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世纪]贫民窟交际花》
1. 第 1 章
1811年,十一月的一个早晨。
伦敦索霍区的旧画室,一个被缚住手脚的中年男人,躺在磨损褪色严重的沙发上,双目发直,浑身震颤。
“威斯特院长(皇家艺术学院院长),谢、谢谢您的赏识……酒、酒、给我酒……”
斜对角的画架前,坐着一位小个子女人,正拿着貂毛刷,往油画上刷光油。
散乱的浅棕色长发,覆盖了她大半个身体,一张乏善可陈的苍白小脸上,长着双极其不匹配的大眼睛,那是一种极富有魅力的绿色,足以让人忽略她长相上的所有缺点。
跟在房东太太身后的斯蒂尔医生,第一眼看见夏普小姐,便是这种感觉。
“日安,先生。”
瑞蓓卡站起身,恹恹地向他行礼。
似乎是一副刚睡醒的模样,她眼帘低垂,浓密的睫毛给苍白窄小的脸颊投去一抹淡淡的阴影,嘴唇没有丁点儿血色。
根据斯蒂尔医生的判断,这样的人往往存在贫血或其他营养缺乏。
如果能补充一些营养,让两颊和嘴唇,呈现健康的玫瑰色,或许她会是个芳华绝代的人物,只是那可怜的瘦小身躯已经再难有什么变化。
总之,是个苍白漂亮、精力缺乏的小个子,他在心里下定义。
瑞蓓卡的母亲去世很早,从小跟着父亲生活的她,与男性打交道较多,她很早就知道,男人见到女人的第一反应是点评,但不代表她认同或者习惯他们这幅样子。
见这年轻医生傻愣愣地盯着自己,也不知道询问病人的情况,她突然毫无预兆地朝他露出一个笑容。
医生的目光一直粘在她脸上,被这突如其来的笑容吓了一跳,他摸摸自己的领巾,碰碰鼻子,尴尬地回应一个微笑,方才如梦初醒,转身检查躺在沙发上的病人。
瑞蓓卡轻笑一声,将房东太太打发走,向医生介绍父亲的情况。
“今天有幅画需要交付,父亲早起给画刷油时,喝了半瓶葡萄酒,就开始嚷着头疼,不停地砸脑袋,还有明显的攻击倾向,我只好请房东先生帮忙,将他捆起来。”
“这是酒精中毒发作吗?他昨晚还喝了一些兑水杜松子酒。”
“准确的说,夏普先生是戒断反应引起震颤谵妄,算是酒精中毒的一种。”
“戒断?他明明一直在喝酒,怎么会有戒断反应?”
斯蒂尔看向剩的半瓶劣质葡萄酒:“恐怕这瓶酒没能发挥作用,也可能是杜松子酒掺水的原因。”
“劣酒酒精度数低,兑水的酒也是,对于常年饮酒的人来说,昨晚和今早的酒精摄入量远远不够,如果能喝完剩下这半瓶酒,或许情况会好一些,但很明显,他还没来得及喝完就发病了。”
“夏普先生这种情况是第几次了?”
“三次。”
“那要请你做好最坏的打算。他很可能痊愈无望,就算能够醒来,也未必能挨过这一遭,我会开一点药,说实在的,这并不能派上什么用场……”
瑞蓓卡从不认为父亲能安安稳稳地寿终正寝,像他这样的酒鬼兼赌徒,能死在家里都算好运。
但此刻,她顾不上讨论父亲运气的好坏,也无暇思考死亡,她只能想到钱。
母亲留下的几件料子贵重的过时晚装、半盎司木乃伊棕颜料①、藏在碗柜深处品相还不错的葡萄酒、今天要交付的画的尾款……
旧画室里所有东西加起来,最多值□□镑,而杂货店账单、酒馆账单、赌场账单、诉讼账单以及欠房东太太的租金,负债足足有八九十镑!
资不抵债,指望父亲给她留点儿钱是不可能的了,等夏普先生一死,债主们闻讯而来,把所有值钱东西都拿走,她又没有工作,以后该怎样生活?
瑞蓓卡哭起来。
斯蒂尔医生叹口气,递上去一块手帕,哪想到瑞蓓卡哭得花枝乱颤,随手一抓,竟然抓住了他的手!
一种冰冷柔软的感觉缠绕在他的手上,他下意识想缩回手,还好女人的肌肤对感官的刺激,及时传达到大脑,阻止了这个可能让他后悔的愚蠢动作。
医生的大脑一片空白。
面对着那双蓄满泪水的漂亮绿眼睛,除了竭尽全力地安慰这个不幸的姑娘,他什么都忘了,直到快走出索霍区,才想起自己没有收取诊金。
斯蒂尔站在充满雾气的街道上,对金钱的贪婪和源自色心的拯救欲望,在天平上反复衡量,最终,绿眼睛和小手的魅力略胜一筹。
“她看上去不像有钱的样子,我不该去为难这个可怜人……”医生念念有词地回到诊所。
事实上,如果他一点也不犹豫,立刻选择回去要钱,他也什么都得不到。
瑞蓓卡从八岁起便是个当家的大人,夏普先生糟糕的经济状况,成功锻炼了她推脱债务的能力,放高利贷的老油子都无法从她这儿讨到多少好处,别说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医生了。
不过,他如果回去要钱,倒是能开开眼界——房东太太指着大门紧锁的旧画室怒骂,他心中的“可怜人”欠下三个月房租,正不知所踪。
“难道夏普先生的病这么快就好了?还是夏普先生情况不妙,她把父亲丢下,自己跑了?”
房东太太念念叨叨地拿出钥匙,想要打开旧画室的大门一看究竟。
咔嚓一声,门锁被打开,男人的鼾声隐隐约约,叫她产生不好的预感,她不敢直面那个可怕的想法,飞快地将门锁上离开,边走还安慰自己。
“……她肯定是出门买东西去了……她不可能走,没了夏普先生,她也活不下去。对,有个跳舞女郎母亲,她想去当女佣当店员,也不会有人雇她……”
“但是她能去当洗衣女工,或者像她母亲一样登台表演,实在不行还可以结婚。夏普先生天天请人来家吃饭喝酒,里面有很多年轻人……”房东先生指出某些遗漏的可能。
已经十点多钟,伦敦还处在寒冷的浓雾中。
源自英吉利海峡的西北风,来到比平民窟好不到哪去的索霍区,变成裹挟腐臭污浊与潮湿的冷意,浸透她的旧大衣,阴冷森森如同附骨之疽。
瑞蓓卡对这种感觉并不陌生。
每个冬季她都是这样度过的,只是平时挽着篮子买菜时,两只手勉强还能藏在袖子里,而现在她一手拎着旧牛皮箱,一手拿着今天要交付的画,手部的皮肤完完全全暴露在寒风里,又冷又痛,实在难捱。
她想放下手中的东西,呵呵气搓搓手,可地面上全是污水与垃圾,实在没地方放东西,她跺跺脚,一路飞速小跑,把画送到单主手中。
兴许是看她冻得厉害,或是一大早来送画的原因,单主多给她了几个先令。
瑞蓓卡的女士粗毛呢外套里并没有口袋,她也没有手袋,只得在出门后,借着单主门前洁净的地方,将牛皮箱子打开条缝,把钱塞进去。
雾气还是很浓,她不慌不忙地拎着装着她全部身价的箱子,往驿站走去。
十一点半有辆前往萨里郡的公共马车,她要乘坐这趟马车,到萨里郡躲避债务。
如果顺利躲开债主,瑞蓓卡将在萨里郡找个工作,安顿下来。
她没天真地认为乡村一定安宁淳朴,适合单身女人生活,但至少比索霍区这个侨民聚居的混乱地方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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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了男性监护人,她必须审慎地选择生活范围。
如果债主们不愿善罢甘休,或是她找不到工作,瑞蓓卡打算把箱子里的东西都卖掉,换成前往美国或是东印度的船票。
她接受过教育,能说一口流利的法语,绘画、音乐、计算、文学也不算太差,到美国印度那种地方,没人知道她是跳舞女郎和画家的女儿,瑞蓓卡大可以假装自己出身良好,是自耕农的女儿,在修道院开设的学校里学习多年,借此获得高级女佣或家庭教师的职位。
煤气灯在雾气中散发着昏黄的光晕,微弱的光线努力穿透雾气,映照出模糊的建筑轮廓,以及商店的招牌:索伦金太太的杂货铺。
瑞蓓卡朝那温暖的亮光走去。
从这里走到驿站只要五分钟,距离十一点半还有段时间,她不打算傻愣愣地站在冷风里。
如果价格合适,兴许她会给自己买点儿东西,譬如一双手套。她从没在自己身上花过一个便士,夏普先生要死了,对于手上的这些钱,她有着绝对地掌控权,为什么不花呢?今天还是她的生日。
“夏普小姐?”
普莱兹先生站在货架前,将一副女士手套放回货架,他看看她提着的箱子,有些意外。
“你要出门?”
“没有,箱子是用来装旧衣服的,父亲让我把母亲留下的衣服卖掉。”瑞蓓卡笑笑。
普莱兹先生一副了然地模样。
瑞蓓卡知道他在想什么,夏普先生娶了法国大革命流亡到英国的落魄贵族,靠着变卖妻子遗物生活,在这一带人人皆知,如果不是如此,她也不会在千万个理由中选择这条。
他今天穿了一件崭新的黑色大衣,里面的亚麻衬衫虽是夏天的款式,却熨烫得很平整,也没有洗得发黄的痕迹,不像洗了一个夏天的模样,更像是才买不久的商店过季打折货。
这样的打扮,对于一个年轻穷画家来说,似乎有点太体面了,穿着一身新衣服,有什么重要场合要去吗。
“这件大衣可真漂亮,怎么从来没见你穿过,难道今天有什么特别的事?”
瑞蓓卡转转眼珠,用俏皮地语调说:“我知道了,一定是因为明拉多考上皇家艺术院,你们今晚都要去道贺,但是,你真的确定要买女士手套送给他当做庆贺礼物吗?”
普莱兹先生摇摇头,将刚刚放下的手套又拿起来,小心翼翼地递给瑞蓓卡。
“是送给你的,生日快乐,蓓姬。”
“真的吗?是送给我的?”
瑞蓓卡睁大眼睛,没有对蓓姬这个亲密的昵称做出任何回应,让普莱兹先生有些失落。
他点点头,看向瑞蓓卡发红泛紫的手,小声催促:“试一试,合不合手。”
“本来想今晚拜访夏普先生时,再交给你,没想到现在遇到你……不过能让你早一刻戴上更好。”
“在这样糟糕的天气里还能遇见一个相见的人,我也觉得早一刻更好。”
普莱兹先生脸色微红。
瑞蓓卡放下箱子,戴上手套。
坚固的羊皮和温暖的绒里,立刻将她的双手包裹,虽然没有立刻暖和起来,但在羊绒内里的轻抚下,双手的酸痛麻木得到了极大的缓解。
“谢谢你,我很喜欢这个礼物,你刚刚说要拜访父亲,大家都来吗?”
“夏普先生没有告诉你吗?他邀请了好几个人为你庆生……”
“他肯定是喝糊涂了,竟然不提前告诉我今晚要请客,我连食材都没买。”
瑞蓓卡戴着羊皮手套的手伸展两下,露出一个笑容:“不过好在时间还早,还来得及准备。”
2. 第 2 章
尽管时刻存在父亲去世债主堵上门的危险,瑞蓓卡还是坚定地认为,她不能不收完生日礼物再离开。
旧画室所在的画师坊一带,她算是个名人。
夏普先生每晚都招徕朋友喝酒聊天,吸引那些年轻画师的不光是夏普先生的幽默风趣,还有漂亮的绿眼睛。
那些天天来拜访他父亲的年轻人里,有一半是为她而来。
她不指望每个朋友都能抛下前程似锦的明拉多不去恭维,跑来为她庆贺生日,也不指望每人都像普莱兹先生那样出手阔绰,可就算是白得几份小玩意儿,也不亏。
为了保险起见,她订了间旅馆,将旧牛皮箱子塞到床底。
趁着时间还早,躺在旅馆的床上,她准备舒舒服服补一觉,赚回点房钱。
燃烧的壁炉时不时传来啪嗒声,俗气褪色的墙纸和翘起的木地板,若有似无的闭塞霉烂气味,在温暖的炉火映照下,竟让人有种莫名其妙的安心。
她已将一切都安排好。
等到下午三点的钟声响起,旅馆的女佣会来叫醒她,她照常浪费些口水去赊来食材,回到旧画室做顿晚餐,与友人们相聚,兴奋地拆开生日礼物,然后在十一点前将他们打发走。
第二日八点前回到旅馆,拿上箱子,乘坐最早的一辆马车,前往萨里郡。
冬季的伦敦日照时间很短,有时能看见太阳的白日,只有三四个小时,天黑得快,穷人为了节省蜡烛,总是将晚餐时间提前再提前。
瑞蓓卡挽着盛放食材的篮子回来时,地下室的公共厨房里,房东太太已经结束烹饪,正准备把炖菜端出去。
碗里的汤加了菠菜汁,绿绿的,炸面包块、炸卷心菜片、培根、芜菁以及嫩豌豆漂浮在上面,乍一眼看上去像是锅大杂烩。
但只有熟悉英式烹饪的人,才能明白,做出一份这样的菜并不容易。
如果能用这份菜来待客,那该有多体面?瑞蓓卡默默盘算着。
“你可算是回来了!今天一整天看不见你,别人都说你跑了,我说夏普先生生病卧床,你能往哪儿跑?他们死活不信!”
房东太太急忙把炖菜放到一边,用来隔热的抹布还拿在手上,就忙不迭抓住她的手,被皱纹挤成一条缝的小眼睛,不停地往她的篮子里看。
“买这么多菜,又要请客?看样子夏普先生的病是快好了,真是叫人高兴。不过就是病好了,也不能整天这样折腾,身体没问题,钱包也未必没问题。”
粗粝温热的手死死地钳住她,瑞蓓卡对房东太太过分的热情感到有些不适。
她没有回答房东太太的问题,而是转头去看厨台上的豌豆汤,深吸一口气:“真香。”
“父亲过去总抱怨我的厨艺,可我一直不愿意把心思放在这上面,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像您一样,拥有烹饪天赋。现在我真后悔为什么不多练习烹饪,看着生病的父亲,自己连为他弄顿美味的晚餐都做不到……”
“要是能让父亲吃点热乎乎的豌豆汤,该有多好呀,这样热乎乎的炖菜,我敢说比什么药剂都有用。要是客人们能吃上一点,准保他们一个冬天都不生病……”
房东太太一整天都没见到瑞蓓卡,还以为她不打算付房租跑了,骤然在地下室的公共厨房看见她,激动地像是见到许久未见的亲人。
这样激动的后果,是听到瑞蓓卡对自己手艺的不断的夸赞后,把刚刚做好的炖菜拨给了她一大半。
有了这份炖菜,瑞蓓卡的烹饪压力瞬间减轻不少,将所有菜品端上二楼的旧画室时,还不到五点。
夏普先生还活着,不知是情况稳定,还是已经陷入更深度的昏迷,总之没有再说胡话。
瑞蓓卡把绳子解开,往他身上撒几滴酒,伪装成普通的醉酒。
做完这一切,门外刚好响起敲门声,她高高兴兴地去开门,触碰到冰冷的金属门把手时,忽打了个哆嗦,想起一件事。
往常夏普先生请客,客人们总是成群结伴来,一群年轻小伙子上楼来,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
难道是债主?店老板不太可能,她刚才赊账时,他没说要清账。
是放高利贷的人吗?
“谁啊?”
“是我。”房东太太的声音从门外响起。
她把门拉开一条缝:“什么事?”
房东太太笑眯眯:“你不是总抱怨墙纸剥脱,想贴个新的吗?我去量一下尺寸。”
瑞蓓卡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抱怨小半年,房东太太都假装听不见,现在她父亲快死了,她也要准备跑了,房东太太突然上门给她换墙纸?
“改天吧,客人们马上就要到了。”正说着,她就要关门,房东太太却死死地拉住门把手,不肯让她关门。
“很快的,很快的,我量一下就好了。”
见瑞蓓卡的态度很坚决,房东太太越发控制不住心底的猜疑。
从厨房回去后,她越想越不对劲,瑞蓓卡虽然没跑,但归根结底,夏普先生才是租金的来源。
丢下一个病人一整天,怎么想夏普先生的情况都不妙。
而那个小个子家伙还做出夏普先生要请客的样子,试图让一切看上去与平时没差别来迷惑她,可惜“客人们”不配合,到现在还没来。
放在平时,这帮年轻人哪次不是还没到饭点儿,就早早跑过来,巴望着能多跟瑞蓓卡待一会儿。
到了这个点儿客人们还没来,压根是没有客人吧。
再联想到今天的种种情况,房东太太有了一个不好的想法:会不会夏普先生已经死了,这个小妞装神弄鬼,想在这里多住几天吧?
“什么时候付租金?已经拖了三个月了,你们有钱请客吃饭,还好意思不付房钱?”事已至此,再纠结夏普先生的死活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能否拿到拖欠的房租。
房东太太突然转换话题,让瑞蓓卡有些猝不及防。
好在“租金”“欠债”这些词眼,已经成为某种触发词,瞬间就能引发她习惯性地推诿:“请客吃饭的钱是赊账,最近画室生意不好,钱不凑手,如果有钱,难道我会诚心拖欠你的租金吗?反正这笔钱都是要付的,早一天晚一天有什么区别。”
房东太太拉下脸:“拖、拖、拖!怎么摊上你这样的房客,不行你们就别住了,今天就搬走!”
“搬走就搬走,我们搬走你也找不到更好的房客,沦落到住在这一带的人,有几个经济来源稳定的人?哪个不拖房租、赊酒赊面包?”
瑞蓓卡也没给对方好脸色,她知道自己没付钱,房东太太是绝不会让她走的,因此格外理直气壮。
“我不跟你说,你父亲呢?让他出来,我跟他说。”
“我父亲是不会跟你说这些的。”
“那我就进去找他!”
正说着房东太太就要往里冲,这时楼下忽然传来一阵杂乱的声音,紧接着几个年轻人搬着个半人高的石膏像出现在楼梯上。
一见到这几个熟悉面孔,房东太太瞬间哑火。
怎么还真有客人?难道夏普先生还活着?总不能是夏普先生要死了,瑞蓓卡还敢请人上门吃饭吧?
不不不,他肯定还活着,并且病得很轻,一定还趁着她没注意的时候,出了门,否则,谁来解释客人是从哪来的?
她看看瑞蓓卡,后者面无表情,松开了刚刚握住的门把,一副“你想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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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进来吧”的样子,那她到底该不该去一探究竟呢?
房东太太正犹豫着,搬着石膏像的年轻人却等不及了。
明拉多先生嚷嚷道:“挡在门口的太太,体谅体谅我们还抱着石膏像吧,往边上挪挪。”
最终,房东太太选择相信。
她很不甘心地转身下楼,嘴里嘟囔着:“这年头,要债的还要看欠债人的脸色,让我趁你们请客时候要钱,我怎么敢呐,夏普先生发怒也怪吓人的……”
“夫人,伦敦一直是这个样子,您也不是第一天知道——”
“行了明拉多,别火上浇油。”普莱兹先生说。
瑞蓓卡打开门,笑盈盈地说:“明拉多先生,你考上了皇家艺术学院,怎么今晚不在家里大宴宾客,反而跑到我这里来?”
“夏普小姐过生日,再大的事也要排到这后面去,才不浪费我刻了这么多天的雕像。”
“明拉多先生是意大利裔,意大利男人天生擅长哄女人,我才不相信你的话。”瑞蓓卡说着不相信,转身拿起烛台,跟在几人身后。
石膏像被安放在墙角,烛光映照出少女柔美的面庞,鬈发像是被风吹动,保持着某种好看的散开状态,几乎能让人感受到那种风的自由气息,为少女增添几分轻盈。
是以她的模样创作的作品。
“夏普先生怎么这个点儿就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别说父亲了,一说我就生气,他邀请你们来为我庆生,结果他这个东道主还没到晚上,竟然就喝醉了!”
“他在酒馆里碰到个随身携带大量羽毛笔的家伙,也不知是卖笔的,还是偷拿公司用品的仓库管理员。他们两人拼酒,父亲让那人用羽毛笔做赌注,想为我赢几根笔当做生日礼物,没想到不仅没赢得礼物,反倒把房租钱赔掉了!”
瑞蓓卡摇摇头,又无奈又生气地说完这一大段抱怨。
几人笑嘻嘻,都称这果然是夏普先生的行事风格
“夏普先生很疼爱你,我还记得他去年,想给你买件新外套,但手上只有三个先令,他去赌场赌了一下午,指望让这些钱翻倍,最后反而欠下十几个先令,还是靠着赖在店门口一下午,才赊来一件外套。”
“别说这件事了,我们当时可是为此吃了两个月黑麦面包,才还清这笔债。哎说到这件事,你提醒了我,我需要谢谢‘羽毛笔先生’。”
“为什么?”
“当然是谢谢他把父亲喝醉倒,不然父亲还像去年那样跑去赊账,我又得要吃黑麦面包。我讨厌黑麦面包!”
瑞蓓卡在用玩笑的口吻表达不赞同,其他人却不以为意,只顾着笑,她也跟着笑了。
晚上十一点,客人都走了。
夏普先生非常靠谱地,没有在宾客在场时突然发病或是死掉,甚至在客人走后,有些苏醒的趋势,气息微弱地要水喝。
也可能是他从客人在时,就一直要水喝,只是瑞蓓卡没有听见。
她走到餐桌前,想给他找点儿东西吃,注意力却被两个信封吸引。
深棕色的桌布上两个白色信封,相对放着,格外显眼,客人们走时一定也注意到了,甚至这两封信的主人也都注意到了彼此,因为两人刚好是对坐着。
瑞蓓卡回忆一下,那两个位置坐的是明拉多和普莱兹的。
她打开信,果然是那两个人的信不错,连信的内容都与她猜想的差不多。
这个单身男女不能通信、除非订婚的年代,这两封信的主题,除了求婚,简直没有其他可能。
明拉多前途一片光明,普莱兹贴心沉稳,似乎两个人都是个不错的依靠,比赌一把躲去乡下或出国,要靠谱很多?
3. 第 3 章
“小姐,我知道你没钱偿还所有债务,但也该拿点钱出来,没有四十镑,十镑、二十镑也可以,否则别想收殓他。”
“嘿,这是我该说的话,要还债也该先还我这边的,如果不先还我的债,我也不许埋葬他!”
“尸体是我的,我比你先来,不允许家属埋殓,是我的权力。”穿蓝色骑装的执达吏①伸手把还在喘息的夏普先生拽到他那边。
“死者欠我的委托人的钱更多,按照欠款分配债主的权力的话,夏普先生的百分之八十属于我的委托人。”穿黑色短大衣的执达吏,死死拽住夏普先生的胳膊,使劲往回拉。
房东一家,不知道什么时候跑上楼来看热闹。
见债主不允许瑞蓓卡埋葬夏普先生,房东太太惴惴不安地问:“两位先生,请问如果还不上债,不能埋葬夏普先生,那尸体该放在哪儿?这个屋子可不是他家,是他们租的,我才是这儿的房东,你们总不能把一具尸体放在我家吧?”
各自拽着夏普先生一只胳膊的两个执达吏,忙着争吵,没人能回答房东太太。
房东太太感到很不妙。
生怕两人要把夏普先生安置在她的房子里,她努力挤进夏普先生躺着的窄小旧沙发前,站在两人之间,扯开嗓子大声喊。
“夏普先生也欠我钱,虽然没有你们那么多,但我也拥有你们说的那个什么权力,不如我们三个人投票表决,是否允许死者安息?”
穿蓝衣服和黑衣服的执达吏,停下了这场用夏普先生当做绳子的拔河赛,但也都没松手,都用某种奇怪地目光看着她。
房东太太硬着头皮,尴尴尬尬地露出一个笑容:“如果你们没意见,那么就先由我表态啦?”
像是演某出不受观众喜爱的独角戏一样,明知不受欢迎,还不得不积极表现,她带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决绝举起手。
“我决定允许夏普小姐埋葬她的父亲,支持的请举手。”
充当背景板的瑞蓓卡差点笑出声,好在她比房东太太更具备演员的专业素养,忙举起手帕假装拭泪,方才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
趁着几人的关注点不在她身上,她从昨天收到的礼物中,拿出两块香菜籽糖,悄悄塞给看热闹的房东太太的儿子,让他快点跑去明拉多那儿,请他来帮忙。
穿黑衣服的执达吏皱起眉毛:“太太,我想你可能没弄清楚情况,我们是隶属法院的执达吏,受委托而来,如果夏普小姐今天还不上钱,我们是一定要把夏普先生卖给医学院的,你不要指望说给他说情。”
“啊,原来是这样,我并没有给他说情的意思,刚才的事请务必当做没发生过。”
看着还有微弱呼吸的夏普先生,房东太太又忍不住问:“他能值多少钱?如果我也委托你处理债务,是不是我也能得到部分钱?”
两人被房东太太突然转变的态度,弄得一愣,随即点点头。
“夏普先生的牙齿很好,适合卖给牙医制作假牙,再加上整具尸体卖给医学院的钱,大概值七八英镑,当然,这还得看夏普小姐能不能拿的出钱还账,如果有钱,夏普先生就不必在死后还遭这一趟罪了。”
说到这儿,两个执达吏纷纷看向瑞蓓卡。
瑞蓓卡感到有些毛骨悚然,她只知道不还债,债主将不允许家属埋葬死者,从没想过死者最后被安置在哪里。
但是死了就是死了,夏普先生是不会有感觉的,说不定死后派上点用场,还能让他这个活着时候是个废人的人感到稍许安慰?
至于夏普先生能否安息、能否上天堂?她从不信这些虚无的东西,她只知道英镑是真的,每一英镑都有七克黄金,这是真的。
“我一分钱都没有。我只有屋子里的这些缺损的碗碟、劣酒、绘画材料,其余的什么都没有。”
瑞蓓卡忙止住哭啼,拿出昨天生日礼物之一的钱袋,乖乖打开给他们看。
蓝衣服挥挥手,表示自己不吃这套,开始四处搜寻财物。
黑衣服则很沉得住气地说:“小姐,你最好自己主动把钱拿出来,不然我们早晚也会搜出来。”
瑞蓓卡默不作声,只管流泪。
她企图用眼泪反复提醒他们,自己是个凄惨的孤儿,让两人高抬贵手。
然而,这两个执达吏,专门处理负债人死亡的这种烂账,他们的心远比平时来要债的人要狠得多,她的眼泪没发挥一点儿作用。
蓝衣服没找到什么值钱东西,悻悻而归:“听说你妈妈是个法国贵族,她不可能给你只留下了这些破烂吧?”
“我也希望她能给我留点儿东西,父亲就要死了,我比谁都希望自己有钱傍身,可是家里只有这些不值钱的东西。”
黑衣服不相信蓝衣服,他往瑞蓓卡的卧室走去,试图找到一些蓝衣服没注意到的漏网之鱼。
“你别不相信我,你去看看就知道了,柜子里比我的脸还要干净,简直像是耗子军团过境,什么都没有!”蓝衣服抱怨道。
“衣柜里也什么都没有?”黑衣服问。
一瞬间,瑞蓓卡的心脏似乎被一双无形的手给攥住,她感到有些呼吸不畅,她觉得自己犯了个错误。
“说了没有就是没有,你别不信。”
黑衣服笑一笑,没有继续朝卧室走,他转身去检查夏普先生留下的绘画材料:“我来时,委托人特意叮嘱我,夏普先生是个画家,其他值钱的东西不一定有,但是一些名贵颜料,他应当有。”
“木乃伊棕、海螺紫、中国朱砂……为什么我来的这么巧,这些价比黄金的颜料竟恰好全用完了?甚至你的衣柜里连件换洗的旧衣服都没有,小姐,你最好实话实说,这些东西都去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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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被你藏起来了?”
瑞蓓卡不回答。
长期与醉醺醺父亲相处练就的直觉告诉她,如果她继续做出否定回答,很可能激怒对方。
而理智又告诉她,如果继续默不作声,她很大可能还是要挨揍。
明拉多先生怎么还不来?
她之前让房东太太的儿子请明拉多帮忙,就是为了防止这种可能,可是为什么明拉多还没来呢?
今天早上,她不是写信同意了他的求婚吗?作为未婚夫,难道他不该来帮忙吗?
知道意大利男人不靠谱,她应该去请普莱兹帮忙,即使她拒绝过他,他也一定愿意在执达吏面前维护她。
“夏普小姐,或许你确实很聪明,但有一点很不好,你知道自己聪明,所以把大家都看成了任你摆布的傻子!你该知道事情做得太绝,对谁都没有好处!”
臭烘烘的口水喷到了她的脸上,雷鸣般地怒吼,轰得她脑子嗡嗡地。
不就是挨打吗?她又不是没挨过?赶紧打吧,打完赶紧走,她绝不会吐露有关牛皮箱子任何消息。
瑞蓓卡闭上眼睛,准备接受命运的安排。
楼下忽然传来一阵喧闹,似乎是有马车停在了门前,紧接着便是上楼的脚步声。
“请问,夏普先生和夏普小姐住在这儿吗?”一个女管家模样打扮的人敲敲大敞的门。
“你是谁?”
“我是平克顿女校的□□,今天早上夏普先生给平克顿小姐写了封信……”
平克顿小姐有收养她的意愿。
瑞蓓卡做梦也想不到,她那个不靠谱的父亲,总是突发疾病式爆发父爱的父亲,竟然靠谱了一次!
今早,夏普先生短暂的回光返照了一会儿。
得知瑞蓓卡与明拉多先生订婚,他非常不赞成,他知道明拉多为什么向瑞蓓卡求婚。
明拉多看似前途光明,比索霍区大多数年轻画家的情况强,可皇家艺术学院也不是好混的。
他要在那儿求学,就必须搬到更体面的社区生活,否则人们绝不会接纳他,一个侯爵夫人是不会请生活在索霍区的画家为她作画的。
他没有钱。
想要改善经济状况,首选是娶一个有钱的妻子,次选是娶一个精明的妻子。
明拉多没本事娶到有钱妻子,而次选中的最优选择,就在他身边。
瑞蓓卡有着不花一个法寻②也能维持家庭生活的能力,他娶她,是要她帮他用极少的钱,维系体面的生活,要她到处说好话,为他赊账……
夏普先生想劝阻瑞蓓卡,却发现自己没有立场指责明拉多,因为瑞蓓卡在家里时,也是承担着这样的角色。
垂死之际,他萌生出一点儿良心,问瑞蓓卡要来了笔,给过去任教的女校校长写了封言辞恳切的托孤信。
4. 第 4 章
雨滴密密麻麻地砸在大理石墓碑上,发出一连串的啪嗒声。
墓碑的刻字,在雨中有些模糊:
“别为我忧伤,我要到天国享用美酒……科温·夏普,1772.3.4——1811.11.9。”
夏普先生在第三天早晨咽气,墓志铭的那句话,是他清醒时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女教员付给执达吏四十镑,将他安葬在附近的公墓。
瑞蓓卡穿着新制的黑衣服,与女教员一起,目送悼唁的宾客离开,乘坐马车前往契绥克区,彻底与过去告别。
与明拉多仓促订婚的错误,已经得到纠正。得知夏普先生去世,瑞蓓卡必须服丧一年,明拉多几乎没有半点犹豫地选择取消婚约,他急切地需要一位为他打理生活的太太,等不了那么久。
藏匿在旅馆的箱子,她瞒过女教员,拜托普莱兹拿了回来,顺便还请他卖掉全部财物。
跟拒绝过的人再见面,总是很尴尬,更不要说请他帮忙,但在这些多到记不清的朋友里,她只信任普莱兹先生,还好有着夏普先生这件事,普莱兹先生很同情她,她请求他帮助时,并未受到刁难。
甚至分别时,普莱兹先生还给予她美好的祝愿。
“善于交际、聪明漂亮有胆气,只差一个体面身份,你就能青云直上。你拒绝我的时候,我便知道你的理想绝不是做‘贫民窟交际花’。”
说到这里他微微一顿,大概是觉得她这个外号有些难说出口。
“我不能做扶持你的人,只能衷心祝愿你如愿以偿。”
做着一步登天的空洞美梦,马车悠悠驶在林荫道上,尽头的平克顿女校缓缓展现在眼前,瑞蓓卡的情绪跟着激动起来,她一直缺少的身份和机会,就在眼前!
车夫下车打铃,不远处,满布碧绿爬山虎有着蜂蜜色外墙的三层小楼,几个脑袋从窗子里冒出来,紧接着有人来打开大门。
马车停在那栋小楼前,女教员带着她直接走上二楼。
一楼没有教室,格局更像普通的富人住宅,有间起居室没关门,几个女孩穿着白色修米兹①,正在壁炉前喝茶,珍珠般的绸缎光,一闪而过。
等走到二楼,她才意识到这栋楼里压根没有教室,这是校长的住所,那几个穿白裙子的是特别寄宿生②,她们穿的裙子也不是丝绸的,依照她在父亲和友人酒后闲谈中所听到的,更可能是现在上流社会偏爱的细棉布。
棉布越细,支数越高,越富有光泽,同样更轻薄易坏,这样不耐穿的材料,与丝绸一样,都是富人专属。
二楼所有房间的门都紧掩着,平克顿小姐的书房在最后一间。
进门前,瑞蓓卡迅速调整状态,低下脑袋,从进门开始,眼珠子一直盯着地板。
她记得平克顿小姐似乎是喜欢这怯怯的样子?
上次校庆,夏普先生带她来时,她便是用这幅安分规矩的模样,博得她的怜爱,后来还收到过她的信和赠送的玩具。
那封信,她还记得,口吻很严肃。洋洋洒洒写下数行字,只是为了通知她,娃娃是送给她的。
“听说你会法语?”
瑞蓓卡感到有些不妙,为什么平克顿小姐先问这个问题,她不是要收养她吗?
“是的(法语)。”
女教员往前走几步,凑到平克顿小姐身边说:“她母亲是法国蒙默朗西家族的后裔,昂特勒夏女伯爵,因为大革命流落到索霍区,我已向人们打听过,这很可能是真的。”
平克顿小姐没有对女教员的话做出反应,而是语调稍高,似乎很满意地对她说:
“很好,地道的巴黎口音。”后来瑞蓓卡才知道,平克顿小姐只会装腔作势,压根不懂得法语。
“但是人们还告诉我另一件事,夏普太太生前的职业是芭蕾舞演员……”
女教员压低声音,话还没说完,被平克顿小姐强势的命令打断:“这件事以后不要再提。”
在一种怪怪的、搞不清楚状况但直觉告诉她不对劲的情况下,她与平克顿小姐签下了收养合同。
瑞蓓卡仔细地看过合同,合同没问题,有问题的只能是平克顿小姐收养她的动机。
但事已至此,身处平克顿小姐的学校,与明拉多的婚约也已经取消,不签合同,她无处可去。能接触上流社会,情况再差,也不会比旧画室差吧?
签署完的合同,被交给女教员,拿去给本教区牧师,平克顿小姐终于开门见山。
“夏普小姐,本校法语教师的职位刚好空出,我认为你完全可以承担起这份责任。正常教师的年薪是二十英镑,夏普先生的事大概花费了——”
“四十英镑。”女教员说。
“嗯,既然如此,你至少要先工作两年,才能享受普通教师的收入。”
瑞蓓卡怀着期望来到这里,希望平克顿小姐能收养她,现在平克顿小姐虽然确实那么做了,但却是为了给自己弄来一个免费的法语教师。
很快,她发现,事情比这还要糟糕。
校长养女的身份,除了让她不必住在教师或学生宿舍里,能够与平克顿小姐和特别寄宿生分享这个漂亮的房子,几乎没发挥过任何正面作用。
副作用倒是挺严重。
她没有报酬,也没有资格要求报酬,哪有女儿帮养母一点小忙,还要求报酬的呢?
偶尔兴许有几个畿尼,全看平克顿小姐心情如何。但这偶尔的几个畿尼,让她感到更糟糕,金畿尼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平克顿小姐扼住了她的喉咙,她不是凭本事赚钱,而是要看人脸色,靠人赏赐。
在这里,她有时候是负责全年级法语课的教师,有时是低年级学生的看护,有时又是学生,校长养女的身份,被大家不约而同地遗忘了。
人们只记得她卑贱的出身。
平克顿小姐试图隐藏她母亲的职业,简直是异想天开。
在这种封闭鲜少有外部刺激的环境里,说闲话是取乐的唯一方式,瑞蓓卡卑贱的出身,几乎是全校共知的秘密。
被平克顿小姐收养前,瑞蓓卡生活贫困,与身边人的来往都是平等的,且是受欢迎的,而现在,没人欢迎她,除非是要聊聊八卦,这时候人们总会很乐意用轻蔑的语气提起她。
按部就班生活的枯燥乏味、低人一等的常态、高年级学生的飞短流长、低年级孩子恼人的叽叽喳喳和顽皮、各科教师的傲慢,持续对她造成伤害,却并没有让她自怨自艾、一蹶不振。
瑞蓓卡自认为,她不是父亲那种稍有些不得志就立刻颓废沉沦的软骨头,她生来体内就有股躁动不安、绝不认输的劲头。
她下定决心,无论如何要冲出这座牢笼,于是立即行动起来,着手为未来制定计划。
既然已经来到这里,那么索性利用环境本身向她提供的有利条件发奋学习。
三年里,她忙里偷闲,带着一股对这里的怨恨和愤怒,报复式地拼命汲取知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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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这一举动,惹恼了那些特别寄宿生,使她们之间产生友情的渺茫希望彻底消失。
一个芭蕾舞演员的女儿凭什么与伯爵外孙女、嫁资十万镑的小姐,享用同样的教育资源?有何资格做她们的同学?她为什么那么努力?她超过她们想干什么?
瑞蓓卡的法语、文学、历史、地理、算术等方面基础很好,短时间内,她便修习完目前被认为上流社会女子必须掌握的一系列课程。
唯一不足的是,旧画室里没有钢琴,三年前来到平克顿女校时,她才第一次接触这项乐器,也是第一次从教师那里得到专业的评价,发现自己的嗓音条件竟很不错。
某日大家都休息的时候,她向音乐教师说了很多好话,拿到一份价值七八镑的琴谱,偷偷到音乐教室练习。
恰好平克顿小姐从学生不满的抱怨中,了解到她情况,躲在教室外听她演奏了一曲。
演奏结束后,她走进教室,咳嗽两声,迫使瑞蓓卡将注意力从琴谱转移到她身上。
“三年能练到这个水平,你也算得上本校优秀教育成果的典范了,以后低年级的音乐课就交给你。”
听到平克顿小姐的话,瑞蓓卡感到惊喜,她在音乐方面的短板终于补足了。
这种高兴甚至使她在听到那压榨她的请求时,并没有太生气,该学的东西都已经学完,按照计划,她终于可以离开,不必再对平克顿小姐言听计从。
“可以——”
她顿了顿:“您付给我钱,我就干。”
听到后半句话,平克顿小姐一愣,旋即恢复校长的威严:“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跟谁说话?”
“我的职责是教法语,不是教音乐,想让我多干,那就付钱。”
“夏普小姐,是不是学校里的生活太安逸,让你忘记了索霍区旧画室里的穷困?如果不是我出于基督徒的善心,提拔你,你现在还烂在贫民窟里,怎么敢这样跟我说话?真是忘恩负义!”
“忘恩负义?笑话!”瑞蓓卡冷笑一声,“我们之间从不存在谁施恩谁受惠的情况,你想要一个法语教师,我恰好懂法语,需要安身之所,各取所需,哪有什么恩情?”
老校长气得后仰,过了一会儿,稍微缓过劲来,厉声责问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跟平克顿小姐讲话?”
瑞蓓卡突然笑起来,带着疯狂与狰狞,那是一种享受安宁富足生活的人,没见到过也想象不到的表情。
老校长感到一阵毛骨悚然,再看到那双绿森森如同毒蛇盯上猎物的眼睛,这才意识到,瑞蓓卡不是学校里乖乖听她摆布的学生,虽然过去三年是这样,但瑞蓓卡的出身和经历,终使她与那些天真烂漫、没接触过社会的学生不同,自己的威胁根本没用。
她竟然无知无觉,放任这种不受控制的可怕家伙,待在学校里整整三年!
瑞蓓卡拿起琴谱,盖上琴盖:“咱们互相讨厌对方,只要你给我一笔钱,或是帮我找份好工作——在一户贵族家里当家庭教师,我立刻就走。”
那天的争吵之后,平克顿小姐立刻就想把她赶走,但是想到瑞蓓卡的强大的工作能力,她那种基督徒式的善心又发作了。
如果任由瑞蓓卡离开,她至少需要再雇佣三个员工,两个法语教师,分别负责高低年级,一个专门的看护,照顾刚入学的低年级学生。
平克顿小姐想,她不该放走瑞蓓卡,她怎么能让一个才刚十九岁父母双亡的可怜家伙,这么早踏足社会?
5. 第 5 章
除了利益因素,后来想起那天的争执,平克顿小姐总觉得自己是因为没有准备,才被瑞蓓卡占据上风。
不然的话,难道她的意志和智慧,会输给一个没背景的十九岁学生?
这之后,平克顿小姐开始与瑞蓓卡较劲,总是试图挑出她的毛病,当众申斥她,想将她吓倒。
结果却是她在瑞蓓卡那儿处处碰壁,如果不尽快将瑞蓓卡打发走,她在学校积攒了三十五年的威信,将在瑞蓓卡被吓倒前,先一步荡然无存。
刚巧在这之间,还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让她更坚定地要赶走瑞蓓卡。
契绥克教区牧师,新聘用了个助理牧师克里斯普先生,这个年轻人竟对瑞蓓卡一见钟情,就因为“绿眼睛穿过教堂投向讲经台的那一瞥”——此言来自克里斯普先生写给瑞蓓卡的信。
克里斯普先生的母亲,与她有些交情,偶尔克里斯普先生会到她这里喝喝茶,当着她的面,两人还见过两次,并没搭话。
瑞蓓卡声称在此之外,并没有再见过克里斯普先生,但她始终无法完全相信瑞蓓卡。
克里斯普先生写了封信,大有求婚的意思,他拜托学校栏杆处卖苹果馅饼的独眼女人,转交给瑞蓓卡,但这封信被拦截了下来。
听说这件事后,克里斯普先生的母亲,立即跑到契绥克,将她的宝贝儿子带走,还要求她处理这个勾引她儿子的小个子女人。
因此,在打听到汉普郡的布克德太太需要一位家庭教师时,她立刻寄去瑞蓓卡的推荐信,并在信中隐掉瑞蓓卡的危险性,只称赞其智慧。
对于这份工作,一听到布克德太太没有头衔,瑞蓓卡的反应是下意识地拒绝,但她还是接受了。
她在这里唯一的朋友爱米莉亚·塞德立,修完学业,最近将要离开,爱米莉亚得知她赴任前有两周的空闲时间,非常高兴地说:“那么我可以邀请你来我家玩啦,正好跟着过几天来接我的马车一起回去。”
一个罕见的午后艳阳天里,她独自坐在卧室,收拾着行李。
其实也没什么值得收拾的,三年前来到这里时,箱子里只有两条裙子,现在也还是如此,唯一的区别是,箱子外面钉上了黄铜名片“R&S”。
楼下时不时传来女人的哭声,隐忍的哭泣、歇斯底里的哭泣、还有某位小姐哭晕过去引起的骚乱。
她不想下楼,加入这场告别会,她知道没人因为她的离开,产生任何情绪上的波动。
过了一会儿,估算着时间差不多了,她拎起箱子,走下楼。
“爱米,你一定要记得给我们写信,每周都写!”
“也要给我写信,我想知道你在家中的一切,每周决不能少于三封信,否则我会很伤心的……”
十四个特别寄宿生,将那个金发蓝眼的姑娘团团围住,喋喋不休。
爱米莉亚家的仆役正在搬行李,爱米莉亚的行李箱足有四个,还不算帽盒、同学教师送的干花等告别礼物。
瑞蓓卡将她那饱经风霜的旧牛皮箱子递给仆人,转头看到,这栋房子里的仆人们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一楼的门厅处,他们也想跟爱米莉亚告别。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人人都为爱米的离开那么伤心?
爱米莉亚·塞德立的性格再普通不过,是每个人身边都会有一个的那种没脾气没主见、遇事只会迁就忍让、智慧相当贫乏的人,除了善良老实,几乎一无是处。
她以后也一定能获得所有人的喜欢,像爱米这样众星捧月,但她绝不会选择依靠善良来实现梦想。
“蓓姬,你也去跟校长告别吧。”爱米莉亚走过来,手上拿着平克顿小姐赠送的《词典》。
“哦,那当然,为什么不呢?”
瑞蓓卡走到办公室前,正要敲门,平克顿小姐却先她一步,从里面出来,看到她似乎有些惊讶。
看着老校长皱皱巴巴的脸,她冒出一个比告别更好的想法。
“早上好,平克顿小姐(法语)。”
平克顿小姐有模有样地点点头,好像真的听得懂法语似地。
“夏普小姐,我自认为收养你三年,从未亏待,你非要跑到乡下当家庭教师不可吗?”
瑞蓓卡心平气和地微笑着解释:“如果这也算是从未亏待,那美国庄园主全都成好心收养黑人的慈善家了,你这个恶女人,活该掉进泰晤士河里(法语)。”
没有察觉出异样,平克顿小姐说:“那好吧,既然你这么说,我只能尊重你的追求。”
“感谢您的理解和支持。”
一转身,平克顿小姐发现周围安安静静的,刚刚那些哭泣的小姐们,不知为何停止哭泣,一个两个全部惊得睁大眼睛看着她。
老校长抿了抿唇,昂起她那长着鹰钩鼻、缠着漂亮缠头的脑袋,脸上的倨傲神情依旧,却隐隐能看到平静背后的怒火。
瑞蓓卡猜到平克顿小姐已经明白,她十分愉快:“平克顿小姐,不知道我是否有幸能像爱米那样,得到您赠送的《词典》?”
《词典》的作者约翰生博士曾到访这里,还留下了一段赠言,使平克顿女校名声大噪。
这之后,赠送毕业生《词典》便成为传统。
平克顿小姐认为自己将她从社会底层带到这里,已经够对得起她,不必再赠送《词典》抬举她,她也不是正儿八经的学生。
但如今对方当众之下向她索要,即使心中再不愿意答应,她不好在众目睽睽之下拒绝,有失体面。
“哦,谢谢你提醒我。”
平克顿小姐像是刚想起来有这回事,没有故意吝惜这两先令九便士的样子,把书递给她。
“毕竟你也算是本校的学生。”
瑞蓓卡早早坐进马车里,紧紧捏着手中的《词典》,爱米莉亚在门口,再次与人们拥抱告别,哭得不成样子,直到平克顿小姐出声催促,才止住哭泣登上马车。
车轮刚一转动,瑞蓓卡推开车窗探出头,使劲将某个小东西丢出去。
砰地一声,它以相当漂亮的弧线落到平克顿小姐的脚边。
“哦!”平克顿小姐吓得迅速后撤,待看清那是一本《词典》后,气得嘴唇颤抖:“我还没有见过这么狂妄的……”
她靠回到车厢椅背上,高兴地舒了一口气:“感谢上帝,我总算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爱米莉亚被她刚刚放肆的举动吓得说不出话,过了半晌才挤出一句话:“蓓姬,你怎么能这样?”
“我恨她,恨这个学校,除了你,这里没人看得起我。”
“存心报复不可取,你不该把平克顿小姐不会法语的事捅出来,真不知道这件事要是传开,家长们会怎么对待她。”
在本世纪,最能够标榜身份的淑女艺能,非法语莫属。
平克顿女校开设各种淑女所必备的课程,老校长更是以培养高贵淑女的教育家自居,而这样一位教育家,竟然连法语都不懂!谁还敢放心把小姐们交给她管教?
看着爱米莉亚不赞同的神色,她握住爱米的手,拿出心中从来就不存在的正义感,严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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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盯着爱米莉亚。
“爱米,家长付给她钱,他们有权力知道真相。”
坐在她对面的小姐,本来就没有对她不满,刚刚的感慨,完全是出于一番善心,如今又听了这正义凛然的话语,爱米莉亚顿时完全倒向朋友的阵营。
马车渐渐走到瑞蓓卡记忆里的地方,她清楚地记得哪段路是当年来时经过的路,这些再次见到的景物,没那么熟悉,却有种真实感,她终于再次回到社会的怀抱,即将开始人生旅程的新冒险。
到了伦敦拉塞尔广场的塞德立大宅,爱米莉亚扶着黑人侍从的胳膊,跳下马车。
瑞蓓卡跟在她身后下车,朝搀扶她的黑人侍从说:“谢谢你,先生。”见过爱米惊人的好人缘,她在来的路上打定主意这次要广结善缘。
黑人桑波第一次被人称呼为先生,惊地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尽管上流社会有善待仆从的风气,所有仆人都能被称为先生小姐或者是太太,但这项权力并不属于黑人。
见过塞德立夫妇,瑞蓓卡由热情的爱米带领参观了每间屋子,进入主人家小姐的房间后,爱米的热情更是一发不可收拾,她拉开自己的每一个抽屉,把每件东西都拿出来,向客人展示了她的全部所有物:
小到婴儿时期用过的牙咬环、与未婚夫逛集市时买的小刀、母亲与女管家编织的花边,大到钢琴、衣衫和珠宝……
“我一直知道你过得很幸福,但在今天之前,幸福对我来说,一直是个笼统的概念,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想做场幸福的美梦,都不知道如何编织梦境。”
瑞蓓卡的话不是虚假的的恭维,而是真心实意有感而发,她还是第一次窥得幸福的细节,那种震撼让她头皮发麻。
原来世界上真的有人过得这么好。
爱米莉亚被深深打动:“你以后会幸福的,蓓姬,我永远是你的朋友,永远地像亲姊妹那样爱你。”
“可是到哪去找像令堂令尊那样慈爱有钱的父母?”瑞蓓卡当然相信凭自己的智慧和努力,她以后肯定过得不差,但总有些东西,不是后天能弥补的。
看着爱米哥哥从印度给她带来开司米披肩等礼物,她又补上一句:“还有这么疼爱你的哥哥。”
爱米轻笑一声。
“难道我说的不对吗?还是你觉得约瑟夫先生并不疼爱你?”
“没有,只是我们虽然是兄妹,但并不熟悉,我对他的了解,还不如对你的了解更深,可能是年龄差距太大又不常见面吧。”爱米莉亚慢吞吞地说。
“他去印度时,我只有五岁,我十五岁之前甚至都没见过他,他在印度待了整整十年才回来,每次回来都住在外面的公寓里,很少到拉塞尔广场这边。”
“可是他送给你那么多礼物。”瑞蓓卡很不可置信。
“是的,这一点没错,我知道他在花钱方面,对我绝不吝啬,但是他见到我的时候,总是没什么反应。反正,我觉得他没那么在意我。”
瑞蓓卡觉得爱米莉亚被大家宠坏了,被大家热烈的爱宠坏了,以至于她对他人情感的判断出现问题,一旦别人不那么热烈且强烈地喜爱她,她就觉得对方不在意自己。
如果有人每次休假回英国都给她带一大堆礼物,瑞蓓卡绝不会认为对方与自己没什么感情。
心中细数着约瑟夫先生送的礼物的价值,瑞蓓卡断定他在印度的工作薪水绝对不低。
“你还没说过你的嫂子,她一定很漂亮吧?”
“哪里!乔①还没有结婚呢。”
6. 第 6 章
两人正说着,右边开着的窗户,传来一阵马蹄声,声音恰好停在塞德立家。
“一定是乔来了,他现在正在休假,偶尔到这边看看我们。”
爱米莉亚拉起瑞蓓卡,走到窗子边,约瑟夫·塞德立正要下车。
起先,瑞蓓卡看到一个圆滚滚的肚子挺到马车外面。
紧接着,约瑟夫穿着绷得紧紧的红色条纹背心和苹果绿外套,慢慢从车子里挪腾出来,似乎很小心翼翼,生怕动作幅度太大,把衣服纽扣挣开。
然后他迈了几步,肥腿隐藏在鹿皮裤子和黑森靴之下,比上半身那明显做小一号的衣服,看上去要得体一点,但也没多好看。
“你哥哥打扮得还挺时尚。”瑞蓓卡不得不承认约瑟夫这身穿着,是现在花花公子最流行的打扮——她坐马车来时见过不少穿着浮夸的男人,但约瑟夫的体型实在太不雅观,又偏要把自己塞进小号衣服里,着实有些滑稽。
“乔!”
约瑟夫听见妹妹的呼喊,抬头望去,却在窗户那见到个陌生的漂亮女人,顿时满脸涨红,脖子往领巾里一缩,落荒而逃般得转过身,往马车里挤。
塞德立太太听到动静,知道自己儿子来了,出来迎接,见状忙叫住他不许他离开。
“他怎么这么害羞?”
“哦,他就是这个样子。”
爱米莉亚拉着瑞蓓卡赶紧离开窗子,翻出一条有枝状花纹的轻薄白纱裙:“这条裙子送给你,我们赶紧换衣服下楼吧。”
“这怎么行?”
瑞蓓卡暗喜。刚才她还想着该如何问爱米借一件晚装,她只有两条日间裙子,在学校里还够用,出来做客总不能如此没礼貌,用晚餐前连衣服都不换。
“怎么不可以?那条裙子是我以前的裙子,现在我穿不上了,不送给你,也会送给家里的女佣,你不要有心理负担。”
说罢,她跑去打铃,叫女佣上来帮她俩换衣服,情绪异常地热烈:“我要把你介绍给乔,我们得快点,乔一般不在这里吃饭。”
爱米莉亚的大方,有些出乎瑞蓓卡的预料,她才到这里一个钟头,爱米不仅送她一条裙子,连哥哥也要送给她!所谓“介绍”的言外之意,和爱米为什么突然这么兴奋,瑞蓓卡非常明白。
两人很快换上衣服,爱米莉亚戴首饰的时候,瑞蓓卡毫不掩饰羡慕的目光,爱米发现后,果然为她戴上一条白色光玉髓珠链。
“我发誓我要永远戴着它,永远记着你的好意。”她特意吻了吻这条项链。
爱米莉亚十分受用,又拿起一对绿松石耳坠,为她戴上。
看着镜子里大变样的瑞蓓卡,她心中非常高兴,暗暗决定要让母亲同意把她的一条开司米披肩送给瑞蓓卡。
两人携手下楼时,约瑟夫正坐在炉边看报纸。
短暂地寒暄之后,他非常窘迫地不去看瑞蓓卡,只得将扶手椅调转过去,背对他们坐在炉子前,不停地用拨火棒拨炉火。
“他长得挺帅的。”瑞蓓卡向爱米莉亚大声耳语。
约瑟夫这下连背对她们,都坐不住了,腾地站起来就要走。
爱米莉亚没有强行将他留下,她知道自己的哥哥不爱在家跟家人们吃饭。
但塞德立夫妇不能不挽留儿子,他们知道挽留无用,只是无法违抗两颗慈父/慈母的心。
塞德立先生并不抱希望地挽留几句,约瑟夫竟然重新坐回到那个椅子上。
爱米莉亚觉得事情很有希望,朝瑞蓓卡眨眨眼睛。
本来瑞蓓卡这桩婚事并不抱有多大希望,只是想试试,现在看到这样子,她突然觉得,两周时间绰绰有余,她绝对能在离开前,让这个胖先生向她求婚。
“我必须特别文静,太主动会吓坏这个腼腆的家伙,还要对印度表现出巨大兴趣,他在印度待了十三年呢,不喜欢那里怎么可能待那么久?”
走进餐厅前,瑞蓓卡这样在心中反复叮嘱自己,搜肠刮肚地把《天方夜谭》《哥思黎地理学》等有关印度的书,从记忆中调出来。
这顿晚饭瑞蓓卡几乎大获全胜,她的文静缓解了约瑟的腼腆,两人关系迅速拉近不少。
只是有一件小插曲,让她很生气。
她声称自己喜欢印度的一切,包括印度料理,约瑟夫从来没碰到有人对印度这么感兴趣,塞德立先生以看戏的态度,让人把专门给约瑟夫做的咖喱饭,盛给她一份。
在四双眼睛的注视下,她硬着头皮将挖了一勺黄色糊糊和米饭,火辣辣的感觉立刻充满整个口腔。
看着约瑟夫期待的样子,她不得不忍住要水喝的冲动,忍着要喷火的冲动,笑盈盈地说:“还不错,我挺喜欢的。”
“真的吗?你喜欢吃这个?”
瑞蓓卡点点头。
约瑟夫没有注意到她正在不停地吸气呼气,还以为她是真的爱吃辣,建议道:“你可以拿一只淇漓①配着吃,这样更美味。”
爱米莉亚和塞德立太太露出不赞同的表情,塞德立先生和约瑟一致期待地看着她。
“chilly(阴冷的)?哦,好的!”
她实在迫切地需要清凉东西,没怎么观察那碧绿的淇漓,便用叉子插着送入口中,还没咀嚼两下就叫起来:“水!给我水!”
所谓的淇漓竟然是绿辣椒!
塞德立先生哈哈大笑起来:“这可是你喜欢的正宗印度货!”
约瑟夫愣了愣,随即学着父亲的模样放声大笑,这样大笑或是看瑞蓓卡出丑,似乎能缓解一下他看到她时的紧张心情。
爱米莉亚和塞德立太太虽然不赞同他们的行为,但脸上也都挂着淡淡的微笑。
瑞蓓卡觉得自己现在像个跳梁小丑供他们取乐,而始作俑者是发现她讨好约瑟夫后一直一副看戏态度的塞德立先生。
如果他没让仆人给她盛咖喱,没有最先笑出声,她这会儿压根不可能这么窘。
她恨不得将他掐死,但最终还是像咽下咖喱饭一样咽下了这口气,转而十分不在意地聊起印度的其他事情。
她并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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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这迫不得已的举动,竟然为自己赢得了塞德立先生的好感。
老绅士觉得她的脾气不错,经得起玩笑,约瑟夫如果真的要娶她,他绝不会因为瑞蓓卡没钱阻拦他们。
那天之后,约瑟夫三四天没到拉塞尔广场这边,他还是有些害怕瑞蓓卡这个陌生的漂亮小姐。
瑞蓓卡则抓住这段时间,努力赢得所有人的好感。
她对家里所有的佣人都客客气气,每次用到仆人,都要道歉说自己给她们添了麻烦,始终坚持对黑人桑波使用敬语,对女管家最擅长的紫莓果酱表示出强烈的兴趣,博得女管家的好感。
至于对待塞德立夫妇和爱米莉亚,那更是不必说。
后来再见到约瑟夫时,在塞德立夫妇和爱米莉亚的撮合下,一切水到渠成。
在某次晚餐中,家里仅有爱米莉亚和她的未婚夫乔治·奥斯本,瑞蓓卡和约瑟夫。
屋外是电闪雷鸣狂风暴雨,瑞蓓卡弹奏一曲后,所有人都满口称赞,连爱米的未婚夫也不得不承认她的音乐水平远远胜过爱米。
在奥斯本先生和爱米莉亚这对爱侣的映衬下,约瑟夫几次张口,都有求婚的意思,只是他那怕羞的毛病又犯了,说来说去总是说不到正题上。
奥斯本不知怎么回事,老是待在俩人的身边,搅得约瑟夫更加无法开口。
当晚,约瑟夫认真思考起这件婚事的可能性。
瑞蓓卡样样都能拿得出手,除了出身和嫁妆,但是要跟大多数不得不远走印度的女孩比起来,她也还过得去。
如果与她结婚,回到印度,大家一定会非常羡慕他。她漂亮得出奇,有些矮小但身材玲珑,法语比总督夫人还地道,歌喉更是无人能比,如果她出现在加尔各答的舞会上,一定能引起轰动!
但是求婚这件事,实在难以张口。
塞德立夫妇深知儿子的脾性,眼看瑞蓓卡的假期快要结束,他们和爱米莉亚,都不想让约瑟夫错过她,于是令他和奥斯本先生陪伴两位女士去逛游乐场。
此命令一下,塞德立大宅的所有人,都知道了瑞蓓卡非要成为约瑟夫太太不可,没两天,附近几家住户也得到了消息。
瑞蓓卡幻想着到殖民地当阔太太,决意不惜一切,要让约瑟夫在游乐场向她求婚,最迟也不能超过去游乐场的第二天,因为第三天她就要离开了。
爱米莉亚也是使出全力打扮她,如果说老塞德立夫妇为儿子着想,才撮合两人,爱米莉亚则是完全出自对瑞蓓卡的喜爱,这种喜爱甚至超过对她哥哥的感情。
很快,去沃克斯霍尔游乐园的日子到了,奥斯本先生还带了另一位同伴杜宾上尉。
杜宾上尉是奥斯本先生的同学和战友,一副粗手笨脚的模样,并未多引起瑞蓓卡的注意,她只是有些怀疑奥斯本先生突然又带来一个人的动机。
还好杜宾上尉很有眼色,走进沃克斯霍尔不久,他便走开了。
瑞蓓卡挽着约瑟夫的胳膊,有意与另一对情侣分开,往人少的地方走去。
7. 第 7 章
避开万千彻夜通明的火树银花,避开被众人围着的正表演《波罗金诺之战》①的金色贝壳舞台,避开跳乡村舞蹈的男男女女和各种小摊子,瑞蓓卡挽着胖先生,走在一条黑灯瞎火的小路上。
音乐声和噪音被远远隔开,周围只剩预告萨基女士杂技表演的铃声,小路的尽头有一个茅庐,坐着个吉普赛人。
瑞蓓卡对此很感兴趣,约瑟夫绅士地要替她掏钱,她急忙伸手按在他的手上:“哎,你没听说过占卜要花自己的钱才准吗?”
约瑟夫脸上的肥肉抖了抖,听话地把钱收回去。
“请帮我算算婚姻,我现在有一个很喜欢的人,也有一个很想和他去的地方。”她慢慢蹲下去,把硬币放进钵里,借着蹲下的机会,朝那个吉普赛人笑笑,眨眨眼。
她相信在这里做生意的人,一定会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吉普赛人拿出一套扑克牌:“抽三次牌,每次抽三张。”
瑞蓓卡抽到的三次牌分别是6、7、7;10、9、4;k、9、2。
“你20岁就能结婚。”
这个吉普赛人也太保守了,她挽着一位明显爱慕她的先生,跑到这没人的地方,还问他这种问题,难道他不该回答说今年就能结婚吗?
正这样想着,她觉得周遭陡然升温,约瑟夫的脸和脖子都红了,从她挽着的胳膊的温度来判断,他估计整个人都红了。
二十岁,也就是明年,也不算太迟,怪不得他是这幅模样。
瑞蓓卡毫不怀疑,他那羞窘的表情和颤抖的程度,是在强忍逃跑的念头。
为提防这种可能,挽着他的胳膊暗中绷紧,时刻预备着拉住他,不要让这条大肥鱼跑掉。
“那我会去国外吗?”
“会,你会去很多国家,”吉普赛人盯着扑克牌皱眉,“从牌面上来看,你将有三段婚姻,以后的很多时间都不在英国,但是……”
约瑟夫涨红的脸色顿时煞白,僵硬地愣在原地,转头看看瑞蓓卡。
瑞蓓卡快气炸了,她花钱难道是为了听这个?
“走吧,这个人说得一点儿都不准。”她时刻发力的胳膊,将约瑟夫用力一扯,转身拉着他就走。
胖先生看着是个大块头,这会儿不知道是被吓得,还是什么原因,瑞蓓卡拉他走时,觉得像是在拉着一大块蓬松的棉花。
别说约瑟夫被吓到,她有一瞬间也被吓到,但很快被愤怒掩盖。
结三次婚是什么水平?丈夫死掉两次,还是离婚两次?
以英国上流社会对离婚的包容程度来看,还不如丈夫死掉两次,一旦离婚,离婚双方打破了社会规则,必然被上流社会流放。
约瑟夫如果信了那个吉普赛人的鬼话,只要他不想早亡或是被流放,他是绝不会娶她的。
她不能让他相信那个吉普赛人。
“我怎么会相信那个家伙?简直是浪费钱,你信不信我现在回去问他,能不能算出自己今晚的收入,他一定说不上来。”
约瑟夫终于从大脑空白中恢复过来,意识到他刚刚的那副被唬到的样子很丢脸,急于撇清:“我也差点相信他。哈!”
瑞蓓卡的情绪缓了缓:“他装神弄鬼,好像挺令人信服的样子,但他要是真有本事算出人的未来,他早就被请到卡尔顿府②——”
正当此时,预告放烟火的铃声响了。
许多和他们一样,走失在这偏僻地方的情侣,不知从哪里忽然冒出来,争先恐后,乱作一团,往烟火方向跑去。
一个从她面前经过的鲁莽的家伙,踩在她脚上,瑞蓓卡借此机会发出轻轻一声尖叫,轻轻倒在约瑟夫先生的怀里。
喧嚣热闹的人流、不远处放烟火的声音以及怀里的瑞蓓卡,暂时使约瑟夫忘记刚刚的事,被吉普赛人吓得失掉的柔情蜜意,又回来了。
这一小插曲,使两人恢复最初那副恩爱的模样,挽着胳膊随着人流,去看烟花。
瑞蓓卡迫切地希望,烟花带来的氛围,能抠出他心中想了许久的那几句话,然而在烟花之后,他并没有主动说话。
“不知道印度有没有这么漂亮的烟花。”
“没有这么大的,但那里有排灯节③,也非常漂亮。”
“真想去见识见识。”
“你真的想去?”
“乔!”不远处传来奥斯本先生的声音。
奥斯本先生穿着红色陆军制服,挽着爱米莉亚,出现在两人眼前:“太好了,他们那里,我们可以一起去吃饭!”
完了,瑞蓓卡瞬间泄气。
她倒不是嫌奥斯本和爱米莉亚影响他们两个,而是约瑟夫一提到吃饭,总是容易什么都忘了。
果然,现下他便是一副什么都忘了的表情,丝毫不记得刚刚自己正要求婚,肥硕的脸上写满对事物的渴望。
“好,我也是这么想的,那边有家店的亚力④潘趣特别特别不错!我带你们去。”
这顿饭,瑞蓓卡吃得心不在焉,爱米莉亚和奥斯本也是,大家都盼着能快点吃完,再出去玩玩,偏偏约瑟夫喝亚力潘趣喝得有些醉了,醉醺醺地开始给大家讲笑话。
酒精让他情绪高涨,平时胆腼腆胆怯惯了,这会儿他趁着酒意,将掩藏在内心深处的活泼通通发散出来。
他声音高亢,笑话说得震天响,引来几十个人围着他看热闹。
人们想看这个大胖子出丑,带着恶意,不停喝彩,约瑟夫已经失去判断力,还以为大家为他叫好,当即用高亢的哭丧调唱起一首歌。
瑞蓓卡见状,简直也想给自己灌一大碗亚力潘趣,立刻醉倒不去看这场滑稽戏。
她完了,约瑟夫这幅样子,肯定想不起一点儿对她求婚的事。
爱米莉亚惊恐万状,紧紧拉住奥斯本:“咱们走吧!”
奥斯本站起来,拍拍约瑟夫,示意他离开,瑞蓓卡也跟着离座起身。
“等等,我最亲爱的宝贝小姐。”
约瑟夫喊住她,下一秒,他竟将她拦腰抱起来。
围观者全部哈哈笑起来,瑞蓓卡惊慌失措地挣扎,约瑟夫将她放下,继续喝一口酒,然后拉住他的手开始一遍遍表白。
当着这么多人,奥斯本和爱米莉亚又羞又恼。
瑞蓓卡起先因为那突然的失重感很生气,后来听到他的表白,既惊喜又恼怒。
围观者实在太多,乱哄哄地,不知因为什么起了争执,还好意志不知道去哪的杜宾上尉及时出现,赶走了所有围观者。
奥斯本先生让朋友留下来陪着约瑟夫,自己送她们离开,离开餐馆时,瑞蓓卡相信,自己确切听到,约瑟夫对杜宾说:“我决定明天就跟她结婚!可怜的姑娘,我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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磨蹭了,伤害了她的心,她还以为我不爱她,……”
第二天,瑞蓓卡一早醒来,便站在自己的卧室窗前守望着,期盼那个硕大的身影出现。
然而等到的却是乔治·奥斯本。
他不知道从哪儿来的,似乎很高兴的样子。
知道他没有为哥哥昨晚的失态而生气,爱米莉亚松了口气。
瑞蓓卡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为什么来的是他?
她现在的精神紧张又敏锐,一小点不对劲的事,都会引发无限的猜想。
“看样子,我们的胖收税官有着无限的魅力,能让夏普小姐脸色这么焦急。”奥斯本打趣道。
他刚刚解决一桩大事,内心非常轻松,否则的话,见到这个可能成为他嫂子的家庭教师,他决计不可能如此轻松愉快地开玩笑。
今天早上,奥斯本早早地往约瑟夫的公寓去了一趟。
“老实说,我并不希望未来的舅嫂是个家庭教师,如果你非要娶她,那我就不得不重新衡量与爱米莉亚的婚事。你该知道,咱们朋友的妻子都是出身名门,他们和他们的妻子,难道会愿意和一个家庭教师往来?”
奥斯本来了之后,没过多久,爱米莉亚收到哥哥写给她的一封信。
“亲爱的爱米莉亚:
昨晚的亚力潘趣使我的身体元气大伤,肝病复发,在这次假期结束前,我将一直待在苏格兰修养。请代我向夏普小姐请求原谅,请原谅并忘却我在情绪亢奋时的失态以及说过的每一句话……”
瑞蓓卡在其他房间,还不知情,爱米莉亚简直不知该如何告诉她这件事,该如何去面对她的朋友。
她随手将信一撂,伏在椅背上哭泣,奥斯本走过来,拉住她的手。
“我亲爱的爱米莉亚,你太好心了,你为什么这么自责呢?你的好朋友该有自知之明,她有心理准备的……”
听到爱米莉亚的哭声,正准备推门而进的瑞蓓卡,听到奥斯本的那句“自知之明”后,迅速认定这件婚姻就是他搅黄的。
哼,他那因为朋友摆脱一桩卑贱婚事的兴奋愉快的语气,除了爱米莉亚,谁都能听出来。
她不得不走了。
爱米莉亚翻遍所有橱柜,把所有能想到的女士必需品,全部配出一份,送给她,还去央求父亲,把他许诺她满多少岁就赠给她多少畿尼的钱,通通送给瑞蓓卡,还让未婚夫乔治·奥斯本也做一点贡献,在邦德街给瑞蓓卡买下店里最贵的帽子和短外套。
瑞蓓卡在适度的犹豫之后,照单全收,难舍难分地痛哭拥抱过之后,她发誓永远爱她的朋友,转身登上马车,便立刻擦掉眼泪,清点塞德立先生放在钱包里交给她的金币。
爱米莉亚十八岁,一共该是一百七十一枚金币,减掉爱米莉亚这些年来零零碎碎花掉的六十镑,一共还剩下一百一一枚金币。
她清点了半天,才确定数量无误,加上父亲留下的八镑和在平克顿女校赚到的一点钱,她现在的身价共有一百三十镑。
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呢。
想到一百三十镑里塞德立先生出了不少力,她的箱子也不像来时那样空瘪,而是装满友人的馈赠,她稍稍感到些安慰,虽然没能嫁给那个胖家伙,但是这趟的收获并不少。
等去到汉普郡的罗姆塞,她必须继续与爱米莉亚保持联系。
8. 第 8 章
马车快到达驿站时,她将这袋稍微晃动就叮当作响的金币,塞到随身携带的旧牛皮箱子里,等待车夫开门。
然而那个车夫却没有打开车门,也没帮她把马车后面绑着的其他行李卸下。
车夫走到车窗前说:“小姐,你在拉塞尔广场住那么久,我成天到晚驾车,载你去剧院、商店、舞会,你从没给过我一次赏钱,我知道你之前没钱,但现在你从塞德立先生那拿到不少钱,是不是该赏我几个钱,好报答我付出的劳动?”
瑞蓓卡狠狠地瞪他一眼,猛地推开车门,艰难地拖着随身携带的箱子、装着奥斯本送她帽子和衣服的礼盒,走下车。
“我要写信把你的行为告诉爱米莉亚!”
“你放心写吧,小姐心肠软,总会原谅我们的。”
见威胁无用,她把箱子放在地上垫着,放下手中的礼盒,转身到马车后面取下大件行李,宁愿全身挂满行李,坠得身体左偏右歪,也不愿意掏出一个便士。
“怪不得大家都说你难对付,怎么都榨不出油水,哼,好好抱稳你的行李吧,里面那些衣服本会给太太的贴身女佣的,便宜你了!”
车夫一边赶车离开一边嘟囔着说。
瑞蓓卡感到不可思议,她一直以为自己在仆人那儿很受欢迎,她对待他们如朋友,没想到他们竟这样看待她!
也对,像那种小人物,永远不会对一个没钱没势的小姐产生尊重。拿不出赏钱,她再友好亲善,。
车站人来人往,她无法分批把行李拿到前往罗姆塞的马车那里,只好干站在原地。
瑞蓓卡大可以把行李全部放在地上,但她紧紧地拿着装钱的箱子,右手也没空着,连中指都没闲着,伸到礼盒上的蝴蝶结上,挑起礼盒。
她故意把自己弄成一副窘样子,挤出几滴泪水,半哭不哭地站在那儿。
每个路过的人,都要经过这双强忍泪水的绿眼睛的洗礼,
差不多盯到第四个路人时,路人终于不抵绿眼睛的威力,殷勤地跑来帮她拎起另外那只箱子和礼盒。
前往罗姆塞的公共马车,车厢里已经坐满人,她不得不坐在车顶。
其实她有那么多钱,大可以掏出几个畿尼,阔气地买下车厢内某个人的座位,如果她肯出这些钱的话,她相信一定有人同意把座位给她。
但她是绝对不会为此多掏钱的,这种阔气的行为永远和她不相干,即使她身价上万,她也绝不可能多花一分钱。
此时此刻,她为自己小气的行为,找到一个非常恰当的理由,那就是单身小姐不易在外露财。
关于她即将工作的那户人家,瑞蓓卡跟塞德立夫妇打听过,他们的答复是:从未听说过,想来不是什么显赫人家。
有着这个前提,她一路上都打不起什么精神。
抱着布克德太太可能是个小农场主的妻子的最坏念头,在罗姆塞驿站,看到布克德太太派来接她的两个车夫、一个听差,以及驷马马车时,瑞蓓卡何止是喜出望外。
爱米莉亚家的马车,约瑟夫先生的马车,包括奥斯本先生的马车,都只是两匹马拉车,布克德太太家里得多么富有?
她试图从脑子里找到马车每年的使费,借此判断布克德家的财富,却没能找到任何信息,她对此一点儿也不了解。
不过她知道,爱米莉亚的嫁妆是一万镑,对比下来,布克德小姐的嫁妆至少不低于两万镑。
按照子女平分财产、布克德太太还有一两个孩子的情况计算,这户人家至少有四五万镑的存款。
那得是个相当大的地主了吧?
然而当马车真正靠近庄园,她发觉她还是大大低估了布克德家的权势。
为什么说是权势?
瑞蓓卡相信,那接近两英里宽的林场、看不到尽头的田地、宏伟不输任何贵族宅邸的哥特式城堡,绝不是有钱就能买得到的。
这么看来,平克顿小姐对她还算不错,没有故意刁难她,虽没有为她找一户贵族人家,但这家人的财富权势也不输给贵族。
怀着雀跃的心情,她来到城堡内部。
女管家詹金森太太,引着她穿过方形大厅,从外面看上去,这座建筑像是十六世纪流行的风格,窗子很窄小,里面的光线果然不好,还没到傍晚,枝形蜡烛吊灯已经全部点亮。
空旷的的大厅和宽敞的走道,有种凄凉孤寂的感觉——忽略掉来往仆人充满喜气的表情的话。
瑞蓓卡想,布克德太太一定是个很宽和的女主人,不然仆人们绝无法整天这样乐呵呵的。
能有一个轻松的工作氛围当然好,只是她注意到一个奇怪的地方。
自从走进这栋屋子,她看见的所有仆人,无论男仆女仆,年老或是年轻,都长得很漂亮。
这种漂亮绝不是巧合,她从没在其他任何地方见过这么多漂亮的人凑在一块儿,即使是跟着爱米莉亚参加市政长官家的舞会,那里的年轻男女,外貌俊美的人,也没有这里的漂亮仆人多。
难道罗姆塞这个地方和别的地方不同,专门盛产美男美女?
这并不能作为问题的答案。
罗姆塞人也是英国人,属于盎格鲁-撒克逊人种,与其他地方的人区别能多大呢?
在索霍区接触的所有人种里,从比例上来看,英国人的长相实际上是长得奇奇怪怪者多,远不如意大利人或是日耳曼人长得漂亮。
经过该家族至少四代人的画像后,瑞蓓卡抵达布克德太太所在的起居室,詹金森太太敲敲门,握住镀金门把手,拉开那扇一半镶着玻璃的门。
“夏普小姐到。”
布克德太太比她想象得要年轻,看上去只有四十岁,穿着白色开司米外扣粉红结的梳妆衣,黑色的鬈发随意地在脑袋后盘了个髻,像是午睡刚醒还没来得及穿衣打扮的样子,懒懒地靠在沙发上。
对方一见到她,非常惊喜地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平克顿小姐没告诉我,你竟然长得这么漂亮!这下好了,我不用担心她给我派个——”
说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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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布克德太太顿了顿,露出一个尴尬地笑容,
“布克德太太,您可以放心说下去,我不会告诉平克顿小姐,正好,我也想知道外人对平克顿女校的看法,因为我恰好对那儿也有些想法。”
“你也是平克顿女校毕业的?”
瑞蓓卡不清楚自己的情况,算不算得上是平克顿女校的毕业生,法语教师的身份,似乎更贴合实际,但她毕竟也在那儿接受过一点教育,听布克德太太的口风,她曾经也是那儿的学生。
她点点头。
“我也是那儿的学生,不过我只在那所学校待了半年,说实在的,我受不了那里修道院式的气氛,每天按时祷告、吃饭、上课、散步,无论走到哪里,都有老师看着你,都有说不完的这不许做那不许做……”
“那半年简直是我最糟糕的记忆,我天天都给爸爸妈妈写信,让他们带我回去。我姐姐也在那里,她死活都要留我作伴,每次我写信抱怨,她便写信称赞那里,导致我离开学校回家,已经是半年后的事。”
见瑞蓓卡听到对平克顿女校的抱怨,没有半点儿不满,估计她对这所学校的评价也不高,布克德太太高兴地拉着瑞蓓卡,让她坐到自己身边。
本是想表示亲近,方便继续向瑞蓓卡倒苦水,但她凑近那抹怡人的绿色时,瞬间把想说的怨言给忘干净了,只顾着欣赏。
“有没有人说过,你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
“有,但您是一个这样称赞我的女性。”
“那这真是我的荣幸,我知道我很擅长捕捉美丽,美丽的东西能让我心情愉快。你看看屋子里的佣人和装修,就能知道我说的不是假话。”
瑞蓓卡忍俊不禁地笑起来:“恕我直言,太太,您就是美丽的本身啊,如果我是您,才不必到处捕捉美,我只需要每天照上一个钟头的镜子,我就会非常高兴。请问您是三十几岁呢?”
“你也太会夸人啦,我经常听人说我看上去只有四十岁,三十几岁这种说法还是第一次听。”
“那可能是我见过的三十几岁的人不如您天生丽质吧。”
两人又凑在一起,互相称赞两句,直到觉得差不多了,瑞蓓卡才提起布克德小姐的事。
“詹金森太太,请你把蕾妮请过来见见她的老师。”
“蕾妮(法语)?法语名字?”
布克德太太喜出望外:“你很擅长法语吗?”
“当然,我是英法混血,我的母亲是法国蒙默朗西家族的后裔。”
布克德太太握住她的手,声音因为激动变得很尖细:“我也是英法混血,我母亲达勒姆伯爵夫人,是瓦勒尼埃家族的女儿,咱们有亲戚关系呢!”
瑞蓓卡愣了愣,一时间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对于母亲的出身,她虽然时常提起,但其实并不明确,更不了解,甚至,她都不知道这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如果布克德太太要跟她聊这些事,她该怎么回应?要是她什么都回答不上来,会不会被当成是骗子?
9. 第 9 章
瑞蓓卡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两人还没来得及说更多,蕾妮·布克德小姐来了。
布克德太太为她做介绍。
她忙站起来,半蹲保持平视蕾妮的高度,笑盈盈地看着她,伸出手:“你好,布克德小姐。”
“不是布克德小姐,你应该叫我蕾妮舰长,不然我不会跟你握手的。”
蕾妮目不转睛地观察着对面的人。
那个新来的家庭教师先是讶然一笑,突然猛地站直身体,双脚迅速并拢,发出清脆的碰击声,右手五指并拢掌心朝下,举在眉毛边上,行了一个不那么标准的海军军礼。
“好的,蕾妮舰长!”
瑞蓓卡没有立刻把手收回去,她始终面带微笑地看着蕾妮,蕾妮却没有预料中的反应,不笑,也不说话。
为了不使自己的努力白浪费,她心情紧张,带着期望,将这个行礼的动作保持了五秒钟。
在她准备放下手时,蕾妮忽然指指眉毛。
她立刻反应过来,右手凑近眉毛,直到手指轻轻碰到眉毛。
蕾妮朝她伸手,手的位置大约在蕾妮头顶往上一点,靠近她的胃部,使她不必半蹲下来握手。
“现在我们能握手了。”
瑞蓓卡握住那只小手,上面的细茧,很明显不该出现在这个阶层女孩手上。蕾妮手背的肤色也有些深,与手心的颜色形成鲜明对比,像是晒出来的。
布克德太太看着蕾妮,一脸无可奈何:“她的性子很古怪,如果你看到她在屋外面玩的疯样子,你会觉得她现在这点顽皮还是好的。自从看过《女船夫》①,又不知道从哪里听说珍妮·□□②的故事,她天天幻想着驾驶舰船环游世界。”
说起蕾妮的情况,女管家十分有眼色地,将蕾妮哄到餐厅去吃水果布丁和葛缕子蛋糕。
“其实谁没点怪癖呢?我从不因为她这点古怪有什么问题,既然玛丽·莱西和珍妮·□□可以做到,蕾妮当然也能做到,如果哪天她化名威廉约翰什么的,跑去参加船员考试,我也不会因为女儿的离开哭天喊地。”
“但是这有一个前提,前提是她能活到成年参加考试,前段时间她在庄园后面的湖里偷偷划船,掉进水里差点淹死。我实在气得不行,发誓要给她找一个天底下最严格的家庭教师,来看管她,于是给平克顿小姐寄信,请她派一位教师来。”
“我以为那儿的教师肯定都是,严肃又严格的家伙,当时我也确实是那样期盼的,但是这几天来,我又慢慢心软了,蕾妮的确顽皮,但不该被这样对待,我也不希望庄园漂亮快乐的仆役中,挤进一个总板着张脸打扮像修女的人,现在看到你,我算是彻底放心……”
…………
聊着聊着,天色将晚,女管家过来通知晚餐已经准备妥当
布克德太太看看屋外的天色,十分惊讶,她又转头看看瑞蓓卡。
后者刚刚经历舟车劳顿,听她聊了一下午,竟然依旧神采奕奕,一直是一副很乐于倾听的样子,大概是她说话太幽默风趣,致使对方听得忘却疲劳。
“哎,有时候口才太好,也有坏处。你听得太忘情,甚至忘记了疲惫,但凡你表现出丁点儿疲劳,我一定会记得让管家带你去卧室,现在弄成这个样子,让一个旅人坐在这里听我讲这么久飞花,真是失礼。”
“哪里的事,我一点儿也不累,伦敦到罗姆塞的路修得极好,除了几个小村镇,一路平坦无颠簸,我欣赏着沿路的风景,还没感到疲倦就到了。”
布克德太太点点头,她喜欢精力充沛的人,瑞蓓卡看上去又矮又瘦,脸色很苍白的样子,精神倒很足,从那双绿眼睛里就能看出她身上有股劲头。
“詹金森太太,你带夏普小姐去换衣服吧。”
瑞蓓卡感到很惊喜,布克德太太是把她当客人看待了,还让她换上晚装跟主人们一起吃饭。
来之前,她听说过不少家庭教师的惨淡待遇,其实也算不上惨淡,家庭教师本就跟高级仆人没什么区别,只是有少部分家庭会格外善待教师,在那种善待的对比下,某些家庭教师在看重阶层和规矩的主人家,遭到的对待就显得很惨了。
“你有吃完饭穿的衣服吗?”
她很想说没有,借此让布克德太太送她几件衣服,但现在布克德太太对待她像客人,两人又有亲戚关系在,她该拿出点真正实力,用爱米莉亚送给她的衣服首饰,认真装扮一番,好坐实她蒙默朗西家族后裔的身份。
权衡利弊之后,她回答道:“有的,太太。”
布克德太太问女管家:“二楼应该有干净的客房吧?”
“女佣们十分钟便能收拾出一间完美的客房。”
“那很好。我与夏普小姐很投缘,你叫什么来着?”
“瑞蓓卡,您也可以叫我蓓姬。”
“很好听的名字,”布克德太太点点头,继续吩咐管家,“我与蓓姬很投缘,她的母亲与我的母亲有亲戚关系,以后夏普小姐就是这里的客人,你们要用对待客人的态度对待她。后楼原本准备给夏普小姐的房间不需要了,你快点收拾出一间客房。”
吃完饭的时候,布克德太太很高兴,喝了很多白葡萄酒。
眼看着布克德太太双眼迷离,已经喝醉,瑞蓓卡才敢放心问起那所谓的亲戚关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母亲的表姨曾经嫁到那个家族,具体嫁给谁我记不清。”
瑞蓓卡觉得以布克德太太粗枝大叶的性格,能记得这些,已经很不错。
虽然不是她期待的那种可依靠的近亲——其实,她知道这不可能,如果有显赫近亲在英国,她母亲也不至于沦落到跳舞剧。
但是布克德太太连法国那边如此远的亲戚都记得,肯定是相当热爱血液中除了英格兰的另一半。
她认为想讨好布克德太太,大可以往这个方向尝试。
躺在床上,被枕头里的薰衣草干花香气熏得昏昏欲睡时,她想布克德太太如此看重她,一定是因为这个原因。
既然布克德太太觉得她出身还不错,把她当客人,说不定她能在布克德太太的引荐下进入罗姆塞的社交圈。
瑞蓓卡一直自诩聪明,很少出现过判断错误,除了约瑟夫那回事,没想到现实再次给她一项重击——布克德太太很少问起瑞蓓卡出身名门的母亲,几乎毫不关心她的出身!
她对她的喜爱,不是因为她有贵族血统,也更不是因为她们八竿子也打不到的亲戚关系,完全是因为她那双绿眼睛!
布克德太太有个怪癖,她喜欢和漂亮的人往来。
无论是结交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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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聘用下人,她的标准都只有一个,那就是外貌。
长得好看的人在她这里总有特殊优待和无限宽容。
在她来到的四天里,布克德太太每天都要宴客,有几个漂亮的面孔是里面的常客,佣人们说,那是庄园原本的主人,准男爵朗弗罗一家。
布克德太太很讨厌朗弗罗一家,但他们家的人全都长得很漂亮,朗弗罗小姐,更有罗姆塞第一美人的名号。
因为这个原因,布克德太太即使讨厌他们,也经常邀请他们做客,除非她实在烦他们烦得受不了,才会冷落他们几天。
前段时间她有一周没邀请朗弗罗小姐,现在估计又得连着见她五六天,才会厌烦。
这四天要待客,瑞蓓卡只能跟蕾妮在一间小餐厅用餐,然后再陪她在第二起居室玩耍一会儿。
大多时候,她只是看着蕾妮制作舰船模型,因为这个,她才明白蕾妮为什么手上有茧——蕾妮会一些简单的木匠活。
对于蕾妮的这些古怪爱好,布克德太太声称爱女心切,不愿意约束她。
瑞蓓卡却通过观察发现,不是布克德太太不愿意约束蕾妮,而是她压根没有时间管她。
布克德太太很少在十点前醒来,稍微梳洗后,十一点吃早餐,下午的时候,她要处理信件和庄园里的一些事。
由于不擅长也不喜欢俗务,她常常忙一会儿就想去做别的事情,干一会儿其他事,又回折回去忙正事。
如此反复循环的结果是,效率奇低,更加加重她对这些必要工作的厌恶,开始习惯性地拖延,直到拖到不得不处理时,才手忙脚乱。
无论她下午是否打算准备工作,每个下午都会被低效率和拖延心理浪费。
晚上的时候,她照例要请客吃饭。
四天的时间里,瑞蓓卡从没见她抽出一点儿空关心蕾妮,不仅仅是对蕾妮受教育情况的关心,连日常生活的关心都很缺乏。
既然做母亲的不关心自己的女儿,又曾告诉她可以放任蕾妮自由发展,瑞蓓卡也乐于偷懒。
她很少把蕾妮拘在教室的课桌前,总是放任蕾妮玩耍,随性地向她灌输一些知识。
每当蕾妮坐在马夫牵着马上,或是在屋子里忙木匠活时,她要么打开随身携带的书本,要么向佣人们打听庄园的情况。
得知庄园之所以能在布克德太太的管理下,还能如此井井有条,是因为布克德太太有个精明的儿子,阿尔文先生每个月会回来查看情况,而这个月他刚刚来过,最近不会再回来,瑞蓓卡萌生出一个念头。
最近她在诺斯菲尔德庄园的藏书中,发现一本记录法国贵族谱系的书,里面记载着蒙默朗西家族和瓦勒尼埃家族的谱系,她每晚都彻夜苦读。
既然布克德太太无意将她引荐到上流社会,那她完全可以靠自己努力。
第五天,布克德太太照例请人来吃饭。
瑞蓓卡把蕾妮的睡前故事书,放到第一起居室某个不起眼的角落,待会儿吃完饭的客人们,将聚在这里,而她要借着拿书的机会,尽量留在那里。
她相信自己的名声,能在罗姆塞一炮打响。
以布克德太太对她的喜欢,如果客人们能接受她的存在,布克德太太一定愿意在每晚的宾客名单中加上她的名字。
10. 第 10 章
身旁的蕾妮发出平稳的呼吸声,瑞蓓卡小心翼翼地下床,帮她掖好被子。
她理理裙子上的褶皱,走到梳妆镜前,检查自己的穿着。
厚重的窗帘几乎阻挡了所有亮光,蕾妮的卧室里黑漆漆,她只能看到一双绿莹莹的眼睛,像潜伏在黑夜角落里的猫。
她站在二楼的橡木楼梯上,偷偷观察楼下的情况。
布克德家祖先们的画像,就在她背后,一想到要顶着这些画像的注视,在画像后人面前搞鬼,她忍不住笑起来。
起居室的门紧关着,女管家詹金森太太和一个小女佣,站在门外。
过了一会儿,詹金森太太嘱咐小女佣几句话,转身离开。
趁着这个机会,她忙快步下楼。
“夏普小姐,您怎么会到这儿来?”
“布克德小姐的一本书落在里面了,她习惯在睡前听我念书。”
“您还记得放在哪儿吗?我帮您进去拿。”
“我不记得了。”
女佣面露难色。
“不用麻烦你,我可以自己进去拿。”
“里面都是客人,打扰他们很不合适,不如你等詹金森太太回来,问问她的意见吧。”
“你可以进去悄悄请示布克德太太,我担心蕾妮等急了,会自己跑下来进去拿。”
见她把布克德小姐搬出来,女佣没办法,只好推门进去,询问布克德太太。
瑞蓓卡在门外等待时,詹金森太太回来了,看到她立刻皱起眉毛:“你怎么在这里?布克德小姐睡着了吗?”
咔哒,门被推开,女佣走出来:“可以进去了。”
她冲詹金森太太笑笑,没有回答。
瑞蓓卡很想将所有宾客都看得清清楚楚,看清楚里面有几个大人物,几个年轻单身汉,但她不能。
她低头冲所有人行礼,低沉的男人交谈声和女人清脆的笑声,戛然而止,她站起身时,瞥到有几个人点头回礼。
其余的人都拿一种怪异地目光盯着她看,仿佛她是突然出现在人群中的猩猩,那样不合时宜。
“这是蕾妮的家庭教师,夏普小姐,她母亲是蒙默朗西家族的后裔,算是我的远房表亲。”布克德太太为她做介绍。
这短短的几句话,像是魔术师轻轻挥动魔术棒,周围的人全都为之意动,再看向她时眼神多了几分尊重,只是这尊重不知是发自内心,还是出于社交需求或礼节的面具。
不过,连瑞蓓卡自己都有受到这句话的影响,那些从书本上看到的外祖家的事迹,立即清楚地浮现在脑海中。
“您的府上还真是藏龙卧虎,没有一个无名小卒呢!区区家庭教师,也都是贵族后代!”一个打扮简朴的年轻男人恭维道。
“朗弗罗先生,你也太抬举啦!”
布克德太太高兴地朝她挥挥手,示意她过去。
“这是准男爵也是本教区牧师,朗弗罗先生,还有他的母亲朗弗罗夫人,妹妹朗弗罗小姐。这位是特纳将军,还有特纳小姐和特纳先生……”
堂堂准男爵,竟然屈尊跑来罗姆塞当一个牧师?
瑞蓓卡不再把注意力放在朗弗罗家身上,而是观察起特纳一家。
特纳小姐和特纳先生很年轻,大概是刚成年的样子,因此,特纳将军看上去没有那么老,也没那么难看。
他的身形很挺拔精神,总体上透露出一股愉快气息,这样一来,衬得他的一双儿女眉宇间的忧郁萎靡,更加明显。
“我以为蒙默朗西家族在1632年后已经没人了。”将军说。
“是的,将军。第四代蒙默朗西公爵在1632年,因为反叛红衣主教黎塞留被处死,头衔传递给公爵的妹妹孔代亲王妃,但第四代蒙默朗西公爵还有一个女儿,嫁给我的先祖昂特勒夏伯爵。”
“大革命前,我的母亲曾是昂特勒夏女伯爵。”
将军点点头:“那你与布克德太太的亲戚关系是怎么来的?”
“她应该什么都不知道,连我都不确定,那些亲戚关系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夏普小姐又生在大革命后……”布克德太太冲他摇摇头。
怪不得布克德太太从不问她这些事,原来是觉得她不知道,在找到那几本介绍贵族谱系的书之前,她确实对此一无所知。
但是现在,她准备好了,她会让他们相信自己是这个显赫家族的后裔,也会让布克德太太相信她们的确存在亲戚关系。
瑞蓓卡露出一个微笑:“这段关系非常远,如果不是与布克德太太见面那天,听她提起,我自己大概很难想起这段关系——布克德太太的表姨祖母,是孔代亲王妃的养子卢森堡公爵的第二任妻子,也就是先祖的表嫂。”
“蓓姬!你说得对,我记起来了,好像是这样……”
这段对话进行到现在,许多客人已经听得头晕眼花,被乱七八糟的贵族关系绕晕,只觉得耳边全是王妃、公爵、伯爵等显赫人物。
不管这个小个子家庭教师,与布克德太太究竟是怎样的亲戚关系,总之她的外祖母家绝对如雷贯耳,是个响当当的名门望族。
这些宾客们虽然不擅长梳理家族谱系,也不像将军那样了解蒙默朗西这个拥有众多杰出军事人物的家族,但他们没有一个不擅长计算利益得失。
夏普小姐已经落魄,贵族的关系网却还在,不知道在什么场合很可能就会派上用处。
比如说现在,这不就派上用场了吗?
将军听到她的回答后,很明显要抬举她,布克德太太看样子,肯定要认下这份亲戚关系。
虽然她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但她有点背景,又擅长与人攀关系,说不定哪天他们想与哪位大人物结交时,能用得到她的这份关系网,英国贵族里与法国贵族有过联姻的人可不少哩!
一时间,人们看向瑞蓓卡的眼神,热切不少,她感到很受用。
但宾客之中不买她账的人,也大有人在。
“刚才来的女佣说,你要进来拿书去哄布克德小姐睡觉,你看上去似乎一点也不着急办这件事,仿佛是来这里交朋友的,社交需要的时间,可远比拿本书要多,希望布克德小姐不会着急。”准男爵的妹妹朗弗罗小姐说。
“我离开蕾妮的卧室时,她已经快睡着,只是还固执地让我来拿书,我告诉她书在起居室里,起居室现在都是客人,去那里拿书不会很快,我拿到书回去时,她很可能已经睡着,但她还是让我来拿——”
“哦,蓓姬,不要管蕾妮了,她现在肯定睡着了,你干嘛不留下来跟大家一起玩呢?”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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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德太太收到老朋友特纳将军的示意,出声将瑞蓓卡的话打断。
其实,她第一次见到瑞蓓卡,便觉得她将是社交界的宠儿,那种不卑不亢又圆滑的姿态,和伶俐讨巧的口舌,很适合交际场。
只是无奈瑞蓓卡的身份太低,贸然将她引荐给她的朋友们,她担心朋友们会介意。
现在好啦,大家都没什么意见,特纳将军看上去还很喜欢她。
布克德太太很高兴,她不容瑞蓓卡拒绝,拉拉铃,告诉詹金森太太,请她派人去看着蕾妮睡觉,今晚夏普小姐要跟她们一起玩儿。
年轻人都围在钢琴边上,会弹琴的小姐们排着队,等着轮到自己展示琴艺和歌喉,除了特纳小姐。
特纳将军和布克德太太提议打牌,瑞蓓卡听着她们的弹唱,觉得比自己差远了,有意大显身手,给人们留下深刻印象。
但她的保护人布克德太太,和目前对她最友好且地位不低的将军,都想打牌,她也只好陪他们去打牌。
玩的是惠斯脱,她与布克德太太同一阵营,对家是将军。
她感到有些为难,是该假装不谙此道,让将军赢,还是将那些年在索霍区从父亲和朋友身上学会的赌牌技巧,毫无保留地使出来,让布克德太太赢?
很快,她发现自己压根不能放水,将军的牌技简直好得出奇,第一轮开始还没多久,她和布克德太太就输了。
布克德太太的对家笑笑说:“将军还不是将军的年轻时候,是伦敦各大赌场酒馆里的常胜将军,现在则是名副其实的常胜将军,在军事上如此,在牌桌上也如此。”
“蓓姬,早知道你的水平这么差,我应该和你打对牌,和将军一组,这样我就能每场都赢了。”
布克德太太的抱怨,激起她的胜负欲,她看看特纳将军,后者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她率先出手,将牌桌上散乱的扑克牌收拢起来,重新洗牌。
“太太,您知道的,我刚从平克顿女校出来,那里压根没机会玩牌,这可是我三年来第一次摸牌,我在那儿没给关傻,还能分得清JQKA哪个更大已经很不错啦。”
一听到平克顿女校,布克德太太立刻心软:“没关系,我们慢慢玩。”
她笑嘻嘻地拖长调子抱怨平克顿女校,趁着没人关注,切牌时偷偷看清最后位置的将牌的花色。
牌局还未开始,大家还没分好牌,她已经抢占一步先机,后来与布克德太太的配合,亦是天衣无缝。
连胜两把之后,对面阵营不愿意再让她洗牌。
瑞蓓卡渐入佳境,正向趁着这次洗牌,试试控牌呢,却不想将军看出端倪,不让她洗牌。
好在她和布克德太太已经通过前两把熟悉起来,打起配合来,非常顺手,输的也没那么惨烈。
她也发现了一点儿端倪,每次轮到将军洗牌,情况都像飞快输掉的第一场牌,她们在他面前几乎毫无还手之力,于是她也不允许将军洗牌。
瑞蓓卡怀疑这是将军对她刚刚作弊的报复。
不然,一个身份贵重的将军,在这个赌注不大的局里,和她们两个女性打对家,干嘛犯得上出千?
另外两位牌手,在她制止将军洗牌后,也看出端倪,纷纷嚷嚷着,让将军和她展示到底是如何洗牌的。
11. 第 11 章
另一边弹琴的年轻人和其他牌桌上的人,听到这边的动静,都跑来看热闹。
“首先你要记住自己需要的三张大牌。”
特纳将军随手将桌子上乱糟糟的牌抓起来,分成两份,对弹一次,又上下洗一次。
“夏普小姐,请你抽出第一张、第五张和第九张。”
瑞蓓卡伸出手,在将军充满笑意的眼神下,抽出三张牌。
果然,点数都很大。
“你演示得什么,叫人完全看不明白嘛,”布克德太太抱怨,“蓓姬,你看明白了吗?”
“特纳将军大概故意不想让我们看明白,如果大家一下就能看懂,那岂不是人人都会使这招?”她盯着特纳将军,慢慢将三张牌插回去。
布克德太太要求将军再演示一遍,特纳将军把牌重新打散,铺在牌桌上,朝瑞蓓卡比了个“请”的姿势。
“现在轮到夏普小姐演示,如果你想学,可以让夏普小姐教你,她的方法比较简单。”
瑞蓓卡将她的方法展示一遍,无非是选中一张牌,放到最后,洗牌时用手指隔着那张牌,不要与其他牌混起来。
那张牌在她的刻意操控下,位置挪动几次,但洗完牌时,依旧位于最原来的位置。
“这么简单!我当时怎么没看出来?”布克德太太惊呼。
“因为我洗牌时,不停地说话转移大家的注意力,但刚刚演示的时候,没有说话,很容易被看出来。”
“特纳将军擅长牌戏,会一点儿这样的技巧,一点也不叫人奇怪,可夏普小姐你是从哪里学得呢?寻常大家闺秀,很少有人拥有这种特殊本领。”
朗弗罗小姐对瑞蓓卡的意见很大。
刚刚她一直排队等着弹琴,好不容易快轮到她,大家却都跑来围着瑞蓓卡看,还是看这种下流把戏!
本来她就很不赞成布克德太太让瑞蓓卡留下,这个长得一副精明模样的女人,一看就不怀好意,拿书只是个幌子,她就是想往上流社会挤。
瞧她把蒙默朗西家族的历史背得多顺啊,普通人谁会把素未谋面的外祖母家记得这么清楚?
安分的家庭教师,怎么可能因为主人友好礼貌的挽留,赖在这个不属于她的社交场合不走?
一直没怎么出声的特纳将军的女儿,听到朗弗罗小姐的话,也跟着附和,好像她懂赌牌的千术是犯了滔天大罪。
喜欢研究牌戏的布克德太太有些不高兴,正想替她说几句话,牌桌下的裙子忽然被她轻轻拉了两下。
瑞蓓卡理理手中的牌,没有看那两个人:“这种洗牌方法是我妈妈教我的,我妈妈小时候,常常与卡图法斯子爵(法语扑克牌的音译)玩牌,子爵常拿这种洗牌方式逗她,我妈妈便学会了,后来又把教给我。”
“卡图法斯子爵!”布克德太太笑得前仰后合。
两个英法混血挤眉弄眼,哈哈大笑,剩下一群法语不好的人,不明所以。
“布克德太太,这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问题,我只是突然想起来一桩卡图法斯子爵的轶事,听说他迷恋扑克牌,以至于吃饭睡觉都要抱着副牌,干什么都离不开它……”
朗弗罗小姐和特纳小姐没能占到便宜,瑞蓓卡抛出了个无懈可击的答案,她们总不能去攻击瑞蓓卡的母亲和子爵吧?
年轻人见没有热闹看了,纷纷散开,继续去弹琴唱歌或是聊天吃点心。
朗弗罗夫人在刚刚的牌局中,与特纳将军同一阵营,还没赢够,完全不在意眼下的小插曲,盯着瑞蓓卡手中的牌,意犹未尽。
“咱们下一把玩什么?”
“先把前几局的帐给算了再说,我问你们两个,你们作弊的帐该怎么算?”
瞥见朗弗罗小姐还没走到钢琴跟儿前,瑞蓓卡立刻抢在将军前回答,她朝两位太太快速行礼:“尊敬的布克德太太,朗弗罗夫人,我愿意表演一曲,对我的不诚实做出道歉。”
“特纳将军呢?”
“我不擅长音乐,只能去帮夏普小姐翻琴谱,希望这能让两位上当受骗的太太们感到好一点儿。”
“一点儿也不,你真会偷懒!”
恰好这个时候,仆人们送夜宵过来,布克德太太高兴起来:“你们现在就去弹,惩罚你们不许吃夜宵!”
将军站起身,朝她伸出胳膊,瑞蓓卡从善如流地挽上去。
钢琴边上的年轻人,见夜宵来了,都跑去吃夜宵,只剩几个人站在那儿。
朗弗罗小姐刚在琴凳上坐下。
她挑挑眉毛,十分挑衅地说:“朗弗罗小姐,我跟特纳将军,奉布克德太太的指令,立刻弹奏一曲,你该不会不给我这个向两位太太表达歉意的机会吧?”
挽着将军的胳膊给予她很大的底气,有种自己在罗姆塞社交界根基深厚的错觉,但她清楚地明白,她现在只是暂时取得地位最高的人的好感,狐假虎威而已,今夜还差一步才能大获全胜。
朗弗罗小姐不说话,坐在琴凳上一动不动,漂亮的黑眼睛愤怒地瞪着她。
“朗弗罗小姐,难道你不想来点儿夜宵吗?”
特纳将军的语气,像是大人看到两个孩子闹脾气打圆场,但话中的偏向很明显。
“好吧,先让夏普小姐弹,我吃完夜宵很快回来。”朗弗罗小姐不情不愿地离开了。
瑞蓓卡先唱一首法文歌炫技,但宾客们除了布克德太太和特纳将军外,并没有太大的反应,依旧是该吃东西吃东西,该聊天的继续聊天。
“将军,不劳烦您为我翻琴谱啦,您也去吃夜宵吧,我要弹几首民间小调。”
“我没什么胃口,不如继续坐在这里,近距离聆听音乐。”
她又唱了好几首流行多年的通俗曲子,譬如《绿袖子》、《伦敦德里小调》、《樱桃树生长在远山上》……
对于音乐行家来说,这些歌曲的调子和词作并不高明,但胜在歌词好理解,表达感情的手段直白浅显,人人都能听得懂。
流畅的钢琴声,舒缓轻柔的嗓音,娓娓地诉诸歌者感情,配合着一顿舒适的夜宵,让宾客们的稍有疲乏精神,得到极大的缓解,这简直是绝配。
一时间,起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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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里几乎没有半句杂音,客人们连搅动红茶都不敢用力,生怕发出叮当声打破这温馨的氛围。
“我心中怀着美好的愿望,
像苹果花在树枝上摇荡,
它飘落在你温柔的胸膛,
……
我愿像苹果鲜艳又芬芳
……
我愿在玫瑰花丛中生长……”
起居室外,站在门口老打瞌睡的小女佣,不再频频点头,而是跟着音乐,轻轻地用手打拍子。
地下室的厨房里,厨娘和其他仆人,走到楼道里,一起欣赏起居室里的歌声,连女管家詹金森太太都听得眉飞色舞。
在瑞蓓卡到达诺斯菲尔德庄园的第七天,一封有关她的信,从邻居家寄到格罗夫纳广场。
“亲爱的阿尔文·布克德先生:
如果我在本信中言语有失,请见谅,事情实在太令人震惊。
蕾妮·布克德小姐的家庭教师夏普小姐,已于本月23日抵达,您的母亲与妹妹都对她十分满意。
但生活在罗姆塞的邻居们并不这样认为。
作为您母亲的友人,我们无意指责这个赤诚的朋友。
您的母亲爱憎分明,对于欣赏的人,总是竭尽全力抬爱,然而夏普小姐却不该不知进退,竟妄图借助您母亲的垂爱,跻身罗姆塞的上流社会,堂而皇之出现在各个社交场合。
试问准男爵夫人小姐,怎能与家庭教师享受一样的待遇?
然而我们确实被这样粗鲁对待了。
夏普小姐自称是法国蒙默朗西家族后裔,根据《名流录》记载,这个家族应该已经绝嗣,她没有族徽、戒章等可以证明身份的物品,除了能说一口流利的法语,我们没看出她与寻常低贱的家庭教师有什么分别。
哦,我还忘记了一点,她要比寻常家庭教师轻浮张狂许多,初来乍到就引得特纳将军昏头转向,要知道特纳将军的妻子才去世不过一年,特纳小姐和特纳先生因此,也对夏普小姐非常有意见。
其实,罗姆塞的社交界被搅成一滩浑水,也没那么叫人难以忍耐,哪里没有汲汲营营往上爬的小人呢?更严重地是,她将教育您妹妹的本职抛之脑后。
您的母亲没有对这个小个子产生什么怀疑,甚至非常依赖她。
蒙默朗西家族与您外祖母的家族有姻亲关系,夏普小姐得以远房亲戚自居,抓住您母亲不喜欢打理俗务这点,光明正大插手诺斯菲尔德的管理。
小到佣人和厨房的管理、慈善活动、布克德太太私人信件的回复,大到下一季该种多少小麦、卖掉多少小马……再这样下去,我们很怀疑庄园是否要易主,否则我找不到更好的理由来解释,为什么夏普小姐不赶快催促将军结婚,而是忙着管理庄园。
总之,此人很大可能是个不怀好意、欺世盗名的骗子,我们非常担心布克德太太受到伤害,在此恳切地请您快点回来,拨乱反正。
否则,您的邻居们将不再涉足诺斯菲尔德庄园,没人愿意与夏普小姐相处。”
落款:您的邻居,准男爵朗弗罗一家。
12. 第 12 章
阿尔文决定回罗姆塞一趟。
算算日期,家庭教师才来一周,竟已获得母亲的信赖,做了这么多事,真是个不可小觑的家伙。
可惜算计到他母亲身上,她容易上当受骗,他可不一样,他倒要看看那个家伙到底是什么来头。
从伦敦到罗姆塞并不远,正常情况下两小时就能到。这条路上,有着数不清的城镇,更多的是一些小村庄,伊文顿便是其中之一。
每次回家,阿尔文都会短暂经过伊文顿,大约两三分钟,马车便能从村头驶到村尾。
他没想到,有一天被迫住在这个穷乡僻壤。
雨水来得又快又急,汇聚成雨幕,本就昏暗难以视物的夜晚,在雨幕的阻隔下,只能看见些浮动的色块。
车夫拉开门,站在车门另一边举着伞,不知是有意将伞向自己倾斜,还是没有把车门纳入雨伞覆盖范围的意识。
雨滴噼里啪啦地打在车门的内壁,画着清新花卉图案的白色羊皮内里,和浅紫色天鹅绒窗帘,用生命的代价洗了个雨水澡。
该死,这车夫难道不知道羊皮不能沾水、紫色容易脱色?怎么一点也没有保护主人的财富的意识?
他伸手敲敲车门:“你已经淋了一路的雨,再多淋几滴雨,难道会立刻重病不起?即使还有空间,伞也不是给你这种人打的,看看这可怜的车门。”
车夫连声道歉,他没有理会,快速推开旅馆斑驳的大门,将雨声和车夫的连声抱歉,甩在身后。
旅馆里只有几个喝醉趴在桌子上的酒鬼,壁炉里的火奄奄一息,很安静,衬得前方的女声越发尖刻。
“两先令?墙上的小黑板上明明写着‘每晚一先令’!”
“临时涨价了,小姐。”
“你们是拿捏住天气不好、我没有马车,觉得不管你们开价多高,我都会住在这儿是吗?”
“小姐,你说得太难听了,但我可以告诉你,你说得对!”
阿尔文笑了笑,店老板的行为可耻,但无可指摘,商人就是这个样子。
这位小姐独自出门时,难道没想到会碰到这种情况?她毕竟不是拥有自备马车和仆人的绅士,走到哪里都会被人高看两眼。
他可以笃定,如果是对他这样有钱有势还有帮手的先生,店老板肯定不敢坐地起价。
“那我也可以告诉你,你们打错了算盘!”
柜台前背对着他的矮小女人,愤愤不平地转身离去,被雨水打湿有些散开的深棕色盘发,跟着她的快速转身,在空气中甩出几滴水,砸到他脸上。
一股肥皂、薰衣草与杏仁的混合味道,随着雨水一同砸到他脸上,阿尔文觉得那股薰衣草味很熟悉,却又说不上来在哪儿闻过。
他下意识地去看那个女人。
旅馆里灯光昏暗,加上她经过他身边时速度很快,这短短的一瞬间,他只看见一双愤怒的绿眼睛,很大面积的绿、燃烧着的绿、没见过的绿。
砰的一声,女人拎着箱子夺门而出。
“这里就我一家旅馆,我不信你不回来!”店老板嘟囔几句,视线落到他身上,“几个人住?”
阿尔文还是第一次被人问这种问题,他愣了愣,才想起来自己的贴身男仆有事请假了,以前这种活儿都是男仆干。
没有男仆,订房间的活儿照理说该落到车夫身上,但那两个车夫明显没有这种自觉性,全部跑去停车了。
这个时候,阿尔文完全没意识到,他的行李非常多,必须要两个人搬运。
他还在心里为两个车夫记上一笔,打算等会儿跟他们算账。
小黑板上,只有单间的价格,没有套房,剩下的字全是菜单,他觉得都不用多问,这个地方肯定没有他想要的房间,但他必须住在这,雨这么大,马车肯定不能继续前进了。
“三个单间。”
“六个先令,先生。”
“不好意思,请问我是听错了吗?三个先令?”
阿尔文失声笑起来,他有马车又有仆人,外面的雨虽然大,但他依旧可以随时走,难道店老板觉得他像刚才的小姐一样,受他挟制?
“刚刚的小姐都不吃这套,你觉得我会买帐?我有马车,”他着重强调,“驷马快车。”
店老板伸出三个拇指,缓缓地说:“六先令,不议价。”
竟然敢敲诈一位绅士?阿尔文深吸一口气:“你会后悔的。”
“这句话我原样还给你,你和那位小姐都会回来的。”
阿尔文推开门,怒火让他忘记屋外的大雨,差点径直走出去。
几滴雨水落在他脸上,带没有刚才的水滴的香味,只有一股土腥气,停放好马车的车夫,拎着马灯和行李刚好走到门口。
“快去驾车,到下一个村镇再住宿。哼,这个地方环境差、人也恶劣!”
雨似乎小了一些,马车再次上路,行驶得非常顺利,阿尔文靠在靠垫上,得意洋洋地说:“真不知道刚刚那个人凭什么这么笃定?雨水又不是他——”
话没说完,车身突然剧烈晃动,简直像是起飞了一样,他本人更是直接飞起来,差点撞到前一排车座的胡桃木壁板。
待车子停住稍稍平稳,他腾地站起来,原本向后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已经掉到额前,衣服也是乱糟糟的。
心中有种怒吼的冲动,但一看到自己这幅狼狈模样,他下意识地先将散乱的头发拨回去,用力抚平衣服上的褶皱。
待打理好自己的形象后,阿尔文才想起来发脾气,怒气冲冲地吼道:“怎么回事!”
刚刚除了听到自己摔到地上的声音,好像还有哗啦哗啦的水声,仿佛车子行驶在很深的水中,以及人掉下水的声音,这到底是什么鬼情况?
“布克德先生,皮尔森从马车上掉下去受伤了!”
车夫走到车窗玻璃附近,神色焦急不安:“刚刚看到前边有个水坑,我和皮尔森试图驱马过去,没想到水太深,里面还有石头,现在车子陷进泥里了。”
怎么会有这种事?他的车可从来没出过这样的问题。
阿尔文打开车门,想下车看看,一推开车门,水就往车厢里灌溉,惊得他忙抵上门。
水至少没过人的膝盖,附近的路都是平整的碎石子路,这儿也不是低洼,怎么会凭空跳出来个大坑?
怪不得店老板刚刚这么笃定他会回去,原来是知道这里有个坑。
这个泥坑一定与那个开旅馆的乡巴佬有关,说不定就是他挖的!
“先生,皮尔森受伤了,我一个人无法驾驶马车,走出这段路,不如回去找人帮忙?”
“可以。”
车夫正欲出发往回走,他突然想起件事,“等等,不要找旅馆的人帮忙。”
听到这话,车夫一脸为难的看着他:“旅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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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这儿最近,如果不快点,马的蹄子越陷越深,那可就更糟了。”
阿尔文有些纠结,他想起自己新买的马莉莉丝,它刚刚从疾病中痊愈。这样拖延下去,会不会有不好的影响?
但他又不想让旅店老板得逞,
正犹豫着,车夫忽然说:“后面好像有人来了。”
“太好了,你快去找他帮忙,不用回到村子里。”
“先生,她是一个女人,看上去很瘦很矮,恐怕不一定有力气赶车”
“女人?我都雇佣你们两个不长眼睛的家伙赶车了,女人怎么就不能赶车?不是说村子里的女人也会驾车吗?快去找她帮忙。”
车夫有些不情不愿地走了,留下受伤的皮尔森,他坐在水坑边的地上,脸色十分难看:“好心的布克德先生,请您发发善心,让我坐到车子里吧。”
阿尔文有些为难:“不行,你身上都是水和泥土,但是我允许你靠在车的外面。”
皮尔森看看马车的外部情况,他要过去靠在车上,就得泡在水里,还不如现在这样坐在水坑旁边的石子路上。
没过多久,派去请人帮忙的车夫回来了。
“先生,那位小姐说,如果需要帮助,请马车的主人与她对话,她现在就站在马车后面。”
他觉得自己快被气死了,一个村妇怎么敢对他提这么多要求,这个叫什么顿的地方真是见鬼!
“先生,她不是普通人,而是一位淑女,看起来出身良好。”
车夫生怕主人发脾气,不愿意让她帮忙,忙解释此女为何如此有傲气,必须要马车主人亲自请她帮忙。
阿尔文当然明白车夫的意思,反复深吸几口气,告诉自己:这是请人帮助的必要礼节,很合理,不要动怒,不要动怒,就当是为了那匹马。
压下心中的怒火,他打开车门,一脚踩进泥坑里。
浑浊的泥水瞬间灌进他的黑森靴里,裤子也被泥水打湿,湿漉漉地贴在腿上,他艰难地转过身,在泥水中朝那个所谓的淑女走去。
女人站在石子路上,看着他狼狈的模样,一副快忍不住笑的样子。
隔着淅淅沥沥的雨水,他压根看不清那女人的表情,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知道她在笑。
强忍着鞋子与裤子的不适,阿尔文走到她身边,他发现这人就是刚刚在旅馆碰到的那位小姐,这次他看清楚了她的长相和打扮。
很讨巧的长相。
阿尔文见过的漂亮女人很多,这位小姐在他见过的人里,并不算最漂亮的。
但他不得不承认,她小小的脸蛋和灵动的大眼睛,带来的视觉冲击确实很强,以至于他都无法注意她的鼻子和嘴巴长什么样子。
刚刚车夫说她是一位淑女时,他还不相信,现在见到她,他发现车夫说得竟然没错。
她长得一点儿也不像这个破地方的人,穿得更是夸张。
这样的雨天里,她竟穿着件堪称隆重的低胸薄纱礼服,外面裹着件只到胃部的短外套,头发和裙摆都湿漉漉地,狼狈又华丽。
拼命控制着想跺跺脚甩甩水的冲动,阿尔文拿出在游走于上流社会时的社交面具,微笑着说:“小姐,我的一个车夫受伤了,你能帮我赶车,让马快点离开泥坑吗?”
“五英镑。”
像是午夜钟声响起不得不逃离舞会的灰姑娘一样的绿眼睛小姐,笑眯眯地说。
13. 第 13 章
今日是瑞蓓卡期待已久的大日子。
说是期待已久,其实从她知道自己要去温彻斯特到现在,也不过才两天。
为筹集资金修葺本郡的济贫院,温彻斯特侯爵夫人租下市政厅的大会堂,邀请本郡所有名流前去参加义卖会,罗姆塞的布克德太太和朗弗罗夫人,也在受邀之列。
布克德太太从前天就告诉她,要带她去见见世面,可惜今早临出门时,布克德太太忽然开始牙痛,她不得不跟着邻居朗弗罗家的马车,前往温彻斯特。
瑞蓓卡讨厌朗弗罗一家,这家人空有个准男爵封号,实际上已经落魄,连诺斯菲尔德庄园都卖掉了,却还好摆架子。
朗弗罗先生靠着布克德太太获得神职,借此谋生,但朗弗罗夫人大概是厌恶了牧师宅邸的逼仄,想搬到特纳将军宽敞的大宅子去,对丧妻的特纳将军格外地殷勤。
她在那晚聚会以后,一直很受到将军的优待,朗弗罗夫人便拿她当对手一般。
真是可笑,她可一点儿没有当两个成年人继母的想法。
朗弗罗小姐则像个侦探,时时刻刻怀疑她的出身,怀疑她的动机,每次见面都少不了冷嘲热讽和试探。
这次前往温彻斯特的路上,也是如此。
瑞蓓卡才不会被牵着鼻子走,她明里暗里,指出这辆马车太旧、太颠簸,嘲讽朗弗罗小姐家窘迫的经济状况。
或许是这个举动惹恼了朗弗罗小姐,也可能是她在义卖会上最快卖完商品,获得侯爵夫人青睐,让朗弗罗小姐嫉妒。
临要回罗姆塞时,朗弗罗小姐突然告诉她,义卖会上遇到的亲戚邀请她们去伦敦住几天。
总之,她不能再乘坐朗弗罗家的马车回去了。
那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昏暗,在住一晚和连夜乘坐公共马车回去之间,瑞蓓卡选择了花费更少的后者。
不知道是她运气不好,还是她与公共马车合不来,这次乘坐马车,又只剩下车厢顶部的座位。
更惨的是,她刚刚付完钱,费劲爬上车厢顶部,天空开始下起小雨。
坐在车顶的人,看见她穿着纱裙和只到胃部那么长的短外套,差点惊掉下巴。
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抱着很多厚皮毛衣服,非常殷勤地把衣服盖在她身上,遮挡风雨。
起初,雨势不大,皮毛衣服发挥了很大作用,慢慢地,雨势变得特别急,简直要将她全身浇透!
瑞蓓卡不得不在伊文顿提前下车。
猜想这个偏僻村庄的旅馆价格应该不高,她决定在这儿住一晚,没想到旅馆老板见她孤身一人,竟然坐地起价。
真倒霉!怎么今天能这么倒霉?
她推开旅馆大门冲出去。
大雨劈头盖脸,立刻将她淋湿,冰冷的雨水暂时熄灭她的怒火。
打了个哆嗦,缩回到屋檐下,她紧贴着墙壁,走向离这儿最近的亮着灯的一户人家。
瑞蓓卡被告知,下一个镇子,距离伊文顿只有两英里。
她决定步行前往下一个镇子再住宿。
那家人见雨势这么大,好心地要给她一把伞。
瑞蓓卡觉得这很没必要,她已经被雨水浇透了,再打伞有什么用?
但那家人把伞递到手上时,她也没拒绝。
沿着村子里唯一的石子路,走了大概七八分钟,差不多在刚刚走出村子时,她迎面遇到一个穿着黄色号衣戴假发的车夫。
车夫的表情很焦灼:“这位小姐,我家主人想请您帮个忙?不知道您会不会驾车?我们的车陷进泥坑里了,另一个车夫受伤不能驾车,我一个人无法驱赶四匹马。”
“马车是你的吗?”
“当然不是。”车夫不明白她为什么明知故问。
“那就让马车的主人亲自跟我说。”
车夫为难地看着她,她轻咳两声,伸手抖抖裙摆上的水,借机让对方看清她这条裙子的料子,印度来的薄纱,不是什么便宜货色,她可是有身份地位的人。
“我没有跟车夫对话的习惯,如果你不想去请你的主人来,也就不必再试图说什么来请我帮忙。”
说完,她接着往前走,走了几步,看清楚了那辆马车。
四匹油光水滑的深黑色良种马,站在水坑里,最右边的那匹马似乎稍微羸弱一些,最新款的翠轼①一旁,有个车夫坐在地上。
配齐这样一辆马车,至少要六百镑,每年养马和养护马车的费用得要三百镑。
拥有这样豪华的马车,当然还要住在相匹配的的房子里,一切都得要配套。
马车主人就算没有结婚,不需要养一大家人,年收入也得两千镑起步。
这样富贵的人家,如果对她礼貌些,有结交的意思,她或许会愿意让裙子鞋子泡进烂泥里,帮他一个忙?
正这样想着,刚刚那个车夫不知怎么想明白,一路小跑回来,赶在她绕过马车离开前,跑到马车车窗那儿,跟主人说着什么。
咔哒,车门被打开,一个年轻男人探出身,走出马车,踩着泥水,皱着眉毛朝她走来。
他穿着时下最流行的蓝外套、黑森靴,身材修长,双腿笔直,每一步行走,都踩得很用力。
似乎在努力地找回一点儿派头,想让踩泥坑这件事,表现得不那么难堪。
马车主人没有向她行礼,看到她裙摆上的泥点时,浅得有点发灰像一个玻璃球的蓝眼睛,闪过一丝轻蔑。
右眼的眼眶上卡着个单片眼镜,看不出什么,里面的情绪大概不会超出“轻蔑”的近义词的范围。
他觉得他的情况比她好很多吗?
她刚刚可是看到了,泥水有他的膝盖那么高,她敢打赌,水一定灌进了他的靴子,他现在估计快要难受死了,却还有功夫嫌弃她?
“小姐,我的一个车夫受伤了,你能帮我赶车,让马快点离开泥坑吗?”
“五英镑。”
瑞蓓卡非常理所当然。
虽然她刚刚还因为旅馆老板趁人之危坐地起价的行为生气,但她转头开出这个天价时,半点负罪感都没有。
对方既不介绍自己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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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询问她的名字,态度也完全没有一点有求于人的样子,对待没礼貌且不尊重她的人,她向来是没什么同理心的。
那位没礼貌的先生,被她的举动震惊,蓝灰色的眼睛短暂一滞。
没过多久,他缓过神来,毫不掩饰他的视线,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似乎想从她身上找到一点儿她这样做的原因。
瑞蓓卡解释道:“你也看到我的打扮了,想走到驾车的位置,躲不过这个泥坑。我身上的印度薄纱、木质套鞋里的真丝鞋子,都不耐脏、不耐洗,想让我牺牲裙子和鞋子,你总得付出些代价吧?”
“哼,我的车夫说你是个淑女,淑女可不会在助人为乐之余收取报酬,心疼衣服心疼鞋子。”
阿尔文冷笑一声,他是不了解女士服饰的行情,不过他知道一双极佳的男士皮鞋,也才卖几先令。
这个女人不仅不是淑女,还是个骗子。
五英镑?
她还真有勇气开出这个价格,这和敲诈勒索有什么区别?
她抱怨他让她牺牲衣服和鞋子,可是谁又知道她是从哪弄来这些东西?会不会也是像现在这样,趁人之危赚来的?
他习惯地摸着小拇指上的戒指,沉吟道:“你打扮得挺入时,一张口就立刻暴露了你的阶级,狡诈无耻,满身下等人的气息。”
“我是什么人,与你无关。我没必要把自己装得很高尚,不在意金钱也要帮你,也没有讨好你的必要,咱们只是陌生人。”
瑞蓓卡感到很不舒服,他用一种怪怪地眼神看着她,好像在看下水道的老鼠,又好像在看什么奇特的东西。
她伸伸手,做出请的姿势:“如果你觉得我提出的价格不合理,你可以继续让车夫回到村子,找人帮忙。”
他没有说话
“第一排右边的那匹马,看上去情况似乎不妙,继续在水里泡一会儿,它可能就要跑不动了。到时候即使你的车夫找到人帮忙,也很难办。不过我猜,我这样说完,你更不愿意答应我了。”
她会心一笑:“我了解你们这些人,有时候宁愿牺牲价值一百英镑的马,也不愿意支付五英镑,受一个下等人挟制。”
“小姐,你说的很对,但有两处错误。”
“一,我不是你口中的那种傻子,为了面子,做出损害自己利益的事,正因为我不是傻子,我也不愿意被你的言语引导。”
“你要记住,付给你钱,是我自己的意愿,不是因为你的花言巧语,这只是个暂时地让步,再见面的时候,我会让你后悔的。”
阿尔文很不甘心,但那个小个子女人看穿并拿捏住了他的软肋,他只能自认倒霉。
可惜这个小地方不是他的地盘,如果在伦敦或罗姆塞,遇到她,他一定给这个敲诈勒索犯点颜色瞧瞧。
对于他的放狠话,瑞蓓卡毫不在意。
失败者放狠话,除了失败者本人能感受到这些话的分量与恨意,往往无人在意。
她只想快点拿到钱。
“那就等我们再见面的时候再说吧。”
14. 第 14 章
“二,那匹马,莉莉丝,确实很贵,但不是一百英镑,而是两百镑三先令,我刚从马行拍下它不久。”
瑞蓓卡有点想笑,刚刚他还说她对钱斤斤计较,一股下等人气息,他自己倒是把一匹马的价格记得这么清楚。
“拿支票来。”
男人用食指和中指夹住支票本,另一只手握住羽毛笔,飞快地写下一串花体字。
他的手指修长而笔直,肤色极白,皮肤很薄,在月光下几乎透明,能清楚地看见淡青色的血管脉络,凸出的指骨微微发红。
他应该是极瘦的,骨骼格外凸出,像是刚刚结束飞快生长的发育期,那至少有六英尺(183)的个头,是有力佐证。
宽大的棕色旅行风衣,穿在他身上,只是堪堪刚好撑起来,似乎全靠骨架挂着,但就他穿着靴子的双腿,可以看出,他的肌肉薄而适度,并非身上没有一点儿肉。
浅金色短发整齐地往后梳着,右眼戴单片眼镜,蓝灰色眼珠的颜色更淡了。
他安静下来的时候,看上去和刚刚在公共马车上给她献殷勤的大学生,没什么区别。
都是一样的温文尔雅的长相,至多二十岁,像个学生。
可惜张口闭口上等人、下等人,不友善,还啰嗦,让她觉得很割裂。
她从那双很好看的手里,接过支票,上面赫然写着支票账户主人的名字:阿尔文·布克德。
阿尔文付给她钱之后,才想到一件事,他有些怀疑地看向她:“你会驾车吗?”
后者没有回答,眉头紧皱,盯着支票看起来没完。
瑞蓓卡陷入巨大的震惊中,他竟然是布克德太太的儿子?
她现在把支票还给他,还有用吗?
还是说,她直接别回去了,拎着箱子走人吧?
看见她古怪的神色,阿尔文更加怀疑了,眯起双眼:“你别告诉我你不会驾车?”
瑞蓓卡深吸一口气,将支票塞进手袋里,热情地笑着说:“我的骑术很好。”
“这根本是两码事!”
“骑马是驾驭马,驾车不也是驾驭马吗?相信我,我可以的。”瑞蓓卡冲他眨眨眼睛。
车夫走在前面带路,她放下伞,双手拎起裙子,衬裙和穿着丝袜的一节小腿,骤然暴露在外,夜里的丝丝冷气,立刻附在她的皮肤上。
双腿深入泥坑,接触到泥水的瞬间,她打了个哆嗦,恨不得立刻跑到马车车头去。
但她还是想保住这双鞋子,只能缓慢地在泥坑里挪动,生怕动作幅度太大,鞋子拔不出来,陷在泥里。
没想到越怕什么越发生什么。
好不容易拔出右脚,套鞋却陷进了泥里,失去套鞋的保护,里面那双真丝的鞋子算是废了。
这样一来,她更不想放弃陷进泥里的木质套鞋,更加增添自己的损失。
她转过身,努力地用脚去碰那只鞋子,眼睛却被什么光亮一晃。
顺着望过去,却看到阿尔文站在原地,脸色微微泛粉,玻璃珠样的眼睛,像是蒙上一层粼粼的水光。
原来刚刚的光,是镜片将月光反射到她脸上。
阿尔文感到面部、耳朵都在发热。
他知道自己现在一定窘极了,他不仅长得白,皮肤还薄,脸红压根藏不住。
她是疯了吧?她确实得罪了他,她的下等人身份也被他看穿,即使他们没机会再见,她也不能一点礼节都不顾吧,竟那么堂而皇之地在男人面前露腿?
难道那条薄纱裙就这么重要,值得她这么做?
她不害羞吗?
阿尔文知道,她肯定是不害羞的,不然也不会这么做。
看来她是真的很穷,他已经支付赔偿她裙子的钱,她还这么努力地想保住裙子。
他突然明白,为什么有人会真心实意做慈善,穷人真的挺可怜的,
忽然,他有些唾弃自己。他干嘛可怜她?她压根没穷到这个地步吧,她这么窘迫完全是因为贪婪!
“作为一名绅士,您该转过身,不是吗?”见到他的模样,她似乎很得意,笑嘻嘻地说。
阿尔文平生第一次这么厌恨自己的肤色,厌恨他难以控制的情绪。
有双绿眼睛,就这么了不起,竟能轻易博得他的喜欢?
那在马车阴影下根本看不清的腿,到底有什么吸引力,足以使得他脸红?
人类,不,男人想入非非的能力,那个不能言说的器官,真是可怕。
他觉得自己都不是自己了,好像被什么东西支配了,不然他绝不会因为无意间看到某个下等人的身体,而脸色发红。
阿尔文转过头,他要夺回大脑对身体的控制权。
然而不是所有人,都有他这样与本能搏斗的可嘉精神,那个受伤坐在一边但无人关注的车夫,正聚精会神地看着她。
“皮尔森!”
车夫突然被点名,一转脸看到主人怒气冲冲,满脸涨红,还以为自己犯下什么滔天大罪,把主人气得脸色变成这样,急忙开始思考自己今天都干了什么。
淋湿了马车的内壁,从马车上掉下来不能赶车,导致主人不得不花费五英镑找人赶车……
好像反的错误确实很多,自己不会要被开除吧?
“管好你的眼睛。”
皮尔森松口气,这个要求也太简单了。那位小姐长得挺漂亮,但人又瘦又矮,本来也没什么值得看的。
瑞蓓卡没驾驶过马车,但她足够聪明,从前在平克顿女校习得的骑术,也发挥了一定作用。
在车夫的教导下,她很快上手。
由于身高不够,坐在车夫的位置挥鞭子,非常不舒服,她必须稍微站起来,往前倾,才能确保鞭子打在马匹身上。
这样挥过几鞭后,她挪到距离最近的马上,用鞭子驱赶更前面的马。
很快,这些良种马,带着马车驶出泥坑,她还以为会更费劲来着,没想到竟然这么简单。
忽略她完全被淋湿拧在身上的裙子,可怜的鞋,以及被她得罪透的阿尔文先生,这五英镑来得真是容易!
阿尔文绕过泥坑,登上马车,皮尔森跟在他身后,同样也是浑身湿透,他捂着胳膊,似乎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实际上,所有人都处在这样的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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境。
瑞蓓卡的衣服已经全部淋湿,裙摆还都是泥浆,无法再走到下一个城镇。
能跟着马车直接回去,是最好的选择,但她还没告诉阿尔文,自己的身份,也不想这么快面对这件事。
“先生,我们是绕回去,还是接着往下走?如果继续走,恐怕有些困难,皮尔森现在是这幅样子。”另一个车夫说。
阿尔文很纠结,他不想回到那个什么顿,如果继续往下一个镇子走,皮尔森无法驾车,他还是需要请求那个小个子女人的帮助。
光是把马弄出泥坑,她都敢要五镑,让她驾马前往下一个镇子,裹着湿漉漉的衣服,淋更长时间的雨,她估计得问他要十镑。
万一第二天她发烧感冒,说不定,还会借这件事赖上他,更加狮子大开口。
反复衡量之后,他说:“先回去,找找村子里有没有医生。”
旅馆老板看到两人一起回来,后面还跟着个受伤的家伙,立刻喜笑颜开:“我说你们都得回来吧,你们还不信我的话,非要出去碰壁,弄成现在这样,全身都是泥。”
阿尔文身上的泥浆稍微干了一些,但那些干泥巴黏在裤子上鞋子里,吸附在皮肤上,更不好受。
瑞蓓卡则是湿哒哒的,急切盼望着到房间里,脱下湿衣服。
听到旅馆老板的话,瑞蓓卡冷笑一声:“你当然知道,我看这个坑压根就是你挖的吧?好端端的石子路上,怎么能凭空冒出这么大的吭?”
她全身湿透,情绪激动地说几句话,便会抖下来一大片水。
轻薄的纱裙和棉质衬裙,大有贴在身上的趋势,尽管她时不时会扯扯裙子,还是暴露了部分身材曲线。
水珠再次洒到他的脸上,那股香味已经很淡了,更多的是雨水的味道。
阿尔文脑子里乱乱的,完全没听进去她在说什么,他该怎样才能让她发现裙子的问题?对待下等人不需要尊重,但他也不能直接说出来吧?
“小姐,你这样说有什么证据?你要是喜欢胡乱说话,就别住了,出去淋雨吧!”
旅馆老板的粗声粗气,让他回过神来,阿尔文冷冷地看着他:“你礼貌一点,怎么能这么对待女士?”
瑞蓓卡很想笑,这个完全没有绅士风度的人,竟然能说出这种话?
看样子,不用再担心刚刚得罪他的事了,她稍微示好,就能将一切抹平,甚至再加把劲的话……
他突然将她从头到脚扫视一遍,那赤裸裸地眼神,仿佛在扒掉她身上的衣服,她感到很不适,狠狠地瞪向他。
阿尔文也很气恼地看着她,仿佛她做错了什么,引起他的怒火。
明明是他突然那么冒犯……
下一刻,她突然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这样看她。
她收起怒容,拽过一把椅子,施施然坐下:“我是下等人,您是上等人,请您先办理入住吧,我在这里候着。”
哼,她不怕被人看,他不想让其他人看见她浑身湿透的样子,那就把他的外套给她啊。
为什么他一副纠结别扭的表情,怎么,对一个下等人产生情愫,很难面对是吗?
15. 第 15 章
阿尔文发现,这个女人真的很擅长三言两语将人置于进退两难的境地。
既然她提到阶级,那他势必不能对一个下等人谦让,允许她在排在自己前面订房间入住。
她那么精明,不可能不知道他为什么那样看她。
他已经提示过她了,她却满不在乎往那一坐,还说这些话,是想干什么?
大发善心,让没见过漂亮女人身体的店老板,开开眼吗?
“要三间房。”他才不要管她。
“你等等,我找找钥匙。”
店老板慢吞吞地翻着柜台上的东西,眼神时不时便往她身上飘,刚刚拿淋雨威胁她时的凶恶,早在跟随他视线,打量过她的身体后消失,变成对她的色欲熏心,和对他的应付糊弄。
阿尔文往左边靠靠,试图挡住她,店老板直接起身走到最左边的橱柜,边假装找钥匙边瞅她。
实在忍不住,他伸手敲敲柜台。
“怎么啦?别急嘛,我这儿平时客人不多,突然找三把钥匙,还真挺难的。”
店老板的手中只有一把钥匙:“哎,另外两把钥匙在哪儿呢?”
阿尔文走过去:“是另外三把钥匙,我要四间房,那个小姐的房费我也出了。”
趁着店老板没反应过来,他将那枚钥匙夺走,转身丢给她。
“这是感谢。”
瑞蓓卡接住钥匙,一时间不知该高兴,还是不高兴。
他的反应并不像她期待的那样,不过能省笔住宿费,她也就没那么遗憾了。
“卡娜,带这个小姐上楼!”店老板嚎道。
她的房间是二楼靠近楼梯的第一间。
刚刚打开门,走进那间狭小的屋子,楼梯便响起阿尔文的脚步声,估计是她一离开,老板就找到了钥匙。
“有热水吗?”
“有,但是不多,如果你想洗澡,大概是不够,我们也没有向客人提供的浴盆。”
“那就用打水的木桶,端盆热水,再拿些毛巾上来。”
女佣退出去,帮她关上门,紧接着,隔壁几个房间被打开,传来他的抱怨声:“你们难道从不给房间通风吗?怎么这么……”
瑞蓓卡坐在扶手椅上,小心翼翼地脱下满是淤泥木质套鞋,精美的缎面高跟鞋,糊满棕色的泥水,已经看不出缎面的图案了。
明知会是如此,但她在看到鞋子面目全非的样子时,还是忍不住心疼。
脱掉缎面高跟鞋,她又去检查丝袜有没有勾丝。
还好,丝袜没有问题,只是清洗的时候要小心。
“热水来了——”
“麻烦你等一会儿。”
她快速脱下一层层的湿衣服,然后又一层层地穿上,只有里层的衬裙没穿,拿在手里。
打开门,看着女佣把木桶放下,她从手袋里掏出几个便士,连同衬裙一起交给女佣:“你帮我把衣服洗出来,要快一点,我没带其他衣服,明天就要穿。”
女佣没想到还有外快可赚,惊喜地拿过衣服和钱,往她身上的湿衣服上瞟:“小姐,你身上的衣服要不要洗?如果要洗的话,我可以借你穿一晚我的睡衣……”
瑞蓓卡想都没想地拒绝了。
印度薄纱和开司米外套村妇哪里洗得明白?否则还要伦敦的那些洗衣店干什么?
也就只有棉质的衬裙,她能放心地交给她。
女佣离开后,瑞蓓卡打开箱子,里面零零散散地放着不少硬币,还有她摘下来的项链,以及一枚散发璀璨光芒的玫瑰造型的胸针。
擦洗完身体后,她钻进被子里,计算起今天的收入。
她在温彻斯特侯爵夫人的义卖会上,卖掉一整箱布克德太太提供的布料,赚到的钱,本该全部捐赠给济贫院,但现在,一部分钱整躺在她的箱子里。
谁叫布克德太太牙疼不能亲自来盯着呢?
她把价格提高了三分之一,多出来的那一部分,被她悄悄放进她在外套里缝的口袋里,后来又装进箱子里。
这一举动的灵感,来自于诺斯菲尔德的厨娘,瑞蓓卡不止一次地看见她往裙子里藏名贵香料,这才知道虽然现在的女装都没有口袋,但可以缝几个暗口袋。
两英镑、两英镑三先令、三英镑、三英镑五先令……
她粗略地数了数,这次义卖会为她赚到差不多六七镑,再加上阿尔文给她的支票。
今天一天,她就赚了十镑还要多,她在诺斯菲尔德当家庭教师的年薪,也不过三十镑。
果然还是上流社会机会多。
她又拿起那枚胸针,在烛火下仔细看了看,这是侯爵夫人赠给她的,以奖励她对本次义卖做出的贡献。
原本准备给最快卖掉东西的人的奖品,是一条紫水晶项链,夫人觉得和她的年龄不搭,临时改换成这枚玫瑰钻石胸针,据说是侯爵夫人年少时的爱物。
胸针的背面,有温彻斯特侯爵的族徽,下面刻着:1814年,纪念为汉普郡济贫院举办的义卖会,保莱夫人赠。
这个东西大概能值几十镑,但她明白,金钱只是玫瑰胸针最不起眼的价值,其背后代表人脉关系,才真正值得她看重。
第二天,她睡到快十一点才起来。
晾在椅背上的裙子,已经干了,外套还有些潮。
她穿上裙子,裹上外套,准备下楼吃饭,顺便找女佣把衬裙拿回来,刚巧这时,传来敲门声。
“小姐,你醒了吗?”
瑞蓓卡打开门,女佣走进来,将一份早餐放到桌子上:“你醒的还真晚呢,我都来敲过两次门了,隔壁那位先生早就吃完饭出去了。”
看着桌子上的吐司煎蛋焗豆子和牛奶,她掏出一个便士:“再给我拿一杯牛奶,我比较喜欢喝牛奶。另外再拿点儿水来,我要漱口。”
“好,正好你的裙子也干了。”
很快,女佣把所有东西都拿过来,她关上门,喝下半杯牛奶,将水倒进剩下的牛奶里,稀释混匀,走到窗边,小心控制着杯子的倾斜度,一点儿一点儿地往窗帘上淋。
虽然她没付钱,但昨晚老板的坐地起价,还有威胁她,要让她去淋雨这些事,她可都记得清清楚楚。
这点儿小小的报复,算是她给老板的纪念。
窗子正对着旅馆后院的马厩,崎岖不平的石板上,有不少大雨留下的清亮的水坑,阿尔文站在马厩外,皱着眉毛,训斥身边的车夫。
在他不远处的马厩里,有匹黑马格外萎靡,似乎是昨晚就有些生病征兆的莉莉丝,价值二百英镑三先令的马,比她的身价都高。
他的眼下带着一圈乌黑,可想而知是昨晚没睡好。
像他那种生来就高人一等的人,从来都是顺风顺水,昨晚的经历估计是他目前遇到的最大挫折。
他肯定住不惯这种小旅馆,窄小昏暗的房间、挥之不去的灰尘味、被烟烫坏的布艺扶手椅,还有难吃的早饭。
就这种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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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老板还敢收每间房两先令,她弄点儿让他寻不到源头的臭味报复他,还是少的。
更别说,昨晚那个泥坑,很有可能就是他挖的。如果那个坑是天然存在的,村民绝不可能放任不管,村子里那么多牲畜,一旦在雨天随便掉进去个什么动物,损失都令人咂舌。
“你昨晚把马牵进来的时候,难道没看见莉莉丝受伤了吗?”
“我不知道,马都是皮尔森检查的。”
“皮尔森,皮尔森,怎么次次都是皮尔森?你别觉得把事情都推到皮尔森身上,能全身而退,当然皮尔森我也会……”
正说着,阿尔文瞥见水坑倒影里旅馆的前楼,忽然有个女人走到窗边,往窗帘上倒牛奶。
她在干什么?是在报复旅馆老板吗?往窗帘上倒牛奶也能叫报复?
他突然笑起来,果然,下等人的愤怒、仇恨,都与他们本身一样不值一提,他们的报复手段也是让人不痛不痒。
忽然窗边的女人注意到他,朝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阿尔文这才注意到,自己的目光已经从水的倒影,挪到窗边的女人,正与她四目而对。
“这件事以后再说,现在我有封信,你赶快骑马送到当地治安官手中,我已经打听过,顺着昨晚那条路走,他住在两英里外的镇子上。”他把信交给车夫。
昨夜,阿尔文睡得很差,他一闭上眼,就会想到今天自己的损失,那个女人固然可恨,但一切事情的根源都来自旅馆老板。
八先令的房费、付给那个女人的五英镑、他沾满泥水的靴子和裤子、给受伤车夫请医生的钱……
他越想越生气,越想越睡不着,天刚蒙蒙亮,他便从床上跳起来,给当地治安官写了封信,要求对方调查旅馆老板坐地起价和路上的大坑的事,否则他将起诉旅馆老板,还要投诉治安官。
他敢发誓,那个泥坑绝对和他有关,即使无关,老板也依靠泥坑获得了不少好处,他也没冤枉人。
在信的落款处,他附上自己的身份:伦敦克林福德律师事务所律师,汉普郡罗姆塞的阿尔文·布克德。
其实如果可能,他想附上更多,譬如布克德爵士重孙、达勒姆伯爵外孙、科沃大法官外甥之类的东西,来彰显身份,但最后,他还是只写了最重要的两条。
这个地方再穷乡僻壤,也在汉普郡范围内,治安官不可能没听说过布克德家,相信他不必多此一举。
瑞蓓卡往窗帘上倒着牛奶,忽看到阿尔文抬起头,笑着向自己,于是下意识地微笑。
她相信自己的表情很友好,甚至是讨好。
可不知道为什么,他看到她笑之后,脸上的笑容立刻垮掉,继续低下头和车夫说话。
她觉得没意思,走回到屋里。
洁白的衬裙,被放在一个棕色托盘上,躺在桌子上。
她拿起裙子,准备穿上,忽听到隔壁房间,那个受伤的车夫打开门出去。
阿尔文和另一个车夫在后院,这个车夫也出去了,她忽然冒出一个好想法。
放下裙子,将它重新叠好,放在托盘里,瑞蓓卡打开门,根据昨晚阿尔文说话声音的方向,走到他的门前。
拜托拜托,一定不要锁门,她握住门把手,轻轻往右拧。
咔嚓,门开了。
瑞蓓卡十分惊喜,端着盛放裙子的盘子走进去,她就知道像他这种人住惯了套房,习惯与佣人同住,让他们看屋子,出门从不锁门。
16. 第 16 章
阿尔文的房间,和她房间的格局,没什么区别,最大的区别是,活动空间相对狭小——他的行李箱太多了,还有一个箱子在地上摊开,占据了很大空间。
瑞蓓卡不敢多看,将衬裙和托盘,放到桌子上,赶紧离开。
她回到自己房间,等着阿尔文回来。
他看到裙子,应该能猜出是她的东西,给她送过来吧?到时候,她就假装是女佣送错了房间。
既然笑容没能发挥作用,那她送给他个大礼物。
阿尔文·布克德明显是喜欢她的,趁着他还没回到诺斯菲尔德,还不知道她的身份,她一定要抓住现在的宝贵时间,让他更喜欢她。
这样一来,等他知道自己是被自己的家庭教师敲诈,一定会生气,但不会那么生气,他喜欢她呢。
等了将近一个钟头,瑞蓓卡才听到他姗姗来迟的声音,紧接着旅馆前的路上,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然后便是人群乱哄哄的声音。
有人噔噔噔地快速跑上楼,还有一个步调较缓慢的声音,跟在他身后。
某个房间的门被轻扣两下。
“先生,信已经送到,治安官伊凡先生很重视这件事,他想见您一面,此刻正在门外。”
派车夫给治安官送信后,阿尔文在村子里转了一圈,出于职业习惯,搜寻能够佐证自己判断的信息。
多多少少知道些关于泥坑的来由后,他准备等回到诺斯菲尔德,再给治安官写封信,附上这些信息。
没想到,治安官竟然亲自来了。
治安官亲自上门,不足为奇,毕竟他告诉了对方他的身份,但谁能告诉他,那桌子上的裙子是怎么回事?
看到桌子上的裙子,阿尔文差点以为自己走错房间。
强忍住拒绝与治安官见面的冲动,他平静地说:“请伊凡先生稍后片刻。”
说完,他立刻拿起裙子,环视整个房间。
来不及思考裙子是从哪来的,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快点把这东西藏起来。
摊开在地上的行李箱,被他快速锁定,他几步走上前,将裙子随意塞进去,扣上箱子,然后照照镜子,理理因为刚刚大幅度动作产生的衣褶。
“请进。”
瑞蓓卡听了半天他们的对话,阿尔文竟然是个律师,她从来没听布克德太太提起过。
好像,布克德太太一直很少提起他?
以布克德太太的性格脾气,和对蕾妮的忽视,估计她对待儿子,也不会多么上心。
治安官和阿尔文,三言两语,便给旅馆老板定下了罪名。
什么程序都没走,作为罪犯的旅馆老板本人,没有任何辩解的机会,他本人甚至可能还不知情。
“伊凡先生,多谢你,达勒姆伯爵和科沃大法官,也会知道你的帮助。”
“真的吗?达勒姆伯爵,科沃大法官,也知道我?”
“我将告诉他们的,有你的帮助,我不必将老板告上地方法庭,节约不少时间……”
瑞蓓卡听见阿尔文将治安官送出来,两人寒暄几句,治安官很快到一楼,找到旅馆老板,以损害他人财物为名,勒令他赔付给阿尔文五十镑,并且出钱修补路面的泥坑。
旅馆老板当即嗷嗷叫起来,说什么也不干。
正专心致志听着热闹,忽然走廊上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她推开门,两个车夫提着箱子下楼,阿尔文走在后面。
阿尔文看到她时,好像有话要对她说。
最终,他看看车夫提着的某个箱子,抿抿唇,什么都没说,从她面前走过。
她立刻意识到情况不妙,跑回去收拾行李。
发生这种事情,势必不能继续在这里待着了,她毕竟也算是受害者之一,万一旅馆老板认为她参与了对他的定罪,回过头来想找阿尔文,找不到,肯定会拿她撒气。
趁着治安官还在这里,老板不敢怎么样,她得赶快走。
清点行李时,她想起自己的衬裙,于是跑到阿尔文的房间。
他离开时没有关门,还没进门,她就看到桌子上只剩下一个托盘,裙子不见了!
见鬼了,真见鬼了。
她打开衣柜,里面也是像托盘一样,空空如也,她跑到床边,掀起被子枕头,撤掉被单,还是什么都没有!
瑞蓓卡坐在床上,绞尽脑汁地思考,这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从阿尔文把治安官弄来这一点看,他的心胸不算开阔,会不会他还因为那五英镑的事记恨她?
她腾地站起来,俯下身子,搜查满是灰尘的床底,然后又跑到窗户那儿,看自己的裙子是不是被丢到布满小水坑的石板路上。
结果,还是一无所获。
她想不明白,既然哪里都没有她的裙子,难不成裙子被他带走了?
可为什么要带走她的裙子呢?
喜欢她?
这不对吧?
他好像还没那么喜欢她,刚才见到她,他什么都没说,直到现在他都没问过她的名字。
难道他是变态?
瑞蓓卡听人说过,上流社会的人都有点儿怪癖,人前衣冠楚楚,背后道德败坏精神癫狂,不在少数,有一类人,就喜欢收集他人较隐秘的物品。
阿尔文会不会是这一类人?
如果是的话,那可太好啦!她正愁该如何拿下他,一旦回到诺斯菲尔德,两人存在的主仆关系,使他们的阶级距离比现在更远,现在她知道了他的秘密,甚至算是有了他的把柄,简直胜券在握!
阿尔文骑马回到罗姆塞。
布克德太太看到突然回家的儿子,有些惊讶,又有些失落,忍不住往他身后看,看是否还有人一起回来。
“你在找什么?”
布克德太太叹口气,坐在沙发上拿手帕扇扇脸。
“我在等我的小蓓姬回来啊——”
“什么蓓姬?”他皱起眉毛。
“哦!你还不知道!”布克德太太激动地丢掉手帕,坐直身子说,“蓓姬是新来的家庭教师,也是我们的远亲,我告诉你,她有双绿眼睛,漂亮的绿眼睛!在我所拥有的朋友里,包括仆人,还没有那种颜色的……”
“绿眼睛?”阿尔文打断她,心中感到一丝古怪,难道最近绿眼睛的女人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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滥成灾,他刚刚与绿眼睛女人分别,怎么还有绿眼睛?
布克德太太没意识到他语气的不对劲,继续兴奋地说:“对对,而且还不是那种常见的绿色,她的眼睛颜色很浓,有时候颜色看起来像猫眼石……”
“布朗特(blunt钝的)小姐长什么样子?”
“浅棕色头发,有点矮,眼睛很大,很有魅力,说起来,她不仅眼睛有点像猫眼石,人也有点像猫,小小的,但是跳起舞来很轻盈灵活,特纳将军才跟她跳过两次舞,就跟我夸赞个不停……”
喋喋不休说半天,布克德太太才注意到儿子的古怪的神色。
“是不是眼镜卡得眼眶痛?我真不理解你为什么要戴这个单片眼镜,现在流行小巧的手持放大镜,你近视又不严重,干嘛时时刻刻戴着这个东西……”
没心情回答母亲,他吩咐女管家:“马车还在一个叫什么顿的地方,车夫记得路,你派人去把马车和皮尔森带回来。还有,登报找一位新车夫,皮尔森我准备辞掉他。”
“对,夏普小姐虽然还没回来,但是你回来了,你快来帮我看看,保莱夫人的信我应该怎么回复,她想邀请我加入温彻斯特市济贫院的董事会,随信还附来几张合同。”
“夏普小姐?”阿尔文莫名其妙想到旅馆里那个女人,这个锋利的姓氏,似乎很适合她。
但是,他记得她的箱子,上面钉着“R&S”,不是“B&S”。
刚刚听布克德太太描述她的长相,他还想着两人的外貌高度重合,极有可能是同一人。
原来不是她。
他就知道哪里有这么巧的事呢……
“对啊,瑞蓓卡·夏普,新来的家庭教师,哪有什么布朗特小姐!”
布克德太太丝毫没注意到他是怎么知道家庭教师的姓,还把它记错的,笑着抱怨起他的怪毛病。
“以前你大学里的教授,见到我总夸你过目不忘,事务所的克林福德先生也说,你几乎能记得卷宗里的所有细节,有几个人知道你对很多事情,即使听一千遍,看到一千遍,也还是一点儿也不记得。”
“那些都是不重要的人,不重要的事,没有必要记忆,我的脑子只对重要的东西过目不忘。”阿尔文慢条斯理地说,心里却掀起惊天巨浪。
瑞蓓卡·夏普,R&S,竟然真的是她,看样子上帝都希望他能报复成功。
“是,是,你只记重要的事,脑子里全是正事,大事。”
阿尔文笑着点点头。
他有些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当她知道自己得罪的人,是她工作所在的庄园的主人,她会有怎样的反应。
后悔向他索要那五英镑吗?
不过,他好像记得那天付给她支票时,她盯着支票愣了一会儿,难道她已经知道他的身份?他的嘴角立刻扯下去。
更不对,布克德太太估计没向她提起过自己的名字,大概她以为他只是布克德家族的远亲吧。
如果她知道他的身份,不可能有胆量收下支票,而且还是那副态度。
她肯定不知道。
阿尔文的心情再次变得愉快。
17. 第 17 章
瑞蓓卡回到诺斯菲尔德时,已经是下午。
回来的路上,她在脑海里模拟过无数次与阿尔文再见时的场景,猜测过无数种布克德太太看出她对阿尔文献殷勤时的反应。
然而在消失一整天之后,回到庄园,迎接她的只有蕾妮。
罗姆塞的商店来了新货,布克德太太刚刚乘着马车,去镇上购物,阿尔文带着一大堆仆从,正在外面巡视林场,最近经常有人跑到诺斯菲尔德偷猎,或是偷木材。
她有些失望,原本她还想让布克德太太看看她外裙上的泥浆,看看她有多狼狈,从而彰显朗弗罗夫人和小姐将她抛弃的行为,有多恶劣。
拿捏不准布克德太太什么时候回来,她不可能一直穿着这条脏裙子,等布克德太太回来。
昨夜在伊文顿的小旅馆里,她没洗成澡,总觉得头发上有股难闻的雨水味,于是吩咐女佣打水,然后上了三楼。
三楼的走廊很长很暗,只在尽头有两个窗子。
瑞蓓卡的房间位置很好,位于整层楼最中间的位置,那里还有布克德太太的房间,已故的布克德先生的房间,差不多只有本庄园的主人,才够资格住在那片位置。
原本她的房间在二楼,自从那晚,她以拿书为借口闯入宾客们的所在地,并且成功得到部分人的认可后,布克德太太就让她搬到现在的房间。
紧挨着蕾妮的卧室,与阿尔文的房间正对着,这个房间曾是布克德太太的弟弟,利安德尔少校习惯住着的房间。
据女管家詹金森太太说,利安德尔少校几乎在这里度过整个童年,和部分的青年时光。
她搬进去的时候,房间里还存放着利安德尔少校的很多东西,仿佛他离开这里的时候非常着急,很多东西都没来得及带走。
布克德太太似乎不知道这件事,她下令叫她搬进去的时候,半句都没提里面的东西该如何处理。
佣人们也毫不知情,他们打扫房间时,大概从没敢拉开过那些抽屉。
她也是在收拾自己的东西时,才发现很多抽屉里,还保留着上任主人的物品。
等待女佣送水上楼上,她随手翻出一只怀表把玩。
怀表是白金的,上面镶着惠特比黑玉①,外面围着一圈女人的发辫,与表盘相对的盖子内部,有张漂亮女人的画像。
画像中的女人身边围着两个小天使,很明显,这只怀表是表示悼念的物品。
除了怀表这类东西,屋里还有一个大书架,摆放着很多书,瑞蓓卡感到很惊奇,在她的印象中,军人爱读书的并不多。
特别是从房间里利安德尔少校的画像来看,他一点也不像读书人,布克德太太也提过,她的这个最小的弟弟,曾经被多所大学退学。
“夏普小姐,您的水准备好了。”门外的声音打断她的思路。
阿尔文骑马带人巡视完林场,刚刚驱马走出树林,便看到一辆公共马车从马路上扬长而去。
马车的顶上坐满了人,有个穿白裙子的小个子女人,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的,几次伸手想去拢拢头发,抬起手又快速把手按回到裙子上。
他一下子想起箱子里的那条衬裙。
“驾——”
回到庄园,詹金森太太瘦长的脸上,露出忧愁的模样:“阿尔文先生,夏普小姐回来了,但她的情况似乎很糟糕,她说朗弗罗小姐把她丢下了。不知道布克德太太知道这件事后,会不会影响布克德家与朗弗罗家的友情……”
“你不要跟我说这些,我无意干涉母亲对待朗弗罗家的态度。”
阿尔文很不解。自从老勋爵去世,朗弗罗家的情况一天不如一天,什么时候他母亲做事,还要看朗弗罗家的脸色?
“前几日,太太请人吃饭,朗弗罗先生的言语中,透露出想参加这次选举的意思,朗弗罗先生的一位表舅,想要提携他,前提是他需得先成为国会议员。”
罗姆塞是个很大的镇子,在下议院中占据两个席位,他父亲买下诺斯菲尔德庄园时,也有过从政的打算,只可惜两只个席位都被人占了。
朗弗罗家在这片土地上经营了两百年,即使如今落魄,仍有余威。
老朗弗罗勋爵一直占据着议员的席位,而另一个议员是特纳将军。
老勋爵去世后,朗弗罗先生继承准男爵封号,他没有借助父亲的威名,参加选举,却巴结布克德太太,成为牧师。
由此一来,另一个下议院席位,一直不断被人们争抢,差不多每年都是不同的人当选。
朗弗罗先生之所以不参加选举,不是因为他不爱慕名利,喜欢传道,而是因为当国会议员,是件很耗费钱财的事情。
这个表舅的“提携”,阿尔文猜测,很大可能是指金钱上的帮助,毕竟他从没听说过朗弗罗先生有什么当权的亲戚。
“如果母亲因此大发雷霆,我会适当地劝她,不过我并不认为朗弗罗先生能成为议员。”
怀着一些心事,阿尔文短暂忘记瑞蓓卡的事情,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去查查朗弗罗先生口中的表舅。
既然是准男爵的亲眷,《名流录》上大概有记载他的身份。
《名流录》、《名流录》……这本书放在哪儿来着?好像不是在藏书室里。
藏书室在一楼,阿尔文的房间在三楼,嫌弃每次下楼拿书麻烦,他在自己的房间里摆放了许多书柜。
慢慢的,他房间的书柜也放不下了,刚巧利安德尔因为那件事,离开了英格兰,对面的房间空出来,他便把一部分书放到那里。
《名流录》这类没那么常看的书,似乎是放在那里?
瑞蓓卡在水里泡了很久,直到她觉得水开始变凉,才从水里站起来。
哗啦一下,水从她的肩膀淌到胸部、大腿,而后再次没入水中。
水声消失,卧室的大门突然毫无预兆地打开,她完全来不及躲避,看清楚来者后,她下意识想拿手遮挡的动作,被大脑强势地阻截。
就这样,她浑身赤裸,双手垂在腿侧,面对着门口的人。
阿尔文进门时,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脸色有些凝重,接着,他那双颜色稍显淡漠无情的眼睛,有几秒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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彻底变成了玻璃珠那样呆滞,像是玩偶眼眶中永远不会转动的眼珠,只能盯着一个方向看——她的方向。
瑞蓓卡站在原地,与他僵硬的对视,她感到自己的脸有些发热。
她是感到有些羞耻的,但事情已经发生,她顾不上羞耻,满脑子只想着该如何因势导利,让形式更有利于她。
尖叫?躲到浴缸里?让他滚出去?这些反应好像有点太普通。
邀请他来一起洗澡?什么东西,这太夸张了,他一定会很鄙夷。
僵持几秒钟后,她慢慢的缩回到浴缸里,胳膊撑在浴缸边沿上。
“好巧,你住这里吗?”
突然之间,他从刚刚那种愣神状态中恢复,睫毛剧烈颤动,皮肤快速爬上一层淡红色。
像是突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一样,他受惊地后退几步,身体有些晃动,顾不上站稳,立刻逃一般地打开门离开。
砰得一声,门代替两人承担了此次相见的代价,发出沉重的悲鸣。
走出房间,阿尔文重重地喘了两口气。
看着两边长长的走廊,一时间,他竟不知道自己该往哪走,该去干什么。
设想过很多种与她再见的方式,也想过她发现自己身份后的悔不当初,唯独没想过会以这样的方式再次与她见面!
想到刚才的场景,他立刻向左右望去,发现走廊里只有他一个人,才意识到他现在不该继续待在她的门口。
那他该干嘛呢?
对,他是上楼来找书的,刚才什么都没发生,她一个女人,都没什么反应,他还纠结什么呢?他该去接着找他的书。
没有《名流录》,卧室的书架上应该还有其他的替代品,可以去找找看。
抱着这种想法,他推开自己卧室的门,慢慢地走到床边,坐下,身体直直地往床上一倒。
如果阿尔文的大脑还能正常运转,他大概会发现,自己这种状态,就是传说中的失魂落魄。
可惜他的大脑只有小部分能运转,那是极小的一部分,叫做瑞蓓卡·夏普。
他躺在床上,一股植物的芬芳气息,将他包围。
那是一股很熟悉的味道,来自枕头里的干花,但是现在他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这种植物叫什么。
他僵硬地坐起身,拽过枕头,很粗暴地拆下枕套,枕芯有些透的细白布,隐隐约约露出布料下的淡紫色。
是薰衣草。
薰衣草的味道,那天晚上他在小旅馆见到她时,她头发上某种味道,原来来自这里。
他想起来了,诺斯菲尔德庄园的习惯,往枕头里塞薰衣草助眠。
剩下的几种味道是,肥皂和杏仁,肥皂是拿来洗头发的,杏仁味应该来自杏仁油,常用来养护头发,照理说,这几种味道都很普通,不至于给人留下多么深刻的印象。
但他现在再闻到薰衣草,只能想到她,甚至就在这短短的几分钟里,薰衣草的味道似乎变了。
记忆与现实的界限逐渐模糊,枕芯散发出来的,不再是薰衣草的味道,而是她的味道。
18. 第 18 章
瑞蓓卡刚刚走出房间,一道声音从她耳畔响起。
“这是西蒙的房间。”
年轻人的声音又冷又傲,她顺着声音望过去,阿尔文靠在走廊墙壁,距离她的左肩只有十几厘米。
她捞起一小缕头发,用手指卷着玩。
“因为我占了利安德尔少校的房间,还有你付给我的五英镑,所以你用进房间不敲门报复我?”
阿尔文散漫地看着对面,没有看她,没有回答,戴着单片眼镜的侧脸,没有任何表情的掩饰,暴露出冷漠的底色。
瑞蓓卡突然觉得事情有些超出想象。
刚刚他看到自己洗澡时的愣神和惊吓,不似作伪,她以为打破了他冷淡的面具,没想到只有几秒钟而已。
如果那样赤裸相对,也只能勉强做到这个地步,那她该做到什么程度才能拿下他?
她稳了稳心神,绕到阿尔文身前,侵入他的视线范围。
“伊文顿的旅馆女佣,把我的裙子误送到你的房间,时间就在你离开前,后来我和女佣再去你的房间找裙子,什么都没找到,你见过那条裙子吗?”
“没有。”阿尔文面不改色地矢口否认。
“那你待在这儿,是想跟我说什么呢?”她刚刚洗完澡,平常苍白的脸颊,在此刻洋溢着几缕红晕,碧绿的双眼像是浸过水,湿漉漉亮晶晶。
被她身上洗澡后的余温,烫得有股想离开的冲动,阿尔文迫使自己直面她的热情,冷笑一声。
“西蒙是我母亲最小的弟弟,一直最受我母亲的喜爱,你才来到诺斯菲尔德几天,能住进这间屋子,想必费了不少心机吧?”
瑞蓓卡警觉:“你要干什么?”
“当然是尽儿子和哥哥的职责,认真调查你的背景。”
“你要调查我,又何必通知我呢?是想报复我,希望我在听到这句话后,后悔不已?”
调查?瑞蓓卡有些紧张,她现在的地位,只有一小部分源自她的努力,更多的来自母亲昂特勒夏女伯爵的贵族身份,如果没有蒙默朗西家族后裔的名头,布克德太太特纳将军等人,绝不会像现在那么抬举她。
但还有种情况,比没有这个高贵的头衔更可怕。
一旦他们知道昂特勒夏女伯爵,流落英国后,靠跳芭蕾舞谋生,绝对会极大地损害他们对这份贵族血脉的感情。
别说继续跟罗姆塞的众人交朋友,连家庭教师的职位,都不一定能保得住。
她是绝对经不起查的。
瑞蓓卡笑笑,试图把话题变得暧昧:“我还以为经过刚刚的事情,我们的恩怨已经两清。”
“与某天突然辞退你相比,提前通知你,让你生活在达摩克利斯之剑①下,整日惴惴不安,更符合我对报复这个词的认知。”
布克德太太回来,看到瑞蓓卡终于回来,简直比见到儿子回来还要兴高采烈。
“哦哦,我的小蓓姬,你怎么才回来?温彻斯特是不是很漂亮?一定是朗弗罗夫人和朗弗罗小姐要留在那儿多玩一天,你也跟着留在那儿玩了?”
瑞蓓卡将自己被朗弗罗家抛下的事,添油加醋地说一遍,又流下几滴虚假的眼泪,布克德太太立刻表示,明天为庆祝阿尔文回来举办的舞会,绝不会邀请朗弗罗一家。
“妈妈,朗弗罗先生是我的大学同学,我还想见他呢。”
阿尔文瞥瞥那个女人梨花带雨的模样,心中很是轻蔑。
说她聪明,好像有时候确实挺聪明,但有时候又很蠢。
寻常小姐被人抛下,不得不在雨夜独自乘坐公共马车,哭成这样很合理,她这种敢和旅馆老板吵架敢勒索陌生人的女人,就是被人抛弃到战场上,都能完好无损地逃回来,绝不掉一滴泪。
如果剩余的力气多得没处使,她只会破口大骂,而不是哭泣。
难道她有底气认为他不会拆穿她?
阿尔文想了想,好像他确实没打算拆穿她。
关于伊文顿两人相遇的事,瑞蓓卡没有提起一个字,两人都十分有默契地没告诉布克德太太。
第二夜的舞会,朗弗罗一家还是来了,包括前天在温彻斯特说要去伦敦住几天的朗弗罗母女。
瑞蓓卡昨天听到阿尔文要调查她的惶恐,已经完全消失。
在被阿尔文告知的当晚,她便给平克顿小姐寄去一封信,警告对方不要随意向外人透露她的出身。
“如果人们知道我的母亲是个歌剧女郎,名声受损的不止我一个人,平克顿女校曾有个出身低劣的教师,这样的事情一旦宣扬出去,对贵校并没有什么好处。我在贵校任职三年,三年里所有曾受我教育的学生,他们的家长知道这件事,一定气冲冲出现在校长办公室里,脱下手套,砸到您的脸上②……”
处理完这件事,她心里只剩下激动。
马车声音从六点开始络绎不绝,罗姆塞是个大镇,够格参加舞会的人家,足足有五十多户,规模一点儿也不输给伦敦的舞会!
她穿上爱米莉亚赠给她的粉绸晚装,任由女佣摆弄她的头发,心里盘算着需要结交的人的数量。
临出门时,她小心翼翼地戴上温彻斯特侯爵夫人赠给她的胸针,这枚胸针与她的服装并不怎么搭,但她很需要它的帮助。
已经是昨日黄花的蒙默朗西家族和昂特勒夏伯爵,带给她的助力,怎么比得上正得势的温彻斯特侯爵?虽然她与侯爵夫人交情不深,但只要适当进行一些语言的修饰……
女佣推开门,她一走出去,对面的门也跟着打开,阿尔文走出来。
不同于之前的旅行风衣和昨天的狩猎装,精良的蓝色礼服和礼帽,搭配上单片眼镜,更切合他藏在文质彬彬下的冷傲气质。
阿尔文瞥瞥她,不情不愿地摘下帽子,向她行礼,伸出胳膊。
瑞蓓卡面带笑容地回礼,像是完全忘记之前的恩怨和他的报复,很自然地挽住他的胳膊。
“阿尔文先生,你怎么没下楼迎接客人?”
“我母亲收到一封信,我的小舅舅西蒙,要回来休假,她倒在我的怀里激动得差点哭晕过去,把我的礼服弄得全是眼泪,我不得不上楼换衣服。”阿尔文的神色有些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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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利安德尔少校已经出国七年,布克德太太如此激动,是人之常情,客人们不会计较的。”
瑞蓓卡以为阿尔文是因为布克德太太的失态不高兴。
对于利安德尔少校本人,她一点儿也不感兴趣。
人们都说那些驻扎在海外的军人,风吹日晒之下,老得特别厉害,在她眼中,利安德尔少校,大概是个与特纳将军差不多的人,军衔还不如将军高,完全不值得入她的眼。
舞会的第一支舞,她是与特纳将军一起跳的,第二支舞的舞伴是朗弗罗先生,后面几支舞也都有舞伴,唯独少了一个人。
直到中场休息,阿尔文一直在跟别人跳舞,完全没关注她这边的情况,连一个眼神都没有。
注意到她一直关注阿尔文,朗弗罗先生有意无意地,不断提起阿尔文在大学时的情况,把他夸得像是百年难遇的天才。
阿尔文比朗弗罗先生小四岁,两人却同时毕业。
二十岁修习完法律,进入伦敦最著名的律师事务所,确实算是天才。
朗弗罗先生的意思,瑞蓓卡很明白,他无非是想让她爱上阿尔文,放弃特纳将军,为朗弗罗夫人减少一个对手。
她虽然暂时没有嫁给特纳将军的念头,但不会主动放弃任何人。
不过朗弗罗先生此举,也不是全无意义,她借着这个机会,打听到不少阿尔文的事情,知道他喜欢古典文学,还曾在报纸上发表过长诗,在学校里很受欢迎,朋友众多……
但这些都不是她最感兴趣的,她最感兴趣的是布克德家族,究竟有多少财产。
她打听出朗弗罗先生作为教区长的薪水为四百镑,按照什一税③的标准计算,诺斯菲尔德每年的收入大概是四千镑。
阿尔文和布克德太太各有一辆四轮马车,庄园里还有一辆敞篷四轮马车,以及一辆双轮轻便马车,每年光养这些马车的花费,都不止两千镑。
再加上阿尔文在伦敦的花销,布克德太太请客的花费,四千镑似乎远远不够。
看样子,布克德家应该还有其他产业。
“夏普小姐,阿尔文先生回来之后,你们两个还没跳过舞对吗?”特纳将军始终注意着她,见她对阿尔文如此在意,朗弗罗先生又不停地称赞阿尔文,他选择釜底抽薪,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阿尔文大概率看不上她这样没嫁妆的小姐,他要让她明白这一点,让她死心。
“特纳将军,您这样问,难道是想将我引荐给他?”
瑞蓓卡刚说完,特纳将军朝她伸出手,她欣喜地挽住他的胳膊,一同往阿尔文的方向走去。
“阿尔文先生,不知道你的下一支舞有没有选定舞伴?”特纳将军一边说,一边看看瑞蓓卡,意思非常明显。
阿尔文脸上带着微笑看着将军:“我已经邀请朗弗罗小姐。”
不远处的朗弗罗小姐听到这话,漂亮的脸蛋儿,一瞬间有些错愕,但还是很快反应过来。
她走上来挽住阿尔文的胳膊:“下一支舞马上就要开始,我们赶紧过去吧。”
19. 第 19 章
“你看见她这个样子,就知道我在信中的描述一点也不假。”
阿尔文浅笑:“我倒觉得信里的描述有些夸张,无论怎么看,夏普小姐都是个无名小卒,不足挂齿。”
据他的观察,瑞蓓卡看上去还挺受欢迎,但那不过是她营造的幻象。
碍于出身,人们没那么接受她,更没多么喜欢她,只是她足够讨喜,又热情洋溢,能将人们对她的三分喜爱,营造成自己十分受欢迎。
其实认真看看,便能看出,有几个人真正拿她当做地位平等的朋友呢?
无论男人女人,都把她当做是种赏心悦目的消遣,包括特纳将军在内。
朗弗罗小姐在信里写,特纳将军被她迷昏了头,他半点儿都没看出来。
特纳将军是个足够成熟理性的人,他认为,将军至多拿她当做一个备选项而已,除非没有更好的选择,否则将军绝不会轻易向她求婚。
不过,他还是打算解决掉她。
不管她是不是蒙默朗西家族的后裔,也不管她有什么目的。
朗弗罗小姐皱皱眉:“你打算放任她在罗姆塞搅弄风云?”
“搅弄风云?”他讶然失笑,“真没想到她能得到这么高的评价。”
“难道她还做得不够?还不够张狂?非得等到我们不得不与女佣、马夫共舞时,才称得上翻天覆地吗?”朗弗罗小姐捏着扇子的手捏得关节有些发白。
“你说得很对,她确实很张狂,锋芒毕露,像个时刻准备粉墨登场的女舞者,鼓足劲想用她的魅力在上流社会进行狂轰滥炸,考虑到她姓夏普(sharp锋利的),不懂得收敛锋芒很正常……”
阿尔文说到这儿时,朗弗罗小姐的脸色已经变得非常难看,满脸都写着对他答非所问的不爽。
他其实可以告诉她,他很快能解决掉瑞蓓卡的问题,但他一点儿也不想说,不想让她觉得是她的那封信或是建议,产生了作用。
他讨厌朗弗罗小姐的那副臭架子,身无分文,谁在乎她的父亲和哥哥是不是准男爵?
顶着朗弗罗小姐不悦的目光,他继续说:“不知道特纳将军是否会娶她,反正最近无事,伦敦那边没有案子,我可以待在家里看好戏。说不定会有别的发展,你哥哥对她也挺在意的。”
朗弗罗小姐用鼻子哼哼两声:“你也挺在意她的,虽然是负面的。”
两人来到舞池,跟随众人排成男女两列,面对面站好。
瑞蓓卡姗姗来迟,身边的男伴已经换成罗姆塞民兵团的团长,兰斯上校。
她站在队列最边上往里望,小小的个子,挤在一众人中,显得很渺小。
“上校,我想在人群中跳舞。”
声音甜腻做作,却带着莫名的可爱,聪明漂亮懂分寸的人,做作时也不显得矫情,反而彰显情调风趣。
他忍不住看向她的眼睛,绿眼睛不仅像设想中的一样,充满情调,还带着某种狡黠,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兰斯上校点点头,目光望队列中间飘,停在他身边的某位民兵团军官身上。
下一秒,那位军官带着舞伴离开他身边的位置,走到兰斯上校身边小声说了什么。
当开场舞的曲子响起时,兰斯上校已经取代刚刚那位军官的位置,站在他身旁,瑞蓓卡站在他斜对面,朗弗罗小姐的旁边。
按照双纵队型乡村舞的跳法,每跳几个节拍,都要与身边的人互换舞伴,他最终还是要挽住她的手。
与朗弗罗小姐共舞的部分,非常短暂,快得出奇。
一眨眼的功夫,他握住了瑞蓓卡的手。
她的手在他手中显得非常小,但比她那小小的个子来说,这双手并不小。
那是一双很柔软的手,软的出奇,仿佛轻轻用力,就能捏碎她的骨骼,像他能轻而易举地碾死她一样,他也是这么打算的。
所谓的调查,只是走个过场,无论结果如何,他都打算辞退她,不帮她写推荐信,差不多足以断绝掉她大部分的正经生路。
这个年头,好工作基本上不在市场流通,家庭教师作为女性职业的最高选择,往往只有内部人员互相推荐。
一个被莫名辞退,没有推荐信的小姐,没可能换个地方继续当家庭教师,除非她到美洲到印度去。
她会沦落成什么样呢?
阿尔文差点踩上瑞蓓卡的脚,还好她足够灵活,及时调整舞步,也带动他重新跟上音乐的节拍。
“如果我踩坏你的舞鞋,五英镑足够赔偿吗?”
瑞蓓卡被问得一愣,舞步依旧跟随着曲子,但当她反应过来时,脚步反而变慢,轻轻踩了他一下。
“不需要五英镑,我会记得像现在这样踩回去的,先生。”
阿尔文还想说些什么,紧握着的那双手,突然从手中滑脱。
舞伴又换了回去。
这次与朗弗罗小姐共舞的部分,变得非常慢。
“夏普小姐现在居住的房间,在我心中,是诺斯菲尔德最好的房间,虽然窗户开向庄园的后方,但那几扇窗户特别宽敞,将庄园后面的湖泊和树林一览无余。”
回想着刚刚与瑞蓓卡的舞,他觉得她很具备舞蹈天赋。
等离开诺斯菲尔德,又找不到其他工作,她还可以去跳舞剧。
凭借她的本领,随便傍上一个人,当他的情妇,远比现在借着祖先的虚名,拼命往名利场挤,要简单,也更适合她那种卑贱的人。
“我以前就住在那里,对那里了如指掌,虽然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但我对于它依旧记忆深刻。说实在,以前利安德尔少校住在里面,再合适不过,现在她住进去,真是叫人难以忍受。”
“听说利安德尔少校马上要回来,夏普小姐是不是该物归原主,将卧室还给他?”
面对朗弗罗小姐的喋喋不休,阿尔文很头疼,早知道他还不如一开始答应下特纳将军,与瑞蓓卡跳舞。
这种想法刚一冒出来,立刻被他按下去。
“我想你大概想物归原主得更彻底些,直接把房间归还给最初的主人。”
朗弗罗小姐沉默半天,才说道:“那当然。”
终于他又握住了瑞蓓卡的手。
她微微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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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出汗,苍白的脸颊,暂时没有变红,却因为汗水折射的烛光,色彩变得很柔和,富有光泽。
那充满愉快的流动着的绿色,更是不得了。
他不想被她的眼睛诱惑,但两人几乎像是环抱着彼此——瑞蓓卡故意靠近他,已经超出正常舞蹈的范围。
两人离得那么近,他又不是对她全无好感,怎么能抵抗住诱惑呢?
再次换回舞伴时,阿尔文已经决定,同意让母亲为她写封推荐信。
对于自己可耻的退让,他一点也不以为意。
瑞蓓卡站在他胸前时,只到他的肩膀那么高,是那么瘦那么小,尽管行事作风和人品不佳,但她看上去那么可怜,他不该把事情做得太绝,只是辞退她就好。
这一支舞,因为有朗弗罗小姐的存在,变得格外慢。
他不得不痛苦得熬很久,才能重新揽她入怀。
不知道为什么,瑞蓓卡跟兰斯上校跳舞时,总是妙语连珠,咯咯笑个不停,轮到他们两个跳时,她却不说话了。
她只是费力地仰起头,脖子像是被人掐住,往上卡着她的脑袋一样,即使是感到痛苦,感到窒息,她也要抬头看着他,像是中了魔咒,带着笑意,如痴如醉,渴望地看着他。
阿尔文没有任何聊天的想法。他放任自己贪婪地注视着她,反正他马上会辞退她,这造不成什么危险,他的感情也是。
他拼命地控制住想握住白皙的脖子,吻上她仰起的脸的冲动。
那角度一定合适,他们能吻到天荒地老。
两人默默地跳完半支舞。
瑞蓓卡依依不舍地看了他一眼,重新揽着兰斯上校离开。
当看到她笑盈盈地回到其他人的身边,表情没有半点不适,熟练应付起各形各色的人,一股巨大的愤怒突然笼罩他。
她骗了他。
她骗了他!
他竟然那么容易上她的当,轻易允许自己的情绪,任由她调动!
甚至对自己要辞退她的决定,感到有些抱歉,甚至对她的出身产生一些惋惜——如果她是个富家女或权贵的女儿,只要对他有一点点儿哪怕是微不足道的用处,他大概都能说服自己,去追求她。
然而现在,他发现一切都是假的。
她对他全无用处,他倒是能助她平步登天,所以她才肯装模作样,仿佛她多么痴迷他似的!
一个如果有必要的话能爱上所有男人的人,他绝不会怜惜她。
舞会结束的当晚,阿尔文写了封信,命令他的贴身男佣伦恩结束休假,立刻回来,并且要求他到平克顿女校,调查有关瑞蓓卡的一切,最好由平克顿小姐出具一封信。
写完信,他瞥瞥床边的一个箱子。
自从那天从什么顿回来,那个箱子始终未打开,他不让佣人们收拾,如果让他们看到里面有条裙子,还不知道怎么往外说。
只有伦恩来处理,他才能放心。
处理掉裙子,处理掉她,顺便将这份不光彩的感情,也一起处理掉。
他无法解决面对她时的感情,难道还解决不了她吗?
20. 第 20 章
伦恩先生双手端着盛放信件的银托盘,微微弯腰奉上。
“据平克顿小姐所说,夏普太太生前是位歌剧女郎,夏普先生曾经在平克顿女校担任图画教师,后者是个酒鬼兼赌徒,至于蒙默朗西家族后裔、昂特勒夏女伯爵等说法,平克顿小姐所知甚少……”
阿尔文拿起信,正准备拆开,听到他的话,将信丢回到银托盘上,发出啪的一声。
“歌剧女郎,图画教师?”他挑挑眉,“还真是超乎想象啊。”
“平克顿小姐希望您辞退此人时,尽量不要牵连平克顿女校,因此她不肯写信承认夏普小姐有关的事,我稍稍恐吓一番后,她才拿出这封夏普小姐最近写给她的信,我已经检查过,基本上能够佐证以上那番说辞。”
瑞蓓卡写给平克顿小姐的信?
他再次拿起信拆开,果然里面的落款是瑞蓓卡·夏普。
时间是两人回到诺斯菲尔德,他说要调查她的那天。
瑞蓓卡的字写得很好,漂亮圆润的花体字,在每个字母快要结束处,展露一点点笔锋,文法也很通,威胁起平克顿小姐,也是有理有据。
可惜她的地位太低、影响力太小,否则的话,她的威胁说不定会奏效。
不过依旧是无用功,伦恩先生成为他的贴身男佣前,曾经在军队中服役,后来还当过侦探,即使平克顿小姐有心为她守口如瓶,伦恩先生也有的是办法。
放回信件,阿尔文走到行李箱前,将那条存放已久的裙子拿出来。
由于与他的衣物长时间挤在这个封闭箱子里,裙子沾染上了他的气息,他心里那股迫切想丢掉它的感觉,突然发生极细微的改变。
借住在他的箱子这么久,现在又沾上他的气味,某种程度上,这条裙子算不算是他的物品?
“把这个处理掉。”
伦恩接过裙子,大概是出于职业素养,他什么都没说,但他的眼神已经暴露他的所有想法。
满布皱纹的眼周,因为眯眼的动作变得更加皱皱巴巴,小小的眼珠在裙子和阿尔文身上不停游移。
“你放心,我和她什么关系都没有,你尽管处理这条裙子,我不会哪天突然后悔。”
如果其他佣人敢拿这样的眼神看他,他保证自己会大发雷霆,但伦恩不仅是个佣人,更是他最忠心耿耿的得力助手,能在工作上帮到他。
阿尔文漫不经心地将信封折回去:“一会儿我将告诉布克德太太这件事,辞退她。”
“我想向您请示一件事。”
“说。”
“请允许我把裙子叠起来,藏在我的衬衫里,带到地下室的厨房中烧掉。”
“藏在衬衫里?”他看向伦恩的衬衫,“里面有隐藏的口袋?”
“没有。”
“难道你不觉得这样做很奇怪吗?把女人的裙子,塞到你的衣服里,贴近你的皮肤?”
阿尔文忍不住皱起眉毛,说到最后,他被恶心得,直接从伦恩先生手中夺回那条裙子。
“是很奇怪,但除此之外,没有更好的办法。”
伦恩无奈地看向自家主人,阿尔文正看向手中的裙子,神色镇定,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下一秒,他径直走向窗户,将裙子丢下去。
“你现在下楼,把裙子拿到树林里埋起来,不许塞进你的衣服里,如果有人看到,你就说这是你的裙子,或者随便扯个谎。”
丢掉裙子,阿尔文像是卸下重担,对待伦恩的说话态度都轻快不少。
对此,代替他背上重担的伦恩,已经心情沉重得无法开口答应这个艰巨的任务。
伦恩点点头,五十岁的老腿迈得飞快,生怕晚一步被人发现,他就得按照主人的安排,告诉别人这是他的裙子。
瑞蓓卡早起陪蕾妮出去散步。
心中估算着布克德太太差不多该醒了,催促蕾妮回去,她还要到布克德太太的房间,帮她选今天白天的衣服首饰,侍弄头发。
上楼时,有个长得有些脸生的男佣,急匆匆地从她和蕾妮身边走过,都没顾得上对她们行礼。
“这人是谁,怎么从来没见过?”
“他是伦恩先生,我哥哥的贴身男佣,伦恩可厉害了,他跟着部队去过很多地方,锡兰、冈比亚、几内亚……”
这样厉害的男佣,之前从未见到,现在突然出现,会不会和她有关。
阿尔文不是说要调查她吗?
来不及细问,她将蕾妮交给女佣,步伐飞快,赶到布克德太太的卧室前敲敲门。
“请进。”
推开门,看见里面只有布克德太太和她的贴身女佣,她稍微松口气,立刻堆起笑容:“太太,您昨夜睡得一定很好吧,今天看上去格外容光焕发呢。”
“蓓姬,你说得没错,我现在觉得好极了,自从知道我最小的弟弟西蒙要回来,我睡得一天比一天好。”
“我猜利安德尔少校大概也这样儿,高兴得能吃能睡,盼望着养足精神见到您!”
她一边笑盈盈地与布克德太太说话,一边走上前挤开布克德太太的贴身女佣,并从对方手中夺下梳子,帮布克德太太轻轻按摩起头皮。
“还能吃能睡呢!按照他给我写信的时间,他现已经坐了一段时间船了,坐船最熬人!哎,不过这都是次要的,你知不知道我现在最担心什么?”
“大概是担心利安德尔上校见到您的容貌一点儿都没变,对比之下,感到心里不平衡吧?”
在海外驻地待久了的军官,都是一副风吹日晒得可怜巴巴的样子,皮肤红皱皱地耷拉下来,没过几年就老得不能看,这是人所共知的事情,也是布克德太太这几日长吁短叹的主要内容。
“我确实很担心他会变得难看,毕竟已经过去七年,谁知道他现在是什么样子呢?但我一直没告诉朋友们,我的最大担忧……”
说到这儿,布克德太太的声音变得很小,她心领神会地侧耳靠上去倾听。
“……你知道的,我喜欢长得漂亮的人,西蒙以前挺好看的,长得还特别像我,我对待他简直比对亲儿子还好,把他当做亲儿子一般疼爱许多年,他对待我也像母亲一样敬爱。”
“我真担心发现他真的变丑后,影响我对他的感情,当他回到阔别七年的故土,见到如同母亲的我,却发现我嫌弃他衰老憔悴的模样,该有多伤心?我知道我不该嫌弃亲人,但我对丑人向来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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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好态度,我真怕我控制不住自己——”
正认真倾听着布克德太太的烦恼,门忽然被敲了几下,阿尔文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母亲,我有一件事想跟您商量。”
“进。”
瑞蓓卡挺直身子,布克德太太收回说悄悄话时捂着嘴的手。
阿尔文一进门看到的便是这样的场景,布克德太太正襟危坐,瑞蓓卡假装忙着梳理布克德太太已经梳好的头发,布克德太太的贴身女佣,站在角落里,愤愤不平地盯着抢走她工作的瑞蓓卡。
“我想跟您单独说话。”
女佣率先出门,瑞蓓卡慢吞吞地跟在后面。
“说吧。”
他把信递给布克德太太,随后打开房门,看见瑞蓓卡和女佣果然离开,才道明来意:“我们得辞退她。”
“虽然瑞蓓卡几乎能完全代替琼斯小姐的工作,但我觉得也不必辞退她吧?”
布克德太太一时间没搞明白辞退谁,还以为他想辞退她的贴身女佣,直到她看清楚信的内容。
“哦哦多么有意思的一件事,我的小蓓姬果然非同凡响,我就说看着她身上的那股劲,不像普通家庭培养出来的淑女,原来竟然是这样!”
她拿着信笑个不停,差点笑岔气,好不容易平复下来,发现阿尔文正很不悦地看着她。
“平克顿小姐敢向您推荐这种人,确实很有意思,但我们不能接受她,如果人们知道蕾妮的家庭教师出身如此低贱,她的名声将受到很大影响。”
“只要我们不说,没人知道这件事,有个跳舞剧的母亲,赌徒父亲,先天条件如此差劲,夏普小姐能走到这一步,成为家庭教师,出现在我们面前,多么不容易,干嘛为难她呢?”
“哎,不知道她在学校里学习时得要多努力,平克顿女校又那么难忍受。”
阿尔文从来没思考过,她像个淑女一样漂亮体面地出现在他面前,要付出多少努力。
布克德太太突然点破这件事,他愣了愣神,但下意识反驳说:“她的品德很可能有问题,绝不会安安分分地当家庭教师。”
“那就让她当做朋友留在我身边吧,给蕾妮重新找个家庭教师。”
“没有工作约束她,她将有更多精力,花费在罗姆塞的男人身上,这样更会出问题。”
她不得不承认,阿尔文说得对,瑞蓓卡确实喜欢沾花惹草。
但人品是人品,能力是能力。
“不如让她当我的私人秘书吧,正好有她帮忙管理庄园,你不必每个月回来打理庄园,我也不用再为这些烦琐的事情发愁。你觉得六十镑这个年薪怎么样?”
“我们不能随便将庄园托付给一个不了解的人,虽然庄园不是我们收入的主要来源,但也不能忽视。”
布克德太太不以为意:“那你就考验考验她嘛,看看她够不够格,除非你找到她身上存在切实缺陷,不能胜任这一职位,否则我绝不会放弃我的秘书。”
他实在厌烦与脑子不清楚的母亲进行讨论,点点头答应下来:“只要有一项不合格,她必须立马走。”
“好!”
阿尔文推开门,一道瘦小的身影嗖地闪到楼梯处消失。
21. 第 21 章
咸湿的海风穿梭过港口,伴着汽笛声和人们兴奋的叫喊,一艘渡轮缓缓靠岸,激起层层白色的浪花。
声音和海风的气息,透过马车门窗的缝隙钻进来。
瑞蓓卡摸摸耳上价值三百镑的大颗粒钻石耳坠,钻石和白金的冰冷触感,刺激着她的神经,虽然是借来的珠宝,但能暂时体验一会上等人的快乐,她还是无比兴奋。
对面穿短款骑马夹克的男人,惬意地翘着二郎腿,由佣人举着一盏小小的煤气灯,在昏暗的车厢里看书。
这种环境下还看书,怪不得他要戴眼镜。
如果不知道自己无足轻重,她真的很怀疑他是在作秀。正这样想着,阿尔文突然收起书,看向她。
“该下车了。”
伦恩先生打开车门,阿尔文先下车,向她伸出手。
瑞蓓卡握住他的手,两人都戴上了皮手套,皮料发出轻微摩擦声。
船已经靠岸,舱门齐刷刷打开。
一个又一个可能是利安德尔少校的人,从舷梯上走下。
直到一等舱所有人都走干净,也没有一个叫做西蒙·利安德尔的人走到他们面前。
如果不是“绿洲号”几个大字,清清楚楚地写在船身侧面,瑞蓓卡肯定怀疑他们等错了船。
望着熙熙攘攘的二三等舱乘客,某个疑问在她心中萌生,难道利安德尔少校买得是二等舱,还是他没看到他们,已经离开了?
阿尔文面无表情地盯着手中的怀表,似乎在计算最多能再等几分钟,那副不耐烦的模样,让她觉得他时刻可能合上怀表转身就走。
一等舱的乘客已经彻底走干净,船员确定这点后,收起舷梯,关闭舱门。
“难道利安德尔少校写给布克德太太信里的时间是错的,还是他没能及时登船?”
“这件事不在你该担心的范围内。”
伦恩先生打开车门,阿尔文重新坐回到马车里。
“要不要派人在这儿等着,或者找人打听打听,千万不要发生什么意外。”她没有上车。
阿尔文有些不悦:“考验还没开始,你就打算惹我生气?”
望着船舷上来回走动的船员,她努力地分辨他们的职位,试图找到一个能帮她解决问题的人。
“怎可能?接利安德尔少校只是附带的任务,我没忘记我的考验是跟你去法国,找到——”
说到这儿,阿尔文脸色微微变化,她立刻住口,换上一副笑盈盈的模样:“你放心,我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那天偷听他们的谈话后不久,她便被告知,必须通过阿尔文的考验,才能成为布克德太太的私人秘书,否则,家庭教师一职,也将不保,她必须离开诺斯菲尔德。
虽然知道阿尔文来者不善,但样仗着布克德太太的宠爱,她自信有布克德太太在身边,面对什么考验都不怕,当即一口答应。
谁想到阿尔文如此奸诈,早料到她想借助克德太太的力量,竟然把考验的地点设置在国外!
如果在平时,他就算把考验的地点设置在沙漠、冰川、火山,她都有办法鼓动布克德太太一同前往,而现在利安德尔少校离开英国七年第一次回来,布克德太太绝不可能同意在这个关键时刻离开英国。
起初被告知她得跟着阿尔文去法国,她还有些疑惑,自己再难缠,也不至于他做到这个地步吧?
现在利安德尔少校失踪,阿尔文态度冷漠,她总算弄明白,原来是阿尔文不喜欢利安德尔少校,考验她只是个幌子,他不想见利安德尔少校才是真的。
鉴于阿尔文曾经的威胁,还有那天她偷听到的话,她认为自己无论表现如何,都逃不掉被打上“不合格”标签被辞退的命运。
唯一的破局关键是布克德太太,只要布克德太太不松口,阿尔文再怎么说她在考验中不合格,都没用。
利安德尔少校,作为布克德太太口中亲儿子一般的人物,她决不能对他的情况不管不问,一走了之。
后天她和阿尔文就要乘船前往法国,留布克德太太一个人在英国,布克德太太更加不知道怎样寻找利安德尔少校,这正是她表现自己的好时机。
瞅到一个大副打扮的人物,她顾不上跟阿尔文解释更多,立刻拎起裙子,往那些还没收起的舷梯上跑。
“让一让,麻烦让一让!”
躲开零零星星几个下等舱的乘客,她顺利挤到舱门前。
舱门前的船员,瞪大眼睛,看着她:“小姐,现在是下船的时间,还没到该登船的时候,而且这是二三等舱乘客……”
舷梯与舱门衔接处,大概有两层楼那么高,她站在上面往后看,阿尔文走下车,愤怒地看着她,然后与伦恩先生说了几句话,伦恩先生点点头,开始朝她走。
那个船员见她衣饰贵重,不怎么敢阻拦她,循着记忆中大副所在的位置,她很快步走到船舷,找到大副。
她跟大副说明白情况,要求查看乘客登记表。
“哦哦,这件事很好办,但您一个人出现在这里,多少有点儿不合适,请问您难道没有家人或朋友陪同吗?您可以留一个地址,先回去,等我查清楚情况,会写信通知您。”
大副话音刚落,伦恩先生恰巧赶到,手里还拿着她放在马车里的披肩:“小姐,请回去,先生很担心您。”
瑞蓓卡不可能回去的,大副的回答看似贴心巧妙,但并不能让她满意。
等他查清楚,是要等多久呢?
“我衷心希望你现在就去查,少了一个乘客是很严重的事情,我需要立刻知道前因后果。”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大副很为难地看看她,又看看面无表情的伦恩先生:“好吧,请您跟我来。”
乘客登记表上没有利安德尔少校的名字。
“很明显,你们没能接到乘客,和我们没有任何关系。小姐,你现在满意了吗?”
瑞蓓卡觉得很不对劲,想到利安德尔少校寄来的最后一封信,来自葡萄牙的里斯本,她急忙问:“你们这艘船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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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到英国行驶了多久?有没有经过里斯本港口?从里斯本到南安普顿大概要多久?”
“这不好说,船只航行很受天气影响,我们这艘船在海上行驶了差不多四个月,从里斯本过来,通常来说需要几周,最近天气还算不错,‘绿洲号’只用了两周就穿过了葡萄牙西班牙。”
布克德太太在宴会上收到利安德尔少校从里斯本发来的信,那时候距离落款时间,已经过去三周。
她和阿尔文四天前,来到南安普顿港,一直在等“绿洲号”的消息,直到今天,距离利安德尔少校在里斯本寄信,已经超过五周。
从印度到英国,需要数月的行程,再健忘的人,也不至于几个月都记不住自己乘坐的船叫什么名字吧?
按照“绿洲号”从里斯本港驶来的时间,和利安德尔少校寄信的时间判断,他可能已经乘坐其他船抵达英国,为什么他要告诉布克德太太他乘坐的是“绿洲号”呢?
难道他不想去布克德太太家?
那干嘛写信让她派人来接呢?
瑞蓓卡把她的调查结果,告诉阿尔文,阿尔文只是冷冰冰地告诉她,不要掺和这件事。
当晚,大概十点钟左右,她居住的旅馆南边,传来一声木仓鸣。
“看样子,这个港口不算平静呢。”
她盯着棋子,假装没看到阿尔文刚刚被木仓声吓了一跳。
阿尔文很快恢复平静,食指和中指夹住皇后棋,将它挪到新位置:“港口往来人员繁杂,这很正常。”
而后每隔一段时间,便有木仓声响起,断断续续,一共传来四次枪鸣。
每次木仓声响起,阿尔文总会被吓一跳,随后很快平静放松下来,再次被突然响起的木仓声吓到。
他注意到,瑞蓓卡的情况刚好与他相反。
面对突然而来的巨大声响,她表现得很镇定,半点儿没有被吓到的样子,反而是枪响后的宁静,使她看上去有些紧张。
她好像在时刻准备迎接木仓声,如同迎接生活中大部分突然发生的糟糕事一样,在这方面,下等人们大概是很有经验。
“枪声老是打断我的思路,不玩了!”眼看自己马上要输掉,瑞蓓卡丢下棋子抱怨道。
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白天没能顺利见到利安德尔少校,这会儿听到枪响,她总觉得说不定两件事有关联。
“是苏格兰场的人在工作吗?”
“一看就知道你没用过木仓,木仓准头很差,打体型大的猎物还可以,抓犯人?你也太高看苏格兰场的木仓法了。”
阿尔文摘下单片眼镜,交给伦恩擦拭,自己整理起棋盘:“你该问伦恩先生,伦恩先生在这方面很专业。”
“南边是商业区,有很多俱乐部、餐馆,木仓声很有规律,像是按照回合进行一样,更大可能是有人在决斗。”
从伦恩先生手中接过擦完的眼镜,他看看瑞蓓卡若有所思的模样,突然想起一件事。
他大概知道西蒙在哪了。
22.第 22 章
第二日用早餐时,瑞蓓卡又问起利安德尔少校的事。
“我们明天就要乘船前往法国,利安德尔少校的事情,该怎么办呢?”
阿尔文看着手中的报纸:“有佣人留在这里,早晚会打听到他的消息。”
“现在就派人去打听消息吗?怎么打听他的消息呢?”
“怎么打听他的消息?这当然是佣人需要考虑的问题。”
他放下报纸,瞥瞥她,声音充满轻蔑。
“你最好尽快调整好心态,学会用上等人的眼光思考问题,否则到了船上,一接触到那些人,他们就会看穿你的真实身份。他们都是生意人,见多识广,不像罗姆塞那种乡下地方的人容易糊弄。”
瑞蓓卡要跟随阿尔文去法国,充当他的翻译,这是阿尔文应付布克德太太的说辞。
实际上,阿尔文对她的考验更加严苛。
法国驻英大使瑟伦迪男爵的儿子瑟伦迪先生,他开设的造船厂,为海平面航运公司制造的新轮船,在试水时发生严重故障,被海平面公司告上法庭,要求赔付违约金。
瑟伦迪造船厂声称自家造的船只绝无质量问题。
海平面航运公司此前曾出现过资金短缺情况,瑟伦迪先生认为,海平面航运公司无力支付后续尾款,故意在新船试水时搞破坏,想借此讹诈瑟伦迪造船厂,还可以不用再付尾款。
因此,瑟伦迪先生找到阿尔文帮他打官司。
关于海平面航运公司的情况,阿尔文想让她扮演在英国发达的法国贵族后裔,在回国的船上,“偶遇”海平面航运公司董事,假装有投资给航运公司的意向,借此打探情况。
阿尔文给她添置了许多新衣服,还向布克德太太借来首饰。
关于她去当翻译为什么要买衣服借首饰这件事,布克德太太一点儿都没起疑心。
布克德太太认为,年轻人出去玩就应该打扮得漂亮,高高兴兴地把所有首饰都拿出来,让她挑选。
瑞蓓卡很清楚,即使她办成这件事,阿尔文也不太可能将她留下,他只是想榨干她的最后价值,再辞退她。
如果她消极怠工,把一切都搞砸,对她更是没好处。
有机会当一次真贵族,她没道理不配合。
面对阿尔文的怀疑和贬低,她没有反驳:“既然你觉得我缺乏上等人的思维,不如让我在上船前锻炼一下,把打听利安德尔少校的事交给我吧,让我将佣人指使得团团转,说不定能沾上点儿你们上等人身上的威风气派。”
瑞蓓卡难得在他面前这么低姿态,阿尔文纳罕地将她打量一遍,却看不到半点谦虚的神情,眼睛里依旧是那副狡诈模样。
“说这么多,归根到底,你还是不放心他,真不知道你对他这么积极,心里想的是什么。如果你觉得特纳将军还不够优秀,认为西蒙是更好的选择,我可以告诉你,你想错了。”
“我可以向你发誓,我对利安德尔少校的关心,完全是因为布克德太太。”
“向我发誓?跟我有什么关系呢?即使你明天就嫁给西蒙,也跟我没关系,我只是提醒你一句。”阿尔文不相信她的话,能随口发誓的人,他们的誓言没有半点可信度。
“伦恩先生和他管着的几个男佣归你调度,仅限今天,你最好能学到点儿真正上等人的姿态,不要那么谄媚,要端着架子,如果你面对海平面航运公司的人,也是这样随随便便起誓,谁能相信你是蒙默朗西的后裔?”
瑞蓓卡微微抬起下巴,轻轻颔首,斜眼看向他,语气轻慢:“知道了——”
她的态度突然变得矜持又傲慢,使他的表情有些别扭。
“这样你觉得够端着吗?”
收起刚刚的那副姿态,她笑嘻嘻地问。
“太刻意。”
“你知道吗?我敢保证我能获得航运公司董事的信任,前提是你不能像刚刚那样总贬低我,你该改改这个习惯,不然在他们面前暴露怎么办?而且你该对我体贴一点儿,毕竟你是护送我回法国的‘亲属’呢。”
“我扶着你下马车,请伦恩先生帮你拿披肩,难道还不够体贴?”阿尔文垂下眼帘,盯着桌子上的盘子,一字一句地说。
他在不断调整对她的态度,她那么聪明,难道一点儿都没感受到?
莫名其妙地,瑞蓓卡虽然看不清他的脸色,但能感受到他似乎想让她夸奖他?就因为他拿对待和他同阶层女性的态度,对待她,而且还是暂时的,过不了多久,她可能还会被他辞退?
“很体贴、非常有绅士风度。”
某个瞬间,阿尔文的唇角微微上扬,但很快恢复成原本平静的模样,仿佛她的话不曾在他的心中溅起任何涟漪。
他仰起头看着她:“这种话轮不到你来说,不过,鉴于现在的特殊情况,你可以说。”
瑞蓓卡差点笑出声,被赐予夸奖他的权力,这真是天大的荣幸。
朗弗罗先生说阿尔文只有二十岁,普通二十岁的年轻人这么傲慢自负,勉强能理解,但他已经大学毕业,进入律所工作将近一年,不是未曾接触社会的愣头青。
阿尔文现在还能保持他性格中的这部分恶劣因素,她只能说,家庭惯坏了他,社会上的人,因为他的身份和财富,对他过分宠溺。
走到哪儿人们都奉承他,他竟然就相信了这些奉承,觉得自己是个大人物。
实际上呢?
如果他不是布克德太太的儿子,他再天纵英才,也只能淹没在努力求生的底层人中。
用完早餐,瑞蓓卡立刻行动起来。
先派伦恩先生去各个航运公司在南安普顿的分公司,索要最近从印度到英国的航班的乘客表,弄清楚利安德尔少校,究竟是没到英国,还是早就到了。
另外她搬进三楼利安德尔少校房间时,见过他留在卧室里的几张画像,根据这些画像,她快速绘制出几幅素描,让其他佣人到南安普顿的贫民窟,散发给小孩子。
瑞蓓卡想过找成年人当帮手,但使用普通人价格太高,雇佣贫民窟的家伙,又太不划算。
她知道那些人,被贫穷的生活折磨得麻木,头脑僵化,而且让他们帮忙,他们一定会要求先付款,付款后,他们干不干,那就是不一定了。
小孩子们,大多数没有经历那么长时间的贫穷,脑子还算灵活,还可以利用小孩子的优势,博得人们的同情,走街串巷更方便。
一样穿着邋遢,大人们想走进一家旅馆或是餐厅,问几句话是万万不能的;小孩子一般不会遭到暴力驱赶,旅馆和餐厅的上流人士们,受到社会道德的约束,无论真心还是假意,大都善良泛滥,绝不会看着店员驱赶孩童。
“谁能提供利安德尔少校下落的有关信息,证实消息为真后,赠与十先令,如果能找到他,赠与三英镑!”
布克德家的下人,分给孩子们素描肖像时,伦恩先生已经带人将大部分乘客名单拿到手。
果不其然,三天前,利安德尔少校已经乘坐另一艘轮船抵达南安普顿。
因为昨晚的木仓声,瑞蓓卡总有种直觉,她该到诊所寻找利安德尔少校。
昨晚伦恩先生说出木仓声可能是有人在决斗,阿尔文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再加上利安德尔少校就在南安普顿,她实在无法不将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
她特别叮嘱伦恩先生两件事,一是打听清楚昨晚的事,二是在寻找利安德尔少校时,不止向餐馆旅馆打听消息,还要询问南安普顿大大小小的诊所。
阿尔文不看好瑞蓓卡,认定她是白费工夫,完全不关心对这件事的调查进度,用完早餐后,他便出门见瑟伦迪先生,讨论案情。
差不多在下午两点时,伦恩先生带回最新的消息:利安德尔少校正是昨晚参加决斗的双方之一,现在某医生的诊所养伤。
没来得及等阿尔文回来,她急匆匆吩咐佣人准备马车。
实际上,她也不希望与阿尔文陪一起见利安德尔少校,不管他喜欢或讨厌利安德尔少校,万一他把找到利安德尔少校的功劳往他身上揽,怎么办?
前往诊所的路上,瑞蓓卡询问伦恩先生:“利安德尔少校为什么与人决斗?他刚回到英国,不应当在这三天里就与人产生这么大的矛盾吧?”
听到她的问题后,伦恩先生满是皱纹的脸,更皱了。
“小姐,我接受到的指令是寻找利安德尔少校,只有在这件事上,我听您的指挥,其他的事情,我没有权利告诉您。如果您很想知道这件事,请您去问阿尔文先生或布克德太太。”
瑞蓓卡对伦恩先生没什么好感,她知道是他调查的她的背景,先入为主,对他的印象局限在阿尔文最忠实的佣人范围内。
能对阿尔文忠心的人,是什么样的人?
当然是像阿尔文一样傲慢讨厌的人!
对伦恩先生来说,照顾她是件不得已的事,大概他也盼着阿尔文辞退她呢。
她瞥瞥伦恩先生:“我早晚能弄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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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德尔少校所在的诊所,并不是南安普顿最好的诊所,从它的位置上就能看出这一点。
马车七拐八拐,绕过繁华的港口和街市,来到一处相当僻远的地方,爬满青苔的陈旧石砖外墙和有些生锈的铁质招牌,在阴霾的秋日中,透露出一股萧瑟气息。
看到这幅场景,瑞蓓卡乍有点不敢相信。
达勒姆伯爵的弟弟、阿尔文的小舅舅、布克德太太最疼爱的弟弟,竟然在这样的地方养伤?
阿尔文说利安德尔少校是个错误的选择,她还以为是对比起特纳将军,利安德尔少校的军衔要低很多,现在看来,阿尔文所说的错误,大概是指利安德尔少校的经济情况。
她的精神瞬间低落,利安德尔少校大概率在海外混得很差,混得差,精神面貌和外在的容貌也不会好到哪去。
到时候布克德太太看到他一副穷愁潦倒的模样,对他的疼爱之情很可能暴跌,连带着她这个找到他的人,也得不到什么好处。指望布克德太太劝说阿尔文,将她留下,有点儿悬。
进入诊所的前厅,一股混合着草药、消毒水的气味扑面而来。
几张旧的木质长椅,上面坐着几个面色疲倦打扮得很普通的病人,有人在低声咳嗽,有人闭目养神,还有一个老妇人正轻声安慰着怀中哭闹的孩子。
伦恩先生走在前面开道,她掩住口鼻,飞快地走着。
她不害怕疾病,但这种死气沉沉的气息,实在让她感到讨厌。
房间的正中央,有张宽大的桌子,放着当下流行的含汞药剂,以及各种大小的柳叶刀。
医生正在治疗室中,她给伦恩先生使个颜色,他立刻敲敲门,走进去跟医生说明来意。
很快他走出来,引着她往二楼走。
“利安德尔少校在二楼,住在医生的家里。”
“他伤得很重吗?怎么还要住在这里?”
“利安德尔少校从印度回来,没带佣人,不方便在旅馆养伤。”
医生的家人住在二楼,她应该先去拜见医生的妻子,再由她带着她去见利安德尔少校,然而现在,医生的妻子不在家。
以诊所的位置和病人的财富情况来看,医生显然没怎么接触过上流社会的人,没有这种礼节概念,直接放任她与伦恩先生上楼找他。
二楼有五个房间,伦恩先生一间一间的敲门,敲到第三个房间时,走廊尽头房间的门忽然打开。
一个赤裸着上半身的人,肩膀缠着绷带倚靠在门上,浓密的黑色卷发肆意垂落,发梢带着汗水打湿的痕迹。
“你们来干什么?还让不让人睡午觉!”
她立刻低下头,盯着许久没打蜡灰扑扑的木地板,但他漂亮的身体,已经闯入她的脑海,留下痕迹。
宽阔的肩膀,蛮横地霸占着周遭的空间,硬生生将走廊挤出一种局促感,漂亮的胸肌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看上去弹性十足。
这具漂亮的身体,留给她印象最深刻的是,他的腰部。
窄得夸张,像是被刻意地收束着,简直不成比例!
这使他原本自信张扬健康野性的气质,增添一丝诡异的柔和,她把这种柔和称为可得性。
她忍不住再次抬头看向他。
利安德尔少校的眼睛长得与布克德太太很像,很大很明亮,给人的感觉却完全不同。
那双湛蓝的眼睛,潜藏着风暴,像蓄势待发的利剑,箭还未离弦,暴风雨尚在酝酿,她却已经有种被击中,被狂风暴雨洗礼后的感觉。
在注意到她的存在后,利安德尔少校的肌肉有些紧绷,青筋暴露,沟壑明显。
正考虑该如何应付他的怒火,突然间,他砰得关上门。
她看看伦恩先生,伦恩先生板着张脸,对她的目光毫无回应。
看来她一点也指望不上他,他只负责他该干的琐事,想让他给自己一点提示,是绝对不可能的。
差不多半分钟后,利安德尔少校再次走出来。
彼时他已经穿上红制服,连军官们常常惯于解开的第一颗口子,都扣得严严实实,让她大失所望。
过去她总觉得红制服,很能为男人增添魅力,但现在,见识过他让人过目不忘的身体后,再看到他穿着红制服,总觉得缺少点什么。
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人适合不穿衣服。
她感到脸微微发热:“布克德太太派我来接您,昨天没能在‘绿洲号’等到您,我只好派人四处寻找,到这里来打搅您的午觉。”
23.第 23 章
利安德尔少校微笑着问:“你是我姐姐的管家?”
他的笑容很有感染力,瑞蓓卡能明显感受到,这不是普通对待佣人的笑容,更不是那种虚伪的社交微笑,让她想起善良单纯的爱米莉亚。
除了爱米莉亚,利安德尔少校是唯一一个给她这种感觉的人,或许他们能成为朋友。
面对这样温暖的笑容,她的笑容多了几分真心。
“不,我母亲昂特勒夏女伯爵,是蒙默朗西家族的后裔,与您母亲达勒姆伯爵夫人是远亲。”
她没有提起自己家庭教师的本职身份,先报出这几个词。
昂特勒夏女伯爵、蒙默朗西家族等词语,一直是她在社交场上开疆拓土的好帮手。
“原来是亲戚啊。”
他突然收起笑容,蓝眼睛里充满愤怒。
她被他的态度转变,弄得一愣,还没得及说些补救的话,他已经转身走进屋,重重地关上门。
“伦恩先生,你知道利安德尔少校为什么生气吗?”
直觉告诉她,很可能是她那显赫的外祖母家,这次发挥了反作用。
“利安德尔少校七年前离开英国,我是在三年前来到阿尔文先生身边工作。”
“原来你才为阿尔文先生工作三年,但我觉得你对他的忠心耿耿,那些工作三十年的人都未必比得上你呢!他常给你分配高难度工作吧?”
伦恩先生皮笑肉不笑:“夏普小姐,你最好别白费心思,我不会说阿尔文先生的坏话,留给你把柄的。”
“我没有引导你说什么的意思,我是真心觉得你很不容易,譬如现在,你归我指挥,就是一项对你来说很困难的任务。”
“并没有。”
“好,”她满意地点点头,“那请你敲敲门,把利安德尔少校请出来吧,他该去旅馆与我们同住。我到马车上等你的好消息。”
考虑到利安德尔少校刚刚生气的模样,她认为伦恩先生将耗费不少时间,才能完成这项任务。
一坐到马车上,她立刻打发布克德太太借给她的女佣维奥娜去买糖渍葡萄。
没想到维奥娜还没回来,伦恩先生便拎着大包小包走出来,后面还跟着利安德尔少校。
现在最多只过去五分钟,抛开打包行李的时间,伦恩先生几乎没时间说几句话,利安德尔少校就熄灭怒火啦?
“麻烦你。”利安德尔少校对装行李的伦恩先生说。
看上去,他是个很有礼貌的人,但这份礼貌和客气不属于她。
“您的伤不要紧吧?这边的路有些颠簸。”
“如您所见,我还活着。”
“您的木仓法一定很好,那个与您决斗的人,肯定输了吧?”
“死了。”
“您刚回到英国,怎么会这么快与人产生矛盾,还这么严重?”
“老仇人。”
“那您——”
“你的问题真多,难道我们很熟吗?还是说你是苏格兰场的人?”
“我跟布克德太太是好朋友,关心好朋友的亲人,难道有什么问题吗?”
西蒙·利安德尔被她说得一愣,见她一副信誓旦旦的模样,面对他的质问,半点都没有心虚,不由得有些相信,心中对她的厌恶稍稍减轻。
不过,他还是不愿意跟这些上等人打交道。
无论真心还是假意,他都讨厌他们。
“没问题,但我不需要一个陌生人的关心,你很吵,你能明白吗?”
“瑞蓓卡·夏普。”
人们偶尔称赞她活泼,她还是第一次被人评价为很吵呢。
按捺下心中的不满,瑞蓓卡挤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朝他伸出手:“你知道我的名字,现在我们就不是陌生人了。”
没有中间人做介绍,贸然进行自我介绍,还要伸手握手,很不符合当下的礼节,再粗鲁的农妇、女工,都不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她不缺乏教养,也不是那种容易头脑发热的人。
做出这样的决定,是她深思熟虑后的选择。
他说话很直接,毫无上流社会常见的迂回婉转,言行举止,甚至有些粗鲁,大概率不是那种看重礼节的人。
毕竟一位有礼节的绅士,是不会赤裸上半身出现在走廊里的。
西蒙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动作却没有丝毫犹豫,果断地握住她的手。
“你不像他们。西蒙·利安德尔,第六十团少校。”
瑞蓓卡敏锐地捕捉到关键词:“他们?他们是谁?”
“讨厌的人。”
她笑起来:“那我是讨你喜欢的人喽?”
伦恩先生咳嗽两声。
西蒙打量着她:“不必要,我没觉得你需要讨我喜欢。我喜欢你,讨厌你,你都不必在意,人们都说我的性格很古怪。”
“别人不在意你的想法,或许很容易,如果是十分钟前,我也能很轻易做到这点儿,但现在你要求我这么做,恐怕有点困难。”
他皱皱眉:“既然你关心我的想法,那就请你不要说这些奉承话,我不需要奉承,别让我讨厌你。”
“而且,我暂时没有跟人交谈的想法。”
瑞蓓卡自信从未在社交场上遇冷,即使人们讨厌她,也从不把话说绝,总是那么迂回。
利安德尔少校不讨厌她,她认为他甚至还对她有点好感,可惜他说话实在太直,一点都不给她见缝插针的机会。
回旅馆的后半程,她一直没能与他交流。
阿尔文回到旅馆,听说瑞蓓卡找到了西蒙,很惊讶。
只用一天找到西蒙,她肯定很得意。
瑞蓓卡与西蒙结伴回来时,她的嘴角几乎一直上扬,如果伦恩先生没把她在西蒙面前吃瘪的事告诉他,他真的以为她大获全胜归来。
想到她一直无往不利,连在他面前,都常常占据上风,现在却被西蒙一个连大学都没读完的蠢家伙挫伤。
阿尔文既高兴,又不高兴。
在听到西蒙不打算回去见布克德太太,而是准备乘坐海平面公司的“航行者”号前往法国,他仅剩的那点儿高兴,顿时消散无影。
“你买的什么票?”
“二等舱。”
阿尔文心中鄙夷:“我帮你买张一等舱的票。”
西蒙伸伸懒腰,仰倒在单人沙发上:“不必了,你知道的,一等舱还得社交,我不喜欢跟他们交际,宁愿住二等舱。”
“已经七年,你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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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流社会有再多不满,差不多也该消气了吧?一直怀着仇恨,对你并不是件好事,特别是仇恨上流社会。你这样报复不到任何人,只能自断前途,又有什么意义?”
“我才二十七岁,不一样升到少校了吗?他们妨碍不到我,而且,我也没有什么当将军的远大理想。”
见西蒙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阿尔文无奈,不得不换个表达方式:“如果你的地位升高,你能更好报复那些人。”
“先违心地奉承他们,等我成为将军,再转过头来报复他们?我宁可不报复,也不想给他们好脸色,让自己不高兴。”
说到这里,西蒙突然坐直身子,眼睛发亮:“我还没告诉你,我已经找到当初骗我欠下‘太子债①’的人,昨晚杀死一个,他临死前,告诉我,另一个人在法国。”
“你是通过决斗杀死他的②?木仓的准头那么差,你简直是在赌命。”
“我的块头那么大,还海外历练那么久,他不肯用剑跟我比,只好用木仓赌运气。”
阿尔文无奈地摸摸额头,这样鲁莽又不可理喻的人,他实在跟他讲不通,必须直接说明意图了。
“我和夏普小姐,也要乘坐‘航行者’号,说实在的,我不希望看到我的小舅舅住在下等舱,与下等人来往。如果你不想住一等舱,那就换一艘船。”
“不行!”西蒙差点跳起来。
“法国离英国不远,如果让他知道我杀死贝尔的事,万一在我赶到前,他跑了怎么办?”
晚饭时候,瑞蓓卡见到阿尔文和西蒙时,被告知:西蒙也将与他们一起,前往法国。
西蒙因为被阿尔文威胁,如果不愿意升舱,阿尔文将把他与人决斗的事情,添油加醋告诉布克德太太,这会儿怎么看阿尔文,怎么不舒服,只好与瑞蓓卡交谈。
“夏普小姐去法国有什么事?”
瑞蓓卡瞥瞥阿尔文,他竟没告诉利安德尔少校,这是什么意思?
阿尔文替她答道:“夏普小姐在英国发了笔财,想回法国寻亲,顺带进行一些投资。她的近亲基本都已经去世,因此,母亲拜托我,护送她乘船回去,帮她看看合同是否规范之类的。”
“投资?为什么想投资?”
“毕竟是母亲生活过的国家,经历大革命和连年战争的洗礼,或多或少,经济和工业,都有些下滑,为了纪念母亲,我想为法国做点贡献。”
她说完这番高尚又孝顺的话,利安德尔少校的表情有些不对,她突然想起,自己犯了个错误。
瑞蓓卡秉性圆滑,惯于说这些虚伪的话,面对耿介的利安德尔少校,乍有些转换不过来。
“真的吗?赔钱也肯干?”西蒙一脸怀疑。
她露出微笑,大大方方承认说:“当然不可能。我对母亲的感情是真的,但所谓的为法国做贡献,实际上,更多的是有利可图,人们告诉我,那是片好市场。”
西蒙举起酒杯,朝向她的方向:“夏普小姐很奸诈。”
瑞蓓卡不喝酒,她右手虚握,做出握着酒杯的样子,跟着举杯。
两人都笑着看向对方,一种名为“被孤立”的感觉,迅速包围阿尔文,他插话打断这怪异的氛围:“奸诈有时候确实不是贬义词。”
24.第 24 章
梳妆镜里,瑞蓓卡神采奕奕,拿起一对孔雀石耳坠,放在耳边比划着。
女佣为她拆下卷发纸,将头发弄成中分发,在额前留出两绺卷发,其余全部梳成规整的发髻,最后扑上厚厚的发粉。
阿尔文已经在外间等她。
两人都起了个大早,今天他们就要上船,瑞蓓卡被阿尔文叮嘱精心装扮,务必符合归国贵族的身份。
她满口答应,没想到阿尔文还是不放心,一大早就在外间等她,催促她梳妆打扮,给他过目。
穿上虞美人红长裙,蓝色斯潘塞外套,她小心翼翼地戴上温彻斯特侯爵夫人赠的胸针,走到外间。
“怎么样?这身打扮还可以吗?”
阿尔文依靠在丝绒沙发上,修长的双腿交叠,长靴泛着油润的皮革光泽。
他盯着手中的怀表,表情很不愉快,金色的表链垂落在指间摇晃,怀表的滴答声和来回摇摆的表链,着实令人心烦。
听到她的声音,他没有立刻看向她,唇角泛起讥笑:“花费这么长时间,昆汀·马西斯画里的蒂罗尔女公爵①,都能变身爱神维纳斯了。”
“马西斯的《丑陋公爵夫人》,原型可不一定是蒂罗尔女公爵,她作为女人,太聪明,遭人嫉恨,被社会所不容,才被后人丑化成这样。”
瑞蓓卡面带笑容,拎着裙摆走到他面前,向他行礼。
“因为你是图画教师的女儿,所以就要把自己打扮成打翻的调色盘吗?你是从英国回来,不是从印度。”
阿尔文站起身,摘下帽子回礼,瞥到她的瞬间,眼中闪过一丝惊艳。
“珠宝首饰戴得不够多,你耳上的是什么,罗姆塞集市淘到的某位村妇视若珍宝的家传劣质半宝石吗?为什么不戴钻石?”
“你不觉得我全身的颜色很和谐吗?”
“相信我,这样足以扮演一位女继承人,日间礼服而已,不是晚装,不用太华丽。何况我从布克德太太处借来的珠宝有限,那些贵重的珠宝,当然要等到晚宴再出场。”
以阿尔文盯着她的眼神来看,她愿意相信他说的是违心话,尽量不去在意,省得毁掉她的成就感。
“你最好回去换件白色修米兹,再戴上——”
“我一件白裙子都没带,有这顶帽子就足够。”
她打断他,从女佣手中接过一顶宽檐帽,上面缀着几根高耸入云的鸵鸟毛。
这几根鸵鸟毛来自非洲,轻飘飘几根羽毛,比黄金都贵重,品相上佳的鸵鸟毛,每根价值七英镑。有什么能比得上,在这种不值当的小地方花大钱,更能彰显财力呢?
阿尔文看着她,勉为其难地冷哼一声,表示赞同:“下次少用点发粉,这个香味让我想吐。”
他更喜欢她头发上淡淡的薰衣草香,但却不得不承认,自然浪漫的恬静美好,古希腊式的飘逸白裙子,与她很不搭配。
反倒是浓郁的香气,明艳的色彩,浮夸张扬的帽子,更适配她直白热烈的庸俗,以及那双充满野心的绿眼睛。
十五英寸(38.1厘米)宽的帽檐,将她的身材衬得更加纤细婀娜,略修身的飘逸裙摆,笔直地垂落在脚踝间,让他联想到韦奇伍德生产的一种窄长花瓶。
乘马车前往港口时,利安德尔少校声称瑞蓓卡的帽子能把他挤死,选择与瑞蓓卡的佣人乘坐另一辆马车。
考虑到利安德尔少校的身高差不多有6.3英尺(193厘米),瑞蓓卡轻而易举说服自己,原谅他冒犯的语言。
上次来港口接利安德尔少校,远远地看着,她没觉得一等舱的舷梯有多高、多陡。
亲自走在前往一等舱的舷梯上时,她才发现这段路程如同登天,不只是在高度上,还是阶级的跃升。
她第一次站得这么高。
准备回国做投资的、钱多得没处花的蒙默朗西家族后裔,虽然是一时的虚名,她没能从中取得实利,但脚下那道分隔开阶级的舷梯,证明了她的努力总算没完全白费。
想到这,她忍不住热血沸腾,迈出的每一步都格外用力。
下面的二、三等舱不断传来喧闹声,混杂着搬运工粗粝的吆喝,岸上亲友送别时的呼喊,她的眼神忍不住地往舷梯下溜,想看清楚那踩在脚下的密密麻麻的人,此刻有多么渺小、多么遥远。
如果可以,她还想依着栏杆,朝下面的人挥挥手,同过去的一切做切割。
阿尔文咳嗽一声,打断她的幻想。
船舱门大敞着,再往前走,木质舷梯就要变成深蓝色地毯,她伸手将礼帽的帽檐往上推推,挽着阿尔文,昂首挺胸地踏进船舱。
瑞蓓卡和阿尔文、利安德尔少校的房间,分别在32、34、36号。
她跟阿尔文所居住的34、36号,是“航行者”号上最好的房间,拥有明亮的私人夹板和开阔的客厅,一等舱中的一等舱。
这种房间只有三个,另外一个是与他们相邻的38号,乘客为菲代勒先生,“航行者”号的所属公司,海平面航运公司董事。
下午四点半,利安德尔少校邀请她到甲板散步:“从船上欣赏落日很漂亮,你不想去看看吗?”
瑞蓓卡看向阿尔文,从上船到现在,已经过去四个小时,38号房间一点动静都没有,菲代勒先生恐怕睡着了,想在晚宴前偶遇结交他,恐怕不太可能。
阿尔文没什么反应。
“我当然想跟您一起散步。”
她欢喜地揽上利安德尔少校的臂膀,感受到衣料下绷紧的肌肉与温度,心底忍不住冒出一种想捏捏他的冲动,她死命克制着那股冲动,尽量表现自然。
两人并肩朝门口走去,她将他揽得很紧,中间一丝缝隙都没有。
端坐着的阿尔文冷不丁突然站起身:“我跟你们一起去。”
利安德尔少校有些不满:“我没邀请你。”
“夏普小姐和你都是单身,你们两个独处不合规矩。”
“甲板上明明到处都是人。”利安德尔少校嚷道。
他的声音很大,吼得阿尔文一愣。
从旁观者角度来看,他并不是在怒吼,除了音量,他现在的表情和语气,无论如何都与生气扯不上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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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微下撇的嘴角,和澄净明亮的蓝眼睛里,反而带着点孩子气的抱怨,蜷曲叛逆的卷发,随着他的说话声,一蹦一跳。
瑞蓓卡没像阿尔文反应那么大。
注意到阿尔文的表情,利安德尔少校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大,他立刻转头看向她,握住她的手。
“抱歉,我在海外太久,与军营里的人习惯了大声说话,不怎么习惯与小姐们相处,我以后会注意的。”
他转头看着她时,大概是发觉她实在太矮,无法对上她的目光,显得不够真诚,于是微微低头,鼻息打在她的额头上。
这是个接吻的好角度,她只需伸手轻轻将他的脖子往下一勾,他会吻她的。她看到了,他的视线好几次落到她的唇上。
“没关系。”
“或许,我才有资格说这句话。”阿尔文脸色阴沉,蓝灰色的眼珠,冷冰冰地看着他们两个人。
利安德尔少校全然无觉,他大笑一声:“这样吧,为补偿我刚刚过分的音量,你跟我们一起去散步好啦,你不是也想去散步吗?”
阿尔文没说话。
他很想问问西蒙,他跟着去散步有什么用,他站在这里,他俩都这么旁若无人。
他还跟他俩去干什么?能起到一个怎样的作用呢?
观赏这对才认识一天的男女调情吗?
他还想问问瑞蓓卡,她干了什么,就使得这家伙坠落情网了?
像当初面对他时那么不知廉耻掀开她的裙摆吗?她找到西蒙的那天没下雨吧?
三人正要开门时,隔壁58号房间忽传来开门声,瑞蓓卡第一次感受到无力。
她看向阿尔文,后者愤怒地用口型说:“No.”
他们和菲代勒先生并不相识,没有中间人做介绍,按照礼节,他们不能进行交谈,只能互相行礼后,默默无言地走在走廊里。
但菲代勒先生明显对他的邻居很感兴趣,频频注视他们。
她与阿尔文买下56号的初衷,在此刻得到实现,她心中却高兴不起来。
菲代勒先生从前面的岔路口,拐进前往餐厅的那条路,看样子是要去吃下午茶。
如果她跟利安德尔少校去甲板,她得不到任何好处,但若是去餐厅,大概率能找到一位能充当介绍人的家伙,让她与菲代勒先生搭上线。
“利安德尔少校,我突然有点饿,你想用些点心吗?”
西蒙停下脚步,有些疑惑:“我不饿,你怎么突然饿了?”
阿尔文盯着菲代勒先生,冷笑道:“夏普小姐不是饿了,而是要去提前认识其他乘客,了解他们的喜恶,免得晚宴时候,摸不清状况,影响她在社交场上大杀四方。”
“你不知道吧,夏普小姐走到哪儿都是人见人爱,罗姆塞的人尤其欢迎她。”
瑞蓓卡觉得她的大脑快要爆炸。
昨天好不容易用大方直白和不拘礼节,挽回一点儿利安德尔少校的好感,现在倒好,他直接告诉利安德尔少校,她是个虚伪心机的交际花……
“罗姆塞的那群人!哈,你很讨他们喜欢?”
25.第 25 章
阿尔文的话,像触动了什么关键词,引起利安德尔少校的强烈反应。
瑞蓓卡猜测,利安德尔少校大概与罗姆塞的一些人不和,她笑笑:“虽然不怎么想承认阿尔文先生对我的评价,但某种程度上我确实足够讨人喜欢,何止是罗姆塞的人喜欢我。”
“那就合理了,怪不得你临时改变主意,看样子58号住的是个大人物,你更愿意与他结交。”
利安德尔少校抽出被她紧挽着的胳膊,朝菲代勒先生消失的方向做出“请”的姿势。
阿尔文慢慢悠悠走到她面前,向她伸出手:“走吧。”
她看看利安德尔少校,又看看始作俑者阿尔文,心中无论如何都咽不下这口气,不想轻易放弃。
刚刚平息的怒火再次腾地从心底窜起,阿尔文直接拉起她的胳膊,转身往餐厅走。
他走得很快,起初她有些跟不上,虽然他看不到她的表情,但那沉滞的步伐,不断宣扬着她的愤懑不满。
这短短的路程,走了还不到一半,她已经调整过来,跟上他的步伐。
快到餐厅时,她主动挽上他的胳膊,他忍不住转头望。她的表情已经变成富家女拥有一切后的餍足笑意,正轻摇扇子,微微点头,向为他们拉开餐厅玻璃门的侍者致意。
阿尔文自认为他的伪装力该胜过她。
没想到他还留有余怒时,她已经调整好状态,于是他将心中有关西蒙和她的一切疑问,全都暂时压下,准备专心应对眼前的一切。
餐厅里,菲代勒先生还没落座,他立刻找人帮他们做介绍,顺势以邻居的身份,邀请菲代勒先生共进下午茶。
傍晚的夕阳透过彩色格子窗,投下彩色黄晕,衬得银餐具单一锃亮的颜色,更加亮眼。
这个时间用下午茶的人不多,他们这一桌,只有四个人,菲代勒先生、埃拉克上校、阿尔文和她。
蓄着海豹胡的菲代勒先生天生一副谨慎权威的模样:“拿破仑下台后,很多贵族都回到了巴黎,昂特勒夏家族迟迟没有消息,我还以为女伯爵在土伦发生了不好的事情①。”
“我母亲往英国逃,英国在法国的西北部,怎么可能跑到东南部的土伦港乘船呢?除非她想跑去见见拿破仑。”
瑞蓓卡说起法语的韵律腔调,像餐刀摸过黄油一样丝滑,对法国的历史和地理也都熟练掌握,使菲代勒先生打消不少怀疑。
“那为什么到您这一代,才决定回到法国呢?”
“母亲的身体很差,无法承受远洋航行,虽然一直惦念此时,但始终未能回到故土,临去世前,还不断叮嘱我……”
说到这儿,瑞蓓卡低下头,用手帕擦擦眼角。
“因此,我才让阿尔文先生陪我回法国。”
菲代勒先生急忙道歉。
尽管阿尔文在进入餐厅前,决心认真帮助瑞蓓卡结交菲代勒,但他几乎没能派上什么用场。
光凭瑞蓓卡一个人,足够应付菲代勒先生。
她从船上的装饰画,聊到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巨匠,再到当代的艺术作品、文学作品,聊到各国的历史政治格局,再到轮船构造原理,最终着眼当下的经济。
菲代勒先生从起初的略带矜持,到后来直接忍不住称赞她:“您应当出现在吸烟室里,让那些什么都不懂却敢侃侃而谈的男士羞死!”
埃拉克上校作为一个临时凑局加入的人,没能与她说几句话,都跟着连连赞叹:“听上去,您像是从小在吸烟室听着大人的言谈长大的。”
连阿尔文都不得不承认,即使是从小接受贵族教育的女性,也无法胜过她更多。
除了有关轮船的那段内容,是他临时找到几本书,让她看的,剩下的内容,都是她的临场发挥。
他知道她能言善辩,但没想过她能言善辩背后的功底是渊博学识。
他早该想到,特纳将军不是容易受他人外表影响的青春少年,瑞蓓卡能博得将军的欣赏,一定有丰富的内涵为支撑。
面对菲代勒先生和埃拉克上校的夸奖,瑞蓓卡非常得意。
“差不多吧,我爸爸与客人聊天时,从不避开我。”
“哦,那他们肯定都是政府的官员或商人,对政治经济很了解呢!”
瑞蓓卡笑得差点岔气。
她从画室里听着男人们对世界的指指点点长大,索霍区哪有什么官员和商人,大部分都是跑来英国谋生的外国人。
在罗姆塞,与上流社会男士交流时,她发现,索霍区那些自封民间政治家、经济家的失意男人,他们的论调,与上流社会男人的论调,其实没什么不同。
那时候,她便知道,人们普遍认为男人擅长的他们的本分——政治经济,其实对大部分不从事相关职业的男人来说,他们并不怎么擅长或是了解,他们只不过比女人更敢说。
在政治经济方面,她学习得不如历史艺术那么深,平克顿女校不教这个。
好在他们也不了解,过往的经验告诉她,只要牢牢把住几个话题。
说起政治,她只需要轻蔑提起大部分男人都讨厌的科西嘉小个子,或是聊聊摄政王的债务问题,再提两句夏洛特公主继位的可能性。
聊起经济,她只需要提起食物商的造假,绝对能引起大部分人的赞同:
德国美因茨的葡萄酒,往劣质酒液里掺一氧化铅,柔化口感,伪装高档葡萄酒;牧民们往牛奶中加甲醛,延长牛奶的保质期;杂货商用硫酸铜染绿菠菜,往火腿里加硼砂②……
夜幕降临,枝形水晶吊灯将宴会厅照得亮如白昼,白日的小小社交舞台,变成铺着白色缎布的长长餐桌,二十四副餐具,在白色缎面桌布上投下整齐的影子。
“轮船公司董事、船长、男爵夫人、某团团长……”利安德尔少校打量着餐盘里放着的客人名片,又看看其他桌的客人,“恭喜你们大获全胜。”
菲代勒先生一看到瑞蓓卡,立刻上来行礼:“我以为您早上登船时的帽子已经足够好看,没想到这个彩色的缠头更配您!”
他称赞着她的缠头,眼神却不断地落在她的耳饰和胸前的巨大钻石上。
“这是昂特勒夏女伯爵留给您的首饰吗?”
瑞蓓卡昂首挺胸,点点头。
布克德太太能把这条项链借给她,是她完全想不到的。
那颗老矿式切割的三十克拉钻石,来自布克德太太的婚戒,价值四千镑,换算成法郎,差不多等于十万法郎。
据说因为太浮夸,布克德太太稍稍年长后,总觉得戴不出去,才把它改成项链上的吊坠。
瑞蓓卡当时假意推辞时,布克德太太说:“法国人爱在打扮上花钱,巴黎的男女最爱攀比,不戴一条能够艳压他们的首饰,你难道想给我们英国女人丢脸吗?”
有了这颗大钻石彰显实力,再加上她智慧与口才,还没到上最后的甜品时,在座的二十四位宾客,人人都坚定不移地认为,她是从小作为继承人培养大的富家女。
用完晚餐后,菲代勒先生还在跟她聊天,阿尔文陪伴她身边,剩下的男士基本都去了吸烟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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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德尔少校百无聊赖地在一边将烟匣里的烟,一根根拿出来,数清楚,再重新放进去,然后再把它们拿出来,重新排列。
通过这顿饭,瑞蓓卡总算看出,利安德尔少校不只讨厌虚伪的人,他讨厌所有上等人。
他唇角常常勾起,不是大部分绅士那种礼节性微笑,而是嘲弄。
菲代勒先生频频注视利安德尔少校的情况,让阿尔文头疼不已,早知道他不该非让他住一等舱,逼迫他来社交。
他愿意住下等舱,就住下等舱好了,反正他们在一等舱看不见他,人们不会知道利安德尔少校是他们的亲戚。
阿尔文小声跟他说几句话,利安德尔少校无聊得失去神采的眼睛,突然亮晶晶:“你说真的?”
“嗯。”
紧接着,利安德尔少校起身离开餐厅。
瑞蓓卡和阿尔文在餐厅待到快十点,才与菲代勒先生相约吹吹风醒酒,然后一起回住处。
她喝了些香槟,被冰冷的海风一吹,立刻开始打喷嚏,扮演保护人一角的阿尔文,体贴地拿出披肩,帮她裹上。
触及到她滚烫的肌肤,阿尔文微微发怔。
此刻她苍白的脸蛋,浮现出不正常的红晕,绿眼睛带着一层薄薄的雾气,眨眼的频率很高,忽闪忽闪地,像极了海面上空的星夜。
“你喝醉了。”
阿尔文忍不住想起上次她这么漂亮的时候,是她洗澡的那次。
“什么?夏普小姐喝醉了?那你们继续在这吹风吧,我得先回去。”
菲代勒先生没想到外面这么冷,先一步离开。
他离开后,甲板上的另外几个人也走了,只剩下瑞蓓卡和阿尔文。
“我们也走吧。”
阿尔文说完这句话,被自己吓了一跳,他的声音难得的温柔,不像假装绅士时的故作姿态。
“我第一次看到海上的星空,不想走。”
她双手搭在栏杆上,披肩随着海风飘扬,露出白得发青和月亮一样颜色的肩膀。
很奇怪,餐厅里的女人各个都穿这种没袖子的裙子,他从没注意过她们的肩膀,甚至刚刚在餐厅时,他也没注意她裸露的皮肤。
她实在太亮眼,自信又带点小俏皮的得意地侃侃而谈,吸引了他的全部目光,他的目光全程都没离开她的脸。
“我先走了。”
瑞蓓卡拉住他的衣角:“不要走。”
他转身将披肩往上拉,盖住她的肩膀,他第一次做这种事,但动作意外地行云流水。
“你不觉得我今天表现得很好吗?”
“嗯。”
“那你陪我看一会儿星星吧,就当是我的奖励。”
阿尔文没有回答,默默无言地站在她身边。
“咦?你眼下有根睫毛,你低低头,我帮你拿下来。”
瑞蓓卡凑到他面前,绿眼睛里写满诚挚,仿佛她真的只是想帮他——忽略掉她按在他心口上不安分的小手。
他低下头,直到能感受到她的呼吸还不停止,继续慢慢地低下脖子。
她将头往后一仰,闭上双眼。
阿尔文立刻伸手,揽住她的脑袋,往上托,轻轻地吻上去。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松开她,可瑞蓓卡还觉得太快,几乎以为受他欺骗了。
她睁开眼,发现阿尔文正看着她,眼神愤怒、伤心。
瑞蓓卡不明白,她干什么了?她没强吻他,也没抛弃他。
为什么他的表情,看上去仿佛她做了什么辜负他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