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冷硬将军奉旨成婚后》 1、第 1 章 九月的京城,暑热未消。 威严的皇城正中,突兀地传出一声铜器砸到地上的钝响。 “我不嫁!谁爱嫁谁嫁!泥腿子出身的穷小子,也配肖想本宫?” 紫宸殿内,侍候的宫人们个个眼观鼻鼻观心,香灰扑了一鞋面也不敢动弹。 新帝赵景昂登基已有两年,虽然年轻,但已是大权在握的明君之相。 朝野内外,早没了他初继位时的诸多掣肘。如今,敢和他这样叫板的,只有他同母的亲姐姐,长公主赵明臻了。 赵景昂无奈地捏了捏眉心,主动软下态度,甚至还示好般走下御座,上前了两步:“阿姐,非是朕自作主张。这件事情,是母后那边下的懿旨。” 御座之下,梳着繁复高髻、一身锦衣华服的赵明臻却依旧横眉怒对: “你如今是皇帝,若无你的首肯,母后又怎会下这样的旨意?” 先帝和如今的太后都是龙章凤姿的人物,完美继承了两人优点的赵明臻,纵使发脾气也美得惊心动魄。 她也确实有恣意妄为的资本。 先帝在时,她是最受宠的嫡公主,先帝驾崩了,继位的又是她一母同胞的弟弟,姐弟俩感情甚笃。 京中谁人不羡慕她的好命? 结果在婚事上吃了这么一个大绊子——寿康宫一道懿旨,竟就要把她许给那新晋的寒门将军、家中往上数三代都数不出一个读书人的燕渠! 滚滚人头堆出来的杀将,无需他在京中露面,凶神恶煞的形象已能跃然眼前。 赵明臻哪里忍得? 她素来挑肥拣瘦,连雇个杂役都要挑俊的。 况且那燕渠的出身实在太低,莫说公主了,便是寻常世家的女郎,也极少有低嫁如斯的。 所以听闻这个噩耗之后,赵明臻立马就杀到了紫宸殿。 亲姐姐如此反应,倒也在赵景昂的意料之中。 他稍侧了侧目,示意殿内侍候的都退下去,旋即自顾自踱了几步,叹道:“阿姐还没见过燕渠罢?改日拨冗见他一面,就知他并非如传言那般,只是个草莽武夫。” “他此番大胜归来,已经在回京路上,不日便要进宫复命。” 绕来绕去还是要她嫁,赵明臻自然不依:“我管那燕渠如何,是蠢货也好是武夫也罢,总之,我不嫁,你要笼络他,你自己嫁好了!” 赵景昂稍垂眉眼,锋利的眸光一闪即逝,声音里透出威压:“阿姐,你别叫朕为难。” 赵明臻蓦地睁圆了眼睛。 一窝里的两只小鸟儿,就算长大了,幼时彼此袒护的感情也依然在。 她的话都说到了这份上,平时的赵景昂就算不立马答允,也会留些转圜的余地。 可这一次,赵景昂竟然、竟然用这种口气和她说话! 叫他为难? 被为难的不是被轻许下终身大事的她吗? 赵明臻不蠢,不必赵景昂明说,也知道这桩婚事大概是为了什么。 北方战事频发,藩王林立,但皇帝帝位未稳,哪敢倚重他们守边,只能启用寒门将领。 燕渠便是此时进入皇帝的视野。 北狄大举进犯,新锐燕将军临危受命,现大胜而归。然而能给他的封赏已经到了顶,再封阻力太大,也必定物议如沸。 可赵景昂显然是有心给这位再抬一抬的,算来算去,当然是让他尚公主最划算了。 拿她的身份和地位,给他添荣耀! 像是有人拿粗粝的干布,往她心口揩了一把,赵明臻说不上这种感觉是痛是痒,可就是毛毛的不舒服。 心底的骄傲不允许她再和赵景昂分辨什么,只恶狠狠踢了旁边滚落的香炉一脚。 “陛下的算盘打得再响也没用。这燕渠,我是绝不会嫁的!” 说罢,赵明臻拂袖而去。 她的仪态很好,即使这样生气也依然挺胸抬头,层叠的裙裾不偏不倚,逶迤出细细的浪花。 候在殿外的侍女碧瑛急忙跟上,小心翼翼地试探:“殿下……殿下,我们现在回公主府吗?” 殿内闹出那么大的动静,怎么都听见了。 赵明臻大步迈在碧瑛前头,努力平复心情,开口时却还是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不回,来都来了,我去母后那里一趟。” 她不欲在紫宸殿多待,这几步又快又疾,碧瑛几乎小跑才能跟上。 赵明臻全神贯注地想着方才没发挥好的那番争吵、和最后那句一点都不够狠的狠话,过回廊拐弯的时候,全然不察,前面有两个人影。 “……燕将军久等,长公主正在殿内与陛下清谈,不若您随奴婢去偏殿小憩一会儿。” “多谢,不必了。我在此稍候便好。” 等到身后的碧瑛发出惊呼,要拉住她时,赵明臻已经结结实实,往前撞了一满怀。 “殿下——” 咚的一声,磕到了什么硬硬的东西。金属的光泽自眼前闪过,赵明臻捂着脑门,正打算看看是谁敢挡她的路,结果仓皇间,预备扶她的小丫鬟步子没站稳,反倒往她腰上扑了一把。 赵明臻:“……” 她喜爱华服美饰,每逢出行必严妆,今天进宫吵架,更是梳了时下最流行的凌云髻,来给自己撑气势。 这凌云髻好看是好看,但是有个问题,重心太高太后。 赵明臻没能稳住身形,发髻坠着她直往后仰,她瞳孔微缩,眼见就能看清回廊的顶了,有人伸出手,一把拽住了她的小臂。 这一下抓得又严又实,赵明臻也随之愣了一愣。 等她趔趄站稳时,视线已经不自觉地顺着这只救死扶伤的手臂一路上移,看清了拉住她的这人的长相。 他披着一身银光闪闪的甲胄,左臂弯里揽着卸下的盔戴,腰上则佩着一把礼剑,端的是仪表堂堂。 武将? 赵明臻皱了皱眉。 能佩剑上殿的就那么几位,她都认得,但从未见过此人。 “你是……” “末将燕渠,请长公主殿下安。” 两道声音几乎同时响起,两人也几乎同时退后了一步。 赵明臻捂了捂被他松开的小臂,神色微讶,站定,眼神落在他行礼也依旧挺直的脊背上。 他就是燕渠? 赵明臻眉梢微动,方才的仓皇早从她面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惯居上位的倨傲姿态。 她毫不避讳地注视着燕渠:“将军此番得胜归来,实是我朝的大功臣,不必多礼。” “礼不可废。”燕渠抬头,缓缓露出一双锐气十足的眼睛:“末将军务在身,先行一步去与陛下述职了,告辞。” 赵明臻礼节性地弯了弯唇角,侧身,示意他可以进殿了。 她回过神来,回头瞪了碧瑛一眼,说道:“走吧,还愣着做什么?” 碧瑛手足无措地道:“方才、方才是奴婢莽撞,还好殿下没摔着……” 赵明臻虽然素有骄横的名声,但是对自己人并不苛刻。见她没有发作的意思,碧瑛也就是嘴上害怕了一下,随即便一脸好奇地道:“殿下,方才那位就是……” 赵明臻的记性还没差到想不起来“燕渠”是哪位,磨了磨牙道:“嗯,我知道了,他就是燕渠。” 碧瑛问:“那殿下怎么还与他好声好气地说话?” 赵明臻挑眉,反问道:“赐婚不是他做的主,人家也未必想要一个公主做妻子。况且,他是保家卫国的将军,保的还是我赵氏山河,我为什么要讨厌他?” 碧瑛懵懂地“哦”了一声。 赵明臻目前确实不讨厌燕渠,但更谈不上喜欢。 婚,还是得想办法退。 她深吸一口气:“走吧,去寿康宫。” 转身的功夫,赵明臻突然又顿住了脚步。 碧瑛不解:“怎么了殿下?” 赵明臻问:“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燕将军刚进去,正在和陛下汇报军务呢,有声响也正常。” 这样都能听见殿内交谈的话…… 赵明臻只觉此生都没有过这么尴尬的时刻。 救命—— 燕渠在殿外等了那么久,岂不是她刚刚那几句掷地有声的什么“泥腿子穷小子”、“蠢货杀神”,都叫他听去了! 反应过来的赵明臻两眼一黑,好悬没晕过去。 —— 才安生下来的紫宸殿里,燕渠波澜不惊地绕开地上还没来得及收拾的香灰,向帝位之上的赵景昂行礼。 “末将燕渠,幸不辱命。” 这可是个宝贝疙瘩,赵景昂亲自走下来扶他起身,又命内侍给他看座。 “将军是我朝的大功臣,更是我的肱骨之臣,不必多礼——” 他连“朕”都不称了。 燕渠虚坐下的动作稍顿。 倒真是亲姐弟。 方才在殿外,那位金尊玉贵的长公主殿下,也差不多是这么个口气。 赵景昂则微眯着眼,一面听燕渠复命,一面仔细打量着他。 地方上早有人呈了他的底细上来,附带一张惟妙惟肖的画像。然而画像不比真人,此时得见,赵景昂还是多揣摩了几分—— 俊逸潇洒、阔眉朗目,皮相不错,配得上他皇姐的花容月貌。 一路快马奔袭、直抵京城,为表立场与忠心,更是连甲胄都没卸就来觐见;此时虚坐在椅面上,身姿却依旧挺拔,礼数不错;在他这个皇帝面前对答如流、游刃有余,不见半点局促…… 一桩桩算下来,也还配当他皇姐的驸马。 如赵明臻所想,这桩婚事上,赵景昂是有权衡的。 不过血浓于水,权衡以外,他也有更多的考量。 早年间局势不定,赵明臻这个太子胞姐的婚配,是多一分太过、少一分太薄。她懒得挑肥拣瘦,索性不嫁了。 如今,赵景昂已经继位,他的皇后也为他诞下了长子,比他还年长三岁的这位姐姐却还未婚配。徐太后急得在寿康宫团团转,耳提面命要他为赵明臻寻个好亲。 赵景昂抓了好几天脑袋,好不容易才敲定了人选。 他自问还是了解自己这个姐姐的。她眼光高,看不上那些膏粱子弟,另一方面,燕渠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没有靠山,只要不是傻子,就会知道对她好。 过了一会儿,正事差不多说完了,赵景昂正色看向燕渠,终于道:“燕爱卿,朕还有一件要紧事要问你。” 燕渠抱拳:“陛下请问,臣知无不答。” “军营是男人扎堆的地方,呷妓成风的事情,朕亦有所耳闻,不知燕将军从军以来,可否洁身自好?” 这句话听起来可小可大,退则是问私德,进则是问军纪。 燕渠眉目不动,双手掌根撑回了自己膝上:“臣接手北军日短,仍在以严明军纪为要,然臣修身日长,敢厚颜在陛下面前说一句,不曾有不自省的时候。” 闻言,赵景昂稍松了口气。 燕渠的作风,他有所耳闻,但还是亲口问过才放心。 他那个长姐一贯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夹生的饭,她能连锅一起倒了。 若是燕渠这方面私德有亏,给赵景昂一百个胆,也不敢把人往她跟前凑。 他正欲开口,向燕渠提起要为他和赵明臻指婚的事时,燕渠却突然走下座位,直跪在前道: “臣有罪,方才竟窥听得了陛下与长公主殿下的交谈。” 赵景昂立马想起来赵明臻大放的那些厥词,打着哈哈道:“虽说非礼勿听,但燕将军也是无心听得,何罪之有?” “听也无妨,朕刚好将这桩喜事告知于你。成家立业,这何尝不是双喜临门?” 话音刚落,燕渠却突然叩道:“臣请陛下,收回成命!” 2、第 2 章 寿康宫里,赵明臻把着徐太后的胳膊,十分熟练地撒着娇。 “母后,儿臣还想在您身边多陪两年,不想这么早就嫁了。” 徐太后乜了自己女儿一眼,露出眼尾细细的皱纹:“少来这套。” 她年过四十,是该有皱纹的年纪。 先帝不是一个清心寡欲的皇帝,算得上宠爱的嫔御,两只手都数不清,更别提那些没名没姓的女人了。随之而来的,便是一串儿皇子公主,和他们各自的母家。 前朝后宫如此波谲云诡,她和她的太子儿子身在其中,自然没什么多余的力气保养容颜。 不过先帝殡天,她成了太后之后,气色就好了许多,看起来像个寻常的中年妇人,就连皱纹都舒展了。 赵明臻撇撇嘴,撒开徐太后的胳膊,自顾自站了起来:“往前数又不是没有公主终身不嫁的成例,我可是陛下的亲姐姐,谁敢说我什么?” 徐太后却不理她,没说行也没说不行,自顾自地翻起了年历来:“明年是寡妇年,今年你若不出降,还要再等后年。那燕渠的八字,我都找大师和你的合过了,哎哟,啧啧,当真是天作之合……” 明明已经是天底下地位最高的女人了,讲起这些话时,神态与寻常妇人也没什么两样。一旁侍候的宫婢听了,都在抿着嘴忍笑。 赵明臻被自己母亲的态度气得不行,抬头狠狠剜了偷笑的宫婢两眼,见她们慌忙低头收敛神色,方才气顺。 她又转回了徐太后身侧,蹭着一把椅子坐下,熟练地撒娇:“母后——娘——儿臣不想嫁人,你收回成命好不好?” 徐太后这回看都不看她了,只道:“珍珍,哀家不与你讲这些没用的,也知道你不爱听。” 珍珍是赵明臻的乳名。 赵明臻嘟囔:“那你还……” 徐太后转头,看了身后的宫女书兰一眼。 书兰会意,转身去屏风后拿了一叠东西出来。 赵明臻眼尖得很,眼睛瞬间就是一亮:“这是成德坊那两家铺子的地契吗?” 书兰刚把这叠东西放到桌上,赵明臻便伸手要拿。徐太后很清楚自己生的这女儿的德行,眼疾手快,一手按住了这些地契银票,一手屈指往赵明臻脑门上一敲。 徐太后问:“想要?” 赵明臻眨着亮亮的眼睛,看着案头的契书,道:“母后明知故问。” 谁嫌钱多了烫手? 反正她不会。 徐太后道:“给你倒也可以,不过……” 她伸出手,掸掉赵明臻试探的手,才继续道:“今年之内完婚,除了这些地契,母后再给你一万两银票做嫁妆,外加三个田庄、两间当铺。” 赵明臻此生最大的爱好,就是数钱。 知子莫若母,徐太后这招,真是让她哽住了,悬在半空的手都不知该不该伸了。 她面露难色:“母后……” “过时不候哈。”徐太后却不看她,只理了理手上这叠价值不菲的好东西,而后清了清嗓子,与身后的宫女道:“书兰,哀家困了,扶我去榻上小憩一会儿。” 徐太后神采奕奕的,哪有困了的样子,分明就是在送客。 书兰憋着笑,把地契银票们收走。 赵明臻的眼珠子也要被牵走了:“母后——” 徐太后没有要理她的意思,转身就走。 —— 长公主府。 “那可是一万两银票,三个田庄两间当铺……” 赵明臻散了发髻,坐在梳妆台前生闷气。 碧瑛替她通着头发,小心翼翼地劝道:“公主殿下,您为什么这么不想嫁人啊?” 赵明臻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脑子里却忍不住在算一间当铺一年能有多少收息。 她不耐烦地随口道:“没什么这个原因那个原因,就是不想嫁。” 从前,她的弟弟是太子,她的母亲是皇后,她也算得她父皇的宠爱。 但那时的日子,也只是听起来风光。 她滥情的父皇盛宠他的真爱淑妃,虽然说他的真爱也并不怎么值钱,也不影响他睡别的女人。但是后宫前朝会如何争斗,也可想而知了。 徐皇后,她、还有赵景昂,母子三个在最风口浪尖的位置上,自然也吃了最多的猜忌和暗害,回想起夺嫡最激烈的那几年,赵明臻都有点儿心力交瘁。 好不容易熬到亲弟弟登基了,她就想多过几年舒心日子。哪曾想这母子俩倒好,预备着打包把她就嫁出去! 眼见赵明臻越想越气,碧瑛赶忙给她顺毛,柔声道:“奴婢倒是觉得,殿下就算嫁了,也没人敢给您气受。” 赵明臻玩着自己一缕发尾:“那自然。我就算嫁了,也是这大梁朝最尊贵的长公主。” 碧瑛试探性地又道:“那……殿下若是想要太后娘娘给的嫁妆,不若就应了这婚事?左右懿旨已经下了……” 闻言,赵明臻睁圆了眼睛,隔着铜镜狠狠地瞪了碧瑛一眼:“好你个碧瑛,替谁来当说客了吧!” 碧瑛忙道:“冤枉啊殿下,陛下倒是有心让奴婢当说客,可奴婢的心都是向着您的。” “谅你也不敢。”赵明臻鼻子出气,哼了一声后道:“那些金银俗物,我想要自然会拿到,一定得是做嫁妆吗?” “天下都叫赵景昂拿去了,我只是想要点田产铺子,有什么不可以的?” 这话说得相当放肆,不过她便是在自己皇帝弟弟面前也是这个作派,碧瑛都习惯了,只当没听见。 一母同胞的血缘,远不足以让一个皇帝大度到这个份上,但谁让这双姐弟是有真感情的呢? 当年身为太子的赵景昂,就敢为了姐姐公然抗旨,不让父皇送她和亲;而骄横如赵明臻,也可以为了保护赵景昂,命都豁出去不要。 赵景昂登基后,自然对这个唯一的亲姐姐好到令人发指。 不过装聋可以,接话碧瑛就不敢了,她只得转移话题道:“今日在紫宸殿外撞见那燕将军,奴婢倒是觉得,他没有传闻中那般凶神恶煞呢。” 赵明臻回想了一下撞到燕渠时的场景,倒没反驳,只道:“他是个麻烦精,我才不选这样的人当驸马。” 碧瑛不解:“麻烦精?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赵明臻答道:“从那么低微的身份,爬到如今的位置,能是省油的灯吗?况且赵景昂如今爱重功臣,我要真嫁了,岂不是都欺负不得他?” 碧瑛懂了,说白了就是担心和燕渠这样的人成婚,以后无法压制,也不容易摆脱。 但是这话肯定不能直白说出口,她只附和道:“殿下说得有道理,那如今您是什么打算呢?太后那边,懿旨都已经下了。” 赵明臻蓦地起身,缎子般的长发披了她满背:“我这边退不了,不还有他吗?燕渠这个功臣若是拒婚,我倒要看看,他们还打算怎么强按头。” 她越说越觉得有道理,转头吩咐碧瑛:“叫越铮派两个人,去盯一盯那燕渠。看看他到京这几天,都常去哪些地方,然后报给我。” —— 京城最红火的茶肆、望春楼里,人声鼎沸。 燕渠一身朴素短打,没有佩刀,正安然坐在大堂的角落饮茶。 一旁,一个身形瘦小的男人瞧瞧来报:“将军,盯梢的人还在。” 燕渠挑了挑眉:“盯了两天了,还跟着?” “是。将军,要不要……” “不必。”燕渠喝了口茶,慢悠悠地道:“京中贵人多,万一没注意,伤了谁的爪牙可不好。” 瘦小男子应下,正要往旁边退,却忽然撞到了什么,他悚然一惊,便见一个带着斗笠的黑衣人,就这么直接挪开凳子,在这方小桌旁、燕渠对面的位置坐下了。 瘦小男子正欲去拔腰上的短刀,燕渠一个眼神过去,他低下头,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不知是哪方神圣,燕某……可有幸一睹真容。” 燕渠屈指,在桌面上轻轻一叩,眼睛一眨不眨地落在面前这黑衣人的身上。 皇帝的重用,地方的赏识,他很清楚,他的出现打破了平衡,现在京城中,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 就是不知眼前这位,是什么目的,又是敌是友了…… 他正思忖着,面前这人却突然将斗笠按下了些,露出原本压在帽檐下的一双眼睛来。 看清是谁的瞬间,燕渠的瞳孔微颤:“长公主?” “嘘——” 斗笠下,赵明臻还蒙着一层面衣。 可她的容色太盛,艳若桃李,只一双眼睛,就已足够摄人心魄。 刹那间,喧嚷的茶肆似乎都成了映衬这双眼睛的陪衬。 燕渠别开了目光。 他站起身,就要行礼。赵明臻见状,赶忙拦他:“哎!别嚷嚷,我特地来此地找你,就是不想被其他人知道。” 所以说,这两天跟踪他的人,也是她的手下?为的就是在将军府外与他见面? 燕渠不知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一时也不好接话,如她所愿,只低声唤了句“殿下”。 还算听得懂人话,赵明臻满意地点点头,然后道:“长话短说,我今日来,只为一件事。” 燕渠眉梢微挑:“亲事?” “对。”赵明臻大大方方地点头:“我希望你去与陛下陈明,退掉这件亲事。” 3、第 3 章 燕渠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 茶肆里很吵,这声轻笑没人听见。 他抬起头,看向赵明臻:“公主殿下金尊玉贵,我这样的粗人,确实也配不上。” “反正我没打算与你成婚,燕将军心里有数就好。”赵明臻昂了昂下巴,理直气壮地道:“想来燕将军也是一样,并没有尚公主的打算。” 说话的时候,有一只苍蝇嗡嗡飞过,竟就落在桌上那只敞口的茶壶上。 明明楼上还有雅间,再是泥腿子出身,如今也是被皇帝一封到顶的大将军了,居然真就在这儿安坐喝着粗茶,也忒不讲究。 赵明臻的眉心倏尔一蹙,不自觉在凳子上挪了挪屁股,小臂也不再撑在桌沿。 ……好脏。 以她的身份,望春楼这种市井场所,本是断不会踏足的。 但那道将她和这燕渠撮在一起的懿旨一下,满京城都沸沸扬扬——一个骄横跋扈的公主,一个毫无家世的将军,身份地位的剧烈反差,已经吸引了太多人的目光。 赵明臻不愿主动去燕渠那将军府、抑或是让他来公主府拜诣,再添旁人口中的谈资。故而让公主府的侍卫盯着燕渠,看准了今日的时机,才乔装前来。 反正今天她纡尊降贵来这一趟的目的就是一个,那就是让燕渠答应,主动去找赵景昂回绝这门亲事。 燕渠征战多年,对周遭的事物有着敏锐的观察力,赵明臻这点不自在的小动作,全被他收入了眼底。 他一哂,然后道:“长公主身份高贵,燕某不过侥幸得了陛下赏识,确实也不敢高攀。” 他的声音不骄不躁,细听居然还有一点好听。赵明臻稍稍一愣,既而立马道:“那正好。燕将军如今是功臣,皇上有意赐婚也是为了笼络,你若拒婚,想来他是不会拂你意思的。” 原来这便是她的目的。燕渠眉梢微动,道:“不瞒长公主,回紫宸殿复命之时,陛下就与我说起了赐婚的事情。” 赵明臻挑了挑眉,追问:“怎讲?” 燕渠答:“燕某当日,便已请奏陛下,希望他收回成命。” 他说得坦坦荡荡,不见一点心虚,或者是别的什么情绪。 赵明臻听了,心下却无端升起一股气恼。 她可是天家公主,不论是身份还是品貌,有哪一点配不上他的?他居然当天就当着赵景昂的面给拒婚了! 她不想和燕渠结亲是一回事,可燕渠说他不愿意,她又有点微妙的不爽。 不过赵明臻到底还记得现在是在外面,不是在她的公主府。 她忍下嘲讽之意,只冷笑道:“燕将军想必是有心仪的美人了,连当朝公主都无法入眼。不过倒也无妨,只是不知,陛下当时,又是怎么回答你的,他可答允了?” 燕渠垂着眼,他的头发浓密,眼睫自然也纤长,低垂下来的时候,叫人看不清他眼底的神色。 “公主此话,当真是折煞燕某了。我意在行伍,无心风花雪月,更不曾有什么心上人。” “那日我向陛下陈明实情,也是不想耽误公主芳华。但陛下的意思是,要我再好好考虑考虑。” 赵明臻皱眉,不解:“你还想考虑什么?” 别是左思右想,又觉得娶她这个公主,是个实在划算的买卖吧! 燕渠神色淡淡,看不出什么情绪,只道:“我只是觉得,以我如今的处境,不该拒绝陛下。” 赵明臻的眉心皱得更深,总觉得燕渠要开始说她不爱听的话了。 果然,他紧接着便道:“公主开门见山,燕某也就据实相告了。” “我没有显赫的家世、助力的党羽,陛下便是我在朝中唯一的靠山。陛下是什么态度,我就必须是什么态度,强硬地拒绝,只会让他疑心我有别的立场。” 赵明臻下意识反驳道:“他不是多疑的性格,他……” 也不知是觉得这样大庭广众地议论皇帝不好,还是她又想到了什么,总之,她截住了话音,转而道:“那燕将军的意思是,你不打算拒婚了?” 她的态度很有意思,那一瞬间竟对自己皇位上的亲弟弟,展现出了本能的袒护。燕渠眉梢微挑,忽然笑了笑,道:“公主聪慧。” 赵明臻根本不吃这套,她冷然又笑了一声:“说穿了,就是燕将军权衡利弊,觉得尚公主也是可以接受的了?” “是。”燕渠坦然回答:“若是长公主有心仪的郎君,还想再争取一下,也还来得及。但若殿下您都没有办法,燕某一介布衣,实在也无力抗拒。” 他居然还夹枪带棒、把刚刚她阴阳他那句心上人还回来了! 赵明臻瞳孔闪烁,一双美目中流露出极度的不可置信。 她深吸一口气,本想拍案而起,可又觉得桌子太脏收了动作,只能直接站起来:“无力抗拒?还是觉得能就此飞黄腾达,压根不想抗拒?” 赵明臻顿了顿,恶狠狠地继续道:“本宫实在是担心,燕将军只权衡了利,全然不知弊在何处。” “本宫告诉你,心仪的郎君么,我府上确实还有些,各个身高腿长、相貌堂堂。若是不幸和燕将军成婚,我也不会把他们都打发出去。” “本宫绝不做贤妻良妇,也绝不会为谁延绵后嗣,我反倒要驸马操持里外、贴心侍奉。而他若有二心,胆敢不以我为天,本宫就要叫他瞧瞧,什么是天家威严!” 这些话虽然是为了气燕渠,但话到兴起,赵明臻却也没瞎编。 徐太后并不是只生了她和赵景昂两个孩子。她前面本该还有一个哥哥,而赵景昂之后,本该还有一个妹妹。 只是那两个孩子,都早早夭折。 生最后那个小公主的时候,徐皇后本就难产去了半条命,结果还是没留住怀里的小女儿,任她是多么坚强的女人,都要把眼睛哭坏了。 赵明臻当时也吓坏了,以为要就此失去自己的母亲。她不想看到母亲再因失去孩子而恸哭,所以后来,才拼了命地去保护赵景昂。 对嫁人这件事,赵明臻虽然抗拒,但却不是完全无法忍受——左右找个寻常官宦子弟,嫁了也就嫁了,谅他们也不敢管到她头上来。只要皇位上的还是她亲弟弟,她日子都好过。 但在诞育子嗣这件事上,她是绝对不会松动的。 皇后的身份足够高贵了吧,可真到了怀孕生子的鬼门关也没用。她现在都记得,从母亲产房一盆盆端出去的血水。 赵明臻的话可以说相当不客气,燕渠的脸色却未变。 他不仅一点没生气,反倒认真听完了,才道:“公主是天家公主,驸马只是臣下,自然该用臣下侍君之礼奉之,不能以寻常夫妻相待。” 燕渠这么说,倒让赵明臻觉得自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她又皱了皱眉,道:“我并不是在恐吓你。燕将军是肱骨之将,今日我才与你好言说这些,你爱信不信。” “我言尽于此,告辞。” 说罢,赵明臻重新压下斗笠,转身而去。 茶肆大堂里,人声虽然鼎沸,但是她方才闹得动静不小,周围几桌人的目光都若有似无地飘了过来,带着探寻之意。 燕渠低下头,饮尽杯中茶水后,将粗陶杯往桌上重重一搁—— 旁边的目光瞬间作鸟兽散,不再投来。 虽然他此刻衣着粗陋,也没有佩刀剑,但是沙场中真刀真枪淬炼出的杀伐果决的气质,只消显露一点,就足够震慑旁人了。 燕渠放下一角银子作茶钱,起身,拍了拍来收拾桌子的小二的肩膀,轻笑道:“你们这儿苍蝇太多,有空记得赶一赶。” 茶楼外,天光正盛,烈日悬空。 燕渠微眯着眼,听身旁的亲卫回禀道:“将军,盯梢的人大多走了。” “大多?”燕渠饶有兴味地复述了一遍,又道:“也就是说,长公主还留了人?” 回燕渠话的正是之前那个瘦小男子,他的亲兵,叫项飞鹏。 项飞鹏抬起头,恭敬答道:“公主府的那几个侍卫都随她走了,剩下的……不知是哪的势力,似乎也还在盯着她。” 燕渠轻啧了一声,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啊……” 项飞鹏又道:“将军,要不要属下派人,去查清楚到底是谁,一直躲在后面鬼鬼祟祟?” 燕渠摆了摆手,道:“苍蝇两只,不必了。倒是这位长公主殿下……” 他似乎陷入了思考,项飞鹏见状,挠了挠后脑勺,道:“将军,有件事,属下不知当讲不当讲。” 燕渠睨他一眼:“不当讲就闭嘴。” 项飞鹏结巴了一下,还是开口了:“我只是这几日在坊间探查,听说了一些,呃,一些有关长公主的秘闻……” ——项飞鹏曾是军中的斥候,打探情报是一等一的厉害,但一次战斗后他受了重伤,得了见血就晕的怪病,再上不了战场了,就留在了燕渠身边当亲兵。 燕渠身边这些亲兵,留下的原因都跟项飞鹏差不多,都是伤退。 见燕渠终于转头看向他,项飞鹏更结巴了。 “也不是什么大事了,就,呃,那个,据说……据说她在公主府中,养了好些侍卫,都、都是些年轻俊秀的男子……” “特别是那侍卫长,一个叫越铮的校尉,据说还是罪臣之后,受了长公主恩德,所以死心塌地地侍奉她……” 4、第 4 章(修) 回到公主府后,赵明臻越想越气,摘了头上的斗笠就往地上摔。 碧瑛见她这怒发冲冠的模样,硬着头皮上前道:“殿下,今天……” 赵明臻没理她,眼神在卧房里逡巡着,想找个东西砸一砸出气—— 羊脂白的玉如意…… 不行不行,现在已经很难得这样没有瑕疵的好玉了; 南海新进贡的大珊瑚…… 不行不行,好漂亮的颜色的,放在桌上感觉屋子都亮堂许多; 林大家亲手绘的扇面…… 这个更不行了,连颜料都是有价无市的好吗! 碧瑛侍候赵明臻多年,相当有眼力见,见她如此,非常乖觉地抄起一旁美人榻上的引枕送上。 赵明臻想都没想就顺手接过,刚想砸,结果手一摸到枕面上的绣纹,又没忍住多摩挲了两下。 这枕面,也是苏绣的呢。 赵明臻抱着枕头,在卧房转了两圈,渐渐气顺。 碧瑛这会儿才敢问情况:“殿下,您下晌不是去找燕将军了吗?难道说……他当真是那攀龙附凤之人,因此没答应?” 赵明臻不咸不淡地哼了两声,而后把刚刚的事情简单说了,又道:“母后还说合了我俩的八字,我看那劳什子大师就是个骗子,我分明就与那姓燕的犯冲。” 碧瑛有些不解:“奴婢不太明白……是因为,他没答应去拒婚,您才生气的吗?” 赵明臻搂着引枕,倚在美人榻上,长长的头发半绾,有一半搭在胸前:“这世上,只有我不要旁人的道理,他还敢和皇帝说,说不想要与我结亲?简直是倒反天罡!” 碧瑛附和了两句,却还是老实道:“不过殿下,话又说回来,这姓燕的说的,也确实不错。陛下执意要为你俩许亲,他一个臣子,好像确实不是太说的上话。” 听碧瑛火速也改叫了“姓燕的”,赵明臻心情微妙的好了些。 说话的功夫,门外有小丫鬟来通传:“公主,越校尉来了,说有事要向殿下禀报。” 赵明臻点了点头,于是碧瑛立马替她道:“公主知道了,你让越校尉在外间稍等,公主一会儿过来。” —— “请校尉稍候,长公主更衣去了。” 碧瑛走到外间,同一个面容清隽的青年男子道。 此人便是长公主府的侍卫长,越铮。 公主府按制,可以配备不少卫官,这个越铮,便是负责掌管这些卫官的校尉。 “越”不是他的姓,他是罪臣遗孤,姓氏犯忌讳,索性就当“越铮”是自己的全名了。 越铮的长相颇具文气,说话也彬彬有礼:“有劳碧瑛姑娘。” 相比侍卫里其他粗犷汉子,碧瑛更喜欢文质彬彬的这一位,赵明臻显然也是,不然也不会把他放在时常打交道的位置。 约莫一刻钟后,赵明臻自屏风后翩跹步出。 她裙摆曳地,面带严妆,是叫人不敢直视的姝丽好颜色。 越铮失神了一瞬,很快就谦卑地低下头,不见一点不耐烦的神色。 “属下见过长公主。” 身高腿长的青年男子单膝跪地,右手握拳撑在地上,恭谨地朝她行礼。 赵明臻在上首安然坐好,然后启唇道:“起来吧,有何要事?” 自然有人给越铮看座,但他只虚坐下一点,便继续道:“先前属下的人去盯燕渠,他似乎有所察觉,但不知为何,却并未驱赶。” 赵明臻现在听到“燕渠”两个字就烦。 她面无表情地道:“知道了。还有呢?” 越铮见状,以为她不高兴了,急急跪下请罪:“属下该死,是属下学艺不精,露了形迹叫他察觉……” 赵明臻说着安抚的话,口气却不太好:“你们再厉害也只是侍卫,燕将军和他的手下,那是真上过战场的,如何能相较?起来。” 越铮这才起身,不过拳头却在袖底捏得很紧。 他平复了一下心情,继续道:“这几天,似乎还有其他人,在盯着公主的行踪……公主此番去见燕渠,大概也被盯上了。” 闻言,赵明臻感觉一阵莫名其妙:“盯着我做什么?” 坐着能比她高半个头的男人愧疚低头:“属下暂时还在查。” 赵明臻没太在意这件事,还安慰了他两句,才让人退下。 退下之前,越铮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似的,又回身请示道:“殿下,最近府上的侍卫,包括我,都多有懈怠。属下想用最近空闲的时间,重新整顿训练。”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赵明臻随口道:“你是侍卫长,自己看着办就行,这等小事不必请示本宫。” 不过很快,赵明臻就知道了,到底是谁在派人盯着她的行踪。 就在她去茶楼找燕渠的这天傍晚,徐太后传她进了宫。 雍容华贵的中年妇人,恨铁不成钢地指着她的鼻子,斥道:“你弟弟登基这两年,怎么就把你宽纵成了这副德行!我看你真是蠢出升天!” 事情发展得太快,急转直下。 赵明臻瞳孔放大,几乎被母亲骂懵了。 自懂事起,她就没听过徐太后这样疾言厉色地和她讲话。 在场的其他宫人更是噤若寒蝉,大气也不敢出。 赵明臻的下唇微颤了颤,她抬起眼睫,没缓过劲来,不可置信地看向徐太后:“母后……” 话的尾音也打着颤,可怜巴巴的。 徐太后看着女儿这双像极了自己的眼睛,想心软,最后却还是冷声道:“你知不知道那燕渠是谁?” “他是我们大梁的功臣,才从沙场浴血回来,收复了你皇考的皇考割给狄人的北境十三城!” “你以为你安享的富贵荣华,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不成?和皇帝都敢大呼小叫,最后又到功臣面前,横挑鼻子竖挑眼!” 赵明臻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她垂下眼帘,语气却仍是不甘:“儿臣都明白的。儿臣明白他是大梁的功臣,可是,我也只是不想嫁给他……” 她的声音渐弱,语气却没有。 赵明臻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她是公主,可为什么她的终生大事,就一定得成为笼络谁的筹码? 徐太后被赵明臻的态度气得一梗:“行,那你也先别嫁了。就你这个态度嫁出去,这不是结亲,是结仇。” “来人,把长公主送回府里,什么时候她想清楚了,什么时候让她出来。” 5、第 5 章(修) 成德坊,燕府。 燕渠在京城本没有住所,这处宅子,是赵景昂特地赐下的。 据说这座宅邸的上一任主人,是先帝在时的某位巨贪。 不过,再豪奢的宅院,对于如今官拜辅国大将军、又深受皇帝信重的燕渠来说,都不算过分了。 天光尚未大亮,燕渠已经早早起来练拳。 不论是在战场还是在京城,每天的晨功,他都不会耽误。 秋日的清风带着丝丝凉意,他的掌风如雷,下盘极稳,一招一式都极为认真,仿佛脚下的土地就是战场,丝毫不因只是练功而懈怠。 收势的时候,他身上已经出了薄汗。 燕渠接过亲兵递来的巾怕,随意地揩了一把,便又去提兰欹上的兵器,预备再练一套剑。 一旁,亲兵项飞鹏来报。 “将军,有件事需要向您禀报。” 燕渠动作一顿,不过很快还是拔剑出鞘,没有耽误半分。 “说。”他一边练剑,一边言简意赅地开口。 项飞鹏往后小跳了两步,躲开剑风道:“昨日,徐太后传召了长公主进宫,似乎是好一番申饬,长公主也被……也被太后禁足在公主府中。” 燕渠没说话,仍旧完完整整地练完了这套剑法,才收剑入鞘,道:“怪不得。” 项飞鹏不解:“什么怪不得?” 燕渠轻笑道:“怪不得那日,总有人在窥伺公主的行踪。” 原来是太后留了一手,防备着长公主闯祸来的。 要不说知子莫若母呢?赵明臻也确实按捺不住,直接来找他,希望他去取消婚约了。 项飞鹏挠了挠后脑勺,道:“那将军,现在该如何处置?您当真要尚公主吗?” 公主的权力地位、富贵荣华,驸马都能沾到光。然而天上不会掉馅饼,要想得到这些,驸马自然也有需要割舍的东西。 特别那位长公主,素来又是那样嚣张跋扈的名声,想来做她的枕边人,不是什么轻松的事情…… 燕渠重重地叹了口气,神色亦有些凝重:“如今,一切听凭圣裁。” 那日在紫宸殿中,当着皇帝的面,赐婚之事,他已经拒绝过一次。 当然,这一次拒绝,并不是因为不想耽误公主这种原因,只是因为他不确定,赐婚之事,到底是不是皇帝的试探。 为人臣者,最重要的,就是对自己的欲望有所节制,燕渠很清楚这一点,不敢贸然领受皇恩。 但赵景昂后来的意思,很明显不是在试探,他是真的有意撮合这桩亲事。 先帝在时,盛宠淑妃和她的儿子齐王,只是最后,还是太子赵景昂手握先帝遗诏,在徐、王两家,还有宗室亲贵的支持下即位,原本盛极一时的齐王党只能黯然收场——齐王去往封地,淑妃也跟着自己的儿子离宫了。 但尽管如此,齐王党的势力犹在,明里暗里的斗争也未止息。赵景昂登基以来一直在头疼这个问题,这两年间,他也一直在想办法,剪除齐王党的势力。 这种情况下,赵景昂不可能允许自己一手提拔的燕渠,与其他世家贵族结为姻亲,扯上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的。 那就只能让他尚主了,横看竖看,都是和皇帝自己一母同胞的赵明臻最合适。 项飞鹏不知想到了什么,亦是一叹,随即又问燕渠:“大将军,府上那些空着的院子,要找人整理出来吗?虽然人少,但这样荒废着总不太好。” 燕渠睨他一眼,随手把剑抛回了兰欹上,道:“荒废了又有何不可?难道你打算,在这京城长久地留下去?” 项飞鹏嘿嘿一笑,挠挠头道:“当然不是,京城再富贵,也终归不是属下的家。属下还是想回北境。” 燕渠淡淡一笑,拍拍他的肩,又道:“好了,走,牵马去,我该进宫面圣了。” 他此番大胜后立马回京复命,也是为了安皇帝的心,表明自己并无拥兵自重的念头。 但他并没有就此卸甲,从此就留在京城,安享这富贵荣华的念头。 况且…… 燕渠的眼神黯了黯。 他还得尽快回去才是,也不知这桩所谓与公主的婚事,到底会不会成,又会耽搁多久。 他虽然已从北狄人手里收复了北境的十三城,但到底是乱局初定,即使走前他安排好了布防…… 而北狄的那王世子,两年间,燕渠与他打过无数次交道,知道这个人不简单。 还是得想办法,快些处理好京中的事情,早日回北境才是。 —— 尽管得了皇帝的特旨,燕渠是被允许骑马进入宫城的,但他心里十分有数,在宫门处照样下马,并不恃功而骄。 只有那把象征帝王信赖的无锋的礼剑,他仍旧佩在腰间。 紫宸殿中,赵景昂埋首案牍,听到宦官通传,才从堆积如山的奏折里拔出脑袋来。 “来,给燕爱卿看座——” 当然,不必赵景昂起身示意,便有乖觉的宫人端了座椅出来。 燕渠同前几日一样,继续和赵景昂一板一眼地汇报着北境的情况。 从军中人事任免、粮草囤积、乃至狄人如今的统治者底细,事无巨细,他都能一一道来。 燕渠的丰功伟绩,又何尝不是他这个皇帝的政绩?赵景昂越听越起劲,好一会儿才和身边的内侍道:“戴奇,你也不提醒朕,叫底下人端盏茶来,给燕将军润润喉。” 这个戴奇是从赵景昂还是太子时就伺候在他身边的了,闻言笑着轻轻拍了两下自个儿的脸,“是老奴的过错,听陛下和燕将军聊得投缘,都不忍出言打扰。” 随即,他又抬眉瞪了两眼旁边的小太监,道:“去,快按陛下的意思,给燕将军上今年最新最好的茶来!” 燕渠平静地看着这对主仆表演,当然,最后也不忘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感动神色,拱手道:“多谢陛下。” 青年天子摆了摆手道:“以将军之功,便是朕给你端茶也是使得的。” 燕渠自是连称不敢,他眉梢微动,趁着这个气氛,忽然又道:“陛下,北境情形,大抵便是如此了,只是不知……陛下打算,何时派臣回去?” 赵景昂的眼神微微一动。 他缓缓移开了视线,没看燕渠:“燕卿劳苦功高,总得在京城歇上些时日,而那北狄人已经被打散了,不足为惧。” 说着,赵景昂又哈哈大笑:“况且……还有燕将军与朕皇姐的婚事呢!” “世人都道,成家立业成家立业,如今燕将军功成名就,却还未成家,朕若就急急把你又派出去了,岂不显得朕很不近人情?” 这就是……还没想好放他回去了? 燕渠眉梢微动。 赵景昂为什么会这么做,他其实能揣摩出个中缘由。 边关重镇,军政向来是不分家的。之前那十三城没收复时还好,北境隶属在桓阳府治下,倒也不太招眼。 但现在十三城收复了,这样大的一块地盘,若把军政大权都归于一人……恐怕皇帝是睡不安稳的。 探出自己想知道的东西之后,燕渠也没再不识趣地问下去,只顺着皇帝的话道:“臣听闻……长公主殿下,被太后罚在府中禁足?” 这个消息,京中已经传开了。 原因很简单,那位长公主从先帝在时就极为受宠,禁足这个惩罚落在她头上,是极为稀罕的事情。 赵景昂的神色尴尬一瞬,既而道:“朕的皇姐性子急躁,有时候脾气上来,也不是针对谁。将军莫要见怪。” 燕渠拱了拱手,道:“长公主至情至性,未有冒犯。若太后是因臣之故,才责罚于长公主,那臣实在是惶恐难安。” 赵景昂叹了口气,道:“太后也是为着她好,想要收一收她的脾气。朕去劝过了,不过太后的意思如此,朕也无法违拗。” 像是怕燕渠介意似的,赵景昂还不忘劝道:“燕将军一表人才,又立有不世之奇功,长公主不过一时想到了死胡同里,给她些时间,她会想通的。” 整段话,没给他一点拒绝的机会。 看来这根红线,皇帝是非牵不可了。 燕渠站起道:“不管如何说,长公主此番想来委屈,都与臣离不开关系。不知臣可否请求,去公主府探望一二?”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也许他现在,也该了解一下,那位长公主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才好做接下来的安排。 见面三分情,赵景昂哪有不同意的?他立马答应了:“好、好,自然可以。戴奇,你一会儿随燕卿,去长公主府一趟。” —— “长公主……” 碧瑛捧着一碗莲子羹,小心翼翼地端到床边,轻声哄道:“殿下多少用些吧,一整日水米不进,身子要饿坏了。” 昨晚从寿康宫回来,赵明臻就把自己往房间里一关,随即就是大哭一场,谁也不见。 一天一夜过去了,碧瑛实在是担心得紧,才大着胆子来找她。 精工细作的檀木雕花大床上,此刻一片狼藉,泪崩的长公主把自己蒙在了被子里,绣鞋就蹬在床尾,原本漂亮的枕巾也糊成了一团,一看就是鼻涕眼泪一大把。 听到碧瑛的声音,赵明臻终于从被子里探出半个脑袋来,露出一双肿如核桃的眼睛。 这会儿,她倒是已经不哭了,可是一看到碧瑛,眼睛就又耷拉了下去。 碧瑛忙搁了碗,伸手去搂她,“殿下,殿下……太后娘娘那都是气话,您别哭了,哭得奴婢好心疼……” 赵明臻抽了抽鼻子,蹭着碧瑛的手臂坐起来,然后便问她:“你说,母后她……们,为什么非要本宫,去嫁那什么燕渠。” 不待碧瑛回答,她就用嗡嗡的鼻音哼了一声,自顾自道:“就是嫌我碍事了,哼,我一直就知道,母后心里,只有景昂。” 碧瑛比赵明臻虚长几岁,侍奉她多年。虽说情同姐妹不至于,但看到平常那般骄横的女郎哭成现在这样,碧瑛还是心头发酸,忍不住安慰道:“殿下,你先别想了,起来吃口东西,好不好?奴婢吩咐厨房刚煨好的莲子羹,可清甜了。” 赵明臻本想拒绝,可是腹内确实空空如也,莲子的清香萦绕在鼻尖,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起来了。 像是怕她反悔似的,碧瑛连忙扶她在床边坐好,又端了碗来。 见碧瑛还想动手喂她,赵明臻终于没忍住,破涕为笑道:“多大人了,本宫还要你喂饭不成?” 她的发髻早就散开了,此时鸦色的长发铺了满背,愈发显得她的身影弱质纤纤,配上泛红的眼尾和微微干裂的唇,让人不由得升起一股浓重的保护欲。 赵明臻垂着眼,一勺一勺舀着莲子羹慢慢吃着。 能吃进去东西了,说明心情总归是好了些。碧瑛稍稍放下心来,刚打算再说些宽心的话,门外,忽然有敲门声传来。 赵明臻还没反应,碧瑛先站了起来,皱着眉走到门边道:“殿下正在休息,谁这么大胆,前来惊扰?” 碧瑛清楚长公主有多要面子,不会希望其他人看到她现在这副样子。 其实昨日在寿康宫,徐太后也只是申斥了几句,指头都没动她一根的,她却受到了那么大的刺激,无非就是当时在场的宫人太多了,觉得丢脸。 门口通传的婢女怯怯回报道:“奴婢、奴婢只是来通传的,前院来人了,说是来拜访长公主殿下的。” 碧瑛皱了皱眉,回头看了一眼赵明臻,又问这婢女道:“是谁这么没有眼力见?不知道公主府如今闭门谢客吗?” “是……是辅国大将军前来拜诣……” 传话的婢女话音未落,房内便传来砰的一声。 碧瑛也被吓了一跳,一转头,便见赵明臻从床边站了起来。 她连鞋都未穿,就这么只着足衣,走过了才被她砸碎的一地瓷片,声音恨恨。 “他来做什么?来看本宫的笑话吗?” 如果说在紫宸殿那时的擦肩而过,赵明臻还并不讨厌燕渠,然而现在、此时此刻,她几乎恨透了他。 6、第 6 章(修) 完了。 好不容易才劝好一些。 碧瑛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想叫传话的婢女先出去,忽然又想到了什么,问她:“辅国大将军可说明了来意?有什么人和他一起来吗?” 传话的婢女也被赵明臻刚刚摔碗那一下吓得不行,忙回答道:“燕将军说,他今日来,是有话想和长公主说。和他一道来的,还有紫宸殿的戴公公。” 戴奇……碧瑛抬了抬眼,犹豫着看向赵明臻。 赵明臻木着脸,深吸一口气后,勉强道:“本宫知道了,出去吧,叫他们等着。” 这话的意思就是会见了。碧瑛赶忙抬起胳膊,杵了婢女两下,她这才如梦初醒般应是,退出去传话去了。 “殿下……”碧瑛走上前去,偏着头看赵明臻:“奴婢替殿下收拾收拾吧。” 赵明臻又抽了下鼻子,不过整个人的情绪看起来冷静了很多。 她“嗯”了一声,很快便随碧瑛在梳妆台前坐下。 长公主梳洗打扮,平时至少要四个丫鬟伺候。但此时屋子里一片狼藉,赵明臻显然不会愿意被更多人看到这样的场景,碧瑛只好自己先大致收拾了一番,又去端了热水和巾怕来,给赵明臻擦脸。 平时这样的活计,也是由底下更小的婢女来做的,轮不到她们“碧”字辈的大丫鬟来做。 “殿下,今日要梳什么发式?”碧瑛试探性地问道:“要不梳个简单些的发髻,免得让他们……” 这话却像戳到了赵明臻的逆鳞,她几乎是咬着后槽牙道:“不是有话和本宫说吗?那就让他们等着吧。” 徐太后才批评了她不把赵景昂当皇帝的态度,这会儿紫宸殿的戴奇来,赵明臻怎么也要给点好脸。 若是燕渠自己来,赵明臻根本就不会去见他。 赵明臻向来是有自己的主意的,碧瑛也就没有再劝什么。 碧瑛动作利落地替赵明臻收拾好了仪容,又为她细细敷了粉,确保看不出异样之后,才再传了两个婢女进来,服侍她更换衣物。 打扮好之后,赵明臻很是认真地在镜前转了两圈,确认了一遍自己的外表,才缓缓抬步,去往前院。 —— 尽管已经在传言中对这座公主府的豪华程度有了了解,此刻踏入公主府,燕渠还是有些惊讶。 京城寸土寸金,她这座宅邸的占地就已经足够豪奢。 更不必说,嶙峋的假山是太湖石,清澈的池塘是引的活水,而给他引路的一个小小丫鬟,发髻上的碧玉钗,水头看着都是极好的,恐怕外面寻常官宦人家的女儿都戴不上。 这位长公主殿下,当真是财大气粗。 燕渠哂笑一声。 他不是京城人士,自小就生长在边关,见惯了边城苦寒,眼下仅仅是走在这富贵膏粱里,都觉得浑身不自在。 皇帝赐给他的那座宅子,他带着手下的一些亲兵住了进去,只住了三进不到,剩下的部分,都是空置着的。 走在他侧后一步的戴奇,显然已经不是第一次来公主府了,眼里没有一丝一毫的震惊,只有习以为常。 宫里混的,哪个不是人精呢?戴奇见燕渠表情如此,随即笑道:“长公主是天子胞姐,气派和排场自然与众不同,更是远超其他公主。也正是因为陛下信重将军,才会让太后赐下这桩婚事。” 拍马屁的话而已,燕渠随便应付了两句,没有往心里去。 公主府来了个叫凝荷的婢女,领着他们在前院坐下,又道:“长公主正在梳妆,还请大将军和戴公公稍坐片刻,公主一会儿便来。” 凝荷躬身退下,随即又端了茶水送上来。 “毕竟是临时起意来公主府。”戴奇同燕渠道:“也并未提前写拜帖送上,将军稍坐无妨。” 燕渠点了点头。 只是这边一壶茶都喝尽了,前院也始终不见赵明臻的身影。 戴奇渐觉尴尬,开始疑心是长公主故意刁难,才撂他们在这里,毕竟以她的性格…… 燕渠的神色倒还如常,不见有什么异样。 戴奇见状,一扬拂尘站了起来,随即拦下了路过的侍卫越铮,问道:“越校尉,公主殿下怎生还未来?还请帮我们再通传通传。” 越铮抱着剑,冷漠地瞥了一眼堂前坐着的燕渠,继而道:“这里是长公主的地盘,既是来拜诣,如何连这点耐心都没有?” 这句话的敌意散发得太过明显,戴奇感受到了,眼睛一瞪,刚要说什么,不远处,一道女声忽然传来—— “戴公公好大的威风,怎么,看着本宫被母后禁足,就想来本宫府上来教训本宫的人吗?” 人未至,声先临。 本宫的人。 燕渠眉心一跳。 越铮作为公主府的侍卫,第一个听出了是赵明臻的声音,他屈膝下蹲,行礼道:“见过殿下——” 戴奇自然也听出来了,他忙解释道:“公主真是折煞老奴也,老奴哪敢,只是今日求见殿下,许久见不到您来,心里发慌问了两句。” 正午,阳光正盛,高大的树丛后,一身锦绣鲜衣的赵明臻缓步走出。 她步履稳健,姿容高贵,除非盯着她的眼睛仔细看,否则是一点也看不出大哭过的痕迹的。 赵明臻目视前方,视线轻轻掠过堂前的燕渠,最后,却还是看着戴奇说道:“戴公公来做什么?难不成,陛下是终于忍不住了,打算把婚期就定在今天,人都给本宫送来了?” 她当然知道,徐太后让她闭门思过,为的就是她的态度。 但她看到燕渠这个让她吃了挂落的“罪魁祸首”,还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这话难听得很,戴奇“嘶”了一声,偏头觑了一眼燕渠的脸色。 燕渠放下手上把玩着的细瓷杯子,朝赵明臻一丝不苟地见礼。 “臣燕渠,参见长公主殿下。” 他越有礼有节,倒越衬得她任性无理了。 她别开眼,忍下心中不耐,问道:“要说什么?” 燕渠抬眼看向戴奇,戴奇瞬间明白了,一边退一边道:“老奴去一旁走走。” 越铮看了一眼赵明臻,欲言又止:“属下……” 赵明臻现在只想快点把燕渠打发走,于是摆了摆手,示意越铮也赶快退下。 前院里其他洒扫的丫鬟婆子也自觉退开了,会客厅里只剩下赵明臻和燕渠两人。 赵明臻不得已把目光落在了他身上。 也许是刚从宫里出来的缘故,他身上还穿着那身属于三品大员的暗紫色朝服。 官服不是量体裁衣,放量又大,一般人很难把它穿得好看,穿在眼前的燕渠身上却很合适。他肩宽腿长,鞶带收束出一把劲腰,老气的紫色反倒显得他威势逼人,极为英俊。 他今日神采风姿,比之那日她在茶楼里看到的,还要更胜一筹。 若是没有前面的龃龉,赵明臻是很愿意欣赏一番的。 然而此刻,她的眉头却只皱得更深:“如果燕将军是来看本宫被罚禁闭的笑话的话,那你已经看过了,可以走了。” 7、第 7 章(修) 燕渠不意外赵明臻夹枪带棒的态度。 事实上,她现在的态度比他想象中还要好一点。 毕竟在她眼里,她大概就是导致她被罚禁足的元凶。 所以,燕渠不以为忤,只开门见山地道:“臣今日前来,是来给长公主赔罪的。” 他很清楚,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徐太后对长公主的叱责,确实是为了表明一个安抚功臣的态度。 也就是,做给他看的。 所以,这声赔罪说得并不违心,也不带任何讨好的意味。 闻言,赵明臻总算掀起了眼帘,露出了一点讶异的神情。 燕渠道:“有的事情,殿下没得选,臣亦是无从选择。” 听到这儿,赵明臻忽然就垂着眼笑了,半晌都没说话。 若是有熟悉她的人在场,会知道,这是她的耐心即将耗尽时的表情。 但燕渠显然不知,见状,他还以为是赵明臻的态度有了松动,略带试探地道:“长公主此时,仍旧在想赐婚的事情吗?” 赵明臻的唇角溢出一声嘲讽的笑,随即道:“当然。这是本宫的终身大事,做不到如燕将军这般洒脱。” 她的态度刚硬,燕渠酝酿片刻,才继续道:“陛下赐婚,有他的考量,恐不是儿女私情可以左右。” 这句话的态度极好,若是细细品来,甚至还有一丝谆谆教导的意味。 赵明臻的脾气终于再忍不住,她抬起眼帘,一双眸子直戳戳地看向了眼前的男人。 她的眼眶微红,燕渠见状一怔,原本要继续说下去的话,突然就咽下去了。 他对女人的妆容打扮并不敏感,直到此时此刻,他才发现,长公主严妆之下,大概有一双哭过的眼睛。 ……好像,他来得确实不是时候。 他以为赵明臻终于要发作了,熟料她却只是冷笑一声,既而道: “多少人都盯着北境的兵权,盯着你那把辅国大将军的交椅。你还没有抵达京城,参你杀降残忍、拥兵自重的奏折,就已经堆满了御案。” “这个时候,皇帝却按下这些折子不表,反倒降下为你我赐婚的旨意,其中回护的意味,想必你最清楚。” 朝堂之上,从不是铁板一张,即使是皇帝,也要有诸多权衡与考量。 听她口齿伶俐、条分缕析地说来,燕渠原本平静的脸上愕然一瞬。 惊讶之余,只稍微一想,他又不觉得奇怪了。 皇帝登基之后,便以雷霆手段,整顿先帝衰年时荒废的朝纲,谁也不敢小觑这位年轻的新君。他一母同胞的亲姐姐,又怎么可能真是个只知享乐的泛泛之辈? 既如此,燕渠索性也直截了当地道:“长公主慧眼如炬。赐婚若成,于臣而言,确实是极大的助力。” 他顿了顿,继续道:“但请长公主放心,燕某并非贪权好功之人,如今只想,快些回到北境。” 先帝晚年昏聩,吏治废弛,连科考都形同虚设,卖官鬻爵之风屡见不鲜。赵景昂继位后接手的便是这样一个烂摊子。 但凡赵景昂还有其他可用之人,两年前,就不会一路破格提拔没有家世,履历看起来也平平的燕渠了。 现在外敌已定,很多当时连屁都不敢放一个的人,却开始盯上了燕渠手中的权柄。 毕竟,不把他拱下来,又如何送自己的人上去呢? 燕渠并不贪恋权势,又或者说,他得到这一切的时日也很短,短到还不足以让他产生流连。但这不代表,他就愿意将这些拱手让人。 北狄是游牧部落,逐水草而居,如今的战局也只是初定而已,燕渠不想看到自己和战友用命夺回来的地方,成为被权贵分割的肥肉,而后再被北狄蚕食掉。 赵明臻安静地听着。 自始至终,她都知道这些男人的用意。 赵景昂以尚公主之事,作为将燕渠暂时留在京中的安抚,同时表达自己对功臣的礼重,暂歇了那些觊觎北境权位的人的心。 同时,婚事一旦落成,也可以顺理成章地暂缓燕渠回北境的时间,赵景昂也就可以更从容地处理这件事情。 而对于燕渠来说,尚公主更是百利而无一害。他可以借此彻底获得皇帝的信任,一旦有了姻亲关系做纽带,皇帝也许就可以更放心的,把他放出去。 赵明臻闭了闭眼。 再睁眼看向燕渠时,本该明亮多彩的眼眸,此刻已经升上了一股浓重的疲倦。 “是,你和赵景昂都是对的,只有本宫在任性妄为,可以吗?” 燕渠沉默一瞬,只道:“长公主息怒,臣并无此意。” 赵明臻唇角嘲讽的笑意犹在:“你来这一趟,不就是以为我不懂这些,想要规劝吗?” “那位现在能坐稳在皇位上,当年都少不了我的助力,你以为本宫是什么拖后腿的蠢货吗?” 这话相当过分,燕渠的眉心又是一跳:“隔墙有耳,公主慎言。” 他下意识抬眼向外望去,好在紫宸殿的那位戴公公,这会儿也早被丫鬟请去其他地方歇息了。 赵明臻也自觉这句话确实有些过了,却还是别过头,继续说了下去。 “利益权衡政治联姻,正是因为我懂,我才不愿意。” “我难道不知联姻的公主都是什么下场吗——远嫁和亲的,一朝狼烟起,哪个不被杀了祭旗?笼络世家的,世家若坐大了,皇帝杀起她们的丈夫儿子也绝不会心慈手软。” 见燕渠眉心针扎似的一蹙,赵明臻又冷笑了一声,用高昂的语气反问他:“好,我应了这桩婚事,然后呢?” “他日若你拥兵自重,想要造反,恐怕第一个杀的,就是我这个长公主吧!” 她似乎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意思,什么话也敢说了,燕渠的眼皮渐渐跳了起来,他道:“陛下对臣有知遇之恩,再造之德,臣必忠于大梁,忠于陛下,绝不会如此。” 赵明臻的胸口憋闷异常,她缓缓呼出一口浊气,道:“燕将军,你倒是愿意。反正你的权力你的野心,都不会因为这场联姻而改变,可我不同,可我不同——” 话说完了,她大概也冷静了,侧过身去,朝燕渠比了一个“请”的手势。 “燕将军若是来道歉,你的歉意,本宫已经收到了。” “但燕将军若是来劝本宫改变主意的,那恕本宫傲慢,不会听取你的意见。” 她送客的态度已经摆在了明面上,燕渠沉默一会儿,擦身而过的时候,忽然问道:“长公主可曾想过,要怎样解决这件事情?” 赵明臻的眼神闪了闪。 事实上,她确实没有什么可操作的空间。 赵景昂登基后,徐太后不许她掺和朝政。虽然陆续也有些士子,通过投靠在长公主府的门下,入朝为官,但实际上的体量很小,掀不起什么决定性的风浪。 前朝出过女帝,到了现在的大梁,朝野之上对女子的打压更甚,若非她是赵景昂的亲姐姐,姐弟之间也是有真感情的,她连当面抗争的本钱都没有。 即便如此,赵明臻仍旧倔强道:“不劳燕将军操心。” 她的神态倨傲,不肯低头,像是傲立着的孔雀,不愿收敛自己张扬的尾羽。 燕渠有些说不上此刻自己是什么心情,不过走之前,他还是道:“赐婚之事,宫里那位是铁了心的。殿下若不愿,也许该想些其他法子来转圜。” 回应他的,是赵明臻毫不留情的转身。 —— 燕渠走后,赵明臻倒是渐渐冷静了下来。 平心而论,燕渠说得没错。 太后和皇帝在赐婚之事上,表现得极为强硬。而她身份再尊贵,也贵不过皇帝和自己的亲娘。 或者说,她所拥有的一切,本就是皇权赋予的。 如果这桩婚事真的无可转圜,那她又应该怎么做? 赵明臻的眼神愈发清明。 也许……她该想些别的办法。 8、第 8 章(修) 长公主公然抗旨拒婚,随后被罚禁足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京城。 揣测、猜疑,也随之一浪接过一浪。 有人说,长公主真是不识好歹,那燕渠从前再是个泥腿子,这会儿都官拜辅国大将军了,配她这个娇蛮公主也绰绰有余; 有人说,长公主拒婚也是理所应当,她出身高贵,据说吃口点心都要十来种花茶来配,和那只知打仗的蛮人哪里过得到一起去?这完完全全是一朵娇花插在了牛粪上。 当然,更多人的目光,还是放在了如今的燕渠身上。 谁能想到,两年前,边城中最微末的一个小将,如今竟能立下这样的不世之功,甚至还能迎娶当朝最尊贵的长公主? 长公主的脾性如何暂且不提,她过人的美貌和尊贵的地位,却是毋庸置疑的。 传闲话的男人们嘴上不提,实则心里多多少少是有妒忌的。 “只这些了?” 幽静的佛堂前,赵明臻跽坐在柔软的蒲团上,面前的金香兀自燃烧着,烟气袅袅。 “……属下探听到的,就是这些了。” 越铮屈膝半跪在赵明臻身旁,低头道:“人言实在可恶,长公主,要不要属下派人,把他们……” 许久没等到赵明臻的回复,他缓缓抬头。 眼前薄烟恰似轻纱,笼罩在他的神女身侧。佛龛前朦胧的烛火轻曳,光线幽微,衬得她的轮廓仿在画中。 越铮的喉咙一紧,赶忙低下头,视线落下的瞬间,他看清了赵明臻手上的动作,大惊道:“殿下,您这是做什么!” 她面前摆着一卷展开的经文,手边的托盘上,是一只金尖的蘸水笔,还有一柄分食烤肉用的餐刀。 而她的指尖已然被划破,冒着血珠。 赵明臻朝他“嘘”了一声,道:“别叫,一会儿把碧瑛她们给我叫来了。” 就是不想被那些丫鬟左拦右拦,她才借口礼佛,自己在这佛堂里。 越铮急得脸都要红了:“殿下,您为何要损伤凤体,这……” 已经是傍晚了,佛堂内几乎全靠那几只烛照明,赵明臻垂着眼,神色莫辨,唇边却是有笑意的。 “刺血经啊。”她不以为然地道:“至亲之人所刺的血经,谁收到了不会感动呢?” 大闹紫宸殿的事情已经做过一次了,再来一次只是徒增笑柄。 硬的不行,只能来软的了。 徐太后崇佛多年,如今儿子登基了,她更笃信是自己那一套起了作用,对此更是深信不疑。 越铮是罪臣之后,从前家里也是读过书的,并不是只知武力的蛮人。 他很快就懂了赵明臻为什么要这么做,忍不住劝道:“殿下,太后娘娘她……此番只是禁足,不曾有其他的处罚落下,公主府的其他人,也都是可以出入的。” “等太后她气头过去了,自然会原谅您的,您何苦损伤自己的身体呢?” 越铮都能明白的事情,赵明臻不会不懂。 但她不是坐以待毙的性格,也没有那么多心情解释了,只轻声呵斥道:“本宫的事情,还轮不到你多嘴,下去——” 越铮的眼神黯然一瞬,躬身退下了。 赵明臻垂着眼,看着经卷上,鲜血的颜色渐渐转为深褐,内心忽然涌动出一股莫名的快感。 她招摇、她浅薄,这些又何尝不是她可以利用的筹码。 如果赐婚已经无法逃避,那就让她利用这桩婚事,得到更多。 所谓尊贵的身份,不过是纸糊的罢了。 只有权力,才是真正可以保护她的东西。 —— 等公主府的其他人发现赵明臻刺血经的时候,她已经完成了一大半了。 碧瑛不可置信地看着赵明臻,颤声道:“长公主……” 赵明臻轻抬眉梢,看着她:“你不去,那本宫换别人了。碧桐,来,把这一卷拿去香笼里熏一熏,务必要让它浸满檀香的气息。” 一个椭长脸的丫鬟从旁走出,她扎着青绿色的发带,鬓间腕上都没有额外的装饰,很是朴素,与公主府看起来都有些格格不入了。 碧瑛平常侍候她的饮食起居,而这个碧桐,则负责文墨上的一些事情。 碧桐犹豫着看了两眼赵明臻,最后也是咬着牙接下了。 碧瑛像是才缓过劲来,赶忙过来捉赵明臻的手,道:“长公主,一卷还不够吗?您还打算……” 赵明臻甩开她的手,淡淡道:“一卷当然不够。不得让宫里那两位,都感受一下本宫的心诚?” 碧瑛还想再拦,但见赵明臻神色不妙,终归还是把话吞了下去。 “这佛经,倒是真的有让人静心的功效。”赵明臻忽然叹道。 碧瑛小心翼翼地接嘴道:“殿下怎么突然说这个?” 赵明臻垂下眼帘,轻轻笑了一声。 “没什么。”她说:“我只是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亲弟弟顺利继位后,她实在有些懒怠了。 也许是因为,赵景昂从来表现得就是一副老好人模样—— 他本就是温吞的性子,当年先帝更偏爱齐王,也不是没有这个原因。 赵明臻反倒是更狠得下手的那一个。徐太后从前都不免抱怨,说要是将这双儿女的性格兑一兑就好了。 也许是因为,她真的相信了皇家也可以有纯粹不掺利用的亲情,相信自己是天子胞姐,就一定会有好日子过。 徐太后指着她鼻子骂的那句话确实不冤。 赵明臻想,她确实是个,自以为是的蠢货。 —— 寿康宫中,气氛微妙。 收到长公主府递进来的东西之后,徐太后长吁短叹了很久,末了,还是和书兰道:“去紫宸殿,把皇帝请来吧。” 书兰侍奉在徐太后身侧,方才也瞥见了长公主送的东西是什么,闻言也是一叹,应下道:“是,奴婢这就去请。” 书兰正要出去,便见明黄的御辇竟已到了寿康宫。 气宇轩昂的青年皇帝自辇轿上走下,拒绝了内侍的搀扶,大跨步就进了寿康宫。 “母后——”赵景昂踏进殿内,屈膝道:“儿臣给母后请安。” 徐太后起身,和他对面坐下:“才想叫人去请你来,陛下倒已经亲自来了。” 赵景昂端起了宫人奉上的茶水,还没来得及喝一口润润嗓子,就看见了徐太后手边摆着的经卷。 他动作一顿,还是把杯子放下了,随即叹了口气,道:“看来皇姐,是给我和母后都送了一份。她可给您带了什么话?” 徐太后也幽幽叹出一口气,“能说什么话呢,无非就是说自己错了,当时是急火攻心,请求宽宥。” “血经虔诚,她这次是当真知道错了,才会有此悔过之举……”徐太后打量着儿子的脸色,又道:“这次,也是我们逼得太紧太急。” 赵景昂的眉心紧锁着,他说道:“我又何尝不知,只是……燕渠大胜而归,封赏太高,怕又是纵出前朝那虎贲将军的祸事来;可若不往高里抬举他,又恐朝中其他势力生变,胆敢对他下手。” 当时燕渠班师回朝的消息传来,已经来不及和赵明臻再行商议了。况且,这件事里,能商榷琢磨的余地,本就微乎其微,赵明臻的脾气又是如此,索性就没有商量,让太后直接降下了赐婚的懿旨。 这些事情,徐太后心里门清,但她只道:“这些政事,你自己心里有数就可以了,不必说与哀家这个老婆子听。” “只一件事,不管发生什么,明臻都是皇帝你一母同胞的亲姐姐,你们血脉相连,她也许言语冒犯,但她的心不会不向着你。该打该罚,这些事哀家会去做。” 儿女间本就难以平衡,何况儿子如今已经是高高在上的皇帝。 徐太后将女儿禁足,又岂止是表演给功臣看的戏码? 赵景昂苦笑一声,看着徐太后无奈地道:“母后,您把我想成什么人了?这件事里阿姐委屈,我都知道的,以后一定会补偿她。” 得到了他的承诺,徐太后稍稍放下心来,她叹道:“这血经……也是她的一片心意,一会儿都拿去佛前供奉吧。” 赵景昂垂眸应下,最后还是道:“母后,马上就要秋猎了,我看公主府的禁足,还是解了吧。” 9、第 9 章(修) 另一边,燕渠也没有清闲下来。 辅国大将军的官职之外,赵景昂甚至还给他封了个兵部侍郎的衔,美其名曰让他“学习”去了。 多少读书人苦读诗书一辈子,哪怕状元及第,最后也捞不得到这么高的位置。 而燕渠,却如此“轻描淡写”地就得到了。 朝野上下物议如沸,然而皇帝态度如此,连一贯受宠的长公主都因拒婚而被禁足,再头铁的言官,也不敢此时去触霉头。 几日后,紫宸殿的戴奇造访了燕府,带来了皇帝即将在京郊的飞鸢围场,举行秋猎的消息。 “恭喜将军了,此次秋猎伴驾的名单里,您可是陛下钦点要放在第一个的呢。” 戴奇一面说着,一面又示意身后的小太监上前,封上一把弓。 “这是陛下特赐给将军的角弓,另有羽箭四十支,到时,陛下也期盼在围场上,见得将军的过人风姿。” 燕渠恭谨地谢了恩,随后亲手接过。 御赐的东西,品质自然不会差,弓弦油润、箭镞锋利。 武将哪有不爱精兵的?燕渠也难以免俗,拿在手上多把玩了一会儿。 戴奇看了不免咂舌。 这角弓沉重,他来的路上自己都掂过了,小太监拿着的时候也费力,可到这位燕将军手上,竟似个玩具一般轻巧,他的膂力,可真是不一般地惊人。 戴奇顿了顿,才道:“围猎之期定在了本月十九,还请将军好生准备,老奴先告退了。” 燕渠见状,忽然挑了挑锋利的眉梢,问道:“不知此番秋猎……长公主殿下可会参与?” “那是自然。”戴奇笑道:“从先帝在时,每年秋猎,长公主殿下就都没有缺席过。此番太后娘娘已经消气了,解了长公主的禁足,老奴一会儿就去公主府上,传这个消息呢。” 见燕渠神色微动,没有打断他的话的意思,已经在宫闱里混成精的戴奇了然,有意无意地继续道:“将军从前在边关,对京城情况有所不知。咱们这位长公主殿下,她的骑射功夫,那可是一等一的厉害。” “当年那么多皇子公主,只有……只有,呃,只有从前的齐王,能在骑射上压她一头。” 齐王的身份敏感,戴奇也就轻轻带过了一下,转而继续吹捧赵明臻:“长公主当年在秋猎时,独自一人进山,打了三匹鹿回来。先帝引以为豪,特赐‘定国’二字作为封号。” “怪不得……”燕渠若有所思道:“寻常公主都是以封地作为封号,原来背后还有这样的渊源。” 戴奇看出来他没有尽信,不过还是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又道:“等将军见过长公主马背上的风采之后,会相信老奴,所言非虚的。” —— 离开燕府后,戴奇又来到了长公主府。 听到他说,她禁足已解的时候,赵明臻的表情也依旧淡淡的。 “辛苦戴公公跑这一趟。” 赵明臻说着,从一旁丫鬟拿着的荷包里抓了一把金瓜子,就要往戴奇手里放。 戴奇是紫宸殿侍奉皇帝的,从赵景昂还是太子时就伺候在他身边,与赵明臻也熟悉得很。 这种比较亲近的关系,一般是不会收赏钱的。 像刚刚在燕府,戴奇就没收亲兵塞的钱,因为他已经把燕渠看成了长公主的驸马,关系划到亲厚那一拨了。 但按这位长公主的作风,她给的赏若不收,她反而是要不高兴的。 于是戴奇满脸堆笑地收下了,然后道:“谢长公主赏——月底就又是秋猎的时候了,陛下今年的意思是,要大办一场,到时公主也正好,散一散心。” 赵景昂登基的前两年,朝政一直都不算安定,在这种时候,皇帝离开京城,哪怕只是去京郊的皇家围场,其实都是一件有些风险的事情。 但到了今年,一边是齐王党留下的钉子被一点点拔除了,一边是他一手提拔的燕渠,替他收复了先帝在时都未曾收复的失地。赵景昂自然龙颜大悦,决定趁此机会,好好地大办一场。 赵明臻心里冷笑一声。 怪不得她明明还没在婚事上松口,就愿意放她这一马了。 果然是因为秋猎。 她身为天子胞姐,当朝长公主,这样的场合若都不出现,实在是闹得太不好看。 不过,赵明臻面上不显,甚至还抬起了唇角,露出了一点礼节性的浅笑。 “本宫知道了。劳烦公公回去复命时带个话,就说我……晚些就进宫,去找母后谢恩。” 戴奇闻言一愣,竟是下意识道:“谢恩?谢什么恩?” 赵明臻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母后宽恕了我的罪过,解了我的禁足,于情于理,我不该亲自进宫谢恩吗?” 道理其实是这么个道理,对于上位者而言,规劝的罚同样是一种赏,但是这件事情发生在这位一贯跋扈的长公主身上,就显得实在有点诡异了,以至于圆滑如戴奇,一时都没有反应过来…… 他轻轻咳嗽一声,掩饰自己的尴尬,随即道:“殿下哪来的罪过呢?太后娘娘也是疼惜您,才会稍加规劝。老奴回去之后,会去知会寿康宫的。” 见赵明臻态度松动,似乎对赐婚之事不再像之前那般大开大合地抗拒,戴奇也忍不住多嘴了几句:“方才老奴在燕府传旨,燕将军他……” 赵明臻掀起眼帘,抬着黑沉沉的眼珠看他,也不说话。 戴奇又有点儿拿不准她这个态度是想听还是不想听了,不过话已出口,他还是继续道:“燕将军此番秋猎,也会伴驾随行。” “知晓陛下的安排之后,燕将军并未问及旁的事宜,只问了长公主您,是否解除了禁足,又是否也会赴这次的秋猎。” 闻言,赵明臻的唇角竟真的泛起了笑来。 她低下头,声音却不辨喜怒:“本宫知道了。越铮,请戴公公回去。” 戴奇走后,碧瑛看着倒是挺高兴的,同赵明臻道:“殿下,太后娘娘到底是不忍苛责,您瞧,这不就借着秋猎的名头,把前面的禁足解了。” 其实也就是口头上的禁足,并未真的派人看管,长公主府的一切也都如常。与其说是惩罚,倒更像是徐太后也有点和女儿怄气。 赵明臻的脸上依旧不见笑颜。 她垂着眼,看着自己已经结了痂的指尖——这次的血经一点假也没掺,左手的那几根指头,几乎都被她划拉了一遍。 碧瑛见状,嘴边的笑也耷拉下来了,“殿下……” 赵明臻理了理袖摆,淡淡道:“收拾收拾,好进宫了。” —— 坐在进宫的鸾轿上时,赵明臻的心态比之从前,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她无疑是很受宠的,父皇在时,对她比对所有的女儿都好;母后对她,也是宽严相济,真真正在地希望她能长成一个好人,一个优秀的公主。 可是那又怎样呢? 父皇再宠她,她作为公主,得到的封地也不过虚封八百户,所谓“定国”的宏大封号,也只是把八百变成了一千。 而其他不受宠的皇儿,被封王爵后,起步就是千户以上的实封。 母后再宠她,也比不过赵景昂。 手心手背怎么会没有薄厚之分呢?而赵景昂是太子,也真的有皇位要继承。 在强行赐婚这件事发生之前,赵明臻未必没有察觉过这些,这条强拉的红绳,只不过是打破了她最后的一丝幻想。 不多时,寿康宫的匾额已经近在眼前,往日赵明臻抬腿就往里迈,今日,她却站在宫门口,酝酿了许久,最后才深吸一口气,缓步走了进去。 自有宫人前去通传,不一会儿,书兰就出来迎赵明臻进殿。 内殿中,徐太后并非孤身一人,在她的坐席对面,赵景昂的妻子、王皇后王幼璇也正在此。 王幼璇出身世代簪缨的王家,她的祖父,是曾经有“王半朝”称号的王丞相。她本人却没什么架子,模样温柔,性子也柔软,见赵明臻来,立时便要起身相迎。 还是徐太后伸手,拦住王幼璇道:“皇家不能只看辈分,你如今是皇后,就让她行过这个礼又如何?” 话里敲打的意思太过明显,王幼璇心里一跳,又抬眼看向赵明臻。 赵明臻的神色倒还正常,规规矩矩地行了礼,随即还扬起笑打趣道:“除却母后和皇后,天底下可没哪个女人,还配让儿臣行这个礼了。” 这话说的,确实是很长公主的作风,提着心肝的王幼璇松了口气。 徐太后的脸色亦是稍霁,她拍拍自己身边的位置,道:“来,珍珍,到母后这边坐。” 见她们母女俩一副要促膝长谈的架势,王幼璇很有眼力见地起身,抿唇笑道:“那儿臣就不叨扰了,下回再来吃母后宫里的好茶。” 王幼璇走后,内殿的气氛安静了许多。 徐太后这才拉起赵明臻的手,窝在掌心仔细端详了几番,叹着气道:“母后那时在气头上,你这样做,不是窝母后的心吗?” 赵明臻垂着脑袋,恹恹的神色没有一点表演成分:“母后从来没对女儿说过那样重的话,女儿心里惶恐。禁足的这段时间,就更是思念您。” 其实那日骂完,徐太后自己也不见得多好受。只是事已至此,她也不可能和赵明臻说这些,只把她已经生了血痂的指尖轻轻合拢在自己的掌心,随即又道:“我的儿……” 书兰见状,带着殿内其他宫人一起退下了。 赵明臻有一瞬走神——她已经记不清楚,有多久没有和母亲这样私密地对话了。 徐太后正色看着她,道:“以后,再不可这样伤害自己了,听见没有?” 赵明臻轻轻点头。 不过,前面的话说完,徐太后终归还是又拐到了赐婚的事情来。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反正你如今是皇帝的亲姐姐,身份尊贵,成婚与否都无所谓。” 徐太后一句一句,劝得苦口婆心。“景昂如今是皇帝,连我都不能只把他当儿子看,你更不能把他只当成当年那个跟在你身后的弟弟。” “如今他登基才两年,确实与你亲厚,那五年呢,十年呢?这天下都是他的,他看到的东西会越来越多,所有人在他心中,都会越来越小。再等母后也去了,你就真的是势单力薄的公主了。” “你能帮到他,他也会补偿你,你们始终都是血脉至亲,这一点是永远不会改变的。” 赵明臻垂着眼受教,微微卷翘的睫毛忽闪,什么也没反驳。 “母后不会害你。”徐太后也像泄了气一般,忽然叹了口气,转过话茬道:“那燕渠的底细,我也都派人查过了。” 赵明臻勉强提起一点精神,听下去。 “他父母早逝,是兄嫂带大的,早年间日子过得辛苦。他立下战功之后,便给兄嫂置地置产,自己还住在大营里。等他一路累进,到这次进京受封,他那兄嫂却怕自己耽误弟弟的正事,没有跟来。” 说完这一长段,徐太后都有些渴了,她端起手边的菊花茶,润了一口,方才继续道: “一个知恩图报,一个不慕虚荣,燕家家风如此,母后便知,那燕渠不会是个差的,并不是如你所想,只是为着给皇帝笼络功臣,才草草降下懿旨。” 听到这儿,安静坐了很久的赵明臻,终于抬起了头。 她看着徐太后的眼睛,轻声道:“母亲。” 这声母亲,唤得极为郑重。 徐太后的瞳孔微缩,看向了自己的女儿。 赵明臻没有回避母亲的视线。 她很认真地,一字一顿地道:“与燕渠的婚事,女儿愿意答应。” 徐太后的眉心一蹙,问:“当真?” 赵明臻缓缓点头,只是很快又道:“不过,儿臣有两个条件,想请母后允准。” 10、第 10 章(修) 秋日,天高气爽。 皇帝带着诸位文武大臣,浩浩荡荡的来到了京郊以南的飞鸢围场。 万里无云,漫无边际的天空晴如碧玺。赵景昂心情颇佳,一路上都与身边的近臣有说有笑。 拥有这样宠臣待遇的,自然也有燕渠。他骑着马,不紧不慢地跟在赵景昂身侧,始终落后着半个身位。 穿着龙袍的青年,骑在御用白马上,与信重的寒门爱将说笑:“京城不如北境天高地阔,燕卿见惯了边关风物,一会可不要嫌弃,这里的猎物太小。” 燕渠回道:“臣只有杀敌的本事,实在不精猎术。一会儿还请陛下不要失望。” 赵景昂哈哈大笑,道:“燕卿当真是谦虚。你为朕打下了北境十三城,这已经是送给朕最大最好的猎物了,谈何失望?” 皇帝都笑了,一旁的侍从自然乐不可支,燕渠也轻轻抬了抬唇角,视线却不自觉落在了不远处的另一个方向。 长公主果然来了。 她今日穿了一身利落的裙衫,蹬着一双羊皮靴子,手上绑了护手,平素繁复的发髻也改梳成了马尾,配了一只玉冠。 她的骨相确实生得极好,眉眼都是向上走的,这般高束起长发又配玉冠,显得凌厉又英俊,若不细瞧,端的是一个风流倜傥的浊世佳公子。 热烈的阳光洒在她的身上,都成了无关紧要的陪衬。 这也是赵明臻在风波之后露的第一面。 不知多少若有似无的眼光,都落在了她身上。 好在赵明臻习惯了做人群中的焦点,旁人的注视,于她而言并不是一种负担。 前些日子的禁足似乎并没有给她造成什么影响,此刻,她照旧骑在和赵景昂一样的白马上,侧着头,言笑晏晏地与为她牵马的侍从聊天。 给她牵马的,就是他那日去公主府遇到的校尉越铮,被她口称“本宫的人”的那位。 燕渠一哂,转过了头。 传言未可尽信,但这长公主府的侍从,鞍前马后的,还真挺忠心。 —— 围猎的首日,没有安排太多的活动,只有两场祭祀。 这样的场合,官职都还在其次,身份血统才是最重要的,随赵景昂在最前面的,都是宗室里的长辈。 燕渠处在行列的中游,随大流地走着流程。 祭祀庄严,却也枯燥。清早起来,从京城一路折腾到围场,像燕渠这般的武将还好,其他身子骨弱些的文人,此刻早就开始疲累了。 不在排头的官员们渐渐开始打呵欠了,就连负责监督秩序和礼仪的礼官,也别开了眼,避免自己被困意感染。 燕渠倒没有精力不济,只是也觉得这样的场合有些无聊。 “燕将军倒是……”一道很轻的女声幽幽传来:“精力充沛啊。” 燕渠扬起视线,顺着女声的来处偏头过去。 本该最最前方的赵明臻,竟不知何时,悄然走到了队伍中间。 她目视着前方,在感受到他视线之后,才缓缓转过头来,扬起一点笑,看着他道:“本宫听闻,将军曾三夜未眠,只为快马奔袭逃窜的北狄部落。眼下看来,应该也不算夸大。” 她的话音平静,听不出一点阴阳怪气的意味,这让燕渠感到有些奇怪。 人的性格,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发生转变?只是禁足了一小会儿而已,又不是重新投胎。 而且……这是上月军报里的内容,按理说,只有皇帝和后续经办的大臣知道。 燕渠无法揣摩赵明臻的心中所想,索性顺着她的话道:“未见长公主马上风姿,臣也未敢相信,旁人所说的,公主骑射甚佳。” 在刚刚看赵明臻那一眼之前,燕渠确实没太相信,戴奇那日对她的吹捧。 原因很简单,骑射是要风吹日晒地下苦功夫的,而这位长公主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吃苦的人。 但方才赵明臻骑在马上的架势极为从容,马驹向前行进的时候,燕渠能看出,她是在用髋往上的腰部在发力。 初学者、或者不擅骑术的人,因为害怕和不熟练,会本能地用腿发力,用腿来夹着马背。所以初学之人,时常会磨到大腿根破皮流血。 身体的本能反应不会骗人,她是真的娴于骑术。 而赵明臻只略略一想,也明白了燕渠缘何会有此话。 “戴奇也真是有趣。”她轻笑道:“在本宫这儿,总是说你的好话,到了你面前,又吹捧起本宫来了。” 燕渠不带任何感情地评价道:“不愧是宫里伺候的老人。” 赵明臻嘲讽似的低笑一声。 是呀,宫里伺候的老人了,自然比寻常人多长出许多副心眼子。 而她也一样。 她生在宫闱、长在宫闱,生来就留着天家肮脏的血,天生就是一副会算计的心肝。 赵明臻忽而一叹,仿佛颇为惋惜地道:“唉,倒也辜负戴公公一片心意了。” 闻言,燕渠挑了挑眉,直觉她放完这个钩子,还有话要说。 果然,赵明臻垂着眼,叹口气,才继续道:“这几日,长公主府的禁足解了,而皇帝和太后,也都没再提起赐婚的事……” 她抬起皂白分明的眼瞳,直勾勾地看着眼前的燕渠。 “这桩婚事,似乎要告吹了呢,燕将军。” 11、第 11 章(修) 祭祀的典仪很快进行到了第二程。 赵明臻只是短暂地往中间来了一会儿,说过这几句话之后,她很快又回到了宗室那边的位置。 留在原地的燕渠,却在她的离开后,陷入了沉思。 她的话是不假,这段时间,皇帝和太后都不曾再提起赐婚一事,而她的禁足已解,似乎也很能说明宫里的态度。 赐婚毕竟是由徐太后下过懿旨的,如若反悔……确实也不好堂而皇之地明令收回,如现在这般冷处理,确实是最佳的解决办法。 也就是说……她要得偿所愿了? 其实也不是想不通。 长公主若真的铁了心要拒绝,毕竟是亲姐姐,皇帝也不可能逼她到底,绑她上花轿。 这段时日,皇帝对他的态度也很明显,各种加恩,又放他去了兵部,但是他递上去的,请求回到北境的折子,却一直没有回应。 难不成……皇帝那边,真的有赐婚不成,所以还在琢磨的缘故? 但看赵明臻方才挑衅般的举动,燕渠总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 心中有事盘桓,漫长的典仪似乎也过得快了起来。 祭祀结束之后,秋猎的首日就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宜了,除却领命保护皇帝身侧的禁卫军,其他臣子女眷都可自行安排。 不过这一套流程走下来,大多数人都觉得疲累了,大都回营帐休息着。 燕渠没回营帐,径直骑着马往围场内去了。 最近在兵部做事学习,他确实有些一脑门子官司,想散一散。 皇帝是在北境十三城被收回之后,才定下秋猎之事。这两年,他都没有来过,围场并不核心的区域,难免有些荒废。放眼望去,可以看见杂草丛生。 而围栏外围,都到这个时候了,还有人在临时抱佛脚地去修剪。 燕渠没有纵马,只是骑在马背上,慢悠悠地晃着,心中,则反复盘旋着,赵明臻方才的那句话。 “……这桩婚事,似乎要告吹了呢,燕将军。”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眼睛很亮。 阳光被她纤密的、微微卷翘的眼睫分割得细碎,落在她黑白分明的眼眸里。 这样一双毫无保留的眼睛,若是认真看着谁,很容易就能惑得那人,去做一切她想要做的事情。 可她什么也没再说,只留下了自己的雀跃,转身便走。 她真的只是来挑衅吗? 以此作为差点不得不嫁给他的回击。 又或者……还有什么别的图谋? “燕将军——” 身后有人叫他,燕渠回过神来。 围栏的另一侧,一个皂吏打扮的男子拿着镰刀,兴冲冲地朝燕渠跑了过来。 这皂吏的惊讶溢于言表,燕渠勒马停步,侧目问道:“你见过我?” 他记性很好,但对眼前这人毫无印象。 “燕将军回京的那一日,我恰好在城门口,遥遥见得了将军风姿。” 小吏答道,旋即又激动地补充了几句:“我虽生在京城,但家母是北境人,听闻将军大败北狄那天,高兴地连上好几炷香。” 闻言,燕渠冷峻的脸上,露出了难得温和的表情。 他解下腰间荷包,从中取出了一枚三个铜钱串成的平安符,递了出去。 “这是我上战场前,家兄在山庙中请的,也许还沾着北境的风土。” “故土难离,替我转赠令堂吧。” 另一边,同时也有一拨人进来。 这拨人不似燕渠孤身一人,一眼望去,端的是一片绮罗锦绣。而这群富贵子弟,则很明显地众星捧月着一个青年男子。 小吏仍在分享自己和母亲的喜悦,燕渠的注意力,也多半在他的话中,并未在意这群人里,有人正眯起眼,打量着路过的他。 “你们瞧,那是谁?” 一个身形瘦削,身着广袖长衫的男子,指了指燕渠的方向。 “两个泥腿子,韩公子你想问哪一个啊?” 男子身旁的拥趸大声回答,这群富贵子弟中,瞬间爆发出一阵激烈的哄笑。 “这谁看得出来?” “一身的泥巴味,跌到地里都不分你我。” 不过,哄笑声中,还是有人小声地道:“韩简,你仔细些,毕竟是秋猎,惹出事来可不好。” 被叫做“韩简”的瘦削男人轻蔑一笑,随即道:“怕什么,又没指名道姓。此次秋猎皇上重视,难道他就敢来找茬碰一碰吗?” 习武之人,耳力甚佳,燕渠把这些话一字不落地听进了耳朵里,表情却一丝变化也没有。 他勒马转身,平静地往那几个纨绔子弟所在地方向望了一眼。 入朝这些日,燕渠已经记下了几乎在朝所有人的长相,这些人的面孔,却没有一个曾经给他留有过印象,也就是说,这群人,充其量是些不学无术的二世祖。 和这样只敢指桑骂槐的人计较,燕渠都觉得好笑。 只是燕渠这边越波澜不惊,挑事的人就越起劲。眼见他调转马头,似乎就要往另一个方向去了,韩简忽然道:“站住——” “大家都是同僚,见面了招呼也不打。”韩简竟直接催马上前,横在了燕渠欲离开的方向,阴阳怪气道:“燕将军当真是,好大的威严啊。” 虫豸在耳边飞久了,也是有些烦的。 燕渠生理性地皱了皱眉,他正要转身,不远处,另一个方向,却蓦然响起一道清亮而威严的女声: “男人多的地方,是非就是多啊。越校尉,你说是不是?” 12、第 12 章 是赵明臻的声音。 在场的几乎所有人都听出来了。 韩简的脸色瞬间就变了,朝着赵明臻的方向嗫嚅了一声:“长公主……” 燕渠亦是转身,紧接着,便见赵明臻骑在她那匹过分漂亮的白马上,施施然朝他们靠近。 而为她牵马的,那位寡言的、忠诚的校尉则开口道:“属下以为,殿下的话有失偏颇。” 长公主府的人,居然就敢这么直接地反驳她? 众人一愕,然而赵明臻却没有生气,反倒饶有兴味地看向越铮,问道:“此话怎讲?” 越铮道:“属下认为,如这般搬弄是非、指桑骂槐的,不配称作男人。” 此话一出,在场的所有人都鸦雀无声了。 韩简身边的一个同伴,拿胳膊肘拐了他好几下,韩简才终于如梦初醒般,急忙下马,朝赵明臻欠身道:“参见殿下——不知长公主在此,竟言语失状扰了殿下清听,是我等之过。” 剩下的几个衙内也纷纷下马,朝赵明臻低了头。 除却身份高贵以外,这位长公主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睚眦必报。 如他们这般依仗家世狐假虎威的人,最知道什么人能惹什么人不能惹。 赵明臻跨在马上,微微昂起下巴,端的是十分嚣张:“和本宫道歉做什么?” 此时此刻,这片围场,也只有她和燕渠还安然骑在马上。而她的视线毫不避讳地落在了他身上,意味不言自明。 韩简等人想装作没领会赵明臻的意思,可长公主开了尊口,他们终究不敢违逆,一个个臊眉耷眼地转过身去,朝燕渠低了头。 尽管嘴都张不开,但勉强也是朝燕渠赔了不是。 燕渠依旧是那副八风不动的神情,未置可否。 赵明臻一边慢悠悠地驱马向前,一边沉声道:“好了,今日算放过你们了。下一回,可别再让本宫听见,你们中有谁敢诋毁燕将军,诋毁我大梁的功臣。” 浸淫在天家权势里的她,沉下声音说话时极有上位者的倨傲,让人生不出一点冒犯的胆子。 这些二世祖们自是称是,见长公主没话要说了,赶忙骑上马,一溜烟儿地跑了。 唯独那韩简,走时似乎还恋恋不舍地多看了赵明臻的背影两眼。 自始至终,燕渠的表情都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只在看到赵明臻似乎不打算离开,还朝他这儿驱马过来的时候,挑了挑眉。 “燕将军倒是悠闲。”赵明臻利落地翻身下马,曳金的裙摆随着她的动作晃了晃,显得十分流光溢彩:“……不知可有心情,陪本宫在这山林间散散心?” 她动作干脆,像是早有预谋,燕渠收回微微晃动的视线,若有似无地笑了一下,长腿一跨,也从马鞍上下来了。 “长公主相邀,臣莫敢不从。” 虽说时下民风还算开放,但未婚男女单独出行,却还是有些避讳。越铮见赵明臻要走,忍不住道:“殿下——” 赵明臻侧过头,朝他和公主府的其他侍从示意道:“牵好我和燕将军的马,在这儿等着。” 说罢,她朝燕渠比出一副邀请的架势,随即道:“请吧,燕将军。” 燕渠却是回头,看了一眼公主府的人,才跟上她的脚步,迈步向前道:“长公主果然说一不二。” 再是皇家围场,也是有野物存在的,况且前面就是山林,硬说起来还是有些危险。 按常理说,这些侍卫该以她的安全为要,怎么都会再劝阻她一番。结果赵明臻一抬手一发话,他们就都噤若寒蝉,立在原地等候了。 赵明臻不以为意地道:“本宫的人,当然该听本宫的话。” 仲秋时节,山林间已有不少枯枝败叶,她的裙摆拂过地上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响声。 裙裾牵绊,她走得有些慢,燕渠也放慢了脚步,保持着并肩、却又不远不近的距离。 “赐婚不成,那臣与长公主……”燕渠顿了顿,试探道:“便是毫无瓜葛。殿下又为何要出言维护?” 若是婚事已经敲定,他是这位长公主殿下的驸马又或者铁板钉钉的准驸马,那他相信,她碰到刚才这出戏,是一定会教训那群人的。 毕竟…… 燕渠在心里哂笑一声。 毕竟,打狗也是要看主人的。 他确实出身卑贱,但是旁人若再提起此事,打的就是长公主的脸面了。 可问题在于,皇帝和太后的态度,近日实在是有些模糊,而赵明臻显然,也是察觉到了这一点的。 按理说,她更应该在此时,与他划清界限、以表决心才对。 赵明臻却没回答。 良久,直到他们走到了更安静的远处,她才终于停步。 可她仍旧没有开口,只站定在他身前,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没有人喜欢被这样审视的目光打量,何况赵明臻的眼神根本就没有一点遮掩的意思,几乎像两把刀子往他身上戳。 燕渠眉心微皱,稍偏开头,道:“请长公主见教。” 赵明臻弯起唇角,只是目光仍在他身上逡巡:“燕将军回京多日,按捺不住的,何止那几个纨绔子弟?” 燕渠没接话,于是她慢悠悠地说了下去: “刚刚那个穿青色长衫的,叫韩简,韩家世代簪缨,他的父亲是五经博士、国子祭酒。 韩祭酒前日刚刚上本,参燕将军你这顶被皇帝斜封的侍郎帽子荒谬,要寒了天下读书人的心;” “旁边那个高个儿,一直窝着坏不出声、只撺掇韩简的那位,叫聂听枫,父亲是桓阳府的大都督。 你收复的北境十三城,原该在桓阳府治下,可皇帝似乎打算,要把那十三城的军政大权,来日,都交到你手上。” 赵明臻的话说得轻松,背后却都是权力场上你死我活的斗争。 传说中骄奢淫逸,只知享乐的长公主,对朝局的了解,似乎比他想象中更深、更通透。 燕渠若有所思地道:“臣从前……似乎不曾耳闻,长公主亦有参政。” 赵明臻保持着扬眉的姿态,唇边是好整以暇的笑:“现如今,你知道了。” “本宫也知道,将军现在是什么处境,高处不胜寒,何况将军这样的孤家寡人。皇帝对赐婚之事的态度迟疑一分,就也会有越多人,敢对你的位置有想法。” 燕渠很清楚,赵明臻并不是在危言耸听。 自古皇帝,对于有功的臣子,总是一边提防,一边利用。 赵景昂没夺他的兵权,可同样的,也没把他放回北境,而是以六部学习的名义,暂时留在了京城。 朝堂内外,人心浮动,皇帝对他的态度有了迟疑,也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胆敢上前撕咬他。 权力,就是天底下最令人垂涎欲滴的肥肉。 赵明臻昂着下巴,将他的表情尽收眼底,忽然连名带姓地叫他:“燕渠——” “本宫今日只问,你到底愿不愿意,与长公主,缔结这段婚约。” 她把重音,狠狠地放在了“长公主”三个字上。 闻言,燕渠呼吸一滞。 他终于抬头,迎着赵明臻坦荡的目光直视向她。 她的瞳孔和发色一样深,却在阳光的照射之下,显得通透而明亮。秀丽的眉毛微微蹙着,似乎是因为刺目的阳光,又似乎是因为在等候一个答案。 阳光下,燕渠深邃的眼底看不出一点阴影,他抬起锋利的眼眸,“长公主既不愿,与臣这等卑下之人许下婚事,又为何突然提起?” 话说得卑微,可他的神态,却看不出一点卑微的样子,眼神更是锋利如刀,像是要剖开她的眼底,来看她到底是在想什么。 赵明臻并不回避他的视线,也不回答,只不紧不慢地放出了饵:“这件事,本宫可以点头。而且……本宫还可以助力你,回到北境,继续执掌兵权。” 燕渠眉心微动,紧接着,他果然在赵明臻眼中,读出了一点志在必得的神色。 “只是有没有你这个驸马,本宫都是大梁朝的长公主,地位无可动摇。” “所以,燕将军若想要本宫提供的助力,那就得给我一点,我想要的东西。” 听到这儿,燕渠总算明白,赵明臻的态度为什么忽然有了转圜。 大小姐明明看不上穷书生,却还是在见他几面后发现了他的好,开始改变心意,想要嫁给他——这是穷书生自己意淫的酸文里才会有的剧情。 时至此刻,高高在上的长公主依旧是看不上他的。只是皇命难违,相比受人摆布,她正在选择一个对自己最有利的方式,解决这个问题。 燕渠缓缓抬眸,沉声道:“那长公主,想要的是什么呢?” 他话音未落,赵明臻却忽然上前了几步。 燕渠原本因为说话而滑动着的喉结,倏尔就停住了。 直到赵明臻迫近,他才发现,这位长公主殿下,在女子中,算是一等一的高挑。 她束发的玉冠反射出的温润的光,也刚好映入他的眼中。 “你的忠诚。”赵明臻顿了顿,补充:“独一无二的忠诚。” “忠君守国,本就是将军的分内之责。”燕渠平静地装傻:“臣一介布衣,若非陛下赏识,侥幸混得了些战功,今日,也不会有站在长公主面前说话的机会。殿下是天子胞姐、更是这大梁的长公主,臣自当忠心不二。” “燕将军的忠君报国之志,本宫自然知晓。”赵明臻的声音轻缓,带着一丝蛊惑的意味:“只是本宫想知道,将军的这份忠诚,他日又是否,会留给自己的枕边人呢?” 说话时,她莲步轻移,竟是越靠越近了。 “你忠于皇帝,可是他心里装了那么多贤臣良将,有那么多的利益权衡,又怎么永远做你的靠山?” 安全的社交距离被打破,燕渠稍稍别开眼,可赵明臻寸步不让,反倒继续往前,连呼吸都快要打在他的面上。 “可本宫不同,燕将军。” “只要你愿意,成为我手中的权柄、为我效忠,我的心,就只会盛着你一人。” 13、第 13 章 林间的风声似乎都静了下来。 赵明臻已经能听见自己鼓噪的心跳。 尽管她还在保持着这幅攻击性极强的姿态,实际上,她的心里,却没有面上表现得这般胜券在握。 寻常男人,凭她的容色就可轻易拿捏。 男人总是浅薄的,即便权势滔天如皇帝,也会纵容自己沉溺在温柔乡里。 但偏偏,眼前的是燕渠。 他分明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眉眼间散发出的凛然杀气,却还是让人望而生畏。 进京以来,他一直表现得很谨慎,以至于京城很多人都快忘了,既无背景、也无家世的他,是靠人头堆叠起的战功,从尸山血海里爬起来的杀将。 这个人的手上,沾满了数不清的鲜血。 他日到了阴曹地府清算,阎王恐怕一时半会都算不清楚。 对峙间,锦绣丛中长大的赵明臻,虽不怕他,但也难免有些退缩。 她见惯了旁人讨好的笑脸,也见惯了对手曲里拐弯的恶意,虽说宫闱内院也从不干净,可相比这个男人身上纯粹的、无关正邪的杀气,实在是显得有些太小儿科了。 袖底,她的双手已然紧握成拳,指尖传来微微的刺痛,让她保持了理智。 话已出口,只能进,不能退。 之前的闹剧结束后,赵明臻已经彻底清醒了。 从紫宸殿和寿康宫表现出的态度来看,这场赐婚,她无从选择。 就算她凭借现有的亲情,一哭二闹三上吊,真的拿命威胁了他们,让赐婚的旨意作废,那以后的日子,又该当如何呢? 很多事情,再一不能再二,她即使再不愿意,也只能接受现在的境况。 所以那日,与徐太后促膝长谈的时候,赵明臻以退为进,应下了这桩婚事。 “……不过,儿臣有两个条件,想请母亲允准。” 听到女儿有要求,徐太后反倒露出了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你说罢,除了之前你想要的那些田产铺子,再有其他的俗物,只要你张口。” 而赵明臻看着她,状似撒娇般说出了此行的真正来意:“既是俗物,母后本来也不会亏待我,我想要别的,母后答不答应嘛?” 徐太后当然是喜欢赵明臻这个女儿的,否则也不会费那么多心力在她和皇帝儿子之间调停。 女儿难得搂着自己撒娇,她佯作无奈地叹了口气,既而道:“你快说,再不说我可不答应了。” “第一个嘛……儿臣不想自己的婚事,只是冰冷的、没有感情的赐婚。” “儿臣想请您,先将赐婚之事缓一缓,马上不是就要秋猎了吗?儿臣想与那燕渠相处相处,再提此事也不迟。” 徐太后有些狐疑:“这不会是你的缓兵之计吧?” 赵明臻状似羞赧地扭了扭腰:“母后怎么能这么想我?这毕竟是儿臣的终身大事……儿臣总是要考察试探一下他的心意的……” 她垂着微翘的眼睫,话说得一派天真,实则心下一片寒冰,没有半分少女怀春的感想。 这桩婚事若是皇帝所赐,那长公主和长公主附带的一切,就都成了皇帝的恩典。 赵明臻决心要把主动权拿到自己手里。 恩典可以,但得她给。 燕渠是一柄好刀,那凭什么不能为她所用? 最后,本就心怀愧疚的徐太后,也如赵明臻所愿,答应了她的条件。 ——女儿想要在婚前,考察一下驸马的心意,这实在不算是一个过分的请求。 而赵明臻,则利用了这个时间,散播了一些,赐婚之事就要告吹的谣言。 原本燕渠被大封特封,就引来了很多非议,先前只不过是被赵景昂的强硬压制住了。但这段时间里,很多本就看不惯燕渠的人,以为这是皇帝对他的态度有所松动,渐渐发动了对他的攻讦。 所以,赵明臻今日,有意无意地,在燕渠面前展露了两个足以打动他的条件。 首先是,她可以左右皇帝和太后的选择。 赐婚的旨意都下了,又咬得那么死,都能有转圜的余地,这足以说明她的分量,也足以说明,她离这世上权力最中心的位置,靠得有多近。 二则,她对朝堂、政局有把握。 长公主的身份和地位,可以弥补他缺失的很多政治威望,她也可以做到,在天平朝他的这一段,加上注码。 只要他同意,一个驸马的身份,就可以解决眼前的危机。 他会应下吗?如果他拒绝了,接下来,她又该怎么做? 赵明臻在脑子里胡乱地想着,走神的瞬间,她没有察觉,被她逼得已经连背都快要抵上一旁树干的男人,已经抬起了鹰隼般的眼眸,正定定地看着她。 良久的对峙间,她的额间已经沁出了薄汗。 燕渠的视线落在亮晶晶的汗珠上,神色微晃。 何止汗珠。 他与她的距离,已经近到,能闻见她袖间的熏香。 ……他从未和女人走得这么近过,何况眼前的这位,还是天姿国色的长公主殿下。 她似乎不觉得眼前的距离有多近多冒犯,失神的瞬间,还保持着倾身向前的姿态。 燕渠轻抬眉梢,终于开口道: “长公主这样的话……与多少人说过?” 闻言,赵明臻下意识皱了皱眉。 从前并没有什么值得她这样笼络的人,而且她自恃高贵,也疏于收束权柄,这些话,只在今日对燕渠说过。 但是,但是——她很不满地想,燕渠又凭什么这么问她? 她很想对他说,她是长公主,婚事若成,他也只是她的驸马,还有驸马要求公主的忠诚的道理吗? 不过,赵明臻倒也不会蠢到把这样的话说出口,她也听出了他语气里的松动,轻笑着哄道:“燕将军,你……” “你当然是唯一一个,听本宫许下过这些话的人了。” 说到“唯一”的时候,她后退了两步,而那一双通透明亮的眼睛,却依旧注视着他。 燕渠的心,没来由地跳漏了一拍。 赵明臻今日的来意,他已明了。 平心而论,这件事不难抉择。 他缺高贵的身份和地位,而这位长公主手上,似乎也缺一把好用的刀。 她想要的,似乎也很简单,只是他的忠诚而已。 他给得出,也给得起。 忠诚…… 燕渠忽然抬了抬唇角,保持着微微低头的姿势,缓缓抬眸,看向了她。 “那日在望春楼,臣便说过。驸马只是臣下,本就该用侍君之礼侍奉公主。” 他的声音低沉,像是一声声缓慢擂动的战鼓,赵明臻胸膛里的心跳,仿佛应和一般,也砰然跳了两声。 她似有所感,挪步向后,下一秒,身姿挺拔的男人终于下定决心,在她面前,单膝触地。 燕渠抬着头,右拳撑在膝边,眼神锐利:“臣燕渠,听凭长公主驱使。” “只是不知,长公主要的这份忠诚,是要用在何处呢?” 14、第 14 章 日光渐渐偏移,傍晚的风也随之染上了丝丝凉意。 越铮牵着赵明臻的马,在山脚下徘徊。 白色的骏马打了个响鼻,朝赵明臻离开的方向喷了喷气。 越铮抬手,摸了摸它的马脖子,安慰道:“白虹,你若是无聊,我再带你走两圈?” 这是赵明臻最喜爱的一匹马,通体雪白,没有一根杂毛,就连睫毛都是纯白的,泛着淡淡的银色。打眼望去,像是仙人的坐骑下了凡。 她的马,旁人肯定不敢骑,至多只能牵着遛一遛。而且这马聪明、通人性,还认得公主府的这些人,若换了不熟悉的人来就尥蹶子,牵都牵不得。 白虹鼻子出气又哼了一声,竟是拽着人就要往林中走。 越铮的心早已不在此地,但是他仍旧记得长公主的命令,在此原地等候,故而只能牵住白虹,好生安抚道:“白虹,稍安勿躁,长公主马上就回来了。” 一旁,一个高个儿的黑脸侍卫道:“越校尉,长公主已经去了多久了?半个时辰?” “对啊对啊,”另一个肤白些的侍卫道:“长公主是有话和那燕渠说没错,可这也去得太久了。” 赵明臻这番秋猎,已经算是轻车简从、减少了仪仗。但她身为长公主,即便如此,随便散散心,后面也跟着四个侍卫,并两个侍女。 她没回来,这些人自然也只能在原地等候。 越铮皱着眉,抬头看了看渐要暗下的天色,略带不满地道:“即便公主没注意时间,那燕渠竟也不做规劝,仍由公主逗留野外。” 即便是皇家围场,太危险的野兽早就被驱逐过了,入夜了也是一样的危险。 越铮顿了顿,继续道:“再等半刻钟,半刻钟若长公主还没回来,我们就进去找她。傅阳涛,你留下看着马。” 叫傅阳涛的黑脸侍卫不满道:“凭什么我留下看马?我也要进去寻公主。” 正说着,旁边那匹属于燕渠的潦草黑马,不知是听见了主人的名字还是怎么,原本轻轻弯着后腿歇息的它,忽然就甩了甩蹄子站直了,非常激动地喷了两声。 牵它的缰绳本就只是潦草地挂在了围栏上,它这么一挣,立马便被它甩掉了。 一旁的白虹像是被感染了一般,也开始不耐地咴鸣着,掸着马蹄就要跟着一起往前。 越铮眼皮一跳,想起了赵明臻走前牵好马的嘱咐,赶忙上前去拉这俩活祖宗,怎料山间婆娑的树影忽而闪动,紧接着,便有脚步声,从两匹马奔去的方向传来。 越铮下意识低头准备行礼,然而很快,他就分辨出了,脚步声只有一道。 他微微一愣,抬起头,随即便见,一个身着墨色圆领袍的身影缓步走出。 正是燕渠。 而长公主,正趴在他的背上。 因为背上有人,燕渠的脊背微微弯着,即便如此,他的身形依旧不显得委顿,像一座山,而伏在他背上的女人,则像环绕在山间的晚霞。 越铮蓦地瞪大了双眼。 在他身后,其余几个侍从的瞳孔,亦是剧烈地震颤了起来。 不是?怎么了?长公主怎么叫这人背出来了?! 数道视线集中在他身上的瞬间,燕渠脚步一顿。 察觉到他的迟疑,伏在他背上的赵明臻忽然轻轻笑了一声。 “怎么了燕将军,说好的忠诚呢?”她近乎咬着他的耳朵,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能背长公主,是你的荣幸。还怕被人看见吗?” 她柔软的身躯紧贴在他的背上,胳膊环在他的颈项间,呼吸更是咫尺相闻。 燕渠甚至能感受到,她说话时,嘴唇轻吐出的潮热气息,烘在他的耳廓。 行伍十数载,刀剑加身也未觉如何的他,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是真正的难捱。 眼见公主府的侍卫都要走近了,燕渠还没回她话,赵明臻不满地皱了皱眉,刚想说什么,他却终于开口。 他的声音低沉,还带着一丝微妙的沙哑:“知道了,殿下。” 赵明臻悄悄掐了他一下:“那你还不把我放下来?演到这儿可以了,让人看见就行了。” 她已经和燕渠达成了约定,接下来,她会去推进这场受到阻碍的婚事。 所以在快要下山的时候,她让他背起了她。 长公主进山崴了脚、受了伤,被燕将军背了出来,一来一往间,她与他渐生情愫,在随后的秋猎中…… 想想就非常合理。 燕渠勾着她腘窝的手似乎要松了,赵明臻正打算装瘸子从他背上跳下来,还琢磨了一下该瘸哪条腿。 结果她刚要松开搂着他脖子的手,下一秒,燕渠竟突然用力,非但没松手,反倒把她往上重重掂了一掂。 赵明臻惊住了,本能地揽紧他后,立马低声斥道:“你做什么!燕渠!” 这个计划是她琢磨的,按理说抱和背都没两样,但赵明臻觉得,抱着实在是太亲昵了,两个人还得正面相对,所以选择了她相对能接受的背。 小时候,她有许多太监宫女之类的玩伴,她很喜欢叫其中一个小太监背她。先帝最宠她的时候,也常常放下架子,叫她骑在背上。 故而她不觉得演戏让燕渠背一背,有什么要紧的。 可眼下,赵明臻却有些慌了,她终于发现,身下的这个男人不是她爹,更不是太监。 他背上的肌肉紧实而有力,硌得她胸口生疼;箍在她腿弯上的手,也像铁钳一样,叫她动弹不得;连他颈侧的体温,似乎都比她的,要烫许多…… 赵明臻忽然觉得,喉咙有些发紧了。 背着一点都不好,她想,这个角度,她根本看不见他的表情,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很没安全感。 好在,燕渠终于开口了。 “长公主是不是忘了,这里都是你的人,他们怎么会出去,散布你的谣言?” 他似乎深吸了一口气,声音也还算平静。 赵明臻也松了口气,旋即却又皱起了眉,道:“那怎么办?你把我背回营地吗,虽然人多,可那也太远了,我不要,你身上硬得很,趴久了难受。” 她还知道难受? 燕渠心里冷笑一声,面上不显。 两句话的功夫,公主府的侍卫们已经凑上前了。 越铮单膝触地,行礼后看向赵明臻,满眼担心:“长公主,您……” 赵明臻在燕渠背上稍稍支起身来,努力正色道:“本宫崴脚了,是燕将军背我下山的。天色不早,你们……” 她刚想指使越铮去把马牵来,抬起头,却见自己的白虹已经凑了过来。 赵明臻眼睛一亮,刚想伸手摸它,旁边忽然挤过来一匹黑色的杂毛马,把她的白虹挤开了。 赵明臻嫌弃地收回了手。 她一眼就能认出来,这是燕渠的马。 因为公主府根本不会养这么丑的活物。 见燕渠没有放人下来的意思,越铮眉心一跳,拦住他往前的步伐,径直道:“燕将军留步,多谢将军送我们长公主下山。这会儿天色不早,公主腿脚不便,我们该送公主回去了。” 燕渠没说话,目光落在越铮冷肃的脸上,下一秒,他大跨步绕开了他,随即竟直接松了手,赵明臻还没来得及惊呼出声,眼前的世界忽然换了一个角度。 等她反应过来自己是被燕渠打横抱起的时候,人已经被他抱上了他那匹杂毛马了! 风声呼啸、马蹄飒沓,她被他拢在身前,忽然听见他的声音,从她的发顶传来。 “共乘一骑……长公主觉得,这样的场景如何?” 这个季节的风还是有些冷的,赵明臻很快清醒过来,掌根撑着马背,从他的怀里挣开些坐直了身,随即才道:“可以是可以,但是,为什么非要骑你这匹马?” 燕渠没有想到她在意的居然是这个,他一时无言,忽然又想到了她那匹白马。 他嘲讽道:“臣的马儿是战马,自不比殿下的宝驹金尊玉贵。” “那是自然。” 赵明臻压根没觉得他是在嘲讽,她尊贵,她的马自然也尊贵。 回营帐的路要一些时间,于是她坦坦荡荡地继续道:“父皇在时,这白马,异邦只进献了一公一母两匹。除了给太子的那匹,另一匹,便是本宫的白虹。” “哪日我们可以比一比。白虹虽不比你的战马历经风霜,但它的本事,可不比你的马差。” 赵明臻说着,渐渐就昂起了骄傲的下巴。风本就不小,她这一抬头,飘扬的发丝,更是都往燕渠脸上颈上拍了。 燕渠默不作声地抽出一只手,把她的头发拢到了一边,转过头道:“长公主果然受宠。” 赵明臻哼了一声,答道:“那是自然,给太子的是应该的,我那匹,算是父皇把自己的留给了我。父皇那时说,儿女中数我最继承了他在马背上的风采。” 说着说着,她忽然发现身后的男人沉默了,没了声音。 没人捧着,自吹自擂也无趣。 赵明臻收了声,垂着眼,却见燕渠握在马缰上的手,指节微微用力,竟是有些发白。 没来由的,她忽然想到那日,徐太后与她说过的话。 ——他很小的时候,就接连失去了父母,是在兄嫂的拉扯下长大的。 赵明臻抿了抿唇,有些说不下去了。 “喂,”过了一会儿,她才在风声里生硬地转过话题:“你的这匹马,叫什么名字?” 15、第 15 章 燕渠并没有多想,也猜不到赵明臻是以为他多想了。 他生在边镇,尚不记事的年纪,父亲就死在了来犯边的北狄人手里,没过两年,他的母亲也积劳成疾,病死在北境萧索的深秋。 再往后,是他的兄长燕池将他拉扯长大。不过说实话,这对兄弟父母双亡的时候,燕池自己也才十几岁。燕渠再大一些,就谎报年龄,从军去了。 这样的情况,在边关屡见不鲜——燕家甚至还不算很惨的那种,至少两个孩子都还活着。 北狄年年犯边,仗是年年都得打,兵员不足,征兵的人只看身高,个头到了,管你成没成人,闭着眼睛全都要。 反正死了老子的半大小子,就是不去前线填命,没地方混饭吃也要饿死。 好在燕渠真的是为行伍而生之人,他膂力过人,对危险和机遇有着极为敏锐的嗅觉,很快就在军中崭露头角,站稳了脚跟。 渐渐的,有人知道了他的名字,当地亦有豪强慧眼识炬,以奇货可居的心态招揽他,但都被他拒绝了。 这也是燕渠早些年被打压的原因。 千里马尚需伯乐来识,没有人给他机会,他仅凭匹夫之勇,当个微末小将到头了。 然而两年前,换了新首领的北狄汗国来势汹汹,一再来犯大梁边城。 当时恰逢赵景昂也继位不久——新的统治者迫切地需要一场胜利来证明自己,恰如那北狄汗王。 因此赵景昂格外挂心此战,不说想要多大的胜果,却也生怕出了他皇爷爷连丢十三城的覆辙,所以派了最信任的昌平侯去前线督战。 燕渠那时本在一裨将手下效力,这位裨将被委派为一路先锋,最终英勇战死,前锋的位置因此空了出来。 那时战事胶着,大家都心知这个位置是送死的,鸦雀无声的大帐中,只有燕渠主动请缨,接下了这个机会。 后来的故事,似乎便是一路高歌了。 昌平侯在前线督战,他不是本地豪族,没必要有私心,将前锋燕渠的战功报了上去。 赵景昂收到前线事无巨细的奏报后,发现了燕渠这野路子的悍将,引以为奇,破格提拔。 一开始朝野内外还有异议的声音,可仗一场场打下来,等燕渠坐上了此次征狄的主将之位,却再没人说什么了。 因为他已经剑指被狄人掠去的旧城,猛进中,将那十三城的失土,悉数收回。 …… 不过说实话,燕渠真是没过过几天好日子。 贫瘠的环境孕育不出丰沛的感情,父母的形象在他心里,早就模糊得影子都不剩了。 相比这些,儿时和兄长一起饿肚子的记忆,倒是更鲜明一些。 他根本不会因为听到别人家的父母宠爱孩子而有所触动,更听不出此刻赵明臻微妙的关心。 燕渠的声音和往常一般,没什么特别的情绪:“怎么了,长公主?” 赵明臻以为风声太大,他没听清,于是提高了声音,大声问道:“我问你,你的这匹杂毛叫什么名字!” 这话像是把燕渠问倒了,沉默了一会儿,他才道:“没有名字。” 赵明臻:…… 好没情趣一人。 感受到她的突然沉默,燕渠难得认真解释了两句:“战场上刀剑无眼,战马常有损伤。取名也不过徒增伤心。” 这显然不是一个让人听了高兴的答案,赵明臻瘪了瘪嘴,更没话讲了。 但她却有些狐疑,偏过头,目不转睛地看向身后的男人,直接问道:“真的是这个原因?不会是你不识字吧!” 问完这个问题,赵明臻又有些后悔。 就她了解到的燕渠的身世而言,不识字好像也不是没可能。 她虽然不是什么女诸葛,可也是好好读过书的。他要真的大字不识,可就更配不上做她的驸马了。 早知道不问了…… 她秀丽的眉毛又蹙了起来。 燕渠的嘴角抽了一抽。 眼见正扭头看着他的赵明臻,眉毛越扣越死,他轻哂一声,回答道:“臣确实没读过多少书,可也不至于大字不识。” “当真?”赵明臻仍有些怀疑,扬眉追问他:“本宫听闻,你少时家贫,那是谁给你开蒙,教你读的书?” 燕渠回答道:“臣的母亲通文墨,臣的兄长喜好经书,也随乡里的书塾旁听过。” 连兵书律令都看不懂,是不会有出头之日的。 意思就是,母亲和兄长都教过他。 闻言,赵明臻极为明显地懈了一口气。她回过头去,连肩膀也松了下来。 不过很快,她又有一点不高兴了。 好吧,只有她们这些富贵乡里的人,才有功夫把马当成金贵的宠物来豢养。 赵明臻纡尊降贵地伸出手,怜悯地摸了摸胯|下这匹无名氏的杂色鬃毛,心道等回去了,一定让马夫拿些白虹爱吃的好草料来喂喂它。 她的小动作小表情,燕渠在身后看得一清二楚。 风仍在吹,天边的太阳渐渐低垂,燕将军的唇角微微翘起,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 —— 长公主和燕将军同乘一骑回来的消息,瞬间传遍了整个围场。 就像一滴冷水落进了滚沸的油里,刹那间便炸开了锅。 赵明臻行事乖张,有些出人意料之举,也不怎么让人觉得奇怪。 奇怪的是那燕将军。 有好事者称,当时还是燕渠抱长公主上的马。 “你们别看那燕渠出身低微,实则人家心里傲气得很呢!” “此话怎讲?” “当年他在边关,也不是没有人想要招揽提拔。只是他太傲气了,既不愿意入赘,也不愿意认其他人作爹,当人家的义子,所以直到两年前与北狄的大战,昌平侯去了边关督战,他才有机会起来。” “嘶……那按这个道理说,长公主先前在紫宸殿公然拒婚,不是明晃晃地看不起他,要打他脸么?这会儿他居然还愿意与长公主走得这么近?” “对啊,这……嘘、嘘,那边是公主府的侍卫,快走快走……” 越铮捏了捏拳头,旋即低下头,恭声与御医道:“这里便是长公主的营帐,黄大人,请——” 这御医姓黄,叫黄亚盛,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 黄亚盛听了一耳朵闲话,正感兴趣着呢,见面前这个侍卫冷着脸看他,匆忙回过神,从他打起的毡帘底下钻了进去。 营帐内,赵明臻已经安坐在了美人榻上。 她的这间营帐,比旁人的要奢华好些,帐内焚着沉水香,本该凹凸不平的地面上,也铺了一层厚厚的地毯。 黄亚盛恭恭敬敬地见了礼,旋即又道:“陛下听闻长公主进山崴了脚,特命臣来替您诊治。” 皇帝的姊妹都是长公主,但是提到长公主,几乎所有人默认的,都是赵明臻一人。 即使此番秋猎,其他几个嫁在京城的长公主也来了。 赵景昂这耳朵可真长。 赵明臻心里嗤笑,只闲闲地抬了抬眼,道:“好,那你替本宫瞧瞧。” 她没有动作,黄亚盛也不敢从裙摆下捉公主的腿,只好讪笑着又是一拱手,道:“敢问公主,是崴到了哪边足踝?” 赵明臻闻言一笑,不紧不慢地道:“随便哪只,你看着办就行。” 黄亚盛愣了愣。 一旁的碧瑛上前,往他手里塞了一锭银子,然后道:“殿下只是轻伤,大人开些外用的药就好。” 能在宫里伺候皇家,医术倒是其次,察言观色的本事那得是一等一的厉害。 黄亚盛立马心领神会,连眼睛都亮了一亮,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赶忙应道:“是、是,公主只是小伤,没有伤筋动骨,微臣配些敷贴膏药即可。” 赵明臻支着腮,掩唇打了个小小的呵欠,道:“有劳黄大人了。碧瑛,你随黄大人去拿药吧。” 这句话已经是在送客,黄亚盛了然,杌子都没坐热就起来随碧瑛出去了。 赵明臻从美人榻上起身,见越铮一脸地欲言又止,她随口问道:“怎么了?那姓王的踩你尾巴了?” 越铮面色纠结,最终还是道:“长公主,外面的谣言越来越多,您方才语焉不详,那黄御医估计会出去乱传。” 赵明臻站起来,拈了一旁青瓷碟里浸着的一粒莲子,拿指甲劈开来吃了,才慢悠悠地道:“要的就是他们乱传。” 很多事情,编起来还有些难度,给不知真相的人一点想象空间,他们反倒是能自圆其说,把经过都补足了。 她很乐于见到,赵景昂和其他人,把她的举动,往情爱的方向去理解。 越铮的眉心渐渐皱起,他似乎有些难以理解,赵明臻此时在做什么:“殿下身份高贵,何需如此委曲求全,这……” 他没把话说下去,而赵明臻亦是久久未言。越铮以为自己的话太冒犯了,刚想抬头去觑她的神色,便听得她开口,声音淡淡。 “权力才是世上最高贵的东西,其他的……都是假的。”赵明臻顿了顿,从袖中拿出一块玉佩,交到了越铮的手上:“把这块玉佩,送去辅国大将军的营帐。” 玉佩的纹路和花样,与越铮此时配在腰间的那块,别无二致。 这是长公主府的信物。 16、第 16 章 夜已深,皇帝的营帐中却仍是灯火通明。 即使身在围场,赵景昂也没有懈怠朝政,白天忙活完秋猎的事宜,夜里照样点灯熬油,处理京中送来的奏章。 暖黄的灯下,皇后王幼璇正站在他身侧,替他研墨。 赵景昂批折子批累了,抬起头时,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副红袖添香的场景。 王幼璇侧脸的弧度莹润而流畅,在灯光的映衬下,像一块温润的好玉。 赵景昂紧绷着的心一宽,揽上王幼璇的腰身,让她在身畔坐下,问道:“累了吧,梓童?” 王幼璇抿唇一笑,轻轻摇了摇头:“陛下才辛苦,白日里要与宗室、臣子同乐,晚上还要处理政务。” 赵景昂微微一笑,温声道:“等咱们的儿子长大,到时候再有这样的时候,就可以让他在朝监国了,朕也可以松泛许多。” 王幼璇不由赧然:“陛下,阿尧还小……” 赵景昂不以为意地道:“早说好了,太子之位就是我们阿尧的,只是要等他再长大些。” 王幼璇闻言,自是没有不高兴的。 赵景昂并不沉溺女色,宫里除了她这个皇后,只有两位因家世入宫的妃子,此番也只让她随猎伴驾。要不是他和她的皇长子现在才两岁,估计也舍不得留宫里。 她轻轻地把脸颊贴在丈夫的肩膀上,又道:“陛下,皇姐今日有一事,来请托臣妾了。陛下可要听一听?” 赵景昂闻言,稍稍直了直腰,问道:“阿姐怎么会来找你?她说什么了?” 王幼璇便把下午,赵明臻来找她的用意完完整整地说了一遍。 “皇姐说,她前面才拒绝过为她与燕将军赐婚的旨意,有些抹不开面了,但是……” 王幼璇像是有些替赵明臻不好意思,顿了顿才继续道:“她要我替她同陛下说,这桩婚事,她愿意了。” 赵景昂面色如常,一点也不惊异:“嗯,朕知道了。” 王幼璇微讶着直起身,撑着他的胳膊说:“陛下,您一点都不意外吗?下午听见的时候,臣妾可是吃了一惊。” 毕竟赵明臻先前有多抗拒,是所有人都有目共睹的。 赵景昂笑笑,低头道:“朕早就有所耳闻了。进围场的第一日,都说长公主进山伤了腿脚,被燕将军抱了出来。但黄亚盛和朕说,她其实好好的。” 王幼璇缓慢地眨了眨眼,好似明白了:“陛下的意思是,皇姐她其实没受伤,只是刻意接近那燕将军?” 赵景昂没回答。他垂着眼帘,看着手上的奏折,实际上却心不在焉,并没有读进去几个字。 下一秒,他忽然不耐烦地把奏折撂了,王幼璇被唬了一跳,下意识唤道:“陛下……” 赵景昂闭了闭眼,淡淡道:“抱歉,吓到你了。朕只是有些烦躁。” “太后先前就和朕说了,阿姐有心试一试那燕渠,到底是不是会真心对她,再决定要不要这桩婚事。” “朕其实心里很清楚,阿姐这般做,归根结底,是跟朕离了心了。有这些话,她找太后,找梓童你,都不再找朕。” 赵景昂似乎不在乎身边的人在不在听,依旧在继续往下说。 但他不在乎,不代表王幼璇能真的不接话。不过这个话茬实在棘手,犹豫间,她也只能温声劝道:“陛下会不会是多想了呢?皇姐毕竟是女子,有些话,总是找我们女人说更方便。” 赵景昂深吸一口气,缓过劲来后道:“阿姐提防朕,也是一件好事。” 他近乎喃喃:“从前多少次,她都护在我的身前。朕却连她的婚事都要利用。” “齐王当年,诬陷我窥探帝踪、意图谋反,父皇气急攻心,就要废我太子之位时,只有她!只有她敢挡在父皇的刀下,恳请他再彻查。父皇驾崩那日,也是她……” 王幼璇心口砰地一跳。 好在赵景昂收了声,自己就没把最后这句话说完。 赵景昂闭了闭眼,声音疲倦:“我是对阿姐有愧疚,可是我也希望,她能让我少一些对她的愧疚。” 闻言,王幼璇的瞳孔放大一瞬。 自古大恩如大仇,人的本性如此,莫论你是皇帝,还是乞儿。 聪颖体贴如王幼璇,此时都不敢再说话了。 更不敢想,长公主和辅国大将军两位功臣走在一起,未来的事情,会发展成怎样…… 好在赵景昂也没有在等谁的回答,他的面色很快就恢复如常,眼神中,也再找不到一丝一毫的情绪。 他低垂眉眼,同王幼璇温声道:“劳烦梓童替朕转达——阿姐愿意就好,回京之后,由司天监算过婚期,朕便会正式下旨,为他俩赐婚。” “一应该有的封赏,朕也都会翻倍给她。朕的亲姐姐出降,一定会是风光大嫁。” —— 秋猎的最后两日,皇帝带着包括燕渠在内的文武大臣陆续回去了,赵明臻却没有动身,打着要“操练长公主府侍卫”的名号,和皇帝知会了一声,说想在这飞鸢围场多留几天。 这点小小的要求,赵景昂自然是没有不应的。 赵明臻也就理直气壮地留下来玩儿了。 她让越铮把公主府的侍卫们分成两队,两两之间比试、较量。 前两天,比的都还是些骑马打猎,到第三天,赵明臻是装也不装了,直接道:“骑马射箭都比过了,今天,就让本宫瞧一瞧,你们在拳脚上的功夫,可够护卫本宫?” 公主府的侍卫近乎于闲差,毕竟平时没哪个不长眼地敢犯到长公主头上来。 好不容易有个表现的机会,侍卫们这会儿可以说是既紧张又激动,闻言立马七嘴八舌地表着忠心。 “殿下放心!不论输赢,我们绝不会丢公主府的脸面!” “去你的,还不论输赢呢,我这次一定赢你好吧——” …… 说话的时候,有侍卫已经激动地要脱上衣了,越铮瞪了瞪眼,刚要制止,不远处,已经在石台旁安坐下的赵明臻忽然开口。 “无妨。你们只当本宫不在,打起精神、正常发挥即可。” “只要认真对待,不论输赢,本宫今日都重重有赏——” 声音虽然能传过去,但是赵明臻微微翘起的嘴角,却只有她身旁的碧瑛能看得见。 碧瑛:…… 不过,这个视角确实很好,刚好可以将围场上的所有动静尽收眼底。 十来个精干的青年男子,先后分成了几组,就要开始一对一的角力。 公主府的侍卫,都是一个个精挑细选过的,不说每一位都貌比潘安,可也都模样周正、家世清白,再配上日日锻炼出的结实身材,一眼望过去,可以说是相当的赏心悦目。 赵明臻本该好好欣赏的,可不知为何,看着看着,她的心思就飘了起来,视线明明还落在场中,脑海中,却莫明浮现起了另一个人的身影。 ……恍然间,她忽然回想起了,那天结结实实背着她的燕渠。 他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束进了冠里,连圆领袍的扣子,都扣到了最上面一颗。 即使隔着几层衣料,伏在他背上的她,都能清晰地感受到,宽阔的肩膀、劲瘦的腰…… ……不对! 赵明臻的瞳孔放大一瞬,猛然站了起来。 她怎么会突然想到燕渠? 她深吸一口气,正打算坐回去,继续欣赏场中肌肉健硕的男人们时,忽然听见有脚步声传来,定在了她身后不远处。 “臣燕渠,参见长公主。” 谁? 赵明臻眼神一闪,缓缓转身,随即便见那道刚刚还莫明出现在她眼前的身影,有如神迹般,真的出现在了这里。 17、第 17 章 赵明臻的瞳孔颤了颤。 燕渠保持着行礼的姿势,抬起头,视线顺着赵明臻的方向,落在了她身后的演武场上。 匆匆回过神后,赵明臻不动声色地上前两步,道:“燕将军怎么来了?” 她坦坦荡荡,没有一点被抓包的心虚。 方才的震惊,也是因为她才在心里想到了燕渠,结果一抬头真看见他的人,而不是怕被他发现什么。 莫说燕渠现在还不是她的驸马,就算已经和她成亲了,他也不配管到她头上来。 只是看看男人而已,说实话,若不是她不想要那浪荡名声,就是真的在府里养上个把面首,也没有人敢说什么,最多挨徐太后几句骂。 燕渠很快收回了视线。 他的目光落在赵明臻身上,眉心止不住地跳了一跳。 “长公主今日……倒是好雅兴。” 赵明臻像是听不出他话里嘲讽的意味一般,勾唇道:“这围场天高地广,待在这里,自然比待在逼仄的公主府兴致要高——说吧,燕将军突然来找本宫做什么?” 她那公主府若能叫逼仄,皇宫也只能算草庐了。 燕渠抬手,摁了摁仍在跳动的眉心,继续道:“司天监已经算好了吉日,陛下命臣来围场接长公主回去。” 赵明臻了然。 婚期已经算好了,马上就可以下赐婚的圣旨。而让燕渠来找她这一趟,其实也带着撮合的意味。 她唇角勾起的笑意更深,只是不知是什么意味:“看来是怕本宫反悔了,要这么火急火燎地定下婚期。对了,燕将军可听闻,婚期定在了哪一日?” 燕渠答:“九月廿九。” “这也太过匆忙。”赵明臻的眉毛皱了起来:“本宫身为长公主,婚事怎能如此急率?” 闻言,燕渠有些意外。 他抬眼看向赵明臻,不由道:“臣以为,这场婚事……公主不会在乎这些。” 从头到尾,她对这场婚事,都没有任何堪称少女心事的情绪。 燕渠也大概能明白赵明臻心里想的都是什么。 一开始拒婚,是因为她觉得被自己的亲人强迫,心里无法接受;后来改变想法,也是因为现实的诸多考量。 自始至终,她在意的都不是婚姻本身,他低微的出身,只是让她更抗拒了一点而已。 “为什么不能在乎?”赵明臻皱着眉反问道:“长公主的婚事,自有礼度,不能失了体面。” “回京吧——本宫现在就和你一起回去,我要去和皇帝说清楚这个事情。” 好吧,不管是因为什么,总归接人回去的目标完成得很顺利。 燕渠侧身,示意她先请,余光一瞥,又看见了演武场上那群挥洒汗水的精干汉子,不由一哂,随即道:“长公主……不先安顿一下你的人吗?” 他的面色平静,“你的人”三个字的语气却有些微妙。 赵明臻察觉了,刚要迈步,却又停在了他身前,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怎么了?燕将军这是吃味了?” 燕渠垂下了眼帘,神色淡淡:“长公主实在多虑。” 赵明臻侧过头,多扫了他一眼。 他今日没穿官服,身上的是一身半新不旧的靛蓝色圆领袍,袖口甚至可以看到洗得微微有些发毛了,好在他身形挺拔,穿旧衣也不显得委顿。 腰间的革带上,除却一只青色的布囊,便是之前,她给他的玉佩、长公主府的信物。 这一下,赵明臻看燕渠总算顺眼了一点,紧接着,她心生好奇,瞄了一眼其他侍卫,又转过头来看他,问道:“本宫想知道,如果……你去和他们打一场,结果会如何?” 燕渠转过头,看向场中正在角力的侍卫们,稍加思忖后道:“还是有人能撑过我五招的。” 赵明臻瞪圆了眼睛,难以置信:“才五招?” 她很有自知之明,本也没觉得自己手下这些侍从,能打得过生死一线间淬炼出来的燕渠。 可这个答案,还是有点儿出乎她的意料。 燕渠收回目光,若有似无地轻笑了一声。 说起自己擅长的事,他的眉梢也挂上了不易察觉的一丝轻狂:“长公主,单打独斗能扛过臣的五招,已经很不容易了。万人军中,亦只有区区数人,能拉开臣用的角弓。” 说实话,第一眼的时候,他也觉得是赵明臻带着这些侍卫在这儿胡闹,方才多看了两眼才知道,他们也确确实实在认真较量,没有玩乐之意。 赵明臻没忍住,多看了燕渠的臂膀两眼。 他的衣袖宽松,但怎么都能看出来……衣料覆盖下,是硬挺而结实的肌肉。 赵明臻又低下头,看了自己的胳膊一眼,陷入沉思。 她绝对不算纤弱的女子,骑马射箭也是样样都来。 但燕渠的胳膊,却能有她两倍那么粗了——不是自小家贫吗?也不知是吃什么长大的。 不行,绝对不行! 赵明臻深吸一口气,捏了捏拳头,又问燕渠道:“你说还有人能撑过你五招,是谁?” 她的声音瞬间变得认真了起来,燕渠便也正色道:“两个人,除却送玉佩过来那位,还有,喏,就是右边这个,脸黑些的侍卫。” 那就是越铮,脸黑些的……赵明臻顺着他视线的方向看过去,应该是叫傅阳涛来着? 长公主府的侍卫多,能让赵明臻记住名字的,都有些真本事在身上。 有越铮并不意外,另一个嘛……赵明臻在心底下傅阳涛的名字,随即又暗忖了一番。 整顿公主府的防务,看来已经迫在眉睫了! 若是他们一个个都不是燕渠的对手,万一以后她和他闹起来,谁来保护她? 武力和权力一样,都是值得拥有的东西。 赵明臻想事情的时候,瞳孔的颜色似乎都变得更深了,像一片湖水,没有被风皴起波澜,终于露出了本来的神采。 燕渠微微有些愣神。 他正要别开眼,下一瞬,赵明臻却忽然抬眸。目光交错的瞬间,燕渠不自在地偏开了头,紧接着,却听得她一本正经地又问:“那如果,他们一起上来,打你一个呢?” 燕渠沉默了。 他终于知道,赵明臻方才在想什么想得那么认真。 不过,他还是认真回答道:“真到真刀真枪搏杀的时候,情况是无法一概而论的。也许世上真有一骑当千的人,但那个人并不是我。” 闻言,赵明臻心下稍安。 她抬了抬下巴,去和碧瑛说一会儿的安排,又让碧桐等下去知会越铮,让他这边结束了再整饬队伍回公主府。 —— 赵明臻回帐中收拾行头,燕渠只能先在外等候。 他虽然有所预料,长公主的行动不会太快。可等到日上三竿,也不见她的人出来时,有耐心到可以在溪谷中埋伏敌人三天三夜的燕渠,终于还是没忍住,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又过了一刻钟的时间,赵明臻才施施然从帐内走出。 她换了一身更严整的衣裙,就连裙角都滚了金线,华贵逼人,不似方才那身随意;颈间也戴上了一串七宝璎珞,随便哪一颗拆下来,都能充当头面里的主饰。 她朝燕渠昂了昂下巴,倨傲地开口:“走吧。” 丫鬟碧桐也引着长公主的车驾来了,此时正在一旁。 燕渠站起身,回头瞥了一眼自己那杂毛马,还是没忍住非议了一句:“以公主的性格,若上了战场,恐怕已叫敌人杀了两个来回了。” “是又如何?”赵明臻坦然应下,不以为忤:“本宫若要上战场做那冼夫人,还要将军你做什么?” 见燕渠不语,她挑眉看他:“以后成婚了,你可别没大没小地来管我。” 燕渠哂笑一声,回答道:“臣有自知之明。” 驸马于赵明臻而言,和她手底下的侍卫,本也无甚区别。 都是臣属关系,没准还不如侍卫。 毕竟她与他只见过寥寥数面,而她的手下,却是日日与她相处,恩深义重。 她需要他扮演的角色,是可以见她夜夜笙歌而不为所动的驸马,而不是真的丈夫。 18、第 18 章 飞鸢围场地处京郊以南,傍山而建,距京有一个多时辰的车程。 当然,若是快马疾驰,能快上不少。 但显然,赵明臻不是个愿意奔驰赶路的主。 她的理由也很简单:“都认得这是本宫的车马,匆匆忙忙,不知道的还以为长公主府出什么事儿了。” 燕渠是来接她的,自是不好先行回去,此番也只能和她一路回京城。 他没有坐车,骑马悠悠地跟在长公主的车驾旁。 赵明臻梳妆打扮一折腾,这会儿已经是正午。偌大的日头悬在天上,照得燕渠微微眯起了眼来。 忽然有一只柔白的手,挑起了车窗的一角帘,不一会儿,正好露出赵明臻的半张脸。 “燕将军。” 她歪着头叫他。 燕渠侧目看过去,随即便见她朝他勾了勾手指,示意他靠过来一些。 他从善如流地靠近了,在马背上微微弯下腰。 赵明臻便问他:“燕将军这几日,可有少被参上几本?” 虽然是问询的语气,可她的脸色自满,显然是已经知道答案了。 “托长公主的福。”燕渠淡淡道:“这几日,参臣居功自傲、忝居高位的折子,少了不少。” 婚事虽小,却可从中窥见皇帝的态度。这一回,甚至连长公主本人都不再抗拒,还表现出了亲近的意思。 一夕之间,风向就变了。燕渠毕竟是居功至为的大将军,如果上位者的态度不再暧昧,至少这会儿,没什么人敢再去触霉头。 赵明臻有点儿不喜欢燕渠这幅表情,挑眉看他:“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燕将军好大的气度。” 燕渠已经直起了腰:“臣没读过几年书,长公主说得文绉绉,臣听不懂。” 赵明臻:…… 不知为何,她敢肯定,他不是真听不懂。 “还装起没文化来了。”赵明臻嘀咕了一句,紧接着也不管那许多,径直道:“反正你知道,这是托了本宫的福就好了。” 顿了顿,赵明臻忽又道:“不过……你应该是希望婚期越早越好的吧?” 燕渠抬眉看向赵明臻,反问道:“长公主此话怎讲?” 赵明臻睨他一眼,道:“婚事不办完,怎么可能把新郎官放走?” 说完,她自己就继续道:“放心吧,到时候本宫会帮你在皇帝面前说话的。” 燕渠失笑:“长公主如此厚爱,叫臣实在惶恐。” 赵明臻瞥他一眼,随即就放下了车帘,只剩她的声音传出来:“燕将军不必惶恐,只要别忘了,那日是怎么向本宫允诺的就好。” 被罚禁足而后大哭的那一夜,她问了自己一个问题。 都不必说如果皇位上人如果是她,她还会不会如此受人摆布这样的话。 哪怕只是她长公主府下的能人弄臣再多一点,赵景昂赐婚时,也得多几分考量,而不是毫无顾虑地就做了这个决定。 权力场上,总是要有自己人才好。 她的所图,还在后面呢。 燕渠若有所思地看了赵明臻一眼,不自觉抬手,用掌心轻按了按腰间的玉佩。 他曾以为,这位长公主殿下很好看透。 外界眼光对她的注解,似乎就是全部的她—— 出身高贵,所以为人傲慢,平等地看不起世上所有人; 养尊处优,所以和所有贵女一样娇气,能坐轿绝对不骑马,随便燃了熏衣服的香,都是千金之数; 虽然有小脾气,但也不愚蠢,甚至说,很精于算计,这也不奇怪,毕竟是浸在宫闱里长大的公主。 然而和赵明臻走得越近,燕渠却越看不透她。 所有围绕着她的形容和辞藻,就像是环绕在半山腰的云雾,阻隔了旅人望向山顶的视线。 她的心里究竟盛着什么,无人知晓。 —— 从围场出发前,赵明臻就换好了衣服,这会儿不必再回公主府一趟,直接就和燕渠一起进了宫。 宫门口的禁军见是长公主来,连例行的检视都没有,恭恭敬敬地就放了行,连带燕渠一起。 这会儿已经下午了,赵景昂正在兴乐宫处理政事,听内侍通传,长公主过来了,他拿着笔的手顿了顿。 许久没听见皇帝的回复,小内侍紧张了起来,偷偷抬眼去望:“陛下……” 赵景昂垂着眼,好一会儿才开口道:“请长公主和燕将军到后殿来,朕一会儿就过去。” 他深吸一口气,独自在御案前踱了好一会儿步,才开始往后殿走。 自从赵明臻在紫宸殿公然抗婚后,这段时间,两人就没在私底下的场合见过面。 赵景昂来了,赵明臻抬眸看到他,神色亦是有些不自在。 她垂了垂眼,任凭纤密的长睫掩去所有的情绪:“请陛下安。” 燕渠站在她侧后半步,亦步亦趋地行了礼。 赵景昂的脸色同样有些别扭,他看了一眼赵明臻,最后还是转过视线,作势要去扶燕渠起身。 “坐吧,都坐——今天议的是家事,不必如此拘谨。” 赵明臻说话的时候也不看着上首的赵景昂,只盯着自己的鞋面:“燕将军方才来时与我说了,司天监的大人们似乎已经定下了婚期?” 赵景昂看着燕渠的方向,说道:“是,九月廿九。皇姐觉得这日子如何?” “司天监监正仔仔细细算过了,这是今年最好的日子,于出降再合适不过。” 他这语气分明就是自问自答。赵明臻皱了皱眉,几欲站起,最后还是努力平静地道:“时间上,会否太仓促了?当朝长公主的婚仪若太仓促,不也是丢了陛下的脸面吗?” 她居然也是会旁敲侧击着讲话的? 燕渠有些惊讶,不由看了赵明臻一眼。 赵景昂倒是没想太多,听到赵明臻的顾虑后,他立刻就打了包票,承诺道:“皇姐放心,你的婚事,无论如何都不会草草了事。朕已命工匠,加急筹备昏礼的各项事宜,像嫁衣等,太后也早已为你备下,不会仓促赶制。” 赵明臻抬了抬眼,惊道:“母后什么时候给我准备的嫁衣,我怎么不知道?” “两年以前吧,朕刚登基那会儿,母后就找了最好的绣娘。”赵景昂轻咳一声,道:“总之,阿姐放心就好了。朕绝不会在这些方面亏待你。” 赵明臻张了张嘴,似乎有话想说,末了还是把它吞了下去。 算了,赵景昂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这些事情上,他倒没必要亏待她。反正让底下人加急赶工,也只是他这个皇帝一句话的事情。 赵明臻于是没话说了,转头看向燕渠道:“不知燕将军,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这姐弟俩说话的时候,氛围明明是尴尬的,偏生又有一种外人都插不进话的微妙。 燕渠察觉得出自己的多余,一直沉默着没说话,却不想赵明臻会突然朝他抛出问题。 只是,他不知赵明臻问这话是什么意思——是随口一句,还是说,想借机让他开口,把婚期推一推。 于是燕渠挑了挑眉,朝她回看过去。 赵明臻觉得奇怪,没明白他怎么突然不说话了。 上首的赵景昂却把两人的眉眼官司看得一清二楚,见状,笑道:“朕原还担心,是在乱点鸳鸯谱,这下看来,倒是朕多虑了。” 这个脑补能力,似乎比她想象中还要强,赵明臻的嘴角控制不出地抽了抽。 她还是试图分辨了一下:“我只是觉得,成婚毕竟是两个人的事情。” 人心里一旦有了一个影子,再看什么都会觉得像它。 也许之前赵景昂还对赵明臻突然转变心意有着微妙的怀疑,但此时此刻,见她嘴硬,反倒更相信了有关男情女爱的传言。 毕竟以他这个皇姐的性格来看,哪怕真喜欢了谁,恐怕也不会大大方方地承认,能有这样一句不算关心的问询,已经很不容易了。 “时间上,朕已经问过燕卿了。”赵景昂看向燕渠,如释重负般道:“还有燕卿的家人,朕也吩咐了下去,让沿途的官员注意接洽。” 燕渠起身,平静地谢了恩。 婚期敲下来,就没什么大事了,赵明臻却没有要走的意思,她抬头看向赵景昂,道:“既是家事,我还有一些关起门的话,想问陛下。” 燕渠本也还没坐下,见状,顺势道:“那臣先告退了。” 赵景昂抬了抬手,又示意殿内其他的宫人也退下了。 偌大的宫殿内,这会儿便只剩下了姐弟二人。 这会儿四目相对,两个人大概都想到了那天在紫宸殿的不欢而散。 赵景昂努力寻找话题,调侃般道:“听梓童说,阿姐你答允了这桩婚事后,朕还有些不可置信。” 赵明臻终于没忍住,挑眉质问他道:“先前巴不得我出降,巴不得我去替你笼络功臣,现下我答应了,你又开始做好人了?” 听到她熟悉的阴阳怪气,赵景昂却是松了一口气,道:“阿姐哪里话,朕若真的全然不顾你的意愿,那就……总之,朕和母后,确实也担心你的婚事。” “燕渠,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他有本事,目前又绝对忠诚可靠。再说句不中听的,以他武将的身份,哪里起战事了就要出征,一去就是几年几月,不影响阿姐在公主府过自己的日子。” 这样编排功臣,缺德的同时,其实也有些凉薄。 然而赵景昂还是这样说了。 也许这些真的是他掏心窝子的话,也许这些,是他告诉自己的、可以不对赵明臻太过愧疚的理由。 再是一母同胞,也不是彼此肚子里的蛔虫,赵明臻猜不到他心里那么多弯弯绕绕,只在听到赵景昂说“出征”的时候,眉心动了动。 她仿佛不经意般问道:“出征?我这边婚事都没成,你就惦记着把我的驸马支使出去了?” “还没成亲,阿姐怎么护上短了?”赵景昂并不回答,只笑道:“你我姐弟,还有母后,本就是一体的。只要阿姐向着朕,朕也始终会向着阿姐。” 赵明臻暂时能赞同他这番话的一部分—— 赵景昂若坐不稳这个皇位,那她这个长公主也没有好日子过。她最应该盼着他这个皇帝千年万年,最好做成个王八,然后在她死了之后才闭眼。 不过…… 赵明臻移开目光,平复心情后,继续道:“说好听话也没用,我可不是平白答应的。之前在母后那里,我提出了两个要求。” “母后答应了第一个,第二个,她的意思是,要我征求你的允准。” 赵景昂满口应下:“该有的封赏,一个也少不了阿姐的。朕再走私库,把能置办不能置办的都办齐全。” 婚事一成,笼络功臣、扶持寒门的同时,也可以在世家掌控的朝堂上,撕开一个口子。 他此刻心情很好,自然口风也松。 皇帝开了金口说要开私库,那就不是添一点点东西了。 一向爱财的赵明臻脸上,却看不出有多高兴。 她抬着黑沉沉的眼珠,看着赵景昂的眼睛。 赵景昂察觉了她的注视,原本轻松和煦的神色,也渐渐沉了下来。 “你说。”他一字一顿地道:“阿姐你说,只要朕做得到。” 良久的对视后,赵明臻先一步偏开了视线,声音沉静而坚决。 “我只想要一道圣旨。” 皇帝赐婚,本没有分开的道理,若真要分开,也只能是皇帝——下旨和离。 来日的事情,谁又说得准呢? 不论是赵景昂、燕渠,又或是她自己。 19、第 19 章 赵景昂一愣:“你的意思是……想要一道,和离的旨意?” 话已出口,赵明臻的内心反倒安定了许多,她大大方方地上前两步,道:“对,我只是答应了成婚,又没有答应过一辈子。” 赵景昂细细打量着赵明臻的神色,试图从中找到玩笑的痕迹。 “阿姐。”他又唤了一声,极为认真地道:“你永远都是我的阿姐。” 他开玩笑般道:“阿姐难道还信不过朕吗?我不会因为燕渠有功,而偏袒于他。不管发生了什么,朕都会做你的靠山。” 像是有一股莫名的力量,牵引她的嘴角往上。这几句“阿姐”听得赵明臻想笑,却生生忍住了。 她把唇抿得很薄,好一会儿才道:“你既说会做我的靠山,就给阿姐留一条退路吧。” 赵景昂亦抿了抿唇,良久,终于还是轻声道:“好。” 若是殿中还有旁人在,一定会觉得,这双姐弟生得太像了,连唇锋抿出的弧度都别无二致。 他低下头,看着御案前的这方玉玺,忽然又说不出什么了。 见他迟迟没有动作,只是沉默。赵明臻不解道:“怎么了?” 他是皇帝,没人逼得了他做事,如果他当真不愿,方才就没必要应那声好。 赵景昂垂着眼,大概是也有些想笑:“正式赐婚的圣旨都还未下,叫和离的旨意抢先,阿姐觉得,会不会不太吉利?” 赵明臻坦然答道:“本就只是政治联姻,难道指望什么天荒地老,恩爱绵长吗?” 赵景昂听出了她话里的委屈,没再说什么,拿起御笔,洋洋洒洒地写下一封和离的旨意。 朱红的印鉴很快落下,整张圣旨,除却空了个时间,其他地方都是完整的,没有错漏。 见状,赵明臻松了一口气。 相比会变的人心,她更信赖实打实的东西。 当然,若换一个反复无常的皇帝,圣旨其实也算不得什么,但赵景昂不是这种人。 直白点说,他还要脸。 见赵明臻展颜,赵景昂也微微一笑:“一会儿记档造册了,朕便派人,送去公主府。不过不论如何,朕还是希望,这道圣旨没有用得上的时候。” 这句话,仿佛在祝她和燕渠如何甜蜜一样。赵明臻有点别扭,别开了目光:“这圣旨的事……就不必叫其他人知道了吧。” 赵景昂听懂了她的意思,抬起手,拳心抵在人中上笑了两声,才道:“朕会瞒着燕渠的,阿姐放心。” —— 离开兴乐宫后,赵明臻去寿康宫里打了个转。 她还惦记着徐太后许给她的东西呢。 知道女儿终于点头,徐太后也算是松了一口气。 不过,她还是正色道:“珍珍,既想明白了,日后就不可再赌气了。” “怎么我答应了,还要数落我?”赵明臻皱眉道:“我不管,反正母后之前答应我的东西,我可一样样惦记得清楚呢。” 她虽在使小性,不过撒娇的意味更重。徐太后并不生气,只拉着女儿的手坐下,又示意书兰去后头把东西都拿来。 看见书兰呈上的正是地契等物,赵明臻眼睛都亮了,随即欢欢喜喜地站起身,朝徐太后谢恩道:“多谢母后——儿臣一定不辜负母后的心意,把这些产业都打理得漂漂亮亮的。” “瞧你这见钱眼开的模样。”徐太后笑着啐她一口,又道:“这些都是小钱,皇帝的封赏,晚些也会随着赐婚的旨意降下去,你千户的食封,也会再加二百户,真正落到实处。” 赵明臻眉开眼笑地往徐太后身边蹭,“那可不一样,这些是母后给我的,多少的食封我也不换。” 这些花言巧语,只要她愿意,那真是张口就来。徐太后最清楚赵明臻的性格不过,却还是被她哄得乐不可支。 不论如何,唯一的女儿要出降,剥离掉所有考量,做母亲的,总也是开心的。 赵明臻一边哄人,一边随手翻了两下那叠契书,见匣子最底下有一本小册子,她心生好奇,刚要去翻,徐太后却突然伸手,拦住了她的动作。 赵明臻不解,微微偏头去看徐太后:“母后?” 徐太后咳了一声,一贯雍容的脸上也浮现出了几分不自在:“自是都给你的,不过这本册子……你回府去再看,母后也会在婚前,派两个姑子到你府上去。” 说起来,赵明臻的长公主府也很不像话,里里外外侍奉的人,连张年长些的面孔都找不到,俱是些年轻漂亮的侍女小厮。 赵明臻本还没理解,等她的目光又落到那本小册子上,从翻开的页角看清了里面是什么之后,她的瞳孔颤了颤,啪的一下,就把手缩了回来。 赤条条的两个身影,正以动物的姿势交缠着。 ……压在匣底的东西,俨然是一本避火图。 赵明臻不是十来岁的小姑娘,该懂的事情,她心里自然是明白的,偶尔也会为自己纾解欲望,但明白归明白,当着母亲的面还是…… “母后……” 她的颊侧泛起了难得的红晕,不过只有一点点,如若不知情的人看过来,大概只会觉得她气色好。 徐太后一把年纪的人了,这会儿也不免有些尴尬,不过有的话,终究还是要她和女儿说。 于是她扬了扬手,示意宫人都退下,而后语重心长地道: “母后知道,你终究还是觉得自己妥协了。但不论如何,既然成婚了,日子过得还是自己的,没必要和旁人置气,听见没?” 这是怕自己刚成婚就让新郎独守空房了? 话虽然有道理,赵明臻听了还是不自在,忍不住嘀咕道:“知道了知道了,我也没打算冷着那燕渠,儿臣都二十多了,好不容易有个驸马,我……” 反正这位燕大将军,剑眉星目肩宽腿长,她也没有为自己不存在的心上人守贞的意思,到时候睡一睡,怎么也不吃亏。 世上多的是与自己妻子没有感情的男人,也没见哪一位就出家当和尚了。 徐太后显然把她的话理解成别的意思了,闻言,欣慰地道:“你能想明白,那就再好不过。现如今你的封位是到头了,但过两年你若有了孩子,也是可以加在你孩子的头上。” 听到“孩子”二字,赵明臻的眼皮跳了跳。 驸马尚可消受,孩子她敬谢不敏。只是她现在学聪明了,有的话既然不被理解,就不会再说出来。 想到公主府就要有一笔非常可观的进账,赵明臻的心情还是很愉悦的,耐着性子在寿康宫留了很久。 —— 宫里的赏赐,流水般被抬入了长公主府。 起初赵明臻还拿着单子看一看,后面直接看都懒得看了,直接大手一挥,让碧桐清点入库去了。 金银物什,在她这里都不稀罕,只有戴奇亲自送过来的那纸圣旨,赵明臻接过后,细细看了很久,又亲自锁到了书房暗处的柜子里。 赵明臻信得过碧瑛,所以看的时候没避着她,结果这丫头看清圣旨上写的是什么之后,立马发出了一声小小的惊呼。 “和离?怎么就要和离了?” 赵明臻挑眉看她:“怎么就离不得了?” 与燕渠在围场达成的契约,天知地知,只有她和他二人知晓。碧瑛也是不晓得的,此刻不免疑惑问道:“殿下……殿下如果不愿意,又为什么要委屈自己呢?” 赵明臻勾起一边唇角,也没解释,只轻笑道:“委屈?本宫没打算委屈自己。” 挣扎了这一次,她算是退路也有了,封赏也提了,连那个男人……也承诺会为她效忠,为她所用。 尽管,他的这份忠心,会不会越过对皇帝、对大梁的忠诚,还要打一个很大的问号。 但是没关系,她会用更多的利益牵绊,把这份忠诚,牢牢锁死的。 连自己的命运都决定不了的时刻,赵明臻已经不想再经历第三次了。 赵明臻的眼神黯淡一瞬,不过很快,她又抬起了神采奕奕的眼眸,忽然问碧瑛道:“你觉得,燕渠长得如何?” 碧瑛犹豫着不肯开口:“那是您的驸马,奴婢怎么好说……” 赵明臻搡她一下,催促道:“说呀,我既问了,你不说我才会生气。” 碧瑛一想,长公主虽然有时脾气有些大,但却是没有哪次是因为翻脸不认自己吩咐过的事情而发作的。 于是她给出中肯的评价:“燕将军生得很英俊,只一点不好,就是冷着脸的时候,看着有些凶,很威严。” 赵明臻点头,附和着下了结论:“反正不是丑人。” 她顿了顿,指着匣底那本避火图,吩咐道:“把这个,给我送到将军府去。” 既然是她的驸马,学学怎么伺候人,不过分吧?! 20、第 20 章 京郊,飞鸢围场。 身形高大的男人骑在一匹杂色马上,他左手把着马缰,右手则拎着一对灰褐色的大雁。 这双大雁的体型流畅,鸟羽完备,身上并无明显的血迹,一看便知射落它们的人,将箭镞的角度和力量控制得刚刚好。 “以将军的身手,射两只大雁,那可不是手到擒来?”项飞鹏骑马缀在燕渠身后,道:“将军,属下帮您提着吧。” 燕渠没搭理他,他也不尴尬,依旧跟在后面殷勤吹捧:“这京城的规矩,还真是多,要鸟就算了,还要什么吉日打的鸟。听闻其他公主的驸马,多得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也不知这规矩落不落得到他们头上。” 今天要来射的,是婚仪所需的聘雁。围场栏外,礼部官员也正殷切等候着。 燕渠把这双聘雁交给了他们,道了声“有劳”。 “长公主的婚事,自然严谨。”燕渠神色淡淡,同项飞鹏道:“议论的话不必说了。” 项飞鹏低声应是。 燕渠骑在马背上,心里在想其他的事情。 婚仪依从周礼,又自前朝习俗绵延而来,繁文缛节多得很,哪怕是皇家,也不会一项项都依从。 但是这场婚事,却很不一般。礼部的官员一个个都表现出了极明显的紧张,像是生怕哪个环节出了错漏、会被人找出可以攻讦的点一般。 他们都是奉皇命办事,会这么做的原因,只能是赵景昂和他们耳提面命过了。 再加上过于仓促、仿佛生怕夜长梦多一般的婚期…… 仿佛在防备,有人会拿这次的婚事做文章。 皇家就是世家之首,但是皇帝却和他们的立场不再统一,毕竟,谁又会希望自己手中的权柄,被他人分去呢? 皇帝想要倚重寒门,掣肘世家,所以才有的这桩婚事。这场婚事,本身就是一个符号,抑或是,一声号角。 但是,皇城脚下、天子近前,真的有人敢堂而皇之地动手吗? 燕渠目视前方,心下思忖着,余光中,却瞥到了一个稍有些脸熟的身影。 这片猎场是皇家的地方,但经营围场所费人力物力不小,所以除了核心区域,只有最矜贵的那一拨皇亲国戚可以进,其余的地方,在皇家不征用的时候,也都开放着,时常有游猎的闲客。 好巧不巧,他竟又在这围场,碰上了上次指桑骂槐,结果被长公主抓了个正着的那几位。 京城的富贵闲人可真是多,燕渠自是无意与这些人招呼,平静地骑马路过了。 韩简等人很明显也发觉了燕渠的存在,上一次被赵明臻抓包的阴影显然还在,见燕渠在此,他们的第一反应,居然是四顾回头,去看附近有没有赵明臻的身影。 那日项飞鹏不在,不知发生了什么,此刻他骑马跟在燕渠身后,不免诧异地道:“将军,那些人怎么这么怕你,看到你恨不得把脑袋都缩进龟壳里?” 项飞鹏是探子出身,对于周遭的人和环境有着极为敏锐的感知。 闻言,燕渠冷冽的眉眼间,染上了一点轻蔑的笑意:“不。他们畏惧的,是长公主。” 以及,她背后的权势。 项飞鹏若有所思地回头看了一眼,随即又催马跟上了燕渠。 他试探性地道:“将军,那韩简……我好似听闻过一些他的风言风语。” “此人出身不错,有些才名,但是京城才子众多,他的那点才华算不得什么。他最出名的一首诗……是写长公主的。” 闻言,燕渠终于转过头来,问道:“长公主?” 项飞鹏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道:“是。传言说他爱慕长公主,给她写了不少诗呢。” 燕渠忽然问他:“长公主可给过什么回音?” 项飞鹏便摆手道:“那没有,长公主瞧不上他,据说有一次花宴上,她还当面驳斥,说他的诗文太差,闹得哄堂大笑,自那以后,这韩公子就没敢再写过诗给她了。” 口耳相传的描述,并不绘声绘色。然而不知为何,燕渠的脑海中,却仿佛已经有了赵明臻梳着高髻,在簇拥的花丛中怒斥酸诗的画面。 她明艳端方的脸上,一定没有一处不生动。 不过很快,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的燕渠勒住了马缰,没再催马向前,表情忽然就凝住了。 另一边嘁嘁喳喳的声音,也正好飘入了他的耳朵里—— “……北地奚奴也!” “长公主也是瞎了眼,才瞧上这种人……” “嘘——他看过来了……” 燕渠皱了皱眉。 他平静地勒马转身,缓缓抬手,摸上了背后的箭袋。 从方才项飞鹏那句“缩头乌龟”起,韩简等人便听见了,否则也不会这般撩火。 看清燕渠动作后,韩简的瞳孔瞬间一缩,然而很快他竟然重新直起了背,响亮地道:“怕什么,本就是靠女人撑腰的窝囊废,这是皇家围场,难不成他还敢在这儿杀——” “杀人”的“人”字还没说出口,一记飞箭已经自燕渠挽开的弓弦射出,韩简瞬间骇出一身冷汗,极度的愕然与惊吓之间,他竟然连躲都忘了躲,只叫这箭朝面门扑来—— 下一瞬,他盘在头顶的发髻被射落了。 燕渠放下弓,把它重新挂回褡裢上,神色淡淡:“议论长公主之前,最好还是多长几个脑袋。” —— 小小的插曲过后,燕渠回到了将军府。 门房的老倌见燕渠回来,禀报道:“将军,长公主府来人了,说是有东西赏下,请将军过目。” 前厅里,公主府的侍女碧桐正在等候,见燕渠回来,她弯下腰,虚行了一礼,便道:“见过燕将军。奴婢今日是奉长公主之命,来送些东西来。” 燕渠眉梢微挑,视线落在了碧桐身边打开的箱箧上。 看样子,里面是一些书册。 这是嫌弃他粗野没文化,要他在婚前恶补了? 燕渠轻哂一声,拱手道:“多谢长公主殿下,他日臣自会亲去谢恩。” 他越是一本正经,想到自己送来的是什么东西的碧桐就越不好意思了。 她别开头,努力平静地说道:“长公主说,谢恩就不必了,只是这些东西,还请将军务必亲自一观。” —— 寿康宫派来一个叫蔡赟的女官,协助赵明臻处理出降的各项事宜。 这位蔡女官是大儒蔡学士的女儿,不过接连三任丈夫都死了,背负克夫名声的蔡赟不好再嫁,她才学甚佳,索性就不嫁了,当了女夫子。 这一教就教出了名声,先帝令她进宫,给她封了五品典仪,让她教导公主们。 算起来,赵明臻也曾是她的学生,师生之间关系还不错。 蔡赟生了一张不显年纪的圆脸,一点也看不出她已年届不惑。 此刻,她正道:“出降的规格,礼官和太后娘娘那边已经敲定了。由宗室中最德高望重的肃勇公、主持昏礼,全吉人则选的是昌平侯夫人孙氏、和鸿胪卿的夫人刘氏。” 虽然是自己的婚事,但这部分赵明臻不是很感兴趣,听得有一下没一下的,直到蔡赟说起具体的安排,她才支着腮,抬起头来。 “届时,公主要先从公主府出发,进宫拜别陛下和太后,再经公主府由驸马亲迎,接婚车去往灵谷寺,最后回公主府举行婚仪。” 绕来绕去,赵明臻听得头痛,不由问道:“首先,为什么要结婚要去庙里?我不曾听闻,公主出降有这一项。” 蔡赟答:“这是太后的意思。” 徐太后笃信神佛,希望女儿在这一天能得到佛祖的认可。 想到徐太后添的丰厚陪嫁,赵明臻立马收声。 她又问了第二个问题:“为什么是在公主府举行婚仪?父皇在时,本宫的姑姑成华长公主,我记得,是在城外辟馆举行的昏礼?” 她那姑姑也很受宠的,当时婚车所过之地,连杂草都提前焚烧干净了,为这个还引发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火灾,后来被言官参了许久。 像是料到了赵明臻会问这些,这个问题蔡赟回答得也很快:“时间紧凑,在城外另起新馆怕是来不及,公主府地方大,来得及。” 好吧,赵明臻还算能接受这个解释。 她的眉梢微微一动,忽然又扬起一个探求的笑,看向蔡赟:“学生还有一事不解,想请老师解惑——” 蔡赟挑眉看她,道:“殿下请说。” “既这么匆忙,皇上却还要把婚期落得这么近,老师觉得……这是因为什么?” 蔡赟垂眸浅笑道:“夜长梦多,不是所有人都乐见这场婚事完成的。” 赵明臻其实心里也有数,她了然地笑笑,没再说这个话题,只眨了眨眼,忽然问起蔡赟一个问题:“老师,女子成婚后,一定得诞育子嗣吗?” 蔡赟读书多、学问广,最关键的是,她结了三次婚,前两次如何不提,但据说和第三任丈夫感情还不错,然而这三段婚姻里,她都没有孩子。 瞥见赵明臻眼瞳中闪动的光,已经听明白了她在问什么的蔡赟失笑,道:“公主想问的是……避子的法子?” 赵明臻说得婉转,没成想蔡赟答得这么干脆,倒叫她反而愣了一愣。 见眼前这张明艳的脸上,难得露出这样有些懵然的表情,蔡赟会心一笑,却故意道:“这还不简单?难不成驸马还敢强逼公主行敦伦之事不成?” 赵明臻微微有些脸红,道:“谁敢!只不过……” 送去燕府的避火图,就是她的试探。 燕渠既收下了,说明他应该也…… 见赵明臻这副神色,蔡赟了然。 谁不爱好颜色呢? 那位辅国大将军,她也曾在宫中见过,确实是仪表堂堂,气度极佳。 于是,蔡赟只轻笑一声,道:“阴阳调和,本就是顺应天道,公主不必害羞。” 她顿了顿,随后与赵明臻附耳道:“臣这里确实有些法子,晚些,我把它们给殿下送来。” 21、第 21 章 “东西都送过去了?” 公主府,赵明臻随口与碧桐确认着。 碧桐的脸现在还有些微红,闻言只能拼命点头,然后道:“都送过去了,燕将军已经收下了。” 一旁的碧瑛见她这副表情,笑道:“哎哟,叫我们桐儿羞的,怎么,送过去之前你细细读过了?” 见碧桐把脸埋得更深了,还挣扎着说“我没有”,赵明臻扭头睨了碧瑛一眼,道:“你倒是大大方方,方才喊你你怎么不去?” 主仆三个说笑了一阵,赵明臻又道:“不过倒也无妨,面上压的都是些诗集。” 总不能真叫人看见,她堂堂长公主堂而皇之地送不正经的东西过去准驸马府上吧! 碧瑛眨眨眼,忽然问道:“长公主,也许这诗集,还真送得对了。” 赵明臻起先没反应过来她的意思,反应过来之后立马就拍着桌案站起来了:“早知道多送两本了!他可别到时候催妆的诗都写不出来!” 她这准驸马也许能识两斗大字,但是诗文辞句,想来是不通的。到时候他丢脸也就算了,可别把她这个长公主的脸一起丢了。 赵明臻越想越觉得有危险,急急又让碧瑛去唤了两个公主府的长史来,要他们写诗送去燕渠那儿。 这头赵明臻才吩咐完,另一边,越铮也回来复命了。 “长公主,您届时出降的路线,属下已经带人走了一遍。只有自灵谷寺返回公主府的路上,会经过杳无人烟的地方。那附近有一片荒废的民居,原是前朝时寺庙圈占的地方,如今无人居住。” 赵明臻抚弄着自己的指甲,似乎听得并不走心,只点点头道:“本宫知道了。” 禀报完,越铮抬起头,不解地问道:“长公主,您是担心路上不安全吗?” 赵明臻没直接回答,只是道:“公主出降,闲杂人等都得回避,沿途街巷也会戒严,皇帝更是会派禁军护卫……” 她顿了顿,继续道:“但是,本宫现在信不过别人,你能明白本宫的意思吗?” 她当然知道,这样的场合,是会有很多人护卫的。然而谁来保护,都不比她自己来安排更让她安心。 越铮愣了愣,瞳孔中随即便有亮色闪过。他低下头,再次单膝触地,道:“属下明白。到时候一定会提前布防,护卫好公主的安全。” 赵明臻微微一笑,道:“这场昏礼,本宫不允许任何人来阻止它的进行。如有什么异况,随时知会本宫。” 越铮郑重点头。 见他姿态如此,赵明臻很是满意,她抬起黑沉沉的眼珠,示意他站起来,又道:“本宫今日,还有一事要与你说明。” 越铮站起来,道:“殿下您说。” 赵明臻的语气认真,他有些忐忑地搓了搓手。 “你在本宫身边,有多少年了?”赵明臻反问他。 越铮怔了一瞬,很快垂下眸答:“五年零三个月。” 他答得很干脆,甚至不需要再回想一下。赵明臻心下了然,于是道:“本宫知道,你还惦记着为你林家翻案的事情。” 越铮本姓林,应该叫林越铮。 早年间,先帝还算个清正中庸的皇帝,可等他年纪大了,意志渐渐昏聩,在朝中一手铸就了许多冤假错案,林家便是其中被无辜牵连的一员。 当年赵明臻救下越铮,倒也没有什么伟大的意图、曲折的盘算,纯粹是因为他长得不错,才发善心觉得他可怜,后来向父皇求了恩典,让她把人收到府里当个侍卫。 听赵明臻提起旧事,越铮的眼眶微微有些泛红,道:“属下不敢。当年长公主施以援手,还救下了属下的妹妹,避免她沦入教坊,属下万死不能报长公主恩德,绝不敢贸然牵涉当年旧事,牵连公主府。” “本宫不是这个意思。”赵明臻应景地轻喟一声,又道:“当年林家的事,本就是无妄之灾。只是今上继位不久,之前的案子太多,他也不好一件件去查。” 身在皇家的她最清楚,其实赵景昂根本没想查。他所获得的皇权皆绵延自君父,没有什么特别的政治目的,又何需去打自己父亲的耳光? 当然,话还是不会这么说的。赵明臻继续道:“不过,如今本宫倒是可以给你一个,让陛下重查当年旧案的机会。” 越铮的肩膀抖了抖,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殿下……” 他虽嘴上说着不愿牵涉当年旧事,可哪里又甘心,连自己的姓氏都抹去呢? 赵明臻看着他的眼睛,道:“本宫成婚后,燕将军想是不会在京城久留。本宫想把你,一起安排到北境军中。” “一来做本宫的助力,二来,待他日你立下军功,本宫也会替你向皇帝陈情,彻查当年旧案。” 在公主府的侍从面前,赵明臻是全然的上位者,她并没有掩饰自己利用的意图,而是坦坦荡荡地全告知了眼前的男人。 越铮听了,眼眶反倒愈加红了:“属下知道,殿下这么安排,都是为了属下着想,府上那么多亲卫,我……” 赵明臻:…… 愿意这么想,也行。 见他眼神中还有犹疑,赵明臻倒也没要他这会儿就做决定,不紧不慢地道:“此事不急于一时,你回去好好想想,到时候,本宫会再找你的。” 她不会天真地觉得,自己和燕渠结为夫妻,一切就都水到渠成了。 权力这种东西,谁有都不如自己有。 收拢权柄、发展势力,眼下,还只是第一步。 —— 几日后,便到了九月初九,重阳的大日子。 白日里,赵明臻陪徐太后出宫,登高祈福去了。 徐太后年纪见长,这精神头却比年轻时还厉害,死了丈夫之后,她有了更多的时间保养身体,爬山的时候都不要书兰搀,大步流星地就走在前面。 赵明臻气喘吁吁,几次差点没跟上自己的老娘。她心想,回去之后,一定把一头的发包卸去一半。 不过到了晚间,赵明臻还是梳了严整的发髻,更换盛装,趾高气扬地进了宫。 赵景昂登基后力行节俭,很少大搞排场。但这次,于国是收复了失土,于家是亲姐就要出降,这次节礼的规模,是再节俭也省不得了。 重阳是大日子,绵延的宴席一路快摆到了兴乐宫。除却宗室,能被邀请来赴宴的,都是皇帝极其倚重的大臣。 但不管谁来,赵明臻作为长公主的席次都不会变,她如往常一般就要入座时,却发现自己的坐坪旁,竟多摆了一张。 赵明臻挑了挑眉。 碧瑛也是看出来了,她拦住为她们引路的小宫女,问道:“长公主旁边的,是安排的哪位的坐席?” 小宫女刚要回答,赵明臻倒是轻笑着抢了先:“这还用说吗?姓燕的呗。” 宫宴的诸多事宜,自然是由皇后王幼璇操持。这位王皇后礼数周到严谨,想来坐席安排这种小事,也是拿给太后过目点了头的。 想到今早爬山,被徐太后念了一早上的夫妻相处之道,赵明臻脑仁都疼。 碧瑛觑了一眼赵明臻的神色,试探地道:“那……殿下?” 赵明臻没说什么,径直坐下了。 这段时日,有关她和燕渠的风言风语,可以说传得满城都是。 在围场亲眼见到同乘一骑的人还是少数,更多的人还是认为,所谓长公主的心意,不过是用来美化强硬的赐婚的。 婚事已经定下,她倒也不介意在人前表演一下相敬如宾,省得有些人自以为看了她的笑话。 没过多久,席间的大人物们就来得七七八八了,见赵明臻已然端坐,也免不了要过来和她招呼一声。 眼尖的人觑着她身畔空着的位置,再看看席间还有谁没来,心里也大概有了较量。 只是开席的时辰快到,那块坐坪却仍然空着,席间,渐渐传来一些低低的耳语。 “啧啧,到底是居功自傲啊。” “嘘,这话可不敢说……” 真正位高权重的人,可不比没轻没重的纨绔子弟,纵有议论,也只如蜻蜓点水一般浅尝辄止。 碧瑛感受到了诸多落在她们这边的目光,不由压低了声音,同赵明臻抱怨道:“那燕将军也真是的……这样的场合,也不知早些来。” 赵明臻勾唇一笑,举起面前的菊花酒喝了一口,视线落在了上首皇帝的空位上。 “人家是宠臣,无妨的。”赵明臻不以为意道:“一会儿就来了。” 碧瑛不解其意。 不等她想明白,皇帝已经从廊庑外施施然走来了。 赵景昂春风满面,温声朝所到处跪下行礼的宫人都叫了起,十分和善。 席间众人自是起身行礼:“参加陛下——” 赵明臻也在此列。她抬起点墨般的眼瞳,果然看见了赵景昂身侧,那一道沉稳的身影。 燕渠步履稳健,右手摁在腰间的礼剑上,即使他微微低着头垂着眼,眉眼间露出的锋芒依旧锐不可当。 看见他跟着皇帝从兴乐宫出来,众人第一反应是惊讶,既而又是了然。 果真是宠臣的待遇,瞧瞧,人家都是和皇帝一道走的。 “这大好的日子,朕还强拉着燕卿议了许久政事,倒显得是朕不近人情了。”赵景昂道:“来燕卿,请吧——” 燕渠的神色看不出一丝骄躁,他抬头看了一眼赵明臻身侧的空位,随即拱手抱拳,道:“为陛下分忧,是臣的分内之责。” 赵明臻已经坐下了,她一边闲闲剥着指尖盘桓的那颗绿油油的莲子,一边安心欣赏这出君臣相和的大戏。 若说皇帝有多么信任燕渠么,这些时日,早该放他回北境了;若说燕渠有多忠心嘛……那日,也不会接受她的示好。 莲子的白瓤终于透出了绿皮,赵明臻幽深的瞳仁微微抬起,下一瞬,视线便与稳步走来的燕渠,在空中交错了。 她的唇边漾起一丝狡黠的笑意,朝他抬了抬下巴:“燕将军。” 今夜是正式的场合,她打扮得格外华丽,面带严妆、裙摆逶迤,乌云般堆叠的髻发,更是衬得她肤如凝脂,唇若丹霞。 燕渠的脚步一顿。 待他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的意识,已不自觉落在她额间那点朱红的花钿良久。 22、第 22 章 燕渠别开目光,叉手道:“见过长公主。” 赵明臻把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嫣然的唇角微翘。 世上男人大多如此,他看起来也不能免俗。 不过没关系,她也有色心。 数不清的眼睛正看着这里,赵明臻略掀了掀眼帘:“燕将军不必多礼,请——” 坐坪本不算小,但是燕渠人高腿长,大马金刀地一坐,倒显得面前的桌案都局促了起来。 赵明臻乜他一眼,随即吩咐宫人:“这两盆贡菊摆在这儿,你们不觉得碍事吗?把它们都端下去。” 宫人喏喏应是,抱着花下去了。 这贡菊是宫中花匠,为重阳宴特地准备的,大朵大朵地开得极盛。 原本横亘在两张坐席间的花盆被撤下,位置是宽松了许多,但两人之间,就再没一点掩蔽了。 赵明臻支着腮,正好侧过头看燕渠。 席间照明用的桐油灯汩汩燃烧,明亮的光线落在她柔润的脸颊上,照得本就莹白的皮肤,愈加晃眼了。 赵明臻明明是抬着头看他,燕渠却无端生出一股被她俯视的感觉。 他回避着她如有实质的目光,没话找话:“殿下不喜菊花?” 他开口了,赵明臻却没搭理他,只轻笑着收低了视线,继续和指尖那颗剥了一半的莲子较劲。 剥去了绿色外衣的莲子,竟还不如她的指尖白。 燕渠稍稍转过了头。 席间喧腾,萦绕着的香气也是多不胜数。贵人们的袖中香、案前的瓜果香,又或是大朵大朵盛放着的菊…… 然而缭乱的香气之间,他却好似只能闻见,她手剥的那颗莲子,悄然散发的清冽气息。 皇帝入座后,徐太后也在宫人的簇拥下缓步来到。 赵景昂本就孝顺,今日又是重阳这样的日子,他更是对徐太后表现得极为恭顺,亲自为母亲摆正座椅,又奉上清茶。 见状,吏部尚书徐乐成、徐太后的嫡亲弟弟,带笑站起身,拱手叹道:“陛下拳拳孝亲之心,实在是我等垂范。” 徐家为官的子弟甚多,不过论底蕴,算不上第一流的世家,但在赵景昂登基之后,一切就不可同日而语。 百官之首都站起来说这样的恭维话了,席间其余官员会如何反应自是不必多提。 重阳拍这个马屁,算是拍得很精准。赵景昂又是个在乎名声的皇帝,闻言心情大好,举杯虚虚敬过在场所有人,道:“今日是家宴,诸位爱卿不必太过拘谨。” 皇帝敬酒,下面哪有不喝的。赵明臻亦是端起了面前的茱萸酒。 这茱萸酒酒气虽然不重,入口却辛辣,赵明臻不是很喜欢,只沾了沾唇。 她更偏爱果子露之类的小甜水。 她用余光瞥了燕渠一眼,见他却是满饮了此杯。 她挑了挑眉,坐下时低声道:“燕将军好酒量。” 燕渠正要挟着酒杯放下,闻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顿了顿。 她……不喜人饮酒? 皇帝说过话后,宫宴方才正式开席。教坊的伶人们随即鱼贯而入,表演起中规中矩的乐舞。 丝管声声,衣袂翩跹,赵明臻看了却打不起一丝兴致。 她忍不住偏头,和碧瑛抱怨:“宫里的舞乐,当真是越发没劲了。” 说话的功夫,皇帝身边的戴奇带着俩小太监过来了,“陛下有令,给长公主和燕将军添一道松仁百脯。” 赵明臻往御座上瞄了一眼,忽而笑道:“陛下这是怕,只给燕将军赏菜,冷落了本宫面子上不好看吧?” 戴奇“哎哟”了几声,忙称不敢。 赵明臻也只是玩笑。 待戴奇他们走后,她向燕渠投去了意味深长的一眼:“燕将军如此深受皇恩。也不知道……他日,会不会把本宫这小小的长公主,抛之脑后?” 燕渠凌冽的眉眼未动,仿佛听不出她的言外之意一般,只淡淡道:“公主多虑。” 赵明臻轻轻一笑,没多说什么。 席间渐渐有人来敬酒,抑或是,打着敬酒的名义来试探。 赵明臻应付这样的场面,可以说是得心应手,一颦一笑间,几乎把所有来探她和燕渠情况的软钉子都碰了回去。 她的态度暧昧,没有对身边的男人表现出明显的喜或不喜。 燕渠心下思忖,捏在细瓷杯子上的指节微微用力,余光落在赵明臻的侧脸上。 这位长袖善舞的长公主居然并不长于酒力,尽管没人敢灌她的酒,大多数时候,她也只是让酒液沾了沾唇,这会儿,颊侧都微微泛起了红。 “皇姐今日瞧着,可正是春风满面呢。” 赵明臻的异母妹妹、从前兰嫔所出的兴湖公主,同她的驸马一起走了过来。 赵明臻挑了挑眉,随即便听得这位弱质纤纤的兴湖公主,柔声继续道:“如今皇姐婚事已定,我这个做妹妹的,倒也替姐姐松了口气。” 这句话的重音被她放在了姐姐与妹妹的对比上,赵明臻心里冷笑一声,举杯道:“本宫的婚事,倒也不劳皇妹替我操心。” 兰嫔同齐王的母亲淑妃走得很近,而这位兴湖公主因为身子骨弱,当年也博得了先帝不少垂怜。 不过,赵明臻和她再不对盘,这种场合面子上还是过得去,结果她礼节性地一举杯,一旁兴湖公主的驸马居然上前,拦住她道:“长公主,家妻已被诊出有孕月余,实在是不能喝您这杯酒。恳请长公主,让臣替她喝了这杯吧。” 他的话说得大义凛然,嗓门还不小,一时间,附近有不少人都看了过来。 赵明臻想翻白眼,忍住了。 当她很想喝这杯吗?自己主动撞上来,怎么还成她威逼孕妇喝酒了! 真不愧是睡一个被窝的夫妻,说话的风格一以贯之的恶心。 兴湖公主含羞带怯地看了一眼自己身旁的男人,手心轻轻放在自己远未隆起的小腹上:“瞿郎……你别为了我,开罪长公主殿下。” 赵明臻:…… 她忍无可忍地冷笑了一声,正琢磨着要从什么角度,才能把手里这杯酒,泼到这两个人的脸上,在她身侧的燕渠,却忽然倾身,侧一步虚虚站在了她身前。 “长公主不胜酒力,二位的好意,就由燕某代领了吧。” 说罢,他拾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而后坦坦荡荡地朝兴湖公主和她的驸马,展示了一下空空的杯底。 赵明臻讶异地抬起眼眸,打量起身前的这个男人。 他的身形高大,站起来比那瞿驸马能高半个头多;即使此刻稍侧着身,肩膀也比他要宽阔;朝服上闪着暗纹的补子,更是压了对面那位的光板官袍不知多少。 赵明臻心里的火气一下就消了—— 这兴湖公主不是第一次这样了,她喜欢攀比,还喜欢用话把别人架得下不来台,以此来凸显她的柔弱善良。 赵明臻素有骄横的名声,对上她总成反面人物。 然而此刻,燕渠却把这夫妇俩的话,四两拨千斤地推回去了。 他的身份,确实是最适合说这番话的。 更妙的是……她这驸马,不是哪里都比这兴湖的驸马强吗! 赵明臻的唇角渐渐抬了起来,在她对面,兴湖公主的目光在两个男人之间转了一圈,脸色忽然就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她蓦然闭了闭眼,往瞿驸马的身上靠了一靠:“驸马,我有些累了。” 瞿驸马觑了一眼赵明臻和燕渠的脸色,告了声罪,便扶着兴湖公主离开了。 燕渠的神色依旧没变,他保持着八风不动的表情,退回了自己的坐席。 赵明臻瞧着倒是挺高兴,居然自己又喝了一杯,然后同碧瑛道:“还拿我嫁得晚嘲讽上了,嘁……那姓瞿的腰比她还细,炫耀什么?莫名其妙。” 碧瑛是跟着赵明臻的老人了,自然清楚自家公主和那兴湖公主不对盘,闻言笑道:“燕将军一起来,她就没话讲了。” “看到兴湖吃瘪,本宫心情都好上许多。”赵明臻单手支着额角,又转头去看燕渠:“方才话说得不错,说,想要长公主什么赏赐?” 她的话音轻慢,燕渠却只低低笑了一声,随即自嘲般道:“长公主的赏赐,不是已经送来了吗?” 赵明臻睁圆了眼睛,等到碧瑛附耳提醒了一句,她才反应过来。 不是吧…… 这男人怪奔放的,居然在大庭广众下提那避火图的事情? 赵明臻的瞳孔微颤,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听得燕渠继续道:“那些诗集,臣已经读过了。想是不会给长公主丢人。” 也许是喝了些酒的缘故,赵明臻忽然觉得,眼前的男人语气有些可怜。 意识到这一点后,她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不知是这个念头太过离奇,还是这一下起得有点儿猛了,赵明臻只觉眼前一阵眩晕,下意识抬手,用掌根托了托自己的额颞。 碧瑛见状,忙扶住她的小臂,道:“殿下,您今日喝得有些多了。” “有吗?加起来有几盅?”赵明臻犯了嘀咕,随即摇了摇头,又道:“算了,没事,我出去吹吹风,醒一醒就好了。” 燕渠低着头,直到赵明臻的裙摆自他视线中消失,他才抬起眼帘,任凭目光落在她的背影上。 她大概真的有些醉了,脚步虚浮,半边身子倚在她那侍女的身上。刚刚说的话,也和她平素的语气有着微妙的分别。 几乎没有犹豫,他站起身,朝她离席的方向跟了过去。 …… 殿外不远处,便是一片假山,旁有池塘、古亭,间有姿态各异的各色菊花,热烈地盛开着。 赵明臻喝得不多,意识只有一点混沌,清浅怡人的花香萦绕在鼻尖,她很快就清醒了过来。 席间喧闹又憋闷,她虽醒了,却也不太愿意就回去,想着要在池边散散。 扶着她的碧瑛却突然回头望了一眼,而后轻声道:“殿下……” 那位燕将军的身影,正不远不近地缀在她们身后呢。 赵明臻“嗯”了一声。 她早察觉了,她又没真醉。 赵明臻抬了抬手,示意碧瑛退开了些。 夜色昏昏、光影沉沉,三尺开外的人,全都被模糊得只剩轮廓。 察觉到她的逗留是一种邀请,燕渠的脚步一顿,缓缓向前走去。 他没有刻意放轻脚步声,背对假山的赵明臻侧过身来,看着他挑眉:“燕将军此番跟出来,是怕吃谁的挂落?” 十余步外,燕渠站定。 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地避开她泛着粉云的脸颊,只落在另一侧粼粼的水光上。 “长公主的安危,确实值得臣挂心。若臣铁石心肠,还能在席间泰然饮酒,怕是我们的关系,也将惹人非议。” 赵明臻的唇角又往上抬了抬。 她虽没醉倒,可是表情却也因为酒意而丰富了许多。 “你过来。”她朝他招了招手:“本宫正好有话要和你说。” 23、第 23 章 她的姿态和动作,好像在招呼过路的小狗。 可等燕渠意识到这点的时候,脚下的步子,已经不自觉朝她靠了过去。 天边,半轮弦月正高悬于空,淡如白水的月光洒落在她乌黑的发髻上,仿若一层柔曼的轻纱。 她的轮廓,在不甚明亮的光线里被模糊、被隐没,若非她身上还氤氲着一点茱萸酒的辛辣气息,几乎像是神女下凡。 燕渠垂下锋利的眉眼,盯着视野边缘那抹华丽的裙裾,问:“殿下想说什么?” 赵明臻似乎不满足于这个距离,又上前了两步,才在他面前昂起头来。 她轻声开口,吐气如兰:“燕将军知道,我们下一次见面,会是什么时候吗?” 这是一个很好回答的问题。燕渠的指尖,却忽然像被针刺了一般,发麻、发痒。 他在袖底将指尖攥入掌心,一字一顿地答:“廿九那天,臣自是会与公主相见。” 九月廿九,圣旨落定的婚期。 赵明臻垂着眼,唇角轻抬,似乎是在笑,削葱似的手指,忽然往面前山一般的男人肩膀上搭了一搭。 “嗯。”她的声音很轻,也说不上郑重:“那个时候,你我就是夫妻了。” 在彼此井水不犯河水这件事情上,两人虽未言明,但却达成了惊人的默契。 正式赐婚的旨意降下后,燕渠也未再和她在私底下见过面。 只是…… 燕渠抬起黑白分明的眼珠,若有所思地看向近在咫尺的赵明臻。 从在紫宸殿公然拒婚开始,直到现在,她与他相见的每一面,都是有意图、有目的的。 那么现在,她突然提起婚事,又是为了什么? 燕渠一向直来直往,便是在战场上也如此——相比迂回绕后,他更喜欢正面阻击,奉行的准则,从来都是一力降十会。 他直接开口:“长公主想说什么?总不是与臣来调情的。” “我想说什么?”赵明臻复述了一遍他的话,忽然吃吃地笑了两声:“本宫只是想提醒将军,莫要把重要的事情给忘了。” 她的表情轻松,若叫不知情的人瞧见了,也许还能读出一丝似是而非的娇羞。 可话的尾音,却是一点点沉了下来,带着敲打的意味。 闻言,燕渠轻哂一声,说不上是失望、还是理所应当,只道:“长公主且放心,燕某不曾忘记,你我这场亲事,是因何而成。” 他有权无势,而她有势无权。 他与她的婚事是不得已结下的利益同盟,而非两情相悦。 赵明臻抬了抬下巴:“没忘就好。这桩婚事已是势在必成,本宫不希望,有任何人来破坏它。” 月光下,燕渠浅麦色的皮肤被照得微冷,眼神更是凛冽:“那长公主今日耳提面命,是想要臣做些什么?” “燕将军是聪明人,本宫喜欢和聪明人说话。” 赵明臻顿了顿,在黑夜里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睛,却是直勾勾地盯着他的反应。 “本宫手底下,也有些可堪大用的人。到时候……就拜托燕将军了。” 她叹惋般道:“新婚不久,就让妻子独守空房,总得给些补偿才是,燕郎,你说对不对?” —— 节宴结束了,议论声却没停。 除却长公主与那辅国大将军的婚事将近以外,今日席间,皇帝似乎还有意无意地,和身边重臣提起了整饬废弛已久的科考之事。 不过这些,赵明臻暂时都抛之脑后了。 她在丫鬟的搀扶下上了鸾轿——她的意识虽然清醒,酒劲上来,却还是有些累的。 所幸她的鸾轿布置豪华、空间宽大,躺七个赵明臻也绰绰有余,她干脆就合上眼帘,靠在软垫上眯了一觉。 长公主府离宫城自然不远,即使马车为了照顾她的睡眠行进得很慢,也只花了半个时辰就到了。 “殿下醒醒,殿下……” 碧瑛的声音响在耳畔,赵明臻这才托着隐痛的额颞缓缓起身。可等她搀着碧瑛的手下了鸾轿、走进公主府,一抬头,却又觉得隐隐有些不太对劲。 “等等。”赵明臻顿足,随即皱起了眉,环顾四周道:“本宫的公主府怎么成这样了?” 她触目所及之处,全是新鲜的布置——廊外栽了新的花树,古朴的立柱缠上了红绸,就连飞檐上的鸱吻,也不知是谁,给它都戴了朵花。 碧瑛掩着唇笑:“殿下这话,说得好生奇怪。婚期将至,公主府当然也该妆点起来了。” 赵明臻忽然愣了一愣。 方才在席间,她还在和燕渠侃侃而谈,并不把廿九这日当成是什么了不得的日子。 然而此刻,看到自己熟悉的居处忽然有了新鲜的布置,赵明臻才终于有一点,自己就要成亲了的实感。 就要……成婚了吗? 和那个男人? 赵明臻扣在碧瑛袖子上的手微微用力,良久,方才回过神来。 —— 九月廿九,诸事皆宜。 卯时未至,长公主府的侍从,已经有条不紊地忙碌了许久。 长公主平日治下甚严,这样的大日子,公主府上上下下所有人,更是恭谨异常,生怕出一丝错漏。 寝殿内,紫檀雕凤首灯架上,儿臂粗的红烛汩汩燃烧,照得满堂红彩。 赵明臻端坐镜台前,侧过头,看向窗外。 天空通透而澄净,无有一丝一毫遮蔽的乌云,残月仍旧挂在半空,但已然可见,今天会是一个艳阳高照的好天。 赵明臻转回头来,凝视着菱花镜中的自己。 她已进宫拜别了皇帝太后,这会儿,就要改妆正式出降了。 虽说是改妆,但也和重新折腾一遍没什么区别。 七八个喜娘正簇拥着她,描眉的描眉绾发的绾发,而手上再忙碌,口里也不忘吹捧着她。 “哎呀,殿下的眉眼,真真是生得极好,我这眉黛都不知该怎么落了,怕污了殿下的好颜色。” “奴家服侍过这么多贵人娘子,可没见过哪位,有咱们长公主这通身的气度。” “咱长公主的婚事,更是一等一的天作之合!奴家思来想去,这满京城的世家公子哥,还真就只有那燕将军的本事、样貌,能配得上长公主殿下!” 听到这儿,赵明臻的眉心微动,随即从抬手在一旁的匣子里抓了把金瓜子,直接就塞到了身边喜娘的手里。 喜娘们忙手忙脚地收下了,脸上是止不住的笑。 “多谢长公主!” “谢长公主赐赏——” “大喜的日子,这么客气做什么?”赵明臻却对着镜子,似笑非笑地问她们:“本宫……只是想问一问,你们当真觉得,我与那燕渠,是天作之合?” 有喜娘立马就要讨好着张口,被身旁的其他人悄悄拽了拽袖子,才慌忙收声。 拍马屁的话虽然是张口就来,但是京中对于这对新人,会是佳偶还是怨侣,其实早有议论。 一个是娇贵的金枝玉叶,出门要坐轿、沐浴要牛乳;一个是草莽出身的糙人,餐风伴饮露、落牙和血吞。 谁听了心下都有数,这两个人,性情迥异、天生不配,纵然一时的新鲜可以让他们走在一起,早晚还是要鸡飞狗跳,分道扬镳。 当然,这些话是不可能在今天说给赵明臻听的。 皇帝赐婚,有几个脑袋敢这么说? 为首的喜娘觑了一眼这位素有骄纵名声的长公主,见她神色平静,没有一丝一毫新嫁娘该有的羞赧或喜悦,忽而又想起了,她曾公然抗婚的举动。 不过,到底还是见人见得太多,喜娘擦了把冷汗,很快转过思路、另辟蹊径道:“能尚公主,是臣下的福分。殿下您这般金尊玉贵的人儿,到哪儿不是蓬荜生辉呢?只要您愿意,与谁都是天作之合。” 虽然张开了口,但这喜娘心里还是忐忑异常,垂着眼连头都不敢抬,生怕说错了话被公主发落。 好在,话音刚落,她就听见了一声很轻的笑声。 她松了一口气,抬起头,见雪亮的镜中,赵明臻笑靥明丽,整个人下意识又是一慌,赶忙又低下了头。 这位长公主实在……实在是生得过分美丽了。 她的眉梢眼角,每一处都秾丽得恰到好处,今日盛妆如此,只是轻抬唇角,都足够摄人心魄。 低着头的喜娘心里蓦然有些恍惚。 谁说圣旨赐下的这一对,一定会是怨偶呢?虽然这么说太肤浅,但单凭这位长公主的容貌,恐怕,很难有哪个男人不动心吧? 有一个人能动心,这姻缘也算成了一半了。 赵明臻不知这喜娘心中所想,只往她的手里又抓了一把金瓜子。 没人不喜欢听好听话,何况这奉承话的分寸掌握得确实很好。 不管下降于谁,她都是高高在上的长公主。能尚公主,是燕渠的福分。 时间紧凑,喜娘们紧赶慢赶地服侍赵明臻完成了全部的妆容,又佩好了整副头面。 赵明臻起身,注视着镜中盛气凌人的自己。 直到碧瑛在身旁小心翼翼地催促,她才终于挪开视线,抬步走到嫁衣前。 这身吉服,华贵到以她的身份来穿,都有些僭越了。 不过,她很喜欢。 赵明臻伸出手,缓缓抚过嫁衣上缀着的最大的那颗明珠。 这不只是嫁衣,更是地位与权力的象征。 “服侍本宫更衣吧。”她收回手,淡淡开口:“莫误了吉时。” 24、第 24 章 燕府。 熹微的晨光里,铮的一声,燕渠收剑入鞘。 即使是这样的日子,他也没有懈怠晨功,只更早起了半个时辰。 秋日清早,风里沁着丝丝缕缕的凉意,他的眉眼和剑锋一样凛然,带着高不可侵的意味。 该准备的早就准备好了,此时此刻,他只回到里屋,重新更换了一身绯色的官袍。 在民间,平民男子成亲时,亦可以穿戴官袍,也正因如此,才有新郎官一称。 皇帝极为看重这场婚事,特地给燕渠赐下了一品大员的绯色官袍,以此作为今日的吉服。 燕渠站定在镜前,调整着自己头上的玉冠。 衣着穿戴,他一贯只求简朴大方。 但今日不同。 难得照一回镜子,燕渠看着镜中的自己,心情有一点莫明。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若说心下一点波澜都没有,那是不可能的。 他也该是高兴的——短短两年,他便从北境一个无人问津的小将,一跃而升至从二品辅国大将军,如今,更是有幸尚公主。 那位长公主殿下的颦笑,似乎也随着他的思绪浮现在了他眼前。 不知今日,她又会是何心情? 是怨怼于这场从头到脚都不匹配的婚事,还是干脆不在意他,只打算将冷漠和利用进行到底? 不论如何,他都可以接受,不会妄图更多。 门外,亲兵项飞鹏来报:“将军,长公主府来人通传,说公主的鸾驾已经出发,您这边,也是时候动身了。” 燕渠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随即转身,淡淡道:“知道了,去牵马来。” 话才说完,项飞鹏刚要拔腿去马厩,忽然又被燕渠叫住了。 “等等。”燕渠道:“去牵那匹大宛马来。” 项飞鹏不免奇道:“将军,您不骑那匹陪您征战的马儿了?” 燕渠没有解释,只睨了项飞鹏一眼,反问道:“派去路上查探的人,都回来了?” 此番他与长公主将成好事,坐不住的人会很多,只是这些人到底会不会在最后闹出点什么来阻止,就只有天知道了。 但燕渠不打算赌。 他从不打无准备之仗,前夜就陆陆续续派了些亲兵,在婚车仪仗预备会经过的地方探查情况,以防真的有人造出些意外,来破坏这场婚事。 项飞鹏闻言,正色道:“这两日都没有异常,禁卫的人也在布防,将军放心,不等婚仪全部完成,我们的人绝对不会松懈。” —— 吉时已到,燕渠这边迎亲的队伍,也终于浩浩荡荡的抵达了公主府。 堂前,赵明臻举着绸扇端坐,心下急得要死,面上却还保持端庄,只稍稍偏过头,问碧瑛道:“怎么样?” 堵门的,按规矩是其他几位公主的驸马,她和这些姊妹本身关系也不是太好,还真怕燕渠不通文墨,给她丢份儿。 碧瑛才从前面“打探敌情”回来,见状忍笑道:“放心吧殿下,驸马的催妆诗做得极好,没给您丢人。” 赵明臻明明松了口气,却还是昂了昂下巴,仿佛不满意似的哼了一声。 院中,精工细作的鸾轿也终于被抬起了,喧腾的鼓乐声中,赵明臻一手持扇,一手扶着婢女,缓缓登了上去。 沿途的街巷早已戒严,更有禁卫一路把守,不许百姓随意走动,以免冲撞了婚车。 但当今最受宠的长公主、天子胞妹出降,谁能不想看这个热闹? 虽然没有人敢顶着禁卫的长刀跑到街上去,但沿街的民居里,不知道多少户人家都正凑在窗户纸边,预备数一数,这位传说中的长公主,她的嫁妆到底有多少抬。 赵明臻安坐在鸾轿内,除却耳畔的礼乐声,几乎什么也听不见。 到了今天,整场婚仪的流程,已不用她操一分心。 两位全福人都是能操持里外的,更别提典仪蔡赟也还在,而徐太后犹嫌不够,把自己身边的书兰都派了过来,替她前前后后亲自盯着。 碧瑛从食盒中拿出一盘糕点,问赵明臻:“殿下饿了吗?奴婢还备了酽茶,若是困了,也可以少喝一点。” 嫁衣的穿戴繁琐,这满头的珠翠和高耸的发髻更是不便行动,赵明臻很轻很轻地摇了摇头,道:“不必,我随便垫两口。” 像是怕她觉得无聊,碧瑛主动与她说起闲话来:“殿下,今日的驸马,可正是仪表堂堂、风流倜傥呢。奴婢放眼一看,其他几位公主的驸马,可真是弗如远甚。” 赵明臻拈起一块藕粉糕送到嘴边,脑补了一下燕渠穿喜服的样子,倒也还觉得满意。正好,她想起了什么,又悄声问碧瑛:“蔡典仪给本宫的匣子,你可放好了?” 碧瑛抿着嘴连点好几下头,而后仿佛很不好意思似的,压低了声音道:“已经放到布置好的寝屋里了。” 正说着,鸾轿旁忽然传来两声轻叩,赵明臻示意碧瑛撩开了一角帘,随即便见越铮一脸肃穆,拱手禀报道:“启禀殿下,再往前三十里,灵谷寺附近,有不少流民聚集。” 碧瑛瞬间瞪大了眼睛,道:“今日是公主大喜的日子,哪来的流民?不对,禁卫他们呢?” 越铮抬眉,看向赵明臻道:“殿下,可要更改路径,或者,干脆就知会一声,别去灵谷寺了?” 碧瑛下意识赞同这个说法,也转头看向了赵明臻。 两道视线交汇的所在,赵明臻的神色却十分沉静,不见一点紧张。 她把拈着的半块藕粉糕吃了,才道:“禁卫军大多由世家子弟所掌,也许负责戒严灵谷寺附近的,被谁调开了。” “全京城都看着本宫,看着本宫的婚仪,拜佛的行程也是太后安排好的,怎能说改就改。” 赵明臻拍了拍手上的糕点屑,沉声道:“继续往前,越铮,你把剩下的公主府侍卫都带上,在仪仗经过之前,务必活捉了那些胆敢设伏之人。” 越铮的眼神怔了怔,又问:“殿下身边,不留人了吗?” 赵明臻轻轻一笑,忽然隔着帘子看向了最前方:“本宫这儿有什么好担心?燕将军还在这儿呢。去吧,给本宫捉活口。” 越铮立马正色应是,随即便冷着脸退了出去。 —— 半个时辰后,灵谷寺终于要到了。 赵明臻端坐鸾轿内,而已经返身的越铮,此时正在同她汇报。 仪仗最前方,燕渠则正骑在棕色的大宛马上——那匹将军府最英俊的马。他的唇边有礼节性地轻笑,却不影响他神色冷峻。 身后亲兵,也正低声与他回禀。 “……启禀公主,那些人是伪装的流民,今天日子特殊,我们捉了几个,剩下的都已驱散。只是他们的头领,不知被谁抓去了。” “……将军,果真有人意图捣乱,只是不知被谁驱散了,我们的人绕到后面,似乎抓着个小头目。” 赵明臻脸色不变,依旧笑得端庄:“你说得对,大婚之日,不必见血,驱散就好。” 燕渠眉梢微挑,神色淡淡:“把人押住,留后再审。” 说话的功夫,队伍停在了灵谷寺所在的山脚下。等候长公主一行良久的方丈见状,带着僧人们迎了出来。 燕渠翻身下马,还未走到鸾轿前,冥冥中有一阵风,忽就吹起了轿帘。 两人似有所感,皆朝对方所在的方向一望。 视线交汇的瞬间,赵明臻忽然就明白了,另一股出手干涉的势力是谁的。 她轻轻一笑,朝他伸出了手。 燕渠了然,上前扶她步下鸾轿。 赵明臻的手贴在他遒劲的小臂上微微用力,轻声道:“燕将军可真是……料事如神。” 燕渠的声音低沉而笃定:“长公主也,不遑多让。” —— 漫长的婚仪终于结束时,天几乎已经黑透了。 暧昧的笑声中,燕渠结束了最后的酬酢,在公主府侍婢的领路之下,缓步来到了内院。 这样大好的日子,院里院外的灯烛,自然是都不会熄灭的。 通明的灯火下,从来杀伐果断的燕渠,却在内院的门前犹豫了。 上次来公主府拜谒,还只是月余之前。这是他第二次来公主府,却已经换了身份。 如今,他是长公主的驸马,又或者……赵明臻的丈夫。 虽然后者,她估计不会认可。 今日已经忙碌了一整日,不能再让她等候了。燕渠深吸一口气,终于推开了门闩。 长公主的起居所在,比接待来客的前院更显奢华,就连铺地的青砖,在烛光的映衬下,都呈现出一种如同好玉的温润光泽。 他抬步迈进了寝屋,正要继续向前时,耳尖忽然动了动。 他耳力一向很好,打仗时贴地都能听出来敌军的兵马几何,眼下这样安静的环境里,很容易就听见了,属于赵明臻的那一道呼吸声。 有些重,有些沉,她好像…… 燕渠把脚步放得更轻了些,果然,几步之后,他看见了红绡软帐中,赵明臻已经歪在床头,睡了过去。 分明听呼吸声已经是意料之中,看清她安睡的脸庞时,燕渠还是怔了一怔。 她已经卸了沉重的头面,身上的嫁衣却还完整,暖红的烛光晕开在她的脸颊,呈现出一种极为诱人的颜色。 她的睡颜,好似还未盛放的昙,花叶羞闭,轮廓温柔而宁静,看不出一点平素的骄横姿态。 红烛仍在汩汩地燃烧。 燕渠忽然觉得,眼前的一切,很不真实。 鬼使神差的,他走到床边,抬起手指,轻轻碰了碰她的侧脸。 ……是和想象中,很不一样的柔润触感。 他收回手,略定了定神。 婚仪繁琐,她身为长公主,历经的想是比他更辛苦。但这样睡下,未免着凉,也许,他该去叫她的侍女来…… 燕渠起身,还未来得及抬步,身后的喜床上,却忽然有声音叫住了他。 “驸马这是要到哪里去?”她的声音饱含困倦,却也还清亮:“莫非大婚之夜,就要叫本宫独守空房?” 25-30 第25章 第25章扳过他的脸,不由分说地…… 为长公主婚仪筹备的一切,自然都是最好的。 烛台上燃烧的龙凤喜烛,散发着馥郁的暖香,几乎都是帝后的规格了。 烛火明亮,却并不晃眼。 赵明臻缓缓坐起身,迎着光,看向眼前的燕渠。 他今日穿着一身绯色的蟒袍,腰佩玉带、头戴玉冠,通身的威严,瞧着比平时还要更胜一筹。 若非摇曳的烛影温柔,为他凌厉的五官镀上了一层温暖的色彩,恐怕他提把刀,就能去审犯人了,一点也瞧不出是历经喜事的新郎。 但不论怎么看,他无疑都是极英俊的。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何况赵明臻本就爱俏,这会儿头回见燕渠穿如此鲜艳的颜色,一时间,没能挪开眼。 燕渠察觉到她过于明显的注视,微微偏头,下颌的线条显得很紧绷:“时辰不早,长公主若是困了,不如早些睡下。臣去叫人来服侍殿下更衣。” 赵明臻确实有些困了。天还没亮就进宫拜别,紧接着,又穿着沉重的喜服,走完了繁复的礼程。所以到了婚仪的后半程,喜宴过后,她懒得再留在席间应付,先回来歇了一觉。 她是新妇,却更是公主,在这些事情上,没有人能勉强得了她。 不过眯了一会儿,赵明臻这时已清醒了许多, 她昂了昂下巴,轻启丹唇道:“何需舍近求远,这里……不是有驸马你吗?” 说话的时候,她随手扯了扯箍得一丝不苟的吉服领口。 燕渠抬起头,正要拒绝,眼神却不自觉落在了见她颈下雪白的肌肤上—— 她的皮肤生得细嫩,领口处的宝石扣袢,竟都能在摩擦间,留下一点微微的红痕。 好晃眼的颜色。 燕渠收回目光,垂下眼帘,任凭浓密的睫毛在他眼下投出一片阴影。 他猜不到赵明臻意欲何为,是试探还是如何,于是只沉声道:“长公主千金贵体,臣粗手笨脚,只恐冒犯。” 赵明臻挑眉看他,在床沿边坐直了,道:“不会可以学,身为驸马,难道你不愿意伺候本宫吗?” 听到这儿,燕渠大概明白了。 果然,这位金尊玉贵的公主殿下,还是介怀这桩身份地位并不匹配的婚事,在意他过于低微的出身,所以才在新婚夜,想要使唤他、折辱他。 他嘲讽般笑了一声,也不知是笑谁:“臣有何不愿?” 听见他的笑声,赵明臻不满地皱了皱眉,连带额间的花钿也一起蹙了起来:“那你笑什么?” 燕渠没说话,只抬起一双皂白分明的眼瞳,定定地看向赵明臻。 他的眼神很有侵略性,赵明臻却没瑟缩,反倒迎着他的视线,抬起了下巴,趾高气昂地看着燕渠道:“既愿意,那就过来伺候本宫更衣。” 燕渠下颌微收,仿佛认命了一般,抬步走到床沿边。 这个距离太近,而且……是他自己主动凑过来的。 燕渠感到很别扭,别开了视线。 赵明臻把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忽然轻笑一声,伸手捉了他的手腕。 燕渠没有料到她突然的动作,整个人瞬间一僵。 她的力气并不大,他却没能挣开。 他的喉结不自觉滚了一滚,哑声唤她:“……长公主。” 赵明臻没说什么,只捏着他的手,碰了碰自己耳垂上的红宝耳坠。 她很快就放开了他的手,轻笑道:“替本宫卸了这些钗环首饰罢。” 虽然回房之后,头面的主饰就已经卸下了,但是零零碎碎的还有一大堆。 只是如此,也不是不可以接受。 燕渠眼神微暗,说不上心里是失落还是安慰,很快应是。 赵明臻很满意他的听话,稍稍弯下了脖颈,方便他的动作。 燕渠出身草莽,即使发迹后有了亲兵,很多事情他也不习惯假手于人。多繁复的盔甲,下了战场之后,他也自己来卸。 不像军营里其他很多男人,讲究些的,让亲兵服侍,不讲究的,索性养几个丫头在帐中的也是有的。 然而此时此刻,望着女人头上的金钗与步摇,燕渠却有些手足无措了起来。 他略略定了定神,垂着眼,从发髻最上面的排梳起,动作极轻地一样样往下卸。 离得这样近,赵明臻的心也不免扑通乱跳了几声,口舌也有些发干。 她想扭头,却被他绯色官袍上活灵活现的蟒纹吓个正着,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燕渠本就不熟练,这会儿是绷紧了神经在伺候她,但到底不是长于梳头绾发的婢女,赵明臻一动作,他来不及收手,下一刻,她果然被勾了头发,发出了“嘶”的一声。 赵明臻可不在乎是不是因为她转了脑袋,她从来都是能怪别人就不怪自己的脾性,倒吸了一口凉气后,立马扬眉质问他:“你怎么回事?把本宫的头发都扯痛了!” 果然,今日这一关没那么好过,她想来是终于要借题发作了。 金钗冰凉的触感被燕渠深深攥入了掌心。 他与这位长公主约定的婚事,只是互相利用而已。 权力场上,他可以为她献上忠诚,可这不代表,他就要在她的面前低眉折节。 他也许该有些其他的反应的,可一低眸,看见她明艳的脸庞,他忽然又生不出别的心思了,只觉她合该娇蛮到底,不受一点委屈。 要发脾气就发吧。 燕渠悄悄叹出一口气,回话的声音微哑:“是臣的罪过,弄疼了长公主。” 赵明臻察觉了他的停顿,忽然也没说话了,只盯着他侧脸的轮廓,极其缓慢地,眨了眨眼。 随即,她缓缓偏过头,看到蔡赟给她准备的那一只小匣子,已经被碧瑛放在了枕边,心下稍安。 在成婚之前,她已经了解过燕渠此人的性子。 话少、寡言,围绕在他身侧的传言,都只与他战场上凶悍的作风有关。 据说,他曾经孤身入敌、斩寇首级,又据说,在收复了北境十三城后,在面对首鼠两端的异族部落时,他没留一丝商量的余地,也没留一个活口。 这人除了打仗和杀人,似乎就再没什么特别的脾性与爱好,活像是一座冷硬的冰山。 回京受封以来的表现,更是平平无奇,在所有人眼中,他大概只是一个皇帝的忠臣、一个北境的良将,仅此而已。 然而几次接触下来,赵明臻却没打算小瞧他。 结合他从前宁可被打压,也不愿拜当地豪强为义父的旧事……她总觉得,这个男人虽然出身低微,心中的傲气,却未必比她少。 可那又如何?他如今已是她的驸马。 剥离掉所有的凶悍名声,剥离掉所有高贵的低贱的有的没的……他如今,只是一个,长得很好看的男人而已。 身材也很好。 他身形挺拔,连这样的宽大的蟒袍也能撑起来,此刻微微弯着腰,反倒显得肩背更有一种蛰伏的力量感。 赵明臻不说话,寝殿内瞬间就静了下来。燕渠下意识皱了皱眉,紧接着,忽又听得她轻轻呼出了一口气,像是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 赵明臻轻声道:“你过来些,本宫……有话要问你。” 尽管知道这可能是她发难的前兆,燕渠还是屈下膝来,半蹲在赵明臻身侧。 他个头很高,即使是这个姿势,视线也是和她平行的。 他别开头,控制着自己的视线,尽量不落在眼前这张鲜妍灵俏的面孔上:“长公主请说,臣一定……知无不言。” 赵明臻把他的紧绷看得一清二楚,轻笑一声,道:“你我如今已是夫妻,驸马还这么紧张做什么?” “本宫只是想问……”她顿了顿,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了:“送给你的那些书册,可都看过了?” 这是多怕他胸无点墨,叫她面上无光?连今夜都不忘提点。 燕渠轻哂一声,道:“书目繁巨,臣正在读。” 话音刚落,他便听得赵明臻很轻很轻地“嗯”了一声。 燕渠还没来得及思考这声“嗯”是什么意思,赵明臻忽已倾身向前,抬起右手,轻轻摸在了他的侧脸上。 连带温热的呼吸,也拂了过来。 他没了思考的余地,因为下一瞬,她已经用力扳过了他的脸,不由分说地吻了下来。 赵明臻也是头回亲人,生涩得很,并没有什么技巧,不过是唇瓣贴上他的唇。 燕渠却被她突如其来的攻势亲懵了,瞳孔微颤,从踏进这间寝殿开始就紧绷着的弦,更是“啪”的一声,断得干干净净。 她的唇软极了,又或者说,柔软的不只是唇。 燕渠虽从未与女子亲近过,但是他长在军营,便是再想洁身自好,耳朵里,也灌进过不少不三不四的话。 想到此刻是什么正贴着他,他的呼吸陡然间就变得粗重了起来。 他直觉有哪里不对,然而软玉温香在怀,本就混沌的意识,此刻更是烧烫到让他无法思考。 直到她开始尝试撬开他的唇,他勉强保留着的最后一丝理智终于回笼,抬手扼住了她去勾他玉带的手腕。 “长公主……”燕渠的声音已经 哑得不成样子:“你在做什么?” 方才的亲吻,两个人都已经动情了,阵地早就不知不觉转移到了床上。 赵明臻抬起微微发烫的脸颊,盯着身前的燕渠,忽然笑了笑:“洞房花烛夜,燕将军,你的手还攥在本宫腰上,你说我们是要做什么?” 燕渠微怔,视线缓缓下移,随即就像被她的腰身烫到了一般,立马收回了手。 千军万马在前,亦是无所动容的燕渠,此刻的神色,却突然变得晦暗极了。 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的眉心像是被针扎了似的,微微一蹙。 “长公主。”他眼神逐渐变得清明,只是原本冷峻的脸上,到底还是能看到方才情慾留下的痕迹,“臣只是有些不明白。” 赵明臻扬起眉梢:“你说。” 燕渠深呼了一吸。 良久,直到面上的热意都有些消退,而赵明臻的耐心似乎也要消耗殆尽,他才终于抬眼,看着仍旧抵在他身前的女人,一字一顿地问道: “今夜,无论谁是驸马……公主都会如此吗?” 乍然一听,赵明臻甚至没明白燕渠的意思。 她原本以为,他会介意纯粹的利用关系,沾染上男女之间的嗳昧色彩。 毕竟,人的感情和慾望,是这世上最复杂、最难以厘清的东西,纠缠在一起,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 所以从一开始,赵明臻就试探过他的意思了,从最开始派人送去避火图,再到方才…… 被她按倒在软靠上的时候,他明明也没有拒绝,回啃她的时候不也挺主动的?她嘴都有些破皮了!这会儿怎么拿上乔了? 但赵明臻不打算去揣摩燕渠在想什么,只面露不愉道:“不然呢?我都没有养七八个面首,大婚之夜,睡一睡自己的驸马怎么了?” 都已经箭在弦上了,燕渠突然推开她,让她心里很是烦躁。 于是,赵明臻睨他一眼,重新在床沿坐直后,决定再补一句作为报复:“燕将军倒也不必妄自菲薄,你身材不错,长得也成。本宫虽瞧不上你,睡还是可以一睡的。” 这话实在是轻佻又凉薄,闻言,燕渠勾唇,竟是轻笑了一声。 他垂着眼,冷静下来的声音极淡: “公主的意思是……不论是谁,只要做了你的驸马,你都愿意?” 见赵明臻没回答,反倒露出一副当真在思考的模样,燕渠的脸色愈发铁青。 袖底,他的指尖,更是深深扣入了掌心。 好在很快,赵明臻给出了拒绝的答案。 她眨了眨眼,卷翘的长睫忽闪忽闪,难得诚恳地回答道:“当然不是,丑的不行。” 她想了想,随即又补充道:“不对,若是丑人,本宫也不会让他做我的驸马。” “赵景昂若敢指丑人给我,我非把他的紫宸殿烧了不可。” 听着她的话,燕渠闭了闭眼,忽觉有些荒谬的好笑。 他堂堂一个大将军,在这场婚姻里,居然是托了这副皮相的福。 也是他想得太多,居然会误以为,自己和这位金尊玉贵的公主殿下,在互相利用以外,会有一些可称惺惺相惜的感受。 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仿佛凭借这张脸,得到了长公主的宠幸,是一件非常难堪的事情。 见状,本就心里窝火的赵明臻,更是冷哼一声,道:“燕大将军好生高贵呢,连本宫要睡你都觉得屈就。” “那将军也不必委屈了,我们以后,井水不犯河水。” 说着,赵明臻拔掉了自己后脑勺上最后一根主簪,青丝纷纷扬扬滑落的瞬间,她跽坐在喜床上直起腰,手持金簪,以一副割袍断义般的架势,幼稚地划下了一道泾渭分明的界线。 燕渠看着床上仿佛棋盘间楚河汉界的痕迹,隐隐约约猜到了什么,勉强理顺了思绪,起身下床,又退开了许多:“长公主不必如此,臣日后定然……” 定然,井水不犯河水。 然他话音未落,赵明臻就已经站在了床上,用脚尖点了点“楚河”,又点了点“汉界”,既而道:“左边是我的,右边也是我的。” 燕渠:…… 燕渠这一下是真的有点被气笑了,终于是没忍住,道:“那你画个屁。” 闻言,赵明臻更是瞪圆了眼睛:“你跟本宫说什么?” 居然敢在长公主面前,说这样的粗鄙之语。 果然是泥腿子出身,本性难移! 燕渠冷着脸收了声,倒也没有再说什么,只问她:“那公主以后,想让臣宿在哪儿?” 赵明臻被他的态度一刺,心说他爱睡哪睡哪儿,左右不关她的事。 但好在她脑子还在,还能记得自己和燕渠成亲的目的是什么。 连成婚的路上,都敢派人设伏,暗地里的人,果真不希望这桩皇室与寒门的联姻能成。 但婚事已成,对她自己而言,现在最好也希望燕渠地位稳固,然后争取让他快点被派回北境,这样,她的人就也也有机会,开始在军中展开自己的触角…… 某种程度上来说,她和他的目的现在是一样的。 而新婚夜,夫妻俩就分房睡,一来会惹来外界猜疑,二来,也会让赵景昂怀疑她当时突然又应下赐婚的目的…… 赵明臻磨了磨牙,忍住没发脾气,只夹枪带棒地道:“随便。这么大的寝屋,燕将军腿再长,总也找得到地方睡吧?” 见燕渠还盯着自己看,甚至还上前了两步,赵明臻警惕地道:“做什么?” 不知为何,她觉得燕渠的眼神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像是在强自压抑着什么。 紧接着,他竟还上前了几步,又到了床边,赵明臻还没来得及侧过身,他已经探身上床,然后…… 然后把堆在床尾的被褥,抱了一床下来。 赵明臻愣了愣,回过神来时,燕渠已经开始打他的地铺了。 他的动作利落,仿佛很迫不及待。 想到刚刚自己主动亲吻,这家伙最后也莫名其妙地拒绝了。这会儿燕渠在赵明臻心里,完完全全是罪无可赦,应该被拉出去砍两个时辰的头。 她一恼,就忍不住要嘲讽:“燕将军好生利落,想来是泥地里打滚、野风吃多了,才这般熟练呢。” 燕渠在地上铺被子的动作没停——说实话,他完全没觉得打地铺有什么,这长公主府的地恨不得都用金子来铺,更是日日都有下人洒扫,干净得很。 不过,他心里这会儿还是憋着一股气。 连他自己都说不上来这股气是从何而来,也许是因为她叫嚣的那句“七八个面首”,也许是因为……他此刻,也有些不上不下的难言之隐。 因此,燕渠开口时,说话的语气也不甚好听:“长公主想多了,在外行兵打仗,哪来的这好褥子?能有稻草一卷都不错了。” 赵明臻睁圆了眼,下意识质疑:“稻草怎么睡,你莫不是装可怜骗我?” 燕渠侧过脸,看向床上蹦跶的赵明臻,还没再说什么,就吃了她一记枕头。 “滚开——谁允许你用这种眼神直视本宫的!” 这招正中燕渠下怀,燕渠轻轻松松地接下了,随即便淡淡道:“多谢长公主,体恤臣这地铺还缺个枕头。” 赵明臻:…… 她之前怎么没发现,这人还有这么不要脸的时候? —— 这么一闹,赵明臻是彻底不困了。 天虽然早早就黑透了,但是时辰其实还不算太晚。赵明臻趿着软底的寝鞋,打算去寝殿后的暖阁洗澡,结果没一会儿又自己回来了。 燕渠正在拆自己头上的发冠,见她去而复返,不由挑眉看她一眼。 赵明臻皱着眉走过来,很不满地嘟囔了两声什么,悻悻地走到他身边,吩咐道:“去给本宫把洗澡水抬好。” 她胆子虽大,脸皮却薄,今晚都做好了洞房的打算,就绝对不可能在寝殿附近,还留人听她的壁角。 是以寝殿附近,她一个丫鬟也没留,就连碧瑛都叫她打发回去休息了。所以燕渠刚刚进来的时候,才会看到她一个人在喜床上小憩。 该沐 浴了,赵明臻才开始犯难。热水虽然早早就准备好了,可是却还没有倒在浴桶里,兑成合适的水温。 她是绝不可能亲手做这种事情的,这会儿又出去叫人也不合适,就只剩眼前这位可以差遣了。 当然,在赵明臻的脑子里,也绝对不存在什么燕渠会在这件事情上拒绝她的可能性的。 闻言,燕渠倒也听话地抬步了,可是还没走几步,他却转过身,不无戏谑地道:“听闻长公主殿下沐浴要用牛乳,不知臣该去何处取来?” “牛乳沐浴,身上不得沤死?”赵明臻却用看白痴的眼神扫了他一眼,奇怪地道:“啧,这种市井传言,燕将军也信?那不会也相信,公主府的侍卫都是本宫的男宠吧。” 还真是牙尖嘴利。 燕渠冷笑了一声,不过想到和她过从甚密的那个忠诚校尉,忽然冷笑也笑不出来了。 燕渠冷着脸往暖阁走了。 赵明臻也没在意。 管他呢,有人给她倒洗澡水就行。 按理说,她沐浴也要起码两个人伺候的,但今天特殊情况,她勉强忍受一下好了。 这总不能叫燕渠进来帮忙。 赵明臻坐在镜台前,给自己通了通头发,等到暖阁里水声差不多停了,燕渠也从后头走了出来,她非常安心地站起身,与他擦肩而过。 —— 暖阁说是阁,其实也就是寝殿后辟出来的一间内室,离得并不远。 燕渠坐在殿内,听着那边传来的水声,心下微微有些烦躁。 他一向很能控制自己的情绪。 战场上死生一线,不能冷静下来是要命的。 然而眼下,他却全然静不下心。 暖阁里的水声时大时小,起落间,带着一股让人浮想联翩的意味。 他眼前明明只有这间于他而言全然陌生的寝殿,一闭上眼,却仿佛能看见她的动作,看见她露在水面外的柔荑。 不能再想下去了。 燕渠深吸一口气,随手从桌上抓了一本摊开的书,但也读不进去,只好开始在脑海中默念心经。 终于,在书的折角都快被他捏破了的时候,水声终于停了,又过了一会儿,扰得他心烦意乱的那位罪魁祸首,也终于施施然走了出来。 赵明臻已经换上了柔软的月白色寝衣,长发半绾在肩侧,面上的浮妆也已经洗去了,这会儿心情不错,看起来也不似方才那般盛气凌人。 感受到燕渠看她的目光,赵明臻露出一点不自然的神色,刚要别过脸去,却见他捧着本书,不由道:“你动本宫东西了?” 燕渠黑沉沉的眼珠看着她:“这本书本就摊在桌案上,长公主总得叫臣在这儿找点事做。” 赵明臻眼珠一转,终于觉出不对,眯着眼问他:“你既好书,那本宫之前让碧桐送给你的那些,你也都读过了?” “兵部事忙,加之为婚事做准备,臣还没有读完。”燕渠眉梢微动,忽然反问:“长公主似乎很关心,臣有没有看那些书?” 闻言,赵明臻的脸色更不自然了。 不会吧,难道说自始至终,他都没翻到压在底下的那本避火图? 如果他已经看了,今日她与他也水到渠成了的话……提起也无妨。 可他偏偏表现得那样抗拒,若这时叫他发现了,倒显得是她如何急迫了一样! 赵明臻扭开脸,面颊上的红晕不知是被热水熏的,还是终于有了一点羞耻心。 她努力平静地:“当然,听说你今日催妆诗做的不错,这也有本宫送的诗集的功劳。既然已经派上了用场,改日,本宫会派人把那些书再取回来。” 反正,那本避火图,是绝对不可再留在燕渠那里了! 燕渠挑了挑眉,没答应也没拒绝。 赵明臻在床头坐下,生硬地转开话题道:“对了,今日有人在灵谷寺附近设伏,你的人也察觉了吧?” 她要谈正事,燕渠自然奉陪,“流民聚集,可大可小,问题的关键是……” 赵明臻抬起眼帘,视线对上的瞬间,她补齐了他的未竟之意:“关键是,负责守备那一段的禁卫军,居然被调走了。” 燕渠低眸笑了一声,道:“公主真知灼见,燕某自愧不如。” 赵明臻欣然接受了他的吹捧,捻着自己微湿的一捋发尾玩儿:“那本宫倒要问问你,你觉得……这件事,有可能是谁干的?” 闻言,燕渠屈起食指,在桌面上轻叩了两声。 “出手阻挠这场婚事,无非是三种目的。” “要么是我的仇家,忌惮我位高权重,还能尚公主再添一笔;要么是世家出手,不愿意皇帝与寒门走得太近……” 这两种可能,也是赵明臻心里想得到的,见他停顿,她下意识追问道:“你说呀,第三种是什么?” 燕渠顿了顿,既而似笑非笑道:“还有一种可能,也许有人对长公主芳心暗许,不愿见得长公主出降,所以使了绊子。” 赵明臻立马道:“怎么可能!这可是皇帝赐婚,几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可说到这儿,赵明臻自己心里也有些犯嘀咕了。 京中确实有些士子爱慕她,只是那些男人的面孔,她大都记不太清。 赵明臻很清楚自己的长相如何,更清楚自己的地位如何,所以对于那些男人的示好和所谓爱意,从来都是嗤之以鼻。 ——别看现在这么多人拿尚公主之事说嘴燕渠,可若真给他们一个一步登天的机会,恐怕攀得比谁都快。 也正因如此,徐太后才一直操心她的婚事。因为这满京城年龄相仿的郎君里,她是真一个看得上的都没有。 “好了,左右我的人捉了活口,明日审一审,就知道他们是奉谁之命了。”赵明臻摆了摆手,道:“今夜就说到这儿,本宫要就寝了,明早,我们还要一起进宫呢。” 她的目光投了过来,燕渠若有似无地笑了一声,随即看了回去:“怎么,长公主就寝,也需要人伺候?” 赵明臻柳眉倒竖,瞪着他道:“本宫是洗了,你呢!” 虽然说燕渠打地铺,并不和她同床共枕,可她也不能忍受,他不去洗沐就在她附近睡下。 燕渠提醒她:“只有一只浴桶。” 想来这位长公主殿下喜洁,不会愿意和别人共用这种东西。 他的语气平静,只是在陈述这件事情,赵明臻的脸却突然红透了。 都怪碧瑛! 以为她要成好事了,连浴桶都只舍得放一只! 赵明臻蹬掉脚上的软鞋,一骨碌上了床,转过脸去不看燕渠,只忿忿然道:“我不管,不管你擦洗也好冲也好,你把自己洗刷干净了再回寝殿。” 怎么又恼羞成怒了起来?这长公主的性情还真是乖张。 燕渠莫名极了。 不过,今天来回奔波了一路,便是赵明臻不提醒,他也是会去整饬一番的。 打仗的时候餐风饮露那是没办法,有条件的时候,他倒也没那么不讲究。 见赵明臻已经躺了一半进被子,燕渠没再说什么,他唇角轻抬,在转身去暖阁之前,吹灭了最亮的几盏灯。 —— 快到十月,夜里已经很冷了,公主府的暖阁专门升上了地龙,以防金枝玉叶的长公主洗沐时受凉。 暖阁里热水还有很多,燕渠却没有犹豫,往自己身上浇了好几盆冷水。 方才与赵明臻说话时,他一直在努力克制自己,不想让她看出什么端倪。 也得亏这官袍的放量大,并不紧缚。 燕渠闭上眼,往肩下又淋了一盆冷水。 腰腹处的紧绷感依旧不容忽视,只是比之先前,她抵在他身前时,多少还是好了些许。 夜色越发深沉了,燕渠勉强收拾好自己,换好衣服,重新回了寝殿。 寝殿内安静异常,只能听见一点点蜡烛燃烧的声响。 赵明臻已经安然躺下,床帐的纱幔被她放下了一层。 燕渠从外望去,只能看见一个隐隐绰绰的影子。 他转开视线,尽量不把注意力分给床上的女人。 烛火被他一盏盏吹熄了,偌大的寝殿很快暗了下来。 好在燕渠的夜视能力尚佳,依旧准确地找到了地铺的位置,躺了进去。 这回,寝殿彻底安静了下来,连烛芯被烧裂的声音都没有了。 床帐中,赵明臻缓缓睁开了眼。 她根本睡不着。 方才被强行喊停的慾望,在这万籁俱寂的时刻,显得格外喧嚣。 刚刚和燕渠争执的时候还不觉得,可刚刚……她一个人躺在床上,看着身边缺了一个的枕头,听着暖阁里若有若无的声音,她忽然有些……不上不下的了。 罪魁祸首无疑就是燕渠。 黑暗中,赵明臻没忍住,龇了龇牙。 那时贴得那么近,她分明察觉到,他也是动情了的。 她不会高看男人,更不会低估自己的吸引力。可她想不明白,为什么,燕渠,会在这种时候,拒绝她。 然而事已至此…… 她绝对不可能主动第二次了。 身后,属于燕渠的呼吸声似乎也渐渐平稳了下来。 又过了一会儿,估摸着他应该是睡着了,赵明臻咬了咬牙,心一横,悄悄支起半边身子,摸索到枕边的那只小木匣。 木匣里的物什,她自是提前看过。轻薄的鲛绡暂且不提,那东西要用也是给燕渠用的…… 赵明臻的脸已经热得有些发胀,她抿住唇,动作极轻地,从木匣里寻出了她想要的东西。 一个暖玉做的、小把件。 赵明臻做贼心虚似的把它抓进手心,感受到它温润的触感后,先是松了一口气,既而却又紧张了起来,做贼心虚般竖起了耳朵。 燕渠他……应该是睡着了吧? 赵明臻努力耐心地再等了一会儿,直到身后一点动静都没有,她才动作极轻地,抓着这只手把件,悄悄的、悄悄的,送进了被窝里。 黑暗中,数尺外的砖地上,燕渠缓缓睁开了眼。 他从未如此憎恶过,自己过分出众的耳力。 第26章 第26章独属于她的气息萦绕在他…… 翌日,晨。 赵明臻神清气爽地睁开了眼。 昨晚的她睡得格外踏实。 许久都没有如此完整地释放过精力了,自然是一夜好眠。 赵明臻在床上伸了个懒腰,扭着腰,支起半边身子,刚要喊碧瑛进来服侍,抬起头,却见纱幔外有一个隐隐绰绰的人影。 谁在她寝殿里! 赵明臻瞳孔微缩,下意识就要叫出声来,视线忽然又落到了床尾的龙凤喜烛上。 这喜烛的质量真的挺好的,燃了一晚上,这会儿天都亮了,还有一点豆大的火苗在烧。 不对……龙凤喜烛…… 赵明臻终于彻底醒了,也终于意识到,她成婚了,就在昨天。 说不上此刻是什么心情,赵明臻深吸一口气,捂着脸冷静了一会儿,才在床上坐起来,捋了捋头发,既而撩起了床帐一角。 “喂,醒了没?” 她不太客气地开口,朝地铺上的男人道。 燕渠早醒了。 又或者说,昨晚他就没怎么合眼。 不论有床没床,行军打仗的时候,有合适的时机,只要他想,他总是能闭眼歇下的。 然而昨夜,他身处在这富贵温柔乡里——虽然是打地铺,却怎么也睡不着。 他盖着赵明臻的锦被,睡着赵明臻的软面丝枕,独属于她的气息萦绕在他鼻尖,丝丝缕缕地将他包裹,又轻而易举地将他抛入了云端。 仅仅只是如此也就罢了,他也不是无法忍受。可等到夜再深一点,听到软帐中溢出的、她自以为很轻很细的呼吟,他的意识,算是彻底清醒了。 寂夜悄悄,细微的响动变得格外分明。从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再到一点几不可察的水声……意识到赵明臻在做什么的燕渠,脑子里轰然一声炸开了。 他几乎想弄出点动静,提醒一下她床下还有人,最后还是掐着自己的虎口,咬牙切齿地忍住了。 ——以这位长公主的脾性,若是悄悄做这样的事情被他揭穿,恐怕会恼羞成怒,没他好果子吃。 等她餍足,声音渐渐止息,地铺上的燕渠是再睡不着了,睁着眼硬捱到天亮。 这会儿,他自然是听见赵明臻醒了的,从她开始在床上翻来翻去的时候,他就差不多察觉了。 “醒了。” 燕渠勉强回她一句,嗓音沙哑。 这两个字就像从他嗓子里挤出来的一样,听着很奇怪。 赵明臻皱了皱眉,见燕渠就要起身,手一松,又把床帐放下了。 “你躺回去,把眼睛闭上——”赵明臻拖长了声音吩咐:“我还未更衣,你不许瞧本宫。” 她现在没梳头也没换衣裳,形容一定不甚体面,是断不能叫她这驸马瞧了去的。 昨晚发生的事情已经把燕渠的耐心消磨殆尽了,现在不该抬头的地方也抬着头,他只想赶快起来去冲个凉,完全听不得她在这呼来喝去。 但是话又说回来…… 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索性盘腿坐起来,被子一扯直接把自己蒙住了。 “这样行吗,长公主?” 男人的声音突然变得很闷,赵明臻觉得奇怪,又撩起床帐一看,见他把自己蒙成了一个山包,不由扑哧一笑。 “还行吧。” 她勉勉强强地点了头,随即钻出纱幔下了床。 赵明臻习惯了被人伺候,很少有自己收拾的时候。不过她倒也不至于连自理能力都没有,简单绾个头发还是没问题,就是动作慢些。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笃笃的敲门声,紧接着,碧瑛的声音传了进来。 “公主、驸马,你们可起来了?要不要奴婢带人进来伺候?” 赵明臻已经披好了外衫,正想开口让她进来,一旁的燕渠却突然掀起被子,一骨碌站了起来。 “等等。”他把声音放得很低,显得更哑了:“现在进来,怎么解释?” 赵明臻反应也快,她瞄了一眼地上的铺盖,随即提高声量,和殿外的碧瑛道:“先不必,这里有驸马伺候,一会儿我再叫你们。” 闻言,燕渠挑眉看她。 赵明臻瞪了回去。 “噢——奴婢晓得了。”殿外碧瑛的声音带着一股揶揄的味道,也不知脑补了什么:“那奴婢先叫灶房把朝食热上,再准备好一会儿您进宫的车马。外间留了凝荷她们在,殿下若是有什么需要了,再喊人就是。” 赵明臻松了口气:“嗯,你去吧。” 碧瑛是她绝对信得过的丫鬟,她倒是不担心碧瑛看到燕渠打地铺,会出去乱传些什么。 主要是不好解释——难道她要和碧瑛说,她做了那么多准备,最后居然没成事,原因还是被燕渠拒绝了? 这等奇耻大辱,就算死她也要带到棺材里去,不会告诉任何人。 这么一回想,昨晚的细枝末节又开始在赵明臻的脑海中浮现了。 她颇有些咬牙切齿地又瞪了燕渠一眼。 燕渠完全没收到这一记怒视,他做事向来干脆利落,这会儿已经把被褥、连带那个也许还夹着赵明臻发丝的软枕,一起打包好了夹在腋下。 已经天光大亮,赵明臻终于看了一眼抬起头的燕渠,刚想说什么,就被他冷肃的表情吓了一跳:“啊,你怎么……你的乌眼圈怎么这么重?昨晚怎么睡的?” 说着,她又多看了燕渠两眼。 ……总觉得他今天怪怪的,又说不上哪里怪。 这句话明显不是关心,只是下意识发表疑惑。燕渠心里冷笑一声,睨她一眼,没说话,继续夹着被子往床边走。 赵明臻还来不及在意燕渠竟敢忽视她讲话这件事,电光火石间,她想起了那个被她随手放在枕边的玉把件,脸腾地一下又红了,赶忙拦下他,问道:“你做什么!” 燕渠还是没看她,只淡淡道:“被褥得放起来。” 赵明臻忍不住往床头瞄了一眼,确定那小 玩意儿压在枕头下后,松了一口气。 她勉勉强强又打起那副色厉内荏的架势,朝床底下一指,道:“都叫你在地上睡了,还怎么上本宫的床?你放那边箱笼里。” 燕渠虽然没看赵明臻,但是她乱飘的视线落点在那里,他的余光却看得一清二楚。 紧张这个呢。 他轻哂一声,把被褥放进了箱笼里,随即倒也没再拱火,很快转身,拍了拍手道:“好了,长公主可以喊伺候你的人进来了。” 赵明臻见他离开了床的范围,心下松了一口气,暗道晚些从宫里回来,一定把该放起来的东西,统统藏好。 还有那本避火图,也绝对不能再留在燕渠手上! —— 婚事是皇帝所赐,新婚的头一天,自然免不了要进宫给皇帝谢恩。 对于赵明臻来说,偌大的宫城就是她曾经的家。虽然家里的关系比较复杂——大概全天下也没有比这里更复杂的所在了,但总体来说,父母待她都还不错,她对这座宫城,是不可能没有眷念的。 然而此刻,主掌皇城的已经是她的弟弟,一座座宫殿也迎来了它们新的主人,未来,也会有其他的皇子公主,在这里生活…… 赵明臻轻轻吁出一口气,神色有些叹惋。 成婚后,这里就彻底和她没了关系。尽管徐太后的寿康宫里,还留着她的住处,但现在,只有公主府才是她的家。 就是她家里,现在多了个男人。 见赵明臻神色古怪地向他投来一眼,燕渠不由道:“怎么了,长公主?” 赵明臻扭过头,阔步朝前:“身为驸马,你怎能走在公主前头?” 燕渠脚步一顿,从善如流地放慢了脚步,解释道:“臣心中有数,无意冒犯长公主。” 他确实不是故意走她前面的,但是他两步能顶她三步,一不留神就越过了她。 赵明臻冷哼一声,道:“反正在外面,你不许与本宫并肩。” 他的个子高肩还宽,走在她身侧时,身影几乎能把她整个笼住。 这让她感到很不爽。 她的话说得一点也不客气,连碧瑛都偷偷抬眼觑了一眼燕渠的脸色,燕渠回话的语气却依然平静:“是,长公主。” 在外威名赫赫的大将军,对内这般听话,赵明臻本该满意的,然而不知为何,她的心情却有些复杂。 她转过头,尽量忽视了心里莫名的情绪。 好在兴乐宫就要到了,今日是小朝会,不是大朝,赵景昂这会儿已经换了常服,正在御案前处理政务。 他的膝上,还搂着个约莫两岁多的男孩。 小孩的眼睛很大,正抓着一只竹质的镇纸玩儿。 见赵明臻和燕渠来,赵景昂眉梢挂了点笑模样,摆弄着孩子的一截肉嘟嘟的小臂,和两人招呼道:“来阿尧,和姑姑打招呼——嗯,还有你燕姑父,来——” 赵明臻自然认识这个孩子——王皇后所出的长子,也是如今宫中唯一的小皇子、赵令尧。 见礼后,她主动上前和小孩儿打了个招呼。 小阿尧自然是对这个漂亮姑姑脸熟的,一边抓她的手指,一边叫姑姑。 不过孩子年纪太小,看着也不像是特别早慧的类型,话一说快了,立马就咕咕得跟鸟叫似的。 燕渠很快明了了这小孩儿的身份,视线也缓缓落在了赵明臻和他之间。 相比皇帝,这小孩儿的眉眼,其实更肖似自己的姑姑。 不过,赵明臻消受得起皇长子这声姑姑,燕渠却有分寸,给皇帝规规矩矩地见了礼。 赵景昂笑了笑,让一旁的嬷嬷把赵令尧抱下去了,又叫内侍引赵明臻和燕渠坐下。 他揶揄道:“昨儿是你们的大日子,怎么今日,还起了这么个大早?” 这句话仿佛是在试探他们的感情如何。赵明臻偏头看了一眼燕渠,既而轻笑着道:“那感情好,我日上三竿再来,不过到时候母后怪罪,陛下可得替我拦一拦。” 徐太后很重视这些规矩和体统,拉她出来总没错。 闻言,赵景昂果然没再问下去,随即又说了些不咸不淡的客套话。 赵明臻心里有数,从拒婚之事开始,姐弟俩的感情到底还是有了隔阂。她怪他不问她的意见就赐下了这桩婚事;他也埋怨她不肯在这件事情上帮他。 也许回到月前,她会想别的办法,从一开始就理智地处理这件事情,而不是做大闹紫宸殿这样的无用功。 可惜时间不会重来,这也不是她赵明臻的作风。 客套话说得越久,赵明臻心里越不舒服。她在心里悄悄叹了口气,决定说些正事:“有关昨日的婚仪,还有一事……要向陛下言明。” 她很明显地留出了停顿,又看了燕渠一眼。 燕渠剑眉微抬,朝赵景昂抱了抱拳,接过话头,开始条分缕析地说起,昨日去灵谷寺的路上,禁军被调走、还有人伪装流民设伏一事。 见这二人当着他的面就眉来眼去,赵景昂温润的脸上蓦然勾出个笑来。 但听着听着,他的眉头渐渐打成了死结:“朕三令五申,要禁卫为长公主的婚事严阵以待,他们岂敢?” 禁卫被调走,和有人设伏是两码事。 赵景昂更在意的,肯定是前者。 禁卫负责拱卫宫闱,头一个保护的就是皇帝。不论是玩忽职守,还是被买通了,影响的都是他自己的安危。 赵明臻准备再拱一把火。 她佯作惊讶地开口道:“虽然没酿出什么大事,但我以为……禁卫的人会报给陛下的,所以昨夜也没派人来宫里,想着就今日再说也不迟。” “也不知他们,是对昨天发生的事情一无所觉呢,还是根本就被买通了,觉得可以欺瞒陛下?” 果然,赵景昂的脸色瞬间铁青,脸上原本温和的脸色荡然无存。 好在,他还记得今日赵明臻坐在这里算是新婚回“娘家”,勉强忍住了立时便要提禁军统领来发作的欲望。 赵景昂深吸一口气,道:“是朕太过轻纵汤益——对了,阿姐,昨日你没有受惊吧?” 汤益是禁卫军统领的名字。 赵明臻抬起袖子,掩面笑了两声,才道:“我又不是纸糊的,况且……有燕将军在,还有谁能伤到我?我自是不怕。” 这句话亲昵又自然,一时间,殿内的两个男人都忍不住看她一眼。 赵景昂的心情明显缓释了一下,又道:“阿姐没受惊就好,后面的事情,朕会料理妥当的。” 不论如何,他的目的还是达成了,而这桩婚事也…… 赵景昂的视线在两人之间转了一圈,越看越觉得是一双璧人。 可不知为何,他又有些看不顺眼了起来。 位高权重的大将军,和当朝长公主…… 似乎,也不是一个太让人睡得着觉的搭配。 赵景昂眼神微微一黯,不过倒也没有多想下去—— 赵明臻是他的亲姐姐,就连最开始跟他们怄气的原因,也是因为觉得自己被亲情所负。她虽有城府,但为人简单直率,心里也是绝对向着亲人的,不必多思。 赵景昂心下的想法,只有他自己知道了。他站起身,做出送客的姿态道:“母后那边,想来也正等着阿姐,朕就不送了。” 说着,赵明臻和燕渠自是也站了起来。见赵景昂还要叫人去抬软轿来送她,赵明臻拒绝道:“不必了陛下,寿康宫也没多远,我正好和驸马一起走走。” 驸马都叫上了? 赵景昂忍不住乐了。 不过,目送二人离开了兴乐宫后,他唇角的弧度渐渐落了下来,随即冷声和戴奇道:“去,叫汤益给朕滚过来。” —— 兴乐宫外,阳光正好。 赵明臻似乎在思忖着方才的事情,走得不快,而燕渠也还记得她刚刚才说过的话,始终在她身侧,保持着落后几步的距离。 这个距离和视角,正好能让他把她的神情看在眼里。 也许是因为这个时辰的日头有些大, 她稍垂着眼,任凭阳光跃动在她微微卷翘的眼睫,神色平静。 想来方才在皇帝面前的情绪,表演的成分更多。 察觉了身侧之人的注视,赵明臻也没有抬头,只淡淡道:“看着本宫做什么?” 燕渠目视前方,淡淡道:“臣只是觉得,今日的长公主,很是不同。” 她现在,更把皇帝当皇帝看了。 而不是自己的亲弟弟。 赵明臻没听懂燕渠的意思,还以为他在说她方才的借题发挥,不由轻嗤了一声。 燕渠该和她心里有数—— 无论是她的侍卫,还是他的亲兵,都很快驱散了那群“流民”,并抓到了活口。说明这场阴谋,背后根本不可能有什么周密的部署,负责那一段的禁卫,大概只是被调虎离山了而已。 然而方才在兴乐宫,她非但没与皇帝解释这些,反倒话里话外都在引导皇帝多思。 恐怕这一次,会有很多人被牵连、被发作。 赵明臻睨他一眼,仿佛警告:“本宫心眼小、爱记仇。新婚的日子,敢不把本宫不当回事,就应该付出代价。” 燕渠挑了挑眉。 赵明臻显然误会了他话里的意思,而她这句话,似乎也意有所指。 不过,她没直说,他也就当听不懂,只顺着她表露出来的意思说了下去:“相比记仇,臣倒是觉得,殿下此番,是在借机立威。” 赵明臻停住了脚步。 燕渠没说错。 这一次,她确实有立威的意思。 在被赐婚、被禁足后,她这长公主的名声,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总有人是可怜她的。 而她不需要这种可怜,她只需要一些冒犯她之后的惨痛结果,让人重新回想起已然快要忘记的、对长公主的畏惧。 华贵的裙裾轻移,赵明臻转过身,直直看向了身侧的男人。 “本宫若要立威……第一个,就该治燕将军你的罪。” 燕渠顿足,话音不解:“长公主此话怎讲?” 赵明臻上前两步,朝他龇了龇牙:“身为驸马却胆敢违抗长公主,这该是什么罪名?” ……她总是这样,说着说着,就靠得很近。 燕渠已经下意识偏开视线,却还是被她肩颈大片雪白的肌肤晃了眼睛。 “长公主所言,臣听不明白。” 赵明臻已经说得如此直白,燕渠怎么可能不懂,她说的,是昨夜他拒绝她一事。 刺目的阳光下,他下颌角的轮廓被照得格外明晰,显得极为威严冷肃。 赵明臻看他这幅正经的、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没忍住磨了磨牙。 她冷笑一声,索性更上前了两步,借着袖摆的遮掩,直接抓住了他腰侧的鞶带。 感受到燕渠身形一僵,赵明臻满意地勾起了唇角,以一副拷问的姿态逼问道:“那本宫这样和你说话,你能听明白吗?” 燕渠偏开头,喉结不自觉滑了一滑。 暖红烛火下嗳昧的一切,仿佛犹在眼前。 他沉默半晌,哑声道:“殿下就这么缺我一个……裙下之臣吗?” 明明她只消勾勾手指,就会有数不清的青年才俊,愿意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却又为何,非得要他? “其他人是其他人,驸马是驸马。”赵明臻忽然轻笑一声,扣在他鞶带上的手也轻轻发力,“燕将军如此避左右而言他,莫不成是……不行?” 第27章 第27章忽然把她的手摁住了 话一出口,赵明臻自己先觉得有些不妥了。 尽管身边没有其他宫人跟着,碧瑛等见两人说话,也自觉退开了许多。可在这宫墙大院中,她这般言语举动,实在也是轻狂。 不过话虽孟浪,赵明臻却觉得自己的推测不无道理。 昨夜亲都亲了,他起初也没有拒绝的意思,结果最后却……别是他真的不行吧! 察觉到她看自己的眼神越来越不对劲,燕渠终于是没忍住,冷笑一声。 “长公主就……这般好奇?” 他的声音蓦然变得有些危险,赵明臻的心突然就咚咚两下,下意识要松开抓在他鞶带上的手,可还没来得及退开,一只宽厚的大掌,却忽然把她的手摁住了。 他的手很宽大,只用手心就可以将她攥着的手完全包裹,掌根处有粗粝的茧,磨在她手背上,极有存在感。 “你……”不知为何,赵明臻心里突然有些毛毛的,本能地低斥道:“你放肆!燕渠,你……” 燕渠却不说话,更不松手,赵明臻急了,刚想踩他脚,下一刻,他的手却突然发力,竟攥着她的手顺着鞶带继续往下。 赵明臻的瞳孔微缩,意识到他在干什么之后,立马像被火燎了一样,抽回了手,小跳着后退好几步。 见她没站稳,燕渠甚至还好整以暇地上前,搀了她胳膊一把:“臣如何放肆了?不是长公主殿下想知道吗?” 赵明臻自然不会领情,她甩开他搀扶的手,还往他手背上拍了一巴掌。 她昂起脖子,努力平静地道:“本宫管你行不行呢,自作多情,如你这般不知进退,还不配服侍本宫!” 说罢,她拂袖转身,看也不再看燕渠一眼。 —— 寿康宫今日宫门大敞,一看就是在等人来。 赵明臻习惯性地就往内殿去,候立着的书兰见状,笑着引她往主殿走:“长公主,今日您可不是一个人来和太后说私房话来的。” 赵明臻回头,仿佛才看到身后还有个燕渠——他腿倒是长,这么两步就又缀在了她身后,前后脚进来了。 想到这人方才冒犯的举动,赵明臻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书兰看在眼里,微微有些惊讶,随即抬起头看向后头的燕渠,却见他表情自然,甚至还轻轻笑了笑。 殿内,徐太后明显已经等了一会儿了,赵明臻见状,眼圈忽然有些酸,上前喊了一声“母后”。 这些日子忙于备婚,她有段时日没进宫,这会儿看到母亲,心里确实是想的。 而现在——不管愿不愿意,她已然是走向了人生新的阶段。 徐太后亦不免伤怀,搂住了扑过来的赵明臻。 赵景昂是皇子,稍大一些就日日在上书房进学,被封为太子后更是离娘渐远。而赵明臻这个女儿,才是一直在她膝下长大的。 不过,到底还有燕渠在,徐太后很快收拾好了情绪,正色道:“好了,又没嫁得多远,也没谁不让你进宫了,这副模样做什么。” 赵明臻吸了吸鼻子,倒不至于哭,就是心里确实有些发堵。 她抿着唇,看向燕渠时又剜他一眼,随即和他一起在徐太后对面的位置上坐下。 徐太后公事公办地说了些该说给新婚夫妻的场面话,随即又让书兰拿了一对玉镯来,分给了两人。 “哀家如今也没什么可盼的,无非就是期待你们,永结同心,他日么,再给哀家添几个外孙,到时候,和阿尧也有个伴。” 时下男子多有佩戴饰物的,镯子而已,不算稀奇。但燕渠却没有戴这些的习惯,不过这是太后的赏赐,他瞥见赵明臻戴上之后,便也给自己的手腕套上了。 只不过,手镯收了,徐太后的话,燕渠却没接,只抬眸看了赵明臻的侧脸一眼。 这位长公主殿下,与他在望春楼见面时,说的那些话,他到还记得。 他不觉得,赵明臻那时会为了推拒这门婚事编撰假话,她说得,大抵是十成十的真心话。 果然,听完徐太后所说,赵明臻没答应也没敷衍,只是别过了话题:“阿尧不是有妹妹吗?有些日子没见了,不知那婉妃的二公主可还康健?” 徐太后略点了点头,道:“自然,养得精细着呢。” 说到这儿,徐太后的话音顿了顿,书兰立马心领神 会,走到燕渠跟前儿道:“燕将军,太后有些体己话要和长公主说,您随奴婢来,外间有好茶——” 燕渠了然,随书兰出去了。 偌大的殿内就只剩母女两人。 徐太后拉着赵明臻坐得更近了些,放低了声音问道:“昨夜如何?” 赵明臻不自在地别开头,视线却落在了燕渠离开的方向:“就……就那样。” 徐太后知道她脸皮薄,见她不答,直接直白地问出了口:“你和驸马,昨夜可同房了?他可还算体贴?” 被自己的驸马拒绝了这种事,赵明臻是打死不会承认的。 可她也没想好怎么撒谎,于是只能敷衍道:“反正……就那样吧。母亲!你怎么追着我问这个!” 徐太后瞪她一眼,道:“不是我这个做母亲的问,还能是谁问?” 不过见赵明臻的脸都有些烧红了,想来确实是在害羞,徐太后也就没再多问。 母女俩又说了一会儿话,时辰差不多到了,赵明臻要起身的时候,徐太后忽然又拉住了她的手。 她拍了拍她的手背,仿佛不经意般问道:“对了,我前几日听闻,你府上,举荐了两个新人入朝?一个叫韦钧浩,还有一个……嘶,叫什么来着?” 赵明臻动作一顿,复又缓缓坐下。 她抬起澄澈的眼眸,任徐太后抓着她的手,不解地道:“一直都有士子,会走公主府这边的门路呀?母亲这是在说什么,这两个人怎么了?” 科考废弛了小三十年,先帝在时就有心整顿,结果他不仅没做到,到了晚年吏治反倒更荒唐,卖官鬻爵都成了常态。 赵景昂继位后,风气渐渐有所改变。不过大的制度一时之间没那么容易整饬,这两年入朝做官的,多还是以达官显贵的举荐为主。 他就是要改,也得先慢慢把买上来的那批最不堪的拱掉再说。 徐太后声音淡淡的,也没有什么额外的情绪,只是道:“往日经你公主府入朝的,大多没什么才干,只能做些不入流的典簿、编修。” “这回的两个人却好像还算得用,如今入了皇帝的眼,皇帝正琢磨着,把他们派到哪边外任上去。” 赵明臻垂下眼帘,没说话,抓在自己膝头裙子上的手指,却越来越用力了。 徐太后的话,好像兜头一盆凉水,一下子叫她浑身的血都冷了下来。 “珍珍。”徐太后语重心长地唤了她一声:“这次就算了,但若牵涉更多,你往后就真的深进漩涡里,脱不开身了。” 很委婉。 可还是在告诫她,不要参政。 尽管从徐太后开口起,就已经猜到了她还会说什么,赵明臻此时,心里还是有些刺痛。 才新婚,又是许久未见,也许她不应该忤逆自己的母亲,也许她应该顺着她的话说下去,就像从前一样。 但她张不开这个口。 赵明臻缓缓抬眼,沉默着注视着徐太后,良久,她一字一顿地、不答反问:“母后。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我的丈夫身份如此,我还能避得了吗?” 她确实不曾有什么大志向,又或者说,每一个疼爱她的人,一起塑造了想要看她生长的方向。 所以从前到现在,她想的一直都只是,怎么把日子过得快活。 仅此而已。 然而现在,婚是他们赐的,话也是他们说的。他们既要把她推进权力场的漩涡里,却又要她的手上不染分毫。 她做不到。 也不想这样做。 世上所有的亲密关系,本质上,都是权力的博弈。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她已经在亲情里吃了大亏了。 连血脉相连的亲人都如此,遑论夫妻。 权力这个东西,如果只她的丈夫有,那早晚会变成架在她脖子上的刀。 赵明臻的声音并不大,和她平素撒娇卖嗔的语气也差不多。 徐太后却被她的话噎得一梗:“你……” 她似乎还想说些什么,抬眼间,瞧见赵明臻倔强的眼神,还有紧咬的下唇,忽然就也说不出口了。 徐晚华叹了口气,终于是别开视线,淡淡道:“你长大了。只是,自己总得懂些分寸。” 赵明臻垂下眼,什么也没说了。 话不投机半句多,母女俩没能再聊下去。 正好有宫女来通传,说皇后来了,还带着自己亲手炖的排骨汤,赵明臻也就起身了,勉强扯起一点自然的笑意,道:“还真不早。母后,既然皇后来给您请安,儿臣不多留了,改日再来母后宫里用饭。” 徐太后释然一笑,道:“你的驸马也还在外等着呢,回去吧,和他一起回去。” —— 赵明臻出来时,脸色冷得不行。 燕渠在殿外等候良久,见状,不免讶异地回望了一眼身后这座巍峨的宫殿。 赵明臻却看都不看他一眼。 不管燕渠愿与不愿,他都是这一切的导火索。 她深吸一口气,昂起头,勉强平静地道:“走吧,回公主府去。昨儿捉的活口,还要审一审呢。” 碧瑛不知寿康宫内发生了什么,但是她熟悉赵明臻,清楚她若是这副神色,就有人要倒霉了。 她不由心里替那几个人默哀了一下。 长公主一不痛快,就要让别人也不痛快,那几个“流民”算是撞上了。 不过……想想这些人居然在婚车经过的路上设伏,碧瑛又觉得,这也是活该。 燕渠提醒道:“皇帝已经知道了此事。” 按理说,应该交由宫中处理才是。 “那是自然。”赵明臻垂着眼不看他,道:“本宫只是想留两个,到时候,自己对对口供。” 察觉到她对自己的态度,燕渠挑了挑眉,未置可否。 —— 来时的路上,赵明臻是和燕渠一起坐马车来的,这会儿要回去了,燕渠却道自己不爱坐车,先一步骑马走了。 见他并不一起,赵明臻心里先是松了一口气,很快,却又无端生出一股恼意出来—— 他倒好,拔腿就来拔腿就走,压根没把她这个长公主放在眼里! 一旁,碧瑛见状,忙小心翼翼地哄道:“公主莫气了,今日……今日太后到底都和您说什么了,一开始都好好的……” 纠葛的情绪再嚼一遍,和反刍也没什么区别。赵明臻没有说的意思,只撸掉了自己手腕上的玉镯,交到碧瑛手心里,道:“回去找个匣子,替我保管好。对了,方才你下车出去做什么了?” 碧瑛一怔,徐太后赏这一对镯子的时候,她还在场呢。 不过赵明臻的意思,她向来不会违拗,很快就拿帕子包了玉镯,塞到怀里收好,又解释道:“奴婢、奴婢刚刚,听到小贩叫卖莲蓬的声音,想着长公主爱吃,下去找,结果没找着。” 赵明臻只是随口一问,没太纠结。 她支着腮,靠在软靠上小眯了一会儿。 耳畔车轱辘的响动似乎一直没停,不知过了多久,摇摇晃晃的马车停了,赵明臻才终于醒来。 她睁开眼,下意识看向车窗外,看清自己身在何处的瞬间,立马就警醒了起来。 “碧瑛、碧瑛!我们这是在哪儿?” 碧瑛做贼心虚般讪笑了两声:“长公主心情憋闷,回府里岂不是闷上加闷,所以,奴婢自作主张……” 说着,她搀上赵明臻的手臂,努力道:“不若您下车看看先?” 赵明臻皱着眉头,但还是忍着没有发作。 她缓缓步下车舆,一抬眼,便见天地广阔、绿草如茵,而不远处,早该离开的燕渠去而复返,手上,还牵着一匹白马。 他专门回公主府一趟,把她的白虹牵出来了。 阳光下,赵明臻轻轻眨了眨眼。 第28章 第28章新宠与旧爱 碧瑛早不知道跑哪去了。 见燕渠牵着马走来,赵明臻抬了抬眉毛,问他:“碧瑛撺掇你赶回去的?” “是她的主意。”燕渠微微颔首:“出宫时,她见你心情不愉,有心开解。” 赵明臻主动上前——不过是朝着白虹去的。 通透的阳光照彻下,通身雪白的马儿发着光,散发着飘飘欲仙的气质。 见主人 朝它伸出手,白虹极其温驯地把脑袋送到了她手底下。 赵明臻的心情似乎是好了一点,唇角也微微翘起。可再看到一旁的燕渠时,她嘴角的弧度,却又耷了下来。 她板着个脸,道:“碧瑛自作主张就算了,怎么燕将军也顺着她一起闹?” 短暂的相处之后,燕渠倒是摸到了一点与这位长公主说话的门道。 她阴阳怪气的时候,往往不是真的生气了。 像是刚才,她从寿康宫出来时,那副近乎诡异的平静神情,才是真的心里有火。 “才新婚,我没有理由拒绝。” 燕渠随口解释着,把马缰递给了赵明臻。 赵明臻一想也是。 在外人看来,毕竟才新婚。既要演一出相敬如宾,总不能连这点事情都推辞。 她没再问什么,只昂起下巴,道:“来都来了,那就陪本宫走走吧。” 她本不想看到燕渠的——与这桩婚事相关的所有人和事,她暂时都不想看见。 可眼下,燕渠来找她,她心里却又不是非常排斥。 木已成舟,他既已是她的驸马,她可以刻薄他冷落他,可他要是对她不管不顾不闻不问,她却要生气的。 不等燕渠答话,赵明臻自顾自地就翻上了马。 她今日没想着要骑马,穿的是宫装,不过她的动作干净利落,裙摆翻飞之间,不显局促,反倒显得很潇洒。 燕渠见状,也去牵了自己那匹棕色的大宛马来。 白虹不让赵明臻以外的人骑它,他自然也没那个“殊荣”,从公主府来的这一路,他是骑着自己的马,牵着白虹一起来的。 赵明臻往他胯。下瞥了一眼,问道:“怎么没骑你那杂毛?” 她记得之前去飞鸢围场那回,燕渠骑的不是这匹。 那是一匹黑马,说丑也不至于多丑,但是毛色很杂,显得有些脏兮兮的。 燕渠挑眉,也看她一眼:“长公主不是嫌它丑?这匹是陛下御赐的宛马,也许更能入公主的眼一些。” 这么说来,好像昨日迎亲的时候,他骑的也是这匹? 赵明臻陷入了沉思。 杂色马是他骑来京城的“旧爱”,棕马是皇帝御赐的“新宠”,因为她的不喜,所以现在燕渠抛却了旧爱转向了新宠…… 搞得好像他多在意她说的话一样! 赵明臻的神色忽然古怪一瞬,随即又扭过头,冷哼道:“你爱骑什么马骑什么马,和本宫有什么干系?” 说着,她催马向前,只留给燕渠一个背影。 这种程度的乖张,燕渠已经习惯了。 他的脸色没什么变化,只骑在马上,不近不远地缀着她。 他既然答应了那侍女的请求,这会儿自然不能置长公主的安全于不顾。 赵明臻纵马跑得飞快。风吹得她的裙摆猎猎作响,像一面擂动的战鼓。 燕渠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的背影。 骑得这样快,一看就是心里憋着一股气在发泄。 但今早出公主府的时候,她的表现还很正常,那就只能是在寿康宫受的气了。 可徐太后一贯宠爱她,除了这桩婚事,再没有为难她的时候。如今婚事也成了,徐太后又能说些什么,把她气成这样? 好巧不巧,前面的赵明臻忽然转过头来,扫了他一眼。 燕渠握在缰绳上的手微微用力,尽量自然地回应她的视线:“怎么了,长公主?” 他勒马停了一停,而赵明臻果然也调转了马头过来。 “干骑无趣。”她颐指气使地朝他道:“喏,你的弓箭,借我一用。” 这马场不大,她这个长公主临时起意来,也不可能为了她清场。没几圈下来,她越跑越不痛快,有些不耐烦了。 燕渠垂了垂眼,便见赵明臻的视线,落在了他马背上挂着的弓箭上。 怪道她一路上若有似无地看了他好几眼,原来一直惦记着这个。 燕渠轻哂一声,随即解下长弓,拿在手上掂了掂—— 还好,这分量,只是骑猎的玩具,并不是真正上战场、用来杀人的弓。 真正杀人的弓,煞气太重是一方面,这位金枝玉叶的公主想来也挽不开。 赵明臻骑到他跟前,朝他坦然伸出手。 她的手,细嫩、柔白,在阳光下,连指纹都被照得清晰可辨。 燕渠正要把弓和箭袋交到她手上,一低眸,却注意到了她指尖处肉粉色的、愈合不久的痕迹。 燕渠的眉心下意识紧了一紧。 宫里宫外没有不透风的墙,赵明臻那时做了什么让徐太后动容解了她的禁足,他其实早就有所耳闻了。 当时轻飘飘地听在耳里,不觉得有什么,现在看到她指尖的痕迹,他却蓦然觉得,十分刺眼。 见燕渠的动作迟疑,赵明臻眼疾手快,直接一把将弓从他手上抓了过来。 上回秋猎,她就没有机会去游猎。 倒不是刺破指尖那点皮外伤有多重,她只是不乐意留疤,所以没在那个时候还去拉弓。 燕渠的弓一到手,她又露出了一点卸磨杀驴的鄙夷表情:“你的弓怎么也这么丑,黑不溜秋的,也不知是什么质地,一点纹路装饰都没有,像什么样子。改明儿本宫开武库,让你多挑几把好看的。” 见她神色松动,渐没了之前的紧绷,燕渠眉梢微动,仿佛不经意般随口问道:“长公主的气,这会儿可消了?” 只是他的“不经意”还是显得太刻意了,赵明臻闻言,微微张唇,竟都愣了一会儿,才确认了他的意思。 这是在关心她?又或者,刺探消息? 赵明臻忽然昂起头,道:“燕将军别忘了,昨日你答应过本宫的,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以他的身份,果然算是冒犯了。燕渠哑然,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就听得赵明臻拿起弓,凌空勾了勾弓弦,发出了铮的一声。 伴随着这声弓响,她的唇边,绽放出一个极其明媚的笑,竟道:“不过……燕将军,我们来比一比。” “你若赢了,我可以回答你。” —— 骑射本为一体,除却跑马的地方以外,这马场也有供人练习射艺的草垛和靶子。 然而这些,赵明臻看都不看一眼。 她骑在白虹身上,直到看到一串在木杆上悬挂着的铁环,才停下来,回头同燕渠道:“论膂力,我自然不是你的对手,可若单论骑射,燕将军可别小瞧本宫。” “我们就比一比,看谁一箭能穿过更多的铁环,三局两胜,如何?” 高低不一的木杆上,用棉绳参差悬挂了许多大小不同的铁制圆环。棉绳很细,只要有风——不论是自然吹来的风,还是马蹄经过带起的风,这些圆环,都会幅度不同的晃动起来。 骑射本就不是易事,何况要在马背上保持这样的精度。 燕渠忽然就想起,之前紫宸殿的戴奇来说合时,有意提起的有关这位长公主骑射俱佳的故事。 以他目前对赵明臻性格的了解,她若不是有把握,是不会主动提出要比试的。 而此刻,她的神情不说眉飞色舞,但也差不了多少。燕渠也终于明白,什么打赌什么问题,都是她的幌子,这位长公主殿下,分明就是起了玩心,想要骑马射箭了。 他轻笑一声,目测了一下从足下与铁环的距离,渐渐挑起了眉梢,道:“臣怎敢扫长公主的兴,殿下,请——” 不待他应下,赵明臻就已经表现出十足的跃跃欲试了——秋猎因为手伤没能参与,后面又因为备婚的日子紧张,在公主府憋了好多天,她这会儿手心都痒痒。 她没再多言,神情陡然专注了起来,黑眼珠折射的光似乎都更深了,而远处的那枚小小的铁环,也正和阳光一起,倒映在她的瞳仁正中。 咻的一声——箭已射出,伴随白虹轻微的嘶鸣,铁环碰撞出几声脆响。 赵明臻骑在马背上,目视前方,慢悠悠地踱过来 ,轻描淡写道:“六环。啧,这段时间太懒怠,有些荒废了。” 燕渠的视线,却全然不在场中。 眼前的女子分明神色招摇,连鬓边飞溢的头发丝都是嚣张的。 可却并不叫人觉得讨厌,只觉得,她仿佛天生就该如此高高在上。 赵明臻朝他挑了挑眉,把弓递给他:“不知燕将军,能射几环?” 燕渠像是听不出她的挑衅之意一般,只把弓接下,别开头。 赵明臻这一箭的表现太过亮眼,这一会儿,场边已经零星有些人聚集了,更有人认出了她和燕渠的身份。 “这不是……那位定国长公主吗?” “你再瞧瞧呢,旁边那位——” “不是说他们,是强摁头成的亲吗?我怎么看不出来?” “嘘、嘘,燕将军要发箭了,别吵,你看——” 这些闲言碎语,赵明臻全然没有听见。 她的视线,只落在燕渠身上。 阳光直射下,他本就生得极好的眉骨显得更出众了,而那一双寒星似的眼瞳,更是比箭镞还要锋利。 风似乎都不敢在此刻叫嚣,世界突然变得安静极了,赵明臻听到自己的心跳砰砰两声,紧接着,便见燕渠纵马朝前—— 马蹄起落间,他一丝犹豫也没有,骤然抬臂拉起长弓,那一瞬间肩背迸发出的力量,叫赵明臻几乎怀疑,能将弓弦拉断。 这个男人,似乎生来就是为行伍而生的。 围观的众人亦是惊呼,视线也齐刷刷地投向木杆处。 赵明臻却没去数那铁环,只盯着燕渠拿弓的手臂。 ……果然,在宫墙、在宅院,在富贵膏粱里见到的燕渠,根本不是全部的他。 她忽然很想看到,这个男人,在战场上的另一面了。 第29章 第29章偏见与更深的偏见…… 赵明臻的意识有一瞬抽离,直到围栏外爆发出一阵惊呼,她才回过神来,看向了摇曳的铁环。 “穿了几环?” 她骑到燕渠身边,问他。 燕渠这才缓缓放下持着长弓的胳膊,视线仍旧落在前方:“没数清楚,大概也是六环。” 赵明臻挑了挑眉,深深看了燕渠一眼,随即却是转过身,朝着围栏那边去了。 见长公主过来,且意图不明,围观众人下意识想跑,然终究不敢,只稀稀拉拉地朝她见礼。 赵明臻问最前面的男子,道:“燕将军刚刚射了几环?” 男子不解她意,却还是老实回答:“我瞧着大概是穿了八个?” 赵明臻手持马鞭,又用鞭稍指向旁边几个人,问:“你们呢?瞧见了几个?” 旁边的人说的不是七就是八,赵明臻心下了然,又转头朝燕渠过去了。 燕渠这会儿已经看懂她在做什么了。 赵明臻朝他昂起下巴,也用鞭稍指着他,道:“燕将军勇武过人,怎么会连这点分辨的眼力都没有?是怕本宫输了生气发作吧?” 见燕渠哑然,显然是被她说中了,赵明臻冷哼一声,又道:“若输不起,赢还有什么意思?燕将军这样小瞧本宫,本宫才是生气得很呢。” 她这般表现,确实不在燕渠的意料之中。 他低低一笑,道:“长公主所言极是,是臣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赵明臻这才满意,她又哼了一声,朝燕渠伸出手。 燕渠愣了愣,紧接着便听得赵明臻不耐烦地道:“把弓给我呀!说好的三局两胜,第一局是你赢了,我们再来。” 燕渠从善如流地递了过去。 赵明臻匆匆接过,这一回她格外认真,完全没注意到,燕渠注视着她的眼神变了。 她对自己的技艺有着极度的自信,即使先输掉了一局,情绪也没有任何浮动,像是笃定自己一定能再扳回来。 人在做自己擅长的事情时,身上的气质是不同的。 她的凌云髻边,金光闪闪的步摇依旧璀璨,在日光下折射出耀眼的光芒,然而这一次,却没有人舍得,把宝贵的视线,落在这些俗物身上。 砰—— 弓弦颤、箭离弦。 悬挂着的铁环,在箭镞的带动之下,发出整齐的颤鸣。 赵明臻的头昂得高高的,她看向燕渠,骄傲地道:“看清楚了没,燕将军?” 确实是许久没有挽弓,第一箭的时候,她有些手生,才只穿了六环,但这会儿已经找到了状态。 木杆上,铁环仍在晃动,然而燕渠看到的何止震颤的铁环?他稍偏开头,像是怕被赵明臻脸上耀眼的表情灼伤一般。 “八环。”燕渠道:“公主果真骑射俱佳。” 赵明臻一点也不谦虚,昂首应道:“那是自然,你来吧。对了,可别叫我发现你故意谦让。” 燕渠稳稳接过她抛来的长弓:“长公主多虑。” 弓身上还有赵明臻掌心里留下的余温,燕渠将它握得更紧了些,心下百感交集。 他忽然觉得,相比赵明臻因他出身对他而起的成见,他对这位长公主的偏见,似乎更深。 燕渠很快就射出了第二箭。 七环。 他没有放水。 这个游戏的上限差不多就是八环左右,偏差只在一点。 赵明臻数得分明,眉梢渐渐挂上了笑意。 她敢输,当然更想赢——况且,赢的还是这位威名赫赫的燕大将军,怎能不高兴。 赵明臻骑到燕渠面前,耀武扬威道:“要来第三局了哦,燕将军。” 燕渠没说话,只抬眼看着她。 瞧见他眼中的惊艳之意,赵明臻皱眉,问:“你这样看本宫做什么?” 燕渠垂了垂眼,道:“臣只是觉得,有些可惜。” 她是公主,要学的东西恐怕很多,却仍在射艺上有这样的造诣,足以说明,她是有天赋的。生在这四方宫城,实在可惜。 赵明臻没追问——主要是懒得问。 相处的时日虽短,但她也能看出来,燕渠完全就是一个锯嘴葫芦。他的话本就不多,而他不想说的,更是倒也倒不出来。 一胜一负后,赵明臻很快发了第三箭。 这一次,同样是一个干脆利落的八环。 燕渠接过弓,也要发这最后一箭了。 赵明臻紧张地看着他,见他屏气凝神,勾弦的指节微松,她下意识攥紧了拳头,可就在箭镞将要离弦之际,围栏外的树丛中,竟斜斜飞下一只灰褐色的鸟儿。 眼见鸟儿就要朝木杆处飞去,赵明臻蓦然瞪大了眼睛,下意识不忍再看的瞬间,这一箭,刚好从灰鸟惊魂的尾羽擦过—— 原来是弓弦震动的瞬间,燕渠调整了角度。 这一箭,只穿过了去三只铁环。 惋惜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燕渠的神色倒是如常。 “三环。”他收起长弓,挂回马鞍边:“长公主,你赢了。” 一码归一码,即使是为了躲避鸟儿,这一箭偏了就是偏了。他没打算多说什么。 赵明臻把刚刚的经过尽收眼底,见状不无讶异地道:“燕将军也会在乎一只小鸟吗?” 战场上,连人头都是记功的工具,为了方便携带,他们往往会削去人头上的耳朵来计数。 在这样的环境里,练不出一副铁石心肠的,早就先死在自己的梦魇里了。 燕渠的神情依旧平静,看不出什么波澜。 他只自嘲般轻笑一声,道:“怎么?长公主是觉得臣虚伪吗?” 命丧他之手的飞禽走兽不知多少,打仗时粮草短缺,更是能什么都吃过了。 然而这一箭,只是为了一时输赢,他无意杀灭无辜的鸟雀。 闻言,赵明臻微微瞪圆了眼睛,“本宫倒不是这个意思,只是……” 只是什么,她一时却也说不出来。 她顿了顿,仿佛赦免一般大手一挥,朝燕渠又道:“好啦,本宫也不占你这个便宜,就当我们平局了,如何?” 燕渠保持着唇角的弧度,应道:“好。下……” 下次,可以再找个时间,好好地比一比。 然而话未出口,他忽然又想起了昨晚赵明臻所说,那句“井水不犯河水”,把剩下的都吞了回去。 赵明臻没注意他的欲 言又止。 化解情绪不能靠无止境的放纵与消磨,这会儿发泄过了,她的心情反倒好了许多,于是好脾气地道:“平局也没关系。方才,燕将军想问什么?” 燕渠的眼神闪了闪,开口时话音倒还平静:“殿下既已开怀,臣已没有什么想问的。” 赵明臻嘲讽地勾了勾唇角,道:“其实说与你听,倒也无妨。不论如何,我们如今都已经是夫妻了,很多事,确实应该互通一下。” 她顿了顿,才继续道:“在女儿回门的日子,母亲居然还在敲打自己的女儿,让她不要碍自己儿子的眼。燕将军,你说可不可笑?” 赵明臻明白徐太后为什么不许她参政——前朝出过女帝,为免瓜田李下,到他们大梁这一朝,公主们都显得格外小心谨慎。 于她自己而言,从前嚣张跋扈、骄奢淫逸的名声,又何尝不是先帝盛宠下的保护色? 只是她明白,却不代表她心里好受。 从前,她受先帝宠爱,给太子党提供了那么多助力。结果现在,赵景昂登基了地位稳固了,她却反倒多了诸多避讳。 赵明臻话里的意有所指,和指名道姓也没什么区别了。 燕渠听明白了,却沉默半晌,而后才道:“那作为女儿,她心里,又是如何作想?” 赵明臻垂了垂眼,眼底阴翳隐现。 许久,她才开口继续道:“谁知道呢?走一步看一步吧。” 她没有把话咬死,然而心里却很清楚,自从她选择把赐婚的主动权拿到手里,主动与燕渠结盟起,她就已经不可能,再置身事外了。 案板上,不是刀俎,就是鱼肉。她要获得更多的权力,直至不再受人摆布。 —— 回到公主府时,赵明臻已经饿得不行。 她翻身下马,立即就吩咐道:“去把午膳传上来,本宫要饿死了。” 燕渠抬眉,似有不解道:“路上多的是小食摊,长公主也能把自己饿死?” “你闭嘴。”赵明臻瞪他一眼:“那些粗鄙之物,本宫怎么吃得?” 如果不是在太后宫中闹得不愉快,她应该是会留下来用午饭的。 但出宫后,她没有回府,反倒去马场跑了玩了,这一通折腾下来,早上起来吃的那两口点心,早就没了影。 路上赵明臻就喊饿了,但是此番是和燕渠一起回来,他显然不是公主府准备充足的侍从,会在马车里准备好垫补的糕点。 不过他有良心,也还记得自己驸马的身份,路上一样一样买了些吃食,结果赵明臻一口都不肯吃,为了不浪费粮食,燕渠只好自己都消化了。 这会儿,燕渠在旁插着手,冷眼旁观公主府的侍从鱼贯而入,在餐桌上摆了四个冷碟八个热菜,还有两碗汤羹。 “不愧是长公主,用顿饭也如此大的排场。” 赵明臻忍无可忍地白他一眼:“那你吃不吃?你不吃就滚出去。” 燕渠抱拳,道:“对不住长公主,臣粗鄙之人,吃了一路的粗鄙之物,已经饱了。” 说罢,他自觉退了出去。 公主府的下人们,如今已经都认识这个驸马了,见他来,一个个行礼都行得很规矩。 —— 燕渠回了一趟燕府。 他如今虽然住进了公主府,但是他手底下的那些人没有。 门窗紧闭的书房里,他坐在微微透光的窗台前,听一旁亲兵禀报。 “启禀大将军,殷参谋飞鸽来报,言道北境军情有变。” 燕渠掀了掀眼帘,淡淡道:“快信慢信?” “是快信。”亲兵躬身道:“这封军报,还未至紫宸殿案前,皇帝也……不曾知晓。” 第30章 第30章她在等驸马回来? 咔哒一声,燕渠用火折子点燃了案上的油灯,随即朝亲兵项飞鹏伸出手。 项飞鹏了然,双手递上从信鸽脚上拆下来的一卷信。 晦暗的阴影中,燕渠一目十行地读完了这封信,脸色渐沉。 北狄部落是大梁在北境的老对手了,这两年,燕渠虽然率部打散了他们,还收复了那十三座城池,但兵力有限、补给不足,尽管有这样千载难逢的好时机,终究也没能做到将北狄斩尽杀绝。 倒不是赵景昂这个皇帝不够支持,只是他还要防备南边的齐王和其他藩王,不可能把兵力全都投到北线作战,北境打仗依靠的还是当地的士卒。 至于军饷和补给……以先皇留下的烂摊子来说,赵景昂也是真的尽力了。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眼下,被打散的北狄果然又有了新的动向。 他们的王世子没死,还率余部继续北上,翻过山脉,投奔了更北的乌尔霄汗国。 乌尔霄汗国接受了他们,甚至已经开始出兵,帮助北狄,一点点恢复和建立草原上的领地。 尽管燕渠离开之前做了布防,但基本上都是针对刚刚收复的十三城。草原腹地情况复杂,就是战时他打的也是一个快进快出,不可能一直派兵力驻守。 送来这封密报的,是燕渠在军中的参谋殷清泰。相比汇报军情,殷清泰其实意在询问燕渠,要如何处置,该不该上报朝廷。 燕渠捏着信的一角,良久,直到指尖的力道渐都要将它捏破,他终于抬起手,把它送到了油灯摇曳的火舌上。 “去备马,趁宫门还未落钥,我要面见皇帝。” 项飞鹏的瞳孔颤了颤,最终,还是忍不住在燕渠起身前,劝道:“大将军,您真的要将这封军报奏报朝廷吗?殷参谋的意思……您终究还是要为自己、为我们这些兄弟考虑考虑。” 燕渠乜他一眼,忽然勾起了唇角,只是眼神晦暗不明,一点也不像在笑:“所以,你是想说,瞒下这条线报,待前线事态发酵,好叫皇帝将我放回北境?” 项飞鹏知道这样说不光彩,于是转而道:“将军,属下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您本可以有一万个理由不回京城复这个命,却还是忠心耿耿,只带了我们二十来个弟兄进京。可那皇帝呢?” 说着说着,项飞鹏渐渐也有些义愤填膺起来,“皇帝百般封赏、看似重视,可您上奏恳请要回北境,他却一直都未肯答复,分明就是在提防将军……还有那长公主……” 听到这儿,燕渠的眉梢终于动了动。他平静地抬起眼帘,看向项飞鹏道:“长公主如何?” 项飞鹏没察觉他语气不对,继续道:“虽说尚公主是恩典,可昨日席间,属下瞧见那位长公主……” “她美则美矣,可从头到尾,她都是鼻孔看人的,见到您的兄嫂,也只是点了点头。属下和其他弟兄都觉得,皇帝把她许配给您,实在是不怀好意……” 娶了个高高在上的媳妇在家,做什么事都要看她的脸色,在项飞鹏这些北境爷们眼里,几乎难以忍受的事情。 闻言,燕渠危险地眯了眯眼,忽然问道:“是吗?除了你,还有谁这样想?” 见燕渠脸色如此,项飞鹏终于回过味了,赶忙收声,小小地自扇了两下嘴巴后道:“没有,只有属下管不住这张嘴。” “天家公主,嫁也是纡尊降贵的下降,如何能将她当做寻常妻妇看待?”燕渠的声调不变,语气却是冷的:“有些话,别让我听见第二回。” 项飞鹏垂头应是,立马噤声。 不过,到底是自己亲信的手下,燕渠还是多解释了两句。 “我自然知道,这一趟进京容易离京难。” 项飞鹏不解道:“那您还……您此番大胜,直接就咬死了整饬防务,先拖个半年一年的再说呗?这京城就是个龙潭虎穴,属下实在不懂您为什么要来。” 若说忠心…… 可他也始终没觉得,他们的主将是一个愚忠的人,又或者说,有多么忠于龙椅上那一位。 燕渠抬眼,露出一点似笑非笑的神色:“因为我这个大将军,还需要皇帝的支持与首肯。” 入京以来的种种事宜,其实都在燕渠的意料之中,包括皇帝的所作所为—— 既想重用,又想打 压。一面看似给他无限荣光与封赏,一面却借由这些,为他在朝堂中树敌,让他只能倒向皇权这一端。 但是,他还是必须返京一趟,展现自己的忠诚。 北境战乱多年,鱼龙混杂,地方上的势力盘根错节。而他没有家世,当年亦不愿拜入豪强门下,若再无皇权支持,他即使手握兵权不放,也还是会寸步难行。 他这把大将军的交椅,必须由皇帝背书,才能坐得堂堂正正,让人找不到攻讦的理由。 燕渠唯独没有料到的,是赵明臻的态度。 ……和他自己的。 他讨厌收人制辖,所以宁可不要立功升迁的机会,也不愿拜他人为义父。然而上一次,赵明臻明晃晃地拿赐婚之事来威胁,他的心里,却升不起厌恶的情绪。 燕渠的解释言简意赅,项飞鹏挠了挠头,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懂。 不过前面那句,他倒是听明白了——那就是,不论外界眼光如何看待,至少此时此刻,他们的燕将军,是不允许别人,插嘴他的婚事的。 理清楚这个念头之后,项飞鹏有一瞬疑惑。但燕渠前面那句警告的余威还在,他不敢再多置一词,甚至都不敢再想,只低头道:“是,属下明白了。” 多解释了两句,于燕渠的耐心来说已是难得,他没再说什么。 至于养寇自重的把戏,他更不会做。 他始终都还记得,自己从军的目的是什么。 只是,燕渠这边刚要起身出去,书房外,却突然响起了两声笃笃的叩门声。 —— 已经要十月了,白日里有太阳还不觉得,到晚上才发现天气已渐渐转凉。 赵明臻打了一个喷嚏,一旁的碧桐立马就小心翼翼地道:“殿下,您可要再披件斗篷?” 今日中午回来,长公主就呵斥了一番平素最信重的碧瑛,叫公主府的下人们都紧张得不行。 赵明臻清楚,碧瑛是为了她好,想要哄她开心,才有今天这一出。 但敢作她的主改变行程,还起了所谓“撮合”之意,这也是她绝对不能容忍的。 无论如何,公主府都是她一个人的公主府,她没打算与任何人分享,碧瑛的举动,在赵明臻看来是一个危险的苗头。 不过,赵明臻一贯赏罚分明,所以最后,既申饬了碧瑛,罚了她三个月月钱,也在私底下,补了她两支金簪以作安抚。 “不披了。”赵明臻打了个呵欠,起身道:“本宫也该回寝殿了。” 碧桐低下头,柔声应是,忽又想起什么,问道:“殿下这会儿要歇下了吗?那晚些驸马回来了,可要请他到偏殿去?燕府的人说了,今日下午,驸马他进宫去了,应该是有要事要禀报陛下。” 赵明臻挑了挑眉,道:“不必偏殿,让他进来就是,本宫也正有要事要和他说。” —— 燕渠出宫时,天已经黑透。 早过了宫门落钥的时辰,不过皇帝笑说,总不好新婚第一天,就把他皇姐的驸马给留宫里,还是让宫门卫打开门,让燕渠走了。 ……其实若非皇帝这句话提醒,燕渠有一瞬间都忘了,自己该回的地方,竟是公主府。 是了,新婚燕尔,蜜里调油,没道理他今天不回去。 马背上,燕渠抓紧了马缰,下意识骑得更快了些。 夜已深,燕渠没指望那位金尊玉贵的公主殿下会等他,到了公主府下马后,他正要问一问,还有哪处可以歇下,却听得侍女暧昧地传话道:“长公主说,她在等驸马回来呢,驸马快些过去寝殿吧。” 她在等驸马回来? 燕渠几乎以为自己会错意了,皱着眉追问:“当真?” 侍女眨眨眼,道:“那是自然。” —— 寝殿内,果然还亮着熠熠的光。 琉璃窗上,甚至还能看见赵明臻的倒影。 她侧坐在窗前,手上似乎拿着书在看,长发半绾,有一大半都披散在肩头。 燕渠脚步一顿。 这长公主府点的灯烛,不知是怎么做的,燃起来亮亮堂堂,却不刺眼,燃烧时更是会伴着一股淡淡的清香,将烟熏火燎的气息都盖了过去。 此刻,他明明还没有踏入殿中,却好像已经闻到了,属于她寝殿的味道。 脚步声渐又响起,紧接着,便是门扇被推开的声音,楠木书桌前的女人低着头,听到有人进来也没抬眼,只随口道:“回来啦?燕将军。” ……这句话好生亲昵,仿佛真的是新婚妻子,久候迟迟未归的丈夫。 燕渠扶在门上的手迟疑了一下,才带上殿门,开口问道:“长公主这是……有事要找臣?” 赵明臻支着腮,转头看他,姿态悠溶,神态懒散。 “当然,丫鬟没和你说吗?我可等你等了好一会儿了。燕将军一路赶出宫也辛苦,坐吧。” 夜已深,赵明臻这会儿早卸了严妆,穿着一身月白的丝质寝衣,披在背上的发尾微湿,整个人难得呈现出一种毫无攻击性的美。 她大概是刚刚洗沐完,身上还散发着一股怡人的水汽清香。 燕渠微微别过头,在她左手边远一些的那把座椅虚坐下。 他正欲开口,问赵明臻要聊什么,一低眸,却正好看清,摊在她面前桌上的是什么东西。 是一张舆图。 南起桓阳府,北至乌尔霄汗国。 30-40 第31章 第31章他和她的命运,竟也有过…… 赵明臻侧着脸,欣赏着燕渠陡然凝滞的脸色。 她把声音放得很轻,故意道:“本宫又不是在看春宫,燕将军怎么这幅表情?” 燕渠的目光很快从舆图上挪开了,惊讶亦只有一瞬。 虽说舆图是机要之物,不可能在市面上流传,但常年行商的商队、走镖的镖局,也会口口相传、留下记录,只不过比军中所用要潦草太多。 赵明臻眼前这份,显然就不是军中所用的版本。 燕渠的视线缓缓上移,落在赵明臻眉间:“臣竟不知,长公主对边关局势如此挂心。” ……至于她话里话外那些不合时宜的调笑,他的耳朵已经会自动忽略了。 这反应好生无趣,赵明臻嘁了一声,随口道:“本宫想要了解,自己的驸马在哪里建功立业,不可以吗?” 燕渠不信她这番说辞,不过没追问,只道:“夜已深,不知长公主到底想要与臣说些什么?” 赵明臻倒也还记得正事,没再玩笑。 不然这个点,她早睡下了。 她掩唇小小打了个呵欠,才道:“两件事,头一件下午已经派人去过你府里知会了。” 燕渠挑了挑眉,道:“臣还以为,长公主只是客套。” 下午那会儿他还在燕府,正要去宫里和皇帝禀明军情,他的兄长燕池,便来书房敲门找他,言道长公主府来人,说是要请他们去府上做客。 那时燕渠已经意外过一次了。 赵明臻瞧他表情,已经能猜到他心里七七八八地在想什么,不由冷笑一声,道:“燕将军担心本宫刁难你的家人不成?我还不至于如此不知礼数。明日晚上,让他们来就是了,我也就走个过场,主要还是你们一家人一起吃顿饭。” 在成婚以前,赵明臻自然嫌弃燕家的身份太低微,嫌弃燕渠配不上她,但现在木已成舟,踩燕家、踩燕渠的脸面,和给她自己一脚也没区别,她自然不会去做那损人不利己的事情。 燕渠垂下眼帘,应道:“长公主抬举,臣自是心领,并没有误会。” “谅你也不敢。”赵明臻哼了一声,又道:“你我新婚,在你还在京城的这段时间,不好别府另居,你若是想要和家人住在一起,把他们接来公主府就是。” 剩余的话她没明说,但是想来燕渠是能明白她意思的。 尚公主本质上,和接他的亲人入京一样,都是皇帝让自己安心的手段。说得难听点,他日燕渠若回到北境,他的家人估计得在京为质。 以她长公主的身份,到时可以在京中,庇护他的家人。 燕渠起身,淡淡应道:“多谢长公主美意,但移居就实在不必了。” 这会儿,赵明臻终于觉出他态度平平,不免有些意外。 提到自己的家人,这人怎么也还是没什么波澜?显得她这些施恩笼络的小手段很无趣。 他们这些武将,当真对待感情淡漠如斯? 赵明臻皱了皱眉,看向燕渠的眼神有些复杂,不过她也懒得纠结,转而又道:“第二件事……今日燕将军匆匆进宫,可是边关有了新的军情?” 闻言,燕渠的神色终于起了变化:“臣该夸长公主料事如神,还是耳目通天?” 赵明臻睨他一眼:“能让燕将军急匆匆赶入宫闱的,除了军情有变,还能是什么原因?” 她倒是想在御前插人,问题是有那么好插吗?至于燕渠身边……他才回京几天? 话已至此,燕渠却还没有主动张口,说今日进宫禀报了什么,赵明臻冷笑了一声,起身道:“燕将军允诺本宫的忠诚,便是这样表现的吗?” 她想撂脸子走掉,起身后才回过味来——这儿明明是她的地方,要走也不该她走。 问题是人已经站起来了。于是她只好绷着脸,挪步到门口,啪地一下推开了殿门。 “不乐意说就滚出去。”她抬了抬下巴,冷哼道:“你信不过本宫,本宫也信不过你。” 已经立冬了,京城的夜又冷又长,一开门,冷风就灌了进来。赵明臻的肩膀本能地瑟了瑟,下一秒,她居然真的看到燕渠起身了,还朝她这儿走过来。 放狠话当然不是为了把人真的赶出去,而是想达到自己的目的。 见他似乎真的要走,赵明臻怔住了。 可还没等她想好该怎么做,燕渠忽又停步,站在了她身前。 身形高大的男人站起来,简直像一堵墙,把意图窜进温暖寝殿中的冷风堵了个严严实实。 赵明臻本能地警惕起来:“你做什么?” 燕渠伸出手,把殿门轻轻带拢了,神色倒是如常:“长公主若受寒生病,臣可吃罪不起。” 赵明臻皱眉,道:“你别转移话题。今日在宫里,你到底都和皇帝禀报了什么?本宫是大梁的长公主,难不成还会泄露你的军情给谁吗?” 她显然已经在发作的边缘,燕渠轻轻一叹,终于是道:“臣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在想,要如何与长公主道来。” 说话的时候,他站在她身侧,做出了一个“请”的姿势。 有了台阶,赵明臻倒没有再拿乔。 她坐回案前,正要追问,燕渠却先一步拿起了砚台上搁着的彤管,在她的舆图上添了几笔。 他确实没念过几年书,拿笔的姿势不太端正,不像拿笔,倒像提刀。 赵明臻蹙着眉,正要纠正,一低眼,却见原本潦草的舆图,在燕渠的勾画下,变得详实精细了许多。 燕渠顿了顿,又在阻隔乌尔霄汗国和北狄之间的浮断山脉上,画了一个小小的箭头。 赵明臻看懂了他的意思,缓缓抬眼:“你的意思是,北狄已经投向了乌尔霄?” 燕渠点头,道:“已如实禀明陛下。” 赵明臻皱眉盯着那只箭头,良久才道:“如果北狄卷土重来,那会怎样?” 燕渠摇了摇头,道:“不只是北狄的问题。乌尔霄汗国这几年势头很猛,对外扩张得厉害,若非山脉阻隔,他们早就把手往这边伸了。” 赵明臻渐渐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也就是说,乌尔霄会利用北狄,越过山脉开疆拓土?” 燕渠没回答,只道:“所以今日,我与陛下建言,趁这些人还没落稳脚跟,先打一仗,打退了乌尔霄的胆子,才能保北境几年平安。” 燕渠没说皇帝是如何答复的,但是赵明臻心里已经能猜到了,她忽然也知道了,为什么她问起此事,他会那般欲言又止。 赵景昂不会答应的。 首先,作为皇帝,他还沉浸在上一次大败北狄、收复失土的余韵中,难免不把可能的敌人放在眼里。 其次,如今国力空竭,能打完前两年都是咬着牙,他不可能把所有的资源都调配给北面。 最后…… 也许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赵明臻抬眸看向燕渠,仿佛不忍心般叹了口气。 也许,赵景昂还会觉得,是燕渠夸大了事态的危险程度。此番请战,也不过是在,给自己找一个回到北境的理由和借口。 燕渠察觉了她眼神中的叹惋之意,挑眉道:“长公主这是何意?” 被他看出来了,赵明臻恼羞成怒般扭过了头,道:“你管我什么意思。” 可说完,她却还是又转过了脸来,认真地道:“本宫也会想办法的,燕将军。” 她的眼神纯粹明净,不掺杂任何试探的意味,燕渠微微一怔,随即垂下眼道:“长公主这是希望,臣早日回到北境?” 说实话,下午在紫宸殿的时候,他心里都没想起赵明臻来。 现在并不是讲儿女情长的时候,他与她之间,也不存在谈情说爱的成分。 可这会儿,燕渠才蓦然发觉,一旦他离开京城,似乎…… 这位长公主殿下,是不可能纡尊降贵,和他一起离开的。 本就只是互相利用,她也没有这个必要,和他一起去吃苦寒之地的风沙。 那就……再见不到了? 想到这儿,他忽然有一瞬茫然。 “不只是为了你。”赵明臻却难得认真地道:“多年兵戈,那么多百姓死在北狄手里,身为大梁长公主,我当然希望,北狄人死得更干净一点,不要再卷土重来。” 所以在最开始,她尽管抗拒赐婚,但是并不讨厌作为将军的燕渠——作驸马另说。 燕渠很少见她这样的一面,不由道:“是我小看了殿下。” 赵明臻垂着眼,但眼尾的弧度依旧锋利而上挑,“也不只是因为这个冠冕堂皇的原因,我自己也很讨厌北狄人,算是私仇。” 她明显有话想说,于是燕渠问了下去:“长公主此话怎讲?” 赵明臻盯着眼前的舆图,脊背一点点挺直,直到紧贴上椅背:“你没听说过吗?六年前,大梁大败的那一场,北狄悍然入京上殿,还敢求娶公主。” 燕渠的瞳孔颤了颤。 他身在北境,如何能不知晓这场战败? 只是在今日之前,他从未把这一切和赵明臻联系在一起。 “本宫名声最响,北狄人张口要的就是我。”赵明臻的眼底终于出现了一点阴郁的颜色:“我不愿意和亲——我当然不愿意,可是我的不愿意,并不重要。” 燕渠哑声道:“和这次的赐婚一样,你不愿意。” 他似乎明白了赵明臻在抗拒什么。 其实以她的身份,下降给哪位臣子都不会过得差,她厌恶的,是这种受人摆布的滋味。 “一样,也不一样。”赵明臻搭在桌边的手渐渐用力,用力到指节发白:“这次赐婚,我不愿意,旁人最多说我不识好歹,但那一次是和亲,我……” “我不愿意,我就成了大梁的罪人。他们说,能用公主摆平的战争,何须再靡费兵马,他们说我享天下万民供养,也到了该付出的时候了。” 那一次,只有徐太后和赵景昂,依旧顶着所有的压力,想尽了各种办法挽留。 赵景昂那时身为太子,本就在风口浪尖上,却还是为了她,在朝堂上公然与皇帝抗争。 想到这儿,赵明臻吸了吸鼻子,缓了缓才道:“连我自己都快觉得,世人说得实在有理,也许我享受了这些荣华富贵,就活该去做他们北狄人父死子继兄终弟及的妻子。可后来……” 她只是稍 作停顿,声音却忽然就愉快了起来,仿佛那时侥幸脱险的雀跃,也绵延到了今天。 “可后来,竟然有人潜入敌营,把那北狄的大王给杀了!” 北狄各部落本就松散,头领一死,大大小小的势力又陷入了争抢和内乱,一时间,只得偃旗息鼓,暂时退开了北境。 “对了,你长年在北境,当年刺杀北狄大王的人,没准也打过照面。”赵明臻看向燕渠,道:“那人是桓阳府的大都督之子,聂听渊。” “说起来,这件事情简直像传奇故事一样,这个聂听渊当时是被北狄人掳走了,可最后,他不仅从草原逃出生天,还刺杀成功,带回了那颗北狄王的头颅。” “后来,我派人送过礼物给他,只是地处太远,倒也没见过这位。” 赵明臻话音一落,寝殿倏然就安静了下来。她终于发觉不对——眼前的男人,似乎有点太沉默了。 “怎么了?”她不解地问:“你怎么一句话都不说?” 燕渠虽然寡言,可也不至于话这么少,何况讲起当年战事,早就从军的他应该很有话聊才是。 燕渠像是才缓过神来,道:“当年战败,臣在前线,自觉没脸与公主说话。” 赵明臻皱了皱眉:“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也没……” 安坐京中的她又有什么资格,去怨怪边关的将士,没有打赢那一仗呢? 燕渠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道:“长公主,夜很深了,该睡了。” 其实赵明臻还不太困。 方才说起旧事,就像旁观了自己的人生,她瞌睡劲已经醒得差不多了。 但是确实很晚了,她点头“嗯”了一声,起身,又嘱咐燕渠道:“是该睡了,你去洗洗,今天本宫让下人多备了一只浴桶。” 她是当真喜洁,还记着这个呢。 燕渠失笑:“谢长公主体恤。” —— 和昨晚一样,燕渠在床下打了个地铺。 漆黑的夜里,他躺在公主府温暖的寝殿里,忽觉世事实在无常。 六年前,那场战败后,桓阳府大都督的公子,亦在前线落于敌手,被北狄人掳去当了俘虏。 大都督爱子心切,在军中征集能人,去救自己的儿子。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而他恰好缺钱。 草原的霜夜冷极了,他面无表情地提着那位大都督的公子,避开沿路看守的守军。 就要离开之时,他却突然顿住了脚步,急得那位聂公子跳脚。 “你干什么!还不快走!” 他注视着亮着灯的、最大的那只营帐,摸向了腰间的短刀。 …… 一直以来,燕渠心里都没什么波澜。 冒功就冒了吧。 至少他拿到了允诺的赏金,并且用这笔钱,治好了长嫂的病。 可现在。 燕渠忽然觉得有些庆幸,也有些神奇。 庆幸那颗头颅,发挥了这样大的用场。 而神奇的是,在那封赐婚的圣旨之前。 他和她的命运,竟也有过这样短暂的交集。 第32章 第32章短刀相赠 赵明臻睡得不太安稳。 六年前差点远嫁北狄和亲,始终都是她心中的梦魇。 睡前骤然提起不太美妙的旧事,到了夜里,她果然做梦了。 梦里她还是嫁了。 黄沙漫漫,在视野的边缘翻腾起一场黄色的大雾。身上鲜红的嫁衣变成了绳索,勒得她动弹不得。而那孙子的年纪都比她要大的北狄大王,狞笑着朝她扑了过来。 赵明臻被吓醒了。 她蓦然睁大了眼睛,死死盯着眼前黑黝黝的床帐,胸膛随呼吸剧烈起伏着。 颈后出了凉涔涔的冷汗,贴在丝质的枕面上,黏腻腻的很不舒服。 赵明臻缓了一会儿,摸黑坐了起来。 她这回倒是记得床下还有人,于是压低了声音道:“燕渠、燕渠——你睡了吗?” 燕渠的声音在夜色中显得很低,“怎么了,长公主?” 赵明臻咬了咬下唇,道:“我睡不着,你陪我说会儿话。” 燕渠早听见了赵明臻在床上窸窸窣窣的动静,再配上她主动聊天的举动,猜也猜得到她是做噩梦了。 于是他问道:“可要臣给个亮,去把蜡烛点起来?” 赵明臻刚要同意,想了想又道:“别点灯,百宝柜里有个匣子,你去把里面的夜明珠拿出来。” 夜深了,她嫌弃烛火晃眼。 燕渠摸黑起身,去她说的百宝柜里拿了她要的夜明珠出来。 捧着这玩意儿,他难得的有些束手束脚起来,“放在哪?” 赵明臻道:“放我床头吧。” 隔着纱帐,她看着男人小心翼翼的动作,不由莞尔。 夜明珠光华柔润,像是把月亮摘到了房间里。赵明臻看了一会儿,心情渐渐平复。 燕渠盘腿坐回地铺,目光却始终落在纱帐里那个影影绰绰的人影上。 想到她方才梦里挣扎般的嘤咛,他终于还是没忍住,问道:“长公主方才……可是做了噩梦了?” 赵明臻“嗯”了一声,手指下意识搅紧了被角。 “梦见什么了?”他又问。 赵明臻垂着眼:“梦到恶鬼吃人,凶恶极了。” 床下的男人没再接话。 以他的脾性,也许这就算是陪她说话了,至于哄人什么的,显然不在他的理解范畴内。 赵明臻心里有点儿不舒服,她抿抿唇,正打算重新躺下,却又听得燕渠叫她。 “长公主。” 赵明臻翻身撩起床帐一角,露出一双黑漆漆的眼睛:“你还想说什么?” 男人走到了床沿边,半蹲下,递上一把黑色的短刀。 “据说,把刀刃压在枕下,有驱散梦魇之效,长公主可要试试?” 赵明臻眨了眨眼。 她的眼睛本就生得极好,既张扬又灵俏,在夜明珠的光华笼罩下,轻抬眼睫这样的小动作都显得十分勾人。 纱帐下,她轻轻伸出手,搭在了他握着的短刀另一侧。 明明没有肌肤相触,燕渠却像是被烫到了一般,很快低下头,收回了手。 虽说是短刀,但也有她的小臂长,刀刃处有一层鞣制过的牛皮包裹,似乎就算是刀鞘了。 赵明臻没有见过这样拙朴的武器,一时间忍不住抓在手里,多看了几眼,才把它压到枕头下面去。 她缓缓躺下,闭上眼,轻声道:“多谢你了,燕将军。” 阒寂无声的夜里,赵明臻很快就睡着了。 但她还是做梦了。 眼前所见,依旧是那漫漫黄沙。 只是这一次,她的手上,多了一把刀。 …… 鲜血飞溅到脸上的触感太过真实。 ——她攥紧了手中短刀,狠狠插进了朝她扑来那人的心脏。 醒来后,赵明臻下意识抬起手背,擦了擦脸。 ……真奇怪。 明明也算是噩梦吧,甚至比接续的第一段还要更血腥一点,可她居然一点都不害怕了。 赵明臻坐起身,从枕头下摸出那把短刀,双手握住,龇牙咧嘴地在床帐里乱挥乱砍了几下。 听到床帐里起床的动静,寝殿的屏风外,碧桐试探着开口:“殿下醒了?可要奴婢们进来服侍?” 赵明臻动作一顿,往纱帐外看了一眼——床下空空如也,燕渠早起来了,连被褥都收拾好了。 她放下刀,清了清嗓子,道:“进来吧——对了,驸马呢?” 碧桐走了进来,道:“燕驸马起得很早,就是他把奴婢们喊进来候着的。这会儿他好像正在外面练剑。” 赵明臻坐了起来,便有小丫鬟过来服侍她穿衣梳头。简单收拾过后,她正要去洗漱,却听得收拾床铺的丫鬟发出了一声小小的惊呼。 “呀——床上有把刀!” 赵明臻眉心微动,复又回身。 这把短刀,虽然没有驱散梦魇的作用,但…… —— 内院中,燕渠雷打不动地在练晨功。 新婚夜闹腾得有点久,起来又赶着进宫,才耽搁了一日。 习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今天,他又恢复了往常的习惯。 回廊外,已经有几个洒扫的小丫鬟,在那儿拄着笤帚悄悄围观了,一面装模作样地扫扫地,一面又忍不住发出小小的惊呼。 “哇——驸马这一招好厉害。” “是呀是呀,面前的要是敌人,不得捅个对穿?” 只是热闹还没看一会儿,她们就瞥见了那道施施然走来的华贵人影,赶忙低下头,收敛神色行礼道:“长公主。” 赵明臻下巴都没抬一下,直走到了院中。 燕渠早听见了她的脚步声,收剑入鞘后拱手道:“长公主。” 赵明臻并不寒暄,她抬起持刀的右手,直抒来意道:“这把短刀,本宫想要。燕将军介意将它赠予我吗?” 昨晚的梦,她想明白了。 摆脱梦魇,靠得不是躲避,能驱散过往阴霾的,只有手中真实的武器。 闻言,燕渠扬了扬眉:“看来这把刀,当真能安枕。” 这是给是不给? 赵明臻顿了顿,补充道:“燕将军随身携带,想来定是爱重此物,本宫可以补偿你几把其他的精兵,以作交换。” 燕渠抛了抛手中的剑,道:“昨夜既给了公主,公主想要,就拿去吧。臣方才只是有些好奇。” 赵明臻挑眉看他,追问:“好奇什么?” 燕渠若有似无地笑了一下:“臣还以为,长公主会嫌弃这把刀太丑。” 以她爱俏的性格,买只萝卜都要挑最俊的。 这把短刀没有任何的造型和纹理,刀柄处都只是用牛皮裁成的条子,潦草地缠了几圈,绝对不是她会看中的类型。 燕渠不说还好,赵明臻还没觉得,但这么一说……她不忍直视地别开视线,道:“还好,也不是非常丑。” 丑就丑点吧……昨夜她在梦里,可是用这把刀杀人了,很有纪念意义。 看赵明臻这副表情,燕渠没忍住轻笑一声,多解释了一句:“这是臣少时,自己打的。” 赵明臻惊讶道:“你自己锻刀?” “嗯,没钱。”燕渠坦坦荡荡地答:“给附近一家铁匠铺干活,自己琢磨着打了把刀。” 听他这么说,赵明臻难得有些犹豫:“那对你来说,这把刀应该有不一样的意义吧。就这么给本宫了,你真的愿意?” 她虽然想要,但是没打算强取豪夺,燕渠要是不愿意给,那就算了。 见她似乎想把短刀递还给他,燕渠退后了两步,手扶在腰间的佩剑上,淡淡道:“杀人就是武器的意义,它早圆满了。如今能入长公主的眼,算它运气不错。” 这人总是把这种骇人的事情说得轻描又淡写,赵明臻下意识皱了皱眉,突然觉得刀身上那些神色的痕迹看起来很可疑。 但她转念又想,也许正是这股凶气,压住了她陈年的梦魇呢? 于是赵明臻也就没说什么了,只坦然道:“好吧,那本宫收下了,一会儿用完早膳,你随本宫到公主府的武库去,本宫给你再挑些好的。” 燕渠微微一笑,抱拳道:“遵命。多谢长公主。” —— “禀公主,先前抓到的‘流民’,属下已经审出结果了。” 越铮单膝触地,行礼后恭声禀报道:“他们,已经供出了幕后指使。” “嗯,起来说话。” 听得赵明臻这般说了,越铮才缓缓起身。 他的神色一如既往地恭谨,只是恭谨之余,却还是不免。流露出一丝打量的意味,落在眼前新婚的长公主身上。 赵明臻却没多看他一眼,她正剥着手上绿油油的莲蓬——早不是产莲蓬的季节了,但她爱吃这个,公主府便会在冰窖里存一些。 半晌听不见越铮说下去,她这才抬起头来,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越铮一激灵,赶忙低下头道:“那些流民,本是些京郊游荡的市井泼皮,那天是拿钱做事,指使他们的是……是韩家的二公子、韩简。” 赵明臻微微瞪大了眼睛,道:“不是吧?真是他?” 她当然记得韩简这个名字—— 狂写酸诗,拿她这个尊贵的长公主当他“深情”的背景板;还在飞鸢围场,和其他几个纨绔纠集在一起,含沙射影地嘲讽燕渠。 她一面剥着莲子,一面忍不住嘀咕道:“还真让燕渠说中了,是我引来的?” 说实话,被这种人“喜欢”,心里有点儿恶心…… 越铮没听清,下意识追问:“殿下,您说什么?” 赵明臻摆摆手,道:“没事,你继续说。还审出什么来了?” 越铮以为她在怀疑不是韩简所为,于是多解释了两句:“属下细细审过了,而且也派人去查了那韩简前段时间的行踪,确实是他做的。” 赵明臻扬了扬眉,问道:“泼皮是他找的,那禁卫呢?他爹虽是国子祭酒,但毫无军中背景。而且,他做这些的目的又是什么?一群泼皮无赖,总不能指望他们武艺高强,把本宫劫走吧。” 越铮垂着眼,表情忽然变得有些古怪,“禁卫的事,那两个流民并不知情,不过他们供出,主使之人的目的是……呃……就是埋伏燕将军……” 他顿了顿,才继续道:“他们原本准备了些泔水之类的秽物……嗯……” “然后,韩简纠集的泼皮,也不止我们那日发现的那么点,本有个七八十号人,还真能添些乱子出来。但他找来办事的头子吞了一部分钱,所以最后……” 赵明臻:…… 她实在没忍住,嘴角抽了一抽。 不过,这个计划乍一听虽然觉得荒唐,冷静下来之后,赵明臻又觉得未尝不可行。 也许,韩简真是冲她来的,目的也只是让燕渠在婚仪上丢一丢丑。 但唆使他、配合他做这些事的人,目的真有这么简单吗? 仪仗被冲散、婚礼贻误吉时,背后的人……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稍加思忖后,赵明臻道:“人先押住了,等宫里的消息。” 赵景昂那边也会从禁卫里开始查,还是再等等再下定论吧。 越铮应下,紧接着又听见赵明臻咬牙切齿地道:“另外,这两天给我盯住韩简,他总有走夜路的时候,你明白本宫的意思吧?” 大喜的日子准备了泔水,这恶心的是燕渠还是她呢! “属下明白。”越铮露出会意的表情:“走夜路多了,总会碰到鬼的。” —— 傍晚时分,赵明臻在婢女簇拥下,来到了前院。 按理说,主人家应该早些来迎客,但她是公主,宴请的又是自己驸马的家人,所以并不能用常礼对待。 席面已经摆开,因为有男有女,所以是分席而坐。公主坐于上首,驸马在她左手边,驸马的兄嫂则在右面。 见赵明臻姗姗来迟,燕渠挑了挑眉,起身的瞬间,他若有似无地看了一眼他的兄长燕池,目露警告。 对面的男人似乎瑟缩了一下,旋即朝赵明臻的方向露出谄笑,见礼道:“参见长公主——” 赵明臻的目光也正落在右手边的席位上。 只是看清燕渠兄长的长相时,她瞬间就失望了。 燕渠的模样实在是生得好,眉骨高挺、眼窝深邃。 珠玉在前,她难免会对他家人的长相抱有期望。 毕竟,她和赵景昂这对同父同母的姐弟,就生得有五分相似。 可这燕池实在是…… 赵明臻皱了皱眉。 倒不是说他和燕渠长得有多不像,都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的,如果抱着知道他们兄弟身份的想法去看,总能找到些相似的所在。 问题是这两人的气质实在是大相径庭。这个燕池实在……生得太不正派了,眼目虚浮,面颊的轮廓也透着一股下垂耷拉的劲。 在燕池身侧,他的妻子饶妙茵,则是普通小妇人的长相。她的年纪应该也就三十左右,但边境的日子辛苦,她的眼尾已经有不少细细的皱纹了,打眼一看,能比赵明臻大上一轮不止。 不过,赵明臻还是很快收回了目光,没有在面上表露出任何异常。 身份过于悬殊的一场宴席,无甚好聊。赵明臻耐着性子多坐了一会儿,很快就起身,客套地笑道:“今日也算驸马的家宴,且坐坐吧,本宫喝得有些多了,去后头醒醒酒。” 燕渠看着她面前空了一多半的酒壶,低头笑了一声。 …… 赵明臻倒也没扯谎。 今日的席实在无聊,连燕渠都陷入了诡异的沉默,她打发时间多喝了几杯水酒,这会儿确实微有些醉意了。 公主府的果子露,还 是很好喝的。 身后,熟悉的脚步声传来,赵明臻连头都懒得回:“你不陪你兄嫂坐坐,来找我做什么?” 她打了个哈欠,支着上半身趴在池塘的围栏边,感慨道:“说起来,你和你哥哥,长得可真不像。” 脚步声停了,燕渠站在她身后几步外,垂眼淡淡开口:“长公主慧眼如炬。” 这话,一下子就叫赵明臻清醒了。 她扶着围栏的立柱,猛地转过身来。 “你什么意思?” 淡薄如水的月光下,燕渠缓缓抬起眼帘,露出一双过于深邃的眼窝。 他哂笑一声,自嘲般道:“我无父无母,天地托生。确实不该像的。” 第33章 第33章他再多说一句,她就要晕…… 风忽然变得很静。 赵明臻的惊讶只有一小会儿。 很快,她就被燕渠展露出来的,仿佛剖白一般的态度给惊住了。 她转回身去,面朝着一池凄清残荷,嘟囔道:“燕将军和本宫说这些做什么?又没问你。” 仿佛他多信任她一样,连自己的身世都能和盘托出。 可是嘟囔完,赵明臻又忍不住转头去看燕渠,问他:“你说的……可是真的?” 见她这幅欲问又止的表情,燕渠轻笑一声,拱手道:“欺骗长公主是大罪,臣岂敢。” 他态度如此,似乎并不为自己的过去伤怀,赵明臻更好奇了。 但“无父无母”,无论怎么想都不是什么好事,她不好意思追问,只好眼巴巴地等着他的下文。 然而燕渠说完这句之后,就再没解释了,只是道:“天气寒凉,长公主方才又喝了酒,不宜在外久留,该回殿内去了。” 赵明臻实在是忍不住,咬了咬下唇后道:“燕将军……没什么别的话要说了吗?” 燕渠本欲转身,闻言挑眉看她,反问道:“长公主想听臣说什么?” 赵明臻酝酿了一下,欲言又止道:“夫妻间,应当坦诚相待,燕将军,你说是不是?” 这话似乎把燕渠问住了,他沉默一瞬,继而才道:“井水不犯河水的夫妻?” 赵明臻微微瞪大了眼睛。 这人的记性怎么都用在了这种地方! 他自己方才拿话勾她,这会儿不答就算了,反而拿她的话呛起她来了! 而且论起来,今天巴巴地把他家人请来,不也是给他抬面子么? 赵明臻越想越气,瞪了燕渠一眼,就又转过身去,撂下狠话道:“行,本宫和你井水不犯河水,你回去吧,管我作……阿嚏——” 池塘四面无遮无拦,冷风就这么肆无忌惮地刮了过来,赵明臻话音还未落,便迎风打了个喷嚏。 刹那间,有一股不祥的预感笼罩住了她。 赵明臻整个人瞬间一僵,小腹处也开始隐隐作痛。 完蛋了,这段时日忙忘记了! 贪嘴吃的莲子性寒,席间又喝了许多杯凉酒,再加上这迎面灌进来的冷风…… 若是碧瑛这两日在伺候,兴许她还能提醒两句,但刚巧她吃了挂落,这两天伺候的是碧桐。也不是碧桐不好,只是不比碧瑛伺候她伺候得多。 好像越来越痛了……是心理作用吗? 腹痛如绞,赵明臻下意识捂住了肚子,皱了皱眉。 身后,无知无觉的燕渠轻轻叹了口气,也走到了围栏边。 他身高腿长,池塘的白玉围栏还没他胯高。颀长的身影被月光投影在粼粼的水面上,皴起细细的皱褶。 “请回吧长公主,夜晚风凉,我们回去再说。” 赵明臻埋着头,没说话。 燕渠见状,以为她是恼了自己,下意识上前一步,然而却还是顿足,垂眸又唤了一声:“长公主?” 赵明臻还是没应声,整个人像一只沉默的鹌鹑。 燕渠终于觉出不对,上前走到了她的身侧。 月光如水,照得她面颊都是冷的,秀丽的眉正紧蹙着,往日嫣粉莹润的唇,此刻也被她自己咬得有些泛白,像是在忍痛。 燕渠有一瞬迷惑——等等,他方才做了什么,能把人气成这样? 好在第一阵痛劲很快过去,赵明臻缓缓抬起发白的脸,有气无力地道:“回去吧。” 她抬起手,想扶着立柱撑起自己转身,却被石头冰冷的触感,激得立马缩回了袖子里。 好在这时,有一只男人的手臂从旁伸了过来。 靠在燕渠平稳而有力的手臂上,赵明臻稍稍松了一口气。 她抓着他的手臂站稳,只想赶快回殿内该换的换该躺的躺,却听得身侧扶着她的男人,忽然发出了疑惑的声音。 “长公主,你……可是哪里受伤了?” 受什么伤? 赵明臻没力气和他扯闲篇,只面无表情地道:“没有。” 燕渠皱了皱眉,道:“臣闻见了一股血腥气。长公主,你方才磕碰到哪里了吗?” 闻言,赵明臻的瞳孔蓦地一颤,脸也瞬间涨红。她掐着他的胳膊,恼羞成怒道:“你闭嘴!不许再说了!” 再结实的肌肉,没有发力的时候也是软的,她这一下掐得严严实实,燕渠却连痛也没喊,只把眉头锁得更死,道:“殿下,不能讳疾忌医,这血腥气,分明……” 他再多说一句,她就要晕过去了! 赵明臻在心里无声地尖叫,又掐了他一把:“闭嘴!燕渠!你再不闭嘴,我现在就能死给你看!” 第34章 第34章让他上来睡一晚? 即使是之前赵明臻最生气那次,她也还端得住体面,不会如此疾言厉色。 燕渠有些茫然。 好在,侍候的下人们就等在花圃外,看到碧桐在那儿之后,赵明臻立马就松开了他的胳膊,转而扑向了自己的婢女,和她耳语了几句。 碧桐了然,立马把事情吩咐了下去,又扶着恹恹的赵明臻回了寝殿。 事无巨细地安排好后,碧桐闪身从殿内出来,却见那位人高马大的燕将军,还等在门口,不由得抿唇笑了。 “见过驸马。”碧桐走上前道:“正好您在这儿,长公主说,时辰也差不多了,让您去送一送您的家人。” 这丫鬟的脸色轻松,并无焦急之意,想来她应该没有大碍。 燕渠不着声色地收回了打量的视线,应了声“好”后,又往殿内望了一眼,问道:“长公主她……还好吗?若要请郎中来,眼下尚未宵禁,还来得及。” 碧桐讶然,理解了一会儿他的问题之后,释然笑道:“驸马,您误会了,长公主没有哪里不好,只是……” 碧桐顿了顿,想了想眼前的人是长公主的驸马,还是压低了声音道:“殿下只是癸水造访。小日子的时候身子不爽,她难免心情不好,还请驸马多担待些。” 燕渠先是没反应过来—— 他十二岁就进入了军中,触目所及别说女人了,连个雌鸟都看不见。 好在,他虽不甚了解,但还有一点基本的常识。 意识到自己方才说了些什么之后,燕渠只觉,方才被赵明臻拧过的胳膊,连带他的脸,全都一跳一跳的烫了起来。 —— 平复好心情之后,燕渠缓步回到了前院。 哪怕入夜了,公主府也是灯火通明的,院中各处都点着灯笼,每个时辰都有人来添灯油。 见燕渠去而复返,燕池从席间站了起来,讪讪道:“回来了,二郎。公主殿下呢?” 他确实生了一张和燕渠不太肖似的脸孔,但是轮廓和骨骼,倒都是北地人大开大合的姿态。 其实也不难看,眼鼻甚至还算得上俊秀。只不过赵明臻抱着和燕渠对比的心态,才会有大失所望之感。 “别这么叫我,我不是燕家的二郎。”燕渠的神色淡淡,看不出家人团聚的喜悦,脸上更多的,是一种 无可无不可的情绪:“长公主身份尊贵,回殿内休息了,命我送你们回去。” 听到长公主走了,燕池和饶妙茵的表情俱是一松。 长公主是什么人?那可是皇帝的亲姐姐,来京城这些日子,他们也更是听说过她的名声。 公主府外,车马已在等候,燕渠就要转身之际,燕池却突然搓着手,拦住了他。 “二郎……当年的事,是兄长骗你、胡诌的。”他声怀忐忑道:“你别记怪,不管怎么说,一笔写不出两个‘燕’字不是……” 燕池似乎还有话想说,可一抬头,看见燕渠冷峻的、没有丝毫表情的眉眼,忽然又犯怵了,把剩下的话都吞了回去。 —— 寝殿内,赵明臻披着羊毛的小毯子,正歪坐在案前,闲闲打着香篆。 她的脸色仍有些白,腿上窝着一只汤婆子。 碧桐端了姜枣茶来,见状不免惊奇道:“殿下怎么大晚上打起香篆来了?用的还是檀香粉。” 赵明臻咬牙切齿地道:“防着有的狗鼻子呢。” 碧桐一脑门子雾水,不解道:“狗?咱公主府没有养狗呀。” 赵明臻面无表情地哼了一声,随即放下香印,接过姜枣茶,闭着眼睛喝了下去。 这茶里两样东西都是她不喜欢的,尤其是姜那股辛辣的气味。但这次肚子实在痛得厉害,赵明臻也就捏着鼻子忍了。 见她皱眉,碧桐赶忙接下空碗,又送上漱口的清茶。 紧接着,碧桐却又听得赵明臻道:“对了,你回去和碧瑛说一声,歇差不多了,让她明早记得起来。” 碧瑛毕竟跟她跟得最久,这离了贴心人不过两日,赵明臻就觉得哪哪都有些不对劲了起来。 碧桐娟秀的眉心动了动,旋即垂下眼睫,温声道:“好,奴婢回去就和碧瑛姐姐说。” 碧桐正要退下,殿外便有小丫鬟通传,言道驸马来了。 赵明臻垂着眼,不说话,去拿香印的手却是一顿。 见状,退了一半的碧桐抿唇笑道:“殿下,方才……驸马还问奴婢呢。” 赵明臻仿佛不经意地随口问道:“他都问你什么了?” 碧桐答得有些不好意思:“他关心长公主呢,还问奴婢要不要去找郎中来。” “嘁,要他做好人。”赵明臻低声道:“好了,你歇着吧,外殿留两个值夜的就成。” 刚刚实在是太尴尬了,赵明臻本有些不想看到燕渠,可她转念一想,她是公主他是驸马,他活该伺候她,也就心安理得地让燕渠进来了。 赵明臻虽没说,但是碧桐听她的话,便知这是让燕渠进来的意思。她会意一笑,行礼后退了出去。 只是走出寝殿的范畴,碧桐脸上温婉的笑就消失了。 一旁提着灯笼的小丫鬟见状,小心翼翼地上前:“碧桐姑姑,怎么了这是?可是长公主她又发作了?” 碧桐垂着秀眉不吭气,狠狠跺了几脚才道:“才几日功夫,这次明明是她自己做错了事了,又能叫长公主想起来,碧瑛到底给长公主下了什么迷魂汤!” 碧字辈的大丫鬟里,数碧瑛最得长公主眷顾,谁看了不眼红?好不容易见她吃了挂落,碧桐以为自己有了机会,结果却还是昙花一现。 小丫鬟抿着嘴,只敢随便劝劝,也不敢说碧瑛的不好——都是主子信重的大丫鬟,哪个她也招惹不起。 好在碧桐自己也没太失了分寸,抱怨过以后,也就收起情绪,回她们住的花廊去了。 —— 燕渠在赵明臻的寝殿外踟蹰了许久。 想到自己方才说了什么糊涂话,一贯面容冷肃的男人只觉脸热得很。 不过他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躲得了初一也躲不了十五,刚刚确实是他唐突冒犯,她便是气恼,也是理所应当。 吱呀一声,燕渠推开了虚掩着的殿门。 寝殿内,外间的灯已经吹熄了,内间的灯也只留了床边几盏。角落里,香炉内的檀香正在安静地焚烧,散发着让人平心静气的香气。 燕渠的脚步有些踟蹰,他试探着道:“长公主?” 这会儿,赵明臻已经上床了,她整个人窝在锦被里,靠坐在床头,鼻音有些嗡嗡的:“人已经送走了?” 她身体还不错,只是每回月信来,都要疼上两日。 前两天没注意调养,这次更是要命。于是喝了那盏姜枣茶后,她就缩进了被子里。 她的神色恹恹,倒叫燕渠微微一愣,好一会儿才垂眸答道:“多谢长公主体恤,臣的兄嫂已经回去了。” 他顿了顿,终于还是开口道:“殿下这般……真的不用去请大夫来?” 他的目光灼灼,看得赵明臻有些受不了,她把被子扯过头顶,把自己的脸盖住,才问他:“燕将军是在关心本宫?” 燕渠沉默一瞬,没来得及回答,赵明臻忽然又掀起了被子一角,眨着眼看他。 “燕将军若关心本宫,不如……不如陪本宫,把刚刚没说完的话,聊一聊?” 原来还在这儿等着他。 燕渠失笑,道:“长公主想听什么?” “怎么就成了本宫想听。”赵明臻不自在地扭了扭腰,道:“他日你离开京城,你兄嫂留下,本宫难免还要和他们打交道,你不和我透个底,我怎知该如何掌握这个度呢?” 虽然是顺嘴扯来的理由,但她这么说了,自己却也觉得有些冠冕堂皇的道理。 她说起他离开京城的语气,与说起下一顿吃什么也没有分别,听起来并无半分在意。 燕渠轻轻一哂,道:“长公主言之有理,夫妻之间,也确实需要坦诚。” “臣并非是燕家的孩子,只是当年他们捡回来的弃婴。我与燕池,不是亲兄弟,所以也确实生得不像。” 尽管已经在他的话里,猜到了一星半点,赵明臻此刻听来,却还是不免惊了一惊。 “那你……” 话一出口,赵明臻又觉得不对了起来。 她盯着燕渠皂白分明的眼瞳,困惑地眨了眨眼,不解道:“你一点都不伤心吗?” 小时候,她第一次意识到父皇不是她一个人的父皇,母后也不是她一个人的母后时,都悄悄哭了很久。 都说父母对孩子的爱是无条件的,但其实,孩子对父母的濡慕,有时才是与生俱来、更纯然无暇的。 可眼下,燕渠提起自己模糊的身世,却看起来一点也不难过,眉眼间的神色,反而有一股说不上来的松快。 难道说,这个男人当真感情淡漠? 燕渠此刻的情绪,赵明臻一时无法读懂;赵明臻眼底的困惑,他却看得一清二楚。 他的唇边渐渐勾起一丝戏谑的弧度,心下忽然生出一个很恶劣的念头。 养在深宫中、金尊玉贵的公主殿下,哪里晓得真实的人间疾苦。 不知撕开一个角给她瞧瞧,她会是什么反应? 会害怕吗?抑或者只觉嫌恶? “长公主不觉得奇怪吗?”他的声音低沉:“燕家的条件并不好,又怎么会多捡一个弃婴回来?” 赵明臻别开些视线,没说话。 她刚刚确实在想这个问题。 燕渠的身世,其实不是秘密。查过他底细的不少,可哪怕是皇帝,得到的结果,也就是面上这些—— 出身清苦,家中关系简单,少时从军入伍,直到一朝发迹,泥腿子摇身一变,成了大将军。 这也是赵明臻对他的全部了解。 如果他前半生的经历是一出戏,那无疑已经有一个好结局。 燕渠把她的表情看在眼里,垂下眼帘,若有似无地笑了一声。 “燕家的第二个孩子出生时,是荒年。第一个孩子觉得家里多了张嘴抢吃的,把他带到河边,丢掉了。” 赵明臻生在锦绣堆里,哪里直面过这样的事情,一时间,脸上的神色都凝固住了。 原本攥在锦被边缘的手也松了,拥在胸前的毯子滑了下去,堆到了她的膝盖上。 她微微泛白的唇颤了颤,似乎是有些不可置信:“你的意思是,那个叫燕池的,把自己的亲 弟弟妹妹丢掉了?只是为了一口吃的?” 她当然在书丛中,读到过卖儿鬻女的故事,可这和身边人和她说来自己真实的经历,是不一样的。 在她的衬托之下,燕渠的声音显得更加平静了:“也许他只是做了,其他人也想做的事情。” 赵明臻别开头,不想看他了,只吸了吸鼻子,道:“那你呢?你后面又是哪里冒出来的?” “谁知道呢?”燕渠自嘲般笑笑:“也许是觉得后悔了,愧对那个孩子;也许是后来荒年过去了,北境年年征兵,只有一个孩子不够用,又从哪捡了臣来。” 听到这儿,赵明臻大概也明白了,为什么席间燕渠看起来对自己名义上的兄长,表现得很冷淡。 地方官员呈上来给皇帝看的东西,大概是美化和润色过的。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燕家父母还在世的时候,未必对这个捡来的孩子有多好,而所谓长兄如父拉扯弟弟,可能也更接近,一起偷吃捡剩。 赵明臻忽然觉得好难过。 最让她难过的是,燕渠看起来一点也不难过。 她抬起手,想摸摸他的脸。 感受到她的怜悯,燕渠偏开头,避开了她手心的触摸。 很奇怪的是……他本抱着看一点瞧好戏的心态置身事外,然而此刻,看到赵明臻紧蹙着的眉头、微微濡湿了的眼底,他心里,却也升不起一丝一毫的快慰。 燕渠低声道:“臣还以为,长公主听完会觉得,以臣这样的低贱的身世,更配不上公主了。” 她主动伸手,他居然避开了。 赵明臻忍不住瞪他一眼,却还是轻叹道:“一码归一码,这些事……终究是我父皇造的孽。” 很多道理,她不是不懂。 燕渠沉默了,没有接话。 要顺着女儿的话,责怪她的父亲吗?还是昧着良心说,其实也不都是皇帝之过? 他避开了全部的话题,只道:“夜深了,该睡了,殿下。” 赵明臻没再说什么,扯着被子躺下,算是回答。 月信一来便精力不济,她这会儿确实是困了。 只是她一转头,见燕渠铺他那个地铺,忽然又觉得,瞧着有些可怜。 要不…… 赵明臻咬着唇想:让他上来睡一晚? 第35章 第35章驸马只是一个好用的物件 这个念头一出,赵明臻立马被自己吓了一大跳。 她怎么可怜上这个男人了? 不行!当然不行! 赵明臻收回目光,努力告诫自己。 睡公主府的地上又怎么了,难道委屈他了不成? 多少人想拜倒在公主府门下还没机会呢! 可是…… 见燕渠利落地收拾好了地铺,要去吹灯了,赵明臻松开了紧咬的下唇,还是开口唤道:“喂,燕渠——” 燕渠侧过脸看她,剑眉轻挑:“长公主有何吩咐?” 赵明臻在被子里窸窸窣窣一阵,抱膝坐起,用脚尖踢了个圆滚滚的东西出来。 “不暖和了,你去给我换一个。” 巴掌大的铜壶包裹在一只绣工精致的布袋中,此刻正安静地躺在床沿。 公主府的小物件无一不细,即便只是个汤婆子。但是做工再精巧,本质上也就是个灌热水取暖的玩意儿,不妨碍它变冷。 小事而已,燕渠依言照做,只是指腹在感受到铜壶上明显被赵明臻的身体同化了的温度后,无意识摩挲了两下。 他很快换了热的进来,递给赵明臻。 赵明臻正要伸手去接,指尖才碰到就缩了回来,不满地皱眉道:“太烫了,这会儿用不了。” 也不知这男的到底有多皮糙肉厚,她摸一下都觉得烫,他居然就这么托在掌心里。 想到这儿…… 赵明臻的心神微微一晃。 习武之人的身体,也许就是要更滚烫一些,上回她趴在他的背上时,隔着衣料,都能感受到贲张的肌肉间,散发出的灼人热意。 既如此,还舍近求远,用什么汤婆子? 燕渠轻哂一声,道:“那臣重新换了再来。” 见他要转身,赵明臻抿抿唇,叫住了他:“等等——不必换了。” 燕渠定住脚步,虽然没说话,但是眼神里很明显有疑惑。 长公主这是又想折腾什么? 赵明臻自己本也有点不好意思,可转念一想,却又觉得没什么不妥。 他是她的驸马,用一用又怎么了?况且,让他不必可怜巴巴地打地铺,这也是她的恩典她的体恤。 于是,赵明臻清了清嗓子,又道:“驸马左右是伺候本宫,今夜不如上床来睡吧,也方便些。” 她话音刚落,燕渠竟然站在原地,很轻很轻地笑了一声。 “长公主这是在……可怜臣?” 赵明臻不承认:“燕大将军威名赫赫位极人臣,本宫有什么好可怜你的。” 她扭开头,恶狠狠道:“你爱来不来,本宫只是缺个人暖床,燕将军不愿意伺候,本宫就去叫别人进来了。” —— 汤婆子很快被卸磨杀驴的主人踢到了一边。 燕渠没给她喊别人进来的机会。 熄了灯火之后,视觉以外的其他感官都被放大了许多。 黑暗中,赵明臻躺在床的内侧,双手交叠在隐痛的小腹前,听到燕渠在身边缓缓躺下,心跳又是咚咚两声。 除了小时候被奶嬷嬷带着的时候,她还没有和谁同床共枕过。 更何况是个男人。 他应该已经尽量放轻了动作,但在同一床被子里,存在感还是高到让人不能忽视。 赵明臻的脸开始微微有些发烫了。 也许床帐里的温度,似乎真的因为他的到来而有所上升。 管他呢,人都上来了。 她闭上眼,伸出一只手,往旁边试探。 锦被下,手腕被骤然握住的燕渠呼吸一滞,下意识握紧了拳头。 赵明臻虽然否认了,但是他不是傻子,能感受到她的怜悯。 ……从最开始就感受到了。 她的好奇心是没有恶意的,可正因如此,他才感觉自己和自己经历的所有,被高高在上地俯视了。 他不想要她的怜悯,不想要被她俯视,然而往前数这二十来年,他还没有机会去学,该怎样处理这样的事情,所以只好选择逃避。 只是,赵明臻没给他逃避的机会,他就这样稀里糊涂地上了她的凤榻。 ……从她说大不了让旁人来时,他其实就没剩多少思考的能力。 其他问题,他尚且可以留后再想,但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很清楚,他不想承受。 而现在,她微凉的指尖就扣在他的手腕上,仿佛冰冷的刃锋划过他的脉搏,他竟不想挣脱。 沉沉的暗色中,燕渠的喉结不自觉滑了一滑。 他不知道赵明臻想做什么,只得闭上了眼。 算了。 左右她今日……也不会真的发生什么。 赵明臻则多用了几分力,握住了他的手背。 热热的。 她没有想错,捂在自己的肚子上一定很舒服。 她心安理得地掰开了他虚握住的拳头,拿他宽厚的掌心,轻轻贴住了自己的小腹。 熨帖的热意传来,赵明臻不由呼出了一口气,还攥着他的手揉了揉。 这不比硬邦邦的汤婆子强多了! 意识到自己的手被她放在哪的燕渠陡然睁开了眼:“长公主——” 她身上除了一件丝质的寝衣,大概只有一层小衣了。这样轻薄的两层衣料,和没穿也没什么差别。他无比清晰地感受到,掌心传来的、如同要化开的杏仁霜一般的质感。 好软。 燕渠的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了。 他想抽开手,却都疑心自己一用力,掌中的茧,就能将她的寝衣划破。 燕渠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下呼吸后,接着那声“长公主”继续道:“殿下这是……肚子不舒服?” 感受到燕渠的抗拒,赵明臻想瞪他,但是一想眼前黑咕隆咚,瞪了他也看不见,干脆往他手背打了一下:“你才知道?不然我抱着个汤婆子做什么?” 这一下有没 有抽痛燕渠不好说,她自己的指尖倒是有点发麻,于是愈发没好气地道:“堂堂大将军在这儿给本宫这个小女人揉肚子,委屈你了,行吧?从和本宫成亲起,就委屈你了!” 她甩开他的手,朝内侧躺了过去。 身边的人却忽然支起了上半身,倾身撑在了她的枕边。 赵明臻下意识揪紧了被角,紧接着,已经有点熟悉的那只宽厚大掌,在被子里重新落了下来。 只是这一次没有她的手在牵,他一时没找对位置,按在了她的腰上。 赵明臻的侧腰瞬间一紧。 “是哪里在疼?” 他的声音很轻很慢,随呼吸声一起飘到她的耳朵里。 不知为何,赵明臻忽然觉得,耳廓微微有点痒。 她犹豫一瞬,还是悄悄地,用压住的手,牵着他的指尖,往下来了一点。 其实……腰上也行。 每回月事一来,她的腰也酸得很。 身后的男人领会了她的意思,掌心贴在她小腹上,轻轻地揉动了起来。 他的手掌很大,热烘烘的,可以照顾到所有坠疼的地方。习武之人也很知道轻重,力道也用得刚刚好。 小腹的隐痛,像是堆叠的泡沫一样,被他一点点吹掉了。赵明臻渐觉眼皮沉重,连呼吸声都变轻了。 可就在这时,她却忽然听见燕渠说话了。 他低低地开口了,声音低沉。 “在长公主心里,驸马只是一个好用的物件,对吗?” 和那只汤婆子一样。 只该在合适的场合,发挥合适的作用。 说话的时候,他手下的动作没停,赵明臻本就半梦半醒着,舒服得哼哼唧唧的,这会儿更是理直气壮地道:“对本宫有用,燕将军……不应该高兴吗?” 她这话实在倨傲。可倨傲到理所应当的地步,却反而坦然得让人讨厌不起来。 燕渠很轻很轻地笑了一声。 他低眸道:“是,臣应该感到高兴。” 从始至终,他都是因为有用而活着的。 燕家丢掉了残疾的亲子,捡回了四肢健全的、有用的他; 父母死后,燕池没有抛弃他,带着他偷吃捡剩,因为小偷小摸被捉了,可以推他出去挨打; 从军以后,填线时,这条卑贱的性命,也能派上它该有的用场。 像动物一样,凭借着对生存的本能活着的那么多年,才是他生命里的常态。 现在,他对她来说有价值,他也确实应该高兴才是。 也不该不满足。 床帐内,陷入了一片深沉的沉默。 赵明臻的意识渐渐迷离,很快就沉沉睡去,也并不记得他问了什么。 只是快要睡着之际,她似乎听见耳边,传来了几声男人的低喘。 仿佛压抑,仿佛快蔚,又仿佛,是她梦中的错觉。 …… 翌日,晨。 赵明臻难得醒了个大早。 前一天晚上睡得够早,这一宿又歇得踏实,自然早早醒了,以至于她睁眼的时候,床帐的缝隙里只有一点点晨光透进来,而身边的燕渠,居然还没醒。 赵明臻微微有些讶异。 昨天不过新婚第二日,他都早早起来练他的剑了,今天居然醒得比她晚? 不过,等她支着胳膊坐了起来,拢了拢头发和衣领,燕渠倒也醒了。 他的意识苏醒得很快,几乎是睁眼的瞬间,眼瞳中就看不见什么迷离的颜色了。 赵明臻却还打了个哈欠,撑着腰道:“醒了呀,燕将军。” 一觉醒来,她身上爽利不少,想到燕渠昨晚的功劳,和他说话的语气都好了许多。 而燕渠抬起眼帘,正好看见,她寝衣的袖子滑了下来。 赵明臻不算纤瘦,骨肉匀停、纤秾合度,露出的这节小臂上也不薄不厚地贴了层肉,像被挖出来洗干净了的新藕,让人很想啃一口。 掌下柔软的触感犹在,燕渠转过头,一骨碌翻了起来。 他垂下眼帘,抓起放在床边的外衣披在肩上,随即便起身道:“时辰不早,臣去练早功了。长公主请便——” 赵明臻挑了挑眉,道:“好啊,你去吧,顺便把碧瑛给我叫进来。” 燕渠匆匆应是,转身便下了榻。 他动作极为迅速,赵明臻怎么瞧,都觉得有股落荒而逃的意味。 至于他在遮掩什么…… 赵明臻先勾了勾唇角,旋即冷哼了一声。 书送去之前,她自己可是先读了的。不跟这个蠢货男人一样,昨儿连她月信来了都不晓得! 第36章 第36章她的驸马会对她有妄念,…… 碧瑛提着小心走进寝殿内时,正好撞上燕渠落荒而逃。 她心里立马咯噔一下。 不会刚巧赶上长公主生驸马气吧…… 不过,碧瑛还是硬着头皮进去了。 她在心底悄悄鼓励自己:别怕!若不是身边人都侍奉得不周到,长公主怎么会这么快想起她呢?就得是他们都不妥帖,才能显出她来。 碧瑛咬着牙,低眉敛目地往里走,刚走过屏风,还没到内间,就对上了赵明臻往外探来的视线。 她眉尾松弛,神态悠闲,不见一点生气的痕迹,反倒唇角微微翘起,看起来心情颇佳。 长公主这是在……瞧驸马?碧瑛微微一愣,回过神来,便听得赵明臻朝她道: “探头探脑的做什么,寝殿都不敢进了?快些过来,本宫等着你梳头。” 她的语气平常,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碧瑛抬起眼睛,“嗳”了一声,赶忙走近殿中。 赵明臻已经转过身,在镜台前坐下。 菱花镜的镜边贴着碎碎的金花,这些原本是大婚那日的装饰,但是她喜欢,也就都留下了。 这座公主府所有的人和事,本就是按照她的喜好,一一装点的。 碧瑛看着镜中人精致的脸孔,小心翼翼地问道:“长公主今日,是想轻便些,还是隆重些?” 平素梳头穿衣这样的小事,自然不会让大丫鬟一个人忙活,都有小丫鬟在旁搭着手,她们只做精细的部分。 但今日显然不同,碧瑛看得出赵明臻是给回来的她一点表现和相处的时间,才只留了她在殿内,丝毫不敢怠慢。 赵明臻抱着装耳饰的梨木匣子,一个一个地拿起来,对着自己的耳朵比划。 她的眼睛并不看镜中为她梳头的碧瑛,只淡淡道:“轻便些吧,小日子来了脑袋本就疼。” 碧瑛懊恼道:“都怨奴婢,前两日……忘了提醒碧桐了。” 说这话的时候,碧瑛偷偷抬眼透过菱花镜去瞧赵明臻的脸色,结果却和她平静的视线撞个正着。 碧瑛被唬了一跳,随即便见,赵明臻摔了手上捏着的那只红宝的耳铛。 “还在上碧桐的眼药不是?”虽摔了东西,但赵明臻的语气里却听不出一丝愠怒:“这就是你反省的结果吗?” 她的脸上没有生气的表情,连眉梢都没有抬一下,碧瑛却吓得站都不敢站着了,赶忙跪下道:“长公主,奴婢不敢,奴婢知错了。” 表面上是说自己忘了提醒碧桐,实际上是在说人家的小话。碧瑛自己心里最清楚自己的意思。 只是她以为,长公主换她来,是嫌碧桐侍奉得不好了,才敢这般说的,未曾想赵明臻会发作。 她的盘算本没有错,只是没料到昨晚燕渠把人哄得舒舒服服的,她骤然一提,反倒让赵明臻的心情变得有些毛躁。 见碧瑛没有辩驳,赵明臻扫她一眼,才淡淡道:“真知道了?” 碧瑛白着张脸,喏喏点头。 赵明臻这才侧过身去,重新坐正,又捏了被她砸到镜下 的红宝耳铛到手心里,爱惜地抚弄了两下。 还好还好,这红宝不算脆,也没砸到镜面上,没碎。 “心里有数就成。好了,起来,没得第一天回来侍候本宫,就闹得鸡飞狗跳。” 赵明臻很清楚公主府里的弯弯绕绕。 像碧瑛,就只是在她面前恭谨而已,在外时常仗着她的宠爱,在其他婢女跟前作威作福。 碧桐也最看不惯她,和她不对盘。 但底下人的不那么和谐,对上位者其实是有好处的。她们要都是一条心,她就该担心,自己会不会有什么事都被瞒在鼓里了。 赵明臻也是有心敲打,才借题发挥。 碧瑛抿着唇起来了,再不敢说些撺掇人的话,只老老实实地梳头。 不过见赵明臻没有再提之类的话,知道这事翻篇了,她也就开始绞尽脑汁地搜罗起话题来,不让气氛变得更尴尬。 “不知殿下可瞧见了,驸马刚刚出去得可真是匆忙……” 和一个新婚不久的公主聊天,总绕不开她的驸马。 碧瑛偷瞄了一眼赵明臻的脸色,见她听到“驸马”二字时没有排斥,反倒轻抬了抬眼,这才继续道:“奴婢瞧着,他衣领子都压成了右衽。” 赵明臻当然知道燕渠为什么要跑。 但在这一点上,她并不介意——无论是早间某种正常的身体状况,还是说,是因为身边的她产生了一些不可名状的生理反应…… 如果是前者,说明他没有不行; 如果是后者……她的驸马会对她有妄念,这不是人之常情吗? 反正,迄今为止,所有事情的准绳都捏在她自己手里。 不过想到这儿,赵明臻还是有点脸红。 她不自在地扭了扭头,别开视线才道:“一日之计在于晨,人家可是大将军,要练早功的。” 碧瑛有些疑惑地道:“可他都已经是将军了,还要这么辛苦吗?将军不都是在帐中,运筹帷幄就可以了。” 赵明臻摇摇头,也有些说不上来。不过她很快又道:“快些梳,我还想去看一眼驸马练剑呢。 昨日起来得晚,去要短刀的时候,燕渠已经差不多练完了,她只瞧见了个尾巴。 他的身手飒沓,比她之前校阅的公主府侍卫强了不知多少,即便只是一个收剑入鞘的动作,都显得格外行云流水、落拓不羁。 今天醒得早,赵明臻想去多欣赏两眼。 碧瑛把她微妙的雀跃看在眼里,心念稍动。 —— 和昨日一样,那抹裙摆迤逦行来的时候,燕渠正在院中练剑。 正经学了些武艺、看了些兵书,那都是近几年崭露头角之后的事情了。 他的剑法招式,全都是野路子的杀招,没什么道理。 他的耳力灵敏,早早就听见了赵明臻过来的声音,是以等她的脚步声转过回廊时,他正好收下最后一招。 剑锋在半空划过一道弧光,很快就消失了。 “长公主。” 燕渠低下眼帘,朝她拱手。 他的表情沉静,颈间沁着些薄汗,已经看不出什么异样。 赵明臻施施然上前,大大方方地赞道:“燕将军好漂亮的身手。” 他保持着垂眼的姿态,回避着她的视线,往后退了两步道:“长公主谬赞。时辰不早,臣该去上朝了。” 赵明臻狐疑地看他一眼:“婚假至少三日,难道皇帝今天就要你去了?” 赵景昂应该还没这么缺德吧? 她这边怎么都算新婚燕尔,把她的驸马提走算什么! 练了一早上剑,燕渠早在脑内编好了借口,此刻对答如流:“军情多变,再加之陛下要臣在兵部学习,现下已经耽误了两日,不好再耽搁。” 说到这儿,他没等赵明臻的反应,行礼后径直便退下了。 看着他迫不及待逃掉的背影,赵明臻挑了挑眉。 —— 上午的朝会上,却出了件事儿。 一向简在帝心的国子祭酒韩永安,被赵景昂狠狠申饬了,罚俸停职思过一条龙,直接打包送回了家。 同时,禁卫统领汤益,因为玩忽职守,收受贿赂,也直接被赵景昂卸了职。 尽管绝大多数朝臣,并不清楚此事与新近成婚的长公主的关系,但是时间隔得这么近,怎么都会让人有所猜测。 下朝后,燕渠却仿佛感受不到那些落在他背后的眼神一样,神态自若地走在人群中。 —— 下晌,韩永安提着他的倒霉儿子,屁颠屁颠地赶来了公主府。 前厅内,赵明臻正拿着一柄绞丝银叉,吃着才从宫里送来的蜜瓜——徐太后得知了婚仪差点受阻的消息,自觉女儿受了惊吓,送了些瓜果来安抚。 惊吓虽然没有,但是瓜还是要吃的。 赵明臻爱吃这个,但身子还有些不方便,就叫人拿温水泡一泡,再切了送来。 韩简多少有些看不出人形了,只是不知道有多少是昨晚越铮提着棒子去把人给打的,又有多少,是他爹嫌他这幅尊容还不够凄惨,还再补了一些。 “罪臣教子无方,竟不知他如此言行无状,在下人唆使下,冒犯了长公主殿下——请长公主降罪!” 本该体面的小老头为了自己不成器的儿子,也是豁出去了,邦邦地叩着头。 赵明臻安坐在上首的圈椅里,第一眼看那韩简的样子还觉得好笑,多看两眼就觉得犯恶心了,摆摆手,叫人把他扶一边去了,又一个眼神示意下人去架住了韩永安。 赵明臻冷冷一笑:“天、地、君、亲、师——韩永安,你乃朝廷命官,本宫是公主,又不是皇帝,可受不起。你这般叩本宫,是无知,还是有意陷害?” 韩永安冷汗都下来了,直觉今日恐怕是不能善罢甘休。 他连额角冷汗都不敢抬手擦,下意识想叩,可是赵明臻又那样说了,他只能直挺挺地跪着,然后道: “殿下明察,老臣、老臣绝无此意啊!还请长公主开恩呐!” 废话,你当然不敢有这个意思。 赵明臻白了他一眼,又叉了一块蜜瓜吃了,这才缓缓道:“你是不是这个意思不重要。问题在于,本宫都会这样多心,那皇帝呢?他看着令郎勾搭禁卫,又会作何感想?” 闻言,韩永安急急道:“还请长公主见教——” 赵明臻不说话,只将视线,缓缓地挪向了一旁鼻青脸肿的韩简。 自家怎么出了个连长公主都敢招惹的不孝子!韩永安转头,狠狠剜了韩简一眼,勒令道:“还不快给长公主赔罪——” 韩简眼泪汪汪地膝行上前了,他原本就瘦得风一吹就倒,现下这幅模样更是凄惨。 他含怨般抬头看了赵明臻一眼,道:“请殿下饶恕,千错万错都是我一人之错,与我父亲无关。” 赵明臻却不看他,只盯着韩永安道:“与本宫赔罪可没用呀,韩大人,令郎不交代是谁撺掇他做的这件事情,本宫如何开口,向皇帝求情?” 徐太后的消息和瓜果一起送来的,言道禁卫那边,赵景昂竟只查到了面上几个传话的,连到底是谁哄了人走都不晓得。赵景昂大为光火,这才把汤益一撸到底。 闻言,韩简竟挺了挺背脊,大义凛然地道:“长公主,我说了,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我……” 韩永安实在是被这个不孝子蠢得发笑,而上首的赵明臻,则真的笑了出来。 “韩大人,你家的蠢儿子,都被人利用成这样了。” 韩永安额前青筋狂跳,几乎想要动手了,可见韩简现在的可怜模样又下不去手,而韩简却还挣扎着想要说什么—— 堂前一时间一片混乱,赵明臻看得心烦,正要把人全部都轰出去,视线却扫到了进前院的门 开了,燕渠牵着马进来,似乎是刚下值。 赵明臻起了玩心,忽然和一旁的碧瑛附耳道:“把驸马给本宫请过来。” 随即,她忽然拿腔拿调地朝这韩家父子道:“不如这样吧,你们去求一求驸马。夫为妻纲,他若松口了,本宫就答应,进宫说情,如何?” 话音未落,她便抬起了下巴,黑沉沉的眼珠,直对上燕渠看向她的眼瞳。 燕渠的脸色倒是波澜不惊。 只在听到“夫为妻纲”四个字时,讶然挑了挑眉。 第37章 第37章本宫的床是龙潭还是虎穴…… 不过很快,燕渠就挪开了视线。 赵明臻察觉到他的逃避,颇为好笑地轻哼了一声。 从早上开始她就发现了。 一起来就跑得飞快,她一来他剑都不练了就要跑!当她看不出来吗? 不过,赵明臻脸上微妙的表情,落在其他人眼里,就难说是什么意味。 这位长公主性情乖张,如韩永安这般的老油条也拿不准她的心思,何况她这会儿的语气实在惊悚。 他踟蹰着回头看了燕渠一眼,便见这位新婚燕尔的燕大将军,缓步走到了厅前。 燕渠的表情依旧淡淡,连眼神都没有分给多余的人,只垂眸走到赵明臻近前,道:“臣怎敢做殿下的主,长公主说笑了。” 他面容威严、神色冷峻,正色开口的时候,没有人会把他的话当成玩笑话。 在外人面前,燕渠确实永远对她保持着十足的尊重,很对得起他那句“侍君之礼”的承诺。但赵明臻才不要他这样公事公办的答复,她非得把他也扯进来。 “被影响的婚仪,可是我们两个人的。”她扬眉道:“燕将军别躲懒呀,也帮本宫合计合计,这个情……该不该求呢?” 燕渠瞄了地上的韩简一眼,道:“陛下明察秋毫,自会彻查此事,不会冤枉无辜之人。” 今日在朝堂之上,赵景昂没有挑明责难汤益和韩永安的缘由,但当事人自然都心知肚明。所以,韩永安才会带着儿子来公主府负荆请罪。 此事与长公主有关,自然只有她出面说情有用,但是燕渠并不知晓赵明臻是个什么打算,故而只这样应答,并无旁的意思。 谁知他这一眼、和这句话,倒像是尖刺,直戳入了韩简此刻本就岌岌可危的自尊心。 燕渠话音未落,本跪伏在地的韩简忽然就支起了身,扶着墙趔趔趄趄地站了起来。 “我呸!我不无辜,你又是什么好人吗?若非你蒙蔽了陛下,凭你这等嗜杀成性的恶贼……也配尚公主吗?” 昨晚越铮套麻袋时,下手应该挺重的,韩简这会儿说话都有些口齿不清。 然他这话一出,厅前瞬间静了下来。 韩永安则被儿子吓了一大跳,赶忙扑上前去捂他的嘴——鬓角苍苍的小老头动作还挺快,只是韩简虽然瘦得像猴,但到底年轻力壮,很快推开了自己的父亲。 “爹,你为什么不让我说,位高权重又如何……” 赵明臻挑了挑眉,余光落在了一旁的燕渠身上。 他竟也恰好朝她看了过来,眼神中,看不出任何异样的情绪,倒像是有些嘲讽。 是完全不在意吗? 还是说,掩饰得比较好? 赵明臻心念一动,忽然朝面前的父子俩开口道:“韩大人先不必当着本宫的面教子,本宫倒想听听,他还有什么话想说。” 她的语气危险,韩永安心里咯噔一下,而韩简显然没有这种自觉,闻言,他竟挣开自己的父亲,露出一种仿佛大喜过望的神情,直直扑倒在赵明臻裙裾前。 “长公主!您常年在京中有所不知啊,这燕渠在北境风评极差,他不仅坑杀俘虏、草菅人命,对手下将士也极为苛待。最过分的是,他还豢养了一院子来路不明的姬妾!这样的人,怎配得上您?” “长公主——我实在不忍你蒙在鼓里,所以那日,才想当着所有礼官的面,揭穿他的真面目。我做的错事我认,只是不知,燕将军是否敢认自己的罪孽!” 还有意外之喜? 赵明臻没理会韩简的叫板,只若有所思地笑了一下:“也就是说,是有京外的人,告诉你这些了?” 她的声调缓缓,闻言,连燕渠都没忍住,讶异地看了她一眼。 人都道她骄横,就觉得,她一定是莽撞的、不冷静的。可若谁真的只这么看她,一定会吃大亏。 韩永安的脸刷一下变得惨白,他转头看向自己的儿子,怒斥道:“你个小畜生……到底是谁在背后给你牵的线搭的桥,唆使你对长公主动手?还不快快供出来!” 真相到此,早已昭然若揭——有人利用了韩简过于质朴的脑子,以他对长公主所谓的情意,热血上头,做了这些事情。 “韩大人的话说得很中肯。”赵明臻点头附和:“不过别担心,令郎虽然蠢钝,可也忠诚啊,就是畜生里也是数一数二的。” 前面一直梗着脖子的韩简,这会儿却像突然被她的话说懵了一样,抬起头,嚅嚅地道: “长公主……长公主不是不愿意嫁他吗?像他这等低贱的出身,在我们韩家,连倒泔水都不配,怎配侍奉公主……” 低贱低贱低贱,这人自己很高贵吗? 赵明臻本就上扬的眉眼,此刻更是一挑。她裙裾轻移,忽然抬起了手。 韩简看到她扬手,下意识以为她要打自己,闭上眼却听到她笑。 “凭你也配叫本宫动手?来人,给他醒醒脑子。” 赵明臻的手轻轻落下,便有公主府的侍从上前,架起韩简,劈手便是两耳光。 而她已经背过了身去,语气淡淡: “本宫的驸马是否低贱、是否配得上本宫,轮不到你来置喙。” “韩大人,今日让你踏进公主府,已经是看在你多年官声上,给你留了情面和机会。可你的儿子如此冥顽不化,不论是本宫还是皇帝,恐怕都不敢相信,你能教得好学生。” 韩永安还欲再说些什么,可是回头一见自己儿子的模样,想到他方才都说了些什么,只得苦笑一声闭了嘴,又朝赵明臻和燕渠两人各自作了一揖,告了声罪,这才带着儿子,缓缓退了下去。 韩简是他的老来子,实在是宠纵得太过。 原本哄闹着的前厅霎时间便安静了下来。 一应侍从这会儿都噤若寒蝉,厅前只剩下他们收拾东西的声音。 赵明臻要走,燕渠却忽然拦住了她。 “长公主……” 他欲言又止。 赵明臻高昂起头,仿佛一只骄傲的孔雀:“做什么,不必谢本宫,他应得的。” 她早也烦上这个韩简了,写点酸诗就敢自诩情深不渝,而她的好名声坏名声,也都成了他所谓深情的背景板。 这次,他虽是被利用,可事情也都是他做下的。赵明臻简直不敢想,要真是让这小子得逞了,她将会成为多大的笑话! 虽然说不必谢,但看她的姿态…… 燕渠轻笑一声,眼中堆积的情绪忽然有些化开了。 “长公主出言维护,臣怎能不谢。”他顿了顿:“只是有一件事,臣还想再解释解释。” 赵明臻以为他终究还是在意韩简说的那些话,于是轻描淡写地道: “本宫有自己的判断能力,不会偏听偏信。另外,敌国的俘虏该怎么处置,我也相信,燕将军比我这个久在宫闱的公主要懂。” 她的话很直接,没有遮掩。 燕渠别开视线,道:“臣觉得,有些事还是该亲口说。” 他倒是难得这样执着,赵明臻扬眉,做出一副侧耳倾听的姿势。 燕渠回过头,正色看向赵明臻,乌眸诚恳而又认真:“臣不曾有过其他女人。” 赵明臻没想到,他在意的解释的居然是这一句。 “谁在乎你是不是……” 她下意识嘀咕着,脸却莫名其妙地有些热。 只是话音未落,赵明臻还是忍不住朝他走近,将信将疑地问道:“当真?你如今也二十有六了吧?” 寻常男子,这个年纪便是孩子都有了。 军营这种全是男人的地方会是什么德行, 她猜也猜得到。 虽说皇帝之前派人调查过燕渠,但不管谁查,这种事情也查不到人家的裤。裆里,只能说至少明面上,他没有染上什么桃色的传闻。 所以像韩简说他豢养一院子姬妾,这个她是全然没信的。 燕渠以为她不相信自己,声音忽然变得有些发闷:“长公主不信臣吗?” 他还质问上了! 赵明臻瞳孔微微放大,旋即走到他面前,轻轻踩了他靴尖一脚,轻声呵斥道:“我没有,你污蔑本宫。” 说罢,她转身就要走,还道:“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燕将军憋肚子里就好了,说与本宫做什么。” 她的语气不甚妙,燕渠下意识抬头,还来不及再解释什么,却正好瞧见,她转身时,微微翘起的唇角。 很细微的弧度,也……很可爱。 仿佛松了一口气一般,燕渠哑然失笑。 只是看着她翩然离开的背影,和跟在她身边的两个公主府侍卫,他的拳心,还是有些发紧。 唇边轻松的笑意,也很快就变成了自嘲般的一抹苦笑。 他也想知道,在她身为长公主高高在上的这些年里,到底有过多少入幕之宾呢? 只是这些话,他没有资格去问。 —— 傍晚,因为有事要谈,赵明臻难得和燕渠一起用的晚饭。 公主府上,向来没有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一切的标准都是:她乐意。 早前刚开府的时候,赵明臻的奶嬷嬷还跟着她一起出来,后来她不乐意被人管着,也就让人家回去颐养天年了。 燕渠从来习惯不了这样的场合,无论是宫宴,还是现在——被人侍奉着用餐的感觉让他头皮发麻,好在赵明臻看出来了,把他身边布菜的丫鬟撤了下去。 她舀起一勺松仁鸡丁,慢条斯理地送到嘴边,斯文地咀嚼了一会儿,才道:“都这个时候了,燕将军应该也能猜到吧。” 她自己关起门过自己的日子,虽然不讲究那么多规矩,基本的礼仪却还是很好的。 燕渠早放了筷子,就等她开口了——说实话,他是真不能理解,就她面前碗里那点东西,怎么就能吃这么久。 “那韩简倒是还讲些义气,”燕渠哂笑一声,道:“但他身边那位姓聂的朋友,恐怕没安什么好心。” 赵明臻抬眸,与燕渠对视一眼,亦是一笑。 她和他都已经猜到了,大概是谁在背后唆使韩简做这件事了。 婚仪事小,背后的牵扯却大。皇帝只是在犹疑敲打,不肯那么快放燕渠回北境,但有些人,是真的不想看到他回去重掌兵权。 譬如说,桓阳府的那位大都督,聂修远。 和燕渠的家人一样,他的小儿子聂听枫,如今,正在京城为质,与韩简过从甚密。 韩简的目的,是让燕渠丢丑。而聂家人,显然目的不会这么简单。 “但这件事情,已经不能由公主府再查下去了。” 赵明臻也吃得差不多,她一搁下筷子,一旁便有侍奉的婢女上前,端来清茶和香片。 她姿态优雅,连掩帕子漱口的动作都显得行云流水。 漱个口都要前后三种茶水,燕渠看得咋舌:“若是没这些玩意儿,公主岂不是吃不成饭了——是,此事现在只能让皇帝自己斟酌了。” 赵明臻本分心用着一只耳朵听他讲话,但他话音转得太快,她一时反应不及,被茶水呛了一呛。 赵明臻咳了两声,推开紧张得要给她拍背的丫鬟,转头就拿帕子往燕渠身上砸,冷冷道:“是啊,那又怎样?燕将军看不惯了?” 丝帕虽轻,但也有些重量,竟还真的飘到了燕渠面前,他下意识接住了,却又觉得烫手,顿了顿,把它搭在了桌沿边。 “臣不敢。”他收回手,道:“臣只是感慨,长公主身边的人伺候得精心。” 赵明臻信他个鬼,不过也懒得和他计较。 她起身,自燕渠身边走过时,从他面前,精准地把那条帕子抽回了手里。 丝帕轻拂,擦过了他的鼻尖。 她常用的东西,都带着丝丝缕缕的香气。嗅到这缕香气的瞬间,燕渠下意识连背都绷直了。 她的话也轻飘飘的:“那燕将军,今晚也要精心着点哦。” —— 是夜,天边竟下了场不大不小的雨来。 寝殿内,赵明臻已经上床了。 她闲闲翻着怀里的书,渐有些困意。 微凉的雨夜,其实很适合睡觉。 她打了个呵欠。 淅沥的雨声,掩盖了暖阁里的声响,等她听到男人的脚步声时,他已经走到了床边。 她耐着性子又翻了两页,却没听到旁边再有什么动静。 赵明臻终于不耐烦了,合上书道:“本宫的床是龙潭还是虎穴?” 燕渠悄悄叹了口气,没再踟蹰,吹了灯上来。 躺在她身边,和上刑也没区别。 但现在只能认命了,至少在这特殊的几日里…… 漆黑的床帐里,赵明臻已经轻车熟路,精准地捕捉了燕渠的左手。 “快点,和昨天一样。”她朝床内侧卧下,把他的手掌掖在小腹上,心安理得地吩咐:“给我揉揉。” 她其实很喜欢和人身体接触,和徐太后说话的时候,总是说着说着就靠了过去,和碧瑛玩闹的时候,也动不动就缠上人家的胳膊。 燕渠又悄悄叹了口气。 “这样可以吗?” 他控制着力度,轻声问道。 赵明臻不说话,只哼哼,像是也懒得理他。 没多久,她的呼吸声便渐渐均匀,像是睡着了。 床帐里的另一道呼吸声,却渐渐重了起来。 燕渠的夜视能力很好,而今天她的腹痛已经好了许多,身上也不再作冷,只盖了薄被,没有多盖毯子。 他可以很清楚地看见,她侧卧时,凹凸起伏的弧线。 第38章 第38章只想……让她也摸摸他…… 赵明臻的睡相一般,平素气死人不偿命的一张利嘴,此刻微微张着,在幽微的光线里,显出格外诱人的樱粉的色彩;寝衣的领口更是被她自己蹭掉了半边,露出了一片雪白的肩膀。 她与纤瘦二字没什么关系,有些地方甚至可称丰腴。云雾间柔软的山峦微耸,半遮半显,叫人挪不开眼。 夜色让燕渠的瞳色愈发幽深,他垂着眼帘,抬手把被子往她肩上再拢了一点。 阒寂无声的夜里,他能明晰地感受到来自身体的所有反应。 他的慾念因她而起,来自他自己浅尝辄止的抚慰,全然无法纾解。 没有别的办法,除非得到她。 可身体的慾望以外,他更能清楚地分辨,他的心里,在想些什么。 在与她成婚之前,他从不曾因自己的出身而自卑。 甚至,他心底其实是厌恶这些所谓的天潢贵胄的。 厌恶他们高高在上,将所有人分成三六九等, 一个人是低贱是高贵,轮不到他们来划分。 至于他到底是罪孽深重,还是功德无量,到了阎王殿前,自有分辨。 反正他早晚会死,以武将的身份来说,这一日也不会来得太迟。 可现在,他却对她动心了。 明明她是贵族中的贵族,而那些人上人的劣根性,更是都能在她身上找到—— 她骄矜、倨傲,无论是身边的丫鬟、侍卫,又或者他这个驸马,在她眼里,都是可用的工具而已。 身份地位的鸿沟有如天堑,他却没有办法不被她吸引。 那韩简其实说得没错,以他的出身,若无这场赐婚,她是万不可能与他在一起的。 即使现在,她对他百般撩拨 ,可哪又怎样?自始至终,她都是抱着或好玩或有趣的心思,不曾动半点真心。 也许,换了谁来做这个驸马,都是一样的。 胸口闷闷的,像是堵了一股浊气,燕渠正要闭上眼,收回为她尽职揉了半晌小腹的手,早该睡着了的赵明臻却像是有所察觉,忽然翻了个身,朝他的方向挪了挪。 他动作一僵,腰腹下意识绷紧了。 好在她没有睁眼,只是在被窝里蹭了蹭,然后发出了一些意义不明的悦耳小噪音。 鬓角的碎发被她蹭到了鼻尖上,似乎有些痒,她本能地抬手,想把这缕碍事的头发拨弄开,但碍于还在梦里,拨弄几次也没找到方向。 燕渠的喉咙,忽然也有些作痒了。 鬼使神差的,他捉住了她的手,轻轻地放在了自己的手心里。 他连她的面颊都没有触碰到,只抬起她的手,帮她轻轻拂掉了那缕作乱的发丝。 或许该就此打住,可见酣眠中的她没醒,他的喉结,难以自抑地滚了一滚。 燕渠折下腰,拾起她的掌心,轻轻贴了一下自己的侧脸。 他没有什么妄念。 只想……让她也摸摸他。 —— 他没注意,松开手时,赵明臻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蜷了蜷。 赵明臻是睡着了,不是昏死过去。 半梦半醒间,她的意识还有一点。 她朦朦胧胧地察觉到,燕渠在握她的手。 但她困困的,眼皮沉重得抬不起来,一时间也懒得动,心里倒是在想,如果这个男人敢趁她睡觉动手动脚,她一定……一定把他给活阉了! 燕渠听不见她的心声,可最后,他只是轻轻地俯身,轻轻地,贴了贴她的手心。 很轻很轻,像蜻蜓点水一样。 然这一下,赵明臻却彻底醒了。 他的呼吸就打在她的手腕上,她想睁眼,却还是咬着牙,把眼睛闭得死死的。 好在床帐里一片漆黑,任燕渠如何耳聪目明,也察觉不到她眼睫的轻颤。 他把她的手掖回了被子里,缓缓躺回她的身侧。 四方的小天地里,再没有任何的动静。 赵明臻的心跳却变得有些慌乱,手心也开始烧烫。 如果说,他趁她睡着轻薄她,只能说明他色欲熏心、狗胆包天。那她大可以直接醒来,一巴掌甩到他脸上。 可他这是在做什么! 像从前她养过的一只小狗一样,把他的脸托在她的手心里…… 落针可闻的夤夜,细碎的情绪如潮泛起。 她再睡不着了。 —— 深夜,兴乐宫灯火惶惶。 只是十二盏燃到盛极的桐油灯,都照不亮上首赵景昂阴沉的脸色。 “事情大抵就是这样。”昌平侯赵承睿垂手站在殿中,偷偷觑了一眼赵景昂的表情,继续道:“臣查到的几条线索,最后指向的,都是桓阳府那一位了……” 虽没有确凿的证据,但是条条线索,都指向了桓阳府的那位大都督,聂修远。 韩简所为,是受他在京为质的小儿子聂听枫唆使。而那些地痞流氓组成的“流民”里,也藏了好些钉子,不是只泼一泼燕渠、叫他丢丑这么简单。这些钉子原本预备着,婚仪的队伍一乱,就劫走长公主。 “若真叫他们得逞,后果当真是不堪设想。”赵承睿说着,不禁抬手擦了一把汗。 真如此,亲事不成了是一回事,燕渠会遭到迁怒也是必然的结果,再加上他本就背负的凶名,恐怕谁也不敢让这样的人主政一方。 赵景昂闻言,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由燕渠收复的十三城,地域广袤,背靠雪山,虽然经历北狄多年压迫,如今人口锐减,但只需要一点时间稳下来,就足以变成一块巨大的香饽饽。 聂家当然不愿意自己掌控的地盘上,平白多出一个燕渠,把这一块地方抠出来吃掉。 若不是前几年打仗打得太厉害,边关还需要京城的粮草支援,恐怕聂家连皇帝的脸色都不会看,直接就会派人去接管了。 赵景昂很清楚这些,他显然正在发怒的边缘,不过憋到最后,还是深吸一口气,忍住了发脾气的欲望。 “辛苦小叔了。”赵景昂甚至克制着笑了,道:“替朕查案,有时也是得罪人的活儿。” 昌平侯赵承睿,辈分算起来是赵景昂的叔父,但年纪其实只比他大个五六岁。 赵承睿出身宗室旁支,父亲那一辈便不出挑。但他模样英俊,小时候更是生得玉雪可爱,被当时女儿出嫁后倍感寂寞的陈太后瞧见,接来了宫里养着。 而赵景昂早早就被封了太子,一应兄弟间,虽然还要日日一起念书,但身份有别,很难相处出什么感情了,倒是和这个养在太后膝下的赵承睿有些情谊。 赵承睿本人有能力又知进退,在赵景昂继位之后,很快就成了他最信任的左膀右臂之一。 当年北境督战,也是他去的前线。说起来,与燕渠的关系还不错。 他忖度着赵景昂的态度,试探性地问道:“陛下这一次……是什么打算?” 赵景昂无力地叹了口气,道:“没有真的酿成恶果,朕最多只能动一动底下的人,以示威吓。聂都督毕竟是国之重臣,胡乱加以惩处,恐怕反失了民心。” 其实主要还是不能做什么。 大梁开国至今已快百年,任何一个王朝该有的积弊一个没少。 边关重镇只能仰赖地方,皇权对它的渗透和掌控在一步步减弱。聂家根深叶茂,只要不是真的动了反心,谁又会去动他? 况且…… 赵景昂眼神微暗。 谁到了那个位置上,都会被逐渐同化。 就连他这个皇帝也一样。 天高皇帝远,难道真把这样的权柄交给燕渠,他就能放心了?倒不如两厢制衡,都拿起来,再放一放。 赵景昂顿了顿,转而沉声道:“相比这些……朕竟不知,禁卫军久在京中,竟能松散成这样,连朕三令五申的事情都不放在眼里。” “总归是朕的疏忽,差点害了皇姐。戴奇,传朕旨谕,让礼部草拟一份加封的圣旨来,朕要为皇姐再加食封。” 赵承睿在一旁听着,心下了然。 事情到这儿,安抚完长公主、处置处置面上的肇事者,差不多就要结束了。 —— 赵明臻睁眼到后半夜才睡着。 清早起来时,一副想杀人的表情赫然挂在她脸上。 碧瑛进来侍奉时被唬了一跳,下意识道:“长公主……” 还好,赵明臻知道冤有头债有主,没迁怒,只是绷着要死不活的表情,恹恹地道:“服侍本宫梳妆吧。” 碧瑛扶她在镜台前坐下,小心翼翼地劝道:“今日无甚杂事,殿下不若回去再歇一会儿?” 赵明臻揉了揉脸,清醒了一下后道:“起都起来了,也睡不着了,中午再睡吧。” 没发脾气,看起来只是昨夜没睡好?碧瑛心下稍安,略想了想后,笑着哄道:“奴婢看这会儿,驸马又在前院练剑呢,殿下若是不睡回笼觉,一会儿要去瞧瞧吗?” 赵明臻:…… 她当然知道碧瑛是好心,毕竟就在昨日,她还兴冲冲地跑去要看燕渠练剑。 但现在,她仅仅只是听到“驸马”两个字,心下都有些说不上来的感觉,更不想主动去看他。 为什么? 只是因为,他悄悄碰了碰她? 赵明臻有一瞬茫然。 难道说,她是在介意燕渠对她动心? 可她本不在乎这些事情的。 无论是驸马、又或者旁的什么男人,对她心存爱慕,这不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吗? 这种感觉让赵明臻很不舒服,她不想再往下想了,扭了扭头,嘟囔道:“叫他练去,与本宫有什么干系。以后别和我说他的事情。” —— 午饭过后,宫里来人通传,请长公主进宫。 赵明臻随手赏了把金瓜子,来通传的宫人便兴冲冲地与她透了底:“恭喜殿下,贺喜殿下,陛下这回,是又给您加了二百户的食封呢。 这才宣召您进宫。” 赵明臻秀眉一跳,倒是有些意外。 她的食封,在公主里已经算逾矩了,赵景昂还能给她再加? 不过稍一思忖,她倒也能猜到一点缘由。 皇帝突然施恩,要么是她做了什么大好事,故而犒赏;要么……就是有人要对她做什么不好的事,皇帝此举,是为安抚。 婚后这几日,她过得懒散又清闲,能有什么功劳? 最近发生的大事也只有成婚那一件了,很明显,赵景昂是查到了有人想害她,心下歉疚以示弥补。 但加封这样实打实的好处,管它是什么原因呢?赵明臻装作什么也没猜到,眉开眼笑地进宫了。 只不过,她的好心情止步于下鸾轿那一刻。 紫宸殿外,竟然是燕渠和几个内侍在等候。 一身暗紫色官袍的男人身形挺拔如松,朝她见礼道:“参见长公主。” 昨夜才下了些雨,这会儿天色依旧阴沉。赵明臻扭开脸,平静地从他身旁走过,道:“可巧陛下召你议事了?” 见礼后,燕渠也有些不自在地别开了目光,故而没有察觉她的异样。 “是。”他微垂眼眸,声音淡淡:“所以陛下让臣来迎一迎。长公主,请——” 两人的琐碎心思,外人自然瞧不出来。紫宸殿内,赵景昂让戴奇宣读了加封的圣旨,又和赵明臻说了些不咸不淡的家常话。 他越是避而不谈婚仪有人设伏之事,赵明臻越是能确认,这场加封与此事有关。 她心下闪过无数个念头,视线忽而又落在了一旁的燕渠身上。 加封她是公主府的喜事,自然与他这位驸马有关。 又或者,这次的事情,让赵景昂意识到聂家把手伸得太长,心里有了偏向?这场加封,本就是在给他抬轿呢? 想到这儿,赵明臻心里忽然有点儿微妙的不舒服。 虽然她嘴硬不肯承认,但这几日与燕渠的相处,确实还算和睦。 以至于她都快忘了,她与他,本该是彼此利用的关系。 —— 是夜,京城骤然刮起了一阵寒风。 雨显然已经不会再落了,天边再飘下来的,只能是冰碴。 寝殿内,赵明臻端坐在外间书桌前,长发半绾,正安静地打着香篆。 燕渠进来的时候,祥云状的香粉,刚好完整地脱出了香印。 赵明臻垂着眼,并不看他。 她一边挑起一旁烛芯上的火苗,凑到炉前引香,一边淡淡开口:“燕将军回来得真是晚,叫本宫好等。” 燕渠若有所思地看她一眼,视线随即穿过屏风,落在了内间的床边,那张规规矩矩的地铺上。 和新婚那夜没有区别。 可地上那只枕头孤零零的,看起来好生可怜。 第39章 第39章(含情人节小剧场)不许…… 她的意思昭然若揭。 燕渠的视线落在赵明臻平静的脸上。 大约也有一点“人逢喜事精神爽”的加成,她的气色很好,面颊粉润。只是鸦羽般的眼睫轻轻垂着,以他从上到下的角度,看不见她瞳孔里的颜色。 幽静的香气自香炉顶端盘旋而出,燕渠像是被它呛到了,别开了脸。 他的下颌紧绷,语气是一种尽力而为的松弛:“今日和陛下商议北境布防事宜,回来得晚了。长公主可还有事?” 赵明臻抬起眼帘,却只盯着面前袅袅娜娜的烟气。她一贯是话多的,这会儿却变得惜字如金了起来:“自然。” 她抬起葱白的指尖,从右手边的玉质镇纸下,拿出了一张信笺纸。 公主府的造物无一不细,薄薄一张纸,都染了金色的浮印,纸的角落上还细细压了花,几乎能算是一种艺术品。 只是此时此刻,燕渠没有心情欣赏。 因为他已经看清了纸上写了什么。 字迹行云流水,力透纸背。 若无多年积淀,是写不出来的。 只是这样的一笔好字,写得却是些好笑的、过家家一般的内容。 “不许并肩、不许牵手,不许……” 燕渠居然念出了声,赵明臻瞳孔微颤,下意识伸出胳膊,略扑上前捂住了它:“你闭嘴,不许念!” 他挑了挑眉,眼睛却还在往她的手底下看,话音轻佻:“臣似乎没有看到这一条。” 赵明臻心里本来乱得很,那些细微的,因为他莫名的情绪而牵动起的情绪,陌生得让她害怕。 可燕渠这么一搅合,她心里的慌乱一点不剩,全都变成了恼羞成怒。 “你!”腾地一下,赵明臻拍桌站了起来:“燕渠,谁允许你用这种态度与本宫说话了?” 她拍得很重,连玉镇纸都是一跳,语气却显得色厉内荏,底气不足。 察觉了这一点的赵明臻别过了头去,抿了抿唇,没再说什么了。 她答应成婚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如赵景昂所说,燕渠是武将,哪日出征后,她照旧可以在京中过自己的日子。她的生活,不会有任何改变。 她只是没有料到,男女之间感情的酝酿可以这么快。 不过,现在既察觉了,就应该及时处理才是。 赵明臻深吸一气,努力忽略掉心里说不上来的感受,努力告诉自己,要冷静,随即重新坐了回去。 她垂着眼帘,依旧不看燕渠,只把面前的纸笺轻轻往他站着的方向推了推。 “喏,纸墨已经备好,你把它签了,我们继续保持没有瓜葛的关系,如何?” 她听到燕渠在另一把圈椅上坐下的声音,余光里,也看见了他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拾起了笔架上的狼毫。 ……难看死了。 哪有这样拿笔的! 赵明臻皱着眉,把视线更挪开了些,紧咬下唇,克制住想掰他手的欲望。 可过了好一会儿,也没听见他落笔的声音,赵明臻心下渐渐疑虑。 难道是,生气了? 这几日,所有的主动权都叫她牵在手里,她想让他近就近,想让他远就远,她这样戏弄于他,他应该……是会生气的吧。 虽然燕渠在她面前,一直表现得没什么脾气,但她从来不觉得,一个在战场上杀伐果断的将军,会是什么没脾气的老好人。 他的情绪就像是封冻着的冰川,那些讥笑和鄙薄,只不过太肤浅,触及不到冰川下真实的情绪而已。 不过…… 赵明臻悄悄捏了捏自己的袖角,心想,他要是生气了也好,她就可以顺势发作一场,自然而然的……逼他把这东西签了。 只是燕渠的反应,显然没遂她的愿。 通明的烛火下,男人的神色冷峻,却并无愠色。 他低头看着面前的不平等契约,察觉到她投来一瞥,甚至还若有似无地笑了一下。 “以臣卑下之躯,实在不值得长公主动气。” 他这样冷静,倒显得她局促了起来,赵明臻皱了皱眉,在桌下勾着脚尖踢他一脚:“你签不签?你要不签,我明日就上奏陛下和离。” 燕渠坐得端直,不动如松,只抬起黑沉沉的眼瞳,定定地看着她:“圣旨赐下的婚事,长公主怎么如此确定,你我能离得了?” 糟糕,好像有点说漏嘴了。 想到被放在书房柜子里的那封和离旨意,赵明臻神色微晃,继而更加恼羞成怒地道:“你……你只说你签不签吧。” 她当然知道,这张笺纸没有任何实际上的意义,就像孩童玩笑时拉的勾、唱的“我要永远和你在一起”一样。 她只是需要一个东西,来提醒她自己。 也提醒他。 燕渠捏着笔杆,悬着笔尖,却是不紧不慢地,在几个字词上虚虚圈画着。 “臣是驸马,本也不可与长公主并肩,这是长公主之前提点过的。” “至于这一条,臣也不记得,何时曾与殿下牵过手。” “还有这里……” 他一条条数来,话音平淡,赵明臻听了心里来气,想去夺他手上的笔。 “好,那本宫就照燕将军的意思,把这些都改掉。” 燕渠轻巧地躲开了,赵明臻以为他还要说些什么,旋即却见他垂下皂白分明的眼,提着笔,在纸笺的末尾,将不太规整的“燕渠”二字轻轻落下。 明明得逞了,赵明臻却也像泄了气一样,没声儿了。 她秀丽的眉心微蹙,盯着那两个斗大的丑字。 燕渠搁下笔,垂眸道:“臣只是想说……公主不必特意写这么多的。” 除却万籁俱寂时,杳无人声的角落。 他本也不敢肖想。 —— 内间,只剩下床 尾暗灯一盏。 “喏,今晚燕将军还是睡地铺吧。” 赵明臻努努嘴,示意道。 见燕渠顿足,她以为他终究还是介意,想到自己对他确实也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于是难得好脾气地多解释了两句。 “燕将军不必觉得委屈,这地铺睡不了多久。皇帝抬举本宫,也是在抬举你,我会再想办法从中斡旋,助你早日回到北境,重掌兵权。” 燕渠不无稀奇地看她一眼:“长公主纡尊降贵给臣铺床,臣有什么好委屈的?” 嗯?他怎么知道是她铺的! 赵明臻一惊,不过她才不承认,恼道:“不许瞧本宫——本宫怎么可能亲自干这种活,当然是让碧瑛她们来弄的。” ……要不是她不想叫底下人揣摩她的私事,她才不呢。 燕渠挑了挑眉。 哪个丫鬟能做出把被子和褥子铺反这种事? 但他很聪明地没再说下去。 她今日心情显然不佳,再说真要生气了。 她真生气起来凶得很,算了。 反了就反了,左右他也不讲究。 想到她刚刚一个人吭哧吭哧地琢磨怎么铺被子,燕渠原本滞涩的心情,倒也微妙地松快了许多。 打地铺也挺好。 ……睡她身边,忍得和上刑也没什么区别。 —— 夜晚好像从来没有这么漫长过。 黑漆漆的床帐里,赵明臻本闭着眼,却又忍不住偏过头,睁眼看向一旁枕头空出来的位置。 是她的错觉吗? 总觉得……身边少了点什么。 她抱着被子,朝床内翻过了身去。 …… 地上的燕渠,也没有如他自己想象中那般好眠。 他隐约能猜到一点赵明臻忽然拒人千里之外的原因。 加封自然是好事,只是这桩好事背后的诸多牵扯,终究是提醒了她,他和她之间的关系,本就不纯粹。 他缓缓呼出一口气,开始努力调息。 这两夜的同床共枕,仿佛只是一场短暂的绮梦。 如果没有这场梦,他也许并不会生出那样多无端的肖想。 可感受过她的存在以后,眼下,哪怕只是躺在她铺的被子里,听着床帐内若有似无的呼吸声,他忽然觉得,床上床下,似乎也没有什么分别。 —— 翌日醒来后,谁也没有再提那纸契书,却都默契地保持了微妙的距离。 新婚那几日,赵明臻只是在躲懒,公主府平素还是有很多庶务要她亲自过目的。 再加上她如今有心多推举些士子到赵景昂面前,那些递到公主府的拜帖,她就也有必要仔细看看了。 燕渠就更是公务繁忙,白日里几乎没有在公主府待着的时候。 有时他回来得太晚,外面都已经宵禁,而赵明臻也已歇下了。 今夜也正是这样。 寝殿内黑咕隆咚的一片,安静异常。 燕渠站在屏风外,把脚步声放得很轻,才开始往内间走。 然而幽寂的夜里,床帐内,赵明臻的声音却忽然传来。 “你回来了?” 燕渠停步:“是臣吵醒了殿下?” 赵明臻在床上打了个呵欠,捋了捋耳边的头发,懒散道:“没有,本宫还没睡着。” “明日冬至,宫中有节宴,你记得早些下值回来,到时和本宫一起过去。” 这句话,是这段时间,私底下她和他说过最长的一句话了。 燕渠轻哂一声,道了声“好”。 听到他的回复,凤榻上的长公主没再多话,只翻了个身,躺了下去。 刻意疏远后宁静下来的心绪,又因她轻飘飘的一句话,泛起了微妙的波澜。 燕渠轻轻叹了口气,也打算睡下了。 最近的朝野内外,可不太平,皇帝想重新整顿科举,把先帝那时的三年一考恢复回一年一考,遇到了诸多阻力。而北境那边,也有足足一旬,没送来新的线报了…… 燕渠思量着近日发生的桩桩件件,一时间没有睡着。 床上的人,似乎也没睡着。 但她不如燕渠老实,睡不着也笔直躺着,她反复翻了好几次身。 听到赵明臻的动静,燕渠闭上眼,心里却忍不住在想,她是因何难眠呢? 公主府最近,应该没有什么烦心事才对。 不过很快,他就知道答案了。 床帐内传来咯嗒一声。 像是一个匣子,被她轻轻打开了。 他起初并没有反应过来,这是什么声音。 直到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传来,新婚那晚的记忆,不期然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燕渠缓缓睁开了眼。 神色晦暗难明。 第40章 第40章(修)……她好像有一万…… 木匣被打开的脆响,在寂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赵明臻的心也因此多跳了两拍。 其实她有段时日没把这只匣子拿出来了。 倒不是她突然变得清心寡欲,只是最近连得两次加封,又都是实封,这都是她的身家,总要多花些功夫在正经事上头。 而蔡赟给的这匣千奇百怪的东西,成婚前,她就都瞧过了,那时只觉得稀奇,并不觉得有什么。 可成婚后,明明物件还是这么些物件,再瞧见时,她却觉得耳朵都是烫的,眼前几乎能浮现出,用上这些东西的画面。 他的手臂肌肉饱满,单臂就可以抱起她,还有线条分明的肩背,宽厚的、骨节分明的一双大手…… 可一想到新婚那晚他拒绝了她,赵明臻心里就来气,羞愤之下,就把这匣东西束之高阁了。 只是许久未得纾解的慾望,终于还是不再潜藏,悄悄浮出了水面。 赵明臻搅着被子,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好几回,心里实在是为自己叫屈—— 不是,她怎么把日子过成这样了? 明明有驸马,却过得连她之前独身时都不如! 想到这儿,赵明臻简直忍无可忍,心一横,在夜色的掩蔽之下,打开匣子,拿出了那块熟悉的暖玉。 这个小把件的线条可称玲珑,不过她半个掌心那么大,是摆在桌面上也不会引人遐想的形状,几乎可以当成一个装饰品。 但她此刻显然没有玩赏品鉴的心情,只想速战速决。 她抿着唇,提着被子蒙住自己的脑袋,屈起腿,扭着腰把自己藏进了被窝里。 只是她自以为轻巧的动作,落在床下燕渠的耳朵里,和掩耳盗铃也没有什么区别。 夜色只蒙蔽了部分无足轻重的感官,而床围悬下的轻薄床帐,更是起不到半点作用。 ……她好像有一万种方法折磨他。 今晚,燕渠比新婚夜还要清醒。 他才在宫里议事,赶着宵禁匆匆回来,意识和感官清醒极了,不比大婚那天,还饮了几杯酒。 他甚至能分辨出来,锦褥间溢出的闷哼里,快意几何。 这回,在心里念多少遍心经也没有用了。 黑漆漆的夜色中,燕渠只觉眼眶都有些烧灼了。 脑子里的弦紧得要断了,平素运筹帷幄的将军再克制不住,忽然翻身坐了起来。 燕渠没有刻意放轻动作,又或者,他本就是存着打断她的心思。 男人起身的动静传进了床帐里,赵明臻吃了一吓,原本微微蜷着的脚趾都绷直了,下意识惊呼出声:“你——” 这一嗓子,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太过柔腻,赵明臻急忙刹车,意识到燕渠似乎醒了之后,她的心更是开始狂跳。 她匆匆把脑袋从被子里伸出来,欲盖弥彰地道:“你何时醒了,燕将军?” 听到她的声音之后,燕渠倏然冷静了下来。 不可。 他宁可她像现在这样,冷待着他,把他当成公主府的空气,也不愿意,被她一辈 子当成床。伴或是男宠看待。 如果他想……新婚那晚,就该答应了她,而不是等到现在,才做下什么冲动的选择。 他与她的关系,并没有发生任何的变化。 甚至还不如那时。 至少那时,她还没有跟他签什么狗屁契约。 燕渠掐着自己的虎口,又闭了闭眼。 真是个骗子。 明明之前在飞鸢围场,她把他抵在树上时,看着他的眼睛说,只要她愿意成为她的权柄,她的眼里,就只会盛着他一人。 骗子。 其实在她眼中,他和其他人,并无半点差别。 虎口处传来的疼痛让他清醒了一点,燕渠没说话,只缓缓站起了身。 窗外月光极盛,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 纱帐上,他的影子越来越近,被笼在阴影里的赵明臻蓦然一惊,直起身往床头缩了一缩。 “你……你做什么?” 燕渠偏开头,叹了口气,哑着嗓子道:“臣只是想起夜,吵着公主了?” 不知为何,赵明臻觉得他的语气听起来有些凶,像是很有怨气。 不过她还心虚着,也没空计较这些,只道:“没有,本宫刚睡醒一会儿。” 女人似乎不自在地扭了扭腰,床帐的缝隙间,燕渠看得分明,原本要迈出去的步子,似乎又是一停。 等他走后,倒是便宜她继续了? 他挑了挑眉,侧脸的轮廓在浅淡的月色下显得越发英挺。 “是吗?”他忽然反问:“怪不得臣方才,听到了长公主在说梦话。” 坐起来之后,那只玉把件就从腿间滑落了,赵明臻正要悄悄把它捏回手心里,却听得燕渠如此问她。 梦话?哪来的梦话? 她又没睡着。 赵明臻刚想反驳什么,就闭上了嘴。 才醒是她自己说的,她不可能就把话吞回去。 可燕渠这么问是什么意思…… 他不会听见什么了吧? 赵明臻心里一慌,立马凶巴巴地道:“本宫从不说梦话,你胡诌些什么?” 淤积的夜色中,传来男人若有似无的低笑声。 “是,许是臣听错了。” 就这么轻飘飘地改口了? 他到底听没听见什么! 她还来不及再问,燕渠就已经转身,离开了寝殿。 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赵明臻的脸却是热意蒸腾,烫到不能再烫,几乎都要红透了。 她猛捶了几下被子,旋即自暴自弃似的把自己又蒙了回去。 灭口!灭口! 他如果真发觉了什么,她一定要把他杀掉! 燕渠似乎预感到了自己惹上的“杀身之祸”,这一晚,没有回内间。 而勉勉强强释放了一回的赵明臻,蒙着被子,倒也还是睡了过去。 —— 第二天是冬至,天边应景的下了点小雪下来。 起床后的赵明臻,坐在床上好好整理了一会儿心情。 夜里发生的事情,不管他知不知道,反正他没揭穿,就当他什么都不知道就好了。 虽是这样想着,梳头的时候,她还是没忍住问碧瑛:“驸马呢?他去哪儿了?” 碧瑛答道:“和平日一样,驸马他练过剑就出去了。” 赵明臻不解:“今日冬至辍朝,他上值走这么早?” 碧瑛笑道:“驸马回燕府去了,他临走前特地给奴婢留了话,说让公主不必着急,他记得公主昨晚的嘱咐,今日会早些回府的。” 赵明臻现在真是听不得“昨晚”这两个字,特别是疑心燕渠听到了什么之后,现在更是觉得他的留话都有些意味深长的可疑。 她别过头,冷不丁道:“管他什么时候回呢,他要是晚回来,我正好早些时辰进宫,去陪母后多说说话。” 闻言,碧瑛不由好奇地道:“殿下,恕奴婢多嘴,只是奴婢实在是有些不明白,您和驸马……这……” 新婚的新鲜劲过后,在碧瑛眼中,长公主便是和驸马冷了下来,很少再有什么交集,连顿饭都不在一起吃了,也就是每晚还是歇在一处。 赵明臻冷哼了一声,答道:“你别多想,今日是大节宴,我才多问他一句。” 侍奉赵明臻多年,碧瑛很清楚她的性格,她真不放在眼里的人,那是多看一眼也不愿意,更不可能说这种类似赌气一样的话。 碧瑛了然,不过也识趣地没有多说什么。 —— 燕府。 窗边鸟架上,一只身形瘦弱的信鸽正单腿站着,整只鸟看起来非常蔫巴,连圆眼睛都合上了,一抖一抖地睡着。 燕渠走到它身边,抬手摸了一把它黑花的尾羽。 北境与京城相隔千里,哪怕这些信鸽都是精挑细选出来善于飞行的,能活着抵达,也得飞没半条鸟命。 一旁,项飞鹏端着鸟食来了,有火麻仁和豌豆,“真是只争气鸟,来,吃食咯。” 这信鸽像是听得懂人话一样,闻言立马睁开了眼,飞到了它的小陶碗边。 项飞鹏看了一会儿鸟啄谷粒,才后知后觉地抬头看了过于沉默的燕渠一眼,道:“大将军,您……” 前段时间迟迟未至的线报,终于和冬至的雪一起到了。这一次的线报,都是喜事—— 边关风平浪静,北狄未有大的动向,只在远处盘桓;陛下派去的两位钦差也已经抵达十三城,安顿百姓、修垦荒田。 尽管四下没有旁人,只有一只鸟,项飞鹏还是压低了声音道:“虽说是好消息吧,但属下觉得,那皇帝实在是太多疑,北境这样风平浪静下去,他恐怕……” 燕渠从鸟嘴下捏了两颗豌豆在指尖盘玩,眉眼神色却愈发冷肃:“未必是好消息。去一封信,给驿站那边的驻军,让他们找几个最擅马的,亲自回北境看看情况,速去速回。” 这一趟进京,燕渠只带进京二十来个亲兵,还有一队兵马,留在了二百里外的驿站休整。 项飞鹏神色一凛:“大将军是怀疑是假消息?可军报皆是秘文写的……” “经过人手的东西,能有多可靠。”燕渠抬起了锐利的眼瞳:“上一封军报,还在说乌尔霄汗国接受了北狄余部的投靠,这一封信,突然间就天下太平了起来,事情未免也太顺利了一点。” 易地而处,如果他是北狄人,既借了乌尔霄的势,就不可能等兵疲马乏的大梁,在收复的失土站稳脚跟、重新迁定人口后,才卷土重来。 他一定会现在就打。 燕渠的眼神渐沉—— 他是没有养寇自重、放任北境情势发酵,好让皇帝派他回去救急的意思。所以在上月第一份军报来时,就已经上奏皇帝。 虽然皇帝的意思,实在叫人失望。 但这不代表北境其他人没有,譬如那位聂都督。 聂家把持桓阳府多年,对他们而言,如果收复的十三城不能到手,那桓阳府作为边境重镇的意义就会被大大削弱,也许,还不如叫北狄人拿去。 项飞鹏听着听着也急了,忙道:“如果军报有问题,大将军,我们现在鞭长莫及,该怎么办?” 几句话的功夫,信鸽已经把加餐吃完了,又盯上了燕渠手上的那两粒豌豆。 感受到鸟嘴在啄他,燕渠哂笑一声,摊开了掌心,道:“也许只是我杞人忧天。不过,上月的回信,我已下了军令,如有异动,先存人、再留地。” 城池丢了还可以再打,已经被北狄统治奴役了数十年的遗民,此番若是再被掠夺回去,恐怕十难存一。 这两年下来,他在北军中也有拥趸,并非聂家可以号令。实在不行…… 项飞鹏定了定神,躬身应是后没再犹豫,直接牵马出城、去往驿站找同僚报信回合。 碎雪飘飘,天似乎 更冷了。 燕渠看着漫无边际的白,神情复杂。 事态再酝酿下去,他恐怕不会等谁的首肯了。 只是到那时…… 也不知会否牵连到她。 —— 申时方至,燕渠打马从兵部衙门里回了公主府。 天边细雪未停,他肩上落了一层浮白。 赵明臻已经在前厅等他了。 为赴节宴,她今日穿着宫装,梳着凌云髻,画了严妆,连头发丝都散发着盛气凌人的姿态。 很难不被她张扬夺目的美貌震慑住,尽管已经不是第一次见了。 才翻身下马的燕渠偏开眼,拱手道:“长公主。” 赵明臻把他的神态看得分明,意义不明地轻哼了一声。 不过,她上下扫他一眼,还是不满地道:“你这身衣裳都骑马骑皱了,去换一身,等会儿进宫也别骑马了,和本宫一起坐车。” 燕渠挑眉应是,掸了掸衣摆,转身回了内殿。 赵明臻先进了马车,等燕渠换了官袍进来的时候,她已经小坐了一会儿了。 她别开头,和仆从说可以出发了,随即转过头来坐得端正,眼神却还是飘到了一旁的燕渠身上。 “领子。”她蹙起秀丽的眉,偏开头才道:“你的领子掖进去了。” 燕渠不习惯仆从贴身侍候,一概事情都是自己来。方才穿得太快,领口处有些不齐整。 燕渠从善如流地低头整理领口,只是马车里没有镜子,他弄了几下也没翻好。 赵明臻用余光看了一会,终于忍无可忍,朝他伸出了手。 燕渠的脖颈瞬间直了。 视线……也随之落在了她指尖那一抹绯红的颜色上。 养尊处优的长公主十指纤纤,修得圆润的指甲上,染了恰到好处的蔻丹。 她明明心无旁念,只是在为他整理衣领,他的眼前,却仿佛看见了,这双手是怎样剖开新摘的莲子,又是怎样在寂夜里,搅乱一池春水。 他别开脸,喉结难以自抑地一滚,擦过了她的指尖。 “长公主。” 他唤了一声,嗓音低哑。 40-50 第41章 第41章(修)倒显得她上赶着要…… 赵明臻动作一顿,缓缓抬起眼帘。 燕渠没有看她,只抬手抓住了自己的领口,道:“长公主,臣自己来。” 他这副抗拒的姿态,落在赵明臻眼中,俨然是另一种意味。 她松开手,退回去冷笑了一声,说话时也不看他的眼睛:“倒是本宫多管闲事,燕将军自己整理好吧,别一会儿到了席间,丢本宫的脸。” —— 紫宸殿中,跪倒了七八个噤若寒蝉的大臣。 地上,是如山般倾倒的奏折和笔墨。 赵景昂站在御案后,原本温润的一张面孔,此刻已是怒意横生。 这位年轻的帝王,很显然是动了真火。 “好啊,你们就拿这种东西来糊弄朕!” 说罢,他抄起手里的奏章,狠狠地往地上一掷。 落针可闻的殿内,这一下过后,更是安静得可怕。 “以为朕不能把你们全都发落了,所以有恃无恐?”赵景昂冷笑道:“看在今日节庆的份上,朕最后正告你们一次,来年开春的考试势在必行,到时候,就是朕亲自做这个主考官,朕也要把这件事做下来!” 只是他的狠话过后,底下跪着的重臣们还是鸦雀无声。 气氛尴尬至极,赵景昂被气得胸口生疼,还是一旁的戴奇上前,禀道:“陛下,长公主和驸马来向您问安,已经在外殿等候多时,可要传他们进来?” 在场的都是人精,都听得出,戴奇是在打圆场。 想想今日也就这样了,逼得再紧也没有结果,赵景昂几不可察地叹出口气,颓然坐回了龙椅上,摆摆手道:“请皇姐和驸马进来——你们给朕滚出去!” 紫宸殿闹出这样大的动静,殿外不可能没听见。赵明臻进来时,却是昂首阔步,不见一点忐忑。 她的目光掠过弓着腰后退的这几个大臣,见吏部尚书徐乐成都在其中,不免讶异地挑了挑眉。 连徐家都不支持吗? 公主府的消息并不闭塞,赵明臻很清楚今日赵景昂是因为什么在发作。 先帝仓促驾崩前两年,对几个儿子的防备达到了最顶峰,身为太子的赵景昂首当其冲,并未培养出自己的班底。 再加上继承的是这样一笔积弊已深的烂账,赵景昂有心从吏治开始改革,自然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阻力。 这些人未必在明面上与皇帝对抗,但实际做起事来,却可以推诿塞责、阳奉阴违,让皇帝的政令落空。 而赵明臻毫不避讳,竟趁着这些大臣还没走掉,直接在诡寂的大殿内开口了。 “参见陛下——要我说,人都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陛下还是太好脾气。砍几个挑头的,我倒是不信,剩下的大人们,还能这么沆瀣一气。” 她这话当然是在浑说,可却切中了赵景昂的下怀。 特别是看到,退出去的几个老头儿因过于嚣张的架势,腿下意识一哆嗦。 赵景昂哈哈大笑,道:“皇姐,这些大人都是国之重臣,若都砍了,谁来给朕做事?” 赵明臻眼睫轻垂,弯唇一笑道:“只是玩笑而已,各位大人不会与我生气的。” 赵景昂眉宇间虽然还有阴霾,但到底是因为这三言两语的缓释了不少。 一旁的戴奇看向赵明臻的眼神,比看天神下凡也差不了多少了。 赵景昂捏了捏自己发紧的眉心,旋即皮笑肉不笑地道:“倒叫阿姐和燕卿看了笑话,来,不必紧张,距开席还早,且陪朕坐会儿吧。” 从皇帝的位置,可以很清楚地把其他人的动作收入眼底。 察觉到赵明臻与燕渠之间的氛围微妙,他不自觉挑起了眉梢。 赵景昂倒是没看错,赵明臻确实有点生气。 她一贯严于待人宽于律己,她疏远燕渠是一回事,可刚刚他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又是另一回事了。 不就是整理一下领口,倒显得她上赶着要做什么似的! 而燕渠此刻的心情亦是微妙,庞杂的念头在靠近赵明臻的那刻起,都变成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嗳昧情绪。 这种情绪让他感觉很危险,因此也下意识与她保持了距离。 赵景昂看在眼里,倒是呵呵一笑道:“这新婚燕尔的,戴奇,你什么眼力见?还不把长公主和驸马的座位摆得近些?” 赵明臻:…… 赵景昂只是玩笑,见戴奇真要上前,他挥了挥手,让他也退下了。 他旋即正色同赵明臻道:“今天的情形,皇姐也得见了,不如给朕出出主意,可好?” 赵明臻狐疑地看他一眼:“我前脚说完,后脚母后就得把我提过去训斥一顿。” 赵景昂目露怅惘,道:“母后把你我姐弟想得太见外了。现在,朕倒是觉得,皇姐你又何须对朝政讳莫如深,不管时局如何变化,至少皇姐和朕的立场,总是统一的。” 在这一点上,赵景昂说的是真心话。 赵明臻并不感动,她心里门清—— 这是赵景昂觉得朝堂之上彻底忠诚于他的支持者太少了呢,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有个亲姐姐。 前些日子,禁卫大换血,要重新从官宦子弟里选人上来,她的公主府也送了几个人进宫,倒是都被赵景昂留下了。 原因很简单,无论姐弟俩是否有嫌隙,他们的利益总是绑在一起的,就算真的吵翻了闹掰了,相比外人,赵景昂还是更信任自己的姐姐,至少不担心她刀尖朝内要捅死他。 不过,赵景昂既然开口了,赵明臻也不推三阻四,只道:“这些人不答应,无非是害怕损伤自己的利益。陛下既然铁了心要做这件事情,只能强硬到底。” 赵景昂自嘲般笑笑,道:“朕又何尝不知,只是掣肘之事良多。朝堂上盘根错节,朕这个皇帝若是不遂这些士族的意思,也要被他们架着走。” “大梁积弊甚多,朕是最清楚的,很多问题,已经没有留待以后解决的余地了。” 他说得可怜巴巴,赵明臻的内心却毫无波澜。 赵景昂确实勤政,平素也算宵衣旰食。但他是万人之上的皇帝,还轮不到她来心疼他 ,替他分忧。 不过,赵景昂也就是随口感叹一下,毕竟能听他这样感慨的人也不多了。 他轻咳了一声,道:“阿姐前头举荐的那两个士子,朕已经考察过了,学问确实不错。一个放出去外任练练,另一个么……” 说到这儿,他仿佛才注意到燕渠在一旁,呵呵笑道:“哎,说起来,两个人里有一个,也是北地人士,不知他可来拜见过燕将军?” 燕渠的眉梢微微一动。 这话听起来,倒像是在试探公主府的决策,和他有没有干系。 只是他还没开口,赵明臻的眼刀就飞了过来,旋即冷声道:“本宫举荐的人,为何要拜见驸马?” 燕渠沉默一瞬,抱拳道:“长公主所为,臣不敢置喙。” 赵明臻转过头去不看他:“你心里有数就好。” 赵景昂其实正在打量这两人。 说实话,他这个皇姐,和这位泥腿子出身的大将军,坐在一起是真的登对。 两人的皮相都生得极好,细看还都是心高气傲那一挂的,眉眼间极具攻击性。 不过……不论是夫妻还是别的什么关系,总是要有人低头迁就的,显然,这二位都不是什么软和人,谁又愿意迁就谁?成婚也只月余,又能培养出什么投契的感情? 赵景昂心下笑自己多虑,面上还是在打圆场:“皇姐这话就说错了。你们是由朕赐的婚,燕将军既是你的驸马,不论什么事,总该有商有量才是。” 赵明臻别扭着敷衍了两句,未置可否。 好在这会儿,殿外内侍通传,言道皇后娘娘来了。 王幼璇穿着一身清丽的宫装,只施了薄薄一层粉黛,手上提着一只黑檀木的食盒,与堆金砌玉的赵明臻擦身而过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参见陛下。”王幼璇走进殿中,柔柔一礼:“听御前的人说,陛下今日忙于政务,连午膳都还未用过,妾便想着送些点心来。” 说着,她还含笑看了赵明臻一眼,道:“早知长公主和驸马也在,我也好多备些来。” 王幼璇一礼还未起身,赵景昂便紧张地走了下来,亲自搀扶她。 赵明臻识趣地很,她早就起身了,见状笑道:“皇后娘娘都这么说了,那下回我可得到凤仪宫讨一口尝尝。今日时辰不早,我们还要去给母后请安,就先走了。” —— 从徐太后那儿再请了安出来之后,已经差不多到开宴的时辰了。 长公主夫妇相携入席,引来不少人的注目。 韩祭酒被罢官,告老还乡,禁卫亦是大换血,而聂家送来为质的那个小儿子,也是被彻底软禁了起来。桩桩件件,有心人都看在眼里,也很清楚,这些事情与谁有关。 察觉到外人的视线,赵明臻磨了磨牙,终究还是放慢了一点脚步,等着燕渠和她并肩而行。 入席之后,她还是保持着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态,秀丽的眉心微微蹙着,连唇峰也下意识抿得薄薄的。 燕渠难得见她这副神情,不由问道:“长公主还在想方才的事情?” 赵明臻没好气地道:“不然呢?” 赵景昂的试探之意毫不遮掩,她是傻子才感觉不出来。 燕渠没接话,只倒了点水在桌上,用指尖蘸了蘸,在两人面前的长案上画出一条分界线。 赵明臻眼睛一扫,示意坐席旁的宫人都推开了,才皱着眉道:“倒不只是这个意思……” 宴席上人多眼杂,祸从口出。 她没继续说下去,心下却仍在思考。 今日,赵景昂的意思昭然若揭——只要她旗帜鲜明地做他的拥趸,他就不介意她这个长公主参政与否。 但在她成婚之前,他对于徐太后令她不许参政的态度其实是模糊的。 那皇帝的态度,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转变,根源,在这场赐婚上吗? 又或者说,他突然提点,是想要她做什么? 赵明臻若有所思地看了燕渠一眼。 燕渠似乎也怀揣心事,并未察觉她的注视。 没过多久,帝后也入席了,席间众人起身行礼。 坐下后,碧瑛悄悄和赵明臻附耳道:“殿下,兴湖长公主那边,好似动了胎气,肚子有些不舒服呢,她的婢女问您借两个人过去,好扶她去休息。” 数赵明臻身边随侍的人最多,找她借人也不奇怪。 虽然和兴湖公主不对盘,但是这种事情,赵明臻答应得很爽快:“叫凝荷她们去吧,兴湖那要是缺人手,也不必急着回来,多帮衬着点。” 宫宴流程大同小异,赵明臻不知参加过多少次了,并不在意,她只记挂着方才紫宸殿中的交谈。 只是越想,心里念头越乱,赵明臻有些烦了,拾起面前的酒杯,咕嘟咕嘟喝了一盏,又让碧瑛给她再斟满。 燕渠挑眉看她,终于还是在碧瑛斟第三次时,出言打断道:“长公主这是打算,醉醺醺地回府吗?” 赵明臻蹙了蹙眉,见碧瑛真的因为他的话而停了倒酒的动作,不愉地道:“本宫让你斟就斟,醉了有的是人能送本宫回去。” 燕渠看出了她在和自己赌气,也就没再劝了。 他如今也算摸到了一点这位长公主的脾性,这种时候越说,她越逆着来。 只是冷酒吃得有些快,赵明臻渐渐也开始头晕了。 奇怪,她酒量有这么差吗? 赵明臻皱眉,问一旁的宫婢:“这是什么酒?” 宫婢张了张嘴,应该是回答了的,但是她有些听不清楚。 坏了,好像真醉了。 赵明臻深吸一口气,托着隐隐有些作痛的额颞起身,拽着碧瑛的手道:“吃得有些醉了,扶本宫去找间偏殿歇息。” 她的酒品一般,不排除失态发疯的可能,不能在席间丢脸。 碧瑛忙依言搀上她,扶着她离席了。 燕渠的眉心针扎般一蹙,视线不自觉追随赵明臻的背影一路离开。 尽管她身边跟了不少人,他心下还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警惕。 燕渠拧眉,正要去拿她面前那壶酒,一旁侍候的宫婢,却突然滑了一跤,扑在了案前。 小宫婢像是唬了一跳,急忙跪下请罪道:“驸马恕罪!奴婢,奴婢不是有意冒犯!” 燕渠反应倒快,但也只扶住了摇晃的方案,没有接住酒壶。 他的眼神微妙起来,却只淡淡道:“无妨,起来吧。” 案前一片狼藉,旋即便有宫人来换,燕渠仿佛无事发生一般,端坐在自己的坐席,目光却落在,方才悄无声息地捞下的那只、赵明臻喝过的酒杯上。 杯子里,还有一丝残存的酒液。 第42章 第42章我来带我的妻子走,还要…… 酒液清冽,几乎可以倒映出,薄薄的杯壁边缘,所沾染的她口脂的颜色。 燕渠略一迟疑,还是把它凑到鼻尖闻了闻。 气味倒是很正常…… 除了闻着性烈一点。 但能呈到长公主面前的酒,不该是奔着把她灌醉来的。 燕渠很信任自己的直觉。战场上瞬息万变,不是每一刻都有时间条分缕析,理智思考,很多时候,都是直觉救了他的命。 真正让他踟蹰的,其实是赵明臻方才的态度。 也许出去醒酒休息,只是她找的借口。 她这会儿没准并不想看到他。 燕渠尚在思索,皇帝身边的戴奇正巧满脸堆笑着过来了。 戴奇拱了拱手,道:“大将军。” 见他瞄了一眼赵明臻空下来的坐席,燕渠定了定神,放下酒杯,道:“长公主多喝了两杯,去了偏殿醒酒。” “长公主酒量不佳,偏有时饮起来也不节制。”戴奇了然,倒也不以为意:“只是可巧陛下有事传召,本是让您和长公主一道去的,长公主既不在,不若大将军先过去吧?一会儿老奴再着人来找公主。” 燕渠往赵明臻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想到她身边一直 有三四个随从跟着,也就不再多想,随戴奇去了。 “不知陛下何事急召?” 方才燕渠就见赵景昂匆匆离席,只是不知为了何事。 戴奇倒也没卖关子,答道:“燕将军别担心,不过北境赶巧来了客人,陛下才传您来一见。” 燕渠颔首:“原是这样。” 内殿之中灯火通明,这边也摆开了几桌小宴,赵景昂坐于上首,正侧坐着与殿前站着的青年男子说话。 “……实令家父愧疚难安,听闻消息之后,特命我星夜兼程,赶来京城,与陛下赔罪。” 在青年男子身后,有一箱打开了的金银珠宝,并一把久经风霜的佩剑。 “家父自知教子无方,让我送来了这把剑,只道君父也是父,愚弟既做出这等混账事,是打是杀,听凭陛下处置。” 青年男子言辞恭谨,姿态谦卑,配上他身着的靛色襕衫,显得十分沉稳。 赵景昂露出了随和的表情,道:“聂都督也是为朕镇守边关,才连疏于对孩子的教养,朕又如何舍得怪罪?好在事情没有酿出什么后果,否则,岂不是叫聂卿与朕生了嫌隙。” 见戴奇引燕渠进殿,赵景昂朝他们的方向抬了抬手,道:“燕将军也来了,来,这位是聂都督的爱子聂听渊,你们应当见过。此番在京城,也好叙叙旧。” 燕渠站定,拱手礼道:“陛下,聂二公子。” 怪不得赵景昂匆匆离席,原来是聂修远把另一个儿子也派来了。 不得不说,姿态做得很足——聂修远子嗣单薄,膝下一共就俩儿子,已经有一个在京城为质了,这次还舍得派一个赶来赔罪。 无论如何,赵景昂是会领情的。 身着靛色襕衫的聂听渊身形微顿,侧过身朝燕渠回礼的动作有一丝微妙的僵硬:“燕将军。” 短促的见礼过后,他便转头与赵景昂继续道:“我与燕将军……确实有过面缘。不过燕将军乃是豪杰,我弗如远胜。” 赵景昂示意宫人请这两人都入座,又笑道:“聂小将军又何必如此自谦,当年你不也曾深进敌阵,斩了那北狄大王的首级?在朕心中,你和燕将军一样,都乃人中龙凤。” 聂听渊尴尬地抓了抓手,抬头看了一眼对面的燕渠。 察觉到他的视线,燕渠挑了挑眉,坦然对视了回去。 聂听渊擦了把不存在的冷汗,别开话题道:“都是年少气盛时的事情了,陛下谬赞。” 在场三位,有两个都很清楚当年是怎么一回事。 唯独赵景昂不知情。 聂听渊的局促太过明显,赵景昂以为他这是自惭形秽了——毕竟除了六年前这一桩,后续也没见有什么建树。 赵景昂没再说什么,只看了一眼形单影只的燕渠,问戴奇道:“长公主何在?皇姐从前还与朕说,想一见当年聂公子的真容来着。可巧聂公子来了,怎么不见她?” 戴奇答道:“长公主多喝了几杯水酒,正在偏殿稍息。老奴已派人去知会了。” “那可真不赶巧。”赵景昂目露遗憾,不过很快又道:“无妨,左右聂公子还会在经常歇两日,到时再引见吧。” 聂听渊拱手应是,抬眼一见对面的燕渠神色渐冷,心里忽然又有点发起怵来。 —— 又聊了些无关痛痒的话之后,粉饰太平的一场会面便结束了。 离殿之后,明明能感受到身后那道脚步声跟了上来,燕渠步子却没停。 “等等!燕将军。”聂听渊三步并作两步,赶到了他身前,拦下他道:“燕将军……可还记怪当年的事情?” 燕渠无心与他交谈,淡淡道:“旧事已了,聂公子还想说什么?” 见他态度如此,似乎并不想提当年被冒功的事情,聂听渊方才松了一口气。 想想也是嘛……聂听渊心想,那个时候的燕渠那么狼狈,如今功成名就,怎么还会主动提起不体面的过去? 他心下稍安,还想再说些什么,燕渠却已经没了耐心,大步流星地走了。 赵景昂不会无端提起,让赵明臻与那聂听渊见面,说明她应该和自己的弟弟,提起过不少次……想见当年的那个人。 以她热闹的性子,应该会来瞧一眼才是。 可她却没有出现。 燕渠快步回到席间,却见赵明臻的坐席上还是空空如也。 这会儿还没回来,难道吃醉了酒,提前离席了? 他皱了皱眉。 不,她虽骄横,但基本的礼节却不会出错,若要提前离开,至少会派人去和皇帝太后知会一声。 燕渠眸色渐深,正要逮个宫人问问休息的偏殿是在何处,一旁,一个小宫女却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 “不好了燕将军!”小宫女跑得急,连话都说得有些喘:“长公主那边出事了!请您去看看——” —— 赵明臻很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有些醉了。 只是相比醉意,她此刻更有些……微妙的气恼。 重阳那回,她离席醒酒,那男人都晓得跟一跟,今日倒好,瞧着一点也不在意,问都不问一句,依旧稳坐如山。 细碎的情绪连她自己都不想承认,更不足以对外人道。 赵明臻揉了揉紧到发痛的太阳穴,半边身子靠着碧瑛,问道:“怎么还没到?” 前头引路的宫女恭声回答:“禀长公主,东面的偏殿没有空的宫室了,西边的要劳驾多走两步。” 离开熙攘的席间之后,赵明臻的脑子略微清醒了些,模糊地听到了宫女的回答。 宫室占满了也不奇怪。 宴席上达官贵人们都在酬酢,喝晕了的大有人在。 赵明臻勉勉强强维持着仪态,声音微哑:“给本宫找个清净地方,把好了,别让其他人进来。” 她可不想遇到什么醉鬼发疯。 引路的宫女温声应道:“是,长公主。” 碧瑛则提着小心,一边扶着赵明臻注意脚下,一边扫视着周围的环境。 不过,在宫里生活过多年,即使赵明臻闭着眼睛一个人走,旁人也哄不了她去错的地方。 到了空置的宫室后,嗅着屋子里的檀香味,赵明臻的头又昏了起来。 她在碧瑛的搀扶下,歪在了纱橱后的贵妃榻上,嘟哝道:“本宫的酒量,怎么还变差了?” 碧瑛服侍赵明臻解下外衫,又拿了薄被来,正要给她轻轻盖上,一转身,动作却不自觉一顿。 她的髻发依旧一丝不苟,长睫却因为困倦而生出的泪水微微濡湿,洇在了桃粉色的面颊,仿若海棠春睡、露湿牡丹。 衣襟随着卧下的姿态稍有些松散,明明只吝啬地漏出了一点莹白的颈项,却让人怎么也挪不开眼。 碧瑛抿抿唇,提着被子搭在了她的身上,用哄孩子一般的语气陪她道: “殿下在席间都没动筷,光喝酒了,中午还只进了一点薄粥,这会儿腹中空空,能不醉么?” 赵明臻想了想,觉得也是,不过嘴上还是道:“宫宴上的菜,看都看腻了。” 她无力地抬了抬手,只是手背还没抬到唇边,一个哈欠就先打了出来:“好困,我要小睡一会儿。帮本宫,看着点……” 不待碧瑛回应,她的眼帘,便彻底合上了。 —— 赵明臻陷入了一场很深的眠梦。 梦里梦外似乎都有人声,可这些声音只浮在她耳廓,影影绰绰的,怎么也听不真切。 比这些声音更清晰的,是来自躯体的感受。 她感到焦渴异常,喉咙里的水分似乎都被蒸干了,浑身的鲜血,更是被烧得滚烫; 可很快她又觉指尖发冷,仿佛浑身上下所有的灼热,都被汇聚了起来,在血脉里乱碰乱撞,寻找一个出口。 好难受…… 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公主殿下,不舒服了,第一反应就是喊人。 赵明臻檀口轻启,可不知是嗓子干得发不出声音还是如何,总之,没有人理她。 不对! 她勉强睁开眼。 然而黑黢黢的宫室内,只有黄铜的灯架上,立着一盏暗灯,再无旁人。 她身边怎么会没人侍候? 碧瑛呢?还有其他人…… 赵明臻的酒意瞬间醒了个透。 她勉力从贵妃榻上起身,一抬步 ,却不小心踩到了滑落在地的薄被。 她的手脚作软、浑身无力,本就是掙扎着才站起来,这一趔趄,实打实地摔了一跤。 咚的一声,疼得赵明臻眼泪都出来了,她窝窝囊囊地跌坐在地上,还来不及消化,一阵很近的脚步声,竟是在朝她这儿走来。 来自身体的感受已经告诉她不对劲了,赵明臻的心突突地在跳,紧接着,她又听到了一道陌生男人的声音。 “奇怪,什么东西摔了?殿里还有旁的什么人吗?怎么搞的……” 赵明臻一时都想不了那么多了,她受不了自己在人前这么跌倒在地这么狼狈,即使虚软无力,也要先撑着冰冷的砖地,掙扎着站起来。 一片靛蓝色的衣摆,停在了她跟前。 “女郎怎孤身在此?”面容清秀的男人朝她弯腰伸手,温声道:“可是和随从走迷了路?我送你出去吧。” 像是落水之人遇到了一截浮木,赵明臻几乎没有犹豫,扶上这人的胳膊,站直了身。 她仰起脸的瞬间,聂听渊瞳孔微颤,连呼吸都几近停滞。 他从北境一路赶来,疲惫得很,面见完皇帝后,便让宫人给他找处地方坐坐休息休息,却听到殿后有动静,故而过来瞧瞧。 京城中,他不认识几个人。但见赵明臻的衣着打扮,也知她肯定是哪家的贵女。 宫室内光影昏昏,只够他勉强分辨出她的轮廓,可即便如此,他还是被眼前这张动人心魄的面孔,惊得一时无话。 赵明臻缓缓抬眸,看向眼前的青年男子。 很陌生的一张脸,可又有点熟悉,像是在哪见过。 好似闻到了一股奇异的香气,她鼻尖微皱。 心底的痒意,似乎也在随这股浮动的香气,愈演愈烈。 “女郎……”聂听渊嗫嚅着开口:“你的手……” 赵明臻低下眼帘,这才发现,自己还抓着他的小臂。 属于男人衣料的冰冷触感,停留在她掌心,很微妙,也很不对劲。 她没松手,反倒挪移着虚浮的脚步,更上前了一步。 香气更近了,喉间焦渴的感受也更甚。 男人似乎还想说什么,下一瞬,面泛潮紅的女人却突然提起了他的手腕,厉声喝问:“你是何人?为何接近本宫?身上佩的,又是什么……” 只是不待他理清回答,说完这句,已是强弩之末的女人闭了闭眼,身形微晃,竟是已然支撑不住,直要往后倒去。 聂听渊下意识一怔,本能先脑子一步去扶她,然而下一瞬,宫室的门,被人轰的一声——竟直接踹开了! 刺目的光线照了进来,门扇上的灰尘飘然落下,让光有了痕迹。 聂听渊抬头,看向门口身形高大的男人:“燕将军?你……” 看见赵明臻倒在这人肩上,甚至还一副人事不省的样子,燕渠的脸色沉到不能再沉,一言不发地闯入了殿中。 硬实的靴底在地上踏出重响,他强硬地上前,径直拽住了赵明臻的手腕,不等谁反应过来,竟是直接将她捞了起来,打横抱在了怀中。 一时间,雅雀无声,殿外零星几个侍候的宫人,还有引燕渠来此的婢子,都不敢说话了。 怀里的人烫得像个火炉,连额上都微微泛着红,这状态明显不对。燕渠无心他顾,大步就要带她离开。 犹在状况外的聂听渊皱了皱眉,怜香惜玉的毛病突然犯了,竟是拦下他道:“等等,你要带这位女郎去哪儿?” 燕渠脚步未停,只冷笑道:“我来带我的妻子走,还要看谁的脸色?” —— 赵明臻的意识虽然昏沉,但仍能察觉自己,仿佛被谁抱了起来。 好结实、好心安的感觉…… 她的双眼紧闭,一双手无知无觉地扒拉着这人的肩膀,像是闹觉睡不着的猫一样,蹭在他怀里胡乱扭动。 怀中人,明明已经烫到他心口都有些发麻了,搭在他颈边的指尖,却还是冰凉的。 燕渠抓了她作乱的手,轻轻捂在了掌心里。 事到如今,傻子也知道她中了什么。 软玉温香在怀,燕渠的神色却是一片冰寒。 她的状态已经很不对劲了,如果他去得再晚一些,又或者,下手之人的动作再快一些…… 那现在,她又在谁怀中? 已经不能再想下去了,燕渠深吸一口气,抱着赵明臻去了另一间空置的偏殿。 先前被人打晕的碧瑛,还有其他两个婢女都醒了过来,正惶恐不安着,见燕渠抱着闭着眼睛的长公主进来,更是吓得脸都白了。 碧瑛倒是先回过神来,她趔趄几步,上前道:“燕将军,公主她……” 燕渠铁青着脸,没说话。 碧瑛瞧见赵明臻异样的脸色,瞳孔蓦地一缩:“公主这是……中算计了。” 她的脸色也冷了下来,随即镇定起身,与殿内其他宫人道:“你们都出去,没有诏令不得入内。” 燕渠捏紧了拳头,弯下腰,正要把赵明臻放到榻上,她却忽地一扭,勾住了他的脖子不松手。 再坐怀不乱之人,被她蹭了这么一路,呼吸也要烫起来。 燕渠别开视线,与碧瑛道:“你对宫内熟悉,快去找御医来。” 她中了毒,是毒就有解。 碧瑛这会儿又急又尴尬,见状慌忙点头,叠声道:“好,奴婢这就去请御医。” 察觉到自己要被放下,赵明臻缠在他脖颈上的胳膊却越来越紧,不见一点要松开的意思。 “难、受。”她的髻发早已散乱,此刻正用灼热的脑门胡乱地顶他的下巴:“公主府……公主府……” 燕渠哪还敢动半点,可听到她喃喃着“公主府”三个字,却忽然福至心灵地明白了什么,哑声问她:“你的意思是,要回公主府,对不对?” 赵明臻抬起沉重的眼皮,朝他艰难地,眨了眨眼。 酒意消退了一点,只是这样,对此刻的她来说,不是什么好事。 醉时,所有的感受尚且模糊,她没有完全被情香所掌控,可等到酒劲开始消退,她的五感,已经开始锐利到无法忍受的地步了。 她快要,控制不住自己了。 不可以…… 要是在这皇宫大内里丢了脸,还不如死了算了。 她要回公主府,她要回自己的地方。 燕渠看明白了赵明臻的意思,闭上眼,无意识把她搂得更紧,道了声好。 第43章 第43章(小修结尾一丢丢)什么…… 从宫门口到公主府,不过十几里地,道路平坦开阔,并无颠簸。 素擅骑射的燕大将军,这一路却骑得极其艰难。 骄横跋扈的长公主殿下,平时就不是什么好脾气的。此刻她身体不适,又中了那床笫间助兴的东西,更是有一点不舒服都要发作,在他的怀里胡搅蛮缠、乱攀乱挠。 燕渠已经数不清楚把她拧他耳朵的手抓下来了多少次。 可一低头,见她酡红如醉的面颊泛着痛苦之色,连眼睫都紧闭到发颤…… 他的心就软得厉害,索性任她揪着了。 他心软,赵明臻可没有。 无知无觉的她,毫不体恤燕渠的难言之隐,一面继续掙扎,一面哼哼唧唧地道:“难受,你抱得我好难受,好硬,硌死了,我不要你抱。” 明知她此刻已经没多少思考的能力,燕渠还是心头一涩。 他把怀里滚烫的人儿掖得更紧了些,以防她从马背上掉下去,随即别开脸,轻轻问她:“是吗?那你想要谁抱?” “唔……” 听见赵明臻当真发出思考的声音,燕渠垂下眼帘,自嘲般轻笑了一声。 方才看见她与聂听渊共处一室的时候,他就已经明白,幕后之人的用意何在。 倒真是狠毒,给她千挑万选了这么个“姧夫”。 聂听渊没见过赵明臻,不知她是长公主。而此人在北境就有風流名声,美人投怀送抱,他大 抵不会拒绝。 没有哪个丈夫,会在撞破妻子和旁人好事时不勃然大怒。 幕后之人,想必是带着挑唆皇家、他还有聂家三方的关系,把这摊浑水搅得更混的心思来的。 很下作的手段,可确实是好算计。 如果他去得再晚一些…… 他确实不敢想象,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情。 燕渠闭了闭眼,偏开头,不愿再听赵明臻接下来的答案。可怀里的她,却忽然仰起了脸,贴向了他的下颌。 他的脸被冷风吹得冰冰的,发热的额头贴上去,让赵明臻舒服得发出了一声喟叹。她像是发现了什么好东西一样,凭着本能和直觉,又去寻他的唇角轻啄。 燕渠板着脸,偏开头问:“不是不要我?” 怀中人哪里肯依,揪着他的耳朵,想把他的脸扳回来。可她不是男人的对手,扳不动,只好咕哝着妥协了:“要你,你给我,你给我……” 燕渠把马缰腾到抱她的手上,用空出来的那只,握住她作乱的手,低头,轻轻贴在自己的侧脸,哑声道:“快了,公主府快到了。” 他终究还是没敢直接问,她到底知不知道他是谁。 …… 寝殿内,灯火通明。 燕渠向来冷峻的脸上,此刻也已经微红,不知是这迎面的寒风吹的,还是被她在身前马背上蹭出来的。 只是他的眼神,依旧冰寒如刀。 他一手撩起了垂下的帐帘,一手就要放下紧抱着的赵明臻。 许是感受到了熟悉的环境,被放下时,她虽然不自在地扭了几下,却也没太掙扎。 燕渠松了一口气。 可等到托在她腿弯的那只胳膊要拿开时,她却不依了,已经松了一半的手,忽而又紧紧勾住了他的脖子。 燕渠来不及卸力,又舍不得用劲挣开她,倏忽间,竟是被她直接带倒在了凤榻上。 赵明臻撑着他的肩,一点一点直起身。燕渠靠在床头的背脊一僵,以为她醒了,下意识唤了一声“长公主”,可紧接着,却还是发现不对。 她虽看着他,可瞳孔微微失焦,像是喝醉了一样。 燕渠的理智犹在,制住了她拽在他衣领上的那只手腕。 他不会趁人之危。 况且此刻,她根本也不清醒。 “长公主,你忍一忍。”他深吸了一口气,回避着她的视线:“御医马上就到,臣先去弄些水来。” 她喊了一路的渴,去倒口茶吧……也许他也需要,喝口水冷静一下。 但赵明臻根本不放人,还反握住他的手腕,在榻上立直了膝盖。 以燕渠的力气,挣掉她的束缚易如反掌,可还不待他起身,就听得她委委屈屈地开口了。 “我好难受……我难受得要死掉了。我凭什么要忍,你是我的夫君,我……” 听见这声称呼的瞬间,燕渠漆黑如墨的瞳孔颤了颤,哑声打断她:“你叫我什么?” 他没再抵抗,赵明臻满意地撑回他肩上,奖励一般亲了亲他的唇角:“夫君呀——你忘啦?我是天上的仙女,你是地上的凡人,我悄悄下凡,私逃到人间找你……” ……果然高兴得太早。 燕渠被她气笑了。 他扭开头,避开她的啄吻,却正好看见枕边放着的东西。 两本薄薄的、像是话本子的书。 并一只小木匣。 跟她那宝贝匣子放在一起的,能是什么好东西! 想及昨晚的情形,燕渠没忍住磨了磨牙,压抑在心底的隐慾一点点浮出了水面,骨节分明的手指,也不知不觉把上了她的腰际。 被她磨蹭了这么久,他也不可能是没有火的。 他注视着她的眼睛,诱引她说自己想听的话,声音喑哑:“夫君……那你记得,你的夫君,是谁吗?” 只要她还有一丝理智,知道他是谁,今夜,哪怕她要将他敲骨吸髓,他也由她。 只可惜,赵明臻懵了,连乱飘的眼神都没有了落点。 燕渠看得分明,眼底的神色变得晦暗不已,他喉结微动,还想再说些什么,撑在他肩前的赵明臻,却突然推了他一把。 燕渠本就抵在床头,这下纹丝不动,赵明臻自己倒是跌坐进了锦被里。 她打掉燕渠伸过来搀她的手,赌气道:“我想起来了,我不是仙女,我本来就是人间的公主!” 这话听着倒是对劲一些,像是要清醒了,但是有前车之鉴,燕渠还是不敢掉以轻心。 果然,她紧接着又开始大嚷了起来:“我的八个面首呢,怎么一个都没来?” 八个? 她的后院可真宏伟! 燕渠坐直了,倒还想听听她能说些什么,冷笑道:“他们不会来的。” “为什么?”赵明臻天真地发问,浑然不觉,眼前的男人已经开始在解外袍了:“难道还要本宫亲自去找他们?” 她自问自答,甚至还真的坐起身了,像是打算下床:“好吧,那我……” 燕渠眼皮一跳。 好在她很快意识到了哪里不对劲,皱了皱眉,绷着脸,威严地道:“什么男人还要本宫亲自去睡?你——去把他给我捆过来!” 她一边大放厥词,一边推搡燕渠,似乎是在示意他去捆人来。 推了半天他也不动,她似乎真生气了,收了手,就要负气背过身去,面前的男人,却忽然声音喑哑地开口了。 “长公主……真打算找别的男人吗?” 赵明臻愣了愣,像是才发现面前有个男人似的。可紧接着,她就是一声冷哼:“你推三阻四的,我当然要找旁人。你滚——” 一句“滚开”还没有说完,她的声音忽然就顿住了。 说话的功夫,面前的男人已经干净利落地甩掉了上衣,露出了一副遒劲有力的身躯。 赵明臻睁圆了眼睛,本就涨红的脸颊,更是红得能滴出血来。 她的脑子本就一团混沌,连现实与幻想的边界都分不清。这下,更是完完全全的懵掉了。 他的身形健硕,厚薄均匀的肌肉紧贴在身上,从上到下每一寸的力量感,都恰到好处。 迷蒙之间,赵明臻忽然有一点意识回笼了。 “你……” 她本能地感到有一点危险。 高大如山的男人却像是感受到了她的退缩,在她面前,缓缓沉下了肩膀。 他的脑袋耷拉下去,声音也已经哑到不能再哑,像是紧绷到极点的琴弦才会发出的声音:“长公主总是看不见臣,臣怎敢冒犯?” 与她成婚以来,也许只有那三天——只有新婚那三天,他勉强还能算是她的驸马。 那纸狗屁契约之后,她就像是当公主府没他这号人一样,府内府外,看见他,也不过高傲地抬一抬下巴,算作招呼。 他不甘心,却又无法靠近。 从他心动开始,脖子上就像是被她套上了索套,能控制这一切的人,从来不是他自己。 他又怎敢趁着她不清醒的时候,稀里糊涂地发生点什么? 偷来的东西,还回去时,是要挨打的。 好委屈的样子…… 赵明臻缓缓眨了眨眼。 不知为何,她只觉血脉中烧灼的热意渐渐冷却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堪称疯狂的心跳。 咚咚、咚咚。 而眼前的这个男人,在没有得到她的拒绝之后,竟也踏着她的心跳作为鼓点,一点一点、膝行着靠近了…… 像是夏夜里的飞蛾,执着地奔寻一个亮点,哪怕那是可以将它焚烧殆尽的火焰。 他已经离得很近,见他低下头,赵明臻以为他要吻她,下意识闭上了眼。 可他只是抱住了她。 用他冷铁般的臂膀,紧到她连气都快喘不过来。 他附在她耳边,哑声道 :“我是你的驸马,你别找旁的男人,可以吗?” 第44章 第44章明臻、明臻 燕渠没打算从赵明臻口中听到答案。 她现在意识根本不清醒,连自己都未必想得起来是谁。 不过她不知道没关系,他自欺欺人地想,都这个时候了,他告诉她,也是一样的。 他松开了一点桎梏,想要往后靠一靠,以让她看清他的脸孔。 可是赵明臻却仍然扎在他的怀里,一动也不肯动,贴着他肩锁的脸滚烫。 燕渠终于开口:“长公主,臣……” 臣臣臣,臣他个头。赵明臻听得不耐烦了,用脑门在他肩上拱了拱。 “烦死了烦死了!我知道,你是燕渠,是本宫的驸——噫!”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扣倒在了枕上,眼前的视角倏而就翻了个儿,世界忽也亮了起来,连带燕渠棱角分明的轮廓,也映入了她的眼瞳。 沙场之上运筹帷幄的大将军,此刻扬着眉梢,满是她一人的锋利眼眸,正因不可置信而微微颤动着。 赵明臻在枕上别扭地扭了两下,把底下的被子绞成了麻花:“你很好认嘛……” 她的脸颊依旧泛着桃粉色,语气和动作也不似清醒过来了的样子,燕渠不知自己现在高兴会不会太早,于是低下头,用一种诡异的温和语气,悄声问道:“哪里好认?” 被他拢在两臂之下的女人偷眼望他,视线的落点却不是他的脸,而是他的胸口。 赵明臻咬了咬下嘴唇,支吾了两声。 …… 那天下雨,她醒得早,在公主府的阁楼上,听到了底下破开的风声。 她心里有气,因为燕渠那回躲她,这次本来也不想看,可是不知不觉中,她还是循着风声,走到了窗前。 连绵的风雨声落在窗外,沙沙的,像是底下这幅画卷背后的声音。 她隔着细雨,在阁楼悄悄望他。 好扎实的功法,好俊俏的身手,还有……好硬朗的身体。 他应该是刚打完了一套拳,很热,热到在这萧索的冬日清早,额角都挂了汗。 汗缠在身上,反倒会风寒,于是,在去拿剑前,他脱掉了身上的褂子。 他周身氤氲着一层水雾,叫她分不清楚,是他身上蒸腾出的热汽,还是细雨濛濛。 他的肩膀很宽,背肌却不算厚,平常穿着衣裳的时候,只会觉得他身形高大,并不显得很壮。可这会儿脱了上衣,显出精干的身体来,她才发现,原来在衣料覆盖下,他的臂膀,竟如此饱胀。 阁楼上的赵明臻下意识别开眼,转而却愤愤地想,谁许他在她的公主府,这样、这样不要脸的! 她再不乐意,他如今也都当她驸马了,这幅样子,怎么能被别人看到…… 一会儿等他走了,她就要让碧瑛告诉满公主府的下人,白天都不许往这里来! 可是她的视线,还是没忍住,悄悄移了回去。 …… 属于燕渠的温度炙烤着她,眼前人的身影和记忆里的渐渐重合,赵明臻仿佛又嗅到了那时清新微妙的水汽,混沌的识海中,稍有一丝理智回笼。 她在锦被间难耐地蹭了蹭,朝他撑在她身侧的一边胳膊侧了过去,嘟囔道:“凭你也配窺探本宫的心思?” 见她转过身去,甚至又伸手去摸索枕边那只木匣,燕渠额角青經一跳。 受药性的作用,她的肢体还是酸乏无力的,纤细的食指扣在匣子的搭扣上,尝试了几下都没能打开。 他宽厚的手掌,倏而握在了她的手背上。 “长公主想找什么。”燕渠哑声道:“找见了,是不是就不肯再看我了?” 摇曳的烛光,将他的影子完完全全覆在了她的身上。赵明臻的心跳彻底失去秩序,她察觉到了某种危险,想要缩回手来。 男人扬眉俯视着她,全然不顾这小小的掙扎,攥着她的手,缓缓往下。 塵柄的束缚终于解开,而他也终于让她看到了他想让她看到的。 感受到那家伙的热意就快要烫上她的掌心,赵明臻盈着水雾的眼眸遽然一颤。 她狠狠地别开脸,咬着牙道:“不……” 她拒绝的态度,犹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燕渠的眼神,瞬间变得晦暗不明。 即便已经到了这种时候,她还有这么嫌恶他吗? 只可惜,金尊玉贵的长公主不知道,箭在弦上,已经由不得她了。 没道理她在旁处处撩火,他还要用尽全身的力气克制自己。 今天,她就算把他的心剖出来,放在火上烤了吃了,他也要把事情做完。 燕渠磨了磨牙,露出一点凶恶的表情,正要抓着她的手去握,她却又扭了两下,把大半张脸都贴向了枕面。 “好丑……”她红着脸,拉长了音调,很小声地说:“好丑——” 听清赵明臻的点评之后,燕渠瞳孔放大了一瞬。 趁着他失神的瞬间,她果断把手抽了回来,还不待燕渠再反应,她竟然背过去,伏在了枕上。 她趴得规规矩矩,声音闷在枕头里:“你、你别让本宫瞧见那丑……听见没有?” 她一向爱俏,连贴脸的枕头巾都要挑上好的苏绣,若非情况特殊,怎能容这等丑物近身! 恍然明白她是什么意思之后,燕渠的脑子轰地一声炸开了,什么理智克制运筹帷幄,全都在她含娇带怯的声音里烧得一点不剩。 偏偏这个女人完全不讲道理,就这一会儿没马上回她,她竟然还偏过头,不满地瞪他一眼,催促道:“本宫都没喊旁人,你怎么还不快点——呀!” 最后这一声惊呼,是从嗓子里被硬挤出来的。 她老实了。 燕渠此刻更不好受,他绷得死死的,连眼眶都在发烫。即使溪谷早成泽国,他还是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阻碍,只能勾下脊背,凑到她耳边,一句一句轻声哄着。 她埋着脸,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听见微弱的抽气声,像是在啜泣。可不论多少句“好公主”“乖公主”下去,还是寸步动不得。燕渠咬着牙,心一横,附在她耳边换了句浑话。 见她果真呆住,奸计得逞的燕渠轻笑了一声,趁她分心,还抬起蒲扇似的大掌,变本加厉地往她坐骨上重重一拍。 赵明臻长这么大,还没听过这种话、受过这种打,她气恼极了,想要直起身骂他,却被捻到谷实的手激得卸了力。手的主人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一条铁臂随即就被把她捞了起来。 这下果然顺遂许多,只是他到底还顾忌着她,没有继续过分,每回连一半都没有。但这已经足够捣得她闷在枕头里,连骂他的话都说不全了。 只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在成婚以前,尽管已经对这位长公主殿下产生了微妙的好奇,但燕渠自知身份,也晓她傲慢,并没有生出什么妄念; 可慢慢的,随着距离一点点拉近,他看到的更多,想得到的也更多,今晚之前,他绝不敢肖想的明月落在他怀中,而他竟然还嫌不够,想继续索取。 他深吸一口气,从背后紧抱着她,仿佛要将她每一寸的触感,都深深印进心口里。 等她醒来,一切会都烟消云散吗? 不论结果如何,他清楚的是,只拥有这片刻的绮梦,他并不满足。 燕渠埋首于她颈侧,闭着眼,轻唤道:“明臻、明臻……” —— 凤榻上的女人,双目轻阖,已然睡下。 虽还是闭着眼,但她的脸颊上,已经瞧不出什么痛苦的神色,纤密的眼睫,也显出一股轻盈之态,只有眼尾还泛着嫣红,隐约可窥得方才青慾的一角。 她盖着被子,一手搭在被子上,一手顺着床沿自然地垂了下来,可以看出有人给她换了寝衣,也仔细清理过了。 暖阁里,燕渠把自己洗好了,缓步走了出来。 该收拾的已经收拾了,但寝殿内那股如兰似麝的味道犹在,叫他很不自在。 只是赵明臻已经睡下,她本就心绪起伏,又受了那药性作用,这会儿想来怎么都吹不得风。所以他想了想,还是没有开窗去透。 他已经醒过来了,也许该想想之后怎么办了…… 宫里的事情,不必他或者赵明臻操心,从他抱赵明臻出宫回府开始,就一定有人禀告赵景昂。 有人敢在皇宫里对他姐姐下手,这是其一; 这些人有这个本事,又会不会对他这个皇帝下手,这是其二。 不用任何人提醒,赵景昂一定会把这个事情查得清楚、透彻。 真正让燕渠担心的,只有床上还未醒觉的赵明臻。 还有他和她的关系。 燕渠坐在床边,弯下腰,手肘支在膝盖上,抓着头思考了一会儿。 但,想不出半点办法。 他索性直起腰,也不揪自己的头发了,自暴自弃地放弃了思考。 算了,他还能怎样,又能怎样? 等她醒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只要她别一怒之下把他给阉了,倒都可以接受…… 心里的念头暂且压下后,身体的感受显得更无法忽视——她到底是不清醒的,而他是清醒的那个人,也很清楚是为了什么才发生的。 所以,待她体温平复、解了药性,他便松了手,没有继续挞伐。 只是他放过了她,却没放过自己,两髀间这会儿比最开始还紧,刚刚洗沐时胡乱碰了碰,非但没有得到纾解,反倒像被火燎了一样。 燕渠打算再去一趟暖阁,至少冲个冷水澡,可他正要起身时,身后的赵明臻,却忽然翻了过来。 一双柔软的藕臂抱在他腰上,他浑身一僵,旋即便听见她开口喃喃。 “别走……谁许你走了?” 第45章 第45章半跪在榻边吻她 寝殿内,光线昏暗。 只有床尾灯台上,点了一只烛。 她额前的碎发,有些戳在了他的腰上,细细痒痒的,还有点麻。 燕渠定住了,犹豫片刻后,正要托开她的手,却听得身后的赵明臻继续道: “睡完了就想跑,你把本宫当什么人了?” 是熟悉的、颐指气使的语气。 这一句,足够燕渠确认,她醒了。 想及方才的荒唐,燕渠难免有些不自在,再加上他也没想好怎么面对突然醒来的赵明臻,因此并未转身看她,只用肯定的语气确认了一句:“殿下醒了?” 见他不走,赵明臻“嗯”了一声,松了环在他腰上的手,坐了起来。 随即,她直截了当地道:“从你喊本宫名字的时候,就醒了。” 她都听见了? 燕渠怔了怔,神情陡然变得古怪了起来。 那刚才他替她清理的时候…… 赵明臻披着长发,正跽跪在床上找她不知道掉到哪里去的发簪,浑然不觉燕渠落在她背后的眼神渐深。 摸索到金簪后,她信手在后脑勺上绾了一个低髻,再抬起头时,才挑眉回看过去。 燕渠避开她的视线,冷峻的面上微红:“直呼长公主名讳,是臣冒犯。” 好在殿内唯一的光源是红烛,暖红的光晕下,倒也没人能瞧出来这点异样。 赵明臻看起来心情颇佳,还笑盈盈地看他一眼:“床笫间的琴趣而已,难道本宫还会和你计较?那未免也太小心眼了。” 她说得轻描淡写,叫燕渠一哽。 他低下头,哂笑一声。 倒是他想得太多,还以为她会介意。 介意那些涌动着的情绪,还有那些晦暗莫名的心思。 原来,这些在她眼里,都只是情动之时琴趣而已。 燕渠垂下眼帘,袖底的拳心攥到发紧,面上却淡淡:“……是,臣日后定不冒犯,绝不在床下这样叫长公主的名字。” 赵明臻觉得不对,皱起眉尖,下意识想反驳:“你……” 他这话说的,好像她许他在床上这么叫了一样。 可她一时竟不知如何回嘴。 难道要说,床下也可以叫她名字?还是床上也不能叫? 等等,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然而燕渠此刻,却已经没有心情再和她你来我往了,他站起身,平静地道:“事急从权,多谢长公主不治臣冒犯之罪。长公主既醒了,那臣就先退下,去传下人进来伺候。” 高高在上的长公主,从来都是前呼后拥,被一堆人侍奉着。即使意识到自己现在身上为何干爽整洁,也不觉得有什么。 她不害羞,反倒是说明她不在意,没把他当男人看。 她只会觉得,这是他侍候的本分。 和公主府其他的下人没有区别。 “等等。” 赵明臻叫住了他。 燕渠本不欲顿足,紧接着,却听得她继续道:“燕将军确定,要这样走出去吗?” 他眉心一跳,显然是听懂了“这样”是哪样。 他转过头,便见床上的女人已经斜坐起身,支肘撑在床头软靠上。 她笑靥明丽,眉眼间满是秾艳的风情,唇角抬起了一点志在必得的弧度,就这么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视线停留在一个嗳昧的地方。 ……好像只是这样被她注视着,就有点受不了了。 燕渠偏开视线,冷声道:“不劳长公主挂心。” 赵明臻捋了捋头发,慢条斯理地勾了勾唇:“你这么出去了,岂不是丢本宫的脸?” 燕渠这下,是真的冷笑了一声。 虽没明说,但他哪儿还能不明白?这位金枝玉叶的长公主殿下,分明是得趣了。 她是真拿他当…… 可他也是真的不甘心。 燕渠转头看她,本就晦暗的眼瞳愈加深邃:“如果我拒绝,长公主还打算说什么?” 不待赵明臻回答,他便继续道:“是不是又要说一些,臣如果拒绝,你就要去找别的男人之类的话?” 赵明臻瞪圆了眼睛——他怎么猜到她要说什么的! 见她这副表情,燕渠心知自己猜中,又是冷笑一声。 “长公主是不是还很想问,臣是怎么猜到的?” 他一步、一步地朝她走了过去:“因为这样的话,长公主刚刚人事不省的时候,已经说过一遍了。” 察觉到燕渠展露出的攻击性,赵明臻下意识觉得不妙,往软靠上缩了缩。 方才,她虽脑子一片混沌,可并没有昏沉到完全失去意识,不论是来自身后之人温柔的抚触,还是他诱引着施予的愉悦,她都感受得……很真切。 她确实是喜欢的,喜欢这种被珍重着的感受。所以醒来之后,难免有点遗憾。 那些连足尖都绷紧、背脊也轻颤的体验,就像是镜花水月、隔靴搔痒,总隔了一层。 虽然该发生的已经都发生了,他是她的驸马,一切也都天经地义。但她还记着新婚那日他的拒绝,不可能直白提起,所以想勾得他开口。 她的算盘打得飞起——这样的话,就是是她纡尊降贵体谅他,而非她主动。 想到也许还能让他求一求她,赵明臻心里莫名就生出一点快意。 她这驸马,除了出身,再找不到一点可挑剔的地方,让这样威名赫赫的大将军做她的裙下之臣,当然是一件值得快慰的事情。 只是现在,看着眼前一步步迫近的男人,她的心跳却开始失序起来。 像之前碧瑛说的那样,她这个驸马,冷着脸时,很凶。 此刻,他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散发着一股冷冽的杀气。 赵明臻从未见过他这样看她,立马打起了退堂鼓。 但她还记得自己公主的身份,没再往后缩,反倒直起背,呵斥道:“怎么,燕将军还管教起本宫了?以本宫的身份,难道说不得这些话?” “当然说得。” “殿下是公主,不仅说得,还做得。” 说话的功夫,男人已经走到了凤榻边。 殿内只点了一只烛——在她脱力睡着后,燕渠便吹熄了所有的灯烛,但黑灯瞎火的,不方便善后清理,就又点起了一只蜡烛。 此刻,燕渠背着光,大半张脸都隐没在阴影中,唯有棱角分明的轮廓清晰。赵明臻看不清他的神色,愈发害怕了起来。 她心里噔噔咚咚的,胡乱地想着:别是她刚才意识不清的时候,真的做了什么很过分的事情吧! 怎么办怎么办,现在只她和他两人,他要是想报复……她可打不过他,也不知道叫人来不来得及。 赵明臻抿了抿唇,暂时放下了那副色厉内荏的作派,却也不愿仰视看他,扭头道:“你……你靠本宫 这么近做什么?” 笼罩着她的阴影缓缓降下,烛光重新照了过来,赵明臻愣了愣,转头却见高大轩昂的男人,半蹲在了榻边。 朦朦胧胧的光影里,他抬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目光灼灼地注视着她:“臣说过,会用侍君之礼侍奉公主。” “但殿下也答应过,我若效忠,殿下的心里,也只会盛着我一人,不是吗?” 赵明臻明白了他的意思,神色微晃。 只是哄人的好听话而已。 况且……况且那时候说的,跟现在,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好吗! 赵明臻移开视线,然后就能理直气壮地质问:“你还拿本宫的话要挟上了?” 可见燕渠默然看着她,眼睛一眨也不眨,犹豫之下,赵明臻又有些心软。 回想起他刚刚服侍得还算温柔小意,她轻轻哼了一声,道:“好了好了,本宫答应你,我不找旁人就是了。” 她顿了顿,见他还没反应,用两个指头往他肩上推了一下,小声重复:“不找旁人,你听见了没?” 他怎么没听懂? 不找旁人,那该他来侍候了呀! 只是轻轻一戳,并没有用几分力,燕渠的身形却是一晃,赵明臻愣了愣,抽手不及,被他捉在了掌心。 这一下,他却是用了力的,拽着她径直跌在他肩上,还不待她反应,便吻上了她的唇。 燕渠单膝触地,几乎是半跪在榻边,这个姿势,要微微仰起头,才能亲吻到她。 这是他在她意识清醒时的第一个吻。 属于两个人的呼吸交织在一起,赵明臻心如擂鼓,面上也发烫了起来,她捶了他肩膀两下,才勉强从他紧密的束缚之中挣脱出来。 可男人却依旧不依不饶,见她挣脱这一点,就又补了上来,翻身拥她一起上了凤榻。 燕渠的声音微哑:“长公主既答应,臣可就真信了。” 也许这句承诺,听起来都有些好笑。 他已经是她的驸马,现在能索求的,也不过是她别找其他男人。 没有人教过他,应该怎样面对这些复杂的感情,直到现在,他也无法准确衡量自己对她的情愫。 这世上并没有一杆秤,可以帮他把心里揣着的东西,全部都拿出来称一称,算算辛酸多少、苦辣几何。 可他很清楚,今日看到她和聂听渊在一处时,他心里是什么感受。 他在愤怒,在嫉妒。 绞落敌首的功劳被聂听渊冒去时,他心中的愤怒与嫉妒,远不及今日万一。 他不懂的东西,在他这条命还没有被谁斩去之前,还有机会去学,可她若身畔有了旁人…… 他无法想象,也不愿去想。 贴得太近,来自燕渠的鼻息打在耳廓,烫得赵明臻半边身子都是麻的。 她忽然又有点儿后悔了,对刚刚那句承诺。 总感觉许下这句之后,他会狠狠地叼住她不放,哪怕是咬下一块肉来。 她忍不住咕哝着,给自己找补:“我没说完呢,你若死在战场上,我是绝对不会给你守寡的。” “有殿下这话,”明知她这话绝不是在关心,他的声音还是越发沙哑:“臣倒是不敢死了。” “你……”赵明臻又捶他一下,别开话茬道:“新婚时,你不还拒绝本宫吗?” 那时亲他还不愿意,这会儿倒是把她按在怀里啃! “后悔了。” 燕渠轻描淡写地说着,松开了一点对她的桎梏,赵明臻刚松了口气,他的吻却又铺天盖地地落了下来。 他把她抵在臂膀和锦被之间,吻得又凶又狠,不给她一点反应的余地,只有扣在她颈后的大掌,还在温柔地轻抚。 赵明臻气急,张嘴想咬他,反被这人钻了空子,连她的齿关一道撬开了。 晕晕乎乎的,她倒还没忘把这一口咬下去。血腥味逐渐弥漫在唇舌间,他的攻势却丝毫不减,直到她真的支撑不住,连后颈都软了下来,完全倚在他掌心,他才终于肯停下掠夺。 赵明臻羞恼极了,稍缓过劲后,扬手就照他脸就是一下。 可惜离得太近,没办法蓄力,啪的一声,只拍到了燕渠的下巴。 赵明臻捏着自己的手指抱怨:“你怎么连脸上的骨头都这么硬!” 燕渠挑了挑眉。 他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视线幽深不明。 灯台上的红烛轻轻一曳,终于是灭了。 …… 赵明臻再睁眼时,窗边已经有朦胧的晨光透了进来。 见她醒来,盘坐在床尾的燕渠别开眼道:“长公主。” 赵明臻缓了一会儿,看到眼前的男人,想及昨晚的情形,生气了,卷着被子往床内侧过身去。 只是背过去没一会儿,她便一骨碌坐了起来,从被子下踢他一脚,冷声质问:“你怎么还在这儿?” 结果这个不要脸的男人,居然隔着锦被,攥住了她的足腕,还扬眉又看了过来,反问道:“不是长公主说的,不让臣睡完就跑?” 这人记性都用在什么地方! 赵明臻更气了,想要再蹬他一脚,可他的手竟用了力,像昨晚那样攥住了她脚踝…… 她忽然觉得,自己的记性也有点太好了。 燕渠大概也想起了一些画面,很快松了手,不太自然地垂下眼眸问她:“时辰还早,长公主可要再睡一会儿?” 赵明臻伸了个懒腰,平静地吩咐道:“也不早了。不知道派来公主府的是哪位御医,劳烦燕将军去帮我知会一声,传他过来。” 昨晚在宫里出的事,赵景昂肯定知道了,也绝对会派御医到她府上候着。 这一点嘱咐下去就能做到的关心,还不至于没有。 绮梦过后,她似乎迅速冷静了下来,燕渠看她一眼,应下后,起身道:“此番有人下药,是该让御医把把脉。” 赵明臻轻笑一声,抬手理了理有些散乱的鬓发,道:“把不把脉倒是无所谓,重要的是……” 她顿了顿,扬眉看向燕渠:“让他给本宫煎一副避子汤来,燕将军。” 燕渠步子一顿。 第46章 第46章长公主还想要谁当驸马?…… 见他顿住,赵明臻扁了扁嘴道:“是本宫吃药,苦也苦不到你嘴巴里,你愣什么愣?” 避子汤伤身,而且不是万无一失的法子,若非昨晚情况特殊,来不及准备蛟绡,她也不愿意吃。 她本就身体寒凉,每月的小日子都要疼一疼。 不过嘛……也是因为反正要吃药,昨晚她才觉得一次很亏。 当然,个中原因她是不会同燕渠说的。 见燕渠依旧迟疑,赵明臻不满地道:“本宫没记错的话,早在望春楼和你见面的时候,就已经说过了。” 她绝不做贤妻良妇,更不会为谁绵延后嗣。这是她不会逾越的底线。 燕渠若想要孩子,她是没可能答应他的。在这段婚姻存续的阶段,她也不可能容他去外面找别的女人。 听完她的话,燕渠的脸上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他只垂下眼帘道:“长公主误会了,臣只是有些意外。” 他无父无母,更谈不上有什么家人,本就是飘蓬一朵,自然对诞育子嗣没什么执念。 他只是从未想过这些事情,所以此刻,听赵明臻说起,才有些愣怔。 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凭借本能的慾望贴合在一处,竟就能孕育出一个,融合着彼此骨血的……孩子? 他皱了皱眉,陷入了深沉的思考。 燕渠的表情落在赵明臻眼中,却俨然是另一种意味。 她昂了昂下巴,本想呵斥他痴心妄想,可想到他孤苦的身世,再加上几分床上的情分,她抿唇忍住了,难得地搜刮了两句好听话出来。 “你别多想。”赵明臻不太自在地摸了摸自己的虎口:“本宫没有嫌弃你的意思,不论驸马是谁,我的想法都不会变。” 到底还有合作关系在呢,她也不想他误会她。 闻言,燕渠眉心“川”字却是更深:“长公主还想要谁当驸马?” 这是重点吗? 她好言安慰,怕他多想,他还挑起刺来了 ! 赵明臻气得拿枕头扔他:“滚出去!再叫御医给我滚进来!” 燕渠克制住闪避的本能,吃了她一枕头,又轻巧地勾手一抛,把它抛回床上。 “臣遵旨。”他轻笑一声,利落地应道:“这就滚出去。” —— 晨光熹微,天边泛着蛋青的颜色。 御医黄亚盛在公主府候了一宿,这会儿已是哈欠连天。 终于见到一个燕渠从内院出来,他回过神,连忙起身行礼道:“见过大将军。大将军,这会儿长公主她……” 说着,他的尾音越来越轻了。 昨夜,驸马是如何抱着长公主离开的,宫里宫外,许多人都瞧见了。 风言风语就像碰到了干草的火星子,霎时间就燃成了一片。 黄亚盛的眼里,揣测之意极为明显。燕渠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只道:“长公主已经醒了,有劳黄大人去替她瞧瞧,昨日到底是怎么了,可会对身体有什么影响。” 燕渠心里隐隐有些猜测—— 呈到长公主跟前的酒水,要经过层层试毒,想要下药还不被验出来,实在有些难度。但若只是换上更烈些的酒,引她生出醉意,再去偏僻的宫室休息…… 宴席之外,可以做手脚的地方就多了,抱回来的时候,马背上那样凛冽的寒风,都吹不散她身上沾染的馥郁香气,估计问题,就出在哪里燃的香上。 黄亚盛自是点头,正要拔足,又听得燕渠道: “另外……长公主还要你,为她煎一副避子的汤药来。” 虽然昨夜发生了什么昭然若揭,但是说起时,燕渠难免还是有些不自在地偏开了视线。 黄亚盛能混到御医署监正的位置,自然是懂分寸知进退,他并不置喙,应下后便侧身先去和药童吩咐了一通。 他正要往内院去,见这位一贯行事果决的燕将军,立在一旁,踟蹰间似乎还有话要讲,于是试探着问道:“不知……长公主还有何吩咐?” 燕渠扫了一眼他的药箱,若有所思地问道:“这避子汤,吃了可会伤身?” 黄亚盛婉转答道:“是药三分毒,况且这些避子的药材,都是大寒之物。” 他没有把话说得更直白,看着燕渠的眼神却有点儿怜悯的意思。 啧啧,这长公主是宁可服这避子汤,也不愿意…… 紧接着,他却见燕渠挑了挑眉,忽然问道:“那请问黄大人,这避子的方剂,可有给男子服用的?” —— 寝殿内,赵明臻靠坐在床头,正听一旁的碧瑛说着昨天的情形。 “您歇下之后,奴婢和杜若就都不知被谁给打晕了,再睁眼时,就已经是燕将军带着人来找。” 赵明臻的身上依旧虚乏,没什么力气,所以还靠着。不过她已经梳了头、换了能见人的衣裳,这会儿正舀着一碗肉糜粥吃。 ……折腾了大半个晚上,她快饿死了。 也不知燕渠哪来的那一把子力气,就像不晓得累一样。 她垂着眼道:“本宫身边,也该有两个武婢才是。” 碧瑛抿抿唇,不知怎么接话,只嗫嚅道:“是奴婢不中用,没有保护好殿下。” 赵明臻淡淡道:“本宫又没怪罪你,别说这种话。” 她慢条斯理地舀着碗里的稠粥,没再说什么,只在心里一点点梳理昨天的经过。 醒来之后,她便意识到了,在偏殿遇到的那个陌生却眼熟的青年郎君是谁。 她虽没见过他,但在京城这一亩三分地里,多少与他的弟弟,聂家留下的那个质子、聂听枫打过照面。 这两人是一个爹,怎么都有些相像的地方。稍一回想,就能反应过来。 但,很奇怪的是…… 赵明臻不知不觉蹙起了眉心。 她以前是想见一见这位素未谋面的聂公子的。毕竟,如果不是他当年的大义之举,这会儿,她不定还能安坐在这儿,当她金尊玉贵的长公主。 可现在回想起昨晚的事情,他明明表现得风度翩翩,没有趁人之危,样貌也还算仪表堂堂,可不知为何,见到他,她却没有生出什么可称感慨的心绪了。 赵明臻琢磨不透这是为什么。 她正想着,外间的屏风后传来脚步声,是燕渠引着黄亚盛进来了。 战场前线,总是缺医少药的,燕渠对所有医者的态度都挺尊敬。这会儿带着黄亚盛进来,连门都先一步替他推开。 黄亚盛几乎有些受宠若惊了。 他连道不敢,随即走入寝殿中,给赵明臻行礼:“微臣参见长公主。” 都是熟人,赵明臻也不见外,搁下手里吃了半碗的肉粥便道:“嗯,起来吧,来给本宫瞧瞧。” 黄亚盛拿出脉枕,轻轻垫在她的腕下,开始替她把脉。 赵明臻一动不动着,觉得无聊,抬头一瞥,却见燕渠也正盯着她的手腕,眉头深锁。 这是……在担心她? 赵明臻扬了扬眉,唇角勾起一点愉悦的弧度。 勒他签下的那纸契约,赵明臻已经不打算再提。 她原本介意,自己因燕渠而起伏的微妙情绪,可昨夜的情事过后,她忽又觉得,只要不是全身心投入,任他喜欢她,好像也可以。 毕竟,被爱包裹着的感觉很好,她好像也不是很介意他靠近了。 见黄亚盛收了脉枕,赵明臻还没出声去问,一旁的燕渠就先开口了。 “黄大人,长公主的情况如何,可有大碍?” 碧瑛微微睁大了眼睛,视线忍不住在两人之间逡巡。 她怎么记得,赴宴之前,长公主与驸马还不是这个氛围…… 黄亚盛朝赵明臻告了声罪,以针取了她指尖一点血,在小钵里研开观察了一会儿,稍加思忖后道:“微臣猜测,长公主所中,应该是某种迷香。” “好在驸马去得及时,吸入得还不多,微臣一会儿开些解毒的方子,长公主悉心调养几日,也就无妨了。” 正说着,小药童就端着药碗走了进来。 黑糊糊的药汁散发着辛苦的气息,赵明臻眼睛都没眨一下,端起来就是一饮而尽。 碧瑛赶忙接过空碗,又给她端茶漱口,一面却有些疑惑地道:“黄大人才刚把完脉,怎的药就煎好了?” 见黄亚盛眼睛滴溜溜转,又看燕渠又看天,赵明臻觉得好笑,倒是直接道:“因为这不是解毒的方剂,是避子汤。” 碧瑛愣了愣,她自觉多嘴,垂下眼没说话了。 —— 酉时刚过,燕渠回了公主府。 寝殿内,赵明臻这会儿才睡醒——她身子虚乏,睡了一整个白天,才勉强回过劲来。 听到男人的脚步声,倚在床头看书的她也不抬头,只道:“皇帝怎么说的?” 发生了这样的事情,燕渠自然是要进宫和赵景昂说明情况。 “正在彻查。”燕渠言简意赅地回答了四个字,随即又道:“另外,那位聂公子,想登门给殿下致歉。” 赵明臻翻过一页书,不以为意地道:“本宫知道。不止他,今天,兴湖那边也派了人来传话,说想来给我赔罪。” 也许是巧合,也许不是巧合。 总之,是兴湖长公主那边有事,借走了她的人。 燕渠扬眉,视线落在赵明臻竹青色的寝衣领口上:“殿下没有见他们。” 她这副慵懒的模样,一看就是在床上窝了一天。 赵明臻“嗯”了一声,才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抬起眸子,似笑非笑地看着燕渠道:“本宫是重诺之人,既答应了燕将军不去找旁的男人,又怎么会私下里见那聂公子呢?” 这都什么跟什么…… 察觉到她的戏耍之意,燕渠别开头,声音冷冽:“长公主明知,臣不是这个意思。” “管你是不是呢。”赵明臻丢开手上翻着的书,伸了个懒腰道:“本宫要去洗沐了,你也收拾收拾。” 睡了一天,这会儿总算有点神清气爽的感觉了,赵明臻欢快地下了床,又去洗了个干干净净的澡。 可等她从暖阁出来,看到寝殿内的情况时,原本微 翘的唇角,很快就耷了下来。 ——华贵精致的凤榻旁,又出现了那张四四方方的可怜地铺。 “燕将军这是什么意思?”她的声音有一丝愠怒之意:“本宫还没有这么卸磨杀驴。” 燕渠垂眼回避着她的视线,解释道:“长公主需要静养,臣只是怕打扰殿下好梦。” 他居然连看她都不看了! 她好不容易劝自己,接受了他对她的一点心意,他居然说退就退? 赵明臻几乎有些不可置信,旋即便生起气来:“好啊,你要是怕打扰本宫,那就干脆滚出去好了!” 这句“滚出去”和早上那句玩笑话,明显是不一样的意味,是真的带了薄怒。 燕渠沉默一瞬,朝和她相反的方向偏了偏头,下颌紧绷:“长公主息怒,臣只是……” 他何时变得这么吞吞吐吐了?赵明臻觉出不对,到底还是再看了他一眼。 感受到她的目光,身形高大的男人似乎变得更沉默了。 良久,他才一字一顿地道:“今晚,还不可以。” 什么不可以? 赵明臻狐疑一瞬,紧接着,便听得他继续道:“臣找黄监正,开了男子吃的药方,没有这么快起效。” 赵明臻瞳孔骤缩。 意识到燕渠在说什么之后,她的脸腾地一下就红透了。 第47章 第47章许你上本宫的床 心底那股无名火,倏而就消散了。 赵明臻意识到自己脸红,抬起手背碰了碰,马上就跟被火烧了似的收回手。 燕渠这话是什么意思? 说得好像她多么心痒难耐,一天都等不及了就要把他吃干抹净了一样。 不对!她刚刚也没打算与他…… 越想越乱,赵明臻气急败坏地跺了跺脚,旋即转过身去,道:“什么起效不起效的?你浑说些什么,本宫听不懂!” 说着,她便头也不抬地蹬掉软底的寝鞋,翻身上了床。 她的口是心非,燕渠已经里里外外领教过很多次了,这会儿见她这副张牙舞爪的作派,也只微微一笑。 赵明臻拥着锦被,偏头看向床内。听见男人的脚步声停在床边,她咬牙切齿地道:“睡你的地铺去,谁许你过来了。” 燕渠没说话,只弯下腰,拾起被她踢开的两只寝鞋,规规整整地在床边摆好,才低声道: “今日,臣问了御医,他说避子汤是寒凉之物,对女子身体有碍。” 赵明臻不免讶然,挑眉看他:“你还问这个了?” 燕渠点头,见她的视线扫了过来,垂下眼帘继续道:“臣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了想,如果要吃这种东西,不该是公主来。” 他的语气平淡,仿佛说起的只是吃饭喝水一样理所应当的事情。 赵明臻抿了抿唇,颊边粉云仍未化开:“你别以为这样,我就会被你收买。昨天是权宜之计,我……我可没打算和你……” 她说口是心非的话时,总是会忍不住摩挲自己的虎口,燕渠看得分明,却不点破,只是道:“这些事情,自然是由长公主做主。” 这句话满足了赵明臻奇异的虚荣心,她哼了一声,道:“当然该由我做主。哼,看在你这么识相的份上,今天勉勉强强,许你上本宫的床。” 好可爱的语气,燕渠低眉失笑,道:“好,臣谨遵长公主谕旨。” 平时君臣相称,赵明臻都不觉得有什么,这会儿听他这么说,她却总觉得像在调情。 她昂了昂下巴,道:“你快去洗沐,又是骑马回来的吧,身上脏死了。快去快去,本宫一会儿就睡了。” 燕渠听话地转身去了暖阁。 听到他的脚步声消失,赵明臻扒到床边,回头确认了一眼,才像终于放心了似的,折下腰,捂脸埋进了被子里好一通乱蹭。 她是真没想过,燕渠会主动去吃避子药。 赵明臻紧咬着下唇,揉了揉自己发烫的脸颊,深吸一口气,又觉得哪里不对。 她狐疑地往地铺上扫了一眼。 她又没赶他下去,这人刚刚是不是在她面前故意装可怜啊?好让她开口叫他上床? 应该是她多想了吧…… “装可怜”这个形容,和燕渠此人实在是不搭。 赵明臻甩了甩脑袋,把多余的念头抛之脑后。 她倚在床头,翻起书来打发时间。 她今日看的是兵法,没翻几页她就困了,歪倒在了绣枕上。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蒙蒙间,她察觉自己好似被人轻轻搂住了。 搂着她的人,很小心很小心的,把她往被子里放。 不过赵明臻白天睡得太多,这会儿只是眯了眯,倒还是醒了。 “唔……” 她缓缓抬眼,便见燕渠的脸,就在她眼前。 他的眉弓高挺,眼窝深邃,一双眼睛大而有神,眉毛大抵是从来没有修过的,但是他本身的眉形生得很好,即使有些逸斜的眉毛,也只更显出几分凌厉来。 冷不丁对上赵明臻的目光,燕渠动作一顿。 见她盯着自己肆无忌惮地打量,他垂下眼,松开了拢在她肩上的手。 意识到自己在盯着他看,赵明臻下意识也想回避视线,可见他垂眼躲避,她忽然就不想躲了,反而起了玩心,伸手摸了摸他的眉毛。 燕渠保持着垂眼的姿势,没动,于是赵明臻更肆无忌惮了一点,又摸了摸他的睫毛。 从眼睫,到鼻梁,她的指稍轻移往下,最后,落在了他的唇上。 他的唇……也很好看。 上唇偏薄,下唇稍厚一些,看起来很好亲。 她有点想亲,但是又不想让他太嚣张,改成了扯扯他的嘴巴。 “长公主。”燕渠无奈开口,伸手捉住了牵扯他嘴角的手,道:“是臣吵醒你了吗?” 赵明臻收回手,捂着嘴小小地打了个呵欠:“没有,我没睡熟。你洗好了?” 她本是随口一问,话一出口,却又觉得有些说不出来的嗳昧意味。 好在燕渠并未在意,只“嗯”了一声,随即便道:“时辰不早,公主不如干脆歇下?” 连一天都没过,解毒的药都没吃几副,昨夜终归还是有影响。赵明臻这会儿还觉得脑子是钝钝的,反应也不灵敏,于是点了点头,没拒绝他的提议。 可等寝殿陷入一片黑暗,躺下后,她忽然又不困了。 听见身旁男人的动静,赵明臻没忍住朝他侧过身,问道:“你……是怎么想的?” 在子嗣之事上,她很清楚,世上的男人多会怎么想怎么做。 燕渠所为,实在是让她感到意外。 尽管知道她在问什么,燕渠也没马上回答。 良久,他的声音才在黑夜里传来:“臣没想太多。” 赵明臻觉得这个回答很敷衍,抱来他的胳膊拧了一下。 只是这人皮糙肉厚,不松劲时,她居然有点儿拧不动。 她继续追问:“没想太多,那总是想了的,你说一说,我要听。” 燕渠似乎笑了一下,声音很轻:“真没想什么,说起来,我倒是想知道,长公主为何不愿?” 他原本确实以为,赵明臻是嫌弃他出身微贱,但她早上否认了这个说法。 以赵明臻的身份,没必要说假话来哄他。 那就是她当真不愿了。 “我问你你不回答,还反问起我了?” 她轻斥道,随即又拧他一下。 这回倒是拧动了,有人松了胳膊给她拧。 赵明臻脾气稍顺,还是扭扭捏捏地开口了:“好吧,我……” ——也许她本也想找人倾诉,心里那些落了灰的事。 “我本该还有一个哥哥一个 妹妹的,就是都早早没了。” 燕渠沉默一瞬,道:“抱歉。” 似乎提到了她的伤心事。 赵明臻倒是无所谓地道:“说实话,他们夭折得太早,我和他们根本就没有什么感情。” “我只是害怕。”她的声音渐渐放轻了,额头逐渐抵上他的肩膀:“当年,我母后生那个妹妹的时候……很艰难,差点就一尸两命了。我从来没有看到过那么多血,我现在闭上眼,那些血水,好像都流淌在我面前。” 她吸了吸鼻子,咕哝道:“我怕死。我好日子还没过到头呢,我不想死。” 燕渠被她逗得想笑,但是话说着说着,她又习惯性贴得很近,让他不敢笑,怕被打。 “那你呢?”赵明臻忽然又想起什么,问了一个一直很想问的问题:“你怕不怕死?” “不是很怕。” 她“唔”了一声,又问:“为什么不怕?” 燕渠的声音依旧平缓:“死人见多了,觉得也就那样,有时候急行军累了,看到倒在路边的死人,还挺羡慕的,也想往旁边躺一躺。” “急行军?你们一天能行多少里?” “轻骑一日夜,能行近二百里。” “二百里。”她靠在身畔男人的肩上,伸着指头算:“一个时辰是……粮草辎重不要了吗?” “急行军顾不上,先落在后面。” …… 床帐内,两个人的声音都渐轻。 赵明臻靠在身畔男人的肩上,抱着他的胳膊,睡着了。 —— 整出闹剧的来龙去脉,宫里查得很快—— 有人偷换了长公主面前的酒,让她有了醉意,又引她去往偏殿休息。而偏殿里,则燃着助眠的香,叫人神思不属、昏昏欲睡。 席间手忙脚乱,上错了酒也是有的;偏殿里都是休息的贵人,点助眠的香更没错,只是稍微燃得浓了些。 真正的问题,在于聂听渊随身佩戴的香囊。 他对宫内不熟,服侍他更衣的宫人,替换了他的香囊,在里面添了一味香料。这味香料与偏殿内燃着的香一起作用,有催情之效。 真相已经大白,至于背后的主使是谁…… 公主府内,看到信报时的赵明臻倒也不意外。 事情败露后,配合着完成这一环又一环的细作,虽然大多自戕了,但总有没死成的,在拷打之下吐露了真言。 ——是远在封地的齐王。 赵景昂登基两年,齐王仍不死心。 当年,齐王在朝堂之上也是有名望的,支持者众。身为太子的赵景昂又一贯保持着仁德的名声,不可能在自己还没站稳脚跟的时候,就对兄弟下手,只能捏着鼻子,放他和淑妃一起去了封地。 虽然后来,赵景昂也后悔了——齐王素来孝顺,当时至少应该扣下淑妃在宫里才是。 天下太平,齐王不死心也得死心,可若天下不太平了呢? 所以,他想要在漩涡中心,引起争端。 ——当朝长公主,辅国大将军燕渠的妻子,居然和他的政敌私通,想想也知道会闹得有多精彩。 虽不意外,但是赵明臻心下还是觉得有些嘲讽。 算计来算计去,最终却算计到她的罗裙之下。 所谓男人的纵横捭阖,可真是没趣。 —— 赵明臻把自己养得很好,一日三餐都精细,从不在吃食上亏待自己,有空的时候,也时常游园散心、打马射箭。 因此,她的身体不错,此番中药,并未伤及她的元气,躺了两天就全好了。 不过她虽好了,但也故意好几天没出门,表现出受伤的一面。 宫里的安抚和赏赐,更是流水般送进了公主府,但赵明臻还是没动静,直到徐太后坐不住了,都打算亲自出宫来看自己的女儿,她才没再装下去,进宫请了趟安。 公主府有了动静,先前她闭门谢的客就又登门造访了,赵明臻虽不耐烦,还是要见一见。 首先来的就是兴湖长公主。 重阳时,她便有孕在身,这会儿早该显怀了,厚重的冬衣也掩盖不了她隆起的肚皮。 见到赵明臻,兴湖就眼泪汪汪地开始哭:“是妹妹的错,竟然识人不明到这种地步。若非这次的事情,我竟不知,身边信任的婢子,一直都是淑妃的人。” “我怀相本就不好,冬至那日,那贱人居然还给我下药,令我动了胎气……” 赵明臻有点不想理她。 不管事实,是如兴湖自己开脱的这样,皆为婢子暗害;还是她也心向淑妃,主动借走她的人,结果都没有区别。 她瞄了一眼兴湖麻杆似的手腕,道:“别哭了,本宫不乐意看,到时候又要说本宫不仁慈,欺负孕妇了。” 兴湖脸色一白,确实没再哭了,可是眼眶里的眼泪还是在往下掉:“陛下……陛下撤了我驸马的官位。他是受我牵连,这件事……真的不能转圜了吗?” 赵明臻轻笑一声,道:“你那驸马的官位,本就是因你而来的,这回受你牵连撤了,不是理所应当?” 兴湖嗫嚅道:“我只是……” 赵明臻觉得和她这样的人说话没趣,起身道:“我不想听你求饶,你也不必和我辩解,你的侍女到底是受谁指使。做主子的,既有管束下人的权力,那下人做错了事,自然都要担责。” 赵明臻摆了摆手,一面示意下人请兴湖走,一面道:“本宫不想和你深究,否则,小惩大诫,就不会只到你的驸马为止了。” 兴湖公主还想说些什么,但见赵明臻神色淡淡,却极威严,她心下畏惧,只得白着张脸退下。 兴湖走后,那位北境来的聂公子亦是前来造访。 面对聂听渊,赵明臻的脾气稍顺。 毕竟,当年若是没有他斩落那北狄大王的首级,令情势急转直下,她就真要被送去和亲了。 赵明臻与他对坐,道:“聂公子此番也是无妄之灾。你若怀歉,倒叫本宫不知如何自处了。” “万幸陛下没有怪罪。”聂听渊笑得温文:“总归是我不够提防,也才差点着了道。” 赵明臻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 聂听渊长相昳丽清俊,其实很适合这样笑,只是这人一边笑,一边抬眼若有似无地看着她,让她觉得很轻浮。 她没再说什么,只举杯道:“既然聂公子有缘来这一趟,本宫便以茶代酒,敬你一杯吧。若无聂公子六年前的义举,那场战争,我大梁又要多折进去许多。” 聂听渊的神色一僵,有些微妙地轻抬唇角。 旋即,他也举杯站起,道:“长公主言重了,聂家世代镇守边关,这本就是分内之责任。” 说罢,他便饮尽了杯中茶水,试探般道:“北境风物,与京城大有不同,不知燕驸马……可曾与长公主言及北境的事?” 聂听渊这话的语气很正常,赵明臻却觉出一股刺探和挑拨的意味。 她不动声色地放下手中的细瓷杯,四两拨千斤地道:“本宫长于深宫,对这些事情并不感兴趣,聂公子若想叙旧,晚上可以留下来用顿饭,燕将军晚间会回来。” 看起来,是不知道六年前的事了,聂听渊松了口气,旋即又觉得很正常。 政治联姻嘛……而且是这样天差地别的搭配,这两位恐怕没什么感情,更少交心,那日燕渠会闯入宫室带她走,想来也只是因为身份摆着。 聂听渊抱了抱拳,道:“多谢长公主好意,只是在下今晚尚有旁事,恐怕是没这个机会叨扰了。” 赵明臻本也不是真心在留,客套几句后,便让人送了他出去。 看着聂听渊走时的背影,赵明臻眉梢轻蹙。 六 年前,她也才十八岁,正是怀春的年纪。 险些从云端跌落,又突然轻飘飘地被人救回了云端,这样的经历,让她难免对那个没见过面的英雄,产生一丝影影绰绰的好感,也幻想过,他应该是什么模样。 可不知为何,这种感觉,在真的见到这位时,悉数烟消云散了。 明明聂听渊也算身形俊逸,却和她想象中的样子,完全对不上号。 怎么会这样?赵明臻若有所思地想,也许今晚,等燕渠回府,她可以具体问一问,当年北境的情况。 只是这晚,直到夜幕低垂,燕渠也没有回来。 这很不寻常。 成婚以来,不管她疏远于否,他每晚都会回公主府,即便她不过问,每回他因故要回来得很晚的时候,也会提前派人和公主府先打声招呼。 但今天…… 赵明臻站在前院的照壁后,抬头看向天边堆叠的乌云。 今夜无风无月,不知为何,她的心里有些毛毛的。 碧瑛疾步走了过来,垂手道:“长公主,去燕府和衙门问话的人都回来了。他们说,今日傍晚,燕将军像是得了什么消息,便从燕府匆匆忙忙地进宫了。” 燕渠是重臣,进宫并不稀奇,赵明臻的心却是咚地一跳,追问道:“还有没有旁的事情?” 碧瑛咬了咬唇,低声道:“宫里的人说,皇帝和燕将军,似乎是有了争执,在紫宸殿吵起来了。” 从燕府出发,那就是得了军报,进宫后又和皇帝有了争执…… 赵明臻瞳孔微缩,当机立断道:“备马,本宫现在就要进宫。” 她的声音坚决,落到砖石地上都能砸出个坑,碧瑛愣了愣,立马应道:“是,奴婢这就去牵白虹来。” 赵明臻半刻也未犹豫,正要一起去马厩时,公主府外,却忽然传来一阵踢踏的马蹄声。 马蹄声很快停在了公主府门口,赵明臻意识到了是谁,转身,越过照壁,提着裙摆往门槛外看去。 果然,无边的夜色之下,是燕渠回来了。 他长腿一跨就下了马,神情冷峻、面色霜寒,锐利的目光像箭一样直射往前,却在看见了照壁前的赵明臻时,倏而顿住了。 “长公主。” 他抱拳一礼,很快垂下了眼帘。 赵明臻直觉不对,抬手,示意让碧瑛带着一旁的下人都退下。 开阔的公主府大门,骤然冷清了下来。 赵明臻深吸一口气,朝定住脚步的燕渠走了过去:“发生什么事了?告诉本宫。” 她昂着头,等他的答案,而这个一身冷气的男人,却在她靠近的瞬间,直接扑了过来。 “我今夜要走。”燕渠紧紧地抱住她,闭了闭眼:“对不住了长公主,怕是要牵累你。” 若是出征,何谈连累? 赵明臻柳眉倒竖,抓着他的领口,从他的怀里挣扎出来:“不许走!你给我把话说明白!” 第48章 第48章你别让我失望 风猎猎地在吹。 赵明臻骑在杂毛的马背上,耳朵都被冻得发木。 年关将至,天已经很冷了,遑论是这样的夜里。 向来娇生惯养的她却恍若未觉,眼睛只盯着越来越近的宫墙,心想,终于快到了。 在她的逼问下,燕渠毫无保留—— 他不相信上一份粉饰太平的军报,故令其驻在京外的亲信日夜疾驰、赶回北境。 悄悄抵达北境的亲兵很快让信鸽送回了真实的线报——北狄原本的王世子、如今在乌尔霄汗国扶持下的新王万俟浚,果然没等到水草丰茂的时候,就紧抓这个冬日对大梁发动了攻击。 而桓阳府的那位大都督巴不得北狄此时来犯。 他一面且战且退,一面控制住军中忠于燕渠的部将,伪造了假的军报送来京城。赵景昂派去北境的两位钦差大臣也被他收买,没有把真实的情况送抵紫宸殿的案头。 北境是聂家世代经营的地方,聂修远的本意想来也不是将北境全都拱手相让,只是想利用这场仗,清洗异己的势力,放大自己的作用。可惜的是,战场上的结果,往往不以人的本意为转移—— 明明上月里,前线斥候几度来报,都说乌尔霄不过送了些粮草马匹,只是帮北狄人重新占领了他们丢掉的居处,可等北狄这回兵临城下,城上的守军,却都看到当中那些棕发碧眼的怪面孔。 山脉另一边的乌尔霄汗国,何止给了粮草辎重,竟是直接派兵增援了! 连打两年,大梁这边也是兵疲马乏,新收复的十三城又摊薄了守备的兵力,聂修远这一下玩火自焚,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情势急转直下,燕渠进宫禀报军情。按理说,赵景昂虽然提防,但也并非不信任这个自己一手提拔的寒门将领。 可巧的是,聂听渊刚巧往皇帝案前,送了一些与燕渠有关的奏报。 奏报里只有一件事—— 辅国大将军带人垦荒屯田,几乎要将军队收拢作自己的私兵。 只是聂听渊所奏,赵景昂未必会信,但偏偏,奏报的末尾上,还有他派去的两位钦差亲笔所书,以作证实。 赵景昂本就起疑,偏偏燕渠此时来报,恳请让他带兵出征,回北境救急。 京城与北境本就相隔千里,军情如火,燕渠无心虚与委蛇,然他的急切,落在皇帝眼中,俨然成了另一种威逼的意思。 争执之下,君臣不欢而散。 …… 乌蒙蒙的夜色之下,燕渠抬手,轻轻搭在了赵明臻握在他领口的手背上,声音沉静得可怕:“臣没有时间等陛下再做决断,故打算今夜离京。” 他不在,他的部下群龙无首,被聂听渊针对得死死的。一人之力无法逆转大局,但他在与不在,却不一样。 赵明臻松开了他的领口,却没撤回手,反还替他整理起皱乱的衣领来。 “你告诉我,聂听渊所奏,是真是假?” “半真半假。” 闻言,赵明臻勾了勾唇角,轻声又问:“那你知道,将军未旨先动,是什么罪名吗?” 她没问他怎么出京城。 若他是城防的守卫能拦得住的人,也不会在短短两年内,就在腥风血雨中跃居到这样的高位。 燕渠抬着黑沉沉的眼珠看她,没说话。 赵明臻后退两步,注视着他,一字一顿地质问道:“本宫要如何相信,你说的,都是真的?” 她的眼神很冷,冷到像是刀子绞入他的心尖。可不知为何,燕渠竟然从这样鲜血淋漓的感受里,品出了一丝快慰的滋味。 他轻垂眼帘,不与赵明臻对视:“口说无凭,除非臣即刻就能带公主飞回北境。” “你有这样的本事,先带皇帝去好了。” 赵明臻轻笑了下,又道:“那本宫,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为什么要回来见我一面?你既打算好了,左右都是顶着悖逆之名,闯出京城直取北境。” 说话的时候,她的视线落在燕渠的眉眼间,若有所思。 她看不出,燕渠是真的没想那么多,还是已经算透了。 贸然离京,乍一听是一个不顾后果的莽招,却能把赵景昂架在火上烤——他这等于是帮赵景昂做了决定。 燕渠出身寒微,根基不稳,所以需要皇权背书;而赵景昂又何尝不是无人可用? 武将私自屯田垦荒,无异于拥兵自重,若赵景昂有底气,方才在紫宸殿起争执的时候,就该把他直接拿下。 燕渠垂着眼,道:“陷长公主于这样的境地,本就愧疚难当,臣做不到连话也不说一句,一走了之。” 他是她的驸马,皇帝更是她的弟弟,若有风吹草动,本就是夹在中间的她处境最为尴尬。 这也是她起初不愿接受这场赐婚的原因。 赵明臻笑了下:“那本宫倒是要多谢你。” 其实一走了之也没什么。 反正等到他回到他自己的位置,就没有什么以后了。 这几日能尝到的甜头,本就只是镜花水月。 她还远没有心悦他,心悦到愿意随军的地步;而他也更不可能放下他的一切,就像其他公主的驸马一样,和她们窝在京城,去过平静而安然的生活。 赵明臻缓缓抬头,露出了在一切开始之前时那种,矜持又倨傲的神情。 “燕将军,本宫不管你到底是怎么想的,真是为了你我的感情,所以返身回公主府一趟,还是想要利用我、提醒我,我们的合作关系……” 她顿了顿,随即斩钉截铁地道:“这一次,我都全然地信任你,你别让我失望。” 说罢,她的视线淡淡掠过,朝他伸出了手。 见燕渠皱了皱眉,没理解 她的意思,赵明臻不耐烦地轻“啧”一声,直接上手,一把夺过了他握着的马缰。 “天亮之前,我会骑着它回来的。等我一晚,到时你再走不迟。” …… 宫门已经落钥,门口把守着的禁卫见有人来,立马警醒地提起长枪,喝道:“来者何——长、长公主……” 赵明臻并未下马,反倒迎着他们的枪尖继续向前。 洒金的裙边在漆黑的夜里依旧闪闪发亮,她毫不客气地道:“给本宫开门!” 她的气势太强,服从她几乎是一种本能。几个禁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才终于有一个小头目敢试探性地开口道:“不知长公主何故进宫,可有陛下的旨谕?” 赵明臻不答,只催促着她**的那匹杂色马继续向前。 枪尖寒光闪烁,可禁卫哪敢真的伤到这位金尊玉贵的殿下,见状赶忙收起长枪:“长公主……您这就是为难我们了……” “若要治罪,本宫替你们担着。”赵明臻不紧不慢地笑一声,随即缓声道:“本宫也想看看,我临时起意回家一趟,皇帝会不会砍了我的脑袋。” 第49章 第49章夜犯宫禁 赵明臻身份特殊,宫门口的禁卫不敢强拦。 别说真让这位抹了脖子,她但凡是吹破一点油皮,回头宫里只怕都要怪罪。 沉重的宫门被缓缓推开,熟悉而又陌生的四方宫城映入眼帘,赵明臻昂起头,催马向前。 夤夜,宫道上都上了冻,这个时候也没有辇轿可传,提着裙裾不知要走多久,她干脆就骑马进了宫。 反正连夜闯宫禁这样的事情都干了,也不在乎多一桩在宫墙内纵马。 她离开之后,守门的一个禁卫忽然感慨:“这天子胞姐还真是行事嚣张啊,连宫禁都敢闯,啧啧,这可是犯禁的大罪。” 一旁另一个禁卫却是睨他一眼,随即道:“你当真以为,她是不计后果地来闯?” “此话怎讲?” “你何时见过这位孤身出入,哪回不是前呼后拥的?但今夜,她却是一个人来的。” 他的同僚很快了然,惊呼道:“还真是,若带了随从来闯,性质可还真不同了。” “也不知这长公主夜闯宫禁,为的是什么大事?” “别扯闲篇了。”另一个一直没说话的禁卫突然道:“快去向统领大人汇报,否则上头怪罪下来,处置不了长公主,还处置不了我们吗……” —— 紫宸殿灯火惶惶,黄铜的灯架上,燃着彻夜不息的明烛。 殿内瞧不出什么异样,一如往常,风平浪静。 只是御前的侍从早就都被遣退了,唯独一个戴奇仍在案边侍奉。 看到殿门口那个衣袂飘飘的身影,戴奇下意识张了张嘴,然而一转头,见身着赭黄色常服的皇帝依旧埋头在案前写些什么,没有抬头的意思,于是缩了缩脖子,眼观鼻鼻观心,只当自己是睁眼的瞎子,什么也没看见。 “更深露重,阿姐怎么突然来了?”赵景昂淡淡开口,却并未抬头:“也不通传一声,叫朕好生意外。” 赵明臻站在门槛外,背后是一片漆黑的夜色。 她拾起裙摆,缓步走入偌大的殿中。 通明的灯火,将她眼底神色照得分明。她抬起头,直视着赵景昂道:“我都来了,没必要打哑谜了吧。” 赵景昂持笔的手一顿,继而笑道:“好。那阿姐告诉朕,你现在夜闯宫禁,为的是什么?” 他的脸上虽有笑意,声音却是霜寒无比:“是为了血脉至亲,还是为了你的丈夫。” 戴奇甚少听到皇帝用这样的口气说话,霎时间,腿肚子都是一抖。 空寂的殿前,他的话几乎都能响出回音。赵明臻听得出他话里危险的意味,面色却无半分变化。 她抬起黑白分明的眼珠,看着御案后的赵景昂,道:“我是为了我自己。” 赵景昂终于放下了笔,看向她:“阿姐此话怎讲?” 赵明臻盯着赵景昂这双和她很像的眼睛,道:“燕渠若是真有了反叛之心,你会对他的枕边人一点芥蒂也无吗?” 和亲和联姻的本质是一样的,不论嫁给异族还是豪强,公主都只不过是一个高贵的筹码而已。 一旦关系恶化、兵戎相见,她的丈夫当然会斩下代表皇家的妻子以示决心; 而若是朝廷向她的丈夫举起屠刀,即便她侥幸活下来,到最后,也会成为失去丈夫孩子的可怜人,在尴尬的边缘了却残生。 前朝今朝,这样的事情屡见不鲜。赵明臻看得很清楚,所以今夜,她不只是为了燕渠走的这一遭。 赐婚的圣旨落下后,她就必须充当联系君臣两人的纽带,哪怕是为了她自己的荣华富贵。 所以她方才,拦下了燕渠意欲直接离京的举动。 他走了,这君臣俩的关系是真的完了。 赵景昂垂下眼帘,深褐的瞳孔隐匿在眼睫的阴影之下,晦暗不明。 他没有回答,还反问道:“阿姐这话,是不信任他,还是不信任朕?” 赵明臻轻轻一笑,也没回答,只道:“但陛下可以信任我这个亲姐姐,不是吗?” “今夜,我是来为我自己斡旋转圜的。我是天底下最希望你们君臣相得的人,也最希望大梁江山稳固,才好一直踏踏实实地做这个长公主。” 她的话并不好听,却用一种尖锐的真诚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听到这儿,赵景昂紧绷的眉心,微妙地松下了一点。 纯然的、不掺杂任何杂质的感情,本就不存在,遑论是在皇家。 赵明臻若把自己说得多么心向他无所谓燕渠,他反倒信不了半点。 良久,赵景昂如释重负般长出一口气。 “方才禁卫来报,长公主夜闯宫禁之时,朕是真的很担心……担心阿姐,把朕当成敌人了。” 他顿了顿,继而缓缓抬起眼帘,看着赵明臻道:“眼下的局面,阿姐易地而处,又会怎么做?” 赵明臻眉梢微挑,没有一点避讳的意思,完全以皇帝的视角道:“孤例难证,也不能尽信经燕渠手送上的军报。可以先派先头部队及粮草,随他一起加紧支援北境,等证实的消息传来,再令大军开拔。” 赵景昂勾唇一笑,道:“阿姐说的有道理,只是有些太小瞧朕了。朕很清楚,他今夜送上的军报,九成九是真的。” 闻言,赵明臻倏而一怔。 赵景昂没察觉她神情的细微变化,自顾自地继续道:“朕派到北境的钦差,这个月送来的奏报,结合发信的时间,有数处自相矛盾的地方。朕早就起了疑心,已经秘密派人前往北境,最晚不过这两日便能有回信。” 他的声音清越,却更显冷漠:“燕渠今夜送来的军报,正好证实了朕心里的猜测。此人忠直、孤高,朕倒是不怀疑他上报的军情是假的。” “可北境地远,无风不起浪,聂听渊所奏想来也不都是假的。朕若是不加以敲打,如此轻易地就加重他手中的权柄,他怕是更要生出骄横之心。北境那边,聂家也还在,援军不过迟上个几日,出不了大问题。” 听到这儿,赵明臻的脸色,已经差到她都快控制不住的地步了。 只是迟上几日,出不了大问题…… 赶来的路上,她顶着马背上的寒风,在心里想了一路该如何让赵景昂相信燕渠,下旨让他带兵出征。 ——因为她没想过,赵景昂会明知军情是真,还有枉顾人命,反复拿捏燕渠的心思。 此时此刻,她忽然又想明白了一点从前没想明白的事情。 她原以为,在赵景昂心中有一杆秤,之于能交托北境的人选上,左边放着燕渠这样的寒门将领 ,右边放着的,则是像聂家这样的地方豪强。 聂家把手伸得那样长,都到了胆敢阻止她婚仪的地步。可在查出事情真相之后,他却还是没有松口,委派燕渠回到北境。 赵明臻一度以为,这是赵景昂性格的原因。 毕竟,他虽算个勤政的好皇帝,宵衣旰食、夙兴夜寐,但也确实温吞,时常瞻前顾后,下不了决断。 在他还是太子的那些年里,很多决断,都是徐太后和她一起做的。 可现在,赵明臻却惊觉并非如此。 赵景昂的心里确实有一杆秤,只是,所有的权臣,不论是聂修远还是燕渠,都在与他对立的另一端。 聂修远的肆无忌惮,只会让赵景昂,连带对所有人都更升起忌惮,包括燕渠。 想清楚这些后,赵明臻的唇边渐泛起一点戏谑的笑,忽有些后悔方才拦住燕渠了。 就让燕渠威逼一回赵景昂又如何?朝中将才凋零,赵景昂手中可用之人少之又少,在找到能替代燕渠的人之前,他是不会与他撕破脸的。 局势如此,燕渠漏夜离京,他反倒得在后面维护描补,派兵也好增援也罢,不会在群臣面前打自己的脸。 无非就是事后,燕渠会成为他的眼中钉肉中刺,两人的君臣关系就此破裂。 说起来……燕渠这么做,于他自己,才是最吃亏、最里外不是人的。 而他得到的,不过是几日转瞬即逝的战机,多活一点连秤都上不了的人命。 赵明臻垂着眼帘,有点难过了。 她也忽然明白,以燕渠沉稳的性格,又为什么会在这种节骨眼上,和皇帝闹得不欢而散。 赵景昂的意图,他一定有所察觉。 也许也觉得好笑吧。 赵明臻的沉默太久,御案后的赵景昂终于觉出不对,下意识叫了她一声:“阿姐?你……” 赵明臻抬起头,扯起唇角笑了笑:“说到底,你无非还是不敢信任他。” 赵景昂没反驳,只挑眉道:“和那泥腿子相处久了,朕怎么觉得,阿姐说话也越来越直接了?” 赵明臻保持着温和的笑,复又垂下眼帘道:“不信任也有不信任的用法,只是不知,陛下是否有心听我一言。” —— 燕渠没走,却也没进公主府。 他在照壁前坐着,闭拢的眼睫在夤夜的寒风中轻颤,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不着急,旁边的三两亲兵却已经急得团团转了。 项飞鹏绕着照壁踱了好几圈,终于是没忍住,开口道:“大将军,我们当真要等下去吗?万一长公主只是与您虚与委蛇,她其实是打算和皇帝一起制住我们怎么办?那我们就连先行一步的机会也没有了。” 闻言,燕渠缓缓抬起了眼帘。 阒寂无声的夜里,他的眼瞳显得愈发深邃,仿佛整片无星无月的天空,都倒映在他的眼底。 燕渠看向天际的方向,淡淡道:“等到天亮。” 他收回视线,在脑海中复盘北境的局势。 ……还有刚刚发生的事情。 燕渠出宫后直往公主府来,确实没有如赵明臻猜测的那般,怀揣着想让她做些什么的目的。 他只是觉得…… 如果他不告而别,那么她也一定会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在他走后,轻飘飘的,把所有的一切都忘掉。 也许她会遵守与他的约定,等到哪日他战死的消息传来,便欢天喜地地结束这桩婚事,去换新人; 又或者她根本等不及他死,反正她是当朝长公主,这些口头上的话,只要她不愿意,对她没有任何的约束力。 天边的远山之间,渐渐泛起了些鱼肚白。 夜阑将尽,天快亮了。 已经不能再等下去了。 燕渠深吸一口气,正要站起身,仍在宵禁中的寂寥街道,却忽然传来一阵飒沓的马蹄声。 是赵明臻。 她骑着他的那匹杂色马,一路从宫门口疾驰到此,连鬓角都结了霜。 燕渠神色一凛,跨步上前道:“参见长公主。” 赵明臻在马背上扬起笑,举起手中握着的明黄色卷轴,高声道:“燕将军,请接旨吧——” 第50章 第50章一记清脆的耳光 燕渠打起衣摆,端端正正地跪了下去。 他身形笔挺,即使跪着也像一杆青松。 赵明臻没有下马,直接在马背上就宣读起了旨意。 “……兹有逆狄犯境,悖逆天常,朕心实为痛切,今特命辅国大将军燕渠,统复征讨,总制诸军……” 她的声音沉稳而坚决,带着一股不容分说的威严,与平时小打小闹时放狠话的语气截然不同。 这封旨意中表明了两个意思,一,收复祖宗失土不易,此战不退;二,由燕渠为主帅,征领统御。 读完旨意后,赵明臻这才翻身下马,她的脸颊被冷风吹得微红,眼里眉梢却挂着自满的颜色。 燕渠向皇城的方向稽首一拜,旋即起身,高举双手,接下了赵明臻手中的圣旨。 “臣遵旨,谨遵圣谕——” 她微微扬起嘴角:“燕将军,你不用火急火燎地出城了。” 她从怀中拿出一块犀角制得的虎符,同样递给燕渠后道:“大军筹措需要时间,皇帝已急召六部官员进宫,商讨各路调度事宜。你先去城北大营,领三千精兵,即日出动。其他各路,会紧随其后。” 京城附近布防,能打仗的兵马不过五千,三千已经是能立即调动的极限。 见燕渠缓缓抬头,赵明臻在他问之前便继续道:“名义上的副手,会是聂家那位二公子,但实际上,依旧是由昌平侯督战。” 燕渠眉梢微动,抬眼看向赵明臻。 她鬓角的头发依旧一丝不乱,仍是那副长公主高高在上的姿态,细看却能发觉她眼底微红,笑容里也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疲倦。 不过几个时辰,皇帝的态度就发生了如此之巨的变化,不知是发生了什么。 而赵明臻也正在打量他。 只一晚上,他的下巴上,居然就冒出了细细的青色的胡茬。 察觉到他的目光,赵明臻有点儿不自在地催促道:“军情紧急,燕将军还在等什么?后续再有变故,本宫会处理。城北大营那也已去了人通传,你持符前往即可。” 燕渠后退两步,将圣旨交予了身后的亲兵。 赵明臻以为他要走,正要侧身给他让路,却见面前高大如山的男人顿住脚步,朝她一拜。 燕渠突然的郑重,几乎让赵明臻措手不及。她的眼睫颤了颤,在他举手躬下之前,抬手扶住了他。 她偏开头,不自在地道:“你拜本宫做什么?” 燕渠缓缓握住了她的手,抬起黑沉沉的眸子,直勾勾地看着她:“长公主……便如此信任臣吗?” 他的手心宽厚,有茧也有疤,尽管他的动作放得很轻,她柔嫩的手背上,还是被粗粝的触感磨得一缩。 赵明臻下意识想把手抽回来,可想了想,最终还是没有。 她合拢双手,反握住了他的,随即认真道:“本宫信任的不是燕渠,而是战功卓著的燕将军。燕渠,你明不明白?” 在公主府的这段时日,不过是她与他人生中一个微不足道的片段,还不足以让赵明臻多么了解他,更不足以让她,冒着这样大的风险,去做今晚的选择。 只是,她虽不懂那些沙场上的纵横捭阖,但她知道,是眼前这人收复失土,也是他保卫大梁的百姓,他 的拳拳之心,不该成为被反复拿捏的那一点筹码。 燕渠瞳孔闪烁,最终,还是一揖到底。 他一字一顿地道:“长公主今日信重,臣,绝不辜负。” —— 还未到上朝的时辰,各部及军机要务有关重臣,就已经被从府上薅了出来。 一路上,大臣们在传召的内侍口中,得知了今日情形—— 乌尔霄汗国出兵增援北狄,大军十万已经直指大梁北境。北境守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先前收复的十三座城池,已经丢了四座。 乌尔霄这个名字,对于大梁人来说,虽不陌生,但也算不上熟悉。两国之间隔着北狄、和一整座堪称天险的浮断山脉,并没有直接交手过。 他们是强是弱,意在何为,没有人知道。 一时间,群臣心念各异。然而皇帝没有表态,这样大的事情,没有人敢贸然开口。 赵景昂立于上首,目光扫向噤若寒蝉的众人,淡淡道:“乌尔霄汗国气焰如此嚣张,我大梁怎能继续轻纵。” “朕已下旨,令辅国大将军率兵驰援增北,今日便率城防军开拔。军情如火,朕急召诸位爱卿入宫,正是要商议此战该如何筹措,诸位有何见解建议,尽皆可提。” 此话一出,原就安静的大殿中,更是落针可闻。 赵景昂虽未疾言厉色,但话里的意思却是强硬而分明的。这位年轻的帝王已经做好了决断,那就是打。接下来要商议的,无非就是要怎么打。 在场的都是人精,很快就听懂了皇帝的意思。 不过,赵景昂很少表现出这样的坚决,有人误以为他这是故意说反话,等着臣子劝阻,于是试探着开口道:“万万不可啊陛下!这……这乌尔霄不过北地蛮夷,成不了气候……” “先帝在时,素来也是随这些边镇自生自灭,说句实话,那十三城地处荒凉,长臂难辖,能打回来是喜事,但若留不住,其实也……” 说话的人,都开始觉得自己越说越有道理了,而上首的皇帝,却没有给出半点回应。 偌大的殿中,随着话音的渐渐熄灭,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死寂。 妄自开口的这名大臣发觉自己揣度错了皇帝的心意,扑通一声跪下了。 从上到下,鸦雀无声。 肃立着的赵景昂,却只是往底下扫了一眼。 他抬起指尖,摸了摸自己的侧脸,旋即哂笑一声。 冠冕堂皇的道理,他可以说出更多。 赵景昂闭了闭眼,眼前忽又浮现起,赵明臻方才失望的眼神。 …… 赐婚的风波过后,他这皇姐在他面前,再也没有过任何失仪之举。 今夜虽她冒着大不韪闯入宫中,真的到了他面前的时候,也依旧进退有度,并无冒犯。 她甚至是来给他解燃眉之急的。 此番他不可能真的去处置燕渠,可又闹成了这样,皇帝的面子需要安置。而她也成了君臣之间的桥梁,给了他台阶下。 她还为他献计,言道不必担心,她在燕渠身边安插了人手,还道若是担心燕渠在北境坐大,成为第二个聂家,此番大可以同时委任那聂家的郎君为副,与其两边一起打压,倒不如一起重用。 听她说这些的时候,赵景昂甚至还在好整以暇地想,她的行事风格,和她本人的性格,当真是一模一样。 大开大合,就是利用也利用得坦坦荡荡。 不过到最后,他依旧是不紧不慢地道:“阿姐的考量,朕会考虑进去的。只是多消耗聂家一段时间,倒也不是坏事。” 边镇连年打仗,而先帝在时对朝政的掌控力微弱,之于桓阳府,名义上依旧节制于朝廷,但实际上聂家手底下的,就是只听他们的私兵。 “今日早朝,朕会和军部大臣草拟出一个方案来,看看打是不打、要打几分。时候太晚了,朕派人送阿姐出宫吧。” 他还是没打算即日便打。 有山脉阻隔,想来那异国之外的异国,能提供给北狄的援兵也是有限的。他这样想。 而且说实话,即便到此刻,赵景昂心里也不太能领会燕渠急切的是什么。 聂家还在试图隐瞒前线情况,说明情况没有恶化到完全不可控的程度。 如果没有连绵的大火,怎么凸显出平时靡费金银建起的一座座望火楼的重要呢?前线事态越紧张,到时候,不是越凸显出边关救急的将军威武吗? 赵景昂话音已落,赵明臻却没走。 她看着他,澄明的眸子,不可置信地轻颤着。 赵景昂被她看得一怔,不过也没当回事,以为是自己终究没给准话,她有些气恼。 他这个姐姐一贯是有脾气的,犯起倔来,莫说是他,就是母后的面子也不给。 他掸了掸衣摆,上前几步,打算纡尊降贵,亲自送她出去。 只是赵景昂没有想到的是,等他走到赵明臻身边,一句“阿姐”还没唤出口,一记清脆的耳光,已经劈在了他的左脸。 他完完全全地被打懵了。 等赵景昂反应过来,下意识抬起手,去摸自己的侧脸时,那里已经浮起了一个滚烫鲜红的掌印。 50-60 第51章 第51章我一定把命留着,回来见…… 他愣在原地,动作和表情一起凝固了。 嗡鸣的耳畔传来赵明臻愤怒的声音:“你这个样子,配做皇帝吗?” 响亮的击打声衬托之下,空荡的紫宸殿显得愈发静寂。 后面候立着的戴奇都吓傻了,若不是扶了把柱子,能直接摔倒在地。他几乎想高喊护驾,可又觉情况不对,生生忍住,悄没声地退到了殿后。 赵景昂捂着脸,缓缓抬眼,看向胸口剧烈起伏的赵明臻,嘴唇翕动了一会儿,嗫嚅着把刚刚没喊出来的那句“阿姐”给喊了。 赵明臻眼眶有泪,却硬生生别过头去,一字一顿地继续道: “如果你的考量,是觉得连年征战、劳民伤财,那我今日绝对不多说半个字。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打或不打,真正在前线的人都不是我,我没资格高高在上地说哪种取舍是圣明的。” “可你不该——你是这九州四境的皇帝,你看见的、你权衡的,怎么能只有自己手心里这么一点呢?你打压来打压去,就没有半点考虑到,北境现在正在死人吗?” “北境是不比中原腹地富庶繁华,可是北境的百姓——还有在北狄奴役下好不容易才回归故土,以为自己看到了光明的十三城的百姓,他们就不是你的子民了吗?你考虑你的大局的时候,有哪怕一瞬间,想到他们的性命了吗?” 话没说完,她的眼泪就已经蓄满了眼眶。 泪珠大颗大颗地滚落着,她的神情却倏而平静了下来。 她抬起手,揩了一把颧骨边的眼泪,并不低头,但脚下还是因为情绪地剧烈起伏而有些站不稳了:“随便你是杀是剐,还是不认我这个姐姐。我该说的话说完了,什么结果我都认。” 赵明臻从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好人。 她性喜奢侈、起居靡费,不论是朝臣还是要拜在她门下的士子,平时的孝敬、想央她求情或者转圜时的贿赂,她一个都没少收。 可在刚刚,面对着这个一母同胞的亲弟弟的时候,她忽然感觉可怕极了。 不只是为的这一场仗,而是他身为皇帝的态度。 他才登基两年多,她竟已不敢想,他这个皇帝再这样当下去,他年史书工笔,他留下的那一页,会变成什么样子。 原本愣在原地的赵景昂,如梦初醒般,急忙来扶赵明臻,道:“什么要杀要剐的,阿姐、阿姐,你不能这么想我,我……” 可近前看到她的满面泪痕,他喉头一哽,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这是他在人世间,除了母亲以外最亲厚的人,他的亲姐姐。 儿时,冬日,她和他一起,绕在母后的膝前烤火,分食一箕暖融融的栗子。 她长他两岁多,手比他巧,他剥不过她,急得哇哇叫,吵得她翻个白眼,拿剥好的栗子堵他的嘴; 再大些,他便被立为太子,天不亮就上书房,天黑了,还要回宫里温书。白日他倒表现得端方持重,晚上一个人的时候,面对如山的课业,也还是要崩溃的。 她见他可怜,悄悄溜进来,模仿他的笔迹,翘着脚帮他分担一点。 更不必提后来的夺嫡之争,不知多少明枪暗箭朝他而 来,也算不清楚,有多少次,她都挡在他身前。 她这个人就是这样的,喜欢谁就毫无顾忌地对谁好,讨厌谁就一点好脸也不给,从来都是坦坦荡荡。 可惜她太过坦荡,叫他理所当然。 赵景昂忽然又想到了他那纸赐婚的旨意。 从前,他还是太子的时候,明明敢和先帝叫板,阻止她被送去和亲。可现在,皇位上的人换成了他,他反倒成了强迫她的那个人了。 赵明臻推开了赵景昂的手臂,无声地掉了一会儿眼泪,似乎也想起了什么。 良久,她才终于开口,问道:“疼吗?” 赵景昂慌忙回过神来,胡乱答道:“不疼,我……” 见赵明臻抬眼看他——看他颊侧那道掌痕,他垂下眼,轻声道:“疼的。阿姐,我做错了。” 听他喊疼,赵明臻别开了视线,道:“你是皇帝,你怎么会有错。也是我冲动,一会儿,你让戴奇给你找些冰块敷一敷。” 她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这记耳光落得严严实实,这会儿已经有些肿起了。 赵景昂的脸上像被火烧了一样,却不只是因为那一巴掌。他抿了抿唇,道:“是我错了,该吃这打。”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些年读的书、受的教,若非阿姐打醒我,我竟浑都忘了。” 他这么快就低了头,赵明臻反倒不适应了起来。 她抿了抿唇,眼泪已经止住了:“你高估我了,我没想这么多。我只是觉得,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若不把百姓放在眼里,翻覆也是早晚的事。难道真只凭朝堂上这些所谓的大人物,就能撑起整个大梁吗?” 赵景昂深吸一口气,道:“我知道了,阿姐。” 他深深地看了赵明臻一眼,随即一字一顿地道:“以后,阿姐莫再说什么要杀要剐的话了,听着实在叫人难过。” “不论发生了什么,我都不可能会对你动手的。” 他大概不想等她回答这句,话音未落,便转身走回了御案前。 “开弓没有回头箭,打,那就要打胜仗。”赵景昂提起笔,道:“阿姐,这封旨意,便由你带给燕将军吧。” —— 一夜未眠,燕渠的脸上,却看不出多少困倦的痕迹。 连他胯。下的这匹杂色马也是。 物似主人型,明明它也一宿没好歇,先后被两个人骑来骑去,这会儿竟然还有点亢奋。 燕渠察觉到了,轻笑一声,拍了拍马脖子。 天色已然破晓,微茫的日光渐从远山后升起,城北大营的围帐就要映入眼帘,燕渠很快正色敛容,神情肃然地下了马。 他手持虎符和圣旨,当即便入营与城北军的头领相商,随即便开始清点人数,在校场动员部署。 燕渠行事一贯雷厉风行,更不必提前线军情已是十万火急。还未至傍晚,三千人的大军便已整饬完备,亟待出发。 就在这时,亲兵来报,言道皇帝竟已出京,这会儿已经抵达了城北大营,说是来劳军送征。 皇帝亲自来送,重视程度可见一斑。尽管燕渠深感意外,还是很快起身,率部亲迎。 日光正盛,仿佛昨夜的阴霾从来不曾存在过。赵景昂正骑在一匹红棕色的高头大马上,橙黄的阳光流溢在他袍服间,显得格外华贵。 在他身后,还有其他几位文武大臣,以及…… 察觉到燕渠的视线投来,赵明臻轻轻哼了一声,昂起了下巴。 “参见陛下——” 见众武将下马行礼,赵景昂眉眼平和地叫住了他们,随即朝所有士卒朗声道:“不必多礼。军情如火,朕没有闲篇要讲,只一句,保家卫国,论功行赏,万望诸位,早日归营。” 皇帝金口玉言说的“论功行赏”,那自然是十分振奋人心。 他似乎还有话想对燕渠讲,稍加思索了片刻后,还是调转马头,朝赵明臻那边侧了过去,低声道:“此去不知多久,也许是两年又两年,阿姐现在有什么想嘱咐的,还来得及。” 赵景昂没强调是和谁有话说,赵明臻却抿了抿唇,道:“和他没什么好说的……” 虽这么说着,她还是下了马,朝燕渠走了过去。 燕渠自然也是上前,于礼也不可能就这么站在原地等她。 只是两人很没有默契,快要凑近到能说话时,双双停下了脚步,结果意识到彼此之间还有距离,两个人又同时向前迈步,险些又都迈过了头,从对方身边擦了过去。 虽然身后的人都离得不近,有风声掩盖,听不见他们说话,众目睽睽之下,赵明臻还是有些不自在。 “你……”她酝酿了一会儿,开口道:“一路顺风,本宫在京城,等你大捷的消息。” 公事公办的语气,叫燕渠半点高兴不起来。 “长公主……没什么旁的话,要与臣说吗?” 他低着头,却是抬眼看她,黑漆漆的眼珠只露出来一半。 赵明臻受不了他这种眼神,不自在地扭了扭肩膀。 “本宫这一次,帮了你这么多,你可别忘了。反正……他日不管发什么事,是谁站在本宫对面,你都必须像今天这样,不管不顾地站在我这边,听见没?” 她策马入宫的时候,心里想着两件事情。 她必须得在这君臣两人之间转圜是其一,其二…… 她也需要做点什么,收拢燕渠对她的忠心。小情小爱能收服的,那就不是他了。 燕渠眼神微黯,追问:“只有这些吗?” 他与她之间,也只有彼此利用的关系? 赵明臻别开脸,道:“还有什么?也对,还有本宫送到你手下的人,尽管用。你不必怕他们死伤不好向我交代,但是要给他们立功的机会。” 早先就和越铮几人知会过了,冬至那日后,这几人就到了燕渠帐下,此番会和他一起回到北境军中。 听她絮絮地说这些,而且只说这些,燕渠低下头,紧了紧腕上的护手,仿佛是笑了一声,道了声“好”后,就要转过身去。 赵明臻愣了愣,很快却又咬牙切齿了起来:“燕渠!” 她不是傻子,知道他想听什么。 但是她不想说。 有的话说了,就像泼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来了。 事情来得太突然,也许她根本没有想好。 这人分明是在逼她,可她看到他有些落寞的背影,鼻尖却还是不由一酸。 燕渠侧身的动作一顿,仍保持着垂眼的姿势,道:“怎么了,长公主?” 赵明臻把嘴巴抿得薄薄的,仿佛很不情愿一般,轻声哄道:“好啦,本宫哪里就不关心你了?战场上刀枪无眼,你别仗着自己本事大,就不拿小命当回事。你的命留着,回来我还有用呢……” 闻言,燕渠却没有半点反应。 好听话都说了,怎么还不够! 赵明臻有点生气了,但一想到他马上就要出征,还是姑且忍下,主动去牵了一牵他的手腕。 不对,怎么好像在抖…… 她愕然一瞬,刚想抬眼,眼前的男人,却忽然转过身来,不由分说地将她拥入怀中。 属于燕渠的气息迎面而来,强硬的、冷冽的。她下意识抬起的双手被抵在他胸前,动弹不得。 他的臂膀紧紧环抱住她,炽热滚烫的心跳响在她耳边,和 他压抑着、克制着的声音一起。 “好。我一定把命留着,回来见你。” 赵明臻闭了闭眼,小小地努力了一下,挣出手,轻轻地,回抱住他。 第52章 第52章抱枕头 大军走后,原本乌压压的校场空了下来。 赵明臻站在原地,任风把她发髻边的步摇吹得沙沙作响。 “人才刚走,阿姐这是就舍不得上了?” 赵景昂也没急着走,他慢慢悠悠地走到了赵明臻身边,玩笑般开口。 赵明臻这才收回视线,一撇嘴道:“担心是有的,我还不想做寡妇呢。至于舍不得……” 似乎、也许、好像,还称不上。 她转过身,目光触及赵景昂面庞的瞬间,还是微妙地别开了头—— 他脸上还有未完全消去的红痕,是匀了粉才遮住的。 赵景昂看着却像是已经不在意了,目光落在了大军离开的方向,甚至还轻笑着道:“朕昨夜可是好好反省了一通,特别是阿姐这桩婚事。” 赵明臻神色一凛,不由道:“婚事怎么了?” 赵景昂侧过脸来看向她,道:“到底是乱点的鸳鸯谱,朕昨夜在想,拨乱反正,不知还来不来得及。” 怎么突然说这个?赵明臻皱起眉,欲言又止道:“你……” 赵景昂唇边倒是笑意更深了些:“不过看今日的情形,朕要是下旨让你们和离,恐怕阿姐要不愿意了。” 赵明臻不无羞恼地跺了跺脚,道:“有什么不愿意的,你倒是下旨呀!” 赵景昂如此这般意有所指,分明和方才燕渠与她的拥抱有关。 都怪燕渠,平时不声不响的,瞧着也是个不会主动往出倒的闷葫芦,结果当着这么多双眼睛,居然把她给抱了! 赵景昂呵呵地笑了两声,见赵明臻真急了,连忙道:“与阿姐玩笑罢了。再说,主帅适才挂帅出征,朕要真这么做,那成什么了?” 他顿了顿,又认真地道:“没几日便要过年,阿姐什么时候回宫里?” 赵明臻虽然开府住在外头,但在成婚以前,她还是时常住在宫里,陪伴徐太后。 这一次,她却抿了抿唇,推拒道:“过年事忙,到时候母后又要抓着我做事,节宴的时候再进宫也不迟。” 于她而言,皇宫已经不再是让她待得安稳舒心的地方了。 赵景昂似乎也并不意外,没有多劝,只道回去会和徐太后说的。 —— 今年,注定是一个兵荒马乱的年。 边关战火重燃,而打仗从来不是把兵马拉到前线做一道算术题,比比谁人多谁人少这么简单。单一个筹措粮草,便是不小的问题。 当然,这些事情烦不到赵明臻头上来,谁坐在皇位上,谁才该焦头烂额。 晚间,她回了公主府,正要和往日一样传饭,便听得碧瑛禀报道:“殿下,越校尉的妹妹,已经在府里安置休息两日了,您打算什么时候见她?” 赵明臻稍一思忖,随即道:“就现在,正好本宫有空。对了,越铮的妹妹,叫什么名字?” 上次险些被下药、身边的婢女也被打晕的事情,狠狠警醒了赵明臻。 万幸,齐王党算计的只是她罗裙之下的贞。洁,而不是直接一包砒霜把她给药倒、又或者把她一棒槌打晕杀了。 她自己虽然骑射功夫俱佳,但是近身打架的本事却基本上没有——毕竟,还没谁敢教金枝玉叶的公主肉搏斗殴。 所以,赵明臻心想,身边还是要放些信得过的、会武的人才是。 公主府虽然有侍卫,但是很多场合,男子并不适宜随她一起出入。擅武的女子虽不好找,但也不是没有,可若是随便从哪找来个人,任这人武艺再高,赵明臻也不敢放在身边。 她很快就想到了越铮。 他的武功是家学渊源,从前她也听他说过自己有个妹妹。知根知底的,怎么也比外面寻的人要强。 碧瑛答:“越乔。如果算上本姓林的话,应该是叫‘林越乔’。” “倒是个好名字,”赵明臻随口夸了一句,道:“传她来见本宫。” 不多时,这个叫越乔的姑娘便来了。 她个子很高,身形干练,穿着一身水红的短打,袖口处磨得有些发白;一把浓黑的长发高束在发顶,发尾编了几根细细的辫子,随她大开大合的步伐摇晃着。 感受到赵明臻审视的目光,她动作一顿,随即行礼道:“见过长公主。” 赵明臻心下暗忖一番,倒是有了些考量。 她清了清嗓子,道:“你兄长应该已经与你说过了吧,本宫身边缺人手,而他又去了边关,对你这个妹妹也放心不下,所以让你来了公主府。” 越乔抬起黑漆漆的眼珠,浓密到看起来有点儿不修边幅的眉毛也微微抬起,就这么定定地看着赵明臻。 “阿兄是与我说了,可他的忠心归他的忠心,我虽是他的妹妹,可我也有自己的想法。” 赵明臻眉梢微挑,反问道:“哦?那你的意思,是不愿意入公主府了?” 越铮先前与她说了,说他这个妹妹很有江湖气,在林家出事败落之前,就是不受拘束的性格,父母在家中打断了几根棍子,也拗不过来,索性就由她去了。林家出事以后,他这个兄长更是只能勉强管得一点点。 越乔答道:“我可以受你雇佣,但是我不想像我哥一样,把命卖给你。” 一旁的碧瑛觉得她语气不妥,欲言又止,瞄了一眼赵明臻的脸色,见她并未生气才忍住没说话。 赵明臻讶然看向越乔,道:“他何时卖身给公主府了?公主府的侍卫,签得可不是死契。” 越乔沉默半晌,道:“长公主用救命之恩相挟,让我兄长为你卖命,倒是比死契更妥帖。” 碧瑛终于忍不住了,替赵明臻出声道:“林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若不是当年长公主出手救下你们兄妹,又护得你家其他流放的亲人安稳活下去,你可没有在这儿大放厥词的机会。” 她把“林姑娘”的“林”字咬得很重,越乔听出来了,笑了一声,道:“是,天恩浩荡,不论是赏是罚。” 赵明臻冷眼旁观了一会儿,倒是听出来了这越乔是什么意思。 皇帝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能让他们全家覆灭,而后她这个皇帝的女儿,也只是从指缝间漏出些恩德,就换来他们感激涕零。 赵明臻抬起唇角,拦住了还想再说什么的碧瑛,而后不紧不慢地开口了。 “君子论迹不论心,无论如何,当时都是本宫施以的援手。而你兄长知恩图报,难道反成了你鄙夷的错处?” 闻言,越乔瞳孔微微放大,为自己辩驳道:“我没有瞧不起阿兄。我只是……” 她只是为自己的兄长不平。 更愤怒于他们的身家性命,成了贵人们一念之间的玩物。 赵明臻却并不随着她的话说,只道:“本宫可以答应你的要求,就当你是公主府的雇工,需要你保护时,本宫自会传你,不会拿你当奴仆驱使。” 不待越乔答应或者不答应,赵明臻继续道:“但是,世上不缺两条腿走路的人,本宫也不是非用你不可。你若同意,一会儿便让人带你去和公主府的侍卫切磋切磋,看看你到底有几分真本事。” “当然,你若不愿意,又或者没有让本宫瞧得上的本事,也没有关系。我答应了你的兄长,在他去边关搏军功的这段时日里,好好地照顾你。” 说着,赵明臻抬了抬手。 在她身后,两个婢女端了一只小木盘出来。 木盘上,整整齐齐地摆着二十只精巧的银锭。 “这是公主府给他的薪俸,他不在的时候,每月会照常留给你。” 长在市井厮混的越乔这会儿都有些晕晕乎乎了。 明知这位长公主颇为游刃有余,是打一棒子又给个甜枣,她还是忍不住辩驳道:“我自是有本事在身上的,否则也不敢应阿兄的话来公主府。” 赵明臻微微一笑,了然道:“碧瑛,带越姑娘下去,叫傅阳涛他们几个,挨个和她切磋一番,再把结果告诉本宫。” —— 快就寝时,碧瑛才姗姗回到寝殿,与赵明臻禀报。 “怪道那林姑娘傲气,她确实是有真功夫的。”碧瑛说起方才的战况,道:“一样样比下来,她和除了傅侍卫以外的几 个男子,水平都在伯仲之间呢。” 如果要算上挨个切磋的成分,也许还能更厉害些。 赵明臻正在镜前,为自己的发尾抹着发油——这种事情本该是婢女来服侍,但她喜欢自己做。 “越铮只和我说了她的性格不恰,没提她拳脚不行,我便知她功夫不会差。”赵明臻合拢手心,一边轻搓发尾一边道:“留下吧,看她意思也是点头了。” 碧瑛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道:“可是殿下,奴婢总觉得,这林姑娘虽然有本事,但瞧着,也不会像是越校尉那般忠心的样子……” 赵明臻对着菱花镜中的自己,轻轻勾了勾唇角,话音凉薄:“怎么会呢?她想要的东西,我不是已经给她了吗?” 碧瑛不解,问道:“她想要什么?方才见她,看到那一盘银子,眼珠子都不带多动一下。” 赵明臻若有似无地笑了一声,没有回答。 窗外已经彻底暗了下来,间或还飘了点细雪。她已经洗沐过了,这会儿也就上了床。 她睡下的时候,不喜欢留人在殿内。 碧瑛一面为她吹熄灯蜡,一面就要退出去,床帐内的赵明臻,却突然叫住了她。 “留一盏灯。” 碧瑛一愣,依言留下了床尾那盏,随即退出了内间。 赵明臻卧在锦褥间,盯了一会儿床帐缝隙里流淌着的那点光,闭上眼,试图睡下。 寝殿里空空荡荡的,能很清楚地听见她自己的心跳声。 地龙明明已经生得很热了,她却还是觉得,有点冷。 赵明臻知道,是哪里不对。 她想了一下,侧过身去,把空出来的那只枕头抱在了怀里。 第53章 第53章“别怕,长公主,臣在。…… 这一晚,赵明臻很不出所料地梦到了姓燕的那位。 梦里黄沙浩浩,像是一场看不见尽头的大雾。她在大雾里迷了路,不知该往哪走。 惶惑无措的时候,他的声音浮现在大雾里。 “别怕,长公主,臣在。” 一只宽厚的大手,不由分说地牵住了她的手腕。 梦中的感受太过真实,以至于赵明臻醒来时,仿佛还能尝到嘴里沙子的味道。 床尾那只烛已经燃得只剩一点儿,不太亮了。 赵明臻摸黑坐起,朝外喊道:“来人,替本宫把灯掌起来。” 一道脚步声从外间走了进来,透过帐帷的缝隙,赵明臻看清了是谁,不由讶道:“碧瑛?今日怎么是你,没叫其他人值夜?” 大丫鬟白日要随侍在她身边,值夜这种活计,一般都是底下的婢女来干。 当然,在和燕渠成婚后,外间值夜的人倒是都省了。 “这只烛芯烧断了,所以才暗了下来。”碧瑛换了新蜡烛,又轻声道:“奴婢想着,今日情况特殊,驸马刚走,没准殿下需要奴婢在呢。” 赵明臻抿了抿唇,没吭声,手却下意识把怀里的枕头扣得死紧。 她好像已经习惯了,身边有他的存在。 白日里不觉得有什么,到了晚上,一个人待在寝殿,还真有些不适应。 赵明臻回避着这个话题,只道:“没事,亮了灯就好,你去睡吧。” 碧瑛“嗳”了一声,正要退下,却见床帐被赵明臻掀起了一个角。 赵明臻别开头,把枕头递了出去:“挤死了,把这枕头撤了。” 一定是因为这上面沾染了他的气息,才勾得她梦里都不得安生。 碧瑛接过,眨了眨眼。 宽阔的长公主凤榻上,本就少了一个人,这会儿连只枕头也搁不下了? 不过她深谙赵明臻的性子,非常识趣地没有多说什么,接过后就退了出去。 寝殿里又安静了下来,只剩下烛火燃烧的细微响动,赵明臻缓缓躺下,复又合上双眸。 萦绕着她的那道气息似乎是又淡了一些。 只是天不遂人愿,随后的几天,赵明臻还是接连梦到了燕渠。 有时,梦的视角很低,仿佛他仍伏在她身上,英挺的鼻骨抵在她汗涔涔的颈窝里,戳得她痒痒。 她想要躲开,可他把着她的腰不放,几乎能悬空起来,只留给她一处用力。 察觉到她的抵抗,男人侧过头,轻轻去吻她的耳垂,随即更深、更用力地,与她十指相扣,紧到要将枕面攥破。 有时,梦的视角很高,她又站在了城楼上,看他金甲银光,风吹得披挂着的披风猎猎作响。 他骑在马背上,在乌压压的人潮前,挑眉看她一眼,眼眸亮若星斗。 她的心跳应和着战鼓声声,而他再也没有回头,提着一把长刀,冲入了千万人的喊杀声中。 眼前的世界,忽然变得一片赤红,浓烈的颜色泼洒在本该明净的琉璃窗前,完全阻隔了她的视线。 她什么也看不清了,只听到琉璃窗的另一边,有人在大喊:“快传军医来——大将军中箭了!” —— “殿下,您今日怎么突然想着要去佛寺里了?” 去往灵谷寺的路上,碧瑛好奇地问道。 她侍候赵明臻多年,还没见她主动烧过香拜过佛,最多偶尔在虔心礼佛的徐太后面前表演一下。 今日是初五,年还没过完,长公主却不知怎的,突然说要去灵谷寺里转转。 听碧瑛这么问,赵明臻咬牙切齿地道:“不是都说灵谷寺的大师傅灵吗,有人给本宫下蛊了,正好让他给我瞧瞧。” 碧瑛被她的语气和话里的内容先后唬了两跳,随即道:“蛊?殿下您怎么了,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天天都梦到他,这个男的可不就是给她下蛊了! 赵明臻轻哼一声,到底还是正经道:“逗你的。只是近日本宫睡得不太安稳,想着来庙里拜拜,也许能好些。” 听到这儿,碧瑛哪还有不明白的,她露出一点了然的微笑,调侃道:“都道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长公主这是记挂着驸马呢。” 赵明臻往车窗边靠了靠,居然承认了:“一点点,不太多。” 说实话,白日的时候,她不太能想得起来燕渠,除非宫里又送了信报来——像是为了安她的心似的,赵景昂每次收到北境的军情,都会整理一份送到她的公主府上。 但等漆黑的夜幕降临,黑黝黝的床帐中,她一闭上眼,却总是想起他。 若只是做梦,她忍也忍得,偏偏昨夜——昨夜梦的内容,太过不详,人在前线还好好的,她居然梦到他中箭了。 赵明臻不是很信那些神神鬼鬼的东西,可这也太不吉利,于是今早起来,还是打定主意,来灵谷寺走一趟,哪怕是为了求一个自己的心安。 她的视线透过摇曳的珠帘,落在车外那道高挑的女子身影上,同她招呼道:“越乔。” 越乔已经穿上了公主府侍卫的服饰,听到赵明臻唤她,她放慢了脚步,和车窗并行,抱拳道:“长公主有何吩咐。” 赵明臻上下扫她一眼,问道:“这几日在公主府,可有哪里不习惯?” 越乔认真想了一下,回答道:“没有。侍卫大哥们知道越铮是我的兄长,对我都很照顾。” 公主府的情况,赵明臻了如指掌,不过随口问问,不必越乔回答她心里也有数。 越铮在府里人缘很好,虽为校尉,但有苦活累活都是自己先来,同僚们自然也会关照他的妹妹。 紧接着,赵明臻又道:“这一趟回去之后,你整理一些防身的招式出来,本宫要学。” 越乔“啊”了一声,下意识问道:“长公主要学这个做什么?” 车内的长公主却没回答,只放下了珠帘,过了一会儿,才有声音继续传来:“照本宫说的做就是了。” 车厢内,碧瑛却是能猜到赵明臻的想法。 ——冬至宫宴时发生的事情,看来还真是叫长公主心有余悸。 碧瑛试探性地道:“要不,奴婢也跟着学两招?” 赵明臻挑眉睨她一眼,道:“本宫都学,你们更是得给我学起来,可别哪 日,又都叫人闷棍放倒了。” 除此以外,赵明臻倒是还有别的想法。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没错,那她忙起来,累到沾枕头就着,总没空再想到谁了吧! …… 灵谷寺很快就到了。 长公主莅临,即便只是临时起意,主持还是率僧众来到了山下迎接。 而其他的散客,今日就没有机会上山了。 由此可见,佛门从来不是什么清净地。 上山以后,赵明臻诚心诚意地烧了几炷香,又在住持的引领下,供了一盏最大的海灯,为一个人求平安。 香油的气息浓厚而馥郁,她深吸一口气,亲手写下了燕渠的名字。 燕渠,燕渠…… 也不知道他这个名字是怎么取的? 她胡乱地想着,难道说是在沟渠旁被捡到的?如果是这样的话,万幸是叫燕渠而不是燕沟了…… 一旁大师傅小师傅不知多少双眼睛看着,赵明臻控制着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念头,随即一本正经地道:“燕将军是国之重臣,如今是为我大梁征战,于公于私,本宫都该为他祈福,你们也要好生照管好这盏海灯。” 住持连声附和:“是、是,长公主殿下仁心一片。我等一定会看顾好这盏海灯,不辜负长公主和燕将军的心意。” 赵明臻矜持地颔了颔首。 在山上用过一顿素斋后,她便带着人打道回府了。 而领受了保护她职责的越乔,一路上都寸步不离,神情看起来也始终是警惕的,尽管灵谷寺是皇家寺庙,一路上也有其他卫兵把守。 赵明臻看在眼里,心下倒还算满意。 人各有志,而她从来不在乎底下这些人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只要他们把事情做好,能够为她所用。 下山以后,赵明臻惴惴不安的心情,渐渐平复了下来。 昨夜做了噩梦没休息好,她这会儿也困,索性就倚在软靠上眯了一会儿。 不过再平缓也是在马车上,睡不太熟,珠帘折射的光影映在轻阖的眼皮上,她缓缓睁开了眼。 车马已经进了京城,熟悉的道路让赵明臻提不起半点兴趣,她掩唇打了个呵欠,正打算再眯一会儿,一个“燕”字忽然透过珠帘,晃进了她的眼睛里。 “等等。”赵明臻立时便坐了起来,道:“先停下。” 碧瑛会意,让前头的车夫停下了,随即顺着赵明臻的视线,一起往车窗外看了过去。 “这是……燕将军的府邸吧。”碧瑛道:“奴婢记得,当时陛下赐的宅子,确实是在这边。” 赵明臻心念一动,忽然道:“过去些,本宫想进去瞧瞧。” 成婚数月,她还没有来过燕渠的居所。 他在公主府里的存在淡极了。在他出征后,她甚至找不到多少他留下来的痕迹。 一张铺盖、一把剑、一点简单的换洗衣物,除此以外,什么也没了。 不知道在他自己的府宅,会不会有什么不同? 虽然这里从严格意义上来说,也不算是他真正的家。 公主府的人很快上前,朝燕府的门房自报了门户。 燕府的门房是个跛脚的中年男人,见赵明臻来,便要趔趔趄趄地行礼。 赵明臻皱着眉,让侍卫拦下了他的动作,道:“你是燕渠雇来的?” 怎么会雇一个这样的人在府里做事? 中年男子看出了她的疑惑,咧嘴一笑:“我原在大将军麾下为卒,后来伤了腿,便上不了战场了,大将军留我在此,过过清闲日子。” 赵明臻喉头一哽,随即别开话茬,问道:“你们大将军走前,没留下什么不许人进来的吩咐吧?” 男子摇摇头,跛着脚打开了大门,道:“您与我们将军是夫妻,哪有这么见外的道理?” 夫妻…… 赵明臻眼神闪了闪,没说话。 偌大的府宅映入眼帘,果不出她所料,府里没什么人气。 有零星几个留守的亲兵,看着和那跛脚门房的情况都差不太多。 听闻长公主前来,燕渠留在京中的那个嫂嫂,叫饶妙茵的,急急赶了过来,诚惶诚恐地行礼:“参见长公主,不知长公主要来,我……” 赵明臻打断了她的话,直接道:“燕将军平日回府,都在哪边院子里起居?” 拘谨的年轻妇人一愣,很快倒是反应过来了,走到她跟前道:“长公主请随我来。” 赵明臻跟着她的脚步,视线在这座宅院不断逡巡。 “就是这边了。”饶妙茵小心翼翼地道:“长公主,这里就是他住的院子,我们平时都不进来的,只有他两个亲兵会偶尔过来打扫。” 雕花的楹窗、错落的廊景——当然,这些都是这座宅院的前主人留下的。 真正属于燕渠的部分…… 房内的剑架、院中的石墩和木桩,这些东西,倒是很合他武将的身份,可其他的东西…… 赵明臻缓缓踏进院中,有些意外。 他的居所,收拾得很整齐,看不出来是个大开大合的武人住的地方。 屋檐下,搭着一只木头做的鸟巢。虽然已经入冬、“鸟”去楼空,但仍旧隐约可见一些树枝和鸟羽,像是有燕子曾在这儿搭窝。 琉璃窗下的书桌上,有一只黄铜的鸟架,一旁零零碎碎摆着些巴掌大小的木雕,有的刻完了,有的没有。 还有锉刀和小钻子……这是他自己动手做的? 赵明臻不免讶异,她走上前去,拿起了一只刻完了的木鸟—— 看起来忒不精巧,两个眼睛都不一般大。 赵明臻在心里狠狠嘲笑了一番粗手笨脚的燕大将军,嘴角却不自觉噙了一抹笑。 冷寂的屋子,似乎都因为这只笨拙的小木鸟而显得生机盎然了起来。 赵明臻悄悄收拢手心,没有把它放回去。 虽说不问自取是为偷但是…… 她理直气壮地想,都是夫妻了,他还藏着掖着这小手艺不告诉她,她自己拿上,也不过分吧! 赵明臻打定了主意,把它放到了袖子里。 转得差不多了,她正要走,路过那跛脚的门房前,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偏头与碧瑛低声道:“带了金银没有?” 碧瑛从袖中摸出一个荷包,道:“供奉香火还剩了些,不过剩的不多,长公主要做什么?” 赵明臻不满地嘟囔道:“早知道不赏那些和尚那么多了,赏他们还不如……” “你把这些留下吧,这些人都是打仗落的残疾,本宫没有看在眼里还不抚恤的道理。” 碧瑛应下,捏紧了荷包正要过去,候在门外的公主府侍卫,却突然匆匆几步快跑了进来。 “长公主,府上通传,说宫里有事传召,像是军情有变,陛下召您进宫。” 军情有变,为何要召她进宫? 莫不是…… 想到自己昨晚的梦,赵明臻神色一凛,立即追问道:“传旨的人,可还说了些什么?” 侍卫答道:“没有,传旨的公公行色匆匆,只道陛下请您即刻过去。” 第54章 第54章她说,她有点想他 赵明臻急匆匆地往宫里赶去。 这一路上,她的心跳得比从梦中惊醒时还要快。 从前她虽知战场凶险,但毕竟没有亲身经历过,所以对于这件事的认知,就像是隔窗望月、临水照花,总是隔了一层。 可与燕渠成婚后,裸裎相对的夜里,她清楚地感受到了他身上那些纵横交错的伤疤。 这些伤疤,像是从残忍的战场,轻轻撕下来的一角。 帐中烛影昏暗,连分辨彼此的轮廓都是一件难事,她的手攀在他的背 上,不自觉顺着那些蜿蜒的疤痕摸索。 最长的一道,从侧腰劈砍往上,一直延伸到了肩肋下。 翻卷的皮肉早已愈合,虬结成凹凸不平的、丑陋的烙印。 即使已经过去了很久,依然让人可以想见,受这处伤时,会有多么凶险。 应该是不会痛了的,可当她的指尖抚过,他的背脊,却还是不受控制地轻颤了起来。 好似露珠落下,荷叶轻轻颤动。 旖旎的情丝变了味,他没再动作,像是在期待她问起什么。 哪怕,只是好奇。 可她什么也没有说。 察觉到他的停顿,她收回手,轻轻勾住了他的脖颈,在他的唇边,落下一个冰冰凉凉的吻,示意他继续。 她当然知道,他想听她问他什么。 ……问他这些伤是怎么来的,痛不痛? 也许他还会云淡风轻地回答她,说都是过去的旧伤,不打紧。 但她固执地不想走近他那些血淋淋的过去,仿佛这样,她也就什么都不必背负。 他察觉到了她的抗拒,以为她是嫌恶他身上的疤痕,从那夜开始,便再没在她面前脱下过贴身的中衣。 …… 可现在,赵明臻却忽然有点害怕,听到他身上再添新伤的消息。 都是肉。体凡躯,谁都会痛。她都无法想象,他腰上背上的那些伤,若是有一道落在她自己身上,她该会有多崩溃。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会梦到他中箭,赵景昂又急急召她做什么? 行兵打仗的事,他该找他的大臣们商议才是,这样急得找她来,别是真的燕渠在前线出了什么事,所以要知会她吧…… 赵明臻止不住地胡思乱想着。 而赵景昂显然没有体谅到她的心思。 紫宸殿的小内侍弓着腰请她在偏殿坐下,道:“请长公主殿下稍等,陛下正在和几位尚书大人商议军情。” 赵明臻深吸一口气,忍住乱发脾气的冲动,敷衍地点头道了声“好”。 半个多时辰后,殿内总算是来人通传,说陛下请她进去。 赵景昂站在御案后,面前摊着几份朝臣方才呈上的奏报,见赵明臻进来,他被她的脸色唬了一跳,下意识关切道:“阿姐这是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赵明臻扯了扯耷下的唇角,道:“没有。你找我来做什么?” 想到方才内侍说她已经等了一会儿了,赵景昂以为她是等得有些不耐烦,于是道:“北境来了新的军报,刚与几位大臣多聊了聊,不想阿姐来得这么快,叫你好等。” 赵明臻脸上的表情都快要挂不住了:“陛下传我来到底是要说什么?直说便是,我不会承受不住。” 听到这儿,赵景昂的瞳孔微微放大一瞬,旋即笑道:“是朕没把话说明白,叫你担心了。” “是好消息。”他抬手递上一封信笺,“燕将军率援军稳住了局势,稳扎稳打小赢了两场,伙同乌尔霄的北狄军攻势暂缓。” 闻言,赵明臻几乎是瞬间就松了一口气。 还好,不是急着来告诉她她成了寡妇。 可意识到自己只是因为一场噩梦就胡思乱想了那么多,她抿了抿唇,接过信封时,脸色忽又变得有些复杂。 赵景昂眼下泛着淡淡的青色,在赵明臻接下信之后,他一点时间也不浪费,复又坐下了,继续处理案前堆叠如山的公文。 信封上的火封还是完好的,赵明臻动作一顿,迟疑道:“这是?” 怎么没拆就到她手上了。 赵景昂忙里抽闲,抬眼看着她笑了一声:“这是燕将军的家信啊,和军报一起捎来的。” “阿姐在这里读,或者回公主府读都好,朕是想着,若是在这儿就回了信,也省得到时候再送进宫来,折腾费事。” 家信…… 听到这两个字的瞬间,赵明臻拆信的手微妙地顿了一顿。 燕渠离京不足月余,她好像还没有想起过给他写信,他的信倒是先来了。 “未必是给我的,他在京中还有兄嫂。”赵明臻忸怩道:“我回公主府读吧,到时回信,再问问他的家人可有话要捎送。” 赵景昂没说什么,只道:“阿姐拿主意就好。听了这好消息,阿姐总该睡得安稳些。” 赵明臻皱了皱眉,道:“我不过是请安时随口与母后说了一句,她又说与你听了。” 赵景昂便道:“母后也是担心你,本想叫我多叫两个御医给你瞧瞧。但我觉得治标不治本,所以今日得了军报……” 他稍加停顿,又笑道:“还有这家书,便急着叫你来。” 赵明臻确实有点想读燕渠的信。 她还记得,他没读过几年书,也不知能写出什么来…… 只是在弟弟面前,她还是比较矜持的,微微昂起头道:“我回去读吧。” 赵景昂颔首道:“好,那阿姐回去吧,朕就不送了。” 赵明臻正要拔足,瞥到他泛青的眼下,还是关切了一句:“知道你政务繁忙,北边在打仗,开春又想重整科举,但也要注意休息才是,人若熬枯了,什么事也做不成了。” 赵景昂抬眸,微微一笑,道:“好,多谢阿姐嘱咐,朕会注意的。” —— 回公主府的马车上,赵明臻依旧坐立难安。 碧瑛眨了眨眼,看着她按在膝上的那封信,劝道:“殿下想看,这会儿看便是了。” 赵明臻撇撇嘴,道:“回去再看,本宫哪有这么急。” 虽这样说,她的手指却还是不住地在抠那火封的边缘。 碧瑛抿嘴笑了,没有揭穿。 到公主府后,赵明臻直接就拿着信去了书房。 她从拿起一把秀气的拆信刀,挑开了火漆,取出了信笺。 是一封长信,洋洋洒洒写了三页纸。 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句“长公主亲启,见字如晤”。 果真是给她的信。 赵明臻忍不住嘀咕:“还知道写这个?别是旁人捉刀代写的吧。” 她继续往下看。 ……好吧,不是。 信的内容朴实无华,字迹也不甚好看。 只有开头那九个字勉强算是不错,像是写过很多遍。 在信里,他把越铮等人的安排,还有这段时日这些人的表现,一五一十地说得很清楚。 赵明臻看了还算满意。 他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很当一回事。 除此以外,还说了一些打了胜仗、仰赖天恩之类的官话。 赵明臻继续往下翻。 直到信的末尾,他才仿佛不经意问了一句,说这一次小胜,缴获了一些宝石之类的战利品,问她喜欢哪一种,可以留给她。 信很快读完,赵明臻心里有点说不上来的感受。 他的语气通篇都很轻松,仿佛不过去哪儿周游了一圈。但从字迹和墨痕的轻重可以看出,这封信,不是一日写就的。 打着仗呢,他是主帅,哪有那么多安稳的闲工夫去调笔墨,看起来,像是今天写一点,明天写一点。 那他……岂不是每次提笔的时候,都会想到她? 赵明臻的心咚咚跳了两声。 她捏着信角,把笔墨贴在心口感受了一会儿,才拿起读了第二遍。 —— 北境,中军帐中。 羊皮的舆图高高挂起,身着轻甲的燕渠站在舆图前,目光冷凝。 一场小胜而已,虽然鼓舞了士气,但是对于战局的扭转起不到根本的作用。 战火未止,他即使去睡觉,身上的轻甲也是不会脱的——虽说是轻甲,但也是皮子和铁做的,一身也有个二三十斤。 一个亲兵打起厚重的毡帘走了进来,禀报道:“大将军,聂都督来了,就在前头等候,您可要见他?” 燕渠挑了挑眉,神色却不见什么变化:“聂都督亲临,怎能不见。自然要见,去给他上最好的茶水,我一会儿就来。” 亲兵应是,缓缓退下。 燕渠最后扫了一眼,舆图上失落的那四座城池,很快便也披起外袍,出了军帐。 北境苦寒,冬日漫长,天边似乎总是下着雪,目之所及的地方,都只有一片无聊的白。 前院里,此刻也正一反常态地肃静着。 过来不过几百步,燕渠的眉梢也已经落了白。他走了进来,抬手拂去了头上落的雪,见礼后淡淡道:“聂都督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要务?” 前厅外的檐下,正站着一个身形魁梧的中年男人,听到燕渠的声音,他缓缓侧过了身来。 黑色的氅衣衬得他好似一只座山 雕,眼神亦是有如鹰隼,和他的两个儿子截然不同。 此人便是桓阳府的大都督、聂修远。 燕渠开口的功夫,他也在打量着他。 他很早就从军中注意到了燕渠——从他胆敢领命去北狄帐中救聂听渊起。 相比自己那两个都不太争气的儿子,这个泥腿子出身的小子实在优秀太多。他一度动了收他为义子的心思,只是居然被拒绝了。 聂修远抬起眼,伸手指了指头顶的屋檐,道:“燕将军此话就太过客套了,你我同僚,又都在这大梁的屋檐之下,没有要务的话,难道就聊不得了吗?” 燕渠没有搭这话,只跨步从他身边掠过,道:“大都督应当不缺人陪你喝茶。” 聂修远倒也没寒暄,直接道:“今日我来,其实是来感谢你的。” 燕渠知道他是在说什么。 从京中和他一路驰援的,除了先后抵达的援军,还有粮草。 趁他去京述职的时候,聂修远对他的人下了手,虽然一时杀不得,但也将他们软禁了起来,调离了前线。这也是为什么他之前在京城,会收到伪造的军报。 但这一次“卷土重来”,他却没有报复,一应粮草分配不偏不倚,危险的战策,也不曾蓄意安排聂家的卒子去送死。 燕渠淡淡道:“有何好谢?外敌当前,我相信聂都督也是一门心思对外。” 聂修远呵呵笑了两声,未置可否。 暖炉里的炭正好烧到空心处,发出噼啪一声。 “那等打了胜仗,将乌尔霄也驱逐出境了呢?”聂修远眯了眯眼,看着燕渠:“到时候,你还是打算继续为那个皇帝卖命吗?” 燕渠却没看他,目光落在檐外的大雪上—— 天还是太冷了。但开春也未必是好消息,浮断山脉上积雪消融,乌尔霄的支援想必会更加迅速。 “我从来不是在为哪个皇帝而卖命。”他说。 聂听渊似乎来了兴趣,追问道:“那是为了功成名就?抑或者宝马香车,美人如云?” 燕渠轻笑一声,没有回答。 交浅言深是大忌,眼前这一位更是和他连交情都谈不上。 见他不答,聂听渊继续道:“无论是皇家还是大梁,其实都不值得你卖命。你倒是赤胆忠心,可该受不该受的猜忌,一点也没有少过。” “为他们卖命,倒不如为自己干活。中原王朝更迭又如何,他大梁在与不在,我们边镇都能屹立不倒。我从前与燕将军说的话,依然作数,哪日若是想通了,依旧可以来桓阳府找我。” 燕渠垂了垂眼,正打算送客,前院忽然又有卫兵匆匆来报。 “大将军,京城来信了!还有长公主的……” 卫兵说到一半,看到聂修远也在,愣了愣,把后面的话吞了下去。 燕渠还没回答,聂修远倒是笑了笑,道:“哎,我怎么忘了,燕将军尚了公主,如今也算是皇家半个自己人了?” 说罢,他拱了拱手,走入了雪中。 黑色的身影上,那点飘落的雪花显得愈发莹白,纯然不似人间物。 卫兵走到燕渠身边,双手递上信笺,道:“大将军。” 燕渠接下,见有两封,仿佛不经意地问道:“还有长公主的信?” 卫兵答:“是的。第二封上有长公主府的印鉴。” 燕渠勾了勾唇角,让人下去了。 他很少读诗,此时却不禁想起了,那句“家书抵万金”。 边关条件匮乏,炉子里烧的不比公主府的香炭,时常发出炸鸣的响动。 燕渠读完了第一封公文,指腹缓缓落在了第二封信上。 送出的信,即使他从未宣之于口,心里也难免会有一些隐秘的期待。 ——燕将军亲启,见字如晤。 拆开信后,燕渠克制地往下看去。 不同于他的潦草字迹,她的字很好看,劲秀而不失风骨。 和她本人一样。 洒金的信纸,是公主府精致的作派,四角还压了花,在这飘雪的冬日里,弥漫着一股清幽的香气。 燕渠却没有半分心思去欣赏。 因为他的视线已经越过前面敷衍的套话,直接落到了最后一行。 她说,她有点想他。 第55章 第55章他真的是想见她想疯了 燕渠缓了一会儿,才开始从头认真读信。 长公主的信,在文法上工整许多,不似他的信那般,像是嘴巴念出来的一样。 她先公事公办的,说了些慰劳的话,什么燕将军辛苦啦你们在边关为国尽忠不容易云云;随后又问起他的情况,有没有受伤,有没有缺什么;洋洋洒洒一大堆之后,她才矜持地写了写私人的事情。 她说,宝石当然要!但那些是战利品,即使他是主帅,也不能都昧下吧。要他给她挑最好看的,最好是红玛瑙,她有顶发冠上正好缺一颗。 她说,她去了他府上探望他的兄嫂,顺路、刚巧顺路去他的院子里转了转—— 看到这儿,燕渠的眼神停滞,随即陷入了思考…… 他的住处,应该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吧。 应该是没有的,他想了想。 他自然不介意赵明臻去他的地方,只是意想不到的同时,还有点儿微妙。 他继续看了下去。 她说,她看见了檐下空空的鸟巢,看见了桌前还没来得及归置的木雕。她缺个辟邪的物件,把那丑鸟拿走了,特此知会他一声。 ——当然,尊贵的长公主殿下绝不白拿他的东西,她郑重地强调,她给他府上休养的兵士们,发了一份抚恤的银两,姑且算是酬金了。 盯着眼前这页薄薄的信笺,燕渠哑然失笑。 人活着,即使称不上喜好,也难免有些打发时间的事情。不过他需要打发的时间实在不太充足,雕出来的东西难登大雅之堂。未曾想,倒入了她的眼。 越往下读,他的视线放得越缓。 明知前面的是蜜糖不是刀尖,他还是会疑心方才那一眼是自己的错觉。 好在,纸笺角落那朵小小的花瓣旁,她俊秀的字迹犹在。 像是怕他看不懂,又或是理解有误,整篇家信里,她没用一点晦涩的字眼,连最后这句话,都直白得可爱。 她说:“我有点想你,燕将军。” 燕渠原本振奋的心跳,在第二次读至这句话的时候,忽然平静了不少。 原来这就是被人挂念的感觉。 像消渴的梅、水中的月,明明看不见也摸不着,却能让空落落的心,飘飘然落到实处。 能得她这一句,不论她的想念有多少,又是因何而起,他都满足了。 他深吸一口气,庄而重之地将信合拢收好,掖进了贴身的衣襟里。 —— 北境随后的日子,依旧不得安生。 北狄自知乌尔霄的支援可一不可二,他们拥立的那个新王万俟浚更是清楚,此番若是打不出胜果,不会再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而对于乌尔霄汗国来说,下这样的血本,也是对中原大国的试探。如若他们看不见这头巨兽蛰伏的爪牙,他日,恐怕更是要借北狄的手,对这片土地展开更多的袭扰。 请求驰援北境的时候,燕渠表现得很急切,但是真到了战场上,打出第一场胜利之后,反倒慢了下来,稳扎稳打。 原因很简单,大梁也经不起快进快出的消耗了。 大敌当前,不论是朝廷的援军,还是北境土生土长的部队,倒还算是拧成了一条心。但是这样僵持的拉锯战打下来,是人都要疲惫了。 燕渠也不例外。 也许有人天生喜欢战场和杀戮,但那个人绝不是他。 战场上,时间的刻度变得格外模糊。有时候撑着眼皮,一打就是十天半个月;有时战火稍歇,松了一口气下来,能从黑夜睡到另一个黑夜。 伴随季节流转,从京城飞来的一封封家信,便成了他在此时此地唯一的慰藉。 尽管她再没说过想他,而他也不善言谈,往后的信中,几乎是在一板一眼地汇报军情。 可 这些信,还是像牵在风筝上的线,时常提醒着他,在这片淋漓的鲜血以外,仍有一个宁静的角落等候。 时间飞逝,眨眼又是一年寒秋。 战局焦灼,乌尔霄久攻不下,开始畏惧于即将到来的冬天,渐有退意。 天气越冷,补给线拉得越长,对他们越不利。 “大将军,前线来报,乌尔霄的主将又退了五十里,可要乘胜追击?” “大将军,馆头驿快马来报,说在附近发现了北狄斥候的行踪……” 中军帐内人来人往,定力若是稍差些,只怕要被转得脑袋都发晕。 燕渠一个一个处理了。 “追,先等他们放松戒备,逼退多远追多远。” “捉活的。北狄的斥候惯于凿空牙齿**,捉拿的时候,先把他们的下巴卸了,别让这些人自杀。” 这边安排完,旁边又有卫兵来报:“大将军,京中来了新的信报。” 燕渠接过的手一顿,问道:“只一封?” 卫兵答:“是,将军。只一封。” 燕渠迟疑片刻,挥手让闲杂人等都退下了。 宫中,皇帝送来的批示简单明快,中心思想就一个,朝廷经济压力太大,万望今早解决。 除此以外…… 燕渠反复找了一圈,确认没有夹带第二封信了。 他皱着眉,思绪开始逐渐逸散。 怎会如此? 难道是赵明臻在京城出了什么问题,连信也没工夫写了? 想到这儿,燕渠忍不住轻哂一声,嘲讽自己。 长公主稳坐京城,能有什么事犯到她头上,他这分明是在杞人忧天、自欺欺人。 承认吧,就是没给他写而已。 上一次盖着长公主府印鉴的信,内容就很单薄,不过寥寥两行,敷衍到他一眼就能看完。 他看了一眼案前堆叠攒下的一小摞书信,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倒也正常。 燕渠安慰自己。 毕竟,他和她本就是被强行绑在一起的伴侣。 离别的时间,都已经超过了相处的日子,如今天高地远,连面都见不上,她渐渐忘记北境还有他这号人,也不足为奇。 燕渠垂下眼帘,掩下心底的失落,复又在案前提起笔。 不管她回不回,该寄出的东西,总是不能少的。 —— 深秋,万物萧索,乌尔霄汗国终于松动、意图撤兵。 只是到了这个时候,已经不是他们能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了的。 返还山脉以北的小撮部队被拦困,他们的粮道,也被燕渠亲自率兵截断。乌尔霄人见此情形不对,主动遣使求和,还割了几个北狄的小头目的头颅献入城中。 受降议和这种大事,即便是一军主帅也做不了主,只能飞鸽传于京中,待皇帝定夺。 结合之前的信报,燕渠猜测,赵景昂大抵是会接受乌尔霄议和的请求的。 但是这一点,显然不能表露出来,退意一旦叫乌尔霄人察觉,就会失去许多筹码。 于是他一面继续派兵,表现出要继续打下去的意思;一面好生安排乌尔霄的使者下榻,但不许他们离开监视的范围。 宫中的复信很快到来,果不出燕渠所料,宫中那位简直是长出了一口气的架势。 倒也不怪赵景昂如此,继位三载,北边就打了两年多——这还万幸这几年都不是灾年,否则就是把国库掏空了,仗也打不下来。 如今总算是连敌人对面的敌人都打消停了,如何能不松口气。 当然,松气只是暂时的,接踵而来的还有数不清的问题,像是大梁这边使臣的人选,议和要谈什么条件议到什么程度……想想都让人头皮发麻。 有关使臣人选,是北境军中都议论纷纷的话题。 毕竟,这种战后的和谈,谈得好能摘桃子,如若谈得不好甚至是谈崩掉的话,也是要遭人唾骂的。 连聂修远那边都来旁敲侧击地问过燕渠几次,而燕渠一概回答:不知。 皇帝在这件事上,卖了个关子,他确实不知。 燕渠对此事也并不热衷。 战事只是暂歇,戒备仍未解除,数不清的伤兵也亟待安置,他抽不开身去想太多诸如政局之类的东西。 但他偶尔还是会想起赵明臻来,偶尔……也会翻出之前的书信,再读一读。 月末,北境下起了今年最大的一场雪,驿站也终于来报,言道朝廷派来的与乌尔霄议和使团就要到了。 代表了皇帝与大梁的使臣来到,北境但凡有点头脸的人物,自然都得到场亲迎。 燕渠暂搁下手中的事务,随驿卒去了。 到了这时,他倒是开始思忖起这位使臣的人选是谁。 算起来,宗室中与皇帝亲厚,又有威望有名声的人,其实是最合适不过了,像是昌平侯。 但是如今他已经在前线督战,很多事情必须皇帝当面交代,不可能付诸笔端,只能是从京中派。 那会是某位文臣?比如说徐尚书,又或者蔺丞相?倒也不是不行,但身负要职的高官,专门为了这件事跑一趟……而且这两位都是有些年纪了,一把老骨头就算颠散了架,也不会到得这么快。 脑海中有一个影影绰绰的名字呼之欲出,燕渠却无法相信这个答案,眉梢渐渐皱起。 ……他真的是想见她想疯了,居然在猜,那个使臣会不会是她。 天子胞姐、先帝亲赐的定国公主——身份是再合适不过的,但她素来娇气,能坐轿都不走路,怎么可能愿意担负这样的职责,颠簸至北境这苦寒之地? 冷风中,燕渠轻轻呼出一口白汽,随即在驿卒的带领下,赶赴了桓阳府城郭外最大的驿馆。 厅内已经来了不少人了,聂家父子也到了。 见燕渠眉目疏朗、神情冷凝,聂修远竟上前朝他笑道:“燕将军姗姗来迟,看来是与陛下亲厚极了,对使团人选了如指掌,所以才并不着急。” 燕渠礼节性地勾了勾唇,敷衍道:“都督说笑了。” 早先是外敌当前,这战事一停,聂家的小动作又开始了。他没兴趣与这人多说什么。 聂修远回头,与儿子聂听渊又低声说了几句话。看他们的样子,倒是十分关切使团一行。 倒也不能不关心,使团一行无异于皇帝派来的新势力,关乎届时局势又会倾向哪边。 不大不小的前厅内响着低低的议论声,就在此时,前往迎接的驿卒来报。 “使团到了!陛下派来的使团到了——诸位大人,请随我一起出去迎接。” 众人纷纷转身,只是都很有眼力见地没有先行抬步。 燕渠抬起步子,正要往前,聂修远却先一步拔足,走到他身前,伸手示意道:“请吧——燕将军。” 燕渠眉梢微挑,道:“聂都督,请。” 天边依旧下着纷纷扬扬的大雪,驿馆前的路明明已经扫过了,这会儿又落了白,被众人踩出一串脚印。 马蹄声渐渐传来,燕渠的视线和众人一道,落在了白色的尽处。 “也不知会是哪位?” “是啊,皇帝这关子卖得可真死……” …… 还有人笑:“莫不是他那才封的三岁小太子?” 闲话已然飘不进燕渠的耳朵。 茫茫大雪遮蔽视线,他却看得真切——排头那持节之人,分明骑着一匹白马! 使团一行在漫天的雪色中逐渐走近,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天地间,唯余鹅毛般的大雪,轻轻飘落的声音。 直到有人看清了白马上持节使臣的面孔,认出了她是谁,倒吸一口凉气后惊呼道:“长公主!” 谁也没有想到,此次被皇帝委以重任、奔袭而来的,居然是这位长公主殿下。 聂修远的神情亦是有一瞬愕然。 不过很 快,他便回过神来,还回头看了一眼燕渠。 从看到白虹起,燕渠就已经认出了是赵明臻,这会儿,他瞳孔中的颤动已然退去,只怔在原地。 然而他心跳几何,就只有自己知道了。 聂修远看在眼里,读出的却是另一种意味。他垂眼掩下眼底的阴翳,随即收敛神色,第一个高声拜道:“桓阳府聂修远,参见长公主殿下!” 赵明臻拥着厚重的白狐裘,脸上施了脂粉,整个人像是被堆在雪里。 见在场众臣皆朝她行大礼,她也没有下马,在马背上坐得稳稳的。 ——她手持代表皇帝的符节,这天下谁的拜礼她都受得。 马背上的女声不怒自威:“起来吧,诸位大人。虚礼只此一次便够了。” 长公主虽这么说,其他人却连称不敢,起身后依旧拱手低头。 赵明臻倨傲地抬起了下巴,没有再说什么。 燕渠不是第一次见她撑起长公主气度时的模样,此刻并不讶然。 她生来就浸染在天家滔天的权势里,正色起来,又怎会懦弱局促? 赵明臻似乎朝他所在的方向抬了抬唇角,又似乎根本没看他,很快便翻身下马,在众人簇拥之下,走进了驿馆。 燕渠看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从京中收到乌尔霄求和的消息,到今日她抵达,不过半月有余。算上布置使团的时间,估计是连夜奔袭,未有一日好歇。 ……也难怪穿着这样厚的斗篷,看着,都比别时瘦了许多。 —— 为迎使团,聂家在府城做了东。 这样的酬酢必不可少,毕竟紧接着,就要商议与乌尔霄和谈的事宜,使团的人总得和北境这边的互相认认脸、熟悉一下彼此的行事作风。 赵明臻自然坐在最尊贵的位置,使团的其他几位大人,也紧随其后。 燕渠同样免不了在场,但是他不是长袖善舞之辈,虽然位高权重,在这种场合里依旧存在感不高。 他保持着素日一贯的平静与沉默,只盯着上首赵明臻的身影,多喝了两杯水酒。 —— 晚间,燕渠没有回到城中自己的那座宅子,而是照旧回了中军帐中。 今日去驿馆耽搁了时间,还有些琐碎军务没有处理。 不是什么很难处置的事情,他却频频走神,视线几度追逐着飘摇的烛影,找不到一个落点。 她那边……应该已经是在驿馆下榻了。 这会儿去找她,是不是不太合适? 燕渠一面思忖,一面屈起指尖,在桌面上不自觉地叩击着。 明天还有明天的事情,要不还是今晚吧? 去碰碰运气,也许她还没睡。就是不知,她到底有没有心情拨冗见他。 正想着,烛影忽然一晃,一股冷风钻了进来,他蓦然站起,却见心心念念的那道身影,此刻正堂而皇之地推开毡门,走了进来。 燕渠怔了怔,一时都有些反应不及。 这几乎像是他幻想的场景了。 寂夜悄悄,无数个挑灯未眠的时分,一抬眼,仿佛都能看到烛光里,晕出她的轮廓。 他回过神来,声音微哑:“长公主……怎么来了?” 第56章 第56章把衣裳脱了,本宫要检查…… 外头风雪交加,好在帐中生着炉火,倒也不冷。 赵明臻抖抖脑袋,把沾了雪的风帽摘了,随即挑眉睨他一眼,趾高气昂地道:“燕将军怎么这副表情,倒像是不认得本宫了一样。” 她虽然把话说得阴阳怪气,但心里却还是踏实了下来。 太久没见了呢…… 来之前,她不免也在想,这么一点感情,真的经得起这样漫长的消磨吗? 相比不信任他,其实她更不怎么信任自己。她一贯是没长性的人,喜欢的东西三天两头变。 好比那家书,头两回写的时候她还觉得有趣,写到后面,也难免越来越敷衍了。 这一次来北境,从京城启程的时候,她心中其实没有为即将见到他而有什么波澜,更称不上有多喜悦。 可等到路途一天天近了,她的心里,却反倒生出了一种,仿佛近乡情怯的情绪。 她大概,还是有点想他,至少没完完全全地把他抛之脑后了。 意识到这点之后,赵明臻其实是有些犹豫的。 她如此,那他呢? 他忙于行伍,连给她的信里聊的都时常是打仗的事情,他会不会已经记不起,这些芝麻粒大点的琐碎感情了? 好在,燕渠看她的眼神,完完全全地打消了她的这种顾虑。 果然! 他没有忘记她,还是对她有情。 看出这点之后,赵明臻的唇角微妙地翘了起来。 帐中的灯火燃得很亮,燕渠把她的表情看在眼里,虽不知她在高兴什么,倒也勾了勾唇。 ——这是梦里不会有的生动,他没有在做梦,他是清醒的。 他收敛神色,道:“外头下着雪,长公主怎么一个人来了?若有要事,召臣去驿馆就好。” 赵明臻已经走了进来,此刻正环视着这座军帐。 地方不小、东西不多,办公和休憩的地方之间拉了帘子来隔。触目可及的地方,都透露着一股森冷的气息,看起来没有什么人气。 燕渠说话的时候,她的脑袋已经探到帘后去看他休息的地方了。 她抓着帘子,转回身道:“那个姓聂的烦死了!一直找借口来试探,我借口说睡下,才打发走他们,驿馆人多眼杂,不好再召你过来。” “正好来看看你的地方,你平常就歇在这里吗?这榻也太窄了,看着都硬硬的。” 果然是有事来找他。 燕渠垂了垂眼,道:“要日夜守在帐中的时候,都是战事胶着的时候。” 赵明臻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种时候,也睡不了什么好觉。 她清了清嗓子,正色道:“辛苦了,燕将军。” 燕渠挑眉看她,问道:“长公主顶风冒雪地来一趟,只是来慰劳臣的吗?” “自然不是,本宫……”赵明臻顿了顿,随即颐指气使地道:“本宫自然是有事找你,你过来。” 取暖的炉子上烫着茶水,燕渠正要给她倒一杯,闻言动作一顿。 她的语气有一股奇怪的庄重,他不解,但还是端着茶走过来了。 “粗茶,长公主若喝不惯,暖暖手也好。” 赵明臻没拒绝,接过了他送上的热茶。 微凉的指稍无可避免地擦过了他的手背,燕渠下意识攥了攥空出来的手心,紧接着,却听到她一字一顿地道:“把衣裳脱了,本宫要检查。” 好匪夷所思的一句话,匪夷所思到燕渠以为自己听错了,讶异地抬眉看她,几乎是反问:“长公主?” 话一出口,方才还有些犹豫的赵明臻反倒理直气壮了起来。 她双手捂在热乎乎的杯壁上,眨巴着眼看他:“快些呀,这里也没有旁人——把衣服脱掉,我要检查,看看你是不是又添了新伤。” 虽然往来信件中,他不曾提起自己受过伤。可她很清楚这人是个锯嘴葫芦,即使受伤,没缺胳膊断腿到上不了前线的程度,也是不会上报的,更不会卖惨。 说到底,赵明臻还是很在意那个他中箭了的梦。 燕渠脸上的神情,随她这一句话变得非常精彩。 “长公主的意思是……”他扬起了锋利的眉梢,眉宇间忽然展露出一点微妙的攻击性:“担心臣受了伤?” 赵明臻哼了一声,以问作答:“你是本宫的人,上上下下若有损伤,难道不是本宫的损失吗?” 她虽嘴硬,到底还是在担心他,燕渠听了却高兴不起来。 本宫的人。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她先前,管她那府上的侍卫,也称作是本、宫、的、人。 他像是喘不过来气似的,提着自己的衣襟拧了一把,随即别开脸道:“长公主的人不少,臣的军中也有几位。” 赵明臻听得出他话里酸溜溜的味道,却没有哄他的意思,反倒一口应下。 “燕将军提醒得对,他们在军中立功,也算是给公主府长脸,本宫是该好好赏赐一番,现在就去把人找来。” 说完,她放下捧着的热茶,侧过身,作势要走。 只是还没迈出几步,身后的男人,忽然就从背后抱了过来。 “你……” 赵明臻的眼睫一颤,还来不及反应,他那铁一般的坚硬臂膀,已经在她 肩上收得很紧,叫她挣脱不得了。 她进这帐中还没一会儿,斗篷上的碎雪都未融,身上还裹着寒气,因此能更清楚地感受到,属于燕渠的灼热气息,是如何无孔不入地将她包裹。 他贴在她耳边开口,声音低沉:“可长公主没去找他们,却是来找的我,不是吗?” 作势要走,本是为了拿捏他,结果却反被他拿捏了回来,赵明臻哪里忍得,咬着牙,立马就踩了他一脚。 她穿着一双羊皮靴子,这一下踩得又实又重。 身后的男人却没有发出吃痛的声音,更不松手,只把她箍得更紧。 赵明臻挣扎道:“你做什么,燕渠!你松开我!” 因为埋在她颈间,他的声音显得有些闷:“别走。长公主,别走。” 闻言,赵明臻拧了两下横在她肩前的胳膊,没好气地道:“你说不走就不走,凭什么?” 身后的男人还是不说话,只低下头,把脸埋在了她颈窝里,蹭了蹭。 不是,一年没见,这人怎么变成这副作派了! 赵明臻被他蹭得毛骨悚然,在他怀里扭了扭,勉为其难道:“你……你松手,我不走还不行吗?” 燕渠附耳问她:“当真?长公主不去找旁人了?” 赵明臻动作一顿,却是不挣扎了。 她垂下眼帘,轻声呵斥道:“你总是在逼问本宫的心思。” “那你呢,你对本宫又是什么心思?” 拢着她的男人蓦地一颤。 她的手轻轻握在了他的手臂上,却是在试图推开他:“你连一句想我都不肯说,还要我怎么样?” 连她这样不坦率的人,都舍得敷衍地在信里说一句有一点想他,他却吝啬得很。 伏在她颈侧的男人似乎闭上了眼。 她感受到了,他的睫毛轻轻擦过的触感,细微的,濡湿的。 “想……”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喑哑极了:“我怎么会不想你。” “还有呢?” 赵明臻却不肯放过他,继续追问。 第57章 第57章若隐若现的肌肉轮廓 偌大的军帐内,一片寂静。 侧耳去听,只能听见心跳,映合着帐外大雪纷飞的声音。 燕渠艰涩道:“臣是什么心思,长公主难道不知晓么?” 赵明臻轻哼了一声,朝另一个方向扭过脸去:“不知道。你不说,本宫就什么也不知道。” 想让她去猜他的心思他的想法,做梦。 束在她肩头的桎梏松开了。 燕渠退后两步,在她转身看过来之前,缓缓垂下了眼帘。 他何尝不想宣之于口。 然而表露一点心意和好感的后果,就是那一纸要和他划清界限的契约。 他虽然不知道,她要他签下那些荒唐的“不许”是因为什么,但是本能地猜得到,是因为他靠得太近,近到……让她有所察觉。 即使后来,因为情香的缘故,她食髓知味,又朝他贴了过来。 可那些时刻的相拥,却并不与感情相关。 燕渠的喉结滑了一滑,声音透着一股难言的喑哑:“长公主明知道,臣是因为什么不敢。” 她怎么就明知道了? 闻言,赵明臻皱起秀丽的眉梢,下意识就要反驳他:“你胡……” 只是话还没说完,她仿佛也想起了那纸留在京城的契约,神色一恍。 她好像,是推开过他。 赵明臻极为难得地有一点心虚,但在气势上,她是半点都不肯输的,只嘟囔道:“此一时彼一时,最亲密的事情都做过了,你还计较这个,小心眼。” 燕渠不说话,只抬着乌漆漆的眼瞳,直勾勾地看着她。 赵明臻受不了他这样看着自己。 分明是一副冷峻的面孔,却露出这样可怜巴巴的表情,给谁看! 她抿了抿唇,赌气般问道:“你光说想我,可你都没有告诉我,到底有多想我。” 反正今天,不管是什么答案,她总是要一个的。 燕渠垂了垂眼,回答的声音很轻:“很想。” ……真的很想。 今日在驿馆前,看清使臣是她的时候,他几乎欣喜若狂。 他原以为,悠长的时间、和漫长的距离,都足以消弭那些喑哑难言的情愫。 毕竟,他从来也不是一个感情丰沛的人。 ——当然,这其实未必是一个优点。人活于世,有时候总要有一些值得沉溺的东西,才能过得更值得一点。 可是离开京城后的日子里,她的轮廓却并没有模糊,反倒在他的记忆里,变得越来越明晰。 不论是新婚夜摇曳的大红花烛,还是马背上她高举圣旨,留下的惊鸿一瞥。 一遍又一遍的想念中,他认清了自己的感情。 那两个字虽轻,却很郑重。 赵明臻一下子就熄了火。 真奇怪,不善言辞之人认真说点什么,反倒显得格外真诚。 她抿了抿唇,试探性地朝燕渠伸出指尖。 他不知她要做什么,却没有动。 见他没有拒绝,赵明臻轻轻抚上了他的眉骨。 她的指尖微凉,燕渠的眼睫颤了颤,紧接着,便听见她柔声道:“听到了。” “我听到你说,你很想我。” 她的声音很轻很柔,像是山腰间环绕的云气,勾得人想要穿过它,去看山顶之上的风景。 明明是他自己才说的那两个字,可听她复述一遍,燕渠却又有些微妙的……难为情。 赵明臻本就抬眸打量着他的眉眼,这会儿更是将他细微的表情看得分明,不由轻笑一声,道:“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燕将军现在想收回去,可来不及了。” 她嫣然的唇角微翘,看起来很好亲。 燕渠眼神一晃。 他克制着亲上去的冲动,捉了她摸在他眉骨上的手,拢在了自己的手心里。 赵明臻眨了眨眼,没说话,等他说下去。 “不会的。”燕渠闭上眼,把她的手摁在自己的心口,道:“每一天……我都很想你。” 他其实不怎么会说话,每个字眼都是拙朴的。 可感受到掌心下心跳咚咚,赵明臻的心,却还是跳漏了一拍。 她底气不足地哼了一声,用力把手抽了回来,微红着脸道:“算你识相——不扯这些了,正事还没做呢。” 这人想她都舍不得写在信里,受伤了肯定也都是藏着掖着,肯定也不会好好照顾。 燕渠当然知道她说的正事是什么——装傻都不可能了,因为她的手已经毫不客气地攀扯上了他的衣襟。 他有些迟疑,试图去控制她的手腕:“战场上,磕磕碰碰都是难免,长公主不必如此记挂,臣……” 他何时有过这样吞吞吐吐的时候,分明就是在心虚! 赵明臻瞪他:“你快脱,不然本宫现在就叫军医来。” 说着,她已经把他按进了一旁的圈椅里。 好吧,她已经来军中了,瞒也瞒不住。 燕渠轻叹口气,坐直了,从领口处开始解了起来。 他不怎么怕冷,即使在这样严寒的天气里,出门也不过多披一件氅衣,身上穿得并不厚重。 没一会儿,就解得只剩下一件贴身的中衣了。 中衣轻薄,被洗得微微有些泛黄,已经能透出若隐若现的肌肉轮廓。 赵明臻皱着眉,连鼻尖也皴起,似乎是等不及了,径直伸手去解他最后两粒袢扣。 燕渠有些难以忍受,她在这样明亮的光线下,直面他的伤疤,眉眼间的神色变得越发不自然。 “都是些旧伤。臣的身躯丑陋不堪,别吓着长公主才是。” 赵明臻动作一顿,蹙着眉看他,语气很凶:“为什么要这么说自己?” 燕渠被她凶得一愣。 她似乎也自觉语气不好,抿了抿嘴,没有说下去。 单薄的中衣很快被她解开,露出了底下健硕的男性躯体,宽肩窄腰、肌肉分明,很有力量感。 他是不怎么容易晒黑的体质,平素规规矩矩掩盖在衣料下的皮肤,在帐中燃得极盛的灯火下,呈现出一种偏浅的麦色 。 每一寸都生在赵明臻的审美点上,她却无心欣赏,眼睛只盯着他的腰腹,一眨也不眨。 “你骗我。”她一字一顿地道:“这不是旧伤。” 侧腰往上的位置,有一处显然是刚愈合不久的伤口,皮肉微凸,泛着不均匀的肉粉色。 她记得很清楚,他离开京城时,这里是没有受伤的。 而且……看伤口的形状,当真是中箭了。 已经被她看见了,燕渠此刻反而还算坦然:“只是误中流矢,长公主别担心,没什么威力,已经好全了。” “什么时候的事?” “两个来月前,打扫战场的时候。” 见赵明臻的视线缓缓下移,大有把他裤子也扒了检查一番的意思,燕渠肩膀一震,迅速拉着中衣两边的衣摆,把自己遮上了。 “是当真无碍,长公主。”他自嘲道:“武人性命轻贱,这点小伤,不算……” 她却忽然呵斥道:“闭嘴。” 燕渠系着中衣系带的手一顿。 “丑陋丑陋丑陋、轻贱轻贱轻贱……” 赵明臻像是把自己说生气了,拿了旁边他脱下来的衣服就往他身上砸:“本宫不许你这样说话。” 燕渠游刃有余地接住了,随即挑了挑眉,反问道:“长公主……难道不这样觉得?” 他自知与她云泥之别,也知道她嫌弃他出身低微,不通情趣。 这些事情,他早就在反复挣扎中接受了。 他居然一直这么想她!赵明臻的瞳孔都放大一瞬,几乎想给他两拳,可想到他这一身伤,却又不知道该往哪下手。 她侧过身去,深吸一口气,道:“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本宫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你我在紫宸殿外第一次见面,那时我是与皇帝话赶话说到那里了,并不是真的厌恶你。” “你身上的疤痕,我也没有嫌弃过,这些都是你保家卫国留下的烙印,是你的一部分。” 说到这儿,赵明臻又觉得全是好听话,太便宜他了。 想想他方才那副不把自己命当命的态度,她又咬牙切齿地道:“反正,你现在是本宫的驸马,除了本宫,谁都不许看不起你,你自己都不行,听见没有?” 她的话跟冷刀子似的,一把一把往他心里戳,可等燕渠做好准备,一句一句地接下了,却发现,那根本不是刀子,而自己的心,更是早就软作了一团春水。 她说…… 她不曾厌恶过他。 燕渠幽深的瞳孔微颤,随即站起身,道:“是我误会了,我该给公主赔罪。” 把话说开了,赵明臻的心情倒是渐渐平复,不过她还是不满地瞪了他一眼,愠道:“你是该赔罪,还有隐瞒伤情的事情呢!本宫过两日有空再找你算账。” 她虽这么说,心里却惦记着使团里的御医——她此番成行,徐太后都担心得不行,给她配了一串随从,衣食住行无不包含,就连御医都配了仨,连黄监正都给她打包上了! 赵明臻一开始是想拒绝的,不过一想燕渠在这边,边关又缺医少药的,还是带上了。 燕渠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虫,猜不到她在想这个,见她真要走了,终于还是没忍住,握住了她的手腕。 感受到腕上传来的温厚触感,赵明臻下意识垂眸,旋即又扬眉看他,明知故问道:“燕将军这是做什么?” “外头风雪太大,长公主不若……” 他试探的话还没完,帐外,倏而应景地刮起了一阵狂风。 风声凄厉,像是野鬼哭嚎。 军帐中的烛火,都随着风声颤了颤。 猝不及防的,赵明臻还真有些被吓到了。 怎么比她来时风雪还要大?这么大的风,别把她连人带斗篷一起刮走了吧…… 其实在这里休息也不是不行。燕渠虽然是个粗人,没什么讲究,但这大帐内,倒也还算干净整洁。 和谈之事紧切,在路上不方便,所以今日一到驿馆,就去洗沐、更换衣物了,这会儿倒头就睡也行。 她犹豫片刻,还是道:“不行,你这儿地方太小了。” 她刚刚打量的时候就看过了,很窄很窄的一个床榻,绝对不够躺两个人的。 燕渠握在她腕子上的手下移了一点,揉了揉她的手心。 他声音诚恳,目光灼灼:“臣可以和在公主府时一样,打个地铺。” 赵明臻被他这一下揉得手心都有些发麻。她蓦然抽回手,捂着它道:“你……” 风似乎吹得更紧了。 —— 帐中的烛火很快被吹灭了。 赵明臻脱了外衣,缓缓躺下。 见燕渠果然规规矩矩地要去他的地铺上,赵明臻咬了咬唇,还是道:“你别睡地上了,太冷了。” 这里到底不是公主府,而是苦寒的北境,即使生了炉火,她脱衣服的时候都觉得很冷。 这儿更没有地龙,铁打的人,也架不住在地上躺一宿吧。 燕渠动作一顿,在黑暗中朝她挑了挑眉:“那臣睡哪儿?” 赵明臻踟蹰片刻:“其实也不是很窄,这榻……你上来,我们挤一挤。” 第58章 第58章“那……臣来服侍公主。…… 赵明臻又开始怀念公主府的大床了。 又宽又大,躺七八个她都绰绰有余;木料也是精挑细选的,睡觉的时候能闻到安神的木质芬芳;被褥更是香香软软,每天都有婢女为她熏好。 而现在这张床…… 尽管燕渠动作放轻了,她还是听见身下,发出了一声可疑的吱呀。 “会塌吗?” 赵明臻小心翼翼地往里靠了靠。 眼见她都要悬空掉下去了,燕渠眼疾手快,把她一把捞了回来。 “塌倒是不会,就是楔得不太结实。” 只是这么一捞,她的脑袋完全就枕在他的胳膊上了。 燕渠还在思忖,要不要把她重新放好,结果赵明臻已经心安理得抓着他的胳膊当枕头,侧过来躺好了。 她甚至还催促他:“快点,该睡了。” 燕渠就着她的姿势侧躺下,道:“臣还以为,长公主会很不习惯。” 即使他是主帅,这军帐中的条件也非常有限,又或者说,整个北境,能比得上她公主府的宅邸,恐怕都难找。 赵明臻刚闭上的眼睛又睁开了,在黑夜里闪着亮晶晶的光:“你知道我从京城赶过来,花了多久吗?二十一天!” 那确实是非常辛苦了。 燕渠没忍住,抬手轻轻拢了一把她的头发。 怪不得她两腮上的肉都瘦了下去,下巴也变得尖尖的,叫人看着心疼。 也不知是他动作太轻,她没有察觉,还是她察觉了也没抗拒,总之,她继续说了下去。 “我都要颠散架了,白天赶路辛苦就算了,有时晚上落脚的那驿馆,简直……还不如就地扎营的时候。” 燕渠低声附和:“可以想象。” 也怪不得她连这矮榻都能接受了,想来是有前面更恶劣的环境做对比。 赵明臻靠在他大臂上嘟囔:“要不是有要事在身……” 她虽说着该睡了,但看起来并无睡意,显然是到了新环境的新鲜劲还没过。 燕渠其实和其他人一样有些好奇,于是问道:“此番和谈,陛下怎么会派公主来?” 她自小便养尊处优,出过最远的门,大概也就是游猎去京郊;从前涉及的政治活动,也多是以“太子姐姐”这个身份参与的。 赵明臻没回答,燕渠以为是自己问得唐突,垂眼去看臂弯里的她是什么表情。 结果正好看到她伸出食指,审慎地、往他胸口戳了戳。 燕渠:…… 察觉到男人的沉默,似乎还在低头看她,赵明臻动作一顿,却不收敛,反而变本加厉地又戳了两下。 她倒打一耙:“谁叫你离本宫这么近的。” 饱满的胸肌都快贴她脸上了,戳一下怎么了! 她刻意胡搅蛮缠,想来是因为行程的目的,不便告诉他了。 燕渠心下微黯,也没追问,只微微昂起头,用下颌 去贴她的发顶:“可我还想更近一点。” 被她逼出了点真东西之后,这嘴硬的死男人总算是能张嘴了。赵明臻鼻子出气哼了一声,却也顺着他的动作,往他身上又靠近了一点。 她这驸马的臂膀,靠着倒是很叫人安心呢。 明明此刻帐外风雪声声,卧下的这张矮榻也不甚牢靠。 “不只是皇帝的意思。”她贴在他胸口说:“我自己也想走这一趟。” 燕渠本已经闭上了眼,闻言,不由缓缓抬眸道:“长公主主动要来?” “是呀,但你可别自作多情,我不是为了你来的。” 燕渠本还没有这么想——或者说也不敢这么想,但听她这么一说,反而拿下巴蹭了蹭她的头发,促狭地道:“好。臣知道了,长公主绝不是为了臣来的。” 赵明臻撇了撇嘴。 她确实不是为了燕渠而来,这世上还没有一个人,值得她这样千里奔袭,但是来的路上,想到北境有他在,到底还是踏实不少。 “乌尔霄汗国想要议和,这个使臣的身份就不能太低,否则显得我们大梁没诚意。算来算去,本宫的身份最合适了。” “而且……”她顿了顿,眼中有夜色也掩藏不了的神采:“使臣持节,本就代表着一种权力。在离京之前,在我长公主的身份以外,还额外被加封了鸿胪使的官职。” 她毫不避讳地在他面前展示权欲与野心,随即又问道:“对了,这次的和谈,身为主帅,你有什么想法没有?出于局势,有没有一定要咬死让他们接受的条件?” 虽然在离京前,该商定的都和皇帝商定了,但具体的情况,还是要根据前线的实际来。 确定要在这种时候谈公事吗? 燕渠沉默一瞬,还是答道:“北狄的万俟浚必须交给我们。” 赵明臻思忖片刻,问道:“他很危险吗?还是说这些年在战场结的仇太深,要杀了他告慰北境军民?” “不只是。”燕渠与她解释:“北狄是我们的叫法,实际上,是由大小多个部落聚成的。” “让他们凝聚在一起的,是他们部落共同信奉的神教。这个万俟浚是他们的神子,也正是因为他的身份,他才对先后逃到乌尔霄汗国的北狄人有号召力。” 来之前,赵明臻也狠狠恶补了北境的局势。她若有所思地道:“明白了。得绝了所谓神教的传承,才能真正防止北狄卷土重来。” “来之前,皇帝的意思也是,我们大梁接受的,必须是‘乌尔霄’的和谈,而不是‘北狄’的。要乌尔霄承诺……” 还没说完,赵明臻的话音却戛然而止。 因为她突然意识到,有东西正威胁着她。 她的瞳孔蓦地一颤,下意识往后靠:“等等,你做什么!” 一回生二回熟,燕渠熟练地把她捞回了自己胳膊上,随即用一种很无辜的语气说了实话:“长公主这可就冤枉臣了,臣明明什么都没有做。” “我在说正事!”赵明臻据理力争,只是整个人都在他怀里,据理力争也显得底气不足:“你居然……不知廉耻!” 燕渠默不作声,只把她往怀里塞。 他不觉得有什么好辩解的。 再清正的男人,在看到自己的妻子时,也难免会有些不堪的肖想。 何况此时温香软玉在怀,她完完全全蜷在他的臂弯里,还把一双冰冷的脚,肆无忌惮踩在了他的腿肚子上。 赶在自己被他的胸口闷死之前,赵明臻双手捂住脸,挣扎道:“不行,你都没有……” 掌心下,脸已经红得要爆炸了。 她自己最清楚,她其实也…… 分开了这么久,她自然也是想的。所以在离京之前,她悄悄带上了新婚前准备了但是没有用上的鳔绡。 但是今夜来找他,她绝对不是为了……这一趟过来,就没带那玩意儿! 而燕渠不知道今天迎的使臣是她,也不可能提前吃好药预备上。 她的“不行”,抗拒的显然不是他本身。于是燕渠心安理得地摘开了她掩面的手,低下头去吻她。 早就想亲她了。 从她踏进这座军帐起,他就很想把她押在怀里,亲得乱七八糟。 现在,他确实也这么做了。 她滚烫的脸颊贴着他,被他吻得轻喘连连,即使他松开,也要微微启唇才能呼吸,而原本生硬地抵在他心口的手,更是早没了力气。 赵明臻心跳很快,可是眼前的男人显然却并未餍足,察觉到他又要展开一轮新的攻势,她用最后的理智,努力推开了他一点。 “不可……你再这样唐突,本宫、本宫真要生气了。” 说到后面,她几乎有一点咬牙切齿的意味。 如果他真的敢不顾她的意愿,今晚过后,她绝对要把他的皮剥了! 他似乎真的被她斥退了些,随即松开了扣在她腰间的桎梏。 只是还不等她舒一口气,已经支起身的燕渠,忽而又朝她俯身过来。 他温柔地扣住了她的一双手腕,去吻她的唇角,而后轻声道:“那……臣来服侍公主。” 第59章 第59章如此温驯地在她身前俯首…… 帐外,呼啸的风雪声依旧。 燕渠压低了嗓子说话时,声音很蛊。 等赵明臻糊里糊涂地明白,他在说什么之后,事情俨然不受她的控制了。 “你……你怎么可以这样……” 帐中没有点灯,但是毡帘并不严丝合缝,会有雪光溜进来。 赵明臻别扭到根本不敢看他,可是被子早不知道蹭到哪去了,她只好拧着自己,像鸵鸟一样,试图把脸埋进枕头里。 这是军帐,并不是温暖的公主府,未得衣料掩蔽的雪肤很快就感受到细微的凉意。她想蹬他,反倒被他架得死死的,动弹不得。 燕渠俯视着她,单手抓着她一双腕子,黑白分明的眼眸里蕴满了攻击性:“别动,长公主。” “你还管起本宫来了!”他的眼神好像要吃人,赵明臻不自在极了,勉强虚张声势了一句,声音便软了下来:“你别……” 话没说完,他又俯身亲了过来。 拒绝的话被堵了回去,炙热的吻让她忽视了奇异的饱胀感。这一次他放过她放过得很快,轻松得逞之后,抬手送到她眼前,附耳与她道:“你瞧。” 他的语调里,夹杂着一丝上不了台面的雀跃—— 这片雨泽至少说明,他与她之间,不是他一厢情愿,不是吗? 她眼尾都烧红了,破罐子破摔地闭上了眼:“你要么就快点,别磨磨唧唧的。” “好。”燕渠轻笑一声,贴了贴她发烫的面颊,“殿下金口玉言,臣自然遵旨。” 能不能不要在这种时候用这种口气和她说话! 她悲愤极了,想咬他一口——最好是见血的那种,而他像是察觉到了危险,忽然松了她的手腕,连肩膀也沉了下去。 她看不见他的脸了。 意识到即将发生的某种更逾矩的可能,赵明臻的瞳孔剧烈地闪动了起来,浑身上下的骨头都绷紧了。 她本能地想要抗拒,脊背间却因为这种可能,诚实地攀升起一股难以自抑的酥意—— 明明在外也是一个说一不二的大将军,此时此刻,却愿意,如此温驯地在她身前俯首。 “燕……” 看不见他,她心里没底,启唇想要唤他。 帐外又是一阵寒风惊过,燕渠自她战栗的胫前缓缓抬眸,如有实质的视线,顺着不见天日的皙白一路往上。 “是骑马伤着了?” 他哑声问她,有些粗糙的大手轻轻抚过那些快要擦破皮的地方。 赵明臻偷眼望他。 见他目光越发幽深,也越来越不像是爱怜,她心生惧意,不自觉抓紧了被单,乖巧地回答他:“坐车太慢了,赶不及。连骑了好多天的马,腿上都擦破了,疼……” 察觉到自己的语气几乎像是在和他撒娇,她抿住唇收了声。 太坏了,他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关心这些?总感觉,他是在刻意混淆这些接触,与感情的界限…… 可是在马背上颠簸久了,经不起磋磨的、細嫩的皮肤磨得破皮泛肿,腿側是真的很痛。 复杂的情绪难以厘清,身体的感受却不会骗人。赵明臻晕晕沉沉地想,别的暂且不论,但她好像、好像真的很需要,有人来给她上药。 就像现在 这样。 粗粝的触感从痛处传来,一路碾转到谷实。温热、湿濡,却又有一点清凉,像是薄荷味的药膏,用掌心的温度化开了之后,轻轻匀在了上面。 她的所有感受,似乎都是可以被眼前这个男人包容的,不论她有多么任性骄纵。 他这般卖力,她是不是也该给他一点甜头? 她仰着秀颀的颈项,迷迷糊糊地想着,攥在被单上的手松了,朝他的发顶伸了过去。 她轻轻捋着他的头发,一声声地叫着他的名字,仿佛一种奖励。 意识渐渐混沌,恍然间她已经分不清楚,她是想他、想要他、还是想要去喜欢他。 …… 赵明臻睁眼时,天光只乍亮了一点。 她睡得很好,张嘴就是一个饱足的哈欠,一收下巴,见某人的胳膊还是垫在她脑袋下面,安安稳稳地又合上了眼眸。 燕渠从背后拥着她,颌骨贴在她的后脑勺上,她的小动作,自然是都能察觉的。 “醒了?” 他凑得更近了些,用鼻尖蹭了蹭她的耳廓。 “没有。”赵明臻闭着眼睛乱答,紧接着却“嘶”了一声,掙扎着支起身:“头发!你压到我头发了!” 她的头发生得很好,乌黑浓密,却不显厚重,披散下来的时候,和山水画里的泼墨一般。 燕渠见过几回她在睡前倒腾她这宝贝头发,听到这声惊呼,很有眼力见地退开了些。 赵明臻拢顺了自己的头发,才舍得回头看燕渠一样。 只是一想到昨晚的荒唐,她又不自在地别开了视线,不去看他高挺的鼻梁,还有那锋利的薄唇。 “你倒是神清气爽呢,燕将军。” 她不无愤愤地想,舒坦的明明是她,他都没有……也不知道在高兴些什么! 燕渠起得很利落,还把衣桁上她的衣服拿了过来,闻言挑眉道:“昨晚,长公主不是这样答应我的。” 他怎么好意思提昨晚的? 吊着她哄着她……让她答应他的要求! 赵明臻捂住耳朵:“好了好了,叫你燕渠就是了,不知道以为你的名字多好听呢,巴巴地求我来叫。” 燕渠的动作很快,两句话的功夫上衣就穿好了:“好听有什么用?长公主叠声叫臣的名字时畅快,不就够了?” 脸颊又开始烧烫了,这会儿可不比晚上有夜色遮掩,赵明臻万不肯继续丢脸,于是努力转移话题,辩驳道:“我就叫‘燕将军’怎么了,你还一直喊‘长公主’呢。” ……等等,好像掉到他的圈套里了。 赵明臻一惊。 果然,这个战场上用兵如神的男人勾唇笑了一下,图穷匕见:“臣听说,长公主有一个小名。” 似乎是臻臻什么的…… 赵明臻讶道:“你怎么知道?” “婚前太后单独召见,听她顺嘴说了一句。” 赵明臻垂眸摸着自己的发尾,不肯答应:“小名都是长辈喊的,你喊了怎么算?不行。” 燕渠往榻前走了过来,试探地道:“那……” 赵明臻现在有点不想看到他的脸——一想到他用这张冰山般冷峻的面孔干了什么,她现在都想要尖叫。 她坐在榻边扭了扭腰,道:“名字取出来就是让人喊的,本宫从来也没不许你喊。” 这是同意了? 燕渠轻抬唇角,声音中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愉悦:“明、臻。” 见他跃跃欲试,似乎还想再喊,赵明臻别扭道:“听到了听到了,你念经呢。” 之前她偶尔也会连名带姓地喊他,并不觉得有什么。 可这会儿,她却蓦然发觉,唤彼此的名字——特别是她女儿家的名字,似乎是一件比床笫间的琴趣还要更亲密的事情。 她抿了抿唇,不自在地嘱咐道:“只许你在没人的时候这么叫,听见没?” 能偶尔喊两声,燕渠已经很满足了,闻言只低笑道:“我自然记得。无论人前人后,长公主依旧是臣的长公主。” —— 白日里,还有不少正事要干。 赵明臻身份高贵,乌尔霄这边派来求和的使臣只是一个中层将领,不够格见她——当然,这座汗国的头领也不可能冒着风险进入到大梁的掌控内。 在得知大梁长公主作为天子特使来到的消息后,两方就开始互派使节,商议要在中间地带扎营搭台,以待见面。 乌尔霄那边自然是急切的,他们被扣在了这里,只被燕渠这边放走了不到十之三四的兵员,粮道被堵截后,完全靠的是之前省下的粮草,都开始宰杀战马了。 大梁这边好些,但是也好不了太多,虽然暂时停战,但是这么多异族甲士屯兵在此,晚上做梦都得留一个眼睛出来,同样要花费人手与精力。 相对来说不同的,其实是士卒心气上的区别。 一边是千里奔袭来吃瘪,拉锯一年也没讨到好,一边是保家卫国收复失土,虽然打得艰难,可总算是稳住了胜果。 在乌尔霄的大力促成下,再加上大梁这边也不想拖到过年,两方会洽和谈的时间,很快就定在了三日后。 这几日,赵明臻忙得团团转,尽管此行带了很多属臣,也有礼部的官员随行,有的是人给她做杂活出主意,但是真到拍板定责的时候,还是得她来权衡。 燕渠同样没得好歇。局势如此剑拔弩张,和谈只是乌尔霄不得已做下的抉择,始终要提防他们反咬一口。 尽管搭台的地方更靠近大梁的掌控范围,还是要加紧布防,以防万一。何况,还事关赵明臻的安危。 他唯一能松口气的时候,就是这几日晚间。 赵明臻把使团里的御医派了过来,盯着他好好治伤调养。 燕渠对自己的身体其实并不是很在意。或者说,武人见惯了生死,在这方面总是要麻木些。 皮肉长好了就是万幸,至于会不会隐痛,日后又会不会牵扯到哪里,他是没有兴趣去管的。 但是那晚赵明臻扒了他检查时,露出的生气实在是叫他不敢不依从——总感觉他要是再说一个不字,她真能给他一拳。 不过,他也不是阳奉阴违的人,何况她如此关切,就都依她安排的去做了。 虽然他其实还是骗了她。 战场上穿着甲,若只是流矢可击碎不了。是有北狄的刺客,藏在尸体堆里,趁打扫战场时,朝他发弩。 他结下的这些血海深仇,除非他死,否则只要还有一个北狄人活着,就都是到不了头的。 一眨眼,就到了约定的和谈之期前的最后一个夜晚。 赵明臻召集所有人,最后确认了一遍有关的事宜。 燕渠是此战的主帅,自然也在场。她却和之前一样,一眼也没多瞧他。 倒不是她有心疏远,只是燕渠在外表现得越威严冷肃,她越是会想到三天前的那晚,他贴附在她耳边,那些不正经的踽踽私语。 其实燕渠此刻心情也差不多。 赵明臻在人前越是高高在上,展露出长公主的气度,他便越忍不住想起,高山上经久不化的皑雪,是怎么融在了他掌心。 连私下里交谈的时间都没有,这样的场合显然不适合想入非非,所以两人很默契地,回避了彼此的目光。 只是两人这副对彼此避若蛇蝎般的态度,落在有心人眼里,显然就是,长公主与驸马感情不睦了。 临阵前的商议结束后,赵明臻正要离开,身后,却忽然有人叫住了她。 “长公主——” 赵明臻顿足,回头看到一张这几日还算脸熟的面孔,不无讶异地道:“聂公子可有要事?” 意思很明显,那就是若无要事,他就可以闭嘴了。 聂听渊朝她拱了拱手,恭谨地垂眸道:“ 明日就要和谈,本不该来扰长公主,只是……” 赵明臻素来是急性子,见他卖关子,连敷衍的兴趣都没有,转身就走。 聂听渊神色一僵,继而快步赶到她身侧,道:“长公主请留步,实在是事关燕将军和明日的和谈,我今日,才贸然……” 赵明臻眉心一跳,终于是抬眼,正视向他:“明日的和谈,与北境军民自然都有关,你单拎燕将军一人来找本宫,是什么意思?” 聂听渊温雅地笑笑,做出了“请”的手势:“事涉机要,长公主若想听……不若,随我移步片刻。” 第60章 第60章好好看看你 赵明臻虽未挪步,可也没有径直离开,聂听渊保持着笑容,继续加码道:“陛下为长公主与燕将军赐婚,也有一年多了,只是不知,长公主对他的了解有多少呢?” 赵明臻的眼神终于落在了他身上,却是道:“相比燕将军,本宫对聂公子,更不熟悉。” 她对此人的了解,除却当年的旧事,便只有去年宫宴后那场尴尬的相遇了。 也不知是不是这第一回见面的场合与时机不对,在那之后,她再见到此人,心下再泛不不起一丝对当年那个英雄的微妙涟漪。 聂听渊则道:“我如何不论,燕将军可是长公主的枕边人。枕边人不知底细,长公主不觉得……有些可怕了吗?” 赵明臻眉梢微挑。 这人像是打定了主意,非叫走她不可…… 和谈当前……他的目的是什么? 她清楚的是,对于这场和谈,聂家表现出的态度始终都很模糊暧昧。 一方面,聂家的部曲确实也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消耗良多;另一方面,聂修远野心勃勃,想要割据一方、彻底摆脱朝廷控制的心思始终未变,天下太平,不会是他所期望的。 “聂公子与本宫有正事相商,何必躲躲藏藏。”有先前的教训,赵明臻自然不会随他单独离开,扬手与跟在她身后的越乔道:“把营帐附近的人都请出去,我们就在这儿聊。” 说话的功夫,赵明臻已经自顾自又坐回了刚才的位置,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水,还如法炮制地朝聂听渊示意了一个“请”的手势。 她神情矜傲,道:“明日便要和谈,本宫只有半炷香的时间。聂公子,请吧。” 想牵着她的鼻子走,那是不可能的。 听与不听,主动权在她的手里。 局面没有朝聂听渊想要的方向发展,他的表情有一瞬僵硬。 这位长公主,似乎并不是那么的好拿捏。 见状,他很快收敛神色,没再卖关子,直截了当道:“燕将军的身世有异,故而今日来向长公主禀报。” 赵明臻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燕将军的家人,不是同你的亲弟弟一样,如今都在京城吗?” 难道是要说燕渠并非燕家亲生这件事情? 但本就是泥里刨食的出身,说句难听的,再低还能低到哪里去?又不是什么高贵血脉,是不是捡来的,一点也不紧要。 聂听渊打量着赵明臻的表情,见她眼神中有意外,心中便有了盘算:“看来燕将军……是没与长公主交底了。” 他注视着赵明臻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道:“他并非大梁人士,身上流淌着的,是异族的血脉。” 此话一出,营帐中忽然就静了下来。 赵明臻的脸上,也终于露出了一丝不可思议的表情:“你在说什么浑话?” 她原以为,这姓聂的暗戳戳地来找她,是想说些挑拨离间的话。 她心里也清楚,将军的大义之外,燕渠自然有他残忍的一面,只是从未在她面前表现过而已; 至于做驸马的私德,他既然剖白过,而她也选择了相信,就不会再去怀疑。 但是…… 不论如何。 赵明臻很快平复下心情,冷冷道:“燕将军是我大梁的股肱之臣,才率北境军民吃下这一仗,立下了汗马功劳。这些污蔑诋毁的话,本宫不想再从任何地方听见。” “若不是敬聂公子你也是英雄,否则,单凭你在和谈的关口,这样挑唆是非,本宫直接就可以治你的罪了。” 她没有追问,就定了性,倒是比聂听渊预想得更果决。 “长公主息怒。”惊雷已经抛下,他反倒显得不紧不慢了起来:“若非事关北境大局,我也不敢冒犯。只是……您想一想,如若这个消息传扬出去,会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赵明臻皱着眉:“说了这么多,你的证据呢?” 正因为知道这个事情若是真的,会掀起多大的风波,所以她才想都没想,就要扼住聂听渊的这个说法。 聂听渊继续道:“燕将军并非那户人家的亲子,此事虽知者寥寥,但也不算太机密。” “只是听闻燕将军将尚公主之后,我想着这些年,蒙长公主恩赏颇多,便着人查了查当年的事情。” 赵明臻瞥了一眼旁边快烧了半炷的香,不耐烦地道:“直说你的证据。” 她是记恩的人,也可以说是,不愿亏欠别人。 那年得以免于和亲之后,她没有忘记这份恩情,四时节礼,都会有一份从公主府送来北境。 但她现在并不相信,眼前这人会因为这种原因去调查燕渠,无非是托词。 聂听渊继续道:“他被燕家收养的确切时间,已不可考。北境失去孩子的父母、又或者失去父母的孩子,都太多了,一时间也找不到什么头绪。” “可今年,与乌尔霄汗国的仗打了起来,倒叫我听说了一件他们那边的故事。” “据说,在二十多年前,他们那时的汗王,有一个王妃是中原女子。她思念故土,思念到发了失心疯,把自己襁褓中刚生下的孩子,逐水放了出去,希望他能替自己看到故园的风景。” 赵明臻略抬了抬眉,道:“本宫觉得,这个故事,更适合聂公子拿上惊堂木,去茶楼里说一说。” 仿佛志在必得一般,聂听渊不以为忤,只继续道:“故事自然是有美化的。这汗国的大王,自然不能说自己强掳女子,最后还没有征服她,反倒叫她跑掉了。” 赵明臻冷笑一声道:“你的证据,不会只是这个故事的时间,能对上吧?” 聂听渊低眉笑笑,道:“我原也只当笑话,只是后来……又看见了几张乌尔霄王族的画像。” “至于其他证据……和谈在即,长公主不若先放宽心。毕竟那乌尔霄的王子,明日就会到场,长公主见了,若心有计较,再来找我确认也不迟。” 听他这信誓旦旦的口气,赵明臻的眉心蹙得更深了,道:“这就是你今天来找本宫的原因?” 她原想继续反驳—— 就算真的长得相像又如何,谁又不是两个眼睛一张嘴,单凭这一点根本不能说明什么。 但是…… 他似乎手里还有其他的东西,与燕渠的身世有关。在套出来之前,也许虚与委蛇才是上解。 她把其他驳斥的话吞了回去。 聂听渊依旧是那副温和的表情,他拱了拱手,道:“是。燕将军身份紧要,还请长公主仔细考量,以大局为重。” 赵明臻深吸了一口气。 平心而论,如果、如果燕渠的身世,真如此人所说……那绝对不是一件好事。 最后,她只绷着脸道:“本宫是大梁的长公主,用不着你提醒,自然会以大局为重。” “但在事情水落石出之前……如果叫本宫在其他地方听见了什么风言风语,也别怪本宫不讲情面。” —— 北境的夜色,比京城的要浓重许多。 明日便要与乌尔霄进行和谈,尽管已经做足了准备,赵明臻心里,难免还是有些忐忑。 而聂听渊说的那些话,更是叫她心乱如麻。 她没有信,也没有完全不信。 今晚没有下雪,是一个晴夜。她睡不着,便想去下榻的驿馆院中散一散—— 驿馆的人原不知使臣是长公主,在知道是她以后,把布置的规格还往上再提了提,恨不得把院子里的地都擦得一尘不染。 只是她刚要抬步,却发现窗纸的角落上,有一道人影闪现。 她神色一凛,下意识抄起了袖中的短刀,喝道:“谁在外面!” 窗外的人影顿住:“……是我,殿下。” 是燕渠的声音。 赵明臻松了口气,紧接着,她皱着眉打开了窗户。 “大半夜的,你不睡觉,来 我这里做什么?” 浓墨般的夜色中,燕渠与她对视一眼,旋即又别开了目光,道:“方才去军营,再检查了一遍明日的布置,回来时……刚好顺路。” 赵明臻唇角轻抬,道:“好,顺路。那你怎么顺路到我墙根底下了?” 燕渠沉默片刻,还是诚实道:“有点担心。” 赵明臻倚在窗台上,把玩着短刀的刀柄,闲闲道:“我又不是草包,再说了,乌尔霄要是有胆子动手,也不会磨这么久了。”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是…… 燕渠看见了窗台上的那把短刀,挑了挑眉道:“长公主把它带来了?” 不细看已经有点瞧不出来了,这是当时他赠她的那把。 她把原本随意缠绕的牛皮换掉了,改配了一把正经刀鞘,刀柄上还镶着宝石。 赵明臻没抬头看他,随口道:“路途遥远,带着防身总是要心安一点。” 她垂着眼帘,神色看起来有些恹恹的,燕渠以为她是困了,便道:“天不早了,早些睡吧,我先……” 见他似乎要走,赵明臻犹豫了一下,还是叫住了他:“等等。” 燕渠本也还没抬步:“怎么了,长公主?” 赵明臻抿抿唇,朝他招招手,道:“你过来,我……我要好好看看你。” 60-70 第61章 第61章但燕渠不只是她的驸马…… 燕渠怔了怔。 她的话,无疑是温存缱绻的,可她的语气里,却品不出半点这样的意味。 他迟疑片刻,还是迎着她的目光,朝她走了过去。 赵明臻命令:“再过来些。” 直到燕渠已经站在了窗扇边,她才终于满意,目光定在了他脸上。 今夜的月光很亮,亮到她连他的眉毛有几根都能数清楚,可她犹嫌不够,微微踮起脚,抬手,用指腹从他的眉弓起,一点点摩挲而过。 离得好近,只隔了窗台的这一堵矮墙,连彼此的呼吸都能听见。 燕渠不自在极了,只觉有一只无形的手抓住了他的后颈,他想说点什么缓解眼前的尴尬,可是对上赵明臻抬眸看他的眼神,却又说不出话来。 她的眼神里没有玩笑,只有认真,像是想在他的脸上,找寻到什么一般。 想找到什么呢? 赵明臻也有一瞬恍惚。 通明的月光下,他的瞳仁被照得澄透极了,像是琥珀,封冻着她的倒影。 他的眉骨生得很高,眼窝深邃、鼻梁英挺,面无表情的时候,锋利的薄唇没有一丝弧度,显得极为凌厉,让人不敢靠近。 是杯弓蛇影吗?她越端详越觉得…… 即使是在北境苦寒之地,他的骨相,也比这儿的绝大多数人,生得还要更高耸峻拔。 察觉到贴在他侧脸上这只手的犹疑,燕渠眉梢微挑,抬手轻捏了捏她的腕骨,问道:“我的脸上,有金子吗?” 赵明臻抿住唇,把手抽了回来,道:“没什么,你别多想。” 好明显的不打自招。 他明明什么都还没问。 燕渠保持着挑眉的姿势看她,本有心调侃,但见她的情绪不太对,转而只道:“长公主,可有话要对臣说?” 赵明臻动作一顿。 她垂下了纤密的羽睫,任凭它在自己的眼底投下一片晦暗不明的阴影:“明日的和谈,很多事情,要拜托你了。” 燕渠直觉不对,但还是顺着她的话,公事公办地禀报道:“按照事前的约定,我们与乌尔霄都会退开五十里开外,各带六百人前往营地谈判。” “乌尔霄人狡诈,据斥候来报,他们的动向不像是只打算派六百人去,所以明面上随长公主出行的会有八百人,剩下还有一些人,会以民夫的装扮,缀在不远处。” 赵明臻心下暗忖着这个数目——再加上她自己公主府的侍卫家丁,她本人的安全,应该是没什么问题。 “你从军中,再加派几个身手好的。”她吩咐道:“明日起,寸步不离地护卫在两位通事身边。我们与乌尔霄语言不通,通事之责至关重要。” 这回负责翻译的两位通事,说起来都与她是熟人,一个蔡赟,是当年教导过她们这些公主读书的女官;还有一个韦钧浩,也是去年经公主府举荐,被赵景昂任用的。 蔡赟通晓乌尔霄国的语言并不奇怪,她本就博学多知,家学渊源更是深厚,否则也不会被选入宫中当这个女官; 真正令人意外的是那个韦钧浩,不过而立之年,平民出身能通晓经书已是难得,竟还对其他语言有所涉猎。 燕渠垂眸应下,旋即又道:“长公主可还有什么吩咐?” “没了,不过……”赵明臻转过头不看他,问道:“认识以来,你有没有什么事情欺瞒过本宫?” 她突然的问题,让燕渠有一瞬措手不及。 欺瞒的定义是什么? 趁着她睡着偷偷牵她的手,还把刺客的暗箭委婉成描述流矢,这些算不算? 他沉思片刻,给出了一个恰当的答案:“没有。公主问起之事,臣没有隐瞒的。” 闻言,赵明臻意义不明地轻哼了一声,道:“反正,你是本宫的驸马,不管你有什么见得光见不得光的事情,都不许瞒着我,知道吗?” 现在看起来有事相瞒的,显然不是他吧? 燕渠瞥她一眼,但见她耷了半天的嘴角,终于是因为他的允诺而上扬了一些,呛她的话还是吞了回去。 ……算了。 她开心就好。 莫名的,燕渠也勾了勾唇角,旋即看了一眼天边的月色,道:“时辰太晚了,长公主若没有别的吩咐,还是早些睡下吧。” 赵明臻其实困得要死。从京城一路辗转至此,到现在也就在中军帐那晚睡了个整觉。 但此时她就像一张快要绷到极限的鼓面,只有真的把事情解决了、固定的铆钉都卸下,才能真的好歇。 她掩唇打个呵欠,垂眸道:“晓得了,你也去休息,别从驿馆出去,扭头又往军营去了。” —— 燕渠走后,赵明臻心下愈发五味杂陈。 她闭眼卧在驿馆的床上,脑子里有无数个声音在乱窜,一点儿也睡不着。 她几乎要怀疑聂听渊说那些似是而非的话,只是为了让她分心,无法专心应对明天的和谈了。 黝黑的床帐中,她再度睁开了眼。 她虽然嘴上没有承认,但心里其实已经接受,燕渠作为她的驸马了。 她的驸马是不是乌尔霄人,她不在乎。 说实话,就是有人告诉她,他其实是路边的野狗修成了人形……她也不在乎。 但燕渠不只是她的驸马。 她几乎不敢想,如果“辅国大将军燕渠有乌尔霄人血统”这件事不是莫须有的猜测,会引发怎样的动荡。 如果燕渠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他会有怎样的选择?他的将才有目共睹,如果乌尔霄人知道了,他们会放过,还是会选择拉拢? 更可怕的是,赵明臻想,她居然因为一桩还没有确定的事情,开始这样揣度起他了——若不是她心有疑虑,方才就该直接把聂听渊的话告诉他才是。 北境的其他军民,又将怎么看待,他们的主帅,拥有另一半异族的血统;还有远在京城、本就多疑多思的皇帝…… 即使燕渠确实没有不忠诚的心思,猜疑的浪潮,也足以把他推到那覆水难收的地步。 赵明臻闭上双眼,指尖深深地攥入自己的掌心,几乎要掐出血来。 不能再想下去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定会有解决的办法。 眼下最重要的,是明日的和谈 。 和谈之后,另一片广袤的领土,也将在她的面前缓缓展开。 这样重要的使命,即使是面对自己的亲姐姐,皇帝也不敢轻信。 紫宸殿前,惶惶的灯火下,赵景昂看着和他来自同一个母亲的这双眼睛,一字一顿地道:“阿姐,你知道朕的顾虑是什么。” 赵明臻深吸一口气,举起并拢的三指,指着紫宸殿巍峨宏伟的穹顶,道:“我以定国长公主的名号对天起誓,此生,绝不会有危害大梁的行径,若违此誓,就叫我赵明臻——天打五雷轰——” 赵景昂没想逼她发誓,这一下,被她斩钉截铁的话镇住了,缓了一会儿,才悻悻道:“朕不是担心这个……本来只想问,我和燕将军一起掉水里,你会先救谁。” 他的话说得像玩笑,赵明臻却还是认真地道:“先救你,就像当年一样。” 见赵景昂听到“当年”二字,神色果然一晃,赵明臻垂下眼帘,几不可察地轻哂一声。 不顾自己的性命去救他这件事情,她是做过的,所以他的表情才会有所触动。 她也是故意提起,随口答应。 只是现在,时移境异,她已经不打算在谁与谁之间做选择。 如果真的有那样危险的处境,她只会先去想,该怎么保护自己。 —— 翌日,晨。 天刚蒙蒙亮,赵明臻已是妆容严整。 她回眸一瞥,见跟在她身后的越乔一脸警惕,手就摁在出鞘了一寸的剑柄上,不由失笑。 赵明臻拍了拍越乔的肩膀,道:“放松些,不必如此紧张。” 越乔低声答道:“抱歉,殿下。但这两日我与兄长见了一面,他和我说起了这一年来战事的不易、和乌尔霄人的残忍,我难免……” 难免多提起一些小心。 好不容易来了北境,赵明臻自然会放越乔去和越铮兄妹团聚。 不过越铮还有其他几个公主府出来的人,说这段时间要到她身边来护卫,她倒是都拒绝了。 人既然已经在军中,那就要遵守军纪、服从安排。 她这么说了,赵明臻也没强要她松下来,只道:“你兄长也不容易,之前在京中便听说了,他作战勇猛,是能进第一列的功劳。等这次事毕,本宫会上书,替你们林家恳请平反的。” 越乔抿了抿嘴,声音更低了:“劳长公主挂心。” “也是你兄长自己争气。” 驿馆附近的围场,今日的队伍已经都整饬好了,只待赵明臻一声令下。 赵明臻利落地翻身上马,随即拽稳了缰绳,回头往队伍里一扫,今日描得格外英气的眉毛就皱了起来。 这样严谨的场合,先后次序都是有讲究的。 先君后臣,先贵后轻。使团一群人后,便是北境这边的重臣,她能理解聂修远身为桓阳府的都督资历深厚,但还是不爽燕渠要在他后面。 她稍加思忖,随即叫了礼官来。 礼官很快依照吩咐,低着头往后走,随即在聂修远和燕渠跟前停步:“聂都督,燕将军。” 聂修远拧眉道:“长公主怎生还不出发,别是这个时候犹豫了。” 他看整个赵家皇室本就都不顺眼,此番和谈大事,皇帝派的居然还是他这名声甚是微妙的姐姐……说实话,他并不是很瞧得起赵明臻。 礼官擦了把汗,道:“不是,长公主的意思是……” 他朝燕渠拱了拱手,道:“长公主说,燕将军是她的驸马,理所应当与她并肩而行,护卫在她身侧。她请燕将军到前头去,也请聂都督……不要见怪。” 闻言,燕渠哑然一瞬。 聂修远倒是神色莫辨地笑了一声,随即道:“长公主金口玉言,倒是聂某不知所谓了。” 他又是呵呵两声,随即调开马头,给燕渠让路示意道:“请吧,燕将军。” 燕渠瞥了一眼最前头赵明臻的背影,心下有一点微妙的想笑。 她是在……给他撑腰? 想来也是,一向趾高气扬的长公主,怎么会允许自己的驸马屈居人后。 等到燕渠驱马走到了她的白虹旁边,和谈一行——并八百兵士,便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见燕渠目光灼灼地看着她,赵明臻别开头,道:“你别想太多,本宫只是觉得,这里数你身手最好,该你来保护本宫。” 燕渠微微一笑,道:“臣荣幸之至。” —— 约定的和谈地点,就在五十里外。 眼见没几里路就要到了,有风吹过,燕渠的耳尖微微一动。 “等等。”他忽然道:“对面的人数不对。” 挑选的扎营地点,自然是地势开阔,两方都无法设伏的地方。是以,他们已经能看见,在营地的附近,乌尔霄汗国的人似是已经到了。 赵明臻神色一凛,抬手示意后面的队伍停下。 “怎么不对?”她问:“比我们的八百人还多?” 燕渠朝着远处眯了眯眼,露出了一点危险的神情。 他翻身下马,贴地一听,随即起身道:“已经抵达营地的不止八百,后头,还有重甲骑士的声音。” 第62章 第62章(增修)撑腰 赵明臻眉梢微蹙,问道:“能确定吗?” 燕渠扬了扬眉:“自然。” 赵明臻当机立断,传令道:“所有人,原地停下,等候本宫下一步命令。” 停顿的消息一路传到队伍的最后,细碎的议论声也随之而起。 礼部随行的官员是侍郎常晋鹏,他朝赵明臻拱了拱手,随即瞥了一眼燕渠,道:“燕将军,如果微臣没有记错的话,乌尔霄的军队,如今应是由燕将军的人在封锁。” 言外之意很明显,那就是乌尔霄哪冒出来多这么多人。 燕渠淡淡看他一眼,道:“常大人有所不知,这是战场,不是圈鸡的后院。” 乌尔霄如今是已经被包围了,无法大股大股地出入,但他们几万人马盘踞在外,若大梁有把他们箍成一张铁桶的兵力,早就把他们尽数剿灭了。 常晋鹏的脸色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不过不待他继续说什么,赵明臻便若有所思地道:“本宫没记错的话,之前乌尔霄的重甲骑兵,不是已经被打得差不多了吗?如今还能成建制的出现在这里?” 这一年来,前线的军情,皇帝没有避讳过她,后面她和燕渠的信里没什么话好聊,也时常谈及这些。 这是她自己翻阅兵书时绝对学不到的东西。 她虽疑惑地注视着他,眼神中却没有质疑的意思,燕渠感受得到这份信任,道:“原本的打没了,那就只能是后方再有了增援。” 仿佛抓到了谁的小辫子一般,一旁有依附于聂家的将领吵嚷道:“粮道不是燕将军率兵堵截的吗?现在这些增兵又是哪里来的?莫不是燕将军敷衍塞责,竟被敌人绕到了身后都不知晓。” 赵明臻淡淡睨他一眼,虽不记得他姓甚名谁,还是道:“哦?那这位将军,不若回去就换你领兵,去那雪山下看守可好?” 这人下意识就答道:“这苦差事……” 话音未落,他自己先察觉到不对,忙道:“一人事一人毕,自然该是燕将军当起此事,末将不敢僭越。” 燕渠隐晦地看了赵明臻一眼。 这种被她张着翅膀圈起来的感觉……很奇妙。 难怪她公主府那些亲卫,对她个个都死心塌地。 赵明臻轻嗤一声,到底是看在眼下场合的份上,没有发作。 打量她好糊弄呢?不论是围困驻军还是封那雪山上的粮道,没一件是好差事。 光她来的这三四天,派去找燕渠的御医都扑了两回空——他忙于在几地间勘察敦促,马都是换着骑的,不到夤夜都找不到他的人影。 不做就不会错,可没道理做得多还成错了。 “好了,具体的事宜容后再议,今日要紧的是和谈。”赵明臻一锤定音,道:“但乌尔霄摆明了有以兵力相挟的意思,我们不能这样过去。” 她没有半刻迟疑,立即开始了布置。 “傅阳涛。”她叫了公主府的亲卫出来,吩咐道:“你点两个身手最好、嗓门最大的。” 她顿了顿,视线落在蔡赟和韦钧浩两个通事之间,最后还是点了韦钧浩,道:“韦大人,你年轻力壮,跑得应该更快些。” 蔡赟毕竟是她的老师,年纪不算小,又经了这一路颠簸,本就有些精力不济。 韦钧浩是一个三十多的俊朗男人——能经长公主府引荐的,没有半个是丑的,难得的是他并不是一个文弱书生,能看得出来他健硕的身形。 听长公主点他名,韦钧浩诚惶诚恐地出列了,刚应下,听清她后面那句“跑得快”,又发出了变了调的一声:“长公主?” 赵明臻同自己点出来的这两人道:“你们去到阵前,把乌尔霄人给本宫喊出来,问一问他们这样列兵在前,到底是什么意思,若是想打,不必如此,大梁也奉陪。” “傅阳涛,你给本宫把韦通事保护好了,见势不对,就是提着他飞也给我飞回来。” 长公主极少用这样重的语气布置任务,傅阳涛神色凛然,抱拳应下。 韦钧浩则稍加思忖,又问道:“长公主,今日的和谈还要继续吗?如果要继续,要怎样继续?”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轻松。赵明臻扬眉道:“约好在哪,就在哪。你只和那乌尔霄国的小王子说,本宫敢单刀赴会,就是不知他……有没有这个胆子。” —— 韦钧浩等上马出发之后,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他们背影上。 对面的乌尔霄显然也有所察觉了——在发觉大梁只派了几个人过来之后。 赵明臻捏着拳头,也看着前方。 倒是她骑着的白虹,先她一步发现燕渠的马靠了过来,发出了一声轻咴。 “单刀赴会……”他低声问道:“长公主是放狠话,要他们退兵,还是真的这么打算?” 赵明臻仍旧平视前方,没有看他:“今天这个场面,若是畏惧他们多出的兵力不敢拔足,气势上就输了;可也不能莽撞上前,这么多重臣呢……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本宫与对面都不带人,这样就公平了。” 说到这儿,她还有心开句玩笑,仿佛不觉得有多危险:“也不成,通事还是得带着,不然异族叽哩哇啦地讲什么,我也听不懂。” 燕渠顺着她的视线往前看去,神色冷峻:“也要有人护卫,我随你去。” 赵明臻挑挑眉,道:“怕是不行。以你在那边的名声来说,他们看到你就要跑了,没心思和谈。” 燕渠的赫赫战功,都是踩在北狄人头上建起来的,大部分部落,几乎都被他杀穿了,在那些勉强活下来的人耳中,他的名字和恶鬼也没有什么区别。 果然,她没有猜错。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之后,韦钧浩等人快马回来了,没少胳膊也没少腿。 韦钧浩带来了乌尔霄王子乌尔其罗的意思:“他们答应了,说愿与长公主对面恳谈,各自只带两个人,一个护卫、一个通事。” 韦钧浩顿了顿,看了一眼燕渠后强调道:“然后就……他们说,这个护卫不能是燕将军。” 赵明臻轻笑一声,也看着燕渠:“燕将军的名号,看来不止能止小儿夜啼,就连乌尔霄的王子都心有畏惧。” 燕渠的脸色却有些凝重:“长公主,乌尔霄人狡诈艰险,臣不放心。” 他知晓赵明臻骑射尚佳,不是毫无自保之力,但是这样的场合…… 一旁,常晋鹏也是忧心忡忡地道:“对啊长公主,这若是出了点什么意外,臣等回去,都不知该怎样与陛下交代了。” 使团中,其他大臣也表现出劝阻之意,纷纷劝谏长公主不要冲动。 赵明臻的态度却无比坚决:“虽未见面,但和谈的博弈已经开始了。世上没有万无一失的事情,是本宫率先提出的要求,没有我大梁还打退堂鼓的道理。” 说罢,她不再解释,只与韦钧浩道:“你们再去一趟,说他们的要求,本宫允了。” “但条件是,他们的人必须先退兵,看到他们退出营地、距离与我们此刻相当时,本宫立时便独自出发。而且,乌尔其罗也只能带护卫,不能带他们那些上战场的将领。” 燕渠的眉心已经拧得可以夹死苍蝇。 但他到底是没有再劝阻——大局为重,他再置喙,无异于和她对着干。儿女私情以外,他也应该相信她的判断。 —— 原本是为了容纳两方上千人的偌大营地,这会儿空得吓人。 若说赵明臻心有多大,有多么的不紧张,倒也不尽然。 她心里没有怀揣那么多的家国大义,她只是很清楚,自己安享的一切,都是哪里来的。 她从来都怕死,但今日是国与国的场合,她既是大梁的长公主,没有畏畏缩缩的道理。 不过嘛…… 她几不可察地回头瞥了一眼,捏了捏袖中的那一枚响竹。 出发前,燕渠把它塞到了她手里。 真奇怪…… 赵明臻忍不住想,明知道要是真有什么事,就是掷开响竹,他也鞭长莫及,她的心里还是踏实了不少。 她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能给她的安全感,已经是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比不了的了。 目力所及,已经能看到乌尔霄的营帐都撤开了,那位乌尔霄汗国的王子也正带着人走入营地中心。 赵明臻深吸一口气,神情渐渐冷肃。 她伸出手,别开紧张地戒备在她身前的傅阳涛,稳步驱马上前。 很快,乌尔其罗和两个侍从朝她走了过来。 这是赵明臻第一次亲眼见得乌尔霄人的长相。 他们的面孔与北狄人并不相似,如信报中所言那般,他们有着深棕泛红的头发、高鼻深目、五官大开大合。 打头的这位乌尔其罗,看起来约莫二十几岁,是很典型的这种长相。但许是因为有王室血统,他的发色和瞳色要比一旁的两个族人深许多,皮肤呈现出一种近乎死寂的白。 也许是先入为主的影响,她这一眼,竟真觉得,燕渠和眼前此人的长相,有着微妙的相似。 尤其是一双眼睛。 而这乌尔其罗也正打量着赵明臻。 他早有耳闻,大梁这边派来的使臣,是皇帝的胞姐、当朝长公主。 但两国地隔千里,中间从前还横着一个北狄,对彼此的情况其实不甚熟悉。 在见到赵明臻以前,乌尔其罗还以为,她会是一个年纪不小的老妪,万万没想到,会是她这等模样。 —— 烟尘里,看到赵明臻三人三骑回来的时候,大梁这边上上下下都松了一口气。 尤其是随她一起从京城来的使团成员。 和谈成不成另说,但这位若是在这儿北境出了什么岔子,皇帝能把他们吊起来皮剥了。 赵明臻的神色如常,只在经过燕渠身边时,勒马顿了顿。 ……他的右手摁在剑柄上,用力到指节泛白,见她来,才松了下来。 她把那枚响竹塞还给他,扬眉看他:“物归原主。” 说话时,她的指尖有意无意地在他掌心扣了一下。 燕渠动作一顿,随即紧紧收拢了指掌。 常晋鹏紧张兮兮地上前,问赵明臻道:“长公主,方才……怎么说?” 说实话,这一行人,对这位长公主都是心有疑虑的,然而皇命难违,他们只能想着,即使她真的不成,也要尽力从旁辅佐。 赵明臻没有单独理他,先是高声令道:“留下五百人,我们和他们一样,往前五里再扎营。” 风声中,夹杂着重甲骑兵撤退的声音。 燕渠挑了挑眉。 其他人即使听不得那么确切,也能听出是撤兵的动静,一时间都不免惊讶地看向赵明臻。 “他们比我们更想和谈,拿稳这一点就好。兵力挟制的算盘打不通,自然得换大路走。”赵明臻的神色平静,没有一点倨傲的意思,反倒说得很轻巧:“好了,其余的,扎营后再谈。” —— 风声鹤唳的营地中,两方兵士沉默地安着营帐, 往地里砸铁销的声音,恍若间仿佛刀剑铮鸣。 扎营后,天已经擦黑。 两边各遣使节去往了彼此的营地,约定翌日的和谈时间。 赵明臻听着常晋鹏的回禀,几乎都有些不可思议了:“他们当真是这么说的?” 正式和谈之前,两方总要互相试探一下。 其实不论怎么谈,乌尔霄和大梁都不会是最吃亏的,真正在这场战争中满盘皆输的,是北狄。 他们是真正的败军之部,会被两边议定后瓜分掉。 大梁想要解决北境的困扰,就要趁此时机,收化北狄的影响力,顺便打消山脉另一边的觊觎; 而乌尔霄使臣透露的意思,竟是只打算以北狄的名义与大梁和谈,甚至还想扶持他们复国。 常晋鹏擦了把冷汗,又觑了一眼赵明臻的脸色,才继续道:“他们还想要之前北狄侵占的城池中的四座……若不是两位通事都这么说,微臣还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赵明臻都觉得有点好笑了:“他们是不是忘了,自己是难以支撑、祈求与大梁和谈的那一方?” 常晋鹏道:“最开始的调子,都会起得高高的,不叫人摸到底线,估计他们也只是叫一叫。” 道理赵明臻都懂,但是想到今日乌尔霄的甲兵和威胁之意,她还是觉得有一点不对。 她正要起身,让人去传使团其他人过来,帐外卫兵来报:“殿下,燕将军回来了。” 赵明臻安全回来之后,燕渠马不停蹄地就带人去了雪山脚下,查探乌尔霄的援兵是从何而来。 赵明臻安安稳稳地又坐了回去,道:“着他进来。” 燕渠身上轻甲未卸,肩上的披膊在外结了寒霜,一进到温暖的帐中,便融成了冷铁的颜色。 “长公主。”他公事公办地抱拳道:“臣已经率兵勘察了一遍,封锁的粮道没有问题。但西面的雪山日前崩了一角,他们大概是从那边取了小道。” 赵明臻问道:“小道每日能过多少人?” 燕渠答:“雪径容易崩塌,又要携带补给,最多数十人。” “还真是冒险。”赵明臻道:“本就被围困了,居然还着继续增兵、鼓壮声势,粮草压力岂不是更大。” 一旁的常晋鹏皱了皱眉,插嘴道:“但看今日乌尔霄人的嚣张,没准拉来的那几百重甲骑兵,并不是全部的底牌呢?他们本就熟悉这座山脉,能开出一条小路,难道就开不出第二条?” 现在的局面,建立在大梁微妙的优势上,但如果乌尔霄有了新的、可以立时投入战局的增员,那情况就不太妙了。 常晋鹏的说得有道理,赵明臻思忖片刻,随即抬眸看向燕渠,道:“燕将军,你认为呢?” 燕渠没有急着把话说满,只道:“目前来看,没有这种可能。请长公主给臣两日时间,再细查一遍。” 常晋鹏急道:“明日便要正式和谈,情况不明的话,这……” 赵明臻稍加思忖后道:“你去吧,本宫心里有数。” 燕渠似乎还有话想对她说,但是帐中有人,最后,他还是把话吞下,一撩袍角,转身离开了。 —— 是夜,灯火未熄。 两国的营火,在漆黑的夜里沉默地对峙着。 翌日,正式的谈判到来。 乌尔其罗果真挟着那北狄的万俟浚到场,赵明臻昂了昂下巴,径直便要起身离席。 其余的大梁使臣,虽不明就里,但也随自家长公主一起有了动作。 乌尔霄人没有想到大梁的反应如此激烈,一时间都有些瞠目结舌。 见那乌尔其罗拦在她的去路前,赵明臻抬起黑沉沉的眼眸,一字一顿地道:“我们大梁,接受的是乌尔霄使者恳请的和谈。” 其他条件也许可以商榷,这一点却是底线—— 若放任乌尔霄把持北狄,在大梁的北境继续作乱,这几年的仗就算是白打了,将士们的血也算是白流。 高鼻深目的乌尔其罗眯了眯眼,竟是不待通事翻译,直接用不甚流利的中原话开口了:“公主大人……好大的气性,只是不知和谈大事,你一介女流,是否真能,做得了主掀桌。” 他盯着赵明臻的眼睛,似乎想从中找到紧张、惊惶、亦或是愤怒。然而未果。 剑拔弩张的气氛里,赵明臻只是稍侧过头,示意身侧的护卫压下剑柄、不必出鞘,随即便平静地道:“本宫能不能做主,王子殿下大可一试,不过……” 她顿了顿,继续道:“你反复无常、违背在先,若真搞砸了这场和谈,不知你们的汗王,能不能接受这个结果,又会不会对你另眼相看?” 从约定五百人,实到一千不止,再到甲兵明晃晃的威胁,赵明臻就已经清楚了这人的行事作风—— 绝对的不讲道理,绝对的阴招连连。 对付这种秃鹫一般的人,不论底牌有几张,面上是一点不能软的。 果然,她这般强硬开口之后,乌尔霄国的其他几位大臣,反倒拉着他们的王子叽里咕噜的,不知说了些什么。 总之很快,乌尔其罗便冷了脸,朝押着万俟浚的两人使了眼色,让他们把人带出去了。 赵明臻回头看了一眼蔡赟与韦钧浩,二人皆是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正如中原也有官话和方言一说,乌尔霄人说的话,他们也不是都能听懂。 在万俟浚被送出去之后,乌尔其罗转过身,阴恻恻地朝赵明臻道:“公主大人,这回可满意了?” 赵明臻微微一笑,一面悠然坐下,一面开口道:“大梁满不满意,还要看王子殿下的诚意。” 第63章 第63章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两日的拉锯间,无人让步松口,和谈没有半点实质性的进展。 大梁要乌尔霄签定至少五年的停战协议,划定两国疆线,并且交出北狄的万俟浚。而山脉脚下,原本归属北狄的土地与余民,也将成为大梁的藩属; 而乌尔霄挟持北狄上谈判桌的心思虽然消减,可意图扶持北狄复国的心思却并未止歇,他们不愿白白忙活一场,最后全都拱手让给大梁。 奇怪的是,乌尔霄汗国的态度坚决,仿佛居于下风、急于和谈撤军的人不是他们一般。 虚虚实实间,大梁的使团内开始有了揣测的声音,怀疑乌尔霄当真留有后手,此番和谈,不过是虚与委蛇,争取支援的时间。 燕渠还未带着消息回来,赵明臻沉住气、不作他想,只吩咐下去,加强营地里的布防,防备意外的出现。 局面如此僵持,也许,会有人迫不及待地想打破它。 傍晚,泛着暗金色的暮云低垂,难得出来了半天的太阳已经快要落下。 赵明臻端坐帐中,预备着等两位通事来商榷明日的细节,结果等了好一会儿,却只有韦钧浩到了。 时间早约好了,蔡赟是一个雷厉风行的人,不该如此的。赵明臻本想着人去叫,想了想还是起身道:“来人,随本宫一起去看看。” 太阳下山后,天就黑得很快了。赵明臻走在掌灯的侍从身后,眉心渐蹙。 礼部官员通晓乌尔霄语言的虽然不多,但也能找得出些。皇帝最后把蔡赟这个女官派来,也是存了想要让她从旁劝谏她的心思。 赵明臻心里很清楚,大梁内外,看轻她的人数不胜数,不论亲疏远近。她明白,自己得真真正正地做成一件事,才能改变这些看法。 使团中的女子屈指可数,蔡赟是有身份的女官,自然不会与其他男人一起共宿。 她的那顶营帐很快映入了赵明臻的眼帘。 天已经快黑透了,帐中还不点灯? 赵明臻立时便觉得不对,她抬起手,示意身后人都停下,随即只带着越乔,一起放轻脚步,走进了帐中。 帐帘被掀开的瞬间,一角光照了进来,看清地毯上躺着的蔡赟时,赵明臻瞳孔一震,惊叫出声:“老师——” 越乔霎时间便反手拔剑出鞘,戒备地拦在了赵明臻身侧,低声道:“长公主,有血腥气。” 光线不够亮,赵明臻只能看见自己的老师倒在地上,她颤着唇往前,而这时,听到她声音的蔡赟,缓缓睁开了眼睛。 “没事……我没事。” 赵明臻愣了愣,视线在四周逡巡一圈,赶忙蹲下扶蔡赟靠着她的腿起来,急急问道:“老师,你还好吗?你伤到哪里了?是谁干的?” 蔡赟抬手,摸了一把自己的胳膊,把掌根的血给她看,声音虚浮地道:“没 什么,伤在手臂。” 一旁的越乔把灭了的灯重新点着了。 光亮起来的瞬间,蔡赟闭着眼,稍扯开一点自己的领口,给赵明臻看那贴身的皮甲。 “有细作潜入,想要贿赂我,打探我们的底牌。我没有接受,他便动了手。好在黑灯瞎火,他也做贼心虚,随便捅了两刀,见血了就要走。” 她到底已过不惑,虽然没有被刺伤要害,但总归是受了伤又被掼倒在地,这会儿说话都有气无力。 赵明臻确认了好几眼,见那皮甲并未破损,才稍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却又红着眼叱道:“燕渠干什么吃的!我明明吩咐过了,要他派人保护好你们。” 蔡赟用干净的手握了握她的手背,摇头道:“是我的问题。我不习惯被人盯着,又自以为是在营地,不会有大事,就把他们打发走了。好在燕将军之前给我和韦通事一件护心的皮甲……” 明知是迁怒,可一想到燕渠还没回来,赵明臻心里有一种没底的怨气。 她抿了抿唇,和越乔一起把人扶到了贵妃榻上,正要让越乔去请郎中来,话音一转,忽而又冷静了下来,问蔡赟道:“老师,你……可看清了那细作的长相?” 蔡赟答:“我当时正熄了灯,准备去长公主帐中,便是有人闯入。不过虽然没有看清他的面孔,但若再听见他的声音,还是能辨认出来的。” 赵明臻暗忖:若能记得面孔,找人来画像,再按图索骥悄悄把细作捉了就好;但只记得声音的话,那就不好办了…… 总不能让所有的使臣和侍从都跟审犯人一样来一遍,那样就算能捉到细作,也会在这紧要关头引得人人自危,愈加风声鹤唳,不利于和谈。 但也不能将细作放任下去…… 赵明臻的眼睛转了转,随即吩咐越乔道:“去把黄监正请来,记住,必须是他一人。” 见她这副模样,蔡赟勉强地抬着唇角笑了笑,道:“长公主有打算了?” 赵明臻一面拿了怀里揣的干净帕子给她包扎伤处,一面低声道:“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得劳烦您,陪我演一场戏。” 蔡赟了然:“长公主的意思是……” 赵明臻看着她,缓缓点头。 —— 乌尔霄的大帐中,此夜同样是灯火通明。 “结果怎么样?” 乌尔其罗盘坐在软垫上,眉毛都不抬一下,只冷声问道。 “王子放心!那女通事已经……”一个精瘦的中年男人举起手,在自己颈前比划了一下,道:“已经是有出气没进气了,但那公主不信邪,仍旧派着御医照料着。” 乌尔其罗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又道:“金银收买不了,刀抵在心口也不行?” 精瘦男人忙道:“女通事是宫里的女官,与皇家关系匪浅,自然嘴硬。您是有所不知,她垂危濒死,那公主都快急疯了!想来接下来的和谈,她的心思也会松动许多。” 还有这种意外收获?乌尔其罗讶异地挑了挑眉。 只是他很快又沉下脸,露出和之前一样的阴沉脸色,暗红的瞳孔中有光闪烁:“命有什么值钱?另一个,我不要他的命,只要他反水,否则……” 接受到视线的精瘦男人膝盖一软,扑通就跪了下去。 —— 听到赵明臻的布置之后,韦钧浩擦了把冷汗,小心翼翼地道:“长公主,这个尺度不好拿捏啊。” 赵明臻睨他一眼,道:“放心,只剩你一个通事了,他们轻易不会杀你。至于我们的底牌……真假掺半,先诱使他们信任你,好好斟酌。” 韦钧浩嘴上说着不好拿捏,看神情却显然已经在思考了。 赵明臻也就没打扰他,转身出去了。 蔡赟没有被收买,乌尔霄的目的没有达到,那自然还会趁着细作没有暴露,继续伸出他们的触角,朝韦钧浩这个通事下手。 那就如他们的愿好了。 处理完之后,赵明臻的心情渐渐安定下来。 她虽松快,其他人却未必。 常晋鹏是少数几个知道情况的,他不由劝谏道:“会不会太冒险了长公主,倒不是臣不信任韦大人,只是……您不多嘱咐几句,又或者干脆给他定下,透露情报的分寸吗?” 他甚至还有话没说——韦钧浩做官没几年,出身一般,家底单薄。自古财帛动人心,万一、万一乌尔霄许以重利,假投敌变成了真卖国呢?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赵明臻只道:“侍郎大人也不必太担心。” 做决定之前,她会仔细考量,但做决定之后,就不会再瞻前顾后。 疑心这个疑心那个,说白了,其实是因为不敢直接承担付出信任的后果,才要把责任转嫁给旁人所谓的“不忠”。 她的语气有一种矫饰不出来的轻松,常晋鹏一怔,忍不住问道:“长公主这是……有成算了?” 赵明臻淡笑了笑,只道:“等今晚,燕将军回来。” ——乌尔霄的小动作越多,越是说明他们没有底气。她相信自己的判断。 现在,只等燕渠给她一个明确的答复了。 —— 是夜,赶着承诺的两日期限,燕渠顶风冒雪地回来了。 进入营地后,他察觉到了氛围的微妙变化,随即在迎他归营的亲卫口中,听闻了傍晚发生的事情。 “你是说,蔡通事被人刺伤,性命垂危?”燕渠冷着脸,声音渐沉:“安排在她身边的人手呢?” 亲卫挠了挠后脑勺,讪讪道:“前两日扎营后,蔡通事是女人,不喜欢被咱一群大老粗盯着,就让人都撤开了……” 其实没出事都好说,毕竟谁也没想到,营地里抓得这么紧,还有细作胆敢杀人。 亲卫觑一眼燕渠,建议道:“大将军,要不您晚些去找长公主吧,这会儿她应该正是火头上,我听说,那蔡女官是从前教过她的夫子呢……” 燕渠解了肩上的披膊,往马背上随手一抛,淡淡道:“我有要事禀报,你们先回去歇下。” 他说得干脆,但等真到了赵明臻的帐前,还是不免有些犹疑。 相处这么久了,他能看出,她嘴巴虽硬,心却软的很,其实很重感情。 影子投在帐上,一会儿长一会儿短,赵明臻早看见了,却不出声。 等燕渠走了进来,一句“参见长公主”还没说完,她便板着脸,冷然睨他一眼,道:“本宫还以为,燕将军不打算回来了呢。” 第64章 第64章那燕将军说说,本宫该怎…… 熟悉的阴阳怪气。 果真在生气。 燕渠默然一瞬,决定先说正事。 “长公主。”他抱了抱拳,道:“臣已经带人探查完毕,确定雪山上能通人马的小道,只有那一条。” 赵明臻微垂的眼睫抬了抬。 她终于看了一眼燕渠,不过很快便别开视线,示意帐中的侍从都退出去。 偌大的营帐中只剩下他与她了,燕渠有点儿拿不准,她这是不想走漏消 息,还是想发脾气又顾及他的颜面。 好在她的声音很平静:“有多确定?” 燕渠不假思索地道:“臣以性命担保。” “要你的命做什么。”赵明臻嘀咕了一句,不过还是正色道:“探查的过程中,乌尔霄人有没有发觉我们的行踪?” 这儿不是公主府,没有那燃起来寂静无声的香炭,她嘀嘀咕咕的声音被炉火燃烧的响动盖住了,燕渠没有听见。 “不曾。”他答道:“臣带的是轻骑,人不多,避开了他们的探子。” 见赵明臻一脸若有所思,他继续道:“这一路,臣也再探了一遍乌尔霄的虚实。他们固守的城中,这两日炊烟不少,而附近零散的几个北狄小部落,已经……没有人烟了。” 赵明臻皱了皱眉,没理解他话的联系在哪里,只道:“乌尔霄不是补给不足吗?既然有限的小道都用来增兵了,他们是从哪补充的粮草?” 说着,她自己忽然就明白了燕渠说的那后半句“没有人烟了”是什么意思,瞳孔骤然一缩。 意识到粮草从哪儿来、是什么的瞬间,赵明臻的胃里剧烈地翻涌起来,烧灼般的酸意涌上喉头,她弯下腰,用力到原本虚扣在案边的指尖都发白,才没有失态到直接呕出来。 燕渠已经把话说得很委婉,真实的情形,只会比这轻描淡写的两句话更可怖。 赵明臻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下心情后,才道:“本宫明白了。还有什么情况吗?” 燕渠知道她听了会难受,私心里本也不想说。 但他没想到她会平复得这么快,下意识上前想要安慰她的步子顿了顿。 “暂时没发现其他异动。臣留了斥候在附近,以备不时之需。” 赵明臻专注下来,思忖道:“若不是弹尽粮绝,乌尔霄想必也不会……” 她又感一阵恶心,终究还是没把那两个字说出口,只蹙着眉继续道:“确定了他们的底细之后,本宫就晓得该怎么做了。这两日辛苦了,燕将军。本宫还有一件事,要你着人去做。” 燕渠正色:“长公主请说。” 赵明臻朝他招手,示意他过来些。 燕渠认真听完,便要去安排。 赵明臻却叫住他,道:“这件事,你明天安排信得过的手下去做就好。即日起,你不准离开本宫的身边。” 见燕渠扬眉看她,她冷哼了一声,道:“今天的事情,回营时,应该已经有人告诉你了。” 她的话题转得太快,燕渠略有些措手不及,不过还是诚实开口,没有回避:“今日蔡通事遇刺,不论怎么说,臣都是有责任的,请长公主降罪。” 他的声音怀歉,黑白分明的一双眼睛也正觑着她的神色。赵明臻明明察觉,却故意绷着脸,冷声道:“那燕将军说说,本宫该怎么罚你?” 见燕渠垂眼陷入了沉思,仿佛真的可以全盘接受来自她的赏罚,原本只是想随便逗逗他的赵明臻,忽然有点儿不自在了。 这么认真做什么? 倒显得她很坏。 她扭开脸,明明帐内没有旁人,还是放轻了声音道:“逗你的,你怎么这么好骗。” 闻言,燕渠挑了挑眉,见她脸上没有怒容,立时便明白了:“蔡通事那边……” 赵明臻随口“嗯”了一声,道:“细作没得逞,蔡通事伤在手臂,性命无忧。” 黄亚盛那边来回过话,说蔡赟的伤势还好,没有伤筋动骨,只是胳膊上失血过多,需要静养。正好这段时间演垂危濒死的戏码,好好躺一躺了。 燕渠了然:“所以,长公主是打算演戏,诱这细作出来,将计就计?” 赵明臻点了点头,随即又昂起下巴,道:“反正,最近营地内鱼龙混杂,你得贴身保护我。” 细作这事儿还是让她警醒了起来——能刺蔡赟,怎么就不能对她下手了呢? 而且,听燕渠方才所说,乌尔霄已经到了穷途末路的时候,难保他们不生出些孤注一掷的心思。 她爱惜自己的小命,虽然她身边有不少护卫,但论起身手,她还是觉得她这驸马在会更合适。 燕渠自然无有不应,不过他还是试探性地问道:“长公主当真……没有因为这件事生气吗?” 赵明臻被他问住了。 她确实是有迁怒的,在那一瞬间。 可到底是蔡赟自己支开的人,而这两日燕渠自己也在外勘察没有回来,也怪不得他没有把这一情况汇报给她。 当然,最主要的是——蔡赟并没有真的被伤及性命,她才能这么理智地思考。 她恼羞成怒地瞪他一眼,道:“真降罪于你你就舒服了?你前面瞒着受伤的事情不告诉我,这帐还没算呢!” 燕渠吃她一记眼刀,反倒勾起了唇角,道:“那劳殿下一笔笔记着,等和谈顺利结束、把该送走的人都送走了,再来和我算账。” —— 晦暗不明的局势,就像天边的乌云,笼罩在所有人的头顶。事情尘埃落定之前,谁也无法真正松快起来。 而那大梁高高在上的长公主殿下,在刺杀风波之后,似乎也没了最开始的气定神闲。 和谈现场,有人听到她压低了声音叱责跟在她身边的那位燕将军。 “不是要你盯住吗?怎么还叫他们有暗度陈仓的机会,送了援军来?” 被叱责的那位似乎也很不服气:“臣也不是神仙,长公主若是不愿托付,那干脆换人吧。” “你、你给本宫闭嘴!回去再与你计较。” 又是一日没有结果的拉锯,可等回营之后,一直表现得阴恻恻的乌尔其罗,却难得与下属笑道:“再坚持几日,局势定然不同。我看那大梁的公主,今日已经是硬不起来了。” 乌尔霄是一个阶级分化更胜大梁的国家,乌尔其罗还是国王最器重的儿子,他这般开口,属下立马附和: “那女人的底气,无非就是之前的胜仗,和身后的将军。现在是与将军的关系也僵持,又见您甲兵压阵,又怎敢和最开始一样叫嚣呢?” 另一人从旁补充道:“也是王子大人智计过人,从最开始就利用他们的内斗牵线搭桥,又收买了那通事,了解了大梁的底细。” 乌尔其罗轻笑两声,还来不及再夸耀自己几句,帐外忽然有人急匆匆地来报。 “不好了王子殿下!城中有兵士开始闹了起来,眼看要哗变了!” 乌尔其罗眼神倏然冷了下来,质问道:“这种事情,还要来请示我该怎么处理吗?” 他的手段从来就是一个,那就是杀。 传讯的亲信擦了把汗,道:“实在是有些压不住了,殿下,您知道的,存粮早就不够了,又要匀出来给骑兵他们……” 若非见势不妙,也不会向大梁求和。 不过,存粮再少,也饿不到军官的头上,但是随着乌尔其罗的一声令下,把不多的存粮用在了保障这些时日增援的那部分战斗力上,就连中层将领也开始挨饿,局势就渐渐有些不对了起来。 乌尔其罗皱了皱眉,本就阴戾的面孔更显森然:“不是出去‘抢’了吗?存粮还不够?” 亲信战战兢兢地答:“附近的小部落,已经‘抢’空了,找不到人了。” 乌尔其罗的声音依旧冷漠:“怎么会找不到人呢?军队里也不都是乌尔霄的子民。” 闻言,在场的几个乌尔霄权贵皆是瞳孔一颤。 前两年的仗打下来,北狄青壮向北逃亡的很多,而这些人就是万俟浚向乌尔霄借兵的底气。 这一次来攻大梁,乌尔霄的军队里,有十之三四都是北狄人。 “王子殿下,这……”亲信都忍不住道:“倒不是对他们心存仁慈,但我们兵力本就不足……” “大好时机就在眼前,只是要再撑几日而已,有什么过分的?”乌尔其罗缓缓起身,微眯起眼命令道:“去把那大梁的通事找来,我有话亲自对他说。” 第65章 第65章她主动亲亲,他居然还敢…… 火焰在炉中熊熊燃烧,温暖的光晕旁,赵明臻以袖掩面,打了个呵欠。 燕渠抱着剑,门神一般立在一旁,神情冷肃。 他这几日,都是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边。 赵明臻困得眼睛里都有泪花了, 勉强支起点精神,问道:“还有吗?他们大半夜寻摸你过去,只这一个意思?” 韦钧浩觑了燕渠一眼,赶忙道:“除了打探殿下和其他大臣的关系以外,便是想要……让我撺掇您早日松口。” 乌尔霄这收买人的思路其实没错,通事时常要在两国之间沟通,出现在彼此的营地里也不显突兀。而在语言不通的情境里,任凭你多大的人物,也得听一听通事的说辞。 “乌尔其罗想让臣向长公主,夸大他们的兵力威胁,劝您早日妥协。”韦钧浩顿了一顿,随即请示道:“臣应了,那等明日……该给他们一点什么反应?” 赵明臻虽然困,脑子却还是清醒的,她垂眸略思考了一会儿,道:“就说本宫已经松口了,但不能一口气松,你得一点一点吊着他们。” 韦钧浩目露不解:“长公主这是……想继续拖下去吗?” 如今身在北境,他很清楚,和乌尔霄的军队一样,大梁这边,也没有多耗得起了。 就算乌尔霄是占了下风,可万一拖到他们鱼死网破,对大梁也是要伤筋动骨的事情。 若非如此,两方也不会有这一场议和。 赵明臻不答反问:“韦通事可在雪天里抓过鸟?” 虽不知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韦钧浩还是认真回答道:“臣没有动手抓过,但仿佛间,听过旁人说起,拿一只竹筐、一截树枝、一根线绳就可以。” “再来一把粟子,一点一点往里撒。”赵明臻不紧不慢地道:“雀鸟见了,起初会慢慢去啄,这时可不能就掀了筐儿,要等它们没了耐心、失了警惕,再一把把它们扣住。” 韦钧浩若有所思地道:“微臣明白了。长公主是想磨灭他们的耐心。” 赵明臻嫣然的唇角微翘,道:“等他们忍受不住,要动手的时候,就是我们的机会。” 以燕渠探得的情况来说,她不信那乌尔其罗还能再坚持很久。 韦钧浩了然,抱拳道:“臣省得了。乌尔霄那边再寻来,会及时来与长公主回禀。” 赵明臻站起身,做出要亲自送他的意思,还道:“不必事事回禀,本宫相信你的分寸。营里的细作也许不止去收买你的那一个,落在他们眼中,反倒惹来怀疑。” 主要是这乌尔霄人总喜欢趁夜来寻他,他若是“及时”了,她觉还要不要睡了。 韦钧浩哪猜得到长公主在想这个,见她这副礼贤下士、且十分信重的姿态,他受宠若惊,连称不敢后,又道一定不负她所托。 赵明臻则正色下来,一本正经地道:“如何是本宫所托呢?韦大人现在担负的,是为国为民的大事。他日回朝,本宫也定会向陛下如实禀报,你对大梁做出的贡献。” 见那韦钧浩几乎要被她这话把眼泪都说下来了,燕渠别开视线,几不可察地冷笑了一声。 他就知道,她那些话,一向是见人哄人、见鬼哄鬼的。 赵明臻把韦钧浩请出去之后,关好帐门,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正要满足地转过身,却听得燕渠的声音凉凉地飘过来。 “有的话,长公主果然不止对臣一个人说过吧。” 赵明臻惊恐地看向他:“三十多岁老男人的醋你也吃?” 韦钧浩确实模样周正,可他早过了而立之年,而且都有妻有子了! 哪曾想,她这话一出,燕渠的脸色瞧着倒是更冷了些。 “臣也快成老男人了,到时,长公主怕是也瞧不上眼。” “哎呀——”赵明臻非但不哄他,反而顺着他的话继续拱火:“本宫都快忘了,翻了年之后,燕将军该是二十有几来着?” 燕渠嘴角一抽。 她仿若不觉,悠悠地继续道:“别担心,燕将军。本宫钻研过,像你这种有骨头撑起来的长相,年纪再大些,也不显老的。” 燕渠幽幽地看着她,道:那臣得提前谢过长公主了。” 赵明臻被他说得一愣,下意识回道:“谢我什么?” “谢长公主……”燕渠别过脸,鼻子出气哼了一声,道:“他日不嫌弃臣年老色衰。” 赵明臻被他逗得想笑,抿抿唇,还是走到了他身边去。 感受到她的胳膊环上了自己的腰,燕渠微微一怔。 还不待他反应,搂着他的女人忽然踮起脚,仰起姝丽的面孔,吧嗒往他唇角亲了一口。 温软的触感仿若蜻蜓点水,一闪即逝。 燕渠很快回过神来,耳尖微红:“长公主这是做什么?” 赵明臻自己的脸也有些红了。 明明更亲密的事情也不是没做过,一个这样简单的贴吻而已。 “奖励你呀,”她的声音放得很轻:“这几日,燕将军的表现,不值得一点奖励吗?” 自她要求以来,燕渠可以说是眼不错珠地守着她,而前天夜里,还真有北狄的刺客来刺杀,也被他拿下了。 她的呼吸并不灼热,拂在他的耳廓,却叫他半边身子都有些发麻。 燕渠微垂眼眸,却道:“长公主这样,臣没有觉得很高兴。” 她主动亲亲,他居然还敢说不高兴?赵明臻皱了皱眉,紧接着便听他继续道:“因为这些,臣不是为了换来什么而做的。” 燕渠知道,她在洞察人心上一直很有一套—— 譬如那韦钧浩,渴望的是为国建功、为己立业,所以她既肯定他的才干,又夸耀他的抱负; 而她身边多出来的那女护卫,瞧着便是有脾气的,她也没有强行打磨她的忠心,只给她想要的尊重。 可他不想让赵明臻这样对他。 做什么,都是他心甘情愿。 所以她无需像对其他臣子一样,对他施恩笼络。 赵明臻怔了怔,很快听明白了燕渠的弦外之音。 ……他好像真的很喜欢她,才会执着一些这样没用的东西。 她有点儿心虚了。 方才这一句两句调情的话,确实并非全部出自真心,多少是有几分笼络的意思。 她很清楚,他是她手中最得用的人,以后,她更是会有用得上他的地方。 既如此,一点调剂情绪的小甜头而已,她自己也乐意,给他又如何? 这下叫燕渠戳穿了,她恼羞成怒道:“不是为了换来什么吗?我看是你想要的太多,才会不满足于此呢。” 赵明臻正要松开圈住他的胳膊时,叫他反拢进了怀里。 她随着他的动作发出了不满的声音,却没挣扎。 “是,我想要更多。”燕渠低下头,庄而重之地吻向她的额际:“我会让长公主看到,我是值得的。” 值得她,付出一点真心。 一点就好。 他的声音微哑,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赵明臻抿抿唇,忽然觉得他有点儿可怜。 他其实……没有被好好对待过吧。 所以才不知道,很多时候,感情并不该用值与不值来衡量。 可赵明臻也有点儿生气。 笼络是真的,其他就是假的吗? 他以为她是什么人,需要放下身段来哄骗谁? 她磨了磨牙,也不说话,只把脑袋闷进他的怀里,狠狠捶了他两下。 —— 天边在下雪,韦钧浩勾着腰,穿过乌尔霄营地里一张张难以分辨的面孔,来到了乌尔其罗的营帐。 这是四天里,他来的第七次了。 “王子殿下。”他用熟练的乌尔霄话开口道:“长公主都已经松口了,您之前许了要给我的那些……” 贪财摇摆的墙头草,他演得炉火纯青。 上位者都喜欢旁人对他忠诚,乌尔其罗自然瞧不起这种人。 他冷笑一声,倨傲地站了起来,道:“这些日子,你怕不是和你们那长公主,一起耍我玩儿吧!” 闻言,韦钧浩瞳仁一颤,立时便出了一身冷汗。 这异邦人,难道已经发现了? 他努力 镇定下来,强笑着抬起头,道:“王子殿下,此话何意啊?我竟是听不明白。” “这些日子,一会儿松口,说只要能与我乌尔霄立下停战的盟誓,什么边线都可以不管;一会儿又咬死了,说一定要那万俟浚的性命,来告慰战死将士们的在天之灵。事情没办妥,你们的长公主如此反反复复,你还想要赏钱?” 韦钧浩心下松了一口气——还好,只是在恼怒这个。 他赶忙道:“这……我确实已经尽力劝和,长公主也是对您的威势心生畏惧,不然怎舍得松口呢?” 他顿了顿,忍痛抹黑:“但她毕竟只是妇人,头发长见识短,皇帝又耳提面命,要她一定要守住,她哪里敢担和谈吃亏的责任,所以才一直咬着万俟浚不放,想的也是若能杀了这北狄人,至少也能挽回些颜面。” 乌尔其罗眯了眯眼,声音里一片冰寒:“她真的只是在这么想?别是你首鼠两端,压根没有在尽心办事吧!” 韦钧浩膝盖软得很彻底,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 乌尔其罗从座椅上起身,走到了他身边,抬起小腿轻轻踢了他两脚,道:“你说,若我将你投敌的事情,告诉你们的长公主……” 韦钧浩邦邦叩了两下头,急道:“我一定会努力转圜,想办法劝通她的!” 乌尔其罗冷然的唇边,渐勾起一抹危险的笑。 好一会儿过去,他才亲自弯下腰,一面扶韦钧浩起来,一面道:“韦大人,时间不多了……来人,将金饼拿来——” —— 韦钧浩回到大梁的营地中时,天已经黑了,绵延的雪也停了。 他顶着脑门上的灰印,又去了长公主的营帐。 和谈推进到今天,两方的情绪都已经到了悬崖边上,他直觉今日乌尔其罗的表现很不寻常,应该向赵明臻禀报。 帐中,赵明臻正在用晚饭。 她面前摆着一碗清粥,两个小菜,一点荤腥也不见。 碧瑛试探性地开口道:“殿下只用这些吗?先前的肉饼……” 赵明臻面无表情地道:“不必,下次也别问了。” 她现在听到“肉”字都想吐。 碧瑛以为她是体恤边关条件不好,要与将士们同甘共苦,也没再劝,去整理一旁衣桁上的衣物了。 这一趟来,赵明臻身边只带了她和碧桐两个丫鬟。 原本在府里,这两人你瞧我我看你,彼此都看不太惯。这会儿大事小情,没得底下的小丫头可使唤,都得她们亲自操持了,反倒别不起苗头,和睦了许多。 赵明臻食欲寥寥,一抬眼,看到了正在帐外踟蹰要不要进来的韦钧浩,索性搁了筷子,道:“韦大人怎来了?快请进。” 韦钧浩这才打起毡帘,走进帐中。 赵明臻免了他的礼,他言简意赅地说完今天的情况,又道:“那乌尔其罗,像是越来越等不及了。” 赵明臻勾唇一笑,道:“他该等不及了。” 她的话音刚落,毡门又被打了起来,有人从冷风里钻了进来。 是燕渠。 在他身后,两个亲兵也各提溜了一个被捆得严严实实的异族人进来。 燕渠干脆利落地单膝触地,朝赵明臻抱拳一礼,道:“启禀长公主,你要的人带来了。” 赵明臻抬手示意他起来,目光中满是欣赏——身板直就是不一样,行礼时都显得很好看。 她转过头,却是与韦钧浩道:“韦大人,这是本宫让燕将军,带人捉来的逃兵呢,你瞧瞧。” 韦钧浩讶然地看了过去,惊道:“从乌尔霄的守城中逃出来的?” 赵明臻微昂起下巴:“听闻韦大人也精通北狄语言,本也要传你过来,这会儿倒赶巧了。” 她拿起一只光饼,笑眯眯地一分两半后,起身递到了被押着的两个乌尔霄逃兵手上。 这两人早饿得双眼发绿,接过饼之后,几乎是双手一起往嘴里塞。 见状,赵明臻真有些担心他们把自己的手也给吞了。 俩人很快又看向了她——和她身后桌子上的其他饭食,赵明臻又拿起一张饼,却是递给了韦钧浩。 韦钧浩了然,接过饼,朝被押着的两个逃兵走过去,叽里咕噜地问起了什么。 赵明臻微微偏开头,不再看两个饿鬼吃东西的样子。 她的怜悯心,没有不合时宜到连对着来入侵的异族都能发作。 但亲眼见到这样的场景,还是无法让她产生任何正面的感受。 不知是不是看出了她的神情有异,一旁身着铁甲的燕渠上前两步,站在了她与押着人的亲兵之间,挡住了她的视线。 赵明臻挑了挑眉。 韦钧浩问得很快,不一会儿便道:“长公主,这俩人一个是北狄的,一个是乌尔霄的,是从城中挖了地道才逃出来。” “据他们所说,城中粮仓都已经空了,能吃的不能吃的大都吃完了,他们想求个活路,才逃了出来。” 赵明臻道:“你再问问,像他们这样逃出来的,还有多少。” 韦钧浩应下,几句话后便答道:“底层想逃的不在少数,他们一列五十人,光饿死的都有三四个了。” 再次确认了这个答案之后,赵明臻心下了然,让燕渠把这俩逃兵带了下去,转身吩咐韦钧浩道:“这几日辛苦了,韦大人。下一次乌尔其罗再问起我的打算时,你就说……” 她稍作停顿:“就说,本宫已经坚持不住,已经打算同意与他们议和,但我不敢担责,于是发信向京城请示。” 韦钧浩不解其意,问道:“去信到京城,一来一回,怎么也得十天。长公主这是……” 乌尔霄的耐心已经空竭,等不起十天了。等到他们的军队没了战斗力,就彻底失去了谈判的筹码。 狗急都要跳墙,难道长公主以为,这样拖下去,就能不战而屈人之兵吗?他们只会在这关头,选择孤注一掷。 孤注一掷…… 等等! 他这完全是大梁的视角! 韦钧浩的心弦遽然一颤——如果他是乌尔霄王子的话,一定以为火候够了,就差最后逼大梁一把,就能要挟“犹疑软弱”的赵明臻,许下他们想要的利益。 石火电光间,韦钧浩冷静了下来,他正色拱手道:“微臣……明白了。” 赵明臻抬起乌黑的眼眸,几句交代过后,亲自送了他出去。 韦钧浩没有想错。 她确实是这个目的。 她很清楚,北境此刻兵疲马乏,就是能打,为国祚计,最好也别再打了。 大梁很需要一个休养生息的机会,而离开京城之前,赵景昂也给她透了底—— 齐王在封地上蠢蠢欲动,似有私自开采铁矿之举。 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北边若一直战乱,皇帝腾不出手去解决内部的争端。 但从和谈的第一日起,从乌尔霄带着甲兵意图压阵起,赵明臻便知道,他们不是抱着和谈的心来的。 和谈对他们来说,是暂缓大梁攻势的缓兵之计,是试探拉锯后好下手的筹码。 他们很清楚,他们想要的利益,大梁是不会给的,一直在为了打做准备。 他们想打,而她不想打。 但留给她的,却也不是只有妥协一个办法。 —— 风声萧瑟,两国的旌旗在猎猎作响的大风之中狂舞。 对峙已然摆上了台面,乌尔其罗抬起鹰隼般的眼睛,直直地看向对面长案后的大梁公主,道:“长公主殿下……当真不打算看一看,我们新草拟的这份契约吗?” 她微侧着脸,姝丽的面孔上不知是紧绷还是高傲,声音也似乎紧到有些发颤: “本宫说了,你们若不交出那北狄的神子,我们无从谈起……” 她话音未落,便有侍从急匆匆地跑过来,附耳与她说了句什么。 乌尔其罗欣赏着她脸上骤现的惊色,竟是直接站起,大笑两声后道:“长公主听到什么, 脸色都变了?” 说着,他从口中吹出一声尖锐的呼哨。 呼哨声炸开的瞬间,帐外蓦然传来一阵惊雷般的马蹄声。大梁使团的眼神骤然也变了,纷纷起身,护卫们亦是戒备拔刀。 而一片乱局之中,乌尔其罗竟是堂而皇之地上前两步,用着不甚熟练的中原话,一字一顿地道:“让我来替长公主告诉大家吧——本该作为困兽的乌尔霄五万大军,如今,已经彻底发动,突破防线了。” 他一步一步朝赵明臻走了过来,奇怪的腔调,衬得他的声音愈发低沉:“长公主身边那位燕将军,今日怎么也不在了?哦……昨夜起接连溃败、前线吃紧,想必是无心再护卫公主殿下,去阵前指挥了吧?” “战局难料,让我猜猜,公主殿下该如何应对呢……” 眼见他越走越近,赵明臻身边的护卫俱是昂起剑锋,直至向他。 一直显得过分沉默的赵明臻,却突然用两指夹住了离得最近的那支剑尖,轻轻往下压了一压。 她抬起眼眸,这才不紧不慢地道:“虽然说,是其罗王子先行发动攻击、撕毁和谈,可我们大梁是礼仪之邦,又怎能用剑直指人家的面门?” 乌尔其罗只觉她是在故弄玄虚、强撑体面,不以为意地笑了一声,才道:“长公主既然如此想要继续和谈,那我们,也不是不能聊。” 他拈过下属递上的那纸合约,伸到了赵明臻眼前。 赵明臻还真接过来了。 一时间,场内落针可闻,只剩她逐句去读那乌尔霄拟定的条约的声音。 “……平会城以北,划归四城与北狄……” “兹以癸卯年春分为界,暂定以平会城,为通商贸易之邑,由乌尔霄汗国,协北狄王室会理……” 听着耳畔传来大梁使臣惶恐的、连称不可的声音,乌尔其罗的嘴角好心情地翘了起来。 他仿佛循循善诱一般,朝赵明臻道:“其实并非不能接受对吗,长公主?本就是边境蛮荒之地,只是四城而已,又兼收复日短,人烟稀少……总比真的打输了仗,连其他地方也丢了要好。” 见她眼神闪烁,似有犹疑,乌尔其罗继续道:“不过一个万俟浚而已,等长公主签下,就当我送予你交差好了。” 赵明臻终于没忍住,轻轻笑了一声:“当真?” 乌尔其罗诚恳地看着她,道:“自然。” 自然当不得真。 签下之后,给与不给,难道还由得了她? 赵明臻收敛的唇边的笑意,迎着乌尔其罗期待的眼神,缓缓抬起眼帘,露出了眼底狡黠的颜色。 “只可惜,本宫还有别的选择。” 刺啦几声,她白玉似的指尖用力,顷刻间,落满了荒唐字迹的脆弱纸张,倏而就被撕碎了。 雪花般的纸片毫不客气地扬起,乌尔其罗瞳孔骤缩。 就在他勃然大怒之前,帐外本就嘈杂的声音里,传来几声乌尔霄话的惊声尖叫—— “不好了!前线的士卒……连督战队的都哗变了!” 第66章 第66章他心口缺了的地方,一点…… 乌尔霄的语言佶屈聱牙,和谈了这么久,赵明臻依旧听不懂半个字。 但她能读懂乌尔其罗的表情。 局势倏而易转,赵明臻脸色却未变,只朝一旁伸出了手心。 常晋鹏会意,立马从袖中拿出一份纸页,交到了她的手上。 “王子殿下的盟约,似乎不太合时宜了。本宫这里,倒是有一份更合适的。” 乌尔其罗本都打算直接闯出帐去,听到她开口,忽然就又转过了身来。 见这中原的公主下意识退了两步,像是被他的脸色给吓到了,乌尔其罗似乎才意识到,自己的表情,有多么的骇人。 不过一息间,他狰狞的表情便骤然冷却了下来,随即,竟是笑了。 不待所有人反应,他径直上前两步,劈手夺下了赵明臻拿着的那份绵纸,而另一只手,就要提起腰间挎着的长刀。 “所谓的规矩,于我们而言本就是纸糊的。”乌尔其罗狞声道:“我只要将你这个公主拿下架到阵前,不知他们可还……” 赵明臻抬眸看他,浅浅一笑:“那你不如先猜一猜,本宫有没有打算傻站在这里,等着你发疯?” 她的眉眼间一片沉静,没有局势逆转的喜色,更无被威胁的惧色。乌尔其罗觉得自己被嘲讽了,倏尔,真的拔刀要刺—— 只是还不待他动手,他身侧不远处的几个侍从,直接就朝他扑了过去。而这些侍从,提着和他一样制式的长刀、穿着乌尔霄的装扮! 乌尔其罗目眦欲裂,却也来不及申饬这些人的“背叛”,他在赶来亲信的帮助下,迅速结束了缠斗,且战且退地退出了帐中。 形势变化得太快,莫说乌尔霄人,就是大梁自己的使团里也有许多人没反应过来——隐秘的安排,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安全。 赵明臻使了个眼色,一旁常晋鹏立马回过神来,开始组织侍从,收拾眼前的一地狼藉。 那几个假扮的乌尔霄人的公主府侍卫,也正摘下毡帽。 见赵明臻的目光扫了过来,为首的傅阳涛抱拳行礼道:“长公主——长公主,方才没伤到吧?” 他的皮肤偏黑,要扮作乌尔霄人,虽有毡帽遮掩,脸上还是得涂点粉。常晋鹏看了一眼就憋不住笑,憋出了一种非常古怪的表情,转头就去拍赵明臻的马屁。 “殿下深谋远虑,料到他们会按捺不住,留了后手。” 赵明臻微微一笑,道:“乌尔其罗的心思都在阵前,哪里有空顾及几个护卫的安排。” 她的视线缓缓落下,在地上逡巡了一圈,道:“和谈倒也不必拘泥于场地,备马,换个地方再与那王子谈谈。” —— 风声依旧鼓噪,夹杂着金铁之鸣。 昨夜,乌尔霄固守城内的守军与城外的援兵里应外合,向围困他们的梁军发动进攻。 大梁似乎是没有料到他们会在和谈期间猝然动手,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大将军,我们还要退多远?” 裨将拱了拱手,向燕渠请示。 燕渠勒马转身,昂首看向已经爬至半空的太阳,瞳中有锐利的光芒闪过:“溜了一晚,也该让他们尝点‘甜头’了。” …… 从昨晚起就没有下雪了,但日光照在身上,依旧是冷的。 风一吹,空乏的感觉尤甚。乌尔霄守军带着辘辘的肚肠,艰难地顶着大风发起进攻。 身体的本能难以战胜,但是他们的背后,有督战的军官架着长刀。 意外的是,围困他们月余的大梁军队,大概也是松懈疲惫了,竟真的被他们撕咬出一个破口。 想着战胜后能取得的胜果、吃到的饱饭,最后一点求生的本能被激发,他们拼死冲了一夜。 是不是诱敌深入,他们已经没有余裕再想,又或者,他们本就是填线的灶灰,也无所谓想与不想,真正被他们的王子寄予厚望的,是那些新近支援的重甲骑兵。 只是很快,他们的最后一点期望也不复存在—— 整晚都显得过分沉闷的大梁军队,像是一头蛰伏的凶兽,在太阳升起之际,缓缓苏醒了。 “跑——” 已经不知道是谁先喊出的这一句。 督战队的刀渐砍到卷刃,越来越多的人倒下。淋漓的鲜血模糊了本该鲜明的五感,绽发出一种尖锐的疼痛。 朦胧间,还没有倒下的人,也分不清眼前所见,是真实还是幻觉了。 他们好像,嗅到了一股麦粥的香气。 —— 还没抵达阵前,乌尔其罗就已发觉不对。 阵线比他预估的退后了不止三十里,单从地上留下的杂乱无章的脚印里,就可以看出,撤退时几乎已经不成建制了。 怎会如此?即使是那女人故意示弱摆了他一道,也不该溃败成这个样子才对…… 再往前去了一段,两个中层将领匆匆来报,乌尔其罗这才弄清楚事情的原委。 从昨夜开始,大梁方面的退缩,就只是诱敌深入之计而已。而他那时,却以为是那大梁公主一心求和、无心应战。 试探成功后,他决定在白天来一场声势浩大的出击,最好是能包到大梁的城墙根下,以此作为威吓。 皇城中娇生惯养的公主,哪见识过这样兵临池下的场景,到时候好话哄一哄歹话激一激,不论条约如何倾斜,想必为了自己的安全,她也会签下。 只是没想到,这也是她 等的机会。 被溜了整晚的乌尔霄守军,本就疲乏到了极点。 而她命人在陶缶中烧起的麦粥,也正好滚沸。 水汽氤氲,散发着粮食令人安心的芬芳。活命的东西就在眼前,任凭多少督战的大刀,也再起不了效力。 溃败有时就是一口气的事情。 收拢余部,未必不能再打一打。可乌尔其罗的心底,竟也涌现出一种茫然无所遁形的感觉。 身后,一阵不紧不慢的马蹄声悠悠响起,伴着那道清越的女声。 “王子殿下的马术果然出众,叫本宫好追。” 她的话音平静,并没有如他想象那般,掺杂着什么“痛打落水狗”的情绪。 乌尔其罗收稳缰绳,侧过马头看她。 漂亮的白马在阳光下昂着头,脖颈的线条优雅流畅,姿态倨傲;它的主人则没有多余的表情,见他投来视线,嫣然的唇角,也只勾起一点礼节性的笑。 确定大势已去之后,乌尔其罗的情绪,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他甚至能微笑着开口道:“事已至此,还望长公主不吝赐教。” 赵明臻挑眉反问:“王子殿下想问什么?” “从最开始,公主便猜到了我们的目的,对吗?” 赵明臻没有否认:“你们向大梁求和,本就是为了在和谈中寻找可乘之机。” “这恐怕不是秘密。”乌尔其**笑一声:“我想知道的是,公主殿下,从第一天起,怎么确定到场压阵的那三百甲兵以外,没有其他援兵?” 赵明臻坦然回答:“我不确定。” 那时燕渠听得的,也只是敌方到达营地的骑兵大致人数,其他情况,于大梁还是未知。 乌尔其罗有些震惊:“那你还敢主动提出,单独会面?” 赵明臻扬了扬眉:“为了我自己的心气。” 退了一步就有无数步,如果从第一步开始就被敌人牵着鼻子走,后续的交涉里,她很难再硬气起来。 “后来,你又是怎么确认我们援军有限的?” 若不是拿准了这一点,她今日这样诱敌,无异于玩火自焚。 她的声音淡淡:“本宫着燕将军,亲自去转了两天。” 乌尔其罗还是不可置信:“漫漫雪山,燕渠再如何声名赫赫,也只不过带人探查了两日,你便能信了他?” 易地而处,他自忖疑心不会如此快打消。 况且为了迷惑大梁,他还带人伪造了很多行迹。四面八方截然不同的消息和线索涌来,她怎么分辨得出哪一条是真的? 赵明臻回答得很干脆:“燕将军能做出这样的判断,不只是因为那两日的探查,更是因为和你们打了这么久的仗,我当然信任。” “而且……”她顿了顿,终于真心实意地笑了一下:“你后面的小动作越多,越是印证了这份判断。” 会咬人的狗不叫,若真通过和谈拖延时间获得了大批的援兵,也不必再有这么多画蛇添足之举。 难道最开始这些乌尔霄人想要和谈,是因为他们真的向往和平吗?只是因为暂时打不过而已。 说到这儿,乌尔其罗已经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了:“通事反叛就更是假的,你借由他放出饵料,而我急不可耐,咬了你的钩。” 直到今日,他以为她意志松动,终于可以下一剂猛药,结果正中她的下怀。 大梁不必苦苦攻城、损兵折将,只不过几缶麦粥,就轻巧地拿下了这场战斗。 做得越多,叫她勘破的破绽越多啊…… 乌尔其罗忍不住想,如果回到和谈的第一日,应该怎么做。 他抬起眼帘,看向赵明臻道:“公主殿下的耐心,倒是十足,还有心与我这个失败者交谈。” 赵明臻几不可察地冷笑一声。 她对自己人都没什么好脾气,何况眼前这人一肚子坏水,还打着吞食她赵家天下的主意。 她如此耐心,甚至堪称平和,概因她想从这个人口中,得到一些有用的消息—— 乌尔霄地隔千里,又涉及皇家私隐,她挂心燕渠的身世,却无法派人探听。 她虽心有疑惑,但也没打算只听那聂听渊的一面之辞。而这些事情,又有谁能比这位乌尔霄王室的王子,了解得更多呢? 见乌尔其罗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没话要问了,赵明臻终于开口,旁敲侧击起她真正想知道的东西。 “本宫是地位稳固的长公主,又有北境将士们这一年来磨下的胜果在,自然耐心。” 她能这样游刃有余地一步步还击,都是建立在战场上的优势上的。大梁是想避战减少不必要的损失,并不是打不得了。 若无实力依傍,谈判桌上的算计再多,也是徒劳无用。 她稍作停顿,随即抬眸看向乌尔其罗:“但王子殿下的处境……听闻你们的汗王,有不少儿子。” 果然,乌尔其罗冰封的脸色下,出现了一丝微妙的裂痕。 他眯了眯眼,在这个完全陌生的异国公主面前,反倒不甚避讳了。 “我有十一个兄弟,七个姊妹。出身贵族的、能与我有一竞之力的,便有六个。” 所以,他迫切地想要立下功劳,来到了千里之外的战场上。 赵明臻仿佛随口问道:“听闻你们乌尔霄最重血统,我还以为,你们的王不会有平民妃妾呢。” “男人么,谁在乎这个?”乌尔其罗嗤笑一声,不知想到了什么:“什么高的矮的胖的瘦的……说起来……” 他眯了眯眼,盯着赵明臻的脸看:“说起来,我父王从前的妃子里,连你们大梁的女人,都有过。” 闻言,赵明臻缓缓抬起了眼帘。 —— 大势已去,乌尔霄无力再战,熄了再打下去的心思,乌尔其罗收整好余部后,当日下午,便正正经经地开始议和以求撤兵了。 这一次的谈判桌前,对于大梁提出的要求,他们做好了照单全收的准备。 而大梁拟下的这纸条约,重点只在两条。 一是要他们彻底退出北狄境内,五年内不得再踏足浮断山脉以南;二则便是要交出北狄万俟氏的一干人等。 其他的条件,全部都非常宽容。 像是人口这一块,北狄人里,大梁只要了与神教相关的万俟氏,其他逃奔到乌尔霄的北狄青壮,包括此刻正在乌尔霄军中的,一概没有要求遣还。 倒不是赵明臻抑或者大梁“仁慈”,只是受实际情况所限。 大梁收复的失土还未来得及完整治理,北狄人留下也只会成为新的隐患。倒不如……就把这个隐患留给乌尔霄自己处理好了。 这个结果只能说是无功而返,损失不算惨重,乌尔其罗没再犹豫,代表乌尔霄汗国,痛快地签下了这纸和约。 —— 直到蜿蜒的雪径里再看不见任何人马的踪影,乌尔霄军队彻彻底底地撤退了,所有人的心,这才能安心放下。 不过只是松了一口气而已,战后要处理的事宜不少,还没到能真的松快下来的时候。 赵明臻与使团的诸位大臣们,一起处理这一次文书材料,当夜便 要成文,着人快马送往京城。 这段时间,皇帝关切的旨意也时有传来,但是毕竟地隔甚远,不能指望他拿主意。如今可算有了结果,该第一时间去信给他。 燕渠那边自然也不可能闲着,光是战场上的尸首,处理起来都是一桩麻烦事。 好在现在是冬天,滴水成冰的严寒天气,暂且放缓了尸体的腐烂速度,没炎热的夏天那么容易形成瘟疫。 知他要去收拾战场,因他上回说,那一处箭伤就是处理残局时中了流失,这一次,赵明臻百忙之中,还不忘找人给他传了个口信——要他好好小心,回来时别叫她又发现伤了哪里。 带话的人是毕恭毕敬的口吻,但是燕渠能想到,她说这话时,大概有一点龇牙咧嘴的“威胁”意味。 连生存都成问题的时候,人很容易割舍掉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就算时来运转,境遇已然不同,曾经挖空了的地方,也不会再凭空长出血肉来。 可现在,却有一个人,用她的温度,把他心口缺了的地方,一点一点地填上了。 燕渠低低笑了一声,随即过分严肃地认真道:“告诉长公主,我会的。” —— 给皇帝的折子起草好送出去的时候,第二天的太阳都已经升起来了。 赵明臻困得上下眼皮直打架,刚让使团的人都散了去休息,她自己也好去眯一会儿,常晋鹏却又来找。 “殿下辛苦。”常晋鹏的脸色也有点讪讪:“就是,地牢那边,有新的情况。那万俟浚叫嚣着要见您,否则就要自尽。” 赵明臻面无表情地道:“让他去死。” 见常晋鹏真的抱拳应下,她噎了一噎,把他叫住了:“等等,你还真去?” 历经这场和谈之后,常晋鹏已经不会把这位长公主的话当戏言了,这会儿还有些没反应过来,愣怔道:“长公主?” 赵明臻捏了捏隐痛的眉心,深吸一口气道:“把他提来本宫帐中,我倒要看看,他有些什么说辞。” —— 燕渠回营时,已经是这天的夜里了。 夤夜,天边无星无月,算起来已经过了子时,他估摸着赵明臻估计已经睡着了,还是去她帐前转了一圈。 事情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休息一晚,明天应该就能拆营、回到北境城中。 年关将至,又兼风萧雪冷,她应该……没那么急着回京吧?如果他说,他舍不得她走,她会不会多留一会儿? 杂乱无序的想法接连闪过,燕渠抬起头,见她的这顶营帐,依旧亮着。 碧瑛正端着只铜盆出来,一抬头看见是他,扬声唤了句“燕将军”,接着就道:“驸马可算回来了,我们公主在等你呢。” 燕渠收回目光,问道:“她还没睡吗?” 昨晚所有使臣一起忙了整夜,他是知道的。 碧瑛抿嘴笑了,把毡帘都给他打好了:“驸马快些进去吧,叫公主这样点灯熬油地久等,她可是要生气的。” 第67章 第67章“我喜欢的是你。”…… 夜已悄悄,除却北境从来不安定的风声,已经没有旁的动静了。 赵明臻能听见帐外的声音。 碧瑛在与人交谈,似乎还叫了一声“驸马”。 她下意识站起,想向帐外望去,心突突地跳了两声…… 今早,侍从把那喊着要自尽的万俟浚,提到了她的帐中。 这人是标准的北狄长相,脸盘圆阔、眉弓不丰,抬眼看人时,像是预备着吃人的棕熊。 他寻死觅活,无非是想以这个所谓的神子身份,继续窜上跳下。 赵明臻本就有点儿起床气,没觉睡的时候更是脾气不好,见状只冷笑一声,先叫侍卫赏了他俩耳刮子。 战争的开端,就是这些北狄人连年烧杀抢掠,没人能对他们有什么好脸。 “没杀你,只是还没想好要让你怎么死,才能告慰将士们的鲜血。”赵明臻冷冷道:“你没有让本宫饶你一命的价值。” 两巴掌下去之后,这万俟浚依旧没有老实的意思,叫道:“乌尔霄那边不会消停的!留下我!到时候他们卷土重来,我还可以……” 赵明臻不同情北狄人,但更厌恶这种,拿别人的性命当筹码的人。 当然,这并不是她天生无私,只是因为,她也差点被远嫁和亲,沦为这样的牺牲品。 而乌尔霄人不老实,不用谁提醒,赵明臻心里也有数——不然呢?难道乌尔其罗学习大梁的语言,是因为他好学吗? 但想以此威胁她,那真是想得太多了。 赵明臻睨了万俟浚一眼,道:“若只有这些空话,那你可以准备准备去死了。” 见她当真油盐不进,万俟浚演不下去了,死亡的恐惧让他直接就破口大骂了起来。 赵明臻打了个呵欠,正要叫人把他丢回牢里严加看管,忽从他的骂声里,听到了一句有意思的。 其实骂得无非就是那些——诸如“当年你差点做了我爹的小老婆,这会儿也差点就是我小老婆”这种话,再配上若干粗鄙的脏词。 已经不会发生了的事情,赵明臻才不生气。 听失败者这样叫嚣,她甚至还有些愉快。 然她眉梢微动,突然抬手示意架着万俟浚的侍从停步,若有所思地问道:“你说什么?” 万俟浚以为自己骂到了她的痛处,以一种非常夸张的嘴脸笑了出来,面色狰狞道:“我说,所谓公主,也不过就是一个靠男人的**,若不是你现在的男人,你早做了我们公用……” 一旁的侍卫怒了,忍不住当胸给了他两脚,把他狠狠踹倒在地:“闭嘴!再敢冒犯我们公主殿下,活阉了你!” 若不是你现在的男人…… 再次捕捉到这个信息的瞬间,赵明臻瞳孔颤了颤。 分辨出万俟浚话里的意味后,她捏紧了袖底的拳头,面容却依旧保持着平静。 “是吗?那你也得感谢本宫的男人才是啊,毕竟是他杀了你爹,给了你机会。” 她顺着他的话说,是为了再确认一遍。 而万俟浚果真没有否认,只继续叫嚣着一些不堪入耳的脏话。 赵明臻的脸色变了,侍卫觑着,以为她已经动气,小心翼翼地道:“长公主?” 她闭了闭眼,道:“把人带走,你们也都出去。” —— 偌大的营帐倏尔静了下来。 赵明臻坐回案前,目光怔怔。 少年时代渴盼过的英雄,原来竟在身边。 她伸出手,摸到了自己雀跃的心跳。 见到那素未谋面的聂听渊真容后,她心里其实有一丝失望。 那时赵明臻以为,自己是在以貌取人。 直到现在,她才知道,人与人之间,真的有缘分萦绕。 她之前虽然失望,却也没去想过,那个真正取下北狄汗王首级、间接改变了她命运的人,会是燕渠。 可得到这个答案之后,她却一点也不意外。 仿佛那个人,就该是他。 她的驸马。 —— 心绪纷乱,赵明臻再无睡意,就这么枯坐了一天。 直到夜深,想到燕渠快要回来,她才叫了碧瑛进来,服侍她重新洗了把脸、梳了头。 可等他的脚步声真的踏进这座帐中,赵明臻才发觉,自己根本没想好,应该怎样去面对他。 她绞了绞自己的袖子,背过身去,重新坐回了杌子上。 “长公主。” 沉稳的脚步在她背后顿住,他一如往常唤她。 熟悉的声音,让赵明臻漂浮的心安定了一点。 她扭过身来,抬眸看向燕渠。 他身上的甲胄已经卸了,这会儿披着件绀色的氅衣;帐中温暖的火光把他冷峻的轮廓照得柔和了许多,一双锐利的眼眸,在感受到她过于直白的注视时,悄悄移开了些。 她看人总是这样,没有一点避讳的意思。 燕渠不是第一次被她这双漂亮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瞧了,此时却还是很不自在。 带人清扫战场,奔波了一天一夜,他很清楚自己这张脸现在齐整不到哪去。 过来得匆忙,只来得及换了外衣。早知道,该去洗个脸的,胡茬是不是也长出来了…… “长公主……”燕渠不太自然地又唤了一声,抬起手背蹭了把自己的下巴:“听碧瑛说,你在等我,可是有何要事?” 赵明臻眨眨眼,这才挪开一点视线,沉声道:“你坐下来,我们慢慢说。” 她的语气郑重,燕渠以为是公事,正色坐在她身边的另一把杌子上,问道:“长公主要与臣交代什么?” 话已至此,赵明臻却难得地扭捏了起来。 怎么和他开口呢? 直接说,她知道当年的事情了,还有点儿不好意思。 她深呼了一吸,努力云淡风轻地开口道:“今天,我见了一个人。你猜猜是谁?” 她越卖关子,燕渠越是狐疑:“使团的 人?还是聂家的……” 他陆陆续续说了几个答案,赵明臻都摇头。 到最后,她的脑袋越摇越快,自己也不耐烦了,轻轻搡了他一下,道:“万俟浚呀!乌尔霄不是把他交给了我们吗?我今日见了他一面。” 燕渠皱眉:“他不是什么好东西,公主见他做什么?” 打了这么些年仗,不说知根知底,也是清楚对面的德行的。 确实不是什么好人。赵明臻点头,道:“他叫着要见我,否则就自杀,我就让人把他提了来。你猜他都说什么了?” 见燕渠陷入沉思,她好心提示了一句:“你好好想一想,有没有什么事,是瞒着我的?” 不是公事? 燕渠心中警铃大作,直起腰杆道:“没有。” 她的语气很不对劲,有一种矫揉造作的温柔感,很像是一种陷阱。 他下意识摸了一把自己的心口——不对,这次没有受伤,怎么还是有点心虚? 斩钉截铁地说完那句“没有”之后,燕渠沉默一瞬,还是道:“长公主是觉得,臣最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 还晓得试探她了,赵明臻昂起下巴,睨他一眼,道:“你觉得有哪里不对?老实交代。” 燕渠迟疑片刻,还是老实交代了:“上次那箭伤……不是中了流矢,是北狄埋伏的刺客所为。” 还真有事情骗了她! 赵明臻瞪他一眼:“晚些再和你算账。” 她稍作停顿,随即又换上了温和的声音:“不是这个。你再想想,往远了想,有什么事情……与我有关?” 往远想,还要与她有关…… 燕渠微微一怔。 见他似乎想不起来,她还在继续提示:“就是,七年前,你……” 话音未落,燕渠终于抬眸看向她。 他的眼瞳深邃极了,仿佛经年无波的古井,被人投进了一颗石子儿。 赵明臻被他看得心跳漏了一拍,有些慌乱地撇开些脸,故作镇静地道:“万俟浚顺嘴说的。当年的人,是你杀的。” 她偏开头,却依旧能感受到燕渠灼灼的目光。 可他光这么看着,也不接话,她有些恼了,道:“这么久了,你都不告诉我。你明知……” 新婚时,他明明就听她提过,她是感念那个人的,却一直叫她瞒在鼓里。 她抿住唇,没把话说下去,一双手搁在膝头,不自在地捏着自己的袖子。 两人俱是沉默。 时间静静流淌过一会儿,赵明臻才听见,身侧的男人仿佛是呼出了一口气,随即,朝她伸出了手来。 他宽厚的手掌轻轻覆在了她的手背上,传来的熨帖热意,一下就抚平了她所有毛躁的小动作。 她松开了紧抿的唇,却只把身子回正了一点儿。 “那时,我在想……”燕渠的声音夹杂着一丝沙哑:“有些事说了,也许只会让你心烦。” 赵明臻立马就转身想反驳,对上他的眼神时,还是有点儿悻悻地道:“你是怕我觉得,我这么多年感念错了人,会很蠢吗?” 燕渠拢在她手背上的手用了些力,见她没有抵触,干脆合握住她的手,挪腾到了自己的膝头。 “不是因为这个。”他说:“我只是觉得,公主会不自在。” 促膝长谈的姿势,亲密到所有的情绪都无所遁形。赵明臻的手捏成了拳头,难免局促地道:“你说得……也对。” 那时她和他没有什么感情,本就还因为赐婚的事情别扭着,多一件这样说不清道不明的旧事,谁也说不清,会是好事还是坏事。 “不过现在……”赵明臻抬眸看他,眼底微红:“燕渠,我很开心,这个人是你。” 燕渠的瞳色似乎更深了些:“庆幸这个人,如今是你的驸马吗?” “不是这样的。” 赵明臻深吸一口气,注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道:“我喜欢的是你,和你是不是救我的那个人,没有关系。” “只是是你,会让我很开心。” 第68章 第68章她的喜欢是一种恩赏…… 说完之后,赵明臻自觉莽撞,抿住唇收了声。 她的心砰砰直跳。 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她心里……竟真是这样想的? 可心跳稍微落定了些之后,她意外地不觉得意外。 就像得知当年那人是他时一样。 答案早就有迹可循,并不是凭空出现。 说就说了吧,赵明臻定下神想。 她的喜欢是一种恩赏,就应该堂堂正正,叫他知道才是。 偌大的营帐,随着她的话音落下,变得落针可闻。 燕渠更是怔住了。 她说,她喜欢的人,是他。 良久,直到赵明臻呼痛,他才蓦然惊觉,自己把她的手攥得有多紧。 明明方才是他自己追问的、明明她的答案该让他欣喜若狂,燕渠却还是别过头,近乎狼狈地道:“长公主不必在意,当年我……” 他本想说,当年的事,只是巧合而已,他算不得是救了谁,她也不必因为这点虚无缥缈的救命之恩,对他移情。 赵明臻已经平静了下来。 她缓慢地眨了眨眼,把手轻轻搭回他的掌心:“我还有话想说,你先听我说完,可以吗?” 燕渠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低着头,模样看起来有点沮丧。 “如果是那姓聂的救了我,那我就欠了他的,我不喜欢亏欠别人。可如果是你救了我,我却觉得,欠你也没关系。” 她的颊边泛着可疑的粉云,眼神似乎因为赧然而本能地想要闪躲,却还是努力地、认真地看着他。 “所以我觉得,我应该是……喜欢你的。” 她的话天真而坦率,燕渠听了却是皱眉:“你谁也不欠。那时候,我也并不是为了救你。” 正是因为不想她因为这件事迁就、改变,他才一直没有告诉她的打算。 说起来也真是奇怪,他明明最是厌恶那些自认为高人一等的贵族的,可在她面前,却却心甘情愿地仰视着她,不想让她低就。 “不能这么说。”赵明臻却不依,反驳道:“君子论迹不论心。而且,我的性命很宝贵的。” 所以,是谁救了她,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燕渠认命般低笑了一声:“对,长公主的性命,自是十分宝贵。” 赵明臻不太满意这个答案,追问道:“那……赵明臻的性命呢?” 燕渠终于抬起黑沉沉的眼珠,直勾勾地看着她:“长公主不知道吗?” 他惯拿刀兵的一双大手,复又握住了她细白的手指,而那带着薄茧的指腹,正反复摩挲着她的指节。 像是安抚,也像是某种攻击的前奏。 赵明臻抿了抿唇,有点儿不自在地动了动手腕:“我该知道什么?” “长公主……”燕渠的声音有些喑哑,却正好把这个不该暧昧的称呼叫得缱绻,“我在乎的,从来只是‘明臻’。” 他看着她的眼神里,盈满了好多复 杂的、她看不懂的情愫。 赵明臻瞳光闪烁,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她的驸马,等待这样一个剖白的时刻,似乎,已经等了好久了。 帐中的气氛忽然变得焦灼了起来。 “你……” 她呼吸发紧、似有所感,在危险的气息拂面而来之前,仓促合上了眼眸。 眼睫颤动的瞬间,燕渠果然倾身抱住了她。 结实的臂膀箍得她动弹不得,仿佛要通过这样的动作,证明他有多在乎。 可吻却没有如期而至。 他咬着她的耳朵,只是在问:“我可以亲你吗?” 灼热的呼吸打在她的耳廓,相比征询,这种问法,更像是一种引诱。 她闭着眼睛,耳朵已经红得快要熟了。 “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 不只是亲吻不可以,其他什么心意、在乎……也都不可以!!! 她只是一时嘴快,把有点喜欢他这件事说了出来,还没有做好直面他这些、远比她想象中更炽烈的心思的准备! 揽在她腰肢上的手竟然真的松了,赵明臻一怔,紧接着,便见燕渠捉了她的手,去捂住他自己的耳朵。 “耳朵坏了,听不见。” 他勾唇笑了一下,不待她把眼睛瞪圆,便毫无顾忌地吻了过来。 这人怎么这样……赵明臻努力做出一点小小的掙扎,可他一手托着她的后颈,一手撑住她的腰——他在马背上都能拉开三石的弓,这根本是一个她无力抗拒的姿势。 唇瓣辗转间,齿关都被他撬开,甜腻的气息很快在彼此的唇舌之间萦绕,她逐渐忘记了自己应该抗拒,原本抵在他肩头的一双柔荑,也无意识地攀上了他的脖颈。 直到这双勾着他的手臂都软了下来,燕渠才终于舍得放开一点。 ……也只是一点点。 因为他又开始亲她的面颊。 赵明臻双颊飞红,脸已经烫到连他微凉的薄唇贴过来,都觉得有一丝慰藉了。 她不太完整地喘息了两下,晕晕乎乎地想要推开他,却在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被他抱坐在了膝头。 直到这时,燕渠才终于贴在她耳边,轻轻开口。 “明臻……”他的声音迟缓而郑重,眼神清明:“那一次,我很庆幸。” 赵明臻的脑子还有点迷糊,几乎是下意识接道:“什么很庆幸?” 燕渠收紧臂弯,像是要把她揉进自己的生命里:“很庆幸,那颗头颅,竟解了你的燃眉之危。” 他还有话没说—— 那时尚未深思,只觉庆幸。现在的他却不敢想象,如果他没有临时起意,摸去那只营帐、杀掉那个该死的人…… “不止庆幸这一件事情。”他继续说着:“在遇到你之后,我还常常庆幸,自己还活着。” 只有活着,才能拥有与她的以后。 毕竟在今夜之前,他再贪心不足,也想不到,喜欢这两个字,竟会从她的口中亲口说来。 听到这儿,赵明臻已然能够确定,她这驸马的心思,非常非常坏,也非常非常深。 这些话,方才拉着她手的时候不说,面对面坐着的时候也不说,非得等到现在,把她吻得七荤八素了才说。 “燕渠——”眼见她再不出声,他的吻又要落在她的颈项间,她发出羞愤的声音:“你是狗吗!别啃了!” 燕渠方才抬起眼帘,露出一副无辜的神情:“长公主……方才还说喜欢的。” 他身形高大、肩宽腿长,即使此刻她正坐在他的膝上,目光也是平齐的。 赵明臻咬着牙,恼道:“不喜欢了,你当我没说。” 这样浅显的气话,他并不恼,只把臂弯收得更紧了,认真地看着她:“没关系,我已经听过,也记住了。” “那记着呗……”她打了个呵欠,往他的肩膀上靠了过去,咕哝道:“被长公主喜欢,你就高兴去吧。” 他揽住她的肩膀,轻声问道:“殿下困了?” 赵明臻的眼睛已经快闭上了,捶他两下:“昨晚没睡呢,你不困吗?” 她和他都两天一宿没休息了。 算起来他应该更累一些,今天白天还在外面跑了这么久。 “困的。”燕渠捞起她的腿弯,把她抱了起来:“那睡吧。凑活凑活,明日拆营回去,就可以好好休息了。” 赵明臻胡乱嗯了一声,脑袋稳稳地靠在他的肩上。 走到榻边几步路的功夫,她的呼吸声就已经沉了下来,像是非常安心。 燕渠轻轻把她放下,唇角微翘,在她脸上又啄了一口。 他去吹了灯,正打算和衣卧在她的身侧,她忽又睁开了眼睛。 “等等。”她的声音里漾着浓浓的倦意,努力打起一点精神问他:“你还没告诉我,当年明明是你杀的人,为什么报的却是聂听渊的功劳。” 燕渠上床的动作一顿:“他被北狄俘虏,聂都督重赏找人去救他。我接下了,回来的路上,正好看到那大王的营帐守备空虚,顺便就钻了进去。” 他说得轻描淡写,她却呆住了:“这么危险的事,也能顺便吗?” 相比这个,燕渠此刻更担心压到她的头发。 他仔细调整了一番,才缓缓躺下:“太晚了,长公主想听故事,不若等明日吧。” “那你明天,都要告诉我哦……对了,还有一件……” 倦意如潮水袭来,赵明臻闭上眼,很快就没声音了。 她是真困了。 娇生惯养的长公主,这辈子还是头一回这么辛苦。 听着她近在咫尺的呼吸,燕渠却有些睡不着。 今晚的感觉就像——在黑夜里踽踽独行时,忽然发觉前方,有人为他点了一盏灯。乍见光亮的他,被晃得几乎睁不开眼。 惊喜之余,更多的,竟是愕然与无措。 他生来,血仿佛就要比其他人冷一点,很少有这样鲜明的情绪。 即便在一跃而起、飞黄腾达的那两年,他也没有像很多人那样,一朝发迹就变得骄奢淫逸、性情狂纵。 虽然后者才是边关军中的常态。 为了那点军功,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有今朝没明日的,当然需要更锐利的快感,来冲淡这一切。 有人因此赞他七情不上面,宠辱不形于色,正是适合掌兵的将才。 只有燕渠自己心里清楚,不是这样的。 他只是麻木了,抽离了。 没有一个温情的角落可以寄托,而那些可供选择的不堪的放纵与发泄,却又让他觉得恶心。 之前在京城时,她问他怕不怕死时,他虽语气轻松、仿佛调侃,说的却是实话。 活着当然很好,可是往死人堆里一躺,似乎也不那么坏。 为了活着而活着的日子,过得太久,他厌倦了这一切。高官厚禄也好,青史留名也罢,似乎都无法激起他多余的欲望。 燕渠没有再想下去。 察觉到枕边人已经睡熟,他伸出手,悄悄地、与她十指紧扣。 可是现在不同了。 他不再是孤身一人。 在生死之间,还会有人,提着一盏灯等他。 第69章 第69章本宫的话,就是圣旨…… 清早,大梁一行终于拔营启程。 距离使团抵达,此时已过去了一月有余。 北境的深冬冷得要命,即使没下雪,风依旧刮得跟刀子似的。 骑马要顶风,赵明臻怕冷,这种时候还是得骑在最前面。 好在,她穿着她那件最厚实的火狐皮斗篷,倒也不是非常的冷。 她的面容秾艳娇俏、两腮有肉,乍一看,还当是哪家千娇百宠着的小娘子,出门游玩了。 然而经历了这一个多月真刀真枪的和谈,无论使团的其他大臣、还是北境随行的文官武将,已经没人会看轻这位长公主了。 她几番进退都拿捏得恰到好处,最重要的是行事果决,一点也不瞻前顾后。中途有好几次,都有其他声音在劝她说乌尔霄情况不明,最好再行斟酌。她依旧没有改变自己的判断。 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没有人想到,赵明臻会是这么个作风。毕竟以她这样的身份,只要顺顺利利把这件事了结就好,何必担这样的风险,至于谈判桌上进一点退一点,皇帝还会跟自己的亲姐姐计较不成? 想及此,有些人的目光,又落在了燕渠身上。 再好的计策,也要有人去落到实处才行。而长公主用起他来,几乎是如臂使指。 单就摸查乌尔霄的增兵情况而言,换个人来,查多久也不敢打那样的包票,说这积雪皑皑的雪山之上,就那一条小路。 更别提后面,无论是收拣乌尔霄的逃兵、还是佯败一路诱敌,哪一件都是不好出差错的。 一个敢说一个敢信。这对公主与驸马的默契,当真是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聂听渊的意外,比其他人只多不少。 使团刚抵达的那几日,驿馆人多眼杂,正方便他派人盯梢。这位长公主与她的驸马,私下里几乎没见面,白日在人前,更是没什 么特别的交集。 但从现在的情况来看…… 他面色平静,目光却若有所思地、落在了护卫在赵明臻身边的燕渠腰间。 那里挂着一块玉佩。 这段时间,他也和赵明臻的其他手下打过照面,认得出,那是长公主府的信物。 第一眼认出的时候,聂听渊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燕渠的名声,在京城那边还比较笼统,无非就是个撞了大运的泥腿子。北境这边对他的印象,概括起来却更为具体——硬骨头。 这人当年,连他父亲的招揽都拒绝了,不愿意被收作义子,现在居然会愿意这样明晃晃地表示出,这样的隶属关系? 聂听渊倒也往男女之情上想了想,不过很快就思索起了更正经的可能。 此番很多人都在猜,皇帝让自己的姐姐出来积累这样的政治资本,为的是什么。 属于“长公主”的荣宠和封赏,已经到头了。在她本人和皇权高度绑定的情况下,世俗之物再多,也只是象征性的意义。这种程度的实惠,是不足以让她远赴北境的。 这种时候,燕渠的这种倾向,难道是说明,他与皇帝之间的罅隙没有了?毕竟,长公主持节而来,本身就是宫里那位的代表。如此一来…… 不过很快,聂听渊就收回目光,沉默了下来。 这回父亲交代的差使办得并不好,回去他还有挂落要吃。 身后若有似无的目光太多,燕渠无意去分辨都是些什么意味。 此刻,他低着眼睑,瞥了一眼自己的飞舞的袍角,又抬眸去看身前那团火红的毛茸茸。 他在穿着打扮上一向不费什么心力,今日却穿着一身于他而言过分张扬的石绿色圆领袍,外搭一件银狐皮的氅衣——这是赵明臻特地给他挑的,说今天这个颜色很配她的斗篷。 嗯…… 燕渠暗忖,确实很般配。 他催他那杂色马前进了两步,问赵明臻道:“长公主回城之后,还是打算下榻在驿馆吗?” 赵明臻原本在低声与傅阳涛吩咐些什么,闻言瞥了他一眼,道:“驿馆太乱了,做什么都不安心。” 燕渠眉梢微动。 不在驿馆的话,应该就是不急着走了……起码,能过完这个年。 “那长公主打算……”他顿了顿,又扫了一眼公主府的一干人等:“臣的宅邸虽不精致,大倒是足够大。” 一年到头的大多数时间,他都是待在军营里的。不过名义上的燕府,之前也有他的兄嫂在居住,这会儿想想,应该不算荒废。 赵明臻挑了挑眉,压低了嗓子嘘他一声,打趣道:“燕将军居心不良哦,这是想留下本宫?” 燕渠下意识抓紧了手里的缰绳,稍偏开些头道:“臣不是这个意思。” 赵明臻觉得他这个反应太老实,没意思,不与他说话了,只随口抛了句“本宫自有本宫的安排,不必担心”。 —— 回城以后,赵明臻片刻未歇,把安顿使团的事情丢给了常晋鹏,她自己直接带着一队人马,快马往城南杀去了。 ——这回她丫鬟只带了两个,其他侍候的仆从都是北境现找的。但其他该带的人手,却是足足的。 她分得清楚轻重缓急。 比如眼下,她就带的是皇帝的禁卫来做这件事。 在去年燕渠回京复命之际,赵景昂所派的两位钦差,也很快从地方抵达了北境。 北境这么大块地方,赵景昂让谁来他都不放心。而即使他是皇帝,也不可能派个谁来,这片土地就服服帖帖了。 他只能引入皇权,在本地的权贵豪强、和寒门将领之间,作为第三方加以制衡。 可惜这俩钦差,完全辜负了皇帝的信任。配合聂修远参奏燕渠是小事,关键的是,聂修远想要养寇自重,他们居然也敢隐瞒实际的军情。 这完全就是赵景昂的逆鳞了。 但是过去的一年一直在打仗,一来收拾人也不凑手,二来他也不想那么快就自打耳光,所以一直隐而未发。 此番和谈结束,这俩钦差还在各自的府宅中美着呢,以为一年的冷处理之后,还有他们的戏唱,冷不防那位长公主,居然直接带着禁卫打上了门。 是真的“打”上门。 在赵明臻的吩咐下,禁卫上来就把宅子圈了,先是封锁严密不许出入,再是将家丁护卫全部缴械捆上,最后,才再把那已经两股战战的钦差,拎出来丢到她面前。 一队禁卫也不过十来号人,但是他们训练有素、装备完整,即使这俩钦差的府上人多,可他们毫无防备,在森寒的刀刃下,一点风浪也没翻起来。 可怜巴巴的钦差大人有话想说,然而赵明臻根本不给这个机会,让禁卫把他们嘴堵了,随即才笑眯眯地道:“辩解的话,留给皇帝听吧。” 她的声音骤然冷了下来:“给他们带枷,押好上路——” 分不清自己该姓赵还是姓聂,有这个下场也不冤枉。 谁料其中一位大人有点本事,拥有一条唇枪舌剑里淬炼出的不烂之舌,很是灵活有力,竟然把口腔里的布团给顶吐了出来。 “长公主……你!我和范兄是陛下亲派的钦差,你一无旨意、二无信物,怎么能……” 赵明臻勾了勾唇角,也不知是觉得他的姿态滑稽还是如何,总之,她很淡很淡地笑了一声。 她没说什么,只朝身侧的一个禁卫身边走去,众人不解其意,皆是正色肃立,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她。 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下,赵明臻单手拔起了那禁卫挎着的剑,倏尔剑锋翻转,竟是直指向地上那人的额心。 “圣旨?” 她笑了一下,声音又缓又沉,“本宫持节而来,我的话,就是圣旨。” —— 另一边,聂家也收到了来自长公主的一点小小心意。 家仆扑通一声,跪倒在了聂修远面前,瑟瑟发抖道:“大都督,公主府的人,派人来送赏赐了……” “送点东西而已,”聂修远皱眉:“如此惊慌,成何体统?” 家仆嗫嚅:“是、是人,您快去看看吧……” 聂修远的眉心越皱越深。 走到厅前的他,很快就知道家仆为何是这幅表情了。 青砖的地上,打包捆扎着三四个人形的布袋,散发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有一个布袋的扎口,已经被人解开了,露出了里面人的脸。 是聂家安插的细作。 聂修远微眯了眯眼,神色危险。 第70章 第70章但凡超过五岁!…… “该送的东西……都送到了?” “是,按殿下的意思,给那几个内奸留了口气,丢进了都督府的门房。” 傅阳涛单膝跪地,恭声禀完,随即又仰面问道:“长公主,属下等还要做些什么吗?” 赵明臻捧着盏茶,神色有点恹恹的:“你们随本宫一路过来辛苦,先好好歇下。你多辛苦一些,该收的尾巴收干净,把手底下的人都安置好。” 傅阳涛道:“不辛苦,这是属下分内的事情。只是长公主……聂家那边,要不要戒备一点?毕竟您把人就这么送回去,也是下他们的脸。” 赵明臻喝了口茶,勉强压了个哈欠回去,淡淡道:“干扰和谈的算盘都没打成,没必要和本宫再犟。这段时间,他们会安生的。” 送过去,本也就是为了敲打。 傅阳涛垂头应下,躬身退下之前,他试探性地又问了一句:“殿下,那个……就是好不容易来北境了,属下和几个弟兄,想找个时 间和越校尉他们聚一聚、说说话……” 赵明臻的眼睛已经快闭上了,她随意地挥挥手,道:“来都来了,是该聚聚,把轮值的时间派好即可。” 傅阳涛走后,她想了想,又把越乔叫过来,放了她几天假。 杂七杂八的事情处理好之后,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时辰倒还早,只是冬日天黑得快。但赵明臻已经困得不行,晚饭都没打算吃,直接问碧瑛道:“卧房可收拾出来了?” 两个钦差一捉,正好腾了两处毗邻的好宅邸出来。 她的衣食住行向来讲究,先前住在驿馆,那是没有其他的好地方,眼下有选择,自然就不会去和其他人共处一个屋檐下。 不过赵明臻也膈应才住了人的地方,便让他们先去挑个没什么生活痕迹的、不拘是厢房还是客房,先给她收拾出来。 “长公主这是小瞧人呢,奴婢和碧桐早安排好了。”碧瑛抿着嘴笑:“而且……驸马那边今日还亲自带了人来,见公主要在这边落脚,就和我们的人一起拾掇着,已经都安顿得差不多了。” 事情不大,心思难得。看起来粗枝大叶的一个人,竟也能这么贴心,赵明臻微微有些讶异,不由道:“他既来了,怎么不传他来见我?” 碧瑛回道:“奴婢问了的,驸马说,公主今日事忙,他等公主有空了再来,然后还让我转交这样东西给您。” “什么?” 赵明臻随口一问,心里却没太在意,紧接着,便见碧瑛拿出了一只巴掌大的小木匣。 咔哒一声,木匣被打开了,里面躺着的,赫然是一颗成色很不错的红宝石。 赵明臻怔了怔,才想起某封书信里的内容。 这应该是他提到过的战利品,她都快不记得了。 碧瑛也是才看到匣子里是什么,见长公主这副表情,不免讶异地道:“红宝虽好,倒也不算难得,殿下这是……” 赵明臻很快收敛神色,没说什么,只是吩咐道:“把它好好收起来,先放到我的妆奁里。” —— 赵明臻安安心心地休息了两天,除了吃饭睡觉什么都不想,即使有事找她,她也先都搁置了。 劳碌太过,可是要短命的,她才不要。 自觉补足了精力之后,赵明臻方才让人去传了燕渠来。 燕渠过来得很快,不过到的时候也已经是晌午。 花厅里,赵明臻正在用饭,见他来,叫下人给他也置了碗筷。 “燕将军来得这么匆忙,可用过饭了?” 有旁人的场合,她依旧是这般不咸不淡的语气。 燕渠见了礼,瞥了一眼她这一桌子餐食,在下人侍候之前自个儿拉开了椅子,大喇喇地坐下了。 “正好吃完。长公主传召,臣不知是不是急事,所以就过来了。” 赵明臻搁了筷子,想了一想,才道:“好像是忘了同你说——不算紧要,就是和本宫一起,去昌平侯那儿探望一下。如果天还没黑的话,再顺便陪本宫在城里转转。” 昌平侯这一年也都在北境,只是两个月前病倒了,不然和谈时也该有他的身影。 她说这么多句,在燕渠耳朵里就一个意思——今天下午,她把他承包了。 他若有似无地轻笑一声,旋即正色道:“如果臣下午有旁的事情,陪不了长公主呢?” 赵明臻正舀起一勺蕈子——北境的冬天太冷了,没什么菜,蕈子倒还有些,闻言瞪他:“怎么,哪里的天塌了,急要你去顶?” “下午原本确实有些别的安排……” 不过在她的下一记眼刀飞来之前,燕渠还是很识时务地没有再逗她,一本正经地道:“那也该推掉。臣既是驸马,伴在长公主身侧,就是天大的事情。” 赵明臻轻哼了一声,继续喝她的汤。 “驸马”两个字咬得这么掷地有声,点她呢! 她装聋作哑,假装听不懂,加快速度解决了这顿午饭。 不过对于燕渠这种,吃起饭来像是拿瓢往喉咙里灌的人来说,长公主的快也已经很慢了。 见她终于吃完,他几乎是松了一口气,随即起身道:“臣去牵马。” 赵明臻忙着用香汤漱口,没理他,不过还是伸手指了个下人,让给他带路去马厩。 —— 二人一起去昌平侯那儿探望了一圈。 赵明臻与他不熟,所以想着和燕渠一起,气氛能少些尴尬。 但等出来之后,她还是睨了燕渠一眼,道:“你同他的关系,比我想象中要好。” “毕竟打了几年交道。”燕渠平视前方,问道:“长公主想去哪里逛逛?” 天色还不算晚,难得的是没下雪也没起风。赵明臻不急着回去,随口道:“随你带路,我只是想熟悉熟悉,免得两眼一抹黑。” 那就不是玩乐性质的了,燕渠稍加思忖。 他天生方位感敏锐,对北境更是了如指掌,很快便在脑子里整理好了路径。 赵明臻一面跟着燕渠转着,一面把周遭的景象风物都记下。 朗姿女貌的一对,到哪儿都是引人注目的。不过两人都骑着大马,尤其是赵明臻的白虹,一看便不是寻常人家能豢养得了的,沿途的路人都很识趣地让了道,至多敢在背后偷偷打量。 赵明臻看了一眼燕渠那杂色马,揶揄道:“你对它,也是情有独钟了。” 从北境到京城再从京城到北境,一直都是这一匹。 诡异的是,她竟然也把这杂毛看顺眼了。 燕渠以为她只是嫌弃,于是道:“御赐的那匹,当时走得太急,没来得及带。” 说到马儿,他的视线也不免落在了赵明臻的马上——通体雪白的毛发,仿佛仙人坐骑般的悠然姿态,第一眼看过去只觉美丽,倒是很容易让人忽略,它也是一匹能行千里的宝驹。 ……物似主人型,还真有点像她。 在真正熟悉她、了解她之前,都会以为,她不过是个空有美貌的花瓶。 曾经,他也是那些浅薄的人其中一员。 赵明臻察觉到他的目光,皱了皱眉头,道:“你盯着本宫瞧什么?” 燕渠缓缓移开视线:“没什么。” …… 天色渐深,街上的人越来越少。 只有京城能执行严格的宵禁,像是边关,通常只有战事爆发的时候会戒严。 仗是已经打完了,但夜里太冷,倒也没人天黑了还在外面闲逛受冻。 赵明臻乜了燕渠一眼,道:“你算得真准。” 在城里转完一圈,终点正好是他自己府上,她但凡超过五岁都不会认为这是巧合! 燕渠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并不承认:“正好转到这里。长公主来喝杯热茶?” 70-80 第71章 第71章做饭 似乎是觉得这样说有些太过直白,燕渠又补充了两句:“天黑了要起风,公主稍去坐坐,臣府里有车,一会儿套车回去,少吹些风。” 看在燕渠好好陪了她一下午的份上,赵明臻只轻轻哼了一声,没戳穿他想和她多待一会儿的小心思。 “你府上能有什么好茶?我才不喝。” 这句话就是答应了。 燕渠抬唇笑了下,在府门前利落地翻身下马,去牵她的白虹。 赵明臻坐在马背上,目光在眼前的这座府邸里逡巡。 “你平时是不是不常住在这里?”她忽然问。 见她要下马,燕渠朝她伸手,似乎是要扶她:“长公主好眼力。战事吃紧的时候,臣一般就在军营里。” 北境这几年,几乎没有战事不吃紧的时候。 赵明臻一掌把他的手拍一边去了:“下马而已,扶什么扶——府里的仆从松散成这样,一看便是常年没有主人管束。” 大将军回来,府里除了门房处有个老头来开门,居然都看不见下人的影子。 若是在她的公主府,她不说到哪都是前呼后拥,至少也是有人来迎的。 燕渠解释了两句:“宅子是我兄嫂之前在住,去年他们上京,干脆就把大部分仆从遣散了,只留了几个守宅子的。” 他一面说,一面亲自去把两匹马牵到了棚下。 都是有灵性的好马,缰绳一丢就行,也不必栓。 赵明臻闻言一讶:“为什么?” 燕渠沉默片刻,答:“都是雇工,既没人要侍候,留着浪费银钱。” 这辈子还没为钱发过愁的赵明臻瞪大了眼睛:“雇人才要几个钱?” 燕渠虽然没什么家世积累,可单凭这几年挣下的军功和赏赐,也不至于如此吧! 正厅倒是点着灯的,燕渠领着她进来,拎起炉火上坐着的茶壶倒了一盏。 赵明臻解了皮手套,双手接过,把茶杯捧在膝头,暖着微木的指尖,发出一声温暖的轻喟。 透过氤氲的热汽,燕渠看着她,低笑了一声,调侃般道:“我身家不丰,自然要俭省些。” 赵明臻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倒是想起来些什么:“听说,你自掏腰包……贴补了很多。” 她原本是不了解这些事情的。 但和谈的这段时间里,她一直都在用燕渠和他手底下的人,自然也听闻了一些。 燕渠给自己也倒了杯茶,轻描淡写地回道:“没公主想得那么大公无私。我势单力薄,没有真金白银下去,淘换不出人心。” 他只是太清楚,这样的环境里,来到行伍间卖命的人都是为了什么。 因为他自己从前也是为的这些。 愿意为他效忠,不论是死了伤了,都不会落得下场凄凉,所有人都看在眼里。也正因如此,他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在军中拉起足够的拥趸。 像是为了证明自己并不是“大公无私”一般,他继续道:“聂家做的事,很多我也没少做。虚报人头、骗取粮饷,又或是私自屯田、瞒报缴获的铁器……” 赵明臻眉心一跳,几乎想摔杯子了:“这些话你和我说做什么!你忘了我是谁是不是?小心我回去就……” 听到这句“回去”,燕渠微垂眉眼,不过很快又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坦荡道:“这些事情,我不说,公主难道不清楚吗?相比让公主从旁人口中听来,不若我自己交代干净。” 道理赵明臻都懂,她也知道,边关绝不可能是什么清水池塘。让她心惊的,是燕渠这种毫无顾忌朝她剖露的态度。 她的声音低了一些,还是嘀咕道:“小心我回去,就去皇帝面前参你。” “长公主不会这样做的。” 赵明臻以为自己被小瞧了,恼道:“我是大梁的长公主,难道会因为你是我的驸马就徇私吗?” 燕渠的神色未变,看向她的眼神却变得柔和:“不,臣只是相信,长公主知道,臣的目的,和聂家不一样。” 清白在战场上是没有用的,把仗打赢,才是最紧要的事情。而他自始至终的所有手段,为的只是这个。 聂家那位大都督为什么窜上跳下,本质上也是因为,他年纪渐长,而聂家的子侄辈里、包括他自己的亲儿子,都没能出半个有出息、能打赢仗的。 赵明臻偏头避开了他的视线,似乎有些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只道:“我饿了,你去取些吃食来。” 见她转移话题,燕渠也没再说什么,只起身道:“是我疏忽,长公主稍等。”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尽管就是她把他支走的,赵明臻的心情还是有些复杂。 燕渠有向她表忠的意思,她当然明白,但是…… 赵明臻缓缓呼出一口气,垂眸盯着手中渐凉的茶水。 过了一会儿,燕渠回来了。 他端着张食盘,盘上是一碗冒着热汽的汤饼。 赵明臻以为他是去拿些糕饼之类的东西,未曾想端着碗来了。 她推拒道:“不用。我只是想垫垫,一会儿还要回去。” 燕渠却没听她的,拖了张小几过来,把碗筷摆到了她面前。 冷天里,热气腾腾的食物实在很有吸引力。 赵明臻刚刚虽是为了把他打发走,这会儿闻到香味,却也真有些饿了。 犹豫要不要动筷时,她听见燕渠道:“臣的手艺粗陋,长公主若嫌弃……就算了吧。车也套好了,我送公主回去。” 赵明臻微微一愣,讶然抬起头:“真是你做的?” 燕渠看出了她的惊讶,勾唇道:“早些年,总不至于叫自己饿死。” 赵明臻抿抿唇,还是拿起了筷子。 像她这种贵女,去灶房转一圈,往锅里放点底下人已经准备好的食材,就已经算是“洗手作羹汤”,很有心意了。 但燕渠显然不是这样的。 她甚至能看到他衣角上沾着的麦粉。 她抱着给他面子的想法动了筷,真吃到嘴里的时候,却发现味道还不错,虽不比公主府的厨子,但比她想象中要好许多。 赵明臻吃了两口,拿帕子矜持地抹抹嘴,才道:“你怎么不给自己做一碗?” “还不饿,先随便弄了些。” 赵明臻是习惯了自己吃饭、旁人伺候的,这会儿被他盯着,却有些不自在了。 她扭了扭腰,道:“你也去拿双筷子来,显得我多苛待你似的。” 燕渠挑了挑眉:“长公主不介意?” “亲都亲过了,介意也晚了。”赵明臻嘀咕了一句,见他不动,睨他一眼,催促道:“快去,再拿只小碗来。” 燕渠很快拿了碗筷回来。 他凑到几前,和赵明臻面对面坐着,一双长腿只能往外别。 赵明臻认认真真地数着碗里的东西,一根一根往他碗里挑,好容易鼓捣完了,一抬头,却见燕渠的表情有点儿扭曲,像是控制着自己不要笑出来一样。 赵明臻踩他一脚:“笑什么!” 燕渠端起碗,道:“高兴。” 他言简意赅,赵明臻反倒有点儿微妙的不好意思了。 方才有些局促的气氛,在不知不觉中消解了个干净。 分食一碗汤饼,倒比床笫间的肌肤相亲,还显得更亲密…… “喂,燕渠。” 她不自在地喊了他一声。 本就只做了一碗,分出来更是没有多少,燕渠这会儿都吃完了,闻言抬眼看她:“长公主有什么吩咐?” 暖意盎然的香气里,赵明臻也搁了筷子:“我刚刚想了想,要怎么和你说。” 燕渠动作一顿,没吭气了,等她说下去。 “我有话问你——你告诉我,你刚刚说那些话,是为了什么?” “长公主信任臣,臣自然也该信任长公主。” 赵明臻不满意这个回答,继续道:“我问的不是这个,你别跟我臣来臣去的。” 燕渠颇为无辜地眨了眨眼。 话已至此,赵明臻还是有些犹豫,她缓了缓,才把方才酝酿的言辞说出来:“之前我说给你听的那些话,不是为了这些。” 喜欢也好感激也罢,她没有通过这些感情,去勒取他忠诚的意思。 情爱归情爱,利益归利益。 她拥有的很多,无需通过感情去交换什么。 燕渠眨眼的速度似乎加快了两拍,不过很快,他便正色道:“我知道。” 这木头脑袋,又惜字如金了起来。 赵明臻有些狐疑地看他一眼:“真知道假知道?” 也许因为谈的算公事,燕渠并没有不坦诚。 他注视着她,目光炯炯:“长公主是值得的人,值得我为你效忠。” 这句话和情话差了十万八千里,赵明臻的心却蓦然错漏了一拍。 这世间的感情,本就是一种权力关系。 她无意混淆,他却愿意在这段感情里,交付忠诚。 “燕将军,你也值得。”她放缓了声音:“这段时日以来,本宫交托的事情,你也都没有辜负。” 不只是没辜负,可以说是都完成得很好。 若不是有他,她想做成这件事,会困难许多。 她明明平视着他,目光却仿佛俯视,燕渠缓缓抬眸,道:“臣今日,也有话想问长公主。请长公主解惑。” 赵明臻昂起下巴,眉眼矜傲:“说。” “刀姑且算是好刀,那……长公主拿着这把刀,想要指向的,究竟是谁?” 第72章 第72章她玩耍一般与他谈情说爱…… 鸦雀无声的堂前,赵明臻缓缓抬眸。 “这个问题,你从前问过。本宫也给过你答案。” 在飞鸢围场时,他问她,要他的忠诚用在何处。 那时她的回答,是为了自保,不想再任谁摆布,哪怕那个人是皇帝。 燕渠迎着她的眼神道:“是,长公主回答过,但现在,臣想知道,长公主 所想,有没有发生改变。” 赵明臻没有回答。 她平静地审视着他,澄透的眸子呈现出一种凛然的神色。 过了好一会儿,久到旁边剩的那口汤饼都看不见汤了,她才轻垂眼帘,笑了一下。 “本宫尚未担心,燕将军作为封疆大将有这个心思,燕将军倒是先试探起我来了?” 她端起已经冷掉的碗,挑了一筷子,像是想再吃一口,很快还是放下了。 “别多想,燕将军。”赵明臻顿了顿,唇角挂上了一丝戏谑的笑:“我对天起誓过,此生绝不会有危害大梁的行径。若违此誓,可是要遭报应的。” 她的尾音听起来有些轻佻,燕渠却是皱起了眉头,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话里的另一层意思。 “长公主平白无故,起这种誓做什么……是谁逼你?我不在京城的时候,都发生了什么?” 反应还挺快,不愧是她的驸马。 再说下去,她来这一趟的真实目的都要被他问出来了。 赵明臻唇边的笑意变得真切了一点,道:“没有人逼我。本宫的荣华富贵、权力地位,有哪样不是来自于大梁?” “放心吧,比起当日,本宫不过是想要的多了一点。一点点而已。” 察觉到她话里刻意的安抚,燕渠挑了挑眉,却也没再说什么。 他知道,她是没那么信任他的。 她玩耍一般与他谈情说爱,真正紧要的事情,却从来都藏在心里。 他侧过头,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起身道:“一会儿雪要下大了,我送公主回去吧。” 赵明臻的心里也有一丝焦躁,而她却说不清楚这股焦躁是从何而来。 燕渠的话转移了她的注意力,她几乎是立时便也站起来了,道:“是该回去了。再不回去,碧瑛她们要着急了。” 燕渠看出了她的不自然,却只是淡淡一笑,道:“好,我这便去套车。” …… 夜色渐深,天边应景地下了场小雪。 北境的雪,和赵明臻在京城所见的很不一样。下得不大时,干燥得仿佛一把浮粉,风一吹就散了。 确实挺冷的。 天没黑的时候,骑马还骑得住,这会儿要是再顶风,非把她的脸吹皴了不可。 赵明臻在车里坐得不太老实,频频往车外张望,似是在想今天下午走过的路径。 她看了一会儿,视线又透过飘摇的车帘,落在了车辕上侧坐着的燕渠身上。 赵明臻抿了抿唇,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自己的袖口。 他再仗义疏财,也不至于府上连个赶车的人都没有。 这样冷的天,堂堂大将军甘心当她的马夫,她当然知道,是因为他想多和她待一会儿。 从邀她去他府上起坐坐就是了。 余光里,燕渠察觉到她在看自己,正想偏开些头,却听到她喊了一句他的名字。 他捏在缰绳上的手一顿,问道:“怎么了,长公主?” 她似乎有些犹豫,吞吞吐吐了一会儿,才颐指气使地开口。 “快过年了,沿途驿站也是要休息的,官道上管理也松散。我和使团的其他大臣商量过了,晚些再走。” 燕渠已经猜到了,但此刻听她亲口确认,心情还是不同。 而她的声音仍在继续。 即使夹杂了风声,他却依旧一字一句,听得真切。 她似乎是轻哼了一声,然后才道:“你府上一点人气都没有。算啦,本宫看你可怜,难得过来一趟,今年……你就来和本宫一起守岁吧。” —— 离过年真没几天了,赵明臻的事情却还是很多的。 主要还是在为和谈后的事情收尾。 首当其冲的就是一个万俟浚。 即使他窜上跳下,即使他在监牢中,因为害怕,陆陆续续又吐露了很多事情,赵明臻最后还是拍了板,要在年前就了结了他。 议事厅内,常晋鹏面露踟蹰:“此人确实是罪大恶极,但是长公主……留着他,会否有些用处?” 赵明臻知道他的顾虑是什么。 战场虽然已经打扫了,但是期年战争带来的伤痛却还在。 人命是脆弱的,人却是顽强的。 即使北狄大败,即使几大部落都被剿了个干净,现在的这片草原上,却依旧有不少老弱妇孺还活着。 他们就像是原野间的田鼠,也许哪天冷不丁打个洞又钻了出来。 而乌尔霄撤军走时,还做了一件缺德事——他们只带走了能带走的那部分。因冻馁而失去了行军能力的那部分北狄人,都被他们留下了。 这些人如何处理,也是一个大问题。 常晋鹏的意思是,利用北狄那狗屁神教的事情,乌尔霄做得,他们也做得。 赵明臻摇摇头,坚定地道:“统治不是只有这一种手段,哪怕之于北狄,万俟浚都是罪该万死。” “这种人不会老实的,存了利用他的心思,恐怕哪天终会被他咬伤。北狄遗民如何处理,本宫会再奏陛下以觅章程,无需这种手段。” 皇帝都搬出来了,其他人自然就没了意见,随即又商议起该如何处置万俟浚等人,才能告慰人心。 赵明臻不是很挂心这种细枝末节,具体细节,让他们回去再议。 —— 万俟浚和其余几个万俟氏族人要被砍头的那天早上,几乎城里所有的百姓都上了街。 打了这么多年仗,早就是血海深仇了。敌人淋漓的血肉,就是最好的慰藉。 赵明臻对这种场面没有什么兴趣,她没有看别人在她面前去死的癖好。 而燕渠似乎也没有去的打算。 ——这人十分懂得得寸进尺,那日明明说的是和他一起守岁,他却趁机卖可怜,小年还没到就蹭到了她府里。 赵明臻不无好奇地问他:“这几年……你跟他交手应该很多,居然不想去看看吗?” 按她的理解,他切身感受到的仇恨,应该会更深才是。 他是从底层一路杀上来的,恐怕身边不知多少人都惨死在北狄人的手里。 燕渠正在擦他的剑,闻言动作一顿。 刃锋上寒光闪烁,倒映出他平静无波的眼瞳。 他往剑尖上吹了一口气,一面继续擦拭,一面轻描淡写地道:“手下败将而已。” 说的是实话。 在他挂帅的那两年里,战场上,是没有让北狄占过一点便宜的。 他的语气并不嚣张,整个人散发出的气场却极为凌厉,恰如眼前这柄已经出鞘的凶兵。 赵明臻甚少见燕渠这副模样,忽然间,却又不合时宜地想起了,那晚,他衣角上沾着的麦粉。 感受到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燕渠身形一顿,稍侧过头去看她,却见她虽然看着自己,目光却像是在发呆,脸颊还微微有些泛红。 燕渠疑惑了,张口问道:“长公主?” 赵明臻这才回过神来。 她愤恨于自己看他看呆了,跺了两下脚,道:“擦你的剑吧!” 怎么又生气了? 燕渠扬眉看她跑出去的背影,唇角却勾起了个笑。 …… 赵明臻倒不至于因为这种小事就生气跑出去,她今日,是有别的事情。 ——她主动邀约聂听渊,今日在酒楼见面。 已经过了砍人的那个时辰了,街头巷陌间,却还是聚集着不少喜上眉梢的百姓。 所有人口中的谈资,都是方才砍头的场面。 市井百姓,嘴里没有什么文绉绉的 字眼,说起方才那血腥的场景时,却十分绘声绘色。 赵明臻听得嘶了一口凉气,吩咐车夫快一些。 车夫却歉疚地道:“对不住殿下,人太多了,实在是快不起来,我尽量、尽量。” 马车行驶得很慢,却也正够赵明臻,把沿途百姓的话语,听得一清二楚。 “我的天老子,我要回去上香,好好跟我家那口子说说!” “要我说,砍头真是便宜他们了!” “唉,今年终于是安生年了,没了北狄人打劫咯。” “只有北狄人该死?那些红毛的怪人……呸,怪物!什么狗屁乌尔霄,就不该死吗?” “嗐,好歹是退兵了,还好我们有燕将军……” 一帘之隔的车内,赵明臻的神色,却一点点冷凝了下来。 那日,乌尔其罗说,他的父亲,早年间真有大梁女子为妃。 赵明臻不是没有想过,这乌尔其罗是在伙同聂听渊一起骗她的可能。 毕竟,聂家都能安插细作,和乌尔霄有千丝万缕的沟通,他们彼此之间通个气,也没什么奇怪的。 但是,现在,赵明臻想,时机太不对了。 是真是假,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北狄若是旧恨,那乌尔霄就是新仇。 方才百姓的话里不难听出,家家户户都有血债,没有人能在这种形势下保持冷静。 聂听渊既然主动找上门来,与她说起燕渠的身世,那不论这个故事是真是假,他一定都有后招。 约定的酒楼快到了,赵明臻深吸一口气,缓缓步下马车。 于公于私,她都不希望,燕渠的身上,真的有一半异族的血脉。 就让她独断专行一次吧,她想。 赵明臻垂了垂眼,在小二殷勤为她引路之前,平复好了心情。 意外的是,二楼雅间,聂听渊已经先到了。 赵明臻扬了扬眉,道:“聂公子久等。” 聂听渊勾起薄唇,露出了一丝稍显玩味的笑容:“长公主竟先一步邀约,实在叫我好奇,故而早早前来等候。” 他确实没有料到,本该受他威胁的赵明臻,居然会主动着人约了他出来。 见聂听渊做出一个“请”的姿势,邀她落座,赵明臻不为所动,站定道:“本宫没有吃茶喝酒的雅兴,既然心知肚明今天聊的是什么,开门见山就好。” 身份高贵的她都不坐,聂听渊自然也只能把手揣回袖子里好好站着。 不过此时此刻,他的脸上还是有一点气定神闲的意思的:“长公主好气魄,不过,想来也是很挂心,枕边人的身世了。” 赵明臻却是轻笑一声,道:“你想错了,我不在乎。” 聂听渊以为她只是在嘴硬,也笑了笑:“那长公主是觉得,我是在编瞎话骗……” 他的话没能说完。 赵明臻出言打断了他,声音不疾不徐:“本宫不在乎,你说的到底是真是假。” “现在,我只有两个问题要问你,你若愿意回答,就留步,我们谈谈;你若不愿意,就出去。” 形势和他预想中的很不一样。 聂听渊皱了皱眉,对上眼前女子黑白分明的眼瞳的瞬间,却也只能维持着笑容,继续道:“长公主想问什么?” “这件事,是你父亲授意,还是你自己的意思?” 见聂听渊没有回答,只有眸光沉了下来,赵明臻已经了然,不动神色地问出了第二个问题。 “好,聂公子。那你拿本宫的驸马身世要挟,为的……又或者说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第73章 第73章“做什么异姓王?我只想…… 经历了又一年战争的北境,终于迎来了休养生息的机会,活着的人都很珍惜。 喜庆喧腾的氛围,逐渐盖过了边关萧索的底色。 赵明臻坐在楹窗前,心情却较为一般。 她抓着笔杆沉思了好一会儿,没写几笔又全给纸上的东西涂黑抹了。 善后要做的事情很多,那些北狄遗民的处置是重中之重。 北狄是很多个部落聚集而居,成也好败也好,都不是一场仗能完成的。主要的几个大部落已经被荡平了,但还剩下一些小的部落、和离散的北狄人。 处理的说法有很多,赵明臻认真地考虑了一圈,最后是从人口的角度着意,没有赶尽杀绝。 北境本就不是人口充足的地方,新收复的十三城要重新经营,已经是左支右绌。 人就是资源。 有人还可受控,没人其实是更危险的。 当时,她原本做好了要和燕渠解释两句的准备,结果他居然也是倾向于留下他们,而不是斩草除根。 “为什么?”她疑惑地问他:“我听说当年,是你直接率部……呃,带走了北狄两个大的部落。” 她的用词委婉到有些直接,燕渠不禁勾了勾唇,不过还是正色答道: “情况不一样。那两个部落当时已经投降大梁,却再度叛变倒向万俟氏,还对我们的使节下手。后方动荡,险些影响大局。” 赵明臻摸了摸发冷的脖子,怒道:“可恶!” 燕渠继续道:“现在已经不在打仗了,这个时候杀人,谁去杀?怎么杀?杀完了怎么处理?刀用多了会卷刃,人……也会变得不像人。” 赵明臻觉得他说得也很有道理。 各方有各方的考量,最后还是由她确定,带人拟下初步的方案送去了京城。 其实这些事情,她如今的身份并不够格处理,北境有自己的地方官——虽然军政一体,他们说话不如聂家等地方豪强管用。 不过,现在勉强还在和谈的尾声里,她奉皇帝谕旨而来,即使有人有微词,也不敢说些什么。 聂家虽然还是不免派人来试探,暂时也老实了许多。毕竟内奸都叫赵明臻拿住了丢上门了,不想彻底失去北境的民心的话,就不会希望她把事情捅出去。 北境的老百姓还是比较在乎这个的,单看那天斩首北狄人时的场景就知道了。 而她这个在京城风评一向了了的长公主,来了这儿,因为主持了这场和谈,没动干戈便让乌尔霄退兵,竟也收获了不错的名声。 想到聂家,赵明臻就又想起了那日与聂听渊交涉时的机锋,心情愈加微妙。 她叹气时,燕渠正好从外面回来。 趁着燕渠在她府里,赵明臻是一点没放过他,使唤他去指点跟她一道来的侍卫们的拳脚。 见她拧着眉,一副要找人麻烦的样子,燕渠谨慎地没有直接进书房,而是走到了琉璃窗边。 “长公主还在为遗民的事发愁?” 他穿着身粗服短打,就在窗边问。 赵明臻其实是在为他的事情烦心,抬头看他一眼,更是皱眉:“先不管了,年后再说——你这穿的是什么鬼衣裳!” 灰扑扑的,一看就是旧衣服。 人靠衣装马靠鞍,即使有他的脸和身材在,这一身她也不能违心地说上一句好看。 燕渠掸了掸衣摆,道:“公主有意栽培自己人,臣自然得尽心,不能只动口不动手,便穿了旧衣。” 赵明臻听出了他话的重音在哪儿,隔窗睨他一眼:“你为什么总是在酸他们呀?” 之前越铮还在她身边侍奉时就算了,她不是那种别人喜欢她都迟钝到不知道的傻子。 她很清楚,这位是大抵是喜欢她的——但是越铮从来都恪守主仆规矩,她就当不 知道。 剩下那些……就没一点旁的情谊了好吗!不知道这人哪来的飞醋,天天暗戳戳的。 赵明臻以为呛完他会反驳,结果燕渠居然承认了:“是,我有些嫉妒他们。” 她有点被噎住了,茫然地眨了眨眼:“嫉妒?你嫉妒他们什么?” 燕渠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嫉妒他们能当长公主的侍卫啊。” 赵明臻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不知道他妒忌的是这些人被她信任,只以为他是在酸这些人能留在她身边、与她随行。 于是,她也就玩笑道:“那你的大将军也别做了,回去给本宫牵牵马笼头,怎样?嗯……也不行,公主府选侍卫第一条就是家世清白,你就算……” 赵明臻忽觉不对,难得地收了声。 后面那句,是有点怕他真答应前面那句,随口补的。 她是无心,但话一出口,仿佛她在嘲讽他的出身一般,而且…… 感受到她的停顿,燕渠倒是轻笑一声,没生气,只顺着她的话道:“若是被公主府拒之门外,那臣只能找机会,随便是哪,叫长公主瞧见我了。” 赵明臻听明白了他的意思,拍案而起:“你当本宫是见色起意的人吗?” 好像还真是。 当时她捞林家俩兄妹时…… 以貌取人是她一贯以来的毛病,早几年更甚。 她有些气弱地坐了回去。 她偃旗息鼓,燕渠反倒无辜地道:“长公主误会了,我是想说,显露一下身手,好叫你觉得我是可用之材。” 赵明臻白他一眼。 不过说到这儿了,不问下去都对不起这个话茬,于是她仿佛不经意地道:“如果你有机会重新选一次,我的意思是……你有没有想过,给自己换个出身?” 燕渠挑了挑眉。 他自知出身低微,却从未考虑过这种如果。 事实上,在和她成婚以前,他也没觉得自己的身世是一种负累,更没有为此自卑过。 他认真回答:“没有。” 换一种可能,也许他的路更顺了,却未必还能遇到她。 说完,他不无疑惑地道:“长公主怎么突然说起这个?可是有人以我的身世对你说了些什么?” 燕渠第一反应是以为,赵明臻因他被嘲讽了。 细想却觉得不对劲,如今应该极少有人敢再拿这件事来说嘴了才是。 他的反应太快,再问又要让他觉出不对了。赵明臻及时转移了话题,道:“没什么。这几日辛苦你了。今天上午,他们操练得如何?” 因为是他主动蹭到她府里来的,所以她使唤得非常不心虚。直到今日,她还记得燕渠说,她手底下这些人里,只有越铮和傅阳涛两人能跟他过几招的事情。 她问,燕渠便答。 赵明臻听了觉得很满意,朝他眨眨眼道:“燕夫子很用心呀,我是不是得付一份束脩才是?也不枉你这段时间辛苦。” 燕渠一面松着自己腕上的护手,一面扬眉看她:“长公主当真有此意?” 见他没推拒,赵明臻虽然意外,但也没打算把话吞回去,很认真地道:“你想要什么?只要是我能说了算的。” 燕渠的辛苦,她看在眼里。 那些侍卫她还给放了会儿假,而他军中的事情没断过,这几日还是应她的要求,抽出时间来给她操练人。 这次的和谈,他更是出力良多,赵明臻稍加思忖——即使他想封侯,她也会从赵景昂那儿想办法。 她沉吟着,等待他的回答,一时不察,眼前的男人已经隔窗跟她站得很近了。 他垂眸看着她,俯身,低头,往她脸上亲了一口。 微凉的薄唇落在她颊侧,赵明臻微微一怔,很快回过神来。 搞得她好像想用色相贿赂他一样!她别开微红的脸,嘟囔道:“这个不算。你再想。” 燕渠本来都做好了吃她一捶的准备,没料到她居然这么说。 他垂眼笑笑,道:“好,那我好好想想,该向长公主讨什么赏。” —— 赵明臻属于那种,嘴上喊着“好累好累”,实际上会把事情做完的人。 下午,她特地换了利落的衣裳,等着越乔过来。 这一年里,在习武这件事上,除却赶赴北境的这一路,她没耽搁过一天。 不管是谁来保护,总归是隔了一层,不如自己有本事。 她不能指望,每一次出现意外,都有一个燕渠在千里之外意外救了她。这一次奔赴北境,她也是想把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不过到了这边,总要让越乔和她哥哥见见面,况且这小娘子有主意得很,本也只能算是雇工。赵明臻给她和傅阳涛他们一样放假了,让自己也歇了几天。 结果等了好一会儿,赵明臻都不见她的人影,便问碧瑛道:“越姑娘呢?” 碧瑛也是一讶:“咦?晌午那会儿我还瞧着她了,应该没出府才是呀?” 赵明臻皱眉道:“叫人去找找她,北境最近还乱着,别出事了。” 碧瑛亦是有些忧心忡忡,找人去了。 不过没一会儿,她便回来了。 看时间只是在府里转了一圈,赵明臻蹙眉看向碧瑛身后的越乔。 越乔见礼后,便垂手站着。赵明臻有些不满地道:“你不记得时辰了吗?本宫记得,你昨天便收假了。” 不曾想,越乔居然看着她愣住了,低声道:“时辰?长公主今日……还要同我学武吗?” 赵明臻的眉心皱得更深,露出了很明显的不愉:“本宫何时说不学了?” 越乔张圆了嘴,秀气的面庞上出现了一丝不可思议。 她很快低下头来,不自在地搓了搓衣角,道:“我以为……我以为,公主来了这边,就方便叫燕将军指点了。” 赵明臻皱着眉,很快想明白了,却道:“你没猜错,他见本宫在习武,确实和我提过。他的武艺,也确实比你高强得多。” 越乔咬了咬发紧的唇,道:“既然这样,那……长公主,我……” 赵明臻瞥她一眼,淡淡地打断了她:“但是,本宫既然让你来,就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越乔下意识抬头:“长公主?” 赵明臻的脸上仍旧没什么笑模样,只是心平气和地道:“你都教了本宫一年了,燕渠武功再高,在这件事上,他也不会有你了解我,我也更信重你。” 她的话没有特别的藻饰,也谈不上在安抚。越乔却怔住了,眼眶也微红:“那长公主……是还打算继续让我……” 赵明臻反问道:“不然呢?” 越乔深吸一口气,道:“是,我明白了。长公主,我去换身衣裳,马上就来。” 赵明臻却叫住她:“今日就算了,再折腾也练不了多久。” 她隐晦地看了越乔一眼,道:“你回屋里去,好好想一想。” 越乔听明白了她让自己想什么,没有多问,很快退下了。 —— 因着下午没事,日头也不错,赵明臻索性把自己的头发又洗了。 洗其实好说,但她的长发又密又厚,弄干是一件难事。 燕渠从军营里回来的时候,她正躺在摇椅上,盖着毯子晒太阳。 在躺椅后头,有两个小丫鬟正在给她烘薰炉上乌缎一样的长发。 燕渠第一次看见这样的场景,一时间啧啧称奇:“长公主当真对得起太后与先帝。” 半躺着的赵明臻先是一愣,再是一惊。 时移世易,居然还有她听不懂他隐喻什么的时候? 见她眼神变换,燕渠勾唇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长公主宝贝头发,自然很对得起他们。” 他说起促狭话时,眉眼依旧是冷峻的,只有唇边那一点点笑,看起来格外的嘲讽。 赵明臻又想捶他了,但是她确实很宝贝自己的头发,因此只一动不动地瞪他:“你且等着我和你算账吧!” 燕渠一本正经地和她打嘴仗:“长公主上午还说要赏臣,这么快就变卦了?” “赏是赏罚是罚。怎么,你想反驳本宫的决断?” 燕渠唇边笑意渐深,抱拳道:“那臣先去洗沐,一身军营里的臭气,省得把殿下的头发给染了,帐上再加一笔。” …… 晚间回到正房寝屋里的时候,赵明臻的发尾还有些湿。 滴水成冰的天气,也没办法。 她半绾着头发,手上捧着本兵书,听到燕渠的脚步声也懒得抬头,习惯了。 燕渠目力很好,在数丈远就看清了书上的内容,不由挑眉 道:“这本书,从前长公主在京城也翻过。” 赵明臻掩唇打了个呵欠,道:“那时只是看着玩儿,现在感想有些不同了——你过来。” 她把书扣倒,又抽出夹着的一张纸,将它展开在桌面上。 是一张舆图。 早先燕渠留下的勾画还在。 燕渠在她身边留着的椅子坐下,不待她说,便自觉拿起了笔。 “长公主这回,在想什么?” “在想北狄怎么分呀。” 她的语气轻飘飘的,仿佛是在分饼。 不过很快,等她注意到他的握笔姿势之后,语调又严厉了起来。 “你这握笔——到底是和谁学的?” 赵明臻忍无可忍,捉了他握在笔杆上的那只手,一根一根地把他的手指掰开,重新调整成一个正常的姿势,再拿自己的手握在他的手背上。 “你熟悉北狄,帮我想想,那些小部落里剩的北狄人……要怎么拆开来安排才好?” 屋内很静,静到燕渠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也能感受到她腕间的脉搏。 他几乎屏气凝神,才能思考她说的问题,开始在她的轻握下动笔。 赵明臻倒是没走神,她认真看着他笔下的墨迹,渐渐松开了他的手。 两人讨论了一会儿。 不过这样大的事情,不可能两个人头碰头、在这方小桌上说着话就拿定了。 赵明臻只是想了解了一下他的看法,顺便理一下自己的思路。说了一会儿话后,她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便道:“时候不早,该歇下了。” 话本身并无嗳昧的意味,但想到这段时间歇下之后都干了点什么……赵明臻还是有一瞬回避了他的视线。 她正想起身,想去把帘子拉上,燕渠却忽然扣住了她的手腕。 “你……”她本有点儿恼他唐突,但见他看着她的眼神也有些游移,扬眉道:“噢,燕将军想好要什么了?” 她侧身倚在桌沿,支着腮看他,语气好奇:“你想要什么?先说好,只能是我说了算的。爵位是够得到的,但是异姓王的话……本朝还没有先例。” 燕渠对财帛之物看得不重,权欲也并不深。她倒是真的很好奇,他想要的会是什么东西。 赵明臻心里正盘算着,不防身前的男人忽然朝她伸出手。她还没反应过来他想做什么,脸侧的软肉,已经被他轻轻揪住、捏了一把。 她蓦然瞪圆了眼睛,而燕渠却一脸地云淡风轻收回了手,起身道:“喏,想好了。” 想捏捏她的脸很久了,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下手。 回过味来的赵明臻脸都红了。 这个动作和摸头一样,有点儿上对下的狎昵意思在里面。 她腾地一下跳了起来,恼道:“你居然敢拧本宫的脸!” 站起来的时候,燕渠顺手把窗帘拉好了。 他十分听话地消受了她两记痛殴,却又十分忤逆地直接将她打横抱起。 他的步子极为稳健,把她扣在枕褥间时,铺天盖地的吻也随之落下。 她很快就诚实地揽住了他的腰,在意识迷离之前,她仿佛听到他伏在她耳边说: “做什么异姓王?我只想做你的驸马。” 第74章 第74章要这清辉皎皎,只垂照他…… 热意在四方的帐帷间盘旋、盘旋…… 怀中人原本轻阖的眼睫,仿佛是颤了颤。 濡湿的长睫像一把羽扇,擦过他的侧脸。 燕渠一怔。 意识到她没那么不清醒之后,他不知是惊是喜,试探般轻唤:“明臻?你都……听见了?” 他下意识想找补——如果不想听,她可以当他什么都没说过。 可她依旧紧贴在他怀里,脸烫烫的,但没有推开他。 燕渠想了想,把这句她听了必然会生气的话吞了回去。 果然,赵明臻叽里咕噜地骂了他两句,然后声音才变得清楚了一点:“听见了听见了,谁许你做王了似的!做你的春秋大梦呢!” 闻言,燕渠不以为忤,反倒伏在她颈边低笑起来。 赵明臻被他高挺的鼻骨戳得直痒痒,抓着他的头发把他脑袋提起来一点,刚想继续骂他,却感受到了一点危险的苗头。 本该蛰伏的地方,仿佛还未餍足,又抵上了她的少腹。 她雾蒙蒙的眼眸颤了颤,旋即捂住脸,悲愤道:“你不要脸!” 这人怎么这样?她明明在骂他! “怎么不要了?”燕渠捉起她捂脸的手,来摸他自己的脸,无辜地道:“没了这张脸,讨不着公主欢心可怎么办?” 赵明臻翻了个白眼。 他从前不是还很在意这一点吗?怎么现在接受得这么良好 不过她向来识时通变,没与这臭男人掰扯,趁他支起肩膀的空隙,赶紧翻了个身、卷上被角想跑:“该、该洗沐了!” 她可没这男人行兵打仗的精力,已经很累了!她要睡觉! 这点小动作,燕渠哪有招架不住的。 他若有似无地笑了一下,等她裹着被子滚到了床边,才不动声色地迫近,从背后拦腰扣住了她。 “别走殿下。”他附在她耳边,放缓了声音道:“臣独守空房这么久……还望长公主体恤……” 好可怜的语气,仿佛是在讨她手里的糖。 如果不是他的手还把在她的腰际反复摩挲,她一定会心软的! 赵明臻磨了磨牙,心念一动,忽然轻声道:“好,我不走了,留在这里陪你,如何?” 燕渠动作一顿。 箍着她的臂膀松了些,不过没放开。 这种时候的话虚虚实实,几分真几分假,他清楚,她也清楚。 他当然希望,她可以永远陪着他。也正因为想过,他才知道不可能。 离开京城,于她而言,几乎相当于放弃所拥有的一切。 她不是会为了男人委屈自己的性格,她对他的感情也没有深厚到这种地步。 而他镇守边关,除非完全卸下权柄,否则也不可能久居中原腹地。 可等北境真的安宁到“不知何处用将军”,却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长公主别开玩笑了。”燕渠垂下眼睑,勉强轻快地道:“边关苦寒,留在这儿和我一起吃沙子吗?” 即使她愿意,他也不想她待在这里吃苦。 赵明臻在他的臂弯里慢慢地侧过身,扬眉看他:“你只说,你想是不想。” 燕渠难得露出有点无奈的神情,但还是把她往自己心口的方向掂了掂。 他蹭着她才洗过的香香头发,低声道:“当然想。” 她穷追不舍,趁机拧他的脸,讨下午的账:“有多想?” 燕渠瞳光一闪:“我说了,你会生气的。” 拧在他脸上的手用力了,有点痛。 他只好老实答道:“恨不得把你扣下、藏起来……” “……就把你藏在帐子里。” “可长公主丢了,他们要来找你回去,我只能再想办法。” 这会儿赵明臻还没发觉不对,顺嘴道:“你要做什么?” 他的声音很平静:“把他们都杀了,也不是不行;李代桃僵的话……找具和长公主差不多身形的尸首来,再放一场火,就是动静有点大。” 居然计划得这么详尽?她悚然一惊,两手掌根抵在他胸膛:“反了天啦!你还真想过!” 她一边斥责,一边没忍住悄悄往下移了移手心。 用力的时候,他的胸膛硬硬的,不使力的时候,也是软的呢。 等等…… 赵明臻回过神来,继续瞪他:“本宫要治你大不敬之罪!” 燕渠轻笑一声,悄悄把她带回了枕间。 也许是因为离别将近,她是纵容他的,他才敢放纵一点。 不论是那些疯涨的、见不得人的阴暗心思,还是每一个瞬间里因她而起的本能和慾念。 他低下头,轻轻吻她的唇边,又捉了她松下去的手来贴自己的心口,一面捧着她的手摸自己,一面诱哄道:“臣如此僭越,那……长公主打算,怎么治这个罪?” 明明他从她身上 得到的已经足够多,他却犹不满足,还敢妄想把天边的明月永远困在他的身边,要这清辉皎皎,只垂照他一人。 他确实是罪该万死。 她不回答,于是燕渠又去亲亲她的耳垂,喃喃道:“这辈子、这条命,拿给长公主抵罪,好不好?” 他眸间翻腾的颜色,已经浓烈到赵明臻无法装聋作哑的地步了,她咬了咬唇,轻哼道:“你这是要我惩治的态度吗?你分明……分明是在摇着尾巴、招摇过市!” 趁着他反应不及的瞬间,她推他一把,拿回了主动权,翻身把他抵在了锦褥上。 回过神来后,燕渠摆出了一副任人宰割的架势,而她也抽出了被他攥着的手,伸出指尖,轻轻点在他的肩头。 她的神情一如初见那日高贵矜傲,眼里眉梢,却挂着一股极为秾艳的色彩。 “数罪并罚,今晚,燕将军可别讨饶——” …… 此夜虽长,眨眼间天却也亮了。 清早,赵明臻被响雷般的鞭炮声震醒,肩膀瑟了瑟。 身后的男人觉察,把她往怀里拢了一拢。 赵明臻迷迷蒙蒙地抬起眼帘,偏头,见燕渠居然还没睁眼,颇为惊讶地道:“呀,你没醒?” 平时他都醒得很早,等她回笼觉睡饱,他都练完一套拳回来了。 燕渠把脑门往她颈窝里抵,声音沉闷:“醒了,困。” 沉闷之余,还有点哀怨。 ……他确实小瞧了她,旁的不好说,拿捏他的手段,她还是有一点的。 外头又炸起一阵鞭炮声,赵明臻捂着耳朵,张口说了些什么。 燕渠缓了缓,睁眼后惺忪的睡意就没了。虽听不见她说话,他还是读着她的唇语,解释道:“边关的习俗,爆竹要从小年点到初六。” 嘈杂的声音弱下去之后,赵明臻瞳孔圆睁,道:“那岂不是半个月都没得睡了?” 燕渠起身道:“平民百姓可打不起,我一会儿去附近的富户家转转。”让这些人都收敛些。 赵明臻想了想,头发乱乱地爬起来,道:“不用了。今年是该高兴一点。” 燕渠笑笑,捉起她的手背亲了一下:“多亏我们长公主。” 赵明臻不吃他这记马屁,甩手道:“谁同你我们了?去去去,该起来了,一堆事没忙完。” 见她坐在了床沿,探头往外,似乎是想叫丫鬟进来服侍,燕渠看她一眼,提醒道:“长公主确定要叫人进来吗?” 赵明臻一愣,顺着他的视线,从自己松散的领口往下移…… 她的脸瞬间就红了。 昨晚胡闹太过,身上的痕迹多半没消,颈上都有。 她的皮肤细白,这些淤红被衬得格外明显。 “都怪你——”赵明臻抄起枕头砸向罪魁祸首:“你属狗的吗?啃啃啃,就知道啃!” 燕渠无辜地看着她,把自己的中衣领子也扯开了一点,露出一些可疑的划痕:“狗咬人就算了,可人咬狗算是怎么一回事?” 赵明臻本想骂他无赖,可是一想昨晚自己也挺过分的,捏他堵他还……踩他,就把话吞回去了。 她底气不足地嗤了一声,登时又昂起下巴,颐指气使地道:“你来侍候本宫更衣。” 燕渠依言照做,给她梳通了头发、又给她穿衣。 他服侍得居然还算得心应手,赵明臻本还想挑他刺的,结果都没找着机会。 她看着镜中倒映的他和自己,忽然觉得,此生只有他一人,也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 这晚之后,两人默契地没有再提,诸如“走”“离别”之类的字眼。 燕渠知道这是一种自欺欺人。 她并非瓶花池鱼,而是能飞过云霄万里的鸢,不需要藏在谁的羽翼之下。 叫他真正心折的,也是这样的她。 她能偶尔为他驻足,就已经很好。 他在尝试让自己知足。 赵明臻倒真的很忙。 虽然不可能年前就把北狄遗民都处理好,拆分的大致规划,总还是要主持着拿一个出来才是。 这边时间虽紧,她也不想耽误自己的事情,依旧每日下午同越乔习武。 之前小小的风波之后,赵明臻总觉得越乔的教习变得更严苛了,几乎疑心这姑娘是在公报私仇,却听得她偷偷和来探望的越铮嘀咕—— “阿兄,我总算是明白,你为什么对她这么死心塌地了。” 越铮制止她的话,并瞪了一眼:“不可胡说。” 这姑娘并不怵她的哥哥:“明知都是她驭人的手段,可是我……可她却总是能拿的准别人想要什么。” “她待人赤诚,你答允了的事情,莫要……” “知道了知道了,你别啰嗦了,对了,离京前,我……” 无意撞见兄妹交谈的赵明臻思考了一下,悄悄走了。 私底下的话,她并不是很感兴趣,即使话题的内容与她有关。 不过有一句话,倒确实不是漫无边际的溢美之词,还真给越铮说中了。 不论对谁,她的感情,从来也是不掺假的。 至于她付出的真心会得到几分回报,她其实不是那么的在乎。 —— 紧凑的时间过得很快,一眨眼,就到了年三十这天。 即使赵明臻不主动说,底下的人也会把一切都布置好。 “我也是沾长公主的光了。”燕渠看着眼前府邸的景象,啧啧称奇。 赵明臻没忍住笑了一声,道:“村俗!” 不过骂完这句,她还是放缓了声音道:“去年你走得太急,都没来得及在京城过年。这回好啦,本宫陪你。” 燕渠大概也是想笑的,眼神却是一晃。 燕池不是他的血亲,所谓兄弟之间更没什么感情。他从来都是孤家寡人。 即便是发迹后的那几年,也好不到哪里去。 斟一壶好酒,把它喝掉,对他来说,就已经算是过年了。 “多谢长公主。”开口时,他的声音微哑:“叫我也知道了,家是什么样的。” 赵明臻虽然生在皇家,却也没缺过亲情——不纯粹不是没有,天底下最高贵的一群人,指缝间漏出点真意来,就已经很够用了。 眼见他这副表情,她在安慰之前,还是忍不住试探道:“你有没有想过,去找自己真正的家人?不论是母亲还是别的什么人……” 燕渠抬眼看她,若有似无地笑了一下:“早二十年就没想过了。” 赵明臻抿抿唇。 是啊,他如今不说权势滔天,想要查一查旧事、找一找人,总还是有办法的。可她来北境这么久,却不曾听闻,他有过这样的举动。 她没再问下去,转移话题道:“那就不想了——对了,晚间有宴席,要和北境的大臣们聚一聚。” “这种席面估计是不会好吃,没关系,回来我们再喝一点,我都命人准备好了。喝一点,正好守岁。花炮和响竹也都有,今晚,我一定要吵得别人也睡不着。” 仿佛孔雀展示她的翎羽,她骄傲地扬起眉梢,难得絮絮地说了一堆。 燕渠耐心听着,分明没到夜晚,火树绽开的光辉,却已经映入了他的眼瞳。 —— 是夜,赵明臻施施然前往赴宴。 她身份尊贵,既是长公主,此番又持节而来,只有旁人等她的道理,断不能叫她在席中等其他人来齐。 花厅内,众宾云集。 热闹喧腾的场面,在赵明臻到来的瞬间安静了下来。 她疑惑地皱了皱眉,一抬眼,却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 “戴公公?” 赵明臻微微有些惊讶。 他怎么会在这里? 面白无须,老好人模样,是紫宸殿的戴奇! 即使风尘仆仆,戴奇也依旧恭谨地朝她一礼。 礼毕,他才朝身后的内侍伸手,接过了一只明黄的卷筒。 赵明臻了然:“陛下有旨?” 这一次,赵景昂是肯定要封赏的,她意外的只是这圣旨来得这样快。 “是呀,陛下特地命老奴日夜兼程,务必要将这道旨意,赶在今儿这好日子,带 给殿下和北境诸位大人呢。” 戴奇笑笑,见赵明臻利落地要带头跪下接旨,他忙上前道:“不必了殿下,陛下特地嘱咐,这回您是大功臣,站着接旨就好。” 他压低了声音,以手背掩唇与她补充道:“太后娘娘可担心坏了,一会儿还有些家事,着我来问您。” 赵明臻也不推辞,坦坦荡荡地站稳了,礼节性地笑道:“那一会儿再聊,戴公公,请吧——” 她不用跪,其他人哗啦哗啦跪倒了一片。 戴奇清了清嗓子,开始宣旨。 第一封旨意,便是赵明臻的加封—— “……咨尔定国长公主赵氏,毓质璇闱,夙彰淑慎;督率将士,克复边城;临危秉节,勋劳懋著……” “兹特晋封尔为定国昭武长公主,会增食邑三千户,赐九旒冕冠……勉思令图。镌于钟鼎,以励臣工……” 听到这儿,不少人倒吸一口凉气。 封号已经很摄人了,后面的食邑和九旒冕冠却更甚。 燕渠若有所思地抬了抬眼帘,目光落在赵明臻平静无波的侧脸上。 花花轿子搭得再高,目的都是为了抬人。 皇帝如此抬举,想来不是为了让她继续在皇城中,做一个闲散的富贵公主。 他的心咚得连跳两声。 是了……连奔袭千里主持和谈都能派她来,其他的,还有什么不可能? 果然,她接下第一份加封的旨意之后,戴奇的声音仍在继续。 “……定国昭武长公主,智勇兼资,功在社稷。今加封北庭处置使,视同亲王,自辟僚属,以新收复十三城为封地,兼领桓阳及余下诸城,并处北狄羁縻事宜……” 话音落下,偌大的厅堂内,刹那间鸦雀无声。 第75章 第75章毫无保留 一众骤变的脸色中,赵明臻的神情分毫未改,一副意料之中的样子。 如若仔细凝视她的眉眼,甚至仍能从其中分辨出,那一丝从未化开的矜傲意味。 只是现在,没有人敢直白地注视着她。就连戴奇奉送圣旨时,目光都稍有回避。 其余封赏的旨意,就显得没有那么的出人意表了。 戴奇宣读完旨意过后,赵明臻亲自引他入座。 总的来说,皇帝这次给北境的封赏是极优渥的,就连聂家也没有被打压的意思。席间风平浪静,无论是京城来客,还是北境臣工,觥筹交错间,大家都能保持一种虚伪的风度翩翩。 酬酢时,赵明臻难免多喝了两杯。 本不打紧,但是北境的酒和她在京城喝的有点差距,预估失败,席散燕渠过来扶她时,她已经有一点醺醺然的样子了。 戴奇揣着徐太后的嘱咐,想与她说话,但见燕渠冷着张脸——虽然不是冲他,还是缩着肩膀后退了。 他退开了,燕渠反倒乜了一眼过来,问道:“戴公公腿脚倒是利索。” 算算那纸条约抵达京城的时间,除非戴奇会飞,否则都不可能这么快到,应该是提前出发了。 戴奇笑得讳莫如深,道:“为陛下办事,不敢不尽心。” 他转头与赵明臻拱手道:“殿下,那老奴先不叨扰了,明日再来拜访。” 赵明臻只是有一点头晕,并没有醉倒,她敷衍地摆摆手,道:“好,那就明日。” 燕渠稳稳地扶住她的小臂,随她一起回去。 马车里,她的脸轻轻靠在他的肩上,燕渠弯起指节碰了下被挤起来一点的脸颊肉,被她抬手打下去了。 “殿下装醉装得还挺像。” 他转而伸出臂膀,揽住她。 赵明臻没拒绝。 靠在人身上总比磕到车厢的木头上舒服——这可不比京城,长公主的车舆里都是软包着的。 “也不算装吧,”她闭着眼睛说:“确实多喝了两杯。” 接下来会有什么风波都在她的预料之中,但今晚,她只想躲懒,不想应付。 “戴奇说,太后有话与你说,也等明天再听吗?” 赵明臻撇撇嘴:“猜也能猜到母后会说什么,不想听。” 她想了想,从燕渠的肩膀上抬起脑袋来,认真地看着他道:“对了,今天的事情,我不是有意在瞒着你。” 燕渠一怔:“长公主为什么要和我解释?” 赵明臻扭头,道:“因为我不想你误会我。” 她很清楚,她与他的感情之间横亘了多少东西。也正因如此,有限的余地里,她想真诚一点。 片刻的怔愣过后,燕渠回过神来,垂下眼睑道:“长公主不必对臣如此。事以密成、言以泄败,不说是对的。” 赵明臻本想笑他,居然也能把话说得这么文绉绉,但略想了想,还是道:“我确实心里有数。这件事,离京前与皇帝也已经商议过。” 人都是得陇望蜀的,今天想要牵一牵手,明天就想要抱一抱,明天抱到了还不满足,还想要亲一亲。 谁会不希望自己的伴侣,对自己是毫无保留的呢? “但是……”她顿了顿,没有隐瞒:“圣旨不下,一切就都有变数,我也不能确定,并不是刻意瞒你。” 在得知钦差的背叛后,赵景昂一直举棋不定。 北境需要放一个他信重的人在这里,总不能真的叫地方豪强继续吞并做大,那这胜仗是为谁打的就难说了。 赵明臻原本并不在他的选择里。 且不说别的,单让自己的女儿去到千里之外这件事,徐太后就不可能舍得。 从头到尾,都是她自己主动要求来的。 现在看来,赵景昂倒是没有在她离京后再有踟蹰,戴奇一行人能赶在今天的节宴宣旨,想必是在收到确切的捷报之前,就提前带着拟好的圣旨出发了。 燕渠扬眉看着她:“长公主是在担心,我因此介怀,又或者……生气?” 说着,他的唇角竟也轻轻抬了一下。 虽然大概是这么个意思,但被他说出来,就像她多么在意多么想讨好一样。 赵明臻矜持地啐了他一声,然后嘴硬道:“你想得倒美,本宫只是疑你是个小心眼子罢了。” 她说得越多,燕渠唇角的笑意越是收不住了。眼见再笑下去她真的会生气,他才收敛神色,认真道:“臣明白。” 不待赵明臻想明白他明白了个什么,他转过话题道:“北境现在的局势,一团乱麻,外部环境也不太安定,长公主可有成算?” 他的语气很自然,今日之事对他来说仿佛也并不意外。赵明臻侧目看他一眼,随口道:“先攘外再安内,不把之前打仗的尾巴收干净,剩下的事情没有办法处理。” 其余的设想也还笼统着,毕竟她来到北境的时日也不长。 燕渠没有追问。 不一会儿,行车途径他府邸的时候,他眉梢微动,忽然和赵明臻道:“长公主,我有样东西忘拿,回去一趟,一会儿直接去找你。” 赵明臻一怔,本想说要不要干脆直接等他出来,犹豫片刻后还是点了点头,道:“你去吧。” 见他下车,跟在外面的越乔小心翼翼地探头进来,问道:“咦,殿下,燕将军他怎么独个儿走了?” 身边的位置一下就空了出来,赵明臻皱了皱眉,道:“没事,不等他,我们先回去。” 她虽这么说,目光却还是忍不住透过车帘,回头看了一眼。 他记性一贯好,能忘什么东西?倒像是找借口回去了。 虽然嘴上不提,但他实际上,还是很难不介意吧? 她明知他在为即将降临的离别而焦躁不安,却什么都没有告诉他。所以,刚刚知道她能留在这里,他似乎也并没有表现得很高兴。 赵明臻抿了抿唇,盯着自己的裙裾,不说话。 理智告诉她,她没有做错,他要是敢借题发挥,她也绝不会纵容他的嚣张气焰。 可是…… “长公主,我们到了。” 车舆外,碧瑛为她打起了车帘。 冷风钻了进来,赵明臻很快醒过神。 这边府城的布局,比京城还要极端,所有达官显贵的居处,几乎都汇聚在这么一块地方,是以才经过燕府没多久,她们就也到了。 碧瑛扶上赵明臻的小臂,抬头看了一眼空出的匾额的位置,眉目间有喜色:“长公主,今日的圣旨……那这府邸,年后是不是也该正经修一修了?” 先前都道是暂住,只整饬了府邸核心的生活起居部分。 赵明臻顿足,也抬起眼帘,看向泼墨似的苍穹。 她定定地抬头看了好一会儿,才收回目光,平静地道:“别的不急,长公主府的牌匾 ,倒是可以先制一块来。” 命运总是会把人带到不同的坳口,但这一次,是她在推着它往前走。 这趟北境,来得很值。 碧瑛不知她内心所想,应下后奉承了几句,才反应过来少了什么似的,不无惊讶地道:“殿下,这大过年的,驸马怎么走了?” 赵明臻不是很乐意回答,只敷衍了一句:“他长了腿,怎么就不能走了?” 话虽这么说,她还是悄悄磨了磨牙。 也不知是谁,当时巴巴地蹭都要蹭来她这里。要是真敢今天都遁了不回来,他这辈子是别想上她的床了! 她一面咬牙切齿,一面又觉得着实委屈,一时想出了神,连后头传来的马蹄声都没注意。 碧瑛眨了眨眼,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子。 赵明臻蓦地抬头,便见碧瑛朝街巷的尽头指了指。 “殿下,你看……说曹操曹操到呢。” 赵明臻怔了怔。 今晚是三十夜,天边没有月亮,那道身影就这么映着雪光,奔她而来。 心底揉皱的那张纸,像是忽然就被捋平整了。 意识到这种情绪变化的瞬间,赵明臻蓦然别开视线,没来由地有一点慌。 几息功夫,燕渠就已经到了门口。 他翻身下马,一手牵着缰,一手直接上来揽住了她的肩膀,道:“叫长公主久等。” 碧瑛已经识趣地退开了。 赵明臻悄悄深吸一口气:“没等你,你倒是快。” 不是遁走,那是真的回去拿东西了? 她扫一眼燕渠,见他一点变化也没有,手上也空空,狐疑地道:“什么物什,值得你这么赶急赶忙?拿来我看看。” “本就是要给你的。”燕渠揽着她往里走:“外头风大,进去再说。” 他难得卖关子,赵明臻越发疑惑,不由嘟囔:“给我?你准备了节礼?” 燕渠扬眉看她,道:“可以是。” 见他神色认真、不像是玩笑,眉梢也挂着飞扬的意气,赵明臻把呛他的话吞了回去。 没一会儿功夫,两人已经到了前厅里。 燕渠没有再卖关子,赵明臻甫一坐下,他便一撩衣摆,在她面前单膝触地跪了下去。 赵明臻讶然:“你……” 对上了燕渠缓缓抬起的眼眸后,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绷直了背,神色也郑重了起来,抬手让附近侍候的仆从都退下了。 空荡荡的前厅内,顿时只剩下他们两人。 燕渠没有踟蹰,从怀里掏出了一枚半个巴掌大的黑色虎形符传,手心翻转,递到了她眼前。 第76章 第76章别这么……喜欢我 赵明臻的神情陡然严肃起来。 她凝眸看他,并没有接:“燕渠,你在做什么?” 燕渠未答,只抓了她袖底的手,径直就往她手心里放。 见她挣扎,他干脆连符带她的手一起合握住了,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赵明臻深呼吸好几次,依旧无法平息自己的心跳。她转而用力去推他的手,可是这人的力气忒大,她根本推不开他。 她皱着鼻尖,认真地道:“别这样,燕渠。” 像是怕捏痛了她,她不挣扎了,他反倒没再使劲,轻轻放开了她的手。 燕渠轻垂着眼,声音低沉:“长公主不愿收下吗?” 她生在天家,自小锦衣玉食,出入皆受拥簇,他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能够给她。 连命也不算什么。 世上连愿意为她去死的人,都不止他一个。 赵明臻难以描述自己此刻的心情。 虎符是铜制的,上头有错金的纹路,落在手心里沉甸甸的,还有点儿烫手。 不知是这物件本就烫手,还是因为上面还裹着他的体温。 她应该感到惊喜吗?此时此刻,她在他身上的目的,已经全然达到了。 他非但没有介怀她之前的隐瞒,反倒献上了更炽热的忠诚。 可她一点也不高兴。 一点也不。 赵明臻黑沉沉的眸子颤了颤,随即一字一顿地问他:“燕渠,你知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吗?” 兵符是重要的东西,连皇帝都不能轻易收回。对于武将而言,仅仅是遗失此物都是要丢官的。 他终于回答,声音却有些喑哑:“我知道。” 不论是性命还是权柄,他都愿意交到她的手上。 眼下似乎是一个合适的时机。 有风吹过,堂前的明烛微微一晃。 赵明臻的视线没有受到扰动,她垂着眼睫,盯着自己手里的这枚兵符,仿佛在用目光将它缓缓摩挲。 她很清楚,死物并不算什么。 在北境这种朝廷鞭长莫及的地方,燕渠能号令一支军队,靠得绝对不是一个彰示皇权的兵符。 但是他这一举动背后的意味,还是让她感到惶恐。 这种惶恐很不寻常。 不论是投诚还是讨好,她都看过了太多。她本不该在意的。 可现在,她却觉得,很不公平。 她这样,对他很不公平。 赵明臻摊着掌心,缓缓呼出一口气。 她用空置的另一只手捋了捋鬓发,轻轻重复了一遍:“你别这样。” 燕渠自嘲般笑了一下,道:“还请长公主明示。” “我的意思是……”她顿了顿,还是看着他说了:“你别这么……” 她的声音很轻,却仿佛一种宣判:“别这么……喜欢我。” 燕渠依旧垂着眼,没被眼睑遮挡的瞳仁显得格外幽深:“长公主不喜欢?” 这句话仿佛问了好几个问题。 赵明臻挑了挑眉。 她想了想,才慢吞吞地开口了:“我很喜欢你的呀。” 她的语气轻飘飘的,落到心里也砸不出个动静。见她又要把虎符往他手里放回来,燕渠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沮丧道:“长公主不必哄我,我也并非为了求得你的回应。” 这一次,轮到赵明臻攥着他的拳头不放了。 她这段时间习武练得很认真,还真有些力气。 她接着自己的话,继续道:“我很喜欢你,才希望你把自己放在我前面。” “我坦诚地告诉你,在我心里,有很多东西摆在你前面,而我自己就更在你前面。” 就像他身世背后的疑云,她从头到尾都没打算告诉他。 出于个人的感情,她当然相信她的驸马;可出于国事的考量,她却不能不考虑,他有做出她不愿意看到的选择的可能。 赵明臻一边打量着燕渠的表情,一边用玩笑般的语气继认真道:“你喜欢我,就也按我说的做,咱们都不吃亏。” 在被太后和皇帝赐婚之前,她一直把亲情放在第一位。 这一切曾经是值得的。 她永远都记得,当年还是太子的赵景昂,是怎么顶着君父的怒火、大臣们的指责,为她哀求周旋,想要留下她不要让她远嫁和亲。可后来呢? 所以现在,她相信不论彼此的感情有多么深厚,这世上,也总有值得让感情退出一射之地的东西存在。 她要为自己保留退出的余地——那封和离的旨意只是身份上的,她的心也要为自己保留。 听她说了这么多,燕渠终于抬眸看向了她。 与他锐利的眼瞳对视上的瞬间,赵明臻眨了眨眼,手上悄悄用力,把虎符往他的手上回推。 “长公主。”燕渠的手纹丝不动:“这种事情,不是赶集买菜讨价还价,还能计较轻重。” 赵明臻咕哝道:“那怎么办呢?我不想吃亏, 可我也不想做奸商。” 燕渠看着她赤忱的眸子,轻轻叹了口气。 他的声线低沉,还夹杂了点儿喟叹的意味:“那也没办法了。我已经……” 他顿住了,没有说下去。 赵明臻却颇为好奇,甚至还歪头看他:“你已经什么?” 燕渠直勾勾地看着她:“心已经交出去了。就是长公主要我收回来,也是做不到的。” 他的眸间像是有火猎猎在烧。 赵明臻仿佛被烫了一下,下意识低下眼帘。 再看那黑糊糊的兵符,忽然感觉它血淋淋的。 “噫——”她发出稍显尖锐的一声,不跟他推来推去了,直接往他胸口丢:“谁要你的‘心’了,我又不是吃人的妖怪!” 燕渠无可奈何地接过了。 若说拒绝,她偏偏又是在为他着想,若说接受,她却又是一副进可攻退可守的态度。 说不上此刻是开心还是难过,他正要起身,忽然又听见赵明臻开口了。 “别急着走。”她叫住他,语气忽然变得很轻快:“我又不是将军,不要你的兵符,你给我点别的东西吧。” 燕渠先是一怔,站定后,忽然也松下心笑了出来。 “好。”他把声音放得很轻很缓,是一种自己都难以察觉的珍而重之:“长公主想要什么,我一定尽己所能。” 赵明臻若有所思地想了想,朝他嫣然一笑。 “上次的汤面很好。你再做一碗我尝尝吧。” 第77章 第77章亲我的时候,长公主不也…… 在皇城以外的地方过年,对赵明臻来说算是一件新鲜事。 此刻眼前的景象更是稀奇—— 灶房里,一身威严官袍的大将军挽着半截衣袖,正垂眼在案板前切菜。 才从席间回来,燕渠也没来得及换身衣服。 他身形高大,案台的尺寸对他来说有些矮,得勾下些腰才方便动作。但他臂膀宽阔、腰线分明,这样低着腰,也不显得委顿。 察觉到赵明臻的视线在自己身上逡巡,燕渠抬了抬眼,道:“一会儿就好,灶间烟气重,你先回去。” 她笑眯眯地看着他:“我不。” 她一面说,一面在锅碗瓢盆间东串串西看看,时不时还把脑袋凑到他胳膊边,要仔细瞧一瞧,他挽弓提剑的手,这会儿是怎么拿的菜刀。 金尊玉贵的长公主杵在这儿,有点碍事。 燕渠悄悄想。 当然,他倒也没有缺心眼到把这句说出口,只有些无奈地道:“殿下,你这样,怕是要明天才能吃上了。” 她离得太近,还有点儿跃跃欲试的意思,燕渠担心拐了她的手切了,停了动作。 赵明臻不以为意:“明天就明天,我又不是真饿了。而且我们左右要守岁,也睡不成。” 听到她说“我们”,燕渠的嘴角微妙地抬起了不易察觉的一点。 他在脑海里搜罗了一下,说起些别的转移她的注意力:“回不去京城,长公主会难过吗?” 赵明臻思考了一会儿,才回答道:“除了有一点想我母后,其他都还好。” 想到他并没有家人可以想念,她很快别开话茬,道:“宫里过年,年年都是那个样子,繁文缛节一堆。不论位高位低,心里都各自较着劲,没谁真过得开心,又不能不装出个样子来。” 说话的功夫,她又蹭到了他的手臂边:“在北境多好,还能看到燕大将军,是怎么为本宫洗手作羹汤的。” 她一边揶揄,一边摇了摇他的胳膊,浑然不觉自己的袖子都要垂到案板上了。 燕渠忍无可忍,放下菜刀,低头往她唇上啄了一口。 赵明臻果然懵了一瞬。 燕渠心满意足,正要伸手捞一旁浸着的菌子,刚转过脸去,她忽然抬手,把他的脸扳了回来。 她用她轻软的唇,径直覆住了他的。 感受到她踮起脚靠近自己,燕渠近乎本能地、揽住了她的腰,把她往上掂了一点。 ……想要叫她害羞避让,果然是他想多了。 他怎么就忘了,这位殿下是个什么作风? 燕渠心里想笑,唇齿间却非常诚实地、顺从着她不讲道理的亲法。 呼吸浅浅交错,案板上的菜蔬不知被谁碰落了,发出嗒的一声。 赵明臻被唬了一跳,缩回了捧在他耳际的手。 燕渠不动声色地把她的手捉了回来,面上看不出心猿意马的样子,声音却有些喑哑:“怎么了?” 赵明臻像是被那一声提醒了这是在什么地方,从他身前往后跳,嘟嘟囔囔地说:“烟熏火燎的,在这里……成何体统。” 燕渠用掌心团着她的手,把她又拉回了自己身前。 “在这里怎么了?长公主不说清楚,臣这等粗鄙之人,听不明白。” 他靠得很近,高挺的鼻骨都快要碰上她的鼻尖,赵明臻的心胡乱跳了起来,推搡他:“你别乱来!不然……我就把你赶回去。” 她的语调早不知什么时候就绵软了下来,听起来毫无威胁力。 燕渠却当真松开了些对她的桎梏,只是她还来不及松一口气,旋即,他竟调整姿势,把她抱着提了起来。 足踵离地的瞬间,赵明臻瞳孔微颤,下意识双手双脚抱紧了他。 “燕渠——”她想骂他,又怕声音太大把仆人引过来,只能委委屈屈地压低声音道:“你抱我起来做什么?你放开我。” 她力气还挺大,往他背上咚咚就捶了两下。 只是燕渠不动如山,非但没放,反还慢悠悠地把她揣着往上掂了掂。 “刚才亲我的时候,长公主不也挺主动的吗?” 赵明臻脸颊微红,从他肩前抬起头,努力解释:“刚刚也是你先不干好事的。” 燕渠往她脸上又凑了一口,才控诉道:“亲都亲了,长公主还想怎样?” 他很满意现在的情形。 她全身心地倚在他的怀里,支点只在他托在她腿弯的手上,贴得很紧,纵然想扭头,也不过是把脸送给他亲。 他用征询的语气试探:“再亲一会儿,一会儿我们回去继续,好不好?” 赵明臻在心里无声地大喊:谁同意继续了! 不过,她向来非常识时务,见他没打算松手,眼神还越来越深,她索性闭上眼,摆出一副任人宰割的架势。 “一小会儿。” 她闭着眼讨价还价。 虽然大年夜,下人们都得了假,只留了少数几个值夜的,没事也不会往这边来。 燕渠仿佛听见了她的心声,轻笑道:“若是有人来,我会听见的,别担心。” 话音刚落,他微凉的薄唇便贴了过来。 没一会儿,赵明臻就有些晕晕乎乎的,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这人的吻技进步太快,从哪里学的? 她渐也心猿意马了起来。 心跳难以平抑,连呼吸都变了调,直到他释开,她的唇依旧是微启的,朦胧的眼神仿佛在问他,怎么停下了。 燕渠低笑一声,把她往上掂了一掂,低头往她心口埋。 等赵明臻回过神来,意识到他是想做什么的时候,他已经用犬齿,扯开了她领口的袢扣。 “你……” 她的瞳孔颤了颤。 燕渠听到了她的声音,保持着俯就的姿势,扬眉看她,目露无辜:“抱着你腾不出手,只好这样。” 这是重点吗! 赵明臻张口欲骂,视线落在他微微滑動着的喉结上时,却不自觉也咽了咽口水。 夜色透过敞开的窗页,将她这驸马的眉眼衬得愈发凌厉。 他从未在她面前展露过的威严凶狠的一面,只偶尔能从他的眼里眉间窥得一些。 恍惚间很难想象,这样的一个人,竟然会喜欢她喜欢到,连身家性命都愿意交到她手上的地步。 她一时茫然,正好叫这用兵如神的男人瞧准了空子,第二颗袢扣很快也被解开,连带衣襟一起散了。 暖馥的香气若有似无地在寒夜里逸散,是她惯用的熏香味道。 即使来到北境,她已经很 久没有宫里的香料可用了,这股独属于她的气息,却还是萦绕在燕渠的鼻尖。 就像牵在风筝上的游丝一线,让他不发疯,也让他发疯。 赵明臻是抗拒的,可惜人被他端在怀里,一动作,倒显得像是把自己往狼口中送一样。很快,她就成了被醒过头的面团,一点力气都不剩了。 眼见他越来越过分,都快把她衔起来,她涨红着脸,努力拧他耳朵。 “回去……”她呵斥他的音调都有些控制不住了:“你再这样不规矩,我非砍了你的脑袋。” 燕渠抬起头,眼神促狭:“回去就砍头,长公主这是想回还是不想回?” 赵明臻瞪他,他笑意更深,但到底没有继续逗她,只循循善诱地道:“长公主答我一个问题。答了,我就抱你回去,好不好?” “你方才说的……在我前面的那些东西里,有没有别的男人?” 他的声音和缓,却没来由透着一股危险的意味。赵明臻小声咕哝:“你这是逼供。” 但见他似又要低头继续啃她,她很快还是偃旗息鼓,投降道:“好啦好啦,小孩儿似的,我都答应过你了,你不叫我做寡婦,我就不找别人了。哪来什么旁的男人!” 燕渠眉梢一挑:“当真?” 她点头如捣蒜,一双皓臂把他圈得紧紧的:“当然!你快松开我,被抱着也很累的。” 又不是横着抱,这样竖着抱她也要使劲。 他仿佛不经意般又问了一句:“瞒着我的事情,也在前面这些里面?” 他不紧不慢地腾了一只手出来,正在拢她的衣襟,赵明臻刚松了一口气,还来不及习惯性地继续点头,眼睛忽然眯了一眯。 “这才是你真想问的吧!”她睨他一眼,阴阳怪气地道:“燕将军这攻城略地的本事,全用在我身上了。” 她没否认有事瞒他。 燕渠缓缓抬起黑沉沉的眼眸看她:“与我有关的,对吗?” 她抿了抿唇,还是道:“是。” 这段时间,朝夕相处的后三个字还是做到了的。 他不是迟钝的人,那些微妙的欲言又止和试探,怎么会察觉不到,今日的举动,又何尝不是因为感受到了她的不信任。 她心里门清,却还是一字一顿地道:“可我不想告诉你。” 燕渠神色微黯,稍移开些视线,没追问下去。 赵明臻则正色看着他,继续道:“我不会害你,你要相信我。不论如何,我的刀口绝从不会向内。” 闻言,燕渠的眼神有一瞬释然,很快却又变得古怪了起来:“所以说……我是‘内人’?” 她还没喊过他夫君,他倒成了她内人。 燕渠嘴角一抽。 赵明臻冷不丁被他逗笑了,旋即又哼了一声,杵着他的胸口道:“怎么,做本宫的内人委屈你了?” “一会儿真叫别人瞧见我们拉拉扯扯,我可没你这么厚的脸皮可以丢,快放我下来——” 燕渠好心情地勾了勾唇角。 不管怎么说,他已经被她圈定在自己人的范畴里了。 只是到嘴的珍馐美馔,岂有放下的道理。他把她打横抱稳,低下头,又去蹭蹭她的鼻尖:“好。这里冷,我们回去。” 他的声音低哑:“回去了,‘内人’才好服侍殿下。” 赵明臻在他的怀里捂住脸:“住嘴——” 至于醒过头的面、切一半的菜、咕嘟开又冷掉的水…… 应该大概,已经没有人在意了。 第78章 第78章“不是你要我给你洗脚?…… 胡闹的日子很快过去,开年之后,正事接踵而至。 有皇帝的旨意背书,赵明臻做的一切都变得顺理成章了许多。 虚名以外,旨意中那句“视同亲王,自辟僚属”才是真正的重中之重。 公主府虽然可以有自己的属官,但只是些清汤寡水的小菜,在数量和品级上,都不比可以拥有封地的亲王。强势的亲王,是真的可以插手到地方的政事里去的。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赵明臻要堂而皇之地拉拔起自己的一众势力插在北境时,她却并未表现出弄权的意思,只点了使团里的几人留下,先着手处理北狄遗民的问题。 北境的情况比较特殊,边陲要地故而设府,军事要务由桓阳府总领,实际上的民政还是该由刺史来管辖。但各方势力鱼龙混杂,又牵扯到驻军等一系列事宜,很多时候权责并不十分清楚。 相比新收复的十三城该如何分配设辖,北狄遗民就是块烫手山芋,处理好了不生事端不算有功,没料理好出事了反倒有过。这长公主跟个愣头青似的急吼吼地要担这件事的责,其他人心里都松了口气,自是没人拦她。 和燕渠聊过之后,赵明臻心里也有了大致的盘算。 如今剩下的,多是些小部落的妇孺,青壮有,但不多,这些部落基本都在大梁铁骑之下表露过降惧之意,可以留; 而乌尔霄撤军时,也留下了部分原是北狄人的伤兵残将。对这些人,她就没有那个好心去甄别该不该留了——能活到乌尔霄撤军的时候,八成都吃了人。 能留的北狄人,也不可能直接让他们在故地居住,这和养虎为患无异。好在这些小部落之间本身也有摩擦,可以利用这一点,把他们打散开,重新撒回去。 北狄所据腹地是这两年才陆陆续续打下来的,空口谈太虚,纸上谈兵的事情做完了之后,赵明臻便想亲自带着人,实地去转一圈。 但这回,她遇到了空前未有的阻碍,一众侍卫,包括韦钧浩等人都在劝她三思。 他们的劝说不无道理。 还未出正月,北境的雪依旧在下,冷得刺骨不说,草甸深浅不一,积雪可达数尺。 天气还在其次,隐藏的危险同样难以预料。 赵明臻心里是想去的。 耳闻不如眼见,看再多遍舆图都不如走马观花地看一眼。而且她也想彻底解开自己的心结——当年差点吞没了她的地方,如今竟要成为她治下的一部分了。 不过,她并不固执,也明白这些人为什么都劝她别去——毕竟她若真出了事,没人担待得起。 手下人的意见多少是要考虑的,赵明臻正在踟蹰,忽然听见节堂外的仆人通传,言道燕将军从营中回来,有事禀报。 她还是想去,于是没有答应底下人的请求,也没拒绝,干脆传了燕渠进来。 他步履稳健,走进后端正一礼:“参见长公主。” 他抬起头,目光交错的短暂瞬间,赵明臻朝他眨了眨眼。 收到她的眼神,燕渠微微颔首。 都是公事,也没有什么好避让的。通过这次的和谈,她也筛选出了合适留下的人选,如今在场的都是她信得过的人。 等燕渠禀报完后,赵明臻还是不免说起自己的打算。 闻言,一旁的其他侍卫臣子,俱是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看向燕渠,大概是想他也劝一劝。 谁料燕渠稍加思忖后,不劝反道:“长公主打算何时动身?” 韦钧浩擦了把额前的冷汗,尝试插嘴:“大将军,这个,呃……” 见其他人面露难色,燕渠倒也明白他们的顾虑是什么,索性直接道:“长公主的出行,我来安排。别的暂且不论,安全我来保证。” 若是旁人说这种话,未免显得托大。但是他来说,其他臣侍一时竟也寻不出反驳的言辞了。 赵明臻缓缓抬眸,亦是有些讶异。 不过打瞌睡有人递枕头,目的达到,她自然也不会多说什么,只微笑道:“那就有劳燕将军,本宫不急,这几日间都可。” “你们几个,带上描好了点位的舆图,与燕将军商议好路线安排,估好需要花费的时间,备足补给。我们这一路,正好再拟一份更确切的舆图出来。” 几人拱手应下,与燕渠一道下去了。 —— 有了燕渠在,成行后确实安心不少。 路上,一如既往的风凄雪冷,不过赵明臻的心情, 似乎并未因寒冷的天气而受到影响。 燕渠与她并辔而行,隐约听见她哼起了一点小曲儿。 他挑眉看她,道:“长公主的心情不错。” 赵明臻收声,随即哼了一声:“你耳朵怪尖。” 哼完,她也看他:“我还以为,你会和他们一样拦我。” 燕渠转过头去,目光看向远处的雪山:“吃饭也有噎死的。” 他虽不是赵明臻肚子里的蛔虫,但心里,能隐隐猜到她此时的雀跃是因为什么。 他也很清楚,她远离京城来到这里,就不是为了继续过那安享荣华的日子。 相比规劝她待在安全的圈内,不如想办法把危险扫除。此刻在他们的队伍前面,便有他安排的斥候探路。 平素不苟言笑的一个人,突然冷不丁冒了这么句出来,赵明臻噗嗤一声,被他逗笑了。 “是呀,吃饭也有噎死的,本宫总不能不吃饭了。”她顿了顿,道:“不仅要吃,还要吃饱一点。” 燕渠的眉梢抬得更高了一点:“长公主有头绪了?” 赵明臻平视前方:“做什么都叫他们猜着了,那还不如不做。温水煮青蛙,慢慢来吧,事情做得硬一点才是最重要的。” 皇帝若抓不稳权柄,都会被权臣架空。 圣旨里虽然说,让她处置北境的事宜,但是实际做起来,不是提溜着个圣旨就能做成的。 防止这些北狄人生事,需要兵卒镇守;到开春乃至秋收,需要粮草调度……借着处理北狄遗民的机会,她正好一点点了解北境的布署安排,一点点插进手去。 说完,赵明臻自己转开了话题,略带玩笑之意地问燕渠:“说起来,本宫倒是好奇,燕将军是当真不慕虚荣呢,还是另有盘算?” 紫宸殿的戴奇在北境好吃好喝了几天,这两日便回去复命去了。 赵明臻原本打算,正好叫戴奇把她上表给燕渠请封爵位的折子带回去,结果叫燕渠自己知道了,他的意思却是先不必。 燕渠没太思考,随口便回答了,大抵心里早有答案:“如今长公主深受皇帝信任,我身为驸马,还是不必再招摇了。” 赵明臻睨他一眼:“你这句是在阴阳怪气吧?” 用信任二字去形容皇帝……总感觉他话里有话。 燕渠很淡很淡地笑了一声,未置可否,只道:“长公主比我了解陛下。” “皇帝那边你不用担心。”赵明臻倒是解释了两句:“我既然肯来,肯定是把他搞定了。” 听到这儿,燕渠的神色出现了微妙的变化,仿佛在用眼神问——当真? 想到这段时间,确实也没和他说过京里的事情,赵明臻继续道:“北境终归是要派人来的,太远了,钦差也不顶用。皇帝之前属意昌平侯留下,反正他也在这儿督战这么久了。但是……” 这样的风声从京城传来之后,昌平侯立马就病了,整场和谈都没露面。 她看了燕渠一眼,两人会心一笑。 天高皇帝远,远离京城权力旋涡,是好事也不是好事。显然,装病的昌平侯是不愿意的。 “再后来……”赵明臻缓缓道:“便是我主动请缨。” 燕渠若有所思地望了她一眼,道:“长公主是怎么说动他们的?” 这个“他们”用得很好,赵明臻失笑,道:“皇帝其实好办,我只问了他一件事情。” 燕渠几乎瞬间便猜到了:“亲姐姐……肯定是比昌平侯更值得信任的。” 赵明臻唇边笑意渐敛:“我问得还要更狠一点。我是拿齐王他们来比的。” “我是公主,所以不配染指这些?皇子都能分封获得实权,就连齐王都不例外,难道我比他们还不值得信任吗?” 燕渠毕竟不是女人,从未从赵明臻这会儿所说的角度思考过,闻言微微一讶。 他忽然又问:“皇帝好办,那难办的是谁?太后娘娘?” 赵明臻的表情微妙地一僵。 “你就不能反应慢一点。” 她嘀咕道。 徐太后确实是最难搞定的。 听闻女儿请缨去做这样危险的事情,她一万个不愿意。 她的年纪大了,不想儿女与自己分离,何况赵明臻确实从未去过这样远的地方,怎么想都很令人担心。 撒娇和谈判的技巧一通百通,赵明臻知道和徐太后谈公事没用,于是她……扯了燕渠来当挡箭牌。 她说自己思念驸马,又说夫妻两地分居下去终归不美。而且,她还想要一个孩子。 这确实是一个非常有说服力的理由。 以她这驸马的身份来说,确实也不好堂而皇之地给他戴绿帽子。 但这种话,显然是不好和燕渠说了,真真假假的暂且不提,说了绝对要被他笑的。 于是赵明臻只赌气道:“反正不管怎么样,我来都来了,母后也不能把我提走。” 说完,她拍了拍马臀,冲了几步到更前面。 她回避的姿态很有意思,就像鼓气的河豚。燕渠轻轻一笑,催马追了上去。 —— 转了差不多五六天之后,赵明臻心里有数了,便没有再走下去。 北狄的地广人稀比她想象中还要夸张一点,单靠那些残部遗民想是支撑不起来的,还是要渐渐迁居一部分大梁人过去。 北狄的地盘倒也没宝贵到一定要将它吃下,问题在于,如今大梁已经知道,山脉另一边的乌尔霄汗国,是怎样的虎视眈眈。 乌尔霄国内,还是有不少投奔的北狄人活着的,得把这道藩篱建好,不能让这块土地空下,给他们留可乘之机。 但这些显然就不是一日两日能做下的事情了,赵明臻没有为难自己,回府之后,先好好休息了一会儿。 她算是精力旺盛的了,同行的几个文臣里,韦钧浩还算好的,另外两位路上就伤了风,剩下没伤风的也是神色恹恹。 燕渠的精力却更盛,赵明臻还没逮着过他疲惫的时候。 这一趟跑下来,他既得防备可能出现的异族,又兼勘探地形,还要照顾到她,说一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也不过分,送她回府后,脚都不歇,又钻到军营里练兵去了。 到了晚间,他再回来的时候,赵明臻正倚坐在床边。 她的裤腿挽到了膝弯上,整个小腿都浸在一只和她膝盖平齐的木桶里,露出的一小截皮肤白里透红,看起来泡了有一会儿了。 见燕渠来,赵明臻乜他一眼,问道:“可沐浴了?” 不待他回答,她便大声道:“没洗不许进我的门!” 燕渠失笑,随即挑眉看她:“长公主闻闻?” “噫——” 赵明臻鼻尖一皱,见他衣服倒是换了,抬手示意屋里忍笑的婢女都出去。 燕渠大咧咧地走进来,从袖子里摸出个东西,抛到了她腿上。 “喏,长公主要的东西。” 赵明臻眼睛一亮。 是一把短刀,重制的刀鞘上镶了一颗璀璨的红宝石。 那颗他从战利品里留下的红宝石,她没想好怎么做成首饰。这会儿在北境,又不比在京城,可以开她的库房好好斟酌。 思来想去,她想到了他之前给她的那把短刀。 原本她是想找个工匠来做,但燕渠知道之后接了过去,没成想这么快就交还给她了。 她喜欢漂亮的东西,直接就拿在手心里把玩了起来,一会儿又把刀拔了出来。 见她喜欢,燕渠自是高兴。不过他只轻咳了一声,提醒道:“小心伤了手。” 她嘁了一声:“我又不是没拿过刀。” “那女侍卫教的?” 赵明臻敷衍地点点头。 重新合刀入鞘的时候,她低头看着这把刀,心底却蓦然生出一些感慨来:“都认不出来了,和你把它给我那会儿比。” 他给她的时候,这把刀还是丑丑的。刃锋虽利,却连个像样的刀鞘都没有,只用辨不清颜色的牛皮草草裹着。 燕渠坐在了她身边,反问道:“给?不是长公主那天做噩梦,讨去压惊的吗?” 赵明臻抬头,本想怒瞪他一眼,却见他冷峻的眉眼里含笑,就这么看着她。 仿佛春水消融,粼粼的水色与波光之间,全是她的倒影。 她的声音一下就哑下去了。 感受到她朝自己倾过来一点的瞬间,燕渠倾身往前,单臂揽住她的肩膀,不容分说地吻了上去。 身体比理智更先做出反应,等赵明臻回过神的时候,一双皓臂已经圈在了他的脖子上。 靠近他,她的心跳就会变得很快,总是忍不住想要和他贴 近一点、再贴近一点。 见燕渠还要追过来亲,赵明臻有点儿恼羞成怒,推开他,又把他的手掸下去:“你往哪儿摸呢!” 他难得心虚地别开了些视线,把自己的衣摆也理了理,转移话题道:“水冷了,我去倒掉?” 赵明臻这才反应过来,木桶里泡脚的水已经凉得差不多了。 她吩咐道:“你重新传热水进来吧。这里泡的是草药,我还要重新洗一遍。” 燕渠这才注意到木桶里水的颜色,下意识皱了皱眉:“你病了?” 赵明臻解释道:“我小日子时会痛,北境天气寒凉,就更是不行了。御医开的调理方子,要我每日泡一泡脚。” 她不扭捏,燕渠冷肃的脸却微妙地红了一点。 他如今已经知道女子的小日子是个什么东西了,不会再像上回那样蠢,还问她是不是受伤。 紧接着他却觉出不对,问道:“每日?我仿佛不曾见到长公主每日都泡。” “想起来就用一用,有时候忙忘了。”赵明臻的眼神飘忽一瞬,很快又反应过来,踩着木桶跺了跺脚:“你管我呢,又没叫你给本宫洗,去传热水来,快点——” 这只是赌气的话,所以等真看见燕渠端着水送到床边,又半蹲下轻拍了拍她的膝盖,示意她抬腿时,赵明臻呆了一呆。 他这是…… 燕渠却是坦然得很,甚至勾了勾唇角,好整以暇地问道:“长公主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说得好像她露怯了一样! 赵明臻瞪他,曲起腿,挪移着自己的膝盖换了个盆。 微烫的热水重新没过半截胫骨,她合上眼,发出一声舒服的轻喟。 只是叹声还没结束,她忽然睁大了眼睛,下意识往前一蹬。 肩宽腿长的燕渠半蹲在床边,眼疾手快地一把握住她湿漉漉的足踝。 “怎么了?我的殿下,不是你要我给你洗脚?” 哪句话也没说让他来洗了!他还真上手了! 赵明臻本想反驳,可是对上他坦坦荡荡的眼神,脚趾反倒不自在地蜷了一下。 怎么仿佛只有她在心猿意马一般? 她神色一晃,有些别扭地别开了目光。 洗就洗吧,她是被伺候的那个,她心虚什么? 赵明臻偏开头,抬起眼帘,只盯着床头的那只烛发呆。 视线被摇曳的烛火镀上了一层暖黄的光晕,余光之中,她能看见,身前的男人用他的掌心,珍而重之地把她的足趾,温柔地团了一团。 他似乎心无旁骛,很快就托来绵帕,擦拭她足面上的水珠。 赵明臻抬起手背,抹了一把自己脸上的热意,有点看不惯他这么自在,往他肩上胡乱踢了两下。 见燕渠抬起黑白分明的眼瞳看她,她咬了咬牙,努力在言语上为自己肉眼可见的局促找回颜面:“你……你这样……还、还做什么驸马,做本宫的洗脚婢好了。” 燕渠看得出她这会儿的色厉内荏,也不急着接话惹她生气。等到拿过一旁的软绸足衣为她穿好,他才轻轻捏了一下她的脚背,道:“未尝不可。” 赵明臻有点受不了他用这样的眼神看自己,想往后缩,又觉得不甘心,蹬了他两脚,随即便钻进被子里把自己裹了起来,不理他了。 蒙在被子里,眼前一片漆黑,她愈加清楚地听见那道沉稳的脚步声走了出去、很快又走了回来。 扑通、扑通,不知道是心跳还是脚步,她听见他一根根吹灭了全部的烛火,然后覆向了她。 他连被子一起抱住她,与她低声耳语:“既然御医开了方子,殿下还是要好生调理。日后,我来提醒你,可好?” 被子里,赵明臻的声音闷闷的:“你还在乎这个?我看你自己的身体都从来不在意。” 隔着被子,燕渠蹭了蹭她的头,道:“不一样,我皮糙肉厚,等闲小伤自然没事。” 赵明臻从被卷里挤出半个脑袋,恼道:“你又这么说话,找打!” 燕渠抓准时机,行云流水般也钻进了被子,然后把她和自己一起裹好、躺下,才道:“你不喜欢,我以后不说了。” 赵明臻这才罢休。 倚在他的怀里,她的眼皮渐沉,在捏着他的衣角沉沉谁睡去之前,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呢喃道:“那个药,你也别吃了。” 感受到紧贴着的男人,在听到这句话后突然的紧绷,她吃吃地笑了两声,忽然有了一种扳回一城的感觉:“没不许你上床的意思。” 他的语气不解:“那……” 她仰起脸,往他下巴上啄了一口:“是药三分毒。我带了别的东西,下次……我们试试。” 第79章 第79章今晚,尽兴一点 时间匆匆翻过三载,眨眼,又是一年春雨至。 天边淅淅沥沥地下着点小雨,直到天黑透了都没停。 廊庑外,碧瑛正在与另一个婢女说笑:“人真是最不挑地方的庄稼,到哪儿都能长呢。” 长公主府的侍女,跟来北境的就只有她和碧桐,后面陆陆续续又进了些人,但也不都是北境的。 这个小丫头闻言,操着一口南方口音的官话,颇有同感地附和着:“是说呢!庄稼换了水土都要不服,人反而丢到哪都是活。” 正说着,碧桐打着把伞,自院外走来。 她怀里抱着赵明臻要她跑腿去拿的卷宗,步子迈得小心翼翼。 碧桐在檐下顿足,睨了碧瑛一眼道:“屋里灯都是亮的,你不在里面服侍殿下,怎么跑出来了?” 这话说的,要以前碧瑛指定会和她吵起来。 不过跟着赵明臻来了北境之后,因为境遇微妙的相似着,又兼都不想在外给长公主府丢脸,过去的这三年里,两人关系融洽了许多。 毕竟本来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只是有些互别苗头的劲在里面。 碧瑛只白了一眼还她,便道:“你瞧瞧,里面谁回来了?” 碧桐这才仔细看了一眼窗扇上投着的两道影子,微微一讶:“驸马这么快就回来了?” 她没记错的话,上旬里,边境起了敌情,燕渠才带兵走的。 …… 屋内,赵明臻也有同样的问题。 “燕将军归心似箭呀。”她挑眉看着燕渠,目露疑惑:“前线的事都处理妥当了?” 燕渠提着底下人煎好的药汤,咕嘟咕嘟倒进她面前的木桶里,才道:“长公主怀疑,臣是因私废公的人?” “你还会不答反问这套了!”赵明臻不满地哼了一声,很快还是认真地道:“和年前一样,又是乌尔霄的人来试探?” “明面上的骚扰不难处理。”燕渠点了点头,表情称不上好看:“不过,他们越来越蠢蠢欲动了。” 赵明臻若有所思地道:“我们休养生息,渐渐缓过劲来,他们又何尝不是呢……” 满打满算已经三年多了,眼下已经是她在北境呆的第四个春天。 想到这儿,赵明臻不由有些感慨,她正想说点什么,窗外清脆的雨声里,却忽然传来一阵笃笃的敲击声。 她皱眉问:“谁?” 碧桐从窗扇边探出一双眼睛,试探般道:“殿下,卷宗奴婢拿来了,现在给您吗?” 赵明臻看了一眼燕渠,随即道:“明早再拿给本宫,你先把他们的摘要整理出来。” 碧桐应是,刚要退下,又有 传话的小丫头来请示。 “长公主,傅校尉求见,说您让他盯的事情有眉目了,问您这会儿可有功夫听他回话。” 赵明臻大手一挥,也说让他等明天。 见她把人都打发走了,燕渠不由挑眉道:“难得见你消极怠工。” 木桶里的水温差不多合适了,赵明臻把腿放进散发着清苦气息的药汤里,歪着头看他:“因为我想好好陪陪你,不可以吗?” 燕渠抬起眼帘。 “猜到了?” 他用笃定的语气问。 “不然呢?”赵明臻撇撇嘴,道:“都老夫老妻了,哪有这么黏。” 才走了十天,他这样急切地赶回来,一定是有原因的。 燕渠目露歉疚,道:“乌尔霄的试探越来越频繁,该好好整饬防务,戒备起来。我打算明日就回去。” 既然郑重说起此事,那就不是简单修修城墙、巡查多转两圈那么简单。他估摸了一下,起码得有两三个月不能陪在她身边了,所以还是抽出时间,先回来一趟。 赵明臻明白他的心思,颔首道:“天气转暖,雪山也要开化了,本宫知道轻重。有什么情况及时传信给我,如果得空,我也会去找你的。” 燕渠眼中瞳光一闪,别开视线道:“前线危险,有事长公主再召我就好,不必过来。” 其实哪怕是主帅,也多的是坐镇后方,自己不到前线去的。 赵明臻没答应也没拒绝,只问道:“你觉得,乌尔霄今年大举进犯的可能大吗?” 燕渠想了想,回答道:“充其量五五开。” “这两天抓到了几个对面的斥候,虽说他们咬死不承认自己是乌尔霄派来的……不过还是问出了点东西。” “乌尔霄汗国内最近也不算太平,他们的老皇帝还没死,北面与其他接壤的邻居也接连有摩擦。现在骚扰我们,有点转移矛盾的意思。” 说完,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北狄遗部的人,也捉了两个斥候送来,倒是让我很意外。” 三年多前的那场仗打完之后,按照赵明臻的安排,那些北狄遗民被拆散到各部落原本的地方重新安置,又与渐渐迁来的北境人口混居,如今离安居乐业还差得远,但至少没了之前战火流离时的惨状。 草原部落没有法度,只有“规则”。规则究竟谁说了算,又要交托给天神和所谓代表天神的“神子”。 如果说,中原王朝的普通百姓,是在推着生活的巨石上坡,每天都要担心自己被它压死;那北狄的平民抑或是奴隶,那就是背着巨石下坡了——被滚落的巨石碾碎,是一个必然的、无需挂念的结果。 赵明臻也许没有想得这么深,只是想稳固大梁的胜果,在北境外再结起一道藩篱,但她的安排,却无意中拆散了他们原本的那一套构成。 不过无论怎样,依旧很难想象,仅仅只是三年,面对这样一触即发的情形,这些北狄人心里的倾向,竟然会是曾经不死不休的大梁。 赵明臻眼中的讶然只有一瞬,很快她便叹了口气,道:“也不能说就是向着我们,只能说,他们知道如今自己的靠山是谁,不想再打仗了。” 若真的叫乌尔霄人卷土重来,在打到大梁的城池之前,先被烧杀抢掠的,一定是他们。 提起打仗的事情,气氛一下子就变得沉重了许多。 想到燕渠不会久留,赵明臻抿抿唇,转移话题道:“不谈公事了。” 闻言,燕渠在她对面的马扎上坐下,一边挽袖子一边看她:“我给长公主按按?” 这几年他常做这样的事情,赵明臻却还是在水里不自在地勾了勾脚尖,道:“你知道,府里的丫鬟背地里怎么说你吗?” 燕渠眉梢一挑,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 赵明臻努努嘴,道:“说有你在,她们连洗脚水都轮不上倒。” 她等着看这男人的反应,结果他只是垂下眼睑,轻笑了一声。 赵明臻缓慢地眨了眨眼,不解地道:“你不会觉得,自己被看轻了吗?” 虽然她自小便被人服侍惯了,也不觉得有什么使唤不得他的,但是她很清楚,这个世上的男人,绝大多数都是有一种奇怪的自尊心的。 而他论身份论地位,绝对也已经是最顶上那一小撮了。 “不会。”他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按上她的小腿肚,声音平静:“长公主也不必在意,为你做这些事情,会让我觉得安心。” 赵明臻没听明白,眉心稍蹙起来了一点,追问道:“做这些杂事,和安心有什么关系?” 燕渠似乎没打算再回答下去,但是她却不依不饶,被他握着的小腿一掸一掸,撩起了些飞溅的水花。 他稍用了点力,按下她的动作,黑白分明的一双眼睛却定住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抬起,不加闪避地直视着她。 “因为我希望,长公主是需要我的。” 大到万军阵前为她撑腰,小到为她递一杯热茶。 这些真切的需要,会让他觉得自己的存在,于她而言是有意义的。 赵明臻的眼神更有些不解了,直到他的掌根继续下移,揉到了差不多脚踝的位置,她才回过神来,凝眸盯着他的发顶瞧。 她生来身份尊贵,万事万物似乎都是围着她转的,所以很难理解这种感情。 她只在乎自己的需要。至于是不是被别人需要,她不在乎,更从来没想过。 赵明臻本能地想说些什么—— 说什么呢?是说他这样太过自轻,还是说他在感情里这般托赖于她,会让她感到不安,叫他不必如此? 话到唇边,她却又想明白了,把所有话都吞了回去。 他有他的活法,难道她的活法就比他要高贵吗? 赵明臻抿抿唇,很小声地喊了一句:“燕渠。” 见他投来视线看她,她反倒昂起下巴,底气足了一点:“我确实是需要你的。” 燕渠笑笑,屈指轻轻在她胫前敲了一下:“怎么?长公主是觉得,我这力道不错,还想再捏会儿?” 赵明臻毫不客气地点点头,随即颐指气使地道:“一会儿你再给我腰上也松解松解,最近看公文坐久了,紧得难受。” 燕渠应下,唇边笑意悄然深了一点。 赵明臻没注意他眸间瞳光微闪。 等到重新上了床,被他按了一通,她才迷迷糊糊觉得不对。 屋里的烛火还亮着,而她趴在他身边,很有任人宰割的样子。 燕渠低下来,附在她耳边问:“还可以吗?” 她咕哝了一声,嘀嘀咕咕地说:“勉强可以吧,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也许是多年习武的原因,他的手劲总是掌握得刚刚好,刚刚她都快睡着了。 燕渠轻笑一声,趁机提出狡诈的要求:“那长公主看在臣侍候得如此尽心的份上,总该给臣一点报酬。” 他一边说着,一边还用托在她腰际的掌根,顺势把她捞起来翻了个面。 赵明臻用头发丝去想,都能猜到这人想要什么报酬! 她挪开脸,不知是怕自己脸上的热意烤到他,还是不想直视他:“就知道你没藏好心。” 这句话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于是燕渠接着蹭她。 他的头发生长得也很旺盛,额际的碎发戳得赵明臻不止脑门痒痒,更是浑身都不自在。 她扭了扭,捂着脸道:“又没说不给你。” 得到了她的首肯,燕渠却没急着动作,只是把她揣得更紧了一点,努力把自己的声音放得很可怜:“明臻……我又要好些日子见不到你了。” 赵明臻被他闷得喘不过气,可是又不想抬头,叫他瞧见自己此刻的脸色,于是只能闷闷地道:“你什么意思?” 像是怕她生气,他的声音放得很轻,手却已经搭在她小衣的系绳上:“今晚,尽兴一点,好不好?” 低沉的声音,配上这样轻缓而郑重的语气,仿佛是在讨论什么极要紧的事情。 赵明臻被哄得晕晕乎乎的,却也分出一点神智,认真想了想。 他的尽兴,想来无非也就是多两次罢了,她应该能招架得住。而且十几天没见了,她确实也……有点想他。 厚重的帐帷很快垂下,把朦胧的烛光尽数挡在了外面。秾艳到化都化不开的氛围里,价值不菲 的软绸寝衣成了碍事的玩意儿,被伏在它主人身前的男人扯开丢掉了。 “你赔我——” 床尾的烛火晃了一晃,女人的声音从帐内传出,似乎又撂了几句狠话,不过没一会儿,就只剩下一些旁逸斜出的娇怨,带着点抽抽噎噎的尾音。 至于本可以亮到天明的红烛,是悄悄燃尽的,还是在摇曳里翻了蜡油,那就不得而知了。 —— 翌日,晨。 赵明臻缓缓睁眼,余光瞥见身畔是空的,在思考之前,她下意识伸手摸了一把旁边的枕头。 已经冷掉了。 她瞬间清醒,腾地一下坐了起来。 似乎是听到了床帐里的响动,燕渠走了过来。 听到他脚步声的瞬间,赵明臻松了一口气。 看到他这会儿板板正正的模样时,她心头火起,又冷哼了一声。 燕渠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在床边顿足,不无心虚地道:“长公主醒了?” 赵明臻没好气地拎着枕头甩他:“眼睛都睁开了,你说我醒没醒?” 这茬找得十分生硬,好在燕渠早有准备,更生硬地转移了话题:“热水备好了。昨天太晚了,就没抱你去洗。” 她该说他良心未泯吗? 照昨晚那架势,要是抱她去洗,指不定还结束不了。 赵明臻龇了龇牙,拒绝了燕渠的搀扶,支起酸软的胳膊,把自己挪下了床。 她的动作是难得的笨拙,像春天河里化冻后第一波学会凫水的小鸭子。 燕渠实在没忍住,唇角稍抬起了一点点,果然被她抱以两拳。 暖阁里,赵明臻很迅速地把自己拾掇好后,又在镜前仔细确认了几遍,自己露在衣服外的皮肤没留下任何可疑的痕迹。 她虽嘴上斥责,但是等到燕渠和她交代完布防安排、就要回前境之后,她还是没让他独个儿走,骑马送了他一程。 送他出征这种事情,赵明臻已经干过不止一次了。这会儿见他走了,明知这次谈不上危险,她的心情还是有些复杂。 如果可以选,她一点也不希望他是武将。 可偏偏能叫她看见的,却又是这样的一个他。 赵明臻轻叹口气。 天边又下起一点濛濛的细雨来,打在面上凉丝丝的,把她心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都压了下去。 赵明臻抬起手背,聊胜于无地遮在头顶上。 头发淋湿了不好洗,她决定下马去路边买一顶斗笠。 来到北境后,她已经不习惯穿得很张扬了。这边到底是“流放三千里”的地方,不打仗时人们的脸上能有点笑模样,但触目可及却还是一片灰色。 不过,她的身份摆在这里,即使穿得稍显普通,也能看得出不是寻常人的打扮,更何况,她还牵着匹漂亮得有些过分的白马。 卖斗笠的小贩不敢收她的银子,战战兢兢地道:“贵人,我、我……我找不开。” 赵明臻也不多说什么,把银子抛下就走开了。 她拿斗笠往自己的脑袋上比划了两下,刚要压低帽檐戴上,一旁,忽然有人发出惊喜的声音。 “长公主——” 赵明臻不动声色地顿住脚步,侧目看过去,见是一个并不认识的中年男子,身形高瘦、皮肤微黑。 她在脑海里搜了一圈,确认确实没有印象,于是并没有先开口。 这高瘦的男子看着却有些激动,不过他还有理智,那一声“长公主”之后就压低了声音,并没有把其他人引来。 他声音的惊喜里夹杂着一丝惶恐:“我居然遇着殿下您了。” 听到这人的京城口音,赵明臻生出点耐心,挑眉问道:“你从前在京城见过本宫?” 莫不是哪家被流放的子弟?她心下暗忖。 高瘦男子又是一揖,终于筹措好语句开始解释。 “草民从前是飞鸢围场的书吏,以前在围场,见过殿下和燕将军。” 听到燕渠的名号,赵明臻眉梢微动:“飞鸢围场?那你怎会来北境?” 高瘦男子咧嘴一笑,道:“家母出生在平会城,后来……家里辗转到了京城。但是故土难离,燕将军大败北狄、收复失土后,家母便惦记着要回来。” 平会城,就是当年被北狄占去的十三城之一。 高瘦男子还在继续往下说:“前两年,北境这边还乱着,又闹乌尔霄的事情,我就没敢带家母回来,但去岁在京城,听闻北境在长公主治下渐渐好了起来,为全母亲心愿,我便辞去了吏职,来了北境。” 虽然这句“在长公主治下渐渐好了起来”很像一句恳切的马屁,赵明臻的心情还是微妙地好了一点,道:“你倒是孝顺。” 北境是他母亲的故乡,却不算他的。围场的吏职虽不高贵,可也能让很多人趋之若鹜了。 她摘了荷包要赏他,见他拒绝,反倒给得更真心实意了一点:“对你来说,这就是远赴异乡。拿着吧,辞了京城的吏职,来这边过日子也不容易。” 高瘦男子连连摆手,推拒道:“不不不,长公主,我今日是想……” 他像是提醒了自己,赶忙从自己袖中掏出一只布囊,又解了布囊,从里面掏出了两枚由三个铜钱串成的护身符。 “草民还在围场做事时,有一回偶遇了燕将军,他知我母亲是北境人士后,交予我一枚故乡的平安符以解她乡愁。” “如今我和母亲来了北境,虽然还想着要拜谢燕将军,但是也知大将军事忙,没有资格叨扰。但是家母一直记着这件事情,这两枚平安符,虽不贵重,但也日日都在佛前熏染,长公主若不弃,还请收下。” 赵明臻伸出手,正要接过时,忽然笑了一下:“本宫倒是沾了他的光了?” 高瘦男子听不出她的玩笑之意,手一抖,护身符正好掉到了她手心里。 他忙道:“并不是。如今草民与家母在平会城,深沐长公主恩德,这一枚平安符,和燕将军那枚一样,都供奉得真心实意。” 赵明臻合拢手心,正色道:“你和母亲的心意,本宫收到了。燕将军的那一份,我也一定会转交给他。” 男子大喜,似是想叩,被她拦住了。 赵明臻与他简单聊了几句,萍水相逢的缘分就此结束,两人分道扬镳。 绵绵的雨仍旧在下,而天边远山尽处,居然模糊地出现了一轮灿烂的日影。 日光映照下,拂在面上的雨丝竟有了些盎然的暖意。 赵明臻骑在马背上,迎着日光,慢吞吞地往前。 她低着头,视线落在自己摊开的掌心上。 这是她见过最简陋的平安符了。 三个铜钱一串,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古旧 ,只有绳结精巧一些,看得出编织它的人用了心。 金的玉的、亦或是灵谷寺大师开过光的……只要她想要,勾勾手指就会有数不清的人想要送到她手里。 她攥紧手心,感受着它紧贴皮肤传来的热意。 她忽然有点明白,为什么燕渠宁可顶撞皇帝,也要逼他下决心出兵驰援了。 第80章 第80章神韵肖似 回府以后,赵明臻捏着掌心的两枚护身符,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她习惯了做正确的事情,但有些事情为什么正确,她其实没有仔细想过。 想着想着,她的眉心渐蹙了起来,神情看起来有些凝重,丫鬟们以为她是送了驸马离开,心情不好,故而并不敢打扰。 赵明臻没有沉浸太久,很快就回过神,把这两枚护身符挂好,又叫了碧瑛过来,问道:“傅阳涛这会儿在府里吗?” 碧瑛早有准备,答:“傅校尉一早便来了,等着跟您回话。” “传他去书房,一应人等均不许靠近。” 碧瑛躬身应是,下去的时候眉眼稍抬,心道长公主这是有私隐的事情要吩咐了。 —— 书房里,门窗都是敞开的,葱茏的竹影投了进来。 屋内的人可以看清,外面有没有多余的耳朵和眼睛。 赵明臻轻垂着眼帘,密实的羽睫盖不住眼底沉静的神色,瞧着很有上位者不怒自威的架势。 在越铮投军之后,长公主府的亲卫里,如今便是傅阳涛最得她的信重。 越铮此番立了军功,赵明臻把之前画的饼变成了真的,在上奏表的时候替他陈情,林家终于平反。他和妹妹,也终于能用回自己的本姓了。 林家早年间的事情并不是秘辛,这件事算不上难于登天,难为的是长公主记着这种事情,兑现了自己的承诺。其他人也都看在眼里。 在这风物迥异的北境,这些人对她的忠心,反倒显得愈加显现了出来。 傅阳涛行过礼,方道:“长公主料事如神,那聂听渊果然鬼鬼祟祟的。” 赵明臻略抬了抬眸:“哦?怎么说。” 这几日傅阳涛奉她的命令,去监视聂听渊的行踪。 傅阳涛低下头,语气懊恼:“他行事谨慎,属下无能,只跟到他私下有隐秘的落脚处,但没查出具体的下落,请长公主降罪。” 他不知赵明臻为什么让他去盯人,但是事情没做好,怎么都是他的过失。 赵明臻的神色淡淡,看起来倒是没气,只问道:“他察觉你了?” 傅阳涛忙摇头,又道:“没有,我们反应也算及时。而且……” 他稍加停顿,见赵明臻投来略显疑惑地一瞥,赶忙道:“而且,聂听渊的府宅周围,同时还有别的人在盯他。” 问完话后,赵明臻便让傅阳涛下去了,她则留在书房,继续思考着。 与乌尔霄的兵戈止息后、万俟氏被处刑的那一天,她与聂听渊达成了交易—— 他不向外透露燕渠的身世,而她,要给他提供一点“帮助”。 赵明臻接受得很痛快。 不论真假,最好的处理办法,就是让这件事情,烂在所有人的肚子里。 所以,她那时首先试探的,就是聂听渊这意图“拿捏”的行径,是他自己想为,还是聂家的意思。 确定是他自己的算计之后,赵明臻松弛许多。 虽然她已经大概能猜到了—— 如果这件事是被聂家捏在手里,轮不到聂听渊来和她说一些似是而非的话。与乌尔霄从打仗到和谈,有的是时机朝燕渠发难,把他拱下来,才最符合聂家的利益。 而聂听渊所求,便是与她合作。 皇帝的儿子会抢皇位,乡翁的儿子会争土地,换到哪里都一样,无甚稀奇。 大名鼎鼎的聂都督在子嗣上着实不丰,拢共两个儿子,还有一个在京中做质子。当然,这并不代表聂听渊作为剩下来的那根独苗,就能与聂修远父子情深。 聂修远已经不能算年轻力壮了,聂家也是个养蛊的地方,虎视眈眈的旁支一个手都数不过来——若他们自己内部能是一块铁板,当年先帝昏聩成那个样子,他们才不会老老实实的偏安一隅。 聂听渊自己的本事却总差一点,聂修远对这个儿子既急也气,故而才有收养义子,壮大自己这一脉的心思。 当年燕渠是拒绝了,但想要多个大都督当爹的人,可不在少数。 随着聂修远的培养重心渐渐转移,聂听渊越来越坐不住了,而赵明臻这个长公主的出现,给了他机会。 不过,赵明臻愿意做这桩交易,却并不是如聂听渊所想,是为了燕渠。 她只是很清楚,北境危如累卵的局势,禁不起这样一道惊雷般的消息带来的影响了。 而收复的失土、彻底打下的北狄……就像是不知轻重的石头,谁也不知道让它们砸向哪边,能继续维持北境微妙的平衡。 所以皇帝一道旨意,先让这些石头砸在了她的手里。 但这只是权宜之计,总归还是要想办法在各方势力间平衡。她原本打算拉扯两三个旁的家族起来,与聂家打擂台,思来想去,聂听渊这个聂家人送的枕头竟然是最合适的。 三年过去,局势稍稍稳定了下来。 聂修远大略是察觉了自己儿子的异心,也察觉了他与长公主的勾连。 但聂听渊还姓聂,他拿在手里的东西也能姓聂,故而父子间如何暗涌不提,明面上倒还是稳住的。 不过赵明臻并不满足,她还是想要彻底解决燕渠身世背后的隐患,于是找了他不在的时候,又联系了聂听渊。 三年前,聂听渊只说了一句,他知道燕渠的生母如今在哪儿。如今三年过去了,他总得让她见她一面。 聂听渊应了,并把见面的时间约在了稍显遥远的七日后。 赵明臻猜测,他是要把人转移过来,故而派了人去盯他。 若能查到他把所谓的“燕渠生母”藏在哪里,那是最好不过——局势需要,合作可以继续,但是她不喜欢受人威胁。 况且她实在不喜欢这个聂听渊。 如果不是他当年冒功,也许燕渠会崭露头角更早,于大梁而言会是好事。 但没有盯出个结果,她也并不意外。 左右马上就知道真假了,赵明臻想。 —— 约定的时间很快到了,赵明臻屏退属下,独自赴约。 聂听渊已经在雅间等候,见她来,微微一笑,起身拱手道:“参见长公主。” 他抬眸的瞬间,赵明臻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这人有着一股很不像武将的气质,当年在宫里初见如此,现在更是。不过比之当年,他现在的眼神里,还更多了几分的幽暗的潮湿感。 “你选的位置不错。”赵明臻挑眉看他,只道:“这秦楼楚馆,是你的产业?” 约了这么个地方见面,这件事又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她不好和属下解释,只能假装自己突然来了胡闹的兴致。 这会儿她身上穿的,还是男装。 聂听渊微微一笑,道:“叫长公主贵步踏贱地,是某的不是。不过这种乌糟地方,常有正头娘子打上门的戏码,弯弯绕绕的小门最多了。” 赵明臻听懂了他的话,于是道:“放心吧,本宫没有带人截你的打算。” “只是我们合作了这么久,你也拿到了你想要的东西,我总得印证一下,你说的是真的。” 聂听渊唇边莫名的笑意更深,他轻轻抚掌两下,身后的衣柜里传来咔哒一声后,他抬手打开了柜门,露出了连通着的另一个房间。 赵明臻端起面前的茶盏,倒是不喝,只不动声色地循声望去。 一个身着素衣的女子从暗门后缓缓走来,她身形高挑,并不瘦削,只不过带着斗笠,还垂着头,看不清她的模样。 赵明臻盏中的茶晃了晃。 燕渠身形高大,他的母亲,想来确实也很难是娇小瘦弱的。 她心里忽然升起一个古怪的念头—— 如果说,眼 前这人当真是燕渠的娘,那她们这算什么,婆媳见面? 燕渠从记事起都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 聂听渊倒是没注意赵明臻的嘴角微妙地抽了一下,他的脸上浮现着的,是一种成竹在胸的神态。 “温娘子,请吧——” 他抬手示意,而被唤作温娘子的这个女人,则缓缓摘下了头上的斗笠,露出一张历经岁月沧桑、却依旧可以称得上有几分美丽的脸。 这位温娘子低着眼睑,视线落在自己的鞋尖上,表情平静,看不出是被威胁的样子。 赵明臻微微吃了一吓,还未放下手里的杯子,就已经下意识站了起来。 微烫的茶汤泼了一些到她的手背上,倒叫她回过神来,借着把杯子放回桌上的动作,重新收敛了神色。 这段时日,赵明臻与燕渠相处得只多不少,枕边人的轮廓,她当然熟悉。 而眼前这位垂着眼帘的中年女子,明明乍一看并不觉得与燕渠如何相像,可只要再多看一眼,就会发觉,两人眉眼间的神韵是肖似的,特别是这个低着眼不看人的角度。 只不过同样的五官,落在男人和女人身上终究有差别,如果不是带着这个先入为主的念头去捕捉,很容易忽略掉这一点同与不同。 赵明臻心里咯噔一下。 如果不是聂听渊找了个像的来骗她,那可就棘手了。 她虽稳住了表情,这一点迟疑还是叫聂听渊察觉了。不过,他没什么“乘胜追击”的意思,只轻笑道:“当年的故事,三年前我就与殿下已经说过了,如今面也见上了,殿下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赵明臻蹙着眉,本想用手指向温娘子,袖子都抬起来了又觉得不礼貌,收回手道:“本宫要与她单独谈谈。” 直到话茬落在自己身上,这位温娘子才温吞地抬起眼眸,看了一眼赵明臻,又看向一旁的聂听渊,“哦”了一声,然后疑惑地反问道:“我?” 80-90 第81章 第81章你会怎么做? 聂听渊暂且离开雅间,在廊外待了一会儿。 不多时,门就被推开,赵明臻缓步自屋内走了出来。 她的眉宇间浮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焦躁——不过这就只有熟悉她的人能瞧得出,落在聂听渊眼中,只觉得她的眼神并无波澜。 赵明臻在他身边停步,声音不疾不徐:“该聊的,本宫已经聊完了,你带这位温夫人回去吧。” 聂听渊眉梢微挑:“长公主没有旁的打算?” 他原以为,她此番起意,至少是打算继续深究此事的真假。 赵明臻心烦时,就不剩什么虚与委蛇的兴趣,睨他一眼后便直接道:“要说的话,本宫只希望你和之前一样,能够守口如瓶。” 聂听渊拱了拱手:“那是自然。我与长公主各取所需,没必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这话不假,如今他虽然没有和自己的父亲彻底撕破脸皮,但暗地里已近割席。砸长公主的锅,对他来说没有好处。 赵明臻似乎是笑了一下,正要转身离去,忽然又回头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思地问道:“查燕渠这件事情,你做了多久了?” 燕渠的身世明面上是没有问题的,至少,与他作对的其他人都没能从中找出任何端倪。 聂听渊的盘算,想来不是一天两天,而探查本身,就能说明他对燕渠的敌意了。 聂听渊神色一僵,不过很快就恢复了自然:“当年的旧事,燕将军想来已经告诉了长公主。” 赵明臻心知他说的是冒功的事情,未置可否。 见状,聂听渊反倒有些释怀地笑了笑,才道:“我是他英雄故事里的背景板,有好奇并不奇怪。” 赵明臻饶有兴致地复述了一遍“好奇”二字,但终究没说什么,只挑了挑眉。 说好奇未免太婉转,其实就是嫉妒吧。 闯入敌军救人、顺便斩寇首级的泥腿子有多风光,那吃了败仗反被俘虏,差点小命不保的二世祖就有多狼狈。 偏偏实情被权势掩盖了,迎面而来的赞誉和夸耀就像烈火,让最知道真相的他更加煎熬。 见赵明臻要离开,聂听渊犹豫片刻,还是叫住她,道:“长公主——昔年长公主府相赠的节礼,他日我找个时间,亲自再送还你府上吧。”那些东西,本就不该是送给他的。 赵明臻没在意,只随口说了句“随你”便走了。 聂听渊目送她转身离开,良久,方才重新回到雅间,带拢了房门。 他问道:“长公主方才……都问了些什么?” 他进门之后,房间里的温娘子站了起来,道:“她问,我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自己确实是燕将军的生母。” 听到这声“燕将军”,聂听渊竟是笑了,随即道:“叫得这么生疏,你当真不想见一见自己的亲儿子?到底失落这么多年了呢。” 温娘子抬起了黑沉沉的眼珠,看向眼前这个男人的表情却未变,只道:“没有相处,哪来的感情?如今我有我自己的生活,方才也都照你所言,和那位长公主说清楚了,希望你能兑现你的诺言。” “这个你放心。”聂听渊淡淡道:“你孩子的医药,我会继续安排,只是我送你回去之后,你们一家人,得换个离府城更远的地方生活了。” 温娘子没再多言,屈膝向他福了一福。 —— 回府之后,赵明臻的心绪久久难平。 那温娘子是个很利落的人,没有遮掩,说出了两样证据。 “他左手的腕骨往下,有一块凸起。那孩子命苦,当年没有得我好好照料,襁褓中就摔断过手。” 赵明臻心里咯噔一下——燕渠的手她当然摸过,那里确实凸了一块,和右手不太一样。 她不动声色地追问:“手臂不是什么私隐的地方,武将时常跌打损伤,医官或者旁人,知道也不足为奇。” 温娘子似乎也不是很热衷于证明自己有一个儿子,口气甚至称得上冷漠:“我抛下他时,在他的襁褓中放了半只银角子。捡到他的人,或许还记得。” 其实看到这中年女子的长相时,赵明臻心里就已经信了三分,这会儿却是被她的态度刺得眉心一蹙,忍不住道:“夫人好生大方。” 然而她的阴阳怪气,那位温娘子全然没有理会,依旧垂着眼帘,摆出一副有问就答,否则就不开口的姿态。 赵明臻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她深吸一口气,压下情绪,又问了些琐碎的细节。 这位温姓的夫人一一答了。 赵明臻察觉了她话里的一些端倪,但都压下不表,只打算回去再查。 只是临走前,她还是没忍住问道:“如果你当真是他的母亲,这么多年,你就没想过找他?” 闻言,温娘子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表情,却是在笑。 她忽然反问:“如果贵人是我,你会怎么做?” 赵明臻眉心皱得更深。 她能意识到这温娘子话里的漏洞—— 至少聂听渊先前讲的那段什么乌尔霄国王的中原王妃,因思念故土把孩子逐水放出……这种带着神话色彩的故事,不会是真的。 事情的真相应该更接近于当时他随口描补的后半段:因美貌被视为奇货可居,辗转沦入千山之外的异国王室。 赵明臻本想下意识反驳,说人各有命,谈何易地而处。话到嘴边,喉咙却忽然有些发紧。 如果当时不是北狄生变,和亲告吹,她的处境,又会好到哪里去? 而一个带着襁褓中孩子的女人,又是怎么奔逃回来的? 金尊玉贵的长公主殿下沉默了,温娘子则平静地继续道:“我只剩那一角银,咬了一半留给他,算是我对得起他了。” 赵明臻的心情复杂极了,一时也没了什么话想说,离开之前,终究还是压低了声音道:“如果你是受人胁迫,本宫也可以帮你。” 温娘子垂着眼睑,没有回答,只侧过身,给她让出了路来。 …… 赵明臻越想越发现,自己竟是给找了块烫手山芋捧在手里。 在今日之前,她一直都在信与不信的边缘,其实更倾向于,聂听渊使了什么手段来骗她。 这会儿却真的是骑虎难下了。 如果那温娘子真的是燕渠的生母,她这样瞒着他,是不是不好? 虽然几次旁敲侧击的问下来,他都没有对自己的过往表现出太大的兴趣,但那毕竟是他的母亲,她真的能做这个主吗? 可是她已经瞒了这么久了。 三年前,她在担心他因为可能的异族血脉生出异心,三年后……她对他的信任,已经到了不担心这一点的地步了。 赵明臻叹了口气,传了话道,她要回京一趟。 燕渠的那位兄长燕池还在京中,当年是他把人捡回来的,温娘子说的事情,她得亲口问问。 —— 长公主要回京的事情没有受到阻拦。 三年了,局势稳定,也该回去看一眼。 前两年不回,是因为局势尚不安稳。上一年年末,她就想着回京过个年,毕竟与家人许久未见,但恰逢去年北境的冬天来得太早,雪深难行,一时就搁置了。 政务上的总结年前就做好了,赵明臻这会儿要操心的事情不多,她把几个属官叫来吩咐了一通,又传了侍卫,让他们安排尽快上路。 碧瑛又提醒她:“长公主,是不是该带封信给驸马?他如今正在前阵呢。” 赵明臻当然没忘了他。 只是她心里乱糟糟的,站在书案前纠结了一会儿,写废了几张纸,也没琢磨好要给他留什么信,最后只写了“等我”两个大字,交由他府上的人送了过去。 安排好之后,又着驿站的人先行一步知会宫中,长公主一行人,立时便出发了。 第82章 第82章我很想你 京城巍峨的城楼上,皇帝亲自驾临,来迎接自己的皇姐回宫。 赵明臻一行人恭谨地要行大礼,被赵景昂快步上前拦下了。 他的瞳光微微闪烁,结结实实地扶住了赵明臻的胳膊,道:“阿姐何须多礼——都是朕的功臣,都起来,宴席已经设下,就等你们来了。” 后面这半句是对其他人说的。 许久未见,赵明臻心里也有些感慨,她的目光落在赵景昂的眼下,皱了皱眉道:“你的眼圈怎么都是黑的,又跟哪路神仙怄气了?” 她本想问,朝政上是有什么烦心事,一想自己的身份第一句话关切这个不太好,便转弯兜回了轻快的俏皮话。 赵景昂果然哈哈大笑,而他身后的戴奇则朝她挤了挤眼。 赵景昂咳了两声,道:“朕观皇姐气色,倒不见舟车劳顿呐。回宫再聊,母后早就等着了。” 赵明臻确实也想徐太后了,顺着他道:“母后身体可好?” “还不错,之前你从北面捎来的好参,母后正用着。” …… 不知是不是远香近臭,赵明臻只觉听这弟弟说话都变得顺耳了不少。 街面上已经肃清过了,两人乘一辆马车,很快就回到了宫城。 赵景昂颇有些聊得意犹未尽的样子,看起来很松弛,赵明臻瞧着他的脸,却是有话想问又不知能不能问。 朝夕相处的人未必能瞧出变化,三年多没见,她观他的气色,却是比之前要差许多。 寿康宫的人早早地就在宫门口等候,赵景昂笑道:“要不是没有长辈迎小辈的道理,母后也想去城楼迎一迎你的。” 赵明臻倒不至于近乡情怯,但是想到母亲,眼眶还是微微有些发热:“我也想见母后了。” 以前总嫌徐太后唠叨,管制着她,但是真到了相隔万水千山的时候,却总是会想起母亲来。 徐太后身边的书兰笑道:“那长公主快随奴婢来,太后真是等不及要见您嘞。” 赵景昂在旁说着歪话:“皇姐一来,朕倒是要失宠了,哎呀,也不知母后有没有多留我的饭。” 笑笑闹闹的,寿康宫很快就到了。 赵明臻与徐太后母女相见,很快就搂在了一起。徐太后的架势基本上是把女儿往怀里揣,而赵明臻从来也不是个眼窝深的,眼泪珠子已经是要掉不掉。 赵景昂显得有些多余,聊了一会儿后就很有眼力见地先行告退。 殿内的其他人也被徐太后屏退了,赵明臻在她怀里蹭了起来,才抓着她的袖子道:“母后,你可想死我了。” 阔别三年,她的撒娇功力未减,反倒有登峰造极的架势,徐太后也悄悄抹了把泪,才埋怨道:“当时非得去那么远的地方,怎么就不知道给母后省心呢?” 才回来,赵明臻也不跟她顶嘴,只耍赖道:“那我都去了,母后现在说也晚了。” 徐太后搓搓她的后脑勺,把她摆正了一点,无奈地道:“是啊,说也晚了。赶路累了吧,寝殿给你准备好了,眯一会儿,晚上传饭再叫你起来。” 徐太后并不是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太后,这几年间,她听闻了北境的种种情况,对女儿的心情,也渐渐变得复杂起来。 一面欣慰,一面觉得她辛苦,一面又想……若不是之前赐嫁的事情,伤了她的心,她本可以不为自己去找底气的。 赵明臻沉浸在母亲暖意融融的抚摸里,打了个小小的哈欠,道:“是有些累,那我去睡一下,母后一会儿叫我。” 徐太后便陪她一起去后头的寝殿,又亲手给女儿松了头发、脱了外衫,像小时候一样,给她盖好被子,坐在床边攥着她的手。 躺下之后,赵明臻却还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看着徐太后道:“母后,我今天怎么没看见皇后呀?” 按理说,赵景昂今天在城墙上迎接他们,王皇后也该在才是,倒不是给她脸面,只是这是皇帝给皇后的脸面。 徐太后微微一笑,拍拍她的手背道:“你倒是眼尖,她有几个月的身孕了。” 赵明臻绵长地哦了一声,没有再问下去。 那就是怀相不是太好了,所以没有劳动她。 看着久别的女儿,徐太后倒也想不太起来其他人了,只慈爱地摸摸她的额头,道:“睡吧,母后守着你。” 赵明臻的眼皮渐沉,很快睡去。 —— 待她醒来,天已经黑了。 一家人凑在一起用的家宴。 这会儿王幼璇倒是来了,她确实身怀有孕,脸色看起来也一般,步子都有些迟疑,只来打了个招呼,并没有一起用饭。 桌上就只剩下三个人了,徐太后终究还是劝赵明臻道:“天南海北的,你想做的事情已经做了,母后还是盼着你,能够承欢膝下的。既回来了,就别走了。” 赵明臻低着头咀嚼,没答这话。 徐太后以为自己没说到点子上,于是挑明了道:“你还是担心,再发生从前那样的事情?母后给你许诺,不管日后再发生什么,都不会再有人勉强你。” 直到嘴巴里没有东西可嚼了,赵明臻才勉勉强强地抬起眼帘道:“母后,我不是这样想的。” 有用的人才能走得更远,从任何意义上来说都是这样的,最初去到北境,她心里存着的,确实只是不再任人摆布的念头。 可现在,她的心思也有了变化。 留在京城,她或许也能参与到政治中来,可是她能参与到得这部分皇家家事一般的政事,对比起真正广阔的天地,却让她觉得实在太无趣了。 徐太后瞪她一眼,道:“还是在与母后赌气是不是?” 见赵明臻的脸色有些微妙,赵景昂忙打圆场:“种一棵树,三年哪里够呢,阿姐辛辛苦苦,难道要叫别人去摘果子?” 赵明臻哼了一声,也不说话。 见状,徐太后轻叹口气,摆摆手道:“罢了罢了,你们倒拧作一股去了,显得我像恶人。” 赵明臻放下筷子,认真地道:“我知道母亲疼我,日后我也会多回来的。” 徐太后听了却又道:“我折腾你做什么呢?唉——到我该闭眼的时候,你知道回来就行了。” 这话酸酸的,于是姐弟俩又是一阵哄。 总体来说,这顿家宴还是没有什么不愉快的。赵明臻心里有数,也没打算改变谁的想法——哪怕这人是她的母亲,只要她不来强求她改变她就好了。 饭毕,她又道:“既回来了,我明日想去燕府看望一下。” 太后和皇帝都没说什么,只道是应该的。赵景昂还问可否要御使配合,被她拒绝了。 —— 赵明臻第二天才出宫,先回了一趟她的长公主府。 即使是府邸中不缺人洒扫维持,离了真 正的主人这么久,这会儿也没来由地显出一股凋敝之感。 赵明臻有些唏嘘,不过也没伤春悲秋多久,只去了库房一趟,拿着单子让碧瑛拣了几箱东西出来。 碧瑛有些好奇:“长公主这是想做什么?回京还要给谁送礼吗?” 赵明臻摇摇头,道:“不是,带回北境。” 聂听渊那天的话倒是提醒她了。 她居然给一个冒功之人送了那么多年的礼! 再加上因为隐瞒之事,对燕渠有些愧疚,她便想着,给他把这份本该给他的礼物补上。 不过这些弯弯绕绕的心思,就不足以吐露给其他人了。赵明臻把勾好了的单子放下,转身就去了燕府。 这座京城的燕府就更是一个空壳了。 门房依旧是那个有残缺的中年男人,他的长相是再过三十年也难有什么大变化的那一种,是以只这短短几年,依旧是那么张脸。 赵明臻这会儿对他的态度比上一次温柔多了,叫他去传了燕池到前厅去。 这对名义上的燕渠兄嫂,在京城一直过得是关起门来的日子,几乎没有客人上门,所以也不知道长公主回来了的消息。 等见到赵明臻端坐厅前时,那个模样并不英俊的燕姓男人,才有些仓皇地赶了过来,行了一礼道:“参见长公主。” 赵明臻盯着他打量了一会儿,才道:“起来吧。本宫开门见山,今日来,是有话要问你。” 燕池的神情本就不是太好看,听上首坐着的长公主朱唇轻启,一字一顿地问起二十多年前的事之后,脸色更是变了。 “长公主,你都……”他近乎喃喃。 “燕渠早告诉我了,你们并无血缘关系。但本宫不是来追究这些的。”赵明臻打断了他,把问题更明确了一点:“本宫今日只是想问一问,你当日从水边捡到那个孩子的时候,有没有发现襁褓里,有什么信物?” 她故意没有说出那半只银角子,以防他根据她说出来的话再去编撰。 燕池的表情看起来愈发苦恼了,像是腌了一冬的酸菜:“时间太久了,这……” 他下意识想搪塞,觑见赵明臻不那么和善的眼神,还是努力抻了抻脖子,道:“我、我尽量想想……那时候……” 他的眼神放空了,可以看出确实是在思考,赵明臻没打断他,只低眸一下一下捋着自己的指甲。 她听见着燕池嗫嚅回答:“那包襁褓的布还算鲜亮,捡回来才发现里面有个孩儿,信物……好像是没有的,我仔仔细细都翻过了,也就留了点钱,没记着有什么信物呀长公主!” 赵明臻眉梢微挑,目光终于扫向了他,故意问道:“包裹里留了铜板?” “我约莫记着不是铜板来着……仿佛是块银子,也就小拇指那么大哩……” 倒真的和那温娘子所说吻合上了。 赵明臻叹口气,内心倒也没再起什么波澜。 她站起身,离开燕府之前,朝战战兢兢的燕池道:“过去了的事情,就该过去了。他日若有别人过问,你可知要怎么回答?” 燕池也是在市井里摸爬滚打起的人,虽然燕渠发迹后他变得胆小了许多,眼力见还是有的,闻言忙道:“我是他的阿兄,我们一个爹一个娘,没那七七八八的事儿!” 赵明臻微微一笑,没有多说。 待她回去之后,长公主府的赏赐也到了,连带那些安置在这座府邸的伤兵们,人人有份。 —— 赵明臻在京中待了一个多月,时间大多用在了应酬交际上。 大多是登门造访她的,她也花了些时间,去拜访了一些人。 来一趟不容易,该办的事情就都办了。另外,北境在医药方面是有所欠缺的,她这次打算多带一些药材和医术回去。 除此以外,就还是应付徐太后那边了。 知道女儿没打算就回来之后,徐太后唉声叹气了两天,最后改换了劝说的方向—— 她还是想要赵明臻生个孩子,若嫌麻烦,就留在京城让她来教养。 赵明臻的眉心止不住地打成了死结。 反驳的话在喉咙里浮沉几回,她很想问,难道徐太后自己不记得了,当年从她产房里一盆一盆端出去的血水吗? 话到嘴边,想到这是自己亲娘的伤疤,她才勉强忍住,只扭开头道:“母后想带孩子,宫里又不缺。” 徐太后不知她内心所想,见她这副逃避般的姿态,更是狐疑地道:“去之前,你还道是想要孩子的,怎地又变了卦?” 赵明臻总不好说,那时候只是为了安抚你随便找的理由,只能“嗯嗯啊啊”地敷衍着。 徐太后越看越觉得她心虚,忽然压低了声音问她:“你实话告诉母后,别是谁有问题。” 赵明臻瞬间从杌子上弹了起来:“之前黄监正都来给我把过脉了,没有的事儿!” 徐太后担心她在苦寒之地过得不好,天天着御医去给她把脉,每回的脉案也都亲自看过了。 见徐太后眼睛微微眯起,似乎在想另一种可能,赵明臻意识到自己的反应仿佛是在欲盖弥彰,脸一红,老老实实地坐下了,又描补道:“我在北境可不是富贵闲人,事多着呢,哪顾得上这些,母后你别胡思乱想了。” 事多倒不全是托词,刚接下旨意的那一年,她光是弄清楚北境各方的势力,一家家见完聊完,都花了两个多月。 都说饱暖思淫。欲,这个饱绝对包括睡饱,她最忙的那阵子,晚上困得只想睡觉,谁碰她都要被她一巴掌呼过去。 不过后来么…… 赵明臻的脸更红了一些。 后来时间凑手了,才有功夫胡来。但是那匣子里的鳔绡用得很快,说起来,还得去蔡赟府上再讨一些,又或者问问是制作的法子…… 想及这些,赵明臻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了,抬眼却见徐太后也正看着她,不无心虚地唤了声:“母后。” 徐太后失笑,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终究还是叹了口气,温声道:“好,我不想了,我的珍珍开心就好。” 她说自己不是富贵闲人的时候,下巴无意识抬了抬,眉眼看起来很是骄傲的样子。 女儿的变化,做母亲的怎么会看不出来。 —— 燕渠浑然不知,自己被千里之外被某人这样惦记上了。 赵明臻走的当天,她的手书就被送到了他的案头。 虽然走得有些急,但她回京并不算出人意料,他也没多想,只把“等我”那两个字反复看了几遍,又平静地叠回去收好,放到了之前那一摞家书里。 不过长公主一走,有关她的传言还是起了一些,无外乎就是说,她这一走不会回来了。 以至于他手下的项飞鹏都来打探: “大将军,这……长公主殿下还会回北境吗?如果她不回来了……或者是京里要换人,我们是不是该早些准备?” 这些话倒不是对赵明臻有什么意见,反而是肯定。所有人都很清楚,换一个人来的话,未必还会像她一样给他们这么多信任。 燕渠的眼帘却都没抬,仍旧在亲自核对手上的账目——涉及粮草,他总是很谨慎,不管底下的司仓看过几遍,都会亲自再过一过。 他没回答,只淡淡道:“趁长公主不在的机会,把营部里的人好好盘一盘,人心浮动的,记下来。” 项飞鹏没了八卦的心思,神色一凛,拱手应下。 待他走 后,燕渠闭上眼,一手捏着自己的眉心,一手精准地又把那封书信摸了出来。 斗大的“等我”二字写得很潦草,不过即使这样,也比他那只能说是工整的字好看多了。 她会回北境,他是很确定的。她不是一个半途而废的人。 他只是有点儿想她,虽然并未分离多久。 满打满算的话……十天?半个月? 只是人总是贪心,习惯了日日相见的亲密后,就连这样短暂的分别都觉得难捱了。 燕渠轻哂一声,指腹在信的边缘反复摩挲了两下,才舍得把它再收回去,随即拾起笔,在一旁的年历上又勾了一笔。 清明、谷雨、夏至……没有她的日子一天天翻了过去,终于,前方驿丞来报,长公主的车马,还有不到八十里就要踏入北境了。 —— 天气已经渐渐转凉,北境的春夏秋都很短,冬日无止境地绵延,占据了半壁江山。 明明已经不是第一次踏上这片土地,赵明臻心底,却还是有些唏嘘。 若要让几年前的她,猜猜她现在会在哪里、做什么,那时的她,一定无法想象。 原野上的风猎猎作响,赵明臻漫无边际地张望着,视线的尽处,已经可以看见北境军军旗的地方,忽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黑点。 小黑点很快变成了大黑点,她渐能看清楚,是有人骑马朝她奔来。 赵明臻微微一怔。 等到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她也近乎本能地驾着马,朝那个方向奔了过去。 果然是燕渠。 两人很快下马,拥住了彼此。 一别数月,他的怀抱依旧炽热,声音里却是歉疚:“守将不得擅自离开,我最远只能在这里迎你。” 赵明臻伏在燕渠的肩上,深吸一口气,把他也抱得很紧。 她拍了拍他的背,仿佛安抚一般地道:“已经离我很近了。” 男人有样学样,把脸也埋进了她颈窝里。赵明臻被他的额发蹭得痒痒,推开他一点,昂着下巴,努力打起矜持的态度,质问道:“就有这么思念本宫吗?” 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就抱着她不撒手。 她都听到她身后的随从在偷笑了! 他一贯冷静内敛,赵明臻以为,她会和平常一样,收到一些含糊的答案,却不曾想,搂在她腰上的那双胳膊很快一松,转而稳稳地固定在了她的肩头。 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瞳一眨也不眨,赵明臻没来由地一慌。 燕渠认真地注视着她,用一种近乎喑哑的声音说:“想你。我很想你。” 第83章 第83章她这个驸马,很行。 回来之后,赵明臻还是先干了些正经事。 她在驿馆里暂歇了两天,等到缀在她队伍后头的辎重也跟上,才一起再回了府城。 这一趟京城肯定不能白去,皇帝也不会让她空着手回来,不论是给她的犒劳、还是给北境其他人的赏赐都不会少。 比较让燕渠惊讶的是,她居然还带来了皇帝给他赐爵的旨意。 宣旨后,她的眼神看起来很得意:“怎么?你不高兴吗?虽只是个伯爵,可却是世袭罔替的,比那些传代要降等的,强许多呢。” 大梁在爵位上很是抠搜,不像前朝那般撒豆子一般一撒就是一大把,异姓的臣子,伯就已经到头了。 燕渠哑然片刻,随即提醒她:“世袭?” 赵明臻的脑子难得不是那么灵光,反应了一会儿才恍然想起来,恼道:“怎么,你很为爵位无人可传可惜吗?” 燕渠慢条斯理地把明黄的卷轴卷好收起,随手就把它放下了。 他淡淡开口:“有没有后人,百年后都是一把灰。” 赵明臻哼了一声,追问道:“死后都是一抔浮灰,活着可不一样。别人笑你不行,你也不介意?” 见燕渠一脸严肃地朝她走近,她心里没来由地有点毛躁,正想转移话题,他却凑在她耳边,压低了声音道:“我行不行……长公主知道不就成了?” 赵明臻一时不察,叫他凑得这样近来说话,从耳尖到手指头,都有些麻了。 她很为这样的反应感到可耻,于是恼羞成怒地踩了他一脚,道:“谁管你行不行了!你要是不行,我马上就召十个八个面首来!” 说出口之后,赵明臻自己都愣了一下。 咦?这话怎么这么耳熟。 燕渠的手悄悄揽上了她的腰,声音变得有些凉凉的,看来也很是记得新婚夜有些人的大放厥词。 “还惦记着面首的事情,看来长公主,是嫌弃臣侍候得不周到了。” 此人嘴上说着酸话,一点不耽误他亲人。亲亲脸也就算了,感受到他的吻逐渐往颈后落时,赵明臻努力挣开他,微红着脸道:“青天白日的,你别太放肆。” 燕渠却把臂膀收得更紧:“已经回来好几天了,长公主还有多少事排在我前头?” 赵明臻捂着脸,夸张地“嘶”了一口凉气,埋怨道:“你把本宫的牙都酸倒了!” 燕渠低下头,用鼻尖碰碰她的鼻尖。 等她以为他又要亲下来、闭上眼的时候,他忽然又顿住了,轻声诱引道:“不太放肆,小小地放肆一点,可以吗?” 虽明知他不安好心,赵明臻还是诚实地攀住了他的脖颈,小声道:“那,我们回——” 天雷勾地火,有时只是一瞬间,她话音未落,燕渠就已经勾起了唇角,一把把她抱了起来。 “回去多麻烦。”他亲亲她的眉梢,抱她往屏风后走:“这书房里不就有小榻吗?” …… 赵明臻是一个善于学习的人。 透过今天的教训,她痛定思痛,明白了两件事情: 一、她这个驸马,很行。谁不行了,他也是行的; 二、没有充足的心理准备,还是不要轻易说一个男人不行了。 注:特别是一个心眼小、爱吃醋,还憋了几个月没见、非常想要证明自己的男人。 赵明臻这一觉睡醒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晦暗朦胧的光线里,她缓缓睁开眼,与燕渠柔和的视线撞了个满怀。 意识到她醒了,燕渠有些不自然地别开了眼,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却叫她扣住了手腕。 她嘟囔了两声,扣着他的手腕摇了两下。燕渠以为她有吩咐,侧下腰凑耳朵过去。 这下倒是听清了她在说什么。 “怎么你也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 燕渠的眉心霎时便是一蹙,一脸警惕地开口:“也?” 他才多久没在她身边! 见他果然多想,赵明臻唇角微翘,心底生出一点点扬眉吐气的快。感。不过见他的影子又拢上她的,她缩了缩肩膀,慢吞吞地把自己撑了起来。 “你想什么呢?”她理直气壮地道:“我是觉得你刚刚看我的眼神,好像我母后。” 那天她回宫,歇那一觉,徐太后就是这样坐在床边,看了她一下午。 燕渠的目光看起来还有些不可置信,他挑了挑眉,反问道:“当真?” 赵明臻翻了个白眼,想拿枕头砸他:“你还质问上本宫了!” 可惜唯一的一只枕头现在在她腰下,她懒得抽出来。 另一只早不知道滚到哪去了。 说完,赵明臻面上又有些发烫,随即咬牙切齿地道:“我再也不信你的鬼话了。” 放肆是真,小小绝对是假。 书房里的只是个贵妃榻,供一个人小憩就已经很勉强。她疑心这摇摇欲坠的小榻要塌了,可燕渠根本不知收敛,反而还趁她分神的功夫得寸进尺。 她撒娇求他换个地方——真把书房里的床弄塌了,被人知道了怎么想她!况且书房里有时本就会有人来…… 结果这人明知她本意是想回寝屋里去,却捞着她去了屏风前面,还把她往书桌上摁。 燕渠自知今日有些过分,揉了揉她的手腕,道:“下次,下次叫你把账讨回来,怎么样?” 赵明臻捶他:“你还想有下次!” 又闹了一会儿之后,直到天都黑透,赵明臻肚子咕了一声,这才没再耽误,传了饭来。 —— 赵明臻回北境之后,登门造访的客人也不少。她排出顺序,倒也都见了。 聂听渊的到访并不令她感到意外,包括他身后带来的那十几抬“完璧归赵”的节礼。 “忝受长公主厚赠多年,是某的不是。如今物归原主,还请长公主收下。” 赵明臻眉梢微抬,命人收下。 见状,聂听渊拱了拱手,离开的时候,背影居然看起来有一些如释重负。 抬了这么多东西来,其他人还以为他是送礼的,结果却说了些奇怪的话。 晚间燕渠回来的时候,果然也旁敲侧击地道:“聂家最近动作不小,父子俩的苗头渐渐别到了明面上,私底下聂家的部曲都有选边的意思了。” 赵明臻睨他一眼:“你是想问,他下午找我来干什么吗?” 燕渠若有似无地冷笑了一下,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赵明臻闷笑一声,附耳让一旁的婢女去拿下午聂听渊送来的礼单。 “别给我,给燕将军瞧瞧。” 燕渠接下,看了一会儿才道:“这些都是京城物产,他的意思是……” 珠宝玉石之类的东西,也是有地域属性的,而北境 并不是商贸发达、物产丰饶的地方。 赵明臻回答得很坦率:“对,其实是是我前些年,感念他的‘相救之恩’,遣使从京城赠他的节礼。” 燕渠反应得很快:“他还给你?他知道你知道了?” 说完这绕口令般的一句,他英气的眉毛皱了起来:“你和他怎么突然聊起这些?” 赵明臻又朝那婢女伸出手,再递了张单子给燕渠,理直气壮地道:“本就不是给他的,他凭什么不还。不过,他还了我也看不上了,喏,这份是补给你的。” 燕渠草草翻页,扫了两眼,忽然扬眉看向赵明臻,复又低头一板一眼地念道:“鹿茸、山萸、苁蓉、枸杞……长公主送我这些做什么?” 赵明臻先是一呆,继而立马起身,劈手把他手里那张单子夺了回来,又转头瞪刚刚那婢女一眼。 这是徐太后误会女婿有难言之隐后送来的补药单子,怎么夹这儿了! 她把单子往袖子里一揣,非常生硬地转开话题:“没什么。” 吃一堑长一智,这个话题非常危险,不能继续! 联想到之前的行与不行,燕渠倒是大概猜到了一点,他没追问,只轻笑道:“我也算吃上长公主的软饭了。” 他说起这种戏谑的话时,眼里眉梢都是一片坦荡。赵明臻轻啧了一声,很快还是正色道:“和你说正经的呢。” 她抬起手,让一旁的侍女都退下了。 燕渠的表情未变,眼神却还是认真了许多:“你说。” 赵明臻抿了抿唇:“回京之前,我……” 她尝试开口说下去,可明明脉络已经明晰,话却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的。 在京城和燕池确定了那半角银的线索之后,赵明臻就一直在思考这件事情。 回北境的路上,她更是仔仔细细地把整件事盘了一遍。 首先,那温娘子应该、大概,真是燕渠的生母。 退一万步说,即使不是,也应该有血缘关系,或者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 其次,至于他们说的,所谓乌尔霄王室的血脉,却只是一面之词。 这一点,凭借他们提供的三言两语还无法证明。至于和谈之时,她觉得那乌尔霄王子的相貌与燕渠有相似的地方,也可能是因为聂听渊说的话先入为主。 第二点暂且不论,确定了那温娘子的身份之后,赵明臻觉得,这件事已经不能再瞒着燕渠了。 相处多年,她对他的信任越来越深,即使剥离掉驸马的身份,她也不再疑心,他在得知那虚无缥缈的异族血脉之后,会有什么别的心思。 只是心里虽然这么想着,提前也打过好几遍腹稿,这会儿对上燕渠的眼神,她还是有些说不出口。 她从未有过这样犹豫的时候,更鲜少对自己做下的决定感到后悔。可掺杂了感情之后,一时间却得非常难以决断。 赵明臻微微启唇,很快却又垂下了眼帘,手攥了一把自己的膝。 她有自己的母亲,有自己的家人;他如今的家人,却只有她,她要怎么跟他说明,自己对他的不信任。 明明他早就连兵符都愿意交到她手里,这几年她在北境主政,也不是没有拿他开刀的时候,他却一次都没有疑心过她。 见她眼神黯淡,燕渠眉心微蹙,隐隐约约觉得有些不对。 他想了想,沉声开口唤了她一声:“明臻。” 见她抬起乌漆漆的眸子看他,燕渠顿了顿,方才继续道:“如果为难,那就晚些再告诉我。” 他当然希望她可以在他面前展露真心,不再有隐瞒,可是如果剖白本身让她感到为难、感到痛苦,那他也绝对不会逼迫她。 赵明臻一怔。 她别开一点视线,目光只落在他身后的花圃上:“你……如果我不告诉你,你会不会生我的气?” 燕渠故意与她说笑:“长公主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在意我的感受了?” 赵明臻缓慢地眨了眨眼,不说话。 他说得没错。 绝大多数时候,她其实并不在意别人的感受。 骄矜的外表所遮蔽的,本身就是一种冷漠。 “可是已经在意了。” 赵明臻的声音变得有点儿低,似乎是在为自己的情绪而难过。 感受到她的低落,燕渠一字一顿地道:“等你想明白,再说也不迟。” 第84章 第84章你得哄哄我 不过,赵明臻已经不打算再拖了。 迟则生变,她既然已经做好了告诉他的打算,没必要再因为这一点细微的情绪而缠绵。 她深吸一口气,平复下心情后,避开所有曲折迂回的经过,直接将最要紧的惊雷抛出。 “你的母亲,如今还活着。” 燕渠虽然早有预料,能让她这样瞒着他的事情不会太轻巧,可听清她在说什么之后,还是稍怔了怔。 母亲…… 好陌生的词。 他下意识皱了皱眉。 赵明臻把他眼底闪过的错愕看得分明,却不待他反应,便继续说了下去。 从聂听渊第一次找到她,再到回京后是如何与燕池确认的。 事无巨细,条理分明。 燕渠垂眼看着她不自觉搓着纸角的指尖,等她说完,才抬起眼帘。 她身为长公主,加之处置使的身份,来到北境几乎是一场阳谋,明眼人都能看出她的伎俩——明面上与威胁最大的聂家结好,私底下扶持北境其他稍逊于聂家的势力出来打擂台。 不过很多人都没料想到,她的手段居然会从聂家内部开始。 燕渠若有所思地道:“原来这就是你挑定聂听渊合作的理由。” 该说的都说了,赵明臻如释重负般出了一口气:“一部分而已,这个人选也合适是他。” 她顿了顿,用试探般的口吻道:“你想……去见她一面吗? 易地而处,赵明臻觉得,她会想见一见,那个将她带到这个世上的人。 燕渠似乎陷入了思考,良久,方才轻叹口气,自嘲般道:“暂时不想。” 亲缘浅薄的命运,他早已接受,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现在知道了这件事情,反倒有些不知该如何对待。 赵明臻理解他未宣之于口的心情,见状,故作轻松地道:“事情细想还是有许多漏洞的,想不清楚也没关系,你就当是他们串通好的骗局。” 燕渠挑眉看她,语气比刚刚那句轻快不少:“长公主这是在安慰我?” 赵明臻语塞,很快拧过头,不满地嘟囔:“你爱听不听。” 说笑几句后,两人终归还是谈起了正经的部分。 保守国门的大将军,身上流淌有敌人的血脉,是一件足以让阵中陷入猜疑的事情。 以燕渠在军中的地位和威望,不至于说披露了他的身世,就能把他拉下来。 可战场上,谁也不能说自己的决断一直是正确的。即便是常胜如燕渠,也会碰到啃不下的钉子,佯败诱敌那更是寻常。 一旦有关他身份的传言真的流到了军中,他必然会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哪一场仗没有十成十的打下来,都要变成他存有异心的证据。 赵明臻放轻了声音,灵动的眼眸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如果说,这段故事,从头到尾都不掺假,你会不会有 别的想法?” 燕渠不答反笑:“去和他们那几十个王子抢饭吃?” 赵明臻在桌子下踩他一脚,他笑得更厉害了,不过很快还是收敛神色,正色道:“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他直勾勾地看着她,目光中仿佛有千言万语,又仿佛什么都没说。 赵明臻别开视线,轻哼了一声:“算你含混过去了。不过把柄叫人拿在手里,终究是睡不好觉,还是要管一管的。” 虽然她与聂听渊如今还在合作,但谁知道哪天局势不会突然变化,他又会不会突然发疯。 “上回见完面,我有派人跟踪那姓聂的。”赵明臻捋了捋头发,继续道:“他很警惕,把人送出了府城。” 燕渠稍加思索,道:“大致方位给我。” 赵明臻乜他一眼:“我知道你军中有擅长暗查的斥候,但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不如我借着清查籍簿的名义,过一过那边几座县城的户籍。” 先确定那位温娘子如今到底身在何方,即使不再找她,聂听渊那边有什么动作,也可早做提防。 “你的动静也不算小,到时用什么理由清查籍簿?” ……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眼见天边的月亮都攀过了远山,最后还是赵明臻一锤定音,道:“好啦,也不是一时半刻能解决的事,先这么安排下去,徐徐图之。” 燕渠抬眼看了一眼天色,点头同意了她的说法。 —— 这晚,两人早早歇下。 阒然的夜里静谧祥和,不过即使此刻高枕无忧,定国长公主和辅国大将军的心情,也依旧难称轻松。 近年来,乌尔霄人几度南下骚扰劫掠,局势虽然还没到剑拔弩张的程度,却也是一触即发了。 如果不打,他们的胃口会被越喂越大,大梁无法承受这样的结果;如果打,大梁却也要衡量,和平用多少的代价去换,才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而赵明臻此番回到京城,还感受到了一些赵景昂难以在信函中与她言明的东西—— 封地上的齐王,愈发蠢蠢欲动了。 但这却并不是齐王蠢,反而能证明他的敏锐。 牵一发而动全身,赵景昂明知这个兄弟狼子野心,一时却也动不得他。如今他作为皇帝的全副精力,几乎都用在了改革吏治上,朝堂上暗潮汹涌,士族的利益大大受损,他没有办法再失去宗室的支持。 紧闭的眼前漆黑一片,赵明臻的心里却是一团乱麻。 她在被窝里窸窸窣窣一阵,还是磨磨蹭蹭地转过身,往燕渠的身边靠了过去。 “睡不着?” 他用微哑的声音问了句废话。 赵明臻闭着眼,藤蔓一般缠着他的胳膊,用侧脸贴上他肩侧,发出了几声辨不清内容的叹息,才道:“我总有一种风雨欲来的感觉。” 她贴得很近,然而谁都没有旖旎的心思。 燕渠抬起另一边的手,试探性地摸摸她的发顶。 她没有排斥,反倒把脑袋往他手心里拱了拱。 燕渠动作一顿,任她蹭了一会儿,才搜罗出一句不太像样的安慰:“边境向来是这样,长公主且安心。” “我哪里安心得了。” 赵明臻一面抱怨,一面顺着他的手臂一路摸索,摸到腕骨上微微凸起的那块才停下。 她一向喜欢在他身上攀扯,冬天拿他当汤婆子,夏天拿他当竹夫人,燕渠本都习惯了,这会儿感受到她不同寻常的小心翼翼,却还是一怔。 果然,她摸了一会儿,就开始倚在他胳膊上仰着头问:“还会痛吗?” 燕渠偏过头,薄唇往她眉上擦了一下:“孩子时候的事,我自己都不知道,早都愈合了。” 赵明臻把脸埋回去,声音变得闷闷的:“我觉得你很可怜。” 这句话轻飘飘的,像是一根羽毛,落在湖面上,皴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燕渠轻喟一声,侧身把她往自己的怀里按了按。 自尊是与生俱来的东西,他不喜欢被人怜悯,不喜欢怜悯背后一道道俯视的目光,可如果这道目光是来自她,他忽然又觉得,被她这样注视着,也很好。 “过去了的事情。早些睡吧。”他说。 赵明臻重新闭上了眼睛。 被抛在水边、被收养才侥幸捡回条命的婴孩可怜,因美貌被奇货可居,辗转流落异国的母亲也可怜。 子不语父之过,但她很清楚,这些可怜,其实都是她父皇昏聩时造的孽。 她抓着燕渠的衣襟,吸了吸鼻子:“睡不着,你得哄哄我。” 他低声问:“怎么哄?长公主教我。” 她“唔”了一声,纡尊降贵地开口了:“哼个歌儿来听听。” 燕渠抬起手,轻轻拍着她的背脊,也闭上了眼。 记忆深处,传来他也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歌谣。 也许真的有过一个母亲的角色,为襁褓里的孩子哼唱过这样的曲调;又或者是某年某日,他曾经撞见过别人拥有过的温馨时刻。 温柔和缓的声音,仿佛层层叠叠的温暖水波,将两个人所有不安的情绪尽数包裹。 “难听死了。” 她咕哝着,很快安心睡去。 燕渠无声地勾起了唇角。 他低下眼帘,捉来她原本攥在他衣襟上的手,与她十指紧扣。 第85章 第85章舔了一下 天光悠悠转亮的时候,漆金的檀木拔步床上已然空无一人。 两人都早早起来了。 擦得光可鉴人的琉璃窗外,已经结上了一层薄薄的冰霜——北境的冬天总是来得这样迅疾,赵明臻不过自京城往返了一趟,便又到了能看见雪的季节。 她坐在窗边,对着妆奁上的小镜子梳头,才通了一会儿发尾就走神,开始用指头在琉璃窗的白雾上写字。 她先写了一个“珍”字,歪头看了会儿,觉得写得有些丑,正想抬手把它抹掉,忽然福至心灵般回头看了一眼。 燕渠正在衣桁旁穿衣,感受到她若有似无的眼神,扣在腰间革带上的手不由一顿,却没抬头。 赵明臻以为他没注意,做贼心虚般松了口气,随即往琉璃窗边又倾过去一点儿,用很小很小的动作,在“珍”字旁边,又写了一个字。 只是她还没来得及端详一下,这两个字放在一起是否相配,那道沉稳的男声就响在了她身后。 “长公主?” 她有一瞬慌神,下意识拾起袖子把窗户上的水汽揩成一团,才转过身道:“你走路怎么没有声音!” 燕渠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侧,这会儿却弯着腰。 赵明臻一怔。 “在想什么?梳子碰掉了都没发现。” 他捡起地上的牛角梳,掸了掸,放回她的妆奁旁。 赵明臻重新把梳子拿回手里,绕着自己的一缕发尾玩,不吭声。 他又问:“我去叫你的丫头进来?” 她还是不吭声。 燕渠叹口气,接过了她手里的梳子:“好吧,那我来。” 赵明臻注视着镜中自己和他的倒影,不情不愿地道:“下雪了。” 燕渠的眉毛微皱,盯着掌中的头发犯难——她的乌发过于柔顺,像极了缎子,他疑心自己粗糙的手掌抚过去,都能抽起丝来。 不过他倒还能分出耳朵听她讲话,回道:“昨天说好的,下雪就不要你送了。” 他来接她回来,已经是腾了时间,今早该回营中。 今年的雪下得格外早,越往北边越是这样,不是一个好的讯号。 赵明臻撇撇嘴,看起来非常不满:“说得好像本宫是个闲人,多乐意送你似的。” 成婚数载,燕渠早摸清楚了她的脾性,闻言轻笑了笑,顺着她的话说了下去。 “我们长公主殿下自然不是闲人。平会和宁昌的驻屯事宜,一会儿末将……” 加上新收复的十三座城池,和驸郭在外的北狄,北境如今的地域可称广袤,赵明臻并不吝于权柄,也没有亲自下场的打算,况且治理这片土地,还是要依靠这片土地上的人。 唯独战略要地上的平会和宁昌二城,她一直攥在手心里,和心腹及禁军一起牢牢把握着,连军队的布防、粮草的进出都要她点头。 赵明臻睨了镜中的燕渠一眼,冷哼一声打断了他:“就这一会儿还能独处,你确定要和我谈公事吗?” 谁料燕渠答:“和你在一起,谈什么都好。” 他甚少说这样的话,用的还是一本正经的语气,赵明臻一时愣住了,还没回过神,这人却又轻描淡写地别开了这个话题。 “挽头发我不太擅长,长公主想让我试试吗?” 赵明臻抿抿唇,从镜前站了起来:“一会儿我再传碧瑛来。” 她转过身,面对他。 眼神交汇的瞬间,已经无需多言。 他用力地吻了上来。 连呼吸很快都显得多余。 赵明臻闭上眼,任他把自己抵在案前,颈后却没有传来琉璃窗冰冷的触感——他抚在她背脊上的掌心缓缓上移,托住了她的后脑。 直到唇边传来一丝血腥味,她才用抵在他胸前的掌根推了推,恼道:“没轻没重,你让我一会儿怎么见人?” 她总不能说自己跌跤把嘴巴跌破了! 燕渠把臂弯松开一些,很快却又俯下身来,凑过去,用自己的唇轻轻摩挲她唇边可怜的小伤口。 “那不正好?”他凑在她唇边,竟又用舌尖舔了一下:“正好让他们知道,长公主叫我啃了。” 语气居然还有些骄傲。 赵明臻恼羞成怒地咬了回去。 她这下咬得很用力,燕渠却恍若不觉,揽在她背上的手反倒更用力几分,像是一种鼓励。 仿佛只要是她给他的,痛也是一种奖赏。 绵延的吻很快变了意味,不过两个人的理智都还尚存,交缠的呼吸终究还是分开了。 赵明臻心虚地看了眼前的男人一眼。 ……她好像咬得更狠一点。 这下更不能说,两个人都是跌跤把嘴巴跌破了。 她正要别开视线,目光却不自觉落在了他微微偏斜的发冠上。 “你这样出去,成何体统?” 她嘟囔了一句,伸出手,去给他正头上的发冠。 燕渠身形一滞,不过很快就识相地弯下腰,朝她低头。 她生得高挑,只是在他这个天赋异禀的武将跟前还是差着许多,即使他弯了腰,她还是要把手臂抬起来,才好在他的头顶动作。 从他的角度,正好可以看见她滑落的衣袖下,那一截新藕般莹白的小臂。 赵明臻心无旁骛地为他重新戴好玉冠,正要收手往后退时,余光却瞥见了他微微滑动着的喉结。 心蓦地一跳,她赶忙把手缩回袖子里,又大退了好几步,才勉勉强强正色下来,道:“好啦,这瞧着才像样。” 燕渠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发冠,勾唇轻笑:“长公主亲自为我戴冠,我怕是今晚睡觉都舍不得拆。” 不知是因为又要分离,还是因为他唇角破口的血看起来有一丝危险,赵明臻忽然有些不敢直视他。 她小声道:“你最好一辈子别拆。” …… 雪越下越深,马蹄印很快被新雪覆盖,消失不见了。 赵明臻望着燕渠离开的方向,神色凝重。 在她返回京城的这段时间里,边关大大小小的战讯未停,陆续有好几波贼患来犯。 尽管这些贼患都打着之前北狄的名号,不过大家心里都清楚,背后是乌尔霄在唆使。如此掩耳盗铃,不过是暂时还不想撕破那一纸合约背后的颜面罢了。 而这些事情,燕渠只在战报里公事公办地提起,并不与她说战场有多凶险。 她没有在他身上发现新伤,本放下了心,可这会儿目送他走,才发觉他胯。下的马都换了一匹,已经不是之前被她嫌弃毛色太杂很丑的那一匹了。 他不是喜好浮华的人,何况换新马还要磨合。 而马的寿命很长,那匹马也远没有到寿终正寝的时候。 那只剩一个原因—— 伤了,或者死了。 总之,已经没有办法再载着主人上战场。 可以想见是有过多么危险的情境。 赵明臻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去了马厩,亲手给她的白虹添了一把豆子,又安排人把她这一趟从京城带来的若干皮甲,整理好一起送去了军营。 —— 这年果然过不了一个安稳年。 寒冬已至,凛冽的风声带来了山脉另一端那座国度的消息——他们的王国政权已替,取代老去的王登上王位的,正是当时来和谈的乌尔其罗。 赵明臻也从信中得知了京城的近况——王皇后又产下一女,徐太后在信中要她在北边寻一些不好得的补品山珍。 虽然有些东西确实难寻,但事儿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她随意地扫了一眼这几页单子,便要吩咐底下人去做。 侍卫拿着单子,正要退下的时候,她忽然想起什么,又叫住了他:“等等——给本宫再看一眼。” 赵明臻拿起单子,重新仔细地过了一遍。 她并不精通药理,但因着蔡赟这个博学多识的老师,也跟着读了不少杂七杂八的书,懂一些粗浅的药性。 譬如说,这张单子里的好几样药材,就是产褥间的妇人,绝对受用不了的。 太后和自己的女儿开口要点土产,还需要假借刚生产完的儿媳的名义吗? 赵明臻有一瞬疑惑。 只是这点疑惑还没来得及浮起,心底就有另一个稍显恐怖的念头按住了它。 这几种稀罕的药材,都是用来给极亏虚、极羸弱的人补气血的。 如果不是王皇后的话,那会是谁需要?还能让徐太后来张这个口? 想到这儿,赵明臻的脸白了一白。 数月前,待在宫中时,她很明显地察觉到,赵景昂的身体不如以前了。 他单薄了许多,明明已是盛夏,却穿不得一点单薄的衣服,起一点风就止不住地低咳。 好在堂前的这些人都恭谨地低着头,没有人注意到她突变的神色。 赵明臻抬起手,用掌根使劲摁了摁自己乱了的心跳,缓了一会儿方道:“尽快去寻,寻最好的来。” 说着,她把单子错开分了几页,又多叫了两个侍卫分头去办。 长公主一贯与宫里关系紧密,徐太后有命,重视才是正常的。侍卫们并不觉得奇怪,得她吩咐,只更提起小心,立马就去办了。 把其他人也打发走后,赵明臻坐回胡椅里,安静地思考了很久。 —— 单子上的东西很快凑齐,赵明臻着意再添了许多,与一折问候的信,赶在年前一起送了出去。 猜想总归只是猜想,她只能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快过年的时候,她亲自带着人和几车干货,去边城劳军。 前线的将士们得见长公主亲临,一时都很欣喜。 越往前、越危险,都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像燕渠这般身先士卒的主帅是很罕见的,便是聂家的那位大都督,也基本上是在后方调兵遣将,很少自己亲自去到前线。 至于长公主、天子胞姐,更是没人敢想,会在这里见到她。 听闻长公主的赏赐要来,燕渠率部出来迎接。 赵明臻骑在马背上,看着他,不自觉昂起了下巴。 不过在人前,两人还是很把持得住,除了偶尔撞上就会变得黏黏糊糊的眼神,几乎没什么异样。 燕渠身后,站着一个高瘦的青年男子,他倒像是察觉了什么,往赵明臻这儿多瞥几眼。 说完犒赏的话后,赵明臻就让手下的侍卫下去分拨赏赐了。人群渐次散开,燕渠把事情安排下去后,朝她这边走了过来。 “参见长公主。”他抱拳一礼,旋 即与她介绍身边的青年:“这是臣在军中的参谋、殷清泰。” 赵明臻抬眼,便见这青年男子款步上前,与她拱手道:“参见长公主。” 他生得偏瘦,长着一张聪明的面孔,整个人看起来很精干,年纪却不大。 赵明臻稍微有些意外。 早在京城时,她就在奏报里看到过此人的名字,但是“殷清泰”听起来像个老头子,没想到真人看着还蛮年轻。 不过,燕渠既会引荐,那怎么也算他的心腹了。赵明臻很快收拢思绪,摆起非常适宜的一个微笑,客套地打了声招呼,又礼节性地吹捧了他几句。 殷清泰连连摆手,忙称不敢,随即很识趣地看了燕渠一眼,又朝夫妇俩都拱了拱手,闪身便退下了。 闲杂人等一散开,赵明臻就开始朝燕渠抱怨:“真是受不了,还没进军营,我就闻到了你们男人的味道。” 不止人,还有马和其他一些牲畜的气味,聚在一起属实不太好闻。 燕渠笑笑,很自然地去把一旁她的白虹牵来,道:“还好是冬天。” 赵明臻顺着他的话想了一想,立马倒吸一口凉气:“你说得对,换个季节我绝对不会来了。” “这个季节,长公主也不该来。这里离前线太近,乌尔霄又屡屡犯边。” “我难道很想找死?”赵明臻扬眉:“局势这么紧张,我只会高高端起可没法建立威望。其他几路军中我也都去看了,不止来了你这儿。” 她顿了顿,补充道:“你可别自作多情,以为我是来见你的。” 北境的城池星罗棋布,其中平会和宁昌各踞东西,是要紧的关塞,眼前的平会城是燕渠亲自带人在这儿驻守,宁昌那边,则是聂听渊和聂家的人。 燕渠勾了勾唇,应道:“好,长公主绝不是专程来见我的。” 他不是傻子,怎么会不知道她先去其他地方,最后来他这里,是为了顺理成章地待几天。 只是他刻意放得柔软的声音,这会儿听起来更嘲讽了,赵明臻白他一眼,道:“你少来这套!” 燕渠脸上笑意更深,不过很快还是正色道:“这两年军中日子还算好过,即使长公主不亲临,军士们心里一样知道该感念谁。” 北境的土地贫瘠,又时常有战火烧燃,行伍间比贫家能吃得饱一点,但也好不到哪去。 但是赵明臻来后好了许多。 一则,自己的亲姐姐就在这儿,皇帝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太亏待这块地皮; 二则,收复失土后,赵明臻上折建言,为北境百姓申免五年的税款。 她的言辞恳切而中肯——按大梁律法,开垦荒地本就有免税的年头,而这十三城在北狄占据后几近荒废,其实就该以垦荒计。 私底下,她直接和赵景昂说得就比较直白了—— 得地失人,早晚人地皆失。那十三城被北狄占去了二十余年,人都换了一代了,若想要百姓真的认同自己还是大梁的子民,就要给他们休养生息的机会。 而北境的其他地方,因为前些年朝廷的管控力变弱,鞭长莫及,本也收不上多少税,反倒成了诸如聂家之类的豪强出去盘剥的幌子,最后都还要扣在了朝廷头上。倒不如趁这个机会一起施恩。 话虽这么说,实际上偌大个北境,税款也不是一个小数目。 不过赵景昂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听从了她的建议,以局势为重,下旨免了北境五年的税。 赵明臻知道燕渠是在夸自己,闻言尾巴也翘了起来。 不过她嘴上还是满不在乎地道:“不管你是不是哄我,我可都当真的听——也不枉本宫此番又和户部磨了许久的嘴皮。” 这一次从京城回来,除却皇帝的赏赐,她还带来了一笔不菲的军资。 不得不说,除却时常发作的疑心病,赵景昂确实是一个合格的皇帝。 他继位这几年来,朝纲渐稳,府库虽然还不能说有多充盈,却也是和先帝时截然不同的景象。 赵明臻如今很是了解其中的艰辛。 万事说穿了就是一个钱,若没有这好东西铺路,她也没有办法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张罗起朝廷的旗子,也正因如此,她也知道,赵景昂烧去了多少心血。 想到这儿,她的脸色又变得有些不安。 于家于国,她都是不希望自己的皇帝弟弟有事的。 太子如今才七八岁,只是晓事的年纪,而她这一趟回宫,和这小侄儿见面的时候也已经能感受到,他绝对不是一个颖慧的孩子。 她很快就收敛了神色。 宫廷里长大的,除却极个别稀有的蠢货,面上的功夫都做得很好。 燕渠没有注意到她一闪即逝的表情变化。 他带着她到中军转了转,又安排她和随从在后方下榻。 跟在一旁的亲兵瞥了眼自家主上的神色,在心底悄悄“嘶”了一声。 就这一会儿,他们这位燕将军嘴角的笑都没下来过,倒真像个开朗的人了! —— 有赏赐虽是喜事,军中的气氛,总体还是紧张的。 燕渠对防务这一块抓得很紧,亲自走了几个地方之后的赵明臻更是能切身感受到。 她稍一坐定,便又传了平会城中的禁军头领、一个叫扈东的男人来。 关键的地方,总要有自己的人才放心。 不过朝中兵力有限,禁军拢共也就是几万人,能交到她手里带过来的,也才几千号。 戍边还是要靠北境的军民,她没打算靠着几千号禁军称王称霸,只把他们分成两部分,分别在安排在平会与宁昌。 听闻长公主要来,扈东早就准备好了,听到通传后很快就到。 魁梧的中年男人毕恭毕敬地朝她行礼,得她叫了起才抬头。 赵明臻捧着杯热茶暖手,听这扈东向自己汇报这段时间禁军的情况。 禁军内的情况,每隔一段时间都是要呈文书给她的。赵明臻提供了一会儿却开始皱眉。 “等等,上一旬你与本宫报来的,明明是听从燕将军的安排,去了城东布防,怎么现在又说是城西?” 扈东神色一僵:“我……” 有的事在笔墨中是有所隐晦的,一时不察,说来却忘了。 平日里的文书,长公主居然读得这么仔细? 瞧见他这副表情,赵明臻哪儿还有不明白的? 这段时间的军报她都看过了,敌寇的骚扰大多集中在城西,换言之,在城西驻防更容易立功。 不同于北境这些闲时垦荒、战时扛枪的军队,禁军不能说个个都有头有脸,但能有品级的军官,起码也是官宦人家的子弟。 能叫他们心甘情愿来这边远之地的理由,只有建功立业这一条。 如果是长公主府的侍卫、像是投军了的越铮等人,胆敢这样做,她一定当即就冷下脸来,狠狠训斥一通。 但眼前这位到底是禁军,此刻虽然与她有从属关系,但是顶头上司还是皇帝,她也要倚重这些人,不能离心。 毕竟天高皇帝远,可不是谁一道旨意下来,这些人就都十成十地心向她。 赵明臻轻轻笑了一声,面容平静:“别紧张,扈统领。” 说着,她又扬声唤道:“来人,给扈统领重新添些茶水。说了这么久,口都要干了。” 她越是平静,扈东越是心里没底。 他揣度 了一下,觉着长公主在意的应该是他的隐瞒,赶忙道:“是末将之过。当时……当时与燕将军的手下有一些小小的摩擦,后来有所调整,竟忘了与长公主再汇报一遍。” 赵明臻浅啜一口茶水,忽然问起一个没头没尾的问题:“扈统领的年纪,应当已经娶亲了吧?” 扈东一愣,虽不知她为什么突然问这个,还是咧开嘴笑了一下道:“成亲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拙荆如今正在京城侍奉母亲。” 她又问:“那扈家的家事,是听你妻子的,还是你母亲的?” 扈东被她问得傻眼了,想回答又疑心有陷阱,嗫嚅了两声,竟是没答上来。 赵明臻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过,无论妻子还是母亲,只要扈家上上下下都明白,是谁在拿事就好。” 她把声音放得更慢了些:“……扈统领,你可明白本宫的意思?” 意思是,让他遵从主帅的命令? 扈东眉眼沉沉,粗着嗓子回答:“是,末将明白,谢长公主教诲。” 他这语气,显然没听进去多少,赵明臻也不绕弯子了,直截了当地道:“在这儿吞风饮沙,谁不是为了立功?你们的心情本宫可以理解,也会再与燕将军知会。他是个公允的人,你心里也清楚,不会压制埋没你们。” “但是——眼下正在打仗,战场上军令如山,谁是主帅,你们就得听谁的。有什么问题,事后可以正告本宫,该争的我会去给你们争,不许违背军令,否则,不必军法处置,本宫也断容不得。” 她并没有发脾气,说话的声音也不重,扈东的脸却蓦然烧红了起来。 他扑通一声就要跪下,不过赵明臻反应很快,立马一个眼神,示意一旁的侍从架起了他。 “没说重话呢,这是做什么?”赵明臻眉眼弯弯地看着他,看起来十分的好脾气:“驻防在此是辛苦事儿,本宫该感谢你们才是。来人,去取五十金来,送扈统领一起回去,好好犒劳一下禁军的诸位。” 第86章 第86章让开!燕渠还做不了本宫…… 如是在营中待了两日,又到一年年三十。 赵明臻和燕渠却没什么休息的时间,直到傍晚才终于在中军帐中见上面。 “都安排好了?” 赵明臻堂而皇之地窝在他的座椅里,蜷着膝盖烤火。 “刚从城墙上下来,巡了一圈。” 燕渠一面说,一面走到铜炉旁,把手里提溜着的一只锅子架了上去。 赵明臻听到他那儿发出的动静,这才转过头看他,发出“咦”的一声。 燕渠把锅放下,拍了拍手,道:“长公主赏的羊肉,正好今天给他们加餐。他们弄好了,鼓动我给你也送一份。” 赵明臻惋惜地看了那锅子一眼,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真不巧,我已经吃了一顿了。” 燕渠也没太在意:“那坐着吧,晚些饿了当夜宵。” 军帐外有风雪声,但除此以外也并不安静,能听见一些欢谑的人声。 见赵明臻侧耳去听,燕渠顺嘴解释了两句:“毕竟是年三十,布防已经安排了,其他人只要不喝酒、不擅离营地,摸点筛盅牌九,就由他们。” 铜皮铁骨的人,今天也是要松松劲喘喘气的。赵明臻点点头,道:“该松一松,弦绷久了也要出事。” 两人闲话几句的功夫,锅子里的羊汤重新沸了,散发出一股奇妙的芬芳。 赵明臻被这股香气勾得鼻尖微动,目光也转了过去。 山珍海味她见过不少,可还是第一次有人将如此粗糙炮制的羊肉送到她面前,一时间有些好奇。 燕渠见她意动,也不多说,盛了一碗递到她手边。 赵明臻接过,挟起一块送到嘴边,立马就被羊肉那质朴的膻气冲得皱起了眉。 勉强吃掉这一口后,她放下了筷子,目露惋惜:“不难吃。” 这句倒不违心。 清炖的羊肉滋味不错,若没有这股膻气,几乎可以称得上美味。 燕渠挑了挑眉。 她吃过的珍馐美馔不知凡几,这军营里的大锅饭能得她一句“不难吃”的评价,已经不容易了。 见她把碗往他这边推了推,他十分丝滑地就端了起来,道:“香料价贵,料理起来,怕是比羊肉还费钱。” 军中能见着荤腥已经不错,还是暖身的羊肉,大家倒也不太在意这点膻味。 这人吃她的剩饭是越来越自然,赵明臻瞄他一眼,目光落在他还穿在身上的轻甲上:“都回来了,不把甲脱了吗? 燕渠仰脖喝了一口热汤,方才道:“习惯了,晚点还要再出去巡一趟。” 年前这两天还算安生,乌尔霄没有派人来骚扰,但是城中一直保持着戒备。 赵明臻知道他亲力亲为的习惯,没有多劝。 她清楚自己几斤几两,即使已经读过些兵书,军中的事情,依旧甚少置喙。 不过想到扈东的事,她还是多嘴了一句:“该用的人你就用,若是有不服调遣的,你与我说就好。” 燕渠笑了一下。 她见了禁军的人,这一点他是知道的。 而他的部下,不说如臂使指,却都极其服从他的号令。能谈得上“不服调遣”的,只有禁军。 他想了想,回答道:“是人都有自己的心思。扈统领还是很尽忠职守的,方才我经过城西,见他还在城楼上。” 赵明臻有点困了,掩唇打了个哈欠:“你告状告得还挺委婉。” 她可没提具体是谁,他这么一说就撞进来了。 闻言,燕渠有些无奈地道:“长公主,我没这个意思。” 赵明臻眨着泛红的眼睛看他:“知道你没有我才这么说的。” 正说着,帐外忽然传来一记破空的响竹声,燕渠神色一凛,瞬间起身,还未待他走出几步,一阵急迫的脚步声就冲入了军帐中。 “大将军——” 是项飞鹏冲了进来,他的脸色凝重,正要开口时看见赵明臻在这儿,稍一停顿,紧接着立马道:“大将军,是西北的城墙上发出的响竹,怕是有敌情。” 赵明臻第一次直面这样的情况,几乎是下意识跟着燕渠的动作站了起来。 她掐了把自己的掌心,微微偏头看向他,见他神色虽冷峻,眉宇间却并不紧蹙,这才稍放下心。 燕渠信手从兰锜上抓了把剑,迈开步子正要出去,忽又一顿,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身大步跨到了赵明臻身边,把她往怀里紧紧拥了一拥。 他很快松开了她,冷着脸嘱咐道:“好好待在帐中,别乱跑。” 相拥的时间太短,赵明臻甚至都没来得及感受到铁甲上传来的寒意。 他头一回用这样严肃的语气和她说话,但她不是不识好歹的人,闻言只郑重点头,道:“你去。别担心我。” 这种时候,她就算做不了什么,但也绝不会拖后腿。 燕渠的心却是狂跳不止。 大大小小的战讯敌情,边关从来就没少过,这一次除了是在年三十,也没有什么特别的。 为什么他会这么紧张? 是因为她在这儿,离危险这样近吗? 他深深地望了她一眼,抓着剑大步流星地走了。 ———— 赵明臻看着营帐上投映着的攒动人影,攥紧了自己的手心。 走时,燕渠安排了一队人,把这座军帐盯得更紧了些。 说实话,她心里其实有些惧意。 在今日之前,即使来到了北境,战场却依旧离她这身份尊贵的长公主很远很远。 她站在案前踱着步,努力平复下起伏的胸膛。 傅阳涛从军帐外走了进来,与她禀报:“长公主,城北至城西一线,有乌尔霄人偷袭,已经开战了。不过应该不至于应付不了,燕将军只调了大营里三百人去支援。” 情况听起来还算乐观,一旁候立的越乔却难称平静,她上前几步问傅阳涛:“既然如此,响动为什么会这么大?” 林家平反后,她亲哥哥依旧在军中领命,如今也正在城西。 瞥见越乔的表情后,赵明臻脚下踱步的动作忽然就停住了。 不行,如今她是这里的主心骨,她不能把自己的焦躁和不安传递出去。 她深吸一口气,与傅阳涛道:“把我们带来的人都安顿好,保护好他们,别叫他们出去添乱;再带几个人去找殷参谋,如果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就去搭把手。” 她此番出行,沿途劳军送了一路赏赐,有不少负责运输的民夫在队伍里。 傅阳涛眼神肃然,抱拳应下。 而他推开毡帘的一刹那,伸手不见五指的夜幕下,一阵古怪的、像是野兽嚎叫的凄厉声音,忽如奔雷般,在所有人的耳廓里炸了开来—— 赵明臻的耳尖随之颤了颤,一阵不妙的感受遍袭她的全身,瞬间就让她毛骨悚然。 傅阳涛的脚步顿住了,他迟疑地回头看向赵明臻。 赵明臻定了定神,催促道:“快去——” 那些民夫都是普通百姓,其中不少还是听闻“长公主要犒劳边军”,自告奋勇应召来的。 他们并不隶属于军营,真有什么危险,营中想不到顾及他们,她不能不管。 傅阳涛与她身后的越乔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即轻轻点头,又示意 跟着他的两个人留下保护长公主,带着其他的侍卫走了。 赵明臻彻底是静不下来了。 越乔扶着她的小臂,劝道:“长公主别担心,我们——还有外面燕将军留的人,无论如何,都护得住殿下。” 她虽这么说,然而手心里也是一把冷汗。 赵明臻知道自己的安全是有保障的,眉头却依旧深锁。 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可这大半年来,乌尔霄一阵一阵的派兵来攻,像试探又像消磨,在那乌尔其罗继位后还愈演愈烈。 大梁军中气氛紧张,就像一面快要绷到极限的鼓皮,只消重重一擂,就要被捶破了。 外面的动静越来越不妙,嘈杂的人声伴着尖啸越来越响,就像水马上要烧开之前接连冒出的气泡,再这样下去,恐怕……就要营啸了! 想到这个危险的可能,赵明臻的瞳孔微微一缩。 越是风声鹤唳的时候,越容易草木皆兵。人被群体所裹挟的时候是没有理智的,一旦营啸蔓延,浑水摸鱼的、自相攻击的……整个军营都要陷入大乱,死伤惨重。 若放任局势这样发酵下去,神仙来了也救不了! 赵明臻再坐不住,正想出去看看情况,越乔反应不及,正要拦她,门口的毡帘忽然被人打开了。 一个还算熟悉的人影钻了进来,是燕渠那位类似军师一般的副手殷清泰。 他看到赵明臻还好好地站在这儿的时候,极为明显地松了一口气,旋即极快地开口解释:“有细作潜入营中,趁夜呼喊,叫嚣说乌尔霄大军已经攻入城中,守将均已弃城而逃,妄图引发慌乱。” 赵明臻问道:“现在情况怎么样?” “目前还稳得住。”殷清泰急匆匆地回答:“今日虽然是三十,但是将军管得严,没有酒进来。” 若是有酒,就要坏事了。 在营啸的苗头出现后,他迅速带着亲信控制了局面,很快又想到了长公主还在营中,生怕她这边出什么事,所以赶了过来。 赵明臻的眉心越蹙越紧,忽然问道:“其他营中,现在怎么样了?” 殷清泰一愣。 赵明臻继续道:“今日之前,本宫还想不明白,这乌尔霄磨磨蹭蹭地打了半年,自己什么也没有得到,为什么还这样锲而不舍。” 殷清泰反应了过来:“怕只怕,他们把战线拉得这样长,为的就是今天炸营。” 大梁风俗,年关本就是所有人意志最松懈的时候,细作选在今夜开始呼号,偏偏乌尔霄又同时发动进攻…… 他话音未落,外面又有军士奔了过来,急禀道:“殷参谋,同线军报,宁昌城及往南几城,同样遭到了乌尔霄的攻击,声势浩大。” 说话的功夫,营外的喧嚣声始终没停。 有人在尖叫、有人在奔逃,间或还夹杂着金属碰撞的声音;也有人在奋力呼喊,维持秩序。 只是失序要比维持秩序难太多,眼见这座大营也要显出乱象,殷清泰的脸色铁青,已经顾不上什么别的城池营地,正要出去,赵明臻却不合时宜地叫住了他。 她问他:“等等,你打算怎么做?” 不待殷清泰回答,她自顾自地就下了指示:“本宫和你一起去。” 殷清泰猛地睁大了眼。 赵明臻没留气口,继续道:“营啸一起,谁都没办法,你只能压制一时,乌尔霄又是故意把攻城的动静做得这么大的,恐慌会一直蔓延。” 更危险的话她没说——有燕渠威信在的大营,都快要引起哗变了,宁昌等城的营地又会是个什么情形?其他城池的驻军若乱了起来,动静再传回平会,两相应和,这边还能稳得住了吗? “要压住营啸,就要解决恐慌。”赵明臻注视着拦在她面前的所有人,继续道:“恐慌因士卒畏惧自己被抛弃而起,只有本宫出面,才能告诉他们,营中响起的是谣言,他们不是弃子。” 她的话还没说完,越乔等人便七嘴八舌地劝阻道:“不可长公主!外面实在是太乱了,您不能以身涉险!” 偏偏是今夜,偏偏是年三十—— 天上连月亮都没有,有限的几颗星子根本照不亮这片荒寂的土地。稍微离火把远一些,连面前站着的是人是鬼都分不清。 没人敢托大,说出了这座密不透风的军帐,还能在乱军之中保护得了长公主! 殷清泰却是在她的话里迅速冷静了下来。 他们踏着的这片土地,平会、宁昌等十三城,本就是经过了北狄人的漫长统治,才将将被大梁收复的失土。 这位身份高贵的长公主说得没错,发生啸叫的根本原因,就是士卒害怕自己再度成为弃子。 营地里的情况没那么快传到前线,燕渠也不可能就带着大军回来主持局面——“调虎离山”同样是正中乌尔霄的下怀。 如今的情况,倒真的只有这位长公主最适合出面处理了。 她劳军在此,士卒们本就多有感念,她一出面,所谓“弃城而逃”的谎言自然不攻即破。 当朝长公主、北境的处置使都没走,还有谁敢先她一步弃城逃跑? 只是实在是太危险了,没出事还好,如果出了事…… 殷清泰的背后浸出了一把冷汗。 他抬眼看向赵明臻,终究还是深吸一气,下定决心道:“好,长公主请随我来。” 中军帐外,燕渠留下的亲信面面相觑,最后还是硬着头皮拦了上来:“殿下,殷参谋,这……大将军走前下了死命令,要我们一定……” 时间紧迫,赵明臻也顾不得许多了,她昂起下颌,强硬地上前道:“他虽让你们保护我,可也没叫你们违逆本宫的意思!让开!燕渠还做不了本宫的主!” 她虽有脾气,但甚少这样疾言厉色,便是更熟悉她的公主府侍卫也是蓦地一颤,迅速地低下头,连称不敢。 殷清泰知晓情况紧急,也不多耽搁,立即道:“既遵大将军之命,那就跟上!都给我保护长公主——” ———— 漆黑如墨的夜空下,被火光拥簇着的一人一马,仿佛天际坠下的流星。 赵明臻骑上了她的白虹。 这一次,不是在逞小儿女的意气,也不是在争围场树梢上、先帝逗乐般挂上的缠头。 她挤尽肺腑里的每一丝空气,高声大喊:“长公主在此,谁敢弃城!” 夜风猎猎在吹,把她的声音送得很远、很远。 在她两翼,十数个侍从高举能找到的最亮的火把,齐声复述着她的话: “长公主在此,岂敢弃城——” “长公主在此,岂敢弃城——” …… 马蹄声过处,陷入混沌的兵士被声音所吸引,循着火光抬头望去—— 果真是长公主! 有眼尖的已经能分辨出来了! 尖锐的啸叫尽头,渐有欢欣的声音传来。 “长公主他们还在——” “天杀的,哪个狗娘养的骗的老子!谁说贵人们都弃城跑了,就剩咱还在这儿!” “天呐!真是长公主,那天她还……” 赵明臻听见了这些声音,眼眶微微有些发热。 她听不出是谁在说话,也看不见是谁在看她,她只是夹紧马腹,继续朝前高声大喊:“别乱!都好好的,明日还请大家喝羊汤!” 风向渐渐有了变化,带着人在营中主持秩序的殷清泰大喜过望,迅速抓 准时机,以火光扑朔的方向为准绳,一路向前梳理。 他本就是军中的参谋,对营地的情况熟悉得不能再熟悉,霎时间便带着人,像篦子一样把纷乱的场面梳顺了。 情况稍好些后,他却也顾不上喘气,急急又叫了人来问:“长公主呢?现在她们到了哪里?” 手下答:“报告参谋,长公主他们没停,似乎是往宁昌那边继续去了。” 殷清泰发出一声怪叫,立刻吩咐道:“你、还有你、你,算了都去吧,速速跟上长公主!再去个人,把刚刚的事情都知会给大将军,快去!如有耽搁,军法处置!” 早在燕渠发迹之前,他就已经与他结识,如今既是他的手下,也勉强能算半个友人。 殷清泰非常清楚,长公主对这位来说有多重要;且不论她与燕渠的关系,凭她的身份,若有点什么闪失,宫里恐怕也是要发作的! 他稍想了想,最后自己也翻身上了马,把残余的事情交给了属下,就这么奔着城墙的方向,找燕渠去了。 —— 风吹得赵明臻面门发紧,却叫她的意识愈加清醒。 喊得太大声,又灌了太多的冷风,她的嗓子已经彻底哑了,已经发不出声音。 其他驻军的地方,情形果然要比燕渠直接掌管的平会要差。动乱的人群,几次都快掀翻她的马蹄,把她和护卫冲散。 不过她跑了这一通下来,情况还是有所好转。 她这一趟劳军的心思,其实没有很纯粹。 为了在行伍间刷刷脸,增加她的威信,每到一地,她都要在阵前、当着将士们的面说几句冠冕堂皇的话,彰显一下长公主能实际带来的好处。 可万万没想到,今日竟然派上了用场。 快了,快了,赵明臻心想。 人群中的声音就像潮水,第一波控制住了,很难再起风浪,再有细作叫喊,也会有人反驳说,长公主都没走。 现在该回去,看看殷清泰那边处理得如何,再让有经验的他带人过来,支援其他的城池…… 赵明臻有些走神。 一旁的越乔却像是听见了什么,不动神色地回眸一瞥,随即朝她靠了过来。 “长公主。”她下意识压低声音,却忘了自己的嗓子也叫哑了,发出了拉破风箱般的动静:“有人在跟踪我们。” 越乔说话的时候,其他侍卫似也有所察觉,渐次朝赵明臻靠拢,戒备着将她包裹在了中间。 赵明臻的脸已经被风吹木了,这会儿震惊的表情都扯不起来,看起来倒更有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起色的架势。 她已经发不出声音,只能偏头,用嘴型问越乔:“人多吗?” 越乔微微张唇,几乎不受控制地点了点头。 赵明臻顺着她视线的方向,平静地调转马头,看了过去。 啊…… 还真是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 好些人呀。 魁梧的身形,泛红的头发,还有比大梁人要青白一点的皮肤。 赵明臻把手揣到袖中,摸向了那把镶着红宝石的短刀。 还好,刀还在。 她艰难地扯动了一下嘴角。 而面前这一群乌尔霄人,也吝于给她们更多的反应时间。 天边没有月亮,一排排刀刃反射着森寒的冷光。 乌尔霄的语言佶屈聱牙,不过待在北境这几年,赵明臻倒也抽空学了一点。 她能大概听懂,他们在说什么。 他们在说,此番炸营事败,回去一定会受罚,不如捉了大梁的长公主,刚好将功赎罪。 第87章 第87章她是天家公主,绝不该折…… 是夜,乌尔霄的营帐中。 头戴金冠、身着靛蓝色长袍的男人,在帐中焦躁地踱着步。 正是乌尔霄新继任的国王,乌尔其罗。 一个肩头染血的彪形大汉跪在他脚边,为自己辩解。 “我们……撤退的时候,正好遇上那坏事的大梁公主,本想拿下她雪恨,谁知,谁知那燕渠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 说到这儿,他抬起了头来:“双拳难敌四手,那燕渠为了救人受了伤,还吃了我们一箭,此事千真万确啊大王!” 乌尔其罗的眉心浮着一条竖纹,他眯了眯眼,冷然道:“你说凭你们这几十号人,伤得了燕渠?” 他对自己属下的斤两心知肚明,更清楚燕渠的本事。 这点人数上的优势,还不足以抹平这种差距。 魁梧男子为给自己开脱,忙继续道:“他个人武艺再高,可护着个拖油瓶,又如何施展呢?大王,我……” 乌尔其罗一摆手,让人把他架了出去。 他阴沉着脸,吩咐其他手下:“再探,再报。”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带着大军,踏足大梁的边境了。 打败了王室中的诸位皇子、坐上了肖想着的国王宝座后,他耗费半年,费尽心机设下了今日之局。 自以为即使不是天衣无缝,也足以撕咬掉大梁一块血肉。 志得意满之时,两条线却都传来了他不想听见的消息。 平会与宁昌二城俱都没能攻下,只打下了一些小县,起不到关键的作用,大梁稍回过神就能反扑包夹; 在攻城发动之后,细作开始与营中的内应一起散播谣言,试图引起营啸,然而就在这关头,那长公主居然不知从哪冒了出来,硬生生把局面给稳住了。 这几年,乌尔其罗从未停止对大梁的关注,他知道,这长公主对大梁的意义,若能拿下她,倒也不算吃亏,只可惜叫她跑了。 可要是燕渠当真重伤…… 乌尔其罗眉梢微动,若有所思。 没过多久,先前被派去打探的手下回来了。 他战战兢兢地禀报道:“报、报告大王,大梁军中没有异动,反倒听到了些欢呼,说是……他们那大将军,骑马拥着公主,好好的回来了!” —— 与此同时,平会城中。 赵明臻忍泪,别过头,几乎不敢看榻边的景象。 血…… 他流了好多的血。 一旁的殷清泰在问军医:“大将军的伤,现在是什么情况?” 军医低着头,额角都有冷汗:“腿上的刀伤还好,不算太深;就是肋下这一箭……太阴毒了,箭头上还有倒钩……” 燕渠半靠半卧在软榻上,声音低哑:“取得出来吗?” 军医额角的汗似乎都变得更大颗了:“得试试。” 这话说得不满,燕渠心里有数了,随即又与殷清泰道:“其他人都带回来了吗?” 殷清泰答:“属下已经派人去寻。” 说罢,他等着燕渠下一步的吩咐,却见他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 殷清泰了然,这是将军有话要和长公主说了,于是立马道:“瞿医士,将军的伤口还是要尽快处理,我们去准备清创要的东西吧。” 瞿姓的军医会错了意:“参谋放心,我知道轻重,一定守口如瓶,不会走漏消息。” 两人离去之后,偌大的营帐安静了下来。 燕渠偏头看向赵明臻的方向。 她站在屏风后的另一侧,似乎不敢看他。 “明臻。”他放轻了声音:“过来,明臻。” 听到他叫她,赵明臻的眼泪愈发止不住了,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你是蠢货吗?”她抹着眼泪骂道:“谁要你给我挡了,你可别想算到我头上。” 她的声音还有些哑,话说急了像鸭子叫。 燕渠很轻很轻地笑了一声,随即很夸张地倒抽了一口凉气。 赵明臻心弦一紧,立时就转身迈到榻边,问道:“又疼狠了吗?我去端草乌汤……” 话音未落,手腕却忽然被燕渠抓住了。 他的动作依旧有力,带着不由分说的意味:“坐下,我有话和你说。” 燕渠极少表现出这样强硬的一面,赵明臻一怔。 她抿着唇,在他身旁坐下。 仿佛一下子就冷静了下来,她闭上眼,还是说了一句,对不起。 帐中的血腥味,浓郁到化都化不开。 如果不是为了保护她,他不会受这样重的伤。而她此时此刻,连军医处理过的伤口都不敢看。 燕渠抬起手,用冰冷的指腹揩掉了她颊边的泪,温声道:“你没错。” 即使他在,他也不会比她处置得更妥当。 肋下有伤,抬手的动作难免牵扯。燕渠缓了缓,继续道:“你做得很好,你是我见过最勇敢的公主。” 他就着这个为她拭泪的动作,轻轻把她的脸扳了过 来,面对他。 他的神情冷肃得吓人,赵明臻心想,好听话说完了,他一定是要凶她了。 她的眼睫颤了颤,抿住唇,不说话。 燕渠把她倔强的表情看得分明,收回手,拔过她还别在腰上的那把短刀。 镶着红宝石的刀鞘已不知遗落何处,只剩下一把空落落的刀刃。 “可刚刚,你想要用这把刀做什么?了结自己吗?” 他的话音失去了所有的温度,竟还有些颤抖。 赵明臻脸色一白。 夜深,场面又混乱,她以为他没有看见的。 她有一瞬慌乱,垂下湿润的羽睫,手不自觉把膝头的裙摆攥得很皱。 她刚刚真的以为,自己要交代在那儿了…… 她身边算上越乔,一共十二个人,对面数倍于她们不说,排头那几人的马背上,还挂着几把连弩。 实力悬殊摆在眼前,不是强硬地应战就可以匹敌的。 她从喉咙里挤出嘶哑的声音,操起并不熟练的乌尔霄语言,试图与对面的人沟通。 “这里还是大梁的土地,如果我是你们,不会选择节外生枝,闹出动静,把附近的守军引来。” “就当我们没有遇到彼此,你们也好快些离开,如何?” 可惜这群乌尔霄人没有与她虚与委蛇的打算,径直劈砍了过来。 围簇在她身边的近卫们把她迅速护在身后,金属相接的声音很快响彻整片夜空,这些乌尔霄人的目的明确极了,一个个跟出笼的凶兽一般,只朝她这边撕咬过来,不给她们一点且战且退的机会。 缠斗之间,她很快摔下马背,越乔等人见状,立即持剑来救,然而却都被缠住了,不得脱身。 而为首的那个乌尔霄头目则举起刀,一步步走向她。 是刀背。 赵明臻发现了,这些人没打算杀她。 不是为了杀她,那就更危险了。 她平静地握紧了袖中的短刀。 她是天家公主,绝不该折辱在这些人的手里。 也绝不会,成为他们用来叩关的筹码。 为首的罗刹大笑:“快,我们把这公主带走,有大用场!” 说着,他伸手就要来提她的衣领,还未及动手,忽然被她反手掏出的刀刃闪了眼睛。 这人以为她要刺他,下意识一躲,下一瞬,却见她提起短刀,趁着这个空档,直往她自己的脖颈而去。 他瞪大了眼睛,只是还来不及有什么反应,一支羽箭忽然破风而来,正中他的后心,定格了他最后的表情。 无边的夜色下,疾驰而来的男人手持长弓,散发着一股森然的气场,声音冰冷:“你们想要带走谁?” 赵明臻几乎瞬间就分辨出了是谁的声音,生理性的眼泪还没来得及跌出眼眶,手上的短刀没拿稳,哐当一声掉到了地上。 …… 燕渠几乎无法形容自己那时的心情。 从离开军帐前的那一个拥抱开始,他的心就一突一突地跳。 这种不安的感受,在殷清泰前来禀报营中情况时达到了顶峰。 果然,乌尔霄选在这样的时候,把攻城的阵线铺得如此之开,是有别的目的。 他却顾及不得这些,直接问道:“你说,长公主还没回来?” 殷清泰脸色沉重地点了点头。 燕渠立时便点了亲卫,策马狂奔,带人分头去找。 万幸是赶上了。 可他没有错过,那一瞬她决绝的眼神,和掉在一旁的短刀。 即使现在已经带着她回城了,后怕的心情,却依旧在他心头蔓延。 他几乎不敢想象,如果他再晚一点,哪怕只是一点点…… 帐中暖黄的火光,照亮了她的珠泪涟涟,燕渠一时也说不出苛责的话,只抓着她的手,把她的指节抵在自己的额前。 “你要是用这把刀了结了自己,他日……我该如何自处?” 他给她的刀,本意是希望她能自保。 赵明臻的鼻子酸得要命,眼泪又要往下掉,她别开脸,把手抽回来,昂起头,狠狠地擦了一把眼泪。 “你以为我想找死吗?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也见不到你了。” “可我能怎么办?一旦他们真的拿我来威胁你,威胁皇帝,你们又该怎么办?” 生死之间,她居然还惦记着会见不到他……燕渠的心里酸涩异常,哑声问她:“长公主既还想得起我,那就请再给我一个机会。” 赵明臻还没缓过劲来,有些呆呆地问他:“你说什么?” “给我一个找到你的机会。”他重新攥住了她的手,“不论发生什么,都给我一个找到你的机会,好吗?” 第88章 第88章被她喜欢,得她看中,是…… 赵明臻大哭一通,答应了他。 哭完抹抹眼泪,才想起来被她抱着的是个伤员,一边不好意思地退开些,一边抽抽噎噎地道:“我去把郎中喊过来——真是的,他们怎么还不回来。” 本该明媚张扬的脸上,此刻满是斑驳泪痕,燕渠见了,心里却松了一口气。 他刚刚真是被她那副什么声音都没有,只吧嗒吧嗒掉眼泪的样子吓到了。 这会儿能这样不克制地哭,应该……好一些了吧。 他抬起手,试图摸摸她的脸,结果胳膊抬到一半,没抬起来。 见她瞪圆了眼睛,明显又吃了一吓,燕渠清了清嗓子,解释道:“不是伤,刚刚被你压麻了。” 箭伤在左肋下,她刚刚抱着的是他右边肩膀。 赵明臻的鼻子还有点堵,她转过头,不理他这句,就要出门去找人,结果毡帘一打,脚步还没迈出去,便见殷清泰和那瞿医士正跟呆头鹅似的,在门口候立着。 见她突然过来,两人神色俱是一僵。 殷清泰缓缓移开目光,打哈哈道:“长、长公主,我们……” 怎么看都是在外面等了有一会儿了。 想到自己刚刚哭出来的动静,赵明臻的耳尖微红,佯作无事,把他们引了进来。 不过等到军医开始为燕渠处理箭伤之后,她的表情便轻松不起来了。 如果燕渠单枪匹马,那些乌尔霄人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他是因为护着她,有所掣肘,才受的伤。 赵明臻低下眼帘,看着自己的裙摆。 虽然沾染了血污,可一点破损都没有。 瞿姓军医拿出了一个银质的托盘,告罪道:“大将军,清创难免疼痛,还请忍上一忍。这碎裂的箭镞和甲片,是必要清除掉 的。” 燕渠颔首,道:“有劳。” 见赵明臻的目光若有似无地牵系在他身上,他扯起嘴角,朝她笑了一下,用口型对她说,没事。 蠢货蠢货蠢货…… 见状,赵明臻咬着唇,在心里悄悄骂他。 这种时候还不知道卖可怜,还在她面前表现得这样云淡风轻。 她想了想,还是走过去,虚坐在另一边,握住了他的右手。 瞿医士动作一僵,试探性地看向燕渠。 燕渠先是一愣,继而板着脸恐吓道:“血淋淋的,一会儿再吓着你,松手。” 赵明臻不松,反而握得更紧了些。 “一会儿要是痛,你就握着我,握紧一点。”她认真地说。 燕渠抬眉看她,而她见他还想拒绝,朝他凶恶地龇了龇牙,镇压了他的抗拒。 银质托盘上的各色薄刃抖了抖,瞿医士虎躯一震,及时装瞎低下了头。 燕渠只得无奈地道:“一会儿要抓痛你了。” 从军多年,大大小小的伤他受过不少,还是第一回,治伤时有人这样陪着他,用她的掌心,合握住他的手。 仿佛真的有一股力量,沿着她掌纹的脉络,丝丝缕缕,汇聚到他的身体里,漾得他浑身都暖洋洋的。 燕渠说不上来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只是忽然感觉,这伤,受得很值。 被她喜欢,得她看中,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情。 他能给她的太少,而她给他的太多。 燕渠闭了闭眼,缓缓呼出一口浊气。 冷如冰霜的薄刃,在瞿医士的手下,渐渐划开了血肉模糊的腠理。 被连弩震碎的金属嵌得很深,要取出它们,无可避免地要剜去皮肉。 赵明臻的瞳孔颤了颤,像是被那薄刃上的寒光刺到了眼睛。 她不忍去看,视线顺着他光裸的肩头缓缓上移。 尽管事先服下了草乌散,切肤的痛楚也难以析薄,只能说是聊胜于无。 他的面色似乎如常,唇峰却被抿得只剩薄薄一线,冷汗顺着他锋利的下颌一路滑下,就快要落到他的胸口。 赵明臻极快地眨了眨眼,把又泛起的泪花忍下,探手拿了一旁铜盆里的巾帕,一面替他拭去那汗珠,一面与他说话。 “真是的……”她的声音还有些哽咽,连她自己都察觉到了,吸吸鼻子,才换了一种轻松的语气继续道:“有长公主与你擦身,你**幸?” 燕渠知道,她是在替他转移注意力。 “要辛苦长公主了。”他也调笑般与她道:“我受伤的消息暂时不能传出去,这几日还要劳你照顾我。” 说着,他轻轻揉了一下她的手心。 赵明臻心说,这还要你说? 嘴上却还是道:“那你可别忘了,到时候得给本宫结工钱。” “金枝玉叶的长公主来伺候,这工钱,臣怕是结不起。” “那你给我打欠条,唔,上面就写……” 说话的时候,赵明臻悄悄转回了视线。 她握着他的手,死死地盯着他的伤处,再没移开目光。 她要记住,日后这里结成的伤疤,是因为谁来的。 …… 煎熬了半个多时辰后,燕渠的伤口才堪堪处理好。 瞿医士嘱咐道:“今晚大将军身边还是要留人,明早起来,若没发热、没生疮疡,才能算是好了一半。” 赵明臻认真听着,重重点头。 殷清泰适时汇报起营中的情况——宁昌那边也稳住了,乌尔霄没有讨得好处。 说完,他觑着赵明臻的脸色,又道:“大将军,那些乌尔霄人的尸首……还有我们的人……亦有损伤。” 赵明臻有些沉默。 她从前并不是一个能体察旁人付出的人。 她生来高高在上,仿佛谁为她去死都是理所应当。可等到她这一次,真真切切地看到了这样的伤口,落在她在乎的人身上,她才发觉,那些理所应当,是怎样滑稽的东西。 燕渠感受到了她的沉默,但并不知晓她是在想这个,只以为她还处在劫后余生的余震当中,于是打算迅速解决这个话题。 他的声音沁着冷意,“把那些尸首,挂到城墙上示众,震慑还在城内的细作和内应。” 殷清泰应下。 “至于……”燕渠顿了顿,看了一眼赵明臻,才轻声道:“迎击乌尔霄,是战死,好好安置。” 赵明臻抿了抿唇,补充道:“抚恤的钱,本宫出双倍。” 不论是钱还是身后事,都是冰冷的,但总归能给活着的人一点慰藉。 燕渠这才明白,她方才为什么是那副表情。 殷清泰抱拳应下。 接下来的事情就不必谁吩咐,他身为参谋,自会处理好。 不过走之前,他还是多嘴问了一句:“大将军,虽然说乌尔霄的阴谋没有得逞,攻势也暂缓了,但如果夜里再有什么突发情况……” 赵明臻抢在燕渠之前开口道:“你们大将军才缝了伤,需要休息。本宫守在帐中,如前线有事,你先禀与我听。” 她的本意是,她听过后,再斟酌要不要叫醒他。谁料燕渠竟是加码附和道:“报与长公主做主,我歇两天。” 待殷清泰走后,赵明臻问燕渠:“你的话是什么意思?倒显得像我想分你权似的。” 她分得很清楚,军中的事情从来没有直接插手过。 燕渠低笑了两声,道:“我还以为,你想要多结一份工钱。” “就知道嘴上抹油,伤口不痛了?”赵明臻一面埋怨,一面扶他安卧了下去。 这一晚的事情太多,天边隐隐都吐出些鱼肚白了,燕渠没再说什么,缓缓合上了眼帘。 赵明臻静静地守在他身边,看着黄铜灯台上烛火摇曳。 他睡着了,她才看到他此刻真实的表情—— 眉头深锁、双目紧阖。 赵明臻的眼眶又有些热了,想把自己刚刚那句埋怨他的话收回来。 都是血肉之躯,哪里会不痛呢。 他只是习惯了忍痛,也从不在她面前表现。 赵明臻抬起手背,碰了碰他的额头。 有些热了。 她转过身,依照军医的吩咐,拿来浸了凉酒的帕子,绞了绞,从他的耳后开始轻轻擦拭。 耳后、额前、手心…… 他睡得很沉,没有一点反应。 难得轮到他这样安静地躺在她跟前。 赵明臻的脑海中,忽又浮现起他刚刚抓着她手时,要她答应的话。 他明明担心、明明后怕,却没有说,她不该那样做。 她弯下腰,在他额际轻飘飘地亲了一下。 “我会记得的。”她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说:“在长公主以外,我是我自己,也是你的妻子。” 她不能留给他一具尸体。 那也太可怜了。 第89章 第89章我是不会为你守寡的 只是天不遂人愿,这一夜,没有顺利地挨过去。 后半夜里,沉睡中的燕渠开始发热,换了多少回帕子也不管用。 才出营帐没多久的瞿医士又被找了回来,把过脉后也是冷汗涟涟。 赵明臻自回来起便水米未进,这会儿见他表情如此,脚下几乎都有些摇摇欲坠了。 她扶着屏风的围栏,勉强站定,问道:“到底有多严重,你直说吧。” 瞿姓军医苦着个脸,眉心像是打了个死结:“长公主,外伤这种东西,当时只要止住血了,大都不会致命。坏都是坏在皮肤破损,邪气趁虚而入……一旦发起热,就不好办了。” 赵明臻不听这些,追问道:“你只说,能不能治,该怎么治。” 瞿医士迟疑了一会儿,答道:“如今是体内有疾,该下猛药,只是现在大将军他昏迷不醒,猛药下下去……” 高热一直不退同样危险。赵明臻闭了闭眼,立时便下了决断:“去准备你说的药。” 见这姓瞿的老头愣住了,她不容分说地又道:“要本宫三跪九叩请你去吗?他若是扛不过来,命算我的。” 此话一出,瞿医士也不敢再说什么,赶忙敲定了药方,就要出去抓药煎药。 赵明臻叮嘱他:“前线还在作战,消息不能走漏,辛苦瞿大人亲力亲为。若有人问起,你只说是本宫昨晚受了伤。” 她顿了顿,又道:“顺便再用这个理由,把我两个丫鬟叫过来。” 瞿医士拱手,亦是正色道:“是,我不是第一回为大将军医治了,知道轻重。” 赵明臻勉强笑笑,也没送他出去,转身就又拧了帕子开始给燕渠擦身、换伤药。 整晚过后,本不会侍候人的她,动作越发娴熟。而 他身上未愈合的伤口,看着却愈加斑驳,像是泥泞的沼泽地,散发着不详的气息。 她垂着眼帘,捏了一下燕渠的虎口。 他的眼睫紧闭,没有一点反应。 赵明臻的心里堵得发慌,明知他听不见,还是忍不住道:“要我好好的,那你自己呢?” “我是不会为你守寡的,你最好是快一点醒过来,否则……我就再找十个八个驸马,气都要把你气活,听见没有?” 可等她的话音落下,偌大的军帐顿时安静了下来,无人回应。 —— 军中最常见的,就是各类刀枪剑戟造成的伤,瞿医士在治疗这些上面也算是个中好手。 只不过没治好、和吃了他的药变得更坏,是两码事,他实在没那个胆子做这样的主。 不过得了长公主的话后,他不再犹豫,很快去抓了药,又让小药童把赵明臻的两个丫鬟叫了过去。 昨晚赵明臻没回来,碧瑛碧桐只从旁人的言语中听得了一点事情的经过,本就心怀惴惴,这会儿看到是军营里的郎中来找她们,更是吓得不行。 去了中军帐后,两人更是被血腥气给惊住了。 好在赵明臻全须全尾地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只是她嘴里说的话,却也好听不到哪去。 她现在没有安抚侍女的心情,只一字一顿地道:“你俩留下,给本宫搭把手,没有本宫的命令,不得擅动,更不能走漏消息,否则……” 乌尔霄的大军还在城外,虽说他们引起营啸、兵不血刃的目的并没有达到,可带着这么多人翻山越岭地来了,会这么轻巧地离开吗? 这种时候,燕渠受伤昏迷的消息,绝不能流传出去。 昨晚,他自己也是这个意思。 两人都看到了躺在一旁面色苍白的燕渠,瞬间了然,立马跪下表忠:“奴婢明白,请长公主放心。” 赵明臻转身又去摸瞿医士端进来的药碗——碗壁上散发着灼烫的热意,还要凉一会儿。 见状,碧瑛立马去找扇子了,而碧桐见赵明臻脸色不对,扶她在杌子上坐下。 昨夜,赵明臻来回颠簸了上百里,后又守着燕渠一直没睡,这会儿终于坐下、合目休息,脑子里的念头却没有止息。 乌尔霄人高鼻深目,面容与大梁人并不相同,想要趁夜鼓动营啸,需要内应配合。 现在这样的关头,不宜在军中大肆搜查,否则反倒会动摇军心。 而她对军中情况不甚了解,也不知道谁值得信任、谁不值得信任,能做到的,就是先把这个消息,全然地瞒下来。 所以,她才叫了自己的婢女来,至少她们,绝不可能是异族的奸细。 赵明臻略定了定神,随即端来药碗,以唇试了试药的温度,确定可以入口之后,便让婢女把燕渠的脑袋扶起来些,要给他喂药。 只可惜,人在昏迷时,齿关太紧。眼见他吃不进去,赵明臻急了,低下头去咬他的嘴巴,生生撬开一点之后,才又捏着他的脸,把药往他嘴里灌。 她的动作没有一点旖旎的意思,两个婢女却不敢看,慌忙别开了头。 碗里终于只剩下一个浅浅的底,赵明臻稍松口气,放下碗,又扯来帕子给他擦拭。 碧瑛见她这样,心生感慨,却也不敢说什么,只与一旁的碧桐,交换了一个眼神—— 若不是亲眼所见,她们是真的不敢相信,从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长公主,会为驸马做这些事情。 —— 少顷,赵明臻将殷清泰也请了过来。 主帅没有露面,他这个参谋自然得在前方主持局面,特别乌尔霄人现在还没有退兵。 他脑子转得快,一踏进帐中,感受到这会儿凝重的气氛,就知道燕渠出事了。 赵明臻已经冷静了许多,她说:“燕将军一时醒不过来,但局势仍要维持。殷参谋,本宫需要你配合我。” 殷清泰朝她深深一揖,郑重道:“是,属下明白。” 军令如山,昨晚燕渠的态度很明显了,他虽是说笑般说“报与长公主做主”,可这又何尝不是在婉转地做了安排? 行军打仗这么多年,燕渠受过的伤不少,这一次伤重几分,他自己心里是有数的。 赵明臻复又深吸一口气,努力镇静地道:“本宫不通军务,大事小情还要仰赖参谋,拜托了——” 说罢,她竟也起身一揖。 殷清泰不敢消受,又不敢扶她,只好避让着道:“长公主言重了,这本就是臣的分内之职。今日的军报,我这边马上呈给殿下过目,只是……” 他想了想,还是直白地道:“打不打、退不退,到时候总有需要大将军发令的时候。” 很多事情,他这个参谋是做不了主的,即使他能做主,也压不下其他的声音。 赵明臻明白他的意思。 她回头看了一眼燕渠,忽觉肩上沉得发紧。 “先不说这些。”她的目光渐渐沉静了下来:“也许这两日,他就能醒过来。我相信他。” —— 只是陷入昏迷的燕渠,很显然“辜负”了她的这份信任。 一连几日,他都没有要醒的意思。 虽服了药,他身上的热意却依旧反反复复,意识也不见清醒。 瞿医士一个头两个大,开始尝试别的办法,譬如针灸。 见这鬓边苍苍的小老头也跟着熬,赵明臻心急如焚,却也无法苛责,只能暂时压下心里所有的情绪,转头去看殷清泰那边呈上来的军报。 她在京城时便读过兵书,但那时只是当睡前消遣的读物,翻不了两页就要睡着,正正经经读起,还是在来到北境以后。 燕渠刚知道她看这些玩意儿时,只当她是觉得有趣,后来见她真的用了功,便也开始认真,时常在沙盘上与她一起推演。 但赵明臻很清楚,这些都是纸上谈兵的功夫。好在,殷清泰和其他几个燕渠的心腹手下都是顶用的,并不需要她做什么生死存亡的选择。 她只需要稳住局面,在燕渠醒来之后,再把这一切交回给他。 话虽如此,她落下他的将军印时,心底却还是会感到忐忑。 每一道军令背后,都是沉甸甸的人命,她没有办法把这一切当成是玩笑。 …… 天色渐沉,又到了这天夜里,见赵明臻眼下泛青,碧瑛试探般问道:“殿下,今晚……要不就换我们来给驸马守夜吧?” 她这么没日没夜地熬,碧瑛瞧了都害怕。 赵明臻轻轻摇了摇头,拒绝道:“不用,我不累。” 碧瑛也就不敢再劝,服侍她梳洗后便退下了。 帐中的床榻换了一张大的,足够两个人一起躺上去。 赵明臻合衣卧下,轻轻枕在燕渠的身边。 她并不是逞强,也并不是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只是晚上守着他,与他卧在一起,反倒能叫她安心。 她抬起手,轻轻抚上他的眉心。 已经十天了,他还是没醒,但是眉眼间已经舒展许多; 两处伤口,她今日换药时也都看过,疮疡没有继续蔓延,开始有收拢的意思。 赵明臻握住他微凉的手,用气音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她早已习惯了他的存在。 他总是可靠的,可靠到她已经无法想象,自己如果失去他,又会怎样。 他才舍不得她,赵明臻想,他会回来的。 该掉的眼泪早掉过了,她安静地闭上眼,正要睡去,帐外,忽然传来一阵激烈的脚步声。 赵明臻立时便清醒了。 为免走漏风声,这座中军帐附近,只留了几个亲兵远远地把守。殷清泰每日来禀,也都很谨慎,不会带什么人来。 不应该有这样的动静的。 赵明臻翻身起来,还未来得及下床,就听见了外面在叫嚷什么。 “起开!我们已经多日未见大将军了!你们既是将军的亲卫,为什么又要帮着别人来拦我们?” “等等,稍安勿躁稍安勿躁……都是自己弟兄,但事情确实是要来问清楚的。” “还有什么好问的!那 长公主想削北境军的兵权不是一日两日了,大家最后一次见到大将军,就是与她同骑归来,然后就再不见人影。” “别啰里啰嗦了,让我们进去!今日,我们一定要亲眼见到大将军!” 第90章 第90章心落回到肚子里的感觉…… 都是舞刀弄枪的武人,本就没几个好脾气的。帐外闹得乱哄哄一团,眼看就要打起来了。 “大胆!” 就在这时,一记清越的女声传来。 “中军帐前、军营重地,尔等在此喧哗,是想要造反吗?” 会出现在此时此地的女人,只有一个。 争执中的众人,齐刷刷地抬起头。 已是深夜,天边皎月正明。 熊熊燃烧着的火把,为凄冷的月色镀了一层暖黄的光,照在女人的脸上,越发她衬出通身气派、贵不可言。 纷乱的场面因她的出现,而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有人很快见风使舵,朝她低头抱拳道:“我们的忠心天地可鉴,绝无反意,长公主明鉴!” 赵明臻轻笑一声。 尽管许多人的刀剑都已经出鞘了,她依旧毫无惧意,泰然迎向所有审视的目光,上前了两步:“你们的忠心,便是这样对着自己人兵戎相见的吗?” 这些人面面相觑着,终究还是在其中一人的带领下,把刀剑重新入鞘,又稀稀拉拉地回着“不敢”。 赵明臻眯了眯眼。 她认得这一位,仿佛是那聂都督的某位义子。 她以审视的目光回敬在场的所有人——挺好,各方势力鱼龙混杂。 有些人目露隐忧,想来是燕渠的真亲信,确实担心自己主上的安危,才被撺掇来这一趟;有些人的目的,恐怕就不那么明确了。 在北境这么久,赵明臻很清楚燕渠之于军中的意义。 于军于民,他都像是一根定海神针。 恰如聂家内部各派系的争斗,那些出身寒门的武将,同样有着自己的圈层。 他们中有一部分人对燕渠是忠心的,但同样也有不少人,怀揣着别样的心思,称不上效忠。 只有以燕渠的实力和功绩,才能叫这些人威服于他,才能将他们捏成一股绳,齐心使力。 可如果出了变故……那就难说了。 是以,瞒下他昏迷不醒的消息,不只是防备乌尔霄细作,也是防备这些人勾心斗角,失了平衡。 未曾想今日,还是叫这许多人聚集到了一起。 赵明臻在心底幽幽地叹了口气,心底的意外,却并不太多。 十天,还是太久了。 易地而处,她也很难不怀疑其他的可能。 可偏偏是这种时候—— 殷清泰今日与她来禀,言道乌尔霄似有退意,估计就要退兵了。 越是这种时候,越松懈不得啊…… 她抬起眼帘,环视了一圈面前的这些人,心里有些生气。 中层往上的将领,这里起码来了一半,万一乌尔霄打算做最后的搏击……城防是不要了吗? 压制的话方才已经说过了,于是赵明臻深吸一口气,尽量把接下来的话说得心平气和。 “本宫理解你们的心情,但燕将军近日身体不适,今晚已经歇下了。等打赢这一仗,你们还担心他不去参加庆功宴吗?” 她的话音不算轻柔,但却是很好入耳的那种语调。 见有些人的表情有了微妙的动摇,赵明臻趁热打铁道:“燕将军是眼里不揉沙子的脾气,你们今天这样丢开手上的责任,还聚在这里耀武扬威,让他知道了,又会如何处置?” “请诸位各回各营,今夜之事,本宫就当不知,也不会再与燕将军多嘴。” 只是话虽如此,很快还是有愣的顶着她狐假虎威的话反驳。 “光凭长公主一张嘴,恐怕很难叫人信服吧!” “大将军到底哪儿去了,怎么我们这些人连不配见一面了?” 想到仍处在危险之中的燕渠,赵明臻的心情本就好不起来,此刻也只能勉力圆着这些问题。 “上一旬的事情,大家都清楚,燕将军为了保护本宫,受了些伤。” “军医诊断见不得风邪,要好好养几天。再过几日,待他好些,军务上有安排自然会传各位。” 说话的功夫,殷清泰那边也知道了情况,带着瞿医士急急赶来。 眼前的一团乱麻叫这两人着实擦了把汗。 殷清泰杵了一下瞿医士的后背,这小老头立马顿足,朝四周团团一拜,来应和赵明臻的话。 “长公主所言千真万确,大将军的脉案还在小老儿我这儿……” 只是吵到这儿,帐前的场面像是炸了锅的开水,控制不住了。 “迟迟不肯让我们见大将军,怕不是早就里应外合,想要害死他夺兵权吧!” “什么脉案不脉案,都是借口!还有你姓殷的,你怕不是早与这公主有所勾结吧。” “怪道如此,原是奸。夫。淫。妇!” 另一边,越铮等人,连同禁军的扈东刚巧到了。 扈东听了,原本还算看看情况的他立时便炸了,怒目横飞道:“竖子竟敢如此大放厥词!” 骂得太难听了,连殷清泰的眉心都是一抽,就要撸起袖子加入战场,赵明臻的表情却依旧平静。 并不是她的脾气变好了,而是她真的提不起什么情绪。 在燕渠失去意识后,她所有的情绪仿佛都被抽离了,只剩下理智的部分,支撑她做该做的事情。 她想,越是这样,越不能让这些各怀心思的人见到燕渠。 现在,他们不知他有事,彼此之间尚有些顾忌,若是真知道他一时醒不了,有聂家那位唯恐天下不乱的大都督在,恐怕要生出更多的事端。 该如何处置? 赵明臻陷入了思考。 她手上不是毫无筹码,至少禁军的人,还有越铮他们,在这件事情上会无条件地向着她。 只是外敌当前,真的内部打起来,太难看、也太好笑了。 有没有什么别的办法…… 想到这儿,想到还睡着的燕渠,她忽然有些难过。 万一、她是说万一,他真的醒不来了,她该怎么办? 酸涩之意不合时宜地泛上眼眶,她稍稍偏过头去,正想偷偷擦一擦,却突然发现,身后的毡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掀起了。 赵明臻蓦地睁大了眼睛,连嘴巴都下意识张开了。 有一种心落回到肚子里的感觉。 她想喊他的名字,可居然惊喜到发不出声音。 暖黄的光晕里,身形高大的男人缓缓步出,步履稳健。 他从赵明臻身边走过,没有看她,只轻轻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在看到燕渠出现的这一刹那,在场的人,俱都静了下来。 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燕渠一眼扫了过去,淡淡开口:“我与长公主不过轻轻一试,倒是真的试出来了,各位的心思几何。” 他的脸色有些苍白,瞳孔间的锐利却分毫不减。 这一眼过后,那些直属于他、称得上是他亲信的人肩膀抖了抖,仿佛心有灵犀一般,朝他的方向走了过来,抱拳弓腰,恭敬地一礼。 “大将军——” 燕渠的神情冷峻似冰:“出去,自领四十军杖。” 90-95 第91章 第91章温柔乡英雄冢 四十军杖是极重的惩罚,打在脊背上,少说也要去半条命。然而燕渠的话一出,却没有人敢反驳,只一个个低着头,抱拳应是。 赵明臻缓了一缓,才终于在燕渠醒来的惊喜中回过神来。 她眨着眼看他,却见他的目光也正停留在她脸上。 千言万语,也只能一会儿再说了。视线交错的瞬间,她明白了燕渠的意思,默契地和他唱起了红白脸。 “外敌当前,乌尔霄还未退兵,不如留后处置。打完这场仗,该赏的再赏,该罚的再罚。” 燕渠转过头,危险地眯了眯眼,看着这些人冷笑了一声。 “都是蠢货——竟不知自己做了别人的刀?” 有些人这时也回过味来了。 不对 啊?如果说他们大将军没事,之前营中的那些飞得信誓旦旦的传言…… 一时间,乌压压跪倒了一片人,口中乱七八糟地说着请罪的话。 殷清泰也要跪下,被燕渠抓着肩膀提住了。 军营里从来不是什么比德行的地方,对内,同样也是要亮出利齿、展露獠牙的。 殷清泰是参谋,并不直接上扛着刀战场,威慑不足,压不住这些人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长公主顾惜大局,为你们求情。但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不是我的作风。” 燕渠幽深的视线在其中几人的身上扫了一圈,冷声道:“既敢冒犯长公主,我看你们也没脸领受长公主的宽仁。方才说了什么,自己有数。殷清泰,把这几个带下去。” 被他眼神扫到的几个人俱是脸色发青,求饶的话堵在喉咙里。 燕渠吝于多说什么,直接道:“至于其他人——夜禁后胆敢在营中喧哗,今日之事,同样军纪处置。” —— 荒唐的闹剧很快平息,众人陆续散去。 殷清泰在帐外处理残局。 扈东和越铮等人上前与赵明臻见礼,大概是关切她的现状,扈东看起来还有话想问,不过赵明臻没有心情应付,随便糊弄了几句,就迫不及待地回到了帐中。 燕渠已经靠坐下了,脸色看起来依旧不是很妙。 他听见了她的脚步声,掀起眼帘,有点迟钝地抬了抬唇角,朝她笑了一下。 赵明臻咬着唇,一言不发地扑到了他怀里。 双臂都还没来得及张开,就叫她抱了个满怀。燕渠唇边笑意更深,却也有些无奈。 他收拢臂膀,拥住她,把她圆圆的后脑勺往自己的肩上摁。 “叫你受委屈了。”他的声音很低,漾满了愧疚的情绪:“都是因为我,抱歉。” 他昏迷的不是时候,把担子都丢到了她身上。 燕渠的怀抱与之前无异,温暖、坚实,仿佛可以包容她的所有情绪。赵明臻的眼圈又有些酸了,不过想到他刚醒,身上还有伤,不敢贪恋太久,很快松开了他。 “难受吗?”她克制地抿了抿唇,道:“我去叫军医过来。” 他合握住她的手腕:“不急叫他们。你没有话和我说吗?” “莫名其妙。”她咕哝道:“我有什么要和你说的。” “是吗?”燕渠扬眉看她:“可我怎么记得,有人在我睡着的时候,和我说了很多话。” 赵明臻刚把他的手从自己腕间推开,正要转身去找人,闻言,脚步一顿。 这几天夜里,她躺在他身边时,确实说了很多悄悄话。 她的眼睫忽地一闪,脸也瞬间涨红:“你怎么知道!” 说完,她忽然发觉自己这句很像是不打自招,马上把嘴闭上了。 眼见她这副想捶他、又因他有伤忍着下不了手的样子,燕渠有恃无恐地笑了两声。 不过他到底还是没继续逗她,正色道:“只是知道有人在和我说话而已,听不仔细,长公主别担心。” 赵明臻瞪他一眼,昂起下巴,扭脸叫人去了。 燕渠的目光落在她的背影上,眉眼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应该也不算骗她吧。 虽然听不仔细,可多少还是听见了一些的。 那些黏黏糊糊,不舍得他的话。 怪不得都说温柔乡英雄冢,有这样的话,他就算死,仿佛也没有遗憾。 —— 瞿医士本就在帐外等着,很快就来了。 这会儿已经不用再保守消息,他身边跟着两个打杂的小药童提箱子。 他刚给燕渠把完脉,赵明臻便忍不住道:“虽然醒了,可为什么他脸色还是这么难看?” 哪里难看?燕渠有一瞬疑惑,抬手摸了把自己的下颌。 瞿医士倒是一副松了口气的样子,答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殿下莫急。大将军这一次会倒下,想来也有积年沉疴的原因。这会儿虽然脱离了危险,但还是要好好调养。” 说罢,他又调整药方,重新嘱咐了一些,诸如“暂时不能动武”、“最好也要多休息”的话。 燕渠心里想着刚刚的事,其实没太在听,果不其然又吃赵明臻一记眼刀。 她替他记下,随即道:“有劳瞿大人了,还烦请您继续费心。” 诊脉的功夫,殷清泰也匆匆赶了回来。 他先是同燕渠告罪,又关心了几句他的身体状况,才提起刚刚的处置。 “的确有人撺掇,不过也是他们自己心志不定。”殷清泰属实办事利落,这一会儿,就把几拨人里挑头的是谁查得一清二楚。 听他报上了几个名字,燕渠面色未改:“矛盾已经挑在了明面上。该警惕一些了。” 赵明臻则若有所思地道:“乌尔霄人相貌有异、难以潜伏,要想在营中呼号引起营啸,一定得过内应的手才可以。” 她怀疑今天挑事的人里,就有他们的内应。 “秋天就要过去,蚂蚱自然跳得更欢。”燕渠听得明白她的意思,随即又问殷清泰:“那几个嘴贱的都领罚了?” 说到这个,殷清泰也有些恼火,立马答道:“四十军杖扎扎实实,一点水没放。大将军,那个……” 他虽是莫名其妙被带着嘴了句“奸夫”,但一想自己这段时间确实时常单独出入帐中,便想着还是要和燕渠解释一句,毕竟男人嘛,他都懂,在这种事上总是有些敏感。 殷清泰抬起头,正要说下去,却见面前的两人在说悄悄话。 他们威严冷肃的大将军不知逗了什么趣,引得那公主殿下拧了一下他的手背。怎么看也不是有芥蒂的样子。 察觉到他的目光,赵明臻才松了手。燕渠倒是混不吝地低笑了一声,方才冷下神情,道:“没打死,那就养着伤,哪天能走了,就让他们自己滚过来,到长公主跟前磕头认罪。” 他甚少表现出这样直白的疾言厉色,殷清泰神色一凛,抱拳应下,随即很有眼力见的没有多留,悄悄退了出去。 待到殷清泰走后,赵明臻才终于正色问燕渠:“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处理?” 燕渠答:“不难处理。” 赵明臻眉心微蹙:“我的顾虑终究只是顾虑,没有切实的证据。” 燕渠似乎是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想了一会儿,才淡淡道:“军中的事情,有时候不需要那么多的证据。” 赵明臻一怔,很快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一时也忘了。 手握权力的上位者,是不需要那么多理由和证据的。 朝堂之上,大家穿红着紫,尚还需要加以掩饰;军营之中,位次的差距都是用人头堆起来的,谁又敢有异议。 怕她难以接受,燕渠宽慰道:“能被裹挟的,不是坏也是蠢,什么下场也不算无妄之灾。” 赵明臻却突然抬眉睨他一眼,扬声道:“喔?本宫倒没有心慈手软到在想这些。” 听她把自称又换回了“本宫”,燕渠挑了挑眉,配合她问道:“那殿下……在想什么?” 说着,他还往椅背上一靠,摊开双臂,摆出一副任她审视的架势。 赵明臻哼了一声,道:“本宫只是突然发现,一直被你这副样子给骗了。” 他在她面前总是表现得很忠诚,甚至可以说是好脾气的。 可刚刚听他轻描淡写地说起那样的话,她才想起来,他那飞一般的升迁速度。 即使是先有昌平侯赏识,后又有皇帝提拔,短短两年间,他便能声名鹊起,坐到这样的位置上,也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对外、对北狄,燕渠这个名字就足以止小儿夜啼,那对内呢? 在军营里,嫉妒、忌惮、乃至于构陷、暗害,他一定都遇到过。 然而他却还是这样顺利地登上了高位,怎么想,也不是做好人能做到的。 方才他手下面对他时的噤若寒蝉,不过是冰山一角。 燕渠看懂了她的眼神。 他极其缓慢地眨了眨眼,配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瞳眸,怎么 看都有点无辜的意思:“好重的罪名,长公主是要治臣的罪吗?” 赵明臻却不说话,只朝他走过来,又俯身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治罪也晚了。”她翘着唇角说:“因为你这样,我也很喜欢。” 沉稳的,温柔的他,她当然喜欢,那些散发着危险的时刻,同样勾得她心痒痒的。 燕渠的心咚地一跳,就要抬手去揽她的腰时,她却忽然后撤几步,扭着腰就走了。 “不可以亲亲。”见燕渠用眼神质问她,她理直气壮地道:“刚刚军医都说了,你要好好休息。” 第92章 第92章此时此地,正当其时…… 燕将军的小小意见,很快便被长公主无情镇压。 不过等梳洗过后躺在了一起,呼吸再次咫尺相闻,赵明臻还是没能抵挡得住,被他押在怀里亲了一会儿。 好在燕渠也有分寸,很快便松开她,只蹭蹭她的脑袋。 “辛苦你了,我的殿下。” 沉沉的声音自她的发顶传来,赵明臻感到很安心,开口却还是委屈:“知道我辛苦,你还舍得一直睡着。” 胸膛里跳动的心脏,仿佛正被她捧在手心里,轻轻抚摸。燕渠一时竟有些说不出话来,只低下头,以唇轻碰她的眉梢。 “再不会了。”他低声道:“等这一仗打完,补偿你,好不好?” 她嘟囔道:“你补偿我什么?” 他又亲亲她的唇角,不回答:“到时候公主就知道了。” 她没有问下去,大概是睡着了。 燕渠的心愈发柔软,即使肋下的伤处依旧传来丝丝缕缕的痛感,他依旧把她捞到了自己的手臂上枕着。 这段时日,她衣不解带地照顾他,他都知道。 柔润的月华毫无保留地倾洒向他,是他曾经趁夜才敢肖想的场景。 —— 这晚,赵明臻终于睡了一个安稳觉。 她并不是软弱的人,但有时还是觉得,能依偎在他的身边,也很好。 燕渠比她醒得早,没有叫她,轻手轻脚地就走了。 他的伤没好全,赵明臻自然担心。不过眼前的局势需要他,她也没打算劝。 北境军中,悄然发生了一些变动,而燕渠回到阵前主持局面后,本就心生怯意的乌尔霄更是连连后退,才出正月,他们就已经开始撤军了。 然而燕渠显然没打算就这样结束。 他只冷哂道:“烧杀抢掠完,占不到便宜了才知道跑。想得美。” 追击的决策,几乎没有受到任何的阻力。 乌尔霄手段下作,又是在过年的时候来犯,所有人的心里都憋着一股火气。 赵明臻也认同这个决定。 从北狄到乌尔霄,都是畏威而不服德的。 只有打服了,才能让他们消停下来。 只是涉及到两国之间的战争,就不是北境就能拍板做决定的了。 她已经命人整理了战况,送去京城。 不过,只是追击乌尔霄余部,倒是不需等皇帝下旨。 但她没有想到的是,大梁大军就要开拔、蓄势待发之际,燕渠居然来问了她一个问题。 他注视着她:“长公主可要同去督战?” 赵明臻一怔:“什么意思?” 帮她立威?就像上次在那些闹事的人面前那样? 但上战场对她而言,还是有些太夸张了吧…… 燕渠却说得轻描淡写:“我仔细看过我昏迷那阵的军报——长公主很有天赋,若只等我死了伤了才得施展,岂不屈才?” 这是乌尔其罗继位后的第一次亲征,即使他们引发营啸、兵不血刃的计划没有成功,也不可能如此轻易地放弃。 在她代掌那枚小小的将印之时、那十天里,乌尔霄多点开花,攻势就没有停下来过。 而她的几次决策都做得很漂亮,至少,没让人怀疑“燕渠”是不是突然脑子发昏。 赵明臻眼皮一跳:“你又浑说。什么死不死的!” 可确认他眼里眉间没有玩笑之意后,她怔愣一瞬,脸色旋即也郑重了起来。 赵明臻不是妄自菲薄的人,但在这件事上,却没有把燕渠的赞许当真。 她轻声道:“那会儿只是权宜之计。我也是比着你从前的经验去做的,且有殷参谋和其他军师辅佐,并不是我有天赋。” 燕渠眉梢微抬,忽然道:“可你听了我的话,第一反应,却不是拒绝,不是吗?” 像是被他说中似的,赵明臻的心跳,蓦然错了一拍。 她抬起眼帘,定定地看着他。 —— 这一仗打得很利落。 京城又有封赏,而赵明臻看着因所谓督战之功给“长公主府”加赠的爵位,却是哭笑不得。 公主是被排斥在继承体系之外的,公主的孩子,可以继承父亲的东西,但再想吃皇家的饭,那就得孩子母亲去请赏了,意味可以说大不相同。 这道圣旨,连她那不存在的孩子都赏赐在内,一看便是徐太后的手笔,意图就两个字:催生。 当晚,赵明臻倚在床头,青葱似的指头剥着京城送来的莲子——北边没有这种东西,徐太后知道她爱吃,特地捎来了些,以示关怀。 她用脚背踢踢正在床尾脱衣服的燕渠:“我忽然觉得,你还是需要一个继承人的。” 燕渠微微一讶,转脸看她,随即皱眉道:“怎么突然说这个?” 赵明臻剖了莲子,也不去芯,就这么往嘴里送。吃完一粒,她方才慢悠悠地道:“你别误会,我才没要孩子的打算。” 燕渠看着倒也像松了口气,随口道:“挺好。” 这话说得并不违心。 他对后嗣没有执念,虽然情到浓时,偶尔也会幻想,他和她血脉相连的孩子,会是个什么模样,但是仅止于此了。 他知道,女子孕育子嗣,无异于一只脚踏进了鬼门关。他不想她冒这样的风险。 赵明臻哪晓得这人两个字后面能串了这么一串,她的嘴叭叭的,也没停:“都是俗人,追求的无非是荣华富贵、封妻荫子。若没有人继承你的衣钵,我看那些跟着你的人,心思浮动得很呢。” 宫里的太监都要收几个义子,总不能是“父爱”无处播撒。 听到这儿,燕渠仿佛明白了她的意思:“你是说,收养?” 赵明臻珍惜地数了数床头玉盘里的莲子,方才道:“只这么一提,我胡说的。” …… 与此同时,一道密旨也跟随封赏的旨意,一起抵达了北境。 皇帝的意思很明确,给北境军半年时间备战,这一次,必须打。 今年入秋之前,若乌尔霄还敢来犯,大梁不会再忍让,必得出动大军,打到他们的本土不可。 为免打草惊蛇,备战的风声不能走漏,军中不好有大的动作,大部分筹措粮草、打制铁器之类的活,都是通过赵明臻这边、以屯田筑仓的名目进行的。 大梁这边紧锣密鼓,而乌尔霄当真死不悔改,再度犯边。 收复失土、羁縻北狄之后,北境的疆域变得相当广袤,也衬得人口愈加稀少——人是宝贵的资源,不是撒把种子就能长起来的。 除非再等个十年二十年,否则,北境都要面对地广人稀、兵员不足的场面。 因为地广人稀、因为兵员不足,所以除却重要的城镇,大部分县城都做不到严 防密守,乌尔霄屡屡来犯,就是抓准了这一点。 他们的目的很明确,很少一次性出动大军,就像靴子里的跳蚤一样,不致命,只时时咬得人足踵出血,迈不开步子。 这年夏天,赵明臻亲自走进了边城才遭劫掠的一户农家里。 原本只分得清牡丹和芍药的长公主,如今也能分清麦苗和韭菜。 她看着眼前乌尔霄人纵火焚烧后只剩焦土的土地,听着老妪在耳畔哀恸的哭嚎。 “就快入秋了啊……就快要长成了的麦子啊……” 不是自己的血汗,乌尔霄人当然不会顾惜。 他们抢走了农户的存粮、割走了泛青的麦子,走时,甚至还一把大火,连秸秆都焚烧殆尽。 麦穗低头,要等一年;果树结果,要等五年、甚至更久。 今年有了收成,来年才有粮种,放任乌尔霄这样下去,不知还要蹉跎多少年,才能让北境百姓真正过上吃得饱饭的日子。 她是还有时间,可面前的这位老妪,又能数过多少个冬天? 赵明臻坐立难安。 回府之后,她打开了封存圣旨的那只乌金匣子。 备战的旨意,早在抵达当日,便由天使在北境军中诸位高级将领——包括燕渠、聂修远等人面前宣读过。 而她这里,是另一封任命征北将领的圣旨。 皇帝的意思是,消息往返难免贻误战机,而过早宣布具体人选,又会让北境在备战时就陷入另一种不安。 故而要她先收好,待到时机合适,该出兵了,再由她宣读这封旨意。 皇帝很信任自己的姐姐。 也许最开始,是因为血脉相连,是因为她在殿前点醒了他——北境这只风筝,总要有人来放,难道其他人会比她更可靠吗? 但数载过去,如今的信任,却是因为皇帝看见了治理的成效,看见了这只风筝没有飞走,越收越牢。 赵明臻深吸一口气,展开了这封圣旨。 圣旨上的若干姓名,并不让她感到意外。 她抬起手,用手心贴了贴心口的那枚护身符。 她那些华贵的饰品,大都堆叠在箱底,不见天日。唯独这只拙扑的护身符,如今日日戴在了身上。 此时此地,正当其时。 第93章 第93章明镜高悬 节堂内,明镜高悬。 北境军中有头有脸的人物,此刻都在堂前。 赵明臻的眼神淡淡扫下,视线在掠过其中几位之时,眼神忽然有些停顿。 “诸位有什么异议吗?” 在场的各位早知道这一仗要打,圣旨的内容也并不出人意表—— 置左右两军,分别由燕渠和聂听渊领率,坐镇中军的依旧是昌平侯,在这一位到达北境之前,由长公主暂代。 分置左右两军,终究是出于避免北境军成了一言堂的考量,不过两军之间还是有差距,可以看出燕渠率领的这一路更重要。 除此以外,还有一些大大小小的将领任命,朝中也会增调援军。 众人皆道没有异议,赵明臻微微颔首,仿佛不经意般看了始终一言不发的聂修远一眼,旋即收拢视线。 旨意宣读完后,具体的战略部署,就要一会儿再议了,各军之中要先各自清点过,才好明确接下来的安排。 这些,赵明臻就不掺和了。 她对自己这一次的定位很明确——坐镇后军的吉祥物,从旁协调的管家。 宣过旨后,众人各自散去,脸色都算不上愉悦。 远离本土作战,怎么都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但这一仗又势在必行。 远的不说,光这一个月里,北境沿线遭受的大大小小的袭击多达十数次。 如果不让乌尔霄吃点苦头,情势是不会凭空好转的。 节堂外,聂修远身边零零散散地簇拥着几个人,大概都是在言语中吹捧这一位大都督——左不过是在夸他的儿子有出息,连皇帝都看在眼里。 无论是聂家内部的矛盾,还是父子之间的争端,都还没有到明面上撕扯开的地步,在外人看来,父子哪有隔夜仇,况且聂听渊还是聂修远唯一一个在身边的儿子。 虽然现在的局势已经越来越倒向了燕渠,可战场上的事情,谁又说得准呢。 听了一耳朵奉承话,聂修远的表情依旧没什么变化,只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 他的视线有些阴沉,径直穿回了堂前。 聂听渊此刻仍在节堂内。 他垂着手,朝赵明臻走去。 见聂听渊来,原本簇在她身侧的人散出了一个空档。 “长公主。”聂听渊拱了拱手。 赵明臻礼节性地抬了抬唇,与他寒暄:“聂将军。” 聂听渊先说了些正事,紧接着正色一礼,道:“此番多谢长公主抬举。” 赵明臻受了他的礼,随即直言道:“聂将军能为出众,本来也不会被埋没。” 如果聂听渊是个蠢材,那她就算与他达成了所谓的合作,也不可能拿生名百姓开玩笑、做添头。 此人虽然不比燕渠,遇到闪击出战的时候也没有什么出彩的,但在修筑营垒、防守反击这一块,却做得还不错。 乌尔霄意图引发营啸那次,他驻防的宁昌城中同样稳住了局面。 聂听渊笑笑,抬眼见燕渠走来,朝赵明臻和他都抱了抱拳,没再多说什么,走了。 赵明臻多看了两眼他的背影,才回眸与燕渠交换了一个眼神。 “风雨欲来的感觉,燕将军察觉了吗?” 她挤了挤眼,用方才与旁人说话的语气和他说话。 燕渠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仿佛没听出来,右手却悄悄伸到了她的袖底,捏了她手心一下。 今日是郑重的场合,袍袖宽大,远远的看过去,只会觉得他们走得有些近,倒看不见袖底牵着的手。 “天塌下来,不都有长公主顶着?”燕渠一本正经地回答。 赵明臻轻轻挠了一下他的手心,认真地道:“你可得小心提防。这一仗真要打下来,局势就又起了变化,我担心那一位……” 聂修远当然听得见儿子打的是什么算盘,但在这封圣旨之前,聂听渊还不算彻底脱离了他的掌控。 可现在的情势,已经不一样了。 燕渠垂下眼帘:“你也要小心。昌平侯何时能到?” 赵明臻答了一个大概的时间。 待到离开议事的地方,四下无人,她抬手屏退了仆从,与燕渠低声道:“前几日,聂听渊私下也找过我。他说,不想再持小人行径,想与我们消弭隔阂。” 燕渠微微一讶:“他打算……” 赵明臻轻轻点头。 聂听渊的意思是,不打算再用所谓的燕渠身世来“威胁”了,也要把那位温娘子的下落交给他们。 她掀起眼帘,瞥了一眼燕渠的神色,继续道:“那位温娘子,如今在府城外的一个小县生活。” 赵明臻只称呼她为“温娘子”,保持着一个合适的距离:“她早年回来,成了婚,现在有丈夫和两个孩子,普通人家,日子大概还过得去。” 还有些话,赵明臻没说。 那位温娘子的一个女儿,身体很不好,成年后无法婚嫁,只能养在家里。 一盆泼不掉的水已经很碍如今当家的兄嫂的眼,再想掏家中的口粮变成药钱,那是不可能的了。 这便是当时聂听渊能拿捏她的原因。 早前赵明臻听说燕家的故事,还会觉得震惊,然而现在她已经走出宫闱,再听见这些,心底只剩一声唏嘘。 都很可怜,不过她私心里当然是与燕渠亲近,所以会从他的角度考虑问题—— 他的母亲抛下了襁褓中的他,再出现时,却是为了另一个孩子。 虽然可以理解,但赵明臻想,如果被舍下的那个人是她的话,她一定会难过的。 燕渠听完,轻轻攥了一把她的手心,缓声道:“你又替我伤心了。” 赵明臻也不否认,只用力回握他一把,还是再问了这句:“你想见她一面吗?” 见一面,再确认 一下。 燕渠虽然平静,倒也缓缓吐了口气,才继续道:“过去并不愉快,出现也是打扰她的生活。真真假假,没有深究的必要。” —— 话虽如此,回去之后,燕渠还是命人去准备了些金银俗物。 赵明臻虽未明说,但是他也能猜到一点。 而阿堵物能解决这世上九成九的问题。 也算他没有太对不起带他来到这个世上的人。 他如今的小金库早就和赵明臻的并作一处了,非常老实。俸银赏赐、田产收成,都是个什么情况,没准她比他还更清楚一点。 赵明臻知道了,又与他道:“你忙你的,这边由我安排。” 燕渠没有与她推辞。 兵贵神速,多耽搁一天时间,乌尔霄那边得到消息、做出应对的可能就更大一分。 不到两日,北境军内部便明确了总体的部署—— 乌尔霄地势开阔,但是适宜居住的土地并不算多,斥候的情报可见,他们的重镇大都集聚在都城一带,呈狭长式。 北境军打算兵分东西两路,由燕渠及聂听渊分别带领,燕渠率东路军主攻,聂听渊率西路军策应,到时两翼夹击,直取乌尔霄腹地。 单靠北境军肯定是干不成这么大的事的,所以两翼都只算先头部队,这边甫一出动,朝中的增援也会即日启程。 这一次,赵景昂也是铁了心要解决北面的边患了,单从每回圣旨上一字一顿的“乌贼”就可以看出。 战策明确下的当日,飞书便去往京城。 赵明臻的心下,却有些惴惴不安。 就像是夏夜,雷声已经滚动,暴雨却迟迟不下的那种沉闷感。 就在这天,去找温娘子的仆从回来了。 箱箧里装着原封不动的金银,仆从低着头,忐忑不安地道:“禀殿下,我们没有找到那户人家。” 赵明臻轻轻蹙眉,那股毛毛的感觉忽然又爬升了起来。 “什么意思?” “我们去的时候,发现已经人去屋空了……” 赵明臻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 与此同时。 立即便要整军出征的北境军,正在校场前做最后的动员。 有亲兵悄悄来报:“大将军,西路军那边,聂将军他似乎还没过来。” 燕渠皱眉:“这种时候,也耽误得的?” 亲兵也是觉得古怪:“确实奇怪,那位小聂都督,也不是这样的人呐!” 聂听渊不喜欢别人把他和他爹捆一起说,因此偏有这个诨名。 燕渠直觉不对,着人去寻,外面却忽然传来一阵踢踏的马蹄声。 营中禁止纵马,何况是这种时候。 听动静,人还不少。 燕渠脸色没变,眉梢却沁出了森然的寒意。 马蹄声很快停了,一阵如雷的脚步声后,身披玄甲、头戴紫冠的聂修远,自帐外迈步闯入。 他朗声大笑,竟是道:“看来,我来的正是时候。” 第94章 第94章而这一次,没有他在身边…… 天边狂风大作,草木枯折。 赵明臻没有想到,事情会急转直下到这种程度。 尽管心中隐隐有所预感,但是外敌当前,任谁也没有想到聂修远会在此时突然发难。 没有弯弯绕绕,只有阳谋。 聂修远先带部曲,将聂听渊拿下,随即又带甲兵闯入东路军阵前。 他抛下了燕渠身世的惊雷,随即慷慨激昂道:“诸位同僚,此番异地作战,你们放心,将身家性命交到这样的一个人手里吗?” “我手中还有,截获下的、他同乌尔霄人暗通款曲的信件!” 此言一出,立马引发了轩然大波。 聂修远的每一句话都很荒谬,可连在一起,却有一种诡异的信服力。 帐中,已经有将领,一面打量那温娘子的模样,一面偷偷抬眸,去端详燕渠的五官了。 远离本土作战,本就是一件让人没那么有安全感的事情。偏偏在这个时候…… 剑拔弩张的气氛里,燕渠勾起唇角,竟是淡漠地笑了一下。 “大都督不如直说,你为的是什么。” 他未作解释,也不多言,目光甚至看起来比往日还要平静。 所谓的血统和身世,对他似乎无关紧要。 聂修远却无端被这个小二十岁的年轻人的视线,看得眉心一蹙。 他正要开口,帐外,一记高昂的女声打断了他未出口的话。 “哪里还需要大都督多费口舌,本宫都可以替他回答。” 赵明臻利落地翻身下马,直入帐中,风帽上的绒毛随着她的动作晃了晃。 就要挂帅出征,中军帐中人头攒动,从六品以上的将官都在这儿了。 还真是挑了个好时候。 她的视线从燕渠身上轻轻掠过,而后便落在了聂修远的身上。 “大都督想要的,自然是权柄了。” “听说小聂将军刚巧摔断了腿,出不了府,大都督安排了义子,去替他代掌西路军?” 帐中忽然静了下来。 聂修远笑了一下,神色莫明。 “长公主是要拿圣旨说事吗?也可以,我们甚至可以坐下来,叫些酒菜,好好地清谈清谈。” 话里的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大梁下定决心要打这一仗后,陆续便派斥候去到乌尔霄境内。 斥候新报——乌尔霄王室内部,乌尔其罗的兄弟发动了政变,对内他们正在镇压,对外,也正与北面接壤的邻国有摩擦。 赵明臻挑了挑眉:“贻误战机的罪责,本宫担待不起,大都督就吃罪得起了吗?” 聂修远大概是在控制着自己不要笑出声,眼中却还是带上了一种势在必得般的神采。 “那就要看长公主决断了。”他说:“这一仗对于大梁来说该打,是谁打,由谁建功,长公主不都是高坐明台的长公主吗?况且圣旨上,陛下同样有言,可由长公主权宜机变。” 但对他来说就不一样了,聂修远心道:动荡对他、对聂家来说才是机会。燕渠已经彻底是皇家的人,若再添浓墨重彩的一笔,聂家对军中的掌控力,就要彻底丧失了。 聂修远此话一出,燕渠的几个心腹立时便要拔刀,被燕渠压下了。 燕渠眉梢微抬,看向赵明臻。 她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肩上的风帽,道:“那照你的意思,东路军换你的人来,才合适?” 这便是聂修远的阳谋——先囚禁亲子,顺理成章的接受西路军,随即利用燕渠的身世引发猜疑,再把手也伸到这边来。 聂修远居然没反驳,竟道:“西路军只是策应,我膝下义子的本事,不比聂听渊那小子差。而东路军正面主攻,在场诸位,谁比我更配这个位置?” 赵明臻弯了弯唇,露出的表情愈发人畜无害。 聂修远见状,正要继续加码,面前这位笑得人畜无害的长公主,却忽然抬手,凌空拍了一拍。 清脆的抚掌声传出,帐外,公主府的亲卫拎着一只装了人的麻袋走了进来。 “聂都督有人证,本宫也有。”赵明臻直视向他,眼眸中的颜色终于渐沉:“当年与乌尔霄和谈之时,聂都督做了什么,不会自己都忘了吧?” 她当然不会蠢到,把捉了现行的活口,都丢还给聂家。 聂修远神色微变,可赵明臻却没有继续点下去。 她转过身,面朝在场众人,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诸位,现在是建功立业的好时候,不应该刀口向内,你们说,本宫的话对不对?” 有人诚心应是,有人目光闪躲。 赵明臻都不在意,她的视线经过一排排后脑勺,终于还是定格在了燕渠的脸上。 “燕将军,本宫相信你。这一次,便由你暂代本宫的位置,替我坐镇后方了,如何?”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 这到底是信任还是不信任……不对,东路军如果真的换人…… 陡然间安静下来的军帐中,燕渠听懂了她的未竟之意,瞳光一闪。 赵明臻看着他,后撤一步,深吸了一口气。 事已至此,燕渠身世已经暴露。可若真让聂修远得逞,即使燕渠因为她,愿意暂退一射之地,他在军中的拥趸也不会甘愿把自己的性命交到姓聂的主将手下,两方势力必有一战。 时间如果慢下来,也许会有更合适、更圆融的办法处理——譬如说,等昌平侯和后续朝中的增兵到来。 但现在,大军已经整装待发,不是说停就能停的。况且战机不等人,难道又要再等几季麦熟吗? 这也是聂修远选在此时发难的原因。 只可惜,她不喜欢受人威胁。 赵明臻抬起眼帘,看向脸色各异的众人。 “西路军主将聂听渊意外受 伤,便由聂都督举荐的义子接任;东路军……” “就算夫唱妇随吧。”她居然还有心情开了个玩笑:“东路军,便由本宫暂代。” —— 一个令人意外,却不是那么意外的答案。 聂修远拿燕渠的身世和忠心攻讦,赵明臻压下的,便是自己的身份。 在对大梁的忠诚上,任谁也不会怀疑她这个长公主。 这几年来她做得如何有目共睹,而她的身份,也绝无里通外国的可能。 天子可是这位的亲弟弟,说句不好听的,做皇后都没做这个长公主安稳。 局势暂且稳定了下来,不过怎么都要再缓一夜再出征了。 军营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之中,唯独赵明臻帐前络绎不绝。 虽然做下决定只是一瞬间的事,但是回过神来之后,她也并不觉得自己莽撞。 北境军政一体,她虽不算具体打过仗,但军务是通的,至少不会胡乱插手胡乱指挥。 她占住这个位置,本身就表明了一种态度,不会让北境军成为谁的一言堂。 她虽这么想,禁军的人、公主府的人……这晚却来来回回劝了不知道多少波,想要她收回成命。 只一个人没来。 赵明臻心里有一点难过。 她这一次,到底是托大了,若说心里不忐忑不害怕,那是不可能的。她还是会想要,能收到他的关心。 可不论怎么说,这一次,她都是夺了他的兵权。 他还是会在意的吧。 不论是兵权,还是她没有站在他这边。 赵明臻盯着手心里的虎符,努力定了定神。 不管了。 山不就我,我来就山。 她这样想着,才出了帐中,却见夜色下,一道熟悉的身影向她走来。 她的脚步顿住了。 而燕渠见是她,亦是微微一怔。 夜风细细流淌,他大步朝她走来:“夜深了,长公主还出来走动吗?” 赵明臻抿抿唇,若有似无地“嗯”了一声,又道:“你来找我?” 燕渠垂着眼,看起来没有什么话要和她说,只从怀里掏出一叠简牍。 纸页落在手里,厚厚一沓,隐隐还有他怀中的温度,赵明臻接过,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她别过头:“我还以为,你是不想面对我。” 才会一整个下午都没有露面。 燕渠轻轻叹了口气,神色却不见之前的那股轻松了。 他上前两步,抱住她后才道:“因为我在害怕,殿下。” 战场上刀剑无眼,谁也料不到会发生什么。 而这一次,没有他在身边。 第95章 第95章她割断了这截二尺长的头…… 翌日,大军准时开拔。 临走之前,西路军顶替聂听渊的那位名叫聂斌的聂家义子,收到了东路军送来的口信。 “长公主的意思是,快要入秋,百姓不易,还请聂将军这边,也勿要损伤农田。” “戏做得倒真是足。” 聂斌表面应下,转头与手下说笑。 …… 此番出征乌尔霄,与之前被动迎战防守时,有很多地方不一样。 北境从来都是个民风彪悍、武德充沛的地方,被留下驻守城中的士卒,看起来还有一些艳羡这一次能去博取军功的同僚的意思。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在聂修远故意的推动下,有关燕渠身世的风言风语,很快就传遍了整座军营。 不过消息越往下传,引起的波澜越小。 即使是在当年和北狄打得最凶的时候,两国接壤之处,依旧会有商人悄悄来往,会有过不下去的底层百姓跑到对面的地方去讨活路。 对于军中的中高层将领而言,他们需要考虑将军的立场,会对自己的利益带来的影响,但对于绝大多数的底层士卒而言……他们更关切的,是生前的饷银、身后的抚恤。 不过看到燕渠出现时,还是会有一些若有似无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真的假的?” “嘶,有点儿真,不过管他呢,燕将军从不克扣我们的饷银。” 校场前,正欲离开的聂修远脚步一顿,未及回头,一道身影忽然挡在了他的去路之前。 他眯了眯眼,看向身前的燕渠。 这场阳谋几乎撕破脸皮,然而最后,也只是把一个西路军的亲儿子换下来了而已,聂修远的心情并不算好,没有和燕渠寒暄的打算。 他抬步欲走,燕渠却挡在他身前,寸步不让。 这不是一个友好寒暄的架势,聂修远眉心一跳,手按在了腰间的佩刀上。 然而还不待他拔刀,铮的一声——燕渠竟是先一步转手拔剑。 燕渠的动作太快,快到在场的其他人都还没反应过来,剑尖就已经直指向聂修远的面门。 本能的怔愣过后,聂修远背后的心腹也倏然拔出剑来:“燕渠!你竟敢对我们大都督动手!” 聂修远的脸色近乎要浸出水来:“燕将军如此不冷静,看来,是真的着急了。” 他稍作停顿,随即冷冷一笑:“也对。被自以为信重的枕边人背刺,夺了兵权,怎么能不急呢?” 与燕渠打交道的这许多年,聂修远还从未见过他这副莽撞的作派,一时间,越发笃信自己话里的猜测。 剑拔弩张的气氛里,燕渠表情未变,非但不退,反而一记云剑向前——锋锐的剑尖几乎要擦破聂修远的眉心,下一瞬,他却突然收势,内腕一转,干脆利落地收剑归鞘。 他轻轻一哂:“大都督还真是以己度人,不过有话与你一叙,想请你随我移步。” 聂修远的眉心一跳。 就像他的阳谋一样,他也未曾料到燕渠会在此时突然发难,刚刚的那一剑很明显不是无的放矢,而是有意威胁。 他当然可以事后再去谋划计算,但是此时此刻,看来是非得跟燕渠走一趟不成了。 人上了年纪,总是惜命一点。 …… 聂修远铁青着脸,终是迈步,被燕渠“请”到了一旁的节堂。 节堂里,早已经清了场,眼下倒颇有些对峙的氛围。 “燕某不过一介武夫,所以有的话,还是打算挑明来说。” 燕渠神色淡淡,抛下的话却不容置喙:“在北境军顺利班师回朝之前,还请聂都督,不要离开这座节堂。” 聂修远冷笑一声:“要软禁我,你今日的手段还不够看。” “软禁?怎么会。”燕渠亦是嘲讽般勾起了嘴角:“聂都督想得太多。” “我也会与大都督同住节堂。”他的目光同声音一样渐渐沉了下来:“在昌平侯及朝廷援军抵达之前,希望大都督,不要有上不了台面的小动作。” 聂修远不是善茬,燕渠是清楚的。 昨日的发难没有得到预期的结果,恐怕他还会有后续的动作。 带兵多年,燕渠心里很清楚,后方对于前线的重要性。 赵明臻如今正在东路军中,对敌作战之事已经不是他能遥控得了的,但是战场之外,他不能让她有所闪失。 聂修远哑然一瞬,良久方才反应过来,不无惊异地道:“你是为了……” 他顿了顿,仿佛感慨般道:“可惜呐,天家之人冷血无情。你又怎知,她昨日不是就坡下驴,趁着我的话,卸了你的兵权呢?” “昨日之后,谁得利最多?北境兵权,这一次可叫她捏在手里了。从下往上渗透的事情,她本来就在做,禁军在北境军中的话语权也一年高过一年。” “真到了班师回朝之日,恐怕,燕将军和我,都得当心呀……” —— 马背上,风猎猎作响。 赵明臻攥紧了手里的护身符,感受着铜钱印在手心里的触感。 这是她第一次走近真正意义上的战场。 载她一道来的,却并不是白虹。 漂亮的白马太过显眼,在战场上容易成为众矢之的。 临走之前,燕渠把他的马给了她。 明明没来得及磨合,可 这匹马,却和它的主人一样,沉默而可靠,托举着她一路往前。 异国之境,连风里的气息都是陌生的,赵明臻深吸一口气,摸了把马脖子上的鬃毛,定下神来,翻身下马,回营中传了扈东。 “高坪城还有多远?” “回殿下,往前五十里,高坪城就要到了。”扈东答完,又开始拱手劝道:“殿下,前阵太危险了,臣恳请您,还是以自身安危为重。” 赵明臻听完,也不反驳,只道:“扈统领,我们如今身在敌国,前阵后阵,还重要吗?” 扈东一噎。 她这话确实说得没问题。 前阵迎敌,可后勤辎重在战场上也是重中之重,难保就没有人偷袭。 他的脸色有些发紧:“长公主此举,还是太过冒险了,即便是有制衡之意……” 赵明臻眉梢微动,却只道:“若说冒险,这上万将士,难道都是在陪我胡闹吗?我们一路稳扎稳打,没有在冒险。” 斥候的情报没有错,乌尔霄国内的情况确实不太妙。也正因国内情况如此,乌尔其罗才需要转嫁矛盾,不断袭扰大梁,缓解压力。 东路军一路北进,不到四十天,连下乌尔霄四座大城,战果斐然。 前方的高坪城,正是乌尔霄都城前的倒数第三座大城。 扈东听了,心道:其他将士,和长公主能比么? 当然,即使不论长公主,在扈东和其他禁军的心中,对北境的普通军士也是有些隐秘的高高在上的。 他们大多出身在武将家,受过良好的军事教育,只是为了家族的荣耀、为了自己的前程,才在禁军中供职,自以为和北境军中混饭吃的大老粗们很不相同。 不过这些话,扈东已经知道这位长公主殿下不爱听了,所以没有当她的面再说过。 他想了想,还是直白地劝道:“长公主,臣与您直说了,您要真受了什么损伤,回头就算打赢了这一仗,皇帝怪罪下来,也没人吃罪得起。” 赵明臻微微一笑,道:“本宫心里有数。” 扈东的神色看起来更愁苦了。 很难说她这句话到底是有数还是没数。 …… 是夜,东路军原地扎营布防,赵明臻召集将官商措攻城事宜。 战场是性命相托的地方,在这里是不会避讳“任人唯亲”这种事情的,反倒讲究一个“亲兄弟父子兵”。原定交予燕渠带领的东路军中,有半数都是他的亲信手下。 赵明臻能很明显地感受到,这些人对自己的态度不同于上一次营啸之后那撮人的态度。 也许是走之前,燕渠与他们严命了什么,又或者在备战的半年里,她有意无意地参与的军中事宜越来越多,“长公主”的形象,也不再是一个模糊的符号。 原因无甚值得深究,赵明臻也没费神去想这些。 “前面几仗虽然顺利,但到底是占了突袭的便宜。”她清了清有些干哑的嗓子,道:“越往前,乌尔霄防守越严密,攻高坪的这一战,必须审慎对待。” 大致的方略,早在两路军队启程之前就定下了,临走前燕渠还交给了她一沓东西——多年来与乌尔霄对战的战况、他们惯用的战术、甚至还有他关于攻下沿线这几座城垒的构想。 不过赵明臻也不打算纸上谈兵,这世上并不存在“锦囊妙计”——遇到什么都能打开来找到解决办法。 真正的战场瞬息万变,不是抱着本兵法就能解决的。 有人附和她的话,也有人道:“长公主……西路军的消息,断了有些时候了。” 两线齐头并进,但是面对的地形和城寨不同,节奏不会完全一致。 如果东路吃亏,那西路推进也会遇到困难,但是东路一路高歌猛进,按理说是帮西路吸引了很多火力的,不应该到连消息都送不出来的地步。 然而西路的聂斌,却足有七日没有送来新的消息。 赵明臻轻轻皱眉,道:“前日起,本宫便觉得奇怪。不过诸位莫担心,我已派林将军亲自带人,从小路去打探西面的消息。” 自从她上奏为林家平反之后,越铮已经用回了本姓。 有人犯了嘀咕:“这聂斌名不见经传,别这个时候掉链子。” 两路大军缺一不可,若不是有彼此应和、牵制敌军的必要,当时大梁也不会分兵两路。 就在这时,帐外有人来报:“启禀殿下,林将军回来了。” 众人循声望去,便见越铮身上轻甲未卸,神色沉重地走了进来。 “参见殿下——”他抬起头,抱拳禀道:“西面的战线,情况不对。” 赵明臻问:“关隘久攻不下?” 越铮肃然摇头:“不,是没有在攻的迹象。” 他本抱着发现西路军情况不妙的心理准备去探察的,结果往西却发现,连线都安静极了,不像是有动作。 一时间,帐中传来好几声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 “那个姓聂的当了缩头乌龟?” “也许是情报有误,乌尔霄其实重兵陈在西面,所以我们才推进得这样顺利,而西路军受困卡死。” “那高坪还攻不攻?” “事已至此,退不是白打了?还有我们的粮草……” 进退维谷之际,众人的视线齐齐转向了赵明臻。 她盘着低髻、身着短裳,脸上分明没有脂粉,眼里眉梢的气势,却愈发凝了下来,此刻稍垂着眼帘,瞳中神色晦暗不明,大抵是在思考。 众将的心都很有些悬吊——顺风顺水时的决断很好做,可战场上总会遇到问题。 打,可能会冒进脱节; 不打,又无法巩固胜果。 可拖也是不行的。 异国他乡,多待一天就要多负担一份粮草。 而他们这位长公主,虽然人人都看见了这几年里,她在治政方面的才能,可她在真正的战场上,依旧是经验缺缺,总归叫人担心。 少顷,赵明臻终于沉声开口:“高坪要打。” 她俯身抬手,在面前的舆图上圈了一下大城附近的小城,话音坚决:“攻打高坪、成败不论;随即转战、补充粮草。” 赵明臻很清楚这一战的目的——打得乌尔霄人收起獠牙,不再敢把手伸向大梁。 异国作战,他们沿途打下来的城池,也只是打下而已,不可能一路分兵哪里都占下。 一旦气势弱下,先前攻下的城池反倒会重新成为致命的危险。 秀气的指尖落处,是附郭高坪的一座中等大小的小城。 赵明臻顿了顿,继续道:“这段时间,如果西路军能并进跟上,我们就汇合继续去攻,如果他们那边没有消息……我们也好再腾出手来接应。” 进可攻退可守,这样的安排没有什么问题,在场众人,包括殷清泰等俱是点头,唯独越铮忧心忡忡地多看了她一眼。 赵明臻从他身侧擦身而过,拍了拍他的肩膀。 —— 攻打高坪的仗,很快就开始打了。 高坪并非边境城市,又无天险可以据守,这一仗却有些难打。 乌尔霄在这座城中的主官不是贪生怕死之辈,颇有些才干,还亲自上了城墙,是个难啃的硬骨头。 战事焦灼,两方俱都紧张。 赵明臻所在中军,在夜里也遇到了一次突袭。 乱局之下,她虽侥幸没有受伤,但也是发髻散乱,半壁衣服上都染了血。 越乔等人挽剑回身,见状,俱是一惊。 “长公主——” 赵明臻支着手中的横刀,勉力站定,随即抬起袖子,擦了一把飞溅到脸上的血。 红色的痕迹在她的颊边拖出一道长长的尾巴,本该显得狼狈,落在她姝丽的脸上,却像是一种古朴的纹饰。 有亲卫几乎看呆了,却不是为她的美貌所摄。良久,方才匆匆回神,收回目光。 赵明臻似乎想朝他们笑笑,表示一下自己没事,可惜嘴角却还是有些僵硬,牵动不起来。 “没事。不是我的血。” 众人这才发现,她的脚边,倒着一个不知何时摸到她身侧的刺客。 颈间有一道不浅的口子,是一击毙命。 赵明臻深吸一口气,抬手道:“去前面看看,别都围在本宫身边。” 越乔和另外三四个侍卫留下了,其他人神色一肃,提着剑冲了出去。 越乔来搀赵明臻,见她虽然身形微晃,面容却还算平静,一时间松了口气,正要说些什么,看着她这一身的血还是犯了难。 她问赵明臻:“殿下,去换身衣服吗?” 鲜血黏腻的触感缠在后颈,赵明臻略闭了闭眼,道:“不妨。” 她很快定下神来,抓稳了刀,复又折出帐中。 长公主顶着半身的血,出现在阵前,着实叫很多人吃了一惊。 然她仿若不觉,依旧镇定自若地在阵前指挥。 扈东等人急得要命,恨不得把她拖回来,却也知道不能这样做。 来军中镀金的天潢贵胄不在少数,如此率先垂范的,却当真是屈指可数。 士气是一种玄而又玄的东西,长公主的出现,士卒们看在眼中,有些话虽然没有宣之于口,心里却不可能没有感触。 对他们中的大多数人而言,这辈子见过的最大的官儿,也无非就是军中的什长和校尉,至于官衙里的县太爷,那都是垂拱在上,寻常人无缘得见的。 结果现在,他们居然在这样危险的地方,看到了这位原本高高在上,连鞋底都难染尘埃的长公主。 开拔前动员时她说的话,似乎并不作伪。 她说:“这一次,我同你们共进退。” 即使不说这些玄的虚的,愿意上战场、搏军功的人,此刻也会希望,自己奋勇作战的表现,落在长公主的眼里,得到她的赏识。 …… 这夜的攻城声一直未有止息,响到了天明。 发梢上的血已经凝固,缎子一般的乌发变得虬结、干涸。 赵明臻把发尾抓到肩前,神色看起来有些难过。 她身边的人都知她喜洁。越乔见状,道:“我去弄些水来,殿下稍等。” 赵明臻拦下她,道:“不必。行军在外,食水宝贵。拿你的刀借我一用。” 她的刀在前夜格挡时卷了刃。 越乔不解,但还是依言照做,直到赵明臻横过横刀,把发尾绕在了刀刃上,才恍然明白她是要做什么。 赵明臻的胸膛微微起伏着,似乎是深吸了一口气,拿刀的手随即往下一沉—— 她割断了这截二尺长的头发。 —— 四天五夜的鏖战过后,东路军拿下了乌尔霄的第五座大城。 战前明明定下,不论是否攻下高坪,都转道去攻附郭的县城,解决粮草、再行安置,但等真的取下胜果之后,军中又渐有不舍离开的声音了。 “原定就是要打到高坪,与西路呈合围之势,再联纵逼乌尔霄出面和谈,如今我们既已拿下,何不在此结阵固守?” 赵明臻却是坚定的,并不恋战:“西路军依旧杳无音讯,孤掌难鸣。高坪是大城,乌尔霄不想我们明天就打进王宫的话,总要派兵回防,留在这里,迟早会被包了饺子。” 问题还是出在了西路军上。 众人扼腕。 行伍中人,本来说话就没什么讲究的,这会儿更是骂得荤素不忌,若不是顾及长公主还在这里,恐怕骂得还能再上一个台阶。 赵明臻隐隐约约觉得更不对了。 她先后派了几路人马,探查所得的结果,都与之前越铮带回来的消息没什么区别。 现在的情形,不像是姓聂的那边没有如期攻克、完成部署,倒更像是他们已经溜之大吉。 赵明臻的眉心越皱越深,一面安排人手继续往西探查,一面派人加急赶回大梁,传递前线的情况。 …… 高坪一战,北境军虽有损伤,但是周遭的其他小城却也被吓破了胆,见这些大梁军队调转方向开了过来,几乎全都弃城逃跑了。 虽然跑得快,坚壁清野却也是记得做的。而北境军远离本土作战,粮草方面本就有些吃亏——带多了影响行军速度,带少了却又难以补给。 随着时间的推移,局势渐渐变得微妙了起来。 东路军迟迟没能收到西面的回应,而更坏的是,派去探查的人,也都没能回来。 与此同时,是斥候带来的新线报。 “西面的乌尔霄守军,如今似已集结,正朝我们反包而来。” 这个消息起码说明了两件事情: 一、回过神来的乌尔霄,终于在剧痛中分出了精力; 二、西路已经空了,他们甚连牵制的作用都没能发挥上。 一只脚缩得太后,就显得另一只脚跑得有些太脱节了。 东路军中,包括赵明臻在内的众人,对于战场的局面,还是抱有了最后的一丝幻想—— 也许不能称之为幻想。 “胜果”二字听起来很轻巧,仿佛那些胜利,都只是树梢上挂着的果实,垫着脚抬手一够,就能摘下。 可实际上并不是这样的,每一场来之不易的胜利背后,都是将士们难以厘数的鲜血。谁能舍得轻易将这一切付出抛下? 将近半月的坚守过后,西路军终于传来回信,言道他们久攻不下,粮草短缺,不得已开始回撤了。 这个答案在这时已经不显得出人意料。 两国之间交战,绵延数月乃至数年也是常有的事。尽管心中惋惜,赵明臻也不得不着手组织撤退的事宜。 眼下的结果并非不能接受—— 西路军是战事推进不利而撤退,并没有受到大的损伤;而她的东路这边,也算连挫乌尔霄的锐气,待到昌平侯及后续的朝廷援军抵达后,重整旗鼓,依旧很有再打下去的余地。 赵明臻平下军中对西边的不满,转而又遣斥候去找西路军,要他们配合接应东路军的回撤,回攻必经之路上的那座大城。 秋意渐深,草木枯黄的时候,情势再度恶化。 终于从两线压力中挣出手脚的乌尔霄,沿线戒严,坚壁清野,回头直捣,重新收整高坪等城。 而本该接应他们回撤的西路军,就像秋风过后的蝉,没了一点声音。 局面已经再经不起半点拖延,再不撤,东路军就要变成一支孤军了。 撤退的方案很快定下,其中一点,却遭到了所有人的劝阻。 “长公主!这是真的不可啊!我们该回护殿下尽早突围离开,怎么能反留殿下,率兵阻击敌军呢?” 殿后阻击,本就是一件舍卒保车的事情。 他们的目光都落在赵明臻的脸上,试图在她的表情里,寻找到其实是想要他们辞让、她才顺水推舟先行撤退的痕迹。 然而赵明臻的眼神平静,仿佛听不懂他们话里的隐忧一般。 “阻击不是送死,是为了保全更多的人。” “本宫是大梁的长公主,北境的军民,皆是我的子民。我心意已决,你们不必再劝。” 她没有再给任何人劝说的机会,开始亲点此番断后阻击的队伍。 一个个与长公主府亲近的名字被点到,众人在此刻恍然发觉,原来之前所有的那些,有关她此次出征挂帅的阴谋与猜疑,是多么的好笑。 不论旁人的心绪如何起伏,看向她的眼光又有怎样的变化,赵明臻此刻的内心,却有一种释然般的平静。 从少时起,便困扰着她的那个问题,似乎终于在今日找到了答案。 她备受先帝宠爱,宝马香车、奴仆如云……所以在北狄大败大梁,堂而皇之地向大梁索取公主和亲的时候,说出自己不愿和亲的她,就成了恬不知耻的罪人。 她曾经怀疑,确实是她不知感恩、不知奉献。 时移世易,她却终于在另一片陌生的天地间想通了。 享万民供奉,就应该为万民付出,这个道理,当然是没有错的。可这份付出,绝不是活该接受和亲这种耻辱。 困住她 多年的迷雾倏然消散,赵明臻想,她已经知道,怎样才算堂堂正正,对得起她长公主的身份。 【终章】 第96章 第96章照临四方曰明,渐至佳境为臻/正文完 另一边,西路军中,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 将士们从上至下,没有一个人笑得出来。 人都是有心气的,而他们除却最开始的一战,再没打下来过一场,如今,更是困在这关隘外十天不止了。 唯有主帅聂斌和他的幕僚们,犹在帐中饮酒。 有人再坐不住,掀帘而入,直言建道:“聂将军,我们何时再度整发,集中兵力进攻?东路的同袍还在等着我们汇合。” 聂斌满口答应,随即还安抚道:“稍安勿躁,前两日下了雨,水流湍急,乌贼又斩断了必经的桥梁,我们总得等雨停才能架桥出击。” 尽管还是在等,但终究还是等到了一个相对确切的答复。 军中军令如山,等级分明,有心劝谏的人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拱手退下。 三天后雨停了,聂斌终于慢悠悠地整饬队伍,开始架桥。 能被聂修远收作义子,他怎么也不可能是个真不会打仗的蠢货。 这份慢,自然不是无心的。 如果东路军成功由聂修远接掌,那他这个好义子就会雷厉风行地配合他的所有战术安排,可如果不是的话…… 聂斌很清楚聂修远此番起事、又将他拱到这个位置上为的是什么。 燕渠也好,那位长公主也罢,总之,不能让这一战,成为皇权彻底接管北境的胜利。 话虽如此,聂斌心里却没把暂代东路军的赵明臻当回事儿。 依他所见,这位长公主当个壁花还行,若她真凭借身份,强硬地插手军中的事务,恐怕不必他这边做点什么,自己都能把自己玩死。 可惜架桥不成的第三天,他收到了东线传来的消息—— 他们已经顺利地攻至高坪城下。 看清这封军报的瞬间,聂斌冷汗都下来了。 他一直看不起赵明臻,觉得她打不出什么名堂,到时候两路都鸣金收兵,他自然也能糊弄得了。 未曾想,她真的带兵,顺利打到了高坪。 聂斌忽然惊觉,不能这样下去。 他是奉聂修远之命,消极应战,阻拦东路军建功。 飞鸟尽良弓藏,反过来也是如是。 与乌尔霄的战争已经开始了,可不是想叫停就能叫停的。 一个燕渠身份存疑,一个长公主只知逞强,到时候朝廷的人来了,自然知道该扶谁上。 毕竟,金銮殿上的那位一贯多疑,而昌平侯更不会与谁有夫妻情分。 而西路军虽因他聂斌的刻意为之,没有什么建树,可那位长公主还能举起板子,连带自己和他一起打不成? 但现在……聂斌发现,如果赵明臻这样赢下去,他的搪塞和怠职,就完全被衬在了明面上。 罪责若真落定,到那时,聂修远也不会保他这颗棋子。 聂斌只觉有一股凉飕飕的风,钻进了他的领子,激得他浑身的毛孔都张开了。 主帅的心思不在这里,西路军缺乏主心骨,几次架桥俱都失败,而焦灼之际,聂斌又收到了东路军拿下高坪的消息。 聂斌狠下心来,听从幕僚的建议,决定一不做二不休。 他将润色后的军报送回大梁,同时拖延时间,与东路军自陈粮草不足,言道已经开始撤退。 东路军果然只好撤出高坪,并要求他们配合,回攻分军路上的乌尔霄城池。 进了人家的地盘,撤退就不可能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想再回头,是要打回去的,自然需要接应。 “事已至此,东路军若毫发无损、不受挫折,那危险的,就是我们了。” “他们若狠狠地跌上一跤,才能显出我们西路军,有保全之功啊!” 幕僚的话犹在耳边,想及自己的前程,聂斌彻底狠下心来。 他一面答允东路军配合攻城,一面悄悄派人,把东路军的行踪,送去了他们必经之路上的乌尔霄大城,希望他们能够有所动作。 —— 乌尔霄察觉了大梁军队的撤退之意,沿线整饬布防。 另一边,赵明臻也正带人重新整理好大军,按照之前的布置,开始撤退。 然而天公不作美,连绵的秋雨落下,回返的路愈加泥泞难行,乌尔霄合围速度快极,东路军终是陷入了包围。 虽然无奈,但是众将却也不那么意外。 本土作战的优势,就是如此难以消弭。乌尔霄只要没有被一口气打死,就还有失误再来的余地。 赵明臻亦保持着镇静,按照之前点兵点将的安排,开始分派突围的任务。 在确认她吃了秤砣铁了心之后,已经没人敢再劝了。 扈东等人对于禁军被她择中殿后的安排,也没有任何异议——禁军直属于皇室,保卫长公主,本就是他们义不容辞的责任。 然而赵明臻知晓他的想法后,却是摇头,而后极严肃地道:“我留下你们,是因为你们是军中的精锐。” “只有你们留下,才能保证更多人的安全。如果你们抱着是保护我的心情,我不敢领受,也只能换人。” 扈东未料得她会说这样的话,一时愣住了。 有将官对于西面的情形还是比较乐观的,用一种仿佛宽慰自己的语气说道:“我们顺利突围后,和西路的接应汇合,到时候,反将乌尔霄合围了也未可知。” 赵明臻神色淡淡,没有反驳他的话。 这样的关头,士气是头等重要的事情,她不会泼任何人的凉水。 但从西路的表现来看,她心里已经不对他们抱有期望了。 不过没关系,她想,大梁后方并不空虚,算算日子,也够朝廷调拨援军,从其他各路赶来。 而且,燕渠还在。 想到这个名字,赵明臻的心,忽然变得很柔软。 她相信,燕渠答应她的事情,一定会做到。 即使这一次,她真的身死异乡,他也会找到她,把她带回去。 她定下神来,握紧了手中的长刀。 雨势落大的这一天,前阵突围的大梁军队,终于遭遇了乌尔霄的大队守军。 金铁之鸣有如雷震,声声响彻在天地间。飘摇的雨丝与血水连缀成幕,映得人双眼赤红,不再有一丝杀戮之外的理智。 北境军咬死了一个口子,拿命往里填。数夜的激战过后,才在北境军手里吃过亏的乌尔霄军队渐生怯意,且战且退。 离边线越近,回家的冲动越是能盖过所有的冲动。突围仿佛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北境军撕开了包围圈的破口,向前冲锋。 然而乌尔霄的防守却远未到溃散的境地,眼见追击不上,他们迅速调转方向,仿佛蟒蛇张开巨口,忽然回身一吞—— 大部已经成功突围,殿后的禁军还剩六百多人,这么点人强硬突围是做不到的,赵明臻没有再与蛇口纠缠,索性带人隐入了山林。 只是坚守数天后,这六百多人和赵明臻渐渐意识到了同一个问题。 在突围之前,东路军已然商议过,前阵若能突出重围,一定会返身来援。 现在,他们没有折返,只能说明在前阵突围的路上,没能遇到所谓接应的西路军,自顾不暇。 即使这里,离大梁不过两城之遥,依旧能作壁上观到这种程度吗? 情势严峻,赵明臻无暇愤怒,当机立断地下了命令。 “不能做困兽之斗,就这样被围死。” “趁着还有力气,打!” 她的话没有明说,然而所有人都能明白,她的未竟之意是什么。 ——能活多少,算多少。 …… 鏖战的数夜过后,乌尔霄人已经知道大梁的长公主竟还在此,安排了人在山下用中原语言,高喊起了劝降的话。 赵明臻回头看了一眼,如今还能跟在她身边的人。 她抬了抬不剩什么血色的唇,用乔装不出来的轻松语气,问道:“降吗?” 话音未落,便是异口同声的呼喊:“不降!” 刹那间,山林里雪刃辉辉。 光影错落间,眼见这就是最后一搏。 鲜血足以模糊了人的五感,赵明臻的意识,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清醒。 心跳无规则地振奋着,像战鼓、像雷奔。 视野的边缘渐洇开了刺目的红,她已经察觉不到自己是否受伤。 恍惚间,她仿佛看见星星点点的火光正朝他们而来,马蹄扬起的烟尘里,有人高举火把,大喊她的名字。 “明臻——” 照临四方曰明,渐至佳境为臻。 彻底力竭闭上眼睛之前,赵明臻心想,这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名字。 而她没有辜负。 …… 来不及分辨是幻觉还是美梦,赵明臻便陷入了深沉 的梦境。 很累。 该好好休息一会儿。 不拘是梦里还是哪里,总之,有地方落脚就好。 可惜梦外却是颠簸,有人很讨厌,像叫魂一样,贴着她耳朵,一声声地喊着她的名字,不许她睡。 还有冰凉的水珠,砸在她的脸上。 是下雨了吗? 赵明臻缓缓抬眸。 昏黑的视野在看清眼前人是谁的瞬间,变得明亮起来。 燕渠抱着她,骑在马上,眼神几乎是空的。 她有些吃力地抬起手,去够他下颌上将坠未坠的那一点透明。 凉凉的,不是梦。 “你怎么哭了?” 她用很轻很轻的气音问。 意识到时谁在和他说话时,燕渠近乎不可置信地低下头。 他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指,声音在抖:“明臻,我来了。” 赵明臻“嗯”了一声,把侧脸轻轻贴向他的心口。 见她又合上了眼帘,燕渠心口一绞,开口时险些夹了泣声:“醒醒,赵明臻——不许睡!” 赵明臻闭着眼睛装死,动了动被他握在手心的指头,不满地嘟囔:“连名带姓,你真是长了胆子了。” 萧瑟的山风吹过眼尾湿痕,竟是暖的。 燕渠有些想笑,开口时声音却仍旧在颤:“多大的胆子,如今都被你吓破了。” 怕她再睡过去,他继续与她说话:“聂斌伪造了军报,时间和节奏对不上……我发觉不对,意识到……” 赵明臻不太有力气,靠着他,断断续续地听着。 她轻轻揪了揪他的衣角,问:“他们呢?他们……有没有成功突围?” “大部队都成功撤出了。他们在等你,都说要等你带他们重整旗鼓,好好地杀回去。” 赵明臻沉默半晌,方才郑重开口,说了声“好”。 像是对自己说的,又仿佛这份信任就在眼前。 她仰起脸,忽而又问燕渠:“叫了我这么多声,你知不知道,我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长公主这可就为难臣了。”她的气息听起来缓和许多,燕渠有心逗她说笑,故意装傻:“臣是粗人,不懂这些。” “文盲。” 即使眼下是她一生中形容最狼狈的时候,她还是依偎在他怀里,安然阖眸:“等回去了,我要罚你。” “长公主要罚我些什么?” “唔……先罚你把我的名字,抄上一百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