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屿》
2. 我的确不会喜欢一个残废
“云笙……”轮椅上的年轻男人说话时声带紧绷,手指也伸展成怪异的形态。
“嘉屿?你为什么在我家楼下?”她有些诧异。
“想、看看你,但、不敢见……”他变得更紧张,舌头在口腔里胡乱搅动,伸缩间几乎被牙齿咬到。
“你知道嘉峻要和我谈什么,对吗?”云笙的脸色瞬间变冷。
“对、不起。”池嘉屿唇角向下扯动,也说不清是因为肌肉失控还是悲伤,但一双眸子里的内疚是确确实实的。
“算了,你又能做什么……”她是气极了池嘉峻,但还没有到完全丧失理性的地步——池嘉屿的身体连自己都顾不好,哪里能插手兄弟的感情事。
“先上车、避雨。”池嘉屿的眉眼里满是心疼。
“池家的车,我不配坐。”她回道,转身继续往前走。
“呃呃、云……”他叫不住她,便只好操控轮椅跟在她后面。
司机兼生活助理的小郑也忙跟着下车。许是跟池嘉屿久了,知道他的脾气,也不敢劝阻他,只管替他打着伞一路跟着。
“我、我不用!伞给、云、云……”他越急越张嘴困难,涨红了脸也死活做不出“笙”字的口型。
云笙定住脚回头道:“我连你家的车都不肯坐,会要你家的伞吗?”
“我、陪你、淋雨。”他的嘴角费力地扯开,很小声地低头道。
云笙没有心软,头也不会地往前走,直到几分钟后醒来,发现自己在行驶的车里。
“你、晕……”
“你带我去哪儿?”
“送你、回家。”
云笙想到她那个勉强算是自己家的地方刚刚发生的一切,苦笑道:“恐怕那里也不会是我的家了。”
云家对她有养育之恩,没有血缘的父母,能把她好吃好喝养大已经仁至义尽,可云磊的一番表白显然让他的母亲惊慌愤怒。云家虽然比不得池家根基深厚,但也算是富裕之家,这种事若传出去对云家来说是丑事一桩!她虽也是刚得知云磊的心思,但别人恐怕不会觉得她无辜。如今回去,局面必定尴尬。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她把刚刚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池嘉屿,也许在这个世界上,她也没有别的人可以倾诉了。
“嘉屿,我想我没有地方可去了。”她望向车窗,叹息道。
池嘉屿吩咐司机:“去附近、好一点的、酒店。”
云笙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有拒绝。
开好房间,池嘉屿把她送上客房后就离开了。
才过了半个多小时,他又回来了,示意一旁的小郑把一张银行卡递给她。
云笙自嘲道:“终究还是要用池家的钱吗?算了,这酒店又何尝不是……”
“是我的、翻译稿费。”池嘉屿急切地解释道,两边嘴角被异常的肌张力扯得一高一低的,“我吃住、在家里,平时、用不着、呃、这张卡。你出来、什么也、没拿!女孩子的、东西,我不、唔唔……懂,需要、什么、呃、你自己买。密码、唔唔、改成了呃、你的生日。”
她倒是知道,池嘉屿虽然说话都不利索,且读的是中文系,但其实很有外语天赋,从小又请了专业的老师悉心教学,擅长多语种的笔译。他的中文功底深厚,译文优美贴切,在圈内小有名气,和出版社有长期合作。
“我不需要……”她没有接。
“云笙,拿着,不然哦哦哦唔唔……”他一急唇周肌肉就更紧张,腮帮都鼓起来了,像是嘴里塞满了橡子的花栗鼠,好一会才张开口,“我会、担啊心。求、求求你啊唔唔唔……”他的嘴又一次不受控地嘟了起来,下半张脸皱成一团,右手的食指和小指也不自觉地往上翘。
云笙不忍拂了他的好意。不管池嘉峻如何,池嘉屿是无辜的,何况她和他本就有小时候的一点交情。
她终究接过了银行卡:“我会尽快还你。”
他脸上的表情松弛了一些:“噗噗、不急哈……好好休息。我明天、再啊、来看你。”
可是第二天一大早找上门的,并不是池嘉屿。
离家的时候,她没有拿任何东西,包括手机。不过这样也好,她并不想接任何人的电话。昨晚醒醒睡睡,不到七点醒来后,就再也睡不着,干脆起床洗漱,虽然还早,但酒店的早餐厅也已经开了,她昨晚没心情吃饭,现在终于觉得饿得扛不住了。下楼吃过早餐回到房里,刚好接到前台打来的电话,说是有位女士找,自称是池太太。
她犹豫了几秒,还是请她上来坐了。
“我打过你手机,关机了。”池太太进门道,“听嘉屿说,他把你安排在这儿,我就直接过来了。怎么样?身体好点了吗?”
她只是冷冷一笑,并不回答。她心里明白,恐怕对面的人也不真正关心她的身体。
“我今天来,是想和你好好谈谈。”池太太道,“说到底,我承认池家多多少少亏欠了你,但结果既然发生了,让我们一同寻找一个解决方案,好吗?”
云笙知道池太太一向不太喜欢她。又或者说,也无所谓喜欢不喜欢,就是觉得她配不上自己的儿子而已。云家近年来虽然也赚到了不少财富,得以在城中最高端的社区的置业,与池家比邻,但在池家这种有根基有传承的门第眼中只是暴发户级别,更何况还有一层关键——她只不过是云向天的继女,亲生母亲也早就过世。小时候和嘉峻他们在一起玩还没什么,等上了大学两人确定关系,池家的长辈就明里暗里反对她和嘉峻交往了。如今她丧失生育能力,先不说池嘉峻怎么想,池家二老肯定第一个不愿意接受她做儿媳。
云笙也不想绕弯:“伯母,昨天嘉峻已经把他的想法和我谈过,我已经拒绝了。这件事不用再提,另外你们放心,我也不是死搅蛮缠的,我的事我自己负责。”
“我想你误会了,我今天要和你谈的,不是嘉峻,而是嘉屿。”池太太不紧不慢地道。
“嘉屿?”她的眼神呆滞了一下。说起来,也只有嘉屿知道她住在这件酒店,难不成是他让池太太找她的?
正思忖间,池太太道:“我有一个主意,你不妨考虑看看——你从小认识嘉屿,据我所知甚至比认识嘉峻的时间还长,我看你们感情也蛮好的,有没有想过在一起?”
云笙万万没想到会有这个提议,先是惊诧,转而是愤怒:“你们把我当我什么了?嘉屿是什么情况你不知道吗?”
“知道,”池太太冷静地回复,抬了抬眼皮望向她,“但你的情况你也很清楚……还有件事——在我来这之前,我已经登门拜访过你的父母,他们表示接受我的提议,不过也说了要问问看你本人的意思。”
每一句话都在戳她的痛处。果然,云家还是舍弃了自己。若是换做妹妹小臻,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同意她嫁给一个残废。她深吸了一口气,努力稳住自己的屈辱感,问:“嘉屿他也愿意?”
池太太的深情稍暖了些,笑道:“他当然愿意了,做妈的哪能不知道儿子的心思。以前他是碍于嘉峻的关系,不敢表露。昨天他什么实话都跟我说了,他喜欢你喜欢到不行!再说,他要是不愿意,我哪能找到这里。当然,我也知道嘉屿的身体特殊,是有些委屈你了,医生说他的病有可能遗传,不过你们在一起就不用有这方面的顾虑了。只要你们一辈子和睦、相互照顾就好。”
云笙心底突然涌出一分强烈的恨意,不就是互相伤害吗?那就来啊!她的脸上露出一丝嘲讽的笑:“伯母,您这妻子也当得真大方、您这后妈更是当得称职!池家男人的婚事一代代都是被长辈安排得明明白白的!难得的是,池家的女主人也是贤惠得体,连自己老公和别的女人生的孩子都尽心尽力养大,还附带操心婚姻大事!相互照顾?亏您说得出口!池嘉屿能为我做什么?他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您是要我去做他的保姆吗?”
池太太眼中有短暂失神,手指收拢得很紧,但终究竟忍下了怒气,脸上不见波澜:“保姆?你太小看做池家太太的责任了!保姆做的事,还不需要你动手。嘉屿会缺保姆吗?我们这种人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责任。你可能没有身处其中,所以不懂……”
“哦?”云笙像是下定了决心,“我倒要走进池家这扇大门看看是怎么回事!至于我这种小门小户出身的,有没有您这么从容大度,那就不一定了。”
池太太不见生气,反而有几分喜色地把手伸向她,问:“这么说你是同意了?”
她甩开了池太太握上来的手:“我只是答应做池嘉屿的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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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可没说我会做一个您这样贤惠温柔的‘好太太’!婚后以后嘉屿和我怎么相处,我希望您和家里其他人都不要插手。”
“没问题,你们年轻人的事,你们自己磨合。”
“我要见他。”她的眼底透着冰冷的寒意,“都要结婚了,总要当面谈谈细节,我很想听听我这个未婚夫的想法……”
“也好。”池太太笑着给家里打了通电话,只说是中午云小姐过来吃饭。
云笙随池太太一起回到了池家大宅。
问过用人,说嘉屿此刻在书房处理出版社的翻译稿。云笙便直冲过去找他了。
“云、云笙,你、来了……”看到她出现在自己眼前,他有明显的慌乱,从书桌后操控轮椅出来,握着操纵杆的手指好几根都翘得乱七八糟的。
“我不该来吗?”她对他没有半分好脸色,“都要结婚了,我不该和我的准新郎谈谈婚事细节吗?”
“你真、答应了?”池嘉屿的眼中喜悦大于吃惊。
云笙反问:“怎么?没想到我会那么快同意?”
“嗯,我、不明白……”他抬眸看向她,忧伤中透着探究。
她冷哼道:“呵,有什么不明白的?”
“我、残废的……你不会、喜欢。”他的脖子连带嘴唇都突然被一股什么力道扯向右边,姿势看上去很扭曲。
“原来你有自知之明,那就好办了。”云笙靠近他,狠狠地将他的脸掰向自己,“我的确不会喜欢一个残废,尤其是、趁人之危的那种……”
“我、我、我……”嘉屿急得手足乱颤,舌头却仿佛在口腔里僵住了。
“你什么你!你就是觉得一个女人没有了生育价值就和残障差不多,只配和你这种人在一起!”云笙没好气地瞪着他几秒钟内不自控地变换了好几个形状的嘴唇,眼中只有鄙夷。
“不、不是哈……”他越急越说不出话,眼睛都急红了,睫毛眨动间变得湿漉漉的,“我、我不……你也不……啊呜呜呜……”他的双唇像是被某种力量强行聚拢,嘴唇瘪得紧紧的就是张不开。
而她根本没耐心听他辩解:“你只要记住,我不是因为爱你嫁给你的,如果你不介意有一个看不起你的妻子,那我也不介意有一个令我嫌弃的丈夫!”
“其实你、可以、拒……吁吁……吁……”他的唇好不容易张开又撅紧,好半天才费劲地继续往下说,“哦哦哦……我喜欢、是我的事……你的确、噗啊、不该、嫁给、残……”
“可我答应了,还很爽快!你猜为什么?当然是想加入这个家啊!我很高兴你也知道自己是什么鬼样子!你能做一个好丈夫吗?如果不能,就别要求我做一个好妻子!
“对了,你弟弟之前跟我提过一个主意,说是让我做她太太,但我要接受他从外面抱一个他和别的女人生的孩子回来养!与其这样,不如索性一起玩儿呗!今后他有门当户对、又会生养的太太,我有你这么个什么都做不了但有自知之明的老公!
“同在一个屋檐下,也许这样更刺激好玩,不是吗?反正池家的男人,娶的和爱的不是一个人也是家族传承,只不过到我这里,至少弄不出一个孩子来硬塞给池家正经的女主人抚养,倒是省心了!”
她越说越离谱,每一句都是故意夹枪带棒,“我宁可这样,也不做你两个妈那样憋屈的女人。”
嘉屿皱眉,痛苦地道:“云笙,是我、自不量力、贪心了……但求你、别这样说、我两个、妈妈,她们、都很好……噗、不好的、是我。”
云笙也觉得自己扯上长辈的事有点过分了。嘉屿的亲生母亲是池伯父的初恋,两人因为家世不般配,遭到家庭反对没有终成眷属。嘉屿小时候她的亲生母亲就已去世,那个阿姨她也见过,人很温柔漂亮,无论如何,她不该扯到她的。再说池太太,对嘉屿这个丈夫从外面抱回来的孩子也是没话说,他维护她,也是人之常情。
虽是如此,嘴上却不饶人:“池嘉屿,你可真能忍!我都这么说了,你还想娶我?”
“我、的确、想,但……”嘉屿说得很小声,泛红湿润的眼里堆满期待又忧心忡忡。
“那就没有‘但是’!你不后悔就行!”她冷冰冰地道,“约个日子去领证吧。”
3. 你喜欢什么样的戒指?
看得出来,尽管云笙今天自始至终都没给池嘉屿好脸色,但听到她说愿意嫁给自己,他还是很高兴,他甚至还伸长了脖子仰头问了一句:“嗬呃、好啊,咕咕……关于婚礼、咿咿、你想……”他嘴角有淡淡笑意。
只可惜他的笑没维持两秒就突然僵住,话也停了,随即开始不停地努嘴,舌尖频繁伸缩,下唇很快被他舔得湿湿亮亮的。
“呃呃呃……”压抑痛苦的短音自他的喉头发出,与此同时看得出来他在努力低头,不想被她看见如此难堪的自己。然而事与愿违,他的脖子如机器卡壳般一滞一顿的,整个人的坐姿扭曲,两腿不自然地交叉,好几根手指同时形态怪异地上翘,腿部肌肉也呈现出不正常的紧绷状态。
“喂,要我叫人进来帮忙吗?”云笙有点担心他,但语气相当不善。
他没有能力答话,只是摇头。
看着他的舌尖失控地半吐在下嘴唇外,带着隐约拉丝的口涎哆嗦了几下才收缩回口腔,云笙的心底卷起一阵悲凉,把残余一点善良拂去了。她冷漠地道:“随便你。”
以前做朋友时她也见过嘉屿各种狼狈的样子,她非但不嫌弃,反而很同情他、照顾他。可一想到这个口齿不清、行动不便的男人即将成为自己的丈夫,她对他就只剩下厌弃!
“婚……”他颤巍巍地抬头,说了一个字就又卡顿了。
这个嘴角口水还没干透的残废还有心情提什么婚礼!云笙顿时脸色铁青,话里话外都极尽嘲讽:
“婚礼?你确定我们这种结合需要祝福?你是要宣布你娶了一个不能生育的女人,顺便给你弟弟欠下的情债擦p股吗?还是你觉得我有必要向那些有关无关的来宾炫耀自己嫁了一个你这样的男人?当然,池家的残废私生子,娶我这个家世差一大截、又没有生育价值的继女,也算般配。只是酒席就免了吧!你也知道我娘家的父母也都不是亲生的,犯不着表演把宝贝女儿交到女婿手里那一套!”
“哦、哦哦……”嘉屿眨着急红了的眼,双唇微张想插话,没等开口说出个整句来就被云笙接下来的挖苦打断了——
“再说,你要和我在亲朋好友见证下交换戒指还是穿梭席间给宾客敬烟敬酒?就你那双手,婚礼当天还指不定摆出什么姿势来呢!要是朝宾客竖个中指,是预备让人生气还是看笑话?又或者你要当众告白,讲讲我们的‘相爱故事’,让大家听……哦不,是猜你叽里咕噜说什么?到时是要安排实时字幕还是专人翻译?”
“我啊、哦哦哦、只会、呃嗬嗬……”他顿了顿,很艰难地控制舌肌,却只发出嘶哑断续的声音,更糟糕的是,他越心急表达就越说不好,似乎还被自己口水呛到了,偏过脸避开她站立的方向,咳了一阵才继续道,“咳咳……给你、丢人!不办、呼呼呼……婚宴是、对的。但啊……你贬低、自己的、那些……唔唔、话、我从没、那么想……是我高、嗷嗷嗷、攀呃、你!你明明、很好……”面对云笙刻意羞辱的话,他看上去居然没有半分生气,只有自惭形秽。
云笙看他那逆来顺受的窝囊劲就来气,一个恶毒的念头冒了出来:“不过到底是结婚这种大事,总要留个纪念,婚纱照还是要拍的。”
“别……我、拍照、丑、哦哦哦……”嘉屿摇头,手指局促不安地比出各种古怪形状,双膝也被失控的肌肉群突然歪倒向轮椅左侧,与此同时嘴唇又嘬紧了,腮帮也跟着鼓了起来,唇缝里发出气流堵塞的短暂爆破音:“噗、噗……”
云笙退后两步,刻意做出一脸嫌弃的表情。嘉屿似乎也意识到了,担心自己唇间的气流和可能带出的飞沫喷到她,把头压得几乎贴到自己胸口。此时的他根本无法控制唇周和口肌,越想控制越紧绷,整张脸憋得通红。
云笙没有打算就此放过他:“你是今天才知道自己什么样吗?还不是一心要把我弄到手?恭喜你得偿所愿!我就偏要选那最不般配的一张放到最大挂起来,让你天天看到!”
嘉屿的嘴用力努了好一会,慢慢地肌肉终于松弛了一些,嘴角虽仍有些歪,但好歹能含含糊糊说出话来了:“你想拍,我……唧唧……就陪你!呃,你穿婚纱,一定嗬嗬、美……我其实、咿咿、也想看……”
“巧了,我也很期待你的表现。”她的话里听不出半点期待感,有的只是等着看笑话的尖酸刻薄。
嘉屿介意的似乎永远不是她的态度,而是自己的表现拉胯:“嗬啊好,喀喀、可我……坐轮椅……嘴也控、控制不唔唔唔……”老天像是在印证他的话,他的唇又紧撅了起来。
“我就想拍,不行吗?你不愿意?”她笑着,眼里却不见暖意。
他的左半边嘴唇往下掀开一角,右半边嘴唇却还闭合着,只能从唇齿缝隙里艰难出声道:“愿、愿意……”
“等我订好时间地点通知你。”她转身想先离开了。
“哈啊,好……”嘉屿突然叫住她,“对、对了,云笙,你喜欢、什么样的、戒指?或者,你想、什么时候、唔唔唔、我们、一、一起去嘘、嘘……”
“嘘嘘?你要我陪你上厕所?”
她是存心装听不懂并且打断他的。果然,他急得摇头晃脑,嘴角一边往上斜挑、一边往下耷拉,咿咿呀呀了半天就是说不清楚一个字来。
她当然知道他想说的是“一起去选购戒指”,但谁稀罕和这样一副尊容的男人去选结婚戒指?只怕店员背地里不知怎么嘲笑她见钱眼开连这种残废都嫁呢!
“对了,你不会以后还指望我伺候上厕所、洗澡什么的吧?”她没好气地说,“我可不想做这样贤惠的妻子。”
他急得先是摆手,等唇周肌肉和声带放松了一些终于开口道:“哦哦、我自己可、可以,就是、动作、噼噼、比较慢……”他顿了顿,又严谨地补充道,“外面、有些、厕所不行,我、要用、哧哧哧哧……残障专用的……不过,我也、不太出门……”
她才不关心他的出门频率:“我不管你在哪儿,别麻烦我就行。”
“我、尽、嗯嗯、量……”他垂目道,“但残啊啊……废、就算、什么都不做,只要、哧哧……存在、就是、身边人的、呼呼……负担……对不起,要你嫁……”
她不留情面地说:“收起你那些假惺惺的忏悔!戒指你自己看着办,我没意见。我才不要和你一起去店里!你总不会觉得我有兴趣听店员看在你出手阔绰的面子上,硬夸我好福气,嫁了个好老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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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他摇头,刚想说些什么,嘴又不自控地嘟起来了,鼓鼓的腮帮让他看上去憨憨傻傻的,一双眼睛却亮亮的,组合在一起有种清澈的愚蠢感。
小时候他坐着轮椅出门,也遇到过把他误认为智力低下的人,他那时为此还哭过,边哭边抽抽噎噎地说自己不是傻子,眼泪鼻涕一把,显得模样更傻了。
她那时还真心安慰过他,用小手绢给他擦眼泪、擤鼻涕,一点也没嫌弃。很快他就不哭了,事后还让他妈妈买了新手绢给她。
此时此刻,她毫不怀疑他舍得一掷千金给她买最昂贵的婚戒。只是不管他拿来的是什么款式的戒指,她都不稀罕,她也不会戴的!因为这不是什么幸福誓言的象征,只不过是彼此牢笼的锁扣。
不过,这“牢笼”也算是她自愿跳的!为了报复池嘉峻也罢、为了折磨池嘉屿也罢,又或者是想搅得整个池家不安宁,总之,她已选择了跳进来!
看样子自己和迟嘉屿之间大概不是什么善缘,但既然一个想娶、一个愿嫁,那就互相折磨好了。只是如今看来,池嘉屿比自己忍耐力高多了。
“对了,你不知道我戒指的手寸。”她褪下指间的一枚小巧花戒,扔到他的大腿上,“这是我和嘉峻正式交往一周年的纪念日他送我的,你可以照着这个大小买。然后替我把这个还给他。”她不忘继续在他心口扎刀,意味深长地说,“当然,你要是不想去,我也可以自己去还……”
戒指光滑圆润,还没来得及被动作迟缓的嘉屿收起来,就顺着他的裤腿滑落到地上。
云笙就冷冷地看着他双手撑着轮椅慢慢探下身,跪坐到地板上,趴下身用右手中指勾住戒指,随后两只手笨拙地合拢,把它收进轮椅侧袋里。
他没有向她求助,自己慢慢爬回了轮椅。只是刚刚的一系列动作让他的肌张力异常升高,两条腿交叉缠在了一起,绷紧的脚掌在踏板上蹬了好几下,撞击出吱嘎吱嘎的声响。
他的两只拖鞋都落在地毯上,是刚才捡戒指时就蹭掉的,他没去管,短时间内大概也无力去捡起穿上。
云笙自然也没那么好心,任由他只穿着一双薄袜踩在轮椅脚踏板上。看见他的脚趾在袜下无意识地抽动、脚背因为肌张力升高异常拱起,整个人歪在轮椅上一抽一抽地喘|气,她只觉得碍眼。
嘉屿的身体情况与脊髓损伤造成的瘫痪不同,他的肢体是有知觉的。事实上,他平时有健身的习惯,用一些器械可以帮助他拉伸关节、锻炼肌肉,他的腿部肌肉萎缩得有些厉害,肌张力情况更差,即便经过长期复健也已经到了几乎无法行走的地步。但他的上臂力量并比普通人差很多,只是无法做精细动作,有时会卡壳,有时则会不听身体主人的指挥,做出一些奇怪的非自主姿势。
就像现在,他的手在试图协助自己的腿恢复平静时,突然就变成了鸡爪样。
往日类似的情况也有,她甚至曾帮助他按摩舒缓,可是这一次、以及今后岁月中的每一次,她都决定袖手旁观。
异常抽动的肢体终于彻底安静下来,嘉屿没顾得上调整好呼吸,气息不匀地喘道:“嗬呼嗬呼……是我考虑、噗噗、不周,跟我一起、买婚戒、确实、嗬嗬、很丢哦哦、脸……”
4. 你让我恶心
嘉屿的脸沮丧地垂下,身体也整个佝偻起来,喉咙里发出气道痉挛导致的吹哨样声音,像是头受伤后躲进洞穴里喘息呜咽的小兽。
一种恶意得到满足后的快感涌上心头,云笙决定再继续捉弄他一下:“你自己准备好戒指吧!我要那种钻石很大的!除了戒指,我还要成套的首饰!毕竟,嫁给你这种人,图财才合理不是吗?”
“哈啊好……我、哦哦会、尽、尽快买啊啊……你如、唔唔……果,不喜欢,不戴也、哞哞……没关系!能、允嘘……许我、送你、首饰,唔……我就很开、哎哎、心了……”
嘉屿的脸上泛起红晕,神情看上去像是被满足了愿望的天真孩童。话到最后,甚至还冲她努力扯了个笑,可惜嘴有些歪。
他的左边脸上有一个梨涡。以前她还夸过他的笑起来还蛮可爱的,坦白说这不算是哄他高兴的假话。脸部表情平静正常的时候,他的五官并不输那些所谓的男大校草。这些年因为身体的原因,嘉屿很少接触外面的各色污染,和他的同龄人相比气质更纯净。即便是坐在轮椅上,也自有一番沉静出尘的俊逸。可惜,他的下半张脸几乎每隔几分钟就会做出怪异的抽动,让人看不出他原本帅气的模样。
听到他卑微又真诚的告白,云笙心里的坚冰似乎被融化了一小块。
他虽然笑得有些嘴歪,但并不难看,眼睛亮亮的、像星星在说话,梨涡让他显得更加温柔纯真。小时候她甚至还大胆地摸过那个小小的凹陷处,他笑意更深,也是如此时般脑袋和嘴唇微微歪着看向她,当时她也对着他笑了。
温煦的回忆被眼前扭曲的表情打破,他的双唇突然抿紧,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强行捏成啤酒瓶盖大小,脖子也跟着倒向一边。
他像一条流浪的小狗那样歪着头望向他,眼神中期盼着她能给予温柔。只可惜,她刚刚软化的那部分又结冻了起来,一个连像样的笑容都维持不了几秒的男人固然可怜,可作为他的倒霉未婚妻,她实在觉得自己没有同情他的余力。
“池嘉屿,你是什么时候对我动心的?”在问出这个问题之前,她已经准备好下一轮恶毒的攻击。
“唔唔、嗯嗯、唔……”他张不开嘴、声带也很紧,急得手脚乱动。
“算了,我也没那么想知道。”她俯视着他的残态,鄙夷中多多少少有些怜悯,她忽然想暂时放过他一马。
“嗬啊,很早……”他仰视她,唇瓣微颤,目光闪闪烁烁,像是心虚自己亵渎了神明,“可我不、噗噗噗……配,我知……”
“知道就好!”他的表白恰中她的雷区,她打断了他,眼神嘲弄地握住了他失控翘起的右手小指和无名指,意在提醒他的残缺,“你让我恶心!”随即她重重地甩开了他的手,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他的书房。
云笙离开书房后,小郑紧跟着进来。看到嘉屿失神地坐在轮椅上,脚上只单穿着袜子,双腿微微弹跳,身体扭向一边,忙冲过去给他套上了拖鞋。忧心忡忡,一脸想问又不敢问,最后也只是说:
“屿少,太太请你出去陪云小姐吃饭。”
“她、不会想、和我同桌。”眼泪自他俊秀的眼角流向他被异常的抽动扯歪的唇边,巨大的反差感令他看着愈发可怜。他知道自己吃相不好看,以前她会包容,但现在的她只会觉得他倒胃口。
小郑安慰道:“怎么会呢?你们不是一直很要好吗?而且听太太这意思,云小姐已经同意嫁给你了。”
“郑哥,你不该把、酒店地址、告……哦唔唔、诉我妈……”嘉屿苦笑,比哭还难看。
“是我多事了,”小郑挠头道,“可是,我不会撒谎,而且,我没办法……”
“我知道、其、其实、也不怪你,要怪就怪、唔啊、我不该、动……窸窸、心思、还被看呃呃……哧、哧、出来!唔唔唔……我以为、没人会、咻、咻……想到我、敢喜欢、云笙!唔唔唔、残啊啊废、怎么敢?呃啊、唔唔、我以为偷偷、喜欢就、呃、没事……唔唔唔唔……”嘉屿的嘴唇骤然拢成了一团,除了不停嘬嘴的声响之外吐不出一个字来。
“不着急、慢慢说!”这一次他的肌张力异常实在实在发作得厉害,难受得他脑袋脖子晃动不停、眼睛都闭起来了。小郑一边按摩他的唇肌一边让他不要心急。
过了一阵,嘉屿的状态终于缓解了一些,他才得以张开嘴继续道:
“她给我、很多、呃、快乐、可我一个废啊啊……物、什么也给、不……呃啊啊啊……就连呃呃呃、喜欢,也只会、给她、添啊、呣呣、麻烦……我为、什么、呃啊、会被看出、出来?”他的舌头耷拉下来,下一秒又被抿紧的双唇夹住,舌尖还露了一点在外。
小郑苦笑,心疼道:“屿少,如果连我都看得出来你多重视云小姐,太太这么精明细心的人,她怎么会看不出来呢?至于云小姐,她那个时候和大少在一起,没有注意到别人也不奇怪。以后她会明白你的。”
小郑口中的“大少”是嘉峻,虽然年龄上比嘉屿小两岁,但嘉屿被领进门时,嘉峻已经被叫了好多年的大少。事实上,池太太只生了嘉峻一个儿子,家里家外大家都叫惯了,也就一直这样称呼了。
祖母是有些守旧的广府老太太,说原本有的称呼不必乱改,家里的工人叫嘉屿“屿少”就好。
称呼背后的意思不难理解,他终非正统,池家能上台面的“大少”只有嘉峻一个。
比起“屿少”这个称呼,嘉屿更难适应的是这个陌生的环境。
这里好像有他很多亲人,但又没有多亲,反而因为长辈间复杂的情感和关系,他这个闯入者,和他们相处起来必须小心翼翼。
比起认祖归宗前,他的家境优渥了很多,只是病痛不见减少。
一个像他这样身体的人,没钱一定会很惨,有钱却也不见得多快乐。这二十几年称得上快乐的事不多,最快乐的事是和云笙的重逢,哪怕后来的日子里,她成为了站在嘉峻身边的女孩。
他觉得嘉峻和云笙很相配。他并不嫉妒嘉峻。人类容易对别人得到了自己应该拥有却没能拥有的事物产生嫉妒,却很少会嫉妒对方拥有自己都觉得不配拥有的美好。他是真的为云笙和嘉峻感到开心。他反而会有些愧疚——为自己偷偷期待云笙嫁给嘉峻后,他还能作为亲人常常看到她、关心她,他觉得自己有些对不起嘉峻、也亵渎了云笙给予他的纯洁友谊。
可那些都只是他私人珍藏的快乐和苦恼,不是云笙的。他对云笙来说,没有那么重的分量。
听到小郑的安慰,他第一时间想到的是云笙刚才说的最后一句话,心里苦涩顿时蔓延:“唔,她不、呃呃、需要、明白!她越明白、就只会、越讨啊啊、厌我!被我、这样的人、喜欢……只会、呃啊……恶心!一个、唔唔、残废的、喜欢、是什么、嗬啊……好事吗?啊哈、唔唔唔……呵呵……咳、咳咳咳……”他的嘴唇时而歪斜着咧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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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而聚缩成只余一孔,音节破碎急促,最后他惨淡地笑了几声,紧接着便岔了气,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咳嗽不止。
“可她毕竟答应了嫁给你。”小郑憨厚的脸上露出苦恼的神色,似乎他再也找不到更好的安慰的话,一边替他拍背一边道,“也许云小姐觉得屿少你很好。”
他摇头,无力再解释,只说:“我、一个人、静下……唔唔……午饭,我不想吃……”他说话会比常人消耗的体力多得多,他累了。而且,他也不能指望小郑能明白他的感受。
小郑叹了口气,退出了书房。
嘉屿知道云笙不可能爱上他。更糟的是,过去只是不爱,现在则是深深的厌恶。
昨晚,他在自家地下室的酒窖喝了很多酒。小郑知道他心里苦,一开始还想着小酌无碍,任由他发泄一下也好,反正也是在家里,出不了什么事。结果他一杯接一杯地喝,醉得在轮椅上都差点坐不住。
他喝得又急又猛。本来他喝水吃饭就比常人容易呛咳,偏还要自我折磨般猛灌。好几口红酒还没等咽下喉咙,就被他失控的的舌肌给顶出来了,沾满了衣服下巴,模样搞得很狼狈。他的手虽然有一定的抓握力,但其实得精力集中并且运用技巧才能握紧酒杯。起初还行,后来喝醉了,手抖得愈发厉害,接连摔破三个杯子。小郑这时才慌了,上楼叫来了池太太,把烂醉如泥的嘉屿推回了卧室。
在床上他叽里咕噜说了好多话,很多他不记得了、估计也没人听得懂,可是,池太太至少听懂了一个名字:云笙。
半夜酒醒后,池太太他问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是不是喜欢云笙?”
他沉默不语。撒谎本来就非他擅长,更何况,这件心底最深的心事被突然戳穿,他毫无防备。
见他不否认,池太太又问:“不如我去探探她的意思,兴许她也愿意和你试试。”
他大惊失色,头摇成拨浪鼓。嘴里只能勉强含糊地发出一迭连声的“不”字。
“放心,妈有分寸,要是她没有这个意思,我会想办法替你圆回来,你们继续当朋友处。”
他当时想阻止吗?他想的,可是,又似乎不完全想。
他沉默了,既没有告诉母亲云笙现在的酒店地址,也没有强烈地反对她母亲的提议。他想把这件事先放一放,让云笙先休养好身体,也让自己想清楚想怎么做。
他让小郑保密,不要透露云笙的地址,可是小郑也只是打工人,池太太是这一家子的女主人,她要是认真追问,小郑是拒绝不了的。
第二天一早,他在书房里做翻译书稿的工作,小郑进来告诉他,池太太已经去了云笙住的酒店,他佯装淡定,让家里的用人没事不要进来打扰他工作,实际整颗心都要跳出来了!他并不奢望云笙会接受那个荒唐的提议,他只请求她在听到这个堪称是羞辱的主意后,能不要太恨他痴心妄想,能和他继续做普通朋友。
保留单方面的爱,是一个像他这样重残的人在爱情里最后的体面。他的手握不紧她、他的腿追不上他,就连告白也只能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一个什么都不能为她做的残废而已,也许爱一个人最好的方式就是什么都不做,至少,不要去打扰。
他不需要所爱之人的回应。
他只要她还能出现在他的世界里。
这世间最明媚的一道光,本不属于他,但当它洒落的时候,能凑巧照到角落里的他,就是神对他的怜悯。
5. 你还想再吃一只吗?
嘉屿收到池太太从酒店回来的路上给他发的消息时,他反复确认了这短短的一行字,比他做译文校对时更仔细。
念了很多遍,他仍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理解力——云笙说她愿意嫁给他,这会是真的吗?有一瞬他甚至想拒绝,因为他知道自己不配!可是,心底的贪念迅速地生根发芽、长成藤蔓!他不想挣脱了!
说收到答复后一点不开心是假的——这可是云笙啊、他心里念了千千万万遍的人……
可是,有一个现实他不得不面对:他爱上云笙这不奇怪,可云笙嫁给他图什么?
她不可能爱他。自己是什么样子他还是清楚的,如果他连这点自知之明都没有,那他就不光是个残废,还是个疯子!
见到云笙的第一眼,听到她说的第一句话时,他就明白了:她答应嫁给他,是出于怨恨。恨嘉峻、恨整个池家,而这个家里,她最恨的人,大概就是他这个对她心存妄想的残废!
他有一百次想对她说:“还是算了吧,不要结婚了,我们继续做朋友。”
可每一次都忍住了。理智让他拒绝,但情感让他沉沦。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不想错过唯一一次和她在一起的机会。
——她答应留在他身边就好,不管她是为什么答应的。
她喜欢珠宝他就给她买、她喜欢看他出丑他也可以尽情满足;他要拿他出气,池家人亏欠了他,作为池家的一份子,他当然活该受着。至于她对他毫不掩饰的嫌弃,在他看来就更正常了:从小到大他遇到过很多不相干的人,他没有麻烦过那些人任何事,他都经常能在他们的眼里接收到鄙夷和厌恶,仅仅因为他行动不便、口齿不清、表情时常扭曲,就能成为碍眼的存在。如今云笙是要成为他的妻子——一个病残的丈夫,是实实在在会成为羞耻和累赘的。即便是两情相悦,残健伴侣组合中残障的一方都尚且会有歉疚感,何况是他一厢情愿的动情。
很奇怪,她对他的态度恶劣,反而使他隐约有种轻松感,仿佛得到了自己应有的“待遇”。
突如其来的敲门声又大又急,听得出来敲门的人心里很不耐烦。
他从纷杂的思绪中走出来,抬头看着气汹汹朝他走过来的云笙。
“怎么?屿少连吃顿饭都要三催四请吗?”她皱眉道。
嘉屿望着她,心里竟有些欣喜,忙解释道:“噗、噗、不啊……怕你、不想、唧、见到我……”
云笙没好气地说:“出来吧,再不习惯,我也得提前适应,毕竟以后我们相伴的日子还长得很。”说完便自顾自往餐厅走。
嘉屿操控轮椅紧随其后出了书房。
餐桌已经摆好,为了嘉屿夹菜方便,他的那份按惯例用几个小碟单独摆放在他面前,手边还配了防抖勺和助食筷。
池嘉峻和父亲还在公司上班,池家祖母这阵子身体欠安,不方便下楼吃饭,三餐都由用人送到卧室。餐桌旁只有池太太在,见他们过来,笑着招呼云笙坐在嘉屿左手边。
池家吃饭都有固定的位置,过去云笙来做客都坐在嘉峻旁边。听到池太太对她的座位安排,云笙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对面的空椅,心头一涩,终究缓缓坐下了。
“来,云笙,别客气,我特地吩咐厨房煮了你爱喝的海底椰花胶汤给你补补身。”池太太道,吩咐一旁的用人给她盛了一碗。
“妈、吃饭,云笙、吃饭。”嘉屿按照池家的规矩,等池太太动了第一筷后才握起汤匙。
云笙看了他一眼,他吃得比平时更小口。他的餐具是特制的,筷子有连接口,方便夹取,勺子有绑带可以固定在手掌上,即便使用途中他的手指有异常抽动,也不至于掉落,因此他还用得蛮顺手的。
但残障专用的餐具本身就表明池嘉屿是个连正常吃饭都困难的废物!以前不觉得,现在的她看着他吃饭过程中不自觉地咂嘴、吐舌,手指还在夹取食物的时候不时莫名其妙乱动,就觉得刺眼!
“嘉屿,云笙是你未婚妻,我记得她爱吃虾来着,你给云笙夹个虾嘛。”池太太笑着提议。
云笙和嘉屿俱是一愣。但嘉屿还是听话地把自己面前用人提前剥好的虾夹起一只送到云笙碗里。
“我还是比较喜欢吃自己现剥壳的。”云笙冷着脸,把嘉屿夹过来的虾拨到骨碟里。
见他眼底的光黯下来,她非但没有懊悔自己刚才的行为,反而又有了一个捉弄他的想法:“不过,如果我的未婚夫愿意亲手给我剥只虾的话,我尝尝也行。”
嘉屿的手很难处理需要剥壳的食物,因此这一类菜肴都会提前剥好放到他个人的菜碟里。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动手剥虾蟹了。
“云笙,嘉屿的手不方便,你体谅下他啦。”池太太说得很客气。
云笙淡淡一笑,只管低头喝汤。
“玉姨,麻烦、夹啊啊、一只虾呃、给我。”嘉屿扭头吩咐用人,等玉姨把虾夹到他碗里,他放下手里的餐具,对云笙道,“我、我动作、比较慢,要等、嗬啊嗬嗬……很久,你先吃、别的菜唔唔……”
说着,便开始专心剥虾壳。
云笙也不答话,真就自顾自吃她自己的。偶尔偷看他几眼,只见他的手指好几次仿佛快要抽筋了,头颈往前倾,整个上身都在往桌面压、一看就是很吃力的样子。他的嘴唇还撅着,时不时发出“唔唔”的憋气声。
——在她眼里,嘉屿只是剥个虾就好像全身都在发力,果然是个废物!她收回视线,心里只想着一会把他辛苦剥好的虾扔到骨碟里狠狠羞辱他!
足足二十分钟,他一口菜都没有吃,最后把虾放到她碗里。
她夹起虾正待发作,只听他开心又期待地问她:“你、你还想、再吃一只吗?呃呃、我可以、再给你、噗、啵、剥……”
他看向她的眼神如此真诚,一点也没有觉得不耐烦,只有盈盈的柔情。看样子虽然辛苦,但他其实很享受苦给她剥虾的过程。
见她不答,他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唔唔唔、我知道,我手太、慢了,等、等太久、冷、冷了、不好吃……”
云笙心一软,把他夹来的虾尝了一口,冷声道:“还好。”
他显然高兴坏了,双膝在轮椅上不自觉地摩擦,左脚尖踩住了大半个右脚背,两腿呈内八字并拢在一起抖个不停。他的病就是这样,只要情绪激动,无论悲喜总容易引起肌张力增高。
“玉姨,请再、夹只虾、给我唔唔唔……”嘴角上扬的弧度陡然消失,他的双唇又一次前凸撅紧了起来。面对玉姨新夹过来的大虾,他的左手手指蜷曲成爪形,右手绷紧成树杈的模样,一时竟连虾身都捏不住,急得他额头冒汗。
云笙见状叹了口气,冷脸道:“不用了,我吃饱了。”瞥见嘉屿瞬间失落的表情,她轻声加了一句,“下次吧。”
“哈呃、好啊!”嘉屿说完便笑了,像是得到了莫大的恩赏。
真是个容易哄的残废!云笙嗤之以鼻,却又疑惑自己为什么会乐意哄他一哄。既然他对爱情痴心妄想,让他自作自受不好吗?但当看到连她随口说的一句话都能让这个傻瓜开心很久,她承认自己有点可怜他。
日子长着呢,就算下不去死手,钝刀子割肉也行——她想。
他的手上沾满了酱汁,那是给她剥虾壳时弄的。这顿饭,他只吃了两三口,大半顿饭的时间里都在用来去虾壳。
“玉姨,麻烦给嘉屿擦一下手。”云笙转头对用人说道。
“谢呃呃、谢。”嘉屿看上去受宠若惊。
她瞟了他一眼,故意露出嫌弃的表情,表示自己是觉得他有碍观瞻才让人给他擦手的。
但他好像并不在意。
“你们慢慢吃,我先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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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了。”她起身告辞。
嘉屿问:“你、回家、还是、酒店?”
她想了想:“怎么说也是要出嫁了,我得从家走,我爸妈养我一场,还是要当面告别的。”
池太太道:“云笙,虽然你刚才跟我说你们不准备办酒席,也不是不行,只是我们两家人总该一起吃顿饭,你说是不是?至于提亲的东西,嘉峻未来媳妇有的,你也一样,不会亏待你的。”
这话触到了她的逆鳞,云笙暗自攥紧了拳,脸色发白地笑了笑,道:“这种事,你们长辈决定就好,不过,在此之前,我想应该先让嘉屿到我家里来吃个饭。以前他虽然也去过我家,但现在身份不一样了嘛,作为我的未婚夫,不该正式登门露脸一下吗?”
“说得很对呢,”池太太道,“明天就让他过去,你和亲家先打个招呼,也不用准备什么,嘉屿的身体你也知道,外面吃东西也不太方便的,我让用人跟过去,吃的用的,都不必麻烦亲家。”
“妈,我也、没那么多、讲究……呃呃、我以前在、云笙家也、也吃过、饭,噗噗、不用嘚、特意、为我准备、什么……”嘉屿脸都红了,也不知是着急的还是羞愧的。
云笙也猜到嘉屿是怕给自己麻烦事多给长辈造成坏印象,但她打心里觉得这种顾虑十分可笑且多余。谁不知道他池嘉屿什么样,残废就是残废,云家接受他做女婿也不是因为他身体好,而是在这个节骨眼上,比起把她这个“大麻烦”继续留在家里,接受一个池嘉屿这样的有钱残废当女婿,麻烦要小得多。
横竖就算他全身都不能动,也有的是人伺候吃喝拉撒,麻烦不到云家人头上。
“瞧,在岳父岳母家还不好意思了。行,都依你!”池太太笑道,“那我就只负责把人送过去、再接回来。云笙,嘉屿就交给你了。”
云笙不太想接池太太的话,只敷衍地点了头,转身就走。
身后有电动轮椅滑动的声音,她回头,嘉屿就在身后。
“我、送送你。”他说话仍然是磕磕绊绊的,就这几个字都说得含含糊糊,也就是她听了很多年早就习惯了才能懂。
“不用,你回去吃饭。”她说。
“唔、噗噗、啊啊啊呃啊……”他先是摇头,左手猛地抬高后做出近于比“耶”的造型,只是那僵硬的程度显示这并非他有意作出的手势,急得他用右掌去压住,却不想右手也突然不安份地乱比划起来。与此同时他的嘴唇扯动出各种稀奇古怪的形状,舌尖不受控制地顶向上颚,喉咙里发出短促破碎的音节。
她知道他在说自己不饿。明明知道这顿饭他压根没吃上几口,但也懒得再和他争,只管抬脚往外走。
她听到嘉屿的电动轮椅很快追了出来。
车子已经备好。她回头略瞥了一眼嘉屿,他的左手腕别扭地弯折着,五根手指里有三根崩得直直的,完全不是正常的形态,幸好操控轮椅的右手还能动。
“屿少,太太让我送云小姐回去,你放心吧,一定给您平安送到。”小郑迎上前,替她打开了车门。
“明天你中午来吧,来之前,给我个电话。”临上车前,她回身面无表情地对嘉屿说道,口吻像是在交代一件常规的工作。
“好呃……但啊、啵、伯父、伯母、能接受、呃唔、我?我怕、唔、嘟嘟……突然、出现、吓啊啊、吓到他们。”嘉屿看上去忧心忡忡。
云笙冷笑:“你多虑了,他们接受得比我快。”
嘉屿的表情很意外,似乎不能理解为什么会有父母毫无意见就接受了自己这样的姑爷。他像忽然想到了什么重点,看着她的眼问:“是不是、他们、噼、噼、逼你,所以你、才唔唔……你自己、怎么、想呃啊?”
“你问我怎么想?你真的想听吗?”云笙弯下腰,存心使坏地摸了摸他的耳垂,那里霎时变得通红。
6.这点可不够
嘉屿的耳垂捏在手里很薄,他的耳朵形状很秀气,却并不是福泽深厚的长相。
云笙不知怎的想起老一辈的说法:不管是巧合还是什么,他这个人的确命不太好。
她凑近他,鼻尖几乎擦上他的耳廓,她感觉得到一股温热,他那里的皮肤在发烫。
“看来你的耳朵挺想听的。”她低语道。
“呃呃、嗬啊……”他的喉咙里发出喑哑的喘息,脖子不太灵活地扭动了两下,将头偏过些,可耳上的血色却更向周围蔓延。
云笙的手自他的耳垂游移,慢慢滑向他不自觉微张的双唇。他如临大敌,脖子紧张摇晃起来,连带着舌肌失控,和嘴巴一起歪向了左边。一小滴涎水从他唇角的豁口处滴到了下巴上,虽然不明显,却足以击碎一个残障自卑的男人本就脆弱的自尊心。
云笙太了解他,完全没放过伤口撒盐的机会,轻蔑地笑着,用手指尖勾了勾他下巴上那一小坨湿亮地方。
“你觉得,面对这样的未婚夫,我该怎么想?我会怎么想?”她故意紧紧盯住他,看他笨拙迟缓地抬起手,用关节扭曲内扣的腕子擦拭自己的嘴角,带着奚落的笑意继续追问,“你不清楚自己什么样吗?非得要我告诉你?”
“唔、嗯嗯、我知……残啊唔唔、弗、弗……”他竟连一个“残废”的“废”字都一时口肌紧张发不出,只徒然地从唇齿间吐出一些气息,这让他的脸色更加挫败,最终认命般合上眼,原本抬高的手失了力道,重重地打在轮椅扶手上。
嘉屿吃痛地闷哼了一声,牙关猛然一松,积存于舌下的一坨口水掉落到衣领下方,他本能地吸了一下,试图阻止自己变得更狼狈,却反倒被吸进来的冷气呛到剧烈咳嗽。
“咳咳咳……”他的双手胡乱在胸前挥挡了一下,也不知本意是要挡住喷出的气息还是遮掩衣服上难堪的痕迹,但最终只是徒劳地垂了下来。他只得弓起了背脊,把头尽量压低,却被云笙捏住了下巴并强行抬起,逼使他与她四目相对:
“池嘉屿,我不爱你、永远也不可能爱你!所以你得想好了——真想娶我?”
“云小姐,你饶了屿少吧……”一旁的小郑显然看不过眼、忍不住要劝,却被嘉屿抬手轻轻碰了碰,摇头阻止。
他的脑袋晃晃悠悠地看向云笙,眼圈渐红,唇珠努动了半天才张口道,“你后……唔啊、悔、答啊、应了?”他的睫毛眨了又眨,最终视线落在自己蜷缩的双手上,一大颗泪随后掉落在他的虎口处。
“没有。毕竟你也不是一无是处,不过……”云笙从包里掏出昨天他给她的银行卡,强塞进他的指缝间,哂笑道,“这点可不够。”随即抬脚坐进车里。
隔着车窗,她看到嘉屿抬起了头,朝着她的方向微微摇手。
——他的脸上竟是如释重负般笑着的。
下午休息一阵过后,嘉屿按照惯例去了健身房。复健并不能使他真正康复,但保持良好的健身习惯,至少可以让他的肌肉不那么僵硬,骨骼也减少变形。这些年,药物的作用越来越差,健身成了唯一有效缓解肌张力的方法。他也一直都很自律。
他身体特殊,并不是所有健身器材都适用,再者去公共健身房容易引起周遭议论,他的自尊心和池家的威望面子都不便让他出入外面的健身设施。所以自从他搬回池家大宅后,父亲就为他在自家的地下室量身打造了一间健身房,一开始还配备了专业的教练和复健师,直到很长一段时间后他更好地学会掌控自己残障的身体,才在他的要求下将专业人员在日常锻炼中撤去,只有每周一次的定期康复训练时由复健师陪同。
随着年纪增长,他越来越明白残障对他生活的影响,因为时常失去尊严,反而令他的自尊心变得更强。小时候洗澡如厕穿衣对他都很困难,等进入青春期,他开始抗拒让别人打理他的身体/si/处,在药物和训练的帮助下,渐渐学会了自己料理这些基本却必要的琐事。臂力可以锻炼、浴缸和坐便器都可以改造;为了穿脱方便,他通常只会选袖口、领口宽大的衣服和带松紧带的宽松裤子。一般的情况下,他真正需要麻烦人的地方并不多。
除了应对日常自理,求学过程中,他也吃了很多苦,最难的是练写字,就算有特殊笔具的帮助,他的速度也很难提上来,要做到字迹可辨就更难了,可他还是慢慢克服了。虽然始终不能做到和健全人一样的手速,但成绩一直也名列前茅。只是做语文试卷时习惯先把作文写完,回头做其他题若时间不够,便只能放弃一部分了。
所幸高考时,按照政策他作为特殊考生有百分之三十的加时,他写字慢,但思维敏捷,脑比手快,高考成绩最终也上了一本线。专业上的受限虽多,好在他也不必为日后的择业生计发愁,进了自己喜欢的中文系,另外还自学了三门外语。
云笙那会也和他同校,他经常能在校园里见到她,那是他既充实又快乐的一个时期。
那时的她温柔得像春雨一般。他记忆中有一幕,是她打着伞,还将伞柄稍稍倾向他。雨珠从伞面顺着伞骨滚落,晶莹透明的像垂下几串珠帘。他坐在轮椅上,抬头看着她,她轻轻柔柔地说着什么,他没听清,只是咧嘴笑。
……
“小心!”嘉屿蓦然听见小郑在一旁惊呼,这才把他从过往回忆中拉回现实。幸好在做的是有保护装置的史密斯卧推,不然就要被砸伤了。
“屿少,健身时可不能分心啊!”小郑一脸惊魂甫定。
嘉屿坐起身,凑近小郑递过来的水杯,就着吸管喝了一口。他今天心神不宁,确实不适合玩器械。于是他移坐轮椅,来到健身房另一边的垫子上,准备用泡沫轴放松肌肉。
待他爬下轮椅,用手臂稳固支撑后,小郑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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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帮忙把泡沫轴在他腿部位置固定好,一边下定决心似地道:“是为了云小姐吗?说句不该说的,如果实在不行,就别勉强了吧。屿少你没有对不起她,不用这样委曲自己的。”
嘉屿蹙眉道:“我们都、知道、云笙她、啵呃、本来、并不是、这样的啊。如、咕唔唔……果、她呃呃、突然、变成、今天这样,嗬、那一定、不是她的、呃、哧哧……错唔……”
“那再有错也不是屿少你的问题啊。”小郑替他委屈不解。
嘉屿摇头:“唔、我并不是、唔啊、无辜的。呲呲……从我、默许、妈提出、唔唔、那个条件、开始嗬,我就、哦哦、噗啊、不唔唔……无辜了……”
小郑还想劝说什么,立即被他眼神制止了。
嘉屿努力克制心绪纷飞,让自己暂时专注于锻炼。他的两手交握在健身垫上,前臂放平,双肘拱起支撑上半身,用泡沫轴滚动大腿前侧、并小幅度旋转大腿。他感觉到大腿中部有一个点特别发僵酸痛,随即他将一条腿放在垫子上膝盖稍弯支撑,另一条腿则在滚动轴上来回滚动,松解肌肉。
正当他要换一边腿放松时,他被突然闯入的嘉峻一脚踹下了泡沫轴,顿时摔得四仰八叉。小郑都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嘉峻已经骑在嘉屿腰上结结实实对着他的脸抡了一拳。
“大少,屿少的身体经不住,你不要再动手了!”小郑急得大喊,可惜无人理他。
他急得要冲出健身房喊人,却被嘉屿喊住了:“噗、不许去!唔啊、我正要、找他打、一架!”
“你不是他池嘉屿请的,是池家请的,我也是你的雇主,我同样不许你出去喊人!我答应你,我不打他,我只和他讲道理!”嘉峻跟着吼道。
小郑无所适从,只得待在原地,以便必要时出手将他们分开。
嘉峻对着嘉屿恨恨地道:“我刚刚打了你一拳,你也可以还我一拳!我不欺负你!你还手啊!”
嘉屿用力把嘉峻从他身上推开,他穿着运动T,看得出来手臂上有些肌肉,他的力量并不很弱,只是因为疾病他的拮抗肌无法协作。在推开嘉峻之后,他的手各个关节便扭转痉挛起来,他平躺在健身垫上,脱力地喘气。
“你以为、我、不想、还手吗?是我、谁也、哒哒、打不过……”嘉屿惨笑道,“从我来、到这个家、呃呃、你从来都没、欺负、嗝唔唔……我。可呃呃、嘉峻,今天、我很想……嗬嗬、和你、痛唔唔啊……快打一、唧唧……架,可惜唔唔唔……”
他的嘴唇忽然撅得紧紧的,鞋后跟在健身垫上来回蹭个不停,整个背脊微微拱起,腿部肌肉变得特别硬。随后,他的左脚向上悬空抬起,一阵又一阵地打颤。
“嘉屿!”嘉峻顾不上怄气,惊呼之后赶忙吩咐小郑过来帮忙,两人一左一右脱了嘉屿的鞋子,各自抱着他的一条腿为他按摩放松。
7.我不会要求她对一张纸忠诚
嘉峻从来对嘉屿都是直呼名字,但不可否认地是,他对他这个哥哥一向很好,未曾因为父母一辈的纠葛产生龃龉,反而从小就怜他身残体弱、多有照顾。
“嘉屿,你怎么样?好一点没?”嘉峻眼里的愤怒一时间被心疼驱走。
“习啊啊、咕唔唔惯呃呃……”嘉屿虽是嘴硬,但这一轮发作,令他短短几个字都说得十分费劲,一会龇牙咧嘴、一会唇齿紧闭,含糊到一般人根本听不懂的地步。
他的短袜在刚才的蹬腿和脱鞋过程中被往下拉了一半,脚踝和后跟都露了出来,袜子松松垮垮地半挂在变形成馒头状的脚掌上,前端空落落地向下垂着,随着小腿的痉挛抖动不停。
嘉峻继续给他按摩,待他身体状况平静下来,他才放下他的腿,指着他愤愤不平地质问道:“池嘉屿,你能不能给我解释一下怎么回事?你要娶云笙?你疯了?你明明知道云笙是……”
“是……什么?你、的吗?”嘉屿看向他,嘴角竟有一抹玩味的冷笑,“你要啷、啷……让她、怎么嗬啊、和你继续?
嘉峻竟一时沉默。
“你、说啊、说噗噗……不出、来了,对吗?”嘉屿红着眼道,“你给她、安……噗呃、排的、是什么样的、呃呃……计划?”
“这是我和她的事!总之我会求得她的谅解!”嘉峻心虚地脸红,却仍在强词夺理。
“云笙、不会谅解。”
难得这几个字嘉屿咬字特别清晰,可惜很快舌头便不听使唤,可他还是磕磕绊绊地继续说道,“她为什么、要呃勒勒……谅解?她失去呃、做母唔唔……亲的能力,你有、一半、责任,呃呃、而你、所谓的求、求嗬啊、谅……唧……解,却是、什么也、噗噗、不想失去……”
“所以你就有理由觊觎她了吗?还是你早就准备好趁虚而入了?池嘉屿,就算我退出,也轮不到你作为她的丈夫人选!我不管你和妈是用了什么方法劝她答应的,但你我都知道她不可能爱上你!”嘉峻被怒气冲昏了头脑,变得口不择言。
嘉屿把自己从健身垫挪移到轮椅上,突如其来的体位改变令他的脚踝又扭动起来,看着自己两只脚上都掉了跟的袜子,他自嘲道:“你、倒不如直……说,没有人……嗬呃呃、唔唔……会爱一个、我这样的、残废……”
他的脸上连伤感看上去都很平静,“我、不需要……咳咳、别人提醒我、唧……这一点,呃呃、我每天、每时……都在经历、病痛……吱呃啊……折磨!我承认、我爱呃呃、云笙——也许、比你更早!哒啊哈……但她和、咿咿……你,在一起,我、曾经、嗬嗬啊……很高兴,是真、真的!可是、你辜负、唔唔……了她!你哔哔……便没啊、没有资格、吱吱吱……指责呃哦……我!她噗唔唔……不爱我,我知道!咿咿呃、永远、不爱……咿咿、也没关系!我啵、啵嗯、本来就、唔唔、没奢呃呃……求过、她的爱……”
嘉峻继续咄咄逼人:“不要把自己说得这么伟大,一旦她成为你的妻子,你还可以忍受她的心里有另一个人吗?”
嘉屿看向他:“为什么、不可以?她、啵、本啊啊来,就、不爱、嗬呃……我,啵、啵、不是吗?嗬嗬……可、可你也、不要太自信,她、窸窸……心里那个人、只能、嗯呃呃……是你!就算、现在是,也不代表、咿咿唔……永远。如果、有一天、她对你、哧啊啊哧……彻底、失呃呃望,有了嗝、嗝……更好的归宿,唔唔……我和你都没有、资格、嗯呃……拦她!我和她的、呼呼……婚姻,是我、求哦啊……来的,但、她想离开,随时、都……可以走。我、不会要求哦哦……她、呃呃、对一张纸、忠诚……”
嘉峻道:“是吗?那么说人人都可以继续追求她?包括我?”
“可、可以!可你要……嗬呃呃……怎么吱吱、啾、啾啾……”他的舌尖用力顶着牙床却憋不出声音,手指激动得乱舞,很久才勉强张开口,“你说的、追求,仍旧、是要她、单方面、呃嗬、牺牲?你怎、怎么好意思说出……唔唔唔唔……”他的牙关再次咬紧,嘴又凸了起来,双颊紧跟在变得鼓鼓囊囊的,两边嘴角也渐渐冒出点点银沫。明明连自己的头颈都无法摆正,半张脸都被病痛折磨得表情扭曲,一双黑亮的眸子却将视线紧锁在嘉峻的脸上,那目光充满审视,毫无退让之色,看上去竟然不显得颓丧邋遢。
许是自觉理亏,嘉峻的气势也小了些,低声道:“我只是基于家族利益的考虑,请她接受未来我用其他方法延续香火,我有我的责任……”
嘉屿用手背揉动自己的唇周,终于缓解了一些肌肉紧张,用尽力气道:“荒、谬!”
他的眼中有愠怒和嘲讽,“你要把、云笙、哔、变成我哪个、妈妈的、角呃……色?还是、各一半?呃、你认为、爸妈的婚姻、很成功?还是、你觉得、我去世的、亲生妈妈、得到了呃呃、幸福?我们的、妈妈,都没错,错的是、呃唔、什么、都想要的、呐哈啊呐……男人……”说完这一长串,他的嘴唇都在发抖,整个人歪倒在轮椅上,双手呈爪形,手背不自主地拍叩击自己的大腿。
嘉屿看着自己失控扭曲的肢体,想到年幼时母亲带着自己走过的一路辛苦,不禁流泪。
他并不以私生子的身份为耻,也真心不觉得母亲有错。可他有时真的会痛恨自己,以这样一副残躯来到这个世界。
当初他的亲生母亲和父亲相识在先,却因为母亲只是父亲公司里的秘书,自身家境又普通,便被池家的长辈棒打鸳鸯。又或者不如说是他的父亲也基于各种权衡利弊,放弃了这段感情。两人分手后,他的母亲后发现怀孕,离开了本市,生下了他。直到他十岁时,母亲查出绝症,她才带着他回来找到了他的父亲,请求他答应在她离世后照顾儿子。
以母亲的骄傲,若儿子不是残疾,兴许她首选的托孤对象会是自家亲戚,但他这样的情况,别人愿不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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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接纳另说,一个身体如此特殊的孩子本身也需要良好的经济状况支持才能更好地康复治疗和接受教育。
所幸池先生还顾念旧情,池太太也没有反对,嘉屿得已顺利认祖归宗,而他的母亲则在这之后半年不到就病逝了。
嘉屿回想自己从记事起,就总是在等待别人的接纳。接纳入幼儿园、接纳入小学,再后来,还要痛苦不安地等待着和母亲永别、以一个尴尬的身份融入一个说起来有至亲在却完全陌生的家庭。
他自问没有停止过努力,可还是活得那么难、那么狼狈……他闭上眼,逃避注视自己那扭曲的身体,可那些熟悉的感觉并没有放过他,他知道此刻的自己丑陋不堪。
嘉峻眼中似有不忍和担忧,但还是冷冰冰地甩下一句:“总之,我只希望你记住你今天说的话,她想离开,随时可以,你不会用婚姻困住她。”
嘉峻气汹汹地离开了健身房。嘉屿的身体一下软了下来,整个人从轮椅上滑落,幸好地上是软垫,才不至于磕伤。
他对嘉峻说的字字都是真心话。可是,被这样残酷尖锐地戳破自己是个永远不可能获得心爱之人垂青的残废,还是击中了他的痛点。
他仰面看着天花板,凄然地笑了,喉咙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息,直到笑声被自己的口水呛到打断。然后,他被小郑扶坐了起来,麻木地任由小郑用纸巾替他擦净嘴角。
汗珠顺着他那滚动的喉结滴下来,手指又开始不安份地抽动,他转过头,正好对着一面镜子,镜子里的他嘴唇又可笑地收缩起来,唇瓣还在不受控地夸张外翻,两条腿比胳膊还要细,袜子不知何时已经掉了一只,露出整个内翻萎缩的脚掌,从头到脚,镜中那个人一望而知就是残废的。
合上眼,他听到自己心底又哭又笑的声音:那哭声很凄厉、笑声更悲惨,他意识到:无论他多么义正词严地教训嘉峻,都不能掩盖他自己是一个痴心妄想的癞ha|蟆的事实。
他清楚地知道,对云笙的拥有——哪怕是虚假的拥有也只是暂时的,她终究不是他的。
嘉峻不明白自己有多幸运,他生来就有很多选择,根本意识不到能有选择、有取舍本身就是万分幸运的事,可也许正因为美好的选项太多了,反而贪婪地什么都想得到。
而他——一个孱弱残废的可怜人,当命运把他此生最爱推到他面前时,他做出了他认为至今为止最有私心的一次选择。
他也只是无法抗拒诱惑地、本能地伸手去够住他一直想要的幸福而已。
推开云笙,他做不到!只是有一点还是他还是庆幸的,就是云笙并不爱他,这反而让他罪孽感少一些。能成为她失意时的出气筒,已经是他最合适的角色定位。或许他能够娶到她,的确是某种意义上的“趁虚而入”。但他相信云笙不会一直活在上一段感情的阴霾里,她会好起来的!
他想,他所能做的,也只是等待命运再一次将她带离。
8.一些往事
云笙出门时什么都没拿,包括家里的钥匙。站在黑漆的铸铁门外,她足足犹豫了两分钟才按响了门铃。
从二层小楼走到庭院大门,也需要几分钟的时间,等待开门的时候,她莫名有些紧张。这里应该算是她的娘家,可是,似乎又没有什么亲人真的在期待她回来。
见到钟点工柳阿姨出来出来开门,她松了一口气。随后,她听到身后车子发动的声音,回头看到小郑直到她进门才把车开走。
这里也是城中一流的住宅区。当初云向天置业时,房产商打出的广告之一便是与池家所在的“锦麟天地”毗邻。住在这里的人虽然比不得城中所谓“老钱”,却也是有相当资产的各路新贵。
池、云两家只隔了两条街,若非如此,兴许云笙也不会和嘉屿重逢,更不会认识嘉峻。
云笙母亲是J市人,还没改嫁以前,和嘉屿的妈妈做过几年楼上楼下的邻居。丈夫生前是消防员,云笙还不到两岁就因救火牺牲了。云笙妈妈和寡居的婆婆相处并不融洽,婆婆重男轻女,大儿子牺牲后她固然伤心,但自恃还有个小儿子可以依靠,向来不怎么重视云笙这个孙女,对云笙妈妈这个媳妇更是经常阴阳怪气。云笙妈妈也觉这样忍着过下去无趣,干脆把当初的婚房留给了婆家,只拿走一半抚恤金,便带着女儿出来租房住了。
嘉屿妈妈则是从邻市搬来的,凑巧在她们楼下租房。两人都是单亲母亲,各有各的不易,年龄相仿,又都是暖心的人,相识之后便常在生活中相互帮衬。一个抽不开身的时候,另一个帮忙看孩子也是常有的事,两个孩子也因此熟悉起来。
嘉屿本比云笙大一岁,但因为身体原因,入学就比普通孩子晚一年。幼儿园和小学时,嘉屿和云笙是同校,虽不同班,但是同级。因为住得近,两家人又关系不错,他们便常一起上下学。嘉屿妈妈为了便于照顾残障的孩子,搬到J市后就做起了自由翻译的工作,大多数时间是在家做笔译,偶尔有需要陪同翻译的活儿,嘉屿就拜托给云笙妈妈接送照看,两个孩子一起吃饭、做功课、玩耍也是常有的事。
说是玩耍,其实嘉屿的身体也玩不了什么游戏,大多时候都是云笙在那里陪他说话、逗他开心。稍大一些的时候,两人会下下五子棋、飞行棋。长大后的云笙有时候会觉得不可思议,自己小时候还挺外向又有耐心的,居然能陪着那样的嘉屿聊得挺开心。
其实一开始她几乎听不懂他说的话。这时候她急、他更急。看到他急得似乎要哭出来的样子,她就心软了。她想小哥哥也很可怜的,都没有人愿意听他说话,明明很好看的脸,却经常变得皱皱的。——嗯,也不是“皱”,只是她也找不出更好的形容词,每每看到他脸上肌肉抽搐的样子,就有点为他难过。
她有回去他家找他玩,嘉屿妈妈说他要做完今天的练习才可以。然后她就看到他妈妈给他用专门的海绵棒按摩口肌、用压舌板纠正发音,让他一遍遍地练习说话,他看上去好辛苦,可是还在一直说一直说,练习到脸抽筋、口水滴滴答答流了一下巴都没有放弃。直到他发现云笙看向自己,才哭着求妈妈能不能今天不练了。
她那会刚上小学,还没有意识到嘉屿是因为在她面前觉得不好意思了才哭的,只顾跑过去用袖子给他擦眼泪,说“哥哥别哭啦,你已经说得很好啦。”
嘉屿抽抽嗒嗒地表示弄脏了她的袖子,还问她要不要吃巧克力。她一开始不好意思要,让他留着自己吃。他哄他说自己身体有病吃不了。怎么可能嘛!他们一起吃过饭,他就是吃得慢一点,但什么都能吃的。但是嘉屿就是对她很大方,让她打开糖罐随便吃。她在他家吃过好多当时很稀奇的进口巧克力,是他妈妈的一些外国客户送的小礼物,云笙觉得特别好吃。看到她吃得津津有味,他也会变得很开心。
云笙暗暗决定自己也要对嘉屿好,首先就要很仔细、很仔细地听他讲话,然后很用心、很用心地猜他说的意思。慢慢地,他说的话她也能懂个七七八八了。
后来,嘉屿认祖归宗去了邻市,两人失了联系。此后不久,云笙的母亲在餐厅打工时认识了第二任云向天。云向天的连锁餐厅生意经营得不错,事业重心转移到了更繁华的邻市。云笙便也理所当然和母亲、继父一道迁居过来。云向天买下了豪宅,云笙由此转入了附近的私立名校,在这所学校,与嘉屿重逢、并与嘉峻相识。
云笙本不姓云,但她对云向天这个父亲是感激和认可的。她父亲去世早,坦白说,记忆里的父亲形象是模糊的,反而是云向天给予了她直观的慈父感受。从“叔叔”到“爸爸”的改口对她并不难。亲生父母相继离世,虽然她有因为身世特殊、活得小心翼翼的地方,但她整体上她仍算成长在一个不错的家庭环境里。从小到大,想学什么摄影、乐器,即便从未想过以此为生计纯为玩票,继父继母也都并不吝啬。或许因为这样,她身上才有富养出来的气质,也有任性和傲骨。
这一点,她非常感激继父继母。也正因如此,她想,如今这种情形,最大的报答,也许就是顺利出嫁。
虽然嘉屿完全不是计划中结婚的对象,但事到如今她也无所谓是谁。健全也罢、残缺也罢,她不在乎。就连唯一付出过真心的人,她也突然发现自己了解不够。坦白说,在池嘉峻上次提出那个他自认为最佳的解决方案后,她对他也充满了失望。也许,这样一个充满权衡算计的男人也没那么值得爱。
至于池嘉屿,他只是出现在一个巧合的时机,可以让她把云磊这档事解决,顺便把池家给予她的伤害和羞辱还回去!
“笙笙回来啦。”见她从外面进来,继母齐铭叶迎上前,态度如常。
“妈,”她的反应也看不出任何异常,一面朝里走一面招呼继父云向天,“爸,我回来了。昨天突然跑出去,让你们担心了。”
这并不是客套,她对他们的确是有些愧疚感的。尤其是对齐铭叶。要说起来,继父和她去世的母亲尚有两年多的夫妻情分,愿意在母亲去世后继续养育她这个继女已是难得,但继母齐铭叶能在大多数时候一碗水端平,哪怕是表面上的,这么多年确实也不容易。只是自己的儿子突然宣布喜欢上继姐,哪怕两人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对于齐铭叶来说也是难以接受的。
何况,一个现实问题:如今她失去生育能力,这在许多长辈眼中都是不能接纳的缺陷。上至池家这种豪奢门庭,下至穷困潦倒的贩夫走卒,繁|殖像是人类的一种生物本能、又或者是“义务”,一旦连这个功能都没有,在许多人眼里就仿佛是一个女人最大的失败,一万个优点也不能弥补。
坦白说,她对于小孩子向来无感。说不上是极端的厌孩族,也绝对称不上母性泛滥。在公共场合看到可爱的粉团子似的小孩子她会喜欢,看到吵吵闹闹动辄尖叫的熊娃儿她会头疼,本质上,这种情感和喜欢可爱小猫小狗、讨厌丑陋可怕的动物没有区别。
但她也并非不通人情世故。人,当然有延续血脉、繁衍生命的权利和需求。曾经,因为爱嘉峻,她也憧憬过和他组成家庭,共同抚育一两个孩子的情形。但人生风险变数常有,这个梦已经碎了。
至于云磊,他还年轻,很多事都没有想明白,包括未来要不要成为一个父亲。
但她的母亲齐铭叶肯定是期望自己抱孙子的,先不说云笙和云磊身份尴尬,就是撇去这层关系,想必也很难得到长辈支持。
当然,云笙自己百分百对云磊就没动过那种男女之情,她更没有理由搅得家里不得安宁了。
“回来就好。”云向天的眼中有些闪躲,似有愧色。
云笙微微笑道:“妈,明天嘉屿要过来吃饭。”
齐铭叶微愣了一下:“好,这时候也应该的。就是他吃的方面……”她的表情欲言又止。
云笙猜到她在想什么,直接道:“不用特意考虑他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其实他的吞咽功能没那么差,几乎没有忌口的,小时候他也来过家里两回,记得吗?那会好像也是有什么吃什么,我还记得一般的餐具他用得不方便,你们还给他把臻臻小时候的宝宝碗筷找出来了,那个筷子有连接口,他可以用……”
“云笙……”云向天看上去很难过,竟然有些哽咽。
云笙见状,安慰地搂住了他,随后对齐铭叶道,“妈,我陪爸聊聊,你给我煮碗面好吗?老实说,我刚刚在池家也没好意思放肆吃,现在有些饿了。”
齐铭叶道:“好,我去做,你和你爸聊。”
云笙挽着云向天去了书房。
到书房坐下后,云向天打量着云笙,不安又心疼地道:“云笙,你妈会怪我吧……其实如果你不愿意,我也可以回绝池家的。”
云笙不想让他为难,她知道继父是真舍不得她,但他也必须为顾及现任妻子的感受。
“别这么说,爸!我妈在天上,这些年对你也只会有感激,你把我养得那么好,从来没有缺过我什么。现在的妈妈对我也很好,这些年她也很不容易的。你们谁都没有逼我嫁,也让池伯母问了我本人的意思,我的答案是‘愿意’。”
“可是池嘉屿他……”
“我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他,他的身体状况我很清楚。另外,他的为人我也很了解,平心而论,其实除了身体差一点,他不失为一个很好的丈夫人选。性格温柔、学识过人,家底也丰厚……你看,我其实是认真考量过的,并不是一时冲动。”
“那你和嘉峻呢?你嫁过去,免不了还要和他打交道,到时……”
云笙神情坦荡:“我和他的过去,我知、他知、池家人也全都知道,所以没什么好避讳的,如果他们介意这点,干脆就不要替嘉屿找我提婚事。何况,从头到尾,我没有对不起池嘉峻,更没有必要因为和他有过一段交往就在池家人面前畏畏缩缩。”
云向天犹豫了片刻,开口道:“你有没有考虑过嘉峻的主意?虽然有些委屈了你,但再怎么看也比你嫁给池嘉屿要好。”似乎是怕她不高兴,又道,“我没有偷听你们说话,是昨天你走后,磊磊和嘉峻又打又吵的,我听出了嘉峻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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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磊磊这孩子也是,若不是他搅了进来,她妈妈也不至于这么着急……”意识到失言,云向天一下子收了声。
云笙并不生气,只道:“爸,我也坦白跟你说两件事:第一,在嘉峻提出要和我在一起的前提是需要我日后包容他和别人生的孩子时,我和他就已经不可能了;第二,我对磊磊,只有亲情,没有其它。爸,不要劝我,我是真的宁愿选择嘉屿……”
云笙吃完面后便回了自己房间。
给手机充电上,一开机,她就看到云磊给自己发的好几条消息。她想了想,还是决定和他说清楚。
等到晚上,算准云磊应该已经下课,她给他拨去了电话。
“云笙!你终于回家了?我晚上回家找你!”云磊在电话那头激动地道。
“磊磊,你明天还有课,大学城离家也不近,就不要跑来跑去了,我就是想和你说清楚,我们以后还是姐弟。磊磊,不要让爸妈担心你,其实你也知道,我对你就是对弟弟的感情,以前,我是嘉峻的女朋友;以后……”她下意识地沉默了三秒,“我要成为嘉屿的太太了……”
“池嘉屿?你说的是那个池嘉屿吗?那个来过我们家的……池嘉屿?”云磊的语气里充满难以置信。
“是的,是他。”云笙对于他的反应并不意外,“爸妈都答应了,我也答应了……”
云磊挂掉了电话。
两个小时后,云磊回家了。
看着母亲不安打量的眼神,云磊不耐地保证道:“我已经知道云笙要嫁给池嘉屿了,我不是来胡闹的。但是有些话,我想和她最后说清楚。你们不让我现在说,难道要等我去他们结婚现场闹吗?”
“妈、爸,我会好好跟云磊说的,你们放心。”
说完,她拉着云磊进了书房。
“磊磊……”
还不等她把话说完,云磊先打断了她:
“有件事我自己先和你坦白:我刚刚去了池家,和池嘉屿打了一架。”
云笙苦笑摇头:“打架?池嘉屿能和人打架?磊磊,你又何必欺负他一个几乎动不了手的人!”
“好吧,我承认,只是我单方面的打了他两拳,我也没用全力啦,就是看他不顺眼!他是没还手,但他手下人也替他还了我一拳诶!”云磊说着还指了指自己下巴上的一处小淤青。
云笙轻笑道:“好了好了,还想像小时候一样撒娇吗?那你是要我明天去找他算帐替你讨回来?”
“那倒不用!”云磊咬牙道,“我只是气池家太欺负人,一个两个都这样莫名其妙!池嘉峻那个混蛋不提也罢,池嘉屿身体这样,你也要嫁吗?”
云笙当然不会把自己真实的痛苦感受全部告诉他,只是故作轻松地说:“嗯,我决定了。仔细想想,嘉屿一直对我不错,我嫁过去也不会吃苦的。对了,你不也当过‘小尾巴’跟我去池家玩过几次吗?我记得你和他也混得挺熟。你以前也并不讨厌他呀!他这人除了身体差,也没什么不好的。要说身体,如今我在很多人眼里也不是……”
“我不在乎,如果是因为这个……”云磊一下握住了她薄薄的肩膀。
“当然不是。”云笙连忙否认,“磊磊,你在我眼里一直是最亲最亲的弟弟,我……没有办法把你当作异性来对待,你明白吗?”
云磊显得特别失落,松开了她:“原来是这样啊。那……我也有句实话要和你说——如果一定要选,我看池嘉屿确实还比池嘉峻要顺眼一些。”
“这话怎么说?”云笙有些不解,因为从条件上看,嘉峻要比嘉屿强上太多。
“男人之间的秘密。”云磊笑容微苦,“我先回学校了。”
云磊走后,全家都明显松了口气。
第二天上午十点,嘉屿发来了消息,问他一小时后到她家是否方便。
云笙简单回复了他,又把时间告诉了父母。一个小时后,嘉屿准时到了。
云笙想,不管她心里有多少怨气,今天为了让家人放心,都不宜外露,便也带着笑迎上去,甚至还低下身,主动握了握他的手,笑着说了句:“来啦。”
嘉屿许是被她的态度惊到了,一时竟张不开口说话,只听到他喉咙里哼哼唧唧的回应。
云向天看着轮椅上这个嘴里含糊发声、微侧着脑袋、动作僵硬得看不清是在点头还是摇头的年轻人,眉头一皱,脸色瞬间不大好看了。
齐铭叶察觉到丈夫一脸不满,忙打圆场道:“嘉屿,来就好了,怎么还带那么多东西。快进来坐吧,菜都准备好了。”
嘉屿眼神示意小郑和另一个同来的用人把礼物拿进门。随后小郑和云笙父母打了个招呼,便带着工作伙伴一起回了车里。
嘉屿的眼神恭敬又紧张:“伯父、伯母嗬啊……好唔唔……”话音刚落,他的嘴唇卷成了个小圈,一只手还不自觉地张开五指半抬了起来,动作显得很突兀。
“嗯,”云向天别开眼,似乎很看不得嘉屿这副模样,对于他的问好也回应得勉强,“喝茶吧。”
9.权衡与捡漏
因为知道他的身体状况,云家提前准备的是方便他吸吮饮水的吸管杯。但茶几距离嘉屿的轮椅有些远,高度又比较低,他试着弯腰去够茶杯,看着仍吃力。
“我来。”云笙伸手把杯子插到他轮椅的水杯固定槽内。瞥见他因为自己在她父母面前出丑愈加紧张抽动的肢体,她忍住不耐顺手轻握了一下他因肌张力异常乱动的手。也许是巧合、也许是她的按揉多少起了效,他的手这次竟然立竿见影地恢复了正常形态。
“谢……”他的眼波瞬间柔光荡漾。
“嗯。”她冷淡地回应。
嘉屿听话地就着吸管呷了一小口。他喝水时习惯性地先撅一下嘴,随后慢慢咽下去,再瘪瘪嘴。尽管每次喝得很小心,但仍然经常免不了会有一些水喝到嘴唇外面。这会也是,他微低下头轻抿,脸上带着红晕。
云笙这时才注意到,他的两边嘴角都带着破口,一边脸颊还有隐隐的淤肿。这大概是昨晚云磊的“杰作”。想来,他肌肉不自主抽动时应该还挺疼的。
“你……”云笙指了指自己的嘴角。
“噗啊、噗、不小心……没、没事。”许是高兴听到她关心自己,他一歪嘴笑了起来,扯到了伤口,疼得下意识地用手托了一下。
嘉屿随后用随身携带的平板打字,不一会儿,略带机械感的读屏音响起:“伯父、伯母好!很抱歉我说话不清楚,怕你们听不懂,所以用打字和你们沟通。礼物准备得太仓促,但这些不是正式的聘礼,还请见谅!”
见丈夫不冷不热地拉长着脸,齐铭叶道:
“行啦,人来就好,我们家也没有那么多规矩。倒是云笙的嫁妆,我们还没准备,如果亲家那边也没有特殊讲究的话,干脆我们给五十万现金陪嫁,如何?我也知道这点钱在池家眼里算不得什么,但总还是我们做父母的心意。就是不知道你们的好日子准备定在哪天?”
“我看领证也不急吧!女儿出嫁,就算有现金陪嫁,也少不了要添置一些东西看着才有排场啊!哪能空身去婆家?”收到妻子使来的眼色,云向天干咳两声道,“咳咳,我是说,也得稍微给我们女方一点时间准备。”
嘉屿低头打字:“看云笙的意思。”
云笙道:“爸、妈,嫁妆我不需要。你们给我的已经很多,让我终生受用了。去边我建自己的摄影工作室,你们刚给过我二十万,我到现在还没还呢。”她转而问嘉屿,“你介意我不带嫁妆进池家的门吗?”
嘉屿连连摇头。
“那二十万本来就是支持是你事业的,说好了不是借!这和嫁妆是两回事,我们不能让人看轻你。”云向天道。
“需要新娘带嫁妆才能不被看轻的婆家,我也不需要那份看重。”云笙道,“嘉屿,你现在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吗?以后不管我们如何相处,都不要让长辈插手我们之间的事。坦率地说,我不相信云家的一点嫁妆就能改变池家人骨子里的态度,我也没兴趣讨长辈欢心,你如果需要我做一个事事忍让的媳妇,那趁早放弃我。”
”呃呃、噗喂啊、呃……”嘉屿急得摇头晃脑,开始还能勉强支吾发声,最后只剩下喘气吐舌头,手指也愈加不听话,打字都打不好了,按了好半天才打出一句:“我不会要求你做任何事。”
云笙道:“那就好。爸、妈,开饭吧!”
嘉屿操控轮椅跟随云笙一家来到餐桌旁。嘉屿见桌上有一套儿童餐具,脸刷地红了。
云笙故作温情地道:“还记得吗?嘉屿你小时候来我们家吃饭,我给你用过的这套餐具,是我们家臻臻学自己吃饭的时候用过的,幸好没丢呢。”
儿童餐具的汤匙柄比较粗,便于抓握,筷子更是和手部有障碍的人士用的造型有些相似,方便做出夹取的动作。云笙知道自己这么说会扎痛嘉屿敏感的心,说白了就是要让他不好受。
果然,嘉屿很有愧色地看了看她,低头打字道:“让伯父伯母见笑了。我其实今天自己也带了一套餐具,在轮椅侧边的袋子里,不过你们准备的也很好用,谢谢!”
云向天忍不住叹气。
“我去端菜,向天你过来帮帮我。”齐铭叶见气氛不太对,就拉着丈夫一起进了厨房。
平日里这些家务其实也有请人做的,只是今天云家让阿姨放了假。云笙思量兴许父母多少也是觉得迎来这样的“准姑爷”丢人。
云笙扫了一眼身旁的嘉屿,半笑不笑道:“你看出来了吧?我爸对你不太满意,一会儿你可要好好表现哪。”
嘉屿瞬间感觉更紧张了,四肢一通乱动,真正体现了什么叫“手足无措”:“唔、唔不吃可、啊可以吗?我吃……丑……”
云笙假装动怒:“你是要浪费我们全家准备了一上午的心意吗?”
“不啊、堆、对噗啊、不起……唔、吃呃……”他急得嘴唇直发抖。
“嘉屿怎么了?”齐铭叶端着汤锅进了餐厅,见嘉屿支支吾吾一脸急色,关切道。
云笙淡淡地说:“没什么,他就是觉得自己没用,没法进厨房帮忙。”
齐铭叶道:“嘉屿本来就是大少爷,哪里用得着做家务,你说是不是,向天?”说着看向丈夫,眼神中盼着他能说些好话。
云向天把端着的餐盘往桌上一放,不情不愿道:“你也不用在意这些小事,往后你们夫妻一起生活,要经历的大风大浪才多呢!你是你是男人,你得扛事!你明不明白我说什么?”
嘉屿点头,打字道:“我会尽力护她。”
云笙对此没有感动,只有暗暗嗤之以鼻。
一个自己都顾不好的重残之人,谈什么护她?最多也就是少管她一些,给她一点自由罢了。
但想到在父母面前,为了不让他们为她的婚后生活过于揪心,她还是装作一副动容的样子,外加多了几分贴心,替他把每道菜用小碟分盛好,端到他的面前。就是这样假装柔情的戏码,她都不忘故意让嘉屿心里不好受,边给他布菜边佯装无心地说道:“爸妈,你们这样放餐盘嘉屿不方便夹的,以后他来家里吃饭,要像这样给他提前碟子盛出来,放到他手边。鱼虾什么的倒是不要紧,我给他剥壳去骨就行。”
嘉屿是何其敏感聪明,他显然觉察到云向天对自己这个残障的女婿颇为不满,云笙刚才的一番话自然又加深了这种情绪。眼见云向天脸色阴沉,嘉屿顾不上打字,直接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道:“我、不、用,我、可、以……”
“可以什么呀!”云向天似乎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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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忍不下去了,倏然从椅子上站起,本还想说些不好听的,幸亏被妻子拦住了。
这时,门铃突然响了。云笙起身说:“我去开门,妈,你看着爸和嘉屿。”
可视门铃的监视器里,她看到院子外站着的池嘉峻。
“谁来了?”齐铭叶见她愣着不开门,问了一句。
“池嘉峻。”她回答,干脆回到餐厅,俯身问嘉屿道,“你介意我单独和他聊一下吗?”
嘉屿摇头,笑容略带苦意。
云笙把嘉峻请进了院子,但又把拦在客厅大门外。
“就在这说。”她冷漠地道,看也不看他。
“嘉屿在里面?”
“是,”她哂笑道,“你是来找他的?”
“当然不是,只是,我更希望他没有来,毕竟,我们兄弟两个这样跑到你家里,在伯父伯母看来也不是什么合适的举动……”
“你似乎搞错了一件事——嘉屿今天过来是以准女婿的身份,名正言顺没有任何问题,不合适出现的人恐怕只有你!”
“云笙,你一定要和我这样怄气吗?我们都理智一点好不好?”
“所以你说的‘理智’,就是我必须接受你说的条件——嗯,又或者说,叫做‘前提’?”云笙的眼中有些鄙夷,“池嘉峻,是不是只有接受这个前提,我和你才有未来可言?如果是的话,那么我已经明确地告诉过你,我们已经到此为止了。”
“不说小时候我们就认识的情分,就光说我们从十九岁到二十五岁正式在一起的这六年时间,你不觉得可惜吗?”
“为什么你理所当然地认为,我必须因为对这么多年的感情有所惋惜就委屈自己?你想过吗?如果你也舍不得这些情分,你又能为这付出什么代价呢?还是你只是想坐享别人委曲求全后利于你的结果?抱歉,我让你失望了!如果所谓的爱情,只有我单方面退让才可以保全,那对方还是值得我为之牺牲的人吗?何况,在你的计划里,你我之外,要达成你所期待的圆满还要践踏到另一个女人的尊严——也许还有爱情!池嘉峻,你太高看自己了!你要明白一件事:当你在我们的感情里开始权衡利弊的时候,我也必然不会傻傻的不计得失!”
“得失?云笙,你如今的选择,所谓的‘得到’是什么?是嘉屿这样的丈夫吗?”嘉峻的口吻变得锋芒逼人。
“我和他的相处起码会简单些。”云笙道,“他知道我并不爱他,可他依然愿意娶我,也不会逼迫我爱他。而我,需要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嫁给他,关于这个条件,我同意了!”
嘉峻恨恨地冷笑道:“云笙,你认为我们这样家庭出身的孩子会真的心里毫无权衡算计吗?公平一点的说,他只是抓住了这次机会!你对他来说也不过是‘捡漏’罢了!我不妨坦白告诉你,我爸妈这两年没有少物色合适的女孩子给嘉峻,大概你也想得到,大多数是自身条件不太好的女孩子——自家工厂里的厂妹、家里用人的亲戚,照片我都看到过好几张!至于为什么没成,也许是连那些女孩子都看不上嘉屿,当然也可能嘉屿看不上那些文化低相貌丑的!但你能说,你在他的选择里没有一点你所讨厌的‘权衡’吗?现在的你,事实上不就是他能找到的最佳妻子人选吗?”
10.但她是自由的
云家的餐厅,气氛同样阴沉。
云向天对于这个所谓的“准女婿”连一个正眼也不瞧,只锁着眉头沉默不语。齐铭叶虽然堆着笑招呼嘉屿吃菜,但他哪里敢动筷。他甚至都没敢把手越过桌面,更别提用餐具夹菜,左右手一直紧紧交握着藏在桌下,生怕自己动作失调出洋相。
“嘉屿,”云向天将视线转向他,突然的“点名”让他的身躯明显一震。云向天也多少知道他的病经不住情绪波动,语气略和缓了些,继续道,“你小时候我也这样叫过你。虽然你长大之后不太来我们家玩了,但你今天毕竟不是像一般的女儿家第一次带男朋友登门的情况。我们不算陌生人,你不要怪我直接问,你和笙笙不一直是好朋友吗?怎么你就突然动了要娶她的心思呢?”
嘉屿面对轮椅小桌板上的Pad,犹豫了很久,才开始缓慢地打字。
他打字时很专注,似乎不光是手指在发力。其实仔细看,他按键时的速度也不是很慢,只是经常打着打着就中间停顿,像是老化的机器卡壳了一般。所以整体的速度就比常人慢很多。
按下语音转换的发声键,他从屏幕上抬眸,望向云向天,眼里蒙着一笼自卑的轻雾,却又透出点点坚定的微芒:
“我对云笙,动心是很早的事。但要说和她在一起的心思,我过去从来不敢想,直到现在也觉得像做梦一样。我没有想到云笙会答应嫁给我。我承认,在这种时候,抓住这个机会有些卑鄙。可即便明知自己有多么不配,在我知道她答应了以后,我就再也说不出拒绝的话了。对不起,我的确自私了。”
云向天问:“有件事,我觉得还是说明白的好,你应该知道,笙笙心里并不爱你。”
“向天……”齐铭叶试图劝阻他说下去。
云向天没有理会齐铭叶,继续问道:“你确定,作为一个男人,可以忍受一个心里根本没有你的妻子吗?”
嘉屿郑重地点头,随后打字道:
“既然我本来就知道自己不配获得云笙的爱,就不会也不能要求她爱我。也许对她来说,现在这一刻多多少少是需要我的,我就很满足了。只要她有一丝反悔,我一定不会强求。我说的不强求,不是只有婚前,而是永远!任何时候,她只要后悔了,一点都不需要我了,都可以离开。”
机械的电子音令再真挚的表白都显得缺乏感情。但紧接着,嘉屿在播放完语音后,很努力地开口说道:“我爱、云笙,嗬啊……很久……但嗬呃呃……她是、自由的。”
他说话时的眼睛特别亮,竟是含泪的。说完后他嘴角微微扬起,似乎沉浸在深深的幸福中。
云向天的眼里有些微动容,但依然冷着脸道:“恕我直言,笙笙和嘉峻的事我们大家都知道。你们三个之后在池家相处是否尴尬我先不论,我就问你一个摆在眼前的现实,笙笙不能生孩子了,你是真的不介意还是因为觉得自己身体残疾,没有资格介意?
“我得提醒你,这是一辈子的决定,你现在还没有完全得到笙笙,也许觉得先得到她比较重要,其他都可以先不计较,会不会过几年之后,你和现在的嘉峻一样,也突然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呢?
“多少丁克家庭也是有人中途反悔而破裂的。坦率地说,就算你身体这样,凭你们池家的实力,到时候要找个人给你生儿育女,也不是做不到的。我可不想笙笙选来选去还是避不开这条路,那倒不如一开始就选嘉峻还明智一些。”
齐铭叶可能是觉得丈夫的话过于难听了,和颜悦色道:“嘉屿,你别怪你伯父说话不好听,他也只是担心女儿嫁过去的处境。毕竟,别说是池家这样的大户人家,就是普通家庭,对于传宗接代、天伦之乐这种事,看开的也很少。将心比心,我们都理解,但笙笙的情况已经是这样,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我们也只想说,以后过日子,请你多念她的好,记得你自己此时此刻的真心,体谅她、包容她的……缺憾,这就是我们希望的了。”
嘉屿摇头道:“啵、不是、唧啊、这样的……”
他要说的话似乎很长、很复杂,他一边嘟嘟囔囔地发着声,一面埋头打字,隔了很久,他把打好的好长的一段话放给云向天和齐铭叶听:
“我从小都不觉得当母亲是一件幸福的事 ,可能因为我自己是这样一个残障的孩子,亲眼目睹做一个残障孩子的母亲实在太辛苦了。但我想,即便能拥有正常的孩子,也并非每个女性都期待成为母亲。有想做母亲的人,或许就有天生不想做母亲的人。我们都没有问过云笙对这件事的自己的想法。即便不能成为一个母亲对她是个遗憾,那也只有她本人才有痛苦的资格。作为本来就不可能成为母亲的男性,我绝不会认为妻子不能生育了,是对我的亏欠。而如果这件事本身对云笙称不上是遗憾,那更不会成为我的遗憾。云笙并不是需要我包容缺憾的对象,因为她没有做错任何事!”
云向天眼中竟流露出几分嘉许:“笙笙说你除了身体差一点,不失为一个很好的丈夫人选,看来也不是没有道理。”
“她呃呃、吱、真这呃呃……么说?”嘉屿不可置信地脱口而出。
云向天点头,眼里有些叹惋:“我从来没有和你好好聊过,今天竟然发现,你的谈吐其实很不错。”
嘉屿脸上又羞愧又高兴:“唔啊……说话噗行,咔哦、控制、不好、肌张啊哈、力……”
“没关系,不是现在都有科技辅助发语音了吗?而且你慢慢说,我们多听几次,以后肯定也能像笙笙一样听懂的。对了,笙笙出去很久了,把未婚夫一个人丢这儿算怎么回事呢?”云向天推了推妻子的胳膊,努嘴道。
“可不是吗?我去叫她。”齐铭叶接了丈夫的眼色往外去。
齐铭叶推门,正赶上嘉峻在评判嘉屿:“嘉屿如果不是如此严重的残疾,你认为他一定把你视作唯一的选项吗?他也不过是觉得如今的你是他终于可以够得着的对象了,如果他处在我的位置,他未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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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够了!”嘉峻的话让云笙感到愤怒又受伤。不得不承认,他的话够狠够现实,让她一时无可辩驳。她甚至觉得自己对嘉屿偶尔爆发的心软也十分可笑!是了,都是池家人,池嘉屿又有什么本质不同?她怎么会轻信他对她是无私爱意?若真无私,恐怕也不会忍心误她青春!
心里想归这么想,但她并不想在嘉峻面前认输,反而冷笑着斜睨道:“怎么?你输不起?我就是宁可走进嘉屿的算计里,也不踏足你的!不可以吗?顺便我告诉你——一个礼拜内我就会嫁进池家,新郎是池嘉屿!你请便吧,我的小叔子。”她指着庭院的铁门,下了逐客令。
齐铭叶见嘉峻还不太肯走的样子,也板起脸没好气地说:“我说池家大少,你请回吧。我们全家都对你哥哥挺满意的。今天也不是大宴宾客的日子,我们就想和自家女儿女婿吃顿饭,你要来讨酒喝,恐怕得改日。你再不走我把笙笙爸爸叫出来,场面可就不好看了。”
嘉峻似乎仍不甘心就此放弃,向前一步对齐铭叶道:“伯母,其实事情没有到不可转圜的地步,对于婚姻,你是过来人,你劝劝她……”
齐铭叶正色道:“我这个过来人打量下来,觉得嘉屿是个好孩子。”
云笙没有听完齐铭叶的话,直接走倒停在庭院中的嘉屿的车前。没等她敲响车窗,车里的小郑和另一个用人就开车门走下来了。
“你们都看到了?”她指指不远处的嘉峻。
小郑带着无奈回道:“看到了,可我们也不敢劝大少离开……”
“也是!”云笙表示理解,接着伸手道,“手机。”
小郑把自己的手机恭恭敬敬递给了她。
云笙毫不迟疑地拨通了池太太的电话。
“你好,嘉峻现在在我家闹……”随后她把手机交还给小郑,道,“你们太太有话要交代。”
嘉峻在小郑和另一名男用人的连劝带拽下坐进了车里。
云笙跟过去,隔着车门她说:“我知道腿长在你身上,你要隔三差五来胡闹也随你!但我嫁嘉屿是嫁定了!既然说到权衡利弊,我希望你往后也多为池家的声誉和你自己的名声考虑,你将来总要成家立业,说不定还要来个强强联合的联姻,想来门当户对的名门千金也容不下一个和前任牵扯不清的丈夫,何况这个前任还做了兄弟的现任老婆!这种事传扬出去,恐怕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我劝你就此打住,这才是你作为池家继承人的明智之举。”
她懒得去管嘉峻的反应,扭头就往屋里走。
听到车子发动的声音,她松了一口气,却又忽然一阵悲哀涌上心头,眼泪在眼眶里转了几圈,还是没有噙住。
齐铭叶也红了眼圈,揽住她的臂膀抱了抱:“我知道你还舍不得 ,但决定放下了就不要去想了。眼泪擦一擦,别让嘉屿看见……”
嘉屿?那个残废看见了又如何?听到他的名字,她心里莫名一股愤懑,反而一时忘记了伤心。
11.竖琴胸针
许是听到了脚步声,嘉屿缓慢地将脸转向朝餐厅走来的云笙。
他扭头时的动作看上去很不流畅,脖子一卡一卡的,眼珠在脑袋还没完全转过来前就努力地望向她,左手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识地冲她摆了摆;嘴唇翕动,看似欲言又止。
云笙远远见到他这副残态百出的模样就觉得厌恶,走近刚要坐下又看到他的足尖绷紧无意识地朝前蹬了一下,喉咙里还若有若无地发出哼唧声,就更烦躁了。因顾及到父母的感受,忍住不发作,只把自己的椅子拉得离嘉屿远了些,深深吸了口气后,才佯装轻松地坐下,笑着道:“吃饭!”
“啊,对,大家都动起来吧,再不吃都凉了!”云向天笑道,转而看向嘉屿,“嘉屿,餐具合不合用?要是用不惯也不要不好意思,你不是自己也带来了一套餐具吗?干脆拿出来用好了。再者我们也看看你的餐具是什么样子的,我让云笙她妈妈下次也备一套。”
“好呃哈……”嘉屿有些害羞地笑了,但整个人的神态和躯体比之前松弛许多。甚至还真的从轮椅侧袋里掏出了餐具盒,给云向天和齐铭叶演示自己如何使用专用的餐具。
云笙惊奇地发现,父亲对嘉屿的态度和她刚刚出去前可谓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他看着嘉屿把助食勺的带子扣在手上时的眼神非但没有嫌弃,竟带着几分怜爱。
“对了,你们婚宴打算怎么办?正好我是做餐饮的,嫌麻烦可以在我们自家酒楼办,费用我全包了!要是嫌不够高档,我也有业内做豪华酒店的朋友,可以帮忙弄得更有排场一些。就是热门的酒楼可能得提前订起来了!”云向天道。
云笙十分意外父亲竟然有兴致谈起婚宴的事,但她可没有半点兴趣和嘉屿这样的新郎一起面对一众宾客,忙道:“关于这个,我和嘉屿商量过,我们不摆酒了。”说着还故作体贴地补充道,“嘉屿身子不好,搞婚礼仪式什么的,不算前期准备,摆酒当天都要折腾一整天,他受不住的。”
云向天流露出略有遗憾的样子,但还是表示体谅:“你们自己商量好了、亲家也没意见就行。现在的年轻人,结婚不办酒的还挺多见的。我和你妈也不是古板的人,你菲菲姐前年结婚不也是旅行结婚嘛,两个人也玩得很开心呢……”
齐铭叶给丈夫使了个眼色,云向天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云笙自然明白,父母也是考虑到了嘉屿的行动不便,只怕连寻常旅行都并不容易实现。因此才互相打眼色,生怕勾起自己和嘉屿的遗憾。
她本不想接话,只想让这一议题翻过去。谁知嘉屿却打字道:“如果云笙喜欢,我也可以陪她旅行结婚。就是可能有些地方我去不了,我可以提前做一些规划,尽量减少不便。”
云笙看了他一眼,他的眼里有些按捺不住的期待。
呵!她心里冷笑了一声。这可是你自找的!
她假意感动地说道:“好呀!我还怕你嫌麻烦不同意呢!”
“啵啊、不会啊!”他看上去很开心,“你噗噗、不嫌呃、我、麻烦,就嗬啊好!”
“怎么会呢?”她笑得很媚,声音也格外柔,内心却在拼命压抑住自己想翻白眼的冲动。
“呵呃、呵呵、呼啊……”嘉屿笑得嘴歪眼斜,喉咙里也发出类似气道痉挛的声音。
云笙听他在自己身侧哼哼唧唧的就觉恶心,蓦然又想起刚才嘉峻说的那一番话话——“如果不是如此严重的残疾,你认为他一定把你视作唯一的选项吗?他也不过是觉得如今的你是他终于可以够得着的对象了……”
是了,池家这样做大生意的豪门,哪里会出真正的“纯情种”或者“妈宝男”,所有选择都会优先衡量得失,嘉峻条件几乎完美,自然不愁找到更好的对象;至于嘉屿,多半也正如嘉峻所言,过去他碍于残病不敢高攀,如今看她不能生育,便觉自己就算是个残废也可以匹配了。
她越想,心里对嘉屿就越恼恨难平,忍不住狠狠瞟了他一眼。他似乎觉察了她眼底浓浓的嫌弃,想努力控制好自己的气息和表情,反而在压力之下弄出了更大的动静。
云笙干脆收了视线,连瞪都懒得瞪他了。
饭后不久,嘉屿就要告辞。
云向天挽留道:“时间还早,再多坐一会。”
嘉屿脸露难色,红着脸打字:“对不起,伯父,我怕等下上洗手间不方便。”
云笙知道自家的洗手间虽然有全自动坐便器,但没有扶手,门也比较窄,轮椅恐怕都进不去。
云向天叹了口气道:“你也是挺辛苦的一个孩子。那……如果实在有需要,我可以帮忙的。”
嘉屿连忙摇头。
齐铭叶道:“你和笙笙就要是夫妻了,夫妻之间相互扶持照顾也应该的,你要是觉得麻烦长辈不好意思……”
嘉屿显得表情更为窘迫,打字道:“我承诺过云笙,绝对不会让她做保姆的工作,我自己可以照顾自己。”
云向天道:“下回来之前,我让工人重新装好洗手间。图纸我到时先发给你,你看看有什么要改的我们也好知道。”
“谢谢……伯父、伯母。”难得嘉屿说了一句发音不太含糊的整话。
小郑把嘉峻送回池家后已经回来了,云向天和齐铭叶把嘉屿一直送到了庭院里。
“嘉屿,以后不要叫我们伯父伯母了,跟云笙一样,叫我们‘爸妈’吧。”云向天甚至弯下身,握了握他的手掌,感叹道,“年轻轻的,手很凉啊……哎,嘉屿,你虽然不是我心中预设的女婿人选,但你的确是个不错的孩子。好好锻炼、好好保重,说不定以后医学进步了,身体会好起来呢?”
“爸……”嘉屿的发音短促而颤抖,接着抬头看向齐铭叶,“妈。”
齐铭叶“哎”了一声,神情又是欢喜又是心疼:“有空多来玩。”
云笙对父母的态度不明所以,但感觉这样也好。他讨厌池嘉屿是一回事,但也并不打算让父母为自己今后的婚姻生活担心。他们对她已仁至义尽,她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女儿最起码能做到让他们少操心。
她隐约感觉嘉屿在期待和她的眼神交流,但她就是不愿满足他,特意避开他的视线,俯到他耳边说:“等我预约好婚纱店和婚姻登记,再来找你。”
她的动作神态像极了和爱人依依惜别的温柔女子,但她自己知道,这一切都是演的。
她自己开了个专做食物摄影的工作室,因此她知道那些海报和广告片里晶莹剔透的冰块很可能是果冻蜡、色泽漂亮的冰激淋可能是土豆或面粉、酒水饮料的细腻泡沫甚至是加了洗洁精……一切光鲜只为拍摄,看着诱人无比,实际俱是美化后的假象。
当只有自己和嘉屿两人相处时,她可没那么大耐性表演温柔贤妻。隔了两天,她如约去了池家。既然她打定了主意嫁过来不是为了来做一个懂事的媳妇的,便懒得和池家其他人多作寒暄,进门点头叫了个人就直接就去了嘉屿的卧室。
“登记的日子预约好了———下周二。”她说,“上午拿证,下午去拍婚纱照。”她根本没有询问他意见的打算,想来他这个不常出门的残废也不会有别的行程冲突。
嘉屿果然没有异议,只是让她少坐片刻,随后从抽屉里取出一个精致的首饰盒,颤巍巍地递给她:“送、送你,我妈妈的……”
云笙存心为难他,没有立马伸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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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接,看他实在拿不住了才勉强从他手里接过盒子。
她打开一看,是一枚竖琴形状的胸针,整体是金色的,琴身一端镶嵌着某种紫罗兰色的宝石,做工很精致。
“我还以为是婚戒,”她语气刻薄地道,“再一想你妈应该也没有婚戒传给你。”
嘉屿看上去有些生气,但还是克制地说:“啾、求你、不要、说我妈妈,她、只是、噗啊、不幸、遇到、唔唔、噗啵、不值得呃呃……爱的人!你、可、可以只、讨哦哦……厌我吗?”
云笙“啪”地一声合上首饰盒盖:“好吧,你说得对!我以后要想羞辱你就只羞辱你,你没意见了吧?”
嘉屿一脸无怨地道:“嗬啊啊……好唔……”
他那副逆来顺受的态度令她反而觉得略显无趣,便开始挑刺:“怎么?想娶我就给个不值钱的紫水晶胸针就算了?我说过,我要的可是很多的!”
“啧呃呃、这、啵、不是、水晶,是紫色……呃呃、蓝宝、嗷哦……石。唔唔、我记得、你喜欢、紫色……呃呃而且、冬、冬天的时候、喜欢、在大衣……嗯嗯、哔啊……别一个、胸针,嗬啊啊……很美……”他的眼中浮起一片柔光,“三金和……呼唔唔……婚戒在定制呃……嗬哎、还有,我现在的、妈妈咿咿有、一对弗、弗……”他气息有些不匀,舌头也和打了结似的在口腔里转动了半天,才继续道,“翡翠镯子,她说要、亲手、嗝呃……给你、戴上。”
说完这一长串解释,他的鬓角已经热汗涔涔,嘴角一抽一抽的,也不知因为紧张还是疲累。
云笙十岁以后也是被富养长大的,何曾没有见过些迷人眼的好东西,金玉珠宝,本就不是她所特别感兴趣的。她一再提要求,也不过是要故意找茬。
但一个人若有心找茬还不是分分钟的事。
很快,她又挑到了不顺眼的地方,环视四周后她问:“我嫁过来后,就和你住这间卧室?”
嘉屿道:“呃,你想、重、重新装……”
云笙没好气地道:“就一张床?”
嘉屿的腿此时又不安分起来,顾不上乱踢的双脚,他急于开口:“你啵、不……”
“对!我不想!我应该想和你这样的男人同/床/共/枕吗?”她不留情面地打断他,“怎么?你怕长辈觉得我们所谓的新婚燕尔就分床睡有意见?哼,才说过不让家里人干涉我们的相处方式,再买一张床这点小事不会都做不到吧?”
“做、得到,唔唔……”他说着,两只手臂突然举高,做出类似投降状的动作,在这个节骨眼显得有种滑稽的巧合,只有清楚肌张力障碍这类疾病的人才会一眼明白这并非出自他的自主意愿,而是肌张力异常升高导致的。
他虽已极度配合她的各种不合理要求,但云笙还觉不够,继续残忍地刺激他道:“呐,你自己也看到了,你要是晚上躺在边上一直乱动,我怎么睡得着?”
嘉屿越想控制好肢体越静止不下来,连说话都大受影响,撅着嘴唔唔嘤嘤了良久,才道:“嘟嘟……对不唧啊!我控哦哦、噗、不好身体……唔、唔啊、名下有呃…另一、一处弗……房产,吱唔啊、装修咕咕、过嗬……但啊、咩、没住、唔唔……过,还要添啊点、软装,买点、家嗬嗬……具,如果你、咀……觉得、叭叭……搬出去住、会呃……更自在,唔……尽快嗬啊……”说完,他累得只有低头对着自己乱蹬的双腿吐舌头的份。
云笙似笑非笑地趋近他,双手趴在他的轮椅扶手上,意味深长地道:“那太好了,我很期待我们远离长辈的二人世界哦!”
她在他的头顶上方,俯看着他歪歪倒倒的坐姿,笑容逐渐变得更冷。
12.新婚
从婚姻登记处一出来,云笙转手就把结婚证书扔到了嘉屿身上:“你收着吧,我不想看到。”
云笙回想刚才给他们拍证件照的工作人员还挺有耐心的,抓拍了三四次才抓到嘉屿正常的面部表情。再想到一会还要和这么个男人一起拍婚纱,她就觉得心里有虫子在咬她,也不是很痛,但就是恶心。
“嗯……”嘉屿赶忙按住腿上的两本证书,防止不小心滑落。他似乎是怕惹云笙生气,但又忍不住想再看一眼结婚证上的合照,偷瞄着确认她没有看向自己,才把结婚证小心地打开一半,看了一眼就又飞快合上了。
“郑哥……”他缓缓抬头。
不等他吩咐,小郑已经上前一步打开随身的公文包,把结婚证收了起来。
到达婚纱店后,云笙和嘉屿各自换装。化妆师在看到她的两只手镯时夸赞道:“您这两只紫翡镯子水头真好,颜色也好。就是我们第一套拍的是西式婚纱,可能用店里的成套首饰更出片一点。手镯可以等下拍中式的时候再戴,不过这镯子价值不菲,脱下来可最好有人保管才好。”
“不用了,婆婆给的,就戴着吧。”她意兴阑珊地回道。
出片?呵呵,算了吧,婚纱照的主角又不是这对镯子而是他们这对新人,新郎的“画风”可不比她这个新娘戴什么首饰抓眼球多了?
“也是哈,这也是长辈的祝福呢!看来您婆婆挺疼您这个儿媳妇的,您戴着她送的镯子拍婚纱照,婆婆看到照片肯定也高兴呀。”云笙不得不佩服店员随机应变的说话能力。
这对紫翡镯子是早上出门领证前池太太给的,说是嘉屿自己在好几对镯子里挑中的。她是喜欢紫色不错,可惜替她挑选首饰的人不对。
传统的三金首饰也已经提前送到了她娘家——定制款,款式大气、做工精细。其余聘礼也确如池太承诺,对她这个媳妇并无亏待,难得池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置办妥当。唯独还差婚戒,不过她心里实际并无半点在意,唯一所念就是暗暗记下一笔,留待找准时机寻嘉屿的麻烦。
云笙更完衣化完妆出来,嘉屿也已换好了服装在等待拍摄。西装下的他虽然略显单薄,尤其是双腿能看出肌肉萎缩的迹象,但发型吹过、眉毛也修了修,再加一点点底妆,整体竟也有几分帅气。
嘉屿望向她,眼底的柔情一瞬间居然化成了泪光:“云笙,你、你哈啊、好美……”
云笙懒得搭理他。
“两位需不需要我们提供婚戒?”店员在拍摄前确认道,“是这样,很多新人会担心拍摄现场比较乱,不戴自己的婚戒,但如果需要婚戒出镜的话,我们也可以提供一对假钻戒。”
“呃,我、我和太太啊呃……嘶、昂、商量啊啊、一下……”嘉屿见云笙没有回复,才张口道。
云笙看着他:“我都可以。”
“唔、嗯呃,我、其实、准啊啊……备了……”嘉屿星让小郑从他随身的包内掏出一个紫色丝绒盒,“咂、咂哦……早上、出唔唔……门前就想、给你,但、咳、看你不太、高兴……噗啊、怕你、看到唔唔……嗝啊……更不高兴……”
云笙回想起早上自己的出门时生人勿进的戾气,嘉屿说的确实没夸张。
本来她还没把不快统统放在脸上的,直到她看到嘉屿歪着嘴笑得很幸福很满足的样子,她的火气立马更大了。
也难怪嘉屿不敢提戒指的事,那会提了,她恐怕会把戒指扔他脸上。
现在嘛,她心情也不算好。但既然领了证,已成事实,又是在外人面前,她起码愿意看一眼他精心定制的婚戒。
她打开首饰盒,里面是一枚公主切割的紫色宝石戒指,大概两克拉左右,火彩十分夺目。
“这也是紫色蓝宝石的?”她随口问。
“是紫、紫钻。”他说。
“很贵吗?”她自己戴到了无名指上,大小刚好。
“呃、啵、不贵。”
她就算再没珠宝常识也不可能一点都不了解这种有色钻石的稀有度。
小郑小声咕哝道:“屿少用这些年几乎所有的零用钱买的。”
“噗啊、不贵……”嘉屿道,“云、云笙、喜……呼啊呃呃……欢……就好。
这个价格还是让云笙有些惊讶的。
一般人听到用零用钱买婚戒这种话,可能以为再贵也贵不到哪里去。但云笙是知道的,池家有池家的规矩,生意方面嘉屿这种来路不正的孩子没有接手的资格,但每个月的供养不会少,成年前的先不论,就成年后每个月二十万的零用钱,和嘉峻是一样的待遇。嘉屿自己花钱的地方不多,这些年估计攒了千万计的积蓄,照小郑的话说,竟都花在这小小一枚婚戒上了。
“呃、你、还、还满呃呃……意吗?”送出这样大手笔婚戒的人竟然一脸惶恐地等着接受人的评价。
“还好。”她实在说不出不满的话,但又忍不住挑刺,“但你不觉得会花上千万买一块小石头的人是脑子有病吗?”
“呃……你说过、要钻、大的……”嘉屿的口气完全不像为了反驳,而只是陈述一个事实,“唧、这钻呃、不算、太大,可、颜色、嗬啊、好看,和你、噗诶、配……”
“嗯,”云笙并拢五指抬高手假意端详了一番,“是挺衬我的!对了,我反正已经有了紫色钻戒、还有个紫色宝石胸针,你明年结婚纪念日干脆送我同色系的项链或者耳环好了,你看怎么样?”云笙故意逗他,包裹在笑意里的语气却并不善。
“哈啊,好唔唔……”嘉屿看上去居然挺高兴的,一脸认真地点头,“明年、欸呃、结、结婚、纪念日,说好了嗬啊啊……”
云笙看出他在为“结婚纪念日”这个念想高兴,刚想刺他两句,摄影师过来催促道:
“新郎新娘准备好了吗?准备好了我们就开始拍咯。”
云笙暂时咽下了冷嘲热讽。
拍摄时她十分不耐烦,只完成了约定好的一套婚纱礼服拍摄计划就宣告放弃余下的。嘉屿全程没有异议,包括她最终决定放最大的那张。虽然照片没有按计划拍完全套,但她非但没有少一分钱给到婚纱摄影店,更还额外包了红包给摄影师和其他工作人员,只要求他们按照约定时间将装裱好的巨大婚纱照送达池家。
“屿少,我们接下来是回家吗?”小郑问。
“云、云笙,你……什、什么时间、嘚啊、打算、叭哈……搬……”从婚纱店出来,嘉屿上车后紧张地试探着问,“呃,如唔唔……果啊……你哈啊……还没、准备好呃呃……可、可以……窸窸……先啊、先送你、呼呼……”
“行了!”云笙懒得听他啰嗦,冷脸打断了他:“今天是我们新婚之夜,当然是跟你一起回家啊。”
“嗯、呃好嗬……”嘉屿看上去难掩高兴。
“我上次说的床……”
“买呃、了。”他急忙说,“你、试试,啵啊、不舒唔唔……”他的嘴唇又开始不听话,紧闭着张不开,憋了一阵才继续道,“呃、不舒呼唔……服啊,嗝嗝、可以呼……换啊……”
“嗯。”云笙假装闭目养神,只为不想看到他脖子扭动、嘴角抽搐的模样。
“唔唔、我自己的、那套嗷嗷……弗啊、房子,还、还要咕咕唔啊、过一阵了……原、原来的装、装修啵、不是、无障碍,要改。家啊嗬啊、具有些也……没配唧唧、齐……”嘉屿像是在认真汇报施工进度的乙方。
云笙皱眉不发一言——她只觉得耳边这个磕磕巴巴的声音很吵很难听。
更烦心的是,即使闭着眼睛,脑海里都似乎会不断出现嘉屿说话时的各种狼狈画面,嘟起嘴的、瘪着唇的、嘴角歪斜的、舌头打转的、咳嗽的、喘气的、歪着脖子流口水的,甚至偶尔还有伴随着四肢躯干的拧转、痉挛……她的眼眶发热,有泪水在涌——天哪!这一刻她有一种荒诞的实感:她真的嫁给了嘉屿、嫁给了这样一个丈夫!
是赌气吗?和谁呢?值得吗?
是了,也不全是为了赌气,更是为了养育自己多年的家人。她出嫁后,云磊可以死心、安心求学、以后会有属于他的好人生!继母也可以放心,至于继父、对她从小疼爱的这个爸爸,他也不必在夹在中间两头难做。这就是她嫁给嘉屿最大的好处。
她不是后悔,只是心慌!想到将来要与嘉屿朝夕相处的日子,她突然迷茫。
池家今天人很齐,令云笙意外的是,池家把她的父母也接来了。
“爸、妈,不是说好了,回门日再去看你们吗?”云笙强压住愁绪,挤出笑意来迎上前。
“还是亲家想得周到,知道我和你爸爸舍不得你,就把我们接过来一起吃饭了。哎,你早上就这么出门了,也没个仪式,总觉得没有女儿出嫁的实感。”齐铭叶拉着她的手,眼圈微红,小声道,“笙笙,你太懂事,我知道终究是我对不起你了……”
“妈,别这么说……”云笙道,伸出左手到齐铭叶面前,“你看,多漂亮的戒指!嘉屿送的!只是少了那些繁文缛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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仪式,我一点也不遗憾,嘉屿很爱我,我们真的挺好的。”
云向天看了眼齐铭叶道:“就是呢,大好的日子,别说些扫兴的话!”
池太太过来劝道:“人齐了,我们就入席吧!老太太前阵子一直病着,今天听到孙子结婚,精神也好了,我先生和嘉峻也都推了公事,就为了迎接新儿媳妇。亲家公、亲家母请放心,我们全家都会疼云笙的。”
饭桌上,几个长辈聊得看似热络,三个小辈几乎不开口。但云笙想,这样也好过嘉峻失控不顾场合发神经强。
池老太太忽然道:“云笙,有件事还希望你理解,你嫁过来了,自然是这家的少奶奶,嘉屿虽然年长,但你的称谓,应该是随丈夫而定。在这个家里,嘉峻是大少爷,你就随嘉屿的称呼,让用人们称呼你屿少奶吧。”
云笙心里觉得好笑,什么年代了,还讲究这些。就算池家祖籍广府、早年又迁居港岛,回内地投资定居也这些年了,还是守着这些新不新、旧不旧的规矩。
她放下筷子,笑道:“我们这儿又不兴冠夫姓什么的,至于称呼,我觉得就像以前一样,叫我云小姐吧,叫名字也行。”
“笙笙,你婆家的规矩……”见池家长辈们拉下脸来,齐铭叶试着劝道。
云笙没有妥协的意思,只是默默看向嘉屿。
嘉屿道;“就、依着呃呃……云笙吧。再、再说,我们嗬啊……很快、唧唧就哦……搬出去,怎、怎么称呼、她、她自己、做主唔唔……就好。”
既然嘉屿这个当丈夫的都没意见了,众人也就没有再提出异议。
只有嘉峻突然问了一句:“你们要搬出去住?”
“呃……嗯……”嘉屿点头。
池太太看了嘉峻一眼,摇头示意他不要再多嘴。
池老太太道:“嘉峻,你哥哥成家了,搬出去住也应该。不过你不一样,将来结婚了,我要是那时还在,你可不许一结婚就搬出去哦!哎,我这老人家还能看你几年啊,要是能抱到孙子,我也就……”
“咳咳……”嘉屿、嘉峻的父亲干咳了两声,“妈,嘉峻怎么舍得不管奶奶呢!再说,你老人家长命百岁的,一定心想事成!”
一桌人又各自说了些活跃气氛的话,云笙听了只想翻白眼。
一顿饭结束,嘉峻借口说晚上还有应酬就先撤了。池太太提议带云笙父母去参观一下新房。
云笙隐约有个猜测:池太太是故意要让自己父母知道她和嘉屿准备分床而眠,望他们给予压力。但她不在乎池太太怎么想,横竖她早打定了主意,绝对不能忍受身边躺着这么个男人。嘉屿既然选了她,就得按她的夫妻相处规则来,对于拿捏这个残废,她有十足把握。
果不其然,自己父母也对于他们的卧室布局提出了异议。
池太太跟着笑道:“可不是,其实两张床要是老夫老妻也没什么,但他们新婚燕尔的……”
云笙装出三分为难的样子,给嘉屿递了个眼色。
嘉屿道:“爸、妈,嘟啊、对不起!唔、我睡唧……觉啵、不老实,我、只要醒着、呃呃……肌肉哦哦、控啊、控噗、噗……嗬啊啊……”他忽然张大嘴,喘了好几声,又闭紧嘴唇唔唔咿咿起来。
云笙接过他的话道:“嘉屿是心疼我,怕他躺着乱动影响我睡眠,所以特意又买了一张床。”
“唔唔、嗯……”嘉屿的头点的不停。
云向天叹息着,摸了摸嘉屿的头顶道:“不着急,慢点说,你的心思我明白。”
“呃呃啊……”嘉屿调整了半天气息和肌肉状态,才重新开口道,“唔、唔啊、我实在、不是、合格呃呃……丈夫……但、也想啊、叻啊……让云、云笙噗、噗啊、不要太、辛嘤嘤……唔苦!”
齐铭叶道:“嘉屿,你这病……每时每刻都这样容易抽动吗?那你晚上睡觉能睡好?”
“噗啊、不会!睡、睡着了、肌肉嗬诶……会放松……就呃呃、不啊、不痉噜啊……挛了……”他解释道,似乎还怕岳父母过于担心,补充说道,“我也、也不疼呃呃……习惯、就能、睡着!”
云笙道:“爸、妈,每对夫妻都有各自的相处模式,就像你们和我公公婆婆就肯定不一样啊!也不是谁向谁学就能学得来的,你们说是不是啊?”语毕,她是故意带着挑衅看了一眼池太太。
一个忍受着丈夫把自己在外的私生子领回家的女人,就不要在这里教新人怎么夫妻相处了吧——她心里眼里,皆是讽刺。
13.提醒我不配
云笙知道,池太太向来嫌她出身低,云家本就是靠云向天白手起家,虽然这些年名下几家餐馆生意都不错,在普通人眼里也算富裕,终究入不得池家的眼。再说,她连真正的云家血脉也不是,继父继母待她再好,说到底她也是寄人篱下的孤女。以前和嘉峻交往时,她曾为了与所爱之人长远相守多有忍耐,如今这个局面,她再不肯忍气吞声。
她现在想的是:在池家大宅一日能各不相扰便是大家太平,若是家长的手伸得太长了、试图插手嘉屿和她夫妻之间的事,那她也不会留情面。横竖过不了多久,等嘉屿名下的房子装修完毕,他们就会搬出去,她和嘉屿两人的日子是好是坏,他人就更管不着了。
池太太显然也听出了她话里的夹枪带棒,脸上微露不悦,但很快便收敛住了,招呼着亲家去会客室喝茶。
云笙道:“爸、妈,你们长辈们聊吧,我陪嘉屿休息会。今天一天他也挺累了。”
云向天和齐铭叶表示就该这样,他们坐一会就回去了,让她不必挂念家里,只要好好和嘉屿生活,他们就放心了。
卧室里,只剩下云笙和嘉屿独处。
云笙坐在床沿上,看着嘉屿,也不说话,只是盯着。
嘉屿终究没忍住:“你、你想嗬啊……休息、的话,我、我出去……”
她轻藐地笑了笑,指了指房间里新添置的那张床:“难道你认为我会担心你不经我同意爬上来吗?”
“呃、唔唔、我不嗬啊……”嘉屿脸上的红晕染到了耳朵尖,十指绞在了一起。
她走到他给自己新买的床前,慢慢躺了下来。不得不说床垫的软度正好,枕头也备了好几种高低和材质,躺着还挺舒服的。
她侧过身,用手托起脑袋面向他,似笑非笑地道:“床还不错。就是如果中间能加个帘子就更好了。你应该明白的吧,我不太想看到你在我边上乱动的样子。”
“呃呃、明白!唔啊,动……噗噗、不停,你会、烦啊……”嘉屿面有愧色,“唔、明天、就买、帘呃……挂啊……”
“我该怎么感谢你这么善解人意的老公呢?”云笙从床上起来,走到他的跟前,蹲下身,双手从他的脚踝一直向上抚摸,故意引得他的肌肉更加紧绷和颤栗。
嘉屿试图从她并不友好的掌控中将手抽出来,却被她捏得更紧,他明明都被捏痛了却忍着不说,只是对她投以乞求放过的眼神。
她松开了手,看着他的双腿在踏板上抖个不停,两只手的手指也都呈现出丑陋的鸟爪状,心里并无多少爽感,只觉得这个男人可悲,而自己作为他的妻子亦可怜。
“新、新房子,有呃呃、两间、主卧,”嘉屿的肢体平静了片刻后,道,“你、晚上、看啊哈呃……看不到我,会住唔唔……得舒服一点……”
云笙看着他望向自己的眼神——她不禁奇怪,那双清澈的眸子看上去竟毫无怨念,只有自惭形秽的卑微感。
她朝后退了几步,甩了甩脑袋,把那刚刚萌生的一丝不忍抛了出去:“对了,还有件事通知你:我身体也好得差不多了,今后我还打算继续工作的,我可没兴趣做什么全职少奶奶,还是名不正言不顺的那种。”
“继咿咿、续、工作、嗬嗯啊……很好啊!”嘉屿说。
“比起要和我的丈夫每日每夜共处一室,确实要舒坦得多!”云笙不加掩饰地道。
“嗯,那你、咳咳……休息会,我、去书房。”嘉屿低头,驱动轮椅。
云笙看到,他握在操纵杆上的每根手指都在颤抖。一只脚往前蹬了两下便滑落到地板上。他努紧嘴,半张脸都皱了,一边抬腿一边用手辅助,才把腿捞上了轮椅踏板,随后继续往卧室外驱动轮椅。
云笙不知不觉跟到了卧室门口,见他的轮椅在走廊中间停下了。
光看他坐在轮椅上的的背影,就知道他此刻的身体很不舒服,脖子带着脑袋一直再向右歪倒,像是被什么力量在拉扯,就连只用几根手指轻松操控的轮椅,也开得走走停停。
似乎觉察到了某种关注,嘉屿忽然扭转了身子回头张望。
云笙迅速躲进了门后,隐约听到小郑的说话声:“屿少,屿少你放松!我来推……”
云笙轻轻合上了房门。
嘉屿被小郑推进了书房。
池家大宅的房间有很多,书房都有好几个。这间小书房是归嘉屿独自使用的,平时他做出版社的翻译工作也是在这里。
小郑见他身体状态恢复了些,才道:“屿少,今天这日子你该在新房多陪陪少奶奶。”
嘉屿的腰靠向轮椅后背,自嘲地笑了笑:“云、云笙不、不喜哇……欢、别人、叫嗷啊她……少奶……下次、你别哈啊……喊错了。”
小郑点点头:“好的,屿少,你放心,我一定不会惹云小姐生气。”
嘉屿道:“结婚、证书……”
小郑道:“我放书桌第一个抽屉里了,你想拿出来看吗?”
嘉屿点点头,又立马摇头道:“噗、不用,我自己、过去……”
嘉屿书桌的抽屉拉手形状是经过设计的,很方便他自己开合。但小郑怕他吃力,还是抢在他之前替他开了抽屉。
红色的证书拿在他手里,他却迟疑了很久才打开。
眼泪在要滴落的一刻他抬起头,对着小郑似笑非笑道:“呃、嗬……还好、吱、这张唔啊、啵、呃呃、不太丑……”
小郑红着眼回道:“当然不丑,两人都拍得可好了!”
嘉屿轻轻摇头,合上了结婚证,抬了两根手指指了指保险箱。
小郑是他很信任的人,他书房的所有抽屉钥匙、保险箱密码他都知道。
“是要我放进保险箱吗?”小郑问,接着又道,“我想没人会偷拿别人的结婚证的,放书桌抽屉里,说不定屿少你时不时想拿出来看看,更方便一点。”
嘉屿道:“云笙、说、过啊……不想、看呃呃……抽、抽屉也许、噗噗、不小啊……心呼唔唔……会开……”
听他这么说后,小郑这才接过了结婚证,依照他的吩咐放好了结婚证后,犹豫了一下问道:“屿少,我知道是我多事了,但另一个婚戒,你不打算给云小姐吗?”
“她、她喜欢、大、大的、贵的呃呃……珠宝……”嘉屿看了看自己手中那枚简约的铂金素圈婚戒,那原是和另一枚女戒是一对。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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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男女款都买了,还在内圈刻上了两人的名字缩写,却没有勇气将女款送出,只好锁进保险柜中。
这对戒指是用他自己这些年的翻译稿费买的。虽然对他来说很有意义,但他很清楚,这对云笙来说并不会具有特别的意义,只会收获她的奚落。
他并不觉得是云笙贪慕金钱。就算是,那也更好!起码他还有可以给她的,更准确滴说,是能给她一些她想要的。至于他的爱,他愿意给是一回事,可云笙对此并无渴望,他连让她接受都是种冒犯。
“对、了,”嘉屿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道,“婚、婚纱店、所、所有底片……”
“放心吧,屿少,所有底片我都让店员拷贝了。”小郑皱眉,语气中有些心疼,“那……这也放保险柜?”
“嗯,外啊、外面、只放呃哦哦……云、云笙嘘嘘……选的……”
“可、那些……哎!”小郑忍不住摇头。
“唔啊、知道、云笙嘘啊、选的那几、几张照嗷啊、我嗬啊啊丑!但我啵、啵、本来、唧啊、就是嗯嗯……废唔唔啊……噗、不怪、云笙!”嘉屿的眼中有痛苦,却并无埋怨,“她、她肯、嗬啊、和我啪啊……拍婚纱,已经嗬啊啊……很好了!唔唔、今、今天让啊、她丢哦哦……脸!哈啊、好、嘟嘟……多人,看到、她嫁给残啊……废!我堆……对噗噗……起她!”
“我看那些人看到云小姐的手镯和戒指时的样子也羡慕得很!”小郑嘟囔道:“而且明明那些照片里有更好的……”
嘉屿认真地说:“云笙、有提醒我、呃呃……的权啊嗬……利。”
“什么……提醒?”小郑疑惑不解。
“提、提醒唔、啵、不配呃……”
小郑蹲下身,握住他有乱舞迹象的双手:“屿少,你没有那么差,你对云小姐的心,是绝对拿得出手的啊……”
嘉屿苦笑:“我、自己、怎么能、假装、噗啊、不懂,强加的爱、是自私的……”他顿了顿,“郑、郑哥,唔、我想一个人……”
“你现在的状态,我不放心。”小郑的手掌仍握着他的手。
“就、一会……”嘉屿道,“还、有件事,明天、让人在、嗬嗬……我的卧室、两张床、之间、装呃呃……个帘子……”
“好……”小郑应下后似乎欲言又止,叹息着往外走了两步又退回来道,“我知道这话不该我说,可是屿少,我们相处这几年,你虽然是我少东家,但感情上说你不怕你笑话的:我早就把你当弟弟看的,我就想问问,是不是以后不管云小姐提什么要求,你都会答应?”
嘉屿点头:“嗯。”
“以后搬出去了,我只怕……”小郑满脸担忧。
“说、说到这个,我想、事先、和你商量……”嘉屿似乎想起了件要紧事,语气也郑重起来,“郑哥,等我和、云笙搬出去,你哈啊、还欤欤……愿意、跟我的话,就让唔啊、我直接雇唔唔……你!需要其他、人、人手,也拜托你、另外找。”
“你的意思是家里其他人你都不会带过去,也要我断绝和大宅这边的联系?”
“没错,”嘉屿道,“你以后的、雇主,只有我、和云笙。”
14.演戏而已
嘉屿在书房里一个人待了没多久,小郑进来说,云笙的父母要走了,池太太让他出来送送。
“我、看上啊嗬、去、怎呃呃……么样?”嘉屿出书房门前努力直了直身体,还用略显紧绷的指尖稍稍理了下衣服。
“一切都好。”小郑道,“屿少,不用紧张!我看云小姐的爸妈倒还挺中意你这个女婿的。”
嘉屿略宽心了些,只是转念又有些难过——
如果,云笙的亲生父母还在的话,看到她如今嫁给这样一个男人,会有多心疼呢?
云笙终究是失去血脉至亲庇护的女孩!“无父何怙,无母何恃。”想到少时读过的诗经里的句子,他的心中一片感伤……
轮椅拐上二楼的走廊,他远远看到了云笙站在电梯口附近。
池家大宅不算地下室一共有四层,倒不是为了方便嘉屿轮椅上下,而是原本的设计就同时安有电梯和螺旋式的步行扶梯。
见嘉屿过来,云笙似有意回避,改走扶梯的方向。
“云、笙呃呃——”他叫住了她。
她停住了脚,回头看他,目光并不友好。
嘉屿的轮椅停到她跟前:“啵、不如一、一起下?嗯呃……唔唧……知道你噗、不想,但、爸妈、哈啊啊还、在嗬呃……就、当啊……让他们、开、 心……”
云笙想了想,他说得也有道理,这个时候显然还是让长辈们看到他们出双入对、同进同出才像话。
她退了回来,一言不发地按下了电梯按钮。
在大门口,云向天和齐铭叶又嘱咐了她好些话,有些是说与她她听的关照,有些则是说给亲家听的场面话,无非是孝敬长辈、夫妻和睦,她也都笑着应了。
送走了父母,云笙堆出的笑脸瞬间垮了下来,既不管嘉屿、也不管其余人,转身便要上楼。
“等一等!”池太太叫住了她,“云笙,虽然你和嘉屿对外不摆酒席、不做仪式,但有些新妇进门的基本规矩,还是要讲究一下的。”
云笙预感到接下来没什么好话,也不先开口问婆婆是什么规矩,只冷笑着站定,静静等着她自己往下说。
池太太一抬手,只见一个用人端来了茶盘、另一个摆上了大红的跪垫。而池太太和她的先生、婆婆都已经落座了。
云笙当然看得懂,这是要他给长辈们敬茶。
她心中有气,原想借故发挥闹一场,但想想还是省点力气早点应付完这些人回房清净为好。她双手接过了茶杯,刻意忽略了那跪垫,只躬身将茶敬向池家祖母。
“呐呃……奶奶、喝茶。”一旁的嘉屿坐在轮椅上,由用人托着双手给祖母敬茶。
池家老太太先接了孙子的茶,给了红包,却迟迟不接云笙手里的那一杯。
云笙托着茶杯等了约莫两分钟,见确定对方没有要伸手的意思,干脆把杯子往茶盘里一搁,转身就走。
“云笙,这是嘉屿的奶奶,你作为孙媳妇,总得给老人家一点尊重啊!”池太太道。
云笙笑道:“我敬了茶,奶奶不接,我不知道这算是奶奶不想喝茶还是奶奶不尊重我。”
嘉屿道:“云笙、累了,呃呃,我看就、算呃呃、了吧……”
池先生一挥手:“我看也算了,年轻人有年轻人的生活方式,我们就不要勉强了。”
池老太太生气地说:“我们也没有要求她做什么,就是连新媳妇最基本的规矩都没有人教过她吗?那么大的喜垫看不到?”
“看到了,怎样呢?”云笙愈发火大,干脆不再忍,“看到了我就要跪吗?嘉屿来我家接亲的时候,我爸妈也没有为难他,要他做这个那个的!怎么?女婿就天生比较高贵?媳妇就要任由婆家立规矩了?那我现在就先说清楚:在我这里就没有跪活人的规矩!既然今天是我和嘉屿的大喜之日,什么吉利、什么不吉利是不是该由我们做主?说到底,我是来做池嘉屿的太太的,不是来做池家媳妇的!池家满不满意我这个媳妇,都请便!结婚证我是和嘉屿领的,要是嘉屿不满意我这个太太——”她的视线转向他,“他也可以选择和我离婚。”
“呐呐……奶、爸、妈,唔……我嗬嗯嗯、满意、云笙啊!她噗唔唔、不喜欢的事,我、答啊啊……应过她,不会、勉呃强哈啊!你们、也诶诶、噗啊、不要为呐……难!求、求你们!”嘉屿操控轮椅向前,颤颤地握住了她的手,眼睛湿漉漉的看向云笙,像是一只害怕自己做错事便会被抛下的小狗,“我们、上楼。”
云笙一时有些晃神,没有挣开他的手。只是下意识望了一眼嘉屿。
他有些慌乱,嘴唇瞬间紧张地撅了起来,脖子摇摇晃晃地带动脑袋偏向一边,似是有意避开云笙的眼神,握着她的手也松开了一些。
云笙一把将他的手重新握紧,说:“走。”
池太太还想劝阻,被池先生拦下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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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开心就行了,你还看不出来吗?嘉屿这孩子多护着老婆。他能娶到云笙也不容易,难得有件让他开心的事,我们就别去为难小辈了!”
“你一只手操控轮椅可以吗?”云笙问。
似乎没料到她会问这样的问题,嘉屿愣了一愣,嘴里唔唔不停的同时连连点头。
云笙便继续握着他的手往前走。直到进了电梯,她才将握着嘉屿的手松开。
“演戏而已,不用当真。”她抱臂而立。
“呃啊,不会。”他低头。
电梯门打开,她让他的轮椅先出来,随后问了句:“你还是去书房吗?”
他定住,低声道:“哩哩……帘、帘子、要嗬呃、明天、才能、嗯嗯、挂好……唧、今晚、唔唔、就……”
云笙问:“你想让长辈再挑我的错处?”
“呃?”他歪着脖子猛烈摇头,“噗、啵、不用管、别人,唔唔、我、觉得你好,就好嗬……”
“哦?一丝奇怪的探究心突然攫住了她,她用手抬起他的下巴,居高临下地望向嘉屿,“你觉得我好吗?”
“嗬嗬、很、很好啊。”他的睫毛颤动不已。
她的脸离他近了一些:“可我怎么觉得你有些怕我?”
“唔唔、我是怕、惹呃呃、你、生嗯嗯……气。”嘉屿哆嗦着唇瓣,“我乱啊啊动,呼……会吵、吵到咿咿……你休息,还、还是睡、书、书房、更啊合呃呃呃、适……”
云笙道:“作为你的‘好太太’,怎么可能在新婚之夜让丈夫睡在书房呢?”
“可、可以吗?”嘉屿一脸难以置信,难掩一丝惊喜,却又转眼神色黯淡下来,“唔、还、还是啵啊、不要了呃呃!我会惹你、心呃啊烦……”
“就当给你的小奖励,毕竟你刚才的表现还算让我满意。”她不觉勾了勾唇,俯身到他耳边小声说道。意识到自己竟然笑了之后,她一下子又变得严肃起来,“以后如果你能继续乖乖配合我,我心情好的话或许也会对你好一点。”
不出她意外,嘉屿耳朵又红了:“我、会呃。”
“会什么?乖吗?”她不怀好意地逗他。
“嗯、嗯啊……”他竟温顺点头。
“很好。”云笙直起腰,表示满意。
回到卧室合上门的那一刻,云笙蓦然松了口气。鼻尖隐约闻到一点檀香乌木的无火香薰味,之前竟没留意,还挺好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