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鄙的男替身》
1. 浓雾漩涡
乔鸢出车祸了。
接到明野的紧急求救时,陈言刚冲完澡,披上外套立即打车到南港第一人民医院。步入门诊楼的时间,恰好是八点整。
医院开始营业。
院楼大门徐徐敞开,院外等候已久的病患及家属们鱼贯而至。大厅里很快排起队伍,空气中弥漫起浓郁的消毒水味。
叮,电梯抵达一楼。
“……对对,三楼,出来拐弯第四间。”
明野口吻惊喜下潜藏焦灼,交代得不甚清晰。
陈言是左撇子,面临突然出现的T字形过道,习惯性先往左走,走到尽头仍未找着人,便转身往另一个方向前行。
雪白的墙面挂有标识牌,第一间为观察室。
紧接雾化室、注射区、输液区。
到了。
他停下脚步,稍稍侧头,视线越过一排排绿色铁皮椅与水蛇般蜿蜒垂落的输液管丛林,精准捕捉到那抹熟稔的身影——明野,随后挪至其身旁。
十一月初的南港正式由秋季转冬,窗边浑浊的天光与雾相交,而对方端坐其中。
好比一张过曝的老照片,女生整张侧脸笼于虚实的影间,身形纤薄而长。
睫毛也很长,被风吹得轻颤。于是动荡的蝴蝶长翅下,鼻梁中端那一粒恒定的细痣宛若名家不经意的一触,或静止的漩涡中心,格外醒目,叫人失神。
毫无征兆地,陈言耳边响起明野曾在宿舍提及的一切。
“陈哥你还不知道吧?我谈女朋友了,隔壁学校的新生,读服装设计,会书法钢琴and芭蕾!英语说得特6,长得也巨无敌漂亮嘿嘿嘿。”
“不吃葱姜蒜,不吃香菜和榴莲,螺蛳粉也不行……去你的,你们才挑食狗!!我女朋友那叫个性懂不懂?”
“救命,她怎么十点就睡觉!”
“啊啊啊啊她说宿舍楼下有蟑螂,搞什么,你们觉得杀蟑螂药管用还是蟑螂贴好用?不然我都买?啧,卖这么便宜能有效果?”
…
姓名乔鸢,南港纺织大学就读生,身高168cm,喜酸,不吃辛辣和甜食。
作息健康,性格文静,不追星,不玩短视频,课余时间常在图书馆或缝纫室出没。
疑似网上小有名气的画手,偶尔接稿;刚入学就报名参加学校志愿者协会和学生会,每周会固定抽出一天参与社团活动。
今天是她成为大学生的第429天。
和明野交往的第182天。
尽管从未谋面,可早在她知晓他的存在前,陈言便不止一次听见、无法自控地梦见她的名字,以及夜色路灯下模糊的影像。
此刻不过是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望见她……的侧脸。
分明触手可及。
陈言刚要抬脚,门内两人好似发生争执,明野忽地起身蹲地,模仿摇尾的狗仰头说些什么,一脸讨好乖色。
乔鸢左手输液,右手被他紧紧握住,径自转过脸庞,与偷窥者撞个正着。
——怦、怦怦!
心脏猝然起跳,某种难以言喻的、强烈的战栗感顷刻席卷全身。
陈言能感到自己在她的注视中僵滞,大脑完全空白,直至身体被人撞击。
“麻烦让一下,有小孩。”
一位家长抱着孩子走进输液室。
循声侧目,明野双眼一亮,忙和女友打声招呼,大步跑出来。
“哥,没想到你真来啊,太够意思了!”
“正好在附近。”陈言敛下眼,喉结微滚,“你要借多少?”
明野闻言紧张扭头往里瞟了一眼,压低声音问:“两千……行吗?”
大家都是学生,清楚数目不小,他解释:“一开始判断脑震荡,不严重,可我女朋友眼睛忽然看不见……”
“为什么看不见?”
陈言打断。
“不知道啊,做了各种检查,刚拍完脑ct,我怕身上钱不够所以……”
明野嘴巴在动,声音却消散了。
既然另一位当事人意外失明……说明他的慌张、局促,刚刚的对视仅为单方面误解。
陈言的心跳渐渐平复:“交警怎么说?”
“没喊交警。”明野手握后脖表情尴尬,“主要我没看路,闯红灯差点追尾别人摩托车,想躲开,不小心撞上花坛了。”
纯属个人失误,没有肇事司机,自然也就没有责任赔偿。
他一大早火急火燎炸群求助,不料关系好的兄弟睡得死沉,最后居然是往常压根不来往的别院师哥赶来救场。
“要是太多,一千也……”
话未说完,手机传来提示音:您的支付宝到账5000元。明野手忙脚乱调低音,又听师哥问:“通知家长没?”
“谁?莉莉?哦,莉莉就是我女朋友小名来的。”
我知道。陈言想。
“她不让说,我想等结果出来再看。万一乌龙呢?无缘无故吓人家爸妈一跳也不好是吧?”
明野一如既往的乐天派,且自来熟,抬手搭他肩膀,“对了哥,医院不让点外卖,你有空的话就帮我照顾一下女朋友?不然我去买吃的、把她一个人留着也不放心。”
没给拒绝的机会,他拽陈言进门。
“陈哥,这就是莉莉。”
“莉莉,我去买早饭,你有事就喊我师哥。不用不好意思,我俩一个宿舍的,交情好,你跟着叫陈师哥就行。”
简单介绍两句,不知怎的,明野匆匆离去的背影有股落荒而逃的意味。
许是两人为车祸的事有所矛盾。
电视机播放动画片,窗外不断有凉气灌进来,陈言注意到乔鸢拉了拉衣领。
“冷吗?”
他冷不丁问:“要不要毛毯?”
声线有些低,疏冷,与明野永远明朗的语调天差地别。
“不用,谢谢。”
乔鸢大约有点洁癖,陈言忽然想起,她的男友一度苦脸抱怨,随后却一一改掉身上的坏毛病。
包括而不限于每天洗澡、洗袜子,每周洗晒被套、定期整理衣柜,并骄傲地自称为‘妻管严,我乐意!’。
“单身狗闭嘴,这是你们体验不到的极乐!”
讲这种话的明野通常神采飞扬。
这么说来,她应该不会要他的外套。
陈言起身关窗,打开微信聊天界面发出一条消息。余光边缘,光洁的大理石地面虚影摆动,乔鸢双手支撑椅把手,身体前倾。
“去哪?我扶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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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生间。”
“好,往左。”
陌生的音色落于耳畔,比输液管轻微的晃动到来更快更炙热的,是对方迅速迫近的气息和皮肤。
带着浅淡的乌木药味,他握上她赤裸的手腕。手掌十分宽大,力道意外的轻。
手指礼貌性虚搭表皮,指腹却不偏不倚地横压在动脉上,触感粗粝。
医院每层楼都设有公共卫生间,考虑到病患便利,输液室位置较偏远,需求可能更紧迫,于是单独划出一间。
啪嗒一声,陈言按下开关,快速扫了眼整体构造,将输液瓶挂到挂钩上。
“前面洗手台,后面蹲厕,进来左转有台阶,大概十五厘米左右。”
“你可以先往前直走两步。”
为防失明病人一脚踩进坑底,陈言决定先为她指明正确的方位再出去。
然而事实证明,即便乔鸢身量清瘦,他也与肥胖粗壮等词汇无关,架不住两人个头偏高,面积又实在太小。一旦饱负荷,原就狭窄的空间顿时变得逼仄。
连灯光都幽暗下几分,散落在乌浓的发上,多了些说不清的迷幻感。
……应该找护士帮忙才对。
有人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但事已至此,陈言低头靠墙,手掌从腕部改托住乔鸢弯曲的肘,继续道:“前面就是台阶,右脚往旁边挪一点,可以了。”
接下来轮到左脚,乔鸢依言踏上去,没插针的手心贴着墙面,缓慢转变方向。
她全程表现得安静伶俐,没露窘迫,反倒陈言留下一句‘洗手叫我’,掩门退出来的一刻方觉后背整片肌肉紧绷。
如同做了十几组力量训练。
一定是因为洗手间的墙太低温。
他垂眸凝视自己摊开的手,没过多久,乔鸢单手举吊瓶出来,素脸清丽,每根手指皆匀长干燥,应当是洗过了,擦得干干净净。
唯独一缕长发不服气地从耳后溜出来,似藤蔓,弯弯曲曲坠到肩头,末端蜷成钩子的形状往外延伸,滴答一下。
一滴水溅在陈言的鞋带上,晕开深痕。
他搀扶她回去,然后再无对话。
半小时后,明野拎三份早饭归来,喜眉笑眼地说了加急检查的结果:
乔鸢确实因头部撞击导致中度脑震荡,视觉神经受到轻微损伤。
好消息是没到动手术的程度,只须接受药物治疗、注意清淡饮食外加保持积极心态,排除心理因素,医生估计短期内就能恢复正常。
“怎么样,我说了不会有事吧?”
明野的神经粗到不可思议。
陈言以为乔鸢会反驳,谁知她接过没馅的素包子慢慢咬着,竟什么都没说。
吃完早饭,陈言作为外人没有理由再留下去,准备离开。
“谢了哥,下次请你吃夜宵。”
明野随意挥手,手肘碰了一下女友,“莉莉,陈师哥要走了。”
“再见。”乔鸢说,语气平淡。
“嗯。”陈言应了一声,走出门。
直到很久以后他始终记得,2016年11月,这是她在现实世界对他说的第三句话。
除此以外,第一句是谢谢。
第二句也是谢谢。
2. 菠萝甜浆
乔鸢挂了一整天药水,终于回到学校。太阳已全然沉下地平线,夜幕犹如华丽的天鹅绒般笼盖下来。
前有宿舍阿姨虎视眈眈,任凭明野怎样嬉皮笑脸、请求特权,坚决不准男生入内。
正犯愁,恰好碰见一位提奶茶的中外服设院同学。
明野最擅长人际交往,一口一个小学妹、雷锋同学,把人逗得乐不可支,答应帮乔鸢上楼。
“走慢一点,拜托啊!”临走前,明野双手合掌一个劲儿嘱托,“她也是第一天生病,业务不熟练,麻烦你了!”
昏色下,那张帅气的脸蛋染上一半金橙,更衬得笑容张扬耀眼。
“你男朋友还行,勉强配得上你。”
进门后,女同学忽然这么说。
“长相ok,性格ok,体贴,关键挺有眼力劲儿,这些东西都他买的吧?一堆药,折叠拐杖,嗯?怎么还有条毯子?管他的,总算不是美女野猪组合了。”
乔鸢笑了笑,没接话。
“你住523?和廖雨婷一个寝?”
“嗯。”
“到了,我就不进去了,跟你室友玩不来。”
女生干脆利落地走掉,乔鸢独自推门进去,引起一阵惊呼。
“啊,乔鸢回来了。”
“老师说你出车祸,什么情况?”
“怎么会这么严重!”
没等乔鸢回答,寝室门‘咣’地反弹,一股冷风伴随质问直冲面门。
“乔鸢!什么年代了跟我玩这套,不就是以前跟你男朋友告白过么?无不无聊,特地背后举报我拿助学金?!”
周围登时静得落针可闻。
“那个尤心艺,乔鸢她——”
“我只是说出实情,论家境的确有人比你更符合申请助学金的条件,也更需要得到资助。”
乔鸢垂眸站在桌边,浓黑的长发低束,神情淡淡的,叫人不由自主联想到一汪死掉的湖泊,晕开的彩绘,总是这样,颜色稀得可怜。
尤心艺最讨厌她这份样子,抱臂冷嗤:“哦?我什么家境?说啊!”
“每个月生活费两万。”
“没了?”
毕竟室友都在,乔鸢不想多说,尤心艺却不依不饶:“谁规定一个月生活费两万就不能拿助学金了,你自己没报凭什么举报我?别以为当个班长了不起,我——”
“你是独生女,爸爸开印刷厂,爷爷奶奶双体系退休、外公外婆移居海外。家境优渥,日常生活完全不成困难,所以确实没有必要竞争每年5500元的企业补助。”
乔鸢难得一次性说这么多话,咬字清晰。尤心艺听得脸色一变再变,眼眶逐渐胀红:“……呵,原来你都记得。”
旋即扔话:“这件事就算了,你等着吧。”
大门再次甩上。她来得汹汹,走得突然,搞得大家一头雾水。
“尤心艺何必呢,盯着那点钱。”
“所以乔鸢你真的没有……?”
“企业补助比国家补助要求低,可也要审核。上周班主任找我和几名同学问了大致情况,说会进一步核实。”
她三言两语交代始末。
“我就说乔鸢不可能做那种事。”
“话说乔鸢,你这样做事不方便吧,不然我们帮你把桌子收一下,洗漱用品放在最好拿的地方?”
“你洗澡吗?我帮你带衣服下去洗。”
室友们转变话题,托她们的福,乔鸢顺利冲澡洗漱,一夜无梦。
第二天清早六点,乔鸢出于生物钟准点睁眼。
果然,世界仍旧一片漆黑。
寝室里静悄悄的,按照以往的习惯,她应该即刻起床换衣去操场散步。
眼下动作太大容易打扰室友,手机就在枕头底下。
她伸手摸到床栏,移动到空白地带再转身,背面朝外,试探性往下放腿。
碰到了,金属质感、很短的一截横杆。
间隔约三十厘米,乔鸢一格一格地踩,脚尖触地,没能找到拖鞋。
好在宿舍是上床下桌、左三右二的布局,中间没有障碍物。她的床位邻门,门把手是最原始的圆球样式,握住向右旋一圈便能打开。
途径两个寝室,楼道尽头有半圆形的公共阳台,清晨混着树木、泥土的凌冽空气扑面而来。
乔鸢背靠防护栏缓缓下滑,刻意藏身于不起眼的夹角中,掏出手机。
昨天明野帮她开启了无障碍旁白功能,即在手机屏幕范围内,单击语言播报,双击正常操作。
她有一定整理强迫症,按功能将社交、娱乐、阅读、学习等软件分门归类至多个页面和文件夹。如果没记错,练习听力的app应该在……
指尖触碰,机械音响起:“weeks周计划。”
“……”
错了。
周计划挂件在第一页上方,她左滑界面,点击相同位置:“……”
没有声音,又错了。
往下挪一些:“滴答日打卡清单。”
“……”
乔鸢第一次后悔自己在手机主页上设置那么多组件。
——冷静。
她不得不警醒自己,必须像姐姐一样冷静。
倏然失去视觉,生活出现阻碍很正常。她做足心理建设,耐性子继续摸索,直到确保自己能顺利找到想要的app、正确率在80%以上为止。
“1337246……明野来电。”
铃声乍响,乔鸢划了两次才成功接通。
“喂,莉莉,起床没?”
“什么事?”
“你不早自习吗?我接你去教室。”
“不用了。”
乔鸢的态度堪称冷淡,明野好似没有察觉,自顾自说:“没事,我已经出门了。你吃什么?饭团,白粥?再来两颗水煮蛋吧补营养,你记得带药……”
明野,两个字分开组词,分别是明亮与原野。
重新组合即可得到‘晴朗的、平坦且辽阔的旷野’意象。
隔着电话,他的声音好比一条划开寂静的线,由此楼道间零星的脚步声、闹铃声,楼下早餐铺哗一张臂打门的声响……乃至人与人的交谈声,车轮滚过地面隆隆的动静。
车与车相互接近,然后嗖地交错,背道驰往远方。
蓬勃的生机如潮水涌向乔鸢的身体,淹没鼻息。
她有些恍神,良久道:“没必要,明野。昨天出车祸时我说的那句话,你应该已经听到了。”
话音戛然而止,沉默膨胀片刻。
“好吧,既然你有室友一起走,那我中午再来找你。”明野挂断通话。
乔鸢原路折回寝室。
室友们刚醒,发现她不在床位上,大吃一惊:“平时就算了……乔鸢你会不会太卷了??有种世界第三次大战打到你家门口,你还能坚持背完30个英语单词、做完整张卷再找地道逃跑的超强定力!!”
“我愿称之为学霸的天性!”
“太可怕了。”
乔鸢没有说她只是去熟悉手机操作而非背单词,事实上她们也只是顺带一提,注意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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速转移:“谁毛巾掉地上了!”
“快快快,还有二十分钟,我先走了。”
“帮我带饭团,咸蛋黄里脊肉沙拉酱不要肉松!”
“……要求真多,以为点外卖啊?”
“感恩美女,我爱美女!”
一位室友冲出门:“乔鸢你也弄好了?那……下楼坐我电动车好了,我先把你带到教学楼再回来接狗婷。雨婷!五分钟,后门见!”
南港纺织学校分教学区和生活区,两者距离远得令人发指,她们所在的地点离服设楼整整15分钟路程,早自习七点二十分开始,走过去非迟到不可。
而乔鸢作为一个新手盲人,展现出超乎寻常的适应能力。
哪怕大家忙得顾不上她,她愣是靠自己完成洗漱、换衣服,拎起前一晚便整理好的手提包,找出导盲拐,一副随时可以独立出发的模样。
……没办法,毕竟是病人。虽然大家关系谈不上多好,单纯出于人道主义也没好意思抛下她。
于是宿舍唯一有电动车的女生化作辛勤司机,一趟趟抄近道接送,过程兵荒马乱,充满‘你快点,再快点’、‘闭嘴,有本事你下车,自己跑’、‘红灯!再见我跑咯’的斗嘴。
结果喜大普奔,全员准时抵达教室!耶!
早自习没有老师,只有辅导员点名、偶尔来检查一下纪律。
她们读的是中英合作班,外教负责创意设计,本国老师教授缝纫工艺。
今天上午第一节是nina的设计课。
nina今年25岁,有一头标志的金色蛋卷发,性格活泼开朗,和同学们关系不错。
然而今天不知为什么,她一进门,班里气氛古怪,不乏窃窃私语。
“怎么了?”乔鸢在同学的帮助下刚打水回来,敏锐察觉异常。
邻座悄声解答:“nina今天没穿内衣。”
见乔鸢脸色不变,她补充道:“不是保暖内衣,是那个……bra。”
胸罩,胸衣,如何称呼不重要,重要的是nina突如其来的行为超出了一些人的预料。
趁她准备课件,大伙儿不禁争论起来:“又不是没看过秀场,T台上不穿的模特海了去了,裸的都有,对比起来nina属于毛毛雨好吧?”
“真的……我爸上次瞟了一眼说我们跟专业搞涩情似的。”
“秀场跟日常生活是一回事吗?”
“外国思想比较开放呗,我觉得没什么。”
“但我们班里还有男生!”
“就俩男的你叫一声他们敢应吗?行了,学服装设计的别这么土,说出去丢人。”
“你才丢人,无语,难道凸点好看啊……”
乔鸢没有参与讨论,放下水杯想拿设计本,意外在抽屉里摸到一包鼓囊囊的东西。
“咦,菠萝包?乔鸢你什么时候买的。”
室友雨婷诧异。
班级座位不固定,或许是昨天有人忘记带走了。
话语含在喉间,乔鸢又发觉一张纸,表面有些粗糙,近似树皮的纹路。
边缘带一点毛边,应该是大家经常用在设计本内装饰排版的特种纸——即具有特殊用途、采取特殊工艺制成的纸。
纸的中央用……胶带?贴叠出分明的凸起。
线条颇细,呈现出一定规律。
杂乱的说笑声中,乔鸢指腹贴合纸张,十分迟缓、细致地沿痕摸了好几遍,脑海中跳出两个字。……谢谢。
纸上的词,是谢谢。
她清楚留言者是谁。
3. 胭脂流苏
设计课照常进行。
nina的教学流程大致分两大步骤。
首先带大家了解特定的时尚文化或品牌,基于此找到自己最感兴趣的部分;
其次确定设计主题,搜集灵感源图,两者结合以创意方式排版拼贴、形成mood borad(情绪板)。
使用英文阐述完想法,对方将给予一定建议,接着进入实操环节。
具体流程为:设计初稿——筛选终稿,制作电子版——以白坯布(均价8元/米的粗布)试做样衣,反复修订细节。
最后再下手成衣。
上节课,nina讲解了多个国际品牌,带领全班同学绕整座大学和校外公园走了足足一小时,让大家充分观察环境、并拍照诠释她所给予的二十个英文原词。
而后从中拣出师生共议一致认为最有‘潜力’的照片,作为灵感词设计出情绪板。
乔鸢的词汇是:害羞。
轻音乐如漂浮着柳絮的青溪一样流淌,nina和班主任落座教室门旁第一张桌子,按名单轮流找同学们上去交流想法。
乔鸢排在第五个,轮到她时,拐杖撞击桌角,制造出不小的噪音,引来众人侧目。
“Cloe,帮一下。”
班主任就近点名。
眼盲使得乔鸢行动不便,但并未对她的表述造成影响。
有关今天要展示的情绪板早在两天前完成,要说的内容亦脱稿练习过多次。
“我的主题词是害羞,众所周知人在害羞时会出现脸红、结巴、心率加快、频繁的眨眼或垂眼躲避眼神等特征。”
“落实到服装上,我计划以红色为主,运用单一重复的元素、逐渐密集的排列,以及流苏代替睫毛等方式进行设计。”
“结合我最喜爱的时尚品牌Alexander McQueen的风格……”
流利的演说令nina频频点头,满意兼惋惜地感慨:“听起来非常好!lily,我喜欢你对元素的转换,十分期待能看见你的作品,只是鉴于你目前的情况……”
“我很抱歉,希望你能等我和Quella商量完再给你一些意见好吗?”
Quella是班主任的英文名,中文名叫张宝茵。
课后她找到乔鸢,问她需不需要请假一段时间,等眼睛好了再回来上学。
“家里不太方便,我还是想留在学校。”
一句话简明扼要,似有深意。张宝茵点头尊重学生个人意愿:“好的,那你平时多注意安全。”
“暂时设计不了服装,可以去我那边多拿一些布料熟悉手感。”
“要是一直到期末眼睛还没恢复,我和nina考虑让你提前做下学期的课题,抛开视觉、单用触觉去做复合面料。毕竟特殊情况,其他同学应该不会有意见。”
“好,谢谢老师。”
“不客气,去吃午饭吧,门外那个是你男朋友?我见过他。”
中英班课业压力出名的大,每到期末不乏留在教学楼里通宵达旦踩缝纫机的学生。
去年冬天偶有那么几次,张宝茵陪学生到深夜,出楼就见那名男生傻乎乎地用围巾紧裹住打包好的关东煮。
冬夜料峭,难辨眉目。
不过她印象很深,对方常穿宽松的圆领卫衣,戴一顶黑色毛线帽。挺会打扮的。
一听声就往前跑,哈着气、献宝似的给女朋友递上热水袋,毛绒绒的碎发下双眼堪比流星般熠熠澄亮。
“去吧,别让他等久了。”
南港纺织大学校风开放,张宝茵更是一位年轻富有包容的教师,提及恋爱话题并无丝毫异色。然而。
——他已经不是我男朋友了。
乔鸢想。
从昨天起。
*
11:10分,明野踩着点到楼下。
他有乔鸢的课表,再十分钟才放学,偏偏院外冷得厉害,干脆跑里面来等。
想到小祖宗看不见,人缘一般脾气又太好,挤不上电梯,指不定猴年马月能下来。他摁下按钮,双手插兜,决定上楼接人。
叮咚,两扇电梯厢门拉开。
明野还没出去,先被人撞了一脑门。——准备说,是她的脑门撞他胸前。
女生目测只有一米六,长卷发,张嘴就骂:“长眼了吗?”
“讲点道理,是你自己低头往里冲。”
明野手指电梯牌:“先出后入,看见没?”
她冷笑一声,语气极尽不耐:“你谁啊?不是我们院的,进来干嘛?”
“我找乔鸢。”
“我管你找谁,去外面等,少挡路。”
女生仰起脸,妆容化得很精致,两只圆圆的大眼睛、气冲冲的样子颇为眼熟。
中外服设院是新推出的实验项目,拢共三个专业,中英服设、中日服设,外加一个临时拼凑进来的中英时尚传媒。
全院实行小班制教育,乔鸢她们还是第一届学生,整个院加起来不超过两百个人。
明野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她。
“你是那个尤……尤什么来着?”
“神经。让开!”
赶在他想起名字前,女生毫不客气地推他出去,关闭电梯。
……搞什么。
明野郁闷,转头发现乔鸢,快步上前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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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手里东西:“提早下课了?你肯定猜不到我刚才碰见谁了。”
“……”
“尤心艺!”
想起来了,他猛地一拍脑袋:“就是你同班同学,跟你一个地方来的,还老针对你那女的。”
“她没有针对我。”
“胡说!上学期你成绩段第一,就她跑去跟老师说什么你在线上开课教画画,搞得副院长特地找你谈话,怕你把院里的课件放到网——”
“明野!”
冷不防的呵斥叫人愣怔,乔鸢问:“现在周围有人吗?”
音色又变回既往的柔缓。
“有。”明野回答,“挺多的,你同学,戴眼镜的室友,班主任,那个妮娜,还有几个我不认识,都在往这边走。”
“好。”乔鸢说,“你按电梯,我们换地方说话。”
“……哦。”
他乖乖照做。
“等等我!”
“应该还能上人吧?没超载?”
不一会儿,电梯与远处的师生们同时抵达。
乔鸢被挤进角落,明野扮演一堵墙的角色,背对众人双手握住栏杆,臂膀犹如两座结实陡峭的山坡线条,将她和其他人牢牢阻隔开来。
前面似乎说起宠物话题,大家欢声笑语,每当此时乔鸢便显得格格不入。
隐约能察觉明野的鼻息和目光落及身上,她别开脸,露出一片雪白的脖颈与纤瘦的锁骨。
两人来到学院后头的小路,乔鸢没有心情绕弯,直奔主题:“我们分手了,明野。”
明野:“现在叫外卖是不是太晚了?”
“分手的意思是,我们的恋爱关系到此为止。希望以后你不要再随意联系我。”
“不然去美食街?”
“车祸花了多少钱可以列一下清单,我转给你。”
“还是去食堂好了。”明野定定盯着她空茫的眼睛,笑意淡了几分,“离得近,性价比高,健康。”
乔鸢:“……”
对方摆明听不进话,打算装傻到底,甚至拉她的手去食堂。
她躲开了。
除了害羞,世界上另有很多种情绪能让人躲开另一个人。
厌烦,失望,畏惧……当其中任意一项突然降临到原本应该肆意拥抱亲吻的情侣间,最不可忽视的因素则是时间。
是时间改变了一切。
乔鸢接受这一点,明野却不肯承认。
正午的阳光虚幻朦胧,他们面对面站着,彼此无言地对峙,脚边溢满落叶腐败的味道。
“陈哥!”
倏然间,明野叫了一声,“好巧,你怎么也在这?”
4. 菌菇鸡汤
陈言在马路对面徘徊了很久,也观望很久。
从明野独自走进建筑楼、两人并肩出来,到一条鹅卵石路尽头的银杏树下。
他难以自控地跟上去,好比一株生了腿的青苔。
潮湿,阴暗,见不得光,便虚掩在冬冷的空气墙角后,以绝对会令人厌弃的第三方视角,静默而长久地偷窥着她们,直到理智上线。
他试着从侧面经过,试着放出动静,明野无动于衷。
于是几经思索,只能退出去,再绕路从另一头闯进来。终于使得明野发现他的存在,热情招手:“陈哥!”
陈言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心跳失衡。
尽管清楚对方看不见……他抬起头,缓慢地掀眸,目光自灰暗的手机屏快速掠过她的脸,随后象征性停留在明野身上。
“你怎么在这?”明野问。
“来办点事。”他答。
“中午吃了吗?”
“没。”
“那一起啊,去食堂。”
不了,陈言打算拒绝,张嘴却变成:“好。”
和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一样,在她面前,他似乎同样无法客观掌控自己的大脑,遑论唇齿与舌。
“刚好兑现昨天的承诺,莉莉。”明野笑着又一次去牵乔鸢的手。
赶在皮肤相触前,乔鸢十分自然地抽出来,换了一只手握导盲杖。临近陈言的左手因此空闲,将发丝挽到耳后。
她的手指很长,很细,好看得不可思议。
陈言眼眸漆黑,实在无法往自己贫瘠的语言体系中找出更好更恰当的词汇来赞誉,一时间只觉得那是一双很艺术的手。
画画的手,握针剪布的手。
他有点难以想象它的触感,以及搭在另一层皮肤上时可能散发出的热度,不由得凝望了许久。
明野毫无察觉。
食堂位于生活区,离学生宿舍近。听到乔鸢说没胃口,不打算跟他们一起吃饭,陈言垂眸掩盖情绪,明野则是一万个不同意。
“不吃饭怎么行?你得吃药啊。”
乔鸢打开包,明野往里瞅了一眼:“面包?室友买给你的?”
“嗯。”
她没有否认。
“一个怎么够,待会儿饿了不好点外卖,还不如现在吃饱。或者打包带回去,炒饭炒面炒年糕,麻辣烫也行,你就说你想吃什么我去——”
“我不吃麻辣烫。”
乔鸢说:“从来不吃。”
陈言看到,明野的表情突然微妙地凝滞了两秒:“对,你不吃香菜,其实麻辣烫不加香菜也能吃,放点辣就行。”
乔鸢蹙眉不语,氛围陡然沉寂。
陈言适时开口:“三楼有家店叫婶婶的汤,她们家菌菇鸡汤味道不错,清淡,厨房也干净。外卖用瓦罐包装,保温效果好。”
“我去买!”
明野拔腿就跑,乔鸢渐渐松开眉。
代表心情有好一些么?
因为他的提议符合心意?
抑或是,小情侣闹矛盾,认为男友强硬的关心、积极的行动背后皆意味着依然在乎,女友对此感到满意……?
陈言不得而知。
食堂外人来人往,他尽量抑制自己的视线不要围着别人的女朋友打转。
往常转瞬即逝的十多分钟被拉得无比漫长,仿佛数个世纪,明野提着两份菌菇鸡汤回来,靠多的那份随机收买一位陌生同学帮乔鸢把东西拿上去。
送完女朋友,两人来到食堂二楼。
明野口味重,想也不想拿起一份爆炒辣子鸡、一份东坡肉。
见陈言只往餐盘里放清炒时蔬和冬瓜汤,连连摇头:“陈哥你怎么跟莉莉一样,老吃这些嘴里真的有味儿吗?不腻?”
“反正我请客,你爱吃什么拿什么!今天多亏有你,嘿嘿,又救我一命。”
说真的,以前是没接触,如今接触起来明野觉得陈言挺好一人。
个子高,长得帅,有钱,大方,除了高冷一点,话少一点,没大毛病。
“你们吵架了?”陈言毫无铺垫地问。
——呃。外加管事欲多少有些旺盛了。
由于气势太强,不像居委会反而更像高中时代的教导主任、大学时代的警察,都是叫人望而生畏的角色,莫名有股审问感。
明野咽下鸡块:“没吵架,就是……我说周末带她换一家医院检查,争取早点把眼睛治好,她不肯,怕我太花钱。”
“……”
是吗?
陈言不认为乔鸢会是一个比起身体健康更侧重花费的人。但他并非她的男友,区区一个局外人,兴许根本不了解她。
“别说我了,哥。”明野反问,“你是不是经常来纺织啊?怎么连三楼卖什么都知道?”
陈言:“表哥开店,下周营业,让我帮忙调研附近店菜单。”
“这样,那你今天完事了?”
——没有。
完全没开始。
陈言嗯一声:“差不多。”
“行,吃完回学校。”
明野加快速度,两人赶在一点前返回宿舍。一进门,狗儿子们竞相叫嚷:“干,死叼毛又阴我,兄弟们我忍不了了!”
“来了来了,服你了,天天能跟人干上。”
“呦,明儿子回来了,上号!”
上一秒杀气腾腾,激情澎湃,下秒钟瞟见陈言秒转老实:“师哥。”
“师哥下午好。”
“难得白天看到你啊,今天实验室不忙?”
“我拿东西,你们接着玩。”
作为全寝室唯一不抽烟的人,陈言并没有指责他们在空调间里吞云吐雾,仅仅拿起垃圾桶,把落到自己桌上的烟灰屑拂掉。
大家背后交换眼神,外号‘无良’的男生赶紧推椅子站起来:“对不起啊师哥,刚不小心弄上了,我来吧。”
“没事。”
陈言走向卫生间,赶在他动作前,另一个外号‘耗子’的男生冲到门前:“那什么,师哥我刚洗头没拖地,马上拖!”
须臾间,多么美好的下午,游戏团战秒变大扫除。
直到陈言提起电脑包走出大门整整十分钟,耗子探头探脑,在窗外确切捕捉到对方离开的身影。
紧绷的316男寝全员这才啪一声扔掉扫帚拖把,嘟嘟囔囔坐回到电脑面前。
“明子,下次师哥回来能不能早说?”
“就是,吓爸爸一跳!”
“师哥哪里都好,就是不打游戏不说脏话,不吃外卖不逃课,甚至从来不乱丢臭袜子!太恐怖了,简直比咱明子女朋友还要恐怖一百倍,请问当事人你认同吗?……明子,想啥呢?”
“啊?”明野反盖手机,点击图标,“爸爸上号了!”
“来来来,组队走起!”
“男团集结,鲨爆叼毛!”
室内一片哄笑,与此同时,陈言收到微信消息。
【316明野:哥,你表哥的店,开在学校附近吗?】
陈言打了一个字:【对。】
对面几次显示输入中,但终究没有回复。
他没放心上。
接下来几天明野依然我行我素,每天照常去纺织大学找人。乔鸢对此漠然,虽没到当众撕破脸的程度,却也没给他好脸色。
期间几度碰上陈言,明野表面没说什么,心里挺惊讶:
陈师哥看似高冷的皮下原来隐藏着超热心的一面。难怪上回喊江湖救急,他二话不说就来了。
周日,陈言上个月参加的数学建模大赛结果出来了,拿了国一。校方奖励一万元,两名队友均分,每人获得五千。
奖章含金量高,就连电子信息工程专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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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室友们都有所了解,闻讯纷纷在群里发恭喜:
【师哥牛皮!有赛必得奖,难怪保研老师抢着要。】
【太强了。我等凡人跪迎真神.jpg】
【早知道我也读信息计算科学,抱我言哥大腿。】
其中数耗子胆子大,皮实:【所以哥请客吗?搓手.jpg】
“要死啊你。”无良转身扇他脑门,“跟师哥吃饭,不怕消化不良?”
“开个玩笑怕什么?”
耗子龇牙咧嘴,一句他肯定不会答应刚起头,手机嗡嗡震动,聊天群里跳出一个字:【好。】
“……”
什么叫自作孽不可活,这就是。
吃就吃吧,一顿饭而已。然而有关吃什么,他们提议火锅、烤鱼、鸡公煲,大排档,一律被否决。
两小时后,耗子、无良、吴应鹏以三角鼎立形态落座,相顾无言。
不是……谁家好人在粥馆聚餐啊??
就算有包厢,要不是看大众点评上评分4.9、人均消费60+,真怀疑师哥压根不想请客,纯敷衍,才找这么一家店。
“总之,凡人别想理解怪人的脑回路。”
吴应鹏总结陈词。
“谁是怪人?”
“不好意思,我来迟了。”
耗子与属于陈言的声线同时响起。后者单手推门,肩宽腿长,一身素灰风衣垂至膝盖,远景是走廊上一副水墨画。
大片模糊而倾斜的山峦,罩着白茫,云层交叠间映现出些许奇妙的微光,恰好缀在人的肩角。衬得他风尘仆仆、仿佛从暴雪中来。
“师哥。”
他们下意识站起来打招呼。
“坐。”陈言目光搜寻,“明野没来?”
“不知道干嘛去了,消息一直没回,我打电话给他。”
无良一连打了三次,没接。
“指定在陪他女朋友。”耗子耸肩。
“不是吵架了吗?”
吴应鹏说:“以前天天电话煲,洗澡都不肯落下,有事没事莉莉宝贝叫,最近基本没打电话了。好像微信都没怎么聊。”
“不至于,冷淡期吧。”
耗子拿着笔往纸上钩,随口道:“毕竟谈了大半年,哪能一辈子热恋啊。”
“谁说得准,真没劲早带来给我们看了,至于藏着死活不让见?”
“……”
陈言也握着菜单,一动不动,立起来的薄纸挡住他失神的眼眸。
乔鸢。莉莉。
舌尖与牙齿交碰,在无人能望及的暗处,每当默念起姓名,就像含住一颗青涩的话梅糖,瞬间将他拉回到那个浓雾弥漫的清晨。
她的眼神,她的鼻梁痣,几乎被恒久地烙印于视网膜上,脑海中,任他怎样挣扎,始终挥之不去。
“再给明野打一个电话。”他说。
赶紧联系上他吧,让他把她也带来。
纵使周遭喧哗,不乏杂声,但陈言好似能无比清晰地听到自己的灵魂在发出声音,说,她不喜欢火锅、烤鱼、鸡公煲。
可她会喜欢吃粥。
没有任何缘由,他便如此认定,她一定会喜欢的。
尚未被接通的铃声持续作响,陈言忽地感到厌烦。——对耗子,对吴应鹏,对无聊的恋爱话题和明野,尤其对自己。
他放下菜单,调转视线,不知瞧见什么,瞳孔无声放大,倏地冲出门去。
“——嘭!”
椅子轰然倒地,闲聊中的三颗脑袋一致上抬,诶,人呢?
“厕所?”
“地震?”
“导师临时召唤?”
“别是撞初恋了吧。”耗子调笑,“第一次见他这么急,跟明子追妹那会儿有得拼。”
“不对。”他想了想,改口道。
“比明野还夸张。”
5. 淤青
周末没课,上午乔鸢去复查,又取了些药。
傍晚班主任发消息,称要给她的布料册整理好了,在办公桌上,用礼品袋装着。
要是不够,缝纫室里还有一部分上学期剩下的零布,也可以拿。
教师办公室离缝纫室近,乔鸢从楼梯间下来,刚到门边,听到一串提及自己的交谈:
“乔鸢男朋友很好啊,特地给我们送礼物。”
“几袋水果,又不值钱。”
这是尤心艺的声音。
紧接着一道男声接话:“够行了好吧?换我女朋友突发恶疾,每天要我早晚接送,跟伺候亲妈似的,我才不干。”
尤心艺:“你配吗?就做梦。”
“不过她们是不是要分手?”
另一个女生好奇:“上次撞见她俩吵架了,气氛怪怪的。”
“怎么可能啊,顶多闹别扭。”
男生话里行间流露出轻视:“有的人别太作了,长得再好看什么用?万一眼睛好不了,不就成残疾么?”
“我觉得,”室友林苗苗弱弱开口,音量越来越小,“不管男生好不好,谈恋爱是两个人的事。只要班长想分手,那就应该……”
“有人嘴臭就滚去洗牙,免得把牙结石当零食吃了,堵烂肠子。自己跟土狗似的没人要,钝感力倒挺强,有空操心别人。”
尤心艺直言不讳的骂词叫人破防,男生拍桌而起:“有病吧,我说乔鸢又没说你,你俩不死对头么?”
“关你毛事。”
“你讲话能不能客气点?!”
“滚!”
冲突一触即发,众人见势不好,上前解围。
楼道中空空荡荡,乔鸢听得腻味。
分明不知内情,就这样被议论,被评价,假设是姐姐你在这里,会怎么做呢?
一定不会直接冲进去理论吧。
同理即使被分手的前任纠缠,以姐姐的性格,绝不至于大喊大叫、破口怒骂。
因此,她也无法做出那种事,只得将所有恶劣的负面情绪扫到一起,尽数倒入黑洞中。
手指自金属把手脱落,晚风与车尾气一并袭来。
失明使她陷入被动,让她虚弱,无助。如同一只兔子踩空脚,丝毫无法阻止自己疾速下落,连尖叫声都变得极度渺小,可以任人无视。
乔鸢为此感到十分不悦。
身边环境更替,不知何时渐渐多了人声,滋滋迸溅的黄油香气。
路面有些坎坷,新买的智能导盲杖嘀地警报,主人尚未回应,先被人好心扶住。
“还好吗?这里人多,你小心哦。”
“谢谢。”
“你去哪?不远的话,我送你?”
“……谢谢。”
她本能地弯起眼睛,露出极软和的笑作为婉拒。
“好吧,那你小心。”
女生忍不住再三叮嘱。
“哇,我跟你们说,刚扶了一个美女,巨美巨白,身上超级香,说话爆炸温柔!可惜是盲人……”
依稀能听见对方痛惜的惊叹,乔鸢没有问自己身在哪里。
南港大学,南港理工大学,小吃街,美食街,公园……学校附近人口密集的地方只有这几处,她心情不好时,喜欢漫无目的地前行,无所谓去哪里。
只是走着走着,一股外力从天而降,这回应该是男生。
他力气很大,拉得乔鸢猝不及防,身体失重地往后栽去。
眼看就要摔倒,陈言往前一步,本意是缩小距离、提供支力。
然而两只纯白的帆布鞋连连倒退,许是为了找回平衡,她将鞋跟提起,犹如八音盒中轻巧起舞的芭蕾舞女一般。
他无意间堵住她的去路。
她便不期然地踩上他的脚,一双线条锋利冷冽的纯黑色短靴。
刹那间,棒球帽无声落地。
对方好比闭翅的蝴蝶跌入怀中。陈言当即抬腕按住她的肩膀,身体似墙牢牢扎于地面。
两人得以站稳。
只是后背抵着胸膛,一低眼,女生仰长的脖颈和唇瓣近在咫尺。
陈言怔愣两秒,松开手。
“你好,乔鸢,我们见过。”
“在医院。”
“我叫陈言。”
似曾相识的音色,干净的气息,至于名字不做评价。
有人同她讲话,乔鸢习惯性抬头,望向声源。
于是陈言便顿了顿,慢半拍补充:“……明野的室友。”
“你一个人?”
“膝盖……怎么了?”
磕了,碰了,破了,怎样都好。
当事人完全无感,只觉得麻烦。特地放下头发,戴帽子、穿运动外套出门,没想到还能被人认出来。
陈言却坚持要做处理。
两人来到药房,陈言握着手机,手指悬在发送键上长达一分钟,终究按下。
【@明野你女朋友一个人在美食街摔伤了,我看到顺便带她处理一下伤口。】
由于发在宿舍群里,其他人回复极快:
耗子:【?】
无良:【啊?】
吴应鹏:【@明野定位发你了,速来。师哥一会儿直接把莉莉带来吧。】
明野成天莉莉、莉莉的叫,以至于大家不记得全名,干脆也跟着这样喊。
他们可以,他却不行。
陈言把手机塞回兜里,假装没看见明野的致电。
“一共86元。”
结完账,他提起东西,忽然转身同店员说了几句话。店员点点头,目光不自觉越到门外……
乔鸢正安静地坐在塑料排椅上发呆。
“已经发短信给明野,他迟一点会来,你的伤口——”
随着推门声响起,虚幻的气泡被击碎了。陈言就像一根绳子,又一次,生生将失明者从幽暗的意识深海中强拽出来。
“我找了店员帮忙,她也是女生。”
他说着,发现乔鸢并不接话,始终用空洞的眼神直视前方。好像在走神,或者表示不情愿。
也许是他的语气太强硬了。
陈言蹲下身,尽可能用客观且比较温和的口吻说:“你裤子都破了,比较严重,让她处理一下。”
从没有这样说过话,不确定是否显得生硬。他犹豫片刻,又补上一句:“……可以吗?”
而后便听乔鸢叹了一口气,很轻,短促。
像是那种的确不以为意、却拗不过较真的人的叹息,带着一点倦怠和隐约的应付感。
她挽起裤脚,裸露出一截纤细的脚踝。
小腿曲线优美,皮肤光洁莹润,再往上,猩红的凝液与青紫交织,形同流血的霉菌覆盖在骨头上,看得人心惊。
“有点糟啊。”店员说。
旋开瓶盖,先用棉签蘸碘伏消毒,然后冲生理盐水、涂药膏、贴无菌纱布。
尽管乔鸢一派镇定的模样,没说疼,可陈言全程屏息旁观,心情五味杂陈。
既想责怪明野,又不免庆幸明野是那种性格,才给他留下缝隙;
分明因意料外的见面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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窃喜,又不禁反复回忆审判,懊恼于自己的一言一行。
说不定太冲动,说不准太冒昧,举措不够谨慎、用词不够礼貌……总之都是讨女生厌恶的细节。
难言的挫败感涌上心头。
当陈言扶着乔鸢回到粥馆、明野后脚走进来时,这份情绪就更浓重了。
“没事吧莉莉,哪里摔到了?疼不疼?快让我看看!”
“一堆布而已反正没长腿,干嘛这么着急?真急要你跟我说,我去拿就是了,哪用得着你出门,这么危险……”
明野一边心疼一边指着亮起来的手机解释:“是外卖,陈哥得奖哪能让你一个人出钱庆功?我和耗子他们商量点了些外卖,水煮肉片、烧烤炸串都有,哥你别嫌弃,随便吃。”
“哪个儿子快下楼拿一下!”
转头问:“莉莉,你吃了没?”
“肯定没,不然能来美食街?”耗子很上道地说,“来都来了,明子你可别想再把人带走,今天必须留下来一起吃饭。”
“什么情况?”吴应鹏提着大包小包回来,“耗子说得对,谁都别想走。”
“……”
盛情难却。
乔鸢被架住,陈言被隔开,他们中间的距离太长,有人,有椅子,有身份。
任凭后者再多想法,至多能压下淡淡的烦躁,说一句:“那边离门近,里面有空调。”
“对,莉莉,你就坐这。”
不大的方桌,乔鸢被安排到右侧面,和明野同排,与陈言形成直角。
不多时,桌上摆满热烘烘的小吃、拍档炒菜,一眼望去净是鲜红的汤油及调料。
“要不要来点酒?”
有人提议。
“喂,警告你们,别想找理由灌我宝贝酒啊。”
明野正倒开水为乔鸢冲洗餐具。
话虽然这么说,可等啤酒真的抬上来,他第一个举杯,代女朋友敬酒。
“来来来,打个招呼,我耗子。”
“无良。”
“吴应鹏,叫我大鹏就好。”
“别的不用管,记住我们都很帅、打游戏比明子6就行了!”耗子道。
“呸,别听他们瞎吹。”明野笑嘻嘻地,一手搭在乔鸢的椅子上,仰头喝酒。
“你们好。”
乔鸢微微颔首,笑得清丽。
轮到陈言,明野特地把酒斟得更满了些,语气真诚:“算上今晚第三次了陈哥,买药花多少钱啊,微信转你!另外为了表示感恩,你随意,我直接干三杯!”
陈言酒精过敏,见状只说:“别醉了。”
乔鸢一言不发坐着。
莫名地,陈言感到她似乎不太喜欢他。同是男友的室友,对比起耗子他们很明显。
有酒助兴,几个男生聊起游戏,包厢内气氛迅速上升。
“……药带了没?别忘吃。”
起初明野还记得关照女友,帮她拿药。
然而一时说到兴头,他按备注,数好药粒倒入她手心,却全然没有留意到她的杯子是空的。只顾着自己扭头和哥们把酒言欢。
乔鸢等了好一阵子,伸手摸到空杯。
正准备按记忆去找水壶可能在的位置,冷不防地,手里的杯子被人抽走。
——几秒后。
“小心烫。”
极低的提醒声响起。
旋即,垫着厚纸巾的杯子重新放回乔鸢手边。
对方的手似是无意间擦过指尖,温度滚烫。
接着便如惊惶的鸟,飞快撤离。
6. 爱意陷阱
一切发生在眨眼间。
明知道不可以,绝对不应该那样做。
陈言无数次告诫自己,然而那瞬间,不知怎么的,头脑骤然发热。
他给她倒水,不小心碰到她的手指。
即便原本只有八十,他猜测,此刻乔鸢对他的厌恶值一定达到了120分。
满分是一百分。
实在不能更差劲了。陈言屈起手指,杯里液体轻漾,灯光折射玻璃形成斑驳的影,亦映出乔鸢的一部分侧脸。
她的喉咙大概很细。
陈言想。
因为她吃药很慢,并且不符合大家通常的吃法,一次性好几颗。她习惯把药分开,一口水服一粒药,十分规律。
除非是体积更大的椭圆形长药丸,那就再多抿一口水。
稍仰起头,喉管收缩……
够了。陈言受烫似的收回目光,与对面男生视线交汇。
无良:“师哥,干杯!”
陈言默然,一饮而尽。
不知谁先提议游戏,一桌人玩起真心话大冒险。
明野连输两局,被要求回忆说出他和乔鸢的初见,以及两人第一次约会时的场景。
明野先回答第一个问题。
去年九月,那天是教师节,纺织大学举办新生晚会,乔鸢上台表演,节目排在第七个。
当她一袭缎面白裙,乌发红唇、登台/独奏钢琴曲《梦中的婚礼》时,明野对乐符一窍不通,却对演奏者一见钟情。
并没有大张旗鼓、轰轰烈烈的追求。
打听到乔鸢性格温婉不喜欢高调后,他一开始便选择恒久炽热的示爱路线,坚持整整一年,两人终于在蝉鸣的季节正式交往。
从盛夏到初冬。
说着说着,大约酒精发挥作用,使明野双眼涨红。
“你觉得我们会结婚吗?莉莉。”
他忽地侧头,少年感十足的脸上浮现惶惑、期待,或许还有点不安。
宛如一只沐浴了初春雨水的小狗,眼睛和鼻子皆沾满淋漓的水滴,语气真挚:
“我错了,莉莉,对不起,最近是我偷懒了。”
“我懈怠了。”
“本来就是约好的事,我不该抱怨早起,不应该只打游戏不回消息、不给你打电话。”
“明明说要对你好一点、再好一点,带你去吃城北那家烧鸟夜宵,我都没做到。反而害你出车祸,害你的眼睛变成……”
“可我是真的喜欢你,很喜欢你,莉莉,你相信我吗?”
“我不是没有谈过恋爱,但只有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每天都特别开心。真的,我想和你结婚,想和你永远在一起。你呢?”
“如果可以,你要不要跟我结婚?”
啪嗒,心脏如受钝器猛击,是谁失手摔了本就脆弱的玻璃杯?
“按正常流程,应该这样对吧?”
椅子‘噌’一声挪开,不顾大家劝阻,明野单膝下跪。
他动静闹得太大,包厢门没关紧,离楼梯又近,刚刚就被异响引起注意的人们接踵而来。
“哇,好像在求婚诶!”
“我们学校的??”
“女主角……好眼熟,纺织的吧?原来她有男朋友啊?”
议论声不算轻,明野置若罔闻,径自握上女朋友的手,仰头说:“如果你愿意,莉莉,我们可以先订婚,毕业结婚。”
“然后买一套房子,有大阳台和书房,浴缸,按你喜欢的风格装修。”
“我知道你不喜欢下厨,没关系,我来煮饭做菜。万一平时经常加班,那就等周末一起去超市购物,顺便看新出的展览、探新开的店;白天把家里打扫干净,晚上再一起窝在沙发里看电影……”
“说不定还能养条狗或猫……”
他把未来描绘得十分美好,不能再甜蜜了。
他虔诚的神情,灿亮的眼眸,足以令每一处细节都变得清晰起来,就好像她们此时并非身处粥店,而是万顷枯原中荒芜疯长出的殿堂。
那样华丽、神圣。
高耸的穹顶之下,绿藤攀爬,彩绘花窗洒下迷梦般的绚色。
两位新人立足台中央,被馥郁的芳香包围,经万灵的吟唱祝福。
而她,作为年轻貌美的、被求娶的新娘,身披蕾纱,手捧花束,好似什么都不必想,绝不能迟疑,只须伸出手,戴上戒指,即可演绎幸福的具象化。
真的是这样么?
多可惜,乔鸢视力受损,无法从他的面貌上读取真情。
幸好她看不见。
局外许许多多看得见的男女则为言语俘获,小声惊叫:
“我居然被感动了!”
“我也,主要他看起来特别真诚……”
“祝你们百年好合!”
抱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态,只要有人带头,第二声、第三声起哄接连响起,汇成一道巨大的音流:
“答应他!答应他!答应他!”
“莉莉!嫁给他吧!!”
喧哗声越来越大,光照下,明野勾起唇角,露出一个毫无阴霾的笑容。
乔鸢面上没有任何情绪。
在与两位主人公无关的角落里,没有人察觉陈言的脸色,正迅速转作苍白。
…
“你醉了。”
许久,乔鸢如是说道。
接收到讯息,陈言快步上前扣住明野的肩膀,表面像扶,实际上凭力量压制,硬生生把他从地上提拽起来。
“明野,你喝太多了。”
他也这么说。
耗子、无良反应过来,赶紧去关包厢门,同时应付门外的吃瓜群众。
“散了吧,没什么好看的。”
“手机里照片视频麻烦删一下,帮帮忙,别乱发哈。”
大鹏负责拉酒鬼。
“师哥我来吧。”
“明野,明子,听得到吗?”
他使劲掐明野胳膊,明野不理,一个劲儿往乔鸢身上赖。嘴里喃喃不停:“莉莉,你很好,你知道吗?你是全世界最好、最好、最好的人,不管做什么事都最认真最努力,所以值得被所有人喜欢。”
“就算他们发现不了你有多好,别管她们,有我呢,我看得见。莉莉,我一直都看得见你,所以没人比我更爱你……”
酒精麻痹大脑,明野迷迷糊糊,踉踉跄跄,近乎语无伦次地表白着。
模样既滑稽,又笨拙,因笨拙反而显出几分青涩的可爱。
陈言不清楚乔鸢听见这些会有什么感受。他没敢看,附身去捡杯子,却从碎片中望见支离破碎的自己。
被尖角划破的指腹破开皮,袒露出脆嫩的里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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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就到这里,我去买单。”
“我该回去了。”
两人先后出声。
出了店,耗子、无良合力架起明野。正牌男友醉得一塌糊涂,苦了吴应鹏杵在中间,窘得朝哥们狂递眼神。
怎么办,难不成要他送莉莉回纺织??
“——我送你回去吧。”
你指乔鸢。
众人僵持之际,陈言替自己找了一个蹩脚的理由:“我经常去纺织,路熟。”
好在男生们只觉得尴尬,第一回和兄弟的女朋友见面就闹成这样,恨不得装轮胎逃跑。闻言丝毫没有挑刺的心,立马道:
“好的好的,麻烦你了师哥。”
“那什么,莉莉,你注意安全,回去早睡,明天再找明子算账。”
“对,今天是他夸张了,纯属脑子发洪水,你放心,醒来我们一定说他!”
顺势扯回明野的手,捂住他嘴,三人脚步飞快,转瞬消失于视野。
空气陡然沉寂下来。
陈言与乔鸢并肩走在街上,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在想什么?和明野有关吗?
你觉得他醉了?
一句话也好,你被他打动了吗?
更至关紧要的是,你们都只是学生,有必要这么早计划结婚么?
他想问,不能问。
那么可以提的问题剩下哪些?
你冷不冷,饿不饿,累不累?
生气了吗?要不要冲我说些什么,尽管发泄也没关系。
“小心。”
手掌贴合后背,隔衣物触摸及她的脊骨,极细微的一条凸起。
陈言压下情绪,半揽半护着她越过斑马线,还没想好开场白。乔鸢先一步打破寂然:“到这里就可以了,谢谢,你回去吧。”
——她绝对讨厌他。
非常。
再次侧面验证自己的判断,陈言来不及说话,见她已经干脆地转身往前走。
他实在不放心,只得放轻脚步,搁几米距离默默跟上去。
扮演一头高大忠实的杜宾犬。
乌云沉郁的天空向远方无限延伸,一到夜晚,校园便变得格外宁静,陌生,如揭开伪面的兽。
一盏盏路灯光昏黄迷离,光线落在乔鸢握导盲杖的手和摇晃的塑料袋上,药盒碰撞轻响;
紧接着也照亮陈言线条冷硬的一小片下巴,令人十分奇异地,产生一种关系变亲近的错觉。
要是换成感应灯就好了。
陈言突兀地妄想到。
她与他这样一前一后地走着,灯就将亮起来又暗下去,灭掉又重新点起。
同样的光束轮转循环,将反反复复照在他们的脸上,在两张截然不同的脸上游移。
从而使他慢慢握住她的轮廓、气息,任何微不足道的信息都好,然后彻底沦为她的影子。
沿着她的脚步,伏在她的脚下。
无须男朋友的名号。
更不用担心他人的目光。
然而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目送乔鸢平安走进女生宿舍,陈言心里很清楚,她看不见他,并非因为眼疾。
即使没有车祸,她的目光也只会停留在另一个人身上。
毕竟,她是明野的女朋友。
不是他的。
7. 漫雨薄荷
陈言踩点回到宿舍,其他三位室友正埋头打游戏。
只明野洗了脸、换好衣服,趴在上铺床栏自言自语说:“……你们根本不知道莉莉有多好!”
他无声停下脚步。
“长得好看,不养鱼,以前没谈的时候不肯收我红包,点杯奶茶、都不要。”
“在一起就更好了,她从来不发火,不骂人,不大声讲话。哪怕世界毁灭,我跟你们说,别人发疯打滚可以,莉莉不可能。”
“她就是那种又漂亮又温柔,又冷静又厉害的完美女朋友,你们明白吗?约会不让我等,生日给我送礼物,你们有吗?”
耗子伸完懒腰,戴上耳机,“谁有你好命啊,天上掉馅饼。”
“嘿嘿。”明野高兴了,扭头去问另外两个人,“你们有吗?”
无良:“我好想打他。”
大鹏:“滚。”
“一群没见识的单身狗,就知道你们不懂。”
微湿的黑发令人想到小狗梳顺的毛发,耷拉至眉毛。
明野双手交叠垫着下巴,歪头看向好似在整理抽屉的陈言,眼睛亮澄澄地:“师哥你脑子好用,你一定懂!”
“我跟你说,莉莉就是你想学英语,想看书,想努力,她支持你。”
“你想玩电脑,看小说,混日子,她也不会数落你,反而经常给我点夜宵——其实她没有晚上吃东西的习惯,单纯怕我饿到。”
“每次我要熬夜补作业,她就陪我,说她刚好也要画稿。当我不知道啊?她最乖学生了,估计打小养成的习惯,每天做一大堆规划和任务打卡。”
“一下课就开始做作业,当晚通宵不睡也要把该做的事情全部做完,不然就失眠难受……哥,你有听我说吗?”
“嗯。”
陈言很淡地应了一声,鼓舞到明野,他便继续滔滔不绝地说下去。
从乔鸢的生活习惯到穿着喜好,从他们第一次对话场景到对方同意交往时极致亢奋的心情。
当事人说得精神奕奕,都熄灯了,耗子揉揉耳朵,忍不住吐槽:“行了行了恋爱脑,知道你家莉莉全世界最好了,赶紧睡觉好吧?”
“切,我恋爱脑我骄傲!”
明野一脸自豪,但终究把音量压了下去,偏头枕在手臂上,小声说:“莉莉什么都好,就是有一点不好,她太……”
他的神态忽然变得模糊,迟疑,没把话说完。
“怎么了?”
陈言问。
“太……”
明野打出大大的哈欠,对话到此中断。
宿舍开着空调,气流安静而温暖,窗外冷风却刮着,哗哗动摇玻璃。
陈言假装整理的动作陷入僵滞,隐没于黑暗的轮廓仿佛死去的蜡像。
他一动不动,等了好几分钟,以一种极为平静、隐藏着微妙刀锋的口吻问:“你还记得,你们的第一次约会么?”
“……”
良久,明野没有回答。
他大约睡着了。
*
陈言一夜未眠。
第二天早上六点,按掉闹钟,明野捂着晕眩的头爬下床。
猛一看见亮着的电脑屏幕和屏幕前的人,他没反应过来,差点以为自己在梦游。
“陈哥,导师又不做人了啊,你一晚没睡?”
“刚醒。”陈言道。
然而搭配眼下的青黑,他给出的答案并没有说服力。
两人动静不大,无良起来上厕所,惺忪着眼往外走:“外面下雨,明子宿醉还早起,撑得住吗?”
“硬撑呗,不然谁替他接世界第一完美的莉莉宝贝去上早自习?”
耗子翻身掀起一片窗帘:“我说你小子,昨晚真醉假醉?说好的酒量一斤白酒?怎么几瓶啤酒就给你撂倒了,搞什么当众求婚,差点没给我们尴尬死。”
“把人莉莉也给弄不开心了,儿子你今天指定有罪受。”
“嘿嘿。”
明野光笑,穿上薄绒飞行服,端起洗脸用的塑料盆走进卫生间。
水龙头哗哗流淌,无良甩开鞋,握住栏杆往上爬:“肯定醉了,没醉能喊一晚上莉莉?”
“那不一定。”耗子说,“苦肉计,听过没?”
“狗儿子就属于看着纯情,其实贼精明,要我是莉莉立马分手不带犹豫的。”
“不至于吧,真要分手?”无良好奇,“什么理由?”
能有什么理由?
他一没聊骚二没出轨,仅仅被长达一年的追求提早消磨了热情,稍微有点游离而已。
游离,又不是抽离,算不上多么严重的原则性问题吧?
“没什么,就一点小矛盾。”
明野吐出一口牙膏沫,语调松快地说:“我们不可能分手的,她离不开我。”
无良:“怎么说,就因为人家现在眼睛不好,生活不方便,你吃定她了?”
“……也不是。”
明野否认得含糊,到底没解释清楚。
被窝里真暖啊,耗子发出满足的喟叹:“收回昨晚的话,大冬天第一节没课,居然能忍住不睡懒觉,活该你有女朋友。”
“可惜了,当代大学只有代课没有代接送女友服务,不然爸爸高低出钱资助你。”
“你们别乱来啊。”
许是昨晚一顿饭拉近距离,无良低头往下看,忽然冒出一句连自己都没想到的话:“其实师哥和明子你俩挺像的,换一下穿衣风格,远看差不多。”
陈言闻言一愣,没想到耗子也有同感。
“明子比师哥矮一点吧,上增高垫,把头发压下来,然后少说话,戴眼镜和口罩,显得睿智一点。勉强能盖住你的单眼皮和傻气,跟师哥混成双胞胎。”
“住嘴,我那是内双!”
明野气得冲出来掀他们被子。
寝室被笑声怪叫埋没,电脑荧幕上,密密麻麻的公式代码散发幽光。
陈言没有参与玩闹,仅微微动了动手指。
他意识到,随着他们的言论,自己内心有一股十分隐秘的、卑鄙的情绪,正在疯狂发酵。
…
“记得带伞。”
无良再次提醒。
明野挥手,找出一把折叠伞,出发去纺织大学接女朋友。
外面雨下得很大,天色混沌阴郁,淅淅沥沥的水声逐渐与银色花洒混在一起。
时间来到九点半,所有室友均起床洗漱完毕,出门去赶第二节课。
陈言建完手头的数字模型,破例没有晨跑,先洗澡。
结实的筋肉暴露在冷空气中,激起一层层细密的战栗。
但很快,氤氲的热雾将空间填满,视界内的一切变得潮湿、迷幻、温热。
陈言掬一捧水扑到脸上,企图压住身体里汹涌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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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水珠沿着高挺的鼻梁跌去唇角、下巴,接着是鼓起的喉咙与腹部肌肉,非但没能淹灭躁动,反倒像一根火柴,划过粗粝的磨石,让他愈发辣痛。
昨晚发生了太多事。
受伤的乔鸢、放空的乔鸢、沉默的乔鸢,和她流血的膝盖、披散的长发,她的手指。
她被季节稍稍冻红的耳垂,似乎格外薄嫩;
眼睫沉静冷质,仰起的颈项和肩膀的线条……以及,明野。
一幕幕画面交替闪过陈言的大脑,有一阵子,他的呼吸有些粗重。紧接着,热度宛若瓷瓶一般掉在地上碎掉了。
明野,这个名字将他按回现实。
窗台上东倒西歪的瓶罐映入眼帘,令他回想起方才室内发生的谈话。
他们说他和明野很像,简直是疯话。
明野喜欢打篮球,打台球,打羽毛球,擅长在春夏的旭阳下肆意跑动,张扬地笑,在人群中熠熠发亮。
而他只会在弥漫浓雾的清晨操场、在下午汗味最淡最清静的健身房里长跑锻炼。
明野了解一切话题,流行的,不流行的,无论碰见谁皆能迅速建立起良好关系。
抛开实验室必须,他没有朋友,交好的同辈人寥寥无几。
明野做事率性,自然,松弛。
他过于谨慎,寡言。
显而易见地,明野比他年轻,比他具有活力,比他性格热络,比他讨人喜欢。
况且,明野有女朋友。
乔鸢是他的女朋友。
除了性别和住在同一个寝室,他们几乎从头到尾无一相同,甚至连常用的个人清洁用品类型都不一样。
他用无气味的,用了很多年。
而明野,大概不在乎哪种香型。每次随手往购物车里一丢,扔掉的空壳有果香有木质香。最近常用混合薄荷和柑橘气味的沐浴露,闻着清爽酸甜……
鬼使神差地,陈言伸出手,往自己的掌心里按了一泵属于明野的沐浴露。
他想做什么?
他不清楚。
流水源源不断朝冲水口挤去,半小时后,明野瞥见微信。
有钱大方债主陈哥:【转账500元。】
有钱大方债主陈哥:【抱歉,误用了你的沐浴露和洗发膏。下午我去超市买新的,以后你用我的就可以。】
啊?
两瓶东西原价合计不满100,竟然张手就给五百,不愧是有钱哥。
不对,明野挠了挠头:【都用完了?】
他上周刚买的,应该还有很多啊?
【嗯。抱歉。】
陈言回:【有点洁癖。】
“……”
这叫有点洁癖吗?
洗一次澡用整瓶,堪称洁癖神转世好吧!
不过反正人给钱,又帮他好几次忙,明野打字:【没事,哥用我的东西是我的荣幸,爱用接着用。小事,我无所谓。呲牙笑.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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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卫生间内白雾散去,整个宿舍里充斥起一股无比清新的气息。
盥洗盆壁上残留着少量凝胶状的、粘稠的、未稀释冲净的液体。
——即沐浴露和洗发膏的残骸。
陈言静默立在镜前,视线掠过垃圾桶中的空瓶,不禁皱眉。
愕然困惑。
他……究竟在干什么?
8. 乌木檀香
往后一段时间,乔鸢彻底消失在陈言的视角中。
如幻梦一般散开。
他们本就陌生,唯一的交集点是明野。可任凭陈言怎样减少外出、把实验室项目搬回寝室里做;表面平静,私下极尽留意,始终……没能捕捉到任何有关‘莉莉’的字眼。
明野不再提及乔鸢,仍旧每天早起,去纺织大学接人。
这代表她们和好了吗?
已经解开所有矛盾,恢复以往的亲密?即便明野有装醉酒、忘记初次约会情形的嫌疑也无所谓?
你就这么喜欢他吗?乔鸢。
哪怕他是一个不称职的男友,张扬的骗子,满嘴虚假的蜜语,玩弄低劣的把戏。纵使始作俑者用落叶掩盖,你应该能看清陷阱的本质。可你还是要往里跳?
为什么?
乔鸢,你在想什么?
他值得么?
无知困扰着陈言,使他日渐焦灼。
尽管掩饰得不错,不佳的状态持续久了,师兄妹们难免有所察觉,悄声议论:“陈师哥他……”
“你们也发现了?对吧,最近特别低气压……”
“失魂落魄……”
所幸没影响实验进度,顶多惊动导师,亦意味深长地说:“陈言啊,你还得收收心。”
……他该怎么收呢?
既不沾玩乐更不社交,分明是最寡淡的性格,他对所有事物皆不成瘾,除了乔鸢。
有关她的一切,他说了不算。
又泡完一天实验室,暮色四合,陈言不知不觉来到纺织大学外。
乔鸢所在的中外服设院紧挨学校正门,他记得她的课表,——明野特地打印出来贴在桌上。
她今天下午没课,自然不可能出现于此。
于是陈言静静地在马路对面站了一会儿,重新迈开步伐,沿街道走到十字路口,左转,再经过一个红绿灯便是学校生活区。
寒潮袭临,这些天的南港雨未停歇,一直下着。
陈言撑着一柄纯黑的伞,黑裤黑鞋,推门中映出他的身影,好似一抹幽灵。
神色空茫地拐弯,漫无目的的游荡。
雨滴串成珠帘,他清楚自己想找什么,却丝毫不抱希望。
毕竟今天下雨,乔鸢喜欢干净,一定不会轻易出门。
她不爱给人添麻烦,所以不会出门。
不同的原因,相同的收尾,每一句话皆落脚于她不可能出现、他没法见到她。这是一种很常见的心理,叫做降低期待,以免浓重的失望骤压下来,堵住口鼻,使人窒息。
再往前走就到创业街了。
陈言做好愿望落空的预期,以至于乍闻响声,不经意地抬头望见那抹做梦都不敢奢求的身影时。
“前面的让一下!谢了!”
“不是,你跑那么快干嘛?知不知道雨是匀速下落的,所以理论上你跑得越快就淋得越多……”
身旁有人飞掠而过,抬起的鞋底掀起水花。
水洼荡开涟漪,一股耳鸣般的恍惚感降临。
十米外,拥挤的菜鸟驿站里,乔鸢在学生的帮助下找到包裹,刚拿起来。
“让让,让让,我的快递在……啊,那个,你没事吧?”
戴兜帽的男生讪讪地问。
“没事。”
乔鸢神色照例平和。
“累死我了,找到没?”男生同伴紧随其后,形同一条红线,从陈言所在的位置快速串联到乔鸢。一记手肘撞上去,“7368,帮我也找找!”
“你别——”
男生后背受击,身体前倾,又撞了乔鸢一下。
害得女生双眼失焦,手里的纸盒哗啦啦掉下,他呃一声,赶紧低头:“对不起对不起,我帮你捡……”
奈何驿站里的人实在太多了,有翻快递,有躲雨躲风。
他这么一弯腰,活像呆头鹅,一时间四面八方各种力挤压而来,眼看着要第三次波及乔鸢——
“看路。”
陈言及时把人提起来。
仗着身长手长,张开的五指隆出淡筋,一把抓起盒子。
他转身托住乔鸢抱快递的手肘,好让她摆脱比肩接踵的困局,从人满为患的菜鸟驿站中挣脱出来。
“没带伞?”
发现她两手空空,门槛外的雨有加大的趋势。
陈言哗一下摁开伞:“你去哪?宿舍?”
“……陈言?”
漫天雨声下,乔鸢的声线轻糯,令陈言动作一顿。
迄今为止,她们见面数次。明野曾两次对她介绍室友,他也在晚霞俯照的美食街上自报过姓名,可是师哥也好,同学也好,她从未念过他的名字,似乎对此完全不感兴趣。
乃至此刻。
她喊他陈言,简简单单的两个字,为什么能让人心跳加速?
陈言下意识否认:“不是。”
“我叫……郑一默,机械工程院的。”
他低咳着,刻意放粗嗓音。
“认错了,不好意思。”乔鸢干脆利落地说,“我回女生宿舍。”
“好,我顺路。”
伞面往一侧倾倒。男生身上无形的气味侵袭过来,很像明野新买的沐浴露,却又不一样。
依稀掺杂了些其他东西,乌木,檀香,以及一点香草琥珀,前调干燥醇厚,让人联想到劈啪作响的壁炉柴火,沙发上搭着一条沉甸甸的、烘干了的、冬日的毛毯。
这种味道,乔鸢只在一个人身上闻见过。
拐杖敲击地面,不住发出警报。
“你,”陈言斟酌着字句,打破缄默,“完全看不见吗?”
乔鸢:“嗯。”
“有在吃药?医生怎么说?”
这句话说的不好。话刚出口察觉不妥,他道:“抱歉,我只是……有点好奇。”
其实是担心。
“没关系。”乔鸢回答,“我是车祸导致的后天失明,医生判断视觉神经损伤不严重,正在好转,按理说一个月内能恢复。只不过人脑构造精密,在真的完全治愈以前,谁都没法给出肯定的答案。”
“所以你才买盲文书?”
看来快递盒上印着商品信息。
“刚好有时间,提前学习。”她说,“就当做二手准备。”
声调平直,波澜不惊。
她远比他记忆里来得坚韧,做事更具规划和条理性。
难怪出事当日那样镇静,或许在输液、等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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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带回确切的结果前,她就已经设想完所有可能性,并做好准备,随时接受最差的那一个。
——因为我就是消极的乐观主义者啊。
——意思是,做最悲观的预计,但用最积极的态度应对。所以不管发生什么都不会特别失望,反正也没期待过更好的东西不是吗?
少女稚气率直的文字突然闪现。
到了。
“不管怎么样,”陈言低眼凝视她的眼睛,“实在有必要的时候,主动找人协助,应该也不会被算作软弱吧?”
指一个人出门拿快递么?
乔鸢没多问。
“谢谢你送我回来,郑同学,再见。”
她拄着长杖离开,没有一秒停顿。偏生陈言似一池被搅乱的水,弯曲的伞线挡去眉目,久久立在原地,久久难以平复。
乔鸢应该就是乔一元。
他越来越肯定这一点。
雷鸣轰然炸响,暴雨倾泻发作。
陈言先是加快脚步,走着走着,不由得急切地奔跑起来。
“哇,雨又大了,赶紧……”
“幸好我今天机智穿拖鞋。”
“那谁啊,伞都不要了?”
阴沉沉的景色,摇晃的树枝,避雨的人群,她们惊讶的表情。万物流线般退去,狂风拍打着脸面,心脏在胸膛内扑通扑通地乱跳。
陈言一路跑回住处,听不见室友们的问句,顾不得擦手。他打开电脑,登录自己荒废已久的账号。
界面上跳出一个老版长方形视图,用户列表里有且仅有一个好友,头像由鼓胀的金鱼与色泽浓艳斑斓的蝴蝶组成。
那是一副线条简约的铅笔彩绘画。
头像的主人昵称叫:团团圆圆。
他备注为:乔一元。
点进空间,对方只发过一条说说,附图,于昏暗的灯火下露出小半张莹白倾斜的侧脸。
眉眼极为模糊,无论如何都难以窥视清面貌,只有一条柔嫩却立体的弧线。薄薄的鼻梁侧面点缀着一粒轻盈的痣。
没错,是她。
尽管非同名同姓,性格也有些对不上,可嗅觉灵敏、不吃刺激性和气味大的食物;
会画画,有洁癖,完美强迫症、整理强迫症。以及非独生女,老家在温岭一带……
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巧合,所以,她就是乔一元。
那个,他要找的人。
找了很久很久、的人。
冰冷的血打脚底蹿上脊背。
一条狰狞的蛇游过穹苍,骤然将天空劈成两半。光从中流泼下来,照明陈言的脸,刺进他的眼睛。
霎那间大脑嗡鸣,而他也终于明确,这些天来自己反常的举止,内心澎湃的情感,包括那些无法扼制的思绪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嫉妒明野。
——他嫉妒明野。
嫉妒底下,是无可救药的羡艳、愤恨、恼怒。数种情愫交织,火一样炙烤着他的皮肤,如冰锥一般贯穿他的神经。
他为此失态,一次又一次,因为早在他找到她——他所丢失的、苦苦寻觅的宝物前,明野就已经拥有了她。
他对此感到,无尽的痛苦和绝望。
无可奈何。
9. 遇见
屋外电闪雷鸣持续不断。
“……他怎么了?”
宿舍几人交换眼神,没发出声音,用唇语交流:
“被训了?”
“失恋了?”
“是不是家里出什么事……”
距离陈言一身雨水、狼狈地冲进门开电脑,再把自己反锁到卫生间,已经整整半小时了。
他们面面相觑,推明野:“你去问。好歹一个寝室,真有事咱们不能不管啊。”
“态度好点,主打温暖!”
行吧,明野挠头,敲响门扉:“陈哥,哥,你还行吧?我们都在呢,有事喊一声。”
陈言没有应声。
咔哒,锁开了。
明野回头看了看哥们,推门进去,跟走进一片黑压压的狭小森林似的。
他捏门把手,探头打量双臂支撑在洗漱台上的师哥,语气悄然变弱:“……哥,你怎么了?”
陈言垂着头,额角细微的青筋凸显出来。
他也在审视他,从身体和臂膀的缝隙间,从未如此认真仔细的审视,这个人凭什么能站在乔鸢的身旁?
——他问自己。
而后便不得不承认,是他大意了。
他太孤僻,太独来独往,以致与室友们交情浅淡,第一次自明野的嘴里听到乔鸢的名字时,她们已处于交往状态。
南港纺织大学去年招收新生5575名,放眼全国,一年约有430万本科生入学。
他不希望乔一元成为别人的女朋友,又没有信心,生怕自己耗尽一辈子都无法在这么浩渺的人海中找到一位素未谋面的聊天网友。因此他有意无意地倾听,记录,收集有关她的信息。
同时闭眼,捂耳,竭尽所能地去回避她的存在。
直到逃无可逃。
他浓烈到满溢出来的情愫再也抑无可抑,藏无可藏。
陈言认命地吐出一口热气。脑海里浮起表哥的名言:男人无论到多大年纪都想抢别人的东西。
他想,他是对的。
“……哥?”明野晃手,试图引起他的注意。
“明野。”
陈言忽然叫他,他一愣,点头:“我在,有什么需要哥?”
“你缺钱吗?”
“啊我——”
“我表哥的咖啡店在招兼职,每周25小时以上,时薪20元。”他的目光淡薄锐利,徐徐划过后者眼角,如刀割开一条裂隙。
声音低哑:“你需要的话,可以去。”
*
寝室里空无一人。
乔鸢抱着快递走到自己的生活桌前。她有物归原位的习惯,剪刀,放在收纳架上数第二格……
一把浅米色的塑料握把剪刀,左侧有杂物盒,右面陶瓷杯。
有了。
她放下纸盒,刚拿起来,冷不防身后传来女声:“那个,班长……”
咣!乔鸢手肘撞上置物架,杯子应声摔裂。
“呃,班长别动!我来收!”
林苗苗吓得火速爬下来,无头苍蝇般边找工具:“扫把,奇怪,扫把哪儿去了?我记得昨天就放这里的啊……”
边惊慌道歉:“班长对不起,我、我刚刚不出声就是怕吓到你,但看到你拿剪刀又觉得太不安全了,所以我才、我才……”
她语序混乱,声音底下隐约压着哭腔。
“没关系。”乔鸢说,“你别着急。我就在这里,不会乱走动。”
“中午隔壁寝有人来借扫帚,可能用完放在门外了,你可以看一下,然后帮我把碎片清理完。等心情平复了,再说你想说的话。”
吐字清晰软和,不紧不慢,好似天塌下来也没什么大不了。
于是十分神奇地,林苗苗心头骤涌的烦躁不安、自责、自我厌恶也被抚平。
“……好。”
她有点同手同脚地冲出去:“扫把!真的在这里!”
同手同脚地跑回来:“班长你先坐下吧,把脚抬起来,别被扎到了。我打扫一下很快!”
“好。”乔鸢双手摸到把手向后坐下,很听话地把双腿抬起来,对叠,脚跟轻轻踩在椅面边缘,然后环抱住膝盖。
长而纤薄的身形顿时卷缩成一小团,雪白的皮肤,低垂的后颈,特别像北极兔。
林苗苗毫无由来地想。
就是生活在北极的兔子,趴下来小小一只好可爱好无害,一旦站起来——霍,好长的腿!
“我扫完了!”
将满地碎片转移到畚箕、倒进垃圾桶。林苗苗放心之余,眼神瞄到窗台上光秃秃的方形盆,她又心虚,怯生生地开口。
“班长,我其实……想跟你说两件事。”
“现在变成三件了。”
弱弱地竖起三根手指,想起对方看不到,她默默折下一根:“助学金的事,谢谢你啊,要不是班主任了解详情以后、把尤心艺的名额转给我,我应该申请不到这么多钱。对我家帮助特别大。”
再折一根:“为表感谢,我本来想帮你照顾盆栽的,可是好像不小心……浇太多水了,结果反而把它……弄枯萎了。对不起!”
鞠躬,认错,加上最新犯的错:“摔掉的杯子也……大概多少钱,班长你告诉我,我、我重新买一个或者折现给你行吗?”
“不管多贵,就算砸锅卖铁,我一定会赔你的!班长你信我!”
乔鸢:“……”
应该没有到那种程度。
花和杯子都是明野送的生日礼物一部分。
前者以花束的形式包装,即使转种到土壤中,再怎么费心照料,也不过是人类单方面企图延长它的生机,终要接受腐烂的事实。问题不大。
至于情侣杯……
“我很喜欢吃菠萝包,谢谢你。”
乔鸢给出毫不相关的答案。
“真的吗班长?太好了!我就觉得你应该不讨厌,虽然有点甜,可它没有味道,我发现你基本不在教室和寝室里吃味道大的东西……”
不过,一个菠萝包售价2.5元,几句口头道谢更不值钱。
林苗苗犹豫开口:“班长我再请你吃顿饭吧,或者等助学金到账,给你买一些特种纸大礼包?不然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不必了,乔鸢正想婉拒。
然而顷刻间,一抹苦涩的药味包裹木香返还,时间仿佛倒退回十几分钟前。
大雨,驿站,雨伞下低缓的声线在耳边回荡。
“……真的放不下吗?”
她改口问。
“嗯嗯嗯!”
“那就帮我一个忙吧。”乔鸢听见自己说。
真是,匪夷所思。
像这样求助,直白地提出需求,对她而言,好比脱掉鞋赤足踏上一片荒芜的坟地,把最虚弱的地带暴露在外。
明明很危险,随时有可能踩上荆棘,让她痛苦,让她流血。她再清楚不过了,可是,为什么要破例这样做呢?
是因为那个人吗?
抑或那句话。
有的时候,即便求助并不等同于无用。
…
林苗苗还以为会是比较难办的事情。
毕竟一向温柔完美、乐于助人的班长,难得露出那种表情,一副下定决心的样子。提出来的要求不说摘星星掏月亮,好歹得是包一星期伙食级别吧?结果……
“根据彩虹颜色顺序做标识,比如红色就在布料样旁边戳一个点,蓝色戳六个点。”
“再把每种颜色大致分3个等级,从浅到深夹曲别针,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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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复述一遍确保自己没理解错。
林苗苗带着不解,翻开布料册:“班长,老师提前让你做复合材料的课题,除了手感,对颜色也有要求吗?”
不应该啊。
“你可以直接叫我莉莉。”
乔鸢并没有干坐着,而是伸手进礼品袋,一一把合页的册子拿出来,摊平放到桌上,方便林苗苗操作。
“考虑到我个人情况,老师暂时不要求颜色。但如果眼睛一直没有好转,我想至少试一试,有没有其他办法突破限制。”
林苗苗闻言:!!
太刻苦了吧!老师提一步她直接走三步,不愧是班长!
“班……莉莉,你是不是特别喜欢我们专业啊?”
她感慨道:“以前看你每天都在画画、背单词,周末也去缝纫室练习工艺。那时候我就在想,你是真的很喜欢服设吧,才能这么努力。”
“我不叫班莉莉。”
乔鸢似乎开了个玩笑,效果有点冷,嘴角牵起淡淡的笑:“其实不都是衣服,平时宿舍里,我一般在画插画、小说封面,清网上接的单子。而服设……”
“我姐姐比较喜欢服装设计。”
她说,令人震惊:“啊,你有姐姐?”
“嗯,她很优秀。”
“能比你更好吗?”林苗苗脱口而出,补充说明,“主要在我们看来,你已经够厉害了。”
“她比我……厉害一万倍。”
乔鸢说得轻而慢,坚定,神态却有些异样。放空的眼神落至远方,表情也混入些许沉郁。
家族基因果然了不起!林苗苗刚张嘴。
“——咚咚。”
屋外有人敲门,探进来半张脸:“hello,雨婷……不在吗?寝室里就你们俩,她们都出去了?”
“对……”林苗苗立即放下曲别针,后背不自然地挺直,“昨晚听她们说,今天要去喝咖啡。”
“哪家咖啡店,下雨都去?我记得雨婷奶茶党。”
“就是、美食街尽头新开的那家,叫‘遇见’。”
林苗苗按着眼镜,顾及乔鸢的存在,迟疑道出真相:“不止我们寝室,因为尤心艺说请客,所以大家……”
差不多半个班级都去了。
“什么,我怎么不知道!”
女生啪一下带上门,转头拨打微信电话:“喂,尤心艺你在哪?请咖啡怎么不叫我!我怎么知道的?当然是来523找雨婷发现她不在……”
宿舍楼隔音差,她在墙外面说,墙里听得一清二楚。
乔鸢与尤心艺不和已久,算段里公开的秘密。
虽然不了解起因,更不明白为什么自从乔鸢失明后、尤心艺突然变得格外慷慨,一而再再而三请大家吃东西。
单林苗苗能看见的事实而言:
室友们和尤心艺的关系迅速拉进,难免就疏远了乔鸢。
当然,绝对没到恶意排挤的程度,关键时刻依然会搭把手,只是……怎么说呢,没有人能与朋友的敌人相处毫无芥蒂,对吧?
所以如今的523常态就变成:她因贫穷和不定时发作的轻微社恐,常年隐身做角落蘑菇;其他人则经常被尤心艺叫出去玩、或热火朝天地讨论着新话题。
余下乔鸢独来独往,存在感越来越低。
林苗苗不知道该如何评价这种现象,想张嘴安慰几句,又怕太突兀。只能试探性询问:“莉莉,你……爱喝咖啡吗?”
“我喜欢黑咖啡,或者抹茶拿铁。”乔鸢垂下眼睫,柔顺的长发一直弯曲到腰际,面上并没有出现类似于失落的情绪。
那就好。林苗苗放心了,快速跳开话茬,刻意省略掉有关尤心艺的部分。
理所当然地,乔鸢也没有再多问。
10. 抹茶拿铁
周五下午两点,遇见咖啡馆。
“你刚来,先和小朱轮流收银、收桌,熟悉一下咖啡品种跟仪器。”
“有不懂多问他们,没事别来找我,至于培训……等我心情好了会安排。”
老板皮肤苍白,身量极高,一身黑衬衫、黑裤打扮,生着一双狭长的眼睛。
似是不经意发觉员工长相,他有点慢半拍地说:“你长得还行,应该会有客人要微信。”
明野顿时哈哈笑着举手:“我名草有主。”
“那最好,我讨厌有人上班时间调情。”老板点头,随即拳头抵唇打了个哈欠,神情懒倦地离开。
转身刹那,明野瞥见他脖子后头有纹身,是一枝玫瑰。
纯黑色,线条简约、艺术,枝茎蜿蜒入衣领。整体颜色十分鲜明地、犹如一滴墨水泼在雪地上,这人真是……
和陈言截然不同。
说出去估计没人信,师哥居然有这样一个表哥。
这些都与明野无关,他挠了挠头,心里快速计算:
他跟陈言借两千,陈言给五千,最后转回去两千五,也就是欠了一半。他作为车祸元凶,更是男生,当然不可能收女朋友的钱。
但!他每个月生活费只有两千……
下个月还打算买游戏周年皮肤和新出的3A大作……
不是没想过兼职,可惜明野成绩一般,做不了家教;又不大想去食堂帮工,总觉得有点丢人。因此,陈言的提议可谓雪中送炭,来得恰到好处。
明野一口答应,当天上岗。
空气里流淌着浓厚的香气与轻音乐。
咖啡馆新开业,人流量大,明野穿着制服,戴上口罩,重复点单、收银的工作没多久,就觉得两腿发麻,无聊到犯困。
正想找人换班,一张熟悉的脸孔来到眼前。
“尤心艺,真是你啊?”
刚刚就觉得面熟,隐约听推门进来的女生们提起‘nina’、‘手稿’一类的字眼。
碍于正在工作,以及女友不喜高调,明野忍着没打招呼,眼下撞见尤心艺不禁连连提问:
“下午不是没课么?你们服设班组团来的?莉莉呢,她没来?”
尤心艺:“所有咖啡小吃来一份,抹茶拿铁多一杯打包。”
“巧了,莉莉也爱喝抹茶拿铁。”
明野不大熟练地下着单,见她不理人,只管自己单手抱腰、举着手机玩,一副冷傲的样子便说:“那什么,尤心艺,你的咖啡我请了,以后你别欺负莉莉行不行?她眼睛不方便,声音小,本来就——”
“我什么时候欺负她了?”她一刹那露出被冒犯的表情,眼神很凶,“欺负了又怎样,你算什么东西,以为我缺那几百块钱?”
“有病去医院治,少来外面装x。”
“我点的单全部送到06包间。”
甩下这句话,尤心艺扭头就走。
“简直了,跟比熊似的,个头小小,脾气牛牛。”有人替明野说出心声,搭上他肩。
明野侧头看见同事小朱一个劲儿啧声摇头:“虽然我也觉得她可爱,而且挺有钱的样子,几乎天天请咖啡,自己一个人来也要搞低消坐包间。”
“但哥们,她这种脾气你还是别碰了,万一真惹毛了,回头拿你撒气,绝对比狗咬拖鞋更可怕。”
“别乱讲。”明野哭笑不得,拿手肘顶他,“我有女朋友,超漂亮的好吗?”
小朱不置可否,只说:“开始吹了是吧?同为男大我懂你!待会儿她包间收桌叫你。”
“……”
明野随口答应,大概到七点多,不料小朱真的跑来跟他换班,让他去清理包间。
“快去,顺便把隔壁间也收拾了。”
把扫帚、抹布全塞他手里,小朱自顾自挤到收银台前。
明野无可奈何,只好提着水桶上去。
尤心艺所在的包间位于二楼尽头,落地窗外一片雨夜迷蒙的街景。
房间里布置简洁,深棕色的长木桌上放着一盆圆鼓鼓的水培植物,零零散散摆着些用过的餐具、纸巾。地上洒了些瓜子壳。
——要是莉莉在,肯定不会把这里弄得这么乱。
明野下意识想,乔鸢最不擅长的就是把东西弄乱,有关她的万事仿佛经过丈量,总是井井有条。
他进门的时候,其他人都走空了,只留尤心艺一个人戴耳机坐在单人沙发里。
鼠标、键盘一阵噼里啪啦响动后,明野听见她怒气冲冲地骂:“解控!解控!!!叫你帮忙解啊,听不懂吗?”
“我一个奶妈本体又不是蟑螂,你跑什么?我就问你,我要奶你,你丝血,你跑什么?”
“想参加马拉松不会线下报名吗,你非要上游戏蹬我脸上一秒钟蹿出去几十丈,怎么了,认对面奶妈当亲娘?”
“重开!”
片刻的和平,没超过一分钟,她再次冷笑:“丝血狂浪,满血你怕个吊?上啊,干他啊,被挂buff再来找我。”
“你找个毛线,你找!我们台上2v3,你一个人直奔台下撞柱,我就问你技能呢?为什么不放,你佛慈悲留着过年啊?”
“不打别打,菜狗,以后别来求我!”
一把扯下耳机摔在桌上,游戏外,尤心艺气得别过脸去,身体陷进单人沙发。
手边一本摊开的素描本,估摸是废稿,模特、衣服被铅笔涂抹得乱七八糟。
游戏内,界面色彩斑斓,接二连三弹出消息提示:
您的队友【xx】已离队。
您的队友【xxx】已离队。
于是拥挤繁华的主城广场,笔记本电脑屏幕中央,便只剩id为‘尤元元’的人物面无表情,孤零零地杵在原地。
怎么说呢,有点可怜。
刚好最近想换游戏玩,明野将陶瓷杯们堆叠放到托盘上,顺嘴问:“你玩的什么游戏啊,职业平衡做得怎么样?”
——又是他,晦气。
尤心艺啪地合上电脑,起身要走。
“喂,尤同学,我又没干嘛,能不能别老不理人?”明野放下抹布,恰好堵住出口。
他有184cm,棕栗色头发,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往下看时,似乎天然带着专注,真挚且澄明。
明明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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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一般,难道这就是乔鸢看上他的理由?
尤心艺只想翻白眼。
“就你,两个轮子都开不明白,能把女朋友眼撞瞎,打得来网游么?让开!”
她要出去,明野往左一步:“讲话这么难听,难怪你没朋友,花钱请客都留不住人。”
她往右,他也往右。嘴角沉下,素来被评价好说话好相处、爱开玩笑的人,年轻俊气的脸上难得带了些怒气:
“莉莉只是暂时看不见。”
“我只说一次,大家都是同学,她不欠你什么。有些话你在我面前说就算了,最好不要故意跑去刺激她。”
“另外别太看不起人,市面上网游玩法大同小异,机制给我三五天就能摸透,有什么玩不玩得来的?”
“是不是跟你组队打上段位就行?”
话锋猛然一转,他问:“尤心艺,是不是组排赢了,你就答应不找莉莉的茬?”
“……”
有病吧?
都快打起来了,居然提这个?
尤心艺无语至极,低头从他手臂下钻出去。
她手里没伞,只有一本A3素描本和电脑包。
与此形成矛盾的是,外头正下着暴雨,整座城市好比浸泡海中。
啧,糟糕。
对方到底是女生,万一真淋雨生病,转头搞不好又要找莉莉出气。
这么想着,明野三步并两步冲下楼,赶在她跑出屋檐前一把拽住胳膊。
旋即松开。
雨势虽然大,却没能影响商家们营业的意志。
咖啡馆紧挨美食街,恍惚间仿佛有一条无形的线将世界切割两半。
街道对面狂风肆虐,伞面涌动,一片湿淋淋、幻彩的霓虹灯光交织闪烁,越过线条,打在尤心艺的侧脸上。
雨珠啪啪溅湿她的袜子。
而咖啡店前灯光静谧,温暖,屋檐下雨珠连串。
她蓦地回头,浓厚的卷发好比流动的丝绒拍击过明野的下巴。
眉毛也有点湿掉了,因而显出一层细薄的、水栖类的眼皮,下面卧着两只明亮的眼眸。
如果说乔鸢的眼睛是莹亮的,像月亮,不伤人。那么对比起来,尤心艺的眼珠即是烁亮的,更接近太阳,能将人灼痛。
后者有一张很可爱的桃心脸,平刘海,大眼睛。
在模糊的背景映衬下,她不解的眼神,微微皱起的鼻子褶皱。
包括脸颊两边细小的绒毛、下垂的手指上坠着雨水,落到小腿,顺着曲线流经凹陷的脚踝,最终没入皮肤与短袜的缝隙……
全部,无比清晰地呈现在明野眼前。
他反射性后退,抄起伞架里的伞:“……我的伞,借你了,还给莉莉就行。”
尤心艺瞥他一眼,没要,直接抬起素描本和电脑包顶在头上,径自冲进雨幕。
果然是有钱人家的小孩,几千块钱的笔记本也敢拿来充雨伞当头盔,估计被雨淋坏都无所谓。
明野耸了耸肩,转身进店。
当晚,他的微信震动,蹦出一条提示:
【Agoni已通过您的好友申请。】
11. 烟雨江南
尤心艺是咖啡馆vip会员。
通过店微信名片推荐,明野自报姓名,申请添加好友。两小时后,尤心艺通过并扔来一条讯息:
【梦江湖,电八区。真能打上12段,以后我看见乔鸢绕路走。】
明野:。
梦江湖是一款古风武侠背景的MMORPG(大型多人在线角色扮演)游戏,本体很大,128个G。
明野去官网溜了一圈,点击下载后,转去贴吧收集信息。
本以为能找到不少有关门派职业、技术手法的帖子,谁知一进去,除了八卦、交友、故事帖,就是找情缘和线下奔现记录。
好,不愧是大型社交网游,名符其实。
明野不理解,但很老实地清空磁盘,为其再腾出整整80G更新空间。
学校网速慢,第二天才下完。
抱着几分新奇、莫名的期待紧张,明野一下课就回寝室,打开电脑,登录界面——
春光,暮雪,三生树。
轻功,刀剑,万家灯火。
江湖气扑面而来,一共有12门派,每个门派分成男、成女、少男、少女四种体型。
他大致了解了一下,推测尤心艺玩的是梨梦坊少女,也就是机动性比较强、身法比较灵活的奶妈职业。
明野对远程职业没兴趣,选定纯近战、以物理攻击为主的孤刀派——名字一听就霸气,花十几分钟潦草捏脸,登录游戏。
首先要挑服务器。
电八区——烟雨江南。
其次找到好友界面,搜索id尤元元,发送消息。
对方恰好在线,下一秒弹来组队申请。
明野点击同意,转眼发现自己粗布麻衣的游戏人物旁,多出一个骑纯白马的少女。
马很威风,皮肉匀实,套着华丽的红宝石白纱马具。
人也格外闪亮,鎏金卷发,小洋裙,双马尾,羽毛披风,从头到脚流光闪闪,就差往脑门上拉一道横幅写:快看,我就是耀眼的神豪RMB玩家!
可恶!
有钱真好啊!
【这么巧,你也在玩。】明野点她头像对话:【没去打竞技场?】
尤心艺:【懒得打。】
明野:【没人跟你打吧?】
尤心艺:【滚。】
尤心艺:【做你的任务,蠢瓜。】
行行行,不就是恼羞成怒吗?再说下去估计挨打。
明野开始做任务,按照指令,一会儿上跳下窜帮隔壁楚婶抓越狱的小鸡仔,一会儿替打铁的贵叔收集武器原材料。
过程中不免要打点小怪,他扛着大刀左一下右一下挥砍,由于技能按键太多,操作不熟练,一时不适应,很正常,于是反被小怪们包围群殴。
打个比方,一堆蚂蚁啃大象,聪明的大象应该怎么做?
当然是——跑啊!
新手村里,拖刀男活像蒸锅上的知了东窜西跳,要多狼狈多狼狈,且搞笑。少女骑着马不紧不慢跟在后头,身为奶妈,不仅见死不救,并且嘲笑不断:
尤心艺:
【别看不起人。】
【辣鸡网游大差不差。】
【三天上手,五天吃透。】
【呵呵。】
明野:【……】
笑够了,尤心艺随手给一颗丸子。
鼠标移到上面,显现出物品附语:【江湖秘宝:大力奇迹丸!能让你无痛告别新手村,直升95级!】
明野:【想毒死我啊?你们这里刀人犯法吗?要不要关牢房?】
尤心艺:【神经。】
游戏外,她绝对在翻白眼。
想象那副场景,明野觉得好笑,张嘴磕了丸子,随即被拽上马。
像婚礼接亲一样装扮的马,华服少女在前,成男在后,微微弯背搂住她的腰。两人抵达传送点,被光笼罩。
几息后,湛蓝的天际如洗,一望无际的辽阔草原出现于视野。
微风吹拂草叶,绿意犹如卷铺开的画布般无限延伸,直至湖泊,山丘,一只白鹭落入芦苇。
马蹄声没有停,继续朝前,来到一家客栈。
客栈外貌古朴,用灰瓦和青砖砌成,可以看到木门上有所磨损的雕花、墙角竹编的背篓。
老板娘布巾扎头,一脚踏在案板上,正在杀猪;老板则在里头应酬,房屋里外来往的npc、玩家不计其数,人们熙熙攘攘,打扮成各式各样。
既有俊男美女,琴师舞娘,也有褴褛乞丐,举着木碗装npc大声乞讨。
甚至有人蒙面装扮成沙匪,气势汹汹地见一个95级冲上来吼一声:【有师父没?没师父跟我们走!入我劫富济贫正义会,保你这辈子穷困潦倒但苟活!】
明野尚未回神,被踹下马。
尤心艺:【接任务。】
他刚接下任务,又被系统提示吓一跳。
【江湖悠悠,情义深深,侠士‘尤元元’见你资质不凡,愿意收你为徒,请问你是否愿意她成为你的师父?】
明野:【啊?】
【经验丸只能升到95,满级100,师徒组队有buff加成,速度更快。】尤心艺打字飞快:【满级才能做日常、攒装备、打竞技场,做完任务随便你解不解关系。】
明野:【哦。】
系统提示:【师徒情深,义重如山,恭喜你成功拜入侠士‘尤元元’名下!】
全服播报:【天涯路远,携手并进,恭喜第一侠士‘尤元元’与侠士‘莉莉家的明野’于今日今刻结为师徒。江湖因你们而精彩,愿这段关系如长梦湖上的风,永不止息!】
尤心艺好像是个名人,明野发现,游戏界面左下方的世界频道为此瞬间沸腾。
【晴天霹雳!大佬居然收徒了!】
【为什么不是我?】
【为什么不可以是我?】
【换句话说,难道就不能加我一个吗?】
【杀人欲犯了,无耻小贼拿命来!@莉莉家的明野】
【占有欲犯了,臭东西把师父还给我!@莉莉家的明野】
【八卦欲犯了,莉莉是谁?@莉莉家的明野】
一连串艾特,搞得消息提示音咚咚咚乱响。
尤心艺正切换功法打怪,周围有玩家就近跑过来问:【什么情况,不是不收徒不情缘吗,你破例了?@尤元元】
【大佬不给徒弟买件时装吗?】
【鱿鱼什么时候改名叫莉莉了?】
【所以徒弟有了,要情缘吗大佬?我182男大,八块腹肌,人帅嘴甜标准男神音,加个好友吗大佬?害羞.jpg】
烦死了。
加快速度清完怪,尤心艺往地图上标了一个地点,让明野去拿邮件。再打出一串数字叫他进群,自己直接下线。
少女与白马登时消失原地。
明野一入群,扑面而来一堆消息。
【欢迎新崽!】
【你就是元元的徒弟??@明野】
【废话少说,新人爆照!】
【新人卖艺,唱首歌来听听!】
【有没有人一起日常?】
…
整整五百人的大群,花里胡哨的表情包层出不穷。
饶是明野再社牛也招架不住,挑下眉毛。
很快,聊天界面止住了,因为群主尤心艺出来开了禁言,一句话:【不是徒弟,竞技场搭子而已,不想惹我少八卦,谁开黄腔滚出去。你也一样@明野】
紧接着一次性发出去十个运气红包,每个金额200元。
解禁言。
【感谢群主!】
【感谢大佬!】
【爱你^^】
【耶,我抢到72,运气王在此!】
再没有人围堵追问,大家的吸引力全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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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钱买走。
游戏中,刀男一路小跑到队友指定的地方,点开邮箱,收到一封信,附带十砖金子、一匹黑马、包括武器在内的全身满级装备以及两件炫酷时装。
粗略估计花费不低于一千元。
新的内容十分简单:
【来自您的师父:穿上,不然别走我旁边,丑死了。】
说不清楚,受宠若惊,或另有其他什么心情作祟。
明野皱了皱眉,右手覆盖在鼠标上,点出师徒页面。
面对尤心艺金光闪闪的头像框,以及‘解除关系’按钮,他食指抬起,顿住。
犹豫好久,始终没有按下。
毕竟,只是游戏而已,应该……没关系吧?
*
全寝室都知道,明野最近彻底迷上了新游戏。
一周后,他已经可以熟练登上yy,组队,准备冲击竞技战。
“先打22,我换个号。”
听筒中传来尤心艺的声音,她拒绝了他的组队。没多久,一个id为‘鱿鱼不放醋’的新账号加入队伍。
明野看了眼门派:“神军门?”
对应黎梦坊以解控多、CD短为特色,人物美型,操作简单,长年位列最受女生欢迎的榜单首名。神军门可谓威武、飒气,但下限极低,对玩家要求极高,叫人望而生畏。
“没想到你还会玩这个?”
他表示惊讶。
尤心艺:“少见多怪,排。”
“好好好,我没见识。”习惯了她的娇蛮,明野毫无辩驳的念头,报名竞技。
梦江湖的竞技对战分为:2对2、3对3、5对5大乱斗三种。
一般来说,22、33队伍里含一个奶妈、55至少包含两个才算最优配置。
显而易见地,尤大小姐不打算勉强自己奶徒弟、一个新人菜鸟,特地换了dps(伤害输出)号过来。
由此,俩人组成双dps无奶队,俗称菜刀队。
主打一个快速突进,先下手为强!
——5
——4
——3
双方传送竞技场,战斗倒数。
“对面是云琴,只有一个解控。”
“我移速快,先上去踩一脚消耗技能,挂debuff,然后秒转dps拉仇恨。你只管输出,打死奶妈就能赢。”
尤心艺攻击思路清晰,明野:“行。”
——2
——1
数字消散的刹那,竞技台开放。
尤心艺说到做到,一马当先冲上前往奶妈脸上狠狠蹬了一腿,挂上掉血、虚弱buff,扭头去揍另一人。
明野也没拖后腿,不论对面dps怎样纠缠,企图引开注意力。他咬定奶妈,好比恶鬼般穷追不舍、阴魂不散。
“死了。”
随着奶妈暴毙,孤寡的dps毫无抵抗之地,凄惨倒地。
明野在梦江南的第一把竞技场,大获全胜。
“看吧?我就说!”他忍不住拍掌,“区区2v2,拿下!”
“还不是我指挥的好。”
尤心艺傲然。
“是是是。”明野拖长声调,当即道,“师父了不起,师父世界第一最强,带出来的徒弟当然不会差,可以了吧?大小姐。”
他声音好听,语气调侃。
“……切。”
yy频道安静片刻,尤心艺操作人物在马背上跳上跳下,似乎无意间泄露出一声含糊的笑,似乎没有。
话语间混着丝丝电流:“才一把,什么时候连胜十把再吹吧,菜鸟。”
似挑衅,也像嗔怪。
可明野既不恼火更不厌烦,只觉得期待,斗志满满。
仿若一根被闲置太久的、终于划燃的火柴,陡然间,他脑海里忽然冒出一个想法。简直。
——跟乔鸢相处时完全不同。
12.萤火光晕
“接着排啊,发什么呆?”
尤心艺一声催促,明野回神,调整好键盘位置。
竞技场分为12个段位,难度逐级提高。
前几把得益于俩人协作默契,堪称无往不利。
可惜从第六段开始,对手无论装备手法皆更上一层楼,不是奶妈奶量太大、根本压不下血线;就是dps保奶意识太强,死活守着不让切。
这把属于前者。
明野一刀劈晕奶妈,大喊集火,旋即被对面dps炸气推开。
纵使尤心艺飞速赶来,但终究迟了一秒,两人只能眼睁睁看着从昏眩中醒来的奶妈、一个技能将自己抬回满血。
“草!”明野忍不住骂道。
他们打不起持久战,自是惨败。
以输家的姿态被传送出报名点,明野心头火气未消,抬起鼠标重重砸了一下桌面。
很快理性回归,老实道歉:“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说脏话的。主要就差一点,差一点点就能赢了!啊啊啊啊!”
“神经?”尤心艺不以为然,“谁打竞技场不发火?”
“——莉莉。”
明野脱口而出:“我是说,呃,莉莉就不可能。”
乔鸢堪称行走的情绪稳定典范,认识她这么久,明野甚至没听过她大声急促地说话,何况爆粗口?
“她死装,活该没新朋友。”尤心艺冷哼一声,游戏人物顶着‘尤十元’昵称召唤出一匹赤红烈马,邀请明野共乘。
明野没有犹豫,点下同意。
“去干嘛?”他问。
“炸烟花,包里堆太多了,看着烦。”
“哦。”
鲜衣怒马。尤心艺的新号成女腰细腿长,冷艳脸,好比杀伐果断的女将军般手持长枪,威风凛凛。
而他的成男则穿着对方送的时装,双手向前,胸膛抵在她的脑后,怎么看都有点过于亲密。
明野挪开眼神,顺势问:“所以,这就是你们闹掰的理由?”
“什么?”
“你和莉莉,以前不是特别要好吗?每天腻在一起,突然就反目成仇了,为什么啊?”
尤心艺没有回答,把他踹下马。
“又怎么了,大小……”姐字没说完,一束束璀璨的流光冲向苍穹。
怦!星辰映衬花火,骤然散开漫天如萤火虫般梦幻绚烂的彩晕,在空中自由排列出天鹅、山水、莲花……包括爱心形。
“哈哈,被我逮住了吧!”
yy里忽然冒出第三道男声:“元元你居然在雪谷炸烟花!果然有徒弟就等于有情缘,还说不碰师徒恋?”
“……”
已经不是第一次被调侃了。可自从尤心艺禁言发红包后,大家都非常识相地闭上嘴巴,把明野当做普通群友对待。
不起哄,不围观,不好奇。
许是出于此,隔了一段时日,冷不防又有人跳出来打趣。不知怎的,明野竟没能在第一时间撇清关系,反而调转视角,放大镜头,将目光定格在‘尤十元’的脸上。
明知道游戏人物不可能做出表情……
他暗暗自嘲,既惊奇又罪恶于自己的沉默,包括这份沉默下一丝丝难用语言描述的忐忑。
就像没能拧紧的水龙头,滴答滴答,一颗颗水粒恰好积攒于地面凹陷的水槽,不知不觉便汇聚成世界最小型的湖泊,开始流动。
下一秒,尤心艺说:“去你爸的师徒恋,你全家都师徒恋,怎样,爽到了吗?被男装女死gay佬夹两句就骗光饭钱的人好意思提这个。有钱还钱,没钱陪我打33,速度。”
——她否认了。
“嘶……一阵子不见,你更能骂了。群主饶命,我可不敢跟你打竞技场,一起做日常任务吧?”
带着几分爽朗,青年音笑着问,“对了十元,你为什么叫十元?该不会是那个日本女星的忠实粉吧,她叫什么来着?石……”
“少废话,上线!”
“年轻人有点耐心嘛,两分钟保准出现你眼前……”
她们一来一往,交谈甚欢。
明野:“我先下了。”
“嗯。”尤心艺当然没有挽留,只说:“明天上线打攻防。”
“好。”
明野下线了。
退出游戏,他呼出一口气,背靠椅子。
屏幕上出现他和乔鸢的合照,一个戴兔子耳朵,一个戴狐狸头套,他抱着她,侧脸冲镜头,张开嘴巴,作势要咬她。
她看着前方,唇线稍弯,眼角流露出几分明快的笑意。
有关这张照片,明野记得很清楚,它拍摄于一个月前的商场大头贴机。当时乔鸢以很少拍照、表情僵硬为理由一再拒绝,是他,按住她的双肩,非把人推了进去。
而后笑嘻嘻地手握照片回来,特地转成电子照片,加了滤镜和活泼俏皮的贴纸,同时设置为手机、电脑壁纸。
那会儿场景仍历历在目。
他们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是乔鸢先变了吗?
不。明野回想起初见时的乔鸢,对比当下的乔鸢,她始终漂亮、文静,完美满足他对女友的标准。那么是他变了吗?
因为他只想找一个女朋友,而非刻板的值日生、盯梢的班主任?
和乔鸢在以后的限制实在太多了,不能说脏话,不能抽烟,不能熬夜。
由于她鼻子灵,能闻见太多奇奇怪怪的味道——汗味、油脂味、乃至人作息混乱时散发出的独特气味。
他就得跟着早睡早起、戒掉垃圾食品。明明天气冷、没出汗却依然每天洗澡,定时更换被套,把衣柜收拾得整整齐齐……
他对此感到厌烦了吗?
手机屏倏忽亮起,弹出一条语音:“明天你不用来,我自己可以。”
——来自乔鸢。
她的这一点似乎也让他难以接受。
正常女生忽然眼瞎,不说歇斯底里,至少会崩溃、伤心,会无助或难受地躲到男朋友怀里哭一下吧?
日常生活都变困难了,没事多撒撒娇,或者生气怒怪一下也可以。毕竟是女生啊,努力依赖男朋友很合理吧?
偏偏乔鸢不是那种人。
她跟尤心艺不一样,性格偏离明野的理想太远。
明天周日,又到了乔鸢外出的日子。即便推掉其他社团活动,但有一个地方,明野清楚,她每个月必定要走上一趟。
而梦江湖每周末都有阵营攻防战,正派vs反叛。他听尤心艺的话加入逍遥谷,还没玩过300人vs300人的大型对抗赛。
据说限定两小时,届时将有双方多名指挥上阵激情嚎麦,组织大家分团作战……
明野真的是对攻防感兴趣吗?
兴许只是一个借口。
总之,他最近不想见到女朋友。
放在以前没什么,就算谈恋爱双方也有各自行动的自由。
可撞上乔鸢失明,明野好似背上一层道德枷锁,很难说服自己、也生怕被别人发现,他居然放任残疾人似的女友单独出行……
他心烦地抓了抓头发,视线不自觉落到陈言身上。
他刚从实验室回来。
他最近突然开始穿卫衣了。
——他是说师哥。
“明子,你网游打完没?要不要跟我们一起撸?”
“狗儿子喜新忘旧多久了?”
吴应鹏去打台球了,宿舍里只剩无良和耗子联合讨伐他的‘背叛’。
空调呼呼吹送热气,许是温度上升,使得头顶灯光愈发炽亮,光晕不住放大。
恍然间,一个绝对不能为外人道的馊主意盘踞心头。明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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抓起围巾,看向正要脱外套的陈言:“师哥,有空吗?要不要一起下楼?”
“我请你吃夜宵。”
*
陈言答应了。
所有看似偶然的背后都有无数次必然。反之,只要不断埋下朝向必然的种子,持之以恒,终有一日,有机会结出那颗名为偶然的果实。
就在刚刚,他确定自己听到了果实长成的声音。
因而固然没有吃夜宵的习惯,陈言依然毫不迟疑地同意,将脱到一半的大衣又穿了回去。
校区外许多流动小摊,明野问陈言想吃什么,陈言说都行。于是挑前者了自己喜欢的铁板烧,特地强调重盐、要变态辣,明野往篮子里吭吭扔肉。
陈言仅礼貌性拿了一串土豆。
摊上烟大,两人挪到绿化带旁等。
“哥你每天都在实验室干什么啊?”
明野没头没尾地问。
“一般要完成导师布置的任务,做课题研究、分析收集数据,再做模型数据。”
“每天都?”
“差不多。”
“你不打游戏,对吧?”
他话题跳得很快,陈言保持平稳的语调回答:“以前玩过一阵子,现在时间少,就不碰了。”
“抽烟吗?”
“不。”
“我来一根,师哥你不介意吧?”
打火机噌地冒出亮光,点燃的烟支腾出一大股烟雾。
明野微微弯腰,双指夹着它,在烟雾中开口:“不累吗?”
他把话题又转了回去,陈言道:“累,但必须要做。”
“不懂。”明野吐气,笑着摇头,“什么叫必须做、应该做、可以做,可以不做?说实话,大学不就是我们最自由的阶段吗?应该想说什么说什么,想干嘛就干嘛才对。”
无拘无束,尽情堕落。
即是明野对大学所有的规划。
发现陈言一时无声,他解释:“别误会啊哥,没针对你。”
“你最近在玩新游戏?”
陈言反问。
“对,下了一个网游,挺好玩的。”
提起梦江湖,明野笑容不禁加大:“算是圆了我小时候的武侠梦,而且吧,打游戏最大的好处就是跟现实不一样。角色扮演嘛,侠盗、刺客、劫镖……特别酷,游戏里人情味也足……”
雾气含混他的脸庞,——他只是个小孩。
陈言想,一个连自己都弄不明白的小孩,怎么好照顾他人。
“兼职怎么样?”
他不紧不慢,抛出第二个问题。
“……你说咖啡店?”明野花几秒钟反应,“很好啊,就是工时要求有点多,我每天接送莉莉又得打游戏。”
说到这里,他一拍脑袋想起来:“完了,差点忘了,这周还有7小时班欠着没上……”
短促的静默压下来,陈言在等。等明野张嘴。
不料后者一副烦恼的样子,时而吸气时而大口呼气,直至食物摊老板递上打包好的外卖,仍然没有提起那件事。
——他需要钱。
明野是不会亏待自己的类型,做事欠缺理性。所以不论日常生活、抑或玩游戏,他花的钱多,亟待填补的空洞就越多。
把控住这个弱点,陈言垂眸,正在考虑是否要卑鄙地、借表哥施压,进一步挤缩对方的课余时间时。
两人在楼梯上走着,恰好抵达无人的楼层。
明野停下脚步。
他想了又想,一度纠结、犹豫、为难。可顾及自己的心情和钱包,有些不安地扯了一下唇角,终究按捺不下那份心思,转头问:“哥,你明天有空吗?能不能……”
“帮我个忙?”
随着这句话的降临,咚的一声,陈言听见了。
果实成熟落地的声响。
13.鲜血诅咒
次日,天气晴好。
得知乔鸢大约八点出门,陈言从七点半就开始等。清早的地铁站安然整洁,大理石地面反射灯光。
他提着袋子,静静地立在自动扶梯前,一遍遍检查、斟酌、修改自己的开场白,比登台演讲更专注且慎重。
只是不同于给明野设置陷阱时的耐心蛰伏,当他真正望见许久不见的乔鸢时,蓦然间,仿佛世界沉寂。
脑海里第一时间浮现的,是明野再三叮嘱的内容:
“就说我感冒了,喉咙痛,声音哑。”
“陈哥你穿这套,卫衣,飞行棉服,记得戴帽子和口罩。最好再来一副眼镜,对我有黑框眼镜,给——”
“莉莉最近心情不好,基本不搭理人,应该不会多问什么。就是你稍微注意一下,那什么、除非必要,搭把手,正常情况下千万不要随便拉她动她,她会发火的。”
“万一太快被发现,哥你就说我发烧起不来床,实在没办法,才找你帮忙!”
——反正地点在校外,碰到熟人的概率超级小。
自认为布局到位,思维缜密,明野觉得自己简直不能更聪明了不是吗?
既满足了师哥乐于助人的心理、免除莉莉单独出行的危险,又为自己保留了颜面,在尽到男朋友应有的责任前提下,腾出时间打攻防、做兼职,可谓一举多得。
陈言的观点截然不同。
他很清楚,这是一个错误、愚蠢的办法,别名饮鸩止渴。然而没有第二种选择。
对于乔鸢,他放不下,忘不掉,无法再自欺欺人。
事关明野,他不能过于贸然地行动,也不好直接出手拆散情侣。
权衡下,只能采用最保守、风险最小的措施,先从外围渗入内圈,无声地将自己安插至她们中间,将她们隔开。
至于后续,他计划在摸清乔鸢的态度后再做抉择。
眼下紧要的是如何蒙混过关。
“莉莉。”
喊出昵称,陈言自我抑制着,十分冷静地,模仿明野的声调说,“我想了一下,感冒而已,不严重,已经吃过药了,出来走动一下可能更好。我买好车票了,走吧。”
乔鸢眉心微皱,但没说什么。
类似的情况不止发生过一次,究竟是‘对明野留有余地’或‘仅仅不想当众驳他面子’,陈言有所猜疑,决定继续观察。
过了安检,地铁沿线驶来。时间还早,又是始发站,车上空座很多,两人稍稍间距几十厘米坐下。
二十分钟后,基于地铁越来越靠近市区,赶上早高峰,原本空空荡荡的车厢快速塞满人,化作拥挤的沙丁鱼罐头。
陈言在前两站给一位老人让座,老人下车,乔鸢身旁的人变成一个中年男人。男人把脚岔得特别开,膝盖贴着女生,一直抖。
“能不能别抖啊?”坐在左边的上班族抱怨,男人没吭声,继续抖。
乔鸢挨着边拦,径自往旁边挪了挪。
她有意拉开距离,男人反而眼睛一亮,立马把腿分得更大,活像要腾出一块空地支锅炒菜似的。
赶在上班族发怒前,陈言从手提袋里抽出一张文件案板,放到男人和乔鸢间。
绵软的围巾垂顺至大腿,带来若有似无的重量,距离乔鸢非常近。
包括他身上的气味。
陈言一手抓着吊环,倏然俯身,按住对方不住抽动的腿,低声道:“你这样会影响到别人。”
语气平静,冷然,但自上而下。
视线相撞,他的眼眸浓黑,身形很高,张开的五指看起来也极具力量感,打人绝对疼。
男人欺软怕硬,顿时应了一声:“哦哦,知道了。”并上腿。
太好了,上班族抬眼冲陈言笑,比出大拇指。
陈言也朝她颔首,旋即轻拍一下乔鸢的拐杖:“该换乘了。”
聚集了多所大学的乔安区位于南港东部,她们要去郊外的私人动物救助站,考虑到地方租金问题,建设在最西一带。
两者好比地图上的两极端点,单凭1号线难以抵达,得转车再坐七站才行。
下车人多,乔鸢行动不便,难免受到推搡。
陈言见状环住她,单手绕过后背,握住胳膊;另一条手臂接过拐杖,抵御人流,像一只稳健的熊一样护着她。
——奇怪的联想。
喧嚣间,乔鸢说了什么,陈言没听清。
待转到2号线上,没有座位,两人面对面站在门边,乔鸢又说了一次:
“明野。你换香水了吗?”
陈言一惊,本能地去摸脸上的口罩,口吻自然:“沐浴露被室友用完了,我换新的,怎么了?不好闻?”
“还好。”乔鸢像是随口一问,“今天有戴帽子么?”
——她起疑了。
“有。”陈言喉咙滚动,犹如一只过分高大却顺从的犬,主动低下头,使乔鸢得以确认他的帽子。
有些粗糙的毛线手感,的确是明野经常戴的那顶没错。
“手链呢?”
空气陡然紧绷。
明野有一条绝不离身的手链,情侣款,是乔鸢送他的520礼物,向室友们炫耀过八百回。
昨晚陈言提及,他其实不大想给,奈何前者坚持要,称防范未然,他实在推诿不掉才肯摘下来。也就是说——
“在的。”陈言抬起手,刻意提高尾调,“还怕我弄丢?”
“没有。”
一片漆黑的世界里,乔鸢指尖攀上他的掌心,好比一尾轻悄的蛇落入沙漠。她触碰见他的皮肤,手指沿着指节往下滑动……
干燥,温厚。
比起他的眼睛,生得过分锋利,好似摸一下便会被割伤。大家都说陈言的手长得更好看,骨骼结实。
乔鸢摸到那根链条,面上没有丝毫异色。
她的指腹停在他的动脉上,或许能察觉到他失常的心跳。因此——真的只是因此吗?
陈言反手捏住她的手腕,掌心翻转,将大拇指嵌入她的指缝间,紧紧握住她的手。
一秒,或许两秒,她挣了挣。
他便松开了。
…
根据导航指示找到地点,如明野所说,所谓的私人流浪动物救助站占地面积不大。冬天气温低,前院只有零星几条狗,或蜷或卧,无精打采。
收容所的主人今年52岁,一位单身阿姨,戴着灰扑扑的老旧围巾和袖套,眼睛不大好。果真没辨别出他与明野的差异,只同乔鸢打招呼:“好一阵子没见你了,怎么拄上拐了?”
听完起因后方颇为严厉地教训陈言:“你不好,做事毛毛躁躁,把女朋友都害了。”
陈言全无反驳的念头,点头:“是我的错。”
“天太冻了,除了那几头傻货非要跑外头玩,其他阿猫阿狗我都给关里头了。”
“快递老样子堆在楼上,柜子里有面条,马上我得带妞妞、大毛几个去打针,你们看着来。走了把门锁上就行。”
阿姨掏出钥匙,带他们走进双层式的木屋。
一楼有厨房、卫生间,饭桌旁边搭了张沙发床,白天支起来不占地方,晚上放下来睡觉。
其他两个房间区分开来,一个住病猫,一个住病狗,不用上楼梯,方便她随时喂药。
健康的动物大多安置二楼,一推门,整层楼把墙拆了,地方还算宽敞,可架不住动物多。猫猫狗狗挤成一团,味道不算好闻。
好在陈言提前做过功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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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致了解自己要做的事:清洗食盆、扔尿垫、铲屎、换猫砂。
数量多,工作繁琐,却算不上难。
袋子里的东西也用上了,他搬来一张靠背椅,又递给乔鸢一包消毒湿巾、口罩和防护眼镜:“你坐着,注意别揉眼睛,沾容易引发结膜炎。其他的活我来。”
“给我一把梳子吧。”乔鸢说,“至少我能帮它们梳毛。阿姨皮肤过敏,做不了这些。”
一个对动物毛发过敏的人却收养了整整一屋子流浪猫狗吗……?
“好。”陈言脱下外套,找到梳子给她。随即挽起袖子,开始干活。
过程中,猫狗疑似把他当做新玩具,渐渐从一开始地躲闪、发抖、哈气、飞机耳,转变成围着他的脚打转,甚至跳上后背,用爪子钩他的衣服。
确切来说,是明野借给他的衣服。
陈言无可奈何,只能留意着别踩到它们,费了一个上午清理好房间。
吃完中午饭——两碗清水面条,他接下来要做的是,拆开来自五湖四海的快递盒,记录对应好心人捐赠物资的品类和数量,用以春阿姨每个月初在网络账号上公布清单。
据说是乔鸢的提议,阿姨一个人的储蓄即便全部押上去,也不可能长久维持住运转,倒不如尝试向网友们求助。
列清单一来能增加信服力,二来也能让好心的人们更有参与感。
阿姨勉强接受,只是她手笨,嫌写字麻烦,也剪不来视频。这份责任便自然而然落到乔鸢身上,眼下她做不了,又顺延到陈言。
陈言打开灯,灯泡闪烁两下,发出昏黄的光。
他坐下来,身前一张小桌板,放着纸笔、美工刀,按照乔鸢建议的流程先写下日期:2016年11月20日。
他拆快递,乔鸢则继续给猫狗梳毛。
小动物们身世五花八门,有常年在附近溜达、跑来偷吃被阿姨捉住,直接绝育收编的;
有生病、搬家、结婚养小孩等等理由被遗弃的;也有些人打听到地方干脆塞猫包里送过来的。
大概鲜少有机会再与人类互动,它们的共同点都很亲人。
一只三毛猫拱着脑袋挤开土狗,躺在乔鸢手边翻肚皮,到处打滚。
它的尾巴只有短短一截,结痂的粉肉裸露在外,缺了一条前肢。
陈言留意到,乔鸢先是摸了摸它的头,挠下巴,舒服得猫眯起眼睛发出咕噜咕噜的混音。
其后从头顶一路摸到底部,动作非常轻柔。避开了受伤的部位,手指连带梳子,直接落于侧腹。
“喵,汪呜。”
其他猫狗不甘示弱地凑上去,应该不是意外,因为乔鸢每一次帮它们梳理打结的毛发,都没有触及伤口。
难道……
“你能认出这里所有动物?”
陈言问。
“大部分吧。毕竟经常来。”
尽管灯光浑浊,室内空气糟糕,浮毛满天飞。
偏偏此刻,她抱着猫,又被狗包围,神情放松,话音里包含笑意。
白皙的颈部皮肤似乎格外细腻,脆嫩,用手轻轻一碰就能留下鲜明的指纹。
根本不受控制地,诸多肮脏的、低劣的想法往脑中轮番闪过。
陈言顿时感到喉咙发涩,却难以挪开视线,不自觉也笑:“你家的狗最近还好吗?”
他记得明野提过,她家养了一只金毛。
“还好。”乔鸢回答得节制。
打算延续话题,陈言正想再说些什么,冷不防一股尖锐的疼痛戳破皮肤,直抵神经。
低头望去,原来是匿名快递盒里用泡沫纸裹了整整一袋刀片。刀尖切开他的掌心。
宛若诅咒一般,鲜血喷涌而出。
14.玫瑰水雾
嗅到铁锈味,乔鸢倏地抬头:“你流血了?”
“快递里有东西,不小心划了一下。”
陈言解释。见她放下梳子和猫,当即起身,一副要走过来的样子,立刻大步上前:“没事,不严重。”
他怕吓到她,特地往轻处说。
乔鸢却抓住他的小臂,手掌下移,摸到好多血。
“去医院。”她道。
“要是有消毒水,我可以自己——”
“打车。”乔鸢声线偏软,却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地抛出指令,“现在就打。”
陈言:“……”
在美食街的时候,分明对自己的伤势毫不在意。轮到明野,就这么在意吗?
前往医院的路上,包括到门诊,护士帮忙消毒、包扎,打完破伤风针时,对方紧皱的眉心始终没有松开。
神情与其说担心,似乎更符合警觉、或防备的定义。
仿佛屋子里藏着凶手,随时有可能跳出来杀人。而受害人提前捕捉危险的气息,目不转睛,凝视死寂的床底。
“别紧张,割得不深。”陈言有些生疏地安抚,“是左手。而且就算要缝针,麻醉药过期失效,痛的人也是我。”
乔鸢:“……”
忽然就顿悟了,怪不得她说笑话的时候林苗苗从来不笑。原来这就叫做强行幽默……
护士倒是噗嗤一声笑出来,拍了拍陈言的肩膀:“小伙子年轻,身体壮实,每天按时换药膏,别提重物少碰水,不出一个月指定能好。”
“行了,拿药去吧,省得给女朋友急哭了。”
“谢谢。”
陈言右手牵着乔鸢往外走。
领完药,旧盲添新伤,统计物资的差事只能至此喊停。
回程路上,陈言努力破冰。
“不是第一回了对吗?有人往救助站寄刀片。”
“保持每个月一两次的频率。”乔鸢淡淡道,“有时刀片,有时死老鼠,也放过恐吓信甚至剥下来晒干的猫皮。”
“不确定是不是同一个人做的,毕竟站里接收的捐赠多,阿姨经常外出,平时都让快递员把东西放在小院,晚上回来才有空收拾。里面偶尔混着几个贴假快递单的盒子,谁也发现不了。”
“没报警?”陈言问。
“报了,没用。”
“即便推测对方有虐待动物的癖好,但在我们国家,暂时没有专门为流浪猫狗制定的保护法。况且阿姨本人也不想把事情闹大。”
“她因为救助动物和子女离心,以前也经常跟邻居吵架。好不容易搬到这里安家,实在不想引起更多的风波。”
“……”
阿姨的个人抉择无可厚非,只是如此放任,风险未免太大。
陈言兀自想着办法,送乔鸢回到学校。
“对不起。”他拉下帽子,掩盖眉目,第二次致歉,“怪我太粗心了,今天没法把清单整理好。”
乔鸢摇头:“是我忘了事前提醒。”
“你回去吧,早点休息,记得换药。”
停顿两秒,她低声说:“今天谢谢你,我过得很开心。”
乔鸢说完便转身上楼了,背影消失在楼道口。从语气和神态中可以辨别出来,她的确没有责怪陈言的意思。
可或许正因如此,再加上回到学校,陈言总觉得她又戴上了那层看似温和实则冷淡疏离的面具,不复校外的真实自在。
午间的阳光明亮却轻薄,任凭身旁学生往来,手中的药袋哗啦啦响动。
陈言独自定格原地,低垂的眉梢眼角不含半点笑意。
……说什么高兴,骗人。
对比上午,显而易见,此刻的她其实一点都不开心。
躲藏在情绪背后的起因兴许是残疾的猫,是男朋友,又或者直接关联到破败的收容所、用心险恶的使坏者,陈言不在乎。
他唯一在意的点是,究竟要怎么做才能让你真的开心起来?乔鸢。
该怎么做?
但凡能让你高兴。
*
时间还早,陈言先去图书馆查了一会儿资料,下订单,再回宿舍洗澡。
洗完澡出来,明野在接电话。
“……莉莉,我刚在放音乐,没听清,你说什么来着?能不能再说一次?”扭头瞥见陈言出来,他急忙招手,按下外放键。
手机里传来乔鸢的声音:“……你往救助站买了东西?”
“对。”陈言停下擦头发的动作,走到手机前俯身,“我看仓库里囤粮不多,就买了一些,和两台空气净化器。”
冬天对绝大多数动物来说都是一道坎儿,但凡挨饿受冻,促发亚健康模式,极易爆发疾病。
何况救助基地苦于面积、人力资源欠缺,做不到最科学的隔养,一旦出现传染必然引起重大伤亡。
基于这一点,自入秋起,春阿姨对外的求助便更多偏向废弃的旧被褥、沙发套,不要的衣服等。
好处是快速积攒了大量保暖物,坏处则是粮食的捐赠数直线下降,偏偏小动物们胃口增大,由此产生空缺。
至于空气净化器,能有效缓解空气质量,吸附猫毛,也算替阿姨减轻负担。
“花了多少钱?”
乔鸢问。
“不多。”
陈言说完瞥见明野瞪大眼睛、一脸震惊的神情,沉稳补充道:“陈师哥出的钱,他……家境还可以,平时参加竞赛经常拿奖,有奖学金。”
“我回来跟他说了一嘴救助基地的事,他主动提出来要买。我只占小头。”
呼——幸好幸好!
明野往后一靠,瘫在椅子上。
谁让他至今没搞定负债。网游一个月少说几百块点卡、装备钱。
万一女朋友一时兴起,要他买更多东西给那群阿猫阿狗,开玩笑,饿肚子的人岂不成了他自己?
“那帮我谢谢他,另外。”乔鸢说,“方便的话,你们具体买了哪些猫粮、狗粮,可以把品牌和数量跟我说一下吗?”
“嘟嘟嘟嘟嘟嘟……”
有人发起□□通话,是尤心艺,催促明野上线打副本。
东西反正不是他买的,他不懂,干脆把手机递给陈言,自己戴上耳机。
而陈师哥亦十分上道,直接挂着毛巾,拿手机走出寝室。
房间外面很冷,寒流簌簌地蹿。
陈言刚洗完澡,来不及擦干头发,墨黑的发尾滴滴答答。
眉眼皆是湿的,皮肤上也附着水雾,仅仅穿一件单衣,就这么走了出来,语调中暗藏着克制的雀跃。
涉及食用安全,他在购买宠粮前特地做了一番网络调研,尽可能挑选口碑好、性价比高的品牌,倒不担心买错。
只是考虑到增强体质好御冬,额外买一批动物奶粉、营养膏、化毛膏,乃至补铁补钙零食类的产品,线上饲主们有的说好用,有的说鸡肋。
他把握不太大,便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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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
“有总比没有好。”乔鸢说得比较委婉,大约不想打击他的热情,特地笑道:“就像有的小孩每天都吃炸鸡,家长可能觉得不健康。可有的小孩一辈子或许只有那么一两次机会吃,应该会觉得非常幸福。”
幸福,似乎是比开心、快乐更高一级的词汇,更大的词汇。
陈言想,或许他此刻的心情便足以称为幸福。
“那我再买多些。”
冲动驱使最冷静的人说出幼稚的话。
乔鸢:“够多了,突然收到那么多东西,仓库都被塞满了。阿姨气得想骂人。”
“是吗?”
陈言接:“骂起来应该很难听。”
说完两人都不禁低笑起来,想到春阿姨的性格,说不定正被猫狗簇拥着,一边抱怨数落,一边冲泡羊奶粉。
对话中断片刻,陈言忽然觉得心胀得厉害。
“谢谢你。”
乔鸢再一次说。
“不是已经说过了吗?”
“下午,你也道歉了两次不是吗?”
“所以你愿意接受吗?”音色清沉,话语含在喉间,包裹,滚动,他一字一字地吐出来,“我采取的补救措施。”
一切都只是为了你,为了让你笑,取悦你。乔鸢。
陈言差点就想坦白,他绝不是一个坏人,不会恶意伤害流浪动物。
可他同样不是一个值得称赞的好人,他狭隘,他自私,他被困在另一个绝望幽深的漩涡中太久,以至于抬眼闭眼,只看得见自己的挣扎,关注不到其他生物的痛苦。
——他忍住了。
因为记得,现在与乔鸢对话的人是明野,而非陈言。
“我没有怪你。”电话把人和人的距离拉远了,却把呼吸放大了。
隔着两座学校,地理上与身份的差距,陈言听见她浅浅的呼吸声,好似散开的玫瑰雾圈,一圈圈、一层层扑在他的耳膜上。
她说:“陪我去救助站也好,帮忙整理物资也好,这本来就不是你的义务或责任。”
似是而非的话语令人不安又期待。
扮演着明野的角色,借用男朋友的名义,陈言实在不确定戳破那层谎言,背后会有什么在等他。
因此又一次忍住追问的冲动,他只说了一句:“谢谢你,乔鸢,今天我也很开心,很放松。”
便安静下来,同样呼吸着。
轻轻地,时间在流淌。
走廊里同学们来来往往,另一边也时常传来女生的笑闹声。
陈言舍不得挂断。
乔鸢有事要做,大概十多分钟后,她说要去洗头。
“自己洗吗?”
“有室友帮我。”
“那就好。”
简短的对话,通话又持续了几分钟,终以室友怯生生的询问落幕。
乔鸢的声音及呼吸一并抽离,看着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时间:35分16秒。
尽管明知道今天所经历的一切,皆是基于冒充明野才得以窥探的幸福。
作为不择手段的替代者、骗子、小偷,他卑鄙,下流,无耻,陈言对此完全知悉。可他并不害怕,不羞愧,更不感到后悔。
没错。
他想要继续下去。
哪怕永远见不得光、无法说出自己真实的姓名也无所谓,只要能一直一直、像这样靠近乔鸢,听到她的声音,触及她的体温,他自愿陷入沼泽,直至彻底沉没。
15.幽暗丛林
空调持续工作着。
接过手机,明野右手仍握鼠标,仰头问:“哥,你真进那栋破房子啊?”
“不是说好站外面就行,你怎么进去了?又帮打扫又给买粮的,牺牲太大了,我都想不到该怎么谢你。”
“没事,我喜欢动物。”
陈言视线无意间扫过屏幕,是巧合么?那个id尤元元的玩家。
“朋友在叫你。”他提醒。
明野扭头一看,尤心艺一口气发来好几条密语。
【尤元元:待会儿出装备听我的,叫你拍就拍,叫你P就P】
P就是pass,不要、不拍的意思。
【尤元元:钱不够我付,你只管搞好装备。】
【尤元元:今晚两个团,明早一个,下午有事,晚上打竞技场。】
【莉莉家的明野:1】
【尤元元:1你爹呢,会打字吗?】
【莉莉家的明野:会会会,收到了,大小姐,别老找我家长行不?无奈.jpg 求饶.jpg】
“问题不大,包团嘛,我是老板,象征性扔几个技能,等着他们推boss就行。”
敲完键盘,明野问:“陈哥你家有养宠物么?”
“没有。”
“我家也没,我妈有洁癖,最烦带毛的动物了。所以我巨难理解,怎么会有人为了捡流浪猫狗,把自己家搞成那样?”
他指春阿姨,摇头晃脑地感慨:“反正我不行。”
“除了第一次低估它们的杀伤力,进去呆半天染一身味,衣服臭得洗三回都去不掉味道,只能扔掉。后面说什么都不想进去了。”
“真的,你让我干嘛都行,但叫我收拾猫狗的屎尿,啧,太恶心了。”
“……”
明野会这样说,完全出乎意料外。
毕竟陈言记得,当初第一次获得许可,陪尚未成为女友的乔鸢去完救助基地回来,他的状态极度亢奋,同醉酒那天有的一拼。
“——哇塞,一点不夸张,我跟你们说,她简直全身在发光!”
“又好看又温柔,做志愿者!太完美了,兄弟们,全世界找不出第二个。”
“——好想再去几次啊啊啊啊,明天为什么是周二到一,为什么不可以继续周末。剩下一星期我要怎么熬啊,可恶!”
激动到满房间打转、说那种话的人,有朝一日也会以嫌弃的口吻斥责流浪动物们肮脏,惊诧于救助人的古怪愚昧。
有关这点,乔鸢也清楚吗?
想到今天外出借的衣服,陈言打开支付宝:“衣服多少钱?我赔你。”
明野闻言摆手:“没那意思,哥,误会了!你人好,有爱心,帮我这么大一忙,我谢你来不及,怎么可能跟你要钱?”
“师哥你明儿下午有空不?”
“说定了,中午我请客,你别管,到点直接回宿舍,保准给你准备一顿大餐!别推啊,不然下次没脸找你帮忙了。”
他笑嘻嘻地。
源于末尾那句话,陈言没有推辞,低头拿出吹风机,吹干头发。
漆黑的一缕缕发丝浓密纠缠,好比幽暗丛林,比同他的欲念,不断被长而有力的手指拨开,又交织。
衣服上落下的水渍很快就干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
明野一心扑在游戏上,根本没注意到陈言的伤。
直至第二天耗子提起,他才一拍脑袋:“完了,这下真得请客了。”
“请谁?”耗子问,“儿子中午吃什么?下午去网吧?”
固然宿舍有电脑,可架不住网速慢,以及怪人师哥最近回来得太频繁。
搞得大家单打游戏不敢抽烟,憋得慌,自然想念起网吧的自由。
放在平时明野必定一口答应,今天却推脱:“别,你自己去吧,我有事,晚上回来开黑。”
没管兄弟挽留,他拔腿就跑。
耗子在身后喊:“狗儿子,给爸爸带包烟!”
他在前面吼:“爸爸知道了!好儿子,一定给你带!”
师哥嘴巴淡,明野思来想去,决定去上回对方请客的粥馆多打包几样菜,指定不出错。
中午粥馆生意好,人多,他夹缝挤进去挑了七八样菜,荤素都有。
正要叫粥,冷不丁后背被人一拍。
转头,他惊讶:“无良,你怎么也来这人?和耗子一起的?”
“没,他去食堂了,我一个人。”无良表情有些复杂,盯着他手里一大袋打包盒,“这些……都买给师哥?”
“对,他帮我忙,我请客答谢。”
明野一面说,一面指保温桶冲服务员道:“小米粥、红枣粥、百合粥各来一份,要大份的,打包!”
男生嘛,光喝一碗粥哪儿能饱?少说得来三碗!
好容易抢到粥,出门,无良语出惊人:“明子,昨天一天,你是不是让师哥替你约会去了?”
明野毫无防备地一愣:“你怎么知道?”
无良紧接着也愣:“我去!你脑子没病吧??真干得出来!”
刚好地上有水,路滑,两人一个扭身一个被推,差点一块儿摔大跟头。
多亏无良眼疾手快,一把拽住隔壁卖铁板豆腐的摊架子,才堪堪站住。
拽都拽了,抬头对上摊主的目光,无良:“……两份铁板豆腐,不要辣。”
“我要辣!”
明野刚张嘴,被无良剜了一眼:“我买给耗子吃,有你什么份?你小子——”
接下来便是一顿教育。
什么:“我要是没见过莉莉就算了,可上次我们刚坐一起吃饭,你跟人家求婚,才过去多久?半个月不到吧。”
“人家女孩子哪里对不起你了?她那么给你面子,当众发酒疯都没说你什么。”
“车祸是你的责任吧?你皮糙肉厚没什么,害得她看不见,也没听你说她怎么怪你。我说明子,咱们做人别那么混球行吗?”
什么:“当初对人家一见钟情,头两个月砸进去没结果,我们是不是劝你算了?是不是你自己非说她和你的理想女友一模一样,不追到决不放弃?”
“还有刚在一起那几天,耗子嫌你肉麻,是不是你一个劲儿跟我保证,说莉莉这里好那里好,你以后一定要好好对她?”
甚至:“我不该说你和师哥身形像!当时我看你表情就有点不对,怪我给你起的头,真不行我们一起去找莉莉摊牌。”
“又不是代课代跑,竟然找人代约会、代照顾女朋友,你好意思吗明野?”
“我要是她哥,非揍你一顿不可!”
搞得摊老板和周围人眼神都变了,一副吃瓜看渣男的模样。
明野觉得丢脸,赶忙拎起豆腐,勾起人走。
“滚。”无良越说越火大,甩开他的手,跟闹别扭的小情侣似的。
明野笑了,立刻又拿手肘顶他:“哎呀兄弟,懂你有妹妹了,可莉莉没哥!她就一个姐姐,还是双胞胎,你别太代入行不行?”
“我发誓,我没想分手,没对不起她,事情真没那么严重!你想多了,我单纯对猫狗毛过敏——遗传我妈的。”
“但你也知道我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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闹矛盾,上次才发酒疯,刚和好,所以不敢明说。”
“正好师哥喜欢小动物啊,想去实地考察一下再献爱心。我们就商量让他陪莉莉去,结果谁想到,莉莉认错人了。”
“师哥性格你懂,话少,没好意思解释或者没解释清楚,干脆将错再错了。”
“就这么回事。”明野举双手作投降状,“不复杂,没隐瞒,你别阴谋论。”
“没撒谎?”无良将信将疑。
“没有!”
明野答得笃定。
行吧,到底做两年兄弟,无良最终选择相信他。同时义正词严地告诫绝对不能有下回。
“做太过了你明白吗?明野。”
都连名带姓上了。
“还有那个游戏,你是不是经常和同一个女生玩?她给你打电话,说话声音都被耗子认出来了。不是我说,你一个有女朋友的男生能不能洁身自好一点?就算线上也不能随便暧昧,不然莉莉知道多难过……”
“我把你当朋友才直说的,要是你真劈腿了,我俩以后没话说。”
——害。无良太上纲上线,换成耗子铁定不管那么多。
明野掏掏耳朵,满嘴‘明白明白’、‘没有没有’、‘懂懂懂’。捕捉到最后一句话才语调正经了些反驳:“别胡说,我怎么可能劈腿?莉莉那么好,我又不瞎。”
“你最好是。”
经过一番好声好气地辩解,无良总算恢复平静。
他个性较真,原是全寝室最木讷老实的一个,不抽烟不碰酒,穿格子衬衫,只差把‘我是好学生’五个字刻章印到脸上。
后来和他们结伴玩得多了,慢慢放开,偶尔旧态复发一下,就像刚才那样。
好在结束了。
“别气别气,我懂,肯定又想起你那异地恋劈腿的前女友了是吧?放心,哥们不是那种人。”
明野轻车驾熟地做出哥俩好气势,顺嘴问:“你是怎么发现的?我找师哥帮忙的事,耗子他……”
“听到你讲电话了,一整天都在宿舍打游戏,怎么可能陪女朋友出门?后来看见师哥用你手机回话,我不傻,一猜就知道了。没告诉耗子。”
“那就好,嘿嘿,晚上请你吃烧烤。”
“没第二次。”
“废话,当然没有第二次……”
两人说着回到宿舍,放下外卖盒,打算去打会儿篮球。
与此同时,陈言强按着犯困的表哥陪他买了一整天衣服。不是卫衣就是卫衣,顶多是带帽和不戴帽的区别。
问哪件更适合他。
表哥正打着哈欠说大实话:“都不适合。你人高,气质沉,穿这种小孩衣服魅力掉一半。
“太夸张了。”
他说。
“不信别问我,我活该。”
表哥惺忪睡眼,活像树袋熊般卷曲身体,靠在沙发上,低声嘟囔:“放着觉不睡,陪没审美但暗恋的笨蛋表弟玩过家家。”
——不是过家家。
他想说,毫无铺垫地,手机响起来。
收到讯息,陈言的眸光瞬间沉冷。
“怎么了,我看看。”
表哥慢慢悠悠,猫猫探头。
微信界面:
【316明野:哥,粥买来了,在宿舍,速吃。附图。】
【那个,昨天的事被无良发现了,下午就不麻烦你了。但我对哥的感恩依旧!】
【大拇指.jpg】
【熊猫头比心.jpg】
啊哦,大事不妙。
正宫发话赶小三了呢。
16.玻璃蝴蝶
周一下午没课,但班主任陈宝茵邀请到本地某知名女装品牌设计总监,给同学们分享真实的服装设计师体验。机会难得,要求所有人准时到位,包括乔鸢。
毕竟听讲座只用耳朵,用不到眼睛。
——开个玩笑。
原本想找师哥继续帮忙,好一下午凑齐装备,晚上打3v3。
谁想被无良一搅和,只得作罢。
明野打完篮球,冲澡,老老实实跑纺织去接女朋友。
女朋友一如既往的冷漠,见了他既不笑更不吭声,活像戴面具的哑巴。任凭他使劲浑身解数,连手都不让牵。
明明没有特别强硬地拒绝再给他一次挽回的机会,那就是同意的意思。
昨晚态度也不错,感谢他献爱心,一觉醒来却……
果然女生就会比较善变。
出于一点郁闷、不甘,乃至丝丝缕缕的心虚歉疚混杂的心理,明野突发奇想,要陪乔鸢一起上楼。
他动作快,电梯里人又多,乔鸢不便阻止,索性默许。
她偏头,素净的脸蛋十分漂亮。
——说明师哥表现不错。
明野愉快地想,虽然莉莉明面上顽固,坚持要划清界限,不过心里一定有所改观,才没当众叫他滚出去。
当然了,莉莉也不是那种人。
对此他再清晰不过了,哪怕你突然冲上去抓住乔鸢的肩膀拼命摇晃;
扯她头发、划破她的脸。
她绝不是那种一生气便急着发作,不分时间、不顾场合从嗓子里发出尖锐大叫,把负面情绪完全暴露出来的性格。
莉莉是完美的,无时无刻,和尤心艺不一样。
尽管前者时常显得虚假。
设计总监年纪有点大,颧骨高,一身极简风打扮,脚下并没有鲜红细长的高跟鞋,而是一双毫无亮点的平底鞋。
同明野想象中‘美艳丽人’的形象截然相反,甚至说话不分前后鼻音。
她讲了一个小时,他坐在台下玩手机,一个字没听。
演讲终于结束了,明野立即延展手臂伸大大的懒腰,视线撞见尤心艺回头扫来的目光。
“嘿!”他下意识招手,朝她笑。
尤心艺撇撇嘴,没理睬,径直把后脑勺扭过来对他。
乔鸢问:“你说什么?”
“没,看到尤心艺了。”明野脸上仍挂着笑容,“跟她打声招呼。”
“你们什么时候关系变好了?”
乔鸢问得平缓,眼神轻飘飘挪过来,叫明野猛地吓一跳。
对,差点忘了,上回在电梯口撞到,他嫌尤心艺没礼貌,特地向女朋友吐槽一大堆话。中间隔不到半月,怎么解释两人关系突变?
大脑飞速转动,他低头搓手指,又挠头,故作轻松:“我没说吗?我兼职的地方,刚好她是常客,来的次数多了自然熟了。”
“而且我老怼她也没意义啊,万一她记仇,回头找你麻烦多不好。不如打好关系,说不定还能那什么、围魏救赵,你说对吧?”
听起来应该不会太牵强吧?
没有漏洞吧?
话音落下,明野紧张地盯着乔鸢,岔开话茬:“现在回宿舍么?我送你。”
“不回。”乔鸢答,“我要研究一下布料。”
她捧着布料册,宁静虔诚的模样近似于拜神。脸的上半部分袒露在光下,线条柔缓,长睫根根分明;
下半部被窗帘掩了光,唇色淡淡的,落于明野眼里却是冷冷的。淡蓝色,犹如玻璃泡泡中封死的蝴蝶标体。
怎么会有人这么好看?
明野数不清第几次发出感慨,更重要的是。乔鸢,他的女朋友,是美女。
无论谁见了都会羡慕的大美女。
他暗暗警醒自己,低头解锁手机:“那我逛会儿贴吧。”
随后一小时,明野时而闷笑,时而打字。他给键盘设置了特殊音效,敲一下咚一声,咚咚咚咚地,串联成一阵密集的鼓声,不住击打人耳膜。
乔鸢总算被打扰得无法忽视,问他在做什么。
“逛贴吧啊,怪好玩的。”
明野凑过来,兴致勃勃地介绍:“我最近不是新玩一款游戏吗?叫梦江湖,玩家们太带劲了,每天各种新鲜事。”
“比如徒弟上位、师门骗钱。俩男的争一个阵营女神,合起来花七八万人民币,结果被扒出来对方中年秃头男!”
“以前做配音,会p图,自从玩了梦江湖直接辞职在家专业情感诈骗,据说他家门口最多一天能堆十几份外卖。”
“还有一个阿姨打本输出低,被团长骂哭了,自称为了找女儿才下载游戏。”
“当时团里没人信,说她小孩被拐卖应该报警啊。你猜她怎么说?”
没发觉乔鸢突变的脸色,他自顾自接:“不是拐卖,是离家出走。因为我不肯给她2888元买外观,她已经两年没回家了。”
模仿妈妈懊悔苦楚的口吻,明野学得惟妙惟肖:“刚好他们打团开荒在直播,事情闹得大,一传十十传百,差不多所有玩游戏的人都记住了女生名字。”
“最离谱的发展来了:两个月后,女生一上线就被亲友逮住,套话、报警一条龙。”
“最后阿姨给游戏公司寄了一条横幅,上面写着‘感恩梦江湖各位爱心人士帮我找到女儿’。哈哈哈哈很有意思吧?”
乔鸢没有笑。
“我问,你在和谁聊天?”
“啊?就、亲友呗。游戏好友。我看到有意思的帖子顺手分享一下……”
明野主动解释:“都是男的,你知道的,我基本不和女的玩。”
“手不疼吗?”
“手——”
余光瞟见自己装样子绑绷带的左手,他急中生智:“休息了一晚,感觉好多了!”
“呵。”不远处落下一声嗤笑。
尤心艺翻起笔记本屏幕,点击游戏图标。
“我说尤心艺,你打游戏不能换地方吗?非得在教室?”
上次被她恶语中伤过的男生,摆出一副不赞同的嘴脸。
“用你脑子还是用你网费了,关你屁事。”尤心艺照常发挥。
只不过这回没有人出来拉架,女生们一面倒向尤心艺,纷纷上前围观游戏界面。
“哇,心艺,这什么游戏啊,好漂亮!”
“捏脸绝美!”
“我喜欢这匹马,要花钱买吗?”
“不贵。”尤心艺拨头发,随意抛出一个数字,“也就九百。”
“妈呀,一匹马九百块钱!抢钱啊。”
“笨啦。”接话的音色非常耳熟,乔鸢认出来,是她的室友廖雨婷。
娇嗔着说:“尤心艺爱玩的能是什么平民游戏?你还不懂她么?氪金大佬,人生最大的爱好和技能就是花钱!”
“拉倒,又不是没给你买过东西。只要你想玩,全部游戏花费我包好吧?”
尤心艺随口承诺。
“真假?”廖雨婷笑,和尤心艺一起做的美甲长长的,戳一下屏幕,“你身上这件衣服也能买吗?多少钱呀。”
“两千。”
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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嘴引起新一阵哗然。
听着女生们杂乱的议论声、笑声,明野有些坐不住了。
没办法,对比游戏的紧张刺激,肾上素飙飞,陪伴乔鸢坐在教室实在是一件太枯燥乏味的行程。
他找了个借口,谎称室友急事求助,自己得回去一趟。
“要是我来不及赶回来,你记得找那个谁——”
“苗苗。”
乔鸢说。
“对,找苗苗,你们一起回去。”
话这样说,实际上心里清楚自己大概率不会再回来。明野收起手机,匆匆离开。
教室门打开又闭合,乔鸢独自坐在角落,瞳孔黑濛濛的,手里仍握着别满曲别针的布料册,边角沉甸甸地往下坠。
有一瞬间,她感觉身边充满冰冷的、嘲讽的、惊悚的大叫。
不像人能发出的音色,近似某种野兽,藏不住本性,赫然暴露出畸形的尾巴。
下秒钟回神,姐姐的脸出现在受伤的视网膜中。
周遭流淌音乐,只有同学们小声的说笑而已。
她起身去上厕所。
紧接着,身后追过来一串急而重的脚步。
两人先后走进女洗手间,隔壁的隔间门被重重甩上。
将导盲杖放置夹角,乔鸢双手按压太阳穴,直至紊乱的呼吸逐渐平稳。
她走出来,那人也出来。再一次出气般狠狠砸上门扉,掀起水龙头。
流水哗哗地响,乔鸢把手伸进去,问:“你玩的游戏,叫什么名字?”
对方不说话,她便补上定词:“尤心艺。”
“啧,原来看得到啊,说明你根本没瞎,只是装瞎骗人?”
尤心艺盛气凌人,语气阴阳:“事到如今关心起我玩什么游戏会不会太晚了?班长,有空来搭理我,怎么不跟你亲爱的男朋友,还有那个新交的朋友联络感情?”
她甩手,故意把水洒到乔鸢身上,乔鸢没躲。
“我和明野已经分手了。”
后者一动不动立在原地,丝毫没被她恶劣的情绪传染,道出事实:“这栋楼里进出会闹出这么大动静的人,只有你。尤心艺。”
“……”
就是这副云淡风轻的姿态,总是如此,让尤心艺觉得被针扎了一下又一下。
恰好林苗苗从缝纫室出来,身影印入她的视线边缘。
尤心艺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嘴,拍着手掌奚落:“靠助学金活的穷鬼和生活不能自理瞎子,还挺搭的,难怪你们能做朋友。”
啊??
林苗苗误闯战场,不晓得前因后果,超级茫然。
连那种虚伪的表情都一模一样!
无名火噌地冒起,尤心艺扔掉纸团,转身大步从林苗苗身边经过,手臂大力撞击她肩膀。
眼看林苗苗被撞得后退一步,而乔鸢始终停留原地,毫无察觉。
不知为何,尤心艺并未感到爽快,反而满心烦躁。
究竟应该感到好笑或无语呢?她曾经最要好的好友,居然敢这样没品,去结交一个完全不如她的人做朋友。
畏畏缩缩又老土,说句话都能结巴,尤心艺看不起林苗苗。
装模作样,肤浅,伪善、假惺惺……她会把世间一切歹毒的糟糕的形容词通通用到乔鸢身上。
或许正是出于此,她深深地厌恶、憎恨她们,为了要挑衅她。
倏忽间,尤心艺扭头提起一边唇角,娃娃脸上绽放出挑衅的笑容。
她说:“不是想知道吗?我玩的游戏。”
“就叫梦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