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黑月光》 1、他的 世界从干的变成了湿的。 清凉的细雨挂在屋檐的瓦砾上,摇摇欲坠,最后砸进被雨水泡湿的泥土里,呼吸间能嗅到湿润的雨水气息,闷得要让人窒息。 窗户没有关严实,丝丝缕缕的雨水从窗户缝里飘进来,打湿了办公桌上纸页的角,林杳偏头看了一眼,窗外暴雨如注,道路两边绿化带上种的树在狂风暴雨中颤抖着枝桠,婆娑声被雨声全然覆盖。 她感到心情烦躁,下意识咬住了黑色冲锋衣的拉链,抬手把窗户关紧,视线垂落到手头的嫌犯资料上。 玻璃隔不绝雨声,林杳的指尖慢慢蜷了起来,她死死地捏着资料纸,抿紧了唇。 在她二十多年的人生里,最大的两个噩梦都与雨天有关。 有蜷在垃圾堆旁边的小孩无力的裸.体;也有昏暗潮湿的小巷里,尸体上纠缠不清的血与雨。 纸张被她的指甲抠出一个洞,办公大厅的外门被人敲了几下,李璨然扒拉了两下被雨浇湿的头发,说着:“杳妹儿,会所□□的那伙人抓着了,他的资料是在你这儿吗?” 林杳点了点头,把被雨沾湿的纸张递过去,李璨然翻了几下,扬了眼问:“诶,对了,你待会儿是不是要去乌合会所?” 他们最近在忙一个聚众嫖.娼的的案子,活动场所就在这个乌合会所,这伙人防范心很重,不是熟面孔的话就只能在外场活动,而林杳高中的时候在会所做过兼职,跟里面的老板还算有点联系,所以警方就派她去打探一下具体的地点,最好能一举剿灭。 屋子里有点冷,林杳把冲锋衣的拉链拉到头,低了低头,把下巴埋进领子里,平静地“嗯”了一声。 李璨然突然看了她几眼,想说什么又压了下去,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他不说林杳也懂,八成是觉得她以前是不是也在里面当过小姐,但是又不敢问。 林杳把两只手揣进兜里,擦过他的肩膀走出去。 她临走前丢下一句话:“我当时是后台擦杯子倒酒的,没干过别的,不劳你费心了。” 下了楼梯,经过一楼的审讯室时,林杳在门口停了几秒。 里面就是那个刚抓回来的□□犯,个子高,光头,一年四季都弓着腰,看上去就是个吊儿郎当的混子。 审他的小秦是刚调来刑警队的,做事还不太严谨,审讯室的门都没关好,里面说什么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你跟乌合会所的哪个老板认识?嫖.娼的具体地点在哪儿?” “嚯,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在嫖?跟自己的女朋友在会所玩玩儿,这犯了哪条法律?” 小秦觉得这人不可理喻:“你有老婆有儿子,还在外面交女朋友?还一次性跟三个‘女朋友’一起玩儿?”她快气笑了,“你骗鬼呢?” 光头男翘着二郎腿,一副浑然不在意的样子:“我又没重婚,又是哪条法律规定结婚以后不能再交女朋友的?” 他笑了一声,舔着嘴唇贬低道:“况且,女人的用处不就是在床上给男人上的?有个词儿叫什么来着……”他卡了一下,换了调子说,“物尽其用。” 林杳转了转眸子,抬了抬脚尖把门给顶开。 审讯室里的灯有些老旧了,灯管都不怎么亮了,林杳抬了脚步走进去,坐在桌子前面的小秦叫了她一声:“林杳姐……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林杳没搭理她,她拎起摆在一边的矿泉水瓶,往里面走。 戴着手铐的男人下意识用目光上下巡视她,估摸着还在心里给她打上姿色好不好的标签。 林杳长得乖,杏眼,鹅蛋脸,睫毛长而耷拉,有点婴儿弯,只不过留了一头利落的齐耳短发,看上去多了几分攻击性。 要说最有攻击性的地方,大概是她的眼睛,按理说杏眼都该显得乖巧可爱,可林杳看向他的眼神漠然而寡淡,仿佛淬毒的冰碴子,下一秒就要戳穿他的喉管。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得罪了这位漂亮的女警官。 光头男翘了翘脚尖,调笑着:“你们警局的女警察还怪多的,能办好事儿吗?” 下一秒,他的嘴被什么东西塞住,说话都变成了疼痛的呜咽。 林杳捏着他的下巴,把矿泉水瓶转着圈往他嘴里塞,直到瓶盖抵住他的喉咙口,激起一阵难耐的反胃感。 林杳低头垂视他,语气冷淡:“不会说话就闭嘴,最好一辈子都别说话了。” 她以前是练拳击的,手劲儿大,捏人下巴的时候仿佛要把骨头捏碎。 小秦在外面踱了几步,她也挺看不惯这个人的,等到林杳教训完了以后才进去劝:“林杳姐,警告一下就行了,不然要受处分了。” 小秦把他嘴里的矿泉水瓶抽出来,男人干呕了几声,嗓子都哑了:“你这样也能当警察?” 林杳歪了下头,“很不巧我就是。嫖.娼最高处五年有期徒刑,你要是再不配合,或者在这儿说些有的没的,我能帮你争取一下,让你吃五年牢饭。” 她把双手揣回口袋里,略略低头,侧脖颈上的牙印在不太亮的灯光下若隐若现,光头男看向她的眼神有几分忌惮,下巴上还留着她捏出来的手指印。 光头男朝旁边啐了一口,眼皮子直往上翻。 “这么嚣张?你算哪路货色?”她冷淡地瞥了他一眼,那人被她盯得有些犯怵,不太情愿地收起了自己的小表情。 林杳转头看向小秦,“继续问吧,还不说的话就等我回来,我亲自问。” 林杳看了眼时间,午休快结束了,她还要去会所上班,就转头往门外走。 小秦坐回桌子前,故意吓他:“我劝你快点交代,等林杳姐审你的话,真坐好几年年牢怎么办?” 对面的光头男又干呕了几下,嘴唇翕张着,有点小心地问:“我这一般……判几年?” 小秦笑了笑。 其实都是唬他的,他没参与组织卖.淫,一般拘留个十来天就行了,但是小秦也看他不爽,就咂咂嘴说:“难说,三四年应该有。” 他身子抖了几下,“……我交代。” 没文化的法盲最好审了。 修灯的师傅拎着工具箱进了审讯室,小秦停了笔给他扶梯子。 上了年纪的人都爱唠家常,师傅一边换灯管一边碎碎念:“这雨都下多久了,河里的水位不知道又要涨多少。” 小秦附和了几声。 门外传来哗啦哗啦的雨声,从昨夜下到今天都没停,雨珠又大,路上的排水口一直汩汩地吸着积水,路边的灌木丛都要被打烂了,林杳想起自己放在窗台上的花还没有收进去,不知道根会不会被泡烂。 她打了个出租车,马路边上挂着“雨天路滑,小心驾驶”的告示牌。 出租车停在十字路口,远方的红灯在倒计时,数字从22渐渐跳到了15。 林杳把脑袋靠在车窗上,车里开了暖气,车窗上凝结了一层水雾,又被大雨冲掉,她抬眼,看见大广场上竖着的广告牌。 广告牌到了换页时间,如同跳页的百叶窗一样碎开又折起,无数碎片渐渐拼凑成一张熟悉的脸,那人右眼下的痣贯穿了她的学生时代。 林杳的呼吸停顿了一下,她透过雨水纵横的车窗,看见广告牌上朦胧的面容,心绪就飘得远了一些。 第一次听见他的消息,好像是三天前,沈郁白回国训练的消息在热搜上挂了两天。 他向来有很多人夸赞,现在成了别人口中的“天才赛车手”“中国第一f1车手”,而沈郁白估计不会把这些赞誉放在眼里,他从小就是豪门温养出来的贵公子,总是耷拉着单薄的眼皮垂视别人,什么都不缺,林杳觉得新奇的东西在他看来也是不值一提。 是因为这样才分手的吗? 好像也不是,因为沈郁白就算再不感兴趣,也会附和她,微微侧着头,冷淡的视线垂落到她颈侧,然后用冷白的指尖蹭蹭她脖子上的牙印,淡声说一句“挺有意思的。” 林杳闭了闭眼,懒得继续回想下去。 出租车轧过路面积攒的水坑,红灯跳到了黄灯,黄灯跳到了数字零。 人流开始重新攒动,出租车停在了会所门口。 林杳把黑色冲锋衣的帽子拉到头顶,两手揣兜走了进去。 会所的外场跟普通的ktv没什么区别,大堂里有个落地的大屏幕,放着歌曲mv,会所里声音嘈杂,林杳之前是在后台擦酒杯的,现在已经能坐在包厢里给客人推销酒水了,卖酒拿抽成。 总管是个中年女人,一般叫她王姐,王姐对她还不错,前几年林杳为了赚钱还给沈家,在这儿打过工,王姐一直觉得她是个好姑娘,所以到现在也没让她参与会所后面那些事儿。 在换衣间换好了服务员的制服,王姐给她分配了包厢,还偷偷附耳过来小声跟她传消息:“那个间的客人看上去蛮有钱的,可以拿几瓶稍微贵一点的酒去。” 林杳乖乖点了几下头,牵了牵嘴角。 王姐拍拍她的背,叹了一声:“唉,小姑娘从以前就乖,这个月做完了,姐给你介绍去别的地儿工作,别在这儿了,容易招人闲话。” 林杳低了低眸子,放低声音轻声说:“不用了,在这儿能赚不少钱。” 王姐没多说什么,只是别过头抿了抿嘴,“下个月你不走,姐就护不住你了。” 她看了眼林杳,小姑娘长得太好看了,最近那边又缺小姐,王姐不愿意让这么干净的小孩被捞去当小姐,但说到底她也是个替人打工的,没能力置喙老板的事。 林杳仍旧低着眸子,说了声“好。” 王姐出了门,林杳抬头,牵着的嘴角放下。 在别人面前装乖讨喜欢对她来说是得心应手的事,几年以前第一次见王姐的时候,她还是那个披着一张皮的自己,所以现在为了不崩人设,她还得重新披起那张羊皮。 要说林杳的羊皮是什么时候被撕烂的,大概还要牵扯起沈郁白。 那个男人,是第一个撕开她的羊皮的人,大概就是那种……看见了她的獠牙,还会兴致缺缺地蹲在她面前,问她这只狼要不要咬他一口。 他高兴的时候叫她“小乖”,不高兴的时候叫她“小狼”,林杳统共就这两个身份,被他窥视了个干净。 林杳抿住唇,理好制服的领口,脑子里突然响起一句不合时宜的话。 低哑的,带着气声的。 ——“说啊,说你爱我。” ——“说不出来,就骗我,我接受你满嘴谎言。” 2、他的 林杳扣扣子的指尖微微顿住,眼睫颤动几下,忽然又觉得脖子上的牙印开始泛疼。 王姐还在外面催她,她应了一声,拉开门走了出去。 林杳要去的是701包厢,走廊尽头的那一间。 她算是知道为什么王姐说那一间的客人看上去很有钱了,因为701算是会所最豪华的一户包间,一般人都包不起那里。 她垂头,敲了几下门,里面的人好像在聊天,声音很大,她又敲了几下,才有人过来开门。 门刚打开的那一霎,林杳没有抬眼,乖顺地低着头,机械地吐词:“您好,我是会所的服务生,来给您送酒水的。” 她说完,转头捞起推车上的酒瓶,而开门的那个人始终没有说话,直到林杳拿着酒抬头,看见男人的嘴唇动了动:“林……杳?” 她一顿,看见一个剪着熟悉锅盖头的人,他的手还搭在门把上。 王栩文回头看了一眼包厢内坐在沙发上的人,抿着唇把门掩了掩,遮住林杳的身形。 林杳没说话,握着酒瓶的手紧了紧,王栩文把声音放低:“你在这儿工作?” 她答非所问:“沈郁白在里面?” 王栩文点点头,林杳推着车就走,一点儿都不拖泥带水,王栩文无措地抓了两把头发,叫着:“你进来坐坐也行。” “不坐了。”林杳没回头,“没时间。” 身后再没有王栩文的声音,林杳快走到转角了,才听见另一道声音:“不是来送酒的?还有什么别的事忙。” 林杳停了步子,走廊里暖光灯的灯光投射在地面的软毯上,那道声音清冽,不带丝毫情绪,寡然得像山野的雾,淌过清润的草叶。 沈郁白抱臂靠在门边,扬了扬眼,一双狐狸眼上挑,暖色的光映进他漆黑的眼。 青年像是刚从赛车场里出来,连衣服都没换,黑白相间的底色,胸口两侧缀着拉链条,链头随着他的动作轻微晃了几下。 王栩文看看他又看看林杳,踱到沈郁白旁边小声说:“你先进去吧,你俩这关系有点尴尬。” 沈郁白斜眼看了他一下,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唇角轻微抿住,浑不在意地继续冲林杳说:“把酒送进来吧。” 林杳根本不听他的,推着车继续往前走。 车轮轧过地毯,拐过转角的时候,沈郁白看见了她脖子上的印记,他几不可闻地眯了眼,身子往旁边靠了靠,脑袋轻抵在门框上。 王栩文哑然几秒,小声说:“她脾气还是这么犟。” “怎么?”沈郁白的视线还落在远处,意味不明地咬着字,“后悔当时没追到?” 这件破事儿也值得他记这么久。 王栩文缩了缩脑袋,扯了他一把,“行了,人家根本不想跟你见面,咱们继续办庆功宴吧。” 包厢里都是一些认识了很久的朋友,沈郁白在门口靠了一会儿,最后拉上门进去了。 此后他就显得兴致不太高,青年把脖子抵在沙发靠上,指尖微动,从胸口的口袋里拿出一枚彩色糖纸,送到嘴边用淡色的唇抿住,齿间衔住糖纸边缘。 沈郁白的眼皮微微下落,鸦色的睫遮覆住漆色的瞳孔,房间里的音乐声很大,头顶还有不断晃动的灯球,五颜六色的光缠绕在沈郁白指尖。 时间过了太久,已经闻不出来这枚糖纸以前包住的是什么口味的糖了。 他眨了几下眼,神情恹恹地把糖纸扯出来,塞回口袋里。 有人问着:“酒还没送过来吗?要不然打个电话问问?” 王栩文慌了一下,下意识看向沈郁白,见后者的情绪毫无波澜,就撒了个谎:“刚刚送了一次,我让她去换一瓶了,再等等吧。” 林杳是不会再给他们送酒去了,她把推车推回去以后,王姐追着她问了很久,林杳的兴致不太高,又不能表现出来,只能装咳嗽,说淋雨感冒了。 因为下了很久的雨,会所里的客人本来就少,也没有需要林杳的地方了,王姐干脆就让她回家歇歇。 林杳换回了冲锋衣,启唇死死咬住拉链头,走到会所门口的时候,她看见门框上挂了个晴天娃娃。 风太大了,地面的落叶囫囵滚了几个圈,晴天娃娃在风中左摇右摆,林杳侧眸久久注视着,耳边的雨声经久不停,大雨冲刷着这个世界,仿佛要让他们漂流回到几年以前,回到见面对视的第一眼。 她仰头看了看天。 阴霾一片。 ****** 林杳开学的第二个月,迎来了这个季节的第一场雨,班主任把她叫到办公室,说她的贫困生申请批下来了,一年能领一千五百块。 她顶开圆珠笔的笔盖,抿着唇假装腼腆地笑了下,说“好”,林杳知道老师都喜欢这样安静乖巧的好学生。 她趴在桌子边上填表格,班主任捞起自己泡了毛尖的茶杯,嘬了一口,又问:“林杳,你奶奶身体怎么样啊?” 她眼也不抬,应了声:“挺好的。” 班主任轻轻把玻璃杯搁在办公桌上,他双手交叉,道:“学校最近恰好有几个市内的企业资助,专门给那些成绩优良、家里经济条件不好的学生进行津贴。”他拉开右手边的抽屉,拿出了另一份表格,“这是几个企业资助的申请表格,你要是有意愿的话,就看着填填,我觉得以你的成绩应该是可以申请到的,也能给你家里减少一些负担,你爸爸还在外面打工呢?” 林杳的笔尖顿了顿,几秒后点了点头。 班主任还在不停地碎碎念,她分了神扫过那几张表格,几乎都算是市内有头有脸的知名企业,还有几家是国内很知名的上市公司。 她想了想,填了最有钱的那家公司的资助申请,理好后交给了班主任。 这一年梅雨季,春夏交接的日子总是容易落雨,林杳的运动鞋三两天就要刷一次,鞋底总是沾上一层湿泥。 企业资助的申请是一个多月以后才审批的,那阵子刚过月考,林杳又拿了年级第一,发的五百块奖学金带回家给了阿婆,阿婆去店里买了几卷毛线,架着老花镜给她织了件毛衣。 只是阿婆拿捏不好她究竟长到多高了、胳膊长到多长了,于是织的毛衣就短了一截,林杳怕阿婆伤心,咬咬牙也套进去了,还说尺寸正好,可明明短到了肚脐。 年纪排位的列表贴到公告栏以后,班主任又来教室里找她,说前几天她投申请的那家企业老板来慰问她了。 林杳跟着班主任往校长办公室走,鞋底的泥在地板砖上印下一个又一个脚印。 站在办公室门口的时候,林杳短了一小节的毛衣往下扯了扯,其实她还不至于过得这么寒酸,这下倒容易让人误会她家里穷得揭不开锅。 屋子里的抽湿器运作着,让吸满了水汽的空气恢复正常,林杳低着头,把因沾了雨水而黏成一绺的发尾给抓散。 办公室的沙发上坐着一个身材高挑的人,脖颈修长,乌黑的发耷在额角和耳边。 单眼皮,狐狸眼,低眸的时候莫名蛊人,漂亮的眼尾微微上挑,右眼下方缀着一颗小痣,唇瓣绯薄,没什么情绪地平直拉着,少年的皮肤是病态的白,一看就像温室里豢养的花,没怎么晒过太阳。 林杳低眉站在办公室里,空气里尽是粘腻湿润的雨气,慢慢攀爬上少年的眉眼。 沈郁白侧靠在沙发上,姿势散漫,他单手支起下颌,漂亮的狐狸眼漫不经心地扫过她,嗓音又懒又淡: “到我这儿来。” 林杳抬眸看了他一眼,瞳孔有几分涣散,盯着他右眼下方的痣看,随即抿住唇,不知道在想什么。 短发的发尾还在往下滴水,洇湿了一小片衣领,她动了动脚尖,往前走了几步。 班主任跟校长对视一眼,校长温和地笑了几声,问:“您是沈科先生?” 沈郁白扫来一眼,嗓音清淡:“不是,沈科是我父亲,他有事出差了,我替他来一趟。” 校长连连点了几下头,答了几声“哦”。 林杳走到了他眼前,沈郁白还靠坐在沙发上,上衣的袖子卷了几折,露出骨感的手腕。 少年从自己的书包里拿出一个包装得很精致的盒子,递到林杳身前,他的嗓音夹杂着室外的雨声,一齐冲撞进她的耳朵里: “这是带给你的见面礼,我爸对你很满意,今后我们家会缴纳你的学费。” 林杳低垂着眸子,象征性地弯唇笑了笑,接过那个盒子。 掂在手里并不是很重,还在盒子里晃来晃去的,估计是一支笔。 沈郁白没再看她,拎起自己的单肩包就抬步往外走,林杳侧身给他让路,他转过眸子盯了一眼她湿掉的发,停了几秒又收回视线,低声道了“谢谢”。 他像是只是来捎个礼物,礼物送到了就利落地离开。 班主任拍拍她的肩膀,感叹了几句:“沈家也算是市内有头有脸的人物,你们家以后的日子该好过了。” 林杳握着那个精致的盒子,偏头向班主任扬了笑:“是的。” 班主任朝她摆了摆手,“回去上课吧。” 转身的时候,林杳的唇角下落,她边走边拆开那个盒子,果真是一支钢笔,金属外壳,对比普通的笔沉了不少。 也是,有钱人家送出去的东西,总归不会太劣质。 她想起少年的长相,眼神沉了沉。 林杳转头就把钢笔送了同桌,这种东西对她没什么用,用钢笔还得配墨水,她不爱用,也懒得花钱买这种东西,放着闲置还不如送给用得上的人。 她的同桌叫胡玉婷,是个家庭条件不错的女生,拿着钢笔左看右看,抱着她的胳膊说:“林杳你人真好。” 林杳弯了弯眼,“当然啦,我们是朋友嘛。” 她跟谁都这么说,好歹来了个新环境,要做个讨人喜欢的乖孩子,这样阿婆就不用像以前一样天天跑来学校替她挨老师的批。 如果有以前初中的同学见到她现在乖巧的模样,恐怕要惊掉下巴,因为她以前是个经常打架的“问题学生”,大概是别人口中“大姐大”的那号人物,但是林杳觉得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事,也没有欺负过什么人,就是没人喜欢她而已。 这么多年,她只做过一件错事,以至于此后的每一个午夜都会被梦魇缠绕。 3、黑月光 林杳捏着圆珠笔的手微微停顿一下,笔尖抵在单元测的卷子上,洇出一小片墨迹。 她位置在窗边,雨滴吧嗒吧嗒地落在玻璃窗上,林杳侧头望了一眼,满眼水雾。 胡玉婷为了感谢她,拉着她说下晚自习以后要约她一起去学校外的小摊上吃东西,市一中的晚自习要九点以后才下,雨停了,学校大门口围满了小推车,油烟味冲淡了雨水的潮意。 林杳看着油锅里翻滚的热浪,接过几个炸串,跟同桌道别,胡玉婷朝她摆手说再见,林杳在原地怔然一会儿,莞尔笑了下。 炸串上的油淌到她指甲盖上,林杳象征性咬了一口,外皮上挂了一层油和孜然,调料的味道比食材的原味要重得多。 前几年市里拆了一批房子,阿婆以前的住处就在拆迁范围内,事后补贴了一套还建房,只不过地域不在繁华地区,距离学校不远不近的,步行大概需要十五分钟,林杳下了晚自习都是步行回家。 阿婆一般都睡得挺早的,只不过今天林杳到家的时候,客厅里的灯还亮着,阿婆在客厅里盖着毯子看电视,老花镜反射出电视机屏幕上的彩光。 林杳边换鞋边问了一声:“怎么还没睡?” 老人关了电视,回头望她,声音温和,调子拖得慢:“老师打电话说人家老板过几天要来咱们家看看,好像是做个访问什么的。” 林杳把沾了泥的运动鞋往外面放了放,安静地答了一声“好”。 她把书包搁在鞋柜上,准备进卧室了,阿婆又叫住她:“囡囡。” 林杳回头,阿婆看了看她身上的毛衣,老花镜遮不住眼角的细纹,轻微叹了一声:“不合身就脱下来吧,阿婆再给你改改。” 她说不出好听话,也不像大多数女孩子一样会抱着亲人的胳膊撒娇,事实上,林杳在熟人面前话少得可怜,因为不用装模做样,不用刻意逢迎,所以大多数时候都是阿婆在絮絮叨叨地碎碎念,她就在一边安静地听着。 ——“好。” 林杳只会这么说。 周五,下午四点的时候学校放月假,林杳拎着书包回家,在自家客厅里见到了沈科。 那是一个打扮得整齐得体的男人,身上的西装找不出一处线头,头发还抹了发蜡,言笑晏晏地跟阿婆聊天。 他们聊她的家庭情况,并信誓旦旦地许诺会全力支持她的学习。 沈科见到了站在门口的她,就笑着招招手,让她在镜头前面露个脸。 林杳看了他一眼,微微点头,让讨厌的摄像机对着她拍。 “装模作样的资本家。”——林杳在心里这么想着,面上却还要装作很高兴他来的样子。 沈科让她挨着阿婆坐下,对面的摄影机让林杳很不舒服,她压了压情绪,恬淡地笑着,温和有礼地回答沈科问出的一些无关痛痒的问题。 “你在市一中念书?”沈科问她。 林杳回“是。” 沈科笑笑,“那离我儿子挺近的,我儿子在国际高中。” 林杳下意识回想起那个下雨天的办公室,斜靠在沙发上的少年,眼角挑着,看上去就是个矜贵又骄傲的人。 她向来不会对这类人上心,离她的生活太远,不在她的社交范围内。只是那枚眼下痣让她很在意——和“他”很像。 但“他”没有这样强的攻击性,气质也不会这么冷淡张扬,那个人是温柔的、悲哀的。 她的神绪飘远,一直低着头没有应答,阿婆暗暗拍了她一下,林杳倏然扬起头,回忆了一下恰才的话题,接了沈科的话。 此后林杳都有点心不在焉,沈科也只是来看望一下她们,让摄影师拍了几张照片就走了。 阿婆拿拖把拖去地面上的脚印,她直起腰,突然想起来还没买晚饭的菜。 林杳把这活儿揽了下来,揣了钥匙出门。 地上还有未干的水渍,她踩碎好几片落叶,走到了最近的超市门口,超市里第一排货架是膨化食品,她在那儿看见了沈郁白,穿着很宽松的休闲服,手指闲闲地搭在推车的拉杆上,骨节匀称,白得像玉。 两人面对面迎上,沈郁白旁边一个锅盖头的男生还拎着两袋口味不一的薯片碎碎念,林杳抬眼看着他,少年的视线淡淡瞥过来,睫毛半低,单薄的眼皮牵不出一丝褶皱,纯粹的单眼皮更显得视线冷淡。 他像是全然想不起她是谁,又或者是觉得没有必要跟她打招呼,匆匆掠过她一眼就闲庭信步般擦肩而过,笔直修长的裤腿慢悠悠地晃着。 王栩文还在纠结,问他:“你觉得哪个口味好吃?” 沈郁白看起来没什么兴致,瞥了一眼就说:“随便,快点决定。” 最后王栩文还是把两袋薯片都装进推车里,他探头往后看了一眼,林杳刚好推着车拐出这排货架。 他微微往沈郁白胳膊旁边凑了凑,问:“你觉不觉得刚刚路过的那个女生长得很漂亮?” 沈郁白目不斜视,慢条斯理地推车,“没注意。” 王栩文试着给他描述:“眼睛很大,睫毛弯弯的,鹅蛋脸,高鼻梁,樱桃小嘴——” “停。”沈郁白没什么耐心听下去,随手拎了几罐汽水塞进一堆膨化食品里,手指闲闲地搭上推车的扶手。 “人家跟你一样是高中生,你要是敢于早恋,不怕被你爸妈教训,现在就可以去找她要微信。” 那王栩文还是不敢的,他家里管得严,平时也就口嗨一下。 他缩了缩脖子,小声说:“那还是算了。”说完后他又反应过来什么,偏过头狐疑问沈郁白怎么知道人家是高中生的。 沈郁白眼都没抬,漫不经心地随口答道:“猜的。” 敷衍得明显。 两人推着一车零食去收银台的时候,林杳也恰好挑好了菜在排队结账,就在沈郁白后面。 轮到沈郁白结账,他侧了侧身子,给王栩文让路。 王栩文手足无措,指指自己又指指他,“不是你请客吗?” 少年晃了晃手机,“没电了。” 王栩文咽了下口水,后面排队的人和收银员都一齐看着他们,他觉得挺不好意思的,低着脑袋小声跟沈郁白说:“我以为是你请客,手机就搁家里充电了,我身上一毛钱现金都没有啊。” 沈郁白的脸色变了变,用一种堪称“无语”的目光盯着他。 “不行就退了。” 王栩文面目狰狞,咬着牙出声:“有别的办法吗?人家都扫完给你装袋子里了,这个时候说不要了多丢人啊。” 众目睽睽之下,沈郁白抿了抿唇角,视线扫过站在后面排队的林杳。 便利店里的大门开合几下,说着“感谢您的惠顾”,机械的语音里穿插着一道人声。 林杳看见他的视线扫过自己,停了两秒,然后从他嘴里听见了自己的名字:“林杳?” 她能猜出来他想说什么,大抵是想找她借钱。 说实话,林杳不是很想搭理他。 起初几秒,她神色平静,假装他叫的不是自己,下一秒又想到他是沈科的儿子,而她家受了沈科的恩惠,总不能得罪他的儿子。 于是她笑了,左颊显出一个浅浅的梨涡。 林杳假装现在才看见他:“啊,是你啊,好巧哦,你们还没付款吧,我请客吧。” 少女面色恬静,付完钱以后还朝两人微微笑了下。 沈郁白看着她弯起来的眼睛和嘴角,又淡然地挪开了目光。 王栩文连连向林杳道谢,林杳弯着眼睛,摆摆手说“没事没事”。 沈郁白拎着超市的塑料袋,脚步停在她面前,嗓音还是没什么情绪:“留个联系方式吧,我把钱还给你。” “不用了,你不是送过我钢笔了吗?” 少年抬了抬眼,“那是我爸给你的,跟我没什么关系。” 林杳默了默,报了一串电话号码,而沈郁白半天没搭腔。 几秒后,他才嗓音沉沉地回复:“记不住,你加我吧。” 林杳把手机解锁了递给他,沈郁白把自己的电话存进去,说手机充电后给她转账。 她随意点了几下头,拎着半袋子菜过了马路,王栩文幽幽问他:“你真认识人家啊?” 沈郁白侧目瞥他一下,清淡地吐字:“认识,不熟。” “不熟你还找人家借钱?” 少年拎着东西就走,语调慢悠悠的:“试试而已。” 王栩文小跑几步跟上去,啧啧几声后感叹道:“她好乖啊,一看就是很听话,成绩很好的那种人。” 他撞了撞沈郁白的肩膀,小声请求:“等你俩加上好友了,把联系方式推给我呗?” 沈郁白斜乜了他一眼,“怎么,不怕早恋了?” “肤浅了吧。”王栩文调子拖得老长,“谁说我加她就是要跟她谈恋爱,交朋友就不行吗?男女之间也有纯粹的友谊的!” 沈郁白突然沉默了,用一副懒散的腔调拖出一个“哦”来,像是对这种友谊十分不感兴趣。 4、黑月光 沈郁白随手从塑料袋里掏出一罐可乐,食指指尖扣进去拉开,易拉罐里的气泡汩汩地往顶上冲,他灌了一口,不再说话。 林杳回家后也没有添加沈郁白的联系方式,急吼吼去加人家倒显得她跟催债的一样。 吃过简单的一餐以后,她觉得累了,就躺在床上,虽然还是春天,但是因为房子的朝向不好,总是让人觉得闷,所以林杳晚上一般都只盖一条毯子。 前几天一直下雨,阿婆就把柜子里的晴天娃娃翻了出来,挂在她房间的窗户上,兴许是外面起了点儿夜风,晴天娃娃敲在玻璃窗户上发出响声。 那是她爸爸亲手做的,然而林平已经好几年都没回家了。过年也没回来。 林杳把毯子往上扯了扯,堪堪遮住眼皮,她闭上眼。 爸妈是在她小学的时候离婚的,林杳已经有点记不清母亲的长相了,只知道那是一个很温柔强大的人,她不讨厌自己的妈妈,尽管林杳没有跟着她长大。 她从小到大都是被阿婆、爸爸和舅舅带大的,阿婆偶尔有事要去走亲戚,林杳就得背着个书包去舅舅的拳馆待一天。 她的拳击就是跟着舅舅学的,但这几年没什么人愿意学这个,拳馆的生意不景气,舅舅已经打算关门歇业了。童年时摇摇摆摆的沙袋和大了一圈的拳击手套好像已经是特别久远的事了。 林杳翻了个身,床板吱呀一声响,她面对着墙面,紧紧闭着眼,心里模模糊糊地想着: 希望今晚不要再做噩梦了。 ——雨夜,小巷,抽泣的姑娘,满地的血,手腕上的多宝串。 噩梦反反复复到来,啃啮她无数次,无休无止。 隔天早上,林杳的精神状态不太好,她耷着眉眼,趿拉着拖鞋去客厅吃早餐,没什么精神地咬住一个卷饼,搁在桌子上的手机响了,林杳分神看了一眼来电人,视线凝滞一下,放下手里的早餐去接通了电话。 对面的声音很嘈杂,有人在笑,夹杂了一声发抖的“林杳姐”。 林杳握着手机的手微微用了力,“你在哪儿?” 金友媛喘了几口气,说话不敢太大声:“在学校左边的胡同里,有人抢劫,我……” 话没说完就被挂断了。 她看着手机上的页面,指尖渐渐蜷起来。 林杳跟阿婆交代了一声,套上外套后就迅速出了门,早上七八点正是上学的时候,学校门口挤满了车。 学校左边的那条胡同很窄,平时也没什么人从那儿走,本来地方就不大,还栽了一排树,把逼仄的空间极限压缩。 她走到胡同口,金友媛正站在一边,抱着自己被倒空的书包瑟缩在树底下,两个男人手里都夹着电子烟,把课本卷成圆柱形,挑着她的下巴,用流里流气的语调威胁:“钱放哪儿了,口袋?” 说着,男人就要伸手往她裤子口袋里探,金友媛声音很小地哭出一声,条件反射地一样往后躲,男人的手伸了个空,他刚想骂骂咧咧地把人拉回来,右手就被钳制住。 林杳晃了晃脑袋,示意金友媛先去一边。 个子高的那个把电子烟揣进兜里,语气轻蔑:“你谁?她朋友?” 她不说话,转了转手腕,一拳朝他面中打去,后面那个个子矮的胖子上前来帮忙,林杳转了转脚尖,把阵地转移得离金友媛远了些。 “靠。”他骂了一声,“个女表子力气还挺大。” 两个混子估计就是靠体格和力气打架,虽然林杳有点儿本事,但也没把握打赢两个壮汉。 她眉骨处被擦破一块,左肩膀挨了一拳。 高个子男人的鼻子被她打得流鼻血,正在气头上,后面的胖子想起什么,突然问:“这女的来之前报警了没?” 高个子顿了一下,手没挥出去,林杳就扯过他的胳膊把人压在地上,用胳膊锢住他的脖子,坐在他背上压着,手掌向上用了劲儿,撇着他一只手腕,男人疼得叫了一声。 后面那个想上来帮忙,林杳回头,眼神冷冽,还在大喘气。 那眼神吸满了戾气,眉骨的破口渗了血,衬得乖巧的眉眼居然显出几分恶鬼像。 她吐了吐气,“早报警了,拖了你们这么久,警察也该到了。” 话音刚落,几道警笛声从不远的地方传来,胖子没什么犹豫,拔腿就跑。 林杳压住的那个人匍匐了几下,没能跑走,被警察拷上了手腕,逃跑的那个胖子也被追了回来。 警察看了眼她脸上的伤,似乎想表扬她一下,林杳没什么力气地摆了摆手,拍了拍衣摆上的灰,向树下走去。 金友媛正蹲在地上捡自己的书,眼泪吧嗒一声掉在课本的封皮上,她动作顿了顿,哑声跟林杳说:“对不起,叫你来帮我。” 林杳蹲下去,帮她把地上散落的书整理好,装进书包里,低着眼没什么情绪地回:“没什么,我本来就欠你的。” 金友媛咬了咬唇,“……那事儿跟你没关系。” 林杳起身,淡淡“嗯”了一声。 她帮金友媛拎着书包,低头看了眼刚刚被摔在地上的电话手表,没坏,还能用,一打开就转到了林杳的电话号码上。 她问:“没有先报警?” 金友媛的两只手交错在一起,她视线躲闪一下,嗫嚅着:“我不相信警察,我只相信林杳姐。” 因为几年前也是这样。 林杳姐永远比警察要早一步到。 对于金友媛来说,谁都没有林杳可信。 而林杳没说什么,又只是“嗯”了一声。 她带着金友媛出去,眉目沉沉,失神地用指尖蹭过唇角的血迹,好像想到一些别的事。 两人走到胡同口的时候,林杳听见几道慢悠悠的鼓掌声。 她抬着眉骨的伤睨视他,眼神森然还带着戾气。 沈郁白松散地靠在巷口的墙边,鼓掌的手还没放下,少年侧了个头,唇角象征性地勾了勾,漫不经心地睨了她一眼,嗓音含混带笑:“挺能打啊,救世主。” 他咬了咬“救世主”这三个字,仿佛是这是一种多么轻蔑的称呼。 林杳从鼻间溢出一声笑,她转头,虚伪地弯着眼睛:“真巧,还能在这儿遇到你。” 少女的笑容愈发灿烂,“看了一部不收费的动作片,怎么样?能跟电影里的打斗画面比肩吗?” 说她“挺能打”,不就是看见了她打人?观后的反应就是在她出来以后“恩赐”般地拍几个巴掌。 简直跟他爸一样爱装模作样。 沈郁白闻言后笑了一声,清隽病态的眉目含着伪善的笑意,他语调轻飘飘的:“怪我在这里看好戏,没帮你?” 林杳直接拉着金友媛的手往前走了一步,温和笑着,只是语调冷淡:“没有。” 他抬了抬眼皮,目光扫过她。 “那是你引的架。”沈郁白弯了弯眼睛,吐词却恶劣,“关我什么事?” 林杳转了转眼珠,瞥了他一秒就收回视线,她笑:“你听错了吗?我说‘没有’,没有怪过你,何必向我解释?” 她掠过他走开,金友媛被她带着往前走,小姑娘还有些失神,一直盯着地面。 少年没有再继续那个话题,拉长声调,在身后说了一句:“我还没给你转账。” 林杳顿了顿脚步,转了头,露了个乖巧好看的笑:“不用了,我没那个福气。” 太阳高悬,院子里的树高得越过了砖瓦堆砌的围墙,新春的柳枝抽了芽,冬天枯死的树逢了春。 沈郁白盯了眼头顶的绿叶,没什么所谓地转头走向旁边的网吧。 他把带回来的两罐汽水搁在电脑桌上,王栩文摸了一把,已经不是很冰了,他问了一句:“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沈郁白神色恹恹,剥开一颗水果糖,含在嘴里用后槽牙咬住,平淡道:“看动作片去了。” 王栩文呆了一瞬,“啊?看电影叫上我啊。” 沈郁白把挂在电脑上的耳机用手指勾下来,说:“下次。” 网吧里人声嘈杂,王栩文情绪激动地打着游戏,键盘被摁得啪啪响,偶尔会郁闷地爆几句粗口,在网吧里的人也大多都和他一样。 除了他旁边这位。 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沈郁白点开了视频网站,真的找了部动作片来看。 那是年代很久远的一部电影了,成龙演的,沈郁白维持着刚刚在巷子口的动作,闲闲地把双手搭在胳膊上,眼皮微微耷着,神色冷倦地看着电影。 模糊的画质,浮动的噪点,仿若老旧留声机一般的音质。 沈郁白提不起什么兴趣,就是打发时间一样看看,看到半途,他恍然间想起林杳刚从胡同里走出来时的眼神,以及那几句含沙射影的嘲讽。 少年眼睫微垂,把糖咬碎,劣质的水果香精味在唇齿间弥散开来。 他冷血,没什么同情心,所以也懒得去拯救谁。 况且当他看见的时候,林杳已经把人制服了,他没什么好帮的。 网吧的大门正对着学校门口,沈郁白挑着眸子往外看了一眼。 她很好找,短到耳垂的头发,套一件大了一圈的针织外套,站着的时候背脊总是拉得笔直,像一根点燃的香烟,带一股劲儿。 沈郁白收回视线,目光回落在电脑屏幕上的模糊光影上。 可是他不爱抽烟,呛人,还危险。 5、黑月光 林杳进家门的时候刻意挡了挡脸上的伤,迈步进了玄关以后,看见阿婆正给肩周关节处贴膏药。 老人的胳膊弯不过去,林杳走上前去,帮她把膏药撕开了贴上去。 “关节疼?”她问了一句。 阿婆摆摆头,用一副惯常的举重若轻的语气答:“人老了都这样,谁没点小病小痛的,平平安安活过这几十来年,该知足了。” 她回了头,借着客厅里的灯光看见了林杳眉骨上的伤,就一道小裂口,已经不流血了。 阿婆叹口气,语气轻轻的:“你……又打架了?” 林杳下意识低了低头,抿住嘴唇不说话,沉默几秒后还是撒了谎:“没,不小心蹭了下。” 阿婆没说话。 初中的时候,她名声不太好,说她什么的都有,老师三天两头地叫阿婆去学校谈话。 “问题学生”“大姐大”“不良少女”等等等等,这些绰号都跟了她好几年,那个时候没人拿正眼看她,即使“林杳”这个名字每次都在年级第一上挂着,还是会有人说她没教养、成绩是不是买来的,诸如此类的话。 有一年下大雪,雪堵在路上,交通几乎都快瘫痪了,学校打电话给学生家长,让人尽快把孩子接回去。 教室里开了空调,林杳垂眸坐在座位上安安静静地做作业,班主任坐在讲桌边上挨个给家长打电话,他耳朵不太好使,打电话都开免提。 “喂,是林杳的家长吗?” 林杳听见这话,笔尖顿了顿,她抬眼看过去,班主任脸上是一副懒于跟没文化的老人沟通的表情。 她现今都记得,阿婆接了班主任的电话后,说的第一句话是: “对不起啊老师,我们囡囡是不是又打架了?” 她们家没有车,市内唯一的亲戚是开拳馆的舅舅,舅舅那个时候在朋友家吃席,没办法赶过来。 于是大雪覆盖三公里的路,阿婆一个人徒步走过来签字,鞋里都是化了的雪水。 被领回家的时候,林杳看见她银发上落满了莹白的雪,老人回望她,只是笑笑,说:“囡囡变乖啦,最近没再打架了吧?” 林杳低着眼,看着雪地里一深一浅的脚印。 兴许是冻的,又或者是什么别的原因,她抽了抽鼻子,小幅度点点头,鼻尖被冻得通红,有点难以喘气。 “不打了。”她说,“以后也不会了。” 要说是什么时候开始装乖的,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起,阿婆为了她这么个人见人嫌的孩子,徒步走了来回六公里,把她带回家。 没人在意她为什么打架,也没人喜欢真的她。 可是阿婆爱她,阿婆心疼她的伤。 那个冬夜,林杳看见阿婆对着月光给冻伤的脚涂药,她就告诉自己:以后一定要做个很乖、很乖的孩子,不能再让阿婆操心。 林杳把阿婆肩上膏药的边角抹平,她自知骗不过阿婆,沉了沉眉眼,还是坦白:“金友媛被人抢劫,我去帮她了。” 这个名字唤醒了不太好的记忆,阿婆结舌半晌,最后只是怅惘地问:“那个孩子……她现在还好吗?” “挺好的。”林杳说,随即从沙发上起身,说自己要睡会儿午觉。 她回了房间,窗棱上挂着的晴天娃娃湿透以后又被风干,脸上画的笑脸糊成一片,清朗的风从窗户缝里爬进来,吹在身上激起一片凉意。 晚上还要去网吧值班,林杳中午都会歇息一会儿。 家里光靠爸爸在外打工的钱和阿婆的退休金,能够勉强维持她的学费和家里日常生活开支,但是近来阿婆的身体越发的差了,林杳想着存点钱带阿婆去医院做个检查。 在网吧当网管打工的事没有告诉阿婆,林杳怕阿婆过于担心,晚上都是趁她睡着以后出去,第二天凌晨回来。 活儿是白柠帮忙介绍的,白柠算是她为数不多的朋友,初中的时候她经常被各种不同的人嘴来嘴去,只有白柠没对她退避三舍,还说她觉得这很酷。 原话是这么说的:“能伸张自己的正义,保护别人本来就是件很伟大的事情,你挺酷的,女生之间没必要互相嫌恶与算计,我很欣赏你。” 网管的工作地点在金友媛学校对面,老板知道她是高中生,只让她节假日去打工,薪资日结。 市内到了晚上的时候气温会骤降,网吧里面倒是有暖气,林杳跟值白班的人交接过以后,从包里抽了两张英语卷子出来做。 她戴着耳机,扫码听了听力,只是网吧里面人声嘈杂,总有人来前台点餐或是给账户充值,她的听力题听得断断续续,最后一对答案,错了将近一半。 林杳觉得这次卷子听力部分做得不是很满意,于是直接开始听另一套,这个时候已经特别晚了,大概是午夜十二点左右,网吧里只剩寥寥几个包了通宵的,没什么人来打扰,世界难得安静。 她低头圈了一个选项,恍惚间听到有人敲了敲前台的桌面。 林杳把听力暂停,抬头看过去。 沈郁白正低头扫码转账,屈起的手指还搁在台子上,压住一张身份证,他没抬眼看她,散漫地用手指戳了几下屏幕,说:“24号机,包夜。” 林杳没看他的身份证,只是记得沈科说过沈郁白还在念高中,就下意识认为他是个未成年。 她就回:“没成年,不能上机。” 少年扬了眼,倦冷的视线扫过她,微微停滞一下。 沈郁白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那未成年可以在这儿当网管?” 林杳不理他,视线回落在自己的英语卷子上,回忆了一下刚刚听力里听见的对话,想了想,又改了个答案。 “请你出去。”她说。 沈郁白看着她,仿佛看见露了獠牙的幼狼。 他垂下手,把手机放进口袋里,恰好摸到一张纸币,就掏了出来,放在林杳手边。 “两清。” 沈郁白没管她说的那句“请你出去”,大剌剌窝到24号机子的座位上。 这里的机器只要登录账号密码就行了,沈郁白就直接登了。 他晚上不来上网,于是从没有遇见过林杳,这是第一次在网吧见到她。 账号密码一般都是以前那个网管告诉他的,这次网管换成了林杳,沈郁白只能自己回想了一下,试了几次,最后成功登上去了。 林杳看见他把袖扣挑开,挽上去几圈,露出骨感的手肘,少年长指一勾,挑起旁边挂着的耳机,戴到耳朵上。 沈郁白眉目之间是冷淡的,电脑屏幕的光明明灭灭地投影在少年脸上,睫毛卷出漂亮又冷滟的弧度。 林杳看了一会儿,把那张纸币折起来揣进兜里,她想了想,点开手机的通讯录,找到了沈科的名字,电话是上次沈科来家里看她的时候存的,林杳的指尖在上面停顿了一下,斟酌着要不要让他爸把人领回去。 她眸光停落了几秒,最后还是没有拨通。 关她什么事?她既没有原因为他的身心健康感到担忧,也没有理由对他进行打击报复。 沈郁白上次冷眼旁观,好像也不算做错什么,毕竟他本来就没有义务来帮她,林杳觉得自己也没必要拿这件事情对他进行道德绑架。 就算这个人道德感低到了土里,那又怎么样?跟她没有半分钱关系。 她跟沈郁白之间唯一的关系,只不过是:他是资助她的那户人家的儿子。 夜的末尾,网吧里的人都掏出自备的毯子,蜷在椅子上浅寐,他们大多是一群经常在网吧通宵打游戏的人,吃喝拉撒全靠家里供,还有觉得网吧包夜比住酒店划算的人,也会在椅子上窝一夜。 只是,24号机还亮着,林杳走过去接热水,瞥见他的电脑屏幕上放着一部黑白电影,古早动作片,画质特别差,噪点满天飞,但是他看得眼都不眨。 林杳回到自己的位置,抿了口热水,抬手断了24号机的网。 沈郁白看着一直显示加载中的屏幕,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他蹬开凳子站起来,到前台说了一声:“电脑连不上网了,修一下。” 林杳写完最后一个阅读题,点了点头,“嗯”了一声,敷衍着说:“待会儿我去看看。” 她停顿几秒,“回家睡觉吧,今晚修不好了。” 沈郁白低眸盯了她一瞬,视线在她眉毛下方的创可贴上停栖一秒,不知道在想什么,最后他什么也没说,拉上卫衣的帽子,推开网吧的门走了出去。 林杳忘记了自己看到他的电脑屏幕时的心情,沈郁白也不记得自己看动作片的初衷是什么了。 他似乎在介怀什么,林杳又似乎看出了他的介怀,于是断了他的网,让他早点回家睡觉。 大概是早上五点的时候,林杳跟别人换了班,推开网吧大门的时候,街上的风很大,卷着地面的落叶跑。 开早餐店的老板们都支起了门面,架了油锅开始下油条和油馍饼子。 走在回家路上的时候,林杳买了几根油条。 她仰了仰头,看见天亮了。 6、黑月光 小心翼翼地推开家里的门以后,林杳把带回来的早餐搁在桌子上。 阿婆估计得半个多小时以后才会醒,林杳两手撑在桌面上,两肩塌下来,缓缓呼出一口气。 她抬了手,揉了揉太阳穴,只觉得眼睛酸疼,脑子也混沌,像灌了一脑袋的混合水泥,大抵是通宵后遗症。 回房间的时候,她才发现里面的窗户没有关,清早的风透进来,把书桌上堆叠的卷子吹散一地,林杳弯腰一张一张拾起,然后一头栽进被子里,闭了二十分钟的眼,差不多快到起床上学的时间了,林杳吐了口气,又趿拉着拖鞋走出去。 阿婆刚穿好衣服,指了指桌子上半冷的早餐,问她:“你什么时候出去买的?” 林杳撒谎:“醒了就睡不着了,干脆出去买了点早餐。” 她收拾了东西准备往学校赶,今天不知道突然刮起了哪阵妖风,拉开门的时候吹起了满地尘埃,林杳的衣摆直往上飞,她伸手压住,想着今天的课程安排。 今天没课,好像是月考。 林杳把唇角往下压了压,整个人像宕机的电脑,思维迟钝,身体疲惫。 早读的时候也是无精打采的,差点困得让下巴磕到桌角上,以至于发下第一张语文卷子的时候,林杳觉得自己看见的字都是重影的。 考至中途,林杳去看墙上的钟,还剩下一个小时,她估摸着自己有点做不完,视线回落的时候却瞥见了胡玉婷手里捏着的钢笔。 林杳目光轻轻停栖了一瞬,墙上的钟表秒针不知道又往前划了几格,她敛了敛眸,盯着自己的笔尖发了一会儿呆。 看到那支钢笔的时候,她总会想起沈郁白,想起他右眼下的痣,继而让记忆回溯到更久远的时候,那时那个人还没有死。 尽管这么多年以来没有任何人怪她,但是林杳就是执拗地觉得,后来酿成的一切苦果都是自己的错。 浑浑噩噩地考完一上午的试,午睡的时候林杳小憩了一下,下午稍稍恢复了一点精神,但是上午的考试几乎都考砸了,晚自习对了两科答案,选择题都只有刚刚过半的正确率。 如她所料,月考结束以后,班主任单独把她找到了办公室,桌子上搁着她的答题卡,语文背面的作文空下一大片,数学最基本的四则运算也都频频出错,好几个大题因为她看错题设,直接得了零分。 林杳低着头,短发的发尾直直往下垂,两手交叉鞭在背后,做着一副最乖最知错的样子。 班主任说:“你最近到底在想什么?” 她沉默良久,启了启唇,只是低低说了一个“对不起。” “你没有对不起我。”班主任把她的两张答题卡折好,塞在她怀里,“你最对不起的是你奶奶,你要想想自己的家庭条件,不读书,你拿什么养你奶奶?” 一瞬间,林杳鞭在背后的两只手倏然握紧,她眼睫抖了几下,闷声答: “嗯。” “不会有下次了。” 回去的路上,林杳路过贴在墙上的公告栏,新一轮的年级排名出来了,她的名次掉下好多。 众多人围在布告栏边上,推搡、笑骂,谈论着这次谁谁谁超过了谁谁谁,又或者是谁谁谁稳在了第一名。 下午自习课的时候,班上开了成绩总结会,胡玉婷见她的精神状态不太好,以为是被这次的成绩给打击到了,还专门靠过来,挽住她的胳膊晃了晃,小声跟她说悄悄话:“没关系的,月考也不是很重要,你的成绩一直那么好,下次能发挥出正常水平的。” 林杳停了写作业的笔,偏过头来,很真诚地朝她笑笑,“我没事的,不是很难过。” 话音刚落,班主任宣布周末要开家长会,林杳微笑的表情一瞬间凝滞住了。 初中的时候经常开家长会,都是阿婆去,次次都是挨批评。老师批评她,说她三天两头跟人打起来,不像个女孩;班上的同学私底下叫她大姐大,说她一定跟街上的那些混子流氓有关系。 她冷漠地听着,却在看见阿婆脸上的窘迫后觉得无措。 金友媛没去上学的那几年、“他”死后的那几年,阿婆弯了好多次腰,跟形形色色的人道歉,然后回头对她笑笑,说: “囡囡,今晚要不要吃饺子?” 她真的不想要阿婆再对老师弯腰道歉了。 林杳觉得自己可能不受老天垂怜,就这一次考砸了,却赶上了开家长会。 当天色开始变沉,学校放了一下午的调休假,教学楼里的学生陆陆续续离开,楼底的吵闹声聚成一片。 林杳攥了攥背包肩带,打车去了舅舅的拳馆。 无论旺季还是淡季,舅舅家的拳馆好像就没有生意好的时候。 林杳看了眼大厅挂着的沙袋和散落在地面上的拳套,还有几分怀念自己以前在这儿学拳击的日子,那个时候没买适合她的拳套,她都是赤手空拳打沙袋,经常会练到手指关节处被磨破,缠了满满两手的绷带。 舅舅挑了她一眼,还有点震惊:“放假了?你来我这儿的事儿跟阿婆说了没啊?” “我不会待很久。”林杳顶了顶脚尖,沉吟了一下还是说出了口,“周六要开家长会,舅舅你……能不能去一次?” 拳馆大门的合页有点坏了,松得不行,钳不住门,于是那个玻璃门就一直开开合合的,吱吱呀呀地响。 林杳用指甲抠了抠书包带子,低了头盯地板上的砖缝。 她感觉到后背被人拍了一下,舅舅扬了扬满是胡渣的下巴,指尖夹着的一根烟冒了烟灰,半落不落的,随即男人利落地把烟摁灭在烟灰缸里。 “行啊,你到时候给我打个电话。”他抬着手指做了动作,像小人跑步,“舅舅会‘咻’的一下就赶过去,要是你们老师再批评你,我就说——” 他大大咧咧地笑,“说我们杳杳,是很好很正义的孩子,他没资格批评。” 林杳看着他,沉默惯了的人说不出感激的话,眼睛里却盈了细碎的光。 亲人之间是有心灵感应的,她不说,舅舅也看得懂,因为眼睛比嘴更善于表达。 她刻意在阿婆面前隐瞒了这件事,晚上吃过饭以后觉得闷,就出门转转。 平时一直被关在学校,放假的时候就在做一些零散的兼职,林杳没空去欣赏城市的美丽,只不过在林杳家旁边有一条大江,江上架了一座桥,每到晚上就会亮起五颜六色的彩灯,桥上是大马路,来来往往的车很多,桥面很宽,是个风口。 她走了很远的路,去了一家便利店,买了一罐水果硬糖,坐在便利店门口的弹珠机前,拆了几颗糖,一把扔进嘴里含着,然后把糖纸展开,对着路灯看。 旁边有人落座,林杳没在意,把糖纸一个个展平,叠在一起。 “巧。” 沈郁白穿了个宽松的白色卫衣,没看她,像是没有在跟她搭话。 漂亮的狐狸眼几秒后朝她瞥来,少年绯薄的嘴唇在暖色的路灯光线下显得偏红,忽略性别的话,他真的很像神话故事里的妖鬼,狐狸相天生就勾人,只是沈郁白不常笑,唇角总是平的,倒增了股清如雪的气质。 林杳嘴里还含着糖,她嚼了几下,含糊着“嗯”了一声。 沈郁白掏了几个硬币投进去,机器吐出几个弹珠,他兴致缺缺地玩了几局,气氛却一直很沉寂。 两个性子冷淡的人碰到一起,说的话加在一起都不超过三个字。 林杳吃糖吃到牙齿发酸,就把剩下半罐子糖推给他。 沈郁白低眸看了一眼,跟他上次在网吧吃的劣质水果糖一个样子,他没伸手,继续打弹珠,“下次别买这个牌子的,难吃。” 便利店里偶尔有人进进出出,对面是一条巷子,巷子口有两个堆满了的垃圾桶,林杳转了个身,面对着巷子坐,耷拉着眼睛把糖纸一张一张整理好,用夹子夹住。 沈郁白的弹珠输光了,回头看见她专心致志地抹平糖纸的皱褶,他觉得好笑,就弓着腰,手肘撑在弹珠机上,托着下巴懒散问了一句:“你收集这些干嘛?” 一些彩色透明的塑料纸而已。 林杳把一叠糖纸夹好,偏头回望他的时候看见倏然间愣了一下神,眨了几下眼,盯着他的那几秒没说话。 沈郁白经常被人盯,但是他不觉得林杳是那种会对外表感兴趣的人,于是少年就疑惑地半挑眉梢,闷闷地发出一声“嗯?” 看见他的那几秒,林杳想起很多事,她又转头看了看对面的巷子,重新抽了一片糖纸出来,两指夹住,抬高了手臂对着光看。 “糖纸上有很多褶皱,我之前尝试压平,失败了。”她有一搭没一搭的,好像在闲扯什么。 沈郁白的眼皮耷拉着,又“嗯”了一声,表示自己有在听。 林杳用糖纸挡在眼睛前,嗓音淡淡的,“很小的时候我以为透过糖纸看见的世界才是真的,我以为只有我窥见了世界的真实,我很高兴。” 糖纸是红的,世界便是红的,她以为那是真的,以为世界可以被一张小小的糖纸改变。 林杳把糖纸放下来,声音变得很轻:“因为我巴不得这个世界是假的。” 巴不得她过往十六年的人生,都是假的。 7、黑月光 对面的那条巷子墙面已经变得斑驳,砖瓦上处处是划痕,林杳的声音变得越来越轻。 小时候以为自己从糖纸里看见的是世界的真实,长大后面对这些满目沉疴,发现那才是真实的世界。 四月,春天的夜,河畔的风灌满巷道,林杳觉得冷,就把外套的拉链拉到顶,拉链头顶着下巴,她最后看了巷口一眼,从弹珠机前面的小板凳上站起来,背对着沈郁白,道了声“再见”。 其实心里想的是“再也不见”。 沈郁白的那张脸总是会提醒她一些沉郁顿挫的事,仿佛要把心脏上挖出一个洞,让记忆抽丝剥茧般露出真容。 路边的灯闪了几下,暗黄色的光恍惚间给春夜蒙上一层轻纱。 沈郁白面色不惊,眼睛轻微阖动几下,视线降落在那半罐子糖上,里面的糖纸包裹着小小的糖块,反射出斑斓的光。 少年沉吟几秒,抬手拧开了罐子,明明知道里面的糖果很难吃,他还是剥开一颗,冷淡地低垂着眼,把糖扔进嘴里,然后仰头,两指撑开一张薄薄的糖纸,眯住一只眼睛看。 没什么新奇的。 “真是会伤春悲秋。”他低低念了一句。 沈郁白盯着这张皱巴巴的糖纸,忽然想起来自己之前养过几只仓鼠。 它们跟林杳有点像,一副可爱的外表,却有石头般的心,总是咬他,把他的手指咬得流血留疤,一般人可能会直接把仓鼠甩开,而他不是。 他甚至会饶有兴致地用另一根手指顶顶仓鼠的下巴,等它咬腻了松口了再抽手,久而久之,那群小东西熟悉了他的气味,再也没咬过他。 王栩文之前说他太惯着那群畜生了,他说不懂得报恩的畜生就得打,要么就丢掉。 沈郁白眼里含了几分笑,侧头扫过箱子里窝着睡觉的仓鼠,敷衍着说着:“啊,是这样么?” 现在想来,林杳刚从巷子里出来的那个眼神,倒是的确很像那些咬他的仓鼠。 怪不得那个时候会觉得熟悉。 只是,仓鼠最后的确被他丢掉了。 因为它们不再咬他了,也不对他龇牙了,沈郁白觉得没意思了,等他冬天再记起来的时候,小家伙已经冻死了。 黑夜里,少年很轻地眨了几下眼,随手把糖纸一丢,轻薄的纸片在午夜的风里晃晃悠悠地落地,杳无声息。 河畔的柳正长得旺盛,这里的风最大,江上生出道道涟漪,夜风刮得林杳的脸发痛,她稍稍低了头,感觉到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金友媛手表可以跟几个固定的人发短信,她问林杳明天有没有空陪她去吴山。 明天是四月五日。 夜里温度太低,林杳呼出的气都凝结成白雾,蒸腾往上。 她睫毛低低颤动几下,回了“好”。 清明节当天,林杳一早就出了门,吴山不在市中心,近乎郊外,早就被开发成了一块墓地。 金友媛的哥哥就葬在那里。 其实就算金友媛不来提醒她,林杳也会去的。 她在山脚的花店里买了一束花,实际上她并不知道金星鑫喜欢什么花,只能挑寓意好的买。 她到的时候,金家父母还没走,林杳看见金友媛的母亲还跪在墓碑前,往炉子里烧了一沓冥币。 金友媛退在一边看着,视线飘过林杳这边,在她身上停了几秒。 金父顺着她的视线看过来,见到林杳的时候,脸色肉眼可见地变得低暗起来。 山野的风大,徐徐吹开地面蓬生的杂草,林杳能听见自己抱着的那束花被风吹动的沙沙声。 金母从地面上起身,她的头发被风吹得凌乱,单手牵了牵毛线外套的衣摆,转身间看见了站在一边的林杳,女人抬眼看了她一下,又倏地移开,仿佛没把她当回事。 她开始收拾地上的狼藉,看都没看她,声音很平静:“你来干嘛。” 林杳把花轻轻放在墓碑前,没敢看石碑上刻着的名字和照片,末了也只是干巴巴说了一句“抱歉”。 金母像是对这个词已经听腻了,瞥她一眼,什么也没说,收拾了东西,牵着金友媛就走。 一家人到了车边,金友媛挣开她的手,微微低着头,嗫嚅着:“我去陪林杳姐。” 金母简直不能理解:“你还去跟她一起,你以为人家多稀罕你!” 她不知道该说自己的女儿是蠢还是单纯,有了那样的前车之鉴居然还上赶着凑到林杳身边去。 “林杳姐对我很好,我从不怪她,你们也不用因为我而讨厌她。”金友媛坚持着,说完就往山上跑。 金母简直不想再管她了,大步流星地走上车,低头闭着眼。 金父拉开驾驶座的门坐上来,想点一根烟,想了想又自己制止住动作,把烟塞回烟盒。 “等什么,开车吧,女儿送给林家养算了,咱们家被那个人害得这么惨,她还把林杳当大好人。”她越想越气,语速越来越快。 车巍然不动,直直挺立在荒野上。 金父拉下车窗,末了还是点燃了那根烟,他嗓子沙哑:“又不止是林杳一个人的错。” 大家都有错,当爸妈的也难辞其咎,只是金母一个劲儿地把罪责揽到林杳身上了,不然她不知道要怎么继续面对生活。 闻言后金母侧了头,天是阴沉的,车窗框住了这一方小而又小的天空。 她咬了咬牙,嘴唇颤动几下,眼泪没过一分钟就掉出来,被她抬手擦掉。 “你出去抽。”金母没好气道。 男人叹了几声“好”,兀自下了车,靠在车门边上抽烟,烟头燃烬的灰簌簌落地,车里传来阵阵闷住的抽泣声。 金父抬了抬烟头,视线远眺,望向山头。 林杳还蹲在墓碑前,脸上的情绪很淡,却又似乎显得灰暗。 金友媛从后面走上来,跟她并排蹲着,抬手摆弄了一下林杳放在碑前的花。 她告诉林杳:“你能来,哥哥会高兴的。” 天将要落雨,今天不是个好日子,上天也在哭,怪不得说“清明时节雨纷纷”。 林杳在那儿待了一会儿就走了,金友媛下山后看见自己家里的车还在原地停着,她拉开车门坐上去,看见妈妈的眼睛红了一圈,女人倔强地扭过头去不看她,仿佛在跟她置气。 引擎发动以后,金友媛说:“是哥哥让我原谅她的。” 车里一瞬间没人说话了,只有金友媛的声音,低到快要听不清:“如果我不选择原谅,那该怎么办呢?比起林杳姐,我更厌恶我自己。” 本来已经发动的车一瞬间偃旗息鼓,金父又从烟盒里磕出一根烟,拉开车门出去抽,金母又开始小声哭。 金友媛面色淡然地坐在车里,偏头望了望窗外,说:“又要下雨了。” 今年怎么这么多雨。 林杳走到半路的时候被淋了个落汤鸡,雨水从衣领里灌了进去。 她停在一家书店门口,低眼看见书摊上摆放的杂志被雨水润湿一个角。 白柠给她打电话,问她在哪儿,林杳报了位置,没一会儿就有车来,停在书店门口。 开车的是王栩文的叔叔,他拉着两人准备去餐馆吃饭的,半路上白柠翻了下日历,才知道今天是清明节。 她立马给林杳打了电话,问王栩文能不能多带一个人。 王栩文就问了她一句是男的还是女的,得知是女的以后,半秒钟之内就答应了。 白柠冲他翻了个白眼。 车停稳了以后,白柠撑了伞来接她,却一把被王栩文抢了过去,她在背后撇撇嘴,王栩文冲上前献殷勤。 他见到林杳后还愣了几秒,想起两人之前在便利店见过,于是用一种堪称夸张的语调说:“哇,真巧!我俩之前偶遇过。” 林杳掀着眼皮觑了他一眼,没什么兴致地微微点头,附赠了一声“嗯”。 “来来来。”他把伞往林杳那边倾斜了一下,随即极为贴心地说,“别淋着了。” 林杳躲进了他的伞里,王栩文随口跟书店老板说了一句:“老板,下雨了,收一下你外面的书啊,要被雨泡烂了。” 看店的是个年轻人,正带着耳机打游戏,好像没听到他的话,王栩文也懒得再管闲事,带着林杳进了车。 白柠见她淋了个半湿,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给她罩上,小声问她:“去扫过墓了?” 林杳蚊咛般“嗯”了一声,仿佛嗓子被什么东西糊住了一样。 她们先送林杳回家换了次衣服,然后说带她一起去吃饭,林杳没什么兴趣,本想拒绝的,但是王栩文一个劲儿地邀请她,白柠也觉得她一个人闷在家里不太好,想让她一起去。 阿婆在家里改织那件小了的毛衣,林杳把钥匙揣进兜里,说要跟朋友出去吃饭,就不在家吃了。 阿婆朝她摆摆手,让她快去。 车上,王栩文点开手机,说着:“那我也叫一个朋友吧。” 林杳眼睫微抬,似乎能知道他要找哪个朋友,随即抿住唇,一言不发。 雨天,清明节,再加上一个长得有点像金星鑫的沈郁白。 简直像叠buff一样。 几个人聚在一家小馄饨店,店面不大,只有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婆婆在做事。 清明节本来就没什么人逛街,再加上天气不好,街上只有零零散散几个人。 她们三个人先到的,沈郁白大概是十几分钟以后才来,进门时抬手推开了店里的玻璃门,肩上落了点雨,混杂了一身冷冽的水汽,望向她的时候,漆黑的瞳孔微微停顿,挑起的眼尾慢慢收拢,眼神寡情而淡然。 林杳知道白柠有个从小玩到大的青梅竹马,却不知道那个竹马是王栩文,更没预料到今天会再次跟他在雨天见面。 简直像一团纠缠不清的命运。 8、黑月光 王栩文往里面挪了挪,给沈郁白腾出一个位置来,他来的时候就帮沈郁白点好餐了,老婆婆还在后台煮,店里就他们四个人。 王栩文从桌子上抽了四副筷子,给每个人都递了一副,还碎碎念说:“都是熟人,不用觉得尴尬。” 白柠皱了皱眉,缓缓地重复:“都?” 她看了眼林杳,林杳回望她,表情有点凝滞。 桌上除她以外有三个人,两个都知道她什么脾性了,应该就王栩文一个人还以为她是性格温软的乖乖女。 她开始斟酌,不知道该不该装一下。 林杳扬了扬眼,沈郁白也在看她,两个人的视线撞在一起,总有点针锋相对的意味。 少年的下颌线出落得漂亮,整张脸的弧度优越流畅,视线轻飘飘地落在她脸上,明明面上没有什么表情,也不说话,仿佛在等着林杳说明两个人之间的关系。 熟,还是不熟? 好像两边都不沾。 林杳抬手撕开了一次性筷子的包装袋,眼睛低了下去,还在思考着怎么回答最好,刚说了个"我们——",王栩文已经大大咧咧地说出来了:“他俩不是也认识吗?小白之前还找她借钱,很熟吧?” 沈郁白嘴角往下压了压,他情绪淡,平时不太爱骂人,但这个时候显然心情算不上佳。 少年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他语气平直,咬字慢: “小文,你的话真的很多。” 王栩文被叫得一懵,颇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怎么突然叫我小文,怪恶心的。” 沈郁白幽幽瞥他一眼,扯了扯唇角,“小白就不恶心?” 这时候老婆婆恰好把煮好的馄饨端了上来,笑吟吟地说可以自己加醋和辣椒。 王栩文郁闷地撇了撇嘴,往自己那碗里倒了半瓶醋,然后晃了晃瓶子,下意识递给白柠:“还有点儿,给你吧。” 碗里的馄饨还冒着热气,大家都没动筷子,白柠看了看林杳,又看了看沈郁白,两个人都若无其事,一副谁也不想理的冷淡模样。 林杳准备伸手去拿辣椒油,猝不及防跟沈郁白的手碰在一起,他手指匀称而长,冷白色的皮肤仿佛能透出血管,少年的手温有点低,林杳感觉自己像是摸到了一块将要融化的冰。 她指尖蜷了蜷,往回缩了一下,然后又把瓶子往前推了推,“你先吧。” 沈郁白也没跟她客气,淡淡“嗯”了一声。 店外雨声将停,老婆婆坐在前台后面,戴上老花镜看手机,声音放得大,连他们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王栩文瞅了眼桌上的纸巾盒,看见里面是空的,就侧着头问沈郁白:“带纸了没?” 少年眼也不抬,“在兜里,自己拿。” 他刚把手伸进去,沈郁白像是想起来什么,身子突然往另一边侧了侧,但是王栩文已经把东西拿出来了。 王栩文低头看了一眼,奇怪地咕哝着:“你之前不是说这种糖很难吃吗?怎么还在兜里装了那么多?” 闻言,林杳抬眼往那边看了看,几颗小小的水果糖就摊在王栩文手心,玻璃糖纸反射出斑斓的色彩。 沈郁白觑了他一眼,眉目沉沉,眼尾渐渐被压低,他掀了掀单薄的眼皮,两指一捻,直接把王栩文手心的糖给夹走,只给他留了一颗。 “别人送的,揣兜里给忘了。” 想了想,沈郁白又给每个人分了一个,边分边说:“不是很好吃,别介意。” 林杳微微蹙了眉,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拿她买的糖送人,还那么歉疚地告诉别人说不好吃? 做人也不要这样吧。 一顿饭吃到一半,王栩文突然想起来什么,他问沈郁白:“你明天是不是有比赛?” 沈郁白点了下头,“友谊赛。” 林杳记得王栩文之前在车上提过,沈郁白其实从小就在欧洲那边训练,今年才回国,之前在初级方程式比赛拿了冠军,今年本应该准备f3的赛事的,他却突然回了国。 无他,这位小少爷从小做什么都轻而易举,仿佛世界上没有他做不到的事情,最开始选择玩赛车也是因为要是想把这个爱好做出成绩来,很难。 烧钱、危险,还鲜为人知。 但是沈郁白家里不缺钱,他在这方面又有十足的天赋,拿了几个冠军以后,他觉得无聊,就又回国了。 王栩文跟她们说的时候还咂舌过,他说:“本来我挺为他可惜的,后来我转念一想,哦,他是沈郁白啊,那就正常了。” 因为沈郁白是有点神性在身上的,性子懒,冷淡,做什么事都一副毫不上心的欠揍模样,那双漂亮漆黑的眼睛里仿佛什么也看不进去,偶尔施予你一个眼神,简直能叫人感恩戴德。 林杳听完他一大串话以后,觉得有点夸大其词,哪有那么夸张的人。 馄饨没那么烫了,王栩文吃了几口,转而随口问林杳和白柠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他叽叽喳喳地碎碎念:“你俩都去吧,咱们三个人正好能给小白拉个横幅。” 林杳想到那个场景,眉梢一跳。 沈郁白也停了筷子,掀了张纸擦嘴,低敛着眼睫平静道:“人可以去,横幅就算了。” “为什么啊?” “丢脸。” 王栩文颇为幽怨地看了他一眼,接着忿忿不平地吃自己的馄饨,结果被烫了一下,张着嘴跺脚。 来的时候是王栩文的叔叔送的,他们吃饭的时候叔叔有事走了,白柠和王栩文的家住得近,俩人说好一起坐地铁回去,林杳本来打算跟他们一起去地铁站,结果出门看见沈郁白长腿一跨,坐在一辆重摩托上,不紧不慢地套头盔。 林杳瞅了眼他的车牌,还挂的是京a的牌子,摩托车看上去也价值不菲。 只是她记得十八周岁以上才能驾驶机动车来着,这人该不会是无证上路吧。 她多看了几眼,王栩文就跟她解释:"小白之前在国外念高中,回来以后是从高一开始继续读的,他比我们大,成年了,有驾驶证的。" 林杳突然想起来上次她看都没看他的身份证就说他是未成年,还不让他上机。 她的表情有一瞬的别扭。 再抬头的时候,沈郁白偏着头看她,路边的树叶浸透了雨水,柏油路吸饱了水汽,世界变得湿漉漉。 少年两手把持着摩托车的把手,风衣的衣摆懒懒往下垂,又被瑟瑟的风撩开一个角,他言简意赅,嗓音没什么起伏:"住哪儿?" "盛兴华苑。" 沈郁白抬着眸子思考了两秒,他侧过身去,"顺路,跟我走吧。" 林杳不太想跟他一起,她跟他连朋友都算不上,干嘛要坐人家的车。 "不了,我——" 拒绝的话刚出口,白柠单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扬了扬下巴,"你以前好像没来过这儿吧,沈郁白送你回去安全一点儿。" 林杳看了看她,白柠就把人往前推了一下。 王栩文和白柠一起步行去了地铁站,林杳抿了抿嘴唇,撑着座位跨上去,执拗地没有牵他的衣服。 沈郁白从后视镜里瞥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弯了弯腰,把摩托车发动。 他似乎刻意没有开得很快,林杳的身子都没晃,稳稳地坐着。 街上还有卖燃香、冥币和元宝什么的,没什么人,因为已经晚上了,清明节已经过完了。 蹭过脸颊的风里还裹着水汽,湿湿的,林杳感觉自己的头发都有些湿了,明明已经停雨了。 驶过江上大桥的时候,她看见桥上的灯没有亮,只有一片月光,送来江上的清风,这种气氛舒缓了焦躁的心情。 前方遇上一个红绿灯,沈郁白减速停了车,他把头盔扯下来,转头往林杳头上戴。 林杳皱眉,身子往后仰了仰,躲开,说话没什么好意:"你做什么?" 沈郁白沉默地睨着她,晚风撩开他额前的碎发,露出清冷漂亮的眉眼。 他略一沉吟,长臂一展,强迫林杳把头盔带上,给她扣紧。 "头发,扫在我脖子上了,很痒,影响我骑车。" 林杳扬了扬眼,看看他,又别过头去了。 绿灯亮了,摩托车重新启动,沈郁白的衣摆擦过她的手背,林杳又把手往回收了收,再抬眼,看见少年的短发被夜风吹起,发尾堪堪耷在那截修长的脖颈上沿。 雨后初霁,夜空一片澄明透彻。 夜里回到家,林杳伏在书桌上,开了台灯写下一封信,窗前的晴天娃娃还在慢慢悠悠地晃,小区里留了几盏星星点点的灯,林杳用笔的末端顶了顶下巴,微微沉吟一下,半晌只落笔写了一段话: 「金星鑫,今年我好像也没有什么可以对你说的话。 老生常谈,我感到很抱歉,对金友媛,也对你。 平安顺遂。」 林杳盖上笔帽,把信装进了信封,工工整整地写下他的名字,然后带着打火机和信下了楼。 小区楼后面有一块空地,林杳躲在那里,用打火机把信点燃,失神地注视着地面上的烈烈火光,直至纸页燃尽,剩一地留有热度的余灰。 第二天是个极好的晴日,太阳一大早就出来了,照亮了地面的水洼。 沈郁白参加的友谊赛不是很正规,就是几个学校的学生自己找人组织的,一群玩咖,林杳本来不是很感兴趣,但是昨晚已经半推半就地答应了,也不好爽约,于是就还是去了。 场地是临时租的,开卡丁车,也算不上多专业的车手比赛。 林杳到的时候,王栩文和白柠已经占了座,还抢的是头排。 她没看见沈郁白,估计他正在后场准备。 比赛快开始的时候,林杳觉得很无聊,举着手机用软件背单词,耳机里断断续续地吐着美式单词发音, 有人用手指点了点她的肩膀,林杳摘下一只耳机,看了那人一眼,是个男的,她不认识。 王栩文和白柠正好去买水了,她边上的座位空了出来,男人就十分随意地坐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搭话:"你也喜欢车?" 林杳心里想着关你什么事,看了眼那人的装扮,觉得他八成是来找茬的。 9、黑月光 在林杳的认知里,他是不需要讨好的人,于是她的态度也自然而然地冷淡多了,说话语速快:"不玩儿,陪朋友来的。" 想了下,她又补了一句:"我朋友马上就来了,你占了她的座。" 那人笑,“男朋友还是女朋友呀?" "关你什么事,离我远点,我厌男。"林杳把手机揣进兜里,站起身来想走,却猝不及防被他扯住袖子,她扯了扯,没扯动,耐心有点告罄,回头盯着他,眼神不带善意。 "松手。" 他调笑着,表情看上去就不正经:"别这样嘛,交个朋友呗。待会儿跟我一起出去玩玩儿?" "玩"字被咬得很重。 居然会有这样离谱的人,说这种带有暗示性的话语也不觉得害臊。 林杳低眸,看见他侧脖子上的纹身,纹了一串骷髅头,特别非主流。 这赛车场里鱼龙混杂,来的人里有一半都不是正经学校的学生,好多都是三流院校来凑热闹的,无非是觉得赛车看上去帅,能提高他们的逼格。 她余光注意到有人从入场口里出来,穿一身蓝白色赛车服,肩颈开阔,背脊挺得很直,不紧不慢地迈着步子进场,准备坐进车里了。 林杳与他对视一眼,少年的眸光停留在她被扯住的袖子上,仅一秒,又移开,然后径直拉上车门进去了。 这个时候白柠和王栩文还没回来。 林杳的表情本来还有点烦躁,倏然间,她想通了什么,微微牵动嘴角,杏眼微弯,显得乖巧。 她说:"别待会儿了,现在就带我去吧。" 赛车场上,沈郁白的车已经停在了起点,他却又突然把车窗拉下来,头盔上的黑色镜片与他的瞳色合为一体,辨不清神色,只能看见他偏了头,微微眯住眼,沉默地看着林杳和那个男人走。 沈郁白把头正回来,指尖搓捻着口袋里的糖。 他不爱多管闲事。 …… 啧。 他摘下头盔,拉开了车门。 赛车场外有几个专门用来堆放器具的储物间,纹骷髅头的男人把林杳带了过去。 林杳笑了声,“就这儿啊?你在这儿跟我玩什么?” 兴许是见她很轻易就跟过来了,男人的态度也轻蔑了一些,估计认为她不是什么很自爱的女生,给点钱就能拐到床上去的那种。 于是他嗤笑了一声:“能玩儿的多了去了。” 储物间里都是一些杂物,备用的轮胎、汽油箱子什么的,堆放一地,上面还落了一层灰,估计少有人来,墙上开了一扇很小的窗户,就两个脑袋那么大,只打开一半,傍晚的黄昏落进储物间里,照得昏黄一片,空气里都是浮动的尘埃。 男人先林杳一步走进去,林杳边关上门边顺口问了一句:“这里没人吧。” “当然。”男人开始掀外套,从兜里拿了一叠红色钞票,摆放在纸箱子上,又说,“我看你长得那么纯,想不到你也是经常卖的老手啊。” 林杳笑,幽幽反问:“我纯?” 男人长得高,但是不壮,瘦猴一个,身上没什么肌肉,皮包骨一样,林杳单手钳住他的肩膀,那人还以为她要抱他,结果林杳转身把他背肩摔在地上。 他两只手被钳住,反扭在背上,大声呼痛,林杳又踩了他一脚。 “以前得手过?”她冷淡着声音问。 男人哼哼喘气,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家住海边啊,管这么宽,不愿意就滚蛋!” 林杳弯下身子,一只手抓着他两只手腕,另一只手照他的鼻梁来了一拳,她骂他:“人渣。” “我真是操了,我又没上你,你管我是不是人渣!” 她掏出手机正准备报警,储物间的门突然被慢悠悠推开,沈郁白单手插在兜里,脸上的神色处变不惊。 房间里,那人匍匐在地上,林杳的一只脚还踩在他背上,暮晚的光线裹了她满身,半张脸在黄昏下熠熠发亮,少女眼睫颤了几下,手指还停留在拨号键上,偏头看着他。 少年眉眼微动,低低念叨了一句:“看来我来得有点多余。” 她收回视线,把报警电话拨出去,表情平静:“是有点。” 地上的人见又来了个大男人,更是连声都不敢出了,他连个小丫头片子都打不过,更别提现在以一打二了。 林杳跟警察说明了情况以后,环顾四周,看见角落的油桶盖子上搁了一卷麻绳,她歪了歪头,又改口:“不,你还算有点用,帮我把那儿的绳子拿过来。” “求人帮忙就这个态度?”沈郁白往门框上靠了靠。 林杳挑了他一眼,撇撇嘴:“不帮算了。” 她一只脚还踩在男人背上,用了点劲,万一他想跑,林杳打算一脚踢在他脑门上。 她往前够了够,想用手指把那串绳子勾过来,只是她还要制压着地上那个混混,动作一时间变得十分困难。 沈郁白最后还是大发善心般走过来,捞过绳子把男人的手脚都捆上。 金色的光降落在他微垂的睫毛上,薄薄的眼皮透出黛色的血管,少年冷白的皮肤在暖光下显出一丝柔和,他一边低眼给绳子打结,一边漫不经心地出声:“你很奇怪啊。” 林杳退到一边,懒懒掀了眼皮瞥他,闷闷地“嗯?”了一下。 沈郁白打上死结,没有立即起身,瘦劲有力的一双手轻轻搭在膝盖上,他说:“上次我没帮你,你嫌我冷血,这次我专门来帮你,你又觉得我多余。” 他扯了扯唇,“怎么那么难伺候。” 林杳不是很认同他的话,她反驳:“我没说过你冷血,我明明说了我没怪你。” 少年回身,微微扬起下巴,眉梢轻轻挑了下,反问:“你当时心里没那么想过?” “想过。”她很直率地回。 林杳习惯性把两只手捅进对面的袖子里揣着,这个小动作还是跟阿婆学来的,一个小姑娘做这个动作总有种老气横秋的意味。 沈郁白还抬着头,暖色的光浸润着他漆色的眼珠,像两颗品色极好的黑色水晶石,有一种剔透感。 她以前为了给身边的人串手串,研究过天然水晶和多宝珠,因而在看到沈郁白眼睛的时候,总会联想起那些漂亮的天然矿。 地上的人耐不住了,扯着嗓子嚎:“你俩在我背上聊什么天?要么就赶紧把老子送进警察局里去。” 沈郁白照他后脑勺来了一巴掌,幽幽道:“你急什么?” 赛车场内人声鼓噪,林杳想起什么,微蹙了眉问:“你不是在比赛吗?” “啊。”他拖着调子应了一声,像是根本不在意,漫不经心地说,“要踩油门的前一秒,我下车了。” 少年站起来,拍了拍手上的灰,侧目瞥着她,“你要继续在这儿看着他吗?” 林杳沉吟了一下,“不了,我去观赛了。” 她走到门口,又转回身子,单手搭上门框,微短的碎发扫在耳廓,勾出柔软的弧度 “你还能重新回去比赛吗?”林杳看着他问。 沈郁白微微歪了头,表情倒是没什么波动:“问这个做什么?” 她停顿几秒,声音变得低了一些:“我讨厌别人为我牺牲什么,况且我们也不太熟,要是真的因为我的这件事耽误了你的比赛——”话至中途,林杳又转了调子,语气生硬又别扭,“我担不起这个责任。” 留下一室昏黄的光,林杳率先离开了,沈郁白跟在后面,把门关上,里面那个人手脚都被捆住,应该也没办法到处跑,警察很快就会到。 因为沈郁白临时出场,他的比赛就由后面的选手补位了,沈郁白被调剂到了最后一个。 他也乐得清闲,直接跑到了观众席坐下,拧开一瓶水,懒洋洋地把背脊顶在椅背上,少年肩宽腿长,坐在那里很是惹人注目。 林杳被他和白柠夹在中间,她往白柠的方向靠了靠,顺嘴问了一句:“你什么时候上场?” “半小时以后吧,怎么?”沈郁白的视线一直在赛车场上,眯着眼注意各辆车的轨迹,回话的时候难免有种心不在焉的散漫感,尾音极轻,整个人散发出来的疏离感降到了最低。 林杳也不跟他客套了,直话直说:“……有点挤。” 少年把唇微微抿住,偏头睨了她一眼,“哦”了一声以后就站起来直接走了。 沈郁白走出观众席了以后,白柠和王栩文两个人都看了看她,林杳被他俩看得有几分不自然,挑了眉问:“都看我干嘛?” 白柠问:“刚才你俩去干什么了?去了那么久。” 林杳觉得对她没什么好隐瞒的,就把事情跟白柠说了,白柠倒是觉得这很像林杳的行事风格,以前也是这样,每次做了什么事,好的坏的她都不会跟别人解释,初中的时候有好几次被人贼喊抓贼,她也懒得辩驳,所以才会被人误会。 白柠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就是在学校的厕所,厕所隔间里蹲着一个浑身青紫的女生,在那儿小声哭,林杳背对着那个女生站着,身上的伤也没比她好到哪里去。 洗漱台前还有三个长发女生,在老师面前哭哭啼啼,说林杳欺负人被她们撞见了,还把她们仨给打了。 老师问那个躲在厕所里的女生是不是这样的,那个人只是哭,白柠看见那三个长头发的女生躲在老师身后瞪了她几眼,女生立马就低下头,嗫嚅着承认了。 而那时候,林杳还是一个字也没有说,只是慢慢回头,没什么情绪地看着那个缩在角落里哭泣的人,她救了的人,反过来成了刺伤她的矛。 因为这个世界上本就是胆小者居多,勇士能有几个? 脏乱的厕所隔间里,拖把四处横飞,镜子上还留有几个指头印,背脊单薄直立的少女被人栽赃,也只是用指甲挠了挠手臂上发痒发痛的伤口,低着眸子不发一言。 10、黑月光 白柠想,也许林杳知道,如果在现在戳穿那个被迫撒谎的女生,她还会遭受更惨烈的欺凌。 况且那个时候,没什么人跟林杳站在一起,真正的霸凌者况且还能三个人抱团,而她只有一个人,她的身边是空的,大家都认为她是不良少女,不会做好事,无人信她。 那还不如不说话,语言的效用就是在这种时刻被一点一点消耗殆尽的。 后来白柠又一次注意到她,是因为她在吃了那一次亏以后,还能继续选择当勇士。 所以像这样单身匹马地行动,确实是林杳一贯的风格,白柠只是叹口气,说: “下次可以叫我一起,我也不差的。” 之所以能跟林杳成为铁打的金兰姐妹,就是因为白柠觉得自己也想当个勇士,她家里重男轻女,奶奶从来没拿正眼瞧过她,所以白柠的人生理想就是让世界上的臭男人全部死光,虽然她武力值没有林杳高,但是搔抓咬挠全套齐上,威力也不小。 林杳看着她,禁不住笑出一声,点了点头答“好”。 半个多小时以后,警察给林杳打了电话来,问具体的位置,林杳把储物室的位置告诉了他们,他们就把人带走了。 刚挂了电话,林杳就看见沈郁白拉开了起点处的卡丁车坐了进去。 场内迎来一波小高潮,来这里的人大多多是对赛车十分了解的,再不济也看过几场比赛,沈郁白在国外拿过好几次冠军,也算有点人气,虽然还不多,但是在这种小型友谊赛里,他也算是万众瞩目的选手了。 林杳不太懂这个,听完王栩文叽叽喳喳的科普以后,她的注意力就放在了沈郁白身上。 这个人也很矛盾,冷淡的时候看都懒得看你,但是有时候又会莫名其妙地给你一点关心。 林杳从没想过,他会丢下比赛,拉开储物间的门。 就像上次她也没想到,在说出“关我什么事”以后,他还会跑到网吧看一晚上的动作片。 卡丁车的引擎声在赛场响了起来,车辆飞出去以后留下一串又一串黑色的尾气飘散在空中。 林杳的视线追着沈郁白的车没有离开,看着他在拐弯的时候逐渐与身后的车拉开差距,头盔遮覆住他的脸,看不见一点神情,只能听见车辆从她前方呼啸而过时带起的风声。 他似乎总是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开车的时候也是这样,超了别人一点就慢悠悠地继续往前行驶,等到别人快要追上来以后,再突然一下子加速,甩开以后就又慢悠悠地开,跟玩儿一样。 林杳只是看到他的车开在最前面,这局比赛似乎胜负早定,没什么值得看的了,没有悬念的比赛就没有看点了,况且林杳本身对赛车也不是很感兴趣,于是等到赛程差不多到最后一圈的时候,林杳看了眼时间,自己差不多要去网吧换班了,就跟白柠说自己想先走了,结果王栩文先出了声:“一会儿就结束了,这么急着走吗?” 林杳刚站起身,闻言后停了一下,后座的人开始催促,让她别挡着视线,林杳就又坐下了。 其实也不是特别着急,林杳干脆就又多坐了几分钟,直到整场比赛结束,沈郁白的车轧过终点线,大家开始鼓掌,林杳单手托腮,不咸不淡地看着少年从车上下来,摘了头盔,额前的发微微湿润,眼睫松松垂着,却又在下一秒掀起来,漆色剔透的狐狸眼往上扬了下,在场下眺望着林杳。 林杳撑着下巴的手指轻微蜷了一下,眨了几下眼,然后皱了皱眉,心想,这人看着她干嘛。 也不过两三秒而已,沈郁白随后就像没事人一样收回了视线,手指捏上领口的拉链往下拽了拽,像是觉得热。 他下场后走上观众席,长腿一迈,大剌剌坐在椅子上,王栩文给他递了矿泉水和毛巾,沈郁白漫不经心地灌了一口,偏头看了看他们,拿着毛巾的手微微滞住,嗓音清淡:“还有两个人呢?” “嗷,你说白柠和林杳啊。”王栩文挠了挠脑袋,“林杳说要去网吧换班,你一下场她就走了,白柠跟她一起走的。” “哦。”他轻声应了一下,长睫微敛,表情没什么波动。 可是到了晚上,林杳正坐在前台写生物小测的卷子,桌台猝不及防被人敲了几下,林杳搁下手里的笔,抬眼看了一下,沈郁白戴着纯黑色的口罩,黑色卫衣的帽子被他拉到头顶罩住,把额前的刘海往下压了压,发尾戳在他淡色的眼皮上,只是那双眼睛太过引人注目,林杳还是一眼认出了他。 她只看了他一眼,随即冲24号机的方向抬了抬下巴,“那儿没人,你自己去吧。” 语罢,林杳重新拿起笔,在试卷上最后一个选择题的括号里写了个选项,然后笔尖停在“c”的尾巴上,点下重重一个点。 “今晚早点回去。” 她的嗓音倒是听不出多少关心的意味,冷冰冰的,但是这句话从字面上来理解,又确实是在关心他。 沈郁白刚刚转过身子,正背对着她,闻言后又微微偏过头,纯黑色口罩包裹住他的下半张脸,少年好听的声音闷在口罩后面:“好。” 林杳没说话了,继续做自己的题,大概到一两点的时候,林杳有些撑不住了,就趴在桌子上睡了一会儿,时间失去了度量维度,昏昏沉沉之间,林杳迷蒙地醒过来一次,眼睛还没完全睁开,看见前台处站了个人,一身黑,逆着光挡在她面前,一声也不出。 等她真正清醒过来,眼前又什么都没有,只有间或敲键盘的声音,以及在夜风中吱呀晃了几下的玻璃门。 她手边有几颗糖,糖纸泛着彩光,静静卧在她手边。 似乎有人刚出去,玻璃门没关上,午夜的风灌进来,吹到身上还有些冷,林杳把那几颗糖拢在手心里,仰头看见24号机的座位上已经没有人了。 又是在凌晨一个人回家,外面的气温还很低,林杳把手放进口袋里,指尖摸到了那几颗糖。 她明明没送沈郁白多少,他怎么能吃这么久。 回家躺了一个小时以后就得拎着书包去学校,因为在网吧里趴着睡了一会儿,林杳这次的状态没像上次那样差,午休的时候她拉上帽子,把头埋在胳膊里浅寐,打了起床铃以后她还觉得有点倦,就没起来。 结果听到有几个人在旁边聊天,说的是关于她成绩一落千丈的事。 突然有人提了一嘴:"不是,我之前听说她——" "关你们什么事?长舌男。"林杳听见同桌这么骂着,那几个说小话的男生"嘁"了一声,翻了个白眼回自己的座位了。 林杳的眼睛被帽子上沿遮住,她缓缓掀开眼皮,神情有一瞬间的空白,眨了眨眼,然后没了睡意,说话的声音放轻了些:"谢谢你帮我说话。" 魏欣然连说了两句"没事",她又说了那句话:"我们是朋友嘛。" 林杳怔愣了一下,然后浅浅勾唇笑了,真心实意的。 今天该在网吧值夜班的那个人临时生病了不能来,老板就拜托林杳加一次班,给的报酬很丰富。 林杳本来只是给他打零工的,一周就来那么一次,她见老板开的价确实不低,就答应了下来。 只是连续通宵两天的话,林杳确实有点疲惫,当晚坐在网吧前台写卷子的时候感觉到神经一抽一抽的,太阳穴都泛酸。 晚上十二点整,有人推开玻璃门进来。 他总是这个时间来,穿一身纯黑色衣服,这次剪了刘海,露出了好看的眉眼。 沈郁白看见她,在前台停了一会儿,说了一句:"今天好像不归你值班。" 林杳仍旧低着头,网吧打的是顶光,让她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映出鱼骨般的阴影,随着眨眼的动作轻轻扇动。 网吧里声音嘈杂,她太累了,嗓子都泛哑:"看来你每天都来。" 沈郁白撇着眸子轻轻睨了她一眼,没说话,时间空白了十几秒,林杳注意到他还没走,就仰头看了过去,少年的眼睛直勾勾地注视着她,瞳仁漆黑,如一捧浓稠的夜。 "还有事?"她嗓子更哑了。 少年没等到昨天那句关心,他又安静地等了两秒,林杳还是没对他说话。 看来她不是每天都有那个闲情逸致,偶尔也要看她的心情。 她看上去心情没多好。 沈郁白转了转脚尖,嗓音清冷散漫,仿佛只是顺嘴说了一句:"多喝水。" 他转身直直朝24号机走去,林杳听了他的话才想起来,自己今天确实没喝过水,嗓子已经干得发疼了,说话像吞沙子一样。 她看了眼写了半头的卷子,最终还是扔下笔去饮水机那儿接了一杯水。 凌晨两点,网吧里的空调还运作着,嗡嗡地吐着热气,初春,夜里的温度还很凉,网吧里倒是暖和极了,热气扫过林杳的后脖颈,让她的短发向上飞了飞。 她没禁住困意,眼皮上下一搭,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前台头顶有一圈白炽灯泡,坏了一个,光影明明灭灭不规则,网吧里只剩下寥寥几点窸窸窣窣的响声,空调的声音沙沙的,充当了入睡的白噪音。 沈郁白站在她面前,两只胳膊交搭在一起撑在柜台上,垂眼看着她,脸上的神情依旧冷淡,平直的唇角牵不出一丝弧度,冷白的皮肤与纯黑的衣服形成鲜明对比。 他沉默地看了一会儿,很小声地念着,像是自言自语: "又睡着了。" 她好像只有这个时候才显得乖一点,一睁眼就会长出满身的刺,简直像个穷凶极恶的亡命之徒。 虽然这个形容听上去并不适合一个高中生,但拿来形容林杳,也不算言过其实,她眼里总有一股子戾气,好像在倔强地与什么抗争。 沈郁白在此之前没遇到过她这样的人。 11、黑月光 少年下意识摸了摸兜,发现最后几颗糖已经在昨夜给了林杳,他已经一颗都不剩了。 沈郁白抿了抿唇角。 他看了眼大厅,还有人没睡,大门口顶上的墙角那儿安了一个摄像头,正对着网吧前台。 看来她要被扣工资了。 他这么想着,侧身进了柜台内侧,拿了一罐水果糖,又掏了几张百元钞压在她试卷底下,然后坐在她旁边的椅子上,拧开糖罐子吃了两颗糖,往林杳手边放了两颗。 沈郁白吃糖的方式很粗暴,塞进嘴里就咬碎,十几分钟以后有人走来前台想买盒泡面,沈郁白抬眸冷淡地看了他一眼,抬起食指微微抵住绯薄的唇,示意他小声点,然后起身随手给他拿了一桶泡面,让他自己去泡。 等那个男人顶着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离开后,沈郁白又坐回原位,神情寡淡地嚼着糖,他微微低头,瞥见少女安静地闭着眸子,只是两只手都握着拳,一副准备挥拳直上的防备姿态。 沈郁白的神色突然滞了一下,好看的眉微微蹙起。 他根本担心得没有道理,就算林杳在这儿睡着了,也没人敢对她怎么样。 少年极轻地嗤了一声,像是对自己的行为感到不齿,他踢开凳子,站起来拉门走了。 连续值了两天夜班以后,林杳的精神状态更差了,第二天上课也总是打盹,即使用力掐自己的大腿也没用,眼皮极为沉重,上下眼皮一沾上就打不开了,被老师点了好几次名字。 班主任又找她谈了一次话,问她最近到底是怎么回事,十分不在状态。 林杳低着头,手指紧紧攥住校服衣摆,微微咬住牙齿,什么也说不出来。 班主任:“从你这里问不出来的话,我只有打电话给你奶奶了。” “不行。”几乎是立刻的,林杳出了声。 她眼皮没什么劲儿地耷着,启了启唇,攥住的手指顷刻间松开,林杳微微呼出一口气,道:“我瞒着奶奶在校外干了些零活,所以这几天的精神不太好,以后不会了。” 她尽量让自己显得可怜无助一些,抿住了唇角,低着眼想着要不要憋出几滴眼泪来博取同情,让他不要把这件事告诉阿婆。 班主任沉吟一下,他轻叹一口气,再说话时声音也低了几分:“老师知道了,你先回教室吧,调整一下状态,最好不要再做零工了,现在是学习为主。” 林杳说了一声“好”,转身离开了办公室,走到门口的时候,林杳看见班主任拿起手机打了电话,她的心慌了一瞬,以为班主任还是把事情告诉阿婆了。 只是回家以后,阿婆却似乎毫无所知,林杳不知道阿婆是忍着没怪她还是完全不知道,她就当是自己多想了,班主任那个电话也许不是打给阿婆的。 隔天早上,阿婆打开手机才看见银行的短信,说有人转了钱过来,备注是“助学金”。 林杳握着筷子的手在空中停滞了几秒,她眼神凝了凝。 那通电话确实不是打给阿婆的,估计是打给了沈科。 但林杳觉得这更难堪了,接受别人的馈赠总是会让人有心理负担。 尤其是,如果以后再见到沈郁白,林杳会觉得有些无所适从。 对她来说,沈郁白是需要讨好的人,却也是知道她真实性格的人,她已经无法拿面向别人的那张虚伪的脸来面对他了,但是她又不可以得罪沈家。 林杳搁下筷子,指尖搭在桌沿轻轻敲击了几下。 吃完饭以后,林杳换了套衣服,打算去舅舅开的拳馆。 这估计是最后一次去了,拳馆赤字了大半年,还得刨除房租钱,舅舅一直是亏本经营的,前一阵合约到期,舅舅已经不打算续租了,打算关了拳馆,开个餐馆都比这赚钱。 准备歇业的最后一天,舅舅请了一拨人去拳馆吃一顿饭,也算是做最后的告别。 林杳刚走到门口,透过玻璃门看见了很多人,金友媛也在,小姑娘安安静静地抱着一大瓶可乐往杯子里倒,她侧目看见了门外的林杳,便笑着朝她招招手让她进去。 拳馆内部场地还挺大,挂上去的沙包已经被拆下来了,更显得空空荡荡,林杳坐在金友媛旁边,又抬头四下望了望,问她:“你一个人过来的?” 金友媛点点头,杯子里可乐的气泡徐徐往上浮动,在空气中炸开,桌席间众人互相唠嗑调侃,林杳默了默,只说:“这样不太安全,你可以叫我去接,或者让你爸妈送,不能自己一个人——” 语至中途,林杳突然失了声,眼睫轻轻一搭,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事,不敢再说下去。 金友媛倒是好像浑不在意似的,她两手握住杯子,低头啜了一口可乐,声音很低很平静:“我不想麻烦你们,我自己也可以的。” 她笑了笑,“林杳姐,人不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林杳不知道说什么,只“嗯”了一声。 舅舅请来的人里还有几个是以前拳馆的教练,教过林杳的,吃完饭以后,一群人闲不住,从仓库里捞了几个拳套出来,问林杳要不要跟他们过几招。 林杳应了下来,套上拳套跟他们闹着玩儿了几回合,金友媛就坐在一边儿看着,林杳有空也会做体能训练,再加上年轻,教练已经不敌她了,只能打着哈哈说算了算了。 然后他们见金友媛在旁边待得无聊,说要教她几招,林杳有些担心,皱了皱眉想拒绝,结果金友媛倒是大大方方地站起来说“好”。 她跟林杳说:“林杳姐,我也想像你一样。” 不依靠别人,在被欺负时、遇到困难时,自己能有回手的余地,而不是只能无助地打电话,祈求别人能来救自己。 林杳愣了一下,侧了侧身让她过去。 林杳靠坐在地上,背脊抵着落地窗,扭头看了看馆外的那条过道,曾几何时她在这儿的地上画过跳房子的方格,拉着舅舅陪她一起玩儿,金星鑫下了补习班以后会骑着自行车从这里经过,给她带一瓶汽水,然后把自行车的后座空给她,载着她回家。 林杳缓缓眨了几下眼,听见了屋外的风声与车声,屋子里很热闹,笑声一片。 她注意到有人在她旁边坐下,回头却看见了舅舅。 他爱抽烟,但是在她们面前却会刻意忍着,说是怕烟味对她们不好。 舅舅来问了一些琐碎的问题,类似于“阿婆身体怎么样?”“最近学习没落下吧?”“学校里有人欺负你吗?”诸如此类的。 听到最后那个问题的时候,林杳有点哭笑不得,“谁能欺负我啊?” 舅舅倒有点骄傲的意思了,哼了一声后低低说着“也是。” 等到天渐渐黑下来以后,一群人也闹完了,收拾好东西,穿好外套,准备离开。 舅舅把外套搭在肩头,拉下店面的卷帘门,把钥匙插进去锁好,然后用手掌覆上锁眼,低低叹着:“这下,是真的要说再见喽。” 以前的几个老友凑上来拍拍他的肩安慰了一番。 金友媛站在林杳旁边,问:“为什么不开了?” 林杳沉吟了几秒,傍晚的风打到人的身上,被太阳晒暖了的风,是热的,划过她脖颈,发尾扫上林杳的鼻尖,她说:“没钱,谁也不想做亏本的生意,再热爱也没办法。” 说完后她低眼看了下金友媛,“我送你回去?” 金友媛点了几下头。 走向地铁站的半路上,天一下子黑了,连个过渡期都没有,街头巷尾的灯挨个亮了起来,两人路过一个公园,里面尚且还有很多人围在里面,有老头在拉二胡。 林杳正准备去对面的便利店买两瓶水,金友媛却说她想去公园里看看,林杳没说什么,转了脚步打算跟她一起去。 金友媛探头看了看街对面的便利店,对她道:“林杳姐你去买东西吧,我就站这儿看看,不用担心我,我都多大了。” 林杳张嘴还想说些什么,转念想到金友媛白天说的话,又噤了声,点了点头,嘱咐她不要乱走。 但是等她拎着两瓶水从便利店出来的时候,街对面没了人影。 林杳一下子就动不了了,就好像无数个日夜都在轮回的噩梦又在重复,她一时间竟有些分不清这是梦还是现实。 她过了马路,给金友媛的电话手表打电话,没人接,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金友媛今天根本就没戴电话手表。 林杳绕着公园门口找了一圈,大声叫着金友媛的名字,却没人应她,她又进了公园,在无数个人堆里找,却始终没找到她。 林杳挤进围观老头拉二胡的人群里,四下里却还是没找到金友媛,却看见了蹲坐在花坛上表情倦怠的沈郁白。 少年单手托着下巴,微微垂视着目光,盯着老头的指法,公园的路灯打在他脸上,侧颜的轮廓流畅,睫毛微微垂落,如春日的柳絮,只是表情太过冷淡了。 沈郁白看得有些倦了,一瞥眼就看见了人群中的林杳,就像之前他说过的一样,她真的很好找,有一股与其他任何人都截然不同的气质,沈郁白总是能一眼看见她。 尤其是现在,当林杳的眼眶被灯照得微微发红的时候,似乎马上要落下泪来,却又被她倔强地憋在眼眶里。 光影绰绰,人影浮动,公园的湖面上陡生圈圈涟漪,层层荡漾开来。 沈郁白看见了她澄澈的双眼,如同春日的回南天一般潮湿。 那一刻,他百无聊赖地想: 这还是第一次看见她要哭的样子。 12、黑月光 沈郁白很难得地怔了一会儿,晚风掠过公园绿化带的树发出阵阵沙沙声,大爷的二胡还在继续拉,但是他的思绪空白了半秒,随即就看见林杳收回了视线,眼里的水光湮灭在黑暗中。 林杳还急着找金友媛,匆匆瞭过他一眼就转了身子往人群外走,沈郁白又往那个方向盯了几秒,然后安静地收回视线,手指轻轻搭在膝盖上,蹲在花坛上的脚尖转了一下,少年的眼睫上下一搭,然后整个人从花坛上跳了下去。 他卫衣上的抽绳在黑暗里晃了几晃,长身玉立,白至病态的皮肤在路灯下好似会发光一样,漆黑的眼瞳望向拉二胡的老头那儿。 下一秒,沈郁白似乎又听见了林杳的声音,好似在叫着谁的名字,他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看见林杳朝他走过来,那双眼睛里的湿意更加明显,像是吸饱了水汽的乌云,将要落雨。 在震耳欲聋的二胡声里,他很费力地听清了林杳的声音,叫着一个陌生的名字,他不认识,只是在林杳叫完以后,沈郁白听见自己旁边的人应了一声“我在这里。” 林杳扒过层层叠叠的人群,用力捏住了金友媛的肩膀,半蹲了下去,跟她平视,眼睛是红的,声音却还是冷静的:“你不是应该站在街对面等我吗?为什么要乱跑?” 金友媛看着她,眨了眨眼睛,随即又扬起了头,视线落在沈郁白身上。 沈郁白没大搭理她,只是回视,整张脸颓恹又冷然。 “你长得好像我哥哥。”小姑娘这么说了。 少年的心里仍旧没什么波澜,只当个玩笑话听了,很敷衍地应了一个“哦”,然后视线又不受控制地往林杳身上落。 听了这话,林杳大概能明白,金友媛是误把沈郁白当成了金星鑫,所以跟着他跑来了这里。 她微微垂下眼,捏着金友媛肩膀的力度变轻,一只手牵住金友媛,声音有点发沙:“别让我又找不着你。” 像是重温了一次噩梦,她怕又一次让金友媛跑丢,悲剧第二次重演。 沈郁白微微偏头看着她们,目光不为所动,只是长久地沉默,神色倦怠地盯着林杳。 林杳起身牵着金友媛往公园门口走,全程没有给过他一个眼神,她极少哭,这种为数不多的时候却又被他撞见,让林杳觉得难堪,她不知道该和他说些什么,索性就不说了,反正沈郁白看上去也不是很需要她的那一声招呼。 她送金友媛回家,一路沉默,一大一小的脚印踩在细碎的月光下面,在路过某条巷子的时候,金友媛停了脚步,转头往里面看了一眼,随后才低了头跟上林杳。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晚的事,那之后的好多个晚上,林杳睡得都不安稳,半夜里突然醒过来的时候,她会拉开书桌最左边的那个抽屉,久久凝视着里面那条沾血的多宝串,串绳已经断了,珠子散了一抽屉,拉开抽屉的时候骨碌碌地响。 把眼睛盯到发干发涩了,林杳就把抽屉推回去,看一眼窗外的晴天娃娃,再爬到床上睡觉。 过了几天,林杳感觉精神不济了,就打算辞了网吧那边的工作,带阿婆去体检的钱也存得差不多了,现在又有了沈家的资助,林杳家的日子没必要那么紧巴巴的了。 最后一次去网吧值夜的时候,她没看见沈郁白。 林杳也没什么感觉,心里只是想着,说不定真的不会再见了,他们的圈子实在没什么相干,像两列背道而驰的火车,只是从彼此的车窗往对面擦过一眼,打了个照面,短暂地相遇了一下而已,甚至都没有怀念的必要。 跟老板说清楚以后,林杳终于从夜班里解脱出来,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了学习上,到了期中考试的时候,成绩又提上去了,学校里开表彰大会,林杳的名字赫然出现在“优秀学生”的行列里,领了五百块奖学金。 她把钱带回家,阿婆把钱拿在手里捏了捏,突然问:“囡囡,要不你拿这些钱买个礼物,给沈家送过去?毕竟对咱们家有恩,我们一直都没好好感谢一下人家。” 林杳还在择菜的手停住,她的视线晃了晃,答应了阿婆。 她细细回想了一番,记得上次沈科来家里的时候说自己喜欢喝茶,林杳就买了三两罐好点的茶叶带去了沈家。 沈家在本地是大户,住别墅区,进出都需要报备,林杳只能在大门口给沈科打电话说明了来意,保安听了沈科的话立马变得点头哈腰,微笑着开门让林杳进去,可三分钟前他明明还是另一幅腔调。 沈科在家的时候就穿得休闲了一些,没抹发蜡的头发耷下来,乍一看,沈郁白确实长得很像他爸爸。 沈科接过了她的茶,问她要不要进去坐坐,林杳还站在大门口,两手交错搭在身前,微笑着想说“不用了”,结果一个“不”字刚吐出口,她就从大开的门里看见了从楼梯上走下来的沈郁白,穿半袖,手指轻搭在楼梯扶手上,略略敛着睫看着楼下的她,眉梢微微往下压了压。 二楼的王栩文打开门出来,抱着一堆电玩叫嚷:“沈郁白你个混账!你倒是两手空空,我一个人怎么拿得下去!” 他一手拎着卡碟,一手拎着手柄,刚探头出来,还怒气冲冲地看着沈郁白,又顺着他的视线看见了林杳,那副咋咋呼呼的嘴脸顷刻间就收敛了,小声嘟囔着:“你们还真的很熟啊……” 沈科抬头看了眼他,沈郁白没什么所谓,继续抬步下楼,“楼上的显示器坏了,我们在楼下玩一会儿,您聊您的,不用管我们。” 沈科又转头看看林杳,唇角露出和善的笑,问她:“我儿子和他朋友都在,你也进来玩儿吧,你跟他们岁数差不多,说不准能玩儿到一起去。” 林杳刚张了嘴,还没说什么,沈科已经转身进去,说要给她拿瓶饮料。 她在原地驻足了几秒,最后还是换了鞋进去,别墅里很空,没看见一位佣人,沈科给她递了瓶桃汁,林杳接过后道了谢,转眼又看见王栩文扒在沙发靠上看她,对上她的视线以后又立马把脑袋缩了回去。 旁边大剌剌坐在地毯上放游戏卡带的沈郁白瞥他一眼,忍不住冷嗤一声,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室内的几个人听见。 一楼大厅的电视发出游戏加载完成后的滴滴声,沈科大声叫了沈郁白一声:“你招呼着点儿。” 前面打电玩的少年头也没回,懒懒地拖着调子回了个“哦”,然后拉着王栩文往旁边移了移,空出两个身位的距离,漫不经心地对林杳说:“随便坐。” 她坐在沙发上喝桃汁,沈郁白屈着一条腿坐在地毯上,就在她脚边,晃晃脚就能踢到的地方,只是两个人还是没什么交流,这关系确实难说清,比点头之交要深刻一点,又比朋友之交要差得远。 林杳权当在耗时间,她对游戏不是很感兴趣,也不太想在沈家逗留太久,只是想着再坐一会儿就借口有事而离开。 屏幕上的小人上蹿下跳,王栩文打游戏不专心,总是频频看她,他的小人没一会儿就死了。 沈郁白没急着开下一局,动了动腿,身子往后一仰,背脊靠在沙发上,微微抬了头,额前的漆发从眉骨上方滑到眉心,就那样盯着她,漆黑的瞳仁带了点儿亮,但是嘴里的话却不是对她说的:“输了就换人。” 王栩文还一时没反应过来,迷惑地“啊?”了一声,然后呆了半晌才品出来沈郁白是什么意思,把游戏手柄递给了林杳。 林杳猝不及防接过这么个新鲜玩意儿,皱了眉,直白道:“我不会玩。” “学。”他撂下一个字,肩膀抵着她的膝盖,另一只手从那边绕过来,指尖指上手柄上的按键,很敷衍地教她:“上下左右认识吧?这是技能一,技能二,很简单。” 他靠过来的时候,带起一股青柠的香,这个年纪的少年不用什么故作沉郁的香水,单是衣角上那一点皂角与洗衣液的味道,就足够浓郁。 沈郁白说完就窝了回去,肩膀往下塌了塌,视线轻飘飘落回到屏幕上,开了下一局,一点儿反应时间都不给她。 林杳把手上的桃汁搁在一旁的桌子上,两手捏上手柄,低眸瞄了他一眼,又盯向了屏幕。 她是第一次玩儿,操作生疏得很,连台阶都跳不上去,沈郁白就撂下自己的手柄,胳膊撑在沙发上朝她靠过来,右手指着她手柄上的按键,两个人的指尖猝不及防搭在一起,少年却好像没有什么暧昧细胞,只是单纯地教她:“这两个一起按下去就能跳。” 组合按键太多了,他也没什么耐心,干脆上楼翻出了说明书扔给她,让她先自己看看。 林杳本来也没打算陪他玩多久,王栩文输了,沈郁白就回头看她,用眼神探问,林杳就假装局促地垂眸,说自己还没学会。 这招一连用了好几次,被沈郁白识破以后,少年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敲着手柄边缘,从齿间溢出一声笑,都没回头看她,话语间却带了股嘲讽:“你骗鬼呢?” “大篇大篇的课文能背下来,这点儿组合操作却记不住。”沈郁白晃了晃手里的手柄,身子往下一滑,脖颈靠在沙发边缘,仰头看着她,微微眯住眼,语带笑意,“你不如直白点,说你只是看不惯我而已。” 林杳垂视着他,神绪平静。 不知怎么地,沈郁白看见她那如死水一般没有生机的眼睛就烦得要命。 他倏忽间又想起那晚路灯下含了水的潮湿的眼睛,少年眼睫微动,眉目间充斥着冷然的情绪,又什么也不说了。 13、黑月光 谈不上讨厌,却也没有多喜欢,在林杳眼里,现在的沈郁白与其他陌生人没什么分别。 如果王栩文和沈科不在这里的话,林杳大概就会直截了当地说她确实懒得跟他一起打游戏,但是事实不如她所愿,有别人在的话,她还是得装一装,至少在沈科面前不能露馅。 于是她本来无比沉静的眼神又倏忽间弯了起来,从沙发上滑了下去,跟沈郁白齐肩坐在地毯上,眼睛转向前方的屏幕,温声说了句:“我没说不和你打。” 沈郁白转眸盯了她几秒,什么也没说,沉默地摁了开始,只是林杳刚搞懂操作,前几局还不能流利地操作,跟王栩文轮换了几局以后,就迅速上手了。 她无聊的时候就会下意识从兜里掏糖出来吃,这次却摸了个空,沈郁白瞥了她一眼,又把眼珠转回去,目不斜视地说:“手边的桌子上有。” 林杳分神看了眼,旁边的小茶几上的确有个玻璃罐子,装了半罐子糖。 她抿了抿唇,完全搞不懂沈郁白怎么把她摸得门儿清,再开口时声音就显得有点闷:“谢谢。” 林杳捞了几颗糖出来,单手捻开糖纸,往嘴里塞了几个一起含着,视线里沈郁白控制的小人已经朝她打过来了,她立马回防,连摁了几个大招,对面就死了。 屏幕上出现了一方胜利一方失败的界面,这是沈郁白第一次打输,王栩文在沙发上坐得不安分了,左晃右晃的,最后缓缓地对林杳竖了个大拇指,随即就撞开沈郁白,夺了他手里的手柄,眉目间颇有些得意洋洋的架势:“是你说的,输了就换人。” 沈郁白没什么不服气的表情,两手一撒,利落地从地毯上站起来,坐到茶几边上,从半开的糖罐子里抓了几颗糖出来。 这下换成她坐在下面,肩膀轻搭在他膝盖边缘了,呼吸间那种青柠的味道更浓了。 沈科从厨房里出来,切了几盘水果,明明是知名企业的总裁,在家的时候却还颇有点居家好男人的生活气。 他笑着把果盘递到林杳面前,林杳立马乖乖地笑,还捎带了几句客套话,说着“您辛苦了,谢谢”,之类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虽然是看着沈科的,但是余光总会不自觉地瞥到沈科身后的沈郁白,少年眼神沉沉,微垂的睫毛半遮住漆黑的瞳仁,嘴角明明没有一丝弧度,但是那种漫不经心下落在她身上的视线总让她觉得带着点嘲意。 就好像,透过她强行扬起的笑容、披着羊皮的躯壳,看见了她虚伪的本质。 林杳讨厌这种过于直白炽烈的目光,如剑一般,好像要挑开她的皮。 而她最讨厌别人看透她。 她脸上的笑都僵了半秒,随后又撇开视线朝沈科看过去,刻意忽视沈郁白的目光。 沈科似乎只是过来招待一下,又嘱咐了一句让她好好玩,就进了书房。 林杳随意用牙签叉起一块哈密瓜,在嘴里嚼了几下,然后一个大招把王栩文给秒掉,然后突然有些放空。 之前一直觉得沈科是那种爱装老好人的人,现在看来,似乎也不尽然。 这么有钱的人,家里却没请一个佣人,屋子里大大小小的事都是他和他妻子一起操持,外面的院子里还晒着棉被,跟平常人的家里没什么区别,沈科甚至会毫不介意地亲手给他们这几个小孩子切水果,一点高高在上的姿态都没有。 不得不说,沈郁白生在一个很好的家庭:有钱,还没有苛刻的父母,简直就是在爱里长大的。 她又吃了几块水果,身边的人就换了一个,王栩文去了趟厕所,地毯上只有她和沈郁白,沈郁白却迟迟没摁开始。 林杳也没说什么,客厅就剩他们俩,她就一直等着,结果沈郁白一点动作都没有。 她平静地问:“还玩儿吗?” 沈郁白的手指轻搭在手柄上,歪了歪脖子,因为迟迟没有摁按键,显示屏进入休眠模式,黑掉的屏幕上印出两个人的脸,一样的面无表情。 林杳不想跟他耗下去了,她估摸着时间也差不多了,刚打算说自己要走了,就听见少年平平的语调,问她:“你不累吗?” 她才刚从地上站起来,闻言后就回首,微微侧低着脑袋看他,落地窗外的光线横亘在两人中间,灰尘在空气中飞舞又降落,悄无声息。 林杳明白他的意思。 【你不累吗?】 ——【你装得不累吗?】 在她沉默的那几秒,少年抬了下颌瞧着她,又是那种要把她从里到外都看透的眼神,林杳就转了脚尖,面对他站着,两手往兜里一插,笑得弯了眼:“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随心所欲,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谁都不需要讨好?” 她微微弯下腰,跟沈郁白平视,一双杏眼笑得倒是甜,只是说话不大中听:“我还拿着你们家的钱呢,不笑怎么办?你爸爸要是看我不顺眼,我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反正沈郁白早就知道了,她没面上看上去那么乖巧。也不是多讨人喜欢的小孩,林杳看出他讨厌自己那副虚与委蛇的嘴脸,索性就不装了,所有话都挑明了说。 林杳看不透这个人,但是就是觉得,他不像是那种多嘴的人,所以就算把血淋淋的事实抛出来也没关系,沈郁白不会跟别人说。 真是莫名其妙的信任。 林杳把这种信任归咎于同类相吸,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沈郁白跟她很像,一样的孤寡又清高。 沈郁白确实没表露出什么嫌恶的情绪,只是半挑着眉,胳膊肘压上旁边的沙发,侧手支着脑袋:“既然那么怕我家停止对你的资助,那你为什么不在我面前装乖巧?” 他应该也属于“需要讨好的人”的行列,可除了刚开始的时候见她对自己笑过几次,沈郁白就再也没看见过她在自己面前低眉顺眼的样子,他后来看见的林杳都毫不掩饰地露着嘴里的獠牙。 林杳直起身子,一脸了然:“我装的话,你信我吗?你跟我的情况不一样,少站在你的道德上批评我。” 沈郁白没说话,他笑了,狐狸眼几乎要眯成两道弯,连带着眉梢也往上扬了扬,少年的声音变得轻了些,染了些许的轻笑,显得声音更好听了:“道德?那种东西可能你比我多。” 刺眼的光线照亮他半张脸,下颌角的角度精致,绯薄的唇轻微往上勾,林杳只是盯着他,然后拖沓着音调: “那可真是,太好了。” 下一刻王栩文从洗手间出来,林杳也恰好抬步准备走,听见王栩文跟她打了声招呼:“不多待一会儿吗?” 林杳礼貌性回头,很客气地笑了笑,回答:“不了,我还有点事。” 王栩文没好意思挽留,半叹着气坐回沙发上,又笑着发表着自己的感慨:“她笑得好甜。” 一低头,他看见沈郁白唇边还没收回的弧度,突然又讳莫如深地皱眉:“你怎么也笑得这么灿烂?” 他估计是把那根筋搭上了,突然捏着沈郁白的肩膀晃,嚷嚷着:“不是吧不是吧不是吧……你!”王栩文想说些什么,又说不出来,最后弱成一声咕哝,“……你不是吧?” 沈郁白的唇角又拉平了,转了眸子侧首看他,视线平静,带着点微妙的不耐烦,一字一顿地回答他:“不是。” 他转头,捞起林杳丢下的那个游戏手柄,表情又变得颓恹,刚才的笑仿若是幻觉一般,王栩文都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沈郁白背对着他,摁了开始,面前黑掉的屏幕重新亮起来,他的表情变得看不清,他跟王栩文说: “我对她没兴趣。” 只是因为她太独特,所以视线稍微在她身上停了停,觉得好玩而已。 就像在一堆破壳而出的天鹅里拎着了一只丑不拉几的小黄鸭,所以有了几分兴致。 沈郁白是这么想的,只是很偶尔的,某几个瞬间,他见到林杳的时候,会怀念起咬伤自己的那只仓鼠。 林杳在沈家待得有点久了,回到自己家的时候阿婆做好的饭菜都半凉了,她在玄关脱鞋子,阿婆端着盘子说要回厨房再热一下。 她不想让阿婆再麻烦一趟,就说自己随便扒两口就行,阿婆坚持给她热了饭,然后在她吃饭的时候还是有点担心地问:“我们送的东西人家收了吗?” 林杳点点头说收了,阿婆又问:“人家喜欢吗?” 她就又点头,然后有点无奈地说:“没出什么差错。” 阿婆将将松了一口气,林杳想起自己之前的打算,就提了建议:“过几天我放假的时候一起去趟医院吧,领你做个体检。” 老人大概都觉得这种事情很没有必要,是烧钱的玩意,拒绝得厉害:“何必花那个冤枉钱。” 林杳放下筷子,表情很严肃:“很有必要。” 她隐瞒了自己熬夜打工的事,谎称自己参加学校的大赛赢了笔奖金,可以带她做一次检查。 阿婆对上她执拗的眼神,没再坚持下去。 当天夜里,林杳坐在书桌前写完了留的作业,在抬手关窗户的时候摸了一手的夜风,凉得吓人,最近天气无常,昼夜温差十分大,她往外眺了一眼,在黑漆漆的夜里看见了停在楼下的那辆生了锈的自行车。 于是,当晚又做起了噩梦,午夜醒过来的时候摸到一脖子的汗。 可是夜还长。 路灯挨个亮起的时候,沈郁白百无聊赖地从网吧里出来,空荡街道的风灌进他衣领里,少年把衣领捏了捏。 身后网吧里的前台是沈郁白以前认识的那个,在他走后,那个网管小声地自言自语:“怎么这次进来看了一眼就走了?往常都要包夜的。” 那以后的几次,沈郁白偶尔起了兴致的时候,会顺路再去那家网吧晃一圈。 只是,再没见到那个趴在前台中瞌睡的人。 所以他后来索性也不想去了。 反正家里又不是没有电脑。 15、黑月光 摩托车还是在她眼前驶离,沈郁白最后的那个“好”说得平平淡淡,让人摸不透他此时的想法。 林杳带着金友媛从公交站转到地铁站,金友媛期间偷偷偏头看了她一眼,发现她表情如常,就又低下头去。 这个点儿不早了,该去欢乐谷的人早就进去了,门口没什么人,林杳到的时候沈郁白正斜靠在摩托车旁,连头上的头盔都没摘,长身玉立,两条长腿交错搭着,浑然一副松散的样子。 他远远望见了她,视线在她身上停留了一会儿,随即摘了头盔,把摩托车锁好,走到她俩面前,往侧边扬了扬下巴,问:“走?” 金友媛从林杳身后探出头来,仰头盯着他,问沈郁白:“哥哥,你跟我们一起吗?” 沈郁白不置可否,理了理自己斜挎着的包,背过身去往检票口走,只说了一句:“遇上了就一起吧。” 林杳在他身后挑了下眉,没多说什么,跟着他一起进去了。 金友媛第一次来这里,但是她胆子不算大,能接受的最刺激的游乐项目是海盗船,再高的就不行了,鬼屋也不行,所以三个人都只能玩一些比较温和的项目。 排队排得累了,三个人坐在路边的长椅上休息,沈郁白请她们喝了奶茶,金友媛抱着奶茶吸了几口,两条腿晃了晃,她对这里的一切都感到新奇,什么东西从她眼前路过都要瞅两眼。 沈郁白一直没什么兴致,甚至边坐大摆锤边打呵欠,一副很困的样子,休息的时候就伸着一条胳膊搭在长椅的靠背上,打呵欠的时候眼里蒸腾出一点点水汽,沾湿了睫毛。 场内还是很多人,各个项目都大排长龙,林杳侧头看了他一眼,复而转回视线,说:“你要是累了就先回去。” “我走?”他散漫地拖着调子应了一声,嗓音无精打采的,“留你一个未成年在这儿照顾另一个未成年?” 林杳眉头微蹙,下意识反驳:“你不也——” 少年轻飘飘睨她一眼,睫毛倦怠地垂着,声音也懒懒的,咬字却清晰:“我是成年人。” 林杳被他噎了一下,撇撇嘴没说话,心想着十八岁又没什么好了不起的。 金友媛夹在中间,看看沈郁白又看看她,最后还是乖乖地喝自己的奶茶。 “以前没见你这么善良,还会惦记别人的安危。”林杳边抽了几张卫生纸递给金友媛边说。 “啊,怎么说呢?”他叹了一句废话,背脊往后顶了顶,靠上长椅的靠背,又低低念了一句,“我偶尔起了兴致的时候,也会想做个好人。” 欢乐谷里的音乐声很大,七零八落的乐符撞击着她的耳膜,林杳只是看了他一眼,极为平静地敷衍了一句:“哦,明白。” 金友媛本来还想再多待一会儿,但是被林杳掐着时间拉走了,再玩下去就瞒不住金家父母了,回程的时候,沈郁白说自己的摩托车没油了,于是跟着她们一起坐地铁。 出站的时候天色渐暗,沈郁白看着手机导航,问:“然后左转进酒阑巷?” “不。”林杳的手紧了紧,金友媛一直扬着的头也低了下去,她又说,“我们不从那个巷子走。” 沈郁白不太理解为什么要绕路,但是也识趣地没有继续问下去,闲闲地答了个“哦”,只是从他问出那句话开始,即使是再迟钝的人都能感觉到气氛乍一下凝滞了下来,金友媛的身体很紧绷,从那以后都没有再说过话。 他感觉到自己似乎说错了什么,但也装作自己什么都没察觉到。 顺利把金友媛送回家以后,林杳踩着路灯下的树影往自己家走,半途又停了脚步,扭头狐疑地看着他:“你难不成还要把我送回家?我有什么能让你担心的。” 她上下扫过沈郁白一眼,“半路上真遇到什么人,恐怕还得我保护你。” 其实沈郁白的身材并不瘦弱,人高腿长的,兴许是年纪轻,也没怎么刻意锻炼过,所以看不出什么肌肉的轮廓,就是美少年的长相、美少年的身材,能挨几下打,但也不是那么抗揍的那种。 沈郁白皱了皱眉,手里的导航还在发出声音,让他直行五百米。 少年半边身子匿在巷墙覆下的影子里,“我走这条路回去而已。” 她一时成了哑巴,“哦”了一声就转过身去了。 走到小区楼下的时候,林杳看见阿婆正拎着一串钥匙守在门口,她迎上去,搀着老人的胳膊,“你在这儿……等我?” 阿婆点了头,说:“你今天回来好晚,也没打个电话,我怕是你没带下面大门的钥匙。” 林杳张了嘴,却也吐不出一个字。 阿婆看见了她身后的沈郁白,问了一句:“那是?” 这事儿没什么不好说的,况且林杳也不擅长撒谎,就直接说了沈郁白的身份,阿婆立马笑眯眯朝那边走过去,居然问沈郁白要不要去她们家休息一下。 林杳站在后面觉得有些懊恼,叫了一声“阿婆”也没人理她。 沈郁白看清了林杳的表情,拒绝的意味很明显,所以他眨了几下眼,故意答应了下来。 等到三个人一起进了小区大门,阿婆才拍拍林杳的手,压低了声音告诉她:“人家毕竟对咱们家有恩,你得记着点儿,知道了吗?” 林杳低着眼“嗯”了一声。 她家的布置很简单,只不过阿婆爱种花,屋里各个柜台上都摆了小花盆,显出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即使在屋内,却也能切实地感受到——已经是春天了。 沈郁白瞭过一眼,很轻地从鼻间哼了一声,毕竟林杳看上去可不是这样有生气的人。 客厅里只有一座很小的沙发,刚好能窝下两个人的那种,窗外的太阳还很大,阿婆边切水果边嘱咐林杳去把房间窗外的那盆花给收进来,别让花晒死了。 那盆花还不小,林杳搬得很吃力,她停下,想了想还是叫了沈郁白的名字:“沈郁白,能不能帮我一下?” 少年眉梢轻动,侧身进来给她搭了把手,把那盆花抱了下来,林杳直起腰看见他的脸,又皱了眉:“你那是什么表情?” “没什么。”他嗓音松散,眉眼一转,往窗外眺了几眼,没看她,“原来你也会客气地说话。” 这下换林杳的表情变得古怪了,“我当然会,请人帮忙不得客气点?有什么好奇怪的。” 她转身就走,沈郁白动了动脖子。 真是客气不了三秒钟。 窗外挂着的晴天娃娃撞到防盗窗的栏杆上,沈郁白看清了上面糊成一团的油彩,心想林杳的品味可真是糟糕。 沈郁白也没多逗留,尝了几口阿婆切好的水果就准备走,老人家对他很热情,还想送他到大门口,被他回绝。 他下楼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掉了,像一块罩住灯火的黑色绒布,只从缝隙里透出一丝丝天光。 路口对面还有人在摆摊,摊布上从乌龟、鸟,到兔子、仓鼠,各种家养的小动物都有。 沈郁白蹲下身,在那群仓鼠窝里挑挑拣拣,只有一只紫灰色毛发的鼠扒着他的手指咬,没咬到皮肉,只是把他的指甲咬出一个豁口。 摊主觉得很抱歉,告诉他:“那一只是一线仓鼠,最野了,很难驯的,要不您看看这边这几只?” 沈郁白没理他,把那只灰毛鼠揪起来看,小家伙凶悍得很,在他指间扑腾了几下,沈郁白看了看,是只母的。 他漫不经心地把仓鼠扔进笼子里,随口答:“没什么,就这只吧。” 直到人拎着笼子走远了以后,摊主瞅了眼自己的仓鼠堆,最凶的那只终于被买走了。 他嘟囔着:“没见过有人专门挑着凶的买。” 入了夜以后温度就低了下来,路边刮了风,路上的摊都卷了铺盖回家,窗台上的衣架被风吹得左右摆动,撞到栏杆上发出咣当声,林杳打开窗户把外面的衣服收进来,衣服上都沾了一股凉意。 她扔在床上的手机屏幕还亮着,是跟林平的聊天界面,问他什么时候有空回家。 计算着时间,林平那边的工程应该快结束了,可这几天她无论是打电话还是发消息,林平都没有回,不知道又在忙什么。 林杳低眼关上窗,把收进来的衣服叠好,床头柜上的日历被撕了一页又一页,再撕几页就该到她的生日了,往常每年林平都会记得的,再忙也会提前问她要怎么准备。 可这次没有。 她知道大人都很忙,林平尤其忙,既要巴结好上面的老板,又要安抚好下面的工人。 爸爸、阿婆、舅舅,他们都有自己的事,世界转动中的每一秒都是忙忙碌碌的,城市的夜也是灯火通明,她不能要求任何一个人为她停下脚步。 林杳打开台灯,坐在桌前继续写卷子,手里的笔没墨水了,她往笔盒一摸,摸到一支重量不轻的东西,抬了眼看过去,发现是自己之前送给胡玉婷的钢笔。 估计是不小心装进她的文具盒里了。 她端量着那支钢笔,黑色笔身,笔帽上镶了一圈金,攥在手里沉甸甸的。 林杳只是看了一眼,又搁了回去,用惯了轻量的中性笔,拿着这种有重量的就写不好字了,还是适合胡玉婷用。 就像第一次接过这个礼物的时候,林杳就清楚地知道,眼前那个泡在雨气里长一双狐狸眼的少年,跟她的人生乘坐的是两辆不同向的列车,分别驶向南北极。 一个抬头看极光,一个低头看冰雪。 站在地球两个端点,背道而驰。 17-20 17 黑月光(三合一) 林杳把东西装进了包里, 转身的时候又记起了什么,回头嘱咐金友媛:“我明天还会来,到时候把册子交给我, 我代替你还给那个人。” 她又强调了一遍:“你绝对, 不可以自己一个人下楼找他。” 金友媛慢吞吞地答了一声“好”。 林杳下了楼,小区里静悄悄的,广场上倒是有成群结队的老人们结伴遛弯, 她骑自行车经过江上大桥,几乎快被桥上的灯火湮没,四下里都是夜市的喧闹声响,江上结了片片粼光,夜间的风从她的衣领里灌进去, 吹得人身上好凉。 桥路上来来往往的车很多, 林杳把自行车停在路边, 双手揣在兜里, 从栏杆后面往江面上看,盯了很久,然后呼出一口气,又抬头看了看天。 口袋里的手机在震动,林杳低头看了眼来电人,滑到接通的那一端,然后抬到耳边问了一声:“有消息了?” 对面是个结巴,半天才把话说完:“五分、分钟前,那个老、老保安回家了,我、我蹲着点呢, 你快、快来。” 林杳把电话挂断,大步跨上自行车, 脚刚踩在踏板上,她又惦念着给阿婆报个信,于是给家里打了个电话,谎称自己留在学校写会儿题,晚点回家。 滑下坡的时候,林杳的短发被吹得翻飞,她眨了下眼,记起自己以前经常在这一处街角的奶茶店拉着金星鑫,死皮赖脸地让他拿零花钱请她喝。 那个时候,林平、阿婆、舅舅,包括金星鑫都很惯着她,虽然她经常赖着金星鑫提一些无理的要求,那个人也会掏空钱包满足她,他总是无奈地笑,对她和对金友媛一样好。 那个时候她还会任着性子哭,后来就很少会流泪了。阿婆的身体不好,总是头疼;舅舅的拳馆也开不起来,生计堪忧;林平常年在外工作,她见不到爸爸。 车轮转了不知道多少圈,林杳到了坡底,她拧着车把拐了弯,抿着嘴唇,在猎猎的夜风里一声也没出,只是沉默地想着:以前总是躲在他们怀里的她,也必须站起来了。 骑到了地方,林杳把自行车锁上,抬步进了一处老居民楼的大院。 金星鑫对她很好,林杳觉得自己得报恩,她不能让他就那样不明不白地死了。 这边不是什么正经小区,楼底下没有守门的保安,出入都没人管,楼底下的大门上爬了一层锈,风一吹就叮叮咣咣地响。 刘静还蹲在铁门旁边,看见林杳来了以后才站起来,打开了手里的手电筒递给她。 林杳接了手电筒,往楼上那扇门那儿照了照,问她:“人还待在屋里吗?” 刘静点头,在林杳准备进去的时候又拉住她,怯生生地问:“你、你直接进、进去,是不是不、不太好?” 林杳侧头看看她,说:“不会出什么事,我就问他点事儿,你要是害怕的话可以先回家。” 刘静松了手,撇过头:“你去、去吧,你帮过、过我,所以我、我也愿意帮你。” 说实话她还是有点紧张,刘静不知道林杳在做什么事,但是林杳之前救了被人霸凌的她,所以她理所当然地认为林杳是好人,但刘静也是第一次做这样蹲守的事,只能背着手紧张地抠了抠铁门上的锈。 林杳知道刘静性格特别单纯,任其他人听了她这样的要求都会问个底朝天,但她让刘静帮忙注意一下楼上那户人家的时候,小姑娘只是有点担心地看着她,什么也没多问。 “谢谢。”她给了刘静一颗糖,然后举着手电筒进了狭窄的楼道。 刘静捧着手里那颗糖,探头看着林杳的背影从光里进入黑暗。 她收了视线,转头拆了糖吃,头顶的路灯照亮她的脚尖,小姑娘半靠在墙边,咕哝了一句:“那我、我就再等你一、一会儿吧。” 楼道里的灯是坏的,这里朝向不好,湿气重,有一种陈腐的霉味,林杳站在那扇门前,抬手敲了敲。 里面的人喊了一句“谁啊”,林杳面色如常:“楼下的。” 老旧的木门被打开,李仁平狐疑地看着她,他这几年都不住这边,早就不认识这里的住户了,于是也没看出什么来,就问她:“找我什么事?” 林杳装成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抱怨:“你家怎么回事?一直漏水,我家都快被你淹了。” “怎么可能?”李仁平反问了一句,“我都不在这儿住,水电都没交,怎么会漏水?” 林杳像是气得笑了一声,“不是你就是你隔壁的,你让我进去看看不就行了?” 她扒开门进去,转头把门合上,背对着李仁平,男人还在不耐烦地说:“去看去看,漏水才有鬼了。” 他确实没交水电费,客厅里点了几根蜡烛,落灰的地板上躺着一个大包,装了点家里的摆件,像是想要都带走,再也不回来了。 李仁平见林杳没往里走,就问:“你还看不看啊?” 林杳仍旧没回头,说话的语气透着古怪的平静:“你是不是在酒阑巷里的仁和小区当过保安?” 身后半天传不出来一点声音,大敞的窗户里灌进阵阵凉风,吹得室内的蜡烛灯火明明灭灭。 “你谁?”李仁平说话都没了吊儿郎当的味儿。 她问得具体了一些:“两年前的五月二十三日,是你值班吧?你应该看过那天的监控,我想问问监控的内容。” “你是那个死者的熟人?我早就辞职了,要监控也不该找我要,而且该说的都跟警察说过了,对那个结果不满意的话,你不如直接去警察局问。” “呵。”她捏着门把手笑出一声,“他们要是查出个所以然来了,我又怎么会亲自来找你。” 一个这么重大的案子,两年都没抓到那个凶手,一去警察局问,就说还在努力中,找他们要档案,就说是内部机密,不能探看。 李仁平瞅了她几眼,把人推开,拉开门把她推出去。 他没立刻关门,跟她说着:“自己的家人死了任谁都会难过,如果你不服的话,请你长大了、有能力了再来声讨,一个小姑娘半夜里跑过来算怎么回事。” 林杳的神色没什么波动,她用手撑住门,四指卡在门缝里,手劲儿大得让李仁平无法立马把门合上,他还诧异了一下。 林杳回答他:“等我长大?那太久了,我不想让那个人再安生一天。” 李仁平只是看着她,他二十几年前从部队退伍,怎么说以前也在部队里待过,但是还是头一回听见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姑娘家说这么狠的话。 “你这么着急,那你就去当警察呗,到时候带着你的警察证来,我会尽好一个公民的义务配合你。” “但现在,你还是洗洗睡吧。”他打了个呵欠,在林杳松手的时候把门给关上了,扑了她一脸的灰尘。 林杳手里的手电筒闪了几下就灭了,似乎没电了。 她一步一步踩下楼梯,大门口的刘静迎上来,看她的脸色就知道林杳心情不太好。 “下、下次,你还是别、别在晚上来了。”刘静劝着。 林杳把手电筒还给她,“嗯”了一声,说话声音很低很轻:“是我着急了。” 她现在确实没什么能力,只是个普通人,况且阿婆他们还需要她来照顾,这次确实太冲动了,就算觉得自己有那个能力保护自己,也不该在这个时候跑过来。 林杳呼出一口气,轻轻闭了闭眼,喃喃了一句:“……警察啊。” 刘静被她吓了一跳,手里的手电筒都差点拿不稳,把眼睛睁得大大的,惶恐极了:“你、你不会把人打死了吧?惹、惹来警察、察了?” 她突然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好,有点无奈地瞥了刘静一眼:“我哪有那么恐怖?没打架。” 林杳又看看她,真诚地问着:“你觉得,我当警察怎么样?” 刘静松了一口气,眨着眼睛很认真地思考,然后回答:“很酷。” 她低头抠了抠手电筒上的按钮,说话时语气很虔诚:“你那个时候护、护着我,打跑那群欺负我的、的人的时候,我就、就觉得,林杳你就像、像救世主一样。要是当、当警察的话,就可以保护更、更多人了。” 刘静的眼睛亮亮的,再看着林杳的时候突然不打磕巴了:“如果是你的话,我觉得可以做到的。” 林杳咬了咬“救世主”这三个字,突然想起来,沈郁白也说过这样的话,只不过那人的嘲讽意味更重。 在逐渐蔓延开的月色里,她拍了拍刘静的肩,摆摆手说:“回家吧,谢谢你相信我。” 到家以后,林杳从包里翻出了金友媛做的粘土娃娃,连沈郁白的痣都点了上去,那是他与金星鑫最像的地方——一颗长在右眼卧蚕正下方的痣。 借着台灯的光,林杳趴在书桌上观摩这三个小人,下巴压在胳膊上,晚风撩过她桌上的书页。 她闭眼,声音越说越轻,最后低得几乎快听不见: “要做自己,还要做警察。” 林杳轻轻笑了下,“那么即使没人喜欢我也没关系吗?” 声音消失了,困意爬上眼皮,她趴在书桌上睡着了,梦里出现很多人的脸,都在对她笑。 她想起小时候,爸爸拍着她的头,阿婆给她量身高,金星鑫偷偷把零食塞进她的书包里。 他们说,他们喜欢她。 最后是沈郁白半靠在沙发上,好看的眼睛轻轻瞥过她,嗓音有半分拖沓:“你不累吗?” 林杳睡着了,把眼睛睡湿了。 好不容易蹲到一次机会,但是李仁平什么也没跟她说。 仁和小区的监控拿不到,她没办法去查两年前的事情,也许真的像李仁平说的,她要长大了才有能力去声讨。 笔盒里的走珠笔用掉一支又一支,只有那支钢笔从来没有被她拿起来过,书桌上的书也叠了起来,林杳偶尔会盯着黑板上的字发呆。 上学的时候老师经常会问他们是否有考虑好自己以后要做什么,可谁又真的有把每一步都考虑得周到,谁又真的做到了年少时的梦想。 林杳写完最后一道数学大题,然后丢了笔跑到走廊里透气,胡玉婷刚从小卖部回来,给她捎了根雪糕。 才刚五月份,天气已经热起来了,学校里大多都换上了夏季的校服,今年的夏天好像会提前到。 林杳叼着雪糕,两只胳膊搭在窗台上往外看,对面不远就是国际高中,沈郁白的学校,她想起那几个粘土小人还装在她的书包里。 只是国际高中不上晚自习,那边早就黑灯瞎火了。 她把嘴里的雪糕棍抽出来,扔进教室门口的垃圾桶,翻了个身背靠着窗户,盯着墙上贴的各种励志标语。 林杳自觉自己以前一直活得随心所欲,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也变得如履薄冰,人生的每一步都好像在刀尖上行走一样。 周五的下午,她们跟国际高中在同个时间段放学,林杳干脆多往前走了一段,站在人流里等沈郁白。 她不知道能不能等到,要是错过了,恐怕只能去一趟沈家,好歹是金友媛亲手捏的,林杳不想让小姑娘的努力白费掉。 大门口都是车,读这种学校的家里基本都非富即贵,都是车接车送,没那么多人站在外面的话,反而方便了林杳。 大概等了十来分钟,她在出口处看见了沈郁白。 不穿校服的人真的很显眼,一群白衬衫里就他一个人套着个黑色卫衣,单肩背一个白色挎包,正困得打呵欠。 林杳从各种车的缝隙里挤过去,在他的手搭上车门的时候叫了他的名字。 沈郁白偏头看见她,搭上车门的手滑下来,问:“找我有事?” 她低头翻着自己的书包,沈郁白也低头,等着她找。 车窗被打下来,驾驶位上是个女人,“跟同学聊天呢?” 沈郁白头也没抬,眼睛垂着,手指轻轻勾住口袋边缘,应着车里人的话:“不是同学。” 他想了下,又补充:“是林杳。” 林杳刚把东西拿出来,听见他这么说还觉得奇怪。 正常人介绍别人的时候都是介绍身份,他却什么也没说,就说个“是林杳”,这让谁能知道她是什么人。 结果林杳居然想错了,车里那个是沈郁白的妈妈,闻言后还了然地“啊”了一声,说着:“我记得这个名字,你爸爸跟我说过。” 她很亲切地叫她“杳杳”,林杳微微弯了身子从车窗里看过去,是个戴着墨镜的漂亮女人,烫一头大波浪,妆也化得精致,问她:“要不要去我们家待会儿?上次你来的时候我出去逛商场了,都没招待你一下。” 林杳笑,颊边显出浅浅的梨涡,杏眼微弯:“不用啦,我来送个东西就回家了。” 因为他妈妈在旁边看着,林杳回头对着沈郁白的时候也是笑着的,还客客气气地说:“这是金友媛托我送给你的,她自己做的,她说想谢谢你带她去欢乐谷玩,还请她吃了东西。” 东西送到沈郁白手上,林杳又弯下身子跟沈母道别:“那我先走啦。” 沈母还是极力邀请她:“来我们家坐坐吧,可以把你奶奶也叫过来,我们一起吃顿饭,熟悉了以后两家还能多多走动。” 林杳怔了一下,还什么也没说呢,沈郁白把玩着那三个小人,轻轻掀了眼皮:“她都这么说了,你去吧,别拂了她的面子。” 这话一说出来,林杳的眉毛几不可闻地抖了一下,沈郁白未免说得太严重了一些,她怎么能不给沈家面子。 校门口人来人往,林杳捏了捏书包,笑的时候都没那么自然了:“那我可不敢。” 她站在沈郁白旁边,瞥见沈母转头看向前面以后就冷了脸,少年饶有兴致地把那小人放在手里捏了捏,拉开车门的时候压低了声音:“别这么容易就露馅啊。” 林杳抬眼,眼神没什么善意,沈郁白就懒懒靠在车门旁边,几根手指搭在上面,故意说给她听:“不是爱笑吗?多笑笑,看,我爸妈多喜欢你。” 她没说话,弯腰进去的那一瞬间又听见他的声音,有些轻,又平淡得掀不起一丝波澜: “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林杳坐进后排,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她没有故意离沈郁白远远的,总不好叫他妈妈觉得她和沈郁白关系不好。 车上两人之间稍稍隔开一些距离,沈郁白用胳膊肘抵着车窗,手指搭在下颌边缘,视线半垂,谁也没有说话。 林杳把头偏向车窗那边,觉得闷,就把窗户稍微往下拉了拉。 似乎是察觉到气氛有些尴尬,沈母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们一眼,问了一句:“杳杳以后可以常来我们家里玩儿,你知道我家怎么走吧?” 林杳把头扭正,点了点,说:“知道的。” 她说着客套话:“有时间一定上门拜访。” 这里离沈郁白家很近,开车没有五分钟就到了,林杳跟在沈郁白后面进门,家里的布置还跟上次差不多,只不过在落地窗前的柜台上多了一个仓鼠箱子,林杳俯着身子盯了盯,小家伙正扒在跑轮上跑得飞快。 她眉梢微动,倒是没想到沈郁白会喜欢这么可爱的小东西。 沈母让他们随便坐,然后拉开冰箱一看,剩余的食材并不多,歇脚没到两分钟,她又换了鞋,站在玄关朝里喊了一句:“我先出门买点东西,你好好招待杳杳。” 又把这句话听了一遍,上次沈科也这么嘱咐过他,沈郁白有点听腻了,就只敷衍着应了一声。 他没顾林杳,自己坐在地毯上打开了电动游戏,林杳还站在仓鼠笼子前,她背对着沈郁白,问了句:“你养的?” 沈郁白偏头觑了她一眼,闲闲答着:“不然?” 少年手上一时没有动作,他歪着头,看见仓鼠贴着笼子用爪子往外扒,林杳弓着腰和那小鼠对视,一人一鼠相互凝望的场面倒是有些和谐。 她用手指探过去,沈郁白张了张嘴,本想着提醒她一句那家伙不是一般的凶,结果等林杳的手指摸上仓鼠的头以后,却诡异地平安无事,小东西还伸舌头舔了她一下,压根连牙都没露。 林杳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还多摸了几下,沈郁白在她背后看着,唇角和眉梢都往上扬了扬,微启的唇动了几下,无声地说:“你俩倒是亲近。” 这才是同类相吸吧。 林杳又问他:“它叫什么名儿?” 沈郁白也失了打游戏的心思,干脆把手柄一扔,屈着一条腿靠着沙发,把身子转向面对她的方向,答:“没名字,我没起。” 他想了两秒,一只胳膊搭在靠背上,手指缓缓地敲击,半截胳膊裸露在阳光下,白得透亮。 “要不就叫——”少年突然很轻地笑了声,意味不明地咬着字,“杳杳?” 这话听上去倒是亲昵,不过从沈郁白嘴里说出来好像又没什么暧昧的意思,调侃意味更重,但林杳的肩膀还是僵了一瞬。 沈郁白又不太走心地解释了一句:“没什么别的意思,单纯就是觉得你们很像。” 林杳没理解自己跟这只小仓鼠有哪里很像的,但是她挺喜欢这小家伙,所以转了转眸子,也只是说了个模糊不清的回答:“随便你。” 室内窝了一团又一团的午后暖阳,打在人的身上热乎乎的,连带着沈郁白的指尖都暖和了起来。 他能听懂她的意思,林杳的“随便你”几乎就等同于“可以”了。 她从笼子旁边离开,跟沈郁白坐在一起,拎起他扔在地上的游戏手柄,表情淡然:“打游戏吗?” 少年动了动脚,狐疑问:“你不是不乐意跟我一起打吗?” “你妈没回来,我又不能连声招呼都不打就走掉,不打游戏的话我跟你还能做什么?” 她用手指敲了敲手柄边缘,目光直视前方,平静说着:“你是不是挺讨厌我的?” “没有。”沈郁白答得快,从旁边拿了另一个手柄,懒散地窝在沙发上选游戏。 林杳跟他说话不怎么拐弯,就直截了当地问了:“你刚刚不是故意嘲讽我?” 他选定了游戏,摁进了游戏界面,又停了动作,沉吟了一会儿后答着:“是有点吧。” 沈郁白低眼看着坐在地毯上的她,校服的肩线捏得直,露出上面一小节直而白皙的脖颈,小黄鸭的身子,却长了天鹅的脖子,心气儿也高得像天鹅。 室内氤氲着一派昏黄的光,少年略一抬手,很轻地扯了扯她的短发,表情却是一如既往地淡漠,漆色的瞳盯着她,直到林杳回头打掉他的手,扬着那双回南天般澄澈的眸子看他。 他松了指,禀着一副百无聊赖的厌倦表情,说着:“你有没有想过,就算你不装成那样。” “也会有人喜欢你。” 林杳抬眼看见他的眼睛,没说话。 她有些别扭地回过头,摁了摁游戏手柄,咕哝一句:“关你什么事,管得宽。” 少女柔软的发垂落在耳垂旁边,被落进室内的阳关染成金色,沈郁白听见她刻意岔开话题:“还开不开了?” 他不置可否地颔首,摁了开始,两人就着一室暖洋洋的光打游戏,地毯上落满了树影折射下来的光斑,落在林杳脚边。 午后有几只鸟儿栖在枝头啼鸣,林杳偶尔会分神往窗外看一眼,脚尖浸泡在阳光里,会突然觉得有种久违的安宁。 自从金星鑫死后,她性格变得孤僻,在学校成了话题对象;又因为愧疚,时刻担心着金友媛;要记挂着阿婆的身体、保证在校的成绩不下滑、还要单枪匹马地收集线索…… 不知道已经多久没有停下过脚步了。 在十分安静的这一刻,林杳才敢稍微喘一口气。 结果沙发上的那厮极为煞风景地开口:“专心点,你又死了。” 林杳把视线偏回屏幕上,自己的小人已经变成叉叉眼咬舌头了。 她往后一靠,不小心靠在了沈郁白腿上,少年不动声色地移开,林杳也没太在意,往旁边挪了挪。 “重开吧。”她说。 沈郁白沉默地看她一眼,她明明心思根本不在游戏上,玩得不着调,他干脆把那盒卡碟扔她面前,让她自己挑个别的玩。 这些游戏她一个也不了解,也懒得看,就随手拎了一个塞进卡槽。 大概又虚度了半个小时的时间,沈母终于回来了,邀请林杳坐着吃了晚饭,沈科因为工作的关系,晚饭没有回家吃,偌大的家里就他们三个人。 沈母真的很热情,几乎每个菜都给她夹了半盘子,林杳也只能笑着接受,脸都要笑僵了,趁着沈母去接水的时候皱着眉头,表情有点一言难尽。 沈郁白乐见其成,根本没有劝阻沈母的意思。 趁沈母离席,他说着:“假笑功夫不够,再练练。” 林杳:“……” 如果以后有机会,她会在沈郁白的杯子里下药,争取一举把他毒哑。 只不过也只能想想而已,林杳有些不耐烦地掀了眼皮白了他一眼,沈郁白轻哼一声,心想她翻白眼的表情倒是比乖乖笑着的时候要生动得多。 吃完饭以后,林杳惦念着阿婆,换了鞋准备回家,沈母还在厨房收拾,闻声又探了个头出来,指挥沈郁白:“送送人家,女孩子一个人走夜路不安全。” 沈郁白听得想冷笑,真是担心的不是地方,她走夜路,该是路人害怕才对。 想是这么想,少年还是一起换了鞋,拉开大门,神情倨傲又冷淡地扬了扬下巴,言简意赅:“走。” 路边的灯整齐地亮了一排,到了晚上气温变低,林杳把外套的扣子扣上,沈郁白才注意到她的右手腕骨突出得有点畸形。 正好,走了半截路了,两人还没搭上一句话,沈郁白就闲扯了一句:“右手受过伤?” 林杳也没当回事:“小时候练拳的时候,劲儿使猛了,骨折过,后来恢复后就这样了,估计有点错位,不过倒是没影响什么。” 她边说着边活动了一下手腕,沈郁白盯了几秒,眨了眨眼,声音轻下来:“怎么会想学拳击?” “因为我是女生。”她的目光平直落在前方,两手揣进了兜里,“就像今天你妈妈说,女生一个人走夜路不安全。” “女生天生就处于劣势,大家都这么觉得。女人走夜路的时候怕遇到男人,男人却不会怕大晚上的在路边遇见一个女人。女人怕家暴、强.奸,男人却可以不怎么担心这些。”她平静说着,缓了口气,耸耸肩继续,“我这个人别的没什么,就是反骨比较多吧,大家都觉得女生天生弱,那我偏强给他们看,我学习要压他们一头,打架也不能输,让性别差距在我这里全都变成扯淡——你笑什么?” 沈郁白笑了两声,本来只是随口扯的闲话,没想到能让她吐出这么多字来,他也把手插在兜里,两个人的影子并排倒在路灯下,少年声音拖得散漫:“没什么,祝你成功。” 林杳狐疑,压低了一边的眉毛:“你嘲笑我?” “没。”沈郁白继续慢悠悠地往前走,顺便低眸跟她对视一眼,说话的嗓音有些发哑,估计是被风吹的:“我真心的。” 林杳没说信还是不信,猛地一回头,擦过他的胳膊走了:“就送到这儿吧,我回去了。” “哦,对了。”她停了脚步,又转回身子,表情变得有点凶,“那三个娃娃,是金友媛亲手做的,你要是敢弄坏了,我会揍你,没跟你开玩笑。” 表情看上去很认真,确实不像开玩笑的样子。 沈郁白倒是挑了挑眉,“威胁我?不怕我跟我爸告状了?” 林杳抿了抿唇,夜风吹得她的短发乱飞,她把头发往后撩了撩,听出来他是在刻意调侃,就一副破罐子破摔的语气:“无不无聊?三岁小孩才玩告状这一套。” 她又转了身,路灯下的影子拉得笔直,黑色的短直发逐渐与夜色融为一体,背对着他摆了摆手,语气极为敷衍:“去告吧去告吧,我尊重你行使你的权利。” 这话说得才像哄小孩。 她上了楼,用钥匙转开家里的们,却发现客厅的灯大亮着,阿婆坐在沙发上,在哭。 那一瞬间,所有的好心情一扫而空,林杳连鞋都顾不上脱,直直走进去,半蹲在阿婆面前。 “怎么了阿婆?” 说实话,林杳看见的阿婆一直是温和地笑着的,不论她是什么样的孩子,好像都会站在她身后,用那副慈爱的面容示人,林杳从来没有见她这么哭过。 她不说话,林杳也有点急,拍拍她的肩,尽量放缓声音:“阿婆?” 她一连喊了阿婆好几声,才听见老人用十分沧桑沙哑的声音说: “你爸爸,死了。” 那一秒,那一瞬间,林杳的睫毛抖了一下,连带着四肢百骸都冰冷下来,她察觉到自己的指尖在颤,动了动嘴唇,重复一句:“……什么?” 怎么会?不是一直好好的吗?不是上个月才打过电话吗? 她生日快到了啊。 茶几上搁着一封未拆封的信,信封有些受潮,被压得皱皱巴巴的,只有上面的字,一笔一划,写得用力,几乎要把纸张给划破,是“给囡囡”。 这世界上,只有两个人会这么叫她。 只有林平和阿婆会叫她囡囡。 阿婆的电话又响了,老人揩了揩眼泪,拿了手机去卧室接,没让林杳听见。 林杳怔怔地看着自己手边的信封,一时连眼都没眨。 这个时代已经不会有什么人写信了,邮寄时间太久,不如用手机发消息来得快和直接。 那时候就写好了?什么意思。是自杀吗? 林杳的表情恍然得发木,她用力地捏着那封信,进了卧室,用小刀一点点挑开上面粘的胶,低着头把纸页抽出来,紧紧地咬住下唇,嘴里甚至尝到了一点血腥味。 这很突然,突然得林杳有些无措,她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手忙脚乱的感觉了,整个人像坠进了南洋的湖泊。 林平甚至买不到质量好的信纸,这张纸糙得很,周边还有毛刺,上面的字也写得断断续续的,有大滴大滴的水渍,湿透又风干。 印象里,林平是个不修边幅的糙汉,胡子总是刮不干净,小时候喜欢用胡茬刮她的手,看她一脸嫌弃就爽朗地大笑。 知道她怕打雷怕下雨,明明是个一点儿针线活都做不了的人,把手指戳出几个血洞也给她缝了个晴天娃娃,林杳问他为什么不买一个,多方便。 林平摸摸她的后脑勺,说上天会被他缝进晴天娃娃里的爱所打动,他说:“老天爷被我的诚意打动,他会说:‘天呐,有一位虔诚善良有担当的父亲为自己的女儿缝了晴天娃娃,真是太感动啦太感动啦,我就不再打雷吓那个小姑娘了吧。’然后呢,我们囡囡以后都能睡个好觉了。” 后来该下雨还是下雨,该打雷还是打雷,林杳窝在被子里捂着耳朵,心想什么狗屁老天爷,根本没有被什么善良父亲的爱所打动。 被打动的只有她而已。 林平是会哭的人吗?林杳捏着那页又薄又糙的信纸,想不出来那种样子,但是信纸上的水痕又的的确确像是眼泪的痕迹。 信大概是一周前写好的,那天海城下了雨,林杳大概能想象到,林平会窝在他的那间小小的监工房里,旁边也许会搁着一张很廉价的折叠床,他会翘着腿坐在小小的桌子旁边,手边是一盒廉价的二手烟。 工地里没几只笔,林平的信里笔迹也是断断续续的,那笔不怎么出墨,雨天电压不稳,小房间里的灯管也是一闪一闪的。 这位父亲坐在椅子上左想右想,烟盒里的眼被他磕出来好几根,一根根抽光,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 他还没落笔,眼睛已经湿了,外面的工地上还有人在扯皮,林平抖了抖烟灰,写了题头: “囡囡啊,以前都没有好好陪你过过生日,今年也回不去啦,没办法,人活着怎么就这么难啊。” 才写了一句,眼泪已经掉下来,把“囡囡”两个字给晕开,林平又一笔一划地描。 是啊,人活着怎么就这么难啊。 18 黑月光 窗外的雨啪嗒啪嗒打着窗户, 林平把最后一支烟抽完。 “这几年呢,我们家受了很多苦,我知道阿婆身体也不好了, 我急啊, 我说上哪儿弄钱呢?囡囡还要上学,阿婆要养身体,可是我怎么就一点本事也没有呢?如果当初我不那么强势, 让你跟着你妈妈过,会不会好点呢?毕竟她现在好像嫁得挺好的,但我又担心啊,如果新爸爸对你不好怎么办?” 他笔尖一顿,手摸进烟盒里摸了个空, “当然, 那也总比现在好。最近爸爸的工程出了点问题, 老板跑了, 底下的工人就指望着我给他们发工钱呢,他们求我,说老婆孩子要吃不上饭了,家里的小孩得病没钱治,我知道农民工挣点钱不容易,就把自己的钱拿给他们了,我知道对咱们家里挺不公平的,因为我没打钱回家,囡囡和阿婆最近的日子一定也过得很紧张吧?” “但是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 他像是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一连写了好几句, 那点钱也是杯水车薪,根本顶不上那么多人的工钱, 林平这几年都不敢回家,之前有一次欠了底下人的钱,他们追到家里,那时候林杳小,把她吓得够呛,他怕回家了又被人找上家门,只能窝在工地,每天两头打转。 不敢对老板趾高气昂,也不敢亏待工人,两方面为难。 但是现在老板人都找不着了,所有的责任落在他一个人头上,欠的工钱都成了林平拖欠的,当初他法盲,签合同的时候也不懂,现在成了责任人,警察找上门好几次。 “囡囡啊,爸爸没本事,钱还不上,成天只能东躲西藏,连家都不敢回,已经不记得上次见你是什么时候了,没给你买过一件衣服,也没参加过一次你的家长会,什么都没为你做过,你应该怪我的。” 他哭,身体抖动的时候撞到了手边的一瓶农药,林平摸了把眼睛,把最后几个字写完。 “但是,爸爸真的很爱你。” 他颤颤巍巍地贴好邮票,把信塞进邮筒里,手机早就被他丢了,他没有看见过林杳的消息,只能通过最原始的方式,说句爸爸爱你。 那个雨夜,烟灰缸里的烟灰被窗外飘进来的雨落湿,农药瓶子滚到床底下,林杳再也没有了爸爸,窗外那个晴天娃娃成了世界上再也没有第二只的孤品。 读完所有的文字的时候,林杳发觉自己的眼睛干得发疼,她打开衣柜,收拾了几件衣服,套上了一件更厚实的外套,在手机上定了当晚去海城的车票。 阿婆还在屋子里边哭边打电话,听见外面的声音就冲出来,急急拉住她:“囡囡你现在要去哪儿?你去睡觉,明天还要上学。” 林杳坐在地上,把球鞋的鞋带扯得很紧,低着头,垂下去的短发挡住整张脸,她手上的筋绷起来,说:“我要去把爸爸接回来。” 阿婆看不清她哭了没有,但是林杳的声音确实有点发抖:“总不能叫他死在外面,他好久都没回过家了,应该在家待一阵儿再走。” 她穿好鞋子站起来,不着痕迹地搓了把脸,背对着阿婆说:“您先睡吧,您年纪大了,别搞坏了身子。” 林杳拉开门往外走,夜风直剌剌地冲进她的衣领里,阿婆在身后叫她:“你才多大,太危险了,你等等!” 她情绪有些上头,把外套的拉链拉到头,一边在灯下走一边觉得眼眶湿了又干,打了车去车站,在车站大门口看见了靠在车边的舅舅。 舅舅少见的严肃,拉着她的肩膀就把她扔进车里,车里一股子烟味儿,林杳挣他,让他放开,舅舅不松手,把车门锁上。 她情绪有些失控,红着眼睛冲他吼:“我爸爸还没回家!” “林杳!虽然你都这么大了,也不代表我就不能揍你了。”舅舅的电话响了起来,他接通,对那边说,“嗯,人逮到了,待会儿就送回家。” 她突然安静下来,嗓音平静得不像话:“你揍我吧,把我打死吧,反正我就是个烂人,我害死了金星鑫,害得金友媛被强.奸,我爸因为我不敢回家,我活着就是来害人的。” “他们都死了。”她面无表情,眼泪从眼眶里掉下来,“舅舅,他们都死了……” 驾驶位的男人锤了一下方向盘,车笛爆出一声响,“谁们都死了?阿婆还活着,你舅舅我还活得好好的,你死什么死?少想这些有的没的,你也不要老想着金家那俩的事儿,这么多年有谁怪过你?” “我怪。”她把头偏向车窗,“我怪自己。” 舅舅不说话了,低头捞了根烟想点燃,却发现打火机没油了,他发了怒,把打火机重重扔出去,骂了一个“操”。 车辆被发动,他踩了油门,“上好你的学,有个好学历,挣钱养阿婆,过好你的日子,这就是你的任务。你爸爸的事我和阿婆自然会处理,你个小屁孩插什么手。” 人这一生要经历几次蜕变才能长大? 第一次是看见金星鑫倒在血泊里,看见金友媛蜷缩在垃圾桶旁边的时候,林杳吓得蜕了第一层皮,自此再也不会在亲人面前撒娇。 第二次是阿婆踏着大雪中的六公里,她蜕了第二层皮,大家隐隐看见她故意露出来的翅膀,却没看见她用翅膀盖住的丑陋,从那天开始,所有人都认为她是听话乖巧的好学生,可林杳每天笑得脸都要僵掉,就为了讨人喜欢。 第三次大抵就是现在了,林平死了,舅舅说她是小屁孩,林杳在这一瞬间疯狂地想长大。 她没说话,回了家,在自己房间里待了一晚,第二天一大早,阿婆准备乘车去海城,林杳就从房间里出来,说她必须跟着去。 结果阿婆第一次这么笃定地拒绝她,说她还太小,这种事情不该让她去。 “小”“没成年”“不成熟”。 所以就被隔绝在很多事外面。 阿婆把门关上,林杳蹲坐在地板上,把下巴埋进膝盖里。 她把自己塞进被子里,没有去学校的心思,醒的时候想哭,睡着了就做噩梦,梦见金星鑫指质问她,金友媛朝她哭,她却抖着嘴唇什么也说不出来。 白柠给她打了好几个电话,林杳从噩梦里醒过来才看见,她的声音蒙在被子后面,鼻音重,哑得不像话,白柠听出来些什么,问她怎么了。 林杳发觉自己已经哭不出来了,两眼茫茫地看着天花板,声音轻飘飘的:“我没有爸爸了。” 白柠怕她一个人闷着把人给闷坏了,就来家里找她,盘腿坐在她床边,用湿毛巾敷在她眼睛上。 “我还不知道你是会哭的人,眼睛都肿成什么样了。” 林杳的视线一片漆黑,她双唇微张,喘了几口气。 她是独了一点,性格好强了一点,但也不是没有感情的怪物。 摆在床头的手机又响了几道,林杳爬起来,毛巾滑落在身前,她眯着眼睛很艰难地看清了上面的字,是舅舅打过来的。 “阿婆……今晚不回去了,今天老师说你翘课了,明天收拾好心情,去上课。” 林杳张了张嘴,问:“为什么不回来?事情很棘手?不就是把尸体带回来——” 她话说到一半,电话里传来半截话:“王玉兰的家属,王玉兰——” 林杳差点两眼一黑,她稳了稳:“你在医院?阿婆怎么了?” 对面久久没传来声音,林杳的嗓子已经喊不出话来了:“我问呢,阿婆怎么了?” “晕倒了,刚送医院。”舅舅的声音带着点滞涩。 林杳觉得浑身都没了力气,她不明白一个人怎么可以这么倒霉,所有坏事都碰在一起。 她的肩膀塌下去,头低着,把手机从耳边拿离,凑到唇边,用干涩的声音说:“我现在就过去,你别拦我了,我不会听的。” 林杳挂了电话,从床上爬起来,想出去,跟白柠说话的时候都没什么劲儿:“你先回去吧,我得去海城一趟。” 白柠皱了皱眉,“不行,你不能一个人去。” 她掏了手机,“我给王栩文打电话,问问他爸爸能不能开车送我们,海城不远,走高速很快,我跟你一起去,你一个人不要到处跑。” 车到的时候,林杳正低眼站在小区门口,白柠拉开车门的时候发现王栩文也在,便狐疑着问:“你也跟我们一起去?” 王栩文转头,“嘿?这是我家的车,你管我去不去。” 话一说完他就变了个嘴脸,身子往里挪了挪给林杳让座:“林杳快坐进来,外面冷。” 林杳坐了进去,王栩文放了几颗糖在她手心,安慰着:“别着急,我肯定帮你搞定。” 他爸透着后视镜古怪地看他,王栩文想起来这老头不让他早恋,于是又凑过来拍拍他爸的肩膀,吹着牛皮:“我老爹可牛,而且为人仗义,肯定会帮你把事情办好的。” 林杳把手里的糖拆开塞进嘴里,闭了闭眼,没有立人设的心思,只是很累地说了句:“谢谢你,但这是我自己家的事,让我自己来吧。” 就这一句话,就够王栩文乐呵了,笑着挠了挠脖子,说没事没事,都是朋友。 他掏了手机,眼睛转了转,给白柠发消息:“如果这次我帮林杳把事情办得妥帖了,她会不会对我多一些好感?” 白柠无声地翻了个白眼,给他发了个竖中指的表情包,并配文: “滚。” “你用什么办?用你的牛皮吗?” 19 黑月光 王栩文撇撇嘴, 回了白柠一个竖中指的表情包。 他忿忿地把手机扔到一边,转头看见林杳已经靠在白柠肩膀上睡过去了,白柠朝他做了个手势, 示意他小声点, 王栩文这才看见林杳红得肿起来的眼睛。 他感觉有些懊恼,自己刚刚不该表现得那么轻松,本来是怕林杳心情沉重, 所以故意想把气氛调动起来,可能还是让她安静休息比较好。 这么想着,王栩文把车窗给关上,免得太凉。 驾车去海城大概只要两三个小时,林杳先去了医院, 阿婆已经醒了, 非说自己没问题, 急着要出院, 被林杳摁住。 之前一直说带阿婆去体检,结果放假的时候跟金友媛去了欢乐谷,这事儿就耽搁了下来,这次林杳意识到这件事已经是不容缓了,口气很强硬地说一定要做全身检查。 阿婆躺回病床上,着急地哀叹:“那,那林平怎么办?那事还没解决呢。” 林杳拍拍阿婆的手,垂着眼,一整天连口水都没喝,她嗓子干得要裂开:“我跟舅舅一起去。” “阿婆, 我已经不小了,可以为大家做一些事了。” 阿婆泪眼婆娑, 盯着她肿起来的眼睛看了看,用皱巴巴又温暖的手指蹭蹭她的眼角:“看咱们囡囡,都哭成小花猫了。” 林杳闭了闭眼,声音很轻:“好好休息吧。” 她起身,轻轻关上病房的门,舅舅还坐在外面抽烟,白柠和王栩文他们也没走。 林杳坐在舅舅旁边,问着:“阿婆为什么会晕倒?爸爸那边……?” 她想问,但是又不知道怎么问,只能模模糊糊地说了半截话。 舅舅懂她的意思,就一五一十地告诉她了,说虽然林平死了,但那群工人们还是要求追回工钱,因为签合同的是林平,就算林平死了也解决不了这个问题,这笔钱就是得从林平身上出。 如果不补上工钱的话,他们会集体起诉。 林杳抓了把头发,“打官司就打吧,这笔钱谁拿的该谁出,把那群老板揪回来,让他们把钱吐出来不行?” “关键问题是,签合同的是林平,那群老板坚称自己只是投资,项目亏了钱就撤资了,亏缺部分该林平自己承担。” 林杳咬了咬嘴唇,这些人情世故距离她还太遥远,她也不懂合同的效力,只能干着急。 她向学校请了几天假,然后让白柠和王栩文先回家了,林杳跟着舅舅律师事务所和工地两边跑,律师也犯难,说林平当初被坑了,他们就算打官司也没有优势,这笔债可能就落在他们头上了,可能需要对林平的遗产进行全面清点,补上这个缺口。 林杳那几夜从来没有睡着过,总是睁眼看着天花板,一看就看到了天亮。 白柠关心她,时常来问她情况,问她需不需要帮忙。 她和王栩文回家了以后还有点不放心,王栩文问起来,白柠就说是林平欠了工人的债还不上,王栩文问大概是多少。 白柠叹口气,“他爸之前把所有存款都贴进去了,现在还差百八十万吧,如果真把这笔钱判成林平的债,估计就是用林平名下所有的产权来赔。” 王栩文咂舌,心不在焉地吃了几口水果。 白柠走后,他想着自己答应了林杳要帮她解决,虽然当时林杳没接受,但是王栩文就是很想出这个风头。 他肯定不敢找自己家里要那么一大笔钱,他爸不追着他屁股后面打才好,于是他在沙发上七扭八扭的,给沈郁白打了个电话过去。 “小白,那个——” 王栩文的话还没说完,电话那边传来道懒散又清晰的“滚”字。 他“诶”了声,哄着:“别急着挂啊,沈哥、沈哥行了吧?” 沈郁白简直懒得搭理他,不贫嘴就说不出话来一样。 “说。” “就是那个,林杳啊……” 他叽里呱啦说了一大通,说得口干舌燥,骂那群资本家多么多么无良,林杳多么多么可怜,说林杳哭得多么多么伤心。 沈郁白安静地听着,室内没开灯,只有游戏机还亮着,他丢了手柄,屏幕上的赛车一头撞在栏杆上,显示“Game Over.” 少年把脑袋往后仰了仰,手肘搭在膝盖上,又慢又轻缓地反问:“哭了?” 他两眼盯着空荡荡的天花板,下意识想起那夜在公园路灯下看见的潮湿的眼睛,凝着淡淡的水雾,却偏被她忍回去。 沈郁白眨了几下眼睛,很轻地嗤笑:“关我什么事?少来烦我。” 他慢悠悠地咬着字:“你真以为我是慈善家啊,随手就拿那么一大笔钱送给她?你要是想帮她你就自己想办法,找我干什么?” 沈郁白果断挂了电话,又从床上翻下去,重新捡起手柄,却始终不见他摁下一个按钮。 他表情淡然地凝视着屏幕,不知道在跟谁说话:“你觉得她稀罕我帮?帮了她她还得嫌我烦。” “林杳可是一点恩都不会记上我的。” “……” 某种程度上来说,沈郁白是足够了解林杳的,他一点也没猜错,林杳很讨厌找别人帮忙,好像这样就证明她已经无能为力了。 所以当王栩文迫不及待地去林杳面前逞英雄的时候,反而让林杳气得失语。 她自认和王栩文算不上熟,也受不住这么大个恩情,不好直接当面说什么,只是在电话里叹了又叹:“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谢谢你的好心,但我说了这是我家的事,我会自己解决,不好叫你破费。这笔钱我一周内就会打给你,抱歉。” 王栩文听出来她情绪不大好,也不敢说话了,表情还震惊着,觉得这与他之前认识的那个笑得乖乖甜甜的林杳简直不是一个人,他下意识以为人在疲惫的时候确实容易发火,于是就噤了声,问白柠自己是不是等林杳处理完这件事以后再去聊天比较好。 白柠看看他,很老道地说:“这件事我们都别插手,林杳不喜欢蒙受别人的帮助,不管是真的好心还是可怜她。” 这就是王栩文不懂的了,他问为什么。 白柠跟林杳认识得久,她知道林杳的经历,就撑着脸低叹:“大概就是觉得,自己不配,也还不上这份情谊,所以干脆就别欠下人情。” 说完了,她又想起来什么,疑惑地问王栩文:“不过你是从哪儿搞到那么多钱的?” 王栩文没什么所谓:“让小白帮忙的啊,他之前开赛车的各种比赛奖金什么的,都堆在那儿没花呢,他富得流油,我就让他帮帮林杳了。” 白柠冷笑:“你找沈郁白帮忙,然后跟林杳说是你帮她解决的?” 她双手作拱拳,“借花献佛还得看您王公子啊。” 说完她就拍拍裤子走了,王家父母还留她在家吃饭,被白柠婉拒了。 王栩文坐在原地抠脑壳,嘟囔着:“那我最后还不是啥也没得到,还被林杳讨厌了,不赚倒赔。” 最后还是把林平名下的那套房子,也就是林杳现在和阿婆住着的那件房给抵押出去了,把钱将将补完。 阿婆的目前的几项检查都显示正常,只是最重要的脑部检查还迟迟没出结果,林杳让阿婆先好好休息,阿婆不想继续待下去,急着回家,说剩下的检查回市里的医院做。 林杳想着市里的医院也更权威一些,就答应了下来,然后抱着林平的骨灰罐回家。 本来说要带爸爸回家待一阵的,结果现在还把家也搞没了,只能先住在舅舅家。 坐在车上的时候手机响了好几道,林杳打开一看,是王栩文,小心翼翼地问她是不是还在生气。 林杳吁出一口气,回他:“没有生气。” 她把头抵在车窗上,虽然不喜欢无缘无故受了别人一份恩情,但是王栩文的这份心意林杳还是感谢的,至少在她遇到困难的时候,这个人愿意伸手拉她一把。 她稍微对王栩文改了观,连带着对他的态度也没那么敷衍了,还让王栩文好一阵惊喜,心想白柠说得不完全对,林杳还是有增加对他的好感的。 舅舅家没有多余的房间,他把床让给阿婆睡,跟舅妈两个人打地铺,舅妈是个温柔性子,二话都没说,还问阿婆夜里睡着冷不冷,要不要开个暖气什么的。 林杳睡客厅的沙发,半夜里会突然睁开眼睛看着林平的骨灰罐。 她亲手把林平的骨灰盒埋在老家的后山处,跪下去磕了三个响头,被阿婆和舅舅抱住。 她这一次没有哭。 已经大哭过一次了,就该长大了。 林杳重新背起书包上了学,却没有以前那样爱笑了,胡玉婷只觉得是因为她家里出了事,人低落了一些,还经常安慰她。 沈科知道这件事以后,说想来看看,沈郁白当时正在倒水,他盯着玻璃水杯里的水位渐渐上升,然后在即将溢出来的时候摁了停,转身跟沈科说: “我跟你一起去吧。” 沈科倒是没见他有过这么热心肠的时候,疑惑问他:“你去能干什么?” 沈郁白抿了一口水,闲闲答着:“不干什么,就看看。” 那笔打给林杳的钱,被一分不少地退了回来。 少年用手指轻击着杯壁,然后把水杯搁在桌台上。 他去看看她还有没有哭,而已。 20 黑月光 沈郁白还是第一次来林杳舅舅家, 沈科带了点礼物来,阿婆连连称谢,他接了老人递过来的一杯温水, 下意识问:“林杳呢?” 沈郁白坐在桌子另一边, 懒懒掀了眼皮。 阿婆说着:“她晚上九点多才下自习,现在还没回家呢。” “这就上学去了?孩子心情不好吧,可以多在家待几天的。” 老人叹道:“她说自己待在家里也会多想, 还不如上学去。” 舅舅这个时候还在外面看店,家里只有阿婆在。 两个大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沈郁白无聊地用手撑着脸,另一只手戳着放在桌子上的苹果。 大概八点多的时候,家里的门锁响了几道, 林杳拎着书包戴着口罩回来, 看见客厅里坐了一窝人。 沈科先跟她打了招呼:“不是九点钟下课吗?” 林杳说话的声音还泛着哑, 眼睫无力地垂下:“感冒了, 就请假回来休息了。” 阿婆跑去柜子里找感冒药,林杳把包搁在客厅的茶几上,沈郁白微微侧头,这才看见那张小小的沙发上摆了一床被子,被角被捏得整齐,地上大剌剌地搁着几个行李箱,装着日常生活用品。 那笔钱被退回来以后,他问了王栩文,王栩文说林杳最后还是卖了唯一的房子,现在只能跟着舅舅住。 他又把视线转回去, 思绪晃了晃,抬了指尖点了点手边的那颗苹果。 阿婆四处都找不到感冒药, 她说着现在下楼去买点,林杳站起身来拦住她:“我自己去吧,您别忙活了。” 她走到玄关处又把鞋子换回来,沈科看了眼沈郁白,提议着:“沈郁白你跟她一起去吧,这么晚了别让小姑娘一个人出去。” 想证实的事情已经证实了,林杳倒是没哭了,只不过态度看上去比之前更冷淡,他说不上自己该不该觉得失望。 沈郁白踢开凳子站起来,应了一声“哦”,然后转身跟在林杳身后一起出去了。 晚上八点多,不算早也不算晚,街上还有不少人,林杳又把口罩往上捏了捏,为了保温而把校服拉链拉到下巴处,说话的嗓音闷:“离我远点,会传染。” 沈郁白没说什么,往旁边让了几步,两人的手肘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有巷道的风从中间灌过去,路灯恰好打在两人影子中间。 零星有几只野鸟从头顶路过,或是停栖在路边的电线杆上,用小小的脑袋左晃右晃。 林杳扒拉开一家药店的帘子,随便要了几款常规的感冒药,沈郁白站在一边,随口问了一句:“家里有体温计没?还得量个体温,说不准是低烧。” 药店的老板开始推销:“那要不再捎点退烧药回去吧,以防万一嘛。” “行。”沈郁白一口应下来。 林杳瞥了他一眼,又跟老板说:“用不着,普通的感冒药就行。” 沈郁白的嘴角往下落了落,眼角往上一挑,“给她感冒药,给我体温计和退烧药。” 他不打算这个时候跟林杳计较来计较去,反正她也不是第一天让人觉得不爽了,呛人的本事是真高。 只是听了他那句话以后,林杳的视线很轻地往他身上落了落,又淡然地收回来。 两人拎着各自的药出了药店,林杳本来打算径直回家,又被沈郁白扯住衣领,整个人往后踉跄了一下。 “还有事?”她皱着眉问,这次没有打开他的手。 少年低眸看了她一眼,又指了指街对面的一家抓娃娃的店,用淡漠的表情说着幼稚的话:“陪我去玩一下,五分钟就行。” 她不解,从沈郁白手里挣脱出来,“你真三岁小孩?” 沈郁白拉着她的肩膀,林杳半推半就地被他带过去,又听见他语气不软不硬的:“你管我?” 走近了,她看见店门口立了个广告牌,说娃娃机里进了一批晴天娃娃的盲盒。 林杳的视线在上面停了两秒,又被沈郁白拖进去。 店里面人很多,因为晴天娃娃又是最近新进的款,很多人都排队抓那个,沈郁白让她先排队,自己去贩卖机换币。 林杳没管他,结果这人够精打细算的,就换了十个币回来,两根指头就能捏住那一摞。 她轻易不会露出无语的表情,这一秒倒是没多加掩饰,嘴角抽了抽,“十个币就够抓五次的,你别把我抓过来就是为了看个笑话。” 少年用指甲盖顶飞一枚游戏币,又用另一只手抓住,扬了扬眉,狐狸眼微微下落,盯着她:“你在旁边看着就行。” 好不容易轮到他了,娃娃机里就剩三个盲盒了,还都在犄角旮旯里卡着,好抓的都已经被抓走了。 沈郁白往里塞币,神情倒是漫不经心的,操控着爪子左摆又摆,最后一秒才拍下,四次里中了两次,总归还是跟爪子的松紧程度有关。 最后两个币,他塞进去,侧身给林杳让了位,娃娃机里还闪着五颜六色的灯光,店里的音乐声震耳欲聋,林杳只看见少年回身望她,抬了抬下颌,嗓音寡淡:“最后一把让你玩儿。” 林杳轻笑着“嘁”了一声,走到机子面前,握住了操控杆。 口罩随着她呼吸的幅度微微起伏,林杳的视线聚焦在机子里最后一个盲盒上,又抬手遮视线的短发撩到耳后。 沈郁白抱臂侧靠在一旁,看了眼她的侧脸,又轻轻垂眸。 她把最后一个盲盒抓上来了,沈郁白当场把三个盒子拆开,对着盒子上的款式看了眼,什么也没说。 然后他逮住一个四处跑的小男孩,扯着人家的衣服,语气居高临下的:“小朋友,我拿这三个跟你换那个。” 那小孩觉得他脑子有病,他手上那个是这一代盲盒里最丑的那个,晴天娃娃根本不是笑着的,长了张稀奇古怪的脸,鬼脸娃娃还差不多,这人居然还用三个晴天娃娃跟他换。 这世界上有病的人不多了,于是小孩一口气就答应了,美滋滋地抱着三个好看的娃娃走了,而沈郁白把换过来的那个丑娃娃扔到林杳怀里,说:“送你。” 林杳跟那张稀奇古怪的脸面对面,她做不出什么表情,只能一言难尽地抬眼看看沈郁白,问他:“你什么品味?” “哈?”沈郁白气得有点想笑,斜眼看着她,意味不明地反问,“你不就喜欢这样的吗?”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把娃娃扔回给他,坦诚直言:“我不要,你自己留着吧。” 身后的少年没说话,冷嗤了一声,把娃娃揣进了兜里,跟着她回去。 这个时候舅舅已经回家了,跟沈科两个人肩捞着肩,林杳倒是没见过这副场面,还多看了几眼。 舅舅跟他介绍起来:“沈科以前还跟着我练过一段时间的拳击呢,当时天天来我们拳馆。” 说完他又啧啧叹气:“只不过你这身子板太弱了,经不起揍,还胆子小,拳还没挥你身上你就抱着头蹲下去了。” 沈科的笑容有点尴尬,几乎是有点咬牙切齿了:“你住嘴吧。” 一群人聊到很晚,家里许久没这么热闹过,叽叽喳喳的声音就没停过,后来沈科领着沈郁白走了,林杳在沙发缝里看见一袋子退烧药,那个丑娃娃也被塞在里面,留了下来。 她行李箱里还有之前收起来的林平做的那个娃娃,林杳把两个娃娃排在一起,发现两个晴天娃娃的风格居然还有点像,都有点诡异。 她想起沈郁白今晚对她说的:“你不就喜欢这样的吗”,眼睛眨了眨。 说真的,之前林杳对沈郁白的第一感觉就是冷血、娇贵,毕竟当时在巷子口说了那样的话。 但现在想来,娇贵是真的娇贵,冷血倒未必,顶多是有点冷淡。 她把那个晴天娃娃收起来,躺回沙发上,用被子裹住自己。 但夜还是太漫长,她还是睡不着,掀开遮住眼睛的被子,两眼望着天花板。 林杳觉得眼睛睁累了,困意说不准就来了。 空气十分安静,她听见很轻的开门声,舅舅从房间里出来接水喝,看见林杳的眼睛还睁得大大的,就压低了声音问:“还不睡啊?明天还上学呢。” 林杳觉得从林平死后,自己的神经就一直处于一种十分紧绷的状态,今天还算松弛的,太阳穴也没有跳得那么厉害了。 她眨了眨眼,轻声答:“不困,等会儿就睡了。” 饮水机出了水,水流灌进杯子的声音响在客厅里,舅舅喝了一整杯水,把杯子搁在台子上,然后两手撑着桌面,低着头,颇有些沉闷地开口: “杳杳啊,舅舅跟你商量个事儿。” 林杳转了转头,从沙发上坐起来,靠在沙发靠上,低头 ,“嗯”着。 背后的窗帘被吹开一个角,皎白的月光落在地板上,窗外是居民楼,因为已经是午夜了,没有一盏灯是亮起的。 林杳听见舅舅说:“我们这儿太小了,住不下那么多人,而且啊,舅舅家离你的学校又远,你天天上下学也不是很方便,有时候我清晨三四点就要去店里准备食材,也老会吵着你。” 她安静地听着,没说话,下意识以为舅舅是想让她向学校申请住宿,于是就识趣地开口:“我会问问老师学校还有没有多余的床位的,我在这儿住不久的。” 舅舅岔开她的话:“不是,我不是这个想法,我跟阿婆商量过了,她说你神经敏感,适应不了集体生活,你在宿舍住估计也睡不好。” 他停了停,又继续:“今天你沈叔叔来,他跟我交情也不错,我信得过他,你阿婆也信得过他,你沈叔叔说可以把你接到他那儿住一段时间,等你高中毕业前都可以住在他那儿,我知道他老婆人也挺热情的。” 空气还是安静的,林杳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舅舅低低叹了一声:“虽然挺麻烦人家的,但是沈科说他不介意,而且这样对你是最好的,现在你一定要保证好你的学习,将来成为一个有作为的人。” “这才是我们老林家的希望。” 窗外鸟又叫,林杳沉默着,半晌应不上一声。 20-30 21 黑月光 她从来没有考虑过什么“老林家的希望”这种问题, 林杳觉得自己的目光一直很短浅,只会走一步看一步,很少去考虑更远的未来, 她之前甚至不知道自己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也是近来才有了目标。 隔天晚上下了自习,林杳出了校门,看见那辆熟悉的车, 这次是沈科亲自来接她的,后备箱和后座上都放着她的行李,估计是舅舅和阿婆一起把她的东西收拾了。 林杳沉默地拉开车门坐进去,车窗大开,偏头能看见亮堂的街道和成群的学生, 各种书店和文具店都开着, 浸泡在路边摊的油烟里。 沈科从后视镜里看看她, 又安慰:“不用担心的, 你奶奶和舅舅有时间都会到我们家来看你的,家里的房间都收拾好了,你可以先住几天,要是不适应的话,再回去,行吗?” 林杳笑了笑,说“好”,然后唇角又缓缓下落。 沈科的妻子,叫万茜,也是千金出身, 经常出席沪圈的一些名媛聚会,两家人算是联姻, 但是并不是貌合神离的那种,姑且也算是先婚后爱吧,这么多年一直和和美美的,连架都没吵过。 万茜是个热情但温柔的人,拉着沈郁白一直在家门口等她,林杳一下车就被她拉住,牵着她去了房间,还给她看了衣帽间,温温柔柔地笑着,说家里从来没有个可以跟她聊天的女孩子,林杳来了可真是太好了。 但是林杳反而有点不知道怎么应对,她并不打算真的一直在这里住下去,本来想着等过几天就说早就向学校申请了住宿,就有理由再搬回学校里。 这下她倒不好意思开这个口了,总不好扫了人家的兴。 她把房间的钥匙塞进林杳手里,小声嘱咐着:“这个房间只有一把钥匙,给你拿着,现在只有你能进这个房间,家里的其他人都不会打扰你的,放心吧。” 林杳捏着钥匙,点了点头。 房间里有独立卫浴,林杳洗过澡换了衣服,顺手把换下来的校服给洗了,拿到阳台晾,她举着撑衣杆,白色校服的衣摆划过眼帘,视线变得开阔以后,她看见了对面的人。 隔壁是沈郁白房间的阳台,少年在阳台上支了个桌子,桌子上搁着几本课本和笔记,正闲闲地转着笔。 林杳在房间里没有找到吹风机,又不想再把沈母喊起来,只能让头发湿着,反正她头发短,不一会儿就能干。 于是此时此刻,沈郁白的视线从桌子上的课本上慢慢游离开,看了两秒她湿掉的发,又挪开视线,顶在纸页上的笔尖顿了顿。 夜风吹得刚挂起来的校服猎猎作响,林杳没住过有阳台的房间,就在外面多站了一会儿。 隔壁的少年丢了笔,单个胳膊撑在桌子上,用手拖着下巴,懒懒搭了句腔:“你打算在这里站到把头发吹干为止?” 林杳的唇角绷了绷,她呛了一句:“什么都管只会害了你。”,然后转身,用背部抵着墙,两只手搭在栏杆上。 林杳看见屋子里自己的东西还没收拾,但是似乎也没什么好收拾的了,沈家把一切生活用品都准备得妥帖,她自己带过来的东西基本都用不上了。 他们像是真的做好了留她在这里长期住下去的准备。 沈郁白也不坐着了,站到围墙边上,两指胳膊交叠搭在上面,手指松松往下垂,像是顺嘴问了一句:“住不惯?你可以直接跟我爸妈说,他们又不会对你怎么样,我爸也不会撤了你的助学金。” 林杳的手指缩了缩,她垂了眼,回:“你怎么知道不会?” 沈郁白嗤了一声,“哪有人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什么样的人。” 这下换林杳想笑了,她偏了偏头,心说当然有,你面前这个人就一点都不了解自己的父母,活到这个岁数甚至没跟他们见过几次面。 她的身子往前倾了倾,因为风吹得有点冷而跺了跺脚,语气里带了点很轻的笑意:“你父母确实是十足的大好人,你命挺好。” 沈郁白听得皱了眉,侧眸瞥过来一眼,看见林杳把衣领拢了拢,往前走了几步,又很释然地对他说:“说这话并不代表我羡慕你,说实话我也没觉得自己过得有多差,不需要你觉得我可怜。” “所以,”她呼出一口气,偏头回望他,“收了那副表情吧,你这样会让我觉得自己一直努力往上爬的时候很可笑。” 沈郁白收了视线,淡然说:“我刚刚只是怀疑你什么时候也开始信命了,哪有什么其他的意思?你怎么会把我当成那种会可怜别人的人?” 他扯了扯唇角,冷笑着:“太抬举我了,我翻遍自己身上也找不出什么同情心。” 林杳觉得他说话一直很古怪,就蹙了眉:“你倒是会贬低自己,明明什么都有,偏要说自己又没道德又没同情心的,把自己说得一无是处让你很高兴?” 她十分不能理解,“搞不懂,还是你觉得扮猪吃老虎很好玩?” 这话倒是让沈郁白觉得很好笑,他眼睛弯成两道上扬的月牙,唇角往上挑着,慢悠悠地反问:“我扮猪——吃哪只老虎?” 林杳一时没说话,少年用手指轻轻敲击栏杆,又笑着问:“哪有老虎?我明明只看得见你这只狼。” 她动了动嘴唇,面无表情地说:“调侃完了没?我睡了。” 说着,她抓了把头发,跟沈郁白聊天的这阵功夫已经让她的头发半干了,就是发根还有些湿,不过对于林杳来说问题应该不大。 林杳走得干脆,把落地窗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沈郁白倒没有立刻走,而是留在阳台又吹了一阵子风。 少年的眼睫微微下耷,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凌乱了几分。 他是什么都有,又好像是什么都没有。 沈郁白回到桌子边把课本合上,打着呵欠回了房间,什么也不想考虑了。 他上课的时间比较宽松,早上也不用像林杳那样六点就得起,她起得最早,家里还是黑的,林杳尽量把动作放轻,打算一个人安安静静出门上学。 只是刚下楼到玄关换鞋,就听见沈郁白两手搭着靠在鞋柜旁,倦怠地垂着眼看她,嗓子还带着清晨没睡醒的喑哑:“你知道怎么去?” 林杳低着头把鞋带绑好,“我查过交通线路了,搭702路公交就能直接到校门口。” 少年身子没动,调子拖得慢:“702路七点钟才来第一班,你去那儿等一个小时?” 还不仅仅是等一个小时的问题,七点钟都已经错过早自习了。 于是林杳的肩膀僵了下,她站起来,“那我打出租,总不能叫我翘了早自习吧。” 沈郁白看了眼墙上的钟,问着:“什么时候到校?” “六点四十。” 现在已经六点十分了,他松开搭在一起的胳膊,只丢下一句“等我十分钟,我送你”,就上了楼。 还没要到十分钟,沈郁白就梳洗好了,修长如玉的手指上挂着一个车钥匙,钥匙扣在他手指上转了几圈,少年拧开门,冲她扬了扬下巴:“走。” 他跨上摩托车,把后面的位置让给林杳,熟练地把头盔固定好,声音闷在厚厚的头盔后面:“仅此一次,下次随便你骑自行车还是走过去,我不管你。” 林杳抿了抿唇,心说我稀罕你载我? 但他确实做了好事,还是要感激一下的。 “扶好。”沈郁白说了一句,拧动把手,摩托车飞了出去,“走了。” 摩托车停在校门口的时候,很多学生都拧着脑袋往这边看,这个年纪的人都觉得这种重摩托看起来很酷,况且还挂了个那么显眼的京A车牌,回头率百分百。 林杳往他帽子里扔了把糖果,沈郁白拧着眉扯着自己的帽子问她:“你往里面丢了什么东西?” 她拍了拍手,从车上跨下来,回答着:“糖,当谢礼了。” 沈郁白没摘头盔,但从镜片后面隐约能看清他的眼神,云淡风轻的:“我不爱吃,以后别给我了。” 林杳的嘴角抽了抽,反问:“以前也没见你少吃,而且,你不爱吃你在罐子里装那么多?” 他嘲讽般笑了一声:“你从我糖罐子里拿的,然后又塞给我,还说是谢礼?” 她不说话了,偏了偏头,默然一会儿才回答:“阿姨说我可以随便拿的。” 林杳绕过他往前走,“再说,我也没少请你吃吧?难不成你还想一颗一颗地算账?” 她走到了摩托前面,背对着沈郁白甩了甩手,“我进去了,你走吧,一路顺风。” 沈郁白坐在车上哼了一声,又骑着车走了。 路上他的外套口袋一直不停震动,沈郁白啧了一声,把车靠在路边,抽空看了一眼,王栩文一串消息轰炸。 他不知道王栩文怎么会有这么多少男心事,一会儿说白柠不理他了,发一串表情包;一会儿又说林杳也不乐意回他消息,他是不是不讨女孩子喜欢。 沈郁白也懒得搭理他,他就又发几个表情包,说他真是全天下最可怜的小男生。 神特么小男生。 他摁了个语音过去,嗓音不咸不淡的:“你话这么多,谁乐意一条一条地回你,拣着重要的说。” 他看着对面输入了半天,坑坑巴巴地挤出来几个字: “好吧,那我也少给林杳发点,不想她烦我。” 沈郁白的手指停了停,垂眸把那行字盯了几秒,脸上仍旧没什么情绪,只是问王栩文:“你认真的?” “当然,不能再认真了。” 他看完,把手机一扔,冷嗤了一声,心想林杳啊,你装乖的手段够高明的,还真骗着了一只哈巴狗。 22 黑月光 转念一想, 沈郁白觉得自己也是绕着她团团转,人家嘴都没张,他就又是打钱又是专车接送的, 还收不到她一点好脸色, 图什么? 他把头盔系得更紧了些,直接开去了自己的学校。 其实倒不是林杳故意不想回王栩文轰炸的消息,虽然她也觉得那个人的话未免有点太多, 但是出于礼貌还是会吱几声,只是市一中根本不能带手机,林杳现在又是好学生,当然不可能顶风作案,她压根看不到别人的消息。 中午去食堂吃完饭, 林杳去水池边洗手, 肩膀突然被人戳了下, 她回头, 看见一个挺眼熟的姑娘,留着厚厚的刘海,戴一副大黑框眼镜,恨不得把整张脸都遮住的样子。 眼熟是眼熟,但林杳也记不得这人的名字,只问:“你是?” 李佳丽的手还有点抖,她很勉强地笑了下,说话的声音小得几乎快听不见了:“我初中跟你是一个学校的,你、你救过我,还记得吗?” 她初中的时候确实帮过几个被校园霸凌过的人, 那群欺负别人的人被她揍过以后,以讹传讹, 往她身上泼脏水,于是林杳那几年一直被说成是霸凌别人的人,谣言传的比事实还真。 林杳把水龙头拧紧,低着眼。 说起来还是会有些难过的,她倒是帮过不少人,但是没什么人出来帮她澄清什么,但林杳到现在也没怪过谁,说白了她觉得自己是主动挺身而出的,又怎么能要求别人报答她,况且她也能理解,那个时候要是和她站在一起,也会被说成是小太妹的跟班,惹一身腥。 所以白柠那个时候的支持就显得更加弥足珍贵了。 她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擦了擦手,说:“我记得,但是我们好像不是特别熟,你找我有事吗?” 李佳丽就是那个在厕所被三个人打的人,她踢开厕所的门把她捞出来以后,老师过来调解,刘佳丽被三个霸凌者的视线唬住,默认了是林杳在欺负人。 那次要不是白柠在场为她说话,估计林杳真的会坐实那个罪名,也不过是多做一次检讨、多被谈话一次、多在家反省几周,对当时的林杳来说都不是新鲜事了。 李佳丽紧紧捏着衣角,低着头无比怯懦地说:“以前的事情,我觉得很对不起你,晚上放学以后能不能让我请你喝杯奶茶什么的,我想好好跟你道歉。” 林杳没什么所谓,把擦过手的纸扔进一旁的垃圾桶里,语气很平静:“用不着,我没怪过你,这件事也就到此为止吧,大家都过好现在的生活。” 她转身想走,李佳丽又匆忙扯住她的衣服,林杳皱着眉回头,看见她抓着自己的那只手在严重发抖,黑框眼镜后面一副要哭的样子,小小声地说着:“……拜托你了,去一次吧。” 食堂的人都快走完了,阿姨开始收拾餐具,发出叮哩咣当的声音。林杳偏过头盯了她几秒,神情波澜不惊,只是安静地眨了眨眼,轻声问着: “你,又被谁欺负了?” 李佳丽直接摘了眼镜哭出声来。 _ 放学以后,沈郁白被王栩文扯住,他不太耐烦地回头,问着:“什么事儿?” 说实话,他现在看见王栩文的西瓜头心情就不好,鬼知道为什么。 王栩文不明所以地咕哝着:“你今天怎么这么烦躁?” 沈郁白睨他一眼,说话语速都变快了:“我哪儿知道。” 反正这个西瓜头是个神经大条的家伙,粗神经地晃了晃手机,跟做贼似的凑到他耳朵边上小声说话:“我找了林杳以前学校的一个同学,打算打听一下林杳以前的事,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嘛。” 沈郁白皱了眉,“你发什么疯?这都是她的隐私了吧。” 王栩文不解:“我问的是他们都知道的事,又没问她的小秘密,这算什么隐私?” 气氛沉寂下来,沈郁白抿住唇角,把手往兜里一揣,抬步就要走:“拉上我干嘛?你自己调查去,我懒得管。” 结果这人坚持不懈地扯住他:“别啊,那个人非让我现金面交,你跟我一起吧,我一个人不敢去。” 沈郁白想踹他一脚然后走掉,结果王栩文跟个狗皮膏药一样,粘在他胳膊上,沈郁白几乎是被他生拉硬拽过去的。 他俩坐在一家奶茶店里,沈郁白对这种事不感兴趣,他偏着头看窗外,喝了口冷饮,心想要是林杳知道这件事,估计又不会给出什么好脸色。 对面那个长得像猴一样的小寸头一来就先要钱,还拿着菜单像个大爷一样选东西吃。 沈郁白看见对面就是林杳的学校,已经下自习了,一群穿校服的学生往外走,市一中的校服很丑,跟国际高中花里胡哨的小西装不一样,他们就一件白上衣加个蓝色裤子,一看就知道是学生。 他看见了林杳,外套的衣摆被风卷起来,随即被她压下去,沈郁白又慢悠悠地喝了口饮料,想着:晚上应该是可以赶上回去的公交的。 只是林杳没有往公交站走,而是转身去了相反的方向,进了个胡同口,没有往里走,就在口上,被几个人围住。 那一片很偏,没什么人,从沈郁白的视角也最多能看见几个人的影子,连头发的颜色都被光照得辨不真切。 少年垂下眼,视线挪到自己手上的水果茶上,又抬手晃了晃,心说她还真是三天两头跟别人打一次架。 他瞥了王栩文一眼,这家伙还在焦灼地等着对面的人跟他说林杳的事儿。 可怜这个哈巴狗巴巴地被她骗。 沈郁白觉得自己绝对不会像王栩文这样。 他并不打算去帮林杳解围,反正自己也落不到好,况且林杳又不是解决不了,没必要去逞英雄。 他向来这样,为什么要为林杳改变? 饮料见了底,沈郁白兴致缺缺地扔在一旁,又往那边看了一眼,狐狸眼眯起来,看见从胡同里走出了另一波人,林杳被拽着领子拖了进去。 对面到底有几个人? 塑料杯子发出咔哒一声响,对面的寸头刚把话题打开,说到“她以前啊,是个小太——” 沈郁白站起身,一个字也没说,拖着王栩文出去,王栩文欲哭无泪,哭喊着自己还没听到呢,就被沈郁白拉了出去。 他没多说什么,让王栩文报警,然后大跨步过了马路,往胡同那儿走,王栩文听得云里雾里,还是照沈郁白说的做了。 沈郁白继续往胡同那走,顺便推了他一把,说着:“你去喊人,就说那边的胡同里要死人了,说得越夸张越好,多叫点身子壮的来。” 对面人那么多,他可不觉得自己能以一敌十。 王栩文吓得不行,以为他说得是真的,跌跌撞撞地跑到路边叫人,沈郁白就先去了胡同里,站在大门口,架着手慢条斯理地发出一声“哇哦”。 “好热闹啊。” 围成一圈的人转眼看过来,看了他一下,调笑着:“来了个装逼的。” 趁大家看沈郁白的功夫,林杳挣开擒住她的手,扯着那个人的头发往墙上摔,然后往前跌了几步,有人指挥着:“靠,把人拉回来,还没教训完呢。” 沈郁白先一步伸了手,两手搭在林杳的肩膀上,手温很凉。 他把人往后拉了拉,顺便抬腿把冲上来的那个人给蹬开,林杳站在他的影子里,低头看了眼自己膝盖上的伤。 他看起来精瘦,力气还挺大,被踹的那个人倒在地上捂着肚子哼唧了几声,又扶着墙爬了起来。 林杳扯开自己嘴里塞的布,重重咳嗽了几声,抬头就看见对面的人都冲了过来。 她体力有点不支,还喘着气:“跟你没关系,你快走吧,你连我都打不过。” 沈郁白冷嘲着:“你一个人在这儿不是只有挨打的份?” 他拽着她的胳膊就往外跑,期间沈郁白被其中一个人抓住了肩膀,他又一拳把人挥开。 跑到胡同外以后,王栩文才领着一拨人过来,大家都举着手机录像,还带了铁锹什么的,里面那伙人下意识捂着脸,叫骂着:“拍什么拍!” 两人跑到人群中间,沈郁白松开她,他出了层薄汗,用手指插进头发里把额前的发撩开,眉还蹙着,说话语气不善:“说你是‘救世主’还真以为在夸你了?” 林杳没反驳,低着眼没说话,浑身上下都透出一股倔劲儿。 她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一个人来挨打。 其实就算沈郁白不来,她也让李佳丽叫人来了。 被撩上去的头发垂了下来,沈郁白又抓了一遍,沉默几秒后又扯开唇角低低念着:“我还真是你的哈巴狗不成?” 说着不会因为她就改变自己。 不还是变了吗。 说话声音小,还含糊不清的,林杳什么也没听见。 沈郁白觉得烦,转身就走,说话语气倨傲又冷淡:“随你的便。” 林杳的膝盖肿起来一大块,青紫一片,她勉强能站着,边上的人过来查看她的情况,忍不住惊呼:“这得去医院吧,路都走不了了吧?” 李佳丽站在人群外面,一直哭,然后进来扶着林杳的胳膊,一直小声道歉,重复说着“对不起”。 沈郁白往前走了几步就没走了,他咬着后槽牙,腮帮子鼓了鼓,少年低头解开了袖子上的扣子,把袖口往上翻。 林杳没看她,只是对她说:“你要是不想再被人欺负,就自强一点,什么都靠别人,自己站都站不起来的话,谁都能欺负你。” 她往前走了几步,疼得紧紧咬住牙,嗓子还哑着:“以后别来找我了,我之前是出于好心才帮你,没义务当你的专属保镖。” 林杳实在站不住了,要往下倒,沈郁白用胳膊挡住她,把她背了起来,脸还冷着,唇角下撇。 “林杳,回去记着给我打欠条。” “你这么不想欠别人东西,那所有的恩与债,我们从现在开始,都一点一点计算清楚。” 23 黑月光 医院弥漫着熟悉的消毒水味, 医生给林杳把破皮的伤口消了毒,用纱布包好,沈郁白就抱臂靠在一边, 看了看时间, 却也没出声催促。 她的腿还不太能使得上劲儿,坐在外面的凳子上休息了一会儿,这段时间里沈郁白接了几个电话, 是警察来联系他们做笔录的,闹事的人也都被揪到警察局了。 万茜也打了电话问他们为什么还没回家,沈郁白回头看了她一眼,林杳冲他摇摇头,他一耷眼, 撒谎瞒了过去。 林杳这个人爱逞强, 知道沈家父母在担心以后, 就扶着墙站起来, 说自己可以走了,沈郁白看看她,根本没信她的话,捞着她一只胳膊把人扶下了楼。 他的摩托车还停在楼下,少年系好头盔带子,两手搭上车把,冲后座的林杳说:“先得去一趟警局。” 林杳费劲地坐上去,沉默了几秒才问:“你为什么帮我撒谎?” “不只帮了这件事吧?” 医院门口没什么人了,只亮着几盏灯,少年的声音混杂着树叶的沙沙声, 像奏了一首乐曲。 空气是凉的,沈郁白的衣角也是, 林杳的腿不敢使劲,只好用手抓着他的衣服来稳住身子。 “那,”她低着头,把被风吹到脸上的头发拂开,又问,“你为什么来救我?” “不然呢?看着你被打死?” 重摩托的速度很快,骑上了一个缓坡,然后到了江上大桥上,视野无限开阔,江面的水纹倒映着霓虹灯的彩光,明明灭灭,灯火荡漾在涟漪中。 江上的风充斥着水汽与凉意,林杳偏了偏头,用一副生硬又别扭的语调道谢:“谢谢。” 沈郁白很轻地眨了下眼,感受到她头发划过脖颈后方时带来的痒意,却也没躲开,只是告诉她: “你记得写欠条就行。” 摩托车开到了地方,警察局里就剩几个值班的警察,桌子上搁着几杯白开水,找茬的那伙人都被拷上手铐蹲到墙边,看到林杳被扶进来以后还撇过头啐了一声。 问话的是个小平头,林杳听见别人叫他“李璨然”,看上去有点不着调,估计也是困了,一边问话一边打呵欠:“把前因后果说出来就行,我们了解一下,墙边儿那几个不肯说。” 林杳用倒好的热水捂手,一五一十地叙述:“我初中的时候帮过一两个被别人欺负的女生,当时的霸凌者受到了处罚被退学,记恨上了我,他们又找到了以前被他们霸凌的女生,那个女生现在正好跟我在一个学校,他们就威胁她来把我带出去,在校外对我实施报复。” 她转了转手里的塑料杯子,还在往外冒热气。 沈郁白坐在她旁边的椅子上,微微转动眸子,瞥了她一眼,又垂了下去。 李璨然把事情记上,因为困,字写得很潦草,写完了就又打个呵欠,刚想放她们回家,就又听见林杳低了低眼说着:“那个女生叫李佳丽,现在在市一中念书。” 空气凝滞几秒。 李璨然的手倏然间握成拳头,手里的笔杆倒在桌子上。 手里的热水一口都没动,就又被林杳放回到桌子上,她抬了眼:“从初一开始,她因为胆子小,不与人交流,座位又坐在垃圾桶边上,被前座的女生使唤来使唤去,她的脸总是肿的,胳膊上都是淤青,我在厕所隔间里认识的她,缩在角落,被人拿着拖把戳脸。” 面前的警官咬着嘴唇没有说话。 林杳扶着椅子勉强站起来,面色仍旧波澜不惊,淡淡道: “我记得她说过,说她很想让当警察的哥哥早点回家,她待在家里很怕。” 她弯了弯唇角,嘲弄的意味更重,“原来你都不知道吗?” 李璨然的手握得发抖,眼眶红了起来,不知道是气的,还是为李佳丽感到难过。 林杳却没打算就此打住:“能把自己的妹妹养成这种自卑又怯懦的性格,你也挺有本事的。李佳丽在学校天天被人欺负却一无所知,最后还得让我这个外人救,明明是个警察却吊儿郎当,我看你刚刚写笔录都快睡过去了,敷衍着想早点把我们送走,自己好休息?就是因为有你这样的人——” 她的情绪有些不好,手指紧紧攥住衣摆,强行用理智压住即将脱轨的言语,把上下牙死死咬合在一起,没把那句话说完。 就是因为有这样的人? 就是因为有这样的人,金星鑫和金友媛的案子才查不明白。 她吐出一口气,一手撑在面前的桌子上,发尾划过耳廓,垂落下来。 “听不听你随意,我也本不该管你家的事,没资格对你叫嚣,如果让你觉得不舒服了,我道歉。” 林杳转了转身子,拍了两下沈郁白的胳膊:“帮个忙,扶我出去。” 她觉得很累了,闭了闭眼睛,“回家吧。” 刚经历了一场身体上的苦战,紧接着精神上又紧绷起来,林杳本就经常失眠,现在觉得自己的脑子里像有一根神经在痉挛一样,头皮都发麻。 这种事很少有人知道,林杳身边也只有白柠和刘静这两个时常还能见一面的朋友知道。 反正沈郁白刚刚在旁边都听得七七八八了,林杳现在的脾气又还没平息下来,干脆把他当成垃圾桶倾诉,往常少言寡语的人这个时候却说了很多话。 她说开家长会的时候,李佳丽的旁边一直是空的,每次开完会那帮人就围成团说闲话,说她家里怎么回事,会不会是孤儿之类的。 学生时代的坏话基本没有当面说的,都是躲在别人背后小声计较,但是李佳丽胆子太小,就算偶尔听到了也不敢吭声,只会在午睡的时候躲到厕所里小声哭,林杳午间洗手的时候听到过几次,回了教室却只见别人说起更恶毒的坏话。 她那个时候是不明白的,不明白大家为什么对一个小女生的恶意会这么大,为什么那群人嘴里能说出那么脏、那么离谱的话。 有几个混的直接上手欺负李佳丽,林杳出手帮了忙,学校后来调了监控,那几个人被退了学,班主任还是找林杳谈话,说不论怎么样,打架是不对的,她应该采用更文明的方式。 什么是更文明的方式?且不论有没有人愿意来帮李佳丽,等她叫了人过来把霸凌者拉开,李佳丽恐怕都要咽气了。 就算没咽气,然后呢?他们会对霸凌者进行口头教育,严重一点,回家反省、写检讨后全校通报,再严重一点,退学、进行赔偿。再然后呢?这些人会转学进一个新学校,重新开始他们的学生时代。 毫、发、无、损、的。 这就是更文明的方式吗?那林杳觉得还不如让他们吃一顿拳头,毕竟文明不能教化每一个人。 她那个时候很叛逆,说话不圆滑,直来直去的,跟班主任顶了几句嘴,班主任气得不行,让她也回家反省一周,这个老师在林杳背过身子准备出去的时候又小声地吐槽,说:“这么浑的人,受了素质教育又怎么样啊……” 是吗? 但她还是次次都稳在年级第一,班主任再看不惯她,竞赛的时候也要笑眯眯来找她。 林杳不喜欢这个老师,后来也很少给他好脸色,班主任说过她,说像她这样的话以后肯定会吃亏的。 也是直到后来,林杳开始扮乖扮听话以后,她才发现原来那个老师说得也不作假,人都爱听好听的、顺耳的,不爱听逆耳的。 晚上的风很大,林杳说了好多好多话,喉咙有些发干了,她闭了嘴,扭头看了看周边,又从自己的回忆里跳出来,狐疑问:“你要开到哪里去?这不是回家的路。” 沈郁白继续往前开着,“去一个地儿,不会把你卖了的。” 耳边风声太大,林杳很费劲地听清他的话,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少年的语气好像温和了些,以前跟她说话大多会带上些嘲讽或是冷淡的意味,这次却意外地耐心。 “说完了没?没说完继续说。” 林杳看见他短短的发茬戳着脖颈的皮肤,昏黄的路灯给他的皮肤混上一抹暖色。 沈郁白懒懒地拖着尾音:“待会儿下车我可就懒得听你说了。” 她把眼睛往上抬了抬,今天是个大晴天,到了晚上就有很多星星,林杳看了几秒,沉吟了一下又回:“后来就没什么了,没人欺负她了,初三最后一次家长会上她哥哥来了,就是刚刚警察局里那位。” “听说李佳丽就她哥一个亲人,估计是怕他担心,什么也没说。不过他哥连这么大的事都没发现,说明对这个妹妹也没多上心。” 这个时候刚好开到了地方,摩托车熄了火,沈郁白把头盔摘下来,甩了甩头发,终于有空回头看她,问着:“所以,你觉得她又被欺负了,很可怜,就一个人单枪匹马去应战?” 沈郁白笑得很轻,听不出是嘲讽还是真心夸赞:“你还真是个大好人啊。” 他敛住眸。 好得没边了。 林杳抬眼望他,皱起了眉,“怎么话题又扯到我身上了?” “不是单枪匹马。那个时候你不来,李佳丽也会带人来的,我又不傻。” 少年跨步下了车,单手撑在车上,几乎是不经思考就下意识答:“不扯你身上扯谁身上?我又不认识那个李佳丽,对人家的事没有兴趣。” “没兴趣你还让我继续说?嘴都说干了。”她从书包里掏了个水杯,喝了几口水才下车,拎着一只脚跳下去的。 沈郁白过来搭着她的胳膊,林杳怔了一下,看着他说:“这也不感兴趣那也不感兴趣的,这世界上还有你感兴趣的吗?” 他抬起低垂的眼,看着她,漆黑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晃了一下,倏忽间又被少年微微耷下的睫毛遮掩住。 沈郁白偏头看了看面前的钟楼,语气平淡:“确实没有,什么都很没意思。” 林杳不想跟他继续这个话题了,就指着眼前的钟楼问:“来这儿干嘛?” 他说:“天气好,带你去钟楼上看月亮。” 24 黑月光 钟楼上的表盘秒针转了几转, 林杳腿脚有稍许不便,她看看楼梯又无言地看看沈郁白,转了头:“不去了。” 沈郁白扯住她胳膊, 另一只手搭在扶手上, 说:“你还真容易放弃。” “过来。”他用了点劲儿拉了她一下,声音低下去,“又没说让你自己拎着脚跳上去。” 少年招呼都不打一下, 直接蹲下身子把她扛起来,林杳的身体一瞬间失重,两只手撑在他肩膀上,偏了头去叫他:“疯了吧,这样还不如让我回家。” 沈郁白撇了撇唇, 嗤出一声:“这时候好强有什么用?” 林杳刚把眉毛拧了起来, 就又听见他的声音, 越来越轻:“依靠别人对你来说就这么难?” 她抬起的手又放下, 脑袋垂了下去,滑落的头发堪堪遮住她的脸,她咬咬牙:“我自己有胳膊有腿的,为什么要依靠你?” “有腿?”沈郁白微微低眼,视线轻飘飘落在她被纱布缠起来的膝盖上,“站都站不住了还逞强。” 他把人往上托了托,步子还是稳的,一步一步走上楼梯,转过黑暗,天台处的月光落在两人身上, 沈郁白抬眼看了看天上的月牙,轻飘飘地吐了一句:“有够麻烦的。” 天台处无比冷清, 高处的风更大了,直直打在人身上,林杳被他放下来,夜风吹得人眯了眼,头发也纷纷往后扬。 但是月亮确实清晰又完整地露了出来,周边零落地缀着几颗星。 沈郁白两只胳膊搭在栏杆上,一直挺直的背松懈了下来,往下塌了塌,他抬腕看了眼表,说着:“太凉了,看五分钟就走吧。” 林杳抬头看了几眼,又低头看着街上亮起的盏盏灯火,远处的江上大桥上还亮着霓虹灯,色彩斑斓,江水贯穿城市心脏,倒映出明灭人间。 她靠着墙坐下,躲风,沈郁白侧头瞄了她一眼,也屈着一条腿坐下。 他记起些什么,问着:“我妈说你要过生日了,哪天?” 林杳往后靠了靠,思索着说:“周六。” “哦。”他不着调地应了一声。 像是顺着这个话题往下说,林杳仰着脑袋看月亮,又张了嘴问他:“你呢?” “我十一月二十二。”沈郁白觑了她一眼,“你又记不住,问了也白搭。” 她撇撇嘴,“你多跟我说几次我不就记住了?” “怎么?”少年单手支着脸,微微转过身子盯了她几秒,半挑着眉,“你到时候会给我送礼物?” 林杳敷衍:“看我心情吧。” 闻言,沈郁白还极为敷衍地笑了一声:“你每天心情都烂,笑也是假笑,哪有心情好的时候。” 她心想其实也不尽然,大部分时候心情确实都挺烂的,但是现在就还不错。 下一秒,沈郁白从兜里拆了个糖出来,不由分说地塞进她嘴里,玻璃纸抵上唇瓣,然后被他回收。 他表情未动,还是一副冷淡的样子,睫毛低低的,启了唇,以一副类似命令的口气说:“吃。” 凉风把他的头发吹得乱,远处的灯光打在他半边脸上,眼睛里都渗进去一些细碎的金光。 沈郁白把糖塞进她嘴里就撤了回去,混杂着水果糖和青柠味道的风渐渐飘远,林杳用牙齿咬住那颗糖,看着少年慢慢撤回手,把糖纸塞进口袋,又靠了回去,偏着头闭上眼。 他张了张嘴:“糖吃完了就走。” 她把糖咬碎,水蜜桃的味道在口腔里爆炸开来,空气里都甜腻腻的。 回家的时候已经十一点多了,家里的灯都是黑的,沈郁白把她领上楼,林杳拉开门进去,转身看见他还没走,想了想,她又说:“早点睡。” 他眨了眨眼,说了个“好”才转身走。 晚上睡觉的时候,林杳躺在床上看见了窗户外面挂着的两个晴天娃娃,她搜了沈郁白的生日,是天蝎座,适合的宝石是祖母绿、 绿玉、绿松石、蓝田玉,都不便宜。 她“啧”了一声,把手机摁灭,闭了眼。 林杳从小到大给人送礼物就都是送天然石手串,矿石有各种各样的属性,可以安眠、提升气运,虽然不一定真的有用,但寓意总是好的。 她给很多人都串过,但是沈郁白这串估计最贵,挑珠子都得费点心。 明明他才是那个大麻烦。 周六那天,白柠早早提前约了林杳,说要给她好好庆祝一下。 林杳自然不可能把人带到沈家去,就回了舅舅家,当时家里只有阿婆在,舅舅舅妈都去店里了。 她真正玩得来的朋友也不大多,白柠和刘静都来了,刘静说话有点结巴,阿婆觉着她可爱,切给她的蛋糕都大了一圈。 三个人去房间里待着,吃饱喝足了以后就搬了椅子靠着坐,话题能聊到天南海北去。 白柠戳了戳手机,问着:“唯一的遗憾就是我们没上一个学校,大学要不要考同一个?” 刘静捏着椅背,郑重其事地点头,提议着:“以后说不、不准还能进、进一个公司,当、当同事!” 她的声音低下去:“一直能在、在一起就好、好了。” 刘静以前没什么朋友,好多人觉得跟结巴说话很麻烦,不怎么愿意跟她交流,于是她特别珍惜现在得到的朋友。 林杳把下巴压在靠背上,眼睛低了低,犹豫着说:“这个,估计不大行。” 小区楼下就是一条公路,车笛声此起彼伏,闷闷地穿透房间的玻璃传进来,她挺认真地说着自己的计划:“我是打算考警校,然后进警局工作的。” 白柠耸耸肩:“这有什么不行的?你这么一说,我觉得我也挺想去的。” 她摊了摊手,“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就我家里那个情况,我此生唯一的梦想就是证明自己不比我那个弟弟差,我爸妈不就觉得女孩子就得干文职,性格要温温柔柔的,得讨男人喜欢、嫁个好男人才能让自己的一辈子有保障。” 她翻了个白眼,“我可去他的吧,我以后就不婚不育,当个丁克,谁还能管得着我了?他们那么喜欢儿子,就让我那个弟弟给他俩生108个孙子。” 林杳听得想笑,肩膀抖了抖。 白柠还说:“我这么努力学习、提升自己,又不是为了配得上某个男人,只是为了自己以后能经济独立而已。” “反正新生儿生育率都跌破八百万了,这个破社会不改变的话,也就这样了。” 她说得口干舌燥,还拿着桌子上的水杯猛地灌了几大口。 刘静晃了晃脚,咕哝着:“我倒是没有你、你们那么远大的志向啦,如果你们都去的话,我也、也会努力跟上你们的,你们是我最、最好的朋友了,我特别喜欢你们。” 她顿了顿,“而且我、我也想为自己做点事,林杳是、是想保护别人;白柠你、你是想证、证明自己;我呢,就是单纯地为了不、不被别人拯救。” 刘静揪了揪头发,低着头,“我从前被、被人欺负的时候,就在、在想,如果有一天,我能自己救、救自己,不让看到我、我的人觉得:女人只能等待被救赎。就、就好了。” 林杳看着她,抬手敲了敲她的脑袋,“你当然能做到。” 白柠长臂一挥,捞着两个人的脖子,三个人的脑袋怼在一起,她说:“虽然还不好说以后的事,不过我觉得我们能做很久、很久的朋友。” 林杳:“有多久?” 白柠:“久到下辈子吧。” 林杳听得笑,口袋里的手机震了震,是万茜问她什么时候回去庆生。 之前万茜问她要不要在沈家庆祝的时候,林杳还回绝过,说自己答应了阿婆回自己家庆祝,结果万茜还特别失望,告诉她:“我们这儿也是你家呀。” 她当即一拍手,又向林杳提议:“要不这样吧,你中午回舅舅家过一次,晚上就回我们这儿来,我们再给你过,怎么样?” 林杳看着她的表情,实在说不出拒绝的话,就答应了下来。 沈家给她买了个巨大的蛋糕,万茜把她摁在桌子边上,让沈郁白给她戴那个小皇冠。 沈郁白的表情有点无语,把小皇冠挂在手指上转了几圈,又看了看林杳,问她:“你要戴?” 林杳的唇角几不可闻地抽了抽。 万茜:“当然要,快给人家戴上。” 万女士还挺有童真的。 因为中午吃过一次蛋糕,林杳觉着有点腻,晚上就吃了一小块,那么大一个蛋糕还剩下好多,沈郁白穿了外套走到玄关处换鞋,林杳看了他一眼,他就冲林杳勾了勾手指。 她狐疑,没理他,沈郁白就低头给她发消息:“现在我俩出去,等她们睡了再回来,不然她会让我们把剩下的蛋糕处理掉。” 林杳实在是吃不下,她想了想,还是跟万茜说自己也出去溜达一圈。 她把大门关上,沈郁白还靠在门边,低头觑了一眼她的膝盖,顺口问着:“腿伤好了?” 林杳晃了晃腿,应着:“差不多了。” 他大步往外走,头也不回地叫着林杳:“跟上,带你去个地儿。” 又带她去个地儿,一点新意都没有。 林杳把手塞进口袋里,摸到一串冰凉。 她都快忘了,自己前几天给沈郁白串过手串,有几颗太贵的珠子就找了色泽差不多的平替,不过应该大差不差。 外面的天已然半黑,她踩着沈郁白的影子跟上去,想着: 反正他也没少帮她,如果今晚沈郁白会送她礼物,那么她也会把这串手链送出去。 25 黑月光 树影层层叠叠地笼罩在河岸旁, 月光下的影子连轮廓都印得清晰可见,沈郁白挑起半边树枝,弓着身子钻了进去。 也不知道他怎么找到的这么个地方, 一片桦树林, 像是人迹罕至了许久,地面上丛生的杂草也没人处理,戳着林杳的小腿, 蚊虫还四处飞舞,整个草丛里都是嗡嗡声。 她跟着他扒了半天的野草,硬是踩出了一条路来。 林杳边把杂草扒开边问:“你不会在这儿养了一窝蚊子,叫我来当血包的吧?” 沈郁白小臂上也凸出几个红包,他浑不在意地挠了挠, 没回头, 声调淡着:想象力挺丰富。” 他望远处眺了一眼, 又说:“快到了。” 都走到这儿了, 也没必要打退堂鼓,林杳吐了口气,还是迈步跟了过去。 撩开最后一片野草,视野开阔起来,她看见了一条小江,水面上浮了一层绿苔,随着水波的晃悠而飘摇。 天黑漆漆的,月亮是亮的,江水也是,岸边飘着一支小木船, 草草地用麻绳系在江畔的木茬上,晃来晃去。 “这儿是霖江的一条支流。”沈郁白说着, 把袖子往上撩了撩,跑到林子里一个支好的帐篷里翻找了好一会儿,从里面掏出一瓶花露水来递给她。 “驱蚊的,往身上喷喷。” 林杳胡乱喷了几下,然后又还给他,指了指眼前的帐篷问:“你的?” 沈郁白往自己胳膊上喷花露水,分神答着:“不然?” 她回了头,看向江上的小木船,“那艘木船不会也是你的吧?” 少年把瓶子随意往帐篷里一扔,把拉链拉好,转了步子往船那边走去:“这里算是我小时候的基地吧,就我一个人会来这儿待着。” 沈郁白低眼把系船的绳子解开,说话停顿了一下,又说:“不过现在多了你一个。” 他回头望她,歪了歪脑袋,说着:“上来。” 林杳挑了挑眉,一脚踩上去,船身不稳,两边晃了晃,她停了下,等船稳了点才完全坐进去。 木船往下沉了沉,挤开周围一片苔藓,坐在船里的时候发现原本窄窄的小河变得阔了些,连带着岸边的草也看起来高了许多,树影幢幢间,只漏进来一点月光,照在沈郁白身上。 少年独自划桨,船桨打在水面上,水声清灵,让人的心绪都静下来。 沈郁白把桨搁在一边,任船随意飘荡,他往旁边靠了靠,整个人半躺在木船上,然后眨了眨眼,好听的声音混杂着树林的虫鸣声一齐钻进她的耳朵里:“看天,这时候的天空很漂亮。” 林杳仰了仰头,视线晃过垂落的树叶,望到一片璀璨的星星。 她也靠在船边,起了兴致,就问:“怎么在这儿搭帐篷?” 沈郁白抬了胳膊,闲闲地扯下一片树叶,在指间捻动、旋转,少年漆色的瞳微敛,乌发堪堪耷在眼皮上方。 他嗓音懒着,听起来随性极了:“要什么理由?想就做了。” “哦。”林杳也随意地回应着他,两人的注意力都不在彼此身上,思绪都凝聚在空灵的水与月间,只是顺嘴跟对方搭了两句闲话。 他突然直了直身子,侧过头盯着对岸,搭在船边的手指敲了几下,林杳下意识看过去,岸上挂了几串彩灯,沈郁白指尖摁了摁,那些灯就依次亮起,五颜六色的,排列得倒是整齐,拼成了“林杳生日快乐”几个字。 她的视线晃了晃,突然亮起的灯惊扰了树丛里的昆虫,虫鸣声更大了一些,亮光引来几只飞蛾停在上面。 彩光透过沈郁白的发丝,江上生风,吹开遮住他漂亮眉眼的发,将他整个人的轮廓都映得发了光,而他只是将两支胳膊搭在船边,目不斜视地盯着她,眼珠黑得剔透。 “万女士吩咐我做的,她说这是你在我们家过的第一个生日,要难忘一点。”他仍旧看着她,神色未动。 沈郁白又转了转手里的叶子,“我也不知道怎么能让你觉得难忘,你就随便记记,记不住也无所谓。” 林杳的目光看了看远处的灯,又看了看他。 船还在晃,彩灯的斑斓混入粼粼的水色间,夜鸟也还在啼。 她看见沈郁白侧过了身子,左胳膊压在船的边沿,单手托住脸,手指覆在嘴唇上,少年轻微垂下睫毛,吐着字:“生日快乐。” 他的睫毛抖了抖,嗓音变得很轻,不似抱怨:“真麻烦。” 天空猛地飞过一只鸟,嘶鸣了一声,沈郁白抬了眼看过去,灰暗的天空里多了只飞鸟的痕迹,匆匆掠过,留下一串尾调。 林杳抓了抓自己的头发,略略低下头,她张着嘴,想了半晌的措辞。 最后也只能说出: “我会记得的。” “很感激。” “这次不是装的。” 她不擅长用长篇大论表达自己,也不知道这样回答会不会让人觉得不高兴,但是当下这秒,她只能这样直白地说出自己的心情。 林杳摸了摸口袋,拿出那串绿色的手串,用手指挑着,言简意赅:“回礼。” 沈郁白拿过来放在手心里,对着光线看了看,绿色的玉石晶莹剔透,拎在手里沉甸甸的。 他扬了扬眉,问:“你串的?” 林杳点了头,“我的习惯,给认识的人都串过,可以改运。”她停了两秒,又继续:“生日礼物提前送你了。” 他闷笑一声,唇角挑着:“刚不还说是回礼?” 林杳撇撇唇,糊弄他:“都算。” 她心想鬼知道你过生日的时候她还在不在这儿,说不准到那个时候早就成陌路人了。 船还在继续往下游漂,林杳扭头看了眼,提醒着:“再漂下去就回不去了。” 沈郁白把那手串拿在手里盘了几圈,看上去是仔细挑过珠子的,串得也精细,应该是花了一些功夫准备的。他轻笑了一声,十分顺手地把手串戴在手腕上,“嗯”了一声后,捞过放在一边的船桨。 声调拖得很轻:“那就回吧。” 回去的时候脚底沾了一层湿泥,林杳回房间洗完澡以后正在擦头发,万茜过来找了她一次,还十分担忧地问她:“那小子没惹你不高兴吧?” 林杳擦头发的手顿了顿,她想了几秒,摇了头说:“没有,他准备得挺好。” 想起沈郁白的话,林杳又说:“很难忘,谢谢万姨。” 万茜松了口气,顺着这话往下说了:“那儿是他以前的秘密基地,特别小的时候的事情了,那时候还没送他出国,他在家嫌我们烦,就自个儿跑出去了,说那儿安静,每次都冷着脸带一身蚊子包回来,但他下次还是会去那里。” 林杳觉得沈郁白大概有点冒险家人格,只要是那种危险的、神秘的、具有挑战性的东西,他都很想尝试一下。 她轻声应着,万茜看了眼时间,又急急忙忙回去了。 “这么晚了啊,那你早点睡。” 她笑着:“可能因为你是女孩儿,我看见你就觉得亲,可比看见男孩儿舒心多了。” 房间的门被拉开,万茜又停住,说着:“还是再好好说一次吧,祝杳杳生日快乐,希望你在这里能住得开心。” 林杳笑着“嗯”了声,道了谢。 门关上以后,她低着头慢吞吞地擦头发,眼睛往下垂,又看见自己膝盖上尚未愈合的伤口。 沈家的人对她都极好,但在林杳的观念里,别人的好意是一定要偿还的。 恩要还,仇要报,她不能无缘无故受到一些馈赠,也不能毫无来由地承担伤害。 只是林杳不知道她能否偿还得起这份恩情。 夜里窝在床上的时候,她给白柠发了消息,问着还有没有地方能短期兼职。 沈科给她的助学金用掉了一部分,林杳把每笔钱都记在了账上,想着等有能力了以后就要把这个缺口补上。 阿婆的体检报告也显示基本正常,除了一些老人都会有的三高问题,没什么大碍,这让林杳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阿婆是绝对不能出事的,她已经不剩什么可以全然依赖的人了。 这么多年以来,林杳一直是强制性入睡,今天还是第一次在这么早就感受到了困意。 她等着白柠的消息,又挠了挠自己脖子上的蚊子包,困得闭上眼的时候,眼前突然又浮现了今晚看见的彩灯以及沈郁白靠在船边对她说“生日快乐”时的模样。 真的很漂亮。 林杳困得迷迷糊糊,掌心的手机震动一下,她撑着眼皮看了眼,白柠回了她: “有是有,我有个小姨在会所卖酒,那个地儿挣得多,但是鱼龙混杂的。” “沈郁白家对你不好?你怎么还缺钱?” 她看了这几条消息,清醒了几分,单手打着字:“人家帮我是好意,但我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份好意,心里总有点介意,能还一点是一点吧。我也就假期打打散工,还是知道要以学习为重的。” 白柠:“行,那我帮你说一声。” 林杳丢了手机,把脑袋缩进被子里睡了。 白柠的小姨王倩是在一个叫“乌合会所”的地方卖酒,当前台。 她领着林杳进去,说她就放假的时候来这边擦擦杯子,偶尔帮着推酒车就行。 像这种会所都有自己专门的制服,林杳领了一套,王倩告诉她:“去楼上工作间换,换完直接下来就行。” 她应了两声,去了工作间,看见里面还有不少人。 只不过她们的衣服跟林杳相比多了件内衬,白色的工作服下面透出花花绿绿的颜色。 外面有道浑厚的男音:“磨磨蹭蹭换半天,老板还等着呢,还赚不赚钱啦!” 林杳在最角落,她拉开柜门挡住自己的脸,拎着手里的衣服没有动,笔直地站在那里,头垂着,又听见屋里的女人说:“死猪头天天催催催,谁乐意上赶着被那群啤酒肚摸?” “要不是因为给钱大方,老娘拿高跟鞋鞋跟踩死那群狗老板的命根子,成天烦得要死,狗男人又玩儿得花,我还怕得病呢。” 外面又在催,那几个女人一边翻白眼一边出去了,换衣间只剩林杳。 她一声不吭,沉默地换了衣服下楼。 在擦杯子的间隙,她低着眼看着手里的玻璃杯,擦拭的动作停住,问王倩:“这会所正经吗?” 王倩擦了擦手,猜到林杳估计知道了什么,就说:“反正咱们掺和不上,你好好待在后台就没事,不要惹是生非。” 她继续擦杯子,“这些都是我们管不着的事儿。” 说完后王倩又怀疑地看了她一眼:“你别打那个主意啊,你好歹是我带过来的,我会保着你的。” 林杳的手顿了顿,冷静回着:“我没那个心思,以后也不会有。” 她把擦干的杯子拿到外面去用,撩开帘子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那人腋下夹着个公文包,嘴里还叼了根烟。 那是负责金星鑫案子的警察,叫叶傅文。 就是那个告诉她“正在努力,不要着急”“内部机密,你不能看”的人。 林杳现今还记得,她跟金家父母一起去警局问为什么几年了还没查出什么,这个人翘着腿坐在位子上,低眼很随意地扫了两眼手里的纸张,只是抽空搪塞了她们一句: “都说了还在努力了呀,有线索了会通知你们的,家属不要着急。” 26 黑月光 林杳把帘子放下来, 没有把东西拿出去,王倩疑惑地问她:“愣在这儿干嘛?前台还等着送杯子过去。” 她捏了捏推车的把手,“嗯”了声:“我马上。” 林杳最后还是推着车出去, 前台调酒的员工看了她一眼, 让她顺手把杯子摆好,林杳刚拎了个杯子直起身来,看见叶傅文就站在前台, 看见她的时候还挺吃惊:“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她把杯子按次撂在桌台上,态度冷淡极了:“赚点钱。” 叶傅文把公文包搁在一边,胳膊压上桌台,“啧”了一声:“你们最近不来催我,我还挺不习惯的。” 林杳眼都没抬:“那你查到了没。” 他双手一摊:“没啊。” 说得理所当然, 林杳见他脸还有点红, 估计喝过酒, 整个人都不太清醒的样子, 还浑着继续跟她说:“等着吧。” 林杳擦杯子的手一顿,用了点劲儿,干抹布被捏出道道褶皱,她咬住后槽牙,腮帮子鼓了鼓,深吸了一口气。 叶傅文拍了拍胸脯:“等我马上升了官,这案子就换个人负责了,到时候再说吧。” 林杳趁着他喝醉了思维不清醒,憋了股气也继续问下去:“那你为什么不查?” 男人伸出一根食指往上指了指,吐出来的气息都带着酒气, 他压着嗓子说话:“上边儿有人护。” “小丫头诶。”叶傅文叹着声音叫着,“你还太小, 不知道啊,很多事不是你想办就能办到的,谁都知道要当个好人,哪有天生就想当恶人的?” 他低低感叹:“都是被逼的。” 林杳把杯子重重搁在桌面上,玻璃杯发出一声脆响,裂成几瓣,动作间划伤了她的手,而她还是直直站着,平静又清晰地吐字:“少给自己找借口了,你不过是想安安稳稳地升官,所以别人家的惨案对你来说根本就不重要。” 她垂下手,血顺着她凸起的腕骨流下去,一滴一滴地打在地面上。 林杳笑了:“明明自个儿心里也脏,还非要装出一副好人被逼无奈做坏事的样子,你恶不恶心?” 听到这动静,旁边的人都大气不敢出一下,有人去把王倩叫了过来,王倩看了眼她的手,“哎呦”叫着。 “怎么就吵起来了,搞成这个样子。” 她给叶傅文鞠了躬:“抱歉啊,她是新来的,如果有冒犯的——” “我心里脏?你在这儿打工,你又干净得到哪里去?” 叶傅文恼羞成怒了,直接打断了王倩的话。 林杳正要发作,又听见大门外有人温温和和地叫着他:“叶叔,您在这儿呢。” 聂湛从外面进来,手里拎着一个很大的袋子,他看了眼林杳,视线又转回到叶傅文身上,脸上挂着笑,把手里的东西送出去。 “这是我带来送您的,一点小酒,收着吧。” 叶傅文酒劲儿上来了,很容易就被转移了注意力,回头拧着眉看着聂湛,身子板瘦,耳朵上挂一副眼镜,一股斯文样。 他又把公文包拎起来,完全忘了还在跟林杳吵架,转而跟聂湛说起了话:“不是让你在外面等我吗,你进来干什么?” 聂湛把装了酒的袋子塞进他手里,“等太久了,以为您把我的事忘了。” 他扯了扯叶傅文的胳膊,斯文的脸上微微笑着:“咱走吧,我妈定了酒席,就等着您去吃呢。” 叶傅文拎着酒,浑浑噩噩地被他捞着往外走。 聂湛刚松了口气,林杳看见他回头望了自己一眼,他的眼神颤动几下又低了下去。 还没走出大门,叶傅文又大大咧咧地说:“你爸呢?还在外边躲着呢?” 聂湛低眼,沉默了很久,最后才用很轻的声音说:“他啊,我不知道。” 叶傅文“嘁”了一声。 人被糊弄走了以后,王倩把林杳的手牵了起来,叹着气:“划了个口子,得快点上药。” 她拍拍林杳的肩,让她跟上:“跟我过来吧。” 王姐从自己的柜子里熟练地拿出了棉签和碘酒,把林杳的手掌翻过来,眯着眼睛给她上药,还说着:“犯不着跟他们吵,我见过太多这样的人了,有钱但是没素质,恨不得让我们跪下去舔他的鞋才能证明他高高在上,男的果然都没个好东西。” 她用纱布给她把伤口包上,“谁背后还没点说小话的人呢,你不用在意,只是今天确实让你被污蔑了,下次他再来,姐偷偷帮你欺负回来。” 王倩给纱布打结,“我本来是想让他快点消气了离开,结果他还挺不饶人的,这下估计经理还要来找你了。” 林杳在想事情,她听了王倩的话,就问:“那经理会让我走?” 王倩停了手,看了看她,试探性问:“你很需要这笔钱?” 确实需要钱,但也不是特别急,林杳本来是打算慢慢攒的,但是今天聂湛来找叶傅文的事总让她有点在意,她想在这儿多待一阵。 但是林杳没办法把这些话解释给王姐听,于是她只是顺着王倩说的话点了点头。 王倩叹了口气,嗓音很轻柔:“没事儿,我跟经理说一下,不会赶你走的,你一边打工一边上学也确实挺辛苦的。” 林杳说了谢谢,下午路过工作间的时候又从虚掩着的门里听见了王姐的声音,正在被经理骂。 她稍微留心了些,在门口多站了一会儿,听见王姐跟经理说:“今天这事儿其实是我的错,小林是新来的,是我没跟她说清楚,但是她做事挺仔细的,是个好孩子,在后台也帮了我不少忙,就别赶人家走了,万一要扣钱的话,扣我的吧。” 经理还有些唏嘘:“她又不是你亲姑娘,你那么护着她干嘛?” 王倩笑了几声:“我呢,小时候也可想读书考大学了,但是家里就只够供我姐上学的,我就辍学来打工了,但是小林是我侄女的朋友,我知道她成绩特好,以后肯定有出息,就是家里边比较困难嘛。” “我这不是……”她哽了哽,“就是想让人家小姑娘有钱好好上学,别以后像我一样就行了。” 林杳靠在墙边默默听着,门缝里透出来的光照亮了她的脚尖,林杳就把脚往回缩了缩。 经理半晌没说话,里面沉默了良久,王倩喊了她一声:“经理?” 经理叹了口气:“我知道了,你先去做事吧。” 她们说完了,林杳转了脚尖往后躲了躲,然后侧身穿进了后台,从水池里拎起一只高脚杯,假装自己一直在擦杯子。 王倩撩开帘子进来,靠在林杳边上把洗好的杯子排进餐车里。 林杳擦拭的动作越来越慢,她侧了头,叫了王倩:“王姐。” 王倩疑惑地看她。 林杳笑了笑,对她说:“谢谢你。” 说话声音轻,但是语气却格外郑重。 王倩摆摆手,浑不在意地说着:“没事没事。” 林杳打的是假期工,工资都是按天结的,一天能有一百来块钱,她把钱都攒了起来。 月底发工资的时候,王倩还是被扣了几百块钱,但是她当天下班的时候拉开柜子,发现了一个薄薄的信封,装着几百块钱,信封上一个字都没有。 林杳当时已经换了衣服走了,现今已经是夏季了,天气热起来,天也黑得晚了些,她走在路上抬头看了眼,墙角的树好像又长高了点,叶子也染绿了。 刚走出会所,她在大门口看见了靠在柱子边上等人的聂湛。 林杳堪堪停了脚步,聂湛看见她,笑了下,朝她走过来,胳膊底下夹着那本相册。 她问:“你等我?” 聂湛还笑着,回答:“对。” 他把画册拿出来,“你能不能帮忙把这个给金友媛?” 说着,聂湛又十分局促地挠了挠脖子,“那次被发现以后,我见不到她了。” 林杳神色未动,把他的话置若罔闻,抬了步就往前走,聂湛一边叫她一边跟上来。 林杳嫌他烦:“我不会再帮你了,你也别跟金友媛再往来了。” 聂湛像是不能理解她为什么要这么说,神色迷惑,紧紧跟着她,走了很远,一直追问为什么。 林杳打了车回去,他也拦了一辆车跟着,直到车开到了地方,他拉开车门下来,坚持要把相册塞给她。 林杳退了回去:“都说我不给你送了,你烦不烦。” 他执拗问:“为什么?” 林杳盯着他看了几秒,干脆直说了:“我不知道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也不知道你为什么非要处心积虑地跟金友媛交朋友,总之你别再来了,不然我会叫警察。” “处心积虑?”聂湛捏着相册的手紧了紧,低了头,“这个词太严重了。” 林杳并不觉得自己说得有什么错:“不然我想不到为什么一个初三的学生要每天大清早的去一个没什么人的小区门口发传单,还次次发到金友媛手里。” “而且,”她神色认真,“你还认识叶傅文吧?” “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聂湛张了张嘴,眼神晃动了几下,想了半晌才打算开口: “我爸以前犯过事,叶叔捞了他一把,就这样。”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没别的了。” 林杳没搭腔,聂湛又胡乱地把相册塞给她:“既然这样的话,我不会再去了,只是之前跟她约好了要把这次的照片带给她看,她本来就哪里都去不了……照片总是无害的吧,你随便检查。” 他把东西塞进林杳胳膊底下就跑了,相册掉在地上,林杳皱了眉,再捡起来的时候聂湛已经上了车。 她拎着那本相册进了家门,沈郁白正在客厅里看电视,却没开声音。 听到她在玄关换鞋,他头也没回,摁着遥控器换了个片子看。 “最近回来很晚。”沈郁白目不斜视,说话声调平静。 “跟外面那个人有关系?”他意味不明地笑了声,“倒是没想到你还能玩儿早恋。” 27 黑月光 “你想的未免有点太多。”林杳吐槽了一句, 她把换下来的鞋搁在柜子上,直直往里走。 客厅里屏幕还大亮着,沈郁白的小人已经很久都没有动过了, 他眼睛看着前方, 轻轻应了一声“哦”,语气有点随便:“你爱怎么样怎么样,反正我也管不着。” “只不过, ”他话音一转,“我妈总让我问,因为你老是招呼都不打一声,她也不知道你去哪儿了。” 林杳以前晚回会跟阿婆说一声,但是住进沈家以后她就没把这种事放在心上了。 说白了她还是把自己当外人, 觉得沈家人也不会太关注她, 没那个必要事事报备, 兴许人家没那么关心。 但是听沈郁白这么说了以后, 林杳还是把这事儿记在了心里,点点头说:“我知道了,下次我会提前说的。” 沈郁白把游戏手柄搁在一边,微微侧过头来,虽然室内很黑,但是仍旧能感受到少年的视线在她手里的相册上停留了几秒,一晃而过。 他懒懒搭了腔:“这也是刚刚那个人送的?” 林杳不明白他问这么多干什么。 “不是送我的,我只是帮他转交一下,你好奇心还挺重。” 她踩着楼梯上去,回了自己房间。 桌台上摆着的仓鼠笼子嘎吱作响, 里面的小家伙不停地用爪子挠笼子,跟迫不及待想越狱一样。 沈郁白侧眸看了眼, 冷哼一声:“你心还挺野的,净想往外跑。” 他倦了,游戏也懒得打了,干脆关了显示器也回了房间。 林杳听见了他的脚步声,躺在床上的时候,隔着头顶那道墙还能听到隔壁拖鞋在地上拖沓的声响。 她不知道沈郁白房间的布置,但是却能很清楚地听见少年念英语的声音,国际高中对英语水平要求比较高,但沈郁白好歹在国外待了那么多年,英语是纯正的美国腔调,念得很小声。 林杳翻了个身子,微微睁开眼睛,想着是不是应该问问他能不能把书桌移个位,现在这样跟对着她的床头念一样,让人觉得很别扭。 阳台上的风从没关紧的落地窗里漏进来,吹到她的身上凉凉的,夏季的夜晚还能听见楼下树丛里的虫鸣,林杳听见沈郁白声音低而喑哑,念着: “But thy eternal summer shall not fad.” /但你永恒的夏天不会褪色/ “Nor shall death brag thou wand''''rest in his shade.” /死神也不会吹嘘你会在他的阴凉处休息/ 她的意识开始变得模糊,禁不住闭了眼,嘴唇轻微动了动。 桌面上的翻开的相册恰好停在一朵绽开的昙花照片上,花瓣雪白晶莹,像是要把黑夜照得大亮。 旁边是聂湛批的一行小字: ——“夏天到了。” 夏天真的到了。 * 也许林杳从没预料到,他的声音还能有催眠的效果。 所以她也没跟沈郁白提能不能把书桌换个地方的事,就让他念着吧,反正自己也不吃亏。 在沈家的这段日子过得还算安稳,万茜很照顾她的感受,沈科不经常在家,沈郁白对她也不错。 有时候林杳会觉得自己在渐渐适应这种安稳舒适的生活,居然都很少做噩梦了,晚上偶尔能听见沈郁白念书,有时候是他闲得无聊拨吉他弦的声响。 日子过得太舒服了,时间都飞得快了些,以至于她甚至都快忘了自己之前还向学校申请过住宿。 班主任把这事跟林杳说的时候她还怔了下,失着神。 老师说着:“现在还有空床位,你要是决定好了就把这张表填掉,然后就可以搬进去了。” 林杳把表格接了过来,说了“好”。 晚上回去的时候,她犹豫了一下,尚且还没想好要怎么跟万茜说这个事,恰好又在门口看见了沈郁白,穿着黑色的短袖,站在那儿不知道再等谁。 林杳走了过去,沈郁白低眼看着她,说着:“今天回来得还挺准时。” 她还想着住宿的事,就只敷衍地“嗯”了一声,伸手想去拉门,结果被沈郁白摁住。 不知道他在门外站了多久,沈郁白的手还是凉的,指尖轻轻搭在她手背上,皮肤接触在一起,带来股异样的感觉。 “等会儿你快点上楼,回房间以后就不要下来了。” 林杳抬了眼看他,询问:“为什么?” 他“啧”了声:“王栩文招呼都没打一声就来了。” 少年的眼尾拢了拢,把眼珠转向另一个方向,眼睫低着,说:“你要是不想被他发现我们住在一起,就躲着点。” 她张了张嘴,又闭上,皱着眉说了个“我知道了。” 沈郁白把搭在她手背上的手收了回去,侧身给她让了路:“他现在在厕所里,你快点上楼。” 林杳拎着书包上楼,那张住宿申请表还在她的包里,她进了门才把书包里的东西拿出来,盯着那张表格发呆。 楼下的王栩文上完厕所出来,看见沈郁白刚把大门关上,就问了句:“你出去了?” 沈郁白看都没看他:“屋里闷。” 王栩文摸了摸脖子:“好像是有点,今年夏天热得好早。” 他准备上楼,还叫着沈郁白:“咱上楼玩儿吧,把你屋里的空调开开。” 沈郁白的眉头蹙了起来,还没制止就听见王栩文说着:“对了,还没试试你新买的显示器呢,快带我去。” 说完他就一溜风跑上了楼,还催着沈郁白快点上去。 他沉默几秒,视线晃过林杳的房间,没说话,抬步上了楼。 王栩文这个人真的很吵,说话嗓门大,隔着那堵墙林杳都能把他的碎碎念听个清楚。 她把申请表搁在了一边,想着有机会再跟她们商量一下,然后拽了本数学习题开始刷。 林杳尽量让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手头的题上,却猝不及防从隔壁房间里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王栩文还自认为压低了嗓音:“看你跟我是朋友我才跟你说的哦。” 沈郁白没什么耐心,烦闷地“哦”了一声。 王栩文又自顾自话:“之前我不是打听林杳的事儿嘛,然后那个人跟我说了,我才知道哦,林杳根本不是我们以为的那个样子!” 哈,多新鲜。 他又不是不知道。 这么想着,沈郁白的视线又瞥过了自己手腕上翠绿色的手串,目光滞了几秒,思绪有些放空。 后来也忘记王栩文究竟说了什么了,反正他说的那些事沈郁白大概都知道,不觉得有多稀奇。 王栩文说了一通长篇大论以后口干舌燥,捞起桌上的水杯就喝了个精光。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倒是没想到她是个蛇蝎美人。” 沈郁白嗓音松散,冷淡着问:“说完了没?” “啊?”他迟疑地说着,然后又呆愣愣地回答,“说完了。” 沈郁白又平静地问:“那你不准备继续追她了?” 这下似乎把王栩文给问住了,林杳听见他们那边半晌都没有声音。 她轻轻捏着笔杆,漫无目的地晃了晃,目光还停留在题设条件上,想着:没什么好在意的,随便他怎么想。 反正也不是只有王栩文一个人这么觉得,对林杳来说,多一个人误会还是少一个人误会都已经没有很大的分别了。 大概沉默了有半分钟,她才听见王栩文慢慢说:“如果她是那个样子的话,那我肯定不敢继续了啊。” “听风就是雨。”沈郁白慢悠悠冷嘲着,“那你的喜欢还挺不值钱的。” 王栩文:“但是我怎么能喜欢小太妹啊?要是是你,你会继续追?” 沈郁白默了两秒:“我对什么小太妹没兴趣。” 他顿了顿,又说:“但是林杳不是。” 林杳的笔尖停住,停在刚写下的三角函数变换公式上,她眼神颤了颤,突然失了神,忘记了自己下一步要干什么,于是半晌落不下一个字。 隔壁还在说着:“你怎么知道不是?她以前的校友都知道她的事儿了,这还有假?” “因为我信眼睛,而你信了耳朵。” 一阵大风撞在玻璃窗上,发出“咚”的一声,阳台上晾的衣服被刮倒在地面上。 林杳手里的纸页被卷了起来,她眨眨眼,又摁了下去。 她还能听到沈郁白的声音,夹着点无聊的腔调:“既然这样那你就放弃吧,反正你也过不了你爸妈那关。” 他嗓音有点漫不经心:“你本来也没多认真,就是看人家长得漂亮而已吧?” 王栩文也觉得烦,抓了把头发,随口应付:“哎呀以后再说吧,我也乱了。” 他转移了话题,看了眼阳台外面:“刚刚好像听见有什么东西被吹掉了,不出去看看?” 说着,王栩文撩开窗帘往阳台上走,还拣起他的吉他摸了两把。 “我都不知道你还会弹吉他,全能选手啊。” 他调笑了两句,沈郁白也出来站在阳台上,想把这个在别人家四处乱窜的人给捞回房间里。 结果王栩文拎着吉他,眯着眼睛看着隔壁的阳台,迟疑着问: “你这隔壁怎么晒着女人的衣服?” 28 黑月光 沈郁白十分自然地撒着谎:“我妈的。” 王栩文一愣, 呆呆地说:“你爸妈的房间什么时候跑到你隔壁了?” 少年冷冷掀了眼皮,敷衍着说:“那边晾不下,你问题怎么那么多?” 沈郁白看了眼时间, 催促着:“这么晚了, 你快回去吧,我家可没有你住的地方。” 确实挺晚的了,外面的大路上都没什么人了, 王栩文摸了摸脖子,碎碎念着:“确实得回去了,待会儿赶不上车了。” 他摆摆手:“下次再来找你玩儿啊。” 即将走出房间的时候,王栩文又停了脚步,想了想又说:“我觉得你刚刚说的挺有道理的, 咱们不能因为道听途说就去断定一个人的品行, 我其实也觉得林杳这人挺好的。” 沈郁白冷冷把门合上:“话多, 快走。” 他站在房间阳台上看着王栩文走出大门以后才转了身。 林杳听见隔壁房间又响起了拖鞋在地上拖沓的声音, 慢悠悠的,一直延续到她门口,随后她的房间门就被敲了几下,沈郁白的声音隔着木板门传进来: “人走了。” 她回:“我知道了。” 林杳看着自己手头上写了一半的题目,又听见屋外的脚步声渐渐远离,回到了隔壁房间。 她想起刚刚被风吹掉的衣服还没收,就起身去了阳台,看见了正靠在阳台围栏边上透气的沈郁白。 夜色吞没了他身影的轮廓,她只看见少年精瘦的肩颈,以及伏在他肩头的一小团月光。 他喉结动了动, 眼睛没看她,直截了当问:“你听见了?” 林杳把掉在地上的衣服捡起来, 没应。 于是沈郁白又自问自答一般:“我知道你听得见。” “你刚来的那几天,半夜里老是说梦话,有时候还大喊着谁的名字,那时候我就知道这墙根本不隔音。” 她把手头的衣服理好,平静回答:“知道了你还问。” 他侧了侧脑袋,狐狸眼朝这边眺了一眼,嗓音含混着,辩不明情绪:“不感动一下?” “感动啊。”她故意把话说得敷衍,“谢谢你替我正名了,怎么?难道又要打欠条?” 天上的星一闪一闪的,缺月被层叠的云翳笼罩,光线就昏暗了一些,楼下绿化带里的葱郁树叶还在慢慢地晃,晃出阵阵微风。 “不用欠条。”他淡淡道,语气有点懒散,“只不过我现在挺无聊的,就跟你问个人吧,你也可以不理我。” 林杳看了他一眼,少年的表情没什么波动,神色寡然,她想了想,就多在阳台待了会儿。 “问吧。” 他开了口:“一直跟着你的那女孩儿,叫金友媛?老是说我长得像她哥哥。” 沈郁白像是只是闲得无聊随口扯了个话题:“我还挺好奇的,能有多像?” 他歪了头,漂亮的眼睛在昏暗的月光下被隐匿得看不真切,空气太寂静,他的声音就显得无比突兀:“在那个小小的办公室,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愣了半晌,也是因为这个?那个叫……金星鑫的?” 林杳不记得自己有跟他提过金星鑫。 “你怎么知道他的名字?” 他淡淡地觑了她一眼:“你之前夜里喊的就是这个名字。” 扯到这个话题,林杳的视线就不受控制地往他右眼下方的痣上落,沈郁白盯了她两秒,注意到了她在看哪儿,于是敛了睫,轻声念着:“……这样啊。” “当时不全是因为那个。”林杳突然出了声,“你一点也不像他。” 她又问:“你对他很好奇?” 沈郁白没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直勾勾地看着他,默了两秒后反过来问她问题:“他对你很重要?” 林杳承认了:“嗯。” 对面又沉默了几秒。 “那我确实还有点好奇。”他扯着唇角笑,用了套文雅的说辞,“万般红尘都不入你眼,他能让你在意,那还挺有本事的。” 这话说得别扭,林杳轻轻皱了眉。 她提了条件:“我解答了你这个疑惑的话,能把上次欠你的人情给抵掉?” “那算了,我不想听了。”他迅速回了句。 沈郁白转头往房间里走,还说着:“那个人情我留着还有用,现在不能用掉。” 他的声音又低得像自语:“鬼知道什么时候能让你欠下下一个。” 林杳几乎什么事都能自己干,从来不屑于依靠他,想让她欠个人情简直比登天还难。 她看着沈郁白冷冷离开的背影,觉得莫名其妙。 回房间把衣服叠好以后,林杳拿了自己的账本出来算账,之前阿婆住院花了些钱,全身体检也花了笔不菲的数目,沈科上次给她打了三万块钱,零零散散用掉了一些,还有一万多一点。 在乌合会所打零工的工资都给了王姐,林平死了以后家里完全断了经济来源,还要还上沈家的钱,林杳还想着存钱把以前住的房子再买回来。 反正就是还缺一大笔钱,她蹙眉,轻轻咬住笔头。 马上七月份就放暑假,高二就过完了,高三的话时间更紧张,估计腾不出打零工的时间。 最好在高中毕业前能把沈家的钱还完,沈家这三个人都是好人,正因为是好人,林杳才不想欠他们的,哪有叫好人一直吃亏的道理。 于是林杳趁着放暑假前几天,默不作声去问了家教的活儿,胡玉婷说她家邻居有个小姑娘上小学,她妈妈好像计划着暑假找家教的事,只不过一连找了几个都不满意,没几个能一直干下去的。 邻里街坊平时凑在一起闲聊的时候都会抱怨几句家里的事,胡玉婷跟着妈妈出门的时候就听了几句。 林杳还是想把情况问清楚一点:“为什么以前的家教都干不长?那家人的小孩儿不好教?” 胡玉婷摊摊手,无奈道:“我也不太清楚,那家的阿姨人还挺和善的,怎么说呢,特别和善,买菜的时候别人坑她几倍菜钱她都不带讲价的,温柔得过了头,所以经常吃亏。” “但是那家小孩好像性格挺孤僻的,从来不见她出门玩儿过,只有她哥哥骑着自行车硬载她出去的时候才能看见她的人影。” “唉。”胡玉婷叹着气,“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林杳想了想,还是说:“我去试试吧,如果不行的话再另说。” 刚放暑假第一天林杳就早早出门,万茜在后面追着问她要去哪里,林杳没说实话:“我出去跟朋友一起逛逛,下午回来。” 她没把自己想还钱的事跟万茜说,林杳知道,如果万茜知道了的话,一定不会让她继续在这种事上耗费精力和时间,他们会说这笔钱是心甘情愿给她的。 如果当时没有沈家的这笔资助,林杳家的生活的确会很难过,更不可能住进这么好的房子里。 班主任说住宿的事可以拖到开学以后统一办理,只不过学校的住宿也是要缴费的,也是一笔开支了,林杳还得衡量一下,问问阿婆和舅舅的意见。 要考虑的事情太多,她坐在地铁上,一路上大脑都被各种信息充斥着,连发呆的功夫都没有。 找家教的那户人家住在一所初中附近,也算是学区房了,林杳摁了门铃,开门的就是胡玉婷说的那个特别和善的女主人,叫何元芳,穿着很朴素,把头发低低绾起来,看起来就是没脾气的人。 她对林杳笑,说着:“进来吧,不用换鞋。” 要教的那个小姑娘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何元芳敲了几下门,里面传来稚嫩的声音:“干嘛?” “新老师来了,能进去吗?” 房间里半晌都没有回音,林杳以为小姑娘对请家教补课的事情很抵触,随即才听见里面的人慢吞吞地说:“那你们进来吧。” 推开门,里面都是堆起来的娃娃,窗帘也是拉上的,视线很暗,何元芳把灯打开了,很抱歉地对林杳说:“对不起啊,我家小孩不爱说话,性格很闷,可能需要你多沟通一下。” 林杳看了看房间里,又转过头来问她:“以前的老师也是因为这个才做不下去的?” 何元芳没有回答她,把头低了低,避开林杳的视线,然后才胡乱说了个:“嗯,差不多。” 林杳觉得有点古怪,但她倒是不觉得不爱说话的小孩很麻烦,反正她自己也大差不差。 里面的小姑娘坐在书桌前做作业,写着简单的数学应用题,林杳看清了她作业本上的名字,叫聂清。 她视线一晃,又看见了小女孩书柜里摆着的相框,一家四口,爸爸的脸被扣掉了,哥哥的脸很熟悉,戴金丝眼镜,一股斯文气。 她在书柜前站着,看见那张照片的时候脸色称不上好。 聂清把写完的数学题拿给林杳看,一个字也不说。 林杳检查完以后,圈了几道错题,问她出错的原因,聂清却抬眼看着桌上的闹钟,说着:“哥哥快回来了。” 林杳没说话。 聂清转头问她毫不相关的问题:“姐姐,今天是几号?” 她心里涌上一种古怪的感觉,还是回答了:“七月十二号。” 小姑娘瘪了瘪嘴,抱怨着:“那爸爸今天不会回来。” 林杳把眉头拧起来。 她记得聂湛跟叶傅文说过,他爸爸犯了事儿在外面躲着呢。 聂清浑不在意地说:“哥哥要回来啦,补课结束啦。” 她趴在桌面上,很小声地问林杳:“姐姐,你下次什么时候来?” 林杳想了想,回答:“三天后。” 聂清笑,拍拍手说:“那正好!下次再来找我玩儿吧。” 临走前何元芳还给她塞了几个橘子,林杳推脱不开,何元芳又说:“麻烦你了,以前的老师都觉得我家小孩不好相处,幸亏你愿意来帮忙。” 林杳张了张嘴,最后还是化成沉默的一个“嗯”。 倒是没有觉得不好相处,聂清还挺活泼的,但是林杳不是很想跟聂湛有过分的往来,况且他爸爸还犯了事儿,怎么看都不安全。 刚出了门,就碰见回来的聂湛,何元芳就催着:“小湛,正好,这是新给你妹妹请的家教老师,你送送人家,这边儿的车还挺多的。” 聂湛看了看她,应了一声“好”。 林杳没管他送不送,自顾自走到马路边上等红绿灯,她瞥了一眼,看见聂湛还在边上,就顺嘴说了一句:“你还不走?” “别来我家当家教。”他第一次面色不善,语气也很认真。 林杳看了他一眼,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开始震动,她捞出来看,沈郁白给她打了电话。 少年在马路对面的奶茶店里坐着,偏头看着玻璃窗外,眯住眼睛,只对着电话那边说: “你在哪儿?我妈喊你回家吃饭。” 29 黑月光 王栩文在他对面坐着, 疑惑问:“有人要来你家吃饭?” 沈郁白瞥了他一眼,慢着调子答:“我爸。” 林杳听得见他的话,眉毛挑了挑。 他的视线还落在窗外, 因为隔得太远, 林杳的五官变得模糊,只看见她把手机从耳边拿开,电话传来她的声音:“下午三点, 吃什么饭?你家还有吃下午茶的习惯?” 他没说话,视线偏了偏,落在旁边的聂湛身上,然后直接把电话挂掉了。 林杳不理解这通电话的意义,让人一头雾水。 她把电话收了回去, 低着头给沈郁白摁了个问号过去, 然后回想着聂湛之前说的话, 分神回了他:“本来也没这个打算。” 聂湛的唇角绷得很紧。 对面的红灯还有十秒, 林杳低头看见沈郁白回了她的消息:“用来摆脱王栩文的,不用管。” 她看了一眼,把手机摁灭塞进包里,想了想,跟聂湛说:“不过我还挺好奇的,你妹妹说你爸要回家了?” “你爸不是在外面躲着么?” 斑马线对面的红绿灯转了绿,林杳侧头看着他,见他没什么反应,就把视线收回来,轻声道:“他对你们很好?让你们这样包庇他, 还专门去讨好叶傅文保他。” 就知道叶傅文不是什么尽责的人,一点小恩小惠就把他收买了。 她眨了眨眼, 抬脚过马路,自言自语:“算了。” 聂湛在电线杆底下站了很久,才咬着嘴唇转身回去。 他回去找了聂清,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很郑重地说:“你还在跟爸爸联系?” 聂清安静地看着他,把腿上的裤子往下扯了扯,扯过膝盖,没搭腔。 聂湛重重叹了一口气,半蹲下身子,几乎是乞求着告诉他的妹妹:“听哥哥的,不要再理爸爸了,他来找你也不要理他,行吗?” 房间的窗帘半开着,夏季的下午,太阳还没落山,暖红色的光涌入小小的房间,聂清转过头,拿着自己的笔继续往后写作业,忽视了聂湛的话,说着别的话题:“哥哥你今天没有给我带芝士蛋糕吗?” 聂湛默了默。 “芝士蛋糕卖光了。” “哦。”她小声地说着,然后用笔尖轻轻在作业纸上点了几下,“没关系,我还是会喜欢哥哥的,我也很喜欢妈妈。” 小姑娘顿了顿,声音更轻:“还有爸爸。” 她看了眼作业本上林杳的批注,眼神晃了晃,问聂湛:“小林老师以后还会来吗?” 聂湛满眼复杂地看着她:“不会来了。” 聂湛不出声了。 第二天,林杳在房间里写暑假作业的时候接到了一个座机电话,是聂清用家里的座机打来的,她说:“小林老师,我偷偷给你打的电话,妈妈和哥哥都不在家,我从电话本上找到了你的名字,我只认识‘林’,后面是什么字呀?” 林杳听了,告诉她那个字念yao,聂清长长地“哦”了一声,叫了她:“那林杳姐姐,哥哥说你以后不来了,为什么?我惹你生气了吗?” 手中的笔停下,林杳愣了愣。 胡玉婷说聂清不经常出去,出去也是聂湛带着出去的,她可能没什么朋友。 林杳觉得自己之前有一阵跟聂清的状态很像,那是金家刚出事的时候,她也停课在家,闷在房间里把窗帘拉得紧紧的,一个月没有出门,只有阿婆会跟她说话,舅舅偶尔也会来看她。 她那段时间情绪很糟糕,总是控制不住对别人发脾气,一张口就想吼想大哭,觉得自己这个害人精怎么还活着浪费空气。 于是林杳轻轻搁下手里的笔,对聂清说:“我为什么要生气?还会去的,不是说好了下次再去找你玩吗?” 对面笑了,说了“好”。 林杳挂了电话,想着至少聂清是个好孩子,能帮的话为什么不帮? 以前要不是阿婆坚持不懈地跟她说话,林杳也走不出来。 她还出着神,阳台外边突然又响起吉他声,最近沈郁白好像一直在练吉他,这次还哼了调子。 林杳拉开阳台的玻璃门走了出去,沈郁白摁住吉他弦,停了手,问:“吵到你了?” “还好。”她说。 沈郁白还盘腿坐在阳台的小桌子旁边,桌上摆了几页纸,上面好像画着谱子。 他掀了掀眼皮,猝不及防道:“你开学上高三,今年十七岁?” 林杳转过眼睛去,狐疑地瞭他一眼:“对,问这个干嘛?” 少年又把视线落回到手上的吉他谱上,漫不经心地敷衍着说:“没什么。” “开学了有迎新生的演出,王栩文要唱歌,让我给他写个原创的,现在缺词。” 沈郁白看着她问:“你作文怎么样?” 她作文一直都挺好的,因为作文这玩意儿是充满谎言的东西,对林杳来说,胡编乱造一段经历、一种情绪根本不是难事,议论文也能一边冷着脸一边写下“这是何等骄人的丰功伟绩!让人为之动容、热泪盈眶。吾辈青年也自当以此为楷模,活出自己的奋斗青春,充当国之脊柱!” 林杳思索了两秒,回答:“高中生作文跟歌词也不是一种类型的东西,你难不成想找我给你写词?” 沈郁白说:“我中文一般。” 她回:“那你写英文歌。” 沈郁白:“我不。” 林杳又拿了那套说辞出来:“那我给你写歌词,你把我欠你的人情划掉。” 沈郁白:“……” 他不说话了,眉头蹙着,漂亮的狐狸眼在夜色里变得有几分模糊,瞳色与夜色融为一体。 少年咬了下牙:“你就这么计较那点人情?” 林杳胡乱地“嗯嗯”应着:“不是你说的吗?从今以后,所有的恩与债,我们都要一点一点计算清楚。” 她点着头:“这话说得就挺好的,这个水平也够写词了吧,用不着我帮忙。” “我透完气了,外边好热。”林杳抬眼看了看月亮,又继续说,“不过月亮确实还挺好看的,怪不得你喜欢看月亮。” 沈郁白撩起眼皮,嗓音淡淡:“我有跟你说过?” 林杳歪了头,一边的短发被撩至耳后,又垂落在耳边,她把话说得慢,调侃着:“去钟楼也是看月亮,去河边也还是看月亮,你难道不喜欢?” 她甩了甩手,随意道:“慢慢看吧,我进去了。” 林杳把脚迈进房间里,又停滞了一下,回了头,视线穿过舞动的纱帘,看见隔壁阳台的沈郁白也抬了头,安静地看了看黑天。 她低眼笑了一声:“让你看你就看啊。” 玻璃门留了道缝隙,林杳故意没把门关严实,俯身靠在门边上坐着,脑袋往后仰了仰,扯过书桌上几张纸,悠悠地转着手里的笔。 从门外面吹进来几股热风,打在林杳的身体一侧,沈郁白还在练吉他,她就靠在那儿,跟着他的曲排起了歌词的格式和断句。 不过她一下子写不完,写了一部分就搁在了一边,又想着下次去给聂清备什么课。 再见到聂清是周五了,何元芳不在家,聂清给她开的门,林杳把包放下,问她哥哥去哪里了,聂清就笑着说:“哥哥去给我买蛋糕了。” 林杳怔了下:“你过生日吗?” 聂清摇摇头:“不是哦,但是我平时想吃,哥哥都会去买,我今天故意让他去的。” 屋子里的灯亮着,窗帘还是被拉得很紧,林杳迟疑地重复了一遍:“……故意?” 聂清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她今天穿了草莓花样的裙子,两只手捏着裙子下沿往下扯了扯,低着眼睛说:“爸爸今天要回家了。” 林杳心里一沉,皱起了眉,说话声音也没那么和善了:“什么意思?” “哥哥和妈妈说,爸爸是天底下最大的恶人,我不应该跟爸爸扯上关系。”聂清一个劲儿地往下扯裙子,继续叙述着,“林杳姐姐,你知道吗?在爸爸之前,没有人告诉过我……” 她很轻地眨眼,嗓音也变得很轻。 “没有人告诉过我,什么是性、什么是正常的爱、什么又是不正常的爱。没有人教过我这些,因为他们都觉得这些是可耻的、难以启齿的。” “没有人对我进行过性教育,直到……以后。”她中间含糊了一声,又说,“妈妈就捏着我的肩膀说,这件事不可以乱说,会对我的名声不好。他们让我觉得这是丑陋的,把我当一桩丑闻一样藏起来,谁都对那件事避而不谈。” 聂清从凳子上跳下来,往外面走,林杳听了这种话,一时没反应过来,聂清就很快地把卧室的门关上,从外面反锁。 她大步迈到门边,用力拧了几下门把手,门打不开。 林杳拍了几下门:“你做什么?” 聂清还在门外,声音含混不清:“爸爸每次都会给我带芝士蛋糕来,我不吃完他就不高兴,他说他喜欢我。” 林杳拍门的声音停了下来,她的手垂落在门把手上,手指紧了紧,嗓子有点哑:“大家都没有教过你这些,而是把这种性羞耻转移到了你身上,这是教育的失败,不是你的。” “对你的遭遇,我也觉得难过,但是,你把我锁起来是为了什么?” 聂清还在门外,道:“姐姐,爸爸是哥哥的爸爸,不是我的,我的爸爸早就死了。我经常想,如果他喜欢的不是我就好了,姐姐,他要是喜欢你就好了。” 林杳说不出话来,她觉得手很凉。 视线一瞥,她这才看见隔壁书柜里,相框背后的药瓶。 林杳不是所有的药都认识,但她认得精神类的药物,书柜里那几种都是。 看来聂清会吃药。 她转身翻着屋子里的抽屉,声音沉着:“遭受这种事确实不是你的错,但是如果你有现在这种想法,你也错得离谱。” 屋子里只有些手工剪刀和作业本,绘本,没有什么能开锁的东西。 林杳抓了把头发,把窗帘拉开,房间的窗户没有装防盗网,但是锁扣是坏的,转不动,窗户还是拉不开。 她捞起旁边的凳子,林杳不知道聂清现在这个状态是不是不正常,能不能理解她说的话,但她还是说了:“既然只有你能联系上你爸爸,你应该努力让你爸爸伏法,你也没有后顾之忧了。” 椅子砸向玻璃,第一次没有砸碎,在挥椅子的空隙里,林杳听见外面的人说:“我该告诉谁?我能告诉谁?” 第二下,玻璃窗碎了,同时门外也传来了聂湛的声音: “聂清!你做了什么?” 30 黑月光 聂湛扔下手里的蛋糕, 夺了聂清手里的钥匙,把门给转开了,此时林杳已经一只脚踩在窗台上准备跳出去了。 聂家住一楼, 外面是小区的花坛, 聂湛冲进来在房间里找了一圈,确认没有别人在以后才松了口气。 聂清面无表情地站在外面,聂湛扯了她胳膊一下, 嗓音很疲惫:“为什么老是做这种事?以前那几个老师也是被你吓走的,你现在连学校都没去,考初中怎么办?以后就都不上学了?” 小姑娘定定站在外面,眼睛直直地看着林杳,说:“那就别再给我找家教了, 找一个我弄跑一个。” 她低着头, “我跟你们都说过很多次, 可你和妈妈都不听我的, 总说我得正常地上学、交朋友,可是哥哥,正常人要吃那些药吗?正常人像我一样不敢穿裙子吗?正常人的爸爸会像我那个爸爸一样吗?” 她的眼睛还睁着 ,一眨不眨的,但是从眼眶里涌出了泪,在稚嫩的脸上淌出两道水痕。 聂清又使劲捏着裙子下摆往下扯,以一种诡异的平静声调说:“我知道正常人不那样,我知道别的小女孩都爱穿裙子,妈妈老是给我买,我今天穿了, 你们能高兴了吗?” 她泪眼朦胧地把头转向聂湛的方向,眼泪大滴大滴往下掉:“哥哥, 你高兴了?” 聂湛全身有点无力,身子往下瘫了瘫,伸出手的时候有点抖,轻轻抱了她一下,小声说着“对不起”。 林杳从窗台上下来,聂清看了看她,轻声说:“林杳姐姐,我骗了你,爸爸不会来,你也别来了。” 她眨了眨眼:“只是他在出去之前跟我说,他肯定会回来找我的,我每次做梦都会梦到他对我说这句话。” 何元芳刚和聂文浩二婚的时候,聂文浩对她这个继女很好,每天接她放学,把她捞在脖子上坐着,在校门口的蛋糕店里给她买芝士蛋糕。 后来就用芝士蛋糕哄她,哄她穿好看的裙子,哄她说“最喜欢爸爸”。 她以前是喜欢这个爸爸的,后来只恨不得他死。 聂文浩不止在家里犯了事,在外面也犯了事,所以就收拾东西匆匆离开了,离开前还专门跑到她的房间里告诉她:“爸爸最喜欢清清了,我会回来找你的。” 她用枕头砸他,尖叫到嗓子咳血。 聂清不敢睡觉,一闭眼就是聂文浩的脸,是那无数个嘶吼的夜。 林杳走到她跟前,听到小姑娘说:“林杳姐姐是很好的人,谢谢你教我认识了‘杳’这个字,很好听。” 林杳蹲下身,从自己的口袋里摸出所有的水果糖,放在她小小的掌心里,然后把她被冷汗黏在脸侧的头发挑开,告诉她:“‘清’也是很好听的名字,清澈干净,没有什么丑陋的,也没什么不正常的。” 她把两支胳膊搭在膝盖上,抬手擦掉聂清的眼泪,嗓音放轻缓了些:“姐姐以前也有像你一样难受的时候,也不喜欢见光不喜欢出门不爱跟人聊天,也恨着一个很坏的人,以前也像你一样吃药。” “但是你看。”她拍了拍自己,“我现在过得很好,没什么不正常的。” 聂湛扯开眼镜,退到一边,拎着纸巾擦了擦脸。 林杳就拉住她的手。 看着聂清,林杳想着,如果对面是以前的她自己,说什么能算得上真正的安慰呢? “我们都不要为过去的某个瞬间停留。” “窗帘外面啊,是澄澈明亮的天空。” 破开的窗户里透进来夏季的热风,暖风卷起厚厚的窗帘,聂清看见几只麻雀停在枝头上,叽叽喳喳地叫着。 她开始号啕大哭,捧不住手里的糖,玻璃糖纸裹住的糖果掉落一地。 人生还是要大步向前的,流着泪也要做个坚强又强大的人。 在敞开的大门门口,何元芳摸了把眼睛,把手里的袋子扔到垃圾桶里,捡垃圾的老头挑开一看,里面是好几条裙子。 *** 林杳回去的时候,桌上的晚饭还温着,沈郁白刚好下楼接水喝,室内是黑的,他摁开净水器的开关,空气里只有机器运作的隆隆声。 少年眼也不抬,说着:“你还挺不着家,比我爸待在家里的时间都短。” 林杳一声都不应,沉默地换了鞋,然后走到水槽边上洗手。 沈郁白瞄了一眼,眉目一沉,搁下手里的杯子拉过她的手腕。 手背上都是划开的口子,衣服上还被划破了几个小洞。 他又顺着往上看,抬了手,用手指顶着她的下巴往上抬,看见林杳脸和脖子上也有伤口。 沈郁白顶了顶腮帮子,语气不好听:“你又跑到哪儿去了?带一身伤回来。” 林杳仰着脖子难受,就打开他的手,整个人很疲惫,嗓子是哑的:“摔的。” 他气笑了,重复一句:“摔的?” “身上一点土都没有,净看见血了,不是刀片或者玻璃碴子什么的划的才怪。” 是玻璃碴子划的,把窗户砸碎的时候飞了她一身的玻璃渣,露出来的皮肤都被划了口。 她敷衍着说“爱信不信”,然后继续洗手。 沈郁白蹙了眉,关了水龙头,拽着她的手上楼,把她推回房间,冷着调子:“在这儿等着。” 林杳坐在床边,几分钟以后沈郁白就拎着家里的医药箱过来,半蹲着把箱子的扣给挑开了。 “伸手。” 林杳没动,只盯着他,沈郁白不耐烦地把她的手扯出来,捏住她的手腕,指尖蹭过那块凸出来的腕骨。 他低着眼,睫毛在白炽灯的灯光下清晰可数,随着他轻轻眨眼的动作而张合交错。 “上次,我看见你和那个男的,在马路边上。” 沈郁白的语序乱七八糟的。 他带了点报复心理,把沾了碘酒的棉签往她伤口上摁,林杳硬是一声也没出,只安静反问:“所以?” 少年的视线上移,棉签移到了她脖子上的伤口边上。 他缓声:“抬头。” 林杳应声仰起了脑袋,她脖子细,皮肤也白,确实有点天鹅颈的样子,只不过现在成了一只被割破喉咙的天鹅了。 沈郁白凝着她脖子上的伤口,用棉签轻轻蹭过,林杳的眼睛只看得见天花板上的灯管,白得刺眼。 楼底下的虫还在叫,已经有不少住户抱怨扰人了,最近物业好像开始往树丛里打药了。 良久,她才听见沈郁白的声音,低低的:“你去人家家里了?” 林杳的眼睛被灯光刺得疼,她微微闭眼,坦诚地“嗯”了声。 脖子上忽然一疼,林杳皱了眉。 沈郁白有点没控制住手上的劲儿,他冷冷地笑了声:“这样了还说不是早恋?” “你看我把女孩往家里领过没?” 林杳把头移回来,跟他平视着,眨了眨眼:“我不是?” 他换了个棉签,烦躁地说:“你是个例外。” 如果说沈郁白觉得自己的人生像一场电动游戏的话,林杳就像游戏里莫名其妙冒出来的一个BUG漏洞,让整局游戏都瘫痪了,还修复不好。 林杳的视线晃过他手上的绿色手串,就停了几秒,最终还是解释了:“我去给他妹妹当家教的。” 沈郁白上药的劲儿稍微轻了点,转而又问:“你现在也不用愁学费,也没有很花钱的地方,为什么还当家教?” 林杳扯开唇角,用他以前说过的话回他:“不是你说的吗?钱哪有嫌多的。” 沈郁白被她噎了下,“谁都没你能说。” 脖子上的药上完了,沈郁白看了一眼,又捏着人的下巴把人往他身边拉,声音压低了些,用气声说:“凑近些,脸上还有。” 林杳抬着眼睛看他,看着他低着狐狸似的眼睛,冷白.精致的脸上只有眼下一颗痣,有一种懒倦的漂亮。 注意到林杳的视线落在了他右眼下方,沈郁白有点微妙的不高兴,眉头轻轻蹙着,说话时温热的吐息擦过林杳的下巴: “别看我。” 她“哦”了一声,把眼珠转向别的地方。 好安静。 能听见沈郁白的呼吸,青柠的味道也好浓,是夏天的味道。 所有的伤口都被涂了药,沈郁白把东西往箱子里收,又问:“所以你今天到底做了什么,弄成这样。” 她斟酌了几秒,还是没全盘拖出,只说:“不小心被锁在房间里了,所以砸了窗户出来了。” 林杳浑不在意地抬手看了看手背上的伤:“那个时候划的。” 沈郁白没说什么,拎着医药箱起身的时候瞥见了书桌上的那张住宿申请表。 他的脚步停了停,没往门口走,转而走向那张书桌,拎起那张申请表看,上面还一个字都没写。 “你想住校?” 林杳还没想好怎么提这件事,没想到就被沈郁白看见了,她默了两秒,还是“嗯”了一声,又补充:“等我跟阿婆和舅舅商量一下。” 沈郁白头也没回,又把表放下,“那就是没打算跟我们家商量一下?只要那边点头了,你怎么都会搬走?” 她安静着,撑坐在床边,然后轻轻开口: “沈郁白,说到底,这是沈家,我是寄住在这里的,不是你们的家人,我没办法做到心安理得地住在这儿。” “呵。”他嗤了声,“所以你走的话都没打算跟我们商量一下。” “林杳。”沈郁白念着她的名字,“你干脆改名吧,直接叫小狼,够没心肝的。” 30-40 31 黑月光(加更) 她别过头去, 脸上的伤口有些发痒,但刚上过药也不能挠,林杳忍了忍, 道:“那你现在知道了。” 沈郁白撇着眼, 绯薄的唇微微抿住:“随你的便,反正你在这儿也只来睡个觉,我家对你来说跟学校的宿舍也没区别。” 躺在床上的时候, 林杳又听见了阳台上的吉他声,她慢慢坐起身,抱着双腿,靠在墙角坐着。 书桌的抽屉里还搁着她写了一半的歌词,林杳闭了眼, 轻轻哼了调子, 音节模糊。 一夜就这样过去。 她没有推脱家教的事, 继续在聂清家做了下去, 聂清会叫她“林杳姐姐”,会扯着她的袖子说自己今天有见医生有吃药,说已经不太做梦了。 房间里偶尔会放一些钢琴曲,何元芳说是医生提议的,他们也不强求聂清尽快去上学了。 林杳问过何元芳,说为什么要保着聂文浩,何元芳当时正在削水果,手抖了一下,把自己的指头割了个口子。 她草草撕开个创可贴贴住,看着桌上那个削了一半的苹果, 答着:“他说如果他进了局子,一定会跟全部的人说聂清被他糟蹋过, 那聂清以后怎么过呢?” “我以前一直是全职主妇,只顾着家里的事,买个菜都得朝他伸手,聂文浩躲出去以后我才开始找工作。”她哽咽着,“我没有本事,清清变成现在这样也有我的责任。” “我怕他,我也怕聂清以后被人戳脊梁骨,他要是处不了死刑,出狱了还会缠着我们的,我没有办法。” 她抽了纸巾擦眼泪,重复着喃喃:“我没有办法了。” 何元芳捏着自己被戳破的手指,看见创可贴被血浸出一块痕迹,她又说:“我在昨天才知道清清那么讨厌裙子,我却还一直给她买。” “小林老师。”她说着,很勉强地挑了挑唇角,“你现在还有机会,女人还是一定要有自己的经济能力的,绝对不能信男人说的‘我养你’的鬼话,我有点不幸,现在才懂。” 如果一个女人要靠着男人养,就意味着丧失了所有的主动权,没了独立出去的底气,所以“我养你啊”根本不是什么狗屁情话,简直是世界上最恶心的话了。 林杳看着她,“那以后你还打算继续包庇他?” 何元芳沉默着,她闭了闭眼,长长地舒了口气,然后才说:“不会了。但是我也找不到他,我以前只是帮他遮掩,哄着那个姓叶的警察而已,聂文浩现在躲去了哪里我也不清楚,过几天我会去一趟警局,然后搬家,不然清清会一直害怕聂文浩回来。” 聂清在房间里叫着林杳:“林杳姐姐,你留的题我写完了。” 她从沙发上站起来,说了“好”,然后回屋里去检查聂清的作业。 批完了以后,聂清在矫正错题,林杳就坐在边上问了一句:“你现在还是不想上学吗?可以交到跟你差不多年纪的朋友,能有很多人跟你一起玩儿。” 聂清拿笔点了点纸页,问着:“她们会和你一样喜欢我吗?” 林杳笑了下,“会的,很多女孩儿都是善良美好的,她们会像我一样喜欢你,像你哥哥和妈妈一样爱护你的,这就是朋友。” 聂清轻轻应着:“好。” 下课后,林杳就拎着包回去,万茜和沈科都在家,请的阿姨正在厨房里忙活,沈科坐在沙发上看商业新闻,万茜在吃水果。 万茜探了个头出来:“杳杳回来啦,可以先回房间休息一下,饭菜还得一会儿呢。” 家里的烟味儿有点重,万茜耸了耸鼻子,跑进厨房里看,正在炒干辣椒,呛得人直咳嗽,林杳也捂住了口鼻。 万茜眼泪都被咳出来了,把抽油烟机的力度开得大了些,厨房里吵吵闹闹的,她跟阿姨两个人说来说去。 沈科笑着摇了摇头,万茜一边擦眼泪一边说:“问了你奶奶,你奶奶说你爱吃辣,我不会做辣的菜啦,就找了阿姨来,我家的油烟机可能不适应辣椒,杳杳你快上房间里待着。” 她怔住,敛了眼说“好”,回到房间里,看见那张摊在桌面上的住宿申请,突然觉得刺眼。 林杳至今也不知道怎么跟万茜说这个事。 他们从没有干涉过自己的事,房间只有林杳自己能进出,平时她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万茜也从来不过问,给她留足了空间,可能是怕她在这里待得憋屈,尽力照顾着她的感受。 这里很温暖,有的时候真的让林杳觉得像自己的家一样。 可是不是。 晚上林杳听见对面敲了敲墙,一开始她以为是沈郁白不小心搞出来的动静,后来那边又执着地敲了几下,她才确认他是故意的。 她刚走到阳台,对面就飞过来一个东西,林杳下意识伸了手去接,接到一个黑白的熊猫头,上面还有挂绳,她以为是普通的挂件,疑惑着沈郁白为什么突然送这个给她,就问了:“给我这个干什么?” 沈郁白半坐在对面的桌子上,两条腿抻直了,闲闲道:“这是报警器,遇到事儿了摁一下就行。” 他眼也不眨,表情又懒又淡:“你太会惹麻烦了。” 少年两手撑在桌面上,整个身子往后仰了仰,歪了歪脖子,问她:“那件事你跟你家里人说了没?决定好了?” “没有。”她说。 沈郁白从小桌子上下来,摸了摸兜,从里面掏了个硬币出来,跟她说:“自己决定不了的事情,就交给天意。” 他把硬币顶在指甲盖上,低着眼,盯着那枚硬币,启了唇:“现在我把它抛出去,是正面的话你就留下来,反面的话你就去住校,答不答应?” 林杳的手摸上阳台的围墙,沉吟了两秒,懒声随性答着:“行啊,你抛吧。” 银白色的硬币在夜色里囫囵转了几个圈,扬出一道抛物线,又被少年拍在掌心里。 他走到阳台边上,对林杳扬了扬下巴,道:“你站那儿看得清吗?过来点。” 林杳凑了过去,两人之间只隔着阳台的缝隙。 沈郁白伸手,把合起的掌打开,林杳低头看了眼。 是正面。 他把手收了回去,只说了两个字:“算话?” 林杳还没说话就被他截了:“如果你真觉得受不起,那就再给我打个欠条,以后还上。” 她皱了眉,“为什么给你写欠条?要写也是写给你爸妈。” “有差?” 林杳撇撇嘴,直接拿着那张住宿申请表的背面给他写了。 她把纸递给他,说: “我信一次天意。” 沈郁白把欠条折好捏在手里,掀着眼皮瞭了眼她手里的熊猫头,嘱咐了一句:“报警器,收好。” 说完就走回了房间里。 沈郁白的房间没开灯,因为天气太热,他把仓鼠笼子提到了自己的房间里,至少房间里开着空调。 他把欠条跟上次的搁在一起,塞进了抽屉里,然后跑到仓鼠笼子跟前蹲下,从兜里摸出那枚硬币,放在手里把玩着。 沈郁白脸上没什么表情,寡然得很,却抬手点了点笼子,低低念了一句:“杳杳。” 仓鼠动了动,用屁股对着他。 他笑了声,又点了点:“养了你这么久,还是半分都不亲我,有骨气。” 沈郁白把那枚硬币搁在桌子上,硬币比一般的硬币厚,是两枚硬币黏在一起的。 他用手撑着脸,嗓音松散:“怎么你就跟她亲呢?” “也好,你要是真的亲近我了,我反而没那么喜欢你了。” 沈郁白拖着拖鞋准备回床上睡觉,路过书桌的时候又往上面瞥了一眼,看见了自己之前念的诗集。 他眼神微动,摁开了台灯,又改了主意,坐到书桌前,翻开熟悉的一页,念出了声。 这首《仲夏夜之梦》林杳都快听腻了,简直已经听到了倒背如流的程度。 她躺在床上皱了皱眉,心想着这人能不能念点别的新东西,结果没烦到一会儿就又睡过去了。 夏夜安静,那枚搁在书桌上的双层硬币在月光下熠熠生辉。 32 黑月光 因为正是暑假期间, 附近的寺庙也开始在门口立牌子,说买燃香可以打折,还办了解签迎香客的活动。 万茜从外面回来的时候看到很多人都在寺庙门口排队, 她就像约着大家一起去一趟, 林杳没什么异议,沈科也说可以抽出空,沈郁白每天都很闲, 只是顺嘴问着:“庙里供的什么佛?” 万茜想了下:“释迦牟尼。” 据说他历经六年苦楚,在一棵菩提树下开悟,于是创了教,释迦牟尼带领的佛教僧团是平等的,没有种姓歧视的。 可沈郁白对此并不是很感兴趣, 他不信这些, 什么神啊鬼啊佛啊的, 一听就是假的。 因为周末的人一贯很多, 他们就约着下周一去,林杳今天下午还要去乌合会所,而沈家不知道这件事,她就又借口说自己去白柠家玩。 沈郁白只是窝在沙发上看了她一眼,百无聊赖地转着手里的遥控器。 骑自行车到半路,林杳感受到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她刹了车,停在路边低头看了眼,滑到接通的那端。 “您好,这边是霖江区警察局, 上次是您打电话检举乌合会所的吗?” 林杳捏了捏自行车的车把手,“嗯”了一声。 对面又说:“是这样的, 我们后来去搜过一次,没抓到可疑人员,如果您还有什么线索的话,欢迎继续与我们联系,因为我们手上目前也没有证据。” 握着手机的手指紧了紧,林杳拧了眉,良久也只能答了个“好”字。 她一周前就检举过会所的不正当行为,但估计那伙人的防范心真的很强,瞒得滴水不漏。 林杳沉默了几秒,自行车的车轮还压在滚烫的柏油路面上,晒出一股汽油味,她把手机揣回去,蹬着自行车继续走。 这件事果然被会所察觉了,经理找了几个管大堂的主管去谈话,林杳后来旁敲侧击地问过王倩,她说上面让她们把嘴放严一点,被条子逮住尾巴的话她们一个都跑不了。 虽然她们基本都在后台做事,没参与过更里面的事,但大家基本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人,说到底还是会有些忌惮。 王倩叹了一声:“因为这里的活儿清闲,给钱还大方一点,不然我也不想继续待在这儿了。” 林杳想起她之前跟经理说的话,就问她:“王姐,你有没有想过继续读书?” 王倩有些诧异:“我都这个年纪了。” 林杳看看她,“可以参加社会考试,考成人大学的,也是一条活路。” 她放下手里的干布,两只手撑在凳子边上,抬头看了看灰暗的灯管,乱糟糟的后厨,大家都忙飞了,酒车刚推进来就又被推出去。 林杳跟她说:“只要有一个大学文凭,以后还能考公、考各种资格证,然后。”她推了推桌上的酒杯,停了停又说,“离开这里,以后当喝酒的人。” “我只是觉得,王姐你人很好,应该要过上更好的生活,要读完想读的书,做完想做的梦。” 王倩擦了擦手,笑着说:“不亏是文化人。” 她搬了凳子坐在林杳旁边:“那我就努力存够学费,说不准还能跟你同年成为大学生。” 王倩看见林杳手边的小桌子上搁着一张白纸,上面被画得乱七八糟,涂涂改改好几次,然后又写了些像诗一样的东西。 她看了一眼,念着:“‘我是西方的金斯伯格,东方的史良’——这是什么?” 林杳把那张纸抽出来,对着没什么光的白炽灯看,上面的字模模糊糊,被她划掉好几行。 她用手指头弹了一下,跟王倩解释:“帮别人写的歌词。金斯伯格是第一位美国犹太人女性大法官,主张妇女有堕胎的权利,倡导女权进步;史良是新中国时期妇女运动的领袖之一。” “你从书里看的?” 林杳摇摇头,声音变得很轻:“我妈妈跟我讲的。” 虽然后来她爸妈离婚了,她跟了林平,但是林杳不怨恨自己的妈妈,那是一位高知女性,有自己的思想和想要过的人生,她跟林平离婚也只是因为觉得林平在生活里跟她很不协调,两人的追求不同,分得也很自然,蒋依后来又嫁了一位中学老师,现在应该过得不错。 以前家里还留有很多她给林杳买的书,只是后来三番四次地搬家,那些书也搞丢了。 林杳想起聂清说没有人对她进行过性教育。 而林杳的妈妈有,蒋依在她还很小的时候就告诉了她这些,家里那个时候还有很多科普类的书。 妈妈教给她男女交往的一般道德规则,教给她什么是自尊、自爱,林杳觉得自己能长成现在这个样子,蒋依功不可没,她教会了自己什么是女性之间的惺惺相惜、互尊互爱。 父母领了离婚证的那天,林平从民政局一回来就想拉着林杳走,当时林平盘下一个工程,正是有钱的时候,蒋依就放了手,让林杳跟着林平走。 她给林杳收拾衣服,然后蹲下来,两手握住她的肩膀,跟她说: “以后妈妈可能不能经常见你了,如果真要问我能给你留下什么的话……” 蒋依顿了顿,另起话头:“记得妈妈之前给你讲过的那么多名人故事吗?金斯伯格、史良、秋瑾。” 林杳点了头。 “那就是我能留给你的东西了。” “希望我以后见到你的时候,囡囡已经长成了像她们一样强大的人。” 窗外的树影晃呀晃,蒋依朝她伸出手,问她:“可以拉勾吗?” 林杳把手搭了上去。 她最后还是跟着林平走了。 后来蒋依嫁去了外省,她也有自己的工作,没什么时间跟林杳见面,只是偶尔会打几通电话来。 林杳盯着那串歌词发起了呆,王倩看了看她,跟她调侃:“那等歌出了记得发给我,我天天在大厅放。” 外面在催新的酒杯,林杳站起来,把歌词纸折好,很轻地笑了下,应着:“行啊。” 她在会所就做到八月中,后面的时间要拿来写作业和复习,林杳还把自己以前的笔记借给了王倩,帮她备考用。 八月份的天还是躁的,路边绿化带里的蝉一点儿也不歇息,林杳跟着万茜他们一起坐进车里,四个人一起去寺庙里拜佛。 万茜从车内的镜子往后看,疑惑地问:“你把那老鼠带着干嘛?” 沈郁白两手交搭着,闻言懒懒地扯了下眼罩,嗓音含混:“拉出来晒晒太阳。” 万茜:“这车里有太阳?你怎么不搁在阳台上晒?” 他又回:“晒死了怎么办?” 林杳转头看了眼那小仓鼠,正一个劲儿地刨垫在下面的纸棉,紫灰色的毛发上沾了好多白色的碎屑。 没想到还真的叫它杳杳了,每次林杳听到沈郁白这么叫这只仓鼠都觉得别扭。 但他不在沈科万茜面前这么叫,甚至在王栩文面前也不这么叫,都敷衍地用“小东西”来代称。 沈郁白又把眼罩往下扯了扯,头微微侧靠在车窗边上补觉,万茜嘟囔着:“没见你以前这么宝贝什么。” 净尘寺离沈家不远,开车十几分钟就到了,万茜在寺庙的阶梯底下买了几捆燃香,给每个人都分了些。 因为最近庙里的客流量多,来摆摊的人也多了,甚至还有卖符纸的,吹得神乎其神的,说能免血光之灾、能让家里财运亨通、摆脱下落的运势之类的。 林杳之前听沈郁白说他不信这些,还以为他对这些不会感兴趣,结果少年在符纸摊上看了好一会儿。 她靠过去,看了一眼,都是拿墨水画的。 “你想买?” 他嗤一声:“我看起来很好骗?” 林杳:“那你在这儿看这么久。” 沈郁白转身往庙里走,宽松的卫衣带起一阵风,吹得袖口处鼓鼓囊囊的,光斑层层叠叠地落到他周身,他平静说了句:“以前没见过。” 确实,林杳想起来沈郁白也就是去年才回国,之前都在国外待着,估计没见到过符纸的实物。 她抬头看了眼,寺庙门口围满了人,万茜朝他俩招手,林杳抬了步,跟沈郁白并排走上去。 大殿里有释迦牟尼的佛像,院子里还种着一颗巨大的菩提树。 佛教里认为菩提净,是神树,一般的寺庙里都会种。 他们排了很长的队,跪在了殿前的软垫上,把手里的香插进前面的炉子里。 殿中有穿堂风掠过,香灰掉下一小截,林杳双手合十,暂时还没想好要向佛祈求什么,沉思几秒以后又只许了让身边的人都平安喜乐这样简单的愿望。 其实也不简单了。 林杳在这十五秒里没有睁眼,在浓烈的燃香味里闻到一股极淡的青柠香。 她不知道,在她许愿的这十五秒里,旁边的少年侧头,望了她十五秒。 薄薄的卫衣贴合着少年单薄的脊背,肩胛骨的线条被勾勒出来,沈郁白的眼睛轻轻张合几下,视线安静落在她身上,像是庙外阳光落在菩提树叶上一般轻、一般炽热。 十五秒,不见神佛,只见她。 他不着调地想,像林杳这样满身傲骨的人,会向佛求些什么。 庙里的菩提树叶被风簌簌吹拂着,院里的僧人在轻扫落叶,笤帚刮过地面。 金身佛像微微敛目,单手结印,大殿内燃香飘散,香灰落入铜鼎中。 而座下的少年只是睁着眼睛,一个愿望也不曾向他求。 人们说,释迦牟尼的结集里,写了这么几个东西: 三法印、四谛、八正道、三十七道品,以及。 ——十二缘起。 菩提根净,十二缘起。 33 黑月光 已到晌午, 殿外的僧人撞了钟,钟声悠扬,传进大殿里来。 林杳睁了眼, 第一眼望向沈郁白:“拜完了, 可以走了?” 少年刚把目光收回去,敛眸轻轻应了一声,于是两人就同时从坐垫上起身, 走出大殿。 殿外还有抽运签的摊子,阿姨很热情地叫住他们,问他们要不要摇个签。 万茜看了一眼,兴致勃勃:“那就试一下。” 几个人轮流拎起签筒,阿姨笑着说让他们在晃动签筒的过程中默念自己想要求的东西, 比如财运、姻缘之类的。 林杳抱着试试看的态度随手晃了几下, 跳出一个“小吉”来, 说她终会绝处逢生, 走出低谷。 兴许是为了吸引客流量的手段,这桶里不知道放了多少根吉签,万茜和沈科的也都是大吉。 只有沈郁白没说话。 林杳侧过身子去问他:“你问的什么?” 沈郁白把木签握进手里,扬了眼睨她:“告诉你也没用。” 外边阳光大,万茜撑了伞,招呼着林杳过去躲进她伞里,林杳就懒得搭理沈郁白,跑到万茜那儿去了。 在她身后,少年只身立在树荫里,低眸看了眼手里签子上的“大凶”, 然后两指轻轻一捏,木签被他折断。 身前身后都是攒动的人影, 庙里的钟声不停在响,沈郁白轻飘飘把断成两截的签子扔进垃圾桶里,然后回头看了眼大殿里低眉的神像。 他心想,是不是因为他没拜佛,所以佛就不会赐福给他。 沈郁白收回视线,跟上前面的三个人。 无聊,他不会信这种东西。 当天下午从寺庙里回去,林杳在房间里把歌词的最后几句给补完了,金友媛给她打了电话,说想让她帮忙检查一下学校的暑期作业,但林杳还有聂清这边的家教要做,最后就干脆说把两个人都带到舅舅家去辅导。 正好聂清也没有适龄的朋友。 金友媛比聂清稍微大一些,写作业的时候两个脑袋挤在一起,金友媛安静一些,聂清的话多一些,相处得很融洽,林杳就放她们两个人一起在房间里改错。 她轻轻关上房间的门,阿婆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看见她出来以后就朝她招了招手,示意林杳过去坐。 林杳拿起茶几上一个苹果开始削皮,阿婆看看她,问:“在沈叔叔家过得还好吗?要是有什么委屈的地方记得跟阿婆说,阿婆跟你舅舅商量一下把你接回来,肯定是不能叫囡囡难过的。” 她拿着刮刀的手顿了下,回答着:“挺好的,大家对我都很好。” 阿婆敲了敲她的手:“要不是没办法,谁也不想让你离开家。” 电视机里正在放广告,怕吵到里面学习的小孩,就把音量调得低了些,老人犹豫了一下,还是告诉她:“蒋依知道你爸爸出事了,她给我打电话,说想把你接到她那边去。” 林杳没说话,阿婆又说:“这事儿我想了很久,还是要尊重你的想法,要是囡囡想去,阿婆就送你去,囡囡不想去,就待在这儿。” “不论你做出什么选择,两边都是你的家人,都会对你好的。” 她眼神颤了颤,把削了一半的苹果搁在茶几上,沉吟了一下,很快做了决定:“不了,她在外省,我跟着她的话就得转学,我还是想过个安稳点的高三。” “而且。”林杳说,“阿婆还在这儿,我跟着阿婆就好。” 世界上没有人比阿婆更在乎她,不管林杳是什么样子,阿婆都爱她,那么林杳也不可能抛下这份感情。 广告结束,金友媛拧开房间的门,叫着林杳:“林杳姐,改完错了。” 林杳回头应了一声,进了房间。 快到傍晚的时候,聂清给聂湛打了电话,让他来接她,林杳牵着金友媛站在门口,金友媛抬着眼睛看了看聂湛,又被林杳扯回身后。 “辛苦你了。”聂湛说。 林杳轻微颔首,说了句“没事”。 大门口突然响起机车摩托发动时的轰隆声,车灯亮起来,林杳被灯光晃了一下眼睛,眯着眼睛往对面看,看见重摩托上驮着的少年,他穿一套黑色冲锋衣,领口大大敞着,细腻冷白的皮肤在灯下仿佛发着光一样。 沈郁白摘了头盔,面上没什么表情,冷冷地朝林杳勾着手指。 聂湛也被这阵势唬住了,回头看了一眼,沈郁白冷眼睨视他,又轻蔑地收了视线,叫着林杳的名字:“林杳,回家了。” 金友媛看看他,礼貌地叫人:“小白哥哥。” 沈郁白眉毛一皱,指尖搭在车把手上轻轻敲击几下,问她:“谁教你这么叫的?” 金友媛看看林杳,林杳倒没什么所谓。 “林杳姐说你不喜欢我喊你‘哥哥’,让我加上你的名字。” 沈郁白没说话,视线往林杳身上落,后者一脸淡然。 她大概察觉出来他并不喜欢金友媛把他跟那个亲哥混为一谈了。 看上去什么事儿都不在意,心思还挺细。 聂湛载着聂清准备回家,跟金友媛打了声招呼,路过沈郁白身边的时候发现对方眼神阴沉沉的,微微抬着下颌,垂着漆色的眼扫视他,看上去不太好惹。 林杳问沈郁白:“你来干嘛?” 他浑不在意地回:“我妈怕你一去不回了,让我来接你回去。” 金母下了班来了,金友媛就撒了林杳的手,对她摆摆手说再见:“林杳姐,你跟小白哥哥回去吧,我也回家了。” 林杳说了“好”,然后侧首看了沈郁白一眼,少年把前面挂着的另一个头盔递给她。 她怔了下,这头盔似乎是新买的,比之前那个小一些,更适合她。 “戴上。”他回了身,抓住车把,目视前方,嗓音冷淡,“要走了。” 林杳坐在他后座,看着晚风把他的冲锋衣衣领吹得翻飞,短短的头发翘在风里,露出的后脖颈皮肤白皙,纯黑色的冲锋衣上还裹着淡淡的凉意。 她的视线往前落了落,看见沈郁白手腕上翠绿色的珠子,林杳的眼睛很轻地眨动着。 在摩托车前小小的后视镜里,林杳看见了自己的眼睛,也看见了沈郁白的。 他也正透过那小小的镜子看他,两人的视线在镜面上交汇,互相注视着对方好看的眼睛。 时间都要凝滞不动了,沈郁白先一步错开眼,盯着前方的灯火,没提偷看她的事,却问了别的:“现在是什么情况?” 林杳没懂他意思:“什么什么情况?” 沈郁白:“刚去完别人家,现在别人又来你家。”他哂笑一声,“这种东西也要有来有回?” 少年声音低下去:“我都没去过你家几次。” 这不是第一次了。 林杳不是第一次觉得他会故意说一些表意含糊的言语了,就好像在试探她的态度,一步又一步地接近。 她沉静地道:“你为什么老问他?” 沈郁白半晌没搭腔,好久才低缓地说:“那你为什么总是转移话题?” 她静静看着他,然后平静开口,像说绕口令一样:“我跟他没关系,但不论我跟他有没有关系,都跟你没关系。” 沈郁白骑着车,没有继续说话。 林杳也只看得见他的后背,看见单薄的衣服贴着他的肩胛骨,更显得气质凉薄。 她声明:“我最多还会在你家住一年,这一年里,我管好我的事,你管好你的事,就顺利过去了。” 林杳的想法还是没有改变,她和沈郁白不是同路人,她的世界和你的之间,需要留出一道空隙。 谁都不要越过雷池。 后来的气氛一直很沉寂,沈郁白一句话都没回她,沉默地开车,沉默地把车熄了火,上了楼。 林杳把大门关上,回房收拾着开学要用的书。 她找到了那页写好的歌词,沈郁白说他开学就要表演,不知道这张词还有没有用。 洗完澡以后,林杳没有吹头发的习惯,反正短发没一会儿就干得差不多了,她就靠在阳台边上晾头发。 她盯着手里那张歌词,盯了好久,最后还是把那页纸折成了纸飞机,眯着一只眼对准沈郁白阳台上的小桌子,扔了过去。 纸飞机堪堪降落在桌子边沿,林杳静静看着,然后回了房。 夜里窝在床上的时候,林杳听见自己床头的墙被敲了几下,她睁了眼,从床上坐起来。 对面没继续敲下去,声音穿过墙体传过来,闷闷的:“睡了吗?” 林杳看了眼那堵墙,抬手,屈着手指轻轻敲击,作了回应。 对面沉寂了好一会儿,林杳都快睡过去了,迷迷蒙蒙间才听见那边传来极其微弱的一声:“你真让人捉摸不透。” 前脚跟他说他只要管好自己的事,后脚却给他扔了纸飞机过来。 明明之前拒绝了他,却还是给他写了词。 林杳困了,眼皮子都搭在了一起,她用仅剩的清醒回答他: “那你就别把我看透。” 声音很弱,林杳不确定沈郁白能不能听得见,却也没精力再想下去。 沈郁白摁灭了台灯,房间里黑漆漆的。 柜子上搁着的仓鼠笼子里还闹腾得不行,小家伙半夜里跑起了跑轮。 他全身隐匿在黑暗里,尾调轻极了: “是我想错了。” 他跟你之间,怎么可能一点一点计算清楚。 可他现在连问你去你家的那个人是谁的资格都没有。 34 黑月光 国际高中迎新那天, 林杳刚去学校报名,只上了一上午的课,中午就回了家, 第二天才正式开始上课, 所以当天有空能去沈郁白的学校看表演。 当天是允许家属进校的,沈科正好出了差,万茜在家挑着衣服, 让林杳也跟着一起去看看。 林杳本来想留在家里学习的,万茜遗憾地叹气,又劝:“一个人在家多没意思啊,跟我一起去吧。” 她张了张嘴,想着反正自己也没什么事, 就答应了下来。 国际高中的迎新阵势很大, 还在大操场专门搭了舞台, 有灯光, 摄像机挂在机械臂上,追着人拍。 林杳站在人群外围,把头发撩到耳朵后面,抬头看见舞台五光十色的灯光,音响的声音响得震天。 观众席上有学生自备了荧光棒,三两个围坐在一起,新生现在都没有校服,所以林杳站在里面也不算突兀。 万茜举着手机拍着照,咕哝着说不知道沈郁白是第几个出场。 操场周边没有什么遮挡物,风就刮得肆意了一些, 林杳把衣服的领子往上扯了扯。 这个年纪的学生听的基本都是流行乐,KPOP占了大半, 有很多女生上台跳了大火的女团舞,场面一下子热闹起来。 其实林杳不太听歌,写作业的时候偶尔会听听纯音乐和白噪音,所以对今晚表演的歌曲都是一知半解,只觉得在场的观众都躁了起来,很兴奋。 她没仔细数过,只是一个节目挨着一个节目地看,直到王栩文拎着话筒走上去,万茜拍了拍她,林杳骤然抬眼,看见花花绿绿的灯光下,沈郁白穿一件灰白色半袖,低敛着眉眼调吉他上的弦。 万茜问她:“杳杳,我手机没电了,能不能借一下你的,给小白录个像。” 林杳点点头,把手机递了过去,然后直了直脖子,视线穿过前方的人海,重新落回到他身上。 跟他比起来,王栩文穿得就格外夸张了写,还踩着一双柳钉靴上台,黑皮夹克直反光,估计是想学九十年代的摇滚乐队的装扮。 但是林杳听过沈郁白写的那歌,明明是首慢节奏的民谣。 她往旁边瞥了一眼,看见万茜两指放大,镜头正好框住了沈郁白整个人,少年身高腿长的,一只腿屈着,另一条腿伸得很直,端着把吉他,手指随意地拨了几下,试着音。 下一秒,他抬了眼。 林杳不知道沈郁白是怎么在这么缭乱的灯光里、这么拥挤的人群里,把她给挑了出来,手机摄像头还正好录进了他的注视。 万茜见他看了过来,就腾出一只手跟他打招呼,林杳也学着她简单地晃了晃手,证明自己看见他了。 灯光暗下去,场内只剩下观众压低的窃窃私语,说着什么“原创曲目诶,好厉害。” “弹吉他的男生是谁,还挺帅。” “沈郁白,他还挺有名的吧,还是国外赛车队的呢。” …… 下一秒,吉他被缓缓拨动,场内静了下来,剩两束灯光照在台上两个人身上。 沈郁白只是个在旁边伴奏的,似乎并不打算出声,只有王栩文的人声从音响里扬出来。 那是林杳写的词,每个字都是,在夜里嚼烂了无数次,再落笔到纸上的。 很多个夜晚,沈郁白在阳台练吉他,林杳就靠在床边,咬着笔头琢磨要配一副什么样的词,很偶尔的也会盯着落地窗发呆,静静地让夜风吹着她脚尖,单纯地听沈郁白弹奏,那一刻会觉得心情很安宁。 /如果能 长出第二颗心脏/ /我要交换 破碎人生的理想/ /用一把锈骨 敲破灵魂的躯壳/ /剥 开烙在肋骨上的伤/ /不在意漂亮不漂亮/ /去找我的乌托邦/ 台上的人在大声唱,林杳就坐在台下,很轻地哼着调子,吉他声激烈起来,林杳看见沈郁白的手指不停地拨着弦,进了副歌部分。 /我是西方的金斯伯格 东方的史良/ /是卢浮宫的莱斯特 是无冕的王/ /我舀太平湖水灌思想/ /翻过浪浪山巅取太阳/ /他们说 人生多跌宕 世事皆无常 苦酒酿悲怆/ /可我只怕被遗忘/ “……” 没有人出声,大家跟着节奏慢慢挥着荧光棒,林杳听着自己写的词被唱出来,心里还是有相当大的满足感的。 兴许很多人听不懂这词里讲的什么,这首歌也许只会出现这么一次,但是林杳觉得也挺值。 她张了嘴,无声地哼唱着尾调,沈郁白终于出了声,给王栩文当和声。 几个人的声音有轻有重,在今夜交汇在一起: /请记住我 姑娘/ /我叫 / “——远方。” 吉他声渐息,打光的灯也暗下,台上人撤了场,万茜拉了林杳一把,叫着她:“走吧,咱俩去后台找小白。” 还没等两人走到后台,沈郁白就出来了,灰白色外套里面还是纯白的校服,本来领口处还配了个领结的,但沈郁白戴不惯那样的东西,就直接扯了。 后台的老师还指着他俩说:“明天一定要穿全套校服。” 她点了点沈郁白:“尤其是你,我都逮到你好几次了。” 沈郁白摸着脖子,懒声敷衍着:“好好好。” 老师让他把吉他送回学校乐器室里,沈郁白转了个身,看见林杳和万茜都等着他。 王栩文穿不惯柳钉靴,走路像鸭子,他从后面搭上沈郁白的肩,然后又看见了林杳,讶异地愣在原地。 万茜问沈郁白:“你还看表演吗,还是跟我们一起回家?” 沈郁白看了眼林杳,林杳的手还插在兜里,跟他对视一眼,又被王栩文惊讶的视线给看怕了,就扭开了头。 他被那种讪讪的小表情被逗乐了,很轻地笑了下,顶了顶肩上的吉他包,跟万茜说:“我先把东西送回乐器室,然后一起回去。” 万茜说了“好”,她觉得口渴,就说:“那你带着杳杳去,我好渴,先出去买水喝,你弄完了在门口找我。” 沈郁白点了头,万茜走了以后,王栩文差点一个趔趄倒在地上。 他叫嚷着:“你俩到底什么关系啊?亲戚?表兄妹?青梅竹马?” 沈郁白不耐烦地把他推开,“啧”了一声:“有你什么事儿啊。” 没一个猜到点子上的。 林杳只是站在一边,没掺和这个问题。 王栩文好像还不知道她住在沈家的事,也不知道她是沈家资助的那个学生。 统计分数的老师叫着组号:“第11组的人呢?来候场啊,待会上去领奖了。” 王栩文回头应了一声,咬着牙跟沈郁白说:“晚上我再问你,电话保持畅通!” 他又偷瞄了林杳一眼,脸上挂着一副“好兄弟翘了我暗恋对象”的表情,然后愤愤不平地踩着柳钉靴回了后台。 沈郁白:“……” 有时候觉得,他这样懒的人能跟王栩文成为朋友,也是够义气的,这人不仅屁话多,屁事也多,唯一的优点就是没心眼儿,够天真烂漫的。 终于把人弄走了以后,沈郁白在前面带着路,还招呼着林杳:“跟紧点,现在天黑。” 林杳抬步跟在他身后走,看着他单肩背着的吉他包慢慢地晃,打在少年挺直的背上。 其实也没有那么黑,国际高中连小路边上都装了路灯,敞亮得很。 只是教学楼里暗得很,因为学生都下楼去操场看表演了,教室里都熄了灯,整栋楼都是空的,一点儿人声都听不见,只有楼底下树丛里的蝉一声又一声地叫。 沈郁白踩上楼梯,这里视线昏暗,林杳本来想拿出手机照个明,结果一摸兜才想起来她的手机还在万茜手上,又只能作罢。 “你看不清?”沈郁白问她。 林杳抬眼望了下,确实有点看不清,但不至于两眼一抹黑,于是就答了:“还行,能好好走路。” 不过她还挺纳闷的,这样的学校居然不给楼道装灯的吗? 沈郁白像是看出她的疑惑了,顺嘴解释了一句:“这栋楼的灯管今天刚坏,还没叫人来修,总之小心一点。” 林杳干巴巴应了声。 楼上的乐器室没锁,沈郁白把吉他轻轻搁在架子上,把门掩上了。 下楼的时候沈郁白还走在前面,矮了林杳一头,她眯着眼,借着一点点熹微的月光,能看清他的头发在风里轻颤。 微风送来很淡的青柠香。 沈郁白轻微侧首,略略抬着下巴,狐狸相很迷惑人,眼尾像带了勾子,轻轻上扬,却又不显得妖娆。 林杳直问:“你走着走着突然看我干什么?” 沈郁白的喉结动了下,嗓音沉了下去,空了两秒的拍才答:“你猜。” 她安静地凝视着他,月光很暗,也很凉,照亮她后背,乌黑的短发也被照得发了亮。 林杳的眼睛一贯很好看,清淩淩的,没什么多余的心思,足够坦荡。 她向来不喜欢把问题搞得太复杂,就把一直在想的问题说出了口:“那以前那几次呢?也要我猜?” 沈郁白安静了一会儿。 “哪几次?” “你今天在台上,上次在摩托车的后视镜里,还有之前的很多次。” 总是做事做到一半,然后就抽了神,抬眼看看她,不知道在看什么。 还老是说一些模棱两可的话来试探,做一些别有心思的事,之前林杳没有想过沈郁白为什么阻止她住校,为什么总是莫名其妙地关心她,她那时候甚至以为沈郁白叫那只仓鼠“杳杳”是为了嘲讽她。 后来回忆了一下,沈郁白的语气里根本听不出嘲讽,他故意在没人的时候,故意在她面前那么叫,试探着她的态度。 第二次见面的时候还是只会在巷口拍巴掌看好戏的人,后来也愿意冲进巷子里把她拉出来,带她去看月亮放松心情,给她抓娃娃,细心地给她的伤口上药。 至今为止,凭林杳对沈郁白的了解,他没对别人这样。 他正企图一点一点越过雷池。 如果林杳不是林杳,她会动心。 但下一刻,林杳冷静地说着:“沈郁白,我一直以为你心还挺冷的。” 她声音愈来愈轻:“但你现在是不是有点昏头。” 35 黑月光 沈郁白的眼睛与夜色融为一体, 两人静静地对峙着,谁也没有再开口。 气氛沉寂了好一会儿。 “这就是你猜出来的结果?”他突然问。 两人本来还在继续往楼下走,林杳还没应声, 就见他因为那一瞬的失神, 脚下踩了空,整个人朝地面倒去。 她下意识伸手捞了他一把,想把沈郁白拽住, 林杳的手紧紧握着他的手腕,结果却不敌一个成年男人身体的重量,被带着也倒了下去。 幸亏楼梯已经快走到底了,摔得还不算狠,沈郁白用胳膊垫在她脑袋底下, 林杳只有肩膀撞了一下。 他应该摔得不轻, 两人落地的时候林杳听见他闷哼了一声, 背脊狠狠摔在地面上, 灰白色的外套被压出道道褶皱。 林杳“嘶”了一声,瞬间用胳膊支起身子,侧立在沈郁白身边。 她心想着,眼睛不拿来看路,老是回头看她,吃亏是正常的。 一楼是亮的,一阵风从楼道口打进来,林杳的头发被风带得往前跑,外套贴合着脊背,勾出漂亮的蝴蝶骨。 她回头看他, 想说些什么来着,却又对上他安静的视线。 沈郁白没从地上起来, 只是动了动眼珠,看着少女被月光照亮的半边脸,抿住的唇角彰显着她现在不太好的心情。 他淡淡道:“那你呢?” 林杳理了下头发,身上撞得疼,说话声音也有些烦了:“我什么?” “在我看向你的时候,你没有看向我吗?” 你没有从后视镜里看我吗? 你没有抬头看舞台上的我吗? 你刚刚在楼梯上没有低眼看我吗? 林杳不说话,指尖顿了顿。 沈郁白起了身,一只手搭在屈起的膝盖上,绷着唇角,漂亮的眼睛微微下落,睨视着她耳旁的发,然后抬手,用带着凉意的指尖捻起她的头发,蹭过她耳后的皮肤,帮她把头发理好。 他声音很低,几乎只剩下气声:“如果没有的话,你又怎么会发现我在看你。” “小狼。”他这么叫她,像是真的觉得她没心肝。 “如果我是昏了头,那你呢?” ——你就绝对地清醒着吗? 林杳垂了眼,抬了胳膊把他的手给打开,然后撑着身子从地上爬起来,拍掉了衣服上沾上的灰。 “我比你清醒,我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没心情跟你玩儿这个。”她回头,看着他的视线有些冷淡,继续说,“我会跟万阿姨说,从你家搬出去。” 林杳往楼外走,头都不回,沈郁白在原地待了一会儿,操场里的音乐声还很响,歌声飘散在学校上空,地面好像都震得发颤了。 他活动了一下脖子,背部还在发痛。 林杳先一步到了学校大门口,万茜正在车里等人,往她身后看了眼,问着:“小白还没出来吗?” 她躲开万茜的视线,抿了抿嘴唇,应着:“应该快出来了。” 林杳进了车里坐着,万茜把手机还给她,还说着:“有个未接来电,你看看要不要回一下。” 她打开手机看了下,是白柠打来的,林杳回拨了过去。 车里有些闷了,她把车窗打开,视线移到窗外的街景上,学校里面还是吵吵闹闹的,外面却安静得很。 白柠问着:“刚刚王栩文一直冲我鬼哭狼嚎的,你去他们学校看演出了?” 她张嘴,“啊”了一声,说:“是,反正也没事做。” 白柠那边好像正在看电视剧,她弟弟在客厅哭喊,家里人都哄着,还催:“天天就知道看电视,弟弟哭了不知道哄哄,怪自私的。” 她跟林杳说了句“等会儿”,然后把手机拿远了些,痛快地翻了个白眼:“他是王子吗?得全家人一起哄他高兴?你要是想让我治他我就给他两巴掌,你看他还敢不敢哭。” 弟弟哭得更凶,白柠懒得听他们骂自己,直接从沙发上下来,把自己锁在卧室里。 她推开窗户,终于觉得稍微能喘上一口气。 “行了。”白柠说,“家里麻烦事一堆。” 她懒得聊自己的破烂家人,还是问着刚刚的事:“王栩文好像还不知道你跟沈郁白住一起了,你们就打算一直瞒下去?” 这话说得挺怪的,虽然确实是住一起了,但是被这么说出来,亲密关系好像更重了。 林杳拧了拧自己衣服上的袖扣,皱着眉想说“马上就不住一起了”,但是抬眼又看见万茜还坐在驾驶位上,于是又把话咽了回去。 白柠:“而且王栩文还挺……”她卡了下壳,“那啥的,你要是没那意思,就跟他说清楚?” 林杳沉吟一下:“我跟他不算熟,但他还帮过我,我不知道怎么提这个事。” 白柠回想了一下,悠悠反问:“他帮过你?” 此时沈郁白恰好从校门口出来,他轻轻抬眼往车里看了一下,然后又低下去,拉开了车门,跟林杳两个人一人坐一边,也打开了车窗。 车里挤入他的气味,林杳动了动眼睛,尽量不去看他。 电话里传来白柠的解释:“啊,你说的是去海城的那次?” “打给你的那笔钱跟他半毛钱关系都没有,那都是沈郁白拿自己以前赛车的奖金给你用的。再说了,王栩文哪里知道你的账户。” 一秒、两秒、三秒。 林杳的手指后知后觉地颤了下。 万茜开了车,风从车窗里往里灌,林杳的眼睛被吹得有点干,她微微闭住眼,不知道能说什么。 对面白柠的房门被狠狠敲了几下,白柠重重叹了口气:“先不说了。” 电话被挂断,林杳低了低眼,把手机塞回兜里。 风太大了,她把车窗关上,坐直了身体,用指甲轻轻扣着座椅垫子上的纹路。 只听得见风声和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其余的一切都很静。 林杳往沈郁白那边瞥了一眼,看见他微微阖住眸子,后脖颈上的碎发被风吹起来,领口被灌了风,能看见肩胛骨上的淤青。 估计是刚刚摔出来的。 ——【在我看向你的时候,你没有看向我吗?】 有。 尽管心理上说着不能,生理上却已经把视线挪过去了。 下了车以后,林杳说自己要去便利店买点东西,万茜本来想叫沈郁白跟着一起去,结果那人看了她一眼,语气极淡:“不用了,她能行。” 后来万茜说要不要她跟着一起,林杳摇摇头:“没几步路,我自己去吧。” 她去了对街的药店,买了几管药膏,回去的时候把塑料袋挂到了沈郁白房间的门把手上,然后一个字也没说,回了自己的房间。 今夜没有念诗的声音,表演结束后他也不需要练吉他了,夜静得吓人。 林杳躺在床上有点难眠,她睁了眼睛,想着自己今晚对沈郁白说的话是不是有点重了,过于无情了些。 “咚咚——” 隔壁敲了两下墙。 林杳撑着身子坐起来,盯着墙面,没有任何回应。 “林杳。”沈郁白轻轻念着她的名字,声音穿过那堵墙,变得闷,变得模糊。 他问:“你什么意思?吊着我?” 刚说了那么坚决的话,说他昏了头,转眼又给他买药膏。 上次两人闹得不愉快的时候也是这样,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这招倒是被她用得熟。 可他偏偏很吃这一套。 林杳沉默了两秒,跟他说:“没有。你护了我一下,算感谢。” 她顿了顿,“这件事跟那件事,是分开的。” “哪件事和哪件事。”他问。 林杳又躺了回去,没直接回这个问题,只说: “当朋友吧,沈郁白。” 对面良久没有应答,林杳一度以为他又要以沉默应对,然后两人就继续冷战,以后一个字都不说。 结果,下一秒,她又清清楚楚地听见对面少年的声音: “我不。” 十八岁了,还是叛逆。 林杳没理他了,沈郁白瞥了眼笼子里的仓鼠。 他不喜欢温顺的,最初只是觉得林杳身上的刺很有意思,人很凶,冷冰冰的,却是个老好人,浑身的骨头都是硬的,偶尔也会有柔软的时候。 沈郁白喜欢有距离感的关系,最开始也没想让林杳为他转个头,他觉得喜欢的人不喜欢自己才是最美丽的关系,他能在心里一点一点美化她。 现在他变了。 沈郁白现在觉得,如果林杳喜欢他的话,自己的好感也不会消失。 塑料袋里的两管药膏还躺在那里,沈郁白看了一眼,没上药,直接潦草地躺在床上睡了。 他甚至忘了王栩文今晚说的要让他电话保持畅通的话,手机早早就关机了。 于是第二天就遭到了王栩文的质问。 沈郁白觉得太阳穴都发痛。 “你又不是没见过她来我家,还问这个问题做什么?” 王栩文试探性问:“所以你俩真是青梅竹马?你以前怎么从来不说。” 他头疼:“你管这么宽。” 王栩文把这句话当成默认,他侥幸地想着,反正沈郁白说了他对林杳没意思,天降打败竹马不是常有的事? “对了对了。”王栩文又想起来,“赵旭东他们想用你家的大显示屏玩游戏,我们能去不?” 沈郁白手里转着的笔一下子停住,他眨了眨眼,思考了两秒。 “去呗。”他说。 “什么时候能去?” 沈郁白突然笑了,“随便,你们有空就能去。” 青梅竹马?他可没承认过。 青梅竹马只是住得近,他跟林杳现在可住在一起。 但沈郁白不打算说,直接让王栩文发现就好了。 他已经听烦这个人成天把林杳挂在嘴边了。 36 黑月光 沈郁白带着人从外面回来的时候林杳正在房间里写作业, 住进沈家以后她就回家自习了,会比以前回来得早。 底下吵吵闹闹的,说话声音很大, 林杳搁了笔, 把房门关严实。 一伙人直接坐在客厅的地毯上打开了显示屏,沈郁白借口上楼放书包,单独上了楼。 在路过林杳房间的时候, 少年驻了足,在她房间门口待了一会儿,然后抬手敲了几下,示意她楼下有人。 他换掉了校服才下楼,王栩文仰头看他一眼, 催着:“真慢, 快点, 我摁开始了啊。” 沈郁白也没什么打游戏的心思, 就让他们自己玩儿着,自己去冰箱那边捞了瓶汽水喝。 冰箱里还有很多万茜专门给林杳买的水蜜桃果汁,万女士见林杳经常喝这个,就在家里备了不少。 不知道等林杳走了,这些饮料要交给谁来处理。 他的视线在那些易拉罐上一扫而过,指尖顶开汽水的拉环,慢吞吞咽下一口。 王栩文也叫嚷着好渴,过来找水喝,他见别人都不在这儿,就躲在冰箱门后面小声跟沈郁白说:“上次你说的事, 我仔细思考过了。” 沈郁白瞭他一眼,王栩文就接着说:“林杳又好看, 人又善良,就算不是我以前以为的那么温柔,但你不觉得……”他小心翼翼的,“这样更有魅力吗?” 他锤了下肩膀,一脸毅然决然:“我下定决心了,就算我老爹打死我,我也会对她忠贞不二的。” 沈郁白轻飘飘睨着他,眼神没什么温度,冷冰冰的,冒冷气的汽水罐被他转了几圈,然后轻轻搁在桌台上。 他一个字都没说,绕开他走了,王栩文还挺自我感动的,在背后做了个给自己加油的手势。 结果没两秒,沈郁白的脚步又顿住,嗓音极轻:“那我就跟你说个事儿。” “什么?”王栩文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懵懂地问着。 他微微侧过头,眼睫垂着。 “你没戏。” 王栩文原地愣住,沈郁白继续往前走,咬了下牙,预备上楼。 正在打游戏的赵旭东看见他的动作,就出了个声问:“小白你上楼了?不跟我们一起玩儿?” 沈郁白淡淡道:“我上楼拿个东西,你们先玩。” 他这次没回自己房间,在林杳房间门口站着,抬手敲了门。 他问:“可以进吗?” 房间里的林杳皱了皱眉,现在这个节骨眼上为什么还要来她房间?被发现了怎么办? 她没开门,只待在里面问:“什么事?” “聊聊。”他的话少得可怜。 林杳转开了门,只露出一条缝隙,拧眉看着他:“为什么要在我房间里聊?” 沈郁白低眼看着她:“那不然去我房间?” 他房间更危险。 她沉默两秒,把门稍稍拉开了些,让沈郁白进去,还催着:“说快一点。” 沈郁白侧头往后看了一眼。 林杳的房间在楼梯旁边,从客厅里抬头能看见一半房门,沈郁白站在她房间门口没有动,回头看见楼下的王栩文怔怔地拎着一罐汽水。 王栩文看着他进了房间,他不知道那个房间是谁的,但肯定不是沈郁白的。 林杳把门关上,转了头狐疑着问:“到底有什么事?” “你什么时候搬?”他问。 林杳沉默了几秒,“最近搬不走,学校那边调不开。” 她这几天找老师问过能不能再给她一张住宿申请表,老师跟教务那边联系过以后,说:“上学期你说要住校,一直拖到这学期,申请表也一直没交,现在所有的床位都排满了呀,没有空余的了。” 主要是他们这边位置不太好,比较偏,周边也不是居民区,就算想租学区房都不好租,所以很多学生都会住校,除了那种有钱有时间的家长能车接车送,其他的基本都是住校生了。 舅舅那边现在也住不下,林杳现在是连住校的退路都没有了。 “哦。这样啊。”他闲闲地应了两声。 林杳坐回书桌边上,“你要聊什么?” “外面太吵,来躲躲清净。” “怎么不去你自己房间躲。” 他轻轻看她一眼,“我房间待会儿也会吵起来的。” 林杳:“……” 她转回身子,拿了笔继续写题,眼睛垂着,声音冷淡:“知道吵你还带那么多人过来,自己作的能怪谁。” 沈郁白拖了旁边另一个凳子过来坐着,把脑袋搁在椅背上,脸上没什么表情。 他顺手挑了她一撮头发拿在手里玩,语气很懒:“让你窝在这个小房间里,委屈?” 楼下还吵着,游戏的音乐声和他们的讨论深声此起彼伏,窗外是颤动着的树影,热风阵阵灌进屋子里,书桌上的纸页被吹得翻起了角。 林杳用文具盒压住飞起来的纸页,又挥手顶开他的手,眼都不抬:“沈郁白,你别太过分。” 她的短发坠了下去,垂在耳侧,发尾轻轻扫着脖颈。 沈郁白轻眯住眼,盯了几秒那一小撮头发,又说:“你可以下去,我也不在乎别人发没发现。” “我在乎。”她说,“如果你只是来说这些的话,好无聊,你可以走了。” 少年没动,只说:“王栩文说他喜欢你,要追你,你要怎么办?” 她笔尖一顿,几秒后又继续往下写着式子。 “不怎么样,他只要不跟我说,我就装不知道,反正我跟他也没什么交情,慢慢就冷掉了。” “而且他对我不过是出于男人对一个漂亮女孩的好感,算得上哪门子喜欢。跟我甚至都没说过两句话,不知道我到底是什么性格的人、不知道我家里到底什么情况、不知道我经历过什么,他能喜欢我什么?” 空气凝滞着,林杳最后算出了答案C,准备往括号里写的时候听见沈郁白用很轻的声音问她: “那我呢?” “你也要慢慢冷掉?” 林杳停了下一步动作,明明知道答案是C了,却不知道怎么往下写。 明明知道最后是没结果的,却不知道怎么开这个口。 是不一样的,沈郁白跟王栩文是不一样的。 沈郁白什么都知道,所以林杳也没像对王栩文一样对他,她直白地拒绝了他的示好,想要利落地处理完这种事,免得耽误两个人的事。 林杳没有回答他,沈郁白就把椅子转过来,正坐在她侧边。 窗户上挂着的纱帘轻轻舞动着,热浪一股又一股地撞进房间里,跌到地面上,地板砖都热了起来。 林杳感觉到肩上一重,她侧了侧眼,看见沈郁白翘起来的碎发,扎着她的皮肤,他的额头轻轻抵在自己肩膀上,再往远了看能看见他塌下来的背上凸出的骨头。 沈郁白身上总有一种好闻的青柠香,给这个燥热的季节带来喘气的机会。 林杳这一刻突然漫无边际地想起以前看到过有人说,人类身上会产生一种叫做费洛蒙的气味物质,刺激对方的大脑兴奋度,增加对异性的吸引力。 人类是否真的会被费洛蒙吸引,她不得而知,只是这一秒肩上传来的温度和重量却是实实在在能感知到的。 沈郁白微微闭了眼,想开口说话,却听见房间的门被轻轻转开的声音。 林杳下意识扭了头往外面看,王栩文正站在门口,单手握着门把手。 沈郁白把头抬了起来,回头的时候并没有什么讶异的表情,只是平静着说:“终于被发现了。” 赵旭东也上了楼,看见王栩文愣愣站在那儿,就凑过来想问他怎么了,结果顺着他的视线看见屋子里靠在一起的两个人,下巴都快惊掉了。 林杳丢了笔扶额,单手推开沈郁白,只觉得脑袋疼。 她问:“你故意的?” 赵旭东瞠目结舌,说话都不利索了:“我靠,小白你家里有女生啊!” 他冲进去锁沈郁白的喉,咬牙切齿:“你小子,我说你怎么游戏都不打,老是往楼上跑。” 赵旭东看了眼桌子上的作业,又说:“教人家写作业呢?” 沈郁白一脸冷漠地挣着他的胳膊:“……松手。” 林杳心想着沈郁白还能教她写作业? 她看过沈郁白的卷子,这人是从国外回来的,国内外教学水平不一样,国外重心不是解题而是个人实践能力,所以这家伙做题能力一般,思维倒是挺活泛。 而林杳从小就是从应试教育里杀出来的,解题能力强,这方面沈郁白还没资格教她。 赵旭东还在喋喋不休:“早说家里有人在啊,那我们今天就不来了。” 他回头朝门口看了一眼,哈哈大笑:“看把王栩文吓的,现在都没回过神来呢。” 沈郁白朝那边瞧了一眼,王栩文的神情还空白着。 他看见了沈郁白的表情,一点慌张都没有,一股懒散劲儿,似乎根本没有被抓包的紧张感。 他问过沈郁白什么时候能来,沈郁白说随便他们来;在冰箱那儿说他“没戏”;刚刚上楼的时候还回头看他一眼,故意让他知道他进了这个房间。 什么早说不早说,他根本就是故意的。 37 黑月光 王栩文的手紧紧抓着门把手, 什么也没说,转身下楼去了,赵旭东叫了他几下, 王栩文都没应。 林杳从座位上起身, 装模做样地笑了下,跟赵旭东说:“我看你好像误会了什么,我是他的——” 说到半途, 林杳侧眸看了沈郁白一眼,又悠悠说:“表妹。” 沈郁白脸上的表情有点绷不住了,静静地掀了眼皮看了她几秒,又转过头去低低哂笑了一声。 赵旭东摸了下后脑勺,讪笑着:“哦哦……这样啊。” 楼下的其他人还什么都不知道, 互相抢着游戏手柄, 万茜给大家切了水果, 看见王栩文从楼上下来, 表情不太愉快,她就抬头往楼上看了眼,看见沈郁白扯着赵旭东从林杳房间出来。 赵旭东偷偷问沈郁白:“真是你表妹啊?” 两个人坐那么近,脑袋都挨一起了,那氛围感可不太像什么表兄妹。 沈郁白面无表情,话音冷淡又敷衍:“她说是就是吧。” 赵旭东:“?” 他在原地琢磨了好一会儿这句话的意思,然后猛地追上沈郁白,十分震惊地追问:“不是吧,小白你是没追到手?” 沈郁白静静看着他,打了他肩膀一下:“你别管。” 嘴硬成这样, 八成是让他猜对了,赵旭东在心底颇为感慨地“啧啧”几声。 万茜看着沈郁白一步一步地下楼梯, 跟没事人一样窝进了沙发里,她又往林杳的房间看了眼,房门已经关上了。 一群人玩到晚上十一点,沈郁白的爸爸刚拎着行李箱从机场回来,赵旭东他们也不能再继续打扰下去,就组织着各回各家。 出了沈家大门以后,赵旭东捞着王栩文的脖子,古怪地问:“怎么一直这个表情?不满小白比你先找到女朋友?” 王栩文把他撞开,忿忿说:“不是!” 反而更像恼羞成怒了。 赵旭东被打得很痛,他摸了把胸口,跟王栩文说:“不是,我觉得小白跟那妹妹之间挺怪的,妹妹说自己是小白的表妹,小白还怪别扭的,看上去他还没成呢。” 王栩文怔了下,赵旭东就拿胳膊肘撞了他一下,安慰着:“别气馁,抓紧点,你还能赶在小白之前找个女朋友。” 他看看赵旭东,“他还没成功?” 赵旭东摸摸脑袋:“我觉着是这样。” 王栩文快步赶回家,赵旭东在身后叫他,王栩文敷衍着:“困了,我快点回家睡觉,你也快回吧。” 走得太快,他差点被绊倒,又想起了什么,说着:“明天早上来早点儿,给我抄抄作业。” 提起这茬,赵旭东后知后觉地骂了一声“草”,然后也赶忙回去补作业了。 王栩文边走边冷哼。 靠,看他牛逼成那样,还不是跟自己在一个起跑线上。 他突然停了脚步,在一盏路灯下低头,掏出手机给林杳发了消息:“什么时候有空啊?据说江上大桥那边下个月有夜市活动,你能去吗?” 想了想,王栩文还是加上一句:“白柠超想去,我们一起?” 他得抢在小白之前,不然林杳就要被拐跑了。 虽然现在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已经被拐到那货的家里去了。 收到这条消息的时候,林杳听见楼下的关门声,应该是沈郁白刚送完朋友,从外面回来。 林杳先去问了白柠,白柠虽然有些奇怪,还是承认了。 她之前确实说过想去江上大桥那边的夜市,但是早就因为没时间而放弃了,不知道这事怎么又被捡起来说了。 不过要是都有时间的话,大家一起去一次也不错。 林杳确认了以后,就给王栩文回了“好”,然后抓着手机想了几秒,觉得反正他都误会了,不如就趁势直接跟他说清楚,把人拒绝了,免得王栩文又跟沈郁白一样说她吊着人。 她刚想打字,刘静的电话打了进来。 林杳滑到接通,看样子刘静是躲开爸妈给她打的电话,声音很小:“我才知道、道楼上的李仁平已经搬走、走了,怎么办?你还要问、问他的去向吗?” 她想了两秒,之前李仁平跟她说的话还挺有道理的,林杳斟酌了一下:“不用了,我要问的事已经问完了,你也不用管他了。” 刘静说着“好”,正要挂电话,林杳问她:“下个月我和白柠一起去夜市,你跟我们一起去玩儿?” 她兴奋了好一会儿,然后又看了眼外面,捂着手机,很高兴又小心翼翼地说“好”。 刘静家里管得严,说是高中毕业以后才能给她买手机,现在这个是她自己存钱买的老人机,就跟朋友打打电话,她之前也只有林杳这些朋友,高三开学以后换了班,也有很多女生跟刘静一起玩儿,她的小手机里又存了几个号码,刘静高兴得不得了。 她回到房间,从一堆教辅书里抽出一本练嘴皮子的书,照着书里说的,面部狰狞地做了活舌操,然后极为认真地低低念着:“一个葫芦两个葫、葫芦三个葫芦四个葫芦五、五个葫芦六个葫芦七个葫芦……” 刘静叹气,瘪着嘴抱怨:“什么时候才、才能说话不结巴啊。” 她想要很多很多的好朋友,想要自己的小手机里堆满电话号码,想要流利地叫出每个朋友的名字。 慢慢来吧,练到死,总能成功的吧。 ****** 江上大桥夜市节定在了十月份,国庆节期间,看准了人流量最大的时候,估计是想狠狠赚一笔。 高三人的国庆假也就两三天,晚上八点的时候林杳换了衣服准备出门,沈郁白听见她下楼的声音,拎着水杯打开房门准备下楼接水,看见她一副要外出的打扮,就倚在门边,幽幽问:“你这个点出去?” “这个点不能出去?”林杳继续下楼,跑到玄关处换鞋。 沈郁白走出房间,从楼上看着她的背影,轻轻张了嘴,想问她要去哪儿。 只是嘴张了几秒,又被闭上,他垂了眼,想着自己也没有立场老是问别人要去哪里,最后还是一个字也没说出口。 问多了,林杳会烦他的。 沈郁白捏了捏水杯,最后只说:“要我送你吗?” 他希望林杳能说一次“好”。 林杳却回答:“不用了。”出门的时候头都不回一下。 江上大桥也不是太远,坐公交五六分钟就能到,何必让沈郁白专程送她一趟。 她跟白柠她们约好了地点,刘静认真打扮过,扎了两个麻花辫,斜肩背着包,看上去很高兴,热得脸红红的。 王栩文是后来到的,白柠看了他一眼,狐疑问:“就你一个人?” 他不解:“我一个人怎么了?” 白柠:“以前你干什么都拉上你的好兄弟小白、小东的。” 王栩文的表情有点古怪,拧巴着说:“他们没时间。” 林杳抬眼看了他一下。 小白在家待得都快闲死了,小白可有的是时间。 她没说话,盘算着别的事。 白柠闻言后就莫名其妙地跟他说:“那你一个男的跟我们一起逛什么?让我们女孩子自己玩儿吧。” 王栩文偷偷瞥了眼林杳,搓弄着后脑勺的头发,含糊说:“……我保护你们。” 白柠一个白眼翻冲天。 她拉着林杳和刘静转身就走,完全不把王栩文当回事,捉起刘静的麻花辫,赞美着:“哇,你的发质好好,给我推洗发水!我头发都是大劈叉。” 刘静哈哈笑。 直接被忽视的王栩文:“……” 他默默跟上去,看着林杳的背影,把兜里的手攥成拳头,暗暗下定决心这次一定要跟林杳说清楚。 虽然是很沉的夜,江上大桥周边也是一片灯火通明,很多小推车围在口上,铁板鱿鱼被煎得滋滋冒油,白柠咬了一口,说自己舌头都要被烫掉了。 林杳准备付钱,王栩文从后面挤过来,火急火燎给她付了钱,还憨笑着:“我请客吧。” 白柠:“那你把我的也付了吧。” 王栩文:“……” 白柠:“哦,还有刘静的。” 林杳沉默地把钱给他转了过去,然后收了手机,跟他说:“没必要。” 三个小姐妹手挽着手去别的地方逛了,王栩文一脸挫败。 直到白柠吃完鱿鱼,嫌弃自己手上的油,让他们坐在凳子上稍等一下,她去厕所洗个手。 王栩文坐在长椅上,探头看看刘静,想把她也支走:“妹妹,白柠好像没拿纸,你能不能给她送一下?” 刘静起身给白柠送纸去。 林杳猜到他想说什么,没吱声,等着王栩文先说。 她一直低着头看手机,百无聊赖地刷着帖子,却突然跳进来一条消息,沈郁白问她在哪儿。 旁边的王栩文叫了她的名字:“林杳……” 林杳给沈郁白发:【在江上大桥。】 王栩文扭捏着,轻轻转着眼睛瞄她,有点局促:“有个事儿我好久以前就想说了。” 沈郁白回她的速度很快:【具体点,我找不到你。】 林杳怔了一下。 王栩文还在说:“其实吧,我觉得你人又漂亮,性格也大方……” 她还没回沈郁白,下一秒他就又发:【哦,看见了。】 王栩文的话卡了半天都说不出口来,林杳一直都没看他,让王栩文心里有点慌,他张了嘴,却突然被一个冰得吓死人的东西贴上。 沈郁白的指尖勾着一个超市的塑料袋,懒懒低着眼,另一只手拎着一罐冷汽水堵在王栩文嘴上。 应该是刚从冰柜里拿出来的,估计还是最后排冰了很久的那种,把人的嘴都要冻掉。 夜市里人很多,摩肩接踵的,路过的小姑娘牵着气球,好奇地看着他俩。 少年长身玉立,骨感的手指捏着易拉罐,冷眼睨视着王栩文,声音拖得懒,调子轻飘飘的:“请你喝。” 沈郁白撤了手,替他把拉环拉开,然后塞进王栩文手里。 “喝汽水的时候就不要说话了。” 38 黑月光 说完沈郁白就把林杳从长椅上拉起来, 跟没事儿人一样问着:“包拿好了吗?” 林杳动了动手腕,皱了眉:“你突然来这里干嘛?” 沈郁白不再含糊,直白说:“接你回去。” 王栩文还坐在一边, 呆呆地捧着那罐冰可乐。 听见这句话以后, 他确定他俩真的住在一起了。 沈郁白动了动另一只手上的塑料袋,察觉到王栩文的视线以后,他把那一袋子里的冰汽水都扔到王栩文怀里。 “够吗?不够的话慢慢喝。” 他态度强硬, 说完以后就拉着她的手腕往停在路边的摩托车那边走。 林杳在车前停住,跟他说:“我还没跟白柠她们打招呼,现在不回去。” 少年看上去很烦,连话都不愿意多说:“我不管这些,上车。” 两人僵持着, 沈郁白跨上摩托车, 不耐烦地扯着头盔的带子。 林杳被他很冲的语气搞烦了:“我也懒得管你。不知道你是哪里来的自信, 认为你有重要到让我为你抛下相处了几年的朋友。你要回就回, 为什么老盯着我的一举一动?” 沈郁白不松手,他转头看向她,瞳仁黑漆漆的,表情镇静,反问她:“你真不知道为什么?” 林杳直直站在他面前,冷淡地说:“可我已经回答过了,你说你不,还要我怎么办?还要我说得多清楚?” “你跟我就只会吵,听我说几句话就呛,王栩文在那儿叽叽喳喳半天不见你烦, 他都打算跟你表白了你都能耐心听完,怎么跟我说个话就这么费劲。” 他第一次说这样长一串话, 语速很快,听上去是真的很烦躁。 路边的人以为是小情侣吵架,自觉往旁边绕了路,时不时回头看看他们。 “因为我俩性格不互补,两根刺怼在一起只能互相伤害,你要是不乐意,就别跟我说话了。”林杳静静道。 况且她刚刚根本没有认真听王栩文说话,鬼知道他已经在告白了。 她那个时候在跟你发消息。 沈郁白的手开始泄劲,林杳把手收回来,垂在身侧。 “你没什么好计较的,我没打算早恋,不管跟谁。在我没做出自己的事业前,我谁都不会考虑,跟是不是你都没有关系,我没那么需要恋爱关系。” 真的是没有必要的担心,她说不准到三四十岁了都不会谈一场恋爱,比爱情重要的东西可多了去了。 摩托车熄了火,林杳回去找了白柠她们,王栩文坐在长凳上,汽水滚了一地,他居然开始特别没出息地哭,刘静在旁边踱了几步,小小声地问她们:“他怎么了?” 白柠以为林杳趁这段时间跟王栩文把话说开了,就咂了几下舌:“表白被拒了。” 她看看林杳,林杳刚跟沈郁白吵了架,正一脸郁闷。 刘静看他哭得好惨,从包里抽了纸给他。 王栩文看见小姑娘不停往他手里塞纸,还安慰他:“别哭啦。” 他特感动来着,结果刘静下一秒又说:“……好丢、丢脸。” 王栩文拿纸巾擤鼻涕,刘静给他一张他用掉一张,最后没纸了,刘静皱眉:“没有了,你拿、拿衣服擦、擦吧。” 白柠在后面叫她:“静静,要吃炒酸奶吗?” 刘静回头应着:“来啦。” 她站起来看了眼王栩文的脑袋顶,说:“虽然失恋是很、很难受,但是你也、也不能在大马路上、上哭。” 刘静:“男人,应、应该躲进被窝里,偷偷哭。” 王栩文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了。 她说完就跑去找白柠了,王栩文坐在原地擦了把眼睛,想着自己确实挺没出息的,只不过好不容易鼓起勇气一次,都打算跟家里的老头对着杠了,没想到被最好的兄弟截胡了。 白柠她们买完东西回来的时候,王栩文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白柠往他怀里扔了盒炒酸奶,还冰着呢。 “你还真是从小哭到大,我早就说了你追不上她的。”白柠叹着。 刘静在旁边跟林杳聊天,王栩文眼睛周边还是红的,哽咽着问:“你另一个朋友,叫什么?” 白柠想把炒酸奶往他的西瓜头上扔。 “不是吧大哥,你有毛病啊?又看上我另一个朋友?” “不是!”王栩文叫了一声,然后声音又低下去,“她给我递纸了,我问问名字不行?我都不知道怎么喊她。” 白柠应了声:“这事确实像刘静能做的,她对谁都很和善,像小天使一样。” 她毫不留情地打了下王栩文的头:“所以你要是敢打她的主意,我敲爆你的头。” 王栩文护了下头:“知道了知道了!” 白柠挽着刘静走在前面,林杳故意落后几步,并了王栩文的排。 她目不斜视:“虽然今天的事不是我本意,但我今天确实打算跟你把这事儿说明白的,算歪打正着。” “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反正你就别把心思放我身上了,我不会考虑。” 王栩文沉默几秒,问:“……那小白?” 林杳咬了下嘴唇:“也不考虑他,过段时间他就要歇火了,你以为他能坚持多久?” 她从不认为沈郁白会很认真。 就像玩赛车、打游戏一样,学会了就觉得没意思了,只是三分钟热度,觉得得不到的最好。 在沈郁白把她摸透的同时,林杳也大概能猜到他是怎么想的。 她低了低眼。 王栩文抽了下鼻子:“那我心理还平衡点,至少他跟我一样。” 林杳突然张了嘴,脑子里下意识冒出一句:那怎么能一样? 你没有专程给她抓过晴天娃娃;没有背着她上钟楼看过月亮;没有陪她过过难忘的生日;没有给在夜里给她唱过歌、念过诗;没有为她冲进过巷子里跟人打过架。 你跟他怎么会一样。 林杳不相信沈郁白会喜欢她很久,那个人顶多是有点上头,过几天就会觉得没劲了。 但沈郁白为她做过的事,一桩桩一件件,她都还是记得的,毕竟长的是人心,不是铁做的。 但是她没有说出来,乱七八糟的想法在心头滚过一遍,又吞咽了下去。 前面的白柠看了眼时间,惊呼着:“这么晚了,各回各家吧。” 林杳点了头,几个人往不同的方向走去,白柠他们坐地铁,林杳坐公交就能回去。 她路过了刚才待过的长椅,视线停留了一会儿,听见路边有人叫她: “结束了?现在能跟我回去了?” 她的指尖轻轻动了下,慢慢回了头,看见沈郁白边上搁着两个头盔,少年自己两腿敞着,坐在边上的花坛上,摩托车还停在原地。 树影裹在他身上,风灌进他的衣服里,乌发也被吹得很乱。 沈郁白漫不经心地理了一下,站起来,往她脑袋上戴了个头盔,两只手的温度很凉,不知道在这儿吹了多久的风,唇色变得淡。 他伸了手指,把林杳被头盔压住的头发挑出来,手指边缘蹭过林杳的脸,有些糙意,应该是常年摸方向盘的缘故。 这个点,周围都没什么人了,她有些微怔,开口问:“……你为什么还不走?” 沈郁白坐回摩托车上,声音低,沉沉的:“没为什么,就是觉得今天晚上的风还挺舒服的,用摩托车载你回去,让你也感受一下。” 他的手搭上摩托车车把,低下了腰。 “知道这个理由挺扯淡的,你听听就成。要是还不愿意上车的话,那就把车扔这儿,我跟你一块儿走。” 为什么? 他应该三分钟热度,跟她吵架吵得那么凶了,她的话也说得挺重了,按沈郁白的性子,应该早就回家了。 为什么还要在这等她,况且她还不一定会从这里经过,沈郁白到底能等到什么? 她身子没动,嗓音压了压:“你怎么确定我会从这里走?” “自己跟自己打了个赌。”沈郁白轻轻说,“我说,要是你十一点前不从这里走,那我就回家,不再烦你了;要是你在那之前来了,我就再坚持一会儿。” 树叶被风吹出了沙沙声,一阵又一阵,电线杆上停了寥寥几只鸟,歪着脑袋到处看,路灯下聚集的都是飞蛾,灯光晃来晃去。 沈郁白的声音也在路灯底下晃:“林杳,我不喜欢思考,思考不出结果的事,就交给天意,天意让你来了,所以我就再坚持一会儿,暂时不服输了。” 他最后看向她,沉静问:“上车吗?” 林杳盯着他的眼睛,又别开,抬步跨上他的后座。 摩托车的轰鸣声响了一路,中途等红绿灯的时候,林杳听见他跟自己说:“你刚刚跟我说的事,我想过了,我确实有点不尊重你跟你朋友了。” “抱歉,我没交过像你跟她们那样要好的朋友,可能是我把这件事看得太轻了。” 所以他一直以来,都是在仰视林杳的,因为她有很多自己没有的东西。 一腔孤勇,正义得不得了,把别人对自己的情谊看得比命都重要。 沈郁白觉得,也许是他没有像林杳一样坦荡的真心,所以交不到像白柠那样纯粹的朋友,也因此把友情看得很轻。 可林杳跟他不一样,他不该用自己的准则去为她做判断。 林杳的手蜷了蜷,微微低着头,“嗯”了一声。 “那你能不跟我吵了?” “嗯。” 林杳回完以后,又觉得累起来,也许她跟沈郁白差不多,也不善于思考人情世故,于是她问了:“那沈郁白,我不跟你吵,我应该用什么态度面对你?” “我想把你当朋友,可你说你不,那我要把你当什么?你这样让我很为难。” 车快开到家了,驶进了小路上,视线变得黑起来。 沈郁白没应声。 林杳在心底想,你为什么还没放弃,你还要坚持多久? 你要是放弃就好了。 39 黑月光 “你既然说你现在阶段不想考虑这些, 我当然不会逼你一定要给个确定的答案,那就像你说的,我们现在只是朋友, 不越线。” 他的背还弓着, 紧紧抓着摩托车的把手,声音穿透头盔,显得又沉又闷:“我还能撑一会儿吧, 等你毕了业,成了年,再说这事也行。” “不过林杳。”他转了话音,“我也不是傻子,不可能一直被你耗着, 兴许有一天我就转头走了, 你别以为我会一直在你身后, 做不到。” 国庆节期间, 桥上的车很多,车灯晃来晃去的,林杳眯了眯眼睛,回答他:“没指望你那样。” 她又想起个事儿,觉得奇怪:“你怎么知道我今天来夜市?” 沈郁白只说是问了别人。 实际上是赵旭东说的,林杳走后,沈郁白连水也懒得接了,窝在房间里写写作业,房间里就开一盏台灯,黑漆漆的, 他写了一会儿就趴在了桌子上,把脑袋埋进臂弯里, 觉得烦得不得了。 自上次从他家离开以后,王栩文一直没搭理他,沈郁白也没想去挽回什么,说白了他觉得这不算什么,没了王栩文也还有赵旭东他们,他大部分时候都冷淡得过头,不怎么在乎这种友谊关系,觉得朋友能处就处,不能处就掰,没什么好纠结的。 沈郁白在桌子上趴了一会儿,搁在桌面上的手机不停震动,这个频率像以前的王栩文一样。 他动了动手指,睁开眼摁了解锁,看见王栩文的对话框还是空的,倒是赵旭东给他发了不少消息。 他说王栩文今晚就打算跟他暗恋的人表白了,没想到这次是小文先走一步,还让沈郁白加速把家里的那位拿下。 沈郁白的脑子稍稍清醒了些,他坐直了身子,眉眼冷淡。 White:【他准备在哪儿表白?】 赵旭东不知道沈郁白和王栩文闹掰的事,他也不知道这俩人争的是同一个人,就大咧咧说出口了:【在江上大桥那边的夜市啊,他好像早就跟人家约好了。】 他没回赵旭东,连外套都忘了拿,揣了钥匙就骑车出了门。 这一路上沈郁白一边骑车一边用指甲扣着车把,神色冷得吓人。 他在家连问一句“你要去哪儿”都不敢,那边倒是火热得很。 沈郁白磨了几下牙齿,腮帮子鼓起来,捏着车把手的劲儿很大,手背上慢慢浮起了青筋。 他烦得耳边都在嗡嗡作响了,好不容易把人找到了,她还跟他吵架。 可沈郁白还是不敢跟她说重话,连一点不耐烦的情绪都不敢表露出来,因为他知道,万一把林杳惹毛了,她说什么都会从家里搬出去,然后不再跟他扯上一毛钱关系。 她就能做到这么绝。 林杳听完他的回答也没再继续深究下去。 总之两人之间的情况有在变好,王栩文的事也处理完了,她觉得松了一口气,终于把该做的事做掉了一部分。 她只希望以后的人生不要再起什么风浪。 *** 十一月底的时候,沈郁白要过生日了,他的生日跟金友媛是同一天,金友媛老早就让林杳当天去金家吃饭了,要是当天不上学的话还好说,她能中午去给金友媛过,晚上再回来过沈郁白的。 但是现在就很难搞,她只有下了自习以后的那点时间,林杳是不可能不去给金友媛过生日的,小姑娘一年就那么一次。 她跟金星鑫从小一起长大,也是看着金友媛长大的,林杳从来没缺席过她的生日。 早上蹲在大门口系鞋带时,林杳又回头看了一眼,她起得早,沈郁白还在睡,万茜起来喝水,问着林杳:“今天放学回来以后,一起给小白过生日吧,他不把生日当回事,也不愿意叫朋友过来,往常都只有我给他过,今年能多你一个了。” 林杳知道沈科经常满世界飞,行程排得很满,不是每一次都能回来给自己的儿子过生日,这么大的房子里,却只有一个人给他庆生,还怪可怜的。 她想起自己之前跟沈郁白说“你明明什么都有”,那时候他的表情很怪,现在林杳倒是有点能理解他了。 但是。 林杳捏了捏手指,礼貌地笑了两声:“这个可能没办法,因为很早之前就跟别的朋友约好了,现在也不好放了那边的鸽子……” 万茜的表情很遗憾,却还是笑笑,说:“没事没事。” 她叹了口气:“但是你在我们家待到夏天就走了,只能赶上这一次的生日。” 林杳抬了眼望了眼楼上,沈郁白不知道什么时候出了房间的门,头发还是乱的,睡衣穿得松垮垮,就那样低眸看着她。 她跟他对视一秒就错开了眼,跟万茜说:“礼物我都交给他了,晚上我尽量早点回来,跟你们一起。” 万茜刚点了点头,楼上突然传来重重的关门声,再抬眼的时候,二楼的走廊里已经没人了。 白天的时候林杳有点心不在焉,化学的选择题算都算出来了,填答案的时候又偏偏写错,她往后靠了靠,捏了捏眉心,脑子里总是想着万茜说的那句她只能赶上这一次的生日。 ——她只能陪沈郁白过一次生日,没有下一次了。 下自习以后林杳还是去了金家,阿婆也在那儿,两家人都是互相看着对方长大的,只不过这几年里两家人都各自有各自的麻烦事,金家的一双儿女成了惨案,林杳的爸爸也死于陷害,乱七八糟的事缠成一团,也很少会有这么安宁的时候。 客厅里熄了灯,蛋糕上的烛火轻轻晃着,林杳看着对面的小女孩双手合十许着愿,她看了眼时间,已经九点多了。 这个时候,沈郁白也在许愿吗? 林杳耷下眼。 分完蛋糕以后,金母拿了一袋子烟花棒,说要一起去公园逛一圈,把这些烟花放掉,金友媛很高兴,拉着林杳的手说一定要去。 她嘴上说了“好”,心里却总有种隐隐的愧疚感。 上次她过生日的时候,万茜他们一起给她庆祝,沈郁白还专门带她去河边划船,给她摆了灯。 但是到沈郁白过生日的时候,她却连个面都没露,那人大概又要说她像只小狼,没心肝。 一行人蹲在公园的人工湖边上,湖面上还有几只木船,林杳看着那些船晃来晃去,有些出神。 金友媛说她想上厕所,林杳就领着她去了,自己坐在对面的花坛上等她。 她看见厕所旁边的报刊亭里有公用电话。 林杳在上学的时候是不会带手机的,现在要是想打电话,只能去那边。 她默了几秒,抿着嘴唇,最后却还是走过去,给老板交了钱,摁了沈郁白的电话号码。 公园里绿植多,蚊虫也多,在耳边嗡嗡地叫个不停,林杳抬手挥了挥,听见听筒里传来几声嘟音。 她无聊地用手指缠着电话线,下一秒听见对面“喂”了一声。 耳朵边上蚊虫还在鸣,林杳迟疑着出声:“我是——” “啊——林杳姐、林杳姐!”厕所那边发出金友媛的声音。 林杳把听筒甩开,立马往厕所那儿跑。 金友媛已经从厕所里出来了,她无力地坐在地上在哭,眼泪流了一脸,两只手上都是泥巴,紧紧地揪着地上的草。 林杳把她拉起来,捏着她的手:“我在呢,你别急,怎么了?” 金友媛死死盯着厕所旁边的树林,她哭,揪着林杳的衣服,话都快说不清了:“我看见他了,林杳姐,我看见他了。” 林杳的手一瞬间收缩。 公园里还有很多人,大家听到这边的动静都围了过来,纷纷询问着金友媛的情况,她只是死死抱着林杳,哭诉着:“……那个坏人,他又来找我了,他又来了。” 林杳往树林里面看,想追过去,却又回头看见惊魂未定的金友媛,她不能把金友媛留在这里。 金友媛爸妈过来以后,林杳才往树林里走,她们叫着她:“林杳,你去哪儿?” 林杳没理,只是一个劲儿地顺着金友媛指过的方向往前走,她越走越冷静,心里空下一大块。 可是树林里没有人,走过整片林子以后,是公园的出口,林杳只看见月光下那几座立在门口的石狮子。 指甲顶得手心发痛,她没有找到那个人。 林杳顺着原路返回,金父金母把金友媛扶到一边的石椅上坐着,林杳看见聂湛也在旁边,从手里的塑料袋里拿出一瓶矿泉水,拧开了给金友媛。 金母看了看聂湛,有点担心,金友媛还低着头,眼泪已经被擦干了,嗓音哑着:“他是我朋友。” 看见林杳回来以后,金母立马问:“看见人了吗?” 林杳的表情有点严峻,沉默着摇了摇头。 金母缓了口气,试探着问金友媛:“是不是最近没睡好,看错了呀?以后妈妈不让你晚上写作业了,咱们白天就写完,晚上好好睡觉,好吗?” 金友媛慢慢喝了口水,还有些没缓过神来,声音低下去,恍惚道:“可能吧,我已经……记不清了。” 聂湛站在旁边一直没说话,只是低着头。 林杳听见身后有人在叫她,她扭了头,看见那个报亭的老板还在冲她招手,叫着:“姑娘,你的电话还没挂。” 十一月的风很刺骨,林杳的手冻得快没知觉了,却还是颤了一下。 她走过去,用冷冰冰的手重新拎起听筒,沉沉地说着:“喂。” 对面的话说得很快:“你又遇上事儿了?能解决?别跟我说你又被人找茬了,我真是——” 沈郁白的嗓音慢下来,轻了些,带了股自暴自弃的味道:“服了你了。” 她低头安静地听着,感觉到手指渐渐在回温,空白的思绪也渐渐收拢了,她意识到自己已经读高三了,现在不是五年前,不是那个雨夜,她是来给金友媛过生日的,今天也是沈郁白的生日。 “沈郁白。”林杳轻轻叫他,抬了眼,看见报亭里面挂着的各种杂志,金融杂志上还有沈科的名字,树叶被冷风刮蹭着。 电话对面的少年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听着呢。” 可能是快到冬天了,天气好冷,林杳呼出一口气都能凝成白雾了。 “你一直不挂电话等着我?” “不然?你说了两个字就没音了,我乱——”他突然掐了话头,噤了声。 林杳慢慢呼出一口气,感觉跟沈郁白说过话以后,神经没那么紧绷了。 她刚从金友媛的事里回过神来,思考了两秒,另起话头:“虽然礼物已经送给你了,但我还没跟你说过生日快乐。” “你还好吗?打电话就为了说这个?” “我好得很。” “生日快乐,沈郁白。”她顿了顿,有些疲惫地闭上眼,“就想说这个。” 电话对面的声音带上电流声:“我不想听这些,林杳。” “你要是真想让我快乐,你就回家给我过生日,我想要的只有这个。” 40 黑月光 她说了“好”, 然后挂了电话。 因为今天晚上的事,大家已经没兴致继续在湖边放烟花了,林杳在公园门口站了一会儿, 盯着门口的石墩子, 又仰头看了眼附近有没有摄像头。 她看见聂湛也从公园里出来,跟金友媛挥着手道别。 林杳看了他一眼,在他经过自己身边的时候问他:“还挺巧, 你也在这儿。” 聂湛动了动手指,沉静道:“听说今晚公园有艺术团演出,我就来看一眼。” 她的眼神仍旧很复杂,聂湛斟酌了一下,抿了抿唇角, 想着措辞。 “之前你问我为什么刻意接近金友媛, 我当时没有解释, 现在告诉你也无妨了。” “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的确只是去兼职发传单而已, 后来知道她……和聂清差不多,哥哥还去世了,聂清好歹还有我一直陪着,金友媛的父母也各有工作,不怎么顾得上她,我有点不忍,所以经常找她说话,一来二去就熟了。” 他低了下眼,指尖把眼镜顶起来,“说是刻意接近……确实也算。” 闻言后, 林杳皱眉质问:“那我之前问你的时候你怎么不说?” “那个时候你还不知道聂清的事,我总不能到处宣扬自己妹妹的事吧?” 她沉默了一会儿, 只说了一句“我知道了”。 可在她身后,聂湛摘下眼镜,用力咬了下牙,看向了对面的监控器。 林杳搭了最后一班公交车回去,手上还拎着没放完的烟花棒。 她把脑袋靠在车窗上,这个点的公交车上没什么人,车窗外的灯火很亮,斑驳着落在她侧脸上,她琢磨着,应该让警局查一下今晚公园的监控。 但是首先得让叶傅文从这个案子里滚蛋,像他这样的人也别妄想能升官。 林杳闭了眼又睁开,重重喘了口气。 她揣着那袋烟花棒回到沈家的时候,房子里已经黑了,她没带手机,上楼回房间以后才看了一眼,已经是十一点半了,还有半个小时,沈郁白的生日就过了。 林杳给隔壁那人发了消息:“去阳台上?” 十一月底,天气已经很凉,尤其是晚上,会刮大风,咚咚咚地敲着玻璃窗,阳台上的风声也扰人,好像一出去就要被吹跑。 她等了一会儿,对面没有回应,林杳猜想着沈郁白会不会已经睡了,可是这人才跟她说让她回来给他过生日的,按理说现在应该还没睡着。 书桌上还搁着一把没放完的烟花,林杳静静地看着,正打算把东西收进抽屉的时候,听见隔壁打开了阳台的门,手机屏幕亮起,弹进来一条消息: White:【出来了。】 于是烟花又被她拿了出来,沈郁白披了个外套,站在外面,看了眼时间,低声说:“还有三分钟,我的生日就过了。” 林杳:“应该够。” 她其实觉得放烟花这种事情有点无聊,早年还是小孩的时候很爱玩儿,阿婆过年的时候会给她买好多,后来就不怎么点这玩意儿了,拿着个烟火棒绕啊绕的,有这时间不如写几道题。 但是拿都拿回来了,不玩也是浪费。 她就拿了一根出来,把剩下的连袋子一起丢给了沈郁白,他撑开看了一眼,眉梢挑了挑。 外国人不怎么玩这东西,他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了。 林杳摁了几下打火机想把这烟花棒点燃,结果外面的风太大了,打火机的火苗还没窜出来就被吹灭了。 她拧了眉,沈郁白笑了声,手指松散地勾着塑料袋,捞过阳台上的椅子,垫着踩在了阳台的围墙上,预备跨过来。 林杳点烟花的动作一愣,往后退了几步,沈郁白已经翻过来了,两个阳台之间的那点缝隙对他来说似乎不值一提。 她问:“你过来干嘛?” 沈郁白没回这个问题,靠近她几步,跟她蹲在一起,挡风,然后低着眼漫不经心地说:“烟花这种东西得两个人一起玩。” 两个人的体温像是要缠在一起,构成这凉夜的唯一一抹暖意,除却风声,就只剩彼此的呼吸。 他转了转眼睛,微微歪着头,示意她:“再试试。” 林杳摁下了打火机,火苗窜得很高。 晚上11点59分59秒,凉风还在恣意地刮着,林杳觉得后脖颈很凉,但手里的火却极为炽热。 下一秒,火舌舔上烟花棒,呲的一声窜出了白色的焰火,沈郁白稍稍往后退开了些。 十二点到了,已经是第二天了,烟花棒赶在最后一秒被点燃。 沈郁白从袋子里拿了几根,凑着她的烟花引燃,忽闪忽暗的火光照亮少年眉眼,清隽漂亮的眼睛微敛,眼珠黑得剔透,倒映着她手里的火光,一下又一下地在他的眼睛里炸开。 林杳看着他轻轻耷下的睫毛、微抿的唇角、手腕上自己串的绿色手串。 她想起公园的那通电话,他说想要她回家。 烟花燃掉半截,即将熄灭,沈郁白想把自己的给她,林杳在这时轻轻叫了他的名字: “沈郁白。” 他的手往回收了下,把烟花棒捏得紧了一点,以为是她不想要,以为她下一秒就会说烟花放完了,生日没有了,她要回去了。 ……他就只有这一个生日。 “如果能撑过下一年春夏,我就答应你。” 空气安静了好一会儿,烟花终于燃尽了,只剩一根烧得干枯的棍子留在林杳手上,沈郁白手上的还在燃。 少女的发安静地被风吹起来,她低敛着眉眼,扔掉了手里的棍子,然后拿过他手里的那支,声音乍然变得轻:“不乐意就算了。” 几秒后,拿过来的那支烟花棒也灭了,视线变得昏暗,只有风还在吹。 沈郁白掏了掏塑料袋,又点燃一支,他捏着那根烟花棒,说: “那就等明年夏天吧。” 这一年的冬天很冷,但是已经有人开始盼望盛夏。 开始下小雪的时候,已经是一月末了,冷风刺骨,街道上空荡荡的。 林杳偶有一次在沈家的院子里看见了蜷成一团的野猫,她蹲过去用手指点了点,发现它的身体已经硬了,小猫还维持着蜷缩的状态,却已经被冻死了。 家里那只叫“杳杳”的仓鼠也冻得陷入了假死状态,一家人用热水和吹风机忙活了好一会儿才看见小家伙睁了眼睛。 万茜斥责沈郁白,说买回来了就得好好养着,怎么到现在还不给人家一个名字。 沈郁白“啊”了一声,调子散漫:“有名字啊,叫yao——” 林杳在一旁乖乖笑,手伸到后面去拧了他一把。 少年侧了侧眸,改口:“药药。” 万茜不太能理解这古怪的名字,沈郁白就开始胡诌:“因为它身体不行,总是吃药。” 确实是胡说了,药药从被沈郁白买回来到现在,还没生过一次病,沈郁白不大管它,基本都是万茜呵护着,身体好得不得了。 万女士一边喊人家脏脏小老鼠,一边给它买各种磨牙小零食和冻干,药药都肥成一个球了。 回房间的时候,林杳看见了自己之前突然不见了的那件毛衣,阿婆给她织的,前阵子太冷,她把毛衣翻出来穿了下,没想到这毛衣洗了几次就有点缩水,她再穿的时候肩膀处给撑炸线了。 林杳不会针线活,以前家里的这种事都由阿婆包揽了,于是她到现在也没学会,就把炸了线的毛衣洗了挂在阳台,想着过年回舅舅家的时候带给阿婆。 后来收衣服的时候没看见,她还疑心是被风吹走了,今天却又好好地挂在了阳台的晒衣杆上。 林杳拿下来一看,炸线的肩侧已经被补好了,只不过毛线的颜色都不一样,手艺也很拙劣,织得歪歪扭扭的,像条闪电。 她一开始以为是万茜给她补的,可是万茜从来不会进她的屋子。 能摸到她阳台去的就只有一个人。 林杳收了衣服回屋子,摁开手机给他发照片:【你补的?】 White:【前几天刮风吹到我的阳台了,看你的毛衣炸线了,顺手弄了下。】 哪里可能是顺手,林杳记得还挺清楚的,这件毛衣都丢了快一个星期了,忙了一个星期就为了给她补个炸线的毛衣,而且这手艺一看就是现学的。 她唇角往上弯了弯,视线还落在手机屏幕里对方纯白的头像上。 林杳的睫毛又抖了抖,把手机摁灭。 还有四个月到夏天。 后来雪化掉了,天气回暖了,枯木重新延伸出了枝叶,融掉了冰冷的雪。 最后的复习阶段,时间过得很快,林杳用空了一盒中性笔,在没笔用的时候又摸到了那支钢笔,笔盖内侧刻着她的名字。 她开始尝试用钢笔写字,墨水浸透了薄薄的卷子。 六月份,万茜起了个大早,按网上的教程做了什么“高分早餐”,专为林杳做的,沈郁白读的学校直接与国外对接,不参加国内的高考。 沈科当天难得在家,还给林杳送了祝福。 万茜小小声跟她说:“别看他那样,他以前也是国外顶尖商学院毕业的,有他的祝福一定能添砖加瓦!” 沈郁白穿好外套,手里懒懒地转着钥匙扣。 万茜喊着:“你能行吗?不然还是我送杳杳过去吧。” 沈郁白蹲下身子绑鞋带,随口答:“我行得不得了。” 林杳拎着笔袋在旁边站着,挑着眉。 沈郁白打开门,屋外的阳光好大,猛地照进来,他溺在光里,回了头,叫她的名字: “林杳,跟我走。” 40-50 41 黑月光 六月的天气热得冒火, 摩托车开得快,一股又一股的热浪接踵而至。 已经是不知道第多少次坐上他的摩托车后座了,林杳看着他的背影, 突然问:“你真的不打算继续开赛车了?” 如果真的有天分, 就只因为觉得无趣而放弃的话,未免有些可惜,况且沈郁白根本也没有什么其它想做的事, 那干嘛不继续把这件事做下去。 他好像不曾考虑过这个问题,车停在了考点门口,沈郁白把车熄了火,敷衍着回答:“再说吧,说不准以后起了兴致就再去玩玩儿。” 不是每个人都要有梦想, 林杳有很确切的目标, 但沈郁白一直觉得自己的眼睛往前一看, 都是雾蒙蒙的一片。他没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 没有爱好,做什么事都是抱着玩玩儿的态度,人生充斥着无聊。 因为得到得太容易,所以觉得什么都不需要珍惜。 林杳看了他一眼,从车上下来,拎着个笔袋就进了大门,周边都是送孩子上考场的家长,千叮咛万嘱咐着,沈郁白待在边上听了一两句,对前面那个头也不回的人说:“林杳, 高考大捷。” 她还是没回头,很随便地跟他挥了挥手。 沈郁白本来想提醒她一句别忘了之前答应过他的事, 后来又觉得在这个时间点提这茬不太好,于是还是住了嘴。 高考持续了三天,林杳是纯理科生,生物是第三天下午考的,神经整整绷了三天,在考场下写下大题最后一句“检测mRNA是否翻译成蛋白质”,然后搁下笔,吁出一口气。 窗外叽叽喳喳的,空调吐着凉气,黑板上用粉笔字标识着考试的时间和科目。 要结束了。 走出考点大门的时候,林杳想起很多事,她感慨自己已经不常降临的噩梦,感慨她与初中截然不同的高中生活,也感慨—— “回家吗?” 新生活的开始。 舅舅和阿婆在外面等她,舅舅开了店里用的面包车,阿婆笑眯眯的,招呼着她快点过去。 周围的人很多,有的欢呼有的抱怨,林杳张了张嘴,看着原本应该停着一辆摩托车的位置,最后还是抿了唇,没说什么,拉开车门进了面包车。 舅舅在车里放了歌,很怀旧的那种,阿婆说舅妈在家备了饭菜,今天要好好吃一顿。 林杳偏了偏头,问:“那我今天还回沈家吗?” 廉价面包车里的空调吐出的冷气凝聚成白雾,落在她手上的时候凉得吓人。 阿婆叹气:“你暑假还是在那边待吧,家里还是没有空出来的地方呀。我们承了沈家好大一个人情,改天阿婆去沈家送点礼物,好好感谢一下人家。” 林杳蜷起的手终于松开。 这天林杳回去得晚,舅舅叼着烟把她送回沈家,还拉下车窗跟她告别:“暑假这么长,你有时间也可以回我那边,陪陪阿婆也行。” 林杳点了头。 家里是黑的,林杳摸回自己的房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阳台处大开的玻璃门,纱帘被热风卷起弧度,整个屋子里都很热。 她眯了眼,借着那点熹微的月光看见自己的书桌上趴着个人,两臂蜷着埋住脸,后脑勺的头发在风里轻轻动。 林杳慢慢抬步走过去,看见书桌上自己摊开的笔记本,都是高中时的笔记,上考场前一阵还在复习,走得急,本子都没合上。 桌上的少年安静地闭着眼,呼吸均匀,纱帘慢慢舞动着,在他脸上投射出浮动的光影。 林杳看见他手里还捏着笔,她拿着笔记本走到落地窗边上看了眼,沈郁白就着她摊开的一页,拿铅笔在上面乱七八糟地涂鸦写字。 上面写了个“慢”字,旁边写了个大大的“忘”,重重地点了个问号。 他甚至还有够幼稚地画了几只很抽象的狗,狗的牙齿又尖又长,丑得不像样;还画老鼠,画得像皮球。 看上去是真的把他等无聊了。 林杳很轻地笑,桌上那个人动了动肩膀,从书桌上起来,手指搭上发酸的脖子。 他往那边看了一眼,沈郁白也看见了她,表情还是冷淡的,说着反话:“你可以再回来得晚一点。” 林杳把笔记本合上,搁在书桌上,问他:“你跑来我房间做什么?还在我本子上画狗。” 沈郁白的表情有点古怪:“……那是狼。” 林杳:“……” “那旁边那只是仓鼠?药药?” 少年单手扶着脖子,背脊往后靠,搭在椅背上,侧目看着她,嗓音带着刚睡醒的松散:“这个名儿是说给我妈听的。” 言外之意,它的真名还是“杳杳”。 沈郁白掀起眼皮盯了她几秒,睫毛又落了回去,唇线被拉得平直,大概是想说什么。 林杳看了眼时间,“快十一点了,你是不是该回你自己的房间了?” 沈郁白轻轻蹙眉,一贯漫不经心的表情有些维持不住了,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林杳推了他几下,跟他说:“我没忘。” “安心了吗?男朋友。” 沈郁白身子僵了下,林杳把他扯出门外,催着:“行了,睡吧。” 她想起些什么,说:“对了,这事暂时不要跟你爸妈说,我也不会跟我家那边说。” 少年手指微动,拧了眉:“为什么?” 林杳沉默两秒,只说不想被别人问,等以后真的确定下来了再说也不迟。 她把门关上,眼睛还低着,看着地面上的砖缝。 现在拴在她身上的这根红线轻飘飘的,一扯就断了。 林杳承认她现在跟沈郁白也许确实是互有好感,但是这点好感称不上爱,也许能撑到明天,也许后天就散伙了,也许等到下一次两个人又因为什么事再吵起来的时候,这么一点点好感就被消磨光了。 谁知道呢?十八岁的时候能谈什么永远,林杳不相信永远。 林杳坐回书桌前,拉开那个抽屉,看见一排散落的珠子,仿佛还能闻到那夜雨水浸泡着血的腥气。 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林杳觉得沈郁白也并没有那么喜欢她,大家也许会陪伴彼此一段时间。 谁都不相信谁会长情。 暑假两个月,林杳在考完的第一天就马不停蹄去了乌合会所找王姐,王姐见到她还很惊喜,问林杳考得怎么样。 林杳跟她聊了两句,撇眼看见王姐的手边还有英语教材。 有些人坐在开了空调的教室里成天插科打诨,有些人窝在狭窄脏乱的工作间里啃书本,做梦都想上大学。 她笑笑,问:“王姐你打算什么时候去考试?” 她有些不好意思:“我还差得远,好多东西都没学会呢。” 林杳:“试试又不会损失什么。” 王姐说她会努力,然后又问林杳来找她做什么。 林杳停了两秒。 “我想问问,最近那个姓叶的警察还有没有来过?” 王倩讶异地看着她,林杳还是在笑。 她问王姐能不能让接待过叶傅文的小姐们写几封信,手上有合照的话也可以给她。 借着以前在这里打过零工的经历,林杳跟谁都能混个脸熟,她乖乖地笑,偶尔会过来跟前台的姐姐聊家常,花了一周多的时间才完全跟人家混熟。 按林杳拜托的,王倩把前台叫过去,她回头跟王倩对了个眼神。 前台的姐姐有点为难,林杳跟她说:“没事儿,你过去吧,我帮你守一会儿。” 她连连道谢,林杳转眼看了眼旁边打开的电脑。 会所是会员登记制,都得办会员卡,用卡里存的余额消费,以防有外人混进来。 林杳用叶傅文的手机号在电脑里查到了他的会员号,前台都有消费记录,她掏出手机拍了照。 暑假确实很长,很多事都能开始做了。 听到叶傅文被革职的消息已经是一周多以后的事了,金家父母说的,叶傅文被处罚以后,金星鑫案子的负责人就换了一个,警局打电话通知了金家。 彼时林杳正在金友媛的屋子里帮她辅导作业,她单手撑在一边,手指轻轻点着桌面,目光有些涣散。 其实检举材料并不充分,林杳也做不了太多的事,但她只需要开个头,让部门自己核查就行。 听说这件事让乌合会所从上到下都被查了一遍,至今都没开业。 她暑假偶尔会帮金友媛做辅导,下午五六点的时候再回沈家去。 从那次以后,沈郁白就经常跨过阳台来找她,连前门都不走了,甚至还不知道从哪里捯饬了个木板搭在两个阳台中间,颇有要天天来的架势。 可他在林杳的房间里什么都不做,也从没翻过她的东西,只是坐在地毯或者椅子上打会儿游戏,听见她回来了就扭头看她一眼。 林杳看了眼地上的卡碟,用脚轻轻踹他,不解问:“你房间里的显示器不是更大?” 沈郁白眼也不抬:“在你这儿待一会儿不行?” 林杳看看他,咕哝:“待着呗,又没说你不能来。” 她把包搁到书桌上,看了眼桌面,突然皱眉。 “你动我桌子上的珠子了?” 她昨天把抽屉里的珠子拿了出来,装在了盒子里,还专门买了水晶线,打算重新串起来来着。 沈郁白动作一顿,眼都不眨,屏幕上出现“GAME OVER”的字样。 他把操作手柄丢到一边,从兜里掏出一串多宝串,挂在食指上。 林杳明明记得自己只串了一半,看来他给她串完了,还贴心地擦干了上面的血迹,只是有的部分已经被血染透了,擦不掉了。 她走过去想夺,沈郁白把手串攥进掌心里,把手往旁边扬了扬,林杳撑着椅背,与他凑得很近。 她低头觑了他一眼,沈郁白轻微抬了头,两个人的视线上下交错缠绕,呼吸打在一起,体温温热,费洛蒙的味道四处弥散,她的下巴几乎要撞在他鼻尖上。 林杳的表情不太好看,沈郁白就抬着眼,声音平淡: “这是他的东西?” “是。” 少年面无表情,唇色变得很淡,轻轻出声:“那你桌子上的那张照片呢?也是和他?” 42 黑月光 沈郁白直直看进她眼睛里, 林杳也没回避,低眸睨视他,两人的距离太过于近, 说话都像是耳鬓厮磨:“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你和他到底有多像吗?现在知道了。” 趁沈郁白发怔的功夫, 林杳把多宝串挑了起来,拎在自己手里,然后撤开。 她转回书桌边上, 把多宝串装进盒子里后,撇眼看见了书桌上那张静静躺着的合照,她刚上初中的时候拍的,在舅舅的拳馆门口,金星鑫坐在自行车上, 她在后座, 手里还拿着一瓶从他那儿顺来的桃汁, 正挑着唇笑。 那时候还是长发, 风挑起马尾辫。 林杳把照片也装进了盒子里,封好了盒盖,头还低着,跟沈郁白说:“你来我房间玩手机、看电影、打游戏,都行,我没说过不行,但是别翻我东西。” 她把铁盒扔进抽屉里,铁盒发出哐当一声,抽屉被她重重关上。 “很不尊重人。” 沈郁白慢慢从椅子边上站起来,头发有些凌乱, 半遮住一支眼睛,领口的扣子开了一个。 从阳台上渗进来暮色的光线, 成排的光线入侵室内,纱帘被轻轻卷起来。 “林杳,你当时答应我的时候,是认真的吗?” 她轻轻皱眉,转回了身子:“没认真想过的话我干嘛理你?” 沈郁白转了眼睛,看向她,又低了眼:“我现在真是你男朋友?那你现在护着你和别的男人的照片算怎么回事?” “我和你之间,有过一张照片吗?” 林杳默了两秒,从兜里掏了手机,打开了照相机,然后抬步走过去,捞住他的脖子往下摁了摁。 她敛住眼,嘴唇碰了下他侧脸,同时摁了快门,沈郁白还没反应过来,林杳已经撒了手,手指在屏幕上点了几下,把照片给他发了过去。 “没想到还会因为这个事生气。这么介意的话,今天的照片我洗一百张一千张送给你。” 林杳的表情有些无奈:“还满意吗?男朋友。” “没必要和他比,我也说过好多次了,你跟他不一样,他是从小很关照我的朋友,我手上只有这一张他的照片,他去世了,以后再也没机会拍了。” 她抬了眼,扯了两下他的手,“说句话?男朋友。” 少年偏了偏头:“……知道了,别喊了。” 林杳第一次知道,原来男人的心思也很敏感。 后面几天万茜要回一趟娘家,沈科出差,家里就剩下林杳和沈郁白两个人。 万茜走之前还千叮咛万嘱咐,让沈郁白在家不要欺负林杳,请阿姨来做饭也是让阿姨直接按林杳的喜好来。 沈郁白敷衍着说“好好好”,万茜临出门的时候还有点担心:“你也别天天在家玩游戏,好歹也做点别的事吧,以前还能出去开开车,现在你是什么都不干了。” 他还坐在地毯上,万茜只能看见他的后脑勺以及屏幕上的游戏画面,虽然她一直倡导给足孩子自由,沈郁白只要不犯法不乱搞,万茜平时都不说他,但是最近总觉得自己儿子孤独得过头了。 她又问:“你的那些朋友呢?怎么好久都不来玩了?” 平时只有王栩文会咋咋呼呼地叫一帮人来找他玩,跟王栩文掰了以后就没人来家里了,在学校倒是还有不少能说话的人,但也算不上很熟。 沈郁白摁了两下按键,闲闲想,反正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就那样,高中也念完了,到时候总是要出国留学的,以后也见不到他们。 他这么想着,手里的动作一瞬间停住。 万茜没得到回答,叹叹气出了门,家里的大门被砰的一声关上,沈郁白坐在原地,半晌没有动,连眨眼的动作都很轻微。 是的,他读的是国际高中,没有参加国内的高考,读完直接出国了,那么到时候和所有人的关系基本都要止步,包括和林杳的。 带她一起走也不是不行,反正他爸妈应该也没意见。沈郁白很简单地想。 * 林杳下午去完金友媛那儿以后就回了舅舅家,暑假没有那么忙,她就会多抽时间回去看看阿婆。 前几天阿婆在家扭了脚,到现在下地还有些不方便,只能坐着。 她问林杳:“囡囡想好去哪里上学了吗?蒋依说想要你去她的城市,她也能照顾到你。” 林杳用勺子舀着西瓜,吃进嘴里以后又吐了籽,说:“还在挑学校,决定好了再说吧。” 蒋依在的那座城市有一所很出名的警校,林杳确实有去读侦察学的想法,但是警校几乎都很少招女生,能不能被录上还是个问题。 “你要是去你妈妈那边的话我也能放心一些了,总有人能照顾你。” 林杳闻言搁下了勺子,说“不用她来照顾我,她现在过上了自己想要的人生,没必要非得栓在我身上,我自己在外地也能过好。” 没人说母亲就该为孩子而活,林杳也从不要求蒋依去为她做什么,她也希望自己的妈妈能有自己想做的事,有自己的爱好和理想,不必每天想着孩子。 蒋依首先是个人,其次才是一位母亲。 所以林杳也不想拿这个身份去制约她,好像在跟她说你是我妈你就得为我做点事一样,蒋依现在有自己的家庭和挚爱的丈夫,林杳也为她高兴。 阿婆摸摸她的手,说:“我们肯定是相信你有能照顾好自己的能力的,但是我是你的家人,肯定是会有点担心的。蒋依肯定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才想让你过去,因为我们都很爱你。” 阿婆从来不吝啬说“爱”这个字,她从小就跟林杳说“阿婆最爱囡囡”,从她牙牙学语说到她长大成人。 小时候她家庭美满,妈妈教她自重自爱,爸爸会让她坐在肩膀上看世界,她放学了就坐在金星鑫的自行车上喝桃汁,看着才两三岁的金友媛跌跌撞撞地朝她走过来,牵住她一根手指,那时候觉得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实在奇妙,没有血缘的联系也能产生如亲人般的亲切感。 阿婆那时候拍着她的肚子哄她睡觉,喃喃着说: “我们囡囡啊,也是从小在爱里长大的。” 林杳闭了闭眼,往阿婆的肩膀上靠了靠。 因为家里只有沈郁白一个人,林杳晚回家也不用再跟万茜说一声,她走到沈家大门时候看见路上有一窝被遗弃的猫,正张着嘴喵喵叫。 林杳想起去年冬天缩在这里被冻死的猫,就蹲下了身子,把那几只猫抱了起来。 她一摸兜,发现自己出门的时候没带钥匙,就摁了几下门铃,等着沈郁白来给她开门。 门从里面被打开的时候,林杳抱着的猫突然开始一起大叫,沈郁白一拉开门就看见她被一群小猫折腾得够呛的样子。 这几天天阴,像是要落雨的样子,晚上尤其昏暗。 沈郁白立在门口看了她一眼,觉得有点好笑:“什么情况?” 林杳面无表情:“你家门口有被人丢在这里的猫。” 怀里的猫在挣扎,她一本正经地说话,场面有些好玩。 林杳冷冰冰的态度在某些场合下来说,还挺可爱的。就像你某天愕然发现凶神恶煞的老虎板着一张脸依偎着一只还没它爪子大的奶猫,顿时觉得这老虎也不凶了。 沈郁白拿来了药药以前住的笼子,林杳把捡来的猫放进去,小猫身上脏,不知道去哪个水坑里打过滚。 他看了下林杳衣服上沾上的泥点子,笑了声,没什么用地替她拍了拍,然后低眼看着她皱起来的眉,道:“就为了这几个家伙,把自己弄成这样?” 林杳抬眼,想了想,跟他坦诚:“去年冬天在你家门口冻死了一只猫,我怕它们也那样。你要是不想养在家里的话,我就带回舅舅家。” 沈郁白抬了抬眉:“你舅舅家能养猫?” 她沉默,又改口:“那我再问问白柠和刘静。” “别问了。”少年说,“就养在我们家吧。” 林杳不知道他说的这个“我们”是谁们,只知道后来那几只猫都被养得很好,第二天就去洗了澡打了疫苗,带回家的时候一个个的都活蹦乱跳,还会拿爪子挠药药的笼子。 那群猫总是喜欢到处跑,有时候会跳到沈郁白那边的阳台上去,然后沈郁白就拎着它的脖子把它送回来,顺便在林杳这儿待一会儿。 在万茜要回来的那天晚上,林杳打开房间,发现自己的床上鼓鼓囊囊的,她掀开了被子,发现沈郁白窝在她床上睡着了,头发散乱,衣服还被猫给抓破了一个豁口。 少年抱着那只做了坏事的猫,猫竖起了耳朵,看了看林杳,又看了看沈郁白,后者睡得十分安稳,吐息均匀,弓着背缩在她床上。 林杳蹲在床边看着,轻轻把那只猫抱了出来,小猫终于重获自由。 沈郁白没醒,林杳白天不经常待在家,几乎都只有他一个人,林杳一直觉得男生天性都挺好玩的,怎么沈郁白就不爱动,也不爱叫朋友一起玩。 天气一热、太阳一晒,他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房间里好安静,只有跑到阳台处的猫在叫着,她看见沈郁白的睫毛动了一下,疑心他是不是要醒。 楼下大门突然被打开,万茜拎着大包小包回了家,开了楼下的灯,叫着沈郁白的名字。 林杳惊了下,推了沈郁白两把:“回你房间睡去,你妈回来了。” 沈郁白慢吞吞掀开一只眼睛,另一只还闭着,没睡醒。 半天没见人下来,万茜疑惑地上了楼,高跟鞋踩得地板咚咚响。 林杳扯了扯他,有点急:“快回去。” 啪嗒。 万茜打开了沈郁白的房间,里面空空如也,只有阳台处的门开着,沈郁白偶尔也会待在阳台,万茜就去那儿看了看。 阳台上没有人,但是在两个阳台的中间,留有一个木板搭成的连通桥。 43 黑月光 林杳往阳台处看了眼, 又回头看看沈郁白,这家伙刚从床上坐起来。 她听见隔壁的门被关上,想着万茜应该出来了, 说不准会来她的房间问她。 她一咬牙, 直接把沈郁白摁进被子里,把他的鞋子踢进床底下,自己也脱鞋钻了进去, 假装自己在睡觉,压低了声音威胁道:“你别出声。” 房间门被敲了几下,万茜在外面问了句:“杳杳你在吗?” 林杳闭眼,没搭腔。 外边安静几秒后,万茜还是轻轻转开了她房间的门, 房间里是黑的, 床上鼓了个包, 林杳翻了个身, 想装出自己听到声音醒过来的样子。 结果脚一动就碰见个冷冰冰的东西——沈郁白的脚好凉,他盖被子不盖脚,睡了半天居然不觉得冷,也真是个神奇物种。 沈郁白用腿压住她,想让她不要动,林杳被他钳制住,把头往枕头里埋了埋。 床上被他睡暖了,被子里有沈郁白身上的味道,暖烘烘的,林杳的手也被他扣住, 少年的手指挤过她的指缝,居然在这种时候跟她十指相扣, 暧昧得不是时候。 幸亏万茜没待多久就退出去了,林杳听见她小声说了句:“我在想什么……” 他的脚冷,手心却热,贴着她的掌心,林杳甚至能摸到他常年开赛车而磨出的薄茧。 她动了动腿,想挣脱出来,沈郁白却探出一只手来,把她拉了下去,两个人一起蒙在了被子里。 黑漆漆的一片,林杳也看不清沈郁白的脸,只觉得扣住自己的那只手越来越用劲,另一只手带着暖意附上她后脑勺,顺着她的头发往下撩,指尖捏住发尾,林杳觉得自己的脖子有点痒。 被子里一阵阵悉悉窣窣的声音,林杳喉咙微动,感觉到少年的呼吸越凑越近,热气扑在她鼻尖上,沈郁白用脚背贴了贴她,对方身体的温度太过清晰。 如果他们是两瓶墨水,那么即刻就要混合在一起,相互掺杂,彼此渗透。 林杳以为要下一秒就要接吻,唇就要贴在一起,能进一步体会到他皮肤的温度。 但沈郁白又极为克制地停下,嗓音含糊不清:“你怕被我妈发现?” 旖旎的气氛没有被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浇灭,林杳偏了偏头,吐字:“废话,说了不能跟他们说我俩的事。” 沈郁白的脑袋往前探了探,两瓣唇贴上,蜻蜓点水一般。 这个敷衍的恋爱谈到现在,今天还是第一次牵手,第一次接吻。 十几岁的两个人都没切实地体会过什么是爱情,什么是亲密,只会照本宣科,在最青涩的时候,用最纯真的感情,做最暧昧上头的事。 被子里好黑,也好热,温度节节攀升。 他说:“可我想告诉他们了。” 林杳默然,只看着眼前的黑暗,没出声。 沈郁白往她身上靠了靠,脑袋抵上她肩膀,短短的头发搔刮着林杳的脖子,少年声音低低哑哑的:“你不想出面的话那就我说,然后跟我一起走吧。” 林杳蹙眉,迟疑道:“……跟你一起走?去哪儿?” “出国,留学。” 她使了狠劲儿,一脚把他踢开,也把手从他指头缝里抽了出来,掀开被子坐了起来,视线一下子变得敞亮。 林杳预备下床穿鞋,沈郁白用手盖了盖眼睛,扯住她手腕,有点无奈:“怎么又生气,就该把我藏着掖着?我很拿不出手吗?” 她安静地坐了一会儿,也没挣,沈郁白支起身子,单只胳膊勾住她脖子,两个人又一起倒在床上。 林杳睁眼看着天花板,沈郁白的下巴还压在她颈窝里,懒懒地吐着气,身上有淡淡的青柠味,还有在被子里闷过的热。 她平静说:“你是多自大啊沈郁白,你觉得你要我跟你一起走我就应该跟你一起走?你不考虑一下我愿不愿意,我想不想、能不能,你觉得反正你家都给钱我读了高中了,继续花点钱送我出国陪陪你也没什么问题。” 林杳顿了顿,反问:“是这样吗?所以你才有勇气跟我说出这种话?” 他出声:“我没……” 沈郁白的身子僵了一下,林杳动了动胳膊,给了他一肘击,手下一点情分都没留,他被打得闷哼一声。 林杳撇开他环在自己脖子上的手,侧过身子,抬手捏住他的下巴,沈郁白皱眉看着她。 她干脆把话说开了:“你出你的国,你的人生再美好再成功,也跟我没有关系,我的人生也不差,不用你搭一把手来拯救我。” 林杳凑近了些,低眼看着他淡色的唇,轻轻说:“反正我们是走不到最后的,现在是你为此上头,我也暧昧上头,所以互相陪伴一下,没什么不好,你真以为我们能一起携手走完这辈子?我们最后能结婚?” 她吻上他,又退开。 “这话你自己信吗?沈郁白。” 他捏了捏她凸起的腕骨,声音沉:“你就打算跟我玩玩儿?” 林杳撒了手,安静地看了他几秒,两双眼睛在黑夜里彼此对视,各有心绪。 “彼此彼此,我又不傻,你难道就认真?” 如果真的想认真对她,就不会在明知自己只能出国留学的时候跟她提出交往,不会轻飘飘又理所当然地认为她得抛下一切跟你出国。 你明明也没多爱,有什么好觉得委屈的。 她下了床,拉开阳台的门,靠在边上,语气仍旧平淡:“前门走不了了,麻烦你跑一次阳台吧。” 沈郁白坐起来,用手背蹭了蹭下巴,扯着唇冷笑一声:“还真是经常吵架。” 他抓了把头发,显得很烦躁,屈着一条腿坐在床上,没看林杳,把头往另一边偏了过去,一字一顿地咬字: “如果我说,我不出国了,你能不跟我吵吗?” 低过一次头,就有第二次……甚至更多,沈郁白已经不觉得这有什么违和了,因为林杳绝不会低头。 要么服软,要么断了关系,他的选择真是少得可怜。 林杳缓了口气:“你不用这么做,我好像之前也跟你说过,我讨厌别人为我放弃什么,我也不希望你放弃前程,我担不起,你以后后悔的时候说不定还会把这事怪在我的头上。” 沈郁白走了过来,手指搭在门把手上,手腕上的翠绿色在月光下熠熠生辉。 “林杳。”他念了她的名字,“你比我还会得过且过。” 他至少想过以后要怎么办,可在林杳的心里似乎就没有以后了。 沈郁白走后,她把阳台处的门合上,背抵着玻璃门,低着头站了好一会儿,一声也没出,就那么站着。 窗帘拉上,房间内一片昏暗,但床上还有残余的温度。 林杳闭上眼。 暧昧上头还有另一种解释,就是明知道没有结果,但还是忍不住向对方靠近。 第二天早上万茜跟她提过昨天晚上的事,林杳咬住筷子,低低道:“抱歉啊,我昨晚睡得早。” 万茜叹气:“那小白又跑网吧去了?我也不知道他有什么想做的事,如果不是无聊,应该也不至于成天泡在网上,以前还有几个朋友叫他一起出去玩,就那个叫王栩文的,最近怎么也不来了。” 林杳用筷子戳了戳碗里的饭,抿住唇没作应答。 后来从金友媛家往回走的时候,她又路过那处寺庙,人流量少了一些,庙外还有很多摆摊卖黄符的,那人说得神乎其神,说请了哪里的大师画的符,能辟邪能改运能正风水。 林杳驻足,鬼使神差地买了一沓,回家把那沓糙纸捏在手里的时候,却又拿不准该怎么办。 沈郁白没说过要分,林杳也没提过这事,那天晚上的事好像就再没人提过,大家都选择忽略,然后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得过且过,不去考虑以后了,反正要分开的时候自然就会分开,也许是沈郁白出国那一天,也许是林杳大学报到那一天。 万茜说沈郁白一直不出门,好像跟朋友也闹掰了,林杳看着手机上白柠刚给她发的消息,说想过几天一起出去旅游,因为王栩文的叔叔在那边开了民宿,所以勉为其难捎上他和那个叫赵旭东的,能省一笔住宿费。 她盯着屏幕看了一会儿,问:【能再带个沈郁白吗?】 白柠发了一串问号。 林杳确实没打算跟双方的家长说她跟沈郁白的事,但是跟白柠她们说的话好像没什么问题。 【其实,我俩在谈恋爱。】 白柠又是一连串问号攻击。 【天呐!我还真是没想到你和沈郁白能……】 林杳又看了眼床头的位置。 两人都心照不宣地把那件事揭过去了,但不代表心里就没有感受,沈郁白最近也不常来她房间了,林杳甚至想过,是不是这样冷处理下去就会到那个暂定的“终点”。 说给沈郁白听的话也是为了说给自己听的,人有时候需要一些自我提醒,不然会忘记头上悬着的刀。 “咚咚咚。” 她听见对面在敲墙。 这是之前跟沈郁白订过的暗号,那时候沈郁白说为什么总是他来找她,问林杳怎么不去找他一次。 林杳没多想就说:“那你以后敲墙三下,就代表想要我过去,但是去不去就看我心情。” 敲墙三下,就代表,他还不想结束,他在试探性问,她还愿不愿意去见他。 44 黑月光 林杳看了眼阳台外, 现在已经是七月末了,夜间的暑气还极重,养在阳台的小猫们也热得喵喵叫, 她想了一会儿, 把之前买来的符纸折了几张塞进兜里,最后还是拉开了阳台的门出去了。 阳台上搭着的那块木板还静静躺在那里,林杳从上面踩过去, 忍不住看了眼楼下,绿化带里栖着的蝉大声狂叫,远处的灯火明明灭灭,夏季的热风灌进她的衣领里,林杳才发现这里原来这么高。 那沈郁白每次都那么果断地走过来, 确实还挺有勇气。 她跳进对面的阳台, 看见了靠在角落的那把吉他, 已经好久不曾被拿起过了。 沈郁白专门为她留了门, 林杳又往吉他那儿看了一眼,才转身进了他房间。 这是林杳第一次来他房间,房间里的东西都堆得很杂乱,地毯上到处是玩过的游戏卡带,显示器上的小人还在一跳一跳,沈郁白把自己的生活过得还真是空虚。 少年正在床上缩成一团,脚踝露在月光下,林杳撩开帘子的时候才给这个房间里带来一些光线,不然就是黑沉沉的,只有屏幕上跳跃的光线。 林杳慢慢走到他床边, 蹲下身子,把他挡住眼睛的手腕拎起来, 问着:“你要睡觉了?那还叫我来干什么?” 少年轻轻睁了眼睛,刘海凌乱地挡着眼皮,林杳就把他的头发吹开,盯着沈郁白的眼睛看了一会儿,松了手,盘腿坐在床边的地毯上,把下巴搁在床上。 沈郁白侧了侧身子,淡淡说:“没什么,太无聊了,想你来陪我一会儿。” 显示器上的小人静止不动了,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缓缓的呼吸声,林杳听见屋外的虫鸣声,眨了眨眼睛,轻轻问:“我们总是吵架和冷战的话,你不会觉得烦吗?你也会觉得我很讨厌吧。” 少年的脚踝触到从阳台吹进来的热风,沈郁白侧过眸子盯着她。 “我不讨厌你。那照你这么说的话,我总是让你生气,你已经烦了?” 林杳笑了下,把脑袋侧压在他脑袋边上,沈郁白能感受到她的呼吸,清清浅浅地喷洒在他脸侧,鼻间相距一个呼吸的间隔,他看见少女的神情很宁静,唇角轻轻挑着。 她开了口,呼吸隔得更近:“我有时候对你的态度确实有点差了,说话也不好听,以后会注意一点,但也不代表我会无条件包容你无理的想法。” 昨天沈郁白走后,林杳也有想过,她对别人都挺好的,虽然话也不多,但是不至于像对沈郁白似的,总是针锋相对。 两只长着尖喙的稚鸟想着要互相靠近,结果却啄得对方遍体鳞伤,林杳没经验,但是每次吵架以后心里也是有点后悔的,觉得自己对沈郁白的态度确实很凶,都没怎么跟他好好说过话,总是用自己身上的刺扎他。 “不管怎么样,既然我们都打算跟彼此开始一段感情,就要把这段恋爱谈好,那么即使最后分开了,再想起这段回忆,也不会觉得满目疮痍。” 沈郁白慢慢垂下眼,睫毛遮覆住小片漆黑的瞳孔,他抬手顺着林杳的头发,指尖蹭过她耳后的皮肤,林杳感受到他手指的温度,又听见他低低的声音,几乎是诱哄着说: “为什么一定会分开?你就不会喜欢我吗?” 他想凑近,声音更低更哑:“……说你会吧。” 林杳的嘴角放下,伸手捂住他的嘴,感受到他呼吸的热。 她看着他,道:“我不讨厌你。” 就只是不讨厌而已,他也休想骗到她的爱,林杳看透了沈郁白这个骗子,只要他得到了自己的感情,就会像得到了赛车的冠军,得到了王栩文这样的朋友一样,得到了就放弃。 他现在可以不在乎自己国外赛车的事业,因为他觉得是唾手可得的,沈郁白也不珍惜朋友,因为觉得反正都会出国的,没必要坚守什么友谊。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非要把丰满的生活过得骨感,把周边的东西一点点地从自己身边剥离开,让自己慢慢凋零,沦落到这个地步也是他活该。 可林杳跟他不一样,林杳想要坚守的东西很多,她想做自己的事业,想守护自己的朋友和家人,努力地将贫瘠的人生过得精彩至极,回应着所有人的期待和爱。 沈郁白不交出自己的爱,林杳是绝对不会爱他的,现阶段沈郁白能为她做到什么程度,林杳就会回馈给他;沈郁白做不到的事,也休想让她做到。 自从她说出那句话以后,房间又安静下来,沈郁白掀开被子坐了起来,用冰凉的脚去寻自己的鞋子,沉沉地说:“我去趟洗手间。” 林杳也坐直了身子,洗手间的门被关上,灯被打开,她透过磨砂的门能看见他模糊的身影,站在门边一动也没动,只是靠着门站着。 她出了神,顺着床边那一小块月光看过去,月光延伸到书桌旁,林杳看见了那本厚厚的书,她走过去看了眼,翻开的那一页还是莎士比亚的《仲夏夜之梦》。 林杳似乎能想到,很多个夜晚,沈郁白会坐在这里,点一盏灯,把这首诗翻来覆去地念很多遍。 她眼睛低了低。 原来不是教材上的课文,是专门找来的,诗集里的诗。 沈郁白仍然躲在洗手间里,林杳回过身子看了一眼,然后借用了他书桌上的双面胶,贴在符纸背面。 她视线搜寻一圈,不知道该贴在什么地方好,最后还是贴在了沈郁白床底。 第一张,祝他事业有成,找到自己真正的梦想。 第二张,祝他能真诚一点,交到知心的朋友。 第三张,祝他能学会全心全意地爱人。 不知道有没有用。 随便吧,管它有没有用,她也就只能做到这个份上了。 林杳走到洗手间门口,抬手敲了敲,问着:“你还出不出来?不出来我就回去了。” 她看见里面的影子动了动,他假装洗了手,然后关了洗手间的灯,门把手被拧开,沈郁白走出来,看了她一眼,缴械投降般用湿漉漉的手环着她,嗓音还是平静的,却又没那么平静:“你真能钓。” 书桌上的诗集被风吹得翻过几页,空调吐出的冷气都从阳台未关的门里溜出去,房间里开始变得燥热。 林杳偏了偏头:“又钓不到你。” 他不再说话,林杳又想起来万茜跟她说的话,就提了个新话题:“对了,过一阵子我和白柠她们去旅游,估摸着有一周。” 沈郁白手松了下。 林杳继续:“带上你。” 他问:“你跟白柠她们说了我们的事?” 她浑不在意地点了两下头,“反正你待在家里也没事做,不是打游戏就是睡觉。” 林杳看了看他,想了几秒还是问出口:“你到时候出国了,继续开赛车吧,总不至于让日子变得像这样无聊,人活着还是得有点梦想的,你真的就没有什么想要去做的事吗?” “有啊。”他的视线下移,轻佻地吐字,“现在想接吻。” 当初说不许告诉别人的是林杳,现今她愿意跟自己的朋友承认他。 沈郁白这一刻低眸凝视着她的唇,疯狂想接吻。 “……” 林杳无言,推了他两把,说着:“那你还是别想了。” 沈郁白顺从地松了抱住她的手,尾调懒散:“刚不还说要对我态度好点?说话不算话啊小狼。” 林杳狐疑:“我态度差了?” 他一本正经:“好差的。” “……我还能更差一点你信不信?” 沈郁白闷着笑了几声,胸腔震动起来。 察觉到话题被他带偏,林杳皱了皱眉,意识到他故意跟她调笑,却没认真回应她刚刚问的问题。 “我要回去睡觉了,就不陪你解闷了。”她抿了抿嘴唇,“你要是真的觉得生活没意思,我刚刚问你的话,你再好好考虑一下吧。” 毕竟等你真的出了国,哪还能在半夜觉得无聊的时候找个人来陪你。 她走得痛快,沈郁白沉默了很久,又躺回床上,搁在枕头底下的手机震动了好多下,基本都是国际长途电话。 从他退了车队回国以后就在不停地给他打电话,只是沈郁白都一口拒绝了,他盯着手机屏幕看了很久。 林杳说人都应该有个梦想,有想要做的事。 可沈郁白实在不知道他想要做什么,最想要的是林杳,可他得不到。 他把手机关机塞进枕头底下,然后又把身子蜷在一起,掀着被子盖过头顶,脚踝仍旧裸露在外。 ** 林杳第二天去了一趟警局,去见新分配给金星鑫案子的警察,那人看上去挺年轻,叫李亚,这个人做事就比叶傅文认真多了,只不过他刚接手,对案子的情况还不是很了解。 林杳把上次在公园的事跟他说过了一遍,问他能不能查一下那晚公园厕所门口的监控,李亚说他会去问问。 正事聊完以后,林杳还没走,李亚就多看了她两眼,问:“还有事要说吗?”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我想问一下,你们这边招警察大概要什么条件?如果想进刑警队的话要花几年?” 李亚愣了一下,觉得有点乐。 “你想进我们警局?” “嗯。” 李亚整理着手边的资料,鼓励道:“这个没个准数,但是只要干得好,立过功,就总有机会。知道任长霞吗?她从警校毕业后就进了刑警队,花了13年做到了局长,所以都是有可能的。” 林杳琢磨着,应了两声。 李亚的动作很快,当天晚上就去看了十一月二十二号的监控记录。 他给林杳发了张照片,只有个模糊的轮廓。 林杳把图片放大了很多倍,那是个身体壮实的男人,因为离摄像头太远,拍不清脸部的五官。 但是旁边有个人很引人注目,戴着眼镜,手里捏着个塑料袋,就站在树林对面往这边看。 林杳的手蜷了一下。 那是聂湛。 45 黑月光 但是监控里聂湛只是站在旁边看着, 直到金友媛被吓到以后跌倒在地上,聂湛才动了动脚,往金友媛那边走了两步。 林杳不懂他到底在做什么。 她问李亚:“还有后续的监控吗?有那个人的线索了吗?” 李亚:“要来了周边的监控, 还没来得及看, 有消息会再给你们打电话。” 林杳往后退了退,声音低下去:“麻烦了。” 她正准备离开,李亚沉思了一会儿还是跟她说:“最好还是能问问金友媛能不能提供长相信息, 因为目前只有她见过那个人。” 林杳沉默良久,嗓子发沙:“她想不起来,只能认出那个人的脸。” 这种叫做想象障碍,闭起眼睛无法在脑海中浮现具体的形象,眼不盲心盲。 五年前, 在巷子里的垃圾桶旁边发现金友媛的时候, 她已经是浑身赤.裸的了, 头发黏在脸上。 昨夜一场大雨, 冲得什么都不剩,小姑娘的眼睛都哭肿了,睁都睁不开,林杳站在一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喉咙里像长了刺一样疼,她努力开口,想说对不起,却只能发出沙哑的声音。 那时候金星鑫死死咬着牙,脱下外套把妹妹包住,抱了回去, 林杳看见金友媛露出来的那只眼睛,瞳孔涣散着, 一点神采都没有。 林杳看着她,眼睛开始发潮。 她想起金友媛刚学会走路的时候会牵她的手,小孩子个子只到她的腰部,用肉肉的脸蹭她的手,跌跌撞撞地跟在她和金星鑫身后,用模糊又稚嫩的声音叫她“林杳姐姐”,追不上的时候就会委屈地哭,林杳和金星鑫就笑着回去找她。 巷深处一片水洼,混沌的水坑反射出黑云沉沉的天,砖瓦的缝隙里挤满了绿色的苔,林杳的指甲嵌入掌心,渗出了血。 后来叶傅文敷衍地问金友媛记不记得那人长什么样子,金友媛沉默着,金母怕她难过,就抱住女儿的头:“她描述不出来,印象太模糊了,那时候又是雨夜。” 气氛沉寂下来,还是无法有进展,叶傅文正想摆摆手让她们回去,又听见金友媛沉静地开口: “但是当我见到他的时候,一定能把他认出来。” 林杳看见她的眼泪掉下来,她有些不忍心地低了头,金母把金友媛抱得更紧。 终于,在五年后,这件案子能重新被翻出来查了,能让这个案子被压五年,叶傅文也算有本事,就是不知道究竟他哪里来的这么大的权力。 从警局回去的时候,天气不太好,阴沉沉的,林杳去便利店买了把伞,果然在半路上落了雨,她撑了伞,裤脚还是被沾湿。 她坐在房间的地毯上看了会儿电视,林杳只爱看法治频道,哪个村里又发生了谋杀案,河上浮起女尸;抑或是结婚多年被家暴,最后却只能找社区调解。 林杳闭了闭眼,呼吸间嗅到沉重的水汽味,混沌的大脑想起之前看过的一句话: “暴力流向女性,女性承受暴力,成为受害者。” 男人比拼肌肉,女人比谁更瘦,这是诞生于男性审美条件下的社会,所以女性总是手无缚鸡之力,逐渐向“小白花”的人设靠近。 林杳在这个时候会想起很多人,想起躲在会所隔间里奋笔疾书想考大学改变人生的王姐,想起为了让自己走出阴影而努力与外界接触的金友媛、奋力逃离重男轻女家庭的白柠……还想起了很多人。 总还是有人不一样的,总有人是真的为了自己而活。 兴许是雨天的氛围太让人昏沉,空气中大半都是水汽,氧气也被压缩,呼吸变得闷,轻微缺氧的状态下就特别容易困。 林杳在眼皮落下的那一秒还在想着乱七八糟的事,下一秒就靠在床边睡着了,电视里的主持人还在继续播报案件进展,林杳轻轻吐着气,呼吸变得均匀且沉重。 梦境回到了雨天,林杳看见金星鑫耳朵上挂着口罩正准备出去,她扯住他,问:“你干什么去?” 金友媛还在房间里睡午觉,林杳在帮忙检查她的作业,手上的纸页变得无比潮湿,梦境里的金星鑫笑得还和以前一样,和坐在自行车上回头冲她招手时的笑容一模一样。 他拍了拍她的手,语气温和:“我出去一趟。”金星鑫罕见地停顿了一下,又假装一切正常,“马上就回来了,你要是累了可以跟我妹妹躺在一起睡一会儿。” 林杳的手松开,看着他关上门离开。 然后再也没有回来过。 林杳也是后来才知道,金星鑫那天是揣着一把刀出去的。 金友媛出事以后他再也没去过学校,在家窝了一两年,也经常出去,很晚才回来,却没人知道他在做什么。 他死在找到金友媛的那个巷子,林杳估计他肯定知道了什么,可他又什么都没说,就不明不白地死了。 酒阑巷——林杳人生中头两次去那条巷子,见到过两幕足以烙印一生的画面。 警方围了警戒线,她站在远处怔怔地看着,那一天是暴雨,垃圾桶里灌了半桶水,水花扑棱开,溅到林杳胳膊上,激得人浑身打起了寒颤。 她看见地上那人苍白的手指旁边是掉落在地上的水果刀,手腕上是她串的多宝串,保平安的,只是珠子泡在了血水里。 林杳希望自己身边的人都能平安,却一个又一个地失去了他们。 她的眼睛睁得发涩,眼泪很烫,和冰凉的雨水混合掺杂在一起,落在巷子的地面上。 后来林杳很少说话,剪了短发,很多人都没想过,其实她以前也有抱着阿婆和妈妈的胳膊撒娇的时候,有故意跟金友媛一起捉弄金星鑫然后躲在角落里偷笑的时候。 后来的她只有学校告示栏上一次又一次的通报批评,因为她见不得有人被欺负,林杳知道,那些女生一定都是某个人的女儿,某个人的妹妹,某些老人的孙女,也会有珍惜她们的人,像以前被大家爱着的她一样。 女性总是受害者,她偏不,偏不做什么暴雨中的纯洁小白花,就不遵循白幼瘦的审美,就要有强健有力量的身体、有清醒理智的大脑,偏要长出一身刺,扎得那些人遍体鳞伤。 林杳趴在床边,两只胳膊把头埋起来,呼吸被困在小小的臂弯里,眼睛被梦境熏哭,沾湿了床单。 沈郁白轻轻蹲下身子,用手指蹭了蹭她眼睛,自言自语着:“怎么还睡哭了……” 林杳的嘴唇翕张几下,眉毛拧成八字,像被魇住了一样轻轻喃语: “对不起。” 少年低眸看着她,用指尖蹭着她潮湿的睫毛,又顺着滑到了她眉毛上,微凉的指尖点在她眉心。 “你到底有什么事不能和我说,却又这么难过。” 沈郁白一直有种感觉,他是被隔绝在林杳的生活之外的,不知道她经常出去是做什么,也不知道她为了什么哭。 不知道她和金家的关系,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这么讨厌雨季,林杳通通不会告诉他,因为沈郁白根本没走进她心墙对面。 他把电视关掉,一手揽着她的脖子,另一只胳膊穿过她的膝盖下方,把林杳轻轻抱到床上去,扯开了被子给她搭上。 自己一向不盖脚踝的人,却记得帮她把被子掖好。 沈郁白的视线慢慢落在她脸上,挑开她凌乱的头发,头压低了一些,绯薄的唇靠在她唇边,又极为克制地停下。 他的眼睛很慢地眨了眨,两手撑在林杳身侧又退开,表情淡漠地坐在她身侧,低低道:“算了,你还没允许。” 万一被知道了,又会变生气的。 沈郁白看着外面的雨天,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粗制滥造的晴天娃娃,脸上的笑脸画得古怪,能看出来他没什么艺术天分。 也可能是觉得林杳就喜欢这样的,所以就故意做了个丑娃娃。 他把晴天娃娃系在窗台上,怕被风吹掉,还系得紧了些。 丑娃娃的身体左摇右摆,沈郁白看了眼还在落雨的黑云,淡声念着:“别下雨了,她讨厌雨季。” 林杳安静地闭着眼,室内光线昏暗,少年离开的时候动作也轻,她尚且不知道他来过。 窗户上的晴天娃娃囫囵转了几个圈,沈郁白床底下的符纸也变得潮湿。 她偷偷在他的房间里贴了祝福的符纸,他也偷偷在她的房间里挂了驱赶雨季的晴天娃娃。 只是当沈郁白从林杳房间回去的时候,在自己房间里看见了万茜。 万茜的表情很复杂,她拍开了沈郁白房间的灯,觉得太阳穴发疼,问着:“阳台上那块板子就是方便你爬去杳杳房间的?” 沈郁白没说话。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爱问他这个问题,好像就觉得他不该对林杳有别的心思。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有? 他坦诚地承认了:“是,就是为了我去见她。” 万茜欲言又止,沈郁白的表情没什么波动,一副淡然处之的模样,像是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因为我经常会想见她,想跟她待在一起,闻到她身上的味道我会觉得安心,见不到她就很烦。” 46 黑月光 万茜没听过他说这种话, 一时还有些反应不过来,只得迟疑着问:“所以……你们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沈郁白:“从她高考完,我先表的白。” 万茜扶额, 低叹着说:“小白, 我平常不怎么说你,但你这次真的挺过分的,这种事也没有跟我说过, 你对人家是认真的吗?杳杳再有一个多月就要去大学报道了,你呢?你爸都给你把学校联系好了,你现在要怎么办?” “我不知道。”他低了头,声音还是冷静的,“大概就会各回各家吧, 我会出国, 也联系了国外的赛车队, 以后还会参加方程式比赛, 我会做自己想做的事。” 万茜张了张嘴,有些讶异,看沈郁白这个样子她还以为自己的儿子会为爱情放弃前程什么的,会为林杳留下,却没想到他顶着那样一副表情说着这样的话。 沈郁白抬了眼,声音缓缓的:“她不想让我为她留下,她说人应该有点追求,国内没有我想做的事,如果真要说我的人生要有什么追求的话,大概就是还没有拿到过F1的冠军, 所以我会继续。” “她没那么喜欢我,我们都是不会被爱情冲昏头脑的人, 你也不用太担心,林杳不会跟我一起出国,我也不会留在国内荒废自己。” 万茜怔怔问:“你们在过家家吗?谈个恋爱玩儿?” 这种一开始就知道有时限的爱情,究竟有什么意义? 沈郁白也不知道,只是觉得如果以后再也遇不到像林杳这样的人,那么至少想在离开前留下一点温存,还好林杳对他没几分真心,到时候就不会太难过。 他也说不好自己到底付出了几分感情,可能比想象的多一些,亦或者多很多。 万茜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毕竟是两个人都愿意的,她也不能置喙什么,只是这种仿佛游戏一般的态度还是让她无法接受。 “不管你们是什么态度,既然彼此都有好感,那就谈到直到这点好感消失为止,妈妈希望到时候你们分手是因为真的对彼此没感觉了,是顺其自然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她觉得太阳穴的神经在不停跳跃着,撇过头,半叹着气:“好好休息吧。” 屋外暴雨如珠,水珠溅到阳台上,楼下的树叶挂不住水珠,轻飘飘的树叶被打得颤抖,一道惊雷划过天空,整个世界轰隆隆作响,闪电的光照亮少年的背影,白色衬衫的袖口被挽起,小臂上鼓出青筋。 在他隔壁的房间里,林杳被这道雷吓得骤然睁了眼,她缓缓从床上坐起来,身上搭的被子滑下去,她发现自己居然躺在了床上。 电视机已经被关掉了,耳边除了雨声再也听不见别的,阴雨天没什么日光,整个世界都是混沌的,只有落地窗的玻璃外面有一些溅上去的水珠,聚成股流下。 林杳看见了床边那个晴天娃娃,她掀开被子走过去,把那个娃娃的正脸转过来,看见了一张歪歪扭扭的笑脸。 想也知道谁来过,只是这手艺确实是一点进步都没有。 她有些忍俊不禁,牵着嘴角笑了下,眼睛弯起来,从衣柜里翻出了其它两个娃娃,跟这个新的挂在一起。 三个娃娃自顾自地晃动着,却是如出一辙的丑。 雨水止住以后,第二天很快就放晴了,林杳发现万茜经常看着她欲言又止的,她疑惑地问过几次,万茜又笑笑说没什么,偶尔也会有意无意地说要是林杳真的是她的家人也很好。 林杳察觉到她估计知道了什么,就去问了沈郁白,这家伙承认得坦然:“上次去你房间的时候被她发现了,我就告诉她了,反正也瞒不住。” 她的表情变得很沉重。 那么现在的情况就很尴尬,虽然万茜没有表现出不悦的迹象,甚至还很欢迎她,但是这种住在别人家里还把别人儿子撬走的行为总让人觉得有些不齿。 林杳坐在床边,沈郁白靠在她腿边看着电影,自从不怕被万茜看到以后,他倒是一点都不顾及了,阳台都不爬了,大摇大摆地进她房间,或者让林杳去他房间里陪他打两局游戏。 她看着他的脑袋,两只手捧着他的脸把他的下巴往上抬,低头居高临下地俯视他,然后轻皱着眉问他:“那这样跟昭告天下有什么区别?” 沈郁白仰着头,静静地与她对视,额上的头发滑落到两边,林杳垂下的短发扎在他耳朵上。 房间里开着空调,温度凉,他眨了几下眼睛,眉梢微动。 “那就昭告天下呗,有什么不好。” 林杳沉默着,半晌只说:“以后解释起来很麻烦。” 到时候他坐飞机一走,他们都会开始追问了:还在一起吗?还有联系吗?为什么要分手啊? 想到这儿就头疼。 沈郁白撑着身子往上抬了抬,喉结上下微动,微微敛目,轻吻上她,又不敢纠缠,只能温热吐气:“那就不解释。” 声音哑,完全只剩下气声了。 林杳抱住他的脖子,低头往下压,张了嘴,两个人的牙齿碰在一起,口腔变得湿滑,舌尖扫过上膛的时候会有奇怪的感觉。 也可能是她没接过这样的吻的缘故。 呼吸变得灼热,喘息交织,她把眼睛睁开一个缝隙,往后退了些,只剩嘴皮贴在一起,热度传递着,轻轻喘着气。 “你倒是说得轻巧。” 电影里的角色刚从楼上跳了下去,身体变成异形,主角团用枪扫射着,电视里不停发出枪声,一阵嘈杂。 谁都没心思看电视,分开一会儿,唇又贴了上去,还烫着。 沈郁白捏住她的手腕往下扯了扯,把头往旁边侧了侧,抿去唇上的水意,轻轻蹙眉:“等下。” 林杳看着他,少年还有点缓不过来呼吸,从地上爬起来,嗓音沉沉:“我去趟厕所。” 她福至心灵地把头偏到另一边去,视线变得有些无措,也不知道该看哪里好。 房间里的温度还很热,丧尸片里的丧尸已经被射杀了,空气又安静下来。 林杳听到厕所里有声音,默默把电影的声音调大了些,低了下头,耳朵还有些发热。 沈郁白洗完手出来以后,林杳已经换了别的电影看,坐在地毯上闲闲地转着遥控器,说:“对了,你把手串摘下来给我吧,我换几个珠子。” 他扬眉:“还有这种讲究?” 林杳“嗯”了几声,沈郁白也没多问,利落地摘下了递给她,还提醒着:“换完了得还给我。” 她觉得有些想笑,语气也轻松:“送给你了就是你的,我还收回来不成?” 林杳选的新电影还挺纯爱的,画面的饱和度也高,看上去就是夏天的味道。 沈郁白也百无聊赖地看,他觉得没意思,但是林杳在边上就很有意思。 他的手机响着,沈郁白看了一眼,表情又凝滞住,去阳台上接了电话。 林杳静静看着电视屏幕上的画面,依稀能够听见沈郁白的声音。 “是的,我会恢复训练……九月份吧。” “明年的方程式比赛我会参加的。” “……” 她用指甲扣了扣遥控板上的按键,表情仍旧不为所动。 九月份……吗。 八月中旬的时候,到了林杳和白柠约好的时间,大概会去东北旅游一周,一群朋友前一天晚上就兴奋得不行了,刘静在群里发了好些截图,计划着旅游地点。 王栩文和沈郁白也都在那个群里,只不过两个人都是各聊各的,没互相聊过天,像闹别扭的小学生。 白柠把民宿住房的安排发出来,还专门艾特了沈郁白和王栩文,说女生一间房男生一间房。 他俩都没回应,白柠又疯狂艾特,王栩文才被揪出来说:【不然让我叔叔多给我们一间房吧。】 White:【1。】 白柠倒是无所谓:【那你去问问你叔叔吧,你们自己决定。】 最后也不知道王栩文问到了没有。 因为只旅游一周,也不用带太多的东西,林杳和沈郁白两个人一人托着个小行李箱,在家门口跟万茜挥手。 直到两个人都走远了以后,万茜才靠在门边,念叨着:“这架势跟两个人去私奔一样。” 坐高铁要七八个小时,沈郁白戴着耳机拿平板看电影,林杳觉得无聊,就抵着他的肩膀看了两眼。 他低眼看着林杳,扯了一只耳机塞进她耳朵里。 “要看一起看。” 林杳看了一会儿,视线又移到了他手腕上换好的水晶串上,月光石的偏光十分漂亮,在光下十分剔透。 她轻微敛住眼睛,忍不住打了个呵欠,拉上眼罩睡觉了,一觉睡到目的地。 因为到地方的时候已经晚上了,林杳和沈郁白两个人直接拎包入住,王栩文的叔叔还招呼着,说白柠她们到的早,已经去后山钓鱼去了。 林杳把包放下,沈郁白说他要先洗个澡,她就在房间多待了一会儿,等着他一起去后山。 直到她的房门被敲响,林杳从猫眼里看见了沈郁白,头发还湿着,领口的扣子也不好好扣起来。 她开了门:“你弄好了?” 沈郁白指了指自己湿掉的头发:“忘带吹风机了。” 林杳开门让他进来,指了指沙发:“坐那儿吧,我去找找。” 她把吹风机的插头插进插排,发出嗡嗡的响声,热风吹到沈郁白的头发上,林杳多看了两眼,说: “你头发长了。” 沈郁白的手一下子顿住,眼睫也低了下去,面色变得冷淡。 是……不像他了吗? 虽然林杳跟他重申过他和那个人一点都不像,但沈郁白还是会在某些时候拿自己与那张照片上的人作比较,她一句简单的话也能让他无法自制地多想起来。 心就是不能安。 47 黑月光 少年沉吟了好一会儿, 淡淡出声:“回去了以后剪。” 语气不咸不淡的,倒是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是把头往另一边侧了侧, 半干的头发耷在他薄薄的眼皮上, 眸子半低着,神色晦暗不明。 林杳抓了下他的头发,基本已经干得差不多了, 就关了吹风机,看了眼窗外。 窗户外面就能看见后山的景色,山野空荡,中间围起一小片池塘,白柠她们正在岸边垂钓, 王栩文总捣乱, 白柠气急了会追着他踢。 林杳把吹风机收好, 回头望着沙发上那人, 没察觉到气氛的不对,直接问:“换衣服下楼去后山?” 沈郁白掀了眼皮瞭她一眼,又把眼睛耷下去,沉沉“嗯”了一声:“我换身衣服。” 此后他就安静得过分,虽然林杳知道他一直是走清冷挂的路线,但是倒也不会像这样沉默,还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 五个人围坐成一圈,白柠她们钓到几条小鱼,直接在野外野炊起来了,架柴烧火, 把鱼架在上面烤,林杳瞥了他一眼, 沈郁白就拿着一根串了鱼的签子往她跟前凑。 “吃吗?” 火烧得旺,滚烫的温度逐渐蔓延开来,暖黄色的火光跳跃在每个人的脸上,林杳接过他烤的鱼,再抬眼看见对面的王栩文偷偷往他们这边看了眼,然后局促地挠了下脑袋。 林杳往烤鱼上洒调料,轻轻撞了下沈郁白的胳膊,小声问:“你要不要去找王栩文说几句话?” 沈郁白冷笑:“我找他说话做什么?” 她的眼睛还落在手里烤得冒热气的鱼上,轻微颔首,道:“他一直看你,感觉他想跟你说点什么,我觉得你俩还是好好聊聊,多个朋友又不是坏事。” 沈郁白没吭声,林杳侧头看他,把调好味的鱼往他嘴边凑,他下意识往后躲了下。 她面无表情:“你自己吃吧,我不喜欢吃鱼,挑刺很麻烦。” 沈郁白接过,林杳就站起来去找白柠和刘静了,他捏着签子转了几圈,沉思着。 火堆旁边就剩他和王栩文了,柴堆里的火光一下比一下更亮,沈郁白把架子上仅剩的鱼拎出来,撒了厚厚一层辣椒粉,起身塞进王栩文手里。 “你口味重,没吃饱继续吃。” 王栩文发着愣,然后低了下头,听着火堆里劈里啪啦的响声,提了旧事:“……你那个时候应该直接跟我说的,毕竟我俩一起玩儿了那么久,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他咬了一口鱼,烫得直哈气,含糊着说:“不过看在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的份上,我也不想跟你老死不相往来。” 沈郁白默了两秒,诚心道:“那件事是我做得不好,抱歉。” 想来确实挺让人生气的,换位思考一下,如果是他看见林杳和别的男人举止暧昧地待在一块,他会气疯。 他只是想想就下意识咬住牙齿,听见王栩文道:“我也想过你跟我说的话,我对林杳确实不像是爱情,只是喜欢漂亮姑娘而已,那么输给你也没什么好气的了,毕竟我的感情本来也拿不上台面。” 王栩文打了他肩膀一下,嬉笑道:“那就祝福你们了。” 沈郁白下意识张了嘴,喉咙却发不出声音,他低了眼,闷闷“嗯”了一声。 祝福也没用,就算有全世界的祝福都没用,他们九月份还是会分开,林杳会去上大学,他会出国,不知道还有没有再见面的机会。 如果会有再见面的那么一天的话,那就是释迦牟尼在保佑吧,保佑缘起,不散。 林杳在远处叫他的名字,催着:“沈郁白,很晚了,我们要回房间了,你俩还要聊吗?” 刘静探了头出来看,然后小声问:“他俩和、和好了?” 林杳琢磨了一下,点了下头:“应该差不多。” 白柠已经困得不行了,把水桶里剩下的几条鱼丢给王栩文,嘱咐着:“这些鱼带给你叔叔吧。” 夜色浓稠如墨,她们边打呵欠边进了民宿,白柠跳到床上抱住被子,讳莫如深地问:“我还没问过呢,你跟沈郁白多久了?真是一点苗头都看不出来。” 林杳计算着:“也有快两个月了吧。” 正式在一起是两个月,但是算上暧昧期的话,还挺久的。 其实这个说法也不准确,林杳觉得直到现在都只能算暧昧期而不是热恋,可能比暧昧浓烈一点,但远远称不上热恋期。 白柠把脸往被子里压了压,还是很严肃地说:“虽然我说这事儿不太好,但是杳杳,我觉得你还是小心一点,别太投入了,我觉着沈郁白这小子……不用心。” 她说得还算委婉,白柠总感觉沈郁白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仿佛什么都能放弃,压根就没有心。 林杳仰躺在床上,呢喃着:“我知道,我不会晕头的。” 白柠看了她一眼,放了心,反正林杳这个人……在爱情上比沈郁白更凉薄,是亲情友情上的富豪,爱情上的穷光蛋。 其实她们这次来主要就是冲着这附近的灯会,不过要直到晚上八点才点灯,到时候那一整条街上都会挂上各式各样的灯笼,还有很多小摊,据说还会办灯光秀。 在禁止燃放烟花爆竹之前,本来还会放烟花的,后来就改成灯光秀了。 灯会在第四天才举行,夏天的晚上八点,天还没黑透,水天相接的地方泛着昏黄的光,白柠说不想打扰小情侣约会,自觉拉着另外两个人去别的摊位上逛了。 林杳在一个卖灯笼的小摊前停了停,视线瞥过一个兔子灯,突然想起来金友媛可能会喜欢。 只是不好带,估计在高铁上就会被压扁了。 沈郁白见她多看了两眼,道:“喜欢就买。” 他的头发确实长了,都有点耷眼睛了,一片灯火阑珊里,林杳看不清他的眼。 她还没说话,沈郁白就自顾自买了,守摊的是个男孩,应该还在上高中,挺瘦,扒开摇摇晃晃的灯笼走到前面来,指了指跟灯笼挂在一起的二维码,说:“扫这里。” 林杳下意识抬眼,看见那男孩的右眼下方也长了颗痣,几乎是一模一样的位置,她一时间恍然,抬着眼睛没眨。 沈郁白付了钱,把那兔子灯笼提在手里,刚侧了身就发现林杳的视线还没收回来,他扭头看了那老板一眼,睫毛轻轻颤了下。 其实林杳只是疑心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在相同的位置长那么一颗痣,视线稍稍停留了一下就移开了,回头拉了下沈郁白的手。 “走吧。” 他的手很凉,沈郁白的四肢似乎一直都很凉。 肩宽腿长的男人一只手拎着个可可爱爱的小白兔,另一只手把她的手攥得紧了些,林杳还以为他怕走丢才抓这么紧的。 再往前走一点就是办灯光秀的地方了,五彩斑斓的灯球缀在拱门上,现在还没亮。 距离宣传的亮灯时间也没多久了,林杳觉得干脆在这儿等一会儿算了,她闲闲地摆弄着地摊上的面具,有一些是动画片的人物,粉红小猪、奥特曼、孙悟空什么的,也有动物系列,林杳蹲着身子,挑了个狐狸面具出来。 沈郁白还站在边上,她就抬着那个面具对着沈郁白的脸比了比,轻眯住一只眼睛让少年的眼睛对准面具上的孔洞,只是他脸上的表情太死板了,甚至有些沉重,不知道在想什么。 整体上还挺合适,毕竟他是天生的狐狸眼,眼尾上挑着,看上去挺勾人。 林杳把那块面具买下来,递给沈郁白:“戴上试试。” 沈郁白轻微蹙眉:“这是小孩子才玩的东西吧。” 林杳直接给他扣上了,这面具只有眼睛处有洞,而且是给小孩子戴着玩的,对于沈郁白来说有点小了。 她双手绕过他脖子,把系带松了松,满意地点点头:“有什么关系,长得像你。” 少年的脸被面具遮盖,看不见他的表情,他那只把着灯笼木杆的手紧了紧,随即极为平静地问:“真的是长得像我吗?” 林杳没反应过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挑了眉疑惑反问:“不像你像谁?” “可以像我,也可以像刚刚买灯笼的那个人,最后还是像你书桌上照片里的那个人,不是吗?” 她听得一皱眉,刚要说话,沈郁白又自顾自地说:“我知道你又要澄清你跟那个金星鑫只是从小一起长大,但是你把他的照片摆在桌子上,收藏他戴过的手串,甚至遇到个跟他长了一样的痣的男人你都要多看两眼。” 他顿了顿,咬咬牙:“小狼啊,你要我怎么相信你看见我的时候不会想起他。” 他浑身上下都带着另一个男人的影子,这让沈郁白只是想想就烦躁得要死。 林杳静静看着他,问:“那你要我怎么证明你才会信?我不可能撕了他的照片或者扔了他的遗物,也不可能把他从记忆里抹除,他就是我的家人。” 活人是比不过死人的,因为记忆会一点一点美化他,而现实却会消磨掉人的情感。 时间到了,无数拱门上嵌入的灯管一齐亮起,五颜六色的光照亮大地,也照在林杳的脸上、沈郁白的面具上。 万物都被染上颜色,众人开始惊呼。 他扯过她的手,林杳向前倒了一步,被他捏起下巴,冷硬的面具碰上她的嘴唇,她听见少年的声音在面具背后响起,沉闷无力: “那就只有我。” 沈郁白甫一眨眼,心想着: 如果不用这张脸吻你,他是不是就只是他自己。 48 黑月光 林杳没看见这一秒绚烂的灯光, 她的眼前只有沈郁白覆盖下来的阴影,鼻间充斥着少年身上的味道,清冽干净, 让人的神思都恍惚了一瞬。 周围的人在惊呼, 夜的黑被斑斓的灯光染透,林杳很轻地眨着眼,感受到唇上冰凉的温度。 她慢慢往后退了一步, 双唇微张,对他说:“本来也没有别人。” 沈郁白没说话,手指摸上面具边缘,静静注视着她,漆黑的眼映出她身后的灯火。 他没说信还是不信。 林杳拿过他手里的兔子灯笼, 看见白柠她们刚从别处赶来看灯, 正对着她招手。 她低了下头, 盯着白色的兔子灯笼看了几秒, 声音很轻很平静:“我们没剩多少时间了,以后就不要再提这个了,如果你这么介意的话,那现在结束也可以,反正也就剩半个月了。” 林杳停顿了几秒,又缓缓道:“但是我在跟你谈的时候,的确是真心的,真的对你有好感,真的不喜欢金星鑫。” 她抬了头,看见白柠她们要走过来了, 就擦过沈郁白的肩走过去。 “他们到了,看一会儿就回去吧。” 刚迈出一步, 林杳的手就被他拉住,沈郁白扯了脸上的面具拎在手里,把指头塞进她指缝里扣住,热夏的温度从两个人交握的地方蔓延上去,少年的声音低了些: “还没结束,我们还没完。” 话音刚落,白柠她们已经走过来了,把手里买的小吃递给她:“这边的摊子的东西好便宜,而且好吃,你试试。” 林杳抽了抽手,想接过白柠递来的东西,结果沈郁白就是不松,她回头看看他,甩了一下手,少年看她一眼,默默把指头抽出来。 白柠开始觉得尴尬,跟刘静两个人对视一眼,两个人同时叹了口气。 旁边的王栩文侧了侧身子,跟沈郁白站到一条线上,提起自己手里的塑料袋,道:“当然也有你的份。” “谢了。”沈郁白接了过来。 一群人围在一起叽叽喳喳的,白柠低头看着手机上的攻略,跟他们讨论着路线,王栩文在一边插嘴凑热闹,刘静嘻嘻笑着。 林杳叉了一块铁板土豆,然后把盒子举到沈郁白眼前,侧了眼问他:“尝尝?” 他低眼,就着她用过的牙签尝了一块,并不好吃,浓浓的孜然味,感觉在吃调料。 沈郁白的眉皱了皱,林杳把袋子框在他手腕上,少年看她一眼,她伸了手,张着五指:“不然没有手给你牵。” 刚说完她就主动拉过他的手,说话居然有点哄小孩的意味: “你生气了?我没有凶你的意思,只不过牵手也该看一下场合。” 沈郁白心想还真是经典的打一巴掌给一个甜枣的桥段,他受用很多次了。 喧闹的人群里,大家都自顾自地忙着,街边的小摊上热火朝天地煎炒蒸炸,热油噗滋作响的声音不绝于耳。 他想了几秒:“你说的对,反正都会结束。” 沈郁白知道自己不该用情太深,但他只有这一年的盛夏。 林杳的步子慢了一些,纷乱的灯光缠绕在她的睫毛上,她缓缓眨眼,平静道:“是的,所以希望我们都能认清现实。” 这话是对沈郁白说的,也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她早早地认清了现实,也守住了心,那么到那一天的时候就不会难过,她会像平常一样,像没遇见沈郁白的时候那样,她不会爱他。 手上的兔子灯还没到家就灭了,好像是里面的灯泡坏掉了,林杳把兔子收好,想着换个灯泡还能看,可以送给金友媛。 还有特色糕点可以带给聂清,她喜欢吃甜点…… 林杳一项项地清点着,最后发现她给所有人都带了礼物,甚至给白柠她们买了一些小玩意,但她好像还没准备给沈郁白的。 也许是因为每天都在一起,林杳已经不觉得送礼物有什么必要了,一般送礼都是为了维系关系,给人情。 但她和沈郁白之间好像不需要这些,以往也都是沈郁白先送她东西,想着还一份的时候林杳才会考虑要送他什么。 她站在自己的行李旁边沉默着,白柠收完东西过来问:“怎么样了?收完了吗?现在就得走了,不然赶不上回去的高铁。” 林杳一把把拉链拉上,回答:“收好了,走吧。” 回家的第二天,她路过以前舅舅开的那家拳馆的旧址,林杳站在门口看了眼,现在那里已经是一家瑜伽馆了。 按照手机上给的地址,林杳转了弯,在十字路交叉的地方看到了那家拳馆。 这家拳馆的位置比舅舅那个好,再加上老板请了几个比较知名的选手做宣传,生命力和持久力都比较强。 林杳推开门进去,前台的接待问她:“出示一下会员卡,谢谢。” 她把手机翻了个面,道:“我问一下这个陪练的事项。” 前几天林杳在网上看到了这家拳馆招短期陪练,因为这个活比较辛苦,给的钱也比较多,只用做两周。 林杳还差几千块钱就能攒齐沈科给她的三万了,她想在两人一刀两断之前把沈家的情还掉。 老板让她试了几下,林杳基础不错,但对方还是有点顾及着她是女的,犹豫来犹豫去的,最后还是咬牙同意了,毕竟拳馆实在找不着人了。 于是林杳又开始经常出门了。 每天早上九点,大门砰的一声响起的时候,沈郁白就知道,她又出去了。 林杳背着包下楼的时候,万茜正好从屋里出来问着:“杳杳,不在家吃早饭吗?又这么早出门。” 她答着:“嗯,对了。” 林杳从书包里拿了用牛皮纸信封装好的现金,“之前沈先生给我打的三万块钱,我已经攒齐了,这笔钱还给你们,大学可以工读,这些就不需要了,很谢谢你们的好意。” 她鞠了一躬。 万茜推辞了几下,见林杳态度强硬,又收下了。 “那……你是下周就去报道了吗?” 林杳计算了一下,说着:“是,下周六左右吧,我会提前把东西都清出来的。” 听她说得这样爽快,万茜有点欲言又止,想问又不知道该怎么问:“那你和小白……?” 林杳沉吟了很久,半晌未语,她轻轻捏了一下小臂上撞出来的淤青,缓缓道:“会和平分手。但是万阿姨仍旧是我很亲的长辈,以后有事都可以联系我。” 万茜叹了一声气。 她看了眼时间,拳馆快开门了,林杳急急道了再见,背着书包快步下了楼。 沈郁白房间的门锁发出咔哒一声响,万茜朝那边看了一眼,房门已经被关上了。 万茜临近晚饭的时候出门去买东西,沈郁白抬眼看了下时间,下了楼,用客厅里的显示屏放着赛车的比赛视频。 他看得漫不经心,嘴角自嘲地往上扯了一下,缓缓咬字:“和平分手……” 下午六点,傍晚时分,窗外的景色变得昏黄,炽日将死,整个世界蒙上了一层橙色的纱,绿草丛里的知了不停地叫,空气还烫着。 大门从外面被打开,沈郁白没回头。 她回来得一向准时。 林杳回房间放了包,又下楼,撑在沙发上看了一眼屏幕,还怪惊讶的:“居然没打游戏?” “我现在也要干正事的。”沈郁白闲闲回着。 两个人抱着腿窝在沙发上,无聊地待了一会儿,沈郁白把视线撇过去,第一眼看见她垂下的发,在照进来的暮晚的光下变成橙色。 第二眼看见她锁骨处露出来的一点点青紫的痕迹。 于是本来想问的话也没顾得上问出口,沈郁白侧了身子,抬了手指勾住她领口,轻轻往下拉。 林杳下意识撑着身子往侧边退,抓住了他的手,又听见沈郁白沉沉问:“你挨打了?” 她抿住嘴,暂时还没想好说辞。 两人僵持着,沈郁白的表情不好看,林杳把他的手扯下去,道:“不算挨打,找了个陪练的短期工,已经快结束了。” 少年静默了一会儿,摁着她的肩膀把她抵在沙发上,林杳预备抬腿踢他,沈郁白空了一只手压住她的脚,指尖搭在她脚踝的位置,另一只手撸起她的袖子,看见小臂上也有一处伤。 他低着眼轻笑:“为了跟我们家两清,这么努力啊。” 林杳看着他的眼睛,漆黑潋滟,少年眺过来的那一眼仿佛带了千万种情绪,看不穿,猜不透。 或许是林杳故意不想看懂。 没听见她吱声,沈郁白继续问她:“还没到那天,你就跟我妈说我们和平分手了?” 林杳的头发散落在沙发上,铺开一小片,她安静抬眼凝视着他,回应着:“又没有什么差别。” 沈郁白的手撑在她身体两侧,能感受到她的味道,她的气息,她每一次呼吸的频率,却就是感受不到她的心。 少年的手指点在她胸膛中心,用气声低低念着: “小狼,你这里是装了颗铁心吗?我对你还不够好吗,你为什么还不喜欢我?” 他的手指上移,摸上林杳的下巴,强制让她的头转向另一个方向。 然后低头,热气喷在林杳皮肤上,她皱眉,没舍得打人:“你想干嘛?” 他看着她脖颈处的皮肤,轻轻道:“反正你都会走,让我留个标,几天就行。” 至少得有点证明吧,不然都没有什么能标识着他们曾经在一起过。 沈郁白真的咬了一口,留下一串牙印,然后轻轻抱住她。 “小乖。”他第一次这么叫她,也不嫌肉麻,少年的声音带着很明显的哄意: “说吧,说你爱我。” “说不出来,就骗我,我接受你满嘴谎言。” 49 黑月光 “那你爱我吗?”林杳问。 沈郁白的嘴唇微抿, 全身的肌肉都紧绷了一下,垂下的碎发恰好遮住他半只眼睛,他停了动作, 落在林杳脸侧的手也停住了。 这几乎是意料之中的反应, 林杳没觉得多失望,她笑着:“你一遍又一遍地问我这个问题,现在换我来问你了, 你却不敢回答了是吗?” 她默默把口袋里的盒子往回塞了下,然后把人推开,反摁住他的肩膀,两人换了个身位,林杳居高临下睨视着他, 问着:“沈郁白, 做人不要太贪心。” 沈郁白仰视着她, 张了口:“你什么都不给我, 又凭什么要得到我的爱,这句话你自己都没听进去吧。” 他敛住眼,上挑的眼尾往下落了落,右眼下方的痣仿佛在昭告着什么,沈郁白把视线转向别的方向。 “要我像开屏孔雀求偶一样一遍遍跟你示爱吗?要我跟在你的身后摇尾乞怜?把自己的心剖出来给你看,然后双手合十对你说‘求求你拿走我的真心’吗?” 他闭了闭眼:“林杳,你要的未免太多。” 林杳直起身子,坐回沙发边上,侧脖颈上还留着那两排牙印,在暮光下能被很清楚地看到。 她说:“你不用给, 我不要。” 显示器里的专用赛车绕过一个又一个弯道,解说员的情绪越来越高涨, 偌大的空间里只有电视机的声音,在林杳预备上楼的时候,万茜刚好从外面回来,看见一个往楼上走,一个躺在沙发上抬着胳膊遮住眼。 林杳回到房间后反身关住门,背脊递在门板上,把手揣进口袋里捏了捏,那个小小的盒子已经被体温捂热了,里面是一枚男士戒指,装饰用的。 沈郁白想先撬开她的嘴,可就算打碎她的牙,林杳也不会比他先说出那句话,现在说什么做什么都是没意义的,难道那点稀薄的爱会在一万公里的距离里变得更加深刻吗? 不会的。她也不会抱有无用的期待,不会惦记着那点爱情而让自己痛苦,更不会傻呆呆地在国内等着他回来。 林杳清楚地知道,沈郁白出国以后,几乎不会再回来了,赛车在国内的市场远不如国外宽广,回国等于自寻死路,断送前程。 她最后打开了手里的小盒子,看着盒子里的男戒,觉得自己一时脑热给他买了这么个礼物真是浪费,毕竟他现在确实是喜欢她,以后却不见得还会记得她几分,她又是干嘛要做这种蠢事,明明现在已经默认分手了。 林杳低着眸子,把东西扔进了垃圾桶里,盒子撞击筒壁发出一声响,此后就再没有了动静。 为了这个戒指,她会在夜里翻过身压到淤青的小臂的时候被疼醒,跟人对打了两周,凑完三万块以外的钱还惦记着给他送一次礼物。 沈郁白说看不到她的真心。 那就看不到吧,最好别看到她有过真心。 林杳觉得很累,这天就睡得格外早,整个人都陷进了被子里,蜷在靠墙的位置浅寐了一会儿,等她晚上突然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小臂和锁骨处都涂了药,贴上了膏药。 她慢慢从床上坐起来,抬眼看见了窗户上那不断晃动着的晴天娃娃,床头柜上还剩半罐子水果硬糖,垃圾桶里的戒指已经不见了。 可是终点不能延长,他们就该到这里,因为看不见未来的路,那就不要继续付出,不要撞到南墙了才知道要回头。 沈郁白要走的那天,王栩文和赵旭东他们都来给他开欢送会了,准备了彩炮和彩带,明明不是什么值得大操大办的事,硬是被说成了“践行”,平白多了股悲壮的意味。 几个人破了戒,开了几罐啤酒尝尝味道,却又都不是很能喝,喝一点就上脸。 林杳把桃汁打开倒在玻璃杯里,反正颜色都很像,浑水摸着鱼,她不想被人劝着喝啤酒。 王栩文已经开始晕乎了,哈哈大笑着,拍拍沈郁白的肩膀,后者眉头一皱,手里的可乐撒出去大半,他用胳膊肘撞了王栩文一下:“清醒点,别在我家发酒疯。” 王栩文跟没听到一样,大大咧咧地问:“那你出了国,林、林杳怎么办?” 林杳把头转向一边,心想自己就不该下来掺和沈郁白的欢送会。 当初不想把谈恋爱的事跟别人说就是怕现在这一幕,分个手搞得人尽皆知,是条狗都要跑过来问为什么分手的程度。 王栩文还迷糊着,对现在肉眼可见的尴尬气氛没知觉,还打了沈郁白一下,沈郁白的杯子都晃得稳不住了,脸色也黑了下去。 “你之前说那么多漂亮话,怎么也没比我用情到哪里去啊,那你走了以后,别怪兄弟我、我撬——” 沈郁白举着啤酒杯堵住他的嘴,王栩文囫囵喝了几口,沈郁白的脸更黑了。 林杳为了掩人耳目灌了几大口桃汁,入嘴以后却发现这根本不是桃汁的味,难喝得要死,她一下子咳了好几声。 王栩文咂摸了几下,疑惑说:“这酒怎么甜甜的?” 沈郁白往旁边看了下,他旁边坐着林杳,两个人的杯子就搁在一起,之前赵旭东给他倒了一杯啤酒,但是沈郁白不喝酒,只喝汽水,就没碰,他本来想用这杯酒堵住王栩文的嘴的。 现在看来,很有可能拿错了。 林杳的脸色不太好看,赵旭东打着哈哈:“没事没事,那两杯都没人碰过嘛,就喝这么一点也不会醉的。” 话是这么说,但是林杳第一次碰酒,感觉很难受,坚持着坐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说自己先回房间待一会儿。 沈郁白抬眼看着她上楼,又把眼睛低回来,淡淡抿了口可乐。 等到大家都吃得差不多了,开始坐在地毯上打游戏看电影,场面嘈杂得很,沈郁白单独离开,去医药箱里翻了解酒的,因为沈科经常应酬喝酒,所以家里一直都有备。 他见林杳连房间的门都没关严实,就推门进去了,看见林杳把头蒙在被子里睡觉。 沈郁白轻轻关上门,把药和水搁在床头柜上,扯了车她的被子,林杳的脸有些红,不知道是醉的还是闷的。 “还醒着吗?很难受的话就吃点药。” 林杳轻轻掀了眼皮,慢吞吞从床上撑起来,还皱着眉,囫囵把药吞了下去。 沈郁白没没离开,看见她脖子上的牙印已经消失得快看不见了,只剩点红印。 不知出于什么目的,他安静地问:“我们已经分手了吗?” 林杳的手指揪了揪被子,轻声“嗯”着。 “是么?”他说着语义不明的话,然后倾身覆过来,手掌率先触到她的脖子,然后往上滑,指缝穿过她的头发,手指撑在她后脑勺的位置,把她往前推。 林杳轻轻眨着眼,在他的脸贴过来的时候顺着他张开嘴,感受到对方口腔的热。 湿热地交缠,互相喘着气,要窒息,谁的视线都没有从对方身上离开。 她的腰渐渐往后塌,压在堆起来的被子上,撑住,沈郁白的手还没有从她脑后离开,另一只手穿插进她的指缝,十指紧扣着,温度火热,林杳也没有叫停。 楼下的人还在狂吼,互相发着酒疯,哈哈大笑,室内变得嘈杂,密密麻麻的声音响在两个人的耳朵边上,只是谁也没有去在意,舌尖仿佛触了电、着了火,执着地入侵。 没有人知道,楼底吵得热火熏天,在楼上安静的房间里,他们彼此交缠,手指紧扣,吻至迷离。 气息稍稍分开些许的时候,林杳缓着气,像是真的因为那点啤酒就醉了一样,轻轻道:“你好像他。” 这个念头曾经在沈郁白的心上千回又百转,最后经由林杳的嘴说出来,但兴许是已经听得麻木了,心上已经不会再痛出知觉了,所以就已经无所谓了。 沉着林杳酒醉,沈郁白不甘心地说:“那你就把我当成他,只要你能爱我。” 他哄啊,套啊,布下陷阱啊,却没想到。 林杳摇摇头,说:“我不爱你。” 他的头往下低了低,咬她的脖子,偏要在上面留个痕迹,然后不死心地低声道:“可我是爱你的。醉了都不能骗骗我,说点好听话?” ——却没想到,掉进陷阱里的不是猎物,而是他自己。 他们互相不相信爱情,不相信对方有过真心,都说要为理想和前程奋斗。 但爱是存在的。 爱显然存在着。 在每一次望向对方眼睛的时候存在,在每个午夜温存的时候存在,在拜释迦牟尼的时候存在,在贴符纸保他平安的时候存在,在每一次期待她回家见自己的时候存在,在每次唇舌交缠的时候也存在。 只是没人相信这就是爱。 林杳推了他的肩膀一下,说:“道别吻也吻完了,我也没有什么可以给你了,明天走的时候,你什么都不要记得,我也会忘记,互相陪伴而已,不要太用心。”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好像是清醒着,但下一秒又醉得睡了过去。 也许正是因为清醒,所以醉倒。 与其清醒着纠缠,不如醉着装昏逃避。 他放开她,半扯着唇角。 “林杳,世界上再没有比你更无情的人了。” 50 黑月光 林杳当晚收拾好了行李, 打算从沈家搬出去了。 沈郁白的飞机起飞的时候,她大概就坐在舅舅的面包车里回家了。 那一天她像是打定了主意不去送他,一早就拖着行李箱走了, 回家的那条路很是崎岖, 舅舅开的面包车左晃右晃的,颠簸不停。 林杳拉下了车窗,抬眼看了眼天空, 又把眼睛垂了下来。 到家的时候,她在楼下看见了那辆熟悉的摩托车,林杳的脚步无法继续卖出去了,她停了停,问舅舅:“这车是……?” 舅舅正把她的行李拖下来, 闻言抽空往这边看了一眼, “嗐”了一声道:“昨天晚上小白开过来的, 他扔这儿就没管了。” 他把钥匙给了林杳, “我昨晚联系过他,他说给你就行。” 林杳的电话响起来,她低头看了一眼,是沈郁白打来的,林杳没立马接通,对面也不放弃。 她眼睫颤动几下,滑到接通那端。 “喂。” “那辆车,你收着吧,听你舅舅说你以前跟他学过摩托,我开不走, 就留给你吧,别说不要了, 你不要也是丢那儿落灰。” 林杳听见他那边有嘈杂的人声,机场大厅响起提示音,各种声音交错,却只有沈郁白的声音格外清楚,一字一句都说进她心里去: “今天,我等了很久,你没来送我。” “飞机开走的时候,我就会忘记你了。” 他停顿了好一会儿,林杳耷着眼,没吭声,对面又自顾自地说:“那,就到这里了。” 电话挂断,没了声音,林杳慢慢垂下手,舅舅站在旁边看着她,听见她的语调平直,没什么情绪:“舅舅你先上去吧,我有点事,一会儿就回来了。” 她捏着那把钥匙,跨上了摩托车,眉眼之间十分冷静。 冷静地把车往机场开,最后又停在江上大桥,没有继续往前走。 林杳坐在摩托车上,桥下是翻滚着的江水,大风四面八方地刮过来,钻进人的衣服里。 她耳边充斥着浪声以及车笛声,抬头看见飞机从云彩下面穿过去,渐渐越飞越高,随后消失在高楼大厦上方。 还是夏天,风却刮得人感觉到了冷意。 那一天林杳在桥上待了好一会儿,吹了半晌的风,脸颊也被刮得疼,脖子上还留有沈郁白的牙印。 林杳的皮肤薄,又是易留疤体质,沈郁白最后咬的那一口一直没好。 她想起他曾无数次骑车带她路过这个地方,那时候的风一直很大,她坐在后面,目睹着他后脑的头发变得越来越凌乱,鼻间嗅到少年身上的淡香。 想这些也没用了。 林杳把车开了回去,准备着报道的东西。 把警校的通知书和身份证塞在一起的时候,蒋依打了电话过来,问她什么时候过去。 蒋依很支持她的想法,知道她的目的是上前线工作以后就更支持了,洋洋洒洒地跟她说了很多。 她也希望自己的女儿能过上安稳的生活,但更希望林杳能做个伟大的人。 林杳模糊着应了几句,在收拾行李的时候发现了以前的日记本,从金星鑫死后开始写的,但是到高三就断掉了。 可能是因为上了高三时间紧张,也可能是在高中有了比写日记更重要的东西占据了生活,总之林杳已经忘记为什么放弃写日记了。 日记本上了锁,她垂眸沉思一会儿,拨到了1122,初衷是用金友媛的生日设定的,这本日记也是为了让自己不要忘记那一天。 但是再看到这串数字的时候,林杳会想起沈郁白。 这是个奇怪的现象,明明她也没那么爱他。 打开日记本,翻到最新的一页,她从笔盒里拿出那支钢笔,一笔一划地写下: “沈郁白,虽然很对不起,但我不会为了你停下脚步。我还是我,不会因为没有你我就不是林杳了,除了你,我还有其它很重要的事情要做,我盛大灿烂的人生也不会因为没有你就变得破烂了,它还是很美好。” ——“我的人生还没完,我会忘掉你,我不会停。” 林杳把日记本重新上锁,扔进了抽屉里,再也没拿出来过。 后来还有很多事,白柠跟她考了一个学校,刘静最后读了传媒方向,说想当记者,口吃的问题也在练习中得到了一些改善。 听说王栩文掏心掏肺发誓说他对刘静是真心的,白柠就此跟他断绝了关系。 林杳偶尔会给家里打几通电话,关心一下阿婆的身体,后来有一次,她的电话在做练习的时候摔坏了,屏幕四分五裂,拿去店里修的时候,店员告诉她坏得太彻底了,实在救不回来,林杳只能换个手机。 因为是同一个品牌的,林杳可以恢复云端存储,她翻看了一遍相册,在里面看见了那次万茜给沈郁白录的视频。 她在宿舍里戴上耳机,指尖在播放按键上停了又停,最后还是摁了下去。 台下众人惊呼,万茜把镜头对准他,偶尔会有万女士的欢呼声穿插进去。 他浑身是光,聚光灯围绕在他周围,少年静静拨弹着吉他,白色衬衫被风灌起,抬了眼,准确地找到了镜头,然后视线又往旁边落了落,林杳记得那一次对视,印象深刻。 她在这首歌里找到了沈郁白的声音,唱着她写的歌词,一遍又一遍。 到了冬天的时候,林杳戴了阿婆织的围巾,书包里背的都是礼物,金友媛和聂清玩得好,聂湛和何元芳来金家帮忙包饺子,金母不太会做菜,何元芳在这方面却是一把好手,滔滔不绝地说着,一边说一边颠勺。 她把新年礼物一件件递出去,吃完饭以后走到阳台处,看见外面落满了雪。 几年前的冬天好像还不怎么下雪,就算下也不会下这么大。 林杳已经记不清那是哪一年冬天了,只是下意识地侧头往另一边看,就好像那一年的冬天,她的阳台旁边该有另一处阳台。 而该站在隔壁阳台上的那个人,现在正在美国过冬天。 这边治安不稳定,走在街上很容易被抢劫,沈郁白拎着的电脑包被骑摩托的男人夺走,争抢间挣断了他手腕上的手串,沈郁白立在原地没动,任由对方把电脑夺走,他蹲下身子开始捡珠子。 有些珠子磕碎了,沈郁白把17颗珠子都找全,拿去店里问着还能不能找到同类型的水晶石。 鉴定的那个外国老头一颗一颗地检查,到某一颗的时候突然说: “这颗月光石可真漂亮,这一定是您女朋友给您串的吧。” 沈郁白的眼睛动了动,问着:“为什么这么说?” 老板哈哈大笑:“月光石是恋人石啊。” 他的手指蜷了蜷,指甲顶住掌心。 街上的人互道“Happy new year.”车队的吉姆捞住他的肩膀,熟练地掏进他的口袋里找糖,却摸了个空。 他疑惑地问他糖去哪里了,沈郁白神思恍惚一瞬,记起来那种糖已经停产了,国内也买不到了。 毕竟是杂牌的糖,工业糖精的味道也重,活了一阵子就消失不见了,沈郁白再也买不到那种糖,只剩下之前留下的一张糖纸。 钟楼那次留下来的,沈郁白一直留着,没丢,偶尔会把糖纸放在桌子上,就那么看着,一动也不动。 这一年冬天很冷,药药没有活过去,仓鼠的寿命就只有这么短。 那年林杳的猫也走丢了一只,新年夜拉开门的时候却又看见它回来了,金友媛惊呼着,林杳看了一眼,还怔着,没想到它还能自己走回来。 何元芳看了一眼猫的肚子,惊讶道:“天呐,这猫怀孕啦。” 估计是被外面不知道哪里的野猫搞大了肚子,还浑身脏兮兮地回来的,毛发都黏在一起。 金友媛蹲下身子,毫无嫌弃地摸了下它的头,金母扯住她的手说脏,不想让她碰,小姑娘却低低道:“它不脏,它只是和我一样,遇见了很坏的同类。” 没人再说话,金友媛安静地与那只猫对视,聂清端来了一些剩饭喂给它。 林杳带了个纸盒子过来,说:“这是我的猫,明天我带她去检查一下,没问题就继续领回家了。” 聂清抬头问:“生了小猫可以给我吗?” 她笑了下,说可以。 宿舍不能养猫,这些猫也都是大家一起照顾着,林杳在大学的最后一年,身上总是带伤,她给小臂缠着绷带,对着镜子的时候又看见了脖颈上淡淡的牙印。 这么多年了,怎么还是没消。 林杳早就删除了沈郁白的联系方式,也逐渐没有再想起他,“沈郁白”这个名字仿佛已经成为了很久远的回忆,只是偶尔在手机里看见他再次夺冠的消息时会怔一下,看见屏幕上他摘下头盔后的脸,头发被薄汗黏在脸上,清隽冷淡的眉眼轻轻耷着,热评第一是“这男人好性感。” 他成了声名远扬的赛车手,明明是一样的狐狸眼,却变得越来越陌生,电视上的沈郁白没了那颗痣,应该是点掉了。 林杳关了手机,听见耳边经久不绝的雨声,她侧头望了一眼,手里的资料变得潮湿,李璨然敲门进来,跟她交接那位光头嫖.娼犯的事情,然后问出那句: “诶,对了,你待会儿是不是要去乌合会所?” ——乌合会所。 缘起。 缘又起。 50-60 51 他的 701包厢门口再次相遇, 他还是他,林杳也没怎么变,如果真的要找出一点变化, 大概就是他比从前显得更加漫不经心了, 眉眼间锋芒更甚,十几岁的时候还有点少年气,现在是一点也看不出来了。 时间会逼着所有人长成凌厉的大人。 林杳回去又看了眼乌合会所的资料, 这里之前确实被查处过,整顿休业以后又东山再起了,嚣张得连名字都不换了,应该是为了留住老顾客,里面的员工也和几年前别无二致, 所以王姐也还在里面。 不过王倩的成人考试要出结果了, 如果这次她考上了, 应该就会离开会所, 所以才对林杳说“我也保不住你了”这种话。 林杳皱眉咬了下指甲,理智地想:其实保不住她更好,如果她能潜入接客小姐的群体,调查才能有进展,现在连接客地点都找不到,那群人经过上一次的事情以后变得更加谨慎了。 在会所的这些时日,林杳认识了一个叫孙明燕的姑娘,其实第一次也算是偶遇,孙明燕在厕所隔间里呕吐不止的时候,林杳正在洗手台洗手, 她待了一会儿,轻轻敲着隔间的门, 问着:“还好吗?需要帮忙去买解酒药什么的吗?” 孙明燕又干呕了几次,虚弱地哑着嗓音说:“不用了,谢谢。” 她的声音停了几秒,又轻轻响起来:“……我也不是因为喝多了酒才吐的。” 林杳本来打算出去的,又驻了足,回头望了一眼,从自己的包里拿了漱口水从隔板门下面塞进去。 据她了解,这里的小姐的文化水平都不高,都是被哄来的,有的是家里很需要钱,还有的直接就是从山里被买来做这行的,几乎是从小就在这样的死海里被浸烂了。 孙明燕接过了漱口水,瘪了下嘴忍住没哭,小声地说了谢谢,试图冲掉嘴里的腥味。 等她出来了,林杳给她拿了湿纸巾,让她擦擦眼睛,然后往旁边靠了靠,她没有暴露自己的身份,只是作为一个普通的女性去给予她一些帮助,就算林杳不是警察,她也会这么做,这与那种保卫人民的责任有所不同。 这只是女人之间的惺惺相惜,天底下大部分女人都会有。 她们算不上熟,但偶尔碰上一面的时候,会朝对方微笑一下,林杳注意过她每次都牵着不同男人的手,脸上的表情也变得越来越麻木。 她没想过利用孙明燕去找背后的窝点,毕竟她是这里正儿八经的小姐,万一被人知道她往外面通风报信,可能会让她陷入危险的境地。 林杳待在前台擦了几下杯子,把抹布搁在一边,抬步往楼上走去。 孙明燕在里面换衣服,她的手机都被锁在柜子里,完事了以后才会发钥匙,林杳拉开她旁边的柜子,已经到了下班时间,她简单地换了衣服,孙明燕侧目瞥了她一眼,看见她身上有很多陈年积下来的旧伤,有些当时没经过处理,疤痕已经消不掉了。 林杳不追求白嫩细瘦的审美,所以觉得身上有点伤痕也没什么妨碍,不影响身体健康就行。 她套上外套,突然说:“虽然有些难以启齿,但我有个事想跟你商量一下。” 孙明燕关上柜子,“嗯”了一声:“你说吧。” “你能不能跟经理介绍一下我,我……家里最近出了点事。” 孙明燕抠了抠钥匙扣,眉头皱起来了,林杳见她一副为难的样子,又叹气:“很麻烦的话就算了,我再想别的办法吧。” “你……真的很急吗?如果还能有别的缓解办法的话,就别碰这个。” 林杳在看见她的时候会觉得装不下去,说谎的人最怕有人跟你真诚交流,因为会让人产生罪恶感。 她错开眼,佯装心情低沉地低着头,事实上是不敢看孙明燕的眼睛。 “我没有办法了。”林杳说。 孙明燕长叹一口气。 …… 王姐辞职的那天,脸上的表情很高兴,她学了这么些年,这次终于考上了大学,临走前还拉着林杳的手跟她好一阵嘱咐,让她千万小心,有事就找她,她可以给她介绍别的工作。 林杳笑笑,她现在当然还不能走。 如果王姐不走的话,估计会拦在林杳的面前不让她去接触小姐的活儿,林杳真的很感谢她,对自己这样好。 没几天以后,孙明燕带她上了六楼,说他们要挑人。 林杳安静地站在那里,做着最乖最软包子的模样,这样才有机会被挑中,做这行不喜欢叛逆心太重的人。 挑“货”的是个中年男人,问着一些乱七八糟的问题。 林杳微微耷下眼皮,努力地忍着,一五一十地回答着:“谈过恋爱。” 她的声音一停,咬住的牙齿被松开,林杳神思飘忽了几秒,接着答:“没做过。” 沈郁白做过最过分的事就是在她脖子上留了个印,他当时估计也没想到会这样难消。 男人看见了她脖子上的印,不满地“啧”了一声,毫无避讳地说:“脖子上那么个印儿,客人看见就会不高兴。” 林杳又咬住后槽牙,沉沉地呼吸了一次,心想如果实在不行的话,只能再想别的办法了。 他最后考虑了半天,还是甩了甩手,让她干了,说着:“实在缺人,你之前就在会所干,也算老员工了,而且至少还是处,有的人会喜欢……算了算了,要干就干吧,让孙明燕教教你。” 他吊儿郎当地坐在转椅上,瞭了眼手里的单子,吩咐着:“下午孙明燕有一场,你跟着去吧,见见世面。” “对了。”他说着,“身份证要交上来,承诺书要签,万一被逮了也和我们会所没关系,是你自己要跟客人乱来的,懂吗?不签这个不让做。” 林杳有假的身份证,专门拿来做任务的,那个身份证上叫林药,读音相似,就算让他去问以前认识她的老员工,也无碍,反正大家都只知道她的名字是林杳,却不知道是哪个yao。 她给得爽快,孙明燕领着她过去的时候还连连叹气,林杳看了她一眼,开导着:“是我拜托你的,你不用自责。” 孙明燕给了她一套裙子,林杳为了做事方便不怎么穿裙子,更别提这种大露背的。 她摸索了一会儿才穿上,孙明燕帮她拉了拉链,教着:“待会儿尽量不要多说话,让他觉得你无趣就好了。” 林杳静静答“好”,她们需要上交手机,林杳称自己要上厕所,那个人睨了她一眼,侧身让她去了。 她给李璨然他们发了消息:【我马上要去那个地方了,到时候会借到别人的手机给你们发地址,守在门口,别被察觉了。】 乌合会所的约炮地点经常变动,没有一个固定的房间,所以才难抓,去了好几次都扑空。 林杳把手机交上去,领头的把她们带去了房间门口,她一路记着路线,看了眼房间门牌,然后被一把推了进去。 里面的人熟稔地叫着孙明燕:“小燕妹妹,我可想你了。” 孙明燕皮笑肉不笑,还是得娇嗔着迎上去。 林杳抿了下嘴,趁着那人的注意力在孙明燕身上,她转身看了眼桌子上的酒。 她倒是无所谓,随便是什么,趁手就行。 床上的男人看了她一眼,露背装勾出好看的蝴蝶骨,就是背上有伤,那人啧啧几声:“小可怜,经常被打啊,做得好就多给你一些钱吧。” 林杳把瓶盖打开,回了头,乖乖地笑,笑得明艳漂亮:“是哦。” 那人以为她要倒酒,还四处找杯子,林杳微笑着抬着他的下巴,把瓶口对准他的嘴,使劲塞了进去,瓶口是短细口,越往后越粗,能塞满口腔,正好堵了他的嘴。 她冷声:“我不经常被打,我是经常打别人。” 她塞得深,男人没办法吐出来,抬手要打她,林杳朝他胸腔来了一拳,那人想叫,下意识松开牙关,酒就灌了进去,他一咳,酒就都灌进他喉咙了。 林杳摁倒他,踩着他的背,用旁边准备的那些情趣衣服给他的双手双脚都绑上了。 孙明燕没想到她会这么做,来这里的基本都是忍着恶心拿钱的,所以为了钱都不会反抗。 她怔怔地道了一声:“林药,你……” 林杳转身对她比了个“嘘”的手势,踢掉了高跟鞋,就着猫眼往外面看了一眼,怕会所的人在听,那些人现在投鼠忌器,很怕再次暴露,监视得很严。 她皱了眉,跟孙明燕道:“你在旁边顺着他的声音叫几声,麻烦了。” 孙明燕呆着点了点头,开始发出声音。 林杳现在得找一部手机给李璨然他们发消息,床上那个人的手机在进来之前也被收了,整个房间里都没有联络设备。 她一直守在门口看,半小时左右会换个人来检查情况,林杳趁空打开房门出去,踩高跟鞋就太引人注目了,她只能赤脚,提了下裙子好走路。 林杳顺着来的路往回走,这边基本碰不到什么人,只有去前台看看。 走到一半,身后有人叫住她,不耐烦地吼:“你是哪个房间的?到处跑什么!” 林杳屏住一口气,整理了表情,“没套了,我出来要。” 那人偏头冷嘲一声,不耐烦地说:“知道了,在这儿等着别动,我上楼给你拿。” 林杳看着他上楼,然后猛地继续往外跑,快跑到正常的喝酒区了,后面的人追上来,一边追一边骂骂咧咧的,她咂了一下舌,往厕所里跑。 裙摆拖在地上,被厕所地面的水渍沾湿,她还赤脚踩在地上,胳膊撞到一个人,林杳只顾着躲起来,没理。 被撞的那个人倏然间扯住她的胳膊。 洗手台反射着天花板上的灯光,镜子上有聚成股缓缓流下的水渍,一片白光交错之间,她看清那双眼,比记忆中冷淡,低着单薄的眼皮,睨视着她,捉住她胳膊的手是一如既往的凉,让人无端地想起很多个雨天,他用同样的这只手扣住她的手指,鼻尖抵在她肩颈,温热吐息,念着:“为什么不爱我?” 沈郁白的眸子往下低了低,看着她露出的背和赤着的脚,清冽的声音带着冷感,毫无波澜地说着: “哇哦。” “你还真是让我大吃一惊。” 52 他的 林杳还急着躲人, 瞥了他一眼,又想起什么,拉着他往男厕所里走。 厕所里没人, 林杳把门扣上, 开门见山问:“能把手机借我用一下吗?” 沈郁白靠在门边,厕所隔间的空间逼仄,灯光不亮, 他喉头滚了一下,低着眼冷淡答:“我凭什么帮你?” 林杳急着做任务,他还在这儿磨磨唧唧的,她快速说了一遍,不想多浪费时间:“我在做任务, 希望你现在就配合我, 不要再说废话了, 我很急。” 孙明燕还在房间里, 待会儿那边都结束了的话,一切都完了,她埋伏在这里的事也会暴露,以后更找不到证据。 沈郁白把手机解锁递给她,男厕里进了人,林杳对沈郁白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用手机给李璨然他们发了短信,把位置告诉他们,让他们尽快去抓。 那个人一个一个地推门,推到他们这一间, 没推动,就敲了敲, 问着:“里面是谁?” 林杳看着沈郁白,无声地做着口型:“说话。” 沈郁白沉默两秒,懒声应了外面的:“上厕所你也管?” 对方听见是个男人的声音,没起疑心,低低咒骂着:“这小婊子跑哪儿去了……” 他的电话响起来,估计是有人给他通风报信,他大骂一声“草”,大步跑走了。 林杳松了一口气,肩膀塌下来,把手机还给了沈郁白。 他松松垂眼凝视着靠在侧边隔板上的人,还是短发,跑得有些出汗了,林杳浑不在意地撩了下头发,侧目看了他一眼,言简意赅:“谢了。” 沈郁白又看了眼她的脚,跑得有些发红了,他淡声问:“不解释一下?” “解释过了。”林杳分神听着外面的声音,乱七八糟的,估计是李璨然他们冲进来了,她停了一会儿又继续,“做任务,抓嫖.娼团伙,就这样。” 想着外面应该安全了,林杳拍了拍他肩膀,抬眼看着他,道:“让让,我该出去了。” 沈郁白就那样凝视着她,可林杳从他的眼神里已经看不出多少之前的影子了。 经过长时间的肌体训练,他不再是之前白瘦的少年,衬衫尚能勾勒出肌肉的线条,肩宽腿长的青年眉目之间也看不出多少情谊。 毕竟已经好多年没联系过了,他们早就没有任何关系了。 他不动,林杳也不动,两双带着同样锋芒的视线撞在一起,谁也没错开眼,倔强地对视着,沈郁白突然轻声道: “我以为你放弃我是为了追求更好的生活。” 林杳推开他,嗓音冷冽:“这是我想走的路,就是最好的生活,它值得。” 她转开门出去,一次头也没回,折返回了孙明燕的房间。 警方已经挨个破门而入了,把所有人员都拷了手铐押回警局,林杳在旁边站了一会儿,问:“李璨然呢?” 小谭回:“去六楼抓主犯了,这下证据确凿,口供也有,可以直接把人带回去审了。” 林杳点点头,小谭看了一眼她的装扮,讪讪地摸了下鼻子:“杳妹儿啊,你要不先换件衣服?待会一起回警局了。” 柜门的钥匙还在负责人手里,林杳上楼搜了抽屉,拿了钥匙,换好便服以后又揣着兜下楼,即将走出会所大门的时候,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叫她。 大厅现在只剩下几个围观的前场客人,涉事人员排着队被警察押到了警车上,门外红蓝色的灯光不停闪着,警笛声轰鸣。 她回头,看见沈郁白懒懒地靠在收银的柜台前面,一只胳膊搭在上面,乌发黑眸,狐狸眼突然一弯,笑了,漫不经心道:“林杳,下次见。” 林杳狐疑地望着他,沈郁白现在的感觉很奇怪,可能是跟国外那些人待久了,整个人都散发着一股……淫.乱的气质,以前不见他这么爱笑。 怪不得在他夺冠的报道底下,热评第一居然是“这男人好性感”。 林杳受不了这样,她皱了眉:“别见了。” 她利落地转身,沈郁白静静把唇角放下来,眸子变沉了一些,轻轻瞥向柜子上的镜子,突然把镜子按倒,轻微蹙眉,很轻地念:“痣……没有了。” 所以才露出那种表情吗? 他落下眼睫。 林杳完全没考虑到这里,她只是单纯觉得不适应而已。 回了警局以后,给那群人做了口供,小秦的手都写到发酸了,终于把事情办好以后,看了眼时间,准备下班了,就探出头来问林杳:“林杳姐,要不要一起去吃点?” 林杳摇摇头:“约了别的朋友了,抱歉。” 小秦甩甩手:“没事没事。” 林杳斟酌了几秒,又问她:“那被抓的那些小姐……” 孙明燕帮了她,但是她毕竟还是会所的小姐,最后也肯定是要受行政拘留的。 小秦说:“上面通知的是关十天。” 林杳“嗯”了一声,收拾东西下了班。 下班后是和白柠去吃烧烤,坐在路边的小凳子上,林杳咬了一口签子上的菜,顺嘴问着:“最近怎么一直没看见刘静?” 白柠喝了口啤酒,回答:“她好像是去山区找材料做采访去了,那边最近在募捐建学校,她还来问过我,我捐了几千块钱。” 她这么一说,林杳想起来了,之前刘静确实问她们要不要帮忙捐点款来着。 建学校是好事,困在山里的那些女孩子没书念,十几岁就嫁人生孩子了,人生本不该过成那个样子。 白柠又叹气:“工作以后好像各有各的忙事,都凑不齐人一起吃个饭,最近缉毒队里也一大堆焦头烂额的事,又查到一个俱乐部里——” 她突然止住话头,看了林杳一眼。 林杳毫无察觉,顺着她的话说:“俱乐部怎么了?” 白柠抿住嘴,沉沉道:“没什么。” 突然戛然而止的话才让人奇怪,可能是案子的机要,林杳毕竟不是缉毒队的,问太多也没用,她也不好那个奇了。 白柠见她没继续问下去才松一口气,轻轻咬住了筷子。 ——因为涉事的那家俱乐部还是沈郁白加盟的。 他拿了F1车手的头衔以后就回国了,但国内资源贫瘠,只有一些赛车俱乐部的赛车氛围会浓一些,沈郁白也是国内一个俱乐部的会员用户。 白柠不知道沈郁白是有心还是无意的,但情报里确实说那个俱乐部里流通着冰__。 林杳对此毫无所知。 她做警察也有一两年了,做事利落,也立了不少功,一开始局里不愿意让女警察出外勤,但林杳是个例外,因为她的身手甚至盖过男人。 前几天她递交了转到刑警队的申请,乌合会所的嫖.娼案办完以后估计就能调走了。 刑警队常年缺人,林杳的调任批得很顺利,走的那天李璨然跟她笑笑,说:“有空可以去找佳丽玩儿。” 林杳应了“好”。 她去的那个刑警队里还有另一个叫杨长云的女生,一般是负责搜查审讯类的工作的,林杳刚来,对这边的事还不太熟,杨长云把最近在处理的案子的资料给了她,让她先了解一下,跟上队里的工作。 林杳翻了一下,最上面的一页就是关于一个肇事逃逸的案子,嫌疑人的范围锁定在几个公子哥身上,因为撞人的那辆车价值不菲,于是基本锁定在几个人身上了。 嫌疑最大的那位是个平时爱玩车的富二代,他经常去一家赛车俱乐部—— 林杳的视线在那家俱乐部的名字上停住,眼睫颤了颤。 下午的时候,队里接了个电话,说蹲守的警察说嫌疑人从国外旅游回来了,一下飞机就直接往俱乐部去了。 队长都没想到这人还有这一出:“还以为他心里有愧躲到国外去了,没想到只是旅游?这小子心够大的。” 他招呼着:“走走走,现在去抓人去。” 林杳下意识丢了手里的文件站起来,队长狐疑地看她一眼,迟疑问:“你也……跟着去?” 他们队里以前也只有杨长云一个女警察,是不出这种任务的。 林杳没觉得这有什么奇怪:“我以前也是干外勤的。” 队长看了她一眼,又说:“那你跟上吧。” 四个人开车到了俱乐部门口,队长谭虎先下了车,进了二楼大厅才发现这里被缉毒队的人围了。 林杳跟在他后面,在一排警服里看见了白柠,缉毒队的正用枪指人,白柠看见了林杳,神情变得更严峻了。 林杳也看清了她枪口对准的方向,那个人身姿懒散地举着双手,背脊贴着墙站着,袖口半落,露出一小节熟悉的绿色的手串。 谭虎还不解着:“怎么你们也来?这儿还好这一口呢?” 林杳的手指蜷了一下,又把看过去的视线落回来,表情没什么波动,跟缉毒队的人交涉着:“抓的人里有叫周全林的吗?” 对面的警察回:“还没清点过人,不知道哪个是周全林啊,你们看看这里有没有,这里没有的话,楼上还有被逮的。” 林杳“嗯”了一声,视线扫过大厅,没看见周全林的脸。 只是,人群中,那个被一堆枪指着的人正好整以暇地盯着她,这次似乎调整了笑容的弧度,林杳眯了眯眼,看见他居然把痣又点了回来,真是疯了。 沈郁白暧昧地笑着,熟稔地跟她搭话: “林警官,巧。” 林杳心想,真是巧出鬼来了。 53 他的 她只是看他一眼, 又对着照片认人,没理他。 林杳举着照片一张一张地认脸,在反复对比好几遍以后, 她认出了靠墙蹲着的周全林, 那个人估计自己也心虚得不行,她还没说话呢,周全林直接从旁边的窗子里跳出去了。 林杳立刻扒到窗边上, 叫着周边的同事:“他跳出去了,注意逮人,别让人跑了。” 她估计了一下距离,这里的二楼不是很高,周全林跳下去以后摔了一下还能猛跑, 林杳觉着应该不大危险, 现在走楼梯去追的话肯定追不上。 思衬了一两秒, 林杳跨上窗台准备翻出去追, 沈郁白从侧边扯住她,脸色阴翳:“你从这里跳下去,不要命了?” 林杳撇了一下嘴,反手用胳膊顶住他脖子,把人压到墙上,沈郁白的背部狠狠撞在墙壁上,他略略低着头,敛眼睨视林杳。 “你少妨碍公务,抓不到他抓你顶罪?” 她压了他一下就撤身离开,边往窗台上踩边抽空跟白柠他们说了一句:“麻烦看紧点, 检测完以后再放走。” 下一秒就跳了出去,在地上摔了一下又爬起来追人。 从楼上跳下去是一个空的广场, 一般是拿来练车用的空地,供这些俱乐部的会员们闲暇的时候玩玩车。 空地没什么遮挡物,周全林的人影很容易就能被看清楚,他的脚估计是跳下来的时候崴伤了,跑不快,林杳立马追上了他,拎着他的后领把人摁在地上,掏了手铐出来反拷住他的双手,然后把人捞起来踢了一脚:“走。” 她把周全林押回了大厅,交接给了谭虎,谭虎看了她两眼,咂舌:“够猛的啊,说跳就跳。” 林杳抬眼看了他一下,只简单地“嗯”过一声就算回答了。 她活动了一下胳膊,感觉到动作有些吃力,衬衣破了一个口,应该是在地上蹭的,渗了点血迹出来,林杳就当是普通的擦伤,没太在意。 白柠在旁边翻看着现场检测的结果,林杳看了一眼,凑过去问:“怎么样?” “我还以为你不在意呢。”白柠调侃了一句,然后回答,“尿检和毛发检测都是阴性。” 林杳干巴巴“哦”了一声,又听见白柠合上检测单子说:“如你所料。” 她拧眉,有点没理解:“什么叫如我所料?” “你说的那句‘检测完了就放走’,不就默认了你肯定他是阴性吗?” 白柠看了她一眼,注意到她胳膊上的伤,就捧着她的胳膊道:“这得快去医院打破伤风吧,血流成这个样子,还来问别人怎么样了,你心可真大。” 林杳确实没当回事儿,出任务有点小擦伤都属正常,就糊弄着说:“一会儿就去。” 上楼搜了半天的警察摸着脑袋下楼,白柠远远问:“找到老板了没?” 警察摆摆手:“没看着啊,楼上没个人影了,他今天没来?” 白柠皱眉,喃喃:“不可能啊。” 沈郁白待在旁边把话听全了,适时地出声:“楼上有他的私人电梯。” 白柠注视着他:“……你还能再晚一点说吗?” 沈郁白活动着脖子,上面还有一条红印,他“呵”了一声:“我又不知道你们主要抓他来的,关我什么事?” 现在去追估计早就来不及了,白柠拉着林杳转身就走,还嘱咐着: “你一辈子也不要跟这样的人复合。” 林杳:“?” 她还没有要复合的想法啊。 去医院简单处理过以后,林杳的胳膊包上了绷带止血,那医生看了她身上的各种疤痕都咂舌:“平时要爱惜一下身体呀。” 林杳嘴上应得轻快,事到临头却会忘个精光,还是一往无前地冲在最前面。 医生看了眼她脖子上的印,又问她:“脖子上怎么还有疤?要不拿点药膏回去?” 林杳有些愣,张了张嘴,下意识摸上脖子,低了眼慢慢说:“不用了,这个已经去不掉了。” 各种办法都试过了,要不然只能去做美容试试,林杳又懒得为这个印付出这么多精力。 就让它在脖子上待着算了,反正也不影响什么。 俱乐部被缉毒的这件事上了本地新闻,因为沈郁白也是俱乐部的会员,一时间有很多人跑去问,搞得沈郁白只能甩上自己的检测报告,唏嘘的人才稍微少了点。 林杳点进他的微博头像里一看,沈郁白的微博很新,从他参加F1方程式夺冠以后,还受邀参加了几个高奢品牌的发布会,最近更新的微博都是一些发布会的照片,后面几个月都是一条没发。 符合他的人设,林杳并不感到奇怪。 只不过在点进他的关注列表里以后,林杳脸色一黑,直接退了出去。 这人就关注了一些赛车时事,还有与国内其他车手互关,只有一个账号格格不入。 ——霖城公安。 他还给最近牵涉到他的这件缉毒案件点了赞。 林杳感觉到眉心一跳。 ……姑且当他是关心社会和平吧。 她关了手机,把手头上的资料重新整理了一遍,最后看了眼林平的死亡证明,然后把所有材料都封装进了牛皮纸袋里。 林杳几年前就拿林平的事报了案,申请认定当时签的合同无效,判定结果下来以后跟对面两个无赖老板打了很久的官司,对方一直上诉,到现在还不服。 她最后把这点材料递交上去,法院判定对方需尽快赔偿。 可是林平已经死了,她也只能做到这里了,救不活林平。 从法院回到蒋依家的时候,林杳顺手买了点东西,拎回去的时候蒋依很复杂地看她一眼,在吃完饭以后说:“囡囡,我总感觉……你没把我这里当家。” 林杳回避了她的视线,说话半真半假:“我没这么想。” 这个家里到现在还保存着林杳小时候看过的故事书,蒋依的现任老公姓严,是个中学老师,为人温柔斯文,很尊重蒋依的想法,婚后也没有再要孩子,严老师也对林杳很和善,没觉得是妻子和前夫的孩子就横眉冷眼。 但是林杳也没办法和这里亲起来,她甚至感觉这个家住着还没有在沈家的时候舒服。 这是一种毫无来由的、找不到任何判断依据的感觉,可能是因为蒋依和这位严老师属于相敬如宾的那种夫妻,在家里也没什么热闹的感觉,就少了几分生活气。 林杳从小就住在很有烟火气的氛围里,身边的人也一直是打打闹闹的,如果没人逗她她就很少开口了,在蒋依这里尤甚。 蒋依多看了她一眼,最后也没再提这个事,只回头念叨了一句:“感觉你从上大学以后就变得更少说话了,高中那段时间跟你打电话的时候你还活泛一点。” 林杳的背突然僵了僵,她眼神往下落了落,盯着地板砖。 其实蒋依不是第一个说这话的人,她跟沈郁白刚分手的那段时间,跟白柠刘静她们待在一起的时候,白柠也这么说过她,还带着一副担忧的表情说: “感觉你最近话又变少了,性格也比之前冷淡多了,怎么有种要变回去了的感觉。” 林杳当时听到这话的时候还没反应过来,后来琢磨了一会儿,才想过来白柠说的“回去”,估计是初中那段时间,她性格最阴沉的时候。 后来被阿婆带着变好了一些,人热情了一点,遇上沈郁白的时候又好了一些,经常有怼来怼去的时候,和他靠在一起的时候心情也是松快的。 可能是还没适应好,她发了一会儿呆才回白柠的话:“有吗?我还没察觉到,可能是大学的事情忙,练习老受伤导致的吧。” 白柠松了口气:“……我还以为你是因为失恋的事。” 林杳默然,刘静只安静地盯着她,犹豫了一会儿又告诉她: “其实上个月你发高烧住院那阵,沈郁白给我发过消息,问我你的情况,我想着你们已经分手了,就没理他,把他拉黑了。” 林杳的喉咙动了动,声音有点轻:“做得挺对的,反正以后也扯不上关系了。” 其实林杳发烧住院的那一阵,是沈郁白的手串碎掉的那一段时间,他从店里踩着雪回去,兜里装着那些绿色的珠子,回家以后犹豫再三,给刘静发了消息,可是却被拉黑。 沈郁白放下手机,靠在椅背上呆了好一会儿,又摁开台灯笨拙地把珠子串好,串到大半夜,珠子的空太小了,他得盯得很细才能把绳子穿过去,然后把碎掉的那些用盒子小心翼翼地装了起来,和那枚被林杳扔进垃圾桶的戒指一起装着,用盒子压住了那几张符纸。 林杳上次在俱乐部看见的他手上的绿色手串,就是沈郁白重新串过的。 她不知道手串曾经碎过一次,也不会知道沈郁白在夜里小心翼翼、一个又一个地把珠子串起来,希望它完好如初。 林杳从没意识到自己的性格跟高中有什么区别,但是后来的很多人又都这么说,说得就好像沈郁白改变过她,林杳不相信这些。 她看了眼时间,打算从蒋依家离开了,临走时接了个陌生电话,对方是个女孩子,急急忙忙地跟她说: “刚才有个男人给我塞了张纸条,上面是这个号码,他说让我联系你,告诉你他被俱乐部老板带走了。” 林杳听到这话的时候几乎是两眼一黑的程度,她时常搞不懂这个人在想什么,被抓走了不打110,反而写了一长串电话号码给她通风报信。 不要命的是他才对。 54 他的 大概半个小时以前, 沈郁白刚从赛车场溜了两趟车准备回家,他转着车钥匙扣,刚走到自己的车边上, 从花坛里窜出几个人。 不知道是哪儿来的, 他一开始没在意,准备去拉车门,那人还伸手把他摁住, 沈郁白转头看着他:“你有事?” 男人仰了仰脖子,凝视着他,把着一副尼古丁熏烂了的嗓子说:“你加的那个赛车俱乐部,是我们出钱建的。” 沈郁白瞭他一眼,默默掀起了袖子, 试着握了握拳, 嗓音还漫不经心的:“所以?” “你跟那次的女条子好像挺熟啊。”他逼近他, 手里还拿着家伙, 咬牙继续,“警察就是你他妈的叫来的吧?” 沈郁白安静了一会儿,拿舌尖舔了下犬牙,然后把手伸出来,叠在一起,语气十分平静: “哦,那你把我绑了吧。” 男人:“……” 他合理怀疑这个人脑子有病。 沈郁白想起什么事儿,摁了车钥匙,边上的车“滴”了一声做回应,他完全没有一点紧张与恐慌感, 还不疾不徐地让人家等他一下,他写个东西。 那男人都快气笑了, 伸手揪住他的衣服,叫着:“喂喂喂,你他妈脑子被门夹了?” 沈郁白回了头,瞳仁漆黑,眼睑半垂,脸色有些发阴,抬手间就捏住他的喉咙顶在车门上,男人想拿刀刺他,沈郁白直接用手抓,掌心被划破,用另一只手捏住他手腕,卸了他手上的力,夺了他的刀,顺便用刀尖指着边上两个准备来帮忙的小弟。 他皱了眉,不耐烦了:“说了让你等我一下,又没说不跟你走,你听不懂人话啊?” 沈郁白的体脂率低,看上去瘦,但身上的肌肉不少,毕竟开赛车也需要较好的身体素质,他平时也在一直锻炼,这种使虚劲儿的人还擒不住他。 他拿刀架着为首男人的脖子,打开车门钻进去,用牙齿咬开笔盖,在纸上写了个号码又撕了下来。 那男人颤颤巍巍地咽了下口水,用眼神示意旁边的两个人一起上,沈郁白刚从车里出来就被那俩把住胳膊。 他把纸条攥进手心里,低头挑了眉,随意把手上夺来的刀扔到一边,懒懒道:“绑吧,把我的手缠上,嘴就别封了,我待会儿要说话。” 几个绑匪面面相觑。 操了蛋了,长这么大没见过有人上赶着求绑架的,这有钱少爷怕不是真的有点病,生来脑子就积水了吧。 几个人见他没刀了,就围了过去,两个小弟用绳子缠他的手,大哥往旁边啐了一口,报复性地给了他一拳,打在脸上。 沈郁白顶了顶腮帮子,有血味,他眨了下眼睛,故意没还手。 那人骂他:“妈的智障,带回车里去,管他呢,自己求绑的,还能敲他爸一笔,让老子回回血。” 一个人在前面找车,另外两个人押着他,沈郁白偏头看了看,看见对面车里坐着个姑娘,应该是刚把车停过来,看到这边的事了以后不敢下车。 沈郁白想了几秒,用脚踢开后面那俩,朝那边跑过去,把纸条塞给她,快速说:“打电话说我被俱乐部老板带走了。” 那女孩听不太懂,颤抖着声音说:“我已经帮你报警了。” 沈郁白假装在看逃跑路线,没看车里,免得那群人看见这姑娘,然后又“啧”一声:“报警了也打给她。” 他假装歇息了几秒,就立马往别的方向跑,那几个人只顾着追他,也是够蠢的。 沈郁白还得跑慢点,让这几个蠢货把他抓住,然后叫林杳来救他。 不然怎么见面? 他掌心的刀伤还在流血,沈郁白倒不是很在意,死不了就行。 他慢悠悠地散步,几个人喘着大粗气追上他,他还嫌人家慢,轻飘飘说着:“你们的车在哪儿?领我去吧。” 几个人的脸登时就黑了。 搞了半天猫捉老鼠似的你追我赶,是在逗他们玩儿呢? 他们不敢开自己的车,怕被查,只好租了一个套牌面包车,把沈郁白押了进去,关了车门准备往窝点走。 沈郁白的手机都被他们搜刮走了,嘴也用胶布贴上了,扣上了眼罩,他也不出声,也不哼唧,还靠在边上睡起了觉。 旁边的人越看越窝火,把他踢醒,偏不让他这么舒适,沈郁白冷冷掀了眼皮,狠劲儿一踢,那人撞到车门上,呼了一声痛。 ……妈、妈的。 前面开车的几近无语了,没见过这么委屈的绑匪,绑架像请了尊大佛回去。 后来。 沈郁白的脚也被他们绑上了,然后被俩人出气似的殴了一顿。 他闲闲想,身上挂点彩再好不过了。 视线一片漆黑,沈郁白也摸不清自己被拐到哪儿去了,但是听他们说还想拿自己跟沈科敲一笔,应该也不会撕票。 他被扔到墙角,就落地为安,靠着墙角坐着,趁着林杳没来,就无聊地扣着掌心的刀痕,恨不得把口子划拉大一点。 没人管他,那三个人密谋着什么,问他沈科的手机号。 沈郁白想了一会儿,道:“我爸忙着,手机肯定打不通,你打我妈的吧。” “说号码。” 他报了号码。 他们专门把手机开了免提,让沈郁白听着,沈郁白百无聊赖地听着电话的嘟音。 这么久了怎么还不来,她难不成不打算来? 人不能,至少不应该心狠成这样。 电话被接通,他稍稍凑近了一些,对面问了个“喂。” “你儿子在我手上,带五千万现金来赎,不然撕票。” 林杳:“……” 她问一句:“谁?” 绑匪不耐烦了,大吼:“你儿子!沈郁白!听不懂啊?” 他把电话凑到沈郁白嘴边,催着:“吭个声。” 他缓了几秒,假装被打得呼吸不稳:“救我。” 几个绑匪同时嘴角抽搐。 大哥,刚还靠着墙睡觉呢,现在怎么突然喘起来了? 林杳无言好久,沉沉道:“马上来,你撑一下,别死了。” 绑匪把电话摁掉,脸色复杂。 “你不会在耍我吧?那声音那么年轻能是你妈?” 沈郁白掀着眼皮懒散地瞭了他一眼,冷淡道:“关你屁事,照做就行了。” 他又被围着打了一顿,那人还啐他:“自作自受。” 铁门外有车声,沈郁白听了听,鞋底踩在地上沙沙的,他神色未动,重重地咬破嘴里的皮肤,含了一口血。 下来一群警察拿枪指着他们,三个人兜里也有枪,不然也不敢搞这种事。 “真是操了,他又联系了条子。”绑匪骂着。 大喇叭放着劝降的话语,林杳神色严峻地领着人过来,低眼望着靠在地上的沈郁白。 他突然开始吐血,露出的一小截下巴苍白而没有血色,唇却被血染红。 林杳的视线凝了凝。 绑匪想拿沈郁白做人质,转眼看见这人吐得满地是血,登时就懵了,但是情况危急,他们立马把人扯起来当挡箭牌。 林杳抿了抿唇,跟那边的人交涉:“放走他,拿我当人质。” 那边高喊:“你当我傻逼啊?你是警察,过来不就把我们制服了?” 她嘴角抽抽,哄着说:“我是女的,力气哪有你们大,况且你们手上还有枪,有什么好怕的?” 林杳顿了顿,“他看着就是要咽气的样子,待会儿死在你们手上,你们不就没人质了?还要背个杀人的罪名,划算吗?” 那群人咬咬牙:“他死个屁,他是装——” 沈郁白手脚都被绑住,就用头撞了下他的鼻子,那人被撞得身子往后仰,边上的警察立马冲上去夺了他们手里的枪,把人摁在地上。 林杳跑过去扶起沈郁白,松了口气,用手拖着他的脑袋,给他解开绳子。 她拍了两下他的脸,掀开他的眼罩,问着:“还清醒吗?送你去医院。” 沈郁白轻轻闭着眼,睫毛颤抖几下,一开口就吐血:“……还行。” 他掀开一只眼,看了看她,轻声吐字,声线还是平淡的,没透露出什么情绪:“谢了。” 林杳看见了他胳膊上撞出来的淤青,青年还用手下意识护着那串多宝串,她捂住他的嘴:“你别说话了,休息一会儿。” 救护车人员把他抬到担架上,林杳跟着去了医院,医生给沈郁白检查过后说:“都是皮外伤,一些淤青养养就好了。” 林杳皱着眉,出声问:“但他吐了很多血,内脏没被打出问题吗?” 医生摆摆手:“他嘴里有个口子,估计是自己不小心咬的,吐的血都是因为把嘴咬破了的原因,没什么事儿,都不用住院。” 林杳觉得自己最近时常会有觉得无话可说的时候,尤其是遇到沈郁白的事儿时。 她出了诊室,走过去蹲在沈郁白面前,两只手松松搭在膝盖上,挑着眉盯他。 沈郁白轻轻敛眼,鸦睫垂下,皮肤在白炽灯的灯光下更显苍白,跟她静静对视着,居然一点也不觉得心虚。 林杳问他:“你跟谁学的?” 沈郁白敷衍:“听不懂。” 她托了托脸,又道:“那群绑匪说是你求着他们绑你的。” 沈郁白嘴角往下拉了拉,一字一顿地声明:“我没求他们。” 她又看了他几秒,淡淡“哦”了一声,不知道信了没。 沈郁白也把视线偏了偏,眼睛低着。 问他跟谁学的…… 林杳不是喜欢猫啊鼠啊这种小可怜? 那他装可怜一点不就行了。 55 他的 林杳看了眼他的手, 被厚厚的绷带缠住,她站起来,“你还真不把自己的命当命, 真出事了怎么办?” 她做了个深呼吸, “医生说没太大问题,好好养手,这段时间别开车了。” 医院里的病患多, 人来人往地从走廊穿梭来去,林杳低头看着他,突然伸手用拇指蹭过他右眼下方的那颗痣,指尖刚摸上去就被他抓住手腕扯下来。 “别做这种事。”他偏了偏头说,语气克制。 林杳静静凝视着他, 问:“为什么又点回来了?” 沈郁白撇开眼, “没为什么。” 说完他就起身回家, 林杳在后面问了句:“你的手受伤了, 不能开车,我送你吧。” 以前都是他送林杳,没想到时隔这么多年后还对换了角色。 “你有车?”沈郁白回头问。 林杳应着:“啊,有,你以前送我的那辆摩托,正好,开到你家以后我就不开走了,把车还给你。” 他没说话,神情不太愉悦,跟在林杳身后下了楼, 看见了那辆停在那儿的的摩托车,被保养得很好, 跟以前一个样儿。 林杳两手握住车把,对沈郁白勾勾手指,示意他上来。 “住哪儿?” 沈郁白出了一下神,没直接报地点,而是说着路线:“先直走。” 林杳也没多说什么,就照他说的话做,车头拧过一个又一个转弯的路口,沈郁白充当着人形导航,只是说的路线让林杳有种微妙的熟悉感。 她把车停住,脚踩在地面上,看着眼前宽阔的江上大桥,突然沉默,被头盔压住的发丝在江风中舞动,她坐了一会儿,道:“你故意逗我玩儿?” 沈郁白拖着调子应付:“没有,就是往这个方向走。” 这条路他们曾一起走过很多次,同样的车,同样的人,只是心境却大为不同。 林杳觉得自己已经快忘记了,只是当再一次看见这一幕的时候,再感受到身后人的温度时,那牵着自己外套衣摆的手,清风中夹杂着的淡淡青柠味,却又仿佛要唤醒某些已经尘封许久的回忆。 可她已经不会回头,林杳的路越走越窄,人生也容纳不下一个沈郁白了,她以前只是想和他谈谈恋爱,现在连恋爱的精力也没有了,因为有要完成的工作、要拯救的人,所以私人感情都是可以被放弃的,林杳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车轮轧过这条路的时候,两个人都各有心思。 也许一个是想着怎么挽回,另一个想的是怎么丢下对方。 摩托车开到了沈郁白的公寓楼下,林杳把车停住,把钥匙扔给他,然后耸了耸肩,徐徐说:“行,这样我就不欠你什么了。” 他站上台阶,看见那样清澈的一双杏眼,浑身的气质又是那样的尖锐,仿佛不容许任何一个人靠近她的柔软。 而也只有他,曾经被扎得满身是血,也凑上去在她脖子上留了个印记,除此之外他好像空无一物了。 沈郁白的唇色还是苍白的,掌心渗出一点红色,他面色平静,尽力维持着不动情的模样,嘴上却说着:“你还欠我的,那两张欠条,我还留着。” 林杳都快忘了这个东西,她给沈郁白写过的那两张欠条,居然还被保留着,这让她心里突然一动,涌上来复杂的滋味。 “知道了。”她一低眼,“那我们还扯不干净,今天我救了你,你销毁一张吧,我还欠你一个人情,你以后有事还能找我一次。” 沈郁白转了身,直接进了电梯,被划伤的那只手紧紧攥着车钥匙,血腥味扩散开。 一个人怎么可以狠到这种地步,她连跟你见面都要算好次数,用一次少一次,耗光你手上的所有筹码。 她就会成为这段感情的唯一赢家。 林杳打车回去,期间刘静联系了她,说之前的募捐活动已经落成,学校选了址,她们都可以过去看看。 她答应说休息日可以过去,跟白柠两个人提前买好了一些文具和衣服带过去。 坐在车上的时候,白柠还有点拿不准林杳和沈郁白之间的事,咂舌几下说:“我觉得我之前对沈郁白有偏见了,以前你俩谈恋爱的时候,我还跟你说他这个人肯定不会动心,只是玩玩儿而已。” 林杳“嗯”了一声,继续听她讲话。 白柠突然坐起来,侧着身子面对她,十分认真地考虑过一番以后道:“但是这么多年了他还记着你……你就真的没有一点触动?” “有。”她坦诚道,“有点触动,也就到此为止了,我对他还没什么特别的感觉,而且都分开这么久了,十几岁的时候还挺上头的,分开以后就冷静下来了。” 白柠看她一眼,总觉得她对自己有点认识不清,林杳好像也没像自己说得那么冷静自持。 车开到了地方,她俩拎着大包小包往村里去,刘静还站在村口朝她们招手。 村子的建设很落后,地面都是沙石,除了山就是树,有些农户家里会种田,有牛犁地的家庭都算得上是富裕了,所以还经常有嫁女儿换牛的交易。 林杳和她们一起去了当地唯一的一所小学,就两个班,有一个支教的年轻老师,叫谢宛心,小孩子们都很喜欢那个老师,林杳想起金友媛应该是今年上大学,她好像也是念了师范,说要当老师教小孩子。 她们把东西一件件地拿出来,分发了出去,小孩子们翻来覆去地看着手上的新东西,扬着脸笑。 学校的老师邀请她们去办公室喝茶,林杳推开门进去,看见里面那个唯一的支教老师正在擦眼泪,一边哭一边批改作业。 她跟白柠两个人对视一眼,白柠坐了过去,戳了戳她,问:“你怎么了?” 谢宛心一开始没说话,抽了抽鼻子,后来又用浓浓的鼻音说:“没什么没什么。” 因为跟她不太熟,白柠她们也不好多问,就给她递了一包湿纸巾过去。 办公室的门被敲响,谢宛心擦了眼泪,轻声道:“进来吧。” 一个灰头土脸的小姑娘慢吞吞推开门进来,眨着眼睛看着里面的情况,看见林杳和白柠两张陌生脸以后还有些不敢进来。 谢宛心跟她说:“没关系,你进来吧,是来跟老师拿书的吗?” 小姑娘点了几下头,快速跑过来,林杳看见谢宛心把桌子上那本《非暴力沟通》拿给她。 她拍了拍封皮,突然问谢宛心:“老师,我看懂这本书的话,真的有用吗?” 谢宛心的嘴唇动了动,很勉强地笑了下,她没有办法,只能说:“会的。” 小姑娘走后,谢宛心又忍不住开始哭,她跟林杳她们说:“你们都是从市里来的,我也是,我以前是念心理学的,然后来了这里当心理老师,本意是想开导这里孩子的思想,因为这里太落后了。” 她有些忍不住,看了眼桌子上摆着的学生的心理小作文,又开始落眼泪:“我在来这里之前,真的以为知识能够治愈她们,我能帮到她们,后来我觉得,我真的什么也做不到。” 谢宛心是半年前来的,一开始没想在这里待很久,只是想把一些开放自由的思想带给她们,让山区的孩子们也都知道,外面很大,她们可以走出“浪浪山”。 可是在她第一次让大家把烦恼写成心理小作文收上来以后,她看了一篇就落泪。 有的孩子家里穷,父母十分粗鲁,会不停地把自己的情绪带给孩子,会半夜两个人一起把她从床上拖起来打一顿,说她是不值钱的贱货,然后舔着脸去跟村里有牛的家庭商量,把她嫁出去换牛,不管那家的儿子已经多大年纪了,不管对方会不会对自己的女儿好,他们只是想要一头牛,不想要女儿。 还有很多人读完这一年就不会再读下去了,也许是家里有了弟弟,所以女孩子就会被放弃,在家种几年田,然后再嫁出去,期间还要给弟弟凑学费,不然就会挨骂挨打。 这个时候,你跟他们说平等自由,说要走出“浪浪山”,人生要有更伟大的追求,有什么用呢?她们没有机会。 谢宛心刚刚都不敢回答那个姑娘的问题,她问读《非暴力沟通》有用吗?谢宛心实在不敢说,就算把这本书读烂读透,半夜被揪着头发扔进池塘里的时候,你能跟这样的父母用书里教的东西沟通吗? 沟通的前提是对方愿意听你说话,但是她们没机会。 也就是这个时候,谢宛心开始悲哀地想,她念了这么多年的书,研究了这么多年的心理学,最后帮不上忙,救不了一个孩子,她好像学了一辈子空话。 语言跟暴力永远不对等,你不能跟野兽谈良知。 谢宛心跟刚刚进来的那个女孩说过,她只能一边哽咽一边说:“我实在是帮不到你了,你能不能努力念书,到时候去远一点的地方,再也别回来了。” 谢宛心记得很清楚,那个时候小姑娘低着头,揪着衣摆告诉她:“可是老师,他们已经不给钱让我继续念书了,我还要怎么努力啊?” 没有用,做什么都没有用,就算只是听了这个故事,也只会觉得浑身上下都被无力感裹挟着,使不上劲儿。 刘静在她哭着说到一半的时候进来,给她倒了茶,坐在边上安静地听着,白柠扣着抽屉上的木茬,林杳撕开一包新的湿纸巾,给她擦眼泪。 谢宛心的情绪很激动,她还太年轻,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哭得厉害。 刘静拍拍她,道:“我知道的,我、我在这里待了一周了,就是为、为了这件事,我们都会尽己所能的。” 林杳看了眼窗外的新学校选址,那里还是一片空地,她安慰着说: “新学校建成以后,会有改变的。” 56 他的 林杳从办公室出去的时候又见到了刚刚进来拿书的小姑娘, 她看了林杳一眼,端端正正地拿着书坐在台阶上看。 白柠在走廊里打电话,听见边上有同学笑那个看书的小孩:“王小鸢你弟弟还没被你打死啊。” 林杳皱了眉, 扯着那群小男孩, “心怎么这么坏呢?玩儿你们自己的去。” 小男孩吐舌头,做了个夸张的表情:“本来就是,这附近的人都知道, 她天天追着她弟弟从村这头打到村那头,把她弟弟打得哇哇哭,她才恶毒!我要是她弟弟肯定恨不得杀了她。” 白柠把电话拿远了一些,训斥着:“走远点,不然我也追着你从村头打到村尾你信不信?” 几个小男孩拔腿就跑走了, 还拿石头扔她们。 白柠最后跟王栩文说了几句:“你别来, 不准你缠着刘静。” 她气急了又骂了几句, 忿忿挂了电话, 林杳问着:“王栩文要来接刘静?” 白柠撇撇嘴:“他说的是把我们仨一起接回去,估计目的还是刘静,傻子都知道,就是想在小静面前刷好感度。” 林杳倒不是不能理解,只是王栩文人也不坏,挺热心的,如果刘静有那意思,林杳倒觉得没什么。 旁边的小女孩还在皱着眉头看书,这种书对她来说还是太晦涩了,不一定能理解。 白柠蹲在旁边看了看, 道:“别听他们瞎说,咱们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 王小鸢的视线还在纸上, 她慢慢翻了一页,道:“他们没说错,我是经常打我弟弟。” 她安安静静地看书,说的话却让人要想很久:“因为家里只有我能治我弟,我爸妈都顺着他,他很浑,经常往我被子里藏死老鼠,跟爸妈告我的状,我发现了就会打他。如果不用这种方式,我在家就没地位,爸妈知道我能打我弟,就会担心他们不在家的时候我会偷偷欺负他,所以会对我好点。” 白柠帮她把刚刚那群人往她身上扔的土块给丢开,用纸巾擦了擦她的手,以一种很轻松的语气说:“我家也有个弟弟,我在家的时候也老打他,爸妈老骂我,不过现在我独立出来了,跟家里都不怎么联系了,他们都找不到我,再也没人烦我了。” 王小鸢看了她一眼,很真诚地说:“真好。” 白柠又进去找了谢宛心,林杳站在外面,只听见谢宛心说了好多个“谢谢”,语调很激动。 她出来的时候垂头丧气,哀叹着:“唉,又要努力打工了。” 林杳笑笑:“你以前干活也挺卖力的啊。” 现在天黑了,山路不好走,谢宛心就让她们留宿一晚,林杳借用了浴室囫囵冲了个澡,擦着头发出来的时候发现白柠和刘静不在房间里,外面的声音倒是很嘈杂。 她推开门出去,看见王栩文来了,小小的沙地里停着辆车,车灯还亮着,闪得刺眼。 白柠扶额:“都叫你不要来了。” 王栩文拉下车窗,朝刘静招手:“小静要不然跟我们走吧,这边住着也不舒服。” 刘静缓缓问:“你……们?” “嗷。”王栩文摸摸脖子,“小白也跟我一起来了。” 白柠更无语了:“你来接刘静就算了,他来是做什么的?他现在又不能开车。” 王栩文的视线往林杳身上落了落,语调飘忽不定:“他就跟来玩玩儿。” 要是说出口了,小白会揍死他的。 林杳把毛巾搭在脖子上,头发还湿哒哒地往下滴水,她靠在门边观望情况,看见了后座上坐姿懒散的人,右脸上还有没好的淤青,手上裹着厚厚的绷带。 都这个样了,还到处乱跑。 两人隔着一层车窗玻璃对视,对方的面容变得模糊难辨,沈郁白直接下了车,运动鞋踩在泥沙里往下陷了陷,白鞋沾上一层泥,让他皱了眉。 他回头关上车门,一点也不觉得自己的要求无礼:“那我也住一晚。” 几个人面面相觑,你看我我看你,王栩文咳了一声,心想大哥你目的也别太明显了。 沈郁白置之不理。 林杳缓缓擦了下头发,问他:“你能住哪儿?这边没有空屋子了。” 他说:“王栩文带她们回去,我和你留下。” 王栩文实在绷不住了,把头往下低了低,心想哥们我实在圆不了了,他追刘静都不敢这么直白。 白柠嘴角动了动:“你搞笑呢?你俩一男一女,又没什么关系,还想住一个屋?” 林杳看看他,沈郁白的视线也没离开过她,漆黑的瞳盯着她潮湿的头发。 她估摸着也有点神经错乱,开了口:“我洗过澡了,在这里住一晚算了,你们先跟王栩文回去吧,小静好久都没好好睡觉了,回去好好休息。” 山里到了夜间有些冷,林杳的脖子上还有没擦干净的水,她安静了一会儿,很释然地说:“他要留下就留下吧,打地铺就行,伤成那样也做不了什么。” 后来白柠坐进车里了还小声跟他嘱咐:“千万注意,他估计想跟你死灰复燃。” 林杳无奈:“复燃不了的。”火都灭了个精光了。 白柠一脸复杂,心说这事还真不好确定,你能答应让他留下就表明你心里的火还燎着呢。 王栩文把车发动,车灯照亮前方一小段路,颤颤巍巍地驶出去。 林杳回了房间,把被子和枕头丢给他,“自己铺地铺。” 沈郁白把东西搁在地上放着,伸手探向她的脖子,林杳蹙眉往后退了退。 “做什么?” 他低一低眼,用手指挑起她潮湿的头发,“你头发还没擦干。” 林杳把脖子上的毛巾扯下来,往脑袋上搭,“我自己来就行。” “之前你帮我擦过。”他这么说着,直接把手放在她脑袋上,林杳感觉到头上一重。 她抬着眼睛看他,只看见一截下巴,林杳忽然又想起他被捆着倒在地上时,鲜血浸透他的唇。 心里又跳了一下。 于是她撤了手,微微把脑袋低下来,坐在床边让沈郁白给她擦头发。 山林的夜晚很嘈杂,各种声音都交错着,夜间也能隐隐约约听见鸟鸣声,从屋顶上划过去,林杳躺在床上闭上眼,闻到屋子里潮湿的霉味。 地面也是潮的,虫蚁应该多,不知道沈郁白能不能睡舒服。 她把眼睛闭得紧了些,翻了个身面对着墙,睡了一会儿又觉得不舒服,翻了回来。 林杳偷偷掀开眼,呼吸又滞了一下,瞳孔轻微收缩着,眼睛里是沈郁白在月光下略显苍白的脸。 他闭着眼,下巴压在他自己的手背上,睫毛在脸上投下鱼刺般的阴影,右眼下方的痣在微光下显得更加漂亮,颜色稍淡的唇微抿着,缓缓出气,呼吸温热。 气质像海间珊瑚,月下白沙,突然让人觉得很安心。 一声鸟啼划过夜空。 林杳撑着身子坐起来,问:“你这是什么动作,不睡觉了?” 沈郁白也困,有些迷糊了,说话也含糊了一些:“地上很潮啊小狼,好多虫。” 久违地听见这个称呼,林杳还有些恍然,看着这一幕仿佛又回到了几年以前,沈郁白从阳台那边翻过来,抱着猫窝在她的床上睡觉。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她居然有点分不清,好像是好久好久以前了,又好像就发生在上一秒。 她扯了扯被子,咕哝一句:“你自己非要留下的,自作自受。” 林杳往墙那边靠了靠,把自己裹在被子里,面对着墙,不看他。 “你抱着被子上来吧,别挤到我。” 沈郁白慢慢掀开眼,盯着她的后脑勺看,她的头发还有些微潮,在枕头上铺开一片。 他闷笑了一声,轻手轻脚翻身上床,起初还是平躺着的,后来就侧了身子,盯着她侧脖子上的牙印看,出神地想着什么事,眼睛很轻地张合几下,声音也放轻了些:“这好像是我们第一次一起过夜,以前你每次都把我赶走。” 林杳眉梢一跳,违心地说着:“不记得了。” 身后的人好久都没有动静,林杳抿住唇,最后才听见他很低的声音:“是么?你忘得真快。” 而他明明说着那句“飞机开走的时候,我就会忘记你了。” 最后却没有做到。 沈郁白闭上眼,用手指卷住她的一缕头发,就那样抓着睡觉,嗅着她的味道,嗅着山林间的潮湿气息。 “你从来没有真正地属于过我。” 声音弱得风一吹就要碎掉。 林杳听到这话就睁了眼,但还是没有转身看他,她在心里重复着:以后也不会属于你。 这个世界上,没有谁需要属于谁。 第二天早上起来以后,林杳发现沈郁白已经不在房间里了,她洗漱完开门出去,看见他正在广场上,被一群小孩围着。 同学们起着哄:“我们以前有个城里来的男老师,他会弹吉他,哥哥你会吗?” 沈郁白说会,他们就把那位老师留下的吉他找过来给他,让沈郁白证明他真的会。 他低眼把着弦,拨了熟悉的调子出来,林杳第一次听见他的独奏,是跟手机里存的那个视频里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后来她和沈郁白坐着车离开这里,破旧的小学校里,大家还在唱歌。 /我是西方的金斯伯格 东方的史良/ /是卢浮宫的莱斯特 是无冕的王/ /我舀太平湖水灌思想 翻过浪浪山巅取太阳/ /亲爱的姑娘 请记住我/ /我叫 远方/ 57 他的 山路格外陡峭, 车身颠簸不止,林杳昨夜睡得不踏实,一上车就靠在车窗上睡了过去, 她闭着眼睛, 耳边只有风打在车窗玻璃上的声音,闷闷作响。 醒来的时候身上搭着一件外套,林杳直起身子, 外套从她身上滑落,司机还在开车,林杳侧头看了看,身边已经没有人了,只是手里的衣服上还留有他的味道。 租住的房子上还贴着一张水电费的单子, 林杳刚把单子揭下来, 房东的电话就打来, 很抱歉地对她说:“对不起啊, 这间屋子我打算留给儿子当婚房了,就不租了,您看我按租房协议上的价格把您先缴纳的租金按率赔给您行吗?” 林杳夹着手机,手里握着钥匙开门,问着:“您儿子那边很急吗?因为我还没找新房子。” 那边斟酌考虑了一下,迟迟说:“三天内能搬走吗?我们还得重新装修。” “……我尽量搬。”林杳挂了电话,还没打开看房软件就又有一个电话打进来,备注是谭虎队长,她急忙接了起来,又被叫到局里去办案子了。 忙完案子回家倒头就睡, 累得手指都不想动弹,完全没功夫瞅新房子。 可房东那边又催得急, 林杳看着手机通讯录上的几个联系人,指尖在蒋依的电话号码上停了停,最后还是没有打出去。 她还是不太想住进蒋依那边的家里,总觉得很不自在,在严老师面前还得端着点,毕竟是继父。 林杳考虑了很久,最后还是联系了白柠,想在她那里住几天,看完房子以后再搬走。 拎着行李箱到白柠家门口的时候,她刚敲门,对面的王栩文就拧开门把手出来,边打呵欠边拎起门口的垃圾准备丢到楼下去。 林杳回头看见了他,王栩文也愣在原地,白柠这时候打开门,三张脸对着。 林杳狐疑问:“你俩住对门?” 从小是邻居,长大了还住对门,这运气也是没谁了。 白柠拉着一张脸,吐字:“所以说,很晦气。” 她把林杳拉进去,重重把门关上,门外王栩文还在叫嚷:“说谁晦气啊!” 白柠撇了撇嘴,不想搭理外面那人,她拉开一罐啤酒喝,靠在桌子边上问:“你这么急?东西放了就要走?” 林杳把行李箱暂时搁在墙角,叹口气:“对啊,前几天从河里捞上来一具女尸,鉴定DNA后发现好像是厂街那边的人,今天得去那边走访一下,问问是什么情况。” 厂街是一条老街了,住户基本都是老人,这边的房价便宜,但是管理也乱,所以只有一些没什么钱的人才会住在这里,路边都是摆摊买菜的,菜市场里乱糟糟的,味道也重。 林杳带着死者照片问了一圈也没问出来什么,邻居都说好久都不见他们一家了,还以为搬走了。 她走累了,就在小卖部里买了瓶水,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歇了一会儿,厂街这边都比较荒凉,路上也没什么人,路面都是坑,不知道多久没修过了。 面前忽然飞过去几辆摩托车,经过的声响很大,车轮摩擦地面的时候像闷在云层后面的闪电,很炸耳,街边的人都往两边躲了躲,捂住了耳朵。 林杳四处看了看,没看到什么交警,这样飙车肯定是要被罚的。 她又喝了口水,把矿泉水瓶子捏瘪,看见一辆摩托车又慢悠悠地转了回来,停在她眼前。 一条裹着工装裤的长腿跨下来,踩在小卖部门口的地面上,他两手交搭着垂在车头,外套上的银白色拉链头晃来晃去,黑色冲锋衣上还带着一股凉意。 沈郁白的眼睛被反光的玻璃罩遮住,他垂眼睨视她,不咸不淡地跟她打招呼:“林警官。” 被他这么叫很别扭,林杳随手把矿泉水瓶扔向旁边的垃圾桶,垃圾桶里的垃圾已经堆满了,塑料瓶被弹出来,在地上滚了几圈。 她看了沈郁白一眼,随口嘱咐着:“手好了吗就飙车?挺危险的。” 一开始跟他一起的几个骑摩托车的也转了回来,叫着他:“小白,停在这儿干嘛啊,还没到终点呢。” 那人的话顿了顿,看了林杳一眼,调侃:“呦,见着熟人了?那哥几个先走一步?” 沈郁白头都不偏一下,随意地甩了甩手,让他们先走了,他还在原地不动。 林杳古怪地看他一眼:“你怎么不跟他们一块儿走,难不成还要跟我一起?” 他稍一抬眼,语调懒散:“不是不让我飙车?” 林杳绕开他的车走掉,声明着:“那也没让你和我一起。” 她皱眉,小声吐槽:“吸铁石吗?怎么哪儿都能见着你。” 沈郁白伸手扯住她后衣领,不让她走。 “这边乱,去哪儿?我把你捎过去。” 林杳扯开他的手,“不用了,我查案,沿街问问人,用不着你送我,你回去吧。” 她又回了头,声音很轻很慢:“好好养伤。” 街边人声嘈杂,几乎快要淹没掉她最后说的这句话。 可沈郁白还是听得很清楚。 他摸了摸耳朵,翻开手掌看着掌心那道已经愈合了很久的疤,又慢慢把手掌合上,用指腹摁了摁疤痕。 沈郁白发动了摩托车,本来已经打算走了,手指搭上车把手的时候才感觉到脸上一凉。 他抬头眯着眼睛看天,天色有点发阴,云层也聚得厚了一些,黑压压的,是将要落雨的样子。 刚发动的车又偃旗息鼓,安静地停在那儿,沈郁白记起林杳最讨厌下雨,下车去小卖部里买了一把雨伞,追上了她。 林杳的手背上也落了几滴雨,这雨来得快,从几滴变成了鹅毛细雨,纷纷扬扬地往下落,她往屋檐下躲了躲,仰头看着天,又耷下了眼睛,紧紧抿住唇。 周围的人都在抱怨,说怎么没有一点预兆就下起了雨,摆摊的老人们也都用摊布把所有的菜卷起来,往篮子或三轮车上塞,匆匆离开。 有什么湿湿的东西碰到了林杳的手背,她一侧目,看见湿了半头的黑色冲锋衣,几道水珠顺着流到沈郁白的手背上,他的手背正触碰着她,温热又潮湿。 沈郁白没侧头,只是抬了抬下巴望天,说了句无聊的话:“雨下大了。” 林杳顺着抬头的时候,看见一把蓝色的伞撑在自己头顶上方,屋檐上挂着的雨水敲在伞面上,劈里啪啦地响,刚刚还没下这么大,现在就已经是暴雨了。 视野都开始变得模糊不清,众人纷纷开始躲雨,他们安静地站在伞里,林杳听见沈郁白问她:“现在可以送你一程了?” 林杳还挺执着:“我的事情还没做完,不能离开。” “那万一雨一直不停呢?”他说。 林杳从伞里退出来,别开头,镇静道:“那你就先走吧。” 屋檐瓦砾上的雨珠掉在她鞋尖上,林杳的头发也在逐渐饱和的水汽里变得潮湿,她心心念念着要把案子查清楚,捏了捏那张照片,手里又猝不及防被人塞了伞。 林杳回头,怔愣地看他,迟疑着发问:“你把伞给我,你怎么办?” 她看见青年的外套还是湿了一块,手掌外翻着,她能清楚地看见沈郁白掌心的疤痕。 “可你又不让我跟着,我只能自己走掉了。” 沉闷的雨声掺杂着他的声音,清晰入耳。 林杳知道他在说谎,这伞的伞柄上还贴着价钱的标签,分明是刚买的,他现在可以再去买一把,或是叫个车离开。 可他偏偏把自己说得那么可怜,就像是在赌她会不会心软一样。 林杳内心挣扎了几秒,咬了咬下唇,最后妥协:“那你在旁边撑伞,我找他们问个人。” 沈郁白两手揣进兜里,点了下头。 她把那张照片拿出来,沈郁白举着伞试图把她整个人都框进去,两具身体离得很近,伞面往她那边倾斜着。 因为距离近,沈郁白稍一低眼就能看清林杳手里的照片,他沉默几秒,问:“你在找她?” 林杳抬了头,对上沈郁白漫不经心的视线。 他的眼睛倏然弯起来,像是刻意勾引,让林杳总觉得这笑容里带着几分假,不那么真心,像是有什么目的。 沈郁白又说:“我认识啊,你问问我?” 林杳的心思有些偏移,她看着他的笑容,唇角往下压了压,道:“你真的很奇怪。” 沈郁白的笑容僵了下,他懒懒发了个鼻音:“嗯?” “你以前不像这么笑,怎么变了这么多,让人觉得怪瘆人的,到底跟谁学的?” 他的笑容完全收了回去,视线往旁边移了移,又看看她,思索着什么,没吭声。 沈郁白当然不会告诉她是跟什么学的。 林杳又很古怪地看了他几眼,见他不像那么笑了才缓了口气,举着照片开始问正事:“你真的认识她?在哪儿见的。” 沈郁白不笑了,就面无表情跟她扯别的:“这事儿算欠我人情吗?打欠条?” 看来他一直记恨着自己从他这里销掉了一张欠条。 58 他的 她默了几秒, 直说:“那我不问你了。” 沈郁白“啧”了一声,用手指轻轻弹了一下她手里的照片,靠得近了一些, 侧脸挨着她耳朵, 传来青年的体温,明明是潮湿的雨天,林杳却觉得气氛干热了起来。 他又改了口:“她是一个修车铺子的老板娘, 我之前在她店里修过轮胎,店里一直是她老公干活,我也没见过她几次。” “店在哪儿?”林杳正了心神问。 沈郁白看着眼前的暴雨,缓缓道:“离这儿挺远的,现在我们估计走不掉, 再待一会儿吧。” 身后是一家书亭, 摊上摆放着各种杂志和报刊, 页脚被雨水溅湿, 林杳侧目看了他一眼,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纸,让他擦擦外套上的雨水,然后一边把伞杆往他那边推一边道:“擦擦,小心着凉。” 倾斜的伞被摆正,两人都有半个肩膀露在伞外,林杳低眼看了看鞋尖,等雨停。 这种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下了十几分钟就快要歇息了,地面的水洼倒映着天上的云彩, 黑云退去以后,泄出一点天光, 世界也慢慢被点亮。 林杳踩着水洼跨上他的车,鞋底还沾着一层湿掉的泥,空气还发着潮,让人觉得身上黏糊糊的。 沈郁白带着她去了那个修车的店铺,店面不大,卷帘门被拉了下来,今天歇业,没开店,铁门上还用记号笔写着联系电话。 林杳对比了一下号码,确实是死者丈夫的电话,他们已经打过很多遍了,一直没有人接。 按理说发现自己的妻子这么多天都不见人影,也该报案了,可公安系统里完全收到任何报案,现在连死者丈夫也找不到了,也真是稀奇。 林杳推开隔壁一家电器行的玻璃门,把照片拿给他看,问着:“这是你隔壁那间修车店的老板娘吧,你知道他们一家去哪儿了吗?” 那人从柜台后面站起来,扶了扶眼睛,回答着:“是她,赵钰,他们的店一周前就关了,我平时也没怎么跟他们来往过,不是很清楚啊,只知道他俩经常大声吵架,隔着一堵墙都听得清,那男的骂得可脏,吵得厉害的时候还在店里摔东西,小孩子就哭,有时候心疼,就把小孩子接到我的店里坐一会儿,赵钰吵完了就会把她姑娘领回去。” 林杳表示了解了,她收了照片,推开门出去的时候看见沈郁白还在外面等着,正弓着腰擦鞋,鞋上那点泥估计要把他难受死了。 见林杳出来,沈郁白就把纸巾扔掉,偏头问她:“问完了?” “差不多。”林杳十分自然地坐上他的车,“送我回警局吧。” 这还是第一次,不用他张嘴邀请,林杳就愿意主动坐他的车。 他从后视镜里看看她,林杳低了眼看见他的眼神,又客客气气地道:“谢谢你,可以走了吗?” 沈郁白移开了视线,什么也没说,把车发动。 回去以后,谭虎还在问:“赵钰老公名下的那辆车查到行踪了吗?” 杨长云的眼睛还盯着电脑屏幕,道:“查到了,一个小时以前走了国道,被监控捕捉到了,这个路线好像是要去隔壁省,应该是回老家。” 谭虎捞起外套,催着:“来几个人跟着我去他老家那边蹲守,剩下的继续盯着他的车向。” 他刚准备出发,又接了个电话,谭虎听了几句,“啊?”了一声。 “有个小孩自己跑到派出所去了,说是赵钰的女儿,现在还在所里待着呢,先去那边一趟吧。” 林杳跟着他们到的时候,只看见一个小姑娘局促地坐在座椅上,警察给她倒了热水拿了零食,她都一口没动。 因为刚刚那场暴雨,她浑身都湿透了,他们叫人去给小姑娘买能换的衣服,用吹风机先给她把头发吹干了。 谭虎是个急性子,上去就单刀直入地问:“你爸爸呢?把你丢下了?” 小女孩说话的声音很小,如同蚊咛:“他回老家去了,我总是哭,他嫌我烦,半路把我扔马路上了,是好心的阿姨载我回来的。” 谭虎顾及到林杳和杨长云是女生,让她们从小孩嘴里问点东西出来,自己带了几个人去路上围堵赵钰的丈夫。 林杳和杨长云给她把湿掉的衣服换下来,把小姑娘的脸擦干净了些,林杳捧着她的脸,看见小孩的眼睛还是红肿的,应该是哭过很久。 她看上去还不到十岁,一直低着头,两个拳头攥得紧紧的,看得出来很紧张,林杳把热水放凉了些,然后才递给她,让她润润嗓子。 小姑娘很慢地啜了一小口,然后就放下了,杨长云搬了个凳子,尽量把声音放轻:“你知道你妈妈去哪儿了吗?” 她抓了抓衣服,一直看着地板砖,然后开始说话:“妈妈死了,我看见了。” 杨长云迟疑了一下,还是问:“你看见是你爸爸做的了?” 小孩小幅度摇了摇头,又咬住嘴唇,点了几下头。 她们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爸爸经常打妈妈,一直都……”她缓了缓,“妈妈死的那天,我晚上本来在自己的房间里睡觉,被摔东西的声音吵醒了,就跑到爸爸妈妈的房间门口看,我看见爸爸用拖鞋打她,用椅子扔她,用脚踩妈妈的背……” 她又开始哭,林杳用纸巾轻轻擦着她的眼睛。 “爸爸扯、扯着妈妈的头发把她拖出房间,坐在她身上打她的脸,然后出完气就走了,妈妈被打得站不起来……我在旁边哭,我去扯她,她用手在地上扣,爬去了后门,那时候在我们家的山庄里,后门外面就是山,种菜养鸡用的,妈妈就掉下去了。” 小姑娘用胳膊擦了下眼睛,“我力气太小了,我扯不住她。” 所以她不能判断这算不算是爸爸杀了她,因为赵钰是自己爬到后山的。 林杳见她哭得厉害,就抱了抱她,帮她把头发扎好,小孩的头发都被眼泪浸湿了。 “没事的,现在你在警察局,我们会帮你妈妈的,好吗?” 小姑娘还抽噎着,她像是许久没睡过觉了,哭了一会儿就累得睡着了,她们联系了赵钰的父母,结果赵钰的妈妈已经去世了,他父亲老年痴呆,现在还住养老院里呢,男方的父母也是完全联系不上,估计是被赵钰丈夫通知了什么。 谭虎把人抓回来以后,在审讯室里审了半天,大家这天都加班到很晚,小孩最后被赵钰的姐姐领回去了,对方一直跟她们鞠躬道谢,她好像也是才知道赵钰出事了。 林杳回到家的时候,家里是黑的,她喊了几声白柠的名字,还以为她在加班,结果从对面的屋子里听到白柠的声音。 白柠从王栩文的房子里打开门,冲林杳招手,道:“过来过来,今天王栩文请客吃饭,叫了好多外卖。” 林杳把外套挂上,转身跟着白柠进去,还狐疑问:“你不是跟他老死不相往来了吗?” 白柠心大,回着:“那我也没跟他买的吃的老死不相往来,白嫖的火锅干嘛不吃。” 林杳进去了才看见桌子对面还坐了个沈郁白,碗里干干净净的,一点儿东西都没吃,汽水倒是喝了几罐。 她迟迟没动作,被白柠推了进去,这人身上还有一股酒味儿,看来和王栩文两个人喝了不少,桌子上好几个空酒瓶。 林杳和沈郁白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她抬抬眼,抿住唇,又把头偏开,拿了筷子夹菜。 王栩文指了指沈郁白手边的一小碗虾肉,醉醺醺的,夹着个大舌头说话:“林杳不用自己剥虾!看,小白早就给你剥好了,他等了你超——级久,虾肉估计都凉了,再放进锅里烫烫。” 沈郁白冷冷看他一眼,声音沉沉:“就你话多,我剥给自己吃的。” 王栩文哈哈大笑,大力拍着他的背,“得了吧你,你从来不吃虾。” 林杳沉默着,自己吃自己的,沈郁白轻轻瞥向她,见她没什么反应,又把视线挪到了手边那碗虾肉上,把碗推得远了一些,看起来很烦。 四个人里只有白柠和王栩文两个醉鬼在大喊大叫地聊天,锅里的汤底还在咕噜噜冒泡,楼房外的灯几乎都灭了个干净了。 王栩文打着酒嗝,没个正形地靠在椅背上,指了指沈郁白,又跟林杳搭话:“林杳啊,你就没考虑过找个靠谱的人,谈个恋爱结婚?” 他用力咬住“靠谱”这两个字,看看沈郁白又看看她,暗示的意味已经很明显了。 沈郁白不太耐烦地睨他一眼,踩住王栩文的脚,想叫这家伙闭嘴。 林杳没什么波动,握着汽水瓶转了几圈,悠悠问:“什么是靠谱的人?” “如果你跟我做着一样的事,见过那么多人不幸的人生,看见那么多被男人骗、被男人打的女人;看见十几岁被骗身的姑娘在警局大哭;抓嫖.娼时看见那些玩双龙的男人,他们穿上衣服从看守所里回去了以后还是装着好丈夫、好爸爸。” 她把易拉罐里最后一口饮料喝掉。 “如果你每天处理的都是这种案子,就不会有想恋爱结婚的想法了,我每天在局里加班到半夜,回家了还要因为这种事烦心,要防备丈夫有没有变心有没有偷吃,要因为大大小小的事跟另一半吵架,那何必呢?我何必活得这么累呢?” 沈郁白安静听着,看着她把空掉的易拉罐精准地扔进垃圾桶。 他又看着自己剥的那碗凉掉的虾肉,才发觉,原来在林杳心里,他可能也只是个普通男人,和她案子里见过的那些没什么不同。 她从来不认为他是特别的。 59 他的 林杳只是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了, 她本来也不怎么盼望别人能理解,结果王栩文好像压根就没听进去,林杳话音刚落他就一头栽在桌面上晕过去了。 她估摸着时间也差不多了, 拍着白柠想把人搀回去, 但白柠大手一挥,突然说自己要上厕所,晃晃悠悠地摸去了洗手间。 林杳又坐下, 待在原地等白柠回来,她看见了对面那碗凉掉的虾肉,看见沈郁白又挑开一罐新汽水的拉环,这人像是把汽水当喝酒一样发泄了。 她沉吟几秒,又道:“汽水喝太多也不好, 会难受。” 沈郁白没理她的话, 单个胳膊肘压在桌面上, 心不在焉地答:“你管我?” 不想被管就算了, 林杳也懒得搭理他了,靠在一边看了会儿手机。 见她不说话了,沈郁白抿住唇,察觉到自己没控制住情绪,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精致的眉蹙起,绷着肩膀往后靠了下,捏住眉心,又道了歉:“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 林杳看都不看他, 敷衍答着:“嗯,听不听在你, 我以后不说就是了。” 沈郁白把身子坐直,用手指推开了已经被拉开的汽水,一口也没碰,易拉罐里的碳酸气泡还在咕噜噜往上翻涌,碰到杯壁后又劈里啪啦地炸开。 旁边的王栩文哼哼唧唧的,从凳子上摔了下去,沈郁白被撞得一趔趄,踢开凳子想把王栩文扶起来,林杳坐在对面看了一会儿,移身过去搭了把手。 两人抬着王栩文,把人丢到床上去,林杳坐在床边,看着沈郁白把王栩文的鞋脱掉。 她突然跟沈郁白说:“虾肉,让带走吗?” 眼前的人一愣,手上的动作停滞住,他慢慢歪过头来,“什么?” 林杳耐心地给他重复了一遍:“我说,你剥的虾肉,我能带走吗?你又不吃。” 沈郁白突然错开视线,粗鲁地给王栩文把被子搭上,道:“随便,都行。” 林杳转身准备去拿个塑料碗装起来,手指被身后的人轻轻勾了下,她停了脚步回头,沈郁白的手顺着她的指尖往上捏,缓缓抓住她的手腕。 触感真实,温度稍凉,像他现在看向她的眼睛,蕴着一团雾一样,让人想起雨季的清晨,你推开窗户的一瞬间,感受到的那阵微风。 “还有事?”她低着眼问。 沈郁白的手还搭在她腕骨上,林杳也没甩开,就让他捉着。 他问:“你刚刚说的都是真的?” “你想问哪一点?是我看见的那些事,是我憎恶的那些人,还是——”林杳弯了弯腰,拖着音调,“你想问我是不是真的不想谈恋爱?” 她挑着眉笑了下,故意揶揄他:“我想不想谈你不知道?咱俩不是谈过嘛。” 沈郁白盯着她的眼睛,把她的手往下用力地扯了一下,漆黑的眸色变得更深了些,他轻眯着眼,抬手撩开林杳的头发,就着这个姿势往她脖子上咬,林杳下意识蹙眉推他的肩膀,沈郁白就是不松手。 他咬了一口,松了牙,舌尖刮了下牙齿,还好整以暇地朝上面吹了口气,像是真的在思考,呢喃着:“……这个印能留几天?” 林杳捏着他的下巴把他的头转正,强迫他把唇从自己的脖子旁边移开。 “你突然发什么神经。” 沈郁白坐在地上,一只手撑在床边撑住脸,林杳因为他刚刚扯的那一下半跪在他双腿之间,低头跟他对视着,脸色很差。 他的心思有些飘,漫不经心道:“反正你不谈恋爱,也没交男朋友,我咬一口也没别人追问吧,不然我去给你买药涂就是。” 林杳不知道他抽什么疯,非要咬这么一口,然后假情假意地说要帮她把印消掉。 她摸了摸脖子,视线晃了一下,身子往后撤了撤,答:“不用了,你咬的印都消不掉。” 沈郁白直勾勾看着她,动了动脚,把她圈住,不让她走掉,然后面无表情地说:“小狼,你对我还有感觉,但你不想跟我认真谈,你想像几年前一样,毫无负担地跟我玩爱情游戏,你不想付出太多真心,觉得到时候要分就分,你立马会放手,在你的前程、你的事业、你要救的人面前,爱情是不值一提的东西。” 他停了停,眼睛往下低,声音变得轻:“或者说,我是那个不值一提的东西,你不敢去相信我跟你见过的那些男人不一样。” 林杳不说话,小腿被他的腿勾住,动弹不得。 她挣了一下,“那都是你自己猜的。” 沈郁白直起上半身靠近她,喘了口气,视线下落,视野变得越来越狭窄,原本框住了林杳整张脸,现在只看得见被她咬出齿痕的唇。 他微微侧着头,仰着脖子,躲开要撞在一起的鼻尖,两只手还撑在地面上,没有钳制住她,也撤开了锁住她的腿,然后轻微抬眼观察着她的表情,用一种极其含糊暧昧的气音道: “我猜得不对吗?那你现在就推开我吧,我不强迫你。” 林杳停顿了半秒,看着他,突然环住他的脖子,低头把最后那几毫米距离研磨掉,两片温热的唇贴在一起,呼吸突然变得急促,喘出的气也是滚烫的,沈郁白的身体被迫后仰,全靠他两只胳膊撑在地上,青筋鼓起,他的手指蜷了蜷,自始至终不敢去抱她。 林杳张开嘴咬他,把他的下唇咬出了血,混着津液蔓延至两人的口腔里,热吻中掺杂了血腥味。 环住他脖子的手能感受到青年上下滚动的喉结,吞咽着什么,身体逐渐变得炽热。 她在这时候推开他,站了起来,用手背擦去唇上沾的水渍,沈郁白微微偏头,探出舌尖舔了下嘴角的破口。 林杳把衣服整理好,声音冷静自持:“你猜的都不错,我就是那么想的,我不想谈那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我跟你待在一起舒服、自在,所以愿意跟你谈恋爱,就这样而已,我不想投入太多感情,分手了还难受得要死哭得稀里哗啦的,对我来说是不可能的事。” 她就是享乐主义,跟沈郁白待在一块儿会让她心情好,所以想跟他在一起,如果有一天这份感情给她带来了烦恼和负面情绪,她会毫不犹豫地抛弃掉,就像当初不想去维持异地恋一样,觉得很累很麻烦,那么也没必要谈下去了,反正那个时候她和沈郁白都不太用心。 但林杳还是挺惊讶的,沈郁白居然还记着她,手上还留着她的手串,这让林杳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怀疑。 她准备去喊白柠一起走了,结果听到沈郁白沉沉说: “你怎么知道一定会分手?” “不分手?那你想跟我谈到什么时候?” 这番对话似曾相识,她以前好像也问过同样的问题,但那时候沈郁白没有回答。 她以为这次他也会沉默。 然而下一秒。 “想结婚,想跟你待到七老八十推着轮椅到处转,有什么问题吗?” 当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林杳知道,她的判断真的出错了。 她的眼神抖了下,感觉自己的呼吸变得快了一些,但她还是冷淡地说着:“喝汽水也能醉?你睡一觉清醒一下吧,你现在疯了。” “我没疯,我不能再清醒了。”沈郁白一字一顿地说着,嘴上的伤口还在流血,狐狸一般的眼睛里像藏了钩子,试图把她一点点勾过去,让她跟他一同沉没。 林杳磨了下牙齿,躲避他的眼神,只留下一句:“可我不想。” 沈郁白看着她退开半步,直直走开,桌子上剥好的虾肉也没人带走,彻底凉掉,被他倒进了垃圾桶。 她去厕所门口叫着白柠的名字,半天没人应,打开门进去才发现这人靠在墙边睡过去了。 林杳把她搀回家,帮白柠收拾好以后才自己爬上床,紧紧地闭着眼睛。 眼前一黑的时候,沈郁白说的那句话就在她脑子里开始转圈,晃得人头晕。 听听就算了,不值得相信。 窗台上挂着的三个晴天娃娃碰在一起,挂绳缠成一团,彼此交织缠绕着。 她第二天的精神状态不太好,赵钰的案子还在收尾,尸体被她姐姐领了回去,约定了时间火化。 林杳在大门口看见了赵钰的女儿,她给小姑娘抓了把糖果,小孩突然迷茫地问她:“姐姐,真正的爱是什么样子的?” 她一直看着裹着白布一动不动的妈妈,兴许她还搞不懂,为什么夫妻之间也不爱彼此,难道不是因为爱才结婚的吗?那后来又为什么变成了殴打与吵架,最后还让她失去了妈妈。 林杳发觉自己回答不上来,她知道亲情之爱,知道朋友间的爱,但她也不知道恋人之间的爱是什么样子的,不知道什么是纯粹的心动,不知道电影里恋人互诉衷肠地说“我爱你”时到底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不知道这些“爱”究竟有什么分别。 杨长云从侧边绕过来,摸摸小姑娘的头,温柔地说:“你遇到妈妈以后,知道了什么是对亲人的爱,遇到知心的朋友以后,知道什么是朋友的爱,等你再长大一点,遇到恋人的时候,就会知道什么是恋人的爱了。” 她笑:“只有遇到那个人以后才能知道,别人说的都不准的,也是学不来的。” 林杳安静了一会儿,她知道杨长云已经结婚了,她丈夫还给她送过饭,是个很贴心的人。 她略有些失神地盯着地面。 只有遇到那个人了,才会知道,什么是“爱”……吗? 在此之前的一切设想都有可能被推翻,成为一串串空话。 60 他的 这件案子结掉了, 林杳把所有的档案整理好装进密封袋里,在去交差的时候碰到局长正在打电话,她没伸手敲门, 在门外等了一会儿, 能听清里面说的话。 “不是叫你不要给我找麻烦吗,听不懂人话啊?这个节骨眼上还想回家,你回哪儿去?” 局长从窗户里看见她, 烦躁地挂了电话,然后跟她招招手,让她进去。 林杳把整理好的所有资料都交给他看,在办公桌前站了一会儿,申请着:“我想调到李亚那个队里去。” 局长端茶杯的手一顿, 瞅了她一眼, “怎么又要调, 你不是才调到谭虎的队里吗?天天调来调去的像什么话。” 但是她一开始就是申请调去李亚的队, 想自己参与处理金星鑫的案子,结果调任下来以后她不明不白地去了谭虎的队里,这本来就不是林杳的本意。 “我——”林杳刚开口,局长把茶杯一放,玻璃杯里的茶叶缓缓下沉,他严肃着说:“那边现在不缺人,你就安心在谭队长的队里待着吧,有空位了再申请。” 林杳把唇线拉得平直,出去的时候不太高兴,杨长云多看了她几眼, 问她怎么了,林杳犹豫了几秒, 还是说着“没什么事”。 快要下班的时候,前几天联系的房东给林杳打了电话,问她什么时候去看房,林杳才想起来这茬,跟对方说好周末去看。 新房的位置还不错,离局里近,平时上下班也方便,房价稍微贵了一点,但是咬咬牙也能接受,她们当即拍了板,林杳付了三个月房租当定金,房东也很爽快地把钥匙交给了她。 看完房子以后,林杳回了趟阿婆家,之前林平的案子解决以后,对方的赔偿金都用来把阿婆以前的房子重新买了回去,老人也从舅舅家搬了出来,只是林杳后来工作忙,只有周末会来这边看几眼,平时又怕阿婆孤独,总催她多去楼下转转,跟那些老头老太太多往来一下,总好过一个人闷在家里。 她给家里的老猫喂粮,老猫却不怎么有食欲,阿婆跑过来看了眼,叹着气:“它还是不吃呀,上周开始就不怎么爱动了。” 这猫还是之前在沈家门口捡的那几只,已经很老了,估计是生命已经快走到尽头了。 林杳考虑着要不要再买条狗回来,可以让阿婆牵着下去遛弯儿。 她缓缓摸着老猫的毛,它连眼睛都懒得睁开了。 金友媛在这个时候给她打了电话,说她过几天放假回家,正好叫林杳一起去她家过生日。 林杳捏着手机怔了半晌,说了好。 挂掉电话以后,她专门去看了眼日历,日历上只标记着那一天是金友媛的生日,可林杳又清楚地知道,沈郁白的生日也在这一天。 那一年的生日,林杳没有跟他一起好好过,只是很敷衍地在阳台放掉了剩余的一些烟花棒。 她的眼睛眨了眨,退出日历,什么也没有做,上面还是只记着一些亲人的生日,记着金星鑫和林平的忌日,没有沈郁白的任何信息。 到了生日那天,阿婆突然跟林杳说,家里的老猫死了。 就是早上起来一看,身子已经僵了,也不喘气了,就给埋到没人的地方了。 林杳在埋老猫的土堆前站了很久,才发觉原来已经捡到它那么久了,这是她捡的那群猫里最后一个死的,但林杳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她抱着这几只猫去敲门的时候,沈郁白开门看着她笑。 聂湛领着聂清进屋,大家聊得很起劲儿,聂清去念了法学,学校跟金友媛隔得不远,俩姑娘经常一起玩,都是聂湛花钱。 林杳在这儿待得有些心不在焉,她找了借口去了厕所,想了很久,还是给王栩文发了个消息,发完以后又觉得自己怎么总是管沈郁白的闲事,皱着眉把手机关掉了,揣进口袋再也没拿出来过。 从厕所出去的时候撞到了聂湛,对方扶了扶眼镜,看上去也是心思飘忽的样子,应该在想事情。 不知道为什么,他似乎不太愿意跟林杳打交道,往旁边让了让,说了句“抱歉”,除此之外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说。 林杳一直都觉得他这个人很奇怪,但是又没揪到过他的错处。 饭席间金母问她在警局工作得怎么样,是不是挺累的,平常要记得陪陪阿婆,不然让阿婆多来她们家坐坐也可以。 林杳一一应下。 金母大抵是知道她为什么做警察,这几年对她的态度也好了不少,好像是也看得开了些,没那么纠结以前的事了,平常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只要媛媛好好长大就死而无憾了”。 林杳被拉去金友媛的房间聊天,她总是频频看时间,金友媛就问她是不是有事情。 她张了张嘴,喉咙哽住,想起自己现在没有什么理由去惦记沈郁白的生日。 他们现在既不是恋人,也不是朋友,何必搞这一出。 于是她摇了头,“没什么事,继续说吧。” 聂清小声问金友媛是不是对他哥有意思,金友媛的表情空白了一瞬,十分不解地摇头:“没有啊,我也一直把他当哥,因为他经常帮我的忙。” 这下聂清显得很失望,她在床上滚了几圈,郁闷着:“我还以为你能跟我成为一家人呢。” 林杳倒是皱了眉,聂湛给她的感觉并不好,私心来说,她不希望金友媛跟聂湛有什么太深的关系。 聂清又看看林杳,从床上窜起来,话题又偏到林杳身上:“那林杳姐觉得我哥怎么样,姐弟恋多好,弟弟很好拿捏的,我妈也特喜欢你,你要是能当我嫂子也很好。” 林杳默默比了个叉。 聂清泄气地躺了回去。 林杳点点她的脑门,说:“不一定非要当你嫂子啊,现在我们这几家不是随便走动?你想来我家、想来金友媛家,都可以随便来,和家人有什么区别。” 金友媛犹犹豫豫的:“那林杳姐你以后结婚了怎么办,家里会有个男人,我们就不能随便去了,你肯定又经常要跟男人约会什么的,我们都不能一起了呀。” 林杳抿抿唇:“还早着呢。” 其实也不早了,她都二十好几了,再过几年就三十了,按理说这个年纪谈恋爱结婚是比较合适的,但林杳完全没有这方面的心思……应该吧。 手机亮了一下,林杳把视线移过去,王栩文给她回了个“已经准备完毕”。 他又问:【你不来吗?】 林杳:【不了。】 从金友媛家回家的时候大概是晚上九点,她的手机收到一条新消息。 White:【你又不来吗?】 她把这条消息盯了很久,最后把手机摁灭,什么也没回复。 沈郁白看了很久的手机,屏幕显示电量告急他也没关。 今天他以为不会有人来,也许万女士会找他回家吃顿饭,这个生日就像往常一样潦草揭过。 沈郁白对生日没什么特别的执念,他觉得过不过都行,平时也不怎么跟别人说自己的生日,说一遍两遍也不会有人记住。 今天王栩文带着一大群人突然拎着一袋子彩炮闯进他家,沈郁白晃了下神,问他怎么知道他今天过生的。 王栩文大大咧咧地说:“林杳提醒我的啊,她给我发了消息,让我来给你过生日。” 说着,他还撞了沈郁白肩膀一下,很不甘心地说:“好啊你,跟她说都不跟我说,我都不知道你生日是今天。” 不是没说过,他说过几次的,只不过王栩文转头就忘,再问他的时候沈郁白就懒得告诉他了。 但是他跟林杳只说过一次,中间还分手这么多年,林杳还记得。 她记得,她叫别人来给他过,自己却不来。 手机最后一格电也消耗殆尽,黑了屏,屏幕上折射出沈郁白百无聊赖的脸,他还是没等到林杳的回复。 她甚至连个“不来”都不愿意发一下。 王栩文把他从沙发上扯起来,让他去切蛋糕,大家一起给他唱生日歌,大拍巴掌,桌子和地面上都是掉落的彩带,热闹得不得了。 但是沈郁白的刀迟迟没有下落,他的视线又落到了一旁因为没电已经黑屏的手机上,不着调地想,原来有很多人一起过生日是这种感觉。 大门又被敲响,王栩文拍着周围几个还在唱生日歌的哥们儿,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嘘——” 室内安静下来,沈郁白看向房门处,搁下了手里的刀,眼都不眨一下。 “咚咚咚。” 又是几道敲门声。 王栩文推了沈郁白一把,他颤抖着眼睫,走到大门处,抬手搭上门把手,慢慢拧开。 后面挤了几个脑袋看,王栩文把脖子抻得老长,看清门外的人以后表情又呆滞了。 不是林杳,是个送蛋糕的。 “您好,您订的蛋糕麻烦签收一下。” 王栩文大吼着:“谁多订了一个蛋糕,真的是,害我以为是……” 沈郁白低下头签了单子,把蛋糕接过来,盒子上贴了一张便利贴,只有言简意赅的几个字: 【生日快乐。——林杳】 60-70 61 他的 他将便利贴揭下来, 把蛋糕拎了进去,王栩文见他的表情有点奇怪,凑了上去想看看他手里究竟拿的什么东西, 结果沈郁白一把将便利贴攥住, 侧头瞥了他一眼。 王栩文讪笑着摸了摸脑袋。 沈郁白把手机充电器插上,蛋糕盒子放在茶几上,迅速把桌子上那个大蛋糕切成几块, 语气随意:“你们先吃吧,我打个电话。” 说完他放下切蛋糕的刀就离开了,王栩文招呼着大家分蛋糕,抽空看着沈郁白走进房间里,把门关上。 手机的电量不足百分之一, 沈郁白插着充电线又看了眼消息记录, 林杳还是没理过他, 他的视线在她名字上停留一秒, 拨了电话出去。 接到这通电话的时候,林杳正站在蛋糕店门口的十字路口,马路边灯火阑珊,车轮轧过斑马线,她在这头等绿灯,看着自己呼出的气在夜里翻涌成雾。 给沈郁白订的蛋糕是她亲自挑的,便利贴也是她一个字一个字写的,她只是觉得自己欠了沈郁白一个生日。 口袋里的手机还在震动,沈郁白的名字在屏幕上出现,林杳低头看了一眼, 迟迟没划到接通的那一端。 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绿灯只剩下五秒了, 林杳走到花坛边上,接通了电话。 她没有出声,拢了拢身上的大衣,听见那边慢着声调问: “林杳,我再问一次,你真的不来吗?” 林杳抬眼,看见马路对面的广告牌换了页,上面还印着沈郁白代言的高奢品牌广告,她安静了几秒,又道:“不去了,你跟大家好好过,今年应该能热闹——” “那我去找你。”他打断了林杳的话,语气不容置疑。 电话那头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像是在穿外套。 林杳害怕他真的脑子一抽过来找她,她很轻地叹气:“你为什么老这样?” 沈郁白静了一会儿,林杳只听得见他缓缓的呼吸声,过了一会才听见他的声音: “因为我喜欢你,这个理由够让我去找你吗?” 她下意识把手机拿远,生怕自己多听见一个字,眼睛变得有些失焦,不知道该盯向哪里。 夜风从领口灌进去有些凉,林杳缓了一下几近停滞的呼吸,她觉得自从沈郁白回国以后就跟之前很不一样,像吃错药了一般,分手这么久了突然说这样的话,之前谈恋爱的时候都不见他表露得这样直白。 不知道时间往前挪了多久,林杳慢慢把手机拿到眼前,看见电话还没挂。 她知道,如果她想断得干净一点,她不应该给沈郁白买那个蛋糕,这个时候也应该挂掉他的电话,像之前拒绝王栩文那样跟他把话说明白。 通话时长还在增加着,林杳的指尖在挂断的按钮上方停了好久,无数的利弊与权衡在她心头滑过。 她撤了手,把电话拿起来:“我不想认真跟你谈恋爱,也没想过要跟某个人到了七老八十的时候推着轮椅到处转。” 林杳缓缓低眼:“沈郁白,你别把你的真心掏给我看,我受不起,我会害怕。” 有的人真是很奇怪,不怕蟑螂虫蚁,别人拿枪口对着她脑门她也不怕,却怕真心,惧怕着一颗血淋淋的真心。 别人对她的好,林杳都会百十倍地还回去,但是唯独沈郁白对她的好,让她不知道如何回应,她给不出对等的感情,只会越来越手足无措。 林杳没顾得上听沈郁白的回答,直接把电话挂断,生怕从他嘴里又说出让她更害怕的话语。 挂掉电话的时候,她才觉得心上没那么沉重,能好好喘上一口气。 从蛋糕店回到新家,家里还是空空荡荡的,只来得及把床铺好,大大小小的纸箱子堆了一地。 看着房间里的天花板的时候,林杳就能想起他的话,让人心烦意乱。 她掀了被子,盖过头顶,沉沉呼吸。 隔天李亚给她打了电话,说收到了检举,金星鑫的案子有了进展。 他调了一张照片给她看,中年男人穿着个黄色的皮衣外套,蹲在便利店外面抽烟。 李亚:“这一张是几年前案发时酒阑巷对面便利店的监控拍的。” 因为当天在下雨,摄像头上都挂着水珠,录像也是糊的,只能看见个身形。 他又滑到下一张图片,这次的照片清晰了些,只不过戴了口罩,用厂街那边的公用电话打了个电话,然后上了车。 “虽然面部特征还不清晰,但是同样的黄色皮衣和身材,应该是同一个人,他乘的这辆车也是□□,车主说不认识他,但至少现在能确定,他回了市内。” 林杳点了下头,她又有点着急:“除了这以外就没了吗?” 李亚拧起眉头:“我问了很久,第一批经手这个案子的警察说当时在案发现场找到了凶器,当时是叶傅文收着的,应该装在密封袋里送检的,但是回来以后就弄丢了,要是那把刀没丢,估计还能用指纹检索到犯人的信息。” 林杳摇头:“不太理想,当时下雨,那把刀上就算有指纹也早被冲干净了。调厂街其它的摄像头还能发现他的行踪吗?” “后面可能中途换了车牌,排查了很多店都再没看到这个车牌号。” 李亚也累得捏住眉心,想了想,还是说:“你也当了几年警察了,应该也清楚,有相当一部分案子是破不掉的,毕竟咱也不是演刑侦剧,我会尽力查,但这个案子都拖了这么多年了,最宝贵的调查取样的时间也错过了,你应该做好心理准备……” 就连这次有人检举都是不幸中的大幸了,网络上通缉的照片就是那张模糊的黄色皮衣,所以才有人认出来,但凡他换件衣服,这件案子说不定还是不会有一点进展。 林杳:“我知道了,辛苦您继续排查了。” 她咬了咬后槽牙,刚转身就接到队长的电话,让她赶紧去蹲嫌疑人。 林杳闭了闭眼,立马跟车去蹲人,干这一行,很多时候就是在车里守一天,没那么多振奋人心的时刻,从早上开始蹲守,到半夜里也不能休息,还得换班防止中瞌睡。 虽然她换了新家,但是说实话,林杳一个月可能也就回家住七个晚上,大部分时间都得在警局过夜。 她坐在车里,往后靠了靠,用力闭了闭眼。 驾驶位上的小张从后视镜里瞅了她一眼,问着:“杳妹儿是不是累了,不然你睡一会儿,我盯着。” 她挥了挥手,“不用了,我还行。” 小张从自己口袋里摸了几下,掏了几个糖果出来,搁到林杳手里:“吃几个糖打起精神来。” 林杳盯着自己手心里的糖出了神,她眼睫轻轻颤了两下,问他:“你在哪儿买的这种糖?” 分明已经停产好久了。 小张“啊”了一声,疑惑地说:“就路边小卖部里啊,我随手买的。” 林杳剥开尝了一颗。 原来不是那种糖,只是用了一样的包装,味道却比那种劣质香精糖果好得多。 她嘴里充斥着一股微甜的青柠味。 林杳重振了一下精神,眼睛盯着饭店门口,用手里的照片反复对比。 看一眼照片看一眼进进出出的人,再看一眼照片,看外面的—— 沈郁白。 他跟几个外国人一起进去,对方给他递了一根烟,沈郁白低眼看了一下,把烟推开,抬手时手腕上是空的——她送的那串手串已经被摘下了。 她一下子把糖咬碎,青柠味在口中爆炸开来,像与他接过的无数个吻,裹着他身上的味道。 看来上次她说的话真的击退他了,沈郁白原来很容易就会放弃。 确实,他以前也说过,他不会一直等她,等得烦了,他会转身就走。 林杳又剥开一颗糖,觉得车里很闷,味道好难闻,心里也闷。 小张突然压低了声音,急急向林杳招手:“快快快,人来了。” 林杳调整了一下情绪,右手搭上车把,随时准备冲下车抓人。 等对方稍微靠得近了一些以后,她给了小张一个眼神,两个人同时下车追人,那个人反应也快,一见有人追他,立马拔腿就往饭店里跑。 饭店里分裸桌和包厢,大厅里都是拼桌的,人很多,人多嘴杂的,那人一溜烟就埋进人海里找不着了。 林杳只看见他往二楼跑,二楼里都是包厢,基本都是拿来谈生意聊合作的,林杳追上去的时候每个门都是关闭的,她一眼看不出来人到底躲进哪个房间了,只能挨个排查。 每拉开一扇门就会被一群人注视,林杳懒得管,查完一边以后又转到另一边去。 她刚打开一个门缝,就听见沈郁白的声音: “I''''m sorry, but I have no plans to train abroad right now.” (抱歉,我现在没有出国训练的打算。) “Why? Don''''t waste your talent.” (为什么?不要浪费你的才华。) 他笑:“I''''m actually a person with no aspirations, I chose to keep driving as a racer just because I was told to be an ambitious person before, but that''''s no longer necessary.” (其实我是个没有理想的人,只是因为之前有人告诉我让我做个有抱负的人,我才选择继续开当赛车手,但是现在已经没必要了。) 林杳松了手,从门缝里扫了过去,看这样子应该不会躲在这里,她低着头,直接去了下一间。 房间里的对话还在继续,外国车队的经理执着地追问:“Why is that not necessary?”(为什么没有必要了?) “She abandoned me.” (她不要我了。) 62 他的 但他还想留在国内, 还不想放弃。 隔壁包厢突然传来一阵杂乱的摔打声,那个房间里的人鱼贯而出,嘴里还惊呼着。 房间里, 林杳正和那个人缠斗, 搭伙的小张在楼下搜人,一时应该注意不到她这里的情况。 那个人手里有刀,抵着林杳的脖子, 她仰着脖子粗粗喘气,听见那人骂她:“臭婆娘一个人还想抓我。” 他掐住林杳的脖子,林杳憋得咳嗽几声,对方狞笑:“反正都弄死过一个了,多你一个不多, 要不你求求我?” 她突然笑出了声, 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憋:“……畜生……也配……” 林杳用膝盖重重顶击他□□, 钳制住她脖子的手松了一下, 周围的人冲上来压住持刀的人,水果刀被踢到一边的角落。 那人还在挣扎,林杳扶着一边的墙,缓着呼吸,干咳了几声,胸膛大幅度起伏,她快速从口袋里拿了手铐出来,但因为刚才的缺氧,眼前突然黑了一下,手铐掉在地上, 被另一个人捡起。 按在她肩膀上的力道不轻不重,把她按在座椅上, 他说了一句:“坐一会儿。” 沈郁白的袖口向上翻起,手指的骨节突出,他捏着那串手铐朝地上那个人走过去,扯着人的手把手铐拷上,那人挣不开,只能在地上大骂着扑腾。 林杳坐在原地歇了会儿,那阵眩晕过去以后就好了,她揉了揉太阳穴,沈郁白给她倒了杯热茶,放在她手边。 她看他一眼,把那杯茶一饮而尽,跟他说了“谢谢”,然后去楼下找小张,把人带回警局。 上车时还看见了沈郁白,他从饭店大门出来,身上穿着休闲的外套,两手闲闲地插进口袋里,林杳回了头,两人隔着一条街遥望。 她在这一秒才有空去想她在包厢门口听到的话,黑眸一低,视线又在他空荡荡的手腕上停了一秒,什么也没说,直直钻进了车里。 小张瞥眼看着车窗外直直站立着的男人,内心唏嘘着。 刑警队都是单身汉,干到四五十岁还找不着另一半的大有人在,他们有时候得加班到被抬进医院挂点滴,实在是没那个精力谈情说爱。 他啧啧几声。 林杳把人交接完以后终于能歇息一会儿,谭虎拍拍她的肩膀,说她今天可以回去好好睡个觉。 她这几天都是在局里过的夜,今天办完手里的案子以后能按时下个班,林杳回家安静地吃着饭,坐在客厅的桌子旁边,突然觉得这寂静的夜晚让人很心乱,她慢慢把手里的筷子搁下,趴在了桌子上,两只胳膊圈住头,闭上了眼睛。 林杳趴了一会儿,突然伸手摸到放在桌子上的手机,打开相册看见那段视频和唯一一张合照,她长按着,屏幕弹出是否确认删除的选项。 沈郁白已经打算继续往前走了,她也没必要一直留着这些东西,应该断得清楚,谁都不要念着谁。 指尖在“确认”上停住,一个电话弹进来,阻断了她的思绪。 林杳慢慢把身子坐直,接通了电话,李璨然的语气听上去很为难:“杳妹儿啊。警局里有个走丢的,问他家属是谁,他报了你的电话号码。” 她慢慢把眉蹙起:“走丢的?几岁啊?” 李璨然:“二十多岁吧,之前还上过体育新闻的那个。” 林杳觉得脑袋很疼,“你把他送回——” 她预备报出沈郁白的住址,电话那边又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被夺了电话,林杳听见对面很沉重的呼吸,两相沉默对峙间,他率先开了口:“来接我一下,让你这么为难吗?” 林杳默了默,“我没有时间。” “那你告诉我你在哪儿,我去找你,不用你来接我。” 电话又被李璨然夺了回去,他一边嘟囔着“醉鬼”,一边跑到了远一点的地方接电话,生怕再被沈郁白抢走。 “他喝醉了?”林杳问。 “酒精含量确实超标,但是这小子不上脸,我一开始都没看出来。那现在怎么搞,你刚刚说把他送回哪儿去?” 林杳起身拿过架子上的外套,应声:“不用了,我自己把他送回家吧,你好好值班。” 现在正是夜市最热闹的时候,这个点了街上还是人潮熙攘,林杳赶到派出所时沈郁白正侧躺在小沙发上,把脸压在手背上睡觉,沙发上放不下他的腿,他的脚都翘在外面了。 李璨然在外面值班,沈郁白就睡在房间里,林杳指了指他,示意她把人接回去了。 他多看了两眼,李璨然对沈郁白的印象不是很深,早就忘记几年前他陪林杳来过一次警局了,现在只是讶异,没想到林杳还认识这位网络红人。 她蹲在小沙发前,看他沉沉呼吸着,眼皮都不带动一下。 林杳推了他两把,把他喊醒:“沈郁白,带你回家了。” 他慢慢掀了眼皮,安静地盯了她几秒,然后从小沙发上坐起来,后脑勺的头发还是乱的,躬着身子到处找自己的鞋。 穿好鞋就拉了下她的袖子,淡淡道:“走吧,回你家。” “……” 林杳一阵沉默,没有动作。 沈郁白又扯了她一下,很轻地挑了一下眉毛:“怎么?” 她说:“回我家做什么?你要回你自己家。” “我不。”他面无表情地说着这样的话。 林杳眼皮跳了一下。 醉了以后智商还倒退了,真是无可救药。 好不容易把人领上了车,林杳跟司机报了沈郁白家的地址,司机还没说话,这人又坐在后座,唇角微微下撇着:“不去这里。” 林杳:“师傅别听他的,就开去这个地方。” 沈郁白坚持说:“我、不、去、这、里。” 林杳还站在车外面,她往后退了几步:“那你睡大街上吧。” 就不该心软这一下跑来接他,还是浑得要死,偏跟她对着来。 林杳转身就走,沈郁白从车上追下来,跟在她身后,林杳停在路口等红绿灯,他也站在路灯底下等着,林杳抬脚走他也抬脚走。 她一个急刹车,回头对他说:“要么我就给你叫个车,你回你自己家,要么你就去公园跟乞丐抢报纸盖,选一个吧。” 青年挑起的眼尾慢慢收拢,往下落了落,说话还是清楚的,听不出喝醉的痕迹:“非得选一个吗?” 林杳出了声:“不然——” 他突然上前几步抱住她,下巴抵在她脖子旁边,林杳能感受到他眨眼的幅度,睫毛会扫过她耳垂的皮肤。 他的外套很硬,抱上来的时候很硌人,林杳往后退了半步,侧目看看他,后面的话卡在了喉咙里,呼吸间能闻到淡淡的酒气,应该是和那群外国人喝酒吃饭的结果。 “我选择抱一下。” 林杳眨了眨眼。 奇怪的选择。 她把人推开,狐疑地盯着他的眼睛,沈郁白的眼珠往旁边转了下,躲开了。 林杳:“你不是最讨厌别人装模作样了吗?现在在我面前装什么可怜?” 沈郁白面不改色:“啊,被你识破了。” 他早知道林杳吃软不吃硬。 果然,下一秒,林杳给了他别的选择: “最后一个C选项,我把你送到家门口。” 沈郁白只能接受,也没有别的更称他心的选择了。 坐在车上的时候,林杳把车窗往下拉了拉,透气,沈郁白坐得有些难受,胃里在翻涌,一直皱眉。 林杳怀疑他酒后想吐,怕他吐到人家司机的车上,就往他手里塞了几个糖,让他缓缓。 沈郁白看了看掌心,玻璃糖纸在窗外的霓虹灯下闪闪发亮。 他含了一颗在嘴里,是水蜜桃的香。 林杳偏头看着车窗外的夜景,突然问他:“为什么回国?大好事业不要,非回来待着。” 沈郁白低头把糖纸折好,他知道如果拐弯抹角玩儿隐晦那一套,林杳永远会装傻,他永远追不到她,于是直白地说:“为了找你。” 驾驶位的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俩一眼,当八卦听着。 林杳捏了下掌心。 沈郁白本来觉得这个时候应该笑一下,继续勾勾她,但是转念想到林杳之前说不喜欢他那样笑,他就又把嘴角收了回去。 明明练习过很多次,那么笑应该是最好看的。 她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是轻轻说:“没想到出了趟国嘴上更会跑火车了,你不是不想玩恋爱游戏吗?手串都丢掉了,现在说这些,没劲。” 车内寂静下来,司机频频从后视镜里看他们,可能以为两个小情侣在吵架,刚想劝几句,沈郁白突然悠悠问: “你在因为这个事儿生气?” 林杳微微皱眉:“我没生气,也不会因为这个事生气,送给你的东西你要丢就丢,也跟我没有关系了。” 他突然靠近,林杳往角落里躲了下,推着他肩膀,瞳孔收缩一下:“突然干嘛?” 沈郁白把外套的拉链往下拉了下,锁骨处缀着一串绿色盈透的珠子,在夜色中显得晶莹剔透,月光石的偏光能被很清楚地看见。 “因为戴在手上开车时老是磕到,所以挂脖子上了。” 他半挑眉梢,说话间吐露出水蜜桃的味道:“满意?” 63 他的 林杳别扭地把头拧到一边去, 声音越说越小:“……知道了,你爱戴不戴。” 沈郁白退开少许,坐回了原位。 车身突然停住, 司机说着:“目的地到了。” 外面是一片居民区, 林杳等着他下车,沈郁白打开车门,下车的时候突然趔趄一下, 要倒的样子,林杳倾身过去扯住他的衣摆,拧着眉:“你现在还装醉?” 这会儿倒是醉得走不动路了,刚刚眼神可清醒得不得了。 沈郁白看了眼她抓住他衣摆的手,黑眸微动, 道:“今天确实被劝酒了, 不太多而已。” 他走路走不直, 看起来很夸张, 林杳在车里坐了一会儿,还是出去扶了他一把,她把人推进门里,跟他说:“我记得你之前说过,不装成这样的话,也会有人喜欢你,是这么说的没错吧?” 家里黑漆漆一片,沈郁白把手机搁在鞋柜上,发了个鼻音:“嗯哼,你还记得挺清楚。” “但是我之前那个样子不是留不住你吗, 你更吃我现在这套吧。” 他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腔调说着这句话,转身, 把她拉进门里,速度极快,把人抱到鞋柜上坐着,勾着她的脑袋,唇贴了上去。 指尖流连在她后脖颈处轻轻捏着,温热的唇贴着她鼻尖,缓缓往下滑,青年双目微敛,看着她月光下的脸,暧昧地吐息。 林杳的脑袋往后偏了偏,嗓音变得哑:“我不会负责的,就算这样你也留不住我。” 他的吻落在她眼皮上,指尖环住她的头发,在手里转了几圈,又滑落,扫在皮肤上发着痒,像被鹅毛撩过一样,心尖也痒着。 “不用你负责。”他说着,唇还没贴上,舌尖已经探出来,话语变得无比含糊,“你不是享乐主义吗?那除了快乐,什么都不要想了,你想要我什么样?” 林杳垂眸看向他,光影昏暗,落地窗的纱帘被凉风卷起,在空中旋了几个圈,又缓缓降落。 他的声音也随之降落在她耳边,低而轻:“乖的?” 林杳外套的拉链被拽下几厘米,拉链被拉开的声音在接吻的喘息里变得震耳欲聋。 “还是喜欢坏的?” 他吻一下,说一句话,拉下一段拉链,林杳用手环住他的脖子,居高临下地睨视他,轻微喘着气:“我不给真心的,你确定要——” 外套被扯掉,他仰头,舌尖闯过她的唇齿,深入内里,林杳呜咽一声,身子往后仰了仰,腾出一只手来撑在身体侧边。 沈郁白把她从鞋柜上抱起,林杳两条腿圈住他的腰,低头看着他漆黑的眼,在黑暗里辨不真切。 青年低声念着:“不确定的话还能怎么办?除了听你的话,我还能怎么办呢?” 吻要小心翼翼,说话要拿捏住语气,做每件事之前都要想着林杳乐不乐意,生怕做得不对而让她讨厌让她生气。 他抱着人拐进了房间,林杳安静了一会儿,又偏头与他吻上,唇上还没干透,侵城掠地,互不退让,像两匹野狼互咬,谁也不服谁。 注意力被分散了大半,沈郁白摸了半天才摸到床头的灯,把灯拍开,昏黄的光影落了一地…… 他用不明显的犬牙磨蹭那块被烙上牙印的皮肤,又轻轻咬了一下,睫毛还在抖,眨眼间扫过林杳下颌的皮肤,很痒。 林杳偏了偏头,觉得神经都紧绷了起来,什么也看不见一样,视野是暗的,只有触感真实。 她听见了沈郁白拉开抽屉的声音,青年声音喑哑难耐:“说会儿……话。” 林杳缓缓掀了眼皮,睫毛生理性被疼湿:“你到底……” 沈郁白的双眼眯了起来,然后挺轻地笑了下。 那双手在赛场上,握着方向盘的时候会用力地绷起青筋,骨节修长,指身细瘦,像一节一节的细竹,指甲修剪得圆润。 他的唇落在脖子上,声音喑哑,含糊得几近听不清: “我在等你发号施令啊。” “轻…?唔…听你的。” 沈郁白将手指塞进她指缝里扣住,掌心出了汗,密密地贴在一起,汗涔涔的,变得湿热。 林杳的头发被汗浸湿,散在床头。 床板吱吱呀呀地晃,床头的暖光灯也颤了好几下,他说话断断续续的,还非要坚持说: “我在听你的…话。” 林杳捂住他的嘴,沈郁白就顺从地张开嘴,用牙齿轻轻咬她的指尖,眼睛还是清醒的,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耳尖渐渐变红了,像熟透的樱桃。 床头柜上还搁着他看书时用来画记号的彩笔,沈郁白伸手去够,胳膊的线条绷得很漂亮,他的肌肉不夸张,刚刚好,配上一双像狐狸的上挑的眼睛,调情的时候能很轻易地把人蛊得五迷三道。 沈郁白用牙叼住彩笔的笔盖,轻微低眼,往她锁骨处写字。 林杳脑子都是昏的,撑着眼皮瞭了一眼:“你别做无聊的事……” 她声音飘了一下,沈郁白低敛着漆眸,眸光在昏黄的灯光下轻轻摇曳,缓缓道:“不喜欢的话,明天洗掉就是了。” 他神经质一样,在她皮肤上写他自己的名字,一笔又一划,从肩膀往下写,声音泡在汗水里变得潮热,粗粗说着: “你身上有汗,好难上色。” 林杳捉住他的手,翻了个身,两人换了个视角,她用了点劲,沈郁白的呼吸变得不稳,额前的乌发湿了个透,黑眸眯起,睫毛也被汗水沾湿,难耐地咬牙说: “你……等一下。” 林杳在他胸膛上大剌剌写了两个字,这个时候已经有些说不出话来,声音变得很沙:“凭什么只有你能写?” 他的注意力完全不在林杳手上。 “喂,你…也该收着点劲。” “那么脆弱啊?”林杳轻轻说,还是松了些。 他抬着头吻住她,舔舐掉最后一次喘息。 落地窗的纱帘还在不断舞动,凉意吹散室内的旖旎与温热的气味,水潮最后一次浇灭燎火,长夜将息,嘤咛仍续。 林杳第二天还要去局里上班,走得早,沈郁白睁眼的时候身边就是空的,地上乱七八糟的,昨夜换下来的床单被团成一团扔在角落,拖鞋也是东歪西倒,两只隔着天南海北远。 沈郁白的嘴又破了,他抬手摸了一下,去洗手间洗漱的时候,看见镜子里自己上半身的字,是无比狂野的草书: ——“二货”。 在沈郁白看清这行字的时候,林杳已经到警局了,在警局整理了一下资料,中午吃饭的时候谭虎让她把十字街路口的监控调给他看看,林杳在原地呆了一会儿,回忆起存着监控的U盘被揣在外套的兜里。 而外套,昨天在鞋柜那儿就被沈郁白脱了,现在应该还在那儿。 她默然很久,敷衍着说:“落家里了,我让人给我送一下吧。” 她反复点开通讯录,硬着头皮给沈郁白打了个电话过去,对面立刻被接通,好像一直等着这通电话似的。 “我的外套还在鞋柜上,你不忙的话帮我送一下,兜里有个U盘,别弄掉了。” 他听完后只问了一句话:“我给你送东西,有什么好处没?” 林杳半晌才开口,她故意让语气显得生疏:“沈先生,我们又没有什么关系,不要得寸进尺。” 对面笑:“林警官,你还真是睡完就翻脸。” 林杳抿了抿唇:“能送就送,不能送就算了。” 对面缴械投降了:“知道了,待会儿过去。” 他过来的时候林杳已经出任务去了,底下有传达人员,不让进,沈郁白只能把东西让别人转交给林杳。 李亚这个时候正好进来,问着传话的人:“林杳在吗?找她有点事。” 沈郁白稍稍留意了一下,传达人员告诉李亚:“林警官出任务去了,有什么东西先给我吧。” 李亚把照片和U盘放下,说:“成,就这些东西,麻烦转交一下了。” 两人擦肩而过,沈郁白的视力极好,他在那堆照片里看见了那个人的大头照。 那个……林杳书桌照片上的人,他记得那张脸,那如出一辙的痣。 那一刻,沈郁白突然想到,林杳决定当警察,可能也是为了这个人。 那样冷情冷心的一个人,却愿意为这个死去的男人费劲心思,夜以继日地待在刑警队里,一个月都回不了几次家,只是为了“他”。 这个人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呢? 沈郁白昨夜看见了林杳身上大大小小的疤痕,长着一身比谁都硬的骨头,分开的这些年里却落了一身伤。 他昨夜一一吻过这些伤痕,心中无比怜惜,却在这一秒得知,那所有的伤,只是为了让她查清真相,是为了——另一个男人。 林杳这个时候出完任务回来,在楼下的大堂里看见了他,也叫了他的名字。 沈郁白在这声呼喊中回过神来,林杳奇怪地上下扫了他一眼:“站在这儿干嘛?东西带来了吗?” 他缓缓眨了一下眼睛,值班的人说:“他刚把东西给我,哦,李亚也给你留了东西。” 林杳站在那儿翻看了一下,神情变得越来越严峻。 她把纸页卷起来捏住,把两个U盘揣进兜里,又疑惑地回头问他:“只把U盘带来了……我的外套呢?” 沈郁白的状态有点不对劲,躲开了她的视线,眼皮无措地耷着,平静回答:“外套洗掉了,还没干。” 林杳不知道他怎么看起来又这么可怜了,明明她也没说重话,还是说他已经能装到这个程度了? “那我晚上去你那儿取吧,你先去忙你的事,没必要一直在这儿等着。” 楼上的人还在叫她的名字,林杳应了一声,晃了晃手:“行了,回去吧,晚上我去找你。” 这是一句值得期待的话。 她匆匆上了楼,沈郁白离开公安局,骑车去赛车场上做了训练,然后掐着表回家,洗过澡的时候靠在床头看书,他的视线扫过床头那支彩笔,突然扯着唇自嘲地笑了一声。 真把自己玩儿成冷宫里的妃子了,夜夜等着皇帝摆驾他的宫殿,连灯都不敢关,要一直等着她来。 外面的大门响了几声,沈郁白放下手里的书,趿拉着拖鞋去给她开门。 林杳拎着一个仓鼠笼子挡在脸前,然后歪了歪头,把脸露出来,短发缓缓从耳边滑落,她轻轻眨着眼,视线里只有他,漂亮的面容变得如此清晰,夜好像都亮了。 “晚上好。”她客气地说,把笼子搁在鞋柜上。 沈郁白看了眼,嗓音拖沓着:“这是你买的?” 林杳正在换鞋,闻言点了几下头:“万阿姨说药药前年死了,我今天看见有人在卖,这只跟药药很像,就买来送你吧。来的路上我给想了个名儿,叫药药二号吧。” 她隔着笼子点了点,药药二号被她的手指吸引,从一堆纸棉里钻出来,灵活地转着脑袋,两只爪子捧在胸前。 林杳被逗乐了,轻轻笑了下,又抬眼看看沈郁白,跟他聊天:“这只跟药药一样亲人。” 沈郁白心想,药药哪里亲人,它只亲你。 林杳抓着他的手往笼子的缝隙里放,沈郁白下意识皱眉,觉得这小家伙肯定会咬自己。 结果二号只是用脑袋顶了顶他的手指,舔了舔,觉得不好吃,又不舔了。 沈郁白还有些怔然,他以前买仓鼠都挑着凶的买,觉得有意思。 这一只是林杳送的,是一只亲近他的药药,沈郁白觉得也很有意思。 林杳把笼子挂在他手指上,转眼问:“我的外套呢?” “在沙发上,你去拿吧。” 林杳把外套搭在胳膊上,又回到玄关换鞋,是准备离开的样子。 沈郁白上一秒还看着笼子里的小家伙,下一秒就拉住她的手指,往前追了几步:“你今天不跟我——”他及时止住。 林杳沉默地看着他,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好,她欲言又止了好一会儿,最后只说:“我和你……好像也没有不堪到要沦落成炮友关系,我来你家也不是为了那种事,别想太多。” 他的手抓得紧了些,“那是什么关系?” 林杳答不上来,没有一对朋友会经历一夜的翻云覆雨,但他们也不是恋人。 她偏过头去:“是你说不跟我玩恋爱游戏的,不然我们可以像以前一样谈恋爱,也自由一些。” 沈郁白扯了扯唇:“谈那种恋爱,然后等你腻了,就可以毫无负担地离开我了,而我要像那几年在国外的时候一样,一直想着你,小狼,这很不公平。” 林杳心里动了一下,轻轻说:“那你要怎么办?我说了我不会负责,你也答应了。” “那如果,你就把我当成那个人,有没有可能,你会多动一点情?” 林杳难以置信地盯着他,她动了动嘴唇:“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入冬了,外面的风很大,沈郁白的皮肤变得越来越苍白,冷风吹过林杳的手指时,让她突然浑身一颤。 她不知道沈郁白已经把头低到了这种地步,以前是只要说一句他和那个人很像,他都能咬牙切齿地往她脖子上咬一口,还会一直闹别扭。 现在居然坦荡地说自己愿意被当替身。 “我知道我在说什么。”沈郁白念着,脸上没有出现多余的表情,“我已经很听话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尽力去往你喜欢的样子去靠近了,可你就是不动心,就是不爱我,我还能怎么办?” 他用力摁住自己右眼下的痣,仿佛那是什么令人不耻,但又绝不能毁掉的东西:“除了这张脸,我还有能拿来吸引你的东西吗?” 林杳的眼睫抖动几下,手指被冷风吹得发木。 她僵硬地开口:“可至今以来我对你的所有好感,跟你的那张脸没有一分一毫关系,就只是因为你是你而已,你不用降低底线说这种话。” 林杳看出他躲闪的眼神,于是又折返了回去,进了他家。 “我跟你说过我和他的关系,今天我就说得再明白一些。” 其实真正要说起这件事,林杳也找不到头绪,不知道要从哪个线头把这团乱毛线扯开。 她说了他们从小一起长大的事,一起骑自行车回家,金友媛骑幼儿小单车努力追着他们,那是她人生的起始。 金友媛念小学的时候,林杳带她出去玩,怕被家长阻拦,她们谁都没有说,谎称是出去补习,实际上是拿了几张游乐园的门票去玩儿,金星鑫焦急地给金友媛的电话手表打电话,金友媛听了她的话,一一挂掉。 她们去游乐园里玩了一下午,晚上领着金友媛回去的时候,林杳口渴,说进便利店买点水喝。 那个时候她在店里翻来覆去地找桃子味的果汁,不知道坐在门口弹珠机旁边打弹珠的金友媛已经不见了。 出来的时候没看见人,林杳给她的手表打电话,没人接,她四处叫着金友媛的名字,内心无比恐慌,最后颤抖着手给金星鑫打了电话,哽咽着说金友媛不见了。 第二天凌晨找到她的时候,金友媛已经躺在水洼里昏过去了。 她后来一直去找金父金母,金家人不见她,因为是她自作主张把金友媛带出去玩,还没看住人,造成了这个下场。 林杳道了很多次歉,跪在门口说着“对不起”,她很喜欢金友媛,却因为自己的过失,把她害成这样。金母一直很介意,不愿意原谅她,金星鑫打开门把她扶起来,神色也很疲惫:“不用这样,你先回去吧,我会跟他们说说,大家都忘掉这件事吧……对谁都好。” 金友媛有好长一段时间不说话,也不去学校,停学在家,每天只有家人开导她,金星鑫给她买各种各样的书,开始给她讲一些科普读物,金友媛的状态慢慢好转回来,她跟林杳说,她们对她帮助很大,因为知道还有很爱自己的人,所以想要努力走出那个雨夜,开始社交,开始像以前生活,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她在努力证明自己不会被影响。 但是林杳没想到,金友媛努力去忘记这件事,金星鑫还记了很久。 林杳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那个人的,金星鑫从来没有提过这件事,只是默默揣着刀出门,再也没有回来过。 于是,她害了她生命中很重要的两个人。 林杳重重呼出一口气,说话声音变得越来越无力: “我一直记着他,是因为我愧疚,如果不是因为我带着金友媛出去玩,金友媛就不会有事,金星鑫也不会有事,说到底,都是因为我做了那么一件蠢事,我一直想找到那个凶手,就是为了能稍微弥补一些,我不想像个废物一样,什么都做不到。” “这真的与动情无关,完全是两码事,你也不要再把我们之间的事跟他掺和上,你们没有哪点相似,我跟他之间的感情也无关于情爱,我希望我以后不用再跟你重申了。” 沈郁白的喉咙有些滞涩:“抱歉,我……” 林杳的眼皮跳了跳,摆了摆手:“行了,如果没有别的事要问的话,我就回去了。” 她没有把这件事完完整整地告诉别人过,但是沈郁白一直在怀疑来怀疑去,林杳在说完以后才发现,原来她已经愿意跟他敞开心扉,揭开那层厚厚的疤了。 这是个令人恐惧的事实,毕竟林杳没想过,她真的会动情。 可看到他低声下气地说他愿意被当替身时,林杳的心里也是实实在在地颤动着。 她想,也许沈郁白是真的爱她。 64 他的 沈郁白见她一副疲惫的样子, 把二号的笼子搁在茶几上,道:“现在也很晚了,今天在我家住吧。” 林杳的背直了直, 把头偏向一边, 含糊道:“那个……” “有别的房间,你也别多想。” 他一只手扶上脖子,锁骨处的绿色项链轻轻晃了几下, 松垮垮的衬衫勾勒出男人精瘦的腰线,林杳想起自己的腿昨晚还缠在这把腰上。 她正了下心思,拍拍衣服站起来,“不用了,我就来拿个外套, 我有自己的家, 没必要住你家里。” 沈郁白从沙发靠上拿了外套, 随意往身上套着, 然后去玄关拿了车钥匙。 “那我送你回你的家。” 林杳上了他的副驾,把安全带扣好,沈郁白摁开了车里的广播,深夜的电台放着舒缓的歌曲,轻轻响在车内。 她起初是看着车窗外,神绪四处飘着,街上的店几乎都歇业了,只有路灯在地上投影出几个圆点,远处广告牌上的彩灯一下又一下地闪。 林杳被风吹得打了个喷嚏,她慢慢把窗户拉上去, 沈郁白轻轻从后视镜里瞥了她一眼,右手搭在方向盘上, 腕骨处松松挎着一块表,秒针不急不徐地转着,他的视线重新回到路面上,道:“屉盒里有纸巾。” 她拉开了屉盒,里面确实有一包没拆封的抽纸,还有一个小盒子。 没关紧的车窗让风透了进来,头发被吹得遮住了视线,林杳恍然记起,她明明把这个戒指扔进了垃圾桶。 那是分手的那一年她准备送给他的礼物,但在送出去的前几分钟跟他吵了架,沈郁白那个时候说出那句“你要的未免太多”时,林杳把捏在手里的戒指推了回去,就像从没买过它一样。 他们以前就爱吵,因为对爱情抱有不同的观念,谁也不愿意被另一方驯化,所以今日吵得双方都冷了脸,明日又像什么都不记得一样拥吻在一起,谈着一个浑浑噩噩、粉饰太平的恋爱。 林杳黑眸一颤,把那包抽纸拿出来,关上了屉盒,手指敲着纸盒边缘。 “沈郁白。”她轻轻念他的名字。 在那一刻,林杳真的觉得稍微妥协一下也没什么问题,她想试着给出那份真心,不想再拒绝他,她想和他真的在一起。 只是话还没说出口,沈郁白突然紧急刹了车,车轮在地面擦过,发出难听的摩擦声,林杳的身体因为惯性前倾着,又被安全带扯回来,脑袋撞在座位上。 她往前看了一眼,马路上一伙人正扯着几个女人的头发往中间拖,抄起旁边的凳子往地上女人的头上砸,砸出了血,场面十分混乱。 店里的其他顾客还在拉架,林杳立马扔了抽纸,把安全带解开,严肃道:“开车门,我要下车。” 沈郁白张了嘴,想说什么,又紧紧抿了回去,解了锁,林杳立马冲了出去。 打人的见周围的人越来越多,甩开了拉架的几个小年轻,就往自己车那边跑,林杳没追上,又往回跑,重新坐进沈郁白车里,低头拨着电话,分神跟沈郁白说着:“追一下前面那辆黑色的车。” 说完,她急忙给李璨然他们拨了电话过去,对面半天不接电话,她打了110,接待人员说着已经接到通知,会立马赶到。 霖城派出所到这里的直线距离只有800米,他们却要花这么久。 林杳火急火燎地盯着前面那辆车,问沈郁白:“能追上吗?” 他缓缓嗤笑一声:“我好歹也拿过几个方程式比赛的冠军。” 车速快,林杳的身子晃了一下,听见他的声音仍然镇静,仿佛见惯了这种风浪:“在国外还不好说,但在国内,比车技我还输不了。” 他渐渐迫近那辆迈巴赫,对方的车开得很不稳,像是喝醉了酒,打了人以后钻进车里急急忙忙想逃走,林杳渐渐能跟那辆车并排,她出示了自己的警察证,跟他喊话:“停车!” 对方置之不理,在看到是警察来追自己以后,放下了手里的手机,低低骂了几句,然后忽视交通规则,直接撞他们的车。 沈郁白眼疾手快地往旁边躲了下,双手用力地捏住方向盘,掀着眼皮往侧边瞥了一眼,问林杳:“你想让我把他逼停吗?” 林杳还在拨电话,闻言后神情空白了一瞬:“你——” 车身又晃了一下,两辆车摩擦在一起。 她稳了稳身子,“你想怎么做?” 沈郁白猛地转了方向盘,“美式pit,不过我们只有一辆车,有点难。” 林杳立即制止:“不行,太危险了,我们只跟着,等后援跟上。” “后援的电话打通了吗?”他紧盯着那辆车,懒懒嘲讽了一声,然后轻微眯住眼,看见迈巴赫车里的男人正从镜子里盯着他们,脸颊是醉酒后的通红,眼神里都是怒气,看起来很古怪。 沈郁白的右眼皮突然重重跳了一下。 这是事件发生后的第二十八分钟,林杳拨出去的电话终于接通,对面急急说着: “我们正在赶——” 手机掉在车里,那辆迈巴赫像疯子一样突然调向,正面跟他们对撞,车头碰撞的那一秒,沈郁白解开了安全带,离开了驾驶位,一只手紧紧抱着她,另一只手覆上她的眼睛,林杳眼皮一凉,感受到他的手抖得不像话。 手机的屏幕碎裂掉,还亮着,李璨然的名字在上面晃着,扬声器断断续续地发出声音: “喂,杳妹儿?” “喂……” 无人应答。 马路上刮起狂风,两旁的树被冷风摧残着,细枝划破长空,树叶簌簌下落,落在高速公路上,被落下的小雨淋得潮湿,黏在地面上。 护栏被撞翻,车壳的碎片飞得到处都是,两辆车一起飞了出去,从山坡上滚下,卷了一身的泥土,小雨转为大雨,干土被雨水浸润,变得潮湿,指尖很轻易就能陷进去。 “唰——” 大雨冲刷着泥泞。 黎明将至,山野被云翳后掩藏的光芒照亮。 腕表的玻璃碎裂掉了,时针还在转,转了一圈又一圈,发出细微的啪嗒声。 林杳的脊背压着碎掉的车窗玻璃,动一下就刺疼,她的手指很艰难地动弹了一下,摸了一手的湿泥,掌心碰到一颗冰凉的珠子。 她吃力地睁开眼,视线模糊着,沈郁白的面容一下下变得清晰,她眼睁睁看着一滴血从他的黑发上坠落,掉在她的脸颊上。 时间从这一秒开始失去了意义,只是机械地前进着。 林杳忘了眨眼,瞳孔急剧收缩。 “沈……”她的喉咙干涩得发疼,叫不出他的名字,只看见他闭着的眼睛,眼皮上也是血,唇色惨白,脸上毫无生气,睫毛上挂着血水,淌到下颌,一滴又一滴地往下坠。 他的胳膊还撑在林杳身体两侧,白色的衬衣红了一片,像第一笔抹在纸上的红色水彩,渐渐晕开。 林杳死死睁着眼睛,眼眶一瞬间潮热,记忆闪回到无数个令人厌恶的雨天,次次都是悲剧,让她内心开始恐慌。她努力张开嘴,唇瓣颤抖着,想叫出他的名字,眼前却被水雾浸漫,几行清泪从眼角往下淌,与雨水混杂在一起。 她不顾背后的刺进去的玻璃渣,咬住牙齿拼命往外爬,十指紧紧扒着外面的土,用尽浑身力气爬了出去,然后抱住沈郁白的头把他往外拽。 眼泪混杂着大雨往下坠,她用干哑的嗓音叫他。 一遍又一遍。 直到喊不出声音为止。 周围的石子和车壳的碎片拦住了他出来的路,林杳就徒手去挖,指尖全然被磨破,细小的沙砾从指甲里刺进去,手指开始发麻,挖得满手是血。 她握着他的手,艰难地把人从一堆碎片里慢慢拽出来,沾了泥与血的双手拍着沈郁白的脸,扒开他粘腻的发。 “醒醒啊……” 她想起那一天见到金星鑫躺在血水里的模样,无数噩梦在此刻又浮至心间,让林杳浑身颤抖,她无比地害怕。 林杳低着头,声音还哽咽着。 “我给你贴过符的,你会……”她没力气了,缓缓吸了一口气,止住晕眩,“会长命百岁,我们都不会死。” 她在你的床下贴过几道黄符,保佑你事业有成,人生美满。 都说了让你别那么不信了……现在神佛不佑,招至厄运。 可她们不该死在这里,人生的路明明还有那么那么长。 林杳很轻地用手背蹭了一下眼睛,往前跌了几步,把他的胳膊架在自己的脖子上,搀着他往坡上走,上面就是掉下来的那条公路,应该会有车。 一步又一步,泥上留下很深的脚印,一下比一下沉重。 可她实在没有力气了,背部和手指都疼得人浑身发抖,她手脚冰凉,脚下的步子变得虚浮,差点滑下去,林杳又咬牙稳住了身子。 牙齿被咬出血来,她嘴里尝到腥味,在心里说,再等一等吧。 沈郁白,再等一等吧,等熬过这场死劫,等到这场大雨停息,她就会告诉你—— 林杳踩上了公路,警车这个时候赶到,车笛呜鸣着,她最后凝神把沈郁白放在路边的地面上,所有的力气被耗光,她眼睛一闭,从坡上滚了下去。 “快!救人啊!”白柠从警车上跑下来,哭着狂喊,顺着林杳滑下去的山坡下去拉她,慢慢扶起她的头,不敢随意挪动林杳的身体,只能一边哭一边叫人:“救她啊……救护车呢?!” 林杳什么也听不见,耳朵一阵嗡鸣,眼皮也无力睁开,连伤口的痛感都变得模糊,她只觉得好累。 天都亮了…… 雨怎么还不停啊。 * 药水被灌进身体里的感觉逐渐变得清晰,林杳的手指颤动几下,又被人握住,那个人的掌心很暖,手指很粗粝。 她看见纯白的天花板,看见刺眼的白炽灯,看见眼含热泪的阿婆轻轻握着她被包扎起来的手,老人忍不住掩面哭泣。 刘静拍了白柠一下,白柠抬起头来,眼眶还红着,突然又开始哭:“你要吓死谁啊。” 刘静拿了柜子上的杯子,贴心道:“我去接点水。” 阿婆柔柔问:“囡囡要不要吃点东西?挂了一天水了,得吃点填肚子的,我给你熬红薯粥?” 林杳粗粗“嗯”出一声,蒋依又提着保温桶进来,劝住阿婆:“您不用劳累了,我刚熬好,正好赶上囡囡醒了。” 在林杳的印象里,蒋依没进过几次厨房,不是个会下厨的人,她还是第一次吃到妈妈做的东西。 幸亏煮粥还算简单,有没有经验都能煮出来。 她稍稍填了下肚子,从病床上坐起来,问白柠:“他——” 白柠甩了两下手:“没死,但胳膊骨折了,额头上缝了三针,别的都挺好,还比你先醒呢。” 她多看了林杳两眼,叹着气说:“醒了的第一件事就摸着自己的脖子,说什么项链没有了,又叫人把他车里的戒指找回来,麻烦得要死,车都撞成那样了,上哪儿找什么破戒指和他的珠子?” 林杳悬着的心稍微放了放,复杂感转瞬即上,却没再多问什么。 “那案子呢?”她刚安静了没两秒,还是不放心,又问起了公事。 白柠皱了眉:“这事儿闹得挺大的,派出所当时半天不派人去,值班的警察都受了处分,副局长被免职了,局长还在等处理。” 她晃了晃脑袋:“你好好养伤就行了,现在就别管这些公事了。” 林杳轻轻点了几下头。 晚上是阿婆来陪床,她有点不忍让阿婆睡板床,就催她回去,阿婆已经躺上去了:“我一把老骨头,什么床没睡过,还管什么硬不硬的,你小的时候,咱俩在地上铺个席子都能睡,现在有什么不行的。” 阿婆抬了抬她的手,哀叹着:“我们囡囡那么漂亮一双手,搞成现在这个样子……” 林杳默默把手收回来,往被子里缩:“别看了,它自己会慢慢长好的。” 床头留了一盏灯,林杳睡了一会儿,半夜又被背上的伤口疼醒,意识模模糊糊的,头上出了汗。 阿婆推了下她的身体,让她侧着睡,避免压到背上的伤口,然后像小时候唱歌哄小孩一样。 老人的腔调慢悠悠的,让人想起那个铺着席子在地上睡觉的夜晚,那个被咬得浑身蚊子包,整个屋子里都充斥着花露水味的夏天。 阿婆轻轻哼鸣着: “囡囡呀不要惊慌 过来听听阿婆说 睡个觉雷声过后就能看云朵。” 林杳感受到有人拍着她的肩膀,拧着的眉头又松开,听见阿婆的声音越来越轻。 “囡囡别怕,囡囡别哭,快快睡咯 你静静听首歌 蛐蛐轻些,静静安歇,月儿圆哟 你乖乖呀抱阿婆。” “……” 等到林杳身体稍微好些了以后,她能下地走动了,白柠和刘静有自己的工作,阿婆她们回家给她带饭去了,病房里空了下来。 林杳在床边坐了一会儿,拉开房门走出去,看见隔壁病房的门是虚掩着的,她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沈科和万茜坐在他床边,沈科劝着:“你说你待在国内是何必呢?也做不成什么事,二十多岁了连个姑娘也没带回来给我们见过,国外的车队都联系你好几次了,现在胳膊伤了,唯一让你感兴趣的赛车也开不成了,真是做了一件好事啊你。” 他语气埋怨,又拍拍手,催着:“那家里的相亲总该去去吧?那都是多温柔多听话的姑娘啊。” 沈郁白语调凉凉:“不见,不要催了。” 正在削水果的万茜怔住,打了沈科一下:“你少说点吧。” 万茜知道沈郁白和林杳几年前的事,但是沈科不知道,也不知道自己的儿子为什么平白受了一身伤,只当他见义勇为抓犯人去了。 林杳刚搭上门把手的手又收了回去,垂在了身侧。 真是可惜了,她不温柔也不听话。 她的眼睛轻微翕张几下,转身回了自己的病房,谁也不知道她来过。 直到林杳出院那天,沈郁白的手上还打着石膏,一步一崴地进了她的病房,看见她已经在收拾东西了。 阿婆在旁边帮衬着,看见沈郁白以后还亲昵地跟他打招呼:“小白啊,你也来看囡囡?我们马上出院了,也祝你早日康复啊。” 沈郁白的视线还在林杳身上停留着,又看向阿婆点了点头,道谢:“谢谢,借您吉言。” 他说完又张了张嘴,想叫住林杳,林杳已经把背包拉链拉上了,走到门口的时候低了低头:“连累你了,对不起,祝你尽快出院。” 这话翻来覆去地拆解都挑不出毛病,但沈郁白听在耳朵里就是觉得很膈应。 他摊开掌心,手里握着仅剩的几粒绿色的珠子。 “这个,包换新吗?” 林杳捻起他掌心的珠子,里面已经出现裂缝了,剩下的这几颗也从里面碎掉了。 她眼睫颤动几下,轻声道:“可以换,我有时间串个新的给你吧。” 擦肩而过的时候,林杳祝福他:“好好养伤,出院后见吧。” 队里顾忌着林杳的伤还没好全,没给她派外勤的活,平时就查查资料什么的,说等她身体再好一点的时候再恢复正常的工作。 林杳去买了新的珠子,挑珠子的时候总会犹豫几下,最后串成简单的项链,装进了盒子里。 她抽时间把东西给沈郁白拿了过去,他还没出院,林杳去的时候万茜也在。 沈郁白的头还没拆纱布,她就来看看他的情况,把东西交出去就得走,万茜留她一起吃饭,林杳婉拒着:“不了,我警局里还有事。” 沈郁白看她一眼,又把眼睛低下去,有工作的话,他也不能留人。 万茜送她出门,把门关上,神情变得犹豫起来:“杳杳,你跟小白,是一直都还在联系吗?你们还在谈……吗?” 她欲言又止:“我是没意见的,你们要是真的还在谈的话,我就跟沈科说嘛,我们家肯定是不会干涉你们的感情,这点你放心。” 林杳的手指绞在一起,她用力咬住下唇:“没有,我们没在谈,这件事是我对不起他,我现在的工作很危险,没想到让他也跟我一起陷入险境了。” 万茜摆着手:“没事没事,你也别太自责,谁都不知道会出现这样的意外。” 林杳最后跟她说:“以后我会注意不把他跟我的事牵涉到一起的,我以后的生活一定也不会安分,还是不要跟他有太多——” 病房门突然从里面被打开,沈郁白走路还不太稳当,单手撑在门框上,额头还缠着厚厚一圈绷带,脸色仍旧苍白,漆黑的眼里此时像蕴了一团浓雾,变得让人看不清。 他的手指上勾着她带来的那串项链,眼尾往下耷,看起来很不高兴,从齿缝里挤出字来: “林杳,我不要这样的珠子,我要原来那样的。” 沈郁白撩着眼皮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告诉她:“我要月光石,你给不给?” 在看见他双眼的时候,林杳原本想说的话渐渐消失掉。 她以为他不知道那些珠子的含义,抱着放弃的心态换掉了那颗恋人石,没想到会被他发现。 沈郁白又扶着门框重复一遍:“你给我吗?” 你的真心,你给我吗? 65 他的 万茜不懂什么月光石, 她打着圆场:“什么月光石?想要的话自己去买不就行了,干嘛让人家给你?” 林杳率先移开了视线,“到处都能买, 你喜欢的话我给你推荐店铺。” 说完她又看了眼时间, 跟万茜告别:“我得立马回局里了,有时间我再来看您。” 她走得匆忙,万茜也来不及多说什么, 只能点头说“好”,目送着林杳离开医院。 她又看了眼沈郁白手上的项链,没什么所谓地皱眉:“人家送你礼物就不错了,还挑。” 看见自己儿子的脸色不太明朗,万茜心里又冒起模模糊糊的念头, 她语气迟疑:“你是不是还喜欢人家?” 沈郁白沉吟几秒, 坦然承认了:“啊, 是, 但她对我没意思。” 万茜讶异,张大了嘴问:“你单相思哦?” 青年的嘴角轻微下撇,把那串项链抓在手里,不说话了,直接转身倒在床上,拉着被子盖过头顶。 林杳马不停蹄回了局里处理事情,因为上次烧烤店打人的事,林杳受了表彰,因为她是偶然碰到这种情况的,还落了一身伤, 按理说这种事件应该是民警处理,结果八百米的距离, 二十八分钟才有警察赶到。 李璨然受了处分,他火速举报了局长马国庆,称是他从中作梗,马国庆受到清查,林杳经过局长办公室还能看见他在房间里摔东西。 马国庆怒火中烧,门也不关,他的电话还在不停地响,马国庆气冲冲地接起来,冲电话那边狂吼: “成天就知道找我提要求,你他妈的能不能管好你的人,我保了你十二年,现在好了,我落马了,马上调过来的新局长是扫黑办的,除恶率百分百,你看你把我害死了你还能活多久!” 他压低了声音:“你个强.暴自己继女的畜生。” 马国庆把手机往墙上扔,林杳注意到他即将转过身,立马往门后躲了躲。 好巧不巧,她的手机这个时候突然响了,林杳眼疾手快把电话挂掉,马国庆在里面怒吼了一句“谁在外面”,她赶忙跑走。 林杳靠在墙边看了眼自己的手机,是李亚打来的,林杳边往楼下跑边给李亚打回去。 她气喘吁吁,凝神听着李亚的话: “有个不太好说的情况……” “我在我爸的房间的抽屉里看见一个U盘,里面是仁和小区的监控,就是酒阑巷里面的那个小区,但是案件记载中没有记录过这个U盘。” 林杳一手扶着扶手,下楼的脚步一顿,她咽了下口水,徐徐问:“你爸……叫什么名字?” ——“李仁平。” 她脑袋一痛,依稀记得她高中的时候让刘静看着点她家楼上的住户,那个仁和小区的保安,叫李仁平。 刘静说他后来把家里的东西都带走了,应该是搬到别的地方了,当时林杳去找他的时候,他明明说把所有的监控都交给警方了,而且就是因为他那时对她说的一句“那么请你长大了再来声讨”,林杳才决定入这一行。 “你是李仁平的儿子……?” 她缓了下,捋清思路:“那你联系你爸了吗?” 李亚沉默了几秒,声音很沉:“我把他叫来警局了,他就在我面前。” 林杳:“我马上过去。”说完她就继续下楼。 马国庆站在楼梯口,沉默地看着她转弯下楼,然后转身回去,捡起办公室里那个屏幕被他摔碎的手机,摁亮,还能用。 他给刚刚通过电话的那个人又打了回去,阴笑几声。 “聂兄啊,李仁平也被揪出来了,你最近还真是倒霉,坏事做得太多,随便查两个人都能查到你这个主谋身上。” 马国庆站起身来,拂开办公桌上被他摔碎的玻璃杯碎片,找到公安人员的档案,指尖用力摁上林杳的照片,语调悠悠:“你花钱留住我,我还能再帮你一把,这个交易合算吗?” “……” 林杳去了李亚那儿,李仁平现今头发已经白了一半,只是身子还硬朗着,正襟危坐在椅子上,李亚的眉头一直皱着。 “爸,你说点话吧,我真是——”李亚说不下去,捏着太阳穴重重叹气。 也许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父亲有一天会与杀人案牵涉到一起。 李仁平只是看了林杳一眼,面色平静:“我记得你。” 七年前的事了,林杳只见过他一次,李仁平居然还记着她。 林杳走到桌子前面靠了靠,低眼看着椅子上的他。 “我也记得你。”她拿起桌子上的U盘,视线挪了过去,“所以我来找你声讨了。” 李仁平不说话了,李亚重重拍击着桌子,也不顾父子情谊了,直接叫他的名字:“李仁平!现在是在警局,我现在是警察,不是你的儿子,也请你配合……我的工作。” 他的声音说到最后有些发抖,李仁平的嘴角往上扬了几下,语气怀念:“我当然知道你是警察,是我把你送到警校去的,你小时候还说要跟我一样当兵入伍,为国家做奉献呢。” 李亚咬了咬牙齿,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又拍了一下桌子,茶杯里的水溅出来。 “李仁平!不要扯开话题!” 男人的目光从李亚的脸上晃过去,又晃到林杳脸上,然后如释重负地笑。 这辈子做了两个警察的引路人,其实也值得了,退伍以后,还算做了点有用的事。 “别查了。”他微叹着,“除非你再往上爬爬,还有点希望。” 林杳:“你把你知道的说出来就行了,其它的不用你管。” 他突然另起话头,像是跟他们闲聊一样:“诶,你们说,马局长这次真的会被查处吗?” 李亚不知道他在搞什么,应了一声:“不是说新局长的调任都下来了吗?” 李仁平啧啧几声,摇着头说:“你看到调任了吗?” 李亚不说话,李仁平又问林杳:“你看到了吗?” “都没看到,那不是想改就改?反正你们听到的,都是‘谣言’。” 林杳直接说:“马国庆在保他?” 李亚一惊,下意识看看周边有没有别人,李仁平笑了笑,靠回椅子上,摊摊手:“我什么都没说。” 李亚不跟他过多周旋,信息量有点大,他消化了一下,又摁着那枚U盘,质问:“聊这个,U盘怎么不上交?” 李仁平看了两眼:“上交过,给了当时的叶队长,他一把丢回来给我了,说让我销毁。” 又是叶傅文,林杳觉得脑壳疼,如果是马国庆在保的话,叶傅文多半是马国庆的一条狗。 林杳:“你看见那个人了没有,长什么样。” 李仁平:“黄马甲,其它的不知道,下雨看不清楚,还有要问的吗?” 气氛沉寂下来,综合李仁平刚才暗示性的话,林杳又问:“你、马国庆和这个黄马甲什么关系?你怎么知道马国庆——” 林杳的电话又响起来,谭虎急着找她,召她回去办队里的案子。 偏偏是这个时候……林杳抿住唇。 金星鑫的案子毕竟是李亚在办,林杳不在李亚的队里,只能算受害者的关系人,况且自己队里的事也多,闲不了一点。 她挂了电话,李仁平才回答:“我没说过我和他们有关系啊,我刚刚只是问问你们对马局长的看法,怎么能说我和他就有关系呢?” 谭虎继续打电话来催,林杳让李亚把U盘里的视频传她一份,然后火急火燎地走了,来不及继续与李仁平纠缠,剩下的事还是得交给李亚。 她继续和小张出车去盯梢,临出门前,林杳顿住脚步,问了一嘴:“新局长的调任……下来了吗?” 谭虎还忙着,抽空回了她一句:“没看着啊,不知道,反正在谁手底下不是干,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 林杳低了下眼,什么也没说。 坐在车里白盯了一天,嫌疑人没出现,林杳在车里缩了一天,从局里出来的时候动了动酸痛的肩膀,大门外有辆车,刘静把车窗拉下来,朝她笑。 林杳进了她的车,问着:“怎么突然来接我?” “来采访见义勇为的好警察。” 现在刘静说话已经很流畅了,偶尔还是会打结巴,但是大部分时候说话都很流利,林杳是眼见着她花一整年背完了一整本顺口溜的书,去治她说话口吃的问题,她都佩服刘静的毅力。 车里的灯还挺亮的,刘静从后座的背包里拿了纸笔,道:“正好有个社会新闻要写,就决定是、是你啦。” 林杳叹了口气:“要从哪儿开始说?” 刘静想了下:“都行,从你经过烧烤店那儿吧。” 经过烧烤店……是沈郁白开车送她回家,再往前,是因为她把外套落在了他家…… 林杳默了默,刻意略去了一些细节,粗泛地把整个经过说了一遍,刘静记着简单的笔记,把本子合上,转着眼睛看了她两眼,犹犹豫豫的。 林杳狐疑:“还有什么情况要了解?” 刘静捧了捧脸,忍不住八卦:“你是跟、跟沈郁白,真的旧情复燃了?我看了现场照片,你还把他抬到马路上,自己又摔下去了。” 她把头伸了过来,“你们还在一起呀?” 林杳也说不清,心里一团乱。 她揉了揉眉头:“我们不太合适,而且我现在……我、我随时会出现那种情况,之前也是,去俱乐部查案子遇到他,他转头就被俱乐部老板报复了,因为怀疑他和警察串通搞事,这下又因为我让他开车追人,导致车被撞翻,差点就死在那儿了。” 林杳的声音愈来愈沉:“我好像总是在害别人,给别人带来厄运,我身边的人……我爸,金星鑫金友媛他们,阿婆为了带我也苦了一辈子,我现在连回家陪陪她的时间都没有,我总感觉,我在克——” 刘静一下子捂住她的嘴,神情很严肃:“怎么能说这么丧气的话?” 她丢了本子,身子往旁边歪了歪,从书包里又掏出一个很旧的小手机,看上去已经用了很久了,操作也很卡顿。 刘静把头靠在林杳肩膀上,慢慢把小手机里的短信和照片翻给她看,说话声音很轻很柔: “你看哦,这是我们第一次发短信,你说要是别人再来欺凌我,我可以随时联系你。” “这张照片是我过生日时,家里第一次有朋友来,你给我买了一个好大的蛋糕,白柠送书我看。” “这是我第一次数学考上了一百分,我当时老被欺负,成绩也不好,都是你带我学的,还把自己的课本借给我看,自己桌子上空空如也地听了一节课,还被老师点名站起来。” 刘静一点点把东西翻给她看,因为以前没有得到过这种关心,所以刘静格外在乎和珍爱她们的友谊,一部小小的老人机,却把所有的东西都存储了下来。 林杳突然有点想哭,刘静又说:“所以怎么是厄运呢?因为遇到了你,遇到了白柠,我现在才能过得这么好,不然早就被欺负到退学了,现在在哪个工厂打工都不知道。怎么能只看见不好的部分呢?你也救过很多人啊,你当了警察以后,也帮了很多人,对她们来说,你就是天降的福星啊。” “有人喜欢你,愿意跟你在一起,肯定是他觉得你好,沈郁白肯定也是跟我们一样,觉得你值得他对你好,杳杳你也别太妄自菲薄,你没害过谁。” 林杳抿住嘴,轻轻闭了眼睛,笑了下:“有一点说错了。” 刘静:“?” “你过得好是因为你自己努力,没人能背得下那本口才书。” 刘静脸红了一下,笑了几声,然后踩了油门,说她好不容易拿了驾驶证,要带林杳到处溜一圈。 溜到大半夜才回去,林杳躺在床上,口袋里的手机亮了,李亚给她传了文件,应该是酒阑巷的监控。 文件的内存很大,林杳下载了好久才下载完,她点开视频一点点地看,连一秒的进度条都没划,看清了黄马甲对金星鑫的整个作案过程,夺了他的水果刀往金星鑫身上捅了很多刀。 林杳咬了咬指尖,视线突然一凝。 斑驳模糊的光影里,她看见一辆摩托车开过来,在巷口停了一下,京A的车牌,车上那个人的身形模糊,车牌也看不清,但是林杳认得出摩托车的样式。 他也在那儿。 66 他的 那辆摩托车是林杳忘不掉的, 因为她前几年一直骑着这辆车,是沈郁白出国前送给她,后来又被她还回去的那辆。 林杳关了电脑, 拿起手机看了眼时间, 已经凌晨两点了,这个点去打电话联系沈郁白不太好,她就只留了两条消息。 【你什么时候在家?】 【我去找你吧。】 关掉室内所有的光源, 林杳躺回床上,思绪沉沉地闭上眼。 如果是十二年前,沈郁白才十几岁,不是应该在国外吗?放假回家了?那时候已经买了这辆摩托车了吗? 林杳这一刻才意识到,沈郁白确实是那种不会多管闲事的人, 他的凉薄是刻在骨子里的, 初见时也是漫不经心, 看见她在巷子里救金友媛也无动于衷, 那时候对朋友也不见得有多上心。 即便是到了现在,在俱乐部那次,他也能说出“关我什么事”这种话。 也许是相处太久了,林杳都快忘了,他根本不是什么软绵绵的小可怜,沈郁白骨头里是长着刺的,只是在她面前把骨头折了而已,因为林杳的骨头比他更硬。 沈郁白是第二天回的她的消息,说他现在养伤,暂时开不了车, 随时都有空。 但是林杳的时间很紧张,半天也回不了他一句, 明明是她找沈郁白有事,后者反而急了,不停问她到底什么时候去。 White:【我出院了,我去你家找你,你现在住哪儿?】 中午十二点的消息,林杳晚上十二点才回:【我下班了,直接去你那儿,不麻烦你跑过来了,我就办点事。】 他积极的态度突然消失,无比冷淡地回了个“哦。” 林杳刚敲了几下门,大门从里面被打开,探出一只手,扯着她的手把人拉进去,林杳被抵在门板上,发出一下闷闷的撞击声。 屋子里是黑的,一盏灯都不开,窗帘都被拉上了,视线一片昏暗,林杳感觉到他温凉的手慢慢抚上自己的脖子,探头过来寻她的唇。 林杳眉头一皱,挡住他的嘴,“做什么?” “你不是找我办事吗?”他语气冷淡,轻微敛住眸子,在黑暗里细细描摹她的轮廓,“我们什么关系都没有,你能找我办的事,除了这个还有什么?” 他用很轻的力道捏她脖子后面的皮肤,声音轻飘飘的,带着十足蛊人的口气:“想快乐了就来找我办事了,想不起我烦我的时候就把我推到一边去了,我对你来说不就只有这种用途吗?” 沈郁白说话间喷洒的热气都被她的手掌拢住,在黑暗里,她看不见他的双眼,也辨不清他的情绪,只能感受到——他这个时候是不高兴的。 她狠狠推开他,沈郁白摊开双手,往后退了几步。 空气中有淡淡的清香,他抚上林杳脖子的手还带着未干的湿意,应该是刚洗过澡,专门为做那种事准备了一番? 隔得远了,林杳借着微弱的光看清了他脖子上的项链,不像是她串的那个,更像是改造了一番,往中间加了一堆月光石。 真是闲的,自己给自己买那么多月光石,串进她新送他的那串项链里。 她扶额:“真不是找你办这种事的,有正经事问你。” 沈郁白盯了她两秒,又倾身过来,很快地在林杳唇上啄了一口:“正不正经的,亲了再谈。” 要不是见他伤还没好全,林杳会给他两拳。 她推开他的脸:“行了,我有很重要的事问你,开个灯,黑漆漆的能做什么?” 他退开,去找灯的开关,嘴上还回着:“我以为黑着更方便你办事。” 沈郁白揪着这个词喋喋不休,怨气大得吓人,林杳骂他:“我们就做过一次,你魔怔了吧?一直拿这个说事,能不能聊点正常的?” 灯被他摁开,沈郁白头上的纱布已经被拆掉了,额头的伤口还没拆线,露着一条疤,不过在靠近发际线的位置,所以不是很明显。 他眼神清明,抱臂靠在墙边,回头面无表情地道:“能啊,这不是在聊什么时候做第二次吗?不做的话我就没有理由找你啊,你不回我消息,不回我电话,天底下就我找不着你,毕竟……我算个什么东西?” 沈郁白说话的语气极淡,用一种无比云淡风轻的口气说着,从声调里根本听不出他在生气,但林杳能感受到,他估计是因为在医院里自己拒绝他的事儿闷着气到了现在。 药药二号在笼子里扑腾,从纸棉里钻出来,小脑袋上顶了一团纸棉,芝麻一样的眼睛两边看了看,又用爪子刨开一个坑,默默钻回自己的窝里。 他简直像个怨夫一样。 林杳吐出一口气:“我工作很忙啊,又不是针对你。” 她绕过他坐回沙发上,打开手机把监控的截图拿给他看:“这是你的车吧?” 沈郁白眯了下眼睛:“是我的,但你要问我看见什么没,我肯定记不起来,我连监控里这个地方是哪儿都记不起来。” 林杳面色严肃:“一点儿都想不起来?” 他多看了她几眼,叹口气,又细细把照片看了一遍,直了直身子:“嗯,想起来一点儿。” 林杳用眼神询问。 “对面的这个便利店,你在那儿打过弹珠,还给了我半盒糖。” 林杳:“……” 无话可说。 她往后一靠:“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我是很认真地在问你,巷子里那个人死了,我找了凶手十二年,你要是能想起点什么,对我很有用,不要再说胡话了。” 沈郁白的嘴角降下去,他斟酌了很久,眼神微微一抖:“巷子里死掉的那个就是那个金星鑫?” 这能跟林杳上次说的事情对上,那看来就是了,能让她挂心十二年的人,除了这个金星鑫也没有别人了。 有那么一刻,沈郁白极端地想,要是当时他路过的时候进去帮了一下,然后也被打死了的话,林杳是不是也会记得他十二年,为他复个仇。 林杳看着他的眼睛,给出确定的答案:“是他。” 沈郁白眉眼之间的郁色更浓,他用力掐住自己的手指,略略低下眼睫,轻声道:“行,你把照片发我一张吧,我再多看看。” 他不抬眼了,视线一直落在茶几上,思绪出逃,神色恹恹。 沈郁白沉寂一会儿,复而又问:“除此之外,你就没有别的事要找我了吗?” 林杳怕他还惦记着什么“第二次”,直接从沙发上站起来,准备往外走了,语气也敷衍:“没有了,你好好想,我回家了。” 还没等到她换好鞋,沈郁白又叫住她: “小狼,上次在车里的时候,你是不是有话要跟我说?” 那个时候林杳突然叫了他一声,还没等沈郁白答应,视线里就晃进来两个拉扯中的人,让他急忙踩了刹车。 至今也没听到林杳后面想跟他说的话。 林杳听到他的话,穿鞋的动作顿住,停了很久,记忆往前倒带,她记起那个时候想说的话。 但是下一秒,她很轻地咬了咬下唇,冷淡道:“其实没什么,就是想问你,为什么还把我丢掉的戒指捡回去。” “那枚男戒,原本是想送给我的吗?” “是。” “最后为什么扔掉了?” 为了买那枚戒指,她去拳馆当陪练,受了一身的青紫,被你压在沙发上咬住脖子的时候,她还想过把戒指送出去,可那个时候你想空手套白狼,套出她的真心。 林杳说:“因为你不需要。” “你怎么知道我不需要?” 她低着眼睛把鞋带扯了又扯,说话随意:“需要的话你就留着吧。” 沈郁白摸了摸自己脖子上的珠子,不死心地问:“你真的不喜欢我吗?” “我记挂你这么多年,到现在就跟你一个人谈过恋爱,就只想着你一个人,放不下心来又回国,回国了也是天天往你身上倒贴,像只追着骨头的小狗一样绕着你转。你从以前就说我没那么爱你,那现在呢?我够爱你了,我嘴上也说了,行动上也做了,我真的没办法了,你一点都没感受到,一点都没因为我动过心吗?” 如果真的对他没什么感情,怎么会在翻车以后不顾自己死活地把他救上公路?就因为她是警察吗? 他在心里暗暗赌博,如果这一秒林杳说了“没有”,那么就当他自作多情,单相思她整整七年,他再也不会上赶着往她身上贴了,他就会逼着自己放—— “动了。” 沈郁白在自己混乱如麻的思绪中找到了林杳的声音。 他缓缓抬眼,鸦睫轻轻抖动,声音骤然变得极轻极轻:“……什么?” 林杳踩了两下鞋子,没回头,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我动心了,我也喜欢你。” 她呼出一口气,转身向他。 “现在把选择权给到你,我工作很忙很危险,经常性通宵加班,如果你不介意自己可能会像之前一样卷入危险事件,也不介意我因为客观原因不回消息也联系不上人,那么我愿意认真跟你谈一场——交心的恋爱。” 沈郁白立马要张嘴,林杳抬着胳膊比了个叉:“现在不要回答,你很冲动,我的条件十分苛刻,你认真考虑过以后再回答我。” 临走之前,林杳拍了拍仓鼠笼子,觉得自己终于看清自己以后如释重负,喜欢就是喜欢,她也不找什么借口了。 “二号,我走了。” 大门被关上。 沈郁白清隽的眉眼慢慢耷下来。 ……都跟仓鼠道别了,也不记得跟他说个再见。 * 林杳第二天到局里去的时候,得知马国庆被免职了。 免职的意思是,暂时调离现在的工作岗位,以后可能被调去平级岗位,甚至有可能官复原职。 很奇怪的是,在马国庆收拾东西离开的时候,居然言笑晏晏地看着林杳,还跟她打招呼。 林杳是个很敏锐的人,当即猜到,马国庆那天肯定发现她在门外听到他打电话了。 她绷了绷手臂,心中不安的感觉越来越浓,马国庆估计不会让她安然无事。 林杳把手捏成拳头,总不能等着他来捂住她的嘴…… 马国庆的老家跟林杳在一个区,但是林杳不常回家,对那里的情况也不太熟,她给阿婆打了个电话,想着阿婆在那里住得久,知道的事应该比自己多。 结果阿婆想了好一会儿:“那个地儿跟我们家也不近啊,跟何元芳她们住得才近,一个居委会的。” 林杳又打电话问了何元芳几句,何元芳说自己以前只顾着在家带两个小孩了,那时候都不怎么跟街上的人走动,是不是有马国庆这个人她也不太清楚,不过可以帮她问问。 何元芳现在开了个餐馆,做得不错,每天的流水有不少,晚上就在家摁计算机算账,聂湛坐在她对面帮忙择第二天要用的菜。 何元芳记起林杳的嘱托,但是自己平时忙,就跟聂湛提了一下:“儿子你明天去问问这附近的人,问问我们这边有没有个叫马国庆的,林杳好像在问这个人,咱们能帮就尽力帮她。” 聂湛的择菜的手一下子顿住,他稳了稳表情,假装什么都不知道:“马国庆?她问这个人做什么?这个人犯事了?” 何元芳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我就知道一个姓马的,还是那个王八蛋的兄弟。”她冷哼一声,像是不愿意多提,“不过那都是以前在厂街时候的事了,估计也不可能是一个人,反正你明天去问问吧,咱们努力。” 好一会儿都没有人回答,何元芳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聂清这个时候从外面回来,把带回来的礼物放在聂湛眼前,聂湛无奈得看着她,聂清就解释:“这个是金友媛给你买的,我们今天去逛商场看电影了,她还让我给你带话,说一直以来受你照顾了。” 聂湛把东西收下,神情若有所思,聂清还威胁他:“记得感谢人家。” 他把最后一点菜择完,抖了抖篮子。 “嗯,我知道了。”他说。 * 林杳最近突然多了很多案子要跟,队里也是忙得不得了,没人能安心回去睡觉,半夜泡个泡面将就一口,然后立马出门追踪嫌犯去了,屁股都没着过凳子。 有几个直接累倒了,被送去医院挂水。 暖气管上挂的一串手铐都被用了个干净,不知道最近怎么犯罪率这么高,完全忙不过来,林杳的神经阵阵发痛,她晃了一下脑袋,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 抽屉里的速溶咖啡喝完了,林杳在凌晨十二点准时看了眼手机,沈郁白只给她发了一条消息,像是知道她平时真的很忙,也不敢多说话。 White:【之前你给我的选择,什么时候才让我把答案告诉你?】 林杳拿着手机去阳台,一边给沈郁白拨电话一边靠在阳台的栏杆上,嗅着很凉的空气,感觉绷紧的神经松下来不少。 阳台上很凉,已经是一月份了,再过不久就得过年了,看今年的天气应该也会下雪。 “喂。”电话被接通。 林杳呼了口气,热气在冷空气中凝成水雾,翻涌而上。 “你想好了?”她问。 沈郁白那边应该也在阳台上,能听见模模糊糊的风声。 他的语调松快:“嗯啊,没必要给那么多时间,无论让我考虑多久,答案都不会变吧,不然我早在那七年的时间里不就想透彻了?” “那。”林杳听着沈郁白静静的说话声,感觉身心更放松了,“庆祝我们第一天恋爱?” “是第八十一天恋爱。”他纠正。 林杳忽然很想笑:“以前的不算,没过心。” 他突然沉默:“也不能不算,我那个时候走心了。” 这话说得像是在控诉她之前不负责任的行为一样,林杳摸了摸鼻子,又记起个事儿:“那你这次得跟你家里说清楚,我听你爸还说要给你相亲?” “我早就推了。” 屋子里有人在叫林杳的名字,她朝里面应了一声,又对着电话说:“我事儿还没办完,不跟你聊了,我让你看的那张照片,你继续想,有苗头就给我发消息。” 沈郁白无奈地“嗯”了一声。 林杳又埋首于公务之中,查着各种人的人际关系。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林杳抽神去看,还以为是沈郁白给她发了消息,结果却是不怎么联系的聂湛。 【你想拉马国庆下马吗?】 【我可以帮你。】 67 他的 她对聂湛这个人没什么好感, 总觉得这个人看起来很复杂。 这下他主动说出要帮自己拉马国庆落马,更加坐实了林杳对他的猜忌。 【你知道什么?】 聂湛过了好一会儿才回:【周六去恒昌饭店二楼608,记得拍照。】 他没有正面回答林杳的问题, 只说会帮她, 然后就杳无声息了。 林杳把手机拿在手里转了几圈,沉思了好一会儿,直到警局外的天空渐渐变亮, 太阳从厚重的云层后钻出来,办公室里透进来一点光,林杳呼出一口气,在桌子上趴了一会儿。 再睁眼的时候,杨长云在她的桌子上搁了一杯咖啡。 “刚去楼下买的, 还烫着, 你可以继续睡一会儿, 待会儿队长估计就要叫你起来做任务了。” 还没到所谓的“等会儿”呢, 谭虎已经裹着棉大衣风尘仆仆地进来,催着:“走走走,又来活儿了。” 林杳草草拿起桌上的咖啡喝了一口,抖擞了一下精神,急忙套上外套跟谭虎一起坐车出去。 案发地点是一所叫做“西城家园”的旧公寓,门口围了警戒线,没人动过现场,所以尸体还在地上躺着,手腕处的血流了一地,女人披头散发的, 腹部微凸,法医现场查看后说受害者已经怀孕。 “自杀?”谭虎看了一眼问。 还没人回答, 门外一对夫妻强行破开警戒线,往里冲,又被旁边的警察拉住,哭喊着:“呸,就是她那个狗屁男朋友害死她的!” 五旬老汉哭得整张脸都是红的,警察先安抚了一下他们的情绪,让他们慢慢说。 林杳给他俩递了两瓶矿泉水。 死者几个月前跟一位乔姓男子网恋,后续选择奔现,见面当天被男方带去家里,在男方父母的帮助下进行强.奸,男方用视频威胁,并对死者多次施以殴打行为,事后女方发现自己怀孕,最后就是今天林杳他们看见的一幕,她死于家中。 夫妻二人的情绪十分激动,林杳问他:“知道自己的女儿一直在被威胁殴打,怎么不早一点寻求警方的帮助呢?” 老汉擦擦眼泪,重重拍了一下膝盖:“没找过警察吗?你们自己回去翻翻,警局里还有我女儿的口供!我们好多次去问那个姓乔的现在住哪儿,没人告诉我们啊,想找他理论都没有门路。” 现场的所有证物都用密封袋封了起来,死者的手机里记录着她和乔姓男子的消息往来,包括对方用录下的大尺度视频威胁她,乔家父母也都是帮衬着自己的儿子辱骂她,直到她发现自己怀孕,在极度的抑郁下选择自我了断。 谭虎看了眼手机上的东西,备忘录里还有她留给父母的一句“爸爸妈妈对不起”,死者手机里有那个男人的联系方式,只不过警方打了很多次,都无人接听。 坐车回局里查死者以前的口供时,谭虎还烦躁地抓了把头发,叫嚷着:“最近这种事怎么出奇地多,管不住下半身的咋不去医院做阉割啊,净来霍霍别的姑娘。” 林杳安静了一会儿,偏头看了看车窗外,死者的手机在颠簸中自己亮了,锁屏还是她和自己父母的合照。 车刚开回警局,口袋里的手机又震动几下,沈郁白找她要家里的钥匙。 林杳一边上楼一边发语音:“你去我家干什么?” 见她发了语音以后,沈郁白也不打字了,懒懒的腔调从扬声器里冒出来:“之前你不是说家里的水果没人吃都烂掉了?我找朋友从国外空运回来的热带水果,给你带过去。” 她完全不记得自己有说过自己家的水果烂掉了这种事,不过她每天的事都很多,记不得也正常,林杳昨夜还通宵处理案子了,现在也累,敷衍了两句:“窗户插鞘里有我塞的备用钥匙,你拿了直接进去吧。” 语音摁断,她抬头看见了马国庆,笑眯眯地问候她:“林警官刚办完案子回来啊,辛苦。” 林杳下意识往下退了两个台阶,警惕地看着他,“应该的,局长您才辛苦。” 她说着客气话,往旁边移了两步,稍稍点头:“我还有案子要处理,先过去了。” 林杳继续上楼,表情变得凝重。 看来马国庆已经盯上她了。 下午的时候终于查到了乔姓男子的住址,林杳跟几个同事一起追过去,找到了他现在窝藏的地点 ,林杳率先踢开宾馆的门,那个人还在里面睡大觉,被林杳拎起来,奋力挣扎着。 他应该是有所准备,枕头底下压着刀,掏出来就胡砍,林杳的胳膊被他划了一刀,其他警察一起冲上来制服他,把人的脸摁在床上,往他手上拷手铐。 他大叫:“抓我干什么!她是我女朋友,我哪里做错了!” 林杳一边查看自己胳膊上的刀口一边用脚踢了他一下,让他安静点。 “她死了,一尸两命,跟你脱不了干系。” 林杳不顾冒血的胳膊,蹲在他身子旁边,看见他怔愣的表情,还掀着发白的嘴唇喃喃:“那也是她自己要去死的!我又没杀她,又不是我的错,我就跟她上了个床。” 她暗骂一句“畜生”,冷冷睨视他:“你那不叫上了个床,违背对方意愿,就叫强.奸。”最后两个字被咬得重了些。 林杳还以为他那一瞬间的呆滞是因为愧疚,结果只是害怕把自己牵涉进去。 小张负责把人带回局里,林杳得去一趟医院,医院值班的医生就那么几个,几乎都处理过林杳的伤,从她念警校开始身上就经常落伤,常常是旧伤的疤还没掉就添一块新的。 那医生一边给她缠纱布一边咂舌:“哎呦喂,要我说你们这工作真累,我看着都害怕,女孩子做点什么不好,当个老师什么的多舒服,何必像现在这样,天天刀里来枪里去的,小命都快玩儿没了。” 林杳停了几秒:“每个人的选择不同,我愿意做这份差,像你,当医生是想救人,我当警察也是想救人,而且我立的功不比别人少,当初我阿婆也是想让我做个安稳点的工作,但是我自己不想,她们也就不劝我了,现在过得挺好的。” 医生拍了下她的胳膊,林杳咬了咬牙。 “这样也叫过得挺好的?没见过你这么硬的人。” 包扎完以后,林杳去药房领了药,说是伤口要定时擦药换纱布,她拎着一袋子药水回家的时候,发现家里安静得不行。 林杳默默换鞋,手上动作不太方便,突然就烦起来,用力地抿了下嘴唇。 她还以为按沈郁白那个性格,会赖在她家不走,没想到倒是走得果断,真就只给她留了几个果子。 在警局里被一堆公事压住,通了好几天宵,办案还被划了一刀,回了家也空空的,见不到个人影,也没一个人问问她的伤。林杳神色沉沉,用力地扯了扯鞋带,把鞋子随意地踢到一边。 奇怪,她以前不是这么脆弱、这么怕孤单的人。 沙发上突然冒了个头出来,青年把下巴压在沙发靠上,眼睛还睁不太开,半眯着,嗓音是哑的:“让我好等啊,借你沙发打了个盹,不介意吧?” 林杳的脚步停了停,本来打算直接进房间睡觉的,听到沈郁白的声音才注意到沙发上躺了个人。 他懒洋洋打着呵欠,从沙发上坐起来,指了指桌子上的一箱子水果:“真是给你带水果来的,不小心睡——” 沈郁白瞥过来一眼,看见她胳膊上的纱布,手里还拎着一袋子药,要说的话又掐住了,急急转了话音,声音变沉:“你又受伤了?” 林杳这才回过神来,抬了抬胳膊,浑不在意道:“一点小伤。” 他上挑的眼尾轻轻耷下,唇线绷得平直:“从我认识你,你身上就经常挂彩。” 沈郁白又低了低头,声音含糊,变得轻:“没一刻让人省心过。” 林杳把塑料袋搁在柜子上,往沙发这边走,连外套都没脱,就那样松松抱了他一下,然后才堪堪喘出一口气。 “等了很久?”她的声音裹着明显的疲惫,把头埋在他肩颈处,闷闷地传出来。 沈郁白被她抱得猝不及防,还有点没晃过神来,眨了几下眼,下意识用手掌附上她后脖颈处,轻轻捏着那一处的皮肤,然后低了低头,侧目凝视她。 林杳轻轻闭眼,嗅着他身上的味道。 “你身上好热。”她说。 沈郁白捏着她的头发往下顺,漂亮的眉眼往下压,注视着林杳,用胳膊肘撑在沙发上,不敢把腰往下塌,怕她抱得不舒服。 他的喉结微动,嗓音干哑:“是你身上太凉。” 不是,沈郁白的体温从以前就比她高,只是手脚凉而已,身体的其它部位都很温暖,之前两个人躲在一个被窝里接吻的时候林杳就发觉这件事了。 一月份的冬风还在吹,呜呜地击打着窗户。 “喂,你要在我身上挂多久?”他似笑非笑地说着,胳膊肘压得有些疼,像是实在撑不住了。 林杳松开他,膝盖跪在旁边退开一点距离,沈郁白终于有空间把身子坐直。 他察觉到林杳的心情,问了句:“你今天心情不好?” 林杳不置可否,拿起桌子上一个水果就开始吃。 沈郁白的语调慢悠悠的:“那跟你说个好事,你应该能高兴点。” 林杳回头看他,嘴里还叼着个叫不出名字的奇怪水果,含糊道:“说吧。” “那张照片里的黄马甲,我记起来了,我见过他的正脸。” 68 他的 林杳盯了他好一会儿, 后知后觉地拿了抽屉里的笔记本,撕了一页纸下来,拍在沈郁白面前。 青年的神色怔愣一下, 迟疑着:“做什么?” “让你画出来啊。”林杳急急说着, 然后起身在房间里四处找笔,翻了好几个抽屉,结果那些笔都写不出来了。 沈郁白也在茶几下面的几个本子里摸了一下, 发现一个皮质精装本里夹着一根笔,只不过这个本子上了锁。 上了锁的东西会更让人有求知欲,沈郁白闲闲把玩着这个本子,刚开了口准备问林杳本子的密码是什么,结果林杳已经跑去卧室了, 他叫了好几声都不理他。 他拿起桌子上林杳咬过一口的水果叼在嘴里, 然后低眼盘弄着那把锁, 沉吟一会儿, 试了一串数字。 林杳的生日,不对。 她父亲的忌日,也不对。 沈郁白用手指戳着笔记本上的锁,咬下一口水果,又试了一串数字——他自己的生日。 “啪嗒。” 居然打开了。 口中水果爆出的汁水酸酸甜甜的,沈郁白轻轻低眼,一时忘了咀嚼,停滞住的动作让笔记本里的笔掉出来,他翻到了最后一页。 上面画了一团乱七八糟的黑线,前一页还写的是什么“我的人生还没完, 我会忘掉你,我不会停。” 到了下一页, 整页的横线格上就只有一团黑线和龙飞凤舞的几个字: “你烦不烦哦,别老让我梦见你,我又不想你,我应该是不喜欢你的。” 沈郁白的唇角往上勾了勾,一双漂亮的狐狸眼微微弯起,捡起地上的钢笔涂去了两个字。 从卧室出来的时候,林杳拿了几根能用的笔出来,结果看见客厅里的沈郁白不知道从哪里找了一只钢笔在画了。 那支钢笔有点眼熟,林杳的视线在上面凝了凝,突然跑过去拿起自己的笔记本,问她:“你看我笔记本了?” 沈郁白不置可否:“里面有笔,我就拿了一下。” 她皱起眉,沈郁白还在说:“密码是我生日,笔记本里写你也想我。” 沈郁白怪怪地“啧”了一声,清冷的眉眼到处都是愉悦的弧度,像某一日发现了家长藏在角落的糖,意外的惊喜。 他还在画画,但林杳完全不记得自己有写过那样的话。 人总是有迷迷糊糊的时候,兴许是在某一个出神的瞬间,她在纸上写过一两句乱七八糟的话,事后就完全不记得了。 她翻开笔记本一看,最后一页的字上多了两个黑乎乎的团,林杳猜那两个黑团以前应该都是“不”字。 不过字迹确实是她的没错,可她的记忆里居然完全没有这回事。 林杳把笔记本合上,有点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告诉沈郁白,密码是他生日完全是个巧合,这个本子在遇到他之前,密码就是这个了。 她看了他一眼,见他的眉还挑着,整个人都仿佛变柔软了几分,于是她就把话咽了回去。 算了,还是不要说煞风景的话了。 在看见沈郁白画好的人像图以后,林杳的眉皱得更深了。 她细细端详着,说:“我以为万阿姨有给你报过素描班。” “多虑了。”他往后一靠,拿起桌子上的半个水果又开始吃,眼睛酸得眯起来,“人总是会有一些缺点的,小乖。” 林杳不轻不重地打了他膝盖一下,咕哝着:“别这么叫我,怪瘆人的。” 这张图完全没法认,只能看能不能让专业的画像师照着这个重新画一张了。 她把纸收起来,发现自己吃到一半的水果不见了。 “你最近是不是活泼过头了,这么得意?” 沈郁白把脑袋压在沙发靠上,后脑勺的头发变得乱了一些,他盯了她几秒,坐起来,“因为我高兴。” 他叼着一块果肉,眉目微敛,黑眸里的光晃了几下,舌尖抵着那块水果,推进她嘴里,闯过了微启的齿关,呼吸变得粘腻灼热。 林杳下意识闭嘴咀嚼着,被酸了一下,沈郁白好整以暇地望着她,眨眼时纤长的睫毛扫在她眉骨处,轻轻的,发着痒。 他沉沉吐着气:“你不高兴吗?” 衣摆被掀开,林杳被他的手凉得打了个激灵,用脚踢他,又被他捏住脚踝。 “今天不想——”林杳的声音被他的吻淹没。 沈郁白今天的吻不激烈,却格外缠人,像个粘人的小朋友,刚退开就又穷追不舍,用舌尖小心翼翼地试探,吮得人头皮发麻。 “知道你累了。”他轻轻说,声音只剩下气,“抱你睡一会儿,不是说我身上暖和?” 现在不只是暖和了,是像火一样,通体滚烫。 客厅的灯被拍灭了,窗户的缝隙里,一个人匆匆掩住外套,折身回了旁边的树林里,掏出手机小声打着电话。 * 第二天是周六,林杳记着跟聂湛的约定,很早就起床洗漱穿衣服。 沈郁白浑身懒骨头,缓了十分钟才从床上坐起来,晨起后的嗓音是哑的:“去哪儿,我送你。” 林杳揣了根录音笔在身上,头都不抬一下:“不用了,我自己坐车去。” 他默了默,长吐一口气,翻身下床:“坐我的车不行?” 林杳刚把外套的袖子套好,闻言又脱下,“那你快点。” 沈郁白开车的时候还在打呵欠,林杳想起他胳膊还受着伤:“你胳膊怎么样了?” 他像是不那么在意的样子,嗓音松散着:“能正常开车,但开赛车的话……估计够呛。” 林杳的手指一蜷,她把沈郁白受伤的事往自己身上揽着,这一秒觉得自己像个撕碎别人梦想的恶人。 “我……抱歉。”她沉沉开口。 沈郁白从车内后视镜里看她一眼,手指搭在方向盘上敲了敲,停在了红灯的十字路口。 “不用感到抱歉。”他侧了侧头,眼睫垂着,“我要是打算继续在这行待下去,就不会回国了,所以本来也不会再打比赛了,没差。” “那你以后要做什么?” 他沉吟了很久,绿灯亮了以后就踩了油门,半路上才慢慢说:“不知道,可能开个俱乐部当老板,或者建个自己的车队看看吧,没想过。” 车开到了恒昌饭店,林杳拿好东西下车,在大门口看见了聂湛,林杳把录音笔给他,让他揣在身上。 聂湛手里还拎着个箱子,问她:“你待会儿怎么拍?” 林杳:“我会跟工作人员说清楚,到时候装成服务员进去。” 聂湛摁开了录音笔,塞进口袋里,林杳跟他说:“结束以后,我们谈谈,聊你知道的事。” 他抿了抿嘴唇:“没什么好聊的。” 他只是以此作为金友媛那个礼物的回礼。 沈郁白的车窗还没拉上去,他偏了偏头,微微眯住眼,手指不轻不重地敲着,不小心摁到了喇叭,平地惊起一声车笛声。 这个时候林杳已经进去了,掏出警察证以后让饭店的经理借了她一套衣服换,捂上口罩,把头发用夹子抓起来,等着马国庆来。 他倒是挺会摆架子,一个多小时以后错过饭点了才来,直接上了二楼的包厢。 林杳等着后厨备好餐,把手机装在衣服胸口的口袋里,露出摄像头,戴上手套后推着餐车过去。 她敲了敲门,聂湛回了“进。” 林杳把头往下低,没抬眼睛去看桌子上的东西,直到她把餐车里的盘子一个个往上端,看见了聂湛带的盒子里的东西,都是红色的钞票。 林杳直了直身子,让胸口手机的摄像头能拍到桌子上的钱和马国庆的脸。 马国庆抿了口茶,突然笑了两声:“这姑娘灵活啊,知道桌子上的钱是不该看的东西,都不多瞅两眼的,一下子就把头低下去了,哈哈哈哈。” 她不说话,假装干笑了两声,折身回了餐车旁边继续端菜,期间跟聂湛对了个眼神。 马国庆转着手边的茶杯,突然像唠家常一样问聂湛:“你爸前段时间还跟我打电话,说他想回家看看你们,回去了吗?” 林杳注意到聂湛的身体肉眼可见地紧绷起来,脸上的表情却不动,像是麻木了。 “没有。” 马国庆往椅子上靠了靠,啧啧几声:“躲了十二年,也辛苦他了啊,你放心,拿了这些钱,我肯定替他办好事,抓不着他的。” 聂湛突然皱眉。 林杳的手一顿,片刻后佯装无事地把盘子往桌子上搁。 这很不对劲,像是把自己的错处一点都不遮掩地告诉他们,尤其是林杳这个服务员还在场,他怎么可能蠢到大大方方地说出这种话。 林杳心里警铃大作,但还是装了下去,经过马国庆身边的时候,他随手拿起盒子里的钱往林杳手里塞,还笑眯眯的说:“知道什么不该说吧?” 聂湛做着戏:“这位可是局长,你一个小服务员得罪不起的。” 林杳低着眼,把钱捏在手里点了点头。 马国庆开玩笑一样:“正好帮我检查一下,这钱是不是真的。” 他一拍脑袋:“哦呦,忘了,你爸是开赌场的,给我的钱肯定是真的,也没必要哄我。” 林杳越待越觉得奇怪,不想久留,匆匆把菜上完就出了房间,跑到后厨换掉了衣服,检查着手机里的视频。 原本的计划是林杳拍照,聂湛揣小一点的录音笔,不容易被马国庆发现,事后有两项证据,可以指明马国庆受贿包庇罪犯。 但是现在他直接把什么都说了,林杳手机里的视频都把事情录了个全的,一切未免太过容易了一些。 来不及多想,林杳直接回了警局,把视频拷贝在U盘里,想要直接递到检察院,以免中间再出差错。 到家门口以后,林杳拿钥匙开门,沈郁白给她打了电话。 “到家了吗?”他语气很微妙。 林杳又看了眼手机屏幕,确实是沈郁白没错。 他又怪腔怪调地说:“和他吃饭吃到现在才回去?辛苦你了。” 林杳记起他以前也误会过聂湛,就多解释了几句:“不是和他吃饭。”她推开门换鞋,“他帮我处理一个案子。” 沈郁白半晌没出声,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换了话题说:“我买了点吃的塞在你冰箱里,查收一下,钥匙我也重新塞回窗户插鞘里了。” 林杳的脚还没踩进拖鞋里,心里一沉。 ……钥匙? 她想起自己跟沈郁白发语音时,马国庆站在楼梯上跟她打招呼。 林杳没顾得上回手机里的话,转身就想出去重新查看插鞘里的钥匙还在不在,却被不知道从哪里伸出来的一双手捂住了嘴。 那个人夺了她的手机,沈郁白又“喂”了几声,被直接挂断。 马国庆用绳子勒住她的脖子,把她擒着往墙上撞。 手机直接被摔碎,林杳反身用脚踢他,小腿被划了一刀。 他语调幽幽:“跟我玩儿伪装,真当我这些年在局里白混的?” 勒住脖子的力道加大,林杳干咳了几声。 “是你跟聂湛串通好的吧,聂文浩那个狗东西想把我弄进去,就派他儿子跟你串通好,神不知鬼不觉地向上面检举我,没想到被我发现了吧?” 他还洋洋得意,用刀背一下又一下地拍打林杳的脸:“他给了你多少钱?啊?那就都不要好过了,他的事也别想瞒住,一起检举啊,查他,让他坐牢去!我好不了,你们一个也别想好过!” 林杳用胳膊肘重击他的鼻子,马国庆手上力道却没松,极致的缺氧中,林杳拿起鞋柜上的花瓶,往马国庆脑袋上敲。 瓷片飞溅一地,马国庆疯疯癫癫地捂住冒血的脑袋,林杳摸着脖子吸了一口气,立马冲上去用膝盖狠踢他的腹部,两只手捏着他持刀的手腕,逼他把刀丢下。 马国庆还在反抗,挣脱着,用刀乱刺,还叫着:“本来想叫你死得痛苦一点,现在直接给你个痛快得了。” 一番对峙间,林杳的家门被猛踹了几脚。 电话一直处于无法接通的状态,沈郁白赶过来,从窗帘没遮严实的缝隙里看见了缠斗中的两人,直接开始踹门。 林杳没什么辙,只能用手抓他的刀,另一只手往他头上挥拳,马国庆晕了几秒,林杳踢倒他,用脚踩住他的手,马国庆的刀终于被她夺走。 这一秒,大门的锁也被踹坏,不知道他用了多大的力气。 沈郁白还没说话,林杳端着自己流血的手,声音没什么力气:“绳子……缠住他的手脚,别让他乱动。” 青年的脸阴沉着,腮帮子鼓起,眼神淡漠地扯过一边的绳子,粗鲁又用力地缠住马国庆的手脚。 他的声音突然很冷静地响起来,却说着病态的话:“嗯?只捆起来吗?边上有刀,捅几刀,说是正当防卫,我给你当证人,不可以吗?” 林杳觉得头盖骨下某根神经要断了,只虚弱道:“你别犯浑,就这样,送局里就行了。” 她的手机被摔碎了,只能让沈郁白去报警,沈郁白很不耐烦地跟那边说了几声,让他们自己快点来,他急着送林杳去医院。 林杳上次买回来的绷带和药水正好派上用场,沈郁白坐在地上帮她把血擦了擦,上了药又包上绷带,眼睛一直耷着,也不说话,嘴角绷得厉害,领口的扣子在刚刚的动作间被崩开,露出搭在锁骨处的一串月光石。 她手掌被划得最狠,皮肉都翻出来了,小腿上也有一道很长的划痕,血止都止不住。 沈郁白轻轻给她包纱布,林杳“嘶”了一声,他的手指一顿,眼睫不住地抖。 大开的门呼呼往里灌风,冷空气蔓延开来,像是带来了一场南极的冷雾,渐渐攀爬上沈郁白的四肢百骸。 “一直都像这样吗?” 林杳看着他的眼睛,瞳仁比也更黑,只有睫毛上落了一点光,又被他抖落。 “嗯,还行,习惯了。”她说。 “换个——” “沈郁白。”她急急叫住他,截下了他即将要说出口的话,“这就是我的理想,如果你不能接受我的工作,我们就没办法谈下去。” 林杳的声音轻了又轻:“我跟你说过的。” 碎瓷片在地上泛着光,屋外有警车的车笛声,红蓝色的光交错着。 血又浸透了一层纱布,在她白皙的小腿上弥散开。 沈郁白的唇色变得淡,精致漂亮的眉眼在这一瞬间变得很脆弱,像个被雕刻好的瓷娃娃,时刻会落得跟地上那堆瓷片一样的下场。 他又想起自己之前被她抛弃的下场。 林杳随时可以放弃他,这是在心底挥散不去的阴影,以至于每次想起来心尖都会吐出一串又一串苦楚,像含了满嘴的黄连。 “我没有理想。”沈郁白淡淡道,“所以我只知道你最重要。” 救护车上的人员拎着担架下来,沈郁白看着林杳躺在担架上被送进车里,腿和手都是一片红,地面上也有一滴又一滴的血。 他作为陪护人员上了车,低头轻轻牵住林杳那只完好的手,却也不敢太用力,只能用指腹捏捏她泛白的指尖。 在外人看来,他什么都有,天之骄子,可他把所有东西都捧到林杳面前,她也不稀罕,他不是林杳要追的那颗星星,因为她的生活更丰满,情感也比他充沛,她在乎很多人,沈郁白只占很小很小的一块。 很小很小。 沈郁白咬住的牙终于松开,牙齿后知后觉地开始发麻。 但是在沈郁白骨感的生活里,林杳就占了大部分。 这是不对等的。 他不奢求对等,只期望不被第二次放弃。 ……那太令人难过了。 林杳真的累了,闭上了眼睛,手指无意识地动了动,回握住沈郁白的指尖。 车身还在不断颠簸着,他的身体晃了又晃,眼神却固定不动地停留在两人牵住的那只手上。 沈郁白近乎放弃地想着:算了,占一点点就一点点吧。 至少林杳是有点在意他的。 后来马国庆因为这件事进了看守所,检察院的处分也下来了,局长被查处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还上了当地的新闻。 彼时金友媛在手机上刷到这条新闻,还暗暗担忧林杳的处境。 她问聂湛:“当警察好复杂。” 聂湛刚去店里拿完点的奶茶,递给金友媛一杯,金友媛说了“谢谢”,又问着:“聂清还没上完厕所?” 聂湛看了眼时间:“确实挺久了。” 金友媛提着奶茶,“电影都快开始了,我去厕所看看,你帮忙守着包啊。” 她找了附近几个厕所,都没有看到聂清的人,走得腿都酸了,后来连自己也不知道绕到哪里去了,开了导航往回走。 回来的时候聂湛不知道又去哪儿了,包都没人守。 金友媛坐了一会儿,又往周边走了走,在电梯门口听见有人在员工通道里讲话,那声音很像聂湛的。 她好奇地扒开一条缝。 “你怎么跟过来的?你不是答应过我,只要我帮你瞒住,你就不会回来找我们吗?” “你个狗崽子还好意思说?你把你老子的伞给翘了,现在他妈的要调新局长下来了,马国庆那个贱货还把我供出去了,老子的赌场都被条子端了好几处,检察院现在什么都知道了,都是拜你这个好儿子所赐啊!” 聂湛扶额,“我没按你说的做吗?我把钱给他了让他替你做事啊,我又不知道被警察拍下来了,你有什么证据说我跟警察串通啊。” 他又看了眼时间,烦躁地推开聂文浩,警告他:“你不准出现在她们俩面前,不然我疯起来会咬死你不放。” 电影快开始了,聂湛从员工通道里出来,看见电梯门口,一杯洒了一地的奶茶。 69 他的 聂湛从员工通道回去, 发现聂清已经回来了,坐在边上喝奶茶,还问他:“金友媛呢?没跟你一起吗?” 他顿了一下, 皱眉回:“她不是去洗手间找你了吗?” 聂清懵了一瞬, “没有看见她啊,她连包都拿走了,难道有急事回去了?” 她还嘟囔着“她也没跟我说一声呀”, 边说边给金友媛发消息。 聂湛站在一边,看见聂清手里的奶茶,又联想到自己在电梯门口看见的那一杯洒在地上的奶茶,心里突然一沉。 * 林杳小腿现在不能使劲,她暂时下不了地。 短短几个月的时间, 已经住院两次, 林杳躺在医院的床上很轻地叹气, 医院里的护士都快认识她了, 一口一个“林警官”地叫着。 “林警官,你男朋友又来了。” 护士一边帮她换纱布,一边小声跟她说:“这男朋友哪里找的,真合格,每天早上八点来,晚上八点走,净陪你了。” 林杳心说她倒希望沈郁白别天天来陪。 护士检查了一下她腿部的伤口,回头对沈郁白说:“结痂了,应该马上就能出院,不过伤口还是不要碰水, 尤其是手,伤得最重的手掌更要注意。” 沈郁白“嗯”了一声。 护士退了出去, 病房安静下来,只有挥散不去的消毒水味充斥着鼻腔。 沈郁白在手机上摁了一下,然后把屏幕拿给她看,是最近很火的一部电影的宣传海报。 “出院以后一起去看电影吧,我们还没一起出去过。” 林杳犹豫着:“可能要看我工作——” “之前你们队长来的时候我问过,刚出院的话行动不便,还上不了班,我知道工作比我重要,我不会耽误你的。” 她考虑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应下。 出院那天也是阿婆和舅舅来接的,林杳上了舅舅的车,拉下车窗对沈郁白挥挥手:“我走了,你回去吧。” 沈郁白点了点手腕上的表。 林杳福至心灵:“知道了,我不会忘了时间的。” 车开动以后,阿婆轻轻跟她说话:“你跟沈家那小孩关系很好呀?” 车窗还开着,街道上干冷的空气灌进来,她耸了两下鼻子,略有些含糊地说:“我和他在交往。” 开车的舅舅都一下没稳住,表情出现一瞬的诧异。 阿婆眨着眼,半晌没说话,表情也很难以置信。 林杳看了看他们俩,不解:“……怎么了?你们不喜欢他?” 阿婆摆了摆手:“不是不是,沈郁白人不错,阿婆知道,毕竟也是你舅舅朋友的孩子,跟咱们家也是从以前就有往来,我是觉着他好的。” 林杳看出阿婆有几分踌躇,老人说话的嗓音也慢了下来:“就是……你第一次跟家里人说谈恋爱的事,我以前还以为你得到三十多才能有个小家呢……” 阿婆拍拍她,松了口气:“现在挺好,挺好的,我对那孩子没意见,你别辜负人家的心意就行。” 这话说得……林杳笑了两声:“我是喜欢他才和他交往的呀,什么辜负不辜负的。” 舅舅一边打方向盘一边说:“我就知道,当初他出国的时候把自己的摩托车留给你,我就知道你俩有点不对劲,不过那时候你们还小,那小子又出国了,我还以为你俩没可能了呢。” 峰回路转,一条路转了七年,才转到一起去。 如果沈郁白不回国,林杳也没打算一直惦记着他,可能就真的算了,缘分就到头了。 冷风吹得她头脑越来越冷静,林杳怕阿婆吹到风觉得冷,又把车窗拉上了,她漫无目的地想着,能走到今天,还得感谢沈郁白的执着,走了九十九步,林杳最后迈出那一步,靠近他,就把断掉的羁绊续上了。 林杳回了家,家里的门已经被沈郁白找人修好了,还重新换了锁。 她用沈郁白给的钥匙打开家门,发现地上的一片狼藉也被清扫过,连垃圾桶里的垃圾也丢掉了。 好久没回家,沈郁白之前带来的那些奇怪水果似乎都烂掉了,只不过从表皮判断不出来,林杳咬了一口,满嘴苦涩,酸苦得她皱住脸,直接把东西吐了出来。 下午六点的时候,林杳套好厚大衣,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脖子上的围巾还是阿婆亲手织的,淡黄色的大衣看起来元气,林杳本来长得又幼态,杏眼眨了好几下,审视着自己的装扮。 二十好几了,穿一点亮色,看上去像个高中小姑娘,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古怪地拧了眉。 算了算了,再换衣服也来不及了。 林杳蹲下身,从鞋柜里掏出压底的靴子,她平时为了出任务方便,从来不穿这种不方便跑动的鞋,但今天只是出去玩儿,穿一下也无妨。 把靴子从盒子里掏出来的时候,弹了她一脸灰,林杳咳了几声,边拍打着鞋子上的灰边听见电视新闻频道播放的天气预报。 “霖城今日预计将在晚上八点迎来今年的第一场小雪,天气较冷,请广大市民朋友们及时添加衣物,出行小心路滑。” 她看了一眼,关掉了电视,换好靴子以后从大门旁边的铁架子上抽了一把伞,囫囵往包里塞了一下,出了门。 因为赶时间去电影院,林杳的包里被塞得很乱,离电影开始还有二十分钟的时候,林杳到了地方,可是没见着沈郁白。 她原地等了一会儿,天色沉了一些,离电影开始还有五分钟。 门口一对又一对情侣手挽着手进来,叽叽喳喳地讨论着今日上新的电影。 林杳呼了口气,在冷冽的冬日里化成滚滚的白雾。 她没想到沈郁白是这么不守时的人。 时间越来越晚,再不进场就要错过检票了,林杳翻了翻包想给沈郁白打个电话,翻了半天才发现自己的手机之前被马国庆摔坏了。 她脸上看不出什么波澜,平静地拎着一只脚跳下电影院门口的台阶,用手捂了捂脖子上的围巾,鼻息掩藏在毛茸茸的围巾后面。 马路两边亮着色彩斑斓的灯光,周围都很吵,好像是因为新年快到了,街上好多人摆摊卖年货,四处吆喝着。 林杳从影院出来,正好碰上王栩文和刘静,她慢吞吞想起来刘静最近和他相处得还不错,估计是一起来看电影的。 王栩文跟她打着招呼:“林杳你也来看电影啊,和谁,小白?” 刘静离王栩文远了一些,有些尴尬,跑上来问她看的是那一场,大家要不要一起坐。 林杳没说话,眼睛低了低。 王栩文突然一拍脑袋,疑惑地说:“不对啊,我记得今天中午我爸妈说小白的爸爸出差回来,说今天下午给小白安排了相亲……?” “你俩还没复合?” 他看上去就像完全不知道林杳和沈郁白已经重归于好的样子,看来沈郁白没跟他周边的人说过。 林杳动了动脚,穿着自己不习惯的厚底靴,低头看见自己鹅黄色的大衣突然觉得很心烦。 刘静觉察出她情绪的不对劲,声音也大了些:“你俩复合了但是他今天鸽了你去相亲了?” 王栩文突然不敢说话,神色惊恐,讪讪补救着:“啊……我不知道你俩已经和好了,可能、可能就是小白他爸还不知道你俩的事,所以没推脱开?小白没跟你打过电话吗?” “我手机前段时间摔坏了,还没买新的。”林杳淡淡道,拎着脚又往下跳了几步,“我现在去旁边的手机店买一部吧。” “不用不用。”王栩文叫住她,“我现在给沈郁白打一个,如果这家伙真去相亲了,那太不是人了,我直接跟他断绝关系。” 他极力证明自己不是像沈郁白那样的混蛋,边说还边往刘静那边瞥了两眼。 刘静催着:“你快打电话。” 电话嘟了几声。 当鼻尖触及到一片冰凉的时候,林杳知道,今天的天气预报一点都不准。 明明说好是晚上八点,才七点,居然飘雪了。 鹅黄色的大衣沾了一点雪花,白白地附着在上面,又被林杳拍掉,她乌色的短发上也挂了雪,头皮感受到淡淡的凉意,神经却格外清醒。 她从包里掏出伞,王栩文的电话对面显示占线,打不通。 他看了林杳一眼:“你别急啊,我再打一个。” 林杳撑着伞往下走,“不用打了,我回去了,你俩继续看电影。” 街上的行人纷纷躲到屋檐下躲雪,刘静拉住她。急急道:“我、我也不看电影了,我陪你回去,把这个事搞清楚。” 王栩文懵了一瞬,小心翼翼地说:“那个,我还想看——” 刘静把电影票塞他手里,郑重道:“你去看吧,这两个座都是你的。” 她躲进林杳的伞下面,扶了她一把,两个人一起下了楼,王栩文呆呆地捏着两张电影票,哀叹一声。 林杳折身去了旁边的手机店里,重新买了一部手机,又把之前的号码补办了回来,把卡插进了新手机里。 屏幕上的圈转悠了一会儿,立马弹进来一条通话。 这个手机里还没有载入以前的联系人,所以打过来的电话没有显示是谁,只有一串数字。 林杳低着眼睫盯了一会儿,刘静屏住呼吸看了她一眼,轻声问:“现在接吗?” 与此同时,金友媛的短信也弹了进来。 70 他的 金友媛应该是给她发消息没收到回复以后才转而给她发了短信, 内容很简单,只有寥寥一句话:【林杳姐,我今天看见那个人了。】 林杳没什么犹豫地直接挂断了电话, 重新给她拨了个电话过去。 “什么时候的事?”她问。 金友媛那边沉默了很久, 声音很低:“中午,我和聂清聂湛一起去看电影,看见聂湛和那个人……在员工通道里。” 她停顿了一下, 像是不知道怎么去接受这件事:“那个人,是聂湛的爸爸。” 林杳突然屏住呼吸,感觉到心上突然被刺了一下。 金友媛和聂清聂湛的关系都很好,现在这种局面,谁看了都为难。 “我知道了, 你别急, 我会解决。”她沉沉说着。 顾不上沈郁白是否真的去相亲了, 林杳急急跟刘静说了一声, 然后一边给李亚打电话一边赶去聂湛家。 她把事情跟李亚说了一遍,李亚说他马上去了解情况。 坐在车里的时候,林杳看见窗外飘零的雪花,片片落到车玻璃上,又掉下去,玻璃上凝了一层雾,她皱起来的眉头一直松不开,感觉胸腔里吊着一口气。 联想起上次聂湛给马国庆送钱的场景,虽说是为了帮她,但从对话里可以听出来这种送礼的行为并不是第一次了。 ——聂湛一直在帮他父亲掩瞒罪行。 这个念头出现在脑海的时候, 林杳的手越攥越紧,重重咬住下嘴唇。 车轮轧过刚化的雪水, 停在了聂家门口,林杳的腿还有些不便,一瘸一拐地下了车,往聂家走。 期间她的电话一直在震动,林杳嫌烦,拿起来看了一眼,也没顾得上对面是谁,只急急说:“不好意思我现在有急事要处理,稍后给您回电。” 电话被挂断,林杳利落地关了机,打算把这件事处理好以后再去管别的事。 她敲了敲门,开门的是何元芳,看见林杳的时候还很惊讶。 “小林啊,来找清清吗?” 林杳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直说她要找聂湛。 何元芳听到这话还挺惊讶,因为在她印象中林杳和自己的那个儿子关系并不太好,是平时见了面都不会打招呼的程度。 她叫了几声聂湛,然后侧了侧身子,让林杳进去。 聂湛看见她的时候一下子怔住,林杳看见他的手倏忽间握成了拳,躲开了她的视线。 “有什么事找我?”聂湛说。 林杳稍一低眼,声音还是平静的:“之前我让你找我聊聊,你不搭理我,今天我主动来找你了。” 她转了头对何元芳说:“一点私事,我可以单独跟他说吗?” 何元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让他俩进房间聊。 林杳毫不客气地拉过他书桌边的凳子坐下,开门见山地说:“你爸呢?” 聂湛的手猛地抓了一下床单,能观察到他用力咬住了后槽牙,看上去有些局促。 他还在撒谎:“我怎么知道。” 林杳笑了一声:“你真不是个东西啊,我以为你至少是真的心疼你妹妹,结果你就这么帮你爸在外面躲了十几年?他的一切都是你打点的吧,你怎么有脸出现在聂清和金友媛面前的?” 聂湛的眼镜往下滑了滑,他不说话,只是安静地把眼镜扶了起来。 林杳沉默地注视着他,聂湛却像是打死都不开口一样。 “你现在可以什么都不说,我们去警局继续聊。” 她看了眼房间里的钟,算着时间,李亚差不多也快到了。 “你能知道什么。”聂湛突然沉沉开口,“我就是为了她俩才给我爸做事的,你知道他说什么吗?他说只要他死不了,出来以后会继续缠着聂清,不让我们家有一天好日子过,那还不如让他在外面躲到死,他害怕被抓,不敢回来,我们家,和金友媛,才能安然无恙下去。” 他低低念着:“有什么不好……” “所以他就不用付出代价吗?他要在外面安稳到老,你妹妹和金友媛就得一辈子带着这个阴影?还有金星鑫,他是你爸杀死的,你让这些人忍住这口气?” 林杳怒火中烧,她努力了这么久想要那个人得到应有的报应,结果他却想装作无事发生一样,那他爸,那个同样姓聂的混蛋,凭什么这么好过。 家里的大门又被敲响,应该是李亚带人过来了,何元芳被这阵仗惊住了,急忙拦截住他们:“你们要把谁带走?” 林杳从房间里走出来,手还紧紧握着门把手,对李亚道:“人在里面,你把人带回警局审吧。” 何元芳一下子失了神,聂清听到动静也从房间里出来,怔怔地看着家里的一群警察,然后扯了扯林杳的袖摆:“林杳姐,我哥他……?” 林杳看了看别处,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跟聂清解释这件事,怎么跟她说她父亲就是她找了十几年的那个凶手;怎么跟她说导致她和金友媛同病相怜的罪魁祸首是同一个人,而且这个人被对他最好的哥哥包庇着。 聂湛出来的时候微低着头,被几个警察围着,聂清叫住他,他笑了笑:“哥去做个笔录,配合调查。” 聂清的手抖了一下,“配合……什么调查?” 林杳喉咙一哽,艰涩地说:“金星鑫的被杀案,金友媛的猥亵案,以及——” 她看了聂清一眼,“你的案子。” 聂湛又把头低了低,跟着警察往外走,聂清站在原地没说话。 李亚走过来跟何元芳申请着:“你前夫逃走之前的东西还收着吗?” 何元芳愣愣地点了下头,指了指最角落的储物间,失神地说:“都在里面。” 李亚拍开了储物间的灯,人一走进去就呛了一鼻子灰,他一边咳嗽一边挥手扬开灰尘,看见里面有个很大的麻袋,林杳用钥匙划开麻袋,露出里面的衣物。 里面有几件一模一样的黄色皮质外套。 …… 林杳本来想跟着李亚一起回警局,李亚坐进车里以后看了看她腿上的伤,严肃说:“警察不容易有假期,你好好回家养伤,我是案子的负责人,我会彻查到底的,你也不用过于忧心。” 外面的大雪下得纷纷扬扬,一小团白雪堆积在前车窗上,又被扫去。 林杳的厚底靴踩在薄薄的雪花上,把探出去的手收了回来,她到底不是负责这个案子的警察,还是应该交给李亚来。 李亚是个老实人,也负责,林杳其实不大担心。 于是她“嗯”了一声,朝他挥了挥手,然后把围巾往上拉了拉,掩住口鼻,眨眼间抖掉睫毛上挂的雪。 林杳后知后觉小腿有点发疼,兴许是路走多了的缘故,只希望伤口没有重新崩开。 厚底靴走路很吃亏,林杳从没有一刻觉得自己的腿这样沉重过。 世界变得越来越朦胧,铺上一层鱼白的雪,林杳撑了伞,沉沉呼出一口气,从没有觉得这样心累过。 可好歹一切都快柳暗花明,她找到了那个人。 她一路沉思着,琢磨着聂湛父亲的事,踩着最后一片雪踏上家门口的台阶时,看见自己家门口蹲坐着一个人。 天都黑透了,也没有几颗星,耳边只有簌簌的落雪声,林杳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看着门口屈坐着的人,一条腿伸得老长,脚尖伸到了屋檐外,被雪裹住。 他的鞋应该都湿透了,人却一动都不动,靠在她门边歪着头睡着了,额上的碎发轻轻搭在鼻梁上,头发也是湿的,肩膀上也湿了一块,应该是冒着雪过来的。 沈郁白手里还紧紧地攥着一个手机,绯薄的唇紧抿着,手指被冻得通红。 林杳轻轻走过去,心说这么冷的天都能靠在地上睡着,也是没谁了,是有多累。 她蹲了下去,盯着他睡着的脸看了一会儿,终于记起来自己还关机着的手机,掏出来开机,看见上千条未接来电,都是同一个号码打过来的。 林杳的眼神微动,给那个号码回电,沈郁白的手机就响了起来。 他被手机铃声吵醒,掀了眼皮,醒过来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滑到接通的那一端,把手机挨到冻红的耳朵边上,直接哑声叫了她的名字:“林杳,我——” 林杳就蹲在他眼前,也举着手机,眨眼看着他。 沈郁白怔怔地看着她,看见她第一次穿鹅黄色的大衣,圆尖的厚底靴上还沾着雪,粗毛线织成的围巾遮住她下半张脸,只看见一双清澈又平静的眼睛,睫毛上缀了白雪。 林杳跟他面对面看着彼此,却拿起手机对那边说:“沈先生。” 沈郁白耳边的手机同时传来她的声音,与林杳真实的说话声间隔了零点几秒。 “我家不收留流浪汉。” 说完,她挂了电话,站起身来,绕过他,把钥匙戳进了锁眼里。 沈郁白站起身来,“电影院,我去了,没看见你。” “哦。”林杳推开门,摘下自己脖子上的围巾,“好巧,我也去了,也没等到你,王栩文说你去相亲了,我就回来了。” “我没去什么相亲。”他捏住门框。 林杳像是没听到他这句话一样,突然转身说:“哦对了,还是王栩文跟我说了我才知道,原来你没跟任何人说我们的事啊,真是很抱歉,我让他不小心知道了,改明我去跟他澄清一下,说我们,”她顿了顿,突然笑,“其实什么关系都没有。” 沈郁白拉住她的手,神色一瞬间凝滞住:“我没有不想告诉他们,我是打算今天跟你约会完,直接带你去我家的,我跟我妈说过了,但她好像没来得及跟我爸说,才有了今天一堆麻烦事,我没有留你一个人等我。” 他抬了抬脚,又怕自己湿掉的鞋弄脏了林杳家的地毯,于是又把脚尖收了回去,心也在湿透的衣服里渐渐变凉,嗓音变得又低又轻:“……我给你打过电话。” 他故意压低声音,显得可怜:“很多很多。” 林杳拉了下他的手,沈郁白跌了进来,湿鞋踩在地毯上,她却像不是很在意一样:“进来说吧,外面凉,你小心感冒。” 她一边从自己的柜子里给他找能换的衣服,一边说:“你不是知道我的手机被马国庆摔坏了吗,我刚刚才去买新的,没接到你的电话。” 林杳把厚厚的衣服递给他,指了指浴室:“先去冲澡暖一下身子,别穿这身湿掉的衣服了。” 沈郁白观察了一下她的表情,见她没有多生气的样子,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抱着那团衣服,突然又回头问:“那我换完衣服以后,就去约会?” 林杳还急着问李亚那边的情况,抽神想了一秒,直接说:“没有了,来不及了。” 沈郁白突然定住,他凝神重复了一遍:“……没有了?” “还能有吧。”他胡乱地找着借口,“你今天第一次穿这样的衣服,还是出去一次吧。” 林杳坐在沙发上发消息,回着他:“下雪了,路滑,而且我的腿有点走不动了。” 这样就没办法了,沈郁白也找不到别的借口了,他也不想让林杳多走路,她还需要养伤。 青年低低垂眸,用牙齿咬了下嘴角,安静地进了浴室。 洗手间里弥漫着热腾腾的蒸汽,沈郁白听到林杳正在外面打电话。 她总是很忙,好不容易有时间去约一次会,还因为他的事搞砸了,现在好了,林杳难得打扮了一下,他都没机会了。 林杳打完电话,李亚说聂湛交代了一些,聂文浩的事情一直是他在帮衬,平时就是聂文浩给他钱,让他去打点一下内部人员,清点了一下名单以后,发现还有不少高层,牵涉面很广,是一场难打的仗。 聂文浩以赌场的流水为生计,前阵子马国庆落网后抖出来几个,被警方端了,现在聂文浩急得跳脚,在外面快藏不住了才来找聂湛给他想办法的。 聂湛之前确实是故意接近金友媛,因为他知道金友媛也是被聂文浩猥亵过的人,他想帮自己的父亲赎罪,所以一直都对金友媛有求必应,把她当成和聂清一样的妹妹。 林杳听到李亚问他:“那你为什么最后决定把马国庆丢出来?” “因为在那之前,金友媛送了我三个陶瓷娃娃,是她、聂清,和我三个人手拉手。” “所以我想还她一个礼物,我想了很久,那就还她一个真相吧。” 李亚唏嘘了一下:“你说自己把她当亲妹妹疼的,你就不怕她讨厌你?” “她就应该讨厌我,因为当初是我告诉了他哥哥聂文浩的行踪,以至于后来金星鑫去找聂文浩报仇被反杀,都是我的错,我很愧疚,所以后来才去找到她,想还她一个哥哥。” 李亚继续问:“那你为什么要跟金星鑫说这些?你不是想包庇聂文浩好让聂清和金友媛平安吗?” 聂湛半晌没回答,停了有半分钟才说: “因为这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沉默、一种真正的安全,那就是让聂文浩死掉,可我还要照顾家里,照顾我的妹妹,我不敢动这个手,所以让他去了,我跟他是相同的处境,我知道作为一个哥哥,会有多恨聂文浩,金星鑫会像我一样,恨不得他去死。” 林杳攥着手机的手越来越用力。 说什么“有相同的处境”,自己知道要照顾家里,照顾情绪失控的妹妹,难道金星鑫就没有家人要照顾吗?就没有绝望的妹妹需要他安慰吗? 那几年对于金友媛来说又有多难熬,刚经历了不好的事,哥哥又因为给她报仇而死,林杳那几年看着金友媛一点点消沉下去,明明才那么一点点大,每天就只会蹲在角落里,好几个月不说一个字。 她当时也无数次想过,如果金星鑫还在,他会怎么带自己的妹妹走出来? 金友媛喜欢捏小人,是因为金星鑫之前跟她一起上过泥塑课,于是她直到现在,送礼物都是送自己亲手捏的小人,她很少去提自己的哥哥,但是却似乎一直在想他。 聂湛怎么可能去替代金星鑫,他又是怎么会觉得自己有能力补偿这些亲情。 问话到此结束,林杳重重摸了把眼睛,把电话挂断。 阳台的风刮进眼睛里,变得干涩,林杳就一直待在阳台吹冷风。 沈郁白从浴室出来,用毛巾擦着头发,看见林杳一动不动的背影,他打开了阳台的门,让屋子里的光透过去。 “记得提醒别人别感冒了,到自己身上就不记得了?” 林杳捂了捂大衣,从阳台回到屋子里,慢慢把门关上。 “案子很棘手吗?”沈郁白观察着她的情绪。 “不棘手。”她说着,踱步到炉灶旁边,看了眼煮得滚烫的姜汤,“就快完了,我会亲手把那个人关进牢房,让他一辈子都出不来。” 林杳关了炉灶,端了两碗放在餐桌上,对沈郁白说:“喝一点,暖暖身子。” 沈郁白转着碗,撩了眼皮瞥向她,林杳正打算把大衣换下来。 他的表情空白了一瞬,“以后还会穿给我看吗?” 林杳已经腾出了一边的袖子,没太听懂:“穿什么?” 沈郁白抬了抬下巴,“这套衣服。” 他的神色迟疑了一瞬,抬眼看看她,思考着,然后缓缓弯起眼睛,夸赞着:“很好看。” 沈郁白不知道这次的笑容有没有让林杳满意,他已经尽力想办法讨好她了。 不爱笑的人开始对着镜子练笑容,万分高傲的人折碎了骨头为她低下头颅。 她已经把大衣脱下来了,挂在了架子上。 林杳盯着这件大衣看了一会儿,闲闲道:“下次吧。” 她捧起姜汤的碗,漫不经心地喝了一口,声音变很轻:“下次再有空约会的时候穿吧,就是不知道那个时候还冷不冷。” 沈郁白双手握着碗,清冷的眉眼终于不再绷着了,开始慢慢呼吸,手脚也回暖了一些。 “会冷的。”他莫名其妙地说。 沈郁白喝着她煮的姜汤,唇角稍稍挑了挑。 下一次约会,就算天上下刀子他也会冲过去。 不想再经历无措的感觉了,一直打电话却没人接听,内心密密麻麻地冒出无数种可能和念头,在家里跟沈科大吵一架,然后冒雪骑着摩托车到了电影院。 可电影已经开场了,林杳也不在那儿了。 他又骑车到了林杳家,在她家门口等了好久,心里想着林杳是不是也在电影院门口等了他那么久,然后不断地打着电话,收到的却是对方已经关机的提示音。 那时候沈郁白靠在门板上想,林杳应该是真的生气了,那该怎么办呢? 他只能继续等下去,然后装得可怜一点,林杳会收留他,会听他解释的。 于是他面不改色地往自己身上砸雪,漆黑的眼凝望着地上的血,刻意把脚伸到雪地里,把鞋子浸得湿透,闭上眼睛,让自己像极了之前在他家门口快被冻死的那几只流浪猫。 然后等着林杳回来叫醒睡着的他。 70-77 71 他的 林杳盯着时间, 催他:“你什么时候回去?” 沈郁白喝姜汤的动作滞住,他搁下勺子,说着:“待会儿。” 待了一会儿又一会儿, 待到雪越下越大, 他就扯开窗帘,朝外面眺了一眼,“哇哦”了一声, 用一种稍显遗憾的语气说:“雪下大了,回不去了。” 林杳熟练地从柜子里抱出一床被子,丢在沙发上:“那你就在沙发上缩一晚吧。” 沈郁白把窗帘又拉上,盯着沙发上的被子,林杳打着呵欠进了自己房间, 毫不留情地关了门。 外面的风有点大, 敲在玻璃上的声音重如擂鼓, 一下又一下。 因为疲惫, 林杳睡得很快,中途醒过来一次,觉得有点凉,往被子里缩了缩,脚尖突然顶到一个冰凉的东西,林杳警觉地睁开眼,半撑在床上,撩了把头发看着自己旁边鼓起来的一个包。 她扶额:“回你的沙发上睡去。” 沈郁白慢吞吞地动了动腿,用小腿圈住她的腿,脸还埋在被子里, 只能看见一点点睡得凌乱的黑发,在床单上磨蹭着, 单手绕过来很轻地抱住她的腰。 “我冷。”他恬不知耻地说。 林杳动了动脚,他就压得更紧了,手指从腰部撩开衣摆覆上去,凉得人打了个激灵。 被窝里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林杳躲了一下,见他纠缠不休,捏住他的手:“你等等,我给你加床被子。” 沈郁白像个八爪鱼一样,用胳膊环住她的腰,一条腿伸过来拦着她下床,头发蹭在胳膊上有些痒,整个人以一种古怪的动作牵制住她,声线喑哑:“我不。” 他真的很喜欢说这句话。 林杳把他的被子往下扯了一点,沈郁白露了个眼睛出来,很轻地眨了几下,又往上扬着,看着她的脸。 屋外大雪纷飞,冷空气袭击世界,房间里却暖和得很,静得除了呼吸声就是雪落下的声音。 林杳知道他是故意这样的,每次一怕她生气就会装成好可怜的样子,然后摸摸她。勾勾她的手指,侧目观察着她的表情,像小动物讨好主人一样放低姿态。 在经过这么多年的相处以后,他总结出了一套林杳最受用的认错方式。 要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应该就是那年冬天林杳把家门口几个快冻死的猫捡回去,沈郁白就领悟了这一点。 完全没有办法。 林杳叹一口气,给他让了一个身位的空隙,然后用脚尖踢了踢他,“不要挨我太近,我很痛。” 沈郁白装出来的表情凝滞了一瞬,然后把眉头皱起,撤开了腿,问:“腿上的伤还疼着?今天换过药了吗?” 听他这么一问,林杳才记起来自己晚上一直在忙聂湛的事,完全把擦药的事情抛到脑后了。 她一时没说话,沈郁白就明白过来了,也顾不上外面多冷,只穿一件单薄的衬衣就翻身下床。 “药膏在哪儿?外面的桌子上?” 说着,他出了房间,拎起客厅桌子上的塑料袋翻找了一会儿,然后回了房间,蹲到床尾,轻轻捧起林杳的脚踝,垂眸看着她小腿上的绷带。 沈郁白看了林杳一眼,问她:“还疼?” 她的喉咙动了动,其实刚刚只是找了个借口想把他赶走,已经结痂的伤口并不是很痛了,现在倒让她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林杳踢了他一下,又被他捏住脚踝,沈郁白的拇指在腓骨处轻轻摩擦了一下,指尖凉凉的,摸上去的时候总让人觉得痒。 他重新给她涂了药膏,用纱布包好,把她的脚放了回去,然后又问:“手掌?” 林杳躺了回去,撒谎说:“手上的伤换过药了,现在不疼。” 她紧紧闭住眼,“睡吧,我也困了。” 说着,林杳又往前挪了一点,把身后的位置空给他,沈郁白却拉开了门。 她微微侧过身子,迟疑地问:“你要回外面睡吗?不是说冷?” 青年捏了捏手里装着药的塑料袋,淡淡道:“你身上有伤,而我怕我忍不住。” 他拉开门出去,林杳反应了一会儿,钻进被子里闭上眼睛。 真是…… 外面的雪还在下,轻绒绒地落在地面上,明早起来应该就能下满厚厚一层了,冷风从窗户的缝隙里钻了进来,轻轻把窗帘掀起来,从那一点点缝隙里能窥见逐渐变成纯白的世界。 林杳手上的伤也结痂了,沈郁白却还没走。 养伤的这段时间,每天清早打开门就能看见他盘腿坐在地上,笔记本电脑上显示着国内申办俱乐部的条件。 林杳坐在桌子边上吃饭,他在手机上摁了几下,把屏幕拿给林杳看,林杳甫一低眼,看见一列聊天记录,连他在国外念书时的教授都让他发了一句: “已经追到女朋友林杳,非单身,望周知。” 她的筷子一顿,眼皮突然跳了一下。 ……倒也不必这样大张旗鼓的。 沈郁白似乎觉得这并不算什么,“列表里的人都发了一遍了,我这边的人都通知到了。”他歪了下头,看向她的眼睛,“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林杳推开他的下巴,咬住筷子含糊道:“知道了。” 她想了一下,眼睛还注视着盘子里的菜,道:“有空就跟我回阿婆家吧。” 沈郁白的手机一直在叮叮响,应该是有人回复了他发的那句话,不过他没理,把手机调成了静音,“那你什么时候回我家?” 其实现在再去沈家的话,让林杳觉得有些尴尬,毕竟自己在那里寄住了一年,跟沈郁白同住一个屋檐下,现在再回那个家,却是以他女朋友的身份,这身份转变得幅度也太大了。 林杳斟酌着道:“那你约个时间,记得提前跟我说一声,我还不一定能空出来。” 她的伤其实已经不碍事了,这时候连疤都快脱落了,吃完这顿早饭就得回局里继续工作,李亚那边的事她也想去看看情况,总之档期堆得很满,感情上的事每次都被她一拖再拖。 怪不得干警察这行的大多都是老光棍,因为根本顾不上家,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林杳直接把备用的钥匙留给了沈郁白,有了前车之鉴以后也不敢再放在窗户那儿了。 平底鞋踩在雪地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路边的小孩都裹着棉衣戴了耳罩,在街道两旁乱跑,家长一边摆着烟花爆竹的摊,一边呼斥着自家小孩,街上已经渐渐有了年味儿。 虽说已经临近过年了,警局里还是忙得热火朝天,各种文件资料堆在工位的桌子上,挂在暖气管上的手铐变得发烫。 谭虎看完一堆资料以后把身子往椅背上靠了靠,捏着眉心,看见林杳恢复工作以后还关心了一句:“身上的伤还好吗?” 林杳点了几下头。 杨长云靠在她的桌子旁边,叹气:“你不在的这段时间局里可是忙飞了,新局长雷厉风行,好多老案子都被翻出来重查了,我们队里本来就没几个人,还被调走几个,去了扫黑专组,现在是工作变多了,人手变少了。” 她拍了拍林杳的肩:“你做好加班的心理准备。” 小张起身去饮水机那儿接热水泡茶,自己开导着:“我们还算好的喽,隔壁刑警二队的,手上好几个重点案子,马国庆落网以后,跟他有关系的几个案子,全在李亚那个队里,局长要求全部彻底清查,尤其是那个聂什么什么的案子,牵涉太广了。” 他掰着手指头清点,啧啧几声:“杀了人,猥亵了两名幼女儿童,还涉黑,哇,这不得把牢底坐穿?” 小张的水杯里的水都漫出来了,他还孜孜不倦地评价着:“在外逃了十二年,也是有本事,听说为了这个案子,隔壁支队已经加了一周的班了。” 他打了个激灵,杨长云指了指他身后的饮水机:“诶诶,你接的水,流了一地了都,自己拖干净啊。” 小张连忙转身摁了停止。 林杳整理了一下桌子上堆的纸页,抬头问:“那现在我要跟哪个案子?” 聂文浩现在已经上了警方的通缉令,只是暂时找不到他的行踪,聂湛也被留在了局里问话,没放他回家。 那边的事暂时没有新进展,林杳这边却还有自己的公事忙,休假几天回来以后,没想到公务就堆成了这样,今天估计是不能按时下班回家了,还得跟家里的沈郁白说一声。 她的手摸上手机,想着给沈郁白发个消息,谭虎翻开了自己记录案情的一个笔记本,摁在她面前的桌子上,手指点了点,“喏,这个案子。” “你刚归队,按理说应该跟轻松一点的案子,但是没办法,现在队里缺人,这个案子又需要一名女警察,你看看吧。” 林杳顺着他指的地方扫了一眼,是关于人口拐卖的,尤以妇女儿童为主,拐到偏远一点的地方低价卖给村里没什么文化的莽汉做老婆,事情的起因是一对寻亲多年的夫妇在记者的帮助下,于一个偏远山村里找到了自己失踪多年的女儿。 但那时候她已经神志不清,甚至是好几个孩子的母亲了。 林杳看了眼资料,皱眉问:“还有不少都是大学生,按理说不应该啊……” 谭虎见多了这样的事,摆了摆手:“怎么不应该,人贩子现在怪会利用同性之间怜怜相惜的同情心,团队里找几个老婆婆或者小女生当诱饵,很容易就把人拐走了。” 林杳突然一愣,感觉这颗“子弹”砰的一下击中了自己的脑袋。 72 他的 “那目前的计划是?”林杳沉思了一会儿才问。 “前几天抓了个从犯, 现在我们锁定了贩子重点蹲守的几个地方……” 林杳认真听着,表情也变得越来越严峻。 * 鞭炮劈里啪啦地炸起来的时候,街上的人也变得多起来, 家家户户在门口贴起了红色对联, 超市里做起了买年货享折扣的活动,音乐声响彻了天。 林杳在路边站得有些冷,哈了口气, 把袖子往下拉了拉,掌心一道狰狞的疤被袖口遮住。 她耳朵里还塞着耳机,听见远处的小张跟自己说:“看到人了,在你五点钟方向的那个口上,小心点, 最好不要打草惊蛇。” 林杳咽下最后一口面包, 把塑料袋揉成一团, 一边往前走一边把塑料袋扔进垃圾桶, 用余光看着路口的情况。 她的注意力都在那边,所以在自己的衣摆被扯住时还有些愣神,一回头看见一个小孩眼泪汪汪地扯着她的衣服。 林杳下意识准备问他是怎么了,但话跑到唇边的时候又顿住,她又瞄了一眼巷口的位置,才迟疑道:“你怎么了?” 小孩拉着她的手晃了晃,指了指她五点钟的方向,哽咽着道:“我跟妈妈在那边吃饭,突然就找不到妈妈了,现在那个老板让我给钱。” 他拍了拍口袋:“呜……但是我没有钱, 他们就说要把我卖了换钱,姐姐你能不能帮帮忙。” 林杳心里一沉, 她倒是没想到自己这么巧就成了嫌疑人盯上的对象,还让这么小的孩子哭着出来骗人。 她侧头看了这小孩一眼,约莫十岁的样子,一只小手紧紧攥着林杳的衣服,不让她走,看上去真不像是被教唆的,很容易让人心软,也难怪成功率这么高。 林杳犹豫了一下,跟他说:“那你带我过去吧。” 耳机里的小张惊了,不停地说:“杳妹儿你别真的被拐走了……” 林杳小声对那边说着:“我知道的。” 小男孩带她去的那家小餐馆门面不大,里面没有几个客人,只有老板娘在店里看着,一大一小还在做戏:“呦,找到冤大头了,那就付钱吧。” 最里面坐了几个假装吃面的男人,视线却频频往林杳身上瞄,她心中了然,拿出手机装成一副准备扫钱的样子,隐晦地跟小张传递消息:“店里生意挺好啊。” 是对方人很多的意思,就她和小张两个人应该是抓不住这些人的。 “改明我叫几个朋友来光顾一下您的生意啊。”林杳边走边说,期望小张能快点联系局里,再找几个人来。 小张沉沉说着:“我知道了。” 老板娘靠在柜台旁边,点了点木柜子上挂着的一个贴着二维码的牌子,不经意道:“扫这里就行。” 林杳只能继续往前走,走到那群男人的桌子边上,把手机摄像头对准挂牌上的二维码,她的余光却落在那群男人身上,带她过来的那个小孩子已经跑走了。 老板娘瞄了她一眼,往旁边吐了一口瓜子壳,桌子边上的几个男的就猛地一下站起来,用毛巾捂住她的口鼻。 林杳趁乱跟小张说:“……注意定位,跟上。” 她的声音掩在毛巾后面,模模糊糊的,也不知道小张听清了没,耳机就被他们拿掉了,手机也被夺了,毛巾上沾的药很猛,林杳强撑了几秒,摁了钥匙串上的那个熊猫挂件。 留着这个挂件本来只是当个纪念,没想到真的能在这种时候派上用场,她干脆将计就计,如果被这伙人带回窝里的话,就能直接破获老巢。 虽然危险了点,但不入虎穴又焉得虎子。 林杳被捆上了手脚,嘴也用胶布贴了起来,被这群人扛到了一辆小型冷冻车上,运送生鲜的那种,只不过后面的冷冻室没开冷气,乌泱泱的全是跟她一样被骗来这里的人,估摸着有将近二十个。 她的眼皮有些撑不住,倒在车里昏了过去。 这车开得不稳,晃晃悠悠的,林杳的头一下子撞到车壁上,被旁边的人护了一下。 现在已经是晚上,车里也黑漆漆的,没有一扇窗户,只从门缝里透进来一线光亮,照在林杳脚边。 她挣了挣手上的绳子,绑得很紧,完全挣不开,林杳又挣扎了几下,鼻尖沁出汗来。 坐在她旁边的一个妇女用胳膊撞了撞她,然后轻轻摇头,示意她不要做无用功了。 林杳努力蹭着车壁坐起来,结果整个车侧移了一下,她又往后倒,后脑勺猛砸在车壁上,晕了一瞬。 她缓了很久,手指往自己的口袋去摸,口袋里倒是都被他们掏空了,但是幸好挂在腰带上的钥匙和那个熊猫头挂件都还在,林杳稍微松了口气。 只要定位没消失,小张他们就还能跟过来。 晚上的时候坐在车头的几个主犯叼着烟给她们送了饭,就丢了几个干馍馍在地上,然后很不耐烦地给她们把嘴上的胶带撕掉,有个女人嘴上的胶带一被撕就开始大声哭叫,被扇了几个耳光,匍匐在地上,头发糊了一脸,边上的人看着都不敢出声了,瑟缩在一边,还有几个小孩眼泪汪汪的,被坐在周围的女人挡在身后,怕小朋友忍不住哭而招致毒打。 坐在林杳旁边的一个大婶往前蹭了蹭,跪在那个被打女人的身边,求饶:“对不起对不起,她不是故意的,只是有点害怕,你别打她了,闹出人命来了也不好看。” 送饭的男人极为复杂地看了大妈一眼,冷哼一声,转而吊儿郎当地从口袋里掏出枪,枪口在这群人身上扫了一圈,林杳看见他还持枪以后,心下一沉。 “我们都做这种生意了,还怕什么人命不人命的,听话点,就完完整整地把你们卖出去,非要胡闹的,就拆解了再卖给医院,听得懂吗?” 大妈急忙点头,说着“知道了知道了”。 那个男人又回头看了她一眼,踢了踢地上的馍馍,吩咐她:“把这些东西分了,还得好几天才能开到地方呢,好不容易拐来的货,注意点,别给我搞得都饿死了。” 他哼着小曲走出后仓库,跑到前面的驾驶位上坐着了,后库里又恢复成一片黑暗,没什么光线。 林杳听见有人开始小声地啜泣,又不敢大声哭,小孩子哭得有点用力,又被旁边的人捂住嘴巴,小心地瞅了眼前门的位置。 大妈抹黑找到了那几块冷掉的干馍馍,掰扯着给大家分了,碰到小孩子就多扯了一块,最后一半个给了林杳,她手上只剩一个塑料袋。 林杳微微眯住眼,看得清楚了一些,就压低了声音问她:“那你吃什么?” 大妈沉默了很久,另一个女孩就出声:“徐婶一直把她的吃的分给大家,她一天只吃一口,平常也最照顾我们。” 车厢里黑漆漆的,小小的哭声也显得压抑,林杳沉吟了一下,推开她的手,“不用了,我刚来,还没你们那么饿,你吃掉吧。” 角落里有个小孩子跑过来,趴在徐婶的腿上哭,徐婶就叹着气摸摸她的头,一点点地给她喂东西吃。 林杳往车壁上一靠,问:“我们要被送去哪里?”她一边说着一边用指尖摩挲着熊猫挂件的边缘,内心忐忑着,不知道警方什么时候能找到她。 车里的人也不知道,都不说话,低着头机械地咬着馍馍。 徐婶的嗓音清润温柔:“往霖城边上的河村卖几个,没被挑中的,大概就只能摘了器官卖掉。” 听到后面的话,大家更不敢吭声了,车里的小孩子哭的声音又大了一些,林杳看了徐嫂一眼,她正温柔地拍着腿上小孩子的背。 “你家里有孙子辈的?”林杳问她。 徐婶缓缓转头看着她,借着那一点点模糊的光影能看清她脸上诧异的表情。 林杳低了头,“因为你好像很会照顾孩子。” “我有个小孙,得了重病,现在还在医院里躺着呢。”徐婶的语气怅惘。 在大家情绪最崩溃的时候,难得有一个长辈能稳定情绪,开导大家,所以车里的人都忍不住往她这里靠了靠,会觉得心里稍微踏实一些。 林杳帮忙用袖子擦了擦徐婶怀里那个孩子的眼泪,“那你的儿子女儿应该会找你吧。” 徐婶摇摇头,平静说着:“我女儿前几年因为抑郁症,自杀了,现在只有我一个人带小孙。” 林杳神色淡然,继续跟她闲聊:“那你还挺辛苦,现在孙子在住院,你又遇到这种事……” 徐婶哀叹着:“没办法,这都是命。” 林杳的视线缓缓收回来,她闭上眼,靠在车壁边上,不再说话。 已经听出来了,车里大部分人嗓子都发沙,是缺水的缘故,而徐婶说话的声音没有半分沙哑的意味,中气也足,明明应该是被饿得最狠的人,但是一点都不虚弱,刚刚从边上爬到中间去为别人求情时的动作也很快,看上去很有劲儿。 要么是真的身体好,要么就是有别的缘故。 想起谭虎之前跟自己说的话,林杳的眉又蹙了起来,她从来不愿意去把人想得过坏,尤其是女人,她从小到大都是这么想的,但现在又犹豫不决,好像自己一直秉持的某种信念渐渐有坍塌的趋势。 兴许是她想得太多了,徐婶对大家都很好。 差不多凌晨的时候,车上的人都累了,心里又怕,不敢睡觉,怀里的小孩子一直在哭,林杳叹了口气,脑子里一直在想办法,但现在最实用的办法就是期望小张能带人截住这辆车。 她脑子里一团乱,死死咬着变得干白的下唇,她一个人想带这么多人逃出去也不现实,尤其是还有很多小孩子…… “囡囡呀请你坐下仔细听听阿婆说——”徐婶突然开始轻声唱着,哄着怀里的小孩子。 林杳的思维停滞了一瞬,心里颤动一下,突然睁了眼看过去。 她拍小孩的力度,跟阿婆小时候轻拍她的背哄她睡觉的力度差不多,唱歌的语气也像,总让林杳想起小时候阿婆给她扇着扇子,半夜起来给她捉蚊子,戴上老花镜点蚊香的场景。 她的每一条围巾和手套都是阿婆靠在家里的小沙发上织出来的。 林杳低着头,已经记不清自己究竟多久没回过阿婆家找阿婆说说话了。 小孩子把徐婶抱得更紧,很依赖地叫着她:“呜呜徐婶我害怕,我不想被卖,我想爸爸妈妈了,我奶奶还等着我回家呢。” 徐婶的手一顿,兴许是话里哪个词刺痛了她,她眼神飘忽一瞬,又拍了拍小孩儿的背,轻声说:“没事的,徐婶会带你走的。” 听起来是哄人的话,大家都没往心里去,林杳淡淡想着,也许她不应该总是怀疑人,当警察当久了,就跟没见过好人似的,她也不该这样想。 半夜大家都精神不济睡过去的时候,林杳的神经还绷着,她本就不易入眠,睡觉也轻,旁边的徐婶一起身她就醒了,但是没睁眼,装睡着,稳了稳呼吸。 也有人醒了,轻声问她:“徐婶你去哪儿啊?” 女人笑了下:“我去问问能不能让我去上个厕所。” 她敲了冷冻室与车头连接的门,门从外面被打开,徐婶问着能不能上厕所,开门的男人大骂了一句“麻烦”,然后把人拉过去,重新把门锁上。 林杳睁了眼,往大门那边蹭了蹭,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听见男人不耐烦地说:“吃吃吃,旁边有矿泉水,自己拿,今天货里没出什么差错吧?没人计划逃跑什么的?” 徐婶默了几秒才冷静地回答:“没有,都很听话,我小孙呢?在医院怎么样,我这次离开太久了,咱们什么时候能到那个河村?” “天天小孙小孙,一个药罐子,喏,医院的单子,费用都缴了,你就安安分分插在里面,让里面的人别天天乱嚎就行,做得好,还差这点医药费?” 对话突然中止,林杳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男人咒骂着:“妈的,警察是怎么跟上来的,里面的人不是没有通讯设备了吗?” 脚步声又越来越近,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近:“操他妈的,当时就应该把人都扒光了再扔车上,到底是谁联系了外面,不然警察怎么可能这么精准地找上我们的车?” 林杳急忙往后退,挨个推醒车里的人,然后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她们小点声。 “警察追上来了,你们聚拢到后面的车门那儿。” 大家怔怔地看着,有小孩问:“姐姐,你也是来救我们的警察吗?” 林杳摸了摸他肿起来的眼睛,考虑到这个时候她需要一个硬一点的身份来安抚人心,于是她重重“嗯”了一声,又对别的人说:“你们都往后门去,前门可能不太安——” 她话还没说完,前门已经被人打开了,两个男人冲进来,大吼大叫:“是谁联系了条子?” 没人说话。 男人气得要死,狞笑着:“不是你们这群婆娘才有鬼!不说我就一枪崩一个,我好不了,你们也别想好过!” “啊呜呜呜——”有人抱住了脑袋,精神有些恍然了,“是她是她,别杀我。” 林杳缓缓回头,看见一只手指向了自己。 那一刻她想到了谭虎在那句“同性间的怜悯心”后面的一句: “过于信任可能会害了自己,但是如果同胞之间连信任都没有了,也不怜惜彼此了,那这个世界还真他妈的悲哀。” 但是谁都没有错,那个人也只是想保命:“她刚刚说了她是警察,就是她——” 旁边的女人捂住了她的嘴,后面的话都变成了呜呜声。 捂住她嘴的那个女孩看了看林杳,咬住牙说:“这个人被关了太久,精神不太正常了,我们这儿没有警察啊,跟我们没关系。” 冷冻车狠狠地颠了一下,车里的人都摔得人仰马翻,拿枪的男人大吼了一句:“勇子,你怎么开车的!” 车头传来声音:“不是!这个狗婆娘……她抢我方向盘!” 车里有人小声念了名字:“是徐婶在车头抢方向盘……?” 男人从地上爬起来,扯着林杳的肩膀就把枪口对上她的太阳穴,林杳稳住呼吸,两只手用力地捏着他的小臂,被迫架起了脖子。 他把钥匙丢在地上,跟其她人说:“去,打开后门,我要跟警察对峙。” 没人动,大家都忌惮地看着他,男人又催:“去啊,不然我崩完她再崩你。” 那个被捂嘴的人一下子扑在地上,颤颤巍巍地捡起了地上的钥匙,半晌才把后门打开。 已经好久好久不曾见到过光了,在后门被打开的一瞬间,林杳不由得眯起了眼睛,稍微适应一下后,才看清了冷冻车后面尾随的一串串的警车,红蓝色的光交叠成一片,警笛声此起彼伏地在耳朵里炸开。 她呼吸微滞,头还仰着,冰凉的枪口抵在她的太阳穴上,明明视线还是模糊的,却在幢幢光影间看见了沈郁白的车,于是大脑乍一下变得清醒。 林杳的嘴唇动了几下。 他是疯了吗?他又不是警察,跑来凑什么热闹…… 挟持着她的男人朝外面大喊:“你们都不许跟上来,不然我就一枪崩了她!” 谭虎拿着喇叭喊:“不要轻举妄动,我们可以和谈!” 沈郁白的车还在往前冲,越开越快。 旁边警车里的人跟他对了个眼神,忧心忡忡地问:“但是你的胳膊不是受过伤吗?现在开成这个强度……能行吗?” 对方半晌不搭理他,警察又叹口气,都快放弃了才听到他冷静得过分的声音: “我死,都不会让她死。” 沈郁白的车冲到了最前面,速度还在飙升,因为他不是警车的款式,一开始并没有引起这群人贩子的注意,直到越靠越近了,男人才用枪口重重顶了下她的脑袋,叫骂着:“那辆车你怎么回事!” 林杳盯着他车的动向,心里隐隐猜测到,他准备截停冷冻车,是上次她没让沈郁白用的美式pit,但是现在冷冻车里这么多人,搞不好就全部被撞得人仰马翻…… 她突然听到挟持自己的男人闷哼了一声,慢慢把手松掉,林杳回头,看见徐婶不知道从哪里拿了一把枪,正对准男人的脑袋。 徐婶的神情也无比恐慌,正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他骂着:“勇子你个王八蛋,连个老婆娘都搞不定!”然后被逼着缓缓地抬起了手。 开车的男人大喊着回答:“她抽走了我的枪!我现在要开车,没空追她啊,停下来就被警察抓了!” 沈郁白靠近了冷冻车的后轮,林杳瞳孔一缩,忙喊:“抓稳扶好,小心被甩出去。” 说着她急忙跑到后门处,把门用力关上,人还没来得及跑走,车身就剧烈地颠簸着,她背脊重重撞了一下,冷冻车失了控,被沈郁白撞得侧滑,车头撞到旁边的树上,熄了火。 后箱里一团乱,男人重新捡起了枪,徐婶猛地抱住他,把人压在地上,冲林杳她们喊:“下车!林警官,你带她们下车!” 林杳第一次听见她干哑的嗓音。 “砰——” 【我有个小孙,得了重病,现在还在医院里躺着呢。】 “砰——” 【我女儿前几年因为抑郁症,自杀了,现在只有我一个人带小孙。】 “砰——” 【没事的,徐婶会带你走的。】 林杳的耳边一阵嗡鸣,她的神经断掉,只机械地说着:“你们快跑。” 几个小时以前还趴在徐婶腿上哭泣的孩子又大哭出来:“我要徐婶跟我一起走……” 林杳折了回去,还没靠近就听见徐婶一边吐血一边说:“林警官,你也走……” 她的鞋底沾了血,突然感受不到自己的呼吸。 ——【但是如果同胞之间连信任都没有了,也不怜惜彼此了,】 【那这个世界还真他妈的悲哀。】 子弹全部打进了徐婶的身体,从后门冲进来一波警察,押住了挣扎中的男人,他还在狂吼:“你个老不死的,我给你孙子交了那么多医疗费,你背叛我!” 徐婶倒在地上,用手指摸了摸林杳的鞋尖,喉咙被涌出的血堵住,她笑,话语变得含糊: “林警官,你一上车我就认出你了,也许你不记得了,我女儿抑郁症自杀的时候,你救过她,你在顶楼拉过她的手。” 林杳跪下去,抓住她探出来的手,声音止不住地抖,眼泪一下子掉出来:“可我没有救到你的女儿,现在我、我也没有救到你,我没有用。” 她的眼泪大滴大滴地掉下,哽咽得不成样子:“我一点用都没有,我谁也没救到啊……” 她扭头对旁边的警察说:“叫救护车了吗?救救她,救——” 徐婶很轻地闭上眼睛:“不是的,你救过很多人,我知道的,你是很能干的女警察,如果可以的话——” 她用力攥住林杳的手,黏腻的血弥漫开。 “去医院……看看我小孙,如果可以的话,拜托你照顾一下他……如果他能活下去的话,跟着你总比跟着我好,我不是个好人,我也骗了很多人,现在是我应得的,总归让我……让我找回一点良心了。” “徐婶!”林杳拍了拍她的脸,沈郁白一瘸一拐地跳上车,周边的警察围了一圈,没人说话,气氛十分凝滞严峻。 沈郁白拖着一条腿,单膝跪下,从后面用纸巾遮覆住她湿润的眼睛,声音又轻又抖:“行了,我们该回家了。” 林杳还握着徐婶的手。 这个世界哪里悲哀。 从不悲哀,遍地是爱。 73 他的 徐婶是人贩子团伙里的一员, 一开始也是负责在路边装可怜,把人拐到固定的地点然后敲晕了扔到冷冻车里。 后来她跟那伙人商量,说自己干不来了, 能不能换个位置, 每次看着小姑娘一脸单纯地跟着她走的时候,徐婶的心就突突地跳。 她诱拐年纪不大的女人的时候会想起自己的女儿,捞着小孩往餐馆里拖的时候就会想起自己还躺在医院里的小孙。 她觉着啊, 那些人也都是为人子女,家里可能有个跟她一样的老人在等她们回家。 后来徐婶被派到冷冻车里,当了个卧底一样的人物,可那些被拐来的孩子,连吃的都多分给她一块, 经常靠在她身边, 说觉得她跟亲外婆一样。 等林杳被扔进车里以后, 她认出了这个女警察, 在她女儿想跳楼的时候奋不顾身地拉过她女儿的手,只不过最后还是掉了下去。 徐婶知道,警方已经介入了,车里的这些人这次应该都能回家了。 都回家吧,她做了有愧良心的事,那最后一次,就让她送这些“女儿”“小孙”回家吧。 徐婶闭上眼。 林警官是个热心善良的警察,她住在医院的小孙最后也有了着落,那就没什么遗憾的了。 徐婶最后说:“林警官,你走吧。” 林杳总是看见别人死在她面前, 在这一行待得久了,就觉得生命怎么变得这样轻飘飘的, 说没就没了。 她的手上都是徐婶的血,派来的医生让她先走,沈郁白捏着她肩膀的手慢慢加力,把她带离了现场。 林杳举着自己的手从冷冻车上下来,她有些晃神,周围一片嘈杂声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我是警察,刚刚应该让我去挡子弹的,应该是我去的。” 沈郁白拧开一瓶矿泉水冲掉她手上沾的血,拿矿泉水瓶的手一直在抖,胳膊看起来有点无力,垂下眼帘,嗓音干哑:“不要这么说。” 林杳看见他的手抖动的幅度很大,喘了一口气,接过矿泉水瓶自己洗手,沈郁白捏了捏手腕,胳膊垂在一边,指尖还在不自觉地颤。 在截停冷冻车的同时,沈郁白的车因为反作用力的缘故也往外滑,好在有其他警车护着,他的车只是堪堪擦过了围栏的边,车门撞瘪了些,人还没什么大碍。 “你的胳膊……现在去医院看看吧,下次别再超负荷了,胳膊的伤本来就还没好全。” “没关系。”他克制地说着,“胳膊废了就废了吧,你要是嫌弃的话……我会努力养好它。” 一边这么说着,沈郁白一边用纸巾细致地给她擦手,外面天气冷,用冷水洗完手以后,两只手都冻得有些红,他抿住唇,握紧了林杳的手。 林杳回握住,想让他安心一点。 谭虎他们带着人贩子回了警局,林杳陪沈郁白去了趟医院,顺便去看看徐婶的小孙。 现在已经是凌晨四点多了,病房里的小孩子睡着了,呼吸机的声音有节奏地响起,林杳在外面看了一会儿,碰上雇的护工打完水回来。 林杳问她:“你全天陪着吗?” 护工点点头,“这小孩的外婆一直没来过,都是我陪着,孩子也命苦,妈妈跳楼死了,爸爸是个赌棍,之前为了还债,把小孩卖给赌场的老板,他妈妈拼命才把孩子抢回来的。” 林杳的神经敏感了一下,慢慢反问:“赌场的老板?老板要小男孩做什么?” 护工说:“哎呦幸好是小男孩哦,要是个小女孩的话,人家根本就不会把孩子放出来,孩子爸爸之前来医院耍过一次浑,让人家外婆把孩子的医药费拿出来让他去还债,还想拔掉这小孩的呼吸机,当时乱糟糟的,然后你猜孩子爸爸说了啥?” 她的声音压低,像是觉得这是什么不干净的事:“开赌场的那个喜欢玩小女孩,还不上钱的赌棍有几个就疯到把孩子卖给他玩玩,哦呦真是天杀的。” 林杳一时没说话,沈郁白处理好胳膊的伤从房间里走出来,叫着她的名字,她才猛地回过神来,急急站起来,在随身的笔记本上写了自己的电话号码扯给护工,跟她嘱咐了一下:“孩子外婆现在有点事,有什么问题的话可以联系我。” 沈郁白还没来得及说话,林杳就慌忙道:“伤处理好了的话你就先回去吧,我还得去一趟警局,别等我回家了,我估计会通宵,你要是想回你自己家也行,好好养伤,别乱动。” 他探出去的手又垂下,撇开眼睛,低低“嗯”了一声,说不出话来。 林杳往前跑了几步,又突然停住脚步缓缓扭回头去,看见他错开的眼,胳膊上挂着夹板,衣衫凌乱,一直低着眼不讲话。 医院走廊的灯把青年笔直的身影拖得老长,影子在林杳脚底下晃呀晃。 他半边身子隐匿在阴影里,碎发遮住漆色的眼,只能看见青年轻微咬住的唇。 她盯了一会儿,又折回去,站在他面前。 沈郁白的眼睛瞥过来的瞬间,林杳微微侧了下头,踮脚吻上他的唇,很轻,一触即离,像是一个短暂的安慰。 “我尽量早点回家,等这阵子忙完,我就跟你一起去见万阿姨和沈叔。” 她说完,快速地挥了几下手,催他快回家,自己跑着下了楼梯,打车回了警局。 林杳回局里查了徐婶的资料,包括她的家庭关系,调出了她女婿的档案,把这个事跟李亚说了一遍。 李亚:“我知道他,最近通过聂湛提供的信息排查了一遍,这个刘某欠了聂文浩的钱还不上,现在在聂文浩的手底下干活,跟聂文浩一样躲起来了,现在还找不到人。” 林杳想了一下:“可以去爱仁医院附近蹲一下,他现在应该不知道徐婶已经去世的消息,说不准还会来找徐婶拿钱。” 商量完事情以后,林杳一下子泻了力,往桌子上趴了趴,楼下的接待员小梅跑上来叫她:“杳妹儿,楼底下有人找你。” 一般不会有人来警局找她,林杳抬了头,问:“他说自己是谁了吗?” 小梅:“你男朋友。” 队里的其他人纷纷抬了头往她这里看过来,林杳噎了一下,环顾四周,见大家一副八卦的表情,又把头偏回去。 “知道了,我马上下去,让他等一会儿。” 林杳拿起椅背上的外套开始穿,杨长云了然地看着她笑了一下,林杳被看得不自在,又瞥眼看见小张啧啧摇着头:“啊呀,警局里两个女警察都有家了,我也想让小梅跟我说一句‘小张,你女朋友在楼下找你’。” 他怪腔怪调地打趣着,林杳穿好衣服推了他的凳子一把,“办你的案子去吧,少八卦。” 小张身子晃了一下,差点倒在地上,旁边的人都低低地笑。 林杳下了楼,看见沈郁白拎着一袋东西靠在墙边等她,时不时抬着腕表看时间,她缓了几步,慢慢靠近,又蹙眉:“不是让你先回家吗?” 这才早上八点,从医院回去还不足四个小时,想也知道沈郁白根本没睡觉,就又跑过来了。 沈郁白把塑料袋递给她,林杳打开看了一眼,是刚买的早餐,还温热着。 “被困那么久,肯定没吃什么东西,你吃点垫一下。”他淡淡说着。 “对了。”沈郁白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还有这个。” 林杳的眼神颤动一下,那个盒子很熟悉,像她以前没送出去后来又被沈郁白捡回去的那枚男戒,但是里面似乎不是男戒,尺寸小了一些。 “你的那枚戒指我就拿走了,还你一个新的。” 沈郁白把戒指拿出来,因为有一只手还动不了,所以只能单手拿,低眸沉思好久,最后只是戴到了林杳的中指上。 “你还欠我一个人情,要记得还,所以到了危机关头也得记得,要留一条命来还我,不然你成了孤魂野鬼我也把你抓回来。” 林杳笑了一声:“不愧是资本家,势利,一个小人情都要讨回去。” 沈郁白沉沉看向她,脑袋一低,往她颈窝里埋了埋,声音拖得懒散,像是不太认真,但咬字很硬:“因为我怕你死,你很少开玩笑,说不准下次你就真的亲身去挡子弹了,我见不得你那样。” 林杳感觉他现在还没回过神来,估计因为晚上的事被吓得不轻。 但是这也没有办法,这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林杳也早就跟他说过,自己的命一直都悬在刀尖上,经常会受伤、被报复、枪里来刀里去。 在这个时候,林杳也给不出什么承诺,只能含糊着说:“戒指,我收了,我努力长命百岁。” 沈郁白还靠在她肩膀上没说话,前台的小梅一边偷笑一边看,林杳耸着肩,顶了顶他的脑袋,示意他把头抬起来。 谁知道这家伙又在她脖子上咬了一口,没怎么用力,然后像知道自己做错了事一样伸出舌头舔了几下,林杳的脖子一阵酥麻,感觉被他咬一口比喝咖啡还提神,整个神经都紧绷起来了。 沈郁白道歉倒是道得快极了:“对不起,没忍住,你继续工作吧,不打扰你了。” 林杳:“……” 看上去一点都没有诚心道歉的意味。 明明就是故意的,还装成一副解语花的模样。 都跟谁学的? 74 他的 街上的人变少了, 家家户户举杯庆祝,这是个下雪的除夕夜,地面现出深深浅浅的脚印, 路边的树被剪去了枝叶, 树皮爬上道道皲裂的纹路。 林杳把脸往衣领里埋了埋,稍微把窗户拉出了一道缝隙,头伸到外面粗粗喘了一口气, 外面静悄悄的,路边蹲了几个人在小区里玩儿摔炮。 现在市中心禁燃烟花爆竹,年味少了大半,钻入鼻间的只剩下白雪的冰凉气味,林杳的鼻子冻得有些红。 身后有人在喊她:“囡囡把窗子关上吧, 别吹感冒了。” 林杳关了窗户, 边解围巾边说:“我就透口气。” 金母还在厨房里炒新菜, 电视机里放着春晚, 只起了个烘托气氛的作用,实质上没什么人看,但是不听着春晚的声音又觉得不像在过年。 阿婆把碗筷摆好:“小白呢,不跟你一起回来过年啊?” 林杳把凳子扯过来坐下,“嗯”了一声:“他回自己家过,万姨那边总不能没有人陪。” 阿婆又问:“那聂清她们家今年怎么也不跟我们一起过年?”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聂家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这个年一看就不好过,这事估计对何元芳和聂清的打击都挺大的,现在聂家就剩下她们两个人在了。 林杳咬了下筷子, 不好把这事跟阿婆说,只能糊弄着装傻:“不知道。” 金友媛最近的情绪也不太好, 聂家的事被扒出来以后,聂清已经很久没来找过她了,林杳看见她慢吞吞地扒着饭,除夕夜也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吃完饭以后,林杳准备和阿婆一起回家,临走时金友媛小声问了她一句:“聂湛他……怎么样了?” 林杳轻轻看她一眼,摸不准金友媛现在对聂湛是什么态度,聂湛对她不错,可能是想在她身上找到一种赎罪的解救感,但是他毕竟利用了金星鑫,以至于此后的一切补偿都会显得微不足道。 她实话实说:“聂文浩没落网以前,他出不来。” 说得委婉了一些,落网以后,作为帮凶,他更出不来。 金友媛的眼睛往下一低,“嗯”了一声,所有复杂的感情都化为言简意赅的一个字,她也不知道自己要摆出什么样的表情了。 吃罢饭,大家都各回各家了,林杳走进电梯准备下楼,听见屋子里的金母还忧心忡忡地问:“媛媛,你这么晚了还要出去啊?” “……” 电梯门关上,林杳下了楼。 屋外狂风乱作,木枝上挂着的雪成堆地掉下来,啪的一声掉在地面上,碎裂开来。 林杳的肩头也落了一些,雪堆砸在伞面上无比沉重,她的手都有些不稳了,掌心的疤磨蹭着伞把,她呼出一口白雾,看见阿婆走在前面,踽踽独行,那背影让人觉得有些熟悉。 她快走了几步,跟阿婆并肩,搀了她一把,阿婆含笑望着她,碎碎念着,说她终于也有个自己的家了。 林杳没吱声,盯着自己脚下厚厚一层雪,而后突然听见阿婆冲街对面喊了一声。 她眼一抬,看见对面撑着伞站在树下的沈郁白,瘦白的手指从大衣宽阔的袖子里伸出来,黑色的伞面上沾了薄薄一层雪,青年眉眼沉寂,被斑马线两边的红绿灯给染得透亮,剔透的乌色瞳仁被照亮,沈郁白的视线在阿婆身上晃了晃,礼貌地微微颔首,然后就停在林杳身上,没移开过了。 他稍一抬手,冲她勾勾手指。 阿婆了然一笑,“那囡囡你先跟小白去,阿婆回家啦。” 林杳有些为难,偏头看着阿婆:“不行,我得先看着你安全到家。” 阿婆笑了几下,眼角卷出几道褶皱,佝偻的身子被小小的伞覆住,轻柔地推了她几下:“我又不是走不动了,一点小雪而已。” 红绿灯由红转绿,沈郁白跨过斑马线走过来,黑色伞面上的雪被抖掉一些,漆色的发尾沾上一点白,被他毫不在意地拂去。 “我跟杳杳一起送您回去。” 林杳摸了下耳朵,这人还不常这么叫她,乍一下听到沈郁白这么喊,她不由得有点没反应过来。 阿婆无奈答应下来,两人一左一右挨着阿婆走,林杳用伞撞了撞他的伞,疑惑着问:“你过来我这边的话,你家那边怎么办?” 沈郁白慢悠悠迈着步子,“他们都睡了我才出来的。” 小区里万家灯火都明艳如赤日,很多户人家一顿除夕团圆饭吃到现在还没完,楼底下还有你追我赶的小孩子在玩炮仗。 阿婆走到楼梯口后朝她俩摆手,示意自己到了。 林杳往后看了一眼,问他:“你没开车?” 他不置可否地抬了抬眉:“我的胳膊暂时开不了车。” 林杳看见他的夹板都拆了,还以为好得差不多了。 “那就走回去吧,反正也不远。”她有些困了,打了个呵欠,伞拿得有些不稳,天上盘旋落下的雪花降落在她的头发上。 沈郁白看见她的眼睛里蓄了一层薄薄的水雾,半张脸埋在围巾后面,耳朵被风吹得有些红。 青年默不作声地移开了视线,身后有小孩突然点燃了一个炮仗,炸得很响,楼上有熄了灯的户主拉开窗户训斥,说他们扰民。 “今天去你家?你家离得近。”林杳被这声炮响炸得精神了一些,抖擞了一下精神。 沈郁白停在她身旁,低了眼,将她颈侧那一缕沾上雪的头发挑了出来,头发有些微凉,他的手在口袋里捂过,林杳感觉到脖子上覆来一层微弱的暖意,很轻地掠了过去,稍稍痒。 “嗯。”他懒着腔调应了一声,不知道有没有认真听。 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沈郁白跟着她走,偶尔打几个呵欠,眼皮困倦地落了落,但也没抱怨。 这个时候到处都没了人,冬日的电线杆上连夜鸟都不曾栖息,空荡荡的,只有纯白色的雪挂在上面,给黑夜带来一点点亮色。 沈郁白的家里极度冷清,窗花啊对联啊什么都没贴,书桌上堆着一大摞申办俱乐部和车队的申请文件,乱七八糟的。 他摁开客厅的灯,在自己冰箱里找了一下,沈郁白平时也不下厨,他家冰箱跟林杳家的差不多空,不过林杳家的冰箱有他之前塞得一些桃汁和罐头什么的,还显得丰富一点。 沈郁白的指尖在冰箱门上面轻轻敲击了几下,像是在思考,然后偏过头问她一句:“还吃点东西吗?可能要出去买。” 除夕夜也没几家做外卖的,周边应该还有几家24H便利店开着。 林杳刚坐下,闻言后狐疑问:“你会做饭?” “在国外都是自己做的。”沈郁白挺无所谓地说,但人已经跑去玄关准备换鞋再出去一次了。 其实林杳不饿,但是她想到自己还没尝过沈郁白做的饭,错过这一次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有时间像这样坐在一起相处了,所以就又站起来,重新换了自己沾了一鞋底雪的厚底靴,准备和他一起出门。 沈郁白的眼睫朝下耷着,盯着她的鞋子看了一眼,看出是约会没成的那次林杳穿过的鞋。 衣服也是,虽然不是上次一模一样的鹅黄色大衣,不过新年的衣服也是亮色,雪白的,看起来毛茸茸的很厚实,乌色的短发随着她弯腰的动作往下垂着,交搭在雪白的外套上,视野被分割成黑白分明的两块。 林杳换好鞋,抬了眼,乌溜溜的黑眼珠疑惑地眯起来,问他:“看着我干嘛?出门了。” “没什么。”他转身往外走了一步,调子拖得慢,“只是在想,你这么怕冷的话,下次我还是不要用脚贴你的小腿了。” 每次都会冻得她一激灵,然后很无语地转身,顶着一张冷漠脸把他从被子里推出去,让他滚去睡沙发。 林杳听到这话也很无语,她关上门,冷笑:“那我俩今晚也别睡一起,睡一起你就乱来。” 走在前面的沈郁白刚把伞撑开,黑色的伞面上刚落的雪还没化,就又淋上新的,他几不可闻地微眯住眼,嘴角漾起一抹笑:“乱来?我什么时候乱来过。” 狐狸般蛊人的眼睛往上扬了扬,单薄的眼皮有种透明感,他靠近了一些,林杳挑着眉看着他的表情,等着他的后话。 沈郁白说话时的气息凝成具象的白雾,朝她脸上飘过来,青年的嗓音漫不经心的:“我可没有,我们俩到现在只做过一次哦,还是你主导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下雪的缘故,林杳在他颈间嗅到一种清凉的淡香,似乎与之前闻到的味道有所不同。 她无语住了,走到一边撑开伞,“这段时间不是我受伤就是你受伤,禁一下欲,很难?” 他笑了一声,投降般道:“行行行,那伤好了就可以?” 林杳不理他,直接往雪地里走,走出小区预备拐弯的时候被沈郁白从后面捏住后脖颈,像拎猫一样让她转了个向,他低着漆色的眼,语调慢悠悠的:“这边,拐错路了,笨狼。” 沈郁白不放手,顺手把胳膊搭在她肩膀上压着,指尖像玩儿一样轻轻捏着她的肩膀,眼睛也没看她,只淡淡叙述:“你家周边有什么店、怎么去,我可都摸得一清二楚,而你怎么跟第一次来我家一样。” 两个人靠得太近,伞都打在一起,林杳把他往旁边推了推,回着:“我本来就没来过你家几次。” 他突然闷哼一声,抬着胳膊,脸色不好看,林杳一愣,想起他胳膊的伤还没好全。 “我打到你胳膊了?不能吧。”她又靠回去。 沈郁白抿住唇,精致的眉微蹙,轻叹着:“就是胳膊疼才放你肩膀上搭一下的,你还推我……” 林杳狐疑地看他一眼,他脸上还是一副有点痛的表情。 刚刚捏她脖子的时候不见他这只胳膊这样虚弱。 “放吧放吧。”不跟残疾人计较。 便利店里只有一个店员在值班,躺在躺椅上刷着小视频,声音还挺大,林杳他们进来了都没看见。 挑完东西准备付钱的时候,林杳稍一瞥眼,看见了坐在便利店里面的椅子上吃关东煮的聂清。 准确地来说也不是吃,她好像没有动过那碗关东煮,只是静静地坐在那儿。 此时已经过了十二点了,是大年第一天,她却一个人孤零零坐在这儿想事情。 林杳让沈郁白先去结账,自己坐到了聂清旁边,用手试了下温度,果然已经冷掉了,也不知道她在这儿坐了多久。 “在想什么?这么晚不回家。” 聂清缓缓眨了下眼,说话时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在想,怎么就变成了这样,我哥和我那个爸,原来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当初要是我妈没和姓聂的结婚,我们家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还不如让我妈和我两个人一起过。” 林杳看了她一眼,轻轻说:“也不能这么说,世界上哪有什么绝对的好人和绝对的坏人,再好的人可能都揣着一点不敢见人的小心思,再坏的人心底里可能也存在着一点良知,你哥确实做了很错的事,但是对于你而言,他是个很不错的哥哥。” “他的坏你要认,他的好你也要认。” 聂清的眼睛有些红,她慢慢低下头,语带哽咽:“我就是不知道怎么见金友媛,我现在还姓聂,聂文浩也当过我的父亲,我没有脸去跟金友媛像以前那样相处了,我害怕她看见我就会想起不好的事。” 林杳给她递了纸巾,思索了一瞬,“你没有跟她聊过怎么知道她不会愿意见你?金友媛是很坚强的人,她和你一样,都能从这件事中走出来,本身就证明了你们都是内心强大的人,这件事又不是你的错,她不会对你有偏见的,更不会因为看见你就出现抵触的情绪,不然她这么多年为了走出这段阴影所付出的努力不是都变成泡影了?也许你该和她好好聊一下。” 聂清抱住她,头抵在她肩膀上抖了抖。 林杳侧头看见沈郁白拎着塑料袋往外走,手指了指外面,跟她做口型:“外面等你。” 她回了个“OK”的手势。 聂清擦了下眼泪,平复了一下心情,声音还有些微抖:“聂文浩,这几天来专门来找我了。” 林杳的神经一绷,身子也僵了一瞬,她没想到在全网通缉的这个风口浪尖上,聂文浩还敢出现在聂清这个受害人面前。 她表情严肃起来:“他跟你说什么了?” “他说一定是我怂恿我哥去出卖他的,他会纠缠着我让我不得好死,他带了几个人来我家把东西砸得一团乱,对我妈狂吼,试图在我妈面前第二次强.暴我,我妈哭着报了警,他害怕了,又连忙开车跑了。” 她又摸了下眼角:“他就是为了报复我们,恐吓我们,不让我们好过,我怕他也会去找金友媛,林杳姐,你最好找几个警察守在金友媛那儿,聂文浩可能会偷偷去的,他想逼疯我们。” 林杳沉闷地“嗯”了一声:“我知道了。” 她最后拍了下聂清的背,安抚着:“先回家吧,在外面待到太晚的话何姨肯定会担心你的。” 她走出便利店,想跟李亚提醒一下这个事,但是又顾忌着是除夕夜,而且又是凌晨,林杳就只是顺手发着消息,想让他派人在金家小区蹲守一下。 短信还没发出去,李亚的电话就打进来,林杳皱了下眉,接起。 “你见到了金友媛没?金友媛妈妈打电话说她不见了。” 她耳边一阵嗡鸣,急急说:“什么情况?” 刚刚还一起吃过除夕夜的饭,她不过才离开几个小时,怎么就不见了。 “几个小时以前吃完饭,金友媛说她下楼买点东西,结果一直没回来,金友媛妈妈就去附近的商店都找了一遍,都没看到她的人,所以火急火燎地给我打了电话。” 李亚停顿了一下,声音变得更为沉重:“因为聂文浩亲自找过聂清对其进行威胁恐吓,我有点担心这事也跟他有关。” 彼时。 金友媛倒在面包车里,嘴巴里被塞了一块擦车的抹布,搭在副驾驶位的黄色马甲的一角让她恐慌,那个人还悠闲地哼着歌。 她看见那个身影,看见那件黄色的马甲就浑身颤抖,止不住哽咽,眼睛变得通红。 聂文浩从后视镜看了她一眼,笑眯眯地说:“好久不见啊,小姑娘。” 他一边开车一边计算时间:“嗯……有多久了,十二年了吧,我又来找你了,你不高兴吗?” 把着方向盘的两个胳膊显露出两块刺目的纹身,一边是“色即是空”,另一边是密密麻麻的符文。 聂文浩停了车,从烟盒里磕出一根烟,旁边跟着他的小弟就从身上掏出打火机给他点燃。 他把腿翘在方向盘上,一边吞云吐雾一边下流地调侃:“小女孩,你不会忘记我了吧?好歹我也是你第一个男人不是?” 金友媛浑身都抖了一下,用力挣扎,声音被堵住,只能发出闷声的低吼,听在耳朵里却仿佛刺耳的尖叫一样,如似泣血。 聂文浩哈哈大笑,下了车,拉开后备箱的门,把浑身都被绑住的人从后备箱里拎出来,他还故作同情地发出几声“啧啧”音。 “别激动啊,知道你很高兴。” 他把人扔到巷子里堆积的雪堆上,金友媛倒在地上爬不起来,重重喘气。 聂文浩披上那件黄色皮外套,周围还跟了几个人,他用力拍着巷子里的墙面,一下又一下,发出逗狗似的声音:“喏喏喏,看这里呀,还记得这里吗?” 凌晨一点钟的黑夜,四周都不亮,聂文浩的小弟熟练地用榔头砸坏了巷口的摄像头,雪还在簌簌往下落。 聂文浩不耐烦了,提着她的脖子逼迫金友媛环顾这个巷子,她眼泪成股地往下掉,看见巷口处矗立的牌子,写着“酒阑巷”。 男人低笑着:“不记得吗?你在那边的垃圾桶里,当时浑身抖得不行,求我饶了你。” 他又想了想,“嗷,对了,还有你哥,不知道他的名字,拿着一把刀来找我,说要为妹妹报仇,然后呢——” 他捏着她的头一扭,声音如恶魔般:“就在那个角落里,被我捅了好多好多好多刀,身上全是窟窿。” 聂文浩抓着她的头发,逼问:“记起来了没啊?被上过一次以后变成傻子了吗?可我不是听说你还上了大学了嘛?跟我那个可爱的女儿一起。” 金友媛的四肢动不了,她一边哭一边喊,声音全部被堵在嘴里的布后面。 “啊啊啊啊啊啊——” 聂文浩在一边捂着肚子狂笑,笑得直不起腰来。 “想疯吗?快疯吧,像我被你们逼疯一样,我总得逼死一个吧,不然怎么对得起你们这些年对我的追查。” 巷深处一片漆黑,衣服被地上的雪浸透,变得冰凉,如坠冰窟,骨头缝里都结了冰,天上掉下大朵大朵的雪花,覆在她的头发上面,又掉下,被她的热泪融化。 他在金友媛耳边碎碎念,挂着身上一串串符文,如念经一般: “疯吧疯吧疯吧疯吧,你们绝不能好过!” 75 他的 漆黑的巷子里闯进来一抹亮光, 接着是重物落地的声音。 聂文浩停止了吼叫,直起身子朝巷口看去,他身边的几个光膀子男人也慢慢把脚转过去。 孙明燕压制住自己的呼吸, 缓缓蹲下身子捡起地上开着手电筒的手机, 然后转身,咽了下口水,假装若无其事地走掉。 她听见身后有人问:“聂哥, 让她走……?” 聂文浩毫无所谓地说:“我认识她,一个出来卖的妓,胆子小得要死,她不敢声张的,反正警察已经盯上我了, 多她一个不多。” 静谧的巷子里只剩下金友媛的闷吼和他拨弄打火机的声音。 孙明燕走了几步又停下, 紧紧捏着自己的手机, 立马报了警, 跟警察把地址说了,然后慌里慌张地把手机捅进棉袄口袋里,四下环顾了一下,掂量着路边几块大石头,抱着石头大叫:“来人啊救命了!有人在大街上杀人了啊!” 聂文浩把嘴里的烟一下子丢到地上,大骂了她一句。 孙明燕一边大叫一边抱着一块大石头往他们身上砸,只不过今天时间特殊,街上都没什么人了,只有对面一个便利店还开着,便利店的老板从躺椅上坐起来, 扒着玻璃窗往外看。 她还没逃几步,就被聂文浩的人追上, 把她拽了进去,他大手掐住她的喉咙,阴冷道:“你也想死?” 孙明燕被摁在巷子里的墙上,喉咙发紧,一声也叫不出来,只能狠命用指甲往他的肉里嵌,一边仰着脖子一边吐字:“我已经……报警了,你识相一点就……” 聂文浩加重了力道,压着一只眼冷嘲:“你个骚娘们还敢威胁我?我以前可去乌合会所给过你不少小费,你就这么对我?” 孙明燕发了狠劲咬他一口,聂文浩的胳膊被她咬出血来,下意识把人甩到一边的地上,她重重撞在墙角,撞翻了垃圾桶,垃圾散落一地,发出异样的味道。 金友媛看着那个垃圾桶,眼里的惊恐更甚,手指在地上挠了几下,眼泪双行齐下,沾湿了嘴里的抹布。 各种气味交织着,黑夜浓得让人伸手看不见五指,金友媛却看见了孙明燕从一堆垃圾里往外爬,还在大叫:“救救我们……” 她被拿捏住双脚拽了回去,金友媛身体颤抖着,想起自己当年也是这么被聂文浩拽回去的,在那个垃圾桶旁边遭受了欺辱。 聂文浩扇了孙明燕几耳光,“你一个破布,跑来逞什么英雄,我连你一块儿弄死了又怎么样?” 孙明燕侧着脸,用舌头顶着嘴里一颗牙齿,掺着血吐出来,哑声说:“我之前……从警局回来的时候,答应过一个警察,说会做个好人。” 林杳在她离开警局时给她介绍了一个电影,叫《金陵十三钗》。 “我的身子脏,但我的心不脏。”她直视着聂文浩丑陋的眼睛,“我怎么不能做英雄了?” 聂文浩猛砸了她一拳,低低咒骂:“还英雄?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货色,我看你是活腻了。” 他从地上起来,踢了她一脚,跟周围的人说:“绑起来,一起带过去。” 金友媛摇着头,她蠕动过来,挡在孙明燕面前,胸膛上下起伏。 孙明燕咳了几口血,“你们带我走,把这个姑娘放了。” 她笑,“反正你们男人,左右不过那档子事,与其让一个干净的姑娘被你们残害,不如让我来。” 聂文浩抓着金友媛的头发,不耐烦地把人摔到一边。 天上的云散开了一些,胳膊上狰狞的纹身在熹微的光线下显得圣洁,仿佛他是一个多么虔诚的信徒,但是男人嘴上却说着:“她早就被我糟蹋过了,干净个屁啊,你要送上门来,也是你活该。” 几个男人把她俩粗鲁地扔进后备箱里,聂文浩坐了副驾驶,点着烟瞅了眼手机,望风的人打了电话过来:“聂哥,警察现在到了酒阑巷了。” 他闲闲应了一声,吩咐别人把车开到角落,敲下了旧车牌扔到路边,换了个新车牌,然后跟另一拨人交接,带着金友媛和孙明燕两个人换了一辆新车,往另一条岔路开,其他几个人开走了原来的车,引开警方注意力。 车身摇摇晃晃的,搭在座位上的黄色皮外套的袖子拖到了地上,聂文浩从屉盒里掏出几部老式手机,摆成一排,手指滑来滑去,悠闲地挑选了一部,摁开,然后问金友媛:“诶,说说,你那个警察姐姐的电话是多少,我打过去,帮你求救,看她有没有本事把你救出来,怎么样?” 旁边看人的几个男的把她嘴里的抹布抽了出来,金友媛一边大喘气一边道:“你想……弄死她,我不会告诉你的,你杀了我我都不会……让你利用我的,我绝不会害林杳姐。” 聂文浩骂骂咧咧的:“受刺激太大,精神不正常了吧?能让别人死自己活的事儿都不干?神经病。” 他摁开拨号盘,“你不告诉我我就找不到她的电话了吗?给你个机会还不要,嘁。” 金友媛的头发散了一地,“像你这样的畜生……当然不懂人类的情感。” 这句话突然把聂文浩逗乐了,他在车里大笑,笑得快流出眼泪了,车窗反射出他身上的符文。 “哈哈哈哈哈,确实是小女孩啊,以前叔叔我也是相信的,结果一个个的…”他咬牙切齿的。 “后来我才知道,人和人之间的情感,是最他妈不值钱的东西。” “……” 林杳心烦地撩了一把头发,叉着腰看见酒阑巷里一片狼藉,遍地都是洒出来的垃圾,白柠怕她着急,在旁边安慰了几句。 李亚还在问便利店老板具体看见了什么,听见叙述以后皱了眉,重复一遍:“还有一个女人?” 老板描述了长相,林杳眉目一动:“可能是孙明燕?” 她在手机里翻找着孙明燕的电话,结果还没拨出去,一个陌生号码打进来,林杳凝了下神,白柠在旁边看着,属地是外省的,肯定不是正经号码,就提醒了一句:“可能是聂文浩专门打给你的。” 林杳想都不想就接通,对面传来男人含混的笑音:“第一次跟你聊上天啊林警官,久仰久仰。” 她没有耐心跟他过多地周旋,单刀直入:“你有什么条件,说。” 男人又大笑几声:“爽快,不过我能有什么条件?我一个上了警方通缉榜上的人,左右不过一个死刑,紧急关头,唯一的愿望就是找点人陪陪我,我看你这个妹妹就不错,看来我那晚上没眼花,拉着了一个妙人儿。” 林杳低吼:“你要是没有条件就不会给我打这个电话。” 对面沉寂了几秒,话音又变得吊儿郎当:“你要是想救她,就自己一个人来六环外的化肥工厂这边救,少耍心眼,我的眼线都盯着呢,你只要跟警方团队联手,我就立即撕票,反正我都是要死的人了,多一桩罪案又有什么关系。” 电话被挂断,林杳面色发白,白柠注意到以后,小声问:“那边怎么说?要怎么样才肯放人?” 林杳忌惮地看了下周边的人,视线晃过一个又一个警察,不敢确定聂文浩是真的有眼线,还是在唬她,但是她不敢冒险,草木皆兵。 她用力咬了咬下唇,白柠有些着急:“他们要你做什么?越是关键的时候越不能犯傻。” 林杳斟酌了几秒,白柠肯定跟聂文浩没关系,她不敢出声,只能低头给白柠发消息:【他们让我一个人过去。】 白柠的神情变得凝重,回她:【不可以,监控里都看到了,车里全是人,你就算是女武神都打不过他们的,他们就是想把你也弄死。】 林杳:【但是我不能确定周围有谁是聂文浩的人,我不能找他们帮忙。】 白柠:【李亚呢?让他想想办法。】 林杳:【李亚也不可信,他爸跟聂文浩、马国庆他们有交情,我现在也不能相信他。】 气氛静了好一会儿,手机屏幕的光投影到两个人脸上,白柠的眉越皱越紧。 白柠:【那就我跟你一起去,我有配枪,你现在跟局里申请领枪肯定不行,用我的,至少比单枪匹马好。】 林杳思考了很久,白柠拉着她从便利店的后门出去,拦了一辆车,把她摁进去,然后自己再进去,“别考虑了,除了这样也没有更保险的方法了。” 坐在车里的时候,林杳摸了摸自己的熊猫挂件,思绪放空了几秒。 这个挂件是以前沈郁白送给她的,关联着沈郁白的手机,摁了就会自动报警并把定位传出去。 她最后给沈郁白发了个语音,沉吟了好久。 “如果天亮了我还没回家,沈郁白,跟着我的定位带人来找我。” “在此之前,不要跟任何人说。” 白柠还有点不放心,看着林杳镇定自若的表情,还是慎重地问:“万一他太担心你,现在就联系警察呢?” 林杳不作他想,迅速回复:“他不会。我说什么,他会照做。” 车内还响着深夜电台,主持人轻柔的声音缓缓传来,林杳把手机熄屏,黑掉的屏幕里倒映出她镇静的眼神。 这个除夕夜无比地安静,在如此安宁的氛围里,无人知道,她们即将奔赴一场惨烈的殊死搏斗。 要么今夜生,要么今夜亡。 长夜将至终章。 76 他的 满地的尘土, 被风卷起来的时候分外迷眼睛。 林杳抬着胳膊挡了一下。 废旧的化肥工厂,各种铁桶都侧倒在地面上,浸出一滩又一滩不知名的黑色污渍, 能闻到很浓烈的化学药剂的味道。 面前的大门用粗重的铁链子拴着, 白柠摸到腰间别着的枪,躲到旁边的铁桶后面,两人远远相望, 对了个眼神,林杳转过身子,用力地踹了几下门。 “聂文浩,你人呢!” 从铁门的缝隙里透出一只眼睛,四下转着, 探视着她身后的情况, 确定周围没有别人以后, 里面的人才把门打开。 林杳看见了聂文浩, 正蹲坐在地上抽烟,烟灰落了一地,又被他用脚尖蹭开,肩膀上搭着那件黄色的马甲,万分嚣张地瞥了她一眼。 他随手扔掉手里的烟头,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夸赞了一句:“你还有点胆色,居然真敢一个人来。” 仓库内部空荡荡的,除了聂文浩和他的小弟就见不着其他人了,看来金友媛她们不在这儿。 “人呢, 怎么才能放人?” 守着仓库门的那两个人各自手里拎着一把斧头,眼神颓恹, 俨然一派亡命之徒的作风,接收到聂文浩的眼神以后就冲了上去,林杳尽力躲开,但耐不住对面人太多,直接把她包围住了。 林杳把手鞭在背后,晃了晃,示意白柠现在不要暴露,她还没有见到金友媛,如果聂文浩知道她带了别人来,很有可能会撕票。 她被人捉住肩膀,摁在了地上,膝盖磕到粗砺的地面上泛起疼痛感,林杳没吭声,等着聂文浩说下一句话。 一双脚慢慢出现在她眼皮底下,聂文浩眯着眼睛往外看了一眼,跟旁边的人挥了挥手,吩咐着:“把那边那个人抓过来。” 林杳心脏一紧。 白柠被抓了过来,林杳往那边瞥了一眼,聂文浩手下的人没有缴枪,看来她把枪藏住了,没被发现。 才稍稍松了一口气,聂文浩就蹲在她们两个人面前,点了一根新烟,吐着烟雾,呛得很。 “你不遵守约定啊,那我也可以不遵守吧?” 他说着,抬了抬手指,站起来跟周围的人说:“绑了扔车里,现在换地方,待会儿把警察给搞来了。” 聂文浩又看了她们一眼,咬着烟说:“把她们身上的东西都掏干净喽,什么都不要留。” 手被他们绑了起来,嘴用胶布贴住,手机什么的都被摔碎了扔到仓库的角落里,那个小熊猫被她藏在了裤子夹层里,他们没摸到。 眼睛也被遮住,林杳倒在车里,只感受到车身一下一下地抖动着,车轮碾过坑坑洼洼的地面,轧过一个又一个雪堆,能感受到冬季的寒意。 大年初一,林杳在黑暗里听见了路边的鞭炮声,也不知道自己被带去了什么地方,现在市内都是禁止燃放烟花爆竹的,除非已经开到了郊外。 车停下,林杳被扛着摔到了地上,眼罩和嘴上的胶带被撕开,门外有人在问:“现在怎么办,要处理掉这四个女的吗?” 聂文浩咂了几下嘴:“不着急,直接把人弄死了我还玩儿什么?” 身边的人默了很久,又讪讪说:“聂哥你不是不玩儿这种女的吗?” 林杳下意识咬住牙齿,双手攥成拳。 生锈的铁门被关上,听不清外面的谈话,地面发着潮,墙角爬了一层厚厚的绿苔,呼吸间都沾着一股霉味儿,没有窗户,只有墙面上破了的一个手掌大的洞稍微透进来一点光。 林杳什么也看不清,她微微眯住眼睛,叫了几声白柠的名字。 白柠回应她:“在呢。” “枪还在身上吗?”林杳问。 “绑在裤子里了。” 白柠蹭了过来,跟她并肩靠在一起,稍微松了一口气,徐徐问:“现在怎么办?直接举枪打出去?” 林杳斟酌着,如果现在摁开报警装置,警察里面真的有聂文浩的人的话,那么她身上带着定位的事情就会暴露,聂文浩肯定会再来找她。 她考虑了两秒,还是摁了,然后蹭着墙站起来,把内兜里的熊猫头从那个墙洞里扔了出去,又扭头看向白柠:“你的枪别藏在身上了,待会儿他们估计还要来搜我们。” 双手被绑住,不好动作,林杳蹲下去帮她,把裤子里的枪拿出来,刚把枪拿在手里,白柠隐隐约约听见脚步声,立马把林杳扯下去,两个人一起靠着墙坐着。 地面长着一堆草茬,很扎皮肤,林杳低着头,使劲把手里的枪往身后藏。 开门的是个瘦子,嘻嘻笑着:“聂哥叫你们过去一个。” 林杳看着他不怀好意的眼神,警惕道:“过去干什么?” 瘦子哈哈大笑:“还能干什么,说给兄弟们玩点好的。” 这话的暗示意味极重,男人还恶趣味地说:“你们自己决定谁先来吧,不过是个顺序的事,人人都有份。” 因为开了太久的车的缘故,这个人看上去也挺累的了,耸着肩膀打了个哈欠,敷衍着说:“五分钟时间,考虑好了自己从这个门里走出来,五分钟没人出来,隔壁那两个女的就噶一个,我们玩儿得爽了,隔壁就放走一个,你们就可以救到她们了,这个玩儿法不错吧。” 他边挥手边说:“自己好好决定啊。” 铁门被留出一道缝隙,从缝隙里透出光来。 林杳看见金友媛和孙明燕被拖了出去,经过了她们门前,金友媛还在骂:“你们这群畜生,不然就杀了我!别拖累别人!” 聂文浩啧啧几声:“杀了你也太痛快了吧,别着急,请你在旁边看两场好戏。” 林杳的思绪都集中在那边,外面的人喊了一声:“还有四分钟了啊,抓紧点。” 她的牙齿几乎要咬出血来。 林杳手里一空,手里的枪被白柠拿了过去,她惊诧地回头,从昏暗的光线里看见白柠镇静的脸色。 她说:“不用考虑,我去。” 林杳下意识摇头:“不行,你不能——” “没什么不能的。”白柠背着手,把枪上膛,往裤带里塞,“杳妹儿,你跟我不一样的,你有自己的恋人,有自己温暖的家人,她们都很担心你很爱你,万一你受伤了,可能会有十几个人难过,但是我就不一样,我没打算恋爱结婚,朋友也就那么几个,我家那对父母也不是很待见我,我死外边了估计只有你们这几个朋友来为我收尸。” 头顶上突然渗出一滴水,滴在林杳的鼻尖上,白柠已经站了起来,回头对她笑:“啧,怎么算都是我去比较划算吧,万一我打出来了,那就可喜可贺,万一我没打过那群人,不干不净也没那么大影响,我不在意,也没什么人在意我,但是你就不能像我这样自由了,嗯——这么算来,我活得还算无拘无束。” 林杳站起来挡在她面前,眼眶是红的,一下又一下地摇着头。 外面的人还在慢悠悠地催:“还有两分钟——” “我活了二十多年,只有朋友爱我,所以你们对我来说就是生命中最重要的存在,没关系的,我们是最好、最好的姐妹,总该相信吧,女人之间不是他们说的那样总是争风吃醋和勾心斗角,义结金兰为什么不能存在呢?”白柠还在争取。 “我们是最好的朋友,过命的战友,不是只有男人之间才有所谓的义气的,我们之间也有,我也愿意为了你出生入死,也愿意为了你选择做一次勇者,就像你当初挡在别人身前那样,我也可以挡在你身前。” “林杳。”她叫着她的名字,拥抱着她,感受着林杳哽咽的胸腔,一下又一下地震动着,打出让人心颤的声音,“这份勇气,是你教会我的,是你给我最好的礼物。” 她走出铁门,林杳想跟上去,白柠却在她眼前把门用脚踢着合上,对她小声说:“如果我没有成功,后面就只能交给你自己了。” 因为白柠的人生里只有朋友爱她,朋友对她好,所以她把友谊看得胜过自己的生命。 古往今来,在战场上似乎只有男人之间的铁汉义气被歌颂,被传扬,可她们之间的友谊不输给战场上的战士,这个脏乱的仓库也是战场,也能容下大义与真情。 从铁门对面,传来几声沉闷的枪声,外面一团乱,林杳至今感受不到自己的呼吸。 孙明燕颤颤巍巍地跑进来,披头散发地,用锋利的瓦片割开捆住林杳的绳子,下一秒她就飞速往外跑,看见白柠举着枪,一圈人围在她身边,聂文浩的肩膀中了一枪,鲜血顺着他胳膊上的“色即是空”流下来。 男人阴恻恻地笑着:“我倒要看看你这个□□里能存下几发子弹。” 他一挥手,旁边的人也掏出枪来,指着白柠的脑袋。 “够把我们都打死吗?不够的话你现在跪下来求我,我赏你几个。” 林杳在远处对上白柠的视线,白柠皱着眉,对她摇了几下头。 大门还被聂文浩的人守着,她们出不去。 林杳死死咬住下唇,孙明燕和金友媛都躲在她身后。 她必须保住所有人,谁都不能死在这儿。 77 他的 聂文浩搁在一边瘸腿木桌子上的手机亮了, 静谧的空间里,只有手机的音乐声环绕在空旷的仓库中央。 林杳的视线也移到了那部手机上,她的手稍微用了点劲儿, 指甲嵌进掉皮的墙面里。 这个时候打电话过来的, 十有八九是聂文浩的卧底,估计是想把出警的事告诉他。 “你们俩,往别处跑, 最好躲起来。” 金友媛抓了抓她的衣服,担心地问:“那你怎么办?” 林杳回头捉住她的手,安抚性地拍了下,“我总不能丢下白柠不管,你们先离这边远点。” 她拿起倒在墙角用来掘土的长铲。 桌子上的手机还在响, 聂文浩挥了挥手:“拿过来。” 在男人靠近这边的时候, 林杳用铁铲的头猛击他的脑袋, 周围的人都骚动起来, 往她这边赶,白柠稳住心态,又开了一枪,聂文浩夺了旁边人的枪反击了一次,白柠蹲下躲进拆下来的铁门后面,躲开了。 她看了眼枪膛,没剩几个子了。 场面乱作一团,看起来他们似乎也只有聂文浩手里那一把枪,如果手里的枪多,他们也不至于这样畏手畏脚的。 双拳难敌四手, 林杳帮白柠分担了一些火力,但是对方人多势众, 她很快就支撑不住,用铁铲的木棍怼着对方的脖子往地上压,两个人在地上滚了几圈,聂文浩的子弹追着林杳的身子射,只不过他不专业,射击也没个准星,几乎就是胡乱地扫射着,但林杳的肩膀还是中了一弹。 趁着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林杳和白柠身上,守铁门的几个男的也去支援,孙明燕见势溜到了仓库大门处,使出吃奶的力气用手指掰着门,不过门把用粗重的铁链子拴住了,挂了一把大锁,孙明燕想着办法开锁,金友媛姗姗来迟:“钥匙掉在地上在。” 她视力不错,看见了地面上反光的东西,连忙蹲下身子捡起来,往锁眼里戳。 有人发现她们两个要打开门:“操,那两个娘们儿要跑!” 扯开铁链的瞬间,聂文浩从身后用胳膊锢住她的脖子,用力夹着,让她喘不上来气,金友媛的脸都憋得通红。 聂文浩忿忿不平:“你凭什么跑,她们还算是无辜,都是被你牵扯进来的,不然我只报复你和那个姓林的警察就行了,最不能跑的就是你!” 他锢着她的脑袋转身,让她看清楚里面的打斗情况。 林杳肩膀上的血蹭了一地,跟其他人缠斗,白柠算计着子弹,用枪口指着那群人的脑袋,大喊着:“谁再动她就射谁的脑门!” 聂文浩在她耳边恶狠狠地低语:“她们可都是为了你啊,这么好的朋友,真是三生有幸,结果你还怪自私的,你跑了,她俩我可就不在意了。” 金友媛大口呼吸着,一字一句地说:“我没有……抛下她们……” 她看见了林杳额上的汗,咬住的牙,皮肤底下暴起的青筋。 她从小就跟在林杳的屁股后面长大,骑着小车追林杳姐的自行车,吃过她掰了一半的碎碎冰,跟她一起躲在院子的草丛里抓小麻雀,林杳姐很疼她,在没有亲哥的时间里充当着亲姐姐的角色。 她也很爱林杳姐。 孙明燕从后面扑上来咬住聂文浩的脖子,她咬得用力,牙齿都咬出了血,聂文浩疼得大叫一声。 金友媛把身子往后仰,两个人在重力的作用下倒在地上,金友媛砸他的眼睛,两个人从仓库里滚出去,掉在外面的沙地上,她和孙明燕一起夺了聂文浩手里的枪。 孙明燕的脸被聂文浩打了一拳,半边脸发紫,头发乱七八糟的,几乎跟外面的歪七扭八长着的野草混在一起,除了颜色以外辨不清晰。 外面是亮的,地上有厚厚一层雪,黄了半截的草茬从雪堆里冒出尖来,有没过冬的鸟在啼。 金友媛捏着枪从地上站起来,双手举着,对准聂文浩的脑袋,一边流眼泪一边尖叫:“你放了她们!放她们三个走!” 聂文浩的眼睛在流血,他闭住一只眼,从雪地里慢吞吞撑着身子起来,朝外吐了一口血,用手背擦了擦唇上的血,笑着说:“一个半大的小姑娘……你会开枪吗?别搞得擦枪走火,最后不知道会害了谁。” “这点儿距离,我杀你没有问题。”金友媛遏制住眼泪,又喊了一遍,“放她们离开!不然我就开枪杀了他,他杀了我哥,弄脏了我,我恨他恨得要死,根本不在乎什么后果。” 其他人稍微停住动作,往聂文浩这边看,聂文浩许了他们一大笔钱,如果他真的死了,他们连去哪儿提钱都不知道。 林杳被白柠护在后面,听见她问:“肩膀怎么样,没伤到要害吧?” 林杳摇摇头,然后眯住眼睛,对面拿刀的那个男的面相很眼熟。 她喘了几口气,趁这时候试探性地问:“喂,你是不是有个三岁的儿子在住院?是姓闻吧?” 那个瘦子一愣,拿刀的手抖了一下,警惕地看着她:“你查过我?” 林杳低了下头,扯了个笑出来,看来这就是徐婶的那个赌棍女婿,跟在聂文浩手底下做事的那个混球。 她动了动脑子,在刀尖要戳向白柠的时候出了个声:“我还查到,你老婆身上有个保险,法定受益人……应该是她的丈夫,数额还不小,有好几百万,不过如果你跟着聂文浩继续这么干下去,出了人命,判你个死刑或者无期,你就享不到这个福了,保险赔偿估计就给你儿子充当医药费了。” 瘦子的手滞在空中,情绪突然变得激动,疯疯癫癫的:“那个崽子凭什么!他是救不活的,妈的一个小聋子,那笔钱给他也是浪费!” 凭这举动,林杳怀疑他还碰过别的不该碰的东西,不然精神怎么会这么癫狂。 管他呢,林杳继续骗:“我们俩是警察,是国家公职人员,今天要是我们有人死在你们手里,这个罪名可就大了,你现在倒戈的话,可以减刑,判个几年,出来了拿了钱还能继续过,对不对?” 瘦子有些犹豫,眼珠子转来转去,旁边还有两个男人,还在惦记着聂文浩许诺他们的那点钱,只不过被死刑唬住了一点,都是爱钱但是更爱命的人。 闻瘦子的手转了个弯,刀尖往旁边那个人的胳膊上扎,互殴了起来。 他眼下一圈青黑,两颊凹陷,看上去就是瘾君子,哪有什么思考能力,身子早就被掏空了。 林杳跟白柠两个人从铁门后面钻出来,第一时间去看金友媛和孙明燕的情况,却看见外面乌泱泱一圈人,还没看清是谁来了,就听见惊天一声枪响。 耳边一阵嗡鸣,耳膜被震得像要爆皮裂开了一样,嗡嗡地不停响着。 林杳捂着肩膀上的血洞扒到仓库大门处,看见聂清从身后握着金友媛的手,聂文浩的身子僵了一会儿,大腿处汩汩流血,温热的血泡化了地面覆盖的白雪。 红与白的交织,聂文浩跪在了地上。 聂清的牙齿发抖,还铿锵有力地说:“她不开,我帮她开。” 聂文浩跪在雪地里,杂草戳扎着他的膝盖,他突然开始狂笑,眼里都笑出泪花来:“好好好,真是好得不得了啊……”他咬牙切齿,“我的小女儿,你真是好样的。” 十二年,颠倒的罗盘顷刻间被扶正。 十二年前,他拎着他的“枪”捅进她们的身体,而因果轮回,最后也合该由她们两个举着枪穿透他的肮脏的身子。 脏的是聂文浩,从来不是被贯穿的她们,聂清只恨不能亲手杀了他。 沈郁白过来扶住林杳的胳膊,看见她肩膀上一个几近被穿透的血洞,乌黑的眸子颤动着,瞳孔都缩了一下。 李亚他们的警车开得没有沈郁白快,稍迟一些才赶到,林杳这时候也不敢相信他,一句话也没跟他说。 李亚皱眉:“我知道你胆子大,但是你跟谁都不打个商量就自己跑过来跟聂文浩对峙,干涉了不归你管的案子,虽然有功,上级肯定也会处罚你的,你至少应该跟我合计一下,制定个计划——” 沈郁白扶着她站起来,冷睨他一眼:“她的伤很严重,你是先救人还是先骂人?” 林杳失血过多,嘴唇开始泛白,强撑着跟李亚说:“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聂文浩的卧底?除了我自己和我的朋友,其他人都无法相信,我跟你们一商量,不就全部暴露出来了?” 聂文浩被拷上了手铐,刘静先过来问了林杳的情况,林杳心累地闭了闭眼:“你们都是无关人员,都过来干什么?” 刘静眼睛和鼻子都是红的,用力拥抱了一下白柠,白柠叹了几口气。 她又开始口吃了:“我不、不是无关人、人员,我来拍素、素材,写社会新闻。你们放、放心,我一定把他的丑恶事、事迹全部用、用文字刊登出来,天下、下皆知!” 白柠的身子软了一下,手里的枪都在抖,弹壳已经空了,一颗子弹都没有了。 她对林杳笑了下:“他们是跟这个案子无关,但是你与他们有关啊。” 大家担心的不是案子,是林杳这个人,所以不顾有多危险也要赶来,要确保她平安。 林杳没有力气了,往沈郁白肩膀上靠了靠,渗出的血沾湿了他的衣服,她在走出仓库大门的那一瞬间看见了很多人,孙明燕、金友媛、白柠、刘静、聂清等等等等,都挺直了腰杆在纷飞的雪雾里站着,脸上的表情或释然或惘然。 那一刻她的眼泪突然掉下来,在雪地里砸出一个坑。 她想起蒋依小时候拍着她的胸膛哄她睡觉的时候,对她说: “囡囡啊,你要相信,你对这个世界所展示出的每一点善意,最后都会一滴一滴的,以别样的方式,流进你的身体里。” ——因果回环。 聂文浩被押进警车里,顿住身子,回了眸,最后看了眼聂清。 ——善恶终有报。 雪停,天已明。 78 他的(正文完) 78 他的(正文完) 兴许是因为神经长期处于紧张状态, 加上受的伤比较重,林杳一只脚刚踏进仓库外的雪地上,上下眼皮一合, 就往前倒了下去。 用尽最后一点微弱的听觉, 她听见沈郁白在叫她的名字。 不是什么“小狼”“小乖”,是她的名字。 冬季打针是最难受的,你会感受到冰凉的液体渐渐注入自己的体内, 顺着手背上的经络蔓延至全身,冰冰凉凉的。 天花板一片白,周身萦绕着淡淡的消毒水味,大脑渐渐苏醒过来,能听见医院走廊里轻轻的低语声。 林杳感觉到肩膀发麻发疼, 她后知后觉地疼得皱眉, 咬牙倒吸了一口凉气, 带着手腕微动, 听到细细碎碎的乒乓声,像两只铃铛互相碰撞一样,声音清脆。 她慢慢抬起手,虚弱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看见自己插着针管的手上还缀着一个银白色的手铐,与其相连的是另一只骨节漂亮的手。 沈郁白还趴在她手边安静地睡着,手被她带了起来,睫毛不安地抖动着,像是要醒。 这时候换药的护士走进病房,见她醒了, 就出声问:“你终于醒了啊。” 沈郁白慢慢睁开眼。 林杳有些懵,晃了晃手腕, 问护士:“这是……?” 护士拎着几瓶新药,一遍给她换点滴一边笑说:“你男朋友怕你死了以后我们偷偷给你推到太平间去,给你拷起来了,我们也没有钥匙,你找他——” 说着,她瞄了沈郁白一眼:“呦,醒了?你自己跟你女朋友说吧。” 青年把身子坐直,偏开头,问护士:“她还要住多久的院?” “肩膀上的伤挺严重的,没有个把月出不了院,你们家属自己商量着做陪护吧。” 她换完药就出去忙别的事了,病房里剩下林杳和他两个人。 林杳又动了动手腕:“没死,解开吧。” 趁沈郁白低头开手铐的功夫,林杳环顾了一下四周,疑惑问:“就你一个人?阿婆她们没来吗?” 沈郁白把手铐收好,这种东西对他来说日后也派不上什么用场,不知道他收起来做什么。 他低了眼,嗓音还是刚睡醒的模糊喑哑:“我还没跟她们说。” 沈郁白思考着,“我觉得你应该不想她们担心,就先没说,不然我现在打电话说一声也行。” 林杳扯了扯他的袖子,轻叹着:“算了算了,我三天两头受伤,能瞒着就尽量瞒住吧,阿婆年纪也大了,经不起折腾。” “嗯。”他应了一声。 这个新年,林杳都是在医院度过的,她无聊的时候能听见隔壁病房的声音,头顶那个病房三天两头地跟别人打电话,电话拜年,每天都乐呵呵的,听上去喜庆洋洋;而脚对着的那个病房每天都在哭嚎,说自己时日无多了,不要浪费这个钱治病了。 她安静地躺在自己的病床上,心说这世间的反差还真是大,病房明明只有尺寸之隔,却过着两段截然不同的人生,一方即将活,一方即将死。 林杳是不太注意时间的,她通过沈郁白的着装辨认着如今的四季,当他换掉厚重的棉袄,套上春衫来看她的时候,林杳就模模糊糊地知道如今已经入春了。 好像确实如此,脚露在外面都不那么冷了。 白柠和刘静也来过几次,白柠跟她说着聂文浩的庭审情况,说他被判了死缓,说话的语气还挺佩服:“本来好像是无期,聂清坚持说可以继续告,可以把他告到死刑,虽然我知道她读的是法学专业,但是明明还是个大学生,却像个有几十年诉讼经验的律师一样,还挺厉害。” 林杳笑了下:“人家毕竟是顶尖大学的专业第一,年年拿奖学金的。” 病房的门被敲了几下,三个人都探头看过去,王倩带着孙明燕站在门口,手上拎着保温桶和果篮,颇为不好意思地朝她们笑:“可以进来吗?” 林杳放下喝水的杯子,“没事,进进进。” 离得近了,林杳才看清孙明燕脸上有几道还没掉的痂,她担心地问:“脸上怎么弄的?在仓库里的时候伤的吗?严重吗?” 孙明燕弯着眼睛笑,用手背蹭了蹭,“没事的,就是当时在地上擦了下,等痂脱落了就好了。” 林杳想了下:“我之前买了很多去疤的药膏,过段时间我给你拿过去。” 孙明燕连连摆手:“你伤还没好呢,先把肩膀养好。” 她肩膀处还捆着厚厚的绷带,从腋下穿过,最开始还不停渗血,到现在已经好多了。 谈笑间,王倩已经削好了一个苹果,还推荐着:“这种苹果特别甜,汁水也多,你试试。” 林杳接过来咬了一口,点点头。 白柠坐在一边的板凳上,问王倩:“小姨你今天不去公司上班吗?而且你怎么知道林杳受伤在住院?” 王倩指了指刘静:“今天周末呀,而且我看见新闻了。” 她对刘静竖着大拇指,毫不吝啬自己的夸赞:“稿子写得真的很好,厉害的!” 刘静低了低头,她还不太适应被当众夸奖,耳朵都红了一圈。 林杳的苹果啃了一半,见孙明燕还在剥龙眼,她连连制止:“不用剥了,待会儿沈郁白要给我送饭的,我都快吃不下了正餐了。” 孙明燕乐着:“行。” “你现在在哪儿上班呢?”林杳又咬了一口苹果。 王倩抢答:“我介绍她去了一家服装店,现在她做得不错,都做到店长的位置了。” 林杳又是几下点头,“那挺好。” 病房的门又被敲了几下,林杳还以为是沈郁白来送饭了,结果一伸头去看,看见俺眼泪汪汪的阿婆,蒋依掺着阿婆从门外进来,聂清和金友媛瑟瑟缩缩地躲在后面。 她的表情怔了下,蒋依责怪:“这么大的事都不跟家里说一声,阿婆路上就开始哭了。” 沈郁白是不会自作主张把这事告诉她们的,所以—— 林杳看了眼聂清和金友媛,两个人一下子躲开了她的视线,一个仰头看天,一个低头看地。 金友媛小小声说:“不是我们故意说的,我俩来的路上碰见阿婆她们了,她们问我来着……” 一间小小的病房挤了好多人,大家都是朋友,彼此有着最深厚的情谊。 她们怜爱彼此,守护彼此,胸襟之中都饱含着对彼此最诚挚的嘱咐,不存在别的心思,这是最纯洁真挚的——“爱”。 她们爱着自己,也爱着身边的所有人。 阿婆毫不避讳地跟大家讲她小时候的糗事,林杳把苹果核扔进垃圾桶里,仰头大笑,笑得眼泪都从眼角渗出来了。 白柠她们看得都有些怔。 林杳从来没有像这样笑过。 她笑着笑着,从柜子上的纸盒里抽了一张纸,盖住眼睛,薄薄的纸巾渐渐变得湿润,眼前慢慢变得模糊,但是每个人的脸却又无比清晰地浮现在林杳心上,她记得每一个人的眼神,每一个人对自己的关照与真切的关心照顾。 她喉头有些发哽,在一切尘埃落地以后,心腔变得松软滚烫起来,把仇报完以后,林杳的眼睛里看清了别的东西。 “谢谢你们……我是真的真的,非常感谢你们。” 在其她人眼里,林杳从没有过这么脆弱的时候,她向来是刚强的,天不怕地不怕,永远是挡在众人身前的角色,脸上也很少有过度的表情。 刘静离她最近,倾身过去拍拍她:“说得这么客气,你得记着,是你最开始帮助了我们,我们也很感谢你。” 孙明燕说不出什么别的话,只能一直点头。 这种感觉就像,你一直保护着的、躲在自己羽翼阴影后的人,有一日突然从你身后出去,一排人站在光里,齐齐笑着朝你伸出手,说,你伸手吧,我们也可以把你拉进光里,我们也可以做你的盾牌,我们也并没有那么软弱无能。 最开始是神救众生。 后来众生救神。 人在自愈的同时也渴求着他人的治愈。 蒋依这十几年也没见林杳大笑过,她偷偷背过身子摸了摸眼角,适时出声:“这个世界上呢,向来是以真心换真心,以爱换爱,这都是你应得的。” 因为你爱世界,你温暖了世界,所以世界爱你,世界温暖你。 四月初,气候最舒适的时候,下了一场雨,雨也是温温的,淋湿了路边宽大的树叶,浸透泥土,地面变得水淋淋的。 林杳弯腰收拾着东西,准备出院了。 沈郁白拎着她的包,从医院的窗户里看见了外面淅淅沥沥的雨,他转过眼,问她:“外面在下雨,要不迟一天再回去吧。” 林杳抬头,耳畔充斥着经久不绝的雨声,她一瞬间有些恍然,目光涣散了几秒,出了神。 她想起小的时候,林平不回家的日子,她捂着耳朵躲在被子里,听着窗外的雷声,也听着窗台上那几个湿掉的晴天娃娃互相碰撞的声音,身子发抖。 她想起在酒阑巷的垃圾桶旁边发现眼神灰白的金友媛时,自己僵掉的身躯、仿佛静止的呼吸、几乎要停止流动的血液。 她想起在一片阴暗的雨天,看见金星鑫的血被雨水冲刷着流出巷子,苍白的手腕上那串被泡得血红的多宝串。 林杳想到了很多人,很多事。 她的视线最后晃过垃圾桶里的苹果核,眼睛一眨,抬手把病房里的窗帘拉上,房间里变得黑漆漆。 “没关系,走吧。” 她已经不害怕了。 林杳回警局的第一天,看见墙上多了很多锦旗,杨长云靠在她旁边,手指虚虚划过那些锦旗,道:“你看看,这都是社会各路人士做了送给你的,白柠那儿也不少,你们的新闻现在可是广为流传。” 她释然一笑,又偏过头:“对了,聂文浩呢?” 杨长云:“现在应该刚从法院回监狱吧,怎么?” 林杳直起身子:“让我开车送他去监狱吧。” 杨长云沉默地盯着她,倏地舒出一口气:“行。” 那条路上宽阔平坦,一路上几乎没有堵车,聂文浩一直低着头,表情木然。 前面遇上一处红灯,林杳把车停住,从后视镜里瞟了他一眼,突然出声:“李仁平是你什么人?” 她旁听了一下,他与李仁平和马国庆之间看上去似乎并不止是利益牵涉的关系,虽然那两个人最后都因为利益跟他撕破了脸皮。 听到这话,聂文浩突然开始低低地笑,手腕处还露出一块斑驳的符文。 他笑得很用力,声音笑得发起抖来。 “你跟那对姓金的兄妹,至今不过是十几年的交情吧。”他突然轻叹着说,“但是我和李仁平、马国庆,都做了四五十年的兄弟了,从小我们都住在厂街的水沟那边,几乎是穿一个□□长大的兄弟。” 他视线飘移,慢吞吞看着窗外,眼睛一下一下地眨着,像是要憋住什么东西。 “我年纪最大,他们认我做大哥,那时候没有电视机,我们都看小人书,学三国里的英雄好汉们一样磕头喝酒,拜把子,他俩家里穷一些,都是我用塑料袋把自己家的吃的带出来分给他们当零嘴,还被我妈用扫把抽了几棍子,抽得我皮开肉绽,说我是家里的小偷,我都咬着牙没说话。” 聂文浩继续笑,笑得合不拢嘴,双手捂着眼睛,手铐的声音铃铃作响。 “那么苦的时候我都没有想过供出他们,抛弃他们,后来我跟着几个混混学做了些不干净的生意,赚的一点小钱都没给我爹妈多少,都给他们去了,交书本费,学杂费,买书包饭盒。李仁平脑子不行,学不进去,我跟他说你去当兵吧,是个出路,退伍了我给你找活干;马国庆脑子灵光,读出去了,他说他去念警校,以后护着我,我说好,然后他说他当个小警察真窝囊,让我想办法帮他往上升升,我也说好。” 有水渍从他的指头缝里流了出来,“好啊好啊。”聂文浩捏了下鼻子,“我一帮就是几十年,他上下左右,哪点不是我打点的?结果呢,我用心扶持的两个好弟弟,还有我的亲儿子,一个一个的——” 他手指在虚空里点了几下,把话说得轻飘飘的:“全都背叛我了,把我供出去了,说是被我逼的了,真他娘的是我的好弟弟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林杳沉默了一会儿,前面的红灯转绿,她的目光看着眼前的路。 “你活该。”她一字一顿地说。 聂文浩从后视镜里看着她,也不恼,而是强颜欢笑:“所以啊,林警官,我还怪好奇的,你是怎么让你身边的那些人……那么衷心的,我一直觉得这世界上,情分真是最会骗人的东西了,但是你做到了,我真的——”他笑,“还怪羡慕你的。” 车辆转过一个弯,她沉静地把着方向盘,说:“先看清自己是谁,再看清别人是谁。” 要帮值得帮的人,白眼狼本来就不是值得施以援手的东西,你对他再好,他也不会记着你一丝一毫。 并不是说她身边的人都是好人,而是因为她们先是一个好人,林杳自己是个好人,她也愿意跟好人来往,所以才能成为挚友。 要认清自己的本性,也要认清别人的本性。 聂文浩给她拍巴掌,拍得如雷响:“说得好啊,佩服佩服。” 到了监狱大门口,林杳押着他进去,看着铁门在她眼前关上,她把身子站得笔直,一个字一个字地叫了他的名字:“聂文浩。” 他迟迟回头。 林杳定定站在原地。 “我要你在想起将至的死亡时,诚心地忏悔你犯下的罪过,我用了十二年完成这件事,无数个日夜都在想着今天的场面——我亲手把你锁在铁牢里面。” 她停顿了一下,又笑:“放心吧,没有人会记得你,没有人会因为你施以的伤害而停滞不前,无论是聂清还是金友媛,抑或是被你伤害过的其她人,她们都会忘掉你,大步向前走,过完自己的人生。” ——“而你的人生,已经止步了。” 聂文浩弓着腰又哭又笑,被狱警带走。 林杳从监狱里出来,仰头看见头顶澄澈一片的天空,缓慢悠长地吐出一口气。 做完这一切,她的心情舒畅了不少,回到家的时候看见茶几上放了一捧花。 林杳凑近闻了下,有种淡淡的香味,很像—— “好闻吗?” 她猝然回头,看见沈郁白抱臂侧靠在沙发靠背上,双腿交错站着,身子是斜的,还挑了下眉。 ——像他身上的味道。 “突然买花干嘛?”林杳拨了拨那脆弱的花瓣,感觉到自己手指上也裹了一点淡香。 “你家那边我已经拜访过了,明天回我家吃饭吧,万女士催了好几次了。” 林杳也不扭捏,爽快地点头:“行啊,我没意见。” 天已经黑了,窗帘被春风掀得微动,林杳执着问:“所以,买花干嘛?” 沈郁白微妙地“啧”了一声,靠近她几步,俯下身子,故意把眼睛笑得弯起:“没闻出来吗?” 林杳突然有点想笑,但还是装傻:“什么?” 他顿住,漂亮的眉蹙了起来,抬手捏住她后脖子把她往前怼了一些,林杳的鼻子撞在他脖颈旁边,听见青年幽幽的低语:“仔细点闻。” 林杳张嘴咬了他一口,报着仇,结果愣是没听到这人吭一声,又疑惑地松了嘴,歪头看着他。 沈郁白的表情出现一瞬间的空白,眼神变得奇妙。 “省点劲儿,晚上再咬。” 林杳的房间里有一面全身镜。 房间的窗户开着,温热的春风滑入室内,吹散一地旖旎燥热。 他再开口,尾音像是被风一吹就要散掉一样: “抬头,看镜子,叫我。” 林杳模模糊糊地想着,他好像一直在执着于这个问题。 沈郁白用一根手指挑着她下颌,侧头附在她耳边,用喑哑又故作可怜的嗓音与她低语:“说你爱我吧,骗骗我也行。” 林杳的眼睛里氤氲出一点点水雾,昏黄的光影下,她只觉得唇上很热。 她轻吻着青年眼下那颗小痣,身上出了汗,几乎与他唇贴着唇,看见沈郁白漂亮的眼睛微微眯起来,纤长的睫毛也被汗浸透了。 林杳吐着热气: “我爱你的,不用骗你。” 她捞过边上那枚男戒,穿进青年葱白的手指,跟她手指上的那个如出一辙。 沈郁白笑了,眼睛的弧度,绮丽漂亮。 房间的窗户上挂了一排晴天娃娃,都是沈郁白来了以后做给她的,此时在春风下轻轻摆动摇曳着,娃娃的身体上写着几个重复的大字。 ——未来。 * 四月份的黑天,满是燥热。 林杳跨上沈郁白那辆熟悉的京A摩托车,熟练地戴上头盔,用腿夹着摩托车拍了拍,偏头对沈郁白笑:“上来吧,这次我骑车,一起去沈家。” 沈郁白不置可否,顺从地坐上林杳背后,用胳膊松松揽住她的腰。 钟楼上还能看见月亮,江上大桥上车流不息,霓虹灯闪得像红毯上摄像机的快门,桥底的水浪在翻涌,一浪卷过一浪。 热风剐蹭着林杳的脸,尘土差点迷了她的眼睛,林杳眯住眼睛,哼着歌。 沈郁白压了压嘴角:“你今天很高兴?” 她故作沉思:“嗯……还行吧。” 林杳没顾忌什么,唱歌的声音大了一些: “如果能 长出第二颗心脏 我要交换 破败人生的理想 用一把锈骨 敲破灵魂的躯壳 剥 开烙在肋骨上的伤 不在意漂亮不漂亮 去找我的乌托邦” “我是西方的金斯伯格 东方的史良 是卢浮宫的莱斯特 是无冕的王 我舀太平湖水灌思想 翻过浪浪山巅取太阳 他们说 人生多跌宕 世事皆无常 苦酒酿悲怆 可我只怕被遗忘” “请记住我 姑娘 我叫” 林杳稍微松了下手,喊出了声音来: “——远方。”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