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我渣过的恋爱脑老攻重生了》 1、第一章 整条船上的海洋专家都是弱智。 若不是没有航海经验,林光逐不可能带上他们。 现在弱智一号兴奋调大收音机音量,“……距离我国首次发现人鱼踪迹已有两年,迄今为止有四队科研团队自南洋海域无功而返,宣告解散。目前全球关注度最高的还是一月前启航的波塞冬号,说起波塞冬号,就不得不提起出资赞助它探寻人鱼传说的人——林光逐。” “林老师,这里面提到了您诶。”弱智一号挥手,看向书桌边的青年。 晚风悠扬,轮船顺着大海的节奏摇曳,海浪声拍击船舱,宛若振铃。青年有着一张温和精致的面孔,鼻梁高窄,碎发凌乱束在脑后,为他一丝不苟的气质添了几分艺术家特有的薄情韵味。他正垂眼拼凑一具人鱼骨骼模型,闻声看向这边,礼貌性颔首微笑了一下。 收音机还在继续,男女主播滔滔不绝。 男的说:“这位天才艺术家应该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最后一件作品《鲛人断尾》雕塑像以三百六十万美刀的价格被俄罗斯的某位富豪拍下,已经纳入了私人收藏室中。” 女的说:“这件作品好像获得过雷普国际艺术奖?很大的荣誉,可惜我们没机会见识了。” 男的:“两年前的确获奖了。但是林光逐拒绝领奖,他接受采访时表示那是一个没有灵魂的残次品,他本人十分不认可这件作品。” 女的惊讶:“啊?” 男的:“哈哈,我知道的时候也很震惊。果然艺术家的世界,我们这些普通人理解不了。” 弱智总算发现这些话放给本人听很冒犯,尴尬将收音机调小。可他不熟悉操作,竟反向将声音调大。收音机里,男声唏嘘突然刺耳—— “不过林光逐已经两年没有公示过任何作品了,外界盛传他遇到了灵感瓶颈?也许他这次资助航海队寻找人鱼,就是为了找灵感。不过要我说啊,他就是太完美主义了,仔细看就会发现他的雕塑作品都充斥抽象怪诞色彩,人的指甲、动物眼球,都必须用真的。真是毛骨悚然,这哪儿是艺术品啊,这不就是标本嘛,就还,” “挺变态的。”收音机断在了这句话上。 年轻的海洋生物研究员“唰”一下子站起身,脸都白了,连连鞠躬道歉。 看着青年一步一步走近,他汗如雨下,深觉实在是冒犯,就算被骂也是活该。可林光逐只是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头,将刚拼好的人鱼模型递给他,“别紧张,我是一个很好相处的人。上这艘船的人都对人鱼感兴趣,这很浪漫,我对心怀浪漫的人从来都很包容。这个小礼物送给你了,希望接下来的几个月我们能相处愉快。” “……!”研究员激动到话都说不出来,只知道点头。 等林光逐离开后,他手舞足蹈与同僚说:“林老师人真好,他不仅没生气,还送我礼物!我都要爱上他了。” 角落里,一位身着白大褂啃牛排的帅气青年吐掉骨头,嗤笑说:“拉倒吧,船舱里没垃圾桶,他只是找不到地方丢垃圾。” 说完也没有管其他人,拽出抽纸潦草擦了擦嘴边油渍,两手插兜吊儿郎当走出船舱。 “那是谁?”有人问。 “哪个?哦,张谨言,他是林老师带上船的心理医生,听说从小就和林老师认识。林老师这么温柔体贴的人怎么可能有心理疾病呢,估计就是借着看病的名义,蹭船旅游玩的。” ** “你的状况变严重了,之前还只是梦见人鱼,昨晚开始出现幻觉。”深夜,轮船某间卧室内,张谨言敲击笔电键盘,“药不能停。” 林光逐纠正,“不是幻觉。我看见海浪里有一条躲躲藏藏的人鱼,绝不可能看错。” 张谨言无语惊笑:“躲躲藏藏?” “……” 两年前,林光逐第一次做这个梦,一条蓝黝尾巴的人鱼死气沉沉飘在海里,身下都是血,将海洋染红。他不断重复着同一个梦境,精力衰竭又厌烦,梦中的血腥味铺天盖地,让他身临其境,他将梦里的那条人鱼雕刻出来,作品明明完成了,他却觉得从外到内更加空虚。 这是一件没有灵魂的残次品,只仿出了梦中万分之一的鲛人神韵,还远远不够。 “和梦里是同一条人鱼,是雄性。昨夜凌晨三点他躲在海浪里跟着这艘船,在我转过头看的那一瞬间缩到水面下了,他在躲我。” “嗯……”张谨言面上点头,在键盘上敲下一行字:患者幻听幻视,失眠。 林光逐走到卫生间脱掉衬衫,褪去外裤,白皙的大腿在无光的暗室中若隐若现。他又散去发绳,没一会儿里面就传来了淋浴水声。 张谨言瞬间站起,耳尖染红。拎起笔记本飞速往外走,“你神经啊!洗澡不关门是什么臭毛病,你忘了我也是同性恋了吗?!” “等一下。”水声停了。 张谨言硬着头皮往回看,他甚至怀疑好友是不是故意的,这是否是某种成年人的潜规则暗示。但当他看清林光逐探出门框的脸,呼之欲出的悸动感瞬间灰飞烟灭,这可是林光逐啊。 一个只在乎完美作品的疯子,也许肉/体在这个人的眼中,和白菜没有区别。 “去向研究队要一台录像设备,今晚我睡在底舱,那儿有与海洋相接的玻璃窗。你不是一直很好奇我梦里那条人鱼长什么样吗?”湿透的黑发紧紧贴着锁骨,露珠从胸膛流下,林光逐眼睛亮得惊人,“明早八点钟,来甲板看录像。” 当夜。 底舱不比甲板,这儿潮湿寒冷,不是睡人的地方。空气里都弥漫着难闻的石油味,研究队知道他想睡在这里面,齐齐惊掉下巴,轮番上阵劝阻。最后实在是拗不过他,为他铺好一个简易床铺,留了台录像机才闹哄哄离开。 林光逐彻夜未眠。 第二天早上,邮轮餐厅中有细碎的交谈声,张谨言走进后左看右看,径直走到林光逐对面坐下,翘起二郎腿乐了: “我的大艺术家,说好的录像呢?” 林光逐慢条斯理用叉子拨开水果沙拉,漂亮的眉眼抬也未抬,简略说:“他没出现。” 张谨言一脸“我就料到”,抱臂笑说:“是他没出现,还是他根本就不存在。” “……我吃完了,用餐愉快。”林光逐起身扯出餐巾纸擦拭唇角,走出了餐厅。 这样的状况持续了整整三天,每天早上张谨言都乐此不彼问他同样的问题,而林光逐也次次吃瘪。底舱实在是太冷,第四天林光逐扛不住了,白天将录像设备还给研究队,夜晚最后一次歇在了底舱。 除了一个简易的床铺,底舱内还有研究员们自发为他搭建的一个小工作台。此时台子上放着一些杂乱的设计稿,以及一只录音笔。 设计稿有数十张,都是他参考了一些古代灯具的模样设计出来,每一张稿件的右上角都标明一行圆珠笔正楷字体: 【长明灯第x稿林光逐】 “今天是2035年8月10日,七夕节。妈,节日快乐。”他打开录音笔。 两年前,就在他开始梦见断尾人鱼的那段时间,林母生了一场重病,危在旦夕。虽然后来救了回来,身体却大不如前,眼睛也逐渐不好使,看不清楚电子屏上的文字,林光逐只能发语音。在海上信号不好,林母担心他照顾不好自己,他索性记录感悟,以后见面再播放,证明自己每一天都有在好好吃饭,让妈妈安心。 “长明灯的设计稿已经画了十几版,我却都不大满意,总觉得有什么地方差了点。可能真正抓住那条人鱼后,我才会有灵感吧。”传说中人鱼尾熬成油制作成灯,能够长明不灭。 林光逐神色柔和下来,继续:“这次的作品我不打算拍卖。如果计划顺利,我回去后把长明灯送给你,希望你能长命百岁。” “但是好像不是很顺利,我觉得有些挫败。那条人鱼已经好几天没有出现了……” 说到这里林光逐突然噤声,眸子一瞬不瞬盯着底舱的圆窗,像惊呆了,几秒钟后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出现了!” 底舱圆窗连成一排,每一扇窗户都十分小巧。昏暗的灯光照射下,连续四五扇玻璃窗外都有黝蓝色鱼尾缓慢游过,仿佛成色绮丽的丝绸随海水鼓动,将玻璃都切割出五光十色,看起来就像巴洛克时代的彩色玻璃。林光逐不敢站起,从口袋里慢慢掏出手机。 刚准备按下录像按钮,那条漂亮的鱼尾巴就“嗖”一下子迅速消失在海水中。 “等等!”林光逐面色微变,猛地站起跑到玻璃窗边往外看,松了一口气。 人鱼没有游远。 他在一团探照灯的射光之下,周身笼罩着一层朦胧的蓝色光晕。 虽然看不清,但林光逐总觉得那边有一道格外鲜明的视线,正好奇盯着这边。想了想,林光逐拿起手机对着窗子晃了晃,紧接着向后扔开。 果不其然。 人鱼迟疑片刻,在大海中环出了一个姿态优美的圈,健壮的鱼尾巴轻轻一摆动,就再一次被海水推送到玻璃窗前。模糊的影子冲破黑暗逐渐清晰,林光逐激动盯着窗外这张脸,只感觉呼吸都被冲击到停滞了—— 这是一条雄性人鱼,要是以人类来类比的话,是二十岁出头的矜贵青年。五官骨像略有些异域,皮相却实在轻透美丽,耳朵外圈长着蓝金色透明状的鱼鳍,随眼眸流转而微微摆动。对视久了,林光逐只感觉窗外有一道神秘的强吸引力,迷惑他投身大海。 恍惚间他又想起了很多年前去过的九寨沟,那里有一片广阔的蓝色湖泊,美到目眩。正如人鱼青年的眼睛,深邃又清澈。 “你好?”林光逐按捺激动,打破了沉默:“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人鱼摇了摇头,抬手拿食指敲了敲玻璃窗,指了指他身后。 顺着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是林光逐自己做的鱼汤,装在保温桶里——他吃不习惯邮轮厨子的手艺,偶尔得空时会借厨房为自己开小灶。 林光逐拿起保温桶试探性往门的方向走出几步,人鱼也跟随他游动。虽然没有任何交流,但他突然间懂了什么,兴奋向外跑出,从底舱到甲板要跑足足四层高! 他爬楼爬得气喘吁吁,白皙的额间渗出薄汗,身体却丝毫感觉不到疲倦,两年了!他等待这一瞬间已经整整两年了。 此时此刻只有兴奋与激动。 甲板上有执勤的船员,林光逐特意绕到无人之处,探出上半身向下看。 人鱼在海水中冒出半肩高。 “如果被人看见,他们一定会认为我疯了。”林光逐一边想着,一边搬起救生艇扔进海水中,单脚踏上栏杆的外围。邮轮船高足有十几米,看一眼都觉得肾上腺素飙升,他却只觉得刺激,艰难顺着楼梯绳往下踩,这个过程花去了半小时,他才安全落稳到救生艇之上。 海浪呼啸声像恶犬狂吠,人鱼一直谨慎在远处游动,并不靠近他。 “这里除我之外没有别人。”林光逐说着将内兜口袋翻出,示意没有带任何东西。 人鱼才向他游来。 林光逐新奇不已,喃喃自语:“不可思议,你居然知道录像机和手机会拍到你。” 这代表人鱼是有智慧的。 等人鱼游到跟前,林光逐也害怕遭受攻击,试探性伸出一只手询问: “……朋友?” 2、第二章 人鱼仰头盯着他,清澈的幽蓝色瞳孔闪闪发亮,却一言不发。 这里已经不是国内海域,说不定语言系统不一样。 林光逐极有耐心继续问:“friend?” “……”还是一言不发。 这可就糟了,林光逐除了英语还不错,其他语种都只会几句比较基础的。他又分别用日语俄语德语等问“这个多少钱?”“厕所在哪里?”“支付宝能用吗?”,对面“噗呲”一声笑。 终于将手掌搭上了他的掌心,又翻转过来十指紧扣强势扯到胸口处。 “朋友。” 汉语字正腔圆,音色低沉有磁性。 人鱼的手掌温热,贴在手心里带着海水的潮湿,五指纤细修长,像工艺品。 林光逐很快从这只手上转开视线,弯唇说:“我叫林光逐,你呢?” “方旬。” 人鱼冲他调皮挑了挑眉,笑起来时像养尊处优的大少爷,“我叫方旬。” ** 方旬是两周前发现波塞冬号的。 大海辽阔,有数不胜数的船只,这艘邮轮并没有什么奇怪。可怪就怪在,那天他惊鸿一瞥,看见了斜斜侧依在甲板栏杆上的林光逐。 等回过神后,自己竟然已经追着这艘邮轮游出了几百海里远!他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漂亮的人,不知道该怎么描述,就好像灵魂都被重击。神话传说中的美杜莎能够一眼将人类石化,那天的他也像被石化,乐不思蜀像小狗追着船转。 暗暗期盼船上的人类能向下看他一眼。 那天的邮轮上应该有酒会,林光逐接过了别人递来的一杯红酒,垂下眼睫抿了一口,温和笑着说了什么,似乎在夸赞酒香。等人走远了以后,他头也不回将红酒倒入大海。 方旬迅速游到那片海域,被转瞬即逝的葡萄酒甜涩包裹,大脑都跟着发热。 心脏噗通噗通雀跃重跳。 就像现在。 也许是他的视线过于热烈盯着人家的脸,林光逐会错了他的意,抽出手掌摘下右耳黑耳钉。 “你想要这个?” “……”不,我想要你。 方旬竭力才咽下这句话,眼睛亮亮说:“想要。这是你送给我的礼物吗?” 林光逐使了个心眼,语气温和说:“有点贵,可以借你玩一天,明天还给我。” 方旬重重点头,喜悦接过。 对着耳钉又闻又摸,喜欢极了。 忽然间“咕噜噜”一声响。 林光逐视线往下,“你饿了吗?” “……”肚子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叫! 方旬恨不得埋到水底下去,这才想起来自己两周跟着船游,竟然都忘记了进食。 “我饿了。”他眼巴巴说。 这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机会。 林光逐解下背在背上的保温桶,打开桶盖,在方旬靠近的那一刻又缩回,说:“这是我的晚饭,给你吃的话今晚我就要饿肚子了。” 方旬愣了,着急:“那你吃吧,我不吃了。” 林光逐摇头,“没关系,有时候我晚上也不吃饭。这些可以给你,但你能回答我几个问题么?” “你说。” 三十年前,西安挖掘地铁时发现一处古墓,当地文物局保护性发掘,挖出了一本戏言般的古书《航海奇遇》,放置在博物馆进行展览,网上也能查到古书的电子版内容——那里头详细介绍了古墓主人在一次航海中遇见的人鱼,书中自述与人鱼相处了半年多,总结出一些人鱼特性。 多年来,这本书褒贬不一。 有人说这本书是精神病人的一次临终幻想,也有人说看着真实程度很高,不像瞎编的。 林光逐看过那本书的电子版,也曾乘坐航班去了博物馆现场,见到了实物。 现在,他是多么的幸运啊,迎来了验证这本书真实性的好机会。 回忆书中的八点特性总结。 林光逐从第一条开始询问:“不同于人类社会的快餐式爱情盛行,人鱼的爱情更像是一眼定终生。你们见到伴侣的第一眼就能被唤起生理性喜欢,对这个人死心塌地。要是得不到对方的喜欢,亦或是伴侣死亡,你们就会躲藏到深海最深处流泪,直到眼泪干涸而亡,这是真的吗?” 方旬完全没注意到林光逐在讲什么。 这些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他只是呆呆看着林光逐形状好看的薄唇,看着这唇一张一合,想伸手去描绘。好半晌才在催促声中猛地回神,面红耳赤遮掩性看向海面,声音细若蚊嗡。 “我没有经历过,不知道。但我的朋友、家人、先辈……他们都是这样的。” 林光逐笑了:“那就是真的。” 方旬迅速偷瞄一眼,见到青年的笑容,更觉得心里藏着的一朵花苞突然间绽放,花蕊淌出的蜜都流入了血液中,尾巴都烫到充血。 幸好藏在海里不会被发现,不然可太丢人了。他做贼心虚般再次死盯着海面,说:“你笑起来真好看。” “谢谢你。”林光逐有些意外,在他看来,眼前这条人鱼才是造物主完美的作品。在方旬面前,他肉体凡胎,愧不敢当好看二字。 继续说:“我还有其他问题。” 方旬突然很精,万一明天还耳钉时人类不来找他了怎么办? 他眼珠一转摇头说:“不行,你只给我一顿饭,一顿饭换一个问题。要是想知道更多的,明天这个时间你再来这里。” “好。” 林光逐自然满口答应,将保温桶递过去。 人鱼进食非常慢,几乎是喝一口鱼汤,就要抬起头看他一眼,林光逐不解其意,只能报以笑容。于是人鱼进食更慢了,拖拖拉拉直到天明才咽完了最后一口,“明天还想见到你!” 投雷般扔下一句话,方旬面色通红扭头就跑,一摆尾巴游出几十米远。又埋在海底小心翼翼偷看,朦胧的光晕中,他看见人类安全爬上了甲板,才真正离开。 呜呼!呜呼! 呜呼呼!! 哈哈! 方旬觉得自己某根筋不对劲了,他疯了一样在大海里来回游了几十海里画圈,时不时还在无人的地方蹦出海面,细细欣赏黑色的耳钉。明明就是一颗普通的小黑石头,比大海里的珊瑚、珍珠宝石逊色多了,可他就是觉得这是能叫人爱不释手的珍宝,握在掌心都滚烫。 他发出的低频率声响,人类听不见,可苦了海底的鱼群们,被震得四散逃窜。 下午的时候好友决明就找上门来,忍无可忍:“方旬!你发什么疯?吵死人了,你的叫声我隔着几百海里都能听见!!” 决明也是一条人鱼。 他们认识有十几……还是几十年?记不清楚了。总之决明是一条黑色尾巴的人鱼,脾气暴躁,每天两眼一睁就是辱骂人类。 即便方旬藏得再快,决明也眼尖瞄到,震惊脸问:“你手上是什么?” 方旬连连摇头:“没什么。” 决明说:“人类的耳钉,你怎么会有这种鬼东西?” 方旬:“我捡到的。” “……”决明二话不说直接绕后袭击,一把将耳钉捞到了手中,高高举起捏住:“你说不说实话?你不说我把它捏碎了!” 这是一个致命的威胁,方旬连忙做阻止状,憋了会儿才说:“我追着一艘邮轮跑,那里面有个特别特别特别漂亮的人类,是他给我的。” “你疯啦!竟敢在人类眼前出现。”决明更震惊,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只觉得视线都发黑。以前这种事情都是道听途说,没想到有一天居然会发生在他身边人的身上。 “你忘记胡伯伯家的女儿了吗?她三十年前……还有公海的那谁谁,十年前……还有……” 举例都举出一大溜,决明痛心疾首总结:“他们这些老妖怪都在人类身上栽了大跟头,何况你这个未成年人鱼。没记错的话你连发情期都没经历过吧,清醒一点。” 方旬抢回耳钉,一边往海底迅速潜一边嘟囔,“我很清醒。还有,我还有半个月就成年了。” 决明不肯放弃跟上,苦口婆心:“你是这片海域最漂亮的人鱼,你怎么能自寻死路吊死在人类身上。让你学习先辈,谁让你学撞南墙,古往今来,人鱼始终被人类伤害。这种惨痛的教训还不够多吗?” “你不懂,林光逐他和其他人类不一样。”方旬甩下一句话,迅速藏进了空蚌壳中。 “林光逐谁?噢,那个人类。”决明简直要被好友气死,心骂一声死恋爱脑,“我看你还是人鱼族禁书读得不够多。你等着,我这就为你逐字朗读,洗一洗你脑子里的水。” 他离开片刻,回来时带了一本书,翻开第一页咬牙切齿读起来:“在海的远处,水是那么的蓝,像最美丽的矢车菊花瓣……” 正是安徒生童话故事《海的女儿》,美人鱼救下海难中的人类王子,付出巨大代价将鱼尾变成人腿,忍受行走在刀尖上的痛苦追求爱情。结果最后王子和公主在一起,美人鱼投身大海化成泡沫。 歹毒,故事情节对于人鱼来说实在歹毒。因此某一次人类无意将这本书遗下大海后,此书就在人鱼族中广为传颂,决明从天亮读到了天黑,这该死的蚌壳却一动不动,终于在读完第三十七遍后,蚌壳微微开了一条缝。 “你想通了?”决明惊喜。 “你少管我,我有我自己的节奏。”方旬懒洋洋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在决明抓狂的视线下鱼尾兴奋一摆游远。 “到了和人类约定的时间,我要去见他啦。” 3、第三章 林光逐晚饭时特意问船员多要了一条鱼。 在海上航行,大部分食物都是变了花样的做鱼,蒸鱼烤鱼红烧鱼。偶尔想换换口味,那也只能吃鱿鱼。他将鱼盛入保温桶中,又将多余的汤汁分发给周围的船员。 “谢谢林老师。”船员们七嘴八舌,“林老师今天看起来心情很好,有什么好事发生吗?” 林光逐提起保温桶,精致的面容被暖光映着,笑容显得疏离又温柔。 “是有好事,也许过几天大家就知道了。” “更好奇了!”“哈哈到底是什么事啊。”嘈杂的讨论声被抛到身后,没走出多远,张谨言从后面气喘吁吁追上,将他拦下。 “今晚要做一下心理咨询。” 林光逐说:“我有急事,明天白天吧。” 张谨言狐疑:“你在船上能有什么急事?” “你不用知道。”林光逐绕过继续走。 张谨言可太了解林光逐了,认识这么久,这种精神亢奋的状态连他都只见过几次,往往都发生在林光逐即将完成一件满意的作品时。他再一次拦住好友,抱着手臂皱眉凑近看,下定论: “你不对劲。” 说着仔细打量,几乎三秒之内就发现了异常,惊诧问:“你耳钉呢?” 好友的耳钉戴了五六年,就连洗澡都不曾取下。倒不是因为这耳钉有什么特殊意义,只是为了耳洞不愈合起来,免得以后又重打。 虽说如此, 张谨言从前当生日礼物去讨要时,林光逐也是不同意给他的。 说是贴身戴这么久,这东西太私人了。 最后送了他一瓶价值不菲的香水。 “你不用知道。”林光逐还是这句话,冲他耸肩笑了笑,再一次绕过,“张谨言,病人也有隐私。别再跟来了。” ** 深夜,救生艇。 咸湿的海风轻轻抚过面颊,远方礁石若隐若现。月光如碎金般倾洒在海面,由窄变宽延绵至救生艇侧方,蓝黝色的粗壮鱼尾在海水深处若隐若现,神秘又梦幻。 “哗啦”一声响,俊美的人鱼破水而出,后臂撑着救生艇的边缘一挺身,面色微红坐了上来。 整个救生艇不堪负重猛地倾斜了一瞬,很快重回平衡,滴滴哒哒的水声不绝如缕。 人鱼上半身不着一缕,宽肩窄腰,晶莹水珠沿着锁骨凸起处,缓缓淌过白皙健壮的胸膛,再埋进腹肌。这是一具完美到可以充作美术生绘画素材的艺术品,和林光逐两年间不断梦见的,那个在猩红大海中千疮百孔的身躯曲线不谋而合。 再往下看, 是流光溢彩的鱼尾,每一片鱼鳞都像价值连城的宝石般摄人心魄,预示着造物主的溺爱。 林光逐几乎不受控制地去触摸鳞片,手感比他想象中硬很多,也更冰凉,敲击时有指甲轻敲瓷碗般的清脆声响,按压时鳞片纹丝不动。 “你……你怎么随便摸别人啊。”方旬推了推林光逐的手腕,脸上比刚刚红了许多,眼神也闪烁看向别处。 林光逐收回手,真诚道:“抱歉。你的尾巴太美了,我没忍住。” “……” 方旬已经一句话都说不出了,脸上爆红盯着海面,鱼尾又悄咪咪往上抬了抬,“没说不给你摸,你摸之前和我说一声,就,就行了。” 今天的晚餐依旧是鱼汤,在用餐的时候,林光逐手不老实,对着方旬的鱼尾又揉又摸,偏偏脸上的表情严谨而又专注,像在做某项干系重大的科学实验。到后来,方旬害羞到整张脸几乎都埋到了碗里,心跳快到要从嗓子眼跳出。 为了遮掩,赶紧没话找话说: “林光逐,你昨天还想问我什么。” 林光逐回忆《航海奇遇》总结的第二项人鱼特性,问:“我听说人鱼不可以离开海水,真的吗?” 方旬摇头说:“可以离开一小会儿吧,几个小时?几天?我没有试过,不过听族里的老人说,我们要是离开海水的话,就像常年晒不到阳光的人类,久而久之就会生病。鱼鳞暗淡蜷曲,甚至脱落,就不好看了,还可能会死的。” 林光逐皱眉:“那你不要坐在沿上,快回海里。” “……”原来他这么在乎我。 方旬心里这样想着,捧着碗傻乐了会儿,仰头饮尽。放下碗时取出耳钉,“喏,还你。” 林光逐伸手去接。 方旬却突然缩手,握拳紧紧攥着耳钉,面红耳赤说了句话。 声音太小了,林光逐没有听清,让他重复一遍。方旬声音却更小。 林光逐只听见一个“戴”字,连猜带蒙问:“你是想帮我戴吗?” “嗯嗯!” 方旬眼睛变亮:“可以嘛。” 林光逐笑了,“当然可以。” 说着将脸凑过去,眸光柔和盯着他。 这一瞬间方旬只觉得心脉荡漾,像被人灌下了迷魂汤药大脑昏昏。 人类青年的五官精致温和,长发凌乱束起,莹白的耳垂若隐若现藏在碎发之中。邮轮探照灯光束离这里很远,周遭的一切都朦胧,藏着很多怦然心动,又欲语还休的不明情愫。 方旬咕咚一声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拨开碎发,他从没觉得自己这样笨手笨脚过。 一枚小小的耳钉,在指尖变着花样的打滑,越戴不上去越心急,可人类青年没有催促,只是沉静盯着波涛汹涌的海面。 总算是戴上去了。 黑色的耳钉映衬着耳垂更白皙,林光逐的声音慢悠悠传来,“戴好了么。” 方旬没有回答,鬼使神差地凑上去,亲了一下这耳垂。 “!”被亲的人没什么反应,主动去亲的却陡然间僵硬坐直,“对不起!我不知道我怎么回事……”方旬一下子就乱了心神,心里臭骂自己一顿,又担忧惹林光逐不快。 还要再道歉时, 林光逐却偏头端详他,意味不明的目光落在了他闪烁不止的眸上,又降在他发热发烫的面庞。 直将他看得心跳加速不敢对视。 林光逐才出了声:“你亲了我,就要上岸和我结婚。” “什么?!”方旬大惊失色。 等等…… 结婚是一件非常慎重的事情,他还没告诉族里的人,还要准备很多东西,而且他们才认识一天,这是不是有点儿太快了。方旬刚想询问,林光逐却抬起手握拳抵唇,失笑说:“开玩笑的,你怎么这么可爱。” 方旬气急:“不好笑!”他生气撤开一段距离,心里头居然莫名有点失望。 林光逐笑着说:“不结婚可以。今天能破例多问你一个问题吗?” 方旬只想这个话题快点儿过去,心浮气躁胡乱点了点头,“你问问问,快问。” 《航海奇遇》上总结的第三点人鱼特性,有关于族群繁衍。上面详细描述了人鱼如何进行交/配。他们不论性别,都有不同于人类的一个生理期,人鱼将他们称之为,发情期。 林光逐回忆书上的内容,尽量将其还原问出:“人鱼成年后会经历第一个发情期,要是还没有配偶,那你们就会躲藏到海底深处,强忍痛苦一直躲到发情期结束。” 他怀以辩证的心情来提问,没有注意到方旬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奇怪。 “要是有配偶,或是有目标,你们就会被冲昏头脑,强行拉着配偶或目标进行□□。时间还非常长,据说是八个小时起步。” 说到这里,林光逐看向方旬,颇有些怀疑问: “真的是八个小时吗?” “哗啦——”水声扑腾,方旬直接跳下救生艇。巨大的鱼尾像一把蒲扇,足足掀起几升海水,直接泼到了林光逐的脸上。 林光逐浑身都被浇湿,起身拧了拧衣角的水,还以为方旬是没坐稳掉到海水里了,开口说:“我还没问完。” 话音落下,又是迎面而来的海水。 直把他泼到坐了下去。 此时方旬已经游出了几米远,半张脸都藏在海水里,浮出了一点儿对他喊: “流氓!” 林光逐:“???” 林光逐直到回到甲板都不知道怎么回事,探出身体看海面,偌大无垠的蓝色海域看什么都不清晰,他不知道方旬还在不在。 也不知道自己哪句话冒犯了对方。 “这个问题还是直接跳过吧,希望他不要记仇,明天还来这里。”林光逐只能这样想着,湿漉漉地往自己的房间走。 邮轮内部的地毯,他走了一路,就滴滴答答湿了一路。 很远就瞧见有一个高挑的人影立在他的房间门口,单手插兜玩手机,姿势吊儿郎当的。 “张谨言。”林光逐说:“你这么晚不休息,杵在我房间门口做什么。” “等大艺术家屈尊纡贵做心理咨询呗。”张谨言说完才抬头,瞧见他这一身狼狈,当即将手机揣回兜里为他鼓掌,惊奇嬉笑说:“嚯,这是什么我不知道的行为艺术?” 林光逐:“……” 见林光逐一脸沉静,张谨言也收了笑容,“你怎么弄的?” 林光逐:“我问你一个问题。” 张谨言点头:“嗯嗯。” 林光逐温和说:“如果我问你性行为一次能持续多长时间,你会觉得被严重冒犯,然后泼我一身的水么。” 张谨言惊呆了,惊到站直张了张嘴。 半晌才震撼说:“你问谁这种问题了?” 林光逐:“你先回答。” 张谨言:“当然是严重冒犯,你多冒昧啊!” 林光逐:“那我明天道歉?” 张谨言扶额:“别,也不需要特意道歉,专门道歉好像更尴尬。你到底问谁的?”他脑海里迅速过了一遍邮轮上的船员、航海家、地质学家等,排除了性别与年龄不符的,寥寥无几。 再排除性向不符的,好像都没人了。 他实在想不出会有谁,这时候林光逐已经拧着把手打开门,他几步上前单手抵住门,低头端详说:“你耳钉又戴回来了。” “……” 回廊寂静,走廊两侧悬挂的无数人物肖像画,正悄无声息“注视”着他们。 张谨言停顿几秒,扯了扯唇角问:“你……你是不是谈恋爱了?” 4、第四章 林光逐说:“没谈。” 林光逐说没有,那就一定没有。张谨言表情放松了些,又恢复嘻嘻哈哈的模样,说:“医生有权利知道病人的情况,不然没法对症下药。你这几天实在是太不对劲了。今晚这个心理咨询你不做,我就站这里不走了。” 林光逐没跟他犟。 “进来吧。” 两人一起走进房间,林光逐的房间还是和上次一样,干净整洁,却过于整洁,以至于失去了活人居住的气息。张谨言担心林光逐又当着他的面换衣服,直接扯着后者在工作桌前坐下。 开门见山:“是哪个船员动摇你。” “不是船员。”林光逐拿白浴巾擦拭湿发,眼睛逐渐亮起:“是我之前和你说过的那条人鱼!他再一次出现了,连续两天来见我。” 听到这里,张谨言打开了随身携带的笔记本电脑,又点开写着林光逐名字的文档。 “噢噢,然后呢?他见到你,有和你说话吗?” 林光逐:“不止说了话。今晚就是他泼我一身水,你不觉得他很有趣吗?明明是一条人鱼,身体构造与文明和我们都截然不同,但是他却有与人类一样的情感,他有羞耻心。”他越说越激动,往日温和精致的面庞,隐隐染上了红晕。 “听起来确实很奇妙。” 张谨言表面迎合,心里其实不信,指尖轻抬敲下一行字:患者幻听幻视加重,思维逻辑自洽。 这不是个好兆头。 两年前林母患重病时,林光逐第一次向张谨言提及了那个梦,那个有关于人鱼断尾的梦。 很多人在遭遇承受不住的事情时,精神也会跟着出一些问题。张谨言心里揪住,看来林母重病的事情对林光逐打击比他想象得大。 “那条人鱼英语流利吗?”他问。 林光逐:“他说中文。” 张谨言敲键盘的手一顿,唇角隐隐扬了几分,“你是说你遇见的是一条在塔斯曼海,说着中文的人鱼?好吧,他中文流利么。” 林光逐静静看着他,“你不信我。” 张谨言抬眼,笑说:“没有啊,我信。你继续说就是,我听着呢。” “如果你从一开始就不相信人鱼的存在,就不该上这艘邮轮。” 林光逐却起身走向浴室,语气温和地下起了逐客令,“我的精神状况良好,药我不会再吃了。现在我要去洗漱,你也早点休息吧。” ** 方旬回去后都后悔死了。 要是人类生气了怎么办? 要是人类再也不想理他了怎么办? 他不该泼水的。 他得道歉。 可是他又能拿什么道歉呢?听族里的长辈说人类都喜欢金光闪闪的东西,这片海域中有许多沉船,船里有掩埋在大海深处多年的宝藏。从前方旬并不喜欢这些,只有决明乐颠颠带他搜刮过几次,那些珠宝和古董他都没要,觉得碍事。 宝藏到用时,才觉得少。 “决明有很多。”方旬想到这里,又来到了昨夜藏身的蚌壳附近,搜索了附近十几海里的海域,都没有找到决明。倒是让他找到了那本“人鱼族禁书”——《海的女儿》。 翻动书页。 某一页插画画着美人鱼隔着船只窗户吐泡泡,又在玻璃上画爱心的卡通画。那上面的人类王子笑容满面,看着开心极了。 方旬决定有样学样。 他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等到圆日东升,再等十几个小时等到天黑实在是太难为他了。 已经等不及。 他早早来到与林光逐初次见面的底舱,里面空无一人,他不知道林光逐会不会来,更不知道林光逐何时会来,他只是笨拙地一遍一遍用墨鱼汁在玻璃上画歪歪扭扭的爱心。随着邮轮前进,海浪冲击,玻璃上的爱心一次又一次被清洗掉,他也不厌其烦,追逐着邮轮戏水,傻笑着一次又一次补上。 不知道多长时间过后,底舱房间的门被打开,有模糊的人影走了进来。 方旬刚要挥手吸引林光逐的注意,却突然间面色一变,重重擦掉墨鱼汁。 呲着獠牙贴上玻璃。 进来的人的确是林光逐,却不止林光逐,且两个人拉拉扯扯,似乎在争执着什么。 “不许欺负他!” 方旬愤怒冲里面喊了声,声音却没有传进去。 另一边。 张谨言白天在邮轮上找了一天,眼下好不容易堵到了林光逐。 “你生我的气就生气,别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啊。不吃药怎么能行。” “我没有生气。”林光逐对待好友的态度依旧温和,事实上他确实没有生气,从小到大他都是一个情绪稳定的人,能够让他动怒的事情掰着手指头都能数得过来。 他说:“我只是觉得是药三分毒,既然现在已经证实人鱼并非存在于我的幻想,我没有生病,那就没有必要吃药了。” 张谨言作为心理医生,听到这种话倒吸凉气,“所有精神病人都这样说。” “……”林光逐沉默坐到了临时工作台前。 顺着他的动作,张谨言看见了桌上一堆废弃的设计稿纸。短短几天时间,最上面的设计稿已经变成了“长明灯第三十七稿”。 “你居然画了三十七张不同的设计稿?!”张谨言知道林光逐此行目的—— 利用人鱼尾,制作长明灯。 送给患病的林母。 他始终认为,林光逐承受不了林母即将辞世的重击,精神自动设置出防御机制,幻想这个世界上有人鱼,人鱼尾制作出来的长明灯,能够让已经生病的人转危为安,长命百岁。 就像某种灵丹妙药,让人起死回生。 三十七张不同的设计稿,就代表林光逐曾经固执地推翻了自己三十七次!这已经不是创作工作的严谨,而是艺术家偏执的自我高要求。 张谨言关切将双手撑在工作台上,十分严肃说:“你生病了林光逐,病得很严重,相当严重。算我求你了,让我帮帮你吧。” 林光逐看着他。 张谨言分寸不让,皱眉回视。 僵持了长达一分钟,林光逐妥协,无奈说:“行,我继续吃药。” 张谨言这才喜笑颜开,心里松了一口气,从兜里取出药丸,又从桌下拿出矿泉水。打开矿泉水瓶盖递了过去,说:“还好你愿意尊崇医嘱,邮轮起航前你妈交代过我,要是你在船上出了什么事情,她真的承受不住再一次……” “砰!”一声闷响。 矿泉水瓶口已经送到了嘴边,却被林光逐放回桌面,他抬起眼,声音平静。 “你什么意思。” 张谨言迷茫片刻,突然意识到失言,急忙说:“你别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他试图解释:“我是想说精神病有时候会遗传……” “张谨言!”林光逐的神情彻底冷了下来。 张谨言闭嘴,意识到自己不慎之间,彻彻底底踩上了好友的逆鳞。 林光逐的父亲也有精神疾病,是一位相当有名气的大提琴家,算起来也是搞艺术的,只不过当年林母还怀有身孕时,这位大提琴家就苦于精神疾病的折磨,自杀了。林光逐从出生起就没有父亲,他在单亲家庭中长大。 张谨言这意思好像在说,他的父亲有精神疾病自杀了,所以觉得他也会重蹈覆辙。 荒谬。 林光逐就着矿泉水吞下药丸,声音淡淡。 “出去。” 张谨言第二次被逐客令扫了出来,唉声叹气心里郁闷不已,暗骂自己一张臭嘴,净捡人雷点上蹦跶了。他来到甲板,本想着抽根烟排解一下,谁曾想左脚刚踏出去,忽然来了一阵莫名其妙的诡异妖风,掀起巨浪滔天。 哗啦啦—— 迎头而来。 “啊!”“好大的浪。”船员们慌忙往甲板另一侧躲,张谨言也跟着往那边跑。 大浪就像长了眼睛,再一次浇下。 “怎么回事?!” 反复几次之后,大家也发现了不对劲,浪花就劈张谨言一个人。 一来二去,人群不避让浪花,开始躲避张谨言,此人往哪跑,他们就躲开。 “……” 张谨言白大褂湿透,叼着根湿烟嘴角抽搐,“靠,见鬼了。” 直到张谨言躲进船舱中,这股妖风才意犹未尽停下。大海深处,蓝黝色的鱼尾愤懑不平潜入海底。 晚上见面时,方旬冷脸一口气喝完鱼汤,抱臂坐在救生艇沿上。 林光逐收拾碗勺,转眼看见他气鼓鼓的模样,笑了:“你看起来心情很好。” “不好!非常不好!”方旬实在不知这个人类为什么还能心平气和的笑,“下午底舱发生的事情我全都看见了!” 林光逐手一僵,面部神情倒没什么变化。 “你……我们说话你全都听见了?” 方旬余怒未消:“那倒没有,我就看见他逼着你吃药。” 林光逐含糊不清说了声:“噢,那个啊,也不算逼迫。张谨言是我的心理医生,督促我吃药是他的职责。” 方旬更生气,不讲道理:“你不可以为他开脱,他欺负你,你就该骂他。”说着将脸转向海平线,大声喊:“张谨言,你混蛋!” “……” “别愣着,快跟着我一起喊。” 林光逐摇头说:“我喊不出来这种话。” 方旬认真说:“你喊得出来,这就是你内心最真实的想法。下午你脸色那么难看,恨不得要揍人了,硬生生憋了下去。有怨气的时候不能憋,你不发泄出来只会一直难受。” 林光逐的视线落在方旬的脸上。 这一刻,他感觉眼前的人鱼在发光,再定睛一看,原来是探照灯折射在鱼鳞上的光晕。 难受吗? 肯定是有一些的,外人这样认为也就算了,就连好友和妈妈都认为他会走父亲的老路。 那个没有养过他一天的人,却始终为他的人生带来不便。 可林光逐还是摇头:“真喊不出。” 方旬把脸偏向另一个方向,坐着不出声。十几秒钟后,林光逐才发现有一颗晶莹水润的珍珠,从方旬脸颊处滴溜溜滚落,落在救生艇内。 他捡起珍珠,失笑说:“原本想问你第四个有关人鱼的问题,这下子不用问了。” 《航海奇遇》第四条: 【人鱼在悲伤时落泪,会落泪成珠。】 他笑道:“你哭什么,真是娇气。” 方旬猛地扭回上半身,一把夺过珍珠用力投掷到海水中,又扭了回去。说话时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十分傲娇:“谁哭了,我没有!” 顿了顿,他声音变得低落,“我就是替你觉得委屈。那个人看似关心你,却根本不理解你。” 林光逐收了笑意,垂眸沉默。 也许是今晚夜色太美,又也许是这滴替他淌出的眼泪太能使人动容,他突然愿意尝试着托付一丝真实,轻声说:“其实不止他不理解,我妈也这样。” “……”方旬终于舍得将脸转过来,琉璃般的幽蓝瞳孔微微泛红盯着这边。 “每次和我妈提起人鱼,她都很难过。张谨言、我妈,还有媒体,乃至于整个世界都认为我疯了,幻想人鱼真实存在。大家好像先入为主的对我有偏见。”林光逐声音淡淡的,听起来没有什么特殊情绪: “三十七张设计稿对于创作者来说很正常,创作工作就是要不断地推翻旧稿,在真正认可它前必须精益求精。但……他们不这样认为。因为有一个自杀的精神病父亲,我的一切行为都被他们看作是,遗传性精神疾病在作祟。” 说着,他垂着脸盘膝坐下,笑出了声:“你敢信么,我没办法证明我是个正常人。同样的事情如果别人去做,叫敢想敢干,叫追寻理想。我来做,是病情又加重了。” 方旬愣愣看着林光逐。 人类青年的笑容依旧温和有礼,可方旬就是觉得,这层温柔的下层底色是悲伤的。 “你真正难受的,是你妈妈的态度?” 林光逐意外于方旬的敏锐,沉吟半晌,还是轻轻点头,选择实话实说。 “你不用替我委屈,我更多的其实是愧疚。” 他说:“这次航行我妈很支持,我说要送给她一件亲手做的礼物,她表现得非常开心,一直鼓励我。我以为她终于肯相信我,没想到她只是觉得我犯病了,在迁就我。她为我迁就了一辈子,现在年龄大了身体也不好,医生都说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这种情况下她还要继续为我操心。我觉得……我觉得我很不孝。” 方旬鼻尖猛地一酸。 林光逐笑着哄他:“所有人鱼都像你这样娇气嘛?像大小姐脾气。下次见你我要带个箱子,你哭的时候,我就拿箱子在下面接,靠大小姐量产的珍珠就能发家致富了。” 如果是别的同僚说他是大小姐,方旬一定气得狠狠揍这人两拳,可眼前这个人类青年不一样。人类的眸光是那样的沉静,含着温柔笑意说出这三个字时,好像蜜饯浸入了柔软的心房。 让人手脚发软,心动不已。 方旬呆呆看着,突然间牵起林光逐的手,一脸真诚喃喃:“我们结婚吧。” 林光逐笑容滞住,“啊?” 方旬却显得格外激动,眼眶发红,俊脸浮着一层氤氲水汽:“我认真的!我和你上岸,我们结婚吧!你把我带去见你妈妈,这样阿姨就晓得你没有生病,她就不会总为你难过了。” “……”林光逐缓慢坐直身体,许久都没说出一句话。 方旬以为他不愿意,手舞足蹈急切说:“我知道你们人类结婚需要好多东西,好多金光闪闪的东西。你等着,我朋友那儿有许多,我都找来送给你。阿姨喜欢什么礼物你和我说,我都能去准备……” “不需要,我们什么都不需要。” 林光逐打断了他,定定看了他足足十几秒,露出了今晚最真心实意的一个微笑。 “你存在的本身,就是最大的礼物。” 好动听的情话。 方旬心脏噗通噗通跳,心不在焉又想入非非,只感觉浑身上下都有一股微妙电流窜过。 “你等我三天,我先去和熟人道个别。”方旬的声音变小,强忍住雀跃。他已经等不及要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决明了,决明还不看好他,事实上他喜欢的人也喜欢他,他们两情相悦! 可是什么都不送的话,方旬总觉得心里不痛快。他叮嘱一声离开片刻,回来时沾了一手墨鱼汁,高挺的鼻梁上都横着一片黑,脏乎乎却眼睛亮晶晶,小鹿乱撞牵起人类青年的手,像戴婚戒那般虔诚,专心致志在其掌心中画了个爱心。 “你这三天不许洗手。”方旬颇为强势说。 林光逐看了眼爱心,垂着黑睫低声笑道:“遵命,我的大小姐。” 方旬被他这一声迷到差点儿找不到北,游出了几米开外,还忍不住回头冲这边用力挥手: “林光逐,我喜欢你——” 他涨红脸,满怀期许大声喊:“我这辈子就认定你了,一定要等我啊!三天后我就回来找你。跟你上岸,和你结婚!” 5、第五章 “今天是2035年8月13日,天气阴,小雨连绵。” “妈,那条人鱼说他喜欢我。” 录音笔正在工作。 使用录音笔的人语气轻描淡写,“《航海奇遇》中说人鱼的爱情是一见钟情,可我觉得所有的一见钟情,本质上都是见色起意。” 顿了顿,继续: “但他还蛮有意思。不知道什么样的家庭能够养出这样大胆明快的性格,也许海底生物本就比陆地上的人类更自由。我有时觉得人类会不自觉为自己套上一层又一层的枷锁,可在他的身上我看不到这些,他敢爱敢恨,拥有着很多我所欠缺、又让我非常羡慕的特质。嗯……是生命力吗?” 轰隆隆!船舱外突然响起闷雷声。 意识到话题扯远,林光逐回神,语气带上了浅浅的笑意:“总之,这次航行的时间比我想象中要短很多,这是意外之喜。等那条人鱼上船,我就提炼出他鱼尾的鱼油,制作成长明灯。” “我在这边一切顺利,勿念。” ** 闷雷响了整整一夜,第二天一大早,细雨转变成瓢泼大雨,风浪滚滚在海面咆哮。 大约二十多位船员与研究员身穿黑色雨衣,在甲板上热火朝天跑来跑去。他们拉着沉重的铁质网,将六角拴在秤砣上,兴奋极了。 张谨言来到甲板,茫然:“你们在干什么?” 一位距离较近的研究员忙里抽空笑着喊:“张医生你起床了啊,外面雨大你赶紧进船舱吧!你小心不要踩中陷阱啊。” 张谨言:“什么?等等,什么意思。” 研究员心里振奋,说话声音也变大:“啊,你还不知道吧。早上林老师说两天后会有一条人鱼上船。那条人鱼力气大,我们怕人力抓不住,就提前整了些铁网和麻醉枪。” “……”张谨言套上雨衣往外走,抄起扩音器冒雨高声喊:“大家把铁网收起来吧!别瞎忙活了,雨这么大,一个人感冒其他人都要被传染。” 众人闻言迟疑停止动作,面面相觑感到为难。 “可是林老师……” 波塞冬号邮轮由林光逐助资启航,整艘船除了船长,属林光逐的话语权最大。 张谨言:“先收起来。林光逐那边我等会儿和他讲一声,他不会说什么的。” 众人还是面面相觑,这时候有人惊喜挥手打招呼:“林老师您来啦。” 张谨言还没反应过来,有人从他手上拿走了扩音器,声音有磁性又温和:“继续工作。” “好嘞!”众人立即应声,继续热火朝天投入制作陷阱的工作当中。 林光逐说完后将扩音器还给张谨言,走到甲板上的某处蹲下,将铁丝绕过铁网旋了几圈,往秤砣上栓。 张谨言见状好笑又无奈,问:“两天后会有一条人鱼上岸,你是这样和大家说的?” “嗯。”林光逐神色淡淡。 张谨言唉声叹气站了会儿,索性一抹脸上的水,蹲下来一起帮忙。雨下得实在是太大了,打在黑色雨衣上噼里叭啦,他只能抬高音量说话:“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两天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到时候你怎么和船上的人解释。给了希望让他们累死累活干两天,结果希望落空,大家心里多多少少都会对你有点怨气。” 林光逐说:“我不需要提前预设不可能发生的情况。人鱼两天后一定会上船。” 张谨言一个脑袋两个大,扶额说:“你怎么就这么肯定?” 林光逐说:“那条人鱼向我保证过。他看起来是个会守约的人鱼。” 张谨言“呃”了声,“早上的药吃了么。” “吃了。” 拴好这处的铁丝网,他们来到另一处,张谨言嬉笑道:“手上的爱心不错,自己画的?” 墨色的爱心在白皙的掌心中十分显眼,与林光逐的严谨气质格格不入。首先以林光逐的性格,他是不可能在自己的皮肤上画东西的,多幼稚。其次这个爱心的形状歪歪扭扭,顶部线条接洽处都飘进了爱心里头几厘米——别说几厘米了,平时林光逐画设计稿时,即使线条画歪了几毫米,他都要擦掉重新画。 认识这么多年,张谨言明明知道他的处事风格,却还是更愿意相信这是他自己画的。 林光逐无话可说。 他们之间的交流就像鬼打墙: 张谨言担心他,询问。 他说了实话,张谨言不信,让他吃药。 他避而不谈,张谨言更担心他,非要追问到底才罢休。 他说了实话,张谨言不信,又让他吃药。 好在这时候有船员从远处冒雨而来,气喘吁吁撑着膝盖说:“林老师,船长室那边有事喊您过去一趟。” 船长室的模拟沙盘边聚集了三五个愁眉苦脸的人。开船的老船长是个俄罗斯人,年过花甲,有近三十年的丰富航海经验,遇见过各式各样的海上危机,都曾一一化解。见林光逐推门进来,老船长递过来一张地图,英语口音浓重: “早上好,林。有一件非常不幸的事情要告诉你,暴风雨引发磁场混乱,昨天夜里系统的定向巡航出问题了,我们的游轮偏离了既定航线一百多海里,驶入了魔鬼湾。” “魔鬼湾?”林光逐眉头微皱。 老船长将他带到沙盘前,沙盘上摆放有二十多个模拟海岛。老船长点了点某个海岛的边缘,面色严肃:“我们现在在这个地方,还好发现得早,停了下来。魔鬼湾是当地人都恐惧的死亡海域,这儿有上百座大小不一的无人岛,各个海岛边有数不清的暗礁。暴风雨太大了,我们的探测仪器监测不出暗礁,绝对不可以再继续前进。” “要是不慎触礁,后果非常严重。林,你看过《泰坦尼克号》么?那将会是我们的下场。” 林光逐听出事态的严重性,颔首说:“那就等暴风雨停了,再启航。” “哈哈,我们同样这样认为!”投资人是个脑袋清醒的,整个船长室的人都如释重负。老船长说:“安全始终最重要。我的船来时多少人,回去也必须就是多少人,一个都不能少。” “是的。”这也是林光逐选择老船长的原因,他没有任何异议,问:“根据您的经验,暴风雨什么时候才会停?” 一句话问出,伴随着轰隆隆的电闪雷鸣,周围顿时响起数道善意的笑声。 老船长苦笑摇头,黑棕色的眼睛闪烁着浅光。像一位经历过大风大浪的老者,正看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轻孩子: “海上的天气永远都说不准。我们能做的,只有敬畏大海。” ** 方旬告别依依不舍的虎鲸,告别泪眼汪汪的座头鲸,告别所有熟悉的海洋生物,答应以后有时间会回来看望它们。他为自己预留了三天时间,这才第二天夜里,他就发现了不对劲。 眉头紧皱冒出海面,盯着魔鬼湾方向。乌云笼罩着大片天空,云朵被闪电切割成类似地震云般的碎裂云瓣,抬眼只能看见满目紫红色。 几分钟后,他猛地扎进深海,蓝黝色的巨大鱼尾迅速摆动,疯了般往那个方向赶。 “别去那边,危险!”决明一直在魔鬼湾附近遣散大鱼,让大家远离。见好友冲破鱼群逆流而上,他慌忙过去阻拦: “那艘邮轮在暴风雨中心一动不动,稍有不慎就会被雷劈。邮轮要是沉了散了,不知道又会有多少海洋垃圾,你可小心不要被砸到!” “林光逐在船上。”方旬焦急说。 决明愣了几秒钟才想起林光逐是谁,眼珠一转改口说:“船又不是一定会沉,他好端端在船上能出什么事儿。你等暴风雨停了再过去呗。” “不行,人类的身体太脆弱,我不放心他。”方旬绕过决明,义无反顾顶着风暴游向魔鬼湾。 另一边。 轰隆隆的雷声不断,闪电赫然劈开夜幕,大浪滚滚而来,将邮轮撞击得剧烈摇摆。人们聚集在靠近甲板的顶舱大厅中,桌椅被钉在地面上一动不动,桌上原先摆放的酒杯花瓶却滴溜溜滚落在地毯上,随着邮轮的左右摇摆而来回滚动,碰撞声不断。不少人吓得瑟瑟发抖缩在桌子下,还有人晕船控制不住地作呕。 除此之外是死一般的寂静。 不知道是谁先啼哭出声,捂着嘴巴强忍呜咽。慢慢的有越来越多的人惊慌失措抱头痛哭,大厅愁云惨淡,船警向周围分发救生衣和纸笔,人们脸色惨白哭着写遗书。 砰—— 突然间一声巨响! 风暴吹开了最外围的顶舱铁门,有断裂的木板被大风呼啸着卷了进来,似木棍撞钟般撞碎玻璃厅门。玻璃瞬间哗啦啦碎一地,与此同时是四面八方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仿佛世界末日。 邮轮上年纪最小的研究员连爬带滚跑到林光逐身边,“林老师,我会不会死?” 研究员哭着摇头:“我爸妈就我一个孩子,我妈还说等我回去要给我接风洗尘。林老师,我不想死,我不能让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6、第六章 林光逐的脸色也不好看,这是他人生中最接近死亡的一次经历。 船体倾斜,好像随时都会翻转,他连站都站不稳。厅门被击碎之后,玻璃碎渣混着冰凉的雨水袭面而来,让人睁不开眼,也不知道是不是底舱漏油了,鼻腔中满是铁锈油烟味。 但他还是尽力安抚着这位研究员,“别慌。寻找掩体,如果邮轮触礁至少几小时才会完全沉没,你完全有足够的时间登上救生艇。” 顿了顿,他说:“我母亲也在岸上等我回家。放心,他们不会白发人送黑发人。” 也许是林光逐的表现过于镇定,又也许是他的声音带着一股奇特的魔力,总之这位研究员奇迹般的被安抚了下来,止住哭泣重重点头。 这时,张谨言披着雨衣摇摇晃晃从外面走进来,艰难拽着两侧的桌椅才能前行,大声喊:“来两个人帮忙放救生艇——有几个救生艇被铁丝缠住了——” 他骂骂咧咧:“都说了这个世界上没有人鱼,一大堆铁丝铁网在地上真是添乱!还有,到底是谁把铁丝往救生艇上栓?你他妈栓的时候没发现自己头像在阎王那儿闪?!” 这个时候去计较谁不规范操作已经没有意义了。林光逐从船警那儿要了件救生衣,套上往外跑。 张谨言一看魂都吓丢,拦住道:“你别去。” 林光逐疑惑:“怎么了?” 张谨言道:“太危险,换其他人来。” “这是什么逻辑。”林光逐皱眉看他一眼,厅外突然响起一声惨叫! “呲溜”一下子,一个救生艇从邮轮最上方陡然坠落,几百斤的重物下滑,连带着铁丝铁网扑簌簌腾空而起。某位船员腰带缠在了铁网之上,被这股巨力带倒在地,飞速向外拖拽了两米。 那船员面朝厅门趴倒在地,刚开始还晕乎乎的没反应过来,回头一看吓到心脏几乎都骤停! 甲板最外围的栏杆已经被秤砣砸断,他身后不足几米处就是黑乎乎的大海。 要不是铁网另一头还拴在其他救生艇上延缓了速度,他早已经葬身大海! “救命!救救我!”他哭嚎道。 立即有附近其他两位船员围了上去,这个时候大家都已经慌到大脑一片空白,手忙脚乱一边追着小跑,一边为这人解缠绕成团的救生衣衣带。 林光逐推开张谨言跑过去一看,头疼呵斥:“别解了,直接往上脱掉救生衣。” “噢噢。”大家如梦初醒,这才反应过来,赶忙撕扯救生衣。 有了林光逐带头,大厅内部分身强体壮的研究员也鼓起勇气跑了出来,捡起铁网十几人齐心协力像拔河一般往回扯,妄图阻止去势。 好不容易才将船员的救生衣扯掉,林光逐刚扶着人站起,就听见后方数道惊呼声: “林老师快躲开!” “危险——” 林光逐一转身,就看见一道紫黑色的闪电击打在邮轮顶端的避雷针上,一截船帆断裂倾斜。横木在半空中画了个圆,歪歪扭扭迅速冲他而来,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他几乎上一秒看见闪电,下一秒腰部就被横木重重击中。 钝痛之下,他踉跄向后几步,竟然直接从甲板边缘向后翻下了栏杆。 “林光逐!!!”张谨言目睹这一切,顷刻间腿软摔在甲板上,眼眶酸痛,呼吸变得急促又困难。 这几秒显得格外漫长,他只听见阵阵耳鸣声,居然都提不起力气跑上前往下看。慌乱时又听见研究员们震惊的声音: “那是什么?”“你们快过来看!”“海底下有东西。”张谨言这才从地上爬起,推开前方目瞪口呆的人们,震撼止步于栏杆前。 黑夜,暴雨。 电闪雷鸣,狂风呼啸。 深海被天空与闪电映照成红紫色,海浪层层叠叠卷积着救生艇。 有巨大的、正在摆动的蓝黝色鱼尾穿过闪电,祂紧紧抱着怀中的人类,在断木残垣中躲避危机。 每一次跃出海面时尾部的鳞片熠熠生辉,鳞羽璀璨盛满极光。 噗呲—— 噗呲—— 那抹流光溢彩在视野中变得遥远,海浪导致邮轮不断左右摇摆,不平衡的世界让眼前的一幕幕荒诞而绚丽,仿若醉酒后的颠倒美梦。 越是惊诧时刻就越是说不出话来,众人只是呆傻傻立着,眼睛直勾勾望着。 大概三小时后海面重归平静,暴风雨来无影去无踪,只有浓郁的硝烟味证实这儿刚刚经历过一场浩劫。日出雨停,人们劫后余生般从各个角落钻出,仍觉得不可置信。 “刚刚那个救了林老师的是……” “是我想的那个么。” “是人鱼?” “那是一条人鱼!!!” 这个世界上居然真的有人鱼。 张谨言站在甲板边缘处看着海平线,窒息喃喃出声:“我靠,林光逐说的全都是真的。” 他自诩心理医生,对待好友所说的话全都秉持怀疑态度,从来都没有真正相信过。 结果到头来,是他自己错了。 ** 林光逐醒来时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天蒙蒙亮。 他在一片金黄色的潮湿沙滩上,远处是成片的茂密热带植被,椰树在杂草中穿插。距离他大约十米的浅海之中有几块冒出水面的黑色礁石,俊美的人鱼正趴在其中一块礁石上,尖秀的下颚向下耷拉,应当还在昏迷中。 这里应该是魔鬼湾中的某座海岛,海滩上有人类曾经活动过的痕迹—— 一个风化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坍塌帐篷,上面爬满了螃蟹与百足虫蜈蚣。 上前搜寻一番。 帐篷底下残留着两个箱子,一个是红十字医疗箱,里面装着不少过期药品与扳手等工具。还有一个叠了几件黑白冲锋衣与破旧外裤。 林光逐食指与拇指捏起其中一件外裤,轻轻抖了两下灰尘,立即有死僵的蜈蚣尸体从中掉出。 他沉默两秒,将外裤远远扔开。 虽说沦落到海岛之上,他心里却半点儿不慌乱。这在他看来只是航海经历之中的一个小插曲,等搁浅的人鱼苏醒,他们会一同回到邮轮(老船长找不到他不会返航,即便返航张谨言也不可能同意),然后长明灯计划依旧。 “吃穿住行不用愁,先对付几小时。等人鱼醒过来就好了。”于是林光逐没做任何事情,苏醒后的几小时盘膝坐在沙滩上静待,实在无聊时就拿出唯一揣在身上的录音笔听。 他的录音笔是防水电池款,只要不弄坏,再用上三个月都绰绰有余。 听见礁石那边有动静,林光逐揣好录音笔,走入海水靠近方旬。 方旬面庞浮现出不正常的红晕,昏迷中眉头紧皱,嘴唇微动不甘心呢喃着什么。 林光逐靠近去听。 只听见一些破碎的词句,好像是在说什么“红酒”。他不解其意,温柔轻推人鱼的肩膀。 “你做噩梦了,醒醒。” 这一声对于人鱼来说仿若石破天惊,人鱼猛地睁开眼,双目赤红“啪”一声死死攥住了他的手,沙哑着嗓音愠怒诘问:“那杯红酒……你明明说喜欢,为什么……为什么等别人走后要倒进大海……” “什么红酒?” 林光逐吃痛想缩回手腕。 方旬迷乱间却握得更重,直把他的关节握出嘎吱嘎吱声,语带哽咽:“你心口不一,你明明口口声声说喜欢,凭什么心里不喜欢!” 林光逐:“你是在说红酒吗?” “你凭什么心里不喜欢我……”方旬喃喃着,总算是松开了手,垂下黑睫再一次陷入昏迷。 林光逐手腕已经青紫一片,满心莫名其妙转了转手腕,盯了人鱼几秒后摇头回岸上。 “也许是做噩梦了吧。”他心想着:“一个和我无关的梦。” 7、第七章 方旬重生了。 他做了很长,很长的一个梦。 不!眼前发生的一切都不是梦境,是无比惨痛的未来。 他身为人鱼身体素质要好过人类太多,醒来时人类青年还在昏睡,他担心耽误久了会出事,心焦抱起人类青年,一路急匆匆将其送回邮轮为其求医。 谁知道邮轮上等待着他的,是天罗地网。 船上陌生的一张张面孔洋溢着激动,用厚重的铁质的网将他罩住,又拿锁链拴住他的脖颈与手臂。四面八方的兴奋交谈声像刀剑一般,无情刺穿了他的心脏——人们居然口口声声说,这些都是林光逐安排的。 多可笑? 这些可恶的人类,不仅伤害他想要杀死他,竟然还在他面前抹黑他喜欢的人。他一直都在拼死抵抗,攻击任何妄图靠近他的人类,负隅顽抗了整整三天三夜,身上千疮百孔,血迹淹没甲板,新血层层覆盖旧血。 “滚开!”他又一次咆哮着吓退人群。 人们拿他毫无办法,只能去请林光逐。 他还以为所有人都在骗他,直到心心念念的那个身影出现在甲板之上。 青年面色平静站得离他几米远,一如初见时精致美丽,声音冷静中带着一丝疑惑:“怎么这么多人都制服不了他?” “……” 仿佛一道闪电劈在胸腔,剧痛将心脏撕裂,肺中空气仿佛被抽干一般,呼吸都困难。 这一瞬间他失去了所有反抗的力气,一颗滚烫热切的心如坠寒潭。落泪成珠,滴滴热泪洒进浓郁的血泊之中,他甚至连质问的心气都没有了,只能嗅着鼻腔中猩血的铁锈味道闭上眼哽咽,撕心裂肺时听见那边又落下一声: “船长室有一把枪。你们谁帮我去取枪来,我亲自动手吧。” 他趴在甲板上心如死灰,有一名船员看他松懈,携着匕首猛扑上来,对着他的脖颈狠狠扎下。他明明看见了,却一动不动。 最后的最后,邮轮靠岸,人鱼断尾时的血迹染红了大片海域。那一天风和日丽,太阳照常升起,而他钟情错付,愚蠢到为爱甘心被搁浅,被心爱的人制成了一盏长明灯。 他从没有想过,那三十七张废弃的设计稿,竟然都是林光逐为他设计的坟墓。 临死时恍恍惚惚,他又想起来第一次在大海中看见林光逐的那一天—— 那一天同样是风和日丽。 邮轮上应该有酒会,人类青年接过了别人递来的一杯红酒,垂下眼睫抿了一口,温和笑着说了什么,似乎在夸赞酒香。等人走远了以后,头也不回将红酒倒入大海。 再苏醒时,如获新生。 上天给了他一次重来的机会! 他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满心充斥着愤怒与悲恸,赤红着眼死死盯着海滩。人类青年踩着水一步一步靠近,漂亮的黑眸似秋水般温润有礼,关切说:“你终于醒了,我一直都很担心你。” 骗子! 林光逐,你这个骗子!! ——你明明口口声声说喜欢,心里头其实一点儿也不喜欢。对红酒是,对我也是。 ——你其实根本就不担心我,对吧? ——你这个心口不一的骗子! 方旬真想将林光逐死死压在身下,掐住脖子逼问,为什么要辜负他? “你靠近点,我有话要问你。”方旬的声音很沉,比前几天说话时沉了许多,冷冰冰的。 趴在礁石上时只有冷白的肩头浮出水面,手臂流畅的肌肉线条微微鼓起,容色艳丽形如一只讨命的俊俏水鬼。 林光逐心里有一种不详的预感,沉默几秒,还是撑着礁石压低身体,靠近。 在方旬张嘴恶狠狠咬上来的一瞬间,他就反应极快退开。可人类的反应速度到底是比人鱼慢许多,那獠牙还是精准咬上了他的耳朵,在他猛地后退时死不松口,“噗呲”一声。 剧痛袭来。 林光逐后退几大步捂着耳朵嘶声抽凉气,不一会儿就感觉半张脸都痛到麻木,潺潺热流顺着指缝涌出。他的耳钉被暴力咬掉,耳垂都撕裂。 对面。 方旬冷笑着呸一声吐掉耳钉,唇角与下巴都淌着鲜血,明明是笑着眼神却仿佛很痛苦。 问他:“痛吗?” ——你的痛,比不上我断尾时千分之一的痛。而我断尾时的痛,比不上我被你背叛时万分之一的心痛。 原以为林光逐会发怒,可是后者只是捂着耳朵冷静看着他,“是你咬我,你哭什么。” 方旬才发现腰腹上有几颗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珍珠。 “滚。”他抬起通红的眼,凶恶亮出獠牙。 “再敢靠近我杀了你。” “……”林光逐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到底是什么都没说,转身上了岸。 “妈,今天是2035年……”不知道自己具体昏迷了多久,林光逐已经算不清楚时间。 他拿着录音笔坐在地势较高的地方,距离搁浅的人鱼足足百米,轻声说:“风暴来袭,我坠海了。还好海上的信号不好,不然你知道了这个消息,一定担心到整夜整夜睡不着觉。” “这里不是无人岛,岛上有旅行者留下的工具,树木茂密有淡水也有水果。我也自学过一些野外生存的知识,至少不会饿死。” 他的大脑像一片浆糊,苦中作乐说了很多乱七八糟的杂事,才叹息着切入正题。 “人鱼的脾性阴晴不定,明明前几天还好好的,刚刚突然咬了我一口。” 从前当成珍宝一样看待的耳钉,这一次人鱼却冷笑着吐掉,态度对比鲜明。 “我确实有点混淆,不知道该怎样安抚他,也不知道他怎么回事。如果张谨言给我的精神类药物还在,我都想喂他几颗。” “耳垂伤口已经用酒精简单处理过。其实人鱼伤得也蛮重,他旁边的海水都变成了红色,短时间内估计都动弹不得。我想去帮他涂点药,又怕他再咬我。嗯…… 还是等天亮了再试试吧,晚安。” 林光逐对睡眠环境没有太讲究,席地而睡歇了一夜,天亮时拿盐水漱口。海滩不比邮轮,这里什么都没有,一切都需要自己亲手重建,他想画一个简易的蜗居设计稿,却苦于没有纸张,只能拿短树枝在沙滩上画。 立体三维设计稿画在沙砾上,没一会儿设计者本人都分不清实线和虚线,完全看不懂了。 丛林里有奇异的鸟叫声,像某种大型肉食性鸟类,听着都恐怖。林光逐不敢贸然进林,只在周边绕了一圈,摘了些不认识的水果。 晌午。 他饥肠辘辘,觉着这个时候人鱼应该已经冷静下来了,就翻出红十字药箱,拿着治疗皮肤病的药和水果,淌起了海水。 隔着一米,林光逐谨慎停下。 方旬靠在礁石上,眼睛虽闭着但貌似没有睡,只是在闭目养神,尾鳍的疼痛促使他好看的眉头微蹙。 林光逐朝那边扔了个像苹果的果子。 “你饿不饿?” 方旬懒散掀起眼皮瞧了眼“苹果”,又合上。 林光逐摸不准他的态度,就着海水洗了洗“苹果”,咬了一口。 方旬突然睁开了眼,神情古怪盯着他。 “吐掉。” 果肉还在口腔中,林光逐:“?” “有毒。” 见林光逐吐掉,方旬才重新合眼。没几秒听见林光逐问:“你尾巴上有伤,应该是之前被船上的东西砸的。要我给你涂药吗?” 方旬眉头皱得更紧,薄唇掀起露出森白牙尖:“你敢过来,另一只耳朵也给你咬出血。” 林光逐头也不回上了岸。 下午他在丛林周边收集了些阔叶与树枝,以及藤蔓。学着野外求生类短视频上教的知识折腾了半天,搭建出一个四面漏风的雨棚。到了晚上饿到低血糖两眼发黑,拿树叶兜住七八种不同种类的水果,淌着海水来到方旬身前一米处,声音温和问:“这里面哪个能吃啊?” 方旬简直被他气笑。 咬牙切齿说:“你挨个尝尝不就知道哪个能吃,哪个不能吃了。你们人类不是有那什么神农尝百草么。他都没死,你死不了。” 林光逐拿起其中一个黄色水果,洗了洗咬上一口咀嚼。 方旬没说话。 林光逐换成紫色的,刚张嘴某条人鱼就发出了尖锐爆鸣声:“喂!” 林光逐看他一眼,扔掉紫色果子,又换了一个。 本来想这样一个个试出来。 可方旬也很精,见状直接闭上了眼不看,眼眶通红倔强将下颚恶狠狠偏向另一侧,额间有几缕碎发垂下,高挺的鼻梁上映着破碎光影。 “这个世界上最愚蠢的事情,就是拿命来赌别人会不会对你心软。” 林光逐:“……” “我赌过一次,一败涂地。输到心都好像在滴血。”方旬声音变得沙哑,顿了几秒才问:“你敢和我赌吗?” 林光逐扔掉剩下的果子,叹气:“不敢。” ** 计划有变,人鱼突然发疯对他充满攻击性与防备心,短时间内不可能再带他回到邮轮。而且营销号教的野外生存知识都是糊弄人的。 林光逐现在正面临一个非常严峻的问题。 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曾将人类的需求分为五个层次,从上到下分别是自我实现、尊重需求、爱与归属、安全需求,以及生理需求。 从前林光逐一直在追求的都是最顶层的自我实现。他有理想与目标,为了追求灵感的缪斯不惜斥巨资投资航海探险队,来寻找传说中的人鱼。 一朝沦落海岛,他直接降级到了最底层的生理需求上。 衣食住行,样样不行。 用张谨言的话来说就是:完咯。 海上昼夜温差极大。明明白天热到让人瘫软提不起精神干任何事情,太阳一落山,海面上就有持续不断的凌冽寒风。有时小风喇肤,有时候又狂风大作,深夜“轰隆!”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方旬从礁石上猛地惊醒。 林光逐搭建了一整天的漏风雨棚已然被风吹塌,成为一片废墟,阔叶与木棍竖七横八交叉,沙砾随风而起。 混乱之后。 里头静悄悄的。 方旬撑住礁石直起上身,冲那边喊了声:“林光逐,你是死了吗?” “……”依然静悄悄。 方旬面色微变,手掌用力一推礁石,身形因反作用力在海水中前进了一米。 海波纹徐徐荡开,他面上失了血色,强忍剧痛摆动鱼尾。 在那场暴风雨之中,他的尾部被邮轮断裂的横木击中,蓝黝色的鱼鳞早就蜷曲翻起血肉模糊。现下每一次用力,都好像鱼鳞生生被剥去。冰凉的海水与盐水无异,丝丝渗透进他的伤口,上岸后细软的沙砾中夹杂着碎石,在他皮开肉绽处一次又一次重重磨砺。 从前灵活又美丽的鱼尾,此时对他而言就是一个无比沉重的负担。足足三百斤的重量拖在腰后,使得他在陆地上寸步难行。 “该死的累赘!”方旬一拳击向地面,恨恨骂了声。 他现在能够使用的只有双臂,以及手掌。只不过向雨棚风向爬出了四五米距离,他的指尖就已经被碎石磨出了血,眼看至少还有十米距离,他焦急又冲那边大喊:“林光逐!你别怕,我马上就过去救你。” “你在干什么?”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迷茫的询问。 方旬脸上的焦色一滞,愣愣偏头看。 林光逐正好端端的站在侧边,怀中捧着一把阔叶,里面装满了橘黄色的小果子。 方旬感到窒息:“……你不在雨棚里?” 林光逐“嗯”了声,下颚冲某个方向轻轻一扬,说:“雨棚四面都漏风,太冷了我睡不着。下午的时候我看见那边有半包围式的礁石,正好能挡风,索性就挪到那边去睡。刚刚去摘了明天的午餐回来。” 说着他看了眼已成为废墟的雨棚,又回头看了眼某条人鱼身下拖拽出的几米血痕,表情略微诧异: “你以为我被压在废墟里面了?” “什么废墟?噢,你说前面那坨乱七八糟的啊,天太黑了,才看见。”方旬将自己翻过身平躺着,双臂交叉悠然自得垫在脑后,盯着夜空一脸云淡风轻。 “晚上星星挺多,我上岸看看。” 8、第八章 “……”林光逐视线落在方旬皮开肉绽的鱼尾鳞片上,又瞧了眼后者指尖尚未干涸的红血,说:“你在海里看不见星星?” 方旬:“海里吵,岸上安静。” 林光逐抬眼看了下天空,又说:“可是今晚没有星星。” 方旬终于忍无可忍炸毛,转眼怒瞪他:“你管我?我爱在哪里看就在哪里看,没星星我想象有星星不行?你管那么宽,太平洋都归你管算了。” 林光逐突然低下头笑了声。 方旬:“……” 人类青年拥有着一张温和精致的面容,即便是落难到海岛一身狼狈,也不妨碍他瞧上去仍然一丝不苟,无论做什么事情都好像身着白色西装,在钢琴前冷静垂睫翻阅着琴谱。可明明看上去非常好相处的一个人,眼神却是极冷的,并非是那种攻击力十足的冷漠,而是一种温和到了极点,说话时眼睛里毫无情绪的冷淡。 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方旬看见林光逐表露出和平常不一样的情绪波动,心尖就滚烫。 控制不住的怦然心动。 这时候又听见林光逐含笑道:“好吧,毕竟你是大小姐,你爱在哪看星星就在哪看,你想骑在我头上看都行。” “……”又开始没有情绪波动了。 方旬僵着脸冷哼一声,说:“别说骑你头上了,我压你身上都能分分钟压死你。赶紧走,别杵在旁边耽误我看星星。” 林光逐想了想,问:“我可以有这个荣幸陪你一起看星星吗?” 方旬拒绝得十分果断:“你没有。” 林光逐沉默片刻,说:“你现在的态度让我感觉有点儿混淆。” 像他母亲之前收养的一只流浪猫,在投喂时总会张牙舞爪凶人。可往往静夜无声之时,那只流浪猫又会呼噜呼噜蹦到人身边可怜兮兮蹭蹭。 人如果一摸它,它又开始凶巴巴。 “是不是我在不经意间得罪你了?人类和人鱼的处事方式不同,如果有让你不高兴的地方,我向你道歉。或者说你对我有什么意见也可以提出来,我会尽量改正的。”林光逐语气温和。 “……”方旬心里头更加窝火。 怎么提? 说我上辈子跟你上岸被弄死了啊? 第一,他没有证据去质问。 第二,他即便是有证据,林光逐也完全可以否认,打死不承认不就行了。 最后,他在乎的根本就不是谁能将谁说服。即便林光逐承认了,道歉了,那又怎样?这根本不是他想要的。 他在乎的、想要的是什么? 他现在窝火的又是什么? 连方旬自己都不知道正确答案。 他只能故作不在意拉长了语调道:“我对你的意见如果写在纸上,连起来可以绕塔斯曼海一圈。太多了!都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林光逐:“我们完全没有和解的可能性了?” 方旬:“没有。” “……”林光逐看方旬态度坚决便也不强求,高中数学题难解的时候,他往往会选择换一条思路去解:“那就先不谈和解。现在我们俩都沦落到了海岛上,你受伤了,我的生存经验也不足遇到很多麻烦。能不能先放下成见彼此互帮互助一段时间,等各自情况转好我们再一拍两散。” “一拍两散”这四个字一出来,方旬的脸色肉眼可见的难看起来。 只感觉尾巴疼,心里疼,浑身都疼。 他故意将话说得难听:“是你遇到了困难不是我。我大不了修养几天就自己痊愈了,能用得上你帮我什么忙?还一拍两散,等我伤好直接回深海,你自己在这里自生自灭吧。” 本以为这种话多多少少都会让人类青年感到愤怒,可青年只是平静注视了他几秒钟,屈身在他身边放下了几颗黄色果子。 转身离去前留下一句声音温和的: “如果有需要帮忙的地方随时说,我很乐意帮忙。” 三百米外的礁石洞窟。 林光逐放下手中阔叶。 算他运气好,雨棚坍塌的时候已经挪了窝,否则一定会被木棍压出伤来,要是砸到头后果更是不堪设想。运气更好的是下午搜寻物资时发现了这处地势怪异的礁石洞窟—— 洞窟由地势错落不一的岩石与礁石构成,半包围式面朝茂林,正正好能够挡住海风。这里头大概是一个商品楼客厅的大小,半边浸泡在水深一两米的海水中,还有半边是地势高出一米的岩石,积累出一个可供人歇脚的平层。 林光逐没有找到任何可以用来充作床铺的取暖物资,只能在坚硬的岩石上垫上几片阔叶。躺上去没一会儿后腰就酸到不行。 他辗转难眠,掏出了录音笔。 “妈,你还记不记得那只流浪猫?后来你给它喂食的时候被它咬伤了,食指都被咬穿两个洞。我带你去打狂犬疫苗,回来后就把它关在笼子里送到宠物医院寄养。我去看过它几次,每一次它都可怜巴巴将爪子伸出笼子,想勾住我不让我走,它好像一直都记得我是谁。” “这条人鱼就像那只流浪猫。明明担心我被雨棚压到,却不承认。” “噢,对了,他鱼尾上的伤比我想象中严重很多。但是刚才天太黑了,我也看不清楚具体有几处伤口,如果有机会能凑近点看就好了。”林光逐咬了口黄色果子,酸酸的很涩口,他决定给这种陌生果子命名为酸苹果。同理,总是这条人鱼、那条人鱼的去称呼十分拗口。 “人鱼叫做方旬。” 林光逐弯唇温柔看着录音笔,向未来时空将听见这些言论的母亲介绍道: “一个像流浪猫一样,脾气坏极了的大小姐。如果你见到他,应该会喜欢他的。” 同一时间,邮轮上。 无数人几夜未眠挂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聚在甲板上发愁。船长办公室在夜色中仍然灯火通明,张谨言双手撑着桌子,拧眉盯着沙盘上的一座一座模拟海岛,“人类在海里面不能呼吸,那条人鱼一定把林光逐带到其中某座海岛上了。那我们就标记号码,一个一个找过去!” “…………”寂静。 附近几人都面面相觑,心感为难。 不是他们不愿意寻找林光逐,找人总得有合理的办法吧?穷举法实在是工程浩大。 想想看。 魔鬼湾中足足有上百座海岛,大的小的都有。他们每搜寻一座海岛,都得安排人绕岛一周找才可能找到林光逐。会不会大意下错过都暂且不提,万一林光逐压根不在岛的外圈停留呢? 林光逐也可能去了岛中心。这样看来根本没办法找,几乎属于碰运气嘛。 “夜晚寒冷,许多无人岛上都有未曾被人类驯化过的猛禽猛兽。”俄罗斯船长说:“张,我们知道你担心你的朋友,也一定会尽力去找。但还是建议你心里提前做好最坏的打算,可能花费巨大的人力与物力之后,最终我们找到的是你朋友的尸体。” 张谨言:“……” 张谨言一句话都没说,面无表情穿上外套走出船长办公室,靠在走廊沉默抽烟。 甲板上也有不少船员仍在收拾残局,交谈时不免唉声叹气: “不知道林老师现在怎么样了。” “他肯定还活着,你们当时也看见了,那条人鱼宁可自己被砸到,也不让林老师受伤。” 说起人鱼,有人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我到现在还觉得像做梦一样!居然是人鱼,传说中的人鱼——天啊,林老师到底是怎么认识祂的,明明大家都一样待在邮轮上——” “我也想被人鱼救。”又有人满怀憧憬说:“太美了,简直是神的造物。祂在海里浮潜时都好像在发光,能被祂抱在怀里得有多幸福。” “……” “……” 众人报以无语的鄙夷视线。 “你就是馋人家的身子了。肤浅!实在是太肤浅了,还好林老师不像你一样。” 人们谈论着人鱼,并未察觉有另一条灰黑尾巴的人鱼一直在邮轮周围游荡,正是决明。 决明都快要急死了! 他到现在都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他只晓得暴风雨平息后,好友直接失踪了。又一次问过附近的鲸鲨无果之后,决明更急骂骂咧咧个不停:“真是的,如果是平时也就算了,怎么恰恰好就在这个时间点失踪。” 怎么能不着急? 作为一条成年已久的人鱼,决明正是亲身经历过,才知道那种感觉有多抓心挠肝。 急到无可奈何时决明不免抱头心感崩溃:“那小子估计还不知道,他马上就要经历成年后的第一次发情期了!” 9、第九章 人鱼族的发情期是一个非常危险的阶段。 这很严重,并非说笑。 这样说吧,对于绝大多数雌性人鱼来说,需要为发情期做的准备远比生孩子多得多。 如果是有伴侣的人鱼还要好些,他们只需要在偌大的塔斯曼海域中寻找到一处足够僻静的地方,在深海最黑暗的地方筑巢。接下来的十天内,他们都会与伴侣一同温存度过,这之间几乎不会休息,他们精力异常充沛完全感受不到疲惫,一次起码八小时往上走。 而那些没有伴侣的人鱼流程也差不多,区别是筑巢之后,他们将独自熬过无比煎熬的十天。 最难办的应该是那些没有伴侣,却有着心仪对象的人鱼了。基因的选择会促使他们发狂一般寻找到心里的那个人,踏遍天涯海角也务必找到,必要时刻甚至会强行拉着人进行交/配。 拖得越久,神志就会越混乱。感受不到爱意的痛苦,会导致他们行为更加癫狂不计后果。 族群中曾经发生过好几次这样的案例,在对方剧烈的反抗之下,处于发情期的那方还可能会失手杀害对方,事后悔之晚矣。 因此为了杜绝这种情况发生,人鱼族从数百年前就开始严格管控,将这类人鱼进行强制隔离,发情期期间戴上止咬笼锁在某个地方。 按常理来说,方旬早就应该被隔离起来了。 可他现在还无精打采地趴在礁石上晒太阳。 不知道为什么,方旬感觉今天的太阳格外晒,将海水都晒得滚烫。 待在海里燥热难耐,心神不宁。 偏偏这个时候某个人类不知道发什么神经,做了把简易鱼叉,在一百多米外的海水里抓鱼。距离过远,方旬只能看见林光逐穿着一身与大海格格不入的白衬衫,时不时被潮水扑倒,又狼狈从中爬起继续。 方旬“啧”了声,闭上眼,眼不见为净。 大概半小时后,这距离越缩越近,林光逐拿着鱼叉走到了方旬右侧几米处。 “我发现你这边的鱼多点儿。你们人鱼是有什么能吸引小鱼的buff吗?” 方旬掀起眼皮看他一眼,视线在他湿透了的白衬衫上停滞一瞬,额角青筋都重跳了下。 青年正侧对着这边,半透明的衬衫紧紧黏着皮肤,勾勒出线条流畅的精瘦窄腰,就连后腰处那条微陷下去的曲线,方旬都看得清清楚楚。 “……”方旬慢悠悠转开视线,声音听不出什么异常,惜字如金:“我的血。” 林光逐懂了:“小鱼是被你的血吸引过来的。”他语带歉疚说:“那我可能要稍微妨碍你修养了。我想抓条鱼回去煮鱼汤喝,等我抓到了就走,绝不在你身边多待。” 方旬听这话心里莫名不爽,语焉不详挤兑道:“你倒是苦什么都不苦自己。都落难到荒岛上了,还想着煮鱼汤喝。” “给你喝的。”林光逐道。 方旬:“……什么?” 林光逐举起鱼叉插下,偏移半寸,收叉时叉头空无一物。 林光逐毫不气馁,说:“我其实不会做饭,只会煲鱼汤。我妈爱喝,她生病的那几年我学着做的。据说鱼汤也能给生病的人补身体。” 方旬掀唇为他鼓掌:“孝顺。诺贝尔当年就应该为你专门出个孝顺奖。” 林光逐收起鱼叉无奈笑了笑,温和道:“你说话能不要夹枪带棒吗?” 方旬哼一声:“夸你孝顺都不行。” “行行行,你说什么都行。”林光逐再一次掷下鱼叉,他是真的不太擅长抓鱼,每一次瞅准了小鱼在那个地方,掷下去却总是莫名其妙偏了几寸。且这边的水混着血,视野更加不清明。 又一次失败后,他转过含着笑意的眸子看着方旬,问:“那你喝吗?” “……”对视。 方旬发现自己居然说不出拒绝的话。 他只是感觉周身的海水变得更加滚烫,海水里的小鱼儿在鱼尾边旋游,时不时还拿鱼嘴轻啄他的鳞片。像轻飘飘的羽毛不断骚扰着他。 林光逐道:“不说话就当你同意了。” 方旬猛地回神,颇感郁闷:“我可没同意。”嘴上虽然这样说,但方旬的脸色比刚才实在好看太多,一点儿都藏不住事儿。 半小时后,颗粒无收。 “……” “……” 方旬终于忍不住问:“你在陆地上是做什么工作的?” 林光逐预感到某条人鱼又要说不好听的话了,想了想还是谦虚答:“雕刻工艺品雕塑。” 工艺品雕塑,噢,难怪想做长明灯。 方旬眼神黯淡一瞬,缓慢趴回礁石,慢悠悠说:“那和渔业差远了,给你八辈子也难抓到一条鱼。隔行如隔山,我劝你放弃。” 林光逐不放弃,“其实我学过。” 方旬:“和谁学的?” 林光逐:“营销号。” 方旬疑惑:“营销号是什么东西?” 林光逐也不知道怎么形容,说:“就是那种,三十秒之内教会你做一件事的短视频。” “…………?”方旬嘴角抽搐了下。 方旬:“你该不会煲鱼汤也是跟着营销号学的吧?” 林光逐轻轻点头,说:“除了雕塑,生活中的大部分技能,我都是跟着营销号学的。小到坐飞机、交医保、生病挂号,大到……也没什么大的。后来知识学杂了,慢慢的经常刷到一些野外求生短视频,或者风水和算命也能看点儿。” 方旬哭笑不得,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你妈平时都不教你吗?” 人鱼族的亲缘关系远没有人类亲厚,对于他们来说,孩子更像挂件,爱人才是最重要的。但即便如此,做父母的也会将基本生存方法传授给孩子以后,再一脚蹬开撒手不管。 因此方旬不能理解。 林光逐耸肩说:“我妈也不会。我们家请了保姆和管家司机,她的一切都是交给这些人打理。” 方旬嘴唇动了动。 林光逐猜出他想问什么,说:“我妈家里有钱,年轻的时候靠家里养。有了我后靠我爸的巨额遗产养,她也没必要出去工作。其实我也没必要工作,靠遗产就行了,但我不想。” 提及“遗产”两个字的时候,林光逐转过身背对着方旬,从后面看下颚应该是垂了下去,背影显得有些落寞。可是没过十几秒,林光逐就突然间转了过来,弯唇一笑挥动鱼叉。 “你看,我抓到了!” 方旬:“……” 小鱼在鱼叉尖头部分不断扑腾,粉色的血水在海中蔓延一角。方旬刚才分明捕捉到了这个人类一闪而逝的异样情绪,因此也无比明显的感觉到,那一抹异样情绪被人类迅速压制了下去。 他想起林光逐对他说过的话——“因为有一个自杀的精神病父亲,我的一切行为都被他们看作是,遗传性精神疾病在作祟。” 他突然觉得林光逐有些可怜,看着让人很心疼。 脑海中出现这个念头的下一秒,眼前又霎时间浮现好友决明很多年前对他说过的一句话:“当你开始心疼一个男人的时候,我不用帮你看手相,你这辈子必定离婚三次。” 方旬:“…………” 可怜也不是辜负我的理由,清醒一点! 强行忽略掉心头悸动,方旬闷闷不乐出声:“你爸到底为什么自杀?” 林光逐:“……” 方旬反应过来:“这个能问吗?” 林光逐温和笑了笑,“你已经问了。” 他动作生疏将小鱼装进绑在腰间的医疗箱中,语气淡淡说:“其实我也不清楚。他可能看开了吧,也可能没看开。我只知道他直到去世都不知道我的存在。他在我妈刚有身孕的时候自杀了。” 方旬:“……”更可怜了。 方旬爱恨分明,共情能力极强,这个时候将自己那点儿恩怨短暂抛之脑后,真情实感为林光逐愤懑不平:“真是没有担当!抛妻弃子,如果我是你,我都讨厌死他了。” 林光逐温柔表示不赞同:“你不要这样说。” 方旬一脸我看你怎么编。 林光逐失笑说:“从小我妈就教导我,让我不要怨恨我爸,她说他只是生病了。” 这之间的内情挺复杂,但说起来也很简单。 林光逐的父母是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的豪宅区邻居小孩,双方家庭条件都非常优渥。不同的是林母原生家庭和睦,而林父则从小生活在父母的争执与暴力相对之中,成年后林父成为了一名名声大噪的大提琴手。 事业巅峰期,因为一首怎么写也写不出的摇篮曲曲谱,林父吞食了大量的精神药物,将自己溺亡在浴缸中。 她牵起他的手,陪他走过了原生家庭的不幸,却最终还是没能帮他战胜心魔。 “我妈更多的还是难过吧,难过又无力。她还和我说如果有一天我突然感觉承受不住了,灵感枯竭心情不好,一定要和她讲,一定要。” 林光逐说这些话的时候神情十分冷静,语气也释然。 可方旬却断言道:“你其实怨你爸爸。” 林光逐转眸看他。 方旬丝毫不怯场,大大方方回视。 林光逐摇头说:“有什么可怨的。他给我留了那么多钱,几辈子都花不完。生来衣食无忧,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生活。” 方旬嗤声说:“谁梦寐以求?你在大街上随便逮一个人,问她们拿一亿换他们爸爸死掉,他们愿不愿意。” 方旬继续:“你妈太爱你爸了,希望孩子不要怨恨父亲,搞得你都不敢说怨,怕你妈心里难受。但你凭什么不怨?” “你又没见过你爸,你完全可以怨,为什么别人家是一家三口,而你和你妈两个人?一些明明该由父母教导的事情你却从营销号上学。如果是意外导致还情有可原,可你爸……他拥有着很多人触不可及的明天,却自己放弃了生命。” “搞得你从出生起就背负偏见。遗传性精神疾病,迟早有一天会走极端,这是连你最信任的妈妈都对你有的偏见!” 方旬掷地有声:“林光逐,你可以怨他。” “……”海浪声滔滔不绝,海风咸腥,吹到人眼干涩。 林光逐很长时间才艰难送出一口气,闷在肺腑中多年的心绪被眼前赤诚热烈的人鱼强行扯出躯壳,在滚滚浪涛中得以宣泄。 他在海里缓慢直起身,脸上常有的温和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神情异常认真看着方旬。 方旬上一秒还在燃,下一秒心里有一种十分不妙的预感。 果不其然,林光逐眼睛一眨不眨盯着这边,轻声落下一句石破天惊的话: “我想抱一下你,可以吗?” “……”方旬的脑子轰隆一下子,炸了。 10、第十章 方旬大脑像浆糊一般,都没反应过来,林光逐就上前几步搂住了他。 人类皮肤细腻光滑,腰肢精瘦,他几乎是下意识抬起手臂揽住这人的腰。等指腹明显感觉到湿透衬衫的摩擦性,他又跟烫手一样松开。 太阳于他而言已经不是炎热了,是火球。 海水也不是滚烫,而是熔炉岩浆。 身体起了一些微妙的反应,像鸡皮疙瘩攀附在手臂之上,抖擞精神在叫嚣着什么。 满足感。 他从未发现,原来仅仅是拥抱,都能让空虚的心充斥满这般恐怖的满足感。 正手足无措耳根子烧到发痒时,他听见林光逐埋在他肩头,在他耳边说:“谢谢你。” 方旬顿时气坏了,含糊不清嘟囔道:“我都要爱上我自己了,你却在跟我说谢谢。” 林光逐退开一段距离,双手仍然搭在方旬的肩膀上,疑惑:“你说什么?” 距离太近,纤毫毕现。 人类青年长着一双看狗都深情的漂亮桃花眼,以往这双眼里除了平静淡泊的笑意,瞧不出任何其他情绪起伏。可现在不一样,人类看着他的眼神,绝对他妈的比看狗更深情! 方旬觉得自己实在是太不争气了。 明明栽过一次跟头,可当自己的身影再一次倒映入这双桃花眼时,他还是会心跳加速。 静默间,方旬突然间面色微变,手掌轻轻推开林光逐,嗓音变沉:“你退后。” 林光逐:“嗯?” 方旬:“退后!” 这一声疾言厉色,林光逐十分顺从后退数步,怕自己另一边耳朵也受害被咬。 方旬却单手撑着额头落了下黑睫,喉结上下动了动,嗓音变得更沙哑:“你……你离我远点儿吧,暂时不要靠近我。” 林光逐以为他又在闹别扭,说:“好吧,我不该没经过你同意抱你。” 方旬破天荒解释道:“不是这个原因。不是你的原因。”他眼底茫然轻轻摇头,含糊说:“我有点不舒服,应该是鱼尾受伤过重的缘故。你刚刚离我太近了,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点……” 林光逐:“有点什么?” 方旬面色缓慢浮红,抬眸气恼道:“不是说做鱼汤吗?你鱼都抓到了还在这干嘛,怎么?你爱上了我舍不得离开我半步?” 林光逐颇觉意外眨眼,掀唇一笑。 “老实说是差点爱上了,刚刚。” 方旬:“……” 林光逐摆了摆手,“开玩笑的。那我先去煲鱼汤,晚上来送给你。” 等林光逐走后,方旬将自己整个人都沉入了海水中。原先觉得海水滚烫无比一秒都不想在里面待,可现在又觉得,身体远比海水更加滚烫,急需凉水辅助降温。 “我受伤这么严重吗?”方旬不可置信地检查自己的鱼尾鳞片,的确已经皮开肉绽,且得不到好的救助,某些鳞片居然开始脱落。以前他受过更严重的伤,也远远达不到鳞片脱落的程度。 ……他这是怎么了? ** 林光逐回忆看过的营销号内容。 在野外生存的时候,锅碗瓢盆这种东西如果没有,可以用其他东西替代。 例如较大的蚌壳作为锅。 树枝作为筷子。 碗……碗的话实在没有,可以就着锅吃。 生存不易,潦草度过吧。 将蚌壳用木棍架起来,底下堆满容易点燃的木屑,一切准备就绪之后,林光逐从旅行者留下的箱子里拿出打火石,再一次回忆营销号教过的,开始试着生火。 折腾一小时后,他平静打开了录音笔。 “妈,我想念打火机和火柴。” 打火石完全生不了火。 在视频里显得轻松简单的一个行为,放在现实里真正实施起来,难如上青天。 煲鱼汤的想法彻底泡汤,林光逐将好不容易抓到的鱼放生。趁着天色尚且明亮,游走在丛林的周围捡拾酸苹果,昨天洗过的冲锋衣与外裤已经晾干,垫在阔叶之下勉勉强强能够取暖。 平躺在阔叶上,他再一次打开录音笔,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那些有关于父亲的想法,他平时不太和母亲坦白。 最后只能跳过这一段故事,眉眼温和说:“大小姐给了我很大的惊喜。我甚至觉得这可能不是人鱼与人类的差异,而是他个人的性情,与所有其他生物有差异。他在人鱼族内应该也是特殊的,敏锐,共情能力十分强。” “他活得热烈。”林光逐看着逐渐暗下来的天色,轻声说:“和他相处我觉得放松。” 虽说鱼汤没有,但原本约好了晚上送汤,总不能一声不吭直接失约。因此林光逐虽疲惫想入睡了,还是套了一件冲锋衣,冒着黑回到礁石边,简单解释了一下怎么回事。 方旬显得无精打采,依旧是分开时的那个姿势,好像一整天一动不动。 “……你说什么?”方旬脑子里嗡嗡的,明明看见林光逐在说话,视野里却只剩下后者形状好看的薄唇张张合合,他一直在走神。 林光逐只能重复重点:“我用不来打火石。” 方旬不在意点了点头,视线又落在后者湿透的外裤与冲锋衣上,问:“你衣服哪儿来的啊。” 林光逐:“岛上来过人,他们留下的。” 冲锋衣的尺寸明显不合适,也许来过岛上的是骨架天生大的欧洲人,导致大码的冲锋衣套在林光逐身上,肩头外衣都微微向下滑。 露出一截在黑夜里着实醒目的白皙皮肤。 方旬眉头微微一挑,眼神暗下来,“你里面没穿衣服?” 林光逐点头:“衬衫湿了,明天晒。” 方旬避嫌般移开视线,脑子嗡嗡得更狠。 白天林光逐离开之后,他的情况没有半点儿好转,反而变得更加严重。总感觉很不舒服,可是具体哪儿不舒服又说不上来,尾鳞还特别痒,最后只能归结为受了重伤,伤口正在愈合。 现在林光逐重新站在了他的面前,这种莫名其妙的不舒服感倒是缓解了不少。 “你感觉好点儿了吗?”林光逐问。 方旬皱眉,有些泄气:“没有,特难受。” 林光逐也没办法,叹了口气说:“那你好好养伤,多喝热水。我先回去睡觉了。” 方旬:“……” 方旬:“你等等。” 林光逐转身看他,道:“还有事吗?” 方旬沉默片刻。 “之前你说的互帮互助,还作数吗?” 林光逐愣几秒,笑了。 方旬看见他脸上的笑,只觉得海风都轻缓了下来,撇过脸闷声说:“我反悔了,互帮互助就互帮互助,亏谁都不能亏到自己。今天一整天都太难受了,肯定是鱼尾伤口恶化导致,你要是今晚上没事儿做,帮我上一下药吧。” 林光逐逗他,“我万一有事儿呢?” 方旬猛地转回脸,恶声恶气:“你晚上除了睡大觉还能有什么事儿!” 林光逐笑得温柔,继续逗他。 “好吧,我帮你上药。可是既然是互帮互助,你现在动弹不得又能帮我什么?” 方旬:“……” 这话好像是他之前对林光逐说过的,回旋镖绕了塔斯曼海一周,又打到了他的鱼膝盖上。 方旬也想不到自己这种情况能做什么,鱼脑筋飞速转到冒烟,最后憋出一句:“……我会用打火石。” “成交。”林光逐向他走来。 方旬傻了,没想到这么简单,“这都行?” 林光逐说:“你不会用打火石我也帮你,毕竟你受伤是因为救我。”说着抬起方旬的手臂,往自己的肩头搭。 “!!!”皮肤接触的那一瞬间仿佛有电流窜过。 方旬指尖掠过林光逐后脖颈时,浑身都颤栗,尾鳞痒到痛。 “你干什么?!”他面红耳赤抬起手臂避让,大喊。 林光逐茫然道:“把你带回我的住所啊。那边半边是海水半边是岩石,好给你上药。不然现在黑灯瞎火的,我在海里怎么给你上药。” 道理是这个道理。 但是…… 但是! 方旬也说不上来自己现在是个什么滋味,只感觉哪儿哪儿都不太对劲,林光逐不在的时候不舒服,林光逐在的时候好了点儿,林光逐碰他的时候却更不舒服了! 而且还是完全不一样的不舒服。 他活到这么大,从来没有过这样异样的经历,舔了舔干涩的唇说:“我有一个比较特殊的要求,你听了后不许发火。” “我一般不发火。”林光逐对什么事情都能接受良好,闻言颔首道:“你说就是了,我保证不发火。” 方旬瓮声瓮气说:“你有没有不碰到我,但能把我带回你住所的办法?” “……” 林光逐平静看着他,说:“大小姐,你的皮是金子做的?” 方旬怒:“你刚刚还保证不发火的!” 林光逐说:“我没发火。” 林光逐又说:“其实有办法。我可以现在去找一根木棍,我牵一头你牵一头,借力把你拉过去。” 方旬眼睛亮起:“那就这样——” 话还没有说完,林光逐就钻到了他的身前背对着,将他的两只手臂交叉抓在自己前胸处,“没有必要,上药的时候也会碰到你。” 说罢声音放柔,“大晚上的,别闹了行不行。” 方旬:“……” 方旬残存的理智被这格外温柔的一句话轻而易举轰趴,心尖滚烫脉搏加快靠上人类的后背,这个姿势使得人类在他的怀里显得格外娇小。 浪花翻涌,耳鬓厮磨。 林光逐每走一步,方旬就会被扯动,胸膛不可避免地撞到林光逐的后背。 又有不听话的碎发从鼻尖轻飘飘掠过,方旬丢了魂般埋进人类的肩窝深嗅,蓝色的眼眸缓缓暗下,变得糜乱晦暗。 好香。 11、第十一章 将方旬带到洞穴,已经是一小时后的事情。 林光逐精疲力尽,一到地方就松开手湿漉漉爬上了岩石,说:“你有点重。” 方旬干咳一声,小声嘟囔道:“就你轻。” “……” 方旬:“药呢?” 林光逐合上眼:“行行好,让我先歇一下。” 方旬打量这处洞穴,比较简陋,看着都不像人住过的地方。海水只浅浅淹没到他的腰腹处,坐起身靠着礁石时,他能够看见另一端岩石上的全貌——林光逐平躺着,像是一秒入睡了。 “年轻就是好,倒头就睡。”方旬讥讽。 林光逐没反应。 方旬继续:“儿童体力。” 还是没反应。 ……真睡啦? 人类看起来很累。 方旬没再发出任何声音,洞穴内月光昏暗,他看见林光逐的鼻梁上描着一层冷色的月光,黑睫不算卷翘,平直且长,每一次轻颤都像把蘸着蜜糖的勾子,蛊惑他靠近。 “你很像我养过的一只流浪猫。”林光逐突然出声。 方旬骇得一惊,细看才发现这人还是没睁眼,是闭着眼说话的。 方旬做贼心虚般看向他处,“哪里像。” “白天不理我,晚上来折磨我。对它示好还凶巴巴,让我不得不去在意。”林光逐睁开黑眸,眼角微弯含笑看来。 方旬心头微跳:“……”这话。 诱他想入非非。 林光逐长叹一声,像是给自己做了充足的心里建设才能爬起,将火堆移到岩石边缘道:“帮帮忙,生个火。我借光给你上药。” 火堆旁边放着两个打火石。 方旬靠近掂了掂打火石,好奇:“你这两天都没生出火,晚上这么冷怎么活?” 林光逐走到整齐堆放干燥衣物的地方,蹲下来选出了一件新的冲锋衣,说:“活不了。要不是你答应互帮互助,我明天就冷死了。” 方旬极其受用,唇角下意识扬起一瞬,又嗤笑说:“啧,打火石都用不来。你自己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不要轻易烧水。” 方旬双手各握一枚打火石,专注凑近木屑堆。 “烧水又不用明火。”林光逐的声音从侧面传来,与此同时还有悉悉索索的声音。 方旬手上轻轻一擦,砰!一下子,火星弹出,他连忙伸手挡风,凑近轻轻吹着。一边颇为傲娇道:“我是怕你家会同时有两个沸物。” 说罢,方旬得意抬眼看,准备欣赏人类脸上赞叹的表情。 旋即笑容猛地僵在了脸上。 角落里,林光逐脱掉了湿透的外裤,两条又长又直的腿在夜色中白得晃眼。侧对着弯身挤外裤上的水时,宽大的冲锋衣微微向上掀起…… 方旬眼前的火星子蹭一下子灭掉了。 他僵在原地,半晌都动弹不得。 眼前的火灭掉,身体里却像新起了一团更为微妙的火,雄赳赳气昂昂。 林光逐还在黑暗里说话:“大小姐这么厉害,以后生火的活儿都交给你好不好。” “……” “不好吗?” …… …… 林光逐换好衣服走了回来。 方旬已经将火生好,垂着脸蜷缩在岩石的侧方,脸色通红眼帘紧闭。 林光逐:“还是很不舒服吗?” “……嗯。”方旬的声音听不出任何异常,闷声道:“以后你换衣服出去换,避着点我。” 林光逐默然:“你自己都不穿衣服。” 方旬顿时炸毛:“那是因为——” 林光逐道歉得很快,“知道了。张谨言也说过不少次,以前还觉得是他计较,现在连你也这样说,看来是我自己的问题。以后注意。” 方旬愣了愣,说话时声音都轻了,“你……你在张谨言面前换过衣服?” 林光逐打开小药箱,里面的药很多都过期了,眼下只能凑合着用。符合目前情况的只有皮肤消炎药膏与治疗跌打损伤的药水,定定看了几秒钟,他从中取出消炎药膏。 “换过几次吧。我和你们不太一样,我看见过太多男女裸/体,已经不当回事儿了。” 方旬声音更轻:“……你谈过很多次恋爱?” 呼呼—— 呼呼—— 微涩的海风小心翼翼灌入洞穴。 水声粘稠,滴滴答答。 林光逐:“没有谈过。” “那你说个屁啊。”方旬气冲冲撑住礁石支楞起来,说话声突然变大,“讲得自己好像阅尽千帆,害得我差点儿就……” 林光逐:“就什么?” 方旬停顿了至少五秒钟,缓缓后靠,云淡风轻说:“差点儿以为能有很多八卦听,白激动一场。” 林光逐温和笑了笑,撸起两边衣袖,将药膏涂抹在指尖。 他也是真正意义上头一次近距离看方旬的尾巴,人鱼的鱼尾长约一米三,矮矮地垫在礁石上上,一部分露出水面,一部分没入水下。 肉眼能看见有几处鳞片颜色不一样的地方,应当就是受伤之处。他伸手将药膏涂抹上去,启唇说:“大学专业课要画裸模,林林总总看了不少。你要是想听八卦……嗯,有一节课画到一半,男模的女朋友从外面冲了进来,两个人一边大吵一边扭打在地,这个要听吗?” 方旬半晌没出声儿。 林光逐扭头看,就看见方旬正瞳孔微缩紧紧盯着他的手腕,头也不抬“嗯嗯”了一声。 根本没在听他说话。 一看就在走神。 林光逐没再继续刚才的话题,十分贴心道:“很痛么?那我轻一点儿。” “不。”方旬也不知道有没有回神,嘴唇扯了扯道:“你重一点。” 林光逐止住动作,“啊?” 方旬又往上撑,此时已经完全坐起,舌尖抵了抵上颚徐徐道:“不把药按进伤口里怎么能好得快?” 林光逐从善如流:“行。” “……”安静上药。 方旬感觉自己好像疯了,心里有不满足的瘾在叫嚣,又不知对什么上瘾。 他居然想让林光逐多摸一摸他的尾巴,越重越好。但这话又不能明说,这不是纯纯变态嘛。 人家在专心上药,他在这里想七想八的。 他只能故作漫不经心“指正”: “往左边,不对,伤口在右边。” “你漏了上面。” “又涂错位置了,笨蛋,手往下。” 林光逐百依百顺照单全收,大致将伤处都上了药,突然撑着岩石俯身凑近看,落指轻触。 “你这里是怎么回事?” 话音落下,旁边的呼吸声陡然间错乱。方旬似乎是深吸了一口气,又徐徐带着颤意轻吐出。 林光逐以为方旬是痛的,皱眉说:“其他伤处虽没有经过处理,却差不多都已经结痂,正在愈合。只有小腹下的鳞片无端在脱落。” 说着他将药膏挤到指尖,打算在鳞片脱落处额外多涂点儿药。 指尖还没碰上去,方旬突然间缄默捏住了他的后脖颈,将他拎近,又向下一按。 林光逐失重扑进方旬怀中,险些落水。还以为自己刚换上的干净衣服又要遭殃,可方旬的核心力量极强,仅凭一只手就能将他死死的定在半空中。 这是一个非常具有侵略性的姿势,空气里都凝固住非同一般的占有欲。林光逐重心不稳,后脖颈上又贴着冰凉的手掌,下意识地挣扎起来。 “别乱动。”方旬说。 人鱼的低沉声音涩到吓人,幽蓝瞳孔微微失焦,垂着下颚凑近他脖颈后方嗅了嗅。 “你身上什么味道,这么香。” “……” “好香,真的好香啊。”这一声的语气怪极了,好似失神到迷乱。 林光逐:“……” 他再一次意识到人鱼与人类的力量差距有多大,不禁回忆起初上海岛那日人鱼恶狠狠咬他的那一口。现在看来居然还留了几分情面,若人鱼真想咬,将他整只耳朵咬掉都轻轻松松。 某一瞬间,他以为方旬要咬上他的后脖颈了,鼻尖都在他那儿轻轻摩擦。 可很快方旬又将他提起扔开,轻嗤。 “赶紧去洗洗,呛死人了。” 柴火声噼里啪啦,明明暗暗的灯火照映在两人的侧脸上。林光逐无言打量方旬片刻,垂头将药膏塞进小药箱,提起药箱站起来往洞窟角落走。 另一边。 方旬脸色难看紧紧闭着眼,面上半点儿不表现出来,可事实上他心里早已经痒到发慌,喉咙也莫名其妙感到口渴,只觉得想要更多! 可想要更多的什么呢? 他不知道。 仅仅是抚摸鱼尾已经不能让他满足,这根本就是饮鸩止渴,隔靴搔痒。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的状态实在是太过于异常,不像受伤导致。 还好刚刚他反应快,林光逐像根漂亮的木头桩子,半点儿没发现他的异常。 脑海中刚浮现这个念头,走到半路的林光逐提着小药箱回头,“喂。” 方旬应声看过去,“有事?” 林光逐:“……” 方旬又问:“你有事?” 林光逐还是一言不发看着他,“……” 当一个问题问三遍的时候,提问者的脾气即便再好,也一定会心生燥意。何况方旬本就坐立难安、心神不宁的,他挑眉扬唇肆意一笑,借用声音大来给自己虚张声势:“怎么?我知道我长得好看,你要是见色起意就直说——” 林光逐这次没惯着,直接打断:“你是不是发情期到了?” “……” 方旬声音戛然而止,一下子就哑火了。 12、第十二章 水声。风声。 以及柴火的噼里啪啦声。 一切都显得那么的潮湿阴暗。 “真敢想。”方旬皮笑肉不笑,扯了扯唇角道:“何以见得?” 林光逐说:“面色潮红,下腹鳞片脱落,行动受阻。脾气比平时更容易暴躁,但有爱人的安抚又会迅速被顺毛。变得格外粘人,占有欲极强……”林光逐报了一大堆,最后说: “《航海奇遇》上写的,书里总结了八点人鱼基本习性,其中第三点有关于发情期。你现在的状态和书里描述的情况非常相似。” 方旬抱起手臂,神情淡淡:“你想多了。” 林光逐狐疑:“真不是吗?” 方旬掀唇:“你是人类,我是什么。” 林光逐:“……人鱼?” 方旬说:“那你觉得是人类更了解人鱼,还是人鱼更了解人鱼。我自己的发情期有没有到,是你更懂还是我更懂。” 林光逐被说服,温和笑了笑。 “我就随便一猜,不是就算了。” 说完走到角落的简易床铺,和衣而眠。 林光逐今天一整个白天都在忙,搬搬扛扛走来走去,本来就已经困到不行,中间还强打起精神将某条事儿特别多的人鱼大小姐背回洞窟,甚至还为对方上了个药。 因此刚一躺下,几乎瞬间入睡。 他睡觉没有动静,只有平缓而又均匀的呼吸声。 可另一头的方旬却幽怨睁着深邃清澈的蓝眼睛,呆滞将两只手掌缓慢撑住额头。 “……”糟糕。 林光逐不说他都想不起来,提起才猛地反应过来,他正好这几天刚成年。 刚成年也就意味着……他马上就要经历人生中的第一次发情期。 “……”这真是太糟糕了。 有人梦境香甜,有人彻夜未眠。 凌晨林光逐睡醒,尽量小声地洗漱洗衣,将湿衣晾晒在洞穴内唯一能照射到阳光的礁石上。转身时看见角落里的人鱼“嗖”一下子转过脸闭上眼,掩耳盗铃装睡。 林光逐:“……” 林光逐失笑走近,语气温和与其商量:“我准备出去捡一些不同种类的果子,你等会儿能不能帮我看看哪个没毒。” 方旬睁开一只眼看他,又闭上,姿态颇为傲娇抱起手臂哼声说:“求我。” 林光逐:“please。” 方旬依然抱着手臂,唇角悄悄往上扬了扬,“用中文。用你自己国家的语言。” 林光逐笑道:“请你帮帮我。” 方旬勉为其难睁开眼瞧了瞧,掏了掏耳朵说:“什么?我中文不太好,毕竟我来自塔斯曼海域,这里不流行……唔!”他僵住了,看着突然俯身靠近的林光逐。 人类的目光似水般柔和,漂亮的桃花眼里掺着显而易见的恳求,说:“帮帮我吧方旬。在这荒岛上如果没有你,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好。” “……” “这样说你满意吗?”人类又一次问。 方旬大脑充血转开视线,头一次发现自己的声音居然可以这么小,耳根发热嘟囔: “这还差不多。” 等林光逐走后,方旬缓慢抬起手掌按住怦怦狂跳的心脏,震撼喃喃:“我是不是没脑子啊!” 明明都已经受过一次欺骗了。 不长记性。 差一点点儿他就要再次沦陷。 ** 林光逐一直不敢深入丛林,往内部走二十米都不敢。艳阳高照,那里面却仍然阴森恐怖,且有一种十分古怪凄厉的大鸟叫声。 听起来都像远古时期才存在的翼龙。 他只有避开方旬时才能拿出录音笔,一边捡拾果子一边向母亲报平安: “晚上已经不冷了,有大小姐为我生火。”说着笑着摇头:“他是我见过心肠最软的人。无论什么请求,感觉只要说的次数足够多,他就一定会心软答应。这一点同我很不一样,听说人分正负两极,性情迥异的人总会互相吸引。” “我的确有些被吸引到,觉得他很有意思。”林光逐收敛笑意,话锋一转: “还好。他尾巴上的伤有愈合的迹象,除了小腹下方的鳞片,其他的鳞片都未曾脱落——鳞片是制作灯油的重要原材料,如果他的尾巴出问题,长明灯也没法做成功。” 提起长明灯,林光逐沉默了很久。 若是在轮船上那阵儿,或是邮轮启航前,只要一提起长明灯,平时冷淡的林光逐就会打开话茬子,十分兴奋与人交谈很久。 甚至是对着录音笔都能够侃侃而谈,从设计理念讲到灯油的提炼方式,最后讲到猎杀人鱼。 猎杀人鱼? 这一次他沉默的时间格外长。 “妈,其实我知道你有时候会在网上搜我,偷偷看那些有关于我的荒唐猜测。” 网上说他的雕塑作品充斥着抽象怪诞色彩,人的指甲、动物眼球都必须用真的。网上还说他拒领雷普国际艺术奖,这两点异于常人的行为,足以证实他深受遗传性精神病的迫害,天才与疯子只有一念之差,而林光逐出生前就注定有病。 每一次林母看见这样的言论都非常伤心。 其实大家误解了。 没有人能理解他作为一个创作者的心情,他觉得自己走入了死胡同中,在创作的同时每一分每一秒都下意识否定自己的作品,对他来说这比死都痛苦。一般情况下,人们成功完成一件耗费巨大心血的事情时总会满怀成就感,可林光逐不会。 他总觉得自己的作品愈加没有灵魂,只是个空洞的摆件。因此即便是卖出了大价钱亦或是获得了怎样的荣誉,他依然觉得很挫败。 这是他拒绝领奖的最大原因。 一个失败的作品,怎能授以艺术殿堂至高荣誉。 灵魂是一个虚无缥缈的东西,怎样能让自己的作品拥有灵魂呢?前几年林光逐病急乱投医,才会使用一些真实的动物组织,辅助完成作品。 可想而知,没有作用。 “不管你相不相信,我自己都觉得惊讶。在方旬的身上,我看到了敢爱敢恨的蓬勃生命力。灵魂?我应该快要抓住这种明明很虚无缥缈的东西了。在过去的二十三年生命里,我从来都没有过这样畅快的感觉,是他告诉我有些人可以去怨,不必有心理负担。而且他还救了我。” 林光逐转身,遥遥向洞窟方向投去迟疑的一眼,呢喃:“长明灯计划筹备了整整两年,耗费巨大人力与物力,坚决不能功亏一篑。可是妈……我……” “比起长明灯,我好像更……算了。” 林光逐回到洞窟时,方旬正沉着脸缩在角落里,额间隐隐有隐忍的细汗泌出。 林光逐站在风口上感知了一下,“你很热?” 方旬静默片刻,点了点头:“嗯。” 他不是热。 有一件非常难以启齿的事情,他发现林光逐仅仅只是出去一小会儿,他就浑身上下都不舒服,满脑子都在叫嚣着、催促着强行占有——发情期,他根本就离不开林光逐。 “现在这个时间太阳太烈了,忍一小时应该会凉爽点儿。”林光逐走上岩石,捧着装满了各色果子的阔叶在方旬身边坐下。 继续说:“你要是热到实在受不了,我拿小箱子舀水往你身上浇怎么样?” 话语带着显而易见的关心。 人类青年就坐在旁边,身上沾着一身野果香,这气味像勾子一样时不时过来挑拨一下。方旬目不斜视,语气平淡:“不用。我记得人类好像是杂食性动物,你天天吃水果能行么。” 林光逐:“除了水果和鱼也没其他选择了吧。” 他问:“这里面哪些有毒?” 方旬垂眼一看,额角青筋都迸出。 “没我你真会死。” 他无语挑挑拣拣,十几种各色果子挑到最后只剩三种,匪夷所思:“这种紫不溜秋跟苍蝇似的还反光的东西,你真觉得能吃?” 林光逐温和笑笑没回答,将剩下的三种果子分成两半,一半分享给了方旬。 忙活一上午早就饿了,他捏着果子在海水里胡乱洗了洗,咔擦一声张口咬下。 方旬眼皮一跳,视线转了过去。 林光逐的吃相很斯文,每一口都咬得很小,在唇/舌间充分咀嚼了才咽下。但架不住他手里的水果多汁,只是咬了两口就有晶莹的透明汁水顺着他的手腕直往下流。 很快青年皱了皱眉头,换了只手拿水果,原先沾了汁水的手则是浸泡在了海水中。 浸泡在方旬鱼尾边几寸处。 方旬垂睫盯着水里那一截细直白的手腕几秒钟,莫名觉得有些口干舌燥。 不行。 再不制造点儿身体接触,他都要疯了。 “我手疼。” 方旬说:“你喂我吃。” 林光逐顿了顿,转眸看他。 方旬向林光逐展示自己磨破了皮的手指,硬着头皮说:“还不是那天你的雨棚塌了!我着急忙慌从海水里爬到了岸上去……”视线在半空中接触,方旬话语一滞,峰回路转:“……看星星。” 林光逐静默抿唇,低头忍笑。 “看你。看你,看你行了吧?谁让我这个人不仅俊美还心善,看不得有人死在我眼前。”方旬面无表情道:“你敢笑出声来,我一定咬你。” 林光逐可不敢冒这风险,当即收敛笑意。 “昨晚光线不好我都没注意到,你的手……”他牵起方旬的手,将其摊在掌心里细看,眉头暗暗拧起。 无名指的指甲都劈了,甲床正渗着血呢。 “何必为我做到这个地步,人鱼不是尽量不能上岸么。”林光逐垂着头,突然轻声说。 方旬哼一声:“我乐意怎么了,我想上岸就上岸,少管我。” 林光逐捧着方旬的手不说话,眉头依旧紧紧拧着,过几秒钟起身去拿了消炎药回来,动作轻柔而又细致为其涂抹药膏。 方旬:“……” 方旬唇线抿直盯着这样温柔的林光逐,眼眶竟然泛酸。明明已经成功制造出了身体接触,可他的情况不见半分好转,反而心底微妙刺痛。 他几乎忍不住地去想, 在林光逐转身为他去拿消炎药的这三十秒钟里,林光逐到底是看他皮开肉绽心疼他,还是在想人鱼的指甲是否也能制成长明灯灯油。 13、第十三章 涂完药膏后,林光逐清洗手指,从阔叶上取了颗卖相较好的果子。 “张嘴。” 方旬心情不佳,说:“突然又不想吃了。” 林光逐看他一眼,态度温和又坚定地否决说:“不行。你已经好几天没有进食了,不吃饭尾巴上的伤怎么能好得快。” 不提这个还好,提起来更堵。 方旬眼帘低垂,舔了舔干涩的唇,突然问了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你觉得我的尾鳞好看吗?” 林光逐想了想,说:“挺美的,像巴洛克时代的玻璃。几乎算得上是件艺术品。” “……”方旬瞳孔黯了黯,转过脸时声音低低的,“我不想吃,我不饿。” 对面静了几秒钟,才出了声。 “我之前空闲时,刷营销号看过一些养蛇的视频。蛇也会退鳞,几十个视频刷下来,我发现褪鳞后的蛇往往比原先更好看。鳞片光滑泛光,花色也更鲜亮,我就没看过褪鳞后变丑的蛇。” “你在瞎扯什么?”方旬迷茫转回脸,不明白话题怎么就突然间扯到了蛇。 林光逐正蹙眉看着他,眼神似乎…… 似乎…… 夹杂着担忧。 下一秒林光逐继续说:“所以你不用焦虑。你原先的尾鳞很美,褪鳞后只会更美。” “……”方旬才意识到林光逐想岔了,刚想解释又停住,恍惚才反应过来。 林光逐好像……正在安慰他? 对视片刻,方旬说不上来自己此刻是什么样的心情,后撑着往上坐了点儿,不自在摸摸鼻子说:“果子拿来。” 林光逐弯下眼角笑了笑,递上果子说:“好的,大小姐请用。” 借用别人的手吃东西,就是会不方便。方旬咬了口递到唇边的果子,咀嚼两下,发现林光逐盘膝坐在旁边,视线似乎是落到了自己的唇上。 一瞬间,方旬只感觉唇瓣上像有细小的电流窜过,痒痒的,麻麻的。 勾的心里也莫名痒痒的。 他好像都不会咀嚼了,艰难嚼了两下,脸庞发热说:“你能不能别老是盯着我。” 林光逐说:“我的眼睛没长手上,不盯着你怎么知道把果子往哪儿送。” “那你也不许一直盯着我。”方旬才不管这个。 “你……你闭上眼。” 林光逐顺从闭眼,这一次换成了他将果子举到半空中差不多的位置,人鱼自己凑上来咬。也许是两人控制力道有差距,每一次人鱼咬下时,林光逐的手都会被那股力道往后推几寸。 就导致他们一通操作过后,果子基本皮外伤。 人鱼终于忍无可忍,抬手攥住了他的腕。 人鱼的掌心温热,五指匀称纤长,可以完整得将他的腕包住。四周静悄悄的,只有咀嚼果肉的清脆声音,以及遥远的礁石落下水渍。 心情有些奇怪。 林光逐虽然各种裸模看得多,却不曾与人长时间肌肤相贴,且还是在这种无声、极度寂静的微妙氛围中。 不过他不讨厌这种奇怪的心情。 安安静静喂了几颗果子,林光逐觉得这个时候睁眼应该不会被发现了,偷偷睁开眼看。 只能说不愧是在神话传说中据说能蛊惑人心的人鱼,方旬正侧着身去够他手里的酸苹果,支撑起来时白净的胸膛上有晶莹的水珠往下滑,淹没入腹肌。蓝金色的耳后鱼鳍正随着动作,在暗处熠熠生辉,人外的矜贵绮丽感顿时尽显。 姿势随意又散漫,却蕴着不可小觑的强势攻击性。 林光逐看着看着,视线再次落到方旬形状好看的薄唇上。 很快方旬发现了他的小动作,叼着果子蓝眸转了过来,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不满的,“嗯?” 像在混不吝说:“干嘛?想吵架?” 真是大小姐脾气。 林光逐失笑,赶紧又闭上了眼。 心想着鱼头鱼脑精, 还挺可爱的。 ** 就这样相安无事共处了十几天,这天林光逐挤完药膏里最后一点儿药,怎么挤也挤不出,无奈道:“消炎药没了。” 方旬不喜欢林光逐露出这种表情。 轻嗤道:“没了就没了呗。你怎么这么容易感到挫败,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儿。本身你们人类的药对我作用就不大。” 林光逐温和表示不赞同:“消炎药明明有作用。你手上的伤都已经好了,可尾部鳞片脱落却更严重。你自己不觉得奇怪吗。” 方旬嘴角扯了扯,硬着头皮遮掩道:“不奇怪吧。” 人鱼发情期前本来就会有鳞片脱落,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就是身体自发为发情期做准备。 等下腹某处的鳞片完全脱落完以后…… 方旬不敢往下深想了。 林光逐仔细回忆《航海奇遇》,遗憾发现里面没有讲过有关于人鱼受伤的篇章。 又也许是书里面其实浅浅提过,但两年过去,他已经记不清细枝末节。 “如果我出发前把那本书背下来就好了,说不定能帮上你一点儿忙。”林光逐叹气道:“我妈生病化疗时也总掉头发,我见过她难过的样子,你现在心里肯定也很不好受。” 方旬心虚:“……” 那倒没有。 方旬问:“你妈生的是什么病?” “一种罕见癌。”林光逐垂下眼帘,静默片刻说:“我妈挺坚强的。当时我带她跑了几家北京的医院,都说化疗效果可能不大,医生含蓄劝我们别折腾。但是我妈就坚持要治,说想多陪我几年。可能这也是不幸中的万幸吧,幸亏当时去化疗了,现在只要不复发就行了。” 方旬不忍心看着林光逐,想安慰,又觉得林光逐需要的一直都不是安慰。 在生死病痛之事上,安慰的话语只会让双方都感觉无力与疲惫。 方旬轻声问:“复发几率大吗?” 林光逐:“……” 林光逐摇了摇头说:“不说这个了。” 方旬声音放柔,“好。你不想说就不说。” 林光逐收敛外泄出的异样情绪,笑了笑说:“总之你别急。这几天我试着回忆一下书里内容,说不定能想起什么。” 方旬还是柔声,“好,我不急。” 林光逐继续说:“你的手指基本上也痊愈了,之后就不喂了,不方便。你自己吃吧。” “好……”方旬刚习惯性说完“好”,脑筋里突然间“叮”一声上课铃响,猛地清醒过来—— 等等。 林光逐说什么? 不喂了?? 这可是他一整天里唯一与林光逐肢体接触的机会! 发情期前的煎熬全靠这点儿念头撑着了。 这怎么能行??? 可方旬一时半会儿又编不出什么好理由来,见林光逐疑惑将视线转过来,方旬面目沉静,姿态十分云淡风轻点了点头说: “巧了,我刚好也这么想。” 人鱼的自愈速度极其惊人,暴风雨当日被横木砸中数下,若是换作人类少说也要打折几根骨头,而后伤筋动骨一百天。可这才十几天过去,方旬鱼尾上的伤势已经好了个七七八八。 几乎看不出来曾经受过伤。 唯有小腹下方的鳞片,依旧在逐渐脱落。 当夜林光逐凑近观察,从方旬的尾巴边捡起了一片灰蓝色的半透明鳞片。 “又掉了一片。已经掉了七八片了,我给你收到一起去吧。” 方旬眼皮跳了跳,“收起来……做什么?” 林光逐平静道:“头发掉了还能再长,乳牙掉了也会再长,即使是蛇脱皮也是一层直接脱掉里面还有一层。我看你褪鳞的地方没有长新鳞的迹象,实在不行等你遇到了你的族人长辈,去问问能不能黏回去。” 方旬嘴角抽了抽,心里缓了一口气。 刚刚居然有些心惊肉跳。 生怕林光逐口吐什么暴言。 “还黏什么黏。”方旬取过鳞片,在手掌里轻轻一捏就碎了,“这是废鳞,和贝壳没区别。” 林光逐点头:“哦,那算了。” 方旬看他一眼,不知道自己发什么神经,跟找虐似的掀唇道:“我的鳞片作用可是很大的。你知道么?” 林光逐反应不大,说:“知道。” 方旬:“……” 知道,然后呢? 方旬看见林光逐将原先收集起来的废鳞捏碎扔掉,人类青年眉骨线条清隽,做这些动作的时候慢条斯理,像是突然想起随口一问,又像是思考了很久才迟疑出声:“脱鳞的时候会痛吗?” 方旬愣了愣,嘴角向下一撇,眼眶悄悄红了。 其实脱鳞不痛。 根本就没感觉。 但硬生生被人拔去鳞片,这当然痛,痛到时至今日方旬想起都觉得心在滴血,时刻如坐针毡想要藏进深海,泪竭而亡。 他想不明白,到底为什么。 ——你现在问我脱鳞痛不痛。 那上辈子你用我的鳞片制作长明灯灯油时,为什么不曾顾及到我会痛? 人鱼的爱情从来热烈赤诚,如果林光逐直白向他提出想要鳞片,即便是想要的理由再怎么离谱上不了台面,前后不能自圆其说,方旬也会毫不犹豫向心爱的人献上自己拥有的一切,即便是生命。 可是千不该万不该, 林光逐不该处心积虑地骗他! 这代表林光逐打从一开始,压根就没有对他动过一丝一毫的真感情, 更让他无比清晰认识到,林光逐并不爱他。 “如果我说痛,很痛,非常痛。”方旬的眼眸紧紧锁住林光逐,强调的语气一声比一声重,到最后突然又泄了气,像丢了魂般轻声问: “你会心疼我吗?” 14、第十四章 这个问题让林光逐也愣住。 这些天和人鱼相处非常愉快,耳朵根子边吵吵闹闹的,空气都清新松快。他目前待在海岛上最大的困扰,就是人鱼一直在脱鳞。 没有停止的趋势。 这让他感觉很不妙,将他拉回母亲当年化疗一直掉头发的那段黑暗时日。于是他使劲回想《航海奇遇》,试图从中找到一些被遗忘了的蛛丝马迹,好阻止人鱼脱鳞。 林光逐很确定,自己在回忆书籍的时候,从没有想到过长明灯这回事儿。 方旬问的问题也给他提了个醒。 如果现在他连人鱼脱鳞都看不下去,那日后该拔鳞的时候,他怎么可能动得了手呢? “不说话。” 方旬打破了死寂,合上眼微微往后靠,嘴角无力扯了扯道:“行吧,我懂了。” 林光逐回神,好笑道:“你懂什么了。” 方旬闭着眼,懒洋洋说:“人类的社会语言,不说话就代表否定态度呗。” 林光逐说:“那我现在说话还来得及吗?” 方旬冷着脸说:“来不及了。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爷倾听。” 林光逐抿唇低头,扶额失笑。 “你中文比我都好。” 方旬还是冷着脸,“夸我我也不想理你。” “我会心疼。”林光逐直截了当扔来一句。 “……”空气都好像凝固住了。 潮水声扑簌簌,在暗处涌动。 方旬僵硬了几秒钟,缓慢将脸偏开,不想让林光逐看见自己怎么藏都藏不起来的委屈。 有些人受了委屈总会第一时间扮演坚强,告诉所有人自己没事,他也的确没事。可是如果这个时候旁人突然来安慰,那么被强行压下去的酸涩情绪就会猛地决堤,收都收不住。 方旬现在就是这个心情。 原本林光逐什么话也不说,这事儿也就轻飘飘揭过去了。可林光逐说的这四个字,轻而易举就打破了他看似牢不可破的心防。 这时候洞窟里“噗通”一声水响,似乎有什么活物,像鱼一样从礁石上掉了下去。 林光逐:“我去看看。” 等林光逐走开,方旬才缓了一口气缓过情绪,在黑暗中沉默抬起手掌,重重按了按自己的酸涩眼眶,暗骂一声不争气。 “是只大海龟!”林光逐在那边喊。 方旬视线飘过去,声音没起伏:“看着是挺大,真神奇,它比鸡蛋都要大。” 林光逐:“那肯定的。” 方旬:“你听不出来我在嘲讽?” 林光逐笑了笑,“现在听出来了。” 海龟足有足球那么大,搬起来都沉重到双臂垂直才能搬动。也许在深海长大的人鱼看来,这不算稀奇,但对于人类来说非常不可思议。 林光逐:“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大的海龟。它可能是被浪水冲进来的,你瞧他背上长满了藤壶,重到它都划不动水。” 巧了,林光逐以前刷到过讲这方面知识的营销号。 回忆后道:“藤壶是一种节肢动物,会寄生在某些海洋生物的表皮,这是它们的天性,却会使得海洋生物极其痛苦。身上寄生满了甩不掉的东西,像层层枷锁,这只海龟当然会痛苦。” 方旬等林光逐说完,才懒洋洋道:“我是人鱼,你是什么。” 林光逐已经摸清楚了某条人鱼大小姐的说话习惯,十分自觉接出了下面的话,“你是人鱼我是人类,你自小在海里长大而我在陆地生存。海洋生物当然是你更了解啦,你博学多识,我在你面前说这些实在是班门弄斧,献丑了。” 方旬被顺毛撸,唇角悄悄扬了扬,干咳一声道:“你倒是有眼力见。” 林光逐从小箱子中翻出一把生锈的剃刀,左手按住海龟壳,右手拿剃刀去挑藤壶,帮助海龟清理重重枷锁。那海龟肉眼可见的惊吓,头紧紧缩在壳中,两只后足被挤出,在半空中哆嗦。 发出“啪嗒啪嗒啪嗒”的声音。 林光逐用力挑开一个藤壶,海龟疼到“嘎”了声,像鼓足勇气猛地伸出头叨了一口。 要不是林光逐反应及时躲得快,手指一定会被咬出血。 林光逐没说什么,目光柔和继续清理藤壶。 方旬看着这样温柔的林光逐,不免有些失神,脑子里冒出了个无比奇妙的念头—— 如果人类和他做发情期该做的那档子事儿,会不会露出和平时不一样的表情?只是想想……都快要疯了。 这时林光逐语气淡淡问:“你喜欢清蒸的,还是红烧的?” 方旬:“……” 方旬一秒钟清醒过来,抢过海龟将其护在身后,无语气笑:“你脑子里除了杀生就没别的想法了?万物有灵,小海龟听不得这种话。” 林光逐迷茫看他一眼,将剃刀放下。 “你平时不也吃鱼吗?” 方旬重音强调:“这不一样!”他将小海龟移出来,那海龟还是怕极了,后足“啪嗒啪嗒啪嗒”地抖个不停,时不时还惊恐状伸出头叨人一口。 方旬:“他很怕,你看不出来?” 林光逐黑睫下垂扫一眼,语气还是淡淡:“看得出来。但这个世界本来就是弱肉强食,每一种生物都会构成食物链中的一环。你不吃它,海洋里有的是生物会吃它,在乎这个做什么?只要不同类相残就始终无愧于心。” 方旬愣了,沉默了很久,自嘲般笑了声。 “原来你是这样想的。” 方旬真的很想问,那我呢? 在你的眼里,我是不是也算食物链中的一环,所以杀我,你无愧于心。 可他不敢问。 最后只是闷声说:“林光逐,你有没有对物品动过感情。” 林光逐没听懂:“什么意思?” 方旬说:“用久了,舍不得扔掉的东西。” 方旬本没抱什么希望,他觉得林光逐这人看似温和,却天生冷淡共情能力低下。可林光逐仔细想了想,还真点了点头说:“有。” 方旬期盼:“什么东西?” “我有一只用久了的雕刻刀,都生锈了,到现在还一直放在工具包里当个摆设。它是我学雕刻用的第一把刀,每一次清理杂物想扔掉的时候,又觉得它躺在垃圾桶里很可怜,想想还是捡了回来。” 说着林光逐摸了摸自己空落落的耳垂,“还有耳钉。戴久了都感觉它变成我身体的一部分了,张谨言之前管我要,我没给。被你咬掉弄丢后,现在耳朵上没东西感觉很不习惯。” 方旬更期盼:“那你觉得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林光逐语气淡,神色也淡:“因为我有病。” 方旬:“…………” 林光逐:“张谨言说的,他是心理医生懂这个,他说我幻想这个世界上有人鱼,幻想死物有生命,是精神疾病的体现。” 方旬毫不犹豫,一口否决掉,“你别听他瞎扯。” 洞窟里有雾蒙蒙的月光透下来。 俊美的人鱼探出指尖,指腹感性描绘着龟壳上的藤壶,平时总是傲娇臭脸、拽得不行的表情在这一时刻柔软下来,盯着小海龟轻声道:“任何事物只要倾注感情,就会流淌生命。” “雕刻刀、耳钉,幻想它们有生命不是因为你有病,而是你对它们产生了感情。在这时候,舍弃它们于你而言,就相当于杀生。” 洞窟外呼啸的风声都仿佛变轻了。方旬指尖轻点小海龟的头,笑着道:“小海龟也一样,它长这么大,在海里一定活了很多年。它也许有小鱼儿当朋友,在另一个地方搭建过漂亮的珊瑚窝,你瞧,它很怕你,它怕死。” 顿了顿,方旬转眸问:“现在我再问你。杀它,你当真无愧于心?” 林光逐眉头轻轻皱起,若有所思。 这份静谧没有持续太久,很快方旬“啊”了一声,气急败坏从小海龟嘴巴里抽出手指,又锤了锤龟壳上的藤壶,骂骂咧咧道:“死王八,等会儿就把你做成乌龟汤!” 林光逐回神,忍俊不禁笑了笑。 第二天林光逐起了个大早,天还没亮就走出洞窟,坐在海滩上独自看日出。 他打开录音笔,长叹了一口气。 “杀他,我做不到无愧于心。” “妈,长明灯换长命百岁,可是用另一个鲜活的生命来换,这真的对吗?” 沉默几秒钟,林光逐说:“我认为不对。” “方旬拥有着我见过最美丽的灵魂,他果敢大胆,却也感性。在弱肉强食的世界中还能够保持着这份柔软,这实在是很难得。” “我仔细想过了,这个糟糕的世界如果能有像他这样妙不可言存在,突然好像也没那么糟糕了。”林光逐认定的事情,执行力从来非常迅速,说话时语气平淡中不失坚定: “长明灯计划,我决定放弃。” 当年林父原生家庭破碎,因为一首怎么写也写不出的摇篮曲曲谱,最终走了极端。 林光逐同样有着一盏画了三十七遍废稿,怎么画也画不出的长明灯。 日出破晓,霞光万道。 林光逐看着海平线上东升的太阳,笑时心中无比畅快:“我和我爸不一样,我没有遗传他的精神疾病。因为放弃的时候,我只觉得轻松。” ** 小海龟背后上的藤壶寄生时间太长,方旬与林光逐两人合力去处理,也花费了整整七天时间。 这天方旬趴在礁石上放归,手掌轻轻往前一托,小海龟“啪嗒啪嗒”踏水往前游。 本以为小海龟会一去不复返,谁知不出半小时,小家伙叼着海带“啪嗒啪嗒”游回,头一甩将海带甩到林光逐身边,又得意翘着尾巴游了出去。 林光逐捡起海带:“这算投桃报李?” 方旬说:“万物有灵,现在信了吧。” 林光逐点头:“这才过去一周,已经记不清它一开始哆哆嗦嗦攻击我们的样子了。” 方旬不屑轻嗤:“那算什么攻击,充其量叫防御。它只是害怕受到伤害。” 林光逐:“……” 方旬挑眉,“难道不是?” 林光逐摇头,说:“我只是突然想起了流浪猫——就是之前和你提起过一次的那只。我在想,也许它龇牙嘶吼也不是想攻击。” “你都说那是只流浪猫了。”说着,方旬啧了一声,语气突然变得古怪,“被伤害过以后,每一次亲近你,对它来说都是在赌命。” 于他而言其实一样。 林光逐没听出方旬语气中的异样,声音平静道:“我挺喜欢的。” 方旬兴致缺缺,习惯性讥讽:“那只猫都被你送到宠物医院去寄养了,你现在说喜欢有什么用。真喜欢就赶紧接回家,而不是……” 林光逐:“我不是在说猫。” 方旬说话声戛然而止,脸上的讥讽也凝住,神情一片空白愣愣看向林光逐。 林光逐淡淡道:“我是在说你。” “……” “我挺喜欢和你相处,你的想法总是和我不一样,为我提供了一个观察世界的全新视角。”林光逐看见方旬脸上的僵硬表情,困惑笑道:“怎么突然这样看着我?” 当天夜里方旬的发情期症状变得更加严重,尾鳞瘙痒难耐,心里窝着一团宣泄不出的燥火。他已经一周没有与林光逐肢体接触,原本还可以勉强靠着意志力忍耐,装成没事人的模样。 可是白天…… 方旬想起林光逐说“喜欢”时的表情,即使明知道后者指的不是爱情,也依旧为之躁动。 心里的空虚感被一下子放大了数倍,他疯了般渴求着与这个人接触、拥抱、亲吻,以及…… 以及某种更深层次的交流。 只是“喜欢和你相处”远远不够,对于发情期的人鱼来说,感受不到爱意的痛苦,会导致他们的行为更加癫狂不计后果。 夜深人静之时,理智在无声崩塌。 方旬睁开眼睛,直勾勾盯着林光逐,蓝色的瞳孔在黑夜里闪烁着微光,格外脏深糜乱。 林光逐睡得很熟。 呼吸声均匀,侧躺在岩石上,面朝这边。 “他睡着了,我就过去看一眼。我什么都不做。”方旬在心里对自己说着,在海水中无声潜近。 近距离看得更清楚。 人类青年侧躺时脖颈细直白皙,喉结微微隆起,被散下的几缕栗色碎发盖住。 风轻轻一荡,脆弱的颈侧就暴露在空气中,仿佛在无声邀请着人细细啄磨。 鬼使神差的,方旬脑子里的念头变了。 “我都游过来了,来都来了,那就再闻一闻。闻一闻他又不会少块肉。” 方旬双手撑住岩石表层,微微一使劲直起腰肢,整个洞窟中立即充满了“哗啦哗啦”滴水声。他上半身与发丝全都在滴水,以前从不觉得这声音大,可是此时此刻本就是落针可闻,这滴水声竟然宛若敲钟鸣鼓,震耳欲聋! 突然间,林光逐睫毛轻轻一颤动,似被惊扰。 方旬近距离看见,心里不免一惊,颇有些做贼心虚,想后退又不敢贸然动。 “……” 方旬僵着身体维持这个姿势足足一分钟,林光逐都没有睁眼,呼吸声依旧平稳均匀。 ……没醒? 方旬心脏狂跳俯低上半身,尽量控制着不接触林光逐,凑到后者颈窝处无声深嗅。 好香。他恍惚着沉溺其中,瞳色更暗。 是一种淡淡的花草清香,说不上来是什么香味,似乎是在丛林里沾上的不知名野果香。这是独属于林光逐的味道,方旬几乎能够想象到林光逐去摘野果时,是怎么蹭回这一身的香气。 他莫名有些心贪,也想和这个人类沾上完全一样的气味。 “林光逐。”方旬声音很低,几乎是用气声在说话:“我好难受,我想蹭蹭你。我数十个数,你要是没拒绝,我就当你默认了。” “十。” “……” 林光逐一动不动。 “九。” 方旬看见林光逐漠然冷淡的睡颜。闭上眼不笑时,人类显得格外禁欲,鸦黑的睫羽一颤未颤,下唇在黑夜里透着冷冷的红。让人忍不住去幻想,这样的人若真动起情来,会是什么模样。 方旬的眼瞳彻底暗下,屏住呼吸缓慢压了上去,嗓子都口干发紧:“一。” 15、第十五章 翌日清晨。 应当已经九月中旬,海岛上的气候渐渐转凉,雨季来临,空气黏湿。 方旬像往常一样靠在洞窟里侧,不同于前几天霜打茄子般的蔫味儿,他今天格外松快,眼角眉梢都飘着饱食一餐般的餍足感。 松快的同时又承受着非同一般的良心谴责,脑海中有两道声音在互相指责。 一个说:“他睡着了什么都不知道,你偷偷摸摸好像一个变态!” 另一个说:“比起他真正对你想做的事,你做的这些根本就不算什么。” 两道念头天人交战,分不出胜负。 林光逐睡醒穿上冲锋衣,洗漱后走出洞窟,还没一分钟就又回来了。 “外面在下雨。” 平时方旬这个时候总要变着法儿的怼上几句,可这次他异常的安静。 耳根泛红悄悄观察林光逐的反应。 林光逐正坐在洞窟边,视线往外,似乎是在看雨,偶尔来一句,“怎么还不停。” 方旬忍不住,干咳一声试探道:“你昨晚睡得好不好?” 林光逐转眸,眼底带笑:“还行,你呢?” 看来昨晚人类真的是睡死了。 什么也不知道。 方旬暗暗松了一口气。 说实在的其实他昨晚也没做什么越界举措,他只是靠近闻了闻,又拿鼻尖蹭了蹭林光逐的下唇,到现在他还能记起昨晚鼻尖温热的触感,林光逐的唇瓣很软,软到让他浮想联翩。 只是一刹那的接触都能够让他灵魂颤栗,他不敢想象,如果能够拥有这个人类完完整整毫不保留的爱,那将会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我也还行。”方旬故作随意说。 林光逐温和笑了声,“那就好。” 等雨停了,林光逐出洞窟摘果子。 人类与人鱼都是杂食性动物,连吃了大半个月的水果和鱼肉,别说是方旬了,连林光逐都有点儿受不了。 海岛生态环境尚可,摘果子时能时不时听见小动物叫声,偶尔也会看见小兔子在花丛里蹬腿窜过,甚至还有猴子调皮扒着香蕉树往下扔香蕉。 这些小动物都十分精明。 每当林光逐想要上去抓他们时,他们就一甩头,头也不回往丛林深处跑。 林光逐就会止步。 丛林深处有极其恐怖的大鸟嘶啼声,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他不敢靠近。 只是摘了比平时少一半的果子,天空中又淅淅沥沥开始下起小雨,林光逐在香蕉树下避雨,拿出录音笔轻声叹了口气: “气候转凉了,海岛上就只有几件薄薄的冲锋衣,感冒药也全都过期。妈,我不能在海岛上待太久,不然感冒了都没药,只能硬抗过去。” “还是得尽快回到邮轮。” 这些天他和方旬的关系缓和了很多,得找个方旬心情好的时候,他再提一提这件事。 ** 连续数日,方旬都在夜里“做贼”。 人鱼发情期本就不可控,没有感受到爱人的爱意,他们就会变得愈加疯魔。要是让族群里其他人鱼知道方旬在感受不到爱意的情况下还能如此自制,只怕都要惊掉下巴。 可方旬的自制力也是有限度的。 他明显能感觉自己越来越不满足。 只是半夜闻一闻,蹭一蹭,远远不够。 他想要更多。 特别是林光逐白天出去采摘果子时,方旬就会尤其痛苦,一秒钟都不能与其分离。 某天白日他实在是忍不住了,游到岩石与海水分界处,伸长手臂去够人类摆整齐的冲锋衣。 人类的生活习惯非常好,每一天都要沐浴更衣,旧衣换下来后当夜洗掉隔日晒。就导致方旬只能拿到洗干净了的外衣。 他拿了件最上面的冲锋衣,想象着这是林光逐,心脏狂跳将脸埋进去闻。还真让他闻到了一丝丝独属于那个人类的香味,隐隐约约的,像小猫爪子似的勾了下他最隐秘的欲望深处。 鱼尾立即起了极度陌生的变化。 方旬咬着后槽牙从衣物中抬起俊脸,一边痛恨唾弃自己,一边又控制不住地想沉溺其中。 林光逐回来的时候,衣服已经被重新叠好。 叠得很规整,和他离开时几乎一模一样。 方旬拿取衣服的时候格外注意,不让衣服碰到水。即便如此,他也还是怕被发现,耳根泛红,眼睛一眨不眨观察林光逐的反应。 “最近一直在下雨,太潮了。”林光逐面色淡淡整理衣物,将晒好的衣服放置一处,说:“我的衣服都是潮的。” 方旬便知糊弄过去了,干巴巴接了一句,“是很潮湿。” 林光逐说:“塔斯曼海域的雨季比我家乡杭州还要潮湿,我以为杭州已经是顶了。” 方旬:“这边更潮湿。” 林光逐又道:“衣服晒不干就算了,为什么已经晒干的衣服只是放着,都能自己变潮。” 方旬语气更干巴巴,“对啊,真潮。” 林光逐收拾衣物的动作一顿,转过头盯着方旬,目光隐隐带着笑意。 方旬太阳穴一跳,冷哼道:“你傻乐什么?” 林光逐收回视线,这次声音也带上了笑。 “没什么。” ** 方旬原本以为夜晚白天交替“做贼”,好歹能让他在这该死的发情期里再多撑十几天,谁知道第二天就出了意外。 林光逐出去摘果子,比平时更早回来。 彼时方旬正卧靠在洞窟最深处,盖着林光逐的衣服,鱼尾褪鳞处目不忍睹,一塌糊涂。 听见脚步声,他身体都死僵住。 直勾勾看着林光逐往里走,心虚惊吓到一动不能动。 万幸,林光逐走进来后目不斜视,眼神都没往他这边瞟上一眼,径直走到火堆前,背对着这边分拣果子。 方旬松了一口气,悄无声息扯下衣服。 林光逐背对着这边说:“外面又下雨了。只摘到了七八个果子,你想吃几个。” 林光逐今天穿的是坠海那天穿的衣服,一件又薄又透的白色衬衫,衬衫袖口挽到小臂处。分拣果子时,方旬甚至能从后方清晰看见这个人后背蝴蝶骨的形状,栗色的发尾盖住后脖颈,在碎发的缝隙中能窥间一截白皙透亮的皮肤。 方旬紧盯着,喉结上下动了动,很快就触电般移开视线,将衣服团成一小团往身后塞。 “这么少,那你吃剩了的给我。” 林光逐说:“我对半分吧。” 七八个果子分得很快,林光逐拿阔叶包好果子,走到岩石边侧蹲下,递了过来。 而后弯唇笑着盯着方旬看,也不走。 方旬被他看得心跳加速,“你是有什么看别人吃东西的癖好?” 林光逐摇头说:“那倒没有。” 方旬:“那你——” 林光逐:“但看你吃东西还蛮有意思。” 方旬脸上一热,也懒得轰他走,拿起一个果子送到嘴边咬下。 林光逐突然间伸手,从他身后扯出一件湿漉漉的冲锋衣,语气微妙:“咦?我衣服怎么在你这里?” 方旬咬在嘴里的一口果肉掉入海水,“噗通”一声。他心里也咯噔一下,愣几秒后怒抢回衣服,气急败坏凶道:“你怎么搞偷袭?!” 林光逐还是弯唇笑:“大小姐,说话。我衣服为什么会在你这里。” 方旬脑子里那根弦都绷紧,脸红心跳,硬着头皮瞎扯道:“礁石太杠太硬,我拿你一件衣服垫一下,你有意见?” “没意见。”林光逐道。 方旬这边刚缓下一口气,又见林光逐微笑着眸带疑惑问:“可是现在都大半个月过去了。你是第一天才觉得礁石又硬又杠吗?” 方旬:“……” 方旬实在是编不出瞎话了,索性无理取闹,黑着脸说:“我受伤了,浑身都疼。我就是要用你的衣服垫背,我不仅要垫背我还要垫尾巴,你去把你的衣服全拿过来,它们现在都归我了。” 林光逐叹气:“万物有灵,我舍不得我的衣服。它们对我来说好像也有生命。” 方旬额角蹦出青筋,“……拿来。” 林光逐又是一叹气,“都给你了,那我明天穿什么。” 方旬深吸一口气,像是被逼急了,竟牵唇扯出一个恼怒的笑,右上那颗尖尖的獠牙闪出一道冷光。 “你一件衣服穿两天会死?” 林光逐定定看了他几秒钟,说:“不会。” 说罢转身。 拎着湿衣服,往火堆边的礁石上摊。 方旬好不容易才糊弄过去,蹦到嗓子眼的心脏还没回归原位呢,哪知道林光逐突然间又毫无预兆杀回来一个回马枪,几步走近蹲下后,掌心直接覆盖在方旬的腹部,指甲沿着腹肌线条轻轻向上一划。 “嘶……”方旬眼睛瞪圆,浑身汗毛都立起,几乎是倒抽了一口凉气,全身心注意力一瞬间集中在这只手上。 他连忙将其攥住。 “你干什……”方旬话都没说完,就一脸震惊看见林光逐抬起一只腿,跨坐在了他的鱼尾上。 刹那死寂。 洞窟内落针可闻。 不知道是谁的心跳声怦怦作响。 很快,方旬意识到,林光逐正在一言不发观察他的表情。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个什么样的表情,只能尽量装作若无其事。可距离这么近,林光逐能观察他,他也很难不看见林光逐的脸。 美丽,动人,桃花眼深情。 偏偏这张脸又没流露出什么特殊的情绪,导致人类看起来依然禁欲冷淡,一点儿都不像主动坐上了他的……那里。 意识到林光逐是主动的,方旬心脏周边出现阵阵悸动,呼吸加快,后背都起鸡皮疙瘩。 因亢奋而颤抖,理智在这一刻断弦。 方旬下意识将鱼尾往下沉,遮遮掩掩。 林光逐当然也能感觉到他的变化,视线往水下看了一眼,说:“别装了,已经露馅了。” 方旬便手臂后撑往上坐回,抬手想推开林光逐,伸出去的手却不自觉捏住了林光逐的后脖颈,指腹上下揉了揉那处的皮肤。 垂下黑睫时瞳孔都变得晦涩,连他自己都被自己沙哑的声音吓了一跳,“……起来。” “你发情期到了。” 不同于十几天前的疑问句,这一次林光逐用的是肯定语气,听起来十分笃定。 方旬眼皮一跳,知道已经藏不住。有些事情明明可以看破不说破,他实在想不通,捅破了对林光逐有什么好处? 他唇线抿直,语气很冲认命道:“行吧,你聪明,满意了?然后呢?你又不可能来帮我解决,跑来撩拨我一下,你闲着没事做?” “谁说我不可能帮你的。”林光逐一脸莫名其妙道。 方旬愣住,僵住,呆了。 僵持很久。 又听见怀中落下一句淡淡的,“这方面我没什么经验。你不嫌我不熟练的话,咱们可以试试看。” 16、第十六章 脑子里“轰”一声响,方旬被震撼到面红耳赤,语言组织能力都退化,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林光逐是怎么做到的?他到底是怎么能说服自己和不喜欢的人做这种事情? 他难道都不觉得厌恶吗? “不用试。”方旬毫不犹豫断然拒绝,单手将林光逐拎开,说:“我忍一忍就行了。” 林光逐没走开,挽起衣袖晃了晃手。 “你确定还能忍?” 人类青年的手白皙修长,指腹与掌心都干干净净,指甲修剪得圆润,甲色是非常健康的粉白色。轻轻晃动的时候,海水涟漪也跟着晃。 方旬视线控制不住跟着这只手,一时语塞。 拒绝的话语就在嘴边,说不出来了。 良久才闷闷不乐问:“你是自愿吗?还是形势所迫,你不得以才被迫帮我。” 林光逐语气淡淡道:“从小到大,我不自愿的事情没有人能逼我做。” “……” “我也有私心。我对人鱼这方面蛮好奇。想看看你待会的反应和《航海奇遇》里写的第三点特性是不是一模一样,实验知识远比理论更夯实。”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方旬也没什么能拒绝的了,且他现在是真的很难受,再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他心一狠,闭眼说:“好吧,试试。” 林光逐:“那我先洗个手。” 林光逐洗手的动作非常慢,慢到不可思议,每一根手指都要洗到位。方旬忍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开口问:“不放点儿音乐吗?” 林光逐一边洗手一边抬眼,“大小姐,我现在从哪儿给你偷一台音响来。” 方旬迟疑道:“可是我听说你们人类干这种事情的时候,想要气氛好都会放点音乐。你一个人类你不知道?” 林光逐:“我又没和别人做过,我也没看别人做过,我怎么知道他们放不放音乐。” 听见林光逐也是第一次,方旬心里暗爽,强忍着不表现出来,想装作自己很平静。 他的语气也确实很平淡,“你不看片儿?” “……”林光逐洗手的动作一顿,低下头闷闷笑了好几声。 直把方旬笑到装不出平静,有些恼羞成怒了,他才走近方旬,说:“你一条在海里长大的人鱼,居然知道这东西,知识学得还挺杂。” 方旬皮笑肉不笑舔了舔后槽牙。 “没看过可以直说,别扯远。” 方旬还想再继续说话,可林光逐已经一言不发伸手握住他尾鳞中那里,方旬猝不及防,隐忍闷哼一声,眼尾都浮上了一层被刺激到的红。 他等待林光逐的下一步动作,可这时候林光逐又不动了,盯着他警戒道:“你会不会突然咬我?” 方旬:“……?” 林光逐道:“你上次咬我的时候也是这表情。” 方旬被气笑,深吸一口气才能出声,嗓音哑到让人听着都觉得心惊肉跳。 “不咬你,放心。” 林光逐才放心,说:“那好吧。我开始了,手艺活一般,你多担待。” 方旬原本以为自己现在的心情已经很奇怪了,可当真正开始之后,他发现他的心情变得更加奇怪。他的所有意志力全部都用在防止自己理智出走,翻身将人类压在身下。 他不想强迫林光逐。 洞窟内的月光朦朦胧胧,他能清晰看见人类脸上认真专注的表情,就好像在做着自己最擅长的雕刻工作,以一种十分敬业的心态来对待工艺品。他还发现当林光逐认真起来时,脸上惯有的温和笑容面具会被暂时撤下,这时候林光逐所有的情绪,才是最真实的,不带任何掩饰的。 他还闻到了那股独属于林光逐身上的香味,不知道是哪一种野果香,这都过了十几天方旬还是没能闻出来,或许是体香? 又或许是只有他能够闻到的香味? 淡淡的在鼻尖起伏,很勾人。 原本只是看见和闻到,方旬还能够勉强保持清醒,可怪就怪在,林光逐话说个不停。 用一种很平淡的语气,像是平时在说“今天又下雨了”的语气,说着一句比一句刺激他的话。 “和书上写的一样,你兴奋的时候尾巴鳞片边缘会泛红。蓝底红边,真好看。” “……” “我也是第一次看见人鱼的,看起来比人类大一圈。我上大学的时候你要是来我们学校当模特,班里人能聊你999条群消息。” “……” 又抬手摸他的脸,反复用手掌与手背感受他脸庞的温度,疑惑道:“你的脸好烫,像发烧了。我记得《航海奇遇》里没写体温也会变化,难道是那位作者没发现?” 方旬:“……” 方旬忍无可忍,面色通红抬手捂住了林光逐的嘴,声音沙哑道:“别说话了,你弄得我也分神。” “好。”林光逐扯掉他的手,接下来的一小时里没说一句话。 真不说话时,感官又会尤其凝聚,方旬只能不断将注意力转移,眼神尽量不往不该看的地方看,只盯着林光逐的脸瞧。 一滴细汗从林光逐的额角流下,顺着眉骨滑到尖秀的下颚,悬而未滴。 方旬看得脑子乱糟糟的,心烦意乱抬手帮林光逐蹭掉这滴汗,轻声问:“累了?” 林光逐:“不是不让说话么。” 方旬顿时又好气又好笑,咬着后槽牙说:“平时倒没看你这么听话。” 林光逐说:“你没发现?平时我也很听你的话,你说什么我都会尽量满足。” 方旬立即想反驳,可是回过头想一想,又确实如此。林光逐在小事上经常会让着他,从不与他起冲突,可是在大事上,林光逐又总会像变了个人,只要被冒犯到底线,就冷淡无情。 他们现在能相处这么和谐,只是因为方旬有分寸,知道什么可以闹,什么得收着。 要是收不住踩到雷区,就会变成邮轮上张谨言那样,一言不合被林光逐给赶了出去。 想起张谨言,方旬脸色黑了一黑。 问话前先故作不在乎起了个势,“你那个朋友,叫什么来着,是叫张谨言吧。” 林光逐:“对。” 方旬看他一眼,语气更随意,说:“要是张谨言也这样急需帮助,你会不会也帮他。” 林光逐说:“他没有发情期这种离谱的生理期。” 方旬仔细观察林光逐脸上的神情,青年黑眸平静视线向下,专注在手上,提起张谨言时眼神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动容。方旬一时也摸不清楚林光逐到底是真心这样想,还是在避而不谈。 这个问题被避过才更让人抓心挠肝,方旬现在的感觉就好像是,养了一只不爱他的高冷小猫,如果小猫生性高冷没有爱人的能力也就算了,可偏偏他又不经意间看见了小猫以前的视频,在和其他更喜欢的人撒娇。 就是这种说不上来的吃味抓狂感。 方旬偏不让这个问题草草略过,舔了舔上颚,道:“万一有呢?我们假设他有。” 林光逐摇头说:“我从不假设不可能发生的情况。” 方旬心里窝火,“那就假设他吃药了,旁边没人就只有你,你帮还是不帮。” 林光逐没犹豫,说:“帮,我会帮他叫个120,送他去医院。” 方旬听了啧声暗爽,唇角不自觉扬起。 情理之中意料之外,是林光逐会给出的回答。 也是他想要的回答。 可这还不够,人鱼需要的爱意远不止于此。 于是方旬不死心,继续进行假设:“如果来不及了呢,你不帮他的话,他就会死。” 这一次林光逐沉默的时间比之前都要长很多,时间长到遥远的海浪声都涌进了洞窟,林光逐才迟疑说:“那我应该会帮他解决吧。” “…………”这几秒钟的静谧显得格外怪异,怪异到林光逐发现气氛不对。 方旬缓缓抄起手臂,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嗤音,语气淡淡说:“真是感天动地的友谊。” 林光逐不知道回什么,索性应了下来,“小学的时候就和张谨言认识了,知根知底。” 方旬盯着他,突然间懒洋洋牵了下唇角说:“几年前我在海域中捡到本你们国家的书,好像还是本名著,叫《三国演义》。” 林光逐温和阻止道:“我好像猜到你想说什么了,可以打住。” 方旬没情绪地笑了声,语气赞叹说:“我是人鱼,不太懂你们人类朋友的相处方式。听你这样一说,看来关羽也会帮张飞解决生理需求。” 林光逐又不是傻子,当然能听出这条人鱼的心情十分糟糕,就算听不出来,手上更硬的触感也能多多少少给他提个醒。他终于忙里抽空抬头看方旬一眼,俊美人鱼直视过来的视线带着一种强烈的压迫感,他好笑道:“大小姐,张谨言都要死了。你可怜一只小海龟,你不可怜他?” 方旬没吭声。 他的情绪没由来,明知道这只是假设,也明知道林光逐与张谨言是多年的好友,早在认识他之前,两人就已经彼此熟悉了。林光逐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多年好友活生生死在眼前。 可是他就是不爱听这话,他就是不想林光逐对其他男人上心。 他想说:“你不许帮他。” 可他没立场说这话,林光逐又不爱他。 想来想去,方旬心里不爽,憋闷着宣泄不出来。 只能变着法儿的找茬:“我们不接吻吗?” 方旬能够明显看见人类的动作猛地一顿,喉结上下动了动,表情微妙缓慢吐出一个字。 “不。” 方旬:“为什么?” 林光逐想了想说:“接吻是更亲密的情感交流,我更倾向于这是一种培养感情的方式。” 方旬嘴角微抽:“……那你现在是在?” “学术交流。” 方旬:“……” 赶在大小姐发火之前,林光逐紧急避险,笑着安抚说:“逗你的。” 嘴上说着“逗你的”,但林光逐也没有要接吻的意思。方旬看着更不爽,倒不是说他是多么精虫上脑急迫的想接吻,他就是觉得,林光逐不愿意与他接吻,这一点让他心里很难过。 但他又不想表现出难过。 就只能继续找茬,怎么说也得扳回一城,“你打算一直用手?” 方旬用食指挑起林光逐的下颚,幽蓝瞳孔深不见底,说:“你这样弄,弄不出来。” 林光逐微微偏开下颚躲开,视线扫过人鱼红到要滴血的耳垂,唇角悄悄弯了一下。 垂睫时声音平淡,意有所指。 “我的嘴一般用来吃饭。” 段位相差太大,方旬没听懂这话是怎么意思,好好的怎么就扯到吃饭上面去了。但他又不想露怯,故作淡定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反正不管林光逐是什么意思,他含含糊糊“嗯”一声至少不出错。 直到半个小时以后,方旬才猛地背脊僵直坐起,一股斜火直接从小腹窜到了头顶,烧得他脸色通红。难以置信哑声道:“你想到哪儿去了?!我怎么可能舍得让你……” 怀中人类突然抬起头看他,漂亮的桃花眼因疲倦有些没精神,水润润的带上点茫然,打破了自带的禁欲冷淡气质。空气里漂浮着更加明显的甜丝丝野果香气,方旬看着这眼神就喉咙一紧,话到嘴边峰回路转:“我其实是想说……” 林光逐淡声打断:“不行,没套。” “……啊?哦,哦。”方旬一下子噤声,满脸通红不自在地向后靠,明明是主动找茬想扳回一城,结果反倒是他自己羞愤难当,害羞到想死的心都有了。 肩头突然一重,林光逐像是乏力靠了上来,将脸埋在了他的脖颈侧面。 暖洋洋的呼吸洒在动脉处,有点痒。方旬下意识抬手轻揉人类的后脑碎发,没多久就听见了怀中传来一声接一声接不上气的笑,像怎么憋都憋不住。 方旬手掌一僵,嘴角重重抽搐了两下。 他总算反应了过来,无语又好笑恶狠狠薅了下人类栗色的头发。 林光逐又在逗他。 真是恶劣。 17、第十七章 从天黑到天亮。 结束后林光逐几乎是昏睡过去,睡眼惺忪爬上岩石,连湿掉的外裤都没换,倒头就睡。 手酸。 刻雕塑废寝忘食的时候都没这么累。 他又从天亮睡到了天蒙蒙黑,睁眼时脸旁边摆着阔叶,里面放着几颗圆润的橘红色果子,洗得干干净净,是昨天摘的,方旬没吃。 视线再往旁边一转。 俊美的人鱼双手手臂交叠,下颚枕在手臂上,深邃清澈的蓝眼睛正笑吟吟盯着他看。 “我睡了多长时间?”林光逐莫名有些扛不住这样热烈的视线,坐起揉了揉鼻尖。 方旬视线跟随着他,声音轻柔道:“不久。我看你睡得沉没敢打扰,你饿吗?吃点东西。” “还行。” 林光逐拿起果子咬了一口,咀嚼果肉时,他看见人鱼喉结上下动了动,往上凑了些。 距离一下子被拉近。 林光逐闻到了一种淡淡的草木香,像深海绽放的珊瑚,夹着清爽的海风气味。释放过一次的人鱼不仅没有懈怠下来,反而精神抖擞,蓝眼睛格外有神,弯着唇问他:“甜吗?” 这态度…… 事出反常必有妖。 林光逐往后退了些距离,迟疑片刻说:“海岛上能吃的果子来来去去就这几种,你不是都吃过么?” “是都吃过,可你手上的这个看起来更甜。”方旬又往上凑,声音轻轻的:“我也想尝一口。” 周围静悄悄的。林光逐再次往后退,再退就要后仰着倒下去了,他抬起手臂抵住方旬肩膀,笑道:“你正常一点。” “不行?” “我都咬过了,你要吃我吃剩的?” 方旬没说可否,顿了两秒,不甘心坐了回去。伴着潮水声,继续撑着下颚盯着林光逐看。 好似怎么看都看不够。 林光逐被他盯得心里发毛,啃完果子后声音淡淡道:“你有什么事,直说吧。” 话音落下,方旬眼睛亮起,耳根上蓝金色的透明鱼鳍都亢奋到颤了颤。 “我们以后一天一次,行不行。” 这声音很轻,带着点哄的暧昧意味,林光逐没被人用这样的语气哄过,乍一听见都差点儿直接点头答应。等反应过来方旬说了什么,他温和否决:“我能接受的底线就是三天一次。” 方旬讨价还价,“各退一步,两天?” 林光逐看他一眼,无情道:“五天。” 方旬大为震撼,道:“你怎么还涨价?!” 林光逐唇角悄悄勾起,说:“七天。” “七天我发情期都要结束了!你怎么不说七十天?”方旬生怕再涨,连忙叫停这场荒唐的讨价还价,“三天就三天。说好了三天,咱俩都不许再变了。” 说罢哼一声,转身,抱起手臂。 幽怨小声嘟囔了句:“和不喜欢的人做这种事情,确实是难为你了。” 林光逐没听清楚他在说什么,见他这一套连环小动作很是熟练,摇头更想笑。 “大小姐,你想两天就两天。”有冰冰凉凉的东西贴上了面颊,方旬抬手摸到果子,偏眸看见林光逐黑睫微微垂下,漂亮的桃花眼含着笑意,说:“不能再少了,手特别酸。” 方旬恍惚接下果子。 林光逐又道:“给你留了一个,是什么味道你自己尝尝看。” 方旬哪里还顾得上吃,他觉得这样的林光逐好温柔,好勾人,好……好想占有。 “我好爱你。”人鱼表达爱意的方式从来就直白大胆,方旬几乎要下意识将这四个字说出口,话到嘴边却突然又变成了,“手哪里酸?” 他冷着脸牵下林光逐的手,指腹轻轻揉捏后者的手腕与手指骨节,力度适中。 “还是三天一次吧。我给你揉揉。” 林光逐挑眉,他觉得方旬也很有意思。 一逗就生气。 一哄就又好了。 像他刚刚吃掉的那颗果子,就…… 还挺甜的。 ** 夜晚就着朦胧的月光,林光逐扯了一片晒干后的阔叶,拿录音笔在上面写写画画。 笔尖触叶,嘶嘶声不断。 方旬恨不得分分秒秒都黏在人类身上,见状好奇凑过去问:“你在写什么?” 林光逐说:“默写《航海奇遇》第三点,人鱼发情期所有症状和禁忌。我怕时间长了我会忘记。” 方旬探头一看,更疑惑:“可你叶子上什么字都没有啊。” 林光逐甩了甩录音笔,叹气:“圆珠笔在叶子上写不出字,太滑了。” 方旬姿态自然拿过录音笔,说:“我试试。” 林光逐眉心一跳,指尖不自然蜷缩了一瞬。 人鱼的动作太快,他都没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再去夺笔,场面未免有些怪异尴尬。 这支录音笔里录了很多有关于长明灯计划的话语,甚至波塞冬号启航之前,林光逐还详细叙述了如何将人鱼麻醉杀害,尽量完整地拔鳞。 从前说这些话的时候林光逐毫无心理负担,但这些天和人鱼相处下来,有很多东西都变得不一样了。 以他对人鱼的了解要是猝不及防听见这些话,恐怕会…… 反正肯定是不好的。 他也不想方旬听见这些,为此难过。 好在方旬没有发现录音笔暗藏玄机,写了两下发现不出墨,就还了回来。 方旬想起桦树皮能写字,说:“我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能在附近海水中活动。明天你弄些桦树皮拖到海里,我帮你搬过来。” 林光逐不动声色将录音笔收起来。 “行,谢谢。” 方旬的眼睛里压根就没录音笔这个东西,他扯着阔叶观察半晌,才勉勉强强在皱巴巴的叶子上看出了一个字,“八?什么意思?” “八小时。”林光逐回答。 方旬还是茫然,“什么八小时?” “人鱼一次起码八小时才会释放,之前我还不信。昨晚给你记着时间了,差不多也是八小时左右,误差至多在上下十分钟内。” 林光逐说着,看见方旬耳根子越来越红,身形也越来越矮,暗戳戳往海水里沉,视线左右飘忽就是不看他,吹着水泡泡小声说:“你无不无聊啊,怎么还特地记这种没意义的东西……” “当然有意义,有学术研究价值。”林光逐心里不赞同,语气淡淡贴心提醒一句:“正是因为记下了时长,我才发现你只到达了书里写的最低线。‘起码’八小时,你也正好八小时,你在你们族里应该算时间短的吧?平时得多注意保养。” “…………” 旁边好久都没声音。 白天睡了一天,林光逐现在毫无困意。但他还是坚持想要保持良好的作息习惯,指尖放到了冲锋衣拉链上,准备脱去外衣睡觉。 旁边忽然伸来一只骨节分明,尚在滴水的手,“啪”一声包住了他的手背。 触觉冰凉。 林光逐转眸看,昏暗的月光之下,人鱼好像已经气疯了,定定看他几秒,竟笑了起来。 就连刚到海岛上咬他那一口时,人鱼脸上的表情都没这么震怒。 昨晚看林光逐太疲惫,方旬才会心软放过。谁曾想居然被怀疑…… 明明已经怒及,偏偏方旬的语气又轻又缓。 “你还是不够累。” 方旬手指微动带动林光逐的手,“咔哒咔哒”轻响过后,冲锋衣的拉链从领口处拉到了底。凉风霎时间灌入,林光逐眉头轻皱想要抽出手掌,可方旬的力气实在是太大了,单手攥住他不让他拉起衣服,另一只手撑住岩石压了过来。 深邃好看的蓝眼睛直勾勾盯着他,面无表情扯了扯唇角说:“再来一次。” 林光逐:“……” 林光逐突然有点后悔刚刚的口无遮拦。 再不进行安抚,人鱼可能真的会强行拉着他再来一次了。 他试图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 方旬根本不听他的,冰凉手掌隔着冲锋衣粗糙的布料,放到了他的腰上。 拇指指腹轻动,呼吸有些乱了拍,声音隐忍说:“可我现在是这个意思。” 昨晚他们进行学术交流的时候,方旬不知是出于什么样的缘由,全程都没碰林光逐。 冷不丁被这么一碰,林光逐破天荒乱了分寸,强定下心神提醒说:“约好了三天。” 方旬:“我要预支三天后的那一次。” 林光逐:“……” 林光逐总算是回过神来,他是留了话柄,才让方旬迅速抓住错漏顺着杆子爬了上来。 想到这里,林光逐叹了声气。 距离实在是太近了,方旬能够明显感觉到有温热的呼吸喷洒在敏感的胸膛上,那片肌肤都为此颤栗。再一次有勾人的野果清香萦绕在鼻尖,方旬恍惚注视着怀中这双冷淡剔透的眸子,又迟钝看见这双眼睛的主人眼角微微冲他弯了一下。 见到林光逐笑,方旬跃跃欲试的亢奋情愫忽而放松下来,气焰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想淌进这片温柔的蜜海当中。可下一秒钟,原本已经放松下来的神经又陡然间被刺激到—— 怀中人类露出倦色,眼角弯下时笑得轻柔,好声好气冲他轻轻求了声: “大小姐,你饶了我吧。” 18、第十八章 只是一声简简单单的求饶,方旬的心一下子像被小猫轻轻挠了挠,痒到不可思议。人类青年的视线微微往上抬,一双漂亮的桃花眼温润极了,眼角眉梢都流露出疲惫之意,透白的面颊沾着水雾。 方旬根本就狠不下心来让林光逐再劳累,这时候林光逐主动自曝:“我就十几分钟。” 方旬没听明白,“什么?” 林光逐实话实说道:“我真不是故意激怒你,就事论事而已。我自己也就十几分钟怎么可能去笑话你,人类都这样,超过这个时长或短于这个时长都属于这方面有疾病。” 方旬总算是松开了手,声音都变了味,“……你……你自己试过?” 林光逐看他一眼,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问出这样奇怪的问题,理所当然道:“我是人,又不是神。我也有欲望。” 方旬半晌都没说出话,回到了海水之中,周身的海水暖洋洋的过热,烧得他莫名口干舌燥。 他好像快疯了,几乎不受控制地不断在心里默念重复着,林光逐也有欲望。 生性冷淡的人类在那种特殊时刻,是否依然禁欲克制,又会露出怎样受不了的表情? 只是想想,都能令他神魂颠倒。 “你脸红什么?”林光逐突然问。 伴随着冲锋衣拉链“咔哒”的声音,方旬心头一震,不敢偏头看。 只死死地盯着最近的一颗礁石,声线变得沙哑,“别聊这个了。” 林光逐从善如流。 “好,那就换一个话题,既然你尾巴上的伤已经好了,已经恢复了自由行动的能力。能帮个忙,等发情期过去后送我回邮轮吗?” 方旬身形一僵,没吭声。 林光逐摸不准人鱼在想什么,但他是一定要回邮轮的。眼下海岛正在经历雨季,可想而知等雨季过去后,气温就会骤降。 为了自己的性命安危考虑,他必须要尽快回归人类社会,回归人生正轨。 他难得解释了句,“邮轮上的备用机油最多坚持两个月,再过一个月他们就不得不返航。可能还会再填充机油出发来找我,但是等船员们上了岸一联网,到时候全世界都知道我坠海失踪了。我妈年纪大了,她听不了这种消息。” “你说的对。”方旬静默几秒,声线不高不低,语气莫测道:“你是得回去。” 林光逐松了口气:“那你答应送我回去了?” 方旬没有正面回答,提及了另外一件事。 “你之前说看的那本书写了有关于人鱼的八点特性,当时问到第几点了?” 《航海奇遇》总结有八点特性,一月前与人鱼刚认识的时候,林光逐用鱼汤来求证其真实性。 回忆书中八点特性: 一,人鱼的爱情是一见钟情。 二,人鱼不能长时间离开海水。 三,人鱼发情期症状与禁忌。 四,人鱼悲痛时落泪,落泪成珠。 皆被证实为真。 林光逐答说:“问到第四点。” 方旬懒洋洋“嗯”了一声,声音还是轻描淡写,满是随意道:“后面几个特性是什么。闲着也是闲着,我忽然想听听看。” 林光逐有求于人,自然百依百顺。 “第五点,笔者写也是听人鱼说的,那条人鱼自己都不确定真实不真实。祂说,族里有个古老的传言,传说人鱼可以通过特殊方式变出人类的双腿,上岸后与人类无异。代价是失去长寿和容颜永驻的能力。” “假的。” 方旬深深闭了下眼,掀唇问:“第六点?” 林光逐沉默了一下,书中的第六点和第七点其实都有点儿敏感。但他细想这一个月以来的经历,自己从来没有在人鱼面前表露过要制作长明灯的意愿,说出来其实也无伤大雅。 “第六点大概在讲人鱼尾鳞的保存方式,福尔马林浸泡保证不腐坏。普通火焰无法烧化鳞片,得用特殊的调配液体浸泡之后,再烧。” 说到这里林光逐其实还有些担心方旬多想。 可方旬抱着手臂,唇角的笑依旧轻轻松松,甚至还调侃了一句,“这本书的笔者能知道这些,当年不知道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建议严查。” 林光逐笑了笑,温和说:“《航海奇遇》是几百年前的书,都被当成古董放进博物馆里进行展览了,笔者早就离世。” “这点是真的。”方旬没跟着一起笑,声音平静,像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句追问。 “第七点是什么?” 第七点就更加敏感了。 火堆“啪啦”一声脆响,木棍在其中烧爆开,弹射出的木屑坠入海水中。明明灭灭的橘黄色火光映照着两人的侧面,鼻梁处均有三角形阴霾。 野果清香与珊瑚草的清爽味道抵死缠绵。 气氛安静又危险。 林光逐拿起木头挑开火堆,神情淡淡盯着突然窜高的火焰,薄唇轻启。 “人鱼的尾鳞要是能熬成油,用作灯油,能够长明不灭。” “……” 一口彻骨凉气灌入方旬的肺腑之中,胃部都因这句话而痉挛抽搐。但他丝毫没有表现出来,只是变得格外沉静,面无表情牵了牵干涩的唇。 “你觉得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两年前就是这一句话,让林光逐起了制作长明灯的念头,并为此苦心筹备两年,他当然不怀疑其真实性。在撒谎安抚与真诚相待之间,林光逐没太迟疑,直白说:“应该是真的吧。” “猜对了,但没有奖励。”方旬也不知道自己是该高兴还是难过。 要是林光逐说谎话骗他,他恐怕会心痛到难以呼吸,只想躲到深海里再也不想见这个人。可林光逐实话实说,他竟也觉得心里难过。 是那种猜不透对方在想什么的难过。 他恍惚间想起来上辈子被困在甲板上反抗的时候,船员喊了林光逐过来坐镇。林光逐远远站着,居高临下投过来没有情绪的一眼。 当时方旬无数次在这双眼睛里寻求不同的解,却无数次发现…… 林光逐是真心想让他死。 ——你现在还想将我制成一盏灯吗? 方旬几乎忍不住要问出这句话。 最后开口时却变成了:“睡吧,明天还要早起。” 林光逐说:“还有第八点特性……” 方旬很少打断林光逐说话,这次却双手反剪枕在脑后,打了个哈欠:“没意思,不想听了。” 林光逐已经习惯了人鱼时不时闹一下脾气,对方不想听他索性不再问。反正长明灯计划已经被放弃,书里写的是否真实已经不重要,现在更重要的事情是: “发情期结束后能送我回去吗?” “可以啊,谁叫我俊美善良心还软。”方旬答应得很轻松,昂起下巴说:“还不赶紧跪谢。” 林光逐直到现在才放下心来,他还真有点害怕回不了陆地,见方旬一刻不歇的抖机灵,他也跟着笑了,说:“跪谢有点儿难了,我们国家一般只跪死人和长辈。口头说谢谢行不行?” 原以为方旬会接着这话往下说,可方旬心不在焉紧接着开了口,语气非常急促,语速也显得很快。 话题转得毫无预兆: “你想我跟你一起上船吗?” 19、第十九章 林光逐愣了一下,迟疑。 方旬眼眶泛酸,目不转睛紧紧盯着人类青年的脸,不愿放过后者脸上任何情绪。 他觉得自己在变着法儿的找虐。 心脏像漏了一个钻风滴血的大窟窿,血气在心头沸腾,他忍着剧痛悄悄给自己催眠:“被杀过一次又怎样?谁的人生还没几道坎啦。就当我倒霉呗。” “只要林光逐改变主意……只要他反悔了!那我大人有大量,他那天脑子一定是进水了我才不要和他计较呢,我……我可以原谅他对我做过的一切。只要他这一次改变主意——” 这时,对面落下轻轻的一声,“想。” “…………”无力感铺天盖地袭来。 像有人接了盆冰水从上浇下,将方旬浇得透心凉,他深深闭眼扯着唇角无声笑了下,心底的最后一丝希望泯灭。 林光逐这样对他好,不惜牺牲自己来帮助他,依然只是想要得到他的鳞片。 这还真是…… 有够伤他的心。 很久之后。 “行吧。”方旬睁开眼睛,语调平铺直叙说:“不是约好了上岸后咱们结婚的么?发情期暂时不能到处乱游,等度过发情期就一起走。” 人鱼不提这个事情,林光逐都快忘记了。正要说话,方旬突然神情莫测舌尖抵了下腮,弯唇继续:“人鱼发情期一般是十天,这个你是知道的吧?平均三天一次的话,在我的发情期间你至少还得帮我三次,这个你也是清楚的吧?” “我没意见。”林光逐笑了,温和说:“但你的表情看起来不太好。” 方旬耸了耸肩,眼神带着股平静的死感:“发情期情绪非常不稳定,您让让我呗。” “……”敬语都用上了,阴阳怪气。 林光逐看出他好像在生闷气,又猜不出自己哪儿惹到这位大小姐了。 最后只能摇了摇头说:“已经够让着你了。” 方旬心尖一动,转眸看去。 人类青年这次没有戴着那张该死的笑容面具,脸上没什么明显的表情,看过来时清澈透亮的瞳孔里带着少有的认真,“我活了二十多年,算起来,好像也就对你格外有耐心。” “……” 夜很漫长,等林光逐沉沉睡过去以后,方旬依旧在暗色里瞪着眼睛,捂住狂跳不停的心脏。 确诊了,他真的脑子有病。 都这个地步了,他竟然还是难以自控,疯狂对这个人心动。 ** 第二天一大清早。 运气很好,海岛艳阳高照,没有下雨。 林光逐将换下的脏衣服洗干净,铺在礁石上。而后向方旬请教桦树长什么样子。 “就长在椰树旁边,你往深处走个三十米左右就能看见桦树,”方旬嘴角抽搐,“营销号没教过你分辨树木?” 林光逐:“营销号不教这个,学校也不教。” 方旬看林光逐笑着看自己,嘴角又是一抽,“你看着我干嘛?你指望我教你?绝不可能,麻烦死了,我今天就是从塔斯曼海游到太平洋去,我也不可能教你。” 半小时后,方旬在沙滩礁石上讲到口干舌燥,总算是帮林光逐理清楚了岛上十几种树木的区别。见林光逐一动不动,他咬牙切齿微笑着问:“你没听懂?你没听懂我再说一次。” “听懂了。” 林光逐转眼看了下茂密的丛林,迟疑说:“可深入三十米,我怕遇见野兽。” 方旬随意摆了摆手,“这个不用担心。我在岸上盯着呢,野兽本能趋利避害都避着我。你身上有我的味道,他们也不敢靠近你……你没发现这一整个月洞窟里从没来过动物?” 林光逐:“现在发现了。” 林光逐还是迟疑,道:“我这几天摘果子的时候,总是听到一种奇怪的鸟叫声。声音非常大,听起来都像翼龙,我不敢靠近。” “你能被鸟的叫声弄死?” 方旬深吸一口气,气到笑出声来,心想着海洋的主宰者你都敢杀,你还怕一只鸟? 又想着,林光逐是真的很惜命,就这,他妈居然还担心他会自杀,简直不可思议。 林光逐蹙眉,脸色微白淡淡说:“不会。但我从小就害怕尖嘴动物。” 说完像是一狠心,也没等方旬回答,转头走向茂密的丛林,背影在海风中单薄。 方旬看着这背影,想起林光逐刚刚失了血色的漂亮脸庞,没由来的一阵心浮气躁。 ……人类害怕尖嘴动物? 明明海洋深处的危机远比陆地更血腥,他见惯了风浪与鲜血,这时候居然在踌躇会不会从哪儿蹦出一只小麻雀,将林光逐给吓着。 另一边。 林光逐急匆匆分辨树木,找到了桦树就开始拿工具凿开树皮。方旬说得果然没错,他都走进来三十多米了,别说野兽,他连只小兔子都没看见。 可遥远的方位依然传来大鸟的叫声,于他而言真的很恐怖,无法判断距离,更无法判断这只鸟长什么模样,有多大,喙部是尖锐还是弯曲。 有意想让自己分心忽略鸟叫声,林光逐打开录音笔,一边割树皮一边说话。 帮人鱼度过发情期这种事情,肯定不能说给妈妈听,林光逐只含糊其辞说:“我帮了大小姐一个忙,我们之间的关系和缓许多,他答应送我回邮轮。” “哦对了,他还问我,想不想他跟我一起上船。我仔细考虑过了,如果家里能养一个大小姐,好像……还不错?” 与录音笔对话果然有效果,说到这里林光逐没忍住笑了笑,暂时性忽略远处的怪鸟叫声。 “所以,我说了‘想’。” “我在杭州有几处房产,但杭州附近没有海,他跟我回杭州可能得受委屈了。”林光逐有一栋购置在郊区的避暑别墅,曾经林母提议在院子里挖一个游泳池,林光逐想着家里两个人又没人喜欢游泳,挖个游泳池还得定期请人来维护,便否决了这个提议。 “还是得有个游泳池。”他沉吟着说。 “不过建造游泳池需要时间。他离不开海水,头一个月我把他放哪儿呢?” “……浴缸?” 林光逐说完自己都笑了,更加笃定手中的录音笔是绝密,坚决不能让方旬听见其中的内容。 不仅仅是长明灯计划的相关录音。要是方旬知道自己想把他放浴缸里放一个月,一定会气到七窍生烟,微笑磨着后槽牙问他是不是耳朵痒了,需不需要被咬上一口。 “妈,我突然很想回杭州。” 想起某只俊美人鱼生气时的表情,林光逐又是一笑,垂眸看向录音笔时,声音不自觉放柔: “我想带方旬回家,让他见见家长。” ** 天黑,在小海龟第九次叼着小贝壳来找方旬时,他才不耐烦啧一声,皱眉张望了眼丛林,转身跟随小海龟往迅速深海游。 很远就看见一条漆黑鱼尾巴。 决明躲藏在礁石之后,紧张冲这边喊:“兄弟,你还能认出我吗?” 方旬:“……” 决明看好友沉着脸不说话,心里更紧张,立即想头也不回转身就跑—— 人鱼在发情期期间占有欲爆表,除伴侣外的其他同类靠近将会被视作挑衅,战死方休。 整个海岛弥漫着方旬霸道又强势的气息,决明过来的时候就有点儿喘不上气了,又看见方旬冷冰冰审视着他,薄唇微掀:“你有事?” 决明胆寒,硬着头皮开口说:“我找你四十五天了!要不是小海龟报信,我差点都以为你死了。” 原来已经过去四十五天了? 方旬有些意外,接了句:“没死。” 决明还是不敢靠近,远远喊:“趁着你现在还清醒,咱们赶紧走。族里已经安排好了隔离地点和止咬笼,就等着你了。” 方旬眉头皱了皱,说:“不去。” “林光逐在岛上。” 决明猜都能猜到人类在岛上,否则好友不可能这么清醒。他想了想,提议说:“要不先把人类送回邮轮,然后你再去隔离?” 方旬眉头皱得更紧,脸色也跟着变差。 “不行。” 决明不懂,“哪儿又不行?” 方旬深深闭了一下眼,嘴唇无力动了动,隔了几秒钟才能出声:“邮轮上早就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我一送他回去,就会被人类捕捉杀死,剥去尾鳞。” “……你说什么?!” 信息量过大,决明目瞪口呆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立即一脸“我早就料到”握拳兴奋说:“你看,我就说他不可能喜欢你——”见好友转过来的蓝色瞳孔竖起一道愠怒红光,决明赶紧转移话题:“那就别管他了呗,是他先居心不良,咱们把他一个人扔在海岛!” 方旬抿唇,憋了半天憋出的还是那两个字。 “不行。” 决明都无语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发情期诶。这么危险的阶段,你到底想怎样?” “我留在海岛。”方旬说。 决明感到不可置信,好友好像疯了。 “他想要你的鳞片,你竟然还留在他身边。不是,你留在他身边干嘛啊?和一个想要你命的人朝夕相处,你不觉得晚上睡觉脖子凉?” 方旬不在乎:“我不跟他上船不就行了。” 决明叹为观止,断言说:“他甜言蜜语的一哄你你肯定就跟着走了,到时候你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如果放在平时,以方旬的性格,早就骂骂咧咧反驳了。可这一次他显得异常无力与沉默,决明说得没错,上辈子就是林光逐哄了一下,他没头没脑跟上了岸,最终一片钟情错付。 已经被人类辜负过一次, 重来一回,他怎可能再傻乎乎重蹈覆辙? “放心,我这次绝不可能跟他上船。” 说完方旬不再交流,像下定决心般转过身往回游。 决明在后面大喊了几声他的名字,焦急想要追上来阻拦,又顾忌着什么没有上前。最后只是停在原地抱头惊恐提醒:“那你可千万要守住底线啊——” “无论他说什么话全都是在哄骗你,” “统统不要相信!!!” 方旬当然也明白这些。 他发现比起林光逐杀死过他这个不争的事实,林光逐哄骗他、不爱他,更让他感觉无法呼吸,每每想起来都心脏钝痛,痛苦到难以自抑。 回到岸边时林光逐还没来,方旬眼眶通红恶狠狠抹了把眼睛,强忍着不甘心与难过,拿贝壳在礁石上拼凑出歪歪扭扭的一句话: 【林光逐不爱我的第45天】 他要用这句话来提醒自己保持清醒,像撕日历一样每一天都来更换日期。 这样他每天都能无比清晰地认知到—— 林光逐其实并不爱他。 20、第二十章 很久之后林光逐姗姗来迟,好奇抱着死沉的三张桦树皮,踏水靠近,“你在干什么?” 方旬一听见声音,条件反射般歪倒在礁石,将胳膊往礁石上一支,迅速将贝壳挤乱。转回来时表情随意,说话的语气也十分轻松: “用贝壳拼你。” 林光逐瞧了眼礁石上乱七八糟的贝壳,将桦树皮放在礁石上,又递过去录音笔。 “你还是用这个画吧。” 方旬正憋着一股郁闷气儿呢,二话不说接过录音笔,一气呵成画了只乌龟。画完后手掌对着桦树皮做了个“请看”的展示手势,说:“这是你。” 他觉得自己又在犯神经,莫名想要激怒林光逐。可人类只是平静凝视乌龟片刻,漂亮透彻的桃花眼微微弯下,说了声:“你好幼稚,也很可爱。” 如果是其他人对方旬这样说,那他可能会毫不客气的立即发火,深深被冒犯。可当林光逐这样说时,方旬只能恍惚看见青年浅褐色眸子中的温和笑意,语气正经说着听起来像调情的话。 平白让他心跳乱了节奏。 叮—— 耳根处突然一声警钟长鸣。决明那句“无论他说什么都是在哄骗你”不合时宜地响起! 方旬猛地回神,冷笑着将唇角轻轻一扯,抱臂说:“同样的话你和多少人说过。” “这个问题我得仔细想想……”林光逐接过录音笔,笔尖沙沙接触桦树皮。抬眸时看见人鱼弯身将下颚枕在了礁石上,清透俊美的脸上映着湖蓝色的水光,瞄他一眼又迅速收回视线,等他不注意的时候又偷感十足地瞄上一眼。 林光逐唇角弧度更大,故意停顿了很长时间。等画完了才将桦树皮往前轻轻一推,“小乌龟是我的话,那这个就是你。” 他画了一只正母鸡蹲的小黑猫,比起方旬惨绝人寰的画技,他画的小黑猫更加贵气漂亮,也是之前收养过的凶悍流浪猫。 方旬甚至都没看一眼这只小黑猫,气急撑起来说:“不是说要仔细想想吗?我白等这么久。还是可爱的人太多你都数不清楚了?” 林光逐没再拖延,说:“小朋友。” 方旬脸上的吃味之色一滞,“……什么?” 林光逐回忆说:“上次夸可爱的,是几年前送我妈去医院化疗的时候,医院门口有一群幼儿园的小朋友在过马路。他们带着橘黄色的小帽子,手上拿着小红旗,怕绿灯时间不够跑起来书包一颠一颠,腿看起来非常短。等他们走远了我和我妈都还在车里笑他们腿短。” 说这些的时候,人类青年脸上的笑容比平时柔软了许多,也真实了许多。沐浴在阳光之下时,眼帘下方形成一块不明显的暗区,显得鼻梁与发丝边缘漫出的那层微光美到窒息。 又在人类转身时,这层微光从发丝边缘顺滑流淌到耳廓,方旬也是这时候才发现,人类的耳朵很薄,顺着阳光时耳廓居然能几乎被照透。 林光逐也没说让方旬帮忙搬桦树皮,十分自然直接将桦树皮扔海里了,随树皮漂浮在海面。方旬下意识跟上去抱住桦树皮,亦步亦趋跟着林光逐,等反应过来后心里不免暗骂一声。 这时, 走在前面的人类突然又停下,回过头冲方旬轻轻笑了一下,声音放得很轻。 “你也是小朋友。” ** 桦树皮泡过了海水,暂时不能书写。 林光逐将他们铺在洞窟内能够照射到阳光的地方,等到第二天下午它们才彻底干透。 桦树皮一干,他就迫不及待将其抱到岩石之上,寻了处地势凸起的地方当作桌子。 原先割下桦树皮只是为了默写《航海奇遇》,可就在昨天方旬画了那只小乌龟后,林光逐突然有了一些新的设计想法。 灵魂是一个很玄妙的东西,也是他作品中最缺少的东西。 林光逐回忆着那只长满藤壶的小海龟,以及在宠物医院隔着笼子炸毛的小黑猫,提笔“刷刷”在桦树皮上作画,精致侧颜显得认真又专注。 只不过五分钟就潦草画出了设计稿的雏形—— 一只傲娇昂着头的小黑猫,母鸡蹲蹲在小海龟的背壳上剔除藤壶,小海龟则是因疼痛满头大汗。 比起画了三十七遍废稿的长明灯,这次的设计稿画得格外顺利,灵感充沛。 林光逐依稀之间好像能总结出一个道理:万物有灵。想要让自己的作品有灵魂,他缺的一直都不是原材料,而是故事性。 大约三小时以后。 右侧边的海水里传来一道人鱼的询问:“你还没默写完吗?什么破书,内容这么多。” 林光逐头也不抬答:“我没在默写。” “那你在干什么?” “画设计稿。” 海水里突然没声音了。 林光逐也没在意,继续专注于工作。 又过了大概一小时,他才满意收笔。转眸时看见方旬不知道何时缩到了洞窟最角落的地方,垂着头失神盯着海水,脸色微微发白。 林光逐起身问:“你身体又开始不舒服?” “还行。”方旬脸色更白,也没抬头看他,喉结上下动了动,问他:“画得顺利吗?” 林光逐说:“蛮顺利的。”提起自己热爱的工作,他总是会格外多说几句,笑道:“已经好几年没有这种得心应手的感觉了,我觉得这一稿还算成熟,再轻微改动一下就能当作成品。” “…………” 方旬“嗯”了声,没再吭声。 林光逐仔细观察人鱼的脸色,黑睫轻颤着,脸上的血色迅速流失,仿佛泡在了数九寒天的冰泉之中,人鱼冻到直打哆嗦。他不放心多问了一遍,“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没。”方旬说话比平时更简短。 状态也比平时更加消沉。 隔了几秒钟突然问:“桦树皮够用吗?” 林光逐不知道他怎么了,想了想,觉得他可能是身体不舒服,又要面子强撑着。索性礼貌不再多问,实话实说答:“不太够。之前在陆地上时我一般用平板或电脑软件画设计稿,有不满意的地方直接擦掉再画。海岛上条件不允许,画错了只能重新再完整画一次,三张桦树皮不够用。” “好,你明天再去割点儿。” 方旬在角落里闭上眼睛,面无人色说:“我到时候帮你弄回来。” 夜已深,等林光逐沉沉睡去之后,方旬才从角落里出来。 他顶着夜晚冰凉彻骨的风,游到了堆满贝壳的那块礁石处,失魂落魄盯着贝壳许久。 才抬手用贝壳拼出一行字。 “林光逐不爱我的第46天。” 他知道林光逐在画什么—— 长明灯第三十八稿。 ** 第二次晒桦树皮,依旧是隔日下午才晒干。今天也是约好的第二次学术交流日期。 今天一整个白天方旬都没和林光逐说话,也没提这回事儿。到了晚上林光逐走到方旬身边,温和问:“需要帮忙吗?” 方旬抬眼看着他,深邃清澈的蓝眼睛没什么多余的情绪,垂眼时低声说:“你的确是心甘情愿想帮我,但帮我的时候,你觉得很恶心吧。” 和不爱的人做这种事情,怎么可能不恶心。 像在出卖自己。 林光逐:“……” 生病的人是会情绪不好,身体不舒服会影响身体激素。当初林母每次化疗结束时也会毫无缘由地在副驾驶上哭,有时候还会因为一些小事情发脾气,比如买的豆浆冷了。 正是因为有过太多类似的经验,林光逐能够包容人鱼情绪上的反复无常。 第二次学术交流比上一次要沉默许多,两人各司其职,一个专注于手上,另一个偏着脸紧紧闭起眼,隐忍一声不吭。 从天黑到天明,林光逐都已经累了,时长已经远远超过了八个小时。眼看着好像毫无结束的意思,他终于忍不住问:“我是不是手法有问题?” 方旬睁开眼睛看他一眼,面无表情说:“别弄了,你的黑眼圈要挂到下巴上了,赶紧去休息吧。” 林光逐做事从来不半途而废,活到现在半路放弃的计划满打满算,也只有长明灯。他立即皱起眉头,说:“为什么又不弄了?” 方旬还是面无表情:“你不是觉得恶心么。” “……”这都已经是数十个小时之前的话题了。 林光逐颇为冤屈道:“我没觉得恶心啊。” 方旬唇角轻轻一扯,俊美的脸庞上写满了诧异,“嚯”了声说:“感谢您百忙之中做了十几个小时的心里建设,到现在才能违心说不恶心。” 林光逐笑了,说:“你昨天一晚上没说话,就是因为气这个?” 方旬:“……” 林光逐突然想起,追问:“那你昨天白天不和我说话,又是在气什么?” 方旬静默片刻,恼火道:“我不和你说话你不也没主动找我?而且我没话跟你说,不行?” 林光逐耸肩淡声:“当然行。” 两人继续。 又过了大约十五分钟,林光逐开口说:“我真没觉得恶心。” 方旬眼眶泛酸,抿唇看着他。 即便是在这个时候,做这种事情,人类依旧气质禁欲冷淡,衣着整齐脸不红气不喘,一点儿也不像动情耽溺其中。唯一暴露的,可能就是那双漂亮桃花眼下浮起的生理性桃红色,也许是累的。 很快,方旬又看见人类温柔抬睫笑着,启唇时眸子带着通宵后的湿.漉.漉水气: “没记错的话刚见面时我就和你说过,我觉得你的身体很美。我一直都很喜欢。” 话音落下,林光逐感觉手上的突然间壮大了几分,他头疼看向方旬。方旬自然也能感觉到变化,耳尖通红不看他,故作镇定盯着海水。 林光逐想着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 已经过去十多个小时了。 再不睡觉他都怕自己会猝死。 可就这样半途而废他又实在不愿意。 最后只能问:“怎么样才能让你更舒服?” 方旬:“……” 光这一句话就已经够让他舒服了,灵魂都为之颤栗。 想想看,爱而不得的人就在眼皮子底下,问怎么样才能让他更舒服,这实在是…… 刺激。 可方旬脑子里仍旧紧绷着一根弦,他分辨不出林光逐说的话是真是假。 即便是真话,林光逐喜欢他的身体,会不会单单指的是尾鳞? 能够做成长明灯的尾鳞,林光逐当然喜欢。 想起都痛心,方旬被这个猜想自虐到不能呼吸,鬼使神差屏着气说:“如果想早点结束,就别学术交流,搞点其他的。” 人鱼说这话时气息很轻,轻到像一根羽毛从耳廓刮过,林光逐的耳根莫名有些痒。 他语气也不自觉放轻,像在说悄悄话,“你……你想搞点什么?” 方旬观察人类脸上的表情,见对方是真的茫然,索性心一横道:“情感交流。” 比起刚才的轻声细语,这四个字倒是掷地有声。林光逐不知出于什么心态,霎时间松开了手,坐着的背脊僵直。 其实大概已经能猜出方旬想干什么,但他也怕自己会错意。只能警戒着、试探着顺着往下问了句:“什么情感交流?” 洞窟内变得更寂静,许久后传来一声低沉的笑: “林光逐,你真不懂还是装不懂?” 方旬尾音变得隐忍而又沙哑,手掌第一次覆盖到林光逐的后脖颈上,拇指指腹暧昧地上下抚摸,深邃的眸子直勾勾盯着林光逐。 深海珊瑚的清香萦绕在鼻尖,以往只觉得这气味沁人心脾,现在后脖颈覆着片滚烫,林光逐突然又觉得,这气味带着不可忽视的强势压迫感,有点儿像烈酒,他意识到自己心乱了。 在他沉默的时候,方旬手上不满捏了捏催促他回神,呼吸频率变急促,声音更沙哑: “我想要你亲我。” 21、第二十一章 别人做这种事情的时候都要接吻,不接吻的话那他们成什么了? 互为工具人? 方旬上次学术交流时就已经对此耿耿于怀,憋闷三天说出口,也有点儿破罐子破摔的意味。 还是那句话。 他真正想要的不是吻,他只是要一个态度。 林光逐要是连吻都不愿意吻他,那么在海岛上对他所有的好,充其量不过是被迫营业,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心里指不定得有多厌恶。 一想到林光逐很可能面上笑得温柔,心里迫切想离他越远越好。 方旬就坐立不安,心里直冒酸水儿。 他忐忑看着林光逐攥住他的手扯下,漂亮的黑眸流露出一丝显而易见的迟疑。明明距离很近手掌亲密交叠,方旬还是陡然间如坠寒潭。 “你不愿意?” 林光逐没说话。 方旬半晌才能牵强扯了扯唇角,这次用的是肯定语气:“你不愿意。” 林光逐这时没松手,食指恰好搭在方旬的手腕脉搏处,人鱼的脉搏比人类要刚劲许多,他能明显感觉到方旬脉搏重跳两下,跳得他心更乱。 这是一种从来都没有体验过的奇异感受。 他居然会因为一个提议而心乱。 刚要说自己也不是不愿意,面前的人鱼抱臂向后一靠,黑着脸说:“不愿意就算了,别搞得像我在强迫你。” “……嗯。” 林光逐点了点头:“再说吧。” 方旬:? 真就这么不愿意??? 方旬现在心里不是冒酸水儿了,是冒死水。他颇为凄凉笑了出来,林光逐得是对他连指甲盖大小的喜欢都没有,不然怎会连面子工程都装不出? 第二次学术交流以失败告终,林光逐实在是熬不下去了,中途倒方旬身上睡着了。 醒过来的时候位置没动。 周围静悄悄的,人鱼已经偃旗息鼓,正合着眼,单手手肘支在侧面的礁石,手掌握拳抵住下颚浅寐。 从林光逐的视角看,正好能够看见一束天光从洞窟顶部射下,朦胧的直光笼罩在人鱼俊美的面庞与璀璨尾鳞,他错觉自己坐在了光上。 再细看,人鱼的睫毛很直,不算翘,下眼睑处被黑睫盖出两团不明显的晦涩阴霾,平时活泼又鲜活像个小太阳似的,睡着时却孤高又落寞。 也许是做了什么噩梦,人鱼眉头突然紧紧皱起,黑睫也跟着剧烈颤动。 林光逐没有来得及闭眼装睡,与眼前陡然睁开的蓝眸对了个正着,清晰窥见里面还弥漫着的未散痛楚。 见到他,方旬眼眶霎时间就红了,像刚从噩梦中醒来还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不过几秒钟之后,方旬就恢复了正常,垂睫时嗓音格外嘶哑:“下去。” 林光逐从他身上下去,抬腿时带下来了什么。伸手一摸是足足七八片废鳞。 “你怎么又掉这么多鳞片?” 发情期期间的人鱼需要感受到爱人足够多的爱意,并且需要特别深入的“交流”。现在方旬两个都没有,尾部情况自然一日比一日更糟糕。 他静默片刻:“自然脱落。” 林光逐听着都觉得不对劲,借着天光细看,更多的鳞片在鱼尾上褪色,摇摇欲坠。他沉吟说:“看着不像。消炎药已经用完了,我去找找有没有其他能用的药。” 方旬盯着他离开的背影,薄唇紧抿起。 好友决明说过的那句话再一次响起:无论他说什么话统统都是在哄骗你,千万不要相信! 几分钟后林光逐带着半管治疗皮肤病的药回来,“没有其他药了,聊胜于无吧。”说罢将药膏挤在手上,又往方旬的鱼尾上轻轻抹,动作温柔又细致,贴心将每一寸都抹到。 一边上药,林光逐时不时还皱下眉,喃喃自语:“你的情况好像变得更严重……” 方旬盯着林光逐漂亮又冷淡的侧脸,鼻尖与眼眶一阵一阵的酸涩,他突然开始羡慕起自己的尾巴。 他觉得自己有病,和尾巴争风吃醋。可他又忍不住地想,如果林光逐真的是因为喜欢他,才这样珍视、担心他,该有多好。 心里憋得慌,方旬吃味开口:“我和我的尾巴,你更喜欢哪一个?” 林光逐:“?” 林光逐讶异失笑:“你认真的?” 方旬没跟着一起笑,眸子微微眯起,继续问:“如果我和我的尾巴同时掉进水里,你会救哪一个?” 说起这句话时,人鱼的语气十分怪异,一点儿都不像在开玩笑。林光逐也正色起来,他不知道方旬为什么会问出这么奇怪的问题,以他的性格可能会答一句“你和尾巴争什么长短”。 但他冥冥之中又有种预感,如果真的这样回答,人鱼可能要发脾气了。 他试图理解方旬的逻辑思维,理解不了,却还是说:“当然救你。” 方旬依旧没笑。 声音低低的,带着一种怎样都无法被安抚的焦虑依恋,与不满足感: “你向我保证,你不喜欢我的尾巴。”不等林光逐说话,方旬又语速很快地改口:“不!你发毒誓,你现在就发毒誓说你讨厌它!” 换一个人让林光逐做这么幼稚的事情,例如张谨言,林光逐可能已经在心里悄悄diss对方了。可方旬让他这样做时,他只觉得茫然——他好意上药,人鱼怎么反倒不高兴了? “好吧,我发毒誓,我讨厌你的尾巴。”林光逐神色淡淡启唇:“如果我说的是假话,那就让我一辈子病痛缠……” 话都没说完,方旬抬手捂住了他的嘴。 唇上紧贴着温热的触感,林光逐下意识耸了下鼻子,感觉鼻尖有点儿痒痒的。 他抬起眼帘。 又看见方旬脸色极其难看,深邃清澈的蓝眼睛微微睁大,说:“算了,别发毒誓。” 林光逐扯开他的手,笑着问:“又怎么了大小姐。” 方旬将脸偏向一侧,深深闭上了眼睛,声音慵懒又随意,像随口一说。 “心肠软,怕你应验呗。” ** 白天下了一场瓢泼大雨,等雨停的间隙,林光逐连忙叫上方旬去取桦树皮。方旬对此毫无异议,只是在分别时叫住了他,踌躇问了句:“再取一次树皮够你完成设计稿吗?” 林光逐点头应了声,肯定够。 方旬便“哦”了下,低声说:“这么快。完成设计稿,之后呢?你有什么计划。” 林光逐答:“回邮轮,做出成品。” “……”方旬停顿了很长时间,才牵唇笑了笑说:“那挺好的。” …… …… 丛林中依然有大鸟凄厉叫声,呖呖恐怖。林光逐觉得悚然,一刻不停拿出录音笔自语。 “海岛上的温度下降很快,穿一件冲锋衣还是冷,不知道杭州现在气温怎样。” “这次真的太超出预计,按照原计划的话,即便没找到人鱼,我这时候也应该已经在杭州了。” “希望邮轮还没有返航。” 他单方面和录音笔闲聊了许久,连海岛上的恐怖大鸟都提及,实在没有东西能说了,才说一半藏一半地提起了真正想说的话: “大小姐今天向我提出了一个请求。” 其实是向他索吻。 索吻这两个字,和妈妈直说还是有些尴尬。 林光逐只能尽量传达大概的意思,头疼扶额道:“我没有不同意,但他很快又说算了吧。我觉得这时候再追着说同意的话,拉拉扯扯的很像过年塞红包,干脆没解释了。” “但后来他变得很不开心。” “我当时是不是应该要解释一下才正确?” 林光逐是一个不怎么内耗的人,除了工作之外,生活中他很少反复想同一件事。 几张树皮割完以后,他恍然发觉。 在这么一件小小的事情上,他不正常地去消耗了太多的时间与心绪,都不像他的作风。 再开口时,林光逐的声音带上了一丝迟疑,“妈,我好像……” “我会不会是喜欢上方旬了?” 22、第二十二章(含入v公告) “如果他不开心,那我觉得我还是有必要去解释清楚,我真的没有不愿意。” 絮絮念叨着,鼻尖突然有冰凉的感觉。 林光逐皱眉抬起头看向天际,不知道何时天边飘起了漫漫雪子,他抬手去接。 下雪了。 是初雪。 他的父亲在他出生前的那一年冬天,于一个悄无声息的初雪夜自杀。 他从小就非常不喜欢下雪天。 每到这个时候就做什么都不能专心。 也没有心思去割桦树皮了,林光逐迅速收拾好两张桦树皮,沿着小径往海边走。很远就看见人鱼聚精会神抵在礁石侧方,正拿贝壳拼着什么。 林光逐以为他又在拼海龟,没在意也没靠近,喊了声:“方旬。” 方旬在海里冲他挥了挥手,兴奋指了指天。 像是在说:你快看,下雪了! 林光逐点了点头,将桦树皮扔到海中,又指了指洞窟,示意自己要先回去了。 ** 方旬在海水中游了个畅快。 人鱼本就是热情的生物,有太多的精力无处发泄。每当下雪的时候,海水表层温度都会比寻常凉些,有些地方还会结上一层非常脆的冰。鱼尾从下向上一顶,冰层就会寸寸瓦解,旋即就会有许多缺氧的小鱼儿探出海面,狗狗祟祟。 方旬还找到了一处冰层特别厚的海面,沿着厚冰层向前游,能看见一处发光的珊瑚群落,灯笼鱼在珊瑚中穿梭,编制成光怪陆离的美景。 “这里好美。”方旬爱极了,团了个雪球,一刻不停拖着桦树皮游回洞窟想要分享。 彼时林光逐正背对着洞窟口,和衣而眠。 方旬还没进来,声音先传了进来:“林光逐!我发现一个特别漂亮的地方,你快和我一起去看!” 林光逐背对着他。 “我要睡觉。” 方旬知道他作息健康,困惑道:“大白天你睡什么觉。” 林光逐停顿两秒,说:“有点累。” 方旬:“……” 手中的雪球缓慢被放到了海水中,方旬的指尖冰凉,心脏也鼓着一阵一阵的凉风,声线变落寞,“可是外面下雪了,你不想和我一起看雪吗?” 林光逐:“不想。” 说完这句话后面就没有声音了。 林光逐以为方旬又出去玩了,闭着眼继续睡觉。他却怎么也睡不着,按照原来的计划,即使这个时候没有寻找到人鱼,林光逐也应该早已经返回杭州,呆上至少半个月再继续寻找人鱼。 正是因为初雪是他父亲的忌日。 他得回去陪林母一起扫墓。 可他现在甚至都搞不清楚今天具体是什么日期,也搞不清楚杭州那边有没有下雪,一切都未知且不可控。 他从一岁起就和妈妈一起去扫墓,就这样坚持了二十多年。 今年陡然没有他,他都想象不出妈妈该有多难过。 深夜,后面突然有悉悉索索的声音。 林光逐若有所感,茫然撑起来回头看。 夜色朦胧,周遭的一切都显得格外模糊,林光逐只能听见“滴答滴答”的声音,这是一种非常奇怪的声音,不像是水珠坠落海面,倒像是什么硬物十分有节奏的下坠。大约三分钟后,在闻到血腥气时,林光逐不再迟疑直接站了起来。 “你在干什么?”他问方旬。 方旬的声音在黑暗中带着鼻音,语气凶巴巴:“不要你管,睡你的觉去。” 林光逐:“……你哭了?” 方旬静默片刻,说:“没有。” 林光逐无比确定,方才那有节奏下坠的硬物,绝对就是凝成珍珠的泪。 这下子他感觉更茫然了,怎么好端端的突然…… 走近火堆用木棍挑了挑存火状态的火堆,没一会儿烈火冉冉升起,视野总算变广。 他又将裤腿卷至膝盖以上,这个月份的海水已经十分冰凉,他也是做了几秒钟的心里建设,才能够下水。 那边,方旬的反应突然变得非常大,“你别过来!” 林光逐步伐不停,“我闻到了血腥味。” 方旬却说:“是我白天沾上的鱼血,你……你别过来了!再靠近我咬你了。” 前几次林光逐都被这句话威胁到,可这次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他跟没听见似的,皱着眉迅速走近。方旬见拦不住他,只能脸色漆黑地扯过一旁装果子的阔叶,聊胜于无往鱼尾上盖。 “你尾巴怎么了?” 林光逐蹲下,手指捏住阔叶。 方旬“啪”一声攥住他的手腕阻拦,本想说什么,又忽然间面色微变松手往回缩。 林光逐眼神好,窥见人鱼手掌满是猩红色,立即反手抓住。 面色凝重道:“哪儿来的血?” 方旬:“……” 林光逐不再跟他拖拉,直接捏住阔叶一角将其掀开,旋即脸上的表情猛地沉了下来。 这可能是他来到海岛上、不!这可能是他登上波塞冬号以来头一次生气—— 原本已经几近痊愈的鱼尾此时已经惨不忍睹,数处尾鳞被它的主人活生生剥去,鳞下血肉模糊。周遭的海水都弥漫着恐怖的猩红色,林光逐没有第一时间发火,而是耐着心子询问缘由:“你剥自己的鳞片做什么?” 方旬眼眶通红,抿着唇不说话:“……” 林光逐冷脸,“回答我。” 借着洞窟上方以及火堆的侧光,方旬能够清晰看见人类黑瞳中夹杂着隐不住的愤怒,虽说声量还是同往常一样,但语气已经开始不客气。 诡异的,方旬竟反而感到开心。 有一种被人类在乎的错觉。 错觉,也仅仅是错觉而已。 人类现在的愤怒确实是真情实感的在愤怒,没有一丝表演的成分,可那又如何?人类在乎的到底是他,还是这一尾能够制成长明灯的鳞片? 方旬觉得这个问题的答案没有悬念,是后者。 他赌气,故作不在意答:“我剥的是自己的鳞片,又没伤害你,你生什么气。” 林光逐额角抽了抽,语气变得更重。 “总得有个理由。” 方旬能怎么说?难道说你把桦树皮全都扔掉别再画了,还是说你就这么怕鳞片受损? 或者,你为什么不和我一起去看雪。 方旬最后什么也没说。林光逐担心再留在洞窟中自己会忍不住骂他,届时矛盾激化,索性起身又多套上一层冲锋衣,不顾外面在下雪,沉着脸走出洞窟。 外面依然在下小雪,丛林银装素裹,深蓝色的海平面飘着一层雪子落下的涟漪。 不远处的礁石落满白.霜。 他在沙滩上来回踱步,心神不宁。 这幅烦躁的模样要是给张谨言瞧见,指不定要惊掉下巴。相识这么多年,林光逐从来都是喜怒不形于色,情绪稳定到都像个机器人。 林光逐是真的不能理解。 他试图回忆《航海奇遇》中有关于发情期的内容,上面也没说人鱼发情时会自残啊。 他又试图去推演可能性: 一,方旬自残剥去鳞片,会不会是知晓了他曾经想要用鳞片制成长明灯? 林光逐很快就否定了这个猜想。 绝对不可能。 方旬又没有跟他上过船,根本就不知道船上曾布下过天罗地网。且在海岛上相处的这段日子,林光逐自问也行事谨慎从未暴露过。 这个猜想想都不用想,pass。 二,发情期的人鱼要是感受不到爱意,就会痛不欲生躲藏到海底深处,泪竭而亡。 这个猜想就更不可能了。 林光逐这段日子一直对方旬十分友善,体贴照顾。行为同样也是表达爱意的一种方式,他只是嘴上没有明说而已,人鱼怎么可能没有感受到呢。 第二个猜想同样想都不用想,pass。 可既然如此方旬又为什么会流泪。 为什么要不顾疼痛,剥去鳞片? 林光逐突然有点儿懂了,上大学的时候宿舍楼底下的情侣吵架时为什么会那么愤怒,甚至愤怒到扔对方送过的东西。 这种没由来的怒意就很让人…… 上头。 他在外面这么久也冷静下来了,冷静完有些后悔。 不管怎么说,人鱼现在受了伤。 “还是回去道个歉,好好和他聊一聊吧。”林光逐心想着,既然是道歉就必须摆出诚意,左看右看半晌,最后林光逐的视线定在礁石上。 没记错的话礁石上还有方旬拼了好几天的贝壳,天气冷了林光逐一直都没有下水去看过,不过不用猜,方旬肯定在拼小王八黑他。 ——将贝壳揣起,去洞窟里拼小王八自黑,哄人鱼大小姐开心。 林光逐觉得这个想法可行。 有了计划后下一步就是实施,他没怎么犹豫,褪去鞋袜挽起裤腿,踏入海水之中。 往礁石与贝壳的方向走去。 几分钟后,在距离礁石约三米的地方,林光逐眉头缓缓皱起。 礁石上摆着的贝壳,好像没有拼出小王八,而是一行歪歪扭扭的汉字。 光线太暗,他看不清楚。只能满怀犹疑继续上前,心中无奈想人鱼该不会是觉得拼个小王八不过瘾,直接拼了行汉字骂他吧。 会是一句什么话呢? 林光逐难得地感到好奇。 在近在咫尺处终于能看清。 冰凉的雪花从遥远天际落下,沾染眼睫。 林光逐愣愣站定,表情空白盯着礁石上的这行字,许久都没能做出任何反应—— 【林光逐不爱我的第五十天】 23-30 第二十三章 他早就知道你想杀了他啊…… 林光逐没有带贝壳回洞窟, 他什么都没有带,回去后静悄悄坐到了方旬身边。 方旬垂着脸, 小腹处积攒了一堆珍珠。 两人谁都没有先开口说话,空荡荡的洞窟内响着凌冽的风声。 不知道多长时间过去后,林光逐先开了口,问:“你饿不饿?” 方旬嘴唇动了动,转眸怒视林光逐。 林光逐见人鱼生龙活虎的模样,便知尾鳞的缺损伤害不算大, 心里松了口气。 他觉得自己也真是着了魔。 要是换成好友张谨言这么不讲道理,那么下一秒钟张谨言已经不是他的好友了。 方旬眼眶通红将脸转了回去, 形状好看的薄唇抿成一条线。 无论什么时候林光逐看见人鱼的这张脸,都不得不要在心里感叹一句造物主的偏爱,现在造物主的“毕业设计”正被他惹到掉小珍珠。 还是该哄。 林光逐绞尽脑汁地想,这次问题感觉有点儿严重了,不像之前的几次很轻松就能哄好。他正准备开口说话,侧面突然传来一声低低的: “对不起。” 林光逐微愣, 侧眸看见方旬眼睛一眨不眨盯着自己血肉模糊的蓝尾巴,似乎是妥协一般, 眼睫剧烈颤了颤,闷声道:“我以后不会再伤害我的鳞片了,你别生我的气。” “……”能让大小姐低头, 这一刻值得被铭记。可惊讶之后林光逐很快蹙眉, 敏感地觉得这话听起来有点诡异。 他生气是因为方旬自残, 即便是说,也应该说‘我以后不会再伤害我自己了’。 长时间没有得到响应,方旬看起来有些慌乱,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起, 指尖痉挛。 “我真不会再剥鳞片。”他又哑声补充了一句,“我一定会把它们保养得很好,很漂亮。” 林光逐:“…………” 听起来更诡异了。 林光逐叹气道:“你不用道歉,我也有很大的问题。刚才我第一次询问你时语气就很不好,今天因为其他事情心情不好,牵连了你,不好意思。” 方旬这才转过脸庞盯着他,很会抓重点。 “……你心情不好?” 林光逐“嗯”了一声,不想多说有关于父亲的事情,只是语气淡淡简单解释了一句,“我爸去世的时候杭州下了第一场初雪,他的忌日应该就在这几天。所以白天你叫我看雪,我没去。” 话音落下,林光逐的腰被人揽住往怀中重重一按,他都没反应过来,就诧异发现自己已经倒在了方旬的怀中,“你?” 方旬的下巴应当是放在了他的头顶上方,结实的腹肌紧紧贴着他的心肺处,滚烫的温度透过薄薄两层湿透的布料,传递了过来。 没一会儿,上面落下了一声沙哑的,似乎是委屈到了极点的,“我以为你不去是因为讨厌我,不愿意和我一起去。” “……”这怎么可能啊。 林光逐都愣神了,他又想起礁石上看见的那句话——林光逐不爱我的第五十天。 这两句话同样的莫名其妙,同样的让他不能理解,人鱼到底为什么会这样想? 作为一个天生性格冷淡的人,林光逐觉得自己平时已经尽力去表达喜爱了。 他只能说:“没有,我不讨厌你。” 这个姿势实在是有些难受,倒不是身体难受,而是心理。他整个人的重量几乎全部压在了方旬的腰腹与鱼尾上,鱼尾尚且血肉模糊,林光逐压在上面时心里莫名有些发堵。 “我能起来吗?”他问。 “不能,晚上冷,我要和你抱在一起睡。”方旬语气强势,手臂又往里捞了捞,将林光逐抱得更紧。过了几秒钟突然又开始感到落寞,患得患失着说:“如果明天不下雪,你愿意和我一起去看那片漂亮的珊瑚海吗?” 林光逐没有让他等太久,“行。” 方旬惴惴不安的一颗心这才落回了远处,刚才林光逐抛下他沉着脸走出洞窟时,他那一瞬间的心理感受……根本就不能去回想。 感觉胃里翻江倒海,无法自控地浑身发烫,血腥味一阵一阵往头顶上冲,他险些就要失控上去拖住人类的脚腕,将其拖回洞窟最深、最深的地方狠狠欺负。一种即将失去的不甘感就差一步击垮他的理智,也是这一刻他才意识到,好友决明为什么那么焦急地想要让他去隔离。 对于林光逐来说,他其实也是危险的。 也许有一天,他被愤怒与悲恸冲昏头脑,丧失了理智就会强行拉着林光逐……做发情期真正该做的事情。若是对方激烈反抗,那么他甚至有可能会失手……他承担不了这后果。 方旬恍然意识到,也许自己应该被隔离。 另一边,林光逐靠在方旬怀中,同样也睡不着,他听到耳边怦怦响的心跳声。 方旬用贝壳拼出的那行字再一次浮现在眼前:林光逐不爱我的第五十天。 每每想到时,林光逐始终觉得不可思议。 可是回忆一番,他好像的确从没有正式对人鱼表白过,从来没有。 林光逐不是一个具有仪式感的人,他觉得有些东西水到渠成就可以了,可要是人鱼需要这份仪式感才能感觉被喜爱,他也许…… 可以尝试一下去表白? 第二天。 运气很好,海岛上没有下雪也没有下雨,久违的出了一次太阳。暖洋洋的日光撒射大地,林光逐前往丛林里摘取果子。 他与方旬约好今夜去看那片据说很美的珊瑚海。 丛林深处依然有鸟叫声。 林光逐害怕尖嘴动物这件事,得从小时候说起,所有害怕尖嘴动物的人理由都大同小异:小时候被鸡或者鸭追着啄过。 他却例外。 父亲过世以后,爷爷和奶奶那边就再也不与林母联系,这两位婚姻几乎分崩离析,整日吵架动手,他们连自己的亲儿子死活都不在乎,更何况林光逐这个孙子。 可林母时常惦记着林光逐没见过爷爷奶奶,有一年过年提前打好了招呼,两位也同意他们登门造访。一开始一切都好好的,年夜饭吃完以后,爷爷与奶奶因为一点小事吵了起来,全然不顾饭桌上还有林母以及林光逐。 两人摔碗的摔碗,拍桌的拍桌,一直以来温柔客气的林母劝阻了许久,突然间爆发了,痛哭流涕恨声骂这两人—— “你们就是这样害死了他!” 旋即说了很多林父自杀时的细节。那是年幼的林光逐第一次听见父亲死亡的真相,在此之前,林母对他的说法都是父亲因意外去世。 爷爷养了一只鹦鹉,在混乱中跳到了饭桌上,不合时宜学起了舌,都是一些难听至极的辱骂,想必是平时听两人吵架学到的。奶奶一气之下抓起鹦鹉往没喝完的肉汤里按,林光逐坐在位子上吓得一动不能动,当时全身上下的血好像都冷了下来,眼睁睁看着那只鹦鹉扑腾着翅膀,溺死在了肉汤里,被拎出来时鸟喙湿淋淋滴着油腻的汤,两只小小的黑豆眼还睁着的。 后来的事情林光逐已经记不清了。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见过爷爷和奶奶。 也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害怕尖嘴动物,每每看见时都会想起被溺死在肉汤里的鹦鹉。 就像看见了吞食了过量的精神类药物,被溺死在浴缸里的父亲。 不能再想这些了。 林光逐拿出录音笔,借用说话来让自己分神,和母亲说自己准备表白云云,真的有用。 摘完果子之后,他无奈笑了笑。 关上录音笔前长叹了一声: “希望方旬永远不会发现这是一支录音笔。” ** 当夜。 洞窟外飘起了细雪,方旬情绪肉眼可见的低落。 “走吧。”林光逐平静套上冲锋衣外套,与方旬擦肩而过往外走。 方旬心中一惊,没动。 “外面不是在下雪吗?” 林光逐站定,没回头,视线向外看着夜空。 “嗯。” ……“嗯”是什么意思?意思就算下雪了,人类也愿意与他一起去看珊瑚海? 这是不是就意味着,人类在为他改变原则。 只为他一人而改变的原则。 意识到这一点,方旬受宠若惊,唇角禁不住勾起,很快他看见林光逐偏眸看向这边,诧异笑着道:“你就这么高兴?” 方旬立即压下笑容,抱起手臂一脸云淡风轻说:“也没有很高兴。就,心情还行吧。” 两人出了洞窟以后,林光逐跟随方旬走上一层厚厚的冰层。 方旬在海水中说:“你把眼睛闭上。” “跟随我的声音。”说完人鱼潜入了海水之中,空旷的冰面下响起一阵若有若无的空灵吟唱声。在欧洲一些国家关于鲛人有这样的传闻——他们的歌声具有迷惑人心的能力,早年间无数航海的水手就是听到这声音,迷迷糊糊往海里走。 有一说一,初听见这样的吟唱,即便是林光逐都有些失神,感觉自己好像在某个午后陷入沉睡,再苏醒时醒在了黄昏之际。 那种孤独与落寞感扑面而来。 他听这调子有点儿耳熟,好一阵子后听出来了,这是电影《泰坦尼克号》中的插曲《MY HEART WILL GO ON》。 吟唱声戛然而止。 方旬从远处冰层游回,浮出海面气急败坏道:“你干嘛不动?” 林光逐用欣赏的目光,不吝啬夸赞道:“你唱歌很好听。” 方旬眼中的怒意一下子歇了,脸庞浮现红晕,干咳着看向另一侧,“又没让你点评。” 他其实是故意的。 想在喜欢的人面前秀一下。 得到夸赞后小心脏噗通噗通,如上云端。 林光逐:“就是咱们现在在冰层上,哼这歌有点不吉利。能换一首吗?” “事儿多。”方旬鱼尾一摆潜入海里面,这一次冰层下传来的是林俊杰的《美人鱼》。 这歌林光逐熟悉。 波塞冬号出发之前,他满心扑倒在寻找人鱼踪迹这件事上,这首歌就被用来当作他工作时的背景BGM,几乎方旬每哼一句调调,他都能自动在脑海里找到那一句对应的歌词。 【传说中你为爱甘心被搁浅】 【我也可以为你潜入海里面】* 大约走了十分钟,林光逐悄悄睁开了眼睛偷看,恰好与冰层下的人鱼对上视线。 人鱼蓝黝色的鱼尾在海水下画了一个圈,尾鳞被冰层折射出璀璨的光晕。很快又靠近林光逐脚下的冰层,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旋即面沉如水对他竖起三根手指。 林光逐:“?” 一秒后,方旬收起一根手指。 林光逐懂了,方旬在倒计时。 在方旬冷脸盯着他只竖着一根中指时,林光逐失笑摇了摇头,心想你这样脾气差,这个世界上还有谁愿意为你潜入海里面。 他赶忙闭上眼睛。 又走了大约十分钟。 吟唱声骤然停滞,林光逐也跟着止步。 他不确定这个时候能不能睁开眼睛,就迟疑着开口喊了一声:“……大小姐?” 没有回应。 林光逐又喊了两声还没响应,索性直接睁开了眼睛,身体轻微地僵了僵。 入眼天地绚丽,夜空繁星点缀,雪子扑簌簌坠落,像星河流淌入掌心。冰层下聚集了成千上万只灯笼鱼,正呈螺旋状争先恐后追逐打闹,几团巨大的鱼群严严实实遮掩了更下层的海面,那下面应该就是方旬口中的珊瑚海。 他转眼向周围看,没有找到方旬的身影。 几秒后,被他们救过的小海龟“哒哒哒”扑腾着顶了顶林光逐脚下的冰面,示意林光逐往下看。一些鱼儿与海马在幼崽鲸鱼的背上蹦蹦跳跳,林光逐看了好半晌,才看出他们好像是在表演节目……似乎是个话剧表演? 这个体验实在是太新奇了。 说出去可能都没人相信。 林光逐又是惊喜又是意外,将冲锋衣外套脱掉垫在冰层上,坐上去看话剧表演。没一会儿他的手臂就冻得通红,脸庞与鼻尖也浮现出淡淡的红晕,但他竟然一点儿都感觉不到身体的不适,此时只觉得非常有意思,想多待一会儿。 话剧表演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大概也就十五分钟。林光逐大致能看出它们在表演的是一个怎样的故事:小海龟从族群中走失,离开父母的怀抱后颠沛流离,要躲避大鱼的袭击,又要为生计发愁。绝望之际却受到了很多其他鱼群的帮助,还有人为他去掉了贝壳上的藤壶,他如获新生。 最后认了一只鲸鱼当爸爸。 “……”林光逐抬起一只手挡住半张脸,垂脸时无奈地笑出声。 这个话剧真的是,太牵强了。 前面都很好,最后莫名其妙升华认了个爸爸。方旬生怕他看不懂,还提前准备了刻着“爸爸”两个字的贝壳,让小海龟叼着向他展示了十几秒,而后才送给鲸鱼。 话剧结束时,鱼儿与小海龟分别往两侧游,下层成千上万只灯笼鱼同样像收到了指令,跟随着向两侧分流。人鱼口中那片非常漂亮的珊瑚海,猝不及防暴露在视野之下。 林光逐愣愣盯着壮丽的海底,心神震荡许久都没有回过神,后方“碰”一声巨响。 冰层碎裂,俊美人鱼正他身后两米之处浮出水面,在他转身向后看时脸红伸出一只手,手心捏着什么东西攥起,示意他来接。 林光逐走了过去,蹲下身摊开手掌。 一枚黑色的耳钉掉进掌心,正是林光逐多日前遗落的那枚。 “你……” 方旬抱起手臂打断他,面红耳赤说:“在礁石旁边随便找了找,几秒钟就找到了。” 大海捞针哪有这么简单,难怪今天白天人鱼一直在礁石边狗狗祟祟抓耳挠腮的,林光逐看破不说破,弯下眼角道:“那这话剧……?” 方旬哼一声:“你别误会啊,排这话剧不是想安慰你,怕你在你爸忌日难受。随便排的,海里捡了本故事书,我看情节还算合适,就扔给他们自己鼓捣了。” “……” “噢,你要是看完更想你爸爸了,你也可以认一个新爸爸。你要是现在点头,我立即就去把我爸抓来给你认,你放心,他打不过我。” “你真孝顺。”林光逐调侃说。 方旬没听懂其中含义,摸了摸鼻子说:“我不算孝顺吧,我都不太认识我爸妈。” 林光逐笑笑没说话。 事情哪有这么简单。 有些东西生来没有,以后就也一直不会有。 方旬看着他脸上的笑容,只觉得这笑意虚假极了,像在敷衍——人类再一次藏起了真正的情绪。 这让方旬感到无比的焦虑。 “你不喜欢这些?” 林光逐打起精神说:“喜欢啊。” 方旬能精确感知到林光逐真正的情绪,正色说:“你没那么喜欢,你还是不开心。”说完夺走林光逐手中的耳钉,弯唇问:“想要吗?” 林光逐点头:“想。” 这个是真想,一边耳洞空着,有点难受。 很快,林光逐看见方旬调皮眨了眨那双深情又深邃的眼,声线具有活泼的少年气: “那你来追我。” “你追到了,耳钉就还给你。” 说完也不等林光逐回答,一股脑潜入海底往洞窟的方向游。 人鱼的动作很快,林光逐回头拿个冲锋衣的功夫,人鱼就已经游出了十米开外。 “你慢点!这么快我怎么可能追得上?”林光逐喊了声,见到冰层下的虚影不仅没有慢下来,反而加快了速度。 林光逐挑眉,抿唇看了眼脚下打滑的冰层,又抬头看了看愈来愈远的鲛人尾。 “……” 算了。 允许自己有仅此一天的放肆。 他不再迟疑,迈大步跑动了起来。 寒风从耳鬓穿过,壮丽的珊瑚海被抛在身后,忌日、鹦鹉、工作,以及陆地上错综复杂的网络环境,人们对他的负面期待……这些统统被抛在脑后!奔跑的瞬间汗在冷空气中蒸发,皮肤被冷刺激到起了一层又一层鸡皮疙瘩,林光逐沦落到海岛之上,头一次觉得海岛如此安逸。 安逸到他有点不想回归自己原本的世界。 不知道多久之后,遥遥能看见洞窟口。人鱼定在洞窟口,挥手冲这边大笑喊:“三十秒之内,你追不上,耳钉就归我了!” 三十秒? 三十秒跑过去完全不可能! 可倒计时已经开始。 “三十、二十九、二十八……” 林光逐扔掉了冲锋衣,气喘吁吁。 “十五、十四、十三……” 倒计时越来越慢,林光逐的速度却越来越快,心肺因为剧烈的奔跑在体内发出悲鸣。亢奋的肾上腺素却紧急飙升,极冷与极热的交替足以让一个人类脆弱的身体崩塌。 他感受不到疲倦,视野中只有方旬转身面对洞窟时,鱼尾摆动荡起的剔透海水。 “五、四、三……”方旬倒数着,突然又正面对了过来,唇角缓缓勾起,“二点五……” 最后三米,林光逐三步并两步,几乎是跳上去扑倒了方旬,拖住了方旬的鱼尾。 他倒在冰凉的海水中,全身都在发烫。 抬眸时看见方旬仰躺着捧腹大笑,他愣了愣,也跟着大笑了起来。 这一瞬间林光逐陡然发觉,也许下一次当天空飘起漫漫大雪之时,他第一时间想到的一定不会是那只被溺死在肉汤中的鹦鹉。 而是这冰天雪地中抛却所有烦恼只知道奔跑的十分钟,以及人鱼笑起来时这双好看的眼。 …… …… 五分钟后,方旬才止住笑意,将耳钉抛了过去。 林光逐接过耳钉,盯着掌心仍旧气喘吁吁。 方旬看他一眼,心里头突然没由来鼓起酸水,阴阳怪气道:“谁送的?这么珍惜,珍惜到跑三千米都要来追我。” “陪我妈逛商场,她给我买的。” 林光逐不等方旬说话,将耳钉递了过去,“送你了。” “送我?”方旬接过耳钉先是呆住,随即偷笑一声,又不想自己显得这么跌价,愣是直起腰肢傲气道:“一对的东西你只送一个?” 林光逐:“嗯,你一个我一个。” 顿了顿,他笑了笑,“情侣耳钉。” “噗咳咳咳咳咳!”方旬喉咙被呛到,惊天动地咳了好一阵子,才憋红一张脸捂住嘴巴,见鬼一样盯着林光逐,“你说什么?!” 林光逐:“没听清就算了。” 方旬:“!!!” 方旬拉起林光逐的手臂,就着仰躺的姿势,将后者拉了上来,咬着后槽牙笑道:“玩我呢?” 林光逐趴在方旬结实的胸膛上,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撑,只能撑着方旬肩头。距离太近,他能够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珊瑚清香,腿上的裤子很薄,能感觉到坚硬鳞片磨过大腿内侧的沙砾感。 怦怦—— 怦怦—— 是谁的心跳声? 可能都有吧。 林光逐想起来昨天晚上看见的礁石,上面用贝壳歪歪扭扭拼着一句话—— “林光逐不爱我的第五十天。” 今天是第五十一天,今晚的月色很美。 也许这个数字应该永远停留在五十。 他想到要表白,心里难得的有些惴惴不安。上一次这样惴惴不安,还是高考查录取通知时。算起来也有好几年了,若是相比较起来,林光逐惊讶地发现,现在的紧张感居然更有甚之。 倒不是担心人鱼不答应。 他只是好奇,人鱼会有怎样的反应。 打了满篇的腹稿正准备开口时,方旬突然抬起脸看向夜空,诧异道:“有流星。” 方旬手臂后撑着坐起。 林光逐随着他的动作,被撑起来,抬头往上看时看见了星河璀璨,几颗流星下坠,在大雪中拖出了一道道发光的长横。紧接着,越来越多的流星下坠,方旬兴奋催促道:“快许愿!” 林光逐正想着表白的事,摇头拒绝。 “你许愿吧,我暂时想不到。” “那你快想,快点儿啊。”方旬格外强势,几次催促林光逐都没什么反应,流星雨下坠一般都很快 ,方旬又生气又无可奈何,双手合十闭上眼开始许愿:“我希望林光逐能够愿望成真!我希望林光逐能够愿望成真!我希望林光逐能够愿望成真!” 好在方旬说完以后,流星雨暂时还没有结束。方旬推了推林光逐的肩膀,一脸“不用谢”酷酷道:“帮你提前占好了三个坑,你慢慢想吧。” 林光逐其实不太相信对着流星许愿能成真,但看方旬一脸兴奋,也不想扫兴,索性先暂缓表白,将愿望许完。 “第一个愿望,我希望妈妈身体健康,癌症不要复发。” 方旬神色软了下来,偏眸看着林光逐紧闭时颤动的眼睫,他突然间,很想抱一抱林光逐。 “第二个愿望呢?” 林光逐沉吟一番,闭眼道:“第二个愿望,我希望人鱼族不要再被除我以外的人类发现。” “……” 方旬很难不多想,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听不懂,也猜不透。 什么叫不要被林光逐以外的人类发现? 类似于藏宝地图吗?第一个人发现宝藏之后,就会下意识想要独吞宝藏。 想到这里,方旬呼吸都滞了一瞬,喉结上下动了动,抿唇说:“第三个?” 林光逐实在凑不出三个愿望,第一想到的是妈妈的健康,第二想到的是身边人鱼的安全,第三想到的……可能是工作吧。 他许愿道:“第三个愿望,我希望设计稿转实物的过程能顺利,希望成品能够让我满意。” “……” 三个愿望全部许完,林光逐睁开了眼睛,看见方旬的脸色都变了—— 俊美的脸庞失去血色,嘴唇动了动,像想要说什么,又顾忌着什么全咽了回去。最后只是牵强扯了扯唇笑着看他,垂眸时声音轻轻的: “行,祝你愿望成真。” 再一次有流星从他们的头顶坠落,要是以前,方旬一定会拉着他看完流星雨,可这次方旬却显得很疲惫,沙哑着声音说:“回去休息吗?” 林光逐抬头看了眼天空,趁着流星雨还没结束,他开了口。 “等等,我有话想对你说。” 方旬静默片刻才说话,声音很低,像有些虚脱。 “嗯,你说。” 林光逐没有绕圈子,开门见山道:“昨天晚上我们吵架后,我出去逛了一圈。意外看见礁石上你拼的那行字。” “……然后呢?”方旬转眼看了过来,心中说不上来是什么感受。 他又看见林光逐重重皱了下眉,像非常不赞同,“你觉得我不喜欢你?” 方旬喉结上下动了动,尖秀的下颚倔强偏向一侧,只丢了魂一般死死看着波涛汹涛的海面。 难道不是? ——你甚至刚刚许愿时,都想着要剥去我的尾鳞,做成长明灯。 ——我就在你身边,你却希望我死去。 胸腔像漏了一个会滴血的大洞,痛苦让他难以呼吸,他等着林光逐说出肯定的回答,可当林光逐真的说出来时,他却依然不能松下一口气,像被一盆名为死期将至的冷水浇下。 “我喜欢你,方旬。”伴随着流星下坠,林光逐在告白时语气也十分平静,只有闪烁不止的瞳孔暴露他此时有那么一丝的忐忑。 他看见方旬深深闭了下眼,心里更加惴惴不安,事情好像有些超出掌控。 “我的家庭基本情况你也了解,我爷爷奶奶是商业联姻,我爸过得并不幸福,这段失败的婚姻让三代人都不幸。我始终认为两个人只有真正接触后彼此打动、相爱,才能在一起。” “否则就是害人害己,还不如孤独终老。我承认一开始你对我示好的时候,我其实并没有被你打动,觉得你们族群的爱非常廉价。” “但后来和你相处的这段时间,我改变了想法。我……” 林光逐说:“我真心盼望,这种不幸不要继续延续到第四代。我是个同性恋,没办法有孩子,但我的人生计划中一直有领养一个小孩的想法。我会对他(她)很好,给他(她)一个健全、幸福的原生家庭,我仔细设想过了,如果这个家庭中的第三人不是你,那么这个小孩也没必要去领养了,因为不幸注定会往下延续。” 方旬心中动容,瞳孔却愈加黯淡。 这是一段非常打动人的话,特别是从林光逐的口中说出,这实在是让方旬心花怒放,像被特等奖从天而降砸中,飘飘然不知今夕是何年。 可到底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 此时此刻方旬感觉无比的真实,上辈子他也是这样认为的,最后被林光逐制成了长明灯。 他不敢跟着林光逐上岸,他不怕死,但他很害怕会重蹈覆辙。只是想一想都觉得心如刀绞,他已经承受不住爱人再一次的背叛。 如果这是假象,他更愿意沉溺在虚假的幸福之中,而不是靠近可能存在的残忍真相。 许久都没有等到答复,林光逐终于能肯定,事情与他设想的有些不一样。 人鱼一直说喜欢他, 现在为什么又不回应他? 林光逐眉头紧皱,想不通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流星雨终于落完了,方旬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尾鳞与心脏都钝痛不已,喉咙里都顶上了一股甜腥味。他突然又猛地转过眼睛,湖蓝色的瞳孔中盛满希冀与哀求, “你愿意为我留在大海吗?” “……” 一秒,两秒。 三秒。 等待宣判。 终于屠刀落下,林光逐神情为难摇头:“由不得我愿不愿意。陆地上还有我的妈妈,她生病了身体很不好,她只有我一个孩子,如果我在海里离奇失踪,她后半辈子都会为我焦心痛心。” “你和我上岸吧。” 宣判结束,仍然是死刑。 方旬突然痛苦推开林光逐,弯腰捂住唇,对着海水重咳数声,眼眶都咳到红透。 声音变得断断续续:“好……我答应跟你上岸,咳咳……你到时候能不能……” “能不能……” 能不能什么? 林光逐在一旁抬手无措,眼尖看见方旬的指缝中有潺潺不断涌出的猩红鲜血,他呆滞一瞬,立即从海里站了起来。 人生第一次看见有人在面前咳血,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手已经按在了方旬的手背上,不出意外接了一手的鲜血,看着血背脊都发凉。 他听见了方旬未说完的话,含着血腥味,含着泪哀求,“不要亲自动手。” “……什么?”林光逐满手鲜血对上人鱼悲恸的湛蓝眸子,大脑一片浆糊,根本无法思考。 这时候远处有海浪声,一条黑尾巴的人鱼穿过海浪,以极快的速度靠近。 正是决明。 决明用鱼尾隔开了林光逐,见好友咳血不止,走来直接冲林光逐问道:“你和他提分手了?” 林光逐:“……” 都没在一起过怎么提分手。 而且他明明是表白。 “没提分手。你是?” “他朋友。”决明根本就不信,他们人鱼族发情期需要感受到爱人非常多的爱意,才能保证身心健康。要是明确感觉到被爱人抛弃、亦或是彻底对这段关系绝望,才可能严重到咳血脱鳞。 好友这惨状,不是提分手还能是什么? 再任由好友胡闹下去,塔斯曼海域很可能又要添上一只惨死在发情期的人鱼了。决明不再犹豫,抬起方旬的胳膊往肩头搭,强行拉着后者就要离开此地。 林光逐怎可能放行,眉头紧皱拦路。 “你要带他去哪儿?” “隔离七天。”决明憋着口闷气,赌气说:“再不隔离情况会越来越严重。你放心,隔离结束后我就算是想拦他,他也会神魂颠倒往你这儿跑。管得了一时管不了一世,你俩随便吧!” 林光逐后面这段话完全没听懂,决明的话上下毫无逻辑,他索性不管,语速很快建议道:“我可以现在带他一起上邮轮,上面有药和麻醉,也有医生。” “不是,林光逐,你就算不喜欢他,你至少也能可怜可怜他吧?” 决明惊呆了,瞠目结舌摇头说:“他都这样了,你的第一反应居然还是想着趁他病要他命!” 宛若惊雷劈在头顶上方,林光逐这一瞬才发现自己身下的海水其实很冰凉。他没有看方旬的表情,视线紧紧盯着决明的脸,长达几秒钟的死寂之后,他听见了自己颇为艰涩的声音。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问我什么意思?好,方旬不敢与你对峙,但是我敢!你在邮轮上提前布下了天罗地网,哄着他顺着他,就只是为了等着他跟你上岸,杀了他然后剥去鳞片——” “难道不是?”决明早已经憋不住心头的这口闷气,怒不可遏盯着林光逐神情空白的那张精致脸庞,干脆一股脑全部发泄出来: “你到现在还没发现吗?早在你们坠海的那天起,他就已经知道了你全部的计划啊!” 第二十四章 我那天对你的表白都是真心…… 林光逐发现自己居然不能去看方旬此时的表情, 他从来没有想过长明灯计划会暴露。 方旬的反应也完全不像早就知晓。扪心自问,要是他自己遇见了相同的事情, 打得过的话那就先下手为强,打不过就走为上策。 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留下来与一个想要自己性命的人独处,他也绝不可能再对其交付真心。 正是因为如此,林光逐后来发现自己喜欢上人鱼时,就下定决心—— 他要把长明灯计划烂在肚子里。 一辈子都不告诉人鱼。 隔了数秒钟他才做好心里建设,转眸看向方旬, 准备好迎接一道愤怒又控诉的视线。 说不上来是庆幸还是松一口气。 方旬黑睫低垂,已经陷入昏迷。 林光逐不好再拦了, 抿唇问决明:“以你对他的了解,我怎么才能弥补这件事?” 决明心中狐疑,根本不信他真心想弥补。 权宜之计而已。 骗骗方旬这个恋爱脑得了,骗不了他。 反正起承转合,最后不过都是为了哄某条恋爱脑的人鱼上船。 不过有一说一哈,林光逐长得是真好看。决明也是第一次近距离看清楚人类的长相。 即便是在长相普遍优渥的人鱼族中, 这也是数一数二的一张脸。面容温和而精致,眉眼含情脉脉, 偏偏肤色冷白,桃花眼中的情绪又极淡,两相冲击之下, 显得这个人神圣不可侵犯。 简而言之, 非常男神。 难怪方旬这么上头, 娶一个冷美人带回家天天对着自己笑吟吟甜言蜜语的当老婆,这谁不喜欢啊?给老婆当狗都愿意。 等等!三观不能跟着五官走哇! 决明猛地清醒过来,一边唾弃自己一边道:“人鱼尾鳞能做成长命不灭的灯油,不过是上面有一层去不掉的矿物质。有一种生物的蛋液能将它清洗掉, 你要是想重新获得我们的信任,就去这座海岛上找那种生物的蛋吧。” 林光逐点头:“是什么生物?” 装得真像,你又不会真去找。 决明心里嘲讽,又忍不住多看林光逐的脸几眼。 妈的,长得好牛逼啊。 “鸟蛋。”决明说:“现在正在叫。” 丛林里有一阵阵凄厉的鸟鸣声。 几乎话音落下的下一秒,决明就看见人类漂亮的脸陡然失了血色,僵硬地点了点头。 “好,我知道了。” 在决明离开之前,林光逐再一次叫停,眸子闪烁不止盯着脚下的海面,声音很轻:“你确定只要将蛋液涂上尾鳞,方旬就会不计前嫌再信任我,长明灯计划就算翻篇了?” 有那么一瞬间,决明觉得人类真心在悔过,也是真心想要弥补犯下的错。 很快决明摇了摇头,甩掉这个可笑的想法。 “你先找到鸟蛋再说吧!” ** 深夜,漆黑的深海,哐哐锁链声惊吓鱼群,巨大的珊瑚石群落中穿梭数条黑色铁链,正横七竖八缠绕着一条已经陷入癫狂状态的俊美人鱼。 这儿正是临时隔离点。 按理来说隔离期的人鱼还要套上止咬笼,但方旬此时的状态过于暴戾,决明都不敢靠近。 人鱼嘶吼着,硕大蓝黝色鱼尾滴着鲜血。 不断撕扯锁链,焦躁难耐想向海岛的方向游。 决明看着都瑟瑟发抖躲老远,心想还好自己动作快将人鱼拉来隔离,否则林光逐碰见这种状态的人鱼,那还不得好几天合不拢腿。 比起人鱼,人类身体过于脆弱。 万一交/配的过程中被一不小心弄死了,方旬清醒过来后恐怕也活不了。 大概到第四天时,那边的动静才小了一些。 决明小心翼翼靠近,“你发情期结束了?” “……没。”人鱼垂着头,后脖颈棘突呈棱鳞形鼓起,嗓子哑到让人心惊肉跳。 决明:“你最后的记忆是什么?” 人鱼静默片刻,似乎感觉痛苦不堪,喉咙里发出一阵阵鼓风机般的沉重喘/息声。 “为什么要和他对峙?!” 决明惊呆,又好气又好笑道:“怎么,你难道还怕撕破脸以后,他不跟你演戏也不理你了?现在该害怕的是他好不好!” “……” “林光逐当时还问我怎么能弥补呢。” 方旬终于抬起了脸,脸庞充斥燥热的红晕,额间缀着欲求不满的汗珠,神色却愣滞。 “他说想弥补我?” 决明气不打一处来:“你真信啊?” 方旬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少年意气,执拗焦急地追问:“林光逐说这话的时候是什么表情?” “他看我了吗?” “他有没有说其他的话?” 决明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眼不见心不烦,说:“总之我告诉他海鹦蛋能洗掉人鱼尾上矿物质了,想弥补的话就去找鸟蛋。” “你让他去找鸟蛋?他一个人?他最怕尖嘴动物!”方旬湛蓝色的瞳孔凝实,两颗尖尖的獠牙从唇下探出,手臂动弹时牵动锁链哐哐巨响。他明显震怒,挣扎着要离开隔离点。 决明吓了一跳,喊:“你可得想好啊!你现在这种情况见到他,能忍得住不做死他?” 话糙理不糙。 方旬一瞬间就老实了,不动了。 只是依旧愤懑,舔了舔后槽牙寒声道:“多管闲事!” 真是好心当做驴肝肺,决明翻了个白眼。 “急什么,林光逐又不可能真的去找鸟蛋。他想要做成长明灯,就不可能真找来鸟蛋涂上你的鳞片,不然计划岂不是泡汤。你不信的话咱俩打赌?” 决明觉得压根没什么悬念,斩钉截铁道: “看着吧,等你发情期结束后去找他,你就看看他手上有没有海鹦蛋。” ** 林光逐已经在丛林边观察了好几天。 他完全没有正面硬刚的想法,只想等海鹦出去觅食时,迅速去偷出一颗鸟蛋。 这些天他已经摸清楚了海鹦的作息时间,上午孵蛋,下午随机时间出窝觅食,去的时长不等,但基本都是十分钟以上。这十分钟内他只需要爬树,偷鸟蛋,扭头就跑,就成功了!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干。 当天下午海鹦飞走,林光逐马不停蹄跑上前,还没爬到鸟窝附近,他就听见了判断不出距离的鸟叫声,吓得立即原路返回缩灌木丛里,面无表情抱膝缩了足足十几分钟那只海鹦才回来。 有这个功夫鸟蛋早就偷到手了。 偏偏他不敢冒头,他到现在都不知道那只海鹦长什么样,每次看都是故意眯眼睛看。 什么生物的蛋不好,偏偏是鸟。 回去后林光逐就发起了低烧,被尖嘴动物吓得。早上醒来时喉咙咽干,吞咽果肉都像吞针,看什么东西都天旋地转。 他没有放弃,强忍着身体不适再一次进入密林蹲守,等待海鹦出去觅食。 七天隔离期一晃而过。 方旬一逃离锁链的束缚,就立即赶往海岛。 临近洞窟时却开始踟躇、忐忑,林光逐真的会为他去找海鹦蛋吗? 他对此抱有期待。 可这份期待于他而言其实算得上一种微妙的向内暴力,在期待的同时,内心深处又极度恐惧希望落空,他无法再一次承受这种痛苦。 决明没有跟他一起进去,只是在他进去前一脸懂王指点了句:“你见到他什么话也别说。他对你来说就是春/药,别听、别信。你就看他做什么就行了,你就看他有没有海鹦蛋。” “有的话,那他真心悔过,你俩结婚我申请坐主桌。” “没有的话……跑,赶紧跑!” 方旬懒得理决明,鱼尾一荡游进了洞窟。 正值天光破晓时,洞窟里静悄悄的,周遭的昏暗。顶部岩石破损处射下几道朦胧的光,轻柔搭在海水上,一道清瘦的身影正蜷缩在洞窟深处,散下来的栗色发丝漫着光,美得惊心动魄。 睡着了? 方旬不由将动作放轻。 可人鱼游动时哗哗水声藏也藏不住,他的动作再轻也没用。人类支起身子顿了几秒,才转眸看来,弯唇问:“发情期结束了?” “嗯。”方旬满眼都是林光逐漂亮又温柔的笑眼,满脑子的海鹦蛋,胡乱点了点头说:“你别想偷懒,咱们约好了至少三次。现在才两次,你还欠我一次。” 林光逐:“那先欠着。” 他们两人都没有提及长明灯计划,一边闲聊一边相互观察对方的表情,语气故作轻松,实则心里都不好受,拿不准对面的态度。 杂七杂八聊了会儿,再聊都要聊到晚上吃什么了。方旬终于先坐不住,问话的时候心都凉了半截:“你没有东西要给我吗?” 林光逐沉默了。 方旬另一半截的心也跟着凉了下来,整条鱼从头到尾都痛到打哆嗦,那之前的表白算什么? 人类对他新一轮的哄骗? 按照决明的叮嘱,这个时候方旬理应不再对话,转身就走的。可他一动不能动,宁可在这儿自虐一样受尽委屈,却怎么也不肯走。 这时候,林光逐沉吟着问:“你是怎么发现我想杀了你的?” 终于开了这个口子。 心底的崩溃与酸涩像要决堤,方旬心态已经快要爆炸了,忍了又忍才忍住小珍珠。他面上云淡风轻,抱臂拽拽说:“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做了一个梦,梦见登船后会被你枪/杀。” 林光逐笑了笑。 “开什么玩笑。” 林光逐的确不信,觉得这是方旬的托词。这些天他也回忆了一下,自己确实没有露出任何破绽,那么很可能坠海当天暴风雨太大,将甲板上的锁链与网吹下,恰好被方旬看见了。 林光逐:“说出来你可能也不信,一开始我的确抱着那样的想法,但后来改变了主意。我那天对你表白的话,都是真心话。” 方旬薄唇紧抿:“……” 见人鱼不说话也不表态,林光逐脸色发白:“但你一定觉得我在骗你,不然也不会难过到咳血。感觉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但我还是想为自己争* 取一下。” “长明灯计划并没有真正进行,伤害也并没有真正造成,一切都还没发生,我也没有真正杀死你。在我们人类社会这叫杀人未遂,情节不严重法律会给人改过自新的机会,我有这个补偿你的机会吗?” 方旬血气迅速上涌,感到阵阵耳鸣,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不是的! 对于林光逐来说一切都没发生,但对于他来说,射向他眉心的那颗子弹让他投鼠忌器,他一辈子都忘不了,林光逐举起枪时看过来的那个居高临下的眼神,没有一丝一毫的动容。 不含任何爱意与情绪,冷淡到让方旬几乎疯掉,被求而不得的瘙痒感折磨到痛不欲生。 只是想起来都觉得喉咙里再次顶上血腥味,更何况再一次面对?所以方旬那天明知道会死,答应跟上邮轮时,他只是请求林光逐不要对他亲自动手,他不敢想再一次被人类用那种看死物的眼神漠视,自己该有多绝望疯狂。 没有海鹦蛋,没关系。 方旬深吸一口气自我安慰,不就是还想做长明灯嘛,不就是还想要他的命嘛。 再启唇时声音没有任何异常:“谁稀罕你的补偿,反正你也只是想想,又没真动手,我大人有大量不跟你计较。”顿了顿,方旬眼眶变得更红,语气隐晦又极尽暗示:“其实我这个人很好讲话的!你根本不用跟我耍心眼,第一次见面时你跟我说想做长明灯,那我二话不说就当场把命和鳞片都给你,你需要做的就只有坦白。” 他在心里祈祷催促着, 坦白吧。 只要你现在坦白,我就和你一起去邮轮,我愿意在麻醉的半梦半醒状态下死在你怀里。 我有点贪心, 我希望你把我抱得很紧,在我死之前再给我一个吻,一个轻柔的、动容的吻。 他等了半天,等来林光逐那边传来一声淡淡的,“感恩大小姐宰相肚里能撑船,不计较就好。我有点晕想再睡一会儿,等睡醒我们再继续说这件事吧。” 方旬:??? 方旬简直要被林光逐给气死!话都没说完呢,躺回去睡觉是谁惯的臭毛病? 他不想矮人一头在这段关系上显得很心急火燎,便冷着脸靠上岩石,心想退一步海阔天空,等人类睡醒再说呗。 嗯,退一步海阔天空。 方旬深呼吸,额角青筋突然重跳了下。 退一步越想越气! 都不指望人类动一下找海鹦蛋的心思了,现在连坦白都做不到还在哄骗他,就这,还睡觉。 睡什么睡,反正自己没几天好活了,方旬在海水里“腾”一下子坐起,游到岩石边怒气冲冲抓住林光逐的手臂,强行扯起准备质问。 身下人类一声“啊!”的短促痛呼,打断了方旬即将脱口而出的话。 刚才洞窟里太暗,他们又离得太远,相互看只能看见一个朦朦胧胧的身形。现在离得近了,方旬才震惊发觉林光逐身上遍体鳞伤,颧骨下方有擦伤,肩膀处的衣服被划出了一个大口子,冷白细腻的皮肤上布满红色划痕,触目惊心。最让人侧目的还是人类的手臂,正被四根直木棍夹着用碎布条牢牢固定住吊在脖子上,方旬扯的正是这只骨折的手臂。 他一下子松开了手。 又想起刚刚触摸到的过烫温度,犹疑着抬手去摸人类的额头,果然在发高烧。 “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的?” 只是七天不见,漂漂亮亮还特别香的老婆转眼变成了个灰头土脸的破布娃娃。 方旬的燎原心火一下子熄了,盯着人类痛到说不出话的模样,顿时心疼不已,这儿也不敢碰那儿也不敢扶,生怕对人类造成二次伤害。 他看见林光逐这双形状好看的桃花眼微微抬起,盯着他似乎是有很多话想说,最后颇为郁闷用完好的那只手向后摸了摸,摸出来几根海鹦的羽毛,更加郁闷道: “你觉得呢。” 方旬愣愣看着羽毛,心脏狂跳,脑海中冒出一个他从前想都不敢想的猜测: “你……你去找海鹦蛋了?” 第二十五章 “我是林光逐的男朋友”…… “偷。”林光逐面色淡淡更正:“偷鸟蛋。” 方旬嘴唇动了动, 他是真的没想到。 林光逐居然真的去了。 期待没有落空的这一刻,浑身都好像暖洋洋的被巨大的惊喜包围。 “那我刚刚问你有没有东西要给我的时候, 你为什么不……?” 林光逐:“因为偷来的鸟蛋碎了。” 林光逐托着骨折的手臂,身体往旁边侧了侧,露出身后空地上空空如也的蛋壳。 他是真的很郁闷。 偷个鸟蛋摔成骨折,好像还有点脑震荡,发着高烧看方旬时甚至能看见两道重影。 “我爬树的时候海鹦还没回来,但我没想到鸟巢里有孵出来的稚鸟。刚一拿起鸟蛋就看见旁边几只稚鸟张着嘴对我大叫, 一不留神就从树上摔了下去。你先别碰我的手,这只手以后还要拿雕刻刀。” 方旬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小心翼翼捧起林光逐的手观察,对啊,这是要拿雕刻刀的手。 现在却为了他伤成了这个鬼样子。 他都不忍心想林光逐一个人是怎么回洞窟的。 这时林光逐说:“蛋液漏了就不能用。你先别着急,我烧退了就再去偷。等你的鳞片失去长明不灭的能力,到时候你能放心跟我上岸吗?” “还偷什么偷!你的手都骨折了——”方旬骂骂咧咧嘟囔了几声,喃喃说:“不重要了。” 林光逐看他一眼, 轻轻摇了摇头。 “重要。” 这件事如果不处理干净,就会变成人鱼的心结, 只会埋藏祸根,有朝一日终会爆发。 林光逐希望能与方旬有未来,那么在登船前必须要解决这个疙瘩, 很多事情光靠嘴说无法让人信服, 承诺不过是上下嘴皮子一碰。 现在唯一的解决方案, 就是让人鱼鳞片彻底失去作用,在此之后他对人鱼所有的关照,从事实依据上来讲就明显不再掺杂任何利益。 要是稀里胡涂就上了船,那么他们的关系就永远是薛定谔实验中被关在箱子里的那只猫, 人鱼往后余生都要猜测他的真心到底有几分。 很可能他只是无意间多看了一眼鳞片,都将成为争吵的导火索,林光逐万万不想重现爷爷奶奶的婚姻悲剧。 原以为只是普通的发烧,可第二天,林光逐就陷入了昏迷,浑身烫到起红砂。 第三天变得更严重。 迷迷糊糊间,他听见方旬在他耳边说:“你高烧不退,我现在就带你去船上找医生。” 林光逐疲倦睁开眼睛,止住方旬要抱起他的动作,晕乎乎摇了摇头。 “别去,睡一觉就好了。” 方旬将林光逐放下,像是惊慌失措的大狗狗在旁边绕来绕去,一会儿拿沾湿冷水的布为其擦汗,一会儿感觉到林光逐正在失温,急切贴上来抱紧。 方旬知道人类的身体素质比人鱼脆弱许多,但他没想到居然能脆弱成这样,恍惚之间他想起上辈子他们刚坠海的时候—— 和现在的场景几乎一模一样! 林光逐受伤昏迷,他急到上蹿下跳生怕耽误治疗,毫不犹豫抱着人类去往邮轮,紧接着就发生了那噩梦般的一幕。上天给他重来一次的机会,又残忍给了他同样的一道选择题。 “……” “……” 睡梦中,林光逐感觉自己的腿弯与后腰下钻进两条手臂,他想要阻止方旬,用尽浑身力气却也只能堪堪睁开眼睛。 他看见方旬近在咫尺的俊美脸庞,眼泪在眼眶里凝出,掉在他滚烫的面颊上,掉在他睫毛上,凑上来恶狠狠亲吻他的眼睛,嘟囔说:“再信你最后一次,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说完语气突然软下,患得患失:“我是真的信你才送你回去,算我求你了林光逐,别让我的爱变得很可悲。” ** 决明在洞窟外翘首以盼等待三天,就是想知道林光逐有没有去找海鹦蛋。 见方旬抱着人类出来,决明愣问:“你去哪?” “送他回邮轮,他生病了。” 决明:“等等,他去找海鹦蛋了吗?” 方旬:“找了。” 决明视线上下扫视方旬蓝黝色的鱼尾,发现没有任何变化,迷惑问:“蛋呢?” “……” 方旬:“碎了。” 丝毫不夸张的说,决明眼前一黑,耳畔处“噔”一声警钟响起,他拦住路大声道:“假的!他肯定在装病!” 说着一指昏迷不醒的人类,决明话语声一滞,人类面庞浮红,鼻尖与额角都不断渗出汗水,漂亮的眉眼浮着一层重重的暮气,白皙秀气的手掌无力耷拉下来,病痛时眉头紧皱。 妈的,长得真牛逼,病成这样还漂亮。 决明话锋一转:“就算不是装病,这肯定也是计谋啊!你想想看,世界上哪儿有这么巧合的事儿,明明拿到了鸟蛋还给整碎了,这跟没拿到有什么区别?这个时候偏偏他还生病了,用鱼尾巴想都知道这肯定是苦肉计……不,美人计!” 方旬沉默绕过他,往海里游。 决明一愣,意识到好友心里门清,此时不过是心甘情愿去重蹈覆辙。 他立即绕圈跟上要再拦。 方旬顿住身形,开口时声音沙哑。 “我好像也生病了,脑子有病。” 明明潜意识觉得这实在太巧合,就像提前为他设下的另一个局,可他还是想再信人类一次,赌上性命与人生初次,及唯一一次的爱恋。 “要是我没能活下来,”决明听见这里,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劝退好友了,只能叹息着让开了路。好友与他擦肩而过,海风咸湿的空气递送来一声轻缓又哽咽的: “别让族人为我复仇,放他走。” ** 邮轮已经在塔斯曼海域绕了数圈,燃油即将耗尽,只剩下返航的油量。 船员也只不过搜寻了二十几座岛屿,剩下里还有八十多座。林光逐已经失踪将近两个月,有话语权的人们聚集在一起开了个会,最后得出一个大家并不想面对的结论: 林光逐活下来的几率微乎其微。 俄罗斯老船长要对林光逐的人身安全负责,可他也要对船上其他人的性命负责。 返航无可争议。 等再加油出发来到这里又是两个月,届时的名头就不是找寻失踪者了,而是找遗体。 张谨言一个人来到林光逐的房间,坐在工作桌前点燃了一根香烟。 想起林光逐不喜欢闻二手烟,他又掐掉,坐着抚摸桌子,想象这个人俯首工作的模样出神。 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林光逐的呢? 张谨言已经记不清楚了。 就只记得很小的时候,他们两人并排走着去食堂的路上,有个男学生将林光逐拦下,面红耳赤塞了张情书过来,还自作聪明暗示林光逐: “我知道我们一样。” “体育课放电影放到床戏,我看见你一直在看男演员。” 等男学生走后,林光逐收起温和有礼的笑,撕掉情书对张谨言说:“弱智一个。和他谈恋爱还不如和你。” 当时的张谨言心里一惊,嬉笑回:“真的假的啊?” 林光逐莫名其妙看他一眼,淡淡道:“你也弱智,兔子都不吃窝边草。” 相识数年,张谨言从来没敢表达过心意,他怕和林光逐连朋友都没得做。说出来都怕人笑话,毕业后他选择当心理医生也是因为林光逐。 碰碰!碰碰!走廊里传来数道奔跑的脚步声,很多人行色匆匆,在惊喜大喊大叫着什么。张谨言双手扶额脸色难看,林光逐生死未卜,他听见这些人高兴的欢呼声都觉得烦死了。 这时,房门突然被“砰砰”敲响。 “张医生。”不等张谨言应答,门外的船员似乎是等不及了,一脸兴奋直接推开了门,挥手大声招呼道:“你快出来看看!林老师被那条人鱼送回来了!哈哈,林老师还活着!” 唰—— 唰—— 屋子里安静了两秒钟,旋即一道疾风般的身影迅速跑了出去,等船员反应过来回头看的时候,走廊里哪儿还有张谨言的影子啊。 该死! 反应过来的时候腿都已经迈出去了,他都忘记问林光逐现在在哪儿了。船舱内四处乱窜的人主要分成两波,一波往甲板上跑,兴奋说着“是之前那条人鱼?”“抓住了!”“根本没挣扎”。 另一波人往医务室的方向跑,大多都是在邮轮上曾受过林光逐关照的年轻人。 张谨言想都没想,跟着第二波人跑。 医务室门前已经水泄不通。 他到底是个医生,心理医生也是医生,畅通无阻挤开人群走进了病房里,脚步顿了剎那。 “嘘——”随行船医转过头示意他声音小点儿,又压低声线说:“烧得很严重,再晚点儿送过来就要代谢性酸中毒了。刚刚给他打了退烧针和镇定剂,让他好好睡一觉,等退烧醒过来就没事了。” 张谨言连连点头,视线不忍直视病床上的人。 青年像是永远都晒不黑,在不知名海岛上待两个月肤色仍旧冷白剔透,闭眼时长睫不算翘,碎发纷乱垫在乳白色枕头上,比平时少几分一丝不茍的冷淡漠然,多几分病容脆弱。 额头、颧骨、肩膀均有伤,右手臂还骨折了。张谨言都不敢想林光逐这段时间都经历了什么,养尊处优的少爷哪儿受过这种苦啊。 看着让人怪心疼的。 船医捧着杯子,拿棉签蘸水要往林光逐唇上擦。张谨言拿过杯子和棉签说:“这里交给我吧。麻烦你和外面的人说一声病人需要静养,让他们等情况好转再来探望。” 人群乌泱泱散了,又激动跑去甲板看人鱼。 张谨言蘸了点水喂完,用脚勾了把椅子过来坐下,顺手握住林光逐的手。 第二天林光逐还是没醒,下午船医过来换药水时忍不住惊奇:“那条人鱼居然会说中文!” 张谨言点了点头:“林光逐说过。” 当时林光逐说完他还觉得对方有病,劝人吃药,现在回想起来真的是…… 船医:“不过他挺奇怪的,被抓住的时候完全没有反抗。其实甲板上的锁链早就被撤掉了,船员牵根绳子就把他轻松套住了。人鱼被拽到地下仓锁起来的时候,只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船医回忆了一下,心里头啼笑皆非,“他说——” “我是林光逐的男朋友。别怪我没提醒,你们最好别擅自动我,不然林光逐一定会发火,到时候挨个找你们算账。” “男……朋友?” 张谨言面无表情抬睫,眉尾缓慢上挑了一瞬。 “是啊,真的很离谱。”船医更好笑:“噢,那条人鱼还说,不信的话等人醒过来,让我们自己问问林老师呢!” 第二十六章 我那晚脖子上全是被他咬出…… 张谨言根本不当回事儿。 “初中、高中、大学, 出社会后,你知道有多少人追过林光逐吗?”他语气平淡说:“礼物和情书就没断过, 还有人大半夜买醉跑林光逐家门口鬼哭狼嚎。林光逐当时出国办展览脱不开身,他妈一个人在家吓都要吓死,还是我接到他妈电话跑过去把醉汉拎到警局去的。” “这么多人追,也没见他有喜欢的,一天到晚就在工作室里和泥巴。” “他怎么可能喜欢上一条鱼。” 船医耸肩:“这我就不知道了,那条人鱼自己说的。” 话说完, 船医八卦问:“林老师这么受欢迎吗?男女通吃啊这是。” 张谨言吊儿郎当摊手掌,也跟着耸了耸肩。 “他爸是享誉中外大提琴独奏手, 还英年早逝。他妈是中草药集团千金。他自己又是年少成名的漂亮艺术家,头上还顶着个遗传性精神疾病的buff,有些人闻着光环的味儿就来了。” “都想做那个能融化冰山的特例,都觉得自己是小太阳,能治愈家庭不幸的小可怜艺术家。” 实际上呢? 张谨言都记不清有多少次看见有人站林光逐面前痛哭失声被婉拒到抑郁,男的女的都有, 一个接一个的前赴后继。 他看着烦,林光逐虽然面上温柔安抚, 其实心里也烦。 不出意外,这条人鱼也将成为其中之一。 船医听完这些啧声称奇,失笑随口说:“天啊!那你得见过多少自称林老师对象的人啊。” 张谨言:“……” 张谨言突然噤声, 脸上的笑轻微僵了僵。 操了, 他一个都没见过。 好友虽然待人温和体面, 却主见极强,追求者根本不敢惹其生气,怎么可能会自称男朋友? 十分钟后,张谨言就转场来到了邮轮底仓。 发现一条人鱼——这对于船上所有人来说, 都是一件极其新奇的事情。 在林光逐昏迷不醒的两天内,已经有无数人过来凑热闹,但大家只能被隔在走廊外好奇围观。张谨言问船警要了钥匙,深吸一口气将面部神情放轻松,一副主人翁的姿态推开了门。 底仓静悄悄。 几条黑色锁链拴住俊美人鱼的手臂与鱼尾,这里面没有海水,蓝黝色的鱼尾干燥到起白霜。听见声响,人鱼几乎第一瞬间就睁开眼看了过来,看清楚他的脸后又失望闭上了眼睛。 “在等林光逐?” 张谨言走过去,谨慎没有靠近,挑眉笑说:“那你别等了,他不会来。” 方旬再次睁眼:“他醒了?” 张谨言:“没有,但他不会来见你。” 方旬:“你怎么知道他不会来。” 张谨言:“因为我了解他。” 方旬没说话,湛蓝的眸子上下打量几米之外的男人,露出一个颇有些微妙的,像在挤兑嘲弄的笑。 张谨言:“……” 心里头那点儿宣示主权的小心思像被强行扯出躯壳,被迫暴露在阳光之下炙烤。情敌总是能敏锐察觉到不对劲的敌对味道,话都没说两句,这里面的气氛就已经暗流涌动。 方旬不接话茬,转言问更关心的问题:“他的伤严重吗?” 张谨言:“不算严重,除了右手臂骨折有点麻烦,其他地方都是擦伤。退烧醒来就好了。”说完看见人鱼明显松一口气的神情,张谨言心里更是说不上来的焦虑,笑着靠在门框上,“听船员说你臆想自己是他男朋友?” “臆想?” 方旬舔了舔后槽牙,心里已经快气疯了。 坠海之前他怎么没能看出来?这个叫张谨言的顶着朋友的名头,实际上觊觎着林光逐! 苍蝇。 方旬心里暗骂一声,面上悠然自得抱起手臂,开始添油加醋胡诌:“中文不太好,臆想是什么意思?是在说畅享未来吗?那确实,我和林光逐一起躺海岛上数星星的时候,就一直在臆想未来我们领养几个孩子,诶,几个来着?” 说完顿了顿,打了个哈欠懒洋洋补充道:“记不清了,等他醒了你帮我问问他呗。” 张谨言更焦虑,脸上的笑容假得一批。 他拿捏不准这些话是真是假,但林光逐的确有领养孩子的想法,这点他一直都知道。 他现在都想迫不及待冲出去,冲回医务室把林光逐摇起来问问—— 不是,你真打算找条人鱼当男朋友啊? 你挑三拣四好多年找了个有物种隔离的,那你不如考虑考虑我?我和你至少没物种隔离啊。 当然了,他心态虽然有点炸了,表面上还是冷静地笑。 “行啊,等林光逐醒了我问问。” “……” 方旬云淡风轻回视,心态也悄悄爆炸。 别看他态度这么拽,心里其实一点底气也没有。毕竟上辈子登上船被杀过一次,他到现在都记得甲板上鲜血与鳞片飞溅的惨状,他甚至都能指出来自己是在哪儿死的。 现在就是不确定林光逐到底爱不爱他,但还是固执要all in。 这时,张谨言视线向下扫了眼方旬的鱼尾,笑了笑道:“鳞片真好看,林光逐很喜欢吧?” 想拿长明灯计划刺激他? 方旬猜出张谨言正打什么鬼主意,颇为苦恼长叹一声说:“他是很喜欢,想熬成灯油。我说他喜欢就送给他,大不了一死,结果他偏不要。也许是不想失去我吧,他啊,就是太宠着我。” 张谨言:“……” 张谨言感到窒息:“你知道长明灯计划?” 方旬静悄悄抬起眸子,尖尖的犬牙在唇下闪过一道寒光,笑容显得苦恼又甜蜜。 想起那个破灯都感觉人要碎了!!! 他还是装模作样道:“知道啊,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儿。刚上海岛没几天林光逐就主动和我说了,”话音重重落在了“主动”二字上,方旬笑着颠倒因果造谣:“他怕我误会他,还为了我去找海鹦蛋呢——这种蛋能让我的鳞片失活,涂抹上去就做不成长明灯灯油了。最后你也看见了,弄出了一身的伤,被尖嘴动物吓到发高烧。” “你说,”张谨言再也装不出笑,站直了面无表情:“林光逐,为了你,接近尖嘴动物?” 方旬爽了,“嗯哼。” 张谨言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他沉默点了根烟,没一会儿底仓里飘起呛人的烟雾味。等烟燃到烟嘴巴时他才开口:“看起来你知道他害怕尖嘴动物,那你知道他为什么会怕吗?” 方旬眉头轻皱起,没说话。 张谨言耸肩:“你知道他爸妈叫什么名吗?” “……” “你知道他当年考到驾照第一次开车上路时,副驾驶上坐的是谁吗?” “……” 虽然没有明说,但意思很明显了,副驾驶上坐的是张谨言。 方旬想起这个画面,嫉妒的酸水咕噜噜往上冒,叫他胸腔里充斥满酸涩与无法宣泄的波涛。心理失衡的感觉让心尖像被针扎一样刺痛,又痛又痒。 偏偏张谨言还在继续说,语气平淡:“我当时还不会开车,坐副驾上都不知道要系安全带。他倒好,也不提醒,直接压我身上去扯我这边的安全带。他那天喷的香水是苦橘味,车子里都是他的味道,我下车后也沾了一身他的味道。” 在方旬愈发冷凝的注视下,张谨言说:“噢对了,他酒量不行酒品奇差,人生中唯一一次喝醉酒是他妈查出癌症的那一天。那天我全程陪喝,完事后把他送到宾馆,还是拿我身份证开的房。” 静默几秒钟,张谨言笑了:“你知道林光逐喝醉酒后发酒疯是什么样子吗?他挺野的,会咬人。我那晚脖子上全是被他咬出的牙印,第二天都见不了人。” “…………” 底仓死寂,落针可闻。 这时候有船员过来拍门,说林老师醒了。两人身形同时一僵,在剑拔弩张的气氛里无声对视一眼,双方都明面不显,暗地里无比破防。 张谨言扔掉烟头踩熄,转身向外走。 “我和林光逐认识快十年了,你们才认识多久?一个月?还是两个月?” “……” “你不了解他。他是可以上一秒接过你的情书说我会郑重考虑,下一秒转身撕掉情书笑话你‘弱智’的人。你这样的存在,这十年间我见过太多了,也数不清帮他处理过多少。” 关上门时,张谨言的语气轻描淡写:“来来去去的全都是过客,骗一骗其他人也就算了,别太当真骗到自己了。” 人都走了许久,方旬的脸色仍然难看至极,一口闷气堵在嗓子眼里,上不去下不来的。 一条人鱼就这样静悄悄在底仓心态崩了。 不过很快,方旬就自己把自己哄好了:他傻啊?他干嘛听情敌逼逼赖赖? 反正林光逐现在醒了。 他到底是不是过客,林光逐说的才算数! ** 林光逐昏迷期间,做了很长的一个梦。 梦中的一切都显得无比真实。 欢呼声、交谈声,嘈杂的声响包裹着甲板,昨夜下过一场雨,甲板上湿润透着冷冽的光泽。数道黑色的铁链横七竖八被铁钉钉成罗网的形状,人们忙碌着跑来跑去,甲板嗡嗡震动。 “船长室里有一把枪,你们谁去帮我取枪来。我亲自动手吧。” 对上人鱼心碎又难以置信的通红眼睛,林光逐毫不犹豫地扣下了扳机。 太好了,他长松一口气。 历时两年整,花费了巨大的人力物力与过半资产,念念不忘的事情在现在终于有了回响。 长明灯的制作过程他没有假手于人,从设计稿、计算机3D建模、选材,再到和泥、雕刻塑形,最后是福尔马林浸泡鱼鳞,大火烧鳞。 这个过程花费了大约半年的时间。 他也就相当于闭了半年的关。在成品做出的那一瞬间,他笑了笑,知道一切都完了。 这依然是一件没有灵魂的作品。 长达三年的努力全部白费,他的创作瓶颈依旧是一道无法跨越的高山,像当年逼死了他父亲的那一首未完成摇篮曲,如今也要将他逼疯。 生活还要继续。 林光逐闭关半年出来,才发现外界早已经天翻地覆——他在塔斯曼海寻找到人鱼的重磅消息像病毒一般,迅速被传播到世界各地。野心勃勃的人们按耐不住组建一个又一个的航海队,重复他曾经航行过的路线,地毯式搜索人鱼的踪迹。 一条,两条。 十条,一百条。 有越来越多的人鱼被发现,有些因剧烈反抗被当场杀死,有些则是被活捉到人类社会,成为动物园美人鱼表演的噱头。直到林光逐看见网络上的消息时,各国人民就像比拼谁往太空发射的火箭多一样,去比拼谁捕捉到的人鱼更多。 不久后,人鱼族也反应了过来。 开始反击。 一切驶入海域的邮轮与潜艇均被击翻,安徒生童话故事中美人鱼会拯救落海的人类,现实社会中人鱼与人类兵戎相见,死战无休。 一场种族战争被发动。 海上与陆地均生灵涂炭。 林光逐并没有去关注这些,或者更应该说,他现在已经悲痛到无力分神—— 他妈妈的癌症复发了。 他每一天的日常就是接送林母进出医院做化疗,忙碌到像个被提前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 也许是因为人之将死,免不了将希望寄托在神佛之上,林母癌晚期开始信教。 她过世的那天,身体异常好转起来。在此之前都卧病在床骨瘦如柴,那天凌晨却在林光逐的搀扶之下,容光焕发走到了肿瘤科的走廊散步。窗外暖洋洋的日光均匀扑洒在皮肤上,她温柔拍了拍他的手,迟疑了很久似乎想说什么。 最后还是没说,只是摇头叹息了一声: “造孽啊。” 林光逐的心一下子坠入了谷底,胸口仿佛被勒住,不断在脑海里回放这几年发生的一切。 他也没想过会变成这样。 林母通常躺病床上时会听一些讲义的教经,林光逐有时候也会跟着听一些。教经上面说,这世界上的很多事情都讲究一个因果报应,你种下了恶因就必将得恶果,如果你发现自己没有遇到任何糟糕的事情,那么不要着急,恶果会报应在你最爱的人身上,亦或是你最亲近的人。 林光逐很难不去设想,会不会是自己种下了这种恶因,于是恶果报复在他妈妈的身上。 当天夜里林母在睡梦中与世长辞,不算痛苦。白天收拾病房里母亲的遗物时突然接到了快递员的电话,林母在网上买的中老年奶粉到了,林光逐紧绷了数日的精神终于一朝松懈崩溃,在护士与病患们慌乱无措的注视下,一个人俯在空无一人的病床上痛哭失声—— 妈妈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是造孽。 人活在这个世上就像一座座岛屿,爱情、亲情、友情成为链接岛屿的桥梁。正是因为有桥梁的存在,每一座漂泊在海上的岛屿并不孤独。 母亲的病逝对于林光逐是一个十分沉重的打击,他感觉自己与这个世界的联系日渐微弱,工作时看见街道上的人都是一家三口,亦或是出双入对,他方才惊觉自己是一座没有桥梁的岛屿。 又浑浑噩噩地过了几个月,在母亲病逝的那一年小年夜,林光逐像无数网民阴损期待的那般,吞食了过量的精神药物,穿着浴袍躺进浴缸之中。浴缸里的冷水逐渐漫上来溢出,滴滴答答的水声被掩盖在窗外爆裂的烟花声中。 砰砰砰—— 烟花绚丽多彩,声音却刺耳。 很多人现在应该正吃着团圆饭,林光逐的团圆饭是去天堂见父母。 长明灯就摆在浴缸边沿熠熠生辉,即便是浸泡在水中,灯油也能保证火焰长明不灭。它在漆黑的浴室中散发着微光。生死恍惚之间,林光逐突然想起了那条蓝黝色尾巴的俊美人鱼。 祂的眼神,祂的脸,祂的欢喜与渴望。 全部都是灰白的,褪色的。 如果当时他做出了不一样的选择,那么现在的结局会不会也不一样? 想这些已经没有意义。 他不能去美化一条没有走过的路。 环视空旷又孤清* 的浴室,林光逐面无表情举杯将最后一点儿红酒饮尽,薄唇轻启时只有智能蓝牙音箱用欢快的声音回答他,“诶,我在!” 他闭上眼睛,感受到眼泪从下巴上滴落,用最后的神智轻声说: “帮我播放一首摇篮曲。” …… …… “呼哧——”病床上的青年睁开眼睛骤然坐起,紧紧抓住喉咙大喘气,他就像是一条离开了海水的鱼,换气过度也无法缓解肺部的疼痛。 “!!!” 林光逐甚至能清楚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砰砰!砰砰!宛若死亡那一刻响彻耳边的烟花爆炸声,手臂与后背起了一层后怕的鸡皮疙瘩,抬手擦拭生理性眼泪时,他才发现自己的手也在抖。 没有方旬的那个未来,他是那样的孤独。 他都不敢相信。 仅仅在人鱼死亡一年后,自己就走了极端。还是和父亲一模一样的自杀方式,临死时想听的居然是摇篮曲,得是多想不开才会去听摇篮曲? 小年夜,摇篮曲,过量精神药物。 这些死亡细节日后被曝光在网络上,他甚至都可以想象到大众会怎么说: “可怕,遗传性精神疾病简直是家族诅咒!” “我早就料到了,果然。” “他爸当年不就是因为一首做不出的摇篮曲曲谱自杀的嘛,他死时听的也是摇篮曲,原生家庭造就三代悲剧,简直毛骨悚然。” 这场噩梦到底是什么?如果是真实发生的事情,林光逐确信自己并没有对人鱼扣动过扳机。 如果只是一场梦,那梦里的一切为什么会那么真实,真实到就好像他凭空多了一段记忆。 林光逐突然想起来方旬说过的那句话——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登船后会被你枪/杀。” 所以…… 人鱼也曾经梦到过这些? 林光逐心里顿时五味杂陈,他一直以为方旬发现了船上布下的埋伏,但他潜意识觉得,毕竟是还没有来得及做的事情,有挽回的余地,算不上非常严重。可要是夹杂着这些堪比现实的梦境,那这件事可就太严重了! 他真的杀死过方旬。 即便如此,方旬居然还是不计前嫌,冒着再一次死亡的风险送他回到了邮轮。 这还真是…… 怎能不为之动容。 想到这里,林光逐更迫切想去见方旬,抬头看了眼挂着点滴的左手,上方的药水瓶写着葡萄糖。 “我昏迷多久了?”他问船医。 船医正拨打固定电话通知船长这个消息,闻言转过头说:“不到两天吧。” “那条送我上船的人鱼……?” 林光逐真担心自己昏睡时,手底下的一群蠢货越俎代庖,心急火燎地替他将方旬给处理了。 好在船医很快说:“他没事,在底仓呢。”顿了顿,语气颇有些怪异:“呃,没人敢动他。” 船医好奇到抓耳挠腮,刚想八卦问人鱼那套“男朋友”说法是真是假,这时候固定电话恰好接通,他也就先去和俄罗斯老船长打电话了。 张谨言来的比俄罗斯老船长还要快。 医务室外围着一堆探头探脑的年轻人,张谨言拨开人群,快步推门走进来。 彼时病床上的青年正脸色苍白坐着,右手被石膏绷带固定住,掉在脖子上,左手还扎针吊着点滴。张谨言眼尖瞥到,林光逐眼眶通红,脸上还有未干涸的泪痕,满是劫后余生的破碎感。 他心里一惊。 “很痛吗?” 林光逐看一眼他,掀开被子要起来。 “扶我一把,我去底仓看看人鱼。” 张谨言怎可能扶一把,直接将其按回病床,无语说:“你吊水还没吊完呢急什么,想做长明灯也急不了一时吧,人鱼关在那儿又跑不了。” 林光逐眉头紧皱抬起左手,咬住输液管向上一扯,张谨言都惊了:“——喂?!” 林光逐吐掉输液管,说:“现在吊完了。” 张谨言:“……” 那边的船医也发出了尖锐爆鸣声,张谨言头疼将船医推了出去,走回来抱臂嬉笑说:“林老师还是强,伤成这样都不忘工作,这个世界上有鸡有鸭,你是天生牛马命。” 数落归数落,认识这么多年,张谨言知道好友决定的事情基本上没有转圜的余地。他认命走上前两步,指尖轻轻一勾,挑起病号服的裤腰带,绕指一周轻轻一拽。 林光逐反应慢一步,回神时裤子都已经松了,两边松松垮垮悬在胯骨上。 他立即抓住张谨言的手,“你干什么?” 张谨言抬眼时心中茫然,“帮你换衣服啊。你要穿病号服去底仓吗?外面没暖气很冷的。” 林光逐低头看了眼身上干净的病号服,问:“我上船时穿的衣服也是你换的?” 张谨言更茫然,点了点头。 林光逐停顿两秒,缓慢送出了一口气,心想要是给人鱼知道,大小姐能醋上十天半个月。 “我自己换吧。” “你手骨折了怎么换——”张谨言的话还没有说完,面前“唰”一声,病床隔帘被无情拉上了。 他呆滞站在隔帘前,听见里面传来悉悉索索的换衣服声音,心也跟着七上八下。 搞什么东西,这什么意思啊? 林光逐以前连洗澡都懒得避讳他,怎么突然间就对他这么见外了? 隔了几秒钟,张谨言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恭喜啊,两年的辛苦没白费,还真叫你找到一条活的人鱼。现在病房外杵着一堆人正准备给你道喜呢,我看他们和你一样,也挺兴奋的。” “……” 隔帘另一边的青年没有出声。 张谨言更摸不准现在是什么情况,焦躁到都想跑到一边去挠墙。 他其实可以直接问, 但他偏偏要先拐着弯,装作不经意地问:“噢对了,你这一身伤是怎么来的?” 这次隔帘另一边有了回应,语气淡淡。 “偷海鹦蛋从树上摔了下来。” “……!”真的像人鱼说的那样,林光逐为了人鱼去直面尖嘴动物了?! 张谨言难以置信一下子被炸懵了,破防到装不了淡定,硬着头皮开玩笑般开口。 “你昏迷的这两天没人敢动那条人鱼,猜猜为什么?” 林光逐:“直接说,不想猜。” 张谨言“哈哈”两声,说:“真的很离谱,说出来你自己估计也觉得离谱。那条人鱼警告我们别擅自动他,说不然的话等你醒了肯定要发火,还要挨个找我们算账……” “那条人鱼甚至还造谣,说他是你的男朋友。” 话音落下,衣服换好,病床隔帘被拉开。 月光从窗户外轻缓透了下来,落在青年的发梢,面容精致的艺术家单手扣着衣服扣子,冲这边缓缓挑了一下眉头,意味不明。 张谨言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手掌紧紧攥起,脸上的懒散笑容几不可闻凝了一瞬: “真的假的啊?” 第二十七章 别难过了大小姐 林光逐没有正面回答, 神情略微诧异反问了一句:“他真的这么说了?” “嗯。”张谨言点了点头。 林光逐便笑了,摇了摇头低声道:“鱼头鱼脑精, 不落到我手上时还挺机灵。” 张谨言从前能很轻松辨认出林光逐的笑容究竟是真心还是嘲笑,可这一次他却罕见犯了难。 可以说这是一个嘲讽的笑,似乎含义是:到了这个地步居然还在犯傻,死得不冤。 也可以说…… 这是一个非常无奈又宠溺的笑,似在默许恋人的狐假虎威。 张谨言更倾向于前者。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医务室,外面十几名年轻人一下子围了上来, 张嘴“林老师”闭嘴“您可算是醒了”。大家均一脸兴奋,七嘴八舌恭贺, 恭贺完又问什么时候处理人鱼。 有人说:“林老师!咱们等靠岸再剥鳞好吗?等连上了网我们可以录个视频传网上,这样就有视频为证,证明我们是第一批找到人鱼的人哈哈哈!” 又有人不赞同反驳:“夜长梦多,返航至少得需要两个月时间。这两个月你拿什么保证人鱼不逃走?或者反击杀人?我可不敢和一个定时炸/弹一起待在船上这么久。” 两波人意见相左,争执半天都争论不出结果。林光逐视线扫过面前每一张脸。 这一刻,在他的视觉中, 每一个人都变成黑色的剪影,只有口袋印出闪闪发光的长方形对象——也就是手机。整艘船上大约有一百多人, 即一百部没有网络的手机,他无论做出什么样的举动都不可能封得住一百张嘴,一旦邮轮靠岸, 发现人鱼的重磅消息就会宛若病毒般通过互联网, 传播向世界各地。 噩梦中的种族战争近在咫尺。 “我昏迷期间, 有人录像了吗?”林光逐冷淡的声音一响起,周遭人群都安静了下来。 “没有!我们哪儿敢啊林老师,上船前都是签过保密协议的,文件上的那个数字倾家荡产把我们卖了都赔不起。” 林光逐点了点头, 迈步向底仓方向走。 他一个人在前面开道,后面跟着许多朝气蓬勃的年轻研究员,慢慢的也有听到他苏醒消息半道加入的船员。等一群人走到底仓时,还没有靠近,某条被困住的人鱼就先听见了嘈杂声。 “林老师。”有人在外面喊:“我去帮您问船警拿钥匙,您稍等。” 方旬湛蓝色的瞳孔陡然间亮起,唇角也不自觉跟着勾起,是林光逐来接他了! 这破屋子太干燥,没有海水,没有阳光。 也没有人类陪他说话,更没有弥漫在鼻尖的野果清香,他好想念人类啊。 等见到了面,他一定要好好质问人类那个叫张谨言的是怎么回事,到底他俩谁更重要。 还有…… 还有需要一个装满了海水的玻璃缸!人类可以每天工作,但是必须得抽一小时和他说话。玻璃缸小一点没有关系,他委屈挤挤呗,但是一个小时就是一个小时,一分一秒都不能少。 方旬不断畅享着他和人类的未来,潜意识里故意忽略掉另一种伤人的可能性。 钥匙插/入锁孔。 “咔擦”一声轻响,门把手被扭动。 船员兴奋的声音更加清晰:“咱们什么时候剥他的鳞片啊?” 快否认。 方旬在心中祈祷,快否认啊! 他眼睁睁看着门把手扭动的幅度停住,似乎门外的人动作顿了下,而后推开了门。 方旬咬紧牙关,他从不怕待在窄小黑暗的环境中,可当下他却觉得这间破旧的仓室好冷,冷到他手尾冰凉,内心深处竟恐惧这种毛骨悚然的幽闭感。 ——为什么不否认? 很快青年走了进来,视线最先落到了他干燥的尾部,眉头轻轻皱了一下。 “你们没弄些海水给他泡一泡?” 门外的船员感到冤枉:“我们不敢靠近他。” 另一人恍然大悟拍脑袋说:“对哦!要是太干燥鳞片裂开,那还怎么做成长明灯。” “林光逐!”方旬再也忍不住,身体前倾带动锁链哗啦哗啦响,他撑着地面仰着脸,俊美的面庞上满是愤怒,眼眶也因为盛怒泛起可怖的红: “……你骗我?” 表情虽凶狠,说话时的语气却气力低弱,心里仍旧怀揣着最后一丝希望。 林光逐眉头皱更紧,下意识上前了两步。 身后立即传来船员担忧的阻止声:“林老师小心啊!”“不要靠近他。” 他们之间的距离只有一米。 近到伸手都能触摸到对方,两个人却都没有动弹,只是在充斥灰尘的脏污环境里对视。 “你骗我。” 这次方旬用的不再是疑问语气,像是浑身陡然失去力气,他手臂一软摔在地,埋在臂展中大声笑了起来,笑声听起来已经在疯魔边缘。 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大笑声。 不少年纪小的研究员都被人鱼的异常反应吓到,更加担心只身一人面对人鱼的青年。有人想提醒青年注意安全,可那人还没有来得及开口,趴在地上的人鱼突然间伸手紧紧攥住人类的脚踝,重重向内一拉—— 林光逐失重向后倒下,眼前一片混乱。 待视野重新清明过来时,他看见人鱼单手压住他的左肩,满面怒容用整个右手掌攥住了他的下半张脸,强迫他与其对视。 盛怒二字已经不足以形容方旬此时的表情。 方旬看起来都恨不得要活生生吃了他,眼眶通红在他正上方崩溃大吼:“你又骗了我!” 门外的人乱作一团,张谨言顺手从身边人手上接过一把锋利鱼叉,皱眉正要上前,里面却突然又传来青年的一声低喝:“都不许进来。” “……”张谨言顿足。 方旬的眼里根本容不下任何人,他只能看见身下人类这双残忍的、漂亮的桃花眼。 “说话,说话啊。”他不断催促林光逐,手指更加用力,没几秒钟后者的侧脸就浮出淤青。 “我明明说过……你只要和我坦白就可以!这两个月以来你有哪句话是真的?流星雨那天夜里你说的全都是骗我的?那海鹦蛋呢?是被你自己弄碎的?林光逐,你把我当什么了?” 说到最后方旬已经快气疯了,掌上的力道都险些控制不住。 见林光逐露出吃痛的表情, 方旬松开右手,重重一拳锤在林光逐的耳侧几厘处,尘土飞扬,地板碎出恐怖的龟裂痕迹。屋外传来数声短促的害怕惊呼声。 “玩弄我的感情很有意思?” 方旬在无数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中俯下身,僵冷着面容咬住了林光逐的唇。这不是一个吻,这更像是某种无计可施的报复,他用舌/尖撬开人类的齿/缝,按住后者试图挣扎的手臂扣在头顶上方,几秒后触及温软丝毫不迟疑,重重咬下。 唇齿间顷刻有浓郁血腥味。 外面的人直到现在才从震惊中反应过来,连忙跑进来,五六个人合力才勉强将方旬拉开。 林光逐捂着嘴巴后撑坐起,垂眼看着指尖上的鲜血时,他的脸色也有些难看。 “带到甲板上。”他看着方旬绝望又窒息的诘问眼神,心跳乱了拍,转眸避开了对视。 周围的船员们纷纷一震,视频记录还没有留下来呢,这么早就剥鳞? 那人们怎么相信他们真的找到了一条人鱼? 可刚才发生的一切让底仓的气氛极其糟糕,一时之间都没有人敢提出反对意见。他们觉得林光逐遭到了“攻击”,心情差也是难免的。 林光逐拍拍裤子重新站了起来,继续说:“船长室有一把枪。张谨言,帮我去拿一下。” 船长室有一把枪—— 直到听到这句话,方旬才真正意义上明白过来,他又一次赌输了,上辈子的枪/杀噩梦即将重现。 “哈……” 赌两次,就输了两次。 张谨言从方旬跟前路过时,遥遥投下来一道怜悯的目光,方旬看清楚了他这眼神的含义。 像在说:看吧,我和你说过了的。 方旬深深闭上了眼睛,上天曾给他重来一次的机会,他希望这一次死后,上天不要再给他机会了。 多可悲? 因为即便再重来一次,他知道自己依然会去赌第三次。 半小时后。 邮轮,走廊。 两道身影正急急忙忙往甲板上赶,其中一人拿着装着手/枪的小箱子。 俄罗斯老船长的消息慢所有人一步,他刚从睡梦中被扯起,半天反应不过来,“什么意思?所以那条人鱼其实不是林的男朋友?” 张谨言:“对,他自己胡诌的。” 老船长唏嘘摇头。 张谨言抱歉笑说:“太晚了,你都已经睡下了。林可能等不及想要做成长明灯。” 老船长笑:“别这样说!我很感激林,塔斯曼海的人流量很低,活儿也少,如果不是林发现了人鱼,恐怕不出几年波塞冬号我就得卖掉了。这次航行结束后回陆地,我会多接受几家媒体的采访,这样也能接到不少出海的大单子,生活总会好转的。” 张谨言疑惑:“出海?你打算继续寻找人鱼?” 老船长还是笑:“我可懒得找!但陆地上有不少富豪,他们对人鱼很感兴趣。你知道的,这种生物实在美丽,一条就能卖出天价。邮轮启航前就有不少富豪提前找到我,说要是能捕捉到雌性人鱼,他们让我劝林转手卖给他们。” “各种用途都有。有马戏团的人来预定,有私人动物园的,还有好色的普通商人。总之这次航行结束,这片海域别再想太平哈哈哈!” 张谨言眉头轻轻皱起,刚要说话,两人已经走到了甲板。几乎所有船员都聚集在最上层,俄罗斯老船长上前取出手/枪,将子弹上膛。 刚将枪口对准人鱼,林光逐就开口: “别开枪……我想亲自动手。” 方旬听见这句话,身体轻微僵了僵,浑身肌肉都紧绷了起来,一颗心如坠寒潭。 有人主动要造杀孽,俄罗斯老船长自然不可能去抢。他眨了眨异域的琥珀色瞳孔,笑着将枪递给了林光逐,问:“你会用吗?” “会。” 林光逐接过枪,走向人鱼。 “方旬。” 方旬紧紧闭着眼,林光逐看着他不断颤抖的黑睫,心里有些无奈。 “睁眼看着我。” 演给外人看的戏码,怎知道演得太逼真,竟将男朋友也骗得好惨。 刚才他们在底仓,底仓外面就是深海。林光逐想救方旬,总不能把底仓的玻璃给敲碎。 那种特殊的坚硬玻璃十个他也敲不碎。 将人鱼带到甲板上,拿着整艘邮轮上唯一的热武器,这种情况才能够真正十拿九稳。人们可能会阻止他放走人鱼,但绝对不会阻止拿着枪的他干这件事。 另一边。 方旬迟迟不肯睁开眼睛,上辈子看见的那个冷漠眼神就像是梦魇一般,他发现此时此刻自己恐惧的不是死亡,而是再一次在临死前发现,林光逐的眼神是真的很想让他死。 “动手吧。”方旬深吸一口气,用最后的力气说。 他等了很久,对面静悄悄的,也许是一秒钟,亦或是一分钟,他才等来一道意味不明的叹息声。 嗒嗒—— 脚步声在靠近。 方旬喉结上下动了动,睫毛颤动得更厉害,他的身体不禁紧绷起来,生物本能叫他去反击敌人,情感却强行将本能压制下去,让他放过心爱的人。夜晚的海风冰凉,刮得人心中泛凉,手背砸出的创口刺痛。 等脚步声近在眼前,他能感觉到悉悉索索的声响,人类青年持枪蹲在了他的面前盯了他两秒,冰凉的手掌摸了摸他的头。 声音放柔无奈轻哄他:“别难过了大小姐,再不睁眼看看我都要掉小珍珠了。” 第二十八章 无论发生什么,我都喜欢你…… 听见这句话, 方旬大脑一片空白,喉结上下动了动, 眼眶通红睁开了眼睛。 与记忆中无法面对的那个冷漠眼神截然不同。 林光逐漂亮的瞳孔透彻干净,看向他的目光十分温和,对他说:“Friend?” 方旬恍惚间想起两个月前初见时。 那时候他们彼此都无法确定对方是否有敌意,在漆黑的深夜满怀戒心试探着靠近,又在动荡不止的救生艇边沿长时间的对视,仅仅凭借两句话让紧绷着的气氛缓和了下来。 这就像是一个只有他们两人知道的暗号, 也是人类特殊的一种安慰方式。 方旬心尖一酸,虽然不知道林光逐想干什么, 但他还是重重点头,几乎迫不及待说出了那个时候的回答:“朋友。” “错了,是Lover。” 看着人鱼愣滞又动容的蓝眼睛,林光逐又无奈揉了把人鱼的脑袋。 “不是在我昏迷时到处和人说,你是我男朋友么?现在又不想认了?” “……”方旬如梦初醒,像是被从天而降的巨大惊喜砸中, 半小时前撕裂的胸腔创口终于不再疼痛。 也许是因为再不敢奢想得到人类的真心爱护,隔了好几秒他才能真正确信, 情况……好像和上辈子不一样了?! 方旬攥住林光逐的手腕,等不及连连点头,开口时嗓音哑得不象话:“认, 我认!” 他生怕林光逐反悔, 焦躁紧接着追问: “你呢, 那你认吗?” 林光逐看出他的焦躁,《航海奇遇》上不止一次写过,人鱼是一种十分需要爱意的生物。 如果说人类失去了氧气会死亡,那么人鱼族感受不到恋人的爱意时, 同样也能折磨死他们。 因此人鱼的状态与恋人的态度关联密切。 换句话来说, 和人鱼谈恋爱,当你明显感觉到这条人鱼情绪十分不稳定,焦虑到无时不刻来向你确定你爱不爱他、有多爱,一会儿高兴一会儿掉小珍珠。 那么不用多想,一定是你有问题。 林光逐点头,给了非常肯定的答复。 “我也认。” 方旬从这三个字里获取了无尽的勇气,他差点儿就要以为,自己就再一次要万劫不复。 他们对话用的大多是中文,甲板上一群老外听不懂,操着各国口音的英语交头接耳:“在说什么?”“放狠话环节吧。”“看着不像。” 也有人问来自中国的年轻研究员,那些人茫然摇头:“不知道啊,声音太小了听不清。” 可张谨言不一样。 他站得近,他全都听见了! 真的是男朋友? 张谨言都不敢相信,十年了,在他看来林光逐就是颗永不开花的铁树,从小到大婉拒过的人数不胜数。这之中不乏条件优渥满是光环的追求者,可林光逐偏偏就是不开窍。 “我想找个喜欢的,和不喜欢的人结婚害人害己,害下一代。”每一次林光逐都是这样对他说,张谨言心渐渐沉了下去,脸色发白。 所以兜兜转转这么多年,这条人鱼就是林光逐喜欢的? 才两个月啊,张谨言浑身冰凉。 明明林光逐和人鱼才认识两个月而已。 这时候林光逐站起身,背对着人群,垂眼看着方旬。即便是他,说这些话也需要做一些心理建设: “昏迷期间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的我对你开了枪。” 方旬瞳孔微缩,无意识舔了舔干燥的唇。 林光逐用的依然是中文,这次的声音却没有刻意压低。外国的船员们面面相觑无比茫然,来自中国的研究员与船员却像突然感知到了什么,纷纷面色微变看向林光逐手中的枪。 大家吓得一时都不敢轻举妄动。 “林老师到底在说什么啊!”外国人太好奇了。 国人压低声音,语气也有些不确定:“他和这条人鱼的关系好像不一般。” “你说什么?啊?到底怎么回事?”外国人更好奇到抓耳挠腮,恨不得现在就去学中文,“快翻译翻译。” 国人低声翻译,越翻译脸上的表情越精彩。 周遭正吃瓜的老外们表情更精彩。 “后来发生了很多事情,一开始只是商人追逐利益,后面就变味了,种族战争被发动,人鱼被捕杀,你的同胞死伤无数。每一天的电视新闻都是这些,到这个地步局面已经不是我能插得上手的了,但无疑我是导火索,难辞其咎。” “我妈也说我造孽。” “后果过于严重,我认同她说的话。但即便想要弥补犯下的错,我也什么都做不了了。” 周遭的交头接耳声越来越大,人们不断发出惊呼声,方旬也露出惊异的表情。 人类……也“重生”了? 并且听起来,人类青年知道得更多。 林光逐不管旁人,他看着方旬瞳孔震动的深邃蓝眼睛,轻声扔下一句惊呆众人的话: “你死后的一年,我自杀了。” 他继续:“死前那一刻我想到了你,我在想,如果现在做出了不一样的选择,结果会不会也不一样?” 话音落下,林光逐转身,将枪口对准众人。 “——啊!!!”热武器对于人们来说实在是过于有威慑性,当即就有人惊慌失措尖叫出声,还有人转身要往船舱跑。 甲板上顿时一片混乱! “所有人,全部蹲下。”林光逐叹了口气缓和神色,换成英语抬高音量安抚众人, “放心,法制社会,我不会动你们,枪只是用来防身。你们全都是被我带上波塞冬号,本意都只是想找人鱼,并没有考虑过太多。但毕竟一百多个人一百多张嘴,不将你们封口,种族战争还是会发生,我不想再看见那样的局面。” 封口,怎么封? 人只要活着就封不了口啊。 不少老外都觉得自己必死无疑了,面对枪/口的经验他们可太有了,脸色惨白抱头蹲下等死。国人们倒是仍旧开朗,毕竟是红旗下长大的人,且在轮船上因为国籍缘故受过不少次林光逐的招抚,蹲下时一脸震撼小声交谈: “卧槽,我人都傻了。” “虽然林老师说是一场梦,但我感觉这种事情好像真的会发生诶。” “林老师说不动我们,可他怎么封口啊。” 林光逐叫了一个平时比较黏他的国人研究员名字,“去收手机,扔进大海。” 那人狗腿子上身,乖乖照做。 林光逐转眼看向全场除他以外,唯一站着的人。 张谨言与他对视,无奈:“我也要蹲?” “……” 林光逐:“你站原地别动弹就行了。” 张谨言皱眉:“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为了一条人鱼,你现在正在犯罪。” “什么罪?” “恐吓、威胁。”张谨言说:“扔掉手机又有什么用?即使没有影像数据,人们现在已经发现了人鱼,祸根就注定埋下。波塞冬号返航后,你能管得住一百多张嘴往外说?” 林光逐声音淡淡:“当然管不住。” 明知管不住为什么还……! 张谨言深吸一口气:“出过海的人船上有不少。船长也记得航线,他再来找,你能拦他?” 俄罗斯老船长听见这话,蹲着都差点一踉跄,喂,这种时候能不能别提他啊! 这跟把他往枪/口上送有什么区别? 他都怕林光逐突然觉得张谨言说得对,转过枪/口一枪把他给崩了。 但林光逐只是笑了笑,回答了张谨言最开始的那个问题。 “我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 “我这样做不仅仅为了方旬一个人。我看到了未来,想要寻求另一种可能性。” 说完,他叫了方旬的名字。 方旬薄唇紧抿抬眸,眼睛直勾勾盯着人类青年的背影。 夜色已深,月光轻缓,视野昏暗。他有且只能看见青年后脖颈一截雪白,碎发随着微风轻轻晃荡,像他此时的心情一样,摇摆不定。 隔了几秒钟,前方落下来一声: “我一直欠你一声道歉,对不起。替上辈子那个对你扣动扳机的我道歉。” 方旬的鼻尖一酸,堆积了长达两个月的情绪像一下子找到了缺口,如长江流水般滔滔不绝宣泄而下。他一直以来耿耿于怀的,都是临死前看到的那个眼神,对他丝毫不动容,不带感情。 当时林光逐面对着他,此时背对着他,记忆里无法面对的那一幕与此时的光景缓缓重迭,那些难以忘怀的不甘被这一幕所覆盖—— 他知道,林光逐正在保护他。 保护他,保护他的族群。有冰凉的东西顺着脸颊往下滑落,“咚”一声闷响掉落在甲板上,又咕噜噜地滚进了甲板的缝隙之中。 刚才方旬面对枪口时都没落泪,这种时候竟然控制不住,深深闭眼时再有珍珠坠落。 “你知道我等你这一声道歉,等了多久么?”方旬哽咽说:“我大人有大量,我原谅你。” 林光逐轻轻“嗯”了声,脸色微微泛白,依然没有回头。 国人研究员收缴手机后来到甲板边沿,抬手一抛,上百部手机从高空抛下,坠入深海。林光逐收回视线说:“你走吧,好好活着。以后不要再被像我这样的人骗了。” 方旬呼吸错了一拍,胸腔剧烈起伏几瞬,咬着牙说:“我们是不是再也见不到面了?” 林光逐:“……” 方旬颇为固执一动不动,林光逐听见后面没动静,一边警戒着船员们反扑,一边从口袋中拿出录音笔向后一扔。他控制着力道,录音笔咕噜噜滚向甲板边缘,“这是一支录音笔,里面录下了所有我想对你说的话。” “…………”海风呼啸。 鼻腔满是咸腥的湿冷味道。 半晌才有动静。 林光逐不用回头看都知道,方旬去拿那支录音笔了。 “《航海奇遇》中写了人鱼的八点特性,你还记得我当初问到第几条了吗?”当初在海岛上时是方旬问了这个问题,这次换成林光逐问。 方旬凝滞的声音从后方响起。 “第七条。” 《航海奇遇》八点特性: 一,人鱼的爱情是一见钟情。 二,人鱼不能长时间离开海水。 三,人鱼发情期症状与禁忌。 四,人鱼悲痛时落泪,落泪成珠。 五,人鱼族传说,族人能通过特殊方式变出人类双腿,被方旬证实为假。 六,人鱼尾鳞的保存方式。* 七,人鱼的尾鳞要是能熬成油,用做灯油,能够长明不灭。 “第八条。”林光逐的脸色更加苍白,“人鱼吟唱能够消去人类的记忆,非特殊情况不能复原。你能控制,对吗?” 话音落下,能听得懂中文的船员们顿时躁动起来,他们知道青年打算如何封他们的口了,难怪要扔手机!有人颇为不甘心叫道:“林老师,不能这样做!我们好不容易找到的人鱼——” 外国研究员们依旧茫然,但他们能明显察觉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风雨欲来之感。张谨言也眉头紧皱上前一步,刚要开口说话。 砰! 一声枪响,林光逐对天开了一枪。 躁动剎那间被镇压,全场死寂落针可闻。 方旬头晕目眩,周围的一切都好像变得迟缓了,在此之前他一直不能确定人类是否对他真心,在挣扎与摇摆中日渐痛苦。 他万万没有想到,第一次真切感觉到爱意的瞬间,却是人类请求他清除掉自己的记忆时。 他知道这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办法,这是他们之间唯一的出路—— 让一切回归原点。 可他还是紧紧咬着牙,几乎是从滚烫剧痛的喉咙里挤出来这两个字,“……不、对。” 林光逐摇了摇头。 “之前在海岛上的时候我就曾困惑过,波塞冬号并不是第一支出海航行的邮轮。人鱼族存在了无数年,人鱼的传说也数不胜数,可是直到现在都没有人真正拍摄、捕捉到过人鱼。” “这不对劲。” “手机、摄像机、雷达,科技这么先进,人类就算还没有征服大海的能力,也不至于这么多年都没能发现人鱼真实存在。但如果你们有超脱科技的特殊能力,那么一切或许说得通。” 也许在林光逐之前,有很多人曾发现过人鱼,他并不是第一人。 只是有人选择维护人鱼族不去揭露。有人像《航海奇遇》的作者那样,口说无凭没有证据。又有人利益熏心打算迫害,却被强行更改记忆。 方旬说不出任何反驳的话,他只感觉这一刻天都塌了。 前方传来人类青年的声音: “杭州。” 方旬眼睛悬着泪,愣愣抬起了头。 “什么?” 林光逐脸色难看,他知道今日一别就是死别无期,可他也不甘心。 仔细回想,现在发生的一切都是冥冥之中注定的!除非一开始就不要出发,不然波塞冬号只要启航发现人鱼,就必定会引起战争。 他和方旬从一开始就注定不会有好结果。 这是一场死局,他想阻止战争,唯一的办法就是让船上的所有人都忘记这场奇遇。 可他不想忘记啊。 人生中唯一一次动心,他不想就这么算了! “中国浙江省,杭州市,余杭区。”林光逐报了自己的长居地,精确到小区单元与楼栋门牌号,“来找我,我等你。” 说着这里林光逐顿了顿,他是个极度理性的人,太知道他与人鱼几乎完全不可能再见面,杭州和塔斯曼海相隔万里,隔着海洋与大陆,白天与黑夜都颠倒,杭州甚至都没有海! 可他心中仍旧存着最后一丝希冀:“如果能重逢,我想我会再一次爱上你。” “……”方旬半天没说话。 林光逐这时候不能回头看,他紧盯着面前一群瑟瑟发抖蹲着的人,握枪的手都在悄悄出汗——他其实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这么冷静,他也怕船员会反扑,人们怕他开枪,他自己更怕。 这枪不可能开,只是起到一个威慑效果。 生怕耽搁太久会再出现其他变故,林光逐偏过尖秀的下颚,语气加重:“走!” 听见后面有声响,似乎是方旬动了,林光逐心里暗暗松下一口气。 在即将翻越下甲板时,人鱼的动作忽然停滞住,转过眸眼眶通红,恶狠狠咬着后槽牙说: “你最好别给我爱上其他人!” “……快走。” “你只能喜欢我,你发誓!” 人鱼正执着的等待一个承诺,林光逐深知自己的承诺像超市大甩卖的商品一样不值钱,但于他而言有一件事却无比特殊。 “你是我唯一想过带去见我妈的人。” 他轻声说:“我发誓,我只喜欢你。” 他说话的时候,正面对着张谨言所站的方向,因此他也能明显看见张谨言脸上僵了僵,似乎有些站不稳。但他此时无心关心这种小事,视觉昏暗,听觉被无限放大,身后传来一声“咔擦”响动,人鱼翻越栏杆,回归大海。 待到波浪滚滚之处响起吟唱声,天际有雪飘下,林光逐心里像陡然空缺了一块。 又像被针扎,微妙刺痛了一瞬。 没有机会再见面了,他知道。 但这个誓言永远生效。 二十多年来,他的人生一直都像是提前规划好的轨道,什么时候该干什么事情,都在他的计划之中。最先打破计划诱导他出海航行的,是困扰他两年的那个梦境—— 鲛人断尾,血漫海洋。 于是他迈出偏移了轨道的一步,来到这片陌生的国土,遇到了计划之外的人。 方旬就像旷野,让他发现轨道外有更鲜活的风景,可现在他不得不重新回到轨道。被人鱼爱上是一件非常幸运的事,他们的爱并不廉价。 真正廉价的,是他作为人类曾拥有过的野心。 林光逐不忍回头,他不希望人鱼逐浪远去的背影,成为他这辈子看见方旬的最后一眼。 ** 数天后。 决明实在没想到好友居然能完好无损回来。 一鸣惊人!骇人听闻!震撼他八百年! 开天眼了,恋爱脑竟然能捡回一条命。 可这片海域最近不太平,大鱼们都拥有惊人的感知能力,纷纷躲着某座低气压的海岛。决明在洞窟外绕了两圈,小心翼翼潜了进去,还没靠近就听见了林光逐的声音。 这是林光逐待过的洞窟,决明下意识以为人类还在里面,可仔细一听又不对劲。 声音有些失真,是从录音笔里面传出来的: “书上写剥鳞后的保存方式,是用福尔马林浸泡。但是福尔马林的味道很重,我刚刚让人抬那两大桶福尔马林上船的时候,大家看我的眼神很奇怪。我和他们说这是福尔马林,他们表面上信了,背地里悄悄说中国人什么都吃。” “有点生气,想想又算了。” “面包干涂花生酱都能咽得下去还吃得津津有味,他们才什么都吃。” 决明听见洞窟里传来一声轻笑, 顿觉惊悚! 不是……人类在说要剥你鳞片诶。 你居然还笑得出来。 决明继续偷听。 几段录音结束后,拿着录音笔的人似乎调整了顺序,快进到另一段带着笑意的录音。 “我打算明天向大小姐表白。” 决明身形一顿,唏嘘咂舌。 他没有想到,林光逐竟真能做到这种地步,放弃了一直以来坚持的事情,选择了方旬。 他大概知道那天邮轮上发生了什么,人类做出这样的选择,他能理解,方旬也能理解。但就是……他都痛心遗憾,更何况两位当事人呢。 “如果顺利的话,我先带他见你一面,然后临海买栋房子和他一起住,最后去领养一个小孩。”林光逐按部就班说了很多。 天气晴朗时,他们可以一同出海。 天气不好时,就在屋子里点上香熏蜡烛,开着投影仪看一天电影,将时间幸福的浪费掉。 这都是过去在海岛上录下的录音。 这就代表着,人类从那时起,就已经将人鱼规划进了自己的未来。 最后的最后,录音笔里的清朗声音长叹一声:“希望方旬永远都不会发现这是一支录音笔……” 录音笔“滋滋”响了一声,似乎被录音的人关掉了。可很快,它就自动跳转了最后一条录音,像关掉后又重新开启,被人新补上来了一段话。 “因为我有信心将录音笔藏好,当他发现的时候,一定是出了某种意外。我不知道是怎样的意外才能让他发现。” 从这句话往前,林光逐所有的录音内容都是对林母说的,可是这一次他却在沉默了很久之后,突然间叫了声方旬的名字。 “无论发生什么,我都喜欢你。” 滴—— 一声漫长的电子音,录音笔内的所有内容全部播放完毕。 洞窟里静悄悄的,漫长的死寂之后,响起低低的啜泣声。 决明不忍心地叹气,明明该哭的录音好友听着却傻笑,明明该笑的录音好友却痛哭。 他甚至觉得方旬已经疯了。 他从洞窟里游走,他觉得失恋可能就是一时伤心,可能过几天方旬就愿意出洞窟了,离开林光逐曾经待过的地方。 但是……但是! 两个月后,决明黑着脸杵在洞窟前面,终于还是心肠软地游了进去,在堆砌到几乎游不动的小珍珠里挖出了某条俊美又形容凄惨的人鱼。 “有一个办法能让你变成人类。” 决明迎上方旬震动又凝滞的瞳,继续说: “代价很大,你愿不愿意?” 与此同时, 波塞冬号出海将近五个月,于今日靠岸。 今日阳光明媚,邮轮甲板上却哀嚎遍野,没有找到人鱼血本无归就算了,船上还莫名其妙冒出来一个手机大盗! 只是睡一觉的功夫,所有人的手机都不见了。 偷什么不好偷手机啊! 知不知道丢了手机有多麻烦! 因此返航的这两个月,大家的心气神几乎都用在找这位“手机大盗”身上了。林光逐来到甲板上时,船员们正在装货,波塞冬号被另一位富豪包下,据说是要再一次出发寻找人鱼。 张谨言回头看到他,将烟头扔掉踩熄,偷偷向他招了招手。 林光逐瞥他一眼,缓步走了过去。 张谨言压低声音:“我都没敢和任何人说!所有人的手机都丢了,就你的没丢。” 林光逐:“……” 其实他也觉得奇怪,不敢把手机拿出来。 张谨言嬉笑开玩笑:“你偷的?” 林光逐目光温和,转眸看他笑了笑。 “我也丢了东西。” 张谨言:“什么东西?” 林光逐看向遥远的海平线:“一支录音笔。很奇怪,我从不离身,突然有一天不见了。” 他心里也空空的,想了想毕竟丢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东西,有这种失落感也难免。 两人就此事交谈了几句,也说不出什么结果,只当一件稀奇的乐事来道。 张谨言突然想起来,问:“后面什么计划?继续寻找人鱼吗?” “不找了,回去陪我妈。”林光逐出海前对人鱼无比执着,一副不找到不罢休的架势。可怪异的是,一次失败的航行结束以后,冥冥之中好像有一道声音在阻止着他,告诉他:不要去。 类似于第六感?总感觉如果再一次出发,就必定有坏事发生,而他也一定会为之后悔。 林光逐还想再说话,张谨言却眼神向侧面一转,“诶!你看这是什么东西?” 他走向甲板边沿处,弯腰捡起卡在夹缝里的一个物件,捏着对着太阳光照了照,指尖有璀璨的反光。 林光逐被闪到眯了眯眸子,好奇举步走了过去。 正值冬天最冷的时候,气温下降,他穿得很厚一层羽绒服,手指露出来依旧被冻到发凉。接过张谨言手中的东西时,他被温热灼烫到指尖瑟缩了一瞬,垂下眼睫时惊奇地笑了: “甲板上怎么会有珍珠?” 他回忆道:“《航海奇遇》上写,人鱼在悲伤时落泪,会落泪成珠。” 转眸时对上张谨言无语的眼神,林光逐反应过来改口,“可惜这个世界上没有人鱼。” 他叹了一口气,心里空缺的那块莫名隐痛,没有缘由的刺痛感让他无所适从。 垂眼再次看向掌心的珍珠。 林光逐心想着, 可这真的很像是一滴泪。 “算了,走吧,回杭州。”林光逐将珍珠交给俄罗斯船长,叮嘱对方去询问有没有人丢失了贵重物品。 下船时最后看了眼广阔无垠的深海。 他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觉得心里空空的—— 因为在这片海域,他曾弄丢了一支录音笔。 第二十九章 杭州 塔斯曼海最深处有一处禁忌花房, 传说那儿住着一位女巫,她有着能将人鱼变成人类的特殊能力, 也可以说是诅咒。 人鱼族从出生起,就被明令禁止靠近那里。 小美人鱼在花房外游荡了数日,终于忍不住忐忑游进了花房。 “听说……听说您可以帮我变成人类!” 女巫正面无表情“梆梆”捣药,她将一些闪闪发光的东西扔进药盅,背影佝偻而年迈。 小美人鱼瑟缩,有些后悔踏足这个地方。女巫没有回头看她, 声音沧桑说:“三个代价。” 小美人鱼愣住:“昂?” 女巫:“变成人类需要你付出三个代价,听完如果能接受, 我就帮你。” 小美人鱼迟疑:“……您先说说看。” 女巫:“第一个代价,你将失去绵长的寿命,变成和人类一样的短命鬼。” 小美人鱼立即昂首挺胸:“我能接受!我喜欢的人类只能活几十年,他死后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我愿意与他同寿!” “第二个代价,”女巫指了指身后一排透明罐子,“将你的鳞片剥下来给我。” 小美人鱼吓得花容失色:“什么?!” 剥鳞?这得多疼啊! 她的鳞片那样坚固, 那样漂亮,这是她身体里的一部分, 是她的盔甲,怎能失去。 也是这个时候,她才注意到, 那些被女巫扔进药盅里闪闪发光的东西, 似乎是人鱼鳞片。 她小心翼翼问:“有很多族人与您做交易吗?” 女巫“克克”怪异笑了起来, 回头时露出一嘴稀疏的黑牙齿,“不多。” 她又指了指某一罐蓝黝色鳞片,“上一个与我做交易的是两年之前。” 小美人鱼看见女巫的笑,更觉惊恐。 ——那罐蓝黝色的鳞片好漂亮啊! 比她的尾鳞要漂亮许多, 看起来就像是琳琅满目的绸缎与珠宝,堆砌在透明玻璃罐里闪闪发光。 这条人鱼是怎么舍得剥去自己的鳞片呢? 天啊,祂难道感受不到剥鳞时的疼吗? 小美人鱼继续问:“那第三个代价呢?” “变成人类以后,无根之水对于你们来说就是世界上最锋利的刀刃。” 女巫放低了音调,阴沉沉缓慢说:“千万——不要淋雨——否则千刀万剐之痛——” “啊呀!”小美人鱼短促惊叫一声,一溜烟游出了花房,短时间内再也不敢踏足这里。 拖拖拉拉的。 女巫打个哈欠继续捣药,心想还是上一个果断。 ** 立春,嫩苗抽长。 杭州,早上九点半。 一个名为【互帮互助拒绝内鬼】的聊天群弹出一条新消息: “马上要见到他了,我好紧张,怎么办。好紧张,我怕他对我第一印象不好。” 群友总数三十余人,都是割舍鱼尾在近五十年内上岸的人鱼,各种年龄段的人都有。 大家的回复出奇一致: “出息。” “出息。” 一片搞怪的刷屏后,终于来了有实际内容的回复:“你正常上去自我介绍就行了,别搞那些虚头巴脑的电视剧情节。咱们族生得貌美,一般情况下你只需要走上去礼貌交谈,对面好感度自动upup!” “说的没错,加油呀。” “想开点儿,没准他对你第一印象好不好都无所谓,他可能已经和别人睡两年了。不是恶意揣测,但人类的本质是喜新厌旧。” 副驾青年震怒点开这人的头像,发现这条泼冷水的发言来自一条辛苦上岸追妻数年修成正果,最后被老婆给绿了的人鱼。 哈,没有恶意,就是纯酸。 方旬冷脸引用了那条发言进行回复: “你懂个屁,他只喜欢睡我。” 方旬面无表情打字将手机屏幕敲得砰砰响,恨不得隔着屏幕与人骂战三百回合。 引来驾驶座上的李乐天频繁侧目。 李乐天,年龄二十九,两年前受到一条漂亮的雌性美人鱼穷追不舍,遂修成正果。为了香香老婆,他放弃了月薪一万的程序员工作,幸福含泪接下了来自人鱼公司月薪七万的offer—— 当起了明星经纪人。 当然了,这家公司在普通人眼中其实就是个老牌娱乐公司。只有像他这样的少部分人知晓,公司内部有不少艺人都是人鱼。 人鱼族生得貌美俊秀,又生性单纯执着,上岸只会被人类骗得眼泪啪嗒啪嗒掉。最开始是一位心疼老婆的人类组建起这家公司,收容上岸的人鱼,帮祂们伪造身份和学历,进行严苛的管理。 想上岸见意中人?可以,没问题。 但是你先把九年义务教育给学会,别当个睁眼瞎,在人类社会中暴露身份牵连其他族人。 方旬是李乐天接手的第一位上岸人鱼。 特别棘手。 李乐天到现在还记得第一次在北京见到方旬的场景——人鱼刚剥去了鳞片变化出双腿,痛得脸色惨白嘴唇乌青,连路都还没学会走,从病床上醒过来开口的第一句话是想去杭州。 但规定就是规定。 想见到意中人,就必须把九年义务教育完成,做到能像一个真正的人类。 于是方旬苏醒的第一周,就遭受了一个无比沉重的打击:模拟小考几张试卷,他双眼发直瞎蒙了几小时,最后加起来分数都没过两百。 甚至其中有一百多分都是英语得的分。 碎了。 李乐天也挺佩服方旬的,人类用九年时间才完成义务教育,方旬用两年就基本完成了,这两年之间还抽空唱了几首歌,开了几次演唱会,上了几个综艺节目,红透大江南北。 两年时间,就赚到了他一辈子都赚不到的钱。 等等,为什么说是“基本”完成呢? 因为还有一门数学,恐怕这世界上的任何人都想不到,坐拥万千粉丝爱戴的高冷帅拽大明星私下里数学考56,拿到分数后在演唱会后台都呼吸不上来,沉默坐着啪嗒啪嗒掉眼泪。 在方旬的据理力争之下,公司开了一个小会,破格同意让他先搬到心心念念的杭州。 但他不能与人类接触,更不能私下联系,除非不久后的数学小考能过关。 将车停在小区地下车库后,老远就看见有一家三口站在楼栋下等待。 李乐天小声提醒:“把口罩戴好。” 方旬非常干脆:“不戴。戴上林光逐怎么能看见他男朋友又帅气了几分的脸。” 李乐天抓狂:“你现在是明星!别被狗仔拍到!而且你是去买林光逐隔壁的房子,又不是买林光逐的,你俩都不一定能见到面。” 方旬心不甘情不愿戴上口罩。 交谈间已经走近。 李乐天挂起职业性假笑,上前与这对夫妻握手,进行简单的寒暄。 男人引他们走入楼栋。 等待电梯的过程中,一家三口偷偷交换视线,直到现在他们都不敢相信,有人竟然愿意花二倍的价格买下他们的房子。 毕竟是住了很多年的家,一开始三人还有些犹豫,可对方立马又将价格抬到了三倍! 再犹豫就多多少少有点傻逼了。 进电梯后,这家的小女儿一直偷瞄懒散斜靠在电梯角落里的青年。 被电梯的顶光笼罩着,青年身形高挑,肩膀上落下一层朦朦胧胧的淡色光晕。 虽然戴着口罩和棒球帽看不见脸,但有种帅气,叫做氛围感帅气。 嗯,鉴定完毕,一定是帅哥。 此时帅哥似乎有些躁动不安,时不时抬手扯一下口罩,又抱臂看着电梯显示屏。像是想让那数字从“一楼”噔一下子秒变“十六楼”。 电梯门一开,帅哥优先迈着长腿走了出去,直接向右拐。 男人在后面叫:“我们是左边这户。” 小女孩跟了出去,发现帅哥正杵在邻居哥哥的家门口,盯着上面贴着的催缴物业费粉红单。 很快,她听见了帅哥莫名紧绷的语气。 “隔壁不住人?” 这声音清凌凌的,听起来低沉又悦耳,自带一种爱意浇灌才能养出来的慵懒傲气感。 就还挺,劲儿劲儿的。 妻子连忙说:“住人,隔壁是个年轻人和他妈妈一起住。他妈身体不好,几天前他带他妈去外地检查身体,估计也快回……” 话没说完,丈夫“咳咳”提醒了一声。 妻子意识到这是隐私,连忙住嘴,笑着将几人迎进门。其实合同已经签好钱都转过来了,但是现房还没看过,这恐怕是卖房史上头一遭怪事。 屋子里的电器都已经被搬空,沙发和椅子茶几没搬走。他们拿三倍的钱,也不好意思搬个精光。寒暄期间,小女孩去厨房给客人泡茶,掏出手机一脸兴奋发消息: 【林哥哥,买主现在正在我家看房,他好高,我感觉他是个帅哥!】 对面没回。 小女孩端着茶水过去,将茶杯分别放在她眼中的帅哥和另一位同行路人甲面前。 而后乖巧盯着帅哥,等人摘口罩喝茶。 来人家里有茶不喝不礼貌,帅哥果然摘了口罩,小女孩一看清这张脸惊呆了,嘴巴都微张了一下。 “!!!” 这张脸她在电视上看到过! 是个歌手,她有好多同学都喜欢这个人。 叫……叫…… 叫方旬? 她恨不得当场再掏出手机,给微信列表中的“林哥哥”通风报信。 另一边。 李乐天知道方旬今天来的目的根本不是看现房,只要在林光逐的隔壁,这房子是个狗窝方旬都能欢天喜地地住下来。 他们的目的,是打听林光逐的近况。 李乐天说:“邻居人怎么样啊?我朋友特别怕吵,隔壁可千万别半夜在家放歌。” 这家的妻子是个大嘴巴,闻言立即说:“这个你别担心!小林人很不错,特别孝顺,也好说话。住这么多年就没听那边有什么吵闹声,几天前他去北京我们甚至都不知道,还以为他在家呢!” “咳……咳!”方旬正在喝茶,闻言猛地被呛到,捂着嘴巴低下头闷咳数声。 几人疑惑看过去。 李乐天扶额说:“那还真是不巧,我们早上刚从北京坐飞机过来。” 好不容易从北京来到了心心念念的杭州,结果想见的人去了北京。 李乐天都想含泪为方旬点播一首《爱人错过》。 简单的寒暄完,夫妻二人带着李乐天检查水电。方旬则是独自走到了主卧的阳台。 小女孩在门口偷看,发现大明星正看着侧面的窗户,好看的眉头紧紧皱着。 大明星发现了她,冲她招手。 小女孩狗腿子跑了上前,大明星指了指侧窗,问:“这旁边的阳台是……?” 小女孩探头一看。 “那是林哥哥的房间。” 大明星迟疑了一瞬,才问出口:“他妈妈身体很糟糕么?为什么不在杭州检查,要去北京。” 本来背地里讲这些不太好,但小女孩很喜欢隔壁的林哥哥,她有点担心以后新邻居不知道内情,无意中讲错话让林哥哥伤心。 索性和盘托出:“特别糟糕,两年前林哥哥去了一趟国外,回来后就不知怎么地,经常性带阿姨去复查。还好他这样做了,阿姨癌症复发发现得早,不过抗癌两年已经是极限了。杭州这边的医院都看不了,林哥哥就想去北京再碰碰运气。” 方旬“嗯”了声,垂睫时黑睫颤了颤,轻声问:“他是不是很难过?” 小女孩叹了口气:“那肯定的。林哥哥就只剩阿姨这一个亲人了,除了阿姨他家已经没人了。” 房子没有问题就能够当场交房,将这一家三口送出去后,李乐天回来看见方旬正坐在沙发上,情绪有些低落,手指无意识滑动手机屏幕。 屏幕上是林光逐的微博主页。 这个微博林光逐似乎不经常上线,只发过一张图片,是林光逐最后一件雕刻作品: 一只昂首挺胸的小猫咪,正趴在小海龟的背上乘风破浪。作品惟妙惟肖,点赞量过七十万,图片的最上方写了作品名:梦。 林光逐已经不记得他们之间发生过的一切,却还是能梦到他们在海岛上曾画下的猫咪与小海龟。 雕刻中的猫咪鼻子用的不知道是什么金属材质,被拍下来时隐隐反着光。方旬熟练两指一划将图片放大,反着光的地方倒映出模糊人影。 和从前无数次一样,他垂眼看着,一言不发。 李乐天咂舌,摇了摇头提醒说:“你数学还没考过,不可以主动去联系他噢。” 方旬:“他现在肯定心情不好,我想陪陪他。” 李乐天:“那你也得忍住,不能主动联系他。就算见了面也不能主动和他搭话。” 方旬:“如果他主动和我说话?” 李乐天:“……” 李乐天都听笑了,“他又不认识你,为什么要突然主动和一个陌生人说话。” “陌生人”三个字,让方旬极度不舒坦地动了动,无法控制地身体发凉。 两年的相处李乐天也了解方旬,只有在有关于林光逐的事情上,平日里骄傲又拽里拽气的青年才会露出这样不知所措的表情。 李乐天安慰道:“你现在经历的折磨所有上岸的人鱼都经历过。我老婆上岸后也苦逼背了几年的历史和地理,才能见我,我后来知道的时候都心疼死了。放一百个心吧,林光逐以后知道这些,他肯定也心疼你。” 方旬摇头:“我怕他失去了那些回忆,以后就不喜欢我了。” 李乐天:“怎么会,他当时喜欢的是你这个人,又不是回忆。他为什么会喜欢你啊?” 方旬还是摇头:“不知道。” 李乐天想了想,说:“你不知道他为什么喜欢你,那你就做自己。” ……做自己? 做自己的话,那方旬浑身反骨,一分钟一秒钟都等不了,那个破数学卷子考不了一点。 如果公司明令禁止他主动去联系林光逐,主动和林光逐搭话。 反过来总行吧? 得想想办法勾一勾,让林光逐注意到他。 …… …… 与此同时,杭州萧山国际机场。 林光逐风尘仆仆下了飞机,才看见微信上的一连串消息。 【林哥哥,买主现在正在我家看房,他好高,我感觉他是个帅哥!】 【啊啊啊啊看见脸了是帅哥,他好帅!但是在我心中还是你最帅!】 【他声音也好听,可好听了。不信你回来的时候听听看,中国人不骗中国人。】 一连串尖叫猫猫头表情包后,邻居小女孩发的最后一条: 【林哥哥我搬走啦,舍不得你呜呜。要不是帅哥出了三倍市场价买我家房子,我才不走呢。】 三倍市场价,将近一千多万。 人来人往的机场里,林光逐拉着行李箱突然停下脚步,盯着手机屏幕诧异挑了下眉。 花这么多钱买个老房子, 这人疯了吗? 第三十章 going老婆要夹起来 “怎么了?”贺霞走出两米才发现儿子停在原地没动, 好奇转回头问。 林光逐单手简短回了小女孩的消息,收起手机往前走。 “隔壁房子卖了一千多万。” 贺霞惊讶, “怎么能卖那么多。” 林光逐认真猜测:“可能风水很好?我看短视频上说坐北朝南之类的有讲究。他们那边阳台下直对着池塘还有蛙叫,据说能招财。” 贺霞失笑说:“你少刷点营销号吧。” 从机场离开后,林光逐打车送贺霞去医院。这次是托了张谨言的福,他们挂上了国内这方面顶有经验的一位专家号,医院临时加号允许他们今天进院办理住院手续。 林光逐在医院上上下下跑了一上午,才将基本的手续办理完毕。中午歇下来时有几名护士红着脸走上前, 问林光逐要签名。 《小猫乘龟》出人意料得爆火,一年前有影视公司联系林光逐, 说想买下版权绘制出卡通形象,用作电影片头出品方的LOGO。其实以前其他作品拍卖前也有人联系林光逐想买版权,当时林光逐一一婉拒,这次却在犹豫几天后,松口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希望这件作品能传播得很广, 最好能传播到大洋彼岸去。 他潜意识里希望大洋彼岸有“人”能看见这件作品。 但当贺霞问具体想给谁看时,林光逐自己都茫然, 想了很久后叹气说记不起来了。 总之这个卡通形象似乎有强大的buff,换了LOGO后该影视公司出品的几部电影都票房大卖。也不知道是不是他们影视公司自己营销出来的,现在网上都流传一种玄学:考试前拜一拜《小猫乘龟》, 就能不挂科。上班的人拜一拜, 就能升职加薪。母胎单身拜一拜, 就能有桃花。 还有不少人在网上还愿,说真的有用。 搞得林光逐有时候自己都想拜一拜,希望贺霞的身体能好转。 张谨言午休抽空来住院部时,就听见几名护士在护士台里边兴奋交谈: “他真人比照片还好看耶。” “网上都说他有遗传性精神疾病, 但是完全看不出来。我感觉林光逐精神状况很正常呀,人特别温柔。* 他刚刚签完名还夸我呢。” “夸你什么了?” “夸我忙成这样还能抽出时间找病人家属要签名。他说我很有精力,有精力的人都能成大事。” 这是在阴阳你,都听不出来。 张谨言憋笑,径直走到病房。 病房里基础用品已经收拾好了,因为来得比较急,换洗衣物等得明天才能收过来。张谨言进去时,林光逐正坐在椅子上削苹果。 “给。” 张谨言将车钥匙扔过去,“车今天早上帮你开到医院了,你等会儿可以开车去工作室。” 林光逐收起车钥匙,“知道了。” 医生的午休时间很紧张。张谨言挤出时间跑来一趟,也没与林光逐多说几句话,就只是过来送了一趟车钥匙,叮嘱贺霞有什么不便可以找他帮忙,待了几分钟又接个电话急匆匆走了。 林光逐将苹果削好,见贺霞一直望着张谨言离开的方向,说:“我和他不可能,别想了。” 贺霞收回视线,笑道:“我又没说什么。” 接过苹果咬了一口,贺霞继续:“你陈婶一直想要你微信。她那边有几个不错的男孩,他们对你很感兴趣,委托陈婶帮忙牵个线。我帮你推掉了。” “嗯。”林光逐点头。 高中的时候他就向贺霞出柜了,坦白了自己真实的性取向。 贺霞对他喜欢男人还是女人没什么意见,说日子是他自己过的,只要是他喜欢的人,当妈妈的就无条件支持。可是后来这十年,贺霞也没见他身边有什么人,慢慢就有些心急了。 特别是癌症复发以后,贺霞更希望他身边能有人陪着,不希望自己合眼后他一个人孤孤单单。 贺霞认为他如果没有牵挂,就会走极端。 林光逐以前还会反驳贺霞的这种观念,但奇怪的是,从塔斯曼海回来以后,他就没办法再反驳。 心里总是空落落的,走极端倒不至于,但的确有时候会莫名感觉孤单。 总觉得身边少了什么,像不小心弄丢过一件重要的东西,偏偏他记不起来是什么东西。 “我先去工作室了。”工作堆积了几天没处理,林光逐说:“明天再过来看你。” 贺霞笑着点头:“好。” ** 堆积的工作直到深夜才处理完,林光逐在便利店买了快餐品,在车上吃完。 开车回家时才接到张谨言的电话。 “下班了?”他戴上蓝牙耳机,问张谨言。 张谨言的声音听起来快累死了,“医生不是人能干的活儿,你能不能莫名其妙拿钱砸我。” 林光逐笑:“可以考虑一下。” 七扯八扯闲聊了十几分钟,距离小区只有两个红绿灯了,林光逐:“我快到家了。” 张谨言才小心翼翼问到正题。 “北京那边的医院怎么说?” 红灯。 林光逐踩下剎车,平静看着前挡风玻璃外,夜色朦胧的杭州街景。 “治不了。” 张谨言:“……” 林光逐:“跑了几家三甲,北京协和也去过了。看完检查报告后他们给出的意见基本一致,病人的时间不多了,可能就几个月,有什么心愿就趁早帮她完成。” 张谨言不知道怎么安慰好。 想了想说:“阿姨现在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的人生大事。” 路灯亮起,轿车起步,转弯开过一个路口后,再一次红灯。 林光逐剎车,语气听不出来什么情绪:“我知道。” 张谨言心里直打鼓,“那你……什么想法?” 林光逐静默片刻,说:“我妈很急,但这种事情急也没办法。不过这次多亏了有你,才能这么快办理住院手续,谢了。” 张谨言听出他在转移话题。 非常有眼色顺着往下说,调侃道:“哇哦,你们搞艺术的还人情方式是用嘴说谢谢?” 林光逐:“请你吃饭?” 张谨言好笑:“你看我像缺一顿饭的人?” 林光逐犯了难,这次确实欠了张谨言一个天大的人情,“那你想我怎么还?” 说着将车拐入小区地下车库。 张谨言在电话的另一头也跟着犯难,拿这种人情要求林光逐做出回报,太像携恩求报了。 他不屑于做这种事情。 只是随便开个玩笑,也不是真想要林光逐报答什么,就说:“你抽个空和我看场演唱会呗。” “…………”对面没说话。 张谨言奇怪:“这都不行啊?” 林光逐那边才有声音,语气怪异:“不是,我刚刚在倒车。”说着“嘶”了一声。 张谨言听出异常,“怎么了?” 林光逐:“我这边遇到点事儿,不好停车。先挂了,明天医院当面再说吧。” 张谨言:“很麻烦吗?” 林光逐:“有点。” 挂断电话以后,林光逐深感难以置信,特地将车窗降下来,上半身探出窗外反复确认。 一单元D区22。 没错啊,是他买的停车位。 此时有一辆黑色的轿跑非常别致,停在了他的车位与隔壁车位上。 甚至都不是驾驶技术不好车轮压线—— 邻居直接把车横着停在两个车位上了! 拿到驾照这么多年,林光逐从没遇到过这么离谱的停车方式。 他下车察看。 黑色轿跑前部挡风玻璃上贴着块小标志,应该是挪车电话。 但林光逐先是绕到了车子后方看车标,他想看看到底是什么车,停得这么豪横。 看完后沉默了。 说起来有点巧,之前买车的时候他考虑过买这种型号的轿跑,有一些超预算。但他确实喜欢,想咬牙买下,可惜后来考虑到要接送母亲去医院,轿跑不太方便,还是遗憾换成SUV。 平时在路上跑时看见这种车,林光逐都会多看两眼,现下近距离看见更觉外观迷人。 如果不是担心被行车记录仪拍到,林光逐都想蹲下拿手机拍几张车子的轮胎细节图。 不知道内饰是什么样,坐起来舒不舒服。 当年还是该买下来,现在后悔也晚了。 他输入挪车电话,坐回车上拨通。 嘟嘟—— 嘟嘟—— 现在是凌晨两点半,轿跑的主人可能都已经睡下了,林光逐暗暗皱了皱眉。 心想要是对方不接电话,他还得把车开出去停小区外面,然后走回来。 真是要命。 非常离奇的是,凌晨两点半拨打过去的电话,对方居然秒接。 电话接通的时候林光逐都没反应过来,听见手机里传来一声,“你好。” 林光逐愣了一下。 这男人的声音清凌凌的,听着很陌生,但没由来的,他感觉自己的心尖被轻轻挠了挠。 就好像……身体比他先认出了这声音。 他晃神时没说话,对面带着倦意打哈欠说:“谁啊?打错电话的话我挂了啊。” 应该是睡到一半被电话铃声吵醒了。 半夜为什么不调静音。 不对,应该说你为什么要横着停车,不然我也不会半夜打电话给你了。 林光逐心中暗槽一句,语气温和说:“你好,我现在在地下车库,我看见你的车停在我的车位上。方便下来挪一下车吗?” 对面突然没了声音。 寂静持续了长达几秒钟,旋即是一阵乱七八糟的忙乱声,林光逐将手机拿远了点儿,大致能猜出对方现在应该手忙脚乱从床上爬了起来,想下地时又不知道踢翻了什么东西,清了清嗓子。 才重新对着手机说话。 这次一点儿倦意都没有了,男人的声音听起来冷静、沉稳,声线比刚刚压得低很多。 好听是好听的,沙哑又有磁性。 但压到都有点夹,“方便,我马上下来挪车。稍等我十分……不,五分钟。” “好,不急。” 林光逐听见对面突然夹出来的气泡音,拿着电话无声笑了下,“我在停车位旁边等你。” 30-40 第三十一章 两年前你去过塔斯曼海吗…… 等新邻居下来挪车的过程中。 林光逐打开微信回复工作消息, 看见邻居小女孩半夜不睡觉,又发来几条啊啊啊尖叫。 小女孩:【你看到新邻居了吗?】 林光逐回:【没有, 不过快了。】 小女孩:【他声音真的超好听,不愧是明星啊(星星眼)(星星眼)】 【明星?】林光逐意外:【演员吗?】 小女孩:【是歌手!超有名!】 如果是知名演员的话,林光逐可能还略知一二,营销号短视频刷多了总能刷到电视剧剪辑。但如果是歌手,那这真的是他的盲区了。 他只知道港台的一些老牌歌手。 小女孩发了几条视频链接过来。 【都是他播放几百万的视频,演唱会直拍、综艺cut, 啥都有,可有意思了你看看。】 打开链接的话要跳转其他APP, 都半夜两点半了,林光逐懒得点开,回: 【嗯嗯好我有时间看,早点睡】 发完切到其他人对话框继续处理滞留工作。 他现在的工作内容有些特殊,不再像前几年窝工作室里和泥巴,至多作品完成后与拍卖会场接洽。《小猫乘龟》被用作影视公司LOGO以后, 不断有新的周边要产出,手机挂链手机壳, 游戏联名等,这些都要来向他二次购买版权。 作为乙方,他有时也要配合影视公司进行必要宣传, 创立微博账号也是因为这一点。 咚咚—— 寂静无声时, 车窗被人用食指关节轻敲两下。 林光逐从手机屏幕上移开视线。 轻轻挑了下眉。 好高。 这个男人站在他车外时, 高大的身影笼罩着整个车窗,他几乎能想象到对方单手胳膊肘架在他的车顶,微微弯腰垂睫轻扣车窗的模样。 对方向后退了几步,让出一段距离。 林光逐本来不想下车, 他想等对方挪完车直接开进去。 但对方这个意思很明显,应该是想寒暄几句说场面话,他也不好继续坐车上。 打开车门。 初春的冷空气拂面而来,地下车库灯光昏暗,距离这里最近的光源是五六米之外。 背着光,男人的棱角看起来锐利分明,像二十岁出头的矜贵青年,骨相立体皮相却清透俊美,深邃清澈的眼睛是淡淡的琥珀色,对视看久了,不知道是不是林光逐的错觉。 男人瞳孔的底色中有一抹柔和的蓝。 ……是混血吗? 看对方偏东方人的长相,即便是混血也得是1/16了,林光逐又想起小女孩发的那句: 好帅啊! 他心里暗暗赞同,是挺帅的。 半夜从床上爬起来居然还能衣衫整齐容光焕发,身上的每一寸都像被精心打理过,看起来像一块香喷喷的巧克力蛋糕,套一件黑色西装外套就能直接去参加颁奖典礼直面高清摄像头了。 不愧是当明星的人,形象管理满分。 男人微笑向他伸手:“你好,我叫方旬。” 林光逐与他握手,“林光逐。” 两只手掌在冷空气中浅触即离,快到林光逐都没感受到对方的手掌是温热还是冰凉。 不过也正是因为靠近握手的缘故,林光逐收手时闻到一阵淡淡的香水味,不重,是那种若有若无的香味,香到他心里一阵空痒。 凌晨两点半,喷香水。 嗯。 林光逐有点想笑,忍住了。 也勉强算正常吧,有种香水叫做侍寝香,有人会在临睡前喷枕头上,嗅着香味入眠。 “不好意思,我以为你今天不会回来,就随便停了一下。”对方琥珀色的眸子满是歉意,声音没有电话里那么刻意压低了,却依然在夹, 夹夹的很悦耳。 林光逐听见这人突然上线的夹子音又有点想笑,嘴角强压下,礼貌道:“没事,你今天刚搬家,一定很忙。下次注意就好了。” 对方愣住:“你知道我刚搬家?” 林光逐点头:“原屋主家小女儿加过我微信。她说房子卖出去了,你今天来看的房。” 方旬:“…………” 方旬心态微妙得扭曲了一瞬。 她怎么会有你微信啊?! 我都没! 他表面上看起来依旧俊美有风度,非常矜持地点了点头,转身去挪车。 倒车入库,一定要一次到位。 让小林宝贝儿看见他车技很不错,歪瑞歪瑞古德。 这边,林光逐后靠在车上,打开微信敲下一段话:【见到了,是挺帅】 小女孩秒回,发了数个激动尖叫的表情包。 【声音也很好听是不是!!!】 林光逐想起刚刚男人的气泡夹子音,唇角轻轻勾起,意味深长回了一句:【好听】 能不好听么,嗓子都要夹冒烟儿了。 轿跑排气管有低沉轰鸣声,林光逐被这孔雀开屏一般的声音吸引,抬头看了眼。他正站在车的正前方,能清晰看见驾驶座上的男人姿态专注又认真,十分熟练地将车倒了出来。 内饰是黑色的。 林光逐当年就是想买这种颜色的内饰。 倒出来后,稳稳当当一次入库。 “技术不错。”他对下车的男人笑了笑。 男人淡淡点头“嗯”了一声,语气依旧冷静沉稳,只是声音听起来莫名更夹了。 “一般般吧,熟能生巧。” 林光逐将车停好后,因为顺路的缘故,两人并排同行。 男人比他高起码半个头,腿也长,从地下车库上去有一段路需要爬坡,林光逐走着走着就慢了半步,男人的步伐也体贴跟着缓下来。 凌晨两点半的杭州,夜深人静。 各家灯火氤氲笼罩着道路,路灯的灯暖黄,将他们的影子拉得狭长。道路两边种下的蓝色风信子开了花,发/情的野猫在遥远处嗷呜叫。 林光逐:“你那轿跑副驾坐得舒服吗?” 方旬:“这个小区是不是有业主群啊?” 他们几乎同时开口。 林光逐解释道:“之前我也想买那种车,怕我妈副驾坐着不舒服就没买。” 方旬想了想,说:“我这车副驾没坐过人,我也不知道舒不舒服。你想试试吗?” 林光逐深感意外,偏头看了方旬一眼。 男人同样也在看他,黑睫垂下,光源从上往下,在眼睑下方印出两片暧昧的暗色地带。 这种颇为傲气的少年感长相给人的感觉就是攻击性很强,自带一种侵略感,可此时林光逐却瞧出了对方似乎有意在收着脾气,说话时也耐心有礼,声音放得很低柔,夹言夹语: “你想开的话,也能给你开。” 林光逐听见这声音,心思都飘走了一瞬。 能听出来对方在夹,但夹得很好听。听得他耳后根痒痒的,像有人在对着他的脖子呵气。 他不自在揉了揉耳垂。 这是把车借给他开的意思吗? 车太贵了,开出去磕着碰着都是麻烦事儿,而且对方应该只是在客气。 林光逐摇了摇头说不用了,转言问:“你想加业主群?” 方旬:“嗯。” 林光逐:“没有业主群,有什么事可以去联系物业。” 林光逐看见身边的男人脚步顿了顿,才开口:“那你和前屋主的女儿怎么会有微信?” “之前在电梯里碰见过,她问我要的微信。”林光逐:“她今天没问你要微信?” “要了,我没给。” 说话时两人正好已经到了电梯前,方旬按下电梯按钮,沉吟说:“当邻居的话,好像是互相有微信能方便一点,有什么事能微信说。” 林光逐深以为然:“对的。” 方旬:“……” 对的,然后呢? 方旬的数学小考还没考过,不能主动问林光逐要微信。但是林光逐主动问他要微信时,公司又没规定他必须不给。 这个文字漏洞他要是没钻上,今晚睡觉他都要痛心疾首爬起来给自己一巴掌。 于是林光逐听见大明星低沉又悦耳的嗓音:“你住1602是吧。” “嗯。” “我住1601,以后我们就是邻居了。” 林光逐:“……” 什么意思? 按照正常逻辑来说,上一句话是邻居最好有微信,下一句话是以后我们就是邻居了。 那就是想加微信的意思。 但想加微信可以直接说啊。 新邻居的职业比较特殊,明星的微信都私密,不能随随便便给人加。 林光逐摸不清男人的意图,只能笑着往下说:“那就好好相处吧。” 话音落下,他看见男人形状好看的薄唇往下压了一瞬。 叮—— 电梯门开,两人并排走了进去。 方旬拿出手机紧急求援。 【他都不问我要微信!!!】 【啊啊啊怎么办】 …… …… 李乐天正在方旬家里帮忙收拾行李,十分钟前方旬跟打鸡血一样从床上爬起来冲进厕所,迅速捯饬一通还让他帮忙选香水,垮垮一顿狂喷,又翻出一大堆衣服拿着对着镜子比。 然后面色激动说要下去买瓶水喝。 李乐天:“……” 你小子,不对劲。 果不其然,这才几分钟过去,他就收到了方旬的微信。 【我和他现在在电梯里】 这个“他”是谁不言而喻。 也就隔壁的那位能让这只大小姐脾气的人鱼乖乖顺毛了。 李乐天颇感惊悚:【你现在不能和林光逐联系啊】 方旬:【电梯快到了,快说怎么办,我想要他微信】 李乐天:【不行!!!】 隔了一秒,方旬:【你打个电话给我】 方旬不提这个要求,李乐天都要打。 当即头皮炸裂地播打了电话。 手机铃声响起。 一秒,两秒,十秒。 不接。 李乐天:…… 心好累,感觉自己是霸总小说里的王妈。 但七万的月薪,忍忍吧。 另一边,电梯里回荡着方旬的手机铃声,是《美人鱼》。 ——传说中你为爱甘心被搁浅 ——我也可以为你潜入海里面 响了两轮,林光逐困惑偏眸。 “电话不接吗?” 旁边的男人将屏幕按熄双手插兜,电梯里的光线很死亡,偏偏这人又高又白又瘦,重阴影的打光下有明显的清俊少年感,瞧着很拗。 说话也拽拽的: “不用接,黑粉打来的。” 林光逐收回视线,继续听歌。 这首歌对他来说,含义非常特殊。 毕竟曾经满腔热血出发去大洋彼岸寻找人鱼,一首歌瞬间就将他拉回了海风咸腥的甲板上。邮轮机油味浓重,海浪层层迭迭。 他突然发觉即便两年过去了,自己居然依然在为那支被弄丢了的录音笔耿耿于怀。 李乐天扒在可视猫眼上张望,千盼万盼终于盼来了“叮”一声,电梯门开了。 有两个能被拉去拍杂志当男模的青年走了出来,两人没有过多交谈,一个往左拐一个往右拐。看见方旬颇为郁闷的表情,李乐天在门后深感幸灾乐祸,又长松一口气: 还好没出现什么纰漏! 他知道人鱼想见意中人,迫不及待想亲吻心爱的人,更想让人类回忆起他们曾发生过的一切。但公司的规定就是规定! 等方旬手掌都握上门把手时,李乐天躲到玄关,不禁乐开了怀。 心想等会儿一定要好好安慰这小子。 深更半夜精心打扮去见老婆,结果老婆的态度很冷漠,代入想想的话心都要碎了。 嘿嘿。 “你刚刚的电话铃声……”走廊里响起林光逐的声音,人都已经走到门前了,却突然回头。 1601门内,李乐天脸上的笑陡然僵住。 1601门外,方旬搭在门把手上的指尖也悄悄颤了一瞬,深吸一口气,神色如常微笑往回看。 “怎么了?” 林光逐:“不像原唱。是你自己翻唱的?” 方旬:“对。” 林光逐:“挺好听的。” 走廊里的声控灯光线也很暗,到底是个老小区,照明设备上一次更换已经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暖黄的光晕轻柔笼罩着对面男人的身形,林光逐莫名觉得,对方的神色柔软了一瞬。 黑睫垂下,琥珀色的瞳孔映着暖光,声音在寂静的深夜里显得轻柔: “毕竟是本职工作,吃这碗饭的。” 静默片刻,男人补了句:“你的小猫乘龟雕得也很可爱。” 林光逐愣了愣,弯唇笑了下。 “我们好像都知道对方是干什么工作的?” 男人看见他笑,也跟着弯了弯眼角。 “你是不是觉得我们明明没见过,却好像已经认识很长时间了。” 林光逐茫然点头:“对。可能看过新闻自己不记得了吧,见到真人时就会错觉很熟悉。” 这话明明是林光逐自己说的,可那种心里空落落的感觉突然间又冒了出来。 像割去一块泛酸的软肋,让他很不是滋味。 他又开了口:“我有个问题想问你,本来今天第一次见面问这个问题很冒昧,但……” 话都没说完,对面落下来一声隐隐有些发紧的声音:“你问。” 相对无言的时间超过了五秒钟,声控灯猛地暗下。浓黑色的阴影之中,他们互相看不清对方的表情,林光逐踌躇片刻,迟疑问: “两年前,你去过塔斯曼海吗?” 第三十二章 那我们现在是同一个味道…… 第二天林光逐睡过了头。 他的生物钟非常规律, 无论前一天夜里几点钟睡,第二天都能准时在七点半左右醒来。因此除重大事件外他一般不设闹钟, 怎知这一晚光怪陆离的梦境之后,上午十点他才睡醒。 他再一次梦见了塔斯曼海—— 在波塞冬号上无功而返的那几个月、莫名丢失的录音笔,以及甲板上捡到的一颗珍珠。 微信上有贺霞发来的询问消息,林光逐回了个“马上到”,起床简单洗漱准备出发。 打开门,走廊里静悄悄的。 对面1601大门紧闭。 也是, 现在都十点多了,大明星应该很忙。 去地下车库取车时, 隔壁空着,那辆黑色的轿跑不在停车位上。 林光逐偏头看着车窗外空旷的车位,隔了几秒钟才神情复杂地收回视线。 昨天晚上他问出那个问题后,男人的经纪人突然打开房门,焦急催促男人赶紧进门。 打断了他们之间的谈话。 不过似乎也不用多嘴一问,塔斯曼海并不是热门旅游景点, 那儿地处北欧人迹罕至。 方旬……应该不可能去过那里吧。 ** 林光逐到医院的时候差不多正好是中午,在病床边坐了一会儿后, 就到了午饭时间。 贺霞下午要做胃镜检查,中午不能吃饭,转而催他去, “护士说楼底下有家面馆味道不错, 你去试一试。” 林光逐:“我等张谨言下班一起吃饭。” 贺霞疑惑:“?” 林光逐解释:“我们有事要说。” 贺霞“啊”了声, 唏嘘道:“时间过得很快,你和小张认识也快十年了吧。去年他过生日人不见了,他妈妈还发微信问我他是不是在你这儿。” 后来打个电话一问,果然在一起吃饭。 贺霞追忆笑道:“当年我和你爸也是这样。他人只要一不见了, 各种电话打给我找他人。” 林光逐笑:“我们情况和你们不一样。” 贺霞点了点头,“看得出来。” 说罢,贺霞生硬将话题一转:“所以你什么时候能带个人来见我?” 林光逐挑眉:“图穷匕见?” 贺霞失笑说:“让你找个男朋友跟要你的命一样。背地里把耳钉都悄悄送人了,还不好意思告诉妈妈到底送了谁。” 林光逐:“……” 林光逐有一对戴了六七年的黑色耳钉,最开始是陪贺霞逛街时,贺霞买给他的。他没耳洞,当时在商场贺霞兴致冲冲按着他打了两个耳洞。 林光逐不想挨了两下的耳洞愈合,就一直戴着这对耳钉。 和录音笔一样,有一只耳钉也在塔斯曼海离奇失踪了。 林光逐无奈说:“妈,那只耳钉真的是在国外弄丢了,不是送人。” 说话间病房门被人推开,张谨言穿着白大褂走进来,顺手脱了白大褂挂病床尾部的栏杆上。 “聊什么呢,带我一个。” 贺霞笑说:“在说他的耳钉,我说他肯定送人了,他说是弄丢了。小张你评评理,他可不是会丢三落四的人。” 张谨言嬉笑说:“别提了。别说您的宝贝儿子,我们当时一船人手机全被弄丢了。简直是离离原上谱,我亲眼所见,他耳钉真的只是不小心弄丢了。” 贺霞有些失望:“好吧。” 又转向林光逐,语气温和:“等你今年过生日的时候,妈妈再买一对更好看的送给你。” “……” 林光逐的生日在年末。 按照各家三甲医院的医生说法,贺霞的身体撑不到林光逐今年过生日。 但林光逐还是笑着点头:“好。” …… …… 中午十二点半。 面馆。 初春的空气还带着一丝微凉的瑟意,医院旁边人流量很高,面馆人气旺盛。林光逐和张谨言在门口排了十几分钟的队,才等到空桌。 林光逐:“你想好要我怎么还人情了么。” 张谨言拆开一次性筷子,递给林光逐,又取了一双拆开,笑了笑说:“吃饭时说这个?” 林光逐困惑:“不说这个还能说什么。不就是为了这个中午坐到一起吃饭的。” “太冷淡了我的朋友。”张谨言捂着心脏假作心碎状,又转脸吊儿郎当说:“就昨晚电话里聊的那样呗。我手上刚好有两张演唱会门票,在杭州,你陪我看场演唱会就当还人情了吧。” 林光逐:“这么简单?” 张谨言:“嗯哼。” 林光逐想了想说:“那你把链接发给我,我来买吧。我请你。” 张谨言笑:“我是那种差几千块钱的人?” 林光逐:“……” 张谨言正色:“我太是了。少爷,支付宝还是微信?少爷想给现金的话老奴可不同意啊。” 林光逐笑了。 张谨言收起玩笑心思,说:“票都买好了。你别想太多,本身也谈不上什么人情不人情的,这十年我都记不清去你家喝过多少次你妈泡的茶水。现在她生病了,能帮的我肯定要尽心帮。” 店员端了面上来。 热腾腾的滚气模糊了林光逐的眼睛。 他拿筷子食不知味吃了几口,声音低低的:“谢谢。” 张谨言不忍心安慰:“主任医师在这方面很有经验,现在不还是在治疗嘛。没准几个月间国外研究能有重大突破,研究出什么新型靶向药。” 这话张谨言自己都不相信,林光逐听了也只是盯着碗点点头,“嗯,也许会有转机。” 张谨言:“不过你妈是真的很急。” 林光逐抬头:“什么?” 张谨言:“几天前你们还在北京的时候,你妈打电话给我妈老闺蜜俩人聊天。你妈就想你赶紧找个对象,一直在电话里说这事儿。聊几小时后连我妈都被洗脑了,突然来催我的婚。” 林光逐好笑扶额,“她们也真是没话题聊。” 张谨言抬头看他一眼,顿了几秒钟说:“二十五六岁了,也该到被家长催婚的年纪了。” 林光逐:“没喜欢的人催也没用。” 张谨言低头吃面,眼睫都未抬,“实在不行内部消化怎么样,我俩凑合凑合结婚算了。” “…………” 面馆中喧闹,隔壁几桌都在大声交谈,厨房里的厨师在报菜名。面馆外有车辆呼啸而过,林光逐温和笑了笑:“你脑子进水了?” 张谨言心里暗骂一声,继续: “我说真的啊。你想想看,咱俩母上大人都催得要死要活,咱俩可以直接领个证惊艳她们。双方家庭都知根知底,多好,她们肯定高兴。” 林光逐无语摇头:“你脑子还是进水了。” 张谨言不服:“哪儿有问题?” 林光逐:“她们高兴,我和你不会高兴。” 张谨言刚要说“谁说我不会高兴”,话到嘴边突然咽了回去。憋了半晌,憋出一句:“可以假结婚,先糊弄一阵子,几年后再离婚呗。” 林光逐:“……” 张谨言:“你考虑一下。” 林光逐直到现在才认真起来,发现张谨言似乎并不是在开玩笑。 “你妈催这么急的吗?” 张谨言点头:“嗯……挺急的。” 林光逐没说话了。 张谨言一直在偷偷观察对面人的表情,青年神色淡淡,拿着筷子也不吃,就只是垂着眼睫盯着碗,似乎在出神。 他了解林光逐,知道好友孝顺,恐怕已经在考虑这个建议的可行性了。 贺霞的时间不多了,临终遗愿就是希望林光逐能够找到一个真心喜欢的人,这样自己离世之后,儿子身边还有人陪伴,至少还能有牵挂。 假结婚是个不错的方案。 至少能让贺霞安安心心地离开这个世界。 一直到面都快吃完,林光逐还是一言不发,张谨言紧张,故作镇定道:“考虑得怎么样?” 林光逐淡淡说:“我再想想吧。” 张谨言:“这么为难?” 林光逐点头,是挺为难。 结婚于他而言并非儿戏,即便是假结婚,也得去国外扯出一张结婚证给贺霞看。 而且他和张谨言多年朋友,要是莫名其妙冠上一层婚姻关系,他只是想想都觉得很尴尬。他* 们的友谊必定会因为这一纸婚约产生变化。 道理类似于关系好的人不能一起做生意,涉及到金钱,情谊总会逐渐变了味道。 林光逐不想和张谨言单纯的朋友关系变得复杂。 对面,张谨言耐心询问:“你觉得有什么地方比较为难,可以说出来,我看看能不能解决。” 林光逐抬头看他一眼,又低头。 放下了筷子。 “说出来你不爱听。” 张谨言:“你没说怎么知道我爱不爱听。” 林光逐轻轻皱眉,抿唇。 张谨言笑:“我看你这个表情就知道你没什么好话,直接说吧。放心,当医生的都见多识广,你也说不出什么能比医闹家属更扎心的话。” 林光逐就直说了。 面无表情淡淡道:“离婚的话你岂不是要分走我一半的财产。” “…………”妈的。 张谨言:“………………” “有个东西叫婚前协议,有种财产叫婚前财产。”张谨言一阵气血翻涌又气又好笑,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微笑抽出一张演唱会门票。 拍在了林光逐的面前。 “你好好想想,想找人假结婚现阶段也只有我合适。不急,看完演唱会后再给答复呗。” ** 晚上九点开车回家时,林光逐不知道为什么,在进地下车库时突然间想到—— 新邻居的黑色轿跑现在停在车位上吗? 艺人的行程都忙,天南海北的到处飞。也许男人三天两头都不在杭州,这很正常。 车头刚拐入拐角,林光逐看见眼熟的车。 “这个点他居然在家。”林光逐感到意外。 将车停好后,林光逐往楼栋方向走。一边走一边从口袋中拿出演唱会门票,打开手机搜索。 是个他没听过名字的女歌星。 人气似乎挺旺,巡演门票的价格被黄牛炒得巨高,这样都还一票难求。 这次巡演的主题有关于环保与海洋,巡演的名字叫:当人鱼浮出海面。 好奇怪的巡演名字。 林光逐在微博搜索界面输入这七个字,底下立即链接出关联词: 【#当人鱼浮出海面# 助唱排面】 【#当人鱼浮出海面# 公司团建】 【#当人鱼浮出海面# 当红歌手来了半壁江山】 他看不懂。 似乎是该女星开巡演,每到一个城市都会请几名同公司的歌手或演员来助唱,偏偏他们公司艺人又都挺火,于是网友对此调侃不断。 其余关联词都是巡演名字加助唱名字的格式。 林光逐一个都不认识,往下滑了几下,拇指指尖突然凝住。 暖黄的路灯灯光斜斜照耀下来。 屏幕上的那个名字也泛着一层淡淡的柔光。 【#当人鱼浮出海面# 方旬】 四下无人,盯了两秒,鬼使神差的。 他点了进去。 微博界面好像都卡了一瞬,旋即弹出带有关键词的实时微博,屏幕自动刷新得相当快。 肉眼可见一片激动尖叫: 【卧槽!卧槽!方旬也要来?】 【啊啊啊啊啊他居然唱杭州场!他自己开演唱会都只唱北京上海成都场。】 【我就说杭州场的黄牛票怎么炒这么高,有一半人得是冲着他去的吧……】 【方旬之前一直说想在杭州办啊,他说他超喜欢杭州的。但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们公司就是不办杭州场,而且综艺节目、商演之类的,只要是在杭州公司就全推了,笑死。】 林光逐第一次对邻居的高人气有了实感。 他自己的微博其实也有很多粉丝,但到底不是从事娱乐行业,大家对他的关注更多的都只是吃瓜,吃他的瓜,吃他家人的瓜。 亦或是因为他的外貌、光环而关注他。 很少有这么真情实意的追星行为。 他往下又滑了滑屏幕。 新一条:【#当人鱼浮出海面# 票已经买好了哈哈,焦急敲碗坐等两天后去看方旬!】 林光逐继续往下滑,手机屏幕上突然跳出来一个巨大的拇指符号,慢慢悠悠在屏幕中心晃了晃,还嘚瑟抖了两下“叮”了一声,符号消失时,他看见这条微博被自己点了个赞。 林光逐:“…………” 坏了,手滑了。 他赶紧取消点赞退出微博,心想一秒钟就取消了点赞,应该没人发现……吧? 五分钟后,项目合作人崩溃发来了截图和一串感叹号。 【林老师!!!】 【下次请用左手刷微博!!!】 【咱们影视公司的流行歌曲部门和那边有竞争关系啊!你点赞都被人截图了,营销号待会儿肯定要瞎写QAQ】 林光逐理亏,心虚回:【好的……】 乖乖换左手刷着微博,这时候电梯门开了。 他看也不看,低头走入电梯。 面前有一道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林光逐抬头就看见前一秒还在微博上刷到的人。 男人刚刚似乎一直在电梯里无声盯着他看,琥珀色的瞳孔带着淡淡的笑意, 他一惊,条件反射立即当人面按熄了屏幕。 “……” 方旬挑了下眉,视线在漆黑的手机屏幕上顿了一瞬,又抬睫看着面前青年的脸。 记忆中第一次看见青年露出这样不自在的表情,抿着唇,耳垂微微泛着红晕,被电梯的光线照得有些透,看上去软软的很好捏。 方旬不着痕迹转开了视线,放柔语调问:“在看微博?” 微博这个橙黄色的界面实在是太明显了,林光逐镇定点头说:“嗯,随便看看社会新闻。” 他不好意思让新邻居知道自己背地里偷偷搜人家,立即转移话题说:“你要出门?” “不是,扔垃圾。” 方旬提了提手中的两个空纸箱,绝口不提刚刚眼巴巴在十六楼阳台上蹲了两小时,就等着SUV开进小区转入地下车库,好掐着时间下楼和林光逐说上两句话。 “帮我按下电梯门,我去扔个垃圾就回来。” “好。” 林光逐松一口气,自己掩盖得很成功。 他目送方旬往外走,今晚这个男人喷香水了吗?不知道,刚才急着藏屏幕,没注意。 等人走了回来,两人一同站在狭小的空间里,林光逐才闻到鼻尖有淡淡的香水味。 和昨天晚上的味道很不一样。 昨天是好闻的木质香,接触时给人的感觉温暖、清列又稳重。 今天…… 果香,佛手柑与苦橘调,鲜而不腻。 林光逐偏头往左看,“你换香水了?” “嗯,你闻得出来?” 男人转面看了过来,声音低沉又悦耳。 林光逐:“一般情况是闻不出来的。但你今天喷的香水……” “嗯?” 林光逐看着男人的眼睛,他发现这人似乎长了一双很会爱人的眼睛,被凝视久了,他竟然都有一种被对方深爱着的错觉。 “和我昨天喷的香水一模一样。” 电梯里静了两秒,男人笑了。 “好巧啊。” 林光逐非常认同,也笑:“是啊,好巧。我一直蛮喜欢这种香水,今天喷了,车里也喷。之前怕它停产,还多买了几瓶备着。” “那我们现在身上是同一个味道。”男人眼角轻轻弯下,似乎早春的空气依旧有些干燥,他的声音带着点儿微微的沙哑,琥珀色的瞳孔直勾勾盯着林光逐的眼睛,说:“我也很喜欢。” 咚咚—— 心跳声突然间漏跳半拍。 明明说的是香水,但林光逐被这样一双会爱人的眼睛温柔注视着,耳根子像窜过一道微妙的电流,刺得他心痒之余,竟有些兵荒马乱。 他故作平静收回视线,右手此时正插在兜里,能摸到硬邦邦的纸质演唱会门票。 声音夹起来真好听,像在和爱人温存时哄着人放轻松的调调。 这个人拿话筒时也这样说话吗? 也这样唱歌? 林光逐的指尖无意识在衣服里蜷缩起,捏住门票,突然有点期待后天的演唱会。 第三十三章 你的白月光给你点了个赞…… 方旬嘴角上扬进门时, 李乐天正坐在一堆纸箱子里,颇为幽怨瞪着他。 方旬不理会李乐天, 门一关上就趴猫眼上往外看,浑身都好像在冒着粉红泡泡。 李乐天:“……你好像个变态。” “少管我。”男人拽拽冷哼一声,进门前后两张面孔。 李乐天:“微信加上了?” 方旬:“没有。” 李乐天感到疑惑:“那你怎么这么高兴?” 方旬抱臂说:“我就是高兴,我和他说话我就高兴。也就是数学小考限制了我,要不然昨天晚上我都直接去要他微信了。”说起数学小考,方旬脸色一垮, 唉声叹气走到桌子前,翻开书。 李乐天上前一看, 五年高考三年模拟。 他毫不遮掩嘲笑了一声:“微博上全都在说你要助唱杭州场的事儿。谁能想到大明星半夜不睡觉也不练歌,在家里苦逼做五三。” 说罢细看一眼,更觉得好笑: “还他妈做错一大堆题。” 方旬从错题里茫然抬头,“什么杭州场?” 李乐天:“你不看工作群消息?‘人鱼浮出海面’巡演到杭州了啊,公司看你也在杭州,就安排你去助唱两首歌, 前几天就通知了啊。” 方旬拿出手机一看。 这真怪不了他,他至少置顶了三四个林光逐的粉丝群, 加上互帮互助人鱼群,以及数学私人家教。 工作群免打扰,早不知道沉哪儿去了。 他翻了半天才从犄角旮旯里翻出了几天前的消息, 眉头紧紧皱起:“后天?” 李乐天:“对, 后天下午六点开场, 我们得提前到,最好上午就过去。” 方旬:“数学小考在后天下午。” 李乐天:“你又考不过。等下个月吧。” 公司针对人鱼的考核并不是只针对方旬一人,毕竟除了方旬以外,还有约莫七八位九年义务教育漏网之鱼。他们每月一次小考, 时间非常固定,错过了就只能等下个月。 方旬神情冷冷将手机往桌子上一扔,“推了,我后天要去考试。” 李乐天:“?” 李乐天:“不是吧,你又考不过。” 方旬:“一个月只能考一次,一年只有十二次机会。上次我就差几分能过,没准这次瞎蒙多对了一道选择题就能过关。” “……” “推掉。”方旬在这件事情上态度十分明确,好看的眉头重重拧着,声音都冷凝了下来:“演唱会什么时候都能办,考试的机会不多。就算考不过,我也不可能试都没试就放弃了。” “两年了,林光逐在塔斯曼海说过等我来找他。从塔斯曼海到北京,从北京再到杭州,我已经迟到了两年,眼看只隔着最后一道水泥墙,你永远都不会知道我现在是什么感受。” 他冷着面拿起笔继续做题,笔尖沙沙在纸张上滑动,圈出错题,认真划考点。 餐桌上的白光笼罩下来。 显得男人清俊少年气的脸十分执拗,白净的指节懒洋洋旋着笔,盯着书本的眼神很认真。 李乐天脑壳都疼,心里疯狂默念“七万月薪七万月薪”,转而看方旬这么专注的做题,工作都没见大明星这么认真过。 人鱼和爱人分离,这和凌迟他们没区别。 李乐天叹气说:“好吧,那我和公司沟通。” 在李乐天去和上级沟通时, 微博上有条高赞博文的热度正迅速发酵。 【woc我差点以为我眼花了,林光逐刚刚点赞了这条微博,他也要去看方旬吗?】 博文下方,评论区热火朝天讨论着: “他一秒就取消了,估计手滑吧。” “这条微博是素人发的,大数据不可能推给林光逐。他就算手滑,肯定也点进了相关热词去看,woc我最爱的两个人跨圈梦幻联动。” “我可能知道林光逐为啥搜着看,应该不是因为方旬。巡演和人鱼有关,两年前他不是去国外找人鱼了嘛,他对人鱼一直挺上心。” “哎呀现在争论这个也说不清楚!演唱会就在后天啊,现场那么多人,林光逐名气也不小,他一去肯定要出新闻,导播甚至有可能切给他镜头。” “导播为啥要切给他镜头?” “有话题度呗。林光逐合作的影视公司和方旬他们公司是竞争关系,每年颁奖典礼旗下的艺人都撕得一地鸡毛,艳压通告发得满天飞。林光逐要是真的去了演唱会,这多打脸啊—— 你瞧,连你们公司LOGO的版权作者都来听我们家艺人的演唱会,你还不快点叫大哥。” 林光逐洗完澡出来时看了眼手机。 营销号已经将他手滑点赞的事情编排得惨不忍睹,就此事各种天马行空往上发散,说两家公司旗下艺人王不见王多年,太适合“做恨”。 评论区一片看热闹的:“打起来打起来。” 林光逐:“……” 真对不起项目合作方,得赔点钱的程度了。 下次刷微博他一定用左手。 ** 演唱会举办地点在杭州奥体中心体育场,当天车辆单双号限流,道路堵得寸步难进。 林光逐到达现场时,场馆排队的基本全是小姑娘,他们两个高个子的青年在里面格格不入。站在里面平白无故高出一大截。 前面的小姑娘在悄悄和同伴说:“快看后面,后面有帅哥。” 后面的小姑娘也在说:“看前面。” “……” “……” 张谨言偏头问:“要买两杯奶茶带进去吗?” 林光逐:“我喝水。” “好。”张谨言点头,离开了队伍。 同行的人离开以后,周遭好奇探究的视线更加肆无忌惮。 林光逐以为没人能认出来自己,结果还在排着队呢,他就收到了邻居小女孩的微信。 【你去奥体中心听演唱会啦。】 林光逐:……? 【我刷到微博啦,有人拍你。】 他点开小女孩发来的截图。 微博上,有各种视角的偷拍图。 营销号也齐齐转发,标题起得很损:【这怎么不算做恨呢~】 配图是他两年前和项目合作方一起剪彩的活动大图,以及方旬的红毯直拍。 这两张照片…… 构图几乎一模一样,都是胸像怼脸,西装革履,视线不看镜头,笑容不达眼底。还真别说,看着有那么几分勾心斗角名利场的奢靡感。 林光逐放大截图,盯着屏幕里两张并列的照片。可能周围人太多了吧,空气变得格外浮躁,他的耳后根隐莫名有些发烫。 ——营销号把他和方旬的名字放到一起,还编排出一些稀奇古怪的论调,说他俩公司撕得要死要活,大家更期待他们俩同框碰撞火花。 心情好像有点奇怪。 不知道方旬看见这些会作何感想。 噢,方旬可能都看不到。 艺人应该习惯了这些乱七八糟的花边新闻。 排队的人群突然间一阵骚乱,各种哀嚎声,有人大声说:“我靠!方旬不来。” “什么?为什么啊。” “你看他工作室有发声明。” 林光逐低头默默打开微博搜方旬的名字。 【因私人行程的缘故,我司艺人方旬将缺席“当人鱼浮出海面”杭州场演唱会。为大家带来了不便,敬请谅解。】 方旬的微博ip也到了北京。 邻居去了北京? 难怪昨天和今天都没在电梯里碰到面。 页面上跳出方旬发的一条微博,发送时间显示“刚刚”: 【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大概三个小时后会出结果吧,好的坏的都会和大家说一声。结果好我就抽奖送手机,结果坏我就哭死在北京。】 林光逐笑出声,手指在点赞按钮上悬了几秒钟,思索片刻后。 “真会吊人胃口。” 他还是忍不住给这条微博点了个赞。 另一边。 北京总公司临时腾出一间工作室用作考场,几条九年义务教育漏网之鱼正在疯狂抱佛脚,啃着历年高考的数学真题。 四小花旦之一痛苦说:“完蛋了,我根本不会。人类的数学怎么这么难啊!” 黑红女星平静说:“我上次22分,私教说抓只鸡在答题卡上踩几脚得分都比我高,想死。” 去年刚拿下最受欢迎男主演奖的古风男神看方旬抱臂一言不发,问:“你复习得怎么样?我待会儿考试抄你的行吗?” 方旬清俊的脸上挂着两个显眼的黑眼圈,面无表情,声音都有些虚脱:“昨晚熬夜做前年高考卷,选择题对了三道。” 男星:“……算了,还是你抄我吧。” 离考试开始还有二十分钟。 大家不约而同地开始焦虑抖腿,整个会议桌都被抖得砰砰砰震动,李乐天进来收书本的时候还以为地震了。 当然也有十拿九稳的学霸人鱼,美滋滋刷着微博,看到了营销号发的“做恨”博文。 人类的本质是吃瓜,人鱼的本质是吃人类的瓜。学霸点开林光逐的照片,兴奋放大看。 呃,有点眼熟? 隔了几秒他想起来了,茫然抬眼看了看对面面无表情转笔的某人,又低头看屏幕。 最后满脸敬佩看向方旬: “看出来了,你是真的很想考试。” 方旬:“?” 人鱼又感叹:“我要是你,我肯定不来北京。白月光在台下,我在台上,我他妈直接把近二十年的热门情歌唱个遍,唱到他爱上我为止。” 方旬:“??” 方旬:“什么意思。” 人鱼也懵了,看对面的大明星真的一脸状况外,他说:“不是吧,你不知道啊?你天天往群里发林光逐的商业行程舔屏,真到你俩行程意外重合的时候反倒掉链子?” 方旬眉头皱起,“到底什么意思。” 人鱼:“林光逐去杭州奥体听演唱会了呀,就是你推掉了的那场助演。” “……” 人鱼:“营销号现在都在转发。” “…………” 这时候,李乐天喊着“收手机了,准备考试”,说着收走了大家摆放在桌上的手机。 人鱼上交手机后笑了,对着对面呆若木鸡的男人说: “噢,我刚刚还看见你的白月光给你点了个赞呢。” 第三十四章 【方旬V:@林光逐 我一…… 退出微博以后, 切出微信依然是与小女孩的聊天界面,林光逐突然想起来小女孩给自己发过男人的视频链接, 便往上滑翻找。 点开了看。 总共有三条视频,播放量奇高,基本都是七八百万以上。 这种量级的播放量已经和人气无关了,得是视频内容非常出圈上头或搞笑。 第一条视频似乎是演唱会现场。 拍摄者用的设备是手机,像素高糊,周围人声鼎沸, 光线昏暗。男人清俊出挑的五官在演唱会现场的大屏上,琥珀色的瞳孔倒映着氤氲的光, 鼻尖与额角均有晶莹的细汗。 他意气风发坐在台阶上,拿话筒吟唱了一段《美人鱼》的曲调,而后戛然而止,弯唇笑着说:“完整版只唱给一个人听。” 现场一阵哀嚎与尖叫。 第二条视频是综艺节目cut。 这也是方旬真正走入大众视野,导致他咖位飞升的一档节目——在此之前他都是歌火人不火,节目播出期间他起码上了三四个月的热搜。 是一档非常具有酸涩感的情侣分手综艺。 他在里面做观察室嘉宾。 视频cut中他从第一期哭到第十二期, 每一期其他观察室嘉宾红着眼睛唏嘘分析节目中恋人分崩离析的原因,只要镜头一切到他他都在哭, 镜头给其他嘉宾时不小心带到背景里的他,他也在拿纸巾擦眼泪。 整条视频的弹幕全是爆笑的“哈哈哈谁来救救方旬”、“他怎么哭得比当事人都惨啊哈哈”。 评论区热评是一张梗图,第一期节目组没准备纸, 播到中间有纸巾赞助商加盟, 最后一期方旬节目组专门在方旬面前垒了个纸巾金字塔。 “……”林光逐看笑了。 最后一档视频同样是该档综艺节目的cut。 林光逐总算是知道方旬到底在哭什么了, 节目里有一对即将分手的情侣,分手原因是混血儿女方想跟随家庭移民国外,她的文化归属感更倾向于国外,在国内备受煎熬。男方全家都在国内不愿意离开土生土长的地方。他们仍然深爱着彼此, 但他们无法做出妥协,并且为此感到痛苦。 节目的最后,女方还是出国,在机场与男方拥抱,两个人红着眼眶抱了很久很久。 所有人都希望他们其中之一能反悔,但直到节目结束,两个人的选择都没有变。 观察室几名嘉宾全部哭到心态崩了,一边觉得遗憾一边叹息擦眼泪。 镜头一切,方旬沉默不语拿着纸巾出神,看上去人还在现场,魂已经走了好一阵儿了。 主持人哭笑不得,开玩笑问他:“你也有出国的白月光?” 让所有人惊奇又意外,方旬红着眼睛轻轻点头,声音沙哑说: “我的初恋也是这样离开我的。” 这条视频底下一半都在震惊方旬大大方方谈及自己的情感经历,另一半在猜测方旬口中的“白月光初恋”是谁,又抛下方旬去了哪个国家。 热评第一:“他当时一定被虐惨了,导致后来看见相似的分手情侣都会想到自己。可即便这样,《美人鱼》他也依然只唱给那个人听。” 林光逐看着最后这句话,停顿了很久。 他突然间想起了方旬的手机铃声。 就是美人鱼。 方旬应该很爱那个人吧。 这时候张谨言买水回来,见林光逐神情复杂,问:“看什么呢表情这么严肃。” 林光逐收起手机,温和笑了笑。 “刷到一个有意思的人。” ** 考试时长只剩半小时。 李乐天坐在会议桌上火眼冒金星,说:“大家自己写自己的,不要互相抄袭哈。都是五六十分的人,你抄别人,别人也是瞎写的。” “……” “……” “被抓到抄袭当场取消考试成绩。” 很多人数学大题的第二小问都空着。 更有甚者第一小问都只写了个“解”。 学霸人鱼做到最后两题,越看越觉得眼熟,突然间惊觉—— 靠,这不是前年高考数学真题吗??? 他猛地抬头看向方旬,昨晚这位牛逼人士熬夜做过那张卷子。 会议桌很大,人鱼们基本都隔着一个位置错开坐着,他们能看见对方试卷写了字,但具体写了什么却看不清楚。此时学霸人鱼就看见方旬正眉头紧皱计算左边两道大题,右边那两道倒是写得满满当当,一看就是还记得答案。 “!!!”靠谱啊兄弟! 最后两道大题加起来足足有26分! “噗呲噗呲——”学霸人鱼向对面发出了求助的讯号。 方旬抬头看他,又看了眼监考的李乐天。 李乐天正低头玩手机。 学霸人鱼翻过卷面,手指点了点空白的两道大题,又点了点草稿纸。 意思不要再明显了。 “救救我!”他双手合十作出口型。 方旬眉头紧皱看了他几秒钟,扯出一张草稿纸写写画画,团成球扔过来。 附近几名考生感知到,抬头纷纷以谴责的目光看着这两人—— 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你们两个简直胆大包天,监考官的眼皮子底下都敢作弊,原则在哪里?尊严在哪里?正确答案在哪里? 有正确答案就要拿出来一起分享啊! 学霸人鱼不管其他人羡慕的眼神,美滋滋打开草稿纸一看,沉默了。 “噗呲噗呲——”他左手边的人鱼向他发出求救的讯号。 学霸人鱼面无表情把草稿纸重新团成球,扔了过去。 那条人鱼同样美滋滋打开草稿纸,拿手藏着掩着低头一看,也沉默了。 当草稿纸传递到第三人手上时,会议桌上有不少九漏鱼都发现有人在考场搞小动作。 他们开始蠢蠢欲动。 我也要抄答案! 求求你了呜呜,快传过来—— 在草稿纸传递到第五人手上时,李乐天总算是发现,兴奋站起说:“我都说过被抓到抄袭当场取消考试成绩,草稿纸谁写的?都有谁看过了?会议室有监控哈哈想不到吧!所有拿过的人考试成绩都作废,写答案的人成绩也作废。” 他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一把抢过草稿纸,当着众人的面慷慨激昂朗读纸上的字:“林光逐给我哪条微博点了赞?” “……” “……” 大家的表情顿时变得复杂。 李乐天转向一脸郁闷的方旬,哭笑不得说:“认真考试!结束后你自己看手机不就知道了。” 另一边。 互帮互助拒绝内鬼人鱼群。 巡演开到一半,女星趁助唱帮唱,中场休息期间往群里发了个营销号链接。 【笑死,林光逐居然真去了演唱会现场,这怎么不能算两家公司做恨呢?】 她艾特方旬,发了个问号。 群里人幸灾乐祸回复: “他正考试呢。” “他肯定不知道林光逐去了。” “要是这次考试能过关还好,要是没过关,又错过演唱会,那真是丢了芝麻也丢了西瓜。” “代入想想心态都崩了哈哈哈!” 女星也觉得好笑,这叫个什么事儿啊。 她在群里恶趣味发:“大家等好戏看。待会儿我让助理操作一下,演唱会抽奖环节抽林光逐。” “哇靠,你杀人诛心啊。” 群友们兴致冲冲:“嘿嘿嘿合照记得发群里!” 巡演按座位号进行排序,结束时由公屏随机抽座位号,被抽中的人可以去后台凭门票领一些奖品,以及与女星合照签名。 演唱会结束,人群有秩序地离场。 周围仍旧乱糟糟的, 林光逐看见公屏上的座位号,又翻找门票,说:“我被抽中了,得去后台。” 张谨言感到奇怪:“几万人,这都能被抽中?运气也太好了吧。” 林光逐笑了笑:“是啊,今天出门应该买彩票。” ** 考试结束。 离出成绩估计还得有一阵子,北京飞往杭州的航班最近的在两小时后,方旬急急忙忙上了车赶飞机,在车上就迫不及待打开了手机看。 微信上有很多消息。 置顶的几个林光逐粉丝群里消息都99+。 粉丝们普天同庆,在群里分享演唱会现场照片,一边舔屏一边发彩虹屁。 方旬急着想看新闻,但看见群里的照片,还是没忍住一连保存了好多张。 退出群后,互帮互助拒绝内鬼消息也99+,在他考试的这两个半小时里,上岸的人鱼们聊得乐开了花。 “你真和他拥抱了吗?” “卧槽哈哈哈。” 女星:“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和每一个被抽中的人都拥抱了就是为了抱某人的白月光小心肝!我还特地嘱咐助理一定要偷拍下来哈哈哈哈!” 方旬:? 方旬不解其意,往上滑屏幕翻群消息,越翻脸色越难看,最后黑如锅底碳。 一旁的李乐天偏头偷瞄了眼屏幕。 眼尖瞥到两张照片。 一张是演唱会官方发的拍立得照片,女星与林光逐一起看向镜头微笑。 另一张是偷拍视角的图片,女星跟打卡炫耀一样,与林光逐拥抱比着“耶”的手势,表情非常兴奋鸡贼,乍一看都分辨不出谁才是明星。 李乐天:“……”救命。 这他妈也太损了吧,好想笑。 但是身边这位大明星怨念都快要化作实质了,还是憋住吧。 很快,李乐天看见方旬咬着后槽牙在对话框里打出了一大段字,粗略看去都有五六行。临发送前又全部删除,死装挽尊发出去一个句号。 他一出现, 群里立即炸了。 大家什么也没说,就只是在群里发大段的“哈哈哈”。 方旬:“…………” 李乐天在一旁“噗嗤”笑出了声。 “很好笑?”方旬又面无表情转过脸,看死人一样看着李乐天。 李乐天强行按下疯狂上扬的嘴角,干咳两声说:“是你自己非要推掉演唱会的啊,我前天都劝你了,你不听嘛。而且你就算知道林光逐要去听演唱会,最后肯定也会先来参加考试啊,芝麻和西瓜还是能分得清楚吧。” 方旬这才感觉心里舒坦了些。 这时候,女星私聊了他。 同样是什么话也没有说,开屏先发来一长串“哈哈哈哈哈”,旋即甩过来一张截图。 是林光逐的微信朋友圈截图。 方旬:“……” 李乐天又是“噗嗤”一声笑,咂舌说:“动作也太快了吧,连微信都拿到手了。” 方旬没理他,点开截图看。 林光逐的朋友圈空空的,显示三天可见。朋友圈背景图也是一片漆黑。 看起来没什么内容, 但是……但是! 这可是林光逐的微信啊! 方旬登时眼红到质壁分离,傲气又具有少年感的男人额头斜斜倚靠在车窗,薄唇紧抿打字: 【你怎么拿到他微信的?】 女星回:【直接要啊。你白月光人挺温柔的,我说以后也许业务上能有合作,能不能加个微信。他就同意了。】 ……这么简单? 方旬想起来电梯里,自己那么疯狂暗示,人类就像棵无论如何都不开窍的大木头! 紧赶慢赶才赶上登机,在机场值机时,周遭已经有* 人认出了方旬,正聚拢在一起交头接耳,兴奋拿手机偷拍他。 方旬丝毫没感觉到自己的出现引起小规模骚动,他在刷了几小时的新闻后,终于接受了这个无比残酷能让他掉小珍珠的事实—— 给老婆唱情歌和《美人鱼》的机会,他居然就这么水灵灵的错过了!! 啊!!! 飞机即将起飞,北京总公司在多名九漏鱼的轰炸式催促中,无奈挑出人手加班批改试卷。而后将成绩发在工作群中,又被某条人鱼转发至互帮互助人鱼群。 【本次参加数学小考的考生总共八位,以下是八位的答题卡,以及分数。】 【有两人过及网格线,恭喜。】 【其中一位完成了全部的九年义务教育,以后公司将不再对其进行严格的监管。】 只有两个人过关。 方旬面色紧绷看着手机屏幕,飞机都快起飞了,空姐在过道中提醒人们关闭电子产品。李乐天见方旬迟迟不敢打开群去确认,索性自己打开手机看了眼,转头道:“是你过关了哦。” 话音落下,李乐天看见邻座的男人身形重重僵了僵,似乎连呼吸都僵止。 李乐天笑着说:“你真的过关了。” 男人这才长长舒出一口气,紧绷的肩膀松懈下来,嘴角扬了扬抱起手臂说:“太简单了,我两年就完成了。” 李乐天嘴角抽搐:“……” 是谁在演唱会后台因为一张不及格的数学试卷,脸色惨白气喘不止,心悸到都上不了台? 是谁在颁奖典礼现场抓耳挠腮苦背地理和政治,还被人拍下来上了热搜。 又是谁在分数下来后喝多了酒,在APP上找了辆顺风车,哭着喊着上了从北京开往杭州的车。十四个小时的车程,顺风车还没开到杭州呢,某人车上睡一觉后酒醒,在中间的城市下了车,又垂头丧气地搭飞机飞回了北京。 李乐天看破不说破,这两年有多辛苦他都看在眼里,拍了拍方旬的肩膀感叹说: “你现在可以主动联系林光逐了。想好该怎么追他了吗?” 方旬刚刚还傲娇抱着手臂,闻言一言不发放下了手,脸上的兴奋劲褪了下去。 林光逐已经不记得他了。 塔斯曼海域发生的所有动人的故事,此时此刻只存在于他的脑海中,只有他一人铭记。 手机屏幕亮起来,是女星发来了恭喜祝贺,又说:【需要我把林光逐微信推给你吗?】 方旬眉头紧皱回: 【别,我回杭州自己问他要。】 女星:【为啥?有区别嘛。】 方旬:【区别大了。】 女星:【好吧。但是别怪我没提醒你哦,你的动作得快点儿了。林光逐不是一个人来听演唱会的,有个男的和他一起。】 “……” 女星:【我看了看,那个男人挺帅的。】 ** 演唱会结束的时候都快十二点了,去后台拿完奖品云云折腾一番,回程时是凌晨一点半。 奥体中心附近堵得水泄不通。 交警正繁忙指挥交通,张谨言将车上温度打低,歌曲音量调小,冲副驾上的人说: “你可以先睡会儿,到家我和你说。” 林光逐“嗯”了声,继续刷微博。 有人拍下了新邻居在机场出发的照片,时间是几小时前,这时候新邻居应该已经在杭州了。 大晚上的还坐红眼航班赶回杭州, 林光逐心中不解。 是有什么急事吗? 可新邻居的微博页面依然显示之前的那条: 【方旬V: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大概三个小时后会出结果吧,好的坏的都会和大家说一声。结果好我就抽奖送手机,结果坏我就哭死在北京。】 所以结果是好是坏? 旁边传来张谨言的声音:“你喜欢这个歌手?” 林光逐回神,按熄屏幕。 “随便看看。” 张谨言笑道:“我知道他。” 林光逐:“嗯?” 张谨言:“我侄女喜欢他,天天给我说他有个出国的白月光,好惨好惨什么的,听得我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林光逐坐直了一点儿,“什么好惨?” 张谨言:“我侄女说的,具体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是这个歌手在节目提过几次,粉丝们拼拼凑凑,大概能拼凑出发生了什么事—— 这个人的初恋失忆后将他忘得干干净净,然后出国了。他俩的定情曲是《美人鱼》,所以他只给他初恋唱这首歌。” 顿了顿,张谨言失笑道: “现在的娱乐圈竞争也是强,明星们为了立人设圈粉,什么离奇的故事都能瞎编出来。” “……” 林光逐没回话,失神摸了摸自己空落落的耳垂,那儿原本应该有一枚黑色的耳钉。 心脏空缺的那个角落隐隐作痛。 磨磨蹭蹭熬过最堵的那个路段以后,后面的道路畅通无阻。快开到林光逐家小区时,张谨言静默片刻,问:“你家有矿泉水吗?” “有。”林光逐打开手机看了眼,说:“快三点了。你口渴就去便利店买。” 张谨言:“你认真的?现在还有店开着?” 林光逐:“……” 林光逐:“行吧,你跟我上楼拿。拿完赶紧走,我想早点睡觉。” 张谨言骂他:“冷酷无情。” 林光逐笑了笑说:“凌晨三点到家还帮你拿矿泉水,已经够朋友了。” 张谨言说:“凌晨三点还开车送你回家,再开回自己家。已经不止是朋友了。” “……” 林光逐眉头微皱了下,偏头看向张谨言。 此时车子已经停在楼栋前,张谨言从主驾驶座那边下了车,林光逐觉得好友说的话有点儿奇怪,又摇头。 可能是自己想多了。 两人并排走向楼栋电梯。 有一句谚语叫屋漏偏逢连夜雨,麻绳专挑细处断。非常不幸的是,他们在凌晨三点才到,两间电梯有一间正在检修,还有一间被醉酒的住户吐了一地,清洁工半夜正拿拖把清理电梯。 清洁工骂骂咧咧说里面恶心坏了,建议他们等十五分钟后清理干净,再进来。 林光逐转头说:“你还是去便利店买水吧。” 张谨言看了眼电梯,又看了眼昏暗灯光下唇红齿白的青年,懒洋洋倚靠在消防柜上。 “没事,等一等呗。” 林光逐:“……” 不理解但尊重。 安静了大约两分钟,周围寂静,只有清洁工清洗拖把时的水声。张谨言盯着手机,突然语气随意开口问:“之前说的事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什么事?” 两天过去林光逐忘了个精光。 张谨言无奈一顿,说:“假结婚。” 林光逐才想起来,“啊”了声。 张谨言:“说好的,演唱会结束后给我答复。” “我的答复是不行。”林光逐语气干脆拒绝。 张谨言心急了,“为什么啊?” 林光逐刚要解释,这时候楼梯间那边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旋即楼梯门被人推开。身形高大的男人戴着口罩和棒球帽遮掩面部,从中走出来,手上还提着两个纸箱子。 转过来时猝不及防和林光逐对视上。 男人扯了扯口罩,脚步突兀地顿了一下,又紧绷着转开了视线。 林光逐:“……” 不知道是不是又是自己的错觉,他感觉男人此时心情似乎不太好。 “喂!方……”李乐天急匆匆从后追出。 跑出来看见林光逐后,他僵笑着点了点头打招呼,将准备说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在阳台上看见林光逐从别的男人车上下来。 电梯停运,爬十六楼冲下来。 这是人能干的事儿? 噢,方旬不是人,他是人鱼。 “我们下来扔垃圾。”李乐天说:“好巧又碰见了,哈哈。” 一边说,李乐天一边感觉崩溃,这话他说出来真的好尴尬啊!凌晨三点扔垃圾? 疯啦。 好在林光逐没有说什么,礼貌点头回应。 “好巧。” 等这两个人走后,张谨言偏头问:“认识?” 林光逐:“嗯,新搬来的邻居。我们上楼再说吧,让他们听见假结婚的事不太好。” 张谨言:“行。” 又过了大约一分钟,方旬与李乐天才回来。 清洁工拽动拖把时水声哗啦啦,四人的站位非常奇怪。 林光逐站在电梯正前方,张谨言斜靠在一米外的消防柜上,方旬好巧不巧,正好站在他们二人之间的对角在线,黑衣黑靴,单手插兜。 深邃的眸子毫无情绪起伏,浑身上下都写满了“很烦别惹老子”,冷冷将他们二人隔开。 还有个李乐天,几乎是站在了楼栋的大门边,恨不得离他们三人越远越好。 不过有一点四人倒是高度一致:他们不约而同拿着手机,一言不发低头看手机。 嗡嗡—— 手机轻微震动了两下,是微博推送。 林光逐点开微博一看,愣住。不着痕迹偏眸,看了眼正低头看手机的男人。 即便只是安静站着,男人的存在感也极强,昏暗的灯光扫过来,清晰地照亮他棱角分明的侧脸,矜贵又立体的骨相显得男人眉眼盛气凌人,颇具侵略感与攻击性。 偏偏皮相清透俊美,中和了这份攻击性,添了几分距离感。前几天林光逐看见他,只觉得大明星说话很夹,很好听。 现在这人冷下眼时,林光逐才发觉对方其实满载光环,自带一种傲气的距离感。 他又低头看手机屏幕,男人关注了他的微博,就在刚刚,就在现在。 “……” 根本不用看,男人现在的手机屏幕一定和他一样,同样也是微博橙色的界面。 林光逐点开这人的微博主页,关注数量显示阿拉伯数字一,只关注了他。 ……这是在干什么? 林光逐无意识舔了舔下唇,喉咙里突然痒痒的,忍不住再一次偷看身边的男人。 对方依旧低头看手机,指尖轻抬在屏幕上打字。 林光逐收回了视线,再次看手机。 果不其然。 他微博发过的唯一一条博文被男人转发了,是那条分享《小猫乘龟》作品的照片。 男人不仅转发了,还言简意赅留下一句让人无限遐想的评论: 【我一直都很喜欢你,能不能加个微信认识一下。】 他们两人都是公众人物,微博一有动静都能引发网民的热烈讨论。因此即便此时是凌晨三点钟,这条微博发出去后,点赞数和评论数量也迅速上涨,双方的粉丝都感到茫然和震惊: 【卧槽?卧槽!】 【啊?大晚上不睡觉我刷到了什么??】 林光逐:“……” 初春嫩苗抽长,杭州的空气潮湿,林光逐嗅着萦绕在鼻尖的冷空气,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胸腔都莫名躁动了起来,这下子不止喉咙里痒,心里也像小猫挠似的跟着痒痒的,就连耳后根也在悄悄发热—— 你明明知道我人就站在你旁边, 你还当着我的面发这些? 第三十五章 浴袍湿/身/诱惑老婆 安静的楼栋内, 突然响起一声“操”。 前方几人回头看。 李乐天捂住嘴巴对几人抱歉笑了笑,欲哭无泪掩饰说:“公司突然喊我加班。” 凌晨三点还加班, 万恶的资/本家。 几人报以同情收回视线。 林光逐的微博后台不断弹出新增关注与微博评论,他粗略看了看大家在说什么。 嗯…… 好像都在吃瓜。 他没太迟疑,礼貌性点了下回关方旬。 几秒钟以后,后面又是一声“操”。 几人再次回头看。 李乐天身形摇摇欲坠,笑得很虚弱:“好像要加班到天亮了。” 林光逐还没想好要怎么回复这条评论,这时候清洁工拎着水桶走出来。他们依次上了电梯, 电梯空间狭小,挤着四个男人一下子满满当当, 空气里弥漫着好闻的橘子清洁剂味道。 林光逐看见方旬收起手机,按下16层。 “我今晚要不睡你家吧?”张谨言突然出声。 他的声音虽然低,几乎是用气音对着林光逐小声说话,但电梯里原本就静悄悄的,声音放得越低,偏偏显得越暧昧。李乐天浑身汗毛都立起来了, 小心翼翼观察方旬的脸色。 男人正低垂黑睫看着电梯按钮,琥珀色的瞳孔被光线照得明明灭灭, 人鱼对恋人的疯狂占有欲在作祟,他眼底的情绪彻底淡了下来。 林光逐:“为什么?” 张谨言头疼道:“三点开车回我家都四点了,洗漱一下四点半。早上六点半又要起床去医院, 根本睡不了多久。” 以前贺霞身体好时, 怕尚且是初中生的张谨言一个人回家不安全, 索性知会张谨言的父母后,留张谨言在家里的客房歇,第二天她送两家的孩子一起去上学。 不过高中时林光逐向贺霞坦白了自己的性取向,从那时起贺霞就没再留过张谨言夜宿。 算起来, 也有六七年了。 林光逐点头:“行。” 张谨言想了想,改口:“算了,我回家睡。” 林光逐看他,“又怎么了?” 张谨言则是看了眼前面两个陌生的背影,压低声音道:“等会儿说,我有话想和你说。” “…………” 电梯到了十六楼。 方旬一进门,就紧咬后槽牙贴在了门上。 李乐天上次还说他这行为“好变态”,这次自己也忍不住,好奇地贴上去偷听。 老小区房屋隔音还不错,可在走廊上说话的话,门内的人听得清清楚楚。这时候对面的门没关,林光逐进屋拿了瓶矿泉水递出去。 张谨言站在门口,问:“为什么不同意假结婚?” ——假结婚? 什么假结婚? 李乐天倒吸一口凉气。 他看见方旬的脸上失了血色,隐隐发白。 张谨言还在门外继续说话,声音带着笑意:“你再重新考虑一下呗。你妈就希望你能有人陪,咱俩假结婚能让她放心,还能让我妈也高兴。皆大欢喜,有什么不好的。” 林光逐:“可我想找个喜欢的人。” 张谨言顿了下,牵唇说:“都假结婚了,无所谓喜不喜欢。” 林光逐:“……” 张谨言:“还是说半年时间里,你觉得你能找到那个你所谓‘喜欢的’?” 林光逐叹气:“找不到。” 其实张谨言提供的解决方案很好,是现阶段最合适的方案—— 贺霞剩下的时间不多了,至多半年。 半年内林光逐很难找到一个真心喜欢,对方也喜欢他,又能迅速与他结婚的人。这听起来像童话故事,恋爱不到半年速通婚姻大结局。 完全不可能发生在现实。 即便发生了,没有长时间的接触,就这么荷尔蒙上头草草结婚,婚姻也只会是新的坟墓。 想来想去,只有假结婚最方便。 提前协商好,时间一到就和平离婚。 可就算找个人假结婚,林光逐认为这个人也不可以是张谨言。 婚前协议、婚前财产,婚后做戏等等,任何变故都可能导致他们的友谊分裂破碎。 风险太大了。 张谨言说:“你现在有什么顾虑,可以说出来,也许能解决。” 林光逐看他一眼。 “这是我的麻烦事,我不想把你也扯进来。” 张谨言:“我不觉得是麻烦。” 林光逐停顿片刻,难得地推心置腹说:“我是不得不赶快找人结婚的处境,你又不是。你妈只是催得急,你有没有想过,万一假结婚后你遇到了一个真心喜欢的人,那你这个已婚的人怎么去和去接触?对方以为你搞婚外情。” “就算这期间遇不到,那离婚后呢?” “只要离婚你就会有档案留存。你二婚,对方难保不会心存芥蒂。你现在不觉得这是麻烦,但你正在给未来的自己找麻烦。” 走廊里安静。 声控灯灭了下来。 林光逐觉得自己想说的全部传达出去了,就要关门:“早点回去休息吧,这事以后别再提。” 门合到一半。 张谨言单手拦住门,盯着这边牵了牵唇。 “林光逐,我发现你有时候让人挺无奈的。” 林光逐:“?” 张谨言:“你真没感觉到吗?” 林光逐:“……” “我刚刚在电梯里说不在你家留宿,你就没想我为什么要这样?”张谨言没兜圈子,说:“你说的这些我都没想过,我也不需要去想。因为我提出假结婚的时候就有私心,我喜欢你。” 1601门内。 李乐天眼睛瞪大,倒吸一口凉气。 他突然都有点不敢看方旬的表情了,只觉得旁边的温度好像都低了几度。 视线向下, 他看见方旬紧绷着身体,垂在身侧的手都紧紧攥起,这只修长有力的、在舞台上拿着话筒的手,此时指甲都要深深嵌入掌心之中。 门外的谈话还在继续。 林光逐愣了几秒后,笑了。 “想假结婚也没必要开这种玩笑吧。” 张谨言道:“我认真的,没开玩笑。” 林光逐没再笑,眉头轻轻皱起。 张谨言看他这个表情,心都凉了半截,还是一鼓作气自杀式表白:“上学的时候我就喜欢你。所以我不是在给未来找麻烦,而是在当下争个机会。你可以试着不把我当朋友看,当其他的,随你,起码当个正常有欲望的男人看。总之感情也可以培养出来,没准假结婚处着处着,你发现我这人还不错,就变成真结婚了呢。” “……” 林光逐不知道说什么好,“太突然了。” 张谨言点头,“是挺突然的。” 林光逐:“我……”迟疑片刻,他说:“我得回家消化一下你说的这些话。” 张谨言果断:“行,那你好好消化一下。什么时候你真想假结婚了,就来找我。” …… …… 电梯门合上。 外面没声音了。 李乐天退后两步,他知道上岸的人鱼们追爱过程大多惨绝人寰,但像方旬绝对是其中数一数二的惨—— 好不容易把九年义务教育完成,微信都没要到手呢,情敌就火速上线了! 听听看,这个真情实意的表白。 李乐天要是当事人都得感动的同意。 他小心翼翼提醒说:“你好像得尽快下手了。” 不然老婆跟人跑掉,哭都没地方哭。 方旬:“……” 方旬一声不吭走进了卧室。 ** 第二天清晨上班路上,林光逐接到了来自项目合作人的微信轰炸: 【啊啊啊林老师,您和方旬很熟吗?】 【你俩微博昨晚互关,营销号全在瞎写,说我们两家公司终于迎来了史诗级世纪大和解。】 林光逐等红绿灯时抽空回了个:【邻居】 项目合作人遗憾:【那就是不熟。】 林光逐:【需要配合你们进行公关吗?】 项目合作人汗颜回:【没事的林老师,您就算真的和方旬很熟也没事,毕竟咱们签的又不是劳务合同,我司无权对您的私人生活进行干涉。哈哈哈我就是好奇,以个人名义来问您的。】 林光逐:【好的。】 他又问:【方旬的公司是怎么公关的?】 项目合作人在屏幕另一头笑:【他们没公关啊。】 【嗯?】 【林老师您可能不太了解,他们那边对这种事情一直都不公关。说起来比较好笑,他们手底下的艺人都是大红大紫的命,偏偏一个赛一个的恋爱脑。隔三差五就出恋情瓜,还都是求而不得的恋情瓜。所有艺人都事业巅峰期宣布和素人结婚,他们老板也不管,粉丝一开始还心态爆炸,这都几十年过去公司老传统了,粉上这个明星后发现是他们公司的艺人,就开始默默撕日历数日子,猜这个明星啥时候官宣结婚。】 林光逐:“…………” 好奇特的娱乐公司。 项目合作人神秘兮兮:【方旬的粉丝也天天撕日历。他不是有个出国的失忆白月光嘛,粉丝都调侃上午白月光记忆恢复回国,下午这位能直接把人拐去民政局,晚上摆孩子的满月宴。】 林光逐无言失笑。 有够爱的,表达爱意的方式明媚又张扬。 全世界都知道方旬很爱那个人。 这种浓郁又深刻的爱意距离他太遥远,林光逐此时竟觉得,有那么一点儿的羡慕那个人。 八卦完以后,项目合作人聊到了正事:【对了林老师,乔蓉蓉的经纪人和我们联系,说手底下有一档综艺节目想邀请您参加。正好趁着现在热度高,咱们真来个世纪大和解,您作为《小猫乘龟》的LOGO作者,可以将这种形象宣传出去。他们获得了热度,观众也高兴,三赢。】 乔蓉蓉就是巡演的女星。 在后台时,女星向林光逐提出过合作意愿。 林光逐不想出镜,但他又很想将LOGO宣传出去,最好让大洋彼岸的人都看见。 给一个……他自己都不知道是谁的人看。 他为难回:【什么综艺?】 对面发过来一个pdf文件。 到了工作室以后,林光逐打开文件查看。 这是一档名为《名作的诞生》的娱乐综艺。节目分别有几位固定嘉宾与飞行嘉宾,每一期节目都会探寻一些成名的画作、建筑物等等,通过嘉宾之间的竞技游戏来深入讲解各类名作,林光逐要去参加的话,不算嘉宾,他应该算是当期节目的背景引导人,通俗来讲就是NPC。 他需要做的就是在固定的点位,为前来的嘉宾讲解规则、讲解LOGO,以及发放奖励。 这可就容易多了。真让林光逐作为嘉宾去参加游戏,那他办不到。 当下同意: 【可以,找个时间签合同吧。】 对面:【好的林老师,有一件事我们得提前说一下。NPC的点位一般会开直播,这是节目的固定流程。不过您不用操心直播,让观众看见您和嘉宾的脸就行了。您看能不能接受?】 【没问题。】 双方公司的动作都很快。 当天夜里就官宣了新一期的节目主题,与“NPC”阵容,以及飞行嘉宾前瞻。 飞行嘉宾给出的是一张黑色剪影,预告说是一位粉丝千万的歌手,大家猜测是女星乔蓉蓉。 林光逐工作结束后回到家,才发现自己的微博被节目组官微艾特了。 点进微博,方旬昨天晚上的那条转发热度奇高,林光逐看了眼超高的点赞数就默默退出了。 昨天张谨言的表白弄昏了他的头,白天又忙了一天的工作,晚上夜深人静时,他才有时间看网友们的评论: “啊啊啊所以微信加上了嘛!!!” 并没有,他都不知道从何加起。 总不能把自己的微信号留在方旬评论下面。 林光逐往下滑。 “笑死,两家公司难道真要世纪大和解了?” “太炸裂了吧哈哈哈,他们两家公司手底下艺人前几天还在撕番位呢。不过林光逐和乔蓉蓉一起参加综艺节目的事儿把之前的撕番位丑闻热度压下去了,娱乐圈的人脑子动得就是快。” “飞行嘉宾身份不明,没说是乔蓉蓉啊,你们咋这么确定。” “肯定是乔蓉蓉,除了她还能有谁。” “上次演唱会她和林光逐都在后台合照了,还交换微信说有机会就合作,现在可不就是迅速地合作上了。” “可粉丝千万的歌手又不只有她。” 不同于网友们争论不休的猜测,林光逐倒是能确定,飞行嘉宾就是乔蓉蓉。 毕竟这项工作是乔蓉蓉的经纪人来联系的。 一墙之隔的另一边。 夜已深,屋子里灯光明亮。 【互帮互助拒绝内鬼】人鱼群里,一群恋爱脑人鱼急得宛如热锅上的蚂蚁: 【我听李乐天说有人对林光逐表白了!】 【不妙啊,这个进展我感觉有点不妙】 人鱼上岸要是长时间没能感受到爱人的爱意,就会生病、盗汗,身体越来越差。群里有一位被恋人背叛的人鱼,那位目前暂停工作,前几天有同僚去看望过,都已经住进医院了。 他们也是真急, 唇亡齿寒,他们不希望看见同伴寂寞死去。 当即有人在群里喊:【@乔蓉蓉你赶紧挪位置,换方旬参加节目。】 乔蓉蓉感到无语:【参加节目的本来就不是我……你们用脑子想想好不好,公司安排和林光逐有关的工作,怎么可能轮得到我上。肯定是帮方旬安排的呀,老板一直都尽力助攻的。】 大家这才放下心来。 见方旬迟迟不在群里冒头,众人又开始叹气: 【完蛋,他肯定缩房间里掉小珍珠去了】 【掉小珍珠没有用,这种时候还不赶紧去雄竞,等林光逐接受别人的表白他就凉了】 【方旬比咱们惨啊,他喜欢的人失忆了,我们可没有。我们上岸应对九年义务教育就行了,他要和喜欢的人重新认识一次。】 【@方旬你先别急,上节目的时候好好表现,争取给林光逐留个好印象】 【光留下好印象可不行,你要想方设法勾引他】 【不不不你们也太难为方旬了吧,他上岸才两年,学会跑之前还是先学会怎么走路吧】 群里一片焦头烂额时,1602的门被敲响。 晚上九点,林光逐这时候还没洗漱,打开门一看,有些意外:“……方旬?” 灯光斜斜的打下来,男人应该是刚洗完澡,眉眼清澈含笑,发尾都是湿漉漉的,发丝边缘罩着一层温热的水光。 门一开,扑鼻而来的沐浴露香味,林光逐鼻尖动了动,又视线下移看向这人裹在身上的浴袍。宽肩窄腰,腰带系得松垮,浴袍却裹得很严实,一紧一松瞧起来冲击性极强。 林光逐深感错愕又不知所措,不着痕迹移开视线,佯装淡定问:“怎么了?” 他看见大明星轻轻眨了眨琥珀色的瞳孔,似乎是觉得有些窘迫苦恼,声音放得很轻,很柔,在寂静的夜晚显得沙哑又动人: “我家停水了,能借用一下你的浴室吗?” 第三十六章 见喜欢的人一定要跑着去…… 林光逐细看, 才发现男人脖颈上还有沐浴露的痕迹,似乎是没来得及冲洗干净。 他的视线扫过男人脖颈, 很难不在对方隆起的喉结上停留了一瞬。 “……行。”林光逐尽量不动声色往回走,不想在这时候表现得太动容,显得方寸大乱。 就只是借个浴室而已。 咔擦—— 身后一声轻飘飘的落锁轻响,在寂静中挠人心弦。 男人关上门,随他走进玄关。 “要换鞋吗?” “不用,你本来就穿着拖鞋。”林光逐领着他走进浴室, 刚打开灯又立即关上。 一片漆黑中,传来一声疑问的:“嗯?” 林光逐默了默, 说:“你来前我准备洗澡,浴室里还有我的衣服,我先收一下。” “……”旁边笑了一声。 才说:“好,我不乱看。” 林光逐听见这句话有点想歪,深觉哪儿哪儿都不对劲。 本来就都是男人,你看见我的贴身衣物其实也没关系, “乱看”两个字让一件正常的事情变得奇奇怪怪,过分暧昧。 可是往回深究, 一开始也是林光逐条开灯又关灯,是他自己先让氛围变得奇怪。 林光逐摇了摇头甩掉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面不改色开了灯, 进去整理。 单身太久了, 贺霞又催婚催得急。 搞得他最近很不对劲。 等浴室门合上以后, 里面传来淋淋水声,林光逐坐在沙发上,左手端着水杯,右手拿着手机, 开始了每晚睡前必备项目—— 刷营销号短视频。 APP一打开,开屏的短视频音量极大,画面里只露出眼睛的柠檬头尖叫:“谁懂啊家人们敌对公司的做恨小情侣真的很好嗑!方旬和林……”林光逐手速从来没这么快过,一口水呛在喉咙里,右手还不忘飞速按音量键。 ……这什么东西啊? 在微博搜过这些,打开短视频APP大数据都给他推送。 浴室里的男人听见咳嗽声,关掉水,低沉悦耳的声音夹杂着担忧。 “你呛到了吗?” “咳咳……咳……”林光逐抽纸掩唇,指尖上滑直接退出了APP,回:“我没事。” “真没事?” “嗯。” 听起来男人没听见刚刚那些“做恨小情侣”的虎狼之词。 还好没听见,不然可太尴尬了。 浴室的水声继续,林光逐没有心思再刷短视频,手指无意识在各个APP间来回切换,等浴室水声停了,他站起身。 门打开。 热腾腾的雾气滚滚溢出,男人的发丝还在滴水,水珠顺着后脖颈往下滑,浸透浴袍。 在这人背过身时,半透明的衣衫下后背肌理一览无余,性感又有张力。 林光逐看了眼就迅速收回视线,盯着手机随口说:“停水一般都是区域性。我家没停,那你家可能出水有问题。” 方旬瞄了瞄神色淡淡* 的青年,想了想,直接抬步走了过去,晃到了人跟前儿。 “水闸吗?” 林光逐不得不抬头正视,说:“也不一定是水闸,可能是浴霸或者热水器。你要是不介意我可以去你家看看,但我也不保证能修好。” 方旬家里的水根本没坏。 但他还是面不改色微笑:“麻烦你了。” 管他的,先把宝贝儿拐回家再说。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方旬的家。 以前林光逐来邻居家做过客,房子换了新主人后,原先一家三口那种温馨烟火味消失了。软装修变了个风格,室内明快又精干。 收拾得齐整,该配备的家具都已经配备上,墙上挂着几张国外画家画的碧海蓝天,是非常标准的独居男人的家。 林光逐环视一圈,有些意外说:“我以为你经纪人也在。” 方旬:“他回家陪老婆去了。” 顿了顿,声音很低地补充了一句:“我自己一个人住。你看这屋子空吗?” “还行吧,刚搬家都这样。”林光逐先来到了浴室,打开水龙头试了下。 一秒出水。 他困惑转脸看方旬。 男人叹了声气:“没热水。” 林光逐就关掉水龙头,问:“你们家电闸在哪?热水器在哪?我去看看。” 他跟随方旬来到电闸边,邻居的电闸内嵌在厨房的墙壁里,距离地面有一段距离。他顺手拎过来一个凳子,“能踩吗?” “随便踩。”方旬弯着眼睛看他:“要扶你吗?” “不用。” 他刚站上去,方旬轻轻一撑坐上了落地式橱柜,手臂随意搭在了他腿后的椅背上,像是防止他不慎踩空跌落。 也像是占领地般,将他圈入怀抱。 林光逐控制住不看侧面穿着浴袍的男人,但还是能闻到了淡淡的沐浴露香味。 若有若无萦绕在鼻尖,温暖又潮湿。 他开着手机闪光灯皱眉看电闸,旁边传来一声低低的,“好像有点儿安静。” “对。” “放歌会打扰你吗?” “不会。” 方旬声音抬高了些,唤醒摆放在客厅的蓝牙音箱:“播放美人鱼。” 空旷安静的客厅顿时响起音乐声。 海浪,前奏,以及铭刻在灵魂里的曲调。 林光逐手一颤,握在掌心的手机滑落。方旬转回眸眼疾手快接住,笑着问:“怎么了?” 林光逐接过手机,“没拿稳。” ——方旬当时一定是被虐惨了,导致后来看到相似的分手情侣都会想到自己。可即便这样,《美人鱼》他也依旧只唱给那个人听。 林光逐突然想起了这条网络评论。 他从来没有进过独居男人的家,这是人生头一次的体验,偌大的房屋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蓝牙音箱隔着一面墙,歌手的音色变得模糊。他一时也分辨不清楚放出来的是原唱还是翻唱。 “你很喜欢这首歌?手机铃声也是这个。” 他随口问方旬。 方旬轻轻应声,“是挺喜欢。” 林光逐想问为什么喜欢,又觉得追问这些可能会涉及到大明星不想提起的伤心初恋,就闭嘴继续看电闸。 身边人却主动开了口:“你喜欢吗?” 林光逐:“还行吧,我平时不怎么听歌,都是当工作时的背景乐。前几年有个项目比较棘手,就拿这首歌当了两年的背景音乐。” “感觉有点遗憾。”方旬慢吞吞地说。 “遗憾什么?”林光逐见电闸好像没什么问题,就撑着椅子后背想要下去,方旬长腿伸直触了地,非常自然地抬住了他的胳膊搀扶。 他的手臂裸/露在外冰凉,方旬的掌心却滚烫,裹挟着迫人的温度覆盖上来,那一小片接触到的肌肤都颤栗。 林光逐另一条腿也从椅子上下来,两只手臂都被面前的男人托着,抬眼时看见对方黑睫微微垂着,眼神带着笑意。 “我还在想,你喜欢听,我就唱给你听。” 在寂静的夜里,这声音沙哑带着动情的意味,听起来颇具蛊惑性。近在咫尺时,林光逐就算没有与这个人亲密接触,仿佛也能感受到对方身上过热的温度,和胸腔起伏的高频。 不知道是不是林光逐的错觉,对面这个男人低低垂着眸子,呼吸声好像乱了。 他僵硬片刻,触电般抽回手臂。 旋即掩盖性快步走向浴室。 下一秒他听见自己的胡言乱语:“电闸没问题。可能热水器烧水时间太久了,我去多放会儿水看看,实在不行就联系维修工吧。” 洗手池的水哗啦啦地放,林光逐单手伸到水流下,借着冰凉的水温让自己清醒。 抬头时看见镜子,方旬走到了门框边,抱臂斜斜倚靠着门框,与镜子里的他对视。 水流温度上升。 林光逐说:“变热了。” 他看见男人的视线移向洗手池,喉结上下动了动,“嗯,变热了。” 林光逐的耳后根也莫名跟着变热。 他关掉了水龙头。 水声一歇,客厅里的音乐声格外明显。 一首《美人鱼》已经过半。 转眸说话时语气随意。 “网上说你有个出国又失忆的白月光,他们还说,美人鱼你只唱给那个人听。” 方旬颇自然地点头:“是这样。” “……”林光逐从方旬家里离开时,脑子里乱得宛若一锅浆糊,完全不能思考。他像个程序罢工的机器人,稀里胡涂地就回了家。 就只记得出门时,看见坐拥粉丝千万的大明星孤零零站在玄关处,抿着唇蹙着眉,琥珀色的瞳孔直勾勾盯着自己看,活像被恋人残忍抛弃后蛰伏强忍不甘心,无声地控诉着。 客厅里的蓝牙音箱歌曲放到了结尾,歌词非常清晰。 【怎么忍心断绝】 【忘记我不变的誓言】 【现实里有了我对你的眷恋】 【心碎了飘荡在海边】 【你抬头就看见】 【你抬头就看见】 【你抬头就看见】 啪—— 门合上,林光逐动作缓慢地倚靠在门上,抬手捂住了狂跳不止的心脏。 临走时他听出来了,音箱里播放的那首《美人鱼》并不是原唱,是方旬自己翻唱的。 当天夜里林光逐翻来覆去睡不着觉,默默打开手机刷起短视频助眠。 这次大数据没给他推送方旬,刷了几条后弹出一条营销号30秒教你辨别稀奇病症。 “花痴症:顾名思义,通常指单身太久渴求爱情,对外貌优渥的异性产生臆想,举止异常的精神状态。别人很可能只是随口说说,但你掰碎了去代入遐想,想他想到睡不着觉……” 林光逐甚至都没听完,面无表情按熄屏幕,放下手机关灯睡觉。 ** 一周后。 节目录制在上海,节目组给林光逐买了机票。他落地时,双流机场深夜都人流量巨大,空气混杂着各种气味,他乘出租车去了宾馆。 宾馆也是节目组安排的。 明天一早会有妆发来帮他做妆造,听说节目组的其他嘉宾也住在一起。 林光逐从前也出镜过各类采访,但综艺节目确实是第一次上,他担心做不好,一到宾馆就打开笔记本计算机做工作简纲PPT。 还上微博搜索几个固定嘉宾的履历,想着今晚至少得把这些人的脸给认清楚。 微博上,他的粉丝们早就已经迫不及待: “有生之年居然能看见林光逐开直播!” “笑死,感觉也就只能看见这一回了。” “他大i人啊,要不是作品拍卖出去必须得接受采访,我估计他之前连电视都不想上。” “希望一群e人嘉宾们悠着点,我就这么一个喜欢的宝贝,别在直播里把我小林玩坏了。” “疯啦,谁敢逗林光逐啊,他大冰山。你敢玩梗,林光逐就敢不鸟你,让你梗落地上。” 太魔化他了。 林光逐自觉有时候觉得这人弱智,但基本的面子功夫他肯定会做好。 继续往下翻舆论。 “这也说不准,i人就是e人的玩具,逗小猫谁不爱。两家公司世纪大和解,小林肯定要被对家艺人变着花样逗。” “乔蓉蓉不可能针对林光逐吧,她女艺人,搞这出不怕传绯闻?” “姐妹你也太2G网了吧!已经确定参加节目的飞行嘉宾不是乔蓉蓉啦,节目明天在上海录制,她现在还在日本拍MV呢。” “啊??不是乔蓉蓉的话是谁???” 手机屏幕这端有个更2G网的。 林光逐愣了几秒钟,切出微信点开乔蓉蓉的朋友圈,最新一条定位在日本。 不是乔蓉蓉的话,飞行嘉宾是谁? 同一个上海,同一个宾馆,同一条走廊,对面的房间。 李乐天正对方旬苦口婆心,耳提面命:“公司虽然愿意给你助攻,但上面也是有目的的。咱们和对家的事儿闹得太大,两家艺人一同框就撕番位撕站位,搞得太极端,已经定下来的几个好饼就这样被撕掉了,制作方都怕项目赔钱。” “所以这次也是希望你和林光逐能好好相处,在镜头里和和气气,携手打破两家行业巨头的不合谣言。” 方旬无语:“事实不就是不合?” 李乐天尖叫:“停!这话你别在外面说!”他双手合十乱叫称呼:“老板,少爷,大少爷,大小姐……总之直播结束后我们两边一起公关,就认死了世纪大和解。你别在节目里瞎搞,加深了两家公司不合的刻板印象。” “知道了。” 方旬静默片刻,声音低低说:“别叫我大小姐。只有林光逐能这样叫我。” 李乐天:“他都不记得自己以前这样叫你。” 方旬:“……” 方旬垂睫说:“那也只有他能这样叫。” “好吧好吧。” 李乐天叹了一口气,说:“别太心急。林光逐只要一天记忆不恢复,你就得多忍一天冷落。” 方旬一刻都忍不了,塔斯曼海岛的温存历历在目,他这两年能撑下来,全靠录音笔中林光逐最后那一句:“无论发生什么,我都喜欢你。” 这句话就像是魔障,是他难以释怀的心结。 曾经被这样深爱过,如今的相见不识就格外令他心焦如焚,只是想起都痛心入骨。 等李乐天走后,方旬打开手机,在互帮互助人鱼群里发了一条信息: “你们上岸后到底是怎么追到心上人的?” 提起爱人,群里的人鱼们纷纷踊跃发言。 “我砸钱!” “我色/诱!” “我砸钱又色/诱!” 方旬想起林光逐可能会有的反应,弯唇笑了声,回:“他不吃这套。” “那他吃哪套?他喜欢什么你不知道?他仔细回想你做了什么事情,他有明显的反应。” 方旬仔细回想。 在群里发:“我把声音放低对他说话的时候,他会耳红。”想起林光逐面无表情冷漠看着旁侧,耳垂粉粉的模样,方旬捂着心脏倒在床上。 好烦,想抱想亲。 但不能抱又不能亲。 群友们恨不得能亲身上阵帮他追人,恨铁不成钢回:“那你就夹起来啊!” “你给我狠狠地夹。” 方旬不满:“就不能给点实际性的建议?” 群友:“…………” 老婆喜欢听你夹,你不夹,活该你没老婆。 群友们继续给建议,方旬看了会儿,引用了其中一条进行回复:“MBTI是什么?” “十六型人格测试。通过一系列问题,从思维方式、行为习惯、价值观等多个方面来评估个人的性格特点。将人分成16种性格类型。” 那人发:“很多上岸的人鱼都是用这个办法追到人。追人也讲究方式方法,先弄清楚对方的人格类型,就知道怎么撩能撩到对方心坎里,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 这才是真正实际性的建议。 方旬坐了起来,腰背挺直。 群友们也回过神:“对啊,你明天直播时直接问他的MBTI。你俩在直播镜头前说话,他不会不告诉你的,不然不是不给你面子嘛。” 群友发来一条链接。 “你先自己测一下,明天就有话题和他聊了。” 方旬点进了这条链接。 看到群里无数的成功案例,这条链接在他眼里几乎等同于能救他的命,点进去一边做题一边傻乐,好像题做完了林光逐就会敲响他的门。 主动抱他,主动亲他, 然后摸一摸他的脸,笑着说你辛苦了。 和,我也爱你。 ** 清早七点妆发完毕,林光逐上午十点就坐到了直播的固定点位上。 他的定位相当于终点NPC,在嘉宾游戏快结束的环节发放奖励,节目组准备的奖励是一顶精致的水晶花冠,将由他亲手为获胜者戴上。 面前杵着七八台摄像机,光工作人员就有二十多个,各个渔夫帽加黑口罩,工作现场气氛严肃又紧绷,除了直播手机时不时会弹出的送礼特效音,全场鸦雀无声。 百无聊赖呆坐几小时充当人形手办,到了午饭时间都没嘉宾来,导演组喊放饭。 林光逐起身准备去吃饭。 FPD一脸裂开对他挥手,示意他先和直播间的观众打个招呼,再去吃饭。 林光逐就坐了回去,凑近到镜头前。 一张温和又精致的脸在屏幕里猛地放大,毛孔都清晰可见,桃花眼被光映着,漂亮的眼睛显得有些无奈:“大家好,我是林光逐,我现在准备去吃饭了。再见。” 说完就准备起身。 FPD在镜头后抓狂。 林光逐抬头看了眼,耐下心又坐了回去。 他这边看不到观众人数,但能看见满满当当将他脸遮蔽严实的弹幕: “啊啊啊啊小林我很喜欢你!” “好漂亮,搞艺术的都这么漂亮嘛。” “近距离看五官更有冲击性,不敢想象现实里要是近距离看是什么样子。” 林光逐挑了几条说作品的弹幕回答,心思已经飘到了餐桌上。 艰难熬了几分钟,林光逐起身又要走。 FPD在镜头后人都麻了,弹幕也笑:“小林真的好i人,想逃两个字写脸上了。” 可下一秒,那张漂亮的、具有冲击性的脸突然间再一次凑到了屏幕前,这次比上次更近。 弹幕:“!!!” 屏幕里的青年桃花眼轻轻眯起,似乎在细看弹幕,而后挑了下眉。 “飞行嘉宾的身份已经确认了?” 弹幕:“确认了!其他点位的NPC也开了直播,那边是前置关卡,嘉宾都已经在那边撕了好几轮了。撕得好凶,为了赢都煞疯了。” 林光逐沉吟:“嗯……我这是最后一关,可能黄昏才会来人吧。” 弹幕有滞后性,还在那发:“真的煞疯了卧槽,前几期没斗得这么狠啊。” “因为这期的飞行嘉宾特别想赢,所有人的胜负欲全部被挑起来了哈哈哈。” 林光逐:“飞行嘉宾是谁?” 隔了五秒钟。 弹幕上所有的话消失,满屏只剩下两个字: 【方旬】 【方旬】 【方旬】 砰—— 空旷又寂静的房间里,身后的门被人用力推开。初春的冷风霎时间灌了进来,吹到人的皮肤上都能激起一片鸡皮疙瘩,林光逐错愕回头时,看见粉丝们发的那个名字的主人正单手握着门把手,另一只手气喘吁吁撑着膝盖。 “铃铃铃!”整座大楼回荡起午休游戏暂停的铃声,方旬在震耳欲聋的铃声中抬起头。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慢。 “我第一次见一个人是用跑的。网上都说……”除了方旬的声音,现场鸦雀无声,蹲在角落里吃盒饭的工作人员们不约而同瞬间站起,端着饭跑到摄像机后调整机位。 正在观看直播的观众也一个鲤鱼打挺坐直,兴奋吃起了瓜。不久前这两个明面上毫无交集的人微博互相点赞,还互关了! “九年义务没教,但网上教了。” 林光逐看见方旬冲这边笑了笑,俊美又清透的面庞上浮着激烈运动后的红晕,西装外套搭在臂弯中,站直后仍不能平定起伏的胸腔。 “他们说见喜欢的人,一定要跑着去。” 第三十七章 方旬和林光逐有同款耳钉…… 林光逐僵硬站着, 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体温正一点一点地上升。侧方向的FPD冲他挥手示意,意思好像是要他赶紧说点什么。 但他又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 只能按耐住想歪的思绪, 商业互吹:“久仰大名,我也很喜欢听你的歌。” 直播间弹幕刷新飞快: “啊啊啊我还以为表白呢,白高兴了!” “哈哈哈哈怎么可能是表白啊,他俩又不熟,估计就是双方公司给的任务吧。看得出来,两边公司是真的很想粉饰太平了。” “你还真别说, 方旬演得和真的一样。” “林光逐也演得很真啊,我敢打赌, 现在来个人让他报方旬的歌名,他指定报不出一首。” “被迫营业的两个人,到头来认真的只有我嘛QAQ” 林光逐就站在方旬的对面,能明显看见男人形状好看的薄唇重重抿了一下。 似乎想说什么。 这时候方旬身后来了一人,同样也是气喘吁吁,从缝隙里钻进来后握拳左右看, 急促说:“我是第二个到的吧?我是第二个吗?” 这人正是节目的固定嘉宾。林光逐昨天晚上刚做过背调,知道这人叫陈麦, 是个童星,因为年纪过小的缘故,性格也格外跳脱。 方旬回头:“你是第二个。” 陈麦兴奋跳起, “好耶!胜利属于我!” 方旬:“……” 方旬抱臂笑了一声, 不置可否。 林光逐看见他这个势在必得的傲娇表情, 想起刚才弹幕说的 ,新来的飞行嘉宾非常想赢。 方旬为什么这么想赢? 他有点想不通,毕竟只是综艺节目的游戏而已,输了没有惩罚, 赢了也不会有好处。 总不能是为了水晶花冠吧? 现在是午休时间,游戏环节暂停。节目组临时将桌子清空,摆放碗碟,让他们当着直播镜头吃饭。 林光逐第一次在摄像机底下吃饭,坐上座位时深感不自在。他坐主位,左手边的方旬掰开一次性筷子,动作非常自然地递给了他。 林光逐愣了一下,接过。 “谢谢。” 右手边的陈麦捂嘴偷笑,当面玩梗说:“世纪大和解要从一双筷子开始吗?” “……” “……” 方旬郁闷看陈麦一眼,“吃你的饭。” 弹幕一阵笑: “陈麦你谨言慎行!干嘛戳穿他们!” “朕又何尝不知道他们是演出来哄朕高兴,但是朕爱看。” “强扭的瓜就是甜。” 网友们不至于以为他们不合,但舆论这么大,大家多多少少都能猜出方旬和林光逐都带着任务上节目。双方都要演出很喜欢对方的作品,而后欢欢喜喜握手言和,打破公司不合、名下艺人一见面就是修罗场的刻板印象。 陈麦从小就在娱乐圈里摸爬滚打,知道这顿饭不能傻乎乎干瞪眼着吃,不然很难搞出热度来,他眼珠一转开始走流程。 “林老师,待会儿的比赛流程能不能提前透露一下啊?” 这个肯定不行。 林光逐温和摇头,笑着说:“不好意思,我签过保密合同。” 陈麦冲对面的方旬使眼色,“你来问。” 方旬抬了下黑睫:“?” 陈麦偷笑道:“你俩要世纪大和解,你来问,林老师肯定对你双标。” “……” 林光逐失笑,心想这小孩很滑头。 直播镜头就摆在他的对面,旁边还支着一个平板,他们三人的角度都能看得见平板上飘过的弹幕。观众们都在“哈哈哈”。 他正饶有兴趣看着弹幕时,左边传来一声低低的,“林老师。” 这声音优雅柔和,说话时不急不缓,低低的飘入耳中。林光逐眼皮一跳,男人从来没有这样叫过他,别人叫起来很正常的称呼,到了这人的嘴里说出来,他忽而觉得胸腔麻麻的,像是窜过了一阵微妙的电流。 他又看见弹幕上的字。 “卧槽,好夹啊。” “哈哈哈哈方旬怎么这么夹啊!” 确实夹,人怎么能夹成这样呢。 林光逐耳根泛热看过去。 又看见左手边的男人眼角弯下,琥珀色的瞳孔盛满了他的倒影,放轻了声音说:“能不能赏个脸,对我双标一下。” 林光逐无意识舔了舔干涩的唇,眼角余光看见了导演竖起来的牌子,故作镇定笑道:“可以。下一轮游戏考文艺常识。” 屏幕前的观众美美嗑到了: “要死了,演的都这么好嗑。” “帅哥只要同框就很好嗑啊嘿嘿。” 陈麦:“是什么方面的文艺常识啊,电影?名画?还是音乐?”问完以后,又像恍然大悟一样拍了下脑门,转向方旬催促:“你问。” 林光逐提前截断:“不能再说了。再说我就要赔钱了。” 话音落下,方旬说:“是雕塑。” 餐桌上的两人都看向他。 方旬神态认真看着林光逐,说:“你最喜欢做雕塑了。” “…………” 餐桌寂静几秒钟,陈麦捂住心脏吐槽:“两眼一睁就是演,旬哥你太敬业了,我要是林老师,我都要对你动心了。我看今天以后谁再说业内两大龙头不合。” 林光逐又看见方旬收回视线,垂着眸用筷子挑拨碗中米粒,耸肩道:“我可没演。” 林光逐:“……” 他现在是真的有点看不懂了,仅仅为了粉饰太平,好像也没必要做到这种程度? 陈麦笑道:“还说没演,真没演的话,你俩耳钉怎么一样啊。公司给你们的?” 林光逐听见这句话愣滞,偏头看方旬。 刚刚都没注意到,男人的右耳正戴着一枚黑色的耳钉,款式非常普通,是市面上随处可见的不规则状黑曜石。真要说起特殊又怪异的地方,那就是方旬只戴了右边那一枚。 而林光逐只戴了左耳。 屏幕前的观众也是这时才注意到这个小细节,当即激动敲字: “不是吧阿sir,同款耳钉都有?” “太敬业了我的天啊,哈哈哈哈他们两家公司是疯了吗,前几天被撕掉的饼今天势必要拿回来。” “……可林光逐的耳钉都戴了好多年了啊,几年前接受采访的时候就有。” “方旬的也戴了两年了啊,只不过他有时候戴有时候不戴,一般只有重要场合才拿出来。” 陈麦看见弹幕意识到不对劲。 “你俩碰巧买了一样的耳钉?太巧了吧。” 林光逐也觉得很巧,买了同样的耳钉也就算了,还都只戴一边,传出去都要说不清了。 他连忙解释:“我这对是我妈送的,还有一只在国外被我不小心弄丢了。” 说罢看向方旬。 “你呢?” 方旬迎上这道疑惑的视线,心里堵得慌。 真的已经完全不记得他了。 就连送给他的耳钉,都记成不小心弄丢了。 可这枚耳钉是林光逐当年表白时送给他的,林光逐不记得耳钉的去向,不记得在流星雨漫天落下时的表白。一场事故后,林光逐同样也不记得曾经爱过他。 方旬眼底的情绪淡了下来,唇角无力勾了勾,“有人送的。” 顿了顿,说:“那个人……他只送了我一只耳钉,还有一只他想自己留着。” 林光逐低头看着碗,不知道为什么,在方旬说这些的时候,他的心脏深处剧烈抽痛了一瞬。 只是一瞬间,像极了心悸。 昨晚没睡好,他心想。 这个话题很快就被揭过去。 三人吃着饭,闲聊。 直播间的观众却不愿意草草揭过: “方旬一看就有事儿,估计初恋送的。” “林光逐一看也就是有事儿,弄丢了怎么可能啊,很像是借口。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是真的弄丢了,再买一对呗,只戴一只多奇怪。” “真相只有一个,林光逐把耳钉送人了。” “笑死,他们俩明明有同款的单只耳钉,但一个被送一个送人。要不是时间线对不上,我都怀疑方旬的耳钉就是林光逐送的!” “哈哈哈哈哈姐妹真相了。” …… …… 房间的角落,李乐天正在看工作群消息。 公关部门已经给出了初步的方案。 直播结束就买热搜。 热搜名字都想好了,就叫—— 【方旬和林光逐有同款耳钉】 他非常满意。 这个热搜恰到好处,不算过火,也能让网友注意到两家公司其实并不是非得兵戎相见。 唯一的缺点是买上去的热搜,到底还是假了点儿,可能会激起部分网友的逆反心理。 切出工作群,老婆发来了微信消息。 李乐天的老婆是一条性格开朗的上岸美人鱼,发来的消息是一张人鱼群的截图。 李乐天粗略看了看里面的内容: 【进展咋样了】 【快问MBTI啊,方旬为啥还不问】 【急死了】 【感觉他在憋大招】 老婆发来一个问号,“方旬还没问吗?” 李乐天困惑:“问MBTI干什么?” “先弄清楚林光逐的MBTI,然后对症下药。网上总结了每种人格该怎么追。” 李乐天心想对啊,回:“也是种好方法,但他现在还没问。” 另一边,午休快要结束了。 饭菜都被撤走。 距离大楼铃响还有十五分钟。 林光逐见方旬一直欲言又止,笑道:“真不能再透露规则了。” “不是。”方旬沉默片刻,说:“我有一个偏私人的问题想问你,不知道你方不方便说。” MBTI确实算私人。 镜头外的李乐天给老婆发消息:“他好像准备问了。” 女方回:“哈哈哈哈哈!坐等!知道了林光逐的MBTI,群友就都能帮方旬出招了!” 李乐天也高兴,刚笑着准备再回,听见那边遥遥传来一声惊世骇俗的:“你的LGBT是什么?” “…………” 李乐天脚底一滑,震惊抬头看。 这边,林光逐同样感到十分震惊,就连一直以来维持得非常得体的面部表情,也轻微的颤了一瞬。他哑然注视着方旬,忍了又忍,才忍住没去看直播间的镜头。 正在喝水的陈麦一口水直接喷了出来,捂着嘴巴逃到了镜头外剧烈咳嗽。 方旬左看右看,笑了笑:“太私人了吗?” 林光逐:“……” 啊?啊?? 等等,啊??? 李乐天都快拿不稳手机了,陈麦是呛水,他是快要吐血了! ——问错了! 是MBTI不是LGBT,不是,兄弟,你知识怎么学得这么杂啊?! 正在观看直播的观众连发“卧槽”: “啊啊啊???” “我听到了什么虎狼之词。” “暴言啊哈哈哈哈!” 有不明真相的观众在直播间问LGBT是什么,有人解释:“LGBT是性少数群体。你可以直接理解为方旬在问,你是同性恋还是异性恋。” 直播间飘起了更多的“卧槽”。 林光逐依然沉浸在震惊之中,他确实是同性恋,但他可没打算在镜头里出柜。 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什么时候得罪过方旬? 可眼前这个男人目光真挚,深邃清澈的眼睛满是求知欲,似乎这个问题的答案对他很重要。问完后只顾得上弯着唇笑,期待极了。 林光逐几乎要心软遂这人的意,直接说出来,开口时理智紧急上线。 还是不能说,性取向太私密了。 现在有直播镜头,他也不好当众拂了这位据说有很多粉丝的大明星面子。 但又实在不想回答,最后林光逐只能暂且先把问题抛了回去,语气微妙:“那你又是什么?” 方旬表面上看起来绅士有礼,实际上心里早就已经乐开了花—— 小林宝贝儿主动问他诶。 这就代表小林宝贝儿对他有好奇心和探索欲!这是一个好的开始。 方旬正色,清了清嗓子故作自然笑道: “ENFP。” 林光逐:“……” 林光逐:“……我INTJ。” 观众这才反应过来,当下差点笑背过气去。公关部门准备直播结束后买热搜,直播都没结束呢,当天下午方旬与林光逐的名字并排上了热搜第一,人鱼群群友看见热搜都傻眼了。 旋即爆笑出声,在群里艾特方旬。 “我真是服了你,某种意义上这怎么不能算顶峰相见?” “你们快看热搜第二,是你的LGBT是什么,我他妈刚刚拍戏的时候想到直接笑出声了。” “别说了我在拍看见女主拍跳城楼的哭戏,女主一跳我笑得像个傻缺。” “这波热度巨大,我们为了上热搜各种呕血苦心,到头来比不过方旬这个天赋流哈哈哈!” 综艺节目录制期间收手机,方旬还不知道已经登顶热搜,他只是觉得,林光逐今天下午看他的眼神格外亲昵,总是莫名其妙对着他笑。 喜欢的人盯着自己笑,眼神那样直勾勾,说话时也只盯着自己,就好像…… 就好像…… 节目录制到一半收音设备出问题,节目组暂停录制十五分钟,紧急调整收音设备。方旬在人□□错中看见林光逐拿着台本,对视时突然间抬高台本掩盖住下半张脸,桃花眼笑得都* 弯起。 人类从来没有对他笑得这么偏爱过。 美人侧目,好看极了。 想把鳞片给这个人,想把吻也给这个人,想把自己所拥有的一切都双手奉上。 擦肩而过时,方旬闻到了林光逐身上的香味。 是苦橘味香水,他们喷的是一样的香水。 方旬感觉到林光逐的脚步顿住,偏头看见这人依旧拿着台本掩住脸,可从他的视角看,分明能看见台本后青年勾起的唇角, 转眸时桃花眼中盛入了光,对视一眼又立即笑吟吟转开了脸,人类什么都没和他说。 方旬被这一眼看得心浮气躁,浑身都在出汗,呆站好久又面红耳赤挤到李乐天身边,压低了声音:“我感觉怪怪的,林光逐总看着我笑,一对视他就笑,笑得还特别勾人。” 李乐天眼神麻木看着他:“…………” 方旬根本按不下疯狂扬起的唇角,神神秘秘:“你说,他是不是开始喜欢我了?” 第三十八章 你比苹果更甜点儿 李乐天虽然很想说点儿让方旬高兴的话, 但他实在是太麻了,面无表情打开工作群给方旬看。 群里早就乱成一团。 因为突然登顶的热搜, 工作人员都没准备好,观察舆论方向似乎也不需要公关。 方旬看不懂,“这怎么了?” 李乐天:“他们不是让你问MBTI吗?” 方旬点头:“对啊。” 李乐天表情绷不住,想要抱头鼠窜:“那你问LGBT干什么?!啊?你问LGBT,林光逐可不是要看着你笑嘛,他没当面笑你都算他有礼貌。” 方旬觉察到有一丝不对劲, 回过神来:“我把这两个东西弄混了?” 李乐天心道你才发现:“对。” 方旬皱眉:“那我刚刚问的是什么?” 李乐天:“你问林光逐是不是同性恋。” 方旬:“……?” 方旬:“!!!” 李乐天看他此时的表情,本来还心态炸裂, 突然感觉好受多了。 方旬静默了足足一分钟,才开口,声音非常凝涩:“你……给我看看我的手机群……” 李乐天:“你的老乡都在笑你,恶评,建议别看。” 方旬:“…………” 收音设备调节完毕,录制继续进行。 几轮问答后, 陈麦哑口无言:“旬哥你也太厉害了吧。雕塑的文艺常识你怎么知道这么多,那些人名跟绕口令一样你是怎么知道的。” 说完, 陈麦又转向林光逐,笑着叫: “林老师,你是不是提前透题给旬哥了?” 林光逐拿着台本, 含笑看向方旬。 方旬:“……” 方旬总算是知道林光逐这一下午到底在笑什么了。 那边, 林光逐低头翻阅台本。 “他是很厉害。” 方旬心跳加速, 又看见林光逐看向这边,桃花眼轻轻弯下,声音很轻:“毕竟他的LGBT是ENFP,全世界只有他一个人是这样。” 方旬:“…………” 被喜欢的人无情嘲笑了, 但他居然感觉这滋味还不错,就莫名的觉得浑身酥麻。 嘶…… 心里还挺爽。 ** 下午的游戏环节结束,最终是方旬取得了胜利。 陈麦备采时苦笑感叹:“谁能比得过旬哥呀,为了赢什么招数都使得出来。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他胜负欲这么强。” 工作人员笑着问:“听说晚餐的时候你私下里问他为什么这么想赢了?” 陈麦点头:“对。” 说着就笑了,觉得这很离谱:“旬哥跟我开玩笑呢,他说想让林老师给他戴水晶花冠。” 工作人员听了也笑。 “听起来,像幼儿园的小朋友想要喜欢的老师给他贴小红花。” 大家都觉得方旬在开玩笑,可是录制最后的“颁奖”环节,方旬黑脸了。 任凭李乐天正镜头外怎么给他使眼色,眼皮都眨抽筋了,方旬还是没个笑容。 为他颁奖的NPC是个行业内小有名气的摄影师,冷汗淋淋将花冠戴到方旬的头上。动作间总感觉一阵一阵冷风往自己身上呼啸。 “收工——” 有人在镜头外打板鞠躬:“各位老师辛苦了,合作愉快,希望下次还有机会合作。” 嘉宾们简单寒暄后各奔前程,赶飞机的赶飞机,回酒店的回酒店。工作人员们也开始收拾现场的拍摄设备与垃圾。方旬找到导演,问:“最后颁奖环节不是林光逐上吗?” 导演愣了下才说:“原本是他,但林光逐下午接了个电话,急急忙忙离开了录制现场,先回酒店了。听他的意思想今晚回杭州。” “……” “好像是医院打过来的电话。”该有的素材已经有了,对方毕竟是家里出事,导演也不至于在这个节骨眼上拦人,这多得罪人。 连忙让林光逐先回去处理家事。 听见医院两个字,方旬心里有一种不妙的预感。 等他心事重重赶到酒店时,林光逐还没走。 酒店房门大敞,两个行李箱摆放在地面,东西都已经收拾好了,箱子却还没合上。林光逐在酒店的露台打电话,听见敲门声回头看了眼。 而后放下手机捂住听筒,小声:“怎么了?” 方旬:“能进吗?” 林光逐:“嗯,把门带上。” 方旬进屋时刻意观察了林光逐的表情,青年看起来有些疲倦,录节目时的妆发还没来得及卸掉,在露台昏暗的灯光中越显肤色白皙,一切都看起来按部就班,只有隐隐发白的唇色,方且能暴露一丝青年此时的不知所措。 “你先打电话。” “嗯。”林光逐点了点头,继续与手机另一端的人对话。 “改签不了,前面的航班没有人退票。” “不行,我想今晚就回去。” “实在不行就开车回杭州,几小时就到了。” 几次对话后,这次沉默了很久,沉默到方旬都以为电话挂断了。林光逐才声音沙哑说:“尿血是不是就代表着,我妈快不行了。” 方旬心里一紧。 他不认识林光逐的母亲,但是这并不妨碍他听到这句话,有一种想要落泪的冲动。他能够感受到林光逐声音的颤抖,以及不舍与害怕。 他仿佛能身临其境,他恨不得能替人类承受这种折磨。 电话挂断后,林光逐在露台吹了足足一分钟的冷风,才走回来。 迎上林光逐疑惑的目光,方旬起身说:“你坐谁的车回杭州?” 林光逐看手机:“在看顺风车。太临时了,发出去的订单没人接。” 方旬想了想,“我借一辆,开车送你。” “……” “我……我正好也有急事要回杭州,咱们顺路。”方旬打开手机,开始在人鱼群里紧急摇人,问谁在上海有车。 他急得团团转,联络好车辆后抬头一看,看见林光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合上了行李箱,曲膝坐在行李箱上,桃花眼微红盯着他。 薄唇紧抿,一言不发。 方旬被他看得莫名其妙,茫然说:“走不走?” “走。” 林光逐收回视线,盯着地面眼眶更红。开口时声音低低的,“方旬,你帮了我一个大忙。这次要是没有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方旬静默片刻,说:“举手之劳。” 他很想在这时候能抱一抱林光逐,但他现在又以什么身份去抱对方呢? 他们现在连朋友都算不上。 从上海到杭州中间有几个服务区,今晚恰好下了大雨,人鱼是一点儿雨都不能淋的,这是变成人类的代价,淋雨对于他们来说等同于千刀万剐。方旬根本不敢下车,看到车窗上的水渍都觉得心有余悸,不过林光逐本身也不想在服务区停。 两人一路无言坐在车上。 快到最后一个服务区时,医院那边又打来了电话。 林光逐示意在服务区停车。 打着伞,下车在服务区里接了这个电话。 对话持续了足足有半小时。 方旬在车上心焦如焚,生怕这通电话传来的是不好的消息——病危通知?死亡告知? 车窗外雷电交加,每一声都宛若撞钟一般轰在人的心坎上。他更担心那通电话其实早就结束了,只是林光逐挂断电话后太伤心,一个人躲在服务区里哭。 只是想想都心疼坏了。 车上唯一一把伞被林光逐拿下了车,方旬即便想下车看看,也办不到。 就在方旬准备一鼓作气冲到雨里时,服务区那边晃来了一把眼熟的黑伞。方旬这才没犯浑,安安静静在车上等待。 几分钟后,林光逐上了副驾。 方旬小心翼翼观察这人的表情,发现对方似乎松懈了下来,正弯唇笑着,还有心情问:“你累不累,累的话换我开?” “没事,不用换。” 车辆重新上路。 林光逐低头看手机,突然说:“你看热搜了吗?” 方旬手握方向盘,目视前方。 “没看。但我大概知道你想说什么。” 林光逐笑了,“热搜第三是‘方旬的LGBT是ENFP’。你知道LGBT是什么意思吗?” 方旬:“……” 林光逐收回视线,看着手机屏幕偷笑,“你应该不知道,不然也不会干出这种事儿。” 方旬无奈偏眸看他一眼,这是真没事了。 还有功夫调侃。 见林光逐真的心情转好,方旬才敢放心问:“家里有人住院了?” 林光逐说:“嗯,我妈身体不好。刚刚就是她打电话给我的,要我别大半夜开车回去,外面还下雨了,不安全。” 顿了顿,又解释:“下午她尿血。护工吓得不轻,发消息给我时说得很严重,我还以为……总之刚刚问过医生,是新换的酚酞药物导致尿液变红,不是真的尿血了。” 方旬松一口气,“那就好。” 车都加上高速了总不能这时候又开回去,而且他们已经快到杭州。凌晨三点半,汽车停在了医院地下停车场,这时候住院部禁止进人,林光逐打算找个地方待到天亮,等医生上班正好去门诊楼拿检查报告。 雨停了。 方旬下了趟车,回来时左手右手拎着两大包水果,他甚至还买了束花。 林光逐微愣,看着方旬折过身将花与水果放在后排。白天工作了一整天,晚上又开了几小时的车,铁打的人都会累,驾驶座上的男人却精神奕奕,俊美无瑕的面容被地下停车场的光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唇角期待勾着抹笑。 林光逐撑着座位往上坐了点儿,感到意外。 “我以为你准备回家。” 方旬说出了只要是中国人都认可的一句话:“来都来了。” 林光逐迅速折服于这四个字。 “那你……也打算在车上等到天亮?” 方旬:“嗯。” 林光逐摸了摸发热的耳垂,初春,气温还没有完全回暖。车里开了暖风的空调,前方的排气扇直直对着他喉咙那个位置吹,像有人用发丝轻轻挠过那一片肌肤,惹得喉咙痒痒。 一般情况下,只是刚认识的邻居而已,没必要陪对方从深夜等到早上八点吧? 他们两人都是第二天下午有工作,最后的休息时间,自然要趁着现在赶紧睡一觉。林光逐将车座放平,合眼睡觉,意识迷迷糊糊时,他感觉到主驾驶上的男人动来动去,偶尔还回头检查花束是否还新鲜。 等天亮。 提着一大堆东西去门诊楼取报告不方便,林光逐就说:“住院部六楼右转第五间病房,三床。你先过去吧,我去拿个检查报告就来。” “好。”方旬应下。 而后又回头检查鲜花是否新鲜。 林光逐失笑:“……”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感觉这人看起来似乎有点儿紧张? 都快一米九的大高个,缩在驾驶座上手脚都施展不开,绷着脸紧张兮兮的模样…… 林光逐心想,居然还挺可爱。 ** “住院部六楼右转第五间病房,三床。住院部六楼右转第五间病房,三床。”方旬反复在心里默念,生怕记错,紧张到想撞墙。 在塔斯曼海岛上时,他就时常听见林光逐提起贺霞。他喜欢的人类,是一个非常孝顺的人,提起母亲时冷淡的面孔总是会柔和下来。 录音笔录下的所有话语都证实,林光逐非常重视贺霞,因此方旬也就格外担心。 怕贺霞不喜欢自己。 住院部六楼右转第五间病房。 方旬找到了病房。 三床。 方旬找到了床位。 大清早的,医院就已经收了陪护人员的小床。病房里共有三张床位,隔帘都被拉开,几个病人与陪护都在聊天,乍一看见一位身高腿长的年轻帅哥走进来,都下意识停下闲聊。 方旬直奔三床。 看见了床位上的女人。 让他意外的是,林光逐的妈妈很年轻,按理来说儿子都二十五了,当妈妈的再年轻,也至少得有四十多岁。可床位上的女人看起来不过才三十岁出头,容貌普通却眼角洋溢幸福。 ——人类应该长得更像他爸爸。 方旬抛却杂念,将水果放到床头柜上,献上一束鲜花,摆出了应对颁奖典礼高清摄像头的谦虚姿态,风度翩翩微笑说:“阿姨你好,我是您儿子的朋友,陪他来医院探望您。他现在去取检查报告了,一会儿就来。” 女人认出了方旬,愣愣点头回: “噢噢,你好。” 与此同时,病房门口有病人家属激动往里偷看,显然也有人认出了方旬。病房里有比较机灵的人,连忙去把门关上,防止有人偷拍。 方旬:“阿姨您口渴嘛。” 他笑得非常乖巧,给女人倒了杯水。一会儿倒水一会儿往外拿水果,“阿姨您饿的话我给您削个苹果吧!” “好……”女人的表情有点儿懵。 贺霞从厕所出来时,就看见隔壁病床有个帅气的年轻人忙前忙后,一会儿倒水一会儿说冷笑话哄邻床女人开心。还说:“您儿子是个非常优秀的人,只要和他相处过就都喜欢他。我经常听他提起您,早就想来见您一面了。” 等方旬去洗水果。 贺霞困惑问邻床:“你儿子不是才五岁吗?” 邻床一脸懵逼:“对啊。” 贺霞:“那这个年轻人……?” 邻床:“不晓得啊,他突然就过来了,端茶又倒水的。” 邻床又说:“我打个电话问问幼儿园老师。” 电话打完后在场人面面相觑更懵逼。这时候方旬洗完水果从厕所出来,坐到了三床的陪护位置上,微笑说:“阿姨,您看起来真年轻,我进来的时候还以为您是您儿子的姐姐呢。” 女人:“…………” 身后二床,“噗嗤”一声笑。 方旬转头看。 贺霞掩唇笑着说:“她本来就年轻。” 方旬反应过来,急忙回头冲女人说:“对,您不是看起来年轻,您本来就年轻。” 林光逐进病房的时候,还没看见人呢,就听见帘子后传来方旬的声音:“我一直觉得您儿子长得好看,还在想他是遗传谁呢。今天一见到您我就知道了,您俩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林光逐转过帘子一看,沉默了。 方旬在给他不认识的人削苹果,他妈正坐旁边笑得合不拢嘴。 贺霞原本就猜这个年轻人应该是找错人了,见到林光逐进来,心中的猜想得到了证实。她心感好笑想提醒方旬,又看见自己的儿子弯着唇角低头折起检查报告,靠着三床床位的栏杆问: “我和我妈很像吗?” 方旬昧着良心:“像,太像了。” 林光逐意味深长“噢”了一声,笑着看了眼贺霞,又谆谆善诱问方旬:“哪里像啊?” 方旬:“……” 方旬看了眼女人,又看了眼林光逐,继续昧着良心说:“鼻子嘴巴眼睛眉毛都像。特别是眉毛!还有,呃,你俩发质也特别像。” 发质像都扯出来了。 贺霞都不忍心听下去了,谴责地看了林光逐一眼,意思是你别总是逗人家。 林光逐迎着贺霞的视线,唇角笑意加深,下颚冲方旬那个方向扬了扬。 好像在说:“多有意思。” 顺着林光逐的视线看过去,贺霞无奈刚要再提醒,眸光一闪,瞧见了方旬耳垂上的耳钉。 她心中一惊,来回看这两人数眼,突然也不急着提醒了,无语笑着摇头,靠回了床上。 林光逐也背对贺霞坐到了陪护位置上,一言不发看着方旬削苹果,而后递给病床上的女人。 “阿姨我特地问店家选了看起来甜的。你喜欢吃甜苹果吗?” 林光逐:“我妈不喜欢。” 病床上的女人同时出声:“喜欢。” 方旬困惑:“阿姨说她喜欢。” 林光逐唇角勾起,清晨的阳光温暖又清新,他单边手肘撑着床头柜,手掌托着脸说:“阿姨说她喜欢,但我妈不喜欢。” 方旬:“……” 林光逐:“有没有一种可能,你后面这位一直在憋笑的女士才是我妈?” 距离很近,方旬能够清晰看见人类青年的笑眼,眸光柔和映着微光。方旬甚至能闻到他身上的香水味,苦橘在大雨滂沱中酝酿了一夜,味道酸酸甜甜带着十足诱惑人的吸引力,闻着喉咙里都口干躁痒。 方旬又听见他笑着说:“苹果甜不甜我不知道,但你好像比苹果更甜一点儿。” 第三十九章 我是同性恋,你是吗 医生将林光逐叫去谈话。 病房里, 方旬手机屏幕不断弹出消息。 【互帮互助拒绝内鬼】人鱼群里,群友都在争相发热搜评论截图, 还颇损地艾特方旬: “人怎么能捅出这么大的篓子。” “笑死,往好处想你现在有理由去要林光逐的微信了,好友申请就写:带你一起上热搜不好意思,我特地要你微信和你道歉。” 人不仅能捅出这么大的篓子, 人还能接二连三地捅出更大的篓子。 方旬心死如灰,低着头蔫蔫地看手机。 贺霞笑着宽慰道:“不赖你。是小林自己说错了病床号, 你才认错了人。” 说完看了眼方旬的耳钉,她看破不说破, 感慨说:“小林的性格很内向,交朋友很难,谈朋友更难。他既然将你带来见我,就说明他是真的很喜欢你,可能他表面上不经常表达喜欢,阿姨很感谢你能够在这点上理解他。” 方旬愣了下, 意识到贺霞误会了。 “我和他不是那种关系。” 病房里有其他病患与家属,贺霞知道艺人这方面还是得保密。她笑着点头:“嗯嗯, 你和他不是那种关系,你们只是朋友。” 顿了顿,“他身边有你, 这下子我也能放心了。” 方旬:“……” 根本解释不清楚。 方旬收起手机, 声音很轻说:“林光逐不谈恋爱, 不是因为他性格内向。” 贺霞疑惑:“嗯?” 方旬笑了笑,继续:“他对人的戒备心很高,需要一个赶不走的爱人。” 贺霞愣滞了很久,微微后仰靠在病床上时, 唇角的笑意淡了许多,有些伤怀。 儿子肖父。当年林光逐的父亲因为原生家庭,时不时就会抑郁崩溃,还不是那种大喊大叫的崩溃,是自毁一般的在沉默中消亡。是她无数次在黑暗中靠近了他,即便被推开都不肯走,因为她知道在这个人刺猬一般的冷淡外壳之下,是一个害怕受到伤害的孤僻灵魂,竖起了防御的高墙,在张牙舞爪地吓唬人。 她深知他冷血、人格有缺陷,并非良配。靠近就会遍体鳞伤,可她无论是当年还是现在,都像面前的方旬一样,心甘情愿深陷其中。 明明知道对方是这样的人。 别人都害怕想逃离,偏偏他们看见对方张牙舞爪时,只感到心疼又痛心。 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张牙舞爪。 当下唯一的念头只剩下了——小心点儿,爪子对着我来,别伤到了你自己。 贺霞看方旬,只觉得这孩子外貌高大又俊美,事业有成人还热情单纯,越看越喜爱。 “我手机里有他小时候的照片,” 她笑着问方旬:“你想看看吗?” ** “检查报告不太理想。”医生将话说得含蓄:“很多指标都超了,血小板也低,凝血功能障碍。千万别让患者磕着碰着,很难止血。” 林光逐应下。 医生:“这种情况下我们建议保守治疗。” 林光逐:“保守治疗是怎么个治法?” 医生说了快十五分钟的治疗方案,林光逐面无表情听完,说:“意思是不治了?” 也可以这样理解。 医生叹气说:“这两个月尽量让患者保持心情愉悦。” “……”说得很委婉,但林光逐听懂了。 两个月。 他低下头,沉默几秒后轻轻“嗯”了一声。 出来后,医院的长廊人来人往,林光逐看见张谨言穿着白大褂靠在对面的墙边,欲言又止。 林光逐:“你都听见了?” 张谨言点头,“住院部楼底下有个放风的小花园,去那儿坐坐吧。” …… …… 方旬在病房里鞍前马后照顾贺霞,又是端茶又是倒水,将贺霞哄得眉开眼笑。眼看都快要到中午的饭点了,林光逐居然还没回来。 都三小时了。 “咳咳……”贺霞转过身咳嗽,方旬连忙将垃圾桶拿起来凑到贺霞旁边,待贺霞干呕完取纸擦嘴时,他又连忙走到窗边去关窗。 “这风太大了,我帮您关上……”话语声戛然而止。 贺霞困惑转头看。 就看见身姿挺拔的男人站在窗边,眉头紧皱往楼下看,侧脸被阳光镀上一片冷峻的光斑。 贺霞笑道:“楼下有个小花园,景色不错。” 方旬静默片刻,依然紧盯着窗外。 “景色再好,看个二十分钟就该腻了。” 楼下小花园草埔里点缀有小白花,拱顶垂有藤蔓,藤蔓上结着不知名的紫红色花朵。微风轻轻吹过时,花瓣飘下落到了角落里。 那儿站着两个人。 一个人面对亭外,身形后靠在石柱上,大半个身子被藤蔓遮挡得严严实实,只能看见腰以下。另一人则是面对着他,靠得很近。 两人似乎在交谈,不知道说起了什么,里面那个青年突然站直想走出去,外面的人一把将其拉回,左右两只手按住青年的肩头。 上半身前倾。 两人的身形都被紫红色的花朵挡住,只能看见最下方两双鞋,鞋尖几乎抵在一起。 从六楼的视角看,像在接吻。 “…………”砰! 一声重响,病房内窗户下放的小盆栽落到地板上,黑土洒了一地。 方旬脸色发白蹲下,收拾残局。 又过了大约半个小时,林光逐和张谨言才一前一后回来。 神态都有些不自然,都在走神。 方旬从座位上起身,伸出手:“你好,我们前几天在电梯里见过。” 张谨言下意识与他握手,看见他的脸愣了下,“啊……对,我记得你。” 那天方旬带着帽子与口罩,将脸部遮挡住。现下一张清俊的面孔暴露在空气中,张谨言一眼就认出了他,迟疑道:“我听过你的歌。” 说罢,将疑惑的目光转向林光逐。 林光逐解释:“是他昨晚送我回杭州。” 张谨言了然看方旬,笑了:“谢谢,太麻烦你了。” 方旬:“……” 我帮的是林光逐,你谢什么? 张谨言又说:“医院附近有家餐厅不错,不如我请你吃顿饭吧。” 方旬唇角扯了扯,“还人情?” 张谨言“哈哈”笑了声:“对。连夜上高速开回杭州,不请你吃顿饭我心里都过意不去。” 一旁的林光逐看见方旬视线转了过来,男人黑睫低垂,琥珀色的瞳在侧光之下浮现一点蓝色的光晕,显得深情又固执,像在强忍着什么。 对视两秒后,见林光逐一言不发,方旬唇角下压收回视线,深吸了一口气又缓慢送出。 “……行。” 林光逐茫然。 他怎么感觉这个人好像心情非常差? 刚刚他不在的时候,病房里难道发生了什么吗??? 三人正准备离开病房时,贺霞突然叫住了张谨言,颇为微妙的视线在几人身上转悠了一圈,温言挽留道:“好长时间没见了,你留下来陪阿姨说会儿话吧。” 张谨言嬉笑:“我真的快饿死了。我吃完饭再过来找你行嘛。” 贺霞心感苦恼,“可是……” 这时候方旬和林光逐都走出去了,张谨言嘻嘻哈哈打了个招呼,脱下白大褂也跟着跑出。 贺霞看着这几个年轻人的背影,无奈摇了摇头,心想这顿饭可能会很难吃。 ** 选定的餐厅是一家海鲜馆,因为方旬身份特殊的缘故,他们还开了个包厢。 包厢装修精致,空调的温度打得很高,走进去后有暖风扑面而来。 “刚刚进病房的时候,你和阿姨好像聊得很开心。”张谨言打破沉默,笑道: “你们聊什么呢?” 菜品还没上。 方旬拿茶壶给杯子里倒水,懒洋洋说:“阿姨给我看他小时候的照片和视频。” 林光逐从手机工作群里抬头。 “她给你看这个?” 方旬:“嗯。” 林光逐收起手机,“那她挺喜欢你。” 方旬困惑。 林光逐笑了笑说:“她知道这是我的隐私,一般不给人看。连张谨言都没看过。” 方旬正要开口,张谨言在一旁失笑:“你差不多够了啊,我虽然没看过那些,但那里面不少照片和视频都是我拍的好吧。” 林光逐:“你就是我妈的狗腿子,她让你拍你就拍,拍就算了还发群里。” 张谨言:“群里又没外人,就你妈和我爸妈啊。” 林光逐不与他争。 张谨言又说:“你的粉丝得感谢我,留下了你珍贵的学生时期影像数据。你当时比我矮这么多,”说着张谨言拿手比了比林光逐的头顶,继续:“十年过去,你还是比我矮这么多哈哈哈……” 成年人比身高,幼不幼稚。 林光逐拍开他的手,感到无语又好笑。 “啪嗒”一声轻响, 方旬黑睫低垂放下了茶杯,声音没有明显的情绪波动:“我去男厕洗个脸。开一晚上车,心脏有点不舒服。” 林光逐脸上的笑褪下,闻言皱眉起身,“很难受吗?” 方旬将他按回,“没事,马上回来。” 来到男厕,这个时候其实已经错过饭点,餐厅里的人很少。包厢这头的男厕空无一人,方旬双手撑在洗脸池上,水声哗啦哗啦地放。 他静默半晌关掉水龙头,嘶声抽着气重重按住心脏,另一只手拿出手机,打开人鱼群。 【心脏突然痛是怎么回事?】 【还特别冷,空调开很高都特别冷。】 群里一下子就炸了。 【昨天杭州下雨,你淋雨了?】 【我靠,你不会是进入假性发情期了吧。】 方旬回:【没淋雨。】 他又问:【假性发情期是什么?】 人鱼族都有发情期,这对于他们而言是头等的大事,一不小心就会闹出人命来。变成人类以后,人鱼虽然失去了尾巴,却仍保留部分种族习性——假性发情期就是其中之一。 群里七嘴八舌解释了一通,有人说:【一般情况不会遇到这种事情啊。群里三十来个人,就几个人遇到过,而且诱导他们进入假性发情期的事件一模一样。你是不是看见林光逐和别的男人亲热了?】 【拥抱嘛。】 【你冷静点儿,抱一抱不能说明什么。】 方旬想起在医院看见的那一幕,心脏又是重重一抽痛,脸色惨白按住胸膛,手机屏幕在视线中都模糊。他动作缓慢靠到洗手台旁边的墙上,背脊弯下撑住膝盖,疼到缓了足足几分钟。 才颤抖着指尖,在群里发:【其他人鱼当时是怎么缓解的?】 群里刚刚还滚屏不断刷新着消息,这句话一出来,所有人都沉默了。 半晌,才有人小心翼翼发: 【所以林光逐真的抱了别人吗?不应该啊,只是抱一下也不至于让你醋成这样……他亲别人了?】 方旬喉结上下动了动。 他不知道。 他也不敢问,更没立场问。 他疼到不停打错字,四个字来来回回敲了好几遍才勉强正常发出:【怎么缓解。】 【没法缓解。你看见了什么,就从林光逐身上找回来,不管是拥抱还是亲吻。他不愿意的话,你不想痛死就只能求他抱你或亲你。】 方旬牵唇惨笑一声,红着眼眶在群里回。 【不可能。】 求来的吻算个什么东西? 根本不是爱,是怜悯。 这对于他来说,等同于被挚爱作践。 群里都是人鱼,大概也能猜出他这时在想什么。有人犹豫道:【会不会是你看错了?】 方旬没有再在群里发言。 手机已经掉了在地上,他抬起手臂扶着洗手池想站起身,又脸色惨白向前踉跄一步。 走廊有脚步声。 男厕的门被推开,方旬抬头时,从镜子里看见了林光逐的脸。* “你……”林光逐顿了一下,旋即果断上前捞起方旬的手臂架在肩头,道:“我送你去医院。” 苦橘味逼近,方旬低头时,能闻到林光逐白皙脖颈的隐香,也能看见后者红润的唇。 林光逐的上唇很薄,听说嘴唇薄的人都很薄情。可这人的下唇又柔软饱满,看起来很好亲,说话时唇瓣张合,能叫他看见藏在里面的舌尖。几个小时之前,小花园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有没有亲别人? 方旬几乎要控制不住问出这句话,他心想,你明明说过你只喜欢我,你还去亲别的男人。 你这是出轨。 他心痛到想要破罐子破摔抓着人责问,你明明有了我,怎么可以出轨。 “低血糖犯了。”方旬收回视线,轻声说:“不去医院。” 林光逐不认同地看他。 他又说:“被拍到了新闻会乱写。” 林光逐心想也是,从方旬的外套口袋里摸出了车钥匙,又捡起地上的手机。 “那我送你回家好好休息。你身体不适别硬撑着,点个外卖在家里吃吧。” 等来到了地下停车场,林光逐将方旬送进副驾,绕到驾驶座这边时没急着上车,先是给张谨言发了个消息,说方旬身体不舒服,饭不吃了。 张谨言秒回:【噢噢好的,你俩正好住隔壁,你送他回家也方便。他没事吧?】 林光逐回:【看起来脸色不太好,不像没事。】 发完又给贺霞打了个电话简单说明情况,说下午不回医院了。才打开车门坐上主驾驶。 林光逐发动汽车:“安全带系一下。” “……”旁边没声音。 林光逐偏头看,看见男人眉头紧皱,好看的眼睛紧紧闭起,近乎蜷缩在座位上。 林光逐有些坐立不安,又不知所措。 自从母亲病重后,他在看见其他人被病痛折磨时,同样会感到心有余悸。 是不是还是得去医院看看? 看着不太像低血糖啊。 “真不去医院?”林光逐问。 方旬隔了几秒钟才脸色发白摇头。 “我知道我现在怎么回事,不用去。” 汽车内空间狭小,林光逐偏头看副驾几秒,毕竟是个成年人又不是小孩,对方不去医院肯定有自己的考虑,林光逐不能强行带人去。 最后只能:“好吧。” 说完,倾身凑上去,抬臂去扯安全带。 发丝蹭过鼻尖,是洗发露的清爽气味。 方旬睁开了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人,琥珀色的瞳孔暗下。 两年前在塔斯曼海,他送受伤的林光逐上邮轮,而后被捕捉。张谨言信步从容走进了底仓,站在高处宣示主权,曾说过这样的话—— “你知道他当年考到驾照第一次开车上路,副驾上坐的是谁吗?” “我当时还不会开车,坐副驾上都不知道要系安全带。他倒好,也不提醒,直接压我身上去扯我这边的安全带。他那天喷的香水是苦橘味,车子里都是他的味道,我下车后也沾了一身他的味道。” 这边,林光逐帮方旬系好安全带后,拿手机打开导航,低头打字输入小区名。右边突然传来一声低低的:“每一个坐你副驾的人,你都压人身上帮忙系安全带?” 林光逐:“?” 这话问得没头没尾,林光逐甚至觉得这话好像有语病,他都听不明白。 他沉吟着问:“冒犯你了?” 方旬摇了摇头,没说话。 林光逐想要追问清楚,但看见这人脸色实在是难看,他将话咽回肚子里。 开车上路,车子里安静,只有两人的呼吸声。此时此刻的安静让人浑身不自在,林光逐能明显察觉到方旬状态不对劲,似乎从他回到病房时就已经有点儿不对劲了。 但他实在猜不出问题出在哪里。 唯一的感受是,副驾上的人情绪不佳,林光逐竟然也有点儿被影响到,情绪受到牵动。 开过一个路口,方旬突然出声。 “闯红灯了。” “嗯?”林光逐猛地回神。 方旬偏眸,有些无奈:“开车不要走神。” 林光逐郁闷答:“好。” 方旬看他这幅表情,心脏仍然抽痛难耐,却还是有功夫笑:“你今年驾照扣多少分了?” 林光逐更郁闷,“能不能别问。” 方旬抬手按住心脏吸了口气,他觉得自己也是有病。小花园看见那一幕的冲击太大了,他都还没从中缓过来呢,可和林光逐坐在同一辆车,嗅着同样的香氛时,心脏剧痛之余,他还是忍不住地想和这个人多说说话。 “刚刚那个红灯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林光逐:“……不至于扣到吊销驾照。” 方旬:“那还好。我看你刚刚闯红灯那么镇定,差点以为你经常闯,马路是你家。” 林光逐听出他在调侃,“我没看见是红灯,在想事情。” 方旬:“想什么?” 前方又是红灯。 这次林光逐停下了车,车里隔音很好,车水马龙声均被隔离在外,像罩着一层薄薄的窗户纸。他指甲无意识地抠了抠方向盘,等长达一分多钟的绿灯亮起,才心跳加速地出了声。 “在想你为什么不高兴。” “……”能明显感觉到副驾上的人愣了愣,林光逐眼睛目视前方,耳朵却在听旁边的动静。 可惜一直开到了小区的地下车库,方旬也没接话。 林光逐将车停好,转头看方旬的脸色。 从餐厅开到小区要四十分钟左右,都四十分钟过去了,男人的脸色依旧没有好转。比最开始更差,脸色发白,低垂着眼睫拧眉忍痛。 林光逐迟疑片刻,打开外卖软件:“我给你买止痛药。” “……” “你有哪种药物过敏吗?或者你有没有吃过的止痛药?我感觉你这样下去不行,把你送回家让你一个人待着,我怕你晕过去了都没人知道……你经纪人电话多少,我帮你联系他。” 副驾上的男人笑了笑,声音放得低柔。 “林老师真细心。” 林光逐身形一僵,抬头看他一眼。 业内人为了表示尊敬和礼貌,都会互相称老师。可镜头里叫一叫也就算了,在镜头外也这么叫,听起来…… 听起来很不正经,像仗着他对这种微哑的声音有生理反应,在故意撩他。 车里的空调开得好像有些高,林光逐耳垂发热,又觉得自己想多了。 低头继续浏览外卖软件上的药店。 这时候方旬又出声,语气莫测:“这么细心。你的LGBT是什么?” 车里紧绷的气氛陡然一松,林光逐抿唇忍笑,看着手机说:“不是说过了么,INTJ。你怎么玩自己的梗。” “没玩梗,认真问你的。” 方旬转眸看了过来:“我问的是LGBT,性取向。” 林光逐唇边的笑意一顿,握着手机的手不自觉攥紧了几分,视线凝在屏幕上。 车内的温度果然过高,他能明显感觉到旁边有一道视线,正直勾勾地盯着他。这视线主人的情绪过于浓郁,不容忽视。 明明中间还隔着个中央扶手箱,可林光逐就是觉得,副驾驶上的男人好像已经有些坐不住了,想要越过中央扶手箱,来到主驾。 来到他的上方。 “……” 他罕见地被这过于微妙的越界行为,压制到心神不宁脉搏加快,几乎想要落荒而逃。 几秒后,又听见旁边落下一句: “我是同性恋,你是吗?” 第四十章 假结婚 这声音放得极轻, 几乎是用气音在说话。 林光逐听不出对方说这句话时的情绪,几秒后, 等副驾的车窗被降下来,地下车库里沉闷的空气灌入车厢,他才抬起头看方旬。 方旬直视着他,琥珀色的瞳孔倒映着他的身影,没有笑意。 林光逐沉吟说:“你就这么告诉我你的性取向,不怕我转头把消息卖给八卦媒体?” 方旬才有了笑容:“你缺这点小钱?” 林光逐:“倒是不缺。” “那你很闲?” “也没有很闲。” 方旬话锋一转:“你随便说, 我没意见。” 林光逐见他这么坦然,觉得自己再遮遮掩掩反而落了下乘。 索性点头承认, 淡淡问:“你怎么发现的?” “猜的。”说着方旬打开副驾车门,下了车。林光逐随即下车,关上车门时看见轿车另一端,男人单手轻扶车顶,侧脸被地下车库昏暗的灯光氤氲出清冽又好看的线条,盯着手机屏幕说:“医院六楼窗户那儿能看见楼底下的小花园, 中午你和医生朋友在里面举止异常,我看见了。” 21世纪了, 居然能听见“举止异常”这种形容。 林光逐好笑问:“怎么就举止异常了?” “……” 那边沉默了一阵子,开口时语气云淡风轻:“没看清楚。” 没看清楚你说什么。 林光逐从轿车前端绕过去,见方旬眉头紧皱, 脸色发白盯着手机, 好似有做不完的工作正等着他去处理, 以至于说话时都不能与人对视。 “公众场合,还是在医院。注意点影响吧。” 林光逐:“……” 林光逐笑着点头,“好,下次注意。我扶你回家?” ……还有下次???! 方旬面无表情将手机插回兜里, 手臂一抬将连帽衫的帽子戴上来,又取出黑色口罩戴上。全副武装,步伐虚浮似乎忍着病痛,向前走。 “不用,我自己走。” 林光逐跟在他的后方,从地下车库出去,距离他们居住的楼栋大概还有几百米。下午杭州的太阳不算刺眼,起到一个在天空中装饰的作用。 林光逐下单了一款普适性较强的止痛药,退出外卖软件时,想了想,打开搜索引擎。 想搜索又不知道关键词该打什么。 ——看见别人吵架为什么会生气? ——看见别人吵架会心情不好吗? ——医院会不会放大人们的消极情绪? 搜了半天也没有搜出个所以然来。 电梯门开,他们一起走了进去。 林光逐:“我买了止痛药,用的是我的id,等药到了我再走。” 方旬突然偏眸,“你打算在我家陪我?” 林光逐点头:“不方便的话我也可以先回我自己家……” “方便。”方旬答得很快。 林光逐话语一顿,转头观察男人的表情,脸色倒是比刚刚好看了很多,似乎病痛稍缓。这时候电梯门开了,方旬先一步走入1601。 “随便坐。” 林光逐坐到了沙发左侧,方旬坐在右侧,两人各坐沙发一头,中间仿佛隔着一片偌大的海。 都在低头看手机。 客厅气氛僵持,落针可闻。 【互帮互助拒绝内鬼】人鱼群里一片焦躁,不断弹出新消息: “@方旬你现在赶紧去亲林光逐,真进入假性发情期你就惨了!” “你的身体状况正在恶化,等同于一直在淋雨。” 方旬沉默看着屏幕,又不着痕迹偏开脸,偷偷瞄了眼正双手打字的林光逐。 手机屏幕被敲得噼里啪啦。 有这么多话和人说嘛? 该不会……正在和张谨言发消息吧? 嫉妒让人鱼质壁分离,方旬薄唇紧抿将视线移回屏幕,冷着脸打字: “进入假性发情期会有什么后果?” 群里人回:“你对他的渴望会逐渐占据你的大脑、摧毁你的理智。到时候要是你强制性干出什么……那真的是无可挽回啊!人类社会是法制社会,就算不提这个,林光逐事后一定再也不会爱上你了,谁会爱上一个强迫自己的人?” “…………”后果也太严重了。 方旬发消息:“除了亲他,有没有其他办法?” 群里人无奈:“你就这么不想亲他?” 方旬脸色微白,深深闭了下眼睛,唇角无力扯了扯。 “是他不想亲我。” 群里人一时无言,谁能想到表面上是粉丝千万风风光光的大明星,外貌优渥职场得意,情场居然会这么失意! 连一个浅尝即止的吻,都触不可及。 另一边,林光逐收到了项目合伙人发来的消息。 【啊啊啊啊林老师咱们一开始定的方向不是这样啊!】 【世纪大和解,您和旬哥只需要演出关系还不错的样子就行了。但现在网上舆论方向都是说您两位迫于公司压力被迫营业,这种世仇禁忌感还挺好嗑。好多粉丝留言问能不能再来次合作,他们最喜欢看强扭的瓜……】 后面的话尽在不言中。 说着发了两个猫猫头流泪表情包, 只想让观众觉得你们关系还不错,真没打算让观众觉得你们看起来像一对啊! 【会不会对您造成困扰呀~~】 林光逐回:【不会。网上的舆论都是一月一更,这个月上热搜,下个月有其他事件吸引热度,过几天大家就忘记了。至于合作,如果是为了宣传作品,我这边时间合适就没什么问题,看方旬那边怎么说。】 合伙人在屏幕另一头苦笑。 心想林老师,您还是不懂粉丝嗑cp,您两位都被剪刀手大大剪辑视频上传b站了,其中好多个视频播放量大几十万呢。节目还没播出呢就有这么大的热度,播出还得了? 等骑手上了楼,电梯门刚开,在屋子里都能听见外面的电子声音:“您的外卖订单已送达。” 骑手给人发语音信息:“马上来马上来,我在送别的订单,十分钟后到你那边。” 这些声音明明在外面的走廊,还隔着一道门呢,却犹如在客厅中讲话。林光逐坐在沙发上微愣,“走廊的隔音这么差?” “才发现?”方旬语气怪怪的。 林光逐更愣滞,“那一个星期前我朋友和我在走廊说话……” 方旬语气听不出情绪:“全听见了。” 林光逐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一个星期前他们在电梯间里偶遇,方旬进1601以后,张谨言在1602的门口对他表白了。不仅表白,还提出了假结婚的提议。 今天中午他在小花园与张谨言起争执,也正是因此——张谨言再一次劝说,说话时不断提醒林光逐,贺霞只剩两个月了。 脾气再好的人也受不了,林光逐当即冷脸想抽身离开,张谨言却将他拉回去按在石柱上。 靠近说,你难道想很多年后再后悔? 林光逐当时面色微变,僵硬了很久很久,直到现在想起来都很难忘记那一瞬间的恐惧。 确实, 如果让贺霞抱憾而终,他很可能现在并不觉得有什么,但亲人的离去是一场潮湿的大雨。也许在多年以后的某个深夜,他会突然间感觉无比的悔恨与亏欠,无论如何都解不开这道心结。 林光逐取了止痛药,去饮水机那边倒杯温水,回来后将水和药递给方旬。 方旬咽下药,黑睫下垂安安静静盯着水杯里的水。 隔了几秒钟,“你怎么想的?” 林光逐实话实说:“是个好提议。” 话音落下,方旬的指尖紧紧扣住水杯,指腹都用力到发白。 “所以,你打算和他假结婚?” 每一分每一秒的停滞对于方旬来说都是莫大煎熬。林光逐还没出声,方旬就抿着唇笑了笑,故作轻松道:“去哪儿办结婚证啊?没记错的话,国内同性好像结不了婚。” “他不行。”林光逐淡淡道。 方旬猛地抬起头,呼吸仿佛都停滞。 他看见林光逐站在玄关处换鞋,蹲下身时后脖颈那一片皮肤都白皙,起身取下悬挂在门口衣钩上的的外套,慢条斯理穿好了衣服。 客厅里静悄悄的,他们的楼栋临近小区北门,正迎着大马路。下午车水马龙鸣笛声不绝如缕,似乎还有救护车在远方呼啸,那紧凑的频率一声声敲打在人的心弦,促使人精神高度紧绷。 林光逐没有解释为什么不行,只是含糊其辞说:“我只是说这个提议很好,没说和他结婚。我打算找别人。” “……找谁?” 林光逐叹气:“还没想好,暂时没合适的人。你有推荐的人选吗?” “…………”后面没声音。 林光逐也没回头看,假结婚这种事情,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个大麻烦。要不是有特殊的诉求,谁也不想莫名其妙将一婚搭进去。 方旬不说话也正常,这时候无论给他推荐谁,都是把那个人往歧途上引。 他伸手握住门把手。 身后落下一声,“有什么基本要求吗?” 还真打算给他介绍人啊? 林光逐诧异往回看,就看见方旬坐在沙发右侧,脸上的神态十分认真,带有一种执着的少年气。 一点儿也不像在开玩笑。 林光逐也跟着正色起来,想了想说:“说是假结婚,毕竟要真领证。男方家庭背景得干净,模样端正,身高最好比我高点儿。” “就这些?”方旬挑眉。 林光逐看见他拧起的眉,似乎有些郁闷不赞同。 便笑了笑说:“就这,还很难找。这事儿挺急的,短时间里想找还真不好找。你要是有合适的人就介绍给我,我加他的微信聊聊吧。” 顿了顿,“你有吗?” “有。” 方旬看见林光逐愣滞的神情,僵硬地放下了水杯,起身打开了微信二维码,声音在空旷的客厅里格外清晰: “我好像就挺合适。” 40-50 第四十一章 好想你啊 很难想象这种话是从一个事业上升期艺人的口中说出。 如果是林光逐本人的话, 事业蒸蒸日上,没有任何外力压迫, 他不可能会给自己找麻烦。 也许是他沉默的时间太长,沙发边的男人迈步走到了他的面前,将手机屏幕上的二维码放到了他的眼前,一言不发抿着唇盯着他看。 就好像他不扫这二维码, 方旬就会一直站这儿同他僵持。 林光逐拿出手机,解锁。 “滴”一声响, 扫上了。 他发过去好友申请,默默瞥了眼对方的头像。 方旬的头像看起来不太像网图, 没有那种网图的氛围感。 这看起来更像是方旬随手拍的,图片光线很暗,像素非常低,只能模模糊糊看见拍的似乎是机场大屏,蓝底白字,后方黄框显示“航班延误”、“等待登机”等航班信息。 前面的始发地与目的地看不清楚。 ——大明星有一位全网皆知的失忆出国白月光! 林光逐突然想起来刷到过的一条微博。 这难不成是送那位白月光出国时拍的? 这时候对面同意好友申请, 两人加上微信。林光逐了然,好心提醒说:“你想刺激你那位白月光的话, 假结婚不是一个好方案。” 方旬从屏幕中抬头,愣了愣:“什么?” 林光逐眉头轻皱继续:“你想假结婚一定也有现阶段迫不及待要结婚的理由。你那位白月光要回国了?你想找个情敌刺激他?” 方旬一口心头血哽住:“…………” 你想哪儿去了—— 我白月光就是你啊!!! 我迫不及待想结婚的理由也是因为你啊! 话都到嘴边了,方旬心塞咽回, 面上故作镇定笑了笑说:“别提这些, 你就说我合不合适。” “合适。” 林光逐顿了几秒, 说:“你未来真谈恋爱时莫名其妙变成了二婚,不觉得惋惜么?” 方旬没正面回答,反问:“你会惋惜?” 林光逐怅然叹气:“会有一点吧。” 他总感觉有什么重要的存在被他遗忘在大洋彼岸了,这两年他一直都在等待。 可具体是等待着什么呢? 连他自己都弄不清楚。 林光逐收起手机说:“我还有工作要处理, 先走了。这件事我会好好考虑的,希望你也再谨慎考虑一下,告知公司和经纪人,别自己做决定。咱们可以有个一周冷静期。” 方旬笑,“法律规定离婚半年冷静期,你自己规定结婚要一周冷静期?” 林光逐失笑:“对。” 方旬晃了晃手机,唇角掀起说:“那就别怪我不认了,法律又没规定我必须冷静一周。不管是一周后还是现在,我的答复一直不变,那就是……我想和你结婚。” 说着方旬侧身替林光逐打开了房门,初春的冷风从外灌入,激起一片鸡皮疙瘩。林光逐看着近在咫尺的男人,身体轻微紧绷了一瞬。 他闻到了方旬肩头的香水味,在鼻尖处轻飘飘擦过,升腾起他无比熟悉的苦橘味道,清甜中夹杂着微微的酸涩感。似乎从地下车库第一次见面起,方旬身上的香水味就没有变过。 喷的一直都是他惯用的香。 如果不是知道其中有内情, 他几乎以为方旬真心想要和他结婚。 ** 方旬并没有表面看起来这么冷静。 林光逐一从他家里离开,他就满怀无比焦虑的心情,坐到沙发上打开了手机。 先是给李乐天发了一条:“下周的工作帮我调整一下,至少挪出三天的空档。” 发完打开互帮互助人鱼群。 发出一串感叹号:“!!!!!” 然后:“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群里人好笑: “心脏不痛了?” “你亲到林光逐了?” 方旬:“不是!他想找人结婚,我刚刚向他自荐了!等我们结婚后,谁再没眼色来追他谁就是小三。”发完这条消息,方旬抬手摸了摸心脏位置,几小时前还因为小花园里的那一幕痛到呼吸不过来,现在居然一点儿痛感也没有了。 取而代之的是怦怦跳的雀跃小心脏,整个人都洋溢在幸福的海洋之中——他简直不敢想,要是能和林光逐结婚,那他该有多满足。 每天早上睁眼就能看见喜欢的人类,他可以毫无顾忌地拥抱人类,捧着人类的脸深吻下去。他还可以去人类工作的地方,在人类工作时,他就在空调房里窝着玩手机,等人类下班他们可以一起去看电影!看电影的时候还能牵手手! 最重要的是,他终于能在微博秀恩爱了。 他要让全世界都知道,林光逐的法定婚姻伴侣是他! 群里人表示完惊讶,又问:“林光逐同意了吗?” 方旬猛地从幻想中剥离,蔫巴巴敲下一行字:“他说要彼此冷静一周。” 群里一堆已婚人士坏心眼齐齐笑:“别半场开香槟啊,万一他不选你选别人呢。” “到时候你自己变小三,人都傻了。” “哈哈哈哈哈你们别刺激方旬了,林光逐要是真选别人,他以泪洗面都是轻的。” 方旬:“…………” 方旬:“再说退群:)” …… …… 另一边,林光逐以为自己很镇定,等开车开了半小时才发现定位错了,他在去医院的路上。 他找了个停车位停下,双手搭在方向盘正上方,额头靠了上去。 埋在方向盘里,不得已承认自己乱了分寸。 他取出手机打开方旬的微信。 脸庞发热点开这个人的朋友圈。 朋友圈显示三天可见,但仅仅三天时间,这人朋友圈里都发了五六条。林光逐依次点开,除了几条意义不明的电梯内部图、宾馆走廊地毯图以外,含有文字的朋友圈只有两条。 一条是昨天晚上发的,没有配图,只写着:【So stupid】,配了微信自带表情哭脸。 ——好笨。 昨天晚上的话……正好是他们俩上热搜的时候,方旬错把MBTI说成LGBT。 笨蛋帅哥。林光逐弯唇心想。 退出后点开剩下的一条含文字的朋友圈,发送时间显示“刚刚”。 【下周二至周四我有三天的空档期,有什么活动都能来联系我,我很闲。】 当明星这么舒服? 放假一放,放三天? 三天假期,宽裕到都够坐飞机去国外登记结婚了,登记完甚至还有空余在周边玩玩。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后,林光逐摇了摇头,“艺人的行程和假期都是半年前就排好。这三天总不能专门为了登记结婚而空出来……吧?” ** 周三晚上。 立春过后,天气转暖。 白天在工作室里暖洋洋的,落地窗光景不错。工作室里其他人员与助理都喜欢杵在窗户前喝咖啡,摸鱼一摸就是两小时。 他们还热情邀请林光逐一起摸鱼。 林光逐也想休息,但前几天去上海参加综艺节目,工作滞留了好几天。他着急忙慌赶着进度,还想去医院看望贺霞,然而计算机一关,居然已经晚上九点多了。 打开手机,微信页面是各种群消息和项目合作人的狂轰乱炸,都在讲工作。 唯一一条不聊工作的格外叫人心旷神怡。 林光逐打开方旬的微信。 方旬下午发来了一张照片,是他自己录节目时的后台,地面上全是乱糟糟的设备线。 【场务是你的粉丝,说看了那场直播,兴奋问我你本人性格和镜头里是不是一样】 【我说你爱干净,地面拍了发给你了】 【她现在开始整理设备,求我重新拍给你看】 下午林光逐在工作没回,晚上的时候方旬新拍了一张后台图,地面上的设备线与三角架整理得清爽,隔了二十分钟发消息: 【你不理我】 林光逐眉心一跳,心不在焉拿起咖啡杯喝了口。 同事们都准备下班,临走前互相打招呼,有人笑着说:“林老师,都下班了别看工作了呗。你这么卷,搞得我心里慌慌的。” 林光逐笑了笑:“不是工作消息。” 同事一愣。 他则是低头回微信:【白天在忙没看手机,没有不理你】 发完抬头看见同事促狭地笑,挤眉弄眼说:“不是工作的话,林老师你有情况耶。” 林光逐起身将咖啡杯扔进垃圾桶。 没有承认,也没否认。 周四白天,林光逐上午去了医院,下午赶往工作室。 工作到一半,他后仰靠在椅子上。 漂亮的桃花眼静悄悄看着反扣在桌面的手机,鬼使神差地,他拿起手机看了眼。 方旬两小时前发来了微信消息。 他似乎不在杭州,上午坐飞机到了长沙录制综艺,拍了张扫楼时看见的猫。 是一只英短蓝猫,肥肥的身子卧在工作桌上,好似一辆巨大的坦克。 方旬:【真的好胖,我拍照的时候没忍住感叹,楼里员工还说小猫咪听不得这种话】 林光逐回:【我见过这只猫,是他们台的团宠。它几年前就胖,现在还消瘦很多。】 退出后,是前邻居女儿发来的微信。 小女孩二话不说甩来几张图, 【林哥哥,方旬上午去电视台扫楼了耶。他在现场拍了张招财,他说胖,工作人员小姐姐们都说不胖,他就说发给你让你做肥猫判官,他发了吗?】 林光逐:【发了】 小女孩秒回,震惊:“!!!” 点开那几张图看,方旬似乎录制节目后没卸下妆造,身上的装束与发型被精心维护过,意气风发,又光彩夺目。前几张是背影,蹲在桌边拍那只蓝猫,最后一张是侧拍图,似乎是拍完照片后垂睫发给某人,唇边噙着淡淡的笑意。 林光逐盯着最后一张图几秒钟。 放大图片看里面的手机屏幕。 拍得很模糊。 但他的黑头像过于明显。 男人专注给他发着消息,用着一副仿佛陷入爱河的表情,眼角眉梢都甜滋滋的。 林光逐心神不宁盯着照片,抬起手腕撑住下颚,闻到了自己手腕上的苦橘香水味。 好香。 他心想, 这个人今天喷的还是这种香水吗? 周五。 方旬:【杭州机场比长沙好很多,长萨那边代拍太多了,差点把我逼进厕所里去】 林光逐:【你回杭州啦】 方旬:【对,晚上有空吗,一起吃饭?】 林光逐:【我晚上要去医院】 周六。 方旬:【总算能有三天假了,下周二开始放假,迫不及待】 林光逐:【你要调休的吧】 方旬:【……你是人嘛林老师】 林光逐笑着回:【知道你要调休我就心理平衡了】 方旬:【你不是人】 方旬威胁:【林老师你再这样冷酷无情,我就……】 林光逐挑眉:【就怎样?】 隔了十秒,方旬发来一条语音。 似乎是躲在后台人来人往处捂着嘴小声发的。背景音十分嘈杂,工作人员们忙着搬设备调整灯光,正在远处大喊着什么,像隔了一层塑料薄膜,方旬的声音宛若破开这层半遮半掩的膜,含着笑意轻轻说:“那我就不和你结婚了。” 林光逐将这段语音放了三遍。 凑近听筒听,越听越觉得空气干燥发热,他起身,将空调温度调低了两度。 天气转暖,似乎已经不需要开空调了。 杭州本身就很暖。 他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保持每天闲聊一个话题的频率,持续了将近一个星期。一般都是方旬先分享日常,林光逐从一开始的晚上才回复,到后面的隔两小时后回,到现在基本上能迅速回复。 星期天,距离一周冷静期没剩多久了,林光逐还是有些拿不定主意。他总觉得这种人生大事,即便是假结婚,也一定要三思而后行,如果按照他的做事方法来看,他至少也得考虑两个月以上,但……贺霞等不了那么久。 让林光逐感到意外的是,张谨言那边都催了* 好几次,要他赶紧拿主意。方旬却一次也没有催过,绝口不提假结婚,好似根本没这回事。 要不是周五方旬回杭州那天给他发来一个链接,林光逐险些以为方旬不记得这件事了。 方旬发来的是同性婚姻合法的国家汇总。 荷兰、比利时、西班牙、加拿大、南非、挪威、瑞典、葡萄牙、冰岛……等等。 没多说什么,只是发了三个字。 “我都行。” 星期天上午林光逐盯着计算机屏幕,顺手将手机解锁,转眼看微信。 方旬的聊天界面静悄悄的。 他没有在意,搁下手机继续工作。 午休后他又看手机,对话框依然静悄悄。 林光逐:“……” 嗯,行吧。 晚上工作结束后,林光逐开车回家里,路上等红路灯时看见街边公交车站的广告牌。 是方旬代言的一款产品。 平面照拍得很好好看,广告牌上的俊美男人星芒万丈,侧脸锐利的轮廓线条被路灯笼罩着一层光,玻璃反射出氤氲的雾气。 林光逐再一次打开微信看。 没有任何消息,已经一整天了。 林光逐皱眉几秒,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感受,总之有些不舒坦,一股闷气堵在喉咙里。绿灯亮了,他继续开车。下一个红灯路口,一模一样的广告牌竖立在街边,而微信上依旧安静,最后一条对话的时间停留在昨天中午。 他沉吟片刻,拍了一张广告牌发给方旬。 打字:【我看见你的广告牌了】 顿了两秒删掉,重新酝酿着打字: 【我看见一张广告牌】 【好像你啊】 “嘟嘟嘟——” 后方车流有人按喇叭催促,林光逐赶紧放下手机踩下油门,开过红绿灯。 另一边。 方旬今天参加的是一档要收手机的综艺。原本嘛,这类节目都有午休的空档,你要是真想用手机,也是能找经纪人拿的。 但李乐天死活不肯给他手机,煞有其事说:“你一天到晚给他打卡聊天,多没意思。我要是林光逐我只会觉得你很闲,你欲擒故纵啊!欲擒故纵会不会?连发一个星期的消息突然不发,你觉得林光逐会有什么反应?” 方旬冷脸磨着后槽牙:“……手机给我。万一他今天下定主意要找我结婚,我没及时回复他就去找别人了,那你死定了。” 李乐天摆手:“你听我的,这几天都是你先找他,他才回。你不觉得郁闷吗?” 方旬:“……”肯定郁闷啊。 林光逐像个人机,回消息还特别慢,聊着聊着突然就不见了,这几天都快要气死他了。 生气又无奈,只能抓耳挠腮地等回复。 李乐天一看他这表情,信心满满说:“你安安心心录节目。我可以和你打赌,节目录制结束后你看手机,他肯定来主动找你了。” 方旬将信将疑:“真的假的啊?” 李乐天:“比真金还真!人类走过最长的路就是人鱼的套路,这种套路基本上百试不厌的,你不信去你老乡群里问问。” “信你一次。” 方旬强忍着录完节目,一收工就快速走进休息室,直奔去找李乐天要手机。 还没点进去呢,就看见微信上有红点。 方旬一时没点进去,抬眼看李乐天。 李乐天鼓励道:“快看看啊。” 方旬便深吸一口气,皮笑肉不笑说:“就算是他,我不要面子啊。我连着找他这么多天,他这才第一次找我,我要稳得住气势,是吧?” 李乐天心想你最好稳得住,别对面一个平a,你就欢天喜地把大招给交掉了。 嘴上说:“对对对,你稳住。你要显得很值钱,不管他发什么,吃的喝的甚至约你晚上吃饭,你都要冷静回复。这样他以后才会经常再来找你。” “好。”方旬低头摆弄手机。 李乐天看见这人打开微信后,整个人瞬间僵住,琥珀色的瞳孔直勾勾盯着屏幕, 似乎难以置信,起伏的胸膛都停滞。 “我就说吧!你听我的准没错。”李乐天兴奋握拳,比看足球赛进球了还高兴——林光逐果然坐不住,给方旬发消息了。 不过只是发条信息,方旬也用不着反应这么大吧? 李乐天好奇凑到屏幕前一看,也惊了,惊到他倒吸一口凉气。屏幕上的微信聊天界面,林光逐发来两条聊天信息—— 【我看见一张广告牌】 【好想你啊】 第四十二章 朋友会接吻?那我还挺想当…… 林光逐回家后才能看手机, 几番确认以后,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打错字了。 方旬这个点还没回信息。 对话框依旧留在他的两条: 【我看见一张广告牌】 【好想你啊】 他面不改色又重新发了一个字: 【像】 消息刚发出去, 对话框最上方立即显示“正在输入中”,三十秒后,还在输入中。 另一边,综艺节目录制后台已经陷入了焦灼的抢手机“大战”。李乐天抢着手机大叫:“你急死我了!回不回?不回我帮你回了啊。” 方旬:“……” 方旬:“……我自己回。” 李乐天不放心,质疑:“你打算回什么?” 方旬想了想,迟疑说:“这就是我拍的广告。是我本人, 当然像……这样回?” 李乐天:“……” 李乐天:“!!!” 李乐天恨铁不成钢,大手一挥:“你待着别动, 我来回。” 方旬半信半疑凑上前看,待看清楚李乐天正在打的字,他恍然大悟竖起拇指,一脸学到了。 …… …… 林光逐正刷牙时手机弹出消息,他单手打开手机一看,刷牙的动作都停了。 漂亮的桃花眼都睁大了一瞬。 手机屏幕中, 他们的消息连起来是—— 林光逐:【我看到一张广告牌】 林光逐:【好想你啊】 林光逐:【像】 方旬:【有多想我?】 方旬:【像】 “……”心脏像穿过一阵微妙的电流,被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烫的酥酥的、麻麻的。 林光逐轻咳一声, 红着耳根关掉了手机,眼不见为净。 他将牙刷冲洗,漱完口后抱着手机躺到卧室床上。房间里开了暖风空调, 空气都暖和和的, 他的阳台侧边正对着方旬家里的主卧阳台, 能看见对面灯光暗下,方旬应该还没回家。 大约一小时后,最先开始是电梯间开门声,旋即是走廊有脚步声。 最后, 隔壁亮了灯。 林光逐这时候才回了消息。 【吃夜宵吗】 方旬一路都在焦灼对面怎么不回信息,怎料一到家迎来了四字暴击。 他兴奋在家中来回走了数圈,直接将屏幕截图发给李乐天,问:“这怎么回?!” 李乐天无语:“去啊!你怎么回事?白月光都主动约你吃夜宵,你连这个都要问的话干脆别折腾,整个恋爱都我帮你谈算了。你付我钱,以后林光逐的消息都我来帮你回。” 方旬:“滚滚滚。” 他切回林光逐的微信页面,立即换了幅姿态,深吸一口气弯唇打字:【吃,现在?】 林光逐回复很快:【嗯】 几秒又发来一条:【天气预报说今晚可能会下小雨,记得带伞。】 方旬唇边的笑意一滞,无根之水对人鱼来说与天上下刀子无异,他皱眉打开手机天气预报看了眼。 十一点之后有小雨。 下到天亮。 小雨是多小的雨? 即便是再小的雨,淋上一滴也够他受了。 十五分钟以后。 林光逐已经刷过牙了,不过吃顿夜宵回去重新刷牙也行。按照约好的时间开门时,对面居然早就出来了,身高腿长的男人斜斜向后倚靠着门框,手上拿把伞,身上穿着黑色的齐膝雨衣,再加上长裤黑靴,全身几乎没有露出的皮肤。 男人正眉眼低垂看手机,脸庞被屏幕的微光照亮。从这个视角能看见又窄又高的鼻梁,以及深邃矜贵的眉眼,黑睫在眼睑下落下阴霾。 听见了声音,方旬才抬头,顺手将手机插/到雨衣的侧兜中,声音沙哑带着一丝工作后的轻微疲倦感,听起来懒洋洋的。 “去哪吃?” “楼底下,出小区就是。” 林光逐看了方旬“全副武装”的装束好几眼,说:“你是怕被人拍到吗?” 方旬:“不是。我怕的是淋雨。” “不喜欢淋雨?” “……嗯。” 小区外有几家专门做夜宵的店,有一家牛蛙做得不错,以前贺霞总是拖着下班后的林光逐来吃。现在贺霞生病了,肠胃很容易受油腻与荤腥的刺激,不能再吃这些了。 这家生意很红火,在店铺外支了很多个黑色的铁桌椅。万幸的是他们来得早,位置空了不少,他们挑了最边缘的一处桌椅坐下。 林光逐扫了桌上的二维码,点了个牛蛙,就将手机递给了方旬。 “你吃什么?” 方旬接过手机,脸色有些僵。 可能会下雨就算了,吃的还是牛蛙,他不敢吃牛蛙哇。要不是林光逐,这两个buff加成之下就算是天王老子喊他,他也不来。 方旬故作镇定点了杯橙汁,微笑递了回去,举手投足绅士感十足。 “我要做身材管理,喝饮料就行。” 林光逐以为他不好意思点菜,就低头加了几道招牌菜,看差不多就下单了。 搁下手机后,见方旬视线盯着自己的手机锁屏,林光逐解释:“张谨言生日时让我换的,就我那个医生朋友,你见过。” 他的锁屏是一张十分另类的“全家福”,也可以说是毕业照。高中毕业的时候,贺霞带着鲜花来学校接他,被张谨言拦下,拉着让老师帮忙拍了他们三人,以及与张谨言父母的合照。 照片里共有五人,方旬却好似看不见其他人,只能看见屏幕中略显冷淡、被迫营业的少年。捧花时精致的脸庞被鲜花团团簇拥着,眸子微微弯下,透彻的黑瞳却全无笑意。 张谨言笑眯眯单手搂着少年的肩膀,另一手比着“耶”,两人穿着同款的校服,瞧着般配。 方旬收回视线,忽略掉心底升腾而起蓬勃爆发的巨大醋意,语气尽量云淡风轻说:“难怪你朋友暗恋你这么多年。” 林光逐:“嗯?” 方旬说:“我们要是上了同一所高中,高低我得暗恋你三年。” “……” 一瞬间,黑铁桌上静了下来,两桌开外的烟静悄悄飘了过来,吸入鼻腔浓郁而呛人,肺腑都随之滚烫。林光逐的脸颊像被无数小别针轻轻捅了捅,连带着脖颈侧面都起鸡皮疙瘩。 他转眸看方旬表情没有什么异常,似乎只是随口说出的一句商业吹捧,发热的头脑便稍稍冷却了下来。垂睫说话时语气也冷静到让他自己都惊奇。 “你用这张脸玩不了暗恋。高一开学典礼向我表个白,剩下三年我们一起被抓早恋。” 说着林光逐笑了声,他是真觉得这话很好笑,可旁边却没笑声,也没说话。 这时候老板端着一锅牛蛙过来,“小心烫!小心烫!”将方锅摆好后,老板笑着问林光逐:“你妈好久没来,下次带她来一起吃。” 林光逐应声:“好,等她身体好些。” 寒暄好一阵子,老板又转头问方旬:“你那橙汁要冰的还是常温啊?” “…………” 老板问到第二遍,方旬才堪堪回神。 黑铁桌上搁置的小型炉灯散发暖黄色的光,将男人琥珀色的瞳孔照得深邃清澈,薄唇重重抿着,抬头冲老板说:“冰镇。” 等老板走后。 他又转过视线看向林光逐,声音变得很轻很轻,“那现在呢?” 林光逐夹了块牛蛙吹气,茫然。 “现在什么?” 方旬直视着这双几乎要被他爱到骨子里的桃花眼,白天工作晚上做梦都想着的漂亮眼睛,看半天泄气般叹了口气,“没什么。” 林光逐正要说话,眼睛往旁边偏了寸。 放下牛蛙说:“要不打包吧。” 方旬:“干什么?” 林光逐:“那边有桌人在偷拍我们。” 说完他观察方旬的表情,方旬好像根本就不惊讶,要么就是早就发现了,要么就是不在乎,弯着唇角笑了笑才开口。 “你担心被拍?” 林光逐:“我担心影响你。” 方旬:“吃个饭被拍,能影响什么。” 林光逐心想也是啊,只是吃个饭而已,又不是谈恋爱,被拍了就被拍了呗,就算照片被传到网上,网友也不可能将一顿饭说出花儿来。 他发觉自己实在杞人忧天,无奈地摇了摇头,低头继续吃牛蛙。 吃了半晌,他发现有点不对劲。 方旬几次要向牛蛙下筷,半路又僵着脸转向其他,林光逐看懂了,“你不爱吃牛蛙?” 方旬大大方方承认:“不敢吃。” 林光逐说:“我一开始也不敢吃,我妈逼着我吃两次,我就发现味道还不错。” 说完就没继续说话了,喝了两口饮料,又看见旁边的男人眼睛一眨不眨盯着自己。 他笑:“怎么了?” 方旬见他笑,也跟着笑。 “我以为你下一步是要逼着我吃。” 林光逐摇头:“我妈逼我的时候,是按着我的肩膀拿筷子喂我,牛蛙就在我嘴边,我闭着眼睛才敢吃。我总不能也按着你,让你闭眼吃。” “为什么不能?” 方旬半垂着眼,问。 林光逐先是抬眼看这人一眼,而后飞速低下脸。几秒后听旁边人说:“牛蛙真的好吃吗?” 林光逐说:“好吃,你先闭眼吃试试。” 方旬叹气:“唉,不敢把它往嘴里送。” 林光逐:“……” 林光逐拿起方旬的筷子,夹起一块没骨头的,挑眉笑着说:“你这暗示我要是再听不懂,那就白活二十多年了。” “林老师对我真好。” 方旬闭上眼,弯着唇角往上凑了些。 距离一下子被拉近。 不得不说,这张脸近距离看给人的冲击性很强,骨相立体,皮相清透而俊美,像极了一件上帝倾注爱意的雕塑品,光线都偏爱男人的眉骨与鼻梁。闭上眼睛微微弯着唇往上迎的模样,好似在等待着一个迟来多年的吻。 砰—— 一声细微的闷响,林光逐没夹住牛蛙,牛蛙掉到了桌子上。他只得重新去夹一块,抬眼看时发现方旬依旧没有睁眼,他视线向下了一瞬。 看见男人好看的薄唇。 唇色偏淡,下唇中间向内有微微的凹陷,如果不是这么近的距离,他不可能会发现。 “看什么呢。”方旬出声。 “……”林光逐才发现方旬依旧没睁眼,后者就像知道自己外貌上的巨大优势,非常骄傲地将这些摆出来亮给他看,在蓄意勾引他。 可让他感觉难以启齿的是,初春的夜风如此柔和,桌面上暖黄的灯忽明忽暗,他的的确确感受到了自己急促的心跳声,明知道对方不打算睁眼,视线也就更加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对方的脸,对方的唇。 他不动声色喂方旬吃了块牛蛙, 方旬咀嚼下咽,睁开眼定定看他几秒,笑了笑说:“林光逐,你脸红了。” ** 星期一高中早读。 因为临近高考的缘故,班里一直死气沉沉的,早读课一群人在外面走廊站着背历史。小女孩走读上课,刚上教学楼就发现今天几乎没什么人站走廊,同学们都在教室里。 她刚走进,一群人立即激动围了上来。 老师这时候还没来, 前排的丸子头同学左看右看,偷偷从书包里拿出手机,神秘兮兮小声问:“你之前是不是说过,林光逐是你邻居?” 小女孩茫然点头:“对啊。不过我搬家了,现在不算是邻居了。” “那你有林光逐微信吗?” “有。” “啊!!!”班级里立即爆发出一阵巨大的尖叫声,只叫了几秒钟就被同学们自发压抑了下去,免得引来老师。 丸子头同学迫不及待将手机取出,拿书遮掩着播放《名作的诞生》下一期预告。 短短一分半的预告片,剪得火花四溅。 “林光逐和方旬是不是不和?!” 有人激动问。 小女孩愣了一下,无语又好笑:“怎么可能不和啊。林哥哥人很好的。你们别被网上的营销的‘世纪大和解’给带歪了,公司有过节不代表他们两个人有过节。” 另一人也激动问:“那他们是不是在谈?” 小女孩更无语:“……你怎么这样想。” “真的很好嗑啊他们俩!站一起都只剩下两个字——般配!你看预告里这对耳钉,一模一样的耳钉,还一人戴一只,你要说他俩私底下没点儿过去,那我不信。”同学们七嘴八舌: “还有还有,有人拍到方旬陪林光逐去医院看望妈妈了,见家长了!” 小女孩一个头两个大,第一次见识到营销号的威力有多大,能把两个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人死死捆绑在一起。她更无奈解释:“那是因为他俩现在是邻居了。我家房子不是卖了嘛,方旬买了,真要说起来他俩就认识一两周,能有什么过去,他们私底下都不熟的。” 小女孩是班级里同学们在娱乐圈唯一的人脉,“人脉”大腿都这样说了,众人也只得偃旗息鼓。只是还有人不甘心:“真不熟啊?” “真的!”小女孩肯定点头。 丸子头同学再一次拿出手机。 “那这张照片怎么解释?” 小女孩探头一看,心中一惊。 照片是晚上拍的,像素很低很模糊,但能看清楚照片中两个人的五官。 林光逐正在喂方旬吃东西。 两个人并排坐着,靠得很近,影子都重迭。 这张照片带给小女孩的冲击性,不亚于现在班主任跑进来突然说今年教育局改革不高考了,大家把课本烧了直接原地毕业吧。 小女孩迟疑:“这个……P的吧?” 当天晚上放学,小女孩一到家拿到手机,就迫不及待给林光逐发去了微信: 【林哥哥我有一幅画没找到,可能是搬家的时候没带走。我待会儿去拿,但我不好意思一个人去找方旬,你能陪陪我嘛。】 林光逐回:【我十一点左右回家。】 小女孩:【没事林哥哥你先忙,我在楼底下的小吃摊坐着等你,你到了和我说就好。】 【行。】 小女孩又打开班级群,同学们叽叽喳喳聊了几百条信息,不停有人艾特她。她忐忑不安打下一行字:“别催啊,我今晚看看情况。大家放心,我就是你们在娱乐圈唯一的人脉!!!” 另一边。 夜晚的医院显得格外孤寂,住院部静悄悄的。 林光逐将车停好,直奔六楼护士台。 护士见到他,表情很不好看。 “刚才给你打了七八个电话,一个都不接,你知道我们有多急吗?” “在开会,不好意思。”林光逐只能道歉,末了眉头紧皱问:“我妈现在情况怎么样?” 护士见他态度好,语气也和缓了许多,“拍了个片子,问题不大,还好没摔到骨头。就是这么摔一下还是把脚踝给扭到了,最近一个星期让你妈少下地走路,想出去透气你们推轮椅带她去。” 林光逐:“好的,我在哪里付款?” 护士:“拍片的钱已经付过了。” 林光逐掏手机的手一顿。 抬眼看。 护士理所当然:“医院给你打这么多电话你都不接,又联系不到其他家属。上次你朋友来时专门留了个电话,我们就打那个电话了。” “我朋友。”林光逐:“哪个朋友?” 护士顿了一下,像是知道他们俩职业有些特殊,说:“方先生。” 林光逐:“……” 林光逐正要往病房走时,护士再一次叫住他,打开手机给他看了一条新闻,“你们家护工说你妈是看见这条新闻,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你又不接,一时着急下床的时候踩空了。” 手机屏幕上。 似乎只是一个非常小的营销号瞎编的内容,点赞量只有几十,转发量没有。 【林光逐重蹈其父覆辙,坠楼自杀——艺术家的遗传性精神疾病是否难以自救?】 报道瞎编乱造,通篇不知所云。林光逐拍了张照片,将照片发给工作室法务。 “我知道了,谢谢。” 林光逐其实有些不理解。 这种小道消息贺霞怎么会相信,也是名校毕业的学生,基本的判断能力难道都没有吗? 而且这种事情发生不止一次了。 之前他倒是都接到了电话,第一时间安抚贺霞不要瞎想,都是网上瞎写的。他一遍又一遍向自己的母亲保证自己精神状态良好,不会突然走极端,也并没有强忍着抑郁情绪。 ——他根本就不抑郁,贺霞却总担心他做傻事。 每一次都是这样,让林光逐感觉有些难受,他都能想象得到待会儿进病房会发生什么。 贺霞会问他今天干了什么。 去对他的行程。 在确认他真的没有做傻事后,聊着聊着,贺霞就会提起林光逐的父亲,而后潸然泪下。 林光逐就会手足无措,只能沉默。 此时每一步都让他的肩头担着巨大的压力,明知道会面临这些,他都有点不敢过去。 但他还是得去安抚贺霞。 还没靠近病房呢,林光逐就听见里面传来的笑声,他听见自己妈妈在和人笑着说话,好像在说什么“好好拍戏”,“阿姨支持你”,“阿姨觉得你最美”。 侧身一看, 贺霞正拿着方旬的手机打视频电话,高兴到脸颊泛红,打着石膏的腿都顾不上了。 似乎在和某个喜爱的女明星打电话。 林光逐愣了会儿,没进去打扰。 方旬先从窗户玻璃的倒影发现了他,起身走了出来,将门合上。 弯唇小声说:“你妈挺好玩的,追星。做核磁共振前还抓着我的手机不肯挂断,她把艺人当古装剧中的角色,角色被丈夫背叛了,她一直安慰人下一个更乖,让人去夫留子。” 林光逐靠着墙,垂着眼抿了抿干涩的唇。 方旬笑完,发现他情绪不对。 站直身体,担忧低声问:“你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感觉有点意外。”林光逐又看了眼病房内,贺霞和视频里的人通话,笑得前仰后合,正抽纸巾擦笑出来的眼泪。 印象中每一次遇见这种事情,贺霞的心情都会十分糟糕,这一次情况居然截然不同。 林光逐收回视线,走到自动贩卖机前买了两瓶可乐,递给方旬一瓶。 “你来医院帮我照顾我妈,工作怎么办?” 方旬接过可乐,笑了笑说:“工作什么时候都能做,往后推一推呗。你妈喜欢我,我就常来。”说罢耸肩,似乎颇为傲气,“年纪大的人都喜欢我。” 林光逐没接这个话题,仰头喝了口可乐,“你那三天假是从明天开始吧?” “嗯。” “三天时间的话……” “三天时间的话……嗯?”方旬重复了一遍。住院部走廊静悄悄的,光线都非常暗,只有护士台有细碎的交谈声,以及各个病房内部仪器滴滴响声。方旬的心不禁高高悬起来,他们约好了有一周的结婚冷静期,现在就是最后一天。 也许林光逐即将给出答复。 “假挺长的。”林光逐神色僵硬,声音平直说。 方旬高高提起的那口气一瞬间坠了下去,冰火两重天是什么滋味,他几乎有些生气了,又万分无奈,拿喜欢的男孩子没办法。 林光逐不主动开口,那这个口只能由他来开。方旬正准备提起这件事,林光逐突然偏眸,抿着唇说:“我想去楼底下透透气,一起?” “…………” 迎上这道映着光的忐忑目光,方旬都要醉倒其中,无论如何都说不出那个“不”字。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两人已经站在住院部底下的小花园里了。 上一次还是在六楼,方旬看见林光逐在小花园的藤蔓下……和张谨言接吻。 想起来他都脸色无比难看,嫉妒的酸水压都压不下去,浑身上下都疼得要命。 林光逐喝完可乐,靠着石柱。和上次的站位一模一样,只不过这一次身边的人换成了方旬。 他难得地有些混淆,心中躁动。 在看见病房里的那一幕时,他心里冒出一个无比怪异,几乎将他自己都吓一跳的念头: 如果和方旬真的结婚,好像也不错。 这个念头就像一块投入湖泊的小石子,一开始波澜不惊,经过足够长时间的酝酿之后,在心里泛起了滔天巨浪,让他心尖滚烫,看见方旬的脸都会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他面上还是淡淡的,不显露出一丝情绪,将喝完的可乐罐遥遥一扔。 离垃圾桶半步之遥,滚落在草地。 方旬拎着可乐罐走近垃圾桶,将自己的可乐罐扔进去,又把地上的捡起来也扔了进去。 走回来时眉眼落下路灯暖黄的光晕,斜斜侧靠在林光逐所靠的那根石柱上,双手插兜说:“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情?” 林光逐:“……” 林光逐:“没忘。” 林光逐看见方旬垂下的黑睫,很长,不算卷翘,直直耷拉下来遮挡住过半琥珀色的瞳孔。伴着说话声,这双瞳孔不住地闪烁。 “如果不和我假结婚,你的备选是你那个医生朋友?” 林光逐感觉自己被这越界的眼神刺到,耳根发热收回视线,转而看着六楼窗户的灯。 “不会是他,我和他只能是朋友。” 方旬顿了顿,很想将这个酸溜溜的苦果吞下去憋一辈子。但还是一股一股血气直往头顶上窜,咬着后槽牙没忍住说:“朋友会接吻?” 林光逐愣了两秒钟,迟迟没反应过来。 ……什么接吻? 方旬耸肩,语气轻松说:“上次来医院的时候我看见了,你俩躲这里偷偷接吻。亲了很长时间。”说着他指了指脚下,“挺会找,算隐蔽。” “……?”林光逐眼睛都瞪大了几分,见过造他谣的,没见过当面造他黄谣的。他立即抬手制止,“等一下,我……” “如果当你的朋友就能肆无忌惮地亲你,还不被你推开。” 方旬打断了他,弯唇偏眸凝视着他,似在调侃又似认真了起来,站直时后方斜斜的月光打下来,漆黑的影子几乎能将林光逐笼罩在其中。 半晌,没情绪地笑了笑说: “那我还挺想当你朋友的。” 第四十三章 想把人往床上拐 林光逐非常肯定, 他看见方旬身形轻微向这边倾了倾。夜间的医院静谧,门诊楼距离这边有很长一段距离, 120急救车拉响鸣笛,呼啸着愈来愈近,又戛然而止。 他侧眸注视着方旬,垂在身侧的手指无意识抠了抠身后的石柱灰屑。 有温热的呼吸抚过面颊,他感觉…… 方旬此时想要吻他。 不过这种感觉显然是他的错觉,方旬与他对视几秒钟, 很快就神色如常拉开了距离。就好像刚才倾过来的那一瞬间,就只是想要站直身体, 导致身形向他这边歪斜了一瞬。 “我好像管太宽了,抱歉。”方旬面无表情盯着侧面的花坛,半晌扯了扯唇角,声音没有异常:“你想和谁接吻是你的自由。” “我没和他接吻。” 林光逐定了定神,说:“你应该是看错了。那天新的检查报告刚出来,医生说我妈没两个月了。张谨言和我在底下聊假结婚的事情, 这种情况下我和他接吻,那我们俩得有多混蛋。” 方旬微愣, 转头看过来。 林光逐迎上他直勾勾的视线,不自在避开对视说:“我觉得挪威挺不错,你觉得呢?” …… …… 回病房拿手机的时候, 贺霞已经睡下了。 听到动静惊醒, 林光逐走上前坐在床沿, 轻声说:“妈,我后面几天要去一趟挪威,去三天左右,等我回国再来看你。” 贺霞迷迷糊糊点头。 “工作出差?” 林光逐顿了下, 说:“领结婚证。” 贺霞这才猛地清醒过来,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待看到方旬将病床摇起,双臂撑在床尾冲她笑时,她突然间懂了什么。 再扭头一看, 儿子也在弯唇对她笑。 两个大小伙子在昏暗的台灯映照下,显得眉清目秀,通身洋溢着青春的气息。贺霞僵了几秒钟,高兴到连说了几个“好”,才说:“婚礼要在国外办,那我得办一下护照……” 林光逐:“我们不办婚礼。” 贺霞困惑:“不办婚礼?” 林光逐点头,小声说:“我们俩都算公众人物,不准备办婚礼,结婚也不对外公开。就是去领个证,你知道就行了。” 方旬突然扭头看林光逐。 林光逐感觉到这道过于火热的视线,颇感莫名其妙地回视,“不对吗?” “……* 对。”方旬深吸一口气,笑着对贺霞说:“他不打算办婚礼,那就不办了。” 贺霞听出这对话不太对劲,但感情的事情,由两个孩子自己去争论就行。她只是忽然间有些感慨,身为单亲妈妈,她费心费力将林光逐拉扯长大,好似半年前林光逐还是臂弯中的小宝贝,转眼竟然已经要和人结婚了。 她将林光逐单独留下讲话。 方旬在病房外等候。 “你真的喜欢他吗?”贺霞还是有些放心不下。 林光逐结婚只是为了完成贺霞的心愿,可真被问起这个问题时,他发觉自己没怎么抗拒,也没有太多说谎的负罪感,非常自然地点了点头。 “当然。不过你好像一点儿也不惊讶。” 贺霞弯下眼角:“我早就看出他对你有意思。” 那你看错了。 林光逐心叹一声,面上还是笑。 时间过得很快,红颜败给岁月,贺霞的眼角这两年添了许多皱纹,往日打理柔顺的黑色长发,也因为化疗的缘故剃光。见贺霞伸手过来,林光逐抓住她的手,将脸庞贴上去,心里暗暗想着,希望妈妈可以陪自己再久一些。 ** 晚上十点半。 互帮互助拒绝内鬼人鱼群。 方旬迫不及待更改了群昵称。 在自己名字后面加了个“已毕业”。 群里顿时一片:“???” 这种东西都是约定俗成的,上岸的人鱼们加群以后,修成正果的都要加上这个后缀,骄傲彰显已婚身份。当即有人懵逼问:“我错过了一百集?” “林光逐不是刚和别人接吻嘛,怎么转眼你就把人追到了手,你小子,速度太快了吧。” “啥情况啊,快说说!” 方旬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回:“小林宝贝儿想找人假结婚,小爷通过竞争成功上岗。” “……” “……” 【管理员已将您的群昵称“方旬已毕业”更改为“方旬”】 方旬:“…………” 管理员:“别闹,假结婚不算哈。” 方旬又不死心地把昵称改了回去。 管理员紧随其后。 来回折腾三次后,方旬放弃了,冷脸在群中发言:“幼稚。” 管理员无情:“等真结婚我给你随大份子,假结婚就算了哈,一边玩儿去。” 群里的人鱼们哈哈大笑,有人问: “那你俩公开吗?” 方旬:“他说不公开。” 大家顿时表示同情:“惨。” “惨绝人寰。” “全世界仅你一人可见的老婆。” 方旬发这些是想听祝福的,结果碰了一鼻子灰,郁闷将群关掉。等林光逐从病房里出来,两人一起来到地下车库。 林光逐说:“你等一下,我有东西在车上。你跟我上一下车。” 方旬坐到了副驾。 从林光逐手上接过一沓子厚厚的文件。 懵了。 文件名,结婚协议。 这是啥?????? 方旬挑眉问:“你什么时候准备的?” “早就准备好了,半个月前吧。” 林光逐有些忐忑,文件写了很多内容,条条框框的东西,有咨询律师后写下的,也有他私心添加的,总共四十多页的双面合同,只是看完都要花费一番心力,更别提合作修订了。 他担心一晚上搞不完,后面的三天净弄这个了。那等方旬再有假期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他目光灼灼盯着方旬翻开第一页。 大概零点五秒钟,翻到第二页。 又零点三秒钟,翻到第三页。 然后迅速翻过了二十多页。 林光逐忍不住提醒:“四十五页的合同,前四十页基本上都是婚前财产相关,以及离婚后的婚后财产该如何分割。你最好仔细看一看这部分,也可以联系律师看看有没有问题。” 方旬闻言,直接合上了合同,倒过来从后面往前翻,直接跳到第四十页看。 林光逐:“……” 旁边的男人莫名有种视金钱如粪土的感觉。 可不在乎钱,还能在乎什么。 四十页到四十四页又是婚后债务问题,提前预警还债责任仅由借债人一力承担,配偶不承担连带责任。方旬目光定在“配偶”两个字上,定了很长时间,才心满意足翻到最后一页纸。 四十五页的合同,聊了整整四十四页的钱,只有最后一页与他们的生活息息相关。 方旬缓缓念出文件上的字:“甲乙双方不得在任何公开场合暴露婚姻续存关系?” 林光逐点头。 “但你可以私下和人说。” 方旬继续念:“乙方理应配合甲方,扮演好配偶的角色。在甲方有需求时,乙方帮助甲方追求婚姻外第三者……”念错了,是第三人。 顿了顿,方旬:“谁是甲方?” 看这么久连甲方乙方都没分清楚,林光逐无奈说:“你是甲方。这项条款是几天前额外添加的,你不是有个出国又失忆的白月光么,必要时候我可以帮你追求他,也能向他解释假结婚,还你清白。” 方旬:“……” 方旬很想解释,说我的白月光就是你。 但这个问题解释不清楚,在林光逐看来,他们才认识不到两个星期。 合同的前四十四页都在谈钱,方旬但凡一说我没有其他目的,唯一的目的就是“你”,那林光逐就该怀疑他不怀好意,心怀不轨了。 虽然……方旬也承认自己心怀不轨。 他想要的就是林光逐这个人,想把人往床上拐,某种意义上这算是大大的心怀不轨。 这时候林光逐:“建议你看一下最后一项。” 方旬视线下移。 【婚姻有效期持续一年,不论甲乙双方是否同意,只要有其中一方向法院提交诉讼,一年后解除婚姻关系。一年内甲乙双方意愿达成一致,亦能提前解除婚姻关系。】 林光逐说:“你今晚回家好好看看合同吧。如果有想修订的内容,最好明天咱们就讨论出来,然后去公证这份合同。后天再乘坐不同的航班去挪威登记结婚。” 方旬“嗯”了声,问:“车上有笔吗?” 林光逐愣住。 “有是有。但你最好还是找律师看过再签字。” 他看见方旬蛮不在乎地来回翻看合同,深邃清澈的琥珀色瞳孔满含笑意,不知道看见了哪一条,笑出声来:“甲乙双方仅有婚姻之名,不得有婚姻之实。写是这么写,万一有了怎么办?” 林光逐:“……” 倒是没考虑到这么细。 “不会有。”他硬着头皮说。 方旬弯了弯唇,“啊”了一声,这一声堪称曲折百转,不愧是在演唱会舞台上拿话筒的人,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林光逐身体僵了僵,顿感窘迫。耳根微红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目视前方说:“笔在副驾车门的凹槽里。” 方旬折身拿笔,笔走龙蛇签下名字,笑着打趣问:“林老师,婚姻之实这个地方我不太懂,你脑子里想的‘实’具体是什么?” 林光逐:“……” 林光逐:“下车。” 方旬后仰靠在椅背上大笑出声,清朗的声音极具少年气,拿合同掩面笑了许久,才在林光逐受不了的无语视线中打开车门下车。 关上车门后没有第一时间离开,而是敲了敲车窗玻璃。 林光逐降下副驾车窗。 方旬在外摇了摇手上的合同,俊美的脸庞溢满了笑意,手臂撑在车窗上懒洋洋说:“我有一个想加的条款。” 有想加的条款很正常,对方毕竟是从事娱乐圈行业,估计是要他保密之类的。 林光逐点了点头,“你说。” 方旬直视他,声音在空旷的地下车库变得温柔,语调轻缓。 “你来听我的演唱会。” “……” “每一场,我都想你在。” ** 立春后天气转暖,但晚上还是冷风嗖嗖,小吃店马上就要关门了。 小女孩哆哆嗦嗦蹲在卷闸门口,吸着鼻涕在班级群里发言。 “别急别急,还没见到人呢。” 班里同学讨论得热火朝天: “他俩肯定有点什么,戴同款耳钉就很不正常。” “而且还去医院见家长了!什么样的关系能够见家长,不用多说了吧。” “仔细想想怪好嗑的嘿嘿,两家公司是竞争对手,搞了个世纪大和解出来。现在不是世纪大和解了,我看啊,是世纪大联姻!” “一个三十秒的预告刚放出来,微博超话就有了,热度还直直碾压最近热剧cp。” “赌十张物理卷子,他俩搞地下情。” 嘟嘟—— 路边有人按喇叭。 小女孩抬头一看,看见了眼熟的灰色轿车。兴奋在群里发言:“林哥哥下班回家了,我先上他的车了,有情况立即告知组织!” 站起身时,他看见林光逐冲她摆手,指了指后面的交叉路口。 她偏头一看,又有一辆黑色轿车从后方拐进来,打了双闪,方旬降下车窗示意她上车。 而后林光逐直接开走了。 小女孩:“…………” 小女孩呆滞低下头,在群里打字:“卧槽。” “怎么了怎么了?” “快说。” 小女孩:“林哥哥是和方旬一起回来的。” 群里:“!!!” 小女孩满怀震惊的心情,小心翼翼上了方旬的车。她坐过几次林光逐的车,车厢里是好闻的苦橘香味,每一次她坐在副驾都心旷神怡,身心舒畅。然而现在她却双膝合拢,两只手局促地放在膝头,明明车子里是一样的苦橘香水味道…… 等等,这两个人车上的味道怎么会一样?! 小女孩更懵了。 在她的认知中,这两个人才认识不到一周时间…… 本来坚信这两人不熟的她,突然间开始动摇。 等站到了电梯里,她抬头看着眼前两个身高腿长的背影,左手边的男人衣着较为光鲜休闲,应该是录节目时穿的,还没来得及换下。右手边的更为商务,垂着眼看手机时,白皙的后脖颈在电梯昏暗的光线中宛若一截白雪。 两个人都像是从画报中走出,并排站在一起身高差都赏心悦目,只剩下两个字——般配。 电梯还没有到十六楼。 她又看见方旬试图将手中的文件卷起来,却因为文件太厚作罢,偏眸看向右边长叹一声。 “四十五页啊,你的大学毕业论文都没这么长吧。谈钱真伤感情。” 林光逐弯唇:“谈感情伤钱。” 说着将手机息屏,屏保刚刚好映入方旬的眼帘,正是那张与张谨言的合照——更为准确的来说,是林光逐与张谨言,以及贺霞还有张谨言父母的合照。 偏偏五个人,方旬只能看见照片里张谨言搭在林光逐肩头的那只手,碍眼得很。 人鱼占有欲强,别的不行吃醋最行。 方旬心中吃味坏了,笑着假装不经意说:“你这屏保是不是该换了?” 林光逐:“好好的为什么要突然换掉。” 方旬喉结上下动了动,开玩笑般说:“我们俩现在的关系,你的屏幕放其他男人合适?” 林光逐听出他在开玩笑,视线向后方的小女孩偏了瞬,手肘拐了拐方旬以示提醒。 方旬也回头看了眼小女孩,转回时凑近林光逐低声道:“那不说了,微信和你说。” 这声音轻柔又沙哑,似情人间的呢喃。 林光逐耳根被温热的气息带红,不自在地干咳一声说:“微信也别说了。” 方旬:“嘴巴不能说打字也不能说,那你想我用什么和你说。” “换换换,我回家就换。”林光逐缴械投降,抿唇向后看了眼,压低声音警告:“不说了,有小孩。” 两人身后。 小女孩:“…………” 啊啊啊啊两位请尽情的调情! 当她不存在就好!!! 第四十四章 假性发/情期 第二天将婚前协议送去公证, 林光逐上飞机的时候就开始后悔了。 倒不是后悔与方旬假结婚。 他后悔选择了挪威这个国家。 从上海转机至挪威,满打满算他乘坐了将近二十个小时的飞机, 中途睡了三四五六觉,睡醒依然在飞机上,这种感觉真的是造孽…… 而且挪威还是母语非英语的国家!他下机场后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好,拉着外国大妈问路,两个人互相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 不过让林光逐感到意外的是, 方旬的经纪人, 也就是李乐天——此人得知他与方旬预备在挪威结婚,居然问都没问一句, 十分理所当然的就接受了他们二人认识不到两周就要闪婚的“壮举”。甚至还安排了当地一位华人导游,来为他们做引导与翻译。 出了机场,一辆灰黑色的越野车停在路边。 主驾驶下来一位穿着齐膝雨衣的女人,扎着高马尾,皮肤晒得雀黑,全身上下被雨衣裹得只露出来一双眼睛。女人下车后笑着向林光逐伸手, 自我介绍:“你好,叫我盖尔娜就行。”说完向林光逐身后张望, “方旬没和你一起来?” “我们故意错开了航班,免得被记者拍到。”林光逐:“他应该明天中午到。” 盖尔娜嘟囔:“那完了,今晚下雨。如果雨一直持续到明天还不停, 你们就领不了证了。” 林光逐疑惑:“挪威下雨不给登记结婚?” “不是这个原因。” 盖尔娜笑着摇了摇头, 示意他上车。 盖尔娜是一条上岸人鱼, 因为心上人是挪威人的缘故,她的主要活动范围都在挪威。这次算是接到公司安排帮助同僚,不然下雨天,她一定窝在家中门都不出。 不过马上就要下雨了, 她不敢在室外过多逗留,将车开得飞快,导航几次响起超速警告。 看见林光逐脸色难看,盖尔娜歉疚说:“抱歉,我有急事想早点回家。你放心,我驾龄十几年了,开快车也不会出事故。” 林光逐脸色更难看:“不是,我晕车。” 盖尔娜踩油门,说:“那我开快点儿,争取早点把你送到旅馆。” 林光逐在车子提速的那一刻,胃里翻江倒海,更想吐了。 盖尔娜:“我不知道你们要一起住还是想分开住,就开了两间房,你们自己决定。明天中午我接你们去挪威的婚姻登记处……” 旁边絮絮叨叨,林光逐头晕目眩打开车窗透气,感觉有细小的雨点从外飘入,落到脸上。 盖尔娜惊声尖叫:“shit!快关窗!关窗!” 林光逐不解其意,但还是很快关上了窗户。盖尔娜迎上他的视线,尴尬笑了笑,“我不太喜欢淋雨,有……呃,关节炎。” 林光逐:“方旬也不喜欢淋雨。” 盖尔娜:“你之后也许会发现,我们公司很多人都不喜欢淋雨,真是糟糕透了。” 林光逐偏眸笑:“公司传统?” 盖尔娜也笑:“差不多吧。”顿了顿,转言问:“你们怎么会想到来挪威?” “随便挑的。” 林光逐问:“有什么问题吗?” 盖尔娜:“挪威对于方旬来说是个特别的城市。” 林光逐:“为什么?” 盖尔娜偏头看他上下打量着,笑了笑转回去目视前方,说:“因为他的爱人现在正在挪威。” ——方旬有个出国又失忆的白月光。 也许是车速过高又急转弯的缘故,林光逐感觉喉咙里又痒又疼,越来越想吐。他撑着座位往上坐了点儿,反应过来了。 那位传闻中的白月光出国后来了挪威……那会是一个怎样惊才绝艳的人? 让方旬念念不忘,至今都不舍得放下。 “那还真是巧。”他垂下眼睫,声音冷静。 盖尔娜困惑看他一眼。 不明白他怎么突然间情绪不对劲了。 想了想只能转移话题:“明天如果还下雨的话,方旬可能出不了门。建议你们后天登记,如果后天雨还没停,就再等一天。” 林光逐:“可我们的假期只请到后天。” 盖尔娜:“那也没办法,下雨他就是不能出门。实在不行你们再多请一天假吧。” 林光逐是当之无愧的INTJ,超出计划多请一天假,工作计划就会被打乱。他接受不了,皱了皱眉头说:“为什么你们都讨厌下雨?” 讨厌到连门都不想出,有点夸张了吧。 盖尔娜没正面回答,松弛感十足地唱了起来:“因为爱情~不会轻易悲伤~” 林光逐:“……” 唱完,盖尔娜正色:“因为爱情,我们不能淋雨。” 林光逐:“…………” 林光逐扯了扯唇角,语气更淡:“情伤?” 盖尔娜说:“看你怎么理解。” 这话说了跟没说一样。林光逐觉得这二十个小时的航程格外磨人,到了挪威连风景都没看见,出机场就是连绵的小雨与昏暗的天空,上了汽车又开出飞机的速度,导致他晕车想吐,从昨天到今天,一切的一切都叫他身心难受。 他合上眼睛,暗暗心想。 一定是长途旅行太折磨人了,他心情不好绝对不是因为盖尔娜在一旁没眼色地喋喋不休,不断地提及那位与他毫无关系的白月光。 ** 旅馆是一间套间,可以看出李乐天花了大价钱,希望他们能住得舒服。 可毕竟是在国外。 林光逐语言不通,打开电视一句都听不懂,只能洗漱完郁闷早早睡下。 第二天临近中午,盖尔娜给他打了电话,语气极其暴躁:“shit!我们被困在机场了——” “下雨了,好大的雨。”她又骂了数声。 林光逐拉开窗帘一看,玻璃窗上被雨水打出新一层模糊不清的膜,雨势铺天盖地。 “你们在机场等雨停吧。” 盖尔娜:“不行。机场有从国内追来的狗仔,而且雨可能会下得更大,我们必须现在就上车,可是从机场到车的路上我们一定会被淋成落汤鸡!” 林光逐刚要说话,那边就挂断了电话。他茫然坐了会儿,毫无头绪。 大概半小时后,旅馆的走廊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林光逐开门一看,就看见走廊里摇摇晃晃两个人互相搀扶着,疾步走近。 两个人都全副武装,披着雨衣,浑身都在滴水。林光逐上前时,只看见盖尔娜动作飞速拿房卡开了门,将方旬推了进去,而后关门。 方旬的状态显然要更糟糕,站都站不稳。 “盖尔娜。”林光逐叫住正准备离开的盖尔娜,视线在她青紫斑驳的脸颊上停留片刻,“你们……?” 盖尔娜嘶声将雨衣的兜帽收紧,遮挡脸上被雨水砸出的淤青,疼到几乎说不出话,眼泪都要流出来。她摆了摆手将房卡扔过来,匆忙留下一句话:“明天不下雨的话,我来接你们。” 她离开后,走廊静谧。 另一边。 方旬被推进套间,踉跄摔倒在地,他比盖尔娜倒霉多了。一样的雨衣穿在盖尔娜身上,至少能将身体遮挡住,穿在他身上,胳膊都露出一截,领口还系不上,从机场到轿车短短三百米的路程,雨水像长了眼睛般从领口往胸膛钻,此时他的脖颈、手臂尽是红紫。 几小时内肯定消不了。 他艰难坐起喘了口气,扶着墙壁踉跄进了卫生间,脱去雨衣和上半身的衣物,从镜子里看见自己的狼狈模样。 好在他戴了墨镜与口罩,脸上几乎没怎么淋到雨,胸膛却不堪入目。 这些都不重要。更让他感到难以置信的,是耳朵——蓝金色的半透明鱼鳍竖立在耳廓上,在煞白的灯光下闪烁微光,他试图抬手将鱼鳍揪下来,刚一用力就疼到闷哼一声。 他联系不了国内的同僚,只能打电话给刚离开不久的盖尔娜:“我的鱼鳍怎么冒出来了?” 盖尔娜:“你淋太多雨,身体受到巨大创伤自动开启防御机制,进入假性发情期了。国内没人教过你这些?” “……” “小事,找你爱人解决。”盖尔娜匆匆忙忙就准备挂断电话。 方旬急忙道:“等一下!林光逐都不知道我是人鱼,我现在这幅模样怎么能见他。” “什么?你太离谱了!”盖尔娜叫了一声,“都要结婚了,你的爱人居然还不知道你是人鱼……算了,那你忍几小时生挨着痛吧,还好淋得雨不多,几小时后鱼鳍和淤青都能褪下。” 方旬眉头皱起,“那我躲房间里。” 盖尔娜:“……” 盖尔娜心虚,声音都变小:“啊,刚刚我走的时候顺手把你的房卡给林光逐了。” 说罢像是怕被问责,飞速挂断了电话。 “祝你好运,明天见。” 方旬哑然拿着手机,还没回过神,又听见门外有敲门声,“……方旬,你还好吗?”林光逐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方旬僵硬扭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蓝金色的鱼鳍显眼到不可忽视,他环顾四周,想要找什么东西遮挡一下,却发现现在无论拿出什么,都遮挡不住种族特征。 更要命的是在假性发情期,他只是听见林光逐的声音都要受不了了,头脑昏沉嗓子干哑,浑身的剧痛导致他几乎有些神志不清。 想接近,想占有,想…… “我没事。”方旬深深闭眼,抬高音量。 低沉的声音明显在忍痛,“别进来,千万……别进来。” “你们是不是出车祸了?盖尔娜开车太快,外面还下了这么大的雨。你受伤了吗?”林光逐半晌得不到响应,迟疑片刻,拿房卡开了门。 “滴”一声响。 推门的瞬间,与此同时卫生间的门被人“啪”一声合上,巨响震到磨砂的玻璃门都仿佛要碎裂。 林光逐握着门把手愣了几秒钟,小心翼翼合上套间的门,走到卫生间门前。 “……”里面一旁死寂,只有滴水声。 “你让我看看你。” 林光逐抿唇看着磨砂玻璃上那个模糊不清的身形,小声说:“不然我不放心。” 第四十五章 想出去还是要留下?你自己…… “没出车祸。” 方旬的声音隔着一套玻璃门, 闷闷的。似乎在竭力压制着什么,说话的语调都不平稳。 林光逐静默片刻, 说:“门打开给我看看。” “刚淋了雨,我在洗澡。” 方旬回。 林光逐看着磨砂玻璃上映出的身影,知道这人现在大概站在洗手池边,而且卫生间里也没有淋浴的水声。他迟疑说:“那我把房卡放在你的床上,你有事叫我。” “好。”方旬松了一口气,回答。 林光逐走到门边, 拉开门,停顿大约三秒钟, 又关门。 而后抱臂靠在门内,薄唇紧抿盯着紧闭的卫生间。 套间里静到出奇,客厅的窗帘遮旋光性极强。整个空间幽暗,只有窗帘最下层淡出一层可有可无的暗光,模模糊糊得像装裱上丝绸质地的边线。忽略这道光,那就仅剩卫生间的灯还开着。 大约五分钟后, 卫生间的门被方旬打开。 几乎是冒头的下一秒,方旬就迅速缩了回去, 还把卫生间的灯给关上了。 这下子真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了。 里面传来一道沙哑的声音:“你没走?” 林光逐:“…………” 林光逐摸索着墙面走到卫生间附近,指尖触碰到类似于门框的东西。他感觉到方旬似乎想再次关门,说:“你现在关门会夹到我的手。” 方旬停了下来, 没动, 也没说话。 林光逐皱眉继续:“你和盖尔娜的状况很奇怪, 如果不是出车祸……你们嗑/药了?” 说着他将手掌探向门侧,在墙面上继续摸索,寻找灯光开关。奇怪的是,他在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 方旬却犹如处在白昼之中,这种环境下竟然还能精准攥住他的手腕。 低头时笑了声:“林光逐,你是真能招惹。我要是怀疑你嗑/药,你什么感受。” 这气息就在耳边,温热缠绵。他能明显感觉到方旬的语气不太对劲,似乎正咬牙忍耐着一股没由来的火气与燥意。 生物有一种本能叫做趋利避害,林光逐本能地察觉到了危险,想要后退离开这个地方。 “没什么感受。” 他刚后退,攥住手腕的掌心用力将他一拉,他便踉跄跌入卫生间里,手指离开墙面迫切地想要寻求支撑,仓皇按在了身前人的身体上。 他自己都不知道按到了哪里,也许是胸膛,又也许是腹部,指腹下的触觉硬邦邦的。 下一瞬,他听见方旬倒吸了一口气,又带着颤意缓缓轻吐出,尾音更哑,“别动。” “我要开灯!”林光逐耳根发热,罕见地感觉到非常不自在,突然想起身前人没穿衣服,改口道:“……算了,你先把衣服穿好。” 话音落下,肩膀一重。 方旬突然将下颚搭在了他的肩上,全身的重量都压了上来。林光逐一时不察,险些被对方的体重压倒,勉强站直时也觉得小腿阵阵酸软。 方旬淋了雨,头发尚且还潮湿,他肩膀处的衣物迅速被雨水弄潮,手臂想托住这个人,又不知道该扶哪儿好,只能抵住这人的胸膛想拉开距离。可方旬的力气不小,靠上来后手臂十分自然地就环上了他的腰,牢牢将他箍死在怀中。 弯腰埋在他的肩头,闷闷说:“给我靠会儿行不行,求你了。” 语气在示弱,可行为上丝毫没遮拦,不仅箍住他的腰,还偏着头…… 像着了迷般深嗅着他脖颈间的味道。 意识到这一点后,林光逐后脖颈起了一片鸡皮疙瘩,脸庞像被热蒸汽蒸一样迅速变红,几乎想夺门而出。活了二十多年,他从来没有这样心脏跳到快要冲破胸腔的感受。 他现在不是怀疑方旬出车祸了或是嗑/药,他怀疑方旬喝醉了,而且醉得不轻。 可他分明没有闻到酒精的气味。 方旬:“你不要碰我的耳朵。” 一定是喝醉了! 他好端端地去碰方旬的耳朵干什么? 可方旬都这样说了,林光逐嘴角扯了扯,好奇抽出手沿着这人的锁骨摸向侧面脖颈,又向上想摸这人的耳朵,想看看什么怎么回事。指尖刚蹭到这人的耳垂,就被猛地拉下。 紧接着,他感觉自己的身体被带动,被扯着跌跌撞撞向右边走了几步,膝盖后方杠到某处硬物,而后天旋地转,他的后脑勺被方旬滚烫的掌心托住,整个人跌倒在某个宽大的凹槽中。 手指无意识在身下摸了摸,林光逐才反应过来,他们俩跌倒在了浴缸里。 方旬撑在他的上方。 林光逐在黑暗中故作镇定地眨了眨眼睛,他什么也看不见,可他冥冥之中能感觉到,方旬与他截然不同,即便是在黑暗里,也能清晰看见他,将他此刻的慌乱尽收眼底。 空气中漂浮着好闻的皂角香味,应该是国外的牌子,闻起来像幽深的海底,带着股浓郁的海洋香。 很快林光逐又听到上方有沉重的呼吸声,像锻炼过度后的粗/喘,又像竭力忍耐的躁动。也许是过了一秒钟,又也许是一分钟,方旬咬着牙问他:“你要出去,还是留下?自己选。” “…………” 成年人的世界不需要将每一句话都说得太明白。 意识到方旬想干什么,林光逐大脑“轰”的一声,面燥心热浑身发软,半晌才僵硬地出声:“我要出去。” 他甚至重复了第二遍:“我要出去。” 有一道视线降在了他的脸上,林光逐眨了眨干涩的眼睛,几秒后才听到方旬说:“真不该让你自己选。”说完凑近,又在他的脖颈间深深嗅了一下,就像人类吸猫一样,林光逐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只炸毛到维持不了端庄的布偶猫,被方旬强行按在怀中一通狂吸。 “你说过的,无论发生什么,你都喜欢我。”语毕,方旬才意犹未尽松开他。 林光逐从浴缸中爬起,迅速跑出了这个房间,回到走廊眼睛一时适应不了强光,捂着眼睛头晕眼花地开了自己房间的门。 而后在房间里呆坐了一小时。 他很确定自己绝对没有说过那种话——等等,方旬该不会把他当成别人了吧? 当成那位出国到挪威的白月光? 林光逐走到卫生间用冷水洗脸,毕竟是同一个旅馆,卫生间的布局一模一样。他扭头看向浴缸,又看向明明就在门边刚刚却怎么摸也摸不到的灯光开关,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刚刚就差临门一脚,只差一点点儿,他就要与方旬发生点什么。 更让他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在方旬让他自己选时,有那么一个瞬间,林光逐险些要大脑发热地点头了, 最后是理智占了上风。 还好没越那一步雷池。 林光逐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可不想成为谁谁谁的替身。 ** 挪威的雨来得凶猛,去得也快。到晚上雨停,盖尔娜又生龙活虎得恢复过来,打电话约他们下楼,想要约一顿晚饭。 “你们来挪威做客,我做东!”电话里,盖尔娜的声音满是活力,“我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有什么好吃的都逃不过我的嘴巴。你快收拾收拾下楼,我开车带你去吃好吃的。” 林光逐沉吟几秒。 “方旬来不来?” 盖尔娜:“他* 当然来啦,我先给他打的电话,他答应得很快。” 林光逐想了想,说:“你们去吃吧,我晚上不想吃饭,要早点睡觉。” 盖尔娜哀嚎一声,用美食引诱说了好多,发现林光逐真的不想出门后,嘟囔一句:“那没法吃了。你不来,他肯定也不出门。” 林光逐顿了顿,“方旬没那么认生。” 盖尔娜:“你们俩中午发生了什么吗?” 这个话题转换得太快,林光逐愣了几秒,才垂眸否认:“没有。” 盖尔娜:“那你在闹什么别扭。” 林光逐:“……” 盖尔娜神探断案:“一开始打电话的时候你明明想出门吃饭,但你听方旬也来后,又说不想出门了。你俩中午肯定有事儿,他欺负你了?” 林光逐无意识舔了舔下唇,试探着问。 “他是不是和你说了什么?” 盖尔娜突然激动:“我就知道!你这样说那中午肯定是发生了什么。” 转言做和事佬般道:“方旬什么也没和我说,我自己猜的。我跟你说,你不要和他计较,你别看他瞧上去拽拽的什么都不当回事儿,可他小小的脑筋里除了你不剩什么了。你和他冷战闹别扭,他可比你难受多了……” 盖尔娜不知道他们是假结婚。 多说无益。 林光逐应了几声,就要挂断电话。盖尔娜问:“那你晚上还要不要和他一起吃饭?” 林光逐:“……” 林光逐说:“不吃。” 挂断电话后,林光逐取出随身携带的画册,想要画点儿什么转移注意力。钢笔在空白的纸上悬了许久,悬到墨水滴下透湿纸背。 他叹了一口气,将画册合了起来。 他的情绪没由来,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是在闹什么别扭。中午发生那么一档子事儿,只要是个正常人都没办法心平气和坐在一起吃饭。 可他又觉得不仅如此。 他就是忍不住地代入去想,如果自己也有一个刻骨铭心的初恋,在最深爱的时刻出国来了挪威。而现在自己要和一个不爱的人假结婚,结婚地点好巧不巧就是挪威, ……在初恋所居住的地方,和别人结婚是什么感受? 而林光逐此时就是这个“别人”。 “……”林光逐面无表情,近乎将画册扔到了行李箱里,这种心情真是糟糕透了,他都不想在挪威多待一秒钟。 旅馆特供的冰镇橘子汽水格外酸,像搁置了十几年过期的橘子皮,抿一小口都让他牙酸。 隔日,也是他们假期的最后一天。 挪威天气放晴朗,盖尔娜早早就开车来到旅馆下等候。方旬闷不吭声上了后排车座,盖尔娜扭头一看,说:“你看起来像一朵要长霉的蘑菇。” 方旬凉凉掀起眼皮,看她一眼,又低头。 盖尔娜猜都能猜到:“林光逐不理你了?” 方旬:“我昨晚给他发消息,他回得好冷漠。” 盖尔娜:“你发什么了?” 方旬:“我问他要带什么证件。” 盖尔娜:“……” 方旬:“他让我谷歌自己查。”顿了顿,语气变郁闷:“他就回了我两个字,谷歌。在国内他不是这样,我把证件拍给他问有没有遗漏的,他直到现在都没有回我。” 盖尔娜哈哈大笑,笑完看见方旬铁青的脸色,又觉得这个时候笑很不厚道,憋下笑意。 “昨天中午他进你屋了吗?” 方旬:“进了。” 盖尔娜声音变促狭,“那你们……” 方旬冷静道:“什么也没发生。” 盖尔娜“嘶”地吸了口气,竖起大拇指感慨道:“你真是一位神人。假性发/情期都能忍住不动他,搁我身上我可忍不了一点儿。” 方旬懊恼:“但他好像生气了。” “不是好像,他就是生气了。他昨天晚饭都不想和你一起吃。”盖尔娜转头说:“你把后排的背包给我,我放副驾驶上。” “干什么?” “这样林光逐就会坐到后排啊,你俩坐在一起,总比一前一后全程不接触好吧。” 方旬心想也对,立即将背包放到副驾。 大约十几分钟后,林光逐从旅馆中出来,先是拉开了副驾的车门。见车座上满满当当放满了东西,顿了几秒关上车门,坐上后排。 一上车,他冲方旬笑了笑,“早上好。” “……” 方旬原本还在忐忑,一见到面前这张温和的笑脸,顿时心花怒放想说话。可林光逐下一秒就扭开了头,垂着眼冲盖尔娜道:“我昨晚没睡好,几乎一晚上没合眼,可能水土不服吧。你介意我在你开车的时候睡觉么?” “不介意不介意。”盖尔娜连忙道。 汽车启动,盖尔娜与方旬在车内的后视镜中对视数眼,盖尔娜无声提醒:“他不对劲。” 方旬当然知道林光逐不对劲,回过头想想,就连后者刚刚那一句问好时的笑容,都显得过于客套。他坐立不安,抿唇偏头看着林光逐闭目养神的面容,焦躁到都想把人摇醒问一问。 ——你在生什么气? 如果昨天中午方旬真的没控制住,那林光逐生气还情有可原。可方旬昨天明明忍住了,忍得好辛苦!后面几个小时几乎是泡在盛满冷水的浴缸里,才能勉强挨过假性发/情期的难言之瘾。 连同僚都对此叹为观止,可林光逐过后晚饭不和他一起吃,消息也不回,上车直接睡觉,看都不看他一眼,这比杀了方旬都难受。 …… …… 距离婚姻登记处有些远,林光逐模模糊糊地在车上睡着了。他昨晚确实一晚上都没睡着,翻来覆去的,非常后悔选择挪威。 不仅仅是来到挪威后处处都不顺意。他更不理解的是,方旬明知道白月光在挪威,为什么还同意跟他一起来挪威登记结婚。 为什么不换个别的国家呢? 睡醒后,车子停在一栋建筑物旁边,现在是早上七点钟,婚姻登记处还没开门。 林光逐起身,发现身上披着方旬的外套。车上安安静静的,盖尔娜在前排睡觉,空调温度打得很低,他又偏眸看—— 方旬坐在他左侧,正抱着手臂拧眉盯着窗外,侧脸线条颇具少年感,似乎正窝着一团火。 林光逐取下外套,将其还给方旬。 方旬接过后看他一眼,舌尖抵了抵腮,一言不发又扭头看向窗外。 车厢内依然静谧。 林光逐能感觉到方旬此时心情不好,但他自己心情也不好。沉默片刻后,转开脸颊看向自己这一侧的车窗,心里头闷闷的很难受。 还有点儿疼。 他知道方旬白月光在这个国家,后者的心情肯定多多少少受到影响,便强忍着不发作。 盖尔娜睡醒时婚姻登记处已经开门了,扭头一看,后排的两个人一左一右都面无表情看着窗外,一个赛一个的委屈。如果不是在陆地上,盖尔娜险些以为后排已经被委屈的潮水淹没了,这两个人都溺了水,偏偏还都假装若无其事。 她好笑问:“还结婚吗?隔壁是离婚登记处,要不我带你们先去离个婚吧。” “…………” 下了车,工作人员与他们语言不通,见他们脸色难看,就要将他们往离婚登记处引。还是盖尔娜上前几番解释,工作人员才恍然大悟。 挪威的结婚登记与国内不太一样,国内需要拍结婚证,挪威不需要。他们在里面磨磨蹭蹭弄了将近两小时,才各自拿到一张像极了房产证的证书,上面写满了鬼画符一样的文字,林光逐有且只能看得懂自己和方旬的名字。 出了登记处。盖尔娜说:“今天天气好,特罗姆瑟晚上有极光,你们要不再留一天,看看极光再走?” 林光逐:“不了,我机票已经买好了。” 方旬转头:“你买返程的票都不和我说?” 林光逐:“我们本来也就不是一起回国。上海的机场代拍很多,一起回去可能会被记者拍到。” 方旬:“你什么时候买的票?” 林光逐:“昨天晚上。” 方旬:“……” 昨晚不回他的消息,也不愿意和他一起吃晚饭,机票倒是买得快,一声不吭地就要自己回国。要不是盖尔娜问,他可能连林光逐上飞机了都不知道,越想越心里堵得慌。 林光逐打开手机看了一眼时间,距离登机还有七小时,但他已经不想留在挪威,呼吸着这片空气很难受。他索性说:“我快登机了,现在就要去机场。”顿了顿,语气淡淡补充道:“你可以晚点儿回国,在挪威多留几天。” 方旬眉心一跳,气到笑出声来:“我一个人留在挪威干嘛?” 林光逐:“……” 盖尔娜在一旁听得那叫一个心惊肉跳,她就没见过结婚时气氛这么糟糕的小情侣,正想要打圆场,又听见林光逐笑了笑,说:“我哪儿能知道你想干嘛。我不在,你找人开房不是更方便么。开完房,再问问他要选出去还是留下。” “!!!”盖尔娜汗毛都要立起来,林光逐的神情与语气明明温和,但话语里的含义攻击性太强了,她甚至都听不明白林光逐在攻击什么,却能敏感地察觉到扑面而来的酸味儿。 她都能听出来,方旬自然也能听出来这话里的醋劲儿,心底的怒意都一滞,盯着林光逐白皙又漂亮的脸,愣愣看了半晌都没说话。 林光逐把话说出口,立即就觉得不妥。 他昨晚没睡好,已经有些口不择言了。仔细想想他其实根本没有生气的必要,他和方旬只是假结婚而已,明明白白写了四十五页合同的利益交换,彼此都心知肚明,被当作替身也没什么。 他现在兴师问罪,就……还挺没道理的。 林光逐沉默片刻,想挽回局面:“抱歉,我到挪威后吃不好也睡不好,情绪受到了影响,迁怒了你……”话都没说完,方旬突然间神情莫测攥住了他的手腕,将他拉向建筑物侧面无人的地方。 盖尔娜紧张的声音在后面响起:“喂!你们好好说话——”她在原地急得直跺脚,想跟上去拦一下,又怕好心办坏事儿。 拐角处无人,昨天下了一整个白天的雨,地面尚有积水。鞋靴踏过积水时,水渍飞溅,林光逐被方旬抵到了墙角。 阳光落到了方旬的脸上,高挺鼻梁旁有一片暗色的阴影,他脸上的表情十分认真。 抬眼时,林光逐看见他眼底的躁动,与呼之欲出的情愫,压抑又克制着低声问:“什么叫你不在,我找人开房更方便?” 林光逐偏过头不看他,“……我随口说的。” 方旬将林光逐的脸掰了回来,逼着林光逐正视他,咬着牙忍着激动,一字一顿问:“你到底在生我什么气,告诉我。” 第四十六章 醉酒 林光逐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 他看了方旬半晌, 还是那句话:“我要登机了。你在挪威多待几天吧。” 方旬也看着他。 就这么盯了三四秒钟,拿出手机打开12315, 问:“你买的几点航班?两点四十的?还是三点一十五的?” 林光逐:“你要做什么。” 方旬:“问问。” 林光逐只能硬着头皮答:“七点五十的。” 方旬掀起眼皮,诧异挑眉:“这叫快登机了?” 林光逐:“……” 方旬拿着手机操作了会儿,说:“还有票。” 今天是工作日,挪威也并非热门旅游景点,有剩余的机票不稀奇。林光逐看见方旬按上购票按钮,出声:“你要今天回国?” 方旬点头, “和你坐一班飞机。”顿了顿,重音强调:“我一个人留在挪威没意思。” 买票的过程安安静静, 林光逐没有阻拦,只是没忍住问了句:“万一被狗仔拍到怎么办?” 方旬语气很平:“一起死。” 林光逐本绷着面颊,猝不及防被逗笑。 方旬买完票后,将手机伸到林光逐的眼睛前,屏幕上是购票页面,他晃了晃手机, 再收起手机时颇具少年感的俊美面容从后探出,琥珀色的瞳孔映着碎光。 林光逐看见方旬清澈又执拗的眼睛, 再一次觉得自己刚刚口不择言的行为过于冒失,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又听见方旬放柔了声音问他: “你现在还生气吗?” 这声音很低,在空旷无人处格外清晰。林光逐知道他与方旬只是协议结婚, 一年之后就要离婚, 可在挪威发生的所有事情, 都让他敏锐嗅出一丝不对劲—— 比如他毫无立场的生气。 再比如方旬不过问缘由,现在愿意放低了姿态来哄他,也不计较他一声不吭买了返程的机票。 再比如…… 昨天中午在旅馆的浴缸里,他能明显感觉出来, 肢体纠缠的那一瞬间,他与方旬都有剎那的动情。 这一切的一切,都不断提醒着他,有什么东西正在逐步脱离轨道,超出掌控。 无论是他,还是方旬,都没有好好待在原本该待的位置上,安分守己遵守着合约。 ** 二月中旬。 杭州的二月份乍暖还寒,天气千变万化,林光逐不得已将秋天的衣服翻了出来,早上穿着还冷,中午披着又热。 回国后很幸运,他们没有被狗仔拍到。林光逐抽出几天时间将最后一批授权合同交接完,就预备停工两个月,好好在医院陪贺霞。 他几乎一整天都待在医院陪护,虽说早有心理准备,但亲眼看见自己的母亲一天比一天憔悴干瘦,这种感受旁人根本无法与之共情。 他甚至有一种巨大的,不真实感。 一开始张谨言喊他出去吃饭,他还会去。到后来再喊,他通常会把午饭带到住院部,在贺霞的床边与贺霞一起吃。 当然了,贺霞没有食欲根本吃不下去,得有林光逐在一旁盯着,才能勉勉强强吃几口。 吃完了往往马上吐出来。 这天贺霞让林光逐取出放在床头柜的相册集,将林光逐的结婚证夹进了最后一页,不舍抚摸上面两个名字,笑着说:“以后就该他陪着你了。” 林光逐鼻尖一酸。 他并不是会表达爱的性格,停顿了半晌,略过这个话题说:“方旬有个出外景的工作,这周不在杭州。他说他回杭州来看望你。” 贺霞促狭笑:“新婚就分开?” 林光逐:“……” 林光逐:“还是有发消息的。” 贺霞摇头说:“这不一样。我和你爸当时分开一天,都难舍难分,觉得一年没见。”说起这个,贺霞转言小声叮嘱道:“你爸刚过世时,那个时候还能买墓地。我在你爸旁边买了块墓地,现在国家不允许把骨灰迁进去了,你之后挑个晚上,没人看见的时候,偷偷把我的骨灰迁过去,就埋你爸旁边。” 林光逐没说话。 贺霞道:“你要是晚上一个人去墓地害怕,就叫方旬陪你,或者……” 林光逐打断:“不害怕,我知道了。” 贺霞见他垂着眼,脸色发白,无奈牵起他的手轻轻拍了拍说:“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又说了许多安慰的话,林光逐一一应下,走出病房时无意识走到了楼梯间,眼眶通红坐了几小时。 手机接到了几条微信消息。 最上面是方旬的,说回杭州了。 下一条是一个非常陌生的紫荆花头像,没有备注姓名,也没有过往聊天记录。林光逐看了几秒钟好不容易才想起来,这是奶奶的微信。 他对于“奶奶”的印象,还停留在很小很小的时候,贺霞带他去爷爷奶奶家拜年,两位老人吵得不可开交,桌子都给掀翻了,还在桌上溺死了一只鹦鹉!导致林光逐直到现在都对尖嘴动物有心理阴影。 奶奶发了条语音:【我和你爷爷到了杭州,你把你妈医院地址发过来一下,我们去看小贺。】 林光逐转文字看完,眉头紧皱。 他不想见这两个人,随便找了个婉拒的理由回:【住院部进不了太多家属。】 奶奶:【那怎么办,我和你爷爷都来杭州了。】 林光逐没回,打算就此不回了。 过了一阵,奶奶又发来消息:【我打电话给你妈问了,她说能进。】 林光逐:“……” 贺霞与他不一样,性子比较感性,又不会拒绝人。且两位老人到底是丈夫的亲生父母,贺霞多多少少都会留存有期待。 奶奶:【医院环境不好,都是快死的人,晦气。我在附近订了包间,晚上你带你妈过来吃饭。住院部打个申请能放人,吃完饭再把你妈送回去。】 ——贺霞现在走两步都气喘吁吁,是什么金贵的饭,非吃不可? 林光逐很少动怒,可此时此刻确切感受到一股怒意升腾到大脑,气到指尖都在抖。 他还是保留着体面,尽量不带情绪回复。 【我先问一下我妈,她身体不好,你们想看她最好还是来医院看。】 奶奶回:【小贺说可以。】 林光逐深深闭眼,许久后回了个“好的”。 晚上,贺霞兴致冲冲坐到了副驾上,这几个月来第一次褪下病号服穿上了常服。笑吟吟说:“正好快到你爸的冥诞了,他们肯定也很想念你爸,做父母的哪有不想念孩子的。” 林光逐沉默将车开到了约好的地点,暂且将车随便停在一个地方。搀扶着贺霞走进了二楼的包厢。 而后下楼重新找停车位,他在外面停留了大概十几分钟,回来时就看见两个服务员端着菜走过,窃窃私语。 “水星阁的客人说话声好大。” “是不是在吵架。” 他快步走进水星阁,刚进门就迎上了贺霞颇为无奈的眼神暗示。两位老人对他的到来毫无察觉,正脸红脖子粗拍桌互相埋怨,听对话似乎是过来时打不到车,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林光逐拉开椅子入席,问:“菜点好了吗?” 两位这才偃旗息鼓,只是脸色依旧难看。 饭吃到一半,爷爷不顾奶奶的阻拦,让服务员上了两瓶白酒。自己喝掉了大半瓶,脸上涨红开始在桌上聊起国家局势,又吹嘘自己年轻的时候参军,多么骁勇善战。 奶奶忍不住喷他:“当了两年大头兵,一世军旅情。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军功多高。” 爷爷“砰”一声拍桌,“头发长见识短!”又转而骂:“我去前线参军保家卫国,你在后面见野男人。” 奶奶:“你不要在孩子们面前信口雌黄。你在参军的时候没去嫖?” 好难听,说得真的好难听。 林光逐无论是上学的环境,还是就业的环境 ,身边都是高知识分子,亦或是艺术类同僚。大家活的热烈又洒脱,即便是有矛盾,也都是非常体面地用成年人的方式去解决。 就没有见过这样低劣辱骂的。 他低头不语吃菜,贺霞也面色发白,显然已经后悔赴宴了。对面两人吵完一通后,爷爷又醉醺醺取了个小酒盅,盛了白酒递给林光逐。 林光逐拒绝:“我开车来的。” “你现在叫个代驾。”爷爷不管不顾,将酒盅塞到他的手里。贺霞脸色无比难看,起身阻拦道:“他酒量不好,胃也不好,不能喝。” 爷爷指着酒盅:“站着喝,跳着咽下,感情才能不会断!你今天就算是看着我从香港专程来杭州看望你妈的面子上,也得敬我一杯吧。你就当替你爸敬的,他小时候比你能喝。” 林光逐看见贺霞面色苍白,身形已经摇摇欲坠。顿了下起身拿起外套,说:“饭吃好了。我先送我妈回医院。” 爷爷绕过餐桌将他强行按下。 奶奶终于忍不住,唾弃:“没皮没脸的老不死东西。害死了儿子还敢提起。” 爷爷扭头:“你说谁害死了儿子?” 奶奶摔杯怒斥:“你啊!小孩还未成年你就带他参加生意场上的宴会,从小脑子就是这么喝坏的,才会自杀。你现在又来害孙子。” “别说了……别说了。”贺霞声音微弱。 林光逐深吸一口气,接过爷爷手上的酒盅,仰头一饮而尽,放下酒杯平静说:“这杯算我敬你的,以后不要再见面,你们也别再来杭州。旅馆已经帮你们安排好了,开了两间房。晚上医院有宵禁,我先送我妈回医院。” 说完也不顾二老的铁青脸色,牵着贺霞离开了餐厅,贺霞三步一回头,忧心忡忡问:“就这样走行吗?” 林光逐:“不健康的关系不必要去维系,表面功夫看得过去就行了。” 贺霞顿了顿,叹气说:“我以为十多年过去了,他们能有改变。本来还想着最后再吃顿和和美美的饭……” 林光逐转头看着她伤感的神色,酒劲后知后觉往上涌。 坐到了车上,林光逐将头靠在方向盘上缓了一会儿,开始头晕目眩。他酒量本来就差,两瓶啤酒下肚都能醉,更何况一盅白酒,刚下肚时还只觉得这酒很烈,烈到吞咽时都喇嗓子,十几分钟后,浑身都开始轻飘飘的。 “你问一下小张现在有没有空,来接一下。医院晚上可能比较忙,他要是没空就算了,我们叫个代驾回医院吧。”迷迷糊糊时,他听见贺霞对他说这句话。 “好。”他乖乖打开了手机。 发完微信倒在方向盘上,不知道是哪儿撞到了喇叭,汽车长鸣。贺霞惊愕又慌张将他的头扶起来,好笑说:“乖乖,一杯酒就醉啦。” 林光逐看着她,几秒后嗤笑闭上眼。 “没醉,我能走直线。” 贺霞笑出声,说:“你走什么直线。” 林光逐闭着眼睛,说:“你为什么同意见爷爷奶奶。” 贺霞沉默片刻,摸了摸他的头,问:“那你为什么要喝那杯酒。” “……” “我也想你爸爸了。”贺霞轻声说。 大约半小时后,张谨言和代驾都没来,贺霞都怀疑儿子是不是喝醉了,去网易云音乐下了个代驾跑腿的单。她都准备重新叫代驾时,主驾驶车门被人拉开,她偏头一看,愣住。 方旬戴着墨镜与棒球帽,妆造似乎还没有来得及卸下,明显是工作刚结束就赶了过来,风尘仆仆的模样。他接住往外倒的林光逐,抿唇盯了几秒钟,低声问:“你这是喝了多少。” 林光逐闭着眼,声线拉长。 “五瓶白酒。” 方旬:“……” 贺霞连忙道:“他就喝了一杯。”转言说:“我让他喊一下小张来接,没想到他喊的是你。” 方旬单手搂着林光逐,另一只手掏出手机,无奈打开微信界面给贺霞看。 贺霞一瞧,没忍住笑了笑。 林光逐只发了个定位,后面是一条莫名其妙的乱码消息,看样子醉得不轻。 将贺霞送回医院后,护工下楼接人。贺霞临走时很不放心,头疼又心虚提醒说:“他酒品……一般。实在很一般。” 方旬在塔斯曼海域时就听张谨言说过了,林光逐喝醉酒喜欢咬人。 这什么坏习惯? 他回头看了眼轿车,后排的车窗被降下来,林光逐懒洋洋枕着车窗,弯着眼角冲这边笑。平日里看起来冷淡的青年,醉酒后沐浴在月光之下,乖巧得不象话,像一只洗干净了的小猫,香喷喷软绵绵的,神态瞧着就不太清醒。 笑起来时桃花眼弯弯的,唇色比平时更显红。咬在人身上时……不知道颜色会不会变得更深。 方旬盯了林光逐数秒,喉结上下动了动。 转回头对贺霞强装镇定笑了一下。 “知道了,我现在送他回家。” 第四十七章 咬喉结 上车以后, 方旬看见林光逐趴在后排,身体要往地上滑。 他顿了下, 下车将林光逐搀出来,轻手轻脚塞到了副驾上,提醒:“系安全带。” 林光逐温和笑着说:“代驾老师好,送到小区门口就行,谢谢你。” 方旬:“…………” 醉得不轻,都不认人了。 他出声:“要我帮你系安全带吗?” “不用。” 林光逐偏头将安全带扯出来, 又动作娴熟将其卡进凹槽,整个过程行云流水, 看不出一点儿醉态。方旬拧着眉迟疑看他两眼,鬼使神差地把袖子撸起来,手臂伸到林光逐的嘴前。 林光逐看了眼他的手臂,又疑惑抬眸:“?” 方旬瞬间懂了。 醉是醉了,没醉到咬人的程度。 他说不清是什么心理,暗暗舔了舔后槽牙, 老大不乐意地回到了主驾驶——林光逐喝醉酒乱咬人这回事儿,他还是听张谨言说的。 按理来说, 不咬他不是好事嘛。 可方旬就是心里不快活,酸都酸死了。 凭什么咬张谨言,却不咬他? 你搞差别对待??? 他开到半路忍不住, 想扭过头质问, 偏眸一看, 青年正将额头抵在车窗上,眼角通红,无声盯着车窗外的车水马龙。霓虹灯的光晕均匀扑洒在青年白皙漂亮的面容,晕出破碎的光影。 方旬的质问一下子就说不出口了。曾经还在塔斯曼海域时, 同僚就对他说过心疼男人倒霉一辈子,他深感认同又挫败。 看见这样的林光逐,他没有办法不去心疼。 “你今晚干什么了,把自己喝成这样。” “五瓶白酒。”林光逐说。 方旬险些踩下急剎车,弯唇没忍住笑了笑,说:“厉害啊,能喝。” 又问:“所以为什么要喝这么多?” “我……”林光逐看着窗外,轻声说:“我去见了爷爷奶奶。看见他们,很心烦。” 林光逐家里那档子事儿,不光是方旬知道,稍微关注点新闻的人都知道——老一辈两个人商业联姻斗了一辈子,自己都像个小孩,还怎么养小孩?养着养着就把小孩给逼死了。 一个稀巴烂的原生家庭,直接导致林光逐的父亲不堪折磨自杀,又导致林光逐在单亲家庭中长大,从出生起就受到众人口诛笔伐—— 一个精神病家族,生下来只会是精神病。 三代人都不幸。 “爷爷奶奶,我爸我妈都不幸福。你说,结婚的结果是不是都一样?我身边的长辈没一个有好结果,这世上到底是谁的家庭在幸福。” 不等方旬回答,林光逐继续: “我们也一样,不幸福。” 方旬听前面还能安静做一个倾听者,听到最后一句话,指尖用力攥了下方向盘。 “怎么就扯到我们身上了?” 林光逐声音淡淡:“我们不是假结婚么。” 车子开过了两个路口,时间太晚了,所有的红绿灯都转为黄灯。方旬才勉强按捺住急促跳动的心跳,说:“你愿意的话,也可以假戏真做。” 这一瞬间万籁俱寂,只剩下轿车车轮在柏油路面快速驰骋的呼啸声。方旬等了又等,也没等来旁边出声音,他几乎以为林光逐睡着了,偏头又看见这人正好端端直挺挺坐在副驾上,漂亮的桃花眼微敛,一声不吭抿唇盯着前方。 “……” 你这不是醒着的嘛! …… …… 方旬觉得自己一定是犯了太岁,才会在刚成年的那年遇上了林光逐这么个能治他的人类。一开始还把他认成代驾,聊着聊着又知道他是谁了,到关键时刻林光逐又死活不出声了。 真是气死他了。 搁别的人类,早在塔斯曼海域时,方旬就能把人扔海里去喂鲨鱼。 他没那么好的脾气,也没那么好的耐心。因此停在地下车库时,林光逐被他扶下来说“我能走直线”,他又好气又好笑撒开了手。 “你走。” 林光逐真的开始走,走S线。 方旬跟在后面,林光逐往左边倒时他就慌张到左边想接,往右边倒时他又跟着跑到右边。几十米的路程走得那叫一个大汗淋漓,最后他无奈拉住林光逐,蹲到人身前。 “上来。” 林光逐接受良好,迅速趴到了他的背上。 方旬闻到了苦橘香水味儿,还掺杂着酒精味,两者相冲在鼻尖,潮湿又热腾腾。很快他又感觉到林光逐的手臂环住了他的脖子,双腿紧紧缠在了他的腰上,他都不用手托,这人就能把自己锁在他的身上。 肢体纠缠,有人无意,有人春心萌动。 方旬郁闷嘟囔了一句,“我怀疑你在故意装醉。” 林光逐埋在他的脖颈间,突然问:“你和你白月光什么时候认识的?” 方旬一惊,感受到温热的呼吸喷洒在颈窝,一颗心也跟着沸腾起来。 “……两年前。” 他等着林光逐继续问。 “两年啊,那不是很久。不过两年前你还没开始唱歌,那你们也算是相识于微末了。”林光逐的声音听不出是什么情绪,“能和我讲讲他么,我有点好奇。” 你好奇的是你自己啊。 方旬憋了半晌,轻吐一口气,说:“我们不能算相识于微末。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就已经很出色……” “哪方面出色。”林光逐垂着眼打断。 方旬顿了两秒,“漂亮,经济自由,有很多人尊敬喜爱他。他还很聪明,目标明确* 。在别人都还在晕头转向的时候,同样年纪的他就敢一个人出国追寻理想,敢想也敢做。” 身上的人停顿了几秒钟,笑了笑,声音淡淡说:“你说的这些特征,我都有。” 你当然有,因为我说的就是你,笨蛋。 方旬坏心眼道:“噢,他还杀伐果断,冷酷无情。表面上看起来是个人见人爱的大好人,实则浑身长满了刺,平等地瞧不起所有人,还会在心里悄悄蛐蛐蠢人。这些特征你有吗?” 林光逐:“那没有。” 方旬挑眉,心道你再给我装。 反问:“你怎么突然开始好奇这个。” 林光逐没正面回答,而是又抛来一个问题:“那个人……他喜欢你吗?” 这是个好问题。 因为方旬也想知道。 路灯将两人的身影拉得狭长,进了楼栋后就是电梯间,方旬松开了一只手,按了下电梯按钮,林光逐像没骨头似得腿往下滑,方旬连忙险而又险地捞起他的腿弯。 说:“以前喜欢。” 林光逐:“现在?” 方旬眼神闪了闪,变得黯淡:“我也不知道。” 这声音里的落寞听起来太明显,林光逐眉头紧皱,深深闭上了眼睛。感觉酒劲在一小时的车程后,愈加凶猛地朝着他整个人席卷而来,眼前更昏昏沉沉。 “你家有醒酒药吗?” 方旬被这一句话问得呼吸都骤停了瞬,半晌才能接话:“有是有。你现在想去我那儿?” “我没带钥匙,钥匙在包里,包在医院。”林光逐后知后觉说:“对啊,那怎么办。” 方旬:“……睡我家?” 林光逐:“你不方便。” 方旬唇角扯了扯,背着人走入电梯,音量都变大,“我怎么就不方便了。” 林光逐:“你家不方便,就一张床。” 林光逐又说:“帮我开个房吧。” 方旬:“简单。你睡床,我睡沙发。” 林光逐:“那多不好意思。” 转言:“谢谢了。” 方旬见他这样说,语气却没半点儿“不好意思”,顿时有些不满,打开1601的门往里走道:“你难道就不跟我客套一下吗?一米八的床,挤我们两个人绰绰有余吧。” ……林光逐又没声儿了。 如果这是一个游戏,那么方旬已经在峡谷鲨红了眼,遥遥听见天空飘来一声: ——Double Kill!!! 到家泡好醒酒药后,方旬想喂林光逐喝下,脑子里都浮现出老婆柔弱无依,老公悉心照料的一套剧本,可林光逐接过水杯后手非常稳,神色如常仰头饮下,甚至还能评价:“苦了点。” “……” 方旬:“你肯定在装醉。” 林光逐:“我本来就没醉。”说着起身往浴室走,“我想先洗澡,可以嘛。” 你都把门给关上了! 方旬来到浴室门口,还是有点不放心,“你一个人行不行,要不要我帮你。” 林光逐:“我是三岁小孩?” 方旬已经弄不清楚林光逐到底醉没醉,看着很正常的一个人,甚至比他工作时遇到的一些没喝酒的人都正常。他听着浴室里哗啦啦的水声,心里跟小猫爪子挠挠似的,一会儿担心人在浴缸里晕过去溺了水,一会儿又浑身燥热,人鱼和心爱的人共处一室,并且这个心爱的人还在洗澡,他还什么都不做,连床都不能上! 这对于他来说,某种意义上算是一种甜蜜又残忍的酷刑折磨。 他每隔几分钟就要喊一声林光逐。 确保人没事。 林光逐也耐心极好,每一次都乖乖应声。大约二十分钟后,裹着浴袍出来了,方旬的浴袍尺寸对于他来说有些大,穿在身上松松垮垮,两条又白又直的长腿被盖在浴袍之下,皮肤上还有被热水烫红的淤青。 方旬的眼睛都看直了,又想细看那淤青,又不敢多看,僵了僵移开目光,有些口干舌燥。 走进浴室没一会儿就叫出声来。 “你是拿一百度的水洗澡吗?好烫!你还是喝醉了,腿都烫出淤青了自己都不知道。” 林光逐在外困惑说:“你为什么把结婚证裱墙上。” 方旬:“……” 差点忘了这回事儿。 他不仅将结婚证裱墙上了,床头柜里还有一堆林光逐的活动照…… 方旬第一次发现,人在洗澡的时候竟然能够这样的无助。除了结婚证和活动照,他自己都记不清这个家里留下了多少他暗恋林光逐的痕迹。 “你别乱翻我东西啊。”他关掉水,向外说。 林光逐声音平静:“好恶毒的一句揣测,我要找律师告你。” 方旬这才放下心来继续洗漱,家里唯一的一件浴袍穿在林光逐的身上了,他又没睡衣,只能穿着件白T与干净外裤出来,清清爽爽就像个清澈帅气的男大。出来时看见林光逐正举着手机对着结婚证拍,他稀奇问:“拍这个干什么?” 林光逐收起手机,神色淡淡。 “你什么立场来管我?” 方旬脚步一滞,走到林光逐身前,抱臂弯腰细细打量,无论他怎么看,林光逐现在都是一副清醒到能去参加记者大会的模样。除了语言比平时更不客气,挑不出一丝错处。 贺霞说林光逐酒品不好,方旬半点儿也没感受到。 还是没喝多,他心想。 客厅的窗户没关,偏冷的春风吹不散浑身的莫名燥热感。方旬竟觉得有些失望,别人见过林光逐喝醉的模样,他没见过。 他一次都没有见过。 他又去房间抱出一床备用的被子,打算在沙发上将就一晚上,抱完被子去拿枕头。林光逐站在房间门口抱臂看着他来来回回,等他弄完了,略带伤感说:“你不想和我睡一张床吗?” “…………” 方旬“腾”一下子从沙发上坐起,黑着脸咬着牙,微笑着说:“是你不和我客套。我刚刚说我睡沙发,你连哼都没哼一声。” 林光逐看着他,“那我现在跟你客套一下。” 方旬迎上这道淡淡的、没什么特殊情绪的视线,只觉得明明这个人没喝醉,自己却在情感上被折腾掉了半条命,在爱情的游戏里败到溃不成军。他生气,却也拿林光逐没办法,只能又把被子塞回了柜子里,进了房间。 床的另一边,林光逐掀开被子,钻了进来,姿态优美又冷静,独留方旬一人暗地里抓狂。 独属于人类的味道近在咫尺,带着点儿沐浴露的潮湿,又伴随着氤氲的水汽。心爱的、想亲吻的,想按在怀中死死贯/穿的人就在旁边,他却看得见摸不着,已经开始后悔进屋了。 早知道这样,还不如睡沙发呢! 关灯以后,卧室里变得更加安静,这种香味也就格外招惹人心。 方旬根本就睡不着,身边绵长又均匀的呼吸声将他一下子扯回两年前,在塔斯曼海域的某个孤岛上,他们亲密接触着,磕磕绊绊初尝禁果,那种感觉食髓知味,叫人魂牵梦萦。 不知道多长时间过去,大概也就十分钟的样子,身边人动弹了一下,出声。 “方旬,我睡不着。” 方旬耳朵根一烫,从脖颈连着耳后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冲着林光逐的那半边身体都因为这一句话酥麻了瞬。 他精神高度紧绷,转过脸看向右边。 屋子里很黑,人鱼的视力比人类好太多,他能清晰看见林光逐侧身对着这边,漂亮的桃花眼对不了焦,手掌枕在白皙的面庞下。 顿了几秒钟,林光逐往这边靠了靠。 呼吸时的热气打在方旬的眼睫上。 “我睡不着,你睡得着吗?” 霎时间,方旬的耳根已经不仅是烫了,几乎是痛。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根与耳廓,摸到了状似鱼鳍一般的凸起——连他自己都难以置信,仅仅因为和林光逐睡在一张床上,仅仅因为林光逐说自己睡不着,他就好像被身边这个人类催/情一样,都快进入假性发/情期了。 好在他深呼吸缓了下,鱼鳍自动消了下去。 “已经到你平时睡觉的时间。”方旬听见了自己比平时更加沙哑的声音。 “对,到了。” 林光逐回了一句,就闭上了眼睛。 方旬:“…………” 天空中仿佛再一次传来游戏三杀的声音: Triple Kill!!! ——不是,你就这样不管不顾闭上眼睛了。 那我呢? 我更睡不着了! 方旬试图催眠自己,旁边没有人,整个房间只有他自己,林光逐不在他旁边,更没有穿着松松垮垮的浴袍。可每当他即将陷入周公怀抱时,摆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就会亮起。 这么晚了,还有人在锲而不舍给他打电话发信息。 终于在手机第五次亮起时,方旬眉头紧皱撑着床支起身,侧着身去够手机。 拿起来一看。 十几个未接电话,若干短信。 都来自于公司的工作人员。 特别是他的经纪人李乐天,光李乐天一人就打了足足七八通电话。 方旬的眼睛暂时难以适应手机的强光,眯着眼低头看消息。 李乐天连发数个震惊的感叹号:【是我疯了还是你疯了?是你疯了还是林光逐疯了?你是不是偷拿了林光逐的手机?!】 【不是,你们怎么回事啊。】 【大半夜的是不是想微博崩掉啊。】 【你要搞事至少提前和我说一声吧?】 方旬眉头皱得更紧,回了个: 【看不懂,说人话。】 李乐天:【你去看微博热搜,就现在!现在!哈哈哈哈你他妈的被官宣了!】 方旬觉得李乐天大惊小怪,又咋咋呼呼。 他打开微博热搜一看。 热搜第一,带着个鲜红的“爆”字: #林光逐方旬结婚# “…………”整个房间死一般的寂静,与网络上的喧嚣形成了两个冰火极端。方旬僵硬点进热搜第一,林光逐的微博后面带上了“当事人”的小标签,最新一条微博先是在一小时前发送。 只发了张图片。 是他们的结婚证。 热搜之下是炸了的网友们,大半夜的被这个雷霆一般的“自爆”炸到满微博乱窜,满屏只剩一个字:“啊?”就连微信也是娱乐圈同僚们发来的嘘寒问暖,人精们在这个时候不提正事儿,但话语里半分都遮盖不住他们熊熊燃烧的好奇心。 ——“他酒品一般,实在一般。” ——“林光逐喝多了乱咬人。” 方旬突然想起来刚刚自己从浴室出来时,人类青年正站在墙旁边,单手举着手机拍摄结婚证,浴袍往下褪,光/裸的手臂在灯光中愈发显得白皙。 一张照片拍摄完成,青年低头操作手机时,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就好像刚做完了一件小事,浑身都裹挟着艺术家冷淡的气息。 只有从发根到耳际的生理性绯红色,才隐晦预示着酒精的威力有多恐怖。 “关灯啊,我要睡觉。”身后传来一声催促的声音,如果不是确信林光逐已经醉到开始胡作非为,只是听着声音,方旬压根听不出来。 一只手从脸侧越过,毫不客气地拍掉了他的手机。 唯一的光源被熄灭后。 方旬下意识地转过了身,林光逐将下颚抵在了他的肩膀上,蹭了蹭,又拱了拱。 方旬都被蹭出了生理反应,耳廓上的蓝金色鱼鳍“唰”一下子冒出,琥珀色的瞳孔也晕开一抹情动的幽蓝。 他定在原处一动不能动,此时身后的任何动静都能让他产生过度的反应。 寂静中,他感受到林光逐一反常态地贴近了他,温软的唇紧紧贴着白T,一点点往上蹭,像是在寻找一个合适的地方。 被蹭过的皮肤,都像被磨人的勾子狠狠勾了一下,勾到他心脏都痉挛。 终于,林光逐像是找到了满意的地方。 凑上来,轻轻咬了咬他的喉结。 第四十八章 吻痕 这绝对不能算一个吻, 它比吻更显情/欲。 方旬能感觉到林光逐唇瓣的温度。 一开始还只是轻轻咬着他的喉结,到后面越来越重, 几近吮吸着,不满足般,舌尖掠过他喉结凸起的地方,很快那里就浮红。 “你……种草莓呢?”方旬撑住床,往上坐了些,嘶声说:“别闹, 我明天还要出镜。” 理智告诉他,必须立即推开林光逐。 他一个正常人, 不能和醉鬼动真格。 可他抬起手,落下时却不受控制地搭在了林光逐的后脑勺上。指尖微颤时,能感触到后者柔软的发丝从指缝中滑过。 他在黑暗里能清晰看见林光逐的脸,后者眼底迷茫,面带潮红,咬完了他的喉结, 又一脸正经将他的白T往下扯,继续咬他的锁骨。 他一动不动, 皱眉看着林光逐挑逗般的放肆行为,全身的注意力都高度集中在眼前这个人。也许是靠在他身边的这个姿势太累了,林光逐默默爬到了他的身上, 面无表情安静坐了片刻, 又突然间毫无预兆地直挺挺向前倒下, 额头重重磕到了他的鼻子。 “操。”方旬捂住鼻子,也不知道是被撞的,还是被烧的,鼻腔一阵一阵潮热。 醉鬼就是醉鬼, 喝醉酒的人比清醒的人要重许多。 方旬能感受到人类浑身的重量都压在自己的身上。 磨磨蹭蹭,在他身上动来动去。时不时大腿还往下滑,又重新搭上来。 “你里面……” 方旬感觉到了不对劲,伸手往下摸了摸,摸到一片光滑的肌肤,烫手般撤回了手掌。 “……没穿?” 他顿时倒抽一口气,在寂静的卧室里克制仰了下下颚,高挺鼻梁泌出细汗。 此刻趴在他身上的人是林光逐啊。 只是这三个字,都让他感觉到精神无比的亢奋,浑身的血液都往头顶冲。如果有第三人在场,一定会被他人外感十足的状态给吓到——耳廓上的蓝金色鱼鳍高高立起,脖颈与脸庞侧面浮现淡蓝的坚硬鳞片,碧蓝瞳孔酝着潮涌,微微启唇时,两颗尖尖的獠牙抵住舌尖。 这点力气对他而言根本不能算是咬。 “我数三声。你再不下去,你今晚就没法下去了。”他警告意味十足对林光逐说。 林光逐停止漫无目的的啃咬,抬起头看他。黑瞳在夜色中依旧对不了焦,长睫微微耷拉下来,漂亮又冷淡,无辜又可恶。 “……” “三。” 方旬刚数了一个数,林光逐就低下头,隔着一层粗糙的白T继续咬他,昏头昏脑地逮哪儿就咬哪儿,从结实的胸膛咬到手臂,又到腹部。眼看着林光逐还有向下的趋势,方旬浑身汗毛都要立起来,呼吸变得急促、困难。 他黑脸骂了声,手掌将林光逐掀到一边,翻身压了上去。 又单掌撑住床头坐了起来,拽着白T近乎粗鲁地脱掉这层碍事的衣物。 手指急躁扯住林光逐浴袍的腰带时,方旬突然间顿住,咬牙切齿地凑上前问。 “你他妈到底醉没醉?” “……” 万一林光逐是个喝醉了就不记事儿的主儿,他俩睡了,明天这人不理他了怎么办? 方旬感觉自己都快被折磨疯了,根本分不清林光逐醉到什么程度。 明明肉眼看起来很正常,但就在刚刚,这人把结婚证都给发微博上了! 在清醒状态下,林光逐绝不可能干出这种事。 等了好几秒都没等到回答,方旬眼睁睁看着身下的人抬起手臂搂住他的脖子,艰难想往上够,似乎是还想要继续咬他。 林光逐长着一张得天独厚的面容,肤色冷白,气质冷淡,无论在做什么事情,都好像能一丝不茍,仿佛一位手持红酒杯的薄情艺术家。 此时却发丝纷乱,穿着松松垮垮的浴袍在他怀里,大半个白皙肩头都裸/露在微凉的空气中,用渴求的眼神看着他。 随着动作,浴袍的腰带被蹭得越来越松,领口敞开,锁骨下的那一片白到晃眼。 方旬缓缓送出一口气,僵着脸替林光逐将浴袍腰带重新系起来,又把脖颈最脆弱的地方凑了上去,妥协般低声说:“给你咬。” “……” “咬了我不能再咬别人。” “……” “林光逐,你知不知道我爱惨你了?我豁出过一条命,情绪全由你掌控,我真的、真的很喜欢你。” 方旬发现林光逐完全没有响应的能力,更觉得今晚什么都不能干,干了他就完了,爽一晚上,然后各种意义上的完蛋。 可他真是烧得慌,手臂搂着人类的后腰将其提溜起来,坐在床上面无表情给人咬,喜欢的人就在怀里动弹个不停,他却什么都不能做。 这种感觉真是糟糕透顶。 大约一个半小时后,怀中的人才消停,似乎是感觉到了困倦,坐在他怀里沉沉睡了过去,下颚搭在他的肩膀上,呼吸声均匀。 方旬抬手,看了眼手臂上密布的牙印,愤懑又欲求不满拍了拍林光逐的背。 “啃舒服了?这就睡了?” 他停顿片刻,认命将林光逐放倒,又把被子盖到林光逐身上。盯了人好几秒钟,终于没忍住凑上去狠狠亲了下人类的眼尾处,然后黑脸捡起地上的白T走到浴室里冲冷水澡。 这一个半小时他明明动都没动,却好像去了半条命,头痛欲裂。 浑身都是被啃出来的小草莓, 他倒要看林光逐明天要怎么赖账。 ** 第二天,林光逐被手机铃声吵醒,接通电话后听见张谨言迟疑的声音:“你在干嘛?” 林光逐闭着眼,“睡觉。” 张谨言更迟疑:“……中午十点了。” 林光逐伸手将被子往上扯了扯,睁眼时看见黑色的被子,停顿了几秒,旋即猛地清醒坐起——这不是他的房间。 他拿着手机在卧室里晃了一圈,又探出头往客厅外看,认出了这是方旬的家。 客厅里空无一人。 张谨言凝滞的声音从手机中传出:“你微博账号被盗了?” “什么?” “你昨晚发了你和方旬的结婚证照片。” 林光逐每个字都听得懂,连起来却听不懂。隔了好一会儿,他:“我发的?” 张谨言:“你自己扔了个地/雷你不知道?” 林光逐:“稍等,我看一看。” 他切出微博界面,看见了热搜第一,以及之下的几个热搜。呆滞看了几秒钟,他点进热搜第一“林光逐方旬结婚”,更懵了。 张谨言的声音也懵,“你俩……” “假结婚。”林光逐打断。 张谨言松了一口气,“那你们……” 林光逐:“我先看一下微博,等会儿给你回电话。”说着没给张谨言说话的机会,皱着眉挂断了电话,愣愣坐在沙发上察看微博。 他的微博界面卡卡的,大号主页打开后空白了好几秒钟,右下角的私信999+。 粉丝新增、转发等也999+。 经过了一晚上的舆论发酵,此时他和方旬的结婚证照片高悬在热搜第一,微信里也是无数同事发来的新婚贺词,暗戳戳八卦打听他和方旬是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微博评论区乱成一团,实时微博不断有新增,林光逐点进去看了眼,网友的震惊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得出来—— 【卧槽,啥?发生什么了?】 【他俩怎么会结婚,破次元壁啊。】 【真的假的……当事人发的结婚证,不应该有假吧?但这张结婚证怎么跟玩具一样,这上面是哪国的文字,有没有人能翻译翻译。】 【我靠第一次跑在了吃瓜前线,早上起来坐地铁看见热搜,我特么以为我在做梦。地铁上网又卡,热搜点不进去,急死我了。】 【急急急,营销号怎么不出声啊!经常放瓜的那几个狗仔呢,全哑巴啦。】 【两边的公司也在装死。】 【方旬今天早上还是正常出工诶,出工图都被站姐拍到了,早上七点他去了公司。林光逐那边不知道什么情况,看粉丝群的姐妹说林光逐已经好几天没去工作室了。】 林光逐张了下嘴巴,难以置信关掉微博重新打开,视野里还是一片乱象。 他呆坐了起码半个小时,才想起来看看其他几个相关热搜。 也不知道是不是赶巧了,他之前和方旬一起录制的综艺节目正好是今天中午十二点更新。微博评论区还有人怀疑这是某种另类的宣传方式,亦或者是在宣传后续录制的某档节目。 网友们的反应如出一辙—— 假的吧? 等等,像真的啊。 不对,假的吧? 真真假假,反复横跳。 由于过于震惊,以至于大家都怀疑真实性。 林光逐在一片震撼询问的微信消息中,好不容易才翻出了方旬的微信。 页面上空空荡荡。 最后一条消息还停留在昨天晚上,方旬说自己回了杭州,隔几小时他发过去一个定位以及一串错字百出的话。 然后就没了。 林光逐看着这几条消息,艰难从一片空白的大脑里扒回了点儿昨晚的记忆,他好像确实上传过一张照片到微博。他到现在还清晰记得,发完后收到的第一条微博评论是:“?!!!” 于是他当时非常满意地关掉了微博。 想起这些,林光逐眼前都发黑:“…………” 他兀自冷静了会儿,打了一大段字,发给方旬时删删改改的只剩下一个符号: 【?】 另一边。 工作室里的氛围很奇怪。 今天方旬的工作是录制演唱会后采纪录片,通俗点来说就是将写歌、筹备舞台等工作进度录制下来。他穿了一件黑色的高领毛衣,站在录音室的立麦前心不在焉地翻看手中的台本。 录音室外加上摄影师足足有七八个人,或坐或站,安静得不象话。 录完一段歌后,方旬从录音室里走出,看见好几人抬眼看到他,做贼心虚一般急匆匆收起手机,笑得很尴尬。有人收手机的动作较慢,屏幕上微博的橙黄□□面十分明显。 方旬:“……” 午饭时候,李乐天趁着摄像机还没开,悄悄凑到方旬身边问:“你穿这么多不热吗?” 方旬:“热啊。” 说着不经意般扯了扯衣领,脖颈侧面的牙印随着衣领的扯动,暴露在空气中。 李乐天看着他的脖子,喃喃说:“我操。” 方旬挑眉看过来,弯唇松开了手。 李乐天声音都有些颤抖,“……是林光逐?” 方旬莫名其妙地看李乐天一眼。 “不是林光逐,还能有谁。” 李乐天哑然,小声喊:“昨晚发结婚证的真的是林光逐本人?我以为你偷偷拿他手机发的!” 方旬:“……” 方旬皮笑肉不笑:“你看我像那种人?” 李乐天肯定地点头:“像,你可太像了。” 又是发结婚证,又是牙印,李乐天这一刻就像瓜田里乱蹦的猹。他自己的微信都收到好多询问的信息,同事与亲朋好友们将他看作离瓜最近的唯一人脉,然而他其实也稀里胡涂,啥也不知道,站在一旁干巴巴好奇。 “昨晚到底怎么了?”李乐天问。 “别提了。”方旬叹了声气,眉头紧皱。 李乐天:“…………” 你好像很不满意? 李乐天觉得方旬在凡尔赛,唾弃说:“差不多就行了啊!知道你想炫耀,想炫就直接炫。” 方旬看他一眼,绷着脸坐角落里玩手机。 李乐天终于发现方旬真的没有炫耀的意思,也并不是在凡尔赛。见方旬打开手机后一秒坐直,他又好奇凑上去看。 工作室的工作人员们一边吃饭,一边偷看这边的动静。明明只有七八个人在场,各个人手机中加起来足足有三十几个小群在热火朝天,同步吃瓜: “你去问吧,求你了,就当是为我问的。” “你疯啦,我直接跑到旬哥面前问,旬哥你好,旬哥你和林老师结婚了嘛,你猜他经纪人削不削我?我还想多上两年班呢。” “啊啊啊啊我真的很好奇,你问一下结没结婚也没事吧?或者你上去恭喜他结婚。” “工作室的人都像不上网一样。微博上都炸了,可大家看起来好冷静,现在没一个上去恭喜的,我不敢去做这个出头鸟。” 很快,方旬拿着手机站了起来,走出录音棚。李乐天紧随其后,这两个人走了以后,录音棚里安静了两三分钟,终于有人小心翼翼出声: “话说……你们看见今天的热搜了吗?” “!!!”整个录音棚一下子人声鼎沸,七嘴八舌,“操,我以为你们没看见!” “看见了啊,不敢声张。” “工作场合当着正主的面不好八卦吧,我特么装淡定啊。谁知道你们也都在装。” 众人面面相觑,都觉得茫然又激动:“所以到底是咋回事啊?!” 他们恨不得把上辈子没吃完的瓜,在今天一口气吃完。 …… …… 林光逐收到了方旬的回复—— 一个微信自带的黄豆微笑脸表情。 林光逐想了想,心虚发:“你没有什么话想要对我说吗?” 方旬秒回,速度快到像把他的话复制了一遍。 “你没有什么话想要对我说吗?” 句末又带上了那个黄豆微笑脸。 林光逐更心虚,喝醉酒把结婚证上传到微博上这件事,从任何角度来看都是他理亏。 “你晚上什么时候回家?” 方旬回:“九点多。” 林光逐硬着头皮:“我们晚上聊一聊吧。” 方旬:“我们是应该好好的聊一聊了:)” “…………”林光逐看见方旬第三次带上了黄豆微笑脸,从屏幕里看似寻常的语气里,窥见一丝藏都藏不住的恼怒。 对面有种平静的疯感。 他收起手机,从自己家门口的鞋垫下翻出了备用钥匙,进屋脱掉浴袍换了身衣服。而后给贺霞打了个电话告知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中,最后风中凌乱坐在客厅里等方旬回家。 天黑后,听见走廊外有响动,林光逐起身打开门往外看,态度格外温柔地打了个招呼。 “晚上好,路上堵车?” 方旬盯着他脸上的笑,慢吞吞说:“没堵车,被记者给堵了一个多小时。” 林光逐一时没法接话。 方旬笑了,挑眉说:“去你家聊,还是去我那儿?” 没什么区别吧,就在隔壁。 林光逐往后让出一步,示意他进屋说话。 待他进屋后,林光逐倒了一杯热水,放到餐桌上。见方旬一动不动,林光逐双手将水杯往前推了几厘米,低头诚恳说:“是我的错,对不起。” 方旬一瞬间任督二脉都好像被打通,浑身上下洋溢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暗爽。他在林光逐这儿就没受到过这么好的待遇—— 还倒水呢? 林光逐每次看见他,都是一副淡淡的看死人眼神,要么就是戴面具般的假笑,整个人就像一团无法被攻克的棉花堡垒,表面软,心肠却硬。 方旬干咳一声,说:“这是一声道歉就能解决的事儿?” 林光逐知道兹事体大,虽说方旬经纪公司的艺人们纷纷有相似的“前科”,都在事业巅峰期爆出恋情或婚姻。但是!毕竟是个艺人,这方面突然被爆了出来,可能会涉及一些代言违约。 损失的金额他一时间不敢细想。 他起身走到电视机柜边,从中取出厚厚一沓子婚前协议合同。 方旬自始至终都看着他,黑色的高领毛衣霍霍得脖子痒痒。 翻开合同时,人类的唇紧紧抿着,还是像昨晚一样红润,方旬突然又想起这人昨夜坐自己怀里,神志不清一直摸索着到处乱舔,桃花眼漫着水光,一次又一次…… 不能再继续回味了! 方旬干咳问:“你在找什么?” “违约条款。”林光逐答。 其他条款方旬记了个七零八落,这一方面倒是倒背如流。 合同清清楚楚写着不能有婚姻之实,但拟合同的时候太仓促。 也没讲好万一有了,该怎么办。 不过……只是咬几口,也算婚姻之实? 方旬感到迷茫。 这边,林光逐总算是翻到了想找的条款。 他拟合同的时候有超出凡人的自信,自信自己绝不可能将结婚曝光,于是:【甲乙双方有任何一方将婚姻暴露于公共场合,都应该主动承担起赔偿对方的损失金额。】 不知道要赔多少钱。 林光逐认命说:“合同第八科,第三十六项写明。你可以联系律师将损失罗列出来,我检查一遍没什么问题,就把钱打给你。” “不过我身上没有太多的流动资金。如果金额非常大,我可能要拍卖几个旧作,这得需要点时间,你给我半年,我凑一下钱。” 方旬:“……” 方旬:“???” 方旬顿了一分钟才反应过来,嘴角抽了抽:“我们俩现在说的好像不是同一件事?” 林光逐抬头看他。 “我说的是曝光婚姻带给你的损失。” “……我没损失。”方旬说:“我的代言合同的确有‘艺人有负面舆论赔偿’的款项。但负面舆论是指违法乱纪,特别点出爆光恋情不算在内。” 方旬在什么公司? 一家满是人鱼艺人的公司! 用公司老板的话来说,就是:“一群恋爱脑人鱼上岸,你指望他们不爆* 恋情?祂们早上谈恋爱,中午就能让全世界都知道,签代言合同时千万得注意,不然底裤都要被祂们赔精光。” 老板是一个有先见之明的人。 林光逐对这位素面谋面的老板产生浓烈的感激之情,他暗暗松了一口气。 对面,方旬上下打量着他,扶额说:“你该不会担心了一整天吧?” “确实。” 林光逐没遮掩,“差点以为要倾家荡产了。” 方旬薄薄的眼皮垂下,扯着唇角嘟囔说:“就算真有损失,也不会让你赔。” 林光逐觉得这是在客套。 转言问:“我在说赔钱,你在说什么?” 方旬一顿,抬眼。 “你昨晚干了什么,你不记得了?” 林光逐:“……” 林光逐:“除了发微博,我还干了其他事?” 方旬:“…………” 他就知道—— 天杀的,他就知道!!! 还好昨天晚上没上当!林光逐果真转眼就忘了个干干净净,他都不敢想万一昨天晚上真发生什么 ,现在会是个怎样的局面。 林光逐很可能会面无表情让他滚。 真的很有可能! 方旬被自己的这个设想伤到体无完肤,竟觉得后怕。他拿起桌上的水杯,仰头一饮而尽,突然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你知道今天多少度吗?” 林光逐拿起手机看了眼。 “十八度。” 方旬:“室内开空调,穿高领毛衣合适吗?” 林光逐看了眼他身上的穿着,迟疑片刻,不确定说:“应该不太合适吧,有点热。” 方旬微笑说:“那你觉得,我为什么要穿?” “你……” 林光逐:“呃,天生体寒?” 方旬挑眉,一声不吭看着他。 林光逐在方旬极具侵略感的视线中,感觉越来越心虚,他心中隐隐有了一丝猜测,但一时之间还不能确定。这时候方旬又似笑非笑着问他,“你喝醉酒后会干什么,你自己清楚吗?” “……”客厅寂静。 他们倒扣在桌面上的手机不断亮起又暗下,显然此时网上依旧是一群好奇乱跳的猹,舆论尚且没有平息,相关人员正试图联系他俩。 林光逐僵硬几秒,放弃了挣扎,声音都变得无比虚弱:“我咬你哪儿了?” 方旬“哈”的笑了声。 林光逐咽了咽唾沫,试探:“脖子?” 方旬无声看他几秒钟,双手抬起拽着领口,向上一提,速度很快将上衣脱下,衣服松松垮垮挂在两只手臂上就停了,没完全脱掉。 林光逐看了眼,眼尖瞄到对方宽阔胸膛上密布的吻痕 ,牙印一直从脖颈蔓延到胸腹。 他霎时间心尖重重一跳,下意识垂眼盯着桌面,心底早已经翻起惊涛骇浪。 “……” “……” 有一道直勾勾的视线落到了他的身上,说不上此时是什么感受,隔了几秒钟,他又听见对面忽然笑了一声。 方旬用很轻的音量问他:“林光逐,这个你打算怎么赔?” 第四十九章 演唱会上给白月光打电话…… 林光逐又倒了杯水, 默默将水推给方旬。 “喝水。” 方旬垂睫看了眼水杯,说:“我猜你现在打算就这么混过去, 当无事发生。” 林光逐:“你……先把衣服穿好。” 等方旬不情不愿套回上衣后,他干巴巴说:“既然没有造成什么经济损失……” 方旬打断:“有心理损失,你昨晚的行为对我造成巨大的心理创伤。” 林光逐深吸一口气,重新说:“虽然没有造成经济损失,但毕竟对你造成了心理创伤。你看多少钱能……”对面突然笑了声,声音不高不低, 恰恰好穿插在他说完“钱”这个字时。 他发现没那么简单能糊弄过去,叹气说:“那你想怎么办, 咬回来吗?” 方旬沉吟:“也行。” 林光逐猛地抬头,匪夷所思看着方旬。 方旬似乎真的在琢磨这种补偿方案的可行性,拖着椅子往这边靠近了些。 椅子腿与地板摩擦,发出“刺啦”一声聒噪的噪音,林光逐的耳膜仿佛被刺了一下,下意识往后仰。 方旬似乎觉得他这种反应十分有趣, 又压着唇角往这边靠。待他们两人膝盖相抵时,方旬才开口, 声音带着笑: “你把结婚协议翻到最后一页。” 林光逐硬着头皮依言照做。 离婚协议最后一页最后一条,是方旬当初签这个合同时唯一的要求。 “你来听我演唱会。” 说着,方旬不知从哪儿抽出一张演唱会门票, “四天后。我想在大屏上看见你的脸。” 林光逐皱了下眉, 接过门票。 “我昨晚失误上传了结婚证, 网络上本来就已经乱糟糟的。这时候我又出现在你演唱会的大屏上……不太合适吧。” 顿了顿,他问:“非要出镜?” 方旬想了想,态度无比认真对他说:“不然你给我咬回来?” 林光逐:“…………” ** 三月初。 天气已经彻底转温,很多人经过寒冬的冷空气摧残后, 会在春天恢复精气神。住院部里却格外死气沉沉,无论穿得多厚,病人们依然会在暖风中遍体生寒,被家属们裹得严严实实。 贺霞被迫在病号服外多套了一层外套,看见林光逐的手机屏幕亮起,“小张给你打电话了。” 林光逐背对着这边冲咖啡,轻轻应了一声。 没有转回身接电话的意思。 等手机屏熄灭,贺霞茫然问:“你和小张闹矛盾了吗?” “没闹矛盾。” 林光逐说:“最近想和他保持距离。” 林光逐与张谨言是多年的竹马朋友,贺霞也算是看着这两人一起长大,更知道张谨言多年来的心思。 她静了几秒钟,笑了笑问:“是因为你结婚了?” “不是这个原因。”林光逐冲好了咖啡,捧着一次性杯子坐会病床边,没多解释。 贺霞便明白了。 林光逐自小就是个主意很大的人,对于自己的社交圈、工作、学业都有非常明确的规划。 她猜想很可能是张谨言吐露了心声,林光逐便划清楚界限,用行动来婉拒人。 母子俩保持着默契,不多聊这个话题。 早餐过后,贺霞焦急拍了拍床侧,林光逐迅速拿起垃圾桶去接。贺霞对着垃圾桶干呕了数声,什么也呕不出来,面色干黄又躺了回去。 她也能感觉出来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差。 也许是儿子的终身大事得以解决,她唯一放心不下的事情圆满了。又也许是将死之人将这辈子想见的、不想见的人全都见过了,她一下子像被抽走了一根脊梁骨,如今连走几步路都心力交瘁。 看见林光逐眼眶湿润,安安静静抽出纸巾擦拭床头柜,她无奈说:“不许难过。” 林光逐“嗯”了一声。 贺霞笑:“你明天不是还要去听演唱会吗?” 林光逐直言:“我不想去。” 贺霞:“为什么?” 林光逐沉默几秒,闷闷不乐道:“我想待在医院。” 医生说贺霞的时间不多了,这种情况下他哪儿都没心情去,只想待在贺霞的身边。 贺霞看他数眼,笑着说:“我没有听过演唱会,现场听歌会更有意思吗?” 林光逐若有所感抬头看贺霞。 “你想去?” 贺霞点头:“想。” 林光逐迟疑了几秒,他觉得这种时候是关键时刻,以贺霞的身体状况最好不要去人多的场合。可是询问医生过后,主治医生给出的建议却是:她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林光逐一下子就有了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这种话就好像是对病人的临终关照——想吃什么就去吃吧,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吧。 反正病人也没剩几天了。 当夜林光逐问方旬多要了一张演唱会门票,第二天在医院租了个轮椅,推着贺霞走出医院。迎上春日和煦的阳光时,贺霞轻轻后靠在轮椅靠背上,浑身都暖洋洋的。 她舍不得离开这个世界,她更知道林光逐舍不得她,可生老病死人力无法与之抗衡。 也许这是她最后一次陪在林光逐的身边,以一个母亲的身份,最后一次陪儿子看看世界。 她对林光逐说:“开心点啊。” 林光逐扶她上了车,将轮椅折起来放进后备箱,抿着唇说:“我看起来不开心?” 贺霞笑着说:“你现在这幅表情被拍到演唱会大屏上,别人会以为你和方旬婚变了。” 林光逐关上车门,笑得牵强。 演唱会现场人多,他故意与大部队错开了进场时间。等奥体中心外人群散落时,他才在车内联系了李乐天。 【我到了。】 李乐天回复很快,说安排人在奥体中心里接他们走vip通道入场。 推着轮椅往里走时,还没真正走进去,林光逐就感觉到了地面在震动,音响声隔着很远都能听见。如今贺霞免疫能力低下,他不放心拿出医用口罩给贺霞戴上,自己也戴上。 进场前经过厕所,他问:“要不要先上个厕所?等会儿不方便出来。” 贺霞摇头:“现在不用。” 厕所门口有大约二十几人排队,大多都是学生模样的年轻女孩,正拿着荧光棒满脸兴奋与激动,也有人在发应援物。贺霞被这气氛带动起来,也激动拍了拍林光逐的手,“快,我们也去领一个。” 林光逐:“……” 林光逐推着轮椅过去,人生头一次在厕所门口领东西。发放应援物的女孩看见轮椅,说话都小心翼翼,蹲下来指导贺霞怎么开荧光棒。 “阿姨,您也是方旬的粉丝啊。” 贺霞点头:“对!对,我是。” 女孩道:“我这次是和室友们一起请假过来的,太激动了!昨天晚上一晚上都没睡好,我们聊了一晚上,这些应援物做了快一星期,结果没十分钟都快发完了。” 她旁边的室友突然用胳膊肘拐了拐她。 她莫名其妙看室友一眼,继续对贺霞说:“阿姨,里面已经开场十几分钟了。您快过去吧,都错过好几首歌了。” 贺霞没忍住笑,说:“那你们怎么还在外面?” 女孩苦恼又崩溃抱头:“啊啊啊我陪室友上厕所,结果被堵在外面了。入场通道里全都是人,现在再过去就是人挤人啊。” 话音落下,她室友猛地咳嗽:“咳咳咳!” 女孩又莫名其妙看室友一眼。 等贺霞与林光逐离开十几米后,室友才震惊出声:“……卧槽。” 女孩:“干嘛?” 刚才站在这里的起码有五六个人,在贺霞来之前,大家都兴奋聊着天。可贺霞来之后,众人不约而同安静下来,只有女孩一个人叽里呱啦说话,不顾室友们疯狂对她眨动的眼睛。 “刚刚那个好像是林光逐诶。” “我也觉得像。” “所以我刚刚都不敢说话,一直在偷看。” 女孩茫然:“谁啊?” “就那个推轮椅的男生啊!你没看到轮椅后面还站着个人?卧槽,你真没看见?” 女孩:“…………” 女孩呆滞:“啥?” 好像错过了一个亿。 她完全没注意到还有其他人啊! 难怪室友一直用胳膊肘拐她…… 她定了定神说:“那个男生戴着口罩和帽子,可能就身形比较像?现在这种情况下,林光逐不可能来看方旬的演唱会吧。” 她们默默看向入口处,有很多没有买到票的粉丝也赶来场外支持,奥体入口处依旧聚集着许多人。虽说人影错乱,但轮椅实在是太显眼了,她们眼睁睁看见有工作人员从通道里跑出来接引轮椅上的阿姨,与推着轮椅的男生。 对话片刻,男生冲这个方向指了指。 工作人员点头表示了解,扯开vip通道的拦截线放两人进去。而后小步跑到了这边,在一片瞠目结舌的注视下问:“请问是林老师的朋友吗?他说有几个朋友被堵在了外面,入不了场,希望我过来接引大家走快捷通道。” “……” 众人:“!!!” 十分钟后,林光逐几个大粉群热闹起来。 “报!有人在奥体中心看见林光逐了。” “真的假的……” “不知道,我刷到微博了。” “有照片嘛。” “没有,但是好多人都看见了。她们说在入口排队的时候看见林光逐走了vip通道进场。啊啊啊我本来要买票去看方旬演唱会的,但是票太贵了没舍得买,早知道就买了呜呜呜!” “啥??林光逐在?!我特么现在就在奥体中心啊!他坐在哪儿?买一张票看两个喜欢的人,太划算了吧。” 林光逐入场比较晚,就像那个女孩说的,他已经错过了好几首歌。 进场时,整个奥体中心都回荡着一段抒情歌的调调,四面的大屏上映着方旬的脸。 大屏分辨率极高,人像纤毫毕现。林光逐也是头一次发现,原来方旬的脸那么能扛镜头,骨相立体皮相却清透俊美,合眼时轻声吟唱,沙哑有磁性的声音透过立麦,传遍全场。 像海妖的蛊惑,诱人一步一步潜入深海。 尖叫声,合唱声,欢呼声。 气氛十分热烈。 林光逐仰头看着大屏,很难将私下里认识的方旬,与此时屏幕中这个光芒万丈的明星联系在一起。他觉得熟悉又陌生,等唱到第二遍副歌时,旁边传来贺霞兴奋的跟唱声。 林光逐咂舌偏头看。 就看见自己的妈妈已经完全沉浸在其中,被右边不认识的小女孩拉着手,一排人举着荧光棒伴着节奏左右摆,时不时还互相激动拍肩膀。 贺霞e到他害怕。 没一会儿就和女孩们打成一片,突然神秘兮兮扭过头小声说:“粉丝说曲目顺序被改了。” 林光逐:“嗯?” 贺霞:“她们说,演唱会开始前一般要放一段视频,大致是筹备演唱会的过程之类,总之就是烘托气氛的,这次没放。而且方旬的演唱会开场曲目从来都不是自己的歌,都是买了版权唱《美人鱼》,这次也没唱,她们说版权肯定过期了,没来得及再买。可惜了!” 林光逐笑了,“你好像个真粉丝。” 贺霞压低声音,用杭州话说:“我是丈母娘,也可以是粉丝。” 见贺霞高兴到连方言都出来了,林光逐握拳抵唇掩饰笑意,眼角弯弯用杭州话回了句,“你难道就不能是婆婆?” 贺霞说了句什么,太地道的杭州话林光逐听不懂,大致能听出贺霞在讲他听不见重点。 这首歌唱完以后,场馆的灯突然熄灭了。 方旬似乎下台换衣服。全场陷入黑暗当中,只有荧光棒与四面八方的手机屏幕在发亮,像点缀着五颜六色的小星星。 “嗡嗡——” 手机震动。 林光逐低头扫了眼,有些惊讶。 是方旬打来的微信电话。 他能清晰听见四周的尖叫声,那种奇异特殊的感觉更甚,心跳突然跳得很快,他捂着手机,稍稍弯下腰接通了电话。 方旬连着唱了几首歌,嗓音已经有些微微的哑,问他:“你到了吗?” 林光逐回:“到了。” 方旬没说话了,林光逐放下手机看了眼,电话仍然显示接通中。他将听筒再一次送到耳边,刚要出声询问,又听见方旬的声音。 “你们知道我会选哪儿。” 隔了好几秒钟,他才从周围的欢呼声中,判断出这声音不是从手机里传出来的。 他愣愣抬头,看向舞台正上方巨大的led屏幕。 在黑暗的环境中,唯一亮起的屏幕格外吸引人视线,周围的人慢慢地安静下来,好奇看led屏幕上正在播放的录像—— 应该是不同的几个时间段被剪辑到了一起,录像中,方旬有时穿冬装,有时穿夏装,每一次都是坐在类似于会议室的位置上。画外音是李乐天的声音:“成都好啊,成都的火锅你吃过吗?特别好吃。我想去看大熊猫,你想去吗?” 画面一转,另一道陌生的女声:“南京的话可以去夫子庙玩,看秦淮河好风光,怎么样?” 又转为一道陌生男声,“成都和南京都开过演唱会了,这次公司定的地点是长沙。” “合肥……” “上海!” 每一次方旬的回答都一模一样,低头翻看手里的文件,声音很低说:“杭州没办过吧。” 两年来数次演唱会、数段季节不同的视频被剪辑到一起,各段提起其他城市的语音交错重迭,不同城市的车水马龙繁华处也透过蒙太奇交叉显现,将整个录像的节奏推向高潮。 突然间,画面骤暗了几秒钟,屏幕中浮现七个字,与此同时方旬固执的声音响起。 “我觉得杭州不错。” 粉丝的尖叫声震耳欲聋,欢呼声过后画面重新亮起来,是黑白分明的会议室。 专辑制作人撑着桌面,抓狂的情绪隔着屏幕都能让人感受得到:“你为什么非要在杭州啊?我真是搞不懂了,杭州到底有谁在啊?!” 四面响起善意的哄笑声。 林光逐也跟着笑了声,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段明明应该在刚开场就播放的录像,不知何故被推迟到现在才播放。 同理,过往无数次演唱会用作开场的曲目,也被推迟到现在才唱。 《美人鱼》的前奏响起。 这首歌的前奏不算长也不算短,大约三十秒钟左右。因为周围过于寂静,林光逐能够明显听见前排的声音,是一对情侣。 女生说:“林光逐好像是杭州人吧?” 前排人提起林光逐的名字,贺霞十分敏感地动了动耳朵,看向前面的人。 这时候,男生说:“不知道啊,他是吗?” 女生说:“你上网查查呗。” 男生乖乖低头查,几秒后像是发现了新大陆,说:“靠,他真的是杭州人!” 林光逐反复确认手中的手机,发现微信电话并没有被挂断。他犹疑举着手机接听电话,又看见四面大屏中,会场的全景镜头被切为特写,特写方旬握着立麦的手,这只手骨节分明指节修长,紧攥麦克风时,骨骼凸起处用力到泛白。 镜头的焦距缓慢向后拉。 比起画面带来的冲击性,林光逐首先听见的是四面八方的惊呼声,而后才看清楚方旬摘了耳返,一只手握着麦克风,另一只手握着手机,正低头将手机紧贴着耳边。 “他在和人打电话?”贺霞听见右手边的几名小姑娘激动对话:“方旬从出道起就说过了,美人鱼在他眼里,是他和他白月光的定情曲。” “对对,他还说美人鱼只唱给那个人听。” “他怎么勇起来了,终于敢给白月光打电话了?” 显然大家都觉得不敢置信,按理来说要是换个歌手这么做,喷都要被喷死。但方旬的爱实在是太热烈明媚了,从不在公共场合与镜头前掩饰,因此喜爱他的老粉们都深知他在那段感情中受了多重的伤,直到现在都难以释怀。 有些事物猝不及防骤然来袭,会导致大家接受不了。可打从一开始粉丝们就知道方旬心里揣着一个人,久而久之她们只剩下好奇—— 这个人尽皆知的白月光到底是谁? 贺霞僵硬扭过脸,欲言又止看着儿子接听电话的动作。也许是她诧异的视线太明显了,林光逐捂着听筒回过头看她,脸上的表情也很诧异。 贺霞小声问:“你在和谁打电话?” 林光逐坐直,放下捂着电话的手,大脑一片空白。 手机听筒与现场音箱中的歌声重迭,《美人鱼》的歌词在此时此刻无比应景。 【我不管你来自深渊】 【也不在乎身上鳞片】 【爱情能超越一切】 一颗珍珠坠入海面,是人鱼的眼泪—— 林光逐的视野里突然浮现出这无比怪异的一幕,他能感觉出来自己还坐在奥体中心坚硬的椅子上,也能感觉到贺霞忧心忡忡拉他的胳膊,询问他:“你是不是不舒服?” 可他视野中并没有舞台,只有波澜壮阔的海平线,潮水在夜色中翻滚,海风的咸腥味扑面而来。他坐在摇摇晃晃的救生艇上,叹气说:“所有的人鱼都像你这样娇气吗?像大小姐脾气。” “……” “下次见你时,我要带一个箱子。你哭的时候,我就拿箱子在底下接,靠大小姐量产的珍珠就能发家致富了。” ……他这是在叫谁大小姐? 他又在和谁说话? 【怎么忍心断绝】 【忘记我不变的誓言】 【我眼泪断了线】 深深闭眼后又睁眼,林光逐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将连绵起伏的荧光棒看成了海平面。 迎上贺霞担忧的眼神,林光逐抿唇问:“……我刚才有叫谁大小姐吗?” 话音落下。 方旬毫无预兆骤停了几息,场馆里只剩下震耳欲聋的音乐,与面面相觑茫然的听众。他漏唱了几句歌词,再接上时声调都有些不平稳。 【现实中有了我对你的眷恋】 【我愿化作雕像等你出现】 贺霞摇头:“没有啊,你刚才都没说话。” 林光逐沉默了,失神揉了揉太阳穴。 【……】 【再见,再也不见】 【心碎了飘荡在海边】 【你抬头就看见】 方旬的声音底色偏沙哑,最后这几声却唱得很柔和,与这人平时浑身锐气与傲骨的鲜活少年气截然不同。 像是一个在海滩上搁浅的人鱼,看着忘却记忆的恋人渐行渐远的背影,挣扎责问着, 不甘挽回着,焦虑又无可奈何。 明显最后几句掺入了非常复杂的私人情感,以至于整首歌的情绪都变得格外浓郁。 这是以往演唱会从来没有出现过的状况,最后一句歌原本要重复唱三遍,到最后一遍时,方旬再一次漏唱,直到曲子放完了,他才拿着手机,对着麦克风低声开口: “你现在抬起头,就能看见。” “啊啊啊啊啊!”现场安静了一瞬,旋即是仿佛要将奥体中心掀翻的尖叫声,比以往任何一次尖叫都要猛烈。林光逐看见前排那对情侣五分钟前还在查他是哪里人,这时候突然不约而同,双双回头,像是忽然发现了他正坐在后面。 又捂着嘴看他,一脸震惊。 不止这对情侣,右手边那排刚刚还与贺霞手拉手大合唱的女孩们,也纷纷支撑着座椅把手坐高了些,好奇往这边看。 林光逐从前排情侣的脸上收回视线,若有所感抬头,看向正前方的大屏幕。 他在led大屏上看见了自己的脸。 正拿着手机贴近耳侧,侧光将他的半边面颊映亮,led大屏中能清晰看见他手机屏上给方旬的微信姓名备注,显示正在通话中。 “方旬在和林光逐打电话!” “对噢——”前排的女生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太大,一脸激动将声音压低,拍打着男朋友的肩膀说:“杭州有林光逐在啊!!!” 第五十章 你的白月光是我吗 演唱会大约在九点结束, 粉丝们滞留在奥体中心不肯走,人流将体育馆围得水泄不通。比起上次误发结婚照带来的舆论, 这一次好事者总算找到了发挥的余地,拿着手机就赶到了体育馆外面,进行现场直播给吃瓜群众看。 “方旬还没离开现场。” 主播兴奋回答弹幕,“也没人看见林光逐出来,他俩现在可能都被堵在里面了……他们正待在一起吗?这我怎么会知道哈哈哈!” “不过体育馆只有两个出口。今晚这两个出口都堵着一大堆代拍和粉丝,他俩只要出来, 就一定会被人拍到。” …… …… 二月底,林光逐自爆式在微博曝出结婚证, 奉献了一个大瓜。三月初,方旬紧随其后,网友们被接踵而至的新闻打了个措手不及。 微博热搜连着爆了好几条,这某种意义上也算是开年大瓜。当夜还发生了另外一件事,为本就火爆的舆论再添一把烈火,将扑朔迷离的局面推向顶端—— 几名与方旬同公司的流量演员参加颁奖典礼走红毯, 在演唱会结束时,位于北京的颁奖典礼也恰好结束。散场时, 这几人聚在一起手舞足蹈说着什么,被站姐的远距离摄像头捕捉到。 很快就有人对口型扒出了他们的聊天内容。 流量小花先开口:“你们看见热搜了吗?” 爆剧男演员:“早看见了。我就知道旬哥今晚要搞事儿。” 另一人好奇凑近:“你怎么知道的?” “他在杭州开演唱会啊,杭州啊!这不是明摆着嘛, 他就是冲着林光逐去的。” 黑料颇多的主持人也凑了过来, 嘶声问:“所以传闻中的白月光真的是林光逐啊?” 短短十几秒钟的视频, 一经上传播放量直飚百万。几位刚刚还在颁奖典礼风光体面明星,下了红毯立即聚在一起吃同事的瓜,这场面格外搞笑。连带着这几人都一起被端上了热搜。 半小时后,主持人在众多网友闻讯而来的哈哈大笑中发了一条带哭笑表情包的微博: 【已老实, 求放过.jpg】 【莫名其妙蹭上了热度,大家别问后续了,我真的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 ** 晚上十点的医院仍旧灯火通明。 几位病人家属拽着换药的护士一起聊天: “微博上已经有人在总结时间线了!” “我早就觉得他俩不对劲,同款的耳钉也太巧合了吧。一个说是白月光送的,另一个嘴上说弄丢了,但保不齐就是送人了……这不就正好对上了嘛!林光逐贴身的耳钉送给了方旬。” “方旬说自己的白月光两年前失忆出国,但是——但是!方旬两年前压根就没待在国内啊,他在国外,你们说有没有一种可能,他说的‘白月光出国’,是从他原本待的国家回到了中国。” “……林光逐两年前不是组织航海队去国外寻找人鱼嘛,当时还闹得挺大的,官媒都报道了。他没找到又回国内了,这里的时间线也对得上。” 几人越聊越觉得无限靠近真相,情绪越来越兴奋。护士正要再说话,突然间噤声看向门口,尴尬点头笑道:“张医生,这么晚还没下班呢。” 张谨言抱臂靠在门框边,沉默几秒钟,笑了笑说:“两年前出发寻找人鱼的航海队,我是其中一员。” “!!!”几人刚激动起来, 张谨言又说:“没那回事儿,你们想多了。我们当时一到塔斯曼海就上船出海,在波塞冬号上待了几个月,靠岸后直奔机场回国。林光逐那时候都不认识方旬。” 见几人又面露失望。 张谨言心感不适,站直了说:“网上的说法,看看乐子就行了,别太当真。” 走出长廊,他想了想,还是拿出手机给林光逐发了条微信。 【你和方旬以前认识吗?】 林光逐回复很快。 【不认识。】 张谨言心里暗暗松下一口气,也许是网络上很多人讲起来时都振振有词。要不是他就是当事人之一,他差点儿也信了—— 信林光逐两年前出国时遇到方旬,两人来了一场异国恋后分手,方旬念念不忘追到国内。 听起来很纯爱。 可他分明记得,两年前的波塞冬号邮轮上,绝对没有方旬这一号人。 他又发:【现在时间还早,你和阿姨晚饭吃了吗?没吃的话我去奥体接你们,一起吃顿饭?】 这次林光逐隔了几分钟,才回。 【不了。奥体很堵,下次吧。】 …… …… 林光逐脑子里很乱。 和现在的微博热搜一样乱。 演唱会结束后,原本观众应当能够有序离场。可事发后,不少观众都滞留在奥体,就导致出口被堵得水泄不通,就连附近的交通都堵。 他和贺霞在体育馆待了将近半小时,都没能走出去一百米。 更让他无奈的是,周围陆陆续续有人认出了他,正在各个角度拿手机偷拍他。 他倒不是怕被拍。 他单纯不想站在女厕所门口被拍。 贺霞进去了大概五六分钟,他站在门口,微信时不时就会弹出新消息。 有同事发来的,也有多年不见的老同学,甚至还有加上微信后没聊过几句的项目合作方。 他实在不知道回什么好。 事实上,他本人也很茫然。 方旬的白月光……难道真的是他? 他感觉自己也快要被微博营销号洗脑了。 现在最直截了当的方式,是直接发消息问方旬—— 到底怎么回事。 我们以前认识吗? 你曾经说过《美人鱼》只唱给一个人听,我是你口中的那个“唯一”吗? 林光逐打开方旬的微信页面。 指尖悬在对话框上,又不知道该从何问起,万一他不是,那* 就还真……挺尴尬的。 尴尬之余,也会有些失望。 而且最重要的是,林光逐是一个遵循逻辑的人。在他的逻辑体系当中,他一个正常人,绝对不可能会无缘无故失忆。 他回国的时候做过体检,脑袋没有创伤,身体其他部位也没有伤势。 ……人总不可能睡一觉起来就失忆了吧? 退一万步来说,两年前的波塞冬号上足足有上百人。就算他失忆了,其他人总不能和他一起失忆,将方旬的存在忘了个干干净净。 这都不叫失忆了,这叫灵异事件。 除非—— 林光逐脑子里忽然冒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设想。 如果方旬是人鱼,那么现在的一切不合理,就通通说得通了。 《航海日记》第八条,人鱼吟唱时,能够改变人类的记忆。 可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鱼吗? 林光逐从前对此深信不疑,经历了两年前那场失败的海域探索后,再不对此抱有任何幻想。 【你是人鱼吗?】 他在对话框里敲下这行字。 正迟疑时,页面上突然弹出一条消息。 方旬:【你在哪?】 林光逐看了几秒钟,删掉连他自己都觉得好笑的话,回:【厕所门口。】 方旬:【外面太堵了。你待在原地别动,我接你一起走。】 林光逐:【别过来。】 方旬:【?】 林光逐:【你来了我更走不了。】 方旬:【也是。】 隔了几秒钟,方旬:【不会堵到凌晨吧。】 林光逐抿唇看着手机,对面宁可闲聊一些无关话题,都绝口不提刚刚在演唱会现场发生的事情。 他想了想,直接问:【刚刚唱美人鱼的时候,你为什么要给我打电话?】 另一边。 方旬还在演唱会后台,被这突然间的直球打到心浮气躁,背脊一下子就挺直了。 “林光逐问我了!” 李乐天在联系安保人员疏散现场群众,闻言凑过来看了眼方旬的手机屏幕,无语说:“废话,他肯定要问啊。”说罢拍了拍方旬的肩膀,道:“现在是最合适的表白时机。加油冲吧,是成失败就今天晚上了。” 方旬眉头紧皱。 “我不想微信表白。” 李乐天:“你想当面?” 方旬点头:“微信表白没诚意。” 李乐天眼前一黑,没忍住道:“我的天啊,你居然还担心没诚意?你可是从海里追到大陆,又从国外追到国内。九年义务教育两年你就学完了,你还在演唱会上给他打电话,节目上从来没遮掩过你喜欢他——真要算起来你一直都在表白啊,只是林光逐不知道你喜欢的人就是他。” 顿了顿,李乐天操碎了心,焦急继续:“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你更有诚意了!就现在,天时地利人和,快表白!” 方旬掀起薄薄的眼皮扫他一眼,垂眼时声音轻轻的,很是落寞。 “他现在不记得我了。一个才认识不到一个月的人对你表白,你什么感受?” 李乐天:“……” 李乐天为难说:“你和他重逢的这一个月,他就一点儿都没恢复记忆的征兆吗?” “完全没有。” “……”李乐天叹气,说:“那你至少试探一下他的态度吧。” 方旬:“我怎么试探?” 在李乐天的示意下,方旬将信将疑把手机递了过去,就看见李乐天非常迅速地输入一句话: 【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 方旬震惊叫出声:“等一下!!!!!” 李乐天憋笑,护着手机刚要看热闹不嫌事大发出去,就看见手机屏幕又弹出林光逐的消息。 林光逐:【网上都猜我是你挂在嘴边两年多的白月光。】 林光逐:【我是吗?】 “我靠……”李乐天明明不是当事人,看见这两条消息时都心脏骤停了一瞬,眼前直冒金星。他咂舌看向方旬,就看见方旬下颚弧度绷紧,整个人也无比僵硬,于是他心惊胆战删掉对话框里的那句话,将手机还给方旬。 “你自己回吧?” 方旬接过手机,无意识舔了舔干涩的唇。 思前想后,心脏狂跳,回了句模棱两可,进可攻、退可守的话。 【你希望你是吗?】 一分钟,两分钟。 五分钟。 十分钟。 “他没回我了!”方旬一下子倒在座椅上,对面占满半张墙的化妆镜十分清晰,映照出他颇为懊恼的神情。 李乐天只有在与林光逐相关的事情上,才看过方旬如此坐不住,焦躁到能螺旋上天。 李乐天连忙安慰:“可能临时有事?” “外面堵着,能有什么事。”方旬扯过毯子盖在头上,声音在毯子下有气无力:“以前在海岛上时就这样。我从早到晚都在想他到底喜不喜欢我,本来好不容易确定了他的心意,结果他一失忆,一朝回到解放前。” 李乐天:“他以前喜欢你,就算失忆了,他肯定还会再次喜欢上你的。” 方旬更有气无力:“那他为什么不回我了。” 李乐天:“…………” “别安慰了,越安慰越难受。” 方旬顶着毯子站起身,像个幽灵一样晃荡到沙发旁边,整个人直挺挺面朝沙发倒了下去。他身高腿长,小腿都悬在沙发外,盖着毯子哑声说:“心脏很痛。你对象当年上岸追你的时候,她是不是也这样痛过?” 李乐天也跟着抓狂。人鱼是一种十分渴求爱的生物,林光逐今晚要是一直不回复,他估摸着方旬都能在演唱会后台活生生把自己给痛死。 正要说话,这时候安保人员打来了电话。李乐天只能无奈先去接电话,这通电话持续了大约五分钟,方旬躺倒在沙发上一动不动,等电话打完,李乐天急匆匆走回来说:“有人晕倒了。” 方旬扯开毯子,眉头微皱坐起身。 开演唱会最怕的就是遇到这种事儿,秩序混乱,踩踏事件,人群聚集窒息晕倒。每一种可能性都是他不想看见的,当即起身问:“严重吗?” 李乐天看着他欲言又止。 几秒后才开口:“在女厕所那边晕倒的。听安保那边的消息,是林光逐的妈妈。” 方旬:“……” 方旬神情严肃起来,“你确定?” 李乐天唏嘘点头:“120救护车都来了,在现场做的胸外按压急救,也有粉丝拍到他跟着上了救护车。安保还说……” “说什么?” “好像是,呃,他妈妈好像没呼吸了。” ** 方旬都不敢想象林光逐现在的心情。 大约十一点,奥体中心周遭的路况才稍稍疏通。李乐天开车,他坐在副驾上尝试给林光逐打电话,通话电子音显示对方已关机。 他只能不断刷着新闻,想看见什么消息,又害怕看见。 这种时候被爆出来的,一定不会是好消息。 “开快点。”他脸色发白催促。 李乐天:“再快就要超速了!” 方旬没说话,眉头紧皱依然看着手机。 将车停在地下车库,他打开副驾驶就往外走,没走两步路小跑起来。李乐天刚从主驾驶上下来就瞧不见他人了,呆滞半天后,只能无奈退回车里等待消息。 方旬戴着口罩,压低帽檐。 直奔抢救室。 拦住一位急匆匆的护士询问。 抢救室正忙着,护士还没等他问完,就忙乱摆手说:“我不知道,我不晓得。你去护士台问吧。”说完看见方旬焦急的眼神,护士脚步一顿,心软说:“刚刚救护车是送来几个伤员。你是伤员的什么人?” 方旬下意识:“我是她儿子的丈夫。” 护士没想到是这么个关系,仔细看眼前男人的眉眼,似乎有些眼熟。 隔了几秒钟她认出来眼前的人是谁,惊讶又哑然说:“你……呃,伤员是什么情况?” 方旬:“晕倒。上救护车时没呼吸了。” 护士毫无印象,摇头说:“现在抢救室里面是立交桥连环车祸的几个伤员,没你说的情况。” 方旬:“……”距离救护车抵达医院已经过去了将近两小时,他很难不想到一种极其糟糕的可能性,要是人已经没了,自然不在抢救室里。 显然护士也想到了这种可能性,见方旬脸色难看,护士即便看多了这样的场景已经麻木了,却也有那么剎那的呼吸不上来。她建议说:“你可以去icu重症监护室找一找。” “……” 方旬道谢后,快步跑向电梯。 抢救室与icu病房不在一个楼层,甚至不在同一栋楼里。等他气喘吁吁赶到icu重症监护室时,护士台有人冲出来将他拦在外面: “不能进去哈。” “我是家属。”方旬说。 护士:“家属也不能进,里面都是病情危重的患者,免疫能力底下易感染。” 话音落下,另一名护士从旁经过时停住脚步,凑上来从帽檐下端详方旬的眉眼。 方旬摘了口罩和帽子。 那护士“啊”了一声,诧异说:“你是方旬?” 原先那名护士总算也将他认出来,愣了几秒钟,当即翻看手里的单子问:“你要找的人是不是叫做贺霞?” “对。” “她在里面。”方旬直到听见这句话,才松一口气。很快又听见护士说:“不过贺女士还没有脱离生命危险,刚刚下了一次病危通知书。贺女士的儿子签署病危通知书后,去了楼道那边。” 说着她指了指逃生通道。 方旬隔着排排座椅与危重病人家属,转眼看向逃生通道。夜晚十一点,医院外车水马龙,万家灯火。天色昏暗,楼梯间的门微微向外敞开,煞白的光从里面透出来,冰冷到让人窒息。 有两个面容疲惫的家属拿着烟和打火机,一边交谈一边走到楼梯道里,想进去抽烟。然而推门刚走进去没几秒钟,他们就低着头退了出来,面面相觑几秒钟,神情复杂走向电梯。 旁边的护士显然是知道内情,面带担忧压低声音说:“你赶紧去看看林光逐吧。” “……” “我刚刚从下面一层楼上来时,看见他一个人拿着病危通知书,坐在台阶上……哭。” 50-57 第五十一章 我是只属于你的奇迹 楼道里很安静。 方旬才发现, 安静的人就连哭泣时,都格外安静。 推开逃生通道的门, 白昼灯晕到人眼睛刺痛。他看见林光逐大约坐在楼梯中端的位置上,身前身后的台阶上都是其他家属留下的烟头,似乎预示着这儿不仅林光逐坐过。 人类青年瞧上去很疲倦,将额头枕在膝盖上,整个人都有向前栽倒的趋势。 指尖攥住被揉出褶皱的病危通知书,用力到指腹都发白。 似乎是听见了后面的脚步声, 林光逐回头看了一眼,还没有让方旬来得及看见他的眼睛, 就立即转了回去,脸庞偏向煞白皲裂的墙面。 “…………” 方旬下了几节台阶,一句话也没有说,从兜里拿了包纸,弯腰塞进林光逐的手中。 林光逐依旧没转过头,安安静静从中取出一张纸, 面对着墙用纸紧紧按住眼眶。 没一会儿纸就湿润了。 “你别……看我。”他的嗓音格外沙哑。 方旬:“嗯,我不看。” 方旬往回走上几节台阶, 不顾逃生通道阶梯上的灰尘,直接坐了下去。双臂搭在曲起的膝盖上,抿唇看着林光逐的背影。 林光逐也知道他没有离开。 两人就这样一上一下, 沉默不语坐了几个小时, 林光逐一直都没有哭出声音, 只是不断用纸按住眼睛,纸巾湿透了就低头换一张。 待天光破晓,第一缕阳光从东方散射下来,楼道里的白昼灯熄灭了。黎明正介于白天与黑暗的交界线处, 整个楼梯间都灰蒙蒙的,能看见人,但也仅仅是能看见。 “纸用完了。”林光逐开口。 方旬起身:“我去买。” 林光逐:“……嗯。” ** icu重症监护室所属楼层就有自动贩卖机,方旬买了纸巾,回去的路上看见家属等待区有一个十分眼熟的身影。 那人看见他,也是一愣。 “方旬?” 方旬看看这人,又看看icu重症监护室的方向,顿了几秒钟,忽然反应过来。 “他进icu了?” 那人唏嘘点头:“对啊,也就几年的功夫。谁都没想到会这么快。” 他们此时正聊的人,是一条早于方旬上岸的人鱼,上岸以后当了模特还没几年老婆出轨,立即被催进假性发情期。得不到好的安抚,躯体化的症状越来越严重,拖延到今天人快不行了,才被经纪人紧急叫了救护车,直接送进icu。 方旬不认识这条人鱼,但他在互帮互助人鱼群里看见过这人发言,还不止一次。 言辞带有明显的自毁倾向,还看不得别人秀恩爱,别人一秀就冒出来泼冷水。 “前几天他老婆和他提出离婚,他整个人突然就像疯了。杭州那天下了一场大雨,他冲到了雨里……”经纪人叹息:“也是他自己的选择吧,明明人鱼都可以有一次反悔的机会。” 方旬皱眉:“反悔的机会?” 经纪人意识到说漏嘴,连忙止住,干咳一声尴尬笑了笑,“你怎么在这儿。” 方旬没接话,问:“什么反悔的机会。” 经纪人迟疑片刻,左看右看掩唇说:“这事儿我本来不能告诉你的。你也知道你们族群都……”恋爱脑三个字,经纪人不好意思当面指出来,春秋笔法润色说:“都过于被感情支配。公司怕你们哪天和配偶吵个小架,一气之下就做傻事儿,明令禁止告知。只有像他这种真正走进死胡同的人鱼,公司才会告知,将命运的选择权交给他个人。” “告知什么?”方旬迷茫。 经纪人声音压得更低,“上岸不是得和女巫做交易嘛,剥鳞。你知道这些鳞片的去向吗?” 方旬沉默几秒,眉头皱得更紧。 “……收藏?” 经纪人失笑,说:“女巫又不是收藏癖,收藏鳞片做什么。人做事总有目的,她当然也有自己的目的。”顿了顿,继续: “剥下去的鳞片能通过特殊手段制成灵药,延长女巫的寿命。上岸的人鱼要是服用灵药,就能重新变成人鱼,回归大海……在上岸人鱼死亡前,女巫都有好好保存你们的鳞片,只有确认人鱼死亡后她才会制药自己喝。” 方旬瞳孔微缩,半晌没说话。 经纪人又是一声长叹,指了指icu道:“我们也告知他这件事了。不过他不愿意回大海,宁死也要在陆地上死,也不知道在徒劳坚持着什么。刚刚公司还给我发消息呢,说等这位过世,就将消息传回塔斯曼海,看样子女巫又能多活几十年了。” 整个医院都乱糟糟的,宛若闹市敲鼓鸣钟,可icu重症监护室附近却死寂。病人家属们安静坐在等候区,均一脸疲惫之色。 方旬忽然间想起—— 林光逐两年前前往塔斯曼海,不也是为了那个虚无缥缈的传闻吗? 传说人鱼的鳞片制成油,能用作长明灯灯油,保佑人长命百岁。 这是《航海奇遇》八点特性中的一点,其余七点特性都被证实为真。 只此一条,在方旬看来假到不能再假。 可…… 明明其他七条都是真的啊! 方旬心跳加速,剎那间就感觉到肾上腺素在体内奔流,声线不稳问:“如果灵药给人用呢?” 经纪人愣滞:“你的意思是……” 方旬打断,说:“女巫,原本不就是人类吗?”说完他低头急匆匆给李乐天发了条微信,叮嘱李乐天给他订前往塔斯曼海域的机票,立刻马上,就现在,他要坐最近的航班去。 收起手机往逃生通道的方向走出几步,他又快步回来重重拥了一下经纪人。 经纪人都傻了。 “你干嘛啊?!” 方旬松开他,激动到眼眶都泛红。 刚刚坐在楼梯上的几个小时,堪称他人生中最煎熬的几个小时,甚至比当初剥鳞都煎熬得多!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林光逐难受,他什么都做不了,唯一能做的就只有陪伴。 每一张被泪湿透的纸,都是他心疼到碎了满地的心,从头到尾都觉得无力。 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如果我这次能成功救下林光逐的妈妈,我们婚礼的时候,你一定要坐主桌!” 说完这句话,他扔下一脸诧异的经纪人,飞快跑进了逃生通道。 啪—— 医院步梯的门厚重。 推开这扇门需要一些力气,可方旬却半点儿感受不到大门的厚重。这次他总算没有停留在林光逐的背后,而是快步下了几节阶梯,将纸巾塞入林光逐的手中,说:“我要出国,大概三天。” “…………” 山洪好像在此刻崩塌,倾斜倒灌入四肢百骸。林光逐宛若遭受一次重击,愣了几秒钟,想要挽留。 贺霞很可能就这几天了。 即便他再不想承认,他也不得不承认。在方旬说要出国的那一瞬,他第一次意识到,他真的很需要眼前这个人的陪伴。 他非常需要。 “你……”林光逐僵持了足足有十几秒钟,才轻轻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 方旬微滞,他以为林光逐会多问几句。 不过看林光逐现在魂不守舍的状态,应该也顾不上其他事情了。 他不放心道:“这几天要好好吃饭,我在机场候机时给你提前订三天的外卖,到了你就吃。” “嗯。”林光逐脸色苍白点头。 方旬还想再叮嘱一些,但他能明显感觉出来林光逐在走神,红通通的眼睛虽然看着他,视线却飘忽不定,显然听不进去他说的话。 事不宜迟。 方旬迟疑几秒,不再犹豫,转身往楼道上跑。指尖搭在门把手上时,身后突然传来低低一声唤,“方旬。” 方旬转回头看。 就看见林光逐摇摇晃晃站起了身,也许是在步梯上坐了几个小时一动未动,林光逐腿脚酸软已经有些站不稳,撑着右侧的墙面才能站直。 呼吸声急促,每一声都像正在亏空气血,说话时声音变得更轻:“婚前协议写过了,甲乙任何一方都能提前中止婚约。你要是现在想去挪威,我们就先把婚离了。” 方旬:“…………” 明明是一声威胁性十足的话语。 但方旬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明确地看清楚人类应激般竖起浑身倒刺的全过程,也能清晰窥见这尖锐盔甲下的脆弱。 林光逐的话几乎可以直接翻译成—— “别走好不好,留下来陪我。” …… …… 林光逐听见后面没有声响,心都凉了半截。 他深深闭眼,正想撑着墙面坐回地面,继续发呆。这时候有人从后方疾步走下来,攥住了他的手臂,几近将他拉了起来。 方旬看着他,说:“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去挪威?” 林光逐:“……不知道,随口说的。” 低头道:“有人说过你喜欢的人在挪威。” 方旬眉头紧皱:“我之前没去过挪威,唯一去的一次,是和你一起领结婚证那天。”顿了顿,他强调:“我要去的地方是塔斯曼海。” 林光逐这才能抬起头,大脑一片混沌。他一晚上都没有睡觉,精神一直持续在高度紧绷的状态,以至于思维都变得格外缓慢。 大约是凌晨六点多,窗外的鸟儿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楼道里的窗户半掩,细碎的天光泄露进来,照亮逃生通道里这狭窄的一隅。 方旬的手掌沿着他的手臂,向下滑,轻轻牵住了他的手。 “你认为奇迹两个字,可以是人为的吗?” “……” 方旬放柔了声音,“我认为可以是。” 不等他开口说话,方旬继续说:“我有药物能够救你妈妈,但时间很急,我现在就得去一趟塔斯曼海取药。” 迎上林光逐震动的瞳孔,方旬鼻尖一酸,弯唇说:“林光逐,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 “……” 林光逐恍惚:“明白什么?” 方旬:“我以为我做得已经够明显了。我第一天见你,就在电梯里给你放美人鱼。你进我家时,蓝牙音箱放的一直也都是美人鱼,就连演唱会唱美人鱼,我都当着镜头打电话唱给你听。” “……” “我对你的喜欢从来都没有遮掩过。”说到这里,方旬声音轻颤,带着一丝哽咽:“我喜欢你。比你记忆中更早认识你,更早爱上你。” 话音落下,医院楼墙外有救护车呼啸而过。这声音极其刺耳、紧迫,让人不自觉的就头皮发麻,心脏像被突然间攥住,心跳宛若擂鼓。下层的步梯有医护人员急匆匆从大门前经过,脚步声,交谈声。 一切都朦朦胧胧隔着层墙,变得不清晰。 方旬抬头看了眼逃生出口,低下头轻声说:“网传的白月光就是你,我准备了好多话想说,但现在不是表白的好时机。我……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未来一周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陪在你的身边,共情你的痛苦,分享你的喜悦。” “……” 方旬向前一步,林光逐感觉到对方掌心的温度,炽热滚烫。医院是一个寒冷的地方,逃生通道更显冰寒,方旬的手掌几乎成为他此时能够感受到的唯一热源。 “下次想哭的时候,在我面前,”方旬深邃清透的瞳盯着他,低声说:“不用忍着。” ** 接下来三天林光逐过得很混乱,护士给他什么让他签,指哪儿他就在哪儿签名。 他像一个提前设定好的机器人,外卖到了就下去拿外卖,吃完上来继续在icu门口等候。身边的病人家属换了一波又一波,不断有盖着白布的人被推出来,旋即就是一阵家属们的哭嚎。 随着推床远去。 他陡然间才意识到,明明贺霞检查出癌症后的这几年间,他曾做过无数次心理准备。可当他真的坐在icu外的家属区时,面对一波又一波虚弱又哀恸的家属面孔,他发觉过去做的所有心理准备在这一刻全部崩塌,毫无用处。 医院的白墙比教堂聆听过更多的祷告,林光逐现在能做的只有等待。 在第三天时,贺霞从icu转入了普通病房,但这并不意味着情况好转。院方的人建议他,今天就可以将贺霞接回家。 林光逐从不在百度上查病,比起网络,他更信任医生。可此时此刻他还是忍不住打开了手机,百度上搜索一番,网上都说医院劝家属把病人带回家,意味着病人可能撑不过当夜了。 贺霞已经陷入昏迷,躺在病床上只有进气没有出气。 林光逐坚持不办理出院手续。 为此主任医师发动了张谨言来劝他,张谨言知道事关重大,干脆请了假在病房陪着。 黄昏时分,大约在六点钟左右。病房外有急匆匆的脚步声响起,彼时张谨言正在为贺霞调试血氧饱和度探头,转身正好看见方旬风尘仆仆从外跑进来,身穿一件已经有些脏污的白t。 进来后一句话也没说,直奔床头柜。 拿着一次性杯子,倒了开水与凉水兑,而后取出一包蓝色粉末,搅匀了后单手扶起贺霞。 就要喂下去。 张谨言浑身汗毛都要立即,下意识去抓方旬的手臂,低声呵斥:“你在喂贺阿姨什么东西?” 方旬甚至没偏头看他,“松手。” 张谨言不和他谈,眉头紧皱看向坐在椅子上的林光逐,道:“你帮忙拦他一下啊。” “松手。” 林光逐今天一整天都没有说话,开口时嗓子已经有些哑了,听起来有些虚弱。他似乎是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方旬回来了。 立即站起身,眼眶通红,张了张嘴想要问,又没将话说出口。 张谨言收回视线,焦急看向方旬。 “听见没?让你松开贺阿姨!” “我说的是你,张谨言。”林光逐不顾张谨言呆滞的眼神,接过方旬手里的水杯。 他一定是疯了。 他心想, 一杯用料不明的药水,他要给他的妈妈喝下去。一杯药水能救活一个癌症晚期的病人吗? 林光逐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方旬也够疯的。 可他们如今巧得很,疯到了一起去。 他脸色苍白喂贺霞喝下这杯药水。 这个过程花去了将近半个小时,窗外的天已经完全暗下,病房里静悄悄的。护士第三次来查看血氧仪后,没半个小时,主任医生也来了。 林光逐看着主任医生。 主任医生什么也没说,皱着眉让护士抽一管血,而后离开了病房。 林光逐不敢怀有期盼,但他还是忍不住的想……是不是奇迹,真的发生了? 后半夜。 主任医生下班休息,接替的是住院部医生,这位也是在一旁抱臂皱眉看了半天,拿着血检报告嘟囔,“咦?异常指标怎么升回来了……” 林光逐舔了舔干涩的唇,听见自己更干涩的声音,“我母亲的身体好转了吗?” 住院部医生不可能给他一个明确的答复,否则事后要担责。因此只是对他笑了笑,转身时又面带困惑回头看了眼病床上的贺霞。 真正让林光逐燃起希望的,是第二天清晨,贺霞苏醒了。 像是再普通不过的,入夜后睡了十分香甜的一觉,在本就该睡醒的时间醒过来,容光焕发。 一大早上就有一位身穿白大褂的医生,带领着几近二十几名实习生模样的医生,哗哗啦啦走进了病房。 一群人说着林光逐听不懂的术语。 但大概的意思林光逐能听懂。 贺霞降下去的生命指标,不知道什么缘故正在重新回升。 毫无疑虑,医生们也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匪夷所思的情况。 “本来撑不过昨天晚上。” 主任医师惊讶收起钢笔,与实习生们交谈完后,才转过身看向瞳孔微微睁大的林光逐。 “你母亲的身体状况在好转。” 这一声几乎就是定心石,林光逐心放回了原处,如释重负。他都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实习生们一下子哗然,围拢了上来。 “这怎么可能啊。” “为什么会这样?” 林光逐在一片嘈杂声中靠近贺霞,后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见他眼睛红彤彤,抬手轻抚过他的眼角,有气无力说:“别怕,妈妈还在。” 林光逐重重点头,高兴回头寻找方旬的身影,想要分享这喜悦。 周围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足足有二十多个,都身穿白大褂,也有好奇的病人家属们走进来围观。小小的病房里堆满了人,林光逐只能找人群的缝隙中,看见方旬正抱臂站在病房门口,身上依然穿着那件有些脏污的白t,两人在人流涌动中对视了几秒。 黎明破晓,方旬扬眉冲着这边笑了笑,俊美的面容被映照在光里,那双琥珀色的瞳孔盛满了藏也藏不住的温柔爱意。 “你认为奇迹两个字,可以是人为的吗?” 林光逐突然想起方旬临走前说的这句话。 这一刻,他觉得方旬好像在发光,好看得不可思议。 即便四面八方纷纷扰扰,可周遭的一切都仿佛变为黑白,只有方旬清粼粼站在光里。 晃了下眼,他才意识到原来是窗外的阳光泻到了这人的眉眼处。 这时候,方旬颇为骄傲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脸,笑弯了眼角,口型像是在对他说—— “林光逐,我是只属于你的奇迹。” 第五十二章 回家吗?去你家 贺霞的身体恢复很快, 短短一个星期的时间,各项指标都恢复正常。院方为贺霞做了个骨穿刺小手术, 检查到原本已经扩散到胰腺的癌细胞居然尽数消失。 林光逐冥冥之中有预感,他不敢耽搁,火速给贺霞办理了出院手续。 院方后续的相关事项,都被张谨言单方面扛下了压力。 而贺霞出院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邀请老友们一起吃顿饭,算作大难不死的庆祝。 她的至交老友, 充其量也就两人。 正是张谨言的父母。 算起来也有两三年了,自从两个孩子踏入工作岗位以后, 两个家庭很难有机会聚齐。 席间,张母万分感慨说:“也不知道是谁高中时说自己绝对不可能谈恋爱。” 林光逐正夹菜,闻言无奈抬头。 “阿姨,这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张母掩唇笑说:“我和你叔叔不太会用手机。那天突然有好多亲戚来问我,问你发在网上的结婚证是怎么回事。你也真是的,结了婚都不告诉我们。” 林光逐笑回:“是我的错, 我对象职业比较特殊。这样,以后办婚礼时我多敬您酒。” 张母啐道:“你那个酒量, 算了吧。” 她又转头催婚自己儿子,“比你小几个月的都结婚了。你怎么还没情况。” 张谨言一直沉默吃饭,头也不抬。 张母狐疑看向林光逐, 问:“他是不是偷偷谈恋爱呢?” 林光逐微顿, 摇头报以笑容:“我不知道。” 张谨言搁下筷子, 声音没什么起伏。 “我出去抽根烟。” “诶——”张母困惑喊人* ,贺霞犹豫看向林光逐,不放心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追出去看看。 林光逐假装没看见, 低头摆弄手机。 大概几分钟前,方旬给他发了条微信: 【杭帮菜好吃吗?】 林光逐抬头看了眼桌上的菜品,低头回: 【你怎么知道我在吃杭帮菜。】 方旬:【你妈发了朋友圈。】 林光逐点进朋友圈看,才发现贺霞半小时前拍了个短视频,原本是在拍桌上的菜色,镜头顺便带到了他,以及坐在他身侧的张谨言。 两人都在低头吃饭,镜头很快就转开了。 不得不说,镜头有时候的确很会欺骗人。林光逐与张谨言的气氛其实有些尴尬,但在贺霞的手机镜头里,也许是角度缘故,他们坐得很近。 看起来非常熟络自然。 林光逐:【还可以。你要来么。】 方旬:【我可以去?】 林光逐:【你为什么不能。】 方旬:【这不是你们的家庭聚餐?】 林光逐:【你来不来。】 方旬隔了几分钟才回:【我在颁奖典礼现场,等会儿还有散场宴。】 今晚有一个圈内的演员颁奖典礼,方旬作为颁奖嘉宾被邀请参加。林光逐上网搜了一下,搜到了方旬的红毯图—— 灰西装,胸前别了朵蓝色的玫瑰,身形高大挺拔,妆发精致又俊美。 他截图发给了方旬,弯唇点评:【帅的。】 对面,张母瞥着林光逐,手肘拐了拐贺霞。 两姐妹对视,偷笑摇头。 “和谁发微信呢?一个人坐着傻笑。” 林光逐从屏幕里抬头,干咳一声将手机倒扣在桌面,吃饭时玩手机确实很不礼貌。 他解释:“我对象。” “噢~”张母笑容更加放肆,调侃道:“那他和你说什么了?” 林光逐翻开手机又看了眼聊天页面。 方旬拍了张手持香槟的图发过来。 颁奖典礼台下的灯光很昏暗,灯光显得方旬的手指更加修长,骨节分明攥着高脚杯底端,指尖用力到隐隐发白。 【难喝的酒。】 【我想坐在你旁边吃杭帮菜。】 ** 半小时后,饭菜都吃得差不多了,张谨言的父母与贺霞闲聊着过往的岁月,时不时大笑出声。这次不需要贺霞使眼色,林光逐自觉出去找张谨言,顺手把单给买了。 他在二楼走廊和男厕所找了一圈无果,最后是在饭店侧面的小巷道里找到了蹲着抽烟的某人。彼时张谨言脚下已经堆了一堆烟头,整个巷道里烟云缭绕,呛鼻得很。 他走到张谨言对面,靠墙站定。 抱臂没说话。 张谨言抬头看到他,牵唇嬉笑说:“干嘛。” 林光逐:“……” 林光逐:“天气预报说今晚有雨,早点散场吧。以后还有机会再聚。” 张谨言“嗯”了声,问:“你的婚礼再聚?” 林光逐抿唇,眉头轻轻皱起。 张谨言看见他的表情,低头将烟在地上摁灭,声音低低道:“那个药是怎么回事,你有问过方旬吗?” 林光逐垂下眼帘:“没问。” 张谨言:“……” 张谨言长呼出一口气,苦笑说:“所以你怎么想的。” 林光逐淡淡道:“和你想的一样。” 张谨言:“波塞冬号一定发生过什么。只是我忘记了,你也忘记了。” 林光逐静默点头。 “我可能丢失过一段重要的记忆,现在想把它找回来。” 张谨言顿了顿,眉头紧皱问:“你和方旬是假结婚吗?” “以前是。” 林光逐抿唇说:“现在可以不是。” 张谨言沉默又点燃了一根烟,火光将脸庞映亮一瞬,又很快暗了下去。 “如果一周前拿出那瓶药水的人是我……” 林光逐打断:“我不是因为他救了我妈才喜欢他。你用这种事情来假设,挺没意思的。” 张谨言:“……” 林光逐说:“你爸妈对我来说算是很重要的亲人。我不想和你关系变尴尬,导致和他们见面也变尴尬。但如果你一直都是这种憋着股气的态度,那我能做的也只有减少和你们的接触。” “我的处理方案已经告诉你了。你要么调整你的态度。要么就维持现在的原状,我们连朋友也别做了。” “…………” 张谨言取下烟抖了抖,烟都抽断了。他嘴角抽搐骂了句脏话,说:“差点儿被你说哭。” 林光逐诧异:“你还哭过呢?” “哭过好几轮了,他妈的。”张谨言沉默很久,耸肩笑说:“小事一桩,看着吧。过几天我就找个对象,把你扔犄角旮旯里去。” 林光逐看张谨言一眼,笑了。 “你如果高中就喜欢我,当时应该早点表白的。” 张谨言愣愣抬眼:“我错过好时机了?” 林光逐挑眉:“这样你就会早点儿被我拒绝然后死心,不至于浪费这么多年的青春。” “……”张谨言骂骂咧咧起身踢了脚地上的土堆,灰尘扬向林光逐,后者快步躲开。 刚要回身说话,揣兜里的手机嗡嗡震动,林光逐取出看了眼,眉头微微皱起。 是李乐天。 他们加上微信后,几乎不联络。 这人怎么突然间给他打电话了? 林光逐接听电话。李乐天应该是在一个非常嘈杂的地方,省略了寒暄,语气急促问:“方旬去你那儿了吗?” 林光逐:“没。” 李乐天:“……” 李乐天:“他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林光逐眉头皱得更紧,“没。他怎么了?” 李乐天心感焦急:“不知道啊,我还想问你呢!刚刚走红毯的时候在下小雨,真的是很小很小的雨……方旬淋了点儿雨,然后……” 林光逐听不明白,为什么突然讲淋雨。 他又听见李乐天继续说:“进场后也不知道谁惹了他,一杯香槟接着一杯的喝。那个酒精度数还挺高的,我看他人好像都有点儿不清醒了。然后颁奖典礼散场,人太多了,我一转身就没瞧见他了,整个晚会现场都没找到他人。” “……” “他估计都已经离场了,但外面现在还在下小雨。”李乐天急得前言不搭后语,“这怎么办好啊,他喝了酒,又淋雨,雨要是下大了……” 林光逐听得稀里胡涂,说:“等一下。你的意思是方旬不见了,你找不到他?” “对,对!”李乐天说:“我给他打电话他不接,你试试。” 林光逐:“行。” 挂断电话后,他调出方旬的微信,指尖顿了一下。 聊天记录还停留在四十多分钟前。 【难喝的酒。】 【我想坐在你旁边吃杭帮菜。】 林光逐当时看见这消息,思绪都被“杭帮菜”这三个字占领了,这会儿重新看才看见了真正的重点—— 我想坐在你旁边。 方旬该不会……是吃醋了吧? 才会一杯酒接着一杯酒的喝。 香槟喝着时感觉不到有什么,和酸酸的果酒一样。但后劲儿大,等喝醉的时候都已经来不及了。 “怎么了?”张谨言问。 林光逐摇头,迅速给方旬打了个微信电话,好在那边响了数声后迟缓接起了电话。 听筒另一头是一道为难女声:“您好,这里是oline线下专营店。请问您是方先生的朋友吗?他,咳咳……”停顿了几秒钟,女声继续:“他让我和您说他不在。” 林光逐:“……换他接电话。” 电话另一头似乎推阻了一会儿,才传来一道低落的声音,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走来就是一句。 “饭好吃吗?” “……”真吃醋了。 林光逐无奈,放柔声音问:“你在哪儿呢,我去接你好不好。” 方旬含糊嘟囔道:“没我的饭,林光逐你吃的明白嘛。” 林光逐顺着他来:“吃不明白,所以你在哪儿?定位发过来,我去找你吃饭。” 方旬说:“你爱和谁吃和谁吃。我不在乎,我一点儿都不在乎。” 嘴上虽然这样说,但方旬身体还是很诚实,发了个微信定位过来。林光逐打开一看,定位离颁奖典礼很近,估计方旬离开会场后径直去了附近的商城,这个时间点附近有很多粉丝。 林光逐说:“你换店员接电话。” 方旬愤懑道:“你连话都不想和我说吗?” 林光逐扶额,原来人在极其无语时真的会笑出声,他弯唇笑道:“我没有不想和你说话啊。你开个外放。” “……” “开了吗?” “开了。” 林光逐与店员协商包场,先将店门关了。而后切出李乐天的微信界面,告知找到了方旬。 那边回复一个:“牛逼。我给他打八百个电话都不接,你五分钟就找到他了。” 做完了这些,林光逐才重新对手机另一头的男人说:“待着别动,我去找你。” 方旬:“我要走了。” 林光逐:“你去哪儿?” 方旬冷哼:“换一个你找不到的地方。” 林光逐:“……” 方旬:“但是你如果挽留我,我就会留下来。” 林光逐:“我挽留你。” 方旬不满道:“你就这样来挽留我?!” 手机还开着外放呢,林光逐甚至都能听见店员们的偷笑声。他面上隐隐发热,快步走到车旁边,捂着手机对张谨言说:“我有事先走了。帮我跟我妈还有你爸妈说一声。” 张谨言无奈问:“饭吃一半你就走?” 林光逐晃了晃手机,笑了笑。 张谨言吐槽:“有种侍寝到一半,皇上被其他妃子装病叫走的宫斗即视感。” 林光逐:“……” 张谨言身为医生的职业习惯漫上来,叹气道:“回去记得搞点醒酒药给他。看样子醉得不轻,明天宿醉得难受死。” 林光逐点头上了车,戴上蓝牙耳机。 方旬说:“我听见了其他男人的声音。” 林光逐面不改色:“谁?” “你说是谁。” “你听错了吧。” 方旬:“……” 方旬哑声说:“我要回大海。” 林光逐原本还在笑,听见这句话,唇边的笑意微微僵住。他踩下油门加快车速,轻声说:“如果我挽留你,你就会留下来吗?” 方旬:“会,但是你不挽留我。” 林光逐:“没有啊,我正在挽留你。” 方旬:“你也不喜欢我。” 林光逐:“我喜欢你。” “…………”手机另一头静悄悄的,没几秒钟后,林光逐听见了低低的哽咽声。 “你不喜欢我。”方旬说。 ** 雨势变大,林光逐紧赶慢赶,也才将将在半小时后赶到那个定位。商场建得极其复杂,人还多,他在几层楼里绕来绕去,找了半天都找不到店员说的oline专营店。 以防方旬离开这家店,林光逐一直保持电话畅通,一边在商场找店,一边回应方旬。 他都记不清自己说了多少个“我喜欢你”。 等真站在紧闭的店门前时,林光逐哑然看着外面的广告牌,才意识到这家店是卖什么的。 某奢饰品旗下分公司,卖钻戒的。 店里大概有七八名员工,跟做贼似的,在他一进去后就把店门重新关上。 一排人坐在待客的沙发椅上,规规矩矩将手放在膝盖上,目光却灼灼盯着他看。 林光逐面红耳赤上前,礼貌鞠躬给经理道歉。 经理认出了他,连忙摆手,掩唇笑着说:“能理解、能理解!”其他员工也纷纷偷笑迎合。 林光逐不知道为什么,感觉更不好意思。 有种学生时代被同学们起哄的羞怯感。 方旬似乎身体很不舒服,坐在高椅上,双手交叉枕在柜台上,额头埋进臂弯间,又将手机死死圈在脸庞下。 林光逐走近,这时候才挂掉电话。 方旬察觉到了什么,将脸从臂弯中偏出几寸,眼尾覆着层酒醉氤氲的薄红。 “我不喜欢你和他单独吃饭。” 林光逐很冤枉:“没单独啊。他爸妈还有我妈都在。” 方旬说:“更不喜欢了。” 他将脸重新枕回去,“我像个局外人。” 林光逐微顿,坐在了旁边的高脚凳上,凑过去轻声说:“我们现在回家好不好。” 方旬:“我要回大海。” 林光逐眼尖瞥到他脖颈上有青紫的痕迹,迟疑伸手将他后脖子处的衣领往下拽了几厘米,而后一秒拉上,呆坐了足足五分钟。 他看见了形似鱼鳞的东西。 上一次在挪威登记结婚时,挪威也好死不死的下了一场大雨。方旬与迎接他们的盖尔娜一同淋了雨,两个人的状态都极其诡异。 且刚才李乐天给他打电话的时候,也一直莫名其妙地在强调“雨”。 林光逐怕看走了眼,眉头拧着要再拉开衣领细看一眼,方旬却突然间呼吸声加重。 似乎压抑着疼痛,嘶声连连。 林光逐手足无措,才想起来问店员要了件黑色的雨衣,而后搀扶起方旬。 临走前还不忘问店员。 “他有看中哪一款婚戒吗?” …… …… 商场外雨势很大。 林光逐搀扶着方旬,一路跌跌撞撞走到车里,刚将方旬扶进后座,衣领被后者一拽,他就跌在了方旬身上,慌乱时爬起来将车门关上。 他的身上、雨衣上,全都是雨水。 水滴顺着他的额头,沿着鼻梁往下滴,落到了方旬的脸颊。 方旬闷哼一声,像是疼极了,偏头避让。 林光逐意识到雨水似乎会对方旬造成伤害,立即想起身拉开距离。 方旬却长臂一伸紧紧箍住他的腰,用力将他向下一拽。 这么一上一下的折腾,又有更多的雨水顺着林光逐的头发向下滴。 方旬被雨水盖了满脸,剧痛无比下意识仰了仰下颚,却死活不肯松手。 很快耳廓上漫起若隐若现的蓝金色鱼鳍,鱼鳍的尖端抵住了车门,微微弯曲。与此同时,幽蓝的鳞片顺着方旬的脖颈向下蔓延。 林光逐呼吸都停滞,瞳孔微缩看了半晌,下意识抬手按了一下顶部的车灯。 将后排的车灯给熄了。 车子就停在马路边上,下雨天鲜少有人在外走动。 但车流不断,也陆续有鸣笛声。 香槟的味道萦绕在鼻尖。 黑暗的车厢里安静了片刻,林光逐才听见自己恍惚的声音,“我身上全是雨,你先别碰我。” “你让我……别碰你?”方旬手指摸索到他的后脖颈,将他向下按,想要吻他的唇。 只是下唇刚蹭到他脸上的雨,就“嘶”一声条件反射后退几厘米,疼到鱼鳍都立起。 “…………” 缓了足足五秒钟才缓过来,方旬捂着嘴,另一只手臂后撑微微往上坐起,连带着身上的林光逐也往上起来了点儿。 一滴泪顺着方旬的眼角,侧滑过高窄的鼻梁。 林光逐盯着这滴悬而未落的泪,心脏像被揪住,脑袋里昏昏沉沉的,再一次浮现出微末毫无印象的记忆碎片—— 全都是破碎的记忆,有时候是被冰封住的海面,有时候是一只在树梢中扑腾的海鹦。有时候又会变成一只被他拿在手中的录音笔。 “方旬,无论发生什么。”他听见自己对录音笔说:“我都喜欢你。” 许是酒精给的勇气,方旬脸色苍白固执看车座说:“我知道没道理生气,很正常的一顿饭,是人就会有社交。” “可是林光逐,持之以恒的关照才是爱。忽远忽近,忽冷忽热是在扯狗链。” 方旬自嘲勾唇:“我上周向你表白后,你忙你妈妈的事情忙得昏天黑地,一时间顾不上响应我,这我能理解。忙结束了,你妈妈今天出院了,你有空和张谨言一起吃饭,没空打开微信和我说一声你是个什么态度,你当扯狗链呢?” 林光逐摇了摇头逼迫自己清醒过来。 “我本来打算等和你见面再说。” 方旬:“现在见到面了。是死是活给个准话。”他破罐子破摔般,眼眶更红,尾音颤抖道:“不行我就回大海,一辈子都不上岸了。反正你也不挽留我。” “……” 林光逐盯着方旬耳廓上的蓝金色鱼鳍,语速很快说:“来的路上我都说过一万遍了。我说我也喜欢你。你别……” 顿了顿,他放轻声音继续: “别回大海。你今晚受了委屈,想对我做什么就做什么,这样挽留你可以吗?” 方旬愣了几秒钟,缓缓转过通红的脸,神情一片空白,说话时都呛到。 “你……咳、咳咳,你什么意思?” 林光逐顶上这道过于滚烫的视线,耳根发热道:“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他问:“回家吗?去你家。” 第五十三章 梦里的你也好漂亮 回家的这段路程雨势变得更大。 林光逐本来就一天到晚醉心雕塑,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搀扶着方旬走到一半,他就有些撑不住这个人了, 方旬不断往下滑。 “你好重。”他说。 方旬披着件黑色的雨衣,手与下半张脸都露在外面,被雨淋湿。 疼到黑睫轻颤,没有回话的力气。 林光逐咬牙迟疑了几秒,跌跌撞撞将方旬扶到路边的雨亭下,脱掉身上的雨衣又给方旬的头上披了一层。 旋即一鼓作气将方旬搀到楼层。 下电梯, 楼道中。 1601的门就在左手边,林光逐转眼看了眼右边的自己家, 压低声音问:“钥匙在哪。” 他已经开始后悔回家了。 应该就近开个宾馆的。 “在袋里。”方旬回。 这声音没有刻意压低,小区楼栋走廊的隔音效果不好。林光逐一个激灵,连忙捂住方旬的嘴巴,求饶说:“小点儿声,我妈这个点已经回家了。” 方旬从他的手掌心里垂睫看他,眼角弯下, 声音果然变小,“钥匙在裤子侧袋里。” 林光逐将雨衣的拉链拉开, 伸手进去胡乱摸索,待摸到钥匙正准备抽出手。 方旬突然攥住他的手,呼吸声陡然变重了点儿。 “你是想在这里……” “我没有。”林光逐眼皮一跳。 方旬嘟囔:“那你瞎摸什么。” 林光逐:“我在摸钥匙啊!!!” 他可能近些年来第一次这样破防, 钥匙在锁眼处捅了好几次都没捅进去, 急匆匆开了门他一秒关上门, 这时候心才勉强揣回肚子里。他又将方旬搀扶到浴室,方旬近乎摔在了浴缸里。 似乎是磕到了哪里,闷哼一声。 “痛嘛?”林光逐打开浴霸放水,一时也没顾上是冷水还是热水, 先对着自己一阵乱冲,将雨水冲洗掉。 他冷得哆嗦,待水热后又将水对准浴缸。 浴缸里的水漫过方旬的腹部,方旬才说:“疼,你自己来试试看。” 林光逐关掉水。 “你刚刚磕到哪儿了?” 方旬:“不是被磕疼的。”他泡在温水里,俊俏的脸庞浮着一层酒精逼出的薄红色,整个人的眼下、脖颈,和耳廓都在泛红。 林光逐狐疑问:“你喝了多少酒?” 方旬闭上眼睛,眉头紧皱:“没多少,一杯。” 林光逐:“……”这看起来可不像一杯。 他自己是个喝醉了酒,能把一杯说成五瓶的。方旬与他恰恰相反,无论喝了多少,到这人的嘴里就是只喝了一杯。 在浴缸的温水里待了十分钟,方旬的状态不仅没有转好,反而隐隐变得更加严重。 方旬耳廓上的蓝金色鱼鳍已经完全显形,脖颈上的鳞片蔓延到两边脸侧,蜷缩在浴缸里一动不动的模样,看起来像一件妖异的艺术品。 林光逐蹲在浴缸旁边,愣愣盯着鱼鳍,伸手去触碰。 指尖碰到的一瞬间触电般缩回。 触感硬邦邦的,有些冰凉。 他有预感方旬可能是人鱼,但真正亲眼看见时,他还是难以置信。 “你的尾巴呢?” 林光逐哑然问:“人鱼不是都有尾巴么。” 方旬没睁开眼,也没说话。眉头隐隐皱得更紧,侧颜有种固执又执拗的少年感。 又过了几分钟,方旬疼到受不了般仰起下颚,薄唇轻启,两颗尖尖的獠牙抵住下唇。 林光逐觉得再这样下去不行,当机立断拿出手机想给李乐天打电话,询问解决方案。可他的手机电量只剩1%了,只能转身出浴室,去沙发上寻找方才被方旬胡乱扔到上面的手机。 找到手机后,林光逐冲浴室喊了声:“你手机密码是什么?” “……”方旬:“你的生日。” 林光逐指尖微凝滞,抿了抿唇后输入自己的生日,很快解锁。 他用方旬的手机给李乐天打电话。 电话被秒接通。 李乐天不等他说话,一股脑在另一端道:“你是不是进入假性发/情/期了?外面好大的雨!你可千万别淋雨啊!这都几次了,第三次了吧?你这次要是再生扛过去就死定了……” 林光逐打断:“我是林光逐。” 李乐天焦急的声音戛然而止,憋了半晌憋出一声半尴不尬的:“啊……你好。” 林光逐:“方旬现在在我旁边,但他的情况很不对劲。能送医院吗?” 李乐天顿时发出了尖锐爆鸣:“不能!” 林光逐皱眉:“那怎么办。” 李乐天:“……” 李乐天:“你看见他……” 话说到一半停住,林光逐知道李乐天是什么意思,轻声应道: “我看见了,他的……嗯,鳞片。” 李乐天问:“你想帮他吗?” “想。” “行,那我调整一下他后续两天的工作安排,把日程空出来。你最好也调整一下,别到时候你的同事去警局给你报失踪。” 林光逐:“?” 话题跳转得太快,突然跳到了工作,林光逐有些反应不过来,问:“这之间有什么关联吗?” 电话另一头,李乐天诡异沉默了很久,说:“你想帮他,今晚别走就行了。”说完干咳数声,道:“我先挂了哈,你别走,你千万不能走。” 嘟—— 电话被挂断。 林光逐哑然看着手机,再重新拨打过去,对面直接是忙音占线。他无奈放下手机,正要锁屏,却恰好看见了微信聊天界面。 翻别人的手机非常越界,这点林光逐再清楚不过,但他的视线牢牢被微信几个置顶吸引。 最上面的置顶,是他的微信,备注是三颗红色的心。 再往下是他的粉丝群。 他迟疑几秒,心想:“不能乱翻别人手机。” 晚上十一点,粉丝群消息还不断,主页不断弹出群消息预览。 在最新一条“林光逐不可能真的爱方旬”弹出后,林光逐还是点进了那个群。 【结婚又怎样,现在这个社会,结婚并不能代表什么。一张证而已。】 【关注了他十年,我太了解他了。】 【我喜欢他的雕塑作品,也能感受得出来,他本人不相信爱情。intj人格底色是慕强,他和方旬在一起,绝对只是慕强。】 【到了该结婚的年龄,没办法,只能随便找个外在条件优渥的人将就着结婚了。】 最近他们的事情闹得全网皆知,热搜都上了好几轮,几个群的聊天内容都大差不差。林光逐眉头紧皱在过往聊天记录里搜索方旬的微信号,发现方旬自始至终都没有在群里发过言。 但是群里有一个星期不冒泡就会被踢掉的规定。于是方旬每个星期都会在大片的“他不爱他”聊天信息中,简短发送一个句号。 ……方旬每天都在看这些对话? 林光逐不敢想象方旬看见这些对话时,是个怎样的心情。 他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 群主的头像很熟悉,是他加过微信的人。他将群里的聊天内容截图发给自己的微信,又用自己手机最后1%的电量给群主发了截图,以及一段话: 【请替我解散这几个群聊。】 【解散之前,再帮我转达大家一些话:很感谢大家的喜爱。二十多年前,我出生时就被戴上有色眼镜看待,所有人都觉得精神疾病会遗传,我最终也会像我父亲一样,走不出原生家庭的困局,自杀。我知道网上有很多人都在等着我自杀,让家族的悲剧形成完美又艺术的死循环。】 【只有喜爱我的人,只有你们能从我的作品里感受得到生命的可贵与灵魂的重量。】 【只有你们坚信我不可能重蹈覆辙。】 【我的确没有重蹈覆辙,可那是因为我一直在试图自救。结婚的确代表不了什么,但我既然选择了方旬,就代表着他是唯一能够把我从泥潭里拉出来的人。】 【没有他,我可能活不过明年开春。】 群主收到他的消息很惊讶,毕竟加上了偶像后,她一直不敢打扰,只敢偷偷窥屏朋友圈。 然而林光逐又是个性格冷淡的人,朋友圈压根就没发过。 群主秒回:【啊啊啊啊林哥你别生气!我最近在考试没管理群,我现在就去提醒大家别乱说,能不能不解散群呀QAQ】 林光逐下意识想回“我没生气”,但他无法撒谎,他刚刚确实有点儿难受—— 长达两个星期,每天群消息都是这些无聊的话,方旬还全都看见了。 【可以不解散,但是话劳烦你帮我传达到。我喜欢的人,希望喜欢我的人也能去欣赏。】 【而不是认为他于我而言是将就。】 群主:【好!!!】 群主将这些话转发到群里,群里都是小姑娘,见正主发这么大的火——林光逐从前一直温柔礼貌示人,不管心里想什么,面子功夫都做得很到位,从来不对粉丝群体说重话。 上面那些话对林光逐而言,算是非常重的话了。 小姑娘们都有些慌神,纷纷在群里道歉。 林光逐用方旬的手机看群消息,也不能回复。 “砰——”身后突然间一声重响,林光逐立即回头看。 方旬买的这个房子,房屋大体布局和他家一样,有一个主卧和一个客卧。但客卧似乎被作为杂物间,林光逐上回来的时候,客卧的门紧锁,现在却大开,里面黑乎乎一片。 “……方旬?” 林光逐起身走到客卧门口,摸索着想开灯。 手摸到了开关,但摁下去没反应。 灯是坏的。 他只能借着客厅的光,眯着眼往里走。脚底下堆放着许多纸箱,每一个还都特别重,不小心踢上去纸箱分毫不动,像铁块一样焊在地上。 两边是货架,林光逐伸手去摸,摸到了不少类似于书本的东西,凑上前看—— 《五年高考三年模拟》 《历年中考真题》 《英汉互译大词典》 “……”林光逐:“?”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方旬是把小时候的教材都留下来了吗?可书本的封皮摸上去很新,不像是堆放十几年的样子。 他再一次踢到某个纸箱,整个人向前一趔趄,险而又险扑在货架上,被一只手臂捞起。 回头看时,他看见纸箱外壳被扯开,里面同样是教材与试卷。 他还看见了方旬,上衣已经不知所踪,上身布满水渍,腹肌与人鱼线都在淌水。 正压在他的身后,一只手按住他的后腰将他牢牢抵在货架上,又低头嗅他的颈窝。 “我忍不住了。”方旬瞳孔微微散神,漫出非人感的幽蓝色,鱼鳍紧紧贴着他的脸。 方旬才参加完颁奖典礼,妆发都没来得及卸掉,眼尾的暗色被雨水晕开,像落了一片糜乱的光斑。林光逐盯着这人眼底的兴奋,心跳都停滞了一瞬,说:“你不是不舒服嘛。” 方旬在他耳边喃喃:“抱一下你就舒服了。” 不等林光逐回话,方旬将他的脸向右边掰,就着这么个无比别扭的姿势吻了上来。这个吻带着雨水的潮意,急切又渴求,像是要将他吞吃入腹,迫不及待掠夺走他的氧气。 林光逐被亲得难受,呼吸不上来,想要转身后腰却被禁锢住。 他下意识用手肘往后拱了拱提醒。 方旬攥住他的手腕,向后退开几厘米。尾音哑得不可思议:“在这里行吗?” “…………”林光逐很不想秒懂,但是他偏偏就是秒懂了! 当下膝盖都有些发软,突然间明白了李乐天在电话里意味深长的那句:“你想帮他,今晚别走。” 他说话时舌头都打结,“地板好硬,货架也很冰,我、我不想在这里。” 方旬:“这里,还有外面的走廊,选一个。” 林光逐:“……你真是喝醉了!!!” 方旬低头笑了声,“我是喝醉了。”他再一次重重吻了上来,咬着林光逐的下唇,尖尖的獠牙蹭过林光逐的舌尖。他合眼呢喃说:“我梦见我在亲你,我抱着你,你也不抵抗。你怎么会不抵抗呢,你不可能不抵抗。” 林光逐:“……”不是梦!要不是嘴巴被堵住,他一定能说出口。 方旬一边亲他一边在换气的间隙说:“人鱼上岸要接受九年义务教育,才能去见爱人。其他的都简单,数学好难……好难啊。但是数学没你难搞,林光逐,你比数学难搞多了。” 林光逐一直有种缺氧的错觉,可能是脸一直被向右掰,姿势不对,导致他好像突然间忘记了人该怎样自主呼吸。即便是中间有换气的间隙,他也被亲到缺氧,整个人不断往下滑。 没一会儿就浑身发麻,方旬托着他的腰,将他抱到货架上,双臂撑在他的身体两侧。 黑睫微垂,无声盯着他看。 货架上的试卷扑簌簌往下掉落,客厅的灯光从虚掩的门中露出一束。 林光逐被盯得不好意思,脸红偏开了眼睛,心脏怦怦跳看着地面的教材与试卷。 “你好漂亮。”他听见方旬声音低哑对他说:“梦里的你也好漂亮。” “……” “就在这里,行吗?” 第五十四* 章 碎觉 人鱼是一种非常渴求爱的生物, 在亲密关系中,不断寻找被爱的痕迹。这个特性到了另一个区域, 对于人类恋人来说就过于超出了。 林光逐到后面精神迷乱,中途睡着了……也可能是昏迷。 醒来了天都亮了,他们在客厅沙发。 再醒来时是黄昏,如果说一开始方旬是喝醉了过于兴奋,那么后面就是难以抑制,彻底臣服于人鱼族的本能。每一次触摸都能让人鱼的痛感消散, 每一次拥吻都能填满空缺的心房。 小腹上放着一只手掌,正轻轻揉着他微微隆起的腹部。 颈窝处也被方旬的鱼鳍抵着, 呼吸声清浅,林光逐以为方旬睡着了,正要爬起来去厕所。他刚颤颤巍巍坐起,方旬就扯着他的脚踝将他拉了回来,翻身上来用一种占有欲爆表的姿势困住他,湛蓝的瞳孔直勾勾盯着他。 “去哪。” 林光逐嗓子都哑了, 回:“去清理一下,我肚子涨。” 方旬:“我帮你清理。” “不、不了。”话音刚落, 方旬就打横抱起他,带他去了浴室。 期间方旬属于人鱼族的特性一直没有消散,鱼鳍在耳廓边挺立, 蓝色的鳞片深到隐隐泛黑。方旬帮他清理的时候, 时不时会难以自持凑上来吻他, 嗅他的味道,呢喃着说:“我好爱你。” 林光逐已经闻不到酒精的气味了,但他能明显感觉到,方旬的状态依旧很不对劲, 就像李乐天说的“假性发/情/期”,陷进去了出不来。 回到房间后。 一地乱扔的衣服和方形包装袋。林光逐看着就脸红心跳,到床上后抱着枕头,拿充了电的手机告了个假,而后趴着装睡。 他真的有些扛不住了。 无论方旬在他的旁边搞出什么样的鬼动静,他都紧紧闭着眼睛,将装睡进行到底。 方旬又凑上来咬他的肩膀,将已经有过痕迹的地区再一次标记。像是闻猫薄荷上了头一般,从昨天到今天都神志不清,林光逐忍无可忍推开方旬的头,说:“不行。” 方旬的下唇抵着两颗尖尖的獠牙,呼吸时胸膛起伏明显,有水珠滑落进腹肌。蓝瞳罕见露出一丝迷茫,低声说:“可是还不够。” 林光逐难以置信:“这还不够啊?!” ——他都好几次了! 可能人鱼和人类的身体构造不同吧,时长也不同。但他都好几次了,不能再来了。 这时候放在枕边的手机屏幕亮起,电话铃声响起。他们一同偏头看向屏幕,来电显示是三个字,张谨言。 等到电话自动挂断,他们俩都没动。 过了几秒钟,方旬沉默不语拉开床头柜的抽屉,从里面取出新的T,冷峻着一张脸用嘴角咬住边缘,单手撕开。 林光逐:“……” 林光逐:“…………” 床头柜里还摆着一件无比眼熟的东西—— 录音笔。 林光逐曾在塔斯曼海域丢失一只一模一样的录音笔。他偏头犹豫盯着录音笔,伸手将录音笔拿起。刚要点开播放键,方旬按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手牢牢固定在床头的靠板上。 低头吻他。 林光逐有记录工作进度的习惯,他很好奇自己到底弄丢了哪些记忆。 那些曾经与人鱼相处的过往被他忘得干干净净。 但录音笔里一定有留存部分遗迹。 他一边迎合着方旬的吻,一边指腹微微用力,按动了录音笔。 录音笔里顷刻间传出他的声音,先是报出了日期,而后是姓名,紧接着就是工作目标:“我在首都国际机场,前往塔斯曼海域的航班马上就要起飞了。我即将猎杀人鱼,带回尾鳞。” 这声音的语气冷漠,残酷。 在空旷的卧室里显得有些失真,平平淡淡地将猎杀计划和盘托出。 林光逐一惊,瞳孔微缩想要关闭录音笔。 慌乱时手腕不经意间在床头一磕,录音笔落到了枕头边。 “长明灯的设计稿已经画了十几版,我却都不大满意,总觉得有什么地方差了点。可能真正抓住那条人鱼后,我才会有灵感吧。” “……” “等那条人鱼上船,我就提炼出他鱼尾的鱼油,制作成长明灯。” “……” “那条人鱼说他喜欢我。可我不相信一见钟情,所有的一见钟情不过是见色起意。” “……” 两年前射出的箭如今正中自己的膝盖,林光逐在换气的空档转身,神色僵硬想要关掉录音笔。 方旬低声说:“我听过了。” 林光逐哑然转眼看他,“……” 方旬:“无数次。” 林光逐:“那你怎么还会……” “还会喜欢你?” 方旬轻抚林光逐的脸颊,指尖在后者的眉眼处描绘着,说:“接吻时不要分心。” “……”有个录音笔在那儿放怎么可能不分心?! 林光逐一直没有找到关录音笔的机会,前期的录音每一句都在往人鱼的心窝子里捅,于是怨念转化为行动,方旬也捅了回来。 分不清楚是黄昏还是黎明,方旬趴在他身上,凑到他耳边问:“你想弄死我吗?” 林光逐的声音断断续续。 “现在是……你、你想弄死我……” 等录音放到结尾,几小时过去,最后一句是:“方旬,无论发生什么,我都喜欢你。” 方旬这才像真正感到身心满足,胸膛与脖颈侧面的鳞片稍稍褪去,鱼鳍消失不见。 ** 方旬是在翌日清晨清醒过来的。 阳光从窗帘缝隙里钻出来一缕,他睁眼时第一眼看见的是满地散乱的衣物,与方形小塑料包装袋。他僵硬了很久,过往两天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涌现,待消化完毕,他才寸寸扭头看向旁侧。 林光逐趴着,精致的脸枕在枕头上朝向这边,桃花眼下浮现淡淡的青色,唇色也发白。 一看就是被折腾惨了。 完了。 方旬唯一的念头是,忍了这么久,功亏一篑,现在全完了。 假性发/情/期,他太没节制了。 林光逐一定会生他的气。 他掀开被子,争取不弄出半点儿声响,爬起来把衣服穿了。 林光逐一个睡眠非常浅的人,这次睡得也真是沉,他跌跌撞撞一会儿踩到塑料袋,一会儿撞到柜子,床上的人愣是连眼睫都没颤一下。 准备好早餐后,方旬感觉天都塌了,在门边站了好久,才敢进去叫人起床。 他来到林光逐身边,指尖戳了戳林光逐的脸。 没反应。 他又轻轻晃了晃林光逐的肩膀。 林光逐总算有了反应,掀起眼皮看他一眼,闭上眼将脸转向另一侧,不看他。 方旬:“……”天果然塌了! 方旬正搜肠刮肚地想该怎么道歉好,床上传来一道沙哑的声音,“床头柜上,你自己拿。” 方旬转头看床头柜,上面放着录音笔,旁边还有个黑色的丝绒质地小方盒。他打开方盒,里面是两枚男士婚戒。 他呆呆看着婚戒,“这是……?” 林光逐:“店员说你喜欢这款,我就买下来了。结婚怎么能没有婚戒。” 方旬:“……你没生气?” 林光逐微顿,莫名其妙转回头看他,问:“我生什么气?” “!!!”方旬顿时心花怒放,连连道了几声“没什么”,取下其中一枚婚戒戴上,左右转着手掌欣赏。 林光逐见他如获至宝的模样,笑了,“喜欢吗?” “喜欢,你送的都喜欢。”方旬知道林光逐没生气才放心,说:“我给你戴吗?” “好。” 戴上婚戒后,方旬:“我给你穿衣服吗?” “你……”林光逐报以十分不信任的眼神,迟疑片刻说,“你昨天也是这样说的。” 方旬理亏,说:“我保证不会动你了。” 林光逐:“我不相信。” 他撑着床起身,方旬已经非常上地道从衣柜里扒拉出来自己的衣服,端到了他的面前。 他拿起衣服刚下床,腿脚就一软,要不是方旬眼疾手快捞起他,他很可能就要与地面来一次亲密接触了。 他的后背紧紧贴着方旬的身体,隔了几秒后感受到了什么般,十分愤怒往回看。 “你怎么又?!” 方旬第一次见林光逐这么愤怒,哦不,应该说第一次见到林光逐直白将愤怒的情绪表露出来,显然已经忍无可忍。 情绪一直淡淡的人突然生起气来,眼眶红红的模样,瞧着还挺……涩情。 方旬并指发誓说:“我憋着。” 林光逐:“你的假性发/情/期结束了吗?” “结束了。”方旬嘴上这样说,但心里很清楚,他一直有一种不满足的感觉。按理来说人鱼的发/情/期结束了就是结束了,不会有这种感觉,可他依然感觉不满足,总觉得缺了什么,就好像拼图的最中央始终少了一块。 这种感觉在林光逐洗澡时更加强烈,林光逐的身体很不舒服,走到浴室的这段路都腿软腰酸,到了洗手间撑着洗手池缓了半天。实在没有办法,才需要方旬在一旁协助。 洗完澡穿好衣服,方旬见林光逐在餐桌边迟迟不坐下,盯着椅子面露难色。忽然间懂了什么,端着早餐来到茶几,“坐沙发上吃?” “嗯……” 林光逐走近坐下,直接靠到了方旬的怀里。 方旬僵住。 开过荤就是不一样,身体接触都变得格外自然。原本他应该感到甜蜜,可他现在本来就憋着,没一会儿鼻梁上就憋出了细汗。 满脑子都是前夜沙发上他们做过的事。 林光逐浑然不觉,单手拿豆浆喝,另一只手解开手机锁屏,低头玩手机。 方旬这个角度,只能看见林光逐头顶的发漩,以及又黑又长的睫毛。 沐浴露的柠檬清香盖过了平日里的苦橘香水味,香香的甜甜的。他的手臂搭在林光逐的肩膀上,好似也染上了这种味道。 到底为什么不满足? 方旬百思不得其解,想了半天只有一个说法,那就是:林光逐没有恢复记忆。 在他的心中,如果林光逐海岛上对他的喜欢有50分,杭州相处后又有50分,那么加在一起就有100分。可林光逐失去了那段记忆,于是对他的喜欢也就只剩下了50分。 “方旬。”林光逐突然叫了他的名字,“你喝醉酒在婚戒店里被人拍到了。” 方旬想起来,以前在塔斯曼海域的无人岛上时,林光逐都是喊他大小姐的。 他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失落感,可能情绪被发/情/期放大了吧,他只能安慰自己,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50分就50分吧—— 已经丢失的记忆,永远都不可能再找回来了。 “方旬?”林光逐又叫了一声,迷茫偏头看他。 他眼神向下一瞬,扫了眼林光逐咬着吸管的唇,口干舌燥收回视线问:“网上怎么说?” 林光逐笑了:“说我们婚变。” 好巧不巧,被拍到的那一段是林光逐拉着方旬要走,方旬却卧在柜台上死活不愿意走,光看画面,瞧上去像他们起了争执。 方旬也笑了,“营销号瞎写。” 网上传婚变,当夜他们就睡了。 瞎写都没个草稿。 林光逐:“舆论还挺大的。” 方旬:“要澄清吗?” 林光逐不太确定,他的职业无所谓这些花边新闻,但方旬的职业不一样,可能会受到影响。不过他也不是相关从业人员,这种事情问他属于问到门外汉了,应该问李乐天的。 刚说起李乐天,李乐天就来了。 在外头咣咣敲门。 方旬起身打开门,李乐天走进来直接说:“公司有个演员出了事儿,爆了恋情最近要避避风头。他参加的几档综艺节目急需咖位相当的人救场,那个导演我认识,欠过他人情。三天后你帮他一把行吗,算是帮我还个人情……” 话还没说完,李乐天看见沙发上的林光逐,静默片刻说:“……我来的不是时候?” 方旬眯眸看着他,“你说呢。” 李乐天:“哈哈,我来的不是时候。”说完就尴尬要转身走,林光逐无奈叫住他。 说:“我本身也要回家了,再不回去我妈会担心。你们聊正事吧。” 在李乐天说综艺相关事项时,林光逐快速吃早餐,争取早点吃完回家。 李乐天嘴上说着话,眼睛却一直控制不住往林光逐那边瞥,在他第三次瞥向林光逐时,方旬抱臂身体倾斜,占有欲颇强挡住他的视线,语气不爽:“你自己没对象?老是看我对象干什么。” “咳咳……”林光逐听见这句话,被呛了一下。赶紧拿起豆浆喝,假装没听见。 方旬起身,拿水杯接了杯水过去。 语调放轻:“慢点儿吃。” 李乐天眼睛都看直了,他就没看见过方旬这么好的态度,平日里拽得要命,脾气大又娇气龟毛,只有他伺候方旬的份儿。 等方旬坐回来,他才继续:“三天后,录制地点在西安。” 方旬道:“不行。” 李乐天心态微崩:“你好歹考虑几秒吧!” 方旬果然考虑了几秒,果断摇头说:“不行。生是杭州人,死是杭州鱼。” “你他妈,你他妈户籍是北京的。”李乐天没忍住小声喷了一句,然后晓之以理:“这个导演的综艺热度都很高,口碑也好。你去救场,对你自己的事业发展也有帮助。” 方旬:“……” 方旬不是不想帮,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假性发/情/期尚未结束,随时都有可能克制不住。只有待在林光逐的身边,他才能被安抚。 李乐天开始动之以情:“咱俩认识也有两年多了吧?你知道我以前从来没有安排你去救场,如果不是真的解决不了,我也不想摇到你头上。我当你经纪人的这两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方旬弯唇说:“开始道德绑架了?” 李乐天心态大崩,“是的!就是道德绑架!你这次不帮忙,我就从你家窗户跳下去!” “噗嗤——”林光逐在沙发上没忍住笑出声来。见李乐天幽怨看过来,他笑着说:“西安吗?风景不错。” 李乐天顿了下,好像万里长征看见了终点,又好像在沙漠里看见了绿洲,眼睛“唰”一下子亮起,“你一起去吧,机票住宿我们公司全包。” “啊?” 林光逐愣了下,“我去西安干什么。” ——因为只有你去了方旬才会跟过去呀! 这话不能明说,李乐天最擅长曲线救国,当即编出了一套理由来:“你不是失忆了嘛。《航海奇遇》古籍的原件在西安博物馆里,展出的只是部分。你要是想看全书,我可以调动人脉帮你联系,说不定全书有写怎么恢复记忆呢。” 方旬嘴角抽搐,“我一个人鱼都不知道怎么办,写这本书的作者是个人类,他能知道?” “……” 林光逐:“行,我去。” 方旬僵住,眨了下眼睛,看向林光逐。 “你想去?” “嗯。”林光逐说:“我想恢复记忆。” 他很好奇在那艘邮轮上到底发生过什么,录音笔只有陆陆续续的段落,他很难将这些碎片拼凑成完整的真相。他更好奇的是,究竟是什么样的绝境,方旬才会心甘情愿消去他的记忆。 想到这里,林光逐说:“但我有一个条件。” 此时此刻李乐天的反应最激烈,“什么条件?什么都行!” 林光逐迟疑看了眼李乐天,对方旬勾了勾手指。 方旬舔了舔下唇,眼角弯下美滋滋被勾了过去,有那么点儿神魂颠倒的意思。 李乐天眼前一黑:“……” 还没到西安,已经开始吃起了狗粮。 前途一片黑暗。 另一边,林光逐小声向方旬确认,“你的发/情/期真的已经结束了吧?” 方旬喉结上下动了动,面不改色说:“对。” 林光逐:“那我们缓一段时间,开个双床的房间,我……我腿都快合不拢了。” 方旬心尖重重一跳,脖颈侧面的鳞片微微显露出来,覆上一层淡淡的薄红色。他看见林光逐同样耳尖泛着红晕,虽说只是在陈述事实,但这话说出来让他们两个人都心中悸动。 “好,到了西安我们开双床房。两张床的中心就是楚河汉界,”方旬嗅着柠檬沐浴露的香味,道:“谁要是越界,谁就不是人。” 林光逐这么聪明的人,怎么可能听不出这么小儿科的文字游戏。 当即眯着眼说:“你本来就不是人。” 方旬见林光逐非常认真,也跟着认真起来,压低声音说:“不开玩笑了。人类的身体素质比不过人鱼,你不舒服,我肯定不碰你。” 心疼都来不及,再难受也会忍住。 担心林光逐多想,方旬狠了狠心道:“到了西安谁要是越界,谁就是狗。” 第五十五章 公费谈恋爱 三天后, 萧山机场。 天气晴朗,万里无云, 阳光暖洋洋的晒在人身上,舒服到街边的流浪猫都在伸懒腰。 林光逐上飞机时,才意识到李乐天这人嘴巴也是个没真假的。 前几天说得那叫一个十万火急,可事实上,被爆出恋情的男演员依然选择出镜,没有避风头。带着一起闹绯闻的助理小姑娘一起登机。 男演员叫作单磊, 前几天,就方旬喝醉酒的那一天, 单磊与助理小唐被狗仔拍到牵手逛街,霸屏热搜。 现在的微博热搜第一是: 【林光逐方旬婚变】 第二就是:【单磊恋情】 同一架飞机的头等舱,两对上热搜的情侣刚好都在。 方旬去完洗手间回来,瞄了眼小唐,目不斜视坐到林光逐旁边的座位。 诧异低声说:“她还哭呢。” 从上飞机开始就在哭,一小时过去了, 居然还在哭。单磊坐在旁边一动不动,也不安慰, 就那么脸色漆黑坐着,瞧着很暴躁。 林光逐也看了眼那边,咂舌点头。 单磊与小唐的情况与他们很不一样, 方旬从出道起就一直说自己有个白月光, 多次发表类似“白月光只要一回头我就秒结婚”的言论……当然实际上说得没这么露骨, 这是网友调侃的。 总之方旬一直在给粉丝打预防针,再加上林光逐本身也算半个公众人物,自身知名度够高。他俩爆了恋情,网友更多的只是吃瓜。 同行的这两位可就惨了。 男演员事业巅峰爆恋情, 甚至还有热播剧,嗑cp的剧粉都气疯了,将小唐人肉扒了个干干净净,单磊被骂到微博评论区直接关了。 这种情况下,两人还一同出行去拍综艺,林光逐也是蛮佩服的。 “那个单磊为什么都不安慰一下女朋友?” “他现在估计想死的心都有了。”人鱼族本来就恋爱脑,因为自己的缘故导致恋人遭受网络暴力,方旬只是想想都一哆嗦。他又瞧了眼那边,低下头弯唇说:“还好不是我俩。” 林光逐好笑说:“你幸灾乐祸。” 方旬将手掌摊开放到座位中间,林光逐看他几秒钟,无奈弯着眼角将手放了上去。 两只手交迭,十指相扣。 方旬笑了声,凑近低声说:“你说我们要不要下了飞机装吵架,上个热搜把他们的黑热度盖下去?咱俩cos一回救苦救难的活神仙。” 林光逐:“你认真的?” 方旬说:“哇,你看我像认真的吗?” 林光逐立即抽回手掌推了一下方旬的肩膀,方旬装作被重击,喊了声“疼”,又眼睛亮晶晶重新牵起林光逐的手说:“我要摸回来。” 林光逐笑着缩手:“飞机上!别闹!” 空姐推着餐车从中间的过道走过,路过单磊和小唐时,被这边的低气压冷到头皮发麻,温柔递给小唐一包纸巾道:“唐女士,擦擦眼泪吧。” 小唐一把鼻涕一把泪接过,哑声:“谢谢。” 空姐颔首回应,又路过方旬和林光逐,此时两人正在扯吧扯吧,无声地嬉笑打闹,热恋期的氛围隔着一米都能感觉得到。 空姐回到后间,将见闻说给其他空中乘务员听,描述得绘声绘色:“他们好爱!坐座位上都在黏黏糊糊在牵手,根本不像婚变。” “另一对呢?”众人八卦。 “另一对呃……另一对也是上飞机了。” 飞机停稳。 两名空姐站在机舱门边引导旅客,等明星乘客下飞机时,两位表面上还一脸淡定,实际上精神抖擞,纷纷竖起了耳朵。 她们听见方旬对林光逐说:“我把户籍迁到浙江你觉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林光逐:“北京户口有多难上你知道吗?别迁,以后领养孩子跟你户头。” 方旬不高兴:“但我想和你一样。” 林光逐:“你当浙江的女婿也挺好……不对,是媳妇儿。” 方旬看他一眼,像发现新大陆一般弯唇,故意拉长声调说:“林老师还爱争这个呢。啧啧,我无所谓,给个名分就行,林老师说我是什么我就是什么。” “……”空姐悄悄对视,根本藏不住飞扬的唇角:“!!!”这两位就很甜啊! 林光逐往下走了几步发现有个坡,涵养使然,他下意识回头对小唐客气道:“小心台阶。” 小唐愣了下,眼眶通红点头,声音低低的。 “谢谢。” 林光逐看了眼她,觉得小姑娘也挺可怜,刚大学毕业出社会就迎来了全方位暴击。 这次行程是公开行程,西安的机场聚集了不少粉丝,当然了,更多的是单磊破防的死忠回踩粉,拽着血红色的大横幅在机场外,横幅上书:德不配位。下书:必有灾殃。 横批两个字:去死。 这个恶意漫到扑面而来,林光逐走出机场就看见了横幅,以及一大群大喊大叫冲过来的人,甚至有人拿着鸡蛋往这边砸。 方旬护着林光逐的头,急匆匆说:“快上车!” 林光逐快步往车上走,他们和单磊坐得不是同一辆车,上车后车子一时没有发动,两人趴在玻璃窗旁边一起往外看,一阵又一阵惊叹。 等李乐天过五关斩六将杀到车上来时,那边的场面都能算得上是聚众斗殴了。李乐天一上车就爆发了一连串国骂:“靠靠靠!我外套都□□碎了!新买的啊!——快跑,他们一时半会儿上不了车,咱们别等了,先去酒店安置行李。” 车子开出十米,李乐天回头看见后排的两人一左一右都趴在车窗边往后看,姿势无比对称,还真别说,瞧着挺有夫妻相的。 他乐了,提醒说:“录制周期为三天,您两位可注意点儿了少秀恩爱。单磊那对在闹分手。” 方旬:“我什么时候秀过恩爱?” 林光逐:“谁要分手啊?” 两人同时说话,李乐天顿了几秒,选择回答林光逐:“小唐要分手,单磊不愿意。” ** 当夜,宾馆的双床房都是商务型房间,酒店设施还不错,可隔音不太好,林光逐洗澡时就听见隔壁噼里啪啦的,有争吵声。 出了浴室。 方旬拿多余的被子在两张床中间铺了条线出来,美其名曰楚河汉界。 林光逐懒得理他,靠在床上玩手机。 方旬没一会儿就摸了过来,“林光逐你手机瘾好重啊,别玩手机了。” 林光逐:“不玩手机玩什么。” 方旬弯唇笑,低声诱哄道:“玩我。” 林光逐:“…………” 林光逐:“谁越界谁是狗,你自己说的。” 方旬也不是真想干什么,前几天把林光逐折腾惨了,他都怕林光逐被弄出心理阴影,以后都不和他做了。他就是发/情/期尚有留存症状,心里痒得慌,抱着喜欢的人会好受点儿。 怎么会不喜欢林光逐呢,他觉得林光逐眼睛好看,嘴唇好看,在邮轮上喝红酒的样子好看,横眉冷对他的时候也好看。他正要往林光逐的床上爬,隔壁忽然间“砰”一声巨响。 “……” 两人都是一僵,沉默中对视了好几秒钟。 林光逐哑然道:“……是在家暴吗?” 方旬也惊愕,摇头说:“不可能。单磊是人鱼,不可能家暴自己的恋人。” 林光逐:“你们那个……那什么,吃醋了或被抛弃不是会进入假性发/情/期嘛,这期间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 方旬很肯定:“人鱼的领地意识很强。同为雄性人鱼,单磊要是进入假性发/情/期,他第一个冲过来找我麻烦。” 说着爬到了床上,图穷匕见道:“打不过打不过,好害怕,今晚林老师保护我。” 林光逐轻嗤一声,没回答,继续低头玩手机。每晚睡前必备项目,刷短视频。 方旬的体温很高,比正常人类都要高很多,侧睡着手臂揽住他的腰,大腿搭在他的膝盖上,将他夹在怀里。林光逐觉得这个姿势不方便刷短视频,但也硬着头皮忍下来了。 可没一会儿,方旬忽然默不作声爬起来,进了浴室。 出来后到另一张床上躺下。 林光逐刷手机的手微微一顿,偏头看了眼方旬。 谁越界谁是狗,是指不能做那种事情,没说不能睡一张床。 他张了张嘴,想了想又闭上。 春天了,快入夏了,也挺热的。 还是各睡各床吧。 今晚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隔壁有一对对抗路情侣,从晚上吵到了天亮。清晨起来,工作人员敲门进来接方旬去做妆发,方旬开门应了声,回来看见林光逐双手撑着额头,头发凌乱,表情麻木坐在床上。 两人对视,眼下皆青黑。 方旬自己也没睡好,他是纯燥的,他以为林光逐被吵得没睡好,无奈道:“我和李乐天说一声,晚上我们换个房间睡觉。” “嗯……”林光逐揉了揉太阳穴,说:“我白天去博物馆看看,要是能找到恢复记忆的办法,发消息告诉你。” “找不到也没关系。” 工作人员催得急,方旬只来得及晃了晃手机,弯唇说:“既然确定了关系,老公的消息记得秒回。” “老公”两个字一出来,林光逐冷淡抬睫,像看死人一样看了眼方旬,“你再说一遍。” “老婆老婆老婆,我爱你。”方旬扔下一句话,迅速关上门跑了。 林光逐一个人坐在床上,揉了会儿太阳穴,突然笑出声来,好无语啊。 但是心情意外得很不错。 这份好心情一直持续到了早餐以后,李乐天单独找到他,说小唐不能跟去录制现场,可又怕小唐一个人待在宾馆会出事,委托他带领小唐去西安博物馆转转,算是散散心。 林光逐可以说算得上是个没有同理心的人,车上有个哭哭啼啼的陌生小姑娘,他能做的只有绅士递纸巾,心里默默槽一声太能哭了。 …… …… 小唐感觉世界都昏暗了。 谈个恋爱,祖宗十八代都被人给扒出来了,就连非主流时期发的追星黑历史言论也被扒出来了。甚至是上了热搜后,她才知道她的男朋友不是人,而是人鱼—— 多可怕,非人类。 昨晚吵架,她着重提了这点,单磊气急时呛她:“那方旬不也是人鱼!林光逐也照样喜欢他!我是人鱼又不是妖怪,你怕个屁啊。” 哭到天崩地裂时,小唐吃到了个惊天大瓜。 ——原来在演唱会万丈光芒的歌手大明星,居然也是条人鱼,难怪演唱会总是唱美人鱼。 呜呜,绝美爱情。 到了博物馆,林光逐递给小唐一个医用口罩,顺手将墨镜摘了递给她。 “戴上吧。别担心,这里没有黑粉。就算有,我也会在能力范围内照应你的。” 小唐感激接过,正要说话,林光逐手机响了。她眼尖瞄到了林光逐的手机屏幕,给方旬开了消息特别提示音,此时方旬发来了一张对镜自拍,男人对着镜头酷酷比了个耶。 “妆造完成。” 林光逐弯唇,低头回复:“帅。” 方旬:“你不爱我了,你已经开始敷衍我了。” 林光逐笑出声,回:“别上镜了,这么帅,给我一个人看就好。” 方旬这才满意:“不工作你养我啊。” 林光逐:“不养,苦了你也不能苦到我自己。” “哈哈哈哈哈哈林光逐你的嘴巴过安检怎么没被扣下,算管制刀具吧。” 过了几秒,方旬又发消息:“开工了,节目组要收手机。” 方旬:“怎么办,我已经开始想你了。” 小唐脸红心跳收回视线,不敢再偷看别人的手机聊天内容。她戴上口罩,悄悄打量林光逐的侧脸,是很漂亮、非常精致冷淡的一个人。 皮肤透白,在和煦的阳光下都有距离感,这样的人看起来和爱情两个字无关,仿佛学生时期就应该站在最高点,情书收到手都软。 林光逐有一种独特的魅力,明明看起来很好相处,可所有人都能看出来这个人的内心世界是封闭起来的,像一座难以攻克的堡垒。 可现在堡垒被撬动,露出了只能容纳一人进入的破绽。 这样的人,怎么会喜欢上一条人鱼呢? 小* 唐感到不解。 她也是够虎,直接问出了口。 林光逐收起手机,有些意外看了她一眼,“我以为你是因为网络暴力才想分手。” 小唐:“……”怎么这种小事都传到林老师的耳朵里了啊! 不等她说话,林光逐温和笑了笑,戴上了社交假面,点到即止道:“人鱼上岸,付出的代价远比你想象得要多。” 下午拿到《航海奇遇》的古籍原件,林光逐戴着手套,很小心翻阅原件,花去整整四五个小时才将整本书看完。他合上书籍,在博物馆的椅子上坐了整整五分钟都没动。 小唐疑惑问:“林老师,有什么问题吗?” 林光逐摇了摇头,声音淡淡的。 “我突然发现,李乐天挺适合干诈/骗。” 小唐:“?” 林光逐:“……” 原件和复制件一模一样,压根就没有多出的内容,没提怎么恢复记忆。李乐天用这个理由将他骗到西安,顺带的将方旬也骗了过来。 他发消息将事情原委说给了方旬听。 方旬上镜被收手机,直到晚上才回复:“过分,一会儿我收拾他。” 林光逐以为方旬在说笑,结果晚上方旬收工后,居然真将李乐天给提溜进来了。 真“提溜”—— 拎着李乐天后脖颈的衣物,跟拎小鸡仔似的把人拎进来,关上门把人往里一甩,方旬眯眸盯着李乐天,表情十分不善。 林光逐茫然从床上坐起。 就看见李乐天一脸便秘状,双手老老实实握在一起,对他鞠了一躬,“对不起。” 林光逐笑了,道:“你要是早点和我说清楚,我也不至于在博物馆白耗一下午。” 李乐天更老实了,“对不起!!!” 方旬:“你明知道这就不是可以用来玩闹的事……”说到这里,方旬突然顿住,似乎顾忌着林光逐的心情,眉头紧皱没再继续。 李乐天觉得自己摊上事儿了,双手合十求饶说:“我当时是真急了,谁也没想到单磊还会参加节目。要不然我哪儿能撒这种谎?” 说起单磊,隔壁又有咚咚咚的响声。 方旬收工,单磊自然也收工。 在酒店碰面后,对抗路情侣又吵了起来。 李乐天听了会儿墙角,瞠目结舌问道:“天啊,昨晚你们是怎么睡着的?” “……” “……” 迎上两道欲言又止的视线,李乐天懂了,立即:“我给你们换一间房。”他正要走,突然想起来什么,回头多嘴一问:“还是双床房吗?” 方旬:“你觉得呢。” “我觉得……”李乐天视线在两人脸上转悠了一圈,不太确定问:“呃,换成大床房?” 林光逐正要点头说“可以”,方旬先他一步开口:“当然还是双床房。” 林光逐微顿,侧目看向方旬。 方旬同样看了过来,并指道:“你放心。还是那句话,谁越界谁是狗。” 林光逐:“…………” 新换的房间在同一个楼层,距离单磊小唐很远,安静到两边隔壁都好像没住人。 林光逐洗完澡出来,看见窗户大开,三月春风嗖嗖往里飘,带动亚麻色的窗帘一起飘。 公司订的酒店楼层不高,林光逐之前听说过有那种变态的狗仔趴对面楼层偷拍的案例,说:“窗帘拉上吧,别被拍到。” 方旬声音闷闷的:“有点热。” 林光逐:“可以开空调,温度打高点。” 方旬在床头柜抽屉里找到遥控器,回头问:“多少度?” 林光逐好笑:“多少度你都要问我嘛。你想开多少度就开多少度。” 方旬试探:“十六度?” 林光逐诡异沉默了会儿,说:“二十六度。” 方旬麻了:“二十六度和没开有什么区别。” 林光逐:“十六度太冷了,冰窖。” 方旬讨价还价:“那二十度。” 林光逐:“二十三度。” 方旬:“二十二。” 林光逐正在喝矿泉水,闻言停下动作,拿着矿泉水挑眉看他:“二十二和二十三又有什么区别?” 方旬被这一眼看得心思都飘飞,浑身燥热起身关窗拉窗帘,打开空调,温度调到二十三。 他今天一整天都不在状态。 录制综艺时满脑子都是手机,录制空档拿到了手机,又满脑子都是林光逐的脸。空档一般只有十分钟,十分钟他甚至都不一定等到林光逐的回复,就又要上缴手机了。 心里都像有蚂蚁在爬似的,闹得慌。 进浴室冲了个冷水澡,出来时已经十一点了,第二天凌晨六点又要起来做妆发。方旬躺在床上盖好被子,闭眼准备睡觉。 旁边床上一直有刷短视频的声音,音量调得很低。人鱼的五感都超凡,方旬能听见林光逐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声音,弄得他脑子乱糟糟的。 大概二十分钟后,林光逐叫了他的名字。 他起身打开床头灯,“怎么了?” 林光逐看着他,说:“冷。” 方旬愣了会儿,三月开空调,对于人类来说是有些冷。 他低头摸遥控器,“那我把空调关掉。” 林光逐:“你不是热吗?” 方旬拿起遥控器关掉空调,应声:“没事,我可以不盖被子睡觉。” 林光逐:“……” 林光逐都无语了,往上坐起来一点儿,无声盯着方旬看。 方旬:“嗯?” 林光逐意识到这人是真的没听明白,放弃般叹了声气,侧身将手机充上电,顺手将床头灯给关了。才语气平淡道:“汪。” “…………”左边陡然间安静了下来,没半分钟,方旬迅速抱着枕头一步跨了过来。掀起被子往里钻,手掌顺路就摸到了林光逐的腰。 又沿着衣服往里钻。 林光逐被挠到了笑穴,一边笑一边躲避,道:“你听不懂你就别上我床了。” 方旬叫屈:“你说话拐个山路十八弯的,我哪儿能听懂啊。” 真正将林光逐抱在怀中时,方旬心底那种奇异的燥热感才微微消减,动荡了一整日的心有被抚慰到。 他力道收紧,扣住林光逐的腰。林光逐感觉到不对劲,道:“我汪不代表同意……” 方旬打断:“我知道,你身体还没恢复。” 林光逐松了一口气,说:“那睡觉。” 方旬哑声:“你睡你的,别管我。” 林光逐:“…………” 林光逐以为方旬要干什么丧尽天良的事情,但躺了一会儿,人鱼只是不满足抱着他,时不时凑上来嗅他的脖颈侧面,蹭来蹭去埋进去深嗅。 弄得他睡不着,忍无可忍单手抵住方旬的额头,道:“你能不动弹吗?” 方旬声音更哑,引诱道:“我真忍不住。要不我们做点儿其他事?” 林光逐茫然:“你是指什么事。” 话音落下,他就看见人鱼的锁骨上隐隐有蓝金色鳞片浮现,还没反应过来时,人鱼又凑到他的耳边,低声说:“不进去有不进去的做法。” 风水轮流转,这下子轮到林光逐听不明白了。酒店的空气香氛是绵长浓郁的花香,这味道有些过于浓郁,闻起来晕乎乎的。 距离过近,他能明显感觉到身上人的视线向下飘了一瞬,似乎是从他的眼睛,沿着鼻梁,一路盯到了唇。而后停留在唇上,他当即心中一悸,反应过来后脸庞浮热,一脚就给方旬踹了下去。 “方旬,”他坐起来,抱臂看着床下,微笑说:“你是真敢想。” 方旬按着床沿爬起,被踹下床也不见一点儿恼意,弯着眼睛说:“那换一下?” “……”林光逐噤声。 今天下午刚去过博物馆,《航海奇遇》中有过记载,人鱼和人类的身体构造不同,阈值不同,刺激源头更是天差地别。人类更注重身体上的感官,会被一些挑逗行为弄得丢盔弃甲,感到兴奋。可对于人鱼来说,身体感官都是其次,真正能对他们产生刺激的,是恋人的G潮脸。 林光逐知道方旬在想什么,这个酒店的隔音很不好,做那种事情又很难克制住不叫出声。按理来说,他应该马上拒绝,但…… 房间里的床头灯早已经关掉,唯一的光源是窗帘的透光。他看见方旬单手撑着床沿,手掌托住下颚,俊俏的眉眼下是微微弯起的唇。 就在不久前,这唇还抵着话筒,在星芒万丈的演唱会现场唱歌,千万粉丝为歌声疯狂。 林光逐看着看着,不知道怎么回事,心跳忽然间加速。 这时候方旬翻身上床,暗示意味极强,伸手用食指轻轻挑了挑他的眼睫,促使他不得不闭起一只眼。 “想要吗?”他听见方旬含笑的声音:“想要的话,喵一声给我听听。” ** 早上六点就要起床去做妆发。 路上,李乐天困得直打呵欠,转眼在后视镜看见方旬精神抖擞,他忍不住说:“还得是人鱼啊,你都不累的嘛。” 方旬:“有对象陪着,公费谈恋爱,累什么累。” “组里禁止秀恩爱。”李乐天受不了,对林光逐说:“你也是牛,六点钟都能陪他进组工作。” 林光逐:“……”他绝对不会说自己是在什么情形下同意了六点起床,陪同进组。 到了妆造间,节目组将嘉宾分为AB两组,分开做妆造,早上八点钟汇合。方旬坐到大镜子前,闭眼任由妆造师摆布。 李乐天则是坐在后排沙发,与节目组对后面的流程,“等会儿还要进山区啊?!” 工作人员离开后,李乐天心感崩溃,“来的时候也没说啊,后面两天录制居然是在山区里录。” 林光逐不懂这个,问:“山区录怎么了?” 李乐天心有余悸:“山路难走,酒店环境也不好。一会儿你上车就知道怎么回事了,颠几小时都能给你颠晕车。”说罢他起身道:“我先买点晕车药备着。” 正要出门,小唐从外进来,手里拿着一大袋外卖包装袋,道:“我来送早餐。” 李乐天茫然:“你不是单磊老师的助理吗?” 小唐静默片刻,尴尬笑道:“对……对。我想着离你们更近,干脆我来送你们的早餐。” 小唐是单磊的私人助理,不是节目组的场务。李乐天寻思着这两人估计昨天晚上又吵架了,还吵得特别凶,今天干脆连面都不想见。 林光逐也明白,打圆场道:“正好饿了。” 小唐立即越过李乐天,眼巴巴凑到林光逐面前,蹲下来拆外卖包装袋。将里面的塑料盒拿出来摆放整齐后,她顺手打开腰间的小包,说:“林老师,我听说后面要进山区,您可能没这方面的经验。我这里有晕车药、感冒药,还有驱蚊水创口贴之类的,您到了后要是缺什么,找我就行,我这里什么都有。” 林光逐笑道:“谢谢。” 李乐天一听有晕车药,又坐了回来,说:“你们当助理的心就是细。” 小唐羞怯笑了笑,又挨个拆外卖,问方旬,“旬哥。您是北方人,我专程买了甜豆浆。林老师是南方人,我买的是咸豆浆。不知道有没有出纰漏,要是您喝不习惯,我重新去买。” 方旬闭着眼,化妆师拿着刷子在他的眉骨处轻轻扫着。 闻言,他说:“不用了,我今天不吃早餐。” 小唐:“啊,对!您是艺人,艺人戒碳水。” 林光逐掰开一次性筷子,弯唇说:“他哪儿是戒碳水啊。他就是怕水肿,上镜不好看。” 方旬舔了舔唇,不满:“我会怕不好看?” 他似乎动弹了一下,化妆师小声提醒了句,他坐端正,不依不饶道:“林光逐,说话啊。你就是看我现在不能动,在那儿口出狂言。” 林光逐低头喝豆浆,笑而不语。 李乐天狗粮吃到撑,哀嚎往后一躺,“还能不能安静吃早饭了啊。” 小唐左看右看,偷笑了一声。 恋爱这种东西,还是看别人谈最有意思! “怕水肿是一个理由,不过还有另一个理由。”方旬忽然改口说:“我昨晚吃太多了。” “咳……咳咳……” 在小唐的视角中,林光逐本来在喝豆浆,闻言猝不及防呛了一下,梗了几秒钟,将头埋得很低很低。 李乐天状况外:“昨晚收工后你还点外卖了?” 方旬:“林光逐给我点的。” 林光逐的脸已经快要埋到豆浆塑料碗里了,耳根染上一层薄薄的粉红。方旬透过镜子看他,弯唇继续:“昨晚吃了,早上睡醒也吃了。” “……” “是吧林光逐?” 林光逐面红耳赤抬起头怒视方旬,从镜面反射中,他看见方旬好像一直就等着他抬头呢。待两人的视线在镜子里交汇,他又看见方旬戏谑将眼角弯下,无声地对他做了个口型: “喵——” 第五十六章 输的人主动亲赢的人一下…… 进山区之前, 节目组请嘉宾录制一个棚内开场白。类似于在建筑物内接收到任务,而后嘉宾们原地一跳, 通过剪辑手法转场,直达山区。 录制现场气氛极差。 后勤工作人员都在互相看眼色,咖位小的嘉宾们纷纷一脸尴尬,坐在镜头前低头不语。侧面,单磊和小唐正在吵架—— 好像在吵小唐早上没有送早餐。 场务忍不住逼逼叨叨:“我真搞不明白,这么小的一件事, 有什么好吵的。” 灯光呵斥:“别抱怨。” 场务:“可再吵下去耽误工作进度啊。十点钟必须要出发,不然到山区都快黄昏了, 光线太差镜头拍出来都灰蒙蒙的,全是噪点。” 那就要额外打光了,灯光师不想加班,跑去找导演。 导演也很为难,将充满希冀的目光投向镜头前的各位嘉宾,希望这个时候有人能站出来。 与导演对视上的嘉宾全都一秒挪开视线—— 这种沾一身腥的事情他们可不干。 僵局下, 灯光师兴奋道:“旬哥站起来了!” 导演松一口气:“这位脾气也不小,估计忍不下去了……” 话都还没有说完, 他们就看见方旬目不斜视经过正在吵架的小情侣,径直走到了镜头外。穿过足足四五个摄影机三脚架,才在人群夹缝里找到了正靠着墙玩手机的林光逐。 站定后, 方旬弯唇靠在了林光逐的身边, 微微弯腰凑过去看林光逐的手机屏幕。 灯光师:“……” 导演:“…………” 林光逐缩了缩脑袋, 偏头道:“你这个时候过来干什么。” 方旬学他的动作。 林光逐:“……不要学我。” 方旬才笑:“怕什么,合法夫夫。半天都不开机我干坐在那儿,我又不傻。” 说罢,话锋一转, “那边又吵上了。你猜猜看谁会先低头认错?” 林光逐顺着他的视线看向几米外。 两个人吵架,一个气得脸红脖子粗,一个啪嗒啪嗒掉眼泪。工作进度已经被耽误了快十分钟,这对于打工人来说是难以想象的灭顶之灾,想想看——全组的人都停下来,等他们吵完才能继续工作。 林光逐代入想了想,说:“小唐吧。” 方旬:“为什么?” 林光逐:“我要是她,会先解决问题,再解决情绪。不管怎么样,不能因为我私人情感问题耽误所有人的工作进度。” 方旬点了点头,“我猜单磊先低头认错。” 林光逐:“为什么?” 方旬:“不为什么,和你反着选。”话毕弯着眼睛停了几秒,压低声音道:“打赌吗?” 林光逐:“赌两百块?” 方旬说:“赌注太小。” “两千?” “还是小。” “超过三千算赌/博,要被拘留。”林光逐斜睨一眼,道:“我拒绝参与这种高风险活动。” 方旬视线转了过来,眸子清透又戏谑。 “不赌钱,输的人主动亲赢的人一下。” “……” “你不敢赌?” “……”林光逐这才意识到方旬在开玩笑,他单手拿着手机,另一只手插在外套的兜里。方旬在众目睽睽之下十分自然地环住他的腰,手掌也钻进他的兜里,黏黏糊糊将他的手握在掌心。 感觉到四周的视线火热起来,林光逐浑身发热,面色微红正要说话。 方旬突然一僵,看向单磊那个方向,低声嘟囔了句,“我还没牵够呢。” 林光逐:“怎么了?” 方旬:“单磊情绪不稳定,要浮鳞了。” 说罢方旬抽出手,依依不舍亲了亲林光逐的额头,旋即快步走向那边。 他拉住单磊的胳膊,隔开小唐,低声说了句什么。单磊起伏不止的胸膛才稍缓,黑脸站了几秒钟,蛮不甘心坐回了位置。 小唐则是哭哭啼啼被其他工作人员接走,开场白的录制这才继续。 因为早上才发生过一场争执的缘故,导演组担心同乘又出问题,特地隔开这两位对抗路情侣。 方旬与单磊同坐一辆越野车,小唐则是被塞到了林光逐所乘坐的车上。 车子出发半小时后,狭小的空间里依然死寂。副驾的李乐天受不了这种气氛,回头打破沉默:“小唐,你是四川人吧?” 小唐眼眶通红抬头,心中惊讶:“对的。您怎么知道,我有口音吗?” 李乐天:“没,你普通话很好。主要是之前单磊老师还在北京接受九年义务教育时,在公司老是嚷嚷着要往四川跑,我有这个印象。” 小唐低头:“真来四川他就后悔了。” 李乐天笑:“后悔什么?” 小唐:“他总是找我吵架,我们恋情还没曝光的时候,他就不喜欢待在四川,说四川地震多。想带我去北京生活,但……我在四川长大啊。”说到这里,她羡慕看了眼林光逐,说:“林老师,您是怎么说服旬哥留在杭州的啊?” 林光逐温和笑了笑,“我们好像没有讨论过这个问题。” 李乐天举手拆穿:“他俩和你们情况不一样。别说杭州了,你林老师就算想待在深山老林里,方旬肯定也毫不犹豫跟着去。” 林光逐:“……” 小唐更羡慕了,“旬哥尊重您的意见,真好。你们吵过架吗?” 林光逐点头:“吵过。” 小唐根本想象不出来林光逐发脾气的样子,更想象不出来方旬对林光逐发火的模样,她觉得这两个人好爱,都舍不得对方受委屈。 李乐天听了,没忍住默默吐槽:“那你可小瞧林老师了。他还没和方旬在一起的时候,方旬几次被折腾到……” 迎上林光逐的视线,李乐天抬起手在嘴边做了个拉拉链的动作,明智保持沉默。 小唐左看右看,突然悟了,问:“你见过人鱼的獠牙吗?” 林光逐想了想,干咳一声用拳抵唇,尴尬回:“见过。”在床上兴奋起来时,方旬两颗尖尖的犬牙就会露出,抵住下唇。属于人鱼的非人特征在这一刻彰显,用牙尖轻咬他的…… 小唐:“每次单磊私下里凶我的时候,犬牙就会露出来!好可怕!” 林光逐陡然回神,艰难拽回跑偏的思绪。 小唐哆嗦道:“太怪异了!林老师,您是不是每次也觉得挺折磨的?” 林光逐答非所问:“呃……是有点儿。” 加上李乐天,一辆越野车上共有三位“人鱼家属”,各自交流彼此的感悟,车上的氛围居然十分和谐。大约四五个小时后,汽车开进了盘山公路,整体地势蜿蜒向上,车座晃荡不止,人坐久了,五脏六腑都颠到挪位。 稀稀拉拉的小雨落在车窗上,林光逐开窗,伸手出去感知了几秒,关窗道:“下雨了。” 李乐天:“没事,天气预报说就这两小时有雨。等咱们到了目的地雨就停了。” 人鱼不能淋雨。 小唐显然也知道,慌慌张张拿起随身带的大背包,拉开拉链翻腾一会儿,找到雨伞后才放心将背包放回地面。 林光逐看她一眼,问:“你带了几把伞?” “一把。”小唐道:“等会儿到现场要是还下雨,这把伞您拿去给旬哥用。” 林光逐:“那单磊怎么办?” 小唐气愤:“给他淋!” 林光逐收回视线,好笑地摇了摇头。 一会儿要是真下雨,小唐一定分分钟就拿着伞去接单磊了。 他心感无奈,低头打开手机。 看天气预报。 “前面的车怎么突然停了?”李乐天突然出声,解开安全带,好奇凑近挡风玻璃看。 林光逐闻言抬起头。 节目组的车队共有十三辆,工作人员约四十人,满载录制设备。他所在的越野车大约在车队中间的位置,往后数三辆就是方旬所乘越野车。 此时前面的车停下,他们也紧跟着一个急剎熄火,汽油味铺满车厢。 “嘟嘟嘟——” 不知是哪一辆车开始摁喇叭,导演的声音从无线电里传出来:“前面怎么了。” “最前面那辆车……”李乐天看不清楚,不太确定问:“是不是在调头?” 林光逐解开安全带,左右手各扶着前面的两个车座,往前坐了点儿。 眯眼看了几秒,“是在调头。” 李乐天:“为什么要突然调头啊。” 林光逐:“可能路不通?” 两人凑近细看,挡风玻璃前视野宽阔,能明显看见前面几辆车与他们一样茫然,被堵在了路上。只有最前面的头车疯狂按着喇叭,见无法调头,司机索性直接倒车,一边倒车还一边打开车窗,副驾上的工作人员探出来,挥手时焦急大喊:“后退!所有人快后退!” 车窗紧闭,后面的人只能看见他的动作,声音模模糊糊的。李乐天正要说话,面前的挡风玻璃突然间“啪嗒”一声,一颗小小的碎石落在了玻璃上,砸出蛛网状的裂纹。 林光逐与李乐天均一愣,喉咙像被塞住,无声盯着那颗滚落的石子。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根本没有留给他们反应的时间,山巅的石块像下雨一样射了下来,路边被巨石砸得迸裂。土黄色像雾一般的泥泞瞬息盖住车队,在挡风玻璃被砸碎的那一刻,越野车被高高抛起,尖叫声、失重感—— 碎石不断划开黄土灰尘,他下一秒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 …… 这场混乱足足持续了十五分钟才停歇,车队总共十三辆车,第五辆车往前的车子,尽数被泥石流卷到了阻止车子跌落的竹林里。第五辆以后,恰恰好停在迸裂的道路上。 第五辆车,是生与死的界限。 柏油路已经看不出原状,入目所及皆断壁残垣,堪称一片废墟。 导演颤颤巍巍从车上下来,一触地腿立即就软了,看着前面喃喃道:“完了,出事了。” 后方有脚步声。 导演往后一看,眼疾手快拉住要往废墟里冲的单磊,掩着口鼻大声道:“先别过去!” 唰唰—— 另一道身影快步从他的左肩掠过,导演看见方旬三步并作两步,动作矫健踏着碎石攀爬,急到耳廓与脖颈都充血,整个人好像都在发抖。 “松手。”单磊面色不善。 导演这才转过头,与单磊对视时,他看见这人的黑瞳隐隐转蓝,变得幽深又充满戾气。 就好像他不松手,这只胳膊就别想要了。 他恍惚时,下意识松开了手。 单磊迟方旬几秒,却也没有慢太多。两人各自沿着废墟往上攀爬,手掌被碎石划出血痕都毫无感觉般,轻巧从碎石堆上翻了过去,动作干脆又利索。其他车辆的工作人员们这时候才敢下车,趴在围栏边往右侧面的竹林里看。 竹林下就是万丈深渊,若非有竹林在其中充一个延缓作用,前面的五辆车下场可想而知——跌入山下,粉身碎骨。 到时候遇难者连尸首可能都找不到。 此时乍一看就能看见竹林被压弯,有几两黑色的越野松松垮垮挂在其中,有车侧翻,有车倒着,干脆还有车像倒插葱一样栽了进去。 导演愣了许久,下定决心冲后方大喊:“快!大家快去对面救人——” “不能让他们滑下山崖!” ** 下午五点钟,各戴维视插播新闻。 “现在插播一条紧急新闻。位于西安的xx县突发泥石流,附近村庄均有不同程度的房屋坍塌。救援抢险队已集结完毕,驶入灾区……” “从北京时间下午三点整,XX县开始频繁降雨。根据我台记者特别报道……” “……据悉,位于灾区中心的第十三号盘山公路,是某文件综艺节目录制组必经之路。我台已联系制作方,目前无人应答。请看画面。” 无论调到哪个台,新闻都在播报这一突发事件。 画面中,消防车与救护车拉响长笛,呼呼驶入灾区,无人机拍摄的画面均浓尘滚滚。 微博上早已经乱作一团。 粉丝们急于向参与节目的嘉宾工作室进行求证,其中只有某童星工作室响应:“山区里没有信号,目前我们也联系不到他们,不知道具体伤亡情况。但我们和驻扎在录制地点的节目组工作人员联系到了,对方说一个小时前大家就该到了。请大家先不要过度发散,我们能做的只有祈祷所有人平安!” 这个回应一出来,变相左证节目组出事了。 长时间联系不上,热搜上同样乱作一团,同公司的艺人们纷纷发布微博,祈祷平安。 林光逐是被李乐天喊醒的。 他睁开眼睛时头痛欲裂,半个身体都往后倾斜,靠着竹根。李乐天额角破了,左手手臂也松松垮垮挂着,似乎脱臼,见他醒了大松一口气:“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你可千万别睡,你是被我骗来西安的,要是你出了事,方旬还不得弄死我啊。” “……”在林光逐听来,这些话就像穿堂风,内容他根本就听不清。 耳鸣阵阵。 他脸色苍白低头一看,瞳孔骤缩,痛到腰背都佝偻抽搐了一瞬—— 一颗被撞断的细竹,从下往上穿透了他的小腿。 小腿处的衣物被划破,皮肤上全是血。 除了这处明显的外伤,其他地方应该也有伤,林光逐几乎动弹不得,呼吸时鼻腔带着腥气。 他和李乐天在泥石流发生的前一刻松开了安全带,因此越野车被掀下山崖时,他们二人全都被甩出了车子,伤得格外严重。越野车离他们不远,从这个视角看,林光逐能看见车的最前方,挡风玻璃已经碎裂,司机不知所踪。 小唐趴在后座,喊:“他醒了吗?” 李乐天:“醒了!” 小唐:“那你们别动!这雨混着土,很脏,伤口不能碰水,我把伞拿过去。” 李乐天见小唐要从挡风玻璃里爬出来,当即吓得魂不附体。 那辆车压弯了竹子,眼看着随时都可能滚落山崖,别说车子了,就连他自己在倾斜的山坡上动都不敢动,生怕一个脚滑就滚了下去。 “你别过来!”李乐天焦急喊。 小唐虎得很,默不作声提着包,从挡风玻璃缺口爬出,又压低身形脱了鞋和袜子,赤脚在无比滑的泥地上爬来。 李乐天瞠目结舌,喃喃道:“四川人,牛逼。” 林光逐没有回答的力气,闭上眼睛只能深呼吸,仿佛这样就能缓和小腿的撕裂剧痛。 等小唐靠近,李乐天:“你丫的是多少场地震练出来的反应啊。” 小唐不语,将伞打开撑在林光逐的小腿上方。又打开包,在里面翻出无线电对讲机。 节目录制时都会准备无线电对讲机,原本只是为了剧组工作人员交流方便,此时却成为了救命的东西。 她摁住对讲机,“对面有人吗?我们在……”她抬眼看了下附近,滚滚浓尘中无法描述出地形地貌,只能道:“林老师受了重伤,快来救我们。” 对讲机另一头很快响应,是导演的声音,“你们在哪?我们不敢下去,地面太滑了,站都站不稳。现在只有方旬和单磊下了竹林找人,不少人都被背上来了,你们那辆车我们没找到。” “等方旬或者单磊回来我把对讲机给他们。” 双方交流地形地貌,林光逐闭眼忍痛。李乐天怕他出事,欲哭无泪求他睁眼。 林光逐才睁眼,虚弱启唇。 李乐天凑上前听,只听见林光逐说:“我爱我妈妈,我也爱……”李乐天登时浑身汗毛都立起,大叫出声:“卧槽,现在不是交代遗言的时候。你、你别说话了,你别吓我。” 林光逐舔了舔干涩的唇,小腿的疼痛往上蔓延,连着整个尾椎都顿痛。 等待的时间最磨人,这一劫难突如其来,三人没有任何的交流,均坐在竹堆里,脑子里像走马灯一样迅速掠过一些沉甸甸的画面。 都觉得在劫难逃,死定了。 不知道过了一分钟,还是五分钟,对讲机里有滋滋电流声。 林光逐与小唐几乎同时看向对讲机。 里面传来方旬焦急的声音,尾音都在颤抖:“林光逐,你伤哪儿了。” 小唐失落了一瞬,很快就打起精神,眼眶通红将对讲机递给林光逐。 林光逐按住那个按钮,断断续续道:“腿。我的小腿……被竹子扎穿了……” 另一边。 导演大气都不敢出* 一声,杵在一旁呆呆看着方旬脖颈上蓝金色的鳞片,以及耳廓上的鱼鳍。林光逐说完话后,这些鳞片的颜色变得浓郁,被雨水冲刷得异常妖异,公路上的所有人都看见了,事态紧急大家忙着救人,都装看不见。 事实上不止方旬,单磊身上也出现了类似的鳞片。两个人上上下下数趟,全剧组的人视线都黏在他们身上似的,哑然又震惊。 方旬握着对讲机的手收紧,指节用力到发白。似乎是深吸了一口气,才能将对话勉强继续下去,“我喊你的名字,如果听见了我的声音,就用对讲机响应我。” “嗯……” 林光逐没力气说话。 小唐接过对讲机,说:“等一下!导演、旬哥,我,如果我没能活下去,帮我和单磊说一声,我没有要和他分手,我那是气话。我爱他。” “知道了。”方旬的回答很简略。 这都算遗言了。方旬单手撑住护栏,翻下竹林,对讲机再一次有“滋滋”电流声,这一次,是林光逐叫了他的名字,似乎用了全身的力气。 方旬握紧对讲机,紧紧咬着后槽牙。 一字一顿说: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不想听。” 林光逐顿了很久,将原本要说的那三个字咽了回去。改口道:“打赌吗?我赌你能找到我,这次你还要和我反着选吗?” 方旬声音无比凝滞:“我也赌我能找到你。” 林光逐:“赌注是什么。” 方旬:“两百块。” 林光逐笑了,牵动伤口,嘶了一声:“赌注太小。” “两千?” “还是小。” “超过三千就要被拘留了。”方旬低哑骂了一声,再开口时声音哽咽,“我们就赌三千。出了事儿一起承担,你不可以留我一人面对。” “……” 林光逐低下头,轻声应:“好。” 第五十七章 长痛不如短痛 数辆消防车驶入灾区, 后面紧跟救护车。盘山公路上,有人用消防车大喇叭向前后喊话:“注意四周泥石坍塌。公路上还有余震的可能性, 我们尽可能全力搜寻失踪人员。” “收到!” “收到!” 微博上,单磊的黑热搜前几天还挂着呢,方旬与林光逐婚变的传闻也甚嚣尘上。一场突如其来的浩劫,网友们纷纷开始为他们祈祷。 不断有人转发祈祷平安,也有人在超话里焦急讨论: “剧组都迟到几小时了,出事的概率很大。” “别忘坏处想, 可能碎石挡路,他们没办法继续前进, 被堵住了。” “被堵住了可以原路返回啊,现在他们没有到原定目的地,也没有回去。大概率是中途出事了。” “天啊,希望大家都能平安回来!” …… …… 方旬是半小时后才找到林光逐一行人的。 在他尚有一段距离时,竹堆里的三人就静默盯着他看。等他踉跄冲下来一把将林光逐拥入怀中时,小唐哑然提醒道:“旬哥, 你的鱼鳍冒出来了。” 他紧拥林光逐几秒钟,才退开一些距离, 脸色难看问:“除了小腿,其他地方有受伤吗?” 林光逐浑身都疼,唇色发白虚弱摇头:“我不知道。小腿格外痛。” 小腿都被细细的竹子扎穿了, 当然会格外痛。方旬低头看向细竹, 眉头紧皱, 薄唇几乎抿成一条线。 小唐见状,赶忙安慰道:“林老师现在还能感觉到痛,说明没有伤到神经系统。如果什么都感觉不到了,那才是真的麻烦了。” 方旬点了点头, 说:“我现在……”他似乎很难开口,隔了几秒钟才尾音沙哑继续:“我现在要掰断竹子。会很痛,你忍着点。” 林光逐深深闭眼,脸上血色流失,“嗯”了声。 方旬:“你抱着我,痛就咬我。” 林光逐依言照做,下颚靠在方旬的肩膀上。李乐天和小唐都不忍心看创口,纷纷将视线转向旁侧,浑身都在发抖。 “啊——”几乎是方旬用力掰着细竹的那一瞬间,林光逐就痛呼出声,条件反射般身体痉挛,向前弓了剎那。 细竹倾斜,挑动皮肉,血窟窿冒出潺潺红血。方旬立即止住手上的动作,林光逐颤抖着吸着气说:“不行……太痛了!” 方旬抬起手臂,轻拍林光逐的后背安抚。 小唐正卧坐正他们的后方,因此也能明显看到,方旬似乎极其痛苦和无措,额角渗出细汗,眼眶都被逼红了。 两颗尖尖的獠牙从人鱼的唇缝中探出,浅浅抵着下唇。几个小时前,在车队进山区时,小唐还在车里蛐蛐人鱼的獠牙可怕呢,可现在亲眼看见方旬这个模样,她顿时有了新的感触。 方旬换了个方式,默不作声俯身,凑到林光逐的小腿下侧,用牙尖磨着细竹。 鲜血顺着藏青的竹身滴到他的眼眶,又顺着眼眶滑过鼻梁。 “咔擦”一声轻响,细竹被磨断。 在场几人均逃出生天般,大松了一口气。 方旬起身,左右手各把住林光逐的手臂,将后者背到背上。回身道:“我先带他上去,等会儿来接你们。” 李乐天眼前一黑,“那你快点啊!” 小唐则是哽咽说:“你让单磊来接我,我想见他。” 事态紧急,灾区任何变故都有可能发生,很可能迟几分钟,就会天人永隔。方旬知道这时候时间就是生命,没有一句废话,沿着竹林往上快步走。 雨水比来时更大。 林光逐被雨冲刷得睁不开眼,抬手抹眼泪说:“你不能淋雨。” “……” “你现在是不是也很痛?” 方旬静默几秒,咬着牙粗喘说:“我以后一定和你坐一辆车。” 剧组的车全都长一样,被掀到竹林里以后分辨不出哪辆才是林光逐所乘坐的车辆。方旬与单磊下竹林救援,每一次都是找到其他车,只能先将伤员背上去。消耗掉的每一分每一秒对于他们来说都是巨大的心理考验与折磨。 到后面他们两个人都快急疯了,几乎要弃其他伤员不顾。 要不是小唐找到了对讲机主动联系导演,他们可能现在还无头苍蝇一般乱找。 公路上堆积满碎石,方旬将林光逐放在靠近栏杆的地方,迟疑着不肯离开。 单磊急匆匆冲过来,“我女朋友在哪?!” “……” “快带路啊!” 方旬要了一把伞,塞到林光逐的手中。 “我下去救人,等会儿就回来。” 林光逐见方旬脸上有血,下意识伸手去擦,怎知自己手上也有血,导致血迹越擦越多。 “你自己也要小心。” 方旬动了动唇,“刚刚拿着对讲机的时候,你有话要和我说,对不对?” “……” “等真正安全了,你再说。” 将小唐和李乐天救上来以后,公路上七七八八躺倒了不少人。方旬一声不吭搂着林光逐,两人一同缩在伞下避雨。导演也想过将伤员搬到碎石堆的另一端,众人自救乘着车原路返回。 但一来很多伤员都不知道伤到了哪儿,他们不敢随意挪动。 二来车子装不下那么多人。 小唐数过人数后,同导演说。 导演趴在地上呆滞道:“摔下去的车不是全找到了吗?怎么还少一个人啊!” 小唐反应过来,“是我们那辆的司机。” 导演:“他没被一起救上来?” 小唐:“出车祸的时候他被甩出越野车了,估计还在附近。”说着快步跑过去找单磊,两人站在栏杆边对话,没一会儿单磊翻下栏杆,下了竹林。小唐则是撑着伞焦急站在原地往下看。 另一边,李乐天不断点数据流量按钮,试图找网,给老婆打电话。 多次尝试无果后,他哭丧着脸说:“天马上就要黑了,晚上山区气温很低。” 他问林光逐,“我们进山的时候开了几小时来着?” 林光逐虚弱垂着眼睫,没回话。 方旬:“你现在不要找他讲话。” 李乐天又去问别人,回来时崩溃说:“卧槽,开了四五个小时。也就是说救援队开车进来也需要四五个小时,我们肯定要在这里过夜了。好多人的身体情况可能熬不到明天。” “…………” 李乐天看了眼林光逐的腿,后知后觉发现说错了话,补救说:“吉人自有天相,你的腿肯定会没事。” 方旬看向李乐天,动了一下。 林光逐扯了扯方旬的衣袖,低声说:“往里面靠点儿,别淋到雨。” 剧组总共四十六人整,其中有一半的人坐在第五辆越野车以后,毫发无损。翻下山崖的人们也大多系了安全带,顶多轻伤磕成脑震荡,或者摔断胳膊和腿,算起来是重伤不能轻易挪动的,也就五六个人。 很不幸的,林光逐就是重伤之一。 灾区现场除了雨水声,一片死寂。有人起身往这边走,默不作声放下一把雨伞。 方旬撑开雨伞。 陆陆续续又有人过来,放下雨伞就走。 慢慢的,他们这边已经撑了好几把雨伞,各色的伞帽遮挡住人们探究的视线。但人鱼的耳力极佳,能够听见雨幕中诧异的交谈声: “他们的耳朵上……你看见了吗?” “那是鱼鳍吗?” “脖子上也有鳞片。” “旬哥和单磊老师鳞片的颜色还不一样!” 林光逐若有所感,迟疑转眼看向方旬。 方旬与他对视,立即就转开了视线,眉头紧皱盯着旁侧的碎石,倔强将唇抿紧。 山区的天黑得很早,等雨停了,竹林下才有动静。 “你找到了!”小唐兴奋高呼一声,“司机还活着吗?” 单磊:“活着。” 单磊背着司机翻回栏杆,将人放下,环顾四周,而后突然一言不发拥住小唐。 小唐不解其意,还以为是大难之后劫后余生的拥抱,立即抱回去,含泪说:“我们不分手了,我们以后一直在一起,不分手了。” 方旬一直盯着那边,像猛兽戒备起来的姿态一般,神色不善扶着地面站起。 李乐天见他站起来,茫然道:“你干什么?” 方旬不回答,视线一瞬不瞬盯着单磊。 林光逐顿了顿,开口:“方旬,别冲动。” 方旬没回头,声音沙哑:“想都别想,我死都不同意。” “……” 林光逐:“我……知道。” 两人的对话没头没尾,神情一个赛一个僵硬。李乐天更看不明白了,但他能过感觉到气氛不对劲,撑坐起来小声问:“你们在说什么啊?” 剧组的人也发现异常,好奇的视线在两边转悠。借着昏暗的月光,人们能看见单磊轻轻松开小唐,低着头问:“人全都找齐了吗?” 小唐:“齐了。” 单磊还是低着头,半晌道:“齐了就好。” 话音落下,往后退了两步。方旬几乎就在单磊启唇的那一刻冲了出去,林光逐阻拦不及,连忙转向李乐天,“快去拉架——” 在小唐的尖叫声中,方旬重重将单磊撞倒,两人在碎石上滚了几圈,迅速双双撑地半跪着,瞳色由黑转蓝,本已经销匿下去的鱼鳍又唰唰挺/立,面无表情地针锋相对。 人群惊呼声不断,不少人从地面上站了起来,想靠近又不敢靠近。 李乐天直到这个时候才反应过来,跑过去后眼疾手快拉住要上前的小唐:“别靠近!” 小唐惊慌失措:“旬哥怎么突然——” 李乐天语速极快解释:“人鱼的存在不能让世人知道。单磊想消除在场所有人类的记忆。” 小唐哑然,她愣愣看向单磊,单磊不看她,冲方旬一字一顿道:“公司有规定。你我都太清楚人鱼暴露会有怎样的下场。” 直到听见“人鱼”二字,众人才知道方旬与单磊身上的异常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们面面相觑,震惊到失去言语,很快,又听见单磊凝滞的声音:“方旬,长痛……不如短痛。” 【全文完结】 第五十八章 完结章【感谢你…… 单磊并没有要和方旬商量的意思。他启唇, 人鱼的吟唱在弥漫的尘土中显得轻盈。 “闭嘴。”方旬眉头重重一压,阴沉沉地毫不客气, 抬起脚就是一踹。 单磊摔在地上,抬手抹掉唇边的血迹,怒转头道:“不如让林光逐来决定?” 方旬一动不动:“……” 单磊了然于心,道:“你也知道什么是正确的选择,你更清楚他只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说罢起身快步走近林光逐,方旬瞳孔微缩, 上前阻拦。两人一前一后,林光逐看着他们逼近, 将伞微微倾斜了几寸,露出苍白的脸庞。 雨已经停了,身下是一片疮痍。 “方旬。”林光逐能很明显看见方旬的喉结上下动了动,正偏着脸固执看向旁侧。 他无奈说:“我刚刚闪回了片段的记忆。” 方旬:“你在骗我。” 林光逐扶着晕乎乎的额头,“我没有骗你。我好像……我的记忆一直都有问题,塔斯曼海域的一切都断断续续的, 但就在刚才,很多破碎的片段突然能连起来了。” 方旬这才回头, 神色凝滞:“你想说什么?” 林光逐顿了几秒钟,说:“让单磊试试看。” 方旬:“…………” 也许现在的一切对于方旬来说都是过于应激的,很多事情充满了不确定性, 导致他对所有人都不信任。他深呼吸了一口气, 开口时嗓音干涩发紧:“万一没有用, 万一你又把我忘了?” 林光逐抿了抿唇,冲他招手。 他僵硬走过去,单膝跪在一旁,黑睫低垂, 冷清月光为他的鼻梁镀上了一层模糊的白光,显得人鱼的情绪已然决堤,心境支离破碎。 林光逐想伸手抱住方旬,浑身上下却使不出来力气,刚一抬手就倒了过去。 方旬一动不动,任由林光逐靠在怀中。 林光逐能感觉到,方旬的身体在颤抖,是很微弱的幅度,似乎正在强忍着什么。 在单磊开始吟唱时,方旬身体颤抖的幅度变得更加剧烈。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在骗我,我总是分辨不出你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但我想再信你一次。”林光逐感觉到有两只冰凉的手掌紧紧贴住了他的耳朵,用了很大的力气,方旬在他的耳边咬着牙说:“如果这一次你又把我忘记了,我真的会生气,非常生气。” “砰——”距离他们最近的李乐天昏迷倒下,旋即是越来越多的人,晕倒在漫天尘土的灾区中。浑浊的脏水顺着碎石向下流淌,流入竹林深处,林光逐也觉得大脑愈加昏沉。 这种感觉很熟悉。 他此前并没有服用过安眠药物,可是安眠药的药效与身体自然感到疲倦的感觉是不一样的。这更像是一种强制手段的催眠,导致他的四肢无力,只想合上眼睛好好睡一觉。 他很确定,此前并未服用过安眠药—— 不对! 有一次,在一段不属于他的记忆中,方旬死在了上岸前的那一个夜晚。而后种族战争被掀起,他的母亲贺霞病重过世,某一年的新年万家焰火齐鸣,他服用了过量的安眠药,听着将生父折磨死的那一首摇篮曲,孤零零地死去。 他原本……应该死在两年前。 死在那个没有方旬的深夜里。 ** 再次醒来时是在救护车边,救护人员不谨慎,搬动搜救床时床架磕了一下,林光逐被撞醒了。睁眼时只能看见漫天都是救护车红蓝色的光晕,鸣笛声与人们的大喊大叫交织在一处。 还有记者围在生还者的身边。 方旬正站在救护车边接听贺霞的电话,没有在第一时间发现他苏醒过来。 “他没事,您别担心。” “……” “嗯,我会好好照顾他。先在西安的医院住一段时间,等情况好转再转到杭州的医院。” “……” “您别急,我让我的员工给您订机票。等他醒来我会给您打电话。” “……” 林光逐想叫方旬,张了张嘴,嗓子很哑出不了声。 他艰难侧过脸看向旁边。 他们所在的地方在消防车以后,外部有消防员拦截记者。记者只能围着那些几乎没有受伤的人采访,剧组工作人员懵逼着回答。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事故发生得太快了,我最后的记忆就是看见泥石流从前面滚下来。” “我也不知道是谁把我们救回公路的。” 导演显得很兴奋,数过现场的人数后,激动在摄像头前慷慨激昂道:“这是奇迹的生还!泥石流啊!四十六人全部生还!” “我就知道哈哈哈哈哈——”导演说着说着,开始宣扬玄学:“业内有开机前拜拜寺庙上香的传统。我们在不同的地方开拍,每次都要去上香,一定是山神救了我们哈哈哈!” “快,动作小心一点。”来了两个穿消防服的人,合力搬动搜救床,将林光逐推到救护车里。车子里本身就有白大褂医生待命,上前给林光逐按上氧气面罩,诧异道:“你醒了?” 方旬单脚踩上救护车,闻言立即几步上前撑住搜救床边沿,动了动嘴唇,却没说话。 医生拿一个小探照灯对着林光逐的眼睛照了照,比出两根手指,“这是几?” 林光逐闭眼躲避亮光,声音沙哑:“二。” 医生又问了许多问题,过程中林光逐一直看着方旬,方旬坐了下去,神色僵硬。 等救护车出发,医生也安静了下来。 林光逐才出声,“方旬。” 方旬耳尖动了动,愤懑将脸转向外侧,只留给林光逐一个后脑勺,半晌都没有回应。 林光逐见状,改口:“大小姐。” 方旬这才回头,愣滞:“你……叫我什么?” 林光逐不正面回答,弯唇说:“你在生气?” 方旬:“你还记得多少。” 林光逐还是那个问题,“你在生气?” “我没生气。”方旬冷着脸抱臂,声音低低说:“我不过是看你昏过去了,以为你快不行了,一个人背着你走了两个多小时的山路。遇到搜救队后才上车,结果医生说你只是太困了。” “……” “你中间醒过一次你有印象吗?在出山区的路上,我叫你的名字你也不回答我,你看看医生又看看我,像谁都不认识。哈哈。” 最后这一声笑,语气有种平静的疯感。 一旁的医生解释说:“他有点轻微脑震荡,中间不算是醒了,是机体本能反应。” 方旬看过去。 医生干咳一声道:“我不说话了。” 林光逐笑了。 方旬:“你还笑得出来!!!” 林光逐:“我爱你。” 方旬一滞,因这一声突如其来的表白而心跳加速,愣愣看了过去。 林光逐躺在病床上,脸上沾了尘土,精致的眉眼处却格外白净。说话的时候,热气扑在氧气面罩上,形成一层模糊不清的雾气。 “我记起了很多事情,需要静下心来才能整理清楚。我还记得夜里拿着对讲机时想对你说的遗言……” 林光逐笑了笑,说:“现在算不上遗言了。” 医生夹在两人中间,脸红心跳自觉让开了位置。方旬与医生交换位置后,凑上前细瞧林光逐,半晌道:“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林光逐:“……” 方旬催促:“快点儿,我还想听。”他问:“你爱我哪儿?具体点儿。” 林光逐看向医生,叹气说:“我的头突然有点痛。” 医生“噗嗤”一笑,“两位,到医院再说吧。等腿部手术做完,你们能聊个三天三夜。” ** 伤筋动骨一百天,林光逐这一伤,在床上躺了得有大半年。 差不多能不借助拐杖行走时已经逼近年关,现在过年的氛围很淡,要不是各大app开始推送年终总结,他都不知道马上要迎来新的一年了。 各大颁奖典礼也总是在年末举行。 金曲奖也一样。 尚在红毯环节,微博上的粉丝就已经翘首以盼,主办方的官方直播间有几百万人同时在线观看。主持人握着话筒:“下一位向红毯走来的是——奇迹的生还——” 说了很多前缀,才报了某明星的名字。 弹幕哈哈大笑: “听起来有好多人,太多了红毯装不下。” “以后XXX在娱乐圈最知名的作品是‘奇迹的生还’,拍一大堆戏归来,最出圈的事是在泥石流中幸存。” “方旬怎么没来啊。” “方旬早走完红毯了姐妹,你看迟了吧。” “那林光逐走完红毯了没?” “他来了???” “来了啊!名单里有他的名字。” 事实上,林光逐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被主办方邀请,他的职业与娱乐圈关系不算大。 落座没几分钟,手机就收到了微信消息。 方旬:【你找到座位了吗?】 林光逐回:【刚找到。】 方旬:【往你右边看。】 林光逐看向右侧前方,十几米开外,方旬笑着冲这边挥了挥手。 以方旬的咖位,坐在第一排正中间靠左的位置。他自己则不在艺人席上,他这里……也不晓得是什么席,身边都是一些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女,一问都是XX总。 方旬发消息调侃:【老板好。】 林光逐:【不敢当。】 林光逐:【艺人席有很多人拍照,你就这么光明正大地玩手机行吗?】 方旬:【颁奖典礼还没开始。】 林光逐:【我怕你屏幕被人拍到。】 方旬:【我防窥屏。】 林光逐弯唇正要回复,左手边的空座上有人落座。某位西装革履戴着眼镜的男人伸手,微笑说:“林先生你好,我在国外拍卖会上见到过你的作品。非常有意思。” 林光逐收起手机,与这人握手。 余光迅速扫了眼座位上的姓名,嗯…… 貌似是某日用品广告商的老总。 他微笑,礼貌回:“谢谢。” 老总笑眯眯继续:“我和你的爷爷也是旧相识。几十年前你爷爷投资帮助我开创子公司品牌,我带着谢礼去老爷子家里感谢时,还见过你的父亲。他当时才这么高——” 林光逐突然懂了自己为什么被安排坐在这里,这里估计是资本席,他沾了祖辈的光。 礼貌回应了几句话,右手边的空位也有一位大腹便便的老总落座。两人似乎之前认识,隔着林光逐寒暄起来,情商还特别高,怕冷落了中间的林光逐,时不时还微笑着带他进入话题。 但他们聊的东西林光逐不感兴趣, 面上从容应对,心里早就想跑。 趁着两边的人不注意,林光逐迅速打开手机偷看了眼,方旬发来一张照片。 是几秒前拍的。 手机镜头模糊,焦距放大后更模糊,他夹在两个中年男人中间,显得弱小可怜又无助。 方旬:【笑死了。】 方旬:【你要不要来我这边坐?】 方旬那边的座位都是提前安排好的,压根就没有空位。这句话不是询问,依然在调侃他,林光逐挑眉,单手敲字:【我坐你头上?】 方旬笑着回:【你可以坐我腿上。不过你要是想坐我头上,我也没有意见。】 林光逐:【我有意见。】 方旬:【你才扔掉拐杖,为了庆祝你终于可以独立行走,今晚我想睡你。】 林光逐:【?】 方旬识相改口:【你睡我,好不好。】 林光逐:【不是,我想说的是我没扔拐杖的时候,腿不能动的时候,你不是照样……】 【照样什么?】 【颁奖典礼开始了:)】 偌大的颁奖典礼现场,艺人席位上的明星们大多一丝不茍,穿着礼服不敢随意拿出手机。因此最中间的方旬吸引了不少站姐的镜头。 主办方也几次将镜头给了方旬,引起现场一阵骚动。 直播间弹幕刷新飞快: 【方旬在和谁聊天呢,笑得那么甜。】 【还用问吗,肯定是林光逐啊哈哈哈,有站姐拍到林光逐也在玩手机,这不是对上了。】 【方旬是想笑死我吗?你们快去微博看图,他刚刚在座位上偷拍林光逐。】 【他那是光明正大的拍hhhhh】 颁奖典礼正式开始,有人上去表演节目了,也有人颁奖与被颁奖。这种情况下玩手机就太不礼貌了,林光逐收起手机,安安静静看着大屏。 几小时后,他的手机铃声响起。 林光逐低头一看,接听电话,“喂?” 贺霞那边的背景音嘈杂,似乎在和小姐妹逛街,说:“你几点回家啊。回家的时候来这边接一下我,我买了好多东西拿不动。” 林光逐低声:“管家呢?” “过年了,给他放假。” “司机也放假了?” “对啊,你几点回家。” 林光逐:“我在上海。” 贺霞静了几秒钟,惊了,“你中午不是还和我一起在杭州吃饭吗?你跑上海去怎么都不和我说一声……” 林光逐打断:“我和他一起来的,这边不太方便说话,我现在叫个代驾去接你。” 贺霞:“你和方旬待在一起啊,哦~那没事了。”意味深长说了这么一句话,贺霞呵呵笑着挂断了电话。 林光逐无奈摇头,低头在软件叫代驾。 右手边的中年男人听见手机漏音,听到是女声,他笑着问:“女朋友催你回家?” “是我妈妈。”林光逐说。 男人面露尴尬,另一边的那位失笑说:“现在的年轻人和我们不一样了。他们结婚晚,像光逐这么年轻有为的小年轻,太抢手了。” 两位对视一眼,突然像达成了某种共识,起了介绍的心思,询问林光逐有没有对象。 林光逐婉拒笑道:“我已经结婚了。” 两位这才放弃,心里都有些失望。 他们有些难以相信,林光逐撑死了就26岁,在上海都算是英年早婚的年纪。 其中一人开玩笑说:“你可别唬我们。我现在就上网搜搜看,你有没有结婚网上都写着。” 林光逐笑了笑,正要回话,台上主持人突然拔高音调:“有请单磊为我们颁发年度金曲奖——” 年度金曲奖是压轴奖项,倒数第二个颁布。最后一个奖项一般都是终身成就奖,颁给国家队的老艺术家们。不管怎么说,颁到这个奖就代表着今天的班上完了,可以收拾收拾准备走了。 林光逐正想着今晚是要在上海住,还是回杭州时,大屏上突然出现他的脸。 他微微一愣,几秒的间隙,尖叫声铺满全场。 左右手两边的老总也跟着一愣,被镜头带到,他们止住交谈,均一副成熟稳重的模样。等镜头重新开始拍单磊,这两人才嘀嘀咕咕出声: “怎么突然拍到这边了。” 林光逐:“…………” 他好像知道这个奖会颁给谁了,而且他好像也弄清楚了主办方邀请他的真正含义。 单磊还是和上次在西安时看见的一样,泥石流灾情之后,小唐忘记了进入山区后的记忆,于是当初明明说好了不分手,一朝打回解放前。 林光逐还记得大半年前到医院时,这两人还还在医院走廊里吵架,哭哭啼啼闹分手。 不过最近听说这两人准备结婚了。也许打打闹闹只是这对小情侣的相处方式,总之单磊现在看起来春光满面,不太像为情所困。 在单磊念颁奖词的时候,镜头不断切着几位提名人选,方旬赫然在列。不过在单磊报出方旬的名字后,导播开始频繁在方旬和林光逐之间来回切——视听语言变成一种调戏观众的手段。 导播切得高兴,观众看着也高兴,尖叫声不断,整个颁奖典礼的会场都轰隆隆作响。 只有林光逐左右手两边被带着一同上镜的老总非常懵逼,正襟危坐。 在镜头的间隙里问林光逐:“怎么老拍你啊。” “这歌是你写的?” 林光逐视线钉在大屏上一般,每一次在巨大的屏幕上看见自己的脸,心脏都一紧。 像心中的一根弦被人拉紧又放松,不断重复这个过程。 台上,方旬从单磊手中接过年度金曲奖的奖杯与花,单磊偏头低声说:“我婚礼你一定要把林光逐也带来。我工作室邀请了,林光逐那边婉拒了,你帮我求求他呗。” 方旬:“……?” 单磊解释:“我女朋友很喜欢你男朋友。” 方旬:“…………” 方旬无语看他一眼,站到了立麦前,发表获奖感言。 “很荣幸能获得这个奖项。今天的我能站在这里,离不开很多人的帮助……” 方旬并不是第一次获得类似的奖,每一次的获奖感言都大差不差,官方到他倒背如流。说话时,现场忽然一片尖叫。 他顿了顿,困惑回头看向大屏幕—— 林光逐冲着镜头微微一笑。 现场顿时又是一片尖叫声。 方旬卡壳了好几秒钟,颁奖典礼的镜头高清,人的脸庞在屏幕上纤毫毕现。他的视线几乎难以从大屏上挪开,等拍到他自己时,他才依依不舍转了回来,弯唇说:“快过年了,祝大家在新的一年里平安喜乐,心想事成。我仔细回忆这一年,觉得非常美满。想要的都拥有了,爱的人也爱着我,一直陪伴在我的身边* 。” “还愿意专程陪我来上海参加今天的颁奖典礼。就像大家之前猜想的那样,我耳朵上的这枚耳钉,是林光逐亲手送我的。” “世界上怎么会有那么巧的事情,”方旬笑了一声,“他丢了一枚,我又恰好得了一枚。而我们只是拥有同款又不配对的耳钉,这可能么?” 镜头再一次给了林光逐,一片起哄声中,两位老总即便再迟钝,此时也回过味来,诧异着失笑纷纷往两侧避让,让大屏的画框干净清爽。 只剩下林光逐。 方旬想了想,眼眶微红盯着台下某个方向说:“其实我一直都怀有侥幸心理,想着大不了再拼去一条命,还好现在的结果是好的,是我连幻想都不敢去想的‘好’。” “所以,很圆满,真的很圆满。” “我很幸福,已经没有什么遗憾了。”说到这里,方旬突然想起来刚刚单磊邀请他们参加婚礼,顿了几秒,他耸肩说:“唉,话还是不能说得太满。我唯一的遗憾可能就是,结婚时是隐婚,连个婚礼都没办——” 导播非常懂事,将镜头转向林光逐。 “婚礼!婚礼!婚礼!”现场观众不断起哄,林光逐失笑,盯着镜头挑眉。 方旬拿着话筒叹气:“怎么会有人结了婚,连个婚礼都没办。” 林光逐笑出声来,低头用手机敲下一行字,而后抬起手机面向镜头—— “我也想和你补办一场婚礼。” 颁奖典礼结束以后,林光逐的微博长时间不更新,都快长草了。突然间毫无预兆爆出了一则手写信,不到十分钟转发量就几十万。 各家粉丝们纷纷闻讯而来,探头探脑围观。 林光逐的字体很漂亮,就像他这个人一样外热内冷,娟秀又藏着一种压不住的劲道,掰开看芯子又是温热的: 【大家好,我是林光逐。】 【外界对我的家族有诸多猜测,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做过任何响应,很多人可能觉得我不屑响应,其实并不是。我不知道该如何响应,我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认为,你们说得没有错。】 【我的父亲生在一个不幸福的家庭,他和我的母亲从小一起长大,两个原生家庭的极端对比,显得有些人生来就注定可悲。有时候我也觉得,人生的分水岭不在高考,而是在羊水,人能活成什么样子,从出生起就注定了。】 【在很多人说精神疾病会遗传时,我偶尔也曾动容过。我很害怕走上父亲的老路,在我二十二岁的那年,我非常绝望地发现,我的人生轨迹与父亲几乎一模一样:年少成名,而后长时间困陷于毕生追求的事业与梦想,寸步难行。】 【二十二岁以前,我都在复制父亲的人生。于是很多人认为,我最终还是会做出与他一样的选择。喜爱我的人为我辩论,我本人却难以自辩,因为我能够明显发现,很多时候我的想法和正常人似乎不太一样。】 【我不知道该如何开展一段友情,我只是筛选主动靠近我的人,看他们值不值得结交,对我有没有帮助。我也不知道该如何经营一段恋情与婚姻,我熟知的所有长辈婚姻都不幸,毫无例外。所以直到几年前,我都坚定地认为,婚姻就是在赌,拿下半辈子去赌另一个人有没有良心。而我也坚定地认为,世界上绝大多数人都没有良心,包括我自己。爱上别人等同于将软肋交出,任人宰割。】 【我可能不会结婚,我没有经营爱情的能力,更没有面对婚姻失败的勇气。与其将人生的赌局交给另一个人操纵,不如一辈子单身。】 【转机发生在两年多以前,我遇见了方旬。】 【很难说这是一种怎样的感觉,我依然是我,那个不敢去赌婚姻,对爱情仍旧充满了质疑的人。但方旬是不一样的,他让我觉得,我有信心能够组建一个家庭,不让家族悲剧延续下去,不让我这种有缺陷的人格继续陷落。】 【我身处谷底,他会毫不犹豫跳下来陪我。我站在山巅,他会做我最结实的后盾。我溺在深海,他会找寻每一寸海水,不管花费多大的代价都会找到我。哪怕有一天我浑身都燃烧着烈火,他也会做第一个拥抱我的人。】 【我没有身处谷底,我也没有站在山巅。我没有溺在深海,我更没有燃烧烈火。】 【但他会来,他一定会来。就是这种感觉,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被他坚定地选择。】 手写信的最后一句话,很多网友看得无比动容,指尖停留在界面,迟迟没有滑动。 【幸福的家庭都一样,不幸的家庭却各有各的不幸。希望每一位在原生家庭感到无比痛苦的朋友,都能遇见属于你人生的那个‘方旬’。】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滴滴——” 手机提示音不断响起,林光逐不知道该怎么关掉微博的新增关注,折腾半天后干脆将手机关机了。方旬在等红绿灯的间隙,看见自己的手机屏幕不断弹出新消息,“出什么新闻了吗?” “嗯?” “李乐天这么高频率联系我,一定是出什么新闻了。”方旬想了想,说:“他不给我打电话,说明不是大事。那就不管他了。” 说着将车停在商场门口,戴上棒球帽和口罩,眼睛亮亮说:“今晚我们留在上海好不好。” “好啊。”林光逐看了眼商场,偏眸问:“你饿了?” 方旬摇头说:“我想看电影。和你一起坐最后一排。” “坐最后一排看什么电影,我都看不清字幕……”林光逐声音戛然而止,方旬下了车,绕到车门另一边开车门,单手撑着车顶,眉眼弯弯笑着说:“你就说,看不看。” “…………” 林光逐听见了自己清晰的心跳声。从他的视角里看,方旬背着光,俊俏的眉眼被光勾勒,好像黑白画卷里唯一一抹亮色,鲜活到他都有一种错觉。 燃尽了前半生的气运,才能让他遇见这个满眼都盛满了他倒影的人。 电影开幕时,电影院骤然暗下。 林光逐在黑暗里牵起方旬的手,凑过去轻轻亲了亲方旬的眼角。 “我好像没有和你说过……” 方旬诧异又晕乎乎摸了摸眼角,下意识弯着唇角羞涩地笑了笑,“说什么?” 他本来想在黑暗里调戏调戏林光逐,想看看林光逐被他闹得坐立不安、恨不得拔腿跑出电影院的模样,没想到居然反被调戏。 在电影片头曲响起来的那一瞬间,他听见了林光逐带笑的声音,感受到暖洋洋的气息喷洒在脖颈间,是独属于人类的苦橘香味。 “感谢你走进我的生命里。”林光逐说:“来到这个没有光的世界,让我不再孤独。” ———— ————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