元结契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皇帝难道不就是看上戚家女儿分化成坤泽没多久么!这下,要是给皇帝知道了,戚家女进宫前同一个乾元结契了,戚家一家的头也甭想好好在脖子上呆着了!
戚姩在旁边声音微弱地道:“妹妹昨天不愿意,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所以,是不是气坏了呀?”
她有一双和戚映珠相似的眼睛,亮晶晶的,里面却闪烁着自己的小心思。
言外之意,戚映珠为了不进宫,胡乱编造了谎言,谎称自己和乾元结契了。
戚映珠不说话,眼睫只是孱颤着,一副相当柔弱的样子。
——这副模样,换做以前的她,那就不是装出来的。戚映珠从小知书达礼,温婉娴淑,走路时都怕惊扰了一方生灵,这样的女子是从来不会说谎的。
哪怕是前世,她疯了一般地冲出房门,含着浪掷的微弱希望与那位乾君共度了一夜,回来后,却也不敢将发生了什么事情告诉给父母与姐姐。
人总是在挫折中成长的。
她那会儿到底年轻、什么也不懂。
堪堪只是一位,在情动时,得了一位世家小姐、一位乾元的许诺,就可以将她从深深的宫墙中拯救出来了。
完全不是这样的。
后来,戚映珠就在那深深的宫闱之中,一步一个脚印,撞得头破血流,终于明白了一切。
这一世,没有人爱她,她便自己爱;没有人护她,她便自己护。
徐夫人却摇着头,道:“不是这样的,姩姩,你感受一下映珠的气息。”
结契之后,坤泽的气息自然会紊乱。
果不其然,戚姩低下头,吸了吸鼻子之后,忽然面色骤变:“映珠,你当真和一个乾元结契了?”
戚映珠很勉强地抬起眼睛来:“是的,阿姐。那酒中不知道有什么迷药,我一时情迷意乱,就不知道了……”
这是第一步。先告诉她们,她同一个乾元结契了。
那老东西要她进宫,一来是老来色心大发,二来也是听了宫廷方士的鬼话,说娶戚家的女儿当皇后能够冲喜。
说什么“完璧”,这一切都建立在“完璧”的基础之上。
前一世她没把这事告诉给任何人,父母就理所当然地将她送进宫中。
然而那老皇帝实在倒霉,中风后动弹不得,说着冲喜迎新妻,结果连戚映珠一根手指头都没动过。
戚映珠就这样年纪轻轻守了活寡,换来了她父亲的平步青云。
但好景不长,戚父很快卷入储君之争中,没多久就革了职。而戚映珠再没起过重新任用他的心思。
至于现在就不一样了,她们知晓她昨日和一个乾元结契之后,一定会有所忌惮。
一来,能赴慕家启序宴的,也非寻常人;二来,若是给陛下知道了戚映珠已和别人有了结契之实,岂不是要衔恨戚家?
不管怎么说,戚映珠进宫的事,都得推迟一番了。
戚老爷并没有什么耐心,拉过徐夫人,低声商量着什么。
两人细碎的讨论声音,传入了戚映珠的耳朵里面。
时至此时此刻,他仍旧不相信,但在徐夫人的劝说下,戚老爷似乎信了。
但是转瞬间又提出了另外一种可能:“陛下一定会发现吗?要不我送点银子进去,打点一下内侍,看看能否通融通融……”
“老爷,这宫中的事谁也说不清楚,况且对坤泽的检验也不走寻常路……”徐夫人担心的话语传来。
明明早就知道,所谓的“家人”,对自己只有“利用”二字可言,可在听到父母俩这么讨论时,戚映珠的心还是不自觉地凉了几分。
自始至终,她们都只是想从她的身上榨干最后的利益罢了。
真好,重活一世,戚映珠觉得最舒心的事就是,这些人,和她没有血缘关系。
这样,她报起仇来,就不会束手束脚。
夫妻俩商议已定,转过身来望着戚映珠。
徐夫人面色凝重地道:“映珠,你可记得,那乾元长什么模样?”
皇帝那边要应付,和哪个乾元结契了,也是一件麻烦事。
哪个乾元?
又想起方才一室旖旎糜丽,也想起慕兰时言之凿凿地说她会履行诺言,戚映珠忽而心中闪过一个主意。
“我,我没把那乾元认得太清楚,只知道她是一位年轻的女娘……”戚映珠仍旧说得小声,十分不确定道,“我害怕,没去看她的脸,还记得她说话声音温润,动作,动作也温和……”
说到最后,戚映珠竟然又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去,双靥染上酡红之色。
徐夫人和戚老爷对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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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眼,心里面不禁都咯噔一下。
昨夜绝大多数的宾客都已经散尽了,还留在府上的年轻女娘,乾元,还有哪些人?
她们可没有忘记,来赴的是什么宴会。
慕大小姐的乾元启序宴!
戚映珠仍用余光中瞟她们三个人越来越难看的脸色,继续慢吞吞地说:“但女儿慢慢想起那位女娘的样子了,有些熟悉,下唇还有颗小痣……”
这可糟了。
戚映珠模糊地说着那位乾元君的外貌特征,可戚老爷却越听越害怕、悚然。
看女儿讲得这么细致,若确有其事,他也不能发作什么……
他总不能现在就带着戚映珠去找慕家人,要找出那个乾元吧?
慕家乃是当世第一名流,他哪里敢拂慕湄的面子!这事还是必须妥帖地保密为上。
“好了好了,映珠,你先别说了。我看你也需要休息,我们先离开慕府,回去从长计议。”戚老爷打断道,脸色愈发惶急。
虽然不能告诉慕家人,他心里得有个底啊。他得马上去确认一下,昨夜到底有什么年轻的女乾元在府上没走!
戚映珠听他这么说,似是终于鼓起勇气,抬起了担心的眼睛,怯怯说:“那,父亲,映珠还进宫吗?”
“先放放,不急这一时。”戚老爷懊恼地说。
要是被查出来,他一家人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实在不行……想到这里,戚老爷又看了一眼旁边的戚姩,心中暗暗生了别的念头。
戚姩又生生地打了个寒战,心中的不祥预感愈发重了起来。
一家人都流动着各自的想法,并不齐心。
戚映珠冷眼望着她们,只是在她们的目光投过来打量时,又恢复原先那种谨小慎微的做派,双靥泛红,低下了头。
没有人可靠,她只能靠自己。
***
与此同时,慕家家主针对少主的盘问也没结束。
“居然这么草率就标记了一个坤泽?”慕湄气得发笑,“我本来想你才成为乾元不足半月,还没来得及给你说,你倒好,动作却是迅速。”
慕严仍旧一脸关切的表情,说:“哎呀,母亲大人,您不是乾元,这燎原期来的时候,是挡也挡不住的。当务之急,就是找出那个坤泽到底是谁。”
“找出那个坤泽是谁?然后做什么?”慕湄瞥了一眼慕严,问道。
听到这里,慕兰时也适时地抬起眼睛,若有所思望着自己的兄长。
他今天太过积极了。
上辈子慕兰时并没有见他这么积极过,大抵是因为,彼时慕兰时选择隐忍下来,不发一言。
其实那会儿,慕严便很是主动,想要戳破什么事情,但慕兰时守口如瓶,他想找机会,慕兰时也不给他机会。
慕严似乎对这个问题早有准备:“妹妹现在已是乾元,同人家坤泽结契了,自然要负起责任来,找到人,同其人成婚才是。”
等的就是他这个回答。
慕兰时眼底闪过一丝暗芒,却不露声色,仍旧听母亲的安排。
“要兰时同那个人成婚?”慕湄重复了一遍,语气意味不明。
不论是兄长还是妹妹都深知,以母亲治理门户的惯常手段来说,这确乎是她会采取的方式手段。
两人都期待慕湄的同一句话。
9. 009
“不行。”
出乎意料的是,慕湄果断地拒绝了。
兄妹两人脸上都闪过一抹讶然之色。
慕严犹豫了会儿,同慕兰时交换了一个眼神,似是在说兄长帮你一般,又接着道:“母亲,昨日启序宴,来的都是世家名流,兰时就这么把人给标记了……坤泽也不像乾元。”
慕湄表情严肃:“是,坤泽的确不像乾元。但兰时毕竟是我们慕家的乾元。”
是被她作为继承人培养的存在,昨日宴会人多杂乱,坤泽也有那么多,日期到时,意外纾解也不是没有。
在没有探听那坤泽是谁之前,慕湄当然不会随便同意一门亲事。
慕兰时之后结亲的配偶,应当对她们家族有所裨益才是。
“那妹妹可还记得,那坤泽长什么样子?”慕严敏锐地听出母亲语气有些松懈,很快追问。
记得最好,记不清也没有关系,像她妹妹那样的人,母亲愈不答应,她心底就会愈发过不去。
而且,她还不会说出那坤泽长什么样——毕竟是未婚配的坤泽,她一定要保护其人。
然后母亲一个不同意,他再私下为慕兰时商量商量,这不就和孟珚搭上了么?
然而,他的美梦很快就被慕兰时亲自道破:“孩儿……记得。”
“记得?”慕湄同慕严,一起惊讶道,“那坤泽长什么样?”
“女人还是男人?”
“哪家的?”
慕兰时觑了一眼母亲、兄长面上的神情,心里面已经有了打算,面上却不显,一句话也不说,只将头低垂埋下。
慕湄的脸色并不是很好,又接着道:“告诉我。”
“对呀,兰时,这坤泽是谁家的,你得告诉母亲和兄长才是呀,不然的话,对你不好,对那坤泽也不好……”慕严也在旁边友善地劝道。
慕兰时至今都还记得,上辈子,她的兄长也是差不多的路数,来劝说她对那坤泽负责——那个时候慕兰时觉得兄长说得相当有道理,而且两人关系极好:
在她幼时,兄长外出回来便常常给她带各地的珍奇特产,儿女的衣裳钗环、弓箭刀兵等物,一样都不少她的。
她对自己的兄长,自然是敬重仰赖的。
所以在上辈子,慕严见她不愿意说出那坤泽是谁,便体恤道,“兄长知晓你的难处,你不说便不说,但倘若有兄长可以帮上忙的地方,一切尽管提。”
……也正是此,在后面,慕兰时忤逆母亲意见,非要同那位不受宠的公主结婚,众叛亲离时,只有兄长“支持”她。如今看来,真是一桩笑话。
好啊。既然他这么喜欢支持她,那就让他支持便是。
慕严说这么多,做这么多,无非就是想让她和孟珚绑得紧紧的而已。
“是,兄长,”慕兰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是下了很大的意志勇气,这才道,“那坤泽是位年轻女子。”
仿佛说出这句话,已经耗费了她的全部勇气,她不能再说得更多、再更进一步了。
听到那坤泽是一名年轻女子之后,慕湄的脸色这才有稍稍松动的迹象。
与会者中的年轻坤泽女子,是哪些家的,她心里有数。
倘若兰时和这些家族成了,也不失却为一桩尚可的婚事,但是具体要不要同意,还要看看这坤泽到底是谁。
“母亲,您觉得这应该怎么办?”慕严又主动开口,表情十分关切,“这家年轻坤泽是哪家的?我们要去怎么寻到她?”
慕湄却还是没松口,道:“那坤泽,恐怕现在也急切。若是她告诉她双亲确有此事,恐怕,不日就有人登门拜访了。”
母亲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她要把主动权牢牢地抓在自己手中。她慕湄的孩子,定然不能处于一个被动的地位。
特别是慕兰时,这是未来的慕家家主。
“是,母亲英明。那我们要不要做好准备?听兰时的话,那坤泽是与她永久结契了?”慕严说话时,仍旧有意无意地把话往那个方向上面拐。
慕湄淡淡道:“她还是第一次,知道什么永久不永久的?”
这是不会退让的。
“不过你说得也有道理,昨夜毕竟发生了那种事情……我们还是要负责,只是还是静静观望一下,”慕湄又补充道,眼底忽然闪过一丝狠绝,“我倒是想知道,我们府中,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了情酒?”
还偏偏扰了慕兰时。
倘若她就这样光明正大地去寻那位坤泽,要其人同慕兰时成亲,莫不是太草率了?
谁知道其中有没有诈?
慕严听到母亲怀疑,立刻也埋下了头,说道:“母亲所言极是,我们家乃是第一高门,这世上想要高攀的人无数,我们是要小心谨慎为上。只是……”
慕湄打断:“话的确如此,但不排除误饮的可能,先静观其变,毕竟兰时也是乾元家的首次结契。若没什么问题,那也可应下。好了,此事就到这里,我还有些事,要先离开。”
慕严连忙恭送了母亲,回头却发现慕兰时还呆呆地杵在原地,似是在想什么。
他连忙压下得意的唇角,又恢复了起初一贯的严肃、关心表情,上前拍拍慕兰时道:“兰时啊,你先不用担心。”
慕兰时惶惶地看着他,又抿着唇:“大兄……”
“不用担心,兰时,你兄长我也经历了这种事。母亲先时的确不同意那坤泽进门,但是木已成舟,她不同意也没法,再说了,这是我们乾元君的责任所在。”慕严宽慰道,又旁敲侧击问,“那坤泽是否也是首次结契?”
“大概是的。”慕兰时斟酌了下。
慕严肃然说:“既然如此,那就更要好好地负责了,才能无愧我们慕家的家风家训。”
他太明白她这个妹妹的品性了。她现在不说话,估摸着,一定是想同那坤泽成婚。
“是,兄长,到时候,兰时还能继续同您商议么?”
“当然。”慕严答应得爽快。
慕兰时得到了兄长肯定的答复后,脸上这才露出了释然的表情,像是如释重负一般:“兄长,有您真好。”
“我们可是兄妹啊!”慕严拍拍她的肩膀:“又是同样的乾元君!”
他又寒暄了几句,便借故辞去了,心情甚好,仰头看天,只觉春光明媚。
母亲那边不是重点。
关键是,要慕兰时觉得她亏欠了那位坤泽,要同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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坤泽成亲。
这样,他的计划才能成功。
慕严高兴的背影尽数落进窗边慕兰时的眼中。
他倒是高兴。
只是,不知道他知晓昨夜的来人不是孟珚之后,又是什么想法呢?
***
孟珚至今都还在慕府中焦灼地徘徊,她一再让小厮通报,说她想进去见一见慕严。
然而,小厮却一直摇头道:“这位小姐啊,您还是请回吧,公子他不在。”
“他去什么地方了?我找他去。”孟珚坚持道。
昨夜她不曾进去——这倒没有出乎她的意料,上辈子,孟珚也没有进去。
她也不知晓慕兰时到底标记了哪个坤泽,总之那坤泽估计也是个良家的,一觉醒来便觉得自己清誉毁了,直接离开,这就让孟珚捡了漏,正巧,她也不想和慕兰时有什么。
谁会愿意和一个没有相处过的人共度一夜呢?而且她还是尊贵的皇室女。
但问题就怪在翌日早上,那女子迟迟不出来,她蹲守了好久,却也找不到机会进去,而后终于看见一个女子仓促跑出来之后,她打算进去,却有仆役巡逻。
慕兰时定然是醒了,这时候她再进去,根本不可能骗到她。
没办法,孟珚只能继续留在府中,想要和慕严商量之后的事。她是偷偷从宫里面跑出来的,身份只有慕严知道,是以这小厮就当她是个身份平平的贵女。
“当真不行吗?”
那小厮讨好地笑,却不松口:“是啊,小姐,公子他不在,您下次再来吧?”
这贵女眉眼间竟有胡人之状,高鼻深目。稀奇是稀奇,但这也更坚定了小厮不答应的想法。
——在眼下大祁,身上若有胡人血统,那亲长定然有一方上不得台面。
孟珚咬着唇,指尖都掐得泛白,她很勉强地笑了一下:“好。”
她又变成了那个不受宠的公主,人微言轻,哪怕现在亮出了身份,恐怕都不能太震慑这个小厮,还会引来更多的麻烦。
她太讨厌这种感受了。
仰人鼻息,任人施为,什么阿猫阿狗都能骑在她身上,都能踩她一脚的感觉,她居然还要再来一遍。
那就再来一遍。
她素来看不惯这些世家大族,特别是那些能够继承家主之位的人。论起身份血统,她还是皇室的人,却为什么要受这样的苦?
也就是此,她才选上了慕兰时。
没关系。她和慕兰时度过的日子长着呢,这次失利了,还有下一次。
“小姐,您还有别的事么?或者您可以将话告诉我,我代您传给公子。”
孟珚扬起了一个淡笑:“没有,没事,我下次自己告诉他。”
不论什么,她都可以靠自己做到。
决不让别人代劳。
说完这话,孟珚便戴上了面纱,匆匆地离去了,昨夜已经走了大半宾客,她留在这里已然是冒险。
还是快些离去为妙,宫里面还有人等着她呢。
然而,她刚走到门口,就便见一群人围在门口,似有检查之态。
孟珚心下不禁一紧。
她行至门口,没有回头的道理。
10. 010
“那位小姐,还请留步。”清越如泉水击石的声音骤然响起,孟珚脚步一顿,心跳霎时而停,定定没动。
那声音她当然记得,是慕兰时的声音。久长的,在她身边耳畔,低吟响起的声音。
——那是她上辈子的乾元君,也是她的驸马。
说起来,她还有些愧对慕兰时。尽管大祁不似前朝严苛,未有驸马不得居于高位的明确规定,但这仍旧对慕兰时的仕途有一定影响。
慕兰时是世家名流慕家的长女,她的人生,极其广阔。
做不做官都可以,因着她毕竟还有宗族为依靠。慕兰时博洽多闻、通才练识,擅音律,精书法,闲散一辈子不出仕也无妨,还可教教族中后辈,是以她并不在乎“驸马”身份所带来的拘束。
慕兰时当年还认真地同她说了这个可能。
但孟珚才不干呢,若慕兰时不入仕,她费尽心机骗她喝下情酒算什么?
她用尽了手段,催慕兰时在仕途上面前行,要和从龙有功的黎家争斗。这对向来以第一高门自诩的慕家有些困难,但慕兰时还是做到了。
终于孟珚如愿以偿,得摄大权,也施舍给了慕兰时名分。后者呢,削了官职,去了她的院落里面待着。
接下来的事情孟珚懒得回忆,慕兰时毕竟是名流,到了生命尽头,都保持了绝对冷静。
再重来一世,孟珚还是有把握拿捏住她。而且,上辈子慕兰时死后,她虽然把那些乾元接进府中夜夜笙歌不停,但是她一闻到那些乾元的信香就恶心。
更别说,碰那些乾元了。
毕竟她的驸马是顶阶乾元。和慕兰时在一起时,孟珚总有一种复杂的情绪。
但现在不是追溯那些复杂情绪的时候,慕兰时已叫住了她。
孟珚转过身来,慢慢地抬起了眼睛,衔上慕兰时的视线。
她的心跳如鼓。
慕兰时发现什么端倪了吗?又或者是说……
“姑娘,从这个门出的贵客,要出示拜帖。”慕兰时语气轻飘飘的,和她同别人说话时别无二致。
孟珚狂跳的心这才稍缓下来,她牵动了下嘴唇,于面纱下露出笑容:“抱歉,是我没听清楚。”
她今日来当然做了准备,慕严给她找来了拜帖。
慕兰时甚至没接过拜帖,只是让手下小厮查看了那拜帖,便道:“好,让这位小姐走吧。”
她就这么轻松地放她走了,目光居然一丝一毫都没有在她的身上多做停留。
……上一辈子才不是这样,上一辈子走到哪,慕兰时的视线就黏她到哪里,孟珚几乎都到了一种厌烦的地步。
她彼时就笑着对亲信道,真是怎么赶都赶不走慕兰时,说她烦。
可她真的不注意她,只当她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客人不多给眼神时,孟珚心情又不舒畅了。
她落寞离去的背影,悉数落进慕兰时的眼中。
这还是个开始呢,瑶光殿下。
慕兰时收回目光,又吩咐下人备马,“我要去一趟元文街。”
她虽想再知道戚映珠的事,可却不能冒这个风险。直接在府中光明正大地去找,那样,反倒是坏事。
不如先去拜见一下她的恩师。
元文街上住了她的师傅,提起她的师傅孙先,那又是一桩憾事。
下人备好马准备出去,慕兰时又遇着了和她一起出去的族中耆老慕迭。
女人已生华发,眼神却依然矍铄,炯炯有神。
这是个老人了,是个比她母亲年纪还大的乾元,因着年高德劭,在族中声望很高,族中很多决策都免不了慕迭的参与。
慕兰时在生前,很长一段时间都认为她是个好人,毕竟慕迭曾在朝中官居九卿高位,高门中这样的老人致仕后管理大家族,屡见不鲜,她从来没有怀疑过她。
直到将死,她才知道,慕迭早就对母亲以一坤泽之位居于家主之位心怀恚恨,同时也想扶持自己的孩子上位,便同慕严合作——当然,慕严没告诉她,他自己的真实目的。
毕竟慕迭还是想保住慕家的。
过往种种,历历在目。
但慕兰时面上不显,仍旧笑着打招呼道:“姨母。”
慕迭温和地笑着:“兰时啊,恭喜你乾元启序,这才是我们慕家的真门户啊。”
“姨母谬赞了。”她谦虚道。
慕迭又寒暄了些别的,字里行间俱是关心。
上辈子,慕迭也说过恭喜她乾元启序的话。现在慕兰时看清楚了,说是恭喜,心里面估计恨得牙痒痒,慕湄虽然是坤泽,几个孩子却都分化成了乾元,她能不着急么?
多一个乾元,就多一个家主继承人的可能,就会威胁她的地位。
她干的那些腌臢事,便会有暴露的风险。
慕兰时最后告诉慕迭,她要去见自己师傅后,便辞去了。
她最后道:“姨母,侄女先走一步,咱们之后再叙。”
慕迭笑呵呵地答应了,等人一走,就慢慢收敛了笑容,掐着手指,算起了时间。
她想,留给自己的时间的不多了。
***
师傅住在元文街,是条僻静的路,进来之后,慕兰时便叫车夫放慢了速度,不要惊扰了这里的清净。
孙先其实是慕兰时的师傅之一,曾经也入仕过,但或许是碍于门第出身,官位并不高。但是她学问渊博,后被延请到了慕家的私学。
其授业之际,引经据典,析理入微,将治国安邦之策、理政驭民之术,一一教给了慕兰时。很大程度上说,慕兰时前世腕下翻起的飒然风雨,便是有了孙先做云,才有之后。
而师傅早就警告过她,不要太相信孟珚等人,只是她那会儿实在是猪油蒙了心,一生劳累,俱是深恩负尽。
思虑间,慕兰时便到了孙宅。
宅院清净,不染尘埃。
一条石子路通向会客厅,径侧的花卉草木,列布有次,都修剪得整饬。这是师傅的习惯。
门童见是慕兰时来了,眼皮子稍稍地一抬,招呼道:“慕大小姐,我这就去告诉师傅,您来了。”
孙先的门童大多都和孙先差不多,并不趋炎附势。但慕兰时确乎是孙先最好的学生之一,大家免不了会对她另眼相待。
慕兰时温和笑了笑,静等师傅请她进去。
孙先正在泡茶,见慕兰时进了,也为她倒了一杯,一边闲闲道:“今日来找老妪,有何安排?”
她却是觉得自己这学生变了。
以前慕兰时的眼神极其锐利,像春风里面摇荡的星火。又太过聪慧,她老是担心她慧极必伤。
只是今天的眼神似乎又有变化——不尽燎原的火渐渐退去了,像覆了一层雾。
慕兰时拘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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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时近日乾元启序,故来看望师傅。”
——说起来,她的启序宴,都不曾邀请孙先,一是因为门第,二是因为孙先不会来。
倘她要来,慕家还是愿意为她开这一道口子的。
“哦,乾元启序啊,我知道你会变成乾元的,”孙先幽幽地望着她,“嗯,那大概也要入仕了吧?”
分化成什么,并不一定要等到成年之日,有些特别出色的人,早在少时,就能通过某些手段看出。师傅大抵说的是这个。
慕兰时答道:“是。”
“入仕之后,务须收敛锋芒,不可处处逞强显慧,你还年轻,根基不稳。常言慧极必伤,过慧易遭嫉恨。行事当沉稳持重,多察少言,勿急于展露己才。于同僚之间,谦逊温和,莫要特立独行,以免树敌过多。”
师傅徐徐说来,同上辈子一模一样。
慕兰时听得心中感慨,她上辈子,可太“轰轰烈烈”了。
孙先招待了她喝了杯茶,便又让慕兰时陪她下棋,也不问她之后的安排。
慕兰时的棋艺不是孙先教的,而是另外一位师傅——那位师傅还教了慕兰时跳舞与音律。
“嗯……”孙先看着面上棋盘的死局,忽而笑了笑:“你不必让我。”
慕兰时说:“师傅,学生没有。”
“还没有呢?”孙先啐她一句,扯起嘴冷笑:“我听伏善语说,你自创了一种舞,什么时候跳给老妪我看看?”
伏善语便是教慕兰时跳舞、音律和下棋的那位师傅。
慕兰时没吭声。
“就知道你们这些世家大小姐不愿意。”孙先了然地一笑,便不高兴,赶客了:“好了,今天赢了你,你的使命就到这里,快走吧,只不过,眼下还早,你去玉漱坞拜见拜见周大人吧——”
玉漱坞地处乃是大祁都城内最繁华的一条长街。
坞主周元籁,极其富有,官居要职,同时也很有才情,常常盛情相邀诸多名士前往赴宴,连带着和他交游的人,并称“玉漱十八友”。
慕兰时自不在其中,她的门第,便表明了她不需要仰赖另外一个富豪出名。
而且……这位周大人的巨富钱财,来路似乎并不正。
但师傅要她去,便意味着,要她去结交。
也是为她之后的仕途铺路。
慕兰时应下了,说过几日就去,辞去后便打道回府。
府中的宾客渐渐散尽了。
戚家人昨日逗留在府中,今日说什么也得走了。
戚映珠离开时,已是夕照日暮——门口就又只剩几个小厮等候了,检查过她们的拜帖,又恭谨地让她们离开了。
戚映珠静静跟在自己父母身后,没怎么做声,往车上走。
她今日坦白后,家人的态度变得模糊不清了。
戚映珠现只在想,自己早上,从窗边往外面看,能够依稀看见哪个挺拔修长的人影站在门口迎来送往。
上辈子暂且不论,这辈子还拉着她抱着她说要对她负责……
承诺而已,嘴皮子上下一动,便是个承诺了。
都是中听不中用的。
“二小姐,您在想什么人吗?”倏地,丫鬟觅儿的声音响起,趁着搬来脚凳的功夫,小声问自家小姐。
戚映珠怔然,扶住车辕的手凝固,沉默片刻后才缓缓说:“……不曾想过。”
11. 011
“走吧,随我上车来。”戚映珠很快招了招手,示意觅儿跟着她一道。
她本应该和她姐姐戚姩一辆车,可养父母似乎有话要同戚姩说,便重新分了车辆。
是以觅儿才能同戚映珠一道。
觅儿连连点头,跟着上了马车钻进车厢里面。
她仍旧是少年年纪,一双杏眼顾盼生辉,对什么事都好奇,尤对这京都内的一切。
上辈子的觅儿亦如是,但是,她是戚映珠的贴身侍女。
从此,陪着她,赔出了自己的整个青葱岁月——
戚映珠本来满心绝望地进宫,纵然如此,她也没想着要拉谁下水。她甚至还为那些侍者赎了身契,让她们自己走。
……而觅儿是唯一一个陪她留下来的人。
她和觅儿,上辈子也没共同经历过多么波澜壮阔痛彻心扉的事,只是,戚映珠一想起,一位和她同样青春抑或更年轻的女孩,同她一样,葬送了自己的所有青春,便心疼不已。
戚映珠不是薄情之辈,觅儿对她的好,她全都记在心中。所以她当权之后,很快找来了觅儿,还要再赏她金银财宝、许她富贵荣华,为她一中庸破例云云……
按理,中庸只能同中庸结亲,但是有太后懿旨,这空隙便大了。想和乾元君、坤泽君在一起,也是简单容易的事。
可是,那会儿的觅儿抬起头,目光直勾勾看着她,露出一个羞涩的笑,说“奴婢早就过了这个时候”时,戚映珠这才恍然觉悟。
觅儿的眼角也攀上了细纹,眼睛的光里面也像她一样,萧萧索索,伶仃了大半辈子。
她们的绮梦华年,就这样一天一天地烂在深深宫闱里。
岁月悄无声息凋零,烛火一夜弱过一夜。绫罗裙在箱底揉皱褪色,金耳坠在妆奁中斑驳黯淡。
她上辈子没问过觅儿。觅儿愿意么?
“二小姐二小姐,”觅儿仍旧在叽叽喳喳地说,“我们明日就出来玩好不好?听说玉漱街非常繁华,大道笔直宽阔,夏天的时候,那些梓树枝叶又宽又肥,再热的太阳都照不进来!而且树旁还有清流潺潺……”
戚映珠心念一动,露出笑来:“好。”
“二小姐真好!”觅儿露出两排齐整洁白的牙齿笑。
她想,能够这样和二小姐一起一辈子,就已经知足了,二小姐去什么地方,她就去什么地方。
“只不过,明天大概不行。觅儿,我们得晚几天再去。”戚映珠忽地又说了一句。
觅儿眨眨眼睛,似有不解:“怎么了,二小姐?”
戚映珠没直接回复她的话,而是说:“等等罢,明天,老爷夫人心情不会很好。得等他们心情好了,主动求我出去才是。”
觅儿愈发摸不着头脑了,疑惑地看着戚映珠。
二小姐这是来京城一趟变糊涂了?还是被京城这些风光的美景迷得晃眼了?
怎么突然这么说?
她是府上的奴婢,府上人怎么对待各位主人,觅儿心中也是有数的。
夫人老爷,对二小姐的态度虽不至于苛刻,但有大小姐相比,那肯定有问题。
至少,二小姐适才所说的什么“主动求她出去”,觅儿更是闻所未闻。
二小姐在家里面,事事都听从父母安排,一举一动都要是大家闺秀,哪有父母长辈对女儿屈膝卑微的呢?
她想,二小姐肯定是被京城的风光晃花眼睛了。
***
另一处车厢里,人多,空间宽敞,气氛却是紧张至极。
戚姩一双秀气的黛眉拧得紧实,焦急地握着徐夫人的手问道:“娘,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妹妹她不能进宫了?”
妹妹本来就是替她进宫的,而且也是钻了“戚家女”的漏子,倘妹妹不能去,那她这个货真价实的戚氏女儿就应该去了!
那老皇帝听说路都不能走了,她才不要进宫呢!
徐夫人回握了女儿的手,小声安慰道:“没事的,姩姩,我和你父亲,都会为你考虑……”
戚姩却不满于这种推脱的话,而是直接问戚老爷:“爹,妹妹她不进宫的话,我怎么办?妹妹为什么就不能进宫?”
徐夫人戚老爷质问戚映珠的时候,她不在,只是零零碎碎从母亲那里听来了些话。
戚姩很怀疑妹妹所说这番话的真实性,万一是戚映珠随口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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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的呢?
虽然映珠妹妹自小纯善,但毕竟是婚姻大事,说谎也不是没有可能。
戚老爷眉头都快成“川”字了,他说:“你娘没给你说么?”
徐夫人毕竟也是有经验的坤泽,真发生了什么,细心体会,她还是能够感觉到一点点。
徐夫人投来一个“确实如此”的眼神,戚姩这才稍稍定了心神,但很快又说:“那我们家谁进宫?”
她本来也就只关心这个。
戚老爷道:“先放一放,待老夫请人去打点一下陛下身旁的内侍……看他们能不能放开宽限,让你妹妹进宫。”
徐夫人迟缓思考了片刻,“夫君,这事能完全行得通吗?要去打点哪位内侍啊?说不定我母家人能够帮上忙。”
戚姩一边听着她说,一边把她的手攥得更紧,小声嗫嚅着“娘,我不想进宫”。
烦躁的声音回荡在戚老爷的耳边,他的脸已经黑成了锅底,哼道:“能怎么办?先只能应付陛下那边了!我和陛下内侍从未有过结交,倘有人发现端倪,发难于映珠并非完璧,我们一家人不就是完蛋了么?”
陛下是来下了手谕的!这是金口玉言,说出去不可能收回的。
陛下还许了他官职侯爵的好处,未来一片通途坦荡,他当然要谨慎对待了!
徐夫人隐隐约约听出戚老爷的言外之意,便严肃地说:“反正,戚中玄,你得答应我,说什么都不能让姩儿进宫,我就这一个女儿。”
她不想让她的女儿进宫守活寡!说什么皇权富贵,她自己的徐家也算是小豪族,保姩儿一世无忧还是没问题的!
然而,戚老爷却没直接回复,满脑子都是陛下之前给他许的诺言。
高官厚禄,外戚国丈,谁听了不心动?
至于亲生的还是收养的,那都不重要,只要她们能够作为戚家女儿进宫,这便是一件顶顶好事了。
女儿的喁喁细语、母亲更为直白大声的话语断断续续地涌进了戚中玄的脑海里,将他畅想的康庄大道打扰得无影无踪。
他烦躁地挥了挥手,示意说:“好了,不要再说了!”
他意已决,只等一个机会。
12. 012
大概是期盼什么就来什么,皇宫的内侍很快就来了驿站。
戚老爷本说不让徐夫人跟着,他想要一个人,但徐夫人死活都要一起听。
无法,毕竟是在皇帝使者的面前,戚老爷没办法说谎,只让陛下放心,说休整几日,一定将小女送进宫中来。
内侍似是赞许地点着头,手中拂尘甩了又甩
:“好,有您这句话,咱家就放心了,那么这些日子,您可在这等着。”
她细长的吊梢眼在这两人之间晃来晃去,仔细观察这俩人的面貌神态。
这两人看起来都心事重重,这戚老爷倒是希望将自己女儿送进宫中,可是看一旁的女人表情,却不一样。
大抵是不愿意让戚映珠进宫的。嘶,这一对夫妻,怎么还不齐心呢?
诚如内侍所想的那样,一边座位的徐夫人,眼底都快蹿起火苗来了。
“不过陛下也是派咱家先来问问,咱家这就先走了。”内侍这么说着,给这两人浅浅地行了个礼,便做准备离开了。
出来后,旁边候着的小太监立刻迎了上来,问道:“安大人,如何了?我们现在直接回去?”
内侍继续用那细长的吊梢眼望着他,说道:“能如何?陛下的旨意,还能有收回的道理么?”
小太监被她训斥得瑟瑟发抖,站在一边大气也不敢出。
“至于回宫么,先不急。”
小太监闻言,诧异地看向她,似是不明白。
内侍眼底闪过一丝微妙的光。
其实,她方才说皇帝的旨意无法收回,自己心里面也没底。她虽然是受了陛下之托前来问候,但同时还收到了一封威胁的信。
那传信的人多半是不愿意让陛下新迎娶一位皇后的——随信附的,只是轻描淡写地点了几个人名和地名。这些都是她这么多年的罪证所在。
等读到信的尾部,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出了一身的冷汗:能知晓她这么多罪证,且能送到她手上的人,定然不是简单之辈。
……兴许是那几位殿下,不愿意让这个风烛残年的老皇帝续弦,怕新来的人污染了皇宫。
——上头大抵也没多看重这事,不然早就将这家人请进宫中款待了。当然,也有可能是那位“殿下”不愿,才使得对戚家的招待不过如此。
安内侍揉着太阳穴,告诉自己不要深想了。
不管是哪一位,她都得罪不起——陛下这病恐怕活不了几日了,皇权交迭之际最忌讳站错队。她想。
既然这位藏在暗中的殿下不愿意让坤宁宫再入主一位娘娘,那她便要看着点办事了。
这边给陛下传达的旨意她也做到了,回去如何给陛下说,便是她自己要解决的事了。
要两不得罪。至于这位殿下是谁,她不用知道,她只需要知道,那位“殿下”,不愿意让戚家女儿进宫。
***
等这内侍一走,徐夫人便立刻气势汹汹地质问戚老爷:“戚中玄,你给我说说,不是说推迟吗?怎么又成一定将女儿送进宫中去了?戚映珠现在这样,一定不能进宫!”
戚映珠不能进宫,姩儿不想进宫,换言之,这事就不能成,谁都不可以进宫!
他答应了,人从哪里出?
戚老爷这会儿面色还是平静的,他仍旧打算安抚徐夫人:“夫人稍安勿躁,这君命不可违抗啊。要不,我们就找人查一查映珠,看她是否说谎了?又或者,我在车上说过的,我去找内侍说情……看能不能瞒过。”
“这怎么好瞒?”徐夫人摇着头拒绝,“我去打听过了,宣帝朝不就有个坤泽,入宫时被人发现他失了身,诛了三族么?”
戚老爷不说话了,以族诛,他肯定不愿意。
他身上可是肩负着光宗耀祖的使命,不可能反害了一族。
“总之,要仔细查戚映珠……也可以,”徐夫人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但这事交给我。而且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有结果,但是,你直接允了皇帝是何意?”
映珠不能直接进宫,风险太大。
“但也不能让姩儿去。”徐夫人抿着唇又说,“姩儿这才多大岁数,而皇帝又多大岁数,进去了不就是白白守活寡吗?你刚刚做的决定,太仓促了。”
戚老爷似是觉得不爽了,终于斜她一眼:“二女儿有事不能进,大女儿不想进,陛下的使者已经来了,我也答应了,我们家还有坤泽可去么?现在你就只知道说什么,戚映珠不能去,戚姩也不想去……”
他还冷冷地笑着。
他这妻子果然没有什么远见。不管是戚映珠进宫,还是戚姩进宫,对他来说、对家族来说都是一样的。
徐沅真是个拎不清的。
这般嘲弄,让徐夫人脸上倏地出现了一缕愠色。
“是,女儿都不想去,我们应该再缓缓的。”她的眉心已有隐隐皱起之势,语气极慢、极慢地道。
嘴角略略抽搐。
然而,戚老爷却无所谓地说:“能缓出什么结果来?不是小的去,就是大的去咯。戚映珠去不了,那就戚姩去……你干吗用这种眼神盯着老夫?”
看徐夫人脸上愠愠,他又哂道:“怎么,你去?”
这嘲弄的两字“你去”,直接点燃了徐夫人的怒火。
“哎呀,你懂什么……”他无所谓地说着,转过身去,没注意身后熊熊燃烧的火焰。
徐沅勃然大怒,猛地一拍桌案,又骤然起身骂道:“你这老匹夫,分明就是自己想要贪图荣华富贵,现在卖女求荣!我看我们娘几个不怎么愿意去,而你这老匹夫却巴心不得自己上!”
“你!”戚中玄气得吹胡子瞪眼,“你懂什么,闭嘴!”
“怎么,你就恨自己是乾元?乾元不也行么!你别以为你在外面做那些腌臜事老娘不知道……”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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哐哐当啷,器皿滚落、摔碎的声音响彻了所住的院落,惊得众人都在寻找是哪个地方传来的声音。
驿站里面的确住了三教九流,可这里乃是天子脚下、皇城根上,哪里经得起这样乱来?
正在庭院洒扫的觅儿听见了当啷的吵架打架声音,吓了一大跳,扶着胸口好不容易稳住心神,丢了扫把跌跌撞撞地去自家小姐住的地方,想去安抚小姐。
可打开门,却发现戚映珠只是神色淡漠地喝着茶,觑她一眼,极淡然地让她宽心,说吵不了多会。
“他们现在不开心了,一会儿,就要过来让我开心了。”戚映珠说着,又撇去一口茶上浮沫。
觅儿一句话不敢说,看着小姐那柔冷疏朗的模样,第一次生发出恐惧。
夫人和老爷都打起来啦,大小姐都在焦急地找人帮忙,二小姐居然说他们还会让她开心?
一定是京城的花花风景太过迷人眼了。
觅儿紧张地拿起一杯白水,不多时,就有人叩门,说是翠红来访——这是夫人的贴身丫鬟!
她说,给二小姐带了一副华丽的头面来,刚到京城劳累多时,不曾空带着她这个女儿出去,且她坤泽至韶的时候,没送什么像样的礼物,夫人就将这副珍贵的头面送给二小姐。
觅儿听得一愣一愣,杯中的水一口未动。
翠红刚走,一小厮又来了,这回是老爷派来的人,直接给了映珠一枚令牌和大几张银票。
银票数额大,但最管用的还是那枚戚氏令牌——这可是象征她们身份的东西,只在家主手上留着,据说连大小姐都借用不到呢。
这会儿,却给了二小姐,让她出门游玩的时候带着?
不过一日之内,夫人老爷怎么都像转变了性子似的?以往爱护是有,但从未像今日一样。
尤其是老爷。
觅儿直勾勾地望着自己眼前的那杯白水,只是一个劲地“咕咚”吞咽着唾沫。
杯中的水没动。
觅儿却想起白日二小姐所说的话。
二小姐是不是哪里变了?
对于此,戚映珠却表现淡定。
这俩人都各怀鬼胎,一番争吵之下,都觉得眼下笼络她才是当务之急。
那她要受着好了,她上辈子却没受过这种好。戚映珠想。
这还只是个开始,求人本不应该是这种态度。一副头面,一枚令牌几张银票就打发了?
戚映珠不禁唏嘘地想起自己前世遭受的骂名。
她毕竟是个什么人人喊打的“老妖婆”。
连亲自见她都做不到,谈何诚意?至少有些人……还是明面上把话说明了。
思及此,戚映珠倏地一愣,将这莫名多出来的念头压下。这是她自己的家事,和其余人无关。
当啷滚落、嘈杂吵闹之声似仍在耳畔,她想,她要慢慢地同这些人玩——刀不割到自己身上,是不知道痛的。
13. 013
觅儿虽然也觉得小姐哪里变了,但她眼下最关心的还是可以出去痛痛快快地玩!
她本来以为自己只能偷偷地出去,毕竟二小姐在府中不算受宠,没想到……
夫人老爷不仅主动送来了各式珍贵东西,还要让她们出去玩,见见京城的市面!
觅儿心旌摇曳,一整晚都没睡着觉,就等着翌日和二小姐一道出去了。
她第二天也起了个大早,替戚映珠梳妆的时候也不曾停下碎碎念:
“二小姐,你知道京城有什么好玩的地方么?”
“小姐小姐,我听我姐姐说,有条小巷很神奇,传说里面住过一只妖精……”
戚映珠对此并不感兴趣,她对京城内的一切都兴致缺缺。上辈子她什么都经历过了,这些都不入她的眼睛。
若非为了满足觅儿的心愿,她其实并不怎么想出门。
但出来一趟也好,便于她接下来的布局。
妆扮完毕,觅儿同铜镜中的戚映珠对视了一眼,然后发出了由衷的慨叹:“二小姐,您生得真是太美了。”
美到,人心尖尖儿都要一颤的地步。
乌发如坠,玉骨纤柔。双靥似雪如瓷,眼中充盈光华,明珠生晕,上挑的眼尾似乎又能随时漾出水来。
戚映珠笑了:“是吗?”
上辈子的觅儿也说过这样的话,然后她便进了宫。
再美丽年轻的皮囊有什么用,却还不是要嫁给那个老皇帝?
半死不活、半截身子骨入土的老皇帝。
觅儿一怔,连忙说道:“当然啦,小姐,不是觅儿拍马屁,您当真是觅儿见过最好看的人,嘿嘿……我猜,我们今日出去,您要是肯下车,一定有好多人看您。”
“看看您这眼尾!”觅儿笑着,一边虚虚指了指铜镜里面。
是啊,看看这眼尾,以往的日子,多年轻可爱啊。可不过是几日功夫,入了宫之后,眼角眉梢,俱是恨水凄然。
戚映珠的心沉了沉,招呼了觅儿,“走吧,你不是想出门看看么?”
“好!”觅儿开心地答应了。
她不知道二小姐和夫人老爷之间发生了什么,总之,只要二小姐好,她也好,那就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
车厢里。
“二小姐,您以前来过京城吗?”觅儿兴高采烈地同戚映珠交谈,举起的车帘子从来没有放下来过,“这些我在江南都没见过呢。”
京城壮阔,建筑巍峨高大,街衢宽阔笔直,皆非江南水乡的婉约精致所能比拟。
“来……这回是第一次来呢,”戚映珠轻轻道,“你若是瞧见了什么喜欢的小玩意儿,便告诉我,我让车夫停下来。”
觅儿开心极了,歪过头,“那,小姐,我们下来走一走路可以吗?”
笔直宽阔的街衢,真令人神往啊!
戚映珠允了:“好。”
……她今生是不可能有这般少年心性来体验人生了,那好,也得有人代她一回。
其实,也是一种偿还。
***
觅儿显然为这次京城之行下了大功夫,竟然连哪条道通往哪条道都记得。
真好,她上辈子,却从没听觅儿这么活泼开朗地说过话。
她自己死气沉沉了,总得让别人快乐不是?
“对啦,小姐,”觅儿神秘兮兮地靠近她道,“您知道这条街上有一处别墅么?”
“玉漱街上玉漱坞,金砖铺道玉为柱。”
这是京城三岁童子就会吟唱的歌谣,玉漱坞的繁华可见一斑,那里集结了世家名流,名士数不胜数。
更何况她这个活了两辈子的太后呢?
不过,戚映珠却还是道:“我不晓呢,你且同我讲讲。”
觅儿这才笑嘻嘻地为她介绍起玉漱坞的繁华。
什么“玉漱春晴”,乃是京城绝景之一云云,又说玉漱坞的主人多么富有,王公贵族都斗不过等等……
“哇。”戚映珠感叹道:“京城果然就是京城。”
觅儿说得口干舌燥,却还意犹未尽:“话说回来,那玉漱坞里面有许多风流名士,肯定也有适龄的乾元!那前面停了许多马车牛车的地方,大概就是了吧?”
戚映珠望了一眼,道:“约莫是吧。你都介绍了那么多……不如去瞧瞧?”
正巧,戚中玄自觉对不起她,又想笼络她,专程把戚氏令牌都送来给她玩玩了。
徐沅也不闲着,把自己最珍爱的嫁妆头面也送来给她——这头面,本来是要留给戚姩的,戚姩一直都惦记着这副头面。
可这些对于这两人来说,也不过是东西而已,根本不是最为在意之物。
“我还有这个呢。”戚映珠晃了晃手中的令牌。
觅儿很干脆地答应了,顺便还乐呵呵道:“好呀,我们去瞧瞧。而且,小姐不是也已经坤泽至韶了么?说不定能在这条街上遇到自己的心上人!”
“我?好啊,我还期待遇见心上人。”不忍心拂了觅儿的兴致,戚映珠同样答得干脆。
她遇不见什么人的,至少,不会遇见某个人。
——慕兰时自命家世第一,并未主动与玉漱坞交游。戚映珠上辈子并不懂,还曾找尽借口参加了玉漱十八友的雅集,结果可想而知。
再见到慕兰时,竟然是为她名义上的“女儿”指婚的宴会上。
多么可笑,玉漱十八友,乾元君占了十二位呢,她能不期待么?
觅儿开心极了:“好诶!”
戚映珠笑着,便说回车里去,让车夫往玉漱坞的正门走。
虽然戚家不是什么鼎盛家门,但报上名字,携上令牌,也可以进去参观参观。
***
玉漱坞的所有人都惊讶于慕兰时的到访。
慕家第一世家高门,而玉漱坞的主人周元籁,起家并不干净,后来又和皇帝成了连襟,这才勉强洗清自己曾疑似抢劫豪商、发家致富的经历。
有这层嫌疑在,慕家人是从不和周元籁交游的——这其实也是慕湄的意思。然而,她们不去,有的人是人去。
去的人就是慕严,家中的姐妹兄弟都不与周元籁交往,反倒给了他机会,争取到了这个大富豪,为他后续的发展铺路。
周元籁因为出身不够好,心里自卑,一直也想攀上四大世家,但京城这几家却像是说好了一般,任凭玉漱坞再怎么华贵非常,也不同他交游。
周元籁惊讶得自己都亲自出来接待慕兰时了:“慕大小姐来访,有失远迎,见谅见谅!”他一边说,一边吩咐侍者上酒,又请慕兰时落座。
他亦在想,今天的太阳是不是打西边出来了?慕家人,慕家的长女慕兰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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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然来亲自拜访她了!
再他自己也是个信神之人,认为不请而至的是一种缘分,来的还是这等贵客,心下更加欣喜。
周元籁抓住这个机会,甚至代替了侍者,他亲自为慕兰时斟酒,一边旁敲侧击地问慕兰时想做什么。
慕兰时却说:“久闻玉漱十八友大名,今日过来,想要专程一见。”
她还说了些夸赞周元籁的话。
“啊!”这下所有人又是一惊,周元籁都被慕兰时夸得飘飘然了,便命家中仆役继续上些珍馐来。
“先端豆粥来,慕大小姐才到,喝点软烂的。”周元籁笑着说:“暂且填一填肚子。”
他说得轻巧,但想要煮好豆粥并不是什么易事。
豆子并不易煮熟,而周元籁一声令下,便可端上热气腾腾的豆粥,其奢靡华贵不言自明。*
慕兰时心中微颤。
仆人把豆粥端了上来,周元籁竟然亲自为慕兰时呈上,一边说道:“刚煮好,恐有些烫,您多注意些。”
说完,又说了一堆谦辞,大意仍是说自己有失远迎,还请海涵云云。
看周元籁这副模样,慕严恐怕还没有来主动结交——哪怕是他来结交了也没有关系。
慕兰时面上挂着温润的笑,一边想着,一边接过了豆粥:“多谢周大人。”
周元籁狡黠地一笑,撞上慕兰时的目光,“您这么说,可真是折煞老夫了,以后,老夫还要请您多多关照才是呀。”
周元籁的确不是什么好人,但却是一个不容错过的人。
上辈子慕严谋取家主之位,在族外少不了助力。他可以获得旁人支持夺取家主之位,但要改名换姓,那慕家老人可容不得他。
众人正相谈饮酒惬意十足时,一小厮又快步进来,说:“外面有人要拜访您!”
“谁?”周元籁随口一问。
慕兰时都来了,再来什么人,他都不在意了。
小厮微微蹙眉,道:“听那丫鬟说,是,是叫戚什么珠的?”
“嗯,让她进来便是。”周元籁打了个哈欠:“玉漱坞欢迎所有人呀。”
管它什么七还是八的,珠还是玉,他只需要接待好慕兰时就行了。
然而,慕兰时却施施然放下酒盏,淡声说:“这样,兰时初到,不如就替周大人出去接待一下客人?”
“啊?”周元籁愣神间,慕兰时就已经走了出去。
***
没想到可以这么快得到答复,觅儿非常开心,去车上回禀想把小姐请下来,小姐却隔着帘子闷闷地答道:“不了,我们今日早些离去吧。”
“回、回去吗?”觅儿愣住了,刚刚小姐还不这样呢,就是回头在门口看了几辆马车,怎么就转变心意了?
戚映珠坐得脊背僵直,手都在颤,继而咬着唇,商量道:“觅儿,我们改日再来好吗?”
她本可以不用这种语气。
那马车上面有慕家的家纹,那曾是她在无数个深夜,辗转摩挲过的纹路形状。
“嗯,当然可以?”觅儿不解,正想大声告诉小姐时,身后却出现了一位女娘,授意她如何说话。
——“小姐,有人想要见您?”
一反常态地,小姐的声音骤然大而失控:“不见,谁都不见,觅儿,我们现在就走。杨叔,快些赶车!”
14. 014
厚重的车帘陡然掀起,天光仿若银瀑倾洒,豁然明朗。
修长俊秀的几根手指扶着帘,逆光处,那女子望着戚映珠笑。
笑意如雨后初霁,云开雾散。
长眉入鬓,眸蕴山川,几缕残光,碎金般又星星点点地落入了她的眼瞳。
光霭斑驳,玉面惊鸿。
“兰时是替周大人出来迎接戚小姐的,”慕兰时朗声道,接着,又用只有戚映珠能听到的声音低低说,“更是某想要见您。”
她这么说定然是故意的。戚映珠想,因为她方才情绪一时失控,音声极大地说了句“谁也不见”。
于是慕兰时她偏偏凑上来,说什么“她想要见她”。
这么想要见她,上辈子做什么去了?见到了她又如何?
一想到重生在那一夜,慕兰时还信誓旦旦说她会负责,她就心头怏怏。
戚映珠抿着唇。她懊悔自己动作太慢,适才看见那几辆马车,动作就该快些,让觅儿快走,她就不必处在这么尴尬的境地了。
两相对峙,四目相对,如有实质般地碰撞。
慕兰时委实做得过分,她这般掀了帘子,她们说了什么话,外面候着的人全部都听得见。
她不能赶她走,更不能撂慕兰时和周元籁的面子自己走。
“戚小姐?”慕兰时轻轻叫她,“今日当真有缘。”
有什么缘……倒是不曾想见到她!连带着,戚映珠还怨上这条街了。
戚映珠勉强地笑了下:“是啊,是很有缘,映珠还是第一次到玉漱街来,江南不曾见过的繁华,今日见了,甚是喜欢。”
“而且,得见慕大小姐,甚是欢喜。”她又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
“那正好进坞中同游。”慕兰时仍旧扶着车帘,如玉山巍峨一般伫立,八风不动:“兰时也很意外,能遇见您。”
戚映珠慢吞吞地挪动身子,只期望觅儿有些眼力见过来扶她或是怎样——
兴许觅儿有这个想法,或许也没有,但有没有都不重要,因为慕兰时就杵在那里,谁也进不来。
戚映珠有些恼,却不说话,只慢吞吞挪,最后用锋利的眼刀去剜这位慕大小姐,然这人却是瞎了一般,只好整以暇,无视她的目光。
她前世是那么手段狠厉的太后,重来一世,却被这女人堵在车厢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走就撂了她面子,不走……
不走就落了她的圈套!
戚映珠弓身出来时,恰逢上慕兰时的眼神,她本想说慕大小姐千金之躯,她哪里配她牵她呢,结果慕兰时已经横出了手肘,仍旧笑盈盈望着她。
觅儿这个月的月钱可以扣了。
戚映珠勉强笑着,只能就着慕兰时的手肘下牛车。
“您还在讨厌我吗?”她很轻易地,就贴附在她耳边很近的距离,徐徐说话。
大庭广众之下,绯色染红了她白皙的耳廓,热度攀升。
她将手搭在她的手上。
戚映珠的手不同于慕兰时的手,因着只专于琴棋书画、诗酒花茶,比玉色润,又薄于纸。
而慕兰时学过武,稍稍低眸,便能瞧见她掌中的薄茧,再往上,是修长而刚劲的指节。
戚映珠撩了下鬓发,站定后,同样盈盈回望,端庄道:“上次一见,便为大小姐风华倾倒,一直想着重逢呢。”
见面是一回事,讨厌又是另一回事。
觅儿并不懂她们之间在风起云涌些什么,听了这话,黑不溜秋的眼珠子一转,便定下主意:二小姐这一定是觉得慕大小姐是个顶顶好人,还很喜欢和她相处。
不然的话,怎么会说“风华倾倒”“想着重逢”这样的话呢?
小姐和她,都难得出来一趟,能来到好地界碰见好人实属不易,于是觅儿没思考太久,就说:“那,小姐,我们就同着慕大小姐进去吧?”
她一脸感激地看向慕兰时,却不曾想,后者竟然用一种和她同样的眼神看回来。
不确定,再看看?
好吧,消失了。
觅儿觉得自己才是被玉漱街的繁华晃花眼了,像慕兰时这样的世家名流,怎么会用一种感激的目光看她这种侍者?
好吧,慕大小姐不应该用这种感激的眼神望她,那二小姐应该会用一种“谢谢”的眼神看她吧?
虽然二小姐地位不是那么显赫,但说这种话还是跌份,那全部由她觅儿代劳吧!这个月夫人老爷定然会对二小姐很好,兴许,连带着她的月钱也会涨呢……
只是,觅儿满怀期待地望向自家二小姐时,却发现后者以一种从未见过的幽怨眼神盯着她。
呜哇!
觅儿吓了一跳,又揉揉眼睛,发现二小姐眼神又恢复了之前的那般温和。
她拍了拍胸膛,告诉自己那杀人不眨眼恶魔般的眼神,决不会出现在二小姐的眼中。
看来,自己当真是被玉漱街的繁华晃花眼睛了。
她狠命地揉揉眼睛,揉完后,却看见自家小姐同慕大小姐走在一起,两人身量略有差距,可站在一起,却是说不出的登对风流。
呀,这就是姐妹们所说的“洗眼睛”吧?
***
戚映珠保有着世家贵女的姿态,静静走在慕兰时的身边。
身边其实没什么人,就觅儿和两个周家的小厮跟着,两人不说话,气氛只会越来越奇怪。
慕兰时主动开口了:“戚小姐此行,从江南到帝都来,打算游玩多久呢?”
她说话时云淡风轻,像个没事人似的。
“不久,找到如意乾君后就走。”戚映珠含着笑。
慕兰时一噎。她本还在琢磨阻止戚映珠进宫之事,今日见面还没欢喜上几分,她便怼上她了。
这倒是很像戚映珠的作风,记仇得很。
嘴上说着翻篇,却在心里面偷偷地折了个角。
上辈子她就和这位太后处处不对付。
太后垂帘听政,保不齐,那一帘之隔的后面,戚映珠又在怎样对着她咬牙切齿。
觅儿和身后的几个小厮听着,觉得这对话没有任何问题。
毕竟戚二小姐是坤泽君,要找如意乾君岂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这样也可以解释,为什么戚二小姐今天会到玉漱街来。
玉漱坞内,全是风流名士。
戚映珠方说完这句话,周元籁大老远地就望见了她们过来,便扬手高声道:“二位,快请,快请过来!”
说着,周元籁还特地又谢了慕兰时帮他将客人接进来,又快步走上前要亲自感谢似的。
终于不用和慕兰时相对尴尬了。
然而,身后那人长袖一撩,大步迈出时,又在她的身边,极轻地落下了一句:
“找到如意乾君后,还要离京吗?”
“当……”
当然要离京。
慕兰时没听戚映珠的回答,只是颇热络地向周元籁介绍起戚映珠来。
“原是慕大小姐的故交!”周元籁眼睛一亮,连连笑着说,“那周某定然要好好对待啦。”
说完,他又谄笑着看向戚映珠:“周某不曾远迎,您不会怪罪吧?”
周元籁身份地位高,他肯这样表现,纯是因为世家名流的交结如此。
只是戚映珠适才没说完的话,尽数堵在喉咙里面,“当”开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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拒绝,最后竟然变成了“当然不会怪罪”。
慕兰时只在旁边抿着唇笑。
又不是赦免她,这真不知道笑个什么劲。戚映珠收回余光,继续同周元籁客套。
真可惜,名望高华的继承人,又聋又瞎,慕家白白浪费那么多钱和心血!
遗憾慕家家主都四五十岁了,再生一个,恐伤身体。
***
却说看着慕兰时进来的时候,坞中就有人坐立难安了。
等慕兰时、周元籁相继出去的时候,这小厮便眼疾手快去了花园里面。待会儿这些名士喝了酒便会在花园里面游玩,或投壶、或曲水流觞……
必定会途径碧绣园。这里面有只颇讨人喜欢的鹦鹉。
他这么想着,去把香囊放进笼子里面的时候,手都在颤抖。
放了香囊,还得有个机巧盒子。
没办法,事关自己家族复兴的大事,可不能就这么坏了!他说什么都不能让慕兰时与周元籁交好。
“你这鸟,阖府上下都夸你聪明机智、像人一样呢。只不过我们最看重的就是忠孝,且看看你今日,到底是不是像个人?”他喃喃叮嘱那鹦鹉,又将机巧盒子放在邻近的草坪里面。
等会儿他还会回来的,玉漱坞人多,来回穿梭,轻轻松松。
时间仓促,他来不及复命,只能自己随机应变阻挠了。
等他做完一切、鬼鬼祟祟地回来时,正好碰见主人家散了宴席,说要去园中游玩。
周元籁心情大好,醉眼惺忪,摇摇晃晃路都走不稳,只能让身边的人搀扶,一边碎碎念道:“今天是个好日子,慕大小姐都赏脸来了,走,我们去碧绣园。”
慕兰时和戚映珠俱在人群队列之中。
两人适才在宴席上的座位便有所区别:因着慕兰时先至,她人在周元籁心中又重要,安排的位置靠前;戚映珠一来抗拒与慕兰时邻座,就顺水推舟坐了个中间的位置。
而今随着周元籁出来,两人走在队伍中,也不曾靠得近。
一大群人乌泱泱地在周元籁的带领下往前走,他醉醺醺地介绍自家碧绣园的风光:“诸位之中,有的还是第一次到寒舍,还不曾去过碧绣园……”
“一定让诸位尽兴!”
“是呀是呀,到时诸位都会尽兴的。”小厮也跟着过来搀扶住周元籁,顺从了他的话说:“一定会让各位尽兴的,不愧是周大人呀。”
周元籁喝醉了,听见有人应承他就觉得开心:“哈哈,是啊!”
只是这半途从假山后面闪出的小厮,让戚映珠留了个心眼儿。
周元籁此人不是善茬,和皇帝是连襟,敛财斗富,颇为人不齿。
只不过戚映珠当权的时候晚,这人已经死于朝廷政斗之中。但不可否认的是,他家里,定然有许许多多眼睛盯着。
她现在声名不显,顶多就是一个“戚家女”的名号,大抵还没人现在就想来伤害她。
但万事都要准备周全,无论如何,玉漱坞并不是什么安全地方——上辈子,这里出了一桩血案——总之得防着冷箭误伤了自己。
冷箭易防,但有些莫名其妙主动贴上来的人,戚映珠却是避无可避。
“二小姐,上次同您说过的事……”不知何时,慕兰时又走到了她的身边,戚映珠本能别过眼,却发现觅儿一脸羞涩地看着自己,和慕兰时。
她还故意隔开了一段距离,正好是在嘈杂人群中,听不见她二人说的什么话的距离。
换句话说,这是很私人的聊天距离。
戚映珠:……?
她疑心,就算自己把觅儿的月钱扣光,她转头就会去找慕兰时领钱了。
15. 015
“之前兰时所告诉您的事,您有想过吗?”
和她成亲之事。
游人如织,不少人喝醉了,歪歪扭扭东倒西歪,从人群这个角摇晃到另一处,太容易不过了。
所以,除了觅儿之外,没有人发现她们的位置变换。
戚映珠心里不快,面上却不能发作表现。
毕竟伸手不打笑脸人。
但是她也没有偏过头,仍旧看着远方,淡淡道:“婚姻之事,自古以来就是大事,光是映珠想过,无甚大用。”
三月春光晴好,极目远眺,还能看见远山淡影,朦胧在一片金光里。
慕兰时听了她这话,本想回话,走在队首的周元籁却转了个身过来,醉醺醺地同宾客道:“各位,请随我到碧绣园来……马上就到了。”
一听“碧绣园”三字,有些醉鬼便振臂高呼,饶是慕兰时有心说什么话,戚映珠都不可能听得见。
正好戚映珠也乐得听不见,她今日见了慕家徽记,本想掉头就走,哪成想这女人动作实在太快,将她捉个正着。
那些人一振臂呼喝,身上的浓郁脂粉香气便扑鼻而来,直惹得慕兰时皱了眉。
慕家家规甚严,母亲对她的要求又格外严,鲜少允许她伙同着这群人一样大肆装扮自己、傅粉涂脂。她小时候学着旁人的样子缀了香囊,被母亲瞧见,狠狠痛骂了一顿。
只不过慕兰时皱眉不悦,却看见人头攒动间,戚映珠的嘴角弯出的笑意。
慕兰时不禁哑然。
看来是因为这些人冲撞了她接下来要说的话,所以露出这般得意的笑容?
***
碧绣园。
溪流潺潺湲湲,宛如一条剔透的玉带,蜿蜒盘桓于园中,光是走过,就觉心旷神怡。
周家到底是暴发户,此前众人所见的装饰都有些过分豪奢,这会儿到了园中,才觉清丽非凡。
周元籁虽然喝醉了,但是在待客之道上面似乎从未疏忽,反而颇为清醒地叫人准备投壶游戏,又接着命人在溪边做好准备。
大抵是想要流觞曲水的意思。
慕兰时只站在一边静候,心中暗暗有了打算。
她家乃是世代簪缨的诗书世家,而她又受了全族的倾力培养,什么都可信手拈来,尽管活了两辈子,也过了年纪。
但若是想要出些风头,对慕兰时来说,仍旧是易如反掌之事。
一切都还在准备着,周元籁便引着众人参观碧绣园内的样子。
晴云轻漾、惠风和畅,鸟鸣啁啾声音渐次传入人的耳朵里面。
——周元籁有一只金贵的鹦鹉,这是慕兰时都知晓的事。
据说这只鹦鹉乃西域国送给陛下的,但是周元籁同陛下是连襟,又深受宠信,得了这只会说人话得鹦鹉,将其放在碧绣园中好生照料。
周元籁自然对此鸟相当满意,如逢大的宴会,定然将这只鸟拿出来给众人展示展示。
只不过人家自己愿意展示是一回事,主动去叫周大人展示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有些人同样是第一次来碧绣园,没听过那只鹦鹉说话,心里面馋得很。
也不知是哪个胆子大的,冲着背转过身的周元籁喊了一句:“周大人,您那只会说话的宝贝在哪里呢?”
周元籁稍有些慢地走在人群前面,听了这句话,回过身来,喃喃重复:“会说话的宝贝?”
他旁边的小厮连忙贴耳说道:“大人,就是阿宝啊。”
他给那只西域国进贡的说话鹦鹉取的名字。
“哦,阿宝,阿宝啊!”周元籁如梦初醒一般,又笑着说,“老夫果然是喝醉了,竟然连它都没想起来,这样,诸位先到座位上面坐着,老夫把阿宝带到你们面前来如何?”
看管阿宝的仆役眼中不免闪过一丝担心之色。
老爷的脾气乖僻,他今日兴许是心情好,有诸多名流来见,所以才会这么客气地对待大家,甚至说亲自提着阿宝的笼子给众人观看。
可他心情不好的时候,劝人饮酒不喝,他便要斫侍者的手,脾气大的时候甚至要砍人。
其人乖张至此,而且他愤怒的点有些时候很是奇怪。
今日这些宾客里面有新人,若不知老爷脾气,触怒老爷,极乐之下,会产生什么愤怒的事?
“这……”管鸟仆役抿着唇,想说什么又不敢说,怕触了老爷的霉头。
正当他觉得心烦时,周管家却出现了,他在老爷的耳边说了什么,老爷先是懵懂地听着,最后连连点头,笑逐颜开:“好,还是老周你想得周到!我也觉得,毕竟这鸟是陛下御赐的宝物!”
他拎着大金笼子,挨个挨个地去众人面前,让她们观看实在不妥。
周管家也谄笑:“这都是因为老爷您身份金尊玉贵啊。”
他心头也高兴,方才听那小厮说话时,还觉得为难:万一老爷今日就是想要给众人找找乐子呢?
幸而老爷采纳了他的意见。周管家回过头,同假山旁的一个尖嘴白面的小厮交换了眼神。
慕兰时站在安排客座的人群里面,将这异样尽收眼底。
忖度片刻后,慕兰时抬起头,却发现戚映珠也正在看自己。
安排座位的侍者见她俩走在一起,便叫她俩一起等候安排。
“二位小姐,您两人就坐这里可好?”侍者方抬起头,就瞥见这两人在彼此对望,而后又很快收回眼神,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她,异口同声道:“有劳。”
侍者:……?
有些疑惑但不知道怎么说。
不过她没怎么放在心上,便去安排后面的客人了。
***
周元籁站在大金笼子边,满面通红,向诸位来宾介绍起这只鸟的神奇之处。
座中有人颇为捧场,说能不能让他上去看看这只宝贝鸟。
正合他意。周元籁立刻答应了。
那人立刻从座位上走了出去,将那鸟打量了一遍,当场赋诗一句夸赞它的皮毛光滑亮丽,叫声好听云云。
周元籁大喜,赶紧叫旁边小厮记下这位名士所说的诗句。接着他又顺水推舟,让另外的人上去瞧。
这会儿大家总算明白了。说是观赏这宝贝鹦鹉,实际上还是要留下诗文。
毕竟这是一场雅集,自古以来的主角便是吟诗作文唱。
宾客甚多,一个一个地上委实有些不对劲,没过两个人,周元籁便叫人几个几个地上前来看他这只宝贝鹦鹉。
说是几个几个,也是一群同姓同宗族之人上前,各自吟咏诗句。
来的人大多都互相认识,彼此夸赞认可,内心却谁也不服谁——你什么本事我难道不知道么?
旧人不是重点。
慕兰时没坐多久,便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眼看着见面那一排宾客上前,她很轻地挑了一下眉。
前世今生,她参与的集会多,不少人都想尽花样让她表现。
吟诗作文、琴棋书画、吹弹歌舞……
只不过最后一个,敢让她表演的人近似于无。
等小厮将她们前一排宾客留下的诗文记下来后,慕兰时偏过头对戚映珠说:“二小姐,接下来该我们上前了?”
“我就坐在这里也无妨。”戚映珠目不斜视地道:“毕竟帝都风流文章,您独占八斗。”
慕家本来就以华章著称。
话是这么说,但仆役请到她们时,迫于别人都跟着慕兰时去了戚映珠却还是跟着上前了。
……也不知这些人怎么想的。
见慕兰时来,周元籁更是兴奋地向众人介绍起她:“诸君,这位便是慕家嫡长女兰时。”
慕家到母亲这一系不区分嫡庶,但别人却不如是。她是继承人,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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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嫡长女,就是以后的慕家家主。
只见慕兰时一袭天水碧色的春衫长袍,勾勒出她极高挑极匀亭的身姿。
爽朗清举,皎皎霞外。
众人俱是看直了眼,四下窃窃私语交谈起来。
她们愈是交谈,慕兰时就愈知自己的接下来要承担如何的目光。
慕家自诩高门望族,不屑于周氏等人来往,而慕氏长女名动京华,今日她如何表现,自然万众瞩目。
慕兰时怎么看鹦鹉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如何作文。
众人瞩目于这三三两两几个人,更具体说,瞩目于慕兰时。
然而慕兰时方垂眸,鼻尖嗅闻到一种奇异香气,她皱起眉。
她对香道也颇有研究,这味道是……
还不等慕兰时反应过来,那适才还乖乖学舌、立于雕花檀木架上的鹦鹉,却骤然间性情大变,周身五彩斑斓的羽毛根根乍起,尖喙大张,金笼的栅条却轰然下陷,一瞬那鹦鹉就要飞扑而出,择人而伤!
周元籁候在一边,正和旁人好整以暇期待慕兰时要作什么诗文时,见了这一幕,眼瞳遽然睁大:“来人!”
戚映珠本在走神,惶惶间,身前却挡了一个颀长身影……
事了。
周元籁面带愧色,向慕兰时等人道歉说:“是老夫思虑不周,不知道这畜生今日是发了什么病,打扰各位了。”
慕兰时拿起侍者给来的绢帕,不动声色地擦了擦手:“无事。只是兰时方才急切,恐伤了这只名鸟。”
“哪有哪有,一只畜牲罢了,各位没事吧?”周元籁羞愤难当。
本来是想让慕兰时展示一下才学,却叫人现了武艺!这都是他这个主人家的错。
而且他还有更深层的担忧:这可是他同慕兰时第一次打交道。
同慕兰时一道的其余几人连说无事,又谢了慕兰时。
戚映珠也裹挟在人堆里,一起道了谢。
这场雅集就这样坏了气氛,众人也无心继续,便各自辞去了。
周元籁也来不及送客,只顾着方才直接受惊的那些人,安抚她们。
“抱歉了,”周元籁仍向慕兰时表示歉意,“老夫下来定然会好好惩罚这畜牲。”
慕兰时语气悠悠:“鹦鹉无辜,其罪在人。”
周元籁一愣,片刻就明白了慕兰时的弦外之音。
这是要他查的意思!
一侧,尖脸白面小厮脸色也有变化。
但不待他继续问,慕兰时又说:“戚小姐江南名望,方到京都,也不知是谁想要加害于她。”说完,众人的眼光俱又落在一直默然不说话的戚映珠身上。
白面小厮舒了口气。这个姓戚的,和慕兰时那能是一个级别的么?
戚映珠却抬起眸,古怪看了一眼慕兰时,慢慢道:“小女谢过。”
慢得像是,咬牙切齿。
而这人却还煞有介事,说她不安全,正好回慕府要途经驿站,不若送她一程。
戚映珠没说话,只在磨牙。
***
上了慕家马车,车帘一闭,戚映珠便不再忍了。
“慕大小姐,那鹦鹉本就是冲你来的,推脱在我身上,这是何意?”
她没在人前拂她的面子。
果然是有颗七窍玲珑心。慕兰时忖度片刻,既被拆穿,便坦白道:“那鹦鹉的确是冲兰时来的,但那会儿也是您站在笼前。”
她的确救了她。
便要,以此挟恩么?
戚映珠仍旧用了她从前的拒绝:“救命是救命,喜欢是喜欢。”
恩是恩,情是情。
马车快得多,没多久就到了驿站。
戚映珠撩起帘帷下车时,却因着心绪棼乱,又补了一句:
“不过一夜,无甚了解。”
怎可说喜欢。
16. 016
驿站里面同样如火如荼。
戚姩和母亲徐沅相对坐着,脸上俱是愁云惨淡。
“娘亲,孩儿真的不想入宫去,”戚姩苦着一张脸,可怜巴巴地拉着母亲的衣袖,“听说那皇帝不仅是中风,说身上还烂了疮,生了脓包,这……这怎么去?”
“女儿当真不想去。”她道。
徐沅叹了口气,摸着她的后脑勺,道:“放心吧,姩姩,母亲一定会保护好你的。”
她不进宫,妹妹也不进宫,可是听爹的口气,这事情还能有转圜的余地吗?
戚姩迷茫地看着母亲。
怎么事情一下子就变成这样了?
以往她在家里面可是宠儿,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泡在蜜罐里长大的。她很早之前就知道,自己这个便宜妹妹,捡回来就是为了以备不时之需的。
但妹妹就是妹妹,戚姩虽然骄纵,对妹妹还是多有关照,可她毕竟才是亲生女儿。
妹妹代她入宫替嫁,也是正常的事。
她们这次来京城,就是为了寻个借口把戚映珠带来京城。本来一切都按常理进行,怎么她一句“不嫁”,这事还真的停滞了?
停滞了不说,父亲竟然隐隐动了要让她进宫的心思!
这怎么可以!
还好母亲对自己最好,有了母亲的答应,戚姩的心这才稍稍安定下来,依偎在母亲的怀抱里面,说:“好,阿娘,有你这句话,孩儿就放心了。”
“嗯,你别担心。”徐沅拍拍她的后背,继续宽慰:“一定不会有事的。”
戚姩毕竟是她的亲生女儿,从小就喜欢在她的怀抱里面撒娇,而她也最吃这一套。虽然戚映珠年纪更小,但她毕竟不是亲生的,加之自己懂事,从来和她没有这种亲密之举。
“娘,女儿想同邵川的宗氏结亲……她们家就一个女儿呢,而且也是乾元,您觉得怎么样?”
正正好同她们戚家门当户对嘛。
“不然,枞阳的谢氏也可以呀。”
徐沅点着头,不管女儿说什么,她都一一应承。
“那女儿成婚的时候,母亲可以将您那副头面送给女儿嘛?”戚姩语气黏糊地撒着娇。
然而,一直在应承女儿的徐沅,脸色却忽然变了,没答话。
戚姩意识到了不对,“怎么了,母亲?”
在她的追问下,徐沅才说实话:“我把头面送给你妹妹了。”
适才还对着母亲撒娇的戚姩一瞬间就像被点燃了一样,骤然跳起,“娘,您自己都珍惜那头面不得了,怎么就送给妹妹了?”
“不行,我要找她讨回来去!”说着,戚姩竟然冲出了房门。
“诶,你回来!”徐沅无奈至极,起身走了几步,哪见得到女儿的身影?
她这个女儿,脾气就是如此暴躁,心眼全在脸上。
***
戚姩怒气冲冲地出了房门,门房说戚映珠不在,原是出门了,她便愤怒地在驿站门口转悠,竟然碰见了父亲戚老爷也在那里。
她踌躇了片刻,见戚老爷没看见她打算离开,却发现他正在等什么人,便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了好奇心,也跟了过去。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有一架四驱的华盖马车停在路旁,上面有一并蒂莲家族徽记。
那站在车旁,一身天水碧色的世家小姐不是慕兰时又是谁?!
芝兰玉树,慕家门户,名动京华的当世典范。
她来这里做什么?父女俩同时觉得古怪。
慕兰时低着头,却极尽殷勤地掀起了马车帘子——从那帘子后面款步下车的人,不正是方才戚姩怒火滔天时要找的妹妹戚映珠么?
戚姩瞬间泄了气,恰同时和戚老爷对视了一眼,各自看出各自眼底的惶惑不安。
“姩姩,姩姩,你怎么到驿站来了?”徐沅提着裙子,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往门口来。
适才她害怕戚姩找妹妹麻烦,也顾不得那么多,赶紧追了出来,在门房的指引下才知晓,原来姩姩跑到门口来了。
她本来担心以姩姩的个性,会大吵大闹,却不曾想在门口同戚老爷见了面。
一家人却是齐了。
戚映珠对慕兰时说完“不过一夜,无甚了解”后,本想干脆利落地离开,却看见了门口站的家人。
个个神色古怪,眼底带有深意地望着她。
更具体说,是望着她和慕兰时,望着她们。
唔……看起来,方才那“不喜欢”的话似乎说早了。
戚映珠打消了念头,向家人打招呼:“爹、娘,阿姊,女儿方从玉漱坞回来。”
她将令牌挂在腰间,同自己的玉石禁步一起,戚姩一下子就看到了,脸色更不虞。
这是什么意思?母亲把头面给她了,父亲还把象征家族的令牌也给了她?
当然,这些兴许是她俩为了讨好拉拢戚映珠所做,可是,这,这慕大小姐又是怎么回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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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妻两人都有同样的疑惑,互相又交换了一个眼神。
她们都在疑惑慕兰时的到来。
而且,她还同自家女儿举止那么亲密,从同一辆马车上面下来。
她们来京城就是参与慕家宴会。戚映珠就是在那场宴会上与一乾元结契……
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
正思虑间,戚映珠和慕兰时二人却已然走到了她们的面前。
戚映珠笑盈盈道:“今日在玉漱坞遇到了些麻烦,好在碰见了慕大小姐为女儿解围。若是没有慕大小姐解围,女儿恐怕现在就要瞎了。”
她说着,又不免回望了一眼慕兰时,目光中含羞带怯。
慕兰时嘴角一抽。啧,方才下马车的时候这女人怎么说的来着?
……尽管她深知,戚映珠现在如此做派,就是做给她亲长看的。
果不其然,徐沅强笑着说:“那么严重啊?”
碰见?真的是碰见吗?
戚姩和她爹这么想着。
慕兰时含着笑,便将宴会上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这女人翻脸速度太快,适才还说“救命是救命”,转头见了自己亲戚,却立刻沿用了她的说辞。
也罢,她配合她便是。
只要她愿意,借多少势都可以,她要把握好一个度。
不能太过亲近,更不能陌生。
要临界、且不点破的暧昧。
慕兰时的叙述极其平淡,戚映珠面色泰然地站在旁边,和她并不亲近,反而是更靠近自己家人的身边。
似乎两人真的就只是一个萍水相逢、恰好救命的关系罢了。
虽然大祁民风开放,但是未婚配订亲的乾元君、坤泽君之间,还是有些大防要讲。
但她们分明又从同一架马车上面下来。
似即若离的,难道仅仅是她们的态度,和身体接触吗?
戚映珠却浑然不觉,仍旧淡淡地谢过了慕兰时,而慕兰时也只是客套地应付了她们一家人,没多说什么,上了马车要离开。
就这样完了?
“我们进去吧。”戚映珠不带任何留恋地回过头,茫然望着自己的家人。
她似是不明白她们眼神中的异样。
徐沅、戚姩和戚老爷,三个人都动了些别的心思。
真就这样完了,这俩人之间一点东西都没有?
她们才不相信。
这事不能完。
17. 017
给慕兰时驾车的不是谁,正是心腹阿辰。
她正好同自家主人聊上几句。
“主人,”阿辰犹豫了片刻说,“您是不是对戚家人太好了些?不说别的,我觉得那两个女的和那个男的都比戚小姐的态度好……”
阿辰言辞不避粗鄙,但是她知道主人似乎对那位戚二小姐多有偏爱——不然的话,她也不会让她和她同乘一辆马车。
她家主人是望族养出来的世家女,名动京华,又才乾元启序,清誉很重要的好不好!虽阿辰她也是个乾元,但都不曾同主人同乘过呢。
“如何不好了?”慕兰时撑着自己的下颌,语气淡淡地问。
阿辰吞吞吐吐说:“我就觉得她态度平平啊。”
“是啊,她就是态度平平,态度平平地利用我,”慕兰时耸耸肩,竟然抬手摘下自己头上发冠,挽上了根簪子,“随她去吧,无妨。”
阿辰恰此时回头看了一眼,车帘未完全拉上,只见月华如瀑,自家小姐隐在晦暗的光影里,乌发全以一根墨玉簪子利落固定,身形冷白、清贵如雪,教人不可直视。
最让她害怕的是,小姐居然换了根簪子。
……小姐只有心情极好的时候才会只戴簪子。她上次见是启序宴,再上次,她都记不清楚了。
而这一次,小姐居然因为那女人利用她,换、换上了簪子?
小姐真是疯了!
“不说这个了,启序宴那下药的小厮你怎么处理了?”慕兰时忽地又问。
阿辰说:“按您的吩咐处理好了,那日他匆匆离去,就是为了找到自己的家人……”
“是想把家人带走逃跑是么?
阿辰一噎,心道小姐真是机敏,“正是如此。”
“你拿住了他家人吧?”
“是。”
慕兰时颔首,鸦睫颤动在银光中:“我回去亲自再审。”
她早就说过的。
***
回去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慕兰时却还能碰见自己的大兄慕严。
慕严撞见慕兰时,眼底忧色更甚,直截了当地问道:“兰时,我今日听人说,你在玉漱坞受了伤?!快让兄长瞧瞧,有没有伤到什么地方?”
他的消息倒是很灵通。
慕兰时的眼前闪过了一个尖嘴白面的脸孔。
“不,兰时没伤到什么地方,”慕兰时轻飘飘地抽回了自己的手,不让他碰,“那畜牲发了狂,要出来咬人,好在妹妹眼疾手快,将其制住了。”
慕严怔在原地,没想明白妹妹为何突然收回手——要知道,他这妹妹可从小就亲近他,兄妹二人,一点猜忌也无!
“没事就好。”慕严笑了,又为了放松气氛,继续说:“说起来,当年你从伏老师家回来,我来接你晚了,那天路上又不知道是哪家人没管好自家的狗,害得你差点被咬。”
伏善语教授慕兰时音律、歌舞,他这个做兄长的,送了不少绝世琴谱,还有一把名琴给她。
“我还记得你回家时,连连哀叫脚踝痛呢,只不过母亲要听见了,你就不说了。”
慕兰时只是笑而不答。
被狗咬算不得什么,被人咬,被居于同一屋檐下的人咬了,这才是最恐怖的事情。
“走吧,兄长,”慕兰时抬手相邀,打趣道,“母亲现在身子骨弱,今日哀叫,她也听不见了。”
更何况,她也不会再哀叫了。
慕严连忙跟着走。
兄妹二人就这样在宽阔的院落里面寒暄。
慕家当世第一望族,比之从龙而兴的黎氏,有书生的风雅气度之余,也不乏繁华胜景,桂殿兰宫,雕梁画栋。
沿途假山怪石星罗棋布、错落有致,月光洒落,斑驳的光影恰似一幅天然绘就的水墨画卷,浓淡相宜、意境深远。
“对了,兰时。”慕严回忆往昔并没有太久,又压低了声音,很严肃地说话。
慕兰时状似不经意地问:“怎么了,大兄?”
亲情这种东西或许会有流露的时候。他的心,早已经如同被虫蚁蛀蚀的朽木,内里已然千疮百孔、腐坏不堪。
但是,腐坏已然开始,便不会回头,破败的表象可以勉强维系,但那些潜滋暗长的歹毒心思,时时刻刻都在暗中窥伺。
隐藏在亲情幌子下,只等一个曝光的机会。
“大兄想说的是,启序宴上的事,对那位坤泽,你可有什么头绪了?”慕严急迫地问。
他料定了慕兰时不会告诉他这位坤泽是谁。这样最好。
那位坤泽的身份愈是见不得光,慕兰时心中的愧怍就会愈甚。
他太了解他这个妹妹了。纵然与孟珚那边还没继续联系,但这些都是本来计议中的。
慕兰时果然低眉顺眼道:“不曾。”
慕严敛容正色道:“兰时,你实话告诉兄长,究竟是没有头绪,还是不肯告诉我?”
“大兄。”慕兰时抿着唇,一副十分为难的样子。
“唉,我明白的,”慕严叹了口气,拍了拍妹妹的肩膀,道,“你不要担心。”
慕兰时顺着他的意思说:“就是母亲那边……”
“我会再替你向母亲说说。”
母亲的确有可能松口,但是也仅仅限于那坤泽是她意想中的人,门当户对的贵女才行。
若慕兰时承认那坤泽君是公主殿下,母亲无论如何都不会答应。
慕氏和黎氏的区别就在于此。后者从龙而兴,骤然从乡党景附的豪族成了名望大家,其实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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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这些上流门阀所不齿。
是以慕氏结亲都会避让着皇家,而慕湄就在这个时候知道,自己女儿同那公主结契……
家主和继承人的离心,已经近在眼前了!
慕兰时做出一副相当感谢的样子,说:“大兄,时机到了,妹妹一定会告诉您。”
“无妨,无妨,要母亲答应才是重中之重。”慕严同样言辞恳切地回复。
这副长幼有序友好恭敬的戏,在慕严转身后,慕兰时便不演了。
她的眼神,又如同淬了冰一般雪亮。
光是慕严这么说,母亲才不会答应。
更要让她自己坦诚。
倘若母亲不应,她也有另外打算。
***
她当夜就去见了宴会上下药的那个小厮。
小厮被关在她设的暗牢里面,没受任何鞭打责罚,但是关了十余日,吓得不行,头发散乱,一缕缕发丝胡乱地贴在他满是汗水与污垢的脸颊上,有的还遮挡住了那布满惊恐的双眼。
听见门闩响动,他立刻爬了过来,隔着铁栏杆,目光呆滞地看着来人。
“小,小姐——”他呆呆地喊道,“求您,求您放了我……”
他说着,竟然呜呜地哭起来。
慕兰时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最后语气清淡、准确无误地叫出了他的全名。
小厮浑身一震,哆哆嗦嗦地说:“您,您认识我?”
不过他很快就反应过来,那把他押入地牢的黑衣人一定就是小姐的人,小姐怎么会不知道他的名字呢?
马三颤抖着,继续哭泣:“小姐,求您放了我吧,求你放了我,我不想死!我家人死了,我不想死。”
想来就悔恨……
倏然,他的下巴被人抬起,迫使他,直视慕兰时。
掐着他下颌的人是那黑衣人,小姐万金之躯,断不会做这种事。
“你家人没死。”慕兰时淡淡道,“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马三仍在颤抖:“什、什么机会?”
“替我做事的机会,毕竟你母父,都曾是我们慕府上的人,也算……忠仆?”慕兰时玩味地笑着。
马三连连点头,听见自己家人没死,马上就抓住了救命稻草:“小姐,小姐,我是真的一时糊涂,若不是大公子他以我家人要挟,我是不会做的……”
“接下来,为我做事就可以了。”慕兰时笑意盎然,站起身来,示意阿辰给他服下一粒药丸。
一弯镰月上浮,钩出清清浅浅的光,穿过缝隙,曳在慕兰时的身影后面。
马三似是有些回神。
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命,好像交到了另外一个人手中。也是,从他答应了长公子开始,他的命便不再是他的了。
18. 018
京城驿站里有一处房间,纵然天色已晚,依然灯火堂皇。
戚映珠坐在座位中央,接受着父母亲和姐姐的盘问。
屈辱的回忆涌上心头,那日,她们告诉她,她要进宫嫁给那个老皇帝时,也是这样坐的。
只不过,不过十几天功夫,她们之间的位置关系,却已经全然颠倒了。
戚映珠慢条斯理地挑着灯芯,等她们之中的谁率先开口。
戚老爷深深吸了口气,第一个开口:“映珠,你实话告诉爹爹,你同那慕大小姐是什么关系?”
徐沅:“是啊,映珠,我们还是你的家人,有什么事,千万要告诉我们呀。”
戚姩在旁边点头如捣蒜。
戚映珠一脸茫然地看着她们,说:“父亲,母亲,阿姊,我同那位慕大小姐,没什么故旧,只是今天在玉漱坞内碰见她了而已。然后我们坐在一块,周大人让我们上去见见那只鹦鹉,我恰巧又同大小姐一道,她顺势保护了我。”
这一番话说的确实也是事实。
但细细察来,还是有诸多的端倪。
“怎么个保护法?”戚姩问。
戚映珠又绘声绘色地把那鹦鹉如何作恶的事情讲了一遍,最后还仿佛受惊了一般说:“我都不知道,那笼子的栅条,忽然掉落下来究竟是什么缘故……总之,相当可怕。”
她说得一切都没问题。
而且她们看见了的,慕兰时和她的交往也很平淡,看不出来什么暧昧亲密的举动。
可就是这种朦胧着一层纸的关系,让戚家人非常拿不定主意。
戚老爷深思熟虑了良久,吐出一口浊气,直接问:“映珠,爹爹只问你一个事。”
“什么事,爹爹?”
他说:“你不是说,你同一位乾元君结契了,你还记得她的长相。”
戚映珠忽然不说话了,厅堂中陷入死寂,只余下窗外风声沙沙,拂动柳条。
座下四人,各自涌动着各自的心思。
这其中最沉不住气的还是戚姩。
她瞧着妹妹腰上的令牌,又想起母亲的头面也送给妹妹了,心情大为不好,说:“映珠妹妹同别的乾元结契了,那她就进不了宫了呀。”
如果妹妹不进宫,进宫的人不就是变成她了吗?
徐沅听着女儿的哭声,不觉心一沉,只是依然安抚她的女儿,让她宽心。
怎么会这样?
往日父母同自己商量这事的时候,都是满口答应,怎么今天就什么解决方案都提不出来,只知道安慰自己了?戚姩饶是再怎么憨、着急,也味出点什么不同的道理来了。
“不,不,母亲,您不要安慰我,还有父亲,映珠妹妹,你们给我一个准信。”她说着,不多时眼泪水便上来了。
戚映珠低着头,默不作声。
她很清楚,为何戚中玄到现在都不说话。
她这养姐固然愚蠢,也值得报复,但是,她不仅仅只报复她一人。
戚老爷听着戚姩的声音愈发烦躁,忽然拍案,呵斥她道:“够了,戚姩!别哭了,你爹我在这里,比你小的妹妹也在这里,你还有没有一个姐姐的样子了!”
他拍案的时候,掌风激烈,震得灯烛颤动。
母女俩俱是被他吓了一跳,愣在原地,徐沅安抚戚姩的手停了,而戚姩甚至忘记自己应该继续哭下去了。
戚映珠看在眼里,没太多惊讶,心中更有了打算。
这个家,谁都别想全身而退。
戚老爷显然自满于自己的暴力迫使这三个女人噤声臣服,继续道:“戚姩,你想想,你多大岁数了,寻常坤泽是你这个年龄也结婚了,知道么?”
结婚,怎么又轮到她结婚了?戚姩惶惶然,眼泪挂在脸颊处。
她茫然地看向父亲,看向母亲,最后看向在旁边一脸淡然的妹妹,心里面终于生出了一丝了然的想法。
她想,自己的这个妹妹,好像真的不一样了。
母亲送她最珍爱的头面,父亲还把象征着自家门户的令牌给她,让她去玉漱坞赴宴……
所以,她是被放弃了吗?
戚姩捏了捏母亲的衣角,继续小声哭泣。
戚老爷听得烦,让她闭嘴:“别哭!”
徐沅本来就满心火气——她上次就和这男的打起来,这回他的想法已经昭然若揭,又听得他骂自己孩子,便也骂回去说:“你凶什么凶?这里是驿站,不是建康戚家!”
说着,紧紧攥握住戚姩的手。
上次夫妻俩吵架,把驿站里的人吓了好一大跳。看来,此地不宜久留。
戚老爷本欲发作,但看见徐沅那凶狠护雏的眼神,只能跳过这个话题,不再继续凶神恶煞了。
戚映珠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心中,还是不可自抑地出现了一丝落寞之情。
她到底是这个家的外人。这样满心满眼的偏爱关怀,上辈子她有过么?
脑海中模模糊糊地闪现过从前一些人的身影。
嘁。
哪怕这辈子没有,也没关系。
“父亲,母亲,阿姊,倘若无事的话,映珠就先离去了。”戚映珠这么说着,缓缓起身,向众人施了个礼。
徐沅点了一点头,允了,又轻声安抚戚姩道:“姩姩,你也去休息吧,时候不晚了。”
“娘……”
“去吧,回去就睡觉,别想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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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两个女儿一走,这对貌合神离的夫妻俩,这才有空对峙。
徐沅收敛了刚刚的慈母神色,冷冷地看着戚中玄:“实话实说吧,你打算怎么办?”
戚中玄脸色稍霁,说:“我已经调查过了。那天晚上,还留在慕府的女乾元有哪些。”
他说到这里停下来了。
徐沅轻轻嗤笑一声:“你的意思是说,那乾元是慕兰时?”
戚中玄:“其实映珠不和皇室在一起也很好,慕家当世第一望族,我们两家结亲,那一定对家族有利。”
“可是啊,问题就在难在这里,我们戚家比不上慕家,总不能巴巴地去求人家与我们结亲。”
难就难在如何同慕家说清楚这事。
戚中玄很烦恼,但是他还是畅想了很多两家结亲的场景。
徐沅只默默地听着,愈听,只觉愈发不快。
戚中玄闭口不谈皇帝手谕,也不谈戚姩,满口的慕家戚氏。
她听得窝火。
好像他的未来多么光明似的。
***
戚映珠和戚姩一并出来,戚姩似是被父亲吓到了,也首次意识到妹妹的厉害,仓促便辞去走了。
她没挽留她,而是转头回望,看向那屋子里摇曳的昏黄光影。
倏然间有了新的打算。
不过,戚映珠没看太久,因为外面还有一个觅儿等着她呢。
“小姐小姐!”觅儿开心地走过来,为戚映珠披上一件外裳,笑嘻嘻说:“您今日和那位在马车上说了些什么呀?”
那位指的是谁,不言自明。
小姐今日和慕大小姐共乘,原本的牛车就给她坐了。
嘿嘿嘿,座驾都换了,月钱是不是得涨咯?
这丫头还好意思提呢?
戚映珠皱着眉,睨她一眼,直接算账:“我告诉她,我要扣光你所有的月钱。”
觅儿冰冻在原地,指着自己,好半天才说:“我,我吗?”
“小姐,为什么呀?”觅儿叫苦不迭,跟在戚映珠的后面巴巴地喊,但是晚上声音不能太大,她只能细弱地哭。
小姐就存心听不见,一直往前面走。
呜呜呜,京城繁华迷人眼,连小姐都变成坏人了!
终于,觅儿一路跟着小姐哭到房间,小姐终于站定,站在台阶上,俯视着她,说:“倒是有一个法子,让你保住月钱。”
觅儿连连点头,说自己一定做。
啊,小姐还是保持了自己的本心的!
“找个人帮我传个信……”她俯下头,说着什么话。
觅儿不懂小姐要做什么,但认真地记了下来。在她心目中,小姐就是最厉害的人。
19. 019
慕家明灯堂内亮着灯。
慕家子孙,都是为了商量婚丧大事,一大家子才会聚集在这里议事。
然而,今日却没一大家子人都在这里的盛大景象。
只有慕兰时和家主慕湄,两人对坐,中间隔着一张小圆桌,上面放着一盏玉质烛台。
明灯堂内静得落针可闻。
慕湄先没说话,只是上下打量了自己这个孩子的面容。
她生得像她——毕竟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骨肉。
可是却在处事上不像她,她得用戒尺长鞭、尖刀利刃逼迫着自己的这个女儿,才能让她在行为处事上肖似她。
终于,慕兰时开了口:“还请母亲责罚。”
慕湄冷笑一声,“责罚?我看你不像是让我责罚的样子。你同你的兄长一起合谋骗我?”
她膝下就四个孩子。长男慕严,二女慕兰时,小女徐尧之,还有个在外学武的女儿慈慈。
她是慕家的宗主一脉,这兄妹两人合谋骗她,便是离心了。
是想把家主之位拱手让人不成?
“坤泽坤泽,是什么坤泽,却不曾说!”
面对母亲质问,慕兰时只道:“孩儿不是不说,是只想同母亲说。”
慕湄愣住,不免惊讶地看了一眼慕兰时。
知道这事的人,无非只有她,她的兄长而已。
***
“戚家的女儿?”慕湄诧异地问起,“叫什么名字,我还不曾了解。”
“戚映珠。”慕兰时补充道,“在家行二,上次母亲您所说的,戚家要入宫的那个女子,就是她。”
气氛乍然又安静下来。
慕湄忽然笑了,直勾勾看着自己女儿道:“慕兰时啊,你还说自己糊涂,我看你清醒得很。”
皇帝此前南巡,看上了戚家的女儿。正值戚家女儿分化成坤泽,便入京来,要进献给皇帝,冲喜,做那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
而她倒好,一分化成乾元,便将这未来的皇后娘娘给标记结契了。
慕家从来珍惜羽翼,不愿与皇室产生更多联系——反观当年,黎家参与夺位之争,一下子就从平平无奇的乡族跃然升迁,到了如今,竟然也同慕家平起平坐了。
慕氏长辈很是谨慎。
夺嫡之事意义重大,走错一步便是万丈深渊。哪怕是像黎氏这样赌对了的家族,也很难保证说自己能够长久地绵延下去。
一时的兴盛并不是她们想要追求的,而今天下还不太平,战乱纷争,万一帝室倒台,那怎么办?
慕湄想到这里,便继续哼笑:“我们慕家千方百计避开皇家,你呢,去直接把人给抢了!”
她的笑声,摇晃进光影里,慕兰时心跳如鼓。
她上辈子没同母亲这么交心地谈过。但是,抢了人,总比直接同皇族有关系更好吧?
慕兰时不由得想起自己前世差点把母亲气死的事。
可此时,母亲还在笑。
慕兰时想了想,继续道:“那天夜里中了情毒。”
慕湄正要说话,慕兰时又补充说:“那情毒本来是给女儿下的,结果却被戚小姐误饮了。”
“她中了情毒,然后出身名门的慕大小姐就颇为善意地帮她纾解一下?”
慕兰时不做声。
母亲的态度很值得玩味,一点不像当初盘问的严酷。
“好了,我直接问吧,”慕湄目光灼灼,“你有什么打算?”
她等的就是母亲的这个问句。
慕兰时忽然起身,朝着自己母亲作了一揖:“孩儿想同戚映珠成亲,还望母亲允准。”
阳春三月,正是春雨连绵时节,猛然一个惊雷打来,就泼来了缠绵细雨。
成亲。
慕湄眼风扫过慕兰时,猛地觉得,自己这个孩子真的长大、变了许多。
重重叠叠的烛火和闪电光亮,一齐笼在她如玉的周身。
慕兰时生得高挑,出落亭亭,明明才启序年纪,却已有了她们慕家风骨——
她很听她的话,不重那些虚无装饰,一袭素白衣裙,往那一站,便是如水墨千山一般的清丽雅致、孤傲决绝。
倒是意外,又像一朝成长了起来。
慕湄此前一直盼着女儿长大,可见她长得这么快时,却还是心生疑窦。
思及此,慕湄不由得自哂,最后,指节弯起,在桌面上敲着,和着窗外雨点的音律。
也和着慕兰时的心跳声音。
她母亲和伏善语是忘年交,而慕兰时又师从伏善语,是以,母女俩人的音律见解,大致相同。
“我允准,”她继续敲着,缓缓道,“可她同意了么?”
慕兰时猛然抬起头,却发现母亲正望着她笑:“你以为,我不会同意?”
她漆色眼瞳中闪过一抹瑰色,毫无疑问落入慕湄的眼中。
“况且,我这个做母亲的不同意,你就没别的法子了么?”那双和她同样的凤眼里,竟显出一缕勘破的了然:“我不信你没别的后手。”
慕兰时怔怔地回望母亲,低下头,道了句:“兰时谢过母亲。”
她不禁想起自己的前世,临到就寝时,仍品咂起母亲眼中那一缕勘破。
是夜,连绵的春雨润泽了万物,青苔在阶上疯长,花木于土中蓊然。
池水悠悠涨绿,波心潋滟;远山隐隐含烟,岚气氤氲。
心中,也长出了葳蕤森郁的草木。
***
阿辰觉得自己这几天的差事有些奇怪。
主子总是让她找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来:金环、银镯、耳环、香囊、钗环……
今日她要来送的正是一对香囊。
阿辰记得很清楚,主子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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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候因为学那些年轻人佩戴香囊,被家主给骂了一顿,此后就老实了,再也不戴了,今日怎么隐隐有“劣习抬头”之势呢?
阿辰与主子的关系还算不错,而且她观察慕兰时最近只戴簪子的次数多了,她的胆儿也肥了起来。
今日把这对粉色的香囊送到慕兰时的跟前时,后者点了点头:“好。”
不料,阿辰却没有离开,反倒是杵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慕兰时正在把玩着手上的一对明珠耳环,见阿辰不走,一直站在旁边,便不由得收敛了笑容,问她说:“站在这里做什么?没事可干了?”
阿辰嘻嘻一笑。
小姐真生气和装生气的时候是不一样的。
而现在正是不太好意思的装生气,身形颀长凛凛不简单,可表情却像只什么咋呼的幼兽。
阿辰眼睛骨碌一转,大着胆子道:“小姐,您最近要这些东西做什么呀?”
“是不是……最近京中有什么雅集,您莫非是要展露您的舞技?”
据说她家小姐自创了一种舞,特别好看,但是阿辰从来都是听别人说,也没有看过这支舞。
似乎是叫什么“青鸾舞”?
她记不清楚。
不过小姐出名也不是这支舞,而是因为当时方十岁时,拜入伏善语门下,一次外出赴宴,一舞成名。
虽然跳得好,但慕大小姐毕竟是慕大小姐,再好看,大家现在都只能想想,没人敢说想看的。
所以今天阿辰的胆子特别肥。
不过这些东西除了拿去跳舞装饰,她实在想不到能做什么了。
她可怜巴巴地看着自家小姐。
慕兰时却云淡风轻地看了她一眼:“放心。”
阿辰的心骤然激动起来,心道这泼天的富贵终于轮到她了!
可下一瞬。
“没你的眼福。”冷如冰霜。
心碎只在片刻。
但小姐开心是真的,于是阿辰不开心地问:“那谁有眼福?”
慕兰时这回连看都不看了,直接说:“下去领罚,要么十杖,要么扣光月钱。”
阿辰:?。
***
罚一个人的月钱却不是什么解气的。
等阿辰走后,慕兰时仍旧望着桌上的那些东西。
银手环、珠耳坠……
也不知道这些东西,怎么就给阿辰那家伙错觉,觉得她要献舞了。
不过慕兰时心情的确很好。
她以为的难却是一点都不难。
母亲不愧是母亲,一语就道破了最关键的事。
“可她同意了么?”
慕兰时将香囊绑好,重复着这句话。
同意吗?
她希望她原谅她。
若是能够偿清就好了:母亲不仅答应了她,还替她修书一封。
20. 定情(含入V公告)
帝都一间宅院里面最近很热闹。
先是久无人居的房子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搬了一户人家进来;紧接着,又有一辆华盖马车自巍峨皇宫中遥遥而来,有好事之徒趴在门缝间,看了一眼。
却发现那是个衣着华贵的内侍。
——换言之,这是在宫中随侍陛下的中庸。
那女人在这宅邸待了片刻,便离去了。
正当四下邻居猜测这不大不小的院子里面住了什么贵人时,又听见了这院子里面铛铛啷啷地吵起来了!
***
徐沅怒气冲冲,径直把圆桌上的瓷杯拿起,又猛地摔碎在地上!
“不可能让我的女儿嫁!”徐沅破口大骂,一张脸都被气红了,“我告诉你,戚中玄,你以为我事事都要听你的?”
两人当初的婚姻可是平娶平嫁!
戚中玄的胡子都被吹起来,他皱着眉头,仍旧压低了声音说道:“是啊,是平婚啊!你这疯婆子,不要再在这里四处现眼了!”
他着急得很,但又没有那么心慌了。
因为有了上次在驿站吵架的经历,戚中玄觉得再赖在驿站,若徐沅又发什么狂病,叫人看了笑话可怎么办?虽然戚家现在不怎么样,但是好歹也是一支望族,而他又是望族的家主。
这么丢脸的事情,教旁人知道了可怎么办呀?
幸好他搬出来了。
徐沅怒目圆睁:“我在这里四处现眼,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刚刚那废人进来的时候,你可劲地捧着她,难道就不现眼了,难道你就高贵了?”
“你上赶着答应说送姩姩进宫做什么?”她骂道,“我还活着就绝不可能!”
她声音吼得极大,莫说家宅之中,四方友邻都全部听见了。
戚中玄讷讷不说话。
徐沅口中的“废人”,便是刚刚进来传达陛下口谕的安内侍。
因着是个中庸,还进了宫当内侍,这些分化成了乾元、坤泽的人,表示轻蔑时,就会这样称呼。
徐沅虽然脾气一般,但很多时候都还是好好的,与人和睦、不爆发争吵。
在所有人心目中,她都是个慈母形象。
偏偏就是这个陛下看重了她们戚家女儿的事情,让她怒上加怒。
今天安内侍一来,她便是如烈火烹油一般恼怒了。
——这安内侍说话其实有很多周转的余地,看样子也不着急要人进宫,但这老匹夫上赶着定日期!
她当然恼了。
哎呀,明明就是惠及家族百世千代的事情,这个女子怎么偏偏就这么不明事理呢?
戚中玄自诩见多识广,这会儿他还是决定要安抚一下愤怒的徐沅。
“你先别吵,先别吵,”戚中玄捂着自己的耳朵,很勉强地说,“还好现在搬出来了,不然的话,叫驿站的人听到,之后回建康,都不知道怎么面对亲族……”
他捂着耳朵,继续神态自若地说:“还好我有个故交朋友,空了这间宅子出来让我们住下,不然的话,保不齐笑话惨……”
然而这话还没说完,徐沅却像点着了一般:“怎么,你有个故交朋友,空了间宅子给我们住下?”
她说话时声音突然一凛,戚中玄心虚地抖了两下,“怎么了?”
“你有个朋友给你宅子?”徐沅冷笑:“你怎么不说你在京城中养了个外室,给她还有孩子买了宅子!”
戚中玄刚才的风雅全部消失不见了,眼底取而代之的俱是恐惧,他吞咽了口唾沫,连连否认:“你说什么呢?沅沅,我俩夫妻一场,这么多年,也是族中的模范夫妻了,你突然说这种话做什么?”
“你可以因为姩姩的事情发火,但不要血口喷人呀!”戚中玄说话,言语之间都是为了息事宁人。
“血口喷人,张口就来?”徐沅哈哈大笑。
“老东西,今天老娘就跟你鱼死网破了!你没房子吗?我看你给那个小孽畜买的房子还挺大的,在哪里你还记得住吗?”
戚中玄面色如土灰,但是嘴上还是不肯承认,想要去拉住徐沅,捂住她的嘴巴让她不要再说了。
“你不要胡说八道了!”
徐沅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了一把匕首,开了刃的锋芒晃得戚中玄胆战心惊。
毕竟他是个文人,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别人拿了刀,他怎么做得了呢?
但是,若纵容徐沅这么疯下去,他的名声也会扫地的呀。
“就在东街巷口,左转进去,第六家!一家三口,就差你这个老父亲呢!”徐沅怒极反笑,“老东西,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见徐沅竟然把具体在什么方位都说出来了,戚中玄只觉眼前一片眩晕,只得低头说:“沅沅,我们有话好好说,先不说这个,当务之急不是这个……”
徐沅已经怒不可遏了。
本来,她在建康的时候,就隐隐约约地听说过一些戚中玄的风流韵事,她想着自己膝下毕竟有女儿,当家主母的,睁只眼闭只眼事情就过去了。
然而,她远远地高估了自己的大度。
她们从驿站搬出来后,徐沅意外得知了戚中玄外室和孩子的住处。
说来,那给她通风报信的人说的话也颇耐人寻味:“夫人,您的丈夫,恐怕要在京城有新的夫人了。”
这一回,徐沅才猛然醒悟,要为了自己,为了女儿,为了徐家,她都不能纵容戚中玄。
戚家和徐家门第相当,只不过她是坤泽,而戚中玄是乾元,念及传统,两家人便成了亲家。但是,徐沅事事忍让,却换来了这种结果!
那些事情并不是睁只眼闭只眼就可以蒙混过关的事!她亲眼瞧见了那个女子和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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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
戚中玄自知事情败露,理亏,不继续这个话题。
“怎么不说话?老东西!”徐沅仍旧愤怒,又抄起一把小马扎,要砸向戚中玄,“戚映珠不嫁,可以!戚姩也不能嫁!若是你想动我女儿的主意,我今日定然要同你见血!还有你心心念念的那几个野种,一个都活不了!”
戚中玄被徐沅打得连连奔逃。
宅院里面的仆人看了听了全部都目瞪口呆,都在想各自的前程。
这个家,感觉是要散了。
徐沅当家主母,把家务料理得当,今日夫妻反目,这家怎么都继续不下去了吧?
“怎、怎么办呀?”觅儿看完这一场闹剧后,快步回到房中,哭丧着脸向小姐通风报信:“家里面乱成一锅粥了!小姐,奴婢适才去大小姐房间,她的门都没打开!”
“我似乎听到里面呜呜的哭泣声音!”
这么说来,该去劝架的,是不是就只有二小姐了?
戚映珠却淡淡,“哦,乱成一锅粥了啊。”
“是啊,乱了啊!”觅儿继续哭。
“趁热喝了便是。”戚映珠冷笑着起身:“我们出去转转。”
觅儿继看了当家主母和老爷的肉搏战后惊讶后,又因为小姐的表现目瞪口呆。
“去城中。”戚映珠补充道。
她对这家人没兴趣,她不过是多帮了徐沅一下,让她知道这不忠的丈夫做了什么好事罢了。
不过,她倒是有一个疑虑。
究竟是什么,让戚中玄下定决心,让戚姩进宫?
光是陛下的口谕么?
这不对。
但很快,戚映珠便知道了事情原委所在。
通往宽阔笔直的街衢大道的转角处,有一风神绰约的颀长人影。
戚映珠反应过来,为时已晚。
正是午后日光晴好,春景良时。
大树张开枝桠,宽肥的叶子筛着春日光影,婆娑地落了女娘青雾色的一身。
“我是来践诺的。”慕兰时含着笑,轻轻道。
霎时间,风止声息。
戚映珠没说话,眼神只是黏她身上。
其实从来都没怎么仔细打量过慕兰时。
没机会。
她莹润的蜜色肌肤浸在天光里,泯灭了晴翠日色。今日特地打扮而上扬的眼尾,却像是春景图中最惊鸿绝艳的一笔。
耳戴珠环,肘缀香囊。
戚映珠怔住,她太知道慕兰时来践的什么诺。
何以致区区?耳中双明珠。
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后。*
“按您的意思,喜欢和成亲,也不是一个意思了。”女娘眼角眉梢都溺着笑,反用她说过的话做了矛,“小姐可以先同兰时成亲。”
至于喜欢,可以从长计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