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景生》 1 第一章 此章第一部分是写方景生和苏怡在天界转世前的情况,在《天使的愤怒》一文中看过这部分的亲可以直接下拖看本章的第二部分,是关于大夏皇后生下孪生子,然后将其中奄奄一息一个皇子那啥了~~~,默啊! 谢谢大家了,唐僧小蜜蜂又上班辽,鞠躬!在天界浩瀚的浮游城中,银色的星沙构成一间间星屋,一男一女两个人正坐在一间漂游的星屋里发呆,那个男人周身笼罩着黑气,而那个女人则被一团火光包围,他们自己对此却毫无觉察,只一味地盯视着浮动在半空的一幅晶莹闪耀的水屏, “——景生呀,那个笑得很幸福的年轻男子就是你的儿子方晨!” 往生司司长是个穿着连体白衣的秃顶老头儿,他满脸堆笑地指着水屏上正走出市政厅的方晨。沐浴在烈火中的女人转过头,疑惑地看了看坐在她身边的男人,那被笼罩在朦胧黑烟中的男人非常年轻,脸容异常英俊,看起来也就是个少年,——他,怎么可能有个那么大的儿子? ——果然,那个少年看了一眼屏幕,就漠然地别开眼,桀骜地一声不吭。 秃顶老头儿难堪地轻咳了两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景生呀,我知道你前世受了委屈,这不……这不……都补偿在你儿子身上了嘛……你……你也不能老赖在我们这里呀……最近……最近灾难实在太多……这个……这个床位实在紧张……” 秃顶老头搓着手,心中叫苦不迭,每隔几百年就会遇到几个特别难缠的冤魂,送又送不走,留也留不得! “——儿子?我不记得自己有过儿子。我不爱女人,哪里来的儿子?” 少年嘲讽地说,瞪了老头儿一眼。——实际上,他的记忆就停止在19岁,他的生命也就只有这十九年。 看着扭头盯着虚空,不再理睬他的景生,老头儿连叹了三声,——苦——苦——苦,做人苦,做鬼苦,做神仙更苦! 他转过身,看着那个女人,发现女人正出神地盯视着浮游的巨大水屏,此刻屏幕上映现的正是陪在方晨身边的苏醒,女人的眼睛无限地睁大,眼中的神情亦喜亦悲,神仙司长再次蹉叹,女人的直觉就是强,比起那个景生,这位女士已经明白了水屏上的人是谁。 “……咳咳……”司长又咳嗽起来,——一看见这两个送不走的冤魂他就觉得喉咙干,一会儿得去找太上老君要点止咳药。 “……咳咳……苏怡呀……你猜对了……这个……这个……就是你的儿子苏醒……呃……他现在非常幸福……已经和……和这位先生的儿子方晨……咳咳……咳咳……结婚了……”尛說Φ紋網 原来神仙也有语塞的时候,往生司司长终于说不下去了,艰难地吞咽着口水,喉结滚动,他的话把漠然无视他的景生都惊动了,景生转过头,望着旁边坐着的女人,那个女人美丽的面孔被火光映照得更加明丽不可方物,看起来也就是是个二八年华的少女,怎么可能有个那么大的儿子?而且,居然还和自己的所谓儿子结了婚,——同性结婚!方景生心里莫名地抽疼着,在他有限的记忆里,他连同性之爱都没有得到,哪里还能祈望同性婚姻! 霎那间,水屏上的画面再次变幻,映现出的是仰躺在海岬草坪上的靳阳,被黑气笼罩的少年蓦然瞪大眼睛,——他——他是——是谁呢?少年出神地冥想。 沐浴在火焰中的少女浑身战栗,她没有说话,但她的眼中似有水样的液体缓缓溢出,神奇地在火光中闪烁着微光。神仙老头点点头,又摇摇头,他再次叹息,谁说神仙没烦恼,人,还有再世为人的机会,而神,则永生永世,宇宙恒远般被注定了一个命运。 “——前生已矣,来生可待,你们何必执着于过去?”他继续做着说服工作。 “——不,我们不要来生!” 两个少年亲家几乎是一口同声地表示反对!——真是笑话,他们俩这辈子活得不是活得稀里糊涂,就是爱得稀里糊涂,连生个儿子也是稀里糊涂,真是窝囊绝望到家了。 “——我可不想再被你们耍得团团转!” “——我可不想再从头活一遍!” 景生和苏怡又是异口同声地反对,神仙老头干瞪眼,因为工作性质的原因,他们司的服务态度在全天界都是出了名的友善,可却仍然有着急上火的时候,心里一急,背上忽然刷啦啦地展开一对羽翅,把那少男,少女吓了一跳,于是,房间中黑烟,火光大盛,悬浮的银沙激荡,司长仙人赶紧一通摸摸按按,将那个碍事的翅膀收了回去, “……咳咳……我们本来是架祥云的,这个……这个……是从耶和华那里搞到的新装备……舶来品还是很不好用呀……”神仙有时也会发发牢骚,“……说到这个舶来品……咳咳……惭愧呀……我们的姻缘司已经从西方引进并成立了同性姻缘专案课,但近几千年来工作开展得很不顺利,主要是缺乏经验,人员也比较紧张,就造成了许多冤假错案,其中就包括了您二位的个案……” 少年难过地低下了头,环身的黑气因他情绪的低沉而越发浓厚,而少女则瞪大了眼睛,——这个同性姻缘和她有什么关系?但转念一想自己前世的儿子靳阳和苏醒,也就随即释然,但心里的愤恨又将身周的火焰烧得更旺,神仙司长一看势头不妙,立刻表示安抚, “——两位,勿急,勿恼,为了补偿你们前世的损失,我们在来世特为你们二位分别安排了上佳的姻缘,并附赠珍贵的礼物——”老头子笑得很谄媚,“——景生呀,你一直醉心于植物,又专攻药理,并……并……咳咳……受困于毒物……还……死于毒物……”这几句话说得可真艰难,连旁听的苏怡都为那个少年难过,“……所以……来世……你将再不惧任何毒物……这个……这个功能如何呀……”老神仙笑成了一朵花。 少年景生摇了摇头,不为所动,——他早已不惧任何毒物了,他也不是死于毒,——生无可恋,不如忘却,——他是死于忘却! 往生司司长心焦气躁,他努力压制着又即将弹出的羽翅,转头看向少女, “——苏怡呀,前世你吃苦了,……又……又死于……火难……所以……来世你可驾驭火焰……这个可好呀……” 苏怡惊魂不定地猛摇头,她可不想变成火焰发射筒或是一只大爆竹,“我的孩子们能得享幸福和平安就足够了,我不想再往生,不想再从婴儿活起,你将我化为尘埃,星沙,雨雾,随便什么都可以,只要不是有七情六欲的人类。” 少年震惊地转头盯着她,——又是一个心死如斯的人,生无可恋——生无可恋! 神仙老头眼睛骨碌碌地乱转,特别案例还是要采取特别手段,他的脸色变暗,眉眼全都往下滑,一副痛苦的表情, “——苏怡,你在天界耗时太长,享受了不该享受的天福待遇,这个,这个恐怕终将妨碍你尚在人间的两个孩子,这个——” 神仙的话还没说完,就见一团火焰腾然上跃,少女苏怡早已飞身而起,空中漂浮的水幕也因充沛的火光而化为蒸腾的烟气,少年和老头儿全都脸色大变,——看来真不能随便拿孩子来刺激一位母亲,母亲发怒,那真是很可怕的事情,但渐渐地,熊熊焚烧的火势变得柔和,温暖得好似冬夜里的一团炉火, “——好吧,你送我去往生,去还魂,随便怎么样吧,只是不要伤害我人间的孩子们。” 说着,那勇敢的女子已浴火跃出星屋,老头儿展开羽翅,他拍打着翅膀追了出去。只过得片刻,他就摇头叹息地又飞回星屋,——前路早已为她铺好,送她一程只需须臾片刻,但对那个灵魂来说,就又是一世曲折的人生! 但此时星屋中的情景却令老神仙也震惊无言,——景生已经消失,——水屏已经消散,两个折断翅膀的小仙正歪在一边,口不能言,一个巨大的心状漩涡将浮荡的星沙都卷了进去,耀眼的银色光芒弥漫于穹顶。 神仙司长面色大变,此时,漩涡幻化激荡,七彩光芒爆射而出,将亿万星沙映亮,如斑斓璀璨的沙霞,——啊,原来如此! 神仙老头皱紧眉头,观望着眼前瞬息万变的奇景,天机既是天机,任你如何破釜沉舟,都逃不出神机妙算!老神仙的眉头舒展开,——景生虽然桀骜不驯,但他终将是一个传奇!阴错阳差中,他还是闯入了自己的前路,虽然有些曲折出入,结局却似乎更加神奇。 神仙老头嘿嘿一笑,——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景生呀景生,你可是姻缘司的特别研究案例,又如何能逃出神仙的算计? 再低头看看那两个折翼的徒儿,——哼!老头儿的眉毛再次拧起,这个还要去向耶和华退货,质量太差! ——景生!拼却粉身碎骨,灵魂消亡的景生,在长练般的星沙霞光中猛地跌落人间。 ****************************** 大夏承平十年七月初七。 夜色深浓,暴雨如注,星月暗淡的天幕如发怒的水兽,疯狂地将怨怒倾泻向大地。大夏都城东安矗立在茫茫水雾之中,像怒海狂澜中的一艘巨舟,载沉载浮。 一个矮小的黑色身影穿越层层雨幕,像只伶仃的雨燕,直奔向废宫豫章殿,守殿的小太监蜷在殿前廊下睡得正香,那只黑燕扑过来,扬手在他面前一晃,将他送入更深远的梦乡,转瞬,就拧身窜入殿门。 宫城西内翎坤殿内室,层叠起伏的帷幕锦幔将风雨声隔绝在外,空气中氤氲的佛手清香也掩盖不住浓重的血腥之气。 灯火明灭中,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披头散发地匍匐于床榻旁,她的手吃力地够向榻边矮几上的佛像,铺散于身周的白绢内袍上血迹斑斑。一个年轻的宫女远远地跪在帷幕边,低着头,像已陷入冥定。 女子的手堪堪碰到佛像,指尖似已感到羊脂玉的温凉, “……皇后娘娘……” 一声似有似无的叹息自她身后响起,女子的手像被火烧到一般倏地缩了回去,撑着地毯,瑟瑟发抖, “……你……你回来了……他……他走的可平安……” 一丝赤红的血线随着话音蜿蜒而下,她绝美惨白的脸庞上爬满冷汗,丝丝缕缕的墨色碎发黏在额边,颊上。 “……他……上路了……走得平安……” 隐在锦幔后的声音轻且淡,怀着一丝悲叹,那个低头跪在帷幕旁的宫女一下子俯身趴跪于地,口中发出隐忍的呜咽。 血浸白袍的女子死咬着牙,唇角上勾,竟似要笑,眼中的泪却于此时滚滚而落,热泪与冷汗苦苦交缠,纷纷坠落, “……平安……平安……平安就好……” 说着,女子就砰地一声重重地叩拜下去,在她的头顶,那玉白的佛正拈花微笑。 “……哇哇……哇……” 繁复绚丽的锦帐中忽然传出婴儿响亮的啼哭声,跪拜着的宫女和白衣女子同时惊得抬起头,那个宫女一跃而起,飞身奔入锦帐,而白衣女子则惊恐地颤声问: “……哪个……哪一个……上路的究竟是哪一个……?” 锦幔后无声无息,半晌,那个略显嘶哑,男女莫辨的声音再次响起: “……娘娘节哀……走得平安的是阿璟……他气息微弱……一直不哭不叫的……” 女子的泪不可抑制地涌出眼眶,她的唇上却挂着一丝笑,好像悲喜已渗入骨髓, “……好……很好……平安就好……” 她的语声飘荡在窒闷的空气中,还未落地,就听喀喇喇喇一连串的惊雷炸响在宫城上空,刹那间,紧闭的雕花大窗扑啦啦地齐齐开启,——风声,雨声,雷声,汹涌而入,将内室仅余的两盏灯火扑灭,女子抬头瞪视着窗外天际游龙飞蛇般的闪电,不为所动地喃喃自语: “……平安……保我璟儿一个平安……” 风雨盈满一室,婴儿响亮的哭声再次响起,像号角也像宣誓! 2 第二章 夏历显仁元年暮春,大蜀坤忘山下一处背阴僻静的山谷中,芳草浓碧,萋萋无边。 一个瘦高的男孩子肩背竹篓正穿行在葱郁的林木之间,金色的阳光穿透叠翠的叶片,顽皮地在他的头顶跳跃,他放慢脚步,抬起头,贪婪地深吸口气,清新的草木香气混合着阳光干燥温暖的气息一齐涌进他的胸膛,男孩子寒星似的眼眸倏地一亮,像骤然发现了什么宝物,他低头急急地找寻起来,不知不觉耳边响起叮叮咚咚的水声,寒湿的水雾中,男孩子已经寻到了碧潭边。 碧潭形如满月,水色澄碧,其上方的岩壁上一挂白练飞流而下,碎珠溅玉般倾入潭水,另有一道清流从山间斗转蛇行而来汇入碧潭,这条看起来并不起眼的水流却与山外浩广的夏江直接相连,在暴雨来袭的季节便可汇成洪流为害一方。 在潭边草坡上寻寻觅觅的男孩子忽然抬头,他略一张望,就警觉地闪身于一块山石之后,只见在他侧前方的潭边溪流旁,一个穿桃红衣裳的小女孩儿倒卧在地,她的双腿还浸泡在水流中,乌黑的长发散乱纠结地遮住了她的脸庞。 躲在石后的男孩儿又观察了一瞬,没有发现什么异动,他凝神想了想,忽然撮唇嘀铃铃地吹起口哨,一会儿,就见一只尾羽七彩斑斓的大鸟飞出了树林,噗噜噜地扇动着翅膀,在男孩子的头顶盘旋。男孩笑了,口中发出的哨音似鸟语又似歌唱,那只大鸟一摆翅,直向倒卧水边的女孩儿飞去,大鸟停在女孩子的身边,小心地不让尾羽落入水中,远远瞧着它的男孩不免失笑,——这个风骚的家伙,竟爱惜羽毛到这种程度。 只见大鸟低头细细查看着女孩子,乌亮的小眼儿闪闪烁烁,轻巧地展出羽翅拂卷着她桃红的衣衫,那姿态越发招摇扭捏起来,男孩子无奈地摇头,知道它热爱美色的毛病又发作了,只好从藏身的山石后走出来,口中玲琅地与大鸟打着交道,大鸟羞窘地偏头看他一眼,又转头盯着那抹桃红,嘴里啾啾地低鸣着,忽然显得很是焦急。 男孩一听,不仅皱眉,三两跳地跑到近前,蹲身一看,才发现那个女孩儿的右肩上钉着根羽箭,血色与衣色混杂交错,以致他刚才在远处并没有发现。 此时,大鸟已展开翅膀将少女脸上的墨色湿发拂开,男孩一看,不禁‘啊’的一声轻呼出声,怪不得铃铛儿那么激动,这少女竟是如此绝色! 铃铛儿呜呜咽咽地低鸣着,又用羽翅扫向男孩儿的手臂, “——知道,我知道了,救你的美人儿。” 男孩子没好气儿地瞪了铃铛儿一眼,眯眼四顾,咧嘴笑了, “——嘿,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不知是她的命好,还是我的命好!” 说着他就跃起身钻进近旁的草木中,不一会儿就抱着一大捧植物跑回来,他小心翼翼抱着的植物茎长两尺,长着长柄掌状复叶,开着黄绿色伞状小花,——啊,那正是南国仙草,田七。连铃铛儿看到也不仅悚然动容,它天天陪着小朋友采药,自然知道这个是何等珍贵。 男孩儿弯腰,想也没想,就嘶啦一声从领口处嘶开女孩肩头的衣裳,那狰狞的箭伤更衬得她的肌肤细腻白皙,铃铛儿急切地探头看,叽咕叽咕地发出尖锐的叫声, “你这只大色鸟儿,平时也不是没见过美人儿!” 男孩抬头瞪了它一眼,顺手取出竹篓里藏着的酒罐,铃铛儿并不服气,也扭头斜飞了他一眼,看到男孩子黄蜡蜡凹凸不平的面容,铃铛儿忽然叽叽咕咕地叫声不断,如果一只鸟会笑,那铃铛儿此时一定是笑得抽筋了。 男孩儿顺手摘下一片叶子,指尖一抖,那大色鸟儿咕咕咕的笑声就嘎然而止,原来是鸟喙被男孩指间飞出的叶片缠住了。大鸟儿哀怨委屈地转动着黑眼珠,男孩却不再理会它,他翻起外衣,将贴身的里衣沿边撕下两长条,又将小酒罐打开,浓香的酒气立刻袅袅升起,大铃铛儿眼神一暗,嘴里的咕哝声变得柔婉,男孩儿笑了,他将一块布条浸入酒中, “铃铛儿莫急,足够你和爹喝的——” 大鸟儿听了此话,摇头摆尾的暗自得意,那七彩的尾羽竟迤逦地轻轻摇荡,映衬着阳光,在男孩儿和女孩儿身上洒下一片明艳的七彩光晕。 “——但愿没有伤及肩胛骨,如此才不会影响她手臂今后的运动功能——” 小男孩将一把田七的叶片塞入口中,一边嚼着一边含糊地喃喃自语,铃铛儿歪着头,贪婪地盯着酒罐,再晃眼打量着那昏迷不醒的美丽面庞,只觉无限陶醉。 男孩儿顾不上理睬大鸟的遐想,他用烈酒浸泡过的布条擦拭着女孩子箭伤周围的皮肤,又擦拭自己的双手,接着,他抽出别在腰间的短刀,在刀鞘上轻轻一触,那如一痕碧水的锋芒已弹出落在他的掌中,他抬手斩断箭杆和已穿肩而过的箭头,握住残余的箭杆向上一拔,动作敏捷果断,断箭拔出,一股鲜血从伤口中急涌而出,那倒卧的女孩儿低哼一声,上身惊憟地战栗着,她浓黑入鬓的长眉痛楚地皱成一团,纤长的眼睫吃力地眨动着,近乎透明的薄唇紧抿,最终又陷入了更深的昏迷。 男孩子微微叹息,将口中的田七药糊取出,敷在她的伤口上,再用布带仔细地缠裹包扎。铃铛儿蹲在一旁,乌亮的小黑眼睛不停地转动,看着男孩子娴熟利落的施救手法,铃铛儿已经着迷了。 “铃铛儿呀,你这个爱看美人儿的毛病可得改一改,不然,哪天又从树上掉下来,可不见得每次都能碰到我这样的好人——” 男孩子一边嘀咕着大鸟儿,一边将伤者靠在潭边的大石上,他顺手摘下大鸟嘴上缠着的田七叶子,走到潭边洗手。铃铛儿歪着头,似乎又想起一年前和男孩子结识的经历,它展开羽翅旋身儿飞起,轻飘飘地落在男孩子的肩头,用顶着美丽冠羽的头蹭着他的脖子, “——呵呵呵,别闹,铃铛儿,你越来越沉了,不知吃了我们多少粟米,”男孩儿怕痒,伸手拨拉蹲在他肩上的胖鸟儿,“——快下来,我还得省点力气背她呢。” 男孩儿回首指向大石边靠着的人,大鸟儿一听来了精神,拍拍翅膀飞到大石上,炯炯有神地盯着男孩子,好像一个监工。 男孩儿皱着眉头,黄蜡蜡的脸上喜怒莫辨,他走到大石旁弯腰将女孩子小心地背在背上,用腰带束紧,一边抱怨铃铛儿, “你一听要把美人儿带回家就乐得要死,也不帮我一把,又多一张嘴,这下子你可要减肥了。” 铃铛儿满不在乎地扇着翅膀,——减肥,笑话,它正值青春好年华,长身体的时候,怎么能少了营养!Www.XSZWω8.ΝΕt “——回家了!” 男孩儿将竹篓斜挂在胸前,轻呵一声就闪入林木深处,向山上攀去,那个女孩子的身量似乎和他一般高矮,但他攀爬在山峦之上就像只山豹,纤瘦的身子无比轻捷灵敏。 此时,趴俯在他背上的女孩儿却悄悄地睁开了眼睛,她的鼻端隐隐约约萦绕着一丝清冽的香气,那是如此爽朗明净的味道,不像任何她所知道的花香,女孩儿黑瞋瞋的眸子转来转去,打量着周围的景况,想要找到香味的来源。男孩儿虽已万分小心,但上山时还是难免颠簸,女孩儿微蹙着秀长的眉,死忍住不哭不叫。 “你要是疼得狠了,就哭吧,或是叫,也能帮你减轻疼痛。” 男孩儿轻声说,一边向更高处攀越,伏在他背上的人却吃了一惊,——他——他怎么知道自己醒来了呢? “——你的呼吸节奏改变了,我就猜你是被我颠得疼醒了。” 那背上的人更加吃惊,她听不太懂男孩儿所说的话,但却惊讶于他的敏锐,不觉警惕地咬着下唇,但他瘦削的肩背如此温暖,无端地令人安心,——好像——好像在遥远的过去,她也曾趴在这样的肩背上熟睡,女孩儿舒口气,又乖乖地趴在男孩子的背上,大铃铛儿正巧飞过来,羽翅爱抚地拂过她的脸颊,那女孩子噗地笑了,明丽的笑容竟晃了铃铛儿的眼,它恍恍惚惚地一头冲向旁边的大树,幸亏男孩儿眼明手快地拉了一下它的尾羽,阻住它的去势,不然后果难以想象。 那少女见状,嗬嗬嗬地笑起来,笑声清越明朗,这次连男孩儿都听得一愣,忍不住放慢了脚步,——原来世上真有如此动听的声音呀。 男孩攀上一座山崖,眼前一下子豁然开朗,几百仗的山坪,浓绿浅碧,葱葱郁郁地展现在眼前,坪上有一座草庐,男孩儿和胖鸟穿越前门,小院,一齐飞奔进了堂屋。 3 第三章 此时,榻上斜斜卧着一人,听到纷杂的脚步声和铃铛儿啾啾的鸣叫,他转过头,——啊,好一个俊美的男人,他的脸容高贵,美眸迷蒙,线条清晰的脸上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厌倦之色。 “——小花儿,酒可买回来了?” 他并未起身,只是侧头懒懒地问,浓厚的墨色长发遮住半张面孔,那大鸟铃铛儿一下子就飞到他的膝头蹲下,弯身梳理着它珍贵的羽毛。 “铃铛儿,花儿他不理咱们,光顾着那背上的小美人儿,咱们爷们儿今儿可是要断顿啦。”懒洋洋的声音再次响起,铃铛儿点点头,讨好地咕噜咕噜哼着。 男孩子扬扬眉,睃了他一眼,却并未回答,他径直奔人内室,小心地解开腰带,将少女侧放于竹塌之上,抬手抚上她的额头,女孩儿睁眼,一下子看到男孩蜡黄的面孔,肥鼻厚唇的像貌,不禁吓得往后退缩,却没能躲开男孩子的手,那只手抚在额头之上,微凉干燥,虽掌心略显粗糙,但指骨修长柔和,却不像一个村野蛮童之手。随着手掌的靠近那清澈的淡香再次萦绕而来。 “——唔,不妙,你可能会发烧呀。” 男孩儿轻声嘀咕,非常焦急,外伤后发热似乎在所难免,但这却是关乎生死的一个难关,听了他的话,躺卧在竹塌上的女孩忽然觉得冷,浑身瑟瑟发抖,——战火,离乱,箭伤,落水,漂流,这几天发生的所有不幸随着汹涌的伤痛齐齐袭来,令她不堪重创,又将陷入昏迷。 男孩儿一看她的行状,知道再不施救,必然凶险,他奔到屋角的一个竹架旁,在上面一通翻翻捡捡,找到几个小瓶子,拿回榻边,他打开一个小瓶,倒出一枚黑色丸药,送到女孩儿的唇边,那女孩儿即使处于迷离状态,看到那黑色的丸药,也不觉向后闪身,恍惚的眼中闪过一丝恐惧。 “这是帮你退烧的药,需内服,不吃就只有死路一条。” 男孩子平静至没有表情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那种淡定的语气实在与他的年龄身份不相符。女孩子不知不觉地张开嘴,那粒苦涩的药丸滑进了喉咙,随即,又有一粒药被送进了她来不及闭上的嘴,女孩儿一惊, “这个含服,能助你保持清醒,恢复元气。” 不等她吐出药丸,男孩儿就开了口,随着他凉凉的话音,一套干净的衫裤被放在榻上, “你换上这套衣服吧,再穿着湿衣只会病上加病。” 女孩儿侧头瞟了一眼那套请她替换的衫裤,青色粗布,是她见过的最下等的侍奴都不曾穿过的布衣。她像是受到了侮辱,因发热而变得迷蒙的双眼中不禁浮起泪光。 男孩子却似乎明白了她的想法,轻叹口气,他又将衣服向女孩子推了推, “要我说,活命比尊严更紧要,我家没有女眷,没人能服侍你更衣,你——你自己能行吗?” 女孩子惊异地略抬起头,她万没料到一个山野村童能说出这种话,那丝淡淡的寒香好似正慢慢变得浓郁,在小草屋中氤氲飘荡,女孩子更加迷惑,她无法判断那神秘的清香来源于何处? “——花儿——” 门边响起沉郁的叫声,男孩,女孩一齐转头看去,却见那个卧于草堂竹塌上的男人正斜倚在门边,黑如鸦翼般的长发披散在肩背上, “——花儿,那个水潭似乎和咱家的米缸有仇,上回你从那里检了个呆鸟回家,比你我还都会吃,今天又是个小姑娘,看来咱父子命不久矣了。” 男人闪烁的眼睛淡然地看着屋里的两个孩子,唇角略向下勾,似是极不如意。 男孩儿皱了眉头,女孩儿则表情困惑,这个相貌俊俏的男人可比朝上最美的许少将军还美上几分,怎么会——,她又瞟了一眼身侧站着的丑怪男孩,——怎么会是这个丑八怪的父亲? “你和铃铛儿少喝点,咱们的口粮就全有了。” 男孩儿闷声说,他走过去,不客气地拉住男人的胳膊,“爹,每天刚过晌午,你就已然醉卧不起,这可不合规矩,小心哪天你醉得死过去,我和铃铛儿把你扔到山下的碧潭里去——”男孩儿念叨着,抄手一把将他爹推出门,“姑娘别忘了换上干衣——”他转头又嘱咐了一句,就走出去并掩上了竹门。 “花儿你小小年纪,比个妇人还唠叨——” 从门外隐隐传来男人低笑着的抱怨声,男孩子轻轻的嘀咕和大鸟儿唧唧呱呱的鸣叫,原本还昏聩地躺在榻上的女孩子却勉力爬起了身,她咬紧牙,脱下外袍,将手伸进里衣内,从贴身的腰上摘下一枚玉佩,那一点水润的明媚竟照亮了女孩子细白的手掌,女孩子猫儿般晶亮的眸子机警地逡巡着小小的草屋,她用手试探地摸着靠墙这一侧竹塌的塌腿,脸上忽然露出满意的浅笑,那隐蔽的粗竹上果然有一节空洞,——原来所有的竹塌都是差不多的,女孩子想起弟弟阿浩的那些小把戏,不禁唇角上弯,她吃力地俯身将玉佩藏进了竹节的空洞,却不小心触到了伤口, “——啊——” 痛叫一声,她一下子歪倒在榻上,‘砰’地一声,紧闭的竹门被猛地推开,大鸟儿扑楞楞地飞了进来,那个丑怪的男孩也随之而来, “……你……你怎么了……” 女孩子的左手迅速抓过那件布衣胡乱盖在自己的身上, “……我……我……没事……就是……冷……” 刚才她的一连串举动再次令没有缝合的伤口开裂,缠裹的布带上隐隐染上了一抹血色,男孩子近乎严厉地瞪着她,发现她正因高烧而浑身战抖,连牙齿都开始磕磕碰碰,这说明更高的热度即将来临。 “——铃铛儿,你守着她,” 男孩子说着就闪身跑了出去,等他再回来时,手里却多了一个酒坛子和一块布巾,大鸟儿一看就贪恋地飞过去,围着酒坛子转, “——去去去,别捣乱,这可是用来救命的。” 男孩挥手轰着大铃铛儿,一边拍开封泥,一股辛辣浓烈的酒气激窜而起,大鸟儿凑到坛子边,陶醉地摇头晃脑,这股强烈的酒香把昏昏沉沉的女孩儿都惊醒了,她朦胧地看着男孩子,发现他把一整块布巾都浸入了酒坛,然后取出,稍稍拧干, “——得罪了,不过这真是不得已而为之。” 男孩子略显歉意地说着,就走过来,在榻边坐下,毫不犹豫地掀起她的衬裙,用浸透烈酒的布巾反复擦拭着她的脚踝,小腿,女孩子试图挣扎,但却根本无法逃脱瘦削男孩的掌握,女孩子的脸上一下子腾起红云,也不知是因为高烧,气恼还是羞窘。 “——啧啧啧,花儿呀,你用这封藏的上好烈酒救了她,搞不好还要为此掉脑袋,真是何苦来哉!” 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又一个酒鬼寻香而来,男孩子理都不理,他放下那两截雪白修长的小腿,转而将女孩子的袖管儿撸起,用再次浸泡过酒汁的布巾擦拭着她的双手和双臂,女孩子知道他并无恶意,遂放松下来,渐渐沉入梦乡。 夕阳西下,烈烈彤云怒放在天际,那——那就似冲天而起的火光,映亮了纱窗,也点燃了女孩儿的梦乡,——战马悲愤地嘶鸣,铁蹄疯狂地践踏着大地,杂乱奔逃的人群,此起彼伏的哭嚎呼叫,如洪水般汹涌而至,将她瞬间淹没, “……鸾哥儿……鸾哥儿……鸾哥儿……” 耳边似乎一直听到有人拼命地呼嚎,有人七手八脚为她换上桃红的衣裳, “……江水倒灌入暗道了……鸾哥儿……那里走不通了……快去江边……” 她仿佛听到乳娘的声音,凄惨慌张地哭叫着,一双大手将她扯上马背,但那个侍卫刚来得及将马缰塞进她的手中就中箭落马,马儿似已受伤,吃痛狂奔,浸透鲜血的大地在她的眼前挣扎扭曲,急雨般的马蹄就像是踏在她的心上,那疲于奔命的可怜动物鼻中发出绝望粗重的喘息,终于前蹄一曲,摔跪在江边,大地瞬间在她的眼前翻滚倾覆,在她跌落夏江的一刹那,羽箭破空而至,嗡嗡鸣叫着钉入她的右肩,Www.XSZWω8.ΝΕt “——啊——” 噩梦中,同样的剧痛再次袭来,她不禁失声痛呼,环涌冲刷着她的滔滔江水似乎也已化作蒸腾的烈焰,她的身体,以致灵魂都将焚烧殆尽,她无助地摇摆着头颅,觉得连心上也跃起了火焰,就在她的身心被烈火寸寸吞噬的瞬间,忽然,一副纤瘦,清凉的身躯紧紧搂住了她,朦胧间,鼻端又飘进了那清澈凛冽的寒香。 高烧昏睡中的女孩儿轻叹口气,本能地贴进身后男孩儿清凉的怀抱,男孩儿细瘦的双臂紧紧拥着她,试图以自己微低的体温帮她退烧。 不知过了多久,黑夜来临,万籁俱寂中只闻虫吟蛙鸣,悸动不安的女孩终于安稳下来,折磨她的高烧奇迹般的退了,而男孩儿也已筋疲力尽,他沉入了梦乡,胳膊还环抱着那个女孩儿。 ——在他的梦中,在那个遥远的时空,他曾经有过一个姐姐,也曾无微不至地抚慰照料过他的病痛。 “……唉……唉……冤孽……冤孽……冤孽呀……” 堂屋里,水银般的月光浮游跳荡,俊美的男人斜躺在竹塌上,怀里抱着酒坛,再三地吟哦叹息,铃铛儿似已喝醉,趴卧在男人的身旁,男人抬手从怀里取出一枚碧绿的药丸, “铃铛儿,去把这个给小花儿服下,他光顾着救人了,误了吃药,他身上的那个味儿太……” 男人没有说下去,他的眼睛微闭,微闭的眼睫间透出点凌厉了然的微光。 大鸟儿已经衔着药曼妙地飞进了里屋,它的七彩尾羽在月光里带起一片绚丽的流光 4 第四章 在这个架空的年代天下三分,夏江以北为大夏,大夏成帝华璃年仅十二岁,由他的母亲卫无暇卫太后辅政(大家在第一章中已经见过此女)这位太后也是原大蜀郡主,她亲哥哥的王位在十五年前被篡夺,她也因此逃到了大夏。 夏江以南有大蜀和南楚两国,一百多年前都是大夏的诸侯国,此时,南楚武王明涧意已开始进攻大蜀,并将现在的蜀王卫恒一族歼灭,卫恒的儿子卫元嘉,小名鸾生也在战乱中失踪,同时,南楚的王太子明霄,小名青鸾,也受伤掉入夏江,不知所踪。我们的景生,在山中救的到底是谁呢? 小鱼,小龙们,都表潜水辽,浮出水面冒泡泡有利健康呀!谢谢大家了。夏江南岸,蜀楚大战三昼夜,破晓时分,再看那花团锦簇的大蜀国都锦州城,已化身为鬼域,血流漂杵,堆尸积骨,薄雾朔风中,似乎还依稀可见那利镞穿骨,惊沙入面;主客相搏,山川震眩的惨烈战况。以致多年多年后,在这片富饶的土地上,依然流传着两句歌谣——锦城夜夜啼冤鬼,当年蜀王轻南楚! 锦州城外三十里,一夜之间,如神兵天降,遮天蔽日的南楚营帐叠叠累累,壁立于夏江两岸,三千里浊涛白浪,在朝阳映照下,竟闪现出万道金红的光芒,那是苍苍碧血,还是霸者的烈阳王气? 巨型条石搭建的中军王帐里,黑压压跪了一地的人,虽有晨风鼓动激荡,帐内的空气却像已被抽离,低头深俯的众人都觉憋闷得喘不过气! 帅案后,王座上,南楚武王明涧意正身端坐,他线条深邃的脸上风平浪静,但置于身侧的双手却已紧握成拳,指节捏得青白, “——王上,太子走失,臣愿领死。” 跪在最前排的一员小将膝行半步,沉声说,他的话音里带着浓重的泪意。 “——许君翔,你死不足惜,还我明霄哥!” 一个小小的身影忽然从王座旁窜起,直扑那个痛哭不已的少年将军,他一把揪住少年浸透鲜血的乌甲, “你若不将明霄哥哥找回来,……我……我定将你碎尸万段……” 男孩子凄厉地吼叫着,他脸上纵横的泪滑过咬破的唇角,撕心裂肺的痛! 那员小将被男孩拉扯得微仰起脸,原本俊逸的脸上血污泪痕交错,显出一抹狠厉的颜色,男孩子不禁一颤,但仍然倔强地扯住他不放, “——皓儿,退下,不得无礼!” 王座上的武王淡淡开口,声音不大,但却像帐外晨雾中的疾风,捶打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太子诱敌独守肫州,城破后走失,孤……孤也万分焦灼,但此时,却不能为此动摇军心,更不可走漏消息,以防……以防大夏和大蜀……”wWW.xszWω㈧.йêt 武王点到即止,跪着的众人却心里打颤,有人亲见太子明霄于夏江边中箭落水,本已凶多吉少,如果再被大蜀的流军追剿,或是被大夏的细作抓到,那真是上天无门,入地无路呀! “——父王——” 武王二子明皓痛哭惨嚎,却不敢再滋扰少年将军许君翔,只是双眼凶狠地瞪视着他,见他的肩头微微耸动,似被千斤巨石重压。 “……臣……臣身为太子侍卫统领,没有保护好东宫王架,本该以死谢罪,但太子仍流失在外,请陛下准臣前往下游寻找太子,无论如何,臣……臣必将太子寻回,再御前领死!” 死咬着牙,许君翔一字一顿地发誓,那真是血肉盟咒的一个誓言! “禹州之战迫在眉睫,此时绝不可节外生枝,等攻下禹州,再寻太子不迟。” 武王的声音依然极轻极淡,最后那个‘迟’字已轻不可闻,但话音里的沉痛却如滔天巨浪,直扑明皓,将他激翻,一跤摔在地上, “——父王——父王,万万不可再耽搁,现在去寻,霄哥哥还有生还的希望!” 他童稚尖利的哭叫像一根根针芒,刺进众人的心里,许君翔的双手十指狠狠扣着牛皮地毡,急痛攻心,劲力一吐,竟抠入地毡之中,倏地,指尖上涌出的血染红了地毡,十指连心,许君翔对那剧痛却浑然未觉,他的全身心都早已痛到麻木了。 **************************** 大夏国都东安雄踞夏中平原,依山带海,四塞为固,阻三面而守,形胜可恃。东安南抚河中,北连朔漠,土地虽不如河中广袤,却靠近物产丰富、经济发达的汉河下游地区,兼有水陆转输之便,少有乏粮之忧,并与陪都夏阳腹背相倚,易图南进。东安城规模宏伟,布局严整,人口众多,商贸兴隆繁盛,不愧为闻名当世的第一首府名都。 东安宫城仁泰殿内,鎏金镶宝的御座前,黑压压地跪了好几个人,暮春的暖风轻潜慢涌,将碧玉炉瓶中的佛手清香揉进每一个人的心里,——春已老,闲花落尽,夏馨这边独好。 万籁俱寂中,只听从御座上传来轻浅的鼻鼾声,跪着的众人却不敢交头接耳,他们低伏着头,好似也沉入了梦寐。 “……咳咳……皇上昨儿个用功至深夜,今日想必是倦极了,你们都散了吧。” 从御座后的明黄帷幕里传出一把威严清冷的声音,跪在地上的众人全都松了口气,又复叹了口气,皇上——用功?用功玩耍才是真的吧?再如此下去,那南楚武王怕是要北上伐夏了。 待众臣们一一退出大殿,那黄色帷幕轻轻撩起,一位宫装美妇闪身走了出来,她脸上肃穆的表情已一扫而空,三两步走到御座前,不等那座上斜卧的男孩儿躲闪,右手一伸已经拧住了他的耳朵, “……装……还装……煌煌大殿之上竟敢装睡……” 她狠声说着,唇角却向上勾出一个宠溺的笑,跟在她身后的端午不禁无奈的慨叹,——见过宠孩子的,却没见过如此娇惯的。 “——啊哟,母后,你当真要将我这耳朵废了不成。” 靠在明黄锦垫上佯睡的男孩儿一骨碌坐直身子,嘴里夸张地哀叫着,灿星似的眼睛却冲端午眨了眨,“端午,你也不帮我,白吃了我们那么多好果子。” 太后卫氏回头瞄了端午一眼,手却松开了那玉白的耳朵, “娘娘,真是冤枉,每回都是愁眉那个小猢狲到咱们宫里讨吃食,我哪里吃过他们一口?” 端午说着走上前将手里的半臂给男孩儿穿上,“苦脸做事越来越回旋了,才这个时节就敢给皇上穿单袍。” 卫太后听了眉眼一暗,想起这孩子自降生后十二年来艰难的抚育经过,不禁眼圈酸胀,小皇帝却极灵醒,他伸出细瘦的手臂,拦腰抱住娘亲,仰起头,冰雕玉琢般秀美的面孔上,浮起一丝骄傲的笑,“母后宽心,阿璃能食能睡,日渐强壮,明年定能参加春狩。” 卫太后将华璃紧紧拥在怀里,这个单薄的小小身体,如此脆弱,似乎随时都会化入风里,端午敛眉低首站在一旁,想起十二年前那个豪雨滂沱之夜,她的眼角有一颗泪滴慢慢渗出。 “娘知道,阿璃最棒,停了三年的春狩一定能办成。”她轻轻拍抚着华璃的肩膀,——这个孩子如此要强,但他所有的劲道都似打入水中,漫起的涟漪也转瞬即逝。 “皇上,现在就是三岁小儿也知道那句谚语:当世有三美,南有双鸾,北有阿璃。皇上后来居上,可把他们都比下去了。” 端午在一旁凑趣,狠心将泪咽进了肚里。 “生为男儿,谁在乎美丑,我只要身强体壮!”华璃离开他娘亲的怀抱,挺起胸膛。 卫无暇却怔住了,那离手而去的单薄肩膀使儿子的这句话变得如此虚无渺茫。 “现如今那双鸾的日子可不好过呀,怕是大大的不妙。” 端午眼见太后的脸色黯淡,赶紧插言,试图将话题引开。话才出口,端午就后悔了,她立刻以袖掩唇,真是越帮越忙,显然这也不是什么合适的话题。 果然,卫无暇听了端午的话,眉毛一挑,矮身坐在了御座前的脚踏上,华璃呲溜一下从御座上滑下,依偎在他娘身边。 “母后,南楚犯蜀,蜀王卫恒死于乱军之中,世子元嘉失踪,这个局面——” 华璃觉得他娘的臂膀不可抑制地轻轻抖动着,不觉凄伤,话没说完就枯竭于唇边。 “卫恒那贼子死不足惜,只怪为何不是我亲手射杀他于马下,为无殇哥哥报仇!当年,他弑兄篡位,若不是得你父皇相救,我也早埋骨坤忘山中了。” 想起十几年前那腥风血雨的一幕,卫无暇不觉咬紧牙关,“如今他也有此下场真是上天有眼,只是那武王明涧意——” 卫无暇说起那人的名讳,忽然觉得胸臆间有股清凉的泉流,脉脉涤荡,——明涧意,那个生于南国水乡,却有着苍鹰般志向的人啊,本应永永远远沉入她的最深的梦乡。 端午侍立在侧也不禁心下唏嘘,——曾经,蜀楚融洽,亲如一家,——曾经,云中频寄锦书来,誓许三生莫相忘。 往事已随烟云去,卫无暇压下回想,抬臂搂住华璃,“阿璃不需担忧,那明涧意虽势如破竹,但却无意犯夏,我们只需做壁上观,不偏不帮,强国自保。” 苍鹰的翅膀在心尖划过,卫无暇想起的却是另一个如山岳般温厚纯良的男子, “阿璃,你父皇临去时,将这万里疆域托于你手,就是认准了你必是能一统华夏,光复河山之人,但我朝一向重文轻武,积弱日久,你父皇的孝期又未满,此时无法兴兵,就让那个在南楚称孤道寡的明涧意得意一阵子吧,更何况,他也未必就有多么得意。” 卫无暇搂紧华璃,想起刚刚得到的消息,—— “——娘娘,南楚太子明霄在战乱中走失,生死未明。” 锦帷幕帐后的声音轻且细,但却字字清晰,卫无暇还来不及反应, “——娘娘,是否要派人找寻?”那个细冷的声音恭谨地询问。 “也好,能得到青鸾也可挡一挡明涧意的来势。” 卫无暇似是轻声自语,那帷幕后的人却诺了一声表示同意, “——最近皇上——”那个声音迟疑地响起,第一次带了属于人类的暖意。 “……阿璃……阿璃他……我怕……”卫无暇的语声支离破碎,所有的勇气忽然都被抽离了躯体,现在,她,只是一个母亲,“……他……他身上的护体神香日渐淡薄……几不可闻……我怕……我怕……” ——怕,怕,怕,这一个怕字隐藏了多少哀怨悔恨。 “……当初……当初……我们是不是……”卫无暇心里打战,她甚至无法原谅自己的这种设想,——但是,奈何桥上,哇哇啼哭的阿璟,也是她的孩儿呀! “……娘娘莫急,坤忘神君似已重现江湖,我们定要找到他,力挽狂澜!” 那个轻细得若有似无的声音终于消散在空气中,似乎从未曾存在过。 “——母后” 华璃的叫声将卫太后的思绪又拉回现实,她低头望着华璃,只见两泉幽潭般的明眸, “——母后,大蜀世子卫元嘉毕竟是我的堂兄,是否要施以援手呢?” 卫无暇心里感叹,阿璃真是菩萨心肠,这可如何能成就霸业,她抬手梳理着华璃额前的碎发, “那卫元嘉的父亲狡邪多诈,为人歹毒,何况他真正的身世卑微,也并不是我的嫡亲兄长,那个卫元嘉据说与其父十分相像,虽然只是一个少年,但已颇多诡凶残,他父亲蜀王都难逃乱军之箭,他一个弱冠小儿却能消弭于万军之中,实在可疑可虑。” 阿璃却对那个名列三美之一的卫鸾生颇多想象,他只是一个十二岁的稚龄少年,一向视战争为传奇,——那只能穿越烽火的鸾鸟到底是怎样的呢 5 第五章 女孩儿手执竹筷,沾取杯中清水,在床边矮几上写下了‘阿鸾’两个字,竟是极其舒展灵动的隶书。 “你……叫阿鸾?” 男孩儿试探着问,女孩子不说话,只默默点头,双眸妩媚潋滟,莹莹眸光直透人心,男孩儿看得心里一滞,她——是口不能言,还是别有隐情?友善地笑笑,男孩好似并不介意。 朝阳初升,晨曦清而薄,千丝万缕的阳光伴着清涩的山风,清碧的山色一股脑地涌进小竹窗,照得小屋如水洗过一般清爽,女孩儿倚在榻上,眼看着那捉摸不定的清幽光影上下浮游,缓缓地晃进人心里,心思便也跟着恍惚起来,甚而有丝迷惑,竟觉得眼前男孩子的笑容清透透的,一点都不丑陋。ωww.xSZWω㈧.NēΤ “吃早饭吧,你一定饿坏了。”男孩儿指指矮几上的碗盘。 女孩子一看就微蹙起眉,矮几上摆着一小碗藜米粥,一小碟浸烟笋,女孩儿并不是娇生惯养到不识五谷,但如此粗茶淡饭还是令她惊诧, “我来喂你吧。”男孩儿看她犹豫以为她是因伤不方便动手,便坐在塌边,拿起调羹将粥送到她的嘴旁,女孩儿欲躲,但米香,笋香和阳光甘爽的暖香混合在一处,令她躲无可躲,男孩儿鼓励地看着他,眼神里带着极清浅的怜。 那女孩似受到蛊惑,张开嘴乖觉地一勺勺咽下送到嘴边的粥,胃肠仿佛被温存的手抚过,暖而舒畅。在日后漫长漫长的岁月中她都还一直念念不忘这碗藜米粥的滋味儿,可没了当时金碧的阳光和晨风,没了男孩儿清碧的眼眸,再如何尝试,也尝不出当日的暖了。 “自从那蜀楚双鸾打响了名头,如今倒人人都叫阿鸾了。”一个懒洋洋,不无嘲讽的声音忽从门口响起,阿鸾扭头看过去,却见昨晚那个俊美的男子侧倚在门边,他略低着头,似乎谁也没看,但阿鸾却觉得他犀利的眸光无处不在。 “——不过,你倒是确像一只阿鸾。” 他说着就走进草屋,随便拣张竹凳坐下,原本上下浮游着的光影好似一下子找到依恋的所在,齐齐吸附于他的身周,眉眼上,唇上立时染上一抹淡金,和他脸上冷淡嘲弄的表情如此相得益彰,竟凛凛然霸气横生,仿佛,他不是坐在一间粗陋的草庐中,而是坐在他王庭的后园里,阿鸾看得心惊,听了他的话更是惊疑不定。 男孩子却不以为意,他虽避居深山也知道那大蜀世子卫鸾生和南楚太子明青鸾的典故,因为他们的美名远播,许多蜀地的父母也都喜欢给孩子取个小名叫‘阿鸾’。 “不知你是哪只阿鸾呀?”男人凉凉的声音再次响起。 阿鸾的面色倏地变得惨白,更显得眉眼乌黛,山明水秀,男孩子看了不觉心里一动,暗怪他爹说话没分寸,他俯身检视阿鸾的伤口,开始为她清创换药, “可能有点疼,你且忍耐一下。”说着,手上的动作越发轻柔敏捷,可饶是如此,阿鸾仍觉得痛不可抑,额头上冷汗密布,连秀逸的鼻尖上都痛出了汗珠,她的脸色更加苍白,近乎透明,竟无一丝血色,但她却不吭一声,死死咬住牙关,男孩儿心下佩服,看她的年纪与自己相仿,性子却着实刚强。 “若不是小花儿昨晚抱了你一夜,你这只阿鸾恐怕早已飞上天了。” 男人看女孩儿疼得狠了,心里不忍,不再追究她的名字,可却仍然哪壶不开提哪壶,不过这话倒是镇痛,阿鸾一听,就忘了肩背上的剧痛,她震惊不已地回眸瞪着花儿爹,脸上却已飞出一朵红云,——因为娘亲早亡,她自小的习性就很孤僻淡静,即使是最贴身的乳娘侍婢也轻易不能近身,十岁后,除了更换外袍,沐浴入寝她从不假手于人,在她的记忆里,似乎只有父王和阿浩曾经抱过她。 “你瞪着我作甚?小花儿那是为了救你一命,他体质阴凉,正是退烧去热的一剂良药。”男人的口气也颇清凉,眼里的金辉闪闪烁烁,好像是怪她不识抬举。 这时,大鸟铃铛儿扑楞楞地飞了进来,绕着阿鸾和小花儿转了一圈,就稳稳地停在男子的肩头,七彩的尾羽正巧垂在他的胸前,为他平添一股都丽的气象。 阿鸾听了男子的解释,心里像打翻了胡椒瓶子,麻麻辣辣,酸酸软软,也不知是气恼,委屈还是感激? 小花儿看着她脸上瞬息几变的面色,虽微含薄怒,却极之明媚,不觉笑了,“我所做的只是医者的本分,你不要介意,而且——”他停顿了一下,眼睛看向阿鸾身后的竹窗,窗外是一片晴好的天光,“——而且,我姐姐以前也为我这么做过。” 阿鸾秀长入鬓的眉微皱,——他的姐姐,这个破草屋里除了自己,就是一父一子一鸟,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呃,他姐姐,”竹凳上的男子以袖当扇,轻轻扇着,半截玉雕似的手臂若隐若现,直晃了阿鸾的眼睛,“——他姐姐,”男子再次停下,若有所思地望着小花儿,“——死了,他姐姐死了。” 小花儿手下一沉,‘啊’,阿鸾不防,立时痛呼出声,“对不起,对不起,”小花儿忙收敛心神,赶紧利索地包扎好伤口,——姐姐死了?怎么可能?明明是他死了而不是姐姐死了! 他将阿鸾褪至肩膀的衣襟拉上来,手边的脖颈肌理细腻,滑如丝缎,而那秀致的锁骨,更是——,小花儿眼帘低垂,不敢再看,——这孩子长得真是美,不愧为一只鸾鸟!小花儿心里暗自发愁,这形容高贵的小人儿,来历不明,却该如何处置打发呢? “你的伤总要十天半个月才能略微恢复,这些日子,你就安心留居于此吧,等你伤好些了,再送你回家,可好?”男子闲闲地说,倒不像是跟她商量,而是已有抉择。 关键时刻,还是当爹的更有主意,小花儿却不像他爹那般武断,墨星似的眼睛恳切地望着阿鸾,像是在征求她的意见,阿鸾抿着唇,心里掂量,——想来此时战事正紧,父王一定无法顾及于她,不如就见机行事,暂时在此养伤吧。她冲小花儿点点头,眼中眸光轻闪,仿佛会说话一般。 大铃铛儿一听这个美人将居住于此,简直是欢欣鼓舞,它一旋身,飘飘摇摇地飞起来,在屋子里打着转转,花尾巴凌空撒开,直如七彩宝扇,小草屋中立时便宝光流转,霞彩缭绕。 “花儿呀,你可真会检东西,这呆鸟当真招摇得紧。”比鸟还招摇的花儿爹举袖向飞在半空的铃铛儿轻轻一扇,也没见他使力,但那体型颇大的铃铛儿却似吃了一惊,振翅噌地一下从后窗飞了出去,闪亮的尾羽被鼓荡的疾风吹起,直扫到阿鸾的脸上, “——呵呵呵——”许是因为太痒,阿鸾不禁失笑,那清越琳琅的笑声似有生命一般在小屋中悠悠回荡,令花氏父子暗暗心惊,——这么动听的嗓音却佯装失语?——这个小人儿不简单呢,看来这个山谷就快住不得了。 阿鸾似乎也有所察觉,她脸上的笑意一下子隐去,重又敛眉垂目地靠在榻上,姿态端肃尊贵,她伤后本就虚弱,这倒并不需假装。 “……咳咳……”男子从竹凳上站起身,清清嗓子,偏头想了一瞬,就嘻然一笑,“鄙人姓花,名袭人,花袭人便是在下——” “——哈哈哈——”这次轮到小花儿喷笑出声,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到爹如此介绍自己,没想到竟如此滑稽,这个感觉太喜剧啦,由不得他不笑。阿鸾虽也觉得这个名字怪异,但用于这个美貌的男子身上倒也贴切。听到小花儿大笑,阿鸾不觉诧异,乌眸深深地看着他,仿佛在问:‘——这很可笑吗?’ 花袭人眼光微闪,扫了儿子一眼,“原本我叫花老大,你嫌粗鄙,说是像一只瓢虫,这‘袭人’之名还是你给起的,如今你倒笑得要死,却是为何呀?” 他虽是责难小花儿,但眉梢眼角却已经带了笑意,走到床前,抬手捋捋儿子的额发,眼神温暖疼爱,阿鸾在一旁看着,心上似被人狠抽了一鞭,又痛又麻,痛麻的感觉仿佛水波一般漾向四肢百骸,脑子里恍惚地想:——自从娘亲死后,如此疼宠的目光,自己就不曾再享有过,所有的人对她不是敬慕就是敬畏,父亲看着她最柔和的目光也是期盼而不是宠爱。阿鸾冷眼看着那父子俩,心里竟有些嫉妒面貌丑怪的小花儿。 “……咳咳……”花袭人再次清清嗓子,他看看阿鸾,眼睛一转,勾起唇角,“我家小花儿长得虽丑,心地却是极好的,从不介意费劲吧啦地养活我这个废物……呵呵呵……真是家有一宝呀……” 男子嗬嗬嗬笑着转身出屋,身形飘然,阿鸾看得愣住,再回头望望收拾着药匣子的小花儿,更加疑惑,——这对父子一个极美一个极丑,但其神态却都无比洒脱飘逸,他们虽救了自己一命,但却实在行迹可疑,自己是否应该尽快脱身逃走呢? “我爹原本是个山村郎中,也曾开过私塾,后因家里发生了一些变故,他……他受了一些打击……就……就变得行为怪诞……避居于此……” 小花儿迟疑地解释着,面对阿鸾清澈的眼眸,他忽然觉得难以开口,这些早已烂熟的说辞一下子变得无比苍俗。可他的犹豫听在阿鸾耳中却另有含义,——原来是这么一个因由,怪不得他说得吞吞吐吐,想必是心里难受,他的姐姐和娘亲似乎都已不在人世了,恐怕这就是变故之一吧。阿鸾叹息,也略略放下了疑心。 “这里是坤忘山东麓的一处无名山谷,我们给它起了一个名字,叫‘红河谷’,”小花儿的眼中墨色一沉,似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他顿了顿,“——如今夏江里碧血沉冤,这红河谷倒不是虚名了。” 阿鸾心中一凛,——莫非——莫非他猜出了什么,一个村童怎能有如此见识?刚刚放下的疑心又悬了起来,他活了十三年,猜忌就像是与生俱来的一种能力。 “……啾啾……啾啾……” 窗外习习,隐隐传来花铃铛儿兴奋的鸣叫声,小花儿仔细聆听着,眼睛倏然一亮,他奔至床前,探头看了一眼窗外,那浓碧的翠色俏皮地映进他的眼瞳,似有若无的一缕清香又飘进阿鸾的鼻端,——咦?阿鸾皱皱眉,难道这清透的寒香竟是来自小花儿身上吗?可为什么刚才换药时没有闻到呢?——而且,阿鸾又悄悄打量了一下小花儿,如此面黄貌丑的村童,又家徒四壁,如何用得起如此奇异的熏香? 阿鸾也转头看向竹窗,只见窗外,苍蓝的长天上,云来去,如数只雪,漠漠岚山外,是故乡。——阿浩,父王,君翔,你们可安好? “你好好休息吧,我去做事了,”小花儿撮唇嘀铃铃地和大鸟儿唱和,转身欲走,想了想,又折到竹架旁拿起两本书,“这都是风物志一类的杂书,可能你也不爱看,就只当是解闷儿吧。” 小花儿将书放在阿鸾的枕侧,转身轻快地跑了出去。窗外旋即响起铃铛儿的欢叫,花袭人的朗笑,和小花儿的惊叫: “——阿暖,阿暖回来了!还带了个宝宝!” 阿鸾困坐草屋,听着窗外煊煊嚷嚷的热闹,不禁好奇地蹙起了眉头,阿暖——又是何人? 6 6 “……咩咩……咩……咩咩……” “……暖暖……我们有一位小病人……阿暖……她需要喝奶补充体力……暖暖……”极耐心商量的语调。 “……咩……咩咩……咩……” 大羊躲躲闪闪,转动着脖颈,响起一片叮叮噹噹的铃声—— “……阿暖……只要一点奶……快过来……暖暖……我可不客气了……”笑语里含着求恳和威胁。 叮铃铃铃铃——, “咩咩……咩咩咩……”, “……啾啾啾……啾啾……” 铜铃声,羊叫声,鸟笑声,热热闹闹的像首山谣,随风潜入竹窗,风里还夹着丝清凉的雾气,纯净似水晶又藏着一丝丝甜,阿鸾不觉深吸口气,旋即便倚在窗口继续观望,竟看得津津有味,不知不觉地睁圆了眼睛,这是她做梦都不曾见过的美景。 后窗外,绿草蓉蓉,野花蔓蔓,一只大岩羊正被小花儿揽在怀里,它浑身金黄的毛发在晨光中闪烁着温暖的光泽,——它——就是‘暖暖’!真是名副其实,阿鸾的唇角轻轻扬起。 ——葱翠的山谷中,并未见那条‘红河’,天上闲走的云倒是金彤的颜色,穿坪而过的晨风里飘起草木的清香,阿鸾在这里住了不过三天时间,却已恍如隔世,——那高大的宫苑,森严的壁垒,如影随形的仆从侍卫,所有这些她原本习以为常的生活正渐渐褪色,淡淡地化作梦里的一个影子,无从寻觅。 “……啊哟……阿暖……你竟敢暗算……” 铜铃叮铃铃一阵乱响,正和岩羊密语私言的小花儿已经被它顶得跌坐在地上,因为出其不意,小花儿一点都没有防备,猛地被阿暖掀翻,四脚朝天,那模样可真够狼狈。 “——哈哈哈——” 不知何时花儿他爹蹿出了草庐,叉腰顿足地笑得花枝乱颤,阿暖见状,更是有持无恐,前腿一曲,屁股一撅,竟坐在了地上, “——哈哈哈——” “——咯咯咯——” 花袭人和花铃铛儿笑得无比欢畅,连隐在竹窗后的阿鸾都不禁笑出了声,笑后又觉失礼,她勉强抿住水色的唇,眉梢儿眼角儿却早染上了点点笑痕。 “花老大,停!你可不能再这么笑了——,”小花儿的表情故作严肃,他一挺身跳起来,连头发上都沾满了草叶花瓣,“——你听听铃铛儿,真是有样学样,笑得简直奸诈!” “——咯咯咯——”大铃铛儿从花袭人的肩膀上飞身而起,示威似的,继续狂笑,却不料小花儿右手轻晃,一朵雏菊飘飘然地飞向铃铛儿,一下子贴上它的鸟喙,铃铛儿再次被封了嘴。 窗内观望的阿鸾蓦地一怔,——这一手摘叶飞花的功夫当真了得,那雏菊的去势看似轻缓飘摇,铃铛儿却还是躲闪不及,这可比许君翔使得更俊俏,君翔已经年过弱冠,可这小花儿,除了个子高挑,看着似乎比自己还要年幼。 “……咳咳……”花袭人轻咳两声,扬袖一摆,已高高飞至半空的铃铛儿身子略抖,那朵雏菊飘然而落,正掉在花袭人的掌心里。 阿鸾的杏子明眸瞪得更大,——隔空取物本不出奇,可是——,她仰起头,目测着大鸟儿飞翔的高度,——这样高远的距离,取的又是如此娇弱之物,再看看花袭人掌心里的那朵雏菊,竟花叶玲珑,完好无损! 阿鸾暗暗乍舌,既兴奋又紧张,——这就是君翔时时挂在嘴边的世外高人吧?——若是能拜他为师,就可于乱军之中取上将首级,助父王一臂之力了。 “——花儿,今天刮东风,铃铛儿头上戴不住花。”似有意若无意,花袭人侧身斜睨了一眼竹窗,阿鸾慌忙俯身,躲得急了碰到伤口,她‘啊’地低吟出声,又立刻举袖掩住了嘴,眼泪却已痛得迸出了眼眶。 窗外的小花儿和老花早已听到了阿鸾微弱的呻吟,两人对望一眼,心里想的都是要赶紧卷铺盖走人,——俗话说:人在江湖飘,一定要低调。他们却早早地暴露了形迹,父子俩相视一笑,——低调可不是傻冒,既然当初救了她,就已经棋输一招,总不能一直装模作样。他俩抬眼环视,——翠峦叠嶂,云雾缭绕,美则美矣,但战火已近,这里也不宜久留了。 “花儿呀,今天暖暖心情欠佳,你先放它一马,也许喂过小暖,它能给你点奶?” 咩咩的低喃响起,阿鸾忍了再忍,还是没忍住,她悄悄地从竹窗缝隙里看出去,只见一只小羊,黄金绒团儿似的跑过来,倚在暖暖的身旁,暖暖俯头蹭着小羊的脖颈,阿鸾不禁看得痴了, “小花儿,你去看看阿鸾醒了没有——”花袭人朝儿子摆摆手,他的声音不大,却足以提醒偷看的阿鸾,“如果她醒了,你也好为她换药,服侍她洗漱早餐。” 阿鸾听了,吐吐舌头,——换药尚可,服侍她洗漱就免了吧。 门扉上响起轻叩声,“阿鸾,我可以进来吗?”小花儿礼貌地问。 阿鸾嗯了一声便再无动静,小花儿推门而入,带进一股微风,浓浓淡淡的碧青山色仿佛也趁势而入,染碧了扉窗竹墙。 “——阿鸾,” 小花儿望着躺在竹塌上的女孩儿,她今天看起来好了很多,玉白的脸庞乌发半掩,双颊上隐着一抹浅绯,本淡到极处,却因为他凝注的目光而缓缓晕染,渐渐转浓,直晕入眼底,那澄清的眸子里便氤出丝水气,小花儿心头微动,别开眼,窘迫地低语: “你的衣服我缝补过了,针脚很糙,别嫌弃。”他将那桃红的裙衫放在榻上,又低头端进来一盆热水,“你的伤口还没有结痂,现在不能洗浴,但略擦擦身却是可以的,没有……没有女眷……可以帮你……你自己……自己……小心伤口……洗完后喊一声……我来换药……” 小花儿逃跑似的转身快步走了出去,掩上竹门,别管是前世还是今生,他对女孩子都无能为力,但阿鸾,阿鸾是那么特别——,小花儿忽然觉得心慌意乱。 眼看着门扉阖拢,阿鸾立刻爬起身拉上竹窗上的布帘,探手到塌脚竹节的空洞处,摸出那莹润的玉佩,握在手中,她唇角微抿,似乎又获得了新的勇气,凝眉想了想,阿鸾重新将玉佩放回竹节中。 看看冒着热气的木盆,阿鸾忽然觉得浑身湿粘,真的无法想象自己已经四五天都没有沐浴了,那热水,布巾,看起来实在诱人,阿鸾小心翼翼地单手脱下粗布袍子,又将早已汗湿脏污的内袍解开,衣襟开处,春光乍泄,却原来不是她而是他!他秀逸的侗体若隐若现,肤光盛雪,虽仍显青涩幼稚,但已可以想见成人后的殊丽盛景。 阿鸾拧干布巾,探进内袍里轻轻擦拭着,粗糙热烫的布巾滑过细致的肌肤,竟是如此舒服适意,伴随着一丝丝受伤后的虚弱无力,阿鸾不禁拢眉微喘, “……咕咕咕咕……咯咯……” 屋中忽然透进一束阳光,同时传来铃铛儿激动的啾啾叫声,正自陶醉的阿鸾大惊失色,慌张地回头,正好看到布帘被掀起一角,花铃铛儿晃动着美丽的羽冠,小眼贼亮地盯着他,阿鸾又气又恼,抬臂就哄大色鸟儿,却不料松垮破烂的内袍一下子从肩膀上滑脱,阿鸾不查,那目不转睛看得仔细的铃铛儿见了眼前的美景,竟咕噜一声倒栽葱摔进窗里,正巧掉进矮几上的热水盆, ……唧啾唧啾……咕噜咕噜……噗噜噗噜……哗啦哗啦…… 摔得晕头转向的铃铛儿在热水盆里挣扎蹦跳,哀鸣惨呼不已。 “——啊——”惊骇莫名的阿鸾也尖叫起来。 “铃铛儿,你把阿鸾怎么了——你又——” 小花儿听到动静,以为阿鸾出了什么可怕的状况,推门闯了进来,才一进屋,他就震惊地呆住了,眼前所见,实在震撼得难描难绘,——阿鸾——阿鸾——竟是一个男孩子——竟是一个容颜绝丽的男孩子! 阿鸾看到闯进来的小花儿,一时惶急,完全忘了自己是赤身□纤丝不挂,待到觉察,那小花儿已经闪身抱起地上湿漉漉的铃铛儿,飞奔出了草屋。 阿鸾喘息不定地抓起粗布外袍,胡乱地裹在身上,心——砰砰砰地大力鼓动着,身上火烧火燎地一片烫热,手心脚心却麻麻的溢出点点凉意,——小花儿刚才瞪视着他的目光,好像游动的火焰,已经烧到他的心里去了,心头颤栗,羞怒漫延,却如倒灌的冰水涌入四肢,令他几乎无法站立。 那——那似乎不是一个十二岁少年的目光,而被他目光笼罩的自己——仿佛也不再是个少年。这个感觉太怪异奇特,以致阿鸾许久许久都无法平复呼吸,恢复淡静。 ——他——还从未被人如此注视过!——那转瞬即逝的一瞥好似穿越了千年! 杀了他!一定要杀了他! 激荡过后,愤怒横生,阿鸾第一时刻想到的就是杀人剜眼,他的乔装和谎言如此轻易地就被揭穿了,他不可侵犯的尊严已被亵渎,他高贵的血统已然蒙尘,——杀了小花儿,他必杀小花儿! 阿鸾的手攥成拳头,眼睛盯着被晨风掀动的布帘,脸上滚烫一片,灌入百骸的冰液却渐渐凝固,冷热夹击下,他浑身震颤,多日的伤痛,疲乏,恐惧,羞愤一起涌上心尖,倏地,阿鸾的眼角溢出大滴大滴的泪。 “……阿鸾……阿鸾……他到底是哪只鸾鸟呢……” 花袭人斜倚在堂屋的竹塌上,喃喃自语,日头还没爬上三竿,他却已经微醺,“……得不到你……就毁了你……就毁了你……就毁了你……就毁了你……毁了你……”耳边尖利的叫啸越来越响,花袭人抬袖掩住耳朵,但却无处可躲,无法摆脱那永恒折磨着他的梦魇。 ——如今那人已是穷途末路,死无葬身之处了吧? “……嗬嗬嗬嗬……” 花袭人吃吃地笑起来,笑声里却带着浓重的悲音,——他死了又如何,他就是被碎尸万段,又如何?!——真颜是永远都活不回来了,她早跨过奈何桥,喝下忘忧汤,再世为人了——! “……嗬嗬嗬嗬……咳咳……”花袭人笑得猛咳起来,他举袖向虚空中拜了一拜,——真颜,祝你一路平安! “留下来陪我……陪我……陪我……陪我……”那人的尖啸声隐隐消泯又化作哀哀的求恳,不断不断地击打着他的耳鼓,花袭人忍无可忍将脸埋在榻上,紧闭双眼,可眼前依然晃动着那人冶艳的笑脸,狰狞而凄绝,花袭人死死咬住下唇,舌尖上尝到一丝甜腥,他躲无可躲,那人不会放过他,就是被地狱的烈焰吞噬掉也不肯放过他。 小花儿坐在门边,正忙着给铃铛儿擦洗上药,一边留心着里屋的动静,一边又要顾着他爹,一心三用,七上八下,着实辛苦,嘴里还絮絮地教训着铃铛儿, “……说了你多少次了……别看美人洗澡……真是记吃不记摔的色鸟儿……上次掉到那碧潭里还有救……这次掉进热水盆……若是被烫死了……我可就省心了……” 花铃铛儿蔫蔫地窝在小花儿手里,小眼儿半睁半闭,异常委屈,——看看美人儿,怡情养性,悠哉乐哉,偏就它倒霉,次次不能尽兴! “——你还觉得委屈?知不知道咱俩都难逃杀身之祸了。”小花儿将铃铛儿放进门旁的竹筐,让它晒晒太阳,侧头看了一眼里屋虚掩着的竹门,门里寂然无声,但那怨怼的怒气好似已穿透竹门,扑面而来! “——花儿,人各有命,你且听天由命吧,祸兮福兮,谁又说得清呢?” 花袭人背对着小花儿,以袖掩面,看都没有看他,但却一语中的,——小花儿是他的福还是祸呢?如果不是为着小花儿,恐怕他能追上真颜的去路呢?但他真的还能直面真颜吗?真颜已临仙界,而他破败的身躯只配跌落地狱! 小花儿咧嘴笑了,拍拍手站起身,“我去和阿暖谈心,老大……你……去给他换药……” 他出门向后坡走去,花袭人转过身,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的背影,——小花儿,小花儿,却是仙株奇葩,不知将花落谁家?但愿他万事顺遂,不受一丝苦痛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