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报恩的正确姿势》
1. 第一章 非梦01
“起来起来!”
胳膊被人重重地拉了一下,邵琰整个身子从床上落到了地上,身后的伤口似乎裂开了,疼痛终于让她整个人清醒过来。
邵琰睁开眼,外边天已经微亮,又是新的一天——又是难熬的一天。
邵琰抬起头,从敞开的门往外望去,乌云黑沉沉的,似乎是——要下雪了呢。
“还不快点!”叫她起床的常妈妈踢了她一脚,不偏不倚,正是踢在她的伤口上——应该也不是刻意找伤口处踢,因为邵琰背后全是伤口,踢哪里,都是一样的。
邵琰挣扎着起身,刚披了一件外衣,想要寻一件厚一点的衣物,常妈妈早已经等得不耐烦,推搡着她:“都睡了一天一夜了,还不起来干活,还真当自己是主子呢,别磨磨蹭蹭的了,这府里,可不养闲人!小姐心善才收容你呆在府里,你便是这样回报小姐的?”
邵琰沉默地低下头,任由常妈妈把自己推出去——假若她真的睡了一天一夜,那意味着她一天一夜都没有喝水进食了,难怪她全身虚软,就连眼前看到的东西,都有些飘忽。
常妈妈将邵琰带到了井边,指着那一大盆的衣物:“这些,午时之前你要洗完,洗不完的话,你今日就别想吃东西。”
又指了指周围几个丫鬟仆妇:“你们几个看着她,别让她偷懒,更不许帮她,谁要是多管闲事——”她后边几个字音调上扬,却没有把话说完,扫视了那些人一番,最后只重重地“哼——”了一声。
那几人忙不迭点头应是——这类似的事情也不是第一次发生,帮了邵琰的后果,大多数人都知道,哪里敢违背。
常妈妈威慑够了,这才给邵琰一个白眼走了。
邵琰用力掐了掐自己的胳膊和腿,想让自己清醒一些,扫了一眼自己身边的几个人——除了一个小丫鬟似乎是新来的邵琰没见过以外,其他几人都是这府中的旧人,不过邵琰也不过是眼熟而已,她都不认得这些人——这些人平日里也不会和她打交道。
她看向眼前那一大盆脏的衣物——这些当然不会是赵淑玲的衣物,赵淑玲喜欢磋磨邵琰,但是还不至于放心让邵琰碰她的东西,也不知道赵淑玲和常妈妈是怎么找出的这一大堆的东西。
邵琰已经木然了,反正无论如何午时之前她肯定是洗不完的,反正就算她侥幸洗完了也会被挑错说洗不干净,要么就算本来就是坏了的布料,硬要说是她洗坏的——她都已经习惯了,反正赵淑玲只要想罚她,总会找出借口。
赵淑玲的脾气,邵琰大致是清楚的,她躺了一天一夜,“舒服”了一天一夜,此刻赵淑玲心里,想必是不痛快极了。
井中新打上的水稍稍冒着气,只是用不了多久便变得比周围更冰冷刺骨,邵琰手上本来就有伤口,此刻浸了水,更是疼得撕心裂肺。
然而,邵琰依旧只是木然,她不会呼痛,她早已经习惯了。
“下雪了——。”
有人轻声呼喊,接着身边的人便都起身将东西搬到屋檐下。
邵琰抬头看来看了看黑沉沉的天,将挡住视线的几缕乱发梳拢到耳后,低下头继续自己手头上的活。
有道稚嫩的声音在屋檐下响起:“唉——你也避一避啊,这雪水,可冷了呢。”
雪水落到邵琰背后,渗入衣料之中,冰冷的感觉,反而使得背后的疼痛减轻,也让邵琰变得愈发的麻木。
“唉,我说你——”那小
丫鬟似乎是想跑出来,又被人拉了回去,旁人劝她不要理,那小丫鬟似乎十分不解:“可是都下雪了,这样冻着,会着凉的——虽都是奴婢,可命终归是自己的,真的病了的话受罪的可还是自己。”
“唉,谁和你我一般,都是奴婢啊,人家啊,来头可大呢,”一个年长的声音略带嘲讽,好心劝道:“你别管她了,自顾犹不及,何必管别人——”
她压低了声音:“你是新来的,你不知道小姐的脾气,你想受罚,可别拉上我们!”
一人又道:“芳姐,你说她……不会是真的哑了吧?”
芳姐——先前那个年长的声音回道:“谁知道呢,反正她现在不会说话。”
“我看啊,她不止是哑了,只怕还傻了呢。”那人压低了声音:“说起来,她不是姑爷的妾室吗,她到底怎么得罪小姐了,沦落成了这个样子。”
“你说话可当心些,别什么都问,主子的事,别随意议论,”芳姐十分随意地道:“她是傻是哑与我们又没什么干系——我们只要护着自己、别被她牵累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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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也许是没办法静下来,又道:“小姐是不是恨极了她——姑爷不是事事都听小姐的吗,怎么小姐就容不下一个妾室?”
“翠环说你长舌你还真就停不下来了是吧!”芳姐音调上扬了些:“什么话都敢乱说,嫌命长是吧?要不我帮你去问问小姐去?”
翠环连忙讨好芳姐,邵琰嘴角扯出一抹嘲讽的笑——赵淑玲当然恨她,这整个李府,也就只有邵琰、赵淑玲、常妈妈和李复知道为什么赵淑玲那么恨她。
因为邵琰是李复的元配,李复“功成名就”前,明媒正娶的结发妻子——而且李复娶赵淑玲的时候,李复没有休妻,更没有和离。
邵琰之于赵淑玲,那便是心上的针肉中的刺,时时提醒着赵淑玲,赵淑玲与李复这段被人称赞的婚事背后,是多么的可笑与不堪,只是为了面子,赵淑玲不会和李复和离,更不会把邵琰的存在公告天下。
邵琰抬手将自己右边的刘海掀开,看了看自己映照在污水中的面容,水镜中那个人瘦得脸颊凹陷,一副鬼样子,就算是于邵琰而言,这个人的样貌也实在是太陌生——若不是右额上的疤还在,邵琰只怕连自己都认不出自己来。
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邵显自己看了都觉得渗得慌,还不如死去——偏偏她不能死去,赵淑玲还没将她折磨够,哪里肯给她一个痛快,赵淑玲这人也真是奇怪,她那么恨邵琰,却还要把邵琰放在她眼皮底下,只是因为她觉得邵琰会将李复停妻再娶的事情告发出去,便要将她禁锢在这府中。
其实邵琰也不知道自己是想死还是想活,除了她以外,邵家已经没人了,长姐邵琦死后,她就一直浑浑噩噩地活着,犹如行尸走肉无知无觉,她想一死了之,想和家人在地底团聚,可是她又怕死后也无法见到家人,邵家家破人亡,她担心连她都死去,她的家人,便真的就无人祭祀了——虽然即使是她活着,也做不了什么。
她想死却又不敢死,苟延残喘地活着,或者说她努力的、卑微地活着,不过是因为她知道自己无法手刃仇人,只能苦熬着活着,想要看着那些伤害过邵家的人得到他们应有的惩罚,可是她却也明白,只怕她没有命等到那么一天。
邵家,最终只剩下她一个人了,若是连她都死去了,邵家便彻底不复存在了。
2. 非梦02
“听说这几日大军便班师回朝了?”
屋檐下的女人们,还在低声议论着。
“可不是,没想到居然是打了胜仗,”许是旁人不再纠结于邵琰的事,芳姐终于舒了口气,语调也跟着轻松起来:“也不知道朝廷会如何嘉许他们。”
“那些事情我是不懂的,”只是爱说闲话的翠环到底是停不下来的:“我只听说,裴家那个小将军也立了功——说起来院子里那一个,当初裴小将军是有意纳她为妾的?”
“按理说裴小将军前程正好,怎么就会看上院子里那一个了?”一直没说话的一人也有些好奇:“更怪异的是,怎么那一个……居然会不愿意?莫不是眼睛也是瞎的吧?”
“又胡诌什么!”翠环压低了声音:“裴小将军虽然官职比咱们姑爷高,但说到底也不过是武夫一个——他家中有爵位又如何,谁不知他父亲的爵位早被他二叔得了,到时候落不落到他头上还两说——咱们姑爷就不一样了,模样俊俏不说,文采更是出众,年纪轻轻就中了进士,又有赵家做后台,换作是我的话,我也选姑爷。”声音里,倒也带了几分娇俏。
“你们别一个个的嘴上没遮拦!”芳姐连忙训斥她们:“我们小姐那性子,要让她听到你们背后议论这些,可没好果子吃——你们是也想跟院子里那个作伴还是嫌命长?”
背后立刻没了声息,邵琰不理会她们的议论起身想去打水,身后的雪水已经贴住了背后,她一动,伤口好像被撕扯一般裂开了——她往背后摸了一把,将手摊在跟前,看着那些红得有些发黄的血水,没有上过药的伤口似乎有发脓的迹象,让她眼前愈发的晕眩。
她们议论的那些,邵琰不在乎,裴耀是谁,与她没有半点干系,他前程是不是正好,也与她无关——她从未想过当任何人的妾,不管是裴耀的,还是李复的。
眼前的东西似乎在摇晃,邵琰吃力地想将水打起来,谁知手却完全使不上劲,好不容易将水提到了井口,想要提过来,手上却突然失力,那水桶重新落回井中,邵琰原本为了固定住绳子避免滑落而在手上绞的两道圈,却是将她也带了下去。
邵琰坠入井中,听到发出好大的声响,经过了井壁的回音,更是大声,而且,她的腰正好磕在了水桶上,头也撞到了井壁。
那一瞬间,感觉整个脑袋都振动了一下,脑中一阵轰鸣,仿佛大鼓的余韵,延绵不绝。
好半晌脑中那些声音才沉寂下来,邵琰想要呼救,可是一张嘴,却说不出任何的言语,只能发出嘶哑的“啊啊”的音——她差点忘了,她喝了赵淑玲强迫灌下的药,哑了。
她的腰痛得她根本无法直立起来,只能保持着那样辛苦的姿势,将水桶砸在井壁上,希望上边的人能够听到自己的声音。
外边的人终于发现邵琰掉到了井中,几个人跑过来扒在井沿边,那小丫鬟道:“你等会,抓住绳子,我们马上把你拉上来!”说着她便想要提起绳索,只无奈她力气小,拉了半天,也没把邵琰拉上去。
芳姐却按住了小丫鬟的手:“先别忙,我们先去告诉小姐,问过小姐的意思再救人。”
那小丫鬟有些急:“还是先救人吧,人命关天,这种天气再等会会死人的!”
“小姐要是知道我们擅作主张,死的还不知道是谁呢,”芳姐在上边镇定地吩咐道:“我们在这里看着……翠环你赶快去把常妈妈找过来,快去!”
邵琰听到他这么说,原本想要求救的心,也跟着冷了下来。
她们不敢把自己拉上去的,而她自己又没有力气自己爬上去——她估计有得等,以赵淑玲的性子,听闻她落水,首先想的,可不是要立刻把她救上来,只怕恨不得她多在井底呆一会,而赵淑玲自己,会很乐意在上边欣赏她的狼狈。
她总要等赵淑玲“欣赏”够了,才可能获救。
邵琰歇息了一会,喝了几口水,却是让没有进食的肚子越发酸胀得难受起来,深呼吸几次,感觉能使上劲了,邵琰便想要试着自己抓着绳子往上爬,谁知道她刚离开水面,便再度跌落回水里——绳子,被人从上边弄断了。
赵淑玲幸灾乐祸的笑声出现在邵琰上方,邵琰相信自己只要一抬头便能看到赵淑玲满意地看着邵琰的狼狈,然而她抬起头。赵淑玲的脸逆着光看不真切,只有那声音,从上方传来,经过井壁的回音,显得那样的诡异。
赵淑玲说的是:“邵琰,你求我啊,你开口求我我就拉你上来。”
邵琰扯出一抹嘲讽的笑意——赵淑玲明知道,自己已经哑了,这样的要求,不过是想要为赵淑玲接下来的所为找借口罢了——大概,赵淑玲终于下定了决心,要除掉她了。
邵琰心中嘲讽道:忍了邵琰这么久,可真是“难为”赵淑玲了。
“我给过你机会的,是你自己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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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淑玲讥笑道:“既然你不愿意求我,意思便是你想在下边多待一会,那我成全你。你想通了,再跟我说啊。”
“来人,把那石板抬上来。”赵淑玲退离了井口,用漫不经心的语气道:“邵姨娘她想一个人静一静,我们便不要打扰她了。”
赵淑玲说完,邵琰便感觉到井口变得幽暗,抬头便看到一半的井口被遮盖住,而且那石板正要一点一点地盖住整个井口。
邵琰终于急了,她想要骂赵淑玲,骂赵淑玲不得好死,可是一张口,却还是只能发出“啊啊”的音,而井口这时候也盖上了,邵琰还可以听到井盖上又加了重物的声音,而邵琰的声音跟她一起被封在这井中,她的声音变得悠长而凄楚。
也许不管她再喊什么,外边的人都无法听到了。
邵琰绝望地看着已经看不到光的井口,四周黑暗,仿佛一座坟墓,而她是那墓中的人。
身子越来越冷,腰那里越来越疼,意识沉沉的,仿佛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邵琰将整个身子浸入水中,唯有这样,还能暖和一些。
没有一点光,什么都看不到,外边的声音她也听不到,一切都归于死寂。
邵琰突然想起了邵琛。
当年邵琛走得突然,家人匆匆忙忙将邵琛下葬,等许大夫回来,已经是第二天,许大夫听闻了邵琛死时的症状心生疑虑,说服父亲邵显再度开了棺查验——棺中的邵琛并不是下葬时安然躺着的样子,他的身形扭曲双目圆睁,似乎尽力的挣扎过想要推开被钉死的棺木。
许大夫说,邵琛原本或许可以不死的。
可是原本可以不死的邵琛,却被当做已死之人早早埋掉了,若是邵琛后来曾经醒来,是不是也曾面对这样的黑暗与死寂,是不是也曾求救无门,然后在冰冷、痛苦和绝望中死去?
他始终没有等来救他的人——或许她也一样。
邵琰想,也许她也会死的吧?她已经能感觉到自己脑子越来越昏沉,身子越来越冷,甚至连伤痛,都跟着消失了。
当初父亲一心要把她嫁给李复,可曾想过也许有一天,她会这样死去?三年前她跟着李母来投奔李复,可曾想到过这其实是一条不归路?
她与邵琛,是孪生姐弟,同年同月同日生,却不能同年同月同日死,唯独这死法,却是如此之相似——
好冷啊,当年的邵琛,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冷?
3. 非梦03
“许大夫,阿琰都昏睡一天了,不会有事吧?”
迷迷糊糊间,听到耳边有个妇人有些心急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熟悉,邵琰却想不起到底是谁的声音。
她以为自己死定了的,结果是依然活着吗?赵淑玲也真的是不嫌折腾。
大夫?这府中,居然还有人去给自己请了大夫?不,不会的,她先前被打,伤得那般重,都没有请大夫,都是靠着她自己熬过来的,没有赵淑玲发话,绝对没人敢去给自己请大夫,难不成她这一次真的快不行了,赵淑玲担心以后没人让她解闷了,给她请了大夫——等她好了以后,也不知赵淑玲会怎么从她身上找补回来呢。
生不如死,却偏偏连死去都无法做主,邵琰想,自己这日子过得还真是够窝囊的。
有人摸了摸她的脉象,男子的声音沉稳而平和:“没事的,脉象已经平和,不会有大碍。”这声音隐隐也有些熟悉,可惜邵琰稍稍一想,脑袋便疼得要命。
那妇人又道:“阿琰摔得这般重,额角那里——会不会留下疤痕什么的?”
“阿琰身上的伤都是些小伤,不碍事,就是唯独额角那里,伤口深了些,小孩子年纪又小,阿琰这人——嫂子你也知道,她自小就是个闲不住的性子,以后还是得当心些。”
“唉——这可……这可怎么办才好!”妇人忧心道:“若是留了疤——”
“嫂子也不必太过于忧虑,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我给开一副方子,再开一些外用的膏药,将些饮食禁忌也留下,往后多注意些不要让阿琰没事去抓伤口便是了。阿琰年纪还小,好好将养着,总会好起来的。”
“总之,还是多谢许大夫你了,我与你一道去抓药,”那妇人叹了口气,又换了个严厉的语调:“好好守着你三姐,可不许再皮了,嗯?”
-
邵琰睡得迷迷糊糊之间,只觉得自己脑壳儿疼得要命,想起自己之前的确是撞到了,但是明明是撞的后脑勺,怎么却是额角疼得要命。
她想抬起手抓自己的额角,却感觉自己手臂无力抬不起来,她连手指都动不了。正懊恼间,一只手附上了她的手背,那只手很暖,力道很轻似乎生怕压疼了她,这般小心翼翼的,也不知道这人到底是谁,这府中,还有谁,会对自己保有仁慈呢?是谁敢不顾赵淑玲的威压,对她施舍善意?
李复?
不可能。
赵家正得势,如日中天,这府邸明明是李府,府中之人却一致喊赵淑玲“小姐”喊李复“姑爷”,李复那样一个有心气的人,对此却没有任何的反对,要说李复敢因为自己得罪赵淑玲,邵琰不用想都知道李复绝对不敢。再说了,李复唯一忤逆了赵淑玲一次,就是为了纳自己为妾,却又并不是为了什么所谓的旧情——李复这人,对自己的母亲尚且能够冷情,何况是对于旁人,之所以强纳邵琰,为的,不过是不让邵琰有机会离开,将他所做的丑事宣扬出去而已。
在折磨邵琰这件事上,李复倒是与赵淑玲“夫唱妇随”一丘之貉,要说李复对邵琰还有什么温情,邵琰自己都不信。
回顾自己二十年的生活,邵琰觉得自己简直是做了一场身临其境的噩梦,尤其是这几年,她仿佛身魂分离,受苦的那个人好像不是她一样,仿佛她不过是一个旁观者围观一个同样叫“邵琰”的人的苦难。唯有这样,她才撑到了今日。
她想死,却又怕死。
她害怕,若是有一天天理昭彰,那些恶人都受到了惩罚,她却看不到了。
“烧终于退了,”有些粗糙的手附在邵琰额头上,摸了了一会又放开,先前那妇人的声音压得很低:“好了,你三姐没事了,你守着她也一天没睡了,回自己屋里去睡一觉,别明儿你三姐醒来了,你又病了。”一边说着一边帮着邵琰掖了掖被角。
“娘我不困的,你先去忙儿,我守着三姐,”少年的声音带着很明显的鼻音,许是哭过,听不出原本的声音:“是我害得三姐这般的,三姐没醒来我哪里能安心去睡?娘你放心,我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会惹祸了——你别赶我走,我就守在这里,我就好好守着三姐,我哪儿都不去!”
“好好好,就依你!”妇人的声音很是无奈:“知道你们姐弟向来亲近,你要守着便守着,累的话便眯一会,小心别着凉,看着你三姐,别让她把被子踢了,若你三姐醒了,可别再惹她生气了。来,你把这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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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好了,娘你放心吧,我可不是那么不知事的,我会好好看着三姐的,”邵琰听到他们似乎在走远,妇人无奈的叹气,叮嘱的声音越来越小,邵琰听到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听到细碎的脚步声又回到自己附近,少年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因为离邵琰太近,邵琰还是听到了,他似乎有些好奇:“原来三姐睡觉也会踢被子啊?”
邵琰感觉自己眼眶湿润——她这是在做梦吧?
她在邵家排行第三,但是已经很多年没有人喊她一声三姐了,自从邵琛夭亡之后,她固执地不让任何人喊她三姐,在她看来,她只是邵琛一个人的三姐,除了邵琛,谁都不能叫。
可是邵琛已经不在了,他很早便故去了,而今已经有十二年。
据说人死后会从望乡台上看见自己最想看见的人,她一定是死了,所以她才能听到邵琛的声音。
人们常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是邵琰明白,这话不是真的,邵琛死后整整十二年,无论她多么怀念邵琛,邵琛从未入过她梦中,渐渐的,她连邵琛的模样都有些记不起,唯一还能记住的,只有那一声“三姐”……每每此时,她便会多厌弃自己一份,或许她梦不到邵琛,是因为邵琛还对她怀有怨意,不肯原谅她所以不肯见她。
不仅是邵琛,还有她的母亲、父亲、二姐、大姐——她所有故去的亲人,都无法原谅她,都从未入过她的梦中。
邵琛当初出事,是因为她与邵琛吵了一顿,她生气地跑出去,而邵琛出去寻她。
以往只要她一生气跑了,邵琛总会很快跑过来和她道歉,可是那天邵琰等了很久,始终等不到邵琛追上她,气得她在外边多呆了一会,等到她回到家中,听到的却是邵琛已死的消息,她又是自责又是震惊,一时难以接受昏了过去,等她醒来,邵琛已经入了土。
邵琛活着的时候,最是亲近她,然而她却连邵琛最后一面都没见到,邵琛若是有灵,只怕是恨极了她,所以无论后来她多么想他,邵琛也始终未曾托梦与她。
邵琰这些年一直在想,若是邵琛还活着会怎样,是不是许多的悲剧便不会发生?
邵琛邵琛,他可知道,他已经成了她的执念她的魔障。
4. 非梦04
“三姐,你怎么哭了?”邵琛的声音小心翼翼地,拿帕子擦掉了邵琰没入发丝中的眼泪,他将头抵在邵琰的额头上,声音满是担忧:“三姐,可是疼得厉害?”
邵琰的眼泪却是流得更多——是啊,好疼啊,从灵魂、从骨子里生出的疼痛,疼得无法自已,疼得想要死去一了百了。
“三姐你到底怎么了?”发觉根本没办法擦干邵琰的眼泪,邵琛有些慌乱:“三姐你还在生我气对不对?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了!三姐你别这样,你别哭了,你快点醒来,醒来了你骂我也没关系——不,只要你醒来,你打我也没关系,只别这样,我怕——”
“三姐,我怕——”他的声音带着不安,即使是在梦中,邵琰也不忍心他如此难过,他的声音像是一根绳索,牵引着邵琰往上爬,近了,近了,前边便是封住井口的石板,邵琰伸出手想要推开那厚重的石板,手却仿佛穿过了浓雾一般,那些黑暗瞬间散去,光亮有些刺眼。
眼睛眨了眨,适应了周围的光亮,偏头看着趴在她床边的那个脑袋,邵琰试探着开口:“邵——邵琛?”她能发出声音了?
“三姐!”那个脑袋立刻抬起来,邵琛像只小狗一样就势扑到她身上,抓住邵琰的手,额头贴到她额上:“太好了!三姐你可算是醒了!”邵琰觉得,他就差舔自己了。
邵琰动了动手指,额上的伤口被邵琛压住了,疼得她忍不住吸一口气。邵琛立刻发现自己做了错事,很快地退后几步,非常不安地摸着手指,低下头:“三姐我又错了。”
发觉自己还有知觉,还能动,邵琰挣扎着起身,几次邵琛想要过来扶她,到底是不敢靠近。邵琰茫然打量着周围陌生却又似乎有几分眼熟的摆设——这似乎,是她儿时居住过的屋子。没有什么华丽的摆设,却又让她莫名的觉得安心。
再看看身边小心翼翼的邵琛,又伸出手打量自己瘦小的、没有老茧、也没有泡得发白发肿的、完好的手,一时之间,恍若隔世。
就仿佛她过去所经受的那些苦难,原来真的不过是她做了一场太过真实的噩梦而已,她身上的热度在提醒着她——她还活着,她尚在人间,她好好活在邵琛还没有夭亡的时候,她梦到邵琛死了,那只是个梦而已,一切都没有发生。
“邵琛——”喊出这两个字于她而言,更像是一种刑罚,可是阿琰还是坚定地开口,仿佛想要验证什么:“邵琛,你过来。”
邵琛依旧低着头不敢看邵琰,却还是听话地踱到邵琰跟前,小心地将手心朝上放在邵琰面前,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三姐你……打吧!”
“嗯?”邵琰觉得莫名其妙,看了邵琛一眼,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她伸手摸向邵琛的那只手,感觉他瑟缩了一下,但还是坚定地摆在那里,邵琰终于握住了邵琛的手——和她一样的、温暖的手,手掌相贴的地方,依稀可以感觉到微弱却又有力而坚定的脉搏搏动着——邵琛,也是活着的。
这一切,好像并不是梦。
外边天光大好,邵琛却好似被吓到了一般,一副见了鬼的表情:“三……三姐,你是不是睡傻了?你平日就跟我说睡多了人会变傻,原来是真的,你才睡了一天,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乱说什么话呢!”邵琰如他所愿的那般在他手上轻轻拍了一下,果然邵琛就一脸“这才是我认识的三姐”的表情,她摇摇头,放开了邵琛,有些失神。
其实邵琛活着的时候,她对邵琛,并不是很好。
或者说以前的她,对邵琛总是太过于严厉,邵琛愿意听她的话,偶尔她也会厌烦邵琛太过于粘着她——故而他们姐弟感情虽然要好,却也免不了争吵打闹。
而今再看到邵琛,才发觉很多时候,她虽然是姐姐,更多的时候,却是一个并不怎么称职的姐姐,很多时候与其说是邵琛做错事,却更像是她怂恿邵琛做错事。
只是这一次,她把自己也给伤了。
邵琰当然不会忘记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明明是“今日”之前“不久”才发生的事情,即使这个“昨日”对她而言已经过了很久,她却还是记得很清楚。
这是她和邵琛约莫七岁时发生的事情,确切的说,是她与邵琛生辰前一个月发生的事情。
唯一一次打闹得太过伤了额头的那次,邵琰怎么会不记得,在她那一场噩梦里——在那场仿若她前世亲身经历的噩梦里,她便是因为这次的伤留下了疤痕,在后来的很多年里,她一直都是介意而自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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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的。
她甚至记得,明明是她惹得邵琛推了她,醒来之后听说自己会落下疤痕,她却恨恨地在邵琛手上重重咬了一口。
邵琰有时候会觉得,自己会留下疤痕,没准便是上天对她的惩罚。她那一口咬得太重,邵琛流了很多血,虽然许大夫很快救治,邵琛手腕上却还是留下一个很深的齿痕,即使是一年后,那齿痕也清晰可见——所以活该她一辈子顶着额头上的疤。
“三姐你怎么又发呆?”邵琛的手在邵琰眼前晃了晃,成功地晃回邵琰的神思,邵琛似乎也是累了,打了个呵欠,蓦地又清醒过来,见邵琰没注意到他睡眼惺忪的模样,有些庆幸地松了口气,眼神有些闪躲:“三姐,你醒来了就好,我去告诉娘一声——”
邵琰抬眼见邵琛下眼皮的青黑,又想起之前迷迷糊糊时听到说是邵琛一直守在她身边,许是根本就没睡个好觉吧,不由得有些心软,对邵琛招了招手:“来,过来。”
邵琛十分听话地往邵琰身边凑,邵琰满意地点点头,颔首道:“上来陪我眯一会。”
听到邵琰叫他一起睡,邵琛神色有些为难却又有些兴奋,偷偷看了看外边,偏头想了一想,许是觉得应该没事,便听话地往床上爬。
邵琰往床里边让了让,腾出位置让邵琛躺着,又分出一半被子帮他盖上,自己在他身旁躺下,邵琛偏头与邵琰面对面,抓着邵琰的手,想说什么,邵琰却闭上了眼睛。许是以为邵琰睡着了,他也便不再废话,也闭上眼睛准备睡一小会。
两人依偎在一处,邵琰听到他低声咕哝了一句:“三姐你能醒来真是太好了……”然后他的身子往邵琰身上靠得近了些,不一会儿呼吸便变得清浅而平和。
他睡着了。
邵琰睁开眼,打量他的睡颜,伸出另外一只手摸了摸邵琛的头发,听他细碎而清浅的呼吸,被他握住的手依稀能感觉到他鼻端温热的气息,靠得很近的身躯也能感觉到他身上的热度与脉搏。
这一切都不是梦,邵琛如此真切的活着,她受了伤,而他手腕上并没有被她咬出来的伤口,仿若时光流转,回到了邵琰觉得一切都还来得及的时刻。
永嘉十六年冬月,距离邵琛夭亡的日子,恰好一年整。
5. 非梦05
原本不该是想让邵琛好好歇息一下,许是心中大定,邵琰自己也跟着睡着了。
她已经很久都没有睡得这么安心了。不用担心睡梦中赵淑玲会突然叫她起来,不用担心明天又会有什么折磨等着她,她睡在自己家中,她身边的人是邵琛,一切都那么美好。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日暮时分。
屋门被人轻轻推开,邵琛还没醒,邵琰许久都没有好好睡过一觉,虽然醒来了,全身的骨头却还是有些发懒,不想起身,只是偏头看着走过来的人。
来人走到床前,看见邵琰醒了一点都不意外,只是看了看一旁睡着的邵琛,皱眉故作生气地瞪了邵琰一眼,摇摇头,不过并没有说什么。
见对方又要摸自己的额头,邵琰起身朝她笑了笑:“娘——”
她差不多有六七年没有喊出过这个字,她以为自己喊不出,可是面对江氏的时候,这个字却自然而然的喊出来了。
江氏并没有因为她突然起身就被吓到,也没有收回手,还是顺势摸了摸她额头,感觉邵琰没再发烧,见邵琰要起来,便伸手将邵琰从里边抱出来,越过了还在睡眠中的邵琛,将邵琰放在床边,帮邵琰拿了外衣与鞋子,一边帮邵琰穿上,一边嗔道:“就知道你醒了。”
邵琰有很多话想说,却偏偏不知道从哪里说起,肚子却适时地叫了一声,怕吵醒邵琛,邵琰连忙摸了摸自己肚子,怪不好意思地朝江氏轻声道:“娘,我饿坏了。”算起来,她已经很久都没有进食了。
江氏摸了摸她头发,邵琰顺势伸手想让江氏将自己抱起,江氏无奈地笑笑,将邵琰抱起来,邵琰便用没受伤的那边额头靠在江氏颈窝里,一只手搭在江氏另一边的肩膀上——
邵琰自觉自己内里的年纪已经很大,可是面对江氏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想要亲近想要撒娇,就仿佛她儿时一直做的那样。
就好像她一直都是江氏的女儿,就好像江氏从未离开过一样。
如同她始终怀念着邵琛一眼,对江氏,她也同样眷念。
她已有十二年未见邵琛,而江氏,她也有七年未见——这两人皆是她生命中十分重要的人,当初失去的时候她年纪尚小,可是那些悲痛却并没有减轻分毫,后来她过得越是不好,越是怀念当初一家人都在一起的时候,怀念与邵琛一起嬉笑打闹的光阴,也怀念在江氏怀中撒娇的日子。
那些日子,现在想起来,眼眶还是会觉得酸涩,邵琰吸了吸鼻子,邵琰对于自己自己都这么大个人居然还会哭这件事颇觉得尴尬,怕被江氏发现,便又抱紧了江氏,悄悄蹭着江氏的肩膀,把眼泪擦掉。
江氏连忙腾出一只手把邵琰的头稍稍拉开一些:“唉你别这么蹭着——碰着伤口了怎么办?是不是伤口发痒?”说着便将邵琰放下。
邵琰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又看了看自己的手,伸手摸向镜子中的自己——这张脸看起来虽然已经有些陌生,可是也的确是她的模样——她的的确确,回到了自己的儿时。
她收回手,想要摸摸自己已经上好了药并包好了的额角,江氏连忙止住了她的动作:“不要乱动,会留疤的。”邵琰便想起,她的确是这个闲不住的性子,她会留疤,跟她总是动这个伤口也有关系。
见邵琰有些发呆,便又问道:“还疼不疼?”
邵琰摇摇头——这一次,似乎许多事情都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梦里”的那一次,她醒来知道自己可能会留疤,恨恨地咬了邵琛,邵琛哭闹引来了江氏,然而江氏不善言辞,两个孩子江氏谁都劝不了,最后只好生气地晾着两人等他们自己好起来。
邵琰想,以前的自己,还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
江氏只当她是在担心自己的样貌,安慰道:“没事的,许大夫说了,好好养着就不会落下疤痕——就算落下疤痕也没事,这个伤口不大,我们到时候稍稍遮掩住不就行了。”
邵琰摇摇头:“我没事,我会乖乖的不会落下疤痕的。”就算真的落下疤痕,她也不会像前世那样,想要遮掩起来。
江氏将邵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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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子扶正,帮她重新把头发梳拢,又看了看还在熟睡的邵琛,探口气:“难得你们两个在一处这么安分。也不知道是不是我想多了,总觉得阿琰你好像突然就变得沉稳一些了,这样也好,省得你们俩小的整天混闹,无法无天的。”
邵琰吓了一跳,以为江氏是不是发现了什么,江氏却是没发现邵琰的脸色,继续道:“只是你们俩也渐渐的大了,可不能再像小时候那般没甚顾忌,知道你们姐弟关系好,可是也不能不多留心一些。你爹要是知道了,你俩又要被罚抄书了。”
“娘我知道的。”邵琰明白江氏是想提醒她要注意男女之别,即使是姐弟之间,也应该有所顾忌,以前年纪小,她与邵琛腻歪着睡在一处也没什么,一年多以前,邵琛便搬到了前院自己住,刚开始的时候,邵琛还十分的不乐意,他自小便是和邵琰一起黏糊着习惯了,瞅着机会便要和邵琰一起睡,被父亲邵显知道,就是一顿罚,渐渐地才好了。
先前邵琰叫邵琛一起躺一会,邵琛还在犹豫,就是因为被邵显罚得多了——他最后下了决心,还是因为邵显这几日并不在家中。
邵琰低下头:“我只是想让邵琛睡得安心一些。”依着邵琛的性子,就算让他回去自己歇息,恐怕心里也挂念着,只怕不一会就又要跑过来看邵琰,哪里能养足精神?
“知道,也没怪你,”江氏拿着梳子点了点邵琰没有受伤的左边额头:“就是白嘱咐你一句,怎么,还嫌你娘唠叨了?”
“好了。”江氏给邵琰梳了个双丫髻,拍拍邵琰肩膀:“饿坏了吧,我去给你拿些点心垫垫肚子,待会要先把药给喝了。”
又见邵琰对着镜子里边的人摇头晃脑左看右看的,笑了笑道:“别担心,只要你好好喝药,就不会留疤的——待会我盯着你,可不许再把药偷偷倒掉了。”
邵琰吐了吐舌头——以前的自己,果真是有够不让人省心的。
其实,她只是觉得镜子里的自己,看起来有些新奇罢了,毕竟她几乎已经忘记了自己儿时长什么样。
6. 非梦06
江氏端着药过来的时候,邵琛正迷迷糊糊地醒来,看见邵琰要喝药,很是幸灾乐祸了一番,被邵琰横了一眼,连忙眼观鼻鼻观心。
只是看到江氏端着两碗药,他还是有些忍不住:“娘你是担心三姐把药给倒了,多备了一碗吗?”
江氏摇摇头:“这多出的一碗是你的——许大夫专门给你开的,和你三姐一起喝掉啊。”
这回,轮到邵琰幸灾乐祸了。
邵琛与邵琰是孪生姐弟,样貌或许只有七分像,但是不爱喝药这一点,简直是像了十成十,他眼珠子转了转,便对邵琰笑笑道:“三姐,我去给你拿蜜饯儿。”
哪怕是过了这么多年,他眼珠子一动,邵琰也还是知道他那点小心思,立即拉他坐下,偏头跟他打商量:“我把自己的药喝了,你也老老实实地把自己的给喝了,怎么样?”
江氏很配合地笑笑:“呀,你三姐要是不喝药,伤口就不会好的。”
然后一边做苦恼状:“但是要怎么样,才能让你三姐乖乖喝药呢?”
邵琛立刻拍拍胸口:“三姐你要是能喝光了,那我也可以。”
邵琰便端起药碗,当着邵琛的面慢慢地喝下去。
邵琛张大了嘴巴,抓着江氏的手臂摇晃着:“娘——我三姐她……是不是中邪了?都和以前不一样了呢!”
邵琰停下,端着还剩一半的药碗对邵琛示意了一下。
“你这是不想喝药,所以编排你三姐是吧?”江氏拍开邵琛的手:“又浑说什么呢!你三姐都喝了,你可不能输给你三姐。”
邵琛苦着脸,十分为难地盯着药碗:“好苦的。”
见邵琰偏头看他,到底是受不得人激他,一口气将整碗给喝掉了。
邵琰这才慢悠悠地把自己的喝完,拍了拍邵琛头:“邵琛好厉害。”
被邵琰一夸,邵琛也顾不得苦了,似乎自己牺牲一下让邵琰“乖乖”喝药让他十分有成就感,转向江氏,一脸“快夸我”的表情。
江氏如他所愿地夸了他一番,收拾东西出去了。
出门前看了邵琰一眼,想说什么,到底是没问。
邵琰一边往邵琛嘴里塞甜食,一边看着江氏出去,有些忧心江氏是不是猜到了什么——邵琰也知道自己这样有些太过于沉着,与以前的自己相差太远,可是她内里早就不是那个六七岁的孩童,做不来这天真烂漫的样子,何况,她是真的在乎邵琛的身子。
江氏怀着他俩的时候身子便不太好,她和邵琛生下来就比旁人来得虚弱一些,一变天儿,就容易生病,许大夫常年为他俩开药调理身子,偏偏他们还总是不知所谓,又怕苦,你帮我看着我帮你看着,一没人就偷偷把药倒了。
一年后邵琛走得如此突然,邵琰也无法确定是不是因为邵琛总不喜欢喝药的关系,反正这一次,她可不能让邵琛再这样下去,不管是不是这个原因,总要防范于未然。
不管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无论为什么她似乎明明已经死去醒来却回到了少年时,反正只要她还活着,她就不可能让邵琛再度死去——她不要让那些噩梦再度重演一遍。
她一定会保住邵琛的命——哪怕是用她的命,换邵琛的命——反正就算她活着,也许还是会走到那个犹如前世的噩梦一般的结局,还不如一死了之,若没有她,就算以后李家来投亲,邵家也没有适龄的女儿,没有了姻亲的关系,就算邵显还是会看重李复,李复也只是一个外人而已,邵显也不会将两家的荣耀都押在李复身上。
如果不是李复强纳她为妾,邵琰都不知道,当初李复那般欢喜地娶她,其实心内是多么的不情愿——他觉得是邵显逼他娶的邵琰,他觉得邵显教他学问,供他进京赶考,给他荐信,都是别有所图。
所以即使他后来另娶了赵淑玲,也不肯放过邵琰——他折磨她,强迫她,仿佛这样,才能找到他那所谓的男子的尊严。
邵琰一直觉得,李复是个很可笑很矛盾的人。
他一边恨邵家,一边却又靠着邵家,他借着邵家上位,却作践邵琰——邵琰不明白,既然他不甘愿既然他有“骨气”,又何必娶她,还做出那般欢喜的模样,而今想起来,邵琰也只觉得作呕。
即使邵家别有所图又怎样,他可以不受,既然受了邵家的恩惠,却又觉得丢了尊严,一朝得势,便要在邵琰身上找补回来。
更何况,他一开始可没有不愿,难不成他不愿娶邵琰,邵显就会逼他不成?还不是知道有利可图所以才应下的,拿了邵家的好处,还博得一个“恩师病重,娶恩师幺女让恩师死而无憾”好名声,邵琰可没看出他哪儿吃亏了。后来他遇到了赵淑玲,赵家对他可是更直白甚至近于不屑,他不也照样欢欢喜喜地捧着赵淑玲,也不见他敢给赵淑玲脸色,他只会在邵琰面前发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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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赵淑玲面前,便又是事事顺从,不过是因为邵家已经败落,再不能给他更多的助力罢了——在前程面前,尊严算什么东西,只要能让他青云直上,就算赵家让他舔赵淑玲的脚丫子,他也还不是上赶着过去。
邵琰越想,越觉得李复这人恶心,不是良配。
既然一切都重来,邵琰这一次,绝对不要再嫁给李复,她要保住邵琛,只要邵琛还在,那么无论如何,那一份荐信,都不可能给了李复。
当然,前提是邵琛得活着。哪怕拼了她的命,她也要邵琛活着。
邵琛盯着邵琰,细细打量好半晌,不安地道:“三姐?你怎么了?怎么突然变得这么严肃——像爹一样……有点吓人。”
“没事,”邵琰回过神来,摸他的头:“怎么了?”
邵琛揉揉眼睛:“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感觉三姐你变了很多——变得好像娘啊。”
邵琰便轻轻拍他的头:“又是爹又是娘的,你又乱说话!”难不成她一不小心,就表现得过于“慈爱”了吗?要知道,她此刻的确觉得自己的年纪,可以把邵琛当小孩子了。
邵琛还是有些疑惑:“三姐你为什么突然就不怕苦了啊?”
邵琰噎住,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只要轻轻叹口气。
邵琛怎么会知道,比起她“梦”中所受的那些苦,这点苦,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早已经练就了百毒不侵的心,既然上天让她重来一次,那么她绝对不会让那些悲剧重演,只是,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要怎么做,才能保住邵琛保住一家人的命。
“邵琛,”她想了想道:“你是不是什么都听我的?”
邵琛连忙点头:“当然。”
邵琰笑了笑:“你记住你今天说的话啊。”
邵琛会活着,如果邵琛死了,这一次,她会陪着邵琛一起去,她绝不会再让他一个人走那黄泉路,反正她一个人活着,也没有任何意义,不过是再经历十二年的悲剧罢了。
她要她一家人都好好的,如果不行,那么她不愿意再亲眼看着邵家走向末路——至于李复,让他见鬼去吧。
不过说起来,为了那一份荐信,哪怕让李复娶自己的牌位,只怕他也是愿的——想到这里,邵琰又觉得有些恶心……看来她不能死,否则若是死后有灵,还得被膈应着。
她不能死,所以邵琛也必须得活着。
7. 第二章 隐忧01
其实邵琰身上那点小伤根本不是什么大事,但是江氏不放心,没让她出门,晚饭也是特意另外给她做的端到屋里。
邵琰不出去,邵琛自然也跟着她一道,两小孩在屋里吃“独”食,一家人都没什么意见,只有胡氏没在饭桌上看到邵琛,巴巴地找过来,老远就在那里喊:“邵琛,别整日和命硬的丫头呆一屋,小心给过了晦气。”
时人家中的孩子——多是男女分开排序,有时候甚至是整个家族男儿和女儿分别排序,“邵”这个姓氏,在平阳这个地方是大姓,然而邵家这一支,而今早已经与族中疏远,故而是自己排序的,又因为家中只有邵琛一个男儿,生来又是体弱,所以是四姐弟一起排序,邵琰排行第三,邵琛排行第四,上边还有两个姐姐,长姐邵琦,二姐邵瑛。
胡氏其人,是他们姐弟的祖母。
虽然四姐弟都叫她一声“奶奶”,然而在胡氏的心里,也就只有邵琛一人是她孙儿,邵琦、邵瑛、邵琰三姐妹,她平日里是连正眼都不看一眼的——也不是,应该说是把三姐妹看成是碍眼的东西,张口闭口,就是“死丫头”“赔钱货”,恨不得她们三姐妹从未出生过一样。
胡氏从窗外看了看两人小桌上的菜色,当即便变了脸色:“作孽哦,一个死丫头片子,就那一点小伤,就这般糟蹋吃食——你怎么不死了一了百了呢!”
“依我说啊,这赔钱货死了便死了罢,何苦来哉又是请大夫又是抓药的,多大脸!一家人都快吃糠咽菜了,居然她一人在这边享清福!这钱是多得没处花了是吗?”胡氏的声音阴阳怪气的,看着似乎在骂邵琰,声调那么高,人却是对着饭厅的所在:“钱多了没处花怎么不孝敬我老太婆啊——非要扔在这赔钱货身上,这不是和扔到水里一个样吗!扔水里我还能听个响儿呢,扔这赔钱货身上能有什么!真是不会当家不知辛苦!这样的媳妇娶进门来有什么用!败家娘们!”
邵琛有些不安地看了邵琰一眼,放下手中的筷子,小心地抓住邵琰的手,生怕邵琰动怒,这才起身对着胡氏道:“奶奶。”
邵琰从听到胡氏声音起,早已经变了脸色。
她怎么忘记了,家中还有这么一个搅家精,邵家之所以会走到那种境地,胡氏可是“功不可没”啊。邵琛、邵显、江氏、邵瑛——这几个人的死,都和胡氏脱不了干系,如果说邵琰对李复与赵淑玲二人是有恨意的话,那么对胡氏这个人,邵琰何止是恨,简直是恨之入骨。
时隔“多年”,再见到胡氏,邵琰恨不得将自己所有的恨意都发泄在她身上,恨不得咬死她,恨不得食其肉噬其骨——然而,她只是握紧了拳头,却并没有朝着胡氏面上挥过去,而是任由指甲刺入了手心,提醒着她,不可再冲动行事,逼着她挤出能令自己作呕的笑容,跟着邵琛叫胡氏:“奶奶。”
若是以前的邵琰,被胡氏这么一骂,早就不管不顾地跟胡氏争吵起来,到时候一顶“不孝”的帽子扣下来,不管怎样都是邵琰的错——那个噩梦中,邵琰的名声便是这么着被胡氏一点一点败坏掉的,若是把那个噩梦当成是邵琰的前世的话,前世这个时候的邵琰,虽然一贯与这个祖母不对付,但即使胡氏一向不喜欢她,当初年幼无知的她,也还是真的把胡氏当成自己的长辈,虽然这个长辈不怎么慈爱,虽然邵琰也不是什么温和的人,但是那时候的,邵琰还是相信胡氏不会永远都是这样。
然而邵琰却是用了二十年的光阴,明白了胡氏的确就是这样的人,永远都是这样的人,永远的不可救药不可理喻。
她对胡氏仅存的一丁点亲情早已经被胡氏消磨殆尽,此时再见到胡氏,更是如同见到了仇敌——前世直到邵琰死去的时候,一家子骨肉离析,只怕唯独胡氏活得好好的,所谓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不外如是,她的家人,哪怕算不上是什么善人,但是至少从未起过害人之心,偏偏胡氏,做了那么错事、恶事,受罪的却是邵家其他人。
邵琰相信这胡氏的存在,永远都会是邵家的一个大隐患,就算她预知了所有可能会发生的事情,就算她这一次真的保住了邵琛的命,到时候这个家还是会被胡氏毁掉。她有时会怨念上天的不公,为什么明明是胡氏的不是,报应却偏偏落在了她的亲人身上。
她双拳握紧,恨不得上前将胡氏痛揍一顿,偏偏她什么都做不了,偏偏她只能坐在这里,任由指甲深深刺入手心里,才能用疼痛提醒自己,不要再着了胡氏的道。
她自己的名声无所谓,可是邵家并不是只有她一个女儿,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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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邵家与嫡□□边已经疏远,就算她可以不管宗族里其他人家的女儿,可是她上头还有两个姐姐,她不能无所谓。
胡氏总喜欢招惹邵琰,还不是因为她最笨最容易上头,胡氏稍稍一撩拨,她就如那一点就炸的炮仗,胡氏又一贯会找时机借题发挥,就算旁人都知道胡氏是什么人,邵琰整日价和胡氏斗嘴,也不会落下什么好名声——她总不能再因为自己的沉不住气,让外人以为邵家的女儿都是这般暴脾气、没教养。
她恨不得上前将胡氏撕裂,却偏偏只能强忍着对胡氏的恨意,感觉到邵琛有些担心地握了握邵琰的手,邵琰心一软,怒气稍稍淡了些,深吸一口气,将那些烦闷的心绪压下,“热络”地对胡氏笑道:“是我的不是,醒了也没去告诉奶奶一声,害得奶奶这么担心我特意跑过来看我,奶奶这么挂念我,亲自过来看我,我真的是……过意不去!奶奶你要不要进来陪我们两个‘病人’一道用食?”
“呸!我还嫌晦气呢!”许是没料到邵琰居然没有立即和她吵上,胡氏稍稍愣了一下,但是并不意味着她就此偃旗息鼓:“哎哟喂,年纪轻轻,吃的比老人家还要丰盛,也不怕自己年纪小受不受得住!”
“对啊,我也怕自己受不住,我年纪小,身子养养就没事了,倒是奶奶,年纪大了,更需要大补,”邵琰强忍住脾气:“不如奶奶将这些端走吧。”
“死丫头你这是诅咒我呢!”胡氏顿时怒了,她过来的确有那样的心思,但是那心思被邵琰点破她自然怒了:“你这是巴不得我早死是吧!”
邵琰连忙故作无辜道:“我没有,我是真心实意想要‘孝敬’您老人家的。”
胡氏噎住,不免有些讪讪然,狠狠瞪了邵琰一眼,到底是走了,末了还不忘叫上邵琛挑拨一下:“邵琛可别和这死丫头待得太久,这死丫头是灾星,会克死人的。”
“我家老头子哦,你怎么就被这丧门星给克死了呢!”胡氏边走边嚎:“留下这一大烂摊子让我收拾,一家子都不孝——”
她的声音突然止住,因为邵琰屋子对面传来了一阵敲击声,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天都黑了,哪来的乌鸦,吵得头疼,真不吉利!快赶走快赶走!”
是邵琰他们的曾祖母董氏。
8. 隐忧02
邵琰回过头来,对上邵琛担忧的眼睛,摇摇头:“我没事。”
胡氏这人对所有人都不好,唯独对邵琛上了心——虽然胡氏所谓的上心其实也是有限的紧,但是就因为那一分不同,邵琛又是个一贯耳根子软心软的,别人对他好一分,他便恨不得回三分,所以他对胡氏也还是挂心的。
他是这家中,最难做的人。
一家子都和胡氏不对付,偏偏他夹在中间,胡氏苛待他的父母姐姐,可是胡氏对他又没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当然,也没有特别好的地方,但是他总天真的以为,既然是一家人,就应该和和乐乐的,不应该有那么多的争吵以及冷漠,他从来没有细细想过,这个家里,争吵与冷漠的源头,是胡氏又不是他的父母姐姐。
他总想当和事佬,可是偏偏胡氏和其他人的矛盾不可调和,胡氏还总喜欢让他掺和进来站队,虽然每次邵琰和胡氏交手他都会站邵琰这边,可是胡氏若是在一旁哭号,他便立刻手足无措。
邵琰很是忧心,就算她保住邵琛的命,可是要怎么样,才让邵琛与胡氏彻底离了心?邵琛这人太心软太不舍,可是她却又不能告诉邵琛——他之所以会死,便是因为胡氏嫌他晦气,始终不肯多等一会等许大夫回来诊治,早早地让人将邵琛抬出去埋了。
这样的人,根本不值得被任何挂心,邵琰很想告诉邵琛,胡氏就是那种死了还要被人庆幸死得好早就该死的那种人,这种人根本不配做一个长辈根本不配被邵琛孝顺。
邵琛只知道她生气,却不知道她到底在气什么,只是握紧了邵琰的手,低声安慰着:“三姐,你别哭了,其实奶奶她人不坏。”
邵琛眼中,胡氏当然不坏,可是这掩盖不了胡氏是个坏人的事实啊。
邵琰想反驳什么,可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反而是越发的难过。
“她不坏,难道我是坏的了?”邵琰到底是忍不住,逼问邵琛:“如果这世间是非对错必须分明,那么邵琛,你说我和她,谁对谁错。”
邵琛想不通:“可是这世间,没有必要非要分清对错啊。”
他天真而又可怜:“三姐,你别和奶奶吵了好不好?”
“不是我要和她吵,是她成天没事惹事,”邵琰瞠目结舌:“你话里的意思,是我错了?”
邵琛愣住,立刻摇头,顿了一会,再度摇头。
邵琰长叹一口气,她也知道,邵琛而今不过六七岁,哪里像她一样,经历了一辈子,他不知道很多事,他没见过胡氏更可恶的嘴脸,他生来心善,不知道人心险恶,对这个名义上辈分上是自己“祖母”的还带着一分孺慕,可邵琰不想看他这样,她想要让邵琛认清楚事实,她想要邵琛在她和胡氏之间做出选择——胡氏想要邵琛站队,可是邵琰想要邵琛站在自己这边,唯有这样,邵琛才可能有未来。
可是她又害怕她若是将邵琛逼得太紧,邵琛会站到胡氏那边,那么邵琛一辈子都毁了,就算他有可能在一年后活下来,以后也不过是第二个胡芠罢了。
可是邵琰恨极了胡芠,若不是胡芠,二姐邵瑛怎么会被逼死——这种无赖之人,邵琰怎么可能放任邵琛变成那样一个讨人厌的人。
邵琛总是不明白,这世间不是任何事都可以和稀泥,她总要想办法,让邵琛和胡氏彻底离了心。
可是,她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做到,邵琛是她弟弟,若是可以,她也想护着邵琛不让他经受风雨,可是若不经受风雨,邵琛有可能永远都这么天真无知——总有一天他会毁在胡氏手上。
邵琰心中烦闷,将邵琛推了出去,关上门,又站到了窗边,看着对面的那扇很少打开的门,有些惆怅。
董氏是邵琰姐弟的曾祖母,她的年纪已经很大了,眼睛看不清楚,手脚也不灵便,她却不肯让人扶着她走动,她手上有一根拐杖,走动的时候敲击地面,总会发出重重的声响。
当然,她很少出来走动,邵琰记忆里,自己记事时候算起,就没见过董氏管这家中事了。
事实上,从邵琰以前所知,从邵显七八岁时起,她便再也没管过家中事。
这也是胡氏为何日渐跋扈的原因——也不对,胡氏一向跋扈,只不过以前有人压制,而董氏在邵显离家到书院求学之后,就已经懒得理会胡氏了。
邵琰身子已经大好,江氏却还是让她静养着,她无事可做,便守在窗前,盯着董氏紧闭的窗子。
董氏已经很老了,邵家的库房里,她的棺木每年都要翻新上漆,就是为了以备不测。所有人都猜到董氏时日无多,可是只有邵琰最清楚,董氏是真的时日无多了。
距离董氏过世的日子,不足半年。
其实邵琰前世的时候,对董氏并不亲近。董氏太老,双眼都有些凹陷,面上的皱纹也堆叠在一处,样子看起来是有些吓人的。
更何况她那根拐杖,有时候阳光正好的时候,江氏偶尔会将她抱到后院晒晒太阳,她眼睛看不见,耳朵却似乎还是好使,有时候会有鸟儿落在她周围,董氏若是嫌吵,便用拐杖挥过去,将那些鸟儿赶跑,那时候邵琰总觉得董氏也许也会用拐杖打人,故而总有些害怕,因此不爱亲近董氏。
前世一直都是江氏照料董氏,却在董氏过世前些天着了凉,怕过了病气给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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氏,董氏又不喜胡氏,最后便让邵琦、邵瑛与邵琰轮着守着几天。
偏就在邵琰守着的那几天里,董氏过世了——胡氏编排邵琰命硬又有了新的话由,将董氏的死也算计到了邵琰的头上,胡氏倒不是因为孝顺董氏,她呀,是恨不得给一家人添堵。
虽然前世与董氏有这样的一些“不快”,邵琰对董氏,却是并无怨言,生老病死皆是天命,她恨的是借题发挥的胡氏,更何况,前世董氏回光返照时,絮絮叨叨告诉了邵琰许多事,因为这些事,邵琰对于胡氏后来所有的作为,都知晓了原因,也更无法原谅胡氏。
江氏正端着董氏的饭食往对面走去,邵琰愣了愣,很快起身跑过去,跟在江氏后边,看江氏服侍董氏用食,她没说什么,但是到了晚饭的时候,邵琰瞅着江氏一时没空闲,跟江氏说了一声便端了董氏的饭食。
江氏在她身后“唉”了一声,邵琰已经离开了厨房。
“太婆,”邵琰推开门,对着董氏道:“我将你的吃食拿来了。”说着将东西放在桌上。
董氏摸了摸自己拐杖,轻轻将拐杖放到一边,摸了摸邵琰的手臂:“谁?是阿琰啊。”
“是我,”邵琰扶着董氏坐下:“我娘太忙,以后我喂你可好?”
董氏没有回答,只是顺从地让邵琰扶着自己,摸到了桌沿坐下。
邵琰知道董氏没说话是不太信任自己一个小女孩儿能做什么做多久,当然自己是她重孙女,难得的孝心董氏也不会拒绝。
董氏这几年越发的老了,老得牙都掉光了,早已经不和他们一处吃饭,每天的饭食都是江氏特意帮她做好的好克化的、煮得糜烂的食物。
不能太热也不能太冷,邵琰轻轻吹了几口,才像喂药一样小心地喂董氏,一手还拿着帕子,在有食物或者汤汁从董氏嘴角漏出来的时候赶紧擦掉——董氏就算已经年老,却还是不能忍受自己仪容上有失。
这伺候老人的活,没有点耐心,根本做不来。
就比如说胡氏吧,自从董氏开始不能自理之后,从来都没有近前伺候过自己婆婆,全都是江氏在料理——其实也不对,应该说胡氏自从嫁入邵家起,就没有服侍过公婆。
大姐邵琦与二姐邵瑛虽然也知道要孝敬曾祖母,可是这种事情,毕竟年纪小,也做不来。
董氏对于邵琰突然说要服侍她其实也并不意外,有两个姐姐在前,估计觉得邵琰也就是心血来潮罢了,也许三两天——也许今天喂了她一次下次就不会再来了,所以她也就不置可否。
毕竟她已经太老,照顾老人这种事不适合小姑娘家做也做不来。
9. 隐忧03
邵琰收拾了东西准备送回厨房那边,一回头便看到邵显站在董氏门外。
邵琰愣了愣,立刻笑了:“爹!”
她倒是想像以前这个年纪的自己一样奔过去,然而她手上端着碗盘不方便,所以只是问邵显:“爹你什么时候回来的?”邵显这几日刚好不在家中,邵琰醒来之后,还是第一次看到邵显——还年轻的父亲。
邵显没回答邵琰的话,只是仔细看了看邵琰:“几日不见,阿琰似乎是长大了许多。”
邵琰愣了愣,邵显又道:“还疼吗?”
邵琰眼睛变有些酸涩:“没事了。”
邵显又叮嘱了她几句,这才让邵琰回去,他自己去和董氏说话。
邵琰将碗盘放回去,跟江氏说了一声,本来还想帮江氏的忙,然而心中思绪实在是太纷杂,没办法静下心,只好往回走。
路过董氏屋子的时候,见邵显还在董氏屋里,他坐在董氏下首低声和董氏说着什么,邵琰没打算偷听,退回了自己屋里。
邵显而立之年生下的邵琰与邵琛,而今三十有七,已近不惑之年。但是他面皮看着年轻,看起来,还像是不过三十出头。
然而邵琰总想到十年后的邵显——还没到知天命的年纪,却已经花白了头发,儿子夭亡,长女失踪,母亲过世,次女婚事不幸,妻子亡故,自身也伤重不治,那时候的邵显,看着仿佛比实际老了十几岁。
他那时候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唯一的遗憾是幺女邵琰还未出嫁,怕邵琰会因为守孝耽误了婚事,将邵琰与李复的婚事提前,许是因为心怀安慰、这婚事起了冲喜的作用,邵显反而因此多熬了些时日,只可惜也已经是强弩之末,李复离开进京赶考后几个月,邵显到底还是去了。
邵琰知道邵显那样做是为了她好,她也从未因为这些事恨过邵显,哪怕后来她变成那个样子,她只是有些痛心——邵显想让她嫁给李复,也促成了他们的婚事,只是他不会知道,李复原来是那样的一个人,他估计也没想过自己一心为自己幺女找的良婿,一心教导李复学问帮李复取得功名,最后却是李复害得邵琰身死异乡。
邵显一贯疼爱子女,邵瑛婚姻的不幸让他时时自责,愧疚没能保护好自己的女儿,李复这人他看了数年觉得品行无差才愿意把自己女儿托付,没想到却还是走了眼。
-
邵家饭桌上的规矩并不多,一家人和和乐乐挤在一张桌子上,有胡氏在,哪怕其他人都不说话,也算不上食不言。
邵家一家人除了胡氏以外都很瘦,因为每次吃饭的时候,胡氏总要挑三拣四找着机会骂人,长此以往,他们吃饭都没什么胃口,倒是胡氏养得白白胖胖的。
董氏今日兴致好,虽然已经用过了饭食,还是让邵显扶着她到饭厅去。
邵琰诚惶诚恐地跟在他们后边——心道别是自己没喂饱董氏吧?
董氏回头朝着邵琰笑了笑:“阿琰别多想,太婆就是想着许久没跟你们坐在一处了,想一家子呆在一起热闹热闹。”
邵家正准备开饭,邵显扶着董氏坐在一边,邵琰又将炭火往董氏那边移近一些,确定董氏不会不小心碰到,这才往饭桌上坐下。
对于董氏出现,其他人都略显好奇,不过也没说什么。
邵琰因为身后伤口还没完全好,虽然一处吃饭,但是江氏还是特意给她做了些有益于养伤的食物,两个姐姐和邵琛对此都没什么异议,然而胡氏不干,在一旁不阴不阳地开口:“哎哟喂,多大点伤,要这么娇气!问医抓药,折折腾腾这么多天,一家人都要围着她转,好大的面子,也不怕自己福气少受不受得住!”
邵琰突然觉得,自己今天决定和大家一起用餐——似乎是错的。
但是她是打定了主意不开口接胡氏的话以免胡氏找到机会继续挑刺儿骂下去,只是胡氏哪里会因为邵琰的“让步”便见好就收,邵琰若是应了,她可以从邵琰话中挑错继续骂下去,邵琰不接话,她也是有说法的:“死丫头你那是什么脾气!长辈和你说话你不搭理,到底有没有把我这个奶奶放在眼里?”
“我算是看清楚了!”没有人理会胡氏,胡氏一拍筷子:“这一家子哟,全是一群狼心狗肺的白眼儿狼!可怜我辛辛苦苦养大你们,到头来你们一个两个便是这样对我的!老的这样,小的也这样!一家子都没把我放在眼里!老头子你怎么就这么去了啊,你去的时候怎么不把我也带走啊,留着我老婆子在家里受这些不肖子孙欺负哇……”
“可怜我将儿子辛辛苦苦养大,儿子却从来不听我的啊,孙女又有样学样,我为这一家子操碎了心,半点儿好处都没得到,我这是养了一群祖宗吗——”她接着在那里哭诉自己对邵显多好、对邵琛多好,字字句句,仿佛自己守寡多年独自一人将邵显拉扯大又帮着邵显娶媳妇,生了孩子又帮邵显把孩子带大——就恨不得人给她一块牌匾,上书“贤良淑德”四个大字——然而,她是不识字的,而且,这些话里边有多少水分,只怕也只有她自己清楚。
不,不止是她清楚,在场的人里,董氏清楚,邵显清楚——邵琰也一清二楚。
邵显神色有些厌烦,然而到底是没说什么,只不过看神情便知道他今日又没什么胃口了,邵琰两个姐姐对视了一眼,低头放下了筷子不敢乱动。
胡氏一边哭诉一边帮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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琛夹菜,一边劝邵琛快吃一边继续咒骂邵琰。邵琛听到她说邵琰的坏话哪里吃得下,刚想要说些什么,胡氏又转了话题,骂江氏一连生了三个女儿以后三个女儿出嫁还要花嫁妆简直是败家。
冬日天冷,饭菜都已经凉了,胡氏却还没有要收住的意思。
这戏码,三天两头的来一遭,反反复复分,听了这么多年胡氏也没骂出什么新意,邵琰一听她说上句就知道她下句是什么——还让不让人好好吃饭了。
何况这些话里的假话那么多,邵显碍于一个“孝”字不揭穿她,她倒好,念叨得多了,似乎还真当自己真的是她话里的那个人说出来都不会脸红的——摆出自己是长辈的谱,也不看看她到底配不配。
董氏多年没有出来,今日出来本来是想着一家人乐和乐和的,然而此刻似乎是被胡氏败坏了兴致,敲了敲拐杖:“够了,胡二!女儿也好儿子也罢,能生便是福气!嫁妆什么的又不是要你出,你嚷嚷什么!我是懒怠理你——却没想到你越发的不堪!平日里就整日听见你在骂骂骂,每天吃个饭你都要这么讨人嫌的话,不如就要点脸积点德和我一样窝在自己房内别出门!”
胡氏正骂在兴头上,估计是才注意到董氏,瑟缩了一下,又很快昂起头:“老不死的我骂我的干你何事!我教训儿孙是我的事,我是长辈我还不能教训他们几句了?”
“怎么不干我的事!”董氏用拐杖指着胡氏:“我还活着呢这家里轮不上你来充长辈,再说了我可是记得你很多年前就说要分家不和我们过了的,怎么每日还来蹭吃蹭喝的——蹭吃蹭喝就算了守些本分罢!整日骂骂咧咧的成何体统!一家子的脸早就被你丢尽了,到处惹人嫌有什么好处!”
“老不死的!我嫁到你家几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一大把年纪了还要被你教训……一点面子都不给我留着啊,有你这么做人婆婆的吗?你倒好意思说起我来?”胡氏指着董氏鼻子骂了一会,又拍着桌子装委屈:“老头子你怎么就这么去了啊……你怎么不把我也带走啊……一家子都欺负我,都恨不得我死啊!”
“若想死,心一狠往墙上一撞准能死,不敢死就别在我跟前嚎嚷,嚷嚷了几十年你不嫌累我都听腻了,”董氏敲敲拐杖:“你也少拿邵庭来说事,邵庭就说被你活活气死的!我也恨邵庭当初走的时候怎么不把你带走,留着你活着生生成了个祸害——这也不合你的意,那也不合你的意——你这些年做了什么我懒得说你,但你也别得寸进尺真当别人都说瞎子聋子!”
胡氏听到邵琰祖父的名讳,并没有收敛反而是指向了邵琰:“我说呢,肯定是你这死丫头在老不死的面前说了什么!”
10. 隐忧04
“这死丫头就是个丧门星,还在肚子里就克死了老头子,从生下来就和我不对付,”胡氏愤愤不平:“这么多年死老太婆也没说过我什么,今天她去挑拨一下,老太婆你就这么不给我面子!我说呢,这死丫头平日里就是个懒的,我叫她做什么都叫不动,今个儿突然来这么一遭原来是为了这个!”
“关阿琰什么事!”董氏怒了,将手中的拐杖砸向胡氏:“动不动就怪别人害你、不孝敬你——怎么就不看看这么些年你都做的什么事啊!哪里有半分长辈的样?在我面前你也敢称长辈?你也配做人长辈?就只会在小辈面前逞能!”
董氏也并不是真的要打人,所以拐杖只是落在了胡氏跟前,胡氏却仿佛被踩了脚的猫儿一样跳将起来,捡起拐杖来挥舞着,其他人连忙避开以免被她打到,胡氏却是追着邵琰:“我打死你打死你!看你以后还敢不敢挑拨离间!看你以后还敢不敢跟我顶嘴!”
“够了!”董氏也怒了:“关阿琰什么事,阿琰什么都没做,就是我看不惯你如此行事,说说你怎么了?我是你长辈是你婆婆,说说你还不行了?你是阎王老子还是什么妖精灵怪说都说不得的?一大把年纪喊打喊杀的!谁给你的威风?你以为你是谁!”
董氏似乎犹觉得气愤不过:“再这么着,小心我替邵庭休了你!”
胡氏更是震怒:“死老太婆你居然敢说休我?我嫁到你家这么多年辛辛苦苦任劳任怨,老头子都死了你居然说要休了我!你凭什么休我?”她停下手上挥舞的动作,拐杖一头指着董氏,似乎董氏只要真的说要休她,她就要打下去。
“便说休了你又如何!”董氏也是气头上了,只是她年纪大了,说了这么多话有些喘:“辛辛苦苦、任劳任怨?亏你说得出口,你脸皮厚完全不害臊的我都替你脸红!凭什么?冲着你顶撞我冲着你克死了邵庭害得我白发人送黑发人我还休不得你了?你要打我重孙女,我便要休你怎么了!”
“我说呢!”胡氏一向认为是邵琰克死的邵庭——邵琰和邵琛生在小年,邵庭在邵琰邵琛出生前三天过世——虽然日子接近但本来是毫无相关的两件事偏偏胡氏一直记恨着这么多年,眼下听到董氏护着邵琰,又说是胡氏害死的邵庭,她便似乎找到了确切的证据一般,拐杖掉了个头冲向邵琰:“果然是你这死丫头在背地里说闲话告状!死丫头心眼倒是挺大的啊,看我今日不打死你!看你以后还敢不敢挑拨离间!死丫头!丧门星!赔钱货!”
她再泼辣也不敢打董氏,但是对邵琰可没那么多顾忌,邵琰也不是呆子任由她打自己,连忙避开了邵显他们往没人的地方跑——胡氏对她可是不会客气的,说要打,肯定是每次都用尽全力,生怕打不死邵琰。
邵琰想往外跑,必须要经过董氏身边,担心自己会让董氏被胡氏误伤,邵琰便想要快些跑过去,孰知董氏却是一把将邵琰揽进怀里,手臂护在邵琰身上,朝着胡氏喊道:“你打啊!你今日若是将我们娘孙俩一起打了,我明日就找族老找里正将你休了!你来啊!”
胡氏的手颤了颤,到底是心一横想要将拐杖挥落,邵琰挣扎着想要从董氏怀里出来——总不能真的让胡氏打到了董氏,胡氏那性子,气在头上董氏的威胁也未必管用,真的一棍子打下来,凭着董氏这单薄的身子肯定受不了。
邵琰比谁都清楚,董氏时日无多,本来她就只有几个月的寿命了,若是因此受了一棍子的话,只怕她都撑不过今年,前世董氏一直深居简出从来不过问干涉胡氏的所为,邵琰从来没见过她与胡氏对上,她今天想要出来,也许真的有邵琰的原因,也许因为邵琰去照顾她让她突然起意出了门,可是若是真的是因为邵琰的缘故让她挨了这一棍子,让她比前世更早去世了,那无疑是一场灾难。
邵琰挣脱董氏挡在她面前,想要为董氏拦下这一棍子,江氏却跑过来弯下腰护住她俩,邵琰急得没法,眼看着胡氏手中的拐杖就要挥舞过来,心简直提到了嗓子口。
“嘭——”
好大的一声闷棍声,想来胡氏下手毫不留情——也是,董氏是长辈胡氏要打还是得斟酌一下的,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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琰和江氏她一向都没有放在眼里,下手哪里会轻了。
然而邵琰听到的,却是邵琛的尖叫声,邵琛跪在了胡氏面前,跪在了胡氏与江氏之间,生生承受了这重重的一棍。
他被胡氏这一棍打得趴下,刚好打在手臂上,邵琰看见邵琛捂着手臂疼得眼泪直流,自己也跟着落泪,邵琛没有起身,向着胡氏哭道:“奶奶你别打我娘、别打我三姐!你要打打我好了。”
“赶紧去叫许大夫过来!”邵显连忙喊道,邵瑛立刻跑出去叫人,邵显神色低沉,握了握拳头,看了胡氏一眼,却只能低下头和江氏一起将邵琛抱回去。
胡氏愣了愣,下一刻如拿着烫手山芋一般连忙将拐杖扔在一旁,想要跟过去,又似乎拉不下脸,回过头来看了看邵琰,犹是气氛难消的样子,瞪着邵琰:“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这死丫头!从小你就没安好心总想要挑拨我与邵琛!这下你如愿了?”
似乎只是骂邵琰死丫头来得不过瘾,胡氏又一连着骂下去:“死丫头!赔钱货!小贱人!”
“够了!”董氏听到她用词不雅,满脸的皱纹皱得更厉害了:“做人留一线,胡二,你也该明白我一直都还是给你留了面子,邵显也是个孝顺的,所以没把你那些谎话、做的那些破事说穿——打人的是你,骂人的还是你,怎么着都是你有理是吧?你再这么无理取闹下去,迟早有一天邵琛也会跟你离了心,他日若是无人给你养老送终,也是你活该怨不得别人,种什么因得什么果,胡二你以后可别说我没提醒过你!”
董氏让邵琰扶着自己起身去看邵琛,邵琦也过来捡起了董氏的拐杖和邵琰一起扶着董氏过去。
胡氏一个人留在饭厅里,也不知道在想什么,邵琰叹气——其他人几乎都没吃几口饭呢。
“张口闭口便骂人,动不动就说赔钱货,你倒是给我生——”董氏本来想说什么,然而看了邵琦与邵琰两姐妹,长叹一口气:“果然不是自己——唉!”
当着两个重孙女的面,她到底还是没能把她想说的话说出来。
11. 隐忧05
“动不动就说赔钱货,你倒是给我生”——你倒是给我生出哪怕哪怕一个赔钱货啊。
“果然不是自己——”亲生的,所以没有半分血脉亲情啊。
邵琰明白董氏这些没说出口的未尽之语。她也明白为什么前世的时候董氏深居简出,哪怕胡氏再怎么可憎可恶,董氏也没有插手邵显一家与胡氏的纷争——即使,她是唯一还让胡氏稍稍忌惮之人。
如果邵琰不是重活一世,真正六七岁的的邵琰此刻也不会明白,董氏没说完的那两句话里,藏着多么大的机锋。
哪怕此刻身边的邵琦——比邵琰年长六岁的邵琦,对这些可能也只是一知半解,邵显和江氏当然知道,可是基于孝道,哪怕胡氏再怎么不对,他们也不可能将长辈之间的恩怨告知下一代——他们总还想给胡氏留一丝余地。
邵显不是胡氏亲子,这是邵琰前世所知的事实。
乡野之间向来藏不住秘密,哪怕胡氏彪悍,所有敢说实话的人都会被她打骂上门,但是事实总归是事实,纸是难包住火的。
何况胡氏又不是什么贤良之人,她行事向来无所顾忌,得罪的人那么多,总有些想要给她添堵之人。
过继这种事,大多都是隔代更亲一些——因为过继来的毕竟不是自己孩子,总会有些隔阂,而若是孙辈出生,从小看着长大的话,会更亲近。
所以即使胡氏再怎么可恶,董氏、邵显和江氏也不会直接了当地跟自己的小孩说“胡氏不是你们亲奶奶”之类的话,尤其是在邵琛面前,更是小心。
他们都明白,邵琛只怕是胡氏唯一的出路。只要邵琛不清楚那些旧事,只要邵琛认同了胡氏将胡氏当做长辈来孝敬,那么胡氏便不会老无所依。
他们仁慈,可是他们却还是低估了胡氏惹事的本事。
胡氏一向短视,即使她自己也明白邵琛是她唯一的依靠,但也只是对邵琛比对其他人稍稍好一点而已,对其他人她却是一如既往的苛刻,她只把邵琛当成自己的依托,其他人她都没有放在眼里——当然,即使邵琛这么重要,可她对邵琛所付出的,也依然是有限得紧。
在胡氏心里,有些东西比邵琛重要得多,比如说,她想要带进棺材里的银钱——而且,那些银钱,说到底还不是她的。
邵琰想起前世邵琛夭亡的时候,胡氏倒是哭得呼天抢地的,可是邵琰知道,胡氏真正的悲痛,也不过只有几分而已,胡氏这人刻薄了半辈子,邵庭死了方才想起自己老后还是必须有所倚靠,恰好那时有了邵琛——她对邵琛虽然也不怎样,可是毕竟所有人包括胡氏自己都觉得,邵琛是胡氏唯一的倚靠,可是偏偏,邵琛夭亡了,胡氏的悲痛,除了几分是真心给邵琛的,剩下的,更多的是对自己晚年处境的惶恐——要知道她年事已高,邵显江氏年纪也已经不小,且不说邵显江氏还会不会有别的孩子,就算有,再养大笼络也要时日,若是邵显江氏再没有其他的孩子,到时候难免要在邵家三姐妹中选一个招赘,可是邵家三姐妹与胡氏的关系,向来就不亲近。
怎么可能亲近呢?从小到大都是在胡氏的苛待咒骂中长大,但即使这个祖母不怎么慈爱,基于孝道,作为晚辈她们也没有不奉养胡氏的道理,可是胡氏又做了什么呢?
邵琦被人掳走的时候,一家子都在着急,连乡邻都想着帮忙去找寻,胡氏倒好,拦着众人不说,还不断的咒骂、污蔑、诋毁邵琦,说是邵琦自己想汉子了跟人跑的,谁都不许去找邵琦,谁要是多管闲事她能叫那人家中永无宁日,还扬言邵琦就算找回来了,她也会打死邵琦的。联系胡氏时时挂在嘴上的“赔钱货”之类的话,让人不得不怀疑胡氏不愿意寻回邵琦,或许就是舍不得那一副嫁妆罢了。
加之从小就与胡氏不对付,一贯与胡氏顶撞出了名的邵琰——孝顺这种事,哪怕是长辈有错,晚辈顶嘴也是不对的——邵家三姐妹的名声算是彻底的臭了。
邵瑛有一青梅竹马,名唤半夏,是许大夫当年捡来的弃儿,虽不知身世,但也算伶俐善良,与邵家又自来亲近,一向孝顺邵显与江氏,与邵瑛是自小的情分,他不知道自己生身父母是何人,不在乎名姓愿意入赘邵家——本是两全其美的事情,偏偏胡氏又嫌弃人家无父无母命不好,硬生生从中作梗棒打鸳鸯,却将胡家一个无赖侄孙引狼入室。
邵琰离家前,邵瑛已经被胡氏与胡芠折磨地不成人样,后来邵琰跟李母离家,刚到京城便接到了邵瑛的死讯,邵琛、邵瑛、邵琦乃至邵琰一一死去,邵家门庭衰落,最后只怕连姓氏,都改了旁姓。
这其间更有江氏、邵显的死,与胡氏也是脱不了干系,如此种种,又怎能让邵琰不怨恨。
邵琰没办法原谅胡氏,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邵琛原本可以不死,若不是胡氏认定了邵琛晦气急急忙忙将邵琛下葬、若是他们等到许大夫归来,邵琛或许本来还有救。
邵琰永远记得自己曾亲耳听见许大夫与邵显的哀叹——原本邵琛可以不死的。
虽说许大夫自己也不是有十足的把握,可是邵琰更恨胡氏口口声声说有多疼爱邵琛,却连多等几个时辰多找几个大夫来看看都不肯。
在邵琰看来,胡氏就是杀害邵琛的凶手。
此地习俗,夭亡的孩子不能留过夜、夭亡的孩子不能葬入祖坟,可怜邵琰与邵琛那般亲厚,邵琰却从来不知道也不敢问——邵琛究竟葬在了何处。
她念了邵琛十几年,可是却连一处可以凭吊的坟茔都没有,难怪邵琛十几年都未曾入梦,生前不见,死后不闻,邵琛若是有灵,只怕恨极了邵琰。
故而邵琰恨极了胡氏。
-
许大夫帮邵琛看过,邵琛虽然手臂都肿起来了,好在并没有伤到骨头。
“嗤——”邵琛疼得直掉眼泪,看到邵琰来了,却又笑着道:“这下我可要每天都呆在家中陪着三姐了。”
邵琰知道,他这又是在偷懒,想找借口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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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堂了呢。
“哪里由得你!”邵琰不想多提胡氏,拍拍邵琛的头:“学堂你还是要去的,你要是拿不动东西,我帮你拿。”
“三姐——”邵琛似乎不相信邵琰会对他这么狠:“三姐,我受伤了呢!”
“你活该!谁让你逞强多管闲事了!”话是这么说,邵琰还是红了眼眶:“疼不疼?”
“好疼好疼,手好疼头也好疼,”邵琛大呼小叫装模作样:“三姐我不去了好不好?我就在家里陪你喝药好不好?”
邵琰对他这疲懒的性子简直是无奈,若是以前,她没准还会心软,可是现在,邵琰可不允许他再这么偷懒下去了。
其实邵琰心中一直惶惶——她前世咬了邵琛,邵琛在家中呆到了明年,这一次她没咬邵琛,邵琛又被胡氏打了——仿佛许多事情注定发生哪怕她改了,也还是会换一种方式发生,似乎她无论做不做,注定发生的都会发生。
其实邵琰也知道,邵琛才五岁时,邵显就特意把邵琛移到前院,除了男女有别之外,其实也是想稍稍隔开胡氏与邵琛——邵显并不介意邵琛长大后要奉养胡氏,可是他却也不能让胡氏将邵琛带偏了,自己的孩子,总不能毁在自己“母亲”的手中。
前世邵琰不懂,只觉得有邵琛在家中陪自己也很好,所以帮着邵琛说服邵显,可是这一次,邵琰可绝对不会做这种事。两个月呆在家中,邵琛就避免不了要继续与胡氏相处,邵琛年纪还小,是很容易被带坏的年纪,邵琰可不放心——哪怕她在一旁看着,胡氏也总是能把邵琛叫走,还不如让邵琛安心呆在学堂里,至少能学到点东西。
这一次,邵琰要用尽各种方法将邵琛与胡氏隔开,尽量不让他俩有太多的接触,她总得慢慢地让邵琛与胡氏离了心,否则,就算一年之后她保住了邵琛,邵琛也不会有太多出息的。
邵琰觉得,她应该比邵显更狠更绝情,她不能再让邵琛对胡氏还有任何的孝顺与依赖。
胡氏的存在无法改变,碍于孝道,他们都不能对胡氏做什么太出格的事情,但是胡氏若是想让人把她奉为老祖宗享受子孙孝敬,却是不能的——她还不配。
她若是长寿,就应该一个人冷冷清清地在孤寂中度过自己的晚年——可是就算是这样看似冷清的晚年,在邵琰看来,已经是对胡氏太仁慈了。
邵琰心中是恨不得将胡氏千刀万剐,但即使是将她千刀万剐,也难消邵琰心头之恨,要知道——整个邵家,都是毁在了胡氏手上。
胡氏该被千刀万剐死无葬身之地——她凭什么占着一个长辈的位子,祸害了一家人还想要享受死后的供奉?
可偏偏邵琛还一脸的担忧:“三姐你别生奶奶的气。”
明明疼得要命,却还要骗邵琰:“一点儿都不疼的。”
邵琰一看他那样子便鼻子发酸——邵琛怎么会明白,邵琰才不会生胡氏的气,她是憎恶、憎恨着胡氏啊。
恨之入骨。
12. 第三章 过继01
邵琰守在董氏屋外,从门缝里看见江氏和陈娘子将热水提过来,赶紧开了门让她们入内,随即关上了屋门,免得冷风灌进来。
邵家所在的平阳县地处南方,冬天无雪,但是这湿冷湿冷的,也是要人命。
陈娘子将热水倒好之后很自觉地出去忙其他的,屋里之留下了董氏、江氏以及邵琰。
江氏还在低声劝邵琰也出去,邵琰想了想,还是决定留下。
董氏似乎也想叫邵琰出去,邵琰连忙凑过去:“太婆,我帮您把头发解了。”
似乎知道邵琰固执,董氏便没再说什么。
邵琰将屋内的炭盆挪了挪位置,让董氏尽量不受寒,江氏兑好了热水,过来帮董氏把身上的衣物褪下,虽然是惯常做的事,但是董氏对于在别人面前赤身似乎还是有些不习惯,把头微微偏向了一边——以前董氏当家的时候,邵家还没这么落败,但她也没让人服侍过自己沐浴,只是这些年她身子越发不如前,邵庭去世之后她眼睛也已经渐渐模糊,家里人哪里放心让她一个人做这些事,好说歹说,她才同意让江氏帮她擦洗身子,至于胡氏或者是陈娘子,她是无论如何都不肯的。
邵琰过去试了试水温,烫得赶紧摸了摸自己的耳朵,江氏让董氏自己试了试水温,董氏却是满意的:“可以了。”江氏这才将董氏抱起放入澡盆中,慢慢帮董氏擦洗身子。
董氏的头歪在一边,邵琰一边帮董氏梳头发,一边不解地问江氏:“太婆不会觉得这水太烫了吗?”
江氏不知道怎么回答,董氏似乎被邵琰逗笑了,伸出手背给邵琰看:“太婆老了,肉和骨头都僵住了,这水不热一些的话,身子根本暖不起来,哪怕是夏日的时候,也是要热乎乎的才行了。”
邵琰伸手摸了摸董氏的手,几乎没有感觉到肉,仿佛就只有一张皮贴在了骨头上,青筋十分明显,乌青的颜色沉郁得仿佛不再流动的沟渠,她的身子干瘪,仿佛被揉皱了的厚纸,脸上、手臂上,时不时会有一些深色的斑点,仿佛胎记一般,洗不掉,这样的董氏,看起来一点都不好看,甚至于有点吓人。
当然邵琰知道那不是胎记,那是人老之后身上会长出的斑点,仿佛岁月的沉积。
邵琰看了看董氏全白的、稀疏的头发,她明明已经很小心、尽量不用力,可是只要她梳一道下来,梳子上准会多了几根白发。
邵琰知道,董氏其实已经很老很老了。
她十七岁嫁入邵家,到而今,八十七岁的高龄,嫁入邵家,已经整七十年。
人生七十古来稀,比起大多数人,她经历的已经是太多,整个邵家,若是对于这个“家”的情感,只怕没有人比董氏更在乎。
正是因为这样,邵琰才会为董氏感到难过。
董氏可曾想过,在她死后,这邵家——她苦苦支撑了几十年的邵家,十几年间,便那般的湮灭了。
她的丈夫、她的儿子,都死在了这座宅院里,而她死后,她的重孙子、她的孙子,也死在了这个地方,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这个世道,对女子本就有诸多的禁锢,一个女子,嫁人生子,所谓的不过是家族子息绵延血脉延续,然而到最后,属于邵家的、属于她的血脉,却终究是断绝了。
若这世间真的有所谓的“在天之灵”的话,董氏死后有知,不知会作何感想?或者说邵家列祖列宗知道后人绝了香火祭祀,会不会气得想要爬上来教训一下不肖子孙——也不是,连不肖子孙都没了,最后整个邵家,只剩下了一个胡氏而已。
邵琰小心地将白发从梳子上拿下来,悄悄放在一旁,而董氏根本没能察觉。
邵琰小心地帮董氏洗头发,其间又掉了一些,邵琰便有些出神——如果她也能活到老年的话。大概也会像董氏这般,头发全白,而不会像胡氏那样,前世七十多的时候,头发也只是花白而已。
就比如——董氏的女儿、邵庭的妹妹,嫁到顾家的邵氏那样,不到六十岁,便已经全白了头。
邵氏——是邵显的亲生母亲,是邵琰的亲生祖母。
有些东西,深藏于血脉之中,哪怕再微小,却有着难以磨灭从联系与传承。
只可惜,邵琰永远不会知道自己年老时的模样,前世她只活到了二十岁,在自己桃李年华里便死去了,他们一家子,除了董氏,没有人看到过自己白发苍苍的模样,他们一家子,都没有活到可以对镜悲白发的年纪。
邵琰悲从心来,一不小心又扯落了董氏更多的头发,董氏却仍然没有察觉,邵琰连忙收起自己的思绪,帮董氏将头发冲洗擦干,看着江氏用巾帕将董氏的头发包起来。
仿佛抱着小孩一般,江氏再度将董氏从水中抱出来,放在事先铺好的软布上,再帮她把身子头发擦干,换上了绵软的里衣,然后将董氏抱到已经熏热的被褥中帮她盖上了被子,江氏这才唤了守在外边的陈娘子进来,两人一起把水提出去。
邵琰仍旧呆在董氏的屋里,看着董氏眼皮渐渐闭合起来,起身帮董氏掖好了被子,又确认屋内的炭盆摆在恰好的地方,不至于太冷,也不至于让董氏不小心碰到,又小心查看四周不让有冷风透进来抑或者是密闭地太厉害,这才走出了屋子。
江氏帮着邵琰把被子抱过来到董氏卧室外的小隔间里,那里摆了个炉子,江氏提着一壶装着水的壶子放到了炉上,又仔细地查看了一番看四周有无不妥的地方,却还是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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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心:“阿琰,你还是回去睡吧,我守着——这地儿太狭小了,我怕你睡不好。”
“没事的,娘,”邵琰摇摇头:“你回去睡吧——我帮着你守些日子,要是我真的做不来,我再告诉你可好?”
江氏还是在犹疑:“你真的行?”
“娘——”邵琰连忙撒娇道:“我可不是小孩儿了,行不行,你总得让我试试才知道——若我真的不行,我一定不会逞能的好不好?”
“算了,由着你一晚上,”江氏到底是松了口,摸了摸邵琰的头发:“真知道你为何突然想到要帮你太婆守夜——这事儿,哪是一个小孩儿能做的,也不知道你是怎么说服的太婆,居然答应你这种事。”
邵琰倒是明白的,董氏大概是觉得邵琰一个小孩儿起了这种念头是因为新奇,她是那种不会主动打击小孩孝心的长辈,邵琰想做,她便让邵琰试试,也许就是觉得邵琰只是一时兴起,也许过了一晚,邵琰就没兴趣了。
可是邵琰可是打着直到董氏过世前,都要替代江氏替董氏守夜的决心的。
江氏眼见着说不动邵琰了,这才叹着气,又将已经叮嘱了邵琰好几遍的话重复了一遍:“你晚上睡着,可得小心别着凉了,炉火与炭火,也要小心些,半夜若是醒了的话,就进去看看太婆的情况,记得脚步轻些,看她那边是不是要盖好被子,炭火是不是不够热了。不管是你还是太婆,若是渴了,热水要放置一会儿再喝,小心别烫着嘴了……”
“娘我知道了,”邵琰有些无奈:“我都记住了——我都快背下来了。”
江氏便真的让邵琰复述了一遍,见邵琰是真的记住了,又唠叨了一遍,这才在各种不放心中离去。
邵琰盯着眼前的炉火发呆,长久以来,一直都是江氏替董氏守夜的,邵琰这一次却是想让江氏好好歇息——毕竟,江氏一个人操持着这一大家子的事情,的确是太累了,两个姐姐都能为江氏分担一些,自认为自己比两个姐姐更“年长”的邵琰,总不能真的当自己是一个七岁孩童,什么都不做。
江氏的过世,与她常年的积劳,或许是有关系的吧,丧母这种事情,邵琰绝对不想再经历一次了。
何况,邵琰还有些不能说出口的私心——她与邵琛已经七岁了,而江氏与邵显却再也无所出,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江氏要为董氏守夜的缘故,不管怎么样,邵琰还是希望这个家里,能多出一些人的。
而且,为董氏守夜,她也是心甘情愿的,前世董氏过世前,也是邵琰守在她身边的,她回光返照之时,告诉了邵琰许多事情、或者说,事实。
邵琰想,不知道董氏会不会说梦话,会的话,也许董氏能告诉她更多的事情。
13. 过继02
上辈子很小的时候,邵琰便有些好奇,为什么自家与旁的人家,怎么不太一样。
邵显在镇上的学塾里做夫子,平阳此地文风不盛,整个虹安镇也就只有一个学塾,因此周围人家希望孩子识字的,都送到了学塾里,这其中,当然少不了亲戚。
董氏的女儿、邵庭的妹妹——嫁到隔壁村顾家的邵氏,她家的大孙子也在学塾里,比邵琰大三岁,按理说,邵琰应该叫他一声“表哥”的,可是其实,她却叫他“大哥”,是堂兄。
而同样是姓邵,邵家堂伯家一个向来与邵琰不对付的堂兄邵永春,却是张口闭口,刻意叫邵琰表妹。两人一有不和,邵永春便嚷嚷着她又不姓邵凭什么管他这个邵家人的事。
前世的她因此总觉得疑惑,为什么不同姓氏,却是亲如手足,为什么一个姓氏,却不是一家人,为什么表兄要叫成堂兄,为什么堂兄说自己不是他家的人,为什么祖父的妹妹不叫“姑奶奶”却要叫“祖母”。
那么多个为什么,邵琦邵瑛现在十几岁了,迷迷糊糊知道一些,若是突然问上,她俩也未必能说出个所以然来,然而邵琰前世七岁就已经明白了。
董氏过世前,无意识说出的——因为邵显不是胡氏亲子,他是嫁到了顾家的邵氏的亲子,他过继回邵家的时候,已经八岁。
邵这个姓在平阳是一个大姓,然而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整个邵家宗族,从前朝以来,便似乎受了诅咒一般,子嗣上都有些艰难。
就比如他们家,连续几代,皆是一脉单传,董氏也只是生了一子一女,长子邵庭出生后十二年,才有了女儿邵氏。
然而邵庭娶妻胡氏,却是生生断了邵家的血脉。
董氏不喜胡氏,因为胡氏并不是她属意的儿媳妇,胡氏嫁给邵庭,几乎等于是强嫁。
邵家虽然子息不盛,然而耐不住邵氏宗族在平阳此地经营日久,几乎每个镇子都有几户姓邵的人家,而且多多少少,哪怕是血脉疏远,也还是一个宗族里,总会有些来往。
邵家在虹安镇,胡家在昌平镇,胡氏未嫁前的做派,董氏是有耳闻的,若是她能选,她定不可能让胡氏进邵家的门。
当年邵家与平阳这边的嫡支——也即邵家大宗的关系还是很亲近的,当年宁远那边的嫡支绝嗣,恰好平阳这边的嫡支有二子,便将次子过继给了宁远嫡支,邵家曾祖父邵太爷少年时便与那个嫡支次子相交甚深,哪怕是他已经过继出去了,与邵太爷也依旧是有来往,有一日便相邀邵太爷带着邵庭去往宁远,私下里的目的,却是想要帮邵庭说亲。
途经昌平镇的时候,父子二人不小心惊了马,被路过的一个屠户救下,屠户姓胡,将父子二人请回家中喝酒压惊,席中胡屠不断劝酒,酒过三巡邵太爷已经醉了,胡屠便提起家中有一个适龄的女儿,不如结做儿女亲家。
邵太爷虽然醉了,却还是保持着最后一丝清明,言道与友人有约委婉拒绝,胡屠却掏出一把明晃晃地杀猪刀往桌上一掷,配合上胡屠满脸的横肉立刻将邵太爷吓得酒都醒了,胡屠一脸不答应便弄死俩父子的气势,又借着自己救了邵太爷与邵庭做要挟,邵太爷不答应也得答应,胡屠还非要留着他俩过夜,逼着邵太爷给宁远那边写了谢绝信又让胡屠找人送了过去,邵庭一早就被胡屠灌醉了倒没说什么不肯的话,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原本应该与邵太爷宿在一处的邵庭却不在身边,胡屠带着邵太爷去找邵庭,就发现邵庭“醉酒”与胡屠的女儿躺在了一处两人皆是衣衫不整,这婚事,是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了。
虽然觉得被灌酒烂醉如泥的邵庭居然半夜会发酒疯游走还偏偏跑到别人家姑娘房里这事情有些蹊跷,然而事情已经发生,也不能不认,胡屠与儿子胡大“护送”着两父子回到邵家所在的虹安镇长青村认了门,这门亲事便这样结下了。
邵家也因此成了宗族里的笑柄,胡家是屠户出身,但这并不是胡氏被人诟病的理由,而是因为作为女儿家的胡氏没有继承道父兄一膀子的力气,但是那暴脾气倒是如出一辙,加之胡屠与胡大一贯纵着她,很是将她养得有些目中无人谁也不敢惹,这也是胡氏在昌平镇嫁不出去最后只好祸害了路过的邵家父子的原因。
虽然心有不甘,但事已至此,邵家便也只好履行婚约,下定聘礼什么的全按着规矩来,到了日子的时候,胡家却只是把胡氏送过来了而已。
至于嫁妆什么的,胡家嫁女不但没花费一文钱反而是大赚了一笔呢。
这婚事来得莫名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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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子对于胡氏便有些不喜,胡氏却是不肯吃亏的性子,三天两头的闹腾,那时候小姑子邵氏还未出嫁,父母兄长对邵氏那是自小娇养着,怕邵氏吃亏,也更怕邵氏被胡氏的胡搅蛮缠与市侩粗俗影响,平日里一家人几乎不让邵氏与这个嫂子相处,本以为相安无事,哪知胡氏行事大大咧咧对于这种事情却是敏感,认定了邵氏看不起她,故而每每无事找事针对邵氏。
董氏三十岁才又得一女,邵氏比邵庭小了整整十二岁,自小就是被一家人当成宝疼爱着的,连一句重话都不忍心说她,偏偏来了胡氏这样一个嫂子,什么污言秽语都敢骂出口,邵氏年纪小面子薄性子软,哪里是胡氏的对手——偏一家人都是站在邵氏这边,更是让胡氏心生怨恨变本加厉。
然而胡氏再怎么不喜这个小姑子,邵氏偏偏运气好,在家时被父母兄长宠爱娇养,连婚事也是顺风顺水,嫁给了邻村大户顾家的长子。
顾家为了表示对邵氏的看重,聘礼十分丰厚,胡氏一向贪财,只是那时候邵家还是董氏当家,对胡氏毛病一清二楚的董氏对于顾家的聘礼完全没让胡氏沾手,除了不能保存的吃食之类的东西,其余全数充入邵氏的嫁妆,邵家一点没留,邵氏出嫁的时候,邵家也陪出了更丰厚的嫁妆。
还没掌家,胡氏却早就认定了邵家的一切以后都是她的,对于邵氏出嫁便花费巨大胡氏只觉得那是在挖她的血肉,哪怕是一向与她不“对付”的小姑子嫁了人,她本该是眼不见心不烦了,胡氏也还是不开心,每每想起邵氏的嫁妆便有些胸闷气短,邵氏一回娘家,胡氏便想尽办法逞口舌之快,仿佛打压羞辱邵氏才能让她心里好受些一般。从邵氏的嫁妆那里,也可以窥见为何胡氏对于江氏生了三个女儿这事情为何那般痛恨了,邵氏出嫁到而今也有几十年了,胡氏还整日将邵氏的嫁妆挂在嘴上,想起来就咒骂一番,胸闷气短。
可上天似乎偏偏与胡氏作对,即使胡氏再怎么心气不顺,邵氏的日子却还是过得好好的,说来也奇怪,邵家这边子息不旺,嫁出去的女儿却全然不受影响,在胡氏不断的咒骂声中,邵氏生下了五儿一女,而此时胡氏却还是一无所出。
要知道,胡氏本就比邵氏大了十来岁,此时她嫁入邵家也有二十余年。
14. 过继03
“邵”这个姓,在平阳县是大姓,这个家族的历史比这个王朝的历史还要久远,与其他州县官员多是朝廷任命、任期满了升迁平调不同,平阳县的县令从开朝起便一直都是邵姓嫡支所世袭继任,到而今,也已经有数代。
邵家宗族延绵几百年,到而今平阳县哪里都有姓邵的人家、平阳半数以上的田地皆是姓邵的人家所有,然而几代几十代瓜分下来,除了嫡支以外,其实每一户保有的田地并不多,像长青村这一支,算起来也不过是略有薄产而已。
日子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只要不贪心不足,便也没什么大问题,唯一的难处便是长青村这一支几代单传,时时会有断嗣之虞,尤其是邵家为邵庭娶妻胡氏之后,胡氏二十余年无所出,更是将邵家逼向了绝境。
虽然几代以前也有过子嗣的危机,邵家几代却也没有出过纳妾或者休妻这种事情。只是眼看着邵家几乎要绝后了,这种事情也还是难免会被人提起。
休妻这一招是不可行的,彼时的胡屠虽然老得刀都拿不动了,但是子承父业的胡氏的兄长胡大一身的膀子肉可比当年的胡屠有劲多了,邵家敢前脚休了胡氏,后脚胡大准会提着杀猪刀上门,到时候邵家不仅吃亏,还丢人——好不容易二十年过去,大家已经快遗忘了娶胡氏的笑柄,到时候准会又被提及,而且只会更不堪。
休不了妻,那么纳妾应该可行吧?
结果还高看看胡氏了。
邵太爷与董氏原本想与胡氏好好商量商量,没准能说服胡氏呢——胡氏可不管这些,董氏刚开了个头,胡氏便道她身子骨好着呢,生不出孩子,必须是邵庭身子太差。
邵庭身子并不算差,虽然若论力气,邵庭是比不过胡氏的,邵家毕竟不必自己躬身劳作,常年读书算账,邵庭身子骨自然比不上普通庄户人家,然而即便如此,邵庭也还算不上体弱多病——再说了父母都是偏心的,再怎么着董氏也不会觉得是自己儿子的原因,总是要换一个人看看是不是能生。
胡氏当然不会松口,言道必须是邵庭的原因,就算不是邵庭的原因,她也会让这事情变成是邵庭的原因——并“笑”着道纳妾迎新是一件喜事,但若是新人进了门也照样生不出、甚至于新人活都活不下去的话,到时候红事变白事,也是徒劳的。
董氏哪里听不出胡氏话里的威胁之意,知道胡氏这人真的撒起泼来是不管不顾的,到时候真的会做出伤人的事情,害怕胡氏伤害邵庭的身子也害怕闹出人命,为邵庭纳妾一事就此作罢。
然而子嗣之事毕竟重大,谁也不愿意自己死后绝了香火祭祀,既然邵庭休妻再娶或者纳妾都不可行,胡氏也算高龄,邵庭夫妻二人哪怕都没问题也很难有机会孕育子嗣,那么过继一个孩子总行了吧?
这一次胡氏终于松了口,不过表示人选必须让她自己选。
过继自然是要找同宗族的人为宜,然而邵家宗族在平阳县分布太广,虹安镇姓邵的也有十几户,邵家虽然是“世有其地”,但是人数太多,分家分产,几代十几代瓜分下来,除了嫡支以外,每一户能保有的田地其实并不多,这些人家虽说也还是亲戚、同宗,但是祖上遗留下的众多田产问题,导致其实各家之间的关系并不融洽,以及关系最近的人家与邵家一样,子嗣同样单薄,再远一点出了虹安镇那亲缘关系更是疏远。
何况邵家两位老祖宗还有一点私心——就算是同宗族之人,就算同姓,也毕竟不是自己的血脉。
没错,他们打起了自己女儿邵氏的主意。
顾家虽然也已经在平阳县落户几代,但是比起邵家宗族这样在平阳经营了数百年,历经三朝的门户,顾家也只能算是外来户。
上推自顾家高祖一人带着妻妾仆人定居此地,到邵氏出嫁顾家也不过数十年的光景,别人不清楚,邵太爷可是看得很清的,顾家高祖生子有三,三位曾祖生子有七,到了邵琰父辈邵显这一辈,邵琰所知道的顾家最小的叔叔排序便到了十七,十七叔的年纪甚至比邵琦还要小上一岁。
相比于邵家,顾家人倒也算是能生,邵太爷与董氏打邵氏的主意,除了邵氏是他们的女儿之外,未尝不是想要沾沾顾家能生的福气。
更难得的是,听闻要过继邵氏的儿子,胡氏居然同意了。
-
顾家虽然是外来户,但是当初迁来的时候,并不是一无所有,而是带着家产迁来的,后来置地置产,几代下来虽然略有出入,但是总的算起来,顾家并不缺钱。
虽说最开始顾家为了融入当地的生活,也选择与本地除了邵姓以外的几个大姓互通婚姻,然而这数十年下来,他们一家渐渐融入了周围,也积攒了一定的名望,甚至可以说,就算当初他们不选择与邵家联姻,对于顾家也没什么影响。
虹安镇长青村的邵家并不是什么叫得上号的人家,顾家这些年的境遇,无论是产业抑或者是名望,在虹安镇也算是首屈一指已经盖过邵家,也即——顾家并不缺势。
邵太爷与董氏,只能动之以情。
顾家并不需要用一个孩子来换取什么,就算是邵氏的娘家,就算邵氏宗族是平阳县的大姓,就算邵家当初与嫡支的关系还算亲近,但顾家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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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无所求,生生过继出一个孩子,也是颇为不舍的。邵太爷与董氏对着顾家太爷、顾家大爷以及邵氏哭诉了许多老无所依无人祭祀的悲凉,顾家到底是心软,决定把顾家四郎过继给邵家。
那年邵氏嫁入顾家十年,彼时顾家大郎九岁,二郎与元娘是双生七岁,三郎五岁,四郎三岁多,第五个儿子族里排行第七,七郎尚在襁褓之中。
顾家的意思是大郎是长房长子,他日是要承宗嗣的,二郎与三郎已经开始记事,邵家只怕养不熟,七郎年纪太小离不得生母,故而只有四郎最为合适。
四郎只有三岁,还懵懵懂懂,只要两家瞒得好,也不怕四郎对邵家没有归属感,邵太爷与董氏,对于四郎也是十分满意的。
然而胡氏不干。
胡氏向来不吝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别人,邵氏出嫁前,她就不喜邵氏,两人之间算不上和睦,胡氏同意过继邵氏的儿子,其实也是打着剜邵氏心头肉的意思,见邵氏那般“爽快”地便抛出一个四郎,便以小人之人度量别人,觉得邵氏不可能这么好心,那四郎肯定是哪里不太对劲,也许是体弱多病,也许是身子有残缺——反正,她摆明了她信不过邵氏,她不想要四郎。
她从来就没想过,邵氏愿意过继,原本就不是为了胡氏,是看在了邵太爷与董氏的面子上、是看在邵庭是其兄长才答应过继,胡氏却是不依不饶闹上了顾家,以胡氏的性子,足以让顾家烦不胜烦后悔他们当初为什么就答应了这过继之事,只是既然已经答应,又的确不忍心邵家绝后,顾家最终妥协,让胡氏自己选——除了顾家大郎之外,几个孩子看胡氏到底属意哪一个。
胡氏从来都不知道客气为何物,五个孩子里,她倒是比较比较属意顾家大郎,不过顾家一开始便说了顾家大郎不可以,为此,她倒是有些扼腕。
她先去看了最小的七郎,一边看一边嫌弃或者说诅咒七郎太弱小绝对养不活,把邵氏气得够呛。
四郎三岁多,懵懵懂懂但是一看就是个乖巧的,身子骨也很好,然而胡氏却是先入为主的认定了四郎必然是哪里有残缺,很是看不上,言语之中多有贬低,还是说养不大养不活。
三郎五岁,胖乎乎的小子看着挺有福相,聪敏且淘气,见到胡氏来者不善,他喜怒行于色,见到胡氏咒骂他两个弟弟自然也不会给胡氏好脸色,胡氏一转身他便在后边做鬼脸,恰好被胡氏回头看到,胡氏便借着话由,将顾家上上下下骂了个遍,连死去的人都没有放过。
三个小的,胡氏一个都看不上。
最后剩下的只有顾家二郎。
15. 过继04
二郎七岁,明事知礼仪,不像三郎那样古灵精怪讨“人”厌也不像四郎七郎“病歪歪”好似养不活,也不是长子——所以明知道二郎已经足够知晓很多事,胡氏却也“别无选择”的坚持要过继二郎,其实恐怕也是她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会教养孩子,所以挑别人已经教好了的省力。
顾家太爷与大爷没有办法,事先说好了除了大郎四个孩子任胡氏选,总不能再反悔,好在二郎已经不小了,劝说的话他也能听得进,听闻自己过继回外祖家是为了给外祖父与外祖母尽孝,被邵氏一通眼泪又被父亲祖父用孝道用责任压下来,倒也可以接受自己即将要离家改姓的事。
说来这世间事总喜欢让人措手不及,在顾家与邵家好不容易达成过继二郎一事,却又还没有选好日子之际,顾家大郎意外溺水夭亡,顾家悲痛之际,有心让邵家重新选一个孩子,胡氏却不依不饶,还是坚持要过继二郎。
上辈子董氏临死之前,迷迷糊糊拉着邵琰絮叨了许多,言道胡氏这一辈子做错,唯独过继二郎一事做对了,这也是她对胡氏放任的原因之一,只可惜也正是因为如此,顾家后来变成了那个样子,其实也是邵家的责任,董氏觉得自己可以放心去见邵太爷,去见邵家列祖列宗,却也担忧自己死后没脸见顾家的亲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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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继二郎一事,最终还是在胡氏胡搅蛮缠的坚持之下成为了事实,虽然对女婿家心怀愧疚,但也为此老怀安慰的邵太爷,在觉得自己后继有望之后,心中大石落下之后,六十岁的邵太爷很快便撒手人寰。
邵太爷一过世,董氏也跟着忧思过度沉湎床榻,暂时不能掌管家事,于是在嫁入邵家多年之后,胡氏终于有了“儿子”,也有了机会掌握邵家的内宅,她虽然不识字,但也是有手段的,不过几年工夫,她便将邵家内内外外牢牢握在了手中,即使是出了孝、身子也已经大好的董氏,也再也无法从她手中夺。权。
而此时刚刚为外祖父——此时应改口为祖父即邵太爷守完孝的二郎,作为承重孙为祖父守完三年孝的二郎,发现自己的学业被耽搁了。
在顾家的时候二郎便已经开蒙,几年下来也学了不少字,他算是早慧,说实话过继二郎给邵家,即使是大郎还在,顾家本也是舍不得的——顾家长辈皆认为后辈当中,于读书上最有天分的,莫过于二郎,好好教养的话,定然是能有出息的。
顾家其实非常迫切地需要一个可以出头的后辈,只可惜那个看起来唯一能出头的后辈,被邵家给抢了。
虽然离了顾家,二郎天性里还是喜欢念书的,只是他也明白,自己此刻已经是邵家子,换了别人去亲戚家借读无可厚非,可是他不行。他这样的情况,再回顾家念书是不可能的,并不是说怕让邵庭、董氏伤心觉得他还念着顾家之类的,若是他肯上进,这两人只会欣慰赞同,可是胡氏这人——若他敢去顾家念书,她便能再度闹上顾家,二郎已经明事理,即使离了顾家,也不愿意再给顾家带来麻烦,那毕竟,也还是他的亲人,两家若是再起争执的话,最难受的,还是他。
然而虹安镇这个地方本来就不是个文风鼎盛的地方,连个像样的学塾都没有,再说了,虹安镇最有学识的莫过于顾家太爷,其次是邵太爷,而最适宜教他的邵太爷已经过世,其他的人也不过是略微识字罢了,就像邵庭这样的,虽然也识字,但是看看账本记个账还行,真要他来指导二郎的学业,邵庭也还是有自知之明的,他是知道自己是什么水准的。
这个好不容易过继来的儿子,真要他教,也只是误人子弟反而会毁了二郎,然邵庭的确希望后辈有出息,更何况这人还是他“儿子”,邵庭便提议不如让二郎去平阳县的屏山书院里读书。
二郎倒是心动,然而不管是到书院里念书还是自己在家中请一位先生,束脩都是免不了的,可是那时候董氏已经被胡氏抢了管家权,邵庭又一贯的懦弱,邵家的钱财全在胡氏手中,而胡氏眼中读书这种事事一件浪费光阴浪费粮食浪费劳力的事情,二郎想要读书——可以,但要是想从胡氏手中拿到银钱,不可能。
邵庭懦弱,不敢拂了胡氏的意思,也不敢自己拿钱给二郎——胡氏甚至以当初过继二郎是为了邵太爷与董氏为由,觉得自己没必要管二郎的事,甚至提出分家,也即邵庭与她一家,董氏与二郎一家。
董氏却是气极了,她对于送二郎去书院是支持的,可是自她放手邵家的管家权之后,就算她能用孝道来压制胡氏,可若是胡氏就是不肯出钱谁也奈何不了胡氏,何况,如此一来,只怕胡氏会与二郎离心,虽然也没见胡氏贴心过这个“儿子”。
董氏拿出自己的私房银子给二郎,胡氏却将董氏的银子抢走,说自己拿去帮忙兑换却再也没了下文,二郎又不敢与董氏说胡氏拿走了银子没有拿回来——明知道不应该,可是为了自己的学业自己的前程,他只能回顾家求助。
一个十岁出头的孩子,在顾家时虽说也算不上锦衣玉食,至少也是衣食无忧,原本珠圆玉润的模样,不过三年的光阴,却生生变得骨瘦嶙峋,他踟蹰许久,才期期艾艾的开口,说自己想去书院读书。
他没有抱怨为何自己亲生父母要把自己送出去,也没有说为何会回顾家说那样无头无脑的话,可是邵氏不用想也知道,若不是实在没有办法,二郎也不会这般模样——这其中,定然有胡氏的缘由。
顾家对于胡氏这个亲戚早已经是无可奈何,又不愿意让二郎就此被胡氏所毁,虽然已经过继出去,但毕竟是自己骨肉,哪里有不心疼的,邵氏爱子心切,与顾大爷偷偷支付了二郎的束脩与拜师礼,二郎的学业这才得以为继。
胡氏自己不愿出钱,听闻顾家出了钱,她便又闹上了顾家——指责顾家多管闲事阻挠她教子、挑拨离间他们母子关系,又讽刺二郎明明是邵家子却向着外人乞讨银子。
即使明白自己若不是被胡氏所逼也不会求助于自己亲生父母,觉得自己并无多大错处的二郎到底还是因为胡氏的所为自此绝了向顾家求助之心,纵然血缘无法割舍,但若是自己每次稍稍亲近顾家,都会为顾家惹来这样的麻烦,二郎也是于心不忍的。
偏偏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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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孝道,哪怕是自己的舅母,也是长辈,不能不敬重——哪怕她不值得敬重也不能与之争吵,何况此时的胡氏,早已经是他名义上的“母亲”。
他自己的亲生父母,即使还是舍不得他,却在宗族礼法上,也不过是“外人”了。
那年的二郎,也不过才十岁出头,邵琰不知道当时的他是否是满心的悲呛,邵琰印象中的邵显,是慈父,可是从不会在别人面前显露脆弱,有泪不轻弹。
可是前世邵氏过世的时候,邵显哭了。
亲生母亲的过世,让当时已经中年的他依然还是承受不了,他哭得跟个小孩一样,跟邵琰说起少年时他求学的艰辛,说到他的束脩乃至后来住宿书院的花费,胡氏从未给过他一分一毫,他靠着董氏偷偷给的私房钱、靠着自己去做学徒,在书院艰难度日。
胡氏那般苦心积虑将他过继过来,却似乎从来不曾打算教养,一切皆是放任自流,作为一个“母亲”,邵显这辈子都没有从胡氏身上得到过任何的关爱,就仿佛他过继入邵家多年,胡氏从来不曾为他添置过任何衣物,即使过继到了邵家,他的衣物也还是邵氏做好了偷偷摸摸托人送给他的。
年少时不是没有过期待,只是后来还是被胡氏的无情所消磨,在邵氏去世那一天,从不肯示弱的邵显却在自己幺女面前哭得无法自抑,他说他这一辈子有两个母亲,其实却只有半个而已,养母过继他只是为了过继而已,生母就算有心想要照料,却又仿佛做贼一样,藏着掖着生怕被人知晓。
他亲生的母亲过世,因为有胡氏在,他连为自己母亲守灵的资格都没有,他连为自己母亲拜祭的资格都没有——他可以去邵氏灵前长跪,可若是他真的去了,却是害得自己的母亲连最后一步都走得不安宁,他连为自己的母亲哭灵,也还是偷偷摸摸的。
邵显过继到邵家的时候已经八岁,早已经识字知理,正是因为明白,所以才会记挂,后来他在邵家过得越不好,他越是怀念儿时在“自己”家中的日子。
即使他早已经接受了自己是邵家子的事实,可是在情理上,他却始终无法融入邵家。
所以他在平阳县求学,哪怕他们这一支在血缘上早已经与嫡支疏远,若论亲疏甚至比不上已经分宗了的宁远邵姓嫡支,但依旧还是同宗族之人,他若是上门求嫡□□边照拂,定然也是能得到一些帮扶的——要知道,虽然邵家出不了读书人,可是平阳这种地方,屏山书院本就是邵氏宗族所扶持起来的,屏山书院的“屏山”二字,指的便是邵家嫡支所拥有的私家园林——就算血脉疏远,靠着邵太爷留下来的关系人脉,他完全可以过得更好一些。
可是胡氏的苛待,总是时时提醒着他与邵家的格格不入,他骨子里“顾家”的血脉让他无法安然当自己是邵家子,他骨子里“顾家”的坚持让他不敢轻易寻求邵家的宗族庇佑。因为这些格格不入,即使是改姓邵,他也始终无法当自己是邵家子,邵太爷在邵家宗族里经营多年的人脉,生生被他舍弃了,所以后来他们家出事,邵家宗族那边视而不见,其实也是理所当然。
16. 过继05
十一岁的邵二郎将要入学,才发现自己居然没有名字。
过继一事,族里自然是知晓的,当初也请了众人见证,只是邵太爷一心想要为得来不易的孙子取一个响亮的名字,便打算先过继告慰祖先,等取好了名字再上族谱,谁知道还没等邵太爷决定下来,他就过世了,之后的守孝,也就没有人想起取名和上族谱的事情。二郎是他在顾家的齿序,邵家只有他一个,只是二郎叫习惯了,便沿袭下来,只是改了姓氏而已。
等到他要去屏山书院,董氏才想起这一遭,只是她已经老了不能出行,邵庭的话——胡氏又不愿意邵庭管邵二郎的事情,董氏便让邵二郎自己去往族里找族长族老记上族谱——然而,她也是此时才想起,孙子居然没有名字。
有心让邵庭取名,邵庭因为擅自做主提议去屏山书院的事,早已经惹怒了胡氏,此时哪里还敢再管这个儿子的事情,胡氏自己不识字又喜欢冷嘲热讽,董氏虽然识字但是毕竟也有限,一家子乱糟糟的,直到邵二郎出行,名字还没有定下来。
董氏便让邵二郎自己决定,邵二郎眼看着邵庭与胡氏时不会对这件事上心,苦思冥想许久,却也因为年纪小学识有限而不好抉择,最后只好选了自己在顾家的时候就已经取好的名。
顾家太爷早已经为他取了“显”字为名,本也是希望他能够崭头露角,为顾家显名,只可惜,他此刻,却是邵显了,留名易姓,从顾显到邵显,可是才十一岁的他,却已经开始怀疑自己在邵家,到底能不能出头。
邵家虽然也有自己的排辈字,邵显这一辈名中该有一个“文”字,但是族里对这些其实也并不是很严苛,偶尔有谁家的后人因为八字与排辈字犯冲,不用排辈字也是可以的。故而邵显这名字虽然在同辈份的人中稍显怪异,但族里也并不是苛刻之辈,加之邵太爷这一支取名一向不按常理出牌,以及看在邵太爷的面子上,族里也没多说什么便录入了邵太爷这一支的族谱。
当然,胡氏知道之后免不了又是一场大闹,偏偏之前她不肯也不会取名又不让邵庭决定,本也是为了敲打敲打这个过继来的儿子,哪知邵显居然自作主张打了她的脸,她自然是怒不可揭,她本是想骂到族里的,董氏哪里由得她胡闹,拍板决定,邵显的名字才算是过了明路谁都不许更改——其实董氏也知道,邵显那是还念着顾家,不过她并不觉得有什么,邵显过继的时候也不小了,有胡氏这样一个“母亲”,要是不念旧,也不太可能。
她本来就是邵显的外祖母,而今变成了祖母,也愿意帮邵显保留这一点念想,毕竟若不是因为她与邵太爷,这孩子也不必离了自己父母兄弟,而今换了姓氏,便让孩子保有一个名字,也算是给孩子一点安慰。
邵显入书院时,年岁已经不小,又在家中荒废了数年,纵然守孝三年里他一直在温书,但是年纪太小,有先生教导与没先生教导,到底是不大一样,虽然他如愿以偿的过了入学试,却不得不与比他年纪小的稚子同窗。
要说不尴尬,那是不可能的。然而,再怎么尴尬,也只能撑着,邵家的情形,不可能给他请一位夫子——哪怕是有银钱也办不到,因为胡氏不会答应的,何况,他身上其实并没什么银钱。
他潜心苦读,却又还要为生计发愁——诚然董氏可以贴补他,然而邵显没办法心安理得得拿董氏的钱,他总不能一直靠着家中已经年迈体弱的祖母帮扶着过活。
一个十岁出头的孩子能做什么,他学识不够,帮人写书信这种文雅事自然是不可能,太重的活他也干不了,所以他闲暇之余,跑去给人当学徒做跑堂的,所以即使书院距离虹安镇车马只需不到两个时辰,求学十余年,邵显却很少回家,因为舍不得那些车马钱,因为担心董氏又拿出自己私房贴补他。
当然,更主要的,还是要避开胡氏。
即使回家的次数那么少,每一次回家,胡氏都不会给他好脸色看,明里暗里嘲讽他回家是为了死要钱,殊不知即使说是死要钱,邵显求学,胡氏却从未出过一文钱。即使她不花钱,也阻止不了她对邵显的嫌弃,因为她知道董氏会给邵显钱——董氏还没死,胡氏便认定了董氏的私房应该是邵庭的进而应该是她的,董氏自己拿私房钱来给邵显“挥霍”“享乐”,那是在剜她的肉。
这日子,虽然还是要过下去,但是总是会让人心生绝望。
即使是这样,邵显却还是有些自己的固执的,在私下里为顾太爷守完孝之后,邵显终于在二十二岁那年中了秀才。
二十二岁中秀才,在本朝哪怕是平阳县所属的交州,其实都算不上什么,每年科举总会有一些惊才绝艳的人物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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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十几岁中举也并不是不可能的事,然而对于邵显来说,这已经是他所能做到的最好了。
十一岁入学,学业上已经因为守孝耽搁几年,入学后的日子也并不好过,常年为生计发愁,邵显别说是迎头赶上,他能将夫子所教的东西现学会就不错了。
即使夫子看好他,觉得他早几年入书院或许不会念书念得那般吃力,抑或者说他早几年入场,也未必拿不下那秀才的功名。
然而邵显却是最了解自己的,早几年入学抑或者在家中守孝时没有落下功课,的确是会更好,但是事实已经如此,已经是无法挽回,至于早几年入场——邵显是了解自己的,不入场除了要为顾太爷悄悄守孝之外,原因还在于早几年入场,他未必能拿下廪生的名额。
拿不下廪生的名额,意味着即使他拿到了秀才的功名,也没有官府发下来的廪米与廪饩银,没有官府发下来的廪米与廪饩银,意味着他即使拿到了秀才的功名,也依旧无法摆脱被胡氏指着鼻梁骂他只会死要钱只会吃白饭的日子。
那些廪米与廪饩银其实不多,却是能否继续考取功名能否出头的基础。
邵显的廪生来得并不容易,他也看到了自己学识上的不足,他若是想要进一步成为举人甚至想要成为贡生乃至进士,以他当时的所学,还是差的太远太远。
交州的学子出头本就比其他州郡来得艰难,更何况是交州南边的学子——在本朝立国将近百年,出过的进士也不过巴掌可以数得来的平阳县,成为秀才已经是一件十分难得的事情,然而对于邵显而言,这远远不够,他的抱负,不仅限于此。
当初的邵显,还正是血气方刚风华正茂,他不愿意止步于一个秀才,他还想更进一步,他想去交州城的书院——屏山书院并不是不好,可是再好也仅限于此罢了,屏山书院已经无法满足他的渴求,他必须换一个更大更好的书院,否则难有成就。
他需要更多的沉淀,而不是乘着考中秀才的劲头直接下场乡试,他觉得自己至少需要三年的光阴,方才有可能在乡试中险胜而出——是险胜而不是必胜,他并不盲目自信的人。
可是这一切的前提,他安心准备迎接三年后的乡试的前提,必须是他不应该再像过去十年那样,终日惶惶担忧生计——考中廪生是他所有抱负的前提。
17. 第四章 旧事01
在屏山书院求学的那些年里,邵显回家的时日少之又少,“家”这个字,在他过继之后,就成了一个让人心酸的字眼。
然而他顾念顾家,对邵家也并不是全无牵挂,因为邵家还有那么一个人,挂念着他。
他的祖母董氏,是他依旧还愿意停留在邵家的原因,不仅仅是因为孝义,也因为董氏待他真心,不管他是董氏的外孙子还是孙子,所以不管是外祖母还是祖母,邵显待董氏,也是真心。
有胡氏那样一个人做对比,只要稍稍施舍善意,就足以暖人心肠。邵显对胡氏早已经心冷,对邵氏就算还有孺慕之心也不好再亲近,到头来,最亲近的,反而是年老的董氏。
董氏对他而言,早已经不仅仅是关心自己的长辈,更是唯一可以与之商议大事的人,邵显有心想要出头的心思,唯有一个董氏可以倾诉,对于这样一件关乎自己人生的大事,他自然要与自己的祖母分享,或者说,他需要董氏在情感上对他的支持,他也相信,只要是对他有利的事情,祖母董氏总会站在他这一边。
而今的他,早已经不再需要也不愿意接受来自年迈祖母的私房钱,却还是愿意将自己的打算告知董氏,让她明白自己的想法支持自己。
邵显的那些志向,是理智且可行的,董氏自然会支持他的打算,她不希望自己的年迈成为邵显的顾虑,她让邵显安心地去,她说哪怕是为了见到邵显出人头地,她也会多活几年。
一个雄心万丈,一个老怀安慰,仿佛都可以预见邵显三年后中举的情形,可惜在他们商议的时候,被胡氏偷听了壁角。
胡氏不是董氏,她没有那么长远的眼光,她一向短视——在知道邵显打算去交州城求学,从来没有关心过这个“儿子”怎么过活的胡氏,她不愿意了。
虹安镇去往交州城的路程约莫是虹安镇到平阳县城两倍多,而对于胡氏而言,若不是当初嫁到了邵家,终其一生所走过的地方也出不了她娘家所在的昌平镇,从虹安镇到平阳县城,一个半时辰的路途,让邵显每月只回邵家一次,每个月大多数的日子里,对于这个“儿子”,胡氏是无法掌控的。她这样的人,恨不得将一切拿捏在手中,比如银钱,比如邵庭,比如邵显这个“儿子”,若真让邵显去了交州城,约莫三个半时辰的路途,只怕邵显回来的次数会更少,意味着她愈发地无法掌握邵显的消息,那到时候有这个儿子和没这个儿子又有什么区别?
她倒不是真的关心这个儿子,希望这个儿子承欢膝下,两人从未亲近过,也就无所谓邵显是否与自己离心,她怕的是邵显若是真的出了头,必然会一去不回头——她可是听说过,若真的当了官,都是要去外县赴任的,到那时她昔日千辛万苦过继邵显,邵显却跑了,那岂不是一场空?
第二日胡氏便开始“病”了,即使请了无数大夫也看不出任何病的病,若换了以往,胡氏早就开骂这都是一群庸医,然而此时她没那工夫,她收起自己多年以来的嚣张跋扈,却并不是幡然醒悟想要好好对邵显,而是为了给邵显下套。
即使是“病”了,胡氏也没有在家中静心休养,却比以前更勤于游走于乡邻之间,也不是为了与乡邻好好相处,而是逢人便哼哼唧唧走三步歇一步,头疼脑热心口疼全身上下哪儿都疼,在那里哀叹自己命运不济,偏偏得了这么重的病,顺便明里暗里对人言道邵显不孝,自己这个“娘”都重病成这样,都快要死了,邵显却整日里想着离家出远门。
胡氏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外人无不知晓,见她如此作态,便有些人为邵显不值——若是邵显不孝,旁人还真的不信,即使邵显入书院之后甚少回来,但是邵显对于董氏的孝心,却是毋庸置疑众人也都看得到的,反倒是胡氏,对邵显一向苛待不说,眼见着邵显要出头,反而在这里给人添堵——甚至有人拿胡氏的所作所为怂恿邵显离了邵家。很多人都同情邵显,偏偏摊上了这样一个养母。
乡邻大多数都是良善而淳朴的,自己不好,也乐于见到别人好,再说了,若是自己身边出一个举人老爷,也是足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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夸耀的,哪里像胡氏那样,恨不得断掉自己“儿子”的前程。
当时的情况是,即使邵显真的背离了邵家,乡邻不但不会说什么反而会十分同情理解他,可若是邵显真的背离了邵家,对于邵显的名声以及前程,还是有影响的——朝廷推崇孝义,交州城不是虹安镇更不是长青村,若有心人将邵显背离家族,抛弃“病弱”母亲的事情捅出去,又被不明真相的人有意宣扬,邵显这一辈子就完了,若是被扣上一顶“不孝”的帽子,邵显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有出头之日。
别说继续念书以待科举,就连他刚刚得到的秀才的功名,只怕也要被剥夺。
也不知道胡氏这样一个大字不识的人,是如何想到这么恶毒的法子的。
这般无所顾忌的诅咒自己,也只有胡氏做得出来,这一装病,就装了将近半年,也亏得她有如此的耐心,让邵显不得不呆在家中,将乡试乃至会试的日子都错过了。
心有不甘吗?当然有。这日子日复一日地过去,着实让人感觉凄凉,基于孝道,邵显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抛下自己“病弱”的“母亲”出门冶学,即使他留在家中,对于胡氏的“病情”也没有半分用处,他也不能走。
两人从未亲近,对于“侍疾”这种事,胡氏心里有鬼邵显心里不愿,其实都知道用不着邵显来照顾胡氏,明知道胡氏刻意为之,可是那又如何呢?
胡氏似乎对于自己的所为十分满意,但是并没有打算就此收手,大有每年科考的日子、乃至只要邵显有出远门的意图,她都要来一场大病随时可能要死的架势。
别人不清楚,邵琰却是知道的,前世的胡氏,邵琰死的时候,只怕她也还活得好好的呢。
有时候邵琰也怨恨上天不公平,胡氏这么喜欢诅咒自己死,怎么偏偏就活那么长,难道真的是所谓的祸害遗千年,胡氏实在是太可恶了,连阎王爷都不愿收她?
胡氏自己不死,却害死了江氏、邵显与邵瑛。重活一世,邵琰再看见胡氏的时候,又怎能不怨恨?
18. 旧事02
邵琛受了伤,却也并不是就此安分下来。
江氏一走,他又跑过来凑热闹,趴在榻前小声道:“三姐你怕不怕,要不我陪你一起吧?”
邵琰顺手点了点他鼻子:“又说什么浑话呢,你哪里做得了这些事。”
邵琛有些委屈:“我做不来,难道三姐你就行?”
“你别管这些,”邵琰指了指他的伤臂:“你好好回去歇息便是!这里哪里是你来的地方,要是让爹知道了,又该罚你了!别以为左手受了伤便能偷懒,你平时写字可是用的右手。”
邵琛似乎是激灵了一下,却还是没打算回去:“三姐——”
邵琰可不会因为邵琛撒娇而心软,她倒是愿意和和气气地与邵琛说话,只可惜她以前的样子在邵琛心里只怕早已经根深蒂固,她稍稍和软一点,邵琛便大呼小叫,仿佛她脑子真的烧坏了一般——虽然发生在邵琰身上的事情别人不可能会想得到,但是邵琰自己亲身经历,难免会有些心虚,邵琛又与以前的她太熟悉,她还真的怕邵琛看出什么,所以对于邵琛的撒娇,只能不假辞色。
许是双生子的缘故,邵琛一贯亲近她,说要陪她倒是真心的,只是邵琰也明白,他们的确是渐渐的大了,再像小时候那样混闹在一处也不妥当,虽然都还只是小儿,但是邵琰知道自己内里早已经不小了,有些事她看得清楚,对邵琛太纵容了并不是什么好事——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是什么心思,你这是思量着今晚上你与我一道守夜,明日里起不来便可以找借口不去学塾了是不是?”她哪里会不知道他心里的小九九:“还不快回去睡了,明日还要去学塾呢,可不能偷懒!”
又不能与自己姐姐亲近的邵琛有些失落,还是有些不开心:“那三姐,你明日去叫我起来吧,我们一道去学塾,出门前我还能与你多说几句话。”
“哪有那么多话要说的!”邵琰嗔道:“你有那闲工夫,还不如多去认几个字!”
“我每日在学堂,都看不到你,”邵琛撒娇道:“我留了一整天的话,想要和你说,回来你却又忙着照顾太婆没工夫理我。”邵琛的嘴嘟着,都快可以挂油瓶了。
邵琰想想自己近来的确是冷淡了邵琛一些,他从小就粘着她,一时之间估计是不太习惯,因此点头道:“好,我明天与你一道去学堂。”
见邵琛终于喜笑颜开,邵琰舒了口气的同时难免有些恶趣味:“明日你若是偷懒赖着不起,我可要往你被子里泼冷水。”
邵琛身子抖了抖:“三姐我明儿准比你起得早!”
他进去看了看似乎已经入睡的董氏,临走了还要回来与邵琰道别,又小大人似的叮嘱邵琰道:“三姐,听娘说太婆晚上都是睡得沉沉的,轻易不会起夜的,你也不要总是记挂着到时候自己都睡不好——那你明日起不来可怎么办?”
“你要是害怕的话——”邵琛到底还是不放心:“不如我今晚就不睡了,三姐你也不睡了,就在这里陪你一起说话?”
“你才害怕呢!”邵琰心暖暖的,却做出一脸嫌弃的表情,推了他出去:“你这唠叨,都快赶上——娘了,你还不快回去睡了,我可是困了可没精力与你说话,你现在劲头倒是挺足的,怎么到了白日里,一捧着书本就开始犯困了呢?每每总要惹爹生气。”
被邵琰讥笑,邵琛也不恼:“那我走了啊,三姐你晚上也要小心些,别着凉了知道吗?”
邵琰又好气又好笑地陪他往前院走去,看见邵显等着邵琛,幸灾乐祸的一笑,这才回到董氏的房内。
董氏已经熟睡,邵琰还是小心翼翼地开回到榻上,却是怎么都睡不着。
索性起身将整个身子用被子裹住,听着炉上的水声。
董氏年逾八十,身上并没有什么大的病症,只是晚上睡着的时候,难免会有些呼吸不畅,发出一些声响。
她虽然年老,却一向有着某种自矜,要求自己事事俱全不可献丑于人,然而她的确是太老太老,就算知道自己睡眠时会这般,会羞赧,可是控制不住自己。
若不是真的怕自己晚上有可能会出事却无人知晓,哪怕是江氏邵琰,她也是不愿意让人守着她的。
邵琰虽然觉得董氏睡眠发出声音并不是什么坏事,诚然董氏睡眠安安静静的守夜的人也能睡得安心,可是万一董氏安安静静地去了,只怕守夜的人也不会知晓,只要听着这呼吸声,邵琰便知道董氏还活着,若是听不到这声音,那才是坏了事呢。
只是这声音的确有些磨人,邵琰还没办法适应,在这样的声音里,着实有些难以入眠。
邵琰靠近了炭盆边,一边暖着手,一边听着屋内董氏的呼吸声,不知不觉间,听到远处的鸡鸣声,听到远远近近的狗吠声,到最后一切都安静下来,只余董氏的呼吸声,只余隔间外炉上热水的声音。
恍若隔世。
寅时末的时候,董氏便已经醒了,邵琰后来困得不行,到底是伴着董氏的呼吸声睡过去了,似乎自己梦里也随着董氏的声音起伏来呼吸,董氏突然没了声响,邵琰一口气没下来,就醒了,听到里边董氏没了声响,邵琰下了一跳,赶紧点了灯进去看,结果发现董氏睁着眼躺在床上,看到光亮有些刺眼,甚至闭上了眼睛。
外边的天还没有亮,邵琰见董氏没事,赶紧灭掉了灯,心中暗骂自己太大惊小怪,也许董氏只是半睡半醒,还需要养会神,被她这么一闹,董氏不醒也得醒来了。
等外边的天光渐渐能够视物,江氏便已经起床,烧水,做早饭。
小隔间外,封了一夜的炉子上,壶里的水正打着滚,邵琰打了凉水在盆中,守在炉边,想着等董氏愿意起来的时候兑上热水帮董氏洗脸。
胡氏照例在骂骂咧咧中起来,她醒的早,却是从来不做活的,此刻正骂着江氏声响太大扰了她,又骂江氏偷懒还没做好早饭也没烧好水,骂了一会,便到董氏这边想将热水提走,趁机看了董氏屋内一眼,见里边笼着两个炭盆,顺便又骂邵琰娇气,在那里心疼银钱,骂邵琰败家又骂江氏不懂持家。
邵琰是打定了主意不和胡氏起争执,见她一直骂个不停虽然头上青筋直跳,但是也强自忍下了。
胡氏骂了一会,见邵琰跟个木头似的,自觉没趣,过来想提起炉上的那壶热水。
她倒是比邵琰更娇气——估计是懒得自己动手,想要邵琰帮着她提过去,别说邵琰一个七岁的女娃有没有这力气,就算有,也难免力有不逮一不小心被会被烫到,要是拿不动了,这壶一掉邵琰也没力气躲开,邵琰便有些不愿,何况跟着胡氏过去,可不会有什么好事,谁知道胡氏那边还有什么事等着自己?
邵琰知道胡氏的银钱都是藏在她屋里的,因为她那屋谁都不许进,连邵琛都不让进,胡氏那么懒一个人,什么事都想要别人做,她屋子却一直都是她自己洒扫的,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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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就是害怕别人拿了她东西——眼下被“邀请”过去,邵琰可一点都不觉得荣幸,更不会好奇胡氏屋里什么样,按胡氏的性子,邵琰在那里多呆一会,胡氏日后保不齐会说她屋里丢了东西,到时候难免会嫁祸到邵琰头上且要闹到外边去——这种事,又不是没发生过。
邵琰想拒绝,又不想让胡氏找着借口再训斥自己,正犹豫着怎么开口拒绝才不会惹怒胡氏,屋内董氏出了声:“阿琰,进来扶我起来。”
邵琰如蒙大赦,连忙进了屋里,胡氏在外边心有不甘地骂了几句,这才自己提着壶走了。
江氏提了热水过来,帮邵琰兑好水,邵琰将巾帕拧湿,帮董氏把脸、脖子和手臂擦干净,拿了盐水与董氏漱口,让她先躺一会,等江氏过来服侍她穿衣起解,邵琰自己则是去洗漱。
收拾好了自己,邵琰这才到了前院邵琛屋里,邵琛还在大睡,估计是昨日闹腾得太过,睡得晚,今日便起不来了。
看他闭着眼睛不知道是真睡着了还是想要赖床,邵琰难得的回复了童心,凑近了邵琛耳边,把声音压得低沉显得恐怖一些:“不起来我可泼水了哦!”
邵琛身子动了动,翻过身继续睡,邵琰便用自己冷冰冰的手往邵琛脖子上摸去,邵琛一个激灵,大叫一声:“别泼我!”这才醒来掀开被子摸了摸身上,发现自己身上衣物是干的,又叫邵琰在一旁明显是在取笑他,连忙拿被子蒙住了头:“三姐你诳我!”
“好了,你还不快起来,”邵琰转身出去,在门口那里探回头,不忘取笑他:“是谁昨夜说会比我起得早呢,羞不羞!”
邵琛坐在那里,还有些迷迷糊糊的:“娘!娘——”
“你都多大了,还要叫娘帮你穿衣吗?我可是不用的,”邵琰知道他为什么叫江氏,不想再让他这么麻烦江氏,又在外边道:“娘今日可忙啦,你要我帮你吗?”
“不要!”邵琛怪叫一声,顿了顿又道:“我自己也可以!”
真让邵琰帮,邵显可又会说邵琛了,邵琰也知道,故而只是吓吓邵琛罢了,等邵琛自己穿好了衣服,邵琰看他衣服穿得歪歪扭扭的,笑着帮他整理好,这才陪他一起往江氏那边去。
看见江氏正在淘洗做腊八粥要用的食材,邵琛才想起今日是什么日子似的,小心翼翼地凑到邵琰身边:“三姐,今儿腊八,我便不去学塾了吧?”
许是邵琰近来督促他学业,比邵显更严苛,他自小与邵琰亲近,也最怕邵琰,可是以前邵琰还会陪他胡闹,近来却是难得有闲暇玩闹,这个年纪的少年哪里坐得住,被拘了这么些日子早已经心痒痒了,便舔着脸跟邵琰道:“今日我去了也是坐不住的,我等不及要喝娘做的腊八粥了,三姐——”
他软着声音求她,邵琰差一点就心软了,还好理智还在,拍了拍他的额头:“少不了你吃的,给我安心去学塾!”
“可是这样一来三姐你可说话不算话!你可是说好和我们一起去学塾的,三姐——三姐儿——”邵琛声音软软的:“我一个人去会一直念叨着的,会记不住爹讲了什么的,你就让我在家嘛——”
“不行,”邵琛不理会他幽怨的眼神,揉着他额头:“别想着偷懒。”
又看他实在可怜:“你要是实在念着,等做好了大姐二姐送到学塾里,我也跟着送过去不好?”
“三姐你不骗我?”邵琛眨巴着眼睛:“你一定要给我送到啊!”
19. 旧事03
好不容易送走了依依不舍的邵琛,邵琰转回去帮江氏淘米择豆子。说是腊“八”粥,江氏整备的食材却有足足十几种,平阳这地方有腊八时亲友之间互赠腊八粥的习俗,谁家的媳妇做的腊八粥得到众人称赞,便代表那家的媳妇有一双巧手。
邵琰记着邵家每年的腊八粥都是送到学塾的,今年自然也不例外。邵琰一边把颗粒饱满的豆子挑出来,一边问江氏自家的腊八粥为何与别人家的不一样,腊八粥的做法无外乎便是将食材放在一起煮着熬着,为什么每家做出的,风味却是不同。
江氏这人于厨艺上其实没有什么天分,唯一拿得出手的,也就这腊八粥,许是没有料到邵琰会问起这些,江氏微微红了脸,看了看四周,小声道:“我也不知,你爹教我做的,我便记下了,回头你问问他。”
“我爹还会厨艺?”邵琰愣了愣,虽然早就知道邵显以前的经历,知道邵显会的东西多且杂,还是会有些吃惊:“我从来都不知道。”然而如今一想,不免又怜惜起少年的邵显了。
“你爹他这几年太忙,”江氏笑了笑:“也就是你们两个小的没这个机会,你两个姐姐都是尝过他的手艺的。”
邵琰便道:“娘你的厨艺也不错的。小舅舅不也总夸你厨艺嘛。”
江氏摇摇头:“比起你爹来,还是差得远了。娘的厨艺,还是你爹教的,但也只是学了皮毛而已——你小舅舅会夸,那是因为你不知道娘没与你爹成亲前的手艺,你小舅舅可是受了罪,现在偶尔还会跟娘抱怨呢。”
似乎是觉得有些丢脸,江氏面色有些发红,也不知道是因为自己以前的厨艺,还是因为邵显。
邵琰想起前世的时候,自己知道的那些有关于江氏与邵显的流言。
江氏大邵显两岁,时人多早嫁娶,甚少有过二十还未婚配的,然而邵显与江氏成亲时,邵显二十二岁,江氏二十四岁——都已经比同辈人晚了许多。
江氏也是可怜,家中长辈接连过世,她出孝时,已经过了二十岁,又被人嫌弃命不好,被退了婚之后索性便不再考虑婚姻之事,一心只想着奉养病弱的母亲以及年幼的弟弟。
邵显则是因为要读书科考,要偷偷为顾太爷守孝,因为想要出人头地——可是并不代表,他没有过少年的情思。
他最初的少年情怀,并不是因为江氏。
当年尚年轻的邵显,样貌不错,学识不错,按理说,这样的年轻人,本来应该是不难娶妻的,可是偏偏邵显摊上了胡氏这样一个“母亲”。
在屏山书院那些年,邵显顶着这样一个姓氏,却固执地不肯求助邵家嫡支,哪怕是再艰难,也是独自撑过来,在外人看来,这个年轻人虽然贫寒,但是也颇有志气,自然得到师长与同窗的青眼,师长与同窗多次明里暗里说要保媒,邵显却只是一味的拒绝,有几次差点得罪了别人,然而他却始终不肯松口,久而久之,那些人便作罢。别人保媒其实也是出于好心,然而邵家那样的情况,邵显也只能得罪他们,为此他心内不是没有愧疚的,婚姻嫁娶,天经地义,他过继入邵家,为的本就是延续血脉,他迟早都是要成亲的——可是若真的应了师长同窗的保媒,娶了过来,妻子对上胡氏这样的婆婆,到时候恐怕不是结亲反而是结仇,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应,哪怕对方心里会有些不快,也好过日后结两姓之仇。
可是他却也的确是心动过的,那是他一个同窗的姐姐,比邵显大一岁,同窗家离书院也近,那姐姐常常去给同窗送吃食,同窗与邵显又交好偶尔也会遇到,一来二去的,她便对邵显上了心。
邵显对她,似乎也并不是无意。同窗几次欲撮合,临到头,邵显却又退却了。
同窗不忿,追问因由,邵显又不能直说自己家中“母亲”苛责,故只能沉默以对。同窗追问无果,便自作主张跟着邵显回了一次邵家,胡氏这样的人,一个邵显她都嫌多事,更何况又多了一个外人,字字句句里带着明嘲暗讽,哪里会顾及到什么待客之道。同窗亲眼见过胡氏的做派之后,回去便劝说他姐姐对邵显死心。
只要是稍稍疼爱女儿一些的人家,听闻未来的婆母可能是那样一个不讲理的人,也不会愿意将女儿往火坑里推。他们一家人好说歹说,那姐姐却是有些倔强的认定了邵显,劝说无果之下,他们匆匆忙忙为她定下了亲事,欲将她远嫁。
那姐姐不甘心,自己偷偷跑出来见邵显,她哭着问邵显回顾家可不可以,与邵家与胡氏断绝关系可不可以……甚至于,问邵显与她私奔可不可以——却也是知道自己是在无理取闹,哭得一塌糊涂,邵显从头到尾,只能不断地说着抱歉的话。
后来她到底还是安安静静地嫁了人,生了二子一女,却无奈年轻守寡,婆家多有刁难,后来她便带着子女返回平阳,却并没有回娘家,而是在虹安镇上找了一处宅子住下。
邵琰是见过她的,在江氏已经过世了一年多后,邵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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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鳏夫,她一个寡妇,又曾经有过旧情,交南对于寡妇改嫁这种事,并不是很严苛,那时候人们都说何娘子——她娘家姓何——会成为邵琰的后娘。
那时候邵琰十四五岁,在最初并不知道何娘子与邵显的事情以前与何娘子有过来往,最初邵琰觉得何娘子是一个慈爱的长辈——不管是有心无心,总之何娘子对邵琰极好,所以后来听到那些流言,邵琰虽然有过一瞬间的不快,觉得何娘子利用了邵琰,可是邵琰那时候也想过,若是邵显决定再娶,其实何娘子也不是不可以,虽然这样的念头有些对不起自己的生母江氏,可是让邵显后半生一个人,邵琰也是于心不忍。
邵显一个鳏夫,她一个寡妇,真要成亲,却的确没有年轻人来得容易,毕竟其间的牵扯,比当年未婚的他们要复杂得多——比如说,何娘子的子女、何娘子的娘家、何娘子的婆家,以及胡氏还有邵家宗族。
表面上看,何娘子那边的麻烦似乎很多,只不过那些麻烦都可以解决,胡氏这边,却是个痼疾。
何娘子有两个儿子,即使与邵显再成亲,毕竟她与邵显年岁也已经不小,不知道往后是否会再有身孕,听闻他们商议的是——长子送回婆家,次子跟着她一同入邵家改了姓氏,也即次子相当于邵家子,以后顶邵家的门户。
因为邵琰是幺女,邵显又最疼她,自然问过了她的意思,邵琰对于这样的结果不置可否,多一个兄长也是可有可无的事情——只要邵显自己乐意、族里也愿意,她也不好说什么。
邵琰一直觉得他们能否成亲,最主要还是看族里愿不愿意接受这样一个外来人,却没想到最先不乐意的,却是胡氏。
江氏过世时,邵瑛已经成亲了,那人名叫胡芠,是胡氏娘家的侄孙,入赘了邵家。胡芠与胡氏早已经将整个邵家当成自己囊中之物,突然之间有一个人,虽然也与邵显没什么血缘关系,却是顶着邵显儿子的名头,比胡芠还要名正言顺,他们哪里肯让外人进来分一杯羹?
胡氏便带着人寻上了何娘子家,趁着人多的时候在何娘子家门外指桑骂槐,骂何娘子一家子狼子野心,各种污言秽语不断,直欲骂得人羞愤欲死,这种情形下,哪怕何娘子的家人对于这亲事有过三分犹豫,也会断了念头。
胡氏颠倒是非黑白的本事那是无人能及,何娘子母子都成了虹安镇人茶余饭后的闲话,何娘子被迫带着子女逃回了娘家,在家中郁郁寡欢,不过数月便过世了。
20. 旧事04
她过世后不久,邵显昔日那个同窗提着一把刀寻上了邵家,将邵家的大门砸开,像个疯子一样,用刀架着邵显的脖子,让邵显陪他喝酒。
他却不喝,只是沉着脸,不停地给邵显灌酒。
邵琰不放心邵显,躲在外边偷听他们说什么。
邵显那同窗与何娘子的关系似乎向来不错,给邵显倒酒,邵显不敢违逆,他倒一杯邵显喝一杯,邵显喝一杯他骂邵显一句——骂邵显胆小,骂邵显无能,骂邵显害了他姐姐,絮絮叨叨说起邵显当年与何娘子的事情以及数月前的事情,骂邵显一辈子都亏欠了他姐姐。
到此时,邵琰才知道,原来何娘子年轻时与邵显曾经有过那样的纠葛。邵琰隐隐有些不快,然而何娘子已经去了,更多的只剩下唏嘘。
何娘子的弟弟将刀子放在一旁,不再劝酒,却抓着邵显的胳膊:“我真的恨不得一刀捅死你让你下去陪她,可是又怕她骂我多管闲事——她到死,都还记挂着你,如果我真的这样做了,只怕她又不忍心。”
他说着便揍了邵显一顿,邵琰在外边正要闯进去阻止,他却又停下来了,他把刀子扔了,咧咧跄跄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却突然蹲下来,一个中年人,华发已生,却像个孩子那样蹲在那里哭得那般委屈,连不明所以的邵琰在一旁听了,也觉得心酸。
即便被他揍了一顿,邵显似乎也并不记恨,或者是的确有些自责心虚,没再多说什么苍白的安慰分话,只是沉默地陪着他。
哭够了,他也不再理会那把刀,径自走了。没再说什么狠话——他们二人曾经是至交好友,却早在当初何娘子远嫁那年,便已经没了来往。
邵显送走了他,回来看到担心跟着的邵琰,他也有些醉意,摸着邵琰的头叹道:“是我对不住他们,也对不住你娘。”
那些流言蜚语里,都说邵显娶江氏只是为了应付逼婚,只是为了繁衍子嗣,又说邵显自小便缺失母亲的关怀,所以才会娶比自己年纪大的女子,江氏只是刚好因为各种守孝又被退婚而耽误成了老姑娘,刚好遇到邵显而已。
他们都说,邵显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看上那么平凡的江氏,之所以娶江氏,只是为了给自己找一个娘而已。
邵琰从来不肯信这样的话,在她看来,自己的父母不说心有灵犀,至少也是举案齐眉,哪里是外人想的那般不堪,可是经过何娘子的事情,邵琰有时候也会有些疑惑,也会为江氏觉得不值得。
她忍不住便问邵显,当初为什么要娶江氏。
有时候邵琰也会怨天尤人,迁怒于许多久远的事情,比如说,如果邵显当初不娶江氏,那么也许他们姐弟便不会出生,若是邵显和江氏从来不曾成亲,是不是许多悲剧便不会发生。
邵显难得的喝醉了,却并不是有问必答,他只是继续摩挲着邵琰的头,想了许久,却问了邵琰一句不相干的话:“你知道为何你们三姐妹里,我最疼你?”
邵琰想了想,还是摇头,邵显的确最疼她,不仅仅是三姐妹里边,哪怕是邵琛还在,邵显最疼的,也还是邵琰。她一直安然享受邵显的宠爱,的确从未细想过为什么,她一直以为,是因为她早慧、而邵显喜欢聪慧的孩子而已。
邵琛夭亡之后,他的名字在邵家早已经成了一个禁忌,再也不被提及仿佛从未有过这么一个人一样——邵琛的死,于邵琰而言是伤心的,于其他人而言又未尝不是,于是一家人心照不宣地将这个名字尘封了。
“我最疼你,不是因为你是我最小的女儿,也不是因为你最聪慧,”邵显却终于再一次提及邵琛的名字,语调低沉、无限怅惘地摩挲着邵琰的头:“因为你对邵琛……最好,就像你娘待你小舅舅一样,因为你最像你娘。”
他抬头看着无边的夜色,似乎在回想着什么:“那年我被两家的长辈逼婚,我却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祸害别人家的姑娘——你太婆病重,周围的大夫束手无策,那时候许大夫还没有来到这里,我只能出门寻医,因为太急错过了宿头,投宿在你外祖母家。那时候你小舅舅与外祖母都在生病,我看见你娘耐心的给他们熬药喂药,火光映着她的脸,我突然变觉得,你娘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姑娘。”
邵琰狐疑的看了邵显一眼——江氏样貌只是寻常,若论样貌的话远远没有何娘子好看,哪怕她见到何娘子的时候何娘子已经不再年轻,却还是可以窥见她年轻时的样貌,江氏是不及的——江氏的样貌都没邵显好看。
她觉得,邵显这一番话,似乎的确验证了那些流言,让邵琰有些不快。
邵显却没有注意到邵琰的脸色,他仍然沉浸在思绪中:“那时候我便想,我要娶她,我一定要娶她,当然那时候你太婆病重,这种念头虽然炽热,却也只能按捺下去,等你太婆病好了,我也有些静下心来了,我细细想了许久——我还是想娶她,可是我们家当时的情形,我又怕自己害了她,可是就此放弃,我却又不甘心。我摇摆了许久,直到你们奶奶又想插手我的婚事——”
胡氏这样的人,从来不管邵显干什么的,只要邵显没办法离开平阳,哪怕是看着不顺眼,她也懒得理会邵显,之所以想起邵显的婚事,可不是因为作为一个“母亲”的慈爱之心发作,而是因为邵显年岁的确不小了,再不成亲别人就该指着她骂了——何况,她的确相中了一个人,那人又与她百般合契,自然想着“肥水”不流外人田。
听闻那年,胡氏给邵显找的成亲对象,是远近闻名的一个无赖的女儿,人们都叫她柳儿姑娘——周遭对女子的称呼,未婚多称姑娘,婚后称娘子,柳儿姑娘却是个例外,哪怕她已经不年轻、嫁人守寡,人们对她的称呼,也还是柳儿姑娘。
邵琰当然知道她,胡氏不愿意何娘子进门,另外一个原因,还不是因为她觉得邵显再娶可以,娶柳儿姑娘就行,旁人都不行。
柳儿姑娘很出名,是因为她风流灵巧:婚前失贞,婚后也还是与众多男子纠缠不清,直到她将那个丈夫气死之后,便愈发的无所顾忌——当然,这不是她与胡氏投契的原因,她与胡氏投契,是因为论起泼辣,两人倒是惺惺相惜。胡氏也不知道是真心喜爱她还是为了给邵显添堵,一心想要为邵显娶柳儿姑娘——反正她也不要聘礼,谈妥了之后她直接搬进来就是了——省了聘礼省了许多嫁娶的麻烦,十分合胡氏的意。
这也是邵显当初不得不下定决心的原因,一个胡氏家中就已经这般了,再来一个,这家还不得乱了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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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是不甘心就这样被胡氏摆布,他难得的,想要坚持一次。
在打听了江氏的情况之后,他贸贸然找上了江氏,说自己想要娶她,将自己家中的情形说给她听,自己太唐突,邵家与顾家的情况太复杂,尤其是邵家实在是太糟心,邵显都有些担心江氏会拂袖而去或者干脆给他一巴掌。
邵显说,那是他一生中,最为忐忑的时候。
出乎意料的,江氏却只是安安静静的听完了他的话,沉思了一会,答应了他。
“我急急忙忙跑回家,说与你太婆听,跟她说——‘祖母,我要成亲啦’,然后在你太婆指点下,手忙脚乱地把需要的东西置备好,像个毛头小子一样,这里出错那里也出错,惨不忍睹,好在你外祖母那边宽和,并没有因此而生气,”邵显的声音低下来:“那时候,我也曾犹豫过、退缩过,我前半辈子,一直觉得自己应该孤独终老,我们家的情况,是不适合我成亲的,不管是谁嫁给我,都是委屈了她,我也怕委屈了你娘,也曾想过算了吧——可除了不甘心以外,我也想过不管别人如何,婚姻是两姓之好,然而过日子,却只是我与她的事,只要我对她好就行了,我护着她便好了,我们会白头偕老,我们会子孙满堂——”
“可是最后我还是护不住她,也护不住我们的子女,”邵显的声音低到几不可闻,他的头低下来,邵琰手上便多了一片湿意:“到最后,却还是我害了她也害了你们。”
……
“怎么哭了?”江氏的声音将邵琰从回忆里唤醒,她拿帕子将邵琰眼泪擦干:“天儿太冷,你先回屋去暖暖,这里有我便行了——是不是昨夜没睡好,还是因为早上的事?”
“没有,”邵琰摇摇头,吸了吸鼻子,低下头:“只是被水溅到眼睛里而已。”
“娘——”邵琰踟蹰地开口:“你为什么会嫁给爹啊?”
“小孩子家家的问这个做什么!”江氏抢过邵琰手上的东西:“都老夫老妻的,说这些也没意思。”
她说着脸色便有些发红,手脚也跟着僵硬起来了还出错,把好豆子给扔了坏豆子却留着,连忙收拾结果还是出错,邵琰笑了笑,接过了她手上的活不再问了。
邵琰承认,她问这些,是为江氏不值。当初江氏过世之后,邵显有心再娶,对方是何娘子,邵琰就曾想过,江氏也许不过是何娘子的影子——邵显说邵琰像江氏,还不如说她像何娘子,那个他最初心动过的女子:如果邵琛还活着的话,也许多年后,她与邵琛,便是另外一个何娘子与其弟弟。
可是就算事实是这样,那又怎样呢?邵显两次有娶何娘子的机会,却到底没有坚持走下去,只有江氏这里,他坚持了,所以才有了他们姐弟的出生——他们成亲了十几年,儿女都有了,既然自己生下来已经成为了事实,那么过多的纠结也没有意义。
何况,看江氏是表情以及邵显前世说的那些话,他们的结合,未必就全如那些人所揣测的那般,邵显与江氏已经算是相濡以沫,又何必纠结于当初他们为什么要成亲。
何况,只要江氏这一世活得好好的,邵琰是真的希望邵显与江氏真的能够像邵显所希望的那样——
子孙满堂,白头偕老。
21. 第五章 手足01
待得江氏熬好了腊八粥,分装起来,依旧是叫了邵琦与邵瑛去往学塾送粥。
至于邵琰,虽然她说了也要搭把手,可是毕竟年纪小力气不够,别人也不会真的把她的话当回事。当然,她还是要跟着去的,虽然只是空着手跟在两个姐姐身后。
虽然是三姐妹出门,两个姐姐却是悄悄孤立了邵琰,她们两个之间其实也并不是有多要好,彼此之间连句话也不说,但是只要邵琰跟上来,她们就一起快走几步撇开邵琰,仿佛自有某种默契。
邵家三姐妹之间关系自来便不怎么融洽,长女邵琦个性强硬,凡事都要争个尖儿;次女邵瑛生性懦弱,遇事能避则避恨不得钻进土里;要说三姐妹里,最不让人省心的还是幺女邵琰,可能是因为自小不与两个姐姐亲近,多是与邵琛以及顾家堂兄亲近,邵琰的性子难免便有些男孩子气,有些事邵琛未必敢做,偏邵琰敢,还要拉着邵琛一起闯祸——他俩年纪小,做什么都能得到原谅,越发有点恃宠而骄的意味。
三姐妹平时也不会吵架,真要算起来,等于说三人几乎是各过各的毫不相干,对于邵琰与邵琛的不驯,邵琦虽说看不惯但是也不屑于说,邵瑛则是嘴笨不会说——她俩明明什么都没干,或许正是因为她俩什么都没干,等到邵琰邵琛惹祸了,邵琰邵琛没事,她俩反而要背一个不好好管教弟妹的罪名。
这估计也是邵琦与邵瑛越发不喜欢邵琰的原因之一。
长姐邵琦比邵琰大六岁,而今正是豆蔻年华,虽然还没有长开,模样却已经是十分出挑。此地女子抛头露面是常事,邵家这样的情况,也不适合将邵琦养在深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邵琦的性子也不是愿意老老实实呆在家中的——邵琰记得前世十五岁的邵琦,已经是远近闻名的小美人,性子虽然硬气些,但是也没什么不好的,至少不受气,于厨艺、刺绣上手艺又好,哪怕邵家说了要多留她两年,哪怕有胡氏那么一个祖母,有意提亲的人家也还是很多,也正是因为这样,邵家反而不好决定,只想着慢慢挑个适合邵琦的。
谁会料到美色也会飞来横祸呢。
邵琰想起前事,长叹一声,有心想要修复与两个姐姐的关系,不顾她们的冷脸,凑上前:“大姐二姐,累不累,要不要我帮一把手?”
邵瑛不说话,只是默默的往前了两步,邵琦瞥了邵琰一眼:“得了吧,就你那小胳膊小腿的,没把东西摔了就不错了——你摔了东西没什么,到时候又要我帮你背黑锅!”
她说话一向不客气,邵琰也并不像前世那样觉得丢了面子伤心。其实前世都认为邵琰聪慧,邵琰这一世才觉得自己于人情世故上是个笨的,以前她们关系不好,原因无外乎便是邵琦觉得父母偏心两个小的,有些不快罢了——偏偏以前的邵琰虽然可以说是没心没肺,但对于姐妹手足之间的事情倒是有些敏感的,她从小就想亲近两个姐姐,但是一个姐姐讲话不留情面,一个姐姐干脆就不说话,邵琰凑上去也只是自讨没趣,碰壁的次数多了,难免会灰了心,尤其是年纪小不知所谓,更是乐得每天闯祸,让父母多说说两个姐姐,谁让她们总是不理她来着。
邵琰不愿意承认,前世邵琦出事的时候,她还有过那么一瞬间的幸灾乐祸,觉得那个老是与自己不对付的大姐不在家中,没有人再训她了,其实也没什么不好。
这也是这一世邵琰努力想要亲近她们的原因,她前世就已经错过了许多,这辈子若是还是与上辈子一样,那么又有什么意义。
前世最后那几年,邵琰过得十分不好,其实邵琦也一样。
那时候邵瑛已经过世,邵家最后剩下的人,不过是邵琦与邵琰两姐妹而已。
哪怕是在一个地方,可是邵琰与邵琦却一直没什么机会见面。
那时候邵琦是陆家的一个妾室,邵琰却是李复的“外室”。
可怜邵显一辈子也没有纳妾,他也不愿意自己的女儿成为别人的妾,可是到了最后,他三个女儿,在某种程度上,都成了别人的妾。
他本是想为邵琦好好挑个人家,邵琦却因为美色飞来横祸被路过的纨绔掳走;他想要为邵瑛招赘,却被胡氏生生插一杠将胡芠引狼入室;他自觉时日无多匆匆忙忙将邵琰嫁给他最看重的李复,李复果然如他所料的那般功成名就了,却是另攀了高枝停妻再娶。
无论如何,邵琦与邵琰的日子其实都是一样的不好过。
最初邵琰还没有入李复府中的时候,日子还是比较轻松的,虽然对于李复再娶之事让她恍惚了一段时日,但她并没有消沉太久,也不愿多做纠缠,只等着李复与自己和离然后回乡。在等待的时候,顺便去打听邵琦的消息,如果能见一见邵琦更好。
当初掳走邵琦的纨绔并不是一般人,也没有掩饰过他们的身份。只不过路途太远对方权势太大,邵家不能与之抗衡而已,邵琰花了一番功夫才确定了邵琦便是陆家七少的一个妾室,她求邵琦出来见自己一面,只可惜送出去的书信却是没有任何回应,去陆家递信等在那里,传出来的话却总是邵琦不愿意见她,说她过得很好,既然邵家当年没有找她,如今也就不要再来攀关系了。
邵琰便猜想邵琦对于当年的事情,是有怨言的,想了想,便也不再去打扰她。
谁知等到邵琰的存在被赵淑玲发现,将她拘进李府中,百般不得自由、还要受赵淑玲磋磨的时候,邵琦却反而愿意见她。
邵琰那时候还无不小人之心的想,邵琦一贯是如此的,非要等到她落魄的时候,邵琦才肯“屈尊纡贵”的来看她一眼,也许为的不过是看邵琰落魄、向邵琰耀武扬威罢了。
正如邵琰所想的那样,邵琦见她的时候,一如当初在邵家时的态度,倨傲,不理不睬,她的衣着华丽,面色红润,无不在昭示着她过得很好,她的张扬明媚将邵琰晦涩的神采毫不留情的碾压,她都懒得跟邵琰说一句废话,只是随手扔给邵琰一个钱袋,就仿佛她是在施舍路边的乞丐。
那时候邵琰其实真的一点都不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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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点都不想见她。
但是拿了邵琦的钱,邵琰却觉得心安理得——虽然那些钱最后连一文都没有落到邵琰手里,都被赵淑玲拿走了。
那之后邵琰便没再见过邵琦,但是她一直觉得邵琦过得很好,虽然是妾,但是至少得到宠爱,所以衣着华丽面容姣好,而邵琰却被困在李府后院的方寸之间,受着李复与赵淑玲的折磨——人有时候是不能对比的,一旦对比起来,邵琰便会深深的嫉妒着她世间最后一个血脉至亲。
虽然嫉妒,可是邵琰却是安了心,至少邵琦的命应该是能保住的吧,至少邵家不是只剩下她一个人的吧?
可是后来,赵淑玲却故意在她面前状似无意地提及陆家一个妾室因为偷盗财物,被陆七太太动用死刑活活打死的事情。
妾这种地位,本就是一个尴尬的存在,妾通买卖,主人若是不喜,可以随意处罚发卖,只要不死,也无大事,甚至于虽说人命关天,律法里言明了不可私下处死奴婢,然而那些大家子里边,真的打死了人,一个没什么根基的妾室而已,又有谁会真的去追究打人者的罪责,然而邵琦死了一了百了倒也算了,陆家偏偏要给她扣上一个偷盗的罪名,为打死她的行为辩解,死后却依然辱她的名。
邵家或许远比不上陆家的富贵,但以邵琦的性子,若说她做出偷盗之事,邵琰还真不信。
赵淑玲还十分“好心”的让邵琰难得的有一天的空闲出门,邵琰失魂落魄地寻到陆家,得到的却是陆家并没有邵琦这个人的讯息,倒是邵琰“无意”中听到旁人提起,说陆家七太太魏氏最近处置了一个不听话的妾室,还将那个妾室身边的人都处置了。
邵琰辗转找寻,找到那个曾经与邵琦一起出现的婆子,因为邵琦死了,那婆子再度被陆家发卖,她一大把年纪,孤苦伶仃,哪里还能找到下家,邵琰想要买下她,可是邵琰自己都自身难保,邵琰身上连一文钱都没有。
而那婆子说,曾经邵琦给邵琰的那些钱,是邵琦所有的积蓄。
邵琦的日子并没有她刻意在邵琰面前表现的那么好过,她那样的性子,哪里甘心为人做妾,可是既然已经成为事实,她也不会让自己的日子难过,她能屈能伸,真要下定决心去讨好谁,其实也不是做不到的——何况她长得好看,所以最开始的时候,陆七少对她的确是上了心偏宠了一些,但是这宠爱却是打了陆七少正妻魏氏的脸,碍于陆七少的存在,魏氏一开始的时候也并不敢对邵琦做得太过,可是私下里的克扣却是在所难免,甚至不允许邵琦私自出门也不允许她与外人联系,邵琰送进陆家的信,十封有九封都没有到邵琦的手中,更多的是被魏氏扣下来了。
所以其实邵琦之前根本不知道邵琰也到了京城,邵琰在陆家门外听到的那些奚落,只怕也是魏氏授意让别人说的,邵琦之所以知道邵琰在李家,还是魏氏故意在邵琦面前提起了邵琰,以此来讽刺邵家姐妹都是给人做妾的命——而那时候,邵琦的日子已经十分的不好过了。
22. 手足02
靠男人的宠爱过日子,美色也只是一时的,无法长久,陆七少喜新厌旧是十分自然而然的事情,而邵琦虽说要倚仗陆七少而讨好他,真要她低声下气地求一个已经喜新厌旧的男人回心转意,她也做不到,她已经心如死灰不争不抢,魏氏却并不是就此轻易放过她,魏氏在外人面前一派贤良,背地里却是另有打算,秋后算账也是她一贯的作风,邵琦很早之前就知道魏氏给她下了药,她这一辈子都不可能生育,可是这还不够,魏氏是打算慢慢地一点点的下毒要熬死邵琦。
这一切,邵琦都知道,也明白自己这一辈子就这样完了,就算再怎么积攒,死后也不过是便宜的别人,还不如把身上的钱都给了自己的妹妹,这才拿出自己所有的积蓄,花大力气买通的陆家的仆从,得到了偷偷出门见邵琰的机会。
似乎是觉得若自己十分落魄地出现在邵琰面前,邵琰只怕是不会接受她的钱财,她的骄傲,也不允许她在邵琰面前落魄,她刻意装扮华丽,用厚重的脂粉遮住她难看的脸色,刻意倨傲地出现在邵琰面前,仿若施舍一般将自己所有的财物都给了邵琰,故意让邵琰误解。
她的确成功了,来去匆匆,留给邵琰的最后一面是一如既往的张扬明媚,
可是她回到陆家,等待她的,却并不是什么好事。
出身偏远之地小门小户的邵琦,哪里是出身高门自小浸淫后宅手段养出的魏氏的对手,原来所有的一切,从魏氏无意中透露出邵琰的消息开始,便挖好了坑,只等着邵琦往里边跳,她的出身,注定了她无权无势,她失了宠爱便没了任何倚仗,魏氏一句“偷盗”便足以解释她对邵琦施以惩罚的缘由,邵琦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也没有人愿意听她辩解,更没有往外伸冤的可能,就算伸冤,就算知道她是被冤枉的,那又如何呢?
她不过是一个妾而已,还是一个不再受宠的妾。就算求助,这种“家”事,又有什么人敢管?主母教训小妾,天经地义——根本没有人会为她做主。
邵琦是被活活打死的。
死了魏氏也不解气,将她的尸身随意丢弃,还要迁怒于她身边的人,那些跟在邵琦身边侍候的人,通通被魏氏处置了。
她死在异乡,死无葬身之地,而她送给邵琰的钱,最后却被赵淑玲所得——想来也知道,这世间哪里会有那么多的巧合,同在京城长大,赵淑玲与魏氏不可能不认识,赵家与魏家本就有来往,或许本来便是两人一开始就算计好的故意来整让她们同样讨厌的邵琦与邵琰罢了。
邵琰很快便意识到自己估计是也着了赵淑玲的道,果不其然等她回到李府的时候,等待她的,是如出一辙的惩罚,只可惜哪怕邵琰生不如死,赵淑玲却从来不像魏氏那样肯给邵琰一个痛快。
于赵淑玲而言,她还没有折磨够邵琰,哪里肯让邵琰那般轻易的死了?
赵淑玲恨邵琰,比魏氏恨邵琦,来得更甚。
邵琦再怎么着,也不过只是一个妾而已,然而邵琰,却曾经是李复明媒正娶的妻子。
李复明明已经成亲,明明家中还有妻子,偏偏为了前程娶了赵淑玲,若是事情败露,李复的前程其实赵淑玲并不在乎,赵淑玲在乎的是她的脸面,本来以赵家的门第,她嫁给李复已经是低嫁,若是外人得知李复停妻再娶,她丢不起这个人。
本来若是邵琰一辈子不去京城,她不知道也没什么,知道了当做不知道也行,实在忍不住,她也可以派人去平阳悄悄处置了邵琰以绝后患。
哪知邵琰不知好歹,跟着李母去了京城,邵琰的存在,戳破了赵淑玲对李复对婚姻的最后一丝幻想,而李母正直,不肯承认赵淑玲,也让赵淑玲大为光火,至于李复将邵琰养在外室的行为,更是让赵淑玲颜面大失,后来将邵琰骗入府中,不多折磨邵琰一番,如何能消她心中的怒火?
这世间许多的阴差阳错,明明应该都是男子的错,可是不管是赵淑玲还是魏氏,不去寻李复或者陆七少的麻烦,却总是将怒火发泄到邵琰和邵琦的身上。
这世间女子生活本就不易,又何必这般的彼此为难?赵淑玲与魏氏失了脸面,她们受了罪,可是邵琰与邵琦又何尝不是?
若是可以,邵琰也希望自己前世从未嫁给李复,或许便不会遇到李复停妻再娶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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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她随便嫁给谁,哪怕日子不好活,都不可能受到这样的委屈;而邵琦呢,当初是陆七少纨绔强抢民女,害得邵琦背井离乡委身做妾又受尽魏氏磋磨,最后身死异乡。
这一切,明明应该是李复的错,是陆七少的错。可是赵淑玲与魏氏,折磨的,永远都是邵琰与邵琦。
赵淑玲恨邵琰,邵琰又何尝不恨赵淑玲。
她明明是李复的元配,只是因为家世落败,便让李复无所顾忌的停妻再娶,这也罢了,待得邵琰知道真相看清他真面目、想要自行求去放过彼此之时,李复却又受到赵淑玲蛊祸把邵琰弄进府中看管——
他们做贼心虚,害怕邵琰会将李复停妻再娶之事宣扬出去,他们恨死了邵琰,只不过因为还有人会关照着邵琰才不敢弄死她,他们要时时刻刻看着邵琰,将邵琰放在他们的掌控之下,就算出手,也要等到那个人不在京中的时候。
而今想起来,除了对赵淑玲的恨意之外,邵琰竟然也隐隐生出几分同情,李复娶邵琰,不仅仅是因为邵显是李复的恩师,还因邵家与顾家的那一点点的关系,等到邵家落败、顾家颓势,邵琰便对他再无用处,甚至与邵家的关系与邵琰的关系于他而言已经变成了拖累——他想要往上爬,邵琰无所谓,恨的便是他这种踩着别人上位到头来却落井下石的行为。
更恨自己有眼无珠,居然真的曾经相信李复会是她的良人,居然看不透他本来便是那种汲汲营营的人——赵淑玲或许同样看不透,赵淑玲的家世比邵琰好,李复自然会抛弃邵家攀附赵家,李复那样自尊又自卑的一个人,又怎么会真的会喜爱赵淑玲那样一个比他强势的女子,之所以娶赵淑玲让着赵淑玲,无非是因为赵淑玲背后的赵家,赵家不倒还好,一旦赵家倒台或者一旦李复得势,只怕赵家也一样做了李复的垫脚石,至于赵淑玲曾经对李复的所为——只怕李复的报复会来得更不留情。
这种事情,有一便有二,李复做得出一次,自然做得出第二次,只可惜前世邵琰没有活到李复风光的时候,她也不愿意李复真的风光。
若是可以,她宁愿诅咒李复从此不得好死。
23. 手足03
邵家三姐妹到了学塾,最乐的莫过于那一帮半大小子,得到邵显让大家歇一会的话,立刻就变成一群疯猴子,要么跑了要么围上了邵琦与邵瑛——他们都喜欢江氏的手艺。
唯独邵琛在一旁咬着手指,一脸悲愤地指责空手而来的邵琰:“三姐你骗人!”
作为邵琛的孪生姐姐,从小便与邵琛要好,邵琰哪里会不知道邵琛在想什么,不就是嫌弃邵琰根本没有“特意”给他带东西,让他与其他人一样的被对待,这小子是伤心了。
邵琰笑眯眯地摸着他的头,吓他:“再不去就全没了哦。”
邵琛“嗷呜”一声,赶紧撇开邵琰,跟那群小子一起挤到邵琦与邵瑛身边去了。
邵琰摇摇头,见自己也帮不上什么忙,便去外边整理花木。
“三妹妹,”邵琰听到有人在叫自己,回头发现是堂兄顾玉擎:“三妹妹听说你受了伤,现在可好些了?”
“大哥,”邵琰赶紧点头:“好多了。”倒没说什么“劳您费心了的”客气话。
邵显虽然不再姓顾,虽然胡氏那般胡搅蛮缠,但并不代表邵显就此真的与顾家再也没有关系。再怎么说,邵显过继的时候已经大了,顾三叔那时候也晓事了,就连顾四叔,也并不是一无所知的——顾四叔后来之所以离家出走,便是因为年长后知晓了那些过往,认为是邵显代替他受罪,觉得是他害了邵显,他过不了自己心中那一关,离家出走后便再也不肯回家面对亲人。
或许胡氏几十年如一日的诅咒到底是生效了吧,邵氏育有五子,长子意外夭亡,次子过继出去,四子离家出走,幺儿生来体弱,到最后能够支撑顾家的,却是自小顽劣的顾三叔。
顾家到了顾玉擎这一辈,在子嗣上,似乎也开始走了下坡路。
顾玉擎是顾三叔的儿子,顾三叔只有一子一女,长子顾玉擎,长女顾玉娆。
顾家这一辈的孩子,名字的排辈字是“玉”字,其实邵家也有自己的排辈字,邵家邵琰这一辈名字里本来应该有“永”字,比如说邵永安、邵永春等,然而邵显却是舍弃了“永”字,而是选了带斜玉的“琦”“瑛”“琰”“琛”四字,与邵家不一样,与顾家也不一样,却又暗含着邵显那些说不出的私心。
好在邵家自邵太爷时起,名字便另辟蹊径与族里不太一样,所以他们姐弟的名字,倒也无人多说什么。也幸而胡氏不识字,只知道他们姐弟名字是一个字顾家那边是两个字,看不出其中的关联,否则大概又是一场热闹。
胡氏对邵琛的名字无所谓,不从永也行,只要不像顾家那样从玉便好。
顾玉擎不爱念书,之所以来学塾,一是因为祖父过世,顾三叔自己不喜念书不能好好教他,又的确不愿意顾玉擎与他一样,二是因为邵显哪怕是外姓,却毕竟是顾玉擎的二伯,也还是能管束一二的。
除此之外,大概便是因为邵琰了吧。
顾玉擎不是没有自己的妹妹,然而顾玉娆除了名字很女孩子且生而为女子以外,性子却完完全全与男孩无异。平阳此地对女子并无太多限制,顾玉娆年纪虽小,行事大大咧咧脾气火爆,顾玉擎反而文静许多,也正因为如此,顾玉娆一向嫌弃自己这个兄长无趣,平日里也不愿意与顾玉擎厮混,顾玉擎满腔作为兄长关爱弟弟妹妹的心情,在顾玉娆身上全无用武之地,而顾家这一辈孩子也少,顾四叔至今不知所踪,顾七叔体弱不愿娶妻,五叔六叔毕竟与他们隔了一房且生的两个女儿还在襁褓之中,顾玉擎思来想去,竟然只有邵显家的邵琰与邵琛最适合他展现兄长之风。
但是邵琛自小体弱,胡氏又看得紧,顾玉擎也不愿意与邵琛来往,邵琦邵瑛年纪比顾玉擎大,他凑上去恐怕会被两个姐姐管束一番,且两个姐姐于顾玉擎而言,也不是好相与的。
还是邵琰好,邵琰不是男儿,胡氏不会管邵琰,再说邵琰虽然脾气也不好,但是也只对胡氏而已,没对别人撒气过,其余顾玉擎觉得邵琰要说泼也泼不过顾玉娆,凶也凶不过邵琦,静也静不过邵瑛,年纪不大也不小,没大到要准备嫁人避嫌,也没小到只会吃和睡,更何况顾玉擎那点小爱好谁都理解不了,就邵琰还有点小女儿心性,无论他做出什么来,邵琰都十分喜欢十分捧场,极大地满足了顾玉擎的兄长情怀。
顾玉擎不喜念书,比起念书,他更喜欢做一个匠人。
他比邵瑛小一岁,才十岁,会的东西便挺多挺杂的,除了四书五经,什么都想学,什么都喜欢——当然,他这些喜好在旁人看来,就有些不伦不类了。时人都以科举出仕为荣,哪里像他,只愿埋首于手艺活。
邵琰还在想顾玉擎来找自己,估计是近来又有什么新的手艺了,顾玉擎便掏出个小东西给她:“给你,听说桃核能辟邪。”
邵琰细看了一会,发现是桃核刻成的小舟,虽然很小,却很精致,邵琰看了看顾玉擎有些受伤的手,还是笑着收下了:“大哥最近又喜欢这个了啊。”
想了想,又夸了顾玉擎做得精致。
“你喜欢便好,”顾玉擎不好意思的笑笑:“这只是小的,总有一天我会造出一艘大船,顺流而下,出海远洋。”
邵琰看着他兴高采烈地描绘着他要造的船有多大多华丽,有些恍惚。
前世的时候,顾玉擎也一直在说,他要造出一艘大船,去描绘海舆图——志向很远大,然而这种事,并不是有志向便可以了的。
前世那么多人都说顾玉擎难成气候,邵琰却知道他比许多人志向都远远大也清楚他想要什么,然而邵琰也明白,顾玉擎的志向几乎没有实现的可能,材料,技艺,一艘船在江河之中要牵涉到的东西已经是太多,何况是出海——没有人会相信顾玉擎能做得到,不说前世的邵琰,哪怕重活一世知道了更多事情的邵琰,也觉得顾玉擎的志向,是天方夜谭。
可是明知道不可能,邵琰却也不愿意打击他。
顾玉擎的想法完全不被世人理解,前世顾玉擎所受的打击也不小,到后来他终于心生绝望,离家出走,后来邵琰便再也没有见过他。
顾玉擎的出走,将顾三叔气得中风,后半辈子都躺在床上度过。顾三叔是族长却瘫痪在床,其他叔祖堂叔本就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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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三叔有点忌惮,他中风瘫痪更是让他的威信动摇,加之他唯一的儿子离家出走,其他人对于顾家长房能否承担宗族的责任起了疑心。以顾三叔儿女都教不好为由,逼迫顾三叔让贤,且又欺负顾三叔顾三婶一个病人一个女流,最后竟是分家了事。
堂姐顾玉娆倒是强硬,然而她一个人,又如何能与众人抗衡?
顾家当初迁来此地,祖训是不可分家,结果不过传承数代,居然就此分析离崩了。
这也是后来便宜了李复的原因。顾家长房颓势,其他几房更是不堪,哪怕分了家,家族的印信却依旧是在顾三叔手上的,因为顾家没有可造之才,亲戚里也只有邵家与顾家最近且邵显也是顾家之后,便将原本属于顾家子孙出头的机会,让给了邵琰的“夫君”。
可恨李复借着顾家与邵家的东风上位,最后却始乱终弃,将妻做妾,与赵淑玲一道将邵琰作践至死——如此白眼狼的行径,让邵琰如何不恨?
邵琰不知道自己能否改变顾玉擎的命运,可是前世到最后连她也认为顾玉擎是异想天开不思进取——那时候她家中烦忧的事情那么多,已经不再是昔日崇拜兄长的妹妹,而是与众人一道泼他冷水。到最后连他都不再理会这个堂兄,只怕也是压垮顾玉擎的最后一根稻草。
重活一世,她依然觉得顾玉擎的理想不太现实,可是她不会也不愿随波逐流打击他,她抬起头看他,语气坚定:“嗯,我相信大哥,我信你一定会达成所愿——大哥你一向都是很厉害的。”
哪怕是虚假的崇拜,只希望她这一点点的崇拜,能让顾玉擎在流言蜚语里坚持下去,不出人头地不要紧,不功成名就无所谓,哪怕他一辈子埋首于一件不可能达成的事,只要他好好的活着便足够了。
她的话果然让顾玉擎笑了,摸摸邵琰的头:“果然还是三妹妹最明白我。”
邵琰不敢面对他的笑容,心虚地低下头。
士农工商,但凡有万分之一的机会,时人谁不以出仕做官为荣,顾玉擎选的这条路,曲折而不被世人所理解,也许他的一辈子,在他人眼中,也不过是一个不学无术的人,文不成武不就,埋首混迹于工匠一流,难以出头,不被世人认同,不被亲人理解,邵琰知道自己若是执意支持他,或许也只是把他推向不可回头的深渊,顾三婶要是知道了只怕会怨怼——然而,只要他留下来只要他活着只要他还在,顾家便不会落到前世那般的境地,只要顾家不分家,只要顾家还有人——哪怕是众人眼中“不学无术”的顾玉擎,也不至于最后让李复得利。
顾四叔虽然离家,然而家中老母尚在,即使众人并不清楚他究竟去了何地,至少每隔几个月还会收到他报平安的书信,让亲人知道他还活着,顾玉擎当初却是一走便从此音讯全无,虽然大多数人都抱着没有噩耗传来便是好消息的念头,私底下却还是会不安,担忧他或许早已经死在外头的可能。
邵琰不知道她为何重活一世,可是邵琰知道她很贪心,她是邵家女,她也是顾家孙,无论是邵家还是顾家,都是她的亲人,她希望她的亲人都能好好的。
24. 手足04
顾玉擎小心地往邵显那边看了看,拉着邵琰便往外走。
邵琰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却还是为他担忧:“大哥你这样我爹事后又会罚你的!你要去哪里我跟着就是了,但你怎么的也得说一声再走啊。”
“说了我们就走不了了,”顾玉擎头也不回:“你跟我来,这事可拖不得!”
邵琰不知道他到底在急什么,但是也知道这个堂兄总不会害自己,她也怕自己闹出动静来让邵显知道了顾玉擎准会受训,因此便乖乖跟他走了。
学塾虽说是在镇上,但是还是有一段距离的,顾玉擎也不知道在急什么,拉着邵琰跑得飞快,明明是冬日,他额角居然流了汗。
到了徐裁缝的店里,他往里看了看,这才舒口气:“还好还来得及。”
邵琰愣了愣,看见里边那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回了头——是祖母邵氏。
前世邵琰年少时,懵懵懂懂,还不能理解顾家与邵家到底是什么关系,只是听长辈的话,一直都叫邵氏“祖母”。祖母与奶奶是一个意思,这地儿对于祖母的称呼,大多是比较随性的叫“奶奶”,“祖母”这种庄重的叫法一般很少。年幼的时候不太知晓两家的纠葛,心里这声“祖母”叫起来,和其他什么王爷爷、徐婆婆、陈嫂子一样,只是个称呼罢了,等到知晓所有的真相,明白并且确认邵氏便是自己亲祖母的时候,却是在邵氏过世之后了。
邵琰还记得邵氏过世时,邵显哭得那般难过,此时再见到邵氏,恍然有种隔世之感。
却也的确是隔世了,邵显低头,有些怅惘。
前世邵琰最开始从未怀疑过邵氏与邵显的关系,因为虽然邵氏对他们姐弟很好,比其他任何的长辈都好,可是毕竟见得少,有胡氏在,邵氏就算有心也只能尽量克制,况且因为邵氏与邵显的关系,邵氏不敢明着对邵显好,只好把对邵显的心思一并放到了邵显的子女身上,与邵显偶尔相处时,反而像是陌路人,是以邵琰从未多想。
当然,也可能是只有邵琰没有多想而已,至少现而今已经渐渐年长的邵琦与邵瑛,肯定是知道一些事的,邵琦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对邵氏有些避让了,顺便还拉着邵瑛一起尽量躲着邵氏——胡氏从来不让邵琛与顾家太亲近,所以这几年邵氏更多的还是透过邵琰,旁敲侧击打听邵家尤其是邵显的事情。
胡氏再怎么不喜欢邵琰,也不会自掘坟墓说出“不是亲生”之类的话来,邵氏再怎么与胡氏不对付,也不会将过去的恩怨说出口——邵琰就算开始怀疑,也当是董氏过世之后的事情,前世此刻的邵琰,是不清楚里边的弯弯绕绕的。
是以邵琰只是愣了愣,重活一世,她不可能当自己仍旧是那一无所知的七岁孩童,再度面对邵氏,难免有些不知所措:“祖母。”若邵氏只是一个和善的长辈,邵琰或许可以很欢快的凑过去,可是邵氏——是她亲祖母,乍然相见,邵琰反倒有些无所适从。
“诶,”邵氏似乎没有发觉邵琰的窘迫,一如既往的揽住她,语带关切:“听说阿琰你受了伤,可好些了?”
邵琰还来不及回应,她已经看到邵琰还稍稍带着包着的额角:“伤得可重?还疼不疼?”
因为她在看邵琰的伤处,邵琰一抬头便看到她的眼神,是毫无掩饰的关心,邵琰连忙低下头:“好多了,就是那里会有些发痒。”
“有些发痒便是伤口慢慢会好了,”邵氏舒口气,又点了点邵琰的鼻子:“可得小心忍着,千万别抓——女孩子要是留下疤痕,可就不好看了,记着了吗?”
“嗯,祖母,”邵琰悄悄在邵氏衣摆上拭了泪,点头道:“我会小心的。”若是前世,邵琰只当她是随便问问随便说说,可是现在邵琰知道,邵氏是真的关心自己——果然是亲祖母,知道她受伤第一个念头是关心她好不好,而不是像胡氏那样,只会嫌弃她问医抓药花钱,哪怕花的也并不是胡氏的钱。
邵氏拉着邵琰坐下,细细询问起邵家近来的情况,尤其是董氏与邵显的情况,邵琰一一答了,至于胡氏么——她们不约而同的略过不提。
邵琰见邵氏会因为董氏多咳了几声便忧心忡忡,忍了忍,还是忍不住问她:“祖母既然你担心太婆的身子,何不自己去看看太婆,也许太婆见着你,心情一舒朗,身子也会好一些。”
邵氏愣了愣,摸着邵琰的头:“祖母事儿太多太忙……又离得太远……”
邵琰立刻便明白自己多言了,从顾家到邵家,两家之间的路途邵琰来往过无数次,哪怕是步行,走一趟也不过花费两刻,太远什么的根本就是借口,邵氏又早就已经将顾家的大事全权交给了顾三婶,太忙也不是理由——说来说去,不过是因为胡氏罢了。
哪怕是逢年过节,邵氏也不会回邵家,因为自从邵显过继以后,只要她回来,胡氏比以前更能闹腾,恨不得能闹得天翻地覆、家宅不宁,她不愿意让邵显为难,所以即使是来往,也是小辈之间的来往,而董氏病弱之后也不再出门,邵氏不回来,董氏不出去,两母女便这样再也无法相见。
前世董氏过世的时候,邵氏也曾回来哭灵,然而她连董氏最后一面都没见到,便被胡氏挡在了门外。
邵琰不希望自己的祖母这辈子还是没来得及见董氏最后一面,所以即使知道邵氏不回娘家事出有因,还是看着邵氏:“祖母你便抽空回去看看太婆吧,太婆可想你了。”
邵氏估计也知道自己那些理由牵强,避开了邵琰“殷切”的目光,许久之后,方才叹口气:“许多事情,你们小孩儿不明白。”
邵琰看着她脸上的落寞,很想说其实自己什么都懂,可是张开了口,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
邵氏拉着邵琰,并不仅仅是拉着她闲聊而已,一边拉着邵琰说话,早已经吩咐其他人回顾家拿东西。
都是给董氏的东西,吃食、衣服、礼物,其他的东西她也不敢多给,只悄悄把装着钱的小荷包给了邵琰,让她拿回去分给姐弟,遇着喜欢的东西自己买了。
给董氏的东西,邵琰自然不能不收,可是给他们姐弟的钱,邵琰是无论如何都不敢要的,然而她推辞一分邵氏面上的哀戚便多了一分,邵琰稍稍有些心软,邵氏早已经将东西都放在一起,让顾玉擎送邵琰回去,自己起身便走了。
邵琰为了难,顾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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擎却将东西拢好收起来,拍邵琰的头:“回去了,再再不回去二伯真的会训我了!”
邵琰被他惊醒,连忙跟上顾玉擎,,埋怨地看了一眼顾玉擎手上的东西:“估摸着我爹会先骂我的。要不……大哥你把这些带回去还给祖母吧?”
“得了吧,二伯哪里舍得骂你,”顾玉擎不理会她话里的期盼:“这是奶奶给太婆的东西,我可不能拿回去,她给你你就听话啊,你逼着我拿回去她一看到估摸着又会哭了。”
顾玉擎顿了顿,语气有些惆怅:“许大夫说了,她可不能再这么哭下去了,再哭下去眼睛就会坏掉了。”
邵琰沉默了,邵氏为什么总是落泪,而今她也能猜到——顾四叔离家出走,顾七叔体弱多病,邵显过继出去日子又不好过,她这是忧思过度,难以安心啊。
顾玉擎一说完,便也跟着沉默下来,邵琰颇觉得尴尬,只好没话找话,故意问顾玉擎:“祖母对我好,你会不会嫉妒啊?”
“那有什么,她对你好,可是每天看到的都是我啊,”顾玉擎本来语气是得意洋洋的,看了邵琰一眼,随即又低落下来,却还是把话说完:“要嫉妒……也是你嫉妒我才是。”
邵琰倒没有因为他的反驳而生气,只是愣了愣,眯眼睛看向顾玉擎:“大哥你话里有话,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啊?”
“我什么都不知道!”顾玉擎立刻接话,似乎又觉得自己回答得太快,有些欲盖弥彰的意思,便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又觉得自己这样太傻,便伸手去摸邵琰的头,颇有些语重心长的意味:“我只知道啊,虽然我们不是一个姓的,但是你爹是我二伯,我爹是你三叔,我是你兄长,你是我妹妹——”
“算了算了,我跟你说这些作甚!”顾玉擎立刻又懊恼了:“你这么笨,肯定是想不明白的,要等你像我这般大的时候,可能才——”
他摇摇头:“到你像我这般大的时候,估计也还是想不明白的。”然后他便十分嫌弃地看着比他低了许多的邵琰。
即使是被嫌弃笨,邵琰也不生气,看了看顾玉擎一脸想说又不能说的表情,笑了笑:“大哥你才笨呢,我叫你一声大哥,难道还要你特意告诉我,我是你妹妹?”她当然知道顾玉擎为何而纠结,他们是一家人,这个认知在顾家并不是秘密,可是在邵家,却是不能轻易提及的。
“好好好,你不笨,”顾玉擎一脸的敷衍:“三妹妹你最聪慧了,谁也不及你。”
“你说的一点诚意都没有,”邵琰故作生气地瞪他,好不容易把这个有点尴尬的话题绕过去了,心里舒了口气:“大哥,你累不累,我来帮你拿一些吧。”
顾玉擎避开她,也瞪她:“明明是我帮你拿的好不好!”
邵琰只好好笑地跟上他的步伐,跟着他回学塾那边。
到了地儿,其他人早已经安静下来,顾玉擎这才把东西给邵琰,自己悄悄地溜进去。
邵琰看着他刚进去就被邵显给逮到,考校了功课却毫无意外的答不上,听到有人在嘲笑顾玉擎,邵琰叹了口气——其实她这个堂兄,一点都不笨,只是,他从来不把他的聪慧放在学业上而已。
25. 第六章 转机01
邵氏给的那些东西不好让邵显看到,邵琰便没有进去。
等了一会,邵琦与邵瑛才出来,许是知道邵琰与顾玉擎又偷跑了,邵琦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再看到邵琰手上的东西之后,便变得阴沉。
“你又这样!”邵琦有些气愤:“你眼皮子怎么这么浅!别人给你你就要!你不会拒绝吗?”
“我说了不要了!”邵琰连忙辩白:“可是祖母她——”
邵琦瞪了邵琰一眼,到底还是帮邵琰拿过手上的东西:“可不许有下次了啊!”看了邵琰手上勒出的红痕,别开了目光没说什么,只是快走了两步。
邵琰连忙点头,追上翻出一本册子给邵琦:“这是祖母特意给你和二姐的。”
邵琦还想说什么,看到那本刺绣花样的册子,嘴唇动了动,半天才轻轻应了一声:“嗯。”
江氏其他的事都行,厨艺这些年也好了许多,但是这刺绣的技艺,依旧还是拿不出手。胡氏这个人更是连针都不拈的,董氏年轻时据说女红技艺不错,奈何年事已高,早已经不动针线,倒是邵氏没出嫁前便跟着董氏学,依稀有几分模样。
邵琦已经十三岁,邵瑛十一岁,正是学这些的年纪,尤其是邵琦,过几年便该出嫁,江氏不会,董氏眼睛不好,在刺绣上是没办法指点她的,又因为胡氏的关系,邵琦与邵瑛也很难得交到什么小姐妹,她又喜欢这些,心中只怕也是着急的。
看到邵氏偷偷给她们的花样,邵琦自是欣喜,但是在邵琰面前,她还是一副冷淡的模样,不想让邵琰得意。
邵琰从拿到这些东西起,就担心邵琦训她,眼见着邵琦闭嘴不言,邵琰也不会自己过去讨骂。
一路沉默着回去,邵琰与邵瑛在前边小心避着胡氏,三姐妹像做贼一般把东西拿到董氏房里,邵琦还是有些不快,想再说说邵琰,然而看到邵氏给她们的东西,又有些讪讪然,放过了邵琰。
邵琰便将邵氏给董氏的东西一一拿出来指给董氏,末了发现最里边一件长衫无论是颜色大小还是样式,都不像是给董氏做的,整个邵家,也就只有邵显能穿得上。
邵琰愣了愣,董氏摸了摸衣料,状似很随意地道:“这一件,就放到你爹娘房中吧。”
邵琰应了,却没有立刻出去,只是站在董氏身边,有些踟蹰。
“去吧,没事的,”董氏以为她是怕胡氏,摇摇头,顿了顿,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阿琰怎么了?有话要与太婆说?”
“没……没什么,”邵琰心中有些忐忑,想起之前邵琦训斥自己的话,每一次邵氏让邵琰带东西,邵琦都有些恼邵琰,邵琰当然知道,可是她也不好拒绝邵氏——邵琰叹口气:“只是觉得祖母总是这样往家里送东西,也不太好,知道的……只当她是孝敬太婆你,不知道的,只怕会有闲话——”
邵琰十分不安地把那句话说出口:“毕竟,祖母已经嫁出去这么多年了。”邵氏总是往邵家送东西,就仿佛邵家什么都没有一般,不知道的,只怕会认为邵家已经到了要靠亲戚接济的地步了——而且,总是这样,难免会不小心碰到胡氏,邵琦为什么那般恼怒,还不是因为以前被胡氏说得多了。
邵琦骂邵琰的那些话,大多数还是从胡氏那里听来的——只不过没有胡氏说得那么重那么惹人厌而已。
董氏沉默良久,声音压低:“可是你三婶说了什么?”
邵琰愣了愣,摇头:“没……我只是随口说说而已。”
这个时候的顾三婶,的确没有说什么闲话,邵琰当然不会随意在背后给她安上这样的罪名——可这世间事本就不可能一成不变,前世的顾三婶一开始的确也是很好的,知道顾家与邵家的关系,对于邵氏的所为也能淡然视之,何况这时候的顾家也还算富足,邵氏拿自己的私房偏心顾四叔顾七叔、又偏心已经过继出去的邵显——也没什么。
可是后来顾玉擎离家出走,顾三叔中风瘫痪之后顾家分了家,没有顾三叔撑着,顾三婶又是个只懂得节流不懂得开源的,日子便越发的不好过。那时候邵氏已经病重无暇顾及其他,顾三叔与顾七叔的的药钱也是一大笔开销,顾三婶难免便有些无措,加上胡氏刻意挑拨之下,顾三婶难免对邵氏几十年如一日的帮扶邵显有了意见,邵氏偏心自小体弱的顾七叔,顾三婶日积月累下来本就有些不快,何况邵显这样一件过继出去了、早已经是“外人”了的人家?
邵琰倒不是对顾三婶有怨言,顾三婶也不过是被形势所逼罢了,一家子的病人,只怕也把顾三婶压垮了。
何况,邵琰自己也觉得,邵氏往邵家送东西,的确是送的太频繁了。
“别担心,”董氏叹口气:“这些事,我们大人自有分寸。”
想了想,董氏又有些无奈,摩挲着邵琰的头:“阿琰我知道你自小聪慧,只是小孩子想太多也容易伤神,太婆长寿,是因为太婆一向宽心——有些人有些事你若是奈何不了,不如便随她去吧,没必要为了这样的人伤神。”
董氏话里边语焉不详又意有所指,邵琰抬头顺着董氏的目光望过去,那里只是一堵墙而已,可是那个方向,是胡氏的住处。
邵琰回过头,看着邵氏送来的东西有些发愣:“我们家真的到了要靠祖母接济的地步了吗?我们家是不是——”是不是早就被胡氏给败光了?
然而后边那句话,邵琰几乎要说出来,到底是咽下去了,她不敢说出口,就算她知道胡氏不好,可是作为胡氏的“孙女”,如此明白的说出来,就算别人都知道胡氏不好,就算别人都知道他们不是胡氏亲生的,邵琰也会怕别人觉得她忘“恩”负“义”,所谓孝道,就是哪怕胡氏有千般不是,邵琰若是无所顾忌的点出来,那便是不孝——她以往会与胡氏争吵,哪怕是胡氏的错,邵琰的名声也早就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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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琰害怕自己那句话真的说出来,哪怕董氏自己心里有底,邵琰也还是会怕董氏会用与旁人一样的异样眼光看待自己,毕竟她说出来的那些话,也没有任何能够说服董氏的证据,而有些时候还没有发生,邵琰若是敢说出口便是诋毁诽谤,到时候只怕叫邵琰自己的品行也要被人质疑——何况此时的邵琰,应该是不知道所有的真相才对,她才多大,再怎么被人觉得早慧,有些百转千回的秘密却也不是她这个“年纪”的小儿应该能参透的。
“你放心,你祖母送的东西,她能送得出,我也收得坦然,并没有接济的意思,我也不怕旁人说闲话,”董氏摩挲邵琰头发的手顿住,叹口气:“只是你的担忧也不是没有道理,长此以往,也的确不是好事。这样吧,你找个机会帮我传话给你祖母,让她最近务必回来一次——罢了,就年初二吧,让她回来,她已经许多年没有回家了。”
邵氏出嫁之后,虽然胡氏不乐意见着她,两家离得那么近,她也还是常常回来的,也就是邵显过继之后,一是为了避嫌,二是她回来一次胡氏便能让所有人难受一次,她便渐渐的不再回娘家,等到几个儿子渐渐长大,到后来,多是让顾七叔代替她回来,再等到有了顾玉擎兄妹,两家大多数的时候,都只是孙辈之间的来往。
饶是这样,胡氏还是闲言碎语不断。
当然,顾玉擎与顾三叔一样,对胡氏的观感都不太好,真有什么事,他宁愿拉着人去顾家商谈,也不愿意进邵家的门以免对上胡氏。
那衣衫邵琰还是特意在邵显在的时候拿过去,没有特意说是邵氏做的,想来邵显也是能猜到的,他沉默了许久,到底还是接过了。后来他也常穿着,对于邵氏如此隐晦而又小心翼翼的好意,他早已经不再像少年时那样抵触,何况他早就知道胡氏不会关心他身上多了什么少了什么,就算胡氏质疑,他已经成亲生子,将功劳推到江氏身上,难道胡氏还能继续纠缠下去?
他一如既往的不多话,却也常常透过邵琰往顾家送东西——虽然他也没明说那些东西是给谁的,但是只要一看,也知道是给邵氏的。
日子在两家你来我往中如流水一样的过了,过了腊八便是小年,也是邵琰与邵琛的生辰,扫尘祭祀之后便是吃长寿面送礼。
然后便是除夕、过年,胡氏一如既往地在大新年的日子里惹得众人一脸的晦气,众人也都早已经习惯了,年初二的时候邵氏终于再度回了娘家,原本是件乐事,奈何在胡氏的阴阳怪气里就演变成了尴尬,邵氏见到董氏见到邵显,好几次想要落泪因为是新年里才忍住了。
她难得回一次娘家,既然回了,也就没打算因为胡氏的冷言冷语就被气走。她让顾玉擎与顾玉娆先回去,自己确实坚持要在邵家住几天。
听闻这些日子都是邵琰为董氏守夜,邵氏满怀欣慰却又有些担忧:“阿琰一个小儿,难为她了。”
26. 转机02
董氏笑笑:“阿琰年纪虽小,但是却是个难得的孩子。”
邵氏摇摇头,转移了话题:“我住下的这些天,就让我和娘一起睡——夜里我替阿琰守着吧,阿琰也累了这么些天,不如就歇息几天,也好养养神。”后边却是对着邵琰说的。
邵琰知道她们之间只怕有许多体己话要说,也的确是为了自己好,刚点头准备应了,董氏却道:“阿琰守着我也习惯了,夜里还是让她在外边守着吧,否则我睡不惯。”
邵琰有些讶异,她以为董氏叫邵氏过来,应该是要商量一些比较私密的话的,却没想到董氏的意思,是说邵琰听了也没关系?
邵氏更是惊异地看了董氏一眼,因为觉得董氏不像是喜欢磋磨小辈的人,邵氏的意思的确是想让邵琰好好休养几日,却也不回当面驳了董氏的话,因此低声问董氏缘由,董氏却只是摇头不语,不过却拍了拍邵氏的手。
邵氏顿了顿,看了邵琰一眼,便揭过了这事。
当晚便依旧还是邵琰守夜,不过里屋睡的,却是两个老人。邵氏依旧还是不放心,帮邵琰把被角掖了又掖,确认不会让邵琰着凉,这才小声嘱咐邵琰:“阿琰你今晚安心睡着没关系,里边有我呢……不用担心。”她虽然还不明了董氏为什么执意留下邵琰在外边,但事已至此,她也只能尽自己所能让邵琰舒适些。
邵氏又叮嘱了好些话,这才回里屋去了。
董氏与邵氏两人的确是有些年没见了,彼此之间都已经不再年轻的母女有许多话要说,邵琰睡在外边,看着胡氏的身影印在窗上,那姿势,似乎是在小心地听邵氏和董氏都说些什么。邵琰似乎明白了董氏执意留下自己的原因——大概,是对胡氏的此举,早就有所预料吧,让邵琰守在外边,胡氏就没办法不知不觉地靠近了偷听董氏母女的谈话了。
邵氏和董氏似乎也知道胡氏在外边,一开始说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邵琰叹口气,在自己祖母与曾祖母细碎的说话声中,实在是太困,也听不清楚董氏与邵氏说的那些话,撑不过便睡着了。
夜半万籁俱寂的时候,感觉有人在轻轻推搡着自己的身子,邵琰迷迷糊糊地醒来,看到跟前的人:“祖母。”
她有些昏昏沉沉坐起来:“祖母,口渴了吗?”说着便要去给邵氏倒水。
邵氏拦下邵琰的动作,轻声“嘘”了一声,示意邵琰不要再说话,又小心翼翼地起来开门看了看外边,这才回来抱起邵琰去了里屋。
是在防着胡氏吗?邵琰若有所悟,也不好意思劳累邵氏抱着自己,稍稍挣扎了下:“祖母,我自己来。”胡氏已经不在外边了,但是不知不觉的,邵琰说话也变得轻声细语,生怕惊醒了什么一般。
邵氏却没有放手,径自抱着她去了董氏的床前。
邵琰趴在邵氏身上,邵氏跟董氏很像,骨架很小,看起来瘦瘦弱弱的,邵琰十分担忧这样的邵氏抱着自己,会不会太累。
邵家三姐妹里,邵瑛与董氏邵氏最像,都是瘦瘦小小的,邵琦与邵琰更多的是随了江氏,身子骨要硬朗一些,也不至于壮硕,但是至少邵琰觉得七岁的自己,也是不轻的,邵氏却走得稳稳当当,邵琰是白担心了一场。
里屋点了灯,但是似乎刻意弄得昏暗,估计还是为了防着不让胡氏察觉,邵琰依旧是不明所以,董氏还没有入睡,就着昏暗的光坐在床头,似乎在等着什么,听到她俩进来了,朝着邵琰招招手:“阿琰到太婆怀里来。”邵氏便将邵琰抱过去,董氏拿着被子将邵琰的身子也给裹住了。
将邵琰捂了一会,董氏才低声道:“阿琰可暖和些了?”
邵琰点头应了,董氏摩挲着邵琰的头发,轻声问邵氏“你看就阿琰怎么样?”
邵氏很是迟疑:“阿琰还是太小了,那些事,可不是阿琰一个孩童就能应付得过来的,非要我说的话,只怕还是阿琦或者阿瑛更堪用一些,若实在不行……显儿媳妇那边……我再多费些心思教教也行。”说着便又叹了气。
邵琰不知道董氏与邵氏到底在打什么哑谜,但是觉得事情与自家三姐妹有关,便强打起精神听着,只是听了一会,只听得出董氏与邵氏要选出什么人来,可是做什么,邵琰也没听出个所以然来。
“孙媳妇那边……要做的事儿太多,她也太明显,避不过别人的耳目;阿琦看似能沉得住气,但其实面上是藏不住事的;阿瑛性子太懦弱,容易被人拿捏住吃亏;邵琛又与那人有些亲近,年纪又小只怕容易受蛊惑——”董氏将邵氏心目中的人选一一否定了,长叹一口气:“我也不是没有考量的,我思来想去,也就只有阿琰最合适,别看她年纪虽小,却是个有主意的,也不怕别人欺侮了她,你嫌阿琰年纪小,我却觉得这样更好,她正好可以多照看几年——你别看阿琰年纪小,我这些年冷眼看下来,阿琰是个心实护短的,无论如何都不会亏待她身边的人。”
邵氏沉吟许久,方才叹道:“阿琰也是我看大的,我如何不知?罢了,也是这个理,阿琰年纪小没关系,这不还有我吗,我在一旁看着教着,也不会让她被旁人哄骗了去。再说了阿琰与昌儿的一子一女也算合得来,就算她常常跑我那边去,别人也不会起疑。”顾昌,是顾三叔的名讳。
邵琰听着她们似乎在自己身上达成了某种决定,可是邵琰还是不清楚她们到底在说什么,忍不住有些急了:“什么事?太婆和祖母要我做什么?”她怎么就听不懂呢。
“不是说我家阿琰最是聪慧不过的吗?怎么没听出来我们要做什么”邵氏打趣道,邵琰没料到自己的焦急反而取悦了邵氏,不过邵氏也并不是喜欢卖关子的人,在邵琰另一边坐下,拉着邵琰的手笑了笑:“阿琰你不是担心我总拿东西给你们,别人会说闲话吗?”
邵琰听邵氏的意思,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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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解决之法,立刻便清醒过来了,不过还是有些不解便是了。
邵氏拍拍邵琰的手:“阿琰你想太多了,那些东西也不光是我的,大多都是你太婆的东西,本也是你们的东西,通过我来送只是帮着你们遮掩而已。”
邵琰越听越迷糊了。
董氏摸着邵琰的头发,笑了笑道:“我有一个嫁妆庄子,离你祖母那边更近一些,你奶奶一直以为我早就没了,你父母那里,我也没特意提起过,本来只是当做自己的私房,万没想到,最后却成为我们家唯一的出息了。那庄子我先前一直都是让你祖母帮忙打理的,为的,除了给自己攒私房以外,也是不想什么事都让你奶奶把持住了。只是我也老糊涂了,你说的那些也有道理,总是这么着下去也不是办法,毕竟人多口杂,你祖母年事也高了,总不能一直劳累着,你父母那里,你爹是不管这些事的,你娘每日要做的事已经太多我也不想让她再累着,你两个姐姐也不顶事,便只能找你了。”
“阿琰自从你上次摔了头之后,我总觉得你有时候不再像以前那般孩子气,似乎看起来比你两个姐姐更稳重可靠,”董氏低头“看”邵琰,扶着邵琰的肩膀,似乎有些郑重其事:“阿琰,我若说我要把这个家交给你,你能让我安心吗?”
邵琰立即明白董氏话里的含义,重生以来,邵琰最担忧的,莫过于自己家的生计问题,眼下这个问题却如此轻松便能解决了,邵琰欣喜之余,不免觉得有些不真实:“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可是阿琰有一句话我要说在前头,”董氏顿了顿,邵氏却是细细打量邵琰的表情,听董氏道:“我那个田庄不大,但若是好好打理,虽难以富足,倒也足够一家老小花用,只有一点,待我死后,田庄自然会给你爹,到时候怎么处置,也还是你爹说了算——你可会生气?”
邵琰知道董氏这是在试探自己,董氏话里的意思邵琰很明白——邵琰对于那个田庄,如邵氏一样,只是看管而已,所属权是不可能归到邵琰名下的,董氏与邵氏是想看她有没有私心。
虽然觉得自己才多大,董氏与邵氏这般小心也有点过了,不过邵琰却并不好因此就生气,她对于这些东西的归属的确不在意,为了安抚董氏,邵琰还是点了点头道:“无妨的,无论是我爹还是邵琛,总不会亏待了我们一家人。”董氏留给邵显,邵显最有可能给邵琛,这是董氏话里的意思,邵琰表示她明白,同时也向董氏承诺,这些收益,她不会私藏,她会花用在一家子身上。
“好,阿琰你比我想象的要通透得多,”董氏看了邵氏一眼,两人相□□了点头:“阿琰你放心,太婆也不会亏待你的。”
“有时候真不知道为什么,感觉阿琰你经过上次的伤之后,就变了许多,似乎比你两个姐姐都要老成可靠,”董氏爱怜地摸着邵琰的头,轻轻叹口气:“也不知道这样的变化,是好是坏。”
27. 转机03
等到天气日渐暖和、雨水充足起来的时候,平阳的春耕便要开始了。
邵家这样的人家,也不至于要自己躬身劳作,多是把田地佃出去让庄客耕种,等到秋收二季的时候,将租子收回便已经足够,偶尔有想要自己留着一些田地耕种的,也是让那些租种的庄客人家出手帮忙,从耕种、看护、除虫除草到收获,等等脏累的活自然也是假手于人,没必要亲力亲为,应该是很轻松的——当然,这是邵琰过去的想法,等到她开始跟邵氏接手董氏的嫁妆田的时候,才知道其实这里边可不简单,门道可多着呢。
每年开始耕种之前,考虑的便是许多杂事,自家种的那些田需要留种、催芽、育苗,这些,都要与人商量,还有那些灌溉的沟渠是不是该修整、请什么人来修整,工钱如何,将工具、种子租借给那些什么都没有的人,是现付还是等收获的时候用粮食来抵债……等等琐事不一而足,可不是一天两天便能解决的。
这些还都是小事,每年的赋税纳粮之事,才是重中之重,若没一点准备,一头撞进去,准是一头雾水,根本应付不了。
平阳此地每年可种植两季,每一季的出产——大约是上田亩产五石,中田亩产四石,下田三石。邵显只是秀才,按例邵家的田地还是要征收田赋的,本朝大多数地方的田赋,是十五取其一,然在南边气候温润适宜作物生长的地方,则其田赋,是十取其一同时比其他地方少收一些其他的赋税,也即按着上田来算,一年两季收十石,要征收一成也即一石的田赋,邵家再收两成的租子,也即庄客一年劳作下来,庄客能得到七成的粮食。
邵琰过去不晓农事,偶尔会质疑收三分租子会不会太苛刻,然而邵氏告诉她三分租子已经算是宽松了,这也是周围有田地的人家一致商议过后才定下来的,不过也只有那些家中田产多一些的才敢这么收租子,田地再少一点,为了自家过活,至少要收四分,有些不厚道的人家,会收到六七分,不过那样的人家,大多数也是为人所不齿的——租子超过五分,庄客的日子便有些艰难了。
新年的时候,邵琰刚知道自己要接手这些,还以为事情不会太难,等到真正去做了,才知道自己其实什么都不会——然而这也并不是什么大问题,有邵氏在一旁教着,邵琰怎么都不会出大错,最大的问题在于,当知道从今往后这些田地归邵琰打理之后,长年租种董氏嫁妆田、一直以为这是邵氏的田产是挂在顾家名下的那几户庄客的脸顿时便变得十分难看。
邵琰只当那些人变脸是因为自己年纪小他们觉得自己不可靠,故而并没有放在心上没有细细追究下去,只是依旧跟在邵氏身边看邵氏与那些人打交道制定好耕种的计划,她对于这些还是一窍不知所以并不打算插话,只是安安分分的听着,有什么不懂的,也记下打算之后再请教邵氏。
董氏这个田庄并不大,只有五十多亩的水田,分别让七户人家租种,那七户人家已经租种了许多年,都是熟悉且老实安分可靠之人,也正是因为如此,董氏和邵氏才敢让邵琰接手,至少就算以后邵氏罢手,邵琰也不至于被人欺瞒去了。
邵琰自己当然也是希望这些庄客依旧留下,谁知等邵琰与邵氏要离开的时候,居然有五户人家小心翼翼却又好似破釜沉舟一般,提出了要退掉租种的田。
为首的长者一脸的风霜,一看便是积年的庄稼人,他们原本是要与撇开了邵琰与邵氏商谈,奈何邵氏觉得任何事都没必要避开邵琰,所以没有应允,邵琰依旧跟着。那长者满脸愁苦的看了邵琰一眼,大概是觉得邵琰年纪小没什么威胁性,斟酌了一会,到底还是像邵氏哭诉了缘由:“邵太太,不是我们有意为难您,我们租种这些田地也有许多年,早已经种习惯了,本也舍不得就这么走了的……可当初我们租种这田的时候,是看在顾家看在您的面子上,说白了我们敢种这田,是看中了顾家名声好信誉高才安心耕种的,可是而今你们说变就变了,好端端的顾家的田,突然就变成了邵家的……我们可是不敢再种下去了。”
邵氏不解:“王家的,当初我往外租种的时候,便已经说过这庄子不是我的,是帮亲戚打理的,那时候你们也没有什么二话,这些年彼此之间也算是没有嫌隙——而今春耕已经快开始,你们说不种便不种,我到哪里再找来人种?春耕若是耽误了,等到二季的时候定会有拖延,何况你们不种这田也还是要找其他人家的田地租种,何必麻烦呢?再说了你们都是去年年底才续的租约,写明了要再租种五年,而今才过了多久你们就这般反悔,还是几户人家一起反悔,这真的是让我很为难的——”
“不是我们不厚道,是你们一开始就没有说清楚这田地的归属啊——”被邵氏质疑,王伯也有些焦灼:“当初您的确是说过这是帮亲戚打理,可您也没说这庄子原本是邵家的庄子啊!”
邵氏再宽和的人,面上也隐隐有了怒意,王伯面色有些惴惴,却还是坚持把要说的话说完:“我们也并不是质疑您——而是若早知道是邵家的庄子,不管多低的租子,我们也不敢租种的,而今您突然说这是邵家的庄子……我们哪里还敢继续租种下去,五年、整整五年……我们是宁愿赔那提早毁约的钱粮,邵家的田我们无论如何是不敢种了的!”
其他人也跟着附和着,仿佛邵家的田地会吃人一般,邵琰听了一会,此刻也忍不住了:“你们退租是因为我?”
她细细打量那些人的表情,那些人看她仿佛看着洪水猛兽一般的惧意,实在是太过于明显,邵琰从来没想过居然有人会怕自己怕成这般,有些好笑,更多的却是不解:“虽然我年纪小不经事儿,可是我并不是不愿意学,我不懂的我也不会随意插手,你们若是担心我的话,其实大可不必——再说了,祖母还在一旁看着我,总不会出错,你们这又是何必?”
邵氏点了点头道:“这田庄本就是我母亲的嫁妆,就算不是现在,将来迟早也是要给邵家人来打理的,你们在这里租种已经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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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了,我也信得过你们,所以才放心让小孙女一个稚子来接手这田庄——而今你们说走便走,我到哪里再去寻可靠的人家?”
邵氏顿了顿:“你们还有什么想说的便一起说出来吧,若是能做到的,我尽量。”话是这么说,但是邵氏的表情已经不太好了,估计是觉得自己居然看走眼,这些人并不可靠,眼看着邵琰年幼所以故意在此时提出要走,只怕也是欺负邵琰年纪小,她叫人回去把契约拿来,估计是真的打算放这些人走了——强拧的瓜不甜,强留下他们,往后邵琰只怕也不好管。
王伯哪里看不出邵氏隐隐的怒意,赶忙解释道:“我们绝对没有欺负三姑娘年纪小的意思!我们不继续租种,不是因为三姑娘,是因为邵家的田地我们真的不敢租种啊!”
王伯一脸的无奈:“也不是我们故意找事儿,更不是想着闹事让你们给点好处什么的,我们不是那样的人——我们实在是没有办法啊!一家子老小,就指望着这些田产过日子呢,邵家的租子收得那么多,一年忙头忙尾,只怕到时候连吃饱饭都成问题,每年需要花用的地方又多……到时候只怕不仅不能勉强过活,连命都搭进去了啊!”他说着说着,便带着身后的人朝着邵氏与邵琰跪下了,邵氏与邵琰连忙避开,他们面上的神色,也隐隐变得绝望起来。
他说了那么多,邵琰却是立即抓住了里边的疑点:“邵家的租子高?太婆提起过,邵家的租子,也同样是收的三分。”
“哪里是三分!当初三分的租子,都是我们交给邵家两分,一分直接入库作为田赋,后来邵家说是应当给三分给邵家,再拿出一分入库,到最后又变成了四分都给邵家,邵家自己入库,就这样莫名其妙的就变成了四分,四分也就罢了,横竖其他人家也多是到了四分,但谁知道四分也还不是全部?”王伯却是突然气得脸红脖子粗:“邵家这些年的租子,一直都是在涨的,去年就收到了六分,听闻今年还要涨!;六分已经是要扒人皮啊!何况年成不好的时候,也是按着好年成时那样收,简直是不给人活路!最可恶的是邵家这几年又弄出不收粮只收钱的事——市面上一石谷物明明只卖百文,邵家非要按着一百二十文收,除非那里边是种出了金银才能有这价吧?细算下来,邵家何止是收的六分租,这是要把人往死路上逼啊!”
邵琰愣住:“你说邵家……真的收的六分?”
她看向邵氏,若真是如此的话,邵氏也该听到些风声,然而邵氏却是摇头:“这事我怎的不知?”
“已经收了好几年了,收那么多租子,每年的修整又不上心,租子一直在涨,收成那是一年不如一年——邵家的庄客满心的怨言,想要退租,奈何邵家那边说了,想要退租可以,但是要把之前约定里要租多少年的田租都拿出来才肯解除契约,”王伯一脸的愤怒:“就算是毁约,邵家开出的那些价
,也太过苛刻了,田都不种了,却还是要交那么高的租子,哪个傻子愿意这么被人痛宰?”
28. 转机04
王伯叹口气:“偏偏邵家那边与官府又有联系,谁要是敢到外边乱说,准会被抓进大牢里,要么就是被痛打一顿,邵家如此行事,私下里早已经传开了,也就是你们都不知晓而已。且看着吧,那些人家是担心自己退租还要交更多的租子才忍着,过一两年租约满了,只怕邵家的田地不会再有人耕种变成荒地了。”
王伯说着便朝着邵氏磕头:“邵太太,看在我们种了这么多年的份上,就请您高抬贵手放过我们吧!就算你们要收我们五年的租子作为补偿,我们也认了!只要不要让我们种邵家的地,怎么都可以,就算我们一时拿不出这么多,我们去租种别人的地,一年一年,我们补给你们,我们一定会还清的!”
邵琰愣了愣,随即明白——定然是胡氏在作孽了!
邵家不算董氏这个庄子的话,大概还有田三百多亩,一向是租给附近的庄客耕种的,每年收的租子,除了上交的田赋,定然还是有富余的,当然那些事一向是胡氏所把持的,邵家其他人也没有插手的余地,那些钱粮只怕全是入了胡氏的口袋,一文钱也没有出来过——即使是对邵琛,胡氏也从来不会舍得的。
若不是王伯声嘶力竭的提起这些,邵琰几乎忘记了,前世似乎的确是有过这么一段的。
差不多便是这一两年发生的事情,长久以来,胡氏掌管着邵家那些田地的收成、租子、赋税,董氏病弱,几十年前便已经不与胡氏争权,邵显和江氏则是根本没有插手的余地,何况无论是董氏还是邵显,其实约莫是早就有些心灰意冷,觉得这些事情胡氏愿意做便让她做吧,若是这些钱能够让胡氏安分些,就当做是破财免灾吧。
可是饶是不理会胡氏的所作所为,前世邵显却还是因为胡氏的所为而受了罪。
也便是之后这几年的事情,董氏过世,邵琛夭亡——之后的这两年里,邵家正值多事之秋,邵琰前世隐隐听说邵家田地荒芜,只是邵显江氏也不管这些,何况是邵琰一个稚子?家中繁杂的事情一堆,谁也没在意这些,结果有一天邵显被昔日邵家的庄客打了。
那时候邵琰还太小,并不清楚其中的缘由,只听说是因为庄客欠债太多走投无路之下才铤而走险寻上的邵显。邵琰记得自己是有些气愤的,颇有些“何不食肉糜”的无知,觉得那庄客真的是奇怪,他欠下的债务与邵显何干?她同样不理解,为何邵显受了伤,却没追究那庄客的罪责,将那庄客送入官府。
而今将王伯口中所诉的那些事联系起来,邵琰便明了了——这些破事,与胡氏脱不了干系,只怕胡氏敢在外边作恶,少不了打着邵显的名头。
若是可以,邵琰真想挖开胡氏的脑袋,看看里边到底是烂成了什么模样!做人做到如此地步,简直可称之为祸害!这样一个大字不识一个的人,到底是如何想得出种种阴损的招来着的,短视而不顾后果,就算邵家真的再步前世的后尘,只怕胡氏也还是一样的不知悔改。
邵琰满心的气愤,然而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眼下最要紧的,还是要留下董氏嫁妆田的庄客,至于胡氏的所为,还是等回去与董氏商议过后再论断。
王伯依旧还跪在那里,邵琰迟疑了一下,朝着他深深鞠了一躬,王伯哪里敢受,连连退后闪躲:“不敢当!三姑娘,你这是折煞老头子了啊!”
他先前跪邵氏,却不敢跪邵琰,因为就算邵琰是“东家”,毕竟年纪也太小,就算他是庄客,可是年岁摆在那里,真的跪邵琰,只怕有心人会认为他有意想让邵琰折寿,眼下邵琰靠近了他,他生怕自己出错,踉跄了一下,到底是起身了,不过却还是弯着身子。
邵琰本想叫他不必如此,见他一脸惶恐,叹口气:“王家爷爷你先前说的那些,我们一家人却是一无所知,的确是是我们邵家的不是。”
她说着又要鞠躬,那些人又连连后退不敢受,不过脸上的惧意,倒是去了几分。
邵琰又道:“我、我父母都是不管邵家的田地的,那边发生了什么,我们做不了主,可是这个田庄和邵家其他的田地不一样,这田庄是我太婆的嫁妆,我祖母之前经营了许久,你们也帮着打理了许多年,这庄子上的田地,于我们而言,是不一样的,于你们而言,只怕也是,既然如此,你们何不继续留下呢?”
“我今年才开始接手打理这田庄,我年纪小什么都不懂,正希望你们这样的长者在一旁教教我,我无论如何都希望你们能留下来,毕竟你们是我祖母信任的人家,”她看了邵氏一眼,见邵氏点头,这才继续道:“邵家那边我做不了主,可是这里,却是可以的,若是你们愿意留下来,我保证这租子还是像过去这些年一样不会有太大的变化,我知道你们是信不过我的,可是这时候你们再去找别人的田地耕种或是我们再重新找一些庄客,都已经是太迟了,对你们对我们都没有好处,彼此都是得不偿失的。”
“既然如此,那不如这样吧,”邵琰给出一个解决的法子:“你们今年先继续租种,若是明年抑或者是种植二季的时候,你们的决定还是如此,那自然是我年纪小能力不足的缘故,我也不怪你们,你们坚持不再租种,毁约的钱,我们这边不收,这些,我是可以做主的。这样的话,不管是你们还是我们,都有更多的宽松,也不必手忙脚乱的,如何?”
王伯等人有些迟疑,看了邵氏一眼,转向邵琰:“三姑娘你真的能做主?”
“我说的那些,我是可以做主的,”邵琰点头:“不过若是你们有其他的请求的话,我或许要与家中长辈商量一下,你们有什么要说的话,也可以告诉我,我帮你们传话给太婆。”
“这是我太婆的田庄,是她的嫁妆,我太婆是什么样的人,就算这些年她不管事了,长辈们应该也还记得,这田庄一直都是由我祖母打理的,你们跟着我祖母这么多年,我祖母是什么样的人,你们也是清楚的,而今我接手这田庄,我不敢说我一定比我太婆、祖母管得更好,至少她们定下的章程,我不会有太大的变动,你们大可安心,”邵琰顿了顿,见他们还是有些犹疑,又道:“至于邵家那边的租子问题,我是一点都做不了主,你们比我年长,想必比我更清楚是为何——但无论如何,我保证这边与那边绝对是不一样的,我希望你们留下来,我希望你们信我。”
“既然这样,”王伯跟家人以及其它的庄客商议了许久,这才小心翼翼的道:“既然三姑娘这样说,有顾太太做担保……我们愿意再试试……但是我们想先去把租约改了,先改成一年的……等到秋收之后我们再决定要不要继续租种……可否?”
有人依旧不放心,追问了一句:“你们真的不会不种地还要把后边几年的租子都补上吧?”
邵琰笑道:“当然不会,若是你们不放心,我们现在便去寻了中人过来,把租约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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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等找了中人、里正过来,将五年的契约改成了一年的,那些庄客终于安下心来,不用邵琰或邵氏开口,那些人便准备下去劳作了。
王伯磨磨蹭蹭的留在了最后,邵琰以为他还是有些不放心,便问他还有何事。
王伯弯下身子,有些踟蹰:“三姑娘这脾性倒是果断——往后跟着三姑娘,我们也就安心了……只是……我兄弟还有其他亲戚便是租种了邵家那边的田地……我想替他们求个情,想问问三姑娘……能不能……能不能……”
似乎也是知道强人所难,王伯“能不能”了许久,终究是没把话说完。
“我家中的情况……我奶奶那个人……想必你们比我更清楚,我父母都没办法做主,更何况是我——”邵琰叹气,本想拒绝的,但是看到王伯一脸的期冀慢慢变成失望乃至绝望,到底是不忍心:“我试试……但我不能保证。”
即使如此,王伯还是千恩万谢的出去了,邵琰回头见邵氏一脸想要询问却不知如何开口的表情,摇了摇头,忧心忡忡的道:“我只怕不只是租子的问题啊。”
按着胡氏的性子,进了她口袋的钱断然没有再拿出来的道理,原本三分的租子里边已经包含了一分的田赋,原本让庄客帮忙入库便是为了方便,胡氏硬是将田赋也揽入手中,那一分的租子本来应该是作为赋税,可是按着胡氏的性子,只怕根本不会理会这些。
邵琰的忧心并不是无的放矢,之所以这么说自然也是有前世的依据的——前世邵家便是欠下了多年的田赋,等到邵家嫡支落败,整个交南改土官制为流官制,邵家嫡支失去了平阳的县令一职自身难保,新官上任,首先拿的便是原本与邵家嫡支有关的人家出手,邵家因为胡氏私下里扣下了赋税,欠下了十数年的田赋,邵显因此被革去了秀才的功名,邵家更是大出血去补那个窟窿几乎倾家荡产,而做下这些事的胡氏却仿佛事不关己,明明是她的过错,她却连一文钱都没有拿出来贴补,所有人都因为这事元气大伤,唯有胡氏毫发无损。
前世邵显之所以身亡,当中也有胡氏的手笔——即使邵家受了那样的罪,胡氏依旧还是死不悔改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那些曾经受到盘剥的庄客再度上门来讨回公道,胡氏自己倒是醒觉又躲了,那些人无处发泄,便寻上了邵家的后院,邵显为了护住邵瑛与邵琰,挡在了众人面前,混乱中被人砸中了脑袋,留了一地的血。
闹事者害怕跑了,那时候邵家已经拿不出钱了,邵琰求胡氏、邵瑛求胡芠出手相助,然而那两人冷心冷血不肯救治甚至不让邵琰与邵瑛出门找大夫,李母不放心找了大夫过来,胡氏却根本没让大夫进门,邵显最终失血过多不治而亡。
胡氏还因此骂邵显死了还脏了地方,仿佛一条人命甚至还比不上一条被褥,她不肯给邵显办丧事,又还是李母出钱买了一口棺材,雇了人匆匆将邵显葬入祖坟。
胡氏却又因此恨上了李母,借着为邵显守灵的缘由将邵琰禁锢在家中,似乎是有其他的打算——比如说将邵琰卖给一个老头子做妾之类的,邵瑛偷听到他们的阴谋,悄悄放走了邵琰,邵琰与李母连夜逃离想要进京去投奔李复。
却是从一个火坑,跳到了另一个火坑里,而就在邵琰到了京城不久,便接到了堂姐顾玉娆送往京城的书信——胡芠早就有了外室,西戎来犯,胡芠与胡氏借口邵瑛不贞,竟是活活逼死了邵瑛。
29. 转机05
想到这些令人不快的事,邵琰心中的忧虑更甚,邵家有胡氏这么一个人在,总归是一个极大的隐患,只是正如邵琰所说,她对于邵家那边的田地是完全做不了主,甚至于她连邵家到底有多少田地都不清楚。
想找人问,想知道到底都是哪些人家租种邵家的田地,只是恐怕连江氏与邵显,也未必全然知晓——更何况,有些事在还没有清楚以前,邵琰也不想让他们担忧。
思来想去,邵琰唯一熟识的,也只有一个陈娘子而已。
邵琰也不敢还没开始便把事情闹大让胡氏知道,只能等陈娘子忙完邵家的活回家的时候悄悄跟在陈娘子身后,等到无人的时候,方才叫住陈娘子。
“三姑娘,”虽然有些不明白邵琰为什么会出现,陈娘子却还是朝邵琰笑笑:“可是还有事要我回去?”
邵琰反而有些踟蹰:“陈婶,可否向你打听一些事?”
陈娘子不以为意,笑道:“三姑娘且说,我若是知道,定会告诉三姑娘。”
“我听说——”邵琰顿了顿:“家中这些年收的租子涨了许多……我也不认识旁的人,便想问陈婶你知不知道这事?”
“三姑娘你听谁说的?”陈娘子的面色变得十分惊惶:“三姑娘你还是别问这些事吧!”她说着看看四周,便向邵琰告辞,似乎是怕别人看到她俩在一起。
陈娘子话里的意思是不能问,却并没有否认。邵琰了然:“所以这事情确有其事,对吗?”
邵琰叹口气:“陈婶你若是担心,不如我们找个没人的地方好好说说?”
“不了不了——”陈娘子连连摆手,一脸的不安:“三姑娘我突然记起我家中还有急事,实在是没这个功夫……三姑娘你不如让我先回去,你去找别人问问?”
“我找别人问,别人是不是也是会像你这样什么都不肯说?”邵琰盯着陈娘子:“我问你,你只需告诉我,这事情是不是真的便行了——你却不敢说,是不是有人跟你说过什么?是不是有人逼着你不许说真话?那个人……是我奶奶对不对?”
“三姑娘你就饶了我吧!”陈娘子就差给邵琰跪下了:“我是真的不能说,若是让……人知道是我说的,我连在你家中帮忙的活也没了啊!”
“是我奶奶对不对?”邵琰上前一步:“我也不想逼你的,只是这事情不是小事,你们没有人说出来,我们便一直蒙在鼓里,你们继续受罪,我们却是一无所知——我也明白你的顾虑,你在我家做事多年,知道我父母不管也管不了这些事,所以你们只能听她的,她逼迫你们不许说,你们便真的不敢往外说,这般藏着掖着,受苦的毕竟也还是你们自己。你们不说,我们便不知道,到时候租约到期了,你们换一家便一了百了,可是我却担心我的家人会因此而受累,我也怕你们因此而恨上了邵家——哪怕我父亲不管这些事,可是他毕竟是一家之主,我怕到时候有人会找我父亲的麻烦。”
邵琰想了想,继续道:“更何况你们帮着她瞒着,她也不会对你们有善意,一直这么收着租子,你们的日子只怕更艰难吧?”
陈娘子小心翼翼问道:“那如果我说了,邵秀才能做得了主把租子降回来吗?”
邵琰不是不懂她话里的期冀,可是邵琰也不能说谎:“我不敢保证,你在我家帮活那么多年,我家的情形想必你也是知道的,我问你这些,只是想知道发生了什么,然后告诉我父母还有太婆,至于他们怎么做,却不是我能左右的——”或许就算告诉了他们,也没什么用……可是邵琰还是把后边的话给咽下去了。
陈娘子思虑许久,方才咬咬牙道:“三姑娘我若告诉你,你不会跟她说是我说的吧?”
那个“她”是谁,邵琰当然知道,点点头:“不会,我会保密。”
顿了顿,邵琰又道:“如果可以,我想找更多的人来问问。”
“我帮你找人!”陈娘子似乎是豁出去了,却又还是有些小心:“只是最好不要让她知道。”
-
越是深究下去,邵琰便越能体会到胡氏的贪婪与霸道。
三分租不高,本来便是田地多的人家对庄客的仁慈,当然,三分也并不是绝对的,在与庄客的租约里,还有一条便是要看当年的收成与那年的赋税调整所收的租子。但是就算有些人家用其他的理由调整租子,却也不会太过分,最多再收半分或者一分而已,胡氏不识字,却是抓住了这个漏洞,以朝廷提高了田赋为由,将租子调高,更是拿中田作上田,收更多的租子,上田也是把收成往高了算,比如说上田一季收五石,非要说成是八石——哪怕是最富饶的地方,也种不出八石来,明明收的五石,按八石算三分的租子已经收了一半,再收到了六分——庄客一年的辛苦,换来的几乎是颗粒无收的结果。
有人质疑,收的粮食都在那里,明明只有五石,凭什么非要说是八石?让胡氏上门对峙,胡氏张口便说是别人藏起了粮食,带人将囤在那里的粮食全部收走,还带人去搜庄客的家里,但凡看到粮食便说是贼赃看到稍微值钱的东西便说是偷卖了粮食买的,通通带走,她撒起泼来又是完全不要面子了,又握着那些庄客按了手印的契约,一时之间,竟是无人再敢与她作对。
当然,有老实本分、被欺压的庄客,自然也少不了愿意与胡氏同流合污欺压他人的庄客,胡氏倒是懂得收买人为她做事出头作恶,只是乡里乡亲的,事情做得太过了,惹得人心怨恨。
可是却无人敢言。
一是因为她手中握着众人的契约,扬言谁要是说出去便是毁约要把人送官,也不管邵家与嫡□□边早就已经疏远,还是拉着嫡支的虎皮做大旗,那些庄客就算再不懂政事,也是知道平阳的县令一直都是姓邵的,一般老百姓本来对于官府便是敬而远之,何况在觉得邵家与县令家是本家的情况下,自然觉得那边肯定是会包庇纵容邵家的,哪里敢闹上官府?
二是胡氏蓄养的那些豪徒,也许称作无赖或者打手更合适,胡氏这人是真的敢动手的,而且打了人也是不惧的,没理也要说成有理,非要说被打的人活该,而那些被打的多是老实的庄客,又忌惮邵家与官府的关系,就算被打,也是咬着牙往肚里咽,哪里敢说什么?
邵家其他人虽然不管田地里的事情,但是偶尔需要人手也还是会找庄客帮忙做事,类似与陈娘子这般在邵家帮活的人家,胡氏还会特意寻上门威胁。
陈家租种邵家的田地也有十余年,陈娘子是在江氏怀着邵瑛的时候便开始在邵家帮活的,至今也快十二年,最初几年还好,最近几年胡氏开始提高租税,陈娘子倒是起过心思要与江氏分说,奈何她还没来得及说,胡氏便威胁她要是说出去便收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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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家正在种的地,且连邵家的活也不再让她做下去了。
陈娘子一家子人多,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靠着种的那些田地过活本来就有些艰难,还是靠着在邵家做事拿到的钱贴补,日子才好过一些,所以她只好守口如瓶,早就知道却半个字也不敢说出来——哪怕她的工钱,从来都不是胡氏出的。
在邵家做事,陈娘子自然知道邵显与江氏甚至董氏都是不管事的,就算胡氏在外边作威作福,她就身在邵家,却始终不敢多话。
-
然而这些当然不是全部,邵琰将这些告知邵显之后,撺掇着邵显跟他去查查邵家这些年田赋税收的情况,才发现事情果然不出邵琰所料。
邵家一贯是让庄客帮忙上赋税的,也即那三分租让庄客先交一分到库里,余下的才给邵家,从十几年前开始,听闻是胡氏的要求,把所有租子都给邵家,由邵家自行交田赋,最初的几年,胡氏还是老老实实的,渐渐的,便开始每年短缺一点点,伴随着她胃口越来越大,收的租子越来越高,交上去的钱粮却是越来越少,到最近三四年,她收租子收到了六分,每年的赋税却是欠着不交,开始收税的小吏以为是推迟,便等着没催,实在不行了催上门却被胡氏耍横打走,久而久之,收税的小吏也噤了口。
不过他们却还是在文书上老老实实记下了邵家欠下多少田赋,等邵显寻来的时候,仔细一查历年的记录,邵家已经欠下了两千余石的赋税。
邵家有地三百余亩,这些年年成有好有坏,但基本也保持上田年收十石左右,每年的赋税也没什么大的变化。
邵家那三百多亩的田还是董氏管事时候的数目,等到胡氏手里,便没有再添减过,养了许多年的田,基本都是上田和中田,算下来每年要交三百石左右的粮食,也即胡氏当家的这些年里,邵家欠下了六七年的赋税——折合银子在两百多两。
邵显拉着邵琰回去的时候,他的手心冰凉,整个人都在发抖。
邵显这个人,邵琰是清楚的,他一向自觉自己有骨气,胡氏不慈,他也没必要上赶着去讨好她,反正每年官府发下来的廪饩银加上他在学塾所收的束脩,虽然难有富余,但也勉强够一家子的花用,对于胡氏要把每年的田收揽在手里,便由着她去了,反正他不愿意与胡氏打交道,若是每年的田收能够让胡氏安分一些少找家人的麻烦,便由着她去了,当做破财免灾也好。
却没想到胡氏这般贪婪,可以预见的是,想从胡氏手中拿出这些钱粮绝对不可能,到时候还是要邵显或者董氏出血,可若是出血能治本便罢了,怕的是胡氏依旧不悔改,这窟窿简直是个无底洞。
这还是他们发现得早,要是再过几年……简直难以想象。
但是无论如何,邵琰知道而今只靠邵显养家的邵家,根本出不了这些钱。
邵显每年的收入也不过是二十多两而已,摊用下来基本没有盈余,欠下的二百多两银子,哪怕邵显每年的银钱都拿去填补这个窟窿,其余人都不吃不喝,也要十年以上才可能还清。
前世邵家嫡支落败在邵琰十七岁左右,也就是说胡氏后来又少交了十年的赋税。合起来五千多石五百多两的欠税,前世的邵家倾家荡产都拿不出——当然,胡氏或许能拿得出,可是进了胡氏手中的银钱,想要她拿出来从来都是不可能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