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应有恨(双重生)》
1. 第 1 章
永隆十三年元月廿二,姜聆月二十四岁的一个寻常日子,她难得没有咳喘,也不觉得胸闷,只是伏在榻上,听婢子阿胭念了一个晌午的《宣室志》,甚还有兴致用了半碗酥山。
在光怪陆离的志怪故事里,在酥山甜腻的香气中,她的神思徜恍,眼皮越来越重,身子却越来越轻。
恍惚间,屋外传来嘈杂的动响,脚步声与交谈声混杂,如同一股急流灌入她的耳鼻,惹得她皱眉。
阿胭见状,忙要出屋喝止,却被一柄纨扇拦住去路,她低头,见自家女郎扬起脖颈,未加装饰的面容宛如一支坠着露水的兰花,整个人清扬婉转不似凡人,然因身子太过衰败,说一句话就已是喘/息微微,还要劝她:“阿胭莫恼,许是阿耶赶来看我了。”
阿胭闻言,一时心里发苦,女郎无一不好,单论品貌在世家中皆是拔尖的,若非身子骨拖累,怎会落得这般田地?
平素与夫郎情淡就罢了,左右姜家家底厚,不仰赖夫家过活,就是这两年分府而居也不露怯。
可是现今、现今连她自个儿的阿耶在外头育了子嗣,将她这个元配所出的女儿丢在一旁,临了不闻不问,她仍不得而知。
幸而姜家大郎争气,挣足了功勋,又一心护着自家妹子,若不然,不知得有多少牛鬼蛇神找来滋事。
万千思绪不过一转,阿胭扯唇,顺着她的话头,挤出个笑来,“奴婢去探探情形。”
怎奈她是个急脾气,旁的还好说,一出门望见满园的春色,以及春色遮掩下的丧幡,当即气得破口大骂,揪了个路过的仆妇,啐道:“怎么?打量这屋里没人了?上赶着去捧那贼妇人的臭脚?我家女郎还在呢,挂这些晦气东西,是要怄谁!不日大郎就从边疆凯旋,到时必有你们好果子吃!”
顾着屋里的主子,她将嗓子压低了些。
可那仆妇年长,颇有资历,仗着是家生的奴才,撞起胆来回嘴:“娘子好大的官威,一句由头不问,上来就是急赤白脸一通好骂,大郎再了不得……”
提到府里的话事人,她气声变弱,思及后半句,又忍不住提高了声,似要将先才落下的气势讨回来,“再了不得,抵得过国法?抵得过天家的意思?这丧幡是朝廷下了旨,汴京城里,每家每户都要张挂的!”
阿胭一哑,“这是何故?”
仆妇撇了撇嘴,“说是魏王新丧。”
乍闻此讯,阿胭下意识狐疑,“边关的露布今早才传来——此战大捷。魏王是不世出的将才,怎会出事?”
仆妇因着夫郎是车夫,在互通消息上很有几分门路,遂道:“魏王是今上长兄,尊贵无匹的大人物,若无切实的消息,奴一介贱籍,岂敢胡言?据说……”
话到此处,她向随墙门眺了一眼,确认无人才敢继续:“据说是魏王的心腹倒戈了,串通敌军将他合围,再有,他膝上的旧伤复发,战时正是严冬,立都立不住,只得仗马而行。折了马匹,可不就求告无门了。”
她见阿胭这等有脸面的管事娘子尤不知情,不免得意,使劲咂摸出一点细节:“……说来,魏王确有大将风范,为给后军拖出喘息之机,绝境之下生熬了三日。敛尸的仵作说——那死状,他都不忍细看,万剑攒心呐,连块囫囵的皮肉都寻不到!”
“那双潋滟滟的、宝石一样的猫儿眼,浸满了血污,还是他这个下九流的仵作用手合上的,哀哉!哀哉!”
“想当初,先帝在时,魏王既有出身又有美名,风华之盛冠绝两京,世家女中,十之五六都盼他垂青。”说着,她掩了掩唇,带了几分狭促,“余下的,要么是挂心汉阳王,要么、是已有家室咯!”
仆妇的声线趋于尖利,即便隔了厚重的窗牗,仍是断断续续传入姜聆月耳中,她这一生都与这沉香木雕就的四方阁楼、反复浆洗都洗不去的苦涩药味为伴。
周围人怜恤的眼神——是一柄不开刃却可歃血的长刀,磨掉了她大半的心气,以至于她几乎要忘却了,在她尚有余力的青葱岁月里,曾经那样真切、那样小心地倾慕过一位少年郎。
十六岁时拜过两京一百八十寺就为替他求一句平安的人,八年以后再听他的名号,她须得在这凄风苦雨的消息里来回盘剥数遍,才忆得起一点他的眉目影子。
魏王谢寰谢允容,那个曾经在虎掌下保全她一命的少年郎,神仪明秀,世无其二,离京戍边至今,仍是京师无数人钦羡的对象,本以为他与自己不同,会有纵情肆意的一生,不想竟因一记降虎留下的旧伤惨淡收场。
她心中空茫一片,全不知该作何感想,只觉得重了多日的身子,突地轻盈起来,如同承尘间垂下的幔帐,一阵一阵合着风向外攀援,整个人的魂魄似要穿过承尘,飞向九天云外。
可她长年病着,屋内门窗封得紧紧的,哪里来的风呢?
也就是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或许真的要死了。
平生匆匆二十四载,受尽病魔蹉跎,历遍名医药方,有许多药苦得她心肝脾肺都要呕出来,有许多夜里她昏昏睡去,并没有做第二日醒来的打算,可她拖着熬着,还是在阿兄的呼唤里,在阿胭的泣声下,在每日新换的白兰香气中,醒来一次又一次。
这一次,她打算做一个无垠的长梦。
闭目前一刻,昏沉已久的春晖变得晃眼,她长睫一颤,因病症洇着水气的眼,转向身前透着光的的碧纱橱。
身穿丧服、头戴缨冠的郎子,隔着青纱,无声地望着她。
那惨白的丧服下泄出一线鎏金的朱红,象征着他如今所握的权柄之重。
长廊下悬着一串细细的琉璃响,在日光下发出急促的敲击音,为他的面容割出一线裂痕,使他陷入一种极度阴翳的情绪当中。
她并不明白他为何要这样看她,若不是和他同床共枕千余日,她几乎记不起他的名讳,念及那点微薄的情分,她露出一抹极淡的笑。
而这抹极淡的笑,在触及到他所扶的灵柩,以及灵柩后恸哭的阿胭时,顷刻分崩离析。
*
姜聆月是被人一把推醒的。
伴着一记重压闯入她耳中的是女子的嗤笑声:“这么要紧的时候,竟有人在这里发梦?我可从未听过五姓高门中有如此愚驽的女郎。”
自她被医士断言活不过双十那日开始,身边人对她从来是一句重话都无,更遑论在她面前大呼小喝、札手舞脚。
她拧了拧眉,扶着额直起身子,这才发觉自己蜷在一张漆金楠木榻上睡着了。
姜聆月一看这榻,悚然一惊,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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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去看四下的布局,更是惊得要扶榻而起,旁边的女郎观她此情,不由哂道:“现下知道怕了?待会见了殿下与长公主,天家威势何等镇重,不知要把你唬成什么样?我劝你啊,与其当众露丑,不如趁早回府,总算全了颜面。”
这人三番两次的出言无状,纵是姜聆月一贯秉持作壁上观的态度,也忍不住乜了她一眼。
这一眼登时把她钉在原地。
这人她认得,虽是一面之缘,却教她印象深刻——出身五姓之一李家、因联姻之故入誉王府,最后一杯鸩酒了结余生的李家嫡女李妘。
二人上一次相见,还是四年前,李妘邀她去观中吃茶,从品茶扯到论道,一套话术转了千百遍都不见真章,嘴上说着“道亦有道,不法可尝”,心底却在为背后的母族和夫家反复分析利弊得失。
姜聆月清晰记得,李妘当时梳着汴京贵妇最时兴的惊鹄髻,髻首一枚绿松石晃个不停,晃得她眼睛生疼,可是眼前的女郎一袭亮眼的枣色褙子,耳边两束垂髫用红缎箍着,黑眼仁大而圆,薄唇翘起,十分活泼喜气。
说不清为何,姜聆月心头松快了一下,也就顺势笑了起来,赞道:“你穿红色倒很衬你。”话罢,靠回那张楠木榻上,仔细打量窗外的景致,不去看她。
李妘素以跋扈闻名两京,仗着家世,从来是谁的情面都不留,这回为着姜聆月一句话,气焰熄了大半,唇齿张合间,再没吐出半个咬人的字来,转过身去,继续让人伺候梳妆。
贴身侍奉李妘的婢子护主心切,问道:“女郎就让她留在这了?这是长公主特地为您备的地方,待会周女官还要过来指点,这场梅花宴何其紧要,怎好……”
李妘自然明白,蹙眉看了眼镜中倒影——那呆头呆脑的女郎还在张望呢,可她看着她的脸,心里一口气七上八下出不来,到底没出声,婢子就不敢多嘴了。
倒是另一名描花钿的婢子先是不吭声,收尾末了才道:“奴婢记得这女郎,是姜家旁支的,太师府是她外祖家。她与女郎一齐在国子监进学,然她身子弱,一月里统共来不了四五日,每每文试都占榜首,夫子特提过几回,因而在贵女中有些名声。”
不提这话还好,偏偏李妘与姜家嫡长女姜含珮是一对盖世的冤家,二人分属五姓,俱都仰慕谢寰,平日就斗得难舍难分,到了临锋决要的关头,越发不肯退让。
李妘疑心骤起,断定姜聆月是她族姐派来的卒子一枚,立将一双圆眼盛满怒气,小刀似的飞向姜聆月。
姜聆月无暇顾她,只一心看着窗外梅树下躲藏的女子,那条青绿相间的罗裙她颇为熟悉,正是她院里的二等侍女——青鸟常穿的衣裳。
至此,姜聆月才能笃定,她并非身在地府或是梦中,而是如生前常听的志怪主人公一般,返魂再生了!
大明宫独有的寝具,未作人妇装扮的李妘,因叛主早早发还原籍的青鸟,被青鸟误导闯入这间偏殿的她。
这一切的一切,无不与姜聆月十六岁所历的那场梅花宫宴重合了,若依上一世的轨迹,不出半刻钟,她就会因殿内所燃的熏香喘症复发,不仅无法参宴,还使李妘身陷风波,失去当选魏王妃的资格。
甚至。
甚至连累自己初入仕途的阿兄。
2. 第 2 章
“阿兄。”姜聆月喃喃自语,脑中浮现前世目之所及最后一幕——能让她名义上的夫郎扶棺,能让生性要强的阿胭大哭的,除了她阿兄还有谁呢?
她目光一沉,冲李妘行了一礼,连忙捂住口鼻,头也不回地步出偏殿,正当时,殿门被人缓缓推开。
李妘一窝心火无处发泄,被这第二个闯入的愣头青激得气焰高涨,张口斥道:“哪里来的乞索儿?好没规矩!一双眼睛做摆件用的?竟连殿里有没有人都不看仔细!”
进殿的仍是名女郎,年约十六七,身形高挑,着一件雪青色的半臂,鬓边斜插着玉簪,一双眼瞳如同斜切的宝石,亮到惊人。
此刻因着李妘的骂声,女郎的瞳孔一缩,眼尾透出些微赤色,竟是一句辩解都无,旋身离开了大殿。
姜聆月的视线从她的面庞,移至她腰间的污渍和针灸匣,心头一动,将她的身份辨明了。
她当机立断追上去,“女郎可是出自平遥楼氏?倘须一处清净之地更换衣物,我可为女郎引路。”
楼飞光闻言,警惕地乜了她一眼,并不出声,似是将她和李妘认作一伍了。
姜聆月按下时发时止的胸闷感,劝道:“楼女郎毋怪,我也是情急之下误入此地。殿中的女郎出自李家,陇右李氏世代行军,族中女郎脾气爽烈我早有耳闻,想来你与我皆是被人引咎至此,不必挂怀。”
这一番娓娓道来,既顾全了楼飞光的颜面,又不过分偏颇了谁,楼飞光自诩还算通情识礼,缓和了脸色,只问:“我少小离京,连府中老仆都未见过我几面,你是如何认得我的?”
姜聆月心说——若不是上辈子久寻不到你的踪迹,自己大抵还多有两年活头,怎会不将你牢牢记挂在心?
腹诽归腹诽,她面上仍是正了容色,“楼氏国之梁柱,满门忠烈。后辈当中的楼女郎誉满杏林,更有瑶池医官的美名,我岂能不知?”
说着,她矮了矮身,“说来,我当称女郎一声先辈才是。”
楼飞光不明就里,姜聆月适时露出腼腆情态,“我自小体弱,久病成医,于医理上略通一二。”
楼飞光观她胞睑色淡,唇肉隐约透出青白,心下信了三分,与姜聆月互报了家门,由她引着去往一处小阁楼,换下脏污的衣裙。
临别之前,楼飞光踟躇再三,忍不住探问:“女郎先才说是因情急错认,莫非是急于服药的缘故?若还信得过我的医术,可否让我看看你惯用的方子?”
姜聆月等的正是这句话。
此时已不必故作推诿之态,她顺势递出随身的白瓷药罐。
楼飞光揭开盖,将罐中一粒药丸捻作粉末,拈在鼻下细细嗅闻,“姜女郎素体虚寒,兼有喘症?”
姜聆月颔首,不及出声,楼飞光就已把上她的脉,未几,她面色微变,一边铺开针灸包,一边道:“那座偏殿的熏香名为海朝露,此香传自姑墨,性味辛温走窜,主恶气,于常人或许有益无害,于有寒哮之症的人而言,确是需要小心避忌之物。”
“女郎眼下看去虽无大碍,实则已是鱼游沸鼎、十万火急,一旦病发,单靠这药丸无法延缓,唯有施针或可转圜一二。”
*
瑶池医官不负虚名,略施几针,姜聆月的喘症就被遏止住了。
当她被宫人指引着,同一众贵女踏上通往设宴处的夹道时,才终于对前世种种生出恍如隔世之感。
道上正好起了风,风吹得夹道旁的梅花纷飞,又吹得她襟前的红珊瑚禁步簌簌摆动,险些将禁步压着的绣帕掀翻出去。
她用手一掖,抬头时发现四下皆静,贵女们窸窣的私语声消失,呼啸的风声被掩盖,只有梅花瓣不合时宜的停在她的眼睫,令她看不清路。
她猜测应当是贵人来仪,果然,身后的宫人扯了扯她的衣摆,她甫一跪地,睫上的红梅和禁步下的绣帕一同飘走,不知飞去哪个犄角,她眄目去寻,由此窥见一支徐徐行来的仪仗。
仪仗为首的七旒旗在地面投下巨大的阴影,旗面上的龙、狮、虎画在阴影中乱舞,如同一帧帧壮丽诡谲的神话,骏马在后扬蹄,压碎龙飞蛇舞,带来一架金玉为饰的辂车。
辂车上,雉尾华扇,结珠为帘,似凌霄天宫;辂车下,人人俯首,捻土为香,似泥胎信徒。
姜聆月突觉这一幕熟悉到令人发指,盖因她也曾是这捻土为香的其中一员。
她前一世的二八年华,就如飞蛾投烛、春蚕作茧的信徒,虔诚而蒙昧的信仰着辂车上的人,那位盛名满京洛的皇长子谢寰。
可是如今,她的心腔缓慢而有节律的搏动着,感受不到一点非常之处,只是如同翻开一本精美的连环画,静静观赏当中的一切,置身事外到了极致,甚至还有闲心研究车辘上的花纹。
直到车辘停止转动,不偏不倚地停在她近处,车帘间的玉珠相击,一只手穿过珠帘,将素帕递到她面前。
帘后的郎君端坐,不见真容,伸出的指节颀长洁白,环着一圈细细的玛瑙扳指,固定扳身的细链一直没入袖中,衬得整只手骨骼分明,宛如玉器,在绸缎上印下一道折痕。
“这位女郎,你的绣帕。”
他的声线肖似其人,霁月光风,玲玲振玉。
将她以一种近乎强制的方式掼到连环画中。
甚连喘息之机都无,周围人愤恨的眼神,连同帘后郎君的笑音,化作一柄刑具,将她架在烟熏火燎的最高处。
这一场酷烈火刑,在姜聆月规规矩矩接过绣帕后,暂得平息,又在梅花宫宴的尾声,愈演愈烈,几要将她洞穿。
宴饮将尽之时,场上的贵女已经依次奉过绣品、金镜,明面是献给宫中贵人贺岁,实则是假贺岁之名为谢寰遴选妻室。
贵女们献礼毕,又在长公主这一长辈的主持下,含而不露地展现了一番才情。
姜聆月既无显赫出身又无冒头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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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众人最为怠忽的时候上场,正赶在大轴的李妘之前,弹了一曲平平无奇的箜篌引,就连掴掌附和声都寥寥。
高台上的长公主看了不足片刻,就失去耐性,转到屏风后和心腹交代事宜,确保李妘的出场万无一失才肯放心。
不怪她如此紧张,毕竟谢寰这个皇长子出自元后膝下,不论血统还是圣眷,都压过众皇子一头,即便在高门五姓里,也是应者云集的人物。
更何况她这个长公主并非今上胞亲,因着出降李家额外得了体面,怎能不为夫家牢牢笼络这位储君人选?
正当长公主志得意满,掩着团扇步出屏风时,却发现谢寰正一瞬不瞬地盯着高台下——那僻着箜篌的不知名女郎。
她的面色一僵,先是定睛看了眼姜聆月。
稚齿婑媠,般般入画,纵是服色素净,也难掩倾城之色,她心里打起了鼓,再看一眼谢寰,发觉他除了郑色专注,并无其他特别之处。
她这个侄儿是一贯的谦谦君子,怜贫惜弱。
名士赞他“嘉言懿行,有握瑾怀瑜之风”,就连坊间小儿都知他高义,常以“玉郎”传唱他的事迹,而他确实如此,对待街头乞儿尚有帮扶之心,更何况对待倾心于他的女郎,敷衍塞责才是不合情理。
长公主思量着,一颗心大半落回肚中,想了想,带着试探之意顽笑:“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倘让贵女知晓殿下偏好素色美人,恐怕不日京中就要服素成风了。”
上座的少年听罢转过头来。
谢寰今日穿一袭缕金绣团龙的圆领袍,领上的玉扣扣到最顶端,往上延伸出一段如玉的脖颈,他的肤色在日光下是接近透明的白,唇色嫣红,乌发松松挽就,鼻尖也是精致的飞燕形状,恰如其分的中和了他凌厉的骨相。
她又向上望着他的眼睛,眼尾微微上挑,眼裂长而圆,形似猫睛石,瞳色透着影影绰绰的浅金,使他呈现一种介于人与鬼怪之间的妖异美感。
她不禁联想到他的生母——孝懿元皇后,那个世人皆传的祁连山神女,也生就这样一双美丽的、妖异的金色眼睛。
此时此刻,这双金眸浅浅弯起来,就如二十年前她第一次面见元皇后时的情形。
光斑筛过红梅落在谢寰眼中,他反问她:“姑母也觉得,此女生的甚美?”
长公主瞠目伸舌,半晌吐不出一句合宜的话,谢寰仿佛并不在意,弯了弯唇,转去问奉酒的内使。
内使在园中当差多年,从来是做一些修葺花木的琐碎差事,这次因奉酒的同伴染了风寒,才侥幸顶了缺。
他木讷寡言,从未料到自己能得贵人垂问,一时僵在原地,不知作何反应,两股发软,后背洇出的冷汗几乎将他的衣料浸透。
谢寰却似浑然不觉,只当内使不曾听清,抬起手,在周边人或期许或忐忑的目光中,如玉指尖虚扫一圈,落在姜聆月堆叠的云鬟上。
“这是哪家的小娘子?”
3. 第 3 章
内使方才如梦初醒,放下铜壶,诚惶诚恐地躬起身子,回道:“禀殿下,那是姜家旁支所出的女郎,齿序行九,人称九娘。年关时在兴庆宫游赏灯会,奴婢碰巧打过照面。她的阿耶乃和顺年间的工部侍郎,已经致仕多年。阿兄是新科传胪,去岁在翰林院待诏,今春调去鸿胪寺任职了。”
他的话蓦地断在此处,目光变得飘忽,似在犹豫该不该继续说下去。
谢寰并无催促之意,而是提起青花壶,作势斟茶,内使忙要接过,泓亮的茶水已经先一步汇入上座人的盏中。
长公主被面前盈满的茶盏一惊,收回狞视内使的双目,勉强提起唇角,姿态尴尬。
内使松了口气,看了眼不急不缓呷茶的谢寰,心下感激,直言:“灯会时殿下钟意的那盏九枝灯轮,正是被这名女郎夺下的。”
“九娘?
这两个字在谢寰唇齿间转过一圈,又顺着梅花冷香轻轻吐出来。
“是屡占国子监文试魁首的姜九吗?”他问。
国子监内尽是乌衣子弟,又以尚未赐字的少年人居多,故尔每每张榜并不直呼名讳,多取其姓氏再加齿序。
内使颔首,“正是,朝中清名远扬的应太师是她的舅公,她年幼失恃,受太师与闵国夫人教养,才识不比寻常。”
谢寰惜才爱才时人皆知,况他不近女色,京中多少待嫁女郎,使劲浑身解数都得不到他的垂青,独独因和亲之故远嫁北突厥的合珠郡主,与他同门,少有贤名,曾得他一句“才气英英,惊蓬坐振”的赞词,于是贵女当中效法才女之气成风,至今不绝。(1)
这番长公主替李妘筹备的法门正与此相关,不想被这不知名的女郎横插一脚,教她如何不恼?
她暗咬银牙,简直疑心这内使是姜家派来的内应,细想却觉怪异,姜家纵要下注,也该把注下在风头正盛的嫡长女身上,尔今汴京城中,可与李妘相争的,只有一个姜含珮罢了。
哪里轮得到一个籍籍无名的旁支女郎?
长公主怪异地睨了眼内使,眼风一转,去察看谢寰神色,看不出他有多余的情绪——他今岁游灯,确实看中一盏九枝灯轮,那灯精巧,谜面古怪难测,当场无一得中者,只有谢寰一眼窥出真章,却被一名遮着面帘的女子抢先夺下。
事后他提过一句,虽不谈多上心,可他这样的人,身边多得是人替他留心。
长公主垂着眼帘,心里很看不惯谢寰云淡风轻高不可攀的做派,面上笑得和煦,一面笑一面给台下的女使示意,女使闻风而动。
不多时,姜聆月指下的弦就断了一根,“铮——”的一声尖鸣,她的指尖洇出血色,却不去擦拭,反用手捂住自己的胸口,眉头紧蹙,俨然西子捧心之态。
长公主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捏着扇柄站起身,抢声招呼:“这是怎地了?若是身子不适,且先下去歇息罢。”
姜聆月一愣,垂下捂着心口的手,答道:“臣女有宿疾,受不住惊,不慎失仪,还望长公主、殿下见谅。”
她的声音轻而柔,绒羽一般,传到高台时,已是十分缥缈,一听即是体弱之人,所言不虚。
长公主大喜,不论家世,单是体弱这一点就担不起国母之责了。
先才为她美言的内使不免泄气,长公主挑起眉,一叠声道:“无妨,让侍女领你去偏殿歇一歇,殿中常备着医士的。”
姜聆月顺势告退。
未几,李妘抬着长袖施施然登场,羽衣翩跹舞姿惊鸿,众人皆以为尘埃就此落定,谁承想谢寰抚着案上的梅枝,并无动容之态,反是望着缓步远去的姜聆月,咬字笃定:“就她罢。”
四下的侍从莫不惊骇,奉酒的内使都忍不住试探:“殿下说的是……”他咽了口唾沫,才敢接话:“是姜九娘么?”
谢寰清清淡淡应了一声。
长公主险要将团扇的象牙柄捏碎,一再克制自己的失态,“园中贵女济济,才情兼备者比比皆是,适才献舞的李家嫡女,就不失为上选。皇室婚配更讲求品行,姜九既无生母教养,恐无操觚之能,何故选她?”(2)
谢寰猫睛石般的眼瞳透出不解,“姑母分明连她姓甚名谁都不清楚,怎知她不通内政?况她容貌最盛却不骄矜,含章内秀且不卑怯,有什么不好的?”
这一番说辞面面俱到,一时扼住了长公主的咽喉,她几乎从未见过谢寰对谁如此袒护,云雾缭绕间,又开始揣测二人是不是早有首尾。
她神思一定,就觉断无可能,要谢寰为女色动摇,不比牵着恶鬼刎剑容易多少。
情急之下她拿出长辈的派头,循循诱导:“雀儿,我与你母亲私交数年,最知她对你的一片苦心,你阿耶这才放心我来替你看顾婚事。姜九娘就算合你心意,可她病弱至此,不说旁的,单就衍嗣这一项,日后又当如何?”
雀儿是谢寰的乳名。
长公主见他微不可察地笑了一下,那笑却很阴郁,瞧不出半点翩翩君子的影子,她一瞬目,那阴郁又消失不见,仿佛她的幻觉,教她不禁打了个寒战。
郎君抿着唇,每一根发丝的弧度都恰到好处,“姑母既提及我阿娘,不如用我阿娘的法子,来断一断谁堪任这魏王妃?”
长公主听到“阿娘”二字,额边青筋突突跳了两下,只得顺着他的话:“是何妙法?”
谢寰想了想,问她:“姑母身在汴京,曾与我阿娘交好,想必知晓‘白头赋’?”
汴京城中,谁人不知白头赋?
长公主越发摸不着底,“自然。”
谢寰的笑意更深了,颊边的酒涡像春水一样漾起来,衬得他比仙人还要脱俗,“白头赋盛传——圣人追着丝光椋鸟的踪迹,在积雪皑皑的祁连山寻到了神女,二人由此相知相许,并肩征战天下,方有今日的锦绣山河。”
“近日祁连山附近的姑墨国来使,带来昔日元皇后赠与他们的宝物,其中就有一笼丝光掠鸟。贻范在前,何不效仿?”
*
“白头赋?那是何意?诗词歌赋么。”
楼飞光初到汴京,就被召来参宴,自己和贴身的女使都是人地生疏,认不清路就算了,眼下周遭的贵女议论纷纷,口中说着“白头赋”、“元皇后”一类的字眼,她却是两眼一抹黑,恐怕会不晓事坏了规矩。
是以兜兜转转绕了大半圈,找到了宴席边角的姜聆月。
姜聆月原要步出梅园了,突被一细白面的内使唤住,说是还有要事未尽,教她稍候片刻。
她不得不半道折回,一人跽坐在蓝田玉簟上,掩在广袖下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揪着梅花瓣,听了楼飞光的话,仍是心不在焉的样子,解释的倒还算尽心。
“楼女郎来此参宴,想来大致了解过魏王身世。他为元后所出,为嫡为长,本是当仁不让的储君人选,然而圣人迟迟不定策,就是因他生母孝懿元皇后的缘故。”
楼飞光不解,“何出此言?元后向来贵重,莫非这位元后的身家背景有什么龃龉?”
姜聆月道:“这位元后的蹊跷并不在此。若论背景,这世上少有人比之尊贵的,盖因她不是常人,而是世人口中的‘神女’,天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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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长,无所不能,凡世中人谁能企及?”
“传闻我朝立朝之初,前朝的大司马相里氏恣逞奸雄,率先割地自立,号为北燕,与我朝一北一南,对立五年之久。
直到神女的名号从祁连山传至汴京,被当今圣人耳闻,他为得到神女襄助,一意孤行前往祁连山,在丝光椋鸟的引导下,历经千难万险,得见神女一面。
圣人对神女立下血誓、许诺良多,终于让神女出山助他,助他扳倒北燕,使南北大一统。神女在位中宫时,帝后相偕,共治天下,受万民爱戴,朝中拥趸者众。
或许是情深不寿,纵使身为神女,也抵不过产子的凶险。在诞下魏王不久后,神女羽化,圣人在蓬莱殿一夜白头。民间将此事编写造册,称为白头赋,传扬颇广。”
楼飞光从不轻信鬼神之说,听完顿觉疑窦重重,因不敢妄言,舌肉在牙槽上滚了一遭,方道:“若当真是神女,怎会经历生死离别?”
姜聆月不作评断,低头将手里的梅花瓣捻成细丝,只说了句:“天下世人深信不疑。”
楼飞光闻言悚然一惊,毕竟是世家子弟,旁观着族中长辈在宦海沉浮,这么多年耳濡目染下来,哪里还想不通其中的弯弯绕绕。
适时,几名内使举着一顶顶幛蔽行来,那幛蔽是软绸做的,与贵女出行时的车围子大差不差,领头的内使手里提着一方鸟笼,笼中传来几声奏笛般的鸟鸣,清脆悠扬,不似凡物。
提笼的内使放声说了一段话,姜、楼二人隔得远,听不分明,只见聚在一齐的贵女分散开来,各自回到原先的席位,脸上的表情惊异而忐忑,隐约含着期待。
姜聆月看了一阵,走向从前方转回的给事中之女杜俪——两人在国子监有过微末交情。
杜俪明白姜聆月欲问何事,眸子闪烁两下,观她走几步路就掩着帕子咳个不休,如实相告:“据说圣人将姑墨使团带来的宝物赠予殿下,要殿下凭此选定……”
顿了一会儿,杜俪依着外界半遮半掩的说法接着道:“选定花朝节与他一同祭祀的女郎。”
她终究心软,附耳提点姜聆月:“那宝物,应是丝光椋鸟。”
花朝节,青帝至,万邦来朝时。
能在如此盛大的节庆与亲王共祭神祇的女子,唯有亲王妃而已。
姜聆月道过谢,握着那枝半秃的梅花,心思落在姑墨使团来朝觐见一事上——上一世,正是她的阿兄负责接待这支疑云密布的使团,为此惹出不少事端来。
楼飞光得了消息,正要回去,她一向面皮薄,欠不起人情,特地提起:“你这病症我在医书上读过,偶有心得,回府后必为你细细调制一付药方。这月初十,你来楼府找我。”
这话诚挚,算是姜聆月今日得到为数不多的好消息,她露出一个真心的笑,应诺下来。
回到原位时,那里已经围上一层流光溢彩的幛蔽,与其他贵女的席位一般无二。
姜聆月猜出了接下来的章程——凭借鸟雀选出一名亲王的妻室,即便这鸟雀因传说蒙上了神秘的光彩,究其本里,与羊车望幸的晋武帝有何区别。
亏得诸位贵女并不介怀。
她心头冒出“荒唐”二字,摸不透这法子究竟是谁提出来的。
不管是和谢寰的行径,还是和她印象里圣人的作风,都不太相符。
姜聆月钻进幛蔽,就似钻进一口空井,外界的声音模糊而遥远。
只余那奏笛般的鸟鸣,时远时近,飘摇不定,在众人屏息静气的等候中。
落在一顶织花幛蔽上。
4. 第 4 章
幛蔽中就姜聆月一人,她不必保持端坐的姿态,就着一旁的漆几倚着,手里的梅花已经被她糟蹋得差不多了,她拿出绣帕擦拭留在指尖的花汁子,忽闻到一股陌生的香气。
不待她仔细分辨,面前的幛蔽就被人掀开,挽着幛布的内使盯着她,似在打量一件待价而沽的货品。
她冷不丁被刺了一下,来不及避开向她飞来的银色鸟雀。
一瞬间,四周如死般寂静,衬得停在她肩头的、奏笛般的鸟鸣越发刺耳,她在死寂和嘈杂中来回切换思绪,只感到一阵阵的恶寒,甚至头晕目眩。
怎会?椋鸟怎会停在她的身上?
姜聆月是真真切切死过一遭的人,不管前世种种回想起来多么虚幻,她都不能真的把它当作大梦一场。
她当然不会忘记,当初苦苦痴心谢寰的自己,在与梅花宴失之交臂后是如何的怅然若失,在得知堂姊成为魏王妃后又是如何的心灰意冷。
如今她早已从这些情绪中抽离出来,倾慕谢寰这件事也确实已是隔世之远了,不仅如此,她还知道与他成婚不比在刀口浪尖起舞松快多少。
她原还在想要不要挑个时机去给堂姊提个醒。
虽说二人关系平平,可是魏王妃这个位置实在很不好坐,上一世的姜含珮年不及花信就魂断黄沙,死在了敌军用来要挟谢寰的刀下。
想到这里,她向不远处的姜含珮投去一瞥,却见她神思不属,心思全然不在此处的模样。
反倒是与她邻近的李妘,往日的生死对头都顾不上了,一双圆眼瞠得大大的,近乎狰狞地攫着姜聆月,连面皮都泛出青色。
姜聆月的视线从她身上收回,顺势扫了一圈其他人,各个面色精彩纷呈,比之百戏班子也不遑多让。
然而不论贵女还是宫人,不论面色惊骇还是嫉怒不已,这些人无不在折映同一个意思——就凭她?就凭她?怎么配得上魏王妃之位!
姜聆月突然就镇定下来。
无论椋鸟为何选中了她,只要谢寰还是众星拱月的皇长子一日,就有的是人设下天堑,将她死死格在谢寰千丈万丈之外,何须她来操心?
果不其然,女使才将她领上高台,她隔着屏扇跪地,谢恩的话尚未出口,静鞭的声音就已响彻整个梅园。
这是圣人亲临的象征。
她不得不维持跪姿,余光中,一袭浅金织花的衣袍绕出屏扇,途经她身旁时略微一顿,与此同时,她感到一道目光平静地划过她的周身,似乎在她鬓边的华盛上停留了一会儿,很快就移开了。
只余下一点淡淡的梅花冷香。
一双蜀锦绣鞋紧随其后,同样在她面前止步,在跨过她曳地的裙摆后,气势高昂扬长而去。
园中两名高位者伴着御驾离开,这场隆重宫宴就此仓促收尾,她在原地不上不下候了一会儿,直到一名圆脸内使来引她出宫。
圆脸内使健谈,一路上同她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姜聆月听出他透露的意思,无非是在暗示圣人驾临一事突兀至极,多半是有人刻意作祟。
她听听就罢,不作表态。
宫宴设在内外廷交界处,大明宫门径通达,不到一炷香功夫就到了延顺门。
宫门下羽林卫披甲而立,各家车马在外候着,内使将她送至门外,步子不着痕迹一转,将她引到外人窥不清的角落,塞给她一件月白缎子包着的物件。
姜聆月交握着手,一动不动,只道:“公公有心了,我竟不记得自己遗落过什么。”
内使弓着身子,双手捧起物件递到她面前,“殿下交代,这是那灯的回礼。女郎只管收下,日后必有用得上的地方。”
殿下?灯?
姜聆月眉心压出一道浅浅的皱褶,很快又展开了。
她想起来了。
十六岁这年元日灯会,她确实看中一盏灯,那灯巧夺天工,引得无数人竞相争夺。父兄顾忌着她的喘症,从不教她去人多的地方,每逢集会都是让她在雅间遥遥观望,至多让她乘着车舆去挑些时兴玩意儿。
可她实在想要那盏灯,趁着父兄不留神的间隙,她换上女使的衣裳,围上遮风的面帘,央求武婢祝衡用轻功捎着她,一路跃过屋脊、踩过枝桠,前去夺灯。
初春料峭的风掀得她衣袍翻飞,打着旋的雪粒子顺着风灌进她的裘领,冻得她一边发抖一边流涕,她怕祝衡发觉极力压抑,一颗心却似飘扬招展的旌旗,生出从未有过的恣意。
她用催促的话语掩盖自己的不适,迎着风雪紧赶慢赶了一刻钟,终于在众人之前夺下那盏灯。
事后她不免病了一场,为了不被父兄察觉异样,她将灯盏锁在箱笼深处,每每夜深人静,才敢披着裘衣、借着月光拿出来看一眼。
她总觉得,灯盏虽轻,所承载的重量远不止于一夜,还有更多她无法言说的东西。
就和挂在她卧房的那支纸鸢一样,是她轻易不能舍弃的外物。
可惜她终究没能做到。
开春去国子监进课,她只是听杜俪提了一句——谢寰正在找一盏九枝灯轮,她就将灯送去了魏王府。没头没脑的,就像她误入围场那一次,本以为劈上她头颅的会是饿虎的利爪,谁承想扑面而来的是谢寰的鹤羽大氅。
她裹着浸满梅花香的大氅,呆立在一旁不敢添乱,待到少年解决了祸患,她掀开大氅想要道一声谢,却被蜂拥而至的人群将二人彻底隔开。
此后就没有了道谢的机会。
姜聆月顿觉这物件无甚推脱的意义,她接了过来,发现是只小匣,掂上去颇有分量,登车时顺手递给了驭马的祝衡。
祝衡是姜聆月一手培植的,向来唯她马首是瞻,这回收了匣子,却被圆脸内使紧盯着不放,隔了半条路,她都感受到那张圆脸冒出的幽幽怨气,忍不住问了句:“女郎,里头的东西十分要紧吗?
姜聆月探入车厢,发觉掀帘的人正是青鸟,正想着如何料理此人,听到这话,脑中闪过圆脸内使的说辞,总觉得他暧昧不明的态度昭示着某桩大麻烦,一时不耐,一把撂下了与外界连通的轩窗。
内使被姜聆月的冷脸一惊,心里犯起了嘀咕:殿下交付姜女郎的事时那样平静,他原以为十拿九稳呢,如今看来不尽然罢!
车厢内,青鸟被关窗的动静唬了一跳,她皮肉一紧,担心自己办的事露出马脚。
但见姜聆月一脸不虞,却不曾对她发难,料定她是落选了心情不佳,立即松了口气,凑上去套话:“女郎瞧着不大快意?是因婢子与您走散,给您添了麻烦么?莫不是耽误了宫宴?”
青鸟伺候姜聆月六年,自认为将她性子摸了个七七八八,说到底就是个半大的小女娘,即便比一般女娘性子冷清些,心肠还是软的,对下人都不大红脸。
是以常用应付自家妹子的法子来应付她,未尝有失。
不想这一次姜聆月听了,全无接话的打算,而是将话头抛给了她:“我险些忘了你是学过规矩的,想必清楚得很——主子进宫家奴必得牢牢跟从。既如此,更衣以后为何不尽快归来?”
青鸟猝不及防,答得磕绊:“婢子今早吃了块发酸的胡饼,更衣的次数就频了些……”许是意识到这个借口过于拙劣,她连忙找补:“宫规森严,婢子不敢给女郎添乱,然因出了净房认不得路,只好跟着巡兵出宫等候了。”
姜聆月闻言挑了挑眉。
京中凡有待嫁女的人家对待梅花宴无不精心,她身边两个得力女使,一是祝衡,二是阿胭。祝衡是武婢,不宜入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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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胭是她阿兄从江南领回的女奴,进府不足三月,纵是忠心,规矩行止却须细细打磨。
而青鸟的外祖父是个秀才,她打小识文断字,宫里的规矩学起来比常人快得多,父兄这才放心让她随侍,为此赏了青鸟一家不少好处。
况且姜家富庶,一个二等女使的份例,已经比得过平头百姓一年的嚼用了,哪里会短了她的吃穿?
姜聆月倒是记得,这个叫青鸟的女使心气颇高,能穿戴金饰就不会去用银器,能享受珍馐又怎会去吃腐坏的胡饼。
她这样想着,不免发笑,也的确笑出声来。
她生就弯而细的远山眉,眼睛形如柳叶,常常洇着清淡的水气,一头长发鸦青,偏偏皮肤白到极致。整个人就像拓在水墨画里的洛神,只有这种生动的表情才带给她一丝活气,将她从云端拽到人间来。
青鸟不自觉看呆了,回过神,姜聆月的表情已经寥落下来,只见她指尖捏着一张薄薄的文书,正漫不经心地阅览着,青鸟一看就知是她家的籍契,忙问:“女郎这是什么意思?婢子是家生的奴才,家中世代为着姜氏尽忠,是犯了何等罪过,竟要将婢子举家打出去不成?”
姜聆月点头,赞了她一句:“知书明理就是这点好。不必多言,文书往你面前一放,你就知道下一步是何章程了。”
青鸟身子发软,一张嘴还是硬的,“女郎这是何意?婢子听不懂。”
姜聆月不耐烦和她绕弯子,“府中俗务不归我管,我却略知一二。你在我房里伺候多年,纵有些小心思,到底不曾坏事,我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不想你平日不动声色,一犯事就是大事!”
她语气一沉,“海朝露于我的喘症是大忌,李妘出自李氏牵一发动全身。你听信外人唆摆,引我入偏殿,是要里应外合置我于死地!休说是我,就是我一贯好性的阿耶,得知你要误我性命,焉有你的好下场?难道说,你想要我阿兄亲自来处置你?他的手段,府中人都是耳闻目睹过的……”
“不脱一层皮,你和你爷娘出得了门子?”
青鸟一听姜燃玉的名号,整张脸失了血色,单薄的身子如同风中纸片不住抖动,姜聆月态度柔和下来,“你是个明白人,往常还是规矩的,想来是有人啖以重利,你才动摇。说说看,那人许了你何物——金银财帛?让你举家销去奴籍?还是……许你去做姜家长公子的妾室?”
青鸟的身子彻底瘫软下来,脸色灰败,半天吐不出一句连贯的话。
“正是、正是长房长公子的胞妹……珮女郎。”
姜聆月得了准话,吩咐祝衡把人架出去,听候发落。
实则她上辈子就有此猜测,只差证实,怎奈正逢多事之秋,加上姜含珮的出身摆在那——生母受封县主,生父乃当朝吏部尚书,掌百官升迁考绩。
她不得不将此事敷衍过去。
她有一计上心头,但是现在,还有另一桩更为紧迫的事需要她处理。
前世这个时候,她病势汹汹危在旦夕,阿兄抛下手头的事务赶来看顾她,待她情形稳定,他趁着尚未宵禁回到鸿胪寺继续理事,不料此一去,他一个大活人竟然凭空不见了踪影。
阿耶瞒着病中的她,找了五日了无音讯,还是五日后阿兄自行归来,形容落拓,魂不守舍,全不知他遭遇了何事。
因着无故旷职,阿兄被御史台弹劾,贬为小吏,阿兄自此弃了苦学十载的经世之路,弃笔投戎投身沙场,用一身的刀伤换了功名利禄,换了一家人的安稳度日。
不曾想,最后落得一个马革裹尸的下场,走在了她这个体弱多病的阿妹前头。
姜聆月思及此处,紧紧攥住胸前的玉牌。
她决不,决不会让旧事重演。
5. 第 5 章
姜聆月回到姜府已是掌灯时分,她的阿耶姜郢还在厅堂等候。
据说姜郢与她的生母应戚风是老来得子才有了她与阿兄,如今的姜郢年高不济事,不到戌时就已头点着地,整个人昏昏欲睡了。
她走上前,执起桌边一把小扇给姜郢送风。
姜郢被凉风侵扰,睁眼一看是自家女郎作祟,堆着笑道:“小鼋归家了,灶上热着鱼片粥,快快吃一口暖身子。”
小鼋是姜聆月生母予她的乳名,取龟鼋吉祥长生之意。
姜聆月听得这个称呼,怔了良久,直到鱼片粥的香气送到她鼻尖,她才垂下头,一边搅着稠粥一边低低应了声。
姜郢并未察觉她的异样,观她孤身一人,不免让他记起迟迟未归的姜燃玉,遂道:“大郎归家了否?”
姜聆月一听此话,立时警铃大作——她分明已经平平顺顺地参宴了,为何阿兄仍在今日失讯?
她不动声色,先是问:“近来鸿胪寺事忙,阿兄想必递了消息回来?”
姜郢这时候的脑子不大转得过弯,后知后觉道:“是、是,晌午派了小厮来报,说是姑墨使团来朝,不去家用膳了……可是眼看就要宵禁,莫非是在公署将就了?”
阿兄这番说辞,竟与前世一般无二。
难道阿兄失踪的因果与她毫不相干么?姜聆月摩挲着胸前的玉牌,指尖微微用力,定下神思,朝姜郢露出个笑,“阿兄这人你是知道的,一忙起来就顾不上时辰,多少次在案边大氅一铺,倒头就睡。反是阿耶你,医士一向叮嘱你仔细身子,免得头风复发。你先歇息,我差人去问就是了。”
姜聆月深知姜郢的性子,往好了说是平易逊顺往岔了说是柔茹寡断,年纪越长耳根子越软,是以上一世她得知他置了妾室,有了别的子息。她虽伤神,却不十分意外。
他是一个顾小情,却担不起大事的男子。
姜聆月心不在焉地想着,催促他回房安置,待他身影没入夜色,她唤来祝衡,要她速速去鸿胪寺探消息,不必按部就班递帖子,径直拿两颗金珠,去套门房的话。
安寝前,祝衡披着露水归来,道是门房不曾见到姜燃玉外出,然他申时末去后院更衣,发觉公廨的烛火熄了,推断姜燃玉是从小门离开了。
姜聆月听罢,心下有了盘算,因着宵禁的缘故,暂先歇下了。
翌日晨起,她称去应太师府探望舅公舅姥,命人早早套了车,掌管内事的余娘子是她奶母,得了消息忙来劝她:“早春寒气重,女郎身子弱,本就不宜外出。况且女郎昨日在宫中受了恩典,说不准大内就要派人来问,我的女郎啊,你合该在家等着受旨才是,何必这节骨眼上出门子?”
姜聆月苦笑,虽知宫宴的事是瞒不住的,不料短短一夜就传到她奶母的耳中,只怕不多时,整个汴京都传遍了,旁人还好,若她阿耶来问,且有一顿牵丝扳藤的,她一思及此,越发按不住要脱离这是非地了,好话说尽,她奶母总归拗不过她,放她出了门子。
她先到太师府一探,不出她所料,二老正在紫金寺礼佛,趁着这段空隙,她改道鸿胪寺,命人上下打点一番,仍旧没有得到姜燃玉的消息。
她立刻着人持姜燃玉的鱼符,去吏部告假。
今上勤政,吏部批假就分外吝啬,不情不愿地批了半旬的期限,以致上一世的姜燃玉稍有逾期,就被御史斥了个狗血淋头,甚至贬官下放。
其中不乏姜家长房的手脚,姜家之主姜邱就在吏部任职,与姜郢本是堂亲兄弟,偏偏二人不睦已久。据说十年前,姜郢正当壮年却无端致仕,与他这位堂兄脱不了干系。
吏部作为六部之首,枝节遍布朝堂各处,姜聆月思来想去,眼下可与之抗衡的,除却魏王一党,就是五姓中身居要职的子弟。
车夫驾车往回,当车舆到达与平康坊一坊之隔的务本坊时,姜聆月借口在此处挑选钗环,让车夫先行回府。
她与祝衡则是一路向东,来到了本朝极负盛名的销金窟——平康坊。
坊内灰瓦红木砌出飞燕小筑,一溜溜彩灯高挂,软红十丈,昼色如织,行人步在坊间,就如行走在盈满芳香的绸裙之中。
大梁民风开化,高门女子中不乏参政者,女子打马游街、饮酒作乐都是常事,甚至于骑装一换,同样也是这欢场中的常客。
若非姜聆月容貌扎眼,行事举止之间彬彬秀质,与那些一掷千金的豪迈女郎大不相同,庆元春的鸨母不会多看她一眼,姜聆月迎着她的目光,勾了勾唇,祝衡会意,递出一袋金珠,言简意赅:“要一间地段好的上房,上一壶好酒,不要小倌。”
鸨母观她出手大方,当下照做了,一行人转过身,迎面撞见一个世家子,一身鹅黄滚边的骑服,肤白唇红,脸儿稍圆,耳边一绺小鞭晃晃悠悠的。
少年一对上姜聆月的眼神,就似被蛰了一下,惊呼:“阿姊!”
*
上房内,应如许臊眉耷耳,如一个做错事的孩童,静待着长辈的判决,不想姜聆月倚在罗汉榻上,并不多话,只问:“是谁领着你来此地的?”
应如许先是一怔,而后大惊,“阿姊怎么连这等细枝末节都知晓?”
姜聆月坦言:“今早我去太师府,问了齐叔你的去向,他说老太师将将离府,就有一伙世家子弟来唤你,说是一齐去‘温书’,温的哪门子书?”她哂了哂,“况且,舅公管你管得够严了。不足二十两的月例,如何付得起庆元春的酒钱?”
应如许羞红了脸,“是李家大郎邀我们来的,他出手豪奢,一挥手就包下半个庆元春……”
此话一出,姜聆月登时坐直了身子,“李家大郎?是李长信么?他如今是在鸿胪寺任职?”
一连三问砸得应如许晕头转向的,他虽不明原委,仍是答道:“不错,他如今是鸿胪寺少卿,差事少油水多,是个顶好儿的缺。”
这话不亚于一棍打在七寸上,姜聆月起身,一把抓住应如许的箭袖,不由分说拉着他向外,“你带我去见他。”
“这、这恐怕不合宜!阿姊毕竟是女眷,又与长信兄素未谋面,怎好贸然在此地见他?”应如许说着,忙要挣脱。
姜聆月闻言,回头看了他一眼,酒肆里昏黄暧昧的灯,勾勒出她单薄而精美的轮廓,似一件无甚感情的瓷器,唇边的笑也是虚虚的:“你带我去见他,今日之事,我一个字不会透给舅公,不然。”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应如许却咽了口唾沫。
他打小就怕姜聆月,长辈们顾着她的身子,一向小心翼翼护着她,只有他知道,这个弱质芊芊的女郎下起狠手来,真是能把人的肉剜掉一块,外人都说大表兄狠,在他看来,他这个表姊更要狠上三分。
应如许到底拗不过她,带她去找了李长信,怎奈人影都没摸着,问了同行的郎君才知,李家家主称有要事,匆匆忙忙将李长信召了回去。
姜聆月猜测这事和鸿胪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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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不了干系,如此,她就更有必要见李长信一面了。
她说一不二,当下赁了车马,朝着权贵云集的胜业坊赶路,并让祝衡抓着应如许来回盘问,总算从这人的浆糊脑子里摘出条有用的消息——姑墨使团此番进献的宝物失窃了。
至于具体何物,除了掌管寺内要务的卿丞,谁都无从得知。
姜聆月心里隐隐有一种预感,这或许正是她阿兄失踪的关节。
一路紧赶慢赶,一行人到达李宅角门,却和正要出府的李妘不期而遇。
李妘一见着姜聆月这副弱不禁风的样子,一双眼睛就要喷出火来,她这个年纪实在藏不住心事,抱臂站着,原想四平八稳地寻衅,可惜一说话就变得张牙舞爪,跟只海鸟似的。
“你来做什么的?”
姜聆月正琢磨着怎么回答,旁边的应如许已经急不可耐地接过话:“问女郎安康,我是太师府的小郎君,这位是我阿姊,特来拜访你家阿兄。”
李妘连连嗤笑,“怎么?千金贵胄也有求人办事的一天?我以为你们姜家人一个个眼睛望着天,鼻孔朝着人,从来不会有求人的时候呢!”
姜聆月不说话,抿唇笑了笑,那笑却带着点求和的意味,“是。女郎宽宏大度,但求女郎通融。”
李妘的怒火被软绵绵地挡了回来,她愣了愣,表情有些茫然,她的贴身婢女生怕旧事重演,附耳提点她,句句见血。她的怒气一下被激起来,想起姜聆月先前的假意示好、想起她中选时的恨与妒,越发觉得她心机深重,狠狠道:“好哇!既是求人,必得有求人的态度!就着水磨石阶,给我磕三个响头,我就放你过门!”
应如许再是急于献媚,也被这话激得胳膊肘拐了回来,他虚岁将满十五,比李妘还不会做戏,气极了直接拿牙花子嗞她:“你这泼皮!和我阿姊说什么呢!”
李妘最是吃软不吃硬的人,一听这话,浑身的毛发都竖了上去,抽出腰间错金鞭,对着应如许脚下就是一鞭,吓得应如许一个趔趄,差点栽倒,他偏不服气,抓着李妘的披帛向下扯,两个人就势厮打起来,场面一发不可收拾。
姜聆月扶了扶额,简直怀疑自己身在梦中,一面吩咐祝衡上前阻拦,一面掏出怀揣间的顺气丸送入口中。
好容易静下心来,远远的,就见先前送她出宫的圆脸内使捧着一叠绢黄的敕旨,领着浩浩荡荡的仪仗向她行来。
内使面上喜气盈盈的笑,教姜聆月脑中的警钟大作。
直到所有人俯跪下去,她被留在人群前端,内使尖利的声音近在耳边,如同一柄小刀,揦得她头痛欲裂,只听得一串断断续续的册词。
“……花朝节至,昔博陵大族姜氏、尔鸿胪寺寺丞姜籍姊妹,辅国之门,清白流庆,性与贤明,不违雅志……宜度为花朝节圣使,卯月中,魏王寰携之祭祀春神,择日入闱……”(1)
花朝节?祭春神?
这几个字砸下来,姜聆月顿觉蒙头转向,只勉力镇静下来,分析个中深意。这旨意着实是扑朔迷离,既让人觉得她对魏王妃位垂手可得,却不下断论,倒像将她架在波涛汹涌处,为人当长垛似的。
待内使袁客念完末尾的“符到奉行”四个字,将敕旨递到她手中,就见他拂尘一掸,向她比了个“请”的手势,“还请女郎赏脸,乘辇入宫。不日就是花朝节,陛下在禁中设了家宴,邀您同去。”
末了,他压低声道:“这也是殿下的意思。”
6. 第 6 章
顶着满头满脸的官司,姜聆月再度踏入大明宫,与上次宫宴仅仅时隔一日,即便她无心观赏,也注意到满宫的梅花已经谢了一半,甚有几株玉白、暮紫色的木兰斜斜攀出,倚在珠窗网户的三清殿上。
三清殿?
她感到身下的轿辇正在靠近这座大殿,不由得一怔,群臣大宴皆在靠近北衙的麟德殿,皇室家宴则是设在太液池附近的清晖阁,三清殿供奉道教诸神,是为祭祀、卜筮之所,至多兼备帝王思过的作用,如何能够设宴?
下了辇,她立在殿门前,瞥了身后一眼,内使袁客连忙上前,引她入内,“女郎受召匆忙,想必来不及梳妆,里头一应事物俱全,您且放心。”
这样的托词她自不会信。
没有多话,她依言照做了。
进了殿,入目是满墙金泥绘就的壁画,与涂椒的红墙互相照映,托举出大殿中央的巨大神龛,神龛中道教始祖的金身依次列开,凌于殿顶的庄严宝相低垂着眉眼,在黄昏中氤氲出一片肃杀之气。
姜聆月移开视线,说来古怪,她自认胆气不算小,寻常人惧怕的鬼怪之说她丝毫不怯,唯独见了这些神佛塑像,总会不自觉气虚。
莫非她是什么精怪转世不成?
她一边漫无目的地想,一边四处游览,却发现殿内出奇的静谧,目之所及处空无一人,唯有隔断的珠帘内传出衣料摩挲声,如同鬼魅踱步般细微,她正举步不前,突听“轰——”的一道钟声,伴着狂风猛然灌入殿内。殿外木兰花枝左右摇曳,拍打着半开的槛窗,砸下片片花瓣,连同被风掀起的珠帘一齐扑向她的裙裾。
她要去关窗,却在一片混沌中,望见一人着一袭雀青色大袖背对向她,孤身跪坐在帘间,烟雾般的落花和他的发丝交绕,又随着他转头的动作滑落下来。
她来不及躲避,就直直对上他的眼睛——波光粼粼的宝石眼,在风雨欲来的昏暗大殿里,简直有一种摄人心魄的美感,几乎将她震在原地,于是两世以来,她第一次听见谢寰呼唤她的名讳。
“嫤女郎。”乍一看,他苍白的面容似一张揉了雨水的玉版宣纸,谈笑间旋即掩盖了这种疲态,“宫宴一别,不想再见竟在一夕之间。”
嫤是姜聆月的表字,是应太师以《南华经》取就,等闲人并不知情。
她收敛了神色,向谢寰行了一礼,见他屹然不动,甚还比了个“请”的手势,心知躲不过也不必再躲,落座下来。
二人之间隔了一张红木小案,案上一只玉瓶,瓶中斜插着几株杜鹃,恰如其分遮住了彼此的部分面容。
殿外的风渐渐歇止,随之而来的是接天雨幕,殿内回荡着雨珠相击的声响,密密麻麻,一阵盖过一阵。
谢寰不紧不慢斟了两盏茶,姜聆月看着他的动作,这才记起来他极好品茶,然她不谙此道,嘴唇贴着盏沿,尝不出汤色浓淡,只是盼望着这场雨快快过去,不要耽搁她出宫找人。
就这样耗了半柱香,茶汤见底,盛着杜鹃的玉瓶突然被人轻轻挪开,谢寰望着她的眼睛,偏了偏头,“女郎想必精通羿棋之术?”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她却立刻明白他的意思,这是在挪揶她避而不谈的态度。她想了想,放下手中的茶盏,双手交叠在案上,问道:“殿下可否驳回那道让我与您共祭春神的旨意?”
“不可。”谢寰笑笑,干脆摇头。
“天命不可违。”
她的唇角微不可察往下一撇,收回手,重新捧起温热的茶盏,她先天体虚素来畏寒,只觉得此时此刻,一盏热茶比什么都来得实际。
身为自小以储君规格培育的皇嗣,谢寰的确深谙人心,他示意宫人合上窗牗,并将茶铫下的碳火挑出少许,放入一个包了麂皮的汤婆子中,递给面前的女郎,一应作罢,他语带歉意道:“这时节三清殿不烧地龙了,是某考虑不周,还请女郎担待一二。”
她品味出这话的关键,趁势问道:“殿下何故在此?若要品茶,应当有更好的去处。”
谢寰眨了眨眼,唇边的笑意轻巧而无奈:“某为人子,不好在外诟病父君。烦请女郎换个话来问罢。”
此话一出,姜聆月立时抬起了头,正对上郎君的视线,或许是他琥珀色的瞳色过于浅淡,总让人觉得当中所有情绪一览无余,然这情绪是真是假,却需要看的人自断了。
她垂下眼帘,捻着汤婆子外的麂皮,细细想着这句话的关窍——听这意思,莫不是谢寰这个向来得圣意的皇长子挨了教训?迫不得已来到三清殿思过?
谢寰其人所图远略,在外可谓极尽端谨,近来所行唯一一桩出格之事,就是那场梅花宴上以椋鸟选妻,选中了她这位无名女郎。圣人得了风声就来打断宫宴,可见十分不满她任魏王妃,纵如此她依旧接到了敕旨,必是有人冒大不韪与圣人争拗了。
这个人会是谁呢?
谁有这个能力?谁敢担这个风险?
思来想去,唯有眼前这个自顾自要与她一叙的魏王本人了,正是他,主持着从头到尾发生的一切。
她想到这,越发觉得眼前人诡异莫测,教人如何都看不分明。
她扯紧身上的披帛,斟酌片刻,抛出话头:“寒意料峭,三清殿清苦,圣人忍心让您来此思过,想是您所行之事的确令圣人不快了。”
她观谢寰面无异色,继续道:“诚如殿下所言,为人子止于孝,殿下很不必为了不值得的事和圣人争执。”
谢寰不答反问:“女郎所言在理,只这值与不值如何界定?”
“端看耗费的心血与得到的利益是否对等。”姜聆月平声道。
谢寰颔首,似是赞同,吐出来的字句却全不是这么回事:“……依某拙见,评判一件事物的价值还须看个人。于灾年流民,黄金万贯不如箪食瓢饮;于亡命之徒,性命身家都不如一两金铤。女郎这话未免武断了些。”
姜聆月被这番巧辩堵的一哑,久久无话,回过神却见鲜红的杜鹃重新横在二人中间,她乜了对座人一眼,就见他弯着眉眼笑开来,笑得放在茶盅上的手指微微动作,连带着指间的银链缠着玛瑙小幅晃曳,她等他笑完,方听他解释道:“总觉得女郎似乎怕我,每每答话都要踟躇,现以春花覆面,望女郎不太觉得我面目可憎才好。”
好一张巧嘴。她扯了扯唇,不甚真诚道:“殿下天潢贵胄…龙章凤姿,汴京城中谁不交口称誉,谁人有置喙的余地?”说到这,她话锋一转,毫不避忌地张口质问:“臣女这才万般不解,依仗殿下之能,想要怎样的女子不能,为何偏偏要选臣女?一个氏族旁支出身的平常女郎?”
“臣女身如草芥,却也自怜自珍,此番稀里糊涂入了局,唯恐做个枉死鬼,还望殿下发发慈悲,能够如实相告其中原委。”话到末尾,她顾不得僭越之责,直起脖颈,近乎执拗地回视他,以期从中获悉一线真相。
她的眼睛形如柳叶,眼尾的睫毛长而弯,此刻因为情绪起伏像蝴蝶一样不断振翅,眼瞳闪着明亮的火光,只看上一眼,就觉喉咙间滚过粒粒炭火,好似要将人的内脏烫出个窟窿。
大抵是她的言语过于直白,谢寰一时愣在原地,半晌,他从她身上移开目光,拢住眼睫,一面将杜鹃花细致地放回瓶中,一面淡声道:“女郎此话我不太理解,是天意选中了你,椋鸟才会落在你的身上,天意不因人力而移易。”
姜聆月听罢,心下嗤笑连连,这套冠冕堂皇的说辞或能骗一骗十六岁的她。她早已不是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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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了。
魏王妃之位就是一个烫手的金饽饽,谁都想咬上一口,谁都不能轻易得到。陇西李氏想要,博陵姜氏来争;姜家捧到嘴边,清河崔家必要阻拦。怎么可能单凭一只椋鸟就能定论?背后不知得有多少弯弯绕绕。
今朝她受了旨,哪怕仅仅是命她与谢寰共祭花朝节的敕旨,可这预兆着什么众人心知肚明的,此情此景,已经足够将她架在风口浪尖,做那人人得而诛之的众矢之的了。
最让人惶惑的是谢寰执意要她入局,却不肯将实情告知,这和把人蒙在麻布袋里一点一点凌迟有何区别?
上一世姜含珮的讣告从北地传来时,大房的伯父伯母那样悲痛欲绝,汗青头白之情,她现今还历历在目,纵使她能不顾自己,总不能不顾亲长的一片养育之恩罢。
适时内使通传,道是宴席将开,催促二人入席,姜聆月头大如斗,哪肯留在这里受气,一把掀开珠帘就要离去。
只是尚未穿过珠帘,就被身后人唤住:“女郎留步。孤在神龛下跪了一夜,伤处发作,腿脚掣痛,委实没有力气起身了。”
“恳请女郎帮扶一把。”
这时候转了调子,自称起孤了,无非是暗戳戳提点她二人的身份之别,叫她不得失了分寸。她背过身把脸皱作一团,啐道,这人竟还有两副脸孔!
甭管她有多恼恨,身在禁廷就容不得她对着皇子撂脸,只得咽了这口气回去搀他一把。
她觑见谢寰起身时额角冒出的冷汗,身子也似将塌的高楼一般摇晃,即知他所言不虚,她抿紧嘴唇,忍不住将目光落在他的双膝处。
谢寰膝上的旧伤正是三年前与虎搏斗留下的,那一年例行春狩,她与阿兄走散,误入乱林,正撞上逃出围猎场的饿虎,如同猫扑耗子般直接向她扑来,她躲避不及,幸而遇见了赶来处理遗患的谢寰,侥幸留下一命。
不论谢寰箭术如何高超,当时不过是个半大少年,费了好一番力气才降住那两人高的饿虎,为此双膝受了重伤,这些年试了许多奇珍药材还是反复,上一世甚至因着这伤拖死在了战场。
她于此事有愧,良心不安,嗫嚅了一会儿方道:“臣女曾在医书读过,髌骨承一身之重,极为繁复精巧,凡伤在此处多难痊愈,殿下伤得尤其重,何苦为了一道敕旨长跪不起呢?”
谢寰在男女之事确实守礼,纵让她搀扶,手肘仍是竭力悬着,身体亦不会向她歪斜半分,然则方才还疾言厉色的女郎此刻又来劝诫他,显然让他有些意外,他怔了一会儿,垂着面慢慢笑起来,“女郎是因围场上我助你脱困一事耿耿于怀么?莫不是还觉得这伤是因你而起?”
“其实很不必如此,就算女郎当日不在场,我也会竭力处置那头凶兽,围场附近尽是老幼妇孺,岂能置之不理?”
姜聆月听了,倒觉意外,不想他还将当日情形记得分明。
话虽如此,可若没有她的闯入,谢寰等人完全有机会徐徐图之,何必莽撞出手落了下乘。
许是观她面色郁郁,谢寰默了默,玩笑般转了个话题:“不过跪上一跪,痛上一痛,算不得什么。说来匪夷所思,我前日做了个怪梦,梦中奇绝惊险,比之斗虎更胜上一筹,女郎想听一听么?”
姜聆月自是无可无不可。
他就势放缓了步子,沉吟了一会儿,方道:“梦里是一个严冬,我身处北地战场,遭心腹出卖,又逢旧伤复发,行军不逮,困死在敌军的围剿之下。梦中种种,仿如亲临,我现今还记着那大雪落在血肉上的感觉,大抵是流血太多,竟不觉得冷,反而有些微的暖意呢。”
说着,他转头向她,浅色的瞳孔光华流转,唇角抿出一个小小的笑涡:“女郎说,这梦,是不是古怪极了?”
7. 第 7 章
谢寰说得轻飘飘的,脚下步子不停,却将姜聆月惊得木木呆在原地,谢寰侧目去看,见她整张脸血色尽失,一动不能动,全如失了生气的瓷娃娃。
他恍若未觉,拧了拧眉,话中关切不带一丝虚情:“女郎怎地了?”
姜聆月只觉老天向她开了一个巨大的顽笑,她原本因着谢寰的反常决定满腔愤懑和不解,这一个诡谲的梦却让她所有的情绪都扑了空。
她茫然四顾,一时竟不知该向谁说理了,张了张唇,只问:“殿下还梦见了旁的么?”
谢寰闻言却有些迟疑,“女郎当真要听?”
姜聆月应是。
于是她就听到谢寰用他一贯的、如珠碎玉的嗓音不疾不徐道:“女郎执意要听,某也无法,万望女郎不要觉得冒犯。那场梦的末尾,我似一缕孤魂徘徊在汴京城内,无意窥得女郎的结局。”
“女郎的兄长战死,自己孤身病逝于老宅,与我的死期仅仅三日之隔而已。”
他无奈地笑了笑,因罚跪疏于打理的发丝哀哀地垂下一绺,垂在他肩头的银丝暗纹上,衬得他削尖的下颌似一件薄白的汝窑釉,“是以我才觉得与女郎同病相怜,甚至称得上一见如故。这节骨眼上,番邦异动频频,朝廷阿党比周,圣人其实并不乐见皇子与高门结亲,而女郎的兄长……似乎仕途上遇到了一些阻碍,亟需人施以援手。”
“如此看来,我们岂不是最合宜的同盟?”
*
姜聆月入宫前就觉得,所谓家宴十之八九是场鸿门宴,当她在宴上亲见到声名远扬的高惠妃及其子誉王时,这则猜想就被完全佐证了。
果不其然,圣人说是召见她,实则不过在开宴时小坐了会,秉持着一国之君喜怒莫测的作风,眼风都没向外人递过一个,略说了几句场面话就离开了。
姜聆月甚至连他的衣角都没有窥清,只是撇到了他踅身的背影,巍峨中带着点日暮西山的颓势,华服梁冠,形单影只,一步一步没入重重珠帘之中。
她从中嗅到一丝悲凉的气味,细想之下却觉得他身为君王富有四海,即便整日作出如丧考妣的模样,仍是能将许多人的哀乐捏在掌中任意把玩,实在无甚需要她一介小民同情的地方。
她啜了口六丝汤,汤汁顺着喉管暖和她的身躯,殿内笙歌管弦不绝于耳,她的思绪却陷入一种诡异的平静之中,直到周遭目光齐齐落到她一人身上,她才察觉出异样。
不等奉酒的女使提醒,她径直起身,诚惶诚恐向上座行了一礼,“臣女生平第一次得见天颜,着实被天家的威严镇住了,一时失神,不曾听见娘娘问话,万望娘娘宽恕。”
她一面说,一面用指尖绞着腰间的丝帕,将头埋得一低再低,这副担不起事的小家子做派,果然惹得高惠妃裂开红唇,轻飘飘饶了她这一遭,甚还有耐性命下人对她复述一遍:“娘娘赐你团鱼羹,为何不食?可是不喜娘娘所赐?”
团鱼羹?
姜聆月不着痕迹转了转视线,颇费了些眼力,才在食案的边缘发现一盅浮着白沫的团鱼羹,俨然是放了多时已经发凉,不消挨近了闻,都有一丝腥气钻到她鼻尖。
她压下眉头,嗫嚅了半晌,才道:“禀娘娘,娘娘亲赐,臣女岂有不喜之理?一则是臣女身子不济,许多物事沾都沾不得,一沾就会遍身发红疹,甚至喘促不得卧——这团鱼羹中去腥的茱萸就是其一。”
“再则,这团鱼于娘娘这般体健之人,是滋阴清热的补物,如若能够,臣女也愿拨开那些茱萸,沾一沾娘娘的福泽。然臣女这身子骨…阴寒至极,实是无福消受……”
话到末尾,她发出的声音已是细若蚊蚋,若不竖耳去听,恐怕如何也听不分明,得亏今日是高惠妃坐镇,她代掌凤印多年,积威深重,六宫中人谁有不服?况且姜聆月吐露的是这等辛密,谁不想探个究竟?日后转手卖出去,也是一桩世家女子的要紧消息。
一时间人人屏息静气,唯有姜聆月的声音细而无力,在这高广的大殿里飘来荡去,仿佛卸了力的笳笛最彷徨的一阵余音,却在每个人的心里激起千尺巨浪。
内宫中人一路摸爬滚打,手中阴私事不知过了多少,自是明白——所谓体寒大都是女子不孕的托辞,而于皇子王孙而言,正室的品貌、出身尚有斟酌的余地,蕃衍子嗣一事上却万万不可有失。
自姜聆月在梅花宴上中选,她的名号就已在汴京城内远播,若她当真是凑巧被椋鸟选中就罢了,偏偏事发不过一二日,圣人的旨意就降了下来,这不异于昭示着姜聆月几要在魏王妃位上坐实了,为着这事,五姓七望俱都严阵以待,贵女们揪着帕子咬着银牙,正四处寻摸她的错处。
这节骨眼上,谁都没想过姜聆月会如此轻易地把她的短处吐露出来,还是如此要命的短处。
假使另一位当事人谢寰在场还有说法,偏生他推脱旧伤发作,并未亲临宴席,宴上众人面面相觑,大气都不敢出,实不知该作何反应是好。
唯有高惠妃用绢扇掩着唇,低低地笑了一声。
姜聆月心道,谢寰执意要立一绝嗣的正室,旁人心思各异且不好说,高惠妃确是最高兴不过。
毕竟就连她这等两耳不闻窗外事,对宫闱秘事知之甚少的人,也曾耳闻过高惠妃与元后的恩怨。
高惠妃本不姓高,她姓堇,单名一个珠字,前朝时受封高陵郡主,本朝立国后为避高祖亡父的名讳,才用封号改替了姓氏。
她的生母原是前朝顺帝的胞妹,时人称为玉清公主。
顺帝亲缘淡薄,父母早亡,是以对相依为命的胞妹十分爱重,然而玉清年岁不永,诞下一女不久就离世了,顺帝爱屋及乌,躬亲抚养襁褓之中的堇珠,逾越礼制封她为郡主,食邑千户,封地设在繁华的高陵,莫说公主,就连彼时的钧山王、后来即位的厉帝——那般穷凶极恶的灭国之辈,见了堇珠都要退避三舍,可见她的荣宠之盛,自然也就养成了她一副无天于上、无地在下的跋扈性子。
可叹她横行无忌十五载,除了顺帝谁都不曾放在眼里,竟会一头栽倒在当年戍边回京的谢家二郎身上。
这一栽就是二十二年,二十二年光阴荏苒,顺帝驾崩,厉帝误国,大司马相里氏、陈郡谢氏割地而治,她孜孜不倦追在谢二郎身后,甚还为了心上人一度倒戈谢家,眼看着昔日的谢二郎称帝,成了如今的圣人,新政升平,朝纲稳固,她却没有一刻得到她汲汲营营所求的结果,反而发现祁连山一役后,圣人被来历不明的神女占据了全部的心神,她因记恨屡屡生事,被遣回了封地,再入京时,看到的就是一张张鲜红的立后榜文。
她这一生,竟为另一个人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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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衣裳。
这叫她怎能不恨?怎能不怨?
姜聆月想,她有权怨,有权恨,她也有权用她的怨与恨,为自己造一把登云梯。
宴席终散,高惠妃言笑晏晏,不仅赏了姜聆月一套头面,还明里暗里示意她将着力促成这门婚事。
至于余下人等的口风严紧与否,就不在姜聆月的考虑范围之内了,她来赴宴,原就是顺着谢寰的意思,意欲事成后向他借势而已。
宫门下钥,她被安排在珠镜殿歇息,殿宇清幽,须穿过大半片御花园,春令里,太液池边,红梅半合着面,兰花依波傍水,淡淡一点东风来,花枝上堆叠的融雪簌簌而下,偶有几粒越过油纸伞面,粘在她的裘领上,身后女使打着八角灯,她借着光捋了捋自己领上的软毛。
一抬头,惊觉原先打灯的女使,成了一名七尺高的大汉,她心跳停了一拍,定睛看了看,这人瑞马绣服,腰佩横刀,俨然是左右内率的装扮。
她蹙了蹙眉,“你是谢寰的人?”
沈庄一愣,倒不晓得该不该应这话了。
国子监尚且不敢张榜世家子的名讳,魏王贵为亲王,除却他的尊长,还有谁能够直呼他的大名?
想来这位女郎与自家殿下是颇有渊源了,否则何至于殿下手头事务堆积如山,还嘱咐他一定来接应这位女郎。
他这样想着,低眉作揖,应了句:“是魏王殿下特命某来接应。”
姜聆月没多话,让他打着灯继续向前,等到了密荫遮蔽之处,她才慢下步子,道:“殿下交代的事,我已照做,东结葫芦西跑架,高惠妃兴许是不会生事了,再多的,我就顾不上了。”
“殿下一诺千金,我既已经应诺,烦请郎君将殿下允诺之物交与我。”
沈庄被她过于直白的言辞噎了一下,顿了顿,从怀揣里摸索出一枚符节,递到她手中,“凭此符节,三司的卷宗任由女郎调阅,与案情有关的地界女郎尽可出入,倘要用人,尽管支会某就是了。”(1)
姜聆月接过,指尖摩挲几下,发觉这符节是谢寰私铸的形制,王室专用的青金石材质,雕成瓣瓣莲花状,在月光下流转着锐利的冷光。
她不由得想到,谢寰能负此盛名,的确是有几分真本事的,他虽尚未受封太子,却已有太子的实权,譬如掌管刑名之要的三司,坐拥比肩太子詹事的子房,更有左右内率从旁协助。
尤其是这两年,圣人突对求道起了心思,西配殿里烟雾缭绕,青词、术士不断,朝中政务渐次移交到谢寰的手上,他去岁出镇剑南,年关又去往淮地赈灾,文经武纬,无一不通,不怪乎他是时下最得人望的储君人选。
就连一向清正的应太师也笃定,立储魏王就是早晚的事。
可是。
可是这么一个从礼法到才干都无可指摘的人选,为何上一世会沦落到北地监军?且不说北地苦寒,前朝以来就从没有过储君监军的先例。
如此说来,若这一世的谢寰当真也是转世而来,他选择与自己“结盟”,或许正是为了避免重蹈覆辙?但他这人的城府,岂是三两次的交锋就能探到底的,他既然执言自己仅仅是做了一段黄粱梦,不肯透露再多,她也没必要自曝己身。
二人暂为同盟,各取所需。
待此间事了,也算还他恩一场。
8. 第 8 章
姜聆月揣着符节,脑中思绪万千,脚下步子不停,一晃神功夫就到了珠镜殿外。
她注意到身后如影随形的暖光,一回头,才发现沈庄尚未离去,颇为不解道:“你还在这作甚?”
沈庄连忙低下头,双手奉上一物,这十足谦顺的姿态,不知情的还以为他捧的是连城之价的和氏璧,殿身巍峨,遮住从后照来的月光,姜聆月半眯起眼,实在看不清他手中之物,只隐约判断出是一块半圆形的玉制品。
她挑眉,“这是何物?”
沈庄如实道:“殿下去岁从昆仑带回的燕支玉,触之生温,有温脉养血的功效,对女郎的身子或有裨益。”
姜聆月兴致寥寥,只道:“殿下一片好意,臣女本不该回驳,然则先母曾为臣女求过一枚玉牌,因在大相寺托法师开过光,说是必得贴身佩戴,直到化灾度厄。总不好违逆先母之意。”
这倒不是假话,她对自己这副风中残烛的身子还是相当爱惜的,凡有益身体康健的,她轻易不会推辞,想来谢寰也是算准了这一点,但若要让一块玉牌上再垒一块,行起路来丁零当啷一阵乱响,如同胡人酒肆里的乐人一般,实在不太合宜。
“时辰不早了,郎君自便罢。”
她说完,微微颔首,转身走向殿内,沈庄忙又唤住她:“女郎可有旁的话要某代为转述?”
女郎背身向他,不紧不慢地向前行,夜里的风勾起她披帛的一角,绕殿的枝叶随之哗哗作响,沈庄仔细去听,才听到她模糊的话音:“烦请派个得力的人来…明日午时,同我去安置姑墨使团的驿馆一探究竟。”
话音一顿,她止了步,回头看他一眼,嘴角抿出小小的弯弧,眼下的小痣清而淡,“依我看,郎君你就很堪用。”
忽而间,枝叶下掩盖的花骨朵迸出幽微香气,合着风溺住他的耳鼻。
*
谢寰少时长居的含凉殿,乃是大明宫最为宏丽的殿宇之一,大殿依着太液池而建,栋宇胶葛,水榭参差,还有成片的腊梅、玉兰环殿而生,花开时香气扑鼻,蓊勃纷杂,恍如瑶池仙境。
纵使谢寰身为皇子,十四岁就辟了府,宫中也不曾把含凉殿另作他用,而是时常规整打扫,维持着一应器具如新如常,只待它从前的主人回来暂居。
谢寰开蒙后常在后殿里——临水的小阁楼上习字,年岁渐长以后,也就顺势在此地处理起了文书,半夜里起了不大不小的风雪,星星点点的雪粒子,乱蛾似的往灯下的少年身上扑,少年提着笔,手腕转动间一一落字,一身白衣广袖,融在昏黄光晕之中,仿佛玉雕的神佛之像,丝毫不教风雪侵扰。
沈庄沿着复道折回含凉殿,来向小阁楼里的谢寰禀话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不知为何,他想到自己打灯时所见的女郎背影,绿裙迤逦,乌发如云,明明是单薄如纸的一片,可是早春的风声里,他手中以遮风闻名的八角灯都颤颤巍巍,唯独她还屹然不动。
他这样想着,竟觉得二人的身姿有一瞬间重合。
他打了个激灵,待回过神来,谢寰已经搁了笔,无声地望着他,嘴角含着惯常的笑,分明是极温和的态度,他却不自觉屈膝折跪下去,恳声认错。
谢寰只叫他起来,语气中毫无怪罪的意思,事实上谢寰一直待下宽和,从无任何苛待之举,可沈庄跟了他多年,作为他的近身侍从及得力干将,总是下意识的有些畏惧他。
不独沈庄一人,凡是谢寰的近臣、部将,多少都有几分怕他,若非要追根究里,有人觉得这是下位者对上位者的本能服从,也有人觉得是见过他在战场领军搏杀的情形,狠戾恣睢与人前判若两人,任谁见了都要胆寒发竖。
沈庄自己倒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把这归咎为习惯了。
他是谢寰一手扶持的,信他服他有何不妥。
沈庄直起身,叉手作礼,将姜聆月的所言所行大致复述了一遍,刻意略去了她模棱两可的态度,只说她指名要自己同行。
谢寰从新呈上的奏疏中翻开一本,迎着鱼雁宫灯,无声地批阅,待他话罢,也并不抬头,只轻轻笑了笑:“倒像她的脾气。既如此,东西先命袁客好生收起来。”
“日后再议。”
沈庄应喏,观谢寰并无他话,就知是要他告退的意思,可他顿了顿,终究忍不住开口试探:“殿下当真认定了姜九娘么,卑下的一招一式尚且是殿下指点的,卑下既能看出她步履无力、身子亏虚,绝不是长生久视之相,殿下岂能不晓……”
“圣人三子,誉王中庸,三皇子养在别宫,甚有您的堂叔渤海王,拥兵自重,虎视鹰瞵。殿下您、不能不为自己的以后打算,倘若姜九还似从前那般痴慕殿下,或还有说法,可梅花宫宴后,她态度大变,与她共事,恐生变数。”
他这一番话既是肺腑之言,亦有僭越之嫌,人人都说谢寰尊贵,秉钧持轴无所不有,可有谁人想过——他母族无依,又无同胞相持,许多话,圣人不会也不好同他讲,反是他们这些为人臣下的,受主恩惠,哪怕豁出一条性命,也必得尽己所能为主考量。
他这样想着,心下坚定了几分,壮着胆气道:“殿下不如还是换个人选罢,世家中多少贵女……”
谢寰听了,倒不动气,因着就要安寝的缘故,他的长发只用缎带松松挽就,此刻因他不断下笔的动作,发丝在火光里轻微拂摆,间或掠过他的鼻背,他并不理会,笔下不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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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声静气道:“你说的很是。想来左右内率令典兵,掌宫禁,休说查一个女郎的底细。”
话到这,他偏过头望向沈庄,弯了弯眼,笔尖一悬,一滴浓墨在贺岁折子的洒金笺上绽开,一如他眼中晦暗明灭的情绪。
“就是探一探孤的行踪也不算难事?”
这话一出,沈庄登时惊出一身冷汗,他双膝一软,险要立不住,还是在旁伺候笔墨的小内使得了授意,扶住了他。
他这才醒过神来,伏地叩首,为自己辩白。
谢寰仍带着笑:“沈率正勿怪,这实不是问罪,孤是当真……好奇。姜九娘性情变换你们觉得古怪,孤一反常态,倒行逆施,你们就不会暗自探究个中原因么?”
沈庄颤声道:“卑下不敢。殿下英明决断,自有您的道理,何须他人置喙。”
谢寰摇了摇头,拾起臂搁上的云锦罗帕,细细揩过指尖墨汁,“你退下罢。明日姜九查案,你不必去了。”
“着人打探姜籍的下落即可。”
沈庄只得告退,魂不守舍地出了小阁楼,雪花沾在他的面上,才冻得他清醒过来。
实则方才在楼内,二人都是心知肚明——谢寰可谓一语中的。
自从梅花宫宴前的一场蹴鞠会,谢寰无意间颠簸下马,他的所作所为就一日比一日让人捉摸不透。先是择了一些与高惠妃肖似的女子入宫分宠,又命人小心监伺誉王,紧接着就在梅花宴上反其道而行之,避开时下几位炙手可热的魏王妃人选,选了无人问津的姜九娘。
领事的人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谁不知道高惠妃入宫多年,圣眷单薄,手中所握实权尚是因她前朝遗孤的身份;而誉王一向庸碌,是个半石弓都拉不开的绣花枕头;姜九娘虽有才名,但是父兄式微,常年扶病,同样不是良配。
没人知道谢寰究竟作何打算。
除了他自己。
风雪渐歇,零星几粒雪粒子投身阁楼,发出令人牙酸的脆响,只是还未沾身,就被临窗的鱼雁灯侵吞干净,火舌烈烈舔舐,谢寰想起那座重重围困之下的孤城。
黑云翻墨,饕风虐雪,一重重冲天火光,一阵阵纷飞箭羽,他和他最钟爱的照夜白一同葬身在火海,火烬灰冷,他们的遗骸就被掩埋在皑皑雪色之中。
那样的冷,那样的痛,他不想再经历一遍。
他支窗眺着太液池,池面烟雾笼罩,只依稀看得出对岸的珠镜殿灭了灯,他掩了窗,转身绕回屏风后,路过中央的博古架,就见一盏精巧的九枝灯轮高高搁在架中,他用手一拨,时过多日,灯中烛火燃尽,唯有灯下串着玛瑙、银珠的流苏不住摆动,时而靠近他的面颊,时而又远远掠去。
9. 第 9 章
永隆五年二月初三,姜燃玉失讯已经一日有余。
姜聆月卯时起身,依次去圣人起居的紫宸殿、高惠妃主位的温室殿拜别,圣人自不会召见她,只赐了一对玉珏、几斛南珠,高惠妃不咸不淡地说了几句场面话,而后又是一乘轿辇将她送出了宫。
出宫后她直奔城东,盖因接待外邦的驿官大都设在春明门一带,春明门乃是京城的东正门,地处枢纽,四通八达,城楼加以修葺,现是连通北大明宫、南芙蓉园的夹城,门内有兴庆宫、宝兴寺等胜地,门外更有常做送别之用的灞桥。
重中之重的是,姜燃玉任职的鸿胪寺及掌管刑案卷宗的刑部也毗邻春明门。
姜聆月下了舆车,先是借谢寰的私印之便,在鸿胪寺面见了当值的寺丞,得知姑墨使团失窃的宝物名唤凤凰钗,原是元后的遗物,由来已久,价比千金,至于这钗具体什么样式,姑墨又为何不远万里将它献来,他一介小小的寺丞也不甚了了。
她这边将能打听的都打听了,另一边,她派出去的祝衡也不曾闲着,把姜燃玉共事的同僚都问询了一番。
待她出了鸿胪寺,祝衡已经将探得的消息整理完备,一一转述给她,她听罢,面色变得复杂纠葛,语气犹豫不定:“你说那些同僚与阿兄交情泛泛,来往不多,真正与阿兄交往密切的友人仅有两个,一个三月前丁忧回乡。”
“一个名叫…孟寒宵?同是新科进士,现在刑部任职,常与阿兄一同游赏吃酒?”
祝衡也觉得这人有瓜李之嫌,因而多问了几句,现将所获情报和盘托出:“不错,这是寺中一位主簿亲口说的,她与这位孟郎君算是同门,是以对他略知一二。据说这位孟郎君的本家也是扬州的大族,然因是庶族,仕途并不顺遂,幸而他十分有才干,去岁一举得中探花,想是得了大人物的赏识,短短一年就升为刑部主事了。”
孟寒宵被大人物赏识?还与阿兄过从甚密?姜聆月眉头紧锁……竟有这样的事情,她怎会从来不知晓?
饶是祝衡从小舞刀弄枪惯了,性子莽直,也察觉出了姜聆月的反应不同寻常,问道:“女郎怎地了?有何不妥之处么?”
姜聆月摇摇头,只说:“无碍。”然而眉头仍是没有舒展半分。
祝衡满腹狐疑,到底不好细问,转了个话头:“女郎现下作何打算?”
姜聆月抿了抿唇,指腹在莲花印上用力刮擦两下,方道:“刑部新到任的主事,根基尚浅,若在直上,无非就是在官署内整理文书,或是被放去查些个不痛不痒的案子罢了。”
“他这人喜静,若是散了值,多半是在屋里写字作画、读读坟典。既如此,我们分兵而动,你去打探他的住所,我按计划去刑部,午时我们在驿馆接头。”
这话有理有据,祝衡听来却觉古怪,“女郎怎么好似对这孟郎君……很是熟稔?”
姜聆月闻言暗暗一哂。
岂止是熟稔?上辈子他甚至和她拜过洞房,祭过宗祠,二人在同一张榻上共枕而眠,在同一张食案边相对而坐,整整三年光阴。
这样的话,她自然不会拿到明面上说,只搪塞道:“他既与阿兄合得来,想来性子大差不差。”
祝衡被忽悠过去,点了点头,又问:“一面之词不足为信,假设大郎失讯一事与孟郎君并不想干,女郎又当如何?”
姜聆月思索片刻,道:“阿兄失讯那日,公廨一应如常,门房也不曾听到突兀动响。阿兄生性刚直,不好结党,不喜应酬,要么是被熟人唤了去,要么就是手头公务有了进展,寺丞说凤凰钗的案子经了我阿兄的手,他必定牢牢放在心上。”
说话间已是辰时,日光缓缓攀上飞檐,从密密匝匝的杏花堆中泄出一点,她抬手一遮,眼看片片落花掠过官署的红墙,不由得呢喃了句:“解把飞花蒙日月……”
曾子固作完这诗不日就罢了职,她到底也没能念完,笑了笑:“总归是从这两方面做文章。凡案情奏谳,皆在刑部,这刑部我是非去不可了。”
*
引路的小吏告知姜聆月,孟寒宵近来都不上衙,说是家中亲长病重,告假回乡了,她只好转道去了甲库。
甲库中的卷宗堆山码海,她费了些功夫,才找到凤凰钗失窃那一卷,因是近日才出的案子,加上案件疑点重重,甚至涉及到敦睦邦交的问题,卷中所载仅有短短数行,细节处不免含糊其辞。
据卷宗所载,花朝节万国来朝,姑墨国一心与我朝交好,故将凤凰钗作为节时献礼的重头戏,教由使团的头领诺布近身保管。
元月廿六,驿馆众人尚在熟睡的夤夜时分,诺布突听得一阵窸窣动响,迷迷糊糊起身察看,发觉窗牖半支着,装着凤凰钗的宝石匣子大敞开来,里头的宝物不翼而飞,一经排查,又查出使团中一名叫合罗的使臣不见了踪影,至今了无音信。
案发迄今近十日,除却失踪的合罗以及诺布的证词,此案并无任何新的突破点,刑部几要失去耐性,意欲先将合罗定罪,好向上头交代,或许是顾忌着谢寰治下严明,终究不敢动作。
卷宗至此告一段落。
姜聆月捏着铘青牙轴,依次收起卷轴,心下疑窦丛生——若仅仅是一桩内贼盗窃案,阿兄何必为它苦熬多日不肯放手,阿兄必是觉察出什么……
孩提时,她和阿兄常常靠在院中的槐花树下读各类公案,从明而能断的狄公到秉公执法的徐有功,槐花积覆如白雪,两个小小的孩童也陷在连环相扣的案情中不能自拔,大抵是心有灵犀,兄妹俩对后文的推断往往一致。
彼时彼刻,恰如此时此刻。
姜聆月步出甲库时,原本晴好的日光转为密密的雨幕,她始料未及,周身并无伞具,但观日头半遮不遮,这雨应当不会下太久,原想着等上一时半刻,突觉肩头一重,一回头,入目是一张细白圆面,不由得低呼出声:“袁内使!您怎会在这?”
袁客逢人都带三分笑,见了姜聆月,更是要将一双豆儿眼都笑没了,口中道:“问女郎安。这雨来得急,您身子金贵不宜久候,且先拿上这伞。”
说着,递上一把绫罗织就的罗绣伞,伞面上的兰草绘得栩栩如生。
罗绣伞贵重,亲王以下品阶不得挪用,姜聆月眼中闪过一丝暗芒,“殿下来了?”
袁客本想着二人此前相处不大愉快,殿下也是途径此地撞见姜聆月在避雨,顺手为之,就不欲声张了,不想姜聆月一改常态,支起伞面,越过潇潇雨幕,口中唤着“殿下”。
直奔谢寰所在的复廊而去。
复廊上栽了成片的藤萝、蔷薇等花,这时节藤萝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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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墙,只是尚未开花,偏偏杏花凌空开得正盛,半片花丛探过墙来,竟像替藤萝早开了一季。
谢寰正立在那架张冠李戴的藤萝下静静观赏,却听得一声声殷殷的“殿下”,混着嘈杂雨声,由远及近追来,泠然如琵琶拨弦。他不必回首,依凭水雾中一缕白兰香气,就可以预见来人的面貌,但他回身与她交谈时,还是被她难得一见的笑面微微一惊,顷刻就恢复如常。
姜聆月福了福身子,他略一颔首,二人对上视线,先后牵起唇角以作回应,复又收回目光,一时间又是无话,耳边雨声嘈嘈切切如玉珠,气氛倒是较上一次松快了许多。
许是白兰香偏于寒凉,原本幽淡的香气,雨雾蒸腾下反而愈发明显,几乎盖过满院杏花香,谢寰微不可察地拧了拧眉,和她错开身子,二人隔着两步远的距离立着,挑空的复廊里,不时有雨珠顺着藤叶滴落下来。
袁客适时撑着另一把罗绣伞上前,替谢寰小心遮挡,然他上了年纪,身形短胖,为七尺高的郎君打伞未免有诸多不便。
姜聆月观之,思绪活络起来。她原就是为了向谢寰示好而来,二人之前生过些微的龃龉,不过是因没有谈妥的缘故,现如今二人算是盟友,她为他当个彭排,助他暂避锋芒韬光韬晦,她也好顺理成章借他的势。
否则她无官无职,如何在六部九寺中来去自如,况且,她能够从他身上获利的远不至尔尔。
思及此处,她主动接过伞柄,对袁客道:“我来罢,公公用我的伞是一样的。”转过头,又朝谢寰盈盈一笑:“殿下昂藏七尺男儿,等闲人难以企及。恰巧臣女的兄长生得高挑,我们少时常撑同一把伞去进学,还算合宜。”
谢寰温声道:“女郎与令兄感情甚笃,教人艳羡。”顿了顿,方问:“女郎向我借莲花印,想是为了替令兄分忧解难,刑部一趟可有收获?”
姜聆月摇了摇头,“须得去案发地亲眼一睹,才有论断。”话到此处,她不免生出几分好奇,试探着问道:“殿下就不问问我为何代兄查案么?”
说话间,她仔细用余光打量他的神色,却见他低眉敛目,不紧不慢地转着指间的红玛瑙指环,唇边的笑意虚虚实实教人分不清楚,好似雨雾里一朵半开半合的荼靡花。
“手足情深天经地义,何须旁人来问。”他道。
姜聆月也觉得这话有些蠢了,这些天她在鸿胪寺旁敲侧击查探消息,谢寰把持朝政岂能不晓,故尔转了个话题:“殿下来此地可是有何要事?”
他只说无事,少女的面色就肉眼可见的黯淡下来,但还是全力举着罗绣伞,甚还将伞面向他倾斜一些,滚边绣毛的窄袖滑下半截,堆在肘间,露出一段不堪一折的皓腕,飘雨携着杏花一同沾在她的腕上,她也不去理会,反在他望向她时弯了弯眼睛,眼瞳盛着水光一般。
他感到少有的迷惘——怎会有人活了两世,还是不论什么心思都要挂在面上?
他轻轻地、轻轻地叹了口气。
“先母的冥诞近了,我去御史台取几卷她的起居注,措辞一份悼词。”
御史台与刑部的确相去不远。
少女先才还灰蒙蒙的柳叶眼唰的一亮,斟酌了一会儿,和声细语地问:“殿下赤子之心,忠孝节义。可曾听过元后有一遗物名为凤凰钗?”
10.第 10 章
大梁的官衙常以直房为界,直房前是朱门、影壁,雕梁画栋,巍峨耸立,直房后是假山流水,曲径通幽,各色传舍、库房掩映其间,既可作官员休憩之用,必要时承担宴饮之须,因而修缮得十分雅致。
二人所在的刑部,是以复廊连通官衙前后,沿着复廊一路向外,四处可见杏花越过廊上漏窗,含苞压枝,垂露欲滴,风一动,露水似真珠齐齐泼洒在伞面上,发出一阵脆响。
姜聆月双手使力稳住伞柄,为了躲避雨珠,也为了将谢寰的话听个分明,略微向他靠近,上首的话音一顿,她未作他想,继而听他低低道:“女郎应当有过耳闻,先母产厄而亡,我也不是从小长在皇宫,八载春秋,时移世易,许多事都是道听途说,未尝得见一眼。”
此事姜聆月的确听家中亲长提起过。
据说元皇后生产那日异象频频。先是伏旱已久的河东/突逢甘霖,当时间风雨大作,电闪雷鸣,雨势甚至一度绵延到汴京城内,是夜兰花竞放,大明宫上方电光阵阵,一个不留意,劈到蓬莱殿的马头墙上,点起焱焱大火,火光烛天,竟在风雨里烧了整一夜,待京畿巡营的圣人匆匆赶回时,留给他的,只有一片断壁残垣,以及辨不出面貌的湿冷灰烬。
圣人为此华发早生,郁结多年,直到承平八年,也就是十年前,有一方士向圣人进言,断言皇嗣尚存于世,流落到了陇右道附近的西突厥,圣人半信半疑,派自己的堂弟汉阳王前去找寻,当真发现了一名与帝后容貌肖似的八岁孩童,就连生辰都分毫不差。
汉阳王当机立断将他接回,而圣人在亲眼见到孩童那双——那双与元后几乎如出一辙的金色眼瞳后,当即拍板,力排众议,为他上了玉碟、告了宗庙。
他也确实不负众望,是真正意义上的天之骄子,开蒙三月通经史,九岁能作绝句,十岁弓不虚发,十二岁一首长京赋才藻艳逸,令文人叫绝、洛阳纸贵,让所有毁谤他的大臣闭了嘴。
既如此,她总不好旧事重提,惹他伤神,只是无利可图,她与他交谈的兴致就大大降低了,她原就不是话多的人,若不是相熟或者别有所求,即便是比肩同行,她都可以不置一词。
但她知道,若阿兄这事了结得快尚可,若还要拖上一阵子,她少不得要他相帮的地方,是以敛衽低眉,真心实意道:“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殿下是君子,君子之道,暗然而日章,冥冥而不堕行。您这样好,天道公允,必会给您一个善果。”(1)
这话实不掺假。
她自小是被人护着长大的,平生最大两桩不顺,一是生母早逝,二是身体不济。而她家从不置身党争风波,又因太师府和门楣庇佑,经营产业颇丰,富贵利达,多少有几分地位,既不至于让人看轻也不引人注目。
锦绣堆砌、千呵万护长起来的女郎,不免脾气大些。
用她阿兄的话来说,她这人就是羔羊皮子炮仗芯子,平日看着和和气气,实则性子又犟又蛮横,无事还好,一旦有事争拗起来,怎么劝都听不进,就如点着的爆竹,逮着人就是噼里啪啦一通乱轰,敌我不分,整个一副玉石俱焚的架势。
还挑剔,还刻薄。
可就她这样的脾气,上辈子为着谢寰掉了多少眼泪,末了还病了一场,都说不出他一句不是来。
君子论迹不论心,不论世人如何揣度他,不论他心思如何莫测,究其一生,他都是为国为民,无愧天地。
她觉得他应当有个好结果。
至少不是遭人暗算,风霜摧折,万剑攒心,困死在一座孤城里。
她如是想着,不自觉抬高了伞面,想要仰面看一眼今时的谢寰,却发觉他正垂着眼,意味不明的目光投照在她的身上,雨势渐渐小了,一抹日光溢出云层的边界,为这道长长的、仿佛没有尽头的复廊蒙上一层光晕,他面朝向她,长发迤过他的肩头,身后是雕着花鸟纹的漏窗,漏窗里杏花粉白,上下摆动着,蓬松而柔软,远远看去,好似在一捧一捧地洩出日光。
浅金的、如水的光华。
尽数凝结进一双眼睛里,是怎样一种光采?
姜聆月终于得见了。
她看见那双金色的瞳仁微动,凤尾蝶振翅一般洒下点点碎金,而后听见他极轻地问:“倘若天道不公呢?”
她笑了笑,心说这可不归她管,口中仍是道:“天道不公,是它有眼无珠,岂是殿下之过。”
说话间,她收了伞,伞面上的杏花和雨珠跌落下来,有几片溅在她的衣摆,她在长廊尽头放缓步子,用袖子细细拂去碎花。
她今日穿的衣裳是内宫带出来的样式,罗裳大袖,美则美矣,行动时多有不便,稍有不慎就沾染些外物。
果然是给宫里面那些日日乘辇的贵人穿戴的,中看不中用,她暗自叹气,心道有机会还是托人给她带身惯常的衣裳来,只不知祝衡那边进展如何,她若不在,车夫一时支使不开,也不得不将就了。
正思量着,身旁的谢寰不动声色走近几步,指尖朝她发髻的方向虚虚一点,应是在提醒她发顶还有落花,她歪过头想要他指得更清楚些,入目却是郎君披发上成片成片的粉白花瓣,她不禁笑出声来,伸手想要替他拭去,又觉不妥,唤了袁客来代她。
她兀自站在廊下,一面寻摸自己的发髻上的碎花,一面笑个不休,并未注意到身后若有若无跟随的视线。
雨消云散,春光暖融,院中的杏花不再摇曳。
几人步出官衙,道过别,谢寰登了车轼,姜聆月立在官道等候车夫,他似是想起什么,卷起车帘,同她道:“现下女郎身边可有堪用的人?”
这话古怪,她皱了皱眉,张口要答,耳畔响起车铎摇动的声响,她循声望去,就见一辆朱轮华毂的马车缓缓驶来,在她身前止步,车檐上悬着的象牙铭牌一晃一晃,赫然书着“陇西都护府李氏”几个大字。
姜聆月眉头皱得越发紧了,她总不至于这么背时,到哪都要撞见李鹞娘那冤家罢。
顺带提一句,李鹞娘是李妘的小名。
幸而车帘掀开,露出的是一张陌生面孔,一个男子,还是一个称得上英俊的男子。
眼如星辰,鬓若刀裁,身穿宝蓝色小团花缺胯袍,摇着檀木扇,头戴金镶玉发冠,俨然已经及冠了。
姜聆月心思略略一转,将此人的身份辨明了。
陇西李氏将门之家,世代在西北戍军,留京的后辈中,除却李长信、李妘兄妹,余下的要么年纪太小,要么是庶出不大往来走动。
瞧这人的张狂劲,必是名满汴京的李家大郎李长信了,也是他阿兄的直系上级,今鸿胪寺少卿。
她一个激灵,原先因精神不济耷拉下来的眼睛一下睁大了,目不转睛打量着他的动向。
却不想李长信身后还跟着一人,又是一声车铎响动,姜聆月只觉眼前光景一晃,一道鹅黄色的身影出了车厢,直直向她扑来。
她下意识用手接住来人,定睛一看,鹅蛋脸,杏仁眼,眉心红痣精致小巧,浑似雪地里的一点残梅,不正是她的贴身女使阿胭。
“阿胭!”她又是惊又是喜,拉住女孩儿的手,只问:“你怎会在这儿?”
阿胭怯生生的,连忙低下头,凑近姜聆月,小声道:“阿衡托人带了信,称女郎就在刑部。”顿了顿,添了句:“是那位拿扇子的公子捎我来的。”
她多日不见外人,这会子置身大道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不时有人将视线投向她们,让她不由得紧紧攥住姜聆月的手,背脊绷成一线。
姜聆月知晓她为何作此反应。
阿胭原是江南一家农户出身,农户家贫,生了四个女儿,只得一个儿子,近两年收成不好,为了给儿子盖一间体面的屋舍,将阿胭这个排行最末又有姿色的女儿高价卖了,卖给专门调教瘦马、用以结交高官的鸨母。幸而她骨头硬,熬了一个月不肯服软,与鸨母勾结的官商就在这一个月落了马,鸨母也受了牵连。
又碰巧姜燃玉与办案的御史相识,途径江南,旁观此案,记着自家妹子前段时间向他讨一个贴心的女使,见阿胭生得齐整,为人可靠,就将她领回了府中。
姜聆月可怜她伶仃无依遭此境遇,用心照看了她一段时日,她才算走了出来,因此她就格外仰赖姜聆月,又怕生人。
姜聆月思及此处,放低声音宽慰她。
阿胭紧绷的背脊慢慢放松下来,她虽气怯,却不肯给主子丢人,镇定下来,向她一一解释:“昨日傍晚,女郎迟迟不归,大郎也没有下落,家主很是担忧,要府中人分头去找。奴婢跟着去了,还没出门子,来了一位、一位……别人说是天使,天使说陛下宣女郎进了宫,却不说到底是什么事。”
“府中乱成一团,家主急得头风都犯了,多亏太师府的小郎君来告诉我们,女郎是被选作了花朝节的、什么使……奴婢不懂这些,只晓得是好意思,大家伙松了口气,家主却是唉声叹气的,或许是因大郎还没有消息。”
姜聆月听了,想的却是——不单如此,阿耶不单忧心阿兄,还怕她真的被册为魏王妃。
上一世他得知她钦慕谢寰一事,就一反平日的好性子,出离的反对,哪怕是那场不得不去的梅花宴,他也是碍于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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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现得不甚尽心,她为此更添了一层灰心。
时至今日,她都不知其中到底有何内情。
她一走神,阿胭就絮絮说完了一段话,回过神来,李长信已经被阿胭引到了她面前,她明知故问:“这位是?”
阿胭附耳道:“就是我先才说的公子。早起家主还要去找你和大郎,奴婢领了命,迎面碰上这位公子,自称是大郎的上峰,来找大郎议事。我不曾轻信,门房却认得他,奴婢推说大郎出府去了,他并未追问,观我行色匆匆,愿意捎带一程。”
“据说是李家的大郎。”她补充道。
李长信一摇折扇,向她作揖,“陇西李氏,李长信。”
姜聆月回了一礼,莞尔道:“姜燃玉小妹,姜九娘。”
李长信眼中闪过惊艳,手中折扇摇得越发起劲了,“令兄向吏部告了假,近来安否?”
姜聆月总算等到这句话,打起精神,与他顺势交谈起来。
自然不是为了别的,尽可能多的打探与案情相关的事,是她如今的第一要义。
要说李长信名满汴京,倒不是因贤名,而是他风流多情的名声在外。“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说的就是李长信其人了,他不但好美人,还尤其喜爱弱质纤纤的美人。
姜聆月顶着这幅皮囊,向他套消息的确容易许多。
然而他纨绔惯了,身为少卿,也并不比寺丞知道的多多少,大抵是看出她兴致缺缺了,李长信心思一转,丢出个重磅信息:“那凤凰钗护得严密,某却有幸见过一眼。”
“喔?”姜聆月眉梢微微一挑,“是什么模样?”
这等机要,饶是李长信也不敢宣扬,只俯身贴耳,压着嗓子道:“说是凤凰钗,钗上却并无凤凰,只不过……”
姜聆月不禁倾身去听。
“叨扰了,可容孤插一句嘴。”
正说到要紧处,谢寰的话音从不远处的舆车传来,一贯的平平静静,还带了几分毫不作伪的歉意,未几,又见郎君挑起帘子,一张不染桃花色的脸露出来,连阿胭都忍不住暗暗发叹。
却将李长信惊得一个仰倒,磕磕绊绊道:“殿、殿下!”说着着急忙慌就要行礼。
谢寰弯着眉眼,在浮光锦的帘栊衬托下,直如玉人一般,声线也是额外的温和:“无妨。只是孤今日还有要务,有话紧着和九娘交代。”
李长信更是惊得直不起腰了,哪敢妄自尊大,忙说不敢,当下让出位置来。
姜聆月倒吸一口气,心里堆积的不耐几有一座小山高,极力忍让着才没有发作,干巴巴道:“殿下有何吩咐。”
谢寰宽纵地笑着:“并不是什么吩咐,然涉及密事,不好当着旁人议论,烦请女郎上前一些。”
这话倒是耐人寻味了,姜聆月依言上前,视线中那顶浮光锦织就的帘栊变得清晰了,帘后郎君的面容反倒有些朦胧,他的眼眸在光影与锦帘之间,似一双剔透的琥珀,琥珀上是细密的鸦羽,簌簌颤动,摄人心魄。
“凤凰钗是我先母的遗物,原是成对的,以扶桑木雕就,形如陵鱼,有一股异香。传言有解百毒的奇效,当年北燕逆贼与我朝在祁连山大战,使诡计投疫毒到附近的郁水之中,我军饮水染病,死伤无数,先母将凤凰钗中的一支掷入郁水,此后服水者入夜梦到一只凤鸟,醒后身凉病退,无不以为是神物,故名凤凰钗。”
“现今存世的凤凰钗仅有一支,因姑墨助我朝平叛有功,先母早年恩赐的。”
就在姜聆月愣神的功夫,他唇齿一张一合,言笑晏晏间,就将她苦求半日不得的答案抛了出来。
等等。
所以呢?
所以她之前处心积虑示好的时候为何闭口不谈?
又在她愣神的功夫,谢寰轻飘飘一挥手,给她留下一个侍卫装扮的女郎,调转车驾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李长信原就要向谢寰禀话,急忙跟着去了。
当时间,驷马高车扬长而去,只留下一地滚滚尘土,还有尘土中向她叉手执礼的女护卫。
“沈率正染了伤寒,殿下命下官来替他。”
姜聆月只能扯了扯唇,“你叫什么名字?”
“雁无书。”
姜聆月正要赞好名字,模模糊糊间,又听到有人在高声呼唤她。
她想着应是祝衡,一转头,几要怀疑自己是不是两眼昏花了,如若她的目力不算盲瞽,此刻向她飞驰而来的两匹骏马。
一匹载着她相伴长大的、堪称亲身姊妹的武婢祝衡。
一匹载着她上辈子洞房花烛、同床共枕的……夫郎。
11.第 11 章
二人所乘的皆是西域引进的突厥马,膘肥体壮,追风逐电,在五十丈宽的大道上扬起一阵尘土,正午的日光一照,那灰黄的尘土化作几近透明的星点,缭缭绕绕地缠上枝头的杏花。
姜聆月立在原地,骏马惊起的阵风迎面而来,使她臂间的披帛向后掠去,如同一片孔雀色的清淡云雾,越过乱尘花影,她与马背上的少年对望——因祖上有鲜卑的血统,少年天然生就一张窄面,纤细的眉,乌琉璃般的眼,眉骨高挺,眼尾弯而上挑显得过于锐利,配上牙白肤色,气质孤高到了极点。
若说谢寰是高悬而照的明月,清明和润,孟寒宵给人的观感就是横斜于崖的梅枝,凌霜傲雪。
他也确实不是好相与的性子,至少姜聆月同他是完全合不来的,否则何至于二人成婚三年就要分府而居。
要依姜聆月平日的性子,即便亲见到上一世颇有渊源的故人,她至多就是下意识的讶异一下。
只是孟寒宵今日竟然穿了身朱红的洒金圆领袍,还是常服样式,这未免反常过了头。
她记得他平生两次着红袍,一是大婚之时,二是她去世前,他被擢升为权柄在握的左仆射,加官晋爵,满身朱紫。
姜聆月愣了愣神,思绪不由得被这一身红衣拉回了前世。
她会择孟寒宵为夫婿,其实是一件卜数只偶的事。
那一年姜聆月将满十八,国子监的课业已结,谢寰与姜含珮成婚已有一年余。
她往日的同窗陆陆续续各奔前程,有的依着父母安排早早成家,有的戴上芙蓉冠、持着象牙笏入了官场。
本朝经由前朝开化的风气影响,又因开朝高祖的发妻楼皇后、当今圣人的元皇后都是巾帼不让须眉的人物,在政事上展现出不俗的才华,提拔任用了多名女官,是以本朝男女皆可参政,女子中尤其以世家女入仕者居多,当中细分起来,无非是科举与保举两条入仕途径,依着姜聆月在国子监的表现,按例她本该保举去中央的三省六部历事。
偏偏她身子实在不济,初入国子监时,她也随大流练过一次武课,硬撑了半个时辰,换来的是昏天黑地、长达一日的昏厥,从此以后武夫子再不让她去进课,平常的课业尚且艰难,更不必说入仕前相对严苛的体力考绩。
毕竟为官做宰这一路上,哪怕是文质彬彬的文官,都免不得要受外放奔波、案牍劳形之苦,若连半石弓都抬不动,如何斗得过穷凶极恶的歹人,如何对得起大梁在马背上打下的山河。
况且她才为着谢寰的事伤感一场,听了亲长的劝告好容易看开了些,又赶上汴京城里疫病四起,她也不幸罹患了,父兄们求医问药,拜神拜佛,总算从鬼门关里抢回她一条命,她的身子却是一落千丈了,彻底与仕途无望了。
她不过是个不及二九年华的女郎,几方事态交杂起来,教她安能不悲?安能不怒?
悲愤交加之下,她觉着自己这一生再无指望,决意绞了头发,入道冠做姑子去,从此青灯古佛相伴,清清静静了此余生。
可她父兄等人岂会同意,自是乌泱泱闹作一团,无论使出什么办法,必要绝了她这念头,送了奇巧宝物万千,自不必细说,平日从不许去的游园庙会都让她一一去了,她还是不甚了了的态度。
这些出主意的人里头就属应如许一根筋,为了讨她欢心,费劲千辛万苦,从远在漠北的友人手中要来一份时文。
时文里头记载了谢寰就藩北地后的种种事迹。
想来做文章的人颇用了些心思,用词凝练,意趣翩翩,甚还弄来了几幅画作配,立时间,北地的风光和谢寰近来的情形就跃然纸上了。
她看了良久,指尖抚过这些绘满丹青的书页,从谢寰披甲执锐前往校场整军的画面,一直翻到他为勉励耕织躬桑的画面,最后一页,是他轻装策马,在黄沙万里的大漠上遥望日落。
这些画作里,姜含珮的身影举目可见,她以合乎礼法的妻子身份,理所当然地、从容不迫地立在谢寰身旁,那么平和那么静好。
她只是隔着书页静静地望着,都觉得有一根无形的红线将二人缠绕在一起。
姜聆月看罢,抬头看向敞开的支摘窗,忽然发现这里的红日也已经西斜下去,那一刻她心情出奇的好,夜里吃了最爱的桃花鳜鱼,再不闹着去做姑子了。
家中人喜不自胜,应如许是个藏不住事的直肠子,一心认为是自己的计策起了奇效,嘴角压都压不住,很快被姜燃玉觉出端倪,他是何等精干的性子,三下五除二就将事情原委打探明白了,气得他七窍生烟,抓了应如许就要向她赔罪。
她不明就里,厘清以后只说无事。
然而姜燃玉最是个护妹心切的性子,认定她是被那本时文气狠了,总疑心她日后要憋个大的,当下拍拍胸脯,向她立誓——必给她找一个媲美谢允容的儿郎。
姜聆月为了安抚兄长,含糊其辞的应了下来,并没有放在心上。
不想过了几日,姜燃玉当真给她带回来一垒小山高的才俊画像,任她挑选。
姜聆月早就忘却这件事,况她从没有过成婚的心思,哪里肯选,姜燃玉说什么都要她挑一个,还拿出姜郢来压她。一时说阿耶去道观给阿娘供奉长明灯,总要阿娘保佑女儿得一个好夫郎;一时说阿耶见了同辈人的孙儿都走不动道,着实是羡煞了他。
这些事姜聆月自然知道,她听完要笑不笑地望着他:“阿耶也向阿娘求了你的姻缘,阿兄你比我还要年长,为何不做表率?”
姜燃玉这个做兄长的管得了内政、治得了官场,唯独拿自家阿妹没法子,这番被堵了嘴,黯黯然就要离场。
姜聆月从来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抬头看到姜燃玉悒悒不乐、亦步亦趋的背影,又觉得自己有些过头了,左右同窗入不了官场的都成了婚,想来并没什么大不了的,于是清了清嗓子,磨磨蹭蹭地挨到他身边,囫囵吞枣地扫了一通,顺手指了张画卷。
“就他罢。”
“他?”姜燃玉睁大了眼睛,她清晰见到他的瞳仁在微微震颤,像香丸里那粒用来平衡的水银,几乎让她幻听到嗡鸣的声音,骇然和不舍多种情绪交错在一起,把他俊秀的脸斑驳成一笔模糊的墨痕。
她原以为阿兄是在惊讶她选了一个资质庸碌之人,却听他解释道:“此人姓孟,名寒宵,字屏雪。新科探花郎,现任刑部主事,如今拜在崔大相公门下,才占八斗,前路无量。”
崔大相公与太师府交好,听上去不失为良配。
“云雾为屏雪作宫。小鼋慧眼识珠。”他笑着说,眼中的暗流翻涌,又分明不是这个意思。
她不明白原因。
待到婚仪那日,她亲见到团扇之下,红绡绿绮,烛光影绰,新郎身着绛红公服跪倒在她身前,眉如银钩眼如月,恰似当年故人。她不受控的心头酸胀,仿佛被蜂针蛰了一下,仓皇低了低头,泛红的眼眶在无人察觉的时候就恢复了原样。
她觉得自己明白了阿兄那个眼神的含义。
可是现在,她半眯起眼,注视着这个红衣烈马向她奔来的少年,突然有些不确定了。
孟寒宵上一世尖刻寡言,极难应付,和他朝夕共处,除了几句惯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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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寒暄,就是死气沉沉的各行其事,后来更是连寒暄都少有了,他那样的性子,岂会穿朱红翠绿这样招摇的颜色。
再者,他到底何时与自己阿兄熟识的,上一世他们分明是结为姻亲才有了交际,说他出身扬州富户倒不假,但他年少时遭蒙变故,双亲病逝,少有这样鲜艳恣意的时候。
这一世究竟发生了什么?还是说一切的一切,从一开始就暗藏玄机,只是她从没发觉。
不论思绪如何纷杂,她都不会在这时候带到面上来,现下除了阿兄的下落,旁的她都无暇顾及。
她回过神,就见祝衡勒了马,领着孟寒宵到她面前,向她回话:“婢子是在孟宅门前打听的时候,遇上了将将从扬州归来的孟郎君,故而一道来了。”微微一顿,又补充道:“孟郎君事发时的确不在汴京,不曾与大郎联系。”
说话间,孟寒宵扫开落在他肩头的发带,目光状若无意地落到别处,待她向他看去,才拱了拱手,意简言骇说了句:“刑部孟屏雪,与你阿兄相识。”
果然还是这副人嫌狗憎的老样子。
姜聆月嘴角抽动了一下,幸而她已经摸透了与他相处的路数,总言之,不用管他这张嘴吐的是什么,你只管做你自己要做的就是了,他这个人还算堪用的。
况且,他现在刑部任事,术有专攻。
想到这,姜聆月掐着手挤出个笑来:“孟小郎君,阿兄在家常常提起你,新科探花,当世才度,实是教我敬仰已久。我是姜寺丞的小妹,你唤我九娘就好。”
话一落,他立刻就出声了。
“九娘?”
事实上姜聆月与族人来往不多,并不习惯这个称呼,不免愣了愣,才后知后觉应了一声。
孟寒宵却是嗤笑:“假话。”
姜聆月拳头一紧,“郎君何出此言?”
“你身子不好,入仕之路阻碍重重,你阿兄怜你顾你,自不会常常与你提起官场同僚之事,也就没道理提到我。即便提了,我与你阿兄不曾往来拜府,你怎会见过我?可你方才看我的眼神,分明就是认识。”
“九娘是讶异,刑部小吏告诉我郎君家去了,不想……”她话尚未尽,孟寒宵就接了过去:“是。你是讶异,但不是讶异见到了我。”
“喔?那是讶异什么?”
这次姜聆月没给他截话的机会,抬起头来,一双柳叶眼盈着笑,牢牢地攫着少年的面庞,唇齿一张一合:“那是讶异什么呢?”
“九娘长在闺阁,不懂官场这些曲折心肠,还请郎君细细分说分说。”
她倒要看看他能说出什么子丑寅卯来。
孟寒宵与她对视了一会儿,哑了声,别开视线,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地拨着腰间的雕云纹玉带。
不轻不重地回了句:“总之你不敬仰我,也不习惯被人叫九娘。”
姜聆月没空理会他这些古怪心思,只把主动权握回自己手里,转了个话题:“郎君说笑了。听闻郎君在刑部任职,你有官身行事方便,你的能力方才我见识过了,真真是心细如发。阿兄与你既有交情,可否请你相帮?”
“姜兄既与我交好,没有你开口,我也会相帮。”他道。
正说着,男子声嘶力竭的尖叫声传来,成了劈破僵局的一道惊雷。
几人齐齐转头望去,只见一身着短打、赤膊粗壮的男子,手脚并用的从不远处的宝兴寺爬出来。
而他的身后是一架推车,车上成堆的香篆,想是要运进寺庙的,许是台阶颠簸,香篆不慎跌落下来。
露出里头藏着的半截尸首。
12.第 12 章
“是具男尸,年约四十五六,根据骨量推测有六丈高,中等身形,毛发卷曲枯黄,嘴角右下方一颗榆钱大的肉痣。额角有一处磕伤,四肢有多处擦伤,尸首是死后被人用巨型钝器劈为两半的,切口无挛缩,肋骨、肝脏粉碎,胃脘肠道等脏器及下半身不知所踪。尸斑按之可退,口颊、内脏几无血色,肢节完全僵直。约摸是三日前子时遭人杀害的。死因暂时不明。”
少女以罗帕敷面,皱着眉头将这番话娓娓道来时,围观的路人无不为之一叹,毕竟这女郎看着弱不胜衣的,俨然一副大家闺秀模样,竟懂得这些恶行户、牢隶臣的东西,如何不叫人讶然。(1)
孟寒宵出身刑部,自知姜聆月所言句句都在关要上,只待仵作过来验个明白,他同样觉得骇异,眉峰微微一蹙,问道:“你还懂得验尸?”
姜聆月闻言乜他一眼,皮笑肉不笑:“一个入仕无望的监生,常日闲赋在家,只能看些闲篇野史,学些奇巧淫技。郎君见笑了。”
这话着实噎人,少年眉心攒成一座小山,鼻孔里轻飘飘哼出一声,到底没有回嘴,拿出腰间的鱼符,转去问那送香的男子:“我乃刑部主事孟寒宵。你是何人?籍贯何地?又是何时接手这香?这香通常做什么用途,可曾经手旁人?如实上报。”
姜聆月见状,心中忖度:刑部主事与鸿胪寺丞同是六品官,孟寒宵已能逾制佩戴鱼符,可见他有多得器重,想来他的仕途比上一世还要顺遂了。
被诘问的男子颤巍巍跪在地上,二月的汴京正倒春寒,他竟然打着赤膊,脖上挂一幅汗巾,额上热汗冷汗混作一片,显然是做惯了苦力的。
市井里求生的平头百姓,哪里见过这等阵仗,当下什么都交代了:“小民张、张午,籍贯临淄,现居万县。平日里就在京畿一带干些搬搬抗抗的营生,养家糊口。近来家中小女得了伤寒,家用紧张……平日一起干活的兄弟就介绍了我这活计。”
“说是、说是开春了寺庙香客多了,宝兴寺常用的白檀香,都是每隔一旬从城东的刘记香药铺运来的,这活我干过几回了,从无差错……直到今日,今日卯时我照旧接了货,一路驾车到这,卸货时发现这车格外的沉,却没多想,不曾想……”
话到这,他连忙匍匐上前,抓住孟寒宵的袍角,为自己辩白:“此事与小民无干!小民不知此事、当真不知!”
姜、孟二人自不会为难他,只让他下去平复心情,一会儿官差来了才好证实。
人命关天,先才已经有人报了官,不多时,巡管附近的武侯就领着仵作赶到了,仵作大致验了一遍尸体,确实与姜聆月说的一般无二,除此之外,他还发现了半袋碎银,一块银牌,银牌四角各嵌着波斯石,中央刻有几笔弯弯绕绕的字迹,像是西域语,然而字太小看不分明。
一个武侯见了嘟囔道:“如此看来倒不是为财了。”
姜聆月一见那银牌,立时转过头,正对上孟寒宵的视线,二人在对方眼中读出了同一个意思——这人与凤凰钗失窃案大有干系!
姜聆月当机立断,将孟寒宵往前一推,清清嗓子,肃色道:“这位大人是朝廷亲任的刑部主事,奉命追查一桩要紧的悬案,我们怀疑这名死者正是悬案的嫌犯!凡与案情相关等物,烦请交由我们大人过目。”
孟寒宵哪里料到她还有这一手,身子一僵,连连给她使眼色,姜聆月不肯看他,正颜厉色地交叠着双手,目视前方。
那些武侯见二人衣着华贵,身后还有豪仆跟从,当下信了三分,孟寒宵赶鸭子上架,不得不拿出鱼符以正身份,姜聆月用手绢接过银牌,和身边人仔细观摩上头的字迹,她阅书不说万卷,千卷总是有的,脑海里搜刮一番,认出这是姑墨语。
“龟兹都护府赐婆楼迦使臣……合罗。”
脑中一阵电光火石闪过,她急忙扯了孟寒宵的袖子,领着手下人上了马车。
孟寒宵才被姜聆月摆了一道,半推半就间又被她拉上了车,抱臂倚靠着车壁,冷眼看她一面吩咐武婢祝衡前去香药铺调查,一面让车夫驾车赶往驿馆,好生忙碌,不由得刺道:“燃玉兄失讯了,我身为友人,你身为亲妹,焦心也是常情。只是凭你一人之力,终究是蚍蜉撼树,何不报官?”
姜聆月将将落座回来,听了这话不过笑笑:“大梁律有令,青壮男子失讯三日方可报官。我倒不急旁的,只想快快见到自家阿兄罢了……越快越好。”
“况且,报官若是有用,刑部何必将失窃案悬上七八日,这案子线索少,涉及两国邦交,说重不重说轻不轻,刑部尚且能搁就搁,更不必说盛天府了。”
话落,车厢内一片缄默。
良久才听得少年闷声道:“这案子不曾经过我的手。”
姜聆月点点头,掀帘看向窗外,不紧不慢道:“我知道。方才不是有人报了官么?三司的人想必会闻风而动,且看我们孰快孰慢了。”
汴京的早春实在是杏花的天下,马车辘轳跑着,沿街的杏花一茬一茬的往下落,粉白的花瓣扑面而来,姜聆月回头,弯着眼睛,笑盈盈地看着他,“何况我们这边有孟郎君呀,怎么会被旁人压一头。”
少年还是抱臂坐着,杏花遮住窗外照来的日光,他的面容蒙在阴影之下,看不出喜怒,只听到他轻轻的声音。
“巧言令色。”
*
洪七在驿馆当了三十年的驿卒,一向勤勤恳恳,严守本分,前几年因着资历升任了驿长,算是过了段安生日子,不巧去岁年关,他的小孙女突生怪病,又是畏光又是怕水,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一家人为此五内如焚,医药花费了无计,孙女的病情不见半点起色。
单是如此就算了,日子熬油似的熬,得过一日且过一日,谁的日子不是这样过来的?
谁料花朝节将至,万邦来朝,他的驿馆按例接待了一支使团,据说使团来自远在天山之外的姑墨,是个小国,他做了多年的驿卒,百越话、突厥话都通晓一些,偏偏这姑墨国名不经传,三五年都来不了一回,姑墨语他更是一窍不通。
幸而朝廷派来一位新任的鸿胪寺丞,听说出身姜氏,年少俊逸,沉稳守礼,西域各国的语言他都十分精通,才让他学了点皮毛,能与使团的人交涉一二。
不若到了某些关节,他一点交涉的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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径没有,还真不是法子。譬如说汴京一入春,节气变换的就快,使团长处西北旱地,受不住这里的节气,水土不服病倒了,先是一日里跑了四五回净房,他没太放在心上,后来为首的团领诺布,来向他要些止泻的草果、茴香,他才察觉出异常,赶忙叫了手下的驿卒班哥去请医师。
使团里共有二三十人,几无一人幸免,医师一一看诊,自是费了些时候,那日姜寺丞也过来看顾,快到宵禁才将病患处理完备。
姜寺丞不得不在此歇下,他悉心为他准备了一间上房,还要送去热水,隔着门却发现使团里最为滑头的合罗,正拉扯着姜寺丞叽里咕噜说些什么,张牙舞爪,情绪反常的激昂。
他对姑墨话一知半解,贴耳去听,依稀听到:“……你信我、我知道很多……凤凰钗是宝物,可治百病……只此一件……你一看就知!”
最后一句话是:“我只要三百金!”
合罗是使团里出了名的狗虱子,说话急性子急,他的话最是吊诡,他极其艰难地攫取出这几个关键字眼,一颗心登时砰砰地往外跳。
可治百病!
这四个字一直在他心头打转,但想到姜寺丞就在驿馆,只好劝自己道:罢了罢了,你莫非要为一件死物断送自己的身家性命?
可到了夜里,姜寺丞或是不堪其扰,只身策马离了驿馆。
他才压下去的心思蠢蠢欲动,他支开本该当值的班哥,声称要与他换着值夜。班哥年岁小,好玩乐,这里邻近平康坊,他哪有不依的。
趁着使团众人熟睡,洪七拿了钥匙悄悄摸了进去,待得宝物到手,他摸黑出了上房,方到院中,就与同样心怀不轨的合罗不期而遇。
合罗眼尖,一眼看到他藏在袖间的簪子,当下二人扭打在一团,本都是做贼心虚不敢作声,然这合罗平日里淫赌惯了,酒囊饭袋无甚力气,眼看着不敌他,竟要鱼死网破叫喊起来,他一心急,抓起手边的井口石,朝他一掷。
“噗通”一声闷响,合罗倒地,再没发出半点声息。
他吓得身子一软,手肘往井沿一磕,可悲可笑,竟将那凤凰钗磕掉了,跌入井中,化为一片乌有。
他欲哭不得,想着汲些水去给孙女也是好的,可她那病本就怕水,略略试了一回,不但没能痊愈,反有加重的趋势。
这些天,他一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每一回官差来问,他都觉有一把尖刀在一片一片地凌迟他的肉,兴许是花朝节前后官府事多,对这案子不甚尽心,又观他当差多年本本分分,一次都不曾怀疑过他,反是他手下两个驿卒被盘问了几遭。
可他知道,这样的日子不会太久。
果然,事发后的第七日正午,他的驿馆来了一行人,为首的女子着月白缎面罗裙,挽着孔雀色鎏银披帛,行如弱柳扶风;男子着朱袍佩玉带,高高束着发,如红梅傲雪。
俱都是人中龙凤,气度不俗。
男子自称行孟,是刑部的官差,可是处事却和从前的人大不一样,他与女子分头问了诺布等人,并未对他们的证词过多纠结,反而一转头。
齐齐将目光对准了他。
13.第 13 章
姜、孟二人领着手下人进入驿馆时,已是午时,馆内整齐放置着几张乌木方桌,桌边各一条胡椅,胡椅上挤挤挨挨坐着二三十个胡人,大口分吃着炙羊肉、胡饼等物,另有两名驿卒装扮的男子,在靠近门口的食案边跽坐着,案上摆着鱼脍、菹菜并一小碟酸橙,却不动筷,似在等候什么人。
原还算合洽的气氛,因着姜聆月等人的出现,变得生硬了几分。
幸而事发以后,朝廷来过几拨查问的官差,个中章程他们已经烂熟于心,打眼一看几人的装扮气度,驿馆众人心下已猜到三分,又见孟寒宵拿出鱼符,团领诺布及驿长洪七连忙迎了上去。
诺布来大梁十余日,只磕磕绊绊学了几句大梁官话,能和人问个好罢了,洪七原以为要像面对之前那些官差一般,向他们一一转述,却被姜聆月推拒了。
姜聆月早在来时的车驾上,就和孟寒宵打了商量。他还是持着鱼符镇场面;阿胭谨小细心,就让她称作主簿,去左右的铺面网罗消息;谢寰派来的率卫雁无书,只管拿出率卫的派头,左右护持即可。
至于她自个儿,则是扮作他的副手,狐假虎威,彼唱此和,况她和姜燃玉一同长大,少时他伏在案上读《番汉合时》、《华夷译录》时,她都在一边吃着酥酪相陪,她在国子监常因博闻强记得师长赏识,这些外族番语她学起来比兄长还要快,姑墨语同样通晓一些。*
也就不必洪七插手了。
洪七不敢立刻离去,收束了双手立在一边,以候听用,姜聆月眸子不着痕迹一转,从他身上扫过,笑了笑:“不过是依例问话,驿长不必拘张,且先用了饭,不急这一时半会的。”
孟寒宵闻声侧目,正接过她的目光,略一思索,应道:“正巧我与……我的副官还未用饭,不若一同落座下来,用顿午食,只当叙叙家常。”
话到这,他甚还掀起唇角,露出个不清不淡的笑面,然姜聆月总觉得他刻薄寡恩,要不是他嘴角生了一枚小小的笑涡,衬得他的锋芒柔和一些,她简直要被惊出一身肤粟。
诺布听不懂大梁话,只能通过神色辨喜怒,见人笑了,就附和着笑起来,姜聆月用姑墨话复述了一遍孟寒宵的意思,他也揣着马褂套,连连点头应是,反是那驿长洪七,大抵常日与大梁官员交涉,察觉出这一举动背后的深意,腰背佝偻得越发厉害。
姜聆月见状开口:“驿长可要同席?”
洪七几乎要将头点到地上去,推说道:“谢过女郎好意,小老需给诸位上宾烹煮吃食,就不托大了。再者,小老手下一名驿卒去春明门外取水了,现今还未归来,他年岁尚小,小老得去找一找,免得出乱子。”
姜聆月自不会强求,由他去了。
说话间,另一名较为高壮、面容黧黑的青年驿卒,已经摆放好桌椅,将庖屋里常备着的几个菜式摆了上来,顺带奉上食单。
驿馆多用来接待往来官兵、外来使节,当下又逢大节庆,驿馆里菜式格外齐全,姜聆月在食单上粗粗一扫,竟然看到了樱桃酥山,她立时就挪不开眼了,眼珠子只在这一个菜名是打转,孟寒宵许是见她迟迟没有动作,凑过来一瞧,紧紧蹙了额,问道:“这节气怎么还供应酥山?”*
洪七出了门子,就剩下一个黑脸驿卒应承事务,姜聆月进门以来没见他张口吐过一个词,想是个性子木楞的,果然,孟寒宵这样诘问,他都纹丝不动,半晌才挤出一句:“贵人口欲无常。”
孟寒宵算是变相吃了个闭门羹,却不好追究,姜聆月噗呲笑出声来:“别拿出你刑讯那一套架势。”说着转过头,和声细语道:“驿官见笑了,我们主事性子是急了些,却没旁的心思。只这酥酪难得,做成酥山还要费一番功夫,这节气少有人问津此物,日头高照时又不好存储。怎么想到做这个的?”
黑脸驿卒低下头,“上林署的冰窖就在这片。”顿了一顿,方道:“……这些事不归驿卒管,大都经了驿长的手。”
“原是如此。”姜聆月脑中模模糊糊闪过什么,忽觉手上一重,那张桕木造的食单就被人夺了去,耳边响起少年不容置喙的话音:“酥山、酥酪……一律寒凉之物都不许上。炙羊肉已经有了,再来个鸭花汤饼、巨胜奴、白龙臛,还要一壶五色饮。必得要热的。”
“你!”她来不及驳斥,驿卒就已接过食单退下了,她气不打一处来,因不好当着外人的面发作,挤出个假的不能再假的笑,暗讽:“孟主事好气派。”
孟寒宵执起铜壶,不紧不慢地斟了盏茶,“你能不顾惜自己的身子,滥贪口腹之欲,你的阿兄焉能看你如此?”
“我竟不知自己还有个姓孟的兄长……”她意味不明地一哂。
“我与姜兄交好,姑且算你半个兄长,何况。”他呷了口茶,“你不是最爱吃鳜鱼?白龙臛称得上鳜鱼中的极品,不比劳什子酥山好上许多?”
这话一出,雁无书的身形一僵,突地直起身子,略显慌乱道:“卑下且去更个衣。”
姜聆月都禁不住瞪大了眼,“你怎知……”
实则孟寒宵自己都不明白为何脱口就是她的喜好,一时愣了神,反应过来抢声道:“自是你阿兄说的!”话是如此,可他捏着茶盏的手指微微用力,指节和耳尖都攀上了胭脂般的淡红色。
姜聆月心里冒出一个荒谬的念头,环顾四周,压着声探问:“你可曾、可曾做过一个怪梦,梦里是另一个自己的一生?”孟寒宵不明就里,问:“什么另一个自己?”
她看他神态不似作伪,来不及细问,驿卒就从庖屋折返了,她不得不偃旗息鼓,将心思放在问讯姑墨使团一事上。
想来孟寒宵在刑部历练出了几分真才实干,著筷相击、肉山脯林之间,他几句谈笑,就不着痕迹地将使团的底细探了个明了。
使团里除却几个领头的使臣被安排在上房,其余人皆在下房的大通铺,等闲并无接触凤凰钗的时机。
上房几位使臣中,当属诺布的证词最为关键,然而酒足饭饱以后,他的说辞还是与卷宗上一般无二,一时间找不出破绽,余下一个名为平措的使臣,与合罗同为副使,滴酒不沾身,问起那一夜也是三缄其口,断言自己睡死过去,不曾听到半点响动。
可是合罗的厢房与他仅有一墙之隔,诺布的厢房正在他对面,他这样武断反而有欲盖弥彰之嫌。
孟寒宵观之只是一笑,收回要与平措对饮的酒盏,纤长的指节在白玉腰带摩挲一下,解下一个葡萄藤纹的承露囊,略微动作,露出里头银牌的一角,貌不经意道:“不知诸位可有耳闻过不夜坊?”
使团众人面面相觑,俱都摸不着头脑,诺布更是直言:“四海内外谁人不知汴京一百一十八坊,平康坊红拂绿绮,东西二市包罗万象,真真是回望绣成堆,千门次第开。从来没有听闻过还有一个不夜坊啊。”
姜聆月倒是有印象,汴京早年间确有一个声势浩大的不夜坊,但是自谢寰监国以后,严查博戏驰逐,这些勾当大半覆灭了,想来孟寒宵是觉出什么蹊跷,在这使诈罢了。
她一面代为转述,一面打眼看着,并不插话。
却见孟寒宵垂下眼睫,唇齿张合间,真假参半之话信口而出:“诸位有所不知。所谓不夜坊,其实是汴京的头号柜坊,明面上是作兑放钱票、凭帖取物之用,地下还经营着一座人声如沸的赌坊,不论士庶皆可入内赌博……大梁实行严苛的禁赌令,前不久这赌坊被我的同僚查封了,从中搜出的赃物就有这块银牌……”
“银牌上书,‘龟兹都护府赐婆楼迦使臣合罗’。”
气氛为之一滞,他薄唇一勾,眉眼透出戏谑之意,“这不正是街谈巷议的、凤凰钗失窃案的主使人?可笑可叹,一个嗜赌如命的亡命徒,为了赌钱竟连使团视为大宗的宝物都敢窃夺。这样的人,怎么堪任副使的?”
“究竟是谁提拔——是谁举荐的他?还是说,姑墨根本不是诚心与我朝交好。这才遣他来使?”
话音落地,室内一片死寂,四下无人应声,姜聆月的视线中,唯有日光一寸寸西斜下去的,金色的光晕透过槛窗,在乌木桌椅上缓缓洇开,顺着糙朽的桌面,一直攀缘到男子微微发颤的、持着瓷盏的手臂。
所有人都不谋而合地将目光投向男子——那个名叫平措的使臣,在这无声而昏钝的凌迟中,忽听“哐当——”一道裂声,瓷盏在金光中化作千百块碎片,他沿着桌脚瘫软下去,瘫倒在一片碎瓷片里,血水和泪水混作一团,他一边哀哀地哭泣,一边剖白实情。
“合罗、合罗是我亡妻阿什娜的兄弟……阿什娜是全姑墨最美丽、最温柔的女子。我们一起长大,她会歌舞、善医术,与我生育了一双可爱的儿女,她是我唯一的挚爱。三年前姑墨瘟疫横行,她为了救治染病的我,在采药的途中遭遇了沙霾,再也没有回来……”
“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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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是她同胞的兄弟,是她这一辈仅存的男丁。我知道他斗鸡走狗、好赌嫖妓,是个扶不起的纨绔子弟,可是为了阿什娜,我一次又一次地替他摆平麻烦,直到三个月前,他为了一个舞姬打死了个贵族子弟,我实在没有办法,借着权职之便,将他带来了大梁暂避风头。
他说过他会安分守己,绝不生事,他也的确本分了一段时间。大抵是汴京巷陌繁华,他被这软红香土迷了眼,又是博/彩又是狎妓,很快耗光了银钱,我费心费力贴补他,可他贪得无厌,前段时日为了讨一个都知娘子欢心,生生陪进去三百金的亏空,还挪用了公款……我怎么平得了这么大的账面?”
说到这,平措再忍不住,以头抢地,失声恸哭起来:“他见我没了法子,又见接待我们的寺丞出身富贵,转头打起了他的主意,声称知道一桩关于他的辛密,必要伺机讹他一笔。到底作何行事,他又咬死不肯说……”
“我打也打了,劝也劝了,偏他死性不改,我只好日夜警醒提防着他。他许是看出我的意图,按捺了一阵,前段时日趁着使团水土不服病倒了,他偷偷去找了姜寺丞,我急病交加顾不上他,只晓得他并没有得逞……旁的再不知道了。”
诺布听了他的句句陈情,也是唏嘘不已,他年岁已高,苦熬资历熬到了如今的位置,不日就要卸任,理应是由平措来接他的担子。
他一向欣赏平措的心性,觉得他接人待物极有条理,必是管领使团的上上人选,然他回护之心太过顽固,护的还是这样一个败类,这与养痈成患又有何异?
诺布虽说不上对平措的家事了如指掌,却也猜测出了一二,这遭他终于透了口风,何尝不是放过自己一马?
思及此处,他不由得长长吁出一口气,将揣在马褂套里的手伸出来,拍了拍俯跪在地的平措,以示宽慰。
姜聆月静静旁观着,本不打算出声,见了诺布的举动,忽而一笑,谈家常似的口吻:“团领似乎很是畏寒?”
诺布一愣,后知后觉醒过神来,应道:“是啊。老小上了年纪,受不住寒,西北入了夜是朔风如刀的干冷,烧灶添衣尚且能够御寒,汴京却是连绵不尽的湿冷,小老如何也捱不住,只好时时将马褂、汤婆子揣在身上。”
她颔首以示认同,“的确,我身子羸弱,也是畏寒得厉害,汴京早春的气候着实诡怪,我恨不能日日窝在暖阁里,就是起个夜都觉难如登天……”
诺布连声称是,丝毫未察觉向自己渐次步来的危机,姜聆月冁然一笑,话锋却是转了个向:“既然如此畏寒,团领当真会在半梦半醒间,听到细微声响后,就即刻起身察看吗?”
“或者说,凤凰钗当真是在寅时失窃的么?”
这话不啻于一个闷雷,不声不气间砸在诺布头上,将他砸得晕头转向,当时间辩解都忘却了,只一味强笑着:“女郎说的这是什么话,老小糊涂了……”
姜聆月料到他会作此反应,招了招手,将从后院折返的雁无书召到身前来。
众人只见得一个骑服劲装的高挑女郎,单手抱着一尺宽的井口石,迈着步子,掷地有声地向他们行来,无不惊骇莫名。
雁无书双手将井口石呈上,姜聆月低下眉眼,环着井口石绕了一圈,兴味道:“其实先才入门我就大惑不解。大梁十里一亭,三十里一驿,官驿共设一千六百三十九间,除却荒僻废弃之地,官驿设施无不完备,更不必说京畿下辖的官驿,怎会就近的水井都没有一口?必得去春明门外去取水,故尔我示意侍从去往后院探查。”
“这里果然有水井,却要舍近求远,束之高阁,究竟是为遮掩什么?”
话罢,她指尖虚虚一点,落在井口石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上。
其间影影绰绰一抹暗赭色,像是被人为擦拭过留下的痕迹,似落英残红,又似干涸血色。
女郎玉雕般的指尖纹丝不动,和她面上的笑靥一样平和、清淡。
彷如被余晖胶着的一枚琥珀倒影。
却惊得诺布双膝一软,险些跪倒在地,姜聆月不语,冷眼看他汗水淋漓,不住哆嗦着唇瓣。
她一边踱步一边继续施压:“实不相瞒,你们所指认的窃贼合罗,早就身死了。尸首收归官府,现今恐怕在细细勘验了,他的额角,正有一块磕撞的伤痕,形状与井口石沾血的棱角吻合……”
“团领如此隐瞒,莫非正是你一人所为?”
14.第 14 章
这话一出,诺布如何都坐不住了,连忙扑到姜聆月足下,想要为自己辩白,却被雁无书刺出来的一把短剑格住了,他躲着吹毛立断的剑刃,咽了口唾沫,道:“断不是小老所为!小老、小老信奉密教,蚍蜉都不敢踩,怎敢杀人!”
“女郎说的不错,小老第一次听到响动时,的确没放在心上,驿馆仓廪充实,常有野猫来觅食,多少闹出些动响……是后来、后来,我有了起夜的心思,原还在胡床上摸索,突听到一声闷响,恐是贼人夜袭,立刻支窗去看,这才瞧见、瞧见……”
孟寒宵在刑狱少见这么磨蹭的人,眉心一攒,指节不耐烦地敲击着桌面,雁无书的短剑也往前迫了一分,诺布搓动着双手,连连求饶,方道:“瞧见驿长洪七,和倒在地上、不知死活的合罗,合罗身边,正是女郎发现蹊跷的这块井口石……”
“此情此景,把我和洪七都吓了一跳,我是躲在窗边不敢出声,洪七却是连连后退,整个人吓瘫软了,撞到了院中的水井,不知磕掉个什么东西,洪七的面色越发灰败了。”
姜聆月挑眉,“什么东西?”
“原本隔得远,看不分明,只觉细细长长一条,似个钗环……但见洪七面色那样惨淡,我心里打起了鼓,四下翻找,这才发现凤凰钗失窃了。前后一联想,就都明白了。”
诺布说到这,自知失职,瑟瑟缩作一团。
孟寒宵嗤笑:“现下知道怕了?为何不早些坦白,还把祸事全部推到合罗头上?”
“主事有所不知,这凤凰钗传得神乎其神,其实就是支木钗。国王将它托付给我时,再三叮嘱,必得用檀木盒好生护着,不得见日光不得见明火,尤其不能见水。洪七既将钗子磕进井里,哪里还有回天之术?”
诺布语气怨怼:“至于合罗,招猫逗狗不说,甚还挪用公款,让使团回去怎么交代?使团上下视他为蠹虫久矣,恨不能除之而后快,碍于平措不好做到明面上。洪七此举也算了结使团的心头大患。况且这事捅出去,我自身难辞其咎,索性推给合罗一人了。”
“原是如此。”姜聆月心道,难怪刑部查不出端倪,原来使团和驿馆的人神不知鬼不觉间站在了一条线上,竟将这一套说辞圆上了。
如此一来,大都对上了。
只是还有一桩。
孟寒宵显然和她想到一处去了,问道:“合罗是不是因洪七那一击殒命的暂且另说,按说那一击不足矣致命,时间上也有出入。即便当真是死了,何必将他的尸首一分为二,藏到运往佛寺的香料里?”
诺布讷讷道:“这些事小老着实不知道,小老翻个箱箧的功夫,倒地的合罗就不见了踪影,想是被洪七藏起来了?”
“小老方才所言种种,发生在前半夜,约摸子时。后半夜小老坐在窗边,一刻不歇地打着算盘,这才想到这个祸水东引的法子,掐着寅时把大家伙喊动起来。那时候已经不是洪七值夜了,那一夜本也不是洪七值夜,而是一个名叫班哥的小驿卒。”
“班哥?”
诺布朝门口乜了一眼,压低声道:“就是去打水的那个驿卒,估摸着快回来了,洪驿长……洪驿长也快了。”
说话间,洪七领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干瘦少年入了门,二人原还谈论风生的,甫一入内,被几十双眼睛齐齐照着,俱都后背生寒。
洪七入目就是姜、孟二人似笑非笑的两张面孔,直如两朵藏着獠牙的浓艳毒花,转眼又见雁无书以短剑格着跪地的诺布,哪里还有猜不出来的,两股战战,拔腿要跑。
雁无书手腕一转,短剑飞出,斩断他的去路。
洪七本就为着那一夜惶惶了多日,孟寒宵一威逼,姜聆月一利诱,当下什么都交代了,大体上与诺布所言一致,至多详细了些许,另外添补了他听墙角的内容。
然而合罗的去向尚未来得及细问,突然涌进来一群乌泱泱的官兵,二话不说,将洪七押了下去,姜聆月压下眉头,冷眼看着官兵次第列开,从中行出一个官袍加身的男子。
男子一双翠羽眉,眼如含情,口若衔珠,手持一把雉羽扇,腰间悬着银鱼符,俨然是五品以上的高官,站定在被拘押的洪七之前,摇着扇道:“多谢姜女郎、孟主事明察暗访,缉拿索凶。既已查明,本官先将嫌犯送去刑狱了。”
说着,眼风一动,意有所指地看向孟寒宵,竟似与他相识。
姜聆月尚且按表不动,孟寒宵先一步上前行礼,口中道:“下官尚书省下刑部主事孟寒宵,问王侍郎安。”
王侍郎……竟是他!
永隆五年的刑部侍郎王瓒,琅琊王氏之后,年方二十五,官至三品侍郎,与其父亲王右相,并称大、小二相,狡鸷如鹰隼,极善弄权术。
世家更迭,五姓之中,当属王氏剑走偏锋,既不与姜、李站队最得人望的谢寰,也不似清河崔氏中立不倚,而是多方下注——先是与谢寰交好,谢寰倒台以后,迅速攀上了如日中天的渤海王谢剡,后在今上病危,渤海王蓄意谋反时,突地倒戈誉王谢宣,一举拥立誉王登极。
王瓒位极人臣,与承父衣钵的左相崔澂分庭抗礼,一年后崔澂的心腹、她的夫郎孟寒宵反水,襄助王瓒扳倒崔澂,一跃成了左仆射,从此琅琊王氏力压百年世家清河崔氏,成了世家之首。
姜聆月的外家太师府一向与崔氏交好,她与孟寒宵本就岌岌可危的婚姻,从他反叛崔氏这一步棋,就走向了无可挽回的决裂局面。
毕竟王瓒不仅和崔氏势同水火,还和她的阿兄姜燃玉不睦日久,前一世西北战起,谢寰手下的燕府军孤立无援,阿兄前去支援,以他的身手,又在军中担将帅之职。
若非王瓒贪赃枉法,用人不当,克扣西北军晌,调任军中要职,那一战应该赢得更快、更风光。
阿兄或许就不会死。
思及此处,她不肯施舍孟寒宵一个眼神,扭头带着雁无书走向驿馆对面,并在中途借了纸笔,写下两行小字,托她交给谢寰。
驿馆对面酒肆中,祝衡和阿胭办完了事,在姜聆月指定的雅间等候她,却见姜聆月孤身回来,身后的孟寒宵及雁无书都不见了踪影,而她的眉眼间阴云密布,风雨欲来。
二人都是视主如命的忠仆,整颗心纠作一团,异口同声道:“女郎这是怎地了?出了何事?”
阿胭担心姜聆月气极伤身,上去搀住她,温声安抚:“女郎切莫动气,气坏了身子不值当的……婢子方才去查访过了,得到一桩要紧消息。驿馆向东半里,平康坊与东市交界处,有一胡饼铺子起早开张,铺主见过一行踪鬼祟的胡人,与一个身形瘦小的男子交接财帛,男子背着光他看不清,胡人他却看的仔细。我拿了画像给他比照,毛发卷曲色黄,嘴边一颗肉痣,正是合罗!”
姜聆月听了,毫无意外之色,只是道:“若我所料不差,铺主亲眼见到合罗那日,正是七日前寅时,凤凰钗失窃当日罢。”
阿胭连连点头,眼中满是叹服之色,“女郎真是料事如神!的确是那一夜!”
祝衡紧接着道:“奴去刘记香药铺细问了,香药铺三个月前还是驿长洪七的产业,近来转手卖给一个做药材行当的刘姓中年人。至于那批白檀香,洪七转卖前就囤在仓房里了,还有一则,洪七与那个驿卒班哥来往密切。”
“平日香药铺多由班哥代为打理。”
“我就知道……”姜聆月嗤笑一声,只觉所有的谜团如被朝阳一照,云消雾散,豁然开朗。
她转头问阿胭:“胡饼铺主看到的那个瘦小男子,是否年纪很小,约摸十三、四的样子。”
阿胭称是,她心下就有了论断,解释道:“看来先前我们入了死胡同了,太局限于驿馆中人的说辞,实则他们骗得了我们一次,就能骗第二次。”
“所谓洪七失手误杀合罗,只是个幌子。事先谢寰亲口告诉我,凤凰钗是用于解毒,而非治病,洪七既然向我阿兄学了姑墨语,就晓得‘病’与‘毒’在姑墨语中区别极大!绝不可能混淆……就算他真的混淆了,我们问他合罗的尸首怎么处理的,他说的颠三倒四,一时说是被他冻到上林署的冰窖去了,一时说他多日前就藏到了香药铺里,而后把铺子转了出去,是以合罗的死期验出来不准确。”
祝衡不由得一哂:“呵!汴京的贵人入了夏都要千金求冰,他一个小小的驿长,凭何出入上林署冰窖,打量我们女郎少不更事?”
“这还不算……”姜聆月说到这,目光益发讥削了,咬牙道:“接下来发生的事就耐人寻味了。还不及我们细问,刑部侍郎王瓒领着人围了上来,说是得了报案,整好在门外听到洪七的供词,着急忙慌就要将洪七定罪!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洪七口供不一的时候冒出来?若说是巧合我可不信。王瓒这人在琼林宴与阿兄结了梁子,眼看着阿兄策名就列,好容易要大展前途了,却卷进这么一出悬案里,他自要抓住时机,让我阿兄永世不得翻身。”
“里外勾结,进退两难。不怪乎刑部的人束手束脚,不怪乎阿兄上一世弃笔投戎……”她的话音低下去,几不可闻,阿胭离得近都听不明了,祝衡本就不工于心计,听得一知半解,只问:“女郎作何打算?真正的嫌犯何在?”
姜聆月半眯起眼,皮笑肉不笑:“什么都不必做。王瓒的目的就是咬死洪七,判一个冤假错案,丢给阿兄顶包,可他千算万算,漏算了我们姜氏旁支才出了个‘魏王妃’……预备役。”
“等着吧,雁无书递了信,谢寰执掌三司,岂容王瓒这么胡闹?不用一个时辰,洪七就会放出来,真正的嫌犯必会自乱阵脚……”
阿胭怯怯问:“女郎觉得到底是谁呢?”
“你们有没有发现,有一个人的身影,遍布案件的始终?”
她靠在酸枝木太师椅上,一一细数:“从答应和洪七换班,到与合罗在坊间对接,再到香药铺的运作……洪七还算说了句有用的话,他说班哥小小年纪就好淫赌,焉知合罗故态萌发,不是他的手笔?我猜不止有他,他合该有个共犯,那人才是主谋,否则班哥一人之力干不成这些事。”
阿胭抱着肩,捏紧了袖口,问:“……他、他们为了什么?”
“班哥应是为财。另一个人所图巨大,应当有几分本事……他必是许诺了洪七什么,才能让洪七作伪证。”
“许诺了什么呢?为何要将尸体一分为二?阿兄何去何从至今没有说法……难道被王瓒藏起来了?”姜聆月喃喃自语,指间摩挲着胸间的玉牌。
阿胭本就胆气小,一听这话简直遍体生寒,夜色将近,雅间里烛火昏昏,火光一动,投在墙上如巨兽一般,惊得她躲到祝衡身后,祝衡顾不上胆寒,啐道:“什么牛鬼蛇神!我统统替女郎挡下来!”
姜聆月哭笑不得,让她去外头盯梢班哥的动向。
阿胭陪她坐了一阵,进了些水食,可她本就有痼疾,一整日折腾下来,已是精疲力尽,外强中干了,因不想教阿胭担忧,按下发颤的手,去找怀揣间的药罐,耳中忽然嗡嗡乱响,整个人向前倾去,差点失了知觉。
阿胭连忙扶住她,替她喂了药,封住穴位,让跑堂的速速去唤医士来。
不多时,医士就提着药箱来了,他打眼一看姜聆月面容青白,喘息微微,显见得受不住风,故将门窗合上。
临近了,医士切上她的脉,神色一变,当下施了几针,她的病症才算平复。
她一边靠在阿胭身上,一边观察医士施针的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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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由衷说道:“医士精于针砭,手到病除,敢问师从何人?”
医士低着头,细致地提插捻转银针,只道:“无名之辈,不足为外人道。”
当今世上名医比名士还要难得,他不露口风也是常理。
姜聆月自不会追根究底,待收了针,她让阿胭付上诊金,起身要向医士执礼,却见一灯如豆,镀在医士斑白的鬓发上,好似一片一片的苔藓,她一细看,发觉他眉目端正,唇肉饱满,生的有些眼熟,不禁问:“我可有在别的地方见过医士?”
医士道:“我常在这一片诊病,女郎要是住得近,我们兴许见过。”
“喔?”姜聆月来了兴致,“医士可有去姑墨使团暂居的驿馆诊过病?”
医士回想了一会儿,“前段时日使团水土不服,请我去开了汤药。”
她让阿胭多给了一块银锭,笑问:“可有什么印象深刻之事?我倒没有旁的心思,只是长在深闺未能远行,好奇异国的风土人情。”
医士摇摇头推拒了,“不曾。”
姜聆月本就是信口一问,不做指望,转过身来要去窗边观望祝衡的行踪,突觉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她踉跄扶住桌角。
视线中只有雅间扃闭的门扉,温厚的医士转过头盯着她,幽幽的眼睛似两盏磷灯,声线也是格外地飘摇:“女郎为何不问问我姓甚名谁?鄙姓刘,是刘记香药铺的东家,驿卒班哥的远房亲戚。”
她发不出丁点声音,倒地前一刻,阿胭飞身扑过来,紧紧护住了她。
*
姜聆月再度转醒时,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脂粉气,浓烈到她甚至呛咳了两声,发出来的声音还是嘶哑至极。
她原想要起身,发觉手脚都被一种极有韧性的软缎绑住了,绑了几多层,她本就气力小,又被医士下了药,全然挣不动。
当下她顾不得这些,急急转头看向周围。
阿胭不在她的左右,她只身身处一间装潢奢华的厢房,灯火煌煌,珠围翠绕,处处透露着一股靡靡之气。
她不是不经事的小娘子了,自是捉摸出来这地方的腌臜。
看来那刘姓医士不取她的性命,是因她生的有几分姿色,足够他卖个好价钱,却不知将她卖到哪了?
她在国子监读了好些书,算是认得一些人的,不论男女,总有几个走马章台的常客,谈不上熟识,能够拉她一把就成。
即便再不济,她一时半会逃不出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本就不是在乎名声的人,不然就不会在高惠妃面前刻意诋毁自己了。
她逼迫自己冷静下来,脑中思绪飞转,手上到处寻摸,摸到一根尖尖的硬物。
是从她鬓间掉下来的华盛。
她来不及思索,捏着华盛的一端用力刮擦起来,大概是买她的鸨母生怕坏了货,这才下了本钱,把麻绳换成了不伤肌肤的绸缎,正方便了她行事。
绸缎经不住锐物刮擦,未几,散成了碎片。
她脱了绣花鞋,拎在手间,摸索着下了地,房外有低低的议论声,其中一道声线来自刘姓医士,另一道尖刻的女声应该是鸨母。
价格好似没有谈拢。
“……她这样的品相,决计是万里挑一的上等货!好生培养就是都知娘子都当得!五百金以下没得商量!”医士道。
“她来路不明,我这假母也怕惹上麻烦,你要么说出她的来历,让我把心放肚子里,要么三百金!”鸨母扯着嗓子道。
“你!”医士拗不过,“一百金定钱你交过了……既如此,你再拿三百金来,钱货两讫!别以为我是没成算的!这等货色一到手,你就高价把她挂了出去!现下争相叫价……”
姜聆月听到这就断了,绕后摸到一扇支摘窗边,蹑手蹑脚翻身出去,正落到一大片牡丹花枝里,这妓馆着实财大气粗,她阿耶是爱花之人,尚且只舍得在暖房里少少栽几株姚黄魏紫,这地方竟将引来的洛阳牡丹径直种在窗边。
她一边腹诽一边挑着不显眼的小路走,兜兜转转间就回过神了——原来这是庆元春!怪不得到处撒钱似的!
此时她已然走到一扇洞开的随墙门,穿过这门,向前走上一炷香就是通往坊间的围墙,说起来,她穿着原本的宫装是不必翻墙的,前厅里抓一个见过世面的世家子,就会老老实实带她回府,可那鸨母未雨绸缪给她换了妓子的衣裳,薄薄一片,冻得她如同风中的蓬蒿,不住地打战。
雪上加霜的是,鸨母回过味来,发动了几十号人搜查她的下落,她身后是追兵,迎面撞上几队舞乐妓,似要去献艺,她屏声敛气,脚步一转,混入一支队伍的末尾。
鸨母何等老辣,当机立断分出一半的人,抓着队列一个一个查验,她避无可避,追兵近在咫尺,远处丝竹管弦变得拘张,路边牡丹花含苞待放,在风中一下一下点着头,掠过路人昂贵的浅金织花缎,她低着头,摸着腕间的袖箭,遮面的珠帘也一下一下点着自己胸前的银红抹胸。
正盘算着是向鸨母直言自己的身份,然后被她杀人灭口?还是在这奋起反抗,被龟公围殴致死?兵荒马乱间,她脑中电光火石闪过,突地醒过神来——浅金织花缎,一匹值万金。
郡王以下品阶不得用!
她豁然抬头,这才发现织花缎的主人早已驻足,在栽满牡丹的复廊下,隔着混乱的人群、凶煞的鸨母、铺陈的月光,静静地望着她。
风一吹,牡丹纷纷压低了花枝,他弯了弯宝石般的眼睛,嘴边的笑涡浅浅,整个人像从月宫上降临而来的,不可方物。
是谢寰。
他对她说:“到我身边来。”
她一下不敢停留,直如投身日月的流火,提着裙裾飞扑过去。
15.第 15 章
姜聆月体内的药效尚未褪去,又是受冻又是受惊,凭她的身子底哪里撑得住,这回见了谢寰,整个人生出一种大难得脱的虚妄感,身子一松泛,往前行了几步差点栽倒,还是谢寰先一步抬手稳住了她。
平康坊给妓子置办的衣裳 ,从来是只顾勾人,哪里会顾穿衣裳的人的死活,譬如姜聆月这一身,银红色软绸抹胸,月白色撒花罗裙,并一条软纱披帛,遮身的布料就这几件,装饰的项圈、手钏却是数不胜数,腰间甚还有缀着银铃的绦带,略略一动,就有无数铃铛叮当作响,而穿戴着它的女郎,却在寒风里瑟瑟抖抖,好不可怜。
谢寰隔着披帛一扶她的手臂,竟觉得自己碰到的并非活生生的小娘子,而是幽室中的玉石,寒凉沁骨,他难得沉了面色,步子不着痕迹一转,隔住廊外一众人的视线,一双猫儿眼在鸨母身上不轻不重刮了一下,即刻就有人将她押到了廊下,跪在石板路上以候听用。
谢寰没多施舍她一个眼风,示意袁客将他先才解下的大氅拿来。
袁客向来晓得自家主子有个不喜人近身的毛病,多会了一步意思,自顾自替人将大氅披上了。
大氅是滚了白狐毛边的,还带了一股清淡的梅花香,姜聆月拢紧了些,总算不再瑟缩了,原要开口致谢,因着药效一时半会出不了声,只好朝谢寰福了福身,又向袁客颔首,冁然一笑。
袁客本就觉着自家主子选的这个女郎极好,温润而泽,不失气节,很有亲王妃的仪度,故将白面似的脸挤作一团,回了个笑。
笑得正投入,突觉天灵盖凉嗖嗖的,抬头对上谢寰罩在半明半暗之下的一张玉面,那唇角的弧度柔和,唇边的笑涡也动人,反而让他的天灵盖凉意更甚了,他直觉不好,忙收了笑,因不好对姜聆月挂脸,转而正色去呵斥四下围观的人。
姜聆月哪有功夫理会他们的官司,一边在心里暗啐那姓刘的是用什么法子制的麻药,药效如此强横,一边绞尽脑汁用别的办法表达自己的诉求。
当下没有纸笔,她想用手指描字以代口舌,看了眼谢寰,到底觉得不妥,心道袁客年长又是阉人,正要抓了袁客的手。
谢寰突然走到她面前,从锦缎堆叠的广袖里伸出一只玉琢般的手,掌心的纹路清晰流畅,还有一枚南红玛瑙指环似朱砂滴在他的指节,环下的银链在风里晃曳,让她在愕然间想到了前世。
那时她在国子监进课,谢寰等宗室子弟就在一墙之隔的弘文馆经筵进讲,她每每下学,为了多看一看谢寰,都会让车夫多绕一段路,马车从龙首池过下马桥,再到延政门,最后止步在一株百年的槐花树下,夏日隔着如云似雾的槐花,秋日隔着纷纷落落的枯叶,她掀开珠帘,远远的看一眼少年的背影,就会打道回府。
也不是回回都看得见的,印象中偶有的几次,他都是被人群拥趸着,如同一只拔群的白鹤,不矜不伐,步步生光,让人一眼就能看见,然他从不似他的同窗郎君,和人勾肩搭背并行,想要向他示好的女郎,也从不能近他的身。
仅有一次,是上元节游街,中书侍郎的小女将将上京,不了解谢寰的脾性,趁着节时鱼龙混杂,向他坦白心迹,被拒后抓住他的圆领袍一角,口中尽是挽留之词,仍是被他温声拒了。
从此以后,她再没看他穿过那件圆领袍。
她以为他是不喜人触碰的,就连方才他扶住了她,她都觉得讶异。
然而现下形势紧迫,他既主动送上门她岂有不受之理,当机立断接过他的手腕,在他掌心一笔一划写着,幸而她不蓄丹蔻,指尖洁净,刮擦起来应当不疼人。
她也只感到他的掌心温燥,有一层练弓箭留下的薄茧。
她把要事写完,就利落地松了手,抬起头,用专注的目光望着眼前人,企盼他速速发号施令,解决她的困境。
东风淡淡、淡淡地吹着,送来廊外的牡丹花香,谢寰在这香气中捕捉到一缕极淡的白兰香,不由得蜷了蜷掌心,眉眼一低,却见少女仰起的面容上,眼尾与鼻尖都透着赤色。
他偏了偏头,语气困惑道:“怎么哭了?还是冷么?”说着,转头对袁客道:“将孤的裘衣找来。”
其实是冻的。
姜聆月不懂他这些风马牛不相及的心思,情急之下扯了扯他的衣袖,见他闷闷笑了,才知他在逗弄自己,心里生出点气来,又听他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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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你的意思,医士刘亭我已经命人去捉拿,未几就会押来,你的婢女也安然无恙。”
这回轮到姜聆月困惑了,她歪着头,小兽般又黑又圆的眼仁直勾勾盯着谢寰,几乎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写在脸上。
可谢寰不知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把脸别过去,宁肯发落鸨母都不回应她,她暗暗撇了撇嘴,转去问袁客。
袁客张了张嘴,话都到嘴边了又咽了回去,一味摇头道:“小人不甚了解,女郎还是问殿下罢。”
姜聆月不得不再次扯动谢寰的袖子,一面扯着一面心下叹气,罢了罢了,不就是赔他一件浅金织花缎的衣裳,咬咬牙她还是赔得起的。
谢寰好似才明白她的意思,手指遥遥一指庆元春隔壁的九层高楼,“我适才在琼光台与人议事。”
姜聆月听人提起过——平康坊中央耸立着一座九层高楼,名为琼光台,专用来招待王公贵族,无有名帖不得入内,其间珠窗网户,雕栏玉砌,等闲一杯酒就值百金。据说是由汝南郡王谢源所造,他是两京闻名的膏粱子弟,也是谢寰的堂弟,二人感情甚笃。
上一世谢寰就藩西北,谢源一路拱卫追随,想来结局不会太好。
“里头酒气太浓了,我出来透一透气,正看见你在庆元春的园子里……想到你托雁无书带的信,觉着你恐怕不大好,所以过来了。”他解释道。
她不是不识好歹的人,心知这次若不是谢寰,她免不得有一顿苦头吃,当即郑重行了一礼,把他这笔恩情记了下来。
她虽不敢说日后必会粉身碎骨以报,但是尽自己所能施以援手,她还是能够言必信,行必果的。
哪想到这一报来得这样快。
她这个念头才起,角落里突然冒出一个龟公装扮的男子,身形有几分说不上来的熟悉,提刀对着谢寰刺来。
谢寰本就是轻装简行,身边扈从不过十来个,大都在前头开路,那男子又是从众人不备的死角冒出来的,刀尖正对着他,眼看就要插入他的胸腹。
姜聆月心一横,使劲浑身解数推了他一把。
凛凛的剑光刺入她的视线,她不自禁闭上了眼睛。
16.第 16 章
谢寰受视角所限,发现刺客比姜聆月要晚一些,但他流落在突厥时有他的养父教导骑射,回京以后君子六艺都不曾懈怠,弓马之娴熟在皇嗣中都是拔尖的,上一世他征战西北,一手孔雀翎弓出神入化,可取敌军首级于百丈开外,被时人称之为神弓鬼矢,甲冠天下。
是以刀剑尚未沾到姜聆月的衣角,就被他掷出去的一枚玉佩击中,刺客执剑的手剧烈一抖,仍是不肯松手,拼尽余力刺了出去。
折着惨淡月光的刀锋,堪堪划过她的手臂,留下一道淋漓血痕。
不知是刘亭所下的麻药太过峻烈,还是这刀锋饮血的画面过于骇人,姜聆月脑中一阵一阵发晕,模糊间听到刀剑出鞘的声音,刺客被压制在地上,句句泣血的控诉着:“……妖女所生的孽子!必和妖女一样,鸮心鹂舌!大恶不赦!怎堪为君……必要、必要除之……”
她的眼前蒙上一层阴翳,后面的话已经无法听清,只感到自己落入一个盈满梅花冷香的怀抱,缓缓阖上了眼睛。
*
平旦时分,开化坊南曲,姜宅。
宅中飞檐反宇,层台累榭,假山怪石堆砌如连绵峰峦,小桥流水穿行如卷上笔墨,间或点缀一二花木,显现出一派春色融融之景,春色掩映的深处,坐落着一名为“玉溆斋”的小院。
院中白墙青瓦,卵石铺作小径,沉香木雕为门窗,靠墙的爬藤花架青翠欲滴,临窗的抄手游廊迂回婉转,想来庭院的主人常常莳花弄草,各色花卉丛生于廊下,尤以兰花居多,建兰、蕙兰、白兰花应有尽有,其中不乏名贵品种,蕴出一室清幽兰香。
姜聆月被这熟悉的香气引动,思绪转为清明,耳边传来女使行走、交谈的动响,眼皮却似有千钧重,如何都睁不开。
“当真是北燕逆王的余孽?真是奇了……这些逆贼立朝之初的确猖獗,可是今上手段雷霆,曾颁布律令,凡抓获一逆贼,株连三族以儆之。北燕灭朝迄今近二十年,二十年里先帝崩逝今上登位,年号都换了三四回,这些逆贼死的死散的散,大都销声匿迹,即便偶有几个余孽,也不过如孑孓跳号,不足为患。怎会撞到魏王面前?连带着中伤女郎……”
是阿胭的声音,似乎在谈论行刺之事。
另一个答话的就是祝衡了,仍是那把中气十足的嗓音,极好辨认:“确是北燕余孽,适才雁副率向我透了底——据说那余孽曾是一名北燕将领,被逆王收为义子,还冠了‘相里’的姓氏。为报旧主恩情,这些年他一直在汴京蛰伏,等候刺杀魏王的时机。近来驿馆为了接待姑墨使团,多招了个驿卒,让他有机可乘,昨日他发觉女郎携着一方莲花印,是为魏王私印,又见雁副率出身左右内率,这才追踪潜行而来……这般行事,任谁都没有想到。幸而魏王记挂着女郎的回护之举,连夜召来太医署的医令赶来医治,总算有惊无险。”
竟是那黑脸驿卒的手笔?这一点着实让姜聆月有些吃惊了。
阿胭抓住另一个重点:“为何偏偏是魏王?”
“……逆贼行事,岂有道理可言?只是。”祝衡止了声,确认周遭无有外人,才敢继续:“只是那逆贼行刺时,口口声声说着什么妖女、妖女之子,大抵和元后有干系。”
“元后?怎么会……”阿胭不由得低呼出声。
正当时,穿堂与厢房连接处的珠帘被人拨开,发出一阵清脆声响,祝衡、阿胭连忙起身见礼,来者共有二人。
一位是雁无书,一位是为她施针布药的老者。
也就是方才祝衡提及的太医令。
太医署本就是名医云集的官署,太医令作为太医署中的领头人物,自是医术高超,称得上着手成春了。
姜聆月感受到鼻翼处针扎的刺痛,原本困重的眼皮微微一颤,自然而然掀开了眼帘。
她行动仍是迟缓,被阿胭扶起身,半靠在迎枕上望着眼前的一切。
就见幞头青衣的老者收起针灸匣,隔着罗帐切了切她的脉,才对左右叮嘱:“那刀刃上抹的毒药不足矣致命,女郎仅是沾了一点儿,老小及时用银针逼出来,夜里灌了催涌的汤药,并不碍事。然而女郎先天不足,兼有喘症,接下来的时日还须好生调养,切莫动气伤身,补益的汤药须得按时吃,如此才会大好。”
原来行刺的刀刃上抹了毒,不怪乎黑脸驿卒拼着命都要刺出一刀。
老者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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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就告退了,雁无书确保姜聆月无事,停留了一会儿,就要回去复命,却被回过神来的姜聆月唤住:“雁副率留步,试问刘亭是否被捕?有无交代我阿兄的行踪?”
她一边说,一边打量雁无书的神色,偏生隔着软烟罗的床帐,她看不分明,只觉她默默了半晌,方道:“殿下布局合宜,刘亭被捉拿入狱了。他如实交代,合罗正是三日前被他谋害的,在此之前他一直联合驿卒班哥,诱使他大肆挥霍,吃酒狎妓,以期在他走投无路时,让他去窃夺凤凰钗换取金银。然则合罗贪心不足,不肯以三百金的价格与刘亭交换,是以被他毒害。”
“用的什么毒?”姜聆月问。
“合罗患有寒哮,不可用燥烈熏香,刘亭用的正是姑墨传来的海朝露。”
姜聆月抚住胸口,原是海朝露,如此就解释了合罗的尸首为何唇甲青紫。
她不解道:“刘亭为何一定要得到凤凰钗?我看他年不过而立,鬓发斑白脱落,实在反常,莫非中了奇毒?”
雁无书即刻答道:“正是,此事还是殿下告诉下官的。据言刘亭身中一种蛊毒,剥床及肤,罕见至极,传自精于养蛊的嬴人一族,嬴人早已灭族,刘亭自知无法可解,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凤凰钗上,不想合罗言而无信,索要三百金后仍不交付凤凰钗,当着刘亭的面将凤凰钗化入茶水,吞入口中……”
后面的事情不必详说,姜聆月虽不认同刘亭的做法,但是可以想象他当时的怒不可遏,被逼上绝路的人,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她摇了摇头,叹气:“阿兄呢?”
又是一阵缄默,雁无书走近她两步,“殿下刑讯的手段高明,盘问出了蛛丝马迹,女郎的兄长现在回府的路上了。”
姜聆月心头重重一跳,来不及欢欣鼓舞,雁无书几要把一张脸贴到她的罗帐上,好似生怕她没有听清,“女郎大义,甚能以身为殿下挡剑,殿下念兹在兹,吩咐下官务必照看好女郎,女郎现下可有旁的要求?”
饶是姜聆月迟钝,也听出了她着重咬字的“殿下”二字。
她想了想,正要开口。
“砰”的一声重响,门被人一把推开了。
17.第 17 章
蝙蝠倒挂花果纹镂空的直棂门一敞开,先后进来二人,一位是俊秀的年青郎君,一位是紧随其后的中年男子,俱都是步履匆匆,形容焦急。
正是姜聆月的兄长与前去接应的阿耶!
她一眼看到自家阿兄面上散布着的数道血痕,以及他蓄着的一层薄薄青髯,整个人形容落拓,衣裳褴褛,怎生“可怜”二字就能了得。
竟似生生老了十岁!
她当下顾不得旁的,一把掀开罗帐,趿上绣花鞋就迎了上去,拉着阿兄一通打量,确认他没有受其他外伤,禁不住搂着他无声哭了起来。
这是她重生以后,甚至是两世以来少有的、当着外人的面哭泣。
不怪乎她作此反应,她的生母去得早,姜郢初为人父,忍着丧妻之痛,还要顾及朝堂,如何能够时时顾全她,若不是姜燃玉一手照料她,直把她当作亲女,粥饭一口一口喂着,汤药一勺一勺哄着,她一旦发病他也不能安睡,看火煨粥,擦身喂药,整夜整夜在狭小的脚榻上将就,十来岁的小郎君熬得眼圈青乌,少年老成。
就连她第一次来葵水,弄到衣裙上,在学堂里被人取笑,都是她阿兄第一个冲过来,打跑指指点点的顽劣儿郎,又红着脸问了一起进学的姜含珮相关事宜,回家细心替她煮了汤药、做了月事带。
他就是这么好的一个阿兄,她怎么能不为他揪心。
姜燃玉原就是听闻姜聆月撞见了刺客,受伤昏迷了,他从来把自家阿妹看得比命都紧张,得了这样的噩耗,一颗心活似在烈油里烹了千百道,实则父亲姜郢来时路上多次劝他——太医令已经悉心医治过,并无大碍,他是待小鼋情形稳定才出府的,他仍是放不下心。
此情此景,他同样觉得心里发酸,闭上眼,掩住微微发红的眼眶,就如儿时一般,一下一下拍抚着姜聆月的脊背。
这一幕在外人看来或许觉得异样,毕竟大梁对于男女大防再是宽泛,成年的男女如此亲昵的依偎在一处,又是相拥又是落泪,即便是兄妹,多少都让人觉得不大合宜了,更何况这里还有一个雁无书,她不仅是谢寰的得力部下,还身在密监朝事、掌百官幕帟供帐的左右内率,自是知道数不胜数的朝臣辛密。
譬如姜聆月与姜燃玉并非血亲兄妹,姜聆月虽是自小长在双亲膝下的,姜燃玉却是时隔八年,教姜郢从庄子接回来的。
那时姜郢的原配,应太师的外甥女应戚风过身多年,他一既无续弦又不纳妾的鳏夫,突然抱回一个十来岁的小郎君,知情者无不议论纷纷。
有的说姜燃玉原是姜郢成婚前的奸生子;有的说是因姜燃玉命格罕异,能给体弱多病的姜聆月挡灾。种种流言,都被姜郢一句“友人之子”挡了回去,从此他只拿姜燃玉当作亲子抚养,严令任何人提及他的身世,那时姜郢还在任工部堂官,两个孩子的感情也一日胜过一日,自然少有人上赶着触霉头,时过境迁,这事就鲜有人知了。
若非谢寰要择姜聆月为正妃,左右内率未必会将这些陈年旧事查得这般清楚。
雁无书思及此处,注视着这对兄妹的目光转为复杂,想到那个总是似笑非笑问询姜女郎近况的顶头上司,额角突突地跳,向前迈了一步想要插话,忽听到姜燃玉的宽慰之词。
“小鼋不必太过忧心,其实无甚大事。只是其中发生了些意外,芥藓之疾,不足挂齿。”
一面说,一面用女郎襟前的绣帕给她擦拭眼泪。
姜聆月不从,侧身避开,自顾自拿绣帕拭泪,杏子色的绢缎遮住她大半张面容,只余一双泪盈盈的柳叶眼斜着他,这就是一定要他说个所以然的意思了,姜郢最看不得女儿流泪,立刻倒戈要姜燃玉坦白。
姜燃玉不得不从实招来:“初二我在鸿胪寺处理公案,好容易有了头绪,一时投入,误了散值的时辰,故让帮闲的带一份鱼脍回来,不想帮闲的不仅带回鱼脍,还替我一名友人捎了信,信上说他眼下有一桩难事,正在城东灞桥,要我务必相帮。我那友人性子孤高,若不是急事,断不会求人,我跑马去了灞桥,然而桥上人来人往,日头西斜,苦等不到他的踪迹,疑心那帮闲传错了话。”
“正要回去,被城门的官兵拦下盘查,要我出示路引或者告身,我并不是远行客,何来的路引?若不是出京办差,官员几不会贴身带着告身……往日城门并不严查,想是近来万国来朝,鱼龙混杂,我报上家门,又以身上官服作保,要他们通融一二,然他们推说凤凰钗失窃,朝廷对八方城门下了死令,如无凭证不可出入,可是我先才出门时还好端端的,再者凤凰钗的案子经了我的手,我尚不知朝廷有此令,也就觉出官兵是在为难了。眼看就要宵禁,只好在城外的邸店歇了一夜。”
雁无书略一思索,明白了其中关窍,严查城门抑或不假,但是姜燃玉官服加身,加之出身世家,等闲谁会为难他呢?除非故易为之。
姜燃玉继续道:“翌日我换了身行头,还要入城,那群官兵果真得了授意,旁人尚且能够通融,唯独对我死咬不放,我另寻了一人托他带信,整日没有音信,即知此法不效,必是有人决意要拉我下水。我这才兵行险着,与官兵争执起来,引得巡城的金吾卫注目,金吾卫为了校验我的身份,将我扣押下来,幸得魏王殿下援手,得以脱身。”
姜聆月越听眉头皱得越紧,问道:“阿兄说的友人,莫不是姓孟?”
“是,新科探花孟寒宵,我与他在琼林宴相识,他曾帮过我一回,因而有了交情。那封信件上的字迹与他的一致,帮闲的称那人是从扬州回京的,我是知道他探亲一事的,处处都对得上,是以不疑有他。”姜燃玉谈及此事,眉眼间尽是惑色,大抵是对友人产生了疑虑,不免有几分失神。
姜聆月却是冷哼一声,“果然是他!亏他信誓旦旦,正颜厉色,端着一副正人君子的作派,实则道貌岸然,积习难返!”
这话实在让姜燃玉哭笑不得,“小鼋是何时认得他的?”说着,下意识抬手,就要抚上她的额发。
雁无书适时开口:“时候不早了,下官须得回署述职,先行告辞了。女郎切记按时用药,顾惜自己的身子,殿下送来的补品中有上好的虫草、天门冬,平日用来入药、煮茶都是很有效用的。”
姜聆月自不会驳她面子,一一应是,却见雁无书嘴上振振有词,脚下步子生了根似的,一动不动,姜郢一个做阿耶的,哪里不知外头的小子打的什么主意,他本就不情愿自家女儿与魏王结亲,若非上头一道圣旨劈下来,又得仰赖他们找来太医令,他早该翻脸了。
当即一马当先站了出来,讽道:“小女高堂尚且在世,好歹有一口余粮吃,小老纵是苦了自己也不会苦了她的,就不劳外人操心了。”
雁无书讪讪退了场,姜聆月无奈,温声安抚了几句父亲,到底忍不住好奇,抛出了两世以来的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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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耶因何不想让我与魏王来往?”
姜郢愣了愣,半晌道:“帝王家何其薄幸,我怎么忍心你被它吞得骨头都不剩。”
姜聆月点头,本就是顺口一问,没再多话。
*
二月初十,理应是姜聆月赴约楼府的日子,殊不知此时的汴京城流言四起,其中一桩关于魏王的流言愈演愈烈,早已从宫墙深深的大内,传到了百姓闲坐吃茶的街头巷尾。
魏王谢寰,实在是两京二百一十六坊,坊坊皆知的人物,不管是目不识丁的老妪,还是咿呀学语的小儿,都能念上一两句关于他的俚诗。
他搭粥棚,开道场,设私塾,扶贫弱。
文能垂范百世,武能兼济天下。
是才俊中的才俊,人杰中的人杰。
所以关于他的轶事,不论大小,总值得人传扬,何况还是婚姻大事。
正当用早食的时辰,开化坊北巷的巷尾,拉拉杂杂坐了几个吃饽饦的闲汉,谈论的正是这桩新鲜事,其中一个闲汉穿着招摇的花袄子,平素就是帮闲跑腿的,消息最是灵通,抢先道:“诸位可有耳闻?魏王妃的人选定了。”
对面埋头吃饽饦的汉子一哆嗦,四下看了看,确认没有巡街的武侯,才道:“当真?梅花宫宴那日可谓是满城风雨,谁不知魏王要假宫宴之名选妃了,家家户户,老弱妇孺,都要搁下手头事物去瞧一眼,甚还有那等心大的女娘,花大手笔置办了时兴的头面,那一阵京里的妆花缎供不应求,擎等着那一日呢,结果呢。”
另一个穿绿衣的汉子接道:“结果朱雀大街的酒楼东家赚得盆满钵满,我们这些平头百姓等了半日,连贵女的衣角都没见着一片,顶多看见了障车的内侍、女使。那些女娘全部被武侯驱走了,不日妆花缎的行情一落千丈,连带着裁衣铺都冷落了……”
说到这,他想起自家受牵连的铺子,免不得哀声载道:“指不定是哪个宫里的内线,为了多赚几份时文的钱,放出来的假消息罢了,当不得真的。”
吃饽饦的汉子原本拍着他的肩,听了这话,忙道:“那说不定,前几天不就下了道旨,花朝节与魏王一同祭祀的女郎算是定了,据说出自博陵姜氏旁支,品貌才情倒是没有指摘的地方,然则那女郎疾病缠身,命薄如纸,堪不堪任魏王妃还两说。”
绿衣汉子改不了搬唇递舌的毛病,又凑上来:“要我说,世家女中堪配魏王的,论才情当属姜家长女,性情高洁,咏絮之才,论家世当属李家次女,秾如桃李,贵不可言,其余的都棋差一着。”
“怎不说王氏女,依我看,琅琊王氏培养的冢妇雍容大度,善于治家,通身国母气度,这般作为才堪任亲王妃。”
原先还和和气气的二人,一碰到这个话茬,就如冷水滴进滚油里,炸开了锅,二人各执一词,一方说李氏女好一方说王氏女好,争得面红耳赤,几要大打出手。
挑起事端的花袄子汉子并不插手,抱臂看着他们,一派作壁上观的气势,好一会儿,才气定神闲地、慢悠悠地道:“都不是。”
“那是谁?”另外二人异口同声。
花袄子汉子笃定道:“是你们都不看好的那位女郎,姜氏旁支的、命薄如纸的——姜九娘。”
话落,汉子们齐唰唰惊掉了下巴,为了如期赴约而抄近道,碰巧在马车上听了一耳朵蜚闻的姜九娘,也是被吓飞了瞌睡虫,睁大了眼睛。
18.第 18 章
“此话当真?”两名汉子虽是市井出身,也不至于谁人说什么都信的,免不得质疑一二。
花袄子汉子鼻子里哼出一声,“不信就罢,我又不是兜售时文的,赚不着你们兜里一分一毫,作甚糊弄你们。上一回我是劝过你们的,梅花宫宴不必去,讨不着好的,你们偏不听劝。这次的消息是我那做内官的叔公捎来的,他被调去了温室殿侍奉,温室殿里头那位你们若是都信不过,那我无话可说了。”
绿衣汉子性子滑不留手,赶忙奉承起来,另一名汉子半信半疑:“高惠妃协领六宫,她的话自是极有分量的,然她与先皇后积怨,又有一子誉王,誉王党一门心思打压魏王,焉知她放出这消息不是为了故弄玄虚,抱蔓摘瓜?”
“曾兄不亏是上过几年私塾的,竟会‘抱蔓摘瓜’这个词!”绿衣汉嘿嘿一笑,转而道:“是啊庆三郎,你的情报是既迅速又准确的,我们没有不服的,只是这姜九娘到底出自旁支,就是名医方士看了,都说她活不过双十,究竟因何被选中的?何不与我们细细分说?”
名唤庆三郎的汉子这才松了口:“旁的我不多说,就说一桩,前夜魏王被刺客袭击,姜九娘舍身挡剑。陛下得知,亲口赞誉姜九娘痴情不改,丹心如故,现下已在着手拟旨了。”
这话一出,四座的食客都是叹服,姜聆月反而是满腹狐疑,待听到庆三郎所说“陛下亲口赞誉”几个字,她心里石头落了地。
这决计是假话。
依着圣人的性子,目无余子,不问俗事,她一小门小户出身的女娘,为他心尖子上的长子挡剑是理所应当的,他不可能因此对她青眼有加,甚还降下抚旨。
是以这些风言风语,她全部一笑而过。
姜燃玉今日上值,兄妹二人顺路搭了一驾马车。
纵使他受过谢寰帮扶,也不能容忍旁人如此议论他的阿妹,气急之下就要出声呵斥,姜聆月抬手拦住了他,劝道:“阿兄不必介意,市井流言,不足信尔。”
姜燃玉面色阴沉得几要拧出水来,“我怎能让他们如此败坏你的名声。”
“阿兄慎言。”姜聆月正了容色,思索片刻,道:“名声终究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并不十分打紧,更何况是于我这样的人。”
姜燃玉欲言又止,眉眼间更添一层郁色,姜聆月笑笑:“阿兄且放宽心,我必不会是魏王妃。”
姜燃玉不解:“为何?”
还能为何,当然是谢寰同她定好了的。
“千金之子,岂会弃诺。”姜聆月信口道,倚着一线窗槛,看窗外云舒云卷,落花流水。
*
姜聆月临到楼府大门,才发现事态与楼飞光所说的大不相同。
宽广的拱梁朱门前,车马骈阗,门庭若市。以青玉为阶的踏道上,挤挤挨挨排布着不可胜数的香车宝马,其中不乏名门贵族、京中富户的车马,当先的几乘驷马高车,还是亲王规制的。
这架势哪里像是邀人闺中小聚,倒像是在举办阖府大宴。
姜聆月看到这一幕,眉心微微一蹙,不免有些踟蹰,甚至起了打道回府的念头。
幸而念头刚起,楼飞光就领着贴身女使,从斜刺里迎了上来。
她打眼一看,见她今日身着春兰色对襟襦裙,戴一对嵌着珐琅的银手钏,细细一副银项圈,头顶是缠着青丝的特髻,作飞燕形状,对插着羊脂玉簪,配合她的水色肌肤,宝石眼睛,清冷脱俗,又不失大气。
姜聆月心性/爱美,更爱看美人,楼飞光作此装扮显见得用了心思,确不是为了大出风头,因而愿意驻足下来,听她如何分说。
楼飞光在梅花宴上承了她的情,自觉与她脾性相投,这次又是自己主动邀约,立时放下了初见的生硬戒备,自然而然地覆上了她的手,向她招呼:“你来的正巧,我让小厨房备了热乎的鳜鱼汤,还有庄子里才送来的报春果,个个鲜艳饱满。上一次在宴上见你多用这两样,想是爱吃的,快同我去院子里闲话,外头这些人与我们并不相干,不必理会。”
姜聆月经过上一次相处,已经大致摸出来楼飞光的品性,面皮薄性子轴,本心确是好的,很有些为人医者的赤诚,不是说一套做一套的人,此番听了她的话,心下信了三分,遂了她的意,与她一同进了门。
楼飞光自知理亏,见姜聆月并不多问,给她留了情面,心生感激,一面问了她的近况,一面向她一一解释:“我料你也是喜静的性子,又是为了替你调养身子定下的会面,原就是想清清净净找个地界,我们二人深说一下病情,拟定好方子,你若想逛园子,我领你四处逛逛,抑或吃些香茶、果子,横竖自己人,怎么都好。偏偏……”
“偏偏我有一个表姊,出身琅琊王氏,是我姑姑的独女,极得我祖母爱重,而她早年随父亲外放,去了登州,五六年不曾回京,我祖母日日念着她,近日她一回京,就接她来楼府小住,这还不够,闹将着要办接风宴,琅琊王氏家大业大,她在自个儿家,要办多堂哉皇哉的宴不能?怎么就要在这……我算着你来楼府就在这两日,多次推阻了,可、可我阿耶去得早,这些年我阿娘寡居,只有我一个女儿,和一个义契的阿弟,说话没有分量……实在、实在是我对不住你。”
姜聆月心道,楼飞光年少失怙,孤儿寡母,背后少不了凄风苦雨,不怪乎她愁肠百结,况且她深知,楼飞光如此动气,不止是她的祖母不顾她的意愿置办接风宴,还有她那位王表姊的缘故——甫一回京,不在自己的本家安住,偏生挑她登门这一日行事,如此不偏不倚,若说是巧合,她可不信。
实不是她自视甚高,而是她头顶这个‘准魏王妃’的名号太过响亮,响到这位远道而来的王氏女,都忍不住要来探一探她的底了。
早晚会有这么一遭,反是她无故牵连人家女娘受气了。
她想到这,回握楼飞光的双手,轻轻巧巧一笑:“你难道没有听过么?”
楼飞光仍是陷在情绪里,眼眶发红,不明所以:“什么?”
“前朝平阳候曹寿为救亲子,尚且长途跋涉,千金求医,方得名医襄助。我从开化坊到务本坊,左不过一二十里的路程,你也宅心仁厚,不收取分文,还要对我好生招待,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天底下还有比这更便宜的事么?”姜聆月嘴角弯弯,像一笔婉转的月钩,就算是故作玩笑之词,也能真真切切让人发自内心的松快。
楼飞光噗嗤一笑,眼底的泪意收了回去,用力握了一下她的手,道:“我带你走园子里的小路,不独僻静,风景也好。”
姜聆月点点头,随她把臂同游。
纵然平遥楼氏不是五姓之一,凭着当年跟着陈郡谢氏一起打天下的情分,也能够让楼府老太爷受封国公,后世代代世袭罔替,再者,大梁开国皇帝梁高祖的发妻楼皇后,正是楼府老太爷的胞姊,她本就是百年一见的女中豪杰,守得娘子关,治得家国事,若是她健在,合该是统领西六宫的皇太后,就连圣人都要被她压过一头。
既有国公府的爵位加持,又有开国皇后的荣光荫庇,楼府的规格殊为壮观,整体作三路五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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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局,在此基础上分东、西二院,东院常住着楼老太爷、太夫人晋氏,还有晋氏所出的二房、三房。
老太爷原配所出的长房一脉就在西院,楼飞光的父亲正是长房长子,楼飞光回京以后自是住在西院,偌大的东院不过几个主子,不比东院人多热攮,空出来的地方大都用来造景了。
楼飞光领着姜聆月一路向西,沿路亭台楼阁,层叠堆砌,就连园中一草一木都错落有致,别有一番风光。
临到了一方湖泊前,湖面一碧万顷,水光潋滟,湖上更有凭栏远眺的水榭,坐落在亭亭而立的莲叶间,湖岸与水榭仅以一架浮桥连接,浮桥掩盖在碧绿莲叶之下,行走在其间,就如凌波于水面,着实是意趣横生。
姜聆月从未见过这种造景,不免多看了几眼,楼飞光见她感兴趣,向她介绍:“这湖泊名唤镜湖,是我出生那一年填造的,因为引了温泉活水的缘故,莲叶常年都是青翠欲滴,荷花开得比别的地方要早许多,二叔就有了浮桥这个巧思,实则这整个镜湖都是他的主意……”
“竟是骠骑将军所造?虽说我尚年少,对于骠骑将军亦有耳闻,他与令尊都是难得的忠义之士,足矣名留青史。不想他在平日生活里也是别有情致。”姜聆月眼睛一亮。
楼飞光强笑:“是,二叔乐天达观,为人通透,为此还担任过魏王的武学师傅。不过…我倒宁愿他们做个无名之辈,总好过……”
姜聆月知道她的意思,老太爷的原配崔氏共有二子一女,长子就是楼父,出生就定了世子的名分,自小能文能武,忠孝两全;次子即是姜聆月提及的骠骑将军,赫赫有名的楼二郎楼箫,十六岁就中了武举头名。二人当年都是了不起的遮奢人物,然而八年前突厥南下,西北大乱,楼父身为朝中大将带兵出征,连同楼二郎在边关抵御异族,那一战打了整整七个月,楼父用自己的性命、无数将士的尸骸、守寡的妻子,换回了边关数十年的太平。
楼二郎同样没能回来,终其一生无妻无子,尸骸都没有一具。
此后崔氏一病不起,老太爷无心续娶,扶正了妾室晋氏,连带着她的孩子承袭了爵位。晋氏小官之女,为人谈不上刻毒,只是乍然得势,难免有一股小家子气,楼母禀性软弱,一向依仗着夫君过活,丧夫以后精神头一日不如一日,楼飞光这些年就被寄养在了清河崔氏。
大家宅院这些恩怨纠葛,恐怕说上三天三夜都说不尽,姜家何尝不是如此呢?
姜聆月长叹一口气,抚了抚她的肩背,转了个话题。
说话间,湖边翠竹掩映的空地,光斑如五彩琉璃投照而下,不时有女子的说话声传来,间或夹杂着几声谈笑,但是嗓子压得极低,似在避人耳目。
姜、楼闻声望去,就见几个穿戴华丽的贵女,正躲在竹荫后,偷偷探头看向湖心,不知看到什么,俏脸飞红,互相推搡。
俨然是少女怀春之情了。
姜聆月一时好奇,循着她们的目光看去,就见远处湖心一点红日,日光铺陈在挑空的水榭之上,金红一片,如火如荼,水榭中的人或坐或立,瞧着衣着气度,俱都是位高权重,那一身身锦衣波光粼粼,红日一照,直如置身在烈火之中。
唯有一人,一身月白广袖,人影攒动间,竟似高山上一捧晶莹白雪,兀自端坐在主位吃茶,一举一动,彷如谪仙,遗世独立,引得无数贵女侧目。
岂不就是谢寰?
他的身前,立着一名身穿锦袍的年青郎君,身形与王瓒颇为相似,另有一名女子,身姿袅娜,梳云掠月,正在向他奉茶。
19.第 19 章
姜聆月旁观了一会儿就移开了目光。
隔得太远,她看不分明谢寰的动作,谢寰也不会注意这边,她转过头,挽了挽楼飞光的手臂,二人领着女使一路西去。
被人拥趸着的谢寰似有所感,浅金色的瞳仁微微一动,折射着点点波光,准确地落在姜聆月离去的方向。
于是奉茶的王映容看见,他那双猫睛石般的眼睛,终于褪去让人捉摸不清的刻板情绪,鲜活了一瞬间,面上恰到好处的笑容也扩大了一些,整个人像是陈列在神龛里的塑像突然活了过来。
连带着瞳孔都收缩了一下,一动不动地凝着不远处的水岸。
而她手中散着氤氲热气、堪比龙肝凤髓的上清普洱,于他就像无物,王映容面色一僵,不受控地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入目是水岸上一条小径,以及小径上渐次走远的两名女郎。
其中一个女郎背影较为高挑,她自然认得,是她祖父长子的独身女,她当唤一声楼表妹;另一个女郎一袭丁香色大袖衫,弱不胜衣,似有病态,一头鸦青长发半数堆叠在头顶,半数用紫菀色发带箍在腰后,行步时,腰间的长发及发带一拂一摆,宛如一枝迎风的垂柳,仪态万方。
她打眼一看,心下约摸有了答案,捏着漆金珐琅茶盏的手下意识用力,指节泛白,抬头扫了一眼她的阿兄王瓒。
王瓒游说道:“素闻殿下喜好品茶,下官的小妹不远万里,特特从登州带回的上清普洱,香如兰桂,淡如点睛,殿下或可一试。”
谢寰闻言,这才转过头来,那张连鬼神都要为之动容的面孔上,唇边的笑一分不多一分不减,正好足够让女郎羞红了芙蓉面。
吐出的字句如珠玑玉,反是让人一寸一寸冷却下来,“茶汤澄清,余韵悠长,确是好茶,然而孤从不饮普洱。登州普洱的美名,孤的阿弟或许听过,不若去请誉王品鉴一二。”
“孤有要事与汝南郡王商议,告辞。”
话罢,施施然起身离去,不曾施舍身后情肠百转的女郎一分余光。
王映容的脸红了又白,王瓒哑了声,再一看先才誉王谢宣所在的位置,已经不见了人影。
*
镜湖的西面空旷无垠,广植了数十里的梨花,时值春令,梨花纷纷开落,远远望去,直如一片不合时气的乱琼碎玉,压枝低垂。
梨花深处,临水榭舍之中,楼飞光替她细细地把了脉,结合病情变化,施了一套补固肺气的针方,这才拿出她精心调制的方子,向她解释:“你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症,底子本就虚弱。儿时经了一场大寒,一遇刺激,体内宿根就发作起来,成了喘症,连带着心肺受损,如此往复,久必留淤。”
“而你先前的方子……方子是好方子,就是过于注重祛寒、补益,理气之效也有,但是远远不够。你的气不仅在发病时要降下去,平日也不可疏于调理,气行血行,气生血生,如此身子底才会更加稳固,才能免受留淤之患。”
她提前将药剂分作两种,一种是装在瓷罐里的蜜丸,一种是用油纸包好的饮片,向她一一说明:“蜜丸是作急救之用,里头加了紫苏子、白芥子、麝香,降气平喘之效格外强些,兼顾温开的效用,若有病到险处,突发惊厥之症者,一时没有别的药材可用,用它代替,或能保住一条性命,务必随身携带。”
“饮片与蜜丸方组大致相同,去了麝香,加大了当归的剂量,少少用了一点地龙,适用于日常调理身子……”
姜聆月在窗边支额,认真听着,眼看着面前的女郎一改往常的孤僻少言,整个人意气焕发,神采飞扬,散发着不可忽视的凛凛光芒。
她的眼前闪过女郎偶遇其他贵女的画面——总是有意无意地躲闪目光、要强地挺直了脊背,那层看似坚硬的鳞甲,其实轻轻一戳,就软化下来。
姜聆月忽然想说点什么,菱花窗筛过的光栅之下,她的发梢投照出灵巧的影子,像粉蝶的细小触角,那影子随着她的笑容摆动了一下。
“我知道一个秘密。”她说。
楼飞光一边整理药材,一边随口问道:“什么?”
“你以后会是一个经世名医,生死人肉白骨,救上万万人的性命,手到病除,世无其二。从来都是别人求你救命,没有你求别人的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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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的煞有介事。
楼飞光愣了愣,笑她:“又不是话本子里的盖世大侠,说什么世无其二。”
姜聆月不服,“怎么不能?大侠惩奸除恶,救济弱小,医者岂不更能?”
楼飞光摇头,一味地笑,看不见的耳尖发红,像两枚熟透了的报春果。
说话间,楼飞光的贴身女使着急忙慌凑过来,附耳同她说了句什么。
楼飞光脸色大变,匆忙站起,转身要走,险些忘了和客人交代:“我、我房里出了点事,你先在这安坐着,我让女使给你备些吃食来……一会、一会我就回来。”
姜聆月让她过去,不必忧心她。
想是出了什么麻烦事,一时半会不见人回来,姜聆月觉着上次阿胭受了惊吓,短时间内不好带她出门,带了个半生不熟的小丫鬟,说不上两句话,独坐了会觉得无趣,让丫鬟仔细收好药包,自个儿出门转悠。
一出门,就见得大片大片的梨花,铺天盖地的白色,兜头盖来,简直像是迎面淋了一身雪,不过至多是春日里的春雪,不冷不涩,唯有一点清淡的梨花香。
不知是不是针方的作用,她现在身心通畅,走路都比平常有劲儿多了,一路沿着梨花树走,走到了另一片水岸,沾了一身细碎的梨花瓣。
她拿扇子掸了一阵,忽听到一道猫叫声。
似是年幼的猫儿发出的,细细弱弱,不留神听还听不到,她追着声音找了半晌,左右不见踪影,若不是头顶的树枝颤动了一下,飘下几片梨花瓣来,她决计不会想到。
那样瘦小一只狸奴,竟能攀到梨花树的树杈上,结果临空照水,进退两难,下不来台了。
姜聆月哭笑不得,那地方不是爬树就能够到的,偏生自己不会轻功,还没有带武婢,正要去找人帮忙。
耳边掠过一道风声,几不可闻的脚步声逼近,水华朱红的身影从她面前一晃而过,点过树梢的梨花,带下一树摇摇欲坠的梨花瓣,和一只瘦弱的狸奴。
她定睛一看,当下拉了脸,“怎么是你?”
这一身独领风骚的装扮,除了孟寒宵再没有别人了。
20.第 20 章
孟寒宵着掺金线绣凤穿牡丹的红衣,日光照得他一身金红烂漫,他抱着狸奴,昂着头立在梨花树下,擎等着人的夸奖,结果等了半晌,没等到一句好话,反得到了姜聆月的质疑。
“什么叫怎么是我?”他眉头一皱,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
姜聆月懒得往他面上看一眼,专心致志盯着他怀里的狸猫,幽幽道:“字面上意思,速速把猫还我。”
“你!”他气不过,还要为自己申辩:“我好心替你救猫,你不感激涕零就罢了。那一日我同你在驿馆查案,怎么都是为了你的兄长,你突然撂了脸子就把我丢下了,我当着长官的面不好问你缘由。你呢,嘴里没有一个感谢的字就不说了,还不待见我?我还没问你的错处呢!”
他不提还好,一提这事姜聆月浑身的毛发都竖了起来,指着他道:“你还有脸提我阿兄!你有什么资格提他!当日要不是你着人递了信,我阿兄怎么会去灞桥,怎么会误了案子,怎么会被人逮着机会刁难!”
“谢寰都对我说了!五城兵马司是王家的人,汴京大小城门十六道,哪里没有五城兵马司的人?王瓒和我阿兄在琼林宴就结了梁子,你和王瓒交好,帮着他来设计我阿兄!还要到我面前装相!你无耻!你个啖狗屎的……穷大措!我呸!”
至于谢寰是何时同她说的,自是她养伤那几日,他着人送了珍奇补品无数,许是她阿耶软硬不肯受,他才亲自登门来谢她。其实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伤,补品她库房里多得是,只是难为人家降尊纡贵来探望她,还被她阿耶盯贼似的盯了一盏茶的功夫,亏他沉得住气,面不改色心不跳的陪她说话解闷。
他是拗不过她央求,才告诉她城门一事有王家的手笔,还给她透了一点王瓒的底,据说是孟寒宵的直系上属,二人关系匪浅。
这口锅自此在孟寒宵头上扣严实了。
孟寒宵一头雾水,“什么信?什么灞桥?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定是那什么寰诓你的!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岂不被人卖了都不知道!那我说这事与我没有一文钱关系,你信也不信?”
“我信你个啖狗奴!我信你个老胡雏!我凭什么信你?凭你也配跟谢寰比?”楼飞光那针简直有奇效,她现在精神百倍,越骂越起劲,把脖边的长发一把甩到腰后,叉着腰继续干仗:“人家帮我助我?你呢?你不一脚把我踹到这镜湖里面去,就算对我好的了!把猫儿还给我,起远点!”
孟寒宵气得一个仰倒,他也是锦绣堆里长出来的儿郎,哪会这么多乌涂腌臜的词,竟不晓得这文文弱弱的小女娘打哪学的,气得脖颈都红了,两个耳孔突突冒烟。
脑子飞转了一会儿,才定下神,找到了拿捏她的手段,哼笑一声:“你的猫?什么叫你的猫?你是养了它,还是救了它?它现在在我手里,与你何干?”
说着,伸手挠了挠小猫的下巴,说来也奇,这狸猫瘦瘦小小一只,见着二人大张旗鼓的架势,竟然丝毫不害怕,竖着小巧的耳朵,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好似在出神地听着,有人挠它,它就亲昵地蹭他的手,喵呜喵呜叫唤起来。
孟寒宵一边挠,一边扬着下巴看她,满脸挑衅之色,姜聆月眼睛红得都要滴血了,偏没有办法。
孟寒宵更得意了,挡着狸猫不让她看,转了个步子,语气欠登儿的:“阿狸,好阿狸。我们走,不理这不识好歹的疯婆子。”
姜聆月实在受不了他这副小人得志的嘴脸,新仇旧恨齐齐涌上心头,一把扑了过去,对着他下巴就是一爪。
*
殊不知这厢两人斗得不可开交,不远处的一座阁楼里,有人支着颐,看得可谓投入,一面看,一面噙着似有若无的笑意,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看胡姬起舞,狸猫扑蝶。
谢宥把他得到的情报一口气吐完,斟了一盏薄酒,发现对座的人还歪着头,不知究竟在看什么。
他伸长了脖子,想要凑一眼热闹,那人背后生了眼睛似的,先他一步回过头来,露出一张天地日月为之倾倒的脸,原本幽暗的阁楼,因为他生出明珠般的淡淡光辉。
这张脸谢宥不论看多少遍,都要倒吸一口凉气,叹道:“谢允容啊谢允容,你这脸,若不是个皇子,这辈子出不了门,一出门就要被人掳走,当那头牌,当那面首!”
谢寰凉凉斜他一眼,没功夫动气,只道:“你适才说,这世上当真有一种秘术,可以将两个人的生死命门连接在一处,就是一方死了,魂魄都要纠绕着,不死不休?”
谢宥打了个哈哈,连声应是。
谢寰唔了一声,指腹有一下没一下地刮擦着琉璃杯的杯壁,他注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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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里面晃荡的、琥珀色酒液,眼神在某个瞬间失去聚焦,信口一问般:“什么样的秘术?”
“这可说不准,我是偶然听人提及的。方术、厌胜都有可能……南疆失传已久的赢人蛊术,也不无可能。”谢宥道。
谢寰点点头,“继续查,就往这几个方向查。”想了想,又道:“厌胜不必了,宫中那些蠢如猪豕的……用这种方法咒我多次了,我不是一样好好活到今日,还用他们咒我留下的痕迹,将他们送上了铡头台。”
似是想到什么愉悦的画面,他嘴角挤出一枚笑涡,清浅动人,转瞬即逝。
说完,他复又支颐,侧目看向窗外,恹恹垂下的眼睫是两把小扇,只有看到令他开怀的情景,才会几不可察地颤动一下,微微弯一弯眼角。
像个没有生气、没有魂魄的精致泥偶。
谢宥打了个寒战,好在他早已习惯他这反复无常的性格,问道:“看什么呢?这么入神。”
“没什么,看戏罢了。”他有一搭没一搭的回话:“辩鸳鸯图?看过么?”
谢宥常年混迹在勾栏瓦舍里,什么时兴剧目没看过,自然知道这唱的是夫妻反目成仇的戏码。
他咂摸了一会,不解道:“王家女郎的接风宴,怎么会唱这么不吉利的曲目……”仔细一听,似有吵嚷声传来,唱大戏似的,奇道:“你近来越发诡怪了,前几日在琼光阁,问我有没有什么杀人的行当,专门用杜鹃花为凭证。这次又问我,有没有什么让人死生相连的秘术。现在还看上大戏了?莫不是上次蹴鞠,不慎颠下马,把脑袋颠坏了?”
说话间,就见眼前人倏地变了面色,惯常带点弧度、让人辨不清情绪的嘴角变得平直,琥珀般的金色瞳孔转成竖竖一线,整个人似一条蓄势而发的瑰丽蛇蚺,张着毒牙,绷直了脊背。
谢宥脖颈一僵,以为自己说过了,正要辩解,就见谢寰美丽的、艳鬼般的脸上满是怨毒,唇齿张合,啐道:“恐怕是真的颠坏了脑子,竟在这看戏……”话罢,一眨眼功夫,人就出了阁楼。
“备船。”他抬了抬手,月白的背影像一朵怒怒而放的昙花。
谢宥不明所以,嗳了两声,“这是干嘛?”
“赏梨花。”
那声音,一字一顿,好像骨头缝里挤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