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上春》 1、第 1 章(修) 正是天色将明的时候,恰逢春雨连绵几日不歇,平京城外官道上的亭子里聚满了躲雨的人,在此处等待城门开启。东边的天际已隐隐有些微光亮,在烟蒙蒙的雨雾里,眼前的一川平芜似乎与远处的春山融为一体。 平芜尽处,一道影子在凄蒙的雨雾里缓缓移来,直到行至近处的官道上,才看清是一个手持桐油纸伞的年轻人。 顾准走到亭前,便见里面已经满了,在最外边的几人是进城卖菜的农夫,裤腿上沾满了新鲜的湿泥,而旁边的箩筐里是新鲜的蔬菜。几位农夫见状便将箩筐收了收,给她让出一条路来,顾准向他们颔首致谢,便收了伞走进去。 亭子里生了火堆避寒,此时虽已开春,但这几日春雨不住,气候仍然湿凉。围着火堆的几人看样子像是进城做生意的小商贾,怀里紧紧抱着包袱,见顾准身着一身最普通的青色布衣直裰,便未理会,只顾着团坐取暖,只有稍远处的一位老者向她招了招手:“年轻人,过来坐。” 顾准走过去,顺手把伞靠在柱边,向老者拱手致谢,其后才坐到火堆旁,解下背上的包袱抱在怀里取暖。 老者见她一身书生打扮,便同她闲话:“你也是进京赶考的么?” 顾准点头答道:“正是。” 在最里面忙着温书的几位读书人闻言便抬首望来,片刻之后便开始惊讶世上竟有这么像纸片的人,她瘦得脸上没有肉,罩着一层苍白的薄皮,但一双眉宇极为灵秀,望之如长山远水。 那老者拢了拢胡须,笑道:“巧了,老朽也是。”见顾准面露讶异的神色,那老者便笑道:“老朽从大德十二年中举,至今已有三十三年,期间大德朝五年,至道朝十二年,今朝已有十五年,已经考了——”老者掰起手指头正准备算。 “十一次会试。”顾准拿着竹棍拨着火,顺口说道。 不料,那老者却摆手道:“十次。” 顾准闻言抬首望去,老者的目光注视着火堆,火苗一头窜得比一头高,他沉声道:“景宁六年那次不算。” 顾准怔忡,景宁六年…… 当今圣上八岁践祚,先帝留有四位辅臣,以任帝师的内阁首辅曾阅岩为首席辅臣。曾阅岩乃三朝耆臣,为文臣之首,天下读书人的典范,历侍三朝期间曾多次为春闱出题,朝中文臣近半为其门生,最为人称颂的是至道九年,那年的一甲三人皆是他的门生,时人称其为“梅溪三子”。 景宁六年,曾阅岩再次为春闱出题,监试官[1]为“梅溪三子”之一的顾陶钧,应天卫官员充任的搜检官例行抄检时,发现了上千份的夹带,其中有十六份夹带的文章完全切中试题。因考题泄露,考试暂停,应天卫将涉案十六名考生带回刑部审问,其中十四名考生指认是从另外两名考生处买得此次春闱押题,便找人代写了文章,夹带进入考场备用,未曾想竟真的猜中考题。 而这两名售卖押题的考生皆是顾陶钧的同乡,在严刑拷打之后,供认是通过顾陶钧牵线花重金向曾阅岩购得此次春闱试题,并事先写好文章,修改润色后,再誊抄带入考场,以求一举及第。 两名考生画押后,曾阅岩和顾陶钧立即被捉拿下狱,尚未亲政的景宁帝曾为恩师向翁太后求情,却被斥责禁足,朝堂一时风雨如晦,无人敢为其二人求情。曾阅岩年事已高,经不住严刑拷打,不出七日便暴毙狱中,顾陶钧听闻老师死讯,愤慨朝堂完全为翁氏外戚一族把控,在狱中愤而自缢。 因为此案涉事官员已经死无对证,故而就此匆匆结案,买通曾阅岩和顾陶钧的两名考生被罚充军,其余十四名考生终生禁考。至于春闱,则另改时间,重新出题再考,而当年遴选出的人才不少为官家子弟,因此备受争议,诸多平民贡生又在贡院门口闹了许久,被朝廷出面镇压方才消停。 那场春闱案闹得沸沸扬扬,彻底结束时已是暮春。 顾准感觉肩膀上被人拍了一巴掌,她一脸茫然地抬起头来,侧首看向手还搭在她肩膀上的老者,他急道:“想什么呢,叫你半天都听不见,那竹棍都烧燃起来了。” 顾准这时才回过神来,连忙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急忙将竹棍踩熄,扔到亭外去。 雨势已经减弱了许多,天色缓缓地亮起来,蜿蜒的官道上逐渐多了三五成行的赶路人,城门马上要开了。亭子里躲雨的人踩灭了火堆,各自背起包袱开始赶路。 天色虽已大亮,但天气仍是不好,这春雨停停歇歇地下了一阵,耽搁了城门口检查的进度,五个高大的门道关闭了中间三个,只开了左右两个小门,等着守城士兵检查的百姓自动排成一列队伍,顾准排着队缓缓前进,逐渐靠近这座巍峨的都城。 平京,大梁的京师。 平京地处中原,尽据山川之形,北枕崇山峻岭,可拒千军万马,南俯沃壤千里,可保风烟鼎盛。滨河横向贯穿都城,东流入海,乘船往来江南可缩短半月路程,江南财赋尽赖此河输挽入京。 等顾准排到前面时,雨已经停了,雨水将青石板洗刷得十分干净,两侧的城墙极高,犹如巨型铁壁耸立眼前,心中油然生出一股逼仄之感。城门之后,车马喧喧一路,沿街的小摊主和挑着扁担的商贩叫卖着各色吃食,甚是热闹。 大抵是今早天气不好惹人恼,又或是日日在门岗上严查来往百姓的工作十分繁琐枯燥,士兵们的态度并不好,百姓心中忿忿不平但又不得不小心谨慎,生怕稍有不慎便惹来痛骂一顿,甚至被架走治罪,方才便有一位胡人商贾因为公验有问题被架走了。 在喧闹里,传来一阵渐次靠近的马蹄声。 顾准回头,只见两名随侍骑着马走来,其后跟着一辆青蓬双辕的马车摇摇缓行,马蹄敲击着石板的缓慢而有节奏的清脆音声声入耳,马车在距离城门数丈之地停顿下来。 有两名戍守城门的士兵立刻迎上去,两名随侍并未下马,其中一名道:“左佥都御史裴大人巡视京营毕,返程入京。” 守城士兵一听是左佥都御史,便要立即去开左侧第二个门放行。 一双手自宽大的袖管中伸出,细长的二指轻轻掀开车帘,一人从车窗里探出头来,淡声道:“承景。” 隔着氤氲的雾气,顾准看不清他的脸,只见两个守城士兵动作齐整地弯腰向他揖礼,方才说话的随侍回头看了一下,立马拨转马头过去,接过车里那人递来的公验,又拿给守城士兵核验。 那守城士兵只翻开匆匆一验,便立刻交还,急忙去张罗着开城门。 那人接过返还来的公验,侧首看排队进城的百姓,近乎一半为进京赶考的举子,此时刚至二月下旬,会试在即,大部分举子都已经进京赶考,到一月底[2]时应该都来全了。 裴则明抬目望去,忽然就注意到了排在队伍前首的顾准,看她像是读书人,却并未像其他举子一样背着书箧,只背着一只布包袱,早春雨后的天这么凉,她还穿着单衣,但整个人一点瑟缩之意都没有。 顾准愣了一愣,两个人隔着不算远也不算近的距离,一人端坐马车内,一人候在城门口,正当她不知是否应当见礼时,守城士兵抬着左侧第二个门前的拒马过来,大声叫嚷着避让,顾准垂眸往后一退,只听得一声沉响,城门洞开。 待她再抬起头时,车帘早已垂下,马车缓缓驶来。 排在顾准身后的书生把肩膀上的书箧往上抬了抬,看着摇摇进城的马车艳羡道:“这般年轻竟也能做到都察院的左佥都御史。” 后面一名书生取笑道:“人家姐姐可是皇宫里的娘娘,咱们羡慕不来的。” 先前那名书生问道:“兄台识得这位大人?” 后面的书生哂道:“天下谁人不曾听过裴晛之名?天子伴读,静妃胞弟,师从“梅溪三子”之首唐维周,未及冠便已金榜题名,算得上是本朝最年轻的进士了,如今颇得圣上倚重,年纪轻轻便官居四品了。” 那书生便更加艳羡地注视着马车渐行渐远,喃喃道:“原来是裴晛啊。” 顾准的目光里隐有一丝波澜,但很快便恢复到静水无波,恰好轮到她检查。顾准拿出公验递给守城士兵核验。 那士兵翻开她的公验,略略扫了一眼,喃喃道:“顾准,蜀州青城县人。”士兵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盘问道:“来京师做什么?” 顾准答道:“赶考。” 士兵见她行李单薄,只有一个包袱,伸着脖子往后看了一眼,后面队伍里的书生个个都背着书箧,有的甚至还有书童扛着一担书箱,士兵便将公验合起来递给顾准,奇道:“你就这么来考试?” 顾准接过公验,自觉解下背上的包袱,打开给士兵检查,里面的东西三三两两地陈列开来:一方砚台和半块石墨,两只毛笔,三四本书,还有两身洗得半旧的衣裳和几两碎银。 她淡淡答道:“这些已经足够了。” 那士兵见行李没有异常,便挥了挥手,让她进去,顾准淡然向士兵揖了一礼,然后收拾好包袱不紧不慢地进城去。余下众人目瞪口呆,一时不知她是成竹在胸,还是狂妄无知。 2、第 2 章(修) 顾准进城后并未着急着找地方落脚,而是随便找个摊子要了一碗面,吸里呼噜地将那碗面下了肚,端起碗来将面汤喝得见底,放下碗筷后,抬起手背抹了抹嘴。 她歇了一歇,才向摊主问道:“请问老先生,唐维周先生府怎么走?” 摊主是个白发苍苍地老头子,人看起来已经七十多岁了,衣衫破旧,腰上紧紧地系着黑色腰带,衬得整个人松松垮垮的。他正拿抹布收拾着桌子,听见问话,头都懒得回,只抬手指了指北边,道:“洛云寺街白马巷。” 顾准起身向他揖礼道谢,留了两枚铜板在桌上,便起身往洛云寺去。 平京城四四方方的,一共十二道城门,顾准从城南西边的顺天门进来,穿过了顺天门大街,来到了宽阔的御街上,御街以平整的青石铺路,路面十分宽阔,街道两侧的房屋鳞次栉比,御街中央更是辇毂繁华。 若是自高处俯观平京,便可知这四方城由横向的滨河与纵向的御街分为四个部分,禁宫便在御街的最北端,半座宫城都在北边的山上,俯视着满城的人烟繁华鼎盛。滨河和御街交会于观桥,从观桥往北,御街的东侧即为洛云寺。 顾准顺着御街很容易就找到了洛云寺,再一打听便找到了白马巷,巷子里第一家便是唐府。 顾准踌躇了一下,才走上前去叩门,她站在门前静待,侧耳倾听里面的动静,不久后便有脚步声隐约传来,朱红色的大门吱呀一开,里面探出一颗头来。 顾准连忙向开门的家奴揖道:“小生顾准,从蜀州青城县来,想拜会唐先生,烦请小哥通报一声。” 家奴见顾准一身半旧衣衫,以为又是一个仰慕自家老爷的穷酸儒生,若是按照往常,还可以替她通传一声,可如今会试在即,各位才名远扬的大人都在避嫌,不再接见前来拜谒的书生,唐维周是今年春闱的出题人,更应避嫌,前几日就已闭门谢客。 家奴还是客气地说道:“我家府中已经闭门谢客数日了。先生若有事,不妨春闱之后再来。” 顾准虽已料到,但还想再试一次,便道:“我是梅溪书院的学生,家师是乔鹤南,请求小哥代为劳步通传。” 家奴见她不依不饶,当即便冷了脸,“你这人怎么说不通呢,我家老爷吩咐了不见客,而且他今天一早就进宫去了,现下不在家。” 顾准略一思忖,道:“既是大人吩咐了不见客,那就劳请小哥帮我传一封书信给他,明日下午我再来贵府拜谒。”说完不等家奴反应,顾准便打开包袱,拿出笔墨纸砚,沾着地上未干雨水磨墨,趴在墙上写了一幅字,晾干了才递给家奴,躬身请求他一定送到唐维周手上,便收拾东西走了。 家奴低头看看手里的纸,又抬起头来看看顾准的背影,连身后多了个人都不知道。 唐观正从里面出来,见常寿傻呆呆地拿着一张纸站在门口,便随口问道:“你在此处做什么?” 常寿正看得出神,冷不丁被他从背后这么一吓,差点便把手里的纸扔出去,这倒引起了唐观的兴趣,一边随手抽走常寿手里的那张纸,一边问道:“问你大清早站在门口做什么,这么心虚,做贼么?” 常寿知道自家公子在大理寺犯人审多了,回到家里来跟谁说话都是一副讯问的语气,为此没少挨夫人批,但见唐观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不由得紧张地吞咽了一下,才老实答道:“方才有个人来找老爷,我说老爷不见客,他就当场写了这张纸,叫我转交给老爷。” 唐观凝神细看手里那张纸,写的是《兰时帖》,一共十六个字,观其力而不失,身姿展而不夸,笔迹行云流水,看墨迹像是刚刚晾干的。他略一怔忡,什么样的人能随手一写便能把《兰时帖》的韵味写出五六分,便抬起头来正视常寿,问道:“知道他是什么人么?” 常寿被他猛然一盯,吓得双手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心里暗暗叫苦不迭,面上仍然恭敬答话道:“小的也不知道啊,他自家只说叫顾准,是蜀州青城县人,是梅溪书院的学生,老师是乔鹤南。” 唐观闻言,喃喃道:“梅溪书院的学生,老师是乔鹤南?” 常寿立马附和,点头如捣蒜。 唐观略一思忖,将那张纸还给常寿,嘱咐他收好,等晚间唐维周回家时交给他。 常寿将纸折了一折,放进衣襟前胸收好,见唐观正欲出门,便套近乎同他拉家常,问道:“公子今日不上早朝么?” 唐观瞥了他一眼,道:“明日才是上朝日。” 景宁帝三天上一次朝,平日里的惯常事宜由各府衙门便宜从权,自行处理,大事便可向内阁禀报,待上朝日再提出朝议。 早朝卯时开始,上朝日当天一般要比平常早出门一个时辰,常寿作为门房,这个应该很清楚才是,于是他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赔笑道:“瞧我这记性,老爷今日一早就出门了,我还以为今日上朝呢。”见唐观不搭理他,又讨好地问道:“公子这么早就去府衙,不在家里用早饭了么?” 唐观一面头也不回地迈出门去,一面摆了摆手,顽笑道:“我去府衙里用公家粮。” 另一边,顾准从洛云寺街出来,一路问人找到了贡院,附近的客栈里面已经住满了各地来的文人雅士,隔三岔五地举办集会,热闹非凡。 顾准当然是住不起客栈的,便只能找找附近人家有空闲的屋子,赁一间安顿下来,没想到好点的屋子都被人租完了且要价太贵,最后找到的屋子虽然有些偏远简陋,但胜在安静,很适合读书。 顾准仰头看着房顶正对着床榻的大天窗,这几日雨急一阵缓一阵的,榻上的被褥已经湿透了,一时发愁不知今晚有没得睡,便听屋外一阵闹嚷,推门出来,只见在隔壁的屋子房门大开,房主在里面叉腰骂道:“三两银子赁你一个月,还想讨价还价?” 对面的书生与房主理论道:“非是想讨价还价,只是你这屋子太破了,满屋灰尘不说,还漏风漏雨,我只是想请你打扫修整一番。” 房主冷笑道:“要想住好的,不如住到相府宅子里去?” 书生面红耳赤,驳斥道:“方才在贡院门口,你说你家屋子好得很,骗我来此,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 房主白了他一眼,哂笑道:“爱住不住,不住就出门右转出了这条巷子,再走几步就到了保康门街上的状元楼,二两一晚,好走不送!” 这句话一下戳在书生的肺管子上了,他气得脸色发紫,两手握拳打颤,大抵是考虑到囊中羞涩,又怕连这破屋子都被赁完了,到时候只能露宿街头,这又不得不缓下来,抓起银子摔在桌上,忿忿道:“待我金榜题名,便再也不用受着这份闲气!” 那房主拾起桌上的碎银,吹了吹灰尘,放进嘴里咬了咬才收进袖子里,闻言笑道:“公子这话我每隔三年听一遍,倘若公子高中,小人吹锣打鼓送您出这院门。” 书生将袖子一甩,便背过身去,摆出一副送客的姿态,道:“这就不必了。” 房主见他一脸穷酸,还硬要摆儒生架子,只觉得好笑,出门来见顾准站在门口,也并未言语,点个头就当打招呼,然后便走了。 顾准正准备转身回屋收拾收拾,却被叫住:“哎,是你啊。”顾准回头,仔细一瞧,才发现此人正是今早入城时排在她身后的人,他的书箧正放在桌子上。 那人已经先行一步出来,对着顾准揖礼,自报家门道:“在下彭州李知为,表字孟然,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顾准同他回礼:“蜀州顾准,表字颂和。” 李知为闻言,一脸惊喜地抓住顾准的胳膊,眉开眼笑道:“彭州与蜀州比邻,咱们也算是半个同乡了。”顿了顿又看到顾准的房门也开着,便问道:“你住这间?” 顾准不着声色地把胳膊抽回来,点头道:“正是。” 李知为笑道:“那正好,咱们算是同乡,又住隔壁,以后也能相互照应了。”他顿了顿,往屋子里看了一眼,屋顶破了一个大洞,榻上的被褥已经被雨淋湿透了,一时语塞,不知是该替这些半个同乡担忧,还是该庆幸自己房顶破的位置要稍微好点。 两人一时相顾无言,面面相觑了半晌,竟然同时笑出了声来。 待收拾好了屋子,二人合力将床榻抬到了别处,又厚着脸皮找房主要了一床被褥,待到能歇下的时候,已是更漏时分。 外头响起一片沙沙声响,是雨水打在房顶茅草上的声音。春雨漾漾,像花针,如细丝,密密斜斜,屋顶上逐渐攒了积水,顺着茅草的茎叶一点一滴地落下来,落地便霎时溅开。 流水声渐渐清晰,顾准枕着手臂侧卧在榻上,忽然想起来今早她塞给常寿的那张纸,不知他有没有转交给唐维周。她翻了个身,转念一想,明天就能知道结果了,索性吹了灯睡下。 洛云寺街白马巷的唐府此时一片寂静,唯有书房里亮着灯,唐维周凝视着书案上的那张纸,窗外的春雨又轻又细,好像湿漉漉的烟雾,没有形状。 至道三年春,先帝求仙问药大肆修建道观寺庙,曾阅岩上书劝诫触怒天颜被贬蜀州,秋日交游时路过青城县的梅溪,觉得此处幽岫含云,深溪蓄翠,便在此处设立了梅溪书院。至道四年,唐维周、顾陶钧和乔鹤南前来求学,同窗共读数载,兼之志同道合,便结下了深情厚谊。因为在至道九年一同中了前三甲,又同在梅溪书院求学,世人便称其为“梅溪三子”。这三人中,唐维周精于诗文,顾陶钧擅长书法,乔鹤南醉心画画。 至道十二年,先帝崩殂,年仅八岁的太子即位,隔年改年号为景宁,入主奉天殿,皇太后翁氏垂帘听政。 景宁四年,唐维周和乔鹤南上书反对太后从寿安宫移居乾清宫的体顺堂,因为言辞激烈被贬黜出朝。乔鹤南辞官归隐,留在梅溪书院教书。唐维周谪守恩州,寄情山水以慰朝堂失志。景宁五年冬末游览石门山时,唐维周曾给顾陶钧去信一封,借叹冬日漫长以悲朝堂晦暗不明,顾陶钧的回信便是这纸上的十六字,“虽见春迟,毋患不归,雪霁风光,兰时将至。” 未曾想这十六字竟是绝笔。 3、第 3 章(修) 翌日下午,顾准按照原先说好的再去唐府拜谒,未曾想常寿竟早已等候在门口,见顾准来便立刻引她从侧门进来,又探出头去见无人看见后,方才关闭大门,将她带了进去。 常寿的脚步很快,领着顾准从一条幽密的小路穿过弯曲的游廊,通花渡壑,来到一处院落门口。 常寿停在拱门前,向顾准揖了一礼,道:“老爷就在书房里,先生请进。” 顾准向他回礼道谢,然后走入院中,常寿却并未离开,只是往外稍走几步后站定,就在院门外的檐下候着。 这方院子很规整,只有北侧的一间屋子,悬着匾额“晏如堂”,东西两侧对称种植两笼郁郁葱葱的紫金竹,东南角掘了一方小小的莲池,此时池中只余去岁秋冬的残荷,檐下的一丛芭蕉经过春雨的洗涮后更是绿意盎然。 北间的书房门是开的,只是垂着门帘,顾准在书房门口略站了站,整理罢衣衫才掀帘进屋。 房中铺陈简洁雅致,北面靠墙的是一张紫檀桌,桌旁边摆着两把灯挂椅,两侧的柱子上挂着一对楹联,“斗室何妨陋,奇书不厌多。”靠窗的地方摆着书桌,昨日她给常寿的那张纸正铺陈在桌面上,坐在书桌后面的唐维周正伏案撰写文移。 顾准站在门口向他躬身揖礼,其后便垂首静待。 半晌之后,房中仍是静寂一片,顾准忍不住微微抬头,只见唐维周将笔搁下,伸出二指捻起桌子上的纸,又看了片刻,才将目光转至眼前这个年轻人,问道:“这张纸上的字是你所书?” 顾准点头答道:“是。” 唐维周再一次定睛看了看手里的纸,然后抬起头来凝视着她,道:“站那么远做什么,到近前来。” 顾准依言往前走了几步,在离书桌两三步的距离站定,身体又瘦又直,像根竹子,双目犹似一泓清水,通透而明亮。 唐维周端起茶碗,用盖碗荡了荡浮起来的茶叶,问道:“不好好在蜀州待着,进京来做什么?” 顾准见他如此开门见山,大抵是已经确认了她的身份,倒省去了她主动坦明这一步,她微微垂下头,并不直视唐维周,认真思忖着该如何回答,余光中见唐维周放下茶碗静静待她回话,半晌之后,她抬起头来,心中逐渐定下来,决定据实相告:“科举。” 唐维周沉默,无半分表情。 顾准没有直视他,只是将目光落到桌上。顾准猜想过听到她的答案后唐维周会是什么反应,是勃然大怒地斥责,然后将她押回蜀州,抑或是苦口婆心地劝诫,让她不要痴心妄想,但他的沉默属实出乎意料,她心里逐渐不安起来。 寂静无声里,她在只能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并试着去猜唐维周在想什么,她说要参加科举,而他是春闱的出题人,该不会在以为她是来找他透题的吧? 思及此,顾准重新抬起头来正视唐维周。 唐维周没有料到她竟然抛出这么两个字,着实是叫他一惊,他们对视了许久,她毫不避讳他审视的眼光,实在过于大胆。 唐维周往椅背上一靠,决心先弄清楚她怎么生出了这念头,再来与她细说她这想法是如何的不切实际,他语气平静地问道:“能跟我说说你为什么要参加科举么?” 顾准顿了顿,将脸一扬,朗声道:“入朝为官,替我父亲翻案。”她因背着光,扬起脸来时恰好闯进窗外透进来的朦胧天光中,眼睛闪闪发亮,看着唐维周继续说道:“谗慝当道,日月隐晦,之淮虽材朽行秽,但仍冀以萤烛之光,增辉日月,去晦还明。” 唐维周闻言皱眉道:“我朝没有女子入朝为官的先例。” 顾准深吸一口气,道:“我可以扮作男子——” “荒唐!”唐维周打断她,声音逐渐严厉起来:“你可知这一旦被人揭发是什么后果?这是欺君之罪!” “我知道!”顾准不自觉加大声音,见唐维周紧紧盯着她,她又缓了下来,将脊背挺得很直,“一应后果,我自行承担。” 唐维周怫然大怒,气得一掌拍在桌上,扣在茶碗上的盖子被震得应声而落,顺着桌面滚落在地,“砰”一声摔得稀碎,“我同你父相识十余载,亲如兄弟,若是怕受牵连,当年我和你老师也不必想尽一切办法把你保全下来。” 顾准被他慑住,连忙揖礼赔罪道:“世伯息怒,之淮并无此意。”她顿了顿,又接着解释道:“之淮深感世伯与老师当年的救命之恩,此生不敢忘。只是我已扮做男子参加了乡试,这已经算是欺君罔上,况且好不容易行至此处,我已经没有退路了。” 屋内顿时陷入一片寂静,院外的卵石甬路的尽头走来两人。 常寿守在院门外,听着院内的拍桌摔碗声,已经捏了一把汗,待看清那两人,更是吓得魂不守舍。 那二人正是唐观和裴则明。唐观自不必说,大理寺有名的铁面判官。重要的是另一人,圣上昨日刚刚任命裴则明监临会试,这二人聚在一起来找唐维周,而唐维周正在里面和一个举子谈话。没有什么倒好,若有什么,这两人一个是唐维周的亲儿子,一个是唐维周的爱徒,到时候说不定他先倒霉。 常寿立马上前拦住道:“老爷此时有要事,二位不妨稍后再来。” 唐观一脸狐疑道:“什么要事?还令你守在此处,神神秘秘的。” 常寿挠了挠头,赔笑道:“小的也不清楚。”说着往后退了两步,把门挡得结结实实。 裴则明的目光越过院里的矮墙,停留在屋檐下的那丛芭蕉上,窗子半开着,但芭蕉叶把屋内的光景遮住了。 他收回目光,对守在门前的常寿道:“有劳了,我们过会儿再来。” 唐观挑眉道:“你不是着急么?也不知道刚刚是谁在大理寺门口便逮着我,说懒得回去坐自己的马车,要搭我的马车来我家一趟找唐大人。”说着把手举到裴则明面前,另一只手扬了扬衣服袖子,道:“这不,我官服都没换呢。” 裴则明抬手将眼前晃来晃去的爪子摁下来,转身便走:“也不急在这一时。” 唐观看着裴则明施施然越走越远的背影,忽然回头看着常寿,问道:“谁在里面?” 常寿见裴则明走了一口气松了一半,这话锋转得突然,他差点条件反射地回答,话都到嗓子眼了才被生生掐断:“没谁啊,就老爷一个人。” 唐观笑了,眉棱下一双亮闪闪的眼睛弯了弯,他抬起手来拍了拍常寿的肩:“看来里头有其他人。”说罢,他甩了甩袖子走了。 常寿心里叫苦不迭,苍了天了。 屋内书桌上摆着一笼香炉,里面插着的线香燃尽了最后一点,香灰委落殆尽。 唐维周抬手往外一指,道:“谁说没有退路?你即刻返回蜀州,便是最好的退路。” 顾准心一凛,一整个肺腑都被提了起来,喃喃道:“不行,这绝对不行。” 她一双眼睛紧紧盯住唐维周,“我冒死参加科举,历尽千难万险,从蜀州一路考上来,不为功名利禄,只求为父亲沉冤昭雪。” 因为她睁眼睁得太用力,眼框酸涩肿胀,一霎时便积满了泪水,她硬是忍住没让泪珠落下来。她将头微微仰起,鼻尖在天光中透着微红,原本通透清明的双眼此刻露出一点桀骜不驯,“世伯说女子不能入朝为官,可我自觉不比天下大多数男儿差。” 唐维周见她冥顽不灵,大声斥道:“你以为翻案这么容易么?我这九年来,夜夜难眠,无一日不想为老师和你父亲沉冤,当年被罚充军的两名考生还没到地方就死在路上,余下十四名考生隐姓埋名,水滴入大海,我多年四处探寻,皆杳无音讯。” 他顿了顿,大抵是往事无果,心中郁结,他的语气逐渐缓了下来:“此案由三法司一同审理结案,卷宗上三个衙门的公章都盖过了,早就收录进刑部。如今此案已经盖棺定论多年,没有切切实实的证据,光靠嘴皮子一挨一碰,这案子能翻了天去么?” 一束天光从半开的窗子透进来,屋子外面是亮的,里面就显得暗了。窗前的两人一站一坐,光映在一侧的脸上白得发亮,另一侧被裹在晦暗的阴影中。 唐维周叹息一声,许是觉得之前语气过于急厉,缓了缓又接着劝道:“你以为读了几年书,学了几日经论策问,就能真正掌控朝政,你可知如今是什么光景?朝堂有外戚翁氏一支独大,禁中有阉党宦官谄媚弄权,西北边境有豫王手握重兵,先帝遗臣苦苦支撑至今,如今圣上亲政已近六载,太后虽不再事事过问,可朝中大小诸事哪一桩哪一件不在寿安宫的眼皮子底下?朝中这般光景,你说要除佞臣,去宦官,还天下清明,你以为党派纷争如此简单?无知无畏!” 顾准心里轰然一声,紧紧咬着牙关,掌心冰冷,脊背却冒出汗。 唐维周见她一脸失神,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乡试有考场搜身,严之又严,你是如何躲过去的?” 顾准没想到他怎么突然问起了这个,还是依言答道:“乡试搜检官从驻地卫所中选出,州府里有梅溪书院的师兄。”她顿了顿,继续说道:“被任命的搜检官,是我相熟之人。” 唐维周怔了一下,半天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才摇了摇头道:“下面的州府已经是这样了么?” 顾准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不好说是,也不好说不是,好在唐维周并未深究,摆了摆手道:“也罢,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多说无益,你今日先回去吧。”说罢,轻声叹了一口气,似是疲惫极了。 顾准也不便再留,躬身向他揖了一礼,便退出书房,走到门口时,唐维周忽然叫住她:“之淮,你想走的这条路太难,上难驻足,下又艰险,你若就此止步,还有余地。” 顾准回过头去,既不点头也不摇头,神色平静坦然。 唐维周知她心意不改,也不再多说,只挥了挥手让她赶紧出去,一副不想看见她的样子。 顾准走出书房时,暮色已四合,下过一阵雨,虽然此时已经停了,湿润的气息还残存在风里。 常寿还守在院门外,隔着矮墙见她走出来,便上前一步替她把门打开,顾准向他揖礼道谢,然后随常寿穿过卵石甬道,绕过来时的游廊向外走去。 待常寿和顾准走到远处时,卵石甬道和游廊尽头的交汇处悄然走来两人,唐观此时已经换下了官服,穿着一身青衣直缀,“这人昨日来府上拜谒,见我爹不在便留了一张纸条,你猜那纸上写了什么?”他故意卖了个关子。 裴则明容色清淡,平静地看着顾准的身影逐渐没入夜色中,等着看唐观能说出什么石破天惊的答案。 唐观见他不接茬,状似不经意地道:“《兰时帖》。”果然见裴则明闻言转过头来,动作迟疑的一瞬并没有逃过他的眼睛,唐观有些得意地笑了笑,裴则明皱了皱眉头问道:“如何?” 唐观收起嬉笑,正色道:“不同于其他的书法名帖,这《兰时帖》是当年顾陶钧给我爹的一封回信,自景宁六年春闱案后便收起来了,如今在外流传的版本还是你临摹出来的。听常寿说是他当场写的,加上磨墨的时间也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那张纸我看过,写得不比你临了三个月的差。” 廊下此时还未点灯,裴则明站在阴影里,脸上的神情瞧不真切,“这人什么底细?” 唐观答道:“他叫顾准,蜀州青城县人,是梅溪书院乔鹤南的学生,也是今年的举子。昨日早晨刚到京师,在贡院附近清水巷里赁了一间屋子,与同住一个院子的彭州举子李知为有过来往。” “举子?”裴则明有些诧异。 自九年前的春闱案后,朝中诸臣事及春闱莫不谨小慎微,景宁帝虽然已亲政六载,但根基尚弱,今年春闱景宁帝力排众议任命唐维周出题,由裴则明出任监试官,想从此次春闱中选出可堪一用的人才。景宁帝这番动作是雏鹰初展翅,恐怕翁识舟也会因此有动作。 裴则明略一思忖,道:“先找人盯着他,切忌打草惊蛇。” 唐观点头道:“他的公验此时不便收查,不过入城时应该有人查过,大体看来没有什么问题,但具体细节不好去过问,容易节外生枝。我已经派人前往蜀州去核验,再过些时日就会有消息传回来。” 裴则明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二人两厢沉默,裴则明抬目看向甬道尽头的一方小院,四下苍茫里只有那里点着一盏孤灯。 4、第 4 章 裴则明掀帘进书房时,唐维周正立在窗前,面向窗外朦胧的夜色,灯罩里的烛火被风扫得缭乱。 裴则明躬身揖礼,轻声唤道:“老师。” 唐维周回首见是他来了,便折身到桌前坐下,笑着问道:“这么晚了,你怎么过来了?” 裴则明道:“学生有事想同老师商量。”他顿了顿,道:“为春闱。” 唐维周见他面色有些凝重,知他一向稳重,大抵是有什么棘手事,便道:“什么事,你且说来。” 裴则明道:“学生前几日去巡视京营,发现会试搜检官由神策卫、留守中卫、豹韬卫、应天卫等京卫官员充任,京卫官员人数有限,难免出现搜检兵士重复充任的情况,重复充任者因熟悉搜检程序,所以很容易帮助考生夹带作弊。”他顿了顿,接着道:“此外,京师的乡试藏匿挟带成风,大肆贿赂参与考务的吏役,更有甚者冒名顶替。京师尚且如此,各地州府的情况恐怕不容乐观。” 唐维周一愣,方才听顾准说到如何逃避乡试搜检,正待查明下面州府的情况,再禀明景宁帝商讨对策,没成想裴则明倒先一步发现了,于是问道:“可有什么良策?” “学生不敢。”裴则明垂手揖礼,复而抬起头来:“良策没有,但有一个想法。” 唐维周本是随口一问,想听听他的看法,听他如此说便知道他心里大抵是有了主意,于是捻须微笑,静待下文。 裴则明道:“不如将会试的搜检官由京师卫所改为京外都司卫所,范围遍及十三州府,便可大大降低在会试过程中搜检官舞弊的可能性。”他顿了顿,接着道:“至于各地州府的乡试搜检,不如采取异地任命的形式,不选用州府驻地的卫所士兵,而是选择来自于本州府的其他卫所官员为搜检官,又或是让各州府的卫所官员互相充任搜检官。” 裴则明说完之后,书房里陷入了短暂的寂静,他不禁抬目望向坐在桌后的唐维周。 唐维周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把碗盖在杯沿上轻轻碰了两碰,才缓然笑道:“你现在思虑事情已经颇为周全,越来越有样子了。”他看向裴则明的眼神里不掩赞许之色。 裴则明垂首道:“老师过奖了。” 唐维周笑了笑,摆手道:“在我这里就不必来这套了,你是我的学生,我哪有不清楚的?晚上回去写封奏章,赶明儿递上去吧。” 裴则明垂首应声,道了告辞,刚想动身出去,身形微微一晃,又停在原处。 唐维周见状,便问道:“还有什么事?” 裴则明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老师,您方才见的什么人?” 唐维周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笑,端起手里的茶碗,掀开碗盖吹了一吹:“你和唐观不都查清楚了么?”说罢,他抬起头来看了一眼立在不远处的裴则明,继续道:“一个故友之子,我与她父有些同窗旧谊,许久未见,替我捎了封信来。” 裴则明点了点头,躬身揖礼道:“叨扰老师了,学生告退。”唐维周正喝着茶,只随便摆了摆手,裴则明便退出了书房。 夜里,顾准回到了清水巷的屋子,坐在榻上正看书,其实也没看进去,她倚在床头盯着摇曳的烛光发呆,眼神倦怠而恍惚。 邻屋的李知为起夜回来,见她房里还点着灯,便敲了两下窗棂:“颂和,你还不睡?都什么时辰了,还在挑灯夜读,你不上榜谁上榜。” 那窗户本来就破,只是轻轻砸几下,那窗扇已经摇摇欲坠了,扑棱着就要掉下来,李知为立刻手忙脚乱地稳住它,嘟嘟囔囔道:“你这窗户怎么这么破……” 顾准被他逗得扑哧一笑,在里面看起来李知为就像个扑棱蛾子似的被一掌扇趴在窗户上。 “咚!——咚,咚!” 外面传来打梆子的声音,一慢两快,已经是三更天了,打更人扯着嗓子喊:“平安无事——”尾音越飘越远,逐渐消散了。 李知为打了个哈欠:“我要去睡觉了,你也早点歇憩。” 顾准把书搁在床头,吹熄了灯。 她躺倒在榻上,眼睛却没有闭上,她看着黑幢幢的屋顶,想起九年前与父兄的最后一面。 蜀州传来祖母患病的书信时,正近春闱,父亲是主考官,兄长学堂的课业紧张,好在祖母病情并不严重,便由母亲带着她回蜀州侍疾。离别时,父兄二人在家门口相送,父亲执母亲双手殷殷叮嘱,兄长宽慰她待祖母病好定亲自去蜀州接她,还买了一匣子糕饼糖果给她路上解闷。 静思往事,如在目底。 只可惜,流年已逝,散作烟云。 李知为方起身就听见屋外响动,打着呵欠走出去,陡然一惊。天色将明,顾准正在水井边汲水洗漱,眼底一片青黑,大抵是一夜没睡。 李知为揉了揉眼睛,不可思议道:“你莫不是读书读了一整晚?” 顾准瞧他像被钉在那里,好像脚下踩着的地马上要裂开似的,她把汲满水的木桶从井里拉起来:“倒也不是。”她笑了笑,把桶里的水“哗”地一声倒了一半进盆里,慢悠悠地说了后半句:“睡了两个时辰。” 李知为一口气松了一半,还有一半便卡在嗓子里,他愣愣地抹了一把脸,自愧不如道:“你这也太用功了。” 顾准哈哈笑了两声,把剩下半桶水递给他,笑道:“我同你开玩笑的。” “真的么?”李知为捧起水洗了一把脸,嘟囔道:“我还有好事跟你说呢,你还拿我寻开心。” 顾准把白布帕放在水里浸湿,再捞起来拧干,摊开来擦脸,漫不经心地问道:“有什么好事?” 李知为见她这般仔细便道:“你怎么跟个姑娘家似的,这般细致。” 顾准将擦完脸的帕子放进盆里透洗着,看了他一眼,用眼神催促他快说。 李知为絮絮道:“我昨日便想同你说的,下午你又不在,我便给忘了。昨日我在青山居参加文友集会,听宋兄说今日在金光门外天清寺旁边的蓬莱台还有一场集会,这次你一定得同我去。” 李知为热衷于参加各式集会,按他的说法,不但可以互相交流写文章的思路,还能结交朋友,若是有幸上榜,将来同朝为官,好歹有个照应,反正怎样都不吃亏。于是到京不过两三日,大大小小的集会他已经参加了十数场,顾准架不住他力邀,也曾去过两场,不过就是举子们在茶馆里面喝茶闲聊而已。 于是顾准摆了摆手,端起盆走到院子里的老树边,把盆一扬,将树根浇透了,道:“你自己去,我就不去了,我还有半卷书没有温。” 李知为连忙跟上去:“你那本书都要翻烂了,我前日借来看,捻着页脚翻页,手指上都沾着纸渣。” 顾准道:“那本书是我老师的,年纪比你我都大。” 李知为恍然大悟:“怪不得,里面批注的见解不俗,我原先有许多不懂的,读了批注便豁然开朗了,还发现许多原来没发现的玄机。” 顾准笑了笑,道:“所以说,你有时间跑大半个城去赶趟子,不如待在屋子里好好读书。” 李知为知道是前两次集会给她留下了不好的印象,于是这次信誓旦旦地同她保证:“这次绝对是正儿八经的集会,听说邀请到了裴晛的从弟裴旼,裴晛你总该听过吧,他的兄弟又岂会是斗鸡走狗之辈?”他顿了顿,换了个思路继续劝说道:“况且,你不能总窝在屋子里读书,也该走动一下的,蓬莱台那边的景色甚好,不如去放松放松。” 金光门是城西三道城门最北边的那道,金水河顺着城墙往南边流,与六里河交汇于金明池,金明池的水流入平京,即是横贯平京的滨河。 出了金光门,沿着金水河南行不远即是蓬莱台。蓬莱台是一方临水而筑的草庐水榭,三面环水,倚窗凭栏,水光树色尽收眼底。 窗外的河道不宽,两侧的树木葱茏,蓬莱台掩映其中,与香火鼎盛的天清寺隔河对望,一水之隔竟是两个世界,可算得上是闹中取静。 因为平京初春多雨,透过敞开的轩窗,眼前一片尽是湿润的绿,有时是时下时停的雨,有时是似雨似雾的烟,模糊了一水之隔的寺庙,只余钟磬穿透雨雾,声声入耳,宛如身处蓬莱仙境,因此成为了平京有名的宴集之所。 顾准临窗而坐,水榭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潮气,她捧着茶杯喝了一口热茶,茶叶是江南来的新茶,碧绿生青,一两口下肚,齿颊生香,通体舒畅。 李知为本来在人群中应酬,见她一个人坐在窗边,一边气她不合群,一边招呼了两人一齐过来,笑呵呵地说道:“这是我的半个同乡,如今与我同住一个院子,也介绍给两位仁兄认识。”说着便给顾准使了一个眼色。 于是顾准连忙站起来,揖礼道:“蜀州顾准,表字颂和,不知二位如何称呼?” 她话音方落,其中一位高鼻浓眉的男子便笑道:“原来你就是顾颂和,这几日总听孟然念叨你的名字,今天可算见到了真人。”说罢又向顾准揖礼,自报家门道:“平京宋其修,表字季甫。” 顾准了然,原来是李知为口中的那位宋兄,便回揖笑道:“久仰久仰,他也总是同我说起你。” 四人哈哈一笑,待笑声稍歇,另一位男子才揖礼道:“平京裴旼,表字则灵。” 闻言,顾准抬目望去,只见此人白衣洁净,如琼枝一树,她忽然想起几日前春雨霏霏的清晨,她站在城门口向不远处马车里的那一望。 不同于裴旼的文雅清洁,那个人给她留下的印象是极清明的,一霎时便联想到青城的满山修竹,在细为雾状的雨水里寂然生长。 顾准回揖道:“旼旼穆穆,君子之态。在下久仰大名。” 裴则灵看向眼前的顾准,只觉这人双目赤诚,谈笑间宛如江上一犁春雨,实在是清透极了,顿时便心生好感,抬手虚扶了一下顾准的手肘,微笑道:“既已互通姓名,便是朋友。既是朋友,何须客气。” 宋其修愣了愣,忽然大笑道:“则灵一向孤高,身边朋友甚少,只见一面便视为己友的更是少之又少,看来是我眼拙,颂和真是有我没看出来的独到之处。” 李知为闻言,笑着附和道:“我第一次见颂和就在顺天门口,他排在我前头一个进城,人人都用马车牛车运书进京,就他只背一个包袱便上来考试,你们是没见到那情形,守城士兵的舌头都要惊掉了。” 顾准知道李知为这人最喜欢夸大其词,在他把牛皮吹大之前连忙阻止道:“倒也并非如此。临出门时,家师算到了我抵达京师的日子已近春闱,带了许多书看不完容易紧张生怯,反倒自乱阵脚,便叮嘱我只带几本常看的,况且天子脚下,人杰地灵,京师书馆里的书定然更好,叫我到了再买也不迟。” 余下几人恍然大悟,裴则灵道:“颂和说的有道理,读书在精不在多。我知道几处不错的书馆,你若有需要,我随时奉陪。” 顾准揖礼道:“颂和在此先谢过了。” 裴则灵微微一笑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李知为打岔道:“去的时候一定得捎上我啊。” 宋其修重重拍了一掌裴则灵的肩头,笑骂道:“我与你同窗十余载,你都没陪我去过书馆,你才认识颂和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你竟然愿意陪他去书馆,你这也太让我寒心了。” 裴则灵捂着被拍痛肩头,无可奈何地控诉道:“都说了无数次你这断掌打人很痛,还偏偏总往一处打。况且,我怎么没有同你逛过书馆,还不是你总是看一些……”话还未说完便被宋其修尴尬的咳嗽声止住,裴则灵接着说道:“是以,你心里有数。” 虽未点破,但大家心知肚明,宋其修尴尬地左看看右看看,李知为憋着笑不说话,顾准倒是笑不出来。 宋其修忽然道:“咦,那不是豫王么,怎的在平京?” 三人闻言便一齐望向对面的天清寺,只见寺外列了两排士兵,一名男子正信步走下台阶,其身上没有什么饰品点缀,却一点也不显得朴素,一身华贵的玄色锦衣恰到好处地彰显其尊贵雍容,由于他常年习武征战沙场,举手投足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气势。 裴则灵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眉头微微一动:“好像有过听闻,是豫王大败奚丹,奚丹王送来战马五百匹求和,陛下想在平京附近新建骠骑营,于是豫王护送战马归京。” 宋其修恍然道:“怪不得。”接着又道:“听说豫王在天清寺为敏贵太妃点了一盏长明灯,入京第一件事便是去祭奠太妃,还真是孝顺。” 豫王是先帝的幼弟,先帝为嫡长,与豫王相差将近二十岁,先帝登基时,豫王才三岁,先帝驾崩时,他也不过十五岁。先帝在世时,豫王一直被养在宫中,先帝驾崩时,因为景宁帝年幼,有人曾提议要豫王登基,虽然被翁氏和旧臣一党驳斥了,但还是因此为太后所忌,加之年岁渐长便出宫建府别居,在其母敏贵太妃薨逝后,更是只身前去甘州守境,至今七载从未归京。 顾准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那渐行渐远的身影,裴则灵关切道:“颂和,你怎么了?” 她回过神来,恢复如常道:“无事。” 风微雨细,这初春的斜风,毕竟和寒冬的风不一样,顾准细细嗅了嗅,风里带来一股泥土味。 5、第 5 章 春雨淅淅沥沥,早起时只是零星两三点雨,过了午时反倒下大了,雨水流进金瓦下的暗沟汇集成一股,顺着房脊倾泻而下,屋子里却安静得只剩窗外的雨声。 景宁帝搁下手里的折子,紧闭双目,屈指按揉着太阳穴,立侍一旁的太监总管冯贯见状,小心翼翼地将书案上的冷茶端走,悄摸退下去换一盏烫的。 冯贯刚掩上门,景宁帝就抬起头来,待听不见脚步声时,才对站在下首的裴则明道:“科举乃是我朝选拔官吏的重要途径,本以为是最公平的人才选拔形式,未曾想,如今竟连贡院也沦为弄权舞弊的名利场。” 裴则明躬身揖礼道:“陛下息怒,杜渐防萌,慎之在始。幸而如今尚不算晚,还有应对之法。” 景宁帝长叹了一口气,思量了片刻道:“就依你说的办,从今年春闱开始施行。至于选哪个州府的都司卫所就由你来定,叫礼部去把人从地方提上来,在春闱开始之前不得泄露。” 裴则明垂首拱手行礼道:“是。” 景宁帝点点头,低声唤他的字,像是叹息一般:“则明费心了。” 裴则明闻言,正要再行礼告罪,景宁帝摆了摆手,道:“此处只有你我二人,不必来虚的这一套。”景宁帝既然发了话,他只好站直了身子,静立在一侧。 冯贯换了新茶来,放下之后便垂手立侍在景宁帝身后。 正事说完,景宁帝端起热茶喝了一口,忽然起了话头:“你同静妃已经数年未见了吧?” 裴则明奇怪他怎么问起了这个,但还是依言答道:“娘娘是景宁十年进宫,算起来也有五年时间了。” 这是景宁帝皱了皱眉,眉间似有隐愁,“静妃这些日子身体不太好,从开了春便一直咳嗽,吃了多少药也不见好,想必心里憋着事,你若今日得空,不妨去瞧瞧她。” 裴则明心里一动,但还是拒道:“微臣乃是外臣,娘娘居住在禁中,臣不便蹈足。” “无妨。”景宁帝摆了摆手,轻声叹道:“让何瑞贤带你过去,你们姐弟见一面,宽宽她的心,朕真怕她憋出病来。” 裴则明不便再推辞,行礼告退就出了东暖阁。 何瑞贤已经得了命,正在东暖阁外候着,见他出来,立马举着伞迎上去,跟在他身后不迭挪步,“裴大人仔细别淋了雨,这种天气容易着凉。” 裴则明接过他递来的伞,撑开来举在头顶,大雨浇在伞面上,发出隆隆的声响,他微微颔首道:“多谢。” 何瑞贤立马赔笑道:“小的不敢。” 静妃居住的长乐宫离乾清宫不远,脚程快些,一盏茶的功夫就到了。迈出月华门便是分隔乾清宫和西六宫的甬道,南起内左门,北至长康左门,两侧的朱墙覆着金色的琉璃瓦,雨水顺着瓦沿倾泻而下,溅起的水珠子蹦得高,不一会儿便将袍角打湿了。 二人方走出月华门,便见内左门边的甬道上走来个人,穿玄色的锦衣,眉宇之间颇有英武气象,腰配方团金带,年纪大约在而立之年,朝中这个年纪的亲王有好几个,可有这等样貌和气度的非豫王莫属。 这距离不远不近的,若是装作没看见倒是失礼,于是那二人便只好静立在月华门边。 豫王大跨步走来,见一旁的甬道里站着两人,脚步不禁缓了一缓。 何瑞贤立马朝豫王打了一个千儿,笑道:“小的给豫王殿下请安。” 裴则明也躬身揖礼,因为一只手撑着伞,这礼行得有点不伦不类。 豫王也并未在意,随意挥了挥手,说了一声起,便要迈着步子跨过门去,这时裴则明抬起头来,豫王的脚步忽然一顿,转过头来打量他。 何瑞贤是自小在景宁帝身边伺候的,豫王脸熟,可眼前这个年轻人倒是第一次见。他身穿斜领绯袍官服,前襟的补子上所绣纹样乃是云雁,看脸不过二十一二岁的模样,便问道:“这是?” 裴则明只好垂首回道:“下官裴晛,在都察院供职。” 豫王一怔。 裴则明此时垂着头,眼睑半掩瞳孔,隔着雨幕,叫人看不真切他的神色。 明月虽为云所遮,但知明月犹在云层深处。 豫王目光里隐有一丝波澜乍起,但又很快恢复静水无波,他问道:“既是外臣,为何方才朝着禁中去?” 这时,何瑞贤出来替裴则明答道:“静娘娘连着病了一个多月,精神头不太好,陛下估摸是想家里人了,恰巧今天裴大人在东暖阁回了事,陛下便开恩,准裴大人来探望静娘娘。”这问题裴则明不便回答,容易落了恃宠的名头,何瑞贤自小便在皇帝身边伺候,早已磨练成了人精,顺嘴便替他回了豫王。 豫王也不再多言,只略略点了点头,抬步便进了月华门。目送豫王走远了,何瑞贤才引着裴则明往禁中深处去。 豫王才一进乾清宫,便立刻被引到东暖阁去。景宁帝正在批阅奏折,见他进来立马吩咐道:“赐座。” 皇帝赐座之后,按照惯例便要上茶了,何瑞贤刚刚出去,暖阁外无一人近前,冯贯只好亲自去奉茶。 景宁帝批完一本奏章,一抬首见豫王竟还静立在下首,不由得将奏折合起来放置一处,笑道:“皇叔快坐。” 豫王这才在御案下首的椅子上坐下,将衣袍整理好,平放在膝头。 景宁帝道:“这五百匹战马竟劳烦皇叔亲自护送过来,朕实在是过意不去。” 豫王道:“陛下,臣此次回京,除了护送战马,还有一事想向陛下禀明。”他顿了顿,耳朵轻轻闪了一闪,忽然拉起来家常:“臣离京七载,习惯了大漠风沙漫天,刚一回来便是春雨连绵不绝,到处都是湿漉漉的,反倒不习惯了。” 这话锋转得蹊跷,景宁帝正不明,忽然听见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心中顿时了然,便顺着豫王的话说下去:“皇叔难得回京一趟,这回可要多待些日子,不日便是春闱了,殿试之后有的一番热闹。” 话音刚落,冯贯端着托盘进来,盘里放着盏热茶,他将茶放在豫王手边的案几上,便退立一处。 景宁帝笑道:“这是今春江南送来的新茶,第一场春雨后刚冒的尖儿,皇叔尝一尝。” 豫王端起茶碗浅喝了一口,便赞不绝声。又闲聊了几句,景宁帝便吩咐在雨花阁设宴为豫王接风洗尘,冯贯领了吩咐,便立刻出去张罗了。 待冯贯走远后,豫王与景宁帝对视一眼,才将手伸进袖子里探了探,手掌摊开来,竟是两枚银锭。 景宁帝不解,问道:“皇叔这是何意?” 豫王并未言语,端着茶碗走上前来,覆手便将两枚银锭丢尽茶碗里,只听铮然一声,是银锭落下碰到茶碗底,一声未尽,又是一声轻响,两声虽间隔须臾,却能听得分分明明的。 豫王将茶碗里的银锭捡出来,轻轻将水擦干,双手呈上。 景宁帝细看这两枚银锭,只见其中一枚细丝足银,光泽温润,另一枚不仅颜色略轻些,拿在手里颠上一颠,手感也要轻上许多,便知恐怕是赝银,遂问道:“皇叔从何处得来的?” 豫王默了半晌,道:“军饷。” 景宁帝脸色骤变,将那两枚银锭在手中攥紧,他垂着眸,眼神让豫王想起大漠戈壁里的鹰隼,凌厉、危险、深不可测,但又平静。 豫王未动声色地移开视线,继续说道:“军饷送到甘州,入库清点时发现的,所幸还未下发,臣命人仔细甄别后,发现这批军饷十中有三为赝银。” 景宁帝没回答,嘴唇抿成一条线,军饷皆是发自国库,若连国库的银钱中都有赝银,是谁有这能耐把赝银送进国库,是户部,亦或是,谁站在户部后面? 豫王出东暖阁时,雨势未减,反倒变得更大了。天上大雨滂沱倾盆,豆大的雨点砸下来,把地上的青砖浇淋得一尘不染。因为刚刚开春,白日尚短,宫里早早便上了灯,廊庑下灯笼里的烛火被风扫得缭乱,荧荧一点光亮,昏黄不定的。 冯贯正带着徒弟从外间走来,见他立在廊下,朝他打了一个千儿,口角含笑道:“王爷别站在那里,风大。” 豫王闻言,垂眼看着被打湿的袍角,依言往后退了一步,点头致意道:“冯常侍。” 冯贯看了一眼渐沉的夜幕,顿了顿道:“今日雨大,时候又迟了,陛下留您在宫里过夜,奴才已经把您之前在长阳宫的屋子收拾好了,王爷可移步去歇憩。” 豫王顿首道:“多谢冯常侍。” 冯贯连说不敢:“王爷哪里的话,奴才是干碎催的,伺候各位贵人是奴才的分内事,王爷这话是折煞奴才了。” 豫王笑了笑,并未说话,冯贯往身后看了一眼,他的小徒弟孙德秀立马把方才收靠在廊柱上的伞拾起来,替豫王撑开来。 豫王接过递来的伞,向冯贯点了点头,便折身走进了雨幕里。 孙德秀是个聪明人,知道怎么讨师父高兴,待豫王走远后,便笑道:“听说这豫王在甘州说一不二的,进了宫里,不照样得对师父您客客气气的。” 冯贯望着连绵不断的雨帘,脸上淡淡的,他回头看了一眼孙德秀,并未说话。 孙德秀被他摄住,原以为这句奉承的话能讨师父开心,没成想倒说错,竟惹得师父不高兴了。 冯贯的目光越过孙德秀的脸,停在不远处亮着的轩窗上,透过朦胧的窗纸依稀可见窗台前坐着的人影。 景宁帝的声音穿过雨帘子传来:“冯贯,进来。” 冯贯眯了眯眼睛,凑到孙德秀面前低声道:“没事儿的时候把心思放在该琢磨的事情上,别整那些没用的。” 孙德秀被他师父突然靠近吓了一跳,一阵凉意从脚尖直蹿到脊梁骨上,他打了一个冷颤,师父在耳边说的话还没品出味来,冯贯早就抽身走了。 冯贯将手背到身后,挺直了腰杆走到东暖阁前,才伸手理了理衣襟,拍了两把袖子,然后佝着腰,推开门轻声走进去。 孙德秀一头雾水,但又不得不立马跟过去,守在门外暗自责躬省过。 景宁帝正在批奏折,头也没抬,问道:“裴晛可还在宫里?” 冯贯没想到他怎么突然问起了这茬,略略回想一下,道:“方才奴才回来时,在内左门上见着了裴大人,这会儿可能要出西角门了。” 景宁帝把手里的笔搁下,“叫他回来。” 冯贯愣了愣,道:“陛下,宫门快下钥了。” 景宁帝道:“无妨,若是迟了,便叫他宿在内阁的值房。” 冯贯被他这状似无意的一句撞得心头一震,一时摸不透景宁帝的意思,不知只是无法按时出宫的权宜之计,还是有意提拔裴晛进内阁。 景宁帝见他还不动身,便催促道:“还不去?” 冯贯躬身领命,便折身退出屋子,走到门口时,景宁帝又补道:“便是出了西角门,也要把他给朕叫回来。” 冯贯道了声是,退出来后,将门虚掩上。 孙德秀见他出来,凑上来低声道:“师父,这是什么意思?” 冯贯撇了一眼孙德秀的脑袋瓜子,道:“这才是该你琢磨的。”顿了顿,又道:“还不赶紧去?” 孙德秀连连称是,慌忙拿了雨伞便去追人。 6、第 6 章 裴则明到长乐宫时,正近申时,庭中的杏花坠满枝头,骤雨倾盆,此时杏花在地上已浅浅地铺了一层。 景宁帝恩许裴则明来探望的消息早就传到了长乐宫,早早便有人在长乐门上候着,见他撑伞来,一人先回去告禀静妃,余下几人连忙迎他进了长乐宫,又围拥着他往正殿去。 殿里面设了一道山水屏风,白云出岫,山高水长。这是当年姐弟二人陪同父亲在恩州任上时裴则明画的,裴映很喜欢,便要了来做成屏风。 见裴则明进殿来,坐在屏风后的女子从榻上站起来,问道:“是则明来了么?” 裴则明隔着屏风向她见礼:“是臣。” 隔着屏风,裴则明感觉到她逐渐走近,裴映忽然伸手隔空比了一比,温柔笑道:“你长高了很多,如今怕是比我高出不少。” 立侍一旁的侍女笑道:“娘娘说玩笑话呢。娘娘进宫时,大人才十七,已经比娘娘高一个头了,如今五年过去,男孩子个头窜得可快了,可不得比娘娘高许多么?” 裴映笑容隐隐,折身走回榻边坐下。 从前小时,母亲总爱把他俩放在一起比个头,裴则明比裴映小两岁,个头要小一些,每次比个头输了总是不高兴,次次憋着一股劲儿。母亲逝去后,他二人便再也没有比过个头,等她注意到时,裴则明的个头早就高过她了。 裴则明垂下目光,门外春雨绵绵不绝。 侍女机敏地感觉到了裴映的失落,后悔一时不察,说了令她伤怀的话,便调和气氛道:“娘娘吩咐小厨房准备好的杏花酥,说要给大人尝尝,奴婢这就去端来。” 裴映这才想起来,笑道:“杏花是早起还没下雨时摘的,原本就打算拿来做酥饼。小厨房偷了懒,晾了一上午,中午才做的,早知道你要来,我就自己去做了。” 裴则明闻言,敛眉道:“听陛下说,娘娘从开了春便一直咳嗽,又何必为臣操劳,该好好将养才是。” 裴映隐约笑了笑,怅然叹了口气:“我如今也不就是天天将养着。” 裴则明心里明白,可还是得宽解她:“娘娘得空了,也该经常出门走走。”他说着,顿了顿,便再也说不下去了,又能去哪里呢? 裴映笑了笑,也说不出话来。 姐弟两人隔着屏风一时无言。 侍女端了酥饼来,裴映微笑道:“陛下说,小厨房做糕饼的手艺很不错,唯独杏花酥没有我做得好,你且来尝尝看。” 裴则明拿起一块酥饼咬了一口,咀嚼了几下,杏花的甜腻香味顿时弥漫唇齿间,思绪瞬间被勾回幼年时候的初春。那时母亲身体尚且康健,姐弟二人每年都央着母亲做杏花酥,彼时便由父亲和他负责采杏花。当时只道是寻常,如今回想起来,倒是难得一家人齐聚一堂的无忧时光。 裴则明将思绪收回,道:“确实是娘娘手艺更好。” 裴映闻言笑了两声,忽然牵动了隐疾,急忙用手帕掩着口鼻咳嗽起来,又怕他担心,强忍着咳嗽摆手道:“我不妨事。” 裴则明心中一阵酸楚,过了半晌才道:“去岁秋天时,臣制了一批枇杷膏,用的还是原来的老方子,叶子用的是旧宅那棵枇杷树。”说到旧宅,他顿了顿,才接着道:“待臣回去后,托人给娘娘送些来。” 裴映愣了愣,笑道:“好啊。” 从前家里常制枇杷膏,后来双亲故去,姐弟二人被接到叔父家去,不到两年裴映便进宫了,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学会的。 这时,何瑞贤忽然在门外道:“娘娘,裴大人,这会儿时辰有些晚了,从长乐宫到西角门且要一段时候呢。” 门外的雨似乎比来时还要大,天色是沉闷的白,云似浓重的灰浆一般挤在一起,没有一点儿空隙。 裴映怔了怔,这话在大雨天听来,过于寒冷了,直逼着人感到一股说不出的惆怅来。 她默了默,然后重新调整好心绪,一面吩咐侍女去拿东西,一面站起身来走到屏风前,絮絮道:“我这里有一些小玩意,想着暖暖向来喜欢这些,见到便收起来,零零碎碎地倒是攒了一匣子,你帮我拿给她。”她顿了顿,又接着道:“还有,则灵今年下科场,我没有什么能替他做的,我这里有块好墨和一方砚台,你帮我一起带给他。” 裴则明静立着听她说完,才垂首揖礼道:“是。” 侍女从后面捧了两个匣子出来,递到裴则明手上。 何瑞贤在门外再次告罪,然后促道:“娘娘,大人再不动身,恐怕要误了时辰。” 裴映瞧着门外昏昏沉沉的天,戚然道:“去吧,去吧。” 裴则明顿了顿,立刻转身大步走出去,只怕自己脚步多一分犹豫,便令她多添一分伤感。 裴映将手轻抚在屏风上,眼前是画卷里的天高水长,身后是落雨纷飞的四角天空,心里翻滚起一阵更浓重的悲哀。 自长乐宫出来,在内左门上与何瑞贤分别后,裴则明快步穿过笔直的夹道,脚步声在空荡荡的长巷中不断回响。 这是雨声之外,整条狭长宫道里的唯一响动。 快行至西角门时,内侍发动了下钥的催声,见裴则明正快步行来,便提着灯笼等候在门口。 这时,身后传来一阵呼声,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在伞上,裴则明没有听清,顿首回望。 原本正待关闭的内左门里奔来一人,见他回头,又再大呼道:“裴大人,请留步!” 西角门上的内侍听见了,便暂停下了关门的差事,裴则明执伞静立在夹道一侧。 孙德秀见他停下,便减缓了速度,由奔跑改为快步行走,待行到裴则明面前,长喘了一口气才道:“大人,陛下急宣,请随小人走一趟吧。” 裴则明闻言,敛眉问道:“所为何事?” 孙德秀道:“陛下未曾吩咐,只说让大人今夜宿在内阁的值房。” 裴则明思忖了一下,只猜景宁帝有什么大事,便立刻折身往回走。 西角门上的内侍立马递了灯笼来,孙德秀接了灯笼,立刻快步追上裴则明,走在前面引路。 守门的内侍敲了两下梆子,拖着长腔在淅淅沥沥的雨声里重复:“上锁啦。” 霎时,整个皇宫大大小小的门都发出门臼转动的声响,由近及远,此起彼伏,绵长哀戚的余音夹在雨声里逐渐消散,最后被雨声淹没,耳畔只剩脚步声。 孙德秀走在前面提着灯笼,引着他一步一步往回走进笔直夹道的深处。 裴则明到乾清宫时,冯贯正静立在穿堂的廊边,挂在横梁上的灯笼在风里摇曳,连带着光都涣散不稳。 冯贯就站在那团左右摇摆的光里,低垂着眼帘,见裴则明过来,才缓缓地将眼皮抬起来,道:“陛下在体顺堂。” 裴则明脚步一顿,隔着几步远的距离,向冯贯顿首致礼,虽是垂首,脊背却挺得很直。 冯贯未出声,牵着嘴角笑得极淡,微微侧身示意他进去。 孙德秀没有跟着裴则明,向前几步后顺势站在冯贯身侧。连冯贯都没进去,大概是景宁帝吩咐了不许人靠近。 冯贯立在廊下,看着裴则明只身进入,那双三角眼缓缓地眯了一下,眸色幽幽,仿佛被浓雾深锁的潭水。 裴则明走进去,只见满室灯火通明,景宁帝拥衾坐在台阶上,见他来了,便道:“你来了。” 昏黄的灯光下,裴则明的脸映着光,显得侧脸的线条极利落,他躬身一揖,问道:“陛下怎么坐在地上?” 景宁帝笑了笑,并未答话,只抬起手臂来向他招了招手,要他过来。 裴则明依言过去,在景宁帝面前站定。 景宁帝却笑了笑,“陪朕坐一会儿。” 裴则明愣了愣,躬身揖礼道:“臣不敢。” 景宁帝并未说话,直接伸手拽着他的袖子拉他一同坐下。裴则明虽觉不妥,但还是顺着景宁帝的意思,席地坐在台阶下。 景宁帝看着眼前的莹莹灯火,怆然道:“则明啊,朕刚刚像回到了小时候。” 裴则明将衣袍整理好,平放在膝头,闻言抬首,不明所以地看着景宁帝。 “景宁六年的那个春夜。”景宁帝笑了笑,回过头来看着他道:“那时也是你在此处陪着朕。” 裴则明心头一震。 景宁六年的那个春夜,也是一个雨夜,雨水落在阶前,一直点滴到天明。 悲愤,寒凉,无能为力。 春闱案发后,景宁帝在太后抽查功课时,引经据典地为恩师曾阅岩求情,引得太后大怒,斥责他因私误国,罚他禁足在寝殿内反省一夜,左右无一人敢去劝解,唯有裴则明在殿外陪了一宿。 两人隔着一道门,从南岭谈到北疆,从一室谈到天下,从天光黯淡的黄昏伊始,就在期盼黎明的曙光,然而结果却是不得不在隔日的朝堂上面对群臣参奏但无力反驳的局面。 不同的是,彼时漆黑一片,他在外跪陪,如今灯火通明,他在内安坐。 景宁帝的目光越过裴则明的脸,看向更远处的烛火,跳跃的烛光让他的神色变得闪烁,“你说,我们曾经设想的清明天下还会来吗?” 裴则明没有回答,而是问道:“陛下,怎么了?” 景宁帝收回目光,从衾被里伸出手来,在裴则明面前摊开来,手掌中卧着两只银锭,道:“你看看。” 裴则明接过这两只银锭,借着满殿烛光细看,只见其中一枚莹润光亮,另一枚则色如死鱼,便知其为赝银。于是也问了景宁帝问过的问题:“陛下从何处得到此物?” 景宁帝自哂道:“豫王从国库发往甘州的军饷里发现的。” 裴则明瞳孔一缩,漆黑的双眸中泛起微微的波澜。 景宁帝沉下脸来,冷声道:“他们还把朕当孩子呢。” 裴则明目光微微一凝,抬起头恰好正对景宁帝的目光,窗外雨声正盛。 景宁帝有些无力地垂下眼眸,伸手搭上裴则明的膝头,看着眼前少年眸中似有细碎的光,轻声叹道:“则明,我只有倚仗你了。” 是我,而非朕。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落在裴则明心头却有千斤重。 所托之事重于生死,天下万姓的生计系于一肩。 景宁帝缓缓站起身来,走到窗边,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问道:“这雨什么时候能停?” 裴则明仰起头来,笃声道:“该停了。” 7、第 7 章 连着下了几天雨,即便是雨停了,空气里也带着凉意,像潮水似的,一阵阵地漫上身来。 书馆里面都是备考的举子,翻阅着各类注解文集,举着书本摇头晃脑地默记。 顾准绕过一排书架,一抬头才发现后面是墙壁,眼前这个竟是最后一排了。在书架里面绕了一上午,早已晕了,没成想又走到了底。 “颂和。” 裴则灵从书架的另一边绕出来,手里也捧着两三本书,见她晕头转向的,忍不住出声喊她,问道:“你还没选好么?” 顾准一边扬了扬手里的书,一边走过去,轻声道:“差不多了。” 裴则灵道:“我也差不多了。” 平京的书馆不仅卖书籍,还兼卖字画,连文房四宝都有,甚至还单独辟出地方来摆放桌椅供人看书写字,举子们最常泡在书馆里,一边读书一边写文,渐进春闱,书馆里面座无虚席,一位难求。 顾准他们所在的惠泉书馆是平京最大的一间书馆,上下三层楼,馆内书籍种类丰富,位置也是最多的。 他们二人一面低声交谈,一面绕过书架,到窗边去透气。 裴则灵道:“后日就入场了,准备得如何了?” 顾准往后一倚,背靠在墙上,道:“心里有些没底。” 裴则灵闻言,只当她在自谦,便笑道:“颂和不必谦虚,这几日读了你写的文章,应是稳当的。” 顾准闻言,只是笑了笑,并未回答。她倒不是担心不上榜,而是心中所忧虑的另有其事。 她至今还未收到唐维周的准信,心中一时有些忐忑。 裴则灵见她一反常态,整个人有些沉,便问道:“颂和,你到底怎么了?” “无妨。”她仰起头来,状作轻松地笑道:“大概是要下场了,心里有些紧张。” 裴则灵愣了一愣,正要说话,李知为从后面探出头来,整个五官都好像脱了水的萝卜,没一点精神气,六神无主地顺口道:“我也紧张。”说完,他愣了一愣,抬起头来看看顾准,又看看裴则灵,好像出走的三魂七魄终于回来了一缕,不可置信道:“你听他说的是人话么?” 顾准和裴则灵相顾一笑,李知为犹似还觉得不够,一掌拍在顾准肩上:“连你都没底,还给不给人留活路了?” “是啊。”宋其修也露了面,笑道:“颂和心里都没底,那我这会儿岂不是该成无底洞了?” 裴则灵见他们还有心情开玩笑,便“善意”地提醒道:“只有一天就要入场了,还有心情开玩笑,看来二位是十拿九稳了?” 这二人方才好不容易稍稍回了一会儿肚子的心又被他这一句搅和到了嗓子眼,当下也不跟他客气,直接往他身上招呼。 几人笑闹着出了书馆,正要在热闹的街市上分道扬镳时,裴则灵突然叫住了顾准:“颂和。” 顾准回首,裴则灵缓然笑道:“别紧张,你肯定行。” 宋其修跳起来用胳膊钩住裴则灵的脖子,把他的头狠狠按下去,不顾裴则灵对他野蛮行径的强烈控诉,幽幽道:“该被鼓励的人是我,颂和才不需要呢。”说罢,朝着顾准抬了抬下巴,粲然一笑道:“是吧?” 裴则灵好不容易挣脱了宋其修的钳制,手忙脚乱地整理衣服和头发,一字字挤出牙缝道:“你那心和驴脑袋一样大,用不着我给你鼓励。” 宋其修笑得露出一口白牙:“跟你脑袋一样大。”说罢便像脱钩的鱼儿一样一溜烟地跑远了。 裴则灵强按住自己不去搭理宋其修的幼稚行径,整理罢衣衫,才向顾准和李知为道了告辞,不紧不慢地追上去,然后猝不及防地一掌拍在宋其修的后脑勺上。 顾准忍不住扑哧一笑,李知为捧着书道:“颂和,我们也回去吧。” 平京向来以烟柳满都闻名,二月的平京已是春意萌动,新柳的枝条焕发了绿意,在软风吹拂里似烟雾一般笼罩着皇都,少年们在打打闹闹里钻进了人烟鼎沸的街头巷尾,像无拘无束的风。 禁中因为花木繁盛,季节要比外面来得更早些,杏花早已在庭院的一角开得云霞一般灿烂,隔着红墙也能看见枝头如雪。 裴则明正要从东华门出去时,刚议事结束的辅臣们也正从文渊阁出来,裴则明便放缓了脚步,停在一旁等候。 最先出来的翁识舟紧绷着一张脸,静立于一侧的裴则明向他揖了一礼,他只侧目看了一眼少年分明的根骨,冷笑一声便拂袖而去。 唐维周没有出声,只是缓步走到裴则明面前,就此站住,没再往前。 裴则明向他躬身揖礼,恭敬道:“老师。” 唐维周双眸微抬,伸手虚抬了一下他的胳膊,裴则明一时有些慌,却也来不及躲,抬头时见唐维周面色不豫,便知今日会揖大抵有事,翁识舟拿他撒气是做给唐维周看的。 唐维周沉声道:“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地朝着东华门走去,唐维周道:“豫王回京送来了五百匹马,陛下拟在京郊建一个骠骑营,内阁今日就在议论此事。” 裴则明沉吟道:“学生觉得此事可行。” 翁识舟作为刑部尚书把持着武官选授、镇戍征调、边防符堪等军事行政,还兼掌京营戍政,督领京营操练,职权尤重。此外,禁军握在冯贯手里,五城兵马司也不是全然可用,且人数太少。若遇事,可以说是无兵可用。 唐维周摆了摆手,喟然道:“算了,此事你别管,先把手头上的事情处理好,春闱准备得如何了,搜检官选定了么?” “是。”裴则明应道,“礼部从地方上抽调了十五名官员到京,为防止名单暴露,春闱当日再从其中择六人为最终人选。” 唐维周点了点头,面色稍霁,赞许道:“你如今越来越有章法了,听说前日陛下留你宿在内阁的值房?” 裴则明对这突如其来的赞许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愣了片刻才只好点头称是。 唐维周只是笑了一笑,伸手在他肩上轻轻一拍,示意他不用紧张。 裴则明进士及第那年,唐维周是科举主考官。那一年中进士的人中,他最喜欢的就是裴则明。裴则明尚是天子伴读时,唐维周曾短暂地当过景宁帝的老师,当时就对幼帝身边这个慧极自若的少年印象极为深刻,果然几年后的他便从科场里脱颖而出。 那是景宁十年,裴则明刚刚十七岁,少年得志,风华正茂,将来位极人臣是完全可以期待的。 两人说着话,便出了东华门,只见门外唐观正支着一只腿倚在墙根下跟守门侍卫唠嗑,正笑得见牙不见眼,只见唐维周一黑脸,唐观立马收回腿,站得绷直,拱手揖了一礼:“父亲大人。” 唐维周瞪了他一眼,也不搭理那玩意,径直走了。 裴则明和唐观并排着向他的背影行了一礼,唐观用胳膊肘捅了捅裴则明的腰,攒眉道:“今日会揖,他又挨龇了?” 裴则明忍不住轻轻翘起嘴角,淡淡嗯了一声。 “嗐。”唐观轻叹一声,了然道:“我说呢,好端端的,怎么又给我脸色看。” 裴则明回想了一下方才他的那副欠抽样,心想说,倒也不是那么“好端端”。 唐维周治学严谨,施政铁腕,家风更是以严凛著称,偏偏唐观个性辙脱窠臼,不服他管教,父子之间的关系略微有些尖苛。 两人并排着往外走,唐观不由追问道:“这是被谁龇了?”不等裴则明回答,又道:“想也知道是谁,为的什么事?” 裴则明道:“为京郊建骠骑营的事。” 唐观破口而出道:“这不好事吗?咱们要钱没钱,要兵没兵,只剩一张嘴。”顿了顿,又嗤笑道:“一整个御史台的嘴。” 裴则明就此站住,没再往前,侧头看了他一眼,攒眉道:“你今日闲得没事,大理寺的公文批完了?”有这闲工夫调侃他老爹的嘴,还捎带上了包含裴则明在内的无辜御史。 “当然有事了。”唐观回道,“谁闲的没事,下值不回家吃饭,在这等你?” 裴则明一脸“你最好真的有事”的表情,继续往前走。 唐观立马追上去,难得正色道:“蜀州有消息了。” 裴则明脚步一顿:“怎么说?” 唐观平静道:“他家是景宁六年才搬到青城县的,家里三口人,母亲在搬来之前就去世了,除了他父亲顾中行,他还有一个姐姐,比他大四岁。他父亲是个郎中,平日里就在县城看诊,家里有两亩田地,但没人耕种,一直荒着。” 他顿了顿,接着道:“他从搬到青城县就去梅溪书院读书,不常在家,但是姐弟感情很好。四年前,他姐姐出嫁,姐夫是青城县卫所的一个小旗,叫张友益。前年冬天,他父亲因病去世了。” 裴则明凝思片刻,道:“顾家人是景宁六年才搬去青城县,老师在先帝朝至道九年便离开梅溪书院了,在景宁六年的春闱案发后,老师被急召回京,此前也一直在恩州任上。老师说他是故交之子……”他看向唐观,问道:“你对这个顾中行有印象么?” “没有。” 唐观摇头道:“高堂一向身体康健,只是鄙人小时候身子骨弱,你也知道我爹那个驴脾气,一天到晚犯颜直谏,经常从一个穷乡僻壤贬到另一个更穷乡僻壤的地方……”裴则明听他越说越不像话,皱眉瞪了他一眼,唐观略略收敛了一下,继续道:“我哪受得了,家里来郎中基本是给我看病的,我爹每一任地方上与我家熟识的郎中我都知道,没听说过这人。” 裴则明愣了一愣,突然想什么起来,道:“老师说与顾准父亲有同窗旧谊,那么顾中行可曾在梅溪书院念过书,或是在老师未去梅溪书院前,与此人曾是同窗?”他顿了顿,思索了片刻,接着问道:“若是从前念书,为何又改行做了郎中?可知道顾中行籍贯是哪里,从何处搬来青城县?” 唐观被他迎面甩出的四个问题问住了,顿了顿才摇头道:“这些都未曾查过,至于籍贯么,”他略略思考了一下,道:“可能得去户部或者青城县的县衙查黄册[1],不过应该会惊动一干人等。” 裴则明沉吟片刻,几乎确信了唐维周在顾准这个人身上有所隐瞒,在这种时候跟一个举子接触,到底为什么呢? 唐观似乎想起来什么,继续道:“此人最近和你弟弟走挺近的。” 裴则明尚未思虑出来,骤然听他这么一说,不禁讶然道:“则灵?” 唐观将宽大的袖子收了一收,点了点头,道:“一起参加了两次集会,逛了几次书馆。不过看起来,应该就是普通同年的关系。” 裴则明目光微微一动,似乎泛起无数丝丝缕缕地涟漪,微妙而复杂。 唐观没注意,催促道:“行了,说完了就该回家吃饭了。”说话间又在他肩上推了一把,“走走走。” 裴则明正思虑着,任由他推着往前走,推了两步唐观便不干了,大声笑骂道:“你没长腿么,非得要人推你才走。” 远处守城的士兵听见了声响,循声看来,不由得一呆,平日里比宫门口的大石狮子还沉稳的裴大人忍无可忍地冷哼一声:“滚远一点去。” “咚!——咚,咚!” 外面传来打梆子的声音,顾准枕着手臂卧在床上,却丝毫没有睡意,突然一个石子包裹纸条破窗而入。 顾准心念一动,立马起来去查看。 她推门往外一探,来人已经潜入了黑暗里,夜风里只余更声的尾音,越飘越远,逐渐消散。 顾准回屋拆开看,果然是唐维周的来信,说已安排妥当,嘱咐她放心备考。她将信纸捻起来,就着烛火烧了,火苗一窜一窜地往上跃,信纸化为灰烬萎落殆尽。 更漏深深,不日即是春闱。 8、第 8 章(修) 二月初九,正是会试开场。 过了观桥与滨河的交汇处,沿着南门大街东行一段,便到了开宝寺,开宝寺后面就是贡院。贡院外层围墙三重,墙垣高耸,抬目望去只见数围高墙之间突出一座三重檐的高楼,唯有开宝寺后院高耸的佛塔可与之一比。 顾准和李知为到贡院时,整条街都堵得水泄不通,外面开宝寺大街上的马车络绎不绝,贡院前更是围满了等待入场的举子,乌泱泱的一群人挤在一处,又各自垂头背书,到处都是嗡嗡一片。 裴则灵和宋其修住在内城,早已到了,正在贡院大门外等着,宋其修踮着脚到处张望,瞧见他们时,立马朝他们扬手呼道:“颂和,孟然,这儿呢!” 李知为也扬了扬手臂应他,然后拽着顾准穿过人群,一路地跟人说“对不住”,总算挤了过去。 李知为弯腰把鞋跟提起来,“哎哟,我的天,怎么这么多人,方才差点没挤死我。”他又抚了抚胸口道:“我这心都挤得砰砰跳。” 宋其修踮着脚,望了一望,道:“考棚有近一千间呢,这里至少也有一千人了。” 顾准抬袖擦了擦汗,她刚放下袖子,抬起头来,便见李知为正在“西子捧心”,忍不住揶揄道:“是挤得心慌,还是紧张得心慌?” 李知为一掌拊在她背上,骂道:“将才好不容易忘了,正不紧张呢,你又提起来。” 顾准只好笑着赔罪道:“对不住,对不住。” 裴则灵放下温了一半的书,问道:“怎么来得这么迟?笔、墨及砚台都备好了么,有没有检查过?” 余下三人听了,又各自检查了一遍,皆点头答道:“备好了。” 此时距离贡院开门只剩一刻钟,诸位举子都紧紧盯着贡院的大门,连眼珠子都不错一下,人人心里都紧绷着一根弦,不时就有人捞起袖子揩一把额头上的汗。 就在这时,听得远处一片骚动,四人皆抬目望去,皆是一愣。 原本密密麻麻的人群里竟自动开出一条道来,走在前面是个公子哥,面白微须,一身衣衫套在身上跟套在米缸上似的,眼下两道青黑痕迹,走两步路就打一个呵欠。 他后头还跟着个仆从,亦步亦趋,仆从怀里捧着一堆书,堆得比人还高,只见一摞码得整整齐齐的书在公子哥后面移动,直到拐了个弯,书才摇摇晃晃地散落一地。 仆从在一堆书里探出脑袋来,气喘吁吁地道:“公子恕罪,实在是拿不下了,书都落地上……” 那胖公子一听,气得鼻孔涨开,好像要冒烟似的,急赤白脸地道:“说什么不吉利的话,今后不许说落第,要说及第。” 正在一旁冷眼旁观的举子们被突如其来的巨响所扰,本来心有不满,但看清其人后,却纷纷闪避,待听到他这么一说,脸上又露出一丝不屑的神色来。 顾准见状,便悄声问道:“这位是?” 裴则灵微哂道:“兵部尚书之子,翁宗颐。” 此时正是四更天,天色未明,贡院大门骤然洞开,里面出来几个官员,打头的官员头戴四梁朝冠,身穿斜领绯袍官服,前襟的补子上所绣纹样乃是云雁,正是裴则明。会试的所有官员都于初八一早进入贡院做准备,但因为监试御史负有预防各种作弊之责,故而他于初七早上就先进入贡院了。 原本嘈杂的举子们见状,立马噤声。 裴则明身跟着后两名身穿青袍朝服的监门官向他请示了几句,他轻轻点了点头,其中一名官员高声道:“诸位听好,除笔、墨、砚外,其余不得将带片纸只字,搜检得出,即记下姓名,发回原籍,终生不许再试;若有冒名入试者,先行收押,禀明圣上后再行定罪。” 另一名官员喝道:“听好了就排好队,准备搜检入场!” 原本挤在一堆的举子们此刻立马有序地去贡院门口排成一列,等待搜检入场。 此时夜色正浓重,礼部的廊庑下挂了两排大灯笼,但远处的光线仍有些黯淡,裴则明直视着前方,目光淡淡地看着焦急等待入场的举子们。 顾准正排着队,感觉肩上被人拍了一拍,回头一看,原来是入城那日有过一面之缘的老先生,她连忙揖了一礼。 老者拢着胡须笑了一笑,道:“在后面看了半天觉得有点眼熟,没想到还真是你。老夫苏文启,黔州人,还未问过小友姓名。” 顾准连道不敢,自报家门道:“后学顾准,表字颂和,蜀州人。” 二人正说着话,没注意到顾准前面的队伍已经空出了一截,后面的举子催促道:“前面的,走不走啊?” 李知为听见声音回头来瞧,见她落到后边去了,忍不住低声呼道:“颂和,你干什么呢?” 裴则明闻声,掀起眼皮来一瞧,隔着不算远的距离,顾准的侧脸在暗光里显得有些模糊,只有鼻尖和下巴的线条清楚分明,她微微垂着头,快步走上前去。 队伍前面正检查完了翁宗颐,两名监门官小心翼翼地送走了这位公子爷,气儿还没喘一口,就看到了裴则灵,当下便愣了一愣,忍不住侧头去看站在后面负责督导搜检的裴则明。 裴则明走上前来把簿册接过来,面无表情地问道:“姓名,籍贯?” 裴则灵坦然道:“裴旼,表字则灵,旧历八年正月二十日生,年十九,平京灵渠县人。” 裴则明轻轻点了点头,将簿册还回去,道:“搜。” 裴则灵将东西放下供监门官检查,事毕,又将胳膊平举,让监门官搜身。从先帝朝起,举子搜检入场不必屏脱衣服,剥露肤体[1],就算是这样,为着避嫌,两位监门官还是将裴则灵来来回回仔仔细细地搜了两遍,方才放他过关。 裴则灵进去后,按照规矩先自行了去领取试卷。 宋其修和李知为先后进去,这才轮到了顾准,李知为进门前还回头冲她比了一个大拇指,又给自己比了一个大拇指打气。 顾准轻轻弯唇笑了笑,就听见监门官翻了一页簿册,机械道:“姓名,籍贯。” 顾准一面将包袱解开给监门官检查,一面答道:“顾准,表字颂和,旧历十年六月十四生,年十七,蜀州青城县人。” 监门官比对过簿册和她的公验后点了点头,另一名监门官上前来搜身,顾准愣了一愣,将手平举起来,抬起头来正对他的目光,只见他轻轻张嘴,低声道:“放心。” 从正面往下搜时,那名监门官只是虚碰了一下她的敏感地方,便要她转过身去,背面的搜检同样也是如此。 搜检结束时,顾准有惊无险地暗自松了一口气,拿回了自己的包袱,正要进门时,倏然看到了静立一旁的裴则明,不由得一愣,脑海里不自觉浮现出那个清晨,她隔着雨幕看向马车里的那一望。 这次倒是看清了他的神色,许是感受到了顾准的注视,他神情淡漠地看了她一眼,目光从她脸上淡淡掠过。 顾准匆匆收回目光,转身踏入贡院的大门。 裴则明的目光渐渐沉了下去,那日在唐府,她行色匆匆,不曾看见正脸,如今才知道,原来数日之前有过一面之缘的人,竟就是顾准。 顾准入场后,便去领卷,印卷官将她的号舍写在试卷上,她这才知道自己的号舍,于是又穿过中轴线上的三道门,这才到了文场。 三龙门外用两排木栅栏隔开了东西文场,映入眼帘的是一株古槐,名为“文昌槐”,根生路东,主干则弯曲向西,长势如卧龙,相传此槐与考生文运有关,故而考生走到此处都要作揖拜一拜。 文昌槐后面就是顾准方才在外面看见的高楼,此楼为“明远楼”,高耸非常,用以监视考生。 她依着试卷上的排号,找到了自己的号舍,又仔细核对了号舍上标贴的字号,这才入座。 待她入座,守号军人立刻上来验看,因为守号军人口中衔枚[2],不得发声,她便自觉将印卷和公验一同奉上,待检查完之后再收回来放好。 号舍里已经准备好了炭盆和蜡烛,顾准将试卷平铺在桌面上,从包袱里拿出竹罐倒了点水进砚台,便开始磨墨。 不一会儿,夜幕被天边熹微的光亮荡开了几分,天色逐渐从朦胧里透出点囫囵来。再过不久,传来几声开宝寺的早钟声,穿透了将明未明的夜色,顾准就着沉厚的节奏一下一下地转动手腕,磨起了墨。 钟声骤然一停,余音绕梁,紧接着就是门臼转动的声响,锁院下钥了。 她提笔在卷首写下三代、籍贯和年甲,刚下笔写了个“顾”字,她顿了一顿,笔尖的墨凝在一点上,她顿时回过神来,好在墨晕得不多,她利落又顺畅地写下记得滚瓜烂熟的几行字,然后把笔搁下等待散题。 等充任知贡举官的礼部尚书章弘典领着主考官刚拟好的试题向景宁帝进呈时,提调官已经开始散题了。今日首场共有23道,包括《四书》义三道、五经每经各四道,顾准拿到试题便开始提笔作答了。 裴则明一路送章弘典出了贡院,又亲自落锁,这才有空抬头一看,天色不知什么时候透亮开了,弯月还未褪尽,遥远的天边伶仃挂着几颗星星。 他抬起手背揉了一下发酸的眼眶,两名累了一早晨的监门官正揉着酸软的胳膊,见状便问道:“裴大人,歇会儿么?” 他垂下手臂,两手虚握成拳,一手放在腹前,另一手背在后面,抬步向外走去,道:“不用了。” 裴则明方走,一名监门官就摊在椅子上,闲话道:“这两人看裴大人里里外外地忙,不吃不睡也不累,还以为是喝琼浆玉露的神仙呢,这熬了个大夜,也累成这样,到底还是跟咱们一样的肉|体凡胎。” 另一名监门官揉了揉眉心:“少说几句,人还没走远呢。” 那人立马住了口,从椅子上弹起来,往外望了一眼,只见裴则明的背影还没出二门外,回身来向他道了声谢,问道:“对了,老哥,你是那个州府卫所的?” 他垂下手,淡淡道:“恩州。” 9、第 9 章(修) 时近黄昏,书案上的线香燃尽了最后一点,顾准估摸着大概快到申时,这试卷她已反反复复检查了数次,又誊抄过两遍,想来没有什么问题,便搁下了笔。 此时是二月早春,加之前几日春雨不断,气候仍是湿凉。虽给了炭盆,但要到夜间才能生火,她已在这号房里枯坐了大半天,动也不敢动,手脚早就冰凉了。此时搁了笔,她正好伸出双手对着掌心呵了一口热气,暖一暖冻僵的双手。 她垂着头,微曲合并的两只手掌挡住了口鼻,目光正对着书案前的青石板,视线里蓦然闯进几双皂靴。不用想也知道,正是裴则明带着几名巡绰官在巡查考场,维持秩序。 从开考到现在的将近十一个时辰内,此人一直在考场里面逛来逛去,刚从东边遛过去又从西边折回来,隔三刻钟便出现一次,他身后的巡绰官连腿都抬不起来了,脚掌硬擦着地板拖着走,裴则明还闲庭信步,脚步声缓慢而有节奏,竟丝毫没有流露出疲惫的神态。 顾准不禁腹诽,此人的脚难道是铁打的? 裴则明行至顾准的号房前,余光里见她正在垂头暖手,双耳的耳垂冻得发红,半旧的衣衫领口里探出一段细长白皙的后颈,身上所穿仍是单衣。 顾准猝不及防地抬起头来,他原本要提起的腿蓦然僵了一下,快速将目光撤回,迈着大步往前走了。 身后的几名巡绰官不知他为何突然加速,只能无声又幽怨地盯着他的背影,双手扶着大腿两侧加快步伐,心里骂娘。 顾准目送这群目光幽怨的巡绰官拖着腿走远,伸手捂了捂咕咕叫的肚子,虚趴在桌子上,浑身软绵绵的,饿得双眼无神。 梆子咚咚敲响,前院的官员拖着长腔高声道:“申时纳卷,文稿未完成者,即出;正卷有一篇或半篇未誊抄完毕,给烛一支,烛尽文不成者,即出。” 接着便是受卷官来收试卷,并做好登记,文章还没写完的,便从名册上划去,守号军人当场便将嚎哭的举子拖了出去,尚未誊抄完毕的便战战兢兢地向供给官索要蜡烛,然后加快进度,飞快地将稿纸上的文章誊抄到正卷上,写错字都顾不得了,写完立马交卷,不敢耽搁半分。 受卷官收到试卷后,便要送去弥封所,弥封官便将试卷上考生的信息弥封起来,又送到誊录所,让誊录生把考生所答墨卷用红笔誊抄为朱卷,又送到对读所与考生的墨卷进行校读,无误后才送到后面给同考官阅卷。 此项流程大约需要两天的时间,在初九的第一场考试结束后,后场的官员们忙得脚不沾地,举子们反倒闲了下来,但仍是不能出贡院和号房,就只能闲呆着,一天到晚里唯盼着一日三餐和三月十二的第二场考试。 三月十一的晚上,正是擦黑的当口,顾准将炭盆挪到床边,围着炭盆烤暖了身子和被褥,然后等打更的梆子一敲响,便准时准点地上了床,脑袋枕着胳膊开始默诵经义。 经义还未默诵完半卷,贡院后面的开宝寺蓦然响起了钟声,当的一声,震出一串余声,余声还未消散,又是短促的几声,与回音交织在一起,震得人耳朵疼。 顾准从被窝里探出头来,微微抬起上半身,往外望了一眼,开宝寺的晚钟已经敲过了,这个时候敲钟做什么? 今夜倒春寒,刮的是北风,风里夹杂着隐约的喧闹和烧焦的气味,仔细分辨,还有一股隐隐的檀香味。 举子们被钟声所扰,似乎醒了,却不敢出一丝声响。 “轰隆——砰!” 不知有什么巨物轰然倒塌,接二连三的闷响里,身下的床榻都跟着震了几震,顾准立马披衣起来。 举子们不知出了什么状况,此刻都从床上爬起来,手忙脚乱地穿衣,不敢出号房,便就近站在门口,有号房靠外的踮起脚来一望,一时忘了噤声,大惊失色道:“走水了!”话刚出口才意识到不对劲,想住口已是来不及。 两日里不曾说话,又是在这样的情形下,有人先开了口,立刻便有人慌慌张张回应道:“怎么会走水了?” 另有一人伸长了脖子往外看,骇然失色道:“像是开宝寺后院走水,佛塔倒了,烧到贡院来了!” 顾准略一迟疑,尽管开宝寺和贡院离得近,但毕竟还有一街之隔,且贡院的外墙这么高,即便佛塔倒下来,着火的塔顶倒进贡院,还有三重大门和一排连房挡着,何至于这么快烧进文场里来? 大火虽然在两排号舍之外,但能感受到周围空气已经灼热起来,炽热的烈焰一头窜得比一头高,惊慌失措的举子们四处逃窜,四下里一片噼噼啪啪的声音,再加上远处的一阵铜锣乱响,震得人心惶惶的。 人群洪水似的拼命往外挤,顾准在人流里被推搡着往锣声的源头去。迷幻的光影把半边天空照得通红,风里飘来的烟味刺鼻呛嗓,嘈杂的声响在大火里扭曲着。 她被挤得喘不过气来,仰着头大口吸气,往里望了一眼。这一眼,蓦地心头一惊。 那人步履匆匆,看穿着像是守号的军人,一手反握住腰后的刀柄,另一只手拢在袖里,逆着人流往深处去。 顾准怔了一怔,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被推出了号舍间狭窄的甬道,耳畔一阵铜锣炸开,当当一阵乱响,在她脑袋里荡出一串余音。 她愕然抬首,只见一名官员守在出口处,一手里提着锣,一手奋力地敲,高声重复道:“一个个儿的,都去那边排好了!” 顾准感觉耳膜都要被震破了,耳朵里还嗡嗡响着,一抬首便见裴则明站在最前面,没戴朝冠,头顶束的圆髻也有些散了,应该是临时被叫起来,披了件官服便出来了。 他微抿住嘴角,眼睛里好像蒙了层淡淡的薄雾,一时看不出深浅。举子们见他脸色晦暗,自觉地在他面前的空地上排成几排。 裴则灵、宋其修和李知为都已经排好了,见顾准来了,这才放下心来。李知为回头来唤她,悄声道:“颂和,没事儿吧?” 顾准轻轻摇了摇头,然后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四周皆是嘈嘈切切的细语声,一名官员高声喝道:“噤声,再有人张嘴便立刻拖出去!” 四下里便顿时安静下来。 礼部尚书章弘典一手扶着尚未戴稳朝冠匆匆赶来,不由追问道:“裴晛,这是怎么回事?” 裴则明向他拱手揖了一礼,道:“开宝寺走水,烧到贡院来了。” 这话虽说得简略,章弘典却听出了别音。 章弘典是官场里面摸爬滚打了几十年的老翰林,一番揆情度理后便了然了。此事若是往好的方向发展,便可以定性为意外,至多落下个办事不力的名头,倘若是节外生枝,稍有不慎便是大罪了,现在只希望别再出什么风波才好。 有一名官员步履匆匆地走到裴则明身侧,附在他耳边道:“大人,少了一个守号的。” 不想来什么,偏偏来什么。 裴则明点了点头,眉眼在冲天火光里冷了几分,从容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那官员得了令,抬手招走了一列军队。 章弘典略一思忖道:“此事恐怕还得入宫告禀陛下一声。” 裴则明朝他拱手揖了一礼:“那就有劳章大人了。” 章弘典点了点头。在他看来,裴则明是年轻一辈里少有的还算能顶事的,且一向是比较深稳的性格,此时把事情交给他,章弘典是放心的。于是在裴则明的陪同下,从还能进出的东侧门出贡院,乘了马车疾驰进宫。 裴则明将东侧门落锁,抬首往上一看,高耸的佛塔被拦腰折断了,火舌一窜一窜地舔舐着攒尖顶,他将握在手里的钥匙收紧,道:“让监门官给考生重新抄检。” 身旁的官员应了声“是”,裴则明略微垂了垂眼睑,追问道:“人找着了么?” 身旁一阵缄默,他方才一直跟着裴则明转来转去,人找没找到,他确实不知道,正不知该如何回话,裴则明见他就这么久不回答,没耐心道:“去准备抄检吧。” 那官员连忙应声,正准备走了,才发现裴则明不打算一起走,便问道:“大人不去督导搜检么?” 裴则明抬步往反方向走,道:“我有别的事要忙,此事全权交由你,若出了差错,唯你是问。” 听裴则明这么一说,那官员顿时激出一身冷汗,督导科举搜检可是大事,他一个从九品的小官儿如何敢越权代理,登时吓得差点给他跪下,“裴大人,下官不敢啊!” 裴则明本已走到了前面,回头见他那副样子,不由得想笑,问道:“哪个衙门的?” 那小官儿一听,抹了把眼泪,自报家门道:“大理寺司务,苏颂。” 裴则明借着冲天的火光仔细看了看他的脸,是有几分面熟,便从腰带上摘了牙牌[1],隔着几步远的距离抛给他,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走:“拿着我的牙牌去,事后有人追究,就说我吩咐你的。” 苏颂忙不迭地接着裴则明的牙牌,那圆鼓鼓的豆包脸上一霎时雨过天晴,手里摩挲着温润如玉的牙牌,觉得裴则明那几步走出了不激不随的风骨,整个人就跟这牙牌一样温润如玉,才不是唐少卿说的木头桩子。 裴则明径自来到最先发现起火的地方,火势已经被扑灭得差不多了。 领头的军官邢宽见他来了,随意往脸上抹了一把,立马上前禀告:“大人,火势已经基本扑灭了,靠近开宝寺的西门和守备厅损毁严重,基本都烧没了,西文场烧了两排号房,里面的人基本都救出来了,只有被佛塔压塌那两间号房,还有里面的三间号房被断下来的佛塔挡住了进去的路,实在进去不,只能听着人在里面活活烧死了……”他顿了顿,再也说不下去了,七尺高的汉子抬起手背抹了一把眼睛,脸上的黑灰和眼泪把眼睛糊得分不清黑白,哽咽了良久,才接着道:“对不住了,裴大人。” 一旁的小兵听他这么说,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急得团团转,抢白道:“裴大人,您可千万别怪我们头儿,他几次想冲过去都没成,胳膊还被砸伤了,出了好多血……” 邢宽瞪了他一眼,那小兵立刻噤了声,垂头丧气地退回去,还不住地拿余光去瞧裴则明的脸色。 裴则明眸光微沉,抬手在邢宽肩上轻轻拍了拍,笃声道:“你没有对不住我,我知道你们已经尽力了。”他顿了一顿,稍往后退了一步,拱手揖了一礼道:“裴某在此,替剩下的一千一百四十八名举子和五十六名官员,谢过诸位。” 邢宽心头一震,连忙抬手止住了裴则明合在一处行将自上划下的双手,惊叹道:“下官不敢,怎么能让大人做出这等自降身份的事?” 裴则明摇了摇头,“这一拜同一千两百多条性命比起来,算不得什么。” 邢宽一听,缄默了一会儿,双手抱拳道:“多谢大人。” 方才的小兵将头抬起来,双眼通红,双手抱拳道:“多谢大人。”其他的小兵们有样学样,也跟着双手抱拳,喊道:“多谢大人!” 军中士气足,这时又是一头热血涌上来,喊得格外用力,震得裴则明脑仁疼,他罕见地莞尔笑了一笑,又突然想起来过来的目的,话锋一转道:“断下来的佛塔落在何处?带我去看看。” 邢宽不明所以,但还是答道:“就在前面,走几步路就是了。”他顿了顿,见裴则明走上前去,急道:“大人,那里面呛得很……” 还没说完,裴则明已经走进那间烧得焦黑的号舍,空气里面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刺鼻味,以及一股豆腥味。 裴则明走到断梁下,凝眸细看了会儿,终于确定了这梁木被人浇过豆油。 他心思何其机敏,这场大火来得过于凑巧。 开宝寺佛塔的木材是容易起火的松木,而且到处都是明火,照明的灯油和蜡烛以及佛前焚香用的都是活泼丰饶的明火。寺庙着火不奇怪,可奇怪的是,这场火过□□猛,大有一股灭不了的势头,气势汹汹地蔓延到贡院来。 “大人,裴大人——”外面传来一阵呼声,奔来一个头发花白的官员,一过来便看见裴则明站在一堆无从下脚的废墟里面,梗着脖子看烧破了个大洞的屋顶。老官员决定就站在门口不进去了,扶着老腰长喘了两口气,才颤颤巍巍地道:“人、抓、到了……”话没说完,又开始喘了。 裴则明闻言,倏然转过头来看他,吓得他还没喘出的一口气卡在喉咙里。 裴则明问道:“还活着么?” 老官员说不出话来,只能不住地点头。 裴则明大跨步走出废墟,道:“带我过去。” 老官员看着他脚底生风的背影,气得拍了一掌大腿,道:“您倒是等等我啊!” 邢宽扫了一眼旁边两个小兵,小兵立刻心领神会,一齐走上前去,一人架起一支老官员的胳膊,道:“大人,得罪了。” 老官员怒吼道:“你们这群后生……嗷哟,慢点,慢点呐,我这把老骨头要散架了!” 10、第 10 章(修) 开宝寺和贡院西门的大火已经基本扑熄,但浓厚的阴霾还未散去,绵延了半边夜幕,有种昏窅沉闷的压迫感。 文场里的甬道狭窄细长,一眼看到了底,隔两三步便有一个士兵执炬站在一侧,甬道尽头处的地上躺了一个人,手脚俱被麻绳捆得死死的,嘴里塞了一团麻布,一面脸颊贴着地,正闭着眼睛,脸色比纸还白。 他听到甬道另一头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勉强把眼睛睁开,只见一个身穿绯色公服的年轻人快步走来,挣扎着想起来,却被一脚踢翻在地,其中一名军官震喝道:“老实点!”见裴则明来了,又拱手揖了一礼,异常恭敬地唤道:“裴大人。” 裴则明走近,目光在此人脸上停了一刻,觉得有些眼熟,他顿了顿才想起来此人是应天卫的百户王达,一个月前巡视京营的时候见过,当时王达正在军帐大营后面跟人赌钱。裴则明对此人没有什么好印象,眉头微微一敛,攒着眉扫了一眼地上的人,问道:“在哪里找到的?” 王达回道:“就在这片。”他舔了舔后牙槽,本想啐一口,碍于裴则明就在眼前,便只好忍住,咬牙切齿道:“这孙子鬼鬼祟祟的,一看见人就跑。也还算他有点功夫,跟只鸡似的,一蹦就六七尺高……” 裴则明翻了翻眼皮,不耐烦地扫了他一眼,言简意赅道:“说重点。” 王达哎了两声,回道:“手下的兄弟见他鬼鬼祟祟的,问他干什么的,他声都不吭,拔腿就跑,兄弟们好不容易才把他摁住喽。” 裴则明闻言,目光一沉,侧头看向王达,问道:“还有么?” 王达被他这一眼扫得额头冒出了细密的汗,支支吾吾地道:“没了。” 裴则明压根儿没指望从这人嘴里听到什么靠谱的话,抬手指着地上那人,说道:“麻布拔了。” 两旁站着的小兵明显一愣,忍不住抬头去看王达的脸色,裴则明见他们迟迟不动,面色已经森然了起来,拧眉训道:“要本官亲自去么?” 王达连忙赔笑道:“大人息怒。”然后给旁边两人使眼色,立马便有人上去把那人像提破烂似的提起来,让他跪在裴则明面前,再嘴里的麻布拔/出来。 那人嘴里的麻布骤然被拔/出来,呛咳了几声,还未喘过气来,便以头抢地:“大人,小人冤枉啊!” 王达听了这话,只怕他说出点什么来,坐实他抓错人的罪名。前段时间才在这位油盐不进的御史手底下吃了挂落,好不容易戴罪立功,这当口要是再出什么差错,惹怒这尊碾玉魔罗,扒了这身皮回家种地,那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于是,王达抢先一步在他脸上啐了一口,声色俱厉道:“冤枉你了么,不是做贼心虚,你跑什么跑!”说罢,他瞥了地上的人一眼。 那人被他啐了一口,方才还喊得哭天抢地,这会儿就哑声了,垂着头,无论问什么都不吭声,呆呆地望着前方,目光空洞而遥远。 裴则明见他什么都不肯说,寒声道:“押到后面去。”说罢,他对着把礼部的老官员架来的两个小兵招了招手,示意他们把犯人带下去。 那两个兵显然也没有反应过来,直到裴则明接着说道:“叫邢宽守着此人。”两个小兵面面相觑,然后才上前来,将地上的麻布重新塞回犯人嘴里,拖了下去。 王达面露难色,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终是忍不住道:“大人您看,这人是我们抓住的,您这转手就交给别人了。” 裴则明回头看着他,冷冷道:“若此人真是嫌犯,那本官专门写道折子给王百户记头功。” 王达见好就收,不迭赔笑道:“小人怎么敢为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劳烦裴大人,只要您在折子里提一提小人的名字,小人就感恩戴德了。” 裴则明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折身走了。王达呵着腰往前送了几步才停下,见裴则明走远了,无声地往地上唾了一口唾沫,脚尖在地上狠狠地碾了一下。 小兵凑上前来,道:“头儿,就这么让他把人拎走?” 王达看了他一眼,没好气道:“我也不想让他把人拎走,但你看我拦得住么?” 小兵讷讷笑了笑,搔搔头道:“那他要是乱说什么……” 王达啧了一声,打断了小兵的话,不以为意道:“他敢乱说什么,他一家老小可都还住在城隍庙根下呢。”说着,他回头来在那小兵头上敲了一记,“等回头考完了,去上头报一声,自有人来料理,用不着咱们操心。” 那小兵忙不迭地点头,王达打了个呵欠,想着裴则明这个事儿精今晚可能又要折腾一个大夜,索性先找个地方补补觉。 裴则明到前厅时,苏颂正拿着簿册点名,挨个上来搜检,回头见裴则明来了,拱手揖了一礼:“裴大人。” 裴则明点了点头,问道:“查了多少人?” 苏颂看了一眼簿册,道:“一百二十四人。” 裴则明步履没停,先指了一列军队去搜查号舍,然后对着苏颂道:“从头开始,叫他们脱了衣裳查。” 这一说,激出顾准一身冷汗,一整个肺腑都提起来,只觉得手脚都麻了。 她忍不住抬眸去看裴则明的背影,被廊庑下灯笼透出来的昏黄灯光勾勒出清瘦的轮廓,前两天还缓慢而有节奏的脚步今夜已经有些拖不动了。 苏颂不可置信道:“大人,这……” 身后一众官员连呼不妥,最终还是由担任印卷官的礼部仪制司郎中孙瑜出面劝阻,他先捋了一把花白的胡须,然后朝禁宫的方向拱了拱手,才说道:“大人此举不妥,世祖有过圣谕‘会试搜检,止就身搜检,不必屏脱衣服’,大人此举不仅有违世祖定下的礼制,且容易致损士气。” 士人下狱都不必剥衣露肤,这是本朝对读书人的宽厚。更何况,此处只是礼部的贡院,而非刑部的牢狱。 裴则明伸手揉了揉太阳穴,缓慢地说道:“事急从权。” 余下官员皆是一愣,一时不知他所说“权”,是权宜之计的权,还是权力的权。 若是后者,文场后面的衙所里有出题的六部大员和内阁大臣,但按礼制考官和执事官实行隔离制度,这时候去请示里面的考官,可比违背世祖定下不脱衣服的礼制严重多了。且章弘典此时进宫去了,现在此处的各位官员还没有官阶高于裴则明的,自然是他说了算。 若是前者,那更让人汗颜了,今夜的情况已经严重到要剥衣服搜检的地步。毕竟景宁六年那场春闱案虽已过去九年,但余波未消,每到大比之年的二月就会像朵乌云似的悄无声息地笼罩在每个参与春闱的官员头上。 前厅里的各位官员面面相觑了一会,一时风声鹤唳,再没有人出来阻拦。 裴则明似是累极了,将手指揉上额角,想了想也觉得剥衣露肤似乎不太成体统,声音略微缓和了一下:“许着单衣草履,若敢有怀挟,必加重惩。” 顾准那颗在嗓子眼活蹦乱跳的心这会儿才稍稍消停了一下,但手脚仍是麻的。 苏颂见裴则明一脸疲惫,搬了张灯挂椅来,摆在正中央,道:“大人,先坐下歇会儿吧。” 裴则明侧目看了苏颂一眼,略略思量了一下,今夜还得熬半宿,章弘典进宫面圣,搞不好天不亮又要准备第二场考试,便不再推辞,道了声谢,掀起官服的下摆往上椅子一坐,道:“开始吧。” 于是便由苏颂照着簿册念名字,点到的人上前去站作一排,把外衣和帽子都脱下来摆在前面,由两位监门官上前去翻看检查。 举子们都被这阵仗一惊,各个都吊着一口气,真害怕从自己身上搜出什么东西来。 顾准这会儿浑身冰凉,一半是冷的,一半是紧张。她感觉四肢浮浮的,像泡在冰冷的河里,思绪仿佛水面上一圈一圈散开的涟漪,凝不成个固定的形式,还得强吊着最后一丝知觉,时刻保持警醒。 苏颂叫到了顾准的名字,她起先是一愣,但又很快迫使自己镇定下来,抬步上前去,站在那一列的最后一个。 同一排的举子们都开始脱衣服,裴则明见她迟迟未动手,不由得看向她。 顾准紧紧咬着牙关,掌心冰冷,慢慢伸手去解系在腰间的皂条软巾垂带,然后将身上的外袍脱了下来,扔在面前的地上。 夜里湿寒,她仅穿了一件窄袖中衣,双手紧抱着胳膊,偻着腰,冻得微微颤抖。 裴则明神色冷淡地移去了目光。 监门官捡起地上的衣服狠狠抖了三抖,又把衣服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甚至连每个缝针脚的地方都搓了搓,确定了没有任何挟带后,才将衣服还给了顾准。 顾准接过衣服,立马便披了上去,三下五除二地系好领结和衣带,听到裴则明说“下一列”时,她暗暗松了一口气。 待所有举子和号舍搜查完毕,裴则明大手一挥,准许他们回去休息时,已经是二更天了。后半程下了一场小雨,待考生回到号舍时,雨虽停了,却引发了一股别样的寒冷。 裴则明特许给考生们再加一次炭火。 供给官正在挨个儿号舍加碳火,刚走到顾准的号房前,就遇到了裴则明来巡查,不由得一怔,问道:“裴大人,这么晚了,还不休息?” 裴则明点了点头,本来都抬步要走了,却不知为何又停了下来,玄狐领边柔细的风毛在夜风中微动,他淡淡地说了一句:“最近天冷,夜间更凉,要注意保暖。” 忽然“滴答”一声,雨滴落在地面凹出来的积水里,溅起几滴水珠,水珠又落了回去,震荡出一串余波。 顾准下意识地紧了紧衣服,然后愣了一愣,这大概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了。 旁边的供给官连忙呵笑道:“多谢裴大人,您也仔细身体,忙了这一夜,还出来巡检,真是太辛苦了。” 裴则明点了点头,然后抬步走了。 供给官这才想起来还没给顾准加碳,舀了一勺后,见她衣裳穿的单薄,又偷偷舀了一勺,把食指放在唇边,示意她别出声,加完后,絮絮道:“夜里凉得很,睡暖和了,明日考个好成绩。” 顾准笑了一笑,拱手揖礼道:“多谢大人。” 11、第 11 章 三更天时,礼部尚书章弘典顶着小雨带回了景宁帝的口谕,要接着把剩下的两场考完。 贡院的大门一开一合,来回错综的脚步声混杂在雨水点瓦的清脆里。人声消散了,雨水却一直没停。 顾准在雨声里辗转反侧,直到四更才睡着,也睡得不深,朦胧中见浓厚的阴霾里短暂露出一线天光来,勉强睁开了眼,翻了个身想再眯一会儿。这时五更天的梆子敲响了,她脑子里一瞬间便清明了。 昨晚才折腾了半宿,次日天不亮就要开考,举子们的脸和头顶的天空一样愁云惨淡。 顾准用双手狠搓了一下脸,强迫着自己打起精神来,一边捞起袖子磨墨,一边等待散题。 雨还没停,仍在密密匝匝地下着,像竹筛子里透下来的细沙,清脆响亮的锣声从前厅穿透了雨幕。 开始散题了。 第二场的题目共有九道,包括论一道,判语五条,诏、诰、表各一道。听着外面时紧时疏的雨声,顾准的身心超常地熨帖,答得格外得心应手。 黯淡的灯光照着密密的雨脚,落入地上的积水里,转换成更密的涟漪。顾准垂着头伏在桌案上,脊背微微佝偻着,两块八字形的肩胛骨在布绢澜衫上轻轻凸了起来。 裴则明经过时,只扫了一眼便移开了目光。 听见脚步声,顾准便猜到了大概又是裴则明在巡检,原本正专注于笔下,脑海里却倏然浮现出那天清晨,她隔着雨幕向马车里的一望,渐渐停下笔来,侧着将头抬起来。 裴则明已经走远了,一手撑着伞,一手背在腰后,手指清癯而修长,雨水顺着伞面落到了他的指尖,他却像没有感觉似的,由着雨水流进掌心里,洇湿了袖口。 顾准将目光收回来,专注地答卷。 后面两场考试都异常顺利,一气呵成。 顾准抬脚踏出贡院大门的时候,太阳光打在街面的青石上,已到申时中了。天色温润得可爱,像新上的瓷釉似的,风也和软,柳树在几天前的雨后一口气抽出了新芽,柳枝这会儿便如绿丝绦一般随着惠风轻轻摇摆。 她眯了眯眼,感觉和风吹走了连日的劳累,整个人都沉浸在大好春光里。 裴家来了马车接裴则灵回家,宋其修搭了顺风车回去,因为不顺路,四人便在贡院门口分别,顾准与李知为结伴回清水巷的屋子。 目送二人上了裴家的马车,顾准回头去,只见从贡院里出来两人,一人手里拿着布告,一人手提浆糊和刷子,把刷子在桶里荡了几荡,胡乱在墙上抹了几抹,另一人将布告贴了上去,平铺双手给抹平整,收拾停荡了才进去。 考完试的举子们不知张贴了什么布告,立刻游鱼见到投食儿一般聚过去,只扫了一眼又连道晦气,忙不迭地躲得远远的。 顾准见状,便走近一瞧,只见那墙上张贴的是讣告,上头写得是在三月十一那场大火中丧生的举子名单。 李知为拽着她的胳膊,一个劲儿地把她往回拉,呸呸连声:“这种晦气事,别人躲都来不及,你怎么还往上凑?” 顾准被他拽得往后退了两步,一目十行地扫过去,倏然怔在原地,嘴巴张了张,又无声地合上,任凭李知为怎么拉也不动了。 李知为见她跟钉子似的钉在那里,没好气道:“你这么瘦,怎么沉得跟块儿石头一样,拉都拉不动。”一回头见她脸色不对劲,惊讶道:“你怎么了?难道这里边有你认识的人?” 他飞快地扫了一眼名单,越发觉得奇怪,顾准进京来认识的人基本都是他引荐的,这名单上的人他倒是一个都不认识,于是一脸疑惑地撇头去看顾准。 顾准没有说话,只是盯着六个名字里面的一个,苏文启,黔州人。她至今还记得那老先生的样子,一袭洗得发白的衣衫,双鬓花白,笑起来时眉眼弯成一线,整张脸都布满横线。 几天之前,就在此处,人还活生生地站在她跟前,如今却只是讣告上的一个名字了。 她摆了摆首,心头涌起一股世事无常的无力感,人活在今天,明天不一定还会遇见什么事,即使再有大能,也会显得无能为力了。 顾准回过神来,拉了拉李知为,道:“走了。” 李知为见她恢复如常,也不知道她方才搭错的哪几根筋这会儿又各归其位了,眉开眼笑道:“那咱们去吃饭吧,今天高低也得吃顿好的。” 顾准侧头看他:“江南岸还是陶然居?” 李知为只顾着拽她一路疾走,头也不回地道:“清水巷的梁婆面馆!” 顾准听了,不免笑了一笑。 当顾准和李知为吃上一口热汤面的时候,裴则明方才出了东华门,唐观正等在门外,倚在宫墙根儿下,看见他出来,拂去了肩头的杏花,慢悠悠地走上前来。 唐观抬头看了一眼天色,郁郁不乐道:“超出半个时辰了。” 裴则明敷衍道:“是久了点,对不住了。” 唐观闻言,倏然转头去看他,疑惑道:“你今日吃错药了?” 裴则明懒得理他,初春的夜风从耳边擦过,细细地钻入身后的东华门。他不禁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高耸的宫门,在落日的余晖下延绵出幽蓝色的轮廓,在地上投出重重叠叠的阴影。 今日宫门尚未关闭,文渊阁的议事还没有结束的迹象,也不知要议到何时。 裴则明轻叹了一口气,回过头来抬步继续往前。 唐观跟在后面闲庭信步地走了几步,终于还是没忍住,问道:“贡院里那事,你打算如何处置?” 裴则明没回答,他能怎么处置,内阁这会儿还在议呢。 唐观不信他心里没打算,不然也不必要他在东华门外等着,便道:“依我看,这事实在蹊跷。” 裴则明细细回想了数次,总觉得有点不对劲,刚抓住那人时拔了塞口还在喊冤,转瞬又缄口不言了,无论怎么逼问都不肯吐露半个字。他又将当夜的场景在脑海里过了两三遍,脑海中那条极细的线逐渐拨云出雾地清晰了起来,铮然一声轻响弹在他的心头,拨开了最后一丝云雾,答案呼之欲出。 王达。 王达啐了他一口,那话乍一听是没什么,不过是怕他撇清了自己,又让裴则明揪到了错。可那人若是真没什么,只会更急于辩解,不会缄口不言。除非他认为没有被冤枉,并且还不到应该吐露的时机,于是闭上了嘴。 裴则明又仔细想了想,王达说话时,正背对着裴则明,他的表情和眼神裴则明是看不见的,恐怕也是刻意为之。 他脸色近乎在斗瞬之间沉了下去,两步并作一步地往前走。 唐观一瞬时没反应过来,忙不迭地跟上来,问道:“这是去哪?” 裴则明没回答,反问道:“你乘马车来的?” 唐观点了点头,回头一指他方才倚着的宫墙边,御街不远处的杏花树上正拴着一辆马车。 裴则明怨了他一句“怎么不早说”,唐观将双手一摊:“我怎么知道你会突然急忙慌地要去什么地方?” 裴则明立刻折身往回走,丢下了一句:“上车再说。” 唐观耸了耸肩,突然流露出一点幸灾乐祸的表情,然后跟在裴则明身后轻松一跳便上了车,问道:“这回可以说去什么地方了吧,不然阿福都不知道往哪赶车。” 裴则明端坐于车内,理了理身上的衣袍,答道:“贡院。” 唐观不解道:“去贡院做什么?”却还是掀开前面的帘子,对坐在前首的阿福道:“去贡院。” 阿福踟蹰道:“公子,不等老爷了么?” 唐观道:“不等了,咱们先去。” 待唐观把帘子放下来,裴则明才道:“那人还关押在贡院里,今日春闱刚刚结束,还没来得及移交刑部。” 唐观恍然大悟道:“你是想趁现在拿到口供,此人若是松了口,供出谁来,那人瓜田李下,便不能轻举妄动了。” 裴则明点头道:“正是。只要此人肯松口,那么性命也保住了。”他顿了顿,接着道:“就算之后移交到了刑部,刑部定会想办法要他咬下此事,是威逼利诱,或是屈打成招,最后都会草草结案。到时候结案文书移交大理寺复审,请李大人驳了这案子,交给你亲自……” “等等。”唐观打断了他,伸出一个手指头指着自己,不可置信道:“交给我亲自复审?” 裴则明点了点头。 唐观怒了,“合着这案子绕了一圈,最后还是回到了我这里?” 裴则明看着他,眼神中难得流露出了一丝真诚,平心气和道:“交给别人我不放心。” 听了他这话,唐观心里蓦地一松,乐不可支地勾住他的肩膀道:“没了我,不行吧?” 裴则明但笑不语。 唐观摸着下巴,咂摸了两下裴则明的神情,又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待回过神来,破口大骂道:“你这木头桩子学坏了,拐弯抹角地诓我替你办事!” 裴则明笑了一笑,没说话。晚风掀起马车帘的边角,御街两侧杏花如雪,竟有几片吹落进来。 唐观闻了闻方才吹进来的香味,便知方才经过了江南岸,于是狠狠地敲诈他一笔:“我要吃爊肉,黄焖鳝鱼,姜豉鱼头,鸡皮麻饮,细粉素签,点心要蜜酥食和荔枝膏。”他顿了顿,伸出两根手指在裴则明眼前晃了晃,“外加两坛南仁和[1]。” 12、第 12 章 马车摇摇晃晃地停在贡院门口,裴则明和唐观踏入前厅时,听到了壶漏的声音,刚刚一更天。 太阳方才落下去,天边的圆月刚爬上梢头,此刻的贡院冷冷清清的,只有前厅的廊庑下悬挂着两枚灯球,内燃橼烛,只照亮了方圆丈许。 唐观一只脚迈下前厅的台阶,未几,又缩了回来,转头看向身侧的裴则明,问道:“你非进去不可么?” 裴则明如无其事地提步往前走,慢条斯理地说道:“现在不去,等明天一早刑部来提人,就迟了。” 唐观轻不可闻地深吸了一口气,闪身窜到裴则明身后,目不斜视地跟着他走。 两人走在中轴线的夹道上,两侧便是东西文场,号房里都是黑幢幢的一片,四周无比安静,耳畔只有两人的脚步声在狭长的走道里回荡。 穿过明远楼时,外头响起一片沙沙声响,是夜风吹着门外文昌槐的树叶,唐观忍不住回头飞快地扫了一眼,只觉得那长势如卧龙的老槐树在夜色里有点诡异,连忙快速地把头扭回来。 裴则明回头看了一眼跟在身后亦步亦趋的唐观,忍不住揶揄道:“半夜三更泡在义庄里盯着仵作验尸的时候,也没见你怕成这样?” 唐观含糊其辞道:“那可不一样。” 裴则明闻言,难得追问道:“怎么个不一样法?” 唐观泛泛而谈道:“义庄里的尸体趴在那儿,也算是物证。就算是他突然爬起来,我也得一把摁住了,问他还记不记得是谁杀了他,或者给我提供点线索什么的,要是还能上公堂作证,那自然最好不过了。”说罢,他摇了摇头,颇有些遗憾地说道:“只可惜,我在大理寺将近五年,还没遇见过一桩。而且,就算他不幸真的爬起来了,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也找不到我头上来。” 裴则明闻言,平静而莫名地抬头说道:“且不说,子不语怪力乱神。即便贡院里面真的有……那什么。”那个字在唐观的咄咄逼视下没有说出口,他清了清嗓,继续说道:“大抵和你也不相干,你怕什么?” 唐观故弄玄虚道:“你没听话本子里面说么,那种久试不中的人死了之后冤魂就会停在考场里面,夜深人静的时候便会出来在考场里面游荡。”他顿了顿,接着小声说道:“况且,这不是前几天才起了一次火么?” 裴则明听他越说越不着边际,攒着眉正欲回头同他辩驳,只见唐观面如菜色,伸出手来哆哆嗦嗦地指着西边,裴则明当即愣了一愣,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 潮气在空气中慢慢地浸润,耳畔传来几声遥遥的狗吠。 裴则明的感官在黑暗里好似被无限放大,视觉和听觉都敏锐了起来,一声微不可闻的闷响,像是有什么重物碰撞的声音,他借着朦胧的月色看去,号房的最尾端的黑暗里似乎透着一个囫囵的影子。 他微微眯了眯眼,声势铿锵地的问道:“谁在那里?” 那团影子顿了顿,突然慢腾腾地挪了出来。 裴则明借着不甚明朗的月光凝神细看,看服饰穿着,应该是他留在贡院守人的士兵,于是用胳膊肘捅了捅呆若木鸡的唐观。 唐观见那是个大活人,便松了一口气,随即又觉得有点不对劲,与裴则明对视一眼后,一边仔细观察他的一举一动,一边试图在脑海里辨别每种可能发生的情况。 那小兵吓得直了神,在那两位大人审视的目光中像截木桩似的呆呆地杵在那里,愣怔了半天,才想起来什么似的,躬身揖了一礼,讷讷道:“裴大人,唐大人。” 裴则明下意识地抿着嘴,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沉声问道:“在那儿干什么?” 那小兵用手抹了一把脸,战战兢兢地说道:“……上茅房。” 此处是文场里的最后一排号房,关押犯人的地方在西试监后面的一排连房里,解手要穿过致公堂再绕到大所后面去,每排号房的最末间是供考生用的茅房,解手直接过了棘墙来文场里倒是更方便。 裴则明丝毫没有放松警惕,接着问道:“人还在么?” “在呢,在呢。”那小兵忙不迭地系好裤腰带,哈着腰走上前来,“我们头儿守着呢,眼珠子都不错一下。” 裴则明点了点头,立刻提步往西试监去,唐观轻不可见地打量了那小兵一眼,提步跟上裴则明。 那小兵见两位大人突然造访,这会儿又一声不吭地相继走了,惴惴不安地跟了上去。 西试监里里外外照彻通明,连夜色也在三尺之外就消散了。 听得传来渐近的脚步声,守在最外间的士兵连人都没瞧见,就先开口取笑道:“小柱子,让你晚间少吃点你不听,非得跟我抢,吃坏肚子了吧,活该你一晚上跑五六次茅房……”话还没说完,剩下一半就卡在嗓子眼里了,他明显地愣了一愣,呆不楞登的表情立时便消失了,面上转瞬间便换成一副大祸临头的样子。 裴则明站在门口,立时将光线挡了一挡,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也没理这个扒着门框抖得跟个筛子似的小兵,径自提步往里去,里间守门的士兵见是他和唐观,便先行一步打开了门。 在里面的邢宽听见声响,迅速回转身子,右手握住腰间的刀柄把刀抽了出来,待看清来人是裴则明后,显然愣了一愣,然后将出鞘的刀塞了回去,双手抱拳道:“两位大人,失礼了。” 裴则明摆了摆手,开门见山道:“人呢?” 邢宽朝着里面一指,道:“在里面。” 裴则明提步进去,只见那人被五花大绑着,闭着眼睛蜷缩起身体,身下垫了层草席,脸色比纸还白,嘴唇也枯萎了。 裴则明在他面前蹲下,扯出他嘴里的封口麻布,沉声道:“本官有几句话要问你。” 那人听见了有人说话,先是掀了掀眼皮,见来人是裴则明,眼神在烛光里闪了闪,便又将眼睛闭上。 裴则明见他油盐不进,居高临下地睨着他的反应,道:“你现在还有说的机会。当然,你也可以继续选择,缄口不言。”他的语气逐渐冷了下来,寒声道:“你大可以憋到刑部的公堂上再开尊口。” 地上躺着那人的眼眸微微翕开一条缝,动作迟疑的一瞬并没有逃过他的眼睛,此人对于自己移交刑部后会是什么下场,显然已经心知肚明。 裴则明缓缓站起来,眸色逐渐沉了下去,竟还是个不怕死的。 原本立在一侧的唐观走上前来,轻轻拍了拍裴则明的肩膀,问讯这种活儿,还是他比较拿手。 裴则明双袖一拂,退到一旁去。 唐观搬了一把椅子来,摆在那人面前,掀袍坐下后,顺势敲起了二郎腿,举起双手就着烛光翻来覆去地细看,弹了弹指甲,又捻起指尖吹了吹。那人不知道他搞什么名堂,也不问话,竟然坐在这玩了半天指甲。 唐观觑着那人脸上逐渐开始冒汗,这才把手收了起来,随意搭在椅子扶手上,淡淡道:“陈平,表字孟生,旧历元年生,年二十七,平京灵渠县人。家住戴楼门外城隍庙旁边的老鸦巷口,家里三口人——” “你们想干什么!”那人听见唐观报自己姓名时都没什么反应,待唐观说到他家人时,忽然暴起,立刻便被邢宽按住。 唐观垂下眼睑,继续说道:“上有现年六十三岁的老母,下有二十出头的弟弟陈升,陈升于景宁十一年参加乡试,未中。去年也参加了京师的乡试,还是未中。” 陈平被邢宽紧紧摁在地上,一侧脸颊贴地,他奋力地挣扎,不过多时便在地上擦得鼻青脸肿,他狠狠地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勃然大怒道:“你们这群狗官!糟践我一个还不够么!我弟弟是正正经经的读书人,他那双手是该捏着笔读书写字的!” 唐观俯下\\身去拍了拍靴子上的灰尘,在陈平面前微微抬起头,与他平视:“骂谁狗官呢。”说罢,便抬手指着身后的裴则明道:“把你抓来这里绑着的人在那,打你的人也不是我,本官可没碰你一根手指头。” 他微微垂着眼睑,看着地上霎时偃旗息鼓的陈平,轻声道:“例行公问而已,你着什么急?”他刻意慢慢悠悠地说,一字一词都意味深长。 唐观回头去看裴则明,二人交换了一个会意的眼神: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裴则明走上前来,轻轻挥了挥手,邢宽放开了对陈平的钳制,陈平整个人便如一滩脱了力的泥瞬间瘫在地上,双目浑浊不堪,仿佛被蒙上了厚厚的灰尘,正定定地望着前方,仿佛一潭死水。 裴则明目光微微一凝,在他面前蹲了下来,轻声问道:“他们用你的家人来威胁你,是么?” 过了良久,陈平虽还是未张口,却轻轻点了点头。 裴则明轻不可闻地松了一口气,声音愈加平和,接着问道:“他们要你做什么?” 地上的陈平面色苍白,一张清瘦的脸像槐树皮那样皱巴巴的,他费力地仰起头来看着裴则明,那张白净的脸上,五官布局得恰如其分的端正,双目在满室灯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眼前此人是裴晛,是弟弟陈升嘴里总念叨的裴晛。从春闱还未开始,诸位官员提前进入贡院做准备,裴则明里里外外、大事小事都一丝不苟、尽心尽力,陈平就知道,裴晛是这个臭气熏天的大染缸里难得的鲜洁干净的人。 他这辈子可能马上就结束了,像潭烂泥似的沤了。他无力挣脱,但是陈升不行,他还得读书科举,出人头地,他得做一个鲜洁干净的人。 陈平把头垂下去,阴沉地低语着:“我告诉了你,你能救我母亲和弟弟么?” 裴则明笃声道:“我可以。我不单要救他们,我还要救你。” 陈平猛然抬起头来,眼睛里布满一道道红血丝。 裴则明的面容在灯光的映照下白得发亮,透着雪中含春的温默,他笃定地说道:“按照大梁例律,你罪不至死。” 唐观适时插了句嘴:“这个我作证,大梁的律法没人比我更熟了。” 裴则明点了点头,面带鼓励地看着陈平。 陈平犹豫了片刻,终于下定了决心,酝酿着说道:“他们要我在起火的时候趁乱出去,把放在指定地方的东西送到另一个地方,自有人会去取。” 裴则明顿了顿,问道:“从哪里拿的,东西是什么,要你放在什么地方,知道谁会去取么?” 裴则明一连抛出了四个问题,陈平一个一个地回答道:“东西是一截儿竹管,我没打开过,也不敢打开,听声音……”他顿了顿,似乎是回忆了一下,接着说:“我觉得里面可能是一卷纸。我放在了一间号房的屋檐下的缝里,送东西来的人我不知道是谁,那东西我也是在致公堂外面的棘墙下取的,至于是谁去屋檐下拿,我也不知道。况且,我刚放下就被抓了。” 裴则明目光微沉,问道:“是哪间号房?” 陈平想也未想,说道:“辰字十三号。” 裴则明眉心动了动,辰字号,顾准也在那排号房,辰字二十一号。他敛了敛眉,接着问出了最关键的一个问题:“谁指使你的?” 陈平此时原已平静下来了,说起此人时眼底戾气一闪而过:“应天卫百户,王达。” 裴则明的脸色沉了下去,又是应天卫。 他站起身来,嘱咐道:“明天一早刑部会来提人,无论怎么逼问,都别认。”他顿了顿,抬手指着唐观,接着说道:“就算刑部草草结了案,结案文书送到大理寺,那位大人会帮你的。” 唐观应声举起了手,微笑道:“正是在下。” 裴则明对邢宽说道:“现在最为要紧的,是保护他。” 邢宽双手抱拳道:“是,下官一定小心看护。” 裴则明点了点头,侧目看向陈平,陈平也抬起头来看他,双目犹似一面经历岁月风霜后的斑驳平镜,正怔怔地望着裴则明,眼神涣散无光,渐渐溢出滴滴泪水,重重砸在地上。 裴则明愣了愣,忽然扭头便出了屋子。 唐观挠了挠头,讪笑道:“对不住,那个木头桩子心软,受不了这种场面。” 13、第 13 章(修) 菱花窗外的晨光斜照进来,虽然不暖,但也把屋子映得亮亮堂堂的。窗外的杨柳刚刚发青,长长的丝绦上染了淡淡的翠色,天空明澈如一面镜子,湛蓝湛蓝的,敞亮得很。 唐观正跳着小碎步迈进大理寺的大门,看见官员们都在聚在天井下面围作一团边吃早饭边唠嗑,便过去凑趣,手贱地在苏颂的屁股上拍了一掌,眉开眼笑地道:“大清早的,聊什么这么起劲?” 苏颂原本气鼓鼓地回头,看清来人是唐观后,只得把火气和着烧饼一起咽下去,偏偏唐观还恬不知耻地伸手来捏他圆鼓鼓的脸蛋,被苏颂身手敏捷地躲了过去。 对面豁了一个门牙的官员惊奇道:“二头儿,你还不知道么?” 唐观抹了一把脸上的烧饼渣,嫌弃道:“什么事,你倒是说啊。” 那豁牙官员口若悬河的地说道:“春闱不是出事儿了么?那通大火还烧出闲话来了,昨天春闱刚刚结束,礼部还没来得及交人,今早刑部派人去贡院提人,你猜怎么着?”他故意买了个关子,没继续往下说。 唐观捏着苏颂脸蛋的手蓦然一松,讷讷道:“出什么事了?” 豁牙官员还纳闷,唐观今天怎么这么给面子,还真是一脸惊疑,于是心满意足地接着说道:“刑部去的人把门一推开,那人仰躺在地上,早没气儿了。” 唐观一脸诧异地追问道:“怎么没的?” 豁牙官员惊讶于他对这事怎么这么上心,继续道:“这我也不知道,只说进去的时候,人已经没了。” 唐观一时无言,他忽然觉得,天光映在窗上,敞亮归敞亮,却有种说不出的苍渺。 大理寺卿李赟这时正从门外进来,紧抿着嘴唇,从鼻梁骨往下,两道皱纹深深地切过两腮,一直延长到了嘴角。 院子里的众人见他耷拉着脸进来,便立刻站好,整齐划一地躬身揖礼:“头儿。” 他正心烦意乱地跨过门槛,一抬头便看见站在天井底下的唐观,怒目如火道:“唐观,你给我滚过来。” 唐观突然心里一个激灵,一声“完蛋了”从心底冷沁沁地冒出来。 “砰哧——!” 滚烫的茶汤和被热水泡得刚刚舒展开的茶叶一同浇淋出来,茶杯落在地上摔得稀碎,旁边跪着的人被砸懵了,还没来得及反应,回过神来也一动不敢动。 一直低眉顺眼的小鬟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顺手掩上了门。 翁识舟伸出二指从袖中抽出手帕擦手,擦完犹似觉得不解气,狠狠地将手帕掷在那人脸上,怫然大怒道:“蠢货,还嫌人手里刀子不够多,上赶着送过去一把!” 那人硬生生挨了一茶杯,手帕掷在脸上,连眉梢眼角都没动一下,只是伏下身去:“大人息怒。” “息怒?”翁识舟不怒反笑,阴恻恻地说道:“事情没办好,总该有个理由。” 那人将头埋得更低:“是手底下人做事慢了。” 他应声扭头看着地上伏着的人,微眯的眼睛里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一语双关地说道:“周旋,手底下的人怎么做事还用我教你?” 伏在地上的那人愣怔了一下,正是应天卫指挥使周旋,他此刻觉得利刃在身,一时不敢说话。 翁识舟收回目光,整理了一下裣袖,淡淡道:“起来吧,把尾巴料理干净了,别让人追到你这里来。” 周旋点头称是,却仍然不敢立刻站起来。 翁识舟笑了笑,亲自弯腰扶他,周旋怎么敢要他亲自扶,立刻快速地起身,然后默不作声地立在一旁。 守在门口的小鬟轻轻扣了扣门,敛声道:“老爷,户部尚书陈大人来了,已经穿过走廊了。” 翁识舟缓然笑了一笑,道:“那就出去吧。” 周旋躬身揖了一礼,退出门去,只见户部尚书陈寿堂方才踏上走廊,不由得一愣,垂眸去看跪在门口的女孩,湘色的衣裙里伸出一段纤细的脖颈,他不禁微挑着嘴角,带着一股嘲讽之意。 他收回落在女孩身上的目光,抬步踏上走廊,恰好与陈寿堂相遇,于是拱手揖了一礼,唤道:“陈大人。” 陈寿堂见他前襟和半边肩膀都湿透了,出门前又听了贡院那事,顿时便明白了七八分。他点了点头,权当作是回应,然后便抬步走进房中。 周旋的眸色暗了暗,抬步便向外走。 夜色安详,繁繁的雨水交织着风斜飞入宴如堂,唐维周正在伏案撰写文移,裴则明和唐观在书案前并排立着,低头垂眼地默不作声。 这是已经挨过一遭训斥了。 唐观微微侧抬起头去看裴则明的脸色,只见他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就这么清汤寡水地正对着地板。 唐观忍不住微微翘起了嘴角,他就知道,这家伙也不是在真心忏悔。 裴则明也微微侧目,两人目光相碰,交换了一个眼神。 唐维周略略抬起眼,看着他俩的小动作,习惯性地冷笑了一下,这两个小东西还不死心。他把笔重重地搁下,沉声道:“听不懂人话么,不知道停职查办是什么意思?” 裴则明将头轻轻扬起来,双目在满室灯光下微微闪动,他轻声唤道:“老师。” 唐维周将刚刚写好的折子合了起来放到一侧,目光平静地看着裴则明,他一时有些想不通,这孩子今天怎么犯轴了。唐观从小到大都是一头倔驴,犯起轴来八匹马都拉不回来,可裴则明不一样,他的性情平正冲和,抱璞而通透,虽傲骨峥嵘却不露锋芒。他心里其实很清楚,适时收手才是恰当的。 唐观调整了一下表情,挤出一丝笑来,学着裴则明的语气轻声唤了一句:“爹。” 唐维周还是没说话,抬目扫了他一眼,眼神中充满了警告的意味。 唐观忽略了他老爹的警告,顶着被揍的风险,硬着头皮说道:“陈平都吐出应天卫了,咱们为什么不顺着这条线追查下去?说不定就能挖到——” “挖到翁识舟身上?”唐维周截断了他的话,反问道。 唐观闭了嘴,他倒没指望能挖到翁识舟身上,那老家伙属壁虎的,顶天等挖到应天卫的时候就会断尾求生了。至于是断一截还是断两截,那还剩点讨论的空间。 唐维周看着一语不发的裴则明,又看看大言不惭的唐观,火气瞬间从脚底直窜上脑门,拿起方才搁下的折子掷到唐观身上,怫然怒道:“以为自己很聪明是吧?你们俩算什么东西,他翁识舟走过的桥比你们走过的路加起来还多!刑部第二天开门的时候,人都僵了,头天晚上只有你们去过,不是你们就是留在贡院看他的人,那群士兵一早就收押进刑部了,停职查办都算便宜了你们,再嚷嚷就给我滚进刑部去!” 唐观平白挨了一下,也没把他那支棱得三寸高的反骨砸下去,反而是不痛不痒地抵回去:“事儿是两个人一起办的,怎么光薅着我一个人挨揍?” 裴则明闻言,不禁抬目看了身侧的唐观一眼,对他这种落井下石的幼稚行径表示不齿,然后俯下身去捡起唐维周方才扔过来砸人的折子,双手送回唐维周的案头。 唐观冷眼看着他惺惺作态,对他这种反将一军的行为表示极度无语。 唐维周不想看着眼前这两个让人糟心的小东西,他靠在椅背上,面色疲倦地闭了眼,抬起手来挥了一挥,冷声道:“都滚出去。” 二人闻言,只得一齐退出了屋子。 唐维周默然睁开了双眼,他也曾年轻过,甚至是当年三人中最张狂放肆的那个。只是年少轻狂和谨小慎微之间并没有千山万水,只需要结结实实跌一跤就足够了。 景宁六年也许是大梁历史上的一道沟壑,也是他心中的一道沟壑。原本深不可愈的内心随着顾准的到来已经产生了幽微的悸动,这场春闱风波则以另一种形势点燃了他内心久久压抑的星火,且逐渐呈燎原之势。 只就着暗暗的微光,细雨一丝一丝地在空中缓慢地落下,速度缓慢得仿佛时间被拉长了。 唐观伸出手掌去接住点点雨水,侧头看向裴则明,问道:“明日是谷雨,过了这个节气,平京春天的雨水就该停了吧?” 裴则明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提步走进细雨里。 细细的雨丝无声地落在脚下,深深地淋湿了地面,将廊庑下的灯光反射成了明晃晃的白。 二月二十五,正是春闱放榜的日子,正是京师烟柳满都,杏花最为繁盛的时候。滨河两岸,御街两侧皆是沉浸在蓉蓉春色中。 贡院门口的墙边早已等满了人,不少达官贵族的马车塞满了整条街,也来了不少适龄女眷,在一街之隔的开宝寺上香祈福后,便进入马车等待,时不时便掀起车帘看一眼,然后又羞涩地躲进去。 贡院将布告栏用红绸子围了一圈作装饰,红榜下不仅有翘首以盼的举子们,还有正屏息凝视的拿着锣鼓和炮仗的家丁们,以及手抄棍棒跃跃欲试的一圈壮汉。 这样一群人都围在布告栏下面只等着杏榜张贴,举子们目光灼灼地盯着红榜,壮汉们虎视眈眈地盯着举子们,家丁们一只眼睛盯着贡院的大门,另一只眼睛留神自家的公子哥,以防被人榜下捉婿抢走了。 宋其修打趣道:“咱们可得看好颂和了,省得等会胳膊腿儿都被人瓜分了。” 李知为看了一圈儿,发现好几辆马车向他们投来视线,不由得昂首挺胸,问道:“你怎么不担心担心我,好几个姑娘都在看我呢。” 宋其修闻言,取笑道:“你就拉倒吧,咱们这儿最抢手的就是则灵跟颂和,早就知道能上榜,又一表人才。则灵家里面有位娘娘,婚事得仔细斟酌,别人心痒但也无可奈何,颂和可就不一样了,你且等着看吧。” 顾准听了,感觉自己跟条待宰的羊羔似的,她不免笑了一笑,环顾一圈之后,发现的确不少人都盯着她,眼珠子都不错一下。 李知为把她往身后拉了拉,道:“帮你挡一挡。”末了,又喜滋滋地补上一句:“没准儿小姐们就看上我了呢。” 顾准翻了一个天大的白眼,无奈笑道:“让给你,全让给你。” 李知为回过头来瞧她,嘴一咧,圆圆的脸庞便笑开了花:“这话可是你说的。” 顾准笑了一笑,打包票道:“我说的,绝不反悔。” 这时贡院的大门倏然洞开,一群官员敲锣打鼓地出来,人声瞬时间到达了鼎沸,顾准踮着脚望了一眼,奇怪裴则明竟然没在那群官员当中。 她环顾四周,忽然发现裴则明身穿一身墨色便服,静静地伫立在不远处的贡院牌坊的石柱下,他对顾准忽然看过来有一丝诧异,但很快整个人就恢复到了静水无波。 微风吹拂着柳条尖儿,慢慢悠悠地扫过来,他低垂了眼眸,任由柳条的嫩芽轻拂过他的面颊,也懒得伸手挡一挡。 顾准回过头去,心里想,这人还真定得住。 14、第 14 章 为首的官员是两鬓斑白的礼部尚书章弘典,他挥了挥手,便出来了十几杂役,前头几个手里高高地捧着红纸,后面几个提着装糊纸的米浆,还拿了刷子。 围在布告栏前的众人立时便散出一条通道来,目光灼灼地盯着最前头的那张红纸,捧着第一张红纸的小杂役在万众瞩目中不免神气了起来,走到布告栏下时,倨傲地站定了,等另一个杂役走上前来,在众人的屏息凝神中把刷子在桶里荡了几荡,整整齐齐地在墙上抹了几抹,这才将红纸贴了上去,平铺双手给抹平整,自动退到一旁去,不挡人视线。 众人先是静默了一瞬,立时便喝彩起来。 顾准还懵着,便被人手忙脚乱地推到前面去。 一同被推到前面的人有三个,顾准,裴则灵,还有一个眉目清和,容止雅致的青年,他蓦然被推了出来,起先也是一脸茫然,其后才是后知后觉的欣喜,却也只是微微翘起了嘴角,见到顾准和裴则灵时,朝他们微微颔首。 顾准这才仰头看去,只见大红色的纸上,她的名字、籍贯和三代写在第三列,往前一列是裴则灵的名字、籍贯和三代,第一列则是那青年的信息。 她快速地扫了一眼,徐迁,字涵白,知道了姓名才好同人打招呼,于是拱手揖了一礼,道:“恭喜。” 徐涵白敛容笑了一笑,回了她一礼:“同喜。”随即又朝着裴则灵拱手揖礼:“恭喜则灵。” 裴则灵双目莹莹,脸上带着笑意回揖道:“涵白兄同喜。” 李知为提着一颗活蹦乱跳的心,迅速在红榜前窜来窜去,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圆圆的脸庞上顿时便流光溢彩起来,回首冲顾准和裴则灵笑得见牙不见眼的,一路拨开榜前拥挤的人群窜过来,抓住顾准的两肩猛地摇晃起来:“我中了!我中了,十六名!颂和,则灵,你们看,我是十六名!” 顾准感觉脑浆都要被李知为晃出来了,急忙挣脱了他的魔爪,等她脑子清明过来时,只见周围多出了一群壮汉将他们四人团团围住,脸像青石刻的一样,没有一点表情。 顾准暗道不好,别好不容易走到这步,反倒被榜下捉婿逮走暴露了。 就在这时,裴则明伸手拂去脸侧的柳枝,提步走了过来,那群壮汉像铁柱子似的矗着一动不动。他微微掀了眼帘看向不远处,马车旁边中年人立马扬起手来挥了一挥,那群壮汉得了主家的令,便立刻退了下去。 裴则灵愣了一愣,没想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过来了,向他揖了一礼,唤道:“大哥。” 余下三人也向他揖礼,他倒是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那主家正是顺天府通判李知梧,同朝为官,他又是下级,见了面不上来打声招呼似乎不太妥当。于是李知梧走上前来,笑嘻嘻地朝裴则明拱手揖了一礼:“裴大人今日也得闲来看揭榜。” 裴则明点了点头,淡淡嗯了一声。 李知梧见他不搭腔,心道不好,没想到顾准这个香饽饽已经被裴家预定了。虽然早前就知道顾准和裴则灵走得近,本以为只是关系好的同年,忘了裴则灵还有个待字闺中的妹妹,一时大意没想到这层,要是真把人掳上车,那就把裴家给得罪了。 幸好没铸成大错,于是李知梧抹了一把虚汗,继而笑嘻嘻地同剩下几人打招呼,跟徐涵白打招呼时甚至也揖了一礼。 贡院门口那群官员见状,也纷纷过来向裴则明道喜。他倒是没有什么表情,别人来道喜,他就带着裴则灵向别人道谢。 只是那些官员向裴家兄弟道完喜后,还向徐涵白道喜,语气更诚挚,几个官阶低的官员见了他甚至还揖礼,到了顾准和李知为面前就只淡淡一笑,说声恭喜,清傲得跟方才判若两人。 顾准一时奇怪,就算徐涵白是会元,但还未通过殿试,也没有正经功名,没有在职官员见了面竟要向他揖礼的道理,于是偷偷回头扫了一眼红榜,不由得吃惊。 徐涵白姓名后赫然写着,旧历八年生,年十九,平京灵渠县人。父吏部侍郎徐仲谦,长兄东城兵马司指挥使徐进,长姐的名讳虽然没有写上去,但大梁无人不知。 景宁帝的皇后,徐迎。 晴天的风暖,吹落枝头杏花如雪。 徐迎刚进养心门,穿过了木影壁,没走多远就看见御前当差的何瑞贤抱着一大摞折子要进东暖阁,微微抬了抬手,和煦问道:“皇上在忙么?” 何瑞贤正待要行礼,但怀里抱着东西,腾不出手来行个囫囵礼,正急得满头大汗。 徐迎挥了挥手,这是免了他的礼。 何瑞贤低头回话:“礼部来人把贡士名单递上来,皇上正在里面瞧呢。” 徐迎听了这话,微微垂了眼眸,徐涵白刚刚中了会元,徐家正在浪尖头上,这程子不好凑上去,便微微笑了一笑:“既然皇上在忙,本宫就不便打扰了。本也没有什么要紧事,不必告知御前本宫来过。” 这才说完,孙德秀便从里面出来了,笑嘻嘻地给徐迎行礼,说道:“皇上在里头说听见娘娘的声音,打发奴才出来瞧瞧。奴才本来还不信呢,出来一瞧,嘿,果真是娘娘。” 太监都是这样,见缝插针地巴结,一张嘴就能把活人骗死,把死人哄活了。徐迎倒真没认为是景宁帝听见了她的声音,特地叫人出来问一趟,只怕是她刚迈进乾清宫的大门,里头守着的冯贯便知道了。 她听了这话,也不说什么,只是和煦地瞧着孙德秀,抬手叫了声起。 孙德秀眉开眼笑道:“皇上请您进去呢。” 徐迎愣了愣,还是提步进去了,刚走进连廊,便看见冯贯正立在东暖阁的门槛前,恭恭敬敬地向她行了一个礼,口角含笑道:“给娘娘道喜了。” 徐迎略微不自在地向他欠了欠身。 先前太后临朝听政时,不便直接和前朝的内阁大臣接触,有事便交付与太监,再由太监交给内阁。内阁有事,也同样送给太监,再由太监转递到后宫来呈与太后。这样一来,太监就慢慢地弄了权。 冯贯是太后身边最得脸的太监,内阁送上来的一切奏章、条旨和票拟[1]都要经他的手呈与太后,太后的批红也是由他亲手递出来给内阁,当时大梁朝内的大小政事他无一不知,无一不晓。 景宁帝亲政后,虽然再也不需要冯贯来做筏子和大臣沟通交流,太后却让他领了乾清宫掌事总管的位置,兼领禁军监军的职务。冯贯便如参天大树似的笼罩在乾清宫的头顶,任何风吹草动都在他眼皮子底下。 冯贯嘴角噙着笑,上前一步替她把门轻推开,暖阁里点了沉水香,烟雾如流水一般从镂空的香炉里缓缓流出来,盘踞在花样繁复的炉顶盖上,再慢慢倾泻下来。 和煦的春光透过薄如蝉翼的窗纸静静地铺陈在案头,景宁帝就坐在书案后面低垂着眉眼读奏章,听见门响,这才抬起头来,朝她微笑道:“皇后来了。” 案前立着的两位官员立刻朝她郑重下拜。 徐迎缓步走进去,敛衽行了一礼:“皇上在忙政事,不如妾先回避。” 景宁帝轻牵了一下唇角,他近年来不常笑,只有对着亲近的人脸上才能多点笑意,他抬了抬手,让徐迎起身,顺道把两位官员叫起来,又抬手要她走近点。 徐迎走到案头去,景宁帝把礼部刚刚呈上来的贡士名单递到她面前,温煦笑道:“你看一看,涵白可是头筹,中了会元呢。” 景宁帝这一举动把徐迎吓了一跳,立在下首的两名礼部官员正面面相觑着,还来不及开口说话,她就先敛衽拜下去了:“妾不敢。” 景宁帝笑了笑,亲自扶她起来:“无妨,一份名单而已,也不是什么大事。” 景宁帝都这么发话了,徐迎不好再推辞驳了他的面子,只好接过来匆匆一览,景宁帝叫她看,她倒真不敢细看,只是从头到尾粗略扫了一眼便交还。 景宁帝又说要给徐涵白赏赐,徐迎婉拒道:“从前的贡元都没得到恩赏,若是单为涵白开了这个先例,反倒不好。他能拔得头筹,陛下为他高兴,妾心中不胜感激,但还是请陛下收回成命吧。”说着又要拜下去。 景宁帝见了,便立刻抬手阻止了她,执起她的双手朝两位官员笑道:“皇后一向稳重节俭,朕平日里得到些小玩意拿来讨她开心,反挨了她一顿说。今日难得有这样的喜事,想给妻弟点赏赐,她反倒给朕撅回来了。” 徐迎微笑着垂了眼眸,景宁帝这么说,不过是成全她的贤名,更重要的是宣扬帝后恩爱和谐。一声“妻弟”,好不亲昵。 礼部两名官员自然知意,齐齐下拜说了几句对皇后的赞语,便道了告退,只待出了宫便要将这桩美事好好宣扬一番。 景宁帝待两位官员走了后,这才想起来问道:“皇后今天过来是有什么事么?” 徐迎微微一愣,微笑道:“也没有什么大事,只是早上太医院来禀,说静妃已经大好了,妾就去长乐宫瞧了静妃,人已经精神起来了。出了长乐宫,想着离乾清宫近,便来瞧瞧皇上。” 景宁帝这会儿的笑意才达到眼底,犹似不放心地追问道:“太医怎么说的?” 徐迎见他一瞬时便高兴了起来,心里有点失落,很快又端庄地微笑道:“太医说无碍了,妾在长乐宫坐了半天也没听见静妃咳嗽,想来还是她家里送来的枇杷膏管用。” 景宁帝笑了一笑,将方才她放在案头的贡生名单收了起来,道:“殿试传胪时,你也来瞧瞧。” 徐迎微微一愣,心中一动,但还是垂首拒道:“妾不敢。” 景宁帝笑了一笑,“无妨,就在华盖殿外看一看,待恩荣宴结束,你也见见家里人。” 徐迎的眼角渐渐有了湿意,又怕在御前失仪,便只好敛衽拜下去谢恩。 徐迎出了东暖阁时,冯贯亲自送出了养心门,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红墙后,孙德秀才说道:“看来咱们皇上还是颇爱重皇后的。” 冯贯淡哂道:“京郊建骠骑营的事儿,怎么样了?” 孙德秀自然知道冯贯最上心的就是这事,特意嘱咐人盯着,有什么风吹草动就得来禀,于是回话道:“还僵着呢。” 冯贯微眯了眼,眼睛细得像刀子在眉毛下刻的两条缝,景宁帝给了皇后这么大的体面,卖了徐仲谦这么大的面子,徐仲谦还不得撺掇旧臣那帮老家伙再添把火。 他扫了一眼孙德秀,眼神显得高深莫测,长吁了一口气道:“你呀,还欠火候。” 15、第 15 章 自从开了榜,李知为每天乐得眼睛眯成一条线,开始顾及着宋其修没上榜,还只是偷着乐。结果宋其修本人心宽得很,大言不惭地说三年之后再战,如果还是考不上,那就只能回家继承家业了,毕竟平京半数以上的漕运生意都是他家的。 开榜之后,便有不少人来清水巷相看人,不过看的不是顾准,而是李知为。李知为每天都乐呵呵地迎来送往,顾准门前倒是门可罗雀。 刚开始顾准还纳闷,在贡院门口时还有人争着抢着要她做女婿,这才几天她就成狗不理了。后来转念一想,这对她来说不是件天大的好事吗? 当然,此时的顾准还不知道,平京适龄女子的抢亲竞赛圈中早就流传遍了她已经被裴家“预定”下来的事。 中榜之后的好事接踵而至,先是各家上门相看李知为,送来了不少瓜果吃食,顾准跟着蹭了好几天,连饭钱都省了。接着又是那个尖酸刻薄的房主敲锣打鼓地来祝贺,强留他们再住些日子,好歹也过了殿试再走,给这两间茅屋沾沾喜气,多住的日子连房钱都不用给了。 那房主敲锣打鼓地进门时,顾准都怀疑要是李知为有根尾巴,这时候大概已经翘上去捅破天了。她在这几天里深刻地体会了一把,什么叫做人情冷暖的变幻莫测,只得无奈一笑。 会试于二月二十五揭榜后,三月初一的殿试接踵而至。因为今年豫王在京,景宁帝便钦点了豫王和吏部尚书周邦佶担任读卷官[1],监试官则由左都御史唐维周出任。 殿试之日的早上,顾准四更便起了身,穿戴好礼部发下来的圆领大袖襕衫,匆匆用过早膳后便同李知为一齐赶往午门。 五更方过,午门正门前已经站了一片身穿绯袍官服的官员和白色襕衫贡生,红与白在夜色中泾渭分明,两群人各站各的。 时候尚早,早市上的小摊方才在生火,各处城门尚未开启,御街上还是空荡荡的,除了偶尔有二品以上的大员乘坐马车过来,马蹄缓慢地踏在尚有余露的青石板上,拖着马车的轴轮穿行在杳无人影的御街上。 远处遥遥传来几声鸡鸣,顾准抬目望去,只见裴则明提着一盏灯从不远处走来,给身后的唐维周引路。 他手中提着一星灯火,身后就是微亮的天色,而顾准站在另一侧的黑暗里,破晓前微寒的风擦着她的脸颊滑走。 巍峨的皇城里突然传来响动,顾准收回目光,抬头望去,只见午门洞开,里面出来几个掌灯内侍来引各位官员进宫,官员们随着掌灯内侍陆陆续续进入候朝房待漏[2]。 待所有官员都入了午门,这才轮到贡生们。 各位贡生在礼部官员的指导下按照会试的名次依次站定,因为殿试不再进行抄检,待轻点人数完毕便可进入午门。这一来是因为,殿试不黜落的正常情况下贡生都能获得进士头衔,因此朝廷要给贡生留体面。二来么,则是因为殿试是由天子出任主考官,想必也没有人有胆量在天子眼皮底下舞弊,一旦被抓到,就不是黜落或者禁考那么简单了。 顾准敛了敛神色,跟同侪们一齐进入了午门。浩浩荡荡的百十来人行过金水桥,停在奉天门前。 因为此时天色还未大亮,周围都是黑幢幢的一片,身处禁中反倒感觉不出来此处的权势逼人。 又过了一会儿,天边开始晕出淡淡的紫色,宏阔的建筑才在熹微的晨光中渐渐露出真容,红墙黄瓦正沐浴在晨曦中,眯着眼睛看时,明黄的琉璃瓦上跳跃着千千万万个光点。 朝钟的声音是格外肃穆沉厚的,一敲之下,浑厚的声音如同水波散开,一波一波地荡开了将明未明的天色。 顾准透过洞开的奉天门向里面望去,文武百官按照往常礼仪侍立,她一眼便在那群人中看见了裴则明。他身穿大襟斜领的麒麟袍,头戴四梁朝冠,手持象牙笏牌,如山一般挺拔的脊背没有一丝晃动,淡淡地凝视前方。 她将目光移回,几日前听裴则灵说他被停职查办了,也难怪那日他竟得空去看了开榜,如今停职已将近半月,可能也快复职了。 恰在这时传来一短二长的击掌声,身穿皮弁服的景宁帝亲临奉天殿,文武百官立时肃容,向景宁帝行叩头礼。在一阵呼声震天后,排列在奉天门外的近百名贡生在礼部官员的引导下穿过了奉天门,进至奉天殿前的丹墀内,呈东西向列队,面朝北站定肃立,贡生皆穿着白色澜衫,从奉天殿的高处看下来,满目衣冠胜雪。 顾准垂着头,抬眼往上觑了觑,景宁帝静静地坐在宝座上,双手搭在膝头,隔得太远了,她也没看清天颜是个什么模样,只瞧了个大概,人在累缎重绣的华服下看起来略显单薄。 景宁帝抬了抬手,这是开始颁赐策题了。内侍何瑞贤接过策题传捧置于策案上,再由鸿胪寺序班将策案齐眉高举着,从奉天殿高台的左侧台阶下来,并把策案置于奉天殿中间的通道上。 丹墀内的贡生们在礼赞官的主持下行五拜三叩头礼,行礼完毕后,分列序立。鸿胪寺的礼官开始奏礼,奏礼完毕后鸣鞭。 此后皇帝和文武百官先行退朝,由金吾右卫在丹墀内摆放试桌,礼部的官员开始分发策题,诸位贡生拿到策题之后便可就桌答卷对策。 今年的策题是由景宁帝亲自拟定的。大梁承平日久,又一味歌舞升平,特别是太后听政的十数年间,纵容外戚阉党作乱,西北边境又有奚丹频繁侵扰,各种问题积重难返。 景宁帝便要求考生于吏治,边防,和赋税三个方面提出解决之道,如果答策切实可行,将采而用之。 顾准略略思索了片刻,便开始提笔作答。 大梁的官与吏流品泾渭分明,世祖时先是规定了胥吏不能当御史,后又不准考进士[3],这么一来便限制了胥吏的出身,致使官与吏之间有了清浊高下之分。只要身处胥吏流品,无论如何有才有德,想要向上攀升实在是比登天还难。 然而,大梁的一切文书簿籍,例案掌故,却全要经胥吏的手呈递向上。倘若这些人也自认流品卑污,因此而自甘堕落,舞弊作恶,长此以往,自然难保政治清明。若能打破流品的观念,重用胥吏,甚至破格提拔其中的有用之才,自然可去浊还清。 至于边防,奚丹乃是游牧民族,并不擅长打攻坚仗,他们的优势在于利用骑兵进行长途奔袭和迂回包抄,在战术上惯用设伏打援,长于掠地而短于攻城。故而应当在边境坚壁清野,筑城固守。 此外,两国之间的交流方式除了刀剑,就是商品。奚丹由于地处荒漠,粮食匮乏,若遇上天降暴雪的年份,边境必将陷入战乱。若是能与奚丹进行商贸往来,用大梁的丝帛、茶叶和粮食去交换奚丹的马匹,用于训练骑兵,那么边境的燃眉之急可稍有缓解。 至于赋税么,顾准顿了一顿,有些话可说,有些话不可说。 这世上许多道理,每个人都明白,但要想把细枝末节都把握得恰到好处,却不是人人能做到的。该如何整改赋税,景宁帝必然不可能不知道,只是需要一个契口。 这个契口,她该不该递上去,又或者,该怎么递上去? 顾准垂眸思索了一会儿,又怕笔捏在手里墨水滴到卷纸上,便暂时先把笔搁了下来。 这让周围的贡生们都坐不住,忍不住微微侧着头用余光来观察她的动静,不由得暗自咂舌,这就写完了? 不远处的武楼的丹陛下,唐观探究地打量着顾准:“这才什么时辰,就写完了?” 裴则明抬眼看了看日头,天空澄澈得很,云朵轻柔得像棉絮似的,回道:“巳时。” 他们今天除了来走个过场,参加殿试,还有一桩要紧事便是进宫来请罪的。春闱的案子还压在刑部动弹不得,春闱结束后的《会试录》得等着裴则明来撰修,都察院和大理寺还有一大摊事得处理。 特别是大理寺,原本有两位少卿顶缸,一位半年前回家丁忧,一位现在停职查办,公文都没人处理。下面人全一股脑儿地递到大理寺卿李赟的案头,才短短半个月,办公的地方都没地方下脚了,逼得李赟连上数十道折子,转到内阁要求放人,就算不放人,戴着脚链镣铐也得把人薅回来干活。 没等内阁表态,景宁帝就先松了口,裴则明和唐观立马就来请罪了,刚在乾清宫请完罪正准备从西华门出去,经过奉天门广场时,便稍停下来看一眼,没成想一来就看见顾准搁了笔。 唐观仰头看了一眼天空,然后把头埋进肩膀窝里,闷闷不乐道:“真不想回属衙,那么多公文,还不得批死我。” 裴则明笑了一笑,没搭腔。 唐观见状,攒眉道:“你们都察院倒是没有那么多公文要批,一天到晚净写些折子弹劾人。” 裴则明仍旧没说话,目光平稳地望向前方。 不远处的顾准又重新把笔提了起来,既然是要割开一条口子,那不如就直接豁到底,刨开腐肉,剜去脓疮,才能大病得愈。 顾准交卷时,刻漏上的时辰恰巧是申时,她在东角门上交了卷,就得穿过左顺门从东华门出来。 当她刚跨过左顺门时,刚议事完毕的内阁大臣们正从文华殿出来,正穿过左顺门到里面去,顾准只得退至一旁侍立,无声地躬身揖了一礼。 唐维周一眼便瞧见了站在红墙下的顾准,融融的暖阳打在她肩头,整个人都在阳光里染出了一层淡淡的光晕。 礼部尚书章弘典也在列,开榜那日他对这个后生是有印象的,待走到近前时,便和煦问道:“这么早就答完了?” 顾准在那片光煌里微垂下眼睫:“是。” 内阁的诸位大臣闻言,都停下了脚步,抬眼打量了一下这位后生。 唐维周微微掀起眼帘看了一眼,脸上没有半分表情。 走在前列的翁识舟促道:“皇上还在东暖阁等着,诸位还是移步吧。” 于是内阁大臣们便拔步走进了左顺门,顾准长吁了一口气,这才从东华门出了宫。 御街上行人熙熙攘攘,车水马龙,御街两侧的杏花已经凋谢了,桃花和李花却开得正盛。 16、第 16 章 在诸位贡生纳卷完毕后,受卷官将试卷收齐后便交给弥封官,弥封官将试卷上的贡生姓名、籍贯及三代等信息弥封后便交给掌卷官,由掌卷官转送至东阁给读卷官及阁臣详定高下,区分出二、三甲进士试卷,并推选出向景宁帝进读的一甲进士卷。 初一殿试,初四就要传胪,中间只有两天的时间阅卷和读卷。读卷官及阁臣于初二一早便开始阅卷,夜间也宿在东阁的值房,初三一早起来又接着阅卷,直到中午才阅完一百二十篇策文,从中选出十篇文章准备拿到文华殿向景宁帝进呈,其余四十篇定为上一等,判为二甲,最后剩下的七十篇定为次二等,判为三甲。 礼部尚书章弘典将挑选出来的十篇策文拢在一处,在案桌上触整齐了,数了一数,正正好好的十份,这才递给翁识舟过目,说道:“是这十份吧?” 吏部尚书兼内阁首辅周邦佶接过后翻了一翻,确定无误后,又转呈给豫王过目。 豫王接过后,略略翻了一翻,抬首问道:“方才那篇诸位都说不错,怎么不在这里面?” 章弘典一头雾水地问道:“殿下说的哪一篇?” 豫王将手里的试卷放在案桌上,回道:“提议与奚丹互市,用丝帛、茶叶和粮食去交换奚丹的马匹的那篇。” 章弘典尴尬地轻咳了一声,有些不自然地答道:“原预备着放进来的,翁大人又给剔出去,挪到上一等了。” “哦?”豫王目光平静地看向翁识舟,“这是为何?” 翁识舟心头一沉,扯了扯嘴角,道:“此人的初衷是好的,但想法有些激进,下官以为并不可取。” 豫王思索了片刻,斟酌道:“两国定下盟约,建立互市,既可使边境百姓免遭离乱之苦,又能壮大我军骑兵。此乃上策,何来激进之说?” 翁识舟肃然道:“殿下守境多年,岂不知奚丹一向狡诈?先帝朝时,大梁便与奚丹签订和平盟约,奚丹未达约定年限就对我朝频频用兵,才致使边境又陷入离乱将近十余载。与此等毫无信誉的国家建立互市,只会让他们乘机要这要那,稍不如意就蹬鼻子上脸,占尽大梁的便宜。” 翁识舟顿了一顿,接着说道:“况且,此人后面提到的税务改革之法过于激进了。皇亲国戚庞多,朝廷恩荫无节,财政难以为继,州府下面地主豪强,侵占民田,但突然要收回宗室余田,清仗土地,再行登记造册,又谈何容易?” 豫王淡哂,转头看向其余几位阁臣,平心气和地问道:“诸位以为如何?” 东阁中的气氛一时有些凝滞,豫王有意无意地落在缄默不言的唐维周身上。 唐维周状似无意地端起茶杯呷了一口。那张试卷他看到第一眼就知道是顾准的,她那笔字承袭了其父一贯的风格,清隽劲瘦,观其力而不失,身姿展而不夸。看来在乔鹤南那里是学到了真本事,没学她老师鬼画符一般的画技,策文写得像模像样。 他无动于衷地放下了茶杯,实在是让豫王失望了。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顾准还太年轻,他并不想让她太出风头。 良久,刻漏房来报已到午时,周邦佶才道:“殿下若是觉得不错,便一同拿上。反正多一张不多,少一张也不少,全都交由皇上定夺。” 这位天字一号的枢臣都发话了,于是翁识舟也不便再说什么。 章弘典便从上一等的试卷中翻出顾准的试卷,一并整理好后才递给周邦佶,于是担任读卷官的周邦佶和豫王带着遴选出来的十一篇策文去往文华殿给景宁帝定夺前三甲。 东阁位于左顺门的南庑房,外庑有走廊,廊道的东北斜对着文华殿,从廊道下来走几十步路就是左顺门。 春日的阳光一贯温煦,即便是午时也不燥热,照在身上柔软又暖和。 周邦佶和豫王从廊道上下来,正待穿过左顺门内的广场去往文华殿,左顺门外的御道上忽然传来击掌声,两人循声望去,只见左顺门外进来一辆乘舆,是太后来了。 周邦佶和豫王对视一眼,不知太后为何驾幸左顺门,但还是立在一旁,等待太后的乘舆缓缓靠近,这才在舆前郑重下拜。 两名随行的侍女轻轻拨开重重绣帘,乘舆上的宝座折射着太阳的光辉,太后端坐其上,目光平稳地望向前方,轻轻抬手叫了一声起,其后竟朝着文华殿去了。 周邦佶和豫王谢恩站起来,两人交换了一下眼色,太后这是打算去文华殿听读卷。他们等太后的乘舆停在文华殿门口,太后下了辇走进文华殿,这才抬步走进文华殿。 景宁帝午时便先到了文华殿,正端坐于殿内的宝座上,其后设有幄次,太后正端坐于垂帘之后。 豫王抬眼觑了觑景宁帝的脸色,他对太后的突然来访颇为意外,此刻面色稍有些不豫,但见到他们二人进来时,嘴角还是噙着一丝笑:“皇叔和老先生来了。” 周邦佶乃三朝耆臣,历侍永昌、至道、景宁三位皇帝,曾三度入内阁,宦海沉浮三十多年。景宁六年之后,满朝文武中属他资历最深厚,地位最尊崇,享受的待遇自然最高,连景宁帝也称呼他一声“老先生”。 周邦佶和豫王行了拜礼,景宁帝抬了抬手,对身旁的冯贯说道:“赐座。” 冯贯垂首应道:“是。”然后便对着立侍在下首的孙德秀使了个眼色,两个小内侍立刻把准备好的椅子搬上来。 豫王原以为周邦佶会对太后的突然来访有微词,未曾想他竟揖礼谢恩后,将试卷转递给内侍呈上去给景宁帝过目,其后便掀袍就坐。 景宁帝见周邦佶不开口,又将目光转向豫王,豫王楞了一愣,也回避了景宁帝的目光,掀袍就坐。景宁帝只好接过内侍呈上来的试卷,摊在案桌上仔细阅读起来。整个大殿一时陷入了静谧中,只余景宁帝翻动纸张的声响掠过耳畔。 景宁帝阅毕后,向着珠帘后说道:“请母后过目。” 珠帘后的太后轻轻颔首,景宁帝朝冯贯招了招手,冯贯立刻上前来接过试卷,捧传于帘后呈递给太后阅览。 孙德秀指挥着两个小内侍搬了一张案几过来,珠帘一阵乱响后又重新归于平静,太后就着案几细细地翻阅着十一份试卷,半晌过后方才抬起头来。 景宁帝忙问道:“母后以为如何?” 太后挥了挥手:“这三张写得不错。”说罢,冯贯捧着三张试卷从珠帘后出来,转呈于景宁帝。 景宁帝翻开略略扫了一眼,略有些失望,他放缓了语气说道:“母后,儿臣以为还有一张也写得不错。” “哦?”太后微微仰首,问道:“哪一张?” “提到税务改革的那张。”景宁帝顿了顿,接着说道:“把各州县的田赋、徭役以及其他杂征总为一条,合并征收银两,按亩折算缴纳[1]。” 太后慢条斯理地说着话:“想法听起来不错,但实施起来难度太大。” 大梁对于赋税主要有两种籍册,一种是黄册,一种是鱼鳞册。黄册以户为主,除了登记人口方便征役,还会将每户买卖田地等详细登记在册,百姓一旦买卖田地或者搬家移居便要重新造册登记,实在麻烦。长此以往,积久弊生,自然有人想法将新增的土地挪移为原来的土地,以此来逃避田赋。 鱼鳞册则以土田为主,登记田地的主人是谁。人户纵然流动,田地则一定不移。然而,田地纵然是准确的,但鱼鳞册上登记的业主一片混乱,则依然可以混淆视听,说到底还是一笔糊涂账。 这策论中的想法要想实施起来,第一步就是要将全国各地每一户下的土地重新清仗,再登记造册。 且不说大梁国土广袤,清仗起来起码要半年时间。最为主要的是,这些年外戚和宦官掌权,操纵朝政,为了迎合爱财的权臣,各州府的地主豪强,勾结官府,侵占农田,并运用一切可行的手段来逃避赋税。 若想彻底改弦更张,只有从清仗土地入手。 此时外面正是正午,日头高悬在正中央,由于文华殿的殿堂过于深了,外面和煦的春阳只投射到殿门口的两块金砖上,反射在景宁帝的案头。 景宁帝的侧脸在那道天光里显得有些冷,头微垂着。 隔着重重珠帘,有些不太看得清太后的脸色,她缓缓说道:“拆弥封吧。” 冯贯将前三甲的试卷转递给周邦佶,又将剩下的八份试卷转递给豫王,孙德秀走出殿外招了招手,便有内侍拿着提前备好的笔、墨、砚台及黄榜进来,另有内侍抬着案桌放至周邦佶面前。 太后看着景宁帝,神情没有什么变化,“那篇皇上若觉得不错,不如就放到二甲第一吧。” 这是太后往后退了一步,景宁帝的脸色稍霁,回道:“全凭母后安排。” 于是周邦佶将那张试卷的弥封拆开,脸上流露出些许惊讶,正等着填写黄榜的豫王见他迟迟不动,不由得抬目望去,却在这时听周邦佶念道:“顾准,贯蜀州青城县民籍,字颂和,年十七;曾祖世德;祖成;父中行,母王氏;乡试第一名,会试第三名。” 念毕,殿中其余人也稍微流露出惊讶,太后幽幽叹道:“还真是少年英才。” 上一位这么横空出世的少年英才,还是景宁九年的状元裴晛。同样是十七岁,仿若沽了细雪的明珠,无论光线从何处投下,都将折射出不一样的光辉。 17、第 17 章 读卷完毕,依例景宁帝要给阅卷的阁臣赐宴于文华殿西室,宴后诸位阁臣退于东阁,拆第二甲、三甲试卷,填写在黄榜上。只待次日早晨在华盖殿前拆开一甲三名的试卷,当场填写完毕,再盖上宝印,这一科进士的黄榜才算正式生效。 周邦佶和豫王退出文华殿后,太后起身从帘后走出来,理了一理裣袖,抬眸问道:“春闱的事,皇上打算如何处置?” 景宁帝垂下眼捷,看着袖子上丝绣的团龙龇牙咧嘴地盘旋在云端,他忽然觉得可笑之极,轻牵了一下唇角,淡哂道:“母后希望儿臣怎么处置,儿臣就怎么处置。” 太后闻言,着意看了一下景宁帝的脸色,这是在闹别扭了。 她轻轻蹙起眉头,不知从何时起,皇帝与她之间像是隔了一层。她垂眸思索了片刻,最早的迹象出现在景宁六年的那个雨夜,那场雨像是把皇帝浇透了,一颗不知从何处来的种子在他濡湿的心里落地生根,悄然发芽。 可春闱的事,不能总这么僵着,景宁帝的手里攥着应天卫。平京留守的中军都督府下面的六个卫所里面,为防常将已经更换了好几批指挥使,周旋却兜兜转转一直在中军都督府中,不能不说是太后和翁识舟有意为之。 可是景宁帝已经长大了,聪明如她,也知道彻底还政是迟早的事,不过是还在等风来秋至的最后一刻。 于是景宁帝只好捏着壁虎的尾巴来和她谈条件,母子之间走到这一步,纵使没到撕破脸皮,也已经僵到不行了。 太后注视着他,忽然发现他垂着的后颈已经骨节分明了,她淡淡地移开目光:“京郊拟建的骠骑营,皇上可以着人去选址了。”她顿了一顿,长长地叹了口气,接着道:“春闱的事,就叫刑部结案吧。” 她说完之后,景宁帝抬首去看她,两人都不再说话,相对沉默。 文华殿中的刻漏里传来一声轻响,壶中的积水在铜壶口处慢慢地蓄成饱满的水珠,终于点滴坠下,在铜盘中溅起更多的水珠。 半晌之后,太后容色安详地说道:“哀家累了,要先回寿安宫歇憩。众位阁臣为殿试忙碌了三日,皇上待赐宴结束后,也该去东阁慰问一下填黄榜的大臣们。” 景宁帝垂首应是。 太后点了点头,抬步向殿外去。走到门口时,她停了一下,接着说道:“皇上今日忙了一天,现下我与皇上见过,晚间就不必来问安了,没得还让你受累再跑一趟。” 景宁帝应声望去,只见太后如无其事地跨过文华殿的门槛,抬起手来遮了一遮阳光,手上已经有了褶皱,鬓边的华翠下也有了白发,曾为他勉力撑起一片天的双肩已经微微陷下去了。她轻轻地跨上乘舆,淡然拂衣而去。 景宁帝忽然心绪复杂,一时悲从中来。 但君临天下的高度只有一道刚能立足的狭地,这于他来说,是必争的,没有办法。 冯贯默然注视着太后乘舆离去,眸光微沉。能在长久待在这个位置上的人,不仅要识得眉高眼低,善于奉承圣意,重要的是有敏锐的嗅觉。 他眯了眯眼,看向窗外的梧桐树,淡淡一哂,起东风了。 次日一早,黎明破晓,长天欲曙。 各处城楼五更鼓敲响之后,冷清一片的平京开始有了人声,通往午门的御街上,大小各色的马车一乘接一乘地匆匆掠过,马蹄和车轮碾碎了青石板上凝出的一层薄薄的晨露。 午门上的钟鼓司报了寅时,只见午门的两扇厚重的朱漆大门从里面缓缓拉开,肃穆沉厚的钟鼓声在高檐金瓦间跌宕回响。 内阁的诸位大员们一同来到华盖殿的御座前,周邦佶拆开一甲的三张试卷,并依次向景宁帝进奏他们的姓名和籍贯。 一甲的三名进士,俱是中举之后先入仕,再来参加会试的官员。毕竟已经在官场里面摸爬滚打过一阵,且由举人身份出任的官职不高,从而更接近民生,提出的建议倒也都切实可用。 司礼监官当场依次把拆开的一甲三名试卷授予制敕房官,制敕房官再依次把一甲三名的姓名和籍贯填写于昨日尚未填写完的黄榜之上。待尚宝司官员拿出宝印来,请景宁帝亲自盖印,黄榜作为这一科进士的甲次名单就最终完成,且正式生效了。 然后,制敕房官就开始写传胪用的进士名单。待帖子写完,唐维周便先行一步,捧着黄榜从华盖殿到前面的奉天殿去,把黄榜当面交给礼部尚书章弘典。同时,制敕房官将进士名单交给鸿胪寺官员进行传胪。 待一切准备就绪后,传胪大典就开始了。 景宁帝亲御奉天殿,锦衣卫陈设仪仗,教坊司在奉天殿上设乐,鸿胪寺在奉天殿的东侧设案,将唐维周方才送出来的黄榜置于案几上。 文武百官穿戴朝服侍立在一侧,贡生们穿着前一日刚从国子监领来的进士巾服,深蓝色的罗袍,晨风吹起广袖和冠帽上垂下来的丝带。 顾准伸手轻轻按下翻飞的衣袖,然后收回手重新搭在槐木笏牌上,抬头时忽然看见了奉天殿左侧的圆柱下立着一位华服女子,她安静地注视着奉天殿前的动静,仿佛一尊釉色温润的瓷瓶。 礼乐声停止了,到了唱名的时辰,无论是殿内还是殿外的,都屏息凝神。顾准收回目光,注视着晨曦下的高檐金瓦。 序班拿起案几上的黄榜,高举着走到奉天殿中央,再从奉天殿的左门下来,走到丹墀的御道中央。 礼赞官带领贡生行叩头礼,礼毕,序班将黄榜缓缓展开,高声道:“景宁十五年三月初四,策士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序班顿了一顿,等待回声消散,丹墀内的诸位贡士在这短暂的沉寂中屏息静气,听他再次高声开口时,有的贡士因为紧张而没有站稳,甚至在序班骤然发声时,晃了一晃。 “第一甲第一名,恩州杨集英。” 胪传序班递唱,丹墀内排排而立的诸位贡士中产生了一阵轻微的骚动,之后一位贡士从中间走出来,在序班的引导下不急不缓地走到奉天殿前,对着景宁帝行叩头礼。 接着由传了第二名、第三名,都是一样的礼仪。 念完了一甲,礼乐声没停,序班便接着第二甲、第三甲。 第二甲开头就是顾准的名字。 晨风吹起她宽大的袖摆,紧贴着她的肌肤,随风晃动的衣料一下一下扫着她的心。 她随着礼乐的丝竹,就地郑重下拜,双手平举齐额,不急不徐地叩下去,在手掌触地的那一刻,看似迟钝实则宁静的面容之下,潜藏着谦卑、沉默却执拗、坚韧的力量。 接着就是徐涵白的名字,其次是裴则灵,稍等了一会儿后,又念到了李知为。 待序班念完二甲和三甲的贡士后,又带领着诸位贡士向端坐于奉天殿的景宁帝行四拜礼。礼毕后,景宁帝抬了抬手,执事官举着黄榜从奉天左门出去,一甲三人跟在其后,其次是二甲、三甲。 经过立侍在丹墀外的朝臣时,顾准不自觉地抬首去看唐维周,只见他先是状似不经意地朝她点了点头,而后才露出一丝笑容来,顾准也淡然一笑,微微垂下眼捷,再抬起头时,队伍已经行至裴则明面前。 他寡静地站在朝臣队伍里,见顾准行至面前,行将要擦身而过时,他绷成一条直线的嘴唇轻轻弯了弯。 顾准愣了一愣,想了想,又觉得他可能是在对着身后的裴则灵笑。 执事官领着浩浩荡荡的百十来人穿过承天门,再东转出了长安左门,把黄榜张挂于临时搭建的龙蓬中。其后,由顺天府官用伞盖仪从送状元归第。 龙蓬外早已经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等状元和众进士出来,在蓬外等候的人立刻一拥而上,御街上一时人头攒动,熙熙攘攘。顺天府开道的仪仗竟然被堵住了,前进困难,时停时走,一段一段地往前磨。 前面的侍卫开不出来道,只得用廷杖将状元和众进士围在里面,高声喝道:“闪开,都闪开!” 然而百姓跟没听到似的,卯足了劲往里面挤,侍卫不敢用劲,怕把百姓弄伤了招晦气,百姓一推再推,围着的圈子便越缩越小了。 顺天府通判李知梧急得跌足叹息,连说了好几声:“这叫什么事儿呀!” 李知为把冠帽重新戴好,方才不知从哪里伸出的一只手拉住他帽子后面的垂带给拽了下来,他好不容易才抢回来。这套进士服在释菜礼完了之后还要原模原样地交换给国子监,要是弄丢或者破损,那可不得了。 李知为长叹了一声:“这些人太野蛮了。” 顾准看他那副狼狈的样子,忍不住笑出了声。 李知为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我差点就完蛋了,你还笑得出来。” 于是顾准只好忍着笑跟他赔礼,李知为也不在意,环视一圈后说道:“还是你们前面安全一点。” 因为开道的仪仗、顺天府的官员以及状元郎都在队伍前首,自然是重中之重。 顾准也抬头环望四周,除了御街上人和车堵得水泄不通,御街两侧的高楼上还有不少彩幕绣扇,想必不少女子正在其后观摩。 倏然之间,有什么砸在了顾准的头上,险些把她的冠帽打下来,她一面伸手去扶帽子,一面蹲下身去捡东西。 裴则灵被她突然蹲下惊了一惊,连忙伸手在顾准前面挡了一挡,以防混乱中有人不小心踩到她,提醒道:“颂和小心!” 李知为抬手稳住自己的帽子,顺带帮腾不出手的裴则灵稳住帽子,惊讶道:“怎么还掷物打人,打坏了怎么办?” 顾准直起身子来,将手里的东西举起来,是一面纨扇。 繁复翠绿的绿叶下伸展出一枝丁香,米粒大小的花朵聚拢在一处,淡紫色的花瓣舒展开来。顾准细细看了半天,每一朵花都是五片花瓣,画的右上角盖了一方小印。 周围的人见顾准拾起一面扇子便开始起哄,她的脸庞在哄闹的嘈杂声声中渐渐白了下去,拿着纨扇的双手微微颤抖,她手足无措地抬头望去,只余楼上流光溢彩的珠帘在阳光下晃动着。 楼上下来一位小鬟,站在酒楼的台阶上朝顾准招手,要顾准把纨扇抛还给她。 恰巧这时,听闻前方有喝道声。人群静了一静,顾准举起手里的扇子,扬声问道:“请问这扇子是谁的?” 众人中立时便有人回道:“看样子,是云来间舜华姑娘的吧。” 顾准心下一沉,继而问道:“这扇子能送给我么?” 人群中顿时爆发出一阵嬉笑,裴则灵和李知为一齐不可置信地望向她,不敢相信她竟然做出了这样轻浮的举动,然而顾准一时顾不得了,只是目光灼灼地盯着台阶上的小鬟。 那小鬟被她盯得双颊发红,一时有些为难,不住地往楼上望去,那珠帘轻轻晃动了一下,其后传来清冽的声音:“那拙作就赠予公子了。” 顾准握着纨扇的手指发白,她朝着楼上揖了一礼:“多谢。” 这时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有一人策马而来,身后跟着两列快步行走的侍卫,围着的人群终于撕开了一条口子。 马背上的人将缰绳一拉,堪堪停下,也未下来,举起手来朝李知梧揖了一礼:“李大人,皇上听闻仪仗被堵住了,特叫东城兵马司来襄助大人。” 顾准抬眸望去,马上的人身穿斜领青袍,腰间悬着一把长剑,眉眼冷峭,整个脸部的线条干净又利落。 此人就是东城兵马司指挥使,徐进。 徐进此刻紧抿着嘴唇,面色有些冷,不必等他吩咐,东城兵马司的侍卫已经站在御街两侧,开出一条道来了。 李知梧见道开出来,连忙朝着徐进揖了一礼,笑得合不拢嘴:“多谢徐大人了。” 有了东城兵马司帮忙开道,仪仗队从御街上顺利到达状元杨集英的宅邸,杨集英对着李知梧和徐进再三揖礼后,方才推开柴门回家去。 于是闹了一日的传胪也就此告一段落,余下的进士们也各自回家,准备参加第二天的恩荣宴。 18、第 18 章 恩荣宴于次日中午在礼部举行,礼部选了一处空旷的大殿,殿外春光正好,软风新柳,庭院中种着两棵垂枝海棠,长得比屋顶还高,繁花如云似雪地堆砌在枝头。 此时还未开宴,大多数官员们还未来齐,进士们便先聚在一处说话,将来同朝为官,彼此好歹得先认个熟脸,再结交几个潜力股,若是将来入了内阁,也好叫人提携提携。 裴则灵和徐涵白自不必说,去如厕都有人半路杀出来截人,一甲三人身边也是围了许多人,以及昨天因为“佳人赠扇”在平京出了一次名的顾准。 听说这事都传到了景宁帝那里,他起先是笑了,想起来平京有榜下捉婿的习俗,又问顾准到底是被哪家给捉走了。因为当时是在静妃的长乐宫里,内侍不好搬弄裴家的口舌,只好说还没定下来。 未曾想,景宁帝倒先问起裴映:“朕记得,你有个从妹,现在还待字闺中吧?” 裴映笑了一笑:“暖暖还小呢,家里想再留两年。” 景宁帝略思忖了一下,道:“也是,顾准也还年轻,才十七呢,缓两年再说。” 于是,顾准在大内里也出了名,风头一时比状元杨集英还盛,诸位进士都起哄,开玩笑说她“桃花枝头朵朵开”。 顾准起先听了这玩笑,还怕那群口没遮拦的杀才言语间说了什么对裴家姑娘不好的话惹裴则灵生气,没想到裴则灵仿佛不当一回事,既没生气,也没制止,甚至私下里还取笑她以后得喊他大舅哥了。 顾准哭笑不得,直说万万使不得。 玩笑归玩笑,她从这喧闹的嬉笑中揣度出了一点圣意,景宁帝也许是有要把裴家姑娘许配给她的意思,那若是真到了那一步,她不就包子张嘴,露馅了么。 顾准打了一个冷噤,找了个借口暂时避开喧闹的人群,去外面透透气。 她从卵石铺就的小径绕到竹丛后面,隔着漏窗可见粉墙黛瓦后的嶙峋假山,阳光铺在玲珑的透石上,她沿着墙走了几步,假山后面倏然传来纷沓的脚步声。 这让顾准心里突了一突,她停在漏窗前,没有继续往下走。 只听有人懒散地说道:“让你那么迟才动身,来得比内阁那帮老家伙还晚,眼下只能钻草丛抄近道了。” 唐观说罢,抬手拂去了肩上的落叶。 裴则明走在前面,假山旁的芭蕉青翠欲滴,叶子上还带着没被蒸干的露水,他伸手拂了一拂。蕉叶随着他的动作一偏,露水顺着叶尖倾泻而下,落在他的前襟上,绯红的公袍吸了水瞬间洇成暗红色,他的双眉微微蹙了一下,一抬眸看见顾准竟不知所措地站在漏窗之后。 裴则明显然地愣了一愣,没料到这偏僻的小路上竟还有人,他伸手拂了拂衣襟,随口问道:“不在前殿,来这里做什么?” 唐观在裴则明身后,没看见顾准,听裴则明这话说得没头没脑的,正想龇打他两句,待提步绕过了假山,才看见杵在漏窗后的顾准,一时有些庆幸方才没开口,不然就尴尬了。 唐观转眸看了看顾准,恍恍惚惚才认出来她是谁,提醒道:“问你话呢。” 顾准这才回过神来,隔着明明灭灭的漏窗朝他们二人揖了一礼,回道:“前殿太闷,出来透透气。” 前面隐约传来嬉闹声,裴则明顿时了然,前殿也闹不了许久。他提步绕过了竹丛,沿着小径向里面走,经过顾准身侧时,告诫道:“快回去吧,豫王和内阁的诸位大臣马上就到了。” 顾准愣了一愣,向他揖礼道谢,连忙跟在他和唐观身后,步履匆匆地赶回前殿。 果然,豫王和内阁的诸位大臣前脚刚抵达院门,他们才后脚回到前殿,原本纷闹的进士们霎时间便安静了,场面一时谨肃起来,无人再敢喧哗。 待进士们行礼完毕后,豫王和内阁的诸位大臣绕过廊庑前往殿中就坐,廊道中的人连忙闪避,待他们行至殿门口时,裴则明与唐观正出现在柱础下,连忙躬身致礼。 唐维周稍稍错后半步,扫了一眼突然出现的两人,还有两步之外匆匆赶来的顾准,最后将目光落在裴则明身上,沉声问道:“怎么来得这么迟?” 裴则明垂首回道:“将才往刑部去了一趟,录了口供。” 走在队伍前首的翁识舟略顿了一顿,侧目看来,只见裴则明垂着头,脸上的表情凝然不动。翁识舟收回目光,如无其事地跨过门槛,先行到殿中就坐。 唐维周默然半晌,其后才说道:“衣服怎么回事?” 裴则明闻言,垂下眼睫道:“不小心沾了水。” 唐维周听了这话,下意识地瞥了唐观一眼,然后才转身入殿就坐。 唐观一脸无辜且震惊:“他什么意思,难不成我还能混账到往你衣服上泼水?” 裴则明不紧不慢地补了一刀:“也不是没这个可能。” 唐观气得七窍生烟:“到底我是亲生,还是你是亲生的?平时厚此薄彼就算了,我大人有大量,不同他计较,这怎么还怀疑我的人品?!” 裴则明风轻云淡地笑了一笑,抬手在他肩膀上拍一拍,“你的人品确实没有怀疑的价值。”说罢,便提步进殿中去。 唐观看着裴则明施施然的背影,牢骚道:“你别喊他老师了,改口叫爹算了。” 顾准此时已经到达了忍耐极限,听了这话,再也憋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唐观这才想起来身后还站了一个大活人,眉间阴骘顿生,恶狠狠地瞪她一眼,语气已有几分不善:“笑什么!” 他看顾准一脸无辜又无措,将才杵了半天也不吭声,跟个呆瓜似的,唐观长叹了一口气,拂袖而去。 李知为和裴则灵见唐观走了,这才凑上来,问道:“颂和,你方才哪儿去了,找你好半天。” 顾准笑了一笑:“方才去后殿透透气。” 这二人点了点头,见周围的进士已经差不多落座了,便拥着顾准进殿就坐。 豫王在殿上居中就坐,担任殿试读卷官的周邦佶和会试主考官唐维周左右分坐在豫王两侧,其后便是其余的内阁大臣。 恩荣宴因是景宁帝赐宴,再加上文武大臣莅临,故而场面十分气派隆重,但并不轻松。 先是举行簪花仪式,各进士都在冠帽上簪花一枝,头花是用彩绸剪的,其上缀有铜牌,钑了“恩荣宴”三字。惟有状元杨集英的簪花是银制的,饰以翠羽,牌子也是用银抹金,衬得他样貌清秀。 杨集英年纪还不到三十岁,谈吐之间有南音,登科之前,曾是顺天府的知事。这么说起来,他还是李知梧的下级。登科之后,自然身价倍涨,如今李知梧见了他都要揖礼了。 待簪花之后,便正式开宴了。 内侍们先行上菜,每桌上茶食五碟,果子五碟,菜四色,汤三品,点心两碟,酒一瓶。待菜上齐之后,内侍们击掌,将教坊司预备的歌舞唤上来。 于是殿内众人便一边欣赏歌舞,一边举杯饮酒。 无奈顾准对教坊司精心编排的舞蹈不太感兴趣,她酒量浅,并不敢多喝,只顾着闷头吃菜,别人举杯相邀四五次,实在推辞不过去,她才举起酒杯浅浅地抿一口。 唐观冷眼旁观了半天,拿起筷子在餐盘里拨了半天,百思不得其解地说道:“这菜也不好吃啊。” 裴则明闻言,抬眸望去,顾准正夹起一片笋吃得津津有味,于是也拾起筷子夹了一片,咬了一口便放下了,得出结论:“确实一般。” 唐观想了一想道:“他可能不挑食。” 裴则明闻言,挑眉望去,只见顾准桌子上的餐盘里,只有盛笋片的那一盘比较空,其余的菜也几乎没怎么动,于是道:“他可能只是比较喜欢吃笋。” 顾准并不知道不远处的两人正在百无聊赖地讨论她的胃口,隔壁桌的兄台已经朝她举杯七八次了,她若一次不应实在不好,只好举起酒杯浅浅地抿了一口,心里希望这个宴会快点结束。 端坐在上首的户部尚书陈寿堂侧身向翁识舟靠了一靠,低声道:“那位就是顾准了。” 翁识舟抬眸看去,只见那年轻人脸庞光洁,双眼像水洗过一样透亮敞明。 此人寒门出身,在朝中毫无根基,年纪轻轻又颇有几分才气,实在是个上佳人选。 他微微笑了一笑,伸手端起酒杯向陈寿堂敬酒。 好不容易挨到恩荣宴结束,豫王和内阁的诸位大臣都撤离了,进士们也都相约离席,去别的地方痛痛快快地庆祝一番。 顾准暗自松了一口气,李知为凑上来,揉着肚子低声道:“颂和,我们也去,我方才都没吃饱。” 裴则灵也道:“就我们几人,不喝酒,去吃顿饭就行。” 于是顾准抬眸望去,见稍远处还站着徐涵白。 她忍不住笑了一笑,看来大家都没吃饱。 恰巧这时裴则明和唐观正从里面出来,裴则灵想起方才他在席上也没怎么动筷子,便叫住了他:“大哥,我们正打算去饭馆,大哥要一同去么?” 裴则明正打算拒绝:“你们去吧,我府衙里还有事——” “裴大人,请留步!” 众人循声望去,御前当差的何瑞贤正跨过院门进来,远远地瞧见了裴则明,怕他要走,连忙出声喊他。 何瑞贤见裴则明停下了脚步,立刻加快步伐走来,待稍至近处,裴则明就率先问道:“何事?” 何瑞贤朝他揖了一礼:“皇上宣传。” 景宁帝传唤,那自然是去不成了。裴则明去不成,唐观也不打算去。他可比这四个年长,若是一同去了,就得由他付钱,于是也找了个借口搪塞过去。 那四人便相约出了礼部,唐观回了大理寺,裴则明便同何瑞贤一道去往禁中。 裴则明到东暖阁时,景宁帝正在研究案桌上的舆图,见裴则明进来,没等他先行礼,就朝他招了招手:“你来看看,选什么地方好。” 裴则明只得先行了一礼,才走上前去。他凝神细看了半晌,伸出食指在舆图上圈了一块地,抬眸道:“臣以为,此处最佳。” 景宁帝缓然笑了一笑:“则明与朕想到一处去了。” 那块圈地处于平京的东北门封丘门外,北边是中军都督府的六个卫所中的和阳卫大营,南边是滨河的漕运口,只因地多丘陵和硬石,不宜耕种,这才荒了下来。此地虽多山陵,但地势并不高,修建训练的马场还是可堪一试的。 景宁帝将舆图卷起来,随手放置一处,问道:“去过刑部了?” 裴则明默了默,答道:“是。” 景宁帝抬眼看向他:“春闱的事,就这么结了吧。” 风从窗纸上扫过,窗纸长长地呼了一声,那夜陈平眼泪落在地上的声音似乎还在裴则明的耳畔隐隐回响,越来越汹涌,直到近乎将他淹没。 他倏然抬起头来:“陛下。” 景宁帝转了转眼眸看他,抬手截住了他的话,看着他的眼睛道:“则明,这笔账朕迟早要讨回来。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托付给你。” 更重要的事。 国库假银的案子还压着呢,殊不知哪天就被掀了出来,污糟糟地裹着在风平浪静的水面下沤了十几年的淤泥,横陈在这青天白日下的升平世道里。 天光透过薄如蝉翼的窗纸将整个室内照得如此明亮,却越发映得冷清,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过了半晌,也不知道这场谈话该如何继续下去。 景宁帝另起了话头:“京郊拟建的骠骑营,你可有人推举?” 裴则明略想了一想,道:“和阳卫的百户,邢宽。” 景宁帝沉吟了一下,恍惚想起此人是陈平出事当夜留在贡院看守的将领,于是眉头蹙了一蹙,并未说话。 裴则明替邢宽辩解道:“邢宽于贡院失火的当夜,多次冲入火场救出了许多被困考生,事后也未曾矜功。” 景宁帝沉吟了一下:“那这也算功过相抵了。”转而又问道:“顾准此人如何?他的策文你看过了吧?” 裴则明没料想到他会问起顾准,略想了想才道:“此人有几分才气,可堪一用。” 景宁帝失笑道:“能得你评一分都了不得,有几分的,岂非凤毛麟角了?” 裴则明连道不敢,他出东暖阁时,日头已经沉了,斜照将他的影子拉得又长又远。他行走在狭长的甬道里,东华门就在前面不远处,风从身后刮来,如同无形的重压。 19、第 19 章 恩荣宴后,状元及诸进士去鸿胪寺练习上表谢恩礼仪;第二日,景宁帝按礼制赐状元冠带朝服一袭,赐诸进士一人五锭宝钞;第三日,由状元杨集英率领诸位进士向景宁帝上表谢恩。 上表谢恩次日,状元依例要率领诸位进士拜谒国子监,又拜谒先师庙,再行释菜礼。释菜礼结束后,状元及诸进士将进士巾服交还给国子监,这一科的进士取录就算圆满结束了。 此时正是暮春时节,平京正飞扬着满城柳絮。滨河两岸,御街两侧,以及金光门外都是以柳树闻名的地方。 金水河两岸除了绿意成荫的柳树,沿着河道还有碧绿丛生的芦苇,站在蓬莱台中远眺西山,远处离离瘦碧一片,丘陵的弧度都因为春色变得柔和了。 殿试刚刚结束,朝廷还未正式派遣官职,于是众位进士们便趁着春色在蓬莱台宴集聚会。蓬莱台附近还有虹桥和蕉尾园,都是出城探春的好去处。 虹桥两侧的堤岸上春柳如烟,进士们经过虹桥去往蕉尾园,方一踏上桥就引得在柳树下荡秋千的少女们惊呼一片。进士们反而越发得意了,昂首阔步地行过虹桥,头也不回地扎进蕉尾园,只留少女们叽叽喳喳地讨论谁最风流倜傥,谁看着面若桃花。 顾准这人不爱显摆,每到这种时候她恨不得走在最中间让人都挡着她,谁都看不见才好。 进了蕉尾园,大家都在争相作诗,互相评品。顾准冷眼看着诸进士围着新开的牡丹绞尽脑汁地搜刮辞藻,余人见她一直伫立在一旁,便力邀她也来写首诗,顾准摆了摆手拒绝了。 李知为见状,正要苦口婆心地劝解一番,顾准却抬手一指,众人已离开了牡丹花丛,先行进入了一处凉亭,李知为便只好拉她跟上去。 凉亭外的芭蕉长得比屋顶还高,透绿幽碧。亭中没有陈设供游人歇憩纳凉的横凳,只是陈放一块嶙峋怪石,上书四个大字,蓬莱春晓。四字连成一片,清隽劲瘦,观其力而不失,身姿展而不夸。 顾准一时怔住,短暂地失语了片刻。 有人端详了片刻,由衷赞叹道:“这字写得真好。” 人群中顿时寂了一寂,忽然有人淡哂道:“自然是写得好。” 先前那人听出这话里的阴阳怪气,回问道:“这石头背后难道还有什么典故?” 余人不可置信地看了他一眼,有人好意提醒道:“这是顾陶钧写的。” 顾准的心尖猛地收缩,张了张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人才后知后觉自己说错话了。 至道九年,顾陶钧高中探花后,与同年出城春游。春风得意马蹄疾,一路策马行至蓬莱台,见此处春色甚好,余人又一贯仰慕他的书法,顾陶钧便当场磨墨,在堤岸边的一处石头挥笔写下“蓬莱春晓”四字。 后有好事者特意寻到这块石头,沿着笔迹刻了字,将石头移至一株芭蕉树下。一位喜好附庸风雅的富户听了,便着人在此处修建了蕉尾园,将石头作为私藏放入园中。此事后来传扬出去,顾陶钧的墨宝一时在大梁风靡起来,千金难求一字。 直到景宁六年,这种盛况戛然而止。 后来,富户也不知怎么,竟将围墙都凿了,供人进园游玩,那石头还一直留在园中的芭蕉树下。 有人鄙夷道:“我看这石头该撅了去。” 余下众人皆义愤填膺地点头附和,凉亭中一时竟生出了同仇敌忾的气氛。 记忆中的父亲永远温儒清正,曾经受万人追捧,如今被人弃如敝履,在世人的言贬辞劾里面目全非,脊骨尽断。 顾准的喉头一时发哽。 “你说了不算。” 众人循声看去,裴则灵站在芭蕉叶下,原本是个和气温润得如同釉瓶一般,全身上下寻不出个半点菱角的人,这时倏然冷淡了语气:“这园子也是别人的。” 众人怔愣了片刻才想起来,他是裴晛的从弟,裴晛的恩师是唐维周,唐维周可是顾陶钧的莫逆之交。 他这么维护顾陶钧,并不令人意外。众人碍于静妃和裴晛,没有出言驳斥他,只是淡淡哂笑了一下,便将此事揭过。 今日交游不欢而散,傍晚归来,众人缓步进入城门内,天边的斜阳照着御街上的垂柳,众人在金光门内分别。 李知为看了看裴则灵,又觑了觑顾准。自从在那石头边闹了一通过后,这两人的脸比清水巷口卖面梁婆的锅底还黑。 裴则灵为顾陶钧抱不平,他尚且能想得通,却不明白顾准又是为了什么。 在李知为的长吁短叹里,顾准倏然发声:“我在青城县时,曾于梅溪书院求学。” 李知为和裴则灵听她没头没尾地冒出句话来,一时不解,却被她接下来那句话惊到了。 “我的老师是乔鹤南。” 李知为如遭雷击,震惊地转头望向她,一时说不出话来,顿了顿才问道:“那你之前借给我的书,是乔先生给你的?” 顾准无声地点了点头,李知为感觉整个世界都颠覆了。 那书上有四五个人的笔迹,有的新,有的旧,说不定连曾阅岩的笔迹都有。他还嫌它老得化渣,现在恨不得扇自己两个嘴巴子。 裴则灵这时已经回过神来,那她如此反应倒也说得通了。他顿了顿,讷讷道:“怎么从没听你提起过。” 顾准垂下了眼睫:“老师嫌我不成器,怕我辱没师门,把我逐出书院了。” 李知为闻言,难以置信地反道:“你还不成器?” 裴则灵默了一默,一时有些疑惑,但见顾准神色悲戚,便先将疑虑按下,安慰道:“乔先生的话也许并非出自真心。” 顾准抿了抿唇,回想起在山门拜别时,乔鹤南看向她的目光里全是暗沉的神色。 那是失望。 她的一意孤行让乔鹤南失望透顶了。 她长叹一声,心中充满难以言喻的怅惘:“对不住,瞒了你们这么久。” 李知为拍了拍她的肩,宽慰道:“没什么对不住的,你不想说就不说。” 裴则灵也点了点头,见她垂头伫立在夕阳下,影子被斜照拉长,显得尤为孤单。他沉吟了片刻,似乎想起什么来,道:“我记得,我大哥的书房里有一本书,是唐先生赠的,上面好像就有三位先生的笔迹。” 顾准心念一动,抬起头来看向裴则灵。 李知为起先眼睛一亮,忽而又灭了下去,讷讷地重复了一句:“你大哥。” 李知为虽然很想去观瞻一下传说中名满天下的三位才子的手迹,但还是犹豫了起来。说起来,对于裴晛,他是害怕多过于景仰。 裴则灵思忖了一下,道:“我大哥平日里忙得很,十有八九会留在都察院值宿。” 顾准试探道:“那我们就在他书房里看一看,不带出去的话,应该没事吧?” 裴则灵原本笃定的语气被顾准问得一松,但又不忍让她失望,便硬着头皮道:“应该,会没事的吧。” “那,我们去看一看?”顾准问。 裴则灵缓慢而郑重地点了点头。 三人进了裴家的大门就直奔裴则明的住所,那是裴家东边的一处院子。院子的围墙打通了一面,通过拱门和外面的廊道连在一处,里面只有北边有三间屋子,且没种什么花草,只对称种了两棵冠盖如伞的枇杷树,其上缀满了青黄的果实。 裴则灵掀开了风帘,顾准和李知为对视了一眼,忐忑地踏进去。 这三间屋子原本是打通了的,东边的一间用作起居室,与外面的两间用门帘隔开,余下的两间并成一间异常开阔的书房。 书房中的铺陈很简洁,书桌上文房四宝俱全,左右桌角一边一个铜烛台。靠窗的月牙桌上摆放着棋盘棋盒,但因为许久无人触碰,已经积满了灰尘。书桌后是两排一丈来宽,上下五层的书架,每一层都摆满了书。 裴则灵从书架上小心翼翼地抽出一本书来,轻轻吹了吹灰,然后在书桌上摊开来。 三人趴在书桌边仔细端详起来,半晌后,李知为摸着下巴问道:“你们参详出什么了么?” 那二人头也没抬:“没有。” 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就是一本普普通通的诗经。且由于年限过早,很有可能是那三位还在念书时候,这书上鸿乙满纸,甚至还有涂抹的墨点。 影子在步步锦纹的窗格上缓缓移动,窗外的走廊上响起脚步声,三人一凛,站了起来,面面相觑。 “太酸了。”唐观随手将青绿的枇杷丢在台阶下。 裴则明瞥了一眼,冷声道:“下次再敢摘就剁手。” 里面的三人倒抽一口冷气,环顾一圈之后,发觉这屋子里的陈设太少了,躲都没地方躲,裴则灵闪进窗帘里,李知为躲在书架后面。 顾准正犹豫着要不要钻在桌子底下,听见门吱呀一声响,一抬头便与推门而入的裴则明四目相对,她手脚僵直地挺在原处,鼻尖霎时冒出了细汗,脑子里面坠石崩云,只有一个念头。 完蛋了。 裴则明眉头微蹙,神色几番变换。 顾准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懊丧不已,埋怨自己怎么做出这么失礼的事情。 唐观见他仿佛被定住了一般站在门口半天也不进去,把头探进来一看,起先也是一惊,其后便换上一副看戏的表情,施施然地进屋落座,等好戏开场。 裴则明提步走进屋子,盯着局促的顾准一言不发,平静而寒凉地打量着她,顾准毫不犹豫地出卖队友:“是则灵带我来的。” 裴则灵听见这话,脑仁都要炸了,手足无措地从窗帘后面挪了出来,抬手指着书架后面:“孟然也在。” 裴则明眉心习惯性地一蹙,李知为脚步蹒跚地从书架后面挪出来。 裴则明看着眼前如泥塑木雕一般的三人,又恢复了一贯波澜不惊的表情,询问道:“这是做什么?” 裴则灵额头上冒出细密的冷汗,尴尬道:“我们今日去蕉尾园看了‘蓬莱春晓’,想起来大哥这里也有……的手迹,就来看一看。” 他越说越觉得不妥。顾陶钧是朝廷定了名的罪人,裴则明还留着他的手迹,若是传扬出去,岂不是在给他,给裴家惹麻烦。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已近不可闻,不敢抬起头来看裴则明的脸色。 裴则明当着外人的面,也不好说什么,只是挥了挥手:“先出去。” 三人愣了一愣,没想到他竟不咸不淡地揭过了,连忙躬身揖了一礼,其后便出去了。 唐观见那三人出去后,笑道:“怪不得他们怕你,跟个铁面菩萨似的。” 裴则明不置可否,将书桌上的书收回书架,再回身时,已经换了一副神色。唐观知道他接下来要说正事了,便将身子坐直了。 裴则明缓步走来,从袖中掏出一枚银锭,递给唐观道:“豫王从户部发往甘州的军饷里面发现的。” 唐观已经猜到可能是赝银,但当他确定那真的是赝银时,心瞬间就灰透了,怅然道:“这可真是一人得利,万人遭殃。” 裴则明的眸光微沉,浓睫下的眼神里透出一点冷意。 唐观抬手抹了抹鬓角,又想起了另一茬,问道:“春闱的事呢,皇上的意思是,不查了么?” 裴则明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唐观叹了口气,道:“这圣心还真是难测啊。” 他这句大逆不道的话说完半天,也没等来裴则明龇他,不禁抬眼看向裴则明。 裴则明正倚在窗前,夕阳投在窗纸上,他背光站着,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唐观愣了半晌,这是裴则明头一次没有反驳。 20、第 20 章 关于顾准的任职,在朝堂上掀起了一阵小小的波澜。 按照惯例,一甲进士直接入翰林院,二甲、三甲的进士要进入诸司进行观政[1]。于是在柳絮纷飞中,各衙门都开始哄抢二甲的前几名。 作为二甲头筹的顾准,同时被都察院和刑部相中,两个衙门都不肯放手,吏部尚书周邦佶头痛不已,干脆写折子递到景宁帝的案头,把自己摘干净了,两边都不得罪。 景宁帝看了折子,为了不厚此薄彼,大手一挥就把顾准这个烫手山芋扔进了三法司[2]中唯一没抢人的大理寺。 刑部眼见顾准进大理寺已是铁板钉钉的事实,转头就去吏部要了徐涵白。都察院因为裴则明已经在部中,不便再要裴则灵,便要了其他人。吏部喜滋滋地把裴则灵留了下来,李知为则被分到了顺天府。 各位进士的去处最终在平京飘扬的柳絮中尘埃落定。 因为清水巷在外城,离朝廷诸司办公的地方实在太远,来往多有不便,顾准与李知为便花了大价钱在东内城赁了房子,又做起了邻居。 正式入职的第一日,顾准五更天就起身了。 她沿着滨河向西走到观桥,从观桥往北直到皇城根下,六部、都察院、大理寺、通政使司、顺天府这些炙手可热的大衙门集中分布在御街两侧,这里才是名副其实的天子脚下。 三法司的三个衙门挨在一处,刑部因有监狱关押犯人要比都察院和大理寺大一些,稍小一点的都察院和大理寺肩并肩地排列在刑部后面。 顾准站在大理寺的门口,整理罢衣衫,才郑重迈进去。进门绕过了影壁,便是正厅,里面一个人也没有。 她抬头从天井里看了看日头,一时诧异,时候已经不算早了。 恰巧从里面出来一个拿着扫帚的老伯,见顾准一副生面孔,又穿着绿袍官服,便向她揖了一礼,问道:“新来的官员吗?”不等她回答,又抬手指了指后面,说道:“都在后面呢。” 顾准连忙向他揖了一礼,提步向后院去,然后着实一惊。 大理寺后院正堂里摆了将近十张桌子,每张桌子上都堆满了公文,堆不下的甚至放到了地上,官员们都在伏案奋笔疾书,整个堂上只有书页被翻得哗哗作响。 一个瘦瘦高高的官员正抱着一沓公文过来,见顾准舌桥不下地杵在门口,便口角噙着笑问道:“新来的吧?” 顾准点头称是,拱手揖礼道:“下官顾准……”没说完,手里就被塞了一沓公文。 顾准垂头看了看手里凭空多出来的公文,愕然抬起头来。那瘦长的官员拍了拍她的肩膀,然后抬手一指:“看见那个豁牙没?拿过去给他。” 不等顾准回头去看,稍远处的一个官员从公文堆里骤然抬起头来,骂道:“你个瘦黄瓜,又叫我豁牙!” 顾准循声看去,只见那人气势汹汹,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里少了个门牙。 那被骂作“瘦黄瓜”的官员也不恼,只伸手推了推顾准,催促道:“快去。” 顾准抱着公文小心翼翼地穿过狭窄的过道,将公文送了过去。豁牙官员接过以后,目光顺势往上一抬,扫了顾准一眼,问道:“新来的?” “是。”顾准点了点头,拱手揖礼道:“下官顾准……” “今年的进士?” 再一次被打断,顾准也不恼,反倒听他说话漏风,有点好笑,但是也只能忍着,好脾气地点点头。 豁牙官员继续问道:“几甲,第几名?” 顾准回道:“二甲第一名。” “哟。”豁牙官员终于把头抬起来,却不是冲着顾准,他回过头同后面的人说道:“比你还高一名。” 顾准这才知道豁牙官员身后的书案上,那将近半尺高的一摞公文后面还坐着一人。 那人闻言,抬起头来平静地打量了顾准一眼,道:“怎么瘦得跟鸡仔儿似的,搬得动公文么。” 这时唐观从外面进来,豁牙官员冲着顾准咧嘴笑出了一口白中带缺的牙,道:“咱们大理寺的二头儿来了。”转而又对着唐观眉开眼笑道:“没了你,咱这大理寺都不转了。” 唐观不客气地在他的后脑勺拍了一掌,揶揄道:“就你话多,门牙掉了都碍不着你,要不另一颗也给敲了?” 官员们见唐观来了,都抽了空隙打招呼,问道:“二头儿来了?” 唐观哭笑不得:“我这么大个活人站在这里,你们看不见么?” 檐下的铜铃发出清脆的响声,忙碌中的官员们都默契地停下手头的差事,从门外探出一张圆鼓鼓的豆包脸。苏颂看见唐观站在里面,话都没说就脚底抹油地溜走了。 唐观一边往外走,一边百思不得其解:“几天不见,他怎么长进了那么多。” 众官员都起身来往外走,顾准一头雾水地站在原地。 那豁牙官员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吃饭了。”说罢,又朝她勾了勾手指:“过来,我给你讲讲咱们大理寺的规矩。” 顾准闻言,朝他揖了一礼,然后跟了上去。 豁牙官员往前走了几步,比出一根手指头在顾准眼前晃了晃,煞有介事地说道:“咱们大理寺的第一宗旨。” 顾准心想,还有第二、第三宗旨? 豁牙官员接着说道:“活得按时干完,饭也得按时吃,少一顿都不行。” 顾准一时啼笑皆非,这算什么宗旨。 豁牙官员见她一脸不以为意:“这么跟你说吧。托唐少卿的福,咱们大理寺可能是整个平京城里面饭最好吃的一个衙门了,连隔壁都察院的裴大人隔三差五也上咱这儿吃。” 顾准跟在豁牙官员的身后迈进大理寺的膳房,一进门就看见两个圆木桶,一桶盛着掺了蜜枣枸杞的二米粥,一桶是加了青菜肉末的白米粥,里面的长桌上摆了三四笼包子和几碟小菜,官员们已经一人一个碗围着长桌吃起来了。 大理寺卿李赟一般是吃过了早饭才来衙署,于是唐观堂而皇之地坐在长桌的主位上,屈指敲着桌子:“又来蹭饭。” 裴则明先顾准一步进膳房,他走到长桌旁边时正巧看见顾准跨进门槛。 看着裴则明那张波澜不惊的脸,顾准骤然想起前几日在他书房里的事情,一时尴尬不已,与他的目光刚才一碰,就快速移开。 裴则明面无表情地掀袍落座,听了唐观的话,侧目看了他一眼,也没说话。 “裴大人要二米粥还是白米粥?”苏颂手里拿着盛粥的木勺问道。 唐观瞥了裴则明一眼:“白米粥,他不吃甜口。” 他伸起双手把官服宽大的袖子往下抖了抖,眼看着苏颂端着两碗白米粥过来,在裴则明面前放下一碗,然后端着另一碗走了。 唐观问道:“我的呢?” 苏颂打定了主意不帮他盛粥:“您也没说要什么粥。” 裴则明笑了一笑,不声不响地拿起筷子低头就吃。他的吃相很斯文,速度却不慢,顾准盛好粥时,他已经喝了小半碗粥。 唐观接过豁牙官员递来的粥,拿起筷子顺手在裴则明的碗沿敲了一下:“粥不顶饱,吃点别的,说你两句还不好意思吃了。哎,那谁,是咱们大理寺新来的。”后半句说的是顾准。 裴则明夹起一个包子咬了一口,皱了皱眉头,荠菜馅的。 长桌上的官员一齐将目光投向顾准,她连忙放下碗筷,站起身来,揖了一礼:“下官顾准,来大理寺观政的。初来乍到,若有不周之处,还望各位海涵。” 顾准对面的官员被她突然站起来一惊,不小心把筷子弄掉了,裴则明艰难地咽下最后一口包子,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 唐观摆了摆手:“坐下坐下,搞那么大阵仗做什么,咱们大理寺又不像别的衙门。” “是啊,隔壁都察院冷冰冰的,后面刑部阴森森的,三法司里也只有咱们大理寺有点活人气儿。” 豁牙官员刚附和完,才想起来都察院左佥都御史还坐在上首,一时冷汗涔涔。 众人一时将目光集中在裴则明脸上,而他正端着碗喝粥,只瞧得见碗底。 未几,青花碗后露出一张五官布局得恰如其分的脸,双目蓄雾藏云,仿如天机作色。 顾准一时怔住。 裴则明已经搁下碗筷了。 苏颂问道:“裴大人吃好了么,要不下官帮您添一碗?” 裴则明谢绝道:“不必了。” 唐观酸溜溜地说道:“你怎么不帮我再盛一碗。” 豁牙官员接嘴道:“缺嘴食龙眼——”他故意没说后半句,抬起手肘撞了撞身侧的顾准,把她筷子都撞掉了。 顾准弯腰去桌下拾筷子,一时不察,顺口便接道:“食里袂外。”她的手方才碰到筷子,后知后觉地感到一丝异样,再抬起头来时,饭桌上已经笑倒一片了。 裴则明正要抬步跨出膳房,闻言停了下来,回头看了她一眼。顾准一脸无措,与他前几日推门进入书房时,一模一样的表情。 裴则明略略垂下了眼睫,回过头继续提步往外走。 众官员也吃得差不多了,相继搁了碗筷回正堂处理公务。顾准正要出膳房,早上那位瘦长的官员走到她身后,拍了一拍顾准的肩头:“知道豁牙为什么讨嫌么?” 顾准愣了一愣,问道:“为什么?” 瘦长官员不假思索道:“噘嘴骡子卖个驴价钱——全贱在一张嘴上。”他停了一下,意味深长地看着顾准:“你可别学他。” 顾准轻轻笑了一笑。 两三日之后,衙署里的人都认全了。豁牙是大理寺丞谢铎,瘦黄瓜是另一位寺丞邱瑞,豆包脸是司务苏颂,二甲第二的进士是寺正许涟。皮肤微黑,下巴阔大,两腮皱纹很深的是大理寺卿李赟。一位少卿胡广回家丁忧了。平日不太讲究,没个正经的是大理寺的另一位少卿大人,唐观。 顾准已经后悔在东内城赁房子了,因为她天天在大理寺忙得脚不沾地,累到在值房里倒头就睡,那房子她就休沐时回去住过两天,白白地浪费钱。 繁花如火的石榴树从外面探进大理寺的围墙,夏天的氛围慢慢浓重了起来,顾准就这么在大理寺留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