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后独宠灾星小夫郎》 1、重生(小修) 首发文学城 —— 海边狂风烈烈,黑浪拍岸,宛若海怪吞人的巨口。 大雨比豆子还大,噼里啪啦砸下来,能在沙滩上砸出一个个小坑,拍得人头脸生疼。 近岸处停泊在海湾里的渔船随浪漂浮,摇晃得厉害,上面的人站都站不起,只能匍匐在船板上免得掉下去。 四下漂浮着不知谁家的锅碗瓢盆,木板竹席,乱糟糟的,像是一锅搅浑了的泔水。 不知谁高喊道:“走锚了——谁家的船走锚了!上面可还有人?” 后面半截话被风吹散,听不真切,但听见“走锚”二字的人都在风里眯着眼四处找寻,很快就发现一艘旧船当真顺水飘远,上面还有个小娃娃在放声大哭。 把这一幕看在眼里的人都跟着揪心,不住摇头。 台风天最怕的就是舟船走锚,更忌讳走锚的时候船上还有人,莫说是个孩子,就是个七尺汉子,平安回来的可能性也只有五六成而已。 “是钟洺家的船!阿洺!阿洺——” 接连数道闪电劈过天际,映亮一方天地,白惨惨地照出被巨浪裹挟的小船。 钟洺清楚地知道面前种种皆是梦境,但仍是毫不犹豫地跃入海中,奋力追着船游去。 看着好似并不远的船,每当觉得再过一瞬就能碰到船板,紧跟着就会有一个大浪将其扯回原处,无数次给他希望,又夺走希望。 就像在梦里走一条永远到不了尽头的路。 不知过了多久,头顶的天依旧像被捅破了似的,哗啦啦地往下倾倒着雨水。 轰隆隆的雷声让钟洺渐渐听不清小弟的哭声,远处的船只也成了模糊的黑影,只有在闪电亮起的时候,他才能借着短暂的一瞬,望见小弟惨白如死的脸庞。 “大哥!大哥——” 耳边最后听到的,是小弟两声称得上凄厉的哭腔。 穿透了雷声,穿透了浪涛,像一把刀捅进钟洺的身体。 梦境里的木船在黑暗中猛然朝一侧倾覆,上面的小娃娃双手吃不住力,就这么掉进了海里,就如同落入其中的一滴水,很快不见踪迹。 …… 钟洺在熟悉的心悸中惊醒,浑身冷汗淋漓,一面额头突突作痛,如同有个小人住在里面,正一锤子一锤子地敲他天灵盖。 他捂着脑袋忍疼,眼睛酸胀,压根睁不开。 出于习惯地想翻个身,把额角抵住木枕,企图用另一份更剧烈的疼痛,将这噩梦带来的绝望抵消掉。 可是今天他一翻身,就察觉到哪里不太对劲,赤脚在被单上蹭了蹭,感到一片凉丝丝的舒爽,可见身下铺的是一张夏日才会用的草席。 然而眼下分明是北地的数九寒天,自己正卧在伤兵营的帐篷里。 他在今天的一战里被蛮子捅穿了肚子,摸着一片温热,血汩汩地往外淌。 直到周遭白花花的雪都被染上了红,方听到了收兵的号角声,被赶来的兵卒抬上担架送走。 之后…… 之后怎么样了来着? 他只记得伤口剧痛,浑身高热,意识逐渐模糊。 有那么一刻,他确信自己要死了。 听说人死之后,会魂归故里。 钟洺在心中叹了口气,那便说得通了。 不然如何解释,他这会儿觉得自己好似久违地躺在船上一般,摇摇晃晃,窗外甚至还有阵阵涛声…… “大哥!” 一道脆嫩童声传来,伴随着“哒哒”响起的脚步。 钟洺心道,自己果然是死透了,小弟都来接自己了! 原来死后能和家里人团圆的说法是真的,早知如此,他一条烂命,不如早死了干净…… “扑通!” 钟洺的思绪还没转到头,就被一份落在怀里的重量给砸得睁了眼。 口水呛进嗓子眼里,害他拼命咳嗽了半天,稀里糊涂地想着人死了之后还会不会被呛死,没等想出个四五六,又被一个小巴掌糊了脸。 “大哥,快起床!” 小巴掌来自一双小短手,温温热热,还带着一股子海边常见的鱼腥味。 钟洺从巴掌的指头缝里艰难朝外看,然后鲤鱼打挺般,猛地坐了起来。 他睁大一双眼,先是难以置信地打量一番身处的木船,而后又低头看了好半晌怀里的孩子。 因为太过震惊,他甚至伸出手扯了扯小娃娃的脸蛋,又摸了摸他的脖子,是软的,热乎的,脖颈处还能摸到脉的跳动。 “……涵哥儿?小仔?” 他怔怔地张嘴唤道。 下一刻,眼泪无声无息地掉下来,而他的神情依旧茫然。 “大哥,你怎么掉金豆豆了?” 钟涵坐在钟洺的怀里,不解地微微仰头看向他,伸出手替他抹眼泪,小心翼翼地问道:“是梦到娘了吗?” 钟洺看着活生生的小弟,好半晌回不过神。 梦中凄惨的哭喊仿佛仍在耳畔,他用力捶一下自己的额角,企图破开这蛊人的美梦。 曾经他也不止一次在梦里梦到过小弟,甚至爹和娘。 但到了最后,无一例外,他们都会在自己眼前变成一滩腐肉与白骨。 骷髅上的眼眶暗而黑,直愣愣地盯着他,仿佛在谴责他荒唐的一生—— 护不住小弟的命,护不住爹娘留下的船,把自己活成了个笑话。 这一拳下去,毫不留情,种洺简直砸得自己眼冒金星。 怎料待眼前阴翳散去,面前种种景象仍在,梦境未碎。 …… 如同时间倒转,自己又回到了少年时。 虽然没赶上爹娘都在的好时候,可小弟还在! 钟洺一时不敢相信,思绪飞转,把他脑袋里的脑浆煮成了一锅粥,咕嘟嘟地冒泡。 他像根木头似的杵在原地,压根听不到钟涵在喊自己。 可怜的小哥儿努力了半天,慌张极了,终于还是一瘪嘴,“哇”地大哭出来。 …… 片刻后。 隔壁船上的钟春霞听见侄哥儿的哭声,火急火燎地冲进船舱,一把揽过钟涵替他顺背。 “乖,乖,小仔不哭。” 她顶着一脑门官司,没顾上看钟洺又在闹什么妖,只看见了大白天的,船舱里就铺开了夜里睡觉用的席子,登时气不打一处来。 这个大哥留下的大侄子小时候性子并不差,随了亲娘,模样佳,水性好,怎么看以后都会是个顶好的后生,怎知越大越成了个混不吝的。 成日里不务正业,要么就是往乡里城里窜,结识些不三不四的糟乱人,喊着什么不当水上人了,宁愿去陆上大户人家当奴才,听听,这说的是人话? 要么就是大白天在船上睡觉,让赶海嫌钱少,让打鱼嫌活累,整个白水澳都没有这么懒散的汉子! 好不容易哄得钟涵止了哭,钟春霞可算能空出手,弓着腰一步上前,用力拧上钟洺的耳朵。 “你小子,大白天的在这发什么愣,睡太久迷瞪了不成?好端端地又惹小仔哭,你不知他身子弱,哭多了伤元气!我真是早晚被你气死!” 耳畔传来一阵火辣剧痛,毫不夸张地讲,钟洺觉得自己的耳朵快要被扯掉了,配合上一顿劈头盖脸的熟悉骂句,他打了个激灵,龇牙咧嘴地抬头看去。 果不其然,入目所见是他多年未见的二姑,此刻正满脸怒容,中气十足,看起来想把他一脚踹进海里去。 钟洺这下真是不清醒也不行了。 上辈子最后一次见二姑,是他要即将被押往北地充军,走上流放路的那天。 只要舍得给随行的官差打点银钱,对于家眷给犯人塞点衣物鞋袜乃至散碎银两的事,官差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反正那些银两在接下来的一路上,早晚要进到他们的兜里。 于是钟洺亲眼看见,向来过日子极为俭省的二姑,愣是给两个官差一人塞了一大把铜子,换得能靠近些跟钟洺说话的机会。 随即钟洺就收到了二姑连夜赶出来的,塞了棉衣的包袱。 “我和你姑父都信那件事不是你做的,你是冤枉的,但咱们没钱没势,没处伸冤。” 说到这里时,钟洺记得清楚,他当初没脸直视二姑的眼睛,只敢把视线落在别处,余光看见二姑的鬓发染了花白。 她不过三十多岁,半年里接连送走两个视若己出的侄儿,一个死别,一个生离,竟已为此白了头。 “此去路远,你好好保重,记得一句话,好死不如赖活着!保不齐哪日等到皇上大赦天下,你还能回咱们白水澳看一眼。” 可惜“大赦天下”四个字,就是吊在他们所有罪兵眼前的一根萝卜。 经年过后,钟洺终究是作为一个脸上刺了字的罪人,死在离家千里的他乡。 见钟洺半晌不回话,既不梗着脖子犟嘴,也不臭着脸一甩手就跑没影,只傻了吧唧地看着自己,眼眶子泛红,好似还蓄了点泪…… 钟春霞一下松了手,心里有点发慌。 “你这是怎的了?莫不是被梦魇住了?” 钟洺的耳朵被钟春霞扯得红通通,钟涵这时迈着小腿过来,拦在两人之间,忙着打哭嗝的同时,却还不忘替他大哥说话。 “二姑,嗝,不打人,大哥也不要,嗝,打。” 说完用力吸溜一下鼻涕。 “不打,我哪敢打他,你个小仔没有腰高都知道护着他了!” 钟春霞轻轻捏了下钟涵的脸蛋,这孩子出生时没足月,从小身子骨就弱,精细养了这几年,脸颊总算能捏起一点肉。 被钟涵这么一打岔,再看钟洺确实情绪不对,钟春霞揣测是不是做梦梦见她大哥和嫂子了。 说来也是可怜孩子,就是主意大,顶上又没个爹娘管教,多少有些长歪了。 依她看,就该趁早给这小子说门亲事,寻个媳妇或是夫郎来管,有了家,汉子的心才能被拴住,不然一个个就像是海里的船,风往哪里吹,心就往哪里跑。 想到此处,她看了看日头,安排钟洺道:“你赶紧收拾收拾,洗把脸,换身齐整衣裳,傍晚跟我和你姑父去江家吃席。” 钟洺刚经历过死而复生,团在胸口的情绪浓稠,尚未化开,哪知眨个眼的工夫,就被他二姑给安排地明明白白。 他没反应过来,道:“吃席?吃什么席?” 2、喜宴(小修) 靠着在船舱里左闪右躲,好歹护住了自己另一只耳朵的钟洺,总算搞明白了是要去江家吃什么席。 二姑生气的原因在于这件事早几日就和他说了,结果被他一股脑忘了个干净。 钟洺摸了摸鼻子,难掩心虚。 他太清楚自己年轻时的德性,深知就算自己不是从二十几年后死了回来的,也照样不会记得。 那时候他天天惦记着在乡里钻营,想找个门路投身到陆上人家的大门内做事,期望有朝一日,能凭此摆脱水上人的贱籍。 上辈子小弟死于飓风后不久,他愈发厌恶白水澳,连着恨透了大海。 只觉得要没有这片海,自己也不会落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结果证明,长辈们所言不虚,陆上人各个八百个心眼子,哪里是他能招架住的。 没多久他就中了一伙外地走商的设计,帮他们往县城送货时教官兵扣了个正着。 因从随身的匣子里搜出了几粒珍珠,盗采官珠、倒买倒卖的罪名落下来,连辩驳的机会都不曾给,当日就挨了板子下大狱。 前世种种,酸甜苦辣,他都尝遍了,算来正是眼高手低的狂性害了自己。 如今得以重活一世,必不能在走老路,合该踏踏实实地活。 于是当着二姑的面,他捂着两个耳朵乖觉道:“我知道了二姑,今晚的席我保准去。” 钟春霞怀疑地看他一眼,终于没再说什么。 实则今天想让钟洺去,也不真是为了吃席。 但钟春霞没多言,生怕啰嗦多了,又让这小子跑了。 她牵走钟涵,去给他洗脸梳头,走前不忘叮嘱大侄子道:“除了把自己收拾利索些,别忘了带礼。以前咱家有白事时,江家也是来随过礼的。也不用多,你盛一包盐,或是数上十个铜子就够。” 钟洺应下,看着不住回头的小弟,心头百味杂陈,酸涩顶得眼睛和喉咙一齐发胀。 上辈子飓风来前他无知无觉,和素日一样往乡里浪荡,不到入夜不肯归。 偏生当天吃醉了酒,被狐朋狗友丢在酒肆的马厩中,半夜被暴雨浇醒,方知海上起了龙气。 待他赶回白水澳,已是第二日天亮,彼时不仅家中木船已毁,小弟更是葬身大海,连片一角都再寻不到。 “跟二姑去吧。” 他压下心底思绪,强装成没事人一样地摆摆手,生怕被看出什么端倪。 水上人的亲事和陆上人一样,虽然两方新人天不亮就要开始忙活了,但酒席都在黄昏时刻,区别只是席面设在连在一起的一排船上。 船和船之间以木板相连,走在上面嘎吱作响。 陆上人来了怕是都不敢下脚,生怕会掉进水里,但水上人家里,哪怕两三岁的小孩子也敢在上面乱跑。 用作婚事的船全都以鲜花为饰,四角悬灯,新人所在的头船系了一根红布条,收拢的船篷上贴了喜字,船舱两侧还安了鸳鸯纹样的绣帘。 除去钟洺兄弟俩,钟春霞和夫君唐大强还有两个孩子,一个姐儿唐莺,一个哥儿唐雀。 他们两家五口人一起朝头船走,按规矩得先道贺随礼,才能去吃席。 来的时辰有些早,聚的人却已不少。 村澳里一年到头没什么新鲜事,大家伙起早贪黑讨生活,也就赶上谁家有喜事的时候,能凑在一起热闹热闹。 譬如这会儿年轻的汉子与姐儿哥儿们,正分站在两艘船上对唱小调。 这边歌一句,那边回一句,假若谁和谁本就暗生情愫,便会借着对歌之际以词传情。 比起陆上人,水上人面对情爱的态度要大方许多,这里极少盲婚哑嫁,哪怕婚后过不下去,也能痛快分开。 小调起自渔歌,婉转悠扬,和出海打鱼时喊的铮铮有力的号子截然不同。 钟洺正目露怀念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幕,冷不丁被他二姑捣了一胳膊。 他低下头,便见二姑冲他努嘴,“别光看,你也快去唱。” 钟洺下意识拒绝。 以前他就不爱这种事,只觉蠢得要命,现在更是干不出。 “都是些小孩子,我去凑什么热闹。” 这回换成二姑父给他背上甩了一巴掌。 “什么叫小孩子,你以为你多大?十七了还光棍一条,你也好意思讲!赶紧上去唱,我和你姑商量了,今年之内,你必须相看个媳妇或是夫郎回来!” 被两个长辈生生推上船,钟洺可算是明白过来,二姑非要让自己来吃席是打的什么算盘。 好在上辈子吃够了孤家寡人的苦,这辈子想到成亲,他竟也不怎么抗拒。 来都来了。 然而这船一上,想跑也晚了。 他虽然性子不讨长辈喜,但在年轻汉子里颇有些地位,因他水性好,为人也义气,时常从乡里带些好吃好喝的稀罕物给人分。 故而很快被好事的几人,你一把我一把地簇拥到了正中间。 反观对面船上的姐儿和哥儿们,同样激动不已,谁也没想到一向不爱凑热闹的钟洺,今天居然也会来对歌! 哪怕天色渐晚,夜幕将临,隔着半条船的距离,也瞧得见钟洺的体格如何高大,模样有多出挑。 谁不知道钟家阿洺是白水澳最俊的汉子,剑眉凌锐,星目朗朗,肩宽腿长,足令人看一眼便心思乱撞。 只可惜他为人不靠谱,独爱偷懒耍滑的,家里还穷,且带了个拖油瓶小弟,几乎没有正经人家,乐意把孩子嫁给他。 不过不嫁归不嫁,对歌总是行的,很快有胆子大的姐儿和哥儿亮了嗓子,好些人起着哄加入,唱的都是些“阿哥想妹妹想郎”“冥来想兄到天光”云云,一时把气氛推得更高。 钟洺被架在那里,唱也不是,不唱也不是,到最后还是胡乱唱了几句。 太久不唱,怎能不生疏,没多久他就因为接不上词,输了一头,被人笑着推去一边。 钟洺松口气,赶紧趁人不注意下船溜走,惦记着去找小弟和二姑一家。 只是走着走着,好像走错了路。 人声被抛在身后,仿佛越来越远,远处浪花拍岸,钟洺无端起了一身冷汗。 他怀疑自己压根没有重活一遭,而是仍在一个幻想出的美梦里。 现在梦就快要醒了。 幸而这份忐忑没有延续太久,不远处适时传来一阵锅碗瓢盆的碰撞声,烟火气十足,如同一只手,一下将他推回了现实。 远去的嘈杂如潮水般重现,他抹了把脸,确信自己还在人间。 循声向前走了两步,钟洺便见一个灰衣小哥儿正挽着袖子埋头洗菜,周围未点灯火,将人裹在暗色之中,瞧着小小一团。 左右无人,也不知他为何不在喜宴的灶船上做事,而是独自一人躲在这里。 不过看这架势,小哥儿肯定是在喜宴上帮忙的人,不是娘家人就是婆家人,或许知道他和二姑两家被安排在哪一条船。 钟洺起意上前问一句。 “那个……” 话刚开口,近前的背影教他吓得一抖,转过头来时,整张脸盘被月光映亮。 钟洺发觉这哥儿面生得很,他竟是一时想不起是村澳里谁家的,下巴尖尖,身形瘦削,圆如杏核的眸中盛满惊疑之色。 钟洺赶紧后退一步,举起两只手,表示自己什么也没干,随即把刚刚想说的话说完了。 小哥儿定了定神,重新快速背过身去,手上洗菜的动作没停,看起来是个很勤快利落的人。 “你们在从头船往后数第五艘船上,是伍阿叔家的船。” 他声音不大,气有些虚,但足够使人听清。 伍阿公是新郎江家的亲戚,这样的族中喜事,喜船都是一大家子人凑出来的,船的多少,代表了男方对这门亲事的看重程度。 “多谢。” 因周围没旁人,孤男寡哥儿也不好凑在一处,钟洺得了答案,道声谢便走了。 在他身后,方才答话的小哥儿继续干活,没过多久,他的肚子忽而咕咕叫起来。 小哥儿抿了抿唇,强忍着烧心的饥饿,加快了洗涮的速度。 快点干完活,他还来得及去海滩上挖些蛎黄垫肚子。 不然今夜的喜宴那么多碗盘,不知要刷到何时,不趁早吃些,多半又要饿着睡觉。 “你总算来了!方才跑到何处去了?你姑问了虎子也说没见你,只道唱着唱着你就没影了。” 钟洺进了那哥儿说的船舱,一探头就看见二姑父朝自己招手。 水上人没那么多繁文缛节,男女不分桌,钟洺走过去,挨着二姑父坐下,左边是小弟,也被他一把捞过来,放在怀里。 “大哥,吃花生。” 一粒花生被小弟喂到嘴边,钟洺也不嫌弃,张嘴叼走。 旁边二姑父兴致很高,拍着钟洺的肩膀道:“你小子天天跑乡里吃酒,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今个难得逮着你,可得陪我们好生喝一场!” 村澳里家家户户,基本都沾亲带故,只是亲戚远近不同。 这条船上十多号人,钟洺挨个喊了一圈,看起来有礼又懂事。 惹得右手边的二姑频频看他,顺便还有其它好几个亲戚的暗中打量。 钟洺忍不住摸了摸脸,低声道:“二姑,我脸上有东西?” 钟春霞人泼辣,话也糙,“你脸上没东西,我们是看你今日不寻常,怕你没憋好屁。” 钟洺隐约觉得自己的耳朵又开始疼了。 “真没有。” 钟春霞又问,“那对歌的时候,你可有心仪的姐儿和哥儿?” 钟洺的答案还是没有。 钟春霞恨铁不成钢地看他一眼。 “你啊你,平常挺灵光的人,就不知道把心思用在正道上。” 不多时,吉时到了,流水一样的好菜端上了桌。 钟洺总算不用再应付二姑。 清蒸鲳鱼、葱姜炒蟹、白灼海螺、生腌花甲……都是渔家席面常见的样式。 除此之外,还有炖鸡和烧肉各一大碗。 鸡肉、猪肉可比海货贵多了,平日里难得一见,盘子刚落下,好几双筷子就朝着荤肉伸过去。 钟洺眼疾手快地抢了几块肉,分给小弟和二姑家的表妹表弟,几个孩子笑嘻嘻地吃肉。 而他的碗里,则是二姑和姑父给他夹的另外两块。 久违的来自亲人的关照,害钟洺鼻子发酸。 多亏了席上有人及时举了酒杯,钟洺赶紧端起杯子,把里面的高粱酒一口闷了。 酒到酣处,新人进了船舱敬酒。 今天出嫁的是卢家的大姐儿卢悦,年初及笄,嫁的表哥江贵十六,比钟洺还小一岁。 由此可见,钟春霞着急成那样也不奇怪。 跟新人吃了一盏子酒,放下没多久,既是新娘亲娘,又是新郎姨母的刘兰草,红光满面地送来新菜。 一道下酒的凉拌海菜,一道刚起锅还烫手的鱼头豆腐汤。 有人恭维她道:“刘嫂子,今日你们家料理的一手好汤饭。” 刘兰草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子,含笑道:“大家伙吃着好就成,有什么怠慢的地方,还望多担待。” 钟洺四叔的夫郎郭氏,素来是个爱嚼舌头,喜搬弄是非的。 他面前已堆了一把花生壳,这会儿还接连剥着往嘴里丢,同时道:“你们家本就人手不多,我瞧着都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能整治出这一桌子已是不容易,对了,怎的没看见嫂子你那个外甥哥儿出来搭把手,我来时还见他往另一头走了,不知去作甚,总不是去帮忙的。” 不说还好,一说刘兰草脸上的笑就隐去数分,一副不愿多言的样子。 旁边有人见状,伸手暗搡了郭氏一把,“人家大喜的日子,你提那晦气的人作甚。” 郭氏恍然大悟似的,抬手轻打了一下嘴。 “呸呸呸,怪我,怪我。” 刘兰草听到这里,方勉强扯起嘴角来。 “怕是趁机躲懒去了,等到用得上的时候,早不知去了哪里,我哪还顾得上寻他,左右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在场几人连声附和道:“是这个理,何况他不现身,反倒是好事。” “这孩子也是,你养了这么多年,他却是个不知恩的。就算不露脸冒头,也该主动分担些活计,去后厨帮个忙也成。” 郭氏闻言,吐出一点粘在舌头上的花生皮,撇嘴道:“干些粗累活也就罢了,后厨还是莫进了,他过了手的吃食,我可不敢吃,怕闹肚子嘞,难道你们敢?” 说罢还不忘给刘兰草一本正经地出主意。 “你就是心软,依我看,不如趁早给他找个远远的人家,嫁出去打发走。” 刘兰草一副愁容。 “说来我只是他舅母,哪里做得了这个主?到时候,可不得被人戳脊梁骨。” 旋即又展颜道:“嗐,大喜的日子,不说不相干的人,你们吃好喝好,我且去忙。” 人走了,话题一时还在继续。 钟洺听着听着,不免想到那个默默在角落里干活,还答了自己问话的小哥儿。 对方出现在那里本就蹊跷,待的地方倒是和四婶伯说的方向对上了。 正遭议论的人,八成就是他。 既都让人说到眼前,他难免也想搞清楚,对方究竟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竟招来这么多张毒嘴巴。 小哥儿面相老实巴交的,莫非知人知面不知心? 可惜在场诸人,大约只有他不明就里。 以郭氏为首的夫郎和妇人,说来说去都是“厚脸皮”“白眼狼”之类的词,偏生只字未提小哥儿的名姓和前因后果。 接着为了动筷吃新菜,挨个住了嘴。 钟洺顿觉无趣,打了个哈欠,专心低头给小弟拆起螃蟹来。 3、捕蛰 一场喜宴,村里泰半人都去了,不论男女老少,吃了酒的不少。 水上人常年在海上航行,舟居水面,骨头缝里都是湿气,因而不少都是爱吃酒,量也不浅的。 酒吃下去,第二天人也基本睡昏了头,直到日上三竿,都没几艘船出了海。 原说近来是捕蛰季,族里张罗着凑几艘船出海网海蜇,这遭没人乐意动弹,加上算了算网子不够用,还需再制一些,便顺势往后延了延。 钟洺则得了他二姑的耳提面命,就差对着海娘娘像发誓说这趟一定会跟着去,二姑方才勉强信了他。 如此就到了两日后。 寅时末,天边还是麻麻黑,抬头可见清亮月影。 钟洺靠着在军营里养成的作息,到了时辰,本能地睁了眼。 旁边的小弟睡得四仰八叉,木枕早就给踹远了,小脸贴在席子上,想也知道一会儿抬头全是红道道。 钟洺没叫他,小孩子要多睡觉才长得高。 他一直觉得自己个子高,去了北地军营,比起那些个北方的汉子也不输,可能就是因为小时候娘亲笃信这句话,常任由自己在船上昏天黑地睡懒觉的缘故。 出了船舱,他蹲在船头舀了点水洗漱,看了一眼,缸里剩的淡水不多了。 白水澳离能打水的淡水河较远,他们吃用的水大多从专营此业的卖水艇子上买。 也有不嫌麻烦,隔两日撑船去一趟河里打水的。 比如他二姑和二姑父,就是这么一对俭省的夫妻。 每每看见钟洺花五文钱买水,都要数落他好半天。 丢掉洁牙用的柳树枝子,钟洺捧了一把水洗干净脸,只觉神清气爽。 待他烧上火,用泥炉子煮起当早食的粝米粥,二姑家的船上才传出起床的动静。 半晌后,二姑父唐大强第一个出了船,和蹲在船板上收拾稻草网的钟洺大眼瞪小眼。 “你竟起得这么早?”唐大强有些不敢相信。 昨晚上睡前他还跟媳妇说,捕蛰需得起大早,赶在退潮水的时候打桩。 钟洺这个懒小子必定起不来,不妨自己到时早起一刻去叫他。 现在倒好。 “担心睡过头误了时辰,被尿憋醒以后我就赶紧爬起来了。” 钟洺现在可谓精神头十足,他把手里的稻草网理顺以后放到一边,同唐大强道:“我叫着小仔吃完早食,就把他送过去,姑父,咱们几时出海?” 唐大强比起钟春霞,对钟洺的信任要更多些。 男人对男人,总是宽容。 动辄就说,谁年轻时不是这么过来的,待年纪上来,要紧是成了家后就好了。 他对钟洺的说辞毫无怀疑,欣慰地点点头。 “要走时虎子会来喊,你醒的着实早,大概再过半个时辰就是。” 虎子大名钟虎,是钟洺三叔的大儿子。 钟洺父亲是兄弟姊妹共五人,钟父是老大,走得却早,往下数就是钟洺的二姑、三叔、四叔,还有一个嫁去别的村澳的五姑伯,是个哥儿。 现在这一大家子,基本以钟三叔为首,凡事听他说了算。 二姑父唐大强不算土生土长的白水澳人,在村澳里只一个老娘,再无别的亲故,所以他但凡出海,都是跟着钟家人一起。 这也是水上人的习惯,凡是出海,必要结伴,称为“罟朋”。 一罟内多是同族的人,大家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此才堪信任。 钟洺见时候还早,打了个哈欠继续煮粥。 炉膛里的火苗成了周遭的唯一亮色,待粥水开锅,他又摸几个墨鱼干蚬子干之类丢进去。 今天是要出海卖力气,只喝粥喝不饱,钟洺扒拉了一遍家里存粮,拎出几条咸鱼泡进水里,和二姑昨日送来的米糕一起,等着上锅蒸。 过了卯时两刻,晨光熹微,成片的连家船上间次飘起几缕炊烟。 今天出海捕蛰的人不止钟家一家,毕竟捕蛰是入秋之后水上人为数不多挣钱的路子,秋后海上渔汛不丰,能大量网捕,腌制成耐放的样子,好拿来换银子的海货,只剩下海蜇和墨鱼。 偏偏两样都是要受苦受累的。 捕蛰要起早,为的是赶潮水,抓墨鱼要贪黑,因墨鱼追光,需用火把诱。 过去的钟洺不乐意干,原因就在此。 现在不同了,他盼着进兜里的一毫一厘,都是凭自己真本事挣的。 再不敢投机取巧,盼着天上掉馅饼。 “大哥,你起得好早,几时了?” 附近船上的人基本都起了床,折腾出不小的动静,钟涵被吵醒,睡得迷迷糊糊,揉着眼睛出来寻钟洺。 “卯时了,你起来得正好,早食现在就能吃,吃完我把你送去二姑家船上去,大哥今日要出海。” 钟洺掀开煮粥的陶罐,热气扑面而来。 晾凉一些好入口,他没再盖盖子,又取了个大贝壳充当盘子,往里挟几条咸鱼,另一个小点的盘子放米糕。 钟涵和小猫似的拿手抹抹脸,再用布巾蹭干净。 凉水一激,确实没那么困了。 “大哥要去多久,晚上才回么?” 他能这么问,实在是以前钟洺很少出海。 “来回要跑好几趟,但到不了晚上。” 海蜇离水上岸后不久就会融化,捕蛰都是凑够一船就往回运,交给族中留守在家的其它家眷处理。 他拿起小弟面前的盆顺手往海里一泼,推他进船舱。 “帮我把席子卷起来,好摆桌吃饭。” 水上人吃喝拉撒都在船上,船舱里空间有限。 吃饭时是饭厅,睡觉时是卧房,东西多了还要辟出一半当库房。 赶上孩子多的人家,晚上睡觉都只能横着排成一字,蜷着腿弓着腰,所以陆上人看不起水上人时,就骂他们是“曲蹄子”。 至于船头船尾,那是堆放各类打鱼工具,以及出海舀水存鱼的地方。 桅杆下还有一方神龛与香炉,供奉海娘娘像。 钟涵力气小,别的干不明白,卷席子却颇有经验。 他很快把莞草席推到一边,吭哧吭哧地将矮桌拖过来。 粝米煮到开花,因放了晒干的海鲜,不需要调味就带着淡淡的咸。 墨鱼干和蚬子干吸了水,由干巴巴的模样变回饱满,嚼起来比新鲜的更劲道。 过去这些东西都是钟洺觉腻的,哪里像现在,吃得津津有味。 饭后,他依言把小弟送去邻船。 唐家两个姐儿也都起早穿戴好了,两人拿出梳子和头绳,要帮钟涵梳头扎小辫。 “这是给你们两个备的吃食,饿了就捡一块垫垫肚子,还有喝的水,装了两大罐子,你们各自提着。” 钟洺接过竹篮,看了一眼,里面是粝米糕和虾干、鱿鱼干。 这厢说完话没多久,钟虎就来了。 乍见钟洺已经整装待发,当真也要去,满脸新鲜。 “阿洺哥,你今日真要出海?” “我天不亮就起床了,还能是假的不成。” 为免自己的改变太突兀,钟洺在熟人面前,尽力装出一副随意模样。 “行了,都少说两句,潮水可不等人。” 唐大强发了话,两个小辈不再多言。 遂拿上食水,赶去和大部队汇合。 唐家日子过得不错,除却住家船外还有一艘渔船,直接撑着去。 钟洺和其他家里不出船的小子,则只需跟船出力,随后等着分银钱就成。 钟虎是沿着木板路走来的,他和钟洺上了唐家船回程。 趁这个关口,他避开摇橹的唐大强,挨着钟洺道:“大堂哥,听说你预备说亲娶媳妇了?” 钟洺挑眉。 不消说,肯定是郭氏那个大嘴巴宣扬的。 “差不多吧,岁数也到了。” 他含糊回答,没成想钟虎对此兴趣还很大。 “大堂哥,那你有看上的人了么?” 钟洺忍不住打量他一眼,他以前不觉得自己这个堂弟是这么碎嘴子的人,反倒人如其名,有几分直来直去的虎头虎脑。 今天是中了什么邪? “你到底想说什么?” 钟洺问出口后,就见钟虎憨憨一笑。 “大堂哥,我跟你商量个事,你看上谁都行,别看上吴家香姐儿就成。” 他老实巴交地补一句,“村里的姐儿哥儿,都说你长得俊嘞,你要是和我抢,我肯定抢不过,但我就稀罕她!” 钟洺:…… 看来记忆没错,钟虎的脑瓜子确实不大好使,傻得清奇。 “我都不认识甚么吴家香姐儿,如何会和你抢人。” 他几番欲言又止,最后还是直截了当道:“你尽管把心放进肚子里。” 钟虎果然就吃这套,当即咧嘴笑开。 “谢谢大堂哥!” 钟洺看他糟心,把凑近的堂弟往外推了推。 “别挨着我,热得很。” 其实他本想劝钟虎一句,别八字没一撇就到处宣扬自己喜欢那吴香,说得多了,倒像是把人家姐儿架起来了,到头来不答应你,说不准还要受人议论。 可看他堂弟这脑子,八成也塞不下这么多事。 自己又不是他爹,顺其自然吧。 几艘船凑齐时,天已经彻底亮了。 不单钟虎,在场所有人都对钟洺的出现感到意外,钟洺搬出现成的理由解释。 “闲耍了这几年,也该收收心,好生攒钱娶亲,这不今次便厚着脸皮跟来了。” 此话一出,立刻得到在场长辈们的肯定。 “我就说,我大哥生的儿子怎会没出息!” 三叔跳上他的船,把他的后背拍得邦邦响。 “早就说你那一身天生的好水性,若不出海岂非荒废?乡里有什么好的,都是些狗眼看人低的玩意,以后少往那处跑,多出海学本事,挣到买新船的钱,无非早晚的事!” 钟洺连声称是。 同时暗叹他这三叔手劲真够大,怪不得捕蛰打桩,要他当领头。 捕海蜇无需去远海,但船停在何处,也有讲究。 今天海上是个好天气,风平浪静,各族的渔船默契地在离岸不久后就已四散,各自奔向不同的方向。 一个地方的海蜇可禁不住几十艘船合捕,彼此距离远些,也省了因此起口角。 “就在这里,甩锚吧。” 发话的不是钟三叔,而是族里一个叔公,钟洺他们这一辈的人,喊他六叔公。 他五张多的年纪,早就当了阿爷,出海大半辈子,是个定海神针一般的老把式。 水上人多有活不长久,丧命海上的,故而年纪越大,在族里越得敬重。 五十知天命,在村澳里都算得上高寿。 几艘船上的人闻声开始动手,钟洺也就近弯腰,两手拽起船上铁锚,用力一挥臂,将其抛入了水中。 4、潜水(小修) 找准地方,接下来就轮到打桩。 在白水澳,捕蛰用的是竹子做框的大网,将其下方楔入海底泥沙,潮水落时,网子沉入水中,随着水流来去,海蜇到了这里刚好被网拦住。 而后潮水上涨,网子随之上浮,正好把海蜇全数兜住。 打桩的工具是根连着大石头的长木头,上面系粗麻绳,搁在六叔公家的船上。 这东西得靠好几个壮汉牵引,才能使其活动起来,重击竹桩。 由于钟洺是第一次来,长辈们怕他帮倒忙,把他打发去把舵,免得木船因为船上人的大力动作摇晃,偏了方位。 “让你把舵,不是让你偷懒,要紧在旁学着些。” 钟三叔作为在场最力壮的一个,率先甩掉上衣打了赤膊,活动着肩膀准备上前,同时告诫钟洺一句。 钟洺一口应下。 很快,伴随着出自六叔公口中的嘹亮号子,打桩开始了。 汉子们上半身的肌肉隆起,双手紧握粗麻绳,巨石上下活动,将竹桩一下下地砸进水中。 不得不说,这真是个辛苦又枯燥的活计。 第一个桩子打完,钟三叔的脸盘都是红的,上面汗水纵横。 钟虎大口喘气,下来找水喝,钟洺给他递上水罐,问要不要下个桩子换他上。 钟虎咕嘟嘟惯了几大口水,摇摇头。 “哥,你不行,身板太薄使不上力,还得再练练。” 钟洺正想反驳,上辈子他可是在军营里操练十几二十年的,论经验不比虎子强。 还没张口,肩膀被人猝然一捏。 他习惯性地迅速出手,一把按住那人的手腕,要不是钟虎喊了声“六叔公”,钟洺就要给老人家一个过肩摔。 即使如此,六叔公的手腕子也被他捏得不轻。 钟洺闹了个大红脸,“六叔公对不住。” 路过的钟四叔看到这一幕,教训钟洺道:“你小子怎不知轻重,把那跟流氓混子学的些不入流的招式,用到长辈身上来!” 不料六叔公看起来不算多生气,只是甩了甩手道:“洺小子和你们走的路子不一样,他手长脚长,体格精瘦,是能下海当鱼的,若是长成了大块头,反而碍事,入水就沉。” 又看着钟洺,肯定道:“反应快,身手也好,不错,这都是在海上保命的功夫。” 说完就背着手走了。 留下三人在原地面面相觑,尤其是钟四叔,对着钟洺夸也不是,骂也不是。 歇了没多久,众人继续打桩。 一艘船左右各一张网,四艘船就是八个桩。 打到第五个的时候,有个汉子直说扭了腰,不得不换了钟洺上去。 于是后半程,都是钟洺甩着膀子和大家一起出力。 这具身体还是十七岁的模样,确实比不上前世二十岁后的结实,但他也咬牙生生扛了下来。 最后大功告成时,钟洺脸上身上的汗和刚从海里出来似的往下淌,擦都来不及。 他伸手揩去蛰到眼睛的咸汗,吞一下口水,找出自己的水罐来连喝了小半罐。 网下好了,接下来就是等。 随着时间的推移,日光愈烈,钟洺实在热得要命,只觉得回去就得上火。 上辈子在冷地方待了太久,现在回来,真是耐不住一点热。 他嘴里叼着鱿鱼干,面无表情地盯着海面看了一会儿,突然站起来。 躺在旁边船板上打盹的二姑父睁开一只眼,“你要干什么去?” 钟洺抻了抻胳膊腿,精神一振。 “闲着也是闲着,我想下海游一圈。” 他搓搓手,“姑父,你船上有没有网兜子和铁耙,借我用用。” 二姑父坐起来,想了想道:“网兜倒是有,铁耙没有,上回让你姑拿走赶海去用了,搁在家里船上。” 另一边,钟三叔听见他说的话,站在自家船上朝他招手道:“要铁耙?我有,竹夹子也有,你是要下海?” “想下去看看,在船上太热了,下海凉快。” 钟洺有些迫不及待了,重生后的这几日要干的事不少,家里的船舱用他现在的眼光看,简直脏乱差,好不容易收拾完,又要编草绳做捕蛰用的草网,都没顾得上下水游个痛快。 “年轻人就是气力足。” 钟三叔在自己家船上,给他收拾了东西,隔着船舷丢过来。 钟洺捡起,把网兜捆在腰带上,长夹子放进网里,铁耙握在手中。 旁边剩下的人也都饶有兴致地凑过来。 “我也想下水游一圈,这片海肥得很,说不定还能撬两个鲍鱼嘞!” 说话的是钟洺一个堂叔的儿子,叫钟守财,钟洺管他叫守财哥。 他一带头,几个年轻小子也都跃跃欲试,包括钟虎和钟石头。 “那就一起下,正好看看你们能在水底下闭气多久。” 六叔公也溜达了过来,指了个方向。 “你们下去以后往那边游,不然水底下都是海蜇,蛰你们个好歹。” “知道了六叔公,我们又不傻。” 钟石头不以为然,他年纪小,过了年才十三,玩性最大,也从家里船上拎了个网兜和铁耙,二话不说头一个蹦进海里。 可谓人如其名,入水后水花高高溅起,惹得他亲爹都骂了一句,“混小子,毛毛躁躁的!” “我也下去了。” 钟洺回身招呼一声,紧随其后,一跃入水。 不说别的,光姿势就比钟石头的好看多了。 水下意料之中地浮动着许多海蜇,正随着水流朝船的方向游来,伞盖张开,像一个个软趴趴的大菌子。 要是不考虑被它们蛰到后的疼痒,这幅场景还是挺好看的。 钟洺双腿一蹬,没两下就游离了这片区域。 海蜇群被抛在身后,清透的海面之下,与陆上截然不同地风景徐徐展开。 令人感慨又怀念。 礁石嶙峋成山,珊瑚簇拥似花,各色的海鱼成群游过。 钟洺见到它们就像是见到了久别的老友,兴之所至,拿铁耙从礁石上摘了一个海胆,当场砸开喂鱼。 海胆黄随水散出,眼里只有吃食的海鱼蜂拥而至,你一口我一口,很快抢了个干净。 钟洺紧闭着嘴憋气,却也不耽误嘴角上扬。 连喂了两个,他不再耽误时间,第三个海胆撬开后扔到水底,转而游开。 路过一个石洞,看见一只兰花蟹正在吃贝,他不客气地徒手抓起螃蟹丢进网兜。 一条冒着绿光的花海猪鱼一闪而过,这种鱼约有两个手掌拼起来那么长,什么颜色都有,看起来像毒菌子,其实肉质肥美,对得起“海猪”这个名字。 这种鱼长得特别,拿去圩集卖比一般的鱼值钱。 钟洺拽起网兜,追着海猪上前,把这条笨鱼堵在了石头缝里,用铁夹子捅了两下,逼它不得不从唯一的空处往外逃,结果正好落网。 看尺寸,这条怎么也有个四五斤。 钟洺满意地攥起网兜的开口,手攥铁夹,在附近找寻还有没有别的值钱货。 接下来的时间,他又抓到五只螃蟹,其中两只兰花蟹,三只石夹红。 原本还看见了龙虾,可惜给跑了,害他叹了半天气。 为了弥补自己的损失,他连打了十几个海胆,从石头上扒下来几大把小狗牙螺,够好几个人吃一顿了。 又转着圈找鲍鱼,最后成功找到几个,一并收下。 网兜渐满,下来的时间也不短了。 即使觉得一口气还没用尽,钟洺也预备朝水面上撤退。 就在临走之时,他忽而瞥见不远处的海底沙地上杵着一个大大的贝壳,黑黢黢的,尺寸如锅盖。 看那上宽下窄的形状就知,是个江珧,如此怎能不去看看。 江珧俗称带子,是一种上宽下窄形状的贝类,里面的裙边与柱肉可以吃,味道鲜美,尤其柱肉,晒干以后便是价格极高的“瑶柱”,在城里酒楼是可以上席面的佳肴。 但钟洺见过手掌大的江珧,脑袋大的江瑶,面前这等近两尺多长的却是见所未见,想来要长到这么大,岁数怕是小不了。 以前他听族里老人说过,甭管是什么活物,都是活得越久越精明。 这么大的江珧不躲在深海养老,反而出现在浅海,怎么想都不太寻常。 或许会和记忆当中,那场数日后即将登临海岸的飓风有关。 用麻绳捆住江珧外壳,四面交缠绑紧,钟洺打算把这个大贝壳带上岸,让六叔公掌掌眼。 反复拽了拽,确认脱不开后,他一手扯网兜,一手扯麻绳,牵着沉重的收获返程。 此时,船上。 一群人靠着船舷望水面,七嘴八舌地议论。 “都过去好一阵了,守财他们都来回三四趟,阿洺还没上来,这小子的水性比起之前好似又长进了。” “咱们水上人天生会水,四五岁的小子都能闭气潜底,但好成钟洺这样的真是不多见。” “我大哥水性就不差,大嫂的娘家一脉又是珠户,她自己出嫁前也当过珠女,龙生龙凤生凤,这两人的孩子不能是孬种。” “可惜钟涵那小哥儿是个‘八月仔’,体格子弱,不然再过几年,八成也差不了。” “要说可惜,还是我大哥大嫂最可惜……” 钟三叔把自己说到惆怅,钟四叔也跟着唉声叹气。 恰在这时,只听得船尾处“哗啦”一声,紧接着便见了个人破水而出。 举着半截计时香的钟虎原地蹦起来,兴高采烈地喊道:“阿洺哥你好厉害,足足在水下待了一刻钟!” 钟洺举手挥了两下示意,随即甩了两下脑袋上的水,凑近船边,先把网兜和麻绳递给船上人。 钟守财和钟虎离得最近,赶紧接过,后者直接被麻绳连接的重量拽了个趔趄。 他瞪大眼睛,“哥,你这是用绳子捆了个什么玩意?” “你拽上来就知道了。” 钟洺攀着船舷顺利登船,上船时一用力,麦色的肌肉绷紧,线条修长而结实。 下海时他当然没穿上衣,下半身的裤子也扯了,只留贴身齐大腿的小裤。 水上人都这么穿,小裤短,外裤也刚过膝盖,这般下水方便也凉快。 短短的时间内,钟守财已经帮他把网兜拽上来了,里面的海鱼、螃蟹、海胆、鲍鱼和海螺等洒了一船板,看得人难掩羡慕。 “还是你能耐强,我们游不深,下去好几趟都赶不上你一回的收成。你看你这几个鲍鱼,多大!拿去圩集上能卖好价钱。” 钟洺接过二姑父递来的布巾,擦了把脸,转而擦头发。 “水性其实是能练的,我现在比以前憋气的时间长,而且在水下找这些东西有窍门,不知道的人下去以后没个目标,时间都白白浪费了。” 钟守财抓抓脑袋。 “能练是真,海娘娘赏饭吃也是真。” 钟洺笑了笑,没再接茬。 擦得差不多,不至于海水满脸糊眼睛后,他把布巾往脖子上一搭,去帮钟虎的忙。 说话的这一会儿,钟虎和钟石头两个人已经合力把麻绳拽上来一大截,三叔也在后面帮忙,等到巨大的江珧出水上船,连六叔公的小眼睛都睁大了两圈。 钟石头连舌头都捋不直了。 “水,水底下还有这玩意?阿洺哥,你和我们潜的真是同一片水?” 他是船上这几个人年轻小子里闭气时间最短的,几乎没一会儿就要露头换气,几次折腾,除了把自己搞得脸红脖子粗外,没什么像样的收获。 钟四叔嫌他丢人,也多少有点怕他出事,两趟之后就不让他下水了。 “我游得远一些,这个江珧是偶然瞥见的,不然也要错过。” 他见六叔公来了,往侧面移了移空出位置,“六叔公,您见识多,帮着看一眼,这么大的江珧不在深水,反倒杵在浅水的沙地里,是不是有什么蹊跷?” 他装作不解,把话题往飓风上引。 “以前听说海上升龙气之前,水底会起大漩和大浪,把深海里的大鱼都翻上来,这个会不会也是一个道理?” 一番话说完,好多双眼睛齐齐看向六叔公。 六叔公面色凝重,在船板上蹲下敲了敲江珧的壳,良久吐出三个字:“不好说。” 5、再遇(小修) 寥寥三字,令众人提起来的一口气吊在半空中不上不下。 要真是飓风将至,龙气将升,里正会上报乡官,再令全澳家家户户拖船上岸,躲灾避难,可不是开玩笑的。 但同是水上人,哪怕是半大小子亦从小耳濡目染,皆知道这等大事,村澳定会召集各家族老一起商议,并非六叔公一个人就敢开口乱讲。 随后六叔公又问了钟洺几个问题,钟洺既明知飓风会比族老们断定的提早来临,由此夺了白水澳好几条人命,没多犹豫,刻意把海底的情形往夸张了形容。 六叔公上了心,接下来好半天都站在船头看天看云,掐着手指算日子。 见状,钟洺的一颗心半落回肚子里。 海上风大,纵然湿气沉沉,多吹一阵也足够把衣服吹干了。 而衣服半干时,草网里的海蜇已是密密麻麻,到了打捞收网的时候。 钟洺把不滴水的头发重新束起,从船上的一堆连着长竹竿的网兜里拿了一个,跟着上前捞海蜇。 每艘船上分了三个人,钟守财家里今天没出船,和钟洺一样,所以这会儿跳到唐家船上帮忙。 要么说捕蛰疲累,皆因打桩要花力气,捞蛰亦轻松不到哪里去。 海蜇长得大不说,还兜着一包水,大一点的海蜇动辄上百斤,一次捞不动,只能在草网里用网兜将海蜇的头和身子撇成两半,分两回放进船舱。 除此之外,还要单分出一个人在船舱里负责分拣,面前一堆木桶和木盆,一边放海蜇的伞盖脑袋,一边放下面的身子爪子,为了到时候送上岸,处理起来能更快。 不然但凡晚一点,海蜇就要化成一滩水,所有的辛劳都成了白忙活。 一个族几艘船,一次出海少说能得千斤的份量。 捕蛰季长达两个月,舍得卖力气的能从这里面赚出家里老小一冬的吃用。 “快看!我们这里有只好大个头的!” “瞧瞧,我们这边这只也不小!今天的收成真是怪好!” 一群人连着捞了半个时辰,各个喜气洋洋。 四搜船上已经被海蜇堆满,船的吃水都深了许多。 “怪不得我爹说捕蛰是稻草缚黄金,这些赶着年前都卖了,得是多少银子!” 说话的是钟石头,他和钟洺一样,都是第一次跟着出海捕蛰,自然,钟洺先前没来是不乐意来,钟石头则是岁数小力气小,来了也顶不上什么用。 相比之下,同样是头回出来的钟洺就淡定许多。 “海里可不遍地是金子,得有本事捡才成,接下来有的是辛劳时候,只盼你们这几个后生别叫苦叫累。” 钟三叔抹把汗,把手里的长网兜一丢,招呼大家伙拔桩收网。 白水澳,岸边。 “表哥,海上又有船回来哩,好几艘!是不是姑父和我大哥?” 钟涵站在海滩上踮脚往远处看,手里攥着几朵摘来的小野花。 旁边钟春霞家的雀哥儿在编花环,他俩年纪小,不用干什么活,他娘支给他的事,就是照顾好小仔。 “我瞅瞅,好像还真是。” 唐雀爬上一块礁石望了望,确认后他爬下来,牵起钟涵的手。 “走,咱俩去岸边找我娘和我姐。” 两个小哥儿到了地方,第一反应就是热。 原本空荡的海滩上多了不少简单支起的竹棚子,棚里垒了几口土灶,土灶上架着用来煮海蜇的大铁锅,里面热水滚滚,冒着丛丛白气,熏得灶前忙活的人面目不清。 铁锅价高,加之水上人家在船上用不着铁锅,这些锅都是各家合伙买了共用,一年里就捕蛰季和年节里用得最多。 这样的地方都不让孩子来,乱跑乱跳的,一旦烫着就不是小事。 因这个缘故,钟春霞瞧见唐雀和钟涵时,直接就举着大笊篱教训起来了。 “你们两个怎来了?快走远些,热得很!” 唐雀扯着嗓子道:“我们瞧着海上的船,像是咱家的,就过来看看。” 钟春霞忙得晕头,都没顾得上看船,听了这话她放下笊篱走出来,身后唐莺也跟了出来。 “好家伙,还真是呢。” 钟春霞认出孩他爹的船,转身就把唐雀和钟涵往别处赶。 “阿雀,你带着小仔走远些,一会儿我们要上船扒蜇,下来还要煮蛰,管不得你们。” 哪知两个小的都不乐意走,在原地碾脚尖,把沙子都碾出一个坑。 直到钟春霞松口,许他们离远些看着才罢休。 船停后抛了锚,一并回来的还有其它十几艘船。 各族撑船出去的时辰差不多,回来的时辰也就都赶在一起,皆是怕好不容易捞上来的海蜇不新鲜。 家中的妇人、夫郎和能帮上忙的老少全都一拥而上,裤腿高高挽起,预备上船扒蛰。 “阿贵这就背上新媳妇了,看这小子嘴巴都要咧到耳根子!” 船周水深,常有浪头来回,汉子力气大些,下盘也稳,不易摔倒,那些个宠媳妇夫郎的汉子,就会主动背家里人上船,如此省了湿衣裳。 当然也有儿子背老娘,兄弟背姊妹的。 江贵和卢悦新婚燕尔,正是容易被打趣的时候。 眼看卢悦还没如何,江贵整个脑袋都快给羞红了,更是惹得一串笑声。 唐大强也下船背了钟春霞,三人在船上一起扒蛰,扒出足够的数量就倒进竹筐里,钟洺拿过扁担,两头挑起送去岸上。 棚子里灶头旁,他让负责煮蛰的唐莺往后站站。 “别让热水溅了你。 “好,表哥你也小心些。” 唐莺依言避到一旁,钟洺方才上前将两大筐子蛰头倒进去。 海蜇浑身都能吃,除了蛰皮不用水煮,直接用盐和矾腌以外,其余的蛰头、里子、脑子等都要煮过方能定型。 两筐倒空,挑着空筐回船,灶前实在太热,出来后海风一吹,反而多了几分凉爽。 钟洺呼了口气出来,刚要往前走,衣裳就被拽住了。 他低头,看见小弟笑嘻嘻的小脸,当即也跟着笑。 “你怎在这处?别乱跑,当心烫着,你阿雀哥呢?” “表哥,我在这呢。” 唐雀跑过来,呼呼喘气,顺道告小状。 “小仔见了你就一顿跑,我差点没跟上。” 又问他爹娘是不是在船上,钟洺点头。 “这几日就是这般忙,你们别进棚子也别下水,在岸上玩,也别跑远了,我们来往能看见你们就放心,看不见少不得搁下活去寻。” 唐雀拉着钟涵乖巧应是。 钟洺空不出手摸摸小弟的脑袋,继续往船上去。 再度踩进海里时,瞥见斜前方有个小哥儿,正自己肩挑扁担,艰难地往船的方向走。 看他打扮,就知是个没嫁人的,左右却也没个兄弟在,本身生得瘦小伶仃,但凡一个浪头过来,身形就难免晃上个几下。 周围有不少人,也有不少船,没一个上前搭把手。 两个别家小子闹腾着前进,路过钟洺身边时被他听到,这两人正拿小哥儿取笑,挤眉弄眼道:“你小爹正给你说媳妇,你不如去背那灾星一回,晦气是晦气了些,好歹也是个哥儿不是?说不准他哭着喊着要嫁你。” “你怎不去,昨个还说夜里做梦都在摸姐儿的小手,看你是憋得很了,你现在上去,不止能摸手,别的地方怕是也能……” 话是越说越荤,钟洺长腿一迈,越过他们去时,认出是赖家的小子。 赖家和钟家,两家从上一辈起就多有不对付,这俩小子和他们爹一样,生得贼眉鼠眼,其中一个下巴上还生个痦子,都管他叫赖痦子,不比水耗子好看几分。 什么腌臜玩意,大白日随便逮着人就说些下流话,他听着都觉脏耳朵。 钟洺“啧”一声,仗着肩宽臂长,故意把扁担往后一捎,正杵在赖痦子胳膊上,把他推了在水里推了个踉跄。 两小子刚刚说得火热,没注意前面的是谁,当即不满道:“谁啊?走路不长眼!” “我这人走路霸道,最是烦磨磨蹭蹭挡路的狗,怎么,有意见?” 钟洺拧过头,扫了二人一眼,语气冷硬。 他个子高,身形颇魁梧,赖家小子认出是他,默默咽下口水,脑袋都往脖子里缩了两分,哪里还有半分气焰。 钟洺哼笑一声,懒怠多给这两个丑了吧唧的怂货眼神。 膝下涉水,复走了几步,余光瞥见那哥儿还在独自费劲往前挪。 非亲非故的,他本不欲多管闲事,奈何没多长的工夫里,小哥儿已经跌水里两回,成了落汤鸡,惹来哄笑一片。 第二回扁担落水,筐子脱钩,浪花一打,直接走远,好巧不巧到了钟洺跟前。 钟洺没多犹豫,抬脚挡了一下那筐,弯腰捡起,往前走了两步,又捡回扁担,凑在一起还到了小哥儿面前。 “你的,拿好。” 这哥儿此刻满头满脸都湿透,衣裳都紧贴着身子,显得更瘦。 一双大眼睛忽闪两下,目光怯生,钟洺一下子认出,这是在江家吃席面那日见过的人。 “多谢你。” 哥儿低头接过筐子,出声道谢,因此露出头顶一个小小的发旋,夹在泛黄的细发里,风一吹过,和北地秋后的枯草似的晃了晃。 两人靠得近,都站直了身,钟洺发觉对方的个头堪堪及自己肩膀,简直一只手就能拎起来,怪不得在浪头里站都站不住,活像长这么大没吃过饱饭。 也正是在这时,他注意到对方的左手小指处捆了一根旧麻布条,被水浸得早就湿透。 寻常人除非受了伤,谁会把手缠成这样,真不知刘兰草是怎么想的,手上伤了还让人来做这扒蛰的活计。 扒蛰、矾蛰,又是海水又是盐的,怎么能好受。 就是不知村澳里人人对其避之不及,究竟是出自何故。 他真是长久不在家里久待了,好些事情都搞不清楚。 当然,好像也没必要搞清楚。 6、往事 帮人捡筐不过是个小插曲,钟洺很快再次上了二姑家的船,卸下竹筐,弯腰把扒好的海蜇往里放。 放着放着,他察觉到什么,停了动作,抬头一看,就见二姑和姑父唇角带笑地盯着他。 钟洺捞一把差点从手里滑脱的蛰皮。 “这是干什么呢。” 他往后看一眼,又转回来。 “看得我后背冒凉气。” 钟春霞笑着往他脚底下砸个蛰头。 “你说我俩干什么,我还想讲你小子总算开窍了。别以为我同你姑父没看见,你方才和个小哥儿在那头说话,就是太远,我俩都没认出来是谁家的,你倒是沉得住气,一个字不往外蹦。” 钟洺一怔,知晓他们两口子是误会了。 “哪来的‘说了半天话’,我就是看他一个人被浪冲倒,还差点丢了扁担竹筐,顺手帮个忙而已。” 钟春霞明显不信。 “你小子向来眼睛长脑门上,什么姐儿哥儿,再是好皮囊的也不多看一眼,真就是顺手帮个忙?” 钟洺无奈。 “这有什么假的,那哥儿二姑你肯定认得,就是卢家刘兰草刘婶子的外甥哥儿,我看他长得小,年岁当是不大,我和他能有什么。” “什么乱七八糟的。” 钟春霞已在心里把人对上了号,听见钟洺的话,只觉头疼。 “你天天睁眼往外跑,村澳里的人事是一概不知了,说出去让人笑话。什么年岁不大,人家过了年也十七,论虚岁正和你一般大。” 她接着道:“那哥儿你忘了不成?正是苏家那个生下来多根指头的小哥儿,叫苏乙的。十几年前两个爹都死在海里,苏家嫌他六指克亲,也不乐意养,推来推去,愣是推给了他舅,许诺每个月多分给卢家米粮,算是这哥儿的伙食,卢家这才应下,结果他舅前两年也没了。” 钟洺听到此处,手上动作一顿,随即恍然。 “原是他,怪不得。” 村澳里有这么一号人,他自是知晓。 只是就像他二姑所言,他这些年的心思都不在这里,就算是听说了,也是左耳进右耳出,不在心里存。 如今一提,多少想起来些。 苏家乙哥儿,小时候生下来便是个六指,水上人忌讳多,看见不寻常的事总爱嫌不吉利,于是苏乙打小就顶了个“灾星”的名头。 且他开口晚,别家孩子两岁会喊爹娘,他三四岁才会说话,村澳里的混小子跟着不积德的大人不学好,见了他就喊“哑巴”,吐口水,拿石头、贝壳丢他。 原本流言无根,饭后闲扯罢了,没成想苏乙快五岁那年,他爹爹和小爹还真就接连没了。 一个出海时遇了鲨鱼,据说给咬得不成样,只有一身破烂的衣裳带了回来。 一个当日好巧不巧,跟在了渔船后面的料船上做事,看见自己男人死无全尸的惨状,回来就变得疯疯癫癫,某个雨天跑进海里溺死了。 连续两条人命,苏乙成了烫手山芋。 亲爷奶不顾,亲叔伯不管,饿得没有人腰高的苏乙自己在海滩上捡吃的,从海鸟嘴里抢鱼,捞了海草就往嘴里塞,徒手在礁石上抠蛎黄,抠的满手是血。 亏的生在海边,有手有嘴就饿不死,不然怕是早就夭折。 那时候钟老大夫妻还在世,小涵哥儿还没出生。 钟洺依稀记得他们在家里饭桌上提过此事,当初钟老大愤愤道:“要是谁敢在我死了以后欺负我孩子,我变鬼也得把他扯海里喂鱼。” 话音落下他就挨了媳妇一巴掌,“吃饭呢,说这晦气话,一会儿去给海娘娘上柱香告罪。” 钟老大一顿嘻嘻哈哈,还拉过儿子揉了把脑袋道:“你看看,还是你命好。” 钟洺心道,自己的确命好,哪怕上辈子步步走错,竟还得了重来一次的机缘。 兴许是爹娘在天有灵,一辈子勤勤恳恳,与人为善的福报正落在他身上。 “还说不在意人家哥儿,说不了两句又呆愣了。” 钟春霞摇摇头,走近了后从钟洺手底下扯过筐,把里面的海蜇匀了匀,又往里放了两把。 她是不信什么六指克亲的说法,只能说乙哥儿命苦,多长根指头,教那些长舌头的有了说辞。 真论起来,水上人家的孤儿多了去,难不成各个的爹娘都是孩子克死的,寡媳妇和寡夫郎遍地跑,难不成各个都是克夫命? 要这么讲,他们兄妹五个的爹娘也走得早,是不是他们五个克死的? 她的大哥大嫂,是不是阿洺小仔克死的? 因此换成别人,但凡望见自家小子跟苏乙有什么攀扯,怕是要吓得回家给海娘娘上香求保佑。 到她这里,只觉得钟洺开窍,不是榆木疙瘩,至少看见小哥儿遭难还知道添把手。 不然她真怀疑这小子是不是要打光棍到三十,到时候人嫌狗憎,倒贴给寡妇当赘婿都嫌老。 她想得开,心情也好。 这次的海蜇个大肉厚,看得她更是雀跃。 “怎么今日收成这么好,趁着天晴,接下来多跑几趟。” 眼下是六月,虽是捕蜇季,也是飓风季,飓风一来,就是好几天不能顺利出海。 水上人是看天吃饭,海中讨食,陆上人种地,除非赶上大灾年,不然总能剩下点粮食饱肚,他们不出海只能系着脖子喝风。 唐大强赞成道:“是该如此,你不知道,现在海里的蛰和赶圩集似的,乌泱泱全来了。” 说到这里,他一拍大腿。 “你看看,光忙着扒蛰,竟忘了给你看你大侄子下海捞的稀罕物!” 于是片刻过后,钟春霞见到了那只大江珧,又惊又喜。 先前被唐大强拿网盖着放在船上角落里,免得一上岸被别家瞧见,生了红眼,这才一时给忘了。 钟春霞看了半天,看够了,脸上的笑模样愈发深。 “这个得趁早拿去乡里卖了。” 她道:“卖之前拿上岸去,让咱家孩子都看看,长长见识。” 钟洺点头,“我也是这么想,剩下的里面,海胆和狗牙螺就不卖了,留下咱们自己吃。” 扒蛰、煮蛰、矾蛰,等处理完今天捞上来的所有海蜇,已经将近晌午。 忙完后吃了点东西填肚子,钟洺马不停蹄,又带着今天下海得的鱼获,搭横水渡的小船去了清浦乡。 清浦乡属九越县,曾因清浦珠池闻名于世。 前朝时,清浦珠池出产的珍珠形圆皮亮,其中品相最好的为“南珠”,进贡给皇家后,专门用来镶嵌帝后的朝冠。 奈何好景不长,前朝短命,末代皇帝昏聩,沉湎享乐,下面的官员为了投其所好,一年到头不间断地命人采珠,险些将珠池里的珠蚌采绝了种。 听闻到了后来,开出的珍珠大小如碎米,状若歪瓜裂枣,皆不堪用。 前朝亡国后,天下乱了好一阵,群雄并起,乌烟瘴气,谁还顾得上一个小小的清浦。 珠池得以休养生息,直等到本朝太祖爷登基,改朝换代,总算又能出产像样的珠子,为人遗忘几十年的清浦乡由此重建采珠所。 本朝以史为鉴,为了杜绝那等“竭泽而渔”的采珠方式,对官办珠池的管辖十分严苛,除却登记在册的珠户,私自盗采量重刑,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上一世的钟洺正是因为这个缘由,被几粒小小珍珠所害,客死他乡。 …… 往事已矣。 重新站在清浦乡的码头上,钟洺没了前世那些不着四六的杂念,一心想着卖了东西换钱。 他家现在的银钱加在一起,勉强只得个一两银,其余都被以前的他大手大脚花没了影,想都想不起是用在了哪里。 别说娶亲了,若是一段时间出不得海,真是糊口都费劲,遑论明年开春还要缴各色杂税。 午后的圩集比起早晨算不得热闹,很多摊贩都已卖完收摊。 钟洺数出五文交了市金,捡了处地方落下扁担,把江珧、海猪、鲍鱼和螃蟹摆出来。 面前的东西实在太过瞩目,不用他多吆喝,摊子前很快就聚了一堆人,你一言我一语,直问得他脑袋嗡嗡响。 打眼看就知道里面泰半都是看热闹的人,八成不会掏钱买,真正兜里有银子的,也就两三个而已。 钟洺听了半晌,清了清嗓子,盖过现场嘈杂。 “诸位,要问这江珧从哪来,自是从海里捞的,离水没几个时辰,上船后搁海水里,尚且活着,最是新鲜,里面的瑶柱肉比拳头还得大两圈,裙边单独扯出来都能烧一锅好汤,买回去保管不亏。” 被他这么一说,挤到摊子前的人头又多了几个。 “你就说个实在价,多少银子卖?” 有人往前站了站,背着手问话。 钟洺看过去,见此人穿一身细布袍子,头戴商铺掌柜素喜的巾帽样式,腰间挂着荷包、香囊。 他伸手比了个数,“五两银。” 四下一阵喧哗,有人虽看样子就不是买得起的,偏也要多嘴多舌地讲一句。 “这价钱可一点不实在,带子价贱,巴掌大的也就卖个三五文钱,你这个无非是大了些罢了,怎还要得上五两?” 问价的掌柜也嫌贵。 “东西再大,味道还是那个味道,谁犯得着花五两银子买这个?” “就是,这小子忒贪。”后面有人附和。 钟洺笑了笑,也不恼。 “这只江珧搁在它族里,也是个祖宗辈的了。各位要是不稀罕要,我挑去东街那边转一圈问问,应当也不愁卖。赶上那头有闲情逸致的老爷,拿这壳子去请人做个摆件,搁在家里都极好,其余时候,有钱都换不来。” 他本来就没打算把这东西当肉买,论斤称有什么意思,当一样东西够大够少见,卖得就不是味道,而是珍奇。 见他不乐意让价,看热闹的人散去一波,又来一波。 钟洺老神在在,并不着急,还插空把其它几样都卖了出去。 四斤多的海猪,按十八文一斤卖,得了七十八文。 活鲍鱼一共七个,五个大的有半个手掌长,肉质肥厚,十五文,小的两个十文,共九十五文。 五只螃蟹大小差不多,沉甸甸的,他干脆论个卖,二十文一只,统共一百文。 两钱半多的银子到手,够称一斗粝米,他拿出零散的十文钱,跟过路的菜贩买了一大把鸡毛菜、两块豆腐。 期间凡是来打听江珧的,他一概好声好气地答话,但在价钱上仍旧是半点不让。 又过两刻钟,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带着两个小厮匆匆赶来,见江珧没卖出去,好似还大松了口气,上来价都不问,直接就道:“这物可还活着?我们家老爷点名要了。” 7、林中(修) “活着,您看一眼就知。” 钟洺不动声色,觑一眼管事就认出,是东街黄员外府上,二房掌后厨采办的人。 他过去在乡里混时,这些个大户里能说上几句话的管事,都特地记过。 为的是说不准哪天凑上去,帮人半点事,捡些指头缝里漏下的小钱,便够吃两顿酒了。 黄府管事依言上前看,用手戳了戳江珧张开的缝,一股海腥气扑来。 他满意道:“你今天赶上好运道,我们府上老夫人正馋一口瑶柱水瓜汤。” 旁边人一听,花五两银子买这东西,居然是为了回去做一道家家都有的寻常汤菜,真是富贵人家自有花钱的办法。 “贵府老爷孝顺,这江珧我们族里老人见了,都说寿数长,意头好,当得起一句祥瑞物,孝敬老太君最是合适。” 管事有些意外,没成想一个卖鱼的水上人嘴皮子挺上道,不都说水上人大字不识,行事刁蛮么? 他捋一把小胡子笑道:“说来正是为此。” 言罢使唤身后的小厮上前使麻绳捆了江珧带回去,此等好东西要进他们黄府大门,又是二房特地孝敬的,那可得好生从街上走一遭,把老爷的面子显出去,银钱才能花得更值。 五两银子到手,钟洺顶着周围摊贩们的艳羡收了摊。 他不急着回,往粮铺一趟买了两升粝米、两斤干米粉,拐到肉铺,割了一条带肥的猪肉,接着是路边的蜜果摊,称了三两橘子干,分了两个油纸包裹起,到时给二姑家的一包。 九越盛产大小橘子,哪怕加了点稀薄的蜜水渍过,仍是最不值钱的果子之一。 成熟的季节山上满地皆是,而运到北边身价能翻倍。 有道是南橘北枳,上辈子在军营,钟洺遇见的好多北人一辈子没尝过橘子是什么味道。 想到黄府老太太今天的盘中菜,他最后又去菜摊上捡了两根长水瓜走。 大的江珧卖了,小的还不是随便寻,老太君吃得,他们也吃得。 一圈转下来,身上扁担渐沉,见差不多了,钟洺重返码头上搭船,回了白水澳。 晚食配着清酱烧肉,钟洺带着小弟,去二姑家的船上吃了顿“海蜇宴”。 毕竟是今年头回出海捕蛰,总该吃顿好的鼓鼓劲。 蛰头切碎,蛰皮切丝,混在一起拌胡瓜,多放香醋,装进贝壳盘子里晶莹剔透,入口清爽,嚼起来“咯吱”作响。 蛰边炒野葱,这是海蜇身上最有嚼头的地方,过火后的蛰边卷曲,薄薄一片,稍不留神就容易老到咬不动,做好了却很有滋味。 还有海蜇脑炖蛋,这东西离了海边就吃不着,没法腌也没法晒干,手一碰就碎,像豆腐,算是水上人家独有的美味。 另有水煮狗牙螺,清蒸的海胆,和钟洺惦记一路的江珧水瓜汤。 除了鸡蛋和猪肉,都是海边野生野长的东西,摆上满桌也花不了几个钱。 其中海胆各个大如拳,打开后一人一个勺子,抱在手里挖着吃,像在吃干饭。 一顿下去,给钟洺撑了个肚皮滚圆。 次日一大早,又是天不亮便起,只等出海。 接下来数天,他过的都是这样的日子—— 赶大早睁眼,打桩捕蛰,中间找准空档下海,得一兜子鱼获,午后去圩集上摆摊叫卖,勤快得与先前判若两人。 惹得村澳里的人见了他就侧目,不解为何这人突然转了性子,待打听到钟家人说的,是到了岁数想娶亲了,方才了然。 但有句话说得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只上进了可怜巴巴的几日,能看出什么来,说不准过阵子嫌累了,又得打回原形。 钟春霞装作无意,探了几回有年岁差不多的姐儿、哥儿的人家,都教人不动声色地挡了去。 来回几次后,她心里也有了数,不再提起,同时替钟洺深深地犯起愁。 一晃到了第五天的晚上,钟洺兴起,在自家船上抱着钱罐子数钱。 发现除却第一日卖江珧得了五两多,其后都是一日卖上两三钱,最好的时候有四钱。 撇去花在吃用上的,钱罐子里竟破天荒余了六两多的存银。 罐子是爹娘留下的,以前他爹最喜欢说,什么时候罐子填满,家里就能买得起一艘新船,给钟洺娶亲用。 儿子一艘船,要老子攒上半辈子。 按照钟洺赚银子的速度,若是有了新船才能娶亲,怕是钟虎的孩子都能打酱油了。 他抬起手指搓了搓眉毛,想说家里没船的,也不至于就说不上亲,最多大家都条件差点。 你穷我也穷,谁也别挑谁的理,但求成亲后两口子拧成一股绳,日子总会越过越红火。 确定想法后,他心思稍定,预备过了捕蛰季,就掂量着兜里存银,去让二姑给自己寻门合适的亲事。 若是没个有姐儿的人家看上自己,就娶哥儿,不求模样好不好,是个周正的足够,要紧的是能与小弟相处得来,一家子踏实过日子。 虽然八竿子还没一撇,但钟洺光是想一想,就已觉得心热。 按部就班的安稳日子刚过习惯,一个寻常的傍晚,里正召齐村澳里的人集会,说是恐怕两日之内,飓风将至。 同样挤在人堆里的钟洺,只觉心中大石落定。 不枉他成天在船上跟六叔公添油加醋,一时说海下水急,一时说海底有漩,把里正和族老们念叨地愁眉不展,总算被他引着给正确的判断。 这一回,村澳里所有的船都会赶在飓风到来前上岸,不至于如前世一般被猝然来临的狂风暴雨打个措手不及,而他会护好小弟,寸步不离。 考虑到接下来的大雨会连下许久,钟洺和二姑打了声招呼,赶着天还没黑上山砍柴。 毕竟哪怕人和船上了岸,暂居坡上的石头屋躲雨躲风,水要烧,饭也要吃。 届时一下雨,山上的干柴都成了湿柴,点都点不着,可不就得提前囤好,囤得越多,心里越踏实。 钟洺把唐家的那份也揽了过来,盘算着一趟肯定砍不够,来回两趟应当差不多了。 离白水澳最近的小山头叫冠子山,此间依山滨海,是九越县常见的地势,水上人再靠海吃海,同样需要进山砍柴、伐竹,遇见山货,也多少会带回一些。 时隔一世,故地重走。 附近人们常行的山路早就被踩成一条不长草的小道,他肩扛纤担,手拿柴刀,大步行进。 连续的出海、下海、打桩、张网,像极了在军营里起早贪黑的操练,在最短时间里锻造出他的体格。 相较刚重生时,他明显觉得自己手臂和腹部绷紧时,摸起来更结实了。 为此他想着,是时候给自己弄一把趁手的武器,最好是在海里也能用的。 ——譬如效仿打鸟的弹弓,做一把在水里用的,能打鱼的“弓”。 故而这趟上山,除了砍柴,他还打算挑两根合适的竹子。 正好趁没法出海,在闲着的几天里好好琢磨。 进山后没多久就遇见了村澳里的人,刚从山上下来,肩头横着一根扦担,左右各一大捆柴。 “阿洺,上山去啊?” 钟洺颔首打招呼,“弘叔。” 他掂了掂手里的柴刀,“这不是要上岸住几日,家里船上柴不够了。” 弘叔扬了扬下巴。 “那快去吧,雨天前的干柴不易得,趁早上来趁早忙完,明天一早山上人更多,少不得要走更远。” 钟洺深以为然,他也是这么想。 “那我上去了叔,您慢着点。” 两人错肩而过,又走一阵子,眼看到了山腰。 林子里没有山下那么闷热,穿着草鞋的脚踏过山地草叶,发出细微的响动。 近处的林子里传来砍柴声,可见与他和弘叔一样,赶早上来的人并不少。 越往上走,声音越近,待走到一片空地,钟洺意外发现声音的来源是个熟人。 苏乙显然也听到了他过来的动静,抬头时两人四目相对,后者动作一顿。 钟洺视线下移,留意到苏乙的脚边跟着只小猫。 小猫细长一条,和苏乙一样瘦,颜色灰里透黑,几乎没有花纹,是只雀猫。 它注意到钟洺,“喵”了一声。 这种情形,不打个招呼好像说不过去。 但孤男寡哥儿,又在山里,钟洺也不知道说点什么好,总不能上去问一句,“忙着呢”“吃了吗”。 多亏了有只猫。 “这是你养的猫?” 苏乙似乎有些意外于钟洺会跟自己搭话,他低头看了一眼小猫,顿了一下才道:“不算是,我只是喂过他几回,那之后他见了我就会跟着。” 钟洺点点头。 “那还怪有灵性的,这种花色少见,听说抓耗子厉害,你怎么没带回船上养?” 水上人多有在船上养猫的,不是为了消遣,而是为了捕鼠。 船上有米有粮,有油有肉,和陆上农屋粮仓一般,照样也闹耗子。 而且和陆上的不同,海边的耗子会游水,丢下海都轻易淹不死,知道扑腾着往船上爬,朝岸上去。 不养猫去治,根本打不过来。 “不是我家的船,我做不得主,况且我舅母不喜猫。” 苏乙轻声解释。 小猫听不懂人话,它围着苏乙的裤腿蹭了蹭,抬头叫了几声,苏乙抬了抬唇角,从身上摸了个蛤蜊干喂它。 原来这哥儿也是会笑的,钟洺莫名其妙地冒出个念头,不禁多看两眼。 话题暂告段落,毕竟只有捡个筐的交情,说不上多熟。 苏乙喂完猫,发现钟洺已经开始专心砍柴,接着二人便各干各的,谁也不打扰谁。 砍柴这件事,半点不轻省。 虽说山中的枯木、树枝子,乃至藤条都可以当柴,力气大的汉子可以伐木,力气小的女子哥儿或者小孩子,大多是拾柴,也就是收集地上现成的枝条等,打捆后背下山,可搜罗起来哪里是容易的。 苏乙不同,别看他身形瘦小,动作还怪有力,钟洺几次回头,都看他在用一把斧头,哐哐地砍一棵枯树。 半晌过后枯树倒地,小哥儿又吭哧吭哧地把树拖到一边,用柴刀将上面的枝条先砍下来。 一通动作,行云流水,让钟洺想起那天晚上他洗菜的架势。 心里莫名拱出一个念头:这应当是个会过日子的人。 苏乙那边砍倒了一棵树,他这边速度也不差。 因为人高马大,他打的柴火捆,一捆比苏乙的两倍还多。 拢在一起用藤条扎紧,他直起身喘口气的工夫,下意识往另一边的空地上看。 等等,怎么没人了? 眼看苏乙的柴火捆和扦担还在原地,人却不见了。 钟洺心里一突突,这毕竟是山里,小哥儿那身板,都不够老虎塞牙缝的。 但转念一想,要真是有猛兽靠近,自己岂会毫无察觉。 兴许是看见了什么菌子、野果,丢下东西去采了。 钟洺怪自己瞎紧张,不知道是不是和军营里的生活有关联,现在但凡有个风吹草动,他就忍不住胡思乱想。 今天里正敲锣叫大家伙去集会,他那好大孙还搞了个螺号呜呜吹,惹得钟洺恍惚以为听见了军营里的号角声,胳膊上的汗毛都竖起来。 正忙着安慰自己没什么大事,林子里略远处,猝然传来一声凄惨的猫叫。 8、小猫(修) 循声赶过去的片刻里,钟洺眼前晃过好几样情形,想来八成是野兽或是蛇虫伤了猫,才能叫出那般动静。 他和小弟都喜猫,奈何先前捉来船上的都养不熟,不过几日就跑了找不见影。 方才与苏乙那猫儿有一面之缘,雀猫神气得很,一双黄绿色的眼睛熠熠生光,若是在山里丢了性命,他还怪不落忍。 待到终于赶到地方,钟洺方知自己想多了。 此间没有什么厉害的野兽,连个野鸡、野兔之类都无,取而代之的是个藏在叶子堆中的捕兽夹子。 小猫后腿被夹子夹住,正在哀切地哼叫。 苏乙守在旁边,手里拿着树枝,想去撬捕兽夹,可根本撬不动。 一边着急,一边不敢乱动,大约是怕害小猫伤得更重。 钟洺见他一会儿的光景,已急得满头大汗,没什么血色的脸上也染了两抹红,看得出是真心喜欢小猫的。 赶在苏乙再一次想要伸手之前,他连忙出声制止。 “你别动手,回头它没救出来,又把你的手夹进去,可不是闹着玩的。” 苏乙猛地一缩手,认出来人是钟洺的刹那,他肉眼可见地神色一松。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对钟洺的信任从何而来。 只能说从小生活在冷眼与讥笑里的他,比起普通人,更懂得分辨来自外人的好意与恶意。 他赌钟洺是个好人,没有恶意。 “你能帮我把它救出来么?我有钱的,可以给你钱。” 他见了钟洺,如同见了救命稻草,说话间咬了下嘴唇,看得出很是紧张。 钟洺闻言,摇了摇头。 苏乙以为这是拒绝的意思,然而失望的神色还没显露全,钟洺就已经在他面前蹲了下来。 “多大点事,不用给钱。” 钟洺是真没把这个当回事。 他举起柴刀的刀尖,戳了两下捕兽夹上的冷铁。 白水澳住的水上人,会下海捕鱼,但不会进山打猎,更别提用兽夹。 也就是他上辈子见得多了,军营里的大头兵都靠这个捕山中的野兽打牙祭,是以打眼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 把兽夹放在这里的人忒缺德,四处也没做个记号。 今天夹了猫,明天夹了人呢? “这种东西就是个小机关,不是靠蛮力开的,不然那些猎户一天天地要费多少劲。” 事不宜迟,他朝苏乙抬了抬下巴,“你按着那猫,省得我一开,它受惊了跳出去,要是跑了,它在山里活不下去的。” 苏乙闻言一凛,立刻按照钟洺说得做。 手掌下小猫的皮肉随着呼吸起伏,传递着柔软的温热,令他暂时心安。 钟洺动作很快,他找准兽夹上的机括,用刀尖一砸,伴随着“咔嚓”一声,兽夹当即弹开! 小猫吃痛受惊,果然奋力向前一拱,幸而有苏乙两手按着,加上吃痛和失血,过了一会儿就蔫下来,没力气跑了。 钟洺把兽夹挑到一边的显眼处,在机括里卡了根树枝,省得回头再伤人。 回头看苏乙,见他已经在用从衣服上撕下来的布条,给小猫裹伤口。 “它的腿断了,光这么包没用。如果不好好医治,死是死不了,但估计以后就是个瘸子猫。或者这条腿烂掉,为了保命只能切了,变成三脚猫。” 这两种结果,在军营里都很常见,钟洺见多了,说话时面不改色,哪里知道苏乙心里的惊惧。 小哥儿想,怪不得村澳里的人常说钟洺素在乡里横行,逞凶斗狠,砍人手脚,不然怎会知道的这么清楚? 可面相和善,说话语调也和煦,又怎么看都不像。 且自己一个丑巴巴的灾星哥儿,也实在没什么值得图谋。 这么想想,便不怕了。 钟洺见小哥儿不说话,索性直接说出自己的打算,他看上了这只小雀猫,既然刘兰草不许苏乙把猫带回船,不如教他聘到家里去,小弟一定欢喜极了。 前世小弟也常念着想要只小猫,那时候钟洺许下大话,说要去乡里给他淘换一只漂亮的金丝虎。 后来这事很快被他抛诸脑后,而小弟也没等到自己的小猫,早早没了命。 “你要是乐意,我可以把它带回我家船上治伤,保管一天三顿吃鱼肉喝鱼汤,不会亏待它。” “你想养猫?” 苏乙很是意外,他以为钟洺这样的汉子,最不喜这些个软乎乎毛茸茸的小东西。 “我的确也喜欢,主要还是我那小弟,念叨了好些时日,之前我也给他抓过野猫,可是都养不熟,没两日就跳上岸跑走了。” 明明水上人养的住船猫,白天再怎么出去野,晚上也知道回船睡觉的,到他们家这里,就行不通。 钟洺想着,眼下这只猫断了腿,很长一段时间没法行动,只要趁着这段时间养熟了,不就顺理成章变成家猫? “你觉得怎么样?” 苏乙没有什么拒绝的理由,他有些不舍地摸了摸小猫的毛,在它舔自己掌心的时候,露出一抹温和笑容。 他其实模样不差,绝对称不上丑,只是面黄肌瘦,八分颜色也要减去五分。 而今笑起来时,眼尾微微朝下弯,勾出一点柔软的弧度,像是小猫爪子,在钟洺心头勾了一下。 “它本就是野猫,我说喂它,也不过是捡几条小鱼,撬几块蛎黄,这些没有我它也吃得到。你能带走,是它的福气。” 他小心地抱起小猫,送到钟洺面前。 汉子高大,他平视时只能看见对方的肩膀,假如不抬头,眼前仿佛竖了一堵墙。 钟洺接过的一瞬,不舍的感情冲到了苏乙的心口,搅得他喉头发涩。 “它……离我远些也好,今天若不是我上山,它也不会跟来,不跟来就遇不上那铁夹,说到底都是我害了它。” 钟洺本已把瘦弱一团的小猫接过,端在臂弯间,轻飘飘的,简直毫无重量,他正想说一句这猫瘦得都只剩骨头了,莫非光吃不长肉,还没开腔,闻言先皱起眉。 “你都讲它是只野猫,跟你上山或许就是一时兴起,猫不都这样,爱乱窜的。平时你不来,也不见得它就不上了,又不是你抓它过来,何来你害了它一说?” 苏乙像是认定了自己的想法,他摸了摸缠了布条的左手,那里没有伤口,只有一个小小的凸起。 里面是他打胎里出来带的,多一根的手指头。 “我不知道,我的命数就是这样,谁离我近,谁就倒霉。” 以前爹爹和小爹疼爱他,会给他去乡里买甜滋滋的糖球吃。 后来他们死了,自己没了家。 他被舅舅接走,过了一段能吃饱穿暖的日子。 结果舅舅也没了。 爹爹们死的时候,阿奶看他如看一个恶鬼,直言应该在他刚出生时就架在火上烧成灰。 舅舅没的消息传来的时候,舅母大哭着上来扇他巴掌,扯他头发,斥他果然是个丧门星。 现在轮到小猫。 它是舅舅死后,村澳里唯一主动接近自己的活物,哪怕不会说话,苏乙依旧会对着它说很多心事。 说自己其实想过死,可是到头还是退缩了,他没那份勇气。 说自己其实羡慕海里的鱼,无拘无束,可以游到很远的地方。 “我确实有六根指头……不吉利的。” 钟洺有些想笑,不是觉得苏乙可笑,而是被气笑的。 “你信这些?” 苏乙像是没听懂他的意思。 “什么?” 钟洺重复一遍,“我是说,你信这些?就是什么六指是灾星,会克死身边人的话。” 他之前听说了关于苏乙的事,还觉得这哥儿多少有几分惹人同情,好端端一个人,白白顶了一脑袋的风言风语。 现在才知,原来苏乙本身也相信这套。 这算什么?别人骂你的话,你还当真了,是不是傻。 大概由于他骨子里的脾气就是有点急的,想得多了,情绪就映在了脸上。 苏乙意识到钟洺好像生气了,却想不通自己哪里惹到了对方。 就因为自己说自己命数不好,会克亲么? “……我不该信么?” 他从未设想过这个答案。 自己从记事起就被人揪着耳朵喊灾星,这两个字几乎刻进骨子里。 爹爹们没了,苏家人不管他,舅舅没了,舅母苛待他,他都不曾怨过。 他认定这都是自己应得的,若不这样想,日子该如何过。 经年累月的苦早把他锻出一身厚茧,厚茧长在手上,裹在心上。 也就只有独自在外干活的时候能喘口气,对着天对着地,对着海浪石头,乃至一只小猫说几句心里话。 钟洺深吸一口气。 “不该信,也不用信,什么克不克亲,照你这么说,我的爹娘也死了,死在同一年,前后脚,我爹在海里喂了鱼,我娘生了病,在船上,就在我眼前咽了气。” 他看着苏乙的眼睛,其中渐渐蓄起迷茫。 “照你这么说,我爹娘是不是我克死的,又或者是我小弟克死的?” 苏乙使劲摇了摇头。 “不可能,我不是那个意思。” 钟洺收回视线,把小猫往怀里拢了拢。 “你不用紧张,我只是想告诉你,别听那些嚼舌头的人乱讲。咱们水上人在海上生,就意味着早晚在海上死,除非离了这片海。” 自己荒唐一世,都能重活再来。 命数这东西太玄乎了,苏乙年纪还小,不该就这么被流言压一辈子,这么下去,人早晚要垮。 他现在比谁都看重“命”的金贵。 好死不如赖活着,二姑说得太对。 或许是钟洺说话的语气太斩钉截铁,苏乙莫名地就听了进去,缓慢怔忡地点了点头。 钟洺知晓有些事不是一日之功,外人的偏见和苏乙对自己的偏见,都是根深蒂固,哪里那么容易就松动。 他缓了缓语气。 "该往回走了,我好把小猫送回家里船上。" 苏乙如梦方醒,跟在钟洺身后下山坡。 回到原地,他们的两捆柴火还各在原地。 钟洺挑起自己那捆柴,这趟怀里揣了猫,再多挑一担不方便,遂不忙活了。 临走前想到什么,他顿住步子问苏乙。 “这猫你也喂了一阵了吧?有名字么?” 苏乙颔首,尖尖的下巴颏点了两下。 太瘦了,钟洺都担心他低头的时候戳到自己。 以前小弟也瘦,吃的药比还饭还多,后来好生养着,脸颊也照样圆起来,可见刘兰草对苏乙,至多就是保证他不饿死,有衣穿罢了。 “算是有,我叫它小余。” 钟洺有些茫然。 “小鱼?猫吃鱼,你给猫起名叫小鱼?” 苏乙眼睛弯了弯。 “不是海里的鱼,是多余的余。” 钟洺明白了,他“啧”一声。 “这名字,意头不太好啊……我能给它改一个么?” 苏乙当然答应。 因他从不认为小余是自己的猫,他们只是短暂相遇,短暂结伴,现在他们的缘分到头了。 钟洺沉吟片刻,卖了个关子。 “我回家再想想,你要是想知道它的新名字,回头来我家船上看猫的时候,我告诉你。” 林间有风,吹得树叶沙沙。 钟洺走了好半天,苏乙还愣在原地。 对方最后留下的那句话初时令他不解,想明白以后转为惊喜。 他暗暗攥紧手,眼底盈起久违的光彩。 可惜没人看得到。 9、动员(小修) 飓风快来了,钟洺却往船上带了只猫,说是上山砍柴时看见的。 一个小东西,惹得好几人凑脑袋过来看,风头不亚于那个卖了五两的大江珧。 “可怜见的,表哥,它这腿能养好?” 问话的是唐莺,她贡献出一条自己的旧帕子,之前刚洗过的,给小猫裹伤口。 “能,我有办法。” 钟洺刚和挑水归来的唐大强一同把柴火堆好,他一会儿还要再上山一趟。 下船前,给几个小的安排活。 “你们烧些开水,烫一把剪子,几块布,找两个小木片,和它伤的那节腿差不多长就行。” 他比划一通,又问忙里忙外的钟春霞。 “二姑,船上还有没有大蓟?” “有,你要给那猫用?” “对,撒点止血好得快。” 水上人习惯赤着脚走路,经常被礁石、贝壳之类划破脚底板。 大蓟是山上采的野草药,治外伤的,不用花钱,捣碎了一糊就好,家家户户都备了些。 钟春霞应下,“一会儿收拾的时候看见了,我让阿莺给你送去。” 钟洺很快又拎着纤担,拿着柴刀走了,钟春霞探头往外看一眼,回来继续和男人嘀咕。 “现在看看,之前阿洺在外头胡混,也不只有坏处,我看他现在懂得怪多,还知道怎么治断腿。” 唐大强一如既往乐呵呵。 “懂得多,好事情,六叔公都夸他,这孩子以后错不了,肯定有大出息!” 钟洺下山多少耽误了一些工夫,再上山时发现苏乙已经不在了。 唯有自己刚刚劈柴的地方,多了一捆藤条扎好的柴火。 钟洺上前拎起来看了看,断定是苏乙留下的。 这小哥儿…… 他摇摇头,心里多了点说不上来的滋味。 钟洺连续两次上山,凑够了两家用的柴火,却因猫的事打了个岔,下来才想起忘了寻竹子,只好回头再说。 他先和唐大强把柴火挑去坡上石屋里垒好,省的明日忙不过来,随即马不停蹄地上船,给小猫治伤。 用烫过的剪刀把周围的毛剪掉,倒了点酒清理伤口,然后敷上捣碎的大蓟,捆上小木片固定。 全程猫叫不停,喊得人心碎一地,尤其是钟涵,猫一叫他就跟着淌眼泪,看得钟洺都有点不确定,把小猫拎回来是对是错。 但想来还是对的,不带回来,不就成了见死不救了。 他可干不来那事。 “这一天,可把我累够呛。把它抱进窝里睡吧,今天它疼得厉害,估计没力气吃饭。” 结束之后,钟洺把沾了血的剪子和布条丢进水盆,抬起头活动了一下脖子。 船舱一角,钟涵和唐莺、唐雀他们,用一个凹下去的大贝壳给小猫当床,里面铺了一层旧衣裳。 钟洺把剪刀洗干净收起来,血水倒掉,回来时钟涵还一动不动,趴在那里看猫。 他走过去,盘腿坐下,摸了摸小弟的脑瓜。 钟涵爬起来,坐在大哥身边。 “大哥,以后小猫的伤养好了,咱们就养着它么?” “对。” 钟涵扬起小脸开心道:“那我们给它起个名字。” 钟洺清了清嗓子,“其实我已经想了一个,叫多多怎么样?” 多余的“余”意头不好,“多”却不差。 福多多,钱多多,怎么讲都吉利。 在这件事上,钟涵当然听大哥的。 “多多好听呢,不过为什么叫多多?” 早些时候当着二姑的面,钟洺不乐意讲,怕她二姑又拿这事调侃自己的婚事,现下只有小弟,才将小猫与苏乙的渊源和盘托出。 “总之你记得,苏家哥哥是小猫之前的主人,他若是哪天来寻咱们看小猫,不能不让人家看。” 钟涵歪着脑袋听罢,用力点头。 “苏家哥哥也是好人。” 钟洺莞尔,拍拍他头顶的小发揪。 “还是咱们小仔会看人。” 稚子童心,一张白纸,全看家里大人怎么教。 跟前的钟涵不顾头发都被大哥搞乱了,他伸出手去轻轻摸小猫。 “你以后就叫多多啦,是我们家的猫!” 小猫有了新名字,小弟也有了朝思暮想的小猫。 这一夜“一家三口”皆睡得踏实,到第二天时,小猫已经能伸舌头舔点煮碎的鱼肉和鱼汤吃。 钟春霞来看一眼,放心了。 “知道吃东西就说明能养活,这猫和你家有缘,之前捉了好几只都没养住,其实就是在等它。” 钟涵喜欢小猫喜欢得和什么似的,还专门找出自己去乡里赶集时才会用的宝贝背篓,在里面垫上旧衣服,背着小猫到处走,生怕船上没人的时候它扑腾到水里去,单腿没劲上不来。 翌日。 天光大亮时,白水澳为着近在眼前的飓风,全数动员起来。 里正下了令,今日起片帆不得出海,各家精壮都要出力,互帮互助,拖船上岸,天黑之前,海湾里一艘不留。 “族老们发话,最早今夜就要落雨,都别磨蹭,早点把船安顿好就能早点歇息,晚一步被雨浇了,别怪我没提醒。” 有些话年年说,次次说,但一样米养百样人,一个村澳里照旧什么人都有。 有的勤快,有的懒散,有的麻利,有的拖沓。 一个飓风季,一个收春税,是里正最犯愁的时候,嘴皮子都要磨破。 老头子说完抹把汗,背着手去看汉子们拖船,今天刚开始,后面有的是他要操心的事。 拖船这事,钟洺跑不了,他是精壮里的精壮。 为此早早和钟家的汉子们汇合,先把族里的船全都拖上岸,若是还有余力和时间,再去别家帮忙。 木船可不是小玩意,沉得很,为此拖船有技巧。 前面拉纤绳,后面用力推,齐心协力,跟着号子用劲,最忌大家各干各的,东倒西歪。 只拖上岸也不够,还要往高处挪,不然大风大雨之下,一个浪头二层楼都高,卷上几回木船照旧遭殃。 一艘接一艘,比去海上打桩捕蛰还累。 一上午过去了,搞上来十条船,后面还有十多条。 甭管老少,全都暂时没了力气,死狗一样坐在海滩上,等人来送饭。 中午这顿因为是帮族里各家拖船,吃的也是族里的大锅饭。 粝米混着海货煮成一大锅海鲜粥,唏哩呼噜地灌上一碗,先混个水饱,此外还有一人一份事先蒸好,已放冷的鱼饭。 小子们都能吃,胃口大,一人六条鱼,用的是五层笼屉,不够吃还能添。 新鲜的鱼肉蒸熟后不散,肉紧扎实,筷子挟一大块送进嘴里嚼了咽下去,对于水上人来说这就和干粮一样顶饱。 讲究点的时候,会配自家做的豆酱,这会儿顾不上了,连筷子都没用,直接上手抱起来啃。 有那娶了亲的,家里媳妇或是夫郎细心,会专门送来吃食,给自己男人开小灶,有的送糕,有的送饼。 钟洺、钟虎这样的光棍小子没这个福气,只能眼巴巴地看。 钟虎望向远处,钟守财正和媳妇坐在一起吃饭,小堂嫂不仅把米糕捧到眼皮子底下,还拿出帕子给男人擦汗。 钟守财任她擦了几下,用筷子夹一块糕让媳妇先吃,可谓浓情蜜意,把他羡慕到烧心。 “阿洺哥,还是早点娶个媳妇好,你看守财哥,成亲一年了,看到嫂子照旧一张黑脸都笑皱了,和海葵花一样。我爹说了,你是咱们这辈年纪最大的,你得先娶,才轮得到我。” 钟洺无言。 他险些怀疑这是不是二姑和三叔他们一起商量的套路,当长辈的催自己成亲就算了,怎的钟虎也三番两次地提这档事? “你和那个吴家……”钟洺忘了上次钟虎提起的姐儿叫什么,含混一嘴问道:“你们经常见面?” 钟虎摇头。 “没啊,她一个未嫁的姐儿,哪可能和我经常见面,不过赶海的时候遇见过几回。” 钟虎想到这个就傻乐,“上次我替她收虾网,她还冲我笑呢。” 单听这个描述,钟洺判断不出吴家女到底和钟虎熟不熟,可别是他这个傻兄弟一头热吧? 不过看钟虎的模样,在意是真的,喜欢也是真的。 他不由问钟虎,“你为什么稀罕吴家姐儿,相中人家什么了?” 钟虎一本正经地想了半天,最后憋出一句。 “说不清,反正我就是想见她,遇上她就高兴,平常干活,想到她就有劲!” “觉得她好看?” 钟虎摆手,“也不是,她好看,但不只因为她好看,我娘说了,娶媳妇不能只挑好看的。” “那是觉得她能干?” 钟虎答得快,“香姐儿当然能干,她是赶海的一把好手,还会编莞草,织蕉布!但能干归能干,我要是娶了她,我就让她少干,我自己多干,我力气大,不用白不用。” 钟洺叹口气,自家这虎子表弟憨是憨了点,开窍倒是挺早,以后成了亲,八成也是个把媳妇捧在手里怕化了的。 他呢,上辈子的心思都搁放在乡里钻营,这辈子想娶亲了,一时半会儿连个能惦记的人都找不到。 上回江家摆酒,他被赶鸭子上架去对歌,其实连对面船上的人都认不全, 非要说他对哪个姐儿哥儿比较熟悉…… 苏乙可能算一个。 钟洺觉得自己不太对劲,他伸手挠了两下脸颊,还没来得及多想,族里几个年轻姐儿过来收碗,其中就有唐莺。 钟洺顺势东张西望一圈,没看见钟涵,以前这种时候,他肯定要跟着过来凑热闹。 唐莺听到他问,笑道:“在船上守着小猫不走呢,阿雀和他在一起。” 钟洺:…… 什么叫有了猫忘了哥,这就是了。 下午继续干活,什么杂念都飞到九霄云外,耳边只有自己和身边人呼哧呼哧的喘气声。 到傍晚时分,钟氏族中的二十多艘船尽数上岸。 木船上岸,在此之前舱内所有怕水的东西已全都清空,运去了石头屋,这还不算完,船帆、桅杆、活动的木门、木窗、竹船篷……能拆的需都拆了去,外面一概罩油布。 油布是巨大的几块,家家船上都有,缝缝补补,用了一年用一年。 用它罩住船后,周围还能多出一圈,这一圈需用沉重的大石压紧,只要不是太夸张的大风,一般吹不乱。 钟洺摆好最后一方石块,上前用力拽了拽油布,后者纹丝不动,他放心了,拍了拍手上的沙子,招呼钟涵上前。 “小仔,你也帮着记,咱家船在这个地方,你数数,这是从左往右第几艘?” 水上人代代入不得学堂,都是一字不识的大老粗,最多能算明白账,方便上码头卖鱼获。 钟洺多活一世,侥幸跟着罪兵营里识得字的同袍,学过些有用的东西,涨了见识,开了眼界。 他打算今后只要有机会,就把这些教给小弟。 数数是基础,熟悉几天,接下来学写字,起码得会写自己的名字。 “一、二、三、四……” 钟涵掰着指头,数出他家的船在第七的位置,并庆幸十根指头够用。 要是他大哥让他从另一头开始数,他连猫爪子都要用上了。 等等,这好像也是个办法? 钟洺没注意到钟涵盯着猫爪子两眼发亮,他夸小弟没数错,之后抬头看一眼天色。 今夜子时过后就会下雨,记忆中的小弟正是几个时辰后出的事。 一生最深重的悔恨即将改写,钟洺愈发不敢托大。 “走,这边收拾好了,咱们快点上山去。” 10、石屋 在水上人眼里,因海面平阔,只要往陆上走,就叫上山。 其实建石屋的地界至多称得上“山坡”,离冠子山还有一段距离。 说是石屋,修得也不算多精巧,世代舟居的人,哪里会盖房子,说得刻薄些,浑似村户家后院石头垒的牲口圈,只是一路垒到了顶,又用木头竹子搭了房顶和门,房顶上覆了一层毡结在一起的干海草挡水。 屋子内里,只在高处挖两面小窗,不透光又憋闷,平日里没人住,只当仓房用,起风时才来这里头避一避,也是没办法的事。 钟洺到了屋前,二姑不在,当是和二姑父一起去安顿唐母。 唐大强自从娶了白水澳的姑娘,在此处落了脚,就跟里正打了招呼,也上山修了间小屋,地方不大,足够他带着老娘和媳妇、孩子五人住。 钟家屋前这会儿只有三婶在,见了他,抬手招呼。 “刚还说你们兄弟俩做什么去了,半晌不见人,还想喊虎子下去寻你们,结果一转头这小子也不知跑哪去了。” 又低头看钟涵,笑道:“这就是你家新得的小猫?听说还是个雀花的,我瞧瞧。” 三婶梁氏是个大方和善的妇人,钟涵笑眯眯地打开背篓上盖的布,给她看。 “喏,三婶,它在睡觉。” 梁氏低头看一眼,她家两个小些的孩子也挤过来。 一个是二小子钟豹,今年十岁,一个是三姐儿钟苗,六岁,都比钟涵岁数大。 眼看钟豹一脑袋撞过来,梁氏伸手把他的头往回推。 “咋咋呼呼,别吓着猫。” 相较而言,钟苗就文秀多了,她往背篓里看一眼,然后对钟涵道:“我家的大花和二花也跟上来了,可以让它们和小猫顽。” 说话间几人都听见一声猫叫,抬头望去,见两只大猫不知何时跳上了房顶,正居高临下地低头看,一只三花,一只黑白花。 没过多久,钟三叔和钟虎父子俩,以及钟四叔一家都来了。 钟家的石屋是大开间,乃是钟老大还在的时候,领着四个兄妹修的,中间未曾垒墙区隔,住起来就是大通铺,但都是自家人,怎样都好。 人总算到齐,不能帮忙干活的小仔们和猫都赶到一边,几个汉子进了屋,先踩木梯检查了一遍房顶和窗户,确定没有需要修补的地方,便下来取了竹耙,将屋内地下的积沙铺平。 他们盖屋的地方下面是石头滩,没法像陆上人盖房一样夯泥地,最快的办法就是铺一层厚沙子,上面盖席子,睡几个晚上问题不大。 沙子取细沙,颜色泛白,赤脚踩也不硌脚。 周边的海滩都是这般的白沙,白水澳名字里的“白”因此而来,附近其它的村澳也多以此为名,像是船行一炷香开外还有个白沙澳,另有几个小渔村,叫白石村、白浪村云云。 钟家人多,干活快,屋里很快拾掇一新,又转到屋外垒土灶,架起大号的陶锅,预备一会儿烧晚食。 钟三叔一副大家长姿态,背着手笑眯眯道:“今晚上咱们吃顿好,让你们三婶做个海蜇里子炖菘菜。” 海蜇里子是海蜇里面的一层皮,之所以扒蛰时要火急火燎,泰半为的就是这层不易剥除的“里子”。 一只海蜇上就薄薄一张,少而值钱。 水上人舍得吃蛰皮蛰头蛰脑子,轻易不舍得吃里子。 “三婶厨艺好,我们今晚都有口福了。” 钟洺说完咂咂嘴,还真有点馋了。 想及上辈子在北地军营,一到入了冬,能吃的菜只有地窖里的萝卜和菘菜,哪像九越县,一年四季地里长青菜,他们水上人再穷,拿两条鱼去乡里也能换到饭桌上的一把绿。 菘菜做成清汤寡油的大锅饭,吃得人两眼发直,有那么一段时日,钟洺做梦都在吃海蜇里子炖菘菜。 但这都是最初去北地的那几年发生的事,后来日子久了,关于故乡的记忆逐渐变淡,深知自己回去的机会太过渺茫,早日忘了,反倒心里好受。 一大家子十几号人,晚食当然不能都指望一个人操持。 全家老少都上了阵,连年龄最小的钟涵,还有四叔的幺哥儿,才三岁的钟平安,都被安排蹲在地上扒葱叶和蒜叶,钟虎和钟豹两兄弟,连带钟石头,在另一边用石头砸辣螺。 辣螺的壳厚,若要炒着吃,砸碎了才入味。 二姑一家晚一步到,还带来了唐母,她是客,想干活都插不上手,遂坐在一旁帮忙看孩子。 没过多久,要下锅的各类食材备好,除了海蜇里子炖菘菜,还有一大锅蒸三干、一盆炒辣螺,素菜是凉拌龙须菜和清炒白茄子。 钟洺昔日在军营里的头几年,被打发去火头营里当过火头军,在那跟着一个老火头学过两手厨艺。 今晚他本想炒辣螺试试手,但是二姑三婶都不答应。 “就这顿能吃点好,晚上要是落雨,接下来几顿都得凑合,你做砸了,回头大家伙都吃不好。” 最后还是梁氏把手里的龙须菜给了他。 “你要么拌这个吧,凉菜也是菜,味不对就是多点醋少点盐的事,做好了一样是本事。” 又道:“你以前不是最不耐烦这些个琐碎事,怎么现在也起了性子要学?” “不是要学,是学过,我以前在乡里跟人学过几手。” 钟洺感慨,上辈子胡混就有这个好处,成日里不着家,家里人也不知道他去哪里,都干了什么。 钟洺前脚端着龙须菜走,后脚梁氏跟钟春霞道:“阿洺还真是转了性,以前赶上今天这等时候,必定是在哪里聚了一帮小子胡吹海侃,现今不单让洗菜洗菜,让刷锅刷锅,还晓得学灶事了。” 钟春霞难掩喜色。 “可不是,我早说,你们还总不信,回头记得帮着看看,咱们澳里有没有合适的姐儿哥儿,能和阿洺凑一对的,就凭他一身水性,以后日子差不了。” 一语说罢,却听郭氏道:“我还当阿洺要去乡里找个媳妇,哪里看得上咱们澳里的。” 钟春霞瞥他一眼。 “你这话说的,他就是以前心气再高,也该晓得水上人和陆上人不得通婚嫁娶的道理。” 郭氏笑道:“我还当他有本事改籍嘞,毕竟以前张口闭口就是在乡里有门路,认得这个识得那个,如今性子能定下来当然是好。” 这对姑媳自打郭氏过门就一向不对付,说不了两句就要起呛声,只得又劳动梁氏出来打圆场。 “甭管找哪里的,都还得阿洺自己瞧得上才行,说不定咱都不用忙活,人家自在澳里寻了看对眼的。姑姐,劳驾你一让,我先把这道海蜇里子做出来。” 最后一道菜出锅,一家人彼此招呼着进了屋,把几家船上舱里用的矮脚桌拼在一处,摆上饭时天还亮着。 但也已是傍晚时分,天际霞光四散,红紫交映,蔚为壮观。 几个年纪小的孩子都看痴了,见多识广的大人们倒是一脸愁容。 钟三叔端着饭碗道:“看这霞就知最早今夜,最晚明天,肯定要起风雨,架势不会小了。” 他晃两下手中筷,“都赶紧吃饭吧,吃了这顿早些歇息,今晚怕是都睡不好觉。” 一桌渔家美味,怎么吃都对胃口。 海蜇里子是汤菜,一人盛一大碗,放开了吃,里子的鲜美配上菘菜的鲜甜,连菜汤都好喝。 可惜南边不吃北地常见的馍馍,不然钟洺怕是能用馍馍蘸汤,连吃它五六个。 蒸三干是海边常见的吃法,所谓的三干,一般说的是鱼干、虾干、蚬干,也能换成墨鱼干、鱿鱼干、海蛎干……总之有什么用什么。 真做起来也容易,三干在盘里码放整齐,上面临一圈清酱,铺姜丝,蒸上一刻多钟就能出锅,掀开锅盖,鲜味冲鼻,下酒也下饭。 炒辣螺没什么可说的,辣螺的味道奇特,不爱吃的人觉得它又苦又辣,爱吃的人吃一个就停不下来。 以前钟洺属于不怎么爱吃的那类人,现下因为前世缺这一口缺太久,竟也吃出滋味来,为此又得到钟三叔的夸赞。 “我以前年岁小时,最不爱吃的海货就是螺,尾巴苦巴巴的,大人还非逼着你吃下去,说是败火,我就想,哪来那么多火要败,倒是吃了才觉得肚子里冒火。” 钟三叔夹起一个辣螺,因为壳子砸碎,用牙一扯肉就进了嘴,他咂几口,面色陶醉。 “现在不一样了,哎,今天这顿合该吃点酒。” “这顿可属实吃不得酒,吃了以后夜里一个都起不来,房顶被刮跑都不知道。” 在场的钟家人,只有钟春霞比钟三叔年长,这话唯她能说得。 钟三叔也不是不知轻重的,点头道:“我就是信口一说。” 梁氏莞尔,“等这阵子龙气退了,下山时再好生吃一顿。” 钟三叔听了这话,来了精神,筷子就近夹一把龙须菜入口,一嚼就睁大眼。 “今天这道菜的滋味好,和以前的拌法不一样。” 梁氏抬了抬下巴,“是你大侄子做的,非说要在灶头上露两手,不给他锅,就去拌菜了。” 一桌子人上桌都是冲着海蜇里子去,这道龙须菜平平无奇,又是素口,好半晌没人动,听了这话才都伸筷子,一吃果然很是不同。 郭氏挑不出错,几次想张嘴又闭上,最后更是连着夹了几筷子龙须菜,放在自家人碗里。 钟虎吃得投入,鼓着腮帮子道:“阿洺哥,你怎什么都会,要是你这样的汉子都讨不到媳妇,我看我也没戏。” 一桌人俱都笑开,钟洺带着几分无奈道:“我这不是银钱不够,本事来凑么。” 心下想的却是,也不知跟老火头学的那几招还能使出多少,够不够撑船去码头卖吃食,且有人买账的。 若是可以,等天冷不宜出海的时节,做点这个也算补贴家用。 他现在什么都怕,就是不怕累。 再者说,谁还嫌赚钱的路子少呢。 一桌饭菜毫无悬念地扫荡一空,等锅碗瓢盆收拾地差不多,屋里睡觉的席子铺盖亦备好时,屋外霞光褪去,夜晚已至。 家家户户全都闭门不出,在屋里点亮风灯或油盏,静待风雨降临。 11、风来(小修) 真正的飓风当前时,风比雨来得更早,哪怕人都在坡上,也能听到远处海岸边巨浪的呼号。 潮水以惊人的速度上涨,很快淹没礁石和滩涂,漫过更高处混杂着白沙的石滩,海面像一口水煮沸的大锅,无数漩涡把深处的活物送到水面,紧跟着又被龙气卷至岸上。 鱼虾贝壳噼里啪啦地下落,螃蟹晕头转向地往泥沙深处钻,还没等钻进去半个身子,就被一块从天而降的石头砸了个稀巴烂。 冠子山上的树像是被无形的大手朝一边压去,不够结实的细树毫无抵抗之力,直接拦腰断裂。 而那些高耸的大树,脆弱的新枝同样抵挡不了飓风的席卷,枝条“喀拉拉”地随风而动,自山上带到山下。 无形的风穿过山林,穿过海岸,穿过石屋之间,化为狼嚎鬼哭。 第一道闪电映亮天边,透过木门的缝隙映入黑漆漆的屋内,紧跟着惊雷滚过,成串的轰隆声震着耳膜,仿佛怒龙咆哮。 随即“哗啦”一声,大雨倾盆而降。 一屋子人无论老少果然全都被吵醒,年纪小的孩子们哭声震天,有的喊爹有的喊娘,钟涵则紧紧靠在钟洺的怀里,同时不忘护住背篓里的小猫。 “咚”地一声,大约是被风吹起的石头或是土块撞到木门,害得屋里大多数人当即一个哆嗦。 “什么鬼天气!往常的风也不见得这么大,这还没落雨嘞!” 郭氏哄着快哭哑嗓子的安哥儿,对着门口骂了一句。 “冷不冷?” 钟洺发现自己远比想象中的更紧张,哪怕人在屋中而非船上,梦里的情形依旧时不时在眼前闪回,让他意识不到自己发出的声音都和往常不同。 钟涵摇头。 “不冷,大哥,这么大的风,咱们的船会不会被吹跑?” 他才四五岁的光景,记事也就这两年,哪里见过这阵仗。 “不会,咱们的船都在高处。” 钟洺清了清发紧的喉咙,抬手摸了一把凉飕飕的脖子,发觉自己居然出了一身冷汗。 ……这点出息。 他嫌弃自己一句,摸了摸小弟的头发定神。 屋里鸡飞狗跳,到了最后,大人索性都坐在一起围成个圈,把孩子们都护在当中。 大花和二花两只猫也愣是挤进来,它们都长得不瘦,摸一把又是毛又是肉,钟苗抱了一只,又分给钟平安一只。 郭氏哄着安哥儿用两只小手摸猫背,二花翻了个身,亮出肚皮,安哥儿总算暂时止住了哭。 这份安稳没持续多久,越来越大的雨势在屋顶砸出一片“噼里啪啦”的噪声,像是有人坐在上面敲鼓。 “下雨都能下出这个动静,和下石头似的。” 梁氏有些紧张地手持风灯,抬头看着屋顶,以前她还没嫁人时,有一次飓风天,娘家的屋顶被风掀掉了,雨水灌进来,把她家所有家当都给浇了个齐全,辛辛苦苦攒了大半年的干货全糟蹋了,从那以后她就对这等贼天气尤其紧张。 她不放心,撑着席子起身道:“我去提前找几个锅碗瓢盆出来,要是漏雨了就赶紧接上。” 钟洺被这句话提醒,暂时放下钟涵,去查看木门周围,一摸下面的门缝,果然雨水已经淹了进来,沙子都湿了一片,但沙子和下面的石头都吸水,不会出大问题。 梁氏很快找到几个木盆和大碗,摞在一旁,以防用的时候还要现找。 所有人紧绷着神经,这般过了将近半个时辰,大雨都没有停的意思,甚至没有变小。 不过没了最初对雷声和闪电的恐惧,小孩子们不哭了,大人们的面上也染了倦意。 算算时辰,钟三叔决定家里的汉子轮流守夜,防着石屋漏水,或是外面的雨水淹进来,若是都睡着了不知道,发现时就晚了。 钟洺知晓自己一时半会睡不着,主动当了第一个,说好下半夜换虎子,然后是钟石头。 至于其他人不管睡不睡得着,打个盹再说。 后半夜,雨声变小,钟洺叫醒了钟虎,钟三叔也跟着睁了眼。 三人重新挪了挪石头顶住木门,钟洺回到席子上,靠着小弟再度躺下。 …… “雨停了!雨停了!” 起床早的人在屋外大喊一嗓,屋内提心吊胆憋了一晚的人全都着急忙慌地打开了屋门。 雨后的咸风冲进屋内转了一圈,带走一室浊气,教人精神一振。 钟洺从睡梦中醒来,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这一觉睡得极沉。 “小仔?” 他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找小弟,钟涵听到他唤,挥着小短手道:“大哥,我在这!” 他看过去,发现是三婶正在给小弟扎头发,头绳最后绕一圈系紧,小发包绑好。 梁氏轻拍一下钟涵后脑勺,笑道:“去吧,找你大哥去,你们兄弟两个够黏糊的,都在一个屋里,还能丢了不成?” 时隔一夜,见到全头全尾的小弟,纠缠了钟洺半生的噩梦总算彻底散去。 他精力满满地爬起来,自去屋角的水缸旁打了点水洗漱,擦把脸后也去了屋外。 “昨天晚上真是了不得,你们看看,鱼都刮到这里来了!” 一个汉子从家门口的沙子里拎起条小臂长的死鱼,闻了闻道:“新鲜着,还能吃!” 说罢神色一喜,“今天的早食这不就有了,不用吃咸鱼了。” 钟洺听他这么一说,也觉得脚下沙子硌脚,他赤着脚踢了两下,竟从里面扒拉出一个马蹄螺。 好些人登时都顾不上到坡下去看家里渔船如何了,争先恐后地开始在沙子和石头间扒拉,看看昨晚的大风送来了什么。 找来找去,还是死鱼最多,像那个汉子那般运气好的人不多,但小臂长的找不见,比手掌长的比比皆是,此外大虾、蟹子,想要什么都有,好些已经碎了,丢了给猫。 “可惜去不得乡里,不然不用出海就能白捡了鱼卖。” 郭氏一边翻动盆里的鱼,一边直呼可惜。 但他也不会缺了自己的嘴,拉着梁氏商量怎么做。 没过多久,钟三叔和钟四叔结伴从下面上来。 “咱们几家的船都好着,有的油布给吹散了,但没彻底吹跑。” 又跟钟洺道:“你家那船被石头砸了个坑,不过在船舷上,不是大毛病,你回头自己补一补。” 三叔说完,钟四叔又送上个桶,里面几只大青蟹挥动着大钳子爬来爬去。 “海滩上全是死鱼死虾,回头出了太阳全得晒臭了,这几只蟹子在泥坑里,还是活的,正好吃了。” 有了食材,各家都赶紧生火做饭,别看现在雨停了,可还是阴的,风也不小,哪次飓风来都不是一场雨的事,没个两三日消停不下来。 水上人的吃食简单,日子过得去的一天至少一顿粝米粥,不然肚子里没粮食就没气力。 其余的多是鱼虾蟹贝,想省事的就直接清蒸白灼,费点功夫的还有盐焗、热炒。 钟春霞一家子也捡了不少海货,过来打了声招呼,送了两条吃不完的鱼,就回去自行开火了。 由于怕突然又下雨,早食做得和打仗一样,家里汉子多,吃得多,量不能少,还要快,像昨晚那般丰盛是不可能了。 梁氏和郭氏最后决定从鱼里挑新鲜的出来蒸鱼饭,打发孩子去里面启一坛豆酱佐着吃。 剩下容易剥的丢到陶锅里煮粥,不容易剥的白灼。 饭好后索性连摆桌都省了,一人捧一个碗或站着或蹲着吃。 钟洺扒完一碗粥,吃了两条鱼,给小弟剥了两只虾,又分了一只蟹子,已觉得饱。 刚想说趁没下雨,他也去坡下看看,走之前听到有人来寻自己,说要借钟家的木梯。 “昨晚上屋顶坏了一处,漏了一晚上的雨,想着你家有梯,正巧借去用用。” 来的是刘家的一个年轻小子,叫刘顺水,和钟洺年纪差不多,两人还算相熟。 钟洺替他去搬了梯子,转而听刘顺水说家里人手没几个,想到自己闲着也是闲着,遂主动说过去帮忙。 刘顺水好生谢过,又借了个锤子敲木钉。 去的路上钟洺没多想,到了屋前看到刘兰草,才想起刘顺水好像是刘兰草的侄子,只是不知刘兰草为何现在是跟着娘家住的。 他快速打量一圈,没看见苏乙,只看见刘兰草生的那个哥儿守着土灶烧水。 没寻到人,他略略黯然,收了视线,去听刘家兄弟商量怎么修屋。 没一会儿,刘家兄弟依次顺着梯子爬上屋顶,钟洺站在下面帮着扶梯子和递木板、木钉。 敲敲打打的声音响了一阵子,赶上卢家哥儿进来送水,到了他面前,也递了一碗。 “阿洺哥,你喝水。” 钟洺本想说不必了,他总共没干什么,何必多喝人家一碗水,家家户户挑淡水上来也不容易。 可人家都递到面前,不好不接,只得道了声谢,端过来放在手里喝了两口,再无他话。 卢雨故意耽搁了片刻,单手摆弄着自己斜绑的麻花辫,长发顺着肩头垂落到胸前。 在水上人家,未嫁的姐儿和哥儿梳辫,出嫁后盘头、束发,区别是姐儿双辫,哥儿单辫。 他自诩此刻姿容含情又娇羞,却不见钟洺有什么别的反应,连眼睛都没落在自己身上,既讨了个没趣,只得暂且提着水壶放到一旁,朝屋顶上的人道:“表哥,你们一会儿下来自己倒水喝。” 刘家的屋子不难修补,就一点小毛病,使木板覆上,再凑合两日没问题。 完事后,钟洺搬了梯子往屋前去,刘顺水落后一步,叫来始终在旁边转悠的卢雨,低声道:“我费心把人给你寻来,你可莫要浪费,方才送水时他可说了什么?” 卢雨拍打着自己的衣襟,臊眉耷眼。 “哪有什么如何,人家连看都没多看我一眼。” 他抿了抿唇,问刘顺水,“表哥,你当真打听了,钟洺他没有心仪的姐儿哥儿?” 刘顺水肯定道:“保准没有,他定下心思说要娶亲总共才几日,哪能就冒出这么一档子人了。” 说罢劝解表弟道:“你样貌不差,在他面前露了脸,他必然能记得你这号人,回头多遇几次,混个脸熟不就成了?再不行的话,我看你也别在这一棵树上吊着,他家穷得成亲连艘新船都置办不起,算不得多好的人家,不说别的,姑姑八成也不能答应。” 卢雨甩下辫子,不虞道:“他现在没船,不代表以后也没,再者说,我娘素来疼我,我要是打定主意要嫁,总有法子磨到她点头。” 他是听说钟洺现下改邪归正,前些日子还卖了只五两的大江珧后,起的这心思。 论赚钱的本事,他觉得整个白水澳都没有汉子胜过钟洺,下一趟海就有五两银,哪怕不是日日有,一月有上一次也足够吃香喝辣,这还不算好人家? 他若是真能和钟洺成一家子,不知要羡慕死白水澳的多少人,想想那副场面,简直做梦都要乐醒。 为此,这份心思他连亲娘都未告知,只暗自说与同钟洺有交情的刘顺水,让他帮忙。 反过来,刘顺水也有求于他,这汉子看上了和卢雨顽得好的葛家小哥儿,还要托他送礼呢。 钟洺等了好半晌,总算等到了和卢雨一起过来的刘顺水。 两人有说有笑,看着关系亲近。 钟洺恍然,想到刘兰草的大女儿嫁的是姨家表哥,加之刘顺水也未成亲,说不准刘兰草就是喜欢这等知根知底,亲上加亲的婚事。 不然刘顺水家屋顶坏了,卢家哥儿跑来送什么水,刘顺水自己就有个亲妹子。 “阿洺,劳烦你跑这一趟,回头等飓风过去,你来我家船上坐坐,咱们兄弟吃口酒。” “你我之间客气什么。” 钟洺以为自己所猜不错,更不愿再多打扰,他把木梯往肩上一扛,另一手拎了锤子,“我这就回了。” 12、海龟 雨落三日,头两天的风大,出门都能捡到刮上来的海货。 起初大家兴头满满,只因成日闷在石屋里也没个事做,还有那一大家子挤在一个大开间的,少不得舌头磕牙闹口角,出门拾些吃食凑顿饭,正好松快松快心情。 等到了第三日,风小了,雨还不停,那些死鱼烂虾渐渐有了味道,人和晒干的海草一般,各个蔫了脑袋,忍不住对着海娘娘像上香祈祷,只盼天快放晴,好回到船上去。 所幸海娘娘有眼,第三日傍晚,淅沥沥的雨总算收走尾巴,天上流云四散,夕阳黄澄澄的,浑像一枚蛋黄坠在当空,海水染金,浪静风平。 浮躁的心遭了安抚,整个山坡上顿又一片祥和。 在石屋的最后一晚,钟洺对着风灯,埋头仔细给小猫换药。 人断了腿,依着常言所说,难免伤筋动骨一百天,动物的恢复速度却要快许多,不过几日,猫推上的外伤肉眼可见愈合得很好,从未肿胀流脓。 为了以防万一,钟洺还是给它捆上了夹板,免得其骨头长歪成了瘸子。 毕竟猫不是人,不是你让它乖乖卧着,它就能听话不动的。 “大哥,多多的腿还要多久能好?” 钟涵撕着鱼干肉喂小猫,小猫很给面子,吃得香极了,给他也看得犯馋,后来就变成了猫吃一丝肉,他吃一丝肉,还要分给钟洺,后者摆了摆手,没要。 “再过个五六日看看,它最近都吃胖了,后面只要腿不疼,怕是夹板也捆不住。” 说到这猫,钟洺难免想到了苏乙。 这三天他没少在附近走动,居然一次都没见到这个小哥儿,想跟他说一声小猫已经无碍都没机会。 分明并不是多熟悉的人,见不到居然还牵扯出几分类似于失望的情绪,钟洺对此觉得陌生极了。 他不是多爱在这等事上费心思的人,念头滚过,很快唯余一点焦灼,像木柴燃到最后剩下的火星,将灭不灭,掩在心底最深处,碰一下照旧会被烫到。 放晴后的第一天,海风仿若都变得干爽起来。 家家的石屋一早门户大开,要带下山的东西堆叠成垛,装满扁担两侧的大竹筐。 汉子们不忙着挑东西,先得下山去,把之前费了好大力气拖上岸的船再推回海里。 比起上岸,下水要容易一些,花了几个时辰,空荡的海湾又变回熟悉的模样,船挨着船,帆迎着帆,挤挤挨挨,瞧着就热闹。 忙完的钟洺登上自家船,看了一眼船舷上砸出的坑,也就巴掌大小,确实不碍什么事,他放下心,回山上接小弟。 当晚,钟家人聚在钟三叔的船上吃了顿好汤饭,馋酒的皆如愿吃到了酒,钟洺也没能例外,而后各裹着一身酒气,趁着夜色各回各船。 —— “阿洺,一大早的去作甚?” 刚从山上下来,大家都想休整几天,歇歇力气,回回精神,是以不急着出海捕蛰。 还有不少人家的船都有大大小小的受损,需要修补,有的自家就能整治,有的还得去请船匠。 放在以往,钟洺肯定趁这个空档好生偷个懒,现下却不同了,他俨然成了最坐不住的一个,次日天亮不久便起了身,决计自行找个地方下水,捕些好货去乡里卖。 昨晚他就发现小弟有点咳嗽,八成是受凉了,多卖几个铜板,也好去医馆把个脉抓副药。 涵哥儿身子弱,要是不注意,时常把小病拖成大病。 这会儿半路上遇见认识的汉子,他应一声道:““找处地方下海游两圈去,也好抻抻筋骨。” 对方看他拎的网兜和铁耙,了然道:“看样子今天你又得发财了。” 钟洺笑了笑,“全看运道罢了。” 他要去的地方是白水澳南面的一面矮崖壁,崖壁下连着一方礁石滩,生了密密麻麻的藤壶,过去常有人来此打触。 不过自从去岁有个村澳里的汉子,在这里攀崖壁打触时落下来摔断了腰,成了个瘫子,吃喝拉撒都在床上,没多久就咽了气,往后就少有人再愿意来。 钟洺看上这里清净,他若是在人多的地方下水,每次上岸一冒头,必定有一堆人围过来问他捞着了什么,替他算能卖多少银钱,还有那眼红牙酸的说些阴阳怪气的话,惹人恼火。 因而哪怕这里浪略急了些,他也喜欢多走几步,从这里下水。 脱下来的衣服丢进木桶,盖上盖子,免得海鸟路过拉屎。 钟洺把大小两个网兜绑在身上,铁耙和铁夹拿在手里。 想到他至今还没开始做的鱼枪,心道这事不能再耽搁,不然回头出海下水时遇见值钱的大货,手里却没有趁手的工具,白白放走,他得悔死。 因是前世常来的地方,钟洺对水深有把握,他踩着礁石下了水,起初双脚还能踩到沙地,再往前就没过了胸口。 他顺势憋一口气,往前荡了两步,沉入海中。 飓风来了又走,海滩上一片狼藉,成片的死鱼虾连海鸟都吃不完,山上树木摧折,石块滚落,足见风雨的威力。 岸上如此,海底也不平静。 漩涡和海流搅浑了海底泥沙,还没有完全恢复,水质不比之前那般清透。 不仅如此,沉底的沙子里还有不少碎了的贝壳,缺了钳子的螃蟹和龙虾,成株的珊瑚被削了顶,断成几节,像小小的鹿角。 海底整株的珊瑚很值钱,若是形状还好,价值千金,但就像上好的珍珠一样难得。 这种不怎么起眼的碎珊瑚,钟洺看见了也会捡,因是一味药材,攒多了可以卖去药铺,售价尚可。 大的那些他是不碰的,因他常在海底来往,知道珊瑚里住着多少活物,若是珊瑚没了,这些鱼虾亦没了栖息之地,岂不缺德。 水上人生于舟船,靠海吃海,枕浪而眠,比起海边渔村以打渔为生的普通渔夫,禁忌更多。 例如渔网的尺寸不可太细,以免滥捕鱼苗。 例如撒网捞到海龟,务必放生,海龟多高寿,有灵气,伤海龟的人出海会遇险。 例如遇到鱼狸,也要善待,危急时刻你落水,它可能救你性命。 把几根碎珊瑚揣进小网兜,钟洺略过那些缺胳膊少腿的倒霉蛋,深入礁石丛寻觅龙虾窝。 这一片海下多龙虾,过去来时从没空手过,就是不知道前两天的飓风有没有害得这里的龙虾搬家。 好在是没有的。 钟洺很快瞧见一处礁石间隙里探出几根长长的触须,低头一看,就见里面躲着好几只花纹斑斓的龙虾。 这种白水澳最常见的龙虾又叫青龙,最小的也有一斤多沉,这一个窝里足有四只,钟洺用铁夹子挨个夹出来,丢进网兜,继续朝前行进。 除了石头缝,石洞和珊瑚窟窿里也常见龙虾,它们会倒吊在洞里,遇见天敌后飞快跑走。 然而虽然壳子硬,除了人以外,海中以龙虾为食的活物也不少。 钟洺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石头洞,猜测里面应当有龙虾,就见一只大海龟守在洞口,正按着一只青龙大快朵颐。 这海□□似鹰嘴,前面带尖,是只凶悍的玳瑁,不仅吃龙虾的样子凶狠,咬人的时候也凶狠,而且一咬下去绝不松口。 钟洺不敢惹它,静静绕了道。 反正他一口气足够长,下来一回,不差这一个洞里的收获。 又往深处有了一会儿,接连发现两个龙虾窝,共抓了十只龙虾。 扒在石头上的海星用铁耙拽下来三个,背后触须蠕动,扫得他掌心发痒。 钟洺知道家里小弟喜欢颜色漂亮的海星,回回吃完以后都要晾干打孔,穿成一串挂在船上。 不过好些鲜艳的海星是有毒的,碰不得也吃不得,他沿路扒拉了一圈,也就四五个能吃,不管长得如何,姑且都留下了。 沉迷翻找海星,钟洺暂且忽略了身后的动静,待到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拽自己的网兜时,一回头就和那只玳瑁海龟对上了眼。 钟洺险些气笑了。 这么大个东西,居然还和他抢食,分明遍地都是龙虾,根本不愁吃。 可见和人一样,海龟也有机灵和蠢笨的,这只显然是觉得网兜里都是现成的,直接抢走就能吃个饱肚,何必自己费劲捕猎? 他往后拽一下网兜,海龟却咬得紧,根本拽不动,强行拽怕是会把网兜扯坏,到时候里面的龙虾真要便宜了过路龟。 钟洺掂量了一下手里的东西,铁耙和铁夹是不能丢的,他索性抓个海星砸过去,连砸了两个才迫使海龟不得不偏头松嘴。 他趁机把网兜拽离龟口,想了想,又拿出一只龙虾扔到一旁,抬腿踢了一脚,诱使海龟追去,自己赶紧往水面上游。 “哗啦”一声,海里冒出的人头惊飞了盘旋的鸥鸟,粗着嗓子发出“嘎嘎”乱叫。 钟洺抹一把脸上的水,拖着网兜快速游到岸边,把龙虾倒进空桶里。 原本打算下去一趟就走,但如今只有这几只龙虾,又觉不够看。 要不是刚刚那只玳瑁突然出现,打乱了他的节奏,他还打算看看能不能网走几条鱼的。 眼看时辰还早,钟洺斟酌一番,又提着桶往远处走了走,打算避开玳瑁的地盘,再下一次海。 13、生病(小修) 白水澳,卢家船上。 天刚亮不久,一家子里只有苏乙早早起身。 他一年四季都是这般作息,赶着头一个起,最晚一个睡,早起后要先去倒尿桶,洗刷干净,回来后烧热水、煮早食,还得替刘兰草母子三人把洗漱的水都备好。 做这些时,动作还需小心翼翼,轻手轻脚,不然要是吵了喜睡懒觉的卢雨,便又是一顿抱怨或是阴阳怪气。 自来了舅家,十几年他都是这般过的,舅舅在时,他是为了报答舅舅一家的收留,舅舅去后,一是他自觉有愧,对不住舅舅,二是他但凡少做半点,就要挨舅母的数落。 若只是数落就罢了,舅母脾气不快,还会克扣他的饭食,本只有一碗的,只余半碗,该是两顿的,唯给一顿。 偏生他每日有做不完的活计,连自己去海滩上找吃食填肚子都没空闲,为此不得不愈发任劳任怨,加倍多干,只为多得几口饭。 先前也不是没因舅母愈发明显的刁难争执过,泥人尚有三分性,何况他是个活生生的人。 可舅母一句“你舅舅若不是好心收留了你,怕是今日还活着”,像是个无形的巴掌,把他满腔的话扇回肚里。 细论起来,他早已不得不习惯,可今日着实有些撑不住。 因着前几天风来那夜,他被刘兰草赶到门口处睡,给他们睡里头的人挡风,半夜雨落以后风大不说,雨滴子也漫进来,把他冻了个透心凉。 六月天,在船上睡多闷热,他是没有铺盖的,上山住石屋后,刘兰草为防夜里冷,卢雨和小儿子卢风受凉,单给他们备了被褥,自然没有苏乙的份。 这么折腾一顿,苏乙次日就发起热,骨头酸疼,吃什么吐什么,虽然所谓的吃食,也就是两碗能照出人影的米汤和一条咸鱼干,半块放硬的粝米糕。 刘兰草嫌他浪费粮食,又说生了病饿一饿好得快,后一日直接不给他饭食,让他去屋子角落躺着。 还是旁人提了一嘴,说是别真病得太厉害,闹出人命来平添晦气,刘兰草方不情不愿地给他煮了碗山上自采的草药汤子喝。 药汤子苦得他舌头发紧,喝下去出了一身的冷汗,夜里倒真是退了热。 浑身没那么烫后,苏乙自觉熬过一劫,怎料今日睡一觉起身,才知大病一场不是这么好掀过去的,照旧是头重脚轻,浑身泛冷,摸着额头又没有多热,可仍觉得喘出的气都是烫的。 他精神不济,手脚也不似往日麻利,昏昏沉沉间踹到一个木盆,发出“咣当”一声响。 卢雨被吵醒,翻了个身,骂骂咧咧起来。 他一张口,卢风也醒了觉,他年纪小,没睡够,闹腾不休,给刘兰草也惹出火气,直接出了船舱对苏乙道:“一大早摔摔打打做给谁看呢,莫不是前些日子窝在屋里懒了骨头?你要是不想干就趁早滚远些,当我乐意养你这么个嫁不出去的老哥儿!” 刘兰草气不打一处来,直接把他打发走,说是早食也不用他煮了。 苏乙心知这是早食没自己份的意思,不过面对这样的舅母和舱里嘴上不饶人的表弟,他此刻宁愿离得远些。 至于早食,大抵又是一碗水多米少的汤水,他们吃剩下的鱼头鱼尾,还不如他去海滩上,或是退了潮的红树林子里转转,要是运气好了还能摸到鸟蛋烤了吃。 “那我去捕虾子了。” 苏乙会做虾酱,是他自己琢磨出来的方子,不知怎么捣鼓的,总之做出来的味道就是与别家不同,挑去乡里卖,生意一直不错。 只是卖酱得来的银钱难以留下,九成都被刘兰草搜刮了去,她打着替外甥哥儿攒嫁妆的由头,实际是不是,明眼人都看得出。 刘兰草惦记他卖虾酱的银钱,因而每回他说是去捕虾子,刘兰草的脾气总会老实些,也不会太过追究他出去了多久。 这次也同样,刘兰草没有答话,算是默认,苏乙径直拿了虾网和木桶,安静地离开。 走在岸边,头痛,肚子也痛。 他后悔刚刚没趁舅母起床前多喝两口热水,好歹还能暖暖肚肠。 现下就算是看见蛎黄肉他也不想吃,生怕一口下去便吐出来,而鸟蛋不知有没有,红树林有些远,今天也没退大潮水,没有船的话他去不了。 说来也是凄凉,偌大一个白水澳,除了舅母家的船,他再也无他处可去,想讨一碗热水都没有。 苏乙自嘲地扯了扯唇角。 他常恨自己是个哥儿,若是个汉子,再不受待见,起码也能自立门户,哪像哥儿,若想离家自成门户,只能选个汉子嫁了,而他这样的小哥儿,又有谁会乐意娶。 这个关口,苏乙耳畔仿若又响起那日钟洺说的话来。 那个汉子讲,他不是灾星,不欠任何人。 拖着虾网一路前行,思绪飘散,不知不觉间已走远了。 回过神来时,已到了村澳里少有人至的一片崖壁下的石滩。 这里不适合捕虾子,但礁石丛里的东西倒是不少,过去他摸到海鸟蛋,也正是在这片崖壁的石头洞里。 既都来了,他浑身没力气,不愿再往回走,只想找处石头坐下歇歇。 正想着该把碍事的虾网放在哪里,忽然听到前面有脚步声。 他素来是习惯避着人的,能不和村澳里的人打照面就不打,何况是这等冷清地方。 于是第一反应便是把虾网团起收拢往脚下一踩,整个人躲去了礁石后。 本以为是村澳里哪个勤快人一早来这处赶海,或者下钩钓鱼钓螃蟹,然而当人走近,他好奇地从礁石缝里往外看一眼,发觉好似不是那么回事。 在这处经过的汉子,是那冯家的冯宝,形容鬼祟不说,两只手里还各提了好几只偌大的龙虾,尚且鲜活着,个大肉满,是拿去乡里圩集,一只能卖一二钱银子的品相! 苏乙断定,这东西绝对不是他自己得来的。 至于为何如此说,实在是冯宝的名声差得可以。 上回刘兰草跟卢雨提起,讲钟洺在白水澳名声不好,实则和冯宝比起来,真的不算什么。 钟洺名声差,差在他不安于水上人的身份,日日往乡里跑,你说他没出息,他在乡里颇有门路,你说他有出息,他又的确常常兜里空空。 冯宝则是样样挑不出一个好来,虽和钟洺一样,都是没了双亲的汉子,从小跟着阿奶长大,靠族里接济养活,长大后却惯常做些手脚不干净的事。 在这家绳子上解条干鱼,在那家网兜里顺几只对虾,不是多值钱的东西,可教人心里沤得很。 告到里正那里去,也没什么用,且不说他伸手的时候往往没人看见,就说他那阿奶,实在是个厉害人物,岁数大,辈分长,死了的男人还和里正有交情,曾在海上救过里正的命。 没有她男人,里正早二十年就在海里喂了鱼,为此又能如何,只得敲打两句就散了场。 这点小官司,里正不松口,便也闹不去乡里衙门。 于是这些年里,冯宝一而再,再而三的犯,澳里人只当丢了喂老鼠。 苏乙目送他远去,蹙着眉毛,不知姓冯的这次又是偷了谁。 起身时他只觉两眼发黑,扶了一把石头才好险没跌倒,好不容易缓过那阵,摸到自己一头的冷汗,继而忍不住捂着胃,对着旁边呕了两口,却是什么也没呕出来。 想及冯宝既顺走了别人的龙虾,前面八成是还真的有别人在,他懒怠看人冷脸,或是躲躲藏藏,索性也不逞能,原地一屁股坐了下去,遥遥望着眼前的海,发起呆来。 一刻钟前。 钟洺把龙虾搁在岸上,换了处地方下水,好处是没遇到那只玳瑁了,坏处是这片的龙虾窝当真不如之前的地方多。 所以说那只玳瑁出现在那里,压根不是偶然,而是精明着呢,怪不得敢拦路打劫。 钟洺多在水里转了一阵,不好不坏地逮了八只龙虾,网了一条不小的黑毛鱼。 回程的路上遇见一片沙地上趴了好些扇贝,他下去用铁耙直接往网兜里送,被惊走的扇贝开合着壳子向远处游走,和拍巴掌似的,看起来怪有趣。 他想可惜小弟身子不好,不然以后也让小弟练练这憋气游水的本事,下来和他一道游。 海底广阔,比在地上看人有意思多了。 扇贝太多,一眼望去少说上百只,钟洺没赶尽杀绝,挑着个头大的,兜了几十只就罢手,约莫十只就有一斤沉了。 掐指一算,十多只龙虾,一条黑毛,一兜子扇贝,能卖个几两银了,足够带小弟看诊抓药。 他差点在海里呲出牙来笑,脑袋从水上冒出来的时候都还是乐呵呵的,直到二次上岸,看到网兜被人扒开,里面的龙虾全都没了踪影,只余几个红艳艳的海星,笑容直接僵在脸上。 没成想他竟也有遭贼惦记的一日,还如此胆大包天,带走的九只龙虾哪怕按照一只一钱算,也是九百文钱,何况里面大个的两钱不止,加起来可不是小数目! 钟洺沉着脸,把新捕的龙虾和海星、扇贝装在一处,木桶打了水装进黑毛鱼,匆匆穿上衣服。 村澳里有这个胆子的人不多,他保管不会让此事轻易翻篇。 他断定贼八成还没走远,大长腿迈起来,步伐生风,目不斜视,走在礁石滩上如履平地。 即使如此,在半道上的余光所及之处,还是骤然瞧见了个眼熟的人影,礁石掩映下露出大半肩膀,破旧的灰色衣裳,有些发黄细软的发辫垂在一侧,肩头窄细瘦削,不是苏乙又是谁。 “苏乙?” 钟洺从来不主动和姐儿哥儿搭话,在苏乙这里真是破了几回例。 想着好不容易遇见,总要还是说一声小猫的情况,哪知叫了一声,对方却没回应。 钟洺感觉不太对劲,当即忘了要忙着去追贼的事,把木桶和网兜就近一放,上前查看。 不看还好,一看真是心头猛跳,只见苏乙白着一张小脸,靠在一块湿漉漉的礁石上,眼睛紧闭,倒像是昏了。 14、抓贼 苏乙也不清楚自己何时昏睡过去了,被人摇醒时,他以为是舅母发现自己在偷懒,整个人紧张过头,一口气没续上,胸口发闷,边咳边喘。 钟洺见苏乙忽地睁开眼,眼神却是涣散的,气喘不止,唇上泛紫,顿时后背爬了一身汗。 他想到小弟小时候生过一场病,就是半夜咳嗽到喘不上气,是他趁夜撑船送去乡里,生生从打烊的医馆里把老郎中叫起来,方知再晚送来一会儿就要出大事。 “乙哥儿?你可能听见我说话?” 苏乙朦胧间听见是汉子的声音,隐约望见一抹高大的影子罩在身前,遮挡了清晨温吞的日头。 他眯起双眼,好不容易聚起光来,看清来人,一下子浑身都松弛下来。 “我……能听见,我没事。” 他抹一把脸,手忙脚乱地想要爬起来,期间发现自己衣裳都沾湿了,垂在一旁的辫子也压乱,真不知是怎样一副狼狈情形。 想来好像每次见到钟洺,自己都是一副茫然无措的样子,半点不像个样。 钟洺后怕地呼出口气,像是刚刚跟着苏乙喘了一回似的。 “你把我吓一跳,以为你昏在此处。” 又道:“你别急着起来,容易头晕,先坐着说话。” 苏乙也确实有点起不来,腿脚还软着,只得半路停下,徒劳地扯了扯衣裳,强笑道:“我早上起早了,来这里不知怎的,打起瞌睡来,让你看笑话了。” 钟洺却是慢慢拧起眉头。 苏乙一副浓重病容,比起上次见面,居然又瘦了一圈,让人怀疑他是不是真的只剩一把骨头。 他打量苏乙,觉得这副模样,药是肯定没吃的,饭也不像是吃饱了。 即使刘兰草死了相公,对这个外甥哥儿有迁怒,这么做未免也太过头。 他曾听二姑说过,卢家这些年养苏乙不是白养的,苏家那边为免遭人戳脊梁骨,月月给三升粝米当做苏乙的口粮,若是一天两顿稀粥,一个哥儿都吃不完。 当初把人送走时,卢家还要过一笔银钱,不知几何,总之以刘兰草的精明劲,绝对少不了。 遑论苏乙还日日干活,纯像买了个家奴,给他家当牛做马。 “前几日在山上没见你,是病了?” 苏乙鼻子一酸,他抬手揉了揉眼,遮掩道:“落雨那晚,吃风受了点凉。” 他着实不习惯多说自己的事,从小到大,没什么人关心过他,无论是饿了还是病了,面对钟洺的询问,感动之外,只觉局促。 “这么早的时辰,你怎在此处?” 他装作弯腰摆弄虾网,顺势扯开话题。 说到这里,钟洺又想起龙虾遭窃的事,面色不爽。 “我赶早来下海逮龙虾,想着换了银钱带我小弟去看郎中,哪知遇了贼。” 苏乙晕晕乎乎的脑子像是盛了一碗浆糊,钟洺说完后好一会儿,他才蓦地反应过来,“啊”了一声站起。 “那龙虾是你的!” 苏乙起是起来了,却身形摇晃,钟洺生怕他磕了,跟着紧张,同时不解道:“什么龙虾?” 苏乙心下激动,惹出几声咳嗽,咳得狠了,面上染就两抹不正常的血色。 他狠狠拍一把胸口,像是很不耐烦自己这会儿咳个没完耽误正事,好歹压下去后赶忙道:“是冯宝!我先前来时,遇见他拎了几只龙虾过了,当时就想那品相不像是他能逮到的,八成是顺了旁人,没成想还真是!” 他早该心里有数,放眼白水澳,能潜到水底徒手抓到那般大龙虾的,除了钟洺,压根不做它想。 钟洺恍然,火气拱到天灵盖,眉头锁紧道:“我便猜到该是这厮,果不其然。” 既确定了是冯宝干的,他自要去教训教训这不知耻的,料想时间过得不久,对方还未来得及去乡里圩集。 走前他想起什么,回头道:“我看你带了虾网,这里又不是捕虾的去处。” 苏乙没说自己是走了神才晃到这里的,“原是想先来这里撬些蛎黄。” 钟洺觉得奇怪,倒也没再多言。 “你脸色着实太差,别在离水太近的地方走,实在难受就早些回去。” 这哥儿站着都摇晃,还敢在这没人的石滩转悠,要是脚滑跌到水里,连个能捞一把的人都没有。 苏乙低着头,轻轻颔首,其神色令人辨不分明。 “我知晓,多谢你。” 钟洺看他这副小心谨慎的模样,总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决定在离开前至少同苏乙说件开心事。 “对了,原本喊你是要同你说小猫的事,我给它改了个名,叫多多,腿伤也好了不少,只骨头还没长齐,你有空可以自去我家船上看看它,我跟小弟说了你的事,他认得你,不会拦着。” “阿洺,风风火火的,干什么去!” 钟春霞正在船上守着竹簸翻捡干货,之前上山待的几日,好些干货闷着都返潮了,趁着太阳高,她赶紧拿出来重新晒,不然回头卖给那些个南下的走商,要被挑茬压价。 埋头整治的工夫,听得隔壁船上一声响,抬头看去,发觉钟洺丢了个网兜和木桶在船上,没打个招呼,跑着又走了。 那架势,那神情,她熟悉得不行,以往这小子和人干仗,就是这副急赤白脸的模样! “这混账小子,又不知惹了什么事!” 钟春霞坐不住了,生怕钟洺刚安稳了几天,又惹出新的麻烦,她叮嘱大女儿唐莺看好还在船上打瞌睡的钟涵,下船便追了上去。 还没到地方,远远就见前面已围了好几个人,还不住和新凑过去的人大惊小怪道:“快瞧瞧,钟家的洺小子又打人嘞!” “不都说他改了性子,怎么又打起人来?” “哎呦,那谁说得清,总之我都没看清楚怎么回事,他上来就对着人踹一脚,我看着都心惊!我就说,这人的性子哪是那么容易改的!” “所以是和谁打起来了?” “还能是谁,趴在地上的你不认得嘛!就是冯家的冯宝!” 说话的人挤了挤眼,“咱们且等着吧,等麦婆子来,今天可有好戏看!” 钟春霞认出说话的人是赖家夫郎,赖家和钟家本就有怨,前些日子赖家两个小子好似还因嘴里不干不净,被钟洺给教训了一通,好生吃了瘪。 这赖家夫郎面对钟洺,自是添油加醋,嘴里没有半句好话。 不过听到这里她也断定,既钟洺打的是冯宝,那自家肯定占理,当即也不再生钟洺的气,撸一把袖子就冲赖家夫郎杀过去,嘴里骂道:“你这昏头乱嚷的玩意,竟替个当贼的说起话来,回头姓冯的偷到你家去,有你好果子吃!” 赖家夫郎说得起兴,哪里注意到周围有什么人,乍听到钟春霞的声音,吓了一跳,掐着腰转身,两人当即互骂起来。 身处人群当中的钟洺,只听周遭吵嚷,他多少猜得到旁人会议论什么,无非是自己有逞凶斗狠,仗势欺人云云,或是乐得看他和冯宝两个人“狗咬狗”。 不过他并不在意,此刻眼中只有冯宝这个偷鸡摸狗惯了的混子,心知此人就差一顿厉害的教训。 不然总有一日,他不甘只偷点咸鱼虾子,这次敢顺走几两银的龙虾,下回说不准就有胆子摸去船上偷银钱细软。 如此祸害,合该滚出白水澳。 且说这冯宝,刚把龙虾放回自家船上藏好,念着晚些时候去乡里卖了换钱,还没算明白能得多少铜子,就被钟洺一把拖到木板桥上,上来就是一个窝心脚。 他当场给踹出一丈远,重重扑倒在地,感觉五脏六腑都在翻动,牙齿磕了嘴,一抬头已是一嘴的血。 “钟洺,我好端端没惹你,你作何打我!” 他尝到一股子血腥味,一抹嘴见了红,顿时和自己占了理似的,嗓门都大起来。 钟洺不多话,慢腾腾朝前走了两步,他分明手上没拿任何能伤人的东西,偏生看起来气势十足。 冯宝生得也不算矮小,被他一衬,却像个出生的小鸡子,钟洺往前走一步,他就在地上往后蹭一步,没了刚刚大声反问的劲头,下意识地吞着口水给自己壮胆。 他想不通,以前他也知钟洺打架厉害,个高力气大不说,还有一股子不要命的狠劲,四五个人敌不过钟洺一个。 现在却看着比从前更骇人,那一双眼睛黑是黑,白是白,看着你时像淬了冷铁,让人疑心就算是给他一把刀,他也是敢杀人的! “你要做什么!要打死我不成!” 干这档子事这么久,冯宝绝不是头回被苦主逮到。 对于如何当一块滚刀肉,早就轻车熟路,料想这回和以前一样,都是没人瞧见的。 既没作证的,钟洺再狠厉,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又能把他如何! 钟洺冷笑一声,果然能舍下脸皮当贼的人,脸皮比那老水上人后脚跟的茧皮还厚。 “打死你?我碰你一下子都嫌脏了手。” 钟洺抬起脚尖,复往冯宝的屁股上怼一脚。 他前世出入战场,杀过的蛮子不计其数,是真见过血的,相比之下,冯宝这等不入流的货色,想惩治不过是两下子的事。 他俯身向下,一字一顿,清晰地说与在场所有人听。 “冯宝,你这套装疯卖傻的本事在我这不好使,你从我这里顺了什么东西,你自己心里清楚得很,我丢的一兜子龙虾,少说值二两银子。” 一言既出,旁边的看客全数哗然。 “二两银子嘞,这冯宝的胆子愈发大了……这么多银钱,都够寻常人家吃用俩月!” “要是别人来找,我还真不信,可是钟洺那小子,还真有本事逮到那么多龙虾。” “我看他今次是甭想混过去了,钟洺哪里是好糊弄的,里正来了都不好使!” “麦婆子去了哪里,怎还没来护她的好大孙?” 再看场子中央的钟洺,正毫不留情地抬腿踩着冯宝的肚子,冯宝像个被人抓住要害的虾蛄,在那里跑也跑不脱,脸红脖子粗。 “我不知你在说什么,我一道早连船都没离,你一把就将我抓出来打一顿,还说我偷了你东西,这是什么理!” 他打定主意,抵死不认,正喊着时,另一边倏又冒出个人来,上来就用力推一把钟洺,随即抱着冯宝干嚎起来—— “没天理了!这白水澳什么人都能欺我们孤儿寡老,踩着我们的面皮行事!我一个快死的老婆子,我不怕你!你不是要打吗!你来打我,尽管打死我算了!莫打我外孙!” 15、作证(小修) 麦婆子的出现,让现场静了一刻,看热闹的里甭管老的少的,全望向这倚老卖老的婆子,看这回她又要作哪门子的妖。 更想看看揍了冯宝的钟洺,面对麦婆子会如何。 这婆子之所以横行村澳,无非仗着两件事,一件是她岁数大,一件是她那死了的男人与里正的交情。 有这么个老婆子挡在面前,任它什么东西,只要进了冯家的船,就别想再有拿回来的时候。 麦婆子干哭了几句,眼看浑是在演独角戏,腔调一顿,转而扑到冯宝身上换了套词。 “我的阿宝,你怎被打成这样了,看看这些血……哎呀!这是要我的命啊!” “他全身上下就嘴皮子上一个口子,你晚点来,怕是都要好了。” 钟洺勾唇一哂,看向仍蜷在地上装惨的冯宝,“亏你是个汉子,敢做不敢当,遇见事了只知躲在你阿奶身后。可惜你今日撞在我手里,若不把我丢的东西原数奉还,我便是将你打去半条命,又有谁能管我?” 他语调凉凉,腔调狂妄,冯宝闻言,肉眼可见地一瑟缩。 麦婆子和只护崽的老母鸡一般,展开手臂挡在冯宝面前,梗着脖子道:“好你个钟洺,果然是个耍横惯了的!你口口声声说我们家阿宝偷了你的龙虾,我就问你,你哪只眼睛瞧见了!海里这般大,难不成所有龙虾都是你家的不成!” 怎知就在这时,一道声音刚巧插进来,音调不大,却也足够大家伙听得清。 “我瞧见了。” 一时间道道目光尽数投去,钟洺发现来人,目露惊异。 说实话,苏乙行走在村澳之间,常被人打量议论,他早就习惯了来自旁人的视线。 但这回情况不同,他与钟洺短暂对视,努力平复着心情,因从未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这么多话,整个身子都因为紧张而微微打颤。 为此不得不深吸两口气,稳了稳心神,越过人群走到人前,站定在离钟洺几步远的地方,大着胆子继续道:“我今早去南面崖壁下的石头滩赶海,恰好看见冯宝拎着好几只大龙虾从更南边走回来,按理说这么多的龙虾,光靠钓是钓不来的,必定要下海捕,可他那会儿,身上和头发都是干的。” 有人不嫌事大,插嘴问道:“你说的是什么时辰的事?” 苏乙想了想,谨慎道:“两刻钟之前。” 村澳里遭冯宝偷过东西的人不少,今日见钟洺硬气,少不得无形之中也站在了他这侧。 虽意外于平日里不声不响的苏乙会站出来指认冯宝,但总归不是坏事,这会子惦记着家里丢过的物件,也不管什么灾星不灾星了。 而一早便有好事之人去里正家喊了里正,说是冯宝顺了钟洺的东西,两个人闹起来,都打到见血了! 里正骇得草鞋都没套紧,趿拉着就往外赶,正赶在此时现了身。 他一露脸,麦婆子和见了救星似的,哭着就迎了上来。 “里正,您可要给我们祖孙俩做主!” 里正只觉难办,暗道冯宝惹谁不好,偏惹钟洺这个混不吝的,看来今日的稀泥当真不好和,更何况今日竟然还添了个人证。 当着里正的面,苏乙又把早晨见到的情形说了一遍,由于是第二次说,他不再磕磕绊绊,顺畅了许多。 说罢,又有好几个人扬声说明,那个时辰确实看见冯宝经过,有人看见了他手里的龙虾,也觉奇怪,不过人人都能作证,冯宝当时浑身上下,除了脚底板没一个地方湿。 “总不至于那些龙虾是从海里蹦进他怀里的!” “就是!就算是使杆子钓,也钓不上那么大的,还连着许多只,只有去海里掏龙虾窝才可能!” 事已至此,里正深知此事不会轻易翻篇,不得不松了口,答应寻个人去冯家船上找龙虾。 他派出去的是自己孙子,既不是钟家人也不是冯家人,以示公正,不多时便得了结果。 需知一艘船就那么大,哪里还用多找,冯宝本也没准备藏,抬脚一进去就看见了。 一桶龙虾,整整九只,钟洺上前翻到其中一只,亮给众人看。 “我在海底抓龙虾时遇见了只海龟,隔着网兜同我抢虾,这只就是挨了海龟一口的。” 里正看了一眼,人群里也另出了几个上前查看,都是些捕鱼的老把式人。 他们出海半辈子,见多了海龟咬过的鱼虾贝,知晓钟洺说得不假。 众目睽睽之下,里正在心里叹口气,人证物证俱全,自己若仍旧回护冯家,恐要彻底犯了众怒,这个里正也该当到头了。 麦婆子见里正一味沉默,顿觉大事不妙,一屁股坐在地上发起赖来,哭天抢地,直说她没福气,冯宝的阿爷和阿爹都死得早。 “挨千刀的短命鬼,你们是蹬腿去了,留咱们命苦的祖孙俩,遭人厌!遭人欺!” 她抱着冯宝,变干哭为真哭,不知情的人看了,恐还真觉得冯宝是被冤枉的,可见这祖孙俩脸皮厚到了一块去。 “你们今天谁要想动阿宝,那就是成心想要老婆子我的命!” 她说着就要往海里跳,钟春霞离得不远,眼疾手快,因都是妇人,也没什么需要避嫌的,上前一把环住她的腰,把她往回扯,同时朝身后喊道:“都愣着作甚!赶紧过来帮忙!难不成还真看她寻死觅活!” 一下子好些个妇人夫郎都回过神,七手八脚地过来扯麦婆子。 冯宝在旁大喊“阿奶”,被钟洺一把拎了后心衣裳,拖到里正面前一丢。 里正差点教他砸了脚面,往后急退,喉头一哽,试探道:“钟洺,你看你东西也找回来了,人呢也吃了教训,这件事不如……” 钟洺直接打断他的话。 “小时偷针大时偷金,这等道理三岁娃娃都知道,里正怕是也不用我个后生来多嘴。” 里正老脸一红,面上却还要摆出一副里正的架子,似有不耐道:“好,你本事大,你来说说该如何处置!” “简单,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衙门自有律例,凡有偷窃者,偷得越多,挨得板子越重,我今日丢的已有二两,里正不妨再问问村澳里别的苦主,看看加起来,能不能给冯宝凑个整。” 钟洺面色淡然道:“若是里正嫌麻烦,不愿往乡里走一趟,我也可以代劳。过去常在乡里走动,虽说不算什么人物,但论起来也有几个说得上话的人。” 里正一听,这还了得,乡里那些个官差素来是看钱下菜碟的,钟洺见识广,压根蒙骗不得。 况且若是这小子发了狠,给那抽板子的衙役塞串子铜板,让人家往重了打,打去冯宝半条命去,自己必定让那麦婆子缠上,永远得不了清净! 他当即改了口。 “我既是白水澳的里正,此事自该我来出面。” “那就有劳里正。”钟洺不咸不淡道。 随即低头看了冯宝一眼,末了,不屑地移开视线。 事已落定,里正很快被过去也被冯宝偷过的人家给围了,有人历数自家丢了什么,定要让冯宝多挨几板子,还有人冲到麦婆子面前,要她家掏钱赔补自家损失。 麦婆子哪里愿意,当即逮谁骂谁,连里正的祖宗八辈都让她骂了进去,离她近的都被她啐了一脸唾沫,还有倒霉的让她往脸上划了道子。 有那脾气硬的,怎乐意吃这个亏,当即上去还手,一群人缠斗在一起,你扇我巴掌,我扯你头发,拉架都拉不过来。 乱到这个地步,已全然没人在意钟洺和苏乙去了何处。 钟春霞从人堆里挤出来的时候,尚且一脸怒气,好在她躲得及时,没沾上那老货的口水。 她打量一圈,本想叫上钟洺一道回去,走了几步,远远看见她那大侄子和个小哥儿在一起,观小哥儿衣裳的颜色与身形,倒是像足了苏家乙哥儿。 联想到这小哥儿先前站出来替钟洺说话,若不是他乐意当这个人证,里正怕是还能继续和一回稀泥,说来钟洺合该好好谢谢人家。 她也是年轻过的,有些事一看就懂,遂也不凑上去喊人讨嫌。 钟洺岂知自己在做的事,已全然进了二姑的眼。 刚刚人一闹将起来,他第一反应即是扯着苏乙避开,不然卷入其中,单薄的哥儿怕不是会被挤成一片海带。 因此他们站的地方,已不是船与船之间的木桥,而是岸上僻静处。 “刚刚多谢你,若不是你肯出面,此事没那么容易解决。” 里正长久以来对冯宝的包庇,白水澳无人不知,苏乙站出来作证,假如不幸和往常一样没有结果,过后未尝不会挨冯宝和麦婆子的报复。 可他还是站出来了。 钟洺发觉,自己过去错看了面前的小哥儿,他寡言、沉默,但并不懦弱。 他在刘兰草一家面前的忍让,大概确实源于所谓“克亲”的说法,心有愧疚使然。 而不是因为他是一块面团,随便人揉搓拿捏。 “我既看见了,自然要出来说的,不然那些人多半要误会你。” 钟洺在白水澳许多人的眼里,还是从前那个游手好闲的后生。 哪怕人们知晓冯宝不是什么好东西,依旧会责怪钟洺不该上来就不问青红皂白地打人。 又或者在这些人眼里,是非根本不是最重要的。 就像他们喊自己灾星,处处排挤,也仅仅是因为别人都这么说而已。 钟洺说他不是灾星,那么他便不是。 每次想到这句话时,苏乙总会找回一些力气。 向前走的力气。 活下去的力气。 …… “所以我要谢你。” 钟洺垂眸看向苏乙,因为离得太近,他第一次发现了小哥儿孕痣,原是生在右眼的眼皮处,偏眼尾的地方,颜色黯淡。 盯着一个未嫁哥儿的孕痣看太过失礼,钟洺用手指欲盖弥彰地蹭了一下鼻子,转而道:“我要去乡里一趟,趁早把龙虾卖了,你可有什么缺的东西需要捎带?” 他咳了一嗓,不太自然道:“就当是我的谢礼。” 16、掌柜(修) “二姑,我去乡里将今日得的海货卖了,再带小仔抓两副药,有没有什么要一遭买回来的?” 钟春霞回船上许久,都绘声绘色地将冯家的热闹,同附近船上交好的几个媳妇夫郎讲一遍了,钟洺方姗姗而归。 窝在钟春霞怀里挺热闹的钟涵一听又要喝药,一张笑脸瞬间皱巴起来,钟洺看着好笑,哄他道:“乖乖喝了药,大哥给你买枇杷糖吃。” 和钟春霞关系好的徐家夫郎在一旁笑言:“小仔命好,有你这么个大哥,还有春霞这样的好姑母,咱们水上人的孩子,哪有几个害了病会去乡里看诊的,多是自吃点草药就罢了。” 去乡里医馆一趟,没有个几钱银子出不来,得打多少网鱼去换。 是以村澳里人常眼红钟洺能赚,可他也能花啊,钟涵爱生病,钟家就是个下面有洞的破口袋,一边装,一边漏。 “我就这么一个弟弟,说白了就是花钱买个心安,等他再长大些,说不定身子骨就好了,到时也就省心了。” 徐家夫郎也喜欢钟涵,他笑眯眯道:“是了,你们家将涵哥儿养得好,以后肯定是个周正漂亮的哥儿。届时给他寻门好亲,心事也就了了。” 又问他冯宝可被押去了乡里,钟洺直说暂还未有。 “麦婆子一哭二闹三上吊,没人招架得住,里正又是个瞻前顾后的,那头已经有各家闹起来,要把人强押了去,还要冯家掏钱补了过往的损失,再将冯宝逐出白水澳。” 钟春霞赞成道:“是该赶出去,白水澳不说有多好,过去也没出过偷鸡摸狗的混账,这样的人继续留着,平白坏了咱的名声,回头与外头说亲怕是都不好说嘞。” 几个妇人夫郎齐齐称是,谁家没个孩子,早晚都是要说亲的,成亲是人生大事,哪里会乐意让个不相干的人耽误。 后续的事由,钟洺没兴趣再关心,知晓冯宝横竖逃不过一顿板子,也在白水澳留不住就够了。 就像里正说的,这些合该他出面料理,过去他有心和稀泥,眼下和不成,料定也不敢再不公正行事。 闲话几句,钟洺牵着小弟回船。 唐大强一早去河口打水了,回不来,钟春霞数了三十文钱,还有徐家夫郎的十文钱,连着油瓶酱瓶一道,让他帮忙打点芝麻油和清酱回来。 水上人没有田地,除了海里有的,连口吃用的淡水、搓绳子的稻草,都要花钱买、用鱼获换。 九越这边多种芝麻,农家吃芝麻油较多,村户人辟出几分地种一些,带去油坊榨成油,省着点吃能吃上一年,哪像他们,打一斤就是二十文钱。 “今天澳里不安生,你早去早回。” 钟春霞嘱咐一句,钟洺应下,把鱼获装好,留下两个龙虾,二斤十来个扇贝,几个海星自家吃,挑着扁担下了船。 撑船载客,来往于各个村澳与乡镇之间的生意,称作横水渡。 专营此道的小船有帆而顶上无棚,至多能坐六七个人,又叫艇子。 干这行的皆是附近村澳水上人家的姐儿或哥儿,多是家里没有兄弟,双亲攒了半辈子的钱,为他们置办一艘艇子安身立命。 是以这些人里也多有不外嫁,放话招赘的。 钟洺抱着钟涵上了其中一艘,船家倪五妹,村澳里多唤其倪娘子,是个性子爽朗的妇人。 她曾嫁去过别的村澳,因后来日子过得不顺当,又回了娘家,靠横水渡谋生。 “好久不见涵哥儿了,今日怎想起带他去乡里?” 一艇子凑够六个人,加上带的东西已经把艇子上不多的地方填满了,倪五妹不再等,收起船锚,摇撸离了岸。 “受凉有些咳嗽,带他去把个脉瞧瞧。” 钟洺答了话,未曾多言,单把小弟揽在怀里以免跌下去,又给他指看两边风景。 同乘的几人看着他们兄弟俩,明显欲言又止,想问冯家的事,又怕钟洺发难,顺风顺水的一路,真是把他们憋了个好歹。 下船前,钟洺数了十文钱给倪五妹。 从白水澳至清浦乡,一个人头五文钱,钟涵年纪小,抱在怀里不占地方,算三文,但额外还带了盛鱼获的木桶、竹筐等,另多收两文。 趁倪五妹数钱时,钟洺瞥见她戴的耳饰,一丁点银珠子,比不得米粒大,不多显眼,村澳里出嫁了的姐儿和哥儿常有。 因水上人有三四岁穿耳洞的习俗,总要戴个东西才不会长起来。 “倪娘子,你的耳饰可是在乡里银铺子买的?” 他冷不丁问一句,让倪五妹愣了愣,“是在银铺子买的,怎的,你要买?” 她反应过来,莞尔挑眉道:“是想送人?姐儿还是哥儿?” 这种小银珠子便宜,不比银簪之类,送人拿得出手还不多贵。 倪五妹惯是爱这般说话的,遇上脸皮薄的都招架不了两句,多亏钟洺多活一辈子,脸皮厚得很。 “是送人。” 却没点明是姐儿或是哥儿。 倪五妹看这小子,在此等事上颇有些愣头愣脑,忍不住指点道:“我听说你还没议亲,可是有心上人?别怪姐姐没提醒你,这些个饰物头面,不能随便送,除非你当真对人家有意。” 钟洺还真没想到这么多。 问这一嘴,皆因他想买点什么向苏乙道谢,先前问他缺什么,他又不肯说,还说不要谢礼。 他压根没怎么和哥儿打过交道,哪里知道送什么,从白水澳琢磨到清浦乡,仍旧没点章程,方才看到倪五妹戴的银珠,突然觉得苏乙佩上当是不难看,脑瓜子一热便问出口。 被倪五妹一提点,他也意识到不合适。 “要是没到那份上,又要送点东西讨人家欢心,不妨买些平日用得上的,缺什么,你便帮着添什么,假若不知,便拣些点心、果子,人家吃到嘴里,可不就甜在心里?怎么也出不了错!” 倪五妹越说越眉眼飞扬,“说起来,你小子到底是对谁家天仙动心了?咱们澳里好些个姐儿哥儿惦记你,你哪日成了亲,怕是各个都要半夜躲被窝里哭嘞。” “都是没影的事,娘子饶了我罢。” 眼看在倪五妹口中,话头快要飞出二里地,愈发没个谱,钟洺连连讨饶,和小弟一起逃似的上了岸。 “龙虾,今早海捕的新鲜大龙虾——” “扇贝,入口甜,一包肉的扇贝!大娘,可要称些回去尝?” 交罢市金,钟洺寻到一片树荫下摆摊。 他搬了块平整些的石头给小弟当凳子,自己站在一旁,高声叫卖。 鉴于他带来的鱼获新鲜紧俏,品相出挑,实在是整个圩集上掐尖的好东西,来的次数多了,在码头上逐渐开始小有名气。 现今码头圩市常来往的人们,差不多都知白水澳有个年轻小子,擅潜海闭气,能直下海床捞捕鱼获,像回了自己家一样。 好几处食肆的掌柜在他这买了海产,回去烹饪一番搬上席面,既赚高价,又得食客夸赞。 由于尝到了甜头,不约而同地打发伙计日日来这边蹲守,若是看见钟洺现身,赶紧上去抢头一波,来晚了的只能抱憾离去,买都买不上。 也有食肆和钟洺提过,要他固定与自家送货,被钟洺拒绝,只说自己下海的时间不定,能带上来什么东西也不定。 他也不傻,如眼下这般让几家争抢,不说价格能抬多高,起码东西绝对不愁卖,反之要是固定给一家送货,日子久了,对方必定眼光愈发高起来,挑挑拣拣,到时他手里的货再带回码头,恐怕只能压价卖出。 今天抢在第一个的,是八方食肆的伙计。 他看到钟洺带了的一桶大龙虾和黑毛鱼后,忙不迭地去铺子里请来自家掌柜,这两样东西不算太稀奇,却也不常见,尤其龙虾各个肥大,黑毛鱼也看起来至少有两斤沉。 黑毛鱼长不到太大,一般两斤多就到头了,常见的多是一斤二三两的大小。 “可惜,这鱼死了,不然一斤我多给你五文。” 八方食肆的掌柜姓闵,他在挑拣品相上计较,还会自带一个杆秤测你给的斤两足不足,好处却是一旦看上了,斤两也足的话,给钱很痛快。 为此钟洺还挺喜欢和他做生意。 “本该是活的,让些事情耽误了。” 钟洺想到冯宝,不由磨了两下后槽牙,“死鱼价低,应该的,您要的话我上个秤。” “要了,难得让我赶上头茬,前次晚了姓辛的一步。” 闵掌柜口中说的辛掌柜,是另一家四海食肆的掌柜,他们两家铺面离得近,喜欢互相较劲。 不过在钟洺看来,两家并非有什么矛盾,单单是谁也不服输。 “这回卖给了您,辛掌柜该骂我了。” 钟洺把鱼挂上秤,口中打趣。 “他是个不讲理的,他若找你麻烦,你尽管来找我。” 闵掌柜眯着眼看秤,待钟洺那边称出斤两,秤杆还高高的,他又让他的伙计拿出自家秤过了一遍。 前后无误,他满意点头,欣然令钟洺算账。 一条黑毛二斤出头,若是活的,一斤能卖到三十文,今次只有二十五文,得了五十三文。 带来的十五只龙虾按照大小分类,最小的五只一只一百文,八只中等大小的一百五十文,最大的两只,一只二百文,一只二百二十文,合计得了二两零一百二十文。 “二两一钱余七十三文,三文给您抹了。” 钟洺报了价,低头捡了十个扇贝出来,“这十个算是搭头。” 十个扇贝不值什么,但二两一钱多绝对算不上小生意,送点东西,买家心里舒坦,十个大扇贝蒸一盘下个酒,白给的谁不喜欢。 闵掌柜示意伙计掏出两贯多钱,沉甸甸的,交到钟洺手里。 市集上的小摊贩,少有会带戥子称碎银的,买把戥子不便宜,小本生意犯不上。 他们这些掌柜想买贵点的东西,也要费劲多扛铜板过来。 临走前他道:“我铺子里有个老主顾,喜食鲍鱼,只要石底鲍,不要石面鲍,要紧鲜活,不一定多大,只需拣那等个头匀称,摆盘好看的,你下回要是能多得一些,我尽数要了。” 水下鲍鱼吸附在礁石上生存,石底鲍与石面鲍的区别,仅在于所在水深不同,吃起来的口感,反正钟洺是尝不出区别,想来老饕们自有喜好。 这等生意钟洺还是乐意接的,要哪样鱼获,要多少,皆说得明确,不至于送到眼前了再多余扯皮。 “这事容易,下回我得了,直接送到您铺子上去。” 闵掌柜点头,叫上伙计,施施然走了。 龙虾和黑毛鱼卖光,留下的就是一些扇贝,按照十文一斤的价钱分别卖予几人,亦得了五十几文。 意料之中早早收摊,钟洺把带来的东西搁在一处,暂且托给同在附近摆摊的熟人照看,揣起钱袋中的热乎银钱,带上小弟,先去医馆。 17、买糖(修) “又是你们兄弟俩,且坐下,我瞧瞧。” 乡里的黎氏医馆是钟洺常来的,坐馆的黎郎中曾经半夜被他叫起看诊,过后就记住了这对水上人兄弟。 自然,要不记得着实也难。 清浦乡附近水上人不少,舍得花钱看诊抓药的凤毛麟角,兄弟俩又俱都生得出挑,听说当大哥的至今未有说亲,想来若不是有水上人的身份,家中门槛都早让那媒婆踏平了去。 “前几日风雨交加,怕是受了凉,有些咳嗽,不过没发热,胃口也尚可。” 钟洺带小弟看病的次数多了,知晓郎中会问什么,钟涵把小手放在脉枕上,努力端坐。 黎郎中捋捋胡子搭脉,片刻后收了手。 “乃是时感风邪,寒气入肺所致,无甚大碍,我开个方子吃上五天,佐以食补,约莫七日就能好全。到时要是还咳,你尽管来寻我。” 一听要吃药,钟涵扯扯大哥衣袖,小声道:“大哥,你别忘了枇杷糖。” 这话入了黎郎中的耳,他登时道:“枇杷性凉,肺寒可吃不得。” 钟洺:……怪他先前嘴快了。 他戳一下小弟委屈巴巴的脸颊肉,“小娃娃吃个药不情愿得很,既枇杷糖不成,不知有什么甜嘴的东西能吃得?” 黎郎中一边写方子一边道:“那便取些陈皮、梨膏化水,或是买鲜梨子与川贝母同煲。” 后者听起来也没甜到哪里去,钟洺问了梨膏的价,得知是二钱银子一小罐,遂买了一罐。 取这东西来冲水,一次用筷子挑一点就够,一罐足以喝挺久,这次用不完,存着以后也用得上。 方子写罢,药童取走往柜子前配药,五天共是五副药,一副可以煎两顿,五十文一副,贵得令人咋舌。 四钱多银子给了医馆,钟洺不觉心疼,生病这种事,省了小钱,以后早晚要花大钱。 等药童抓药的工夫,他见黎郎中暂且闲着,上前问道:“您这处可有治风寒的成药,我想买上一些,在家里备着。” 前世吃了粗枝大叶不上心的苦,如今他遇事都会尽可能往周全了想。 如同这回,小弟早两日就有了症候,却因飓风的缘故来不得乡里,早知如此,合该备些药丸子在家里,生病时先吃上两粒,不至于和昨晚似的咳个没完,小半夜都没睡好。 “成药自是有的,就是价钱不多便宜,平日里存放也需上心,假若是沾了水汽,可就全数浪费了。” “人在生病时最不怕的就是花钱,怕的是花了钱也治不好。” 就像当年她娘的病症一般,钱不是未花,药也不是未吃,可人还是一日一日地瘦下去,最后变作一把骨头,彻底闭了眼。 黎郎中放下手中几张记着脉案的纸,含笑赞许道:“你这后生倒是个明理之人。” 若非他知晓水上人入不得学堂,村澳内亦不得兴建学塾,因而各个大字不识,都要觉得钟洺是不是读过两天书。 此前在他看来,水上人多愚昧,生病不喜信医,却好信巫。 早年间海边几个州府淫//祠盛行,庙宇无数,惑民费财,后来得了朝廷圣旨,由府官县令带着官兵尽数捣毁,砸了神像,烧了土殿,这才有所改善。 故而面前的年轻汉子能有这些见地,实在不一般。 他走到医馆柜台后一通翻找,末了搬出两个药匣子。 “所谓风邪,实则分为风寒与风热,风寒的症状,大抵是发热恶寒,浑身酸痛乏力,痰色发白,若是风热,常言有说是上火的,多是目赤咽痛,生黄痰,二者不可混为一谈。” 他把药匣子摆到钟洺眼皮子下,指点道:“这里有两样药丸,一样是九味羌活丸,主治风寒,疏风解表,另一样是穹菊上清丸,主治风热,清热止痛,二者都做成了大蜜丸,服时皆是温水送服,一次吃一枚。” 黎郎中絮絮叨叨,说得仔细,又令药童将这两样各分了十粒出来。 “这些个蜜丸都是蜡封的,只要蜡壳不破,可存放许久,你总共予我二百文即可。” 钟洺常来医馆,知晓这些药丸价钱不止十文一枚,遂对黎郎中感激不已。 待取走药包和药丸,钟洺领着小弟转去打足了芝麻油与清酱,惯例往粮铺转了一圈,问询粮价。 眼看今年的新稻即将下来,陈粮的米价也跟着下跌,粝米降得多些,二十文一升的,现下十五文,白米价昂,落也落不了多少,三十八文一升的,现下三十五文。 九越县多山田少,加之滨海,土地多贫瘠,种出的稻米味道不香,产量也差,根本供不了一县吃喝。 故而这里粮铺卖的多是外地米,用大船自更北的地方运来,价钱怎会低,太平丰年里,别处的新米一升不过十几文,到了他们这里,陈米都卖不到那个价。 要想吃到便宜粮食,还要再等个几年。 上辈子他离乡太早,很多事都是听后来过去的老乡说起,言及几年后,新上任的县老爷会带来一类北边来的新稻种,在咸水滩涂里也能长成。 日子总归是有盼头的。 “要一斗粝米,二升白米。” 钟洺趁手里银钱足,多要了些,要的多,省下的也就多。 没带家里的米口袋来,他让粮铺伙计寻了两个装上,一个口袋押了两文钱,商量好下次来还袋子。 米袋不轻快,钟洺拎着却轻松得很。 钟涵牵着大哥的手,谈着脑袋左看右看,新奇得很。 他过去少来乡里,就算是来也是病得厉害的时候,哪里有闲心乱逛。 粮铺所在的南街惯是热闹,铺面、摊子挤挤挨挨,间或有人挑着货担来往叫卖,有的是一筐水灵灵的青菜,有的是黄澄澄的枇杷、红嫩嫩的桃子,还有裹在绿叶子里,透着紫的杨梅果。 还有那卖小馄饨的、炸油饼的、蛎黄煎的…… 各色吃食的香气混在一处,油滋滋地催人生津。 钟洺叫住卖炸油饼的,四文钱买了一个给小弟打牙祭。 这种油饼是用米浆和豆子做成,还要油炸,故而掌心大的一个,像钟洺这等的汉子两口就没,也能卖得到这个价。 钟涵捧着油饼开心地吃起来,不忘分给大哥一口。 钟洺哪里会和他抢吃的,只凑上去啃掉月牙那么大的一角。 “大哥,咱们还朝前逛么?” “再看看。” 往日里钟洺这会儿早就带着小弟回去了,但今天他记挂着给苏乙的谢礼,他也想如倪五妹所说,清楚苏乙缺什么,好直接给他添置,如此也不浪费。 然而这小哥儿既不乐意说,也不肯要谢礼。 “我只是说了两句话罢了,连你的一声谢都当不起,哪里还能厚着脸皮收甚么谢礼。” 当初他本想分两只龙虾出去,言说这个算是海底白捡的,不花钱,让他拿回去吃,苏乙同样拒了。 “给了我,我也没有灶头整治,拿回船上,最后也不过是落进舅母的手里。” 想到刘兰草那副脸皮,钟洺自是不愿辛苦得来的龙虾,进了那妇人的嘴,如此只得作罢。 于是乎,轮到眼下的钟洺犯了愁,漫无目的地打量两侧,又走几步,却是被一家卖糖点心的给引了过去。 这是个临街的铺面,把摊子摆到了门外招徕主顾,钟洺上前,踩着一节台阶问:“哪样是梨膏糖和黑芝麻糖?” 方才他听这伙计喊得卖力,道是梨膏糖润肺化痰,黑芝麻糖补血乌发,想着已给小弟买过梨膏,梨膏糖该是也不差。 这等糖点心裹一包给苏乙,既能补补身子,又能垫垫肚子,也不似龙虾那般惹眼,易被刘兰草夺了去。 遂令伙计一样各称了些,用油纸包和麻绳子系好,往怀里一揣,再没心事。 东西买回来,怎么送出去成了问题。 他发觉自己若不是和苏乙在村澳里偶遇,除去卢家船上,都不知该去哪里寻对方。 为此只得暂且把东西放好,转过一日上山砍做鱼枪的竹子,有意在山上多转了两圈,也没见到人。 午后钟三叔来了一趟,寻姐夫唐大强和侄子钟洺。 “歇息了两日也差不多了,捕蛰季短暂,我和老四商量着明天便出海去。” 捕蛰确实耽误不得,飓风前那几日捕上的蛰,拾掇好的已有个几百斤之数,看着不少,实则卖出去后各家分分就不剩什么,要想过个好年,少不得再忙一阵子。 “你不来寻,我也要去找你们商量的,这都闲了两日,是该出海转转,还是那些个人?” 钟三叔答道:“是了,不过守财家的船修好了,他这回也出船。” 能出船的,分的银钱就多,像是钟洺只出人力,最后分银钱时只得少拿。 好在他还能趁着等蛰入网的间隙里下海捕捞,两头挣,两头都不耽误。 出海的事由商定,钟三叔留意到说话时钟洺一直在削竹子,“你这是预备做什么,扎虾网还是做钓竿?” 钟洺摇首,直言道:“我想做个能在水里用的弹弓。” 18、赶海 “水里用的弹弓?” 钟三叔和唐大强听着皆一愣,片刻后钟三叔反应过来,坐直道:“你是想在海底下打鱼用?” 唐大强同样好奇。 “这东西要如何做,寻常的弹弓在水里可不好使,射不多远,水流一冲不就跑了?” 人们认知里的弹弓多是山里打鸟的,一根合适的树杈子,上面捆节兽筋,用的时候随手取个小石子射出去,准头厉害的能打天上飞的鸟雀。 然而同样的道理,放在流动的海水中是行不通的。 钟洺其实对这个东西心中有数,他曾在军营里做过类似的玩意,打过鱼,也潜在冷水湖里打过蛮子,还因此赚过两个军功。 眼下无非是用不一样的材料,再仿制一个罢了。 “只捆兽筋的部分差不多,其它地方我打算这般做……” 他拿着竹子跟三叔和姑父比划一顿,大概是两头挖孔,以铁钩固定兽筋,藏一根长铁签在竹管当中,铁签的一头与兽筋相连。 用之前,将兽筋反向拉紧固定,松手后兽筋向前弹射,带动铁签,激射而出,只要速度够快,足以破开水流。 两个年长的汉子很快明白过来,钟三叔认可道:“这是个好东西!要是做出来,练练准头,在水下一射一个准,再不愁逮不到那些大鱼,且铁签细巧,至多在鱼身上留个孔,也不至于太损品相。” 他感慨道:“但这东西做出来,也就在你手里能使出十成十的作用来,换了我们,刚下水还没找到鱼,就该憋不住气上来了,哪里有余力摆弄这个。” 这般说来,整个鱼枪所需的材料中,唯一不太好寻的便是耐用的兽筋。 在军营里时,钟洺用的那根是鹿筋,北地山林中多鹿,兵士们时常成群结队上山打猎。 除去猎鹿,还会猎狼,不然狼群往往会在冬日食物短缺时,下山滋扰附近的村庄,狼筋也是合用的。 他昔日因军功升至总旗后,上面擅用弓箭的百户就有一把狼筋做的弓。 但在白水澳,想寻好的兽筋实在难上加难,没有打猎的家伙事,总不能为此再去置办一套。 不过话说回来,山上没有,难道海里也没有么? 钟洺知晓,自己六叔公手上就有一根鲨鱼筋,是年轻时海上逢了鲨鱼所得。 能从鲨口逃生,在水上人眼里可是能吹一辈子的大事,毕竟更多是命丧鲨口的。 当时他们几个兄弟,包括钟洺的阿爷在内,合力下海斩了那头猛鲨,鱼翅和鱼肉卖了钱平分,因六叔公出力最多,做主留下了其中的鱼筋当个纪念。 六叔公将其珍藏,宝贝得不行,他们这些小辈只远远看过一眼,捕鲨的故事倒是听到耳朵起茧。 听说曾有走商花大几十两银子来买,他都不卖,说要当成传家宝。 钟三叔显然也想起此事,同唐大强说了两句后,转头见钟洺停了手上动作,目光游移,当即警惕道:“你小子可别惦记也去猎鲨鱼,抽一根鲨鱼筋出来,那可是赌命的!” 钟洺干咳一嗓,他好不容易重活一世,哪里会为了根鱼筋去瞎逞能,鲨鱼筋贵重在它取自鲨鱼,实则海里的大鱼多了去,谁的筋不能用,就像鹿筋比起狼筋,也未差太多。 “三叔你放心罢,我还没成亲呢,哪里就活够了,闲着没事去追鲨鱼。” 他嘟囔一句,果然成亲的说辞永远是好用的,钟三叔和唐大强当即改了口,夸他转了性,如今多懂事云云,又讲冯宝送官的后续。 “村里好些个汉子一起去的,生怕他半路跑了,因人太多,撑的还是里正家的大船。这冯宝早就惹了众怒,哪里是里正压得下的,过去以后,生生挨了三十板子,听说血都往下淋了!最后是冯家出了几个人,给抬了回来。” 唐大强跟着咂嘴摇头,“我听说衙门的板子可是能打死人的。” 钟洺听到这里,问钟三叔,“麦婆子跟着去了?” 钟三叔点头,“哪里能不跟着去,看那架势,不给她船,游也要游过去,你说说这婆子,就是拎不清,把个冯宝宠惯得没边,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钟洺道:“有她在,就是掏空家底定也要使银钱打点官差,教他们往轻了打的。” 他讲那些官差打人板子也是有技巧的,“有的看起来面皮不破,其实筋骨尽碎,有的看起来血肉模糊,实则就是皮肉伤,养养就好了,端看你给的银钱够不够。” 这些话出自他口,没人不信,不管怎么说,以后村里少了个贼,不必再提心吊胆,是件好事。 钟三叔拍两下钟洺的肩膀道:“你现今在村澳里的名声不一般了,这回大家伙都该记你个好。” 说话时面容带笑,显然对此很是欣慰。 自己这侄子过去不着调,在村澳里名声差,说亲都说不着像样的,现在眼看有所更改,怕是离喝上喜酒也不远。 到时他可得去给大哥大嫂坟前专门上一炷香,好生说道说道。 钟洺浅淡一笑,不置可否。 要是先前里正不包庇,将那冯宝偷一次打一顿,何止三十板子? 这么想都是便宜了他。 至于村澳里人对自己的评价,更是不值什么。无非是人云亦云,今日往东,明日往西。 在苏乙开口之前,不照样没几个人信自己打冯宝是师出有名。 送走三叔,钟洺继续回船上坐着打磨竹管,铁钩可以用鱼钩,都是现成的,至于长铁签还需去乡里的铁匠铺子打两根,他预备到时再请铁匠做几个能替换的箭头,可以对付不同大小的鱼。 专注做事时,时间过得极快。 钟洺处理好竹管,把落下来的竹屑尽数扫进海里,已是傍晚。 今天岸边退小潮,家家都忙着提桶去赶海,连晚食都顾不上吃。 “阿洺,去不去赶海?” “我收拾收拾,晚些带小仔去。” “那我们不等你了,这就走了!” 钟春霞站在木板桥上,遥遥喊一句。 钟洺应一声,转身回了船舱,把打磨了好半天的竹管放好,给钟涵抓了两个虾干和鱿鱼干垫肚子,看他再度拿出小背篓,把多多装进去。 他同样剥一个虾干叼在嘴里,收拾铁耙和网兜。 “咱们不急着吃饭,捡点新鲜的回来再烧晚食。” “好,我还不饿呢。” 赶海对于钟涵这么大的孩子来说,就是玩乐的去处,家里人不指望他们捡什么东西,能安安静静地挖沙子不闹腾就谢天谢地。 而且钟涵有自己的小心思,这几天他吃完饭就要喝药,晚点吃饭,药也能晚点喝了。 离开前,钟洺思索一番,还是把两小包糖和特地分出来的药丸子装上了,若是遇上了同去赶海的苏乙,他正好把东西送出去。 不然继续放着,虽说坏不了,他总看见了就惦记,心里七上八下的不安生。 两兄弟到海滩上,村澳里大部分人早已到了,有的在岸上挖沙,有的在浅水撒网。 唐大强已经得了开门红,站在礁石上用网兜捞到一条大八爪鱼,喜得红光满面。 “多捞几只,一只今晚下酒,余下的养到明日拿去卖了!” 海滩上各家分散,钟洺分别遇见了三叔和四叔一家,打了个招呼。 夏天白日长,离天黑还有小半个时辰,钟洺带着小弟转了几圈,看见沙子上有洞就下一铲子,要么是螺,要么是蛏子或者虾蛄。 钟涵赤着脚,啪啪踩水,背后背篓里,多多攀着他的肩膀探出个脑袋,左看右看,钟洺拎起一根海菜让它闻,没成想这猫动了动鼻子,张嘴就要咬。 “这猫还吃素呢。” 钟洺眼睁睁看着多多吞了一根海草,钟涵又给一根,也吃了,把他俩新奇地不行。 多多连吃了三根海草,第四根怎么也不要了,它把脑袋拧过去,专心看远处的海与海边的人。 “娘,看!虾蛄撒尿了!” 有小孩子抓着虾蛄从面前跑过,手里的东西喷出一束晶莹的小水柱。 “谁让你抓这个的,当心扎了手!” 孩子娘急忙忙地把虾蛄抢回来,这东西上面的刺锐得很,一不小心手指头上就是个血洞。 自己找来的玩具被抢走,孩子作势扁嘴要哭,孩子爹赶紧捧着个肚脐螺凑上去。 “咱们玩这个,你看,这个也会撒尿。” 肚脐螺卧在沙里,外壳晕姑姑,刚刨出来的时候偌大一个,一捏里面的水全都被挤了出来,螺肉也就变小了。 钟涵有样学样,也捏了一个玩,水呲得到处都是,只有他在咯咯乐。 除了肚脐螺,还有小香螺,这种螺口感更好,钟洺和小弟弯腰前行,不一会儿就捡了不少小螺和毛蛤、花蛤蜊,回去配上米粉就是一顿饭。 钟洺趁蛤蜊开口吐沙的时候将其掰开,把肉抠出来喂猫,多多一口叼了去背篓里吃。 正在这时,衣裳被小弟扯了扯。 “大哥。” 钟涵踮脚朝一个方向看,同他道:“你看那边的人,是不是苏乙哥哥?” 钟洺不靠赶海这点子收获养家糊口,带着小弟半玩乐着捡东西,这厢站定了才发现已走得有些远。 本以为周遭应当没什么人了,没想到不仅有,还正是自己要找到的人。 他自己都未觉察到,自己的心情一下子松快不少,笑意扬起。 “看着像。” 他摸一把背篓里探出的小猫脑袋,“你往前赶几步,让苏乙哥哥瞧瞧你把小猫养得多好,他定是要夸你的。” 19、礼物 苏乙本在埋头挖这一片沙子里的沙虫。 沙虫物如其名,长得像没毛的肉色长虫,看着恶心极了,哪怕是海边长大的水上人,不经意间挖到了也要爬一身鸡皮疙瘩。 然则虽然长得惹人厌恶,却味道鲜美,煲汤还是一味药膳,在圩集上能卖个好价。 对于能赚银钱的东西,苏乙都不怕,他打着赶海的说辞离了船,特意找了个人少的地方掘沙虫。 因沙虫离了水也能活,挖出来之后,苏乙会寻个地方藏着,明日去圩集上卖虾酱时一并带走,多卖的银钱是他自己的,刘兰草不知道,也就不会与他算账。 沙虫栖在沙子里,打洞的本事极厉害,拿着铁铲,常常挖上好深才能寻到一只,苏乙风寒未愈,多少有点体虚,没挖几下子就出了一身汗。 又是一铲子下去,沙子扬上来,苏乙总算看见了沙虫洞。 他蹲下去掏了一把,一只沙虫被提溜出来,在空中扭来扭去。 “苏乙哥哥!” 不远处一个面生的小娃娃脚步噔噔地跑来,白水澳里从没有人这么称呼自己,苏乙诧异地看去,正好瞧见小娃娃跑得太急,险些绊倒,他伸手接了一下,倒是忘了另一只手里还捏着沙虫。 钟涵好容易站稳,笑盈盈抬头,欲和苏乙打招呼,眼前却先冒出一只大虫子,他刹那间吓呆,话都说不利索。 “虫,虫……” “喵!” 苏乙还没搞明白这到底是谁家孩子,就见小娃娃身后的背篓里钻出一个猫头。 毛色灰里透黑,大耳朵,绿眼睛,可不正是被钟洺抱回自家船上的小雀猫。 钟洺紧走几步到大小两个哥儿跟前时,苏乙已经把沙虫丢远了,正语气抱歉地同钟涵道:“你是钟洺的小弟是不是?我不是有意吓你,方才太着急了。” 而多多正流连于两任主人之间,这边蹭蹭,那边闻闻,忙得不亦乐乎。 乍见钟洺,苏乙如同等来救星。 “你快哄哄你小弟,他被沙虫给吓着了。” “沙虫?哪来的沙虫?” 钟洺没搞明白此处发生了什么,刚刚钟涵跑得快,一溜烟就远了。 钟涵皱着一张小脸指向不远处的沙子上,钟洺顺着看过去,见一只大沙虫正撅着屁股打洞。 他哭笑不得,“你个水上人家的哥儿,还怕这个?” 说罢走过去,把沙虫拎起,就要往小弟眼前送。 钟涵哪能想到沙虫刚被丢走,又被大哥捡了回来,他大叫一声,就近往苏乙身后藏。 苏乙怕他摔倒,伸手朝后护住,对钟洺这副孩子气的表现很是无奈。 “你别吓唬他,他是真害怕。” 钟洺也看出来这点,笑着收了手,同小弟道:“大哥不吓你了,这就把它扔了。” 沙虫值钱,真扔了让它再逃回沙里多可惜,钟洺觑一眼周围的一堆沙坑,和旁边的铁铲,就知道多半是苏乙辛苦挖出来的。 他就近找到木桶,把沙虫丢了进去,凑前一看,里面已有十来只。 他回到两个哥儿面前,冲小弟举起手“以示清白”。 “真的扔了,没了,你看。” 钟涵这才信他,扭扭捏捏地从苏乙背后走出来。 苏乙浅笑着看小哥儿重新凑到钟洺身边,足见兄弟俩的关系好。 “你这边的收成还挺不错。” 钟洺拍去手上的沙子,同苏乙道:“不过怎么来做这个活计,费劲得很。” “不就是因为费劲,这玩意才卖得上价钱。” 苏乙想了想,还是说下去,“价钱上去,我也能多留下几个铜板。” 钟洺有些意外,“你那舅母还肯分给你银钱,我当她是个只进不出的。” “给的不多,但总还是有一些,所以要想多留,就得瞒着她。” 苏乙说得含蓄,钟洺却是一点就通。 “这般是对的,哪怕暂时离不得那个家,能攒些傍身的银钱也好。” 除此之外,他没再多问。 以他和苏乙的交情而言,苏乙能说出这些,已是对他的信任。 垂眸看向几步远外,正在逗猫的小弟,不知这孩子听进去多少,又记住多少。 “我会嘱咐小仔,让他别出去乱说。” 就冲这份周全,苏乙便知自己没信错人。 想来也是,能对一只小猫善待有加的,会对自己一个名声不好的丑哥儿伸出援手的…… 不会是坏人。 “他叫小仔?” 他看向钟涵,后者察觉到视线,仰脸笑了笑,露出两边的小酒窝。 “叫钟涵,我们家里人都叫他小仔。” 他招招手,“小仔,把多多抱过来。” 两个哥儿凑在一处,都是瘦瘦小小的身形,看得钟洺直叹气。 小弟还好,过去两年有二姑一家子帮着看顾,加上他虽是不着调,却没短过家里的吃喝,多少长了些肉,苏乙则全然像个撑着衣服的骨头架子,伸出的手腕上,两侧的骨头都凸出来。 他见苏乙从桶里拿出一只白贝送给小弟。 “哥哥身上没什么像样的东西,这个贝壳送给你。” 白贝个头不小,外面的壳子花纹也漂亮,钟涵喜欢得紧,乖乖道谢后想到什么,对苏乙道:“苏乙哥哥,我大哥也有礼物要给你!” 苏乙一怔。 钟洺:…… 他回家定要好好同这小哥儿谈谈。 着实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被小弟“出卖”,幸而早有准备。 两包糖,一包药,他把东西合在一起递给苏乙。 “说好的谢礼,不能不收。” 哪有送东西还这么说话的人,要是钟春霞在,八成要给这不解风情的侄儿一巴掌。 可此刻钟洺面对的人是苏乙,他长这么大,哪里被送过什么东西,平日里连个好脸色都难得到。 回想起来,最近这些日子,与钟洺相处的短暂时候,已是难得的轻松时光。 “都说了我不能收……” 纸包叠得归整,外面还印着红色的章子,上面是他不认得的字迹,看一眼就知是乡里买来的,便宜不了。 他哪来的脸面,要钟洺道谢,不妨说他更需要谢谢钟洺,先是替自己解围,又救了小猫。 “你说你的,我送我的,这是两码事。” 钟洺显出霸道的性子,见苏乙不伸手,他转而把东西给小弟。 钟涵机灵,一把将纸包塞进苏乙怀里,还兴致勃勃地介绍道:“苏乙哥哥,这两包是糖,甜甜的,很好吃,不过这一包是药。” 他皱了皱鼻子。 “药是苦的,不好吃,你记得先吃药再吃糖。” 钟洺怕苏乙没听懂,补充道:“我也不知送你什么合适,想着吃食总是差不了,这糖只要不搁在太阳底下晒,耐得住放,你平日干活时随身带上几颗,饿了就垫垫肚子。一样是梨膏糖,能止咳嗽,一样是黑芝麻糖。” 又示意苏乙解开裹药的纸包。 “这是治风寒的药丸,觉得身上害冷发热,不舒坦了,便一天吃一粒。我看你这脸色,怕是先前的病还没好利索,回去吃上两天,当是有用。” 又是糖,又是药丸子,苏乙捧着一怀东西,手足无措。 不说糖本就金贵,就单论药丸,更是贵重。 乡里的医馆,在苏乙眼里根本不是一般人能去的地界,听说去一次就是好几钱银子,哪里是看病,分明是吃钱。 刘兰草那么宝贝卢雨和卢风,这俩人生了病,上赶着寻族里老人常用的草药方子,配好煮了药汤灌下去,再多喝几顿香香的白米汤,熬上几日,病也就好了,从未去乡里看过诊。 在水上人眼里,白米汤比药还管用,不年不节的时候,大多只有孩子、老人和做月子的妇人夫郎有这个口福。 “我……” 他嫌自己口拙最笨,除了不能要,不能收,再无别的话。 钟洺看出他的窘迫,直言道:“我最不喜和人拉扯客气,拿着吧。” 他语气随意道:“不瞒你说,那些龙虾我卖了二两银子,买这些才花了个零头,我还嫌不够呢。” 苏乙被他的态度所影响,抱着东西的手臂总算往里收了收。 “那我就厚着脸皮收下了,谢谢你。” 同时心里想着,改日也该回份礼才是。 隔着纸包,也能闻到糖的香味,油汪汪,甜香香。 苏乙说不清自己有多久没吃过糖,他打开纸包,掏出一块干净帕子,隔着帕子拿起一块芝麻糖给钟涵,“你叫涵哥儿对不对?给你吃。” 钟涵不好意思地舔舔嘴唇,看一眼大哥。 “我不要,我家里有。” 苏乙莞尔,“拿着吧,横竖都是你大哥买的。” 钟涵见大哥点了头,欢喜地拿走那块芝麻糖。 苏乙又给钟洺一块,钟洺不要。 “你这倒好,刚拿到就恨不得全散出去,你们吃吧,我不爱吃甜的。” 苏乙见状只好把那块小心翼翼送入自己口中,轻轻咬一口,陌生的味道在唇齿间蔓延,他微微睁大眼睛。 原来芝麻糖是这个味道,好香。 因为小猫和糖,钟涵与苏乙很快混熟了,他不再怕生,拉着苏乙摸小猫,同他讲多多在船上的趣事。 钟洺在旁看了一会儿,只觉苏乙和小弟确实合得来,他闲着也是闲着,索性捞起暂放在一旁的铁铲,也就地挖起沙虫来。 苏乙注意到时,钟洺已经挖出四个沙坑,各个有收获,动作比他快了许多。 专心做事的汉子穿着无袖的马甲,露出好看的侧颜与精壮的臂膀。 他意识到自己无端的脸热,飞快低下头去,不敢再望。 20、思甜 钟洺挖出来的沙虫到头来全给了苏乙。 “小仔害怕,我二姑家里的姐儿和哥儿肯定也害怕,所以我懒得往回带了,一共也没几个。” 苏乙数了数,一共七只。 沙虫体长,几只就够一斤。 “等卖出去,我把这几只的钱分给你。” 钟洺想拒绝,话到嘴边又咽回去。 “也行。” 苏乙见他答应了,有些高兴,转而又听钟洺道:“你都什么时辰去乡里,我好像没遇上过你。” “多是晌午后,我上午要在船上帮忙干活,或是去捕虾子,做虾酱,但也不是每天都去。” 苏乙答完,钟洺想起二姑好像提过一嘴,说乙哥儿会做虾酱,味道好得很,估计是卢家的方子。 钟洺却觉得不太可能,以刘兰草的脾性,若真是有这么个赚钱的好方子,她怎舍得教给苏乙,八成还会藏着掖着,生怕苏乙偷学了去。 一问之下,苏乙果然道:“是我自己想出来的方子,舅母她曾让我教给雨哥儿,雨哥儿嫌虾酱臭烘烘的,不肯学,后来这事便不提了。” 钟洺冷笑道:“怕是你那舅母想明白,左右你卖酱挣的铜子也是进她的荷包,何必让她亲生的哥儿受这累。” 苏乙没有否认。 “当爹娘的,自是偏爱亲生孩儿的。” 他早就认清这一点,在这世上,他没了爹爹,其实早就没了家。 这话继续说下去,难免惹人伤怀。 钟洺眼看天色不早,小潮退不了太久,他也该往回走。 “下回有机会,我们也尝尝你的虾酱。” 他说笑一句,叫来小弟一同离开,回头时见苏乙还在原地,正朝这个方向挥手。 钟洺提醒小弟一句,钟涵转过身,和他一道挥手,回应一番。 即使离得远,钟洺也觉得苏乙当是笑了。 他太瘦,日子过得苦楚,面相却不见多少苦意,笑起来的时候眉眼淡秀,若是养胖些,换身鲜亮衣裳,肯定是个模样周正的小哥儿。 走出好远的距离,钟洺恍觉自己还在想苏乙。 偏偏钟涵挑在这个时候突然道:“大哥,我们什么时候再找苏乙哥哥顽。” 他抬手轻刮一下小弟鼻头,“你喜欢苏乙哥哥?” 钟涵用力点头。 “喜欢。” …… 苏乙回到卢家船上,天已经蒙蒙黑,同去赶海的刘兰草和卢雨早就在船上安坐,见了他,横挑鼻子竖挑眼。 “怎的这么晚才回,上哪处野去了?谁家小哥儿和你似的天黑了还在外头转悠,也不怕人家传些闲话,你不要名声,我们家还要。” 刘兰草说到这里,冷哼一声。 “真是翅膀硬了,不过是帮着指认了个贼,眼看就要抖起来,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舅母说话总是夹枪带棒,苏乙都想问问她一天到晚哪里来的这么多力气。 他把手中的木桶往船板上一放,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海滩上人太多,没什么好东西,所以走得远了些。” 卢雨撇着嘴上来看,发现这一桶居然几乎是满的,有七八个掌心大的白贝,还有几只青蟹和海螺、肚脐螺,两只不小的带子,缝里填着蛤蜊和一把海带。 倒是不比他和娘两人加在一起的差。 即使如此,嘴上仍道:“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 苏乙哪里不知他的德性,并不多话,把东西放下就去了船尾。 刘兰草已经带着两个孩子吃了饭,灶上只剩一摞脏碗,锅里剩了个米粉底子,汤多粉少,还有半条坑洼洼的鱼,估计是卢雨或是卢风吃剩的。 米粉还有余温,苏乙倒出来连汤带水地囫囵吃了,半条鱼没要,直接倒进海里。 他今天之所以回来得晚,是因为自己在海滩石头上烧了两只大蟹子,掀开都是黄,吃了个饱。 过去他是不敢这么做的,可自从认识钟洺,却好像就多长了个胆子,反复在心里默念着我不欠谁的,我凭什么要亏待自己,多念几遍,就生出一股豪气来,半点不客气地把最值钱最大的两个螃蟹吃进肚子里。 刷碗时,他借着夜色遮掩,吃了一粒钟洺送的药丸,盼着明天睡醒,风寒就彻底好了。 过去他不觉得日复一日地活着有什么意思,新的一天无非意味着新的疲累,可现今他会想,兴许明日又能见到钟洺、小涵哥儿和小猫多多。 长久压抑的心如同散去阴云的天幕,透进一丝太阳。 更晚时候,他洗完最后两件衣裳和一条被单,搭晾在船顶牵出来的绳子上,又打了水洗漱一番。 进船舱歇息前,他敏锐地听见卢雨似在和刘兰草说小话,于是没急着推门而入,意外的,他听见了钟洺的名字。 “娘,我当真中意钟洺!” “你中意管什么用,你是头一天生在白水澳,不知道那是个什么人?那等人家,你嫁过去生孩子之前还得先帮着养小叔子,纯等着喝西北风!一天天,真是气死我算了,要不是你舅母告诉我,我还不知你起了这等心思。” 卢雨在心里暗骂刘顺水,什么大嘴巴,还能让这事教舅母听了去。 “可是钟洺水性好,挣得多,且不都说他已学好了……” “我呸,也就骗骗你们这些傻愣愣的年轻哥儿和姐儿罢了,说句不好听的,狗改不了吃屎。咱们村澳多少好人家的汉子你不选,偏看上钟洺,别扯那些有的没的,我还不知你就是看上他那张面皮……” 卢雨大概被戳中心思,默了一瞬,刘兰草又斥他几句。 “你又不是苏乙那等嫁不出的老哥儿,平白自降什么身价,江家置了新船才娶走你大姐,到了你这里,反倒去倒贴一个浪荡穷汉子,你信不信,这事传出去,你大姐在江家都要跟着丢脸面。” 这之后,卢雨彻底不说话了。 几息后,舱内隐约有啜泣声传出,苏乙暗暗咋舌,意识到这是卢雨被骂哭了。 这确实是记忆中刘兰草难得说重话的时候,以至于后面声音都压不住,被苏乙听了个分明。 同时他也惊讶于卢雨原来瞧上了钟洺,不过细想也并不意外。 那样高大英俊的汉子,谁不心许。 不是卢雨,也会是别家漂亮能干的姐儿或哥儿。 他设想着钟洺与人结亲的场景,心绪驳杂,如一团乱麻。 在外面又等了好半天,待卢雨哭完才推门进船舱,窝进属于自己的狭小地界,团成一团躺下。 睡 药丸的清苦气还弥漫在口中,他不舍得吃糖,遂含着苦意入,一想到药是钟洺送的,又觉得苦也是甜的。 第二日,钟家几艘船天刚蒙蒙亮就离了岸,赶大潮去了海里打桩网蛰。 多了一艘船便多了两个桩,累得各个气喘如牛。 幸而蛰讯正旺,随便张一网子都是丰收,收获的最大一只蛰大如车盖,引得附近的船都过来看。 “这一只蛰,得有个几百斤!” “谁说不是,好几年没见过这么大的蛰了,今次真长了见识。” 种地的农户据天时定收成,水上人也一样,虽说各色渔汛年年有,但数量多少并无定数。 大海蜇分了四五节才捞上船,在舱里分拣时,三四个人一起上手。 头身分离,一摸一包水,两只手兜着也往下漏。 几船蛰带回来,已是巳时左右。 钟洺另提了个网兜,里面装了几十个鲍鱼,今天海里海蜇太多,不易下潜,他只就近转了转,找到一座满是石底鲍的礁石,撬了个痛快,正好给闵掌柜交个差。 能抽鱼筋的大鱼没能遇见,他跟六叔公打听,六叔公直接道:“你怎忘了海里还有鲟鱼,赶上大的能有个几尺长,足够你用。” 经六叔公一提醒,钟洺恍然大悟,“还真是忘了。” 海里的鱼太多,有时候捕上来都不知叫什么,需问六叔公这等老把式才行,长久不见,哪里能想得到。 鲟鱼的鱼筋美味,曾是九越县的贡品,能入御膳,私底下海边人都叫鲟鱼鲟龙,将其鱼筋叫做龙筋。 听这名字,就知哪怕和鲨鱼筋比也差不太多。 不过这种鱼多趴在海底,水浅的地方没有,想寻一条,还得专门找个机会撑船出远海。 看来鱼枪近日是做不出来,钟洺暂收了心思。 既做出来是要长久用的,也就不急于一时。 扒蛰、运蛰,在竹棚、矾池和铁锅间来回跑,钟洺浑身是汗,干脆和不少汉子一样脱了上衣,只搭一条汗巾子在脖子上。 海边人没有陆上人那么多讲究,汉子打赤膊,哥儿姐儿露个胳膊或小腿,湿了衣服皆是常事,没什么不能看的。 他一使力气,肌肉绷紧,腹部块垒分明,不知又惹了多少双眼睛热辣辣地瞧。 心里记挂着忙完去圩集送鲍鱼,钟洺运步如飞,看得有人忍不住就近同钟春霞道:“我发现你们家阿洺但凡肯下力气正经做事,一个人能顶两个用,看这体格,是个能撑起门户的。” 钟春霞知晓这妇人有个适龄的哥儿,也到了说亲的岁数,猜测应当不是没话找话。 事实证明她所料不错,妇人唤来在船上另一边扒蛰的小哥儿,“这是我家灵哥儿,灵哥儿,这是你春霞姨。” 被称作灵哥儿的小哥儿叫了人,钟春霞打眼看了两下,盈着笑夸了几句。 待小哥儿走远了,她同妇人道:“是个好孩子,我也知你意思,但我那侄儿的性子你也晓得,我可不敢越过他做什么主,待我问过他,再给你回个话。” 另一厢,钟洺在矾池边上往里倒蛰皮,哗啦啦一顿响后,遇见了正往这头来的刘顺水。 两人打了个招呼,刘顺水再度喊他去家里吃酒。 “咱们好些日子没聚了,我还叫了守财哥和虎子,你们三个一家的,晚上一起来。” 21、拒绝 刘顺水太过热情,钟洺不好推拒,加之听说钟守财和钟虎也去,便也就顺势答应下来。 正好下午要去乡里一趟,届时买些像样的吃食添个菜,不至于空手上门。 处理完满船的海蜇,到乡里时已是下午。 钟洺沿着码头一路往八方食肆走,留意着道旁左右,没看见苏乙。 多半是因为沙虫放久了不新鲜,今天一早就赶来卖了,却不知生意如何。 且一来二去,他还真有点馋苏乙做的虾酱,本想着遇见了就买一些,结果还是错过。 一兜鲍鱼拎到食肆后门,伙计认得钟洺,直接给他放行,让他进了后院,搬来大盆,鲍鱼全数倒进去后,闵掌柜也来了。 如他之前所说,这些都是表面较为坑洼,不够平滑的石底鲍,做不得假,大小匀称,各个如鸡卵,尚是鲜活的。 “你来得巧,今晚我说的那位老主顾正好在食肆订了桌席面,催我有没有寻到好鲍鱼。” 钟洺道:“近日忙着出海捕蛰,加上成片的石底鲍不好寻,今天碰见了,这才紧赶慢赶地来了。” 闵掌柜点点头。 “赶早不如赶巧。” 他指了个伙计再挨个检查一遍,看看有没有混进去的死鲍鱼,然后再过秤算账。 钟洺对自己带来的东西有自信,检查过后自然是一个死的都没有,上秤称出来十五斤之数。 这个大小的鲍鱼,市价大约是一百二十文一斤,多出来的几个钟洺当成添头,总共收了闵掌柜一两八钱银子,被钟洺装进随身的布口袋里。 离开前他听见厨子指使帮厨杀一只鸡来配鲍鱼,听起来就补得很,钟洺记下这个吃法,打算有机会也在家里做一顿。 出了八方食肆,没走几步就是四海食肆,辛掌柜站在门口和伙计说话,钟洺躲闪不急,被他给抓了个正着。 “你又和姓闵的老小子做成了什么生意?” 辛掌柜眼看他提着空网兜从八方食肆那边过来,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有好东西,你也往我这处送一送,我又不是不给钱,且我不比他大方?他那人素爱斤斤计较,亏你忍得了。” 钟洺有什么说什么。 “闵掌柜上回在我这里订了些鲍鱼给他的老主顾,我今日正好给他送来。” 他道:“若是您家食肆灶上有什么缺的,也可尽管说与我,我得了差不多品相的,直接送来给您,省得您跑一趟。” 辛掌柜听懂了。 这小子是不喜在送货一事上承担风险,你要什么,他才送什么,不过敢这么开口就是本事。 换了别人,哪敢夸下海口,不仅要什么就能送什么,且还有品相可以挑拣的。 “别的都可有可无,我唯独惦记上回没赶上的那一兜好龙虾。” 不说食客,连他都馋得慌,码头上别的水上人不是没有龙虾卖,可数量少得很,全是撞运气得的,三五只的数,一日里做不得几盘菜。 站在日头下,辛掌柜眯着眼睛道:“你下回再得了那等好龙虾,送到我这里来,多少我都收得下。” 为显示出自己比那姓闵的强,还专门从账上支了一百钱的定钱。 “记得,多了不怕,少了我可要嫌的,怎么也得有个十只的数。” 送上门的定钱何必推脱,钟洺收下笑道:“辛掌柜放心,就这三五日内,保管给您送到。” 辛掌柜又问他还有什么海货易得,能在海底闭气潜多长时辰,很有一番兴致,两人正说着话,里头出来个伙计请示道:“掌柜的,上回您带回来的那坛子虾酱治成菜,食客都说好,这会子快用完了,胡师傅问您可记得是在何处买的。” 辛掌柜皱起眉头。 “我哪记得,上回不是嘱咐你们,是在圩集上一哥儿手里买的,你们没再寻着那人?” 伙计抓了抓后脑勺,摇头道:“您只说是个哥儿,这要去哪里找。不过这几日我们出去采买时,确没见着卖虾酱的哥儿,婆子、夫郎倒是有。” 钟洺还没走,这晌听了一耳朵,忖度着问道:“辛掌柜,您说的哥儿可是差不多这么高,穿灰衣裳,头发略有些黄糟糟的,说话声音不大,生得瘦弱。” 他举起手照着自己肩膀比划两下,辛掌柜细细一想,猛拍了记巴掌。 “好似真是这么一号人,莫非你认得?是你们澳里的哥儿?” 钟洺颔首。 “正是我们白水澳的,他做的虾酱是自己琢磨的方子,和别家都不一个味道,轻易学不去。” 虽然还没吃过,跟着夸几句总没错。 “那此事就容易了。” 辛掌柜给伙计使眼色,让他好生听着,接着同钟洺吩咐:“劳驾你回去帮忙传个话,让他下回来乡里卖虾酱,也顺道往我们这走一遭,送上一坛子二斤沉的。” “没问题。” 钟洺应承下来,没想到还顺便替苏乙揽了桩生意,外加自己的龙虾也定出去不少,他作别辛掌柜,心情一好,直接在熟肉铺包了两只烧鸭,回去时走路都带风。 到了白水澳,先往船上送网兜,换了身衣裳好去吃酒,下船时提一只烧鸭给二姑,好让家里晚上添个菜。 油纸包一拆开,三个小的眼睛都直了,钟春霞忍不住数落钟洺,“这一只鸭子得要个几钱银子,你成日说要娶亲娶亲,花钱还这般大手大脚!谁敢嫁你?过日子过日子,过的是细水长流安安稳稳,不是今天敞开了吃肉,赶明了只能喝汤。” 钟洺也知今天两只鸭买的冲动,但要说贵,也没有多贵。 “又不是天天吃,一年到头尝不得几回。” 他躲开二姑想要拧耳朵的手,“何况我去顺水家吃饭,不拿点像样的东西怎行,既买了,没有我和他们吃,让家里人吃不着的道理。” 鸭子买都买了,天热放不住,不吃也得吃了。 钟春霞肉疼得给了唐大强,让他切了去,又拉着钟洺,去钟家船舱里说话。 “有件事要同你讲,今天黄家老三的媳妇找到我跟前来,那意思,是要替他们家的灵哥儿说亲。” 她看一眼大侄子,“你该听得出这话什么意思。” 钟洺又不傻,确实听得出。 他二姑又不是媒婆,别家找来的,只能是为他说合。 不得不说,村澳里的风向变得够快的。 按理说他早就想好了,不图模样,不挑家室,只要看着顺眼就能相看,可如今真有人到了眼前,他却只想拒绝。 二姑还在自顾自说着。 “黄家的灵哥儿你可有印象?平日里不声不响的,今天近了一瞧,称得上文静秀气。黄家是后迁来的,在白水澳族人不多,沾不上什么好处,日子只能说过得去,不好也不坏。” 钟洺不认得什么黄灵,他向来少和村澳里的哥儿姐儿打交道,上辈子是不在意,这辈子是在想在意之前,就已经留意到了某个人。 似有什么念头在心底呼之欲出。 他始终不搭腔,惹得钟春霞不得不问出口。 “怎的到这时候成了闷葫芦,急着成亲的不是你?这黄家哥儿,你是想相看,还是不想相看,总得给我个准话。” “还是不去相看了。”钟洺未曾犹豫道:“麻烦二姑回了黄家。” 这下轮到钟春霞不说话,钟洺以为是二姑恼了自己,怪他想一出是一出,哪知抬眼望去,二姑却是在笑着望自己。 仿若回到那日在船上的时候,他又被看得后背发毛,忍不住伸手挠了挠。 “二姑,你有话说话,这么样我瘆得慌。” “你要是心里没鬼,瘆个什么劲?” 实则今日开口说这件事之前,钟春霞就料定钟洺不会答应,小仔可偷偷告诉了她,他大哥不仅给苏家哥儿送糖果子,还帮人卖力气挖沙虫。 眼里有了人,哪里还能和别的相看。 他们老钟家养不出朝三暮四的花心孩子。 “你同二姑说实话,是不是已经中意的人了?” 钟春霞没直接提苏乙的名字,问得含蓄。 钟洺两世为人,也算见多识广,偏生在情爱一事上全然白纸,他说不清自己对苏乙的心思是不是中意。 “我也不知。” 没直接说不是,那就是有戏。 钟春霞没想到自己这个侄子,提起这等事还是个脸皮薄的,她扬了扬唇,“你也老大不小了,该心里有数,我不多啰嗦,只有一事你要知晓,一旦定了心意,该走的礼数便今早走起来,你到底是汉子,不能等着人家小哥儿开口。” 钟洺快被二姑说晕了,不知怎的话题已转到走礼数上去,连“小哥儿”几字都忘记否认。 钟春霞套着了话,心满意足。 看来过不了多久,她就要有侄夫郎了。 酉时上下,差不多是水上人吃晚食的钟点。 钟洺提了烧鸭子去到刘顺水家的船上,刘顺水还没成亲,尚和爹娘、小妹住在一处。 到了地方,得知今晚的席面摆在刘顺水成了亲的兄长,刘顺风家的船上。 “我嫂夫郎带着小侄子过来婆家,今晚同我爹娘小妹吃晚食,不然怕咱们吃不尽兴。” 两家汉子都是一处玩的,熟悉得很。 钟洺上船跟刘顺水爹娘打了个招呼,随他一道离开。 水上人操持饭食容易得很,随便往滩上、海里捞几圈撒一网,就能凑上一桌菜色,有鱼有蟹,有贝有螺,再炒一碟子青菜,烧个热汤足矣。 更有那风味上佳的墨鱼鲞、黄鱼鲞,是待客时才舍得拿出来的好东西。 过来的数人里没有空手的,有人沽了酒水,有人提了腊肠,然则都胜不过烧鸭子的风头。 鸭肉入口,油润馥郁的滋味卷过舌尖,再配一口凉酒,真是神仙来了都不换。 酒过三巡,酒量最差的刘顺风眼神开始犯迷瞪,钟守财比他好不到哪去,余下三人,钟洺酒量最好,浑像喝的都是水,刘顺水则是吃酒上脸,这会儿一路红到脖子,但眼神仍清明。 最后是钟虎,其实钟虎酒量中等,不算好但绝没有太差,今晚却醉得最厉害,这会儿已经一脑袋扎在桌子上,嘴里含含糊糊,说些没人听懂的话。 钟洺想到今晚他也比平常都沉默,大抵是吃多了闷酒,才第一个醉倒,不禁疑惑。 “虎子这是怎么了?” 刘顺水比他更疑惑。 “你还不知道?虎子中意吴家香姐儿,但吴香前日已和白沙澳的汉子定了亲。” 随即压低声音道:“好似是今日虎子才知晓,这不一下就泄了气。” 钟洺:…… 他只知前半句,后半句是当真不知道。 “看来是缘分没到。” 他拍拍钟虎后背,事已至此,只能说些徒劳的安慰话。 转念一想,若是自己猝然得知苏乙与人定了亲…… 捏着酒盏的手指一紧,分明没有这件事,心里照旧空落了一瞬。 莫非这就是中意? 刘顺水却趁势给钟洺满上酒,玩笑着道:“咱们都是该说亲的岁数,谁心里还没个一二念想,单你一个从没提过,这可不公道,你若有,也该同我们说上一说。” 22-30 第22章 首发晋江小说阅读 汉子们私下吃酒时, 说些这样的话题也是常见。 尤其是打光棍的后生小子们,每日一睁眼,除了干活攒银钱, 就是惦记着讨媳妇夫郎,出海打鱼着实累得很, 不琢磨些美事还有什么意思。 比起钟虎,刘顺风和钟守财没醉到神志不清的程度, 一听这话, 当即来了劲, 跟着起哄。 钟洺吃一口酒,又夹两筷子菜,选了个海螺, 慢吞吞地转出里面的肉,撕去苦胆后嚼了, 全数咽下去后方道:“确实有。” 周围几人都被他的磨蹭给急坏了, 听得这话,钟守财一下子坐直,“当真?以前怎没听你提过?” 他捶钟洺一下子,咧嘴乐道:“你小子瞒得怪严实。” 钟洺还是头一回与人讨论这等话题, 过去他向来是觉得成亲没什么意思的那类人,拖家带口,平日里做事花钱皆不能随心所欲,回到船上大孩子吵小娃娃哭的, 有什么意思。 “是近来才有的。” 甚至就在刚刚他才猛地想通关窍。 身形随着钟守财的动作晃悠一下, 钟洺摆手道:“好了好了,问也问了,再多的我可不说了。” 说出来平白教人议论, 这等事他做不出。 话是如此,其他人焉能轻易地放过他,酒席后半程,除了已经醉到桌子底下去的钟虎,三人全数围着钟洺一个人灌酒。 然而任凭怎么打听,钟洺都把嘴巴闭得紧,问了好半晌,也只问出对方是个小哥儿。 月挂中天,席面终于是散了。 刘顺风直接睡在自家船上,刘顺水送走来客,收拾了番残羹冷炙,看看天色,估摸着嫂夫郎已带着孩子在婆家睡了,他便也趁势留下凑合一晚。 钟守财和钟洺则一边一个,把成了烂泥的钟虎架起来,送回他三叔船上。 这么折腾一顿,作别钟守财后,钟洺捏了捏眉心,只觉自己也有些酒意上头。 重生以来还是第一次喝这么多,九越本地酒坊出产的便宜高粱酒,比不得前世在北地军营里喝的烧刀子,可这具身体还是年少时的模样,未及后来更上一层楼的酒量。 他家船离刘家船最远,少不得再走几程。 这个时辰,为着转日早起劳作,家家都熄灯歇息了,海湾里渔船安然排列,静谧无声。 清冷月色笼着广博的海面,似撒了层耀眼的碎银箔,浪花阵阵拍岸,脚下沙滩上,细听可闻窸窣声响,挖沙的小螃蟹,蹦跶的弹涂鱼…… 钟洺撑着有些困乏的眼睛,本该急着回船睡大觉的他不知不觉间放慢了步子,很是贪恋眼前的这份平静。 一路溜达,眼看快到时常下海的崖壁处。 他脚下一顿,最终还是继续向前走,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吹吹风,醒醒酒。 半道上视线扫过一个小小的黑影时,钟洺以为自己眼花看错了。 但很快他便意识到前面确实有个人,正蹲在崖壁下的一角落里,闷头挖着什么。 那小小的一团身影,如今不消多想也认得出是苏乙。 他刻意踢开了一枚被螃蟹吃空的螺壳,弄出点动静,小哥儿一惊,因而转过头来。 此情此景,倒让钟洺想到江家喜宴那夜。 回想起来,几次见到苏乙,对方都没有闲着的时候。 第一次是在洗菜,第二次是在挑筐,其后要么是砍柴,要么是挖沙虫,整日和个小陀螺似的转个不停。 “大半夜不睡觉,在这里挖沙子作甚?” 钟洺几步走过去,见小哥儿起了身,匆忙拍打了几下手上的沙子。 离得近了,小哥儿闻到什么,仰脸道:“你吃了酒?” 钟洺这才想起,又往后退了一步,想来没有哥儿喜欢闻汉子身上的酒气。 “晚上刘家兄弟喊我去吃酒,这时辰刚散。” 苏乙小声“嗯”了下,蹙眉提醒道:“吃了酒怎还来水边上走,风吹多了当心明日害头疼。” 上回还是自己提醒苏乙生了病该避着水边,今天轮流转,他此刻听着这话,心里甜丝丝。 “未曾吃醉,我酒量还是拿得出手的,正是怕回去直接睡了明日不舒坦,这才四处瞎转转。” 他看地上放了铲子,后面有个沙坑,总觉得苏乙不会这个时辰还在挖沙虫。 心有疑惑,却没多问,自己没打招呼就上前,已经不怎么礼貌。 苏乙察觉到他的视线,轻咳一声,“你等我一下。” 说罢就转身继续蹲下,往那坑里掏什么,惹得钟洺愈发不解,但还是耐心等着。 当他做好准备,哪怕苏乙往自己手心里丢个海蟑螂,也绝对泰然处之时,掌中一凉,低头看去,却是一小串子铜钱。 “这是卖沙虫得的钱,说好分你的。既遇上了,正好予了你。” 苏乙说完,抠了抠手指,有些紧张地低下头。 上回有钟涵在还好,没了小仔,单独面对钟洺时他便有些忐忑。 汉子太高,自己如同裹在对方的影子里,呼吸都忍不住放缓,偏生心跳鼓噪得紧。 海风拂来,吹散了两人的发。 沙虫一斤能卖个一钱银子,苏乙给他的这一串少说也有这么多了。 他忽而想到什么,再度看一眼苏乙背后的沙坑,揣测道:“你……该不会把钱都藏在了这里?” 难免担心道:“可别被有心人掘了去。” 苏乙浅浅笑了笑,“不怕,我不单藏了这一个地方,且隔些日子就换一换。” 钟洺为这份小心翼翼轻轻叹口气。 “你不该告诉我,方才你大可随便扯个慌,何必真的掏钱出来,又不急于这一时。” 小哥儿傻乎乎的,得了旁人一点好,就捧出翻了番的诚心来回应,假如换个有歹心的人,该如何是好。 “我不想骗你。”苏乙脱口而出,旋即顿了一刻,肯定道:“我信你,若我信错了人,那我也认了。” 他孑然一身,无财无貌,本也没什么可教人图谋与失去的。 于钟洺而言,手里的铜子仿佛有千钧重,坠得他手腕沉沉,心却上扬。 “那我就收下了。” 信手将钱串抛了一下,稳稳落回原处。 “说来我寻你也有事,今天去乡里食肆给人送海货,碰上四海食肆的辛掌柜,道你买的虾酱滋味好,灶上用完了,惦记着再买一坛。正巧我在,便打发我与你传话,改日去乡里时记得给他们铺子送去二斤。” 人在家中坐,生意天上来。 苏乙不敢相信道:“竟有食肆掌柜记得我卖的酱?” 听这意思,还是用在食肆的菜色里,卖给那些个城里的贵人吃。 “何止是记得,他伙计都在圩集寻你好几日了,大约是阴差阳错地没遇上。” 他观苏乙的茫然模样,八成也不认识什么四海食肆掌柜的,遂主动道:“他还在我这里订了些龙虾,你要是不识得路,下回你我一道去。” 顺便提点道:“这桩生意,你暂且别说给你那舅母知晓。” 那日看辛掌柜的意思,该是对苏乙做的虾酱很是满意,一间食肆购置食材,定是长期生意。 他预备到时和辛掌柜打个商量,让苏乙为他们长期供虾酱,签个契书,一个月结一次账,到时苏乙就当把这笔钱存在柜上,少了东藏西藏的风险,生意过了明路,便是刘兰草想抢夺,纵然能舍下脸皮,也没那本事。 人家铺子哪里会随便把钱给个不认识的妇人,别说你是舅母,是亲娘也不成。 不过日子还早,他不打算现下告知小哥儿,免得惹人空欢喜。 苏乙暂时不解钟洺深意,却已是一口答应下来。 钟洺忍不住笑道:“傻小哥儿,我给你拐去乡里卖了,你怕是还帮我数钱。” 苏乙有些难为情道:“我这等哥儿哪有人买,你要拐我,怕是赔本生意,不及你多卖两只虾。” 整个白水澳,也独钟洺乐意和自己多说几句话,还肯带着小弟与他玩乐。 拇指划过另一只手掌侧的凸起,布条缠裹下的畸形手指无力又丑陋,任谁见到都会嫌恶。 他默默把手往黑暗中藏了藏。 钟洺没留神苏乙的小动作,因虾酱需时日发酵出香,而苏乙新制的一批虾酱三天后才可启坛,因而两人说定三日后的下午一起去清浦乡,为避免被刘兰草一家看见,到了乡里再行汇合。 三日后。 “阿洺,又遇见龙虾窝了不成?你近来这运道是越发好了。” 自从上回钟洺从冯宝那处讨回了丢的龙虾,他下海潜捕的本事算是越传越远,彻底藏不住。 过去白水澳的人虽也知道钟洺水性好,可因他不务正业,遂没觉得有什么比别人强的。 现下看他今天十几斤鲍鱼,明日一筐大蟹,后天一网兜子龙虾,才恍觉人比人气死人。 近来村澳里甚至刮起一股子练闭气的风来,不单海边,就连在船上都有一些个小子把脸浸在脸盆里,旁边蹲着另一人掐时辰。 可惜有些本事就是娘胎里带的,大多数水上人的水性仅止于能在浅海下水摸蟹逮螺,走不远也潜不深,难以轻松寻到品相上乘的鱼获。 钟洺见状,干脆不再避着人,以后成了亲,有了孩子,自己潜捕也好,出海也罢,势必都要更加卖力,其他人爱议论就议论去,横竖自己脾气横,拳头硬,少有人敢招惹到眼前来。 只要不说酸话,他也不会上赶着和人呛嘴,有些人情世故,亦需周全。 “我又没有能出远海的渔船,只能靠这本事吃饭了。” 迎面而来的妇人是钟守财的亲娘郑氏,他该叫一句堂婶的。 钟洺抖开网兜,拿两个还在滴答水的海胆出来递过去。 “阿婶,这东西不稀罕,您别嫌弃,拿着回去吃。” 郑氏一看,那两个海胆可比素日在海滩上捡的大多了,去圩集卖十文一个都有人抢着要,她乐得合不拢嘴,口中却推拒道:“哪好意思要你东西。” “您跟我客气什么,守财哥待我与亲兄弟也没什么两样。” 郑氏爱听这话。 自己过去有一阵子,还劝守财少和钟洺来往,以免被他拐带走了偏路,而今想来,真是脸热。 “那我就厚着脸皮收下了,回头来家里吃饭,记得带着涵哥儿,我有日子没见他,还怪想的。” 钟涵生得俊,又从小没了爹娘,族里的这些长辈都怜他,多有偏爱,年节时去船上坐,比起别的娃娃,他都多得一颗糖、一个果,比钟洺讨人喜欢多了。 遇见郑氏的地方是码头上,此处这个时辰等艇子的人不少。 白水澳和白沙澳离得近,两个村澳共用一个横水渡码头。 上艇子时,和钟洺同船的人里有一对年轻男女,看姐儿的打扮仍是姑娘家,未成亲,不过和汉子举止亲昵,言谈熟稔,多半也是定了亲的关系。 走出一小段海上水路,钟洺听闻汉子管姐儿叫阿香,又提起吴家云云,他方知这就是钟虎惦念,为此喝了不少闷酒的吴家香姐儿。 不过看这模样,这门亲事并非盲婚哑嫁,先前八成果然是他那虎里虎气的堂弟一厢情愿了。 说什么姐儿对你笑,你出手帮忙,人家难不成还能对你哭。 钟洺摇摇头,盼着虎子吃一堑长一智,下回长点心。 行至清浦乡,艇子停靠,钟洺付了银钱下船。 一并下船的还有吴香和那白沙澳的汉子,剩下两人跟着船继续往前行,那边还有几个错落的渔村。 来时村澳里的码头热闹,眼前乡里的码头更胜一筹。 不知为何,今日收市金的小吏直接堵在了上岸处,拦着过往的水上人,交了市金才能通过。 有人抱怨,被小吏没好气地顶回去。 “你当我等乐意这么麻烦,还不是你们当中有那偷奸耍滑的,常常使心眼逃了市金去?你们这些个贱民,衙门许你们上岸经营已是开恩,一个个的却还不知足。” “贱民”二字说得排队交钱的水上人神色一僵,青一阵白一阵,活像被人当空甩了一巴掌。 奈何小吏虽然在衙门里不算什么人物,在平民百姓眼里已经足可称一句“官爷”,皆都是敢怒不敢言。 钟洺听在耳中,神色暗了暗。 遥想过去年少轻狂时,他正是被陆上人对水上人一次次的鄙夷与蔑称激怒,发誓要脱掉贱籍,活成个堂堂正正的陆上人。 后来他为此付出代价,吃了教训,虚度一世,重来后再次遇到相同的场景,内心的血性却仍在沸腾。 对上岸的渴望是烙在水上人骨子里的,那些个表面不念此事的,也不过是认了命。 钟洺不会认命。 不过这辈子他要眼光放长远,换条路子走。 “喂,前面的,你的市金呢?没交齐就想溜?” 钟洺向前没走几步就被人叫住,他回头看一眼。 小吏比他矮数分,令人不得不低着头,场面怪滑稽。 他提了提手中木桶。 “我不摆摊,这些是给食肆送的货。” 小吏怀疑地打量他,同时暗恨这傻大个怎能长如此高,吃什么长大的,遂态度更不佳。 “哪家食肆,掌柜姓甚名谁?” “四海食肆,辛掌柜,他三日前在我这里买了龙虾,还给了一百文定钱森*晚*整*,官爷若不信,尽可去问。” 见他说得头头是道,该是做不得假,四海食肆又是乡里老字号,小吏磨了磨牙,有些不甘心地给他放行。 钟洺面无表情地转过身,恰逢身后的小吏又朝后面的人吼道:“不过五文钱罢了,你们这些人得钱多容易,下海捞一把就有,五文钱也不舍得掏?回头市金涨了价各个就老实了!” 小吏恶声恶气,却不知自己一句无心的话提醒了刚刚过去的汉子。 钟洺一下子记起,涨市金这事先前当真发生过,就在不久之后。 原本五文的市金一夕之间涨作八文,只对水上人收取,其余摆摊的乡里人、村户人,照旧是五文。 别看只是多了三文钱,一个月下来,可就是足足二钱多银子。 而眼下在乡里街旁赁个摊位,只要不挑拣地段,一个月的赁钱也不过二百文,且不许贱籍租赁,加钱也不成。 最重要的是,伴随市金上涨,乡里还开始对上岸贩鱼获的水上人加收鱼税,鱼获按斤称重,每斤加收一两文不止,赶上一眼就看得出的值钱货,譬如龙虾、海参、石斑等,还会漫天要价,狮子大开口,全看当日小吏的心情。 不想交,也可以,赁个摊位即可,本朝商税原本就只针对于有铺面的坐贾征收,零散摆摊的小贩不在其内。 这就导致问题又绕回最初,水上人是贱籍,赁不得摊位。 种种条框,明摆着就是冲着多刮他们一层皮来的。 硬壳子的海产压秤,有些一斤压根没有几个,水上人多了支出,卖价只能也跟着涨,惹得乡里人同样不忿,整个九越县怨声载道。 这正是钟洺下狱前夕发生的事,那会儿他得了消息后,还特地回白水澳告知二姑、三叔几家子族人,建议他们提前找找门路,在城里合赁一个摊子,不然以后靠贩鱼得的利只会越来越少,到头来只肥了官差的荷包。 可当时他“名声在外”,族人岂会信他。 得知他因要找门路,打点上下难免还要花钱财时,还说他是不是在乡里沾了赌瘾,亦或养了粉头,赚的抵不上花的,回澳里打起亲戚的主意,开始招摇撞骗了。 钟洺觉得失望,撒手不管,没多久他蒙冤坐牢,想必当日打定主意不信他的人还庆幸得很。 …… 现今旧事重演,既这一回他打算脚踏实地经营日子,不管别人,首先自己赁下个摊子才最紧要。 于是将此事暂记下,盘算一番。 钟洺很快离开了喧嚷的码头圩集,拐了几个弯后,在与苏乙说好的一家铁匠铺子附近找到了人。 小哥儿把扁担放在地上,整个人贴着墙根站着,灰衣几乎和乡里常见的蚝壳房的外壁融为一体。 不仔细看,险些错过。 钟洺上前,语气是自己难以察觉的温和。 “等多久了?” “没多久,我也刚来。” 苏乙其实已经早就来了乡里,已在圩集上零卖了些虾酱,而后赶早两刻钟到了此处。 他怕钟洺比自己更早,自己等对方,总比反过来要好得多。 钟洺轻轻颔首。 他之所以和苏乙约在这里见面,是因为这附近少有水上人来往,且他还在铁匠铺子定做了铁器。 “你略等我一会儿,我去对面铺子取样东西。” 他叮嘱一句,小哥儿自是答应。 进到铁匠铺子,他提了一嘴要取的物件,拿出上回伙计予他的纸条,伙计接过,对着上面鬼画符一样的记号,送来他几日前来此定做的几根细长铁签和配套的箭头。 箭头分三种,一种三枚,总共九枚一套。 一种做了小倒钩,不容易跑鱼,一种做了两侧大倒钩,专用于捕大鱼,还有一种是三叉头,利于飞射鱼群,增加射中的可能。 铁签两根,打磨的还算精细,头部磨尖,也可以单独用。 “上回你已给了二成的定钱,再给八钱银子就清账了。” 盐铁官营,价钱不说多昂,也不是轻易买得起的。 像是水上人赶海常用的铁耙、铁铲,一家人一般也就只有一套,一口铁锅更是没个七八两银子买不回家。 这回的几样看起来没多少份量,箭头比拇指肚大不了多少,亦花出去足足一两。 “谢了。” 钟洺把得来的东西检查无误,用一块麻布卷好,丢进网兜里。 铁匠铺对面。 苏乙想到一会儿要去和食肆掌柜做生意,难免还是有些紧张。 虽然已经看过好几次,但还是没忍住,打算再打开坛子看一眼虾酱有没有问题。 坛盖一启,虾酱的味道被风带向四方,吃不惯的人会觉得腥味重,喜欢的人却只会觉得香。 尤其是九越县这边习惯食虾酱,家家户户都常备着,有的是自己做,有的是嫌麻烦,直接出来买现成的。 几个流里流气的汉子在街上闲耍,鼻子动了动,闻到虾酱的味道,登时有点馋了。 再看卖酱的哥儿生得瘦小孱弱,怕是两句话就能吓破胆,巴巴地将虾酱奉上,他们商量几句,便为了抢一口白食,勾肩搭背地向前走去。 怎料就在还差几步就到时,正遇着一个高大魁梧的人影,直直朝着灰扑扑的小哥儿走去。 不仅看着就打不过,侧脸还分外眼熟。 为首的汉子登时换成一副笑脸,狗腿子似的迎上前,热切唤道:“恩公!” 钟洺刚欲带着苏乙往四海食肆去,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动静熟悉,回首看去,立刻沉下脸。 他眉目轮廓本就偏冷硬,十几年的军营生涯令人改了心境,对着惹自己不快的人看去时,目光当中的威慑感十足,吐出的语句更是半点不讲情面。 “别乱套近乎。” 苏乙悄悄左看右看,不敢说话。 詹九被这股子视线冻得一哆嗦,好在他没别的优点,就一条,脸皮厚,仍然笑容不减。 “恩公,话这么说可就生分了,我早前好几次想请您吃酒,您都不赏脸……” 到了跟前,一双眼珠子在钟洺与苏乙当中骨碌一转,像是悟到了什么,冲苏乙拱拱手道:“方才离得远没看清,原是我冒犯了,这位哥儿想必该是嫂夫郎吧?” 由于面前人身上不正经的气质太过明显,一看就不是什么善茬子,苏乙本还有些害怕。 又因不想被钟洺发现自己这般没用,兀自强撑着没表现出来,哪知汉子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我……不是……” 他慌乱摆手,一张脸红成煮熟的虾子,自己还编着辫子呢,这汉子怎张口就乱说! 若是钟洺因此着恼…… 他羞愤相加,话都说不利索。 钟洺哪里看得惯苏乙挨欺负,脸色愈冷,警告道:“詹九!” 他自己都尚未表明心意,就被这厮一指头捅破窗户纸,把苏乙吓跑了可怎么收场。 他使个眼色示意詹九,“还不快道歉。” 詹九挠挠脸,看不出这俩人什么路数。 哥儿脸红是脸红,那不就是脸皮子薄么,别人被他一闹,还得谢谢他。 虽不解钟洺为何会看上这么个勉强称得上清秀的哥儿,可过去和钟洺打过交道的,谁不知这个水上人的汉子最是不近美色。 花楼当前,美人的香帕都怼到他鼻尖了,仍能不动声色地推了去,以至于他们私底下都猜这兄弟怕不是常下水,落下了什么隐疾? 现在看来毛病是没有的,只是美不美人的,并不多么重要。 没见着远未到成亲那一步,已把人护到这份上了。 詹九最是能屈能伸,转瞬换了张面孔,打了两下自个儿的嘴巴子道:“哥儿,我吃多了酒昏了头,胡言乱扯一通,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别和我个粗人一般计较。” 苏乙何曾见过这阵势,以前在乡里遇见这种人他都是屏气凝神躲着走的,要是不小心被他们沾惹上,花钱消灾都是小事。 如今对方却能因钟洺两句话,躬身朝自己道歉。 他默默吸了两口气,浅浅道了句“没关系”。 詹九默默抬头抹把汗。 钟洺却不打算这么轻易放过他。 他抬了抬下巴,示意詹九往一边巷子里等自己,同苏乙道:“我同他说件事,去去就回。” 苏乙拧了眉头,有些担忧地道了句,“那你小心些。” 已走出几步的詹九闻声苦起一张脸,心说这是哪里来的哥儿,被钟洺这张脸骗傻了不成。 就钟洺人高马大的模样,和他对上,哪里有他小心的份?别人小心尚且来不及! 他打发了自己的小跟班,跟钟洺同进了巷子内,小心道:“恩公,今日算我眼拙最笨,您看要么这串银钱您拿去,给哥儿压压惊……” 他作势从袖子里掏出一把钱串,被钟洺以眼神瞪回去。 “你说的蠢话都是小事,你敢说你们一伙人,方才朝这边走,原本是打算做什么?” 钟洺太了解这帮人的德性,就是一伙子闲汉,要说多么罪大恶极,却也称不上。 但也常挑着道上落单的姐儿哥儿、老弱妇孺下手,遇上姿容好的,便行那轻挑调戏之事,占点口角便宜,或是吃人几口白食,掠了东西走还不肯付账。 自己过去在乡里行走,是不和这等人打交道的,他只是想往上钻营,不是真的胡混,否则岂不真成了流氓地痞,只是村澳里的人爱传闲话,传着传着就都歪了。 但这詹九,有一回和另一伙地痞起了些口角,两方动了手,打到海边去,他教人推搡落进水里,偏生是个生在海边的旱鸭子,眼看就要淹死。 钟洺路过,顺手一捞,捞上来才认出是詹九,只觉晦气得很。 这等人你要说他该死,倒也不至于,可行事又着实不地道。 他撇了詹九在岸边,自己当即离开,谁想后来詹九还是知道当日搭救自己的人乃是钟洺,就此缠上来,非要报恩,认他当大哥云云。 钟洺不愿和他有什么牵扯,几次三番避了去,今天这是眼看着又来了。 然则詹九要是学好也就罢了,现今无非还是欺软怕硬,假若今天自己没跟着苏乙来,苏乙少不得要因他们而吃亏。 詹九被钟洺看破,不敢叫屈,甩手“啪啪”又是几巴掌,这回是真的打了脸,一面说尽了道歉的话。 待他脸上打出几道叠在一起的红印子,钟洺总算叫停。 “我叫你进来说话,是为两件事。” 他这么一开口,詹九跟着站直了些,不说别的,他对钟洺是真的记恩,那日要不是钟洺出手,自己早成了水鬼。 同时汉子多是慕强,他佩服钟洺的身手和水性,想认大哥的心也是诚的,只遗憾人家看不上自己。 “你总说报恩,我自水里捞你纯属顺手,说实话,早知水里的是你,我怕是恨不得多淹你一时三刻。” 钟洺说话时,面上没多少表情,詹就却知他说的是大实话。 “不过眼下我确有一件事要托你帮着打听,你帮我办了这事,所谓的‘恩’就了了,以后你也不必觉得欠我什么。” 詹九抖擞精神,忙表态,“恩公有什么要办的,尽管说与我,我虽是没什么大本事,在乡里却还是有些微末门路。” 钟洺把圩集市金涨价的事说给他,又说自己想在乡里赁个摊子。 “我想托你去打听打听,这市金是否真的要涨,什么日子才涨。” 此事他虽然心里有数,但还是再确认一下更为稳妥。 “还有赁摊子一事,你也晓得我是水上人,按赁不得摊子,但这等事不算多大,要是能找到人办,哪怕要些好处也使得。” 詹九听出钟洺意思,一口答应。 “包在小的身上。” 钟洺颔首,转出两步,复回头道:“我承你叫了几回‘恩公’,姑且大言不惭地说,你这条命确是我捞回来的不假,那么也劝你一句,好歹是死过一回的人了,难不成没半点醒悟?岁数不小,这般胡混着不是长久之计,还是早日寻个营生为上。” 说这番话时,多少掺了些他自己的心境在其中。 至于詹九能不能听进去,便不归他管了。 离了巷子,和詹九一伙人分了两边走。 见得苏乙踮脚往这边看,瞅他出来了,松一口气似的,眉眼都舒展开,钟洺不由快走几步。 “你们……” 苏乙快速打量钟洺,见人全须全尾不像是动了手的模样,一颗心彻底安定。 想多问,又担心唐突。 钟洺主动道:“放心,我和他好生说话来着,没动手。” 他领苏乙朝前走,路上和他讲了自己与詹九的渊源,苏乙听得一双杏核眼微微睁大,“怪不得他叫你恩公,原来你当真救过他的命。” “总不能见死不救。” 钟洺道:“以后你来乡里见着他们这伙人,不必害怕,他必不敢再冒犯你的。” 苏乙:…… 再度想起那汉子的胡言乱语,他真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不过看钟洺的语气,似乎不甚在意,当是没有生气。 小哥儿脸皮薄,钟洺看得出,便没有再说,扯开话题讲四海食肆,提及虾酱生意。 他把自己的打算告知苏乙,问苏乙这样妥不妥当。 “我想着你做虾酱避不开刘兰草,食肆一要就是一坛子,不是能藏着掖着的斤两,可这笔银钱进了她的兜,实在太便宜了她。若是辛掌柜能答应,回头她问起,你大可实话实说,让她干瞪眼去。” 苏乙见识有限,哪里想过还能这样做,要是成事,他当然欢喜。 “这是最好不过的,把钱存在食肆柜上,哪怕暂时到不了我手上,我也高兴,总好过被我舅母拿去,再没有要回的时候。” 他羞愧道:“又劳得你替我费心神,我不知该如何谢你。” 钟洺有什么说什么。 “你只是没和食肆打过交道,其实这么做的多了去,给食肆送菜的、送肉的、乃至送米的送油的,都是这么行事,总不至于换成虾酱就不行了。” 清浦乡没多大,两人讲不了两句,食肆牌匾近在眼前。 辛掌柜得知钟洺来送龙虾,拎着自己的鸟笼就来了。 笼子里养了只会学舌的八哥,见了生人就喊“恭喜发财”,苏乙第一次见这种会说人话的鸟,惊吓之外又多是好奇,偷摸看了好几眼。 八哥也顶着两对黑豆眼瞧他,忽而张嘴道:“万事如意!万事如意!” 苏乙被他逗笑,眉眼弯了弯。 另一边,钟洺先同辛掌柜算账。 带来的龙虾统共十四只,小一些的六只,值个六百文,一百五十文的有七只,二百文的仅一只,加在一起是一两八钱余五十文,比上回卖给闵掌柜的那批略少一些,但也没办法,这是龙虾个头决定的。 辛掌柜虽觉得还是输了闵掌柜一头,却也知晓没法在这事上吹毛求疵,尤其钟洺还多给他几个海胆和一只蟹子当搭头。 算明白账后,他支使伙计去柜台上取钱。 忙完这一茬,总算轮到苏乙的虾酱生意。 苏乙是在乡里做惯生意的,并不打怯,见人来,行了个礼问好。 辛掌柜令他启开坛子口,使竹筒打了勺虾酱出来,观色,闻味,浅尝,末了点头道:“的确还是那个味,你这酱算是正宗,就这个紫红的色,多少人都做不出。” 虾酱以细腻无渣,色泛紫红为上,食之不可过咸,不可压住虾子本身的鲜味。 有好些人不会做虾酱,做出来的浑似打死卖盐的,那样就是下下品,自己在家吃吃就罢了,端出来必然是没人买账。 “虾酱是什么价,买了有日子,却是忘了。” 辛掌柜逗着八哥,问苏乙道。 “散卖是三文钱一两,这一坛子是二斤,您要的多,给您算五文钱二两,总共五十文。” 不知多少细小虾米方能出一斤虾酱,因而这东西一般是按两卖的,买卖时一般都从自家端一个碗过来,打几勺就是几两。 苏乙做生意实诚,不会刻意抖下手腕子瞥出去一些虾酱,搞得斤两不足,是以他的摊子前多是些回头客。 五十文钱,就是龙虾钱的一个零头,伙计拿来后在旁边数钱串子,钟洺趁势道:“辛掌柜,您既对这虾酱满意,想必食肆里也是要常用的,一回回把人叫过来零买多麻烦,不若定个日子,让哥儿定期给您送来,到时银钱一并支取就是。” 对于辛掌柜而言,当然是这样更省事。 他侧身问苏乙,“若是如此,账面上的钱就是月结,你可愿意?” 主要是从进门起,他就注意到这小哥儿一身旧衣,该是家境拮据的,这种人做生意,都是急着用钱,恨不得这头有了入账,转手就换成了米粮。 那等月结的方式,多是与乡里其他铺子,或是多少成点气候的肉铺、菜农做生意时用的。 苏乙情况与别人不同,只把食肆当个存钱罐子用。 他肯定道:“一切以掌柜您方便为主,这般做也是盼着往后,您能长久照顾我们这小本生意。” 因苏乙是钟洺带来的,辛掌柜直接把他俩归成一家人。 不说苏乙,单论钟洺,他也是想笼络住的,为此捎带着买点虾酱不过件小事,遑论虾酱的滋味本来也极好,他稳赚不赔。 伙计去问了后厨,道是上次的虾酱用了那么久,还是省着用的,接下来怕是用的更多。 于是定下每七日送二斤,一个月结一次银钱。 坛子额外押十文钱,单独先给。 简单的契书亦当场签下,钟洺识字,确认无误,递给苏乙让他按了手印。 见一枚小小的红色指印落在纸上,钟洺无端想起他那日说的玩笑话。 要这是张卖身契…… 小哥儿还真就是被他给卖了都不知道。 苏乙没瞧见钟洺眼底细碎的笑意,他兀自捧着自己那份契书,半晌回不过神来。 这薄薄一张纸,意味着一个月四坛子稳稳卖得出去的虾酱,与足足二钱银子。 都是他的,是舅母夺不走的。 他当真不知道该如何谢钟洺了。 第23章 馄饨 从四海食肆出来, 苏乙想到揣在怀里的契书,就觉呼吸都顺畅。 他见钟洺的视线时不时往街旁的馄饨摊上飘,算算时辰, 也不知钟洺吃没吃午食。 水上人不是家家都会吃三顿饭,吃两顿的才是大多数, 少吃一顿省口粮。 不过大多数汉子只吃两顿是撑不住的,像钟洺这样的个头, 肯定是饿了。 他这么想着, 也就这么说出了口。 “我请你吃馄饨吧。” 钟洺眉尾微扬, 有些意外。 实在是至今为止,苏乙面对外人,包括自己在内, 很少主动提出要去做什么。 刚刚在食肆里面对辛掌柜时,已经是他见过的, 小哥儿最大方的模样了。 见钟洺迟疑, 苏乙鼓起勇气,又跟一句。 “我……我有点饿了,咱们一起去吃一碗如何?” 他摩挲着竹扁担,轻咳一嗓。 “今天的事我该谢谢你。” 他不知自己在钟洺眼里, 活似鼓起的小河豚,只怕不答应他,下一秒就要撒了气。 虽然河豚鼓胀是因为生气,苏乙则是因为害羞。 “本想说不用这么客气, 但白吃的馄饨谁不要, 你当真要请我?可不能反悔。” 钟洺刻意摆出轻松的语气,果然见苏乙也跟着松了口气,盈盈笑道:“你不嫌弃就好。” “这话说的, 和我是城里的贵人,成日里在食肆点二两酒配小菜似的,这馄饨往常过来,谁舍得吃。” 两人并肩去了馄饨摊上,这个时辰已过了饭点,几张小桌都空着。 他们搁下东西,就见馄饨摊的摊主扬声问道:“二位吃点什么?” 说实话,这是苏乙第一次在乡里的馄饨摊吃饭,以往他只敢路过时偷偷看一眼。 虽说手里也有一些个银钱,但哪里舍得花在这上头。 “都有什么?” 摊主答道:“三样馄饨,鸡毛菜素馅的八文一碗,虾仁和鱼肉馅的十文一碗,猪肉馅的十五文一碗,都是一碗十五个的,皮薄馅大。还有油饼,四文钱一个,若是买了馄饨再买油饼的,七文钱两个。” 在海边上,鱼肉虾仁不值钱,猪肉最金贵,若是换成离海远的地方,街头馄饨摊压根不会有海产做馅的吃食,实在是根本买不起。 苏乙问钟洺,“你想吃哪一种?” 钟洺想说来碗便宜的素馅就够,苏乙却道:“不用念着替我省钱。” 钟洺笑道:“成,我不拂你的好意。” 遂转而选了虾仁馅的。 苏乙本想自己要碗素的就罢,想了想还是换成了鱼肉。 过去十几年没吃过的东西,尝一回以后就不惦记了。 最后又道:“阿叔,劳驾再拿两个油饼。” “好嘞!” 摊子上的馄饨都是现包现下,汤底说是大骨头炖的,透着股荤香。 盖子一掀,雾气蒸腾,馄饨个头适中,进去滚几滚便里外皆熟,出来后碗底撒一撮干紫菜,一把小虾米,一丁点盐,热汤注入碗中,紫菜吸了水泡发开来,在碗中飘散如云彩,顶端缀三两葱花,多色相间,煞是美观。 “两位慢些用,桌上有醋,乐意吃酸的可以自己加。” 两个油饼隔着油纸,过了半晌,单独搁在一个藤编的小筐子里送到桌上。 苏乙把油饼往钟洺跟前推了推。 “这个给你。” 钟洺扫一眼,“两个都是我的?” 苏乙点了点下巴,“你吃一碗馄饨肯定不够。” 钟洺笑道:“我饭量没那么大,况且出门前吃了东西垫肚子,要说饿也没多饿。” 他把油饼推回去,“咱俩一人一个,你才应该多吃油水,不然太瘦,容易生病。” 看来小哥儿笃定他方才一直看馄饨摊子,是饿了犯馋。 实际上他是正好看见了吴香和白沙澳那汉子,刚巧也在这里用了吃食,随后结伴走了。 两个人你分我一个,我喂你一口的,瞧得人他牙酸眼睛疼。 怪不得光棍汉子都想早日成家,有人相伴,知冷知热,浓情蜜意的,果然不同。 他眼下是吃上小哥儿请的馄饨了,日后要是能吃到小哥儿自己包的馄饨,才叫无憾。 “这馄饨的滋味确实好,我今日沾你的光,总算尝了一回。” 钟洺喝一口汤,咬一口馄饨,馄饨皮薄,能透出里面馅料的颜色,虾仁均是整只的,新鲜弹牙。 苏乙是不信钟洺没吃过摊上馄饨的,知晓对方这么说是为了让自己听着好受,他浅笑了笑,也小心翼翼喝了口馄饨汤。 以前几次听卢雨说起乡里吃食的味道,有馄饨、米粉、油饼、糖球、各色点心……仿佛香得没边,吃一口死了也甘愿。 他知苏乙吃不着,故意围着他说,使他羡慕,苏乙年纪更小时还不太会掩饰,听得馋了,难免默默吞下口水,卢雨就会大声笑出来,说他是要饭的,没出息。 后来苏乙就渐渐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任卢雨怎么说,他就像截木头,对方讨不到趣味,觉得没意思,便也就闭了嘴。 现在不同了,他尝过了乡里买的糖,而今还吃到了馄饨和油饼。 一桩桩一件件,皆与钟洺有关。 汤水中的热气浮起,将苏乙的眼眶熏得有些泛红。 他想过钟洺对自己格外好的缘由,兴许是看他可怜,怜他一样没了双亲。 再多的他不是没想过,可只停在一掠而过的念头,光是多琢磨一瞬都觉得是冒犯。 一顿饭两人吃得仔细,一口汤都没剩下。 十五个馄饨当真不少,苏乙不动声色地揉了揉自己破天荒鼓起来的小肚子,往下扯了扯衣裳,走去结账。 “一碗鱼肉馅,一碗虾仁馅,两个油饼,总共是二十七文。” 苏乙掏出打了个小补丁的钱袋,从里面往外掏铜子,掏了几回。 他数数慢,也怕出错,先是凑够了二十个,给了摊主媳妇。 钱袋肉眼可见轻瘪下去,他继续往外掏剩下七文的时候,一只手抢在前面,把七个铜子叮铃咣当地抛进馄饨摊的钱箱。 “零头我给了,总不能真全让你请客,一顿饭半坛子虾酱都白卖了。” 钟洺冲他道:“油饼算是我买的,说来我还吃了一个,着实不亏。” 苏乙眉头蹙起,不赞成道:“说好是我请你。” 他执拗地同摊主媳妇道:“小阿婶,刚刚那七文我给,麻烦你把刚刚付的还给这郎君。” 钟洺仗着个头,在他背后使劲同人使眼色。 摊主媳妇不知他们两个小年轻在闹什么,一时还也不是,不还也不是。 见苏乙还在原地不肯走,钟洺没想到这小哥儿还挺犟,愣是把着哥儿的扁担杆,把人往前推去。 “好了好了,咱们莫挡人生意,也就是这会儿吃饭的人不多,赶上早食或是晌午的时辰,阿叔阿婶早就提扫帚来赶了。” 苏乙嘴唇抿紧,有些暗恼自己反应慢。 “你这人……和说好的不一样。” 钟洺莞尔,“我可没和你说好。” 苏乙仰头看一眼钟洺,眼睛都让太阳给晒眯了。 他低下头,揉揉眼嘀咕道:“我说不过你。” 钟洺遂笑意更深。 他以前怎么没发现,逗这小哥儿这般有趣,和过去在家里逗小弟还不是一种有趣法。 可他还是低估了小哥儿的执着,说要请客就要请到底,一点不心疼自己辛苦攒的银钱。 走着走着,他遇见过去在乡里的熟人,少不得停下寒暄两句,就这么几息的工夫,小哥儿就不见了,再回来时手里多了两串套了纸包的糖球。 他把糖球塞到钟洺手上,“这个你拿回去,给小仔吃。” 乡里的糖球个头不大,一串一般是五个,卖三文钱。 钟洺往纸包里看了看,见是两串,明知故问:“两串都给小仔?” 苏乙不好意思多看他,继续往前走,口中道:“你要愿意吃,吃就是了。” 话音落下没多久,就听身后传来“咔嚓”几声。 他回头看去,见钟洺居然已经把其中一串拎了出来,山楂上半截的竹签空了,只剩最后两个,被他三两口干掉。 苏乙难以相信。 “你怎吃这么快?是不是刚才没吃饱?” 他有些后悔道:“我就说你该吃两个油饼的。” 他没吃午食,都要吃一碗馄饨和一个油饼才能饱,钟洺看体格顶三个自己,那么点哪里够。 钟洺语塞,晃了晃手里的竹签,冷不丁问苏乙道:“我叫什么?” 苏乙神情懵懂,略有些茫然道:“……钟洺?” 后者无奈笑道:“是了,我又不叫饭桶,哪里吃得下那么多。” 两根糖球是分开装的,免得糖壳子融化,黏在一处,他把其中一个纸包拿到眼前,给了苏乙。 “给,想着吃不完,天热拿回去容易化,岂不糟蹋,分你一半,我提前捋下来的,都是干净的。” 糖球外面一层晶莹剔透的冰糖壳,甜得沁人,里面包的山楂则是酸的。 苏乙不舍得和钟洺那般大口吃,他含半个糖球在嘴里,等糖壳子化了才吃山楂,这么一衬,山楂越发酸起来,他却不觉得吃不下。 钟洺在旁时不时轻轻瞥一眼,看见小哥儿鼓起一边腮帮,怪是可爱。 吃完两个,苏乙把最后一个仍还给钟洺。 糖球和抛绣球一般,在两人手里打转,钟洺怕了他的客气,只得收下,当着他面吃完。 随后两人为避熟人,在半路上暂且分开,前后脚去到码头,上了不同的艇子返程。 钟洺去时拎着龙虾和海胆,回时手里多了一串糖球,还有一罐子虾酱。 第24章 争执 钟洺回到家中船上, 没等东西放下,钟涵举着个小钓竿跑过来。 “大哥,看我钓的鱼!” 多多也跟着蹭蹭跑过来, 它的腿拆了竹片子,乍看已经好了, 不过仔细辨别还是能发现有点瘸。 细线垂到底,小小的鱼钩上挂了条不比巴掌大的扁鱼, 出海撒网子时看见这种小鱼, 多半人都会丢回海里。 但钟洺没扰小弟的玩性, 夸赞道:“这么厉害,都钓着鱼了,怎不多凑几条, 晚间就用这鱼煲豆腐汤。” 钟涵得意地扬起头。 “不止这一条,我钓着两条了。” 他护着鱼道:“这个不能煲豆腐汤, 是给多多吃的。大哥要吃豆腐汤, 我再去钓。” 钟洺捧起他的脸揉一把,“乖仔,真给大哥省心。” 说罢掏出拿了一路的糖球,“给, 看看是什么。” 实则哪里用看,瞧那多出来的一截竹签子就知是什么吃食,钟涵欢呼一声,差点连钓竿和上面的鱼都扔了。 “是糖球!大哥你真好!” 钟洺把手里东西信手往船板一丢, 接过钟涵手里的钓竿, 让他拆了糖球吃,顺便道:“这不是我买的,是你苏乙哥哥买的, 他念着你,在乡里遇见,专门买了糖球要我带给小仔。还有这虾酱,也是苏乙哥哥给的。” 钟涵喜滋滋地舔一口糖球,眼睛都被好吃的映亮了。 “那我下次钓了鱼,也送去给苏乙哥哥。” 钟家这边兄弟和乐,卢家船上则全然是另一副光景。 苏乙才上船,系着围裙在船板上剖鱼肚子的刘兰草,一把丢了剪子斥问道:“去卖一坛子虾酱,看把你磨蹭的,上何处躲森*晚*整*懒去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落海里教鱼叼去!” 既苏乙回来了,剖鱼的事她也懒得再干,蹲船边撩水洗了把手,在围裙上抹两下起身,所当然道:“我且看看你做成了多大生意,银钱呢?还不快拿出来。” 苏乙在圩集上零卖的虾酱,也有个一斤左右,再算上有人多打一二两讲价的,总共得了三十文上下。 他掏出一串子三十几文的铜钱给刘兰草,刘兰草一边数着钱,一边往他挑回来的筐子里看。 这一看可不得了。 “好你个哥儿,挑去两坛子,回来时连整二斤的坛子都少了一个,却只有这么几个铜子?你如今还没出这个家,倒学会昧银钱了!” 她嗓门大声音尖,一通嚷嚷完,引得左邻右船上的都出来看光景,毫不避讳地对着苏乙指指点点。 苏乙语气平淡道:“多的一坛二斤卖给了乡里食肆,且是长期供的,他们与我说好,一个月结一次账。” 刘兰草愣了一下,很快竖起眉毛不满道:“你是傻的不成,家里处处都要花钱,你还答应人家一个月结一次,也不怕人家到时候不给你结账,尽是白忙活!” 说完她把钱串子一揣,作势解围裙道:“哪间食肆这么不要脸,我倒要去和他们论论!” 苏乙反问:“舅母要去和人家论什么?这桩生意是我与食肆谈的,也寻人写了契书,按了手印,白纸黑字,食肆是断然跑不掉的,无非结账时,只我出面才管用。” 刘兰草动作一顿,她是个脑瓜子灵光的,当即反应过来其中关窍,当即回头,看向苏乙时好似头一回认得他。 “你什么意思,想分家了不成?” 她声调愈高,“我养你多年,给你吃给你穿,不大的船上空出地方予你住,这些不要花银钱?你交给我的银钱,我本也是替你攒的嫁妆 ,早晚不都是你的?” 苏乙看她这副嘴脸,有些好笑,谎话说多了,怕是自己都信了。 他忍了多年,今日好似已忍到了头,有些话涌到嘴边,不吐不快。 “我在家穿旧衣,吃剩饭,干眼见的几乎所有活计,竟不知舅母将那些银钱花去了何处。” “你!” 刘兰草气得面皮发白,抬起胳膊就想给他一巴掌。 邻船的几人见状赶紧上来拦,看热闹归看热闹,在船上动手可不是开玩笑的,一不小心就得落海里去。 “兰草!你和他计较什么!别再气坏了身子!” “乙哥儿,还不同你舅母道歉!你舅母养你容易么!” 刘兰草闻得此语,立刻不知真假地抹起泪来。 “我当真是命苦得很!” 还有人拿虾酱说事,帮着刘兰草斥苏乙道:“乙哥儿,那虾酱方子可是卢家的,你姓苏,又不姓卢,苏家不管你,当初若不是你舅舅舅母怜你孤苦,养你到如今,还把虾酱方子教给你,哪有你现今的日子!你倒好,反过来拿着虾酱和外人做生意,得了银钱还要自己独吞了去!” 这斥苏乙的夫郎也是刘兰草的娘家亲戚,向来走得近,一个鼻孔出气。 刘兰草配合着,又哀哀哭一声。 苏乙仿佛成了众矢之的,换了别人恐怕该慌了神,偏他早就习惯了此等情形,言语如刀,从小被扎到大,反而早已轻易觉不出痛痒。 “阿伯,您这句话从跟上就说错了,虾酱方子从来都是我自己的,不是什么卢家的。” 一语既出,有那反应快的已是神色变了变,显然是想到了什么,再看向刘兰草时,神情多了一丝揶揄。 刘兰草本被一帮子妇人夫郎拦下后,拽到一旁在船板上坐着,闻言厉声道:“苏乙,你怎生出这么一副厚脸皮,贪钱财就罢了,还要将方子据成自己的!你对得起你死去的舅舅么!” 要说他们在这吵闹不休,聚在周遭看过来的早不止邻近几艘船。 人一多,有和刘兰草关系好的,自然也就有素来和她不对付的。 说来这也是刘兰草自己种下的因。 自从苏乙琢磨出虾酱方子,在乡里卖出点名堂后,她什么都不需做,只管躺着收钱。 一个月下来,少说二十斤虾酱是卖得出去,这么一算就是六钱银子,其中能给苏乙留下个十文八文就不错。 有了这个生钱的门道,她没少在人前显摆,好些人奉承她日子过得好,有孩子他爹留下的生钱方子,有能使唤着干活的外甥哥儿,养了两个如花似玉的姐儿哥儿,一个大胖小子,是个前苦后甜的好命数。 刘兰草得意了,对着那些素来不喜的人,言语多有夹酸带刺的时候,现今轮到她吃瘪,对方可不得冲到最前面。 但见一对妯娌手挽着手站在人堆前,当中的夫郎故意问道:“弟妹,你方才听清楚了没?那乙哥儿说虾酱方子是他自己的嘞,我怎记得这方子分明是卢家的方子?” 另一妇人巧笑道:“嫂嫂,我先前就同你说这事有蹊跷,你还不信,若是卢家的方子,那就是卢全留下的,他人都没了几年去了?缘何他没了以后,卢家才使这虾酱挣钱,以前怎么从没听说过?有好方子不拿出来,在家留着下蛋不成?” 一连好几个问号,包括和他一唱一和的夫郎在内,不少人都露出恍然之色。 更有人道:“甚么卢家方子,我就是卢家姑娘,可从未听过。” 有人小声问:“那难不成是刘家的?” 开头说话的妇人一哂,“卢家嫂子厉害得很呢,要是她刘家的方子,如何能交给苏乙,为何不让她那嫁出去的姐儿卖酱挣钱,且她家里不还有个哥儿?” 可见人就是这般,虽说不见得多待见苏乙,但并不耽误看刘兰草的笑话。 刘兰草红了眼,甩开扶着她的两人胳膊,扯着嗓子对岸上妯娌大骂“贱人”。 苏乙反倒成了杵在一边没人会的。 这事简直就是个无头官司,没多久冒出个婆子,和起稀泥,说白了还是让苏乙服软。 “乙哥儿,不管这方子是谁家的,你舅母养你多年,你孝敬她是应该的,况且吃穿用度,不都是家里头花钱?便是亲生孩子成了亲,若是还和长辈住在一处,也要往公中交用度,这可不是委屈了你。” 开弓没有回头箭。 苏乙深知今天算是和刘兰草撕破了脸皮,他索性再度直言道:“阿婆也不必佯装不知,这些年我在舅家吃穿都是捡人剩的,一条鱼吃罢恨不得只给我留条鱼刺,此外家中大大小小的活计我亦没少干,若说往公中交用度,阿婆敢不敢问问我舅母,她已从我这收去多少‘用度’?这些‘用度’买的米粮,我又吃着了几粒。” 那婆子一噎,瞥一眼刘兰草,半晌不知该怎么接话。 苏乙身上的衣服补丁叠了好几处,袖子和裤腿都短了,绑辫子的头绳纯是一节褪色的破布条。 反观刘兰草,还有她家的卢雨、卢风,身上衣裳不说多簇新,起码没旧到苏乙的程度,当然,苏乙毕竟不是卢家孩子,当家的偏心也是常有,可刘兰草腕子上的银镯还亮晃晃在那挂着。 想来就是不久前卢悦出嫁时,刘兰草给自己添置的。 一只镯子少说二三两银子,刘兰草成日说自己寡妇一个,养家糊口多不容易,全靠卖虾酱补贴用度。 现今揭出来虾酱是苏乙的方子,这不就是明摆着刮苏乙的皮,养他们自家的人? 苏乙显然也想到这一桩,看着刘兰草凉凉道:“舅母的新镯子,想必也是替我攒的嫁妆了。” 引得岸上一些个人为此偷笑,笑刘兰草的厚脸皮子。 刘兰草险些咬碎一口牙。 她认为苏乙今天预谋已久,要给自己难堪,哪里想得到实则是她搜刮无度,上来不分青红皂白地指苏乙昧了银钱,苏乙才一把掀了遮羞布。 苏乙太了解刘兰草,若是不驳了她去,指不定赶明整个白水澳都以为自己偷了卢家的铜子。 到时他可就不只是灾星、白眼狼,还要多个贼的名声。 闹到最后,领着卢风去爷奶家闲耍的卢雨也回来了。 他得知前因后果,当场把小弟塞给刘兰草,捋着袖子就要去扯苏乙头发。 苏乙一把挡住他的胳膊,反把他推去地上。 别看他瘦,到底是干活多,力气反而比卢雨要大。 卢雨摔了个屁股墩,委屈得两眼发红。 “你个丧门星,你给我滚,滚出我们家!” 因卢雨的这句话,刘兰草原本怨毒的眼神忽而清醒了不少。 她猛然意识到苏乙不能离了这个家,若是离了,苏家那帮人岂不就有了由头,再不必给米给粮? 当年她和孩子他爹养这个外甥哥儿,是收了好处的,无非是苏家不想要这个孩子,又因着实长大了,总不能一把淹死,才想出这么个主意。 她让卢全索了一笔银钱,加上每个月的几升粝米。 苏家族里日子不错,不差这一点米,自家则实打实地将这份好处享了多年。 况且只要苏乙在这个家一日,他卖酱得的钱不管多少,总要交到自己手里一部分,孝字当头,养恩更比生恩大,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呢! 过去是她小看了这个哥儿,以为他是个任打任骂不还手的,怪不得人家都说,兔子急了还咬人。 卢雨的话丢出来,刘兰草却不接茬,苏乙打量这对母子,难掩淡淡讥讽。 是了,只要他一日不出嫁,就要和刘兰草互相捏着鼻子忍耐。 片刻后他收了视线,头也不回地穿过人群离开。 第25章 二更合一 卢家的闹剧赶在晚食前已传遍白水澳, 钟家一家子人里,唯有郭氏这个好事的,下午听说后硬是抛下手里的活计挤到人堆里, 从头看到尾。 傍晚,钟春霞拎了些唐大强下午撒网得的新鲜海菜, 还有几条鱼去给三弟和四弟两家子分,不然自家吃不完也是浪费, 一样一两条的, 犯不着晒成干鱼。 到了老三船上, 见郭氏也在,还有几个不太熟的小媳妇和年轻夫郎,都凑在郭氏身边听他讲新鲜, 见钟春霞来了,俱都笑着打招呼。 郭氏本以为钟春霞对这等事没什么兴趣, 想着寒暄两句家常, 放下东西也就走了。 钟春霞本来确实是这么打算的,可一听是刘兰草家的事,与苏乙有关,立时上了心。 为怕郭氏看出端倪再去四处宣扬, 她随意扯了个由头,说是要管梁氏借几块布头。 梁氏起身去给她找,两人去了旁边坐,但一艘船就这么大, 郭氏说什么照样听得分明。 等到搞明白来龙去脉, 钟春霞心中有了计较。 该说不说的,这种时候还要多亏了家里有郭氏这么一号人,任是什么事, 就算没见着的,也能打听着,不然只怕是惦记地晚上睡觉都睡不踏实。 “就这两块正合用,回头我使另外两个色的布头和你换。” 日子普通的人家,裁衣多留下边角布头,这可是好东西,打个补丁,裁个鞋面,给家里姐儿哥儿的扎朵头花都用得上。 不过有时候攒的布头颜色对不上,就得去别家淘换。 钟春霞拿着布头离了三弟家的船,当晚就把这一档子事同钟洺讲了。 晚食桌上,她大侄子分来一碗虾酱,说是旁人给的,一吃就尝得出滋味上乘,再加上卢家因虾酱起的事端,钟春霞哪里还猜不出个中因由。 故而她不仅讲,还要细细地讲。 最终一席话说得她口干舌燥,喝一口水润罢嗓子,钟春霞紧接着意有所指道:“说来乙哥儿也是个能干的小哥儿,纯是让刘兰草给磋磨地耽误了,现下大家伙知晓他手里掌着能生钱的虾酱方子,模样也不赖,保不齐就有人撇开什么六指的忌讳,上门去说合。” 这其实是很现实的事,苏乙无依无靠,日后他进了谁家门,方子岂不就是谁家的。 钟洺本来正着细渔网,找寻有没有破口的地方好补一补,在听钟春霞讲卢家事时,本来没破的地方也生生让他用梭子扯出一个来,越补越完蛋。 好在全听完后,他反倒不担心了。 苏乙没在刘兰草手下吃了亏,反倒借此把虾酱方子的归属抖落出来,这样一来,刘兰草以后惦记他的银钱,心里还要多掂量三分。 且刘兰草到底看重苏家给的好处,势必也不敢真把苏乙赶出去。 但想让小哥儿过上好日子,首要是让他彻底离了那个家才好。 白日里哥儿的一颦一笑映在眼前,他心里和被八爪鱼用爪子挠了似的,却不知苏乙待他有没有那份心意。 送走絮絮叨叨,已经开始盘算彩礼该备多少的二姑,钟洺烧了水和小弟轮着进船舱擦身洗漱,脏衣服脱下来丢进筐里,换上干净的小衣睡觉。 他替小弟拆了辫子,“明天多半天不会太好,大哥不出海捕蛰了,咱们在家洗洗头发。” 钟涵乖乖应是。 多多现今在船上有自己的新猫窝,是钟洺在海底下寻到个大贝壳,愣是捡了上来。 钟涵爱不释手,特地放了自己穿小的衣服进去铺一层,多多对钟涵的味道很熟悉,衣服进去后它也乖乖进去睡。 夜里贝壳窝就在钟涵身边不远处搁着,他渐渐养成习惯,手要搭在猫毛里才睡得着。 和猫一起哄睡了小弟,钟洺轻手轻脚地敲开一块船板,从下面的夹层里搬出家中钱罐,去了靠近舱门的地方,撩开半边帘子,借着外面映入的月光数钱。 算来,距他发觉自己重活一遭,已过去月余,一个月里攒的家底,倒比他上辈子浑浑噩噩十几年的还多。 撇去最早卖了江珧,加零散海货得的六两几乎没动,后来又卖了两回龙虾、一回鲍鱼,进账有五两过半,期间断断续续散卖的鱼虾,合在一起也有一两半上下。 不过一头挣,一头花。 给小弟看病抓药那回,不仅开了药还买了米,用去一两多,在铁匠铺子定做铁箭头等,亦是一两。 两厢一减,手里尚余十一两左右。 他娶亲暂置不起新船,只先出聘礼和摆酒的钱。 一般哥儿的聘金是二两银子,额外再添一匹裁嫁衣的布料、一斗米、一对鲜鱼,这一套是最基本的,若是男方看重亲家,只可往上加,不可往下减。 酒席的话,丰俭由人,便宜的不买鸡肉、猪肉,纯用海货治席,一桌也就花点调料钱,油都用不上几滴,这样的席面寒酸掉价,来客吃完回去少不得要骂,连随礼都赚不回。 但要是做好酒好菜,几碗大肉,没个二三钱是下不来的,毕竟猪肉二十几文一斤,母鸡七十几文一只。 村澳里人又多,家家都是亲戚,断不能请了这个不请那个,这一块暂按五两银子算,少不得还要添补。 若他还想给苏乙打一支银簪子当头面,够是够了,花完却也剩不下什么,总不能就风光成亲那一日,过后害夫郎和他一道喝西北风。 到最后,钟洺默默把钱串子都塞回罐子里。 怪不得都说成亲是大开销,有那根本娶不起媳妇夫郎的汉子,只得入赘,可见何止是置不起新船,而是连聘礼都出不起。 他原本觉得自己兜里还算富裕,十两出头的银子,他和小弟只要不胡吃海喝,足够过满一年。 而今要预备着娶亲,反倒是捉襟见肘。 看来成亲之前,他需想法子再得几笔像样的入账才成。 怀着心事入睡,一觉不算多安稳,醒来时眼眶子底下隐约垂着两抹青。 天色果如昨日众人所料,阴沉云厚,日光一黯,海水便泛乌色,不及晴天透亮。 钟洺用苏乙给的虾酱蒸了个蛋当早食,鸡蛋羹里混了虾酱,颜色变得不算太好看,吃起来却是咸香满口。 因虾酱本身就有咸味,直接可以拿来配粥下饭。 兄弟俩吃得头也不抬,连蒸蛋碗里的汤都喝了个干净。 吃罢,钟涵打了个饱嗝,钟洺去烧热水兑进木盆,给小弟洗了个头发。 完事后他把布巾给小弟,让他自己多擦几下好干得快些,自己则还是打算找地方下海一趟转转。 把小弟托给二姑照顾,今天天气不好,渔船都不出海,唐大强闲在家里编晒干货的竹簸。 这东西编多少好似都不够用,晴天时家家户户船顶、船板还有岸边石头上摊开的竹簸亦是海边一景。 见他要下海,唐大强手上动作不停,嘴上道:“风大浪急的,海水也浑,你非赶着这会儿下什么海。” 钟洺哪里闲得住,“我又不走远,越是这种天气,在船上我越觉得憋得慌,海里才有意思。” 唐大强冲走过来的钟春霞笑道:“听听你大侄子说的什么话,倒真像是鱼托生的了。” 钟春霞笑眯了眼。 自从觉得钟洺和乙哥儿的婚事八九不离十,她看钟洺顺眼得不行。 知他要下海去,遂道:“多带条布巾去,擦干了再穿衣裳回来,别再着了凉。” 钟洺收拾了几样东西提着走了,他那做了半截的鱼枪还放在船里,不知何时有机缘遇见鲟鱼,让他抽一根鱼筋用。 不过既取来了铁匠铺打的铁签,他就安上箭头先带了一根,虽说暂时没法射出去用,握在手里叉个鱼想必还是顺手。 “阿洺,下海去啊?” “去随便游两圈。” “早去早回,看着像是要下雨。” 自逼的里正把冯宝送官,走在村澳里和他打招呼的人愈发多了。 以前基本只有钟家走得近的族人,或是刘顺水那样相熟的汉子会搭话,那些个妇人、夫郎大抵遇见他常绕着走,说他面相凶,指不定在乡里打死过人。 现在他真带了手上沾人命的记忆,虽说是战场上蛮子的命,这些人反而又渐觉得他是个好后生,踏实肯干。 “晓得了,谢谢阿伯。” 钟洺应一句,这才朝前走。 仍是去老地方下海,海风带来一阵潮热,吹得钟洺浑身上下黏黏糊糊,恨不得赶紧脱干净了跳进海里,洗个痛快。 到了礁石滩,他多看了一眼上次偶遇苏乙的地方,也不知那日之后小哥儿有没有把钱罐子换一处藏。 脱掉衣服,把木桶搁下,腰间只系网兜,他改了方式,游出好一段距离方肩胛耸起,屈身入海。 海水拂面而过,钟洺睁着眼睛四处环视。 有些人学不会在水里睁眼,若是有这个毛病,水性再好也没法潜海。 钟洺则是打小学游水的时候便无师自通,就是有时候在水里呆久了,上来后眼睛发涩。 他发觉下潜的地方已不是过去常来的,不觉慌张,反而满意得很。 铁耙在手里转了个圈,先俯身继续向下,直到双脚踩上海底沙地,然后改做匍匐的姿势,双手扒着沙地往前飘着走。 与此同时,岸边。 风浪天里海鸟也不在海上乱飞,多在海边礁石上聚集,三五成群。 一只大个的海鸟对石头上的木桶很是感兴趣,它一个俯冲降下,用爪子去勾露出一小块的衣裳。 海鸟爪子尖利,一下便将衣裳牢牢勾住,它反倒因此惊惶,扑扇着翅膀向后退去,发出刺耳的叫声。 “去!去!” 苏乙来这边撬蛎黄,一眼注意到那衣裳很是眼熟,想及钟洺常来此处,保准正是他放在岸上的,便不多犹豫,三两步冲上去想把海鸟赶走。 鸟继续飞高,衣服却还在鸟爪上挂着,显然不是它不想走,而是走不成。 木桶倾倒,整件衣服都飞到了半空。 苏乙一下子慌了,原地蹦高上手去拽,嘴里怨怪道:“你这贼鸟,玩什么不好,过来勾人衣裳,赶紧松了开!” 他生得个子小,跳了几下可算摸到了衣服边,亏得钟洺健壮,衣服好大一件,拖得海鸟一时飞不远。 然而他慌乱间忘了海鸟可不是人,哪里知晓要“松手”,但听“呲”地一声,衣服兜头落在他怀里。 头顶爪子重获自由的海鸟振翅远飞,徒留苏乙在原地,对着手里破洞的衣服傻了眼。 钟洺在海底不知岸上事,正兴致冲冲地从一个贝壳里往外拽八爪鱼。 八爪鱼喜用贝壳当窝,更以贝肉为食,所以实际上它们是把人家吃干抹净,还占了人家的房子,从这点看,着实不是什么好东西。 除了这点,八爪鱼还擅隐藏,在贝壳里时,它们会带着贝壳一起钻沙,没有壳子时更是厉害,能扒在哪里,就变成哪里的颜色,遇上眼神不好的,只怕在海底转上一天都发现不了一只。 钟洺把和贝壳依依不舍的八爪提溜出来,看着脑袋不大,腿却很长。 捉这东西时只要注意别伤了它,轻易不会喷墨,将其放入细网的网兜中,继续往前找下一个。 这片海底的八爪鱼着实不少,在沙地里找的时候,还能顺便扒拉出几个海螺和江珧。 其中一种海螺花纹螺旋,尾巴的地方像个弯钩,如同鸟嘴,俗称雀嘴螺,这种螺适合爆炒,尾巴上的黄尤其香。 光想着钟洺就已经犯了馋,这种下海一趟只能捡几个,凑不多的东西基本不会卖,大多是拿回家煮了自家吃。 把大小几个雀嘴螺,以及一头尖尖的江瑶贝扔进另一个网兜,眼前一道黑影窜过,钟洺伸手去抓,教那鱼跑脱。 他早在刚刚一瞬看清是条虾虎鱼,这种鱼要么在珊瑚丛中,要么在海草堆里,有时赶海也能逮得住,它们会像螺一样吸在石头上,鱼身细长,不多大,但刺软肉嫩,适合过油煎。 钟洺想到自己带了铁箭头,正好想试试,便从背后掏出来,握在手里伺机而动。 海草随水摆动,里面藏着不少活物,钟洺故意用手搅乱海草,把里面好些个小鱼小虾和小螃蟹吓得夺路而逃,他趁此机会用铁箭头接连钉住两条虾虎鱼,在上面和糖球似的穿成串。 就是用今日带来的箭头对付这种小鱼,对鱼的品相损失颇大,好在也是想拿回去自己吃的,不讲究。 随后他如法炮制,又捉了四条虾虎鱼。 中间钟洺去水面上换了口气,二次下潜时有了好运气,一条和沙地几乎融为一体的锅盖鱼,静静趴在不远处。 要不是路过时刚好瞅见一串鱼身喷水孔带起的小水泡,连钟洺都要给它骗了去。 看到锅盖鱼他心头一喜,心知今天下水这趟的进项是稳了。 比起面前的鱼,什么海螺八爪都算不上重要,钟洺把海螺贝壳等放进八爪鱼的兜里,爱吃就吃吧,权当进锅前最后一顿。 空出的大网兜被他拎起,另外一只手紧握铁箭头,直奔锅盖鱼而去。 这种鱼其实反应不多快,游起来像个飘在海里的馄饨皮,要命的是它尾巴上的一根刺是带毒的,若是不小心被刺到,保准叫你皮穿肉烂。 老话讲“一魟二虎三沙毛”,说的是海里最毒的几样东西,锅盖鱼就是打头的那个“魟”。 不过钟洺以前捉过两回这种鱼,懂得怎么和它较量,他绕开尾刺能甩到的范围,看准时机,先把网兜用力抛出,罩住鱼头。 趁大鱼挣扎之际,两手齐上,脚踩住鱼身,铁耙勾住鱼肉,另一手使铁箭头贯穿尾刺,将其深深钉入沙地。 然后他就近找了个结实的贝壳,对着尾刺猛砸几下,切断后远远踢开。 齐活! 钟洺把锅盖鱼网结实,回头去找另一个网兜,里面果然已经有聪明的八爪鱼开始吃断头饭,因此钟洺去水面前又捡了几个螺,弥补了被八爪鱼吃了的损失。 下海两趟,加起来一炷香的时间都过去了,即使是钟洺也被海水泡得有些发冷。 出水后见天色更阴沉了些,他可不想下雨时还在海里扑腾,因而加快了速度。 两只网兜拽在手里,破开一道道水流。 钟洺在海中身形修长流畅,海底有些傻乎乎的小鱼以为钟洺是不认识的大鱼,跟在他身后搭顺风车,眼看游的方向不太对,才又匆匆下了车。 没花费太多时间便至岸边,钟洺扶着礁石上来,习惯性地甩了甩脑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 好容易睁开被水糊了的两只眼,面前已多了一条叠好的布巾。 钟洺顺着布巾看上去,却是苏乙拿着它。 他倏而笑开,接过布巾的同时问道:“你也在这?” 却说苏乙自发现和海鸟争抢,害得钟洺衣服破洞,在原地忐忑了好一阵子,最后还是想法子寻了针线,往岸边坐下给他加紧缝补。 期间边缝补边往海里看,既盼钟洺晚些上来,免得要穿破洞的衣裳,两人大眼瞪小眼怪尴尬,又担心钟洺是不是在海底遇了什么险,三心二意的,针尖还把手指头给扎了一下子。 幸而口子不大,以他的针线工夫没多会儿就给补明白了,刚把衣裳叠好放回原处,就见不远处的水里冒出个脑袋,不是钟洺又是谁。 放衣裳的时候看见了布巾,他没多想,顺手拿了就给人送过去。 别看现在是夏日里,出水后不赶紧擦干净,风一吹也有着凉的可能,无论是风寒发热,还是风热嗓子疼,都有人好受的。 抬首望见钟洺的笑脸,他不由也跟着抬起唇角。 “来这边挖些蛎黄。” 如今和刘兰草闹翻,船上的吃食他是不敢吃,谁知卢雨会不会偷偷往里吐口水。 他打算以后的吃食都自己备了食材去船上做,也好堵住舅母那张嘴。 答完话,他瞥见钟洺布满水珠的上半身,短裤湿透了贴在身上,一块布能遮住什么。 苏乙红着脸退开,撇过头道:“你快好生擦擦。” 钟洺也慢半拍地反应过来,窘了一瞬,赶紧胡乱一擦,用布巾暂且在腰上围了。 哪怕水上人成天里都是湿漉漉的,讲不了那么多规矩,这副打扮还离小哥儿如此近,都称得上耍流氓了。 他把网兜丢在一旁,赤足踩着石头去找自己衣裳,苏乙趁这时赶紧把自己闯的祸说了。 “……破的口子在肩上,我缝的不怎么好看,你凑合穿。” 钟洺惊讶于还有这档子意外,他翻到苏乙说的位置,仔细看才看出多了一排细密针脚。 “哪里凑合,这分明是极好。” 他同小哥儿道:“此事哪里怪得上你,该怪那贼鸟才是。况且要不是你正好看见,把衣服抢回来,我怕是就得去海里捞衣裳。” 把经苏乙缝补过的衣裳套上身,仿佛旧的都变成新的。 还没来得及高兴,一大片乌云罩顶,雨点子毫无征兆,噼里啪啦往下落。 海边的七月雨多是急雨,只要不起飓风,下得再大也就是一阵子。 往回跑肯定来不及,两人都不是傻的,不用商量,便齐齐朝能挡雨的崖壁赶去。 跑出去前钟洺还没忘把裤子穿上。 “轰隆——” 天际惊雷滚过,钟洺发觉小哥儿肩膀瑟缩了一下,往后靠了靠。 他仰头看了眼,崖壁顶端探出的部分足够挡雨,只是风也大,难免刮了一些进来。 于是转过身,背对着崖壁外,就此把小哥儿拢在自己的身形下,多少能替他挡一挡。 几步宽的地方挤了两个人,苏乙起先还觉得风吹时有些冷,没过多久,便好似察觉到了汉子身上扑出的热意。 他一只手背在身后默默抠石头,这样的钟洺带来一股子压迫感,不过不是令人害怕想跑的那种。 小哥儿当下恨不得连呼吸都放轻,以他的身高,不抬头看不见钟洺的脸,只能看见汉子的胸膛、脖子和肩膀,一概风雨都挡在其后,令人无比心安。 雨还在下。 网兜里的八爪鱼又在吃螺,还试图穿过网兜小小的网眼往外挤,钟洺没去看,也顾不上。 不知过了几息,他定定神,开口道:“我听说你昨日和刘兰草闹了一场,现下你住在哪里,他们家人昨晚上有没有再难为你?” 苏乙摇摇头。 “仍住她家船上,你放心,她一时不敢赶我走,至于难为,平日里又哪里少难为了。” 不过因着刚吵一架,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刘兰草反而有所收敛。 钟洺顿了顿,“你可想过,有朝一日彻底离了那个家?” 苏乙苦笑一声。 “怎会没想过,我白天想,夜里想,不知多少回梦里,梦见我爹和小爹还活着,他们一道把我接回家去,三口人极和乐地吃了一顿饭。” 梦里他还是小时候的样子,挤在两个爹爹当中睡觉。 可惜一醒来,陪着他的哪还有什么爹爹和森*晚*整*小爹,只有凉丝丝的,散着一股子霉味的木枕头。 他甚至要咬着自己的虎口,不敢泄出一丝哭腔。 这些事情他从未与外人道过,钟洺是多年来的第一个。 但眼泪过去流了太多,已全数流尽了,就连两个爹爹的模样,他都快隐约记不清。 梦里亦是两张模糊的脸,送予他想而不可得的温情。 心事如同泄闸的水,过去他只敢对着石头说,对着小猫说。 “我怨我没托生成汉子,生了副哥儿身,想离了那个家,除非一死,或是嫁人。” 潜意识钟,他甚至把“死”字搁在了嫁人前说出口,足见他不是第一回这么想。 钟洺被这个字刺得眼皮一跳,“没遮没拦的,讲那个字做什么。快朝海娘娘告个罪,让她老人家别当了真。” 苏乙被钟洺催着,双手合十对着海娘娘的方向拜了拜,收手后他心道,海娘娘不一定会当真,但钟洺却好似真的会。 生来十几年,这还是头一个会对他的生死安危上心的人。 而钟洺正心如乱鼓。 他垂眸觑见小哥儿被风吹乱的发顶,很想伸出手在上面轻轻揉两下。 既已认清了自己的心意,或许如同二姑所说,他不该再等。 “想离了那个家,也不是没法子,你自己不都说了?” 他喉结微动道:“此处就你我二人,不妨你看看,我怎么样?” 第26章 终身 天边雷雨不歇。 雨势最大时密如白幕, 连海边都看不清。 这阵子总算小了些,但仍然声势不小,衬得他们所在的崖壁如同一处孤岛, 天地之间,仿若只剩下彼此二人。 对于钟洺而言, 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后面再说旁的, 好似便自然而然, 简单许多。 “你也知我到了岁数, 一直未说亲事,家里长辈成天见的催促,本也打算寻媒人说合相看, 不过我却觉得能自己遇上合心意的人更好。” 钟洺只觉前世上战场前都没这么紧张过,心头何止是甚么小鹿乱撞, 简直是野牛乱撞。 “我一个糙汉子, 只会说些大白话,你莫嫌我。” 他顿了顿,一鼓作气道:“所以,乙哥儿你乐不乐意嫁我当夫郎?” 前言后语叠在一起, 苏乙疑心自己听错了。 他仿佛又回到了在乡里被詹九打趣的那时候,张嘴支吾半晌,愣是一句像样的句子都说不出口。 怎会呢。 钟洺这样好的汉子,怎会瞧得上他这样的小哥儿。 “可我配不上你的。” 他嗓音发涩, 抠在石头上的指间微微刺痛, 大约是碰到了缝衣服时让针尖戳破的伤口,但他恍若未觉。 “我长得不好看,家里没了人, 手也生得奇怪……” 他简直数不出自己有哪怕一丁点的好。 两家结亲,往往是希望互有倚仗,哥儿姐儿要挑婆家,汉子也要挑岳家。 钟洺虽亡了双亲,钟家却是白水澳大姓,他有一整个宗族为后盾,反观自己,已是被苏家厌弃,说不定还会因此拖累钟洺。 “别这么说自己。” 钟洺打断了他的话,之前设想的事,如今终于付诸行动。 他的掌心轻轻覆上小哥儿的发顶,安抚似的拍了两下。 “在我眼里,你哪里都好,你生得好看,勤快能干,会制虾酱,会做针线,你本身日子过得就够辛苦,却还会分出心力喂小野猫,可见心地良善。至于家里有没有人,要我说,你们家那等亲戚不要也罢,不如说该盼着他们离得远远的,今后日子是你我过的,和他们有什么相干?” 他话锋一转说自己道:“且你不知我在村澳里的名声有多不佳?好些人眼里,我也不是甚么好人家的汉子,成亲时置办不起新船,家里头还有个不省心的小弟,也就是我还有些下海的本事,挣得到三两银钱养家糊口,不然用我二姑的的话讲,倒贴给寡妇当赘婿人家都要嫌我老。” 话说到这份上,就连苏乙听到末尾一句,都忍不住染了点笑模样,他觉得不好意思,努力紧绷着唇角,抬眸看钟洺时,发现对方也在冲自己笑。 两人便这么傻兮兮地对望了好半天,亏得下大雨,没有人会往这边走,不然看到这情形,怕是会疑心他们魔怔了,被水里精怪上了身。 钟洺欣赏了好半天哥儿笑意点点的杏眼,厚着脸皮催问道:“你还没答我的话。” 最初的震惊如潮水后退,触手可及的喜悦近在咫尺,苏乙轻咬腮肉,给自己壮了壮胆后方道:“我乐意。” 钟洺喜极,竟是一把将苏乙抱着举起,若不是崖壁下空间有限,往外走两步怕是会淋雨,他还想原地转上几圈! 苏乙惊呼一声,出于本能地攀住钟洺的肩头,回过神来时他的视线已比钟洺还高了。 再看在自己眼中高大如神祇的汉子,正咧嘴笑得厉害,哪还有半点村澳里人常说的凶悍影子。 “你快放我下来。” 他何时和汉子靠这么近过,之前热意汹涌的胸膛如今和自己紧贴,只隔了一层薄薄的布料。 钟洺听他小声的请求,心软成一滩水,恍若上岸后没下锅煮成型的海蜇。 “我太高兴了。” 钟洺把人放回地上,毫不掩饰自己的心情。 他等了两辈子,总算可以有人暖被窝,兴奋地像个实打实的十七岁后生。 “你答应了我可不能反悔,待我回去寻我二姑说明,买了聘礼,请了媒人,去你家提亲。” 苏乙听到“提亲”二字,才恍然有了些许实感。 就在刚刚,他竟已和钟洺私定了终身。 抬手贴了贴脸颊,企图让那里降些热度,钟洺眼尖,瞅见苏乙指头上的一点红。 “怎么还有血?你受伤了?” 他嚯地紧张起来,把小哥儿的手捉过来看。 苏乙拿他没办法,以钟洺的手劲,他简直抽都抽不回来。 “没事,就是被扎了一下。” “被什么扎了,别是被虫子咬了吧?” 钟洺嘀嘀咕咕地查看苏乙背后的石壁,海边有各种水虫子,当中有一些可是有毒的。 “这么大雨,哪来的虫子。” 不如说这会儿岸上的活物,除了躲在沙里的贝壳螃蟹,可能也就只有他和钟洺了。 “就是做针线的时候走神了,碍不着什么。” 料想解释罢,钟洺也该松手,孰料汉子竟捉着他的腕子抬起来,使唇在指尖上轻轻抿了一下。 钟洺的唇带着柔软的热度,小哥儿的指尖则是冰凉的,如蜻蜓点水般的接触过后,两个不谙情事的全数红了耳朵。 这动作全凭一腔冲动,事后钟洺都觉得脸热,怪自己怎能如此急色。 待苏乙的手重新垂下来,钟洺见对方没有反对的意思,悄无声息地改握手腕为握手掌,渐渐地,十指交缠在了一处。 雨暂且停不了,两人都是已经抱过的关系了,钟洺让小哥儿往自己身边靠靠。 他们在崖壁下找了个陷进去的石头窝,那个地方正好嵌进两人的身子,就此肩并肩坐下。 苏乙给钟洺讲以前自己崖壁的哪里掏过海鸟蛋,钟洺则讲他今天在海底如何捉到了锅盖鱼。 “这一条怕是有三十斤,拿去卖给食肆,五两银子打不住。” 他昨晚还发愁摆了酒席就没钱给苏乙添首饰,今天海娘娘就给他送来了发财的大鱼。 等两人定了亲,他定要去海娘娘庙一趟,多多地捐一笔香火钱。 苏乙听得心惊肉跳。 “这东西毒得很,你怎敢徒手捉的,莫说五两银子,就是五十两,也犯不着拿命去赌。” 钟洺见小哥儿脸色都发白了,知他是真的担心自己,有些愧疚道:“只这一次,下回我绝不托大。” 又跟哥儿讲他打算抽鱼筋做鱼枪,“有了那东西,我隔着半丈远就能将它钉死。” 转而为了安慰小哥儿,刻意捡些在海底看见过的有意思的事讲。 苏乙听得入神,也被钟洺引得话变多了些,不知不觉时,风雨歇停。 刚许了情意的两人纵然再不舍分开,也不能一直耗在这里。 钟洺把苏乙一路送到卢家船附近,看人好端端上去了,刘兰草和卢雨母子俩亦没作什么妖,这才离开。 雨下了多久,钟春霞和唐大强就记挂了钟洺多久,当看到人从海滩另一头回来,手里还拖着像是装了大货的网兜,齐齐松了口气。 待人走近,先闻到一股子刺鼻的气味。 围在一起玩翻花绳的唐家姐弟俩和钟涵,率先皱起鼻子。 “臭臭!” 多多也跟着打了个大喷嚏,打完后开始坐在一旁奋力舔爪洗脸。 钟春霞也抬手扇了扇风,蹙眉道:“这味道怪得很……” 不过闻着怎么还有些熟悉。 旁边船上的徐家夫郎,抱着小女儿自舱里探出头,“好不容易雨停了,是风把什么东西吹上来了?” 他跟已经站去船板上眺望的自家男人念叨,“会不会是大鱼搁浅烂肚子了?” 有时候雨后浪头会把海里的死东西卷上岸,那等大鱼腐烂后被太阳晒炸了肚,满海滩都是这股散不去的味道。 但其一今日这雨下得不算太久,其二没有退大潮水。 还是徐家汉子第一个激动道:“这不是死鲨鱼的味道么!是不是有死鲨鱼被带上岸了?” 鲨鱼的肉不好吃,浑身上下只有鱼翅值钱,但毕竟少见,乡里有食肆的厨子有办法烹饪,遇见鲨鱼肉,会出几十文一斤的价钱收。 钟洺远远听见这句话,朗声回应道:“徐叔,死鲨鱼没有,死锅盖鱼倒是有一条!” 锅盖鱼丢在钟家船板上,宽大如脸盆。 皮韧肉厚,厚度有汉子横起来的一掌那么高,尾刺截断处并不齐整,有些坑坑洼洼。 鱼眼睛长在脑袋顶上,看着有些骇人,钟涵不敢靠近,远远躲在唐家船上看。 徐家汉子过来看热闹,围着鱼转了两圈感慨,先是大江珧,再是这只锅盖鱼,下海两趟,一家人半年的吃穿用度都赚出来了,这岂止是海娘娘赏饭吃,这是追着他钟家小子喂饭吃。 钟洺和唐大强合力把锅盖鱼丢进蓄了半缸子的船舱,这股味道实在熏人,要在淡水里泡两个时辰才能散味,不然带去乡里卖,走一路熏一路。 “要不是实在嫌做这东西麻烦,我就切下一块咱们自家尝尝。” 撇去难闻的气味,锅盖鱼的肉看起来和肥猪肉似的,怎么想都不会难吃。 虽然他没做过,但挺想试试。 钟春霞连连摆手。 “不缺这一口,咱们也不忙活。” 人在海边,想吃鱼还怕没有么,一问到这鱼现在的味道,她半点不馋。 “你要想吃,回头成了亲,让你夫郎给你烧,我们指不定还能沾上这个光。” 说罢她疑惑钟洺怎么不接茬,拧了身子看去,见好大一个人蹲在那里,边用皂角洗手边乐。 女人家的直觉告诉她,这小子绝对“有鬼”。 “除了锅盖鱼,你难道还在海底捡了金子?” 她走过去瞥一眼,“你快在水盆里照照自己,笑得嘴巴快咧到耳根子。” 钟洺还真对着盆里看一眼,继而甩甩手上的水。 “虽然没捡着金子,但也和捡了差不离。” 回来路上他已想好,把锅盖鱼一卖,得了银子,他就直接在乡里置办媒人礼。 如此好麻烦他二姑去寻白水澳的媒人荣娘子,择个吉日,直接上门提亲! 第27章 二更合一 雨停了一顿饭的工夫, 紧接着又下起来,不大不小,淅淅沥沥, 端的是恼人。 这种天气码头不会有艇子渡人,钟洺见雨虽不停, 风却不大,和早上那阵子的狂风急雨不一样, 便借了二姑家的船, 撑着去乡里卖鱼。 要是别的鱼获留一晚也无妨, 锅盖鱼泡一夜卖相会大大减损,届时损失的不止几钱银子,没人和钱过不去。 他披上蓑衣戴上藤笠挡雨, 船驶开后,明明天泛着铅灰色, 半点不亮丽, 他却心情好得哼起小调。 “一把竹篙般般同噢——哥今下海去撑船噢——” “积够彩礼就转厝噢——讨人过门入洞房咯——” 水上人天生一把好嗓子,唱的小调俗称“咸水歌”,都是大字不识的渔夫渔女代代传唱,用词直白得不行。 有些更糙的歌词, 莫说姐儿哥儿,薄皮汉子都能给唱红脸。 钟洺也忘了自己是跟谁学了这首调调,今天情绪到了,没怎么回忆就顺嘴溜出来。 词还怪应景的。 他与船自水面横行而过, 海湾里船上的人隔着雨雾, 只看清一片深色的影子。 “哪个人这个贼天还要去乡里,怕不是脑壳坏咯。” 有人见着了暗自咕哝一句,把一盆脏水倒进海里, 缩回身子后把舱门闭紧,继续搂着媳妇歇午觉。 木船靠岸,甩了锚停稳。 钟洺给了码头竹棚下管船的汉子几文钱,劳他帮忙看顾。 这钱不是必须要给,但不给难保没人去你船上使坏,久而久之大家伙心照不宣。 “下着雨还跑来,有大货要卖?” 别看汉子一天到晚坐在这里,能干这差事的人家境不简单,普通人哪能捞到这么清闲又油水丰厚的去处。 这不外头下着雨,此人摆着一盅酒,一碟子花生小鱼干,正悠哉吃着打发时间,还有兴致和钟洺搭话。 锅盖鱼这么大一个,没什么避着人的必要,也避不开。 钟洺正嫌自己在圩集上名气不够大,以后他要在乡里摆摊子,知晓他本事的人越多越好,于是侧了侧身,把身后的网兜亮给对方看。 “走了大运,得了条这玩意,哪能留船上过了夜,这不紧赶慢赶冒雨进城,看看谁家掌柜老爷的能看上眼。” “呦嚯!这么大的可不常见!” 汉子酒也不喝了,立身站起,还招呼钟洺往近处站。 锅盖鱼在淡水里泡过,比起刚出水时颜色干净了不少,鱼身上细看并不平滑,有好些它在海里时留下的疤痕,纵横交错。 汉子隔着网摸了摸,又看尾刺。 “你把尾刺斩下丢了?” 钟洺点头,“那东西太毒,丢了省心。” 汉子咂咂嘴,语气甚是遗憾道:“你这就可惜了,我这处有门路,有人专收这个,有大用嘞,出的价不低。” 收毒刺的是一个外地来的客商,汉子得了机会与其吃酒,耳闻这么一桩生意,当即便心动,想寻些门路收购。 他在码头上遇了几个水上人打听,有人惜命,立时便拒了,有人听罢两眼放光,说是会替他寻,可见财帛动人心。 汉子语焉不详,钟洺多少起了疑心,自己从没听过锅盖鱼的尾刺能入药,收这个去的指不定想做腌臜勾当,制什么害人的东西。 汉子见钟洺不搭腔,把其在心里归为惜命怕死的那一拨里,换个话头道:“不说那些,这东西香得呢,以前吃过一回,入口和吃红烧肉似的。” 他跟钟洺打听,“你起意卖给谁,有人家同你订下了,还是卖给乡里食肆?” 钟洺是打算问问闵掌柜和辛掌柜要不要买的,大鱼过不了夜,雨天食肆食客想必也多不了,要么他们两人争出个高下,要么就一人一半,别挑。 得知是卖给食肆,汉子放心了。 “你若卖了,回来时同我说一声卖给了哪家,他们买去今晚上势必要上这道菜,我带家里人去饱个口福。” 后事恰如钟洺所料,雨天中乡里开门的铺子都透着股没精打采,他提着大鱼先从八方食肆过,被伙计叫住,兴高采烈地喊了闵掌柜出来。 巧的是辛掌柜因铺子里没什么生意,正在八方食肆斜对过的茶铺里吃茶听曲,看见了以后曲也不听了,掏出赏钱给了琵琶女,顶着雨不请自来。 “老闵,这么大条鱼你想独占?不可能!” 他进来后见闵掌柜已经在丈量锅盖鱼大小,急得跳脚,扯着钟洺道:“他出多少钱,我一斤给你加五文,卖给我!” 闵掌柜捋着小胡子冷笑,“一斤加五文,打饭叫花子呢?” 辛掌柜不甘示弱,反唇相讥,“我再抠门也比你大方,真不知是谁成日揣个秤砣满处走,也不嫌沉的坠袖子。” 钟洺淡然看两人打口角官司,期间已用八方食肆的秤称出了锅盖鱼的斤两,毛估估不到三十斤,大概有个二十九斤出头,现今锅盖鱼的市价是二钱半银子一斤,距离多少,还要看卖家和买主商议的结果。 最终闵掌柜松了口,称愿意和辛掌柜两家平分,不然继续扯下去,食肆的晚食都赶不上趟。 两人毕竟是生意人,达成一致后当即结成一帮,转过头来和钟洺讲价。 “这时节两钱半也太贵了些,我俩可都是你老主顾了,这价钱你往下让一让,日后还有长久生意要做。” 钟洺急着去买媒人礼,二钱半一斤本就是顶格的价,他没因这条鱼受什么累,提早便预留了让价的空间,买卖之事,哪有不议价的。 三人你压十文我涨五文,嘴皮子都磨薄了,定下二百三十文的价钱。 数额有点大,交给伙计识拨弄算盘得出结果,“共是六两余六百七十文。” 钟洺闻言果断道:“七十文零头不要了,我给两位凑个六六大顺,只收六两六钱。” 这样也好对半算,一家出三两三钱。 闵、辛二人没有异议,当场把锅盖鱼拖到八方食肆后院,就地剖鱼。 水上人都是解鱼拆鱼的好手,一把后厨借来的片子刀,由鱼头偏后处斜进,几乎是沿着鱼骨分出完整的半片鱼肉,接着翻个面,将同样的手法又来一遍。 剩下的鱼头比起鱼身子要小许多,下面的鱼嘴半张开,上方还有两个孔,像极了一张似笑非笑的人脸。 因为这张“脸”,还有人管锅盖鱼叫“鬼鱼”,海边类似的传闻多了去,真要端上桌,哪还有人管鬼不鬼,好吃就行。 他把鱼头放上砧板,换了把斩骨刀,把鱼头斩做等分的两半。 大鱼的鱼头肉多,肉质胶滑粘嘴,钟洺把鱼头丢向两边的两个盆里,下决心日后再抓了锅盖鱼,定要留下自家吃一顿。 分开的肉再次过秤,难免有个几两偏差,闵掌柜的那一半多些,他愣是拿个小刀切下一块鱼肉添去辛掌柜那侧,意思是不占便宜。 结账时钟洺先收了八方食肆的银钱,又替辛掌柜拖着鱼,随他回到四海食肆。 “三两三钱,点明白再走,离了这里再说少了我可不认。” 外面天不好,辛掌柜的八哥鸟看起来也无精打采,不说恭喜发财了,改说“没意思”,三个字翻来覆去,烦得辛掌柜用瓜子丢他。 钟洺听着想笑,数明白钱后问了一嘴食肆里的虾酱卖得怎么样。 辛掌柜挑挑眉毛,“我那天就想问你,你对那小哥儿的事这般上心,你们俩是一家子的?可是既不一个姓,长得也不像。” “上回来时还不是。” 他意有所指,辛掌柜听懂了,“日后你们小两口怕是要从我们兜里陶去不少银钱。” 卖一条鱼就是六两银,到时候哪里还看得上虾酱的一个月二钱。 钟洺谦虚,“小打小闹罢了,哪比得上您是发大财的,您吃肉,我们才能跟着喝汤。” 话糙不糙,这话说得让人受用,辛掌柜心悦道:“虾酱不错,记得按着说定的日子送来就是。” 有契书在前,一问一答不过是一种寒暄,双方都得了想听的答案,钟洺揣好银子告退。 出门后,要去的地方还有好几个。 预备置办的媒人礼,说白了就是媒人的辛苦钱,一般就是一串铜子,用红纸封,给多少端看男方家愿意出多少,必须是双数,不是单数。 这之外,男方家要是诚意足够,往往再添一块肉、一包糖,意思是让媒人嘴上抹油带蜜,多言自家好话。 媒人都是拿钱办事,没有定规,你给多少钱,人家出多少力。 若是事成,定亲后需再给一份谢媒礼,此乃后话。 白水澳的荣娘子在说媒这档子事上名声不错,钟洺不是那等吝啬的,起意包个一百八十八文的红封,肉和糖也不能少。 他固然不在乎媒人跟刘兰草怎么讲,这件事本就轮不到刘兰草做主,礼数足够,是为了彰显他对苏乙的看重,免得从媒人这一步起,便让人轻贱了小哥儿。 由于心有成算,办起事来也快。 他先往纸坊去,买了几张裁好的红宣纸,常见的宣纸是一张三尺,钟洺说自家要办喜事,纸坊伙计让他买上五张。 “包红封、裹聘礼,剪喜字都用得上,成亲那天,就连桌子上摆的果子碟都得添上红,您听我的,买少了您还得来一趟。” 钟洺一想,好似是这个道。 “那便要上五张。” 一张纸就是五文钱,这还不算纸坊里的好纸。 要么说寻常人家想供个读书人都要勒紧裤腰带,皆因纸墨即是一笔不小开销,但搁在水上人身上,这笔钱则是想花也花不出。 外面还在飘雨点子,钟洺把红纸放进随船带来的背篓,四面都围油布,上面也盖一块,好护着里面东西不被打湿。 离了纸坊,又去肉铺、杂货铺。 夏天的肉放不住,钟洺没要鲜肉,挑了一条腊肉,花了五十文,糖是一包一斤的,要价二十文。 九越有不少地方专以种蔗为业,家家户户煮蔗酿糖,所以当地的糖价尚可,买一包吃一阵子,家里来客时还能冲个糖水喝。 有这三样,莫说是白水澳的媒人,就是来乡里请个媒婆也够用。 几样东西在背篓里安放,没多少重量,连带钟洺的步子也轻飘飘,任谁看了都能发现他喜气盈在眉梢,其中就包括在街上和钟洺打了个照面的刘顺水。 “阿洺!” 他把头顶上的斗笠往上掀了掀,确信没认错后扬声喊人。 钟洺没想到会在清浦乡遇见刘顺水,问了方知刘顺水比他来得更早一些, 为了送两筐子干海带。 至于送给谁,为什么非得雨天送,钟洺不多打听,水上人一年里最大的进项就是卖各种干晒海货,有些是卖给乡里铺子,有些是卖给去各个村澳行走收购的走商。 在这件事上各家有各家的门路,问多了倒像是抢生意。 反过来刘顺水得知问钟洺卖了条锅盖鱼,大呼小叫了好半天。 “你今年真是行财运!” 钟洺笑而不语,他何止是行财运。 既遇见了两人便就此结伴走,正好回去时刘顺水也要搭钟洺家的船。 来时他赶上雨停的饭点,在码头坐了趟顺路船,回去时却是遇不见了。 钟洺本打算就此回家,走了一截路,抬首望见银铺的店招子。 他起了意,步子放慢,问刘顺水道:“你急不急着回,我还有些东西想买。” 刘顺水一个搭船的怎会有异议,自是答应。 “我不急,依着你来。” 钟洺点点头,直接就近上了银铺门前的台阶,背篓外面有些滴答水,被卸下来放在门口屋檐下。 刘顺水不识字,认不得牌匾,跟着一头扎进去,险些以为进错了地方。 卖值钱东西的地方,连伙计穿的料子都比别处好,铺子里闻着还有股说不上来的香味。 刘顺水连先迈左脚还是先迈右脚都分不清了,扯扯袖子,压低声音问钟洺,“你要买银首饰?” 问完他想到什么,惊讶万分。 “我说你小子是不是有情况,就上回咱们吃酒你说的那个?” “回头跟你说。” 钟洺在他后背拍了两下。 刘顺水在原地定了一刻,不知在想什么,回过神后方跟上去。 这种地方换成他自己是不敢来的,如今有钟洺跟着壮胆,他也长长见识,改日有了银钱,也来挑一样送予心仪的葛家哥儿去。 不说刘顺水,两辈子加起来,钟洺也是第一次进银铺,只觉眼花缭乱。 他直截了当同伙计道:“我要一对哥儿戴在耳朵上的小银珠子,再挑一支簪子。” 那伙计本来懒洋洋的,雨下半天,从开门起没半个人影进铺,好歹盼来一个还是个穷酸的水上人。 是以等钟洺说完了,他才一骨碌打起精神,开门迎客的最喜这种主顾,进来后一二三四说得分明,这单子生意不出大错,保准能做成! “有,都有,素银珠子有大小好几种,簪子更是多,我们铺子的老师傅刚制出一批新样子来。” 他说话间往外搬了一个木盘子,上面打着细长格,垫着深色细布,一格一根簪。 又取一个小木碟,里面搁了几对和倪五妹耳朵上差不离的银子米珠。 钟洺低头去看,刘顺水也凑过来端详。 “怎么一根耳针上两粒珠?” 钟洺问罢,见那伙计笑道:“不做这行的汉子多有不知的,您想若是后面没个珠子堵着耳眼,一甩头银珠子可不就掉下来了。” “原是为了这个。” 钟洺了然,比划了一下那几样珠子大小,太小的他看不上,择了个中等尺寸的。 苏乙生得瘦,耳垂薄而小,最大的那对他戴上怕是不太合适。 继续挑簪子,样式如伙计所说,确实是多,一排十几样,有的雕竹叶,有的刻桃花,有的做成扇子,有的取形如意。 刘顺水抬胳膊碰他一下,“你不妨买那只蝴蝶的,保住小哥儿喜欢。” 钟洺视线仍落在簪子上,笑道:“说得和你知晓我要送谁似的。” 刘顺水心道,我哪能不知,不就是送我那表弟,蝴蝶正是他表弟最喜的纹样。 早在上回几人吃酒时刘顺水就疑心,钟洺看上的哥儿是卢雨,日子也能对得上。 不然为何卢雨送水前钟洺一口咬定自己没有心上人,在那之后就有了。 他表弟模样不差身段也好,不怪钟洺动心,而表弟又对钟洺也有意,这岂不是再般配不过了。 现今钟洺这么能挣,表弟央一央磨一磨,想必姑母也会答应。 刘顺水越想越乐呵,仿佛已经喝到了两人的谢媒酒。 钟洺没留意刘顺水的神情,他让伙计拿起蝴蝶簪子看了看,又让他放了回去。 刘顺水有些着急,“怎么,你还看不上这个?” 他就差把“我这是在帮你”一行字写在脑门上。 “太花哨了。” 钟洺没多说,只是打心底里觉得蝴蝶和苏乙不那么般配,复垂眸将一排簪子从头到尾仔细看一遍,选定一支锦鲤图样的。 “我看这个倒是更别致。” 伙计给他捧出来,夸赞道:“郎君好眼光,这支正是我们铺子里的新式样,你看这鱼尾巴随型而刻,恰与簪身相连,最见银匠手艺,还有这里,连水纹都做出来了,多像一条鱼儿当真在水中游。” 钟洺问他价钱,伙计笑道:“要不说您眼光好,这支倒是还比蝴蝶的多一钱银子,作价二两二钱。” 刘顺水听得简直腿脚一软,脱口而出道:“这么贵?” 这东西真用银子去打,怕是一两沉的碎银都用不上。 伙计不他,又不是他买,瞎嚷嚷个什么劲,反观另一位高大俊朗的汉子,听了价格面色平淡,毫不惊讶,一看就是个掏得起、舍得花的主顾。 “这个加上银珠子,我都要了。” 钟洺没让他失望,听了价就开始掏银子,附带叮嘱伙计道:“我是要送人的,给我包得好看些。” 簪子二两二钱,银珠子二钱,一共二两四钱,钟洺被伙计游说,末了多掏一钱买了两个刻了花纹的木盒子,一个放耳饰,一个放银簪。 刘顺水看钟洺花处一家人一个月的嚼用,眼睛都不多多眨一下,感慨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他要是掏这么多钱买东西哄小哥儿,没等送出去,怕是会先被他爹娘合力打断腿。 木盒外又裹布包防磕碰,钟洺小心将包袱放进背篓,刘顺水一眼瞧见里面还有肉、糖和红纸。 回船的路上,他迫不及待问道:“看你这架势,已经预备去找媒人上门说亲了?” 且有意试探道:“说的是哪家,到这份上了,连我也不告诉?” 钟洺摇头,“到时你就知道了。” 刘顺水一听,更觉钟洺话里有话,保准是要去他姑母家提亲没跑了。 于是接下来一程路上待钟洺更加热情,搞得后者颇有些莫名其妙。 鉴于钟洺闷声办大事,晚间饭后他把二姑夫妻俩请到自家船上,将三样媒人礼全数摆出来时,钟春霞尚可,唐大强一张嘴打开,好半天没合上。 “你们姑侄俩瞒我什么了,怎么森*晚*整*洺小子就讨着夫郎了,何时的事,我竟一点不知!” 钟春霞看清楚东西后笑得见牙不见眼,把钟洺和苏乙同孩子他爹讲了,“事涉人家哥儿的私事,没定下前和你说什么,现下你知道了也不晚。” 唐大强没想到钟洺看上去的是苏家乙哥儿,他咂摸半天咂摸出个中意思来,“扒蛰的头一天你不就和人家哥儿说话来着,是不是那会儿就看上了?” “不是那时候,但也在那之后没多久。” 钟春霞推唐大强一把,埋怨道:“你个当姑父的,打听这么多干什么。” 唐大强嘿嘿一乐,“我这不是替大侄子高兴。” 他和媳妇一样,都觉苏乙这哥儿好,寡言文静,模样秀气,勤快能干,哪里有半点错处。 三人一起商量一番提亲之事,临走前钟春霞道:“明天要是不下雨,我就领着你去请媒人。” 这件事上不说钟洺着急,她也着急,盼了多少年了,不赶紧快刀斩乱麻地定下,心里就不踏实。 次日天公作美,云散天晴。 钟洺昨晚洗了头洗了澡,翻出去年刚做的新衣裳,晨起拾掇完毕后提上东西,跟着二姑去荣娘子船上。 第28章 提亲 荣娘子的“荣”是母姓, 因她娘当初是招赘成亲,到了她这里,仍是招赘, 育有一儿一女,同样姓荣。 女人当家的船上收拾得齐整利索, 船头船尾都摆了鲜花数盆,彰显着媒人的身份, 侍弄地很是精致。 钟春霞和她尚算熟识, 两人见了面颇为亲切, 寒暄几个来回后,荣娘子道:“这么些年,我可算盼到你带着洺小子上我家的船。” 钟洺生了副好颜色, 加之娘胎里带的好水性,该是家家争抢的香饽饽, 奈何双亲早丧, 人不着调,还得拉扯个幼弟,纵然有族里帮扶,在好些人眼里仍不是好选择。 关于他的传闻过去村澳里有不少, 有说他打死过人的,有说他在乡里养粉头的,逞凶斗狠,沾花惹草, 没半点好词, 一味把人往泥里糟践。 如今听闻人学了好,值钱的鱼获隔三差五地捞,各个心思又活络起来, 最近几日里就有两家找她打听过,钟家可请了她说媒,提了什么条件。 你看,有些事就是不经念叨,说着说着,这不就来了。 “这小子过去什么德性咱们都清楚,哪个好人家的能瞧上他?人家敢嫁,我都不敢让他娶。” 钟春霞故作嫌弃地说钟洺一句,随即道:“不过现今岁数到了,总算是懂了事,知晓要上进,开始惦记娶亲生子。” 荣娘子跟着附和,只当钟家姑侄是来请自己替钟洺寻门好亲。 “年轻小子都是这般,不乏有那开窍晚的,咱们这些做长辈的说再多,磨破嘴皮子也不及他们自己想开。岁数上不打紧,二十以前那都不叫晚。” 她转向钟洺,笑意盈盈。 “阿洺,你喜欢姐儿还是哥儿,先同婶婶我说说,除却咱们白水澳,白沙澳的人家我也是熟的,” “谢过婶婶,不过不瞒娘子说,此番上门非是请婶婶为我说媒。” 荣娘子听了这话,哪里还有不懂的,不就是早就有了看对眼的人,只差上门提亲一道礼数罢了。 陆上人成亲前讲究个三媒六聘,先提亲再问名、合八字,八字若是合得上,再上门一次下聘礼,俗称“纳征”,之后定下婚期,只待大喜之日。 他们水上人的礼数相对而言要简单得多,一般提亲时就带着聘礼上门,若是彩礼和嫁妆都谈得顺利,婚期当场就能定。 对于荣娘来说,这般她不仅少费许多嘴皮子,媒人礼和之后的谢媒礼更是几乎白拿的。 她当即拢了拢鬓发,在矮桌后坐直身子,笑言道:“我说你迟迟未说亲事,原是有好缘分在后头等着,只是不知是不是咱们澳里的,又是谁家的姐儿或哥儿?” 钟洺没卖关子,“正是咱们澳里的,苏家乙哥儿。” 此话一出,荣娘子脸上肉眼可见地划过一道错愕。 她显然意识到如此不妥,很快变换神情,抬起两边唇角,只是这回的笑容里带了点迟疑。 白水澳姓苏的哥儿不算少,适龄未嫁的没几个,叫苏乙的更是只有那一个。 “阿洺,这提亲可是大事情,婶婶我多问一嘴,免得搞错了人。” 她巧笑道:“你说的乙哥儿,可是甲乙丙丁那个乙?” 钟洺毫不迟疑地点头。 “正是,婶婶没想错人。” 这下荣娘子眼底的错愕彻底演变为惊愕。 试问谁能想得到,那个瘦兮兮、苦巴巴,成日里闷不做声干活的灾星小哥儿,有朝一日居然也能嫁出去,要嫁的还是钟家阿洺! 面对这么个提亲对象,好些原先说惯了的词又被她咽回去,她暗中瞥钟春霞一眼,见这个与钟洺最亲近的姑母依旧是一副安然模样,显然也早已认了这门亲。 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克亲的哥儿钟洺也敢娶,钟家也敢要。 钟春霞适时给钟洺使了个眼色,后者提过一路拿来的包袱,先将里面的红封双手递给荣娘子。 同时钟春霞含蓄笑道:“乙哥儿这孩子我们一家子都喜欢得很,阿洺这个性子,正该有个文静妥帖的夫郎管束。” 荣娘子掂量着红封重量,加上钟春霞的说辞,脑筋一转,心想自己管那么多作甚。 当即熟练地把红封揣进袖口,又见得那一条腊肉和一包糖,好处近在眼前,媒人礼如此周到,事成之后的谢礼只会更丰厚。 她现下脸盘上挂的笑容纯是发自心底,从今日起,钟洺和苏乙在她这便是教那月老红线打了结,除非海娘娘显灵,谁也别想拆了去。 相比成亲挑日子,上门提亲没那么多说法,荣娘子搬出黄历翻了翻,说了四个日子,都是月内的。 “上旬的初六、十二,下旬的廿三,廿五皆可。” 钟春霞算了算道:“今天是初四,初六不就是后日?” 一旁的钟洺果断道:“那就后日,后日提亲,下旬过门。” 至于廿三还是廿五,到时再商量,不过总之是越早越好。 就连钟春霞也没料到他如此“猴急”,一记隐晦的眼刀丢过来,钟洺硬着头皮不为所动。 早成亲一日,苏乙就能早一天离了那个家,若不是有礼数拴着,他恨不得现在就直接上门抢亲去,管它三七二十一。 “除此之外倒还有一事,到时需要劳烦婶婶帮忙周全。” 刘兰草不是口口声声说,这些年她从苏乙手里刮去的银钱是为了给小哥儿存嫁妆,既如此,现下也到了该让她往外吐的时候。 七月初六。 寅时末苏乙起了身,往船板上去打水洗了脸。 凉水激去残留的睡意,他烧起陶灶煮了一罐水,又在上面落了个笼屉热米糕。 自上回撕破脸后,虽然还要面对刘兰草一家,但他的心境却变得比以前自在许多。 自己不欠卢家一条命,更不欠卢家一粒米,当一个人意识到过去十几年所谓的“愧疚”,都是外人强加到头上的枷锁,并将其甩掉之后,反而再没什么能让他害怕。 更何况他已不是一个人了。 天色微明时,垫饱肚子的苏乙提着一个装满水的水罐、挎上装针线的竹筐,背篓里塞上虾网等物什,大包小包地下了船。 他近些日子都是如此,除了睡觉、吃饭,几乎不在卢家船上停留,免得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相看两生厌。 寻了处僻静的礁石上坐定,他借着晨光从竹筐里拿出一个快做完的褡裢,继续做起来。 褡裢是一种布口袋,一般前后两个兜,刚好能挂在肩头,容量比腰间的荷包大,而且不占手。 上回给钟洺补衣裳时,苏乙注意到钟洺肩膀上磨得有些厉害,应当是扁担所致。 而且对方每次去乡里卖鱼获进项多,铜板一堆,寻常荷包装不下,揣怀里鼓鼓囊囊不好看,放在筐里又怕贼惦记,还是褡裢更合用些。 他为此拆了一件自己的衣裳做褡裢,布料有些旧了,遂合了两层做底,现在只差往上缝口袋。 按说哥儿送汉子的东西多多少少都会绣些花样,一来是好看,也可借花样传递心意,二来是显示自己手巧。 可惜绣花需先有花样子,以前苏乙给卢家人做针线时都是用的刘兰草攒的花样,现在他没法去要,也没有徒手画花样的本事,只能尽力把褡裢做得结实,好让钟洺能用得久些,弥补不那么好看的缺憾。 想到钟洺,苏乙出了会儿神。 自雨天过后,这两三日两人未曾见过,钟洺好像很忙,或许就是在忙提亲的事? 想及此处,他拈着针埋下头,觉得心跳都乱了。 关于对方具体哪日上门提亲他也并不知晓,他独来独往,连个能打听消息的人都没有,当然小哥儿自己去打听这等消息好像也不太妥当。 他红着脸继续缝针,加两个裁好的口袋并不难,只是为了让走线整齐,针脚好看,他刻意放慢了速度。 忙活完后天已大亮,褡裢完成,他翻来覆去地检查一看,自觉没什么错处,满意地叠整齐放回竹筐,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和肩膀。 看日头已经过了辰时,如果钟洺今天不忙别的,要去崖壁附近下海的话,这会儿应该已经快来了。 苏乙含着隐秘的期待,盼着他今天能来,这样自己就能送出褡裢,下回钟洺去乡里时,指不定就能用上了。 “哎呦,乙哥儿你怎在这里,快回你舅家船上去,一大伙子人可等你好半天哩!” 一道声音突兀地响起,苏乙扭到一半的脖子骤然拧回来,害他听见“咔嚓”一声。 他有些紧张地看去,见来人是王家嫂子。 她家船离卢家船不远,不过和刘兰草没什么交情,上回他和刘兰草吵架,这人倒是有出面看热闹。 不过话中说的有人在船上等自己,又是为何? 王家嫂子看他还傻愣着,当即跺了跺脚,几步上前扯他腕子道:“提亲的人都敲锣打鼓上船了,你还在这发呆呢,真是好生能沉住气!快些跟我回去,今日可是你的好日子!” 苏乙在她的催促下手忙脚乱地收拾了一堆东西,王家嫂子过去和他见了面也未见得会打两声招呼,今天却是热情地不行,主动替他提着水罐。 “你也不容易,为了躲你舅母那张冷脸,大清早地避到这处来。” 苏乙除了去乡里卖虾酱,被迫与人说些卖货的漂亮话,其它时间都不怎么擅交际,尤其是对着村澳里的人。 他都觉得这些人多是皮笑肉不笑,哪怕面上客气,背地里还不知怎么编排自己,久而久之,他宁愿沉默。 回去的路上,王家嫂子说个不停,在她的滔滔不绝之下,苏乙总算反应过来自己这是要去干什么。 才过了三日光景,钟洺不仅真的不曾食言,且竟然已备好了聘礼,请了村澳里的媒人,上卢家船上提亲了! 苏乙深吸一口气,两条腿差不多成了木头做的,任由王家嫂子拽着才会往前摆动。 这条路去时不长,归时更短,还没等苏乙平复心情,熟悉的住家船已在眼前。 因着太过匆忙,他甚至顾不得查看自己的衣裳头发是否妥帖,懵懵懂懂时已进了船舱。 在印象中,卢家船上还从未这么热闹过,苏乙本能地打量一圈,先是在一堆人头里一眼看见钟洺,见对方对自己温和一笑,心下初定,下一刻,另一道如有实质的怨毒视线径自刺来。 苏乙察觉到什么,不闪不避地直直回望。 但见打扮地花枝招展,身穿鲜亮新衣,甚至在辫子上簪了朵花的卢雨,正脸色青白地狠狠盯着自己。 一张脸因为咬牙切齿的缘故,显出三分狰狞。 在他身边,刘兰草更是半点都笑不出来,唇角不见弧度,崩成一条直线。 卢风靠在她怀里,傻傻地嘬着手指,口水都连成线淌下来了,刘兰草都没给他擦一把。 全场只有钟洺和他二姑钟春霞泰然自若,当中的媒人荣娘子,更好似全然看不见刘兰草母子俩见鬼的脸色,快步起身迎向苏乙,满面春风道:“我的好哥儿,快快进来,婶婶今朝是来给你报喜嘞!” 话音落下,不等苏乙回话,她自己便乐呵呵地说下去。 “钟家洺小子和你年岁相仿,八字相合,正是那佳偶天成,良缘天定!如今钟家出银钱三两、细布两匹、白米二斗、红鱼一对聘你过门,婶婶问你,你可愿意呐?” 第29章 彩礼 水上人结亲, 常见的彩礼是二两,若是条件好,往上拔高些的当然也有。就拿当年里正嫁女来说, 因其女容貌出挑,嫁的人是平山岛的里正之子, 可谓门当户对,光彩礼就有八两八钱之数, 还有一艘簇新的大船来接亲, 风光极了。 普通门户哪里有本事和里正家相比, 愿意拿出三两的已是少有,这和男方家砸锅卖铁置办新船给小两口是两码事,新船到底是男方家的财产, 彩礼却要给亲家。 因此当媒人说出“三两”之数时,苏乙第一反应甚至是, 钟洺疯了不成? 他没记错的话, 刘兰草嫁长女,彩礼也仅收了二两银,这还是姨表的亲上加亲。 遑论在这之上,还有两匹细布、两斗白米和红鱼, 哪里是娶他用得上的阵仗。 细布、白米价昂,对水上人而言是奢侈物,红鱼下聘虽是水上人的传统之一,但因稀少难捉, 这些年往往被用其他大鱼代替, 愿意给出红鱼的,说明对想聘过门的对象十分满意,为此才愿意多花心力去捕鱼。 在这件事上, 钟洺可谓给足了他体面。 苏乙不由想,钟洺是什么时候下海捕的鱼,为了寻齐一对红鱼他又下了几次海,分明他是人不是鱼,总是泡在海水里也会冻坏的。 “乙哥儿,这是高兴得跑神了?” 荣娘子拈着帕子的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我……” 苏乙摇摇头,唇角不可抑制地向上浅浅扬起,眼眶内闪烁着几点晶莹。 荣娘子面色微动,她一把拉过苏乙的手,在上面轻轻拍了两下,好似是鼓励。 苏乙忍下想落泪的冲动,他知晓自己只是有些不适应眼前的情形。 只因活到如今他要走上的路,从未都不是他自己能做主的。 这是第一次。 “我愿意。” 能嫁给钟洺,是自己三生有幸。 几步开外盘腿坐着的钟洺无声地松了口气,分明互通了心意,但在得到苏乙的回答前总还是紧张。 至于荣娘子则俨然乐成了一朵花,“好得很好得很,先给你们道喜了!” 她顺势拉着苏乙在桌旁落座,位置恰与刘兰草母子相对。 事已至此,刘兰草便是再想给荣娘子这个媒人面子,免得日后有碍卢雨的亲事,也着实忍不住了。 说媒这事,从来没有直接跟小辈说的,不然怎还会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说法。 纵然是家中没了爹娘,还有阿爷阿奶、外公外婆,若是都没了,还有叔伯姑母、舅伯姨母,总得有个长辈坐镇。 就如钟洺虽无双亲,照旧请来了亲二姑。 而在刘兰草看来,自己尚睁着眼喘着气,这帮人却挤在自家船上,直接问苏乙应不应这门亲,苏乙答应下来就一副大事了结,欢天喜地的模样,当她这个做舅母的死了不成? 更别提雨哥儿从刚才起就脸色不对,知子莫若母,她一眼就断定这哥儿分明是对钟洺还有意! 遥想今早一起床,她就见小哥儿格外高兴似的,对着水盆当镜子,打扮了好些时候,以为他是想去乡里逛圩集。 后来听说荣娘子领着钟洺姑侄俩上门,她心里一个咯噔,疑心钟洺这个混小子是不是趁自己不注意,把她家哥儿拐了去,不然为何偏是钟家上门提亲这日,雨哥儿懒觉都不睡了,赶早起来描眉画眼? 结果等人上了船,钟洺两只眼珠子愣是半分没往雨哥儿身上落,媒人一张口他们方得知,今日钟家上门求娶的居然是苏乙那个丧门星! “荣娘子,你作为媒人,在咱们澳里的口碑素来是好的,人人都要说一句经你做的媒,小两口无不是和和美美,只是今日这做派,我倒是看不懂了。” 刘兰草面无表情道:“从没听说过谁家哥儿能自己给自己的婚事做主,要家家如此,岂不遍地是野鸳鸯?” “兰草,话不是这么说的。” 荣娘子当媒人这么多年,什么人没见过,刘兰草这些年待苏乙如何,她也不是瞎子聋子,见过也听过。 只是过去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现今她收了钟家的媒人礼,当然要向着钟家行事。 “乙哥儿今年都十七了,要是早两年赶着十五许人家出了嫁,现在孩子都有了,又不是不懂事的年轻哥儿,怎还做不了自己的主?” 她笑吟吟地看向刘兰草,却是话里有话。 自从抢苏乙虾酱方子的事情传开,村澳里不少人闲话刘兰草,说她故意把苏乙在家里留成老哥儿,是为了多使唤人家干活挣银钱。 即使刘兰草的确是这么想的,她也无论如何不会承认。 眼下她牙关咬紧,姓荣的这几句话,和当众打她脸有什么区别? 正待发作,荣娘子的下一句又紧接着跟上,直接让刘兰草的脸色转做铁青。 “不过的确还有一事,要过问你这个当舅母的。” 荣娘子摆出一副亲切模样道:“人人都说兰草你是个良善人,待外甥哥儿如同己出,最是亲厚的,明明妇人家的拉扯四个孩子不容易,却还知替外甥哥儿存着这些年挣的银钱,免得他出去乱花用,为的便是待他出嫁时当嫁妆,风风光光地送他出嫁。” 她看向钟春霞,故作感慨。 “春霞,来前你还说,怕嫁妆一事谈不拢,我就同你说不会的,兰草是什么人我还不知?先前她大女儿悦姐儿出嫁,也是我带着他娘家小子上门提的亲嘞!兰草,你说是不是?” 白水澳就这么一个媒婆子,提亲之事不找她还能找谁? 刘兰草皮笑肉不笑地撇了撇嘴,掩在桌下的手却已攥紧。 怪不得,原是在这里等着她,要打她手里银钱的主意! 让姓荣的开这个口,无非是料定她无论如何不能驳了媒人的脸面。 荣娘子一副一门心思替两家说合的态度,真真是苦口婆心。 “兰草,再不舍得你外甥,你也不能把乙哥儿留在船上一辈子不是?钟家是个好人家,洺小子也是个好后生,不如就趁今日,你把给乙哥儿攒的嫁妆拿出来,两家谈妥,定下婚期,多好的一桩喜事!” 高帽一顶顶往脑门上摞,刘兰草便是装着笑也笑不出了。 怪不得做媒婆,真真是一张巧嘴! 她敢断定,今日她但凡捏着银子不往外拿,此后这媒婆子嘴里不会再有她家雨哥儿的半句好话。 她总不能为了苏乙,把亲生哥儿的下半辈子搭进去。 “咣当”一声,手上的银镯褪下,丢在桌上,刘兰草干巴巴道:“他又不是下金蛋的母鸡,这些年哪来的许多银钱,真细算起来,指不定还是我养他倒贴得更多。” 她嘴硬道:“多的没有,只这银镯子,算是我给他送嫁的添妆。 水上人中,只嫁了人的姐儿哥儿才可佩银饰。 往往是从娘家出嫁时,娘家人会给一件代代相传的,做孩子压箱底的嫁妆。 到了夫家,要是兜里有闲钱,又得相公欢心,男方也往往会赠一件银子做的头面。 所以村澳里日子过得好的媳妇或是夫郎,无不是髻上有簪,腕上有镯,耳上有饰,如此走路时腰板都是挺直的。 譬如钟春霞也是有的,只她不舍得往外戴,都搁在匣子里放着,只等唐莺和唐雀出嫁时给了他们傍身。 刘兰草拿出银镯来,为的是既能显得自己待苏乙并不刻薄,又能省下更大头的银钱。 这只银镯也是花三两银子打的,花的不是自己赚的不心疼,还没在手上戴热乎,本想着以后留给雨哥儿,如今只能含恨便宜了苏乙这个混账。 她心疼地直抽抽,安慰自己反正钟家拿来的彩礼也是三两银,加上白米和料子,自己终究是赚了。 虽说聘礼中的料子从来都是给新人裁嫁衣用的,但钟家大方,一匹那么好些料,她留个几尺还不简单。 “乙哥儿,还不快谢谢你舅母。” 荣娘子眼疾手快地把银镯子用自己的帕子垫了,挪到苏乙面前,冲他使了个眼色。 苏乙多少猜到荣娘子逼着刘兰草拿出银镯,是得了钟洺的授意,他也不傻,自知道提亲、成亲之类的喜日子,能不生事端就不生,就像大年初一不兴起口角一样,只怕开头不好,后头都不顺当。 “多谢舅母。” 他平淡开口,不客气地拿过那只镯子,深知这镯子本就是自己的辛苦钱换的。 自己不识字,卖虾酱时未曾记账,真要细论,和刘兰草之间只会是一笔烂账,更有“孝”字当头压下,闹去里正面前也轻易占不到,想要回给出去的全部银钱想必难于登天。 能得了银镯,让刘兰草吃了瘪,他心中已是畅快。 两家人面上不合,心更不合,到荣娘子张罗着议婚期时,刘兰草掸着衣裳,摆一副冷脸挖苦道:“乙哥儿什么时候和钟洺相好上的,我们家里人都不知晓,既这么盼着嫁汉子,不如趁早过门算了。” 到现在她都想不通钟洺怎么会看上苏乙这个面黄肌瘦的丑哥儿,难保不是这小子另有什么算盘,苏乙以后日子过得如何,她且等着看。 一般娘家人都盼着多留孩子一段时间,她反其道而行之,赶苏乙就像赶垃圾,焉知正中钟家下怀。 “早些也好,我们老钟家也盼着钟洺趁早成亲,他可是这一辈的老大,他不成亲,排后面的兄弟也要等着。” 钟春霞好整以暇地接茬,“荣娘子,我记得你说这个月下旬的廿三是个好日子,不如就定这天。再早了只怕新夫郎裁嫁衣还来不及,未免太仓促。” 荣娘子问刘兰草,“兰草,你觉得如何?” 刘兰草轻嗤道:“苏乙都能给自己的婚事做主了,想必婚期也能做主,你们问他就是。” 她故意给苏乙难堪,把他说成个恨嫁不值钱的模样,而苏乙哪里会在意她话里带的刺,这些年从她这里听到的尖酸话难道还少了。 对于婚期,他没有半点意见,应下来后方意识到,距离七月廿三也就还有半个月。 半个月后,他竟就要嫁给钟洺做夫郎了。 第30章 相约 刘兰草失了新镯子, 心都在往下滴答血珠子,满心惦记着苏乙的彩礼,好补上这块亏空。 哪里想到钟家人压根不留半分情面, 来时挑着彩礼来,走时赫然还要挑着彩礼走! 荣娘子这个媒人还一副所当然地语气, 帮腔解释道:“我还当兰草你是个明事的,怎还能在这事上起误会?也罢, 怪我先前没说清。乙哥儿姓苏, 是苏家的哥儿, 这成亲下聘,本该下给苏家,就算苏家不管乙哥儿多年, 于情于,这东西也不能留给你家不是。” 刘兰草此刻笃定荣娘子拿了钟家的好处, 她气极道:“你们什么意思?钟家是土匪头子不成, 不出一粒米就想娶走别家的小哥儿?” 她冲到船舱门处指着外头大声道:“我倒要去村澳里问一圈,看看有没有这个道!此事传出去,还有没有人敢和钟家结亲!” 进门后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钟洺,头回开了口。 “道很简单, 聘礼合该给姓苏的人,苏家里既找不出个像样的人,那这份聘礼就给乙哥儿自己,既是聘礼, 又是嫁妆。” 刘兰草恨恨啐一口道:“任你说得天花乱坠, 不过就是不舍得出这份聘礼罢了!” 她气得浑身发抖,以己度人,怎么也不会相信钟家会这么大方。 再看向苏乙时, 刘兰草语气中满是讥诮。 “我的好外甥,你且亮出眼睛好好看,你要嫁的是什么人家。而今彩礼都不舍得掏,纯是拿来走过场装样子,怕是过门之后,把你吃得骨头都不剩嘞,到时候,你可别回我面前哭门子!” “我便是去我爹爹小爹的坟头面前哭坟,也不会来你面前哭门子,舅母只管把心放回肚里。” 两个爹爹没了十几年,今朝提起,他也不怕有什么避讳。 钟洺待他的心,天知地知彼此知,何必说给刘兰草听,什么事经了她的嘴,都要沾上糟污。 “算你有种,我倒要看看,到时候你的嘴皮子会不会和今日一样硬。” 刘兰草一甩袖子,连最后送客的礼数也不装了,只想让眼前几人赶紧滚出自家船。 钟洺提着带来的聘礼上了船板,与苏乙错身而过时同他无声说了一句话。 苏乙辨出他说的是:酉时,老地方。 回去路上,好些人看见钟春霞抱着两匹布,钟洺挑着两担米,扁担上还挂着鱼,怎么去的卢家,就是怎么回的,但碍于钟洺在不好上前打听,只在心里犯嘀咕。 几个时辰后,消息从荣娘子和王家嫂子两头传出去,说明了两件事: 其一,钟家拿三两银子聘了苏乙当夫郎,再过半个月大家伙就能吃上这顿喜酒;其二,因苏乙没了双亲,苏家又早早不管小哥儿,刘兰草只是个舅母,钟家遂决定把聘礼直接交给苏乙,省的落到别人手上去,哥儿自己半点沾不上光。 白水澳以前可从未有如此行事的,有人信,有人不信,尤其是不信的比信的更多。 毕竟钟洺和苏乙这两个人放在一起实在太不搭调,人人都觉钟家也不能免俗,定是图谋苏乙手里的虾酱方子,加上钟洺本来就是个连艘新船都买不起的穷汉子,现今这么看,娶了苏乙他甚至不花分文,可算是占了大便宜。 “你说这洺小子也是胆大,怎么敢娶那个灾星过门?长得也不多好看,就算夜里下得去嘴……啧,也不怕哪日没了命,他可是常下海的人。” “说不好,指不定钟家找人掐算过,你想想钟洺的运道是不是也玄乎?钟洺的爷奶就早死,到了他爹娘也早死,说不准是一个天煞孤星,一个六指灾星,你就说,配是不配?” “欸,你要这么一说那还真是……” 流言四散,就连钟老三和钟老四都带着媳妇和夫郎上了唐家船,埋怨钟春霞为何不提前知会。 “我们一个当三叔的,一个当四叔的,居然是下了聘才知道的,传出去不被人当笑话听!” 钟老三纯是气这个,他觉得钟洺的婚事该是老钟家的大事,怎能不一家人坐在一起通了气后再定下。 钟春霞没急着答话,就听郭氏一脸不满道:“姑姐这事办得多少不周全,若是娶的是个好人家的哥儿就罢了,怎么偏偏是那个灾……” “你继续说,再大些声,把你大侄子招来最好。” 钟春霞直接打断他没说完的话,怼一句后看向老三和老四。 “你们现下可知道我不乐意提前说了?” 钟老三一个汉子,能对老四夫郎说什么,当下颇为不耐地转过头去,徒留老四丢了脸。 郭氏铁了心,梗着脖子道:“我是他四婶伯,他还敢打我不成?反了天了!他这桩婚事要是搅了咱家的运道,以后他岂不就是罪人!” “你倒是说说乙哥儿过门要如何搅咱家的运道,我们老钟家这一辈的长子,怎么就成了你嘴里的罪人?” 钟春霞厉声问他。 她嗓门一高,就是钟老三和钟老四都不能耍横,钟春霞排行老二,大哥不在了她就是长姐,忤逆谁也不能忤逆她。 郭氏动动嘴唇,斜眼看自家男人,见他一副三棍子打不出屁的样子,失望极了。 “苏乙克亲的名声村澳里无人不知,总之你们不怕,我怕,行不行?” “行,你怕克亲的,那怎么当初还敢嫁给老四。” 钟春霞就等他这句话,半点不含糊道:“我们姐弟四人也森*晚*整*是早早死了爹娘,你倒说说,是谁克死的,是我还是老三,还是你男人,还是远嫁的老五?” 郭氏不服气,还欲开口,钟老四额角青筋直跳,直接一拍桌子道:“你快闭了那张嘴!” “好你个钟老四,你就合着你们钟家人欺负我一个!” 他是个性子倔的,当即就红着眼睛,提起衣裳往外走,撂下狠话道:“我今天就抱着安哥儿回娘家!” “你回,你回去以后就别回来!一个月就得闹两次回娘家,我怕你不成!”老四也朝着他背影吼。 吼得郭氏步子先是一顿,随后走得更快了。 梁氏只觉心累,“就老四你多张嘴,夫郎跑了还说气话!” 她想去追着劝一劝,却被钟老三拽住。 “你别去掺和,谁家的事谁家管。” 说罢他问钟春霞,“二姐,阿洺和苏家乙哥儿究竟是怎么一档子事,是有人说合了他俩?” “没人说合,是两人自己互相瞧上的,没提前告诉你们两个当叔的,原因也在这。” 钟洺同她讲是因为她这个当姑的算是半个娘,但这等小辈的情情爱爱,犯不着再跟叔伯们去宣扬。 钟春霞转向钟老四,直言道:“老四,你夫郎要是看不惯苏乙这个侄夫郎,那他大喜那天就别上船吃酒,且这件事传到阿洺耳朵里,八成以后连这个四婶伯也不愿认。真到那一步,以后阿洺有出息了,你们家可别叫悔。” 钟老四被说急了,“二姐,你这是什么意思,要为了个没过门的哥儿和亲弟翻脸不成?” “你听听你说的这话,像不像个样,你也知道人家哥儿根本没进咱们钟家门,你们两口子倒是已经责怪上了。” 她懒得再说,郭氏就这么个性儿,还能改了不成,和她四弟纯属破锅配破盖,两瓣脑子拼一起凑不出个明白人。 “你自己回去想想清楚。” 打发走了一脸委屈巴巴的钟老四,钟春霞让刻意回避的唐大强回来,坐在一处和钟老三夫妻道:“不过你们今日不来,我也要去找你们商量,阿洺娶亲是咱家大事,刘兰草就是个拎不清的搅屎棍子,无论怎么看,都不能让乙哥儿在卢家船上出嫁。咱们当长辈的,得帮孩子们一把。” 还有刘兰草亲生的那个小哥儿,看钟洺的眼神就不对劲,这母子两个凑在一起,若是想在成亲那日惹出些麻烦可太容易。 真要让他俩闹成了,如同吃粥吃到苍蝇,能恶心人一辈子。 …… 酉时,崖壁下,两人约定的老地方。 苏乙早早带着做好的褡裢等在石滩上,几只海鸟在远处梳毛,时不时转动着脑袋,嘀嘀咕咕叫两声。 海浪哗啦哗啦地响个不听,他打发时间似的抠着石头上的藤壶,掰下来后砸碎,顺手喂路过的螃蟹。 看见石头缝里有扑腾的小鱼,他把它们捡起,抡圆胳膊远远抛回海里。 钟洺赶到时,苏乙刚朝着海里丢了找到的第三条鱼。 “玩什么呢,打水漂?” 海边其实不适合打水漂,潮水轻而易举就能把石头卷走,除非石头够重,力气够大。 钟洺因此饶有兴趣地走近问他,苏乙有些后悔刚刚丢鱼的举动,这会儿他手上黏黏糊糊的,还有一股鱼腥味,他迅速拿出帕子擦了擦。 “我见着几条搁浅的鱼,太小了也吃不得。” 他解释了两句,脸有点红,有点担心钟洺会觉得自己呆蠢。 “这有什么,咱们水上人都会这么干,我也常捡了鱼往海里扔,要是小鱼都长不大,出海撒网岂不早晚没得捕。” 钟洺语气轻松道:“不过扔的时候要防备着海鸟,它们机灵得很,有时候半路截胡就给吃进肚了。” 他说完这番话,假装自然而然地牵过苏乙的手,放在自己宽大的掌心里。 苏乙的手是干活的手,并不多么柔软细嫩,可小哥儿就是小哥儿,骨架子就比汉子小,指头纤长而瘦,握在手里就像是捧了一朵合拢的花。 为了准备提亲的东西,尤其是那两条红鱼,这两日他都没来寻苏乙,上午在卢家船上更是没个说话机会,如今总算见了人。 “这个时辰出来,你肯定没吃晚食。” 钟洺轻轻捏了捏小哥儿的手指,“我给你带了东西来。” 30-40 第31章 【加更】 两人在上回躲雨的地方再次坐下, 盖着布的竹篮放在钟洺腿上,掀开布后露出其中的一罐子热乎鱼汤,以及一碗香喷喷的白米饭。 “我二姑说提亲当天, 新夫郎定要吃一口下聘的鱼和米,不然不吉利。” 这顿饭自然应当是新夫郎的娘家来做, 但苏乙情况特殊,只得他未来的婆家代劳了。 钟洺揭下原本扣在罐子上的小碗, 给苏乙盛出一份鱼汤, 里面放着满满的鱼肉与豆腐。 鱼汤煮成奶白色, 豆腐颤颤巍巍地摇晃着,光瞧一眼就令人食指大动。 白米在小碗里压得实在,捧起碗时只觉手腕都被压得坠了一下子。 关于钟洺所说的习俗, 苏乙也是知晓的。 当初江贵来卢家提亲是提了一对大黄鱼,米也是白米, 不过不如钟洺拿得多, 只一斗而已。 当晚刘兰草就把那黄鱼炖了汤,白米煮了粥,家里人热热闹闹吃了一顿,苏乙也“沾光”得了一块多刺的鱼尾肉, 两块鱼汤里的豆腐,至于米汤则一点没他的份。 哪里像钟家舍得用白米做干饭,这一碗干饭都够煮四五碗粥水了。 说来这还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吃白米饭,当下很没出息地酸了鼻子。 钟洺见他撇过头去用袖子沾了沾眼, 便知道这哥儿又在憋金豆子。 以前吃多了委屈, 一点点的好都能勾得小哥儿感动半天。 他也不知该做点什么好,只好摸出条小弟出门前塞给他的帕子,递给苏乙, 又有些笨拙地摸了两下小哥儿的后背。 薄薄的布料下是薄薄的一层肉,摸到哪里,哪里就是骨头。 等苏乙平复了心情,鱼汤刚好也凉到了入口的温度。 “你吃过了没?” 苏乙觉得自己丢脸极了,他揉揉有些红了的眼,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平常没有区别。 “我回家再吃,家里还有。” 苏乙执着地摇摇头,“这么多我哪里吃得完,咱们一起吃。” 钟洺这次没再拒绝。 他拨了点米饭到自己碗里,陪着小哥儿一口一口地吃鱼肉和豆腐。 虽然红鱼少见,白米饭就算是钟洺也不常吃,可这些对于他来说到底没有那么的珍贵。 反观苏乙,每一口他都吃得认真极了,一口米饭要嚼好几下才舍得咽下去。 吃着吃着,他突然对钟洺道:“这个米,怎么是甜的?” 他有些奇怪道:“里面加了糖么?” 钟洺浅笑道:“这个是今年的新米,这季节正是陆上种田的村户打稻米的时候,最是好吃的,空口都甜。若是陈放了几年的,就没了米香味。” 他继续道:“这回新米买的多,两斗呢,都留在船上,等你过了门咱们家自己吃,可以吃好一阵子了,你要是喜欢吃干饭,咱们再做。” 苏乙抿了下筷子尖。 “莫说新米,白米都金贵得很,两斗省着吃一年都是好日子了,涵哥儿不是身子不好,都留着,多给他做米汤补补,哪里还能总吃干饭。” 今后能不饿肚子他便心满意足,哪里敢肖想隔三差五吃白米饭,他又不是宫里的娘娘。 钟洺听到苏乙这个嫂嫂还惦记着他小弟的身子骨,愈发觉得这夫郎没有寻错,过去他总担心以后娶进家门的姐儿或是哥儿待涵哥儿不好,如今彻底没了这个顾虑。 “吃完了再买,这有什么。” 钟洺纵然现在比以前会过日子多了,但也只是不在镇子上胡乱花销,吃酒请客。 对待家里他从来不吝啬,米没了就买,钱没了就挣,更别提苏乙这小身子骨看着也没比小弟好多少。 “你这么瘦,以后要多吃饭,我保准把你养得白白胖胖。” 说话间,他又给苏乙碗里多夹了一大块鱼肉。 吃饱喝足,钟洺本想先把下午二姑和三叔商量出的事同小哥儿讲了,小哥儿却先抢在前头开口,说有东西要给他。 “是什么?” 钟洺一下子眼睛都亮了。 “是我自己做的,不值什么钱。” 苏乙拿出做好的褡裢,因为尺寸偏大,是折在一起的,展开前看不出什么。 “也称不上好看,不过应当算是耐用,就是不确定你用不用得上。” 和虾酱不一样,这是他第一次给钟洺送自己亲手做的东西,也不知对方会不会喜欢。 比起钟洺给他的,他能给钟洺的东西实在都太不起眼,送出去之前,需说上一箩筐的话方能掩饰自己的不安。 “你给我做了个褡裢?” 钟洺接过叠在一起的布口袋,看清楚后惊喜道:“你不知道,我早就想要个褡裢,去乡里买现成的不舍得,在家劳我二姑做,又觉得是给她添麻烦。” 在乡里行走的汉子好多都有褡裢,这东西比钱袋实用多了,里面能缝暗袋,贵重物不怕调出来,往肩膀上一挂做什么都方便。 “你做的这个摸着就结实,是多缝了一层布?” 他捏着布料和针脚,看起来爱不释手。 “我在乡里见人摆摊卖这个,上前摸过那料子,不如你这个厚。” “我没有好布做这个,就拆了以前的一件旧衣裳,怕布磨薄了不耐用,就多缝了两层上去。” 苏乙送对了东西,没了忐忑,脸上多了笑意。 “我看你个子高,肩膀也比好些汉子要宽,所以做的尺寸也宽些,你试试看合不合适。” 钟洺遂往肩膀上一搭,转了半圈道:“我觉得合适得很,你看着如何?” 苏乙走上前,垫着脚替他一番,前后扯平,仔细看了看道:“尺寸还行,果然该往大的做,能放的东西多是一桩,另一桩是上面宽了,若是放了重东西,肩膀也不勒得慌。” 他的手拂过前面的口袋,腼腆道:“以后要是有花样子,我再给绣点什么上去,现在太素净了。” “这样就很好,有了绣花我还怕给蹭脏了,这个颜色深,真脏了一时也看不出。” 苏乙被他提醒,忖了忖道:“你说得对,常出门的话怕是容易脏,应该再做一个当换洗的。” 不过他最近这阵子是没空做了,婚期隔不了多久就要到了,自己还要赶着时间裁两身新嫁衣。 听到苏乙管自己要量身的衣服尺寸,钟洺把摘下来的褡裢叠起拿在手上,与小哥儿开口道:“提起这个,恰好还有一事要说与你,你那舅母今日在提亲事上吃了亏,说不准心里憋着坏,还有你那表弟,也不是省油的灯。” “我二姑他们今天倒是商量出个法子来,好让你到时候不从卢家船上出嫁,要我来问过你的意见,要是你乐意,赶明就搬家,我们暂且给你寻了个安稳住处。” 苏乙没想到钟家周全至此,但他猜不到村澳里有谁家能没半点芥蒂的收留自己。 钟洺听罢他问话,笑道:“也是近处的亲戚,不过不是钟家人,礼数上合得过去。你该知晓我二姑父姓唐,是白水澳的外来户,他亲娘姓孙,我们都叫她孙阿奶,我二姑和二姑父成亲后,她自己掏银子买了艘旧的住家船搬了出去,因身子硬朗,这些年她都是自己住。今天听我二姑和姑父提起,老太太正盼着你搬过去和她做个伴。” 苏乙想着,能提前搬出刘兰草家当然最好不过。 要只是等着出嫁就罢了,还是那句话,他不怕多忍些日子。 要紧是他还要做嫁衣,留在那里,谁知道刘兰草他一家子会不会使坏,到时趁他不注意毁了料子,岂不辜负了钟洺的心意。 他没想多久,果断点头道:“我搬,且你跟孙阿奶说,我不白住,按日子给赁钱。成亲这件事上,我只当自己没有娘家人了,也不需要娘家人。” 到时他要干干净净地出嫁,不让那些个脏心烂肺的沾去半分喜。 事情定下,后面的都好办。 苏乙在卢家船上本也没有什么东西在,他带走了一只木盒,里面装了仅剩的几样,双亲留下的不值钱的旧物。 此外尚有几件旧衣裳、自己编的虾网、做虾酱的工具和数坛做好的虾酱。 刘兰草哄着卢风,不愿多给他一个眼神,仿佛笃定他嫁到钟家完全是跳火坑。 下船时,只有卢雨跟了上来,这人大约是昨晚基本没睡,眼睛里布满血丝。 他追上苏乙,问出在心里憋了一天一夜的话,咬牙切齿道:“苏乙,你是不是因为知晓我心许钟洺,才故意勾引他的?” 他至今不愿相信,表哥告诉他的消息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想来一定是虾酱方子那件事之后,苏乙才拿着方子当好处勾引钟洺,让钟洺转了性,改了上门求娶的对象,不然这么个丑八怪,怎么能攀上钟家的高枝? 苏乙回头看他,目光中升起讽意。 卢雨总是这样自私自利,自以为是,和刘兰草俨然一个模子刻出来,总觉得全天下的好处合该是他们一家子的。 过去他或许会自卑,现在再看卢雨,只觉得对方只是个登不上台面的丑角。 “钟洺曾和我提起过你。” 他言语如钉,毫不留情道:“他甚至不记得你叫什么名字。” …… 苏乙彻底从卢家船上搬走,住进了孙阿奶的船。 孙阿奶一日只象征性地收他五文赁钱,缸里的淡水随他取用,食材都是备好的,只用他帮着料,做完了还可以坐下一起吃。 涵哥儿差不多每天都要跑来这艘船上和他玩,回回都带着小猫多多。 钟洺则负责接送小弟,一天两次,期间见缝插针地和苏乙说上几句话,给他塞各种吃食和小玩意。 但凡说多了孙阿奶就要在船舱里咳嗽,老生常谈地说什么成亲前新人不能总见面的话,让他俩没法子反驳,只得窘着脸分开。 其余的时间,苏乙基本都一门心思地裁嫁衣,丝缕针线,皆是情意。 忙碌之下,日子过得极快,似是一晃神的工夫,廿三就近在眼前了。 第32章 消息 钟洺这些日子里忙得脚打后脑勺, 此时才悟到为何二姑怪他猴急,三叔和三婶听说他把婚期定在下旬,也赶着要上来抽他的原因。 不说时间紧事情多, 光是银钱这一块也算不上太凑手。 给苏乙的三两彩礼他不想动,虽说小哥儿执意塞给了他, 他也一直好好放着未曾花过。 好处是列请来吃喜酒的乡亲名单时,钟洺和苏乙商量罢, 大笔一挥把苏家、卢家的好几门亲戚全都给减了去, 要请来的人一下子少了三四桌。 说实话, 按照村澳里的人情世故来算,喜酒不请谁家,基本便是结大仇的意思了, 像是以前钟家红白事也不会请赖家人一样。 本来钟三叔还想劝劝钟洺,但钟洺道:“远亲我管不着, 这几家子都算是乙哥儿的近亲, 关系如我和三叔你这般的,这些年他们看乙哥儿挨了欺负从来没管过半点,这等人来吃我俩的喜酒,断然不可能。” 他素来拿定主意几头牛也拉不回, 钟三叔遂也不劝,横竖这几家人平日没什么交情,能干出那等事的,真要问他, 他也看不上。 过后好几天里钟洺都没闲着。 先是请了船匠把家里的旧船修缮一番, 外面刷一层新漆,好歹看起来鲜亮些,这就用去了一整天。 接着往乡里木匠铺子定了一口衣箱、一只浴桶、一只新马桶, 水上人船舱就那么大,能放下的家具有限,一般添这三样就足够,像是陆上人成亲还会买的妆台等物,他们都摆不下。 不过钟洺还是多买了一面带木支架的小铜镜,他家两个小哥儿,小的那个也到了臭美的年纪,拿回去后应当不会没人用,加在一起,手里剩的六两多没了一半。 多亏他但凡下趟海就不会空手而归,手里的银钱一直能续上。 闵掌柜和辛掌柜成日盯着他的网兜里又得了什么好东西,除却这两个掌柜,圩集上还有别的主顾,在别人的摊子上挑挑拣拣,到了他面前,生怕钟洺不收钱。 因忙着筹备婚事,他最近基本是隔一天下一次海,除了自家吃的和送去孙阿奶船上给老太太和苏乙的,其它的值钱货没少捞。 闵掌柜成了他鲍鱼的回头客,接连订了好几次,每次少说能吃下十五斤。 当中代替苏乙给辛掌柜送虾酱时,辛掌柜又问他要好龙虾,言说多多益善。 龙虾窝经不起天天逮,找龙虾的路上倒让钟洺遇见一批软壳蟹。 软壳蟹不是品种,而是专指某个阶段的螃蟹,在水上人嘴里,螃蟹有好多叫法。 没□□过的螃蟹叫奄仔蟹,即将蜕壳但还未褪,上下一层硬壳一层软壳的叫重皮蟹,蜕去硬壳而新壳还未长成的就是软壳蟹,以及再过一个月,中秋前后能吃上的满黄蟹和满膏蟹。 软壳蟹可遇不可求,算是这几种螃蟹里最值钱的。 螃蟹蜕壳的时候会聚在一处,已经蜕完壳的围在外面一圈放哨,当中则全是浑身软趴趴的软壳蟹,可惜遇上钟洺,正好适合他“一窝端”。 他拽着网兜潜到海底,这会儿的螃蟹毫无反抗之力,一双钳子夹人都不疼 他一手一个往网兜里扔,别看软壳蟹重量不如硬壳蟹,价钱确实硬壳子的好几倍。 一口气抓了几十只,放掉了一些小的,总不能给螃蟹灭了门。 钟洺满足地戳了戳网兜里的螃蟹壳,走之前还抓了一只想来吃螃蟹宴的八爪鱼。 这批软壳蟹甚至没等到几个眼熟的掌柜来叫价,抢先让好久没见的黄府管事掏银子买了去。 有他在前面拦着,纵然是后来有赶到的也不敢在出价,要在清浦乡立足,黄府可是万万不能得罪。 “我记得你,上回那只大江珧也是你捞上来的。” 黄府管事对这兜子软壳蟹满意地不得了,府内大房上个月搞来几筐“童子蟹”,四处送四处赏,说得多稀罕似的,他们家娘子受了气,惦记了好久如何把大房的风头给别回去。 本想等到八月十五,买上几筐子上好的满膏满黄蟹,要每个不低于五两的,好凑在一处办个螃蟹宴,现今这软壳蟹不比满膏满黄的更难得? 不枉他最近天天在圩集上转,沾了一身的鱼腥味,这桩差事办得好,眼看又能得一笔赏。 软壳蟹差不多一只三两左右沉,总共有五十多只,加在一起十五斤上下,钟洺要价五钱一斤,卖了七两五钱银。 “这八爪还是活的,您拿回去炙一道菜下个酒最好不过。” 钟洺把八爪鱼给了这管事当添头,对方让小厮接了,揣着袖子眯起眼。 “上回没问你叫什么,是哪个村澳的?” “小的钟洺,白水澳人士。” 管事点点头,默了片刻突然问钟洺。 “你既然可以闭气潜海,可在海里见过海参?” “这当然是见过的。”钟洺答得很快。 “书中所记,海底有一种海参叫做梅花参,最大有小儿臂粗,色偏红,你可曾见过?” 钟洺还真没听说过什么梅花参,他实在道:“您说笑了,要是真见过,我怕是早发财了。” 管事看起来颇为此事发愁,眉毛拧成个疙瘩,钟洺怀疑他也不确定这梅花参到底是书里乱写的,还是真的有。 他本想主动请缨,说一句若想雇人去寻梅花参,不妨雇了我。 转念一想,上赶着不是买卖,要是黄府人有心想请人,他自诩是最好的选择。 银子很快到手,给的是铰下来的碎银和一串子零散铜板,钟洺把它们放进褡裢。 他今天打算去肉铺找屠子定猪肉和活鸡,最近天热,猪肉放不住,肉价倒是没怎么涨,要的多还能讲讲价。 网兜收起,刚走出去没多远,却遇上了有日子没见的詹九。 这回那几个小喽啰没跟在对方身边,钟洺停下步子随他招呼,猜测这人不会平白无故地冒出来,大约是上次托他办的事有了后话。 事实证明,还真是没猜错。 “恩公,大街上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往茶铺里稍坐,我请您吃盏子茶水。” 钟洺没拒绝,要是詹九真打听到了像样的消息,的确不适合在人来人往的街上乱嚷嚷。 他随对方进了茶铺,挑了个桌子坐下,詹九点了一壶茶水,并一个干果碟子。 吃茶不是紧要的,因而茶还没上来,詹九便开口道:“先前恩公说这圩集市金要涨,我这心里头本还犯嘀咕,不知真假,哪成想拐弯找了人往乡里衙门打听,你猜怎么着?还真是要涨!不知恩公先前是从哪里的消息,比好些乡里人还要灵通!” 钟洺随手拿了个花生剥着吃,没应詹九的奉承。 “你也别卖关子,所以是要涨多少,何时涨?” 詹九立刻答道:“说是现下五文,要涨到八文,下个月初一就开始。” 说罢又补充道:“还有一个说法,不知做不做准,说是到时候不仅要涨市金,还要多从水上人身上刮一笔鱼税下来。” 他“呸”一声道:“这帮衙门腿子,黑得很。” 无论是价钱还是日子,都和自己记忆里的差不离,钟洺把花生仁丢进嘴里,咽下去后道:“既如此,这摊子是不能不赁了,赁摊子的事你可打听了?” 说到这里,詹九有些犯难道:“这事倒也能办,只是一要找人,二要花钱。” 钟洺手指一错,又捏碎一个花生壳。 “要不是这么麻烦,我也托不到你这里,钱我也不缺,只要别狮子大开口,人也要靠谱的,别最后钱花了事没办,那样我可不依。” 詹九连连摆手,“那怎会,小的无论如何也不会教人坑了恩公去,真要是遇到那等犯浑的,小的先把人教训了,再把钱给您补上!” 钟洺有点招架不住他这劲头。 “你先想主意把这事办妥了再说,现下需多少银钱打点,有没有大致的数?” 他道:“我也不瞒你,再过几日我要娶亲摆酒,钱都花这事上去了,你若是要的多,我还要凑一阵子。” 钟洺想好了,这赁摊子是花一时的银子,省长久的钱,不然到时候,不说那点市金,光是鱼税就够他喝一壶。 他这边带上岸的就没有差劲东西,那帮小吏不得绿着眼睛上来找茬索好处。 詹九一听钟洺要娶亲,立刻坐不住了,给两边茶盏里各添了茶后,喜气盈盈道:“就冲这个,恩公,这事您不用掏银子,包在小的身上,就当是小的给您随礼了。” 钟洺打量詹九,本想说你莫在这大包大揽,若是花得多我心里过不去,你怕是也掏不起,刚想开口,他心思一转,忽而明了。 “你小子是不是已经得了门路?” 他这么一问,詹九讨好地笑了笑,搓手道:“这还要多亏了恩公提点,小的提早知了这消息,回家一琢磨,倒是可以暂当个营生做。恩公那摊子,小的定然想法子办下来。” 钟洺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怎么说?” 詹九告诉钟洺,这水上人想要赁摊子,花钱还是其次,最主要的是要找有乡里户籍的做保人。 “小的好歹牵了条线,正是衙门户房里的一个吏员,负责办这些个铺面摊子买卖租赁文书的。他乐意收点嚼用把这事办了,说是保人,实际也是怕上官到时候查到了寻晦气,好歹找个乡里人挂名,他们到时解释起来也有说头。” “所以你想做当中这个牵线的人。” 钟洺一句点破,詹九挠挠后脑勺道:“瞒不过恩公,小的想着,让我干别的我也不会,唯一拿得出手的不过是认得几个人,长了张还算利索的嘴,牙行的牙人干的不也是这档子事?说出去好歹是个营生了。平日里别的生意咱轻易插不进手,这回多亏了恩公有所预料,我可算抢在了别人前头。” 他保证道:“说来恩公又帮了小的一回,所以您那份银钱,我必是不能收的。” 钟洺听懂了,詹九这等在街上混的,本来就都有些小聪明在,现在从这件事做起,以后慢慢添些人脉,八成就真的顺势走上正道了。 要说这是他给詹九的机遇,他也不惭愧,虽说是占了重活一次的便宜吧。 “你能寻到门路,可见你确实有本事,你放心,要是你能把我那摊子成功赁下,打个样出来,我自会帮你去村澳里宣扬。” 确凿的消息一出,想赁摊子的肯定不止钟洺一家,詹九收了好处,再分给户房里那位一些,水上人得了不用交鱼税的便宜,皆大欢喜。 顺便他还提醒詹九道:“我不知你能拿出几个摊子来赁,但开始不能往多了说,若有十个,五个,若有五个,只说三个。” 詹九一点就通,冲钟洺竖起大拇指。 “恩公实在是高。” 他没想到钟洺不知擅水性,还懂生意经。 而钟洺其实也不多懂做生意,他只是上辈子见识得多些,更懂人心。 这弯弯绕绕需找门路的事,你若上来就说我有好些个名额,既惹人怀疑,取信更难,还容易树大招风,不如先放出几个来试水,徐徐图之。 和詹九把这事商定,钟洺赶着去肉铺。 詹九见干果碟都没吃几口,叫来小二要了张油纸,把碟子里的东西打了个包让他拿回去。 钟洺没客气,直接收了,之后去肉铺定了猪肉、活鸡和几斤猪板油,好到时熬些荤油出来炒素菜。 一听肉铺也有门路进鸡蛋,钟洺直接要了一百个。 到了酒肆,高粱酒也是论坛子买,一桌便是一坛二斤的。 全都安排好,七月廿一时钟洺带着钟虎和钟守财帮忙,撑着船最后来乡里一趟,取走了木匠铺子打好的家具。 七月廿三一早,钟家上下全数开始忙活起来,饰木船,备喜宴,只等吉时到来,正式迎亲。 第33章 【加更】 这日是个好天气, 海水清朗平静,如一块剔透的蓝玉。 水上人与陆上人一样在黄昏迎亲,入夜摆酒, 吉时一到,钟洺换上婚服——一件崭新合身的细布衣裳, 只把当中的腰带换成了红布,而后站上船头。 这艘他住了十几年的木船今日全然变了副模样, 挤挤挨挨的鲜花几乎占满了每一个角落, 四盏崭新的风灯垂着彩线流苏随海风轻荡, 偌大的红色喜字贴满各处。 水上人舟居于水,迎亲亦要行船,钟家以钟虎为首, 没成亲的小子们都在花船上帮着接亲,此刻包括摇橹的在内, 尽数响亮地唱着迎亲的咸水调。 岸边好些看热闹的孩子追着船跑, 欢笑不断,头顶鸥鸟盘旋,时而落于船篷,时而振翅起飞, 仿佛也都要来凑热闹。 船头破浪前行,不多时,钟洺终于见到了自己朝思暮想的人。 苏乙一早就在孙阿奶船上,被几个钟家请来的妇人与夫郎围着打扮一新。 净面, 开脸, 换上喜服,脚踏新鞋,披散在肩后的长发被分作上下两半, 上面一半由红色布条制成的发带束起。 额前几缕过短的细软碎发随之滑落,紧接着盖头降下,他只能低头看到自己的脚尖。 歌声越来越近,苏乙将两只手紧握在身前,想象着盖头外是什么情形。 随后伴随着一阵欢呼,船头骤沉,他猜测是钟洺上了船。 “我背你过去。” 两条船中间搭起木板,钟洺握了一下苏乙的手,轻声说道。 随即在他面前转过身,慢慢蹲下。 他的小夫郎没有娘家人,不然哥儿该由娘家兄弟背着过船,现今既然没有,他这个新郎便自己来。 背后一暖,两只纤细的手臂环住了他的肩膀,钟洺在喧闹的起哄声中一把托起苏乙,身上的重量远比想象中还要轻许多,他压下细密的心疼,稳稳当当地走过木板,把人送进了花船的船舱。 舱内收拾一新,现今干净敞亮,当中摆起神龛,上供海娘娘像,两侧矮了许多的则是供桌,搁放的是钟洺与苏乙双亲的牌位。 在荣娘子的高声唱礼下,新人跪在席子上一一拜过,先敬天地,次敬高堂,末了夫夫对拜,寓意相敬如宾,携手白头。 起身后钟洺即当着众人的面,缓缓掀开了眼前的红盖头。 小哥儿双颊染绯,面如桃李,就此抬眸,两人四目相对,皆是按捺不住地扬起唇角。 至此,礼成。 …… 夜幕降临,风灯点亮。 请来帮森*晚*整*忙待客的木船在海上排成一列,宾客依次而至。 钟洺与自己的二姑和三叔在头船的船头招待宾客,接过随礼,再将来人引到船上去。 由于这回看不惯的几家压根没请,乐意来的都是客客气气的人家,至少表面挑不出错,哪怕新夫郎是苏乙,也没人乱说话,送上的礼也都规矩。 有的是红绳串的铜子,有的是一包糖或是一包盐,一碗米,几个鸡蛋,诸如此类。 而一门之隔的舱内就要安静许多。 苏乙有些拘谨地坐在船板上,看钟涵用一个布缝的小球逗多多。 今天多多的脖子上也绑了一根红布条,看起来喜庆极了,苏乙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它的耳朵。 钟涵时不时被多多逗笑,苏乙看着他俩,目光柔和。 过了半晌,他再次打量自己身处的地方。 钟洺家的这艘船应当是他爹娘留下来的,已经用了少说十年,哪怕外面修缮翻新了,内里也处处可以看见岁月的痕迹,不过越是如此,苏乙越是觉得安心。 他时常想如果从前自家的船还在,放到如今也应当是这副样子了,可惜那艘船后来归了族里,自己再没资格登上去。 除此之外,舱内还有两口并排放着的衣箱,一口新,一口旧,两口上面都盖着红纸,角落里立着卷起的藤席。 舱内的窗户前挂了一串贝壳风铃,旁边的墙上则是好几串海星和一块洗干净的旧渔网,上面悬了几枚大小不一的鱼钩。 再往下看,就是各色锅碗瓢盆,日用杂物,堆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 今后这艘船就是他的家。 不是舅舅家,孙阿奶家,而是钟洺与苏乙的家。 “吱呀”一声,有人推开了船尾处的门,湿乎乎的海风卷走一丝舱内的热意。 钟洺端着三碗米粉进来,搁在了大小两个小哥儿面前的桌上。 “已经做好一阵子,晾凉了,这就能吃。” 他招呼小弟过来坐下,顺便把手里的筷子分一双给苏乙。 “咱俩一会儿要去挨桌敬酒,折腾完不知几时了,得先垫垫肚子。” 多多闻到饭菜香味,喵喵叫着上来讨食,钟涵从碗里夹出一个蚬子干喂它。 一切都太过自然,仿佛自己不是今天才刚过门,而是他们一家三人已经像这样过日子许久了。 苏乙埋头吃着米粉,那股萦绕在身周的局促渐渐散去,整个人不自觉地放松了许多。 “慢点吃,不赶时间,当心吃快了胃疼。” 钟洺注意到苏乙吃得腮帮微微鼓起,且速度也很快后蹙起眉头,知道这多半是以前在刘兰草家留的毛病。 原先总是吃了上顿没下顿,赶紧吃完还有一堆话要干,怎能不养成越吃越快的习惯。 他从自己碗里夹了一个剥好的大虾给苏乙,“你喝几口汤往下顺顺。” 苏乙依言把嘴里的米粉嚼碎咽下去,又灌了两口汤,米粉顺滑,汤底鲜美,还带着微微的酸头,很是开胃。 “这是我三婶的拿手菜,里面放了一种山上采的酸果子,常用来做生腌的。” 苏乙听罢钟洺的介绍,悄悄舔了舔嘴唇,满足道:“好吃的。” 钟洺笑了笑说道:“改日你当面跟我三婶说,她保准开心。” 钟涵那碗米粉没吃多少,钟洺只得接过来三五口替他解决,待到三只碗都清了空,外面钟春霞敲门道:“敬酒的时辰快到了,你们吃得如何了?” “吃完了,这就来。” 钟洺应一声,倒了两盏茶和苏乙漱了口,又打水洗手,钟春霞进来端走了空碗,半晌后回来替他俩衣裳和头发。 “好了,都是周全的。” 她上下看了几遍自己的大侄子和侄夫郎,只觉般配得很。 钟春霞面露欣慰,转而嘱咐钟洺,“夜里路黑,你一会儿拉紧乙哥儿的手,免得走在桥上摔了。” 又同苏乙道:“若是不能吃酒也不怕,你那份兑了好些水,且到时候只管抿一口意思意思就罢了,那些人再起哄也不,自有阿洺去挡。” 苏乙以前哪里吃过酒,今晚是他头一次尝兑了水的高粱酒,饶是里面不剩多少酒液,也被酒气一下子熏热了眼。 再看钟洺那边盏子里的酒水,明显酒气更浓,新郎喝酒可扭捏不得,每一盏都喝得一滴不剩,看得苏乙心惊肉跳,担心钟洺会吃醉。 他见过醉了的人,难照料都是其次,主要是觉得对方本身也是极不舒服的样子,时常一晚上吐个不停。 不过眼看着一桌接着一桌敬过去,有时一桌吃一盏,有时吃两盏,钟洺始终很是清醒。 下了最后一艘船,天色早就黑得彻底。 事先备好的一坛酒全都空了,苏乙这边兑了水的一壶却还有个底子。 钟洺伸手来牵他,却被小哥儿反过来扶住。 “你醉了没,难不难受?” 对于钟洺而言,这点酒也就比那日在刘家船上喝的多了两碗,全然是醉不了的量。 然而小哥儿这么一问,他忽然就变了主意,抬手捏了捏眉心道:“好像是有点头晕。” 苏乙一下子紧张起来,连带扶钟洺的那只手都加了力气。 “那你慢着走,往我这边靠些。” 钟洺登时像是被抽走了好几根骨头,任由小哥儿扶着,分出一点重量去刻意挨近小哥儿的肩膀。 “你也不怕我把你撞到水里去。” 月色之下,钟洺噙着一抹笑,这般问道。 “我又不是不会游水,掉下去就掉下去了,倒是你,喝醉了的人可不能下水,万一呛到了怎么办。” 苏乙轻声念叨着,小心翼翼地拽着钟洺往前走,哪里知道其实钟洺正垂眸看着自己,以至于他但凡走歪了一点,就会被不动声色地带回木桥正中。 十几艘连着的船钟传出嘈杂人声,他们从尾走到头,再见到自家船时,钟洺只觉得自己虽然没醉,但半边身子都要因为装醉而麻了。 苏乙半点没看出钟洺心里的小九九,他浑然不觉,进了船舱后便开始打水,找布巾,给钟洺擦手擦脸,又倒了一碗水,端过来让他喝。 在小哥儿又一次经过面前,不知打算去忙什么时,钟洺按捺不住,用了些力气将人扯入怀中。 苏乙因而猝不及防地撞到钟洺身上,只觉得汉子的肩膀和胸膛都硬邦邦的,同时又很热烫。 两人身上的酒气混在一处,苏乙被迫因这个姿势仰面看向钟洺的眼睛,那一双深茶色的眸子被烛光衬亮,正朝着自己一点点贴近。 这一刻苏乙怀疑自己也醉了,不然他为什么也觉得脑袋发晕,整个人都被钟洺像揉年糕一样揉进了怀里。 迷迷糊糊之间他还想到了一个问题。 “小仔怎么不在船上?” 钟洺:…… 他默了一瞬,无奈道:“不用担心小仔,他和二姑一家在一起呢,今晚也不回来睡。” 虽说一大家子挤一艘船的水上人也不在少数,不过大喜之夜,总要给新人留点清净。 苏乙本来就转不动的脑子,在听到这句话后彻底停摆。 他整个人都被钟洺宽大的身形笼罩住,反应过来时已经躺在了席子上,后脑勺垫着两床叠在一起的新被子。 独属于男子的气息越来越浓,苏乙察觉到自己的嘴唇正被轻柔地碾来碾去,而他甚至搞不清这是在做什么。 没人告诉过他成亲当晚还要做什么,或许是今天给他梳头的夫郎提过一嘴的,可以生娃娃的事? 但心里有一道声音对苏乙说着:听钟洺的就好。 他是钟洺的夫郎,钟洺一定不会伤害他。 第34章 夜深 苏乙从不知一夜可以这么漫长。 自己先是被钟洺压在席子上亲了好半晌, 然后听得外面脚步声渐起,这是席面吃到尾声,已有人陆续离开归家。 一想到船舱之外人来人往, 而舱内他正和钟洺如此亲密,小哥儿转过头, 恨不得把整张脸都埋进被子中。 这之后,舱内暗下, 是钟洺起身去熄了灯。 苏乙摸了摸酥麻的唇瓣, 愣了一会儿, 以为这是要准备睡觉的意思,原来刚刚做的事就能生娃娃么? 小哥儿狐疑地想了想,正打算自席子上坐起, 怎料钟洺去而复返,再度朝他俯身而来。 “唔……” 这一次汉子的力气明显更大, 苏乙有些茫然地想, 他很快发觉自己的腰带被解开,衣衫散落,肩头裸露在外。 好像有什么东西抵着他的腿,苏乙不明所以地朝那边伸出手, 才碰了一下就倏地缩回。 拜从前见过钟洺刚从海里出来时的样子所赐,他猛然明白了那是何物。 脸颊到脖颈,一路烫如火烧。 小哥儿因惊讶而微微张开嘴,呼出来的气息带着淡淡的酒意与胭脂的花香, 下一瞬他察觉到唇畔的一抹湿润, 更深更久的吻过后,有些无措的手掌触及到钟洺的胸膛,这次再没有了布料相隔。 苏乙有些急促地喘着气, 在黑暗中仍能准确地瞧见钟洺的眼睛,里面似是沉了星子,灼灼明亮。 …… 原来面对心许之人的时候,人可以冲动至此。 钟洺两辈子没经历过风月事,可面对苏乙他完全无师自通。 但伴随着手掌的移动,他发现小哥儿在轻轻打着颤,令人不由担心,身下的人能不能经得住接下来要发生的事。 他借着月光拨开两丝垂落在苏乙眼睫上的发,低头亲了一下那枚眼皮上的细小红痣,暂忍下翻腾的心绪。 “阿乙,你知不知道咱们今晚要做什么?” 苏乙明显迟疑了,接着轻轻摇头。 “我只知道成亲晚上要洞房。” 小哥儿认真道:“我不会,不过……我都听你的。” 钟洺深吸一口气。 他喉结滚动,发泄似的侧过头去,用牙关含住小哥儿的耳垂磨了几下。 苏乙整个人因此躺得笔直,他说不清此刻的感觉,心口仿佛也和嘴唇、耳垂一样阵阵发麻。 如同避光喜暗的小鱼,他遵从本能,想要躲进钟洺圈出的一方阴影当中。 钟洺终于松了口,在他耳边低声道:“咱们试一试,如果你不舒服,我就停下。” 听起来有些惹人害怕,苏乙想不到和钟洺做什么事会令自己不舒服。 “我不怕的。” 他笨拙地仰起脸,想了想,学着钟洺的样子,在对方的下巴上柔柔亲了一下。 今夜的一切本该顺成章,奈何事情还真如钟洺所想,并没有那么顺利,小哥儿太瘦弱了,他都担心自己手上力气大一些,会压坏那细弱的骨头。 苏乙根本不是觉得不舒服就会说出来的性子,哪怕钟洺的指尖拂过他的眼角,分明沾到了烫手的泪花,他也仍然一声不吭,任由钟洺动作。 这么下去,撇开受伤的可能,钟洺也不想苏乙日后对此事生出惧怕。 他慢慢停下了动作,用手指替小哥儿擦过眼泪。 苏乙吸了吸鼻子,“结束了么?” 钟洺躺下身,把他揽入怀中,同小哥儿解释。 “其实这还不算开始……” 苏乙听傻了,刚刚他觉得好疼,以为熬过就算是洞房了,没想到居然还不算开始。 眼前人震惊的模样没逃过钟洺的眼睛,后者更加不舍得今晚继续,他想不如慢慢来,等着去乡里买本画册子什么的,让小夫郎开了窍再说。 他也该学点花样,不能总在这埋头蛮干,半点趣味都无。 但是箭在弦上,今晚如果什么都不做,自己怕是就要跳进海里洗个海水澡了。 钟洺往前凑了凑,把下巴搁在夫郎的肩膀上,语气破天荒的有些黏糊。 “阿乙,你帮帮我好不好?” …… 深夜。 弦月当空挂,像个被啃了一半的白米饼。 周遭已完全安静下来,静到苏乙能听到自己杂乱的呼吸。 钟洺不在身边,他有些徒劳地用一条布单遮住身体,还没从方才与钟洺所做的事里回过神来。 没过多久,钟洺从舱外回来。 他同样打着赤膊,下面只穿一条短裤,手里端着一盆水,旁边还搭着一块干净的布巾。 “起来擦擦身。” 苏乙红着脸,裹着布单不敢扯下,钟洺善解人意道:“那我转过去,你擦好再叫我。” 说罢他果然背过了身,还往前挪了挪。 短暂的寂静过后,身后一阵窸窣,继而响起阵阵水声。 等苏乙洗完,钟洺出去把水泼掉。 他回味着不久前的种种,嘴角快咧到耳根子上。 成亲真好,有夫郎真好,怪不得是个汉子都不愿打光棍,他上辈子过的都是什么苦日子? 转念一想,上辈子他就是没被充军发配,或许也不会求娶苏乙。 那时候的自己太过急功近利,眼里哪里有小哥儿的影子,幸而重来一世,遗憾都得了补全,亦未曾错过命中注定的人。 躺回席子上时钟洺脑袋里像是在放炮仗,半点睡意都无。 他翻过身和苏乙面对面,在布单下握住了对方的手。 有些粗糙的手指圈住哥儿的手掌,解开缠裹的布条后,露出来的第六根小指格外柔软,钟洺忍不住把拇指的指肚按在上面揉搓几下。 苏乙的心尚在胸口里突突跳。 今日之前他从不知手还能做那等事,不仅是他的手,还有钟洺的手。 更没想到第一次给钟洺看自己难看的指头,会是在这种时候…… 他阖上眼,整个人快被羞意淹没。 “以后不要缠布条了,缠久了旁边的指头也要跟着长歪。” 钟洺摸着苏乙的小指,小声在被窝里同他道:“一点不难看,你也不要觉得会吓到谁,我不怕,小仔也不怕。” “真的?” “当然是真的。”钟洺把苏乙的手往上牵了牵,放在自己的胸前,“你有没有想过,这是你生下来就有的,是你爹爹和你小爹留给你的东西。” 苏乙怔住了,片刻后,他缓缓点头。 “那我以后便不缠了。” 钟洺温柔地抚了两下他的背,两人眼下都不舍得睡,靠在一起说了一阵子私房话。 说着说着,睡意上涌,遂在随浪轻浮的木船之上,渐沉入梦乡中。 新婚后的第一日,苏乙撑开有些酸涩的眼皮,盯着船顶看了好一阵,恍觉这是钟洺家的船。 是了,昨天他和钟洺成了亲,两人在席子上忙了好一阵,又说了许久的话才睡着。 他翻过身,对着眼前空荡荡的席子发了会儿呆,突然反应过来钟洺该是早就起床了,是他自己起晚了! 苏乙一下子坐起,身上盖的布单早就因为热而踢到一旁,他转了一圈才找到自己的衣服,迅速穿上后又一把抓起凌乱的头发。 正在这时,舱门外有人叩了两下门。 苏乙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打扮,确定除了头发有点乱后别的还好,方鼓起勇气上前,把舱门打开一条缝,哪成想门缝外赫然是钟洺的脸。 面对一时语塞的苏乙,钟洺从门缝里挤进来,语气轻松。 “我想着你也差不多醒了,收拾收拾,咱们去二姑家船上吃饭。” 苏乙心有余悸,“吓我一跳,我以为是二姑她们来唤我。” 他左看右看都没找到梳头发的东西,问钟洺道:“家里可有梳子,我用一下。” 又紧张地自言自语道:“今早起得这么迟,长辈们定要觉得我没礼数了。” “谁家新人成亲第二日不起迟一会儿的,要是你早早起了,旁人该疑我了。” 经过昨晚的事,即使还没彻底搞明白,苏乙也不再是那个完全懵懂的哥儿,他听出钟洺话里深意,不由红着耳朵抿唇道:“大白日的,你怎还说这些话。” “这是在咱家船上,又不是外面,且我只同你说。” 钟洺看着小哥儿披散着长发,赤着脚在舱里躬身打转,他把人叫到身边,拿出铜镜放在衣箱上立住,又拿出一大一小两个刻着花纹的木匣子。 这两样银饰他都藏了半个多月了,就等这一日好让小哥儿全数装扮上。 “我出去给你打洗漱的水,你且看看,喜不喜欢这里面的物件。” 苏乙想跟出去说自己打水就是,却也知自己这会儿衣衫不整的,不好在人前露面,便只得乖乖坐下。 他伸出手指碰了碰钟洺留下的匣子,其实看形状,加上钟洺留下的话,他隐约能猜到里面是什么。 都说成亲后如果相公欢喜新娶的枕边人,便会为其添一样银饰,苏乙屏住呼吸,拿过匣子,指尖依次拨开上面的小铜扣。 只见一大一小两只匣子里,小的当中是一对佩在耳朵上的银珠,大的里面则是一根银簪。 苏乙捧起银簪仔细看,但见簪头做成了锦鲤的图样,就连水纹都格外逼真。 他素来喜欢海中的游鱼,因觉得它们自由自在,锦鲤更是鱼中祥瑞,不过这想法他从未同钟洺说过。 他宝贝似的摸了摸银簪,把它放回木匣,接着拿起一对银珠,抬眼看向铜镜中的自己,微微侧过脸颊。 耳眼是很小的时候穿的,本都彻底堵死,好在去了孙阿奶船上后,孙阿奶作为过来人,特地烧了绣花针给他重新穿开,又寻了茶叶梗教他成日戴着,故而他没费多少力气就戴上了银珠。 结束后,他抬起手,像是不敢相信似的又摸了两下。 钟洺进来时,恰好看见这样一幅景象:小哥儿端坐在铜镜之前,耳垂艳若茱萸,两点银珠稳稳缀于其上,如花中精巧的细蕊。 他的心再次多蹦了几拍。 第35章 家人(修,字数+1k) 此刻的唐家船上热闹极了。 桌上是满当当的早食, 晨起新捕的棍子鱼做成鱼饭,米粥一人一碗,佐粥的有虾酱和酱螃蟹, 加上一盆子生腌虾,一盆子煮青口, 一盘凉拌海带丝,还有好些个海胆蒸蛋, 是直接把蛋液倒进海胆壳子里蒸出来的, 吃的时候一人一个, 直接用勺子舀就成。 除了做蒸蛋用的鸡蛋,昨天买的猪肉也还有剩,天热放不住, 只能做成腊肉,为免肉坏了糟蹋, 昨天晚上钟春霞就和小弟钟春竹两个人连夜腌了, 放进坛子里。 不得不说,喜宴上这一顿大荤可是把村澳里的人喂饱了,各个走时嘴上都带油光,纷纷说把月前江家的那顿都不如这顿好。 桌桌有猪肉、鸡肉和鸡蛋, 两盘子素菜都是用猪油炒的,往多了说这相当于半桌都是荤菜,过年都不兴这么吃。 吃人嘴短,这顿饭过后, 估计村澳里说钟洺和苏乙好话的人也会多起来。 再说回来, 热闹不仅在桌上菜多,更在桌边人多。 钟洺和苏乙领着涵哥儿坐一侧,钟春霞一家子坐一侧, 额外还有钟洺五姑伯的一家四口人。 为此一张桌子根本不够,把钟洺家和钟老五家船上的搬过来,拼在一起才算是正好。 钟家老五便是老钟家的幺哥儿钟春竹,相公是鱼山澳的齐家汉子齐勇。 鱼山澳离白水澳走船要一个时辰,算来是挺远,好在有船,这都不是难事,哪怕拖家带口出门也方便,顺风而行的时候,甚至用不上一个时辰。 是以这次钟春竹为了吃亲侄子的喜酒,特地提前一日赶了回来,除了相公齐勇,还带着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年长的是个哥儿,叫浩哥儿的,今年七岁,正是猫狗都嫌的年纪,皮得很,小儿子才两岁,只会嘬指头。 钟春竹从小和钟春霞亲近,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姐弟俩有说不完的话,昨晚钟春霞更是直接把唐大强赶去了齐家船上,让两个老爷们一起睡的。 和亲姐姐头挨着头念叨了一晚,可让钟春竹知晓了不少事。 因他上次回来还是四月里,为的是爹娘的忌日,那阵子他二姐还跟他长吁短叹,说阿洺这孩子难管教,不知要打光棍到猴年马月,然后三个月一过,却连喜酒都摆上了。 他在鱼山澳接了人顺路带的口信是又惊又喜,以为自己听错了,想也知道当中的故事定然多得很,他不央着二姐,二姐也细细同他讲了,直教人听得津津有味。 关于苏乙,哪怕嫁出多年,钟春竹也没忘了这人,一听名字便知是那个六指的可怜小哥儿。 钟家都是厚道人,对于什么灾星的说法素来不帮腔,也不往心里去,钟春竹只搞不懂为何钟洺能和苏乙凑成一对。 他这侄子过去成日往乡里跑,真应了家里人的话,那叫一个眼睛长在头顶上,浑是个压根看不上村澳里人的,一门心思想改籍,想进城,若苏乙是个白水澳一枝花也就罢了,偏偏是这么个不起眼的。 到了眼下,他听罢二姐讲的,方知缘分二字的玄妙,也为侄子乐意正经踏实的过日子高兴。 回娘家这两日他没少在暗中看,包括昨天的喜宴,小两口来敬酒时眼神你来我往,和个棉线团似的缠在一起,怎么看都是真的心许彼此。 再说苏乙,模样称不上多出挑,可看着就让人舒服,一双圆眼睛有灵气,眼神干净,不是那等小家子气的,或是刻薄相的。 只是太瘦了,孕痣也黯,不养好身子怕是不利生养,他自己也是哥儿,知晓哥儿的难处,比起姐儿他们本就不易有孕,谁家娶夫郎不盼着早生贵子开枝散叶。 他把这事记下,想着临走前得找个机会,分别提醒钟洺和乙哥儿一二。 吃罢早食,钟洺和苏乙暂且闲不下。 苏乙新过门,没有公婆但有长辈,他俩人需得去钟家三叔家站一站,昨天三叔和三婶可没少出力,另还拿了礼,打算去谢孙阿奶。 她老人家收留了苏乙半个月,加起来没要够一钱银子,成亲当日还当了半个娘家人送嫁,这份恩情值得记下。 至于四叔一家,钟洺是不打算去的,昨天喜宴,他四婶伯郭氏果然称病没来,只四叔带着钟石头来随了礼,吃了酒。 既然人家是这般态度,他们何必上赶着去招呼,原本纵然是亲戚,总也有亲有疏,出海时也只需要和四叔与钟石头打交道,和郭氏远了就远了,碍不着什么。 真要是传出去,他一个当婶伯的和侄夫郎作对,人家没过门就企图穿小鞋,丢人的是他自己。 到了三叔家,钟三叔和梁氏都高兴得不行,自是一番招待。 梁氏还专门给苏乙冲了一碗糖水,接着唤来钟虎,让他将钟豹和钟苗都找来,挨个叫了人。 “现下是嫂嫂了,以后可不能叫错。” 钟虎现在看见钟洺与哥儿走在一处,还有些回不过神,怎都是一家兄弟,差距这般大。 他暗中喜欢姐儿喜欢许久,最后眼瞅着姐儿嫁了旁人,他大堂哥不久前还和自己打光棍,羡慕守财哥有媳妇送饭,结果这才多久便好梦成真。 三叔家孩子多,昨天见是见了,就是匆忙,今日才算是正式认了认人。 结束后一家子围坐,钟三叔这人爱摆个长辈架子,最喜啰嗦,以前钟洺不着调时没少听他说教,后来听多了,见了他便绕路走,把钟老三气得直蹦。 现今见钟洺学好了,还成了家,对着苏乙,他那老毛病又犯了,把着一盏子粗茶水,说得唾沫星子横飞,实则细想想,无非就是些踏实做事、勤快持家、攒钱立业的老生常谈。 说着说着,钟洺已经神游天外,钟虎对着船板上的一个木疤发愣,钟豹和钟苗哈欠连天。 苏乙不是钟洺,以前哪有长辈正儿八经和他说这些,放在别人那是听得耳朵起茧,在他这新鲜得不行,听到关键处还会点头附和应答。 钟三叔仿佛遇见了知音,到了后来,好脾气的梁氏都坐不住也受不了了,给他使了好几个眼色,结果这人和没看见似的。 梁氏无奈,只得换了法子,给钟洺使眼色,让他寻个由头赶紧溜。 钟洺巴不得如此,他和梁氏交换了个眼神,又被迫听了几句,找准时机,主动开口道:“三叔,坐了好半天,着实打扰你和婶子了,我俩也该走,因还得往孙阿奶船上去一回,去晚了怕是要赶上午食饭点,多少不合适。” 钟三叔连声道:“那里是该去的,你俩这事做的妥帖。” 他看看时辰,也不留人了,“既如此就早些去,改日得了空再来坐。” 出了船,钟洺松口气,同苏乙笑道:“我三叔一开腔,家里的猫都烦得跑,没成想你坐得住。” 苏乙真没想那么多,他挠了挠脸颊道:“三叔说话还挺有意思的,我听着听着就听进去了。” 钟洺把手里给孙阿奶的东西换了个手提,转到苏乙的左边,牵住他手往前走。 “那是你头一回听的缘故,等再过几年你就发现,他来来回回就那么几套词。” 苏乙的手臂因为钟洺的牵动而前后轻晃,“我还没听厌,就多听些。” 他顿了顿道:“其实我听的时候在想,原来家里有长辈是这种感觉。” 以前舅舅还在时也爱东拉西扯,但却不相同,因在那处他总归是个处境尴尬的外人,卢家人如何说说笑笑,都与他不相干。 不像二姑、三叔他们,真把他当做家里人看待,望过来的目光和蔼、慈爱,没有冷淡与嫌恶。 钟洺多少想得到小哥儿这会儿的心情,“现今你我成了亲,夫夫一体,我的姑伯叔婶,弟弟妹妹,也都是你的家人,你喜欢谁,就与谁多亲近,不喜欢谁,少说几句话也无妨。” 说到这里,他顺嘴把郭氏的事讲了。 “你在村澳里估计也听过我那四婶伯的名声,称不上多坏,却实在让人喜欢不起来,现下他说你在先,我不会因他是长辈就忍让,过后你见了他,打个招呼就罢了,多余的不必会,他要是背着我同你说什么不中听的,你只管来告诉我。” 又分别同他讲家里其他人都是怎样的性子,以及族里还有谁家和自家走得近,以后估计也会打交道,像是钟守财一家子,六叔公一家子云云。 两人昨日新婚,今日就并肩而行,有说有笑,苏乙还打扮地鲜亮,穿的是为成亲新做的细布衣裳,发上饰簪,双耳佩银,看得人眼热极了。 对此有的人是单纯艳羡,感叹怎么自己没有这运道,有的人是纯粹冒酸水,仍在说那些个苏乙配不上钟洺的话,也有直接说钟洺打肿脸充胖子的。 仔细分辨就会发现,后者好些都是没被请去吃喜宴的苏家人或卢家人,还有受了刘兰草牵扯,哪怕去了也没挨上好脸色的刘家人。 百样米养百样人,百样人有百样心,正是如此。 卢家船上。 卢雨恹恹地躺在船舱里,任由卢风在旁边一个劲乱爬,把各种杂物丢了一地。 他早知会如此,遂在小弟腰上拴了根绳子,攥在手里,就这么什么也不管,单纯对着船顶发呆。 过了一阵子,刘兰草气冲冲地从外面回来,步伐匆匆,险些踩到小儿子,还没来得及发火,往里走两步,又踢到一个空罐子。 她转而见卢雨和没了魂似的横在那里,脸没洗头没梳,说话时愈发比少了几分耐性,按捺着怒气。 “我让你看顾你小弟,你就是这么看的?” 卢雨翻了个身,没精打采道:“反正他也没尿裤子,也没少块肉。” 刘兰草瞪他一眼,两下飞快解了卢风身上的绳,牵着他走去船舱另一头,见离家前让卢雨干的活计,同样半点没干。 好得很,她大清早出去赶海搵食,为了能换上两碗米,结果一路走一路受气。 自苏乙离家后背后对她指指点点的人就不少,如今真嫁了钟家,热热闹闹的喜事办罢,好些人吃了猪油炒的菜,也被猪油蒙了心。 退一步说,不相干的人看她热闹就罢了,然则居然还有娘家亲戚对她阴阳怪气,隔着几步路指桑骂槐,生怕她听不见似的,话里话外无非是说去钟家吃喜酒,给了随礼还挨了白眼,皆是因刘兰草不积德,败坏了刘家一族的名声,这不无取闹又是什么? 她想到这里,把刚拿起来的抹布重新丢回远处,沾满了水的湿抹布在船板上发出清脆的响。 “一天从早到晚,没一个省心的!小的不懂事,大的走了魂,所有活都我干,是成心累死你们老娘?” 真是不当家不吃柴米贵,刘兰草头疼地想,苏乙这一走,不只是家里少了个人的事,苏家的米粮直接断了不说,每个月也没了卖森*晚*整*虾酱得来的添补,那可是大几钱银子! 彩礼自己没赚到半粒米,镯子还让人耍心眼讨了去,这些日子每想到这事,她简直气得倒仰。 卢风才多大,哪里听得懂这个,卢雨知道这是他娘在骂自己,抿紧了嘴,面露不快。 “以前不也是这些活……” 刘兰草听清他犟嘴,声音一下子拔高了。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以前家里有你大姐,还有苏乙那小白眼狼,分给你的活计自然是少的,现今没了人,你再不干,是指望谁干?都不干,行啊,咱们娘仨干脆勒着脖子喝西北风!” 她嘴快骂完,左右看一眼,见隔着两条船,王家那婆娘的耳朵不知是什么做的,居然还往这瞅,一脸看热闹的架势,她当即对着王家船的方向,朝海里啐一口,“看什么看,碎嘴子烂舌头的贱人,我呸!” 说罢她再也忍不下,进了舱一甩门,指着卢雨道:“赶紧给我起来!为了个穷汉子在这里哭哭啼啼,你哪里像我刘兰草肚子里掉下来的种?” 她恨声道:“钟家那小子有什么好,鼓肚充胖子的玩意,兜里没几两银,非得又是好布好米的置嫁妆,在澳里转一圈又带回去,从咱家手里捞了镯子,转头就给苏乙打了根簪子,戴着满处晃荡。我倒要看看,他能装到何时,财这东西,越露越漏,早晚让他漏没了去!” 卢雨飞快爬起来,目露不甘道:“钟洺还给苏乙打了银簪子?这才成亲第二日!” 他大姐嫁表哥,到现在都还没得银簪子,只讲家里的钱都买了新船,等生了孩子再说。 显然刘兰草也想到了悦姐儿的事,目光一沉。 “他哪里来的钱打银簪子,定是那银镯子熔的。再者说,那就是个买不起新船的破落户,一根簪子才几两银?船可是养家吃饭的!” 她缓缓语气,对亲哥儿接着道:“我是你娘,还能害你不成,早前不让惦记钟洺你还不乐意,现今看见了?破锅配破盖,你且让他和小白眼狼互相祸害去,回头娘给你寻门好亲,保证不输你姐姐,到时你穿新衣坐新船,敲锣打鼓地出嫁,给咱家好生长长脸!” 第36章 沙鳗 一场喜宴, 好酒好肉,足够让村澳里的人热闹几日,至多两三天便又回到了寻常的节奏里。 七月尾巴上已然出了伏, 白水澳的海蜇旺汛结束了,秋蛰不是不能捕, 只是口感不如伏蛰,价钱更低些, 全看各家选择。 有些人家照旧成日出海捕蛰, 也有的人家不再于此事上多花精力, 像是钟家族里便不再组织一起出海,谁家要是还想去,可自寻罟朋。 既如此, 钟洺是头一个表明不再去的,不是他贪懒偷闲, 实在是有更挣银钱的事等着他去干。 婚后没两日, 又到了给食肆送虾酱的时候。 苏乙提前准备好了两坛子虾酱,一坛送去给辛掌柜,另一坛带去圩集上卖。 钟洺自要陪他,和夫郎一道摆摊, 想想就有意思多了。 他为此当天一大早便下了海,转一圈却没看见什么好东西,小鱼小虾两三只,让总见识大货的他懒怠出手。 在石头上撬了些将军帽, 这东西算是鲍鱼的亲戚, 比鲍鱼更小,壳子也没有纹路,单看半边有点像大号的蛤蜊。 除非连续下来好几趟, 不然单靠这个是攒不出多少斤两的,钟洺不打算卖,准备留着自家做了吃。 把网兜口子紧了紧,他原地转了个方向,自沙子里抠出了几只花蟹,其中一只离得远跑得快,顺着海水流向一会儿就没了影。 铁耙在海底一通翻找,又得了白贝与海螺各三两个,顺带发现了几个颜色漂亮的宝螺。 宝螺外壳光滑柔润,花色纹路各不相同,这种螺没人吃,一般都是赶海时小孩子捡了去把玩,如果遇见个头大又花色好看的,有些行商会收去做成摆件卖。 钟洺以前遇上了会留下给钟涵,现在有了夫郎,他不确定对方喜不喜欢,多凑了几个大大小小的才罢休。 除去找宝螺的过程,今天的海底实在没什么意思,钟洺瞅着珊瑚礁里游来游去的彩色小鱼,盘算着以后可以撑船往远处走走再下海。 以前不这么干是因为船上不能没人把舵,有了苏乙,他完全可以带着夫郎出海,小弟也可以跟着,不必因无人照看,每次都把他送去二姑船上。 钟洺美滋滋地想了一通,正打算不耽误时间,先上岸再说,就看见一根筷子似的长条鱼,直直地从沙子里往外窜出头,鱼身上皆是斑斑点点的花纹。 他眼前一亮,认出是沙鳗。 沙鳗向来是群居,一旦出现一条,周围肯定有更多,只是太过胆小,可能刚才弄出的动静把其它的吓回了沙子里。 鱼这东西是会随着海流四处游的,可能今天在这里,明天在那里,都说不准,这片海他来过多次,今天是第一次看见成群的沙鳗。 若是能多逮上一些,无论是鲜鱼还是干鱼,价钱都不错,没法一网一网往上捞的鱼获,势必比成群结队的那些个要值钱不少。 钟洺小心地在海底绕了个圈,往上游了两下子后再低头看去。 起先视野中依旧只有最早看见的那条沙鳗,等了几息后,四周的沙砾轻轻晃动,藏在其中的沙鳗如同雨后竹林里的笋子,一条一条往上冒。 他大致记住这些鱼冒出来的位置,先浮去海面上换了口气,接着重新回来,找准时机后开始下潜。 随着他的接近,沙鳗因为受惊而依次缩回脑袋,钟洺不心急,慢悠悠地在旁边等待。 鳗鱼的脑子才多大,它们在沙子里潜藏了一段时间后觉得没了危险,又开始接二连三地探头探脑。 而钟洺等的就是这个时候。 一条、两条、三条…… 哪条探出脑袋,他就会飞快伸出手捏住,用力甩进网兜,鱼尾巴拍起砂砾,眼前的海水犯起浑浊,钟洺用这个法子连捉了七八条,胳膊都酸了,到后来见没了动静,伸手去沙子里摸了摸,摸到东西后往上一拽,手里多了条软趴趴的死鳗鱼。 钟洺突然想起三叔曾说过,沙子里的筷子鱼胆小,不像是有些品种的鳗鱼凶狠异常,还会张口咬人,远海更有一种狗头鳗,危险程度不亚于鲨鱼。 沙鳗则不同,常常在跟着渔网上来的半路就已经吓死了,所以圩集上很难见到活的。 钟洺以前以为是渔网收起的速度太快,加上猝然离水,沙鳗才会受惊,没想到在海里看到同伴被捉也会活活吓死。 他冒出个想法,拿出铁耙对着眼前的沙地一顿猛拍,预想中的沙鳗受惊离沙游走的场景并没有出现,只有沙地在一下下地鼓动。 他顺着鼓动的方向用铁耙拦截,基本几下子过后就能抓到一条死鳗鱼。 ……还能这样? 之后钟洺几乎没干别的事,一直在想办法把沙子里的鳗鱼吓死再翻出来“收尸”。 他干得太起劲,一口气快到头了方意识到,赶忙拉着沉了许多的网兜朝水面游去,用力呼吸几次缓了过来。 泡在水里的四肢有些发冷,哪怕明知现在沙子里肯定还有鳗鱼在,钟洺犹豫了一下也没再下潜。 反正网兜里的收获已足够他今日小赚一笔,留下的鳗鱼也不会浪费,很快就会被以鳗鱼的大鱼或是海龟发现吃掉。 苏乙在船板上翻晒蛤蜊干。 他嫁过来这几天,发现钟洺完全没有晒干货的习惯,以前家里吃的都是二姑、三叔他们给的。 在他看来这哪里是过日子的样子,人在船上过,船在海上漂,晒的干货既是自家口粮,亦是一笔进项。 他知钟洺过去多半是嫌麻烦,干货这东西晒起来繁琐,不是抠出来往竹簸上一丢就行的,而且不出数,二斤鲜货晒不出一斤干货,从年头攒到年尾才能攒出几口袋,卖给行商赚个嚼用。 钟洺是有本事的汉子,不该把时间消磨在这事上,现今自己来了,干起来就是,他不怕辛苦,反而怕没活干没事做。 一个早上收拾出来面前的一竹簸,刚刚铺平整,钟洺便回来了。 “怎的脸色这么白,你这是下了几趟海?快擦擦头发,我给你盛碗姜汤去。 他起身迎上去,一看钟洺的嘴唇不复先前那样有血色,肯定是在海里泡了许久,遂拿来早就准备好的大布巾递过去,又转身去看灶上已经熄火的姜汤。 出伏之后水冷伤身,钟洺因着憋气厉害,在海底的时间比寻常人久得多,苏乙不懂别的,只知人常受冻肯定不是好事,姜汤驱寒气,多喝没坏处。 钟洺以前都是一个人下海,一个人回来,头发胡乱一擦,分拣一下捞上来的东西便去码头,哪像现在,还有现成的姜汤送到嘴边。 说实话他不爱喝这个,辣丝丝的,一口下去好像五脏六腑都被烧着了,可既是夫郎特地做的,给多少他都喝得下。 “咕嘟”几口,一碗姜汤见了底,钟洺皱起眉毛,辣得直吐舌头,“嘶”声不断。 “有没有水,我灌两口,这姜汤怎么比我以前喝得还辣?” “这是老姜熬的,可不是辣,越辣寒气散得越快,是好事。” 苏乙给他端来一碗水,钟洺只觉得全数喝下去也没平复喉咙里的辣意,他咳了两嗓,片刻后,还真觉得后背、脚心都一齐发热了。 “你别说,还挺管用。” 布巾在头上揉搓着,把发丝搓得乱糟糟,他半点不在意,过了一会儿,从大张的布巾里露出半张脸来,对苏乙笑道:“今天我下去了两趟,逮着了好东西,你快去瞧瞧。” 钟洺说的好东西当然就是成桶的沙鳗,像面条似的盘在其中,看着像是一团水蛇。 钟涵拿了根树枝子轻轻往上戳,一会儿咧一下嘴,看起来又害怕又好奇。 “嫂嫂,它们怎么不动?” “都死了,这种鳗鱼胆子小,离水容易吓死。”苏乙同他解释道。 他晃了晃桶,发现里面还真不少,多多用后腿站起来,扒在桶边看,时不时伸出爪子打鳗鱼一下。 “从哪里捕了这么多鳗鱼,平常撒网也轻易捉不到这么多。” 头顶一暗,苏乙仰头看去,果然是钟洺正站在他身后弯腰,汉子肩宽又高大,一下子把日头都遮去大半,水珠顺着下颌的线条滚落,啪地一下砸在他的鼻子上。 伴随着一声轻笑,钟洺伸出手替小哥儿一把抹掉,然后盘腿在旁边坐下,给他俩讲在海底遇见鳗鱼,又吓死好多的事。 “这回我也是长见识了,下次再遇见鳗鱼窝,我还这么干。” 苏乙和钟涵听得一愣一愣,他们都见过鳗鱼,除了撒网捞上来的,有时候赶海时滩涂的泥巴里也有,潮水把鳗鱼送上来,它们便凭借本能向下打洞,但从不知道鳗鱼在海中时是怎样生活。 “海底是有意思,比出海撒网有趣味。” 苏乙听罢,向往道:“我现在明白,为何你以前不乐意出海捕鱼。” 相比钟洺在海里的所见所闻,海面上的生活要无聊太多。 “那是以前,现在我要养家了。” 钟洺看向苏乙,“不过你能这般懂我的心思,我很高兴。” “咳,小仔还在……” 在苏乙听来,钟洺说这等话已经很出格了,穷人家日日为生计奔波,有几个把肉麻话挂在嘴边上。 “嫂嫂,你叫我?” 戳腻了沙鳗的钟涵,转而去翻旁边另一个桶里有什么,听见自己的名字,他茫然抬头。 “没叫你,你继续玩。” 苏乙有些慌乱地回话,然后又听到钟洺在旁边小声地笑。 逗完夫郎,也该预备着往乡里走,钟涵吵着要一起,钟洺便松口让他跟着,多去乡里长长见识没坏处。 这回要带去卖的东西不多也不沉,没用扁担,钟洺单拿了一个背篓,放入两坛子虾酱帮苏乙背着,沙鳗直接连桶提在手里。 将军帽和几个螺贝留下吃,花蟹放在网兜里由苏乙拎着走。 多多见他们都要出去,也下船跟了一程,到半路遇见了钟三叔家的大花和二花,三只猫凑在一起打成一片,钟涵出声让它别再跟着,多多像是听懂了,很快与大花二花你追我赶地跑远了。 清浦乡的码头一向人多,守在口子上收市金的小吏还在,钟洺面不改色地交了五文钱。 小吏看看他,又看一眼苏乙,冲后者抬了抬下巴,“你的呢?” 他认得苏乙,这小哥儿常来圩集卖虾酱,生意还不错。 “我俩是一家的,这是我夫郎。” 钟洺当然没走,他同小吏解释。 小吏一哽,不信道:“这才几日,上回他来还照旧交了铜子。” “官爷明鉴,我俩正是两日前摆酒成的亲,随便一个白水澳的人都知晓。” 话音落下,队伍里真有认识的人附和。 “正是嘞,官爷,他俩现今是一家子!” 小吏仍不肯作罢,上下打量苏乙几眼,冷不丁道:“你叫他一声我听听。” 这话说得多少有些无礼,钟洺拧起眉毛,作势预备开口,手上忽而一凉,低头看去,是苏乙捏了一下他的手,轻轻摇头。 小吏再小,在水上人眼里也称得上一句“官爷”,这要求也不算出格,他不想钟洺因为自己与对方起冲突。 “官爷,这确是我相公不假。” 他清了清嗓,清晰地说道。 “那这小娃娃?” “是我小叔子,我相公的小弟。” 小吏撇撇嘴,总算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低头看着手里的册子,举起手用力朝后摆。 “赶紧走,下一个!” 过了这关,钟洺分出一只手护着苏乙后背往前走,苏乙则一手提螃蟹,一手牵钟涵。 期间途径两个已交了市金,正在忙活摆摊的汉子,其中一个道:“你听见风声没,听说乡里的市金当真要涨了。” 苏乙侧过头去,默默竖起耳朵。 第37章 管钱 说话的两个汉子带来一网鲳鱼, 一大桶虾蛄,哗啦啦倒进盆里,鲳鱼色泽银亮, 虾蛄还是活的,在桶里不断弹跳。 这块人多, 走得也慢,苏乙攥着小涵哥儿的手假装看鱼获, 听他们继续说道:“哪里来的风声, 真的假的?” 开头那汉子道:“我阿伯前两日去货栈卖干货, 听那头的伙计正聊呢,货栈消息最是灵通,怕是不假。” 一个虾蛄蹦出桶外, 问话的汉子捡起来丢回原处,不忿道:“五文钱也不少了, 竟还要涨?” 他说到这里, 瞅一眼远处摆摊卖菜的村户人,努嘴道;“你说那些人涨不涨?别是单冲咱们来的。” “谁知道,真要涨了咱们只能捏着鼻子认咯,还能如何。” 汉子说罢, 摊子前已来了问价的客。 两人止了话头,赶忙招呼叫卖起来。 苏乙听得面露愁容。 “咱们快走两步,有个树底下的位子人多还不晒得慌,去晚了怕是要被占了。” 钟洺注意到苏乙走神, 他提醒一句, 轻轻推着夫郎的后背往前带了一下。 三人紧赶慢赶到了钟洺说的老地方,庆幸的是还没人来,空出的地方虽不大, 但也够用。 亏得他们现在是一家子人,若是两家子,一个汉子和哥儿挨着摆摊,中间总要隔出一段距离,那样此处就显得拥挤了。 “大哥,这块石头还在。” 钟涵认得他坐了几回的大石头,走过去弯腰想搬起来,但试了试根本搬不动。 钟洺笑道:“你先坐在那,一会儿我给你搬。” 钟涵闻言,伸手摸了摸石头表面,而后从衣服里掏出一块小帕子,放在上面铺平了后才坐上去。 “半大小仔,还挺讲究。” 钟洺笑他一句,转身和苏乙一同张罗摊子上的东西。 鳗鱼、蟹子和虾酱一字摆开,苏乙惦记着先前汉子说的话,往钟洺身边凑了凑,小声道:“刚刚路上有两个汉子说起的,市金涨价的事,你可听见了?” 钟洺还真没留意,他那阵子还在因苏乙当着好些人面叫了声“相公”,心里舒坦得不行,旁人的闲谈哪里入得了他的耳。 好在市金涨价的事他本就知晓。 “这事我也闻得过风声,正想着趁这时候,在乡里赁个摊子好做生意。市金能涨一回,就能涨第二回,前后算下来,倒不如赁个摊子直接按月交赁金省事。” “赁摊子?” 苏乙睁圆眼睛,“不是说水上人赁不得……” “我自有门路,托了人办此事,估计这几日也该有回信了。” 周遭人多,钟洺没细说,他把杆秤拿出来放在一旁,“若能办下来,咱们日后就有固定的位子摆摊,还能自己竖个棚子遮阳。” 试问哪个在乡里做营生的,没羡慕过那些有自己摊位的商贩,位置是固定的,放在那里不会跑,想何时来便何时来,用不上争抢,且如钟洺所说,还能不受日晒。 甚至于这些好处都是其次,关键在于你常在一个地方摆摊,主顾们不必费心每次都满地寻你,赶上那没耐心的,打眼一看没瞧见你,常常就直接换别家买了,哪怕鱼获不如你的新鲜,虾酱味道不如你的好也不打紧。 有了摊子则不同,更易做回头客的生意。 此前他可从没想过,自家也能在乡里有个摊子,要知道好些村户人都没有,有摊子的基本都是正经的城中户。 钟洺见夫郎眼睛亮晶晶的,知他也意识到有个摊子的好,这还没牵扯到鱼税,待收鱼税的消息一出,怕是乡里的摊子要供不应求。 水上人那么多,也不只他一个人有门路,好在此番抢得了先机。 “那我先去四海食肆送虾酱。” 苏乙顿时不为市金涨价而担忧了,转而开始操心起别的,摊子的赁金肯定不少,钟洺托人办事打点门路,定也掏了一笔银子。 相比相公卖的鱼获,他靠虾酱赚的银钱还是太少,可要问他有没有什么别的法子,他一时也想不出。 之前起意做虾酱,是因虾酱是船上常见的吃食,而且做虾网简单,捕虾子不用出海,也不用花大力气,他一个哥儿完全做得来。 乡里当然有不少别的吃食卖,与海产有关的有那卖生腌的、卖酱蟹的、卖蛎黄煎的,前两种他倒也能学着做,就是味道不一定能胜过其他人,就像他的虾酱在圩集里有些名气,这两样也都有滋味好的摊子卖着。 蛎黄煎要用鸡蛋,水上人养不得鸡,鸡蛋全靠买,这门生意想都不用想。 苏乙在心里叹口气,知晓这是自己见识太少的缘故。 钟洺不知苏乙心中在想什么,见苏乙要走,从褡裢里摸出一串钱给他道:“你拿着,沿路看看家里有什么要添置的,直接买回来就是。” 因办了亲事,家里粮食不用发愁、油盐酱醋也都有,不过在钟洺看来,哥儿过日子比他细心多了,有些以前他用不上的,家里自然没有,苏乙要是想用,就要额外再买。 “我身上有钱。” 他把钟洺给的钱串子推回去,想了想道:“别的倒是没什么,只是之前做针线一直借的二姑家的,我想着买两根针,几样常使的线,再挑些碎布头备着用。” 苏乙自觉不能自己做主,先问过钟洺的意思。 “这些我不懂,你想买什么就买,这些钱你也拿着。”钟洺把钱串子塞进苏乙手里,“二姑他们总说我花钱大手大脚,我想着以后家里的钱就全放你那里,你管着花销,我手上有个摆摊找零的铜子就够了。” “这怎么行,哪有汉子手里没钱的。” 苏乙不肯收,这件事之前在家里时钟洺也提过,他当时就摇了头。 能嫁给钟洺当夫郎,他已觉得足够幸运了,有吃有穿有地方住便够他欢喜,哪里还能拿起架子当家。 没成想钟洺就没丢下过念头,趁这个当口又提起来。 “你再推脱,一会儿那烦人的小吏看见,说不准要疑我你我生分,又要来问咱们是不是装的一家子。” 这招对苏乙好用得很,小哥儿立刻停了动作,还心有余悸地往码头方向看一眼,钟洺瞅准机会,把钱串子丢进小哥儿的掌心。 小哥儿若不愿当家管着钱,他也不会逼着对方去做,只是不愿苏乙手里短了花销,还要犹豫纠结着找时机开口索要,为此他不得不“强势”一些,想着日子长了,小哥儿应当就习惯了。 苏乙不得不收下,暂把铜钱搁进自己的钱袋里。 “那……就当先放我这,你要是用就同我说。” 他问钟洺,“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我也一起买回来。” 钟洺摇头,他什么也不缺,倒是看到小弟后又道:“家里的橘子干吃完了,不妨再买点,也给莺姐儿和雀哥儿捎带一包。” 苏乙记下,抱着虾酱坛子离开。 到了四海食肆,辛掌柜和他养的八哥鸟都不在,苏乙省了客套,把虾酱交给伙计,换回上次送虾酱时用的坛子,眼见伙计翻出一本册子,在他名字后划了一笔才放心离开。 别的字他都不认识,但认得自己名字的形状,是钟洺教给他的。 这还多亏了名字简单,像是钟洺和钟涵两兄弟的名字,他见钟洺用树枝子在沙滩上写了好几次,仍然会迷糊。 话说回来,成亲前他都不知钟洺识字,这在水上人里可是百里挑一,实在是厉害极了。 想到自己相公,苏乙神色轻松,路过和钟洺吃过一次的馄饨摊时想到,等满一个月他同辛掌柜结了账,就拿银钱请相公和小仔一人吃一碗。 “哥儿,要点什么,过来瞧瞧,我这摊子上东西全得很,针头线脑样样有,还有各色花样子、碎布头。” 苏乙正想买些针线,听见叫卖声难免被引了过去,蹲下身子看一圈,要了一根缝衣针,一根更细的绣花针,深色、白色的棉线各一团,这些加起来是十文钱,接着问绣线的价钱。 绣线是丝线,比棉线贵不少,一团比棉线少,还要五文钱。苏乙有些不舍得,挑来挑去,挑出最常用的四个色,劝自己这次买了后能用上很久,算不得浪费。 碎布头是线捆的,一包十块布头,最大的也不过巴掌大,一包要五文钱,这价格还算公道。 因不能解开选,苏乙拿起几包看了看,挑了个颜色看起来多些的,想着可以给小仔拼在一起缝个沙包,他上次提过一嘴,说是想要。 东西买全,花出去三十五文,不过心里踏实极了,全数装好放进随手挎的竹篮。 又转去蜜果摊,买了两包橘子干,又是十文。 他在心里暗道,亏得拿了钟洺给的铜子,不然还真是不够,以前不当家,不知零儿八碎的东买一样,西买一样,单看都不贵,凑在一起便数目可观。 想要多赚些的想法愈发强烈,苏乙琢磨得入神,反应慢了些,快走回码头附近时眼前一花,被个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的汉子撞了肩膀。 汉子失了平衡,原地摔了一跤,他则朝后趔趄,后腰直接顶上了身后的木板车,疼得他“嘶”了一声。 板车结实,放的东西又多,倒是没有倒,走在板车旁的姐儿看清楚苏乙是被人撞的,还关切地问他有没有事,同时狠瞪了那汉子一眼。 “我没事。” 苏乙谢了姐儿,伸手揉着腰,怨自己倒霉,不料那撞了他的汉子爬起来后,反过来骂他:“不长眼的玩意,耽误了老子的事,你拿什么赔!” 周围的人估计都被他的不要脸给震住了,竟是没人说话,包括苏乙在内,他愣了一下才皱眉道:“是你撞了我,怎的还恶人先告状?” 汉子往地上吐一口唾沫,露出一嘴黄牙,端的恶心,他明显是个不讲的,这会儿一肚子气只想找个人撒出去,眼前这个看起来瘦小好欺负的哥儿便是个好选择。 苏乙虽不怕事,没那么怯懦,可面对这么个汉子到底难以招架,就在他想着该怎么脱身时,却见一张熟面孔路过,那人先是看见挑事的汉子,又顺着看见苏乙,登时两眼一瞪,挽着袖子便冲上来。 “不要脸的烂鱼仔,这也是你能动的人?” 詹九带着两个跟班,仗着人多,三个打一个,三下五除二把汉子揍成个乌眼青,又给钳着胳膊拎起来,他自己拍拍衣裳,对着苏乙客气道:“不知嫂夫郎可还记得小的?” 算来也还是苏乙第二次见詹九,同样都是叫“嫂夫郎”,上回是玩笑,这回却成了真的。 他有些不好意思道:“我记得你,是詹郎君吧,多谢你帮忙。” “哎呦,您快别折煞我,我一个街上混的那还叫得上郎君了,您叫我詹九就成。” 他指了指身后的汉子道:“这小子是个偷鸡摸狗的,不是什么好东西,不知恩公在不在乡里,要是在,我正好送了他去见恩公,看恩公打算怎么处置。” 他想要是钟洺知道这倒霉小子得罪了苏乙,怕不只是揍一顿这么简单。 得知钟洺就在码头圩集上摆摊,詹九二话不说就要跟着去,说是正巧有事要寻钟洺。 具体什么事,苏乙未曾多打听,他预备带路,走前想到刚刚的姐儿,又冲对方道了声谢。 姐儿这会儿看他的眼神都变了,八成是觉得他也不是什么简单人物,苏乙和人家萍水相逢,也不好多解释,只得浅笑了笑,任由人误解了去。 半晌后,一众人回到摊子前,钟洺远远看见苏乙身后跟着詹九,还有个骂骂咧咧的汉子,立刻站起来,先牵过小哥儿的手将人拉到身后,才问詹九道:“这是怎么回事?” 第38章 教训 詹九一听, 当即自己见到的说了一遍,至于事情的缘由他确实不知,钟洺遂转身问苏乙。 苏乙便将自己如何在街上好好走着, 被这汉子狠撞了一下,对方却还反咬一口的前因后果讲了。 当中提及他撞了板车的事, 钟洺这才明白为何从方才站在这里起,苏乙就时不时抬手揉一下后腰, 定是撞疼了。 亏得苏乙不是那等病弱或是有孕的哥儿, 要是那般, 真能让此人撞出个好歹,且听起来,要不是詹九及时出现, 事情还会更糟糕。 钟洺一阵懊悔,再看向那汉子时目光暗得怕人。 眼见这汉子眼上一块乌青, 衣裳也乱了, 他知是詹九已经教训过,这等人最是欺软怕硬的,当时若不出手,他非得更张狂不可。 所以詹九带人出手是情势所致, 和他作为苏乙相公,教训欺负自己夫郎的恶徒乃是两码事。 他示意詹九让开,直接单手一把拎起那汉子的衣领,问道:“你用哪边身子撞的我夫郎?” 汉子已被钟洺的气势给震住, 那手劲简直如铁钳一样, 令他挣脱不得,他语无伦次,半天也不肯说。 苏乙意识到什么, 他忙把手里的东西都放下,走去一旁将钟涵揽到怀里,捂住了他的眼睛。 几步开外,钟洺高大的身形将汉子全都遮住,面无表情道:“你若是说,我只卸你半边胳膊,你若是不说,就两边都卸,你自己选。” 汉子吓破了胆,“嗷”一嗓子道:“左边,是左边!” 钟洺二话不说,“咔嚓”两下卸了他膀子上的关节,那骨头错位的声音惹人牙酸,旁边的詹九和他两个跟班听见,眉毛鼻子都皱到一起,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膀子,心道这真是个狠人。 伴随着钟洺手上一松,汉子倒在地上叫痛不止,码头这边卖鱼获的人多,地上总有水,泥泞得很,里面还掺着菜叶子、鱼鳞之类的东西,平常人往这边来买东西,都得穿木屐,小心翼翼踩着石头走。 而这汉子哪顾得上这些,在地上扑腾一顿,浑身沾满脏污,活像一块臭肉。 肩膀脱臼,就是找郎中接上,也要大半个月方能活动自如,钟洺看詹九一眼道:“搭把手,把这人丢得远些,别误了我们和乡亲们的生意。” 不等詹九发话,他身后两个跟班就蹦起来去抓人了,那架势,生怕晚了一会儿自己也要被钟洺拆两根骨头。 等跟班把疼得脸红脖子粗的汉子拖走,周围总算是清净下来,苏乙松开了捂着小涵哥森*晚*整*儿眼睛的手。 钟涵疑惑道:“嫂嫂,刚刚怎么了?” 他什么都没看见,但是却听见了不少奇怪的声音。 苏乙蹲下来,摸了摸他的小脸,“是大哥在教训坏人。” 他没想到钟洺会这样帮自己出气,要是换了别家的汉子,当街这么干他定是要被吓到的,可当这个人是自己相公时就全然不同。 活在此世十几年,苏乙从未像当下这般有底气。 “那为什么嫂嫂不让我看?”钟涵还没想通。 苏乙哄他道:“等你再长大些就能看了。” 他安慰完小仔,前面的钟洺也已转身回来,苏乙起身时后腰隐隐作痛,让他身形一顿。 “还疼么?伤了腰可不是小事,一会儿我带你去医馆看看。” 苏乙摇头,“估计至多就是青了一块,哪里用得上去医馆,去一趟贵得很。” 钟涵伸出小手,“嫂嫂受伤了么?小仔给你揉揉!” 苏乙笑道:“好,谢谢小仔。” 说罢他微微仰头,同钟洺道:“詹九说寻你有事,你们是不是还有正事要商量,小仔有我照顾,你要是忙的话就随他去,这边不用担心。” “没什么大事,我就和他在这里说上几句就罢。” 苏乙刚离他视线就险遭了欺负,他哪里肯再单独走。 他向前走一步,低声问:“腰真的没事?” 苏乙含笑道:“我又不是瓷瓶子,就那么撞一下还能碎了么?” 钟洺垂下眸子,眨了眨眼道:“刚刚……没吓着你吧?” 他语气难得有些心虚。 “这话你该问小仔。”苏乙替钟洺拍了两下衣服上的褶子,轻声道:“快去谈事吧,詹九都等急了,还有,今天这事合该谢他,但我不知怎么做才合适,要么咱们请他去家里船上吃顿饭?就是不知他肯不肯去,都说乡里人不爱往咱们水上人的村澳里走的。” “是该谢他,这事交给我。他要是去,咱们就好生招待,若是没空去,我在乡里请他。” 詹九等了半晌,总算等到钟洺搭自己,他迎上前道:“恩公。” 钟洺带着他去了树下,头顶树冠中知了叫个不停,震耳朵的同时却也能遮掩一下他们将要说的话。 詹九这时候找自己,想也知道是为了什么,钟洺却不着急,先问那挨了教训的汉子是谁。 詹九道:“那人姓郭,原本在乡里一青楼当打杂的,后来听说是惹了楼里面一个当红的粉头,教妈妈给赶了出来,那之后就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 “这人你替我盯着些,别让他再惹出什么事端。” 詹九一口答应,“恩公放心,那人的胆子就芝麻大,这遭被卸了膀子,能消停好些日子,指定不敢再触您一家子霉头。” “那样就是最好,以后我们是要在乡里长久营生的,没那么多闲工夫对付这些个无赖。” 他问詹九,“阿乙说你寻我有事,可是赁摊子的事有了眉目?” 詹九喜道:“正是!户房的那位官爷托人告知小的,在南街靠近码头这边的位子划了几个道,现下统共分出了六个摊子,只等恩公您跟小的去看一眼,您要哪个,小的就替您占下。” 钟洺听出话里的意思,“以前南街是不是没有这六个摊子的位子?” 詹九点头,“原先没有,说是卖鱼获的容易搞得街上脏污,鱼腥味也大,怕临街的铺子不乐意,现下划出的这六个位子,后面的铺面都是些卖杂货的,像是什么蓑衣木屐、竹具木器,不比那等卖布的、卖吃食的,毛病少多了。” “这六个若是不够用,往后还能有更多?” 詹九迟疑一瞬道:“这还真说不准,小的想着六个连成一片也不少了,要是更多,乡官老爷能乐意?” 钟洺暗自摇头道:“你也知道六个不少,当乡官老爷真是瞎子聋子不成?” 水上人在这些个当官的眼里,从来都是任他们索拿的钱袋子,过去凡是荒年收不上粮税,就往水上人头上摊派,因着他们本也不靠种粮食谋生,荒年与否并无影响。 要是连水上人都缴不上,他们也有法子,逼你家里转当盐户或是珠户,交盐和珠抵税。 真到那一步,往上交的盐有定数,采珠更是艰辛,三五年下来,只会被拖得越来越穷。 这回涨市金、增鱼税,再卖赁摊子的名额,钟洺也是上回和詹九见过面后才想明白其中关窍。 一个乡里衙门户房的小吏,哪有这么大本事,此事能如此顺利,估计还是乡官老爷本人发了话。 詹九经钟洺一说,也回过味来,连声道:“怪不得!照恩公这么说,小的更可以放开手脚了,横竖上面有人。” 钟洺的确是这个意思,“只是你在这件事上也不可贪图太多,免得招致祸患。” 詹九笑道:“这点道小的还是懂,不就是人家吃肉咱们喝汤么,有肉汤喝我也知足!” 见赁摊子的事已大定,钟洺和詹九约着今日晚些时候去选位子。 “还有今日这事,多亏了你出面,你嫂夫郎也说要单独谢你,想着邀你去家里吃顿渔家饭,他亲自下厨,就是不知你方不方便。” 詹九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 “哎呦,这,这怎么敢当。” 请人去家里吃饭是比下馆子还有诚意的事,毕竟关系不到,哪里肯让你登门。 “你只说去不去,若是不去,我就在乡里寻个食肆请你,这顿饭总是要吃的,这份谢你也当得起。” “去,当然去!”詹九一口答应。 过一会儿他那两个跟班回转,不知把姓郭的丢去了哪里,詹九的意思是要去看看,待三人走后,钟洺总算回到自家摊子前。 这一会儿工夫,已有四五个熟客来找苏乙买了虾酱,最后一个老夫郎还没来得及走,见钟洺过来,他打量一眼道:“这就是你相公?长得怪高嘞。” 他饶有兴致地问钟洺,“你家祖上是不是北地来的?我听说你们水上人,好些是以前逃难来南边的。” 钟洺笑道:“祖上不知,不过我爹我娘确实长得都不矮。” 又说几句闲话,老夫郎才提着一篮子菜,端着虾酱离开。 钟涵正坐在一旁吃橘子干,见钟洺过来,他也给钟洺分一个,钟洺吃到嘴里,边嚼边道:“一会儿咱们卖完东西,先去南街选摊子,另外詹九应了去家里船上吃饭的事,我想着要么就今晚请了他。” 苏乙没想到摊子的事这么快就成了,反应过来钟洺所说的“门路”正是詹九。 “今晚也好,咱们过了午就回去准备起来。” 水上人请客,别的不说,首先东西要新鲜,最好这边才出水,那边就紧跟着下锅,不然都没脸端上席面。 钟洺看了看桶里的沙鳗,“可惜这个放不到晚上了,詹九没这口福。” 苏乙悄声道:“刚刚倒是有人问价,只是都没买。” 钟洺道:“莫担心,你且看,这一桶留不了两刻钟。” 果如他所料,圩集上的食肆伙计很快发现了钟洺所在,一窝蜂围上来,其中四海食肆的伙计之前见苏乙去过,就知钟洺多半也在,赶着就来了,本想包圆,无奈另一人比他更早,却不是八方食肆的人,两边争了半晌相持不下,最后只好沿用老办法,一人一半。 其实一半也不少了,沙鳗虽有个俗名叫筷子鱼,是说它在海里立着时和筷子一样直,而非是指和筷子一样细。 当中粗肥的,身子差不多和小孩子拇指与食指圈出来的圆那么宽,一条就有两斤重,其它小一些的也有一斤半上下,将其剁成块红烧,或者做成沙鳗鲞,吃的时候再启了坛子上锅蒸,都是常见的吃法。 此番钟洺捕了二十多条,四十多斤的重量,按照一百六十文一斤的价钱卖出,得了七两多银。 花蟹也让一个乡里的妇人一兜买走,一百五十文。 等到苏乙的一坛子虾酱卖空,两人收拾了东西,携着钟涵一起,往和詹九约好的南街去。 第39章 摊位 “恩公, 您看,就这几个地方,您挑个合眼缘的, 我叫几个小子给搭起棚子来,下月初一起就能用。” 詹九一早就候在路边上, 见了钟洺,忙不迭地介绍起来, 钟洺顺着他说的低头看, 但见地上用白粉笔划着线, 又用麻绳捆了石头,围成圈固定住,将地界圈起不让人进。 铺面有大小, 二钱银子能赁个普通大小的铺面,要想地方大一些就要往上加钱, 最多能加到四钱银。 不过租大地方的, 多是做吃食生意的,像是他们光顾过的馄饨摊子,总得有地方搁置桌椅板凳,为此不得不多掏赁钱, 在好地段赁摊子,不亚于在差地段赁铺面,全看你做的生意能不能赚回来。 钟洺和苏乙商量,他本打算要个二钱大小就足矣, 实地看了又觉得小。 他和苏乙是一家子不假, 做的却是两样生意,一样是生鲜,一样是吃食, 且他本也有入了冬下海不易,转做一季吃食生意的打算,这两边不好挤在一处。 “别的不说,至少得能并排放下两条长桌。” 詹九帮着丈量,最后择定一月租三钱银子的摊位,正好也挨着一棵大树,左边临着别的摊子,右边无人。 钟洺满意得很,问詹九,“赁钱怎么交,有什么说法?” “这街市上的摊子都归衙门市司管,圩集上收市金的也是市司里头的小吏,这会儿您跟着小的去交,保人就写小的名字,都安排好了。” 钟洺刚卖了沙鳗,身上不缺银钱,早交了银钱早安心。 市司不在衙门里办公,另辟了个小院,就在南街另一头,到了地方,苏乙和钟涵在外面等候,钟洺跟着詹九进去,见他寻了熟人打了个招呼,暗中塞了一把铜子,接着便是交钱,给文书。 钟洺接过文书看了看,那办事的小吏觉得他装相。 “看什么看,难不成你识字?能看出个花来不成。” 钟洺把文书放下,按了手印道:“小人粗认得几个字。” 小吏见状,给他拿了支毛笔,蘸了蘸墨,“你若识字,只画押可就不成了,还得签字才好。” 他故意为难钟洺,钟洺不觉意外,陆上人看不起水上人是常事,城里人看村户人是泥腿子,看他们是比泥腿子还低一等的。 钟洺泰然接过笔,“先前不知这规矩,多谢官爷提醒。” 他提笔写下自己的名姓,自谈不上什么好看,可也一笔一划写得端正。 小吏“咦”了一声,“倒是小看你了,还真会读会写。” 说罢屈指一弹纸,往上盖了个印。 “行了,拿去吧。” 他是听上官吩咐办事,加上也收了两角酒钱,除了嘴上逞快,旁的未多为难。 出了市司,詹九低声骂一句,“这些小吏实在是恼人,手里芝麻大点的权,威风抖得比谁都厉害。既得了吩咐、收了钱,办事还如此不利索。” “你我也不是头一天知晓他们这般嘴脸了,何苦往心里去。” 钟洺言罢,快步跨过门槛走回苏乙身前,笑着给他看文书。 “咱们现下有摊子了,瞧瞧,刚盖的官印。” 外人面前,苏乙不好意思多看,他也的确看不明白,拿在手里摸了摸就还给钟洺,让他收好。 钟洺却道:“你比我细心,这东西你收着。” 苏乙便小心将文书叠好,贴身放起,隔一阵就要摸一摸,确定还在才放心。 片刻后,钟洺把詹九叫去一旁说话,邀他晚上去村澳里做客。 “你那两个小弟兄也是出了力的,只家里船上地方窄,坐不下这么多人。” 他掏出一把钱给詹九,“这些你代我转交,让他俩自去找个地方打几两酒吃。” 詹九当即转身去给了,两个小子跑来谢过钟洺,之后便各走各的,说定晚间船上再聚。 “不是说不来医馆,怎么还是来了。” 苏乙刚刚被钟洺领着往这边走,闻到药味便觉不对,再看钟涵早已苦了一张脸,明显认出是要去哪里。 他在医馆不远处站定,万分不想过去,浑身都写满抗拒,钟洺不由分说地把他牵向医馆,“来都来了,不单是为了你的腰伤,这里的老郎中医术不差,让他给你把个脉。” 苏乙坚持道:“我没病没灾的,把脉作甚。” 在他眼里医馆绝对进不得,一进去银子就水一样流走了。 钟涵这回站在他这边,“嫂嫂没生病,不喝药。” 钟洺轻敲小弟一个脑瓜崩,警告他道:“你知道什么,再多说我就让黎郎中给你扎针。” 钟涵撅起嘴巴,往苏乙身后躲,“我也没生病,不扎针!” 苏乙挡在两人之间,帮兄弟俩判官司。 “你别吓小仔,以后吓得他更不敢来医馆。” 钟洺一手拽一个道:“那你这个当嫂嫂的总得给他做个榜样。” 苏乙听了这话,踟蹰半晌,见钟洺毫无放弃的意思,只得硬着头皮往前走,快到时又跟钟洺讲,“说好了,要是腰伤没事,咱们不花冤枉钱。” 钟洺分出一只手把小哥儿往医馆里推。 “你放心,黎郎中医德和医术一样高明,断不会坑你花冤枉钱。” 进了医馆,见了黎郎中,这老先生只当是钟涵又病了,没想到落座面前的是个没见过的夫郎。 他笑眯眯道:“这是家有喜事?” 钟洺大咧咧道:“确是刚成亲没两日,劳驾老先生给我夫郎诊个脉,再看看他的腰,今日在街上走遇见个不长眼的小子,撞了他一下,不知有没有伤到筋骨。” 黎郎中道了声恭喜,转而看苏乙,见是个瘦瘦小小的哥儿,看着面色发黄,气色不甚佳,揣测这就是钟洺把人带来诊脉的缘由。 他示意苏乙把手腕搁在脉枕上,手指搭上去问:“夫郎年岁几何?” “虚岁双九。” 黎郎中摸着脉象,微一蹙眉。 若是不问这一句,他还当苏乙十五六上下,一副没长开的样子,别的哥儿在这个岁数多早已成亲生子,但就脉象而言,绝非先天不足,而是后天有亏。 苏乙本来觉得自己没病没灾,诊脉就诊脉吧,只这一项应当花不了几个钱,哪知这老郎中自打手指搭上自己的脉,便一副凝重神色,令他不禁跟着坐直身子,紧张起来。 黎郎中适时提醒他,“夫郎莫慌张,换另一只手来。” 苏乙犹豫了一下,方默默把左手搁上脉枕。 黎郎中一眼望见多出来的小指,没当什么稀奇事,苏乙见郎中没有多问乃至多看一眼,稍稍松了松紧绷的肩背。 “夫郎这身子亏得有些厉害。” 半晌后,黎郎中下了诊断。 钟洺闻言,上前一步道:“老先生,这话怎么讲?” 苏乙鼓起勇气,在黎郎中开口前抢白道:“我也没觉得有什么不舒坦的地方。” 黎郎中看他一眼道:“这身子亏损与头疼脑热不同,别的不论,就说这炎炎夏日,你这手脚怕都是寒凉发冷的,我说的对还是不对?” 苏乙抿了抿唇,“我们水上人,哥儿体寒也是……也是常有的。” 他实在太怕在医馆花钱了,自己卖虾酱换的仨瓜俩枣不够一副药,钟洺挣的银子也是泡在海水里换来的,上下几趟冷得嘴唇都发白,哪个是容易事。 黎郎中都被他惹笑了,捋了捋胡须道:“的确,生在海边的人多体内湿气重,你们水上人家无论男女哥儿都常下水,的确易招致寒气入体,赶上那身子骨结实的,一点湿寒不算什么,可你就不同,若不及时调……” 他看一眼钟洺,直白道:“恐是会对孕事有碍。” 苏乙没想到这一层,登时坐立难安,他素来知晓自己瘦弱,孕痣黯淡,毕竟这些年没吃过几顿正经饭,但要是真的因此怀不上孩子,钟家就是不赶他,他也没脸继续给钟洺当夫郎了,哪个人家会乐意娶一个不下蛋的鸡。 “那我……” 他想问该如何是好,不过想来无非是抓药吃药,刹那间深觉自己是个麻烦。 “老先生,我夫郎只是身子骨有些亏损,没有别的病症,是不是?” 钟洺揉了揉小哥儿的肩头,问郎中道。 “的确,吃些温补的药材,回家每日睡前泡泡脚,不是养不回来。” 得了这句话,钟洺就放心了。 他特地带苏乙来诊脉,是为着之前五姑伯的叮嘱,钟春竹是生养过的哥儿,知晓哥儿有哪些不易处。 当初这些话钟春竹只私底下同钟洺说了,没有让苏乙听见,为的是别让小哥儿以为是自己有错。 “那都是小事。” 钟洺垂眸,看向苏乙玩笑道:“你可不能和小仔似的因为怕药苦,不喜喝药。” 面对钟洺轻描淡写的说法,苏乙欲言又止,偏巧这时钟洺又打断他,“麻烦老先生再请个哥儿药童,为我夫郎看看腰伤。” 很快一小药童领走了苏乙,小哥儿一步三回头,直到拐了弯看不见了才罢休。 钟洺趁机请黎郎中开了药,“一会儿要是我夫郎问起药钱,还望先生往少了说,不然他怕是以后再不敢进这个门了。” “你们小两口倒是有意思。” 黎郎中应下道:“调养身子这事,欲速则不达,你既有心带他来看诊,知晓了境况,那么往后在子嗣一事上莫要太着急,该来的总会来。” 钟洺知晓黎郎中话中深意,“老先生放心,我家就是我当家,没有哪个长辈会对阿乙指手画脚。” 何况他顾忌着小哥儿的身子,到现在还没彻底圆房,好在用别的法子,两人也能得了趣味。 给小哥儿抓药调,也不是为了盼他早日有孕,他早早没了爹娘,着实是怕了,只想小弟也好,夫郎也好,一家子能长长久久,没病没灾。 拿到药后苏乙还未出来,钟家兄弟俩把老郎中面前的位置留给新来的病患,换了个地方坐着等。 没过多久,苏乙随着小药童回了医馆前堂。 “师父,这位夫郎后腰有些淤青,其余没有大碍。” 黎郎中闻言道:“既未伤筋动骨,膏药也不必贴,家里要是有药油,抹一抹就好了。” 药油钟洺家里有,他以前常有个跌打磕碰的,药油就没断过。 夫夫俩就此谢过老郎中离开,苏乙看了钟洺手里提的药包,拽他衣角问:“花了多少银钱?” 钟洺庆幸他没直接在里面问药童,遂说了个数,苏乙紧锁眉头,“这么贵。” 他得卖多少斤虾酱才能赚回来。 苏乙揣着这份心事,接着一路上话都少了,还是钟洺和他商量起晚上做什么菜招待詹九时,他才分出心思说了几句。 钟洺听苏乙的话,买了几样菜和豆腐,打了酒水,随后道:“我去杀只鸡,再做个鲍鱼炖鸡,桌上有这么道大菜足够了。” 这道菜还是他听八方食肆的厨子提过一嘴,早想着要做,这回借着请客的由头做多些,也给苏乙和钟涵补一补。 “你那腰伤,回去我给你拿红花油揉一揉,过后你歇着,晚食我来做。” 第40章 来客(修,字数+1k) 船舱内, 苏乙解开上衣,露出后腰好让钟洺给自己揉药油。 海边天热,哥儿在外衣里大都只有一件类似肚兜的小衣, 前面一片布护住胸口和肚子,后面单纯系了两根绳固定, 这件不脱也不碍事。 但大白天的,即使面对自己相公, 苏乙也是第一次脱的只剩此一件, 总觉得不太习惯。 钟涵回来路上就被唐莺和唐雀喊去挖蛤蜊, 船上这会儿就他们夫夫二人,苏乙摸了摸胳膊,缓缓朝席子上趴下。 要说小哥儿宽衣时钟洺尚有几分心猿意马, 等看到背后的淤青时,什么遐思都烟消云散了。 “怎么撞得这么厉害, 好大一块青, 都肿起来了!” 他自己皮糙肉厚,寻常磕碰根本留不下什么痕迹,此前竟想不到苏乙的伤势如此令人心惊。 “我对那混账下手还是轻了。” 钟洺心下生忿,不由说道。 苏乙在席子上转过头, 小声劝道:“他毕竟没真的跟我动手,你下手太重,回头他要是去报了官,咱们有也成了没。” “而且那医馆药童也讲了, 说是我瘦了些, 皮肉薄,看着才吓人。” 钟洺重重吐出一口气,原本都做好架势要倒药油了, 这下都不敢下手。 “我知道分寸,现下我也是有家室的人,断不会冲动行事。” 苏乙重新趴回去,脊背几近光裸,他意识到这点,把头埋进胳膊里,瓮声瓮气道:“你上手就好,揉开了就不疼了,其实现在也没多疼,真的没事。” 话虽如此,可揉的时候确实是疼的。 钟洺控制着力道,既不能太轻,那样没效果,也不能太重,折腾一顿,两个人都出了一身热汗。 “别急着穿衣裳,晾一晾再说。” 钟洺拿过一把蕉叶扇子,轻轻扇着风,微风将两人垂在鬓边与额前的发丝撩起,苏乙感到惬意,像猫儿似的微微眯起眼睛,朝钟洺这边倾来,钟洺将肩膀沉下,借给他靠。 家里的猫也确实在呼呼大睡,倒在席子角落上肚皮朝天。 钟洺往它所在的地方也扇了两下风,多多动了动鼻子,浑然不觉。 两人看在眼里,忍不住笑起来。 “是不是困了,早上起得太早,一会儿吃完午食歇个晌。”钟洺垂眸看靠在肩头的哥儿,在这个角度能看到他小巧挺翘的鼻尖。 其实苏乙长得当真不差,他听二姑说,以前哥儿的小爹在村澳里是有名的模样清丽,爹也是浓眉大眼的汉子,他俩生出来的哥儿,怎也长不丑的,只是积年累月的憔悴疲态,总能遮掩住一个人的光彩。 话音落下,哥儿却一下子睁开眼,揉两下道:“我不困,今天哪能睡午觉,一觉醒来都不知何时了,别再耽误了事。” 他打算下午干的事情可有不少,要晒干货,要做新的虾酱,小仔有条裤子前日在石头上刮坏了,今天买了针线刚好给他补补。 还有给钟洺做的新褡裢,昨天晚上把布裁好了,该抽空缝起来。 药油的清苦气在鼻间萦绕,苏乙用力嗅了嗅,清醒了几分。 他坐起来套上外衣后,钟洺也起身去推开了关合的船舱门,湿润的海风涌起,身上的汗好似永远都干不了。 “今天太阳好,咱们晒些水下午洗头冲澡。” 天热就这一个好处,放太阳底下搁半天,水摸着都暖手。 苏乙听了他的话,去水缸前看一眼,“这水怕是不够用到明早的。” “不怕,等卖水艇子来,让他再挑上一缸。” 两人舀出水来装满木盆,浴桶里也倒了一些,不好倒太多,那样晒不透。 期间钟洺注意着苏乙,不让他弯腰,连带接手了晒干货的活计,将刚刚回来后唐大强拎来的十几条名叫烂船丁的小鱼,剖了肚子去了内脏晒起来,等着做成鱼鲞自家下饭吃。 午食前钟涵回来了,蛤蜊挖了满满一小桶。 “放那里吐吐沙,晚上炒一盆上桌添个菜。” 钟洺说话时正在做午食,他将晨起带回来的将军帽加白贝烧成汤,海螺砸碎取出螺肉切片,用葱姜炒了一道,热油一激,海螺片蜷缩弯曲,色泽白中微微带黄,盛入盘中看着便有食欲,比白水煮的讨人喜多了。 船上用的陶锅炒菜到底不算顺手,钟洺起意下次去铁匠铺定做一个小号的铁锅,小一些的应当几两银子就够。 一口铁锅买回来能用很多年,花多少钱也不亏,转而跟苏乙说了这事,苏乙也说好。 在苏乙看来钟洺决定的事一定有道,断不会说什么要省钱过日子的话。 一餐饭上桌,香味弥漫,坐好后一齐动了筷。 “味道如何?” 钟洺给两个哥儿各夹一筷子鱼肚子上的肉,多多凑近闻了闻,竖着尾巴又走了。 海边的猫天天吃鲜货,人吃的这些调味过的它们不稀罕。 苏乙尝了一片海螺肉,口感和以前吃的截然不同,过了一道油,连葱都烹出香味,他吃得意犹未尽,恨不得嚼上几十下才咽下去。 炒菜麻烦,用的油还多,村澳里基本只有席面上才会端炒菜,又因做的少,大多数水上人都不精于此道,除了水煮、盐焗、腌鲞、做酱,能把炖菜做明白就不错了,这里面,会操持饭食的汉子就更少。 “很好吃。”苏乙咽下一口认真道。 他说罢,钟涵也跟着夸,“大哥做的饭比二姑做的好吃。” 钟洺捏他鼻尖,“小祖宗,这话可不兴说,当心一会儿二姑过来拧咱俩耳朵。” 钟涵抱着碗摇头晃脑,“二姑不会拧我的耳朵,只会拧大哥的耳朵。” 苏乙被他逗乐,一下子咬到筷子尖,看着兄弟俩笑得微微抖肩膀,笑完便觉得如今的日子真好,安安稳稳的一顿饭,吃得饱也吃得好,吃慢一点也没人催。 他以前梦里都不敢奢求这样的生活。 钟洺和小弟打趣完,抬头见苏乙笑意深深,他目光跟着软下来。 “多吃些,汤和米糕锅里都还有。” “多吃些”是现在钟洺最常说的三个字,以前只对着小弟说,现在还要对着夫郎说,可见多想把这两人养胖。 一顿饭吃得盆干碗净,依着以前的习惯,钟涵本该溜溜食就去睡午觉,今天他却不肯,非要陪苏乙一起做虾酱。 做虾酱的第一步就是将小虾子放在石臼里不断捣碎,是个枯燥重复的事情,对于钟洺来说则是新鲜的。 小孩子开始上手前那里知道“累”字怎么写,只觉得好玩,钟洺却想得更多些。 虾酱方子是苏乙的,钟涵毕竟是自己的弟弟,哪怕年纪还小,有些事也要算清楚。 “小仔,别去烦你嫂嫂,一会儿大哥带你去钓鱼。” “不想去,外面好热,我想和嫂嫂一起在船上。” 自从苏乙来了家里,钟涵就没有以前那么黏钟洺了,他说是不睡,吃饱饭后照旧犯困,这会儿正赖在拿针线补裤子的苏乙身旁不肯走,软绵绵的瘫成一团,像一块小年糕。 苏乙摸一把他的发顶,“小仔想留下,让他留下就是了,我正好缺个小帮手。” “我怕他帮不上忙,反倒给你添乱。” 有些事不说开,日子久了怕是就成了疙瘩,钟洺想了想,把小弟赶去船头跟猫玩,他坐在苏乙身边,看小夫郎穿针引线。 这些年寄人篱下,苏乙练出一身察言观色的本事,钟洺刚一靠近,他便停了手上的活,一副耐心等对方开口的模样。 钟洺诧异道:“你这是猜到我有话说?” 苏乙捋着没用完的棉线,弯了弯眸子道:“既这么说,那定是确实有了,和小仔有关么?” “你是钻我脑子里听过不成,猜得这么准。” 钟洺笑了下,也不嫌热,和苏乙胳膊贴着胳膊,斟酌半晌道:“小仔虽年纪小,也是记事的时候了,让他帮你做虾酱,我担心哪日他和别的孩子玩耍时嘴快坏事。小孩子无心,家里大人却有心。” 苏乙怔了下,随即对上钟洺的目光,电光火石间他读懂了钟洺的意思。 “这个方子对你很重要。” 钟洺见小哥儿露出恍然神色,索性把话全都说开,“你想把它告诉谁,要由你来决定。” 苏乙一下下摩挲着手里的布料,半晌后他道:“在我心里,咱们一家人,包括你,包括小仔,包括……包括以后咱们的孩子。” “这是咱们的小家,在这个家里,我没什么需要瞒着的,不过是酱方子罢了,小仔懂事得很,嘱咐他两句,他会有分寸的。” 钟洺听着苏乙说的话,望向面前的人。 小哥儿微微垂首,细而修长的颈子牵出一道弧度,舱外一捧日光打进来,将发梢镀上一层亮,连耳朵上的小绒毛都看得清楚。 他忍不住又靠近些,在上面轻轻衔一下,唇瓣碰到冰凉的小银珠,周围的软肉却又红又烫。 正事说到一半,船舱尚且两侧大敞,钟洺这冷不丁的亲热吓得苏乙手一抖,针都掉下去,幸好因为没缝完,尚有线连着,不然又要低头找。 偏偏钟洺还要打趣他。 “都是成亲的人了,怎的还这么害羞。” “还不是你突然……” 苏乙说到一半,被追着多多跑进来的钟涵打断。 “嫂嫂,你的脸怎么这么红,是不是太热了?” “对,你嫂嫂太热了,你去拿扇子来给嫂嫂扇扇。” 钟涵闻言开始到处找扇子,暂时没往这边看,苏乙沉了沉肩膀,抬手快速摸下耳朵。 刚刚那森*晚*整*件事两人达成了一致,姑且不必再提,他生怕钟洺又做什么,要是被小仔看见自己怕是要羞死,便有意换话题道:“下午你要去钓鱼?是不是还要下海撬鲍鱼?你趁水暖早些去,别太晚了。” “都听你的。” 钟洺看一眼小弟,见他还背对着自己与苏乙,飞快在小哥儿脸颊上啄一口,“我这就收拾收拾下海去,正好回来洗个澡。” …… 海岸边,一道高挑结实的身影纵身入海,钟洺目标明确,先撬上几捧鲍鱼炖鸡,这回不拘什么石底鲍、石面鲍,凡是见到了他就撬。 此外海底沙子里也永远不缺八爪鱼和墨斗鱼,他今天在乡里买了些黄酒,本是为了和詹九一道喝的,现在一想倒是可以分出来些做个黄酒炖墨鱼。 黄酒一煮就散了酒意,孩子也能吃,是渔家公认的滋补菜。 找墨鱼时看见蛏子,顺手捡了不少,在海底捡蛏比在沙滩上容易,只要出手快,它们来不及钻那么深。 白水澳这片海的蛏子一向很肥,能担得起“蛏王”的叫法,钟洺手里这七八个,探出来的一节肉比他拇指肚还大,两只连着壳子加在一起,估计就有小半斤沉。 蛏子可以盐焗可以爆炒,也可以直接上锅蒸,这种大蛏王吃起来很是过瘾,就一只能下一盏酒。 这些之外,加上小弟带回蛤蜊,一会儿去礁石上起杆钓条鲈鱼,配一个裙带菜汤,拌道海蜇皮就差不多了。 之所以钓鲈鱼,一是立秋后正是吃鲈鱼的时候,肉质细白如豆腐,醇厚肥美,二是海鲈鱼个头大,二三斤的都叫小鱼,拿来待客分量足。 心底列出菜单,有了章程,钟洺点了点收获,如愿上了岸。 傍晚红霞四散,詹九乘着一艘艇子停靠在白水澳码头岸边,渡他的船家不是别人,正是倪五妹。 她早在路上就知这汉子是要去寻钟洺一家子,手里提了不少礼,有酒有肉还有点心,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去上门提亲。 村澳里少有人能和乡里人保持来往,毕竟有几个陆上人看得起水上人?遑论有人特地携着礼登门拜访。 詹九这个落过水还差点淹死的旱鸭子,下船的两步路都走得小心翼翼,倪五妹看他迈着那比三岁娃娃还不如的螃蟹步,忍着笑给他指路。 “你就沿着岸边一路往南走,洺小子家因刚办了喜事不久,还挂着红色帘子,显眼得很,你要是实在找不到就再打听一句,横竖家家都认识。” 说话间詹九总算踩实码头登了岸,他付了船钱,拎着东西朝南行。 有一说一,他虽自幼生在清浦乡,始终知道附近海湾与河口有好些住在船上的水上人,却还是头一次真的来到水上人聚居的村澳。 但见海湾内木船错落,炊烟袅袅,怎么看怎么新鲜。 他走走停停,依着倪五妹说的,挨家挨户看人帘子,却不知自己这行径,搭配上他的生面孔和与水上人截然不同的装扮,看起来有多奇怪。 钟春霞远远见一力壮的汉子形容有些鬼祟,心里起疑。 她家里养着花似的姐儿和哥儿,向来对村澳里出现的陌生汉子很是警醒,当即便上前把人叫住问道:“前面的后生,你是打哪来的,到我们澳里做什么?” 面前的妇人面色不善,语气咄咄逼人,詹九念及对方多少是钟洺的乡亲,才耐着性子道:“阿婶,我是乡里来的,要去钟家寻钟洺。” 他不说这个还好,说完钟春霞更加警醒,担心这是过去领着自己大侄子不学好的乡里混混,如今大包小兜特地上门,别是要让钟洺去办什么棘手的事。 “他家船在哪里,我自是知道,不过你怎么认识钟洺,我听说他以前在乡里没什么正经营生,现下他成亲走了正道,已不和那边的人多来往了。” 詹九一听,品出些意思,觉得这妇人的语气倒有些像钟洺的长辈。 因他常在家挨长辈唠叨,对这类语气好生熟悉,为免给钟洺添麻烦,遂表态道:“阿婶您瞧我,我可不是那等不三不四的人,近来正和阿洺哥谈一桩乡里的生意,也确是白日里在乡里见过阿洺哥和嫂夫郎,约好了晚间登门一道吃酒。” 钟春霞见他连乙哥儿都知晓,说话也客气,不太像那等混不吝的,忖了忖道:“这倒是巧,阿洺正是我侄儿,我们两家船挨着,你跟着我走就是。” “怪不得我看阿婶面善,原和阿洺哥是一家人。” 背着钟洺,他一口一个“哥”叫得怪亲切,一路尽跟钟春霞说钟洺的好话,听得钟春霞收了八分对他的戒备,留下的两分在到了侄子船前,见人迎出来,两边确实认识后,也彻底消散。 钟洺领着詹九进了船舱,钟春霞给苏乙使了个颜色,教小哥儿来自家船尾上说话。 “那汉子是什么人,我半路上遇见,他说和阿洺有生意谈,别怪我啰嗦,我只怕咱们拼不过人家陆上人的心眼子,回头吃了亏。” “二姑放心,那人叫詹九,确是地道的清浦乡本地人,他……”苏乙想了想,用了个从钟洺那里学到的词,“他在乡里做牙人营生,有人托他办事,他便两边居间说合,当中赚点花用,且他不会坑骗咱家的。” 苏乙把詹九与钟洺的渊源讲一番,听得钟春霞神色几变,末了道:“这混小子,怎么从没听他提起过这事?” “想是没当回事,詹九也说,当初相公救了他上来连个名姓都没留,之所以知晓是相公救了他,还是他过后自己费心打听的。” 钟春霞默然半晌,眉宇黯然道:“既如此,原来是我们错怪了这孩子,只当他去乡里吃酒闲耍不学好,怕他走了歪路,如今看,他心性从来都是正的。” 如今回想起来,最早钟洺言辞凿凿要脱贱籍去做城里人,何尝不是一等一的志向,只是对于水上人家的孩子而言,这条路太难。 一顿晚食数道菜,鲍鱼炖鸡、清蒸鲈鱼、葱油蛏肉、酒炖墨鱼、酱炒蛤蜊、凉拌海蜇、裙带菜蛋汤,再加上詹九带来的两只烧鸡鸡腿,拆了肉装盘,浑似过年一般丰盛。 菜实在太多,事先分出好些给了二姑家,余下的将将吃完。 詹九走时一张脸都让酒气熏红,拉着钟洺的手恨不得和他当场拜把子,奈何这等事钟洺绝不会答应。 “不管怎么样,从今往后,在我心里,你就是我亲哥!” 钟洺:…… 醉成这副模样,他也不敢放詹九自己回乡里,早知这厮酒量这么差,他连黄酒都要少买。 夏日天长,但一顿饭吃了一个时辰,天色也已发暗。 四面都是海,一旦出事就是大事,便借了唐家船送人一趟。 詹九没说虚话,经此一顿饭,对钟洺那是愈加掏心掏肺,办事尽心,街上属于钟家的摊子,上面的竹棚很快搭起,挂上了市司木牌。 未几,至八月初一。 大清早的码头挤成一锅粥,市司小吏举着告示高高张贴,考虑到识字的人没几个,连番换人扯着嗓子,在旁车轱辘似的念了好几遍。 待聚集此处的人们金属搞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 40-50 第41章 出摊 “市金一个月涨出一钱银子就罢了, 怎的还要多收一份鱼税?” “我们水上人哪回出海不是拼着命的,有时候一网鱼都换不来一碗米,年年杂税缴不尽, 现如今上圩集摆个摊子竟还要被多刮一层皮!” “官老爷们成日做衙门里喝茶,哪里知道我们的苦楚?这是不给我等活路走了!” “既要涨钱, 缘何只涨我们的,不涨陆上人的!” 一众激愤的水上人围着小吏抗议, 唾沫星子险些把人淹了, 有人说到激动处, 步子一动,难免往前走了两步,旁边的官差早就有所准备, 挎刀“唰”地出鞘。 “都做什么?想闹事不成!现下县里大牢尚且空着,你们要是进去吃牢饭, 尽管往前走!” 长刀雪亮, 一群人登时被吓回去,人群安静了一瞬,小吏趁机道:“总之这是县里头下来的政令,我们也是奉命办事, 你们要是不乐意,有本事往县衙门口闹去!” 他用手拍几下贴了告示的墙面,“今日起市金开始照八文收取,鱼税也不是乱收的, 先过秤, 按斤两算,还想在圩集上摆摊的,都随我往这边来!” 这么一来, 其实好些人已没了摆摊叫卖的心思,那些个带来的鱼获本就不值多少银钱的,或是掂量着可以回家做成干货再卖的,全都挑着担子离开,剩下的人多是不卖不行的,一时神色各异,跟着小吏去交钱。 钟三叔混在其中,他是空手来的,什么也没带,也跟着人群走去,到一大号的铁秤前,为的是倾身看鱼税到底怎么收。 很快大家伙发现,像是那些常见的鱼获,大抵一斤是加收一文钱的鱼税,略贵一些的,要到一斤两文,此外,其中一个汉子桶里有三只海参,赶海时在水窝里捡的,一只也就半个巴掌大,加起来没有一斤沉,却张口就要二十文。 汉子自然不服,问那小吏,小吏只说海参是海珍,怎能和杂鱼蛤蜊比,再想多问,官差又要拔刀了。 此情此景,哪个看了心里不气,本来排队等着交鱼税和市金的队伍又短了一节,好几人抬腿便走,说既如此,以后与其来码头卖鲜货,不如多备干货和行商做生意,不来这里受这窝囊气。 小吏乐得队伍里少几人,他也好少当一会儿差,才不管这些人骂骂咧咧什么。 钟三叔把眼前事看在眼里,心下有了计较。 清浦乡,南街。 住在附近巷子里的赵家媳妇提了个篮子跨出门槛,这个时辰家里吃罢早食,她也该去街上转着买几把鲜菜。 孩子他爹一早去当铺里当差了,昨晚上说了一句想吃砂锅鱼头,她心里念着这事,想着去码头看看有没有哪家卖牙片鱼的,或是海鲈鱼也好,这两样海鱼的鱼头是能单独拿出来做菜的。 在巷子里走了几步,遇见和她交好的孙娘子,手里提了条肚子剖开的大鲈鱼,看着就新鲜,她忙把人叫住问:“我正想买条鲈鱼回来烧鱼头,你这是在圩集上谁家买的?” 又奇道:“怎么还是拾掇好的?” 孙娘子见是她,走上前笑道:“不用往圩集去,咱们门口街上就开了个卖鱼获的摊子,你朝庞家开的木匠铺子走,到时就看见了。” 她提起手上的鲈鱼给人瞧,“我瞧那摆摊的是对水上人夫夫,年轻的小两口,手脚都麻利,在他那买鱼,还能帮你收拾好,回家不用费劲剖肚子,直接就能下锅,你要是想要鱼片子,也能给你片。” 赵家媳妇问道:“帮你拾掇,不多收钱?” “自然不多收,要是多收,谁去当这个冤大头。” 她指了一下巷子口道:“你不是要买鲈鱼,赶着这会儿快去,我看那摊子上摆了五六条,去晚了怕是就要没了。” 赵家媳妇听了她的话,加快步子到了听说的位置,以前记得这块都是空处,未曾设摊子,她也有两日没往这个方向走,今日一看,确实多了个做生意的竹棚,两张桌子拼在一起,一张桌上摆了个砧板,上面插着一把菜刀,旁边另一张桌则是摆了几个坛子,立了个木牌,写着“酱”字。 桌旁地下则摆了好些鱼获,一桶青口、一桶扇贝、一兜螃蟹,一小盆辣螺,牛角螺和狗牙螺也有,鱼则有海鲈鱼、鲻鱼、十几条鲳鱼。 以前在一个摊子上,少见这么多种类,随便挑两样回去也能做顿饭了,省事得很。 且赵家媳妇留意到,这摊子特地搬了几块石板铺地,如此不小心泼出来的水不会让地面上都是湿泥,看着比圩集上那些摊子干净多了。 看了两眼,摊子上又成一单生意,卖出去三条鲳鱼。 桌子后年轻的夫郎收了钱,身边汉子拿起剪刀,没两下就把三条鱼都收拾利索,掏出来的内脏丢到一旁,取了麻绳将鱼嘴穿成一串,给了买主。 赵家媳妇心动得很,上前问价,“鲈鱼怎么卖的?” “十五文一斤。” 回话的是那年轻夫郎,语调细声细气的,不过正好能听清。 秋鲈鱼当季,正肥美的时候,价钱贱不了,十五文是常有的价,赵家媳妇却是习惯性道:“贵了,便宜些。” “娘子,十五文不贵了,您往圩集上瞧瞧去,那边都卖到十七八文一斤了。” 这回接她话的是钟洺,赵家媳妇柳眉一抬,“鲈鱼何时能卖到十七八文了,你这人做生意不实在。” 钟洺没生恼,徐徐道:“娘子不知,今日市司刚给圩集上的鱼获摊子新增了鱼税,两斤以下的鲈鱼但凡上了岸,每斤就要多交一文税钱,两斤以上的多交两文,这卖价可不就跟着涨了?” 海鲜的品相和个头脱不了干系,哪怕都是都一样的东西,吃到嘴里也是差不多的滋味,但个头大的就是比个头小的卖价贵,就此分出三六九等来。 市司那伙人自也知道这个道,所以捏着这个由头拼命刮油水。 赵家媳妇打量面前的夫夫,狐疑道:“照你这么说,你们怎么不涨价?” “这不是想法子在此处赁了摊子,不归圩集管,自就不用多交那笔钱,也好给大家伙谋个实惠。” 钟洺说罢笑笑,信手挑了条中等大小的鲈鱼给妇人看,“娘子买鲈鱼,预备回去怎么吃,家里几口人,瞧瞧这条够不够斤两?” “够了够了,我家就六口人。” 赵家媳妇还在想钟洺所说的话是真是假,就在她犹豫时,摊子前又来了个夫郎买鲈鱼,得知一斤才十五文,他直接就选走一条。 赵家媳妇与他打听码头上的事,这夫郎道:“今日快别往那边去了,有人在闹事,衙门派了官差,挎着刀站在那处,吓死个人。” 他“啧”一声道:“这也就罢了,打眼一看,卖鱼获的人比以前少,选不出什么东西,价钱也比以往贵了,早知这边也开了鱼获摊子,我才不走这一趟,看看我这一脚湿泥。” 夫郎在地上蹭两下木屐,得知自己要的那条鱼两斤四两,他数了三十六文出来,甚至没讲价。 赵家媳妇见如此,也赶紧把刚刚自己看好的那条鲈鱼要来过秤,免得再晚一会儿真的买不到。 钟洺得知她是要回家做鱼头,便把鱼头鱼尾单独剁下来包进芭蕉叶子,鱼身也从中剖开。 赵家媳妇拎了鱼,喜盈盈地走了,身后的新摊子前暂没了客,钟洺清着砧板附近的碎肉和鱼内脏,苏乙洗了洗手,拿出条帕子让钟洺弯腰。 “我给你擦擦汗,都快淌进眼睛里了。” 钟洺遂俯下身去,微闭了眼睛,任由小哥儿忙活。 斜对面的树下,钟三叔已经站在这里看了好一会儿。 他见钟洺摆的摊子位置不错,生意也不差,加上在码头所见,每一条都和前两日钟洺与家中亲戚们所说的一致,方知晓这次侄子是真的在乡里有门路,提前得了可靠的消息,方能未雨绸缪,早早赁下摊子。 不然光看这满地的鱼获,鱼税怕是得交出去几十文,经年累月,谁吃得消。 只是赁个摊子的花销不小,一笔好几两出去,月月赁钱还得照交不误。 他不是钟洺和苏乙,正是年轻心气最盛的时候,能花也能挣,亦尚未有孩子养。 自家不说别的,就虎子和豹子两个小子,以后的彩礼就足够他劳碌半辈子,一文钱恨不得掰成两瓣花。 钟三叔在原地站了半晌,愁得牙疼,最终还是决定先回家去,和媳妇还有二姐、老四商量商量再说。 钟洺不知三叔来了又走,他和苏乙刚才喘了口气,紧接着又有人来摊子前问价,不只是买海货的,买虾酱的也有。 还有人认出苏乙就是之前在圩集卖虾酱的哥儿,知道他的虾酱味道好,回去喊着街坊一起,一人打了一碗。 眨眼间一个多时辰过去,街上的早市差不多已经结束,好些卖早食的已经预备收摊。 摊子上的鲈鱼、鲳鱼和螃蟹全卖空了,鲻鱼还剩两条,各种小海鲜或多或少余下部分。 “这会儿没人,坐下歇会儿,喝口水。” 钟洺抬起手臂蹭了蹭额头上的汗,搬出个杌子来放到摊子后,叫苏乙来坐。 苏乙接过他递来的水罐,抬起来喝了两口,抚平了快要着火的喉咙,干巴巴的嘴唇上沾了水光,惹得钟洺多看两眼,只觉得夫郎哪里都好。 苏乙得了钟洺的安排,管着收来的钱,因为怕丢,钱袋就系在腰间,是个结结实实的布兜子,因而坐下时腰间的钱袋哗啦作响。 钟洺轻挑眉道:“小苏老板今朝发财了。” 苏乙抿着唇笑,显出两侧梨涡,他抬手摸了摸鼓鼓的钱袋,低声同自家相公道:“今天生意比想象中要好。” 钟洺点点头,“咱们加把劲,争取早点收摊,回家数钱去。” 第42章 刘家兄弟 渐至晌午, 到了收摊的时候,钟洺去附近街头的井里挑来两桶水擦桌擦地,污水冲进街两旁的排水土沟。 苏乙拾整着桌上的东西, 提起空坛子时道:“我今日带了三坛子酱,给辛掌柜送去一坛, 剩下两坛子居然也卖空了,往常一坛子都得剩个底, 这么看居然还带少了。” 以前他卖得少, 做得也少, 现在一看,要是以后还按这个数量做,都赶不上卖的量。 “因这里毕竟是南街, 你没发现今天好几个来咱们摊上买东西的,看打扮就知是往日不会往码头圩集去的, 这些人现在也会光顾咱们的摊子, 算下来来的客多了,卖得自然就快。” 苏乙顺着钟洺说的一想,好像还真是如此。 “要是这样,倒觉得摆出个酱摊子, 只卖一味酱未免太少,今日还有人过来问有没有豆酱卖的,可惜我还真不会制豆酱,不然一起搭着卖, 也是个法子。” 他们摊子上的“酱”字招牌是钟洺教苏乙写的, 一笔一划,很是醒目,城里识几个字的人有不少, 好些个客都是见了招牌才来近处打酱,豆酱和酱油、盐巴一样,家家都有,看他是卖酱的,怎能不多问一句,谁都乐意在一处把东西买全,省得到处跑。 “咱们做豆酱不划算,一来是要从村户手里收豆子,多了层本钱,二来豆酱不比虾酱,街头巷尾卖得更多,好些自家种豆的人就会制,价钱上咱们胜不过他们。” 他见苏乙眉眼微垂,很是困扰的模样,遂道:“这才第一日,做生意不就是摸索着来的,待回家去,咱们再一起琢磨。” 苏乙便不再胡思乱想,很快桌上的东西全数清空,钟洺不用苏乙帮忙,一个人就把两张桌子直接摞起,扛到后面树下的墙根子底下,盖上一张油布挡雨挡尘,再压一块石头防止被风吹走。 这两条桌子是在庞家木匠铺买的,不是什么好木头,上面还有显眼的木疤,乃是学徒练手做的,细看多有不周全的地方,但摆摊用一用足矣。 两张桌子花了八钱银,因钟洺照顾了他们生意,对于收摊后把桌子放在墙根下的事,自也没什么二话。 几个时辰过去,喧嚷的码头相比早晨告示刚贴出来的那会儿,已经沉寂许多,晌午前后基本没有新的水上人进城摆摊,收钱的小吏钻进管船汉子的竹棚里坐着打瞌睡。 钟洺特地转去告示前看了两眼,上面白纸黑字,写的内容与他前世所知,以及这辈子靠詹九打听来的消息没什么区别。 他念了一遍给苏乙听,苏乙轻叹道:“水上人的日子又要开始难过了。 过去他也常听舅舅或是刘兰草在家骂,说是年年税赋都要涨,基本的口赋、船税、渔课税就罢了,这之外却还有什么盐税、珠税,乃至鱼苗税、鱼鳔税、鱼油税…… 听说内河的水上人,还要缴鸬鹚税、鱼潭税、翎毛税等等,简直就差吃喝拉撒也上税。 这里头好多税目,本意是交东西而非交银子,但名目愈发多起来后,多以银钱去抵,所谓苛捐杂税,不外如是。 苏乙尚且知晓这么多,钟洺想得自然更深。 “咱们水上人的日子何时好过。” 祖祖辈辈舟居于船,漂泊于水,不过是无可奈何,无路可走,但凡给水上人一个上岸的机会,有哪个不会牢牢握住。 只是关于将来的事,钟洺还未跟苏乙细说过,无凭无据时这等话说起来浑似痴心妄想,他要等自己更有本钱时再与夫郎许诺。 上艇子回白水澳,两人带的东西不少,为此多交了十文钱,今次船家是个寡言的老夫郎,应该是白沙澳的人,钟洺和苏乙都不认识,一路也未多话。 不过钟洺由此觉得,以后既要日日去乡里摆摊,来回搭横水渡实在多有不便,早上是去河口打水的唐大强捎了他们一程,不然带那么多样鱼获,一个艇子都支应不开,看来今后还是撑自家船来乡里顺手些。 踏上白水澳的岸边,两人肩挑的扁担都放了不少东西,日头高起,晒得人大汗淋漓,他们戴着藤笠遮阳,只盼着赶紧回船上把东西放下,喝口凉水歇一歇。 半道上,钟洺碰见了刘顺风和刘顺水两兄弟。 本来遇到了总要打个招呼,没想到还没走近,刘顺水就拐了方向,把自己大哥也一并扯走了。 这已不是第一次了,钟洺发现自从他和苏乙成了亲,刘顺水就和他疏远了许多,偶尔实在是避不开时,倒也还会寒暄几句,但目光总是闪躲,来去匆匆。 他为此还回去细想,是不是自己无意间做了什么得罪了刘顺水,可实在没想出个一二三来。 若不是他知道刘顺水另有心许的哥儿,都要怀疑对方实则中意苏乙,自己对其有夺夫郎之恨了。 他要还是上辈子那个愣头青,多半会去堵了刘顺水问个明白,但现在经历的事情多了,深知有些交情就是续不了一辈子,昨日还称兄道弟把酒言欢,次日就阴阳两隔的事他也经历过不知几回。 左右不是他对不起刘顺水,对方的回避总有缘由,对方不说,他也就不去问,现下成日忙得很,新婚燕尔,夫郎在侧,又要惦记着家里,又要惦记着生意,没那么相干的人事难免会让步。 另一边,刘顺风被刘顺水拽走,见对方婆妈的不值钱样子就心里有火。 “你到底是吃错了哪门子的药,现今回回见了阿洺就缩头耷脑,人家是得罪你了不成?还是你偷摸做了什么对不起阿洺的事,怕人知道?” 刘家兄弟俩,一直是刘顺水和钟洺关系更好,刘顺风比他俩都年长,若不是像上次那样,刘顺水把人请到家里船上吃饭,在路上遇见了也就是点个头的交情。 故而面对刘顺水最近的奇怪举动,刘顺风才更觉奇怪。 “今日这事你同我说清楚,不管你和阿洺之间有什么疙瘩,都得赶紧解开,咱们可还得求人办事。” 刘顺水知道刘顺风指的是何事,今天他们兄弟两人照旧去码头上卖鱼获,却得知市金涨价和增收鱼税,登时泄了气,他俩一个要养家养孩子,一个要娶亲攒彩礼,正发愁以后的生意怎么做,就听人说起,好像在南街见着了钟洺夫夫,在那摆了个摊子卖鱼和虾酱。 水上人哪个不知他们是贱籍,按例赁不得摊子,以为是说话的人看错了,刘顺风特地跑去南街暗中瞧了一眼,见还真是个极像样的摊子,挂着市司的木牌。 他当即就猜测,该是钟洺靠着以前在乡里识得的人脉,想办法赁到手了一个。 想做成这等事,肯定是既找了人又花了钱,不是谁的面子都管用的,可见人家在乡里也不是白混的,哪个是像家里头长辈说的,游手好闲不走正道。 相比刘顺水,他脑子更活泛些,很快想清楚其中的好处,就算花钱,他也认了,只要自己花得起,往长远看总能赚回来。 况且自家兄弟本就和钟洺有交情,不说别的,光是打听一二岂不是小事一桩? 怎知他把话同刘顺水一说,后者就打起退堂鼓,刘顺风气不打一处来,此刻非逼着他把话说明白不可。 刘顺水支支吾吾,面对大哥的逼问,到最后还是把自己瞒了许久的心事含糊说出。 “……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其实只要我不说,姑母和雨哥儿不说,阿洺也不会知道,可我心里过不去这个坎,实在没脸见他。” 刘顺风听明白后,一时神色僵住,张了张嘴,默了半晌方道:“我以前怎么没看出你是个憨的?” 他一巴掌拍上额头,只觉得脑袋发懵,想不明白自己亲弟弟怎么能办出这么一档子蠢事。 “我看你是脑壳里进了咸水,被鱼啃了脑子!” 刘顺风在原地团团转,“你哪只眼睛看出阿洺对雨哥儿有意?你也不是没有心许的哥儿,要是换了你,有机会和葛家汉子坐一起吃酒,你能忍住不拐弯抹角地打听人家哥儿的事?那天晚上阿洺只说自己有了中意的哥儿,其余半个字没讲,这还不够清楚?” 他一拍巴掌道:“你倒好,自顾自误会就罢,还巴巴地去告诉雨哥儿,他和姑母浑似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是什么性子你还不知?从小就是个霸道的,小时候年节为了和人抢块糖都要哭闹,何况是阿洺那样的好汉子!” 抢走的人还是他向来看不上的苏家乙哥儿,这口气他怎能咽得下去。 说到这里,刘顺风忽然回过味来。 “我说你怎么最近也躲着姑母一家子,原来是两头得罪。” 刘顺水抱着脑袋原地蹲下,丧气道:“大哥你快别骂了,我早就知晓我错了!可这事要怎么才过得去?我若是和从前那样和阿洺来往,心里总怕他哪日会突然知道此事,你也知道姑母和雨哥儿对苏乙多差劲,提亲那日还不给好脸色,传得人尽皆知。阿洺要是知道雨哥儿那般的大半缘由在我,不打我一顿都算是好的。” 他一根指头戳进沙子里,捅出好几个洞。 “去吃喜酒那日我也提心吊胆,看别人因姑母待咱们刘家人都是什么态度,我更是不好意思去见阿洺了。” “还不是你小子自作聪明!” 刘顺风瞪了刘顺水片刻后下定决心道:“这事就是个脓疮,横在那里,你不去看,它也早晚要破,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不如你亲手给他捅破了去,好歹还能知晓什么时候破,趁早补救。” 他把蹲在那里装蘑菇的弟弟拎起来,告诉他具体要如何做,最后道:“去时我和你一起,也不能空着手,咱们是去给人赔礼的,等着去乡里一趟,买两样像样东西,再去登门。” 只是这么做,传到姑母耳中难免又是一桩官司,不过刘顺风不打算在意,他是看出来了,自上回吃罢钟家的喜酒,姑母做的事害得刘家人都跟着没脸,连他爹娘都不多提姑母了。 有回他还听到娘亲埋怨,说现在刘家名声都臭了,要连累他们小妹在村澳里说不到好亲事。 再者说,他们去是为了解清误会,又不是敲锣打鼓要和亲姑母划清界限,以后逢年过节,面子上过得去就够了。 第43章 【加更】 “表哥, 我娘说你要是回来了就和你说一声,让你去三舅家,我爹我娘都在, 小舅应当也去。” 钟洺和苏乙才上船,隔壁唐家船上的唐莺就过来传话, 顺便把钟涵送来。 听到四叔也去,钟洺大约猜出是为了什么事, 他放下扁担, 摘下头顶的藤笠扇了扇风。 “你爹娘啥时候去的?” “去了有阵子了, 几刻钟是有了。” “好,我晓得了,一会儿就过去。” 等唐莺回了船, 钟洺弯腰进舱,苏乙已先他一步进来, 倒了两碗水, 将一碗递给他。 水是早上走时烧开的,早就放凉了,正好入口,两人顾不上说话, 先灌了一大碗水,之后不用钟洺说话,苏乙又倒第二碗出来,这回喝得不急了, 暂且端在手里。 “一会儿我去三叔家一趟, 看阵势不小,估计是说正事。” 钟洺一口气把第二碗水也喝完,呼出一口气, 觉得好似活过来了,苏乙接过空碗放到森*晚*整*一旁,“你去吧,我和小仔在家里,正好把午食做了,早晨留的鲻鱼还在桶里,你想吃红烧的还是清蒸的?” “清蒸吧,天太热,吃点清淡的。” 苏乙想了想道:“好,那就做个清蒸鲻鱼,用白贝肉和银丝菜滚个汤,再拌个苦瓜。” 钟涵一听要吃苦瓜,在船板上打滚道:“不要吃苦瓜,不要吃苦瓜!” 苏乙哄他,“保准做的不苦,苦瓜解暑的,夏天要多吃。” 钟涵噘嘴道:“以前二姑也说苦瓜不苦,每次都很苦。” 奈何家里吃什么不是他一个小仔能决定的,苦瓜是非做不可,苏乙看他实在不开心,便道:“那晚上蒸番薯吃。” 钟洺顺势看向小弟,“番薯是甜的,这回你高兴了?你看你嫂嫂多疼你。” 钟涵嘿嘿一笑,转身抱住苏乙的胳膊。 等钟洺走后,苏乙开始准备午食,在那之前他先把出摊带回来的东西又收拾一遍,砧板菜刀那些在乡里时用井水洗过了,不用再洗,但他做虾酱的坛子都得抱出来单独放。 结束后,他带着小仔处鲻鱼,鲻鱼又叫乌鱼,秋日里除了海鲈鱼,最好钓的就是鲻鱼,鱼钩上挂个青口肉,过不久就能上来一条,今天卖的和家里留的,都是昨天钟洺跟着二姑父出去钓的,在海水里养了一晚上,带去早市时都还是活的。 剖开鱼肚,内脏撇去不要,单独留下鱼胗,鲻鱼的鱼胗有个单独的名号叫“乌鱼腱”,说明它能单独成一道菜,入口是脆的,很有嚼头,小的乌鱼腱适合炒,大一点的可以烤着吃,口感有点像鱿鱼。 家里留了三条鲻鱼,钟洺饭量大,一个人就能吃一条半,午食不做主食了,多吃点鱼也一样,再加上他和钟涵两个哥儿,吃三条差不多,苏乙索性把三条都收拾好,鱼胗单独拿出。 钟涵坐在一旁撬白贝,再用手把里面的贝肉扯出来,丢在干净的淡水里涮涮,听话得很。 待鱼上锅开蒸,苏乙额外洗了从乡里买来的银丝菜和苦瓜,特地拿木勺子把苦瓜的瓜瓤都去掉,切片后下水汆一下,这样吃的时候不苦。 过去舅家做苦瓜,卢悦和卢雨也不爱吃,剩下的常常都撇给他,苏乙哪里会挑拣,有的吃就不错,何况苦瓜还是要花钱买的鲜菜,卢雨总说苦,他吃着只觉得清爽,并不讨厌。 他不知道钟洺要去多久,不过估计用不了太长时间,家家还都有活要干,耽搁不了太久。 因此他依旧打算把饭提前做好,这样等人回来,坐下就能吃。 钟洺在半个时辰后回来,苏乙正蹲在炉灶前烤鱼胗,他在炉火上架了个小片的铁网,这是平日有时候烤鱼用的,烤鱼胗也刚好,白烟向上升腾,他拿起扇子扇了两下风。 “回来了?饭都做好了,这个过一会儿也能好。” 苏乙放下扇子,起身去端清蒸鱼的鱼盘,钟洺抢在他之前把盘子端走了,他只得又坐下,把鱼胗翻了个面,免得火大了烤焦,就浪费了好东西。 鱼胗不大,烤起来也快,彻底熟了后他用一根筷子串起,直接拿着进了舱。 “正好三个,咱们一人一个。” 钟洺接过串鱼胗的筷子,架在一旁的碗上。 “今天我正馋这一口,没想到你就做了。” 乌鱼吃鱼胗,鳓鱼吃鱼白,墨鱼吃膘肠,各有各的讲究。 这些东西离了海边都难见到,不识货的大概还会直接丢掉。 苏乙挽着袖子盛出三碗汤,安静地笑了笑。 “想来你们汉子都爱吃烤的,能下酒,三个也不够一盘菜。” “我和小仔都爱吃烤的,一丝丝的,能吃半天,当个零嘴打发时间。” “那以后多做。” 苏乙为自己做的吃食得了钟洺与钟涵的欢喜而高兴。 吃饭时,钟洺说起自己被叫去三叔家的原因,到了那他才发现,不止是二姑、三叔和四叔三家子在,还有两个堂叔。 不出他所料,今天政令一下,原本一听赁个摊子要花五两银子打点,当即怎么说也不肯的几家人,如今已改了主意,只是还舍不得那五两银。 二三两都够当彩礼给儿子娶个媳妇或是夫郎回来了,嫁闺女的也足够添个首饰或打口箱子当嫁妆,掏了这笔银子,赁金照旧还要交,一年下来又是二两四钱,各个心颤手抖。 三叔的意思是,想让钟洺去帮忙问问,这五两银子能不能往下降降,钟洺实话实说,确实办不到。 他深知詹九也只是这条线的小喽啰,五两银子的大头定到不了他手里,这价钱是压不下来的,但凡再少点,那帮小官小吏一看,仨瓜俩枣不够打二斤好酒好肉的,哪个会愿意给你费心。 詹九分文不取帮自家办下摊子的事,是为了报救命的恩情,钟洺不能真的挟恩图报,把这好处扩到一族去,那样未免脸皮太厚了。 一众长辈愁眉不展,既能坐在这里,说明这笔钱不是掏不出,只是不舍得,钟洺也知旁人不比自己,下海转一圈就有大货,多是靠着出海撒网攒家底,孩子多,交的丁税口赋也多,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最后还是他出了个主意,让几家商量着合伙赁一个摊子,选一家出来作为摊主去市司签文书,但平日里摊位共用。 “多了不成,但一个摊子两家分还是说得通。” 这两家要还是亲兄弟,亲姊妹,市司就更挑不出错处。 这个法子得了认可,只还是当场定不下来,其中钟春霞虽是钟家人,但毕竟嫁了唐家,她和谁家合伙赁都不合适,是以最后他们夫妻俩先跟着钟洺一道回来。 “其实我想同二姑与二姑父说,他们二人是把我和小仔一路拉扯照顾大的,关系比三叔还近,不比爹娘差,这孝心我该表,他们家的鱼获日后就放在咱们摊子上卖,平日里二姑或是莺姐儿都能去看摊子,不愿意去还有咱俩在,都是顺手的事,你觉得怎么样?” 于钟洺而言,就冲上辈子他被流放前,只二姑来看他,送了盘缠和棉衣,他赡养二姑和姑父一辈子都是应该的。 苏乙听前面的话听得入神,冷不丁被钟洺问看法,登时坐直了些,“这事你做主就好,二姑和二姑父待你和小仔确实亲厚,就连待我也好,怎样我都答应。” 钟洺笑道:“但是再亲厚,你我才是一家人,这件事我怎能不问你的意思,你要是觉得不妥,我就另想办法。” 苏乙赶紧摇头,“没有不妥,二姑真的人很好。” 说罢他又迟疑道:“只是这样,三叔他们知道了会不会多想?” 钟洺见苏乙面前的汤没了,顺手就拿过来替他添,口中道:“虽说都是一家人,明说也没什么,但我还是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要是二姑答应了,就让他们对三叔他们讲,他们帮咱分了一半的银钱就是了。” 二人商定,晚些时候就去唐家船上同钟春霞和唐大强说了,夫妻俩第一反应就是拒绝。 “哪能占你们小辈的便宜,这事不成,我看你小子是翅膀硬了,还自己做起我和你姑父的主。” 钟春霞虎着脸,摆出一副生气模样。 “这话你不用再说,我和你姑父刚刚也琢磨了一番,觉得这摊子该赁,银子都找出来了,正打算去给你。” 钟洺看去,桌上还真有块手帕,里面裹了几角碎银。 他跟二姑与姑父实话实说,“我在乡里托的熟人你们也见过,正是先前来家里吃酒的那汉子,叫詹九的,说实话,五两银子是对旁人的价,对我他没要一文钱,只让我去市司交了赁金。” 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这个钟春霞就叹气。 “这件事我先前问你,你还含糊,这善缘归根结底,不还是你救了人家一命得来的?如此好事,你为何之前回家不说,害我们成日提心吊胆,总觉得你在乡里胡混着。” 钟洺摸摸鼻子,其实他上辈子在乡里实在也并非多正经,胡吃海喝,打架闹事也没少干,不然哪里会“名声在外”,让詹九的手下一打听就打听出来。 “顺手的事罢了,咱们水上人见海里有人扑腾,哪个不会上去救?不是什么值得挂在嘴边的。” 钟洺三两句含糊过去,把话题扯回摊子上,继续劝起来,大有二姑和姑父不答应,他就不走的架势。 钟春霞仍不肯道:“我和你姑父照料你和小仔,是因为你们是我亲侄子,不是别人,咱们本就是一家人,哪能现在借着这个,朝你讨起好处来?” “这算哪门子好处,不就是多摆两个桶一个盆,放几条鱼几尾虾罢了,这样吧,二姑你要实在过意不去,就一个月给我一钱银子的赁钱。” 一个月一钱,算下来比以前在圩集上摆摊交市金还便宜,两口子终究没拗过钟洺,松口答应。 结果隔天,钟春霞就背着钟洺塞给苏乙一根自己妆匣里的银簪子,值个二两多银,苏乙给钟洺看时慌张极了。 “我说不要,二姑非要给,还让我别告诉你。” 钟洺千算万算,漏算了这一茬,他把簪子放在手里,认出这是前几年姑父送给二姑的,他沉吟片刻道:“收着吧,到时等莺姐儿出嫁时咱们拿出来,和别的礼一起送去,就当哥嫂给她的添妆,到时二姑肯定没话拒绝。” 苏乙本来觉得簪子烫手,听钟洺这么一说,他松口气道:“还是你有办法,怎么就没想到。” 此事过后,很快三叔和四叔,两个堂叔也终于决定,四家分别赁两个摊子,总共送了十两银到钟洺手里。 钟洺去乡里寻了詹九,银钱到位,隔日就通知人去市司签文书。 南街口又多了两个鱼获摊子,看起来活像个小型的圩集鱼市,这下知晓钟洺手里有门路的人不再单是钟家族人,隔三差五便有人来找钟洺打听,钟洺一概说五两银子的价,谁家要是做了决定,给了银子,他便带人去乡里见詹九。 不过五两还是略贵,作为一道门槛,拦住了不少人。 而詹九也打听到,这样的摊子一共就十二个,南街六个,另外六个在北街,多了再没有了。 已经赁出去的摊子里,除去钟洺,大家想到多掏的几两银子,定的价格和圩集上的摊子差不离,对于乡里人而言,不过是多走几步和少走几步的区别,以前买海货只能去码头,现在还能去南街和北街,大抵就像是多了两处小型的鱼市。 有些人则仍是乐意去码头上转着买,总觉得那边离海和船更近,好似更新鲜。 钟洺在过了开张的头三天后,价钱也恢复了日常水平,原本比起卖常见的海货,他卖大货、尖货更多,加上苏乙的酱摊子,和其余人就此分出差别,但因是最早出摊的,口碑最硬,生意仍是最好的一家,二姑家放在他们摊子上的海货,往往也是第一个卖空的。 在这个关口上,刘顺风和刘顺水两兄弟从别人口中听说,乡里能赁给水上人的摊子就剩三处了,要是再不赶紧登门,黄花菜就要彻底凉透。 于是刘顺风再也顾不上刘顺水的抗拒,愣是拖着人去乡里买上东西,两兄弟一道,硬着头皮上了钟家的船。 第44章 道歉 现在想在白水澳见到钟洺和苏乙可不容易, 小两口晨起打鱼、赶海,为了在辰时前到乡里去,早早出摊卖鱼卖酱。 因早上这趟东西多, 搭艇子太麻烦,钟洺也把家里极少往外走的住家船收拾停当, 正式用起来。 为了避免停靠在码头时丢东西,他特地在乡里锁匠处买了两把锁, 上岸时就把两侧船舱关紧, 再加上时不时给码头管船的汉子送点酒钱, 倒是没有毛手毛脚的上船去动不该动的心思。 晌午忙完,一般赶在晌午前回来,吃罢午食, 苏乙便开始捕虾子、做虾酱、晒干货、洗衣、做针线…… 就这他尚觉得摊子下午空着太浪费,正在试做好几种新酱, 若是有滋味好的, 便打算整日在乡里坐摊售卖,毕竟一个月摊子的赁钱是固定的,能做挣一文是一文。 因为事情太多,转过年就六岁的钟涵也不能再同一样只知道玩了, 凡是他能做的,也分着去做。 他会的事本也不少,只是以前大哥和二姑一家都偏疼他,怜他身子弱, 不让他多上手, 现在他身子比以前康健许多,家里日子又是眼看蒸蒸往上的好时候,他也被这股氛围感染, 成日里精神头十足,俨然是个哥嫂的好帮手。 钟洺有空时会同他俩一起忙碌,但大多数时候,他还要下海捞捕食肆掌柜们预订的各类食材,趁下午再往乡里送一趟,为的是让食肆能赶着晚食前做好上菜,免得食客空等。 一般闲下来时,已经是天黑的晚食后了。 灶火未熄,上面放着单独买的药罐子,里面煮着之前在医馆给苏乙抓的药,这药一天喝两次,早一次晚一次,喝完最初七日的,钟洺觉得苏乙看起来脸色好了许多,没有过去那么蜡黄了,苏乙自己也说觉得手脚不再那么凉。 两人一合计,看来这药确实管用,黎郎中的医术不作假,为了以后能顺利怀上钟洺的孩子,苏乙也不再那么抗拒花钱抓药,现在灶上熬的,正是第二次去诊脉后调整的药方。 药味之中,舱内点着灯,苏乙在灯下纳鞋底,钟洺在船尾坐着补渔网。 眼看已经入秋,九越县虽处南地,冬日不至于下雪,可湿冷挡不住,最冷的时候也冻骨头,到那时候草鞋就穿不上了,要套布鞋。 去年钟春霞给钟洺、钟涵做了鞋,钟涵长了点个子,鞋子穿着已经有些顶脚,钟洺那双倒是还能穿,只是他走路多,废鞋子,看起来有些旧,苏乙自己则没有布鞋带来钟家,以前在舅家时,他冬日里也只有草鞋穿。 今年嫁过来,二姑送来好些破布给他打袼褙用,让他也给做一双新布鞋,这样就是三双鞋,苏乙抽空做,先从钟涵的做起,现在其中一只的鞋底已经快纳好了。 钟洺的指间梭子来回转,他补两下就忍不住看一眼舱里,自家小弟和夫郎凑在一起,灯光昏黄,一片静好。 想想真是奇怪得很,以前自己不乐意成亲,就是不想为养家糊口奔忙生计,觉得那种日子一眼能看到老,半点意思都无,可现在真的成亲了,天天忙得团团转,他却已经开始设想和苏乙有了孩子以后的画面,没有烦恼,只有向往。 而两个“煞风景”的汉子,就是这时候来的。 水上人白日里一出海就没定数,若是走远了,来回都要几个时辰,天亮走,傍晚回,所以来客有事上门的话,在晚上来也是常有的。 刘顺风打头讪笑,刘顺水跟在后面一会儿抓脑壳一会儿挠脸的,任谁都看出他的局促。 钟洺没想到这对兄弟会突然登门,手里还提着东西,显然不是单纯串门子,“风哥,阿水,怎么今日想起过来了,快,进来坐。” 苏乙在舱里听见声音,放下手里的东西迎出来。 见来人是刘顺风和刘顺水,他尽量自然地笑了笑,虽已离了刘兰草,再见到刘家亲戚他还是会觉得不自在,不过面前两个汉子倒还好,毕竟和钟洺有交情,喜宴上时还单独敬了酒。 刘顺风暗中扯了一把刘顺水,两人前后进了船舱,钟涵认得他俩,乖乖叫了人,苏乙端来水壶和茶碗,泡了一壶野山茶,九越县多产茶,便宜的茶叶有许多,哪怕水上人也买得起,会在家里备一些待客。 又用碟子装了一盘花生,摆了几个橘子,都是不多贵,但是一般人家里没那么舍得吃的东西。 原本苏乙想继续回去做针线,但他明显察觉到刘顺风看了自己好几眼,那笑意简直比自己还不自然,多少猜测到几个汉子将要说的话,是自己不方便听的,他主动叫来钟涵,浅笑道:“你们坐着说话,我带着小仔出去转转。” 又转向钟洺道:“多多这个时辰还没回来,我俩出去找找。” 钟洺看出这是苏乙特地回避,本想着家里没什么事需要瞒着他,转念一想,兴许是不想和刘家人待在一处,便道:“好,不过今晚涨潮,你们小心些。” 苏乙应了一声,牵起小仔,又跟刘家兄弟点头示意,便暂且离开了。 两个哥儿走后,舱内一时没人说话,钟洺倒是泰然,刘顺风却是被刘顺水的尴尬劲传染,坐都坐不自在。 他索性把带来的礼先提到桌上,一篮鸡蛋,一坛子黄酒,一包黄灿灿的冰糖,往前推了推,干笑道:“阿洺你们家在乡里的摊子开张,我俩还没上门贺过。” “风哥这话见外了,就是个摊子罢了,哪还有贺不贺的,咱们之间何时这么客气了,这礼我可不好意思收。” 钟洺揣测刘家兄弟多半是为了乡里摊子的名额而来,但看刘顺水的别扭样子,当中怕是还有隐情。 刘顺风既下决心上了门,原本就是知道此事不能糊弄过去的,来都来了,还躲什么,他一咬牙,直接把刘顺水推出来。 “阿洺,说句实话,今天上门是为了阿水这蠢小子,他做了对不起你的事,自觉没脸见你,我想着汉子一条,敢作敢当,便拎了他来同你告罪。” 他对着刘顺水捣一拳道:“还不赶紧把你做的蠢事说出来,阿洺若是原谅你,那是给咱们面子,就是不原谅,也是自作自受!” 刘顺水哭丧着脸,事已至此,确是想瞒也瞒不下了,遂就着跪坐的姿势朝前膝行两步,低着头道:“阿洺,我对不住你,先前因我表弟,就是我姑母刘兰草家的哥儿卢雨对你有意,托了我撮合你俩,我便请你去我家帮着修房顶,顺便安排他与你见面,那之后,你说你有了心许的哥儿,我还当……我还当你心许的是他。” 钟洺听到这,已经觉得匪夷所思,都不知该摆出怎样的表情,说实话,要不是苏乙过门后偶尔说起以前在卢家的事情,提起过卢雨的名字几次,他都不记得卢家那哥儿叫什么名字。 哪知道在刘顺水眼里,他俩直接成了两情相悦的一对了。 听着听着,他想起一事。 “我去乡里给阿乙买簪子那日你也在,你非让我买那只蝴蝶图样的簪子,也是为了这个?” 怪不得那日刘顺水主动帮他选,一副选这个准没错的模样,自己还开玩笑说,好似刘顺水知道是要送给谁似的。 刘顺水一张脸胀红,小心地点点头,“是为这个。” 两边一时沉默,刘顺水却压根没说到关键处,刘顺风狠了心,又在后面搡他一把,刘顺水险些被他推倒,好不容易稳住后,语气更忐忑。 “还,还不止如此……我得知你预备去哥儿家提亲,自作聪明,特地把这件事提前告诉了我表弟,他误以为你是要去卢家同他提亲,高兴得不行,当日特地早起打扮,却没想到你实际提亲的对象是乙哥儿。” 钟洺:…… 他事后也觉得,提亲那日卢家哥儿的反应太过激烈,仿佛恨苏乙恨到了骨子里,看自己的眼神也有种说不上来的奇怪,一旦清楚个中缘由,事情串联起来,果真就说得通了。 只是他现下真不知该如何评价刘顺水,以前他总觉得自己的表弟虎子太憨,现在觉得至少虎子和刘顺水一比,没有这等一下得罪好几家人的“小聪明”,而是老老实实勤勤恳恳,得知心许的姐儿嫁人也未多纠缠,实在好得很。 刘顺风看钟洺一副吃了苍蝇的表情,就知这件事放谁身上都过不去,换了他日后半夜躺下后想起,怕都要坐起来骂一句有病。 但谁让这是他亲弟,他只能开口居中道:“阿洺,阿水这事办得不地道,我在家里已把他翻来覆去骂了半个月,他自己也知错,在村澳里见了你都不好意思上前。今天你骂他,打他,怎么办都行,你不打,我也要打的,我刘家怎么就养出这等蠢蛋来!” 刘顺水也道:“阿洺,我自认以后也没脸和你当兄弟,只是到底兄弟一场,只盼你别因此事,让咱们两家结成仇家。” 钟洺沉默良久才道:“这件事我听着确实心里不舒服,谁也不想听自己的闲话,何况这闲话还是我的好兄弟往外传的,我对卢家哥儿从未有过什么情意,从始至终,我心里只有过阿乙一人。” 刘顺风和刘顺水点头如捣蒜,紧接着,听得钟洺继续道:“但此事你不该只对我道歉,更该对我夫郎道歉,毕竟卢雨在明面上对我没什么恶意,对我夫郎的恶意却是实打实的。” 他说罢,看向刘顺风,“风哥,我若是早知道你们为此事而来,一早便不会让阿乙回避,这件事他合该留下仔细听听,所以你们若是诚心实意来道歉,那就先别走,待我夫郎回来,你们把方才同我说的话,原样同他说一遍,要不要原谅,我只听他的意思。” 第45章 【加更】 出乎在场几人的意料, 待苏乙回船,坐在钟洺身边听罢刘顺水所说,神情却是格外平静。 他离了那个家, 这些日子里跟着钟洺忙忙碌碌,看着钱罐子里的铜子一日比一日多, 再回想起来,卢雨对他的欺侮, 刘兰草对他的磋磨, 都远得像上辈子。 早在离开卢家船那日, 面对卢雨无取闹的质问果断回敬,眼看对方气急败坏又无能为力时,心里头的恶气就出尽了。 对于卢雨来说, 最大的伤害莫过于钟洺从未在意过他,一切的一切, 都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现在无非是补全了一点因果, 看来若不是刘顺水盲目传话,卢雨还不至于那么自信,他越是自信,闹出的笑话也就越大。 总归都是过去的事了, 以后想起刘顺水,他大概会心存芥蒂,但说是为此多恨人家,真的谈不上, 比起他这些年受过的委屈, 刘顺水在背后做的这点小动作,就像被蚊子叮了一下,痒归痒, 烦归烦,但并不疼。 他遂表态,事情就此翻篇不是不行,只是日后若有相关的闲话传出来,刘顺水要出面解释。 “我舅母那人若是气性上头,未尝不会胡乱攀扯,我已是钟家人,不想再和卢家有太多牵连。” 刘家现如今在村澳里名声差下去,卢雨的婚事怕是不会多顺利,到时要是刘兰草恼羞成怒,对着外人胡诌八扯,颠倒黑白,那真是徒惹一身腥。 刘顺水没反应过来,刘顺风率先一口答应。 “你放心,这事我也帮着阿水担保,以后若有谁敢传和这事有关的闲话,我俩兄弟头一个不依,哪怕那人是自家亲戚,也是一样!” 苏乙看向钟洺,后者轻轻点头,意思是刘顺风的话可信,他便起身,浅浅地客气笑道:“接下来的事你们商量,我去灶前看看火。” 事后的事他便不知了,到了灶前才发现火已被钟洺熄了,但天气热,里面的药汤还没凉,他守在一旁没事做,针线筐子放在舱里没拿出来,索性找了把旧的木头梳子,和钟涵一起给多多梳毛。 这猫跑去外面疯了一天,毛里挂了好多沙子。 梳下来的毛一团一团,因为不想风一吹再吹进船里,苏乙把它们团成一个球,没想到多多还对自己的毛做成的球挺感兴趣,动动鼻子凑上来闻,给它之后,它还用爪子拨弄着玩。 他和钟涵看得起劲,都没注意到刘家兄弟什么时候走的。 “吱呀”一声,冲船头这一侧的船舱门开了,钟洺躬身出来,扫了一眼药罐道:“药喝了没?” “还没,刚才有点烫。” 苏乙闻言伸手摸了摸碗,“现在差不多了。” 他端起来,一脸凝重,喝下去时屏息凝神,生怕一断就再也没勇气继续喝,药汤实在太苦了,碗底还沉了些药渣子,一口闷下去只觉得舌头都麻掉。 苏乙鼻子嘴巴皱成一团,左右看着找水喝,突然嘴唇碰到一样凉凉的东西,他下意识张开嘴,舌尖立刻品到一股浓浓的甜。 这种甜和橘子干的甜还不一样,小哥儿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些许,看得出很是惊讶。 钟洺笑道:“刚刚他们兄弟俩送来的冰糖,我敲下来两小块,另一块给小仔了。” 他凑近问苏乙,“甜不甜?” 苏乙抿着嘴巴里的冰糖,眉眼染笑,这份甜很烈,一下子把药的苦涩都冲跑了。 “甜的,一下子就不觉得苦了。” 他问钟洺,“你没尝尝?” 钟洺莞尔,“我一个汉子,吃糖做什么。” 他小时候也爱吃口甜的,去乡里时想要爹娘买糖果子、糖球吃,现在长大便不惦记了,汉子长到他这个年纪,再说爱吃甜的就是丢人了,要说爱吃酒、爱吃肉才不显得奇怪。 又跟苏乙讲,刘顺风和刘顺水也想从詹九那里赁个摊子,银子都备好了。 “他们上门时我就猜着是为这件事,没想到开口之前先给我抖了个大的。” 他一想起来还觉得膈应,“不过摊子的事,说到底是咱们帮詹九揽生意,咱们赚个乡里的人情,他赚个跑腿费,我就也没多难为,但也没说死,只说赶明去乡里见了中间人再议。” 苏乙也觉得这样就好。 “犯不上为这么一件事,以后就不来往了,村澳就这么大,以后出海见了,互相不还都得搭把手。” 水上人出海是搏命的,不兴四处结仇,要是真有仇家在海上见死不救,回来后一口咬定没见过你,根本没处说。 因娶了他过门,钟家已和苏家、卢家里好几户人家不多来往了,苏乙不想再多添麻烦。 “起码他们还知晓主动上门告歉,咱们就当看了个卢雨的笑话。” 他跟钟洺这般说,后者握了握他的手道:“这是你在卢家受的最后一桩委屈,再往后,这辈子,我保证不让你再多受一份委屈,如果我哪日犯浑做得不好,你也尽管去找二姑、三叔他们告状,让他们来教训我。” 苏乙嘴里的冰糖还在,都快一路甜到心里了,见了冰糖第一反应就是给夫郎吃的人,哪里会给他委屈受。 但面对钟洺突如其来的一席话,翻涌上来的情绪太浓,惹得他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这份心意,最终只是无言地往身旁汉子的肩头靠了靠。 钟洺侧头看他一眼,扬起唇角,随即揽过他的后背,两人就这么依偎在一处,默默看了一会儿月亮。 …… 南街和北街划好的十二个摊子都赁了出去,除去钟洺家的,还有十一个,当中有一个大的因没人要,拆成两个,加起来还是十二个,过詹九手上的银子一共六十两,他最后留在手上的有十两。 而且因为这件事办得利索,渐渐也有人来托他办别的事,寻门路打点,一来二去,这小一个月的光景,他手里有了三十两银子,都够家里吃喝一年了。 詹九现在看明白了,这人但凡脑筋活络起来,就会发现处处是财路,有了人脉,条条路都能走通。 只恨自己以前只知瞎混吃酒,糊了脑子,白白浪费了那么多时间。 他感激最早钟洺的提点,请他在乡里吃饭,也没走远,就近去了八方食肆,苏乙也跟着一起。 刚进了门,跑堂伙计认出他来,问道:“哥儿是来送虾酱的?这还没到日子呢。” 八方食肆现在也在苏乙手里订虾酱,和四海食肆一样,一个月四坛子。 走在前面的詹九作为请客的人,适时开口,“我来请我哥和我嫂夫郎吃饭的,要个靠窗的雅座。” 跑堂赶忙改口道:“怪小的眼拙。” 他一甩脖子上的汗巾子,“几位客官里边请。” 苏乙有些拘谨地紧跟钟洺,食肆他们现在常来,都是来送货的,可从未进来吃过饭,更没往里走,见过什么雅座。 走到地方他方知,雅座就是屏风围起来的一张桌子,和外面隔开,另一面临窗,清风徐徐,不算太热。 桌上放的餐具都森*晚*整*是带花纹的瓷器,瞧起来很是精致。 坐下后,詹九让跑堂的报菜名,他问过钟洺和苏乙想吃什么,两人自然都让他做主,得知没什么忌口后,詹九直接点了凉拌猪耳、白切鸡、烧排骨、鸡蓉丸子汤四道荤菜,素菜点了一道香蕈面筋,想到席上还有哥儿,他又添了一个翻砂芋头条。 闵掌柜得知钟洺在这里吃饭后,送了他们一壶好茶,两个小凉菜。 来食肆吃饭,对钟洺来说不稀奇,以前他花钱没个节制的时候,基本卖鱼获的银钱都换成了饭钱、酒钱,洒在这些铺子里了,像是八方食肆、四海食肆之流的招牌菜,他都尝过,年节里也带二姑一家和小弟来吃过。 今日他见苏乙眼里暗藏着满满的新奇之色,遂忆起自己成亲后实在是忙晕了头,竟然还没带夫郎下过馆子,心里觉得愧疚的同时,只得多给夫郎夹菜,不然苏乙面对詹九,根本不好意思动筷子,即使动了,也只敢夹凉菜和素菜。 后来菜上齐,钟洺开始和詹九吃酒说话,苏乙总算多少放松了些,默默埋头吃着钟洺堆到他碗里的菜,只觉得每一样都好吃极了。 注意到钟洺总在喝酒,顾不上吃菜,他又转而给钟洺夹菜、盛汤。 詹九的酒量还是那么的拿不出手,几盏黄汤下肚脸就开始红。 钟洺听他絮絮叨叨,大致意思就是,现在手里有了钱,他还想钱生钱,做点生意,但不知做什么好,只怕一不小心都赔了进去。 “三十两当本钱不多,但也不少了,你就安安稳稳从小本生意做起,别想一次性赚个大的,慢慢积攒。” 他给詹九出主意道:“你不是一直说,不想一直在清浦乡打转,有了机会想出去看看?既如此,不如就去做个走商,以后可以走南闯北。” 詹九听了这话,一时愣住,半晌才茫然道:“我能行么?” 他想了想,摇头道:“不行,三十两够干什么的,想当走商,三百两才够。” 钟洺给他满上酒,“所以我说,你不要总想着上来就赚个大的,你要是想从南往北走,确实要有三百两本钱才够,不然进的货不够跑一趟费的那些功夫,但你若是从九越县里做起呢?不也有人专门从村户人手里收了货,贩到城里来。九越县是大县,下面这么多个镇子,镇子下面又有许多村子,多的是路子。” “就说鸡蛋,你看清浦乡有多少人,一日要吃掉多少鸡蛋,城里养鸡的人本就少,还有那么多食肆、大户,我们养不得鸡鸭的水上人,都要吃蛋,而鸡蛋从哪里来,不都是从乡下村户人手里寻买的。走商赚的是什么钱?无非就是这里有,那里无,这里少,那里多,他们在当中奔走,才有赚头。” 詹九渐渐听进去,若有所思起来。 钟洺是想到什么说什么,点到为止,这条路毕竟他自己也没真的走过,只是两辈子的见识叠在一起,能比詹九这个一直在清浦乡长大的小子多几重想法。 要问他为何明明有想法,自己却不做,皆因他从海里讨生活更容易,且水上人是干不了走商的,他们身为贱籍,甚至出不了九越县的地界,县衙不会给他们批过路文书。 现今把这想法给了詹九,詹九要是能做成、做大,以后他倒是可以出点钱合伙,赚点分利。 “不过有件事你一定要牢记,往后碰什么都好,唯独不能碰珍珠生意,那些私采的官珠万万碰不得,谁要是想给你牵线,带你发这个邪门财,那就一定是在害你。” 第46章 卖酱 “阿乙, 小仔,你们俩尝尝,这次的酱比起上回的味道如何?” 这些日子苏乙一直在研做新酱, 原料都从海边易得的小海鲜中取,好省下本钱。 除了本来就有的虾酱, 又做了一味螃蟹酱,一味蛤蜊酱。 两种新酱都类似虾酱的做法, 生鲜捣碎后用盐腌制, 但他会拿捏盐巴的份量, 还会往螃蟹酱里加虾米,或是往蛤蜊酱里加姜汁等调味,出来的味道便与众不同。 其中螃蟹酱做了两种, 一种用花蟹或者青蟹里个头比较小,拿去圩集上价钱不高的品相做, 这个季节蟹子都是有蟹黄蟹膏的, 做出来的颜色金红,看起来很有食欲,适合拌粉,就是价格贵些。 另一种用的是小沙蟹, 颜色偏灰,沙蟹酱不能单独吃,适合炒素菜。 钟洺被他提醒,忽而想起曾北地吃过的一种小杂鱼酱来, 说是鱼酱, 其实是要架油锅先炒后炖,大火收汁,以酱为名, 却并非调味的酱料,乃是可以封坛贮存的熟菜。 在北地,火头上的厨子做这道鱼酱时会多多加辣椒,为的是天冷好御寒,一人一碗酱,夹在杂面的馍馍里吃,有滋味极了。 赶巧他本来就打算给家里船上添个铁锅,花了五两银子的小铁锅看起来更像个大号的铁勺子,拿回家后他便出去各家转一圈,要了些没人稀罕的小杂鱼,做起杂鱼酱来。 葱姜蒜和辣椒切碎,入油爆锅,添一勺豆酱,一勺酱油调味,再放入清洗过的小杂鱼,大约一刻钟后,杂鱼肉软骨酥,收汁后汤底浓稠,酱香馥郁。 做好后钟洺尝了一口,九越当地的豆酱做法和北地不同,因此做出来的鱼酱味道也同记忆中的不那么相似,不过转念一想,或许用当地豆酱做出来的,会更合当地人的胃口。 于是他兴致勃勃地盛出来给夫郎和小弟吃,结果把两个哥儿辣得使劲灌凉水,鼻尖上都挂汗珠。 第二次做时,他去掉了辣椒,虽然在他的印象里,鱼酱就是要放辣椒才够味,但九越这边的人确实很少食辣。 或许会有一部分人像自己一样,一旦尝过后便可以接受,可是摆摊做生意的,总不能去赌这个。 奈何去掉辣椒后,鱼酱吃起来总是不对劲,苏乙也实话实话,觉得没有辣味的,不如有辣味的香。 算下来,今日已经是钟洺第三次做,他想到以前老火头曾经讲过,一道菜如果不小心放多了辣椒,可以加糖去减少辣味,于是他试了试,少放一半的辣椒,且都去掉了辣椒籽,额外多加了几勺糖。 熬鱼酱前,让鱼酱多在油里待了一会儿,令鱼骨在酥烂之余,再多一点焦脆的香气。 这回试吃之前,苏乙特地提前倒好了两碗水,钟洺把鱼酱分出一碗端上桌后,方才有了刚刚那句话。 鱼酱入口,没等苏乙说话,小仔先高兴道:“大哥,这次小鱼吃起来甜丝丝的。” 不过辣味还是在的,就是不如第一次的那么刺激,钟涵记得那次自己都被辣哭了,鼻涕眼泪一起流,把大哥和嫂嫂吓了一跳。 钟洺笑了笑,转而问苏乙,“这回做成了甜辣味的,不知道怎么样。” 苏乙仔细地吃掉几条小鱼,点头认真道:“这次的好,辣味还在,鱼嚼起来更香,因为有甜味,没有辣到吃不下的程度,且因为吃起来是甜的,倒有点像零嘴了,估计姐儿哥儿们也都喜欢。” “你既这么说,那我可信了。” 钟洺得了鼓励,盘腿坐下,也挟了一筷子尝。 “会不会太甜了些?咸味如何?” “咸味刚好,我觉得糖还可以少放点,不影响什么,不然糖也不便宜,加多了卖价就要贵。”苏乙斟酌道。 “你说的是,等着再做一次,少放些糖。” 见钟洺二话不说,就赞成了自己的看法,苏乙高兴的同时,又有些难为情。 “你别都听我的,万一我说错了怎么办?” “我就乐意听夫郎的。” 一句话惹得苏乙偏过头,不好意思看他。 钟洺继续笑着挑小鱼吃,他深知自己不是盲目听信,而是知道苏乙有一条很灵的舌头,从他能边尝边改,做出和别家都不同的虾酱、蟹酱就足以看出。 一碗鱼酱,三人吃了个干净,最后碗底只剩了些姜蒜和辣椒段。 剩下的鱼酱,他们找了个干净无水的坛子装入,想试试看这个季节能放多久不坏。 试出来起码放上三日没问题,等过一阵天更冷了,能放的时日更久,钟洺放心下来,又用同样的做法制了贝柱酱,这个贝柱,有江珧也有扇贝,全看下海找到的是什么,做之前把贝柱撕成丝,过了油以后鲜香扑鼻。 剩下的江珧裙边和扇贝肉也不浪费,晒成干货自家吃或是拿去卖都好。 家里人来回吃几次,觉得味道差不多了,便把四种新酱都装了些,送去给二姑、三叔他们尝尝。 关于钟四叔家,钟洺现在不主动与其打交道,有时候闲下来会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有日子没见过四婶伯郭氏了,只见过几回钟石头,好像三婶梁氏和郭氏的走动也少了。 此外二人也没忘了给孙阿奶送了一份,一样东西要想卖得好,就要无论老少还是男女哥儿都喜吃才成。 如此送了一圈,得来的回话都只有夸的,无一人说不好,尤其是去孙阿奶船上送酱时,钟洺和苏乙被孙阿奶留下说话,坐了一会儿倪家阿婆来了,她是倪五妹的外婆,和孙阿奶交好,孙阿奶也让她尝酱。 “阿洺和乙哥儿刚送过来的,你可是咱们澳里第一茬吃上的。” 孙阿奶笑着给她塞了双筷子。 “那我今天可是跟着你沾光了。” 倪阿婆比孙阿奶年纪还大些,咧开嘴笑的时候已经没了两颗牙,她挨个吃过,当场就想多买些,尤其是螃蟹酱。 “我上了年纪,没牙了,拆螃蟹吃不得劲,这个蟹酱好,又有螃蟹的滋味,吃起来还不费劲。” 又说鱼酱辣了些,味道是好的,就是她们这些老人家吃不惯,孙阿奶也道:“以前咱们年轻时候,连辣椒都少见嘞,现在村户里种的也多了。” 坐下听两个老人说了会儿家常,涉及不少从前村澳里的旧事,钟洺和苏乙都是家里没有老人家在的,少有机会听人讲古,像是苏乙听钟三叔说的话觉得新鲜一样,换成孙阿奶和倪阿婆,就连钟洺也听得入神。 走时答应等正式摆摊卖酱时,给倪阿婆留一些送去船上。 有了这几味新酱,家里的酱摊子愈发像个样子,一排干干净净的摊子摆开,舀酱的竹筒勺皆是单独制的,长柄上做了不同的记号,免得混着用串了味道。 刚摆出来的前几天,知道的人少,买几种新酱的人不算多,要么是詹九这样来捧场的,要么就是不差钱的老主顾,多了再没有。 原因钟洺和苏乙不是猜不出,其一是这几种新酱先前乡里没人卖,大家没见过,其二是价钱。 除了三文钱一两虾酱和沙蟹酱,其余几样定价都不便宜,加之这些是可以单独当道小菜吃的,不算用作调料的酱,所以不按斤两称,一买就是一罐子,里面有半斤,可以自家吃,也能拿着送人。 蛤蜊酱三十文一罐,螃蟹酱五十文,小杂鱼则是八十文,贝柱酱最贵,要一百二十文。 要是想用自家的罐子来打也行,可以便宜三文钱,他们做好的竹筒勺,一勺子就是一两,五勺子是半斤。 报出的价钱让好些人望而却步,还有说他们黑心肠的,毕竟买鲜活螃蟹和蛤蜊、鲜贝才花几个钱? 小杂鱼更不必说,都是上不了桌的,水上人捕上来要么丢回海里,要么丢了喂猫。 对于这些个质疑,钟洺不慌,他和苏乙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干净碗,舀了酱放在其中,摆在摊子上供人看,里面有什么配料,一目了然。 鱼酱和贝柱酱舀出来都是油汪汪的,离近了便可闻到扑鼻的香气,惹人口舌生津,也是为了告诉大家伙,这年头用了油盐糖的吃食,哪个是便宜的? 退一步讲,想吃便宜的可以自家做,但这些酱的方子都是独一份,别说一般人,哪怕食肆厨子来了,也不是一下子能复做出的。 他们定这个价钱不是为了赚黑心钱,而是这几种酱绝对值这个价钱。 赶上那等看起来很是动心,又犹豫着不知该不该买回去尝的,钟洺和苏乙还会取竹签子,让人挑一点试试味道,到了这一步,基本凡是尝过的,没有不掏钱的。 头几日下来,生意渐旺,他们事先准备好的各十多斤酱卖空了一半,除了虾酱,别的都不够了,不得不收了摊回家后忙到夜里,做梦都在捣螃蟹捣蛤蜊,或是烧火炒酱。 累归累,然而一算一日下来挣的银子,两人半夜躺在席子上都能对着笑半天,恨不得连睡觉的时间都省了去,一门心思多赚铜子。 这么过了几日,一天下午钟洺不在,苏乙独自守摊子时,摊子前来了个他从未见过,在他看来打扮颇为富贵的中年男子。 对方上来不说别的,只打听钟洺,得知对方不在,而苏乙是其夫郎后便道:“我是黄府的管事,你回去给你相公递个话,说我寻他有事,他便知道了,明日还是这个时候,让他往黄府后门去候着,我自去见他。” 第47章 【加更】 快到中秋了。 钟洺站在黄府的围墙外, 仰面可见墙头探出的紫薇花枝,一丛丛的粉紫花瓣簇拥成团,开得热闹。 这种花又叫“百日红”, 能从六月里一路开到九月里,等它谢了, 桂花就该开了。 他看了半晌,嗅得淡淡香气萦绕, 想到以前有见过街上卖绣着紫薇花的香囊, 淡色的绸布底子, 上面花瓣细碎精致,里面放了药材和晒干的花瓣,还有彩线流苏作点缀。 那时候和他一道胡混的汉子, 会买了香囊去送相好的姐儿或哥儿,比起首饰, 香囊总没有那么贵。 钟洺从前不感兴趣, 遇见他们停下问价,只催人快走,现在冷不丁忆起,却觉得苏乙佩上那样的一枚香囊肯定好看。 “见过尚管事。” 听得角门上管开门的婆子给人问好的声音, 钟洺正了正站姿看过去,见着熟悉的身影。 尚管事名叫尚安,他是少年时就卖身给黄府的,跟在二老爷身边做事, 媳妇则是二房娘子从娘家带来的陪嫁之一, 后经主子指婚,两人结了亲,生下的孩子便是府里的家生子, 一个小子,一个姐儿,眼下跟在二房的公子、小娘子身边伺候。 如这样的一家子,高门大户里有许多,论起来最是忠诚,一心向主的,所以主子爱用。 尚安是二房手底下拔尖的奴仆,不然也掌不上灶房采买之事,这里面可有大油水。 自他两回从钟洺手里买了好东西孝敬老太君,让二房在大房和三房面前挣了脸,二老爷和二娘子愈发信重他。 人食三餐五谷,吃是头等大事,人上了年纪本就容易胃口不佳,又喜让人称自己“老寿星”,求好意头,尚安两回办的事都戳中了老太君心头痒处,连带一家子都受了赏。 他见了好处,办事更是走心。 眼看等九月过了海娘娘祭,就是老太君的大寿,二老爷和二娘子成日犯愁,不知该送什么寿礼才既显孝心,又显诚意,尚安差自家婆娘去娘子面前出主意,说不妨雇个水上人跟船出海,下水去寻点稀罕的大补之物,譬如曾见于县志记载的梅花参。 这东西是他为了在老爷娘子面前出头,把书翻烂了寻得的,又四处打听,确信真的有人见过此物,并非空穴来风,方敢开口提及。 想来也是,县志中明明白白写着,梅花参曾为九越县贡品,这一点上不会作假。 二娘子果然生出兴趣,唤他去面前详问,且让他把抄录的县志呈上来看,看罢后问他,打算如何出海去寻。 对黄府而言,出海的船不是问题,他们这些滨海的富户,本就皆是海商起家,连跟船的人都是现成的,然而大海茫茫,要寻一物谈何容易,若是梅花参遍地都是,也称不上贡品了。 对此尚安早有准备,推出钟洺这号人来。 “此子生来水性奇佳,说是可以在海里一刻钟不喘气,又是水上人,不怕出远海的,小的想着雇了他来,当是希望更大。” 二娘子一时未语,她依旧觉得此事没有听起来那么稳妥,到时出了海一无所获,再给他们二房安个劳民伤财的“罪名”,反倒不美。 尚安的媳妇丘氏,这会子开口道:“二娘子,奴婢倒觉得您在此事上想多了,也想岔了。” 丘氏跟了二娘子多年,二娘子已习惯凡事问问她的意见,瞧着娘子眼神落过来,丘氏遂道:“咱们到时不使黄家的船,只用您娘家的船,让大房和三房揪不出错处,且他们想效仿,还没得这个本事!试问大娘子和三娘子,谁的娘家能胜过娘子您?如此,更可让老太君更见识到您的一片孝心,等到真出了海,能找到梅花参当然好,找不到,那远海的好东西也比近海多,没有梅花参,还捞不到寻常的大海参?” 二娘子听出些意思,唇角含笑,丘氏加把劲,继续道:“再退一步,没有大海参,像是上回的大江珧那般的稀奇物有没有,比拳头大的鲍鱼能不能找见?话说回来,那江珧正是这个钟洺捞上来的嘞!总之任它是什么,寻一个有说头的漂亮玩意回来就是好的,到时呈上去,怎么说话怎么夸,都是后话。” 他们夫妻二人在二娘子面前一顿游说,只把二娘子说得动了心,晚些时候和二老爷商议后,便定下了出海一事,船用二娘子娘家应氏商队的船,应氏不在清浦乡,但同在九越县,离得不远,调艘能出远海的船来不是难事。 不过只一条,这个钟洺的本事他们没见识过,需验一验其水性是否真的和他自夸的那般好,若是真的,就遣了船送人出海,报酬好说,他们黄府最不缺的就是银钱。 尚安昨日正因这个才去匆匆寻钟洺,先去了圩集上,得知对方现下换了地方,在南街有了摊子,赶去南街,却得知这小子回村澳里下海逮鱼去了。 好在单单迟了一日,今日说好的时辰,人早早就在后门外候着了。 钟洺来之前就猜到,姓尚的管事是为了上回提到一嘴的梅花参来寻自己,不然若只是想买寻常海货,用不上特地把他叫来。 见了面后听清尚安所说,确认当真是为此事,他心下稍定。 用脚指头想都知道这会是个好差事,黄府是走船的海商起家,在县内口碑不错,一府上下都称得上大方,这等受雇出海的事,水上人常见,多半是为了寻物,一般只要跟着出去就有银钱赚,东西若真的寻到还有赏钱。 他对自己的水性有自信,黄府找他,定然也是看准了这点,估摸着给的不会少,得知府上老爷要验他水性,他底气愈足。 查验水性的法子也简单,尚安回府一趟不知禀了什么,再出来时引着钟洺就近去了个少有人迹的海岸边,跟着的小厮捧了个香炉,里面插了根计时香。 钟洺远远瞧着岸上还有个让尚安恭敬以待的人物,揣测该是黄府里的主子,就是看着年轻,当不是老爷,想来是公子一辈的。 为防钟洺暗中潜游去别处,出水换气混淆视听,这黄府人还想了个“损招”,给他一根长竹竿,上面拴块布招子,要求他下水后保证布招子在水面上立着,借此证明他确在水下,没使旁的心眼子。 这在钟洺看来都是小事一桩,他利落应下,提着竹竿就下了海。 岸上人只见他缓缓消失于水中,长竹竿露在海面上的部分越来越短,到最后只剩布招子的部分随风晃动。 计时香徐徐燃烧,跟来的小厮俱都好奇得探头探脑,就连那黄府的公子也是一脸兴趣盎然。 水下的钟洺就无聊多了,为了举这个竹竿子,他没法在海里乱转,只得百无聊赖地逗弄过路的小鱼,看他们在自己的指间穿梭往来。 一条海猪路过,钟洺试着空手去抓,没能抓住,到最后,他基本只能数自己吐出来的泡泡,因而头一回发现,如果下海什么都不做,一刻钟是那样的漫长。 为了打发时间,他开始想自家夫郎,盘算一会儿要是黄府能给一笔定钱,那么回去的路上,他就去卖香囊的铺子里看一眼。 好容易熬到一口气到头,他晃了晃竹竿,顺利出水,发现岸边已经站满了人,香炉里的计时香彻底燃尽。 “看来确实有几分真本事。” 黄府的公子竟也走近了来看新鲜,钟洺浑身是水,没靠近,只在几步之外给他行了个礼。 黄姓公子颇为清冷倨傲,瞧着没多少和他闲话的兴致,和尚安说了几句话,便开门见山道:“既劳动了人力,调动了海船,只去海上转一圈就回来定然是不划算的,这一趟少说要在海上漂个数天,夜里你可宿在船上,饮食皆由我们供给,至多五日,找不到就回来,但不能空手回,有别的稀罕物,见着了便带回来,其中有好的,另还有赏。” 他顿了顿,问道:“你要多少银子,愿意走这一趟?” 钟洺觉得这公子还是年纪小了,看着和钟石头差不多岁数,虽有个公子派头,言谈还稚嫩。 他既让自己开价,自己也就不客气了,他这本事放眼整个九越县都寻不到第二个,有多值钱,在场的人都清楚。 而且黄府的话说得也明白,虚无缥缈的梅花参找不到就作罢,出去一趟,寻点别的像样东西给老太君当寿礼也不错,若是如此,钟洺有把握能带回令他们满意的结果。 撇开这些,能借正经海商府上的船出一次远海,潜下去看看,也算是他的夙愿之一,远海的水面之下,势必更加斑斓丰饶。 “五十两。”钟洺嘴皮子一碰,报出一个价来,尚安立时眼睛睁大,“这么多?你再好好想想,我们公子见你有真本事,给你脸面,断不是让你漫天要价的。” 钟洺复拱拱手,坦然道:“尚管事息怒,公子在上,想必也知这一趟于小人而言风险极大,小人虽水性好,可也是个肉体凡胎,丢进茫茫大海那就什么也不是,海上天气瞬息万变,海底更是险境重重,说句到底的话,这五十两称得上小人的买命钱。” 他转而道:“若是再少些……二三十两的,小的多下几次海也赚得了,何必要铤而走险,公子您说是不是?” “五十两买一条命,确实值,不过话不必说得这么难听,我家雇你是为了给祖母贺寿,不是为了要你命的。” 黄小公子显然不觉五十两是什么大钱,他轻描淡写道:“五十两也不多,尚安,应了他就是,爹娘那里我去回禀。” 尚安旁的话被他一句堵回去,呵腰笑应道:“但听公子吩咐。” 反正花的不是他的钱,就是给钟洺一百两又如何。 尚安默默在公子身后挑两下眉,转头招呼钟洺跟上。 一路回到黄府后,钟洺如愿领到了自己心心念念的定钱,整五两的小银锭子,拿在手里煞是喜人,令他都不舍得破开。 按照尚管事的意思,出海的日子怎么也要在中秋后了,他只管回去等人去摊子上知会便是。 回去的路上,钟洺步履如风,迫不及待想把小银锭子拿给夫郎看,连香囊都忘了买。 第48章 羞恼 “我要你一罐螃蟹酱, 一罐鱼酱,再打一斤虾酱,你给我算便宜些。” 南街摊子前, 正有个岁数不大的娘子在选酱,跟苏乙饶价道:“我早晨还来你们家摊子上称了两斤蛏子, 要了几只大蟹子,你给个实惠, 以后我常来。” “螃蟹酱一罐五十文, 鱼酱八十文, 一斤虾酱该是三十文,加起来共是一百六十文。”苏乙算好,同对方道:“我们家都是小本生意, 按说饶不得价,但今日本也快收摊了, 娘子您一早一晚照应我们两回生意, 我们也当谢,便给您算一百五十文。” 他手脚麻利地打虾酱,末了多添了半勺,特地让那娘子看见, 她本想再往下压压价,看着这多出来的虾酱倒是又歇了话头,再说不到二百文的东西,能便宜十文钱算不少了。 “你给我找两个干净罐子装, 我是要送回娘家的。” “您放心。” 苏乙复装好另外两罐子酱, 将罐子封好,贴上红纸,给人安安稳稳搁进手提的竹篮中。 送了客, 苏乙习惯性地拿抹布抹一把桌子,又换了一块擦几个酱坛子,打酱时难免有滴出来的时候,不常擦的话不仅显得邋遢,这个天气还容易招蝇子。 擦完桌子,他提着抹布弯腰找水盆涮洗,他们因正经交了市金,也能用南街上的水井,每天一早钟洺出摊时都会去挑两桶水洒扫用,收摊时再提两桶冲洗地面。 这么一转身,恰巧看见走来的钟洺,瞧那站的位置,笑吟吟的神情,想必不是刚来,而是回了有一会儿了。 “什么时候回的,怎么也不吭声。” 苏乙原本淡淡的神色,一下子染上欣喜之意,唇角上扬,眼眸弯起,落在钟洺眼中,实在是灵动极了。 “看小苏老板做生意,不好打扰。” 钟洺打趣着上前,接过苏乙手里的抹布,他有心想现在给苏乙看银锭子,但顾虑到是在大街上,人来人往,总是不妥,于是克制着催促道:“时候不早了,咱们快些收摊回家去,小仔还在等呢。” “我也想着,等你回了咱们就走,东西也卖得差不多。” 自正经摆起卖酱摊子,过了晌午后的摊子上总算不空着了,下午总要留一个人守摊子。 两人现下往往是早晨一道过来,晌午在摊子上凑合吃口饭垫肚子,过后若是钟洺收了食肆掌柜们的定钱,要下海去捞捕海货,便先行撑船回去,趁下午送货时再来一趟,送罢东西和夫郎一起收摊回家。 昨日黄府管事来寻人,就是遇着了这类情形。 若下午钟洺没事做,便换他守摊子,让苏乙跟着别家的船回,或是唐家船,或是三叔家,或是堂叔家,都是凑在一起摆摊子的族人,没什么不放心的。 这样的话,下午小哥儿就不必来,可以在家忙些别的,太累了还能歇个午觉,他自己到了傍晚前后独自返程。 别看守摊子就是坐着,来了客人招呼两句,打酱、算账,实际做起来也挺累的,尤其是苏乙,他性子不比钟洺大方,虽多年来也做惯了小买卖,打起精神来,说话应对皆不出错,可要是应付的人太多,就和干活干狠了似的,回了家便偶尔两眼放空,神情疲惫,话也变少了。 “下午生意当是不错?我看刚刚那娘子买走三罐子。” 钟洺找到水桶看一眼,里面还有半桶水,另外一个空了,他把水盆里的脏水泼了冲地,将余下的半桶倒进去,拿了扁担套木桶,预备再去打两桶水。 苏乙蹲下来洗抹布,闻言仰面浅笑道:“不错,贝柱酱还是略贵了些,卖得少,不过咱们做得也相应少,不浪费,慢慢有之前买了鱼酱的,吃完又回来买,还有个人说本来吃不惯,结果越吃越想吃,想要更辣的呢。对了,蛤蜊酱快见底了,最近得多挖些蛤蜊。” 他一口气说完,又担心自己是不是太啰嗦了,去看钟洺的神色,却没看出不耐烦来,反而还像遇见什么喜事似的,自打回来笑容就挂在脸上,褪都褪不下。 回船上前还要买菜,苏乙盯着卖菜的农户切下半掌宽的大冬瓜片,用叶子包了递过来,回去和晒干的虾米炖一起,汤都是鲜甜的。 钟洺站在他身后,遇上个边走边卖热油饼的小贩,他见人没走远,低头问苏乙,“想不想吃油饼?买几个回去当晚食,就不煮粥了。” 油饼不便宜,偶尔买一个过过嘴瘾就罢了,哪还能为了晚食省事买回去当饭吃,苏乙有心想说不买了,省着点钱花,但看钟洺乐呵呵的模样,他不想当那个扫兴的人,再说钟洺忙了一下午,想吃口油饼罢了,自己哪还能拦下。 “买吧。” 他接过冬瓜起身,从腰间钱袋中掏钱道:“我这里有零散的铜子。” “不动你的,回家咱们还要算今天的账呢,我用我身上带的。” 钟洺叫住前面的小贩,不买则已,一张口就是十个,小贩盖着布的竹篮里统共就二十多个,让森*晚*整*他一遭买去一半。 小贩笑成一朵花,还额外多送他们一个小些的,估计是做到最后浆面不够了,要么便宜一文卖,当个搭头他也不亏。 钟洺谢过,让他把小的单独装,而后一并放进扁担挑着的筐子里。 他见苏乙因自己的大手笔而愣了神,一副想说什么又犹豫着不敢说的样子,杏圆眼连带微长的睫毛,一下下扑扇着,他抑住快了些的心跳,贴近了小声解释道:“这东西两口一个,买少了不经吃,再给二姑家送两个,更不剩什么,况且今日有喜事,待一会儿回船上我和你细讲。” 苏乙确实太意外了,一下子买十个油饼,刚刚卖他冬瓜的菜贩子都扯脖子来看,一般人家哪能这么吃,又不是过年了。 想到二姑专门嘱咐过自己,说钟洺有花钱大手大脚的毛病,要他一定看住了,但嫁过来以后,他没怎么见着钟洺乱花钱,像是之前买铁锅之类的,的确一下子出去几两银子,却都是用得着的。 这次买油饼或许算? 苏乙不晓得要不要开口,该不该开口,要是说了,钟洺会不会生自己的气,而今听到是有缘由的,他神态一松。 “那回去说 。” 他被钟洺的笑意感染,梨涡浅绽,开始期盼起到底是什么喜事,值得买十个油饼庆祝。 当他晚些时候手握五两银锭子,听说这还只是定钱,等钟洺出海回来还有四十五两时,他岂止是愣住,更呆住了。 这么漂亮的银锭子,有一个不算,竟然一共要有十个。 而且相公掏出来就塞到他手里,让他好生看个稀罕。 这些天摆摊,家里自己经手的银钱算在一起也不少,可零散铜子和整个的银锭子是不一样的,就连碎银子也比不上。 他爱惜地摸了好几遍,脑子里暂时都分不出空隙塞进别的念头,满心都是银锭子真漂亮,这般摸着摸着,忽然觉出不对来。 苏乙神情一变,担忧地看向钟洺,“黄府作何要给这么大一笔银钱,他们雇你去做什么了?” 钟洺自己得了银锭子都恨不能插翅膀飞回家,香囊也忘了买,这会儿看着夫郎高兴,他也高兴,全然未料到小哥儿对着银子也不忘关心自己。 他心里顿和抹了蜜似的。 这个时辰风向变了,不管船橹,升起船帆也是顺风而行,他便趁势进了船舱,坐在夫郎身前道:“你别怕,不是什么危险事,不过是黄府二房想雇我跟着他们府上的海船出一次海,去给他家老太太寻一种叫梅花参的海参当寿礼。” 苏乙皱着眉头,目光中没了喜意,仅余忧色。 “这事要是容易,人家不会给这么多。” 他遂觉银锭子没那么好看了,一颗心七上八下。 自己亲爹就是死在海上的,后来舅舅也是,即使这种事在水上人里不少见,但真正落在人身上时,谁又能真的不在意。 这些日子钟洺一直没出过远海,苏乙都险些忘了,水上人家的汉子哪个会一辈子围着近海打转的,总要去到远海,捕过大鱼,才是真的好儿郎。 远海意味着机遇,也意味着风险。 钟洺拿出银子是想哄夫郎开心,不料只开心了那么一小会儿,现在看起来活像是快哭了。 他只怨自己忘了买香囊,不然这会儿还能再摸出一样东西岔开话题,为今之计,只好笨嘴拙舌道:“真没什么大事,人家黄府出的船不是咱们这种小木船,而是正经能走商载货的海船,大风浪来了也不怕,跟船的水手都是好把式。到了海上,有灶人做饭,舱里还有床铺,我白日里只管下水,找着好东西,黄府还得多给我赏钱呢。” 苏乙默默牵住钟洺的衣袖,“那你要去多久?” 捕鱼的老把式都知道,要找值钱的大货,走得越远希望越大,那个所谓的梅花参,既都能给富户的老夫人当寿礼,定是很罕见的,近海若是有,自己不会没听过。 他很清楚海的宽广,靠水上人普通的木渔船,哪怕早出晚归,实则也走不出去多远,相应的,一旦走远,晚上要么在船上过夜,要么就近找个荒岛靠岸。 “去个三五日就回,黄府的公子都说了,至多五日。” 他把那枚即将从苏乙手里滑落的银锭,又给小哥儿塞回手心里,大手包住他的小手道:“我不单是为了银子去的,也想借此机会去远海长长见识,以后等咱们攒够了银钱,也买一艘能去远海的好船。” 他同苏乙道:“这次的五十两到手,我也想好怎么用了,眼瞅要入冬,往年住在船上湿冷得很,年年小仔都要病一场,你身子也弱,估计也逃不过。” “上次五姑伯来时,不是说起他们鱼山澳这两年多有修水栏屋的,寻买那等做船的好木头修一处,里面还能隔出三两间房来,灶房、茅厕单独分出去,干干净净,因屋子在水上架高,湿气少些,一般的大风大雨也不怕,到时小仔单独住,不扰咱们,多好。” 前面听着还正经,到了最后一句,苏乙只要不是个傻的,都听得出钟洺实则打的什么算盘。 别的小两口新婚之际大抵都用单独的新船睡,晚上不怕被人听见,他家还有个小仔,当中即使拉上帘子,又能挡住什么。 苏乙害羞得紧,浑身僵得像块木板子,为此总不敢和钟洺将那档子事做到底,加上钟洺顾虑他的身子骨,两人仍是单纯用手纾解。 即使如此,苏乙都有几次没憋住声响,被钟涵听到,迷迷糊糊隔着帘子问他俩怎么还不睡觉,把他羞得恨不得跳水里去。 钟洺见自己的心思“败露”,也不害臊,低下身子平视苏乙的眼睛,唇角带笑,小声道:“你只说这样好不好。” “你只要平安回来,怎么样都好,都依你。” 他话音初落,钟洺倾身附耳,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苏乙耳朵腾地一下红透,手推在汉子的肩膀上,但钟洺故意用力,他怎么也推不动,搞得他最后只好在那里极轻地锤了一下。 哪里知道自己这副羞而生恼的样子,愈发惹得汉子心痒。 眼前的高大身影缓缓压下,小哥儿的鼻尖与唇瓣不多时已染上一片糜艳的红,极轻的喘息声响起,久久不落,最终淹没在浩渺的天海间。 第49章 鲟鱼 长长的海草像人的头发, 有粗有细,随着水流漫舞,还有些海草长的和陆上的菜差不多, 有茎有叶。 钟洺用小刀收割了几把青绿色的海带苗,缠绕成一团塞入腰间挂着的网兜里, 海带常被冲到海滩上去,各家赶海时捡的都吃腻了, 晒干了卖给内陆来的走商也有人要。 相对而言, 海带苗就少见些, 苗子都是越嫩越好吃,和山里的野菜一个道,最大的海带能长到一丈长, 卷起来和被子一样,海带苗则只有几寸长, 见水就熟, 适合拿来滚鲜汤。 对于水上人来说,这些海草就是桌上的菜,也就是这些年日子都过好了,还能上岸卖鱼获换银子买菜, 在老一辈水上人的记忆里,年轻时哪有种在土里的鲜菜吃。 眼前的这片海草丛很大,一眼望不到头,钟洺小心地用铁耙低头扒拉, 免得里面突然窜出一条海蛇。 有一只绿海龟在附近觅食, 这种海龟不比玳瑁那么凶狠,是吃素的,以草为食, 钟洺以前来海草丛打转时常见到它们。 他起了玩性,拖着网兜游到海龟附近,海龟埋头苦吃,懒得他,钟洺趁机伸手摸了摸海龟壳。 海龟这才有了些反应,但也没咬人,只是动了两下爪子游出一段距离,继续停下吃草。 钟洺笑了一阵,也转身游开去做正事。 自答应了黄府中秋后出海寻梅花参,他每日在海底待的时间更长了,能用在鱼枪上的鱼筋一直没找到,前些日子忙摆摊和做酱,把这件事搁置了,现下既要出远海,手里还是要有趁手的工具。 鲟鱼是常栖在水底,在沙地里找食的鱼,钟洺问过六叔公,据说是临近河水入海口的地方更多。 因这个缘故,这几日他便揽下给自家和唐家打水的活计,每天下午撑船过来一趟,打好水下海转几圈。 入海口的浪不大,周围船也多,船上没人也不怕船飘远找不回来。 此处的海水咸淡交织,水底的活物也与海里不太相同,除了海鱼,还能看见被河水水流冲来的河鱼,像是花鲈鱼,在咸水里也能活。 一会儿工夫里钟洺已经捉了好几条,海鱼和河鱼的滋味不同,偶尔换口味尝个鲜也好,不过常吃是不行的,海边人看不起河鱼,说河鱼有一股土腥味。 另外还见到一种叫梭子鱼的,头尖尾巴尖,长得像补渔网用的梭子,会往沙子里钻,有时候看见个翘起来的鱼尾巴,及时伸手就能一把抓住,长不过巴掌大,鱼身滑溜溜的,煎着吃没有刺。 以前家里哪能常吃油煎的鱼,他自己不开火,哪怕买了油给二姑,二姑替他省钱,也不肯常用。 现在每日挣的不少,买菜油也舍得,隔一阵还能买回肥肉炼荤油,加上有铁锅可以用,滋味比陶锅做出来的强。 看来多半又是找不到鲟鱼的一天,钟洺慢悠悠地抓梭子鱼,掂量着够自己家和二姑家吃一顿的就罢休,预备出水缓口气。 梭子鱼不值几个钱,犯不着这时候捞了养到明日去。 要上去时他见着头顶一暗,原是路过的渔船撒了一片网,大网如伞盖,一下子遮去一片水面,钟洺向侧面游了一段距离,免得撞到网上,岂料他是躲开了,刚刚有过一面之缘的绿海龟却傻愣愣地撞了进去。 现在去扯渔网放海龟,容易把渔网扯破,到时不好解释,钟洺索性加快了往上游的速度,在水底分辨着自家船底的位置,自水面探出头后,就看不远处还有另一艘船在,该是他们撒的网。 “你们的网子里进了个海龟,收网时小心些。” 他提醒一句,扒着船舷上去,把网兜里的东西丢进蓄水的一小块船舱中。 对面船上的人没想到水底会突然冒出个人来,刚刚他们没看见人下水,只看见了船,还以为人在船舱里。 “谢了!” 他们道声谢,商量着要不要早点收网,还没商量出个结果,就听“扑通”一声,回头看去,发现刚刚说话的汉子不见了,只有水面上荡开阵阵水纹。 这一船也是水上人,只不过是常在河上生活的,并不识得钟洺,咸水上和淡水上的水上人是两拨人,少有来往,甚至并不通婚。 他们本以为钟洺就是个水性好的汉子,想到水底摸几只蟹子,这片海里梭子蟹多,中秋前后正是价贵的时候,便没当回事,片刻后上手收了网。 一网上来,里面果然圈了只大个头的绿海龟,两人松了口气,幸好是绿海龟不是玳瑁龟,不然他们都不敢上手,只能用棍子捅回海里。 绿海龟温顺,他们两个汉子直接一左一右把大龟抬起,挨着船边丢回水里,丢下去前还趁乱摸了几把龟壳,只觉得又滑又凉。 当中年纪更小的汉子没见过几回活海龟,趴在船边看了半晌,后面大哥催他过来分鱼捡虾,别再偷懒,他恋恋不舍地转了身,忽然道:“大哥,刚刚下水的那个人怎么半天都没上来?” 不说还好,一说当大哥的汉子背后一凉,是了,寻常人能在水里待多久,无非是眨几下眼的工夫,他们都在这忙活半天了,却始终没见汉子上浮。 他咽口唾沫,有些紧张地看了一眼水底,想了想道:“兴许是出过水了,咱们没看见。” 都是水上讨生活的,纵然不认识,也习惯性地互相照应,这汉子顿了顿又道:“咱们再等一会儿,要是还等不到人,就帮忙把他的船拖回去,让里正打听打听是哪个村澳的,喊家里人来领。” 年轻汉子知晓这话中的意思,人又不是鱼,一直不出水哪个还能活,水上人下水时遇险的事不少见,像是遇见海蛇、锅盖鱼之类的中了毒,没力气上来就溺死了的故事,几乎人人小时候都听过。 一直不出水,船也不要了,多半就是上不来了,谁要是在水上遇见类似的事,都会帮忙把船送回去,有时候船没了,只留几块碎船板、破帆布、破衣裳的也会捡,总是个念想。 两个汉子基本已经断定钟洺凶多吉少,也没了撒网的心情,过了一会儿又冒出个主意,照旧撒了网下去,想着要是那汉子还有力气,拽下渔网他们就能知道,也好下去救人不是? 钟洺并不知自己徒惹了旁人担忧,他当下正高兴着,海娘娘有灵,不枉自己成天在附近转,终于让他找见了鲟鱼的踪迹,居然还不止一条。 他想到六叔公说的,鲟鱼河里也有,它们在河里下仔,到了季节就会回到海里,之前没找到,估计是时节没到,兼之没找对地方。 这片海草地掩映的沙地远看灰绿灰绿的,近看却能发现趴在里面的大条鲟鱼,颜色乌黑,后背生着一排凸起的鳞片,像是突出的骨头,鱼皮看起来又紧又滑。 钟洺悄无声息地划水而过,他目标明确,暂时只想优先找一条足够大的鲟鱼,抽了鱼筋做鱼枪。 鲟鱼既有鲟龙之称,自有其不寻常之处,是能活几十年不死的大鱼,长到和人一般高也不是没有的,钟洺为了捕鲟鱼,特地随身带了大的结实渔网,今日总算能用上。 很快他终于发现一条近乎四尺长的鲟鱼,比划了一下觉得长度正好,过了这村没这店,以防万一,钟洺还拿了铁耙在手,双手张开渔网,在几步外的水底悬停半晌,等附近过路的鱼虾都放松了警惕,沙地上的大鱼也静静匍匐着,毫无离开的意思,他才揪着渔网,足蹬水底,一下子向前扑去。 鲟鱼实在太大,换了他家夫郎那种小个子,怕是要被鱼倒扯着走,他自己身形足够高大,一扑没中便急中生智,直接舍了渔网用身体压住大鱼,双手死死按着鱼头。 大鱼使劲甩尾,想要把身上的钟洺甩下,钟洺不敢松手,用脚勾来渔网,几次都没套住,最后无奈,他只好扬起手,几铁耙送鱼归西。 和鱼僵持了半晌耗了不少气息,钟洺抬手揉了揉耳朵,鼓了两下腮帮,把死了的鲟鱼塞进网兜扎紧,半刻不耽误地向水面撤退。 水面上,两个汉子已经在长吁短叹地准备找绳索拖船了。 刚刚撒下去的渔网已经打了一兜鱼虾上来,从头到尾没有人拽网子的动静,想想也是,这都过去多久了,哪怕是海上的那群采珠户,也没法在水底憋这么久的气。 “可惜了,是个热心肠的好汉子,看这船上也收拾得齐整,还挂着红帘子,该是刚成亲不久。” 年长当大哥的对着水面摇摇头,唏嘘不已,转头喊自己弟弟道:“你去找咱舱里那卷粗麻绳和铁钩来,把这船钩上,再去喊两艘船来帮忙。” 年轻汉子第一次干这等事,他有些犹豫道:“咱们就这么把船拖回去了,真没事?要不再等等。” 他哥摸下胳膊,瞪他一眼,“等什么等,咱们又不是要抢他的船,是要帮忙!你再等下去,只能等到人变成水鬼上来咯!” 说罢他双手合十,阖眸朝水里拜了几下,嘴里念念有词,念完后还煞有介事道:“等着把船拖回去,咱们还得带些纸来这里烧一烧,倒两盏子酒水下去,免得回头被缠上。” 这席话刚说完,年轻汉子的眼珠子就真和见鬼似的睁大了,他抬起手指着斜前方的水面,语调打颤道:“大哥,你,你先睁眼看,那人真的上来了!” 第50章 【加更】 “这笑话差点闹大了, 兄弟你别介意,是我糊涂了,没成想真有水性这般好的人, 能在水底下待足一刻钟都不用冒头。” 年长的汉子自称姓洪,片刻前当钟洺爬上船, 解释清楚自己真的是人不是水鬼,这汉子属实臊得不轻, 尴尬地直挠头。 “哪的话, 水上人谁不知这规矩, 换了我遇上这种事,心里也要咯噔一下帮把手的。” 钟洺拿着一条干布巾擦头发,在场三个汉子, 没什么需要避讳的,便也没急着穿衣裳。 “兄弟你这水性怕是天生的吧?真是厉害。” 洪大还在感慨, 他丢人事小, 人没出事就是万幸,毕竟是刚刚打过照面说过话的人,要真是就这么没了,哪怕不认识, 心里未免也要难受个几日。 “可能随了我娘,我外祖家曾是珠户。” “怪不得。”洪大恍然,又对着钟洺带上来的鱼获感慨几句,尤其是那条将近四尺的大鲟鱼。 他虽也没做错什么, 险些闹出的乌龙也是为着好心, 但他知晓水上人多有忌讳,自己对着人大喊“见鬼”,实在不怎么有礼, 是以哪怕钟洺百般推拒,他也硬是弯腰往桶里扒拉了半桶活虾,又添一对和花鲈一样,能在咸水里过活的黄脚鱼送出去。 这种鱼钟洺确实没怎么吃过,他道了声谢,接下这份好意。 作别洪家兄弟,钟洺亦寻到了鲟鱼,得偿所愿,他散着头发晾干,撑船改道清浦乡码头,接苏乙回家。 到家后,他马不停蹄地预备开始抽鱼筋,分鱼肉。 和牛筋不同,所谓的鱼筋其实又叫鱼线,在鱼的侧面,城里酒楼的食肆讲究,做鱼的时候会像抽虾线一样,把这根鱼线抽出来,说是去腥味的。 对于水上人而言,抽鱼筋不是难事,而且鱼越大,鱼筋抽起来反而越容易,因这时的鱼筋更粗,本就有韧性在,不会断。 空出的船板成了钟洺剖鱼的砧板,四下船上的人都围过来看,鲟鱼不是完完全全的海鱼,还有些人只听说过,没见过。 有好事的人让钟洺把鱼拎起来,好让他们看清有多大,同样的事在回来的船上钟洺已经做过一次,为的是给夫郎看,那时候苏乙看他的眼神满是钦慕,一双大眼睛水而亮,很是让钟洺过了把瘾。 现在他想着再来一次也无妨,便趁着还没来得及剁去鱼头和鱼身,先两手把鱼抱起来给众人看。 又喊来钟涵,让他站在船板上,和鲟鱼比身高,结果一比便发现鱼比他还要高一些。 钟涵不觉得比鱼矮有什么丢人的,反倒摸了好几下鱼背上的骨鳞,又转身去拉着苏乙上前,让他也比一比。 苏乙其实不算太矮,南边的哥儿本就都长得小巧,只是钟洺太高,现在他们两人一鱼排排站,便是苏乙刚及钟洺的肩膀,鱼尾巴刚及他的肩膀,看着还怪喜人的。 周遭笑语不断,苏乙除了成亲那日,少有这么被人围着看,还没人口出恶言的时候。 过去这种场面他都藏着自己的六指,现在大大方方地亮出来,日子久了,他就发现根本没人在意了,以至于有时候自己都忘记这回事,不像从前因为缠着布条,每天总下意识摸一摸,晚上睡觉还要单独解开,看上两眼。 他浅笑着看向钟洺,后者虽不解夫郎在想什么,却也回了一个笑。 大鱼亮了相,感觉半个村澳的人都来了,有好几个小孩子跑上船,想摸鱼、看鱼,和鱼比个头,闹闹哄哄。 钟洺干脆扛着鱼上了木板桥,让他们看个够,过了好一阵,见看热闹的也差不多过了劲头,才叫人散了,和唐大强一起把鱼重新搬上船,钟春霞领着唐莺和唐雀过来,一起帮忙剖鱼分肉。 钟洺先是手起刀落,在鱼的头尾与鱼身相连处各划出一道口子,然后伸手在鱼头旁的口子处仔细摸索,摸到鱼筋的一头后,不能硬扯,一旦发现扯不动,就需要有人拍打、摇晃几下鱼身子,将鱼筋慢慢地“送”出来。 鱼有多长,鱼筋就有多长,这头抽出来,苏乙帮忙接着,一点点顺进盆里,整条鱼筋抽出来后,还需要刮去上面的皮肉,晒干后再用。 这一道工序暂且不急着做,苏乙把鱼筋收好盘在一边,接着还要分鱼肉。 大半人高的大鱼,早就过了百斤沉,去掉鱼头和鱼尾,剩下的鱼肉也有一百多斤,想要整个片下,刀都不够长,只得先斩鱼鳍,再将鱼肚子切开,往外掏不要的鱼内脏。 一盆子内脏倒进海里后,再将鱼分为两片,各自剁成几大块,钟洺打算给二姑、三叔家各分一块,六叔公家也要送一块,不是他自己想不到逮鲟鱼抽筋,剩下的部分自家今晚做一块,余下的抹了盐,做成干鱼后拿去摊子上卖掉。 这个卖法虽然不如新鲜的价钱好,但他逮鲟鱼本意就是为了那条鱼筋,鱼肉反而没那么重要,能卖多少算多少,总归都是赚的。 由于鲟鱼肉少见,对于海边的水上人来说也算尝鲜的东西,拿去三叔和六叔公家送时都得了回礼,三叔给了六个腌的海鸭蛋,六叔公家抓了好几个不小的秋梨子。 晚食是在二姑家吃的,鲟鱼肉做了蒜香红烧的,多多加了大蒜瓣,炖出来蒜瓣口感也是绵的,没有蒜头的辛辣气,另外香煎了梭子鱼,用海带苗做了鱼丸汤,两条黄脚鱼淋了葱油清蒸,白灼了一盆大虾。 一桌菜三种鱼,几乎都不需要吐刺,煎过的梭子鱼刺都炸酥了,直接嚼一嚼就能咽下去,黄脚鱼只有当中一条大刺,周围连着毛刺,用筷子把周围一圈撇掉只吃鱼身的肉能省很多事。 当中鲟鱼的刺最是奇特,吃起来是嘎嘣脆的,在场的人只唐大强夫妻俩吃过,就连钟洺都是头一回尝,他见苏乙也喜欢,便特地给他夹一块鱼刺骨。 小哥儿安安静静低着头,一口一口地嚼,和钟洺成亲后他再也没挨过饿,吃饭的速度逐渐不那么快,不然总是狼吞虎咽的,要被外人看笑话。 脆生的鱼刺之外,更不必说鱼肉有多入味,鱼皮也能单独吃,嫩滑而厚,浓腻之外别有香滑。 一顿饭吃完,剩下的鲟鱼肉钟洺都不舍得全卖了,还有鲟鱼皮,单独做道菜也好吃,炸了或者凉拌都能下酒,也能给苏乙和小仔当零嘴。 幸好鱼肉足够多,他分出一半,剥了鱼皮单独放,余下还能有大几十斤,够卖小几两银子了。 今天在海里泡了个透,也忘了喝姜汤,苏乙便说给钟洺烧些姜水洗头,也能驱寒气的。 他自己现在洗头发的时候也会放几片姜,好似还可以防止掉头发。 现在有铁锅可以烧水,虽然比不上村户人家的铁锅大,但比起以前用水罐时,烧的水还是多一些,而且天热,水烧好后凉得慢,用的时候也不需要兑得太热,只要接触时觉得不凉就好了。 苏乙兑好一盆温度差不多的姜水,又架起另一边陶灶煮晚上要喝的药,见钟洺捶着肩膀从舱里走出来,他不禁问道:“肩膀怎的了?是不是下海伤着了?” 钟洺摇摇头,又捶几下。 “没有,大约是鲟鱼太沉,给抻了一下,有点发酸,不要紧。” “怎么不要紧,一会儿我给你揉点药油搓一搓。” 苏乙说完,也不让他自己洗头了,平日里不累的时候,低头洗头发都会肩膀酸,现在就更不行。 “你低头就好,我帮你洗。” 他拿来一个小板凳把木盆垫高,跪坐在钟洺对面,示意对方凑近。 钟洺有些意外,“你帮我洗?” 苏乙把袖子挽高,不解道:“我骗你做什么?早些洗完,也好早点晾干歇息。” 他迟疑道:“还是你想自己洗?” “不想。” 钟洺果断摇头,夫郎帮自己洗头是什么滋味,他还没尝过,岂会放过。 苏乙见钟洺只是洗个头罢了,偏又喜滋滋起来,实在想不通,却也未曾深究,待人弯下腰后,他专注地把长发捧进水里,打湿后将皂角揉出的沫子抹上去,仔细清洗。 小哥儿的手指插入发丝,指腹拂过头皮,钟洺只觉得头皮阵阵酥麻,就在他不受控制地生出旖旎心思时,钟涵发现了这边的情形,专门跑过来笑话他大哥。 “大哥羞羞,洗头还要嫂嫂帮忙。” 钟洺:…… 他果断伸手到水盆里沾了一手的水,对着小弟猛弹。 钟涵被他弹了一脸水珠,皱着鼻子跑掉了,钟洺只听上方传来哥儿轻轻的笑声。 “你和小仔计较什么,他是孩子,你也是孩子不成?” 钟洺在水里捏了捏小哥儿的手指。 “谁让他来打扰你我。” 苏乙多出来的六指软绵绵的,最是好捏,小哥儿被他搞得没了脾气,用了力气抽走了手指,才好继续洗头。 贝壳舀起清水,一点点冲去发丝间的皂角沫,确定都冲干净后,苏乙拿来一块布巾包住钟洺的头发,替他揉搓半晌,方才端着水盆退开,一下子泼进海中。 等他俩在船舱外洗完头,喝完药,回去时发现钟涵已经四仰八叉地躺在席子上睡着了,多多也没睡贝壳窝,而是把自己扯成长长一条,侧躺在没铺席子的船板上,大概是那边更凉快。 钟洺上前解开悬在舱顶的一卷竹编的帘子,船舱就此分为两段,他脱掉上身的马甲,回到另一边的席子上趴下,等待夫郎给自己抹药油。 哥儿的手指在皮肉上游走,近似的体验一晚上出现两次,药油的药味都冲不淡钟洺的心猿意马,他本就是血气正旺的年纪,面对夫郎不能痛快“吃上”就罢了,要是连尝一口都不许,当真要憋坏。 昏暗摇曳的灯光被一下按灭,苏乙慌乱之中盖紧了药油盖子,身上未褪的衣衫乱成一团。 他缩在汉子的怀中,抬手捂嘴,压下其中溢出的细碎呜咽。 50-60 第51章 中秋 鱼筋处干净, 挂在一排鱼肉之间晾晒,无论是用鱼筋还是卖鱼肉,都少不得要等个三五日, 期间还不能下雨,一下雨便又要推后。 在这当中, 还有个中秋节。 其实对于水上人而言,端午、中秋这样的节日他们是不怎么认真过的, 代代相传的习俗到底和陆上人不太相同, 相应的, 除却新年人人都要贺,他们更乐意给海娘娘过诞辰。 但毕竟是个节,现在日子过好了, 手里不差银钱,借这个由头一家人热热闹闹吃顿饭, 进城闲耍下, 买些平日不舍得买的吃食或是物件也无妨。 十五当日,钟洺和苏乙收摊收得早。 他们事先就商量好,打算今日提早回去做些酱出来,空出晚上的时间好来乡里转转, 今晚乡里有灯会,不少商铺已经提早扎好了花灯挂出来,只等入夜点上,还有那些个高门大户, 都是在街上有铺面的, 花灯不仅摆在自家门口,连着别处也都有,为的是赚些好名声。 钟洺本还想说晚上不在家做了, 到食肆里去吃,因他始终记得自己尚未专门带夫郎下过馆子,上次还是詹九请客,席上多是自己和詹九在吃酒说话,苏乙拘束得很。 这回换作桌上只有自家人,想吃什么就点什么,最是自在的。 但苏乙明显不舍得,食肆贵得很,一条他们卖几十文的鱼,进去以后端上桌就值二钱银,他试着劝了劝钟洺,说是在家自己做也能吃得好。 “你那日不还说馋海蜇里子了,家里还有些晒干的,我也拿它给你炖菘菜试试,上回跟着二姑去寻三婶说家常,她还教了我怎么做,说你爱吃。” 钟洺见夫郎为让自己省些银钱,连这道菜都搬出来了,一副忐忑模样,哪里还舍得驳他,便改口道:“那就在家里船上吃,早些吃罢,空出时辰也来得及进城。你若做海蜇里子,我也另做几道好菜。” 苏乙没想到自己还劝成了,眉眼含笑道:“好,你还想吃什么菜,咱们上船前都买回去。” 比起去食肆,自己买菜做饭怎么也能省下许多。 既是过节,当然也不能吃差了,钟洺忖了忖道:“咱们去买只鸭子,再去肉铺森*晚*整*割一吊排骨。” 这两样都是苏乙不会做的,要说买鸡,他还晓得炖个鸡汤,鸭子就更难些,排骨比普通的猪肉还贵,更是没吃过,便只好往别的菜色上想。 “这么多荤菜了,就再买一块豆腐、一把蕹菜就差不多了,你说呢?” “够了,再蒸几只螃蟹,人家都说中秋要赏月吃蟹,咱们也应个景。” 这桌菜想来就丰盛,苏乙渐有了过节的实感,这是他嫁进钟家后过的第一个节,不必再担心和从前一样吃冷饭,受冷眼,想想便心思雀跃起来。 鸭子买了只一斤半上下的,不算太大,排骨买的是小排,也是一斤多,为了做鸭子和排骨,钟洺又买了几块鲜生姜,一罐渍青梅。 苏乙在菜摊挑了一把新鲜蕹菜,看着菜贩卖的吊瓜也不错,多要了两个,明日做吊瓜煲。 豆腐便宜,一块不过几文钱,钟洺每次看到豆腐都想到过去在军营里吃的冻豆腐,寒冬里和菘菜炖当真是一绝,可惜在他们这里,哪怕是深冬也不会使豆腐上冻,这一口滋味是断然吃不上了。 “相公,今晚要不要吃酒?我去给你打上几两。” 竹筐里添了好几样东西,苏乙抬头看到不远处酒坊的酒招子,转身问钟洺。 年节里确实不可能不吃酒,不过钟洺想着今晚是自家吃饭,吃完还要进城看灯,吃的一身酒气多有不好,本想说不打酒了,倏而心思一转道:“不打那等烈酒了,咱们打一斤甜米酒回去。” 苏乙知道甜米酒,几乎称不上是酒,可以拿来煮汤圆子,多是姐儿哥儿喝的,汉子都瞧不上。 以前刘兰草就常说甜米酒好喝,也曾往家里打过几回,不过都是二三两的打,现在得知自己能尝尝,当然是欢喜的。 一斤甜米酒当真不少,他们没带酒壶,竹筒装不下,便多花五文钱买了个酒坊的酒壶,想着以后打酒也能用上,不算浪费。 买到这里就算是差不多了,其余街上的好吃好玩的,今天生意都比往常好,有那吹糖人、捏面人的,早早就把摊子摆上闹市街头,但他们俩都没多看,晚上还要再来,到时再细打量也不迟。 下午回家做酱前,得知他们夫夫二人提前收摊回来了,渐次有人提着小杂鱼来卖。 过去这些小杂鱼随网捕上来,多是各家留下自己吃了,或是实在不想吃的,捡那大的留下晒干存着当口粮,余下的直接丢进海里。 假如拿去乡里圩集卖,一大堆赚不得几文钱,根本不值得跑一趟,遑论现在还要缴鱼税,那真是纯纯赔本生意。 现在不同了,钟家多了这门生意,放出话来说是可以收杂鱼,一斤五文钱,不过不是来多少都要,有时要的多,有时要的少。 村澳里不少人,尤其是离钟家船近的,现在都养成习惯,但凡手里杂鱼多了就来问一嘴,要的话赚两个铜子,不要的话也没什么损失,下回再来问就是了。 像今日钟洺就收得多,加在一起买了小三十斤的杂鱼,给出近一百个铜板,另外沙蟹、蛤蜊也收,这两样从水上人手里买都价贱,沙蟹三文一斤,蛤蜊肉也是五文。 苏乙起先想不通这个道,总觉得能自己捕的,何必花钱买别人的,钟春霞也这么觉得,钟洺只好拆开给他俩算一笔账,就拿沙蟹来说,一斤沙蟹出半斤酱,做成酱卖三文一两,也就是三十文一斤,这部分的本钱才六文钱,蛤蜊酱同。 让出这几分利,做成酱仍有利可图,把省下来的时间花在别的事上,人也能歇歇。 不然成日连轴转,好人也要累坏了,到时抓药吃药,花的只会更多。 苏乙被他说服,钟春霞就是不乐意也不管用,唐大强同样劝她,钟洺已是成家立业,有了夫郎还有了自己像样的小买卖,他们当长辈的见识不如小辈广,脑子也不如他们活络了,不如放手让他们自己去折腾。 虾酱、蟹酱和蛤蜊酱,基本都是捣碎磨细后调味封坛,到了时日再启坛方有绝佳风味,其中虾酱还有陈放越久越好的说法。 苏乙特地留了几坛,打算分别过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再开封尝尝。 鱼酱和贝柱酱要架锅炒制,向来都是钟洺一手包办,做熟练了以后他动作很快,趁着收汁时还能空出手帮着捣酱。 有时候唐莺和唐雀也会来帮忙,若是来了,钟洺便给他俩发工钱,哪里能让人白干。 虽然唐莺还没嫁人,唐雀年纪也还小,但谁不愿意自己手里有些能随意支取的零散铜子,去乡里时能买两块糖、一个炸油饼,或是扯段头绳,买点绣花的彩线。 对此钟春霞更是拦也拦不住,索性不多嘴了,省的被孩子怨怪,说她是啰啰嗦嗦的老阿婆。 铁锅里炖着酱,家里几个石臼尽数上阵,捣声不断,钟洺做到一半,见夫郎和小弟都在揉手腕,他自己力气虽大,忙这半天也觉手酸,遂道:“这也不是个长久之计,既现在卖酱看着是长久营生了,等我从海上回来,就去做个石磨搬回来用。” 农家都有石磨,一个村里至少有一个,磨米磨面磨豆子都用得上,他们水上人不种粮,自也没有添置石磨的。 “那东西沉得很,买了放在哪里?” 苏乙也明白纯靠手捣做得慢的道,哪怕石磨贵,却和铁锅一样都是值得花的钱。 他以前不知道石磨长什么样,后来在乡里一个豆腐坊见过一回,才知道就是一块沉甸甸,凿出样子的大石头,那东西可以把豆子磨成豆浆,磨虾酱蟹酱定也不在话下。 “放船上自是不可能的,到时放山上石屋里去,我找六叔公打个招呼,放咱们族屋里,别家想用,打个招呼也能借出去用,这样族里人肯定都乐意。” 钟洺越想越觉得应该早买,不然以后卖酱的生意越来越好,做的都赶不上卖的多。 “下次得空,我找詹九打听打听石磨该去哪里买,一般什么价钱,或是谁家有用旧的,只要没坏,愿意便宜给咱们的话咱们也要。” 从午食后开始忙,两个多时辰后总算将几样酱各自做出一些来,至少往后几日有得卖,像是需要发酵几日的,家里已有上次做的一批可以开坛了,等那批卖完,眼底下这批刚好续上。 将其各自装入罐子里后,打水冲干净石臼和船板,小两口坐了一会儿,喝了碗水,继续起来操持晚食。 想到是为了过节吃顿好的,浑身的疲乏皆不算什么,一向不玩到天黑不回船的多多,仿佛也知道今天有好吃的似的,早早就竖着尾巴跑回来,围着几个主人蹭来蹭去,蹭的几人裤腿上一层猫毛。 到了傍晚,几道菜依次上桌。 鸭肉剁块焯水后下锅,和煸炒到焦黄的姜片一起做成姜母鸭。 渍青梅上切小口方便出味道,倒入一点罐子里的青梅汁,和排骨一同小火炖煮,额外加黄.冰糖,闻着便滋味酸甜。 海蜇里子炖菘菜盛满一碟,里子肉用筷子碰一下就颤颤巍巍地晃起来,哪怕是晒干后再泡发的,比起新鲜的里子一样不失筋道。 豆腐和蛎黄肉烧汤,上撒葱花提鲜点缀。 蕹菜与虾酱同炒,是当地人最常吃的一道青菜,嫩绿爽脆。 桌子当中还有三只摞在一起的大螃蟹,壳子都快有一掌长,掀开后俱是金灿灿的蟹黄,挑一筷子入口着实满足极了。 更多的海鲜没再做,平日里吃多了,今日不吃也罢,且还要空些肚子,指不定晚间去乡里,还要买三两小吃打牙祭。 吃到戌时前后,月色已盛,白水澳想往清浦乡去的人家还不少,各家收了碗碟,洒扫干净船板,挂上风灯,撑船扬帆。 一时间海面上星光点点,笑语声声,竟比白日里还热闹。 第52章 香囊 各家人一出码头就散开了, 原先钟洺没成亲时自是跟着二姑一家走的,现在他有了自己的小家,钟春霞也不讨嫌, 把他推去和苏乙一道,还旁敲侧击地问要不要带走小仔。 钟涵哪里愿意离开哥嫂, 两只手一边拽钟洺,一边拽苏乙, 怎么也不肯松, 两个大人便也牵住他。 现在白日里摆摊, 一出去就是一整天,其实家里三人也挺难得聚在一处,钟涵虽算是钟洺的弟弟, 三个人是同辈的,但年岁差得大, 都当他是小孩子宠着。 钟涵当老幺当久了, 很想长长辈分,前几日不知听谁说的,若哥嫂生了孩子,他就能当姑伯了, 直把他馋得不行,回来追问钟洺和苏乙什么时候能给家里添新的小仔,他也想当姑伯威风一把。 一句话把苏乙说红了脸,钟洺则是哭笑不得, 钟春霞听见了也来捏他脸蛋, 让他别乱讲话。 “大哥,嫂嫂,前面有卖鱼仔饼的!” 鱼仔饼是一种做成鱼形的点心, 算是九越这边中秋的应景吃食,当中有的是红豆馅,有的是糯米馅,外皮烤得金黄,小鱼的模样也多有不同,皆是木模子印出来的。 因做得可爱讨喜,多是买来给孩子吃,这会儿往街上仔细看,就会发现不少小娃娃手里都隔着油纸捧了个鱼仔饼。 这等点心水上人家基本无人会做,一早钟洺就答应钟涵,若是看见有卖鱼仔饼的就买给他。 如今看见了,他上前问了价,节庆里街上卖的东西也比往日贵,尤其是鱼仔饼这种一年就卖一次的,不多大的一个就要六文钱,分红豆馅和糯米馅,钟洺开口要三个,让那卖鱼仔饼的夫夫俩给便宜些,最后说定只要十五文,一个便宜一文钱。 钟洺让钟涵挑了个红豆馅的,又问苏乙是不是爱吃糯米馅,他知晓夫郎惯是偏爱些软糯的点心,苏乙听闻钟洺要三个时,本以为多出来的两个是给唐莺唐雀的,没想到是给自己,他也的确爱吃糯米馅,便轻轻点头。 钟洺含笑,拿过三个鱼仔饼,一个给小弟,一个给夫郎,另还有一个他自己咬了一口,旁边好几个汉子看过来,上下打量他,估计是少见这么高大的汉子,居然好意思在街上吃小孩吃食的。 本来苏乙也不太好意思吃,见钟洺都吃了,也不惧旁人打量,他便不多想了,捧到嘴边咬了一口,里面的糯米馅加了点糖,带着淡淡清甜。 苏乙不记得自己两个爹爹还在时,有没有给他买过鱼仔饼了,大约是买过的,只是自己没有印象,一晃十几年,却还有人愿意把他当成小孩子,买鱼仔饼给他吃。 不知道是不是过节的缘故,苏乙吃着吃着,总觉得眼睛有些酸,他不动声色地吸了吸鼻子,把口中的鱼仔饼咽下去。 “怎也不说话,是不是不好吃?” 钟洺见苏乙一直不说话,不由问道。 苏乙摇头,仰面笑道:“没有,好吃的。” 他看了看被自己咬了一口的鱼仔饼,把完整的鱼尾巴转过来举起来递给钟洺,“你要不要尝尝?” 钟洺由上而下望,似是看到夫郎眼角闪过一丝亮晶晶的东西,但一眨眼又没了,便怀疑是灯光的缘故,教自己看错了。 他未拒绝夫郎的好意,低头在鱼尾巴上咬了一口,其实鱼尾巴上没多少糯米馅,不过还是能尝到一丁点味道,确实称不上难吃。 拿着鱼仔饼,三人继续向前走,周遭叫卖声不绝于耳,卖灯的扎起高高的竹架子,将花灯挂满几排,卖彩色络子的夫郎手挎竹篮,竹篮周围挂了一圈络子,随风轻动,花团锦簇。 沽饮子的人敲着梆子,前面的大桶里盛着青梅蜜水和杨梅蜜水,一竹筒只要两文钱 又有推着板车卖萝卜糕的,这一样是咸口吃食,刚吃了甜的人看见难免犯馋,钟洺把人叫住要了一份,总共是六块。 因是在家里吃了东西来的,买些吃食无非是为了尝鲜,不为饱腹,按说是一人两块,结果钟涵只吃一块就喊着吃不下了,钟洺便让苏乙多吃一块。 萝卜糕是用米粉做的,里面掺了白萝卜丝,糕贩在家蒸熟后带出来卖,有谁要时再上锅油煎,香味足飘出好远去。 “里面还有虾皮,我觉得买些米粉,咱们在家也能做。” 比起鱼仔饼或是点心铺子里的酥皮点心,萝卜糕看起来和米糕差不多,更容易些,以前家里没有铁锅不好用油煎,现在有了,该是能做得出,不为出来卖,自己做些打个牙祭,总比外面买了吃便宜。 “等有石磨了,咱们就不用买米粉,直接在家就能磨米浆。” 钟洺说罢,苏乙笑道:“还真是。” 现下家里有口几两银子的小铁锅,放在村澳里都算少见的,再有了石磨,他家的日子真算是在白水澳数一数二。 咸的甜的都入了口,到熟悉的馄饨摊时,他们是一点都吃不下了。 钟洺想到自己与苏乙来这里吃馄饨时,自己已动了娶小哥儿回家的心思,还惦念着什么时候能吃到小哥儿亲手包的馄饨。 他话说出口,苏乙抿唇道:“你想吃馄饨,怎不早说,平日里我总也想不到,既要吃,明日就能包。不过我怎么会做面皮,二姑该是会,待我去问问她再给你做。” “不着急,咱们成日里有的忙呢,不妨等我跟着黄府的船回来那日,你给我做,这样我人在外面也好有个念想,为你这顿馄饨早点回来。” 苏乙被钟洺有些灼热的眼神望着,一下子想到他还曾许出过别的去,比起那个,一碗馄饨又算什么。 原本一想起钟洺要出去三五日他总是不舍,且担心他在海上的安危,夜里睡也睡不踏实,还做过一次噩梦,因不吉利,他不肯说,只愿自己赶紧忘了,天亮后给海娘娘像上了香,念了好几句保佑。 现在又是馄饨又是难以启齿的夫夫夜事,直把他七上八下的心思都给按消停了。 “你只说吃什么馅的,都给你做。” 他转过身装作看街旁的摊子,红着耳朵避开钟洺的视线,后者挂着笑意,揽过他的肩头护着继续往前走。 钟涵个子矮,压根不知脑袋顶上大哥和嫂嫂的眉眼官司,他摸着因吃饱而鼓起的小肚子,小脑袋转来转去看花灯。 看都看了,总要带点什么回去,苏乙看钟涵一直盯着一个兔儿灯,没让钟洺掏钱,他自己解开钱袋拿铜子出来,花三十文买了一盏。 家里摆摊挣的钱都是放在一处的,出门时两人身上都会带,不过苏乙没什么花钱的地方。 三十文的价钱不便宜,换来的兔儿灯做得尤其精致,上了好几种颜色,钟涵拎在手里,惹来不少同龄孩子艳羡的目光,他愈发挺起胸脯,走起路来下巴都扬着,可是得意坏了。 从南街走到北街,钟洺见一绣坊在门前支了摊卖香囊,他起了意,说要过去瞧瞧。 苏乙不知他要买什么,乖乖跟过去,正听见绣坊守摊子的掌柜夫郎报价钱。 “您手里大些的是五十文一个,这边小些的三十文。” 什么物件这般贵? 苏乙听得心一抽抽,上前去看,见是用绸布做底的刺绣香囊,怪不得能要这个价钱,绸子布他们寻常人家摸都摸不着一下,能穿细布已是顶好的。 他成亲时的细布衣裳也只穿了一两回,平日里干活仍是穿麻布。 “再便宜些,我便大小各要你一个。” 苏乙闻言,下意识地轻拽了一下钟洺的衣袖,一大一小,猜也知道是买给谁,给小仔买一个就罢了,他哪里用得上这等金贵物,平日里碰的不是鱼就是虾,白白糟践东西。 可在钟洺看来,过节自当给夫郎买样东西的,和那些吃食不一样,吃食进了肚不就没了,香囊就像是首饰头面,可以日日戴着。 说来今日出门苏乙就戴了成亲时的那支银簪,举手投足间令钟洺移不开眼。 卖香囊的掌柜夫郎见面前的年轻小两口虽是水上人,衣服上不见补丁,跟着的孩子手里还提着不便宜的小花灯,哥儿发间有银簪,耳畔有银珠,断不是买不起自家东西的,只是看起来是做夫郎的有些不舍得罢了。 他做惯生意,自然知晓这种时候该说什么。 “我家这香囊里面放足了花瓣和草药,能香一个月,一个月后虽是离远了礼闻不见,贴近了闻仍是香的,不似别家拿回家三五日都没味道。” 他拿了一个香囊解开口子给人看,接着道:“您看这用的料子,上面的刺绣手艺,哪个不值这个钱?就算是日子久了,味道散尽,额外晒些花瓣填进去照样能继续用,或是当个钱袋、荷包都可。” 见苏乙神情未有松动之意,掌柜夫郎暗忖,这汉子白长这么高,却是个疼夫郎且听夫郎话的,自己直愣愣走过来问价,夫郎不松口他也不买。 便眼珠一转,另拣两个花样的香囊笑道:“我家香囊样式也多,两位自可慢慢挑,像是郎君拿的这紫薇花的,花开百日,寓意吉祥长寿,我手里这石榴图的,榴开百子,寓意多子多福,此外牡丹花是富贵花,兰花是君子花……” 他边说边打量面前主顾的神色,见说到多子多福时苏乙明显多看了一眼,知晓自己是说准了心事,将其单独拿出来道:“不知这颜色的夫郎可喜欢?” 以前钟洺对香囊知之甚少,哪里知道还有这么多样式和说法,榴开百子的寓意,便是他也难免意动,只是若直说了,小夫郎定要害羞。 最后香囊还是买了,正是那石榴图的,问过方知因石榴花无甚香气,里面虽也放了一把点缀,实则有香气的是额外配的安神草药。 说好一大一小,摆摊的掌柜夫郎不肯让价,不过倒是肯送两条细布帕子,钟涵择了个桃花图案的,当场就挂上了,给苏乙的那个他不舍得悬在腰间,只怕来往人太多挤掉了,钟洺便任由他宝贝似的揣进怀里。 因此至晚上睡觉的时辰,钟洺嗅着小哥儿薄薄的衣襟,只觉上面都染了散不掉的幽香。 他把这话说给身侧的夫郎听,后者抬手按住衣裳,不肯让他多碰,却反被他捉住了手,轻柔的吻印在手背,更甚于将那软软的,最小的指头含于唇间。 黑暗之中,很快传来或细颤,或压抑的呼吸声。 第53章 【加更】 中秋过后, 鲟鱼肉和鱼筋都晒成了。 鱼肉一共五十斤,拿去摊子上按照五十文一斤卖,总共卖了二两五钱, 回了村澳往钱罐子装时,发觉已是放不下了。 生意做了大半月, 也该数数手里的银钱,等到夜里家家睡了, 钟洺关了对着岸边的船舱门, 和夫郎一起聚在灯下开始算账。 先前忙完喜事后, 钟洺手里还剩个十二两左右,成亲后挣的第一笔来自沙鳗,卖了七两多, 加在一起手里有了二十两。 八月起两人开始摆摊子,起初只是卖鱼获和虾酱, 后来添上几种新酱, 这部分平摊到每天,最少也能到手一两银。 同时钟洺常接些食肆掌柜们的生意,今日要龙虾,明日要鲍鱼, 后天要花蟹的,更是一笔可观的进账。 当然除却捕海货,做酱是有本钱在的,不过并未有想象中的多, 姑且不扣本钱, 他们数了半晌,发现手里确实能摸得到的银钱已有六十两之数。 六十两里除却一个五两的银锭,十两左右掌柜们结账时给的碎银, 余下的尽是铜钱,一串串盘在钱罐中。 “等我出海回来,加上黄府后结的四十五两,咱们就有百两了。” 一百两已能买艘像样的新船,但钟洺暂且不打算在这上面花钱,比起买一艘和现在的船没有太大差异的普通渔船,他宁愿先盖水栏屋,让家里人不必冬日里在船上受冻,以后要买船,就买更好更大,能出远海的船。 甚至再往远了想,他既想带着一家人上岸,目的定然是在岸上安居,置地、盖屋,哪个不要花钱,还都不是小钱。 如今孩子还是没影的事,但缘分到了总会有的,等有了孩子,无论是小子还是哥儿,从小养到大,更不是只在桌上添双筷子的事。 从前觉得一百两是大钱,现在想想,实则远远不够。 然而他觉不够,苏乙却是好半天才回过神,过去他多得个三文五文的都要东躲西藏,生怕被刘兰草知晓。 和四海食肆签文书,得知自己日后一个月能挣二百文时,高兴地走起路来步子都发飘。 现在嫁过来没多久,家里的积蓄已有几十两,即使他不会厚着脸皮认为这都是自己的,心头依旧很踏实。 他跟着钟洺,本也从不图什么大富大贵,只要有饭吃有衣穿足矣,钟洺给他的,已比他期望的要多出许多。 有了这些银子,往后再继续一点点地积攒下去,他和钟洺的孩子,定不会再吃他们吃过的苦了。 铜钱太多,次日拿了当中的三十两去乡里钱庄兑成了五两一个的银锭,如此更好存放。 成亲时打的那口衣箱是有暗格的,此后银锭就藏在木箱的暗格里,零散铜子继续放在钱罐中,搁在船板下。 要不怎说水上人的身家性命都系于一艘船,出海遇险,船沉人亡,可不就什么都没了。 —— 鱼筋绑上鱼枪,安上早就定做好的铁箭头,轻轻一拨机括,绷紧的鱼筋就会携着铁签探出,速度快,力道猛。 初次带鱼枪下水前,钟洺在沙滩上摆了几条鱼试威力,五斤多的鲈鱼也能一次穿透,接下来需要的只剩准头。 赶上黄府的人昨日来南街摊子上传话,说寻人看了海上风向,八月廿五那日出海最合宜,出远海便是如此,需天时地利,不是能乘兴而行,兴尽而返的事。 既中间尚隔着几天,时间充足得很,钟洺见状,加紧下水练起来。 有上辈子在军营中的基本功打底子,找回手感不算太难,只是他用鱼枪用顺了手,海底的鱼儿们因此遭了殃。 有了这东西,捕鱼的速度一下子提高了不少,鱼游得太快,过去用网或是用鱼叉,总要游到足够近的距离方能出手,常常在此之前就已经把鱼惊走,几乎不可能追得上。 有了鱼枪就不同,隔着三尺远即能出手,只要瞄得够准,鱼根本来不及反应,就已经被铁签贯穿。 用这个办法捉的鱼,虽说上岸定是死的,品相也要受损,可不过是一斤少赚几文钱的事,这少赚的部分,足可用多打几条肥鱼来弥补。 如金线、四线、海猪、海鸡、黑毛、红友、黄唇…… 钟洺这几回下海不捞别的海鲜,只对着大鱼小鱼下手,到后来不说例无虚发,至少三次里定能中一次。 海水中有水流影响,礁石、珊瑚等阻挡视线,他只是个想赚钱的水上人,又不是在军营里当百步穿杨的神箭手,能三中其一已算是不错。 有时傍晚下海,来不及送去乡里卖了,鱼就留下自家吃掉,算是将各种平日里少见或是不舍得吃的,都吃了个过瘾。 他二姑、三叔,乃至堂叔家里都跟着沾光,钟守财的亲娘郑氏,过去对钟洺多有微词,不乐意让钟守财和钟洺走得近,生怕带坏了他家小子,现在早就改了口,逢人便夸钟洺好。 最尴尬的当属钟老四一家,眼见钟洺把鱼都送到堂亲家去了,竟也不知登自己亲叔的门,钟老四觉得没脸,却也不敢真去寻钟洺论。 郭氏嫌他没出息,一个当叔的居然让侄子踩住了脸皮,来回几次,钟老四也被激起了脾气,在家摔碗摔碟,道若不是最初郭氏非要寻苏乙的晦气,何至于今日? 过去钟洺待他们家不说多热络,起码最基本的礼数和客气还是有的,现在可好,好处沾不上,还要遭人背后嚼舌头。 去城里赁摊子的事,若不是三哥乐意拉他一把,想也知道没他家的份,现在八成还在苦哈哈地交着鱼税,给那帮官爷送酒钱。 钟老四越想越觉得皆是郭氏的错,话说得难听,郭氏怎会乐意在他面前受这份气,不仅上手挠花了汉子的脸,还故技重施,当场又一把抱起哭个不停的安哥儿回了娘家船。 这一趟回去,一连好几日钟老四不去寻,郭家那边也没个人来说合,郭家没动静,钟老四也梗着脖子,拦他二姐和三哥,不让他们出面。 “他不回就不回,这个家离了他日子还过不下去了不成?” 气得钟老三打他脑壳,甩袖子走人,也不管了。 别家的事钟洺和苏乙素来不打听,他们只顾着自家的事和生意尚且都忙不过来,况且长辈的家务事,不是他们小辈能插手的。 快到钟洺离家的日子,苏乙坐卧难安,预备让钟洺带走的包袱打开来回了数遍,总担心还有差池和缺漏。 让那不知情的人看见了,怕是要以为钟洺要去三五个月,而不是三五天。 只是再不愿钟洺离家,暂别的前一夜还是来了,苏乙最后了一番包袱,同钟洺嘱咐道:“我给你带了一身换洗衣裳,大小各一块布巾子,一把刷牙的柳树枝子,一小包盐,装水的竹筒搁在外面,明日别忘了。” “眼看九月,说不准要变天,长袖衣裳我也给装了一件,冷就穿上,或是夜里盖在身上也好,省的着凉。” 说完用的,又说吃食。 “虽说人家船上有做饭的灶人,又花了银钱雇你,不会不管饭,可自己带点更放心,明早上我给你包几块米糕,炸些鲟鱼皮,抓上一把墨鱼干和鱿鱼条,米糕放不住,白日里饿了就拿着垫肚子,剩下的闲时磨个牙也好,别嫌东西多,油纸一包,不占地方,等你上了船,想也有地方搁放。” “已够妥帖了,你莫再忙了,坐下歇一会儿。” 钟洺强行将在船舱里来回走动的苏乙按下,让他在席子上坐好,钟涵也在一旁,一脸不高兴的模样。 以前和现在,大哥在他眼里都是白日里总不在家的人,但是白日里不在家,和晚上不会船上睡觉还是两码事。 “大哥,你要早些回来。” 他凑在钟洺身边嘀咕。 钟洺笑道:“你不是说要跟着嫂嫂学包馄饨,等你学会,大哥就回来了,记得,我要吃虾仁馅的,每个馄饨里都要包一个虾仁,不然我可不认。” 钟涵拍拍胸脯保证道:“我陪嫂嫂去捕虾子,剥虾仁给大哥包馄饨吃。” “好,咱们家的小仔乖得很。” 钟洺哄完小弟,又同夫郎道:“我刚才想着有什么忘了,可算是想到了,你做的虾酱,总该给我带上一罐。” “酱是汤汤水水的,不好带,只怕污了包袱,怎么想起带酱了?” 话虽是如此讲,苏乙的眼睛却是倏地亮了一下。 需知他心里一直想着还有什么忘了的,之前问钟洺,钟洺总说什么也不缺,就是缺了黄府船上也会有,他也明白这道,只是难以控制自己的心思。 好容易等到钟洺真的开口说想带的东西,他仿佛重新找到了主心骨。 “只要虾酱,要不要别的酱,你做的鱼酱下饭,要不要也带些?” “不要别的,只要你做的虾酱,要是那船上的灶人做的饭不合我口味,我加些虾酱上去,味道就差不了。” 钟洺这般说,苏乙莞尔道:“人家船上的灶人,可是随大商船做事的,手艺岂能差了。” “那可不好说,总之带些总没错。” “好,给你带。”苏乙立刻起身道:“我记得船上有个掌心那么大的旧罐子,有回收拾东西我还看见了,里面刚好能装个二两酱,足够你这几日吃了。我在罐子外面再包层芭蕉叶,用麻绳缠一圈,这样就不怕撒。” 小哥儿得了新活计,再度忙起来,待到这罐子虾酱放进行李中,他也被人从身后一把揽住。 后背贴上熟悉的胸膛,苏乙察觉到钟洺把下巴轻轻抵上自己的肩头。 他有些紧张地眨了眨眼。 船舱当中的竹帘已经放下,小仔虽然还在和多多说话,并没有睡,但因有帘子相隔,令人难得生出几分勇气。 小哥儿默了一瞬,选择轻轻侧过头去,微阖双眸。 钟洺未曾想到夫郎会突然主动起来,晃神的间隙里,先是被眼尾那抹殷红孕痣夺去了注意,旋即恰有一吻,柔柔地落在了脸颊上。 第54章 翡翠鲍 海面辽阔, 四下不见陆地,唯有茫茫深水,盯着看久了, 只觉得眼珠子都发直。 出海第二日,两天加起来, 钟洺已经下海十几森*晚*整*趟,意料之中, 没见着梅花参的影子。 又一次出水, 钟洺朝船上招招手, 很快有眼尖的水手注意到他的存在,甩了麻绳下来,好让他攀着拽上船。 也是上了眼前的大船钟洺方知, 这并非是黄府的商船,而是黄府二房娘子的娘家, 莫氏的船。 莫氏亦是海商, 加之这回见过一次的二房小公子也随船出海,船上的人多是小公子外家遣来的随从,乃是从县城来的。 原本当中还有些水手看不上钟洺一个水上人的,直到昨日见他接连下海, 一刻钟不见上浮,方知他在水性上的厉害之处,甚或来找他讨教。 奈何这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本事,教是教不会的。 赤脚踩上船板, 今日日头高, 太阳盛,晒得船板上热热的,哪怕刚出水也不觉得多凉, 钟洺把手里的网兜往前一丢,任由一众人围上来看。 他下海虽找不到梅花参,可回回都不空手,有鱼枪的加持,海底的鱼是一打一个准。 除了打鱼之外,他还捉了不少普通大小的海参,遇见了和比整条胳膊还长的鱿鱼,亦在沙子里又见了一回成群的沙鳗,用上回的办法吓死了二十几条,分两趟拎上来后发现比上次捉的肥壮许多。 昨晚船上吃的就是他捉的沙鳗做的红烧沙鳗煲,肉斩成大块,吃起来过瘾极了,船上的灶人舍得用油用酱,倒出来的汤汁都很是下饭。 这道菜也给船上唯一的主子,那黄家小公子送去一碗,因他吃得好,还打发长随给钟洺送了二两赏钱。 钟洺把银子拿到手的时候,倒是有那么一刻想起自己的上辈子,那时候他手里的不少银钱都是这么挣来的,自觉有本事极了,后来经历得多了,方知年轻时的荒唐。 就拿眼下说,他靠自己独一份的本事,照旧在富户公子露了面,出海一趟得的五十两银子便是放在上辈子,同样是他削尖脑袋逢迎许久都赚不到的。 “这海蚌好大一个,不知里面有没有珍珠。” 有个水手从钟洺的网兜里扒拉出一个蚌壳来,放在手里掂量着笑道:“咱们寻个东西给它撬开看看。” 这一兜子除了那个海蚌,其余还有几条大大小小的鱼,四只大龙虾,两个白色的,从前没见过的大海螺。 钟洺看着好看,觉得挖空了肉估计能做个摆件,遂顺手给捡了上来,包括海蚌也是一样的道,和水手一样,他也想知道里面有没有珍珠。 只要不是在官办珠池里采的海蚌,便不算是官珠,不过也不可私下交易贩售,黄府、莫府这等数得上号的海商倒是有贩珠的资格,真开出珍珠,可以交给他们收购。 说归说,谁也没觉得真能运气好到,随便摸个大海蚌上来里面就有珍珠。 水手之一说笑着从身上摸出一把小刀,戳进海蚌壳里一把撬开,先是看见一大捧柔软的蚌肉,珍珠会藏在蚌肉里,不是打开就能瞧见的。 “就算没有珍珠,这一大只蚌肉也够炖锅汤。” 水手你一言我一语道:“还有这蚌壳,好生大,不知在海底长了多少年,竟让钟洺给摸上来了。” 海上无聊,对于这些水手来说,难得有钟洺这么个新鲜人物,能带来些新鲜事,说笑一番后,最终海蚌还是回到钟洺手里,说是让他自己来。 钟洺起手把蚌肉拽出来,用手指对着蚌肉偏边缘的部分一顶,哪怕没几个人信里面真的有珍珠,当下仍皆屏息凝神。 谁知钟洺的运气当真好,眼前珠光一闪,蚌肉当中真真切切,开出一枚圆滚滚的白珠。 “有什么热闹,也让我看看。” 一群人为这颗珍珠大呼小叫,不远处声音响起,汉子们登时收声,各自讪讪心虚地对视一眼,转身行礼。 来人正是黄小公子,他自从上了船就总缩在船舱里,开始钟洺还不解,心道是个小子,又不是姐儿哥儿家的,怎还这般藏头藏尾。 直到昨晚和水手们一道吃饭时才得知,原来是这黄小公子有个晕船的毛病。 晕船的人在船板上站都站不稳,自然只得窝在船舱里躺着休息。 钟洺头回听说生在海边的九越人有晕船的,在九越县内,像詹九那样的旱鸭子都不多见,晕船的更是少之又少。 偏生这黄公子还生在海商之家,晕船的毛病治不好,以后怎么跟船出海,继承家业。 好在小公子本人有心气,只要有机会就会跟船出海历练,想着多走几趟,熟悉了就好了。 听莫家的水手说,现在已经是历练过后的结果了,以前那是在船上呆几天便晕几天,吐得人都要瘦一圈,小脸煞白,现在只需熬过头一天,基本就没事了。 你看现在不就好端端地站在船板上,来打听他们在凑什么热闹了。 “回公子的话,我方才下海摸了个大海蚌上来,打趣讲里面说不准有珍珠,开出来以后还真有一颗。” 他把掌心里的珍珠往前递了递,黄小公子颇有兴趣,示意自己身边的小厮接过,拿近了来看。 刚开出来的蚌珠上面都沾了些蚌肉的碎渣,早有那有眼力见的人舀了清水送来,钟洺接过,冲洗干净,才放到小厮手中,继而呈到黄小公子面前。 “唔,这珠子品相倒是尚可。” 商贾之家出身的公子,什么金银珠玉没见过,打眼一瞧就知价值几何。 “既如此,正好孝敬给公子。” 钟洺上辈子在珍珠上吃了大亏,这辈子再见着都觉眼皮直跳,好在这次是众目睽睽下开出来的,谁来了也挑不出错。 黄小公子捏着珍珠,看他一眼,挑眉道:“你却是大方,可知晓这枚珠子搁在市面上能值多少银子?万万不是你捞上来的那些下饭的鱼虾可比的。” 钟洺拱手道:“哪怕价值百两,也与小的无关,小的只是拿钱办事,替贵府下海寻物,寻到什么,自都归贵府所有。” 既收了黄府大几十两的银子,一早也说好钟洺下海捕的东西都不归自己,钟洺对此没什么异议,自己受雇,借了人家的船出海,没有既要又要的道。 大抵是钟洺的做派坦荡,和黄小公子印象中的水上人多不相同,他对钟洺高看一眼,把珍珠随手给了小厮后道:“这珍珠的品相不输官珠,我黄府家大业大,犯不着占你这个便宜,到时自会给你记赏。” 钟洺闻言垂首道:“多谢公子。” 有赏足矣,一碗沙鳗肉都能得二两银,想必为珍珠给的赏不会少,手里银钱越多,他就越有底气修个好的水栏屋。 当天傍晚,大船泊在一海岛附近,见岛上有红树林,钟洺主动请缨下去探探,跟着他的还有几个船上水手,一行人去了半个时辰,回来时篓子里全是大只的青蟹。 红树林里多螃蟹,退潮水时随便捉,完全不会走空,掌灶的是个中年夫郎,见了蟹子,直接架起笼屉来蒸,船上十几号人,一人两只还有剩。 好的鲜蟹子不需要旁的料办法,直接熟了掀开盖子吃,蟹黄拌蟹肉,像在吃饭一样。 海边人虽也常会馋个鸡肉猪肉,更常食的仍是海里的鲜货,怎么吃,吃多久也腻不了,正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除却螃蟹,钟洺还在岛上扯了几大片芭蕉叶,问船上的灶人会不会做烤鱼,灶人见他是个爱折腾的,船上鲜鱼又多是他捉的,便借了他调料和一只陶灶。 钟洺将鱼剖了肚子处好,抹上调料后裹上叶子置于火上烤,烤熟后剥开叶子就能直接上手吃,相对于那些精细吃食,看着颇有野趣。 黄小公子闻到烤鱼的香味,特地打发小厮来问,灶人趁机让钟洺多烤两条,他送上去讨了赏,下来后还分了钟洺一角碎银。 钟洺揣进兜里,只觉这一趟没白来。 转过一日,钟洺照旧下水。 船至一片新海域,周游其中,几度和庞大的过路鱼群撞了个正着。 成千上万条小鱼充斥了整片视野,他悬停于海水中,被眼前风景所吸引,险些忘记自己身在何处。 浅色的水母张扬着宽阔的伞盖与触角,远看如同一团飘过来的雾,钟洺却知好多漂亮的水母皆是剧毒之物,他忙不迭地避开,转过身时发现一只海龟刚叼住一只小水母,像吸米粉一样地吸进了口中。 珊瑚丛中花纹刺目的海蛇呲溜一下不见踪影,海蛞蝓蠕动着柔软的身躯,两片合在一起的贝壳在海底自顾自地滚动,钟洺游过去用铁耙拦停,扒开一看,里面果真藏了只聪明的八爪鱼。 这几日八爪吃多了,又不能上岸换银钱,他松了手将其放了。 八爪鱼在沙地上快速前进,很快与沙地融为一体,不见影踪。 徘徊半晌,终于寻到一丛壮观的海底礁石山。 钟洺举起鱼枪,紧了紧上面的鱼筋,做足了准备。 绕着看了一圈,没见着里面有像样的大鱼,只留意到了龙虾的触须,他松了松举着鱼枪的手,换作右手举着铁耙靠近,捉到龙虾前,先行发现礁石山靠内的一侧石壁上,紧紧扒着几个偌大的绿色圆盘。 由于以前没见过,他警惕地敲了敲壳子,观察一通,总觉得怎么看怎么像大号的鲍鱼,色碧如翡翠,很是瞩目。 从没听说过鲍鱼有毒,与它相近的将军帽、胭脂盏也都能吃,直觉告诉钟洺这东西定然值钱,说不准也是和梅花参一样的大补之物。 他没有犹豫,上前把三个“圆盘”全部撬下,又在附近找了找,寻到另外两只,连着龙虾一起打包带回了船。 第55章 相思 桌上的清蒸蒜蓉龙虾散发着阵阵香气, 该坐下将它吃掉的人却还在研究一盆碗口大的鲍鱼。 饭菜离了灶火自是越放越凉的,小厮悔了方才提早叫人传饭,主要是没想到他家公子本都净了手预备喝鱼汤了, 又忽而想起什么似的,冲到了船舱外, 让人再把那几只鲍鱼取来端详。 刚刚钟洺带着罕见的收获登船后,一船的人都说以前从未见过这种鲍鱼, 请了黄小公子来看, 他亦拿捏不准, 只说好似曾在书中见过记载,但一时想不起来。 鲍鱼这种带壳子的海货,搁在海水里还能养几天, 一时死不了,众人遂也不着急, 散了去等灶人做午食, 不说别人,钟洺在水底下来回几趟,早就饿得前心贴后背。 黄小公子在船舱二层喊出声时,他正用往面前刚出锅的米粉里拌虾酱, 酱遇了热汤热粉,微微变色,配着切碎的龙虾肉、海螺肉、扇贝肉、鱿鱼等入口,全然是钟洺熟悉的家常味道。 出来第三天, 他带来的一罐虾酱已吃去大半, 当然不单是他自己吃的,还给船上的水手一人分了些,尝了的都说滋味足, 得知这虾酱是钟洺夫郎做的,有好几个因常年不在家娶不上媳妇夫郎的,皆生出羡慕之意。 钟洺不知他们返航后是否会在清浦乡逗留,答应他们若是能留几日,就给他们送些虾酱带回去吃,也不枉在船上相识一场。 “钟洺,我家公子唤你上来说话。” 一碗粉吃到见底,他也被人叫了去,钟洺三两口喝完剩下的汤,暂往面前桌上一放,快步至楼上。 要么说海商都富裕,此番出海的商船修成楼船式样,船板上建起二层屋子。 一层有仆役和随船水手的居所,兼之灶房、茅厕等,仓房则在船板之下,居所是大通铺,一卷席子从头睡到尾,这几日钟洺就和他们混着住。 二层是主人家的住处,钟洺此刻站在外面,不经意朝内望一眼,发觉里面装饰的和陆上宅屋没两样,称不上富丽堂皇,却也精致舒适。 过去他见这等富贵气象会艳羡,现在则全然心静如水,只等上首的公子哥开口。 “我想起来了,这东西书中确有记载,都对得上!” 黄小公子面对钟洺,兴致勃勃道:“壳色如翡,其翠似玉,肉质嫩而鲜美,杂生于海底石山,入药则肉与壳两可用,补心缓肝,益精明目,更胜于盘鲍、耳鲍也。” 他悠然诵完,对钟洺道:“没记错的话,它大名正是叫做翡翠鲍。” 听罢黄小公子的解释,钟洺恍然。 盘鲍、耳鲍,即是对寻常鲍鱼的杂称,在九越县,那等俗话里说的石面鲍、石底鲍,多是指盘鲍,耳鲍更小,外行人看不出区别,只当是小号的盘鲍,其实不是。 而这“翡翠鲍”一听就不同凡响,翡翠本身便是玉中之王,能以翡翠冠称的,岂能是凡物。 他面上淡然,内心欣喜,看来自己找对了东西,就算没有梅花参,单拿这翡翠鲍出去估计也不差了。 黄小公子原地转了几步,颇为振奋,他得了爹娘委派的差事,自也是想真寻到点好东西回去交差的。 先前预计的五日眼看过去一半,梅花参不见影子,只有普通大小的海参几只,实在入不得眼,惹他心头焦躁,好在现在有了翡翠鲍。 “刚刚那块地方,你只寻到这几个?若是再下去几趟,有没有把握寻到更多?” 钟洺闻言,斟酌半晌道:“这东西该是和寻常鲍鱼一样,聚生一处,刚刚那面礁石我已细找过,该是没有了,其余地方有没有却也不好说。” 黄小公子出得舱外,扶着栏杆远眺天色,片刻后道:“出航前我家请老舵头观过天象,这两日天气出不了差池,该都是晴好的,咱们不再往远了走,教舵头改个方向,多在这片海里转几圈,除却梅花参,别的东西你不必再费心寻,单找这翡翠鲍足矣。” 既一路都没见过翡翠鲍,偏在这附近寻到了,假如有更多,或许也相隔不远。 黄小公子如此推断,钟洺对翡翠鲍亦了解甚少,于是顺势应下,只是听这意思,他们恐怕不会按着说好的时间返航了。 他现下是拖家带口的人了,家中还有夫郎和小弟在等,难免为此多问一句,黄小公子倒也实话实说。 “回时总比来时快,至多晚一日,归航太迟,我家里也要挂心的。” 他们来的路上为了下海寻物,走走停停,回去时一路扬帆顺风,的确更快,何况人都在雇主船上了,自己还能跳下海游回去不成。 钟洺不怕回去得晚,只盼家里人莫要因此太过担忧才好。 “嫂嫂,这一篮柿子和荸荠你拿回家吃去,过阵子我去村里,再给你们捎些今年的新藕来,煲个藕汤喝,这时节补得很。” 詹九递上竹篮,搁在摆摊用的桌上,苏乙歉然道:“你怎的总拿东西过来,哪好意思收,留着自家吃就是。” 说罢又给他搬杌子,撑开放好,“你从哪里来,且坐着歇会儿,我给你倒碗水喝。” “嫂嫂别忙,我不坐,后头还有事等着,只是顺路过来瞧一眼。” 他笑道:“东西不多,皆是老家村里送来的,不值几个钱,家里也有呢,我家就一老娘,没的太多人口吃饭,嫂嫂又不是不知,便是给亲戚邻居送,又能送出去多少。” 詹九左右打量摊子一遍,又观察周遭,瞧着没什么疏漏处,钟洺这几日不在,他得了嘱咐多来转转,省的有人生事。 “算着恩公出海几日了,今日也该回来。” 苏乙见他不肯坐,只好把凳子放下,闻言道:“是有五日了,走前说至多五天就回,想着不是今天晚些时候,就是明日早些时候回。” 打从钟洺走后,他就觉得身边空落落的,有时话都到嘴边,开口前思及人不在,只得又咽回去。 家里的船平日里没觉得多宽敞,少了个人,倒显得冷清空荡起来,头两日还好,这几天小仔念起大哥来,今早二姑也问,是不是今日该回了,惹得苏乙更是心慌得紧。 “那是差不多了,若在海上走得远,返航也需要时间,就是晚个半天一天也是有的,嫂嫂莫多挂怀。” 詹九说了两句话便赶着要走,苏乙硬给他打一罐鱼酱带着,“拿回去下酒。” 詹九哪肯收,硬是给他放回去,苏乙一个哥儿,也不好和他在街上拉来扯去,只得暂且作罢,想着等钟洺回来,请詹九吃顿酒或是送些东西,谢谢人家这几日的关照。 到了下午,钟春霞和唐大强来帮他收摊子,使唐家船把一概东西运回去,上午送他来时也是这般,只是家里活计多,晌午钟春霞就回去了。 见了篮子里的柿子和荸荠,钟春霞亦说詹九有心。 “要是在街上买,花不少银钱不说,还不比这些的样子好,大小都一样,个顶个浑圆的。” 她道:“你回去拿荸荠和番薯煮个甜水喝,去去秋燥。” 一篮子柿子和荸荠果不少,苏乙回了家分出一半送给唐家,之后剥了个柿子和钟涵分着吃。 柿子性寒凉,按他俩都不能多吃,尤其是钟涵,二姑说从前钟洺给他喂了一大个,吃得晚上肚子痛。 所以一人一半,尝个味道,余下的还没彻底熟软,正好放几日慢慢解馋。 “大哥一个,嫂嫂一个,我一个,大哥一个,嫂嫂一个,我一个。” 入了夜,快到睡觉的时辰,一排柿子被钟涵摆出来,他挨个数数,数到最后还多一个。 “这个给多多,多多你吃柿子么?” 小猫不解其意,凑着上来闻了两下。 钟涵笑起来,举着柿子问苏乙,“嫂嫂,猫能吃柿子么?” 苏乙手里做着针线,摇头道:“嫂嫂也不知,不过没见过猫吃柿子,你还是别喂它更好些。” 钟涵捧着柿子念念有词,“大姐姐说她家大花和二花只吃肉,不过咱们家多多不一样,它还吃素呢。” 可惜多多虽然吃海草,但对柿子是一点兴趣都没有,只伸出爪子打了几下,见柿子不会还手,得了个没趣,竖着尾巴跑了。 把柿子的去处安排好,钟涵走到苏乙身边躺倒,翻来覆去,小嘴嘟囔道:“今天晚上大哥也没回来,本来都准备好包馄饨了。” 苏乙摸了摸他软软的头发,捏了捏小发包道:“估计是没赶得及,明天八成错不了。” 钟涵一骨碌爬起来,“那我明天也在家剥虾仁。” 虾仁剥出来放一晚就不新鲜了,今天的虾仁他们炒了芹菜吃。 小哥儿念着虾仁馄饨,洗漱完去搂着猫睡觉了,苏乙只留一盏头顶上的灯,将手里的鞋底子多纳了几针。 这阵子太忙,布鞋做得有一搭没一搭的,只成了钟涵的一双,以前但凡是天太晚了,钟洺总不让他做针线,说免得坏了眼睛,可白日里忙,哪有那么多时间做。 如今他不在船上,苏乙念着他,做起来的速度倒还快了不少。 钟洺长得高,鞋子也大,想当初鞋样子画出来把他吓了一跳,用二姑的玩笑话讲,丢海里能给水耗子当船划。 苏乙想及此处,唇角向上扬起,转而想到晚归的钟洺,目光重回黯然。 他没读过书,不识得几个字,却也模糊意识到,这或许就是“相思”二字的含义。 怎知等了一日又一日,到初三这天一早,苏乙无论如何也坐不住了。 去码头看过,没瞧见像样的商船,便知人是真的没回来,他回去到摊子上思来想去,最后还是把生意暂托给同他一道守摊的钟春霞,自己独自一路打听着,寻到了钟洺曾提过一嘴的,乡里詹九的家中。 詹九今日没四处跑,昨晚与生意上有来往的人去食肆吃酒吃到上半夜,这会儿埋头在屋里睡得狠,还是他老娘一把给他揪起来,说是钟家夫郎来寻。 詹九蹭地蹦进来,踩着鞋子跑到门口。 他这嫂夫郎过去从没上过门,一旦上门,指定不是小事,果然出去后,见苏乙迎上来,给他递了一荷包沉甸甸的铜子。 “詹兄弟,眼看今日都过了晌,钟洺还没回,家里实在担心,这些钱给你拿着打点,余下的你收着吃酒,我想劳你再去黄府打听打听,看看那头有没有什么新消息。” 第56章 满载而归(修) 钟洺一行的确在海上多耽搁了两日。 为着找翡翠鲍, 船改了原定的航线,围着初次见到翡翠鲍的地方绕圈圈。 事实证明黄小公子出身海商世家,确实在这等事上有几分才能, 四处打转的一整天里,钟洺接连下水, 还真又寻到五个翡翠鲍,和之前的五个凑了个十全十美。 寻得多了, 钟洺渐发现一些关窍, 譬如翡翠鲍所生的海域, 海水都比之前的所到之处更加清澈,同样深度的海水,仿佛也比其它地方的更温暖些。 或许是这样的环境更适宜珍惜海产生长, 除却翡翠鲍,钟洺抓到几只通身鲜红, 名叫红绣球的大龙虾。 在近海他也捉到过红绣球, 但绝没有这么大,一只就足以成一盘席面主菜,带上船后便被迅速放进海水里养着,预备趁活着时送回黄府去。 另有比手掌还长的海参若干, 都趴在礁石上,颜色和石头一般黑突突的,如非眼神好常下海的,路过都不知眼前藏了这么多值钱货。 其中小些的海参也有, 他皆弃了不要, 途中还意外看见一只大海星在吃海参,钟洺停下看了片刻稀奇,等海星吃完, 他一伸手把海星也丢进网兜。 他特地仔细看了,想知道这堆普通海参当中是否藏着梅花参的影踪,到头来找到的最大海参依旧比不得儿臂,颜色更是和书中所记的梅花参对不上号,看来有些东西注定可遇不可求。 林林总总的收获加在一起,若说缺憾也不是没有,十个翡翠鲍里有那么三个偏小些,摆在一处不那么好看,可这东西着实太少见,有就不错,哪里还能挑品相。 若非是钟洺下水,能靠着憋气的本事潜得深些,可寻的区域更广,凑齐十个更不知要到何日了,对此黄小公子已是很满意,暂且先打赏了钟洺一个十两的银元宝,说是其余的回府禀了爹娘再议,定是亏待不了他。 因公子高兴,除去钟洺,船上其余水手乃至灶人也皆有赏,个顶个的喜笑颜开,都知晓是沾了钟洺的光,灶人特地晚间给他开小灶,用猪油和海鲜炒了一大盘子冒尖的白米饭,让钟洺吃了个痛快。 到这一步为止,此次出海都是顺利的。 黄小公子见像样的寿礼凑得差不多,翡翠鲍不比梅花参差,绣球龙虾、大只的海参亦拿得出手的,当中还混了一枚品相上佳的珍珠,正适宜镶在他娘为了给祖母贺寿,特地新打的一顶莲花珠冠上。 再耗时间,怕是家里定要担忧,遂就此命令返航,然则正在这个当口上,他们的海船遇见了海龙卷。 水上人皆言,海龙卷石龙王过境所致,天海相接,海水倒灌至云端,因而又名“龙吸水”。 钟洺在海边长到十七八,这等情形实则真没见过几回,但见天空像是被分成了两半,一半阴云压顶,一半阴而无云,有云的这半边恰将他们的船圈在当中,雷雨骤降,海浪翻涌。 几里之外,海水被由下至上吸入雨云,狂风烈烈,有摧枯拉朽之厉,一旦船只卷入其中,船上人必定是尸骨无存。 为避龙气,大船上的船帆紧急降下,船失了帆,恰似枯叶脱枝,没头苍蝇一般在海面漂浮,全靠舵头打舵调转船行的方向。 一干水手包括钟洺在内都下了船舱,船板之下还有一块中空的内舱,两侧设有棹孔,危急之时可以人力操纵长桨令船只改道。 在一众人咬紧牙关的努力下,海船缓慢地驶离雨云笼罩的范畴,为免回去的路上再遇到移了位置的海龙卷,他们不得不再次改道绕远路,前后一耽搁,可不就晚了近乎两日之久。 詹九带着新打听来的消息回转,一五一十道:“嫂嫂,我已去寻了识得的黄府小厮打听一二,那人说黄府已遣了船出海去迎,今早天一亮就走了,说不准这会子都已迎到了。” 他这回路上赶得及,一来一去都是跑着的,看着气喘吁吁,故而没推拒钟春霞递来的一碗水,灌下去润了嗓后继续道:“不过黄府上下都说,该是出不得什么大事,他们做海商的人家都是见过世面的,最远时一出海就是大半年,连那些鸟粪蛋似的蛮夷小国都要挨个转一圈,各种事一耽搁,前后差池一两月都是有的,现今只迟了一二日,皆道八成是海上遇了风雨给耽误了。” 钟春霞攥着苏乙的手,发觉哥儿掌心发凉,一个劲冒冷汗。 对于侄子,她心里自也是挂心着,可岁数摆在这里,见得总比苏乙多,船出了海,常有那由不得人的时候,不是在陆上行车跑马,面前一条直路,你多给马甩上两鞭子,它指定能跑得更快。 “我看咱们都坐不住,不如先收了摊子,一并去码头等着,到时船回还是不回,抬头就能看见,好过在这里拘着,心里头还要发慌。” 苏乙确实无心生意,且因钟洺多日不在,他炒酱的手艺比不得钟洺,未曾制新的,于是摊上的鱼酱昨个就卖空了,贝柱酱也剩的不多。 应了钟春霞的话,定下提前收摊的事,詹九喊来两个小子帮着收东西,好挑着扁担乘艇子直接送回白水澳去,省得从村澳里叫船来多跑一趟。 苏乙谢过詹九好意,和钟春霞一道去了码头等候。 这一等,就从未时里等到了酉时里。 而今算是深秋,天色不及夏日里的长,眼见天色一点点暗下去,苏乙在心中不住默念海娘娘的名号,求她保佑钟洺平安归来。 而后赶在咸鸭蛋黄似的夕阳全数坠入海面之前,他们总算望见了远处缓缓归来的,上面插着“黄”字大旗的海船。 船愈行愈近,苏乙和钟春霞一并垫着脚努力看,想瞧清楚船头上有没有朝思夜想了数日的身影。 “阿乙!二姑!” 船头上一人影高高举起手,大力挥动,的苏乙和钟春霞赶紧望去,因距离太远,不得不眯着眼。 在确信是钟洺之后,两人皆长长出了口气,面上忧色转作喜意,你看我,我看你,皆感慨极了。 “这小子,回来以后可要好生说他,以后万不可为了多挣些银钱接这等活计!” 钟春霞开心之余,忍不住多少怨怪一句,侧首同苏乙絮叨:“回头你也该劝他,年轻小子在这岁数,是闯荡的时候不假,可咱不图大富大贵,赚得够吃够喝足矣,要紧是平安二字。” 苏乙却知晓钟洺出海不只是为了银钱,他有那等好水性,是有本事去见更多风景的。 不过面对二姑他没有多言,只是点了点头,接着抬手用手指快速揩了下眼角,只觉千头万绪、千言万语,一并堵在喉咙口,像是含了枚入口酸涩,回味微甜的杏子。 “人回来了,就放心了。” 他小声自语,随即不由深深笑了一下,殊不知这副笑靥映入三两步蹦下船的钟洺目中,仿若云收雨霁。 钟洺加快脚步,甚至一时没顾上黄府来人在身后呼喊什么,一味朝岸上某一处跑去。 …… 一船的人,除却黄小公子,哪个还有家里人来接,好半晌后苏乙红着脸轻挣出钟洺的怀抱,小声催他道:“你还得去黄府回话,莫让人家久等了,到时再为此刁难你。” “我知道,不差这一时半刻。” 他只不过抱了夫郎一把,完全没过了瘾,可前后左右的人属实太多,有些事不好在这里做。 喉结轻滚,钟洺顶着二姑意味深长的眼神,低头在小哥儿的额上快速亲了一下,向后退两步笑道:“二姑,你先和阿乙回家,我晚些时候就到。” “我还当你要把夫郎栓裤腰带上,眼里没我这个二姑了。” 钟春霞含笑揶揄一句“看你那点出息,赶紧去,也早些回。” 黄府作为商贾之家,出手确实大方。 钟洺这回破天荒地得允进到府内去,前后等了一阵子,便拿到了足数的工钱和额外的赏钱。 工钱四十五两给的是九个五两的银锭子,用一块好布裹了,多出来的赏钱给的则是银票,足足一百两。 钟洺还是第一回见银票,亏得他识字,留意到上面写的金额后惊诧一瞬,随即便利索揣进怀中。 这钱他拿得半点不亏,此次前后数日,他下水几十趟,所获换算成银钱何止百余两,只是他知自己地位和斤两,不可能与黄府相争,真按着所得之物的价值计赏。 比起旁的吝啬之家,能把这笔赚到手已是很不错,前后一百五十两,做梦都得笑醒。 钟洺揉了把脸,暂把翘森*晚*整*起的嘴角强压下去,发觉除了银子和银票,黄府还给了两匹好棉布,一匹绸子布,一罐子茶叶。 钟洺不懂茶,只知闻起来香得很,不是便宜的野茶、粗茶可比。 东西到手,他复被引去一屋子门前谢了赏,实则也不知屋里的人是谁,总之谢过后便可以走了。 两个小厮捧着布匹给他送到门口,钟洺讨了布条打了个结,两匹背在身后,一匹使胳膊圈过来抱住,茶叶罐子拎在手里,银锭子和银票沉甸甸掖在怀中。 待他以这副满载而归的架势回到白水澳,一路往家里船上走时,看愣了一众人。 当晚白水澳老少饭后的闲话,即成了四处打听钟洺前几日是往何处去了,又是在哪里发了大财。 第57章 【加更】 “让你早回来, 怎又去买这么些东西?” 为了给钟洺接风,两家人一起忙活晚食,钟春霞洗完菜, 正站在船尾往海里泼水,见了钟洺立刻放下盆。 钟洺抬了抬抱着绸子布的胳膊, “不是我买的,也是人家给的, 我赶着回来尚来不及, 哪里顾得上往街上逛去。” 因站在岸边, 左右都能听见,他说得含糊,钟春霞却听得懂, 当即便觉得虽人回来晚了,好歹没白累一趟, 总归拿到了酬劳。 苏乙早在舱里支开桌子, 用筷子搅和馄饨馅,钟涵也趴在桌子上认真看,突然,两个哥儿听见外面钟洺说话的声音, 前者一把搁下筷子往外走。 刚两步走到舱门处,就见钟洺大包小包地弯腰进了来,同他俩笑道:“快来接一把,我都不知先松哪只手了。” 苏乙赶忙接过那匹布, 钟涵接走茶叶罐, 一罐茶叶不过两斤沉,即使是他也抱得动。 随后钟洺揭开背后的绳结,拆下两匹棉布来, 此外尚有一个他离家时带走的包袱,以及怀里揣的一包银子与银票。 “怎么带回来这好些东西?” 苏乙暂不知布包里有银子,他单帮着钟洺把三匹布摞好,接过钟涵手里的陶瓷罐子搁在地下,就已惊得不行。 尤其是其中一匹布,外头裹的粗布掀开,居然露出独属于绸布的光泽。 “都是黄府赏的,另外两匹是好棉布,比我给你下聘时那两匹还细软。” 无论是不是水上人,这年头的穷人家多穿麻布,水上人有些会织蕉布卖去布坊换家用,实际自己也穿不起,倒是不少村户人会种苎麻,闲时织麻布自家穿的。 棉布也分粗棉、细棉,细棉里又能分出几等来,在这之上,还有绫罗绸缎,皆非他们敢于肖想。 “我不懂裁衣,到时你比划着用,想做什么新衣裳都好。” 钟涵年岁小,对穿在身上的衣裳好坏无甚概念,他更好奇自己刚刚抱着的罐子里装了什么。 钟洺蹲下来为他启开,一股茶香蔓延开来,“这一罐是茶叶,咱们也不懂,留着日后待客时喝。” 钟涵好像还挺喜欢闻茶叶味的,他凑近罐子口像小狗似的嗅了嗅,舔舔嘴巴道:“大哥,我能喝茶么?” 钟洺揉他脑袋,“现在太晚了,不能喝,喝了你晚上要睡不着觉,你要是想喝,明天白日里给你泡一碗。” 布和茶叶都说完,只剩一包银子,苏乙早先接过放到一旁时就猜到当中是什么,夫夫两个对视一眼,默契地先将其放进箱子里,这个时辰家家都在船板上做晚食,人多眼杂,待晚上夜深人静时再看不迟。 晚食说了包馄饨,面和馅都备好了,主场在钟洺家船上,唐莺和唐雀姐弟俩过来凑热闹,苏乙这几日里早学会了擀面皮,擀得又快又好,钟涵洗干净手,拿一张面皮放在掌心里,煞有介事地开始折。 唐大强早在知道钟洺晚上回来时,就趁退小潮去海边捉鱼了,赶上运气好,岸边水洼里就能找到搁浅的鱼,只要不图拿出去卖,不挑拣大小和品相,想给自家凑出一顿饭着实简单得很。 回来时他果然拎了三条鱼,一条大多宝,两条六七寸长的小鲅鱼,桶里装了半桶白蛤蜊,几个拳头大的肚脐螺,还有一把填缝的裙带菜,两三个蛏子和小杂鱼也在里面,准备拿来喂猫。 多宝鱼清蒸,鲅鱼红烧,白蛤蜊和肚脐螺直接煮熟,海菜凉拌一碟,家里还有之前腌的咸肉,切一块下来配在乡里豆腐摊买的千张,做个咸肉蒸千张,算得上极像样的菜了。 鸡鸭排骨等都没买,炖起来只怕来不及,家里有鸡蛋,这也是荤菜,单独和野葱炒一盘同样香得很。 馄饨包起来快,包够两家人吃的数量,苏乙架上火帮忙做菜,馄饨熟得快,不急着下锅,不然等吃时就不好了。 钟洺想插手分担,无论是唐大强还是钟春霞,亦或是苏乙都不肯,只让他歇着。 两艘船转一圈,没得到半点活干,哪怕择葱剥蒜都轮不到他,钟洺怎歇得住。 钟涵和雀哥儿一道,说要出去找多多,还想喊上钟洺一起,钟洺却不想离夫郎太远,他盘腿在船板上坐下,非要帮苏乙烧火打下手。 苏乙没办法,只得任他去,至于期间被捏了几次手,揉了几次小指头,反正没个消停时候,俱都按下不表。 钟洺这几日在海上没缺了吃喝,回了家却还是胃口大开,一碗馄饨二十几个,他连吃了两碗才罢休,里面能轻易看得出哪些是钟涵包的,幸好没有下锅后散开变片汤,余下都是苏乙做的,皮薄馅大,虾仁饱满弹牙,汤里飘着紫菜和蛋花,越吃越香。 吃饭时难免被问到回来晚了的缘故,钟洺提及遇见海龙卷一事,听得一桌人直喊后怕,苏乙直接放下了碗,眉头锁紧,连吃饭都忘了。 “亏得黄府派去的海船结实,这要是个寻常小船,但凡晚一步早就被吸进去了,跑都跑不及。” 钟春霞略白了脸,心中惴惴道。 唐大强也说,近海讨生活足够养家糊口,以后还是少往远了走。 “你成了家,有夫郎有小弟,以后还有孩子,银钱挣多少是够?现在日子过得也不差,也该为家里人多想。” 钟洺挑出一只肚脐螺的肉,拽去苦胆放到苏乙的碗中,安抚似的在桌下拍了拍夫郎的手背,颔首道:“这回也是机缘巧合,往后再有此等事,我也不会轻易答应了。” 馄饨一碗多是汤汤水水,不比别的顶饱,桌上一共七张嘴,围着七个菜下筷,吃到最后不剩什么,饭后将锅碗瓢盆洗涮一番,唐家人拍着肚皮回了船。 苏乙撤下吃饭时就烧上的热水,混着缸里新打的淡水进浴桶,好让钟洺痛痛快快洗个澡。 因和钟涵说好,大哥洗澡,他是小哥儿不能看,加上钟涵吃多了怕他积食,教唐雀领他去外面木板桥上和别家孩子耍去。 多多这个猫爱凑热闹,吃饱肚子也跟着跑去外面溜达,伺机观察有没有路过的水耗子。 原本它是瘦得皮包骨的,后来到了钟家顿顿好吃好喝,给喂到精瘦,现在则有慢慢圆起来的趋势,一天到晚在外面打野食,吃鱼吃虾不说,到了家还有饭,拍肚子都能听见响。 人和猫都走了,船上仅余钟洺和苏乙,后者关上舱门,拿着布巾给坐在桶里的汉子擦背。 因船上地方窄,他们买的浴桶也矮小些,苏乙用着刚好,钟洺用起来就略局促。 实则这浴桶本就是成亲时添置,为了给新夫郎用的,钟洺从来洗澡都是用盆子直接往身上泼,平日就罢了,今日苏乙坚持说泡澡解乏,非把他按了进去。 “我身上不脏吧?在船上这几日我也成日里洗澡。” 他双手搭在浴桶边上,朝前浅浅躬身,以露出后背来让苏乙帮着擦洗,有些忐忑道。 虽然夫郎给擦背舒服得很,但要当真擦出来脏污,岂不煞风景。 小哥儿擦得认真,拿着布巾擦几下后再蘸蘸水,离近了时,轻柔的呼吸扑到皮肤上,带着温温的热意。 “不脏,你成日在海水里泡着,脏不了,我给你擦一遍就罢。” 苏乙道:“不过你这背上晒得有些发红了,摸着疼不疼?一会儿擦干了我给你抹点芦荟汁子。” 海上日头最烈,常有汉子出海一趟回来就晒脱皮的,碰下就火辣辣地疼,水上人的船上多备着野芦荟捣的汁子,赶上这等情形了就拿出来涂抹,多涂几次即能见好。 钟洺本想说他不爱往身上涂东西,上次的药油就罢了,芦荟汁子是可有可无的,此时忽而一个念头闪过,他想到什么,把心里话咽回去,改口说好。 见钟洺听劝,苏乙莞尔,仔细给汉子擦了后背,把布巾涮干净搭在一旁,“那你自己洗着,我去把芦荟汁子找出来。” 这等不是天天用的东西不会摆在明面上,船舱就这么巴掌大地方,要找什么时难免翻箱倒柜地折腾一通。 水汽氤氲,苏乙听着后面阵阵撩水声,从一靠角落放着的矮柜里寻出芦荟汁来。 这柜子据说是钟洺爹娘成亲时打的,用了好木头,这些年搁在船中水上未见朽坏,放些零碎物件好用得很。 他抱着罐子在耳边晃了晃,听着里面的声响回首道:“本以为不多了,害怕不够用,实则还剩半罐子,够你这次……” 说到这里,苏乙不经意间抬起头,却见本坐在浴桶里的汉子换成了低头站在桶里的姿势,宽阔的后背、紧实的长腿尽数一览无余,皮肉间的线条随着动作起伏清晰可见。 再一想到假若钟洺此时转过身,自己会看到什么,苏乙脸颊顿如火烧,猛地背过身去,简直怀疑身后的人是故意的。 事实上钟洺真没想那么多,他嫌弃浴桶洗起来挤得慌,索性站起来擦洗,哪怕在舱内他这个身高站不直,也好过在桶里束手束脚。 擦到一半时他反应过来,回头看去,发觉自家夫郎正对着舱外的方向跪坐着,不知低头在忙活什么,小小一只,像朵蘑菇。 钟洺轻咳一嗓,故意唤道:“阿乙。” 苏乙摩挲着掌下的罐子,浅浅侧首,却没回头,顶着绯粉的耳朵道:“怎么?” “我洗完了,你帮我递块干布巾,我好擦两把头发穿衣裳。” 苏乙哪怕猜到钟洺有“图谋不轨”的可能,也说不出拒绝的话,他把罐子放在原处,挪着小碎步去拿干布,期间眼睛一直避着浴桶的方向。 钟洺看在眼里,只觉可爱。 待干布终于拿到手,苏乙朝前递时,他偏不好好接过,而是一把紧握住拿布巾的那只手,小哥儿惊惶之际忘了视线该往哪里放,一眼扫过时,终究还是瞧见了不敢看的地方,诚如想象中那般“骇人”。 瞬间好些个深夜里熄了灯后的情形在眼前浮现,他不单脸颊烫,掌心也开始发烧。 更何况他还答应过钟洺另一件事。 把手里的干布往钟洺手里一塞,苏乙偏过头去,鼓起勇气道:“你先把衣服穿上。” 第58章 秋雨 钟洺套上衣服后不久, 钟涵也回来了,有他在,船内没了半点风月旖旎, 令钟洺越发觉得水栏屋不建不行。 一家人挤一艘船的日子他们过不惯,索性不去过, 横竖有赚钱的本事和足够的银钱,饶是不能去岸上盖屋, 也总有别的出路。 到了睡觉的时候, 席子铺好, 钟洺讲起出门几日在海中的见闻:铺天盖地的鱼群、翻飞舞动的水母、路过的海龟与海蛇、多彩的珊瑚、柔软的海葵、碗大的绿色鲍鱼、石头缝里安家的赤红色龙虾…… 说着说着,钟涵就没了声音,一看早已阖眼睡着。 苏乙给手中的布鞋缝过最后一针, 使牙齿咬断了棉线,多多本趴在他腿上睡觉, 见他动了, 也起身伸了个懒腰,抖抖毛离开。 “你回来得巧,正赶上鞋子做好,套上试试合不合脚。” 苏乙凑起一双布鞋递给钟洺, 后者接过穿上,往外面船板上踩了一圈回来,“合适,再穿穿就更跟脚了。” “是这个, 合适就好。” 这还是苏乙第一次给钟洺做鞋子, 见着对方喜欢,他自也开心。 家里船板睡前都用水冲过一遍,皆是干净的, 鞋底踩过也不脏,等会儿放回箱子里,天冷时再拿出来穿。 钟洺帮苏乙收拾着针线筐子,不由道:“我记着走前那两日刚糊好袼褙没多久,不过几日你就把鞋子全做好了,定是夜里又点灯熬蜡的,多费眼睛。” 苏乙总不能说他是一闲下来就想钟洺想得厉害,手里没个寄托,只得一针一线地做鞋子排解。 “哪有你说的那么严重了,我有日子没做鞋,之前做小仔那双时还有些打磕绊,做完练熟了,再做你这双怎能不快。” 针线筐是个藤编的小篮子,上面还有个大小一致的盖子,盖上后放到高处,免得钟涵不小心碰到扎了手,也能防着多多这只调皮猫去翻着玩。 安顿好针线,苏乙转了转脖子,做针线活总要低着头,时间久了难免有些酸胀不适。 一双大手挨上后颈,撩开头发后帮他用力捏了几下,钟洺手劲大,掌心干燥而温暖,经他揉按,苏乙舒服地眯起眼睛。 小哥儿的脖颈修长而细瘦,钟洺将那片皮肤揉热,忍不住凑近亲了一下。 因他这个不经意的动作,苏乙周身打了个激灵,回头时望来的目光则无多少嗔怪羞恼,钟洺意动,背对着钟涵睡觉的方向,把夫郎拽进怀里轻声问:“这些日子,想没想我?” 苏乙因这个动作而紧贴钟洺的胸膛,耳畔的心跳声清晰可闻,他遂知晓钟洺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也并不平静。 “想的。” 他小声开口,下一刻脸颊被向上捧起,有几分粗暴的动作直压而下,碾过他的唇瓣。 苏乙向后仰头,睫毛轻颤,被迫启唇回应来自钟洺的“掠夺”。 夜色黑浓。 云彩遮住了天边的月亮,海风不再似夏日里那般溽热,船舱的舱门为风所吹动,泄入几分清凉。 下雨了,淅沥声渐响,嘈切地落在船顶的竹篷之上,声音清脆空灵,雨滴汇成水流,蜿蜒流淌,重归海水之中。 海浪也因这场雨而有些起伏不定,风卷起浪头,拱得停在海湾里的木船反复摇晃,水上人早已习惯了这一点,反倒可以因此睡得更香。 钟涵翻了个身,在梦里蹬了两下腿脚,脚尖碰到卧在席子一角的多多,小猫睁开眼打了个哈欠,耳朵因听到了某种声响,前后动了动。 但它也睡得迷迷糊糊,不远处的水声略显粘稠,乍听之下和外面的雨声混作一处,小猫不解其意,收拢了转瞬即逝的好奇心,换了个地方重新趴卧。 竹帘另一侧,苏乙对正在发生的事感到陌生。 过去“行事”时他只要躺着就好,钟洺会牵着他的手教他该如何做,几次过后苏乙渐渐明白,偶尔也会主动一些,好让钟洺觉得舒服,渐渐也能从中品出趣味。 可当下并非如此,单论姿势就令他不好意思睁眼,偏偏视野漆黑时有些感受更为明显,身下的船在雨夜的海浪中起伏,他亦在无形的海浪中克制地喘息。 钟洺用虎口卡着夫郎的窄腰,汗水洇湿了两人的鬓发,呼吸灼热,以至于每一次俯身亲吻都如同点燃了一簇火。 船外雨愈大,浪愈高。 夜还很长。 …… 初次开荤的汉子,哪怕心里知道要节制,实际也总有失当处。 次日是苏乙嫁过来后头一次起迟,醒来穿衣时见身上斑斑点点,红色的指印子尚在,他臊得紧,把外衣上的绳子系得结实,又翻出镜子照,看露出来的脖子上有没有痕迹。 过了一会儿,钟洺进得舱来,给他端一碗温水,一尝还添了蜜。 苏乙不做声,默默接过,抿了口甜水,觉得嗓子舒服了不少,昨晚他出不得声,按说嗓子不该有事,哪知后面哭得厉害,嗓子还是哑了。 蜜水喝了几口,他不舍得喝完,还给钟洺时低声问道:“哪里来的蜜?” 钟洺整个人瞧着神清气爽,见他省着喝,只说还有,让他全喝了不必留。 “之前虎子去山上砍柴时掏了个蜂巢,滤了不少蜜出来,我赶早去讨了一些,拿茶叶和他换的,三叔素日爱喝些茶叶。我给了茶,三叔还闻出是好茶,说不是山上的野蜂蜜能比的,硬让虎子又给我装了些番薯干和干菌子。” 钟洺笑吟吟地同他讲,苏乙尚有些发懵,被钟洺塞了水碗,说是要喝完,也就真的顺势继续喝起来。 前者耐心等他喝完,把水碗接过,放到旁边地下道:“今天咱们不去乡里做生意了,我刚回来,歇上一日无妨,炒的酱本也都卖完了,就趁今日多做一些再说。” 喉咙遭蜜水浸润过,苏乙咳了两下,再开口时声音没那么干,他慢半拍的脑子终于转过来,无意识地拢了拢衣襟,又伸手揉了下肚子。 昨晚起初疼得很,他咬着唇问钟洺这样是不是就能生娃娃,得了肯定答复后便觉这都是应该受的累,忍忍就过去了,想来为了生娃娃做的事,就是和为寻乐子做的事不一样。 当然之后他也有了不难受的时候,更觉自己懂得太少。 不管怎么说,他确实已和钟洺做了能生娃娃的事,未来总有一日,他肚子里也会住进一个小人去。 钟洺见苏乙摸肚子,以为他是哪里不舒服,多问了一嘴,小哥儿不肯说,怕说了惹笑话。 钟洺遂也不再多问,其实结合昨晚的事和苏乙的动作,他多半能猜出来一点。 之前一直不和苏乙圆房,就是怕哥儿身子弱,为此闹出毛病来,他一个汉子在这事上吃不到亏,为夫郎忍忍又能怎样,枕边人可是要和他过一辈子的,万万不能年轻时就亏了身子,那样以后受的苦只多不少。 现在因天天在乡里摆摊,去医馆把脉也容易,吃了黎郎中的两回药后,老郎中松了口,说往后不必再吃药调,饮食上注意些就是。 有了老郎中的话,钟洺才敢趁相别重逢的高兴劲,和苏乙行了货真价实的夫夫之事,累得夫郎睡意沉沉,他则一早天刚亮就醒了,浑身力气足得能下海游二里地,再蹦上岸打一套拳。 这些话是万万不能和苏乙说的,一旦说出来,就是哥儿脾气再好,估计也要在心里嫌他厚脸皮子。 “早食我做好了,煮了粥和鸡蛋,还蒸了番薯,你还有没有别的想吃的,鱼鲞吃不吃,吃的话我给你捞一条。” 水上人早食基本就是喝粥吃米糕,吃番薯也一样,都是顶饱的,加上鸡蛋,村澳里坐月子的媳妇和夫郎睁眼吃这个,都要被人夸一句日子好。 见钟洺还问自己想不想吃别的,苏乙浅笑着摇头,说心里话道:“我又不是坐月子,哪里用吃那么好。” 转而打量船舱,又问:“小仔去哪里了,没听见他的动静。” “一早我醒了,他也醒了,跟我去三叔家,留在那边和阿豹、苗姐儿玩,三嫂说晚些时候她给送回来,午食也留在那边吃,不让我管了,。” 钟洺简单说罢和小弟有关的事,续上前话道:“不过一碗粥一个蛋,哪里就吃得好,人家乡里人坐月子,都要喝鸡汤、鸽子汤、猪脚汤,吃枣子桂圆猪肝补气血,到时你真坐月子,咱家就这么吃。” 钟洺也上手摸了一把苏乙平坦的肚子,上面只有薄薄一层肉,他的小夫郎还是太瘦,灵光一闪道:“要我说,月子里能吃的肯定都是好东西,不如往后我就常杀鸡鸭回来,买猪脚排骨给你炖汤,家里白米管够,咱们以后至少一天一顿白米粥,老郎中不是说了,吃好些长胖点,你的身子就彻底养回来了,小仔也一样,多吃好的总没坏处。” 苏乙听他越说越没谱,忍不住轻轻拍开他的手,眸子弯起道:“到时我人被你喂胖,肚子倒是真鼓起来,人家问里面是不是怀了你的娃娃,让我怎说?我说里面没有娃娃,只有鸡鸭鱼肉和猪脚。” 说罢他自己也觉得说得有些过了,可的确惹人笑,他着实按捺不住,低头笑出声来,被钟洺一把推回席子上同他闹,一双手很不讲道地挠他痒。 “你个小哥儿,现如今好生促狭。” 苏乙浑身上下早就被钟洺摸透了,没两下泪花都笑出来,他不得不连声讨饶,钟洺见差不多了,笑着一把将人捞进怀里,令苏乙坐在自己腿上。 以前的苏乙哪里会这般畅快地笑,钟洺倾身亲一口哥儿的鼻尖,莞尔道:“不闹了,你也该饿了,咱们吃早食去,吃完早食,还得关起门数银子。” 苏乙这才想起,昨晚光顾着和钟洺“生娃娃”,连带回来的一包银子都忘了数。 世上比数银子还惹人高兴的事可不算多,小哥儿笑意深深,应了句“好”。 第59章 财不外露 十个五两的银锭子在面前排排坐, 单只有一个的时候苏乙还拿起来摸个不停,一旦多起来,都不知道该先摸哪一个。 他来回点算了几遍, 虽只是从一数到十,就是小仔也会, 可钟洺只是笑着等他数,未曾打断。 眼看结束了, 钟洺神神秘秘掏出一物递给苏乙, “你再瞧, 这是什么。” 苏乙跟着钟洺学了些字,但极少,银票这东西上字太多, 直把他看花眼,还是钟洺指了指上面一处让他念。 “这好似是个百字。” 苏乙把银票上下细看一遍, 见正中盖着偌大红印, 便觉这东西不简单,在他印象里,盖了红印的要么是官府文书,要么是房契地契, 因着水上人不得置地盖屋,后两者又和他们无甚关系。 钟洺至此不多卖关子,接过银票指着那金额处笑道:“这是张银票,能拿着去乡里钱庄换银钱, 也是黄府赏的, 算是工钱之外的赏银。” 苏乙明白过来,作何纸上要写一个“百”字,钟洺又教他认, 上面连着的字是个大写的“壹”,也就是说,这一张银票就是整一百两银子。 钟洺道:“想当初我接到手里也吓了一跳,黄府倒是极大方,舍得给赏,不是那等吝啬人家,别看乡里那些富户出门威风,实则有些都是空架子,我过去在乡里曾听人说,有那么几户出门吃酒还要赊账,一年半载下来不给人银钱,害得人家日日坐在门前讨要的。” 苏乙不觉这仅是黄府大方,黄府家底再厚,也不会见人就塞一百两的银票的,若是那样,早已是人人称道的大善人大财主。 “定是相公你厉害,替他们寻到的东西足够稀罕,他们才舍得给。” 试问谁不爱听夫郎如此夸自己,钟洺展颜道:“这回运气是好。” 下海和种地不一样,甚至和进山打猎也不甚相同,进山打猎尚且能追着野兽留下的痕迹走,亦能驱使猎犬寻踪,但人在海面之下,前后茫茫,除却好水性和一把鱼枪外还真没什么可以倚仗。 他把银票折好递给苏乙,“这东西你看怎么收着好,咱们手里银钱不少,暂且动用不到,不如存起来当压箱底。” 苏乙捧着银票,觉得烫手,甚至担心外面一阵风吹来,将手里的纸片子刮跑了,思来想去道:“那我把它和之前赁摊子的文书搁在一处。” 钟洺知道文书锁在一口单个的小匣子里,匣子藏在衣箱暗格中,船上用木头制的东西都上了漆,只要不在水里久泡便不会受潮。 “都好。” 钟洺应下,两人把银票收入匣中,复将银锭子重新搁回布包袱中。 按说他们手里还有六十多两的散钱,寻常过日子,除却银票,银锭子也一时半会动用不上,但因着要买石磨,还要盖水栏,具体要花用多少二人没个盘算,不知六十两够不够。 银锭子看着喜人,普通人家少有能经手锭子、元宝的机会,哪怕铜钱攒得够多,同样轻易不会去钱庄兑成银子。 因铜钱换银子,并非是一千文就能换一两银,各时银价不一,赶不上好时候,换起来就要亏。 一想到这些银锭子总有一日要花出去,不说苏乙,钟洺也有些不舍得。 “散钱还有六十多两,咱们摆摊做生意,日日都进钱的,哪怕是买石磨、盖屋子,先紧着散钱用,说不准也够了。” 苏乙听罢,跟着点头,笑意盈盈。 这么算下来,家里已有了二百两银子,说出去哪个敢信,只是财不外露,他们自己知道就好,便是对着二姑一家也未多声张。 说回近期要花的大钱,买石磨的事苏乙不愁,只不知水栏屋要如何盖,钟洺也只提过一两回。 他这会儿抬头问道:“真要修水栏屋?咱们村澳里还没有呢,是不是还要寻里正打个招呼。” “先前是没有,咱们盖了不就有了,五姑伯当初也说,鱼山澳最早也没人住水栏,有人盖了,后面好多人家也跟着盖,要不是住得舒服,哪里会有那么些跟风的。” 钟洺道:“里正那我去说一声就是,既有鱼山澳的先例在,他不会不允,又不是去岸上盖屋,没那么些规矩。” 白水澳有山上的石头屋,可修得简陋,一是水上人着实不会多少盖屋的手艺,二是真往精巧了修筑,恐会招惹麻烦,多的是人看不得水上人过好日子。 老人常说,早年里哪里有石头屋,赶上起飓风都是搬着船到岸上,把船倒扣过来,人躲在下面生扛过去,后来为此丢的人命、损的财物太多,衙门才松了口,允各村澳的水上人搬石头盖屋。 有了石头屋后,风吹不倒,雨淋不到,实在是好,只是不可常住,着实太过憋闷,水上人亦大都不愿离家里的船太远,出门不见水不见船,反倒还要心慌。 “快到海娘娘祭了,到时附近村澳的人都要去赶庙会,五姑伯一家定也去,到时遇上了打听打听,看看要去哪里请匠人,盖一间要花多少银钱。” 入了九月,离天彻底凉下去还有一段时候,水栏屋要盖,但不急着盖,相较而言,钟洺更在意能不能顺利买到石磨。 下午钟涵被梁氏送回来,后者还带了好些小杂鱼,一桶沙蟹、不少蛤蜊肉卖予小两口,苏乙拿东西挂上秤,按事先定好的价钱给她。 亲兄弟明算账,叔侄也是一样道,幸而凡是来的自家亲戚都不错,没有在这上面起过争执。 卖出去的杂鱼是上午钟三叔带钟虎出海随网捞上来的,沙蟹和蛤蜊肉是梁氏领着家里两个孩子没事时捉来,沙蟹洗干净,蛤蜊剥去壳方拿来换钱。 换来的铜子不多,有总比没有好,钟豹和钟苗觉得这笔钱是靠自己挣的,干起来起劲得很,梁氏也答应他们,一人给十文,过几日去赶庙会时可以自己买吃食解馋。 算明白账,梁氏去唐家船上坐了片刻,和钟春霞说了几句家常后便走了,钟洺和苏乙带着小仔,三人热火朝天地开始做酱。 中间赶上大多数人家的渔船返航的时候,今日因没了存货,送来的杂鱼等通通照单全收,有拎着花蟹、青蟹、扇贝、江珧等来卖的,价钱差不多的他们也留下,省的还要专门去放一次蟹笼子,或是下海打贝壳。 这样做虽然本钱高,人却能少受点累,等有了石磨八成会好些,届时把捣酱的时间空出来,去海边捕虾子、下蟹笼之类的苏乙就做了,钟洺只需依着自己的脾气,要么撑船出海,要么就近下海。 杂鱼够多,钟洺一连炒了五大锅鱼酱,一大锅贝柱酱,把家里的菜油、辣椒都用完了,糖罐子也见了底。 在这之外,苏乙和钟涵一起只把沙蟹酱、蛤蜊酱各做了一坛子出来,剩下的放到明后日再做,不然都挤在一日,怕不是要忙到天亮。 揉着发酸的肩膀腕子入了夜,钟洺搂过夫郎时钟洺有些情动,却也知苏乙受不住接连两天都如此,况且白日里也为做酱受了累。 是以他只是将手臂搭在夫郎的腰间,一点点替他揉着腰窝上下,苏乙但觉一片酸胀蔓延开来,不多时便睡着了。 钟洺亲了亲他眼皮上的小小红痣,打了个哈欠,与哥儿一道入了梦乡。 伴随着清晨撑船去乡里出摊,钟洺的日子再度回到正轨。 他知自己离家的这些日子里,詹九没少关照摊子,且还帮着跑前跑后打听了消息,为这个缘故,打定主意请人去食肆吃个饭,一并带上了苏乙和小弟。 席上照旧点了几道好菜,都是在家里轻易吃不上的,听小二说后厨有活兔子,乃是个猎户森*晚*整*一早送来的,便让杀一只做兔肉煲,尝尝野味的鲜。 这回是钟洺请客,又多了小仔在,苏乙自在许多,他们两个吃不得酒,钟洺遂多点一壶山楂饮子,喝起来酸酸甜甜,还有开胃之效。 哥儿喝饮子,汉子则吃酒,和詹九日渐熟络,太客气的话反倒不必多言,言谈之间,詹九说出自己最近四处跑生意的成果。 他听钟洺的建议,预计在九越县内做些贩货的生意,先从活鸡活鸭与鸡蛋开始贩起。 不去下面的村子不知道,好些地方离乡里太远,又非家家户户都有牛车、骡车代步,那里的村户人轻易来不得乡里贩物,最多去一趟村里的圩集,养鸡养鸭和攒鸡蛋的不少,苦于卖不出去,换不成银钱。 反过来,他们想买点什么东西也麻烦得紧,要走不少脚程。 原先总跟着他瞎混的两个小弟兄,其中一个的家里有骡车,詹九让他从家里借了来,准备赶着车往乡下去,按着一只二十五文到三十文的价钱收来鸡鸭,到了乡里能加个三五文转手卖,鸡蛋、鸭蛋利更薄些,不过积少成多。 “我还打听到一桩薏仁生意,只不知究竟靠不靠谱。” 詹九吃一筷子兔肉,同钟洺细说,“咱们南边产薏仁,正是秋收时候入仓,跟船贩去北方很有得赚,我认识一货商专营此业,最近来了咱们清浦乡,在乡里客栈住下,前日子我下乡打听鸡鸭生意,遇见他在下面收薏仁,因此攀谈上,还为他牵了个线,他谢我,只说若是能拿个百八十两与他合伙,他保我三分利。” “听着是好,只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他抿一口酒,点到为止,詹九又不是三岁小孩,说多了容易讨人嫌。 詹九笑道:“我知这道,若放从前,我估计哪怕借银子也要投给他,盼着天上掉馅饼呢,现今想着就算是靠谱,手里本钱也不够,何必惦记。” 以前他不站生意事,不知其中的道行有多深,上回听了钟洺的劝自己莫要接触私珠营生,故而连着别的营生送到眼前,他也多长了个心眼。 席面吃罢,詹九请钟洺一家子下回到家里去坐。 “我娘说合该早就请恩公和嫂嫂往家里吃饭,怪我没用请不动。” 他转向苏乙,拱手笑道:“之前我说一回,恩公拒我一回,嫂嫂不妨替我劝劝。” 又道石磨的事他打听到了,“也是去乡下时赶巧问着的,有家以前做豆腐生意的,现在老两口上了年纪做不动,家里孩子嫌日日早起还赚得少,不肯接着做,石磨就闲搁在那里,我去瞧了,旧是旧了些,用来没毛病,给的价钱也公道,只要十两银子,打一架新的石磨少说也二十两往上。” 钟洺之前也在乡里打听过石磨的价钱,知这价算是极好的,于是和詹九商定,下回詹九去村里,他也跟着骡车去,要是看着好,就直接付了银钱拉回来,运回白水澳。 第60章 【加更】 石磨偌大一个, 运回来前先要定好放在何处。 六叔公对家里小辈多有关照,上门自不能空手,钟洺装了一罐虾酱, 一罐鱼酱,皆是他们两口子自诩的拿手酱, 提着去寻。 六叔公辈分长,说话有用, 虽不是现今族里岁数最大的, 但大家心里都认他是族长, 凡事他出面说话,没人敢不给面子。 钟洺把东西放下,因不算贵重, 六叔公没多推拒,收下后问钟洺为了何事来。 得知他想买口石磨做酱, 要搁在族中石屋里, 六叔公忖了片刻道:“你成亲娶了夫郎,何不直接修个自家石屋,把石磨搁在里头?” 钟洺愣了愣,发觉自己还真往这上面想过, 他自有了记忆后,上山躲飓风都是跟着三叔、四叔两家子一起,而三叔、四叔成亲了后又带着家里人,令他未觉得有什么不对。 眼下被六叔公提醒, 方意识到自己属于小一辈, 成亲后合该自己修个屋,不然钟家的老屋总有住不下的一天。 六叔公磕下水烟袋的烟袋锅子,“我不是说族屋里不能放, 你说的可将石磨借给族里人用是好事,可咱们钟家一族那么多号人,人心隔肚皮,石磨不是个便宜物,放在山上,顾不上照看,任谁都去用,哪日用坏了你都不知找谁说。” 他咂一口水烟道:“这东西和铁锅不一样,族里买铁锅时家家都出了银钱,便知用时要仔细,石磨是你一家的东西,还是上心点得好。” 一缕白烟徐徐自六叔公口中喷出,他深深看一眼钟洺。 “你这日子刚过起来,不如借这个由头自家分出来住。” 钟洺毫不怀疑,六叔公定是也听说了他和四叔家不睦的事,想也是如此,白水澳才多大,东头两口子拌了嘴,一阵海风吹过的工夫,西头的船上就能知道。 不过六叔公没拿孝敬长辈的由头压他,让他去和四叔和好,说明六叔公也懒得管这事,郭氏爱嚼舌根子的毛病人尽皆知,大家深受其害,拎不清的性子各个心知肚明。 如今人也回了娘家,水上人和离多见,和离后照样一起养孩子的不少,是以看出事闹大了,没几个去劝的,有道是清官难断家务事。 分出来住也好,白水澳四季都有起飓风的可能,一年到头石屋总要住个几次,回回和四叔一家共处一室,想想都浑身难受。 钟洺盘算起修石屋的事,发现自己怕是分不出时间去做,一栋石屋需要的石料甚多,盖石屋难就难在上山找石料背石头上。 别家情愿在盖石屋上花时间,是因为盖结实了可以用几十年,钟洺冥冥之中总觉得自己不会在白水澳待一辈子的,半辈子都太长,等他和苏乙的第一个孩子降生时,为了孩子的前程,他也要找到脱籍上岸的路。 石屋能住、结实就行,新不新的不重要。 “六叔公,您也知道我家底薄,为了养家糊口成日里忙得像陀螺,实在分不出心思盖石屋,况且石磨眼看着就要买回来了,现盖也来不及。” 他想到村澳里有不少旧石屋,属于钟家族里的就有好几处,有的是家里老人去世,生的又是姐儿、哥儿,嫁出去后随夫家住了,就此空置的,也有家里人口一多,见地方太小,额外修了新的大屋的。 钟洺将这想法说给六叔公听,同他老人家道:“我愿出点银钱从族人手里买来空屋,修补旧屋总比盖新屋快。” 水上人挣钱的路子不多,多数把手里的银钱攥得紧,从山上背石头下来又不要钱,哪个会多花冤枉钱买现成的。 只是钟洺要买,他也不拦着就是。 “我帮你打听打听,看谁家要卖,尽量给你寻个新一些的,省些修补的力气。” 六叔公实在可靠,钟洺心中大石落地,没过几日,六叔公派孙子来家里传话,叫他过去,苏乙当时手上无事,一并跟着。 卖石屋一家的汉子自也是族里亲戚,不过走动不多,钟洺该叫一声堂叔,对方的爹在世时,他称其三伯公。 这家要卖的石屋是间小屋子,只有钟家老屋的一半大,修得方方正正,除了房顶老旧破损,石缝里青苔丛生,没什么大毛病。 “屋子是我刚成亲时修的,一晃好些年了,娃娃生多了就搬出来,五六年前起飓风时房顶吹烂了,不舍得就这么放着,下力气修过一回,现下还结实着,不过实在是用不上了。” 空着也是空着,不如卖了换钱,过去谁能想到旧石屋也有人肯花钱买,要不是六叔家的人上船问的,他还当是诓人的。 价钱是事先说定的,二两银子,苏乙从拎来的包袱里拿出两贯铜钱递上去,对方点算无误,交易即成。 有六叔公作见证,买的又是村里自建的石屋,不必签什么契书。 石屋买下,修补的时候三叔带着虎子来了,钟石头也跟着,钟洺发现钟石头倒是还乐意认自己这个堂哥,就是爹娘那般态度,他夹在中间估计不好受。 钟洺犯不上为难他,当着面不提糟心事,三兄弟凑在一处瞧着还和以前一样和乐。 刘顺风和刘顺水兄弟俩同样来帮忙,自从上次那事说开,两人如愿赁到北街最后一个铺子,生意差不到哪去,刘顺水仍觉对钟洺有愧,听说他家修屋子,第一个赶过来卖力气。 外人瞧着,亦看不出个中纠葛。 房顶补好后,铲去里外里墙面上扎眼的青苔,露出的石缝用灰泥糊上,换过屋里铺地的细沙和朽坏的木门,屋子焕然一新。 多多跟进来看新房,忙着到处嗅闻,在沙地上刨来刨去,钟洺喊钟涵把它抱走,省的一会儿把屋里的沙地当茅房,埋进几个猫粪蛋。 “等石磨放进来,能占去不少地方,不过咱们也不常住。” 钟洺满意地拍了两下石头墙,“事不宜迟,明日我就跟着詹九往村里走一趟。” —— 石磨带回白水澳的那日,村里好多人围在两旁看,不少船上生的孩子都和之前的苏乙一样,压根没见过石磨,不知道是什么,只看着大石头叠在板车上,觉得稀奇得很,一路跟着跑前跑后,大呼小叫。 钟涵赫然成了其中懂得最多的小孩,跟玩伴讲这是能把豆子磨成豆浆的石磨。 “把豆子倒进中间的洞里,转啊转啊,豆浆就流出来了。” 他骄傲道:“大哥带我在乡里看过呢。” 上山的路陡,石板和石槽等沉重,想运上山,用的法子和飓风前拖船上岸差不多,两个汉子在前面用绳子拽,另有两个人在后面推,还有不少汉子一路跟着指指点点出主意。 送到地方,好几人七手八脚地将石磨抬起,按照钟洺说的组在一起。 钟石头年纪小玩性大,率先上手推了推,发现还真能推动。 “虎子哥,你也来试试!” 钟虎加入后,几个族里的小子赫然玩上了瘾,看得钟洺直摇头,真想把他们留下,挨个帮自家拉磨,省的浪费这一把子力气。 看了一会儿,他忍不住叮嘱,“用劲的时候多加小心,免得伤了腰。” 说罢他请帮了忙的人去外面歇息,苏乙和钟春霞一起用水罐提了茶汤上来,当下倒出分给大家伙解渴。 钟老三端着水碗,单手掐腰看着面前的石屋,起先钟洺和他说要另置石屋分出去住,他还不太乐意,总觉得是自己这个三叔没当好,眼看老四和钟洺叔侄离心,再这么下去,这个家得散。 还是钟春霞劝他,想那么多作甚。 “老四是咱俩的兄弟,只要咱们和老五还认他,家就散不了,阿洺是小辈,和叔叔婶伯关系远些有什么稀奇?咱们也有叔伯婶子在,常走动的有几家?更别提同吃同住。” 而今看到眼前像样的石屋,架起来的石磨,钟老三顿觉是该如此,小辈长大,立业成家,独立门户,哪里是坏事,分明是好事才对。 他把碗里的水一口喝净,露出个欣慰的笑模样来。 有了石磨,做起酱来极省力气,不大的石磨人力也推得动,几圈下来的所得,就赶上过去手捣好半天的量。 试了几回,发现由于虾蟹等之间会串味,清洗一次怪麻烦,钟洺和苏乙商量着,往后一日或两日内先做一种酱,少洗一次算一次。 紧锣密鼓地忙了几天,人也该喘口气。 海娘娘祭近在眼前,这是水上人的大日子,不亚于过年,当天有酬神的祭典,人人都要进殿上香参拜。 与之一道举办的庙会也热闹,可以观游神、听社戏、看杂耍,卖吃食和各色小玩意的更不会少,有这么桩热闹事在前面吊着,近来大家伙都挂着一张笑脸,干活使足了力气。 庙会初日一早,钟洺和苏乙穿上成亲时制的新衣,钟涵也套上过年时新裁的,算来没穿几日的衫裤,头发梳齐,口齿皆净,不然就是对海娘娘不敬。 吃过早食,收起船锚,族里几艘船依着约好的时辰,一道离开白水澳,驶向半个多时辰海程外,位居平山岛上的海娘娘庙。 60-70 第61章 庙会 平山岛上的海湾内停满了木船, 岛上更是人头攒动,这处海娘娘庙是附近十里八乡唯一一座,不仅是附近村澳里的水上人, 但凡居于临海处,甭管城里还是村户, 大多都信海娘娘,一日之内, 尽聚与此, 哪能不人挤人。 钟洺直接把小弟背在身后, 免得挤丢或是被人踩伤,同时嘱咐苏乙抓紧了自己的胳膊,人再多也不能松。 “你不知这里挤得多厉害, 早年里有人被踩倒后爬不起来,就这么没了命的也有, 你个子小, 人也瘦,挤不过他们,要紧跟住了我。” 钟洺靠着人高马大的身形在人群中穿梭,好容易到了海娘娘庙的庙门处, 三人发觉衣裳都挤出了褶子。 “头发都乱了,好在簪子没挤掉。” 苏乙抬手摸了一把,后怕道:“下次就知道了,该把头面收起来, 到了再戴上。” 过去逢庙会, 他也是来过的,只是那时候浑身上下没什么值钱东西,挤就挤了, 不怕什么。 “我也没想到,你说的是,好在没丢。” 钟洺朝上看一眼庙门,待苏乙好衣衫与头发,一家子沿着台阶向上走。 平山岛并非一马平川,岛上有小山,庙正修在山上。 海娘娘可保海上风波不起,海船出行顺利,渔民平安得返,在水上人的习俗里,即使是在行船过程中远远经过海娘娘庙,也要停船叩拜,方可继续前进。 除去这些,赶上病痛灾祸,乃至婚嫁求子,水上人亦会来求海娘娘保佑。 钟洺重生后曾独自来过一回,那是在与苏乙定亲后,上了香,捐了香油,许了愿,这次是第二回。 人实在太多,香火旺盛,青烟四起,皆是檀香的味道,想要进殿还需排队,不过没人着急,在海娘娘面前,脾气最急的也要耐心地静静等。 轮到他们后,一人一个蒲团,规规矩矩叩首,便是钟涵也认认真真学着哥嫂的模样下拜。 结束后出得大殿,望得头顶蓝天白云,远处波涛碧海,只觉周身一轻,神清气朗。 “走,逛庙会去。” 钟洺再度一把将小弟抱起,牵起夫郎的手,说笑间路过殿外候着的长队,全然没注意到队伍中都有什么人。 卢雨站在抱着卢风的刘兰草身后,将钟洺与苏乙手牵手的模样看了个真切,苏乙身上的新衣,发间的银簪,一样样俱刺着他的眼。 为何这样的好日子偏偏是他得了,卢雨至今也想不透,想不通。 思及自己,明明是说亲的岁数,给荣娘子送了不少好礼,可那媒婆子压根不上心,送上门来的均是些歪瓜裂枣,彩礼也给得寒酸。 他和他娘表露不满,荣娘子反倒一嘴歪。 “兰草,不是我不上心,实在是……哎呀,想来你也清楚,你家现今在村澳里是个什么名声,我看实在不行,还是往外找找。” 若非无奈,刘兰草当然不想让卢雨往远了嫁,一年到头见不着几回,出了什么事也没有娘家能撑腰。 后来被迫答应,也是无可奈何,嫁得远,总比嫁不出去,剩在家里成了个老哥儿强得多。 只要嫁得好,卢雨不怕远嫁,他如今铆足了劲,打定主意要趁今日给海娘娘好生上香祈愿,让海娘娘护佑他寻得一门如意郎君,要能把钟洺都比下去才好,借此扬眉吐气。 另一厢,钟洺一行来到可逛庙会的街上,前后一望,直把人瞧花了眼。 早上出门走得急,没吃什么像样的早食,没走几步,钟洺已买了一份炸丸子、两碗甜凉粉、萝卜糕和桔红糕各一包。 又拿从家里带来的竹筒打了一竹筒米酒,一竹筒酸梅饮子。 吃喝之外,眼睛也没闲着。 庙会盛大,杂耍班子来了不止一个,有那舞火的、吞刀的、顶碗的、走索的、弄丸的,尽是熙攘。 杂耍平日里少见,这会子无论男女老少都爱看,钟洺带着苏乙挤到前头去,抓了一把铜板给他和钟涵。 “觉得好就往那铜锣里抛。” 好日子里,大家都喜气洋洋,饶是苏乙也没吝啬手里的几文钱。 待杂耍班子里的英气女郎举着铜锣路过,他叫上钟涵一起,丢了几个铜板进去,听得对方高声道谢,送上吉祥话,后方的杂耍伶人顺势连翻三个跟头,一时高兴极了,也跟着拍手鼓掌。 杂耍看罢,去戏台的路上遇见游神的队伍,再度为之驻足片刻。 等到自人海里挤到唱戏的台子前,三遍锣鼓敲毕,大戏已经开场。 钟洺叫住路过的一个卖干果的小子,买一包花生,一包桂圆,带着小弟和夫郎寻了个视野好的高处石头上安坐,剥着打发时间,边吃边看戏。 社戏都是折子戏,一般唱一场最少也是三折,钟涵听不太懂,也就看个气氛,跟着台上人手舞足蹈,相对而言,苏乙就看着投入多了,甚至钟洺和他说话都没听见,反应过来后脸颊微红。 “相公刚刚说什么?” 钟洺浅浅摇头,将一把花生仁放到他手里,“不是什么要紧的,没听见就没听见。” 苏乙抬了抬唇角,他攥着沾了钟洺掌心温度的花生,往嘴里含了一粒,又喂钟洺和钟涵各吃一粒,继而在锣鼓喧天的乐声里,再度含笑看向远处的戏台。 待大戏落幕,周围的人半点不见少,冲淡了看戏人心头的丁点怅然若失。 由于尚且惦记着,还要去找五姑伯一家打听修水栏的事,他们预备沿着庙会的一条街再逛回去,到家里船上等。 年年他们钟家的船都停在一处,钟春竹逛完庙会便去寻,好趁着这个机会见见娘家人,说上几句话。 找船比找人容易,虽家家船头都画着鱼眼,但做的记号不一样,熟悉的人一眼就能辨认出。 今年也不例外,回到船上大约两刻多钟,钟涵吃饱喝足又听了好半天咿咿呀呀的戏,上了船就打起盹,这时不远处钟春霞在船上喊他俩过去,说是钟春竹一家子到了。 “姑伯好,姑父好。” 进舱问了好,钟春竹满脸笑意,招呼他俩坐下,特地说明让苏乙坐在自己旁边。 他拉过苏乙的手,亲切道:“乙哥儿的气色愈发好了,看来阿洺是个会疼人的。” 苏乙有几分腼腆地抿唇笑,钟洺提着茶壶来,他主动接过来给桌上长辈们添茶,给孩子们分吃食。 钟洺见桌上吃食不多,又上岸一趟,买了几样糖果子和鲜果子来。 听闻钟洺想在白水澳修个水栏,钟春竹有些意外,他上次回娘家说修水栏一事,实则是顺口一提,因着孩子他爹想修,只是还需攒攒银钱,等手里头宽裕点再办。 白水澳尚无水栏,他没想到钟洺要做这头一个,可非要说的话,这头一个让他钟家人做了,传出去也是给族里长脸增光的事。 “我听去鱼山澳走亲戚的人说了,道是你在清浦乡赁了摊子做生意,出息大得很,不愧是咱们钟家的小子。” 钟春竹示意话不多的齐勇,跟他侄儿两口子说说水栏的事,“这上头的事我只知个大概,不如你姑父懂得多,让他同你们讲。” 齐勇便讲起这水栏要修在什么样的地方,该用何样的木头,水下的木桩怎么打,上面的屋子如何盖,当真是说得头头是道。 “要说修一处需花多少银钱,实际也说不准,有多有少,不过我们鱼山澳里的水栏,最便宜的也要四十两上下,毕竟买现成的木头就是一笔银钱,多了的,花六七十两的也有,盖的更大,用的木头不就更多。” 他喝一口水,继续道:“村澳里盖的时候,我也常去看,发觉里面是有门道在的,修不好只怕一阵风来就要晃,住不踏实,故而不好自己上手,现今要修的,都是去更远的虾蟆澳请人,最早水栏这东西,也是从那边传来的。” “请人的钱也算在那几十两里?” 钟洺听到此处,问道。 齐勇点头,“算在里面了,盖房的木头是他们去找船匠买的,说是保管和咱们的船一样结实,冲不散泡不烂,你只说你想要什么样的,他们算出银钱来,帮你买木头,再帮你盖起来。” 唐大强不禁插话道:“那村澳里的人是有脑子的,竟是得了这门好营生。” 齐勇笑道:“可不是,自我们澳里兴起盖水栏,人人都羡慕虾蟆澳的人,还有不少人家想把孩子嫁过去,或是娶那边的姐儿或哥儿。” 术业有专攻,盖房这事钟洺是真不会,也不敢托大逞能,既手里不愁银钱花用,有些钱合该让懂行的人去赚。 只是听了这么多,他们到底没真正见过水栏屋长什么样,总不能两眼一抹黑,就花几十两请人来做事。 钟春竹低头掰果子分给两个孩子,还告诉他俩果子是表哥给买的,“要谢谢表哥,知不知道?” 哄完孩子,他闻声开口:“这事多好办,阿洺你们只管抽空去鱼山澳一趟,看一眼不就知晓了,鱼山澳也不远,来回花不了一天工夫。” 想来只好如此,去看一眼是必要的,钟春霞让他们只管去,“摊子上我帮你们支应着,耽误不了生意。” 钟春竹本还想让他二姐也带上孩子跟着去,看看鱼山澳的风光,闻言便暂且作罢。 也是,如今不同往日,摊子交着赁钱呢,耽误一日钱就白花,是该留人顾着。 可惜他离清浦乡太远,不然也想去帮着看摊子,做点小生意,还能和娘家亲戚凑在一处说说话,想想就开怀。 “那就这么定了,你们什么时候去都行,我大伯家中正修着水栏,到时带你们去他家里看。” 齐勇主动与钟洺议定,又与他说了好些水栏的式样。 听说还可以在屋外多修一块平台出来,围上栏杆,那般能供人走动的地方便更是宽敞,不单钟洺,就是钟春霞都心动了。 她靠近钟春竹,与其道:“等阿洺家里的修起来,要真是好,我届时和你姐夫商量,也咬牙掏钱修一个,家里有这么间屋子,谁不高看一眼?还能凭此给莺姐儿说个好人家。” 她自己素日过得俭省,唯有给孩子舍得花钱,不然赚一辈子银钱图什么。 膝下没有小子,只一姐儿,一哥儿,更要好好选人家,万不能让孩子吃了亏。 而要想在这事上不吃亏,头一桩就是娘家的腰杆子足够硬,让人不敢欺侮、低看。 第62章 鱼骨风铃 去鱼山澳的前一日, 钟洺和苏乙在石屋上点算家里囤的酱。 “几样酱咱们都各做了小二十斤出来,虾酱最多,光没启坛的就有五十斤。” 虾酱、沙蟹酱耐放, 后面几样刚摆摊那会儿,他们是不敢做这么多的, 现在渐渐发现自家东西在市面上行情不错,若是做得不够, 恐让来买的主顾白跑一趟, 不如多备些出来。 “过去觉得五十斤听着多, 现在一算,光四海食肆、八方食肆两家一个月就能吃下二十斤。” 先前这两家食肆是各要四坛子,一坛二斤, 近日里又添一坛,一个月给二钱半银子, 两家加起来是五钱。 比起他们现在一罐子能卖百八十文的酱, 听起来是少了些,但做生意不就是如此,积少方能成多。 一个月五钱,一年下来就是六两, 哪里是小数目。 延续最早和辛掌柜的约定,后来与闵掌柜也签了文书,都是写着苏乙的名,按着他的手印, 每月的银钱也都是给到他的。 钟洺让苏乙把这笔钱存成自己的私房钱, 不和家里的花用混在一处,不管哥儿有没有嫁人,手里都不能没有银钱用。 不说有了钱就一定要花出去, 而是想到兜里有,心里就有底气。 再者说,虾酱本就是苏乙自己的方子,家里摊子上卖出去的,所得混在一处分不开,卖给食肆的是单独算账,分出来也是应该。 苏乙拗不过钟洺,让他单独放,他也就单独缝了个钱袋装了,一并搁在衣箱的暗格里,想着再多攒几个月,到年节里他也给钟洺买样东西。 “这边的三坛子虾酱是我之前留出来的,一坛子是五斤,想试试放久些滋味会不会更好,当中一坛已经满了一月,不如搬下去开了回家尝尝,要是好的话,咱们也给姑伯家送点去。” 因要去鱼山澳,他们已提前在乡里买了一只腊鸡、二十个鸡蛋、一包冰糖,有这些在,再添一样虾酱就差不多了。 为着修水栏一事,之后要麻烦五姑伯一家的地方还多,况且他们去那边,人家肯定也要张罗招待,总得带点像样的上门。 钟春霞也拿来两双小孩的鞋子,是给小弟家里的两个外甥做的,上次去海娘娘庙时鞋子还没彻底完工,回来赶工做了几日,正好让钟洺他们捎过去。 “颜色更深了,吃着味道更浓些。” 晚上为了尝虾酱,钟洺把买来的菜豆切成丁,虾酱混入打散的鸡蛋,搅成蛋液后和焯过水的菜豆一起炒。 他也是突然想到这么个做法,没成想出来的口味还怪不错。 虾酱本身就咸,这道菜炒时不额外放盐,筷子夹不起来,要用勺子舀着吃,菜豆平衡了虾酱的海腥气和咸滋味,配上鸡蛋,满满一口香喷喷。 “好吃的话,以后常做。” 钟洺舀一勺子放在白粥上佐着吃,没两下就把一碗粥扒进嘴里。 桌子另一侧,钟涵在咔嚓咔嚓啃螃蟹,桌下的多多盘着尾巴坐好,等着钟涵分它一个螃蟹腿。 苏乙给他俩一人夹一个白灼望潮,望潮是一种小八带,过水煮熟后个头更是玲珑。 蘸上酱醋汁,先用牙齿扯去下面的好多条腿,再将望朝的墨囊整个填进嘴里,绝对不能在碗里时咬破,不然里面的墨汁全都跑了,只剩外皮,吃着没多少意思。 苏乙单独挑一点虾酱细品,半晌后道:“只是一个月,差别不那么大,如果想要卖更贵些,多放些时日更好。” 后面还有两坛,索性等满三个月的时候再开。 “二姑,我们走啦!” “走吧,路上小心!” 钟涵站在船尾朝唐大强和钟春霞使劲挥手,等船走远了,他才乖乖回到船舱。 “就是去趟鱼山澳,晚上就回来了,看这架势和要出去好几日一般。” 钟洺指着舱内同小弟道:“之后一路上你乖乖坐好,前面船走远了,水深得很,不是停船的岸边,掉下去可不是开玩笑的。” “去一趟就是一个多时辰,也算得上出远门了,小仔你说是不是?” 苏乙笑言,他拉过小仔,让他和自己坐在一起。 “是!”钟涵回答地响亮。 难得闲暇一日,在船上的时间长,苏乙本想做点针线活,钟洺却拦着他不让他动手。 “说歇一日就歇一日,做针线难道不是干活?” 苏乙只好收了针线筐,看钟洺找出一包之前洗干净后晒干的鱼骨头,说要趁今日没事做,拼个鱼骨风铃出来。 面前的鱼骨头是从鳓鱼鱼头里剔出来的,用鳓鱼骨头拼仙鹤,是每个水上人都会的小把戏,多拼几个用鱼线拴在一起,就是个能挂在船上的鱼骨风铃。 鳓鱼刺多,吃起来费劲,鲜活的时候吃的人反而少,多是做成鳓鱼鲞,腌过后鱼肉更易脱骨。 之前钟洺抓了几条,家里也做成了鲞,丢鱼头之前想起这档子事,特地留下。 平日太忙,苏乙都把这事忘了,倒是钟洺还记得。 要拼仙鹤,先要把用得上的骨头挑出来,哪一块是仙鹤身子,哪一块是翅膀,哪一块是脖子和脚,都很是清楚。 晒过的鱼骨微微泛黄,平添一层温润的光泽。 “咱们一人拼一个,看谁拼得快。” 一共五个鱼头,剔下来的骨头可以拼五只仙鹤,钟洺拿起最大的一块,充当鹤身子。 之所以说鳓鱼骨可以拼仙鹤,是因它鱼头里有一块大骨头,天生长了几个孔,左右的插翅膀,前面的插脖子和头,后面的可以插仙鹤腿。 苏乙压根没怎么玩过拼仙鹤,以前在舅家,哪有这等闲耍的时间,可以让他慢慢悠悠地玩鱼骨头。 但他曾看别人玩过几次,大概知道要怎么拼,不过要从一堆混在一起的骨头里挑出来用得上的,想必是难题一桩。森*晚*整* 钟涵则是以前玩过几次,也还记得,听到要比谁快,他立刻拿了一块骨头到手里,伴随钟洺说的“开始”,三个人一本正经地摆弄起来。 要说快,肯定是钟洺最快,不过他有意放慢了速度,暗中观察着夫郎和小弟。 本以为钟涵该是最慢的那个,没想到事实上好像苏乙才是最慢的。 钟涵手里的那只已经有了身子、翅膀和脖子,苏乙还在埋头寻找可以当脖子的鱼骨。 钟洺有意让了让小弟,让他得了第一。 “是我最快!” 钟涵果真很是开心,他把手里的仙鹤小心捧起,给钟洺和苏乙看。 鱼骨纤细修长,拼做仙鹤后当真有仙鹤凌空的姿态,优美极了。 在他之后,钟洺也做好了手里的第二只仙鹤,兄弟俩转而一起帮苏乙拼第三只。 “原来该用这块骨头,我说怎么也对不上。” 苏乙拿着钟洺挑出来的骨头当仙鹤脖子,准确无误地插进孔中,一下子笑出来。 “还有这个小小的骨头,是仙鹤的脑袋。” 钟涵献宝似的捏了一小块鱼骨给苏乙看,“嫂嫂你看,这一块要用骨胶黏住才行的。” “好,谢谢小仔。” 苏乙伸手接过,暂时放到一旁,接着又给仙鹤装上长腿,总算大功告成。 三人做了五只鱼骨仙鹤,末了苏乙拿出绣花针蘸骨胶,一点点的固定黏合,这一步他最仔细,不像小仔,一激动就把仙鹤脑袋给黏歪了,只得趁着胶没干,拆掉重新黏。 五只黏好晾干,用细线穿起,最上面放一个倒扣过来的贝壳当顶,四角打孔,多出来的细线穿过贝壳在上面打结,挂在头顶的船舱正中,风吹来,鱼骨轻荡,仿若仙鹤翩翩,展翅而飞。 “真漂亮。” 苏乙仰头看了片刻,看向钟洺感慨道:“第一个琢磨出鱼骨能拼仙鹤的人,一定很聪明。” 拼骨头、抹骨胶、穿鱼线,风铃做好,鱼山澳也快到了。 鱼山澳和白水澳一样,都是依山的海湾,远看之下和白水澳没太多不同,离近了发现他们背靠的山势更低,山上的石头屋成排林立,看得更清楚。 更远处的湾内,修筑了一排整齐的木制水栏,十分醒目。 “阿伯,我们是白水澳来走亲戚的,问问您齐家的船停在哪一处?” 钟洺撑船拐了个弯,就近问一个蹲在船板上晒咸鱼的老夫郎。 对方上下瞧他们几眼,各个村澳都一样,来张生面孔是稀奇事,少不得被打量。 “齐家亲戚?是齐家哪一房的?” 钟洺解释道:“齐勇家的,我姑伯是钟春竹,我是他大侄子,船舱里是我夫郎和小弟。” “哦,我晓得了,钟家的人。” 老夫郎慢吞吞地放下手里的咸鱼,直起有些佝偻的腰,语气颇为和善,他眯着眼看了看钟洺,点头道:“都说外甥似舅侄子随姑,你和竹哥儿长得是有几分像。” 他指了指一个方向,“你往前走,经过个十四五艘船就差不多了。” 钟洺道声谢,暗暗在心里数着数,过了十几艘船,见着钟春竹腰上栓根绳,另一头系着小儿子,正盘腿坐着洗菜。 “姑伯!” 钟洺喊一嗓子,那头的钟春竹听见后循声看来,高兴得把菜往盆里一丢,飞快站起来。 苏乙也出了船舱,两家船靠近,船头碰船头,钟洺先侧过船身,让苏乙和钟涵先上齐家船,他另找地方停船。 “想着都好几日过去了,你们也该来了,没想到正是今日!” 钟春竹顺着腰上的绳子把小儿子拽回来,一把抱起,让出地方好令苏乙和钟涵进船里坐。 水上人都是如此,小娃娃两三岁时不懂事,大人要干活,为防孩子掉下水不知道,都在腰上栓绳,这样就算掉下去了也能及时捞上来,且绳子短,孩子个子小,到不了溺水的程度。 “你们姑父一早出海打紫菜去了,不过也快回来了。” 娘家亲戚来了,钟春竹的嘴角咧上去后就没落下来,他搬出小桌,苏乙帮他看着孩子,他则又是冲糖水,又是拿吃食。 钟洺暂停好了船,拎着礼进了舱,把东西放下笑道:“姑伯,这是我和阿乙一点心意,正好给家里添个菜。” 第63章 【加更】 又是肉又是鸡又是糖, 三样东西没一样拿不出手的,钟春竹既高兴钟洺懂事,晓得人情往来, 又替他们小两口心疼钱。 “哪有上自己亲姑家还带东西的,今天的这些个中午添菜, 下回再这样我可不许你们上船。” 钟春竹将腊鸡挂去灶旁,鸡蛋放好, 省的让齐泽那个不省心的小子一脚踩上去踢碎了。 “咪咪!” 齐泽到了会说话的年纪, 见到跟着上船的多多, 迈着步子就去追,多多灵巧地左右闪躲,三两下绕出船舱, 跳上船外的棚顶,居高临下地看着齐泽。 “你别去招惹咪咪, 你那手上没轻没重的。” 钟春竹重新把小儿子薅到身边, 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棚顶的猫,之前回白水澳时他见过这猫一回,比起那次明显胖了一圈。 没过多久,出去玩的浩哥儿得了信回来, 兴高采烈地冲到船上。 小孩子家家,最是喜欢亲戚上门做客,只要不是烦人的亲戚,但凡有客, 就意味着能吃好吃的。 苏乙拿出钟春霞拜托他们捎来的鞋子, “这是你们二姨做的,试试看合不合脚。” 钟春竹见他二姐还带了东西来,暖到心坎上, 他拿起鞋子看了看道:“还是二姐针线好,我不及她。” 苏乙也惭愧道:“二姑针线是好,我前阵子也做了鞋,拿出来一比真是没法看。” 说罢他帮着钟春竹给大小两个孩子套上鞋,喊他们四下走两圈,怕小孩子说不明白挤不挤,将人唤到身边来捏捏鞋头,用手指往鞋后跟塞一塞试试。 “大了点,塞双鞋垫子就正好,还能多穿一年。” 钟春竹得出结论,完事后重新把鞋收好,“今年过年,你们就穿二姨送的新鞋。” 齐浩喜得和什么似的,他二姨疼他,因他是小哥儿,还给他在鞋面上绣了小花。 眼看快到饭点,齐勇还没回,钟春竹起身开始张罗饭食。 家里人手少,不拘是主是客,钟洺也去帮忙,齐浩已能跟着做事打下手,只一个齐泽太小不能不管,见他乐意让苏乙饱,钟春竹干脆偷闲,把儿子交给苏乙照看。 “姑伯,家里有没有菜豆,我昨日新试了一道菜,菜豆炒虾酱,阿乙和小仔都说好,也给你们炒一碟尝尝。” 他笑道:“虾酱是阿乙做的,味道香。” “真是长大了,都会掌勺做菜了,先前听你二姑说我还不信。” 钟春竹笑吟吟,在围裙上擦把手,“家里没有,我给你去借一把,姑伯不和你客气,今天定要吃上你的手艺。” 村澳中邻里相熟,借把菜还不容易,钟春竹出去转一圈,回来手里就多了一把菜豆。 苏乙听闻钟洺要做菜,说自己不妨也做一道,“我虽没个拿手菜,治个家常菜还使得。” 钟春竹不答应,“没有让你们俩挨个做的道,这要是在你们家船上,我自是脸皮厚好意思,但来了鱼山澳,阿洺是我侄子,非要做就做了,你是嫁进我们钟家的夫郎,哪能让你干活。” 又道:“你替我看好阿泽,我已经谢天谢地了,这小子闹人得很。” 苏乙盘腿坐在舱内席子上,将齐泽圈在怀中,钟涵也在旁边,看他翻来覆去玩一个大海螺。 他闻言莞尔道:“我看他倒是性子好,不怕生,说来我和他没见几回,以为我抱他要哭,却也没有。” 钟春竹道:“他这性子估计是随了我,从小就是个傻大胆,且他这是一偏头能看见我,所以不哭,你要是抱他走,估计也要闹。” 钟洺拿了个盆子对着择菜豆,听见姑伯和自家夫郎你一言我一语,抬头看去,见齐泽的小手向上伸,看起来是想抓苏乙的头发,苏乙笑着给他轻轻按下去。 过一会儿,又用指肚揉了揉齐泽的小脸蛋。 钟洺把这一幕看在眼里,恍惚了一下子。 往日看苏乙带小仔,他没什么多深的感触,现今换成更小的齐泽,反而令他不由设想,以后自己和苏乙有了孩子会如何。 五姑伯两个孩子,哥儿更像姑父齐勇,这个小儿子却是更随他们钟家人,不知以后自家的孩子会像自己多些,还是像苏乙多些。 要是生个小子,或许能随了他家阿乙的大眼睛。 “想什么美事呢,择个豆子还在这傻乐。” 钟春竹旋过身来煮腊鸡,回头看钟洺对着手里的菜豆唇角直往上勾,忍不住打趣。 钟洺哪里能把心里话说出来,他打个哈哈混过去,却仍时不时地往船舱里看一眼。 期间有一次与苏乙撞上视线,小哥儿或许觉得他有事寻自己,目光流露出探询之意。 钟洺却只是冲他单眨了眨一边的眼,惹得小哥儿愈发怔愣。 钟涵日日长大,逐渐能晓些事,而今在旁偷看哥嫂的“眉眼官司”,小大人一样地叹口气,觉得他大哥坏坏的,总是像逗自己一样逗嫂嫂。 齐勇跟着族里的船出去打紫菜,回来时听说住家船上来了客。 “好似是你夫郎娘家亲戚,一对小两口,还带了个半大娃娃。” “我晓得了,那是我舅哥家的侄子和侄夫郎。” 他跟船去卸了紫菜后,方才匆匆回到家里船上,着急忙慌道:“对不住,回来晚了,一出海就没个时辰。” “都是自家人,姑父客气什么,我可没把自己当外人,姑父也别把我们当外人才是。” 钟洺接茬,笑容满面,语气轻松。 “好,来了这就当是自己家。” 齐勇笑着喝了碗水,问家里煮饭的柴够不够了,“不够的话我再去石头屋里抱些过来。” “够用。” 钟春竹看一眼灶里的火,先把钟洺推走,让他最后再来炒虾酱,换齐勇过来帮着做饭。 “阿洺他们拎了鸡蛋来,一会儿用紫菜滚个蛋花汤喝。” 齐勇得知钟洺他们上船带了好些东西,也说下次别再这般,另外接着道:“我们鱼山澳附近几个小岛的紫菜最是好,你们走时带一些去,现在这批是头水紫菜,口感最嫩,再过一阵就吃不上了。” 紫菜之所以说“打”而不是“捞”,是因为紫菜多成片密集生在海岛的石头上,需用特制的刷子从石头上刷下来,这样做不会损了紫菜的根。 过十天再去,紫菜重新长出来,这就是二水紫菜,再往后还有三水、四水。 一年里打紫菜的时候,多是秋末起,能一直忙到冬日里。 鱼山澳的紫菜确是有名,南下的走商要收干紫菜,多是直接往鱼山澳来,给的价钱也最高,所以鱼山澳的水上人习惯这个时节打紫菜,晒成紫菜饼后存放,和白水澳的人大量捕蛰是一个道。 午间吃蒸腊鸡、烧鲈鱼、芹菜鲍片、生腌虾蛄、菜豆炒虾酱、紫菜蛋花汤,待客上桌的菜不能是单数,五菜一汤正好。 腊鸡过水去了咸味,倒一圈酱油和豆豉清蒸,肉质紧而不散,所谓的腊香则是咸中带甜,甜中还暗藏了一星半点淡淡的酒糟味,这是因为腊鸡晒干前腌制时抹了酒的缘故。 不过这酒味已经非常淡了,哪怕是小孩子也吃得。 一只腊鸡一对翅膀两个鸡腿,分别给了钟涵和齐浩,最小的齐泽得了些鸡胸脯肉的肉丝,没多少咸滋味,放到面前的贝壳里,让他自己抓着吃。 鲍片就是鲍鱼切片,鲍片容易熟,在锅里烫一下就卷了边,和芹菜配在一处吃,也和只要不炒过头,也和芹菜一样脆。 生腌虾蛄是钟春竹做的,汤汁闻着就流口水,钟洺把筷子从虾蛄的一头插进去,轻轻一撇就将壳子全数揭下来,一连剥两个,分别给了夫郎和小弟,第三个才是他自己吃的,对面的齐勇也是一样。 菜豆炒虾酱得了齐家人的齐齐称赞,就连最小的齐泽,钟春竹都给他拌进粥里尝了个味,直接吃太咸,小孩子容易上火。 最后一人一碗紫菜汤给肚子填个缝,一桌菜下肚,真是坐着八分饱,起身十分撑。 “我去溜溜食,正好过去跟大伯家说一声,下午带着阿洺他们去他家看水栏。” 齐勇吃得最多,实在是撑得不行了,完全坐不住,迫不及待下船走走。 等他走后,钟春竹一边收拾桌子一边道:“大伯和伯娘人都不错,年岁都不小,是有福气的,人也想得开,听说有这么个新东西,非说要修一个,带着伯娘进去养老,说什么黄土埋脖子了,也该试试新玩意,不然活一辈子多亏。” 在水上人眼里,能一辈子平安到老的都是寿星、福星。 钟洺和苏乙听得直点头,这是真想得开,估计也是儿孙都长大了,足够争气,老两口不必再费心攒钱顾这个娶妻,那个嫁人,轮到自己享清福了。 齐勇来回一趟两刻钟,他一回来,一船人都起身准备走。 钟洺和苏乙并肩下船,齐浩和钟涵两个哥儿牵着手在前面蹦蹦跳跳,原本钟春竹不想去了,省的还要带着小儿子,想想就心累。 然而估计是船里人多热闹,齐泽又是个人来疯,一看人都走了,爹爹和哥哥也不在,扁嘴哭喊着要跟上。 “好好好,都去!” 钟春竹被他叫得脑子疼,只好锁了船舱出门,齐勇接走小儿子抱着,把他架在自己脖子上骑大马,钟春竹乐得清闲,落在后面和苏乙说话。 钟洺见自己插不进嘴,往前跑两步跟上齐勇,继续打听水栏的事,一行人走了没多远,成排的水栏即映入眼帘。 其中有一座修好大半,还没封屋顶的水栏就是齐勇大伯家的,几个人坐在没顶的屋子里歇息,钟洺问罢齐勇,得知这些就是虾蟆澳来的匠人。 第64章 修房匠 因是一家子亲戚, 房子还没盖好,什么都没有,进去看看又如何, 齐家大伯得知齐勇要领夫郎娘家侄子去看水栏,只让他直接去就是, 压根没派人跟着。 屋里歇息的匠人见来了人,纷纷站起来, 本还脸上有些微不耐, 觉得扰了他们休息, 得知原是来了新生意,打头的汉子立刻打起精神,进进出出忙着介绍。 “若是家里人不多, 盖个横竖各一丈五的便足够宽敞,我们能给用木板隔出四间屋。” 他站在外墙边上比划道:“这间是一丈二的, 若是一丈五的, 还能比这大出一圈去。” 一般水上人的住家船分大小,最窄小的宽不过三尺,长不过一丈,似孙阿奶自己住的那艘便是如此, 钟洺家的略大些,宽约六尺,长约一丈五。 若是长宽皆能足一丈五,屋顶架高, 在其中行走不必弯腰弓背, 对于住惯了狭窄拥挤船舱的水上人来说,已经是过去不敢想的好居所了。 “这边做两间东屋,对面一间西屋, 旁边隔出灶房,茅厕占一角,中间空出来的地方还能摆张桌摆只柜,当做堂屋使。” 汉子讲完,再去看钟洺的意思。 自打他们开始做起盖屋营生,已在外面的村澳接了十几门生意,钟洺是里面最年轻的,他有些不确定对方能不能掏出盖屋的银子。 “若是盖长宽一丈五的,什么价钱?” 汉子回过神,答话道:“五十两上下足够了,我们用的都是好木头,不比造船的差,水下也扎得深,稳当得很,六月起龙气时,我们村澳里的水栏屋都没倒,只三间屋顶给吹漏雨了。” 在海边,无论是什么样的屋子,房顶最上面那层都是毡结的干海草,遇见大风天,吹落是常事。 钟洺闻言有些好奇:“飓风来时,水栏屋里也不敢住人吧?” 汉子笑笑,实在道:“确是如此,一般的风雨无碍,不会和在船上似的左摇右晃,赶上六月那等的,还是躲石头屋里最安生。” 想看的和想问的都打听得差不多,钟洺点点头,他出了尚未装门的空门框,沿着已经搭好的楼梯走下去,下面连着成片的木板桥。 可以预见伴随着潮起潮落,这里的水势高度会有所不同。 走到底后,他先转身看着苏乙安稳下来,又伸出手让小弟扶着,以免摔倒。 “姑父,水底下长什么样,你们有人下去看过么?” 钟洺对于水栏如何固定在海水中颇为好奇,想来应该和木板桥差不多,但他们水上人修在岸边的联排木桥都算是浮桥,不讲究多稳,真要被海水冲散了,再捡几块木板子拼上就是。 “怎么没去过,水栏屋是个新鲜物,村里第一处是里正家盖的,建好后好些人潜下去看,我也下去过,都是碗口粗的木头柱。” 苏乙见钟洺不住朝水中看,猜到他的想法,小声问:“你是不是想下去瞧瞧?” 钟洺轻咳一声,“是有些想。” 不过这里好些人,还有姑伯一家子在,他湿淋淋地上来不像话。 “等咱家盖时再说,不差这一会儿。” 按说盖房是大事,本该回去细细商量再定,大几十两不是银子不是谁家都能一下子掏得起的,像是齐勇也早就想盖,不也还在攒钱。 对于钟洺和苏乙而言,银钱够,盖房的想法也坚定,趁此机会当场和虾蟆澳的匠人说好是最省事的,来都来了,何必改日还要再多跑一趟。 那打头介绍的汉子没想到钟洺大方得很,仅仅是上来转一圈,即已决定付定钱。 “我们收一成银子做定钱,提前先去你们村澳选好地方,丈量完后您再给四成定钱,我们好去买木头,最后一半定钱,盖好再给。” “我现在给定钱,你们多久能去白水澳?” 汉子算了算道:“至多再过个四五日,这边完事了我们就能去。” “几十两的生意,该写个契书,不然我不放心。” 五两银子他们是有的,只是不能轻易给出去。 汉子连连称是道:“是要写,我们虾蟆澳老里正识得些字,皆是请他老人家写,只这会儿身上没现成的,不如下回去白水澳时给您带着。” 他说罢,主动道:“既如此,您先给一两银子定钱也使得。我叫林阿南,在鱼山澳盖了一排屋,跑是跑不了的。” 五两银子也不是小数了,他怕钟洺因没有契书不肯给,若至少拿到手一两银,好歹能保住这单生意。 “都好说。” 出门前钟洺和苏乙就料想到今天用得上银钱,所以在身上装了点碎银铜板。 水上人之间本就天生多些信任,这姓林的匠人又是给齐家大伯修屋的,真出什么岔子,的确不怕找不到人。 一两银子到手,林阿南揣进怀中,两方人一边赚了银钱,一边将有新居,俱是欢喜,只待手上的活计干完后白水澳再见。 “总觉得才刚来,就要走了。” 水栏屋的事定下,钟洺和苏乙也该带着钟涵往回走,深秋白日短,按着今日风向,回去的船速不如来时快,为免天暗后赶路,他们没多留,在齐家船上略坐了一个时辰便说要告辞。 钟春竹满脸舍不得,弯腰收拾着要让他们带回去的东西,口中道:“别看我都嫁过来小十年了,每回从娘家走、或是送娘家人从这里走,都后悔嫁这么远。” 他回头看一眼齐勇,玩笑道:“早知道该硬气点,招个赘婿上门去。” 齐勇抱着小儿子,听了这话道:“这话你说迟了,当年你要是这么说,我还能努努力。” 钟春竹笑着“啧”一声,“你就这时候嘴巴巧。” 他摇摇头,递上一小坛自己做的生腌、一包晒干的头水紫菜、一包红色的大海米,另还有一叠闲时绣的帕子。 “本想着过年时带回去的,算来还有好几个月。” 他指着帕子道:“这六条帕子,乙哥儿你和涵哥儿一人一条,给我二姐一条,他家莺姐儿、雀哥儿各一条,余一条给我三嫂。” 他不喜郭氏,当初他还没出嫁,郭氏刚过门时两个哥儿就没少呛嘴,后来他出门子时几个哥哥姐姐凑嫁妆,郭氏曾还嫌钟老四拿出来的太多。 也不想想,当初他们爹娘走了,余下的东西各家不都分了,且非要说谁占便宜,肯定还是当儿子的占得多,姐儿哥儿,总是要嫁出去的。 所以不仅是这次,以前除非是过年的日子里实在抹不开面子,不得不做做样子外,其余时候,钟春竹和郭氏都是明摆着的互不搭,连似钟春霞与郭氏之间那般的表面功夫都懒怠做。 帕子是给到苏乙手里的,他知晓钟春竹和郭氏不睦,故而也没讨人嫌地问怎么给了三婶而不给四婶伯。 “这些帕子我一定都给送到。” 钟涵听到也有自己的,亦甜甜地仰头说声“谢谢姑伯”。 钟春竹弯腰用两只手揉揉他脸蛋,不舍的情绪愈浓。 “我的乖仔,得了空还来姑伯家玩。” 临走时齐浩送了钟涵一把从岸边采的小野花,不常见面的表兄弟之间关系处得好不容易,大家见了都高兴。 钟洺让钟涵拿好了花,“一会儿到船上,给你找个瓶子插起来,能开好些天。” 话再多也有离别时,船帆张起,随风鼓动,鱼山澳的风景在身后渐行渐远。 舱内,鱼骨风铃还在随风轻旋,多多凑近闻了闻野花,皱皱鼻子后找个地方坐下舔爪子。 刚才它估计是去鱼山澳的岸边转了一圈,爪子都湿了,闻着嘴巴里还有鱼腥味,定是去打野食了。 钟涵对着小猫念念有词,问它是白水澳的鱼好吃,还是鱼山澳的鱼更好吃。 多多听不懂,不过钟涵说一句,它耳朵就动一下。 苏乙戴着藤笠遮阳,在船头陪钟洺,大海无际,望得人心胸宽阔,水面清澈,时不时还能看见游过的鱼影。 “又少了桩心事,要是一切顺利,再过一个月咱们就能住进屋子里。” 钟洺跟夫郎在一处时,总是话多起来,“趁这个月咱们好生再赚些银钱,给水栏屋里多添几样家具,不然不像个样。” 苏乙没见识过陆上人住的屋子,不知道一间屋里该有什么,总觉得现在船上的家具足够用。 “家具添不添的,不急于一时,等以后住进去,觉得缺什么再买也来得及。” “说的也是。” 钟洺话锋一转,“说起来,床是最要紧的,要打好的。” 苏乙默默瞧他,总觉得眼前人意有所指,他不得不轻掐他胳膊一下,力道太轻,要不是亲眼看见了,钟洺都感觉不到。 “你小心早晚把小仔带坏。” 钟洺笑起来,故意道:“我可什么都没说,是你想歪了。” “且他才多大,不懂事。” 苏乙坚持道:“小孩子懂得比咱们想得多,他四五岁,又不是一两岁。” 钟洺一副“你说的有道”的神情,继而凑近些认真道:“那等咱们住进屋子里,关起门再说。” 苏乙:…… 他默默起身,预备进船舱去陪小仔,暂不这满嘴跑船的汉子了。 说又说不过,打又打不得。 奈何没走成,刚站起来不久,钟洺就喊他和钟涵看远处。 “那边有片红树林,来时涨水咱们没留意,这会儿潮水退了就全数露出来了。” 白水澳附近没有离得太近的红树林,上次他进红树林还是受黄府所雇出海时,抓了好多青蟹出来,回家后和苏乙与钟涵说起,见两哥儿向往的小眼神,便想着以后怎么也要寻个机会,带他们去林子里玩。 他麻利地去寻船桨,令木船原地改道。 “咱们走得早,时辰来得及,机会难得,我撑船过去,咱们往林子里转一圈,泥巴里藏着的螃蟹多得很,运气好了还能抓海鸭子,捡海鸭蛋。” 第65章 红树林 红树林是个神奇的地方, 潮头最高时低矮处的树冠只能露出一个绿色的顶,眼神不好的人远远看去,怕会以为那是海面上飘的大片水草。 退潮时全部树干显露, 虬结的枝条向四周蔓延,发达坚固的树根从湿润的泥地里向上探出, 周围栖息着成片的海鸟,在此嬉戏觅食, 船一靠近, 它们原地扑棱起飞, 映下成片翩然的羽影。 “裤腿挽高些,咱们要直接下去走,船只能停在这里了, 再往前容易卡住。” 找地方砸好船锚后,钟洺率先跳下船, 扶下夫郎和小弟后, 三人各自背着背篓,手拿网兜和赶海工具进了林中。 多多这个爱凑热闹的猫当然也跟着,它聪明得很,见下面水深还有沙子泥巴, 果断安稳地趴在钟涵身后的背篓里,扒着边缘往外看,耳朵尖尖,眼睛圆圆。 钟涵这个背篓原本就小得很, 螃蟹都放不了几只, 带下来就是为了装猫的。 “小心点,别扎了脚。” 纵然退潮了,靠近红树林的地方仍是水面, 一步踩下去能没过小腿,略往前走一些后积水渐少,已有胆子大的海鸟重新落回原处,在泥滩上时不时低头啄食里面的小鱼小虾。 大批的海鸭子从未离开,纵使海浪起伏也浑然不惧,抖着屁股毛在水面上周游,若是水下有鱼,它们直接下潜捕食。 “那里好像有个蛋。” 苏乙进了红树林后就专注地低头寻找,很快在一团打结的树根空隙中,发现一枚蛋壳微微泛青的滚圆鸭蛋。 “原来海鸭子真是到处乱下蛋。” 苏乙笑着捡起那枚蛋给兄弟俩看,“这蛋下在这里,鸭子怕是也不记得要回来孵。” “多捡些,拿着回去腌一坛子咸蛋,早上配粥吃。” 钟洺见苏乙一脸开心模样,小弟也兴高采烈,心道果然来红树林里转转是对的。 “大哥,我怎么找不到螃蟹?” 过了一会儿,眼看钟洺已经抓到两只青蟹,钟涵着急地用铁夹子到处翻,没翻到螃蟹,倒是不小心戳到一条躺在泥巴里的翻肚子鱼。 见鱼还没死透,不是臭鱼,钟涵夹住鱼就近找水涮了涮,拎起来看多多吃不吃。 多多在鱼山澳已经填饱了肚子,此时哪里还吃得下,它闻了闻撇过头,钟涵便又把鱼丢回原处,不然拿着也是浪费。 抓螃蟹和找海鸭蛋虽没有太难,可也并非遍地都是,好在他们也不是为了拿去卖的,不赶时间,慢悠悠地转,权当玩乐。 红树林里除了树外还有各色草木,被咸水淹没也不会死掉,当中有一种叫老鼠簕的叶子可以入药,咳嗽或者肚子疼都能拿来煎水,苏乙看见后认出,随手拔了几株放进背篓。 虽然钟洺主张哪里不舒服就去医馆看病,他自己渐渐也认可,知道花钱抓药是管用的,不是浪费钱。 同时却也觉得,好些水上人的土方子亦有它的道,像是这等药草,见到了不摘实在怪可惜,带回去晒干了放好,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用上。 钟洺且走且停,时不时地夹只螃蟹,提醒两个哥儿自己新看见的鸭蛋在何处,其余时间都在小心警戒。 红树林这么深,实际不止能吃的东西多,有时候一抬头,就会看见树枝上垂着一条长蛇,但大多没有毒。 胆子大的水上人还会捉蛇回家炖一锅,钟洺不好这一口,也懒得招惹那些滑溜溜的长虫,吃蛇肉不如逮只肥鸭吃鸭肉。 说干就干,手里的网兜第一次变了用途,不用来捉鱼,而用来捉鸭子。 一只海鸭被钟洺眼疾手快地扣于网中,苏乙上前帮忙,四只手将鸭子狠狠按住。 可能是红树林里能吃的实在太多,各种鱼虾蟹外还有不少生活在林中的大虫小虫,这里的海鸭比乡里卖的家养肉鸭长得更大。 苏乙用力反剪住鸭子翅膀,钟洺捞几根水草系住鸭脚,连带网兜一起倒着拎在手里。 “之前买的毛芋头还剩几个,回去做个芋头焖鸭吃。” 钟洺一句话给鸭子定了结局,苏乙回忆着刚刚捉鸭子时的手感,“这鸭子肥,估计还能煎出鸭油,拿着单独炒个青菜更香。” 钟涵默默咽一下口水,明明中午吃得那么饱,这会子听着又有点饿。 …… “相公,这里有个海鸭窝,里面好多蛋。” 苏乙喊钟洺过去,给他指着看,只见所站的地方斜前方,泥沙向下凹陷,当中有足足八枚海鸭蛋。 他们蹲下只拿走一半,也就是四个,剩下四个留给海鸭子,反正也不差这一口吃的,森*晚*整*懂得在窝里下蛋的海鸭已经是聪明鸭子了,总不好给人一窝端。 到这时苏乙背篓里的鸭蛋加起来已经有十四五个,够腌一小坛子,掐指算算,进来的时间并不长,潮水一时半会儿也涨不上来,三人皆是有些流连忘返,并不想走,索性继续在林中打转。 “这里有好多蜡烛果。” 钟涵伸长手臂,压下一丛结了结满果子的树枝,上面的果子生得弯曲细长,俗名叫蜡烛果,不过并不能吃。 这种果子的树枝是好柴火,晒干后耐烧还少烟,不呛人,不过这里离家太远,白水澳靠着冠子山,山上也有这种树,不必为几捆柴费劲奔波。 见钟涵想要,他扯两串下来让小弟拿着玩。 前方不远处穿来一片密集嘈杂的鸟叫声,三人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看,见树枝当中落了好多鸟,正在互相对着叽叽喳喳。 这几棵树大概是它们的老家,树干上落了一层白灰色的鸟粪。 “小鸟在吵架呢。” 钟涵仰头看得津津有味,身后的多多见了鸟,也张开嘴学鸟叫。 为了防止它冲出去扑鸟沾一身泥,钟涵把背篓换到身前来,两手抱着它不许它跑。 片刻后,钟洺发现举着钳子的大青蟹横着自眼皮子下路过,他举着铁夹追上去,将其毫不留情地夹起拿下。 装螃蟹的竹篓上面盖了盖子,过一阵就要抖一抖,免得螃蟹顶开盖子爬出来。 好运气一来就挡不住,除了螃蟹还捉到三只小青龙,鸭蛋接连捡到好几个,凑到二十多个,三人沿着来路返程,再好玩也要避免孤帆在海上赶夜路。 回到船上,三人打两桶海水上来冲干净腿脚,苏乙烧起火煮了一点姜汤,各自分着喝了。 之后还要走至少半个时辰的水路,钟涵玩累了,在船舱里打瞌睡,苏乙让钟洺也进去睡一觉。 “你成日从早忙到晚的,就没有闲下来的时候,船我看着,你进去躺下歇歇。” 钟洺不放心,苏乙笑道:“又不是只有你们汉子会撑船,你要是睡不着,那也躺下,我给你按按头。” 他早就发现,虽说钟洺强壮得很,唯独有个头疼的毛病,有时夜里多梦,睡不好就会犯,去找黎郎中看过,老郎中说不算病,让他睡觉前泡点酸枣仁喝,又说了几个穴位,道是不舒服地时候可以按一按,舒缓精神。 苏乙学得认真,回来练了机会,已经颇熟练了。 钟洺深知每次自己头疼,都起自于前一晚在梦中梦见了上辈子的事。 死亡的滋味令人心生忧惧,夜半睁开眼,看到枕畔熟睡的夫郎,隔着竹帘听到小弟嘟嘟囔囔说梦话、踢被子的声音,方能松一口气。 他是活着的,有了新的家人,过上了和前世截然不同的好日子。 死后重生的真相何其匪夷所思,哪怕是面对最亲近的人,钟洺也说不出口,早已决定一辈子烂在心里。 他最早不舒服时也没有主动提过,还是苏乙眼尖看出,风水轮流转,自己反被他拉着去医馆诊脉。 钟洺没再坚持,乖乖躺在小哥儿膝头,指腹轻柔地按过额角,说是不困,但按着按着,苏乙就听见了膝上传来的,和缓下去的平稳呼吸声。 船伴风前进,两刻多钟后,船底似是被什么撞了一下,发出“咚”地闷响,钟洺打个激灵,瞬间醒来,有些茫然道:“刚刚什么声音?” “不知道,是不是大鱼撞船了?” 苏乙本还想让钟洺再睡一会儿,哪成想出了这档子事,他眉头皱紧,和钟洺一同起身去查看。 船在海中,要是被撞破了船底可不是小事,钟洺脱了衣服预备下海看一眼,钟涵也醒了,跑过来问苏乙怎么回事。 苏乙把他揽到身边,不让他乱走动, “刚刚有大东西撞船底,你大哥下海去瞧瞧。” 钟洺潜入水中后直接游去船底,用手细细摸了一遍,除了摸到好多藤壶之外,没有破损处。 “没事,估计就是被鱼或是龟撞了一下。” 钟洺重新爬上船,接过苏乙递来的布巾擦头擦身, “船底的藤壶长得太快,看起来又该清了。” 上回清藤壶还是七月底,和苏乙成亲前的事,那次把船从里到外修整了一遍,藤壶也撬得干干净净,重新刷了漆。 水上人都知不能藤壶任由长多,不然时日长了,它们能把船底的木头顶坏。 小两口正说着,身后传来钟涵的小小惊呼。 “大哥,嫂嫂,你们看!” 趴在船边看水下的钟涵很是激动,他指着水面里的深色影子问钟洺,“那是不是大海龟?是不是就是它撞了咱们的船?” 钟洺没想到还能看见罪魁祸首,他走过去瞧一眼,海龟前面还有个半透明的大水母。 “该是它,龟壳硬,动静比鱼搞出来的大多了,估计是海龟追水母,追着追着就撞了咱们的船底。” 他们饶有兴致地盯着海龟,视线随它而转,等到见它终于吃到水母,钟涵还拍了拍手,好似看了场大戏,心满意足。 抵达白水澳时已是傍晚,钟春霞见他们平安入了海湾,站在船头相迎。 “我都在这扯着脖子看好半天了,怎么这个时辰才回?” 随着木船靠近,她一眼看见船板上趴在网兜里的海鸭子,喜道:“这是去哪了,怎么还有只活鸭子?” “大哥带我们去红树林了,捉了鸭子和螃蟹,还捡了好多鸭蛋!” 钟涵手舞足蹈地同钟春霞讲,苏乙跟着笑道:“从姑伯家出来本还尚早,结果半路停了停,给耽搁了。姑伯还托我们带了东西回来,一会儿收拾好我就送过去。” “老五回回都是这样,你说说,一家人客气什么。” 嘴上这么说,钟春霞心里还是高兴的,毕竟不在一个村澳,不常见面,有个物件在手还能多个念想,下回见面也多个说头。 “晚食你们别张罗了,来我家船上吃,你姑父打了好些扇贝。” 那厢钟洺停好船,闻言看一眼船板上发蔫的海鸭道:“那鸭子在我们船上做,做好了端过去。” 钟春霞嘱咐道:“咱们自己杀鸭子,鸭血别浪费了,撒点盐还能多盘菜。” 苏乙若有所思道:“还真忘了鸭血也能吃,却是没有菜配。” 他忽而记得以前舅家做过韭菜炒鸭血,舅舅很是爱吃,遂道:“正好家里野葱吃完了,一会儿我去山上挖两棵,再找找有没有野韭菜。” 鸭血怕是会带点腥气,拿韭菜压一压,该是味道不差。 第66章 【加更】 晚食满桌菜, 芋头焖鸭子、韭菜炒鸭血、清蒸扇贝一大盆,外加蛎黄煎、海米酿水瓜,自鱼山澳带回来的生腌一碗。 唐莺和唐雀没怎么吃过鸭血, 对着血糊糊的东西不敢下筷,一味吃别的菜, 钟涵倒没有不肯吃,只是不甚爱吃, 吃了一块就转去啃鸭子, 吃芋头。 到头来还是四个大人吃得最多, 苏乙见钟洺爱吃,在心里记下,他记着乡里肉铺是能单独买鸭血的, 改日有机会再做一碗。 这么想了一顿饭的工夫,到了夜里他却又改了主意, 韭菜加蛎黄大约是把钟洺补过了头, 没完没了地横冲直撞,中途还改换姿势。 天旋地转一阵,苏乙发觉自己坐在了钟洺腿上,他正愣神不解其意, 却见钟洺没有离开的意思,竟是要就这般姿势接着摆弄。 他不得不紧紧攀住钟洺肩膀,生生给摇出晕船的错觉,从初次到今日, 头回难耐至此, 惹出一身淋漓汗水,顾不得深究对方究竟是从何处习来那么多花样。 …… 钟洺吃了个饱,第二天天刚亮就拎着网兜和鱼枪去下海, 回来时网兜里兜了两条青鳞、两条黑棘、一条大的红吉鱼,算上昨日捉回来没吃的青蟹和青龙,今天摊上不怕没东西卖。 进舱看一眼,见大小哥儿都没醒,他有些心虚,眼下早过了苏乙习惯起床的点,没起成果然是昨晚闹得太狠,遂默默煮上粥,把三个番薯放进蒸笼。 苏乙醒来时一度怀疑自己腰断了,不然怎么会酸痛至此,起身时他动作迟缓,低头看见身上搭的布单子已不是昨晚盖的那块,脸上顿是一红。 再低头仔细看席子,幸好没留下什么痕迹,或许是钟洺时候擦得及时。 没想到自己成亲后最大的烦恼竟会是担心这等事,苏乙慢慢呼出一口气,揉揉同样发酸的小肚子,爬起来出舱洗漱。 一刻多钟后,钟涵也起了,顶着一脑袋乱发蹲在船头刷牙,漱口的水直接吐进海里。 周围的船上渐次都开始忙碌,有的刚开始吃早食,有的已经三两成伴准备出海,相比之下他们家今日算是很迟的。 “你们去乡里出摊,留下小仔跟我们去赶海。” 今天是个大潮日,家家都等着趁此丰收,钟洺已经听见不远处徐家夫郎跟家里汉子说要去挖沙虫。 挖沙虫虽然累,可价钱实在是好,现在上圩集虽然要交鱼税,东西越值钱交得就越多些,但总不能为了这个就当真不做生意了。 那些个当官的正是看准这一条,方才那般肆无忌惮地添鱼税。 兴许等上辈子听闻的那位,给九越带来新稻种的父母官上任,这些个没谱的盘剥能减去些。 那也是几年后的事了,现在想未免太遥远。 太阳升起,是个晴朗的好天,船在清浦乡码头靠岸,钟洺和苏乙挑着一应酱坛子和鱼获去南街,已有心急的主顾在摊前等着。 买鱼获买的就是一个新鲜,因而起得早的都想赶在旁人前头先挑,这样的主顾他们识得好几个,有当家的妇人或夫郎,也有在小富人家做事的婢子或哥儿。 每日的生意好坏差不太多,午间闲时詹九送来一篓子莲藕及一大捆水芹,又问什么时候能去他家吃酒。 “我实在快让我娘念叨地耳朵起茧,请恩公、嫂嫂开恩,往我那走一趟。” 他话里卖乖,惹得钟洺和苏乙莞尔,且这事拒一次两次是客气,多了是不识抬举。 “本是不想上门麻烦阿婶,哪有让长辈招待小辈的道,谁让你是个不会治菜的,若是你下厨张罗,我和你嫂嫂早就去了。” “我娘说了,若不是恩公那日出手,她都没儿子了,一顿饭算不上要紧,再者说我虽不会治菜,却晓得乡里哪家的酒最好,恩公只说哪日去,若是方便,将涵哥儿也带着。” 詹九见这回有戏,非让钟洺定了日子不可,钟洺只好道:“这几日都不成,待家里修水栏的事定下,我们再登门打扰。” 詹九多问了几句关于水栏的事,只觉新鲜,苏乙主动道:“到时修好,定要请詹兄弟去坐的。” 来人走后,摊子上留下藕和水芹,钟洺一样拿一些过了接给他三叔送去,今日钟四叔也在,见了钟洺打了个招呼,神情有些尴尬。 钟洺分他两大只藕,一把水芹,“四叔也拿回去尝个鲜。” 钟四叔摆手道:“不必给我了,我回去也不会做,拿了也是糟蹋东西。” 他一个汉子带着儿子,哪里会有心思开火,最近都是去三哥家里蹭饭吃。 当着钟洺的面,钟三叔不好说他,总不能让侄子看叔叔的笑话,便把东西收下,说回去时他再和老四分。 “这些水芹真嫩,你听这声音,一掐都带响的。” 钟洺回来后,见苏乙已经开始勤快地择水芹,脸上笑盈盈。 “这会儿生意少,闲着也是闲着,收拾好了回家也省力气。” 水芹比旱芹更细,独属于芹菜的香味更浓,苏乙喜欢吃芹菜,对这种味道有些着迷的喜欢。 “你想怎么吃?我刚才想了想,可以买几块香干回去炒,也能腌泡菜。” 钟洺自然而然地帮他一起收拾水芹,叶子掐掉,可以单独做个汤,要是跟着芹菜茎一起炒,炒不好就容易发苦。 “都好,你想怎么吃咱们就怎么做。” 他语气温和,手上动作快,和苏乙一般利索。 哥儿闻言笑了笑道:“那就炒香干,再分出些来剁馅,下次给你包馄饨。再多的不收拾了,只收拾出今晚炒着吃的和腌泡菜的就好。” 又道:“去詹兄弟家里时咱们买点什么好,不说他帮过的忙,就是次次送来的吃食加起来也不少银钱了,反过来给他鱼给他蟹,或是给酱,总是不要,跑得比谁都快。” 就是乡里人,想吃鲜藕嫩芹也要花钱从村户人手里买,谁家有池塘种这些东西,他们水上人更是如此,入秋以来,先是柿子荸荠,又是莲藕水芹,实在教人过意不去。 “想着该买些他娘能吃用得上的东西,我也拿不准,不如回去问问二姑。” 他俩到底是年轻了些,给同辈送东西心里还有数,给不相熟的长辈送,只怕掉了礼数。 这样你来我往听着累人,实则无非是常见的人情世故,亲朋之间总要走动,不然长久下来,关系总要冷淡,立足于世,多识得一个人,便是多一条路,只要双方皆是赤诚相待,不是那等虚情假意的应酬,便不算是负担。 晚上回去问起,钟春霞确是比他俩想得深些。 “知你俩手上宽绰,然则太重的礼显得生分,不若到时提上新鲜的好鱼好虾,去乡里挑甜糯好看的点心装上一匣,漂亮的应季果子捡两样足矣。” 水上人互相走动不送鱼虾,因为谁家还缺这点东西,反倒更爱送些荤肉鸡蛋与盐糖,而和住在乡里的陆上人走动,这规矩就得改。 小两口心里有了章程,暂把这事搁下,等到第五日,先迎了林阿南,在村澳转上一圈,寻找适合修水栏的地界。 “实则当这头一个修屋的是最好的,大把的地界随便挑,总能选到最合适的那处,越是后面的人,能选的就越少。” 好的地方,既要涨潮时淹不到屋里,又要大风时能就近借岩壁挡风,水不能太浅,那样不易在屋旁停船,水也不能太深,那样木柱在水里的部分长,楔入海底沙地中的部分短,修好容易摇晃,不够稳当。 三挑四选,最后选定的地方靠近白水澳的南端,这里有一片水域尚且未有住家船停靠,林阿南遣人下水,一左一右举起长一丈五的麻绳,给钟洺示意将来屋子的大小。 他自己则道:“这地方好,加上门前平台和楼梯也足够,只是木板桥还没修过来,您看到时候是自己修,还是加点钱让我们修。” 把手艺做成一门生意的人,嘴边都不缺生意经,修房子的钱都出了,钟洺也不差修木板桥的钱。 随即林阿南拿出契书,本以为钟洺估计和自己一样大字不识,两边按了手印就罢,没想到钟洺竟是认认真真,一板一眼地看了一遍,之后才道:“这契书没问题,只是按手印之前,你还要随我去见我们白水澳的里正。” 这是钟洺之前几番考虑的结果,他们的这位里正是个糊涂人,想想之前的冯宝就知。 人家当里正都是眼里揉不得沙子,他是沙子多了不怕疼,为应付这么一号人,钟洺实在不想和他扯皮,干脆带着工匠,拿着虾蟆澳里正亲手写的契书上门。 有了这两样,里正很快松口,还拉着林阿南等人打听地仔细,明显是也对这水栏屋起了意,同时心里还有些别扭,心说他家哪里缺这点银子,怎叫钟洺这个后生抢了先,若他是第一个,面子上该多好看? 偏生钟洺是个惹不得的,拳头硬、路子广,只得暗自叫悔。 钟洺这头得了里正的允,半点不耽误,即刻回船给林阿南补足了一成定钱,又付总价的四成。 这下只等木头买回,翻黄历寻个好日子开始打桩。 第67章 做客 家里连着吃了几日水芹和莲藕, 炒菜、做汤、包馄饨,到了多少有些吃腻的时候,干脆将余下的全都做成泡菜, 封了满满一坛子。 坛口浇清水,这样脏东西进不去, 泡菜怎么放也不会坏。 一日傍晚,钟洺和苏乙收了摊子, 提上准备好的鱼虾, 买了几样礼, 往詹家做客。 詹九娘又是杀鸡又是宰鸭,四人吃的饭足足做了八个菜,让小两口好生受宠若惊, 又问他们怎么没带钟涵过来。 “听我家这混小子说起过,你还有个小弟, 是个极乖巧的哥儿, 本想着今日能见着。我过去生了他,也还想再要个姐儿或是哥儿,那才是贴心暖肠的,哪里像这个, 成日只恨不得活活气死我。” 詹九娘面对詹九没点好脸色,说话时指头恨不得戳到詹九脑门上去,害得他端着碗一路躲。 “我的亲娘,我不是都已学好了, 生意也愈发像个样, 外人面前,您给我留点面子行不行。” 钟洺听罢他们母子俩的“官司”,忍着笑道:“我那小弟岁数小, 和我性子不一样,总有些怕生,今日便没带他来,下回有机会,定要领他来和阿婶问声好。” 来前他和苏乙实则商量过要不要带小仔,思来想去,多是不妥,纵然是个小娃娃,去了也是多张嘴吃饭,不像那么回事。 再问钟涵,他和詹九不那么熟,听到要去对方家里,也着实有些扭捏,既如此,他俩便作罢,只两人提了礼上门。 那么多菜,实在是拼命吃也吃不完,临走时詹九娘把没人动的糯米饭装进竹篮,倒扣一碗挡尘保温,让他俩拎着带走。 “这东西小孩子爱吃,本就是想着你小弟会来所以才做的,你们不嫌弃,拿回去热热,和刚出锅的一样,只是夜里别吃多了,恐克化不动。” 当地常做的糯米饭是咸口,里面放香蕈、干贝、虾米,因詹九的外婆当初是北边嫁过来的,厨艺传给了詹九娘,她做出来的则是甜口。 甜饭当中搁了红枣莲子花生,里面还填了一层豆沙,米粒晶亮,是加了荤油的缘故,听着就知拿去食肆,一份得花个几钱银,不然都对不起里面满当当的料。 除却糯米饭,篮子里还有一包詹家自晒的柿饼,加一包桂圆、一包枸杞子。 见钟洺和苏乙要推拒,詹九娘坚持道:“又不是什么值钱物,桂圆和枸杞是詹九去村里老乡家收的,比去铺子里买来划算,这两样都是补物,乙哥儿你拿回去记得闲时洗干净吃一把,或是泡水都好。” 又同钟洺玩笑道:“你们汉子就不用补了,当心吃多了留鼻血。” 苏乙刚在这上面吃过亏,深知其中道,他被詹九娘拉着手又说几句话,末了谢过对方好意,提了东西与钟洺告辞离开。 詹九一路把他们送到巷子口,钟洺好说歹说才把人打发回去,改日再见。 秋末的九越,太阳底下仍然燥热,只早晚生出几分清凉,除此之外,唯有风中送来的湿漉漉、咸滋滋的味道不变。 在海边呆久了的人,不特意提及已经闻不到,因着睁眼闭眼都泡在这滋味里,不比外来的走商,常听他们说清浦乡的风是蛤蜊味的,闻多了吃饭都不用放盐。 这个时辰,夜色朦胧,街上大多摊子都歇了业,尚在经营的基本都是食肆、茶肆等地方,另还有寻欢作乐之处,远远将丝竹管弦织就的靡靡软音,遥遥送入路人耳中。 苏乙的目光略过街旁铺面门前挑起的各色灯笼,或明或暗,或高或低,单手挎在钟洺的臂弯间,两人慢慢朝前走。 因说好了晚上来詹家用饭,早上他们是跟着二姑家的船来的,这会儿要去码头搭艇子回去。 为着防止回去时码头没有载客的船,他们也未在詹家逗留太久,钟洺吃的酒不多,身上酒意淡淡。 他们续上方才与詹九聊及的话题,对方在桌上提起,有意进些酱去村户里贩卖。 就算不为支持詹九生意,单是多一个卖酱的路子,钟洺和苏乙定也是乐意配合的,一斤酱让出一点利,两边皆有得赚。 “村户里也并非都是穷人,好些人只是祖祖辈辈住在那处,轻易迁不了根,但你说舍不舍得花几文钱、十几文钱打一碗酱吃,那指定还是有人舍得的。” 钟洺认可詹九的看法,答应后续回家定个价出来,既做生意,就在开始之前把话都说明白,省的到时候暗生龃龉,坏了情分。 “我过去小瞧了詹九,而今觉得他是真有几分本事。” 钟洺同苏乙道:“他跑的村子不少,一个村澳里但凡来个卖东西的,常常是大家伙全都一窝蜂凑热闹,买不买的都看一眼,看罢常常是不买的也意动,改了主意想买,除非是手里真没钱。所以我估算着,他往后从咱们手里拿的酱不会少。” 苏乙跟着点头。 “幸而买了石磨,不然光靠咱们这几双手,不睡觉也做不出这些酱。” 他以前卖虾酱,一天不过卖出一二斤,现在一个月五十斤都好似不够卖,再加上往后供给詹九的,更是令他掰起指头,一时半刻算不明白。 算不明白,干脆先不算了。 “只那鱼酱、贝柱酱用不得石磨,纯要人上手炒,比不得能用石磨的方便。”苏乙轻轻捏着钟洺的胳膊,有些心疼道。 他也学着炒了许久的酱,味道总不如人,虽也不确定主顾能不能吃出来,可为了自家摊子的口碑,钟洺仍是此次都亲自炒酱。 做吃食就是这样,你百日好千日好,主顾说不准不会怎么夸,因都吃惯了,只觉平常,你若有一日不好,且等着遭殃。 钟洺默了默,忽而笑道:“咱俩又钻牛角尖了。” 苏乙不解地看他,听其道:“你想,这事其实简单得很,现在炒得慢,皆是因为船上那口铁锅太小,炒一次酱要架好几次锅,可不就麻烦。先前不换大铁锅,是为了船上没有地方摆,现在咱家有了石屋,大不了在外头垒个石灶,不怕烟熏火燎,到时只管去铁匠铺子打口大铁锅来用,一锅顶现在三四锅。” “好像也是。”苏乙短暂地怔住,继而很快想通,跟着笑道:“虽说铁锅不便宜,可买一口能用好些年,这个钱怎么也赚得回来。” 自跟了钟洺,他自觉眼界比以前广了许多,不再总拘泥于眼前的几文铜子,做生意哪有不投本钱的,想多了,也就不觉得为即将出手的二三十两心疼。 钟洺讲过一句话,叫做有舍才有得,他深以为然。 在码头登上艇子,船头的风灯映亮小小的一方海面,船家路遇熟人,远远打一声招呼。 浪声阵阵,有些惹人生困。 这趟艇子只他们和另一对白沙澳的兄弟俩,听闻白沙澳三个字,钟洺久违地想起那个嫁去白沙澳的吴家香姐儿。 在那之后,钟虎好像就对找媳妇歇了心思,再没听他提过对谁家的姐儿或是哥儿有意。 一个钟虎,一个唐莺,都已到了嫁娶的年纪,二姑也好,三叔也好,愁完了钟洺的婚事,转而又愁起自家孩子。 幸而他家涵哥儿还小,还得等个十年,才需为他的婚事发愁。 回到船上,热好的糯米饭分成两半,这东西用料太扎实,都是吃了晚食的人,多半舀两口就饱,自家是决计吃不完的。 另一半送去唐家船,钟春霞见是甜糯米饭,也嘱咐他俩少给钟涵吃。 “吃完了也别紧跟着喝水,水一下肚把米都泡胀了,肯定肚子疼。” 钟涵闻着香喷喷甜糯糯的滋味,就差和多多一样长出条尾巴左右摇了,一听不能吃太多还有些不高兴,然而真吃起来,他也根本没吃多少就搁了勺。 “别眼巴巴地看了,下回想吃再给你做。” 钟洺推他去洗脸刷牙,把剩下的糯米饭和苏乙一人一口地分干净,碗暂泡进水里,不然不好刷净,改日还要还给詹九。 入夜安睡,钟洺没多做什么,自上回不小心多用了些花样,惹得小哥儿像缩回壳里的蜗牛,他一凑近就浑身戒备,生怕还有更多难以启齿的事等着。 又小心翼翼地商量,能不能等搬进水栏屋再说。 “现在这样,我总提心吊胆。” 对于床笫之事,他并不抗拒,只是脸皮太薄。 钟洺只能怪自己之前一时“得意忘形”,他答应苏乙,现下遂为了到时候能关上门好生“卖力”而忍耐。 睡前衔了下哥儿的唇,好似还能尝到糯米饭的香甜,苏乙有些紧张地靠在他臂弯间,察觉到他只是亲了亲自己,并无别的打算,方松快下来,任由钟洺搂着自己,沉沉入梦。 —— “阿洺,晚上去不去捕墨鱼?” 和苏乙一起从山上石屋下来,隔着一段距离,钟洺听见钟守财招呼自己。 捕墨鱼最好的时候就是在夜里,一群汉子打着火把去,墨鱼见光便至,大网一兜,收获少不了。 他们这里墨鱼最多的季节其实已经过了,但不至于捕不到。 “打上几网子,做成干货好换钱,眼看再过几个月就是年根下了。” 说话前钟守财已经走到跟前,朝苏乙点头打了个招呼,朝钟洺挤眼道:“你小子自成了亲,是愈发难叫出来,你要是舍不得夫郎,今晚带着乙哥儿一起去,也让他看个热闹,你嫂子也去呢,你俩正好做个伴。” 钟洺“啧”一声,反应飞快。 “我听出来了,你怕不是冲我来的,是冲阿乙来的,为的是让他去和嫂子作伴,我就是个添头。” 钟守财也不掩饰,朗声笑道:“你看看,这人太聪明也不好。” 捕墨鱼都是汉子的事,黑灯瞎火没什么好看的,不过偶尔也会有汉子带着媳妇或是夫郎去瞧个热闹。 钟洺问苏乙以前有没有离近了看过捕墨鱼,哥儿摇摇头。 他不再犹豫,答应下来问道:“晚上几时,在哪见,可定了?” “肯定是晚食后,你只在家等着,到时我路过你们家船,喊上你一起走。” 第68章 夜捕墨鱼 四下张开的大网接连入水, 成排的火把在船上亮起,黑蓝色的水面波浪起伏,一想到即将到手的收获, 所有人皆是满脸雀跃。 钟守财的媳妇白雁和苏乙站在一处,钟守财家的船停去另一头扯网了, 白雁便上了钟洺他们家的船,好拉着苏乙作伴。 钟涵不在船上, 怕人多了忙起来顾不上他, 白雁还是第一次过来, 她笑眯眯地朝内打量一眼,瞥见舱顶垂下来的鱼骨风铃,赞道:“好漂亮的风铃, 是你们自己做的?” 苏乙本想请白雁进去坐坐,白雁只说来了是看捕墨鱼的, 让他别忙, 在船头上站站就是,一旦进去了,还是摆桌铺席,端茶倒水的, 多麻烦人。 眼下听她这般问,苏乙莞尔道:“先前打了几条鳓鱼上来,把骨头留下了,后来一日里得空, 打发时间做的。” 白雁抿了一下被风吹散的碎头发, 含笑道:“我小时候也做过,后来长大了便没了这心思,现在看来还是喜欢, 赶明我也回家做一个。” 她望着面前的弟夫郎,过去在村澳里,她和苏乙没打过交道,只听说过几句关于对方的传言。 因她也是打小没了爹的,所以对于苏乙她说不出刻薄话,如今见着,多了一层亲戚关系,更觉亲切。 小哥儿比她想象中的拘谨少言些,幸而她性子大方,便引着对方多说些话,没多久便比最初熟络多了。 “我这几日不知怎的了,特别想吃一口墨鱼膘肠,想得抓心挠肝,晚上都睡不着,家里先前做的全教我吃完了,这不趁这日多捕些,回去再腌上一桶。” 墨鱼膘肠就是墨鱼的内脏,像是墨鱼蛋、墨鱼肝、墨鱼白,一并掏出来后抹上多多的盐,吃时拿出蒸一蒸,红红白白的一盘,乃下饭好菜。 这东西有点像海蜇脑子,除非是渔家水上人,不然轻易吃不上。 “我家倒是没有,经嫂子这么一说,回头我也制一些存着。” 他安静听罢,浅笑着接话。 “是了,除了膘肠,也多制些鱼鲞出来,酒糟墨鱼鲞,我家守财吃一口就停不下筷,你家钟洺定森*晚*整*也喜欢。” “你家钟洺”四个字听得苏乙有些满足,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融入钟家族中,除却公婆一房的长辈、弟妹们,也能和白雁这样的堂亲家妯娌来往。 无论忙时、闲时,除了钟洺和小仔,他已有了许多可以说上话的人。 白雁的热情多少感染了苏乙,他转而询问这位小堂嫂,该如何做酒糟墨鱼鲞,白雁毫不藏私,同他细细说来。 钟洺举着火把,站在钟守财的船上,随船往外行了一段距离,好用火光多引些墨鱼到近岸处入网。 “我记得以前有几次夜里点火捕墨鱼,还引来过鱼狸,咱俩当初还趁乱摸了一把,就记得滑溜溜的。” 鱼狸是海里的一种大鱼,除却这个叫法,老一辈爱喊它们“海猪仔”,更显亲切,因常有渔民落水为它们所救的故事流传,大家皆深信不疑。 鱼狸以墨鱼为食,极聪明,墨鱼毕至,如果它们看见了定会尾随来吃。 钟洺朝水下看一眼,显然也记得这事,“不知今日能不能遇上,也好让阿乙看一眼。” 钟守财摇头道:“以前只我成了亲,你们天天说我三句话不离媳妇,现在我瞧你也没好到哪里去。” 说罢使胳膊撞他一下,笑道:“你小子从前还说不乐意成亲,现在可知道了成亲的好处?” 在钟洺看来,并非人人成亲都有好处,像他四叔那样孩子都那么大了,仍三天一吵五天一闹,满地鸡毛的并不少见,要说好处,得是娶对了人才有的。 心里念着他的小哥儿,他将目光放远,船行渐进,船头上的姐儿和哥儿一同注意到自家汉子的身影,白雁率先举起手用力挥起来。 苏乙紧跟着望向钟洺,同样抬起手,四目相对,俱是弯起眸子,笑意直达眼底。 白雁注意到,忍不住打趣,“怪不得说新婚燕尔,看你俩这模样,眨眼的工夫没见,贴在一起能比蜜甜,我和守财都是老夫老妻了,和你们比不得。” 苏乙不好意思地收回视线,“嫂嫂说笑了,守财哥也常提起你。” 他其实有些羡慕白雁这样的性子,可是他以这副模样活了十几年,想改也难了,幸而钟洺没有因自己沉闷无趣而生厌弃。 “一、三、三,起网咯!” 说话间,今晚的第一批网随着整齐的号子声,在数个汉子的手下齐齐拖拽出水,每一个网中都兜住了满满一网沉甸甸的墨鱼。 钟洺跟着钟守财捞完一网,复跳回自家船上,再起一网。 船头打开一片船板,下面的蓄水格里已提前装了海水,墨鱼尽数倾倒入内,大大的脑袋里喷出黑色的墨汁,很快将里面的清水染浑。 “今晚一共要下几次网?” 苏乙看着挤在一起的墨鱼,就近问钟洺。 “下个四五次就差不多了,不然太晚,带回去也收拾不过来。” 苏乙点头,确实,这么多墨鱼拾掇起来也要花时间,不赶紧掏出内脏,该腌的腌上,该晒干的晒干,放到明日就不如今日新鲜,腥味一大,再腌起来味道也要变。 水上人的鼻子和舌头都灵着呢,但凡有一点不新鲜都绝不会吃。 趁几步之外,钟守财和白雁说话,没注意这边,钟洺低头轻声道:“你和嫂子可还说得来?” 他之前说钟涵怕生,其实苏乙也有些怕,只是每日做生意时显不出来,除此之外,在家里船上时,甚至不常去寻二姑或是莺姐儿他们说话,更乐意自己安静做事。 白雁的性格和苏乙截然不同,今晚说是让他俩作伴,钟洺估计还是白雁说得更多些。 “说得来,嫂嫂人好,拉着我说话,还教我怎么腌墨鱼膘肠。” 苏乙小声跟钟洺讲,“我本还想请嫂嫂去舱里坐,她大概不想麻烦我,怎么也不进去,我俩便只在船头上站着看你们撒网,对了,她还夸鱼骨风铃好看。” 听他这般说,钟洺放心下来,他忍不住牵了下夫郎的手,却忘了自己满手是海水,也蹭去了苏乙的指缝掌间。 “咳!” 钟守财回身见此一幕,偏要咳嗽一声去扰人,苏乙下意识想抽回自己的手,钟洺却攥得严实,故意问钟守财,“守财哥是害了风寒?我家有老鼠簕的叶子,不如给你拿几根去煮水喝。” 钟守财被他气笑,抬手指他道:“好你个小子,我可记着了。” 笑闹一阵,那头有人喊他俩过去下第二网,两人这才换了船。 四网过后,亥时已过,各船载着自家分到的几十斤墨鱼,乘着月色返回。 “相公你听,是不是有什么声音?” 自家船缀在最后几艘当中,苏乙本蹲在船头,和钟洺一起估量墨鱼的斤两,忽然耳闻一阵细碎的鸣叫,有些像鸟鸣,可分明是从海里传来的。 “该是以前听过,又有些想不起来。” 钟洺侧耳去听,在他反应过来前,一抹银灰色的影子猝然自水中跃起,在空中划出漂亮的弧线,紧跟着是第二道、第三道…… 月光大盛,如梦似幻。 他猛地想起那叫声的来处。 “是鱼狸。” 伴随着数只鱼狸出水击浪,附近船上的人都留意到这一幕,喧嚣顿起,有人吹起口哨,有人欢呼鼓掌。 鱼狸成群结队,不知是吃饱了墨鱼太高兴还是怎样,听到人声并不惧怕,反而越发兴奋似的,不住出水,借此嬉戏玩乐。 一群鱼狸的叫声叠在一起,细听还有不同的高低节奏。 “也不知它们是在说话,还是在唱曲。” 苏乙被钟洺护着,站在船头眺望,以前鱼狸也曾来过白水澳的海湾中好几次,只是没有一次离得这么近,仿佛伸手就能摸到。 他不由扯住钟洺衣袖,“咱们快些回去,也带小仔和二姑他们来看看。” 当夜,白水澳的水上人全都撑船聚在水面上,远远将鱼狸击浪拍水的一幕看了个过瘾,往后数日都有了谈资,翻来覆去说也不觉无趣。 —— 秋冬的日头不如夏日里长,比起穿在绳子上晒干,水上人更喜用风干,取一只竹筐,将掏干内脏的墨鱼一层一层叠放,中间撒上大粒粗盐相隔。 白天将竹筐放在通风处,入夜收起来,上面压上大石头,可让其中的盐水渗出,顺着竹筐的孔洞漏下,就算是下雨,也能一筐一筐直接收回,省下不少力气。 而内脏做的膘肠,皆被苏乙学着白雁教的法子放入坛中单独腌制,搁在泡菜坛子旁边。 说起泡菜,之前制的水芹和藕片泡菜已经能吃了,这几日无论早晚家里都会捞出来一碟,酸味入里,生津爽口。 钟洺喝完一碗米粥,碗底干干净净,他放下筷子道:“今日去乡里把铁锅买回来,石头灶晒了几日该干了,锅放上就能用。” 村户家用的大铁锅不必提前找铁匠做,铺子里都有现成的,挑一口回来放上就是。 苏乙闻言,几口吃完饭,搁下碗筷,去屋里开钱匣取银子,“拿个三十两,怎么也够了。” 家里散银这阵子花了不少出去,石屋石磨,修水栏付定钱,现今又要添置铁锅。 好在同时也有出有进,现今剩的差不多正是三十几两,苏乙数出其中一部分,全数拿布裹了。 要么说好锅都是能传家的,即使破了也只是补一补,没几个舍得就此换新的,因着要买一口不是小钱。 “早买回来早心安,这几日天不好,怕是又要起风。” 过去一说龙气要来,苏乙只觉得害怕,现在却想着,哪怕在石屋里躲飓风,他们也有事做,守着石磨多磨几斤虾酱出来也好。 家里石屋坚固,房顶是刚补的,定能安稳顺当地度过。 碗筷收拢,矮桌撤下,钟涵也拍了拍饱了的小肚子,提起小桶去喊雀哥儿,两人一起再去钟三叔叫找钟豹和钟苗,同去沙滩上挖蛤蜊捉沙蟹,拿回来好卖给他大哥大嫂,换了铜板去乡里买糖球。 清晨里,一家子无论大小都有事做,没半个闲人。 待二人到了南街,新一日里的新生意便又开始了。 第69章 【加更】 铁锅讲价讲到二十五两, 沉甸甸的一口,苏乙试了试,压根抱不动, 还是钟洺两手抱起,一路带回了摊子上。 对面钟三叔家的摊子今日是三婶梁氏看摊, 她见了大铁锅,过来摸两圈, 屈指敲两下道:“确是口好锅, 用料足呢, 养好了能用许多年。” 铁锅养好了不会生红锈,怎么做饭菜也不会糊锅,要是养不好, 再赶上那等不会做饭的人去用,把锅底烧漏的事也不是没有过, 坊间常有这等笑话。 眼看钟洺和苏乙的小日子蒸蒸日上, 她也跟着高兴,钟洺还是个半大小子时就没了爹娘,虽说自家不比二姐家,就近看顾着当半个儿子养, 可到底也是一点点看着长大的孩子,见其成家立业了,怎能不欣慰。 把铁锅放在摊位后,瞅着这个时辰没太多生意, 钟洺拿出褡裢往肩头一甩, 里面的铜板跟着碰撞,哗啦作响。 “三婶,让阿乙陪着你坐会儿说说话, 我去打些酱油来,有没有什么要捎带的?” 梁氏想了想,暂未想出,现今因在南街摆摊的缘故,有什么东西想到后起身就去买了,不再像从前那样总是缺东少西。 不过她还是想到一事,同钟洺道:“你要是顺路,去粮铺扎一头,问问现在粝米和白米各卖几钱了,家里的米缸子快见底,要是价钱合适,明日喊你三叔去多称些来挑回家去。” 吃米是水上人的大事,卖鱼换米,乃安身立命之本,故而对粮价最是关心。 钟洺得了梁氏吩咐,提起酱油壶,拐个弯先进粮铺,省的一会儿拎着酱油还怕洒了。 进门问粮价,得知白米三十六文一升,粝米十七文一升,伙计拍着胸脯说都是今年新米。 钟洺记下价钱,另要了一斤红豆,二斤红皮花生,家里还有上次詹家给的枸杞,这三样配上红糖、红枣,可以煮五红粥补血,现今六七日里他就给夫郎与小弟炖一盅,吃得两人脸上红扑扑。 每年过年前后九越都会冷上一段时日,早些补起来,到时就不会受寒生病。 打好酱油,钟洺两只手都占上了,他沿来路返回,途中经过黎氏医馆,竟看见钟守财扶着白雁从里面出来。 嫂子生病了? 钟洺顿住步子,一时没急着上前,他曾跟家里人提过黎氏医馆,说那里的郎中要价不贵,医术甚好,虽是这么说,可也不盼着真有人来。 再细看去,发觉无论是钟守财还是白雁,脸上都是乐呵呵的,不像是查出什么病症的模样,若是没病症,谁闲着没事跑医馆来? 他一时想不通,待前面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街角,方抬步朝前走,一路回了摊子前。 梁氏没和苏乙坐一处,正在对面摊子上称蛤蜊。 他家摊子上剩的东西本就不多了,几斤蛤蜊和青口,放在海水里就是活的,蛤蜊尚在卖力吐沙,不怕不新鲜,卖完就能回,不像钟洺和苏乙这边,为卖酱要守到黄昏时。 钟洺去跟梁氏说了米价,着实称不上便宜,梁氏叹口气,未曾多言,小老百姓搵食不易,况且他们还是水户贱籍,自称百姓都算高攀。 话说回来也亏得有这么个摊子,做叔婶的托了侄儿的福,不然光交出去的鱼税就抵多少米,想想就心疼。 梁氏想及此处,对钟洺和善笑道:“家里做了芋头糕,蒸着吃煎着吃都好,晚上我喊阿豹给你们送些去,赶着今天吃完便不会浪费。” “谢三婶,那我就不客气了,小仔前几天还说想吃芋头糕,我和阿乙太忙,空不出手给他做。” “再想吃,尽管和我说,我素来爱在家做这些打发家里几个馋嘴娃娃的,你又不是不知。” 梁氏怪他和自己客气,打定主意晚上回去多装几块糕。 在医馆门口遇见钟守财夫妻俩的事,钟洺没和三婶多嘴,只在傍晚回家的路上和苏乙提及。 他想不通的事,苏乙却是一下子就想通了,猜测道:“能从医馆里得的好消息可不多,你说……会不会是嫂嫂有喜了?” 刘兰草的儿子卢风得的晚,从刘兰草有孕起苏乙都在舅家住着,既眼见过一遭,知道的就比钟洺这个愣头汉子多。 “我怎没想到这一茬,他们成亲都一年多了,倒还真有可能。” 只是这等事上有讲究,要等满三月胎像坐稳方可四处讲,因此他俩虽有所猜测,却也佯装不知,没再同旁人多言。 几日后,钟春霞这个当长辈的估计是听到了风声,旁敲侧击地叮嘱钟洺和苏乙,平日里多上点心。 尤其是哥儿不比姑娘家,也没个月信可算,别再因此耽搁了,还傻呵呵地成日做活,上山下海的,伤了孩子后悔都来不及。 苏乙在翻竹篓里的墨鱼干,听着听着脸都快埋进篓子里,只剩一片红红的耳朵在发间露着,钟洺知他脸皮薄,拉着二姑胳膊往船尾走几步低声道:“二姑,我和阿乙才成亲几个月,说这些还太早。” 钟春霞三两下把自己的胳膊挣回来,“哪里早,孩子这事全凭缘分,有的来得早,有的来得晚,难道来之前还跟你们打招呼?” 钟洺摸摸鼻子,总不能说因之前答应了苏乙搬去水栏屋后再行“正事”,最近他们夜里多是安安分分,没怎么卖力。 娃娃来是凭缘分不假,但也不是无中生有。 面对钟春霞,他不得不含糊道:“我们心里有数,二姑你就别操心了。” 实则钟春霞心知苏乙身子骨有亏,嫁过来几个月看着没长几斤肉,当是没那么容易生养,多养养再怀也是好事,对大人孩子都稳妥。 想当初她大嫂就是怀小仔时伤了身,赶上大哥离世悲伤过度,没多久就害病走了。 思虑深了,徒惹伤怀,钟春霞又去船头看了两眼墨鱼干,她晒干货的经验足,提起来捏两下笃定道:“别急着收,再多晒两天,这还有些湿,不彻底晒透了容易生霉。” 怎奈这批墨鱼还是没赶上好时候,彻底晒干前飓风还是来了,不得不暂且收进石屋存放。 天阴欲雨,龙气将至,渔船全数上岸。 在临海的村澳中,蚂蚁搬家似的场景一年里总要来上几回,家家户户任劳任怨,谁让若是不勤快些,一场风过后可能就是家财尽失的下场,哪个敢赌。 “今晚就要落雨了,都关好门窗,夜间警醒些,家里汉子莫睡太实沉!” 里正孙子敲着铜锣满山边转边喊,属于钟家的小石屋一片安然。 他们家里所有的家当都堆在屋角,连大铁锅都搬了回来,正中间石磨压阵,再铺上睡觉的席子,着实没再有多少走动的空间,却正因如此,挤在一起心里更踏实。 “被子都在这,咱们身下铺一床,身上盖一床都足够了,夜里不会冷。” 雨夜湿寒,钟洺还记得上回飓风天苏乙生病的事,当时那可怜劲,现在想起来他还想骂刘兰草。 “晚上咱们也不去三叔那边凑热闹了,用陶灶开火,蒸个鱼饭,煮锅鱼汤,热乎乎地吃了就是。” 有好铺盖、好汤饭,比起几月前的另一场飓风,苏乙过的日子简直是天上地下的差别。 他心中感念甚多,顺着钟洺的话,垂眸想了想道:“家里还有鸡蛋,多蒸道墨鱼膘肠吃。” 有个做法是捞一碟膘肠,在中间打个蛋,出锅后带着汁水,一勺子挖下去能尝到好几种滋味,软的软,脆的脆,是老少皆宜的下饭菜。 钟洺自是说好。 赶在黄昏里,三道菜接连出锅,鱼饭用的是大眼鱼,盘中鱼肉雪白成堆,鲜香细嫩,苏乙和钟涵一人吃一条,钟洺一人吃两条。 煲汤用的是九肚鱼,除了鱼头有些骇人外,肉似豆腐,光滑无鳞,炖出奶白色的浓浓鱼汤,苏乙还往里斩了一个大白萝卜,喝下去出身汗,从头到脚都是暖的。 多多啃完属于自己的小九肚鱼,洗洗脸纵身蹬腿跳上石磨,那里是屋里的最高处,显然被它看上,打算今晚守着睡觉。 屋内墙面上凿一根木钉,挂一盏风灯,打水洗漱过后钟洺先把小弟塞进被窝。 九越再冷也冷不到哪里去,棉花价贵,水上人的被子多是用芦花填的,他成亲时却买了棉花做了两床新棉被,虽然没有多厚,摸着仍是蓬松温暖。 这一年里钟涵还没睡过棉被,钻进去没多久就打起小呼噜。 多多的尾巴从石磨边缘垂下,轻轻地左右摇摆,苏乙盘腿坐在席子一端,对着摆在衣箱上的铜镜拆头发。 钟洺过去帮他,布条解下,束了一日的长发微卷,如瀑散落。 教他不由伸出手,轻轻摸了摸。 “晚上我守夜,你和小仔安心睡觉。” 苏乙不甚赞同,拧过头道:“我陪你一起。” 钟洺揉两下他的耳垂,小夫郎实在哪里都软。 “不用,说是守夜,我也不会傻呵呵地干坐一夜,不过是等着雨下一阵,瞧瞧门窗屋顶有没有事,要是没事我也就睡了。” “那我更该陪你。” 苏乙见他交叠的衣领有些翘起,伸手替他压下抚平,钟洺顺势捉起他的手,一根根指头亲过去,最后落在第六根小指上。 那处小指动了动,惹人唇畔发痒,钟洺借着自己的身形作遮挡,低头吻向另一处更柔软的地方。 半晌后他们无声分开,小哥儿默默抬手揉了揉酸麻的嘴唇,有些杂乱的呼吸片刻后才回归原本的节奏。 谁都没再多说关于守夜的事,在夫郎把自己也拽进被子里时,钟洺格外顺从。 子时前,大雨落下,雷声轰然响起,闪电劈开夜幕,包括钟涵在内都自睡梦中惊醒。 钟洺和苏乙让他躺好,自己起身查看了门窗屋顶,确定没有地方漏雨漏风,重新回去躺下。 给小弟掖好被角,转而将夫郎窄瘦的身躯揽入怀中,倦意袭来,钟洺半阖了眸。 “没事了,都睡吧。” 石屋中就此重归宁静,一夜无事。 第70章 新家(小修) 又一场飓风离开眼前的这片海, 人们抱着劫后余生的心情将家里的船再次拖行入海,里里外外检查着有无破损。 沙滩一片狼藉,上面躺满了被狂风刮上来, 或是被大浪卷上来的死鱼烂虾,这些东西不能留在岸边, 时间长了有味道,蝇虫嗡嗡飞, 飓风过后, 家家都会一起收拾, 一家拎几桶,就近倒进海里。 虽是人不能吃,海里的大鱼小虾却不嫌, 从哪来的送回到哪里去,是水上人心里的自然之道。 “好一条大石斑, 可惜死了太久, 不然还能自家吃。” 钟春霞从沙坑里铲出一条鱼,遗憾地摇摇头,顺着铲子丢进桶里。 不过来回转几圈,倒是也能挑拣出几样能吃的东西。 被冲上来的一条长麻绳, 算不清何年何月泡进海水里的,现今上面早就缠满海菜,海菜当中又生出成串的青口,如同葡萄, 捋下来装一盆, 足够家里三四口人吃一顿。 脚尖提到一只破瓦罐,弯腰可见团团黑墨,从中掉出黏糊糊的长脚八爪。 埋在浅沙里的海葵, 或细长或短粗,戳一下还能动,回去切碎,能做菜能烧汤。 礁石之间的水洼里有跳跳鱼在蹦跶,和梭子鱼一样香煎最妙,滩涂之上几只寄居蟹凑在一处,互相交换着身上的空螺壳,你出来,我进去,也不知是图个什么,难不成就是单纯住腻了? 钟洺招呼夫郎和小弟过来看,见有只寄居蟹挑挑拣拣,连续舍掉两个空螺壳,选了个最花哨的住进去,随后螺壳长出小细腿,蹭蹭几下跑远了。 “大哥,我想要只大海螺。”钟涵边说边比划。 “要大海螺做什么?多大的?” 钟洺问他,小哥儿答道:“我想做螺号,吹起来呜呜呜,可威风啦。” “这还不容易,等我下海时给你捞几个,随你挑。” —— 因风雨耽搁了的修水栏一事,在飓风离岸后很快提上日程。 林阿南用了三艘船,浩浩荡荡运来堆成小山的木头,以钟洺和苏乙为首,对着海娘娘像拜了拜,上了三炷香,宣告正式动工。 白水澳的不少人尚不知水栏为何物,听闻钟洺家要修一个架在海面上的房子,从此不再住船,反而搬去木屋里住,好些人觉得荒唐。 再往细里打听,得知修这么个屋子居然要五十两银,原本挑三拣四的目光里又多了酸意。 “水上人就是该住船上的,这木屋不伦不类,像什么样子,当心飓风来了给刮塌了。” “这钟洺虽成了亲,但还是和以前一样花钱大手大脚,有了银子不晓得买新船,在这些地方浪费,钟老二钟老三也不知管管,早晚挣多少败多少。 ” 围观的人群里总有那等窃窃私语,交头接耳的。 一段距离之外,站着的是钟三叔一家。 他今日带着媳妇和孩子一起来看水栏屋奠基,听说用的木头和造船的木头一样,这么看来,水上的木屋无非就是一艘不会挪动的木船罢了,却能花更少的钱,得到更宽敞的居处,想想着实划算。 但也要是他侄儿家这等有闲钱花用的才拿得出,不然肯定还是买船更重要,船能打鱼换米,水栏屋只能劈了烧柴。 钟三叔复将视线移向大儿子钟虎,看那憨憨的面相,叹息愈沉,怎么看都不是和钟洺一般心思活络的模样,估计想有大出息是难了。 他暗忖着究竟应不应该给虎子说个机灵聪慧些的姐儿或哥儿,性子互补下不是坏事,就怕虎子太憨,反倒被人家拿捏住,闹得家宅不宁,最后落的老四那样,家不是家,岂非要追悔莫及。 钟虎浑然不清楚自己老爹在眉头紧锁地愁什么,他嫌此地人多,想着往前走几步看得更清楚,路过人堆时耳朵竖起,恰巧听见几句嘴碎的混账话,眼珠子一蹬就看过去,粗声粗气道:“说哪个不伦不类?我哥家又不是没有船,修个屋咋了,花你家钱了?” 说罢又道:“村澳里也不止我大哥一家修屋,连里正家也要修嘞,你们有本事去跟里正说,咒里正的屋子被风刮!” 他突突一顿说完,害得那头好几人没脸,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同时心里犯嘀咕,里正也要修水栏,真的假的? 难不成这水栏屋还真是个好东西。 接下来的事佐证了钟虎的话,几日后林阿南带着人,转而开始在钟洺家水栏附近的水域重新量屋,不过显然里正不愿和钟洺比邻而居,中间愣是隔出好长一段水面。 钟洺看在眼里,乐得如此,他跟苏乙道:“咱们到底是白水澳第一桩生意,给钱也给的痛快,林阿南总要卖咱们两个面子,到时我和他说,让他引着别家也莫在咱们旁边择址,到时好把这地方留给二姑家,到时咱两家还做邻居。” 要说修水栏搬新家确是千好万好,唯一的遗憾就是和二姑家的船隔得远了,不能如以前似的抬腿就能去。 两家向来亲厚,这么一分开,总觉得心里缺了点什么。 “我看二姑和姑父都有这意思,只是钱上有些周转不开,那日同我提起,想等年前家里囤的干货出了手,看看价格再定,另一桩就是明年的春税,还不知会不会又添杂项。” 苏乙说话间用木梳一下下梳着刚洗好,晾到半干的头发,身后钟洺也披散着长发,被舱门外荡进来的海风吹起发梢。 今天为着水栏屋开工,他们没去乡里摆摊,难得有空,趁天黑前早早沐浴洗发,这样到晚上睡觉时也该干了。 “我替你也梳几下,通一通头皮上的经络,晚上睡得好。” 苏乙撇去几根梳齿带下来的头发,扔进旁边的水盆里,示意钟洺过来坐。 他以前头发细软枯黄,一扯就断,现在有韧劲了许多,掉的少了,颜色也变得黑亮。 钟洺任由夫郎摆弄自己的脑袋,两眼舒服地闭上。 “每年年底卖干货都是个大进项,还有夏日里捕的海蜇,往年我都没跟着族里出海,今年还是头一回能跟着分利。” 两人一边折腾头发,一边简单算了笔账,到了年底,家里的小银库该是多少能再添个二十两。 舱里的平淡却没持续很久,伴随着呜呜的螺号声越来越近,在贝壳窝里睡大觉的多多烦得团成一个球,用爪子把耳朵捂上。 苏乙动作一顿,钟洺暗暗磨牙,无奈道:“早知就不给他做这个螺号。” “大哥,嫂嫂!” 钟涵举着大海螺跑上船,神气道:“今天我和他们比螺号,我的最大,声音最响!” 说完又想架起来吹,钟洺眼疾手快,一把给他按住,“多多在睡觉,以后你只准在岸上吹,不准到船上吹。” 螺号声音可以传很远,水上人出海时各船分散常借此传信,长长短短各有含义。 那等浑厚悠长的声音闷在小小的船舱里,能把人震得耳朵疼。 “好吧,小仔听话。” 钟涵吹了一天实则已经过足了瘾,闲下来时腮帮子都酸疼,这会儿不觉得大哥扫兴,乖乖收起螺号,跑去贝壳窝旁边摸多多。 小猫伴随着他的抚摸从一个球变成一个长条,伸懒腰时胡子都在轻轻抖。 苏乙收起木梳,把飘着碎发的水倒进海中,回头时钟洺已经用布条松松系住头发,省的碍事,也能慢慢晾干。 这模样的钟洺少见,和以往把头发尽束在头顶时不同,更衬出称得上鹤立鸡群的英俊来。 苏乙掠过一眼,没有看够,一时间看了又看,说不出的情愫塞满胸膛,在钟洺未曾注意到的地方,他脸颊粉得似桃。 最后用沾了凉水的手掌拍了好几下方消。 木头就位后,只要天气好,水栏屋盖起来是很快的,六七日过去,已可窥得雏形。 既屋子盖好就能搬入,空荡荡的总不好看,钟洺和苏乙马不停蹄,往竹具店和木匠铺定做家具。 新屋里的床榻用竹,木头的太沉,若不用好木头,离水太近还易朽坏,做一张价钱低不了,相较之下竹床也不差,照样能做得结实轻巧还轻便。 他们定了一宽一窄两张竹床,上面另设架子,可以支起床帐挡蚊子,另外又要一套八仙竹桌配四张竹凳,能吃饭待客,或是钟洺教夫郎小弟认个字,也有地方铺展笔墨。 出门转向木匠铺,钟洺开口让打一个妆台、一只圆凳、一个脸盆架,妆台配圆凳放在他和苏乙的卧房,不梳妆时台面也能当桌子用,安置些日用物件,脸盆架放在堂屋一角,可供早晚洗漱。 因和庞家木匠成日打照面,他们要的更算得上大件,庞木匠主动多送他们一只带铜锁的木匣,放首饰或是放银钱都能用,单买也要几钱银子。 苏乙捧在怀里,爱不释手。 这些个东西定好,光是定钱就花了八两银,苏乙只觉得跟着钟洺好日子过多了,渐渐也觉得钱不是钱,花八两和八文一样,水似的从钱袋里流出去。 他只好在心里安慰自己,这些都是买一次能用许多年的东西。 不算贵,不算贵。 水栏屋是十月中旬开始建,到入冬月时眼看将要完工,屋顶封成那日,他们在岸上点了一把爆竹。 钟洺与林阿南结清了另外五成工钱,这批匠人将回虾蟆澳休整几日,到时再回来继续修里正家的新屋。 新屋落成,家具终于可以运回,之前哪怕做好了也不能取,毕竟没有地方搁置。 床柜桌椅挤在一起,凑满一船拉到屋下,沿岸惹得不少人翘首张望,眼底艳羡不已。 家里人手不够,钟虎和钟石头几人都来帮忙,来回搬运将其送入屋内,一一安置,全都收拾好后,一群人端着水碗在堂屋站着休息,左右看一圈,都觉水栏屋比住家船不知好了多少。 真真是宽敞透亮,窗明几净,多高大的汉子在屋下都能站直,腰杆硬了,气也顺了。 怪不得这玩意能从虾蟆澳一路传出来,或许再过个十几年、几十年,这一代没钱就留给下一代修,总有一日岸边会筑满水栏屋。 他们的儿孙总有一日能在自己家里挺起胸抬起头,不被陆上人蔑称为“曲蹄子”。 转过一日,家中设宴,庆祝迁得新居。 除去亲戚外,詹九也大老远从清浦乡提着礼赶来,共是二斤猪肉、一只鸡、森*晚*整*一只鸭、一匣四色干果。 钟洺怪他破费,上门暖房罢了,怎还带这么多的礼,詹九笑道:“些许吃食罢了,鸡鸭是我自己下乡收的,划算得很,现在天略凉些,一日吃不完也不怕坏。路过肉铺瞧着猪肉新鲜,顺手割一条,不然你们买肉多不方便,干果一人抓一把,一会儿也就吃完了。” 他语气随意,现在手头松快,钟洺对他可是有不止一重恩情,他既有买得起,别说几样吃食,拿出再多也是应该的。 安顿好几样礼,詹九和钟家亲戚打一圈招呼,他现今有正经生意,浑身上下没了那副流里流气的气质,加上穿戴板正,料子也好,本身模样说得过去,瞧着竟有几分一表人才。 因只有他是第一次来,钟洺引他四下转一圈,好全了他的念想,里外仔细看看水栏屋究竟长什么样。 70-80 第71章 琵琶鱼 立冬后, 海水明显比之前更为寒凉,尤其是下潜到三丈以下的区域,钟洺时常因为手脚冻得略微发僵, 到不了一刻钟就匆匆上返,到不那么冷的浅水层缓一缓后再回去。 上岸后活动半晌, 热度蔓延到手指尖,他揉搓着膝盖, 怀疑自己再这么不分季节的潜水, 老了说不定要害痹症, 早晚变成瘸腿阿公。 好在这样的时候不长,从冬月起,出不了正月, 立春后便会渐渐回温。 其实九越压根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冬天,这里一年里最冷的时候, 也比钟洺记忆里北地的料峭春寒还要温暖。 钟洺打算在冬日里减少下水的次数, 除非有掌柜或是谁家老爷打发人来雇他去寻足够值钱的大货,否则换来的银子还不够以后上了年纪抓药的。 现今家里挣钱的路子多,有了卖酱的生意不说,冬至前后的带鱼汛期也快到了, 现今家里住上水栏屋,原本住家船空出来,正适合跟着族里出海捕带鱼,赶在年前略发一笔小财。 想通之后, 他吹了声口哨, 弯腰捡起丢在一旁石头上的网兜,里面东西少得可怜,看着却都不一般。 其中一条是看起来就肥得流油, 和童臂一般粗的大花鳗,另一条则是长相麻麻赖赖,俗称虾蟆鱼的琵琶鱼。 这两样鱼里花鳗凶得很,一不留神能被咬掉一根手指头,琵琶鱼体格大,为防失手,钟洺用了鱼枪,都没留命,现在琵琶鱼身上一个洞,花鳗身上两个洞,咽气多时。 他得赶着新鲜时送去乡里,顺便接苏乙回来。 “大哥,我要和你一起去接嫂嫂!” 木船路过岸边,被撅屁股挖蛤蜊的钟涵看见,当即不管小桶,一边蹦一边朝他挥手。 “上来吧。” 钟洺朝他抬了抬下巴,将船靠向岸边,搭一块木板好借道,唐雀、钟豹和钟苗三个孩子也在,他想了想,把四个都带上,就当是去乡里玩了。 一大家子同气连枝,自己这个当大哥的,不仅是钟涵一个人的大哥,再加上靠这几个孩子,他们如今做蛤蜊酱和沙蟹酱再没为食材不够犯过愁,别看这两样小海鲜看似遍地都是,真挖起来想要一天凑够好几斤,绝非易事。 今天赶巧带的鱼获不多,来去应当都快,不如当回孩子王,让大家都高兴高兴。 为防二姑和三叔家找不见孩子担心,钟洺特地在码头附近停了停,见到熟人后托对方给二姑带个话。 二姑知道了,自也会跟三叔三婶说一声。 “好丑的鱼!” 几个孩子很快发现了网兜里的死鱼,钟豹俯身凑近看了一眼,皱着眉头后退喊道。 唐雀和钟涵也看得起鸡皮疙瘩,搓着胳膊既嫌弃又好奇,居然是钟苗一个姐儿胆最大,隔着渔网的网眼摸了一把鱼皮道:“阿洺哥,这是什么鱼?” 海里的鱼实在太多,见多识广的老水上人能不喘气地列出百八十种,像钟苗这个岁数的孩子不会跟船出海,一些少见的鱼便还分不清叫法。 “虾蟆鱼,城里人都叫琵琶鱼,不是吃的那个枇杷果,是弹曲用的琵琶。” 几个孩子都一脸茫然,他们没见过弹曲的琵琶,水上人只会唱曲,不会弹曲,张嘴就能来,不用任何伴奏。 钟洺给他们解释何为琵琶,又讲琵琶鱼如何用自带的灯笼在海里钓小鱼。 好些鱼出水就已经半死,不到它们栖身的海底,是窥不见真正习性的,像是鱼钓鱼的这个说法,他们都还是第一次听说。 得知眼前的大鱼居然和人一样,会用“钓竿”吸引小鱼来吃掉,包括年纪最大的唐雀在内,孩子们一概因为过分惊讶而微微张开嘴。 然后也不嫌琵琶鱼长得丑了,一窝蜂挤上前,扒拉着鱼头看“钓竿”长在哪里。 钟涵揣着小手叹气,都是一家兄弟,自己怎么就没得来一副好身板和好水性? 他也想和大哥一样去海里抓大鱼,听着就比挖蛤蜊有趣。 带着四个孩子到了清浦乡码头,钟洺让他们手牵手连成串走在自己前面,自己提着网兜断后,一路送至摊位前,见了个熟人在等苏乙打酱。 “尚管事?” 来人正是黄府二房的管事之一,尚管事尚安,自那次受雇出海之事后,对方偶尔会来钟洺这里采买鱼获,近来又爱上了吃他们家的鱼酱和贝柱酱,能就二两鱼酱喝一壶老酒。 他是个不差钱的主顾,最贵的贝柱酱一买就是好几斤,定然不只是自己吃,估计也送出去了不少。 尚安负手看来,瞧见一串孩子先是有些不解,转而注意到网兜里的鱼获后,顿时两眼放光。 “你这是又得了什么稀罕物?” 苏乙也搞不懂为何不止钟涵来了,雀哥儿几人也来了,他手脚麻利地装好尚安要的两罐鱼酱、两罐贝柱酱,示意孩子们到桌子后面待着,大街上人来人往,免得被冲撞。 那头钟洺心情不错,尚安在此,他这两条鱼必定能直接出手。 “一条花鳗,一条琵琶鱼,都是不到半个时辰前刚出水的,冬日里的鳗鱼最是肥美,煎两下能出一汪油,琵琶鱼不多见,里面的鱼肝可是上上珍品,若不是遇见尚管事您,我本是打算去乡里食肆问一圈的。” 为了不伤鱼肝,他使鱼枪时还挑了角度,亏得琵琶鱼这种鱼懒得很,基本就是在海底泥沙中趴窝,行动迟缓,换了那等游速极快的,还真不一定这么好得手。 尚安捋一把小胡子,庆幸自己赶得巧。 “去食肆做什么,这琵琶鱼肝在咱们这等小地方,上了席也没几人吃得起,那等食肆厨子不及我黄府私厨多矣,给了他们烹治,只怕暴殄天物。” 琵琶鱼轻易不得见,贵主们多嫌它容貌丑陋,不喜吃其肉,独嗜其肝。 鱼肝一来稀少,几斤的大鱼只有几两的肝,衬得起身份,二来当真是细腻醇厚,入口即化。 而多出来的肉,自然可以便宜他们这些在底下做事的人。 他当即道:“过个秤,我全要了,一会儿打发人拿银子来取。” 花鳗足有十五斤,二百文一斤,共三两银,琵琶鱼六斤八两,三百二十文一斤,共二两余一钱多。 钟洺给抹了零头,来取鱼的小厮乐得牙不见眼,这多余的钱不消说,肯定转头就进了他自己的荷包。 整五两的碎银搁在掌心,钟洺递给苏乙,后者擦布巾擦擦手,笑着接过,轻轻掂了两下后收进钱袋,里面多是铜子,哗啦作响,最上面一串是尚安单独付的四百文酱钱。 因是个整没有抹零的余地,每一样酱苏乙都多给他装了二两算是添头。 “你今日下海的收成好,上来后喝姜汤了没?” 苏乙收好钱,抬头问钟洺,同时观察他的脸色。 钟洺有些心虚地摸摸鼻子,他赶着来乡里,那里急得喝姜汤,苏乙见他移开视线不说话,心知他定是没喝,无奈道:“就怕你懒,早上便连汤带水的煮好放在灶上,你添把火滚一滚就成。” 他想到什么,从身上摸出一块姜糖来塞给汉子,这也是之前钟洺买回家,让他和小仔常吃的。 不过小孩子只乐意含化外面一层糖霜,等吃到里面的姜块就喊辣,要吐不吐,最后苦着脸咽下去,说嗓子着火,猛猛喝水,后来就再也不肯吃。 苏乙不想浪费,也怕自己东忙西忙地忘了吃,放坏了浪费东西,往往随身揣上一点。 “你吃两块这个,也是驱寒的。” 又问唐雀几个孩子吃不吃,钟涵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其余三人一人拿了一块。 结果钟涵看别人动嘴,自己也馋了,又颠颠去找苏乙,挑了一块小的走。 “这小子,鬼精鬼精,挑走的那块没多少姜,差不多全是糖。” 钟洺说完便把两块姜汤丢进自己嘴里,直接两下嚼碎,姜的辣意弥漫开来,害他眯了眯眼,好歹咽下去后,真是从嗓子眼到肚脐眼都发起热,连呼出来的气都带姜味。 “来时小仔非要跟着,我就把他们都带来了,总不能天天一睁眼就是在村澳里挖蛤蜊捉螃蟹,咱们收了摊,逛一圈买点东西再回。” 苏乙盘算一番道:“盐、糖、菜油都该买了,尤其是盐,用的是越来越快。” 虽说九越产海盐,盐价却并不比别的地方便宜多少,因都是官盐,价钱是定死的,私盐便宜,屡禁不绝,可要是铤而走险,里面吃出沙子或是口感发苦都是小事,要是被抓,还得去衙门挨板子。 “用得快说明咱们生意好,做吃食哪有不投本钱的。” 他们三两下收了摊,挑着扁担去买油盐,路过卖饧糖的摊子,给四个孩子一人要了一份,饧糖就是糖稀,可以拿两根竹棍搅来搅去,边玩边吃。 半路遇詹九一行刚赶着骡车从村里回来,板车上几个摞成两层的大笼子,里面关满鸡鸭,还有几个大竹筐,一个里面是堆到冒尖的秋梨,一个则是晒干的柚皮。 钟洺知道柚皮可以入药,估计詹九是要转手卖去医馆,果然如先前所料,只要舍得下精力淘换,转一手能赚几分利的东西多了去了。 骡车上,詹九是负责赶车的那个,两个跟班小兄弟看起来更风尘仆仆一点,两人各抱着一篮鸡蛋和鸭蛋,免得颠簸撞碎,看得出受累不轻。 见詹九停车打招呼,他们赶紧趁机跳下来蹬蹬腿甩甩胳膊,一齐问钟洺和苏乙的好。 上回去过水栏屋吃暖房宴,詹九认得这几个孩子,他抓来梨子,一人发一个。 孩子们得了大哥的首肯接过,抱着大梨开心道谢。 钟洺见詹九喜笑颜开,不禁问:“这回带去的酱卖得如何?” 前日詹九第一次从自家进了酱去卖,虾酱五斤和沙蟹酱各五斤,蛤蜊酱、螃蟹酱、鱼酱各五罐,贝柱酱太贵,想着村户里舍得吃的人少,头回便没要。 除去虾酱、沙蟹酱价廉利薄,一斤只能比着给食肆的价钱再让五文的利外,其余每样在价钱上都比现下的售价低三成。 “好得很,若不遇见我也要去摊子上同恩公和嫂嫂说,在下面走村串户,没反应过来呢就卖光了,里面虾酱、沙蟹酱卖得最快,看着都有些不够,剩下几样里尤其鱼酱,尝了的都说好。” 进了村,半斤一罐的酱也被他拆开卖,不然一下几十文,那些个村户人掏得心疼,如此下来,一两又能多挣一文钱。 他搓搓手,心里火热。 “走了一回就知道了,下次去村里是三日后,今日卖的估计还没吃完,还是下下回,七日后,劳烦恩公和嫂嫂再给我备些酱,成罐的数量不变,虾酱和沙蟹酱一样再多二斤,贝柱酱也要一罐,虽是贵,可万一呢,我瞧着有几个村的里正住着砖瓦房,说不定买得起。” 钟洺应下,快速在心里算了笔账,第一次詹九进货共拿了一两银子的酱,这次又多二钱,一个月要是能进四次货,少说也有四两银,确是好销路。 冬日里就是不下海,家里一样吃喝不愁。 第72章 【加更】 “咚咚”两声, 房门被敲响,外面传来钟涵隐约带着哭腔的声音,“大哥, 嫂嫂,我怕黑, 我要和你们一起睡。” 屋内。 竹床上隆起的薄被覆住二人的身形,有谁动作被迫顿住, 无奈地叹口气。 手指滑过夫郎的肩头, 将其被片刻前被扯落的衣衫拽回原处, 钟洺俯身啄了一下苏乙的唇。 幸好还不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情形,他们刚躺下没多久,钟洺平息住满身躁意, 片刻后掀开被子下床。 “你先睡,我去哄哄他。” 苏乙裹着薄被眨眨眼, “要么我再去陪他睡一晚……” 钟洺果断否决, “不行,那样的话永远分不了床,他年纪也不小了,纵然是个哥儿, 也没有小叔子总和嫂子赖一张床的道。” 钟洺扯过搭在旁边的上衣和裤子囫囵套好,匆匆一把拉开门,钟涵小小一只,赤脚立在门口, 满脸薄薄的晶亮泪痕。 “呜, 大哥……” 他张开手扑到钟洺怀里,钟洺把他接住,摸摸他的脑袋瓜, “做噩梦了?” 钟涵缓缓摇头,“没有,睡不着,一闭眼就觉得屋里好黑。” 他不好意思说自己总觉得床底有东西会钻出来。 钟洺转身将房门半掩,牵起小弟的手,示意他领自己回小房间,“你嫂嫂睡了,大哥陪你。” 钟涵有些愧疚地低下头,他也知道不能总是打扰哥哥嫂嫂睡觉,可是除了最初搬了新家,新鲜兴奋的几日外,习惯了同睡在狭小船舱的半大孩子,总是难以适应骤然开始的独居夜晚。 钟洺没怪他,还没过五岁生辰的孩子,晚上怕黑是正常的,只是借此养成自己睡一个房间的习惯也是必要的。 他把小弟重新安顿在床上,出去取一盏船上用的风灯挂在墙上,如同在石屋躲飓风的那夜,这样灯火可以燃许久不灭,也不怕多多乱跑撞到油灯走水。 “以后晚上给你留灯,屋里有亮光你就不害怕了。” 前几夜他曾经想过给小弟留灯,又觉只是不适应,再过几日就好了,现在看来暂时是好不了了,不如别心疼多费的那几支蜡烛。 钟涵躺在床上,看着昏黄灯光下大哥忙碌一圈,最后在自己床边坐定。 “除了怕黑,还怕什么?屋子就这么大,堂屋供着海娘娘,我和你嫂嫂就在对面,还有多多给咱们站岗,什么妖魔鬼怪都进不来。” 钟涵听他这么说,心里略安定了些,继而支支吾吾,最后憋出一句,说害怕床底。 “大哥,能不能把衣箱拖过来,放在床底下?” 如果床底有东西,不是空的,他或许就不怕了。 钟洺二话不说,按照他讲得做,两口衣箱横着填入床底,钟涵趴在床边伸手还能摸到箱子上的锁头。 折腾一番,钟洺也忍不住打个哈欠,之后隔着被子拍了小弟半晌,总算把这个小娃娃哄到睡着。 他没急着走,又等大约一刻钟,见小弟彻底睡熟,方才轻轻起身,放下另外半片床帐,踮脚离开。 回到有夫郎在的被窝,苏乙也已沉沉入睡,白天都不清闲,晚上若是不做点什么,脑袋沾了枕头实在撑不住多久。 钟洺没有什么遗憾的情绪,他不是那等急色鬼,不在乎多一次少一次,只是夫郎太可口,每每送到眼前就忍不住多尝几回。 全家睡了个好觉,这夜过后,钟涵的小房间每每入睡留灯,总算治好了他怕黑的毛病,再没闹过要和哥嫂同睡。 减去这份顾虑后,夫夫俩好生过了几天没节制的日子,便到了钟洺要随族里出海捕带鱼的时候。 捕带鱼一事,说成“钓”带鱼更恰当,只是用的并非传统的普通鱼竿,而是能沉入深水区的延绳钓钩。 六叔公拿着钥匙打开公中石屋的大门,汉子们结伴而入,从屋内拖出盘在一起,有日子没启用过的钓具,趁着天气好,在石屋前的空地上铺开检查。 延绳钓用的钓具主体乃是长达数十丈的长麻绳,称作干绳,干绳上每隔一段距离,系一节向下垂落,固定鱼钩的支绳。 干绳两头再连一段浮绳,浮绳上端与竹筒制成的浮标相扣,筒插小旗,以此标记钓具所在的位置。 用延绳钓捕捞带鱼时,长长的干绳下沉入海底,两艘船各执浮标一端,隔开一段距离后方可令其入水。 干绳连接的足足百来个鱼钩,就此在海底一字排开,好似一堵无形的墙,带鱼群路过时为饵料所吸引,咬钩后便难以甩脱。 每收一次绳可得带鱼百条,冬日里忙上一月,光一个白水澳就有上万鲜鱼入舱。 同样的钓具,也可以捕冬鳗鱼,全看用什么钩,什么饵。 检查钓具,看的就是麻绳有没有破损断裂,鱼钩有没有缺失少件,毕竟每少一个钩,就可能因此少捕一条鱼,少赚一份银。 十几个汉子或蹲或坐,把五根大长绳来回查一遍,直盯得眼睛发直,肩背发僵,少了的鱼钩加起来有几十个,还有不少支绳有损,剪断后挨个换上新的。 处完钓具,一整天过去,这还仅仅是带鱼汛的筹备之一。 次日开始,数船齐发,撒网专捕九肚鱼,好用作第一批钓带鱼的饵。 不过九肚鱼并不是带鱼最喜欢的食物,待有带鱼上钩,届时会斩带鱼肉做饵,原因无他,实在是因为带鱼这种鱼并不讲什么情分,最爱吃的就是自己同类,甚至会在出水的过程中攀咬同类的尾巴,死到临头也要做条“饱死鱼”。 几大网数百斤的九肚鱼入网,由汉子们拖回家,家里的老爹老娘也好,媳妇夫郎也罢,全都一人一把小刀,把鱼肉切段倒入桶中。 钓带鱼时船行得远,当日回不来白水澳,往往都是挑着天气晴好的时日里出发,一出去少说两三日,多说四五日,就近停靠海岛,夜宿船上。 和二姑两家人凑一起,简单吃顿晚食垫肚子,切完各自分到的几十斤九肚鱼,苏乙到家后第一件事就是从箱子里翻出包袱布,好给钟洺收拾未来几日出海的行李。 现下家里的渔船空下来不住人,上面的东西差不多都搬空了,这次搬回去一只陶灶烧水热饭,再添一卷席子一条被子当铺盖,之外再加一身换洗衣裳、一套洗漱用具 ,能当零嘴的各色干货包上些,以及到哪里都缺不了的小罐虾酱。 “还有这个罐子里面是泡菜,出海吃不上青菜,捡两根泡菜也算清口,省的嘴上长疮,鸡蛋也给你装五个,每天至少煮一个吃,顶饱的。” 钟洺接过装鸡蛋的小竹篮放到一旁,“不用那么担心,只是几日工夫,且不是还有族里的几个嫂嫂跟着料船去做饭。” 料船的叫法是为和捕鱼的船区别,海上航行几日,甭管捕到什么鱼获,出了水都不再新鲜,需要尽快抹盐腌制。 所以往往是汉子们在前捕鱼,后面再跟好几个媳妇或是夫郎随行于料船上腌鱼,饭点还能操持饭食。 因为一旦出海就是好几日,从早到晚忙不停,所以跟出去的家眷要么是没生养过,不用照顾孩子的,要么是孩子岁数足够大,可以大的拉扯小的,哪怕双亲都不在家也无妨。 苏乙闻言抿了抿唇,心头有些沉闷。 其实原本这次他是想跟着去的,但他们家虽没有孩子,却有幼弟,也缺不得人。 加上这次族中人去得多,选几个合乎条件的媳妇夫郎不是难事,就没添上他的名字。 水上人一旦出海,便是与风险随行,一想到明日天不亮钟洺就要出发,苏乙目露不舍。 钟涵也嘟着嘴巴,一会儿戳戳包袱皮,一会儿戳戳铺盖卷。 “大哥,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跟着你出海?” 钟洺轻抚他的后脑勺,“等你长到和嫂嫂这么高就可以了。” 钟涵遂跑来,拉着苏乙的手要和他比个头。 “我倒是想出一个法子,小仔你过来,靠着门框站。” 钟洺灵光一闪,拿了一把小刀在手,待小弟站直,他比着头顶处在门框上画一条短杠,又让苏乙过来,在更高处同样画一条长杠。 “你看,这条是你,这条是嫂嫂,以后你半年量一次个头,看看什么时候能追上。” 钟涵仰头看着二者之间的距离,愈发苦闷,“还有好久,我想明天就长大。” 转念又想,幸好是长到和嫂嫂一样高,要是需要长到和大哥一样高,那才真是没盼头。 小孩子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钟洺和苏乙就见小豆丁一会儿不高兴,一会儿又好像想开了,摇头晃脑地扬起唇角。 比完身高后眨眼的光景,便跑去房间里找出上次买回来的布老虎和泥娃娃玩。 他俩相视一笑,钟洺正待说什么,屋外传来钟虎喊哥的声音。 他几步跨出去,站在门前走廊朝下看,“虎子,这天都黑了,可是有什么事?” 钟虎一五一十道:“刚刚二堂伯来我家说,他儿媳妇晚上切饵时切到了指头,切得怪深,一时半会儿好不了,这样实在出不得海了,族里再挑不出人,我爹去问了六叔公,商量一圈,多半只能换嫂夫郎去,所以打发我来问问,嫂夫郎方不方便跟船跑一趟。” 第73章 结伴出海 钟虎走后没多久, 家里的包袱又要多收拾一个,苏乙跟随出海,没人照顾钟涵, 只能把他送去唐家船上住。 以前两家船挨着船,缺什么东西能直接过来拿, 现在隔得远了,总得为此考虑周全, 至少衣裳要多带两件, 省的不小心弄脏了没得换。 “多多也跟着你过去, 明早让你大哥搬着它的贝壳床还有吃饭喝水的碗。” 苏乙抬手拍了拍额头,总怕自己忘了什么,他转头见钟涵还抱着泥娃娃和布老虎, 遂问道:“玩具要不要带?你选自己喜欢的放进来。” 钟涵闷声不说话,抱着玩具原地蹲下, 手指在水栏屋的地板上抠来抠去。 他想不通事情怎么变得这么快, 本是大哥出海,自己和嫂嫂守家,结果转眼之间就变成哥哥嫂嫂都要走,自己扛着包袱卷去跟二姑住。 “这是闹脾气呢。” 钟洺凑到苏乙面前低声道:“从小就这样, 真闹脾气时不哭也不闹,只是不说话,像只河豚似的气鼓鼓。” 苏乙无言地看他一眼,哪有说自己弟弟像河豚的, 那种鱼浑身长刺还有毒。 钟洺轻轻挑眉, 示意苏乙继续做事,上前学着小弟的姿势蹲到地上,“不愿意去二姑家?” 钟涵摇摇头, 他明白自己不是不喜欢二姑家,只是比起二姑家的船更喜欢自己的家。 同时他也知道这是非去不可,更改不了的事,只得抠了半天地板,揉揉酸涩的眼睛,一头撞进大哥怀里,语调瓮声瓮气。 “那大哥你和嫂嫂要早点回来,回来的时候给我带好看的贝壳和海星,我要挂在房间里的墙上。” “你房间墙上都好几串了,还挂。” 钟洺捏捏他脸蛋,接收到小弟带着怨气的目光后飞快改口,“给你带给你带,墙上空着也是空着,多挂些好看。” 钟涵闻言皱皱鼻子,从鼻孔里往外喷一口气表达不满,他脸颊肉还被钟洺捏着,这副模样惹得钟洺直乐。 钟涵更生气,一下站起来跑去找苏乙告状,“大哥总是欺负人,大哥坏!” 苏乙把刚刚兄弟俩的对话听在耳中,早已悄悄笑过,这会儿故意板着脸,配合钟涵道:“对,咱们不他。” 说罢又无奈地朝钟洺使个眼色,意思是让他见好就收。 晚上收拾停当回了屋,只留一盏蜡烛在台面上,苏乙躬身入床帐,弯腰铺床,同钟洺道:“你说你总是逗小仔,逗生气了还要哄,何必给自己找麻烦。” 他扯过叠好的被子,抖开展平,话赶话道:“当大哥都是这性子,等当了爹,怕是也要天天惹娃娃哭。” 话音落下,身后多了一个人,温热的手伸向前,交叠按住他的小腹,苏乙不得不松开被子直起身,他有些后悔嘴太快,几乎能猜到汉子要说什么。 “我日日盼着当爹,夫郎什么时候能让我如愿?” 苏乙偏过头,小一圈的手掌挨上钟洺的手背,轻轻往下推,小声道:“明天要起大早。” 他怕钟洺又被勾起兴致,但凡来一回,这人多半还能精神抖擞,自己只有头昏脑涨,腰酸背痛的份。 能劝住还是劝住。 “我不做什么,就是想抱抱你。”钟洺安静地抱了小哥儿一会儿,缓缓松开,搬了家后他可很是卖力,却不知家里的小小仔什么时候才能住进苏乙的肚子里。 早晚都好,只要愿意来,他定会铆足了劲头当个好爹爹。 —— 寅时过半,岸边唯一一座水栏屋里亮起了灯。 因时间紧,来不及慢吞吞地煮粥喝,钟洺烧开水后抓捆米粉进去,捞出来后盖上自家做的贝柱酱拌一拌就能吃。 睡眼惺忪的苏乙捧凉水洗脸,清醒后边挽头发边到小屋里叫醒钟涵。 出来时身边多了个顶着鸟窝头,连打好几个哈欠的娃娃,苏乙领小哥儿去洗脸,趁刷牙时给他梳好头发。 实在起得太早,三人胃口都一般,平常一锅粉不够吃,今天刚刚好。 填满肚子,提上包袱,钟洺先下去撑船,苏乙带着小仔给家里大门上锁。 片刻后,他们的船头挨上二姑家的船头,钟春霞也赶早起了,接过人和猫,让小两口只管放心。 “你们俩都是头回去钓带鱼,凡事多看看别人怎么干的,跟着学上半日也就会了。” 钟洺以前不去是因为不务正业,苏乙则是没机会,两人齐齐点头如小鸡啄米,钟春霞对着钟洺打趣道:“你今日倒是乖觉,出海能带夫郎,怕是心里正美着,记得照顾好阿乙,海上风餐露宿的,生了病可不好受。” 苏乙不好意思说自己或许是心里更美的那一个,是人都有私心,他也有,小仔不愿和大哥分开,他也不愿和相公分开。 这些话若是说出口当真要羞死人,他藏在心里暗自雀跃,同时清楚自己能有这机会,全靠二姑能帮忙照顾小仔。 几句谢反让钟春霞怪他见外,见时辰快到,妇人催他们撑船去和族里汇合。 “早去早回,一路平安!” 钟涵抱着自己的小包袱送走哥嫂,回了船舱后啪嗒掉了几滴眼泪,晚些时候因为太困,往席子上一倒又睡着了。 钟春霞任由他睡,家里汉子都出海了,乡里摊子上的鲜货生意不得不暂停,她半掩了船舱门,同样回来和衣躺下补个觉。 “站在船头的那个是四堂婶,穿靛蓝衫子的是六堂嫂,和你同是哥儿的是存富堂弟家的夫郎,今年年初过门,比你我结亲早,但年岁比你小。” 说完这三个,后面另有两个,这次各家总共派了六人负责料船事务,四个妇人两个夫郎。 远远见到族中船,钟洺这个当相公的称职,偷偷给夫郎“开小灶”,这几门亲戚日常走动不多,对苏乙来说也就是成亲那日敬过酒,钟洺怕他认不出人。 苏乙对他们确实只有浅浅的印象,钟家是个人丁兴旺的大族,别看都是堂亲表亲,实际就和老话说的一样,有些亲戚“一表三千里”,路上撞见都认不出。 当然眼前几位关系没那么远,毕竟都是一个村澳里的,只是比起钟守财与白雁夫妻俩那样的堂亲关系更远些,排行更是混乱,听得他云里雾里。 钟洺感叹自己也搞不懂,之所以这么叫,也都是二姑三叔他们教的,他照葫芦画瓢。 “忘了叫什么也不怕,反正只一个比你小,其余的喊嫂子准没错。” 苏乙细细听完记住,心下稍定,和钟洺就此分开,几步跨上料船,挨个问了好,船上几人看着都颇好相与,言笑晏晏,一口一个“乙哥儿”喊得亲切。 苏乙不深想这几人过去心里怎么看自己,他无疑算得上命好,相公说是村澳里最有出息的汉子也不为过,而今出了家门,谁也不会给他们一家人脸色看。 对于不那么熟稔的亲戚,把手头琐事做好,互相不添乱足矣,人行海上都辛苦,愿意出来的至少都不是爱躲懒偷闲的。 当然,要是能遇上和白雁嫂子那样聊得来的更好。 钟洺送走夫郎,朝料船张望片刻森*晚*整*,方才收回视线。 不多时,未褪的夜色中传来几声长短不一的螺号,十几艘渔船分散开来,彼此相隔不远,紧跟着钟家六叔公所在的头船,朝着同一个方向驶往远方海面。 天边渐泛起鱼肚白时,船队到了合适下钩的海域,鱼饵已经在来时路上提前挂好,钟洺和二姑父所在的船搭档,各自扯起浮标放长绳沉水。 带鱼有自己取食的时辰,太早太晚都不行,六叔公是钟家一族的定海神针,有他在凡事错不了。 延绳钓下水后每过一个时辰起一次绳,等待的时间里各船也不闲着,来都来了,换个方向撒个小网多少会有些收获。 当下水中不是渔网就是鱼钩,加上天寒,钟洺也没了下水的心思,撒了一张手抛网等着收,天彻底亮起来后,又和钟虎、钟石头凑在一艘船上,举起钓竿钓鱿鱼打发时间。 钓鱿鱼又叫“抽鱿鱼”,用木头雕刻的假虾子当饵,时不时抽一下杆子让木饵摆动,看起来更像活虾,以此吸引鱿鱼捕食,一旦鱼线被拉直,就说明有鱿鱼上钩,行情好时,靠着船边坐一刻钟,桶里就能有十几条。 钟洺钓了一会儿,找到了手感,很是想带着夫郎一起玩,只是他朝料船眺望一眼,见船上人影来去,全都在忙,甚至没能和苏乙对上半个眼神,遂无奈作罢。 抽了二十条鱿鱼上来,钟洺收了渔网,里面有两只兰花蟹,十几条乱七八糟的大鱼小鱼,可见只要不潜水下海,全靠看天吃饭,凭撒网打鱼赚钱有多难。 他把小杂鱼分出来,到时腌上可以带回家做鱼酱,两只兰花蟹单独放,之后在带鱼钩出水前一直重复着撒网和抽鱿鱼这两件事,收获颇丰。 到了该起绳时,螺号声再次响起,两边的船各自收起浮标,缓缓靠近,顺着两头慢慢将长绳牵拽上岸。 带鱼生得细长,身扁头尖,鱼如其名,像一条宽薄的衣带,浑身光滑无鳞,表皮银亮如镜面。 它们刚出水时波光粼粼,可以和镜子一般照出人影,瑰丽不似凡间物,与躺在鱼摊上时的那副伤痕累累,黯淡无光的模样截然不同。 钓带鱼无异是冬日的海上一景,随着鱼钩被挨个收起,整片海上处处闪烁着抖动的银光,像冷霜,像白刃。 苏乙和同船的滨哥儿都是头一次瞧见这等壮观场景,一时停下手中活计看入了迷。 第74章 海岛野炊 看风景的闲暇时光很快结束, 第一批带鱼上岸,留一半切作饵料,剩下一半送上料船。 苏乙和滨哥儿不比其他几个嫂子熟练, 慢慢跟着学,逐渐上手后动作也快起来。 在带鱼外皮抹上粗盐粒, 一层层盘在竹筐之中,一批刚收拾好, 下一批又送了来。 到了中午, 日头炽烈, 打鱼仍不能停,这顿饭一切从简,能糊弄肚子就成。 料船上的人遂暂停了腌鱼一事, 空出手蒸一批粝米糕,往每艘船上送一些, 大家就着冷水嚼糕下肚, 有那嫌没滋没味的,嚼几个鱼干就罢。 一个时辰一批鱼,从辰时起到酉时终,共是六批, 几千条带鱼把料船占满,若是从侧面看船舷,能看出船的吃水都变深。 临近天黑,船队在名为狗牙岛的小岛上停靠, 周遭海域风平浪静, 晴天的夜空满是星子,像是洒了一把芝麻粒。 汉子们抛下船锚,先行下船到料船上卸货, 把满当当的鱼筐分散到各个船上去,然后搬下船上的泥炉陶罐,在岛上寻处空地摆成一堆,方便接下来的扎营做饭。 钟洺和几个兄弟在岛上寻到两块大石板,合力抬过来,浇海水洗干净,两侧用石头垫起,下面生火,用这个法子可以直接做石板烤海鲜。 今天捕带鱼的间隙里人人都得了好些别的鱼获,想吃什么就自己拿去石板上烤,最是省事。 半路上钟洺还看见几丛食茱萸,果断揪了几把叶子走,这东西是一味好调料,烤鱿鱼的时候用得上。 回来时见苏乙在用大盆淘米,泛白的淘米水也不浪费,最后一水几乎没有什么杂质的留下,倒回锅里一起煮粥。 小哥儿隐约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戳自己后背,他打个激灵,拧身看去,见钟洺手里捧了一把草,味道辛香。 “吓我一跳,我还当是什么。” 他弹两下手上的水,含笑道:“是茱萸叶?岛上还有这个?” “岛上没有人全是杂树杂草,想找什么估计都有,也就是最近几日没下雨,不然还能采菌子。” 他抖两下食茱萸,“我钓了好多鱿鱼,一会儿烤给你吃。” 满打满算,两人一整天没说上话,钟洺忙里偷闲,在夫郎面前蹲下来。 “今日累不累?我什么时候往料船上看,你们都在忙得团团转,本还想带你抽鱿鱼试试的。” 他道:“我看料船上的人手还是太少了,下回该派两艘才是。” “我们就是腌一腌鱼罢了,不像你们还要费力气,干习惯就好了,一点不累。” 苏乙垂眸看到钟洺的手,一日过去上门多了几道红通通的勒痕和新鲜的细小伤口,他心疼地摸了摸,小声道:“晚上回船给你擦药。” 钟洺趁势反握住夫郎的手揉了揉,一天下来他的手变糙了,苏乙的手也差不多,被盐水泡得指头肚都起皱。 他眉头蹙起,以前没有夫郎很多事想不到,现下突然忆起乡里铺子有卖可以搽脸搽手的油膏,好似底子是猪油熬的,细腻雪白,乡里人几乎家家都有,看样子是该买起来用上。 两人拉拉扯扯说了两句悄悄话,奈何大庭广众之下总不好太腻歪,于是没多久就再次分开,各自忙碌。 晚食不消说,肯定是要吃带鱼。 带鱼饵主要用鱼肚子上的肉,切成细段挂上鱼钩,鱼头和鱼尾都不要,故而一天下来剩了许多。 可不要以为这两样上面没有肉,实则鱼肉被切下来时还连着一大块肚边肉,鱼尾也是不短的一截。 好不容易打上来的带鱼是要卖钱的,大家都不舍得吃,吃切饵剩下来的头尾就已很满足。 新鲜带鱼只需上锅清蒸,四个妇人和两个夫郎守着一圈锅灶,在上面架起笼屉,将带鱼挨个放入,其上略淋一圈酱油,到时间后,掀开笼屉盖时但见白雾腾起。 一阵海风吹过,雾气散去,里面成盘的鱼肉散发出独一无二的鲜味。 “滋啦”一声,钟洺把几条大鱿鱼和十几只螃蟹放到烧烫的石板上,之后在上方撒下一把茱萸叶,鱿鱼内里的汁水缓缓溢出,肉开始向内卷曲。 过了半晌,见火候差不多了,他用赶海的夹子给鱿鱼翻面,两面借烤熟后用刀将鱿鱼切碎,装进海岛上找来的干净贝壳,端到船上去等苏乙一起吃。 从开始到结束大约半个时辰,三十几号人的晚食总算备好,粝米粥和蒸带鱼先后出锅。 一人一碗粝米粥,一份蒸带鱼,这是人人都有的吃食,其中米从公中出。 年年缴完春税,族中各家也要给族里缴米,这部分米会用作像今日这样族里出海打渔时的吃用,也会被分给族里没了双亲的孤儿娃娃,或是没了孩子的孤寡老人。 当初六叔公本也要分给钟洺和钟涵两兄弟,但二姑和三叔、四叔家都表了态,直言有他们在不会饿着大哥的孩子,因此替公中省下了口粮。 岛上没什么能坐的地方,石头滩上都是水,坐下湿屁股,大多数人还是回船上吃饭。 苏乙忙完做饭的事,刷好锅,灭了灶,和其余几人打个招呼准备离开。 他把自己和钟洺的两份粥都倒进同一个瓦罐中,罐子口刚好还能卡住一个大碗,里面是两份蒸好的带鱼。 隔着防烫的布巾,他双手抱着瓦罐往船上走,半路遇上钟洺,后者端走上面的碗,苏乙便不再需要小心翼翼,直接提着瓦罐上的把手就好。 石板那边还有不少人在制吃食,各色香气交杂在一起,勾得人口水直冒,忙了一天,各个饿得前心贴后背,两人不约而同地加快了走路的速度。 早一会儿上船,就能早一会儿吃饭。 上到船上,苏乙一眼注意到贝壳里的鱿鱼肉和螃蟹,眼前一亮。 “怎么拿回来这么多,不用给姑父和三叔他们分一分?” 钟洺放下装带鱼的碗,他回来得早,所以已经布好了筷,坐下就能开饭。 “鱿鱼咱们几家都钓了好多,不用分,螃蟹我已分过了,咱们留四只,一人两只就够吃。” 四只都是兰花蟹,个头不小,确是够吃了。 两人盘腿在矮桌旁落座,先灌几口米汤下肚垫个底缓口气,再举起筷子去挟带鱼肉。 鱼眼睛下方的一片形似月牙的肉最是美味不过,今天鱼够多,钟洺和苏乙一人吃一块,只觉特别入味。 “有时候觉得当水上人就这一点好,任它什么海货,最新鲜的一口都是被咱们尝了,那些个离海千里的贵人再有钱,不也只能吃咸鱼干。” 苏乙听得直点头,抿着筷子尖若有所思道:“咱们能吃刚出水的鲜鱼,哪怕海参鲍鱼,只要不图卖钱,咬咬牙亦舍得吃,总归都是天生地养,得来是不花钱的。” 除此之外,缸里有米粮,嘴馋了还能去乡里买鸡蛋、猪肉和鸡鸭…… 不说还好,一说他简直觉得恍惚,自己如今过的是什么神仙日子? “正是这个。” 钟洺觉得自家夫郎说得半点不错,若不是自己执着于脱贱籍上岸一事,眼下的日子当真是足够好了。 但有些事上他可以知足,有些事上却做不到。 吃完今年最鲜的一盘带鱼,接着叨一块鱿鱼入口,肉厚弹牙,咬下爆汁,齿间除了鲜美,还有来自食茱萸的微辣与独特的清香,怎一个“爽”字了得 。 两样吃完才轮得到拆螃蟹,天略冷些后的螃蟹比秋季更肥,三两下拆出白花花的蟹肉,鲜到极致后生出甜味,口感扎实,再吃多少也不腻。 把一桌饭菜以风卷残云地速度吃净,两人一时都有些懒得动,早上起太早,到这时吃饱后困倦袭来,一个接一个地打哈欠。 苏乙揉揉眼角挤出的泪花,他抬手抹两下,牵扯出眼尾的红晕,和孕痣连成一片。 钟洺看得心头发痒,一想到出海时夜宿海上也能和夫郎同寝,心情好到用口哨吹小调。 至入夜时分,人人吃饱喝足,却并非可以就此躺下睡大觉,在那之前还有事要做。 用了一日的延绳钓钩少不得检查一遍,同时还需准备好第二天早上要用的饵料。 一排船上灯火接连亮起,挂在船尾一侧,汉子们在海岛的岸上铺开长绳检查,苏乙他们也加入其中,帮着提灯递钩。 一直忙到亥时才能歇下,今晚轮不到钟洺守夜,他抱着夫郎,久违地在自家船上睡了个好觉。 —— 一晃眼就到了出海第三日,钟洺活动了一下发酸的肩头,大力往船上拖拽长绳。 人要是一直做同样的枯燥事,做久了也就慢慢寻不到乐子,比起头一日的干劲十足,而今放眼望一圈,大多数人都是倦色满脸。 起码在等起绳的间隙里,钟洺连鱿鱼都不想钓了,要不是和料船隔得太远,他宁愿去帮夫郎腌咸鱼。 这一批百来个鱼钩每五六个里就要空一个,上面的鱼肉都没了,不知道是入水的时候被水流冲掉了,还是海里的鱼被连捕了两日也学聪明了,习得了吃饵不上钩的办法。 把带鱼从鱼钩上拆下来丢上船板,钟洺眯着眼抬头看了看天,海风变得比早晨大了一些,不过看空中的云彩,并没有下雨的征兆。 他觉得有些渴,想着等绳子拽到头就去舱里倒碗水喝,东想西想之际,余光突然瞥见海底窜过一道巨大的黑影。 刹那间,属于水上人的本能令他浑身汗毛倒竖,遍体生凉。 眨眼的工夫,水下黑影已略过钟洺和唐大强的船,直直朝前掠去,而前方不远处正是钟三叔和钟四叔两家的船。 钟虎和钟石头不知危险临近,正分别在船边往上拽绳,其中钟石头还因为在跟钟虎说话,一只脚踩在船边上,上本身几乎倾出船舷。 钟洺瞳孔一缩,当即大喝道:“石头,往后退!” 然而人的反应速度终不及鱼的速度,几乎是同一时间,水中的黑影跃出水面,一口叼住钟石头的小腿,将人猛地拖入海中。 那赫然是一条腰身粗壮,足有丈长,据说可把人咬死后分而食之的狗头鳗。 第75章 宰杀巨鳗 在场所有人里, 钟洺第一个反应过来,高声喊道:“远离船边,都抄家伙, 找长的东西,船桨, 木棍,竹竿, 越长越好!在水面上对着鱼打, 狠狠往下捅!” 其实鳗鱼再凶, 除非一口咬到人的要害,不然短时间内绝无法夺人性命,怕的是人因为受伤沉在海底上不来, 最后生生憋死。 唯一的办法就是以外力攻击巨鳗,让它吃痛暂时放过猎物, 好给钟石头挣到一线生机。 钟三叔也跟着一哆嗦, 被震惊和害怕的情绪堵住的脑子顿时清醒,“找铁耙,菜刀,什么东西都好, 往水里扔,要是石头能抓住,至少手里有家伙!” 他们这些汉子出海半辈子,不是第一回遇见狗头鳗, 多少有些应对经验。 这种鳗鱼长到个头足够大时, 平常的小鱼小虾已经满足不了它们的胃口,时常会被渔民下饵引来的鱼群所吸引,游到渔船附近, 偏又性情凶悍,十分嗜血,一时不慎就会暴起伤人。 在海上行走,一是鲨鱼,二是巨鳗,都是能夺人性命的狠物。 数人当即发了疯似的用船桨往下捅,同时和钟四叔一起大喊钟石头的名字。 狗头鳗拖着人下潜得不深,加之身长,几乎堪比一艘木船,用船桨和竹竿还真能接触到滑腻的鱼身,当下几艘船之间水流激烈,从那水花的大小和范围,钟洺再次震惊于这条鳗鱼的巨大。 “是石头!石头还活着!” 钟虎突然惊喜大喊,众人循声望去,见先是一双手,紧接着脑袋在水面上冒出,沉浮不定。 “把竹竿递过去,让他抓住!” 钟四叔红着眼睛大喊:“石头,快!快上来!” 可钟石头并没有如人所愿抓住竹竿,他只在海面上冒了几下头就不见了踪影,不知是不是伤重脱力。 钟三叔狠狠跺脚,忽而茅塞顿开,嘶吼道:“撒网,往水里撒网!把石头捞上来!” 渔船用的渔网足够大和结实,一网百来斤的鱼不再话下,捞个大活人又有何难。 顿时几人开始手忙脚乱地扯渔网往水里撒,而钟洺眼看海底的巨鳗在几艘船底打了个转,显然没有放弃在此捕猎。 所有人把心提在嗓子眼,生怕在捞到人之前,巨鳗杀个回马枪。 “狗头鳗过来了!都往后退!” 不知谁喊了一嗓子,离得近的船上所人当即手持船桨和各种杂七杂八能充作武器的工具,屏息以待,皆不知这条大鱼下一个目标是哪艘船,哪个人。 “哗啦!” 只见水中的狗头鳗一个摆尾,布满密密麻麻的斑点花纹,看得让人直起鸡皮疙瘩的鳗鱼头再次出水,朝着钟洺所在的方向张开大嘴。 周遭惊呼四起,说时迟那时快,钟洺当机立断,咬牙把木船桨直直捅进鱼嘴! 成功后就连钟洺自己都愣了一下,没想到自己可以捅得那么准,或许是因为常在海底追打大鱼,导致面对堪比船长的狗头鳗时,钟洺要比其他人冷静得多。 这要是条鲨鱼,足够一口咬碎船桨,可鳗鱼的牙口终究不及鲨鱼,船桨脱手,木头卡在鳗鱼嘴里吐也吐不出,而且因为足够长,必定已经伤到了它的脏腑。 狗头鳗就此被牵制住,下一刻喊声传来:“网沉了,有东西进来了,快起网!” 钟三叔船上撒下的网成功网住了东西,他和钟虎还有另一个族里的小子扯着渔网往上拽,因在船上,暂时看不到出水的渔网里有什么。 反而是对面船上的钟四叔看到网里的儿子,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弯跪倒在船板之上。 再说另一头,被船桨捅了个正着的鳗鱼剧烈摆尾,海水高高溅起,扑了钟洺满面,随即飞速消失在海面。 钟洺却不肯放过它,钟石头生死未卜,不解决这条尝过人血的巨鳗,他晚上睡觉都不踏实,当下手持鱼枪,紧跟着翻身入水。 来到水面之下,眼前的景象比在船上看到的要清晰许多,狗头鳗痛苦地抖动身躯,不住下沉,等到它一路沉到海床上时,钟洺手持鱼枪,换上最大的铁箭头,对准它的尾巴射出一箭。 之所以射尾巴,是因为这条鳗鱼太过粗壮,若是射身子,怕是铁箭都不够长。 凭这一箭,狗头鳗的半边身子被钉死在原地,动弹不得,因听闻即使斩掉鳗鱼头,鳗鱼依然能活,可以仅靠鱼头跃起咬人喉咙,钟洺没有贸然上前,而是在海底转了一圈,成功找到了一块大小合适的石头。 他抱着石头接近侧躺在沙地上的巨鳗,举起双手,对着那丑陋的鱼头用力砸下。 等到鱼头几乎被砸烂成一团血肉烂泥,钟洺这才丢掉石头,用脚踹了下鳗鱼,确定它是真的死透了,方俯下身抽出它身体里卡的船桨,抽走钉住尾巴的箭头,两手环抱住没了脑袋的巨大鱼身往上拽,结果被压手的重量狠狠惊了一下。 需知东西在海水中比在陆地上更轻,以他的力气扛起百来斤的东西轻轻松松,居然有点拽不动一条狗头鳗。 转念一想,上次他逮的小花鳗一条都有十五斤,这只狗头鳗怕是能顶那个几十条,难不成有二百斤往上? 钟洺没办法,只好抽出腰间匕首,费了半天劲把狗头鳗从中间割成两半,因为匕首太小,他割得坑坑洼洼,然后先提起当中一半,游去海面。 “是阿洺上来了!” 唐大强是第一个发现钟洺下水的人,如今看见他安然出水,差点也险些站不稳。 “你小子往海里跳什么,不要命了!” 唐大强气得也想拿船桨拍他,“快上来!石头命大,只是小腿被咬烂了,要赶紧送回去看郎中!” 钟石头挥了挥手示意自己听见了,接着大声喊道:“撒张网下来,我抱不动!” “什么?” 唐大强第一下没听清,还是钟守财在另一艘船上又问一句,“阿洺,你说什么,撒网?” “对,撒网,我把那条狗头鳗杀了,身子带上来了!” 没过多久,一网分两次打捞起肥硕的鳗鱼尸身,结束后钟洺没回自己的船,而是游到钟三叔的船边爬了上去。 船板之上,钟石头已经醒了,他刚刚昏迷不是因为伤势,而是因为呛水,现今看着仍然虚弱,一条腿的膝盖以下血肉模糊。 钟四叔正跪坐在儿子身边,搂着儿子的上半身嚎啕大哭。 钟三叔给他一巴掌,“人又没死,你个老小子嚎什么丧!” 说罢注意到湿淋淋的钟洺,又是一巴掌甩到他背上,“没一个省心的!石头刚救上来,你又上赶着下去,你看我不打死你!” 钟洺躲闪不及,硬挨了这一下,他赶紧辩解道:“那狗头鳗被我用船桨捅了肚子,本来就活不成了。” “它活不成,我也快被气得活不成了!” 钟三叔原地跳脚,钟洺赶紧上前两步,冲到钟石头身边蹲下查看。 他上辈子在军营见过伤兵无数,清楚什么样的伤势能活,什么样的伤势必死无疑。 从海里捞上来的人,伤口都被海水冲得发白,上面涌出了新的鲜血,但流速很慢,看来没有伤及要害。 几眼看过,他确信钟石头能保住小命,也能保住这条腿,心下安定。 钟石头看向钟洺,嘴唇惨白,声音发颤,“阿洺哥,你把那条大鱼宰了?” 钟洺轻拍他的肩膀,“对,宰了,回头你多吃点它的肉,狠狠补回来。” 钟石头吸了吸鼻子,庆幸不已又感慨不已,用力点头。 出海在外,船上都或多或少放着止血的草药,他们把捣碎的大蓟根敷在钟石头的伤口之上,处好后,其它本来相隔颇远的船也都听见了风声,处好了钓钩,得以调转方向,纷纷靠近。 “刚刚出什么事了?石头落水了?有没有事?” “狗头鳗?狗头鳗把石头叼海里去了?” “等等,说什么?我没听错?你们把人救了,还把狗头鳗给宰了?” 听到这故事的人纷纷瞪大眼睛,一时难以置信,要不是远远能看见受伤的钟石头和死鳗鱼,他们都怀疑这帮人是在编故事。 其中有个人相隔不远,虽然没出得多少力,可看到了全程,小嘴叭叭宣扬道:“还是阿洺反应快!他让我们用船桨和竹竿捅狗头鳗,把它惹急了后好趁机救人,然后他又潜到水里,把狗头鳗给宰了!” 这番话说得简略,少了许多细节,外围的人不由在脑内勾勒出一幅钟洺大战狗头鳗的激烈场景,等料船上的几人听说时,故事已经添油加醋到令人心惊胆战的程度,连海面上都是血都说出来了。 苏乙听罢当即脚下一晃,差点栽倒。 “乙哥儿!” 方滨就近将他搀住,身边的六堂嫂生得富态些,力气大,跟着撑了一把。 “这些汉子在海上动不动就搏命,哪里知晓咱们的苦处!” 四堂婶也听了全程,长叹一口气道:“不管怎么说,现下两个人都没事,已是万幸了,你们这些年轻人不知狗头鳗的厉害,以前我听我在家时听我爹讲……” 四堂婶说了个她老家村澳里的水上人,出海时被狗头鳗咬死的故事。 “……当时就扯着人胳膊直接进了海,船上人想救,哪知水里不止一条……总之到最后连个衣服片子都不剩,人就那么没了。” 六堂嫂嘴角抽了抽,心说这婶子真会说话,光长岁数不长脑子。 人家小哥儿刚听说自家汉子下海宰鳗鱼,吓丢了半条魂,让她这么一讲,岂不是另外半条魂也要没了。 她岔开话题,安慰苏乙道:“你家钟洺的水性好,咱们白水澳哪个不知,想来下水前心里头是有分寸的,你别听刚刚那小子胡咧咧,等见了人再着急也不迟。” 又双手合十拜了拜道:“海娘娘在上,保佑我们钟家一族,无论是谁,都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滨哥儿也摸摸他冰凉的手,去给他倒一碗热水压惊。 两口水入喉,几人见苏乙终于慢半拍地定了定神,喃喃道:“是,总归人没事就好。” 虽是出来第三天,原定后日一早才回白水澳,可眼下差点出了人命,已经有部分人没了捕鱼的兴头。 他们跟六叔公打声招呼,跟着钟三叔和钟四叔家的两艘船先行返航,顺便带回一批鱼获。 离开的人里,有一个人的媳妇也在料船上,她被接走后船上还剩五个人,但捕鱼的船也少了三分之一,是以接下来送上船的鱼获,靠着余下五人也忙得过来。 算过来这笔账,五人便都没有反对,走就走了,有人胆子大,就得允许同样有人胆子小。 但退一步讲,水上人的日子生来如此,与天争,与海争,祖祖辈辈,风浪里沉浮来去,注定养不出贪生怕死的孩子。 其实今日提前回程的这些,下回出海照样会跟着,因为生计注定都从鱼口来,现在回去,无非是暂时过不去眼皮子底下的这个坎。 一批船走后,船队的规模骤缩,方才缀在后面的料船向前靠近船队,隔着一片海水,苏乙总算见到了全须全尾的钟洺。 钟洺哪知传话的人在胡编乱造什么,在他眼里,自己就是下水扛上来一条本来就半死的鳗鱼罢了,说是宰杀,不如说是收尸。 他久违地见到夫郎,赶紧走到船边想说两句话,奈何对上的却是夫郎一双泛红眼眶,立时有些慌了。 “这是怎的了?” 他以为对方担心钟石头,忙道:“石头没事,已经送回去了,我让三叔和四叔送他去黎氏医馆找黎老郎中,估计好生养上个把月,伤口就能好全了。” 六堂嫂诧异地看钟洺一眼,心道素来听说这小子挣钱的心思活络得很,没成想在这事上像根木头,忍不住道:“我们知晓石头没事,你夫郎又哪里是担心石头。” 钟洺看她冲自己挤眉弄眼,初时不解,片刻后顿悟。 “我也没事!” 他急切道:“你别听人乱讲,我下水的时候那条狗头鳗都快没气了,我想着要彻底绝后患,这才跟了去。” 本以为解释完,小夫郎就该对自己笑笑,至多皱眉嗔怪几句,这事便可以就此揭过。 孰料小哥儿头一回对着他不发一语,默默听完,默默一抹眼睛,垂眸扭身回了船舱。 六堂嫂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对着滨哥儿悄悄努嘴,后者是弟夫郎,不比六堂嫂,哪怕心里想得一样,面上如何敢有显露,遂只是抬脚快步跟上苏乙,若真生气了,也好劝劝,夫夫哪有隔夜仇。 而钟洺站在原处,一脸茫然。 这是…… 生气了? 第76章 警钟(小修) 螺号响起, 这是就此收工的意思。 船上还有最后一批带鱼没送去料船,钟洺和钟虎不顾脚下一片银亮,刨了个地方出来坐下歇口气。 钟三叔把自家船撑走, 陪着钟四叔一道送钟石头去看郎中,因返程用不上那么多人手, 于是走前把钟虎留下,让他去钟洺船上待着。 “这个时辰, 也不知我爹和四叔他们回去了没。” 人在忙碌时脑子被眼前的活计塞满, 顾不上想别的, 一旦想下来,千头万绪重新浮现。 钟虎有些苦恼地抬手狠狠搓搓脸,对着茫茫大海自言自语。 过去只听长辈们说出海的凶险, 自己从未真正见识过,现下一闭眼, 就仿佛看到了钟石头血肉模糊的小腿。 亏的是鳗鱼, 这要是鲨鱼,说不准捞上来时一条腿都被扯没了。 想想就后怕。 “石头运道好,今天回程是顺风,天黑前怎么也能到了。” 钟洺看出钟虎的魂不守舍, 他自己镇定,也无非是有上辈子上过战场的缘故在,去战场上清扫时,常能踩到死去士兵的残肢, 初时大家都不习惯, 吐得翻江倒海,后来看多了,就能面不改色地捡起来一并掩埋。 不过即使如此, 今天钟石头的遭遇仍是给他敲响了一记警钟,海上风险重重,譬如上次出海时遇见的龙吸水,再譬如这次的狗头鳗,若是运气差一些、反应慢一些,纵有一身好水性也没有用武之地。 人在大海面前实在太过渺小,虾米再不起眼,尚且能被人所看到,然大海之大,莫说一人,就是十人、百人…… 任它是朝廷的官船还是富商的宝船,沉入其中照样了无痕迹。 一阵海风拂过,一阵浪头打过,什么都剩不下。 他因前世客死他乡,这辈子对大海生出更多探索的意头,一心想补回从前的缺憾,恨不得日日下水,流连忘返。 在海底时他只觉自在,仿若游鱼翩然来去,现在想来,还是少了警惕与敬畏。 思及苏乙的双亲都是死在出海途中,钟洺揣测是自己习以为常的“冒险”吓到了小哥儿,他开始思索该怎么把人哄回来。 在这件事上钟虎帮不上半点忙,待船队在狗牙岛靠岸,他们搬运鱼获送去料船,因着收工早,六叔公打发所有人都去帮着腌鱼。 虽说帮忙,仍是分开做事,料船上的几人已培养出默契,再加进人来反而要拖慢速度。 于是海滩上一群人四五成群,面前一堆带鱼,身边是大袋粗盐,水桶里是满满的盐水,两人负责腌鱼,一人负责接过后放入竹筐压紧,各个肚子直叫,都盼着早忙完早吃饭。 一筐到顶,钟虎自告奋勇地上前提起送去船上,留下来的钟洺抖了抖空盐袋,把袋子丢到一旁,拆一袋新的来用。 这种腌鱼的粗盐比吃的细盐便宜得多,不能直接入口,所以腌制的干活在吃之前也要清洗泡水去除盐味,不然影响口感。 钟守财看他半晌,略带狐疑道:“你不对劲。” 钟洺瞥他一眼,抬头看天,面色平淡道:“我瞧着天还没黑,你怎还说起梦话了。” 钟守财失笑,咂嘴道:“反正就是不对劲,平日里你和乙哥儿黏糊得很,前日从森*晚*整*山上下来片刻工夫,都得举着野草去献宝,昨日也是,人家做饭,你跟在人家屁股后面转,今日怎么不去寻你夫郎,在这和我大眼瞪小眼。” 钟洺給带鱼翻面,鱼尾拍到下面垫的大片蕉叶,啪啪直响,“这会儿人太多,都还聚在一处,阿乙他脸皮薄。” 钟守财上下打量他,冷不丁道:“在这装相,当你能骗过我?我好歹也比你成亲早,眼看是都要当爹的人,你这幅垂头耷脑的模样,我猜猜……是不是和乙哥儿吵架了?” 见钟洺没肯定也没否定,钟守财惊讶道:“……还真是?” 天地可鉴,他原本只是随口乱猜,毕竟苏乙看着寡言少语,性子软和,哪里像是会和钟洺吵架的模样。 钟洺见瞒不过,想着若是想寻个人出主意,那个人多半也只能是钟守财了,犹豫半晌,他坦白前因后果。 “他定是怪我下海逞能。” 钟守财听过,方知自己想多了,这哪是吵架,人家哥儿半句重话都没说。 “我当是多大的事。” 他老神在在道:“既你都想通了缘由,这事就不难解决,嫁给咱们水上汉子的姐儿哥儿最怕什么,说句难听的,最怕的无非是咱们哪日出海死在海上,孩子没爹,自己守寡。你又是个胆子大的,别说乙哥儿,我们听了都要提心吊胆。” 钟守财抬起手指戳戳钟洺的肩膀,意有所指,“阿洺,你有水性,有血性,敢下深海,比我们都强,可是不能忘了,天大地大,人命最大,钱再多,也是有命才能花,像今日这等事,别再来第二回了。” 他望着钟洺,正经道:“别找由,你只问问自己,当时是不是一时热血上头,太过冲动,水性和血性,说到底都不是用在这上面的。有句话讲,淹死的都是会水的,你自己琢磨是不是这个道。” 钟守财的一番话如同拨云去雾的那双手,令钟洺陷入沉思。 他恍然意识到自己之前还是想得太过浅显,他在战场上冲锋陷阵,杀过蛮子,砍过人头,故而现在觉得杀鱼宰鱼不过尔尔,却忘了自己上辈子的结局是惨死战场。 他总觉得万事尽在掌握,与之相对的,是忽略了一旦事情脱出掌控,自己会为之付出多大的代价。 钟洺长久无言,钟守财知晓这是对方听进去的表现,等钟虎回来,他们三人合力处了面前小山一样的带鱼,一人一筐,跑了两趟,连鱼带框送回船上放好。 临下船前,钟守财拍钟虎一把,“虎子,今晚你到我船上睡。” 钟虎憨归憨,有些事上也不傻,他张了张嘴,问出为什么之前就反应过来,连连点头,“我听守财哥的。” 晚食有鳗鱼,钟洺捞起来的那条巨鳗,其中大部分丢到钟三叔的船上让他带回,另又斩了一段下来,有个几十斤的份量,想着今晚就做了吃掉,新鲜鳗鱼的口感是鳗鲞比不了的。 “阿洺,这鱼算是你一个人捉的,一斤可不便宜,给我们吃多浪费,不如还是抹盐腌了,带回去换银子。” 听说钟洺把狗头鳗分出来,要做成晚食请大家伙吃,当即有人劝他道。 鳗鱼价值几何众人心里有数,对于钟洺水下的本事,他们也都没话说,白日里要不是钟洺宰了巨鳗,说不准还要有别的人倒霉被咬。 鳗鱼肉一斤能卖二钱银,真说分给他们吃,他们也吃得不踏实。 “我捉鱼宰鱼不过是巧合而已,一口新鲜鱼肉难得,吃了两天带鱼,咱们也换换口味。” 钟洺执意要分,是真不在意这笔银钱,且还能借此卖个人情给族里众人,长远来看没坏处。 大家便也不扭捏,纷纷谢过,直言吃了两天带鱼,还真有点吃腻了。 “鳗鱼赛肥肉,要是今天有酒就好了。” “出海时你还惦记喝酒,一会儿让六叔公听见,当心他来抽你。” 钟洺没参与嘈嘈切切的议论,先前在岛上找到的石板尚在,他以石板为砧板,和其余几人一起抄刀将鳗鱼剁块,收拾好后装进大桶,提去料船附近。 “堂婶、堂嫂。” 钟洺喊了一圈人,没看见苏乙,收了视线后客气道:“石板烤起来太慢,也不好撒料,我想着这鳗鱼肉还是直接用酱烧,只是估计要多占几个陶罐。” 出海时没想到会有这一遭,要是铁锅带出来,这些就能一锅出了。 “好,酱烧鳗鱼最下饭,我们沾你光,都跟着长长口福。” 六堂嫂嘴皮子最利落,率先接话,她笑着说完,见钟洺的眼珠子总往船上瞟,焉能不知对方在想什么,遂提醒道:“乙哥儿和滨哥儿在后面淘米准备煮粥。” 钟洺心思被看穿,咳了一嗓道:“我晓得了,谢婶子。” 最终他还是没去后面寻苏乙,担心小哥儿还在生气,不想见自己。 若只他两人就罢了,还有旁人在,有些话怎么说都不自在。 为此耐着性子等到晚食出锅,他抢先去提了粥罐,盛了一大碗鳗鱼,还有一屉米糕回来。 苏乙去水边洗完几只陶罐,送回来时想取饭,被堂婶告知已被钟洺取走了。 “快些回船上去吃吧,这个时辰都饿极了。” 苏乙没想到会这般,他愣了愣,轻声应下,快步离开。 上到自家船,见船舱里果然已摆出桌,布好饭。 钟洺本盘腿靠在舱壁,闭目养神,听见脚步声后一下子坐起。 打了半天的腹稿,嘴边塞满字句,这会儿终于看到人,他却不知该从何说起了。 原来太在意一个人时,心里是这样的感觉,无论话重话轻,都会怕对方伤心。 苏乙察觉到钟洺的踌躇,他上前两步,在桌边缓缓坐下,最终选择自己来打破这份沉默。 “白日里我不该不你就走,对不起。” 他开头一句话就打了钟洺一个措手不及,后者抬头看来,见小哥儿望着自己,嘴唇抿成一线。 “你救了人,杀了狗头鳗绝了后患,大家都夸你,我也觉得你很厉害。” 小哥儿的神态瞧着有些焦灼,他转而盯着面前的桌子,不看钟洺,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 整整大半日,他强装冷静,他听着旁人称赞钟洺的话,打心底赞同,面上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搞得料船上的几人都以为他在同钟洺置气,还来劝他。 只有他知晓,那不是生气,而是逃避。 繁杂的思绪令苏乙觉得喉头发堵,嗓子里像塞了一团泡了水的棉花,而到了此刻,回到熟悉的船中,面对最亲近的枕边人,裹在外面的壳子层层溃散…… 他忽然想通了困扰自己一整日的情绪到底是什么。 “我只是太害怕了。” 害怕在失去爹爹们后,会再一次失去钟洺。 这句话终于带出一丝压抑的哽咽,苏乙面上无泪,可看起来却仿佛整个人被悲伤浸透。 钟洺眼皮狠狠一跳,同时再也无法忽视苏乙紧紧纠缠在一起的两只手,它们相握的力道看起来并不寻常。 他扑上去强行把那双手扯到跟前查看,霎时间心神俱震。 原来那多出来的,软软的,小小的手指,被钟洺视作珍宝,噙在唇边吻过无数次的手指…… 不知自何时起,已被小哥儿掐得血迹斑斑。 第77章 回家真好 “我向你保证这是最后一次,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才对。” 用手背轻轻碰了碰夫郎被泪意打湿的睫毛,钟洺亲亲苏乙的额头,认真承诺。 “二姑父、三叔, 甚至守财哥都教训过我了,我承认自己的确是太容易冲动, 今天这么顺利,其实不仅是石头命大, 也是我命大。” 在大鱼看来, 渔船四周全是食物, 能吸引来一条狗头鳗,自然也有可能吸引来第二条,要真是如此, 且下水后才发现,只怕后悔也晚了。 而今眼看夫郎为自己担忧至此, 钟洺愈发自责起来。 …… 苏乙伏在钟洺怀中, 小小一团,被臂膀环绕,好半晌才平复心绪。 他揉揉眼睛,因自己先前的失态而心生窘促, 最重要的是相公没有责怪他。 “饭都冷了。” 苏乙看一眼饭桌上的鳗鱼和米粥,当即起身道:“船上还有干柴,我烧火热一热再吃。” 钟洺有些舍不得地松开怀抱,想拦下苏乙换成自己去, 也没成功, 小哥儿步子飞快,一眨眼就已蹲去了陶灶前。 他无奈叹口气,回过神来, 发现舱内已无半点光线,在他俩为心事纠结时,黄昏早就为夜色吞没。 点起两盏灯挂在船头,灶前蹲着的苏乙刚刚打亮火石,以干草引火,丢进塞了干柴的陶灶灶膛,火焰腾地燃起。 这时海上起了风,正对着海岸的方向吹来,他正觉得有点冷,那股风便被一道高大的身形挡了个严实。 “手伸过来,我也给你抹点药。” 钟洺刻意把“也”字说得重,苏乙知晓他为何如此,默默低下头,伸出手。 药膏是紫草膏,先前在黎氏医馆买的,可生肌止痛,平日里干活总会有点磕碰,这个药性温和,用起来讲究不多,抹一抹总比放在那不管好得更快。 第一日他手掌被渔网长绳磨破了几处,还是苏乙给他上的药,后两日他掌握了技巧,没再伤到手,结果需要上药的却换了个人。 苏乙手指上这些伤口,显然都是他自己用指甲掐出来的,远看甚至看不真切,只有近看才能发觉有多严重。 十指连心,在料船上还要碰盐水,不敢想又多痛。 钟洺一边抹药,一边感同身受似的暗暗吸凉气。 “下次你只管掐我打我,别伤了自己。” “下次不会了。” 苏乙顶着有些发红的鼻头,小声说道:“我也向你保证。” 钟洺的动作一顿,随即浅浅扬起唇角,片刻后他收起药膏,伸出自己右手的小指,递到苏乙面前,“咱们来拉钩,保证今天说的话都不会反悔。” 苏乙愣了愣,拉钩这种事,也就小仔那个年岁的孩子会做,要是被别人看到,定要说他们小两口胡闹。 可是那又如何。 苏乙被钟洺所感染,精神一振,有样学样地伸出小指,和钟洺的勾在一起,后者寻着乐趣一般左右晃了晃。 奇怪的是,明明只是一个玩笑似的动作,做完后却真的使人心平气和。 热饭比煮饭快,两人把二次上锅的饭菜端出,重新坐回桌边吃起来,鳗鱼少刺,肉厚而嫩,滋味丰腴,肥而不腻。 上面酱汁红亮,钟洺觉得配粥可惜了,该蒸一锅香喷喷的干饭来配,能香人一个跟头。 他打算回家后便这么做一顿,狠狠吃它个痛快。 因鳗鱼肉足够多,钟洺又是逮鳗鱼的功臣,给他们家的这一碗份量十足,若非是刚刚耽误了一会儿导致两人肚里更饿,说不准都吃不完。 “那条狗头鳗你没见到,估计连着内脏和骨头,至少有二百斤,今天留下的这一块约是五十斤,还剩一百五十斤,到时都晒干制成鲞,咱们几家一家分一些年节里好做了吃,剩下的都卖掉。” 钟洺问苏乙还喝不喝粥,见夫郎摇摇头,他把剩下的都倒在自己碗里。 饭菜的香味中夹杂着一丁点紫草膏的药香,苏乙把剩下的米糕也推给钟洺。 “我吃饱了,剩下的你吃。” 钟洺笑了笑道:“好,你要是吃不了就放在那,我还吃得下,浪费不了。” 苏乙又去倒两碗水,搁在一旁晾凉,吃完饭就能喝。 “鳗鱼鲞是要卖去乡里,还是等着行商上门来收?” 每年冬日都是行商南下的时候,夏日里炎热,哪怕是干货,在路上耽误了时日,保存不当也会变质影响销路,若是冬日就没这个困扰。 虽说经常为此耽误回家过年,可出门在外的商贾对此早就习惯,三五年里能有一两年回家过年就属实不错,谁让吃的就是这碗饭。 “看看价格,我偏向卖给走商,咱们海边人都清楚,鳗鱼长得再大,也还是那个味道罢了,冬日里正是鳗鱼季,想吃新鲜的哪里没有,食肆也好,黄府那等富户人家也好,都犯不着囤鱼鲞,若是能有个走商来一齐收了,价钱合适,不如就卖了。” 几口喝完碗底粥,钟洺吃掉最后三块米糕,钟守财路过,喊他和苏乙出去干活,长绳和钓钩每日都要检查一遍,免得次日出什么差错。 方滨和自家相公钟存富站在一处,远看苏乙和钟洺一并下船,脸上又有了笑模样,方知不管是不是真吵架,两人定然也是和好了,他不再替苏乙揪心,扯着钟存富加入人群中忙碌。 出海第五日一早,一众渔船载着沉甸甸的鱼获顺利返航。 岸边不少人翘首以盼,终于在苍茫海色中瞧见成片船帆时,多少人心中大石落地。 “总算是平安回来了。” 钟春霞带着唐莺唐雀,手里牵着钟涵,同在人群中,跟身边人感叹。 “还是在近海撒撒网,当天来去不让人挂心,这等一出去好几日的,真是觉都睡不踏实。” 她联想到两日前送回村澳的钟石头,心脏突突直跳,一条腿被狗头鳗咬得不成样子,幸好没伤到骨头,不然石头那小子才多大岁数,以后可怎么办才好。 “阿莺,你带着他们在这迎一迎,我先去你舅家船上做饭去。” 钟石头没有性命之忧,犯不着一家人都愁云惨淡,钟三叔和钟四叔早就商量好,要在钟洺他们返程这日,一家人聚在一起吃个饭。 钟春霞赶到钟老三船上,不止梁氏在,郭氏也在,钟石头受伤,站着出海,躺着回来,钟老四和郭氏这对鸡飞狗跳,闹了几个月不消停的夫夫总算暂时忘记争吵。 为了照顾儿子,郭氏抱着钟平安回了家里船上住,且他再拎不清,也清楚钟洺在救人一事上出了力。 钟石头是从他身上掉下来的肉,为这个缘故,他愿意在钟洺面前低头,给这个侄子道个谢,也道个歉。 钟三叔此前得知郭氏和老四有此意,最是欣慰不过,在他看来一家人闹成这等模样实在难看,徒惹别人看笑话。 今晚这顿饭,实则也是给老四夫夫俩一个机会,既能坐在一起,就没什么开不了口的。 那厢,随船靠岸的钟洺得知晚上要去三叔船上吃饭,而四叔夫夫俩也都在,当下就有所猜测。 他不欲和四叔一家结什么深仇大恨,若是这回郭氏真的诚心道歉,以后见了面还是能打个招呼的,犯不着紧抓不放。 不过也仅仅止步于此,再多的亲近是不会有了。 “大哥,嫂嫂,你们回来都不我。” 钟涵坐在船板上,扁着嘴道。 刚才他在岸边见了人,就踩着木板桥跳上了自家船,里里外外转来转去,高兴得不行。 只是上了船后,他就听大哥和嫂嫂一直在说四叔家的事情,当下就觉得热情教一桶凉水浇灭。 “哪有不小仔,过来我看看,长高了没。” 三两句和苏乙商量罢晚上的事,钟洺赶紧去哄嘴巴上能挂油瓶子的小弟。 只是孩子长大了,实在没那么好骗了。 “这才几天,养条小鱼都长不大,小仔怎么会长高。” 不过虽然嘴上这么说,实际被大哥一把抱起来的时候,他还是咯咯直乐。 苏乙也笑着道:“一会儿回家去,给你看贝壳和海星。” 说来惭愧,这趟出海,前两日大家都没怎么适应,晚间忙完已经累得像狗,第三日又出了狗头鳗伤人的事。 直到回来前一天晚上,钟洺和苏乙才一拍脑袋,想起答应过钟涵的话。 正好当晚轮到钟洺守夜,苏乙和他提着灯一起,在海岛上翻找许久贝壳和海星,好歹凑出几个像样的,能回来交差,不然岂不成了小仔眼里的骗子,以后说什么都不好使了。 钟涵闻得此话,开心地原地蹦两下,等不及回家,迫不及待地去船舱里找贝壳和海星藏在了何处。 时隔数日,三人重回水栏屋,上了锁的屋门推开,阳光自窗外洒入,多多迈着轻巧的猫步第一个窜进去,尾巴高高竖起,开始四下巡逻。 “终于回来了。” 以前从村澳外面回到船上就算是回家,现在换作从船上来到屋子里,回家的感受更加明显。 有间不会四处飘的房子就是不一样。 赶巧卖水的艇子还在白水澳没走,因钟洺家常买水,又搬进了水栏屋,卖水的汉子也知道过来转一圈,问一嘴。 “还是老样子。” 钟洺站在门前朝下喊一声,打发钟涵进屋去拿钱。 淡水五文钱两桶,以前钟洺和小仔两个人,一天买一次就够了,现在家里用水多,又新添了大水缸,方便每日洗澡,两口缸填满要十桶水,买一次便是二十五文,差不多每两日买一回。 除非涨大潮,不然水栏屋比水面要高出不少,为了买水,钟洺特地准备了一根粗麻绳,一头荡下去,卖水的汉子把水桶固定好,他扯着绳子提上来,省时也省力。 又是洗头洗澡,又是换衣换衫,到家时是下午,待收拾停当,到钟三叔船上时则踩着晚食饭点,每个人都饥肠辘辘。 岸边的渔船上灯火明亮,熟悉的人声自内传出,船尾陶灶上的一锅烧鳗鱼还未熄火,不等揭开锅盖,已能嗅见四溢的香气。 试问哪个在海上漂泊数日的人,见了此情此景不觉浑身轻松。 回家真好。 第78章 四叔夫夫 钟家这顿家宴称得上丰盛, 除却酱烧鳗鱼,主菜乃一套石斑三吃,鱼肉清蒸, 鱼头盐焗,鱼骨煲粥, 旁边是一盆冬笋野菌鸡汤,汤色金黄油润, 鲜美扑鼻。 另有河口捕回的土鲮鱼, 切做晶莹剔透, 薄可柔光的鱼生,若是蘸着料汁入口,必定滑爽脆生, 神清气爽。 咸鱼蒸肉饼一上桌更是惹得孩子们齐齐欢呼,这道菜里肉多咸鱼少, 连蒸出来的汤汁都极有滋味, 素来家家户户只在年节里常做,平日里很少见到。 一问之下,方知无论石斑还是鲮鱼,乃至猪肉和母鸡, 都是钟四叔准备的。 钟洺问起钟石头,钟四叔道:“他没有大碍,现下在船上养伤,因伤口深, 郎中不让他吃鱼虾, 方才让虎子给他送了一碗鸡汤米粉。” “这就好,改日我与阿乙带着小仔去船上看他。” 叔侄俩的对话结束得很快,钟洺余光觑见郭氏, 虽知今晚这对夫夫势必有话对自己和苏乙说,眼下没人递话头,他也就当不知道,故作没看见似的转身进了船舱。 若是以往,郭氏早就私底下阴阳怪气地骂起来,这会儿见钟洺分明是故意不自己,他面上却老实得很,灰溜溜地端着洗菜盆继续避到一旁做事,瞧着像是没脸见钟洺这个大侄子。 钟四叔看看舱门,又看看这个夫郎,默默叹口气,郭氏没脸,他其实也一样。 这些日子他三哥时常耳提面命,念叨得他脑袋较之以往清醒不少。 不管怎么说,他已经一把岁数,和郭氏孩子都生两个了,这个家能不散还是不散得好,只盼今日与侄儿家的芥蒂能顺利解开,以后不求两家多亲近,不结仇就是万幸。 不然真要应了当初他二姐那句,等来日钟洺有了更大的出息,他们只能暗暗叫悔。 几张矮桌拼起,其上饭菜齐全,琳琅满目,桌旁挤满了人,除却年纪最小的钟平安还要大人照料,其它的都能自己拿筷端碗吃饭,故而都挤在一起坐。 钟三叔端来一壶烫好的酒,先给他姐夫唐大强斟上,之后换做钟虎起身转着圈倒酒,酒壶到苏乙面前时,他犹豫了一下,也点点头,说可以喝一点。 钟三叔笑道:“这是去乡里买的好黄酒,喝了明天不头疼的,你这回初次跟着料船出的海,辛苦得很,喝一点暖暖胃,夜里睡个好觉。” 之后喝酒的提了杯,各自啜饮一口,便正式开席动筷,吃着吃着,桌边的人就分别就近聊起在意的事。 那头钟三叔和钟四叔问钟洺、钟虎和唐大强,后面这两日海上的情形,旁边是凑热闹的钟豹钟苗两兄妹。 这头钟春霞和大女儿坐一处,同梁氏拉着苏乙,问料船上遇见了谁,都好不好打交道,桌边唐雀和钟涵两个哥儿一门心思埋头吃,对两边的话题都不感兴趣。 郭氏正坐在梁氏的一侧,但先前回娘家,连带与妯娌也疏远,就连从前关系近的梁氏亦少打交道,再脸皮厚,这会儿也不好凑上去插话,于是只得揽着儿子,做出给他剥虾喂饭的姿态来。 苏乙未多往郭氏的方向看,这位四叔夫郎对他而言太过陌生,初时在喜宴上就没见过,后来更是全然没打过交道。 他挨个数过料船上的人,含笑道:“大家人都好,干活时没有偷懒的,做事也齐心,到底是一族亲戚,当中倒是和六堂嫂与滨哥儿两人说得多些,尤其是滨哥儿。” “我晓得这个滨哥儿,存富小子的夫郎,对谁都笑脸相迎的,该是个好相与的,现在看来确实如此。” 梁氏说罢,又提起那“六堂嫂”,和钟春霞回忆了一番,方想起是谁来,说是姓倪,和做横水渡生意的倪娘子倪五妹是本家亲戚。 “以前你和村澳里的人走动少,也没几个能亲近说话的人,我们到底年岁大了,也知好些时候和你们年轻的哥儿姐儿说不到一起去。” 钟春霞给苏乙夹一筷子豆腐,语重心长道:“既觉得投缘,以后有机会就常走动。” 梁氏也说了差不多的话。 苏乙颔首,表示自己听进去了,清楚面前的长辈都是为自己着想。 只是他没多少与旁人相交的经验,性子内敛,私底下寡言少语,只恐人家觉得自己无趣。 左思右想,想不出该如何走动,钟春霞和梁氏遂给他出了好些主意,苏乙听得认真,一一记下。 酒水喝了一壶又一壶,他们说了半晌话看向桌旁的汉子们,果然各个酒酣耳热,钟虎早就第一个不胜酒力,倒在席子上呼呼大睡,钟豹和钟苗这两个不省心的,正手蘸墨鱼汁在他脸上画猫胡子。 当中唯有钟洺双目清明,他打量舱内一圈,和自己夫郎对上视线,无声地眨眨眼,又笑了笑。 一桌菜吃到还剩了些,因好吃的太多,像是平日里总吃的香螺、蛤蜊、扇贝便没能光盘。 这些都是带壳子白灼的,费水费柴煮了,吃不完也可惜,梁氏去寻了个大盘过来,把几样倒在一起,喊孩子们道:“给你们安排个活计,找地方把这些里面的肉剥出来喂猫。” 家里养猫的无非就是钟三叔和钟洺两家,钟豹和钟苗举着被墨鱼汁染得黑乎乎的小手,拉着钟涵一起去剥肉。 唐莺对今晚要发生什么心里有数,一边是四舅,一边是表哥,她即使岁数不算孩子了也不方便听,便主动找了个由,也把小弟唐雀领走了。 这么一来,舱里只剩个醉过去的钟虎,以及尚不懂事的钟平安。 钟三叔把酒量差劲的儿子往角落里一推,接着就不管了,余下的人全都在桌边安静围坐,等钟三叔起话头。 钟三叔清清嗓子,把酒盏底在桌上轻磕一下,将里面的残酒喝罢,直接点了钟四叔和郭氏的名。 “老四,老四夫郎,你俩先前说有话要同阿洺夫夫两个讲,不如就趁现在,把该讲的都讲明白,今晚上是家宴,都别给我再打马虎眼。” 说完他盘腿端坐,再不出声。 两家矛盾归结到底是因郭氏而起,他把小儿子暂交给梁氏照看,自己扯扯衣裳,面朝钟洺和苏乙的方向低头开口,“阿洺,这次我家石头能捡回一条命,多亏有你在,我和你四叔都该谢你,以后你就是我们一家的恩人。” 他说罢,钟老四也连连称是。 “等石头伤好,他也该上门道谢。” 钟洺摆摆手,“并非我客气,只是这件事确实称不上什么恩情。” 和昔日救詹九那次不同,詹九是个旱鸭子不会水,自己要是不出手把人拎上来,对方真就只有淹死的份。 钟石头被狗头鳗叼住落水,自己未曾鱼口夺人,只是急中生智加歪打正着,想出的法子恰好引走了巨鳗。 “最后把石头救上来的是三叔和虎子,并非是我。” 钟三叔插话,肯定道:“不是你想出的主意,我们也不会有捞人的机会。” 事后他冷静下来回想,深觉自己和老四虚长好多岁,到头来还不如钟洺镇定,实在老脸没处放,惭愧得很。 道谢归道谢,道歉归道歉,谢的是钟洺,等到道歉时,对象就变成了钟洺和苏乙两人。 反正面子已经丢尽,郭氏索性坦言,喜宴那日自己是故意不去,而非托辞说的身体不适。 “过去我眼皮子浅,爱背后嚼人舌根子,还总听风就是雨,厚着脸皮称一句长辈,实则做的事样样拿不出手。” 曾经他一口咬定苏乙是灾星,娶进门来钟家定要家门不幸,可小半年过去,人家小两口日子过得那叫一个风生水起,银钱大把赚,还抢在里正前面住进了敞亮的水栏屋。 乡里市金涨价,添了堵人生计的鱼税,也是钟洺想法子搞来摊位,自家同样跟着沾光。 种种事由,一桩一件,哪个摆出来不是在打他的脸? 他瞧不起的灾星小哥儿,现下走在村澳里怕是多了去的人想巴结。 得罪过他们家的人,只有名声扫地一条路,没看刘兰草家那个雨哥儿至今说不上像样的亲,苏家、卢家两族没混上半个乡里摊位,成日苦哈哈地在圩集摆摊交鱼税。 郭氏这回惊闻自己儿子险些命丧大海,大哭一场后有些事也想通了,面子算什么,又不能当饭吃,舍了就舍了,就算是为以后钟洺发财时能记得拉他家石头一把,自己也定要低这个头。 他字字句句,语气倒是诚恳,钟洺和苏乙来前就已商量好,论迹不论心,只要郭氏看着是诚心实意,他们愿意顺着台阶下。 这一家人里,不说还没长大的安哥儿,至少还有钟石头这个明事的,钟洺不愿他继续夹在自家与亲爹之间难做。 眼看钟四叔夫夫俩快把口水说干,钟洺举起酒壶,先给他们斟满酒,又给自己和苏乙添了些,坐回原处后道:“四叔和四婶伯言重了,过去是有些误会在,而今解开了就是好事,喝完这杯酒,都还是一家人。” 他话说得漂亮,钟老四和郭氏在心里松口气,庆幸钟洺是个体面的,没再多给自家难堪,至少面上这杯酒下肚,恩怨就能一把揭过。 两人忙抢先举杯,复客气两句,先干为敬。 座上的钟三叔已经是笑容满面,觉得自己今日攒得这桌席实在再对不过,一家人和乐融融,当真是好,下回去给爹娘上坟,他也不怕二老托梦拧他耳朵。 第79章 煞风景的人 回来的第二日, 夫夫俩没急着去乡里出摊,在海上吃不好睡不好,回来若是再马不停蹄地早起往乡里赶, 只恐伤了身。 只是说要休整一天,到头来仍是闲不住, 起床后钟洺拎了柴刀去山上砍柴,苏乙留在家中把里外打扫了一遍, 之后抱起装满脏衣裳的洗衣盆, 打了两桶海水上来, 蹲在门前的平台上浣衣。 钟涵也煞有介事地和他蹲在一起,说是要帮忙。 淡水需省着用,除了贴身的小衣, 大多数人都是用海水洗外衣,只是如果单用海水, 衣服晒干后往往会留下盐壳子。 现今家里三口穿的衣裳基本都是细布裁的, 只他和钟洺偶尔去石屋干活磨酱时才换回旧麻衣,细布衣裳不如麻布耐磨,苏乙洗时都十分小心,生怕搓坏, 更不敢只用海水搓洗。 后来苏乙便想了个法子,先用海水洗净,最后再用淡水淘洗,这样既能省下淡水, 也不怕洗不净。 钟洺高大壮实, 一件衣裳用的料子比得上别人两件加起来,苏乙先把他的两套洗出来晾上,衣服出水, 钟涵仰头看来,张开嘴巴,“大哥的衣服好大。” 衣服太大,拧起来也费劲,苏乙森*晚*整*让钟涵帮他拎着另一头,自己慢慢分了几段拧罢,抖开后挂上竹竿。 风一吹,衣服随风摆动,多多闻到了皂角的香气,小鼻子跟着动来动去。 “你的衣裳都不脏,不用费劲搓,在皂角水泡一泡,揉几个来回就好。” 苏乙见钟涵洗衣裳洗得卖力,提醒他道:“一会儿你把贴身的小衣裳也拿出来,咱们另打一盆淡水洗。” 钟涵点点头,从小二姑就教育他小哥儿要爱干净,贴身的小裤要常换。 现在他长大了,这些事就不太好意思和大哥讲,好在有了嫂嫂。 以前在船上时,贴身的衣裳为了不让别人看去,都是晾在船舱里,显得凌乱不说,还很不方便。 现在他们在屋里牵了一根麻绳,挂上去风吹两日就干了,因绳子牵在卧房里,外人来家中也不会贸然进去瞧,不用费心收起,省事许多。 一堆衣裳洗好挂起,把屋外的平台占去一半,另一半则挂着风干的鳗鱼肉。 钟涵在衣服下面钻来钻去,和多多玩躲猫猫的游戏,再一次从大哥的衣裳下钻出来时,他瞥见自远处岸上走来的熟悉身影。 “嫂嫂,大哥回来了!” 说罢他两步蹦到围栏边,举手喊道:“大哥!” 钟洺遥遥听见小弟喊自己,他因身上架着两担柴,不好抬手,便吹了声口哨回应。 苏乙出来看一眼,见果然是钟洺回来了,便笑道:“有干柴用了,一会儿烧上火,咱们中午蒸顿干饭吃。” 以前总是听人说,那些个富贵人家闲来无事,成日里或是喝茶听曲、或是钻研吃喝,过去苏乙不懂,现今发觉,自家不短吃用,不缺银钱后,就会自然而然地开始琢磨,一日三餐里都该吃些什么好的。 昨天在三叔家吃了烧鳗鱼,回来路上钟洺同他说想吃鳗鱼配干饭,把酱汁浇到米上吃,想想就馋人。 两人盘算着,等去乡里摆起摊子,白天夜里又忙起来,怕是没这个闲心烧鱼蒸饭,不如就趁今日,赶着还没吃腻鳗鱼肉的时候,吃上一顿过了瘾,往后没了心事也就不惦记了。 钟洺踩着木板桥,一路走到自家水栏屋前,柴火担太大,他不急着送上去,而是把大部分放在屋旁的船上,留下小部分或砍断,或劈折,变成适合塞进炉膛里的大小后,再抱着送去屋里灶房角落堆放,用完再下去取新的。 不然什么东西都堆在屋里,难免和以前住在船上时一样,四下看着乱糟糟的。 他们自搬进水栏屋,偏爱屋里宽敞亮堂的样子,摆在外面的物件很少,能收进箱笼、柜子、抽屉里的都尽量收了。 见苏乙已经准备蒸干饭做鳗鱼,他想想道:“家里没青菜了,只吃鱼肉八成腻口,不如我去海滩上转一圈,捞几把海菜或是海葡萄回来拌一盘。” “不用忙,家里有干海带,也有裙带菜干,想吃泡一把就是了,你刚从山上下来,何必再去花那个力气。” 钟洺一想,说的也是,海菜干泡发了以后也新鲜的差不了多少。 “那就直接用裙带菜做个汤吧,比拌菜简单。” 苏乙莞尔道:“好,我再打个蛋花,滴点香油,上次这么做,见小仔爱喝得很。” “就这么做,鸡蛋和香油都是好东西,多吃些补一补。” 香油比菜油还贵,打上二两就要十五文了,幸好用得慢,蒸鸡蛋或是做汤时倒上几滴,就很有滋味了。 钟洺走去脸盆架前,捞两把里面的水洗脸,拾掇干净后去灶房,苏乙正在切鳗鱼肉,他顺手拿一个竹箩淘米。 “相公,中间几道淘米水也留下。” 钟洺倒水的动作停下,“是要做泡菜?” 在穷人家,淘米水也是好东西,留下烧开了当水喝,现在米汤都喝不完,他们家从不留淘米水,除非偶尔要做泡菜吃,便留一些出来,淘米水泡芥菜,放上几日就是爽口的腌菜。 垂下的碎发扫得脸颊有点痒,苏乙抬起胳膊用手臂蹭了蹭,笑了笑道:“不做泡菜,之前做的还剩下不少,是之前在料船上听滨哥儿说淘米水洗头发好,我也想试试。” “那就留着,淘米水多呢,天天洗也供得上。” 钟洺没细问,哥儿姐儿之间常有些话题是他们汉子不懂的,总之夫郎让他留着,他便留着。 把米淘好下锅后,他洗了洗手,待手指沾湿后,上前帮夫郎抿了几下鬓边的碎发。 没了恼人的头发丝,苏乙几刀把剩下的鳗鱼切完,又拍几瓣大蒜放进去。 灶房不大,挤了两人就有些转不开身,不过彼此都已习惯。 钟洺本身会下厨,不是那等只在船上当甩手掌柜的汉子,而一个人做饭时,另一个人只要手上没什么要紧事,总会进来打下手,聊几句闲话,时间轻而易举就打发了。 两个陶灶都架了锅,一个蒸饭,一个炖鱼,手上暂闲下来,他们没急着出去,钟洺拿个梨子在手用小刀削,同苏乙道:“我从山上下来时遇见林阿南,同我打听一人,你猜是谁?” 苏乙闻声转头,想了想道:“找你打听,自是咱们村澳里的人了,是又有人找他修水栏屋?” 只是修屋这事,人家给钱,他们做活就是了,好似也没什么可打听的。 钟洺摇摇头,“你定是猜不到。” 他小小卖了个关子,见夫郎一脸好奇地望着自己,杏眼桃腮,心下实在喜欢得很。 若非小弟随时可能从灶房门前路过,他怕是要忍不住凑上前亲近半刻。 “这人说起来倒是有些煞风景了,是你舅家的那个哥儿。” 苏乙确实很是意外,关于刘兰草和卢雨的事他有日子没听过,这会儿乍一听说,心里却也无多少波澜,权当听个热闹。 “他一个外村汉子,打听一个未嫁小哥儿作甚,难不成……” 苏乙疑惑道:“可是林阿南不是早就成亲,连孩子都有了。” “我一听他提起卢雨,也想到多半和婚嫁有关,林阿南早有家室,所以自然不是为他自己打听,而是为一个和他一起离家,眼下在咱们澳里干活的堂兄弟。” 钟洺削下梨皮,切下一块递给苏乙,后者接过后先喂钟洺,钟洺摇头不吃,小哥儿方把梨肉凑到唇边,一小口一小口地咬,听钟洺继续讲。 原来自从林阿南一行人开始替村长家修水栏屋后,村澳里动心的又多出几家,估计都是想趁过年前住进去,所以林阿南又从虾蟆澳多叫来一队匠人,还又喊了几个族里的汉子来当帮工。 “具体我也不知,他只说自己那族兄弟看上了卢雨,托他出面寻人打听一二,若是成的话,他就回家告知双亲,请个媒人来提亲。” 苏乙手里的梨子险些掉下去,本想说是不是太快了,转念一想,自己不也是和钟洺没相识多久就谈婚论嫁,好像也说不得别人。 他低头咳一嗓掩饰,把最后一块梨子填进嘴,“倒是听二姑提起过,说卢雨一直没说上好亲事,八成是要外嫁了。” 村澳里外嫁的姐儿哥儿不少,多半是门当户对、两情相悦,哪怕家里再不舍,也知是好事。 卢雨却不同,他外嫁是因在白水澳乃至最近的白沙澳都坏了名声,被逼无奈,只得在更远的村澳里选,这等哥儿,哪怕外嫁也嫁不到多好的门户里,日后任谁提起都永远是个笑话。 于钟洺而言,既然林阿南问到自己,说明是信得过自己的人品,他遂有什么说什么,不添油加醋,也没刻意隐瞒。 “我同林阿南讲了咱家与卢家的渊源,以及刘兰草的行事,让他自己去掂量,不过听他那意思,他那族兄弟年岁也不小,这些年一直未说亲,八成也有什么缘故在,倒是不求能挑个多好的,能一起过日子,能干活能生养足矣。” 钟洺没见到那个林家汉子,不知详情,只是从林阿南的言辞里推断,那汉子的亲事似也和过去的自己一样,是族里的一桩老大难。 他说出心里话道:“那哥儿心术不正,指不定何时又要惹事端,真能外嫁的话,日后难见到面,咱们也能落个清净。” 看一眼就闹心的人,自是走得越远越好,不然若是卢雨真同白水澳的哪家汉子结了亲,日后出海,钟洺怕是要连那家汉子的船也要防着。 谁知他会不会偷摸吹枕边风,哄人背后捅刀子。 第80章 天灾人祸 一百五十斤的鳗鱼肉, 风干了数日制成鱼鲞,也就剩下了五十斤左右的重量。 钟洺给自家留了五斤,二姑、三叔、四叔家各送两斤, 另还留出一份同样份量的,预备给过年时会回娘家的五姑伯钟春竹。 去乡里时, 不忘给詹九也包了两斤尝鲜。 这么一来,手里余下三十五斤, 别看重量少了, 倘若卖给南下的走商, 反倒比新鲜的更值钱,三斤鱼晒干后只得一斤鱼干,浓缩才是精华。 除了鳗鱼鲞, 家里还有其余许多样干货,加起来有个几十斤。 包括各色干鱼、干瑶柱、墨鱼干、鱿鱼干, 蛤蜊肉、扇贝肉等, 有的多有的少,都是苏乙过门后抽空晒制收起来的。 北地靠种田吃饭的农户有猫冬一说,因入冬后天寒地冻,莫说粮食, 山里连野菜都没有,所以要早早囤下吃食,譬如各种干菜等,如此才能扛过一冬, 不然怕是只能啃树皮。 他们九越县便是最冷的时候, 地里仍能长出青菜,更别提水上人靠海吃饭,所以家里的这些干货, 往往是想吃了就抓一把,剩下的年关底下一股脑卖了,省的占地方。 近来家家户户都在山上与船上来回,清点过去一年积攒的干货,算着能在过年节入账多少银钱。 除却家里各自有的,还有族里组织一道出海打的各色鱼获,都存在公中石屋内。 像是春日里的大小黄鱼,夏日里的鲳鱼、墨鱼,夏末的海蜇,冬日里的带鱼和鳗鱼。 凡是族里出过力的,待鱼获卖出后都能分一杯羹。 大家盼着盼着,从冬月盼到腊月,眼看乡里街头都开始有卖桃符与春联的了,往年这时候早就该下到各村澳收购干货的走商却是一个也未见。 走商不来,干货如何出手,干货不出手,哪里来的银钱过年,明年的春税岂非也要没着落。 原本入了腊月都该是喜气洋洋忙年的时候,现下无人有这个心情,想去乡里打听消息,又苦于不认识什么像样的人。 这等时候,自然有人想到钟洺。 六叔公代表钟家一族寻到钟洺,想让他帮帮忙。 “阿洺,你在城里路子广,看看能不能寻人打听打听,今年为何没有走商来村澳里收货?是晚来了,还是不来了,若真是不来了,大家总要另寻活路,免得在这一棵树上吊死。” 此事不仅关乎一族生计,也关乎自家腰包,钟洺没有推脱,实则他冬月下旬时见不到走商踪影,就已觉事有蹊跷。 上辈子这时他已蹲了大牢,对外界事一概不知,不能借此把握先机,遂在送鳗鱼那日,托了恰好要去县城一趟的詹九打听。 算算日子,对方想必也该回了。 一入冬,乡里食肆新添了围炉锅子,当中一尊红泥小火炉,旁边是鱼片生虾、肉片肉丸、青菜菌菇,随吃随涮。 翻腾的热气中,钟洺和詹九相对而坐,瞧着锅中和盘中,显然自打菜色上桌后就没吃多少,一味光说话去了。 “……我能打听到的就这么多了,只能说天灾加人祸,今年这批走商实在点子背,水路上不太平,转走陆路,哪知陆路还不如水路。” 钟洺抬手揉了两下眉心,实在没想到事态这般严重。 听詹九的意思,不仅是清浦乡不见走商踪影,他去到九越县,方知就是县城里也没几个,凭这少数几个北地商贾透出的口风,总算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何事。 从北边来九越县,无非是走内河水路入海,或是走陆路官道,相较而言,前者能快许多。 然而近几年里这条水路上多了几个水匪帮派,渐成气候,要么拦路索要钱财,要么直接杀人越货,除非官船或是养得起练家子护卫的大族商船,不然没几个逃得过。 走商们吃了亏,只得转而走陆路,慢是慢了些,但一路都是官道,隔不了多久就有城镇,总比在水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好。 现在问题就出在陆路上,北地今年年景不好,一入冬就大雪纷飞,积雪层层累积,无论人或车皆是寸步难行。 “现如今县城里的那些个走商,多是有门路,跟着大商船走水路抵达的,他们能吃下的货本就有限,只怕轮不到咱们这小地方。” 詹九见钟洺迟迟不动筷,给他舀一勺鱼片搁碗里。 “那些个走陆路的全都给堵在了半路,来是肯定要来的,毕竟要是走回头路,他们亏得更多,只是慢得很,算算路程,怕不是要等到正月了。” 他举起酒盏和钟洺碰一下,闷掉当中余下的半盏酒,感慨道:“怨不得都说走商风险大,一年年下来,鞋底子磨破不知多少双,运道不好的连命都要丢。” 不得不说,闻听此事后他想走南闯北的心气被打消不少,他是家里独子,总不能让好不容易盼得儿子走上正道的娘亲白发人送黑发人。 但除却这条路,只靠现在的小打小闹,怕是几年内都攒不下多少像样的家底。 他吃了几筷子菜,见钟洺小口抿酒出了神,只当对方是在为眼下的事发愁,并未打扰,而是打量桌上一圈,往锅里倒了一盘鱼丸、一盘鸡肉圆。 锅内汤水咕噜冒泡,顶得其中食材上下翻滚浮沉,不多时,肉眼可见两样丸子都大了一圈,在汤面静静漂浮,便是里外都熟了。 迟迟不语的钟洺总算开口,“我方才想了想,倒觉得此事于你我,说不准是个机会。” 詹九一下来了精神,坐直了问:“恩公此话怎讲?” 钟洺始终觉得,别看士农工商里商排最末,可要论做什么来钱最快,那必定还是从商。 他们水上人贱籍加身,出不得远门,当不了走商,也在乡里赁不到铺面,当不得坐贾,在这条路上,能有个固定摊位卖卖鱼获,便好似已是到头了。 钟洺也想得明白,他暂且不求长远的固定生意,能得个机缘,小挣一笔足矣,在他看来,走商迟来一事,正是能插手分利的机缘。 两人凑在一处,低声细说,詹九越听越觉得有,眼神愈亮,心潮澎湃。 钟洺所说的机缘,乃是抢在晚至的走商之前,去到村澳里收一批干货,囤在手中,到时待走商一来,转手卖出。 “年前家家都缺趁手银钱,哪怕明知正月里走商仍会来,都抵不过落袋为安四字的诱惑。” 往日这门生意,哪有门外汉说话的份,走商直接来到村澳里挨家挨户收购,大走商吃得下一族大几百斤,乃至上千斤的货,小走商东拼西凑,也要凑够个二三百斤,方不算是白忙活一趟。 “你也说了,走商哪怕困于半路,也绝不会走回头路,不然一路上的盘缠都算是打了水漂,只有继续南下将货物寻买到手,转卖回北边方有回本的可能。” 上面的詹九不了解,但最后这段的道他却是懂的。 见他点头,钟洺继续道:“单以我一人为例,我手里本钱有限,吃不下一族囤货,能赚的,也只有那些零散小走商的钱。” 借两滴茶水蘸在指间,钟洺以指为笔在桌面涂抹示意。 “一头是急着赶在年前把干货卖出的水上人,一头是千辛万苦抵达此处,务必要把货物买到手,好从中牟利的走商。” 一根线将两边相连,钟洺在当中点了点,画了个圈。 “你设想,若是能抢先把一批品相好的干货囤买到手,待小走商们到了地方,发现量大的货他们吃不下,也抢不过大商贾,而家家户户手里零散的存货也已卖空,到了你我手上,如果你是小走商,你会如何做?” 詹九恍然大悟,“那当然是谁手里有货就找谁,还能省了挨家挨户跑腿的工夫,毕竟他们本到的就迟,启程之日势必要比往年更早。” 说罢他眼珠一转,反应过来,“总有水上人急着将干货出手,买货的时候可以谋个好价,而走商也急着买货入手离开,卖货的时候价钱同样有的商量!” 届时两边高低加减,之间的价差便是他们能到手的利。 钟洺笑道:“我正是这么想的,好说来烦你参详。现今你来往贩货也有了些日子,算是个中行家了。” 詹九忙摆手道:“我算什么行家,不过就是个走村串户卖鸡蛋的。” 不过钟洺所言,越细想越觉可行。 “还是恩公你的脑子灵光,我怎就想不到?” “因你不是水上人,所以一时想不到那么多。” 他自己也是因挣钱心切,素日里没少动脑子,因此当事情发生,机会送到时,反应才能这么快。 钟洺举起酒盏,两人浅碰一下,各自饮净,随后挟两个丸子吃,酒菜下肚,詹九满足地喟叹一声。 “这生意最次就是少赚,无论如何也赔不了,哪怕一百两的货里能挤出一成的利,也是十两银子了。” 他算明白之后当场拍板,决定和钟洺一道合伙,两人各拿存银凑笔本钱,赶在腊月里把事情办妥。 只是具体拿出多少,还需回家商量。 80-90 第81章 【加更】 船行到水栏屋下, 钟洺闻见了从一侧窗户飘出的草药味。 千防万防终究没防住,小弟钟涵还是在冬日里得了风寒,年年如此, 今年仍不例外,原因是某天夜里起海风, 窗户没关紧,被子也没好好盖, 就这么害了凉。 昨天带他去乡里看诊抓药, 为此苏乙接连两日没跟着钟洺出摊, 留在家里照顾小仔。 钟洺左手提几个油纸包,右手拎几条身形细长,头圆似蛇的海乌鱼, 来到家门口时发觉里面安安静静,只有多多从屋里窜出来, 围着他的裤腿蹭了几圈, 冲鱼尾巴喵喵叫。 “一日吃五顿都不够,再吃你就要胖成球了。” 钟洺看一眼胖滚滚的猫,和初见时的细长猫条相比,浑似被人掉了包, 他两手都占着,只得抬腿把它往旁边轻推。 “又蹭我一身毛。” 路过小弟房间时钟洺往里看一眼,发现床上被子隆起一块,该是还在睡, 遂往灶房去, 见苏乙手持一把蕉叶扇,守着陶灶煎药。 “我在豆腐摊上称了些油豆腐,又买了些麻糖果、一包枣豆糕。” 钟洺迎着夫郎的笑脸进门, 把手里的东西放下,“油豆腐放得住,明日做了吃也来得及,还有这几条海乌是半路遇见了守财哥,他非塞给我的。” 苏乙接过鱼瞧了瞧,“守财哥现在当真是日日忙得很,白日里去乡里卖鱼获,午间回来,马不停蹄就撑船在近海下网。” “眼看转过年,再过几月他就当爹了,可不得赶紧赚银钱。” 钟洺往外看眼天色,“你和小仔晚上可吃了?” “午食吃得晚,我不甚饿,小仔又还睡着,便没叫他,想着等他醒了煮个粥配咸鸭蛋,炒个小青菜,吃些清淡的就够了。” 苏乙出去打水,拧了帕子递给钟洺,后者接过去擦擦脸和手。 “早知给你俩也买点现成的回来,省了再做。” 一早出门时他就说今天要和詹九见面,苏乙知他们两个汉子要在乡里食肆吃酒,因而也没提前准备钟洺那份饭。 “家里又不是没吃的,再者说你不是买了油豆腐,可以和菘菜烧。” 菘菜会在炒的过程中沁出水,而油豆腐是吸汤汁的,这两样放在一起做无论老少都爱吃。 钟洺想想道:“我和詹九今日在乡里吃锅子,当中有盘鱼丸,吃着味道好,正巧得了这几条海乌,不如打成鱼丸做个汤,你俩也吃上一顿。” 海乌肉嫩刺少,渔家常拿来打丸子,做成后滚一锅鲜汤,不用配别的,单吃一碗热腾腾的鱼丸也是一顿好饭。 说着说着,苏乙也有些馋了,他舔下嘴唇道:“那今晚就吃鱼丸汤,你晚上吃了多少酒,要不要也再吃一些?” “只和詹九喝了一壶,不算多,你闻闻,我身上可有酒气?” 苏乙迟疑一瞬,凑上前在钟洺脖颈与肩头附近嗅了嗅,“好似确是没有。” 认识这么久,钟洺从未吃醉过,苏乙也不怕对方吃醉,只是常听人说酒喝多了伤身伤胃。 “今天要是你在就好了,那锅子味美,吃着身暖极了,你定会喜欢,改日我带你和小仔单独去吃。” 钟洺本已挽了袖子要自己上手打鱼丸,苏乙不肯,就差把他推出灶房。 “你在外累了一日,回来还要和我抢活干。” 小夫郎手脚麻利地杀鱼洗鱼,剔刺片肉,很快汤药煎好,他让钟洺去哄钟涵吃药,别在灶房打转。 “白日那碗就说了半天才肯喝,换了你去估计他能更听话些。” 钟涵知晓苏乙比钟洺好说话,大哥不在时他就耍赖不乐意喝药。 “我就知他要欺负你。” 钟洺解开油纸包拿出两根麻糖,未成亲前他就给苏乙买过黑芝麻糖,后来家中也常备着,不过这回买的是白芝麻糖,混着饴糖和糯米做成长条形状,嚼起来有几分粘牙。 他将其中一根分作两半,一半喂给苏乙,余下部分给自己,漫开满口浓浓的芝麻香。 另外一根拿在手里,好给喝完药的小弟甜嘴用。 这回钟涵生病没犯咳嗽,吃点甜的当是无妨。 端药进屋,见床上的被子动了动,却没人冒头。 钟洺哪里还猜不出小弟心里那点小九九,他故意把嘴里还没吃完的麻糖咬得“咔嚓”响,这回被窝一端探出个小脑袋,头发乱糟糟,两只眼睛圆溜溜。 “大哥,你买了麻糖!” “先喝药,喝完药就给你吃糖。” 钟洺把药碗放在小弟床头,伸手拨弄了两下床帐上方垂下的两串贝壳海星。 抬眼看去,床榻上靠墙一侧有一个鱼形状的长条枕头,是苏乙用碎布拼成,又拆了旧被子里的芦花做的,好让钟涵晚上抱着睡觉。 另还做了个巴掌大的,里面填干草,是多多的玩具,这会儿正躺在几步开外的地上,小猫兴起时就会过来叼着玩一阵,又蹬又踢,他们便也不刻意收拾。 有麻糖的甜香味勾着,钟涵捏着鼻子灌药,咽下最后一点碗底子,一把将麻糖塞进嘴里,泄愤似的咬掉一大口。 钟洺摸了摸小弟额头,除了一把汗外没有发热的迹象,他放下心来。 “晚上吃鱼丸汤,还有油豆腐烧菘菜,怎么样,听着有没有胃口?” 从小到大,小弟不知病过多少次,一受凉染风寒就像打蔫的茄子,吃不好睡不香,病也就好得更慢。 钟涵嚼着麻糖,他鼻子不通气,嘴巴里也没什么味道,但听到这两道菜,依旧颇为心动。 “我有点想喝鱼丸汤。” 钟洺欣慰,有胃口就是好事,看起来这回的病症会比以前好得更快。 “好,那你晚上多喝些,加点胡椒进去,正好发发汗。” 做鱼丸是个费劲的事,先要把鱼肉刮下,用刀背慢慢剁成肉泥,之后放入大碗中搅拌上劲,中间还要加些葱姜水之类的调料。 做好后舀一勺鱼肉泥放在手中,自虎口处往外一挤,下到锅里就是圆滚滚的鱼丸。 一个步骤接一个步骤,很是考验灶头本事,搅打的时候力道不够,鱼肉就会松散,挤出的时候不懂得技巧,鱼丸就会不够圆润,大小不一,歪瓜裂枣。 所以赶上那等挑剔的人家,会用打鱼丸考验刚过门的新媳妇和新夫郎。 钟家没有这等规矩,但苏乙显然打得一手好鱼丸。 海乌不大,这几条的鱼肉也就能做一顿吃的鱼丸,苏乙按照钟洺所说,在做汤时多撒了些胡椒进去。 天色彻底黑透,鱼丸汤和油豆腐菘菜一起上了桌,还有煎成金黄色,用粝米混糯米做成的米饼当主食。 鱼丸汤一人一碗,汤色清亮,滋味鲜美,鱼丸弹牙而无腥气,因是海鱼所以自带淡淡的咸味,吃一口便浑身生出暖意。 胡椒的作用也很快显露,钟涵喝了半碗汤,已经偏头捂嘴打了好几个巨大的喷嚏,然后欣喜地发现自己又能用鼻子喘气了。 “鱼丸好吃,小仔明天还想吃。” 大概是重新找回了自己的鼻子,钟涵豪迈地喝了两碗汤,居然还意犹未尽,身后墙边的多多也吃完了属于的自己的几颗鱼丸,正在抬爪子洗脸。 “那明天大哥再去寻两条适合打鱼丸的鱼,让嫂嫂给你做。” 小孩子就是这样,遇上的好吃的东西恨不得连着吃几顿,吃腻了才罢休,不过仅限于饭菜,像是糖果子和点心,那是顿顿吃也吃不腻的。 虽说吃饭时看着精神许多,但钟涵毕竟还在生病,治风寒的草药里常有安神的成分,吃饱喝足后很快哈欠连天,被钟洺拉着漱口擦脸,扛去屋里睡觉。 再回东屋,苏乙已经倒好了洗脚水,两人并排坐在床边泡脚,水深没过脚踝,热浪阵阵,小哥儿也不由扯出一个呵欠,饶是困意满满,他也没忘记问钟洺今日从詹九那里得了什么消息。 待听完钟洺的转述,苏乙只觉瞌睡虫都跑了大半,前半截还在讲水匪和雪灾,后半截突然变成了要收干货做生意,他的脑子似乎有些转不动。 不过既然是钟洺想做的,那就一定没错。 “家里的存银还有不到二百两,一百两的银票,五十两的银锭子都一直没动过,只是散银不多,不算铜钱,估计只有二十几两的碎银子。” 最近两个月,他们挣得不少,花的更多,买铁锅加上修水栏、买家具,眨眼间上百两银子就没了,实则同样在等年底的这笔进账。 他拿不准这生意该投进多少本钱才是好,多少有些替钟洺忧心。 钟洺对家里存银几何心里有数,当下思索半晌,对苏乙道:“无论如何,一百两的银票不能动,那是咱家压箱底的积蓄,银锭子取出,散银我拿十两,如此就是六十两,再看看詹九能拿出多少,估计我们两人加在一起,一百两还是有的。” 他们无意一口吃成个胖子,不可能倾尽家财在这上面押宝,拿出一百两,到时挣个一二成利,能尝到甜头就算成功。 拿钟洺来说,若是冬日不下海,只靠卖酱和撒网打鱼,想赚个五两银子怎么也要苦哈哈忙上半个月,故而这桩生意上,他只求不赔本,不怕赚得少。 苏乙眉心微蹙,他不懂太多生意事,只知道按照钟洺的说法,投入的本钱越多,挣钱的机会就越大。 “我手里钱不多,不过加在一起也有五两左右。” 这五两里有过去在舅家辛苦攒下的一点碎银,以及钟洺当初给他的彩礼,和后来食肆给的虾酱钱。 “家里有钱花用,吃喝不愁,我这笔暂且用不上,到时你也拿去。” 钟洺望向夫郎,眉眼温柔带笑。 “你就不怕我把你的小银库给赔光了。” 苏乙摇头,“相公要做的事,自是有把握的。” 他信钟洺有分寸,不会一时冲动拿着好不容易攒下的几十两银子打水漂,更信钟洺有赚钱的本事和眼光,有法子让钱生钱。 “别的我不懂,只知做生意本钱越多越有底气,况且这五两银子里,非要说的话,只一点散碎零头是我带来的,其余都是因你才得的。” 苏乙话说得坚定,看那架势恨不得现在就去把银子送到钟洺面前,搞得钟洺心软又无奈。 “我尚且给家里留了散银花用,又哪里舍得动你的钱袋。” 六十两听起来是少了些,所以刚刚他突然想到一个主意,可以多凑一笔本钱。 只需寻个天晴的好日子,再下一次海。 第82章 海参丰收 正午时分, 一艘渔船静静停泊于空旷的海面,船上无人,只有时不时落下的海鸟在船篷停驻, 抖抖羽毛,眺望远处, 再在某个时刻突然振翅起飞,掠过海面捉走一条倒霉的小鱼, 直接生吞入腹。 船下数丈, 钟洺正手足并用地在海床上转挪, 认真寻找海参的踪迹。 若说想要下海捕捞赚笔快钱,捉什么既安稳又卖得上价格,绝对是海参无疑。 除了受黄府雇佣, 出海寻梅花参那次,平日里钟洺没怎么专门捕过海参去卖, 是因海参对水深要求高些, 三四丈深的海森*晚*整*下几乎遍寻不着,非要潜到五六丈才能见到。 而他经常在潜到这个深度之前,就已凑齐了足够赚一笔的海货,犯不着继续深潜冒险。 不过这次是个例外, 钟洺之前虽决定冬日里不再轻易下海,省得冻坏筋骨,但挣钱的机会摆在眼前,果然还是难以拒绝。 这趟出来他甚至没敢告诉苏乙, 打算来个先斩后奏。 海参喜群聚, 只要能寻到一只,周围必定有更多,而白水澳这片海域之中, 海参足有好几种。 最常见的是花刺参,颜色黄中带灰,细看还有些褐绿色的斑纹,最大的堪比手掌,偶尔也会随着潮水上涨被冲到海滩上,赶海时运气好也能捡到活的。 比花刺参更值钱的是红海参和石海参,前者体型小巧,褐中泛红,做菜煲汤口感更佳,后者颜色和形状和花刺参差不多,但身上会的斑纹多是灰白色。 石海参值钱在肚子里的参花,海边有一道菜叫做参花汤,当中最好的食材便是石参参花,据说配上一盅炖石参下肚,壮阳之效远胜寻常海参。 单这两个字足够好些人掏几两银子去吃,所以石参的卖价也跟着水涨船高。 海底光线不足,鱼群路过或是海风转向,还会激得视野浑浊,钟洺捉海参时不会太过在意它们的品种,反正只要能带上岸,通通可以卖钱,只要瞧见个头差不多的,全部一概丢进网兜。 海参握在手里滑溜溜的,按一下还会弹回去,如果想长期保存可以晒干,晒干后的海参会小上好几圈,坚硬如石头,吃前泡发,看起来与新鲜海参无异,送去远离海滨的内陆之中,可不就成了人人趋之若鹜的海珍。 其实在水上人眼里,这东西长得丑,入口没滋没味,要不是有滋补的作用在,简直想不通为何有人乐意吃。 网兜渐沉,因为海参要卖贵价钱,他没有捉别的东西一通放进去,以免损了品相,哪怕看见了不少肥蟹和龙虾,都尽数放过,这种东西若想吃浅海也有许多。 虽说赶着正午下海,为的就是这时候天暖水暖,钟洺依旧不敢太过冒险,他拎着网兜爬上船,把兜里的海参倒进水桶中拨弄两下,随后趴在船板上晒后背,等到晒得四肢回温,才又第二次下海。 未时过半,风和水随之转凉,钟洺第五次从海里冒出头。 这片海下的海参估计被他捉得差不多了,第五兜只有前四兜一半的量,而他也已经冷得有些受不了。 他用发软的手攀上船舷,奋力一跃把自己甩上船板,像条离了水的鱼,躺下半天不愿动。 湿漉漉的头发散落在身下,海水流入眼睛里,蜇得他眼眶火辣辣地疼。 他搓两把脸,弯腰进了船舱,拿大块的布巾擦干净头脸,给冷了的陶灶添把火,待上面的姜汤咕咕冒泡,他倒出一大碗,慢慢喝完。 缓过来后,他打起精神去清点今天的收获。 花刺参最多,大概有个十五斤,各个肥硕如小号的茄子,红海参个头小,凑不上斤两,不过价钱是花刺身的一倍,估量着有三斤左右。 另外尚有五斤石海参,还有一种通体纯黑的黑海参,别名黑狗参,钟洺遇见几条,一并捉走。 这种海参体型细长,最长的可达一尺七八,最小的也有七八寸,趴在泥沙中时,要不是摸到了外皮凸起的肉刺,钟洺都没认出是海参。 大个头的东西向来值钱,这几条黑狗参算是额外的收获。 最便宜的花刺参,一斤也能卖到八钱银子,红参甚至能叫价二两,这些海参如果能换得不少于四十两的银钱,他就没白忙活,加上手里能动用的六十两,凑个一百两本钱,接下来收购干货时不会束手束脚。 钟洺晌午前托辞要下海撬鲍鱼送去食肆,留了苏乙在乡里看摊,钟涵的风寒已好了大半,今天一早又精神抖擞地去沙滩上挖蛤蜊捉沙蟹了。 事实上他带到乡里的东西里没有半只鲍鱼,几样海参分在不同的网兜中放进水桶,钟洺特意绕路而行,避开自家摊子所在的南街一角,穿过小巷来到怡香楼后门。 海参这等卖得贵,还能和壮阳二字挂上钩的吃食,要问乡中何处日日供不应求,那地方绝不是食肆,而是花楼。 以前钟洺常在乡里胡混时也来过此处,那时就嫌小曲咿咿呀呀无甚意思,来往之人传出的阵阵香风更是闻着就腻,不过多亏了过去长过见识,他因此知晓此处恩客最喜点的饭食,乃是各种做法的海参与参花汤。 愣头青一样的直接上门肯定没人会,所以来之前钟洺已经托詹九出面,帮自己和花楼中过去相熟的人打了个招呼,说是有一批鲜活海参可售。 赶着约好的时辰到地方,自报家门后果然很快有人自门后现身。 来人姓裘,不知有没有正经的名字,识得他的都直接叫他裘大头,也有喊他“花和尚”的。 因他年纪轻轻就头顶稀疏,后来索性用刮胡子的小刀全部剃了,成了个与庙里和尚有一拼的秃瓢,偏偏又在花楼做事,可不就是“花和尚”。 花楼之中素来只有两种男人,一种是来寻欢的,一种是龟公,有些负责端茶送菜,有些负责充当打手,解决闹事的恩客,或是教训不服管教的楼内姐儿或哥儿。 过去钟洺和裘大头有过几面之缘,坐在一张桌上喝过酒,这回有詹九这个两边都认识的在当中居间,再见面时裘大头对钟洺也算客气,没看不起这个底下村澳来的水上人。 而钟洺这回要托人办事,便客客气气喊一句“裘老大”,给裘大头喊得满面春风。 “昨日听詹九说你要送海参来,今日就得了,过去都说你水性奇佳,看来是不假。” 需知下海捕捞都是讲究天时地利的,又不是地里收菜,什么时候去什么时候有。 裘大头示意钟洺跟自己进门,见他步下犹疑,裘大头笑一声道:“听詹九说你成亲了,莫非是家有悍妻?你又不是没来花楼吃过花酒,怎如今还连个后厨院子都不敢进。” 不少汉子都以能出入花楼为荣,借此标榜自己有钱有闲,钟洺过去就不屑于此,遑论现在。 只是当着裘大头的面,有些事不好说得太直白。 见钟洺不接茬,裘大头也赶时间,没多在这上面计较,复道:“这里平日里也多有送菜送肉的来往,还有楼里雇来的各种杂使婆子在,即便有人瞧见你在此出入,料也误会不得。” 说到这份上,钟洺也就没什么顾虑,他挑着扁担侧身入内,跟着裘大头到灶房外一处树下略等片刻。 裘大头打发一个小子去里面喊人,趁人没来,他低声同钟洺道:“你带来多少海参,都是什么品相,预备叫价多少,你同我交个底,我定不会叫你吃亏。” 既托了裘大头的人情,少不得要给他点好处,钟洺知晓花楼这地方每日入内的金银如流水,最是不差钱的,索性全数按照偏高的市价报。 “十五斤花刺参,五斤石参,三斤红参,花刺参九钱银子一斤,石参一两八钱一斤,红参二两一斤。” 裘大头掰指头算算,心里有数。 “你既信得过我,又是咱们兄弟合伙发财,我自会帮你,一会儿我让你开口时你再搭腔。” 怡香楼是裘大头地盘,听他意思,钟洺知道对方是想向上抬价,价抬越高,他能得的好处也就越多。 钟洺表示自己听他安排,随即又提起一只压在底下的网兜,招手示意裘大头来看,后者在花楼做事,也是见过世面的,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 “这是黑狗参?你小子厉害,从哪里捞到这东西!” 不知最早是谁管黑海参叫黑狗参,总之这名字起得好。 公狗腰,黑狗参,这两个词摆在一起,便会让人觉得黑狗参吃了能让人雄风勃发,金枪不倒。 而且有道是以形补形,这黑狗参素来是越大的越金贵,卖多少钱都有人抢着要。 钟洺对黑狗参的功效半信半疑,却不妨碍他要凭此狠赚一笔。 “也是运气好,第一回见到,裘老大你看,这东西能卖什么价?” 裘大头原地转了三圈,让钟洺在原地稍候,之后不知从哪里翻出一个小桶,从大桶里倒了点海水进去,把黑狗参小心翼翼放入其中。 这哪里是海参,这都是白花花的银子! “别的不说,这个咱们先别声张,我有法子帮你另寻主顾出手,卖给后厨那就亏大了。” 两人藏好黑狗参,继续在树下说闲话等待,随后先出来的是怡香楼后厨灶头。 此人生得膀大腰圆,脖子上挂一汗巾,看着已有些泛黄,不甚干净。 听说是海参送来了,他直接蹲下拎出网兜查看品相,这里面只有花刺参、红参和石参。 按照商定好的,钟洺任由裘大头往上喊价,自己则负责适时开口帮腔,佐证这批海参的新鲜程度与来之不易。 中间裘大头又和这灶头走到一边,不知暗中说好了什么,最后灶头给出的价钱比钟洺的要价高出不少。 花刺参给到一两三钱一斤,石参二两五钱,红参直接按照三两算,这就是整整四十一两。 银子到手后,裘大头拿走十两,留给钟洺三十一两,已经比他预料的要多一两。 钟洺掂量着银子,心下满意的同时不忘问裘大头,打算将那几只黑狗参卖予谁。 裘大头只说现在天还太早,“花楼都是做晚上生意,真正的大主顾入夜才来,你要是信得过我,就把这事交给我,明日白天再来,只等分账。” 他借袖子遮挡,给钟洺比划了一个数。 “我按这个数卖,只会多不会少,你下水一趟不容易,我不多要,到时你七我三,不仅如此,以后你但凡得了海参,尽管往楼里送,无论多少,我都能给你高价出手。” 第83章 【加更】 钟洺捉到了五只黑狗参, 按他原本的想法,能卖个十几两就不错,这东西单是长得大了点, 实际没什么特别的。 要他说,之前黄府中人想找的梅花参, 估计也就是在海底长了几十年的特大号海参而已,八成没什么包治百病的功效。 怎料裘大头比出的数却是五十两, 怪不得那么多人会在花楼一掷千金, 人一旦进到这里, 就被脂粉红颜迷了眼,钱都不是钱了。 而且他心知肚明,这只是裘大头给自己报的价, 对方说不准能卖得更高,最后分出来多少全凭良心。 花楼水深, 自己插不上手, 也不想插手,能有五十两的七成保底已是不错。 将到手的三十五两加上已到手的三十一两,总共六十六两,钟洺忖度半晌, 应下裘大头的话。 不管日后如何,暂且把这个来钱路子留住总没坏处。 “只是捕参需深潜,冬日天寒,若非急着用钱, 今日我也不会来这一遭, 下回再有,估计要是年后开春,天暖些的时候了。” 裘大头闻言有点遗憾, 不过这一回他也没少赚,再者算一算日子,离开春也没多久,今日所得足够两月花用,还能小存一笔老婆本,哪有什么不能等的。 只需笼络住钟洺,以后不愁进账,他这般想着,对钟洺越发热情,一路把他送出门。 “下回喊上詹九,咱们哥仨一起吃酒。” 钟洺朝他拱拱手,揣着银子,挑着轻飘飘的扁担离开小巷。 回到摊子前时,远远瞧着苏乙正忙得团团转,他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放下东西,接过打酱的竹勺。 “阿乙你收钱,这边的三罐子酱我来装。” 腊月里来摊子上买酱的人比之前更多,算做了备年货的一环,除却自家吃的,还会多买一些,好正月里提着走亲戚送礼用。 他们家的酱花样多,鱼酱和贝柱酱更是清浦乡独一份,最早还有人嫌贵,现在这么说的人几乎见不到了。 一分钱一分货的道总是有人懂的。 有了钟洺帮忙,苏乙得以低头数清楚刚收的铜板,确定无误后放进腰间的钱袋中。 摆摊做生意就是这样,有时候守半个时辰连个人影都无,有时一刻钟里恨不得十个人挤在一处,忙乱一阵,卖得一大把铜板和一小块碎银,数一数有七钱多。 “卖了两罐贝柱酱,三罐鱼酱,这就是将近五钱了。” 年根底下,舍得花钱打牙祭的人也跟着多起来,勒紧裤腰带过了整年,赶上年节咬牙松一松。 算算存货,怕是又该架锅炒酱。 苏乙把钱袋重新系好,这里面装再多铜板他也不嫌沉。 “现在看,多亏相公当初想出鱼酱和贝柱酱的方子。” 不然只靠卖虾酱,三文一勺五文两勺的,猴年马月才能卖到这么多。 “也是因为你最早做出虾酱来,咱家才会做酱摊子生意,你想,在这之前我虽是会炒菜,也从没想过炒酱去卖。” 很多事都是如此,一环扣一环,哪一环都缺不得。 “所以二姑他们都说多亏我娶了你。” 钟洺趁机笑道。 白日里大街上,他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话,搞得苏乙左看右看,他脸皮薄,生怕被人听见。 “你惯会哄我。” 小哥儿小声嘀咕一句,实际心里和涂了蜜似的,唇角上扬。 凑到钟洺跟前踮起脚,想要帮钟洺把褡裢取下,里面看着鼓鼓囊囊,该是放了东西,一直挂着也怪沉的,时间久了肩膀要痛。 钟洺见他动作,故意不说里面有银子,只等人上前一扯,手中沉得下坠。 苏乙朝内摸了摸,又惊又喜。 “怎有这么多银子?” 单靠卖鲍鱼,怕不是要上百斤。 “我在海底得了别的值钱货。” 钟洺没直说自己出海捕海参,反正他总会遇上运气好的时候。 “这里面有三十多两,明天还有一笔,我打算凑出一百两作本钱去进货,余下的还是放在家里不动用。” 这样不仅自己有钱周转生意,家里的存银也能再添一笔,两不耽误,心里更踏实。 苏乙想不到卖什么能赚这么多,他心底生疑,反过来在钟洺的手上摸几下,揉半天不见热乎气。 “这时节浅海能有什么值钱货,你是不是撑船出去下海了?” 他语气有些急,“你不是上回说,冬日里再不下深海了,不然长久下来身子骨肯定受不住,哪天犯腿疼,有你后悔的时候。” 小哥儿面对钟洺难得说一次重话,胸口起伏不定,眉间沟壑深深。 “你同我说去撬鲍鱼,现在想来本就不是实话,你是怕同我说了,我不让你去是不是?” 他很快想通当中关窍,看向钟洺,求个答案。 钟洺:…… 他是想好了要先斩后奏,却没想到怎么应对坦白之后的境况,本想说如果苏乙不细究,这件事就此糊弄过去就罢,可惜他夫郎小脑瓜也灵光,不是那么好骗的。 “我不是故意骗你,确是怕你担心。” 他摸摸鼻子实话实说,“我下海捞了些海参去卖,你也知道,冬日里海参值钱。” 苏乙把自己的手从钟洺的掌心里抽出来,钟洺去抓,他又躲,直到第三次才终于被钟洺抓了个正着。 面对钟洺,他又有哪一次是真的有脾气,对方再辛苦,也是为了给这个家赚银钱,让他如何能真的生恼,如若那样,岂不是寒了人心。 前有桌子遮挡,两人的十指交缠。 苏乙沉默几息后道:“我虽知自己管不得你,但还是要劝你,你也知冷天里泡冷水不是好事,今日就罢,天暖前万万别再下去了。” “你是我夫郎,怎么管不得,当然管得。” 钟洺表态,一口答应,苏乙看他一眼,像是不知该不该相信。 在他想来,若是不添新船,家里存银已是三五年都花不完,在这个基础上慢慢积攒,总有一日既买得起新船,也养得起孩子,还能给小仔出一笔丰厚嫁妆。 然而钟洺明显没有因此停步,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赚钱的机遇,哪怕已经离开窄小的木船,登上了宽敞的水栏屋,这样的日子似也不是眼前人所求的终点。 自己只是一个生在海边村澳里,没长过多少见识的哥儿,在志向一事上比不得钟洺,能做的仅有担好夫郎之责,让对方没有后顾之忧。 苏乙终究没有细问,得知身边人乖乖在船上喝了姜汤,眉宇间的神色明显放松了不少。 “今晚回去烫脚时加些姜片进去,好驱寒的,对了,等收摊以后路过肉铺,咱们去问问有没有猪肚,要是有,煲个墨鱼猪肚汤吃,暖暖胃肠。” 晚上一煲墨鱼猪肚加胡椒,果真是吃的人头顶和脚心一齐冒汗,驱寒又祛湿。 墨鱼切手指粗的厚条,下锅炒到微微打卷,猪肚反复洗干净后切丝,略浇一勺黄酒,倒入水后小火慢熬,汤色奶白,味道却浓。 墨鱼和猪肚口感相近,只要把握好火候,都是爽滑筋道的,吃起来很有嚼头,自家煲汤舍得放料,一个大猪肚加一只大墨鱼,盛到碗里都冒尖,不用吃别的,光吃这个下肚就能混个五分饱。 这之外还用蛎黄和鸡蛋混在一起,煎了八张蛎黄蛋饼,高高摞起,吃起来既有蛎黄的鲜又有鸡蛋的香,钟洺一个人就吃了四张,苏乙和钟涵各分了两张,已是撑到快要打嗝。 煎饼时锅底抹了不少油,为了不浪费,收尾时苏乙洗了把蕹菜,切了几瓣蒜丢进去炒,直把锅底的油全都吸进菜叶子里,事后往小铁锅里倒一瓢水就能刷干净。 人一吃饱,就有闲心想别的。 晚上熄了灯,苏乙躺在床上昏昏欲睡,却察觉到一双手熟门熟路地探进自己贴身的衣裳。 汉子的掌心并不光滑,而是生着薄茧的粗粝,苏乙的呼吸很快被打乱,继而眼前一暗,覆上来的身躯遮住了窗外泄进的月光。 亲吻深而重,苏乙有些笨拙地回应,抬手拥住对方的臂膀,感受着绷紧的肌肉下暗蕴的力量,他轻轻发抖,却并非因为抗拒和害怕。 夜色灼烫,垂落的床帐遮住了榻上的景致,即使留心去看,也只能看见其下微微摇晃的床角。 …… 钟洺昨晚身体力行,证明了自己远没有到需要特意吃海参的年纪。 白日里陪夫郎出了半天摊子,买了两碗馄饨配油饼打发了午食,他说一句“有事要办”,离了南街来到怡香楼。 裘大头看起来刚睡醒不久,外衣披在肩头,一只鞋还没套上后跟,两眼惺忪,脸上水肿,一看就知昨晚没少吃酒。 因这回的分账和昨日不同,昨天是走的楼里公账,今天却是他俩私底下的小生意,合该避着点人。 于是裘大头喊上钟洺,要他跟自己进后院,随即七拐八拐,把钟洺带到了自己住的小屋中。 这里一排灰瓦平房,供花楼中的各类杂使仆役们住,大的其中是通铺,挤一挤能睡七八个人,像裘大头这等资历长的,大小算个领头的,早就搬进了两人间,相对清净许多。 清净归清净,这等夜里不睡白日不起的汉子,他们住的地方注定齐整不了。 钟洺甫一进门,就闻到股难以言喻的味道,活像有两条发霉的臭咸鱼被人塞在了被窝里,又闷了四五日,掀开后怼到他眼前,差点把他给熏个倒仰。 看在银子的面子上,他强装镇定地忍着。 “和我同屋的人现在估计还在楼里相好的床上,一时半会来不了,咱们不用管他。” 裘大头浑然不觉,他交代一句,反手关了门,屋里味道更浓,钟洺庆幸自己有憋气的本事,索性暂时不喘气了,这决定令他看起来很是气定神闲。 裘大头背对着钟洺,很快翻出一包银子倒在桌上。 “咱们是要做长久生意的,我不诓你,昨天那五只黑狗参我卖了七十两。拿出十两给了帮着说话的楼内哥儿,没有他,那富老爷不会如此痛快掏钱,更抬不到七十两的价。” 钟洺点头,对此没什么异议。 这么一来剩下的就是六十两,按照七三分账,钟洺得四十二两,裘大头得剩下的十八两。 银子推到钟洺面前,他没有犹豫太多,分出二两还给裘大头。 “这两桩生意能这般顺利,全靠老大你帮衬,这二两给你凑个整,虽是不多,也够打斤酒吃。” 裘大头没说自己和那哥儿其实都多拿了,那小哥儿不愧是怡香楼最近的红人,着实生了张甜嘴,把那老爷哄得是五迷三道,当场拍出一张百两银票,买下五只黑狗参,说是每次来时都要吃一只。 能在花楼里出头的哥儿哪个是省油的灯?他也坚持要和裘大头三七分,直接留下三十两揣进袖,裘大头有样学样,额外截下十两,面对钟洺时只拿出六十两。 现今钟洺多分出二两,倒让他有些惭愧,细想来他压根没干什么,两天之内就净赚几十两银,不能再不知足。 “我光棍一条不怕什么,你还要养家糊口,别跟我客气。” 钟洺听他这般说,知晓裘大头定是没吃亏的,遂顺坡下驴,拿出一块布把银子裹好,塞进怀里。 临要把钟洺送走时,裘大头又神神秘秘地给他塞了个红布包的小盒子,套近乎道:“你先前成亲,我也没来得及送份礼,这可是别处寻不到的好东西,用的都是上乘药材与香料,助兴不伤身。” 身在花楼后院,都是经过人事的汉子,钟洺哪还有不懂的,他想说不要,裘大头却一把塞他怀里,挑眉道:“这东西寻常人家也有不少用的,药铺、香铺里,你跟伙计打个招呼都买得到,别因是从花楼出去的就觉不正经,若是回头觉得好,再来找我,我这还有,给你个实在价。” 钟洺算是看明白了,这类似香膏的玩意估计也是裘大头的一桩私人生意,赠给自己,也是盼着自己改日能成回头客。 且裘大头说得也没错,正经两口子不也有凑一起翻秘戏图之流看的,偶尔用一次,应当也不算出格? 他心思微动,最终仍是收了下来。 第84章 两种香膏(小修) 这厢钟洺自怡香楼后院出来, 先行去了家沿路开的药铺,进去后见一伙计趴在柜台后打瞌睡,他屈指敲了两下, 把人叫醒后道:“你们这里可卖搽手的油膏?” 先前出海捕带鱼时就想着给苏乙买,后来忙乱之中总是忘, 今天裘大头给他的香膏却成了个提醒,趁还记得赶紧买下, 不然冬天都要过完了。 油膏多用草药做, 胭脂铺或是药铺都会卖, 论好用与否,钟洺更信药铺里所做。 “有的有的,客官您稍候, 小的这就取来。” 伙计打起精神做生意,很快拿出两样瓷瓶, 打开盖子给钟洺看。 钟洺问区别, 伙计道:“这两样的底子都是猪油膏,左边的二钱银子一罐,加了白芷、黄芪,抹手抹脸, 一年四季都嫩滑不皲裂,这贵些的是五钱银子一罐,里面加了磨碎的贝珠粉和几味香料,味道更好闻, 还有养容驻颜之效。” 一长串词听得钟洺犯晕, 拿起来闻了闻,果然前一种只有淡淡药香,后者还多了一层馥郁花香, 他下决定道:“要两罐五钱银的,你给算便宜些。” 他出手大方归大方,讲价还是不能省的,伙计照例搬出以“小本生意”为开头的套话说辞,可钟洺自己就是做生意的,哪里会入了他的道。 伙计后来见自己不松口,钟洺也不掏钱,只好摆出一副为难模样道:“给您便宜一钱银,算九钱就够,再少了小的可没法跟掌柜的交差。” 钟洺嫌九钱也太贵,只愿给八钱,耽误半晌,选择各让一步,按八钱半给。 他身上没铜钱,拿出刚刚裘大头给的二两碎银零头,伙计收走去寻戥子称重,多了的绞掉还回。 等待的工夫里,钟洺在不大的药铺转了转,忽然想到裘大头还曾说,那等夜里行事用的香膏,药铺也能买到。 既都来了,自己不妨问个价,心里也好有数,裘大头虽从自己这里赚了居中的好处,但赠的东西却是额外给的,一码归一码,他得知道这人情值几文几两。 钟洺斟酌着开口,用词委婉,称银子的伙计立时明了,眨眨眼道:“您若要那物,咱们铺子里也有,皆是上好的,价钱公道,八钱一罐。” “一罐有多少?”他厚着脸皮问。 伙计常做买卖,面不改色,指了指装油膏的罐子道:“和这个差不多一般大,只是更精致漂亮些,上面还有画呢。” 钟洺没问具体是什么画,总归不会是花鸟鱼虫,他以前见过一相识的汉子,随身带着相好姐儿给的香囊,里面装的香药就是助兴玩意。 香囊上画的小图,饶是他看一眼就觉得耳热。 钟洺问出价钱,点点头,没说要,伙计也习以为常。 香膏价不便宜,要是赶上精力足的汉子,用不了半月就要添新的,何等人家经得起这么耗? 多有人好奇来问,问后却不买。 “收您八钱半银,余下的您收好。” 伙计拈着一小块碎银予了钟洺,又将两罐油膏递上,钟洺分别检查了一番,见无误后当场往怀里一揣,抬步离开。 两罐油膏,他打算给二姑家送一罐,不止二姑,莺姐儿和雀哥儿也用得上,另一罐给苏乙,也能分点给小仔用。 凡是姐儿哥儿,肯定都喜欢香喷喷的东西,那便宜的油膏一股子药味,家里大小哥儿本就烦了喝药汤子,想来不会喜,索性便不买。 钟洺自药铺的方向转回南街口,却不知自己从怡香楼后巷出来的身影,入了旁人的眼,这会儿正在自家摊子前说给苏乙听。 “别信汉子在床头说的话,那会儿他们为哄你快活,什么鬼话说不出口?” 金阿婆是钟家酱摊的熟客,每隔一日雷打不动地来打二两虾酱,逢人就说苏乙的虾酱做得好,给他们揽了不少客。 是以每回他们见了金阿婆都觉得亲切,偶尔钟春霞和苏乙还会搬了杌子,和她坐着聊聊家常。 此时她正张着缺了两颗牙的嘴,扯着苏乙的手,一脸语重心长。 “你嫁的汉子不错,模样好,也能赚银钱,越是如此越要提防着!阿婆告诉你,这汉子但凡兜里有了钱,高兴了再灌二两黄汤,便没几个能管得住挡下那块肉的!” 苏乙还是第一次听长辈当着自己面,说出如此直白生猛的话,他脸上白一阵红一阵,实在是不清楚该摆出怎样的表情应对。 尤其是片刻前金阿婆还告诉他,说自己瞅见钟洺从乡里花楼那条街出来。 “我看得真真的,错不了,就是你家汉子。” 苏乙听后自是心下震动,不过他不信钟洺会去那等地方,再者说,谁会赶着晌午去花楼? 他是没见识,可也知道花楼做的都是晚间生意,天一黑就亮灯唱曲,彻夜不休。 钟洺就算是真的去了,肯定也有缘由。 他思及卖了大价钱的海参,略有一番猜测。 “有劳阿婆提醒,等我家相公回来,我定与他问个分明。” 苏乙道声谢,几句话后起身送走这位热心肠的阿婆,才刚准备坐下,就见钟洺回来了。 有金阿婆说的话在前,他再看钟洺,神色难免没那么自然。 钟洺察觉到这一点,心里也犯嘀咕,要不是确信自己只在怡香楼后院停了停,而裘大头的住处内只有死了八十天的咸鱼味,他都要怀疑自己身上是不是沾了胭脂香粉,让小哥儿闻见了。 “事情办完了?” 听得苏乙这么问,钟洺摘下自己的褡裢拍了拍,“办完了,银子也取回来了,依着昨晚跟你说的,额外的五只黑狗参,我托的那熟人趁昨夜卖了出去,我俩分了账。” 他比划一个数字给苏乙看,难掩喜色,小哥儿很是惊讶。 “这么多?” 钟洺笑道:“我也没想到,那熟人尝了甜头,还要和我长线生意,我说冬日天寒水冷,只下水这一趟,再不会多了,下回且等开春。” 苏乙拿布巾一下下擦着跟前的酱坛子,他当下已觉得,这么大手笔的主顾八成就是来自花楼里,过去钟洺常在乡里走动,有熟人在花楼里做事,似也不是很稀奇。 就是不知汉子只是识得对方,还是也进过花楼。 按说都是过去的事,他不该计较,但一想到或许曾有别人和钟洺有过肌肤之亲,心里不免有些不森*晚*整*好受。 钟洺眼见苏乙快把酱坛子擦出火星子,再迟钝也该看出不对劲,何况他在这等事上素来不算多迟钝。 会是因为什么? 他脑筋飞转,想到自家现在南街摆摊,来往识得他这张脸的怕是不少,自怡香楼的巷子出来就是熙攘南街,难不成有人瞧见了? 遂干脆乱猜一记道:“方才是不是有人过来,同你说了什么?” 苏乙手上动作一顿,布巾啪地一下落到桌面上,被他慌张抓起。 钟洺了然。 “看来是被我说准了。” 苏乙转身去洗布巾,留了个背影给钟洺,低头道:“你既猜得到这个,可猜得到人家来同我说的究竟是什么?” 他要看看钟洺会不会同自己坦白,若是会,那花楼之行多半真没猫腻,单是为了生意。 至于为何能想到去花楼…… 他不愿细想,不给自己寻不痛快。 钟洺凑过去帮夫郎干活,在水里抢走布巾,涮了两下。 “我猜猜,左不过是说,我瞧见钟洺去了花楼……” 他声音没有刻意压低,苏乙差点用擦桌的布巾堵他嘴,去花楼是什么光彩事不成! “你小点声。” 钟洺挑眉,“看来我猜对了,那你怎不问我是不是真的去了,就这么放心?” 苏乙甩了甩手上的水,垂眸敛眉道:“我知你无论去哪里,都是为着谈生意的就够,一家人过日子,不该胡乱猜疑。” 小哥儿话音落下,起身欲走,后面的钟洺两下拧干布巾追上来,自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瓷罐。 “刚刚手沾了凉水,你擦干了试试这个。” 苏乙茫然接过,打开后登时鼻间幽香萦绕。 其中的油膏雪白细腻,依着钟洺所说,他用小指挑出一点涂在手背上,用搓热的掌心捂化,抹匀后一双手都是香香软软的。 “这东西定然便宜不了。” 一听五钱银子,他咋舌道:“我猜二三钱,没想到还要贵。” 这么巴掌大的一丁点,都能买四罐子贝柱酱了! 苏乙活了十几年,从没用过这么金贵的东西,他握着瓷罐,“怎么突然想起买这个?” “早就想买了,只是总忘。” 钟洺道:“日日用得上的东西,贵就贵些,总归是划算的,这一罐就是和小仔一起用,也能用上一个多月。” 苏乙面上含笑,口中却道:“这么算也没多划算,一天也要十几文。” “你相公买得起。” 钟洺执起夫郎的手握了握,“总之你别不舍得用,用完了咱们再买。” 金阿婆来递的话成了夫夫这一日里微不足道的小插曲,苏乙没有过多纠结钟洺与花楼的渊源,他信钟洺不会辜负自己。 钟洺若是喜容貌佳、腰肢软的,那么当初何必娶自己过门。 以他的各色条件,哪怕成亲那会儿家中暂买不起新船,也能寻到更好的。 苏乙给自己喂了颗定心丸,傍晚收摊回家,再到吃完晚食,几个时辰过去心绪早已平静。 到睡前洗漱时,苏乙想到新买回的油膏,他进屋去寻,好拿来给小仔抹一抹。 钟洺在门口处坐着扎虾网,家中做虾酱时用到的小虾,要用竹竿扎的虾网来捕,这样的虾网有好几只,里面最旧的一个是苏乙当初从舅家带来的,今天不小心挂在礁石上扯了个大洞,念及竹竿也老旧了,有修补的时间,还不如重新做一个。 白日里忙,想做点什么只能趁晚上在家时,扎虾网不难,吃完晚食钟洺就出去砍了竹子回来,巧手之下,这会儿新虾网已初见雏形。 苏乙没打扰他,直接进屋取油膏,他先翻找褡裢,见里面没有,随即想到可能在妆台的抽屉里,过去一看,果然见到了熟悉的小罐。 拿出来时,他却注意到小罐旁边还有另一只罐子,外面白瓷如玉,剔透生光,竟比卖五钱银子的油膏还精致。 钟洺半句没提,单是悄悄放在了这里。 苏乙心跳快几拍,疑心是自家相公准备的另一重惊喜。 他没动那瓷罐,默不作声地合上抽屉离开卧房,怀着忐忑的心情等到入夜熄灯。 大被一掀,他借着月光,还真见到钟洺手里多了那只白色瓷罐。 只是什么东西,要在这种时候拿出来? 没等苏乙想明白,瓷罐已经被钟洺单手打开,当中的香气与搽手的油膏截然不同,同样是花香,却更浓烈,更甜腻,在合拢的床帐中兜头罩下,令人无处躲藏。 接下来他眼睁睁见钟洺将罐中的膏脂挑在指间,借着被子的遮掩,送去了意想不到地方。 小哥儿浑身一抖,扯起被子盖住自己,连双眼睛都不露。 怎会如此,他早该知道钟洺不正经! 不仅晓得各种奇怪的花样,把他颠来倒去地摆弄,现下还拿出这等玩意…… 说不准过去不止去过花楼,还是那处常客! 小哥儿羞恼之际,开始不讲道的胡思乱想,偏又抵不过香膏的效用,在浓到几乎醉人的香气中,他一次次含着泪花,依偎在钟洺怀中,被送上颠簸的浪头最高处。 第85章 家底 “阿乙, 我打了水过来,你从被子里出来擦擦身再睡。” 钟洺企图将裹在被子中的夫郎唤出来,后者却打定主意当个撬不开缝的贝壳, 死活不肯松手,只有闷闷的声音自里头传出。 “那你先出去, 把门关上。” 钟洺心知是自己今晚太得意忘形了,没和小哥儿商量就用了裘大头给的香膏, 以至于后来苏乙哭得枕头与身下的床褥一样湿乎乎, 一个劲说“不要”。 如今更是彻底生恼, 躲在被子里不他了。 怕苏乙一直不穿衣裳着凉,钟洺满口答应。 “好,那我出去, 你早些下来洗,水多放一会儿就不热了。” 被子卷动了动, 黑暗之中有些看不清, 钟洺疑心这是苏乙探出半只眼睛看自己走没走。 他只得顶着心虚暂且离开。 卧房的木门关合,苏乙慢慢放下被子,露出脑袋,他浑身上下没有半片布, 有些地方还凉飕飕的,不擦洗确实没法睡。 只是稍微一动,难以言喻的酸疼就在四肢蔓延开来,尤其是大腿根, 几乎要不会动了。 他红着眼睛艰难下床, 披了件上衣,凑到水盆前撩水洗起来,边洗边在心里想, 一会儿等钟洺进来,自己定要问个清楚,搞明白汉子的这些花样子都是自哪里学来的。 还有那香膏,以后绝不能再用,虽说自己也得了趣,可实在是……实在是难以启齿! 苏乙费劲把自己洗干净,再拿布巾擦干,套上贴身的小衣小裤。 他想端着水送出去,一弯腰发现后腰也有些难受,试了两回,情绪上头,他干脆不管了,退回床边坐了片刻,刚想赌气躺下,又顾及到床单上的狼藉,不得不再次爬起来。 房间中浓香未散,当中还混杂着有些腥膻的味道,搅得人头昏脑涨。 苏乙撤去床单后想去箱子里拿条新的,半路忘记地上还有水盆,脚趾狠狠撞了上去,疼得他“嘶”一声,眼角重新窜出泪花。 “咣当!” 水盆被踢到时发出的声响,在暗夜中尤其明显,坐在冷清堂屋里的钟洺原地弹起,直接推门而入。 进去时他就见苏乙蹲在地上,单薄的背影看起来委屈极了。 “怎不叫我进来倒水,放在这可不是要绊脚。” 他举着灯盏过来,查看夫郎撞疼的脚趾,苏乙将双足往后缩了缩,吸了两下鼻子道:“你先把盆端走。” 这时候就算是苏乙要海里的月亮,钟洺也要跳下去给他捞,倒一盆水算什么,他把木盆端走,回来时不忘蹲下擦干地板上的水渍,接着又任劳任怨地抱走脏了的床单,拿出新的铺上。 因要铺床,苏乙坐去了妆台前,圆凳上面没铺垫子,平日里坐着不觉有什么,这会子却怎么坐都难受。 他端着水碗站起,喝了几口水,好歹觉得嗓子舒服了些。 那头的钟洺在折被子,展开抖落时当中掉出一物,一路向房间另一端滚去,苏乙眼疾手快地将其捡起,对着光一看,不是那香膏又是什么。 这东西拿在手里简直烫人,盖子还不知道到哪里去了,里面被挖走不少,属实是没少用。 小哥儿因此脸皮热得很,硬着头皮不松手,直对上钟洺的视线。 “这东西,是不是你从花楼里得来的?” 坏了,这是要秋后算账。 有些事可以隐瞒一时,有些事钟洺却不想说谎,况且东西都用了,他也没什么不好意思讲的。 “是裘大头给的,他该是在做这门生意。” “裘大头,是那个在怡香楼做事的?” 钟洺点头,“正是他。” 苏乙沉默半晌,小声道:“所以还是从花楼里得来的。” 钟洺:…… 非要这么说,好像确实也没错。 但他紧跟着道:“只是裘大头得了些货在卖,实际东西是正经的,我去药铺问过,药铺也有这东西,里面都是些草药和香料,和抹手的油膏差不离。” 他服软道:“你若不喜,咱们以后再不用了。” 苏乙抿了抿唇,钟洺说的这话倒是正中他下怀。 “话是你说的,那这东西我收起来。” 钟洺略松口气,然则这一口气还没顺到底,听得小哥儿又问:“……你怎么知道这东西怎么用,还会……还会那么多。” 他说是想问,真开口时却厚不起脸皮,支吾半晌,他下定决心道:“你以前是不是也去过花楼,才晓得那些个乱七八糟的。” 苍天可鉴,钟洺心道,别的他都认,这个可是真没有! “我是去过花楼,但只是过去不懂事,跟着去看热闹,实际进去后什么也没干,更没碰里面的人。” 钟洺很想拉个能作证的出来,想来想去,过去那些个狐朋狗友早已断了联系,也只有两个人能推出来用。 “你不信,可以问詹九,或是裘大头,因我不乐意进去找乐子,他们可没少笑话我。” 苏乙没说信,也没说不信。 “你既没进去过,那你怎么什么都懂。” 钟洺挠挠脸,有些尴尬道:“这不是以前胡混时,身边什么不正经的人都有,汉子聚在一起,还能说什么,几口酒下肚便爱说些不入流的,也翻过些书,总之就晓得了。” 苏乙头一回听说,惊奇道:“什么书?还有教这个的书?” 他以为书都是读书人看的,里面都是正经学问! 钟洺咳两嗓道:“也不算正经书,就是带画的小册子。” 他解释一句,又闭了嘴,发觉还是别说太多,否则有越描越黑的意思。 别的姐儿哥儿出嫁,家里娘亲或小爹据说还会私底下教导一二,苏乙过门时纯是白纸一张,怎么做都算是自己欺负人。 哪怕是自己夫郎,他也不好得了便宜还卖乖。 得了答案,苏乙心头的那点别扭散去不少,他绕开钟洺在床上东摸西找的寻回盖子,扣上后把汉子赶出去,将香膏藏好才肯放人进来。 要让他直接丢,他也舍不得,外面的罐子这么漂亮,东西肯定不便宜,但只有放在一个钟洺找不见的地方自己才放心。 不然要是隔三差五来这么一回,他怕是会在肚里揣娃娃前先散了架。 没想到这一茬还好,念头冒出,苏乙躺下时摸着自己平平的肚皮还有些惆怅。 他过门半年了,肚子还没动静,虽然无论钟洺还是二姑他们瞧着都不急,族里识得的人里,像是白雁嫂子,也是成亲一年后才怀上的,可搁在自己身上,谁不盼着孩子早些来。 钟洺见小哥儿闷声不吭地摸肚子,以为是自己害的那里不舒服,他搓热手掌搭上去轻轻揉。 “睡吧,明早我去摆摊,你不用早起,在家陪陪小仔。” 苏乙本还想和钟洺说几句话,但肚子上的温度着实太舒服,加上夜里所做之事,脑袋一沾枕头就觉困乏得很,几句听不清的字词变成唇边呓语,没多久就睡沉了。 钟洺揉了半晌,替身边人扯下衣服盖好肚脐,也跟着闭上眼睛。 —— 卖海参净赚七十三两,钟洺按照原本的打算,拿走一百两做本钱,剩下的三十三两在家中交给苏乙存起。 这么一算,家里仍是有近二百两的家底。 “快过年了,咱家的年货还没备,我和小仔以前都是跟着二姑过,今年乍一单独当家,心里也没个章程,你想想都缺些什么,等我忙完这阵,咱们去乡里一并买来。” 钟洺已和詹九约好时间,明日就去清浦乡码头接人,两人打算先在白水澳收一批货,假如钱还没用完,再去白沙澳,估计走两个村澳就差不多了。 他能拿一百两,詹九是五十两,一百五十两听着多,换成货后数量有限,再多了他们两个也吃不下。 这件事还不知能不能和设想中一般顺利,开始忙活之前,钟洺也没忘了家中事。 苏乙听他说完,应下道:“你去忙你的生意,过年的事不用操心,我遇上不懂的,去问二姑或是三婶她们就是。” 钟洺点头。 “忙也忙不了几日,这几天乡里摊子辛苦你多费心,跟着二姑他们家的船去,等把先前做好的酱卖完,咱们也收摊,出了十五再说。” 做生意是挣钱,可也不能从年头到年尾没个消停时候,且说是歇到十五,其实为了备下开张时卖的酱,估计过了初七就要开始做事。 他们这些个升斗小民,年节里能得几日不影响生计的清闲,已足够快活了。 “你同我说这些客气话作甚。” 苏乙佯怪他一句,随即叠着手上的衣服浅笑道:“一想到快过年了,心里还怪高兴的。” 今年的年节势必和往年不同,他一想到可以和钟洺与小仔坐在桌边吃团圆饭,就觉得满心暖呼呼的。 他也是有家的人了。 “别的我都暂且想不到,只想着到时多买两盏灯笼回来,船上和屋前都挂上,还有春联也买两对,船上贴一对,大门贴一对,过年这些东西不能省,热闹喜庆些,来年日子更顺当。” 钟洺听罢笑道:“是该如此,再买些红纸剪些窗花,两头都贴上。” 这么想想,要买的东西是真不少,还没算上家里人要添置的新衣以及各色吃食。 他扫一眼夫郎的发间,觉得上面还是有些素净了,这半年里自己没少赚银钱,多了不说,一年添一样头面绝对添得起。 除了头面,还有手腕上也太空。 之前虽得了刘兰草那只银镯,因是刘兰草用过的,苏乙只是收起,不曾多看两眼。 钟洺想,不如趁过年时拿出来,寻个银匠给融了,自己再添些银进去,打个更沉更漂亮的式样戴着。 过年走动时,也好让那些从前看不上自己夫郎的人好好瞧瞧。 第86章 【加更】 自北地南下的路上闹了雪患, 以至走商前路受阻,迟迟没到九越县一事早就在村澳里传开,六叔公替族人解惑的同时, 也帮钟洺把他要做的生意传了出去。 他早知钟洺的性子,必不会一辈子安安分分当个打鱼的渔夫, 你瞧瞧,这才几个月的光景, 又是在乡里张罗摊子, 又是在海边修水栏屋, 现在又要插一脚干货买卖生意。 他是老了,只盼着下面的小辈都能和钟洺似的有所长进,将来有机会, 白水澳的里正未尝不可换一家当。 起先他看钟洺这小子就不错,现在又想, 人家说不准志不在此。 小小一个白水澳, 怕是困不住他。 到了说定的日子,早就有好几个钟家族人在他家的水栏屋附近转悠,想着钟洺一回来,就先把人领到自家船上去, 能卖多少算多少,年前谁不想兜里有点银子好过年。 往年卖给走商他们还要精打细算怕被人坑,今年要是和钟洺做生意,他们反而还放心了, 都是一族亲戚, 低头不见抬头见,谅钟洺也不敢骗人。 钟洺尚不知村澳里阵仗,他撑船将詹九接回, 本想先引人回家坐坐,谁知根本没机会,人刚一上岸就被围住,七嘴八舌的动静自四面响起。 钟洺不得不抬手往下压了压,才寻到自己说话的空档。 他喊了詹九上前,同村里族人介绍道:“这是乡里来的詹掌柜,此番生意乃是我们二人合伙,想必缘由大家伙也都已清楚。” 见众人纷纷点头,他接着道:“但有一说一,我们是小本买卖,本钱不多,能收的货有限,只能尽可能多照顾到几家,咱们一起过个安稳年。” 他们是为一个“利”字而来,不是当冤大头的,东西不好的、价太廉故而利薄的尽数不会要,话先说在前头,省的到时有人挑,背后说道。 詹九做了几个月灰头土脸的生意,除了下面村子里的那些个农户,还有哪个会称他一句掌柜。 现今这三个字从钟洺口中说出,他虽知是为了摆身份撑场面,仍格外受用,当即扯扯衣裳,负手而立,一脸正经相。 这副模样在乡里算不得什么人物,进了白水澳足以唬人,钟洺是不少人看着长大的,不当回事,反倒对着詹九很是恭敬客气。 钟洺在旁看着,笑而不语,这正是他想要的效果,若是两人都一团和气,进货时怎好压价。 由于奔着拿好价去,家里二姑三叔乃至四叔,几家日子都不错,不缺年前这笔银,钟洺劝他们留到年后直接卖给走商,自己和詹九则揣着钱袋子,先专挑急用钱的人家出手。 很多在海边不值钱的东西,运到北边皆身价翻倍,这里人人吃厌的咸鱼能系上红布当好礼送,甚么瑶柱、虾干、蛤蜊干,皆都盛入锦盒,平头百姓俱都吃不起。 再往上,还有鱼翅、鱼胶等珍物。 鱼翅要从鲨鱼身上取,没人会不要命地招惹鲨鱼,所以鱼翅得来全凭运气,至于鱼胶倒是不少人家或多或少都有些。 所谓鱼胶,其实海中几类黄鱼的鱼泡子,以黄唇鱼胶最贵,大黄鱼、米鱼次之,鱼的体格越大,效用就越好。 黄唇鱼胶又叫金钱胶,可给病重之人吊命,堪比老山参,妇人与夫郎生产时若血崩,喂下去有奇效,再奢侈些,亦可当月子里的滋补。 海边人打鱼多年,哪个没捕过几条像样的黄鱼,鱼胶多剖出自留,轻易不卖,谁也难保自家人会不会有一天用上,到时若手头没有,再向外寻,价钱就不好说了。 但也有攒得多了,想换成钱使的。 鱼胶不比别的干货,买下不怕出不了手,遇上有意卖鱼胶的人家,钟洺和詹九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嘴皮子磨破,总算以不错的价钱东拼西凑,收满了一匣子。 里面约是二十条鱼胶,最大的足有一两多,小些的半两上下,看着轻飘飘,实则泡发后可以炖一锅。 光这二十条鱼胶就花去三十两,但假使能寻到好买主,转一手少说能净赚二十两。 钟洺这会儿开始后悔,自己怎么过去年年黄鱼汛都不乐意动弹,家里半条鱼胶也无。 以前爹娘倒是存过不少好鱼胶,娘亲生病时全给她煎了药。 如今想来,来年就是不为卖钱,他也该下海捕几条像样的黄唇鱼,剖出鱼胶备着,以供苏乙月子里吃。 两人在村澳里奔走大半日,于船与船之间来回穿梭,凑在一起的一百五十两已花去一半。 便宜的十几文、几十文一斤,贵的不过一二钱,几十两能换得逾百斤的货。 凡是付了钱的,都直接送去船上暂放,他们商量好,把货都运回乡里,搁在詹九家中囤下,届时若能寻到合适的走商,看货算账都方便,省了往白水澳跑一趟。 傍晚时苏乙收摊回来,留詹九在家里吃了顿饭,饭后钟洺把詹九连人带货送回乡里,到了码头便有詹九的小兄弟赶着车来帮忙运送。 钟洺对詹九没什么不放心的,便说自己不跟着去,直接调转船头回了家。 次日詹九现身时,身上却多了三十两银子,道是他那两个族兄弟也想跟着小赚一笔。 “你只当这笔银钱也是我掏的,到时无论是赔是赚,我去和他们算账,不额外添麻烦。” 有他居中作保,钟洺不再多言,手上多了三十两,加上在白水澳进完货剩的零头,两人分出一日去了趟白沙澳。 村澳之间沾亲带故,寻个能说得上话的亲戚容易得很,钟洺带着二堂叔去混脸熟,因二堂伯的娘家就是白沙澳。 靠着这层关系,他们在白沙澳花完了剩下的三十几两。 一百八十两的本钱花销一空,换来满满一屋子的货,这日钟洺来詹家,和詹九一道点算清楚,连带进货时的价钱,全数记在纸上,随后一式两份,两人各执一份。 詹九娘路过看了一眼,笑道:“你俩这生意做得像模像样,我看定是亏不了。” 詹九头回一下子扔出这么多银子,现今还没听见响,说不忐忑是假的,哪怕打心底相信这单生意能挣,在见到回头钱之前总是难免多想。 钟洺见他如此,便说请他出去吃酒,詹九娘哪里肯依。 “都进了家门,没有出去花钱吃饭的道,若想吃酒,打二斤来家里吃就是。” 又让钟洺去摊子上把苏乙喊来。 “你们两个汉子吃酒,我好和乙哥儿说体己话。” 见这顿饭是如何都要吃,钟洺只得应下,离了詹家去接夫郎,二次登门时提了半只烧鹅和一包点心。 苏乙挽了袖,硬是跟进灶房帮忙打下手,被分了个剥花生的活计,道是晚上做道花生汤来喝。 屋内,詹九正和钟洺说起另一桩新鲜事。 “恩公可记得,早几个月前你劝我万万不能沾珍珠生意,因其中说不准有盗采的官珠,一旦沾上,轻则流放,重则掉脑袋。” 钟洺眉心一跳,他上辈子在这上面栽了跟头,吃了大亏,怎会忘记,只是这一世他所做之事与前世截然不同,那当初害自己的外地走商更是从未瞧见。 渐渐地,他也松了戒备,却不知詹九缘何会在这时提起,难不成那伙人还在清浦乡游荡? 钟洺抿一口茶,“记得是记得,莫非有人寻上了你要做这营生?” 詹九摆手,“倒不是寻我,而是我前些日子听人说,还真有人着了道!” 他当时听了个开头,就想到钟洺提醒过自己的话,清浦乡以珍珠闻名,真论起来,这里的人哪个不知盗采官珠是重罪,本想着不会有人敢豁出小命铤而走险。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今次可是信了。” 詹九同钟洺道,此案还涉及水上人,已被抓了下狱。 “不知是哪个村澳的,总归是个年轻汉子,私自帮人下珠池采珠,结果呢,正赶上卫所兵士巡防,一伙人被官船逮了个正着。 ” 钟洺听到这里,已觉出事态和自己上一世经历的截然不同,或许压根不是同一伙人。 詹九说了半天,喝口茶润润嗓,末了道:“现在卫所的人正和县衙捕快一起,四处搜寻那水上人的同伙。” 到这里他忽然一顿,“不过恩公为何知道有人专做这门营生,我在清浦乡这么久,还是头一回听说。” 钟洺眨眨眼,淡定道:“珠池那么大,守卫总有疏忽的时候,以前怎可能没有,我也是曾听人说起过。” 詹九不疑有他,“想想也是,珠池大如湖泊,靠官船巡防哪里巡得过来,我看被抓的也是倒霉,定有在眼皮子底下成功躲过的。” 他事先早就得过钟洺提醒,说起这事时只觉离自己甚远,八竿子打不着,讲完便抛去脑后。 钟洺被勾起前世回忆,晚上这顿饭吃得略为心不在焉,詹九母子二人未有所觉,只苏乙看出钟洺的不寻常,但也只当他是为生意挂心。 晚间苏乙有意安慰,私房话说着说着两人却拥到一起去,小哥儿半推半就,又让钟洺成了一回事。 转过数天,已是腊月廿四,离除夕没几日了。 水上人没有过小年一说,也没甚么灶王爷可拜,即便如此,街上还是一日比一日冷清,像是对面的三叔、四叔家,早几日前便不再出摊,二姑家也是如此。 年前的水上人多是如此,因要趁年节在家歇息时撤下船帆修补,请船匠修整用了一年的渔船,出不得海,自也就没有鱼获卖。 钟洺今年年中,成亲时已请过船匠,年前省了事。 他和苏乙在街上多耗了几日,不止卖酱,也卖些网捕的鱼获,待到一排酱坛子依次见底,家中也没了存货,方撤去桌椅,在棚子外挂了写着十五后开张的木牌,收摊回家,专心忙年。 第87章 买年货 “记得除了灯笼和对联, 姜、糖、红纸三样定要买的,还有祭拜用的香烛。” 钟洺、苏乙领着小仔,准备去乡里买年货, 钟春霞昨日就买齐了,这会儿站在船头叮嘱他们一家。 依照习俗, 除夕夜要供一盘姜、一盘糖、一条鱼,寓意新年红火顺利, 富贵有余。 “年糕你们不用买, 到时族里打出来的各家都能分, 其余点心和干果,喜欢什么就看着买些,正月里好待客, 走动时手里不空。” 她说完又怕年轻人乱花钱,补一句道:“也不好买太多, 给钱时记得饶价, 年根子上什么都贵。” 钟洺听得揉揉耳朵,“二姑,我都晓得,且有阿乙在, 我不会没数。” 钟春霞瞥他一眼,“别拿阿乙出来挡我的话,他在你面前是个没脾气的,当我不知。” 这让钟洺无法反驳, 再看苏乙正噙一抹笑意, 垂眸不语。 “好了好了,我不啰嗦,你们去吧, 早去早回。” 钟春霞说到后面自己都忍不住笑,摆摆手打发人走。 往乡里去的一路上,钟涵叽叽喳喳说个没完,比起苏乙过门前,他性子明显活泼了不少。 过去钟洺总不着家,钟涵常跟着唐莺和唐雀玩耍,虽也亲近得很,可毕竟不是真正的一家人。 苏乙就不同,都说长兄如父,长嫂如母,他打小没了爹娘,和钟洺差的年岁又大,得了好嫂嫂,多了个人宠惯他,怎能不开心,连带话也变多。 “大哥,嫂嫂,我们先去买什么?” 船靠码头,钟涵便问道。 他知晓今天来乡里是为了买年货,从前过年时大哥就很大方,给他买糖买肉,买衣服买玩具,所以他一年到头最喜欢的就是过年。 今年家里多了嫂嫂,肯定更热闹! “不急,且先逛着,瞧见喜欢的就买,午间咱们在乡里吃饭,下午再回也来得及。” 虑及要买的东西不少,钟洺和苏乙都背了个大背篓,另外还提了个空的竹篮子,上面盖了块干净棉布,放些怕压坏的东西。 钟涵则一身轻,很快目光就被卖糖球的吸引过去,钟洺上去买了两串,回来道:“见了就要吃,你也是吃不腻。” 一串糖球上没几个山楂,再加上山楂有开胃之效,吃进肚里不占地方,哪怕晚些还要吃好的,钟洺也还是去买了。 钟涵平常确实没少吃,一个月少说也能吃上两三回,他喜滋滋地接过糖球舔一口。 “谢谢大哥!” 钟洺懒得他,转而将另一串递给夫郎。 冬日里天凉些,糖球外面的冰糖壳子不容易化,结得更硬更结实,瞧着亮晶晶的,很是漂亮,苏乙转着圈看了看,没上嘴,先让钟洺吃头一个。 钟涵见嫂嫂给大哥分,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吃得太着急,便也扭扭捏捏地上前扯钟洺衣裳,教他弯腰道:“大哥,我也分给你吃。” “大哥吃一个不够,要吃两个,你舍不舍得?” 钟洺故意逗他,钟涵果断道:“糖球是大哥给小仔买的,大哥想吃几个都行。” “乖小仔。” 钟洺深觉这个小弟没白养,欣慰道:“你吃吧,大哥吃一个就够了。” 他其实不多么爱吃糖球,外面太甜,里面太酸,不过是因为夫郎喂的,不愿拒绝罢了。 丢掉吃光的竹签,一家人先进粮铺,年前米粮贵,家里早买足了粝米和白米,这回来主要是少买些黏米和豆子一类,回家炸几箩油饼,做个红糖糕、糯米糕等甜甜嘴。 这几样吃食都是放不住的,刚做好的时候滋味才佳,正月里没法来乡里买着吃,得了空当然还是自家做来最好。 除却米豆,还要买几色干果,粮铺里的花生没炒熟,吃着不美,遂转道干果铺,尝了几样,要了花生、瓜子、核桃和枣子。 回到街上,一股带着焦气的甜香传来,钟涵动动鼻子,两眼放光。 “大哥,是糖炒栗子!” “就你鼻子灵。” 钟洺一手牵小弟,一手揽过苏乙肩头,将来人带去香气来源的方向,远远见森*晚*整*一口铁锅,里面满是被木铲大力翻动着的深褐色栗子。 正如南橘北枳,南北的栗子长相也不尽相同,九越当地的栗子个头小,一头圆一头尖,皮只薄薄一层。 快过年了,炒栗子也涨价,卖十文钱一包,以往才八文。 钟洺称了两斤,家里一斤,给二姑家一斤。 “这东西要趁热,凉了就不好吃,要是有卖生栗子的倒是能买些,回去放灶上烤一烤,或是煮粥做菜也能用。” 两斤栗子到手,一斤放进背篓,另一包钟洺搁在怀里,拿出一个,用指甲一压,单手捏开,完整的栗子肉现出真容,黄澄澄,香喷喷。 第一个给小弟,第二个给夫郎。 轮到第三个,他丢到自己嘴里嚼了嚼。 “味道不错。” 栗子刚离了铁锅,外面的皮有些烫手,因沾了糖,还有些发粘,里面的栗子肉入口绵而粉糯,有着本身的栗子香和焦糖的甜。 接下来的一路,三人都在剥栗子吃,钟涵学不来正确的法子,只会用牙咬,连续几个都吃得坑坑洼洼。 苏乙手劲不如钟洺,往往要试几次才能顺利捏开,掌握技巧后他开始专心给钟洺和小仔剥栗子,一会儿投喂大的,一会儿投喂小的,着实忙得不轻。 “先不吃了,留点肚子吃午食。” 一斤栗子下去一小半,钟洺收了纸包丢进背篓。 半个时辰后,背篓里已几乎装满,最底下的米豆粮食,往上摞了几条腊肉、两挂腊肠、腊鸡和板鸭各三只。 另有干果、果脯、点心各数包,除却自家吃的,还有走动时送礼用的。 从香烛店出来,蜡烛、线香和黄纸也有了,这些放进了苏乙的背篓里。 东西太多,他们寻了个街角停下,把竹篓摘下来一遍,顺便想想还有什么没买到。 “姜还没买,一会儿寻个菜摊,多买些放得住的鲜菜,冰糖也买几包,过年摆一盘,送礼也拿得出手。” 钟洺想起一事,问苏乙,“鸡蛋还买不买,家里的够不够吃?” “够了,昨日做早食时我数了数,还有三十多个。” 他们如今吃的蛋都是从詹九处买的,他给的价钱便宜,所以钟洺往往一买就是几十个,装满一篮子。 住在海上什么都不好存放,也就鸡蛋能多存一阵子不会坏。 乡里或是村里,不少人家在后院打井,就算是大热天,把鲜肉吊在井里也能放一两日,因井内寒凉。 以后他要是能带着家里人搬进乡里,定要也寻个有井水的房子。 东西买齐,走得肚子也饿,于是决定没买的几样等饭后再说,暂先寻间食肆落座,此处伙计和掌柜也认得钟洺,从他手里买过龙虾等鱼获。 知这水上人卖一回货就是几两、十几两,兜里富裕着呢,必然吃得起好菜,特地给辟了个雅座,端上一壶好茶。 “你们看看,想吃什么。” 钟洺这几个月里时不时教苏乙和小弟识字,现在不说认得多少,至少不是睁眼瞎。 食肆墙上挂了菜牌,一大一小两个哥儿看去,半蒙半猜。 如高汤鲍鱼、鸡汁海蚌、香糟鱼、炒螺片,凡是海里有的他们都不点,来了这里花大钱吃,不如回船上现捞现做。 伙计也晓得水上人爱吃些地上跑的,报一串菜名道:“几位点上四个菜足够,可安排上两荤两素,另添两个凉菜也可,或是甜食点心,小店也有拿手的几样,哥儿姐儿都爱吃。” 闻言,钟洺问过夫郎和小弟,都是爱吃肉的,便把素菜减一道,从一串菜名里挑了糟鸡、荔枝肉、烧蹄筋、金丝焖笋四样,额外加一道五香豆腐素卷,一碗红豆芋泥。 “六个菜有些多了,我和小仔吃不了两口。” 苏乙有心让钟洺少点一道,钟洺道:“难得出来一躺,多点一样就能多尝一样,有我在,不怕吃不完。” 苏乙端起茶壶给他们兄弟俩添茶,闻言悠悠道:“看来二姑说得不错。” 钟洺愣了一下才想起苏乙所指为何,咳一嗓笑道:“一道菜才几个钱,咱们也不是日日来食肆打牙祭,其余事上我可都听你的。” 苏乙莞尔,却也不接茬,钟涵捧着小茶杯,左看看,右看看,果断选择闭嘴不说话。 反正看起来,他的哥哥嫂嫂也没有吵架的意思,可惜他没听闻过“打情骂俏”这四个字,不然会觉得眼前一幕再合适不过。 清浦乡因常有客商来往,食肆里能尝到南北之味,凡是能开长久的,味道没有差的,随便进一家都不会觉得饭钱白花。 三人围着热气腾腾的好菜吃了个心满意足,只觉这顿油水下肚,能一气撑到年三十的晚上,当中绝不会再馋荤肉。 糟鸡酥烂,鸡肉咸香入味,连骨头都能嚼,荔枝肉色泽红亮,酸甜下饭,钟涵吃到嘴角沾了酱汁都顾不得擦。 蹄筋这东西水上人基本不吃,买来不易,更不晓得怎么做,苏乙是第一次吃,惊讶于它的口感,思来想去,觉得海里好似没什么可以与这个相近。 最后端上来的红豆芋泥是道甜点心,钟洺尝了一勺就没再吃,看苏乙和钟涵喜欢,他研究一番道:“这看着也不难,咱们过年时也学着做一碗,摆在桌上好看。” 一家人围坐一桌,谈的都是家常,吃得舒服自在。 饭后伙计来给茶壶续上水,三人各拿一盏淡茶小口啜饮,钟洺坐了坐,放下茶盏起身道:“我去解个手,等我回来结账。” 食肆的茅房都设在后院,钟洺虽是朝后院走去不假,却没进茅房,而是抬腿自后院到了大街上,迈入离食肆不远的银铺。 今天中午选在这间食肆吃饭,也正是为了这桩事。 进门后,迎客的还是熟悉的伙计,他掏出怀中布包的银镯放在柜台上。 “我要将这镯子熔了,重新换个样式,若是不够,可以再添银钱。” 又拿出一节棉线,“这是我夫郎手腕的尺寸。” 伙计接过棉线绕成圈看了看,他们干这行的,瞥一眼就知尺寸大小,估量着道:“这只现成的镯子,拿来打个圈口合适的足够,不必再添。” 钟洺却道:“这个旧的太细,戴上都瞧不见,你且给我拿几个更大气些的镯子式样出来,我选选再说。” 第88章 鱼皮手套 银铺伙计在这家店干了三年, 见多了挑挑拣拣,恨不得从一排镯子里选个最轻最细的人,像钟洺这样大方的还真不多见。 感慨完再看钟洺, 只觉眼熟,他不由问道:“郎君是不是从前来过?” 钟洺颇为意外, “你们店生意好,成日里那么多客, 你竟还记得?” 伙计一听自己猜对了, 笑道:“怎能记不得, 郎君的气质瞧一眼就知不一般。” 他暗自高兴,开店的就喜这等钱多但废话不多的主顾,自己年前多卖两件首饰, 回家过年前也好从掌柜手里多讨一串赏钱。 伙计转身取来三样银镯,在衬布上摆开给钟洺看样式。 头一只是圆条, 次之是泥鳅背, 还有一对叮当镯。 “您拿来的那只旧镯子是只圆条,份量不够便显得细,若喜欢宽些的,可以打只泥鳅背。另外有些年轻哥儿也喜来买叮当镯, 戴在手上叮当作响,好听又好看。” 首饰这东西忒多说法,钟洺头回知晓镯子还能和泥鳅扯上关系,且原来那成对的细镯, 两只挨在一起就能得个“叮当”之名。 确实听名字就招人喜欢。 他挨个拿在手里看了看, 仍是摆不定主意。 其实让苏乙自己来挑最好,可他有心瞒着夫郎,等初一那日掏出来当个惊喜, 只能自己做主了。 因想要个宽些的,思索半晌还是定下泥鳅背,又嫌纯银的素面镯子不好看,择了个上面刻鱼纹的,刚好和先前在此处买的小鱼簪子凑一对。 在这之外,他还有心给二姑添一样首饰,二姑过去睁眼闭眼都是为自家操心,今年他挣的银钱不少,孝敬她是应当的。 二姑父也不能忘,待他去酒坊打几斤好酒。 告知伙计后,伙计给他挑了个福字纹的银插梳,钟洺见过乡里妇人戴这个,插入发间后只露出一节梳背,有的还缠几圈红绳,怪是别致。 福字纹端庄喜庆,正适合上了些年纪的妇人。 东西选完算账,因是熔了旧镯打新镯,价钱比直接买一个新的来得便宜许多,加上银插梳,收了钟洺三两五钱银子,说好明日就能取。 “您要是明日赶不及来,最晚也要后日上午,下午铺子就关张,年后才开。” “放心,我明日得空就来。” 只是还需回去后找个明日出门的由。 下午继续在乡里采买,撇去鲜菜等不提,尚有春联两对,灯笼四只,红纸一叠,在灯笼铺额外给钟涵买了只拎在手里的金鱼灯。 小金鱼胖滚滚的,连一截木头柄提在手里,钟洺说等过年时再给他点上。 他问苏乙要不要,小哥儿摇摇头腼腆道:“我都多大的人了,哪还能拎这个耍。” 自己幼时虽没有小仔的好福气,想吃糖球就吃,喜欢灯笼就买,但因现在日子已过得足够丰盛,他半点没有想要一一补足过去缺憾的想法。 钟洺道:灯笼可以不买,烟花却不能少。 “我前年和去年都买了花在船上放,村澳里好多人出来看,你可曾看见过?” 听得钟洺这么问,苏乙突然有了印象,他弯了弯眸子道:“看过呢,是不是有那种飞到天上又炸开的花?” “是,那种飞得高,站在哪里都看得见,价钱也贵些,我一年就买一个,还要被二姑揪着耳朵骂败家。” 水上人和陆上习俗有异,过年时几乎没有放炮的,钟洺以前兜里有钱就乱花,不买成挂的爆竹,只买各式各样的烟花。 他挑眉笑道:“今年赚得银钱够,我打算买两个,其余的也多买,你过去没玩过,今年玩个够。” 苏乙轻声提醒,“这东西毕竟不能吃不能喝,别买太多。” 不然放的时候是开心了,结束时怕是会肉痛。 钟洺一顿,意识到自己老毛病又犯了,改口顺从道:“听你的,咱们就捡差不多的买一些,过个瘾就是。” 一听要买烟花了,钟涵高兴得像只小猴,上蹿下跳。 “大哥,我想要盒子花,还有小泥炮。” “买,这两样都买。”钟洺满口答应。 钟涵胆子小,动静大的不敢点,也就敢摔个小泥炮,瞧见人家点二踢脚、震天雷都捂耳朵躲着走。 盒子花是放在地上的呲花,没有声音,看着漂亮华丽,最得这小哥儿喜欢。 苏乙不懂烟花的名堂,被兄弟俩带到摊子前,着实看花一双眼。 “今年咱们算是住进房子了,年三十晚上也点挂爆竹听个响。” 随后又买几盒小泥炮,盒子花、竹筒花、金盘花等各一个,以及大的飞天响、天地灯,地老鼠、震天雷和二踢脚也要了。 这些加起来足要一两多银子,而且还是点了火炸上天就没了的,苏乙掏钱时有些心疼,但看着钟洺和钟涵一脸期待地商量着先放什么,再放什么,又觉过年就该如此。 辛苦一年,不就为了过年这几日什么都不想的快活。 把这一堆也放进背篓,里面已是满当当,多一点也塞不进去了,掐指一算,仍有酒坊没去。 “咱家备两坛,一坛屠苏酒,一坛米酒,还只是过节时喝的,正月里上门拜年,少不得也要提一坛,二姑、三叔、四叔三家,守财哥一家、六叔公一家……这就是五家了。” 酒坛不用放背篓,可以拎手上,他们手上却已有了灯笼,恰好钟洺惦记着明日还要来乡里,便道:“今天先回去,明日我再来一趟就是,几坛酒一个人也拿得了。” 即使苏乙不愿再累得钟洺跑一趟,眼下却只有这一个办法。 复朝前行,他摸了摸自己怀里的小荷包,里面装了自己小银库里的银子,早就说想存下来,趁年节里给钟洺添点什么。 看了一圈,都没太合适的。 天色不早,他们也该乘船回了,苏乙还是第一次为钱花不出去而犯愁。 街上买年货的人不少,即使都快到傍晚了,依旧有许多摊贩来往叫卖,街上人来人往。 “卖红头绳——花布头——” 路过一个卖头绳的摊子,钟洺停下来打算给钟涵扯几尺新的。 小孩子戴不得多少漂亮头面,也就能换着样子的绑头绳,最多再簪朵布花或是鲜花。 驻足挑选时,苏乙瞥见摊子上放了几只样式奇怪的手套,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 摆摊的老夫郎把手揣在袖子里,“那是鱼皮手套,沾水也不怕坏,你们是一家子水上人吧?拿两双回去准没错。” “鱼皮也能做手套?” 苏乙诧异道。 钟洺觉得稀奇,接过来翻来覆去地看看道:“真是头一回见。” 老夫郎笑道:“我家那口子年轻时是猎户,会鞣皮子,鱼皮不也是兽皮子的一种,照样能鞣,铺子卖的匕首,套子不就有鱼皮的?” 这么说好像就说得通,水上人日日和鱼打交道,却不见得懂鞣皮子的手艺,这等手艺多是在猎户里代代相传的。 苏乙一听这手套不怕水,就想到钟洺出海拉网时被磨破的手掌。 摆摊的老夫郎还在道:“你且去找,整个清浦乡只有我会这手艺。就是年纪大了,眼神不如以前好,许久没做了,攒了两个月,好不容易得了这几双。” 钟洺和钟涵两个脑袋凑一起,看了个新鲜后就打算把手套放回去,没成想却听苏乙问那摆摊的夫郎,“这手套什么价?” 惹得两兄弟齐齐看他。 “这东西做起来费劲,只余下摆出来的三双,你们谁要用,且试试能不能戴得上,要是能戴,一双八钱,不讲价。” 鱼皮得来是不麻烦的,麻烦在鞣制与缝制。 苏乙凑近细看,又把内衬翻出来摸,针脚密实,内里用的也是柔软细布,缝了两层,细细锁边,东西是不错。 八钱不便宜,因是独一份的,确是有要这个价的底气。 苏乙果断拿出当中最大的一双,扯过钟洺的比划道:“相公你试试。” 钟洺刚回过神来,“你要买这个给我?” 小哥儿果断点头。 “戴着这个出海打鱼,就不怕渔网磨手掌了。” 鱼皮手套没做成包五指的样子,而是半指手套,能护住手掌和指根,这样戴上去足够灵巧,不耽误干活。 钟洺当场表演了一个嘴角咧到耳根子,他没说太贵了不要,而是乖乖地任由苏乙把手套往自己手上套。 “竟还合适。” 最大的一双正合钟洺的尺寸,那老夫郎也称奇。 “真是巧了,这是做到最后还剩一整块大皮子,做小些,剩下的边角也不够做别的,我索性就缝了副足够大的,你个子高,手长脚长,倒是刚刚好。” 钟洺动了动手指头,苏乙见他神情是满意的样子,便转身跟那老夫郎说价。 既他不肯让价,就让他送几尺头绳,一捆布头,还挑了一对布攒的小花。 添头的价钱不算贵,好处是都用得上,也哄得钟涵开开心心。 过年嘛,就图个开心。 从怀里的荷包中数出银子递去,苏乙拿到手套,转而交给钟洺。 钟洺接过,垂首道一句“谢谢夫郎”,呼吸温热,吹红了小哥儿的耳朵。 老夫郎数铜子数得见牙不见眼,拨弄明白后抬头见这小两口黏糊糊的样子,笑着同钟洺道:“你得了个好夫郎,处处念着你。” “阿伯说的是,这是我两辈子修来的福气。” 苏乙见这话越说越没边了,揉了揉脸起身道:“咱们走吧,再晚些回去都要天黑了。” 说罢率先走在前面。 钟洺伸手拉起抱着头绳和头花的小弟,看一眼人流中夫郎的背影。 只他知晓,方才那句话半点不作假。 自己可不正是活了两辈子,才遇上眼前的人么。 都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这么看来他和苏乙的缘分着实不浅。 钟洺这般想着,牵着小弟快步追上去。 察觉到身边多了道高大的影子,苏乙的肩头挨着钟洺的胳膊,他本来双手握着背篓的背绳,这会儿垂下其中一只,无声间与钟洺的握在一处。 夫夫彼此之间都未说话,可这等寻常的举动,胜过千言万语。 第89章 【加更】 翌日, 钟洺独自撑船去了趟乡里。 在银铺取了银镯,对着光查看,游鱼衔尾, 冷光流动。 苏乙手腕细,这镯子拿在钟洺手里显得小巧玲珑, 他想着这物戴在夫郎手腕上的样子,笑着揣进怀。 酒坊里的屠苏酒卖得只剩最后十坛, 钟洺庆幸自己来得早, 往年不当家, 不知这东西拖到最后还容易买不到。 屠苏酒又叫辞岁酒,只在除夕之夜饮,当中加了好些药材, 有养身滋补之效,他要上一坛让伙计单取出来。 “再取一坛米酒, 六坛高粱酒, 还要一坛陈年的老酒,定要拿好的。” 要这么多,一听就是年节里走亲访友用,两个伙计忙前忙后, 半晌总算凑齐一排。 见钟洺要的多,趁势问他喜不喜梅子酿。 “乃是清明后取咱们当地的青梅子酿的,加了冰糖封坛,回味酸甜, 半点梅子的涩味都无, 您家里若是有哥儿姐儿的,保准喜欢。” 钟洺问这酒醉不醉人,伙计笑答:“比起米酒, 酒气是要浓些,比黄酒、高粱酒那是差远了。” 说得人心动,他颔首道:“那也要上一坛。” 过年喝不完不怕,酒又放不坏,陈放越久越香醇,偶尔得空和夫郎两人对饮一盏,亦是美事。 一堆酒坛子压得两肩沉沉,他站在街头细思,把两侧铺面看过一遍,反复确认有没有什么漏买的。 “恩公!” 能这么叫自己的只有詹九,钟洺无奈回头,注意到不少路人因这二字抬眼来看。 换个脸皮薄的人,早就顺着地缝钻出二里地。 钟洺却已经习惯了,只因跟詹九说了好几次他都不肯改。 “恩公来乡里买年货?怎不见嫂夫郎和小仔。” 詹九大步生风地走过来,腰杆挺得笔直,自打有了正经营生,精气神都不一样了。 钟洺瞥见他手上提了一对鸡鸭,都还是活的,分别塞在单个的竹笼中。 “昨日我们三个一道来的,东西太多,再买酒拿不回,我便今天单独跑一趟。” 他看眼鸡鸭,问詹九,“你这是往哪里去?” 詹九嘿笑道:“这不巧了,我正被我娘打发出来,想去码头雇个艇子给恩公送去。” 钟洺眼睛睁大,“给我送?” 詹九眼看他要说拒绝的话,不由分说把人往前推,“恩公是撑船来的?正好,我给你送到船上去,这对鸡鸭虽是蔫巴些,养到年三十不是问题,到那日正好杀了吃肉。” 钟洺手上都是酒坛,竟是一时拿詹九没办法。 “家里年货备齐了,鸡鸭肉都齐全,哪能再收你的,赶紧带回家去留着吃。” 他和苏乙商量好了正月里往詹家拜年,却没预料到詹九年前还要送东西。 “你们买也买的是腊肉,哪比得上新鲜的好吃,快别与我客气,我要是敢原样带回去,必要挨我娘一顿骂。” 詹九愣是把咕咕嘎嘎一路的鸡鸭送到船上,告诉钟洺道:“现今船上不住人,正好将这毛畜牲养两日,给鸡剁些菜叶子,鸭子就丢点杂鱼虾米,饿不死就成。” 钟洺是真没养过这东西,却也念詹九一番心意,硬着头皮道:“等我回家试试。” 詹九见钟洺一脸如临大敌,笑了笑,语气轻松道:“真不是难事,又不是鸡雏鸭雏,好养得很,就算是不小心养死了也不怕,反正过两天就下锅。” 确实已到腊月廿六,还有三日就是除夕,三日总归是能活的。 钟洺心头微松,道两声谢,弯腰把酒坛和竹笼等一概安顿好,同詹九说好正月里再上门拜会,就此离岸回程。 活鸡活鸭到家,引得苏乙和钟涵从水栏屋下来,到船上围观,一听还要喂食,苏乙回家里找菜叶子,钟涵提着小桶去海滩捡杂鱼和贝壳。 不过颠簸一路,鸡鸭都吓掉魂了,给了东西也不吃,钟洺觉得有些头大,只好先放在那里,盼着它俩别今晚就蹬腿。 “咱们这里离红树林有些远,不然想吃鸭子时去捉海鸭也够了。” 苏乙从笼子的缝隙处捡了几根掉下来的鸡毛和鸭毛,预备做个毽子陪小仔玩。 “其实想想,养鸡的话不好找东西喂,养鸭却到处都有鸭子能吃的,就是鸭子一放到海上全成了野鸭,没法圈出一块地。” 水上人过久了什么都要拿鱼获卖钱换的日子,难免会想着种点什么、养点什么。 以前一家人都住船上,人尚且挤不开,何况这些,现在船空出来,水栏屋的屋后也有围栏圈出的空地,惹得他心思活络。 钟洺被他提醒,觉得此事有戏,只是一时半会儿想不出什么好主意。 “赶海打鱼咱们在行,种菜养鸡则全是门外汉,还是别想了,回头去詹家时,倒可以问问詹九他娘。” 苏乙点头,他们确实是门外汉,连菜种子长什么样都没见过,更不知要什么时节下地,如何浇水,如何施肥。 除夕前三日转瞬即过,年三十当天,哪怕昨晚没少和钟洺在床上折腾,苏乙依旧揉着后腰起了个早。 他顶着乱糟糟的头发下床,揉揉眼睛出了卧房,就见钟洺已经穿好衣服准备出门,而钟涵还在睡。 “怎么不多睡会儿。” 钟洺看苏乙睡眼惺忪的模样,心头柔软。 “一堆活计要做,不睡了。” 苏乙迎着晨光伸个懒腰,虽然有些腰酸腿痛,但一想到今天过年,所有疲累都可以一扫而空。 钟洺俯身啄一口夫郎脸颊,没多耽搁,下去准备出海打鱼。 今天出门打的鱼获是年饭桌上的菜色,只在近处撒网,来回都快,不会有什么风险。 要不是答应过夫郎开春前不再下海,他倒更乐意潜去水下捞些好货尝尝,今日便暂且只能打到什么算什么。 “早去早回!” 苏乙站在门口朝他挥手,钟洺应一声,撑船行远。 相隔不远处,趁年前已建起好几间水栏屋,当中也有一家的船赶在这时候出海,见了钟洺,两边汉子遥遥打声招呼。 苏乙目送钟洺远去,回身进屋打水洗漱,过了大约两刻钟钟涵也醒了,套上衣服出来洗脸刷牙。 “多多,今天要过年啦!” 他举着小猫在空中转两圈,停下时自己有点晕头转向,猫却泰然自若地跳回地上,低头舔了舔被搞乱的毛。 苏乙端出早食,进灶房时见得粥和米糕等都热好了,想也知道是钟洺起早准备,吃完才走。 “晚上要吃好吃的,白日里简单吃些垫垫肚。” 钟涵很懂这个道,点头如小鸡啄米,他要空着肚皮,晚上吃大鱼大肉! 及至午间,钟洺回了家,上来时单独拎了两条鱼,一条灰突突的黑毛,有个二斤沉,算是黑毛里长得大的,另一条红灿灿的红方头鱼,鱼如其名,脑壳又方又扁,有近一尺长。 还有网兜里大小不一的棍子鱼、海乌鱼、大眼鱼,一大一小两只鱿鱼,五只乱爬的螃蟹,海胆、海星、扇贝等零儿八碎,挂在网上一起上来的也有若干,只是都凑不成一盘。 “这条方头好,正好做今晚的主菜,红红火火。” 系着围裙的苏乙闻声出来,见了鱼获欣喜道:“这是你使网捞的还是下杆钓的?” “下杆钓的,黑毛和鱿鱼也是这么来的。” 钟洺也觉这条方头来得好,年节当日,格外应景。 东西七七八八,全都倒入盆中端进灶房,苏乙让钟洺坐下歇着,他里外忙碌道:“你回来得巧,正好一锅油饼出锅,尝尝味道如何。” 他用筷子捡一竹箩,搁在堂屋饭桌上,钟洺洗了手,掰开一个吹一吹,一半给小弟,另一半两个角,他和苏乙各咬一口。 “嘶,好烫。” 三个人都被烫得吐舌头,吸口凉气继续吃,外壳金黄,内里有米香,带着恰到好处的咸味,不配菜空口吃也可顶一顿饭。 苏乙还是第一次在家炸油饼,以前在舅家他看刘兰草做过,舅舅在时他过年还能分到一个尝,舅舅走后刘兰草仍会做,但看得很紧,生怕他偷吃,他索性也不去打下手,今日做来,倒觉得有几分生疏。 好在他慢慢地做,出来的第一锅也没炸糊,已是万幸。 “好吃么?” 他自己尝着味道平平,钟洺却连声夸赞,“好吃得很,比乡里卖得还好吃。” 钟涵也两个手捧着,吃着小嘴和小脸都油乎乎。 “嫂嫂还会炸油饼,嫂嫂好厉害!” 苏乙让他俩哄得眯眼笑,“那你们先吃着,我趁油还热,再炸一锅,还要煎些蛎黄饼,中午就吃这个了。” 他旋身回灶前,钟洺跟上去,喂他一个吹凉的油饼。 填饱肚子,下午烧一锅热水,钟洺挥刀霍霍向鸡鸭。 钟涵不敢看,他拎着去木板桥上杀,烫下来的毛一股子冲鼻的腥味,钟洺很是闻不惯。 他们水上人能头顶咸鱼睡大觉,换成这些个地上跑的反倒受不了,赶紧一把倒进海里,几个浪头后卷得了无影踪。 年饭吃得早,哪怕冬日里天黑得早,也成功赶在天还亮时上桌。 当中一条清蒸方头,左一道萝卜炖鸭,右一煲鸡汁捞海贝。 鸡鸭都只做了一半,另一半抹了盐挂在外面竹竿上,放一晚不会坏。 蒸熟的螃蟹转青为红,摞在一处,一人一只,三个海胆挖出来蒸蛋羹,上面还放了拇指肚大的嫩虾仁。 买回来的腊肉切片和蒜苗同炒,冬笋和冬菇烩为一碟,另一盘凉拌裙带菜算是桌上唯一的绿色。 最后两个菜,一是在乡里食肆吃过的红豆芋泥,二是过年必不可少的腌血蛤。 十个菜摆满桌面,听起来多,其实除了鸡鸭鱼外做的量都不太大,也给多多留了年菜,除了鱼虾,还有鸡肉鸭肉各一小块,一起开开荤。 吃饭前先祭祖,水上人不像陆上宗族有宗祠,仅各家在船上拜一拜亲故牌位便罢。 这该是苏乙双亲第一次尝到儿子与儿婿,在大年夜供上的香火,和钟老大夫妻的牌位前一样,皆放了热腾腾的饭菜和点心。 三人分别上香磕头,苏乙本以为自己会掉眼泪,实际上并没有。 今天这样的好日子,就算爹爹们看见了也只会为自己由衷高兴。 桌边,钟洺早已提起温好的酒壶,给自己和夫郎各倒一盏屠苏酒,钟涵则喝甜丝丝的蜜水。 “年年如意,岁岁安康!” 三只酒盏当空碰到一处。 新年到了。 第90章 梅子酿 说实话, 屠苏酒这东西并不太好喝,苏乙喝的时候想到跌打损伤时涂的药酒,只觉有一股说不上来的复杂味道。 但因里面添了药材, 一口下肚,确实从头暖到脚。 钟涵本还为只有自己喝不了屠苏酒而遗憾, 这会儿一看嫂嫂的模样就知不是甚么好喝的东西,遂也不惦记, 捧着一样的酒盏美滋滋喝蜜水。 “不爱喝就不多喝, 只喝这一盏应个景, 过后给你换成梅子酿。” 钟洺对于屠苏酒的味道倒是颇能接受,据说可以祛风散寒,多喝一些, 就当驱一驱体内的湿寒气。 开席的酒水饮罢,一家人举筷吃菜, 鸡鸭鱼肉样样齐全, 一样夹一筷子都觉混了个两分饱。 钟洺和钟涵以前跟着唐家过年,桌上也是有这么多菜,和今年的区别只是桌上少了人。 苏乙却是第一次如此轻松自在地坐在年饭桌旁,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一筷雪白的清蒸鱼肚肉落在碗中, 不消说也知是钟洺给夹的,正想吃掉,另一边却又伸来一双筷,上面是一块颤巍巍的鸭肉。 “嫂嫂, 吃肉。” 钟涵把大块的鸭肉放进苏乙的碗里, 苏乙刚刚对着爹爹牌位没落下的眼泪,险些在这一刻掉下来。 “谢谢小仔。” 苏乙绽出一双梨涡,他摸了把钟涵的小脸, 又觉不能谢了弟弟不谢哥哥,瞧眼钟洺,同样道:“也谢谢相公。” “你谢我,我谢你,这顿饭怕是要吃到明早去了。” 钟洺眉眼一弯,在碗盘里分别找到一只鸭腿和一只鸡腿,分别给了夫郎和小弟。 炖鸭里的萝卜吸饱了汤汁,带出一丝清爽的甜味,鸡汁里的鸡肉伴着海贝,也给海贝添了一层鸡肉的油香。 用筷子把贝壳夹起,当中攒了一点鸡汤,对唇喝下,鲜香满口。 这几道菜都不算复杂,只要食材本身足够新鲜,做出来的滋味便差不了。 如此看来,还要多亏詹九送来的鲜活鸡鸭,不然换做腊鸡腊鸭,这两森*晚*整*道菜就做不成。 一人挖一小碗蛋羹,虾仁肉不松散,多汁微弹,蛋羹细腻无渣,比起食肆买的也不遑多让,如今已称得上是钟洺的拿手菜了。 “别光吃肉,也吃些素菜。” 钟洺把冬笋烩冬菇的盘子换到小弟面前,免得离得远这小子就不知道吃,到时候填满肚子荤肉,怕是容易积食不消化。 冬笋脆,冬菇滑,若是还觉不够爽口,就捞一口拌海菜尝尝,其中放了香醋和一点点辣椒,还洒了芝麻点缀,堪称色香味俱全。 以及大年夜家家都会备一盆的腌血蛤,在饭吃得差不多时也被端到了近前。 在水上人眼里,吃这个就像磕瓜子剥花生,不算是正经饭,可以当一家人说话时打发时间的东西。 血蛤是白日里腌就的,做法家家都会,先投入水中,开锅后煮到浅浅开壳,动作需快,若是晚几分里面的肉就要被烫老,不复脆鲜。 腌时放盐、酱油和切碎的蒜头,末了丢一把芫荽,在汤汁里泡到晚上即成,因血蛤的肉就那么一点,极容易入味。 三人守着盆子你一个我一个吃得起兴,连吃不少后说话时一咧嘴,见得牙齿上皆染了些丝丝缕缕的红。 钟涵用舌头舔了舔牙齿,又拿手擦了擦,害怕道:“大哥,嫂嫂,我的嘴巴好像流血了。” “那是血蛤的汁水,不怕。” 钟洺看一眼安慰他道:“你是水上人的孩子,怎还担心这个。” 钟涵忧心忡忡,他暗自用牙顶牙齿,戳得腮帮鼓起,苏乙暗中瞧着,总觉不对,和钟洺交换个眼神。 后者跟着观察半晌,恍然道:“小仔,你是不是嘴里有牙齿在晃,所以流血了?” 钟涵没想到大哥一猜就对,他扁了嘴快哭了。 “是不是我吃了太多糖,所以牙齿坏掉了。” 他的小牙那日去乡里买年货吃糖球时,被山楂核硌了一下,之后就有些打晃,但他不敢告诉大哥和嫂嫂。 因大哥素来管着他,不让他多吃糖,告诉他糖吃多了牙齿会痛,但他有时候会偷偷地去摸糖罐子,或是舀一点蜂蜜舔着吃。 苏乙展颜道:“不是牙齿坏掉了,是小仔要长大了。” 钟涵惊慌地捂住嘴,“长大就要掉牙齿么?” 可大人们都有牙齿,只有上了年纪的阿公阿婆们才没有牙! “傻小仔,小娃娃长到五六岁都会开始掉牙,掉了之后会长出新的,新的更结实。” 钟洺拿起一条刚刚拆下来的蟹腿,“咔嚓”咬下,“就像这样,以后小仔也能长出这么厉害的牙。” 苏乙也道:“我也是和你这么大时换的牙,第一次不知道,差点吓得吞进肚子里,后来知道了就不怕了。” 两人一通安慰,总算让钟涵不再担心自己变成缺牙老阿公,他乖乖张嘴让哥哥嫂嫂看牙,得知暂时还掉不了后,继续吃血蛤,一点不耽误。 多多喵喵叫着跳上一张空板凳,看起来也想吃血蛤。 “这里面加了调料,你不能吃。” 钟洺避开小猫的抢夺,苏乙见状,拆一点蟹肉下来喂它,莞尔道:“你都吃那么多了,怎还犯馋,不该吃饱了去睡觉?” 这句话提醒了钟洺,他叮嘱小弟,“一会儿放爆竹时你看好多多,别让它受了惊。” 一盆血蛤很快没了一半,钟洺时不时抿一口酒,也给苏乙添些梅子酿。 这算是苏乙喝过最好喝的酒,几乎尝不到酒的辣味,只有丝丝绵绵的酸甜,惹他喝了一杯又一杯。 钟洺本还想劝他少喝些免得醉倒,但想及酒坊伙计说的,这东西不容易醉人,闻着酒气很淡,而且喝了不少的苏乙看着也与平常无异,该是没有醉,他便没有多嘴。 过年这等事一年就一回,怎么尽兴怎么来。 吃完的血蛤壳子在桌上堆成一座小山,见底后苏乙起身,将壳子扫入一个当盆用的大贝壳,放到门口摆着,摆过一夜,明早再收起丢掉。 习俗如此,细究起来很难说明白到底为何,想来也是“年年有余”的寓意。 “嗝。” 今晚实在吃了不少,钟涵忍不住打了个饱嗝,坐在桌边拿根鸭子毛逗多多。 奈何多多也吃饱了犯困,回应得有一搭没一搭。 桌上的菜还剩一些,没有撤掉,晚上还要守岁,到时若是饿了还能热热再动两筷。 简单收拾完,离午夜还有一段时间,钟涵早就等不及要出去放花放炮。 他们把一堆烟花分了分,各自拎了出门,钟洺将多多塞进背篓背着,点三盏灯笼提在手里照亮,额外还有几根线香。 钟涵手中自然是早前买的金鱼灯,里面填了蜡烛后比白日里看着更漂亮,纸为皮竹为骨,金红二色,团团喜人。 多多趴在背篓边沿好奇地看,灯火倒映在它的猫儿眼里,和星星一样,一下下地晶莹闪烁。 “二姑、姑父过年好!去不去放烟花?” 钟洺知道今年不止自己,二姑、三叔几家也或多或少买了些,比起往年,今年攒的干货虽没能在年前顺利卖掉,但因多了个摊子,进账稳定,手里的余钱仍比较可观。 拿出几钱银子热闹热闹还是舍得的,总不能年年都让自家孩子看着别人家的犯馋。 钟春霞听见声音,从船舱里探出身,笑着喊他们上船坐。 “过年好,过年好,你们这就吃完了?进来再吃些。” “不吃了,在家吃撑了,继续坐下窝着更不克化。” 钟洺摆摆手,往前一指道:“那我们先去沙滩上找地方。” “好,那你们先去。” 钟春霞见状不再强留。 今年是她这大侄子成亲后小家过的第一个年,她乐意让小两口多凑在一处亲近。 苏乙这孩子人多时还是有些拘谨少话,单独跟钟洺或小仔一处时才有活泼模样,一家人就是一家人 钟春霞坐回自家桌前,乐呵呵地又和孩他爹对饮两口酒,与他说到,今年做的最对的事,便是催着钟洺成亲,寻到这么一门合适的夫郎,来年势必更顺更好。 唐大强喝得熏熏然,一个劲点头。 夜晚的海岸空旷无人,今天退小潮,成片湿润的滩涂露出,侧耳细听能闻得各类细碎的声响。 脚下的沙子一会儿这里鼓一下,一会儿那里冒个泡,好不热闹。 他们寻到个合适的开阔处,把烟花放下等人,为了打发时间,提着灯照海滩,遇见什么就摸什么。 “大哥你看,好大的蛏子!” 水上人家的孩子都是赶海好手,没有带铲子出来,钟涵靠徒手挖也抓到了一只蛏王,赶上手指粗。 “确实够大,小仔真厉害。” 钟洺夸他一句,脚踩到一个鼓包,用手掏两下便得了个肚脐螺。 用力一握,螺肉里喷出好多海水,几滴溅到了多多身上,它立刻甩甩脑袋,缩回背篓舔毛。 “这里成片的海瓜子,要是带了竹筛就好了。” 苏乙将灯笼靠近沙滩,示意兄弟俩过来蹲下细看,可以见到掺杂在湿沙里的点点白色。 “你要是想吃,过两天退大潮来筛一些回去。” 苏乙莞尔,“倒没有多想吃,这个吃起来太费时间。” 他们平日忙得很,实在少有磕海瓜子的工夫。 海滩上东西不少,不过因都吃饱了,捡到什么都不馋,挖来挖去,最后都丢回了原处,想带回去也没东西装。 大小潮水一般都连着,要想赶海捡个过瘾,还是要等过两天退大潮,到时再来也不迟。 过了一阵,另一头闪起几点逐渐走近的亮光,钟洺高声喊一句,那头的光得了方向,齐齐涌来。 凑在一起后举灯一看,果然都是自家人。 寻背风处擦亮火石,丢一团从家里拿来的干草引火,凑几根线香上去点燃。 青烟升起,钟洺给几个半大孩子一人分一根,在大人的看顾下他们可以自己点几个小的盒子花玩,大的就不能让他们点了,担心惹出什么意外。 很快海滩上响起一片欢声,渐渐也有村澳中的其他人听见声音聚过来,想趁机看点不要钱的烟花,饱饱眼福。 因钟洺的缘故,他们年年有花看,说给别处亲戚听,人家都羡慕得紧。 还有人私下里念叨,说里正家日子过得也好,家里还有二层大船,身为一村之长,年年却也不知掏钱买点烟花好给大家伙看个新鲜,实在抠门。 还是阿洺这后生像样,当初在乡里的那些个摊子,不单给了自己族人,也有好几处给了外人,且这半年来因做酱,自他们手里收走了多少从前只能丢回海里的小杂鱼。 更别提年前还自掏腰包,叫了乡里的掌柜来买了些干货走,不少人家因而才有了富裕的过年钱。 钟洺连打两个喷嚏,暗道不知谁在念叨自己,他将手中留一根线香递给苏乙,另拿一个金盘花放在地上,鼓励道:“阿乙,这个给你,你来点一个试试。” 旁边钟涵闻声,也和钟苗他们跑回来,站在一起拍手,“嫂嫂快点,这个好看呢。” 顶着好多道视线,苏乙上前弯腰把线香一头凑近引线,他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点烟花,不由屏住呼吸,又紧张又期待。 细细的引线亮了亮,开始飞快燃烧,他连忙后退,被钟洺一把揽到身前。 “刺啦——” 待引线烧到头,圆筒之上猝然冒出一圈金色焰火,细碎的焰光到达一定高度,复向下落,恍如一朵盛放的花。 直到结束,苏乙仍呆望着那处,久久未能回神。 钟洺揉两下他的手指,笑道:“后面还有好多,够玩好一阵子。” 苏乙赧然抿唇,他有些解为何钟洺坚持要买好多样烟花了,亲手点燃的那份惊喜属实独一无二。 按说他已是嫁了人的哥儿,不该和小娃娃似的贪玩,被人听到岂不招笑,可钟洺这般说了,他心中的雀跃也按捺不下,越蹦越高。 点了金盘花,又点竹筒花,还有二姑家买的,可以拿在手里举着看的竹签花,都是声音不大,看着却好看的。 本分到他面前时,他还摆手说不要,二姑硬塞给他。 “你们在我们眼里,哪怕生了娃娃当了爹娘也还是孩子,只管拿着玩去。” 海岸边的热闹持续了许久,一群小子聚在一起点二踢脚和震天雷,炸了一个又一个,大人们只觉头痛,纷纷说自己快被吵到耳朵聋。 最大的飞天响和天地灯留到了最后,钟洺往四下看一圈,选择将其就近搬到了悬浮海面的木板桥上,放稳后再以火引燃。 飞去空中后才炸开的冷焰夺目至极,结束后徐徐下坠,没入海面,盛大而华美。 苏乙与钟洺并肩而立,仰头看得认真极了。 过去这样好看的烟花,他只能站在船上远远看一眼,而今日却在最好最近的位置,仿佛再往前一步,就可以走入那片绚烂的火光中。 哪怕烟花尚未结束,他仍控制不住地收回视线,转而望向钟洺的侧颜。 “怎么?” 钟洺似有所感,因烟花盛放的声音有些大,他开口时不由低头靠近了苏乙的耳旁。 “没什么,就……看看你。” 突如其来的靠近让小哥儿心跳加快,他疑心自己是不是喝多了梅子酿,竟生出几分像是醉酒的感觉。 钟洺得了这样的回答,忍不住扬起唇角,此刻苏乙似欲言又止,他又何尝不是,只是各自藏在心中,不知该如何说才好。 小弟在远处蹦跳笑闹,近处夫郎看向自己的眼神柔而多情,他已拥有自己前世到死时都未曾得到的。 钟洺心中感慨,轻握住苏乙的手,两人再度一同看向天幕中未尽的烟花。 这场热闹足足快一个时辰才彻底落幕,来此的人意犹未尽地散开,钟洺抱起有些犯困的小弟,多多的背篓转移到了苏乙身上,和二姑他们同行一路,说说笑笑回了家。 看着时辰不早,苏乙端着几盘菜回灶前热了热,钟洺打了水给小弟洗脸擦手换衣裳,省得他不小心睡过去,脏兮兮地怎么上床。 “大哥,爆竹还没放。” 钟涵困得两眼搓泪花,却还没忘记他们买的红纸鞭炮。 “现在放太早,子夜时再放,到时喊你起来瞧。” 钟洺拍拍他脑袋,“自己去擦身洗脚,别带一身沙子进被窝。” 拾掇完小弟,回到堂屋时只有苏乙在,小哥儿放上几盘热腾腾的菜,手里举着刚从温水里拿出的酒壶。 “你我再饮些?” 钟洺见他又温了酒,扬了下眉毛问道。 苏乙带着点被看破的不好意思,“总归无事,我便又热了一壶。” 今夜之前,他竟不知自己也会爱上吃酒。 “好,那我仍旧吃高粱酒,你倒那梅子酿。” 梅子酿不太适合温过再喝,味道会发酸。 钟洺看出苏乙确实是喜欢喝这坛梅酒,他记下来,等喝完了再去买。 没了钟涵,夫夫二人挨着坐在桌子一边,吃两口菜,喝两口酒,时不时酒盏轻碰。 梅子酒实在清冽酸甜,苏乙吃酒少,不晓得喝酒会越喝越渴,渴的时候他也喝酒润喉,一来二去,喝得更多。 渐渐地,他看桌上灯盏,都觉那上面多了两圈光。 他撑着额角往旁边倒,听见钟洺的轻笑。 “我还当你也酒量深,却已偷偷吃醉了。” 苏乙心想,原来这就是醉酒么? 他却感到自己还清醒着,半边身子依在钟洺身上,口中仍一本正经道:“相公,我没醉。” “好,你没醉,但也不能再多饮。” 钟洺和哄小弟似的哄道。 转而倾身给他倒一杯蜜水,喂到唇边,无奈笑道:“喝两口蜜水散散酒气,早前不是还盼着要守岁?” 结果成了醉猫,怕是一会儿要比小仔睡得还沉了。 90-100 第91章 压岁钱(小修) 钟洺确信, 苏乙的酒量实在不怎么样,说着“我没醉”,几口蜜水下肚连眼神都飘了。 钟洺第一次买梅子酿回家, 也不知道这酒吃醉了的次日会不会头疼,便搀着苏乙回房, 想让他去躺下歇息,自己好去熬点醒酒汤。 怎知醉了的苏乙紧扯着他的袖子, 不让他走, “相公去哪里?” “给你煮些醒酒汤喝。” 苏乙迷迷糊糊, 只听明白了煮汤二字,果断道:“相公喝什么汤,我去煮。” 说罢就要往灶房去。 钟洺哭笑不得, 把他揽在怀中扶着道:“不用你去,你在屋里休息。” “休息?我不用休息。” 苏乙揉揉眼睛, 觉得胸口有些闷, 下意识揉了两下,结果揉出一个嗝。 他一把捂住嘴,脸有些红。 钟洺着实有些忍不住笑,原来苏乙浅醉后是这样的。 又说几句, 怎么也没法将苏乙单独留在卧房,钟洺只得牵着他的手把人带去灶房,搬来个杌子让他坐,自己则烧起火, 切了几片姜和葱段放进锅中, 又加了些糖和醋。 从前有几回他自乡里喝醉了回来,二姑给他煮过这样的醒酒汤,喝一碗下去舒服很多。 再看小哥儿, 乖乖坐在一旁看着他做事,时不时打一个小小的哈欠,脑袋越垂越低。 锅中水滚开后即可关火,钟洺倒出一碗放在窗下吹凉,自己则坐去苏乙身边,让夫郎靠着自己的肩头打盹。 他自己无事做,单手从灶房台面的盘子里摸了个柿饼吃,外面一层白霜,当中柿肉软糯,比新鲜的柿子更甜。 大约过了一刻钟,估量着醒酒汤能喝了,他轻轻晃醒苏乙,把碗端到哥儿跟前。 苏乙先是迷茫地眨眨眼,随即在闻到碗里糖醋葱姜水的味道后,鼻子皱了皱。 钟洺对此感同身受,以前第一次喝到这个醒酒汤,他以为是二姑从锅里盛的剩菜汤。 “是有点不太好喝,但不喝这个怕你胃里不舒服,明早头疼难受。” 小哥儿慢半拍地脑袋似乎还没转过来,但相公让他喝的总不是坏东西,遂接过来几大口喝净,钟洺赶紧给他口中塞个果脯压压味道。 “好甜。” 苏乙舌尖尝到蜜渍杏干的甜味,眼眸一弯,他也把手伸进装果脯的罐子,摸一个喂钟洺。 “相公也吃一个。” 钟洺笑着从他指尖叼走果脯。 拧一条布巾擦干净手和脸,好不容易把人挪去床上,帮忙解开衣带脱去外衣,小哥儿却误解了他的意思。 苏乙看着近在咫尺的人,忽然伸出双臂环住对方的脖子吻了上去,惹得钟洺一时愣住。 两人嘴里的果脯刚刚咽下不久,唇齿间还残留着那股酸甜的果香,钟洺被扯着倾身朝床榻的方向倒去,大手撑着夫郎后腰。 半晌绵长的深吻,他无可避免地被撩起些许冲动,成亲日久,早已对彼此的身体足够熟悉,半掩的床帐内温度升腾,之后的一切都是那么的水到渠成。 …… 不知是不是喝了醒酒汤后又出了一身汗的缘故,事后苏乙灌了一大碗水,连眼神都比之前更加清明。 他没醉到断片,哪里会不记得之前发生的事,只是那会儿思绪混沌,比起平常要胆大许多。 想明白后当下耳朵红得滴血,却不经意间被钟洺含住耳垂,温润的舌尖在上面舔过,激得苏乙一阵颤栗。 “不,不行了……” 他小声求饶,侧首看向窗外夜色,清了清嗓子,生硬地换话题道:“什么时辰了,是不是该出去放爆竹?” 钟洺在他的耳垂上印了个牙印,在小哥儿的腰侧轻轻捏一下。 苏乙登时有些腰软,他晃了晃,靠向后面的枕头,转而想起刚刚这枕头被放在何处,便不太敢看,反而选择抓起枕头往靠墙处推了推。 钟洺将他的小动作尽数看在眼中,横竖自己也尝够了甜头,便不再逗他。 “是快到时辰了,我去打盆水进来洗一洗,然后去喊小仔起床。” 每当这时候苏乙就庆幸自家搬来了水栏屋,左右都没有近邻,依以前在船上的日子,除非是不知事的娃娃,不然谁还猜不出小两口半夜端水进舱是为了什么。 当真和敞着门过日子没区别。 收拾干净,披上外衣,苏乙默默卷起床单丢入盆中,为免钟涵看见多嘴问,他暂把床单连着盆子一起塞去床下,明日得空再拖出来洗。 另一边,钟洺花了一点时间才叫醒小弟。 这孩子已经睡迷糊了,被叫醒时发现天还是黑的,闭了眼就要重新倒回去睡,还是钟洺反复问他要不要看放爆竹,他想起来后才心甘情愿地起床,任由大哥给自己套上外衣和裤子,一把捞出温暖的被窝。 “嫂嫂,抱。” 刚睡醒的钟涵最喜撒娇,他被拎出卧房后看见苏乙,当即赤着小脚跑过来,一头靠在苏乙怀里,声音黏黏糊糊。 “放完炮你就去睡,咱们就在门前看,不下去了。” 下面临水的地方凉意太重,钟涵刚离了床褥,他们也怕孩子着凉。 钟涵闻言也没闹着要下去,听话地多披了一件大哥的外衣,跟嫂嫂一起站在围栏后,见多多好奇地跟过来,他想起来大哥之前叮嘱的话,果断把小猫也拽过来。 他蹲在地上,将小猫搁在自己□□,还用双手捂住它的毛耳朵。 “乖多多,不怕噢。” 多多不喜这样的姿势,它晃晃脑袋,挣扎一番成功逃脱,跑到一旁用力舔毛。 钟涵哼哼两声,“一会儿你就知道害怕啦。” 苏乙把这一幕看在眼里,笑道:“多多如果害怕会自己躲去屋里的,倒是你真的不害怕?放炮的声音可大呢。” 钟涵站起身道:“我才不怕,以前大哥也放过呢。” 话是这么说,当下面鞭炮响起时,钟涵还是打了个哆嗦,伸手捂住耳朵,两步外的多多哪里见过这阵势,无可避免的炸了毛,一溜烟就冲进了屋里。 一阵叮铃咣当的声音过后,不晓得撞到了什么,又躲去了何处。 苏乙顾不得追猫,他伸手把钟涵护在身前,替他捂着耳朵,自己则不怕吵,专注地看向屋下船头上的钟洺,与那一挂被竹竿挑起,噼里啪啦响着的鞭炮。 火光闪烁,红纸漫洒,落入海中后随水漂流,一挂鞭炮放完,钟洺把竹竿塞进船舱,抬腿刚回到家门口,就听里正家的水栏屋前也挑出一挂放起来。 接着是第三家、第四家……甚至远处连家船中也有几户人家在放。 “驱邪除祟,辞旧迎新。” 钟洺也陪着夫郎与小弟在门前站了半晌,待起风后才拥着两人回屋。 身后,淡淡的烟火味掺进咸腥的海风当中,被送往白水澳的各处,缓浪拂过平坦的沙滩,随月起落。 —— 初一早晨。 海面上乳白色的轻雾褪去,远处似有大鱼出水,高高跃起,一闪而过,蔚蓝的水面平静清透,与过去的一年相比并无什么不同。 起得最早的人家拉开舱门,搓了搓泛冷的胳膊,第一件事就是把门口堆放的血蛤壳倒入海中,紧接着放桶入水,提两桶海水上来冲洗干净船板,捡细柴烧起陶灶。 像这等勤快的人家还是少数,更多的人一年到头只飓风天和年节里不用出海忙碌,便任由自己多睡一个时辰。 将近巳时,钟家的水栏屋里才传出动静,第一个睡醒的钟涵摸到枕头下的压岁钱。 他高兴地跳下床,把红封里沉甸甸的铜子全都倒在小桌上,“一个、两个、三个……” 这次的铜子实在太多了,他数了好久都没数完! 小哥儿跑到房门前朝对面探头,见哥哥嫂嫂的房门还关着,就知他们还没起,便没吵闹,左看右看,也没在堂屋等地方寻到多多,只得自己去上了个茅房,继续回去数压岁钱。 与此同时,钟洺和苏乙的床上,盘成球的小雀猫动了动耳朵,它睁开眼看,留意到主人已经醒了,也跟着爬起来,伸了个长长的懒腰。 “多多,你什么时候来的,昨晚都没看到你。” 过了一晚,苏乙嗓子有点哑,他拍拍身旁,很快成功把小猫唤到近前,满足地揉了揉小猫头,又挠了半晌小猫毛茸茸的下巴。 多多眯起眼,发出舒服的呼噜声。 钟洺人虽醒了,但眼睛很快又闭上,他翻了个身抱住夫郎,一只手戳到了多多的毛。 多多不情愿地往旁边让了让,伸出爪子开始在苏乙的枕头上踩来踩去。 苏乙想起多多第一次这么做的时候,自己和钟洺都不知晓是什么意思,还是去问了喜欢养猫的三婶,三婶告诉他们这是猫儿踩奶。 “小猫吃大猫的奶的时候,爪子就是这么踩来踩去,你们第一次在船上养猫,不知道也寻常。” 在那之后每当多多做这个动作,苏乙都会觉得它是不是想自己的娘了。 “我们多多好可爱。” 苏乙笑着摸摸小猫背,没发觉自己对猫说话的声音和对小仔说话的声音一样,都格外轻缓温柔。 钟洺见夫郎大年初一睁开眼,所有的注意力都在猫身上,颇为怨念,开始借着被子的遮挡在猫看不见,人也看不见的地方作乱。 苏乙很快不得不收回了摸猫的手,整个人嵌在钟洺的怀中动弹不得。 不过大年初一还有一堆事等着做,钟洺点到为止,没打算真的与夫郎躺到日上三竿。 结束后,苏乙气喘吁吁地平复了好半晌。 “日头都好高了,咱们得快些起,也不知小仔起了没。” 他催钟洺起身,快速套上衣服后弯腰铺床,一拿起枕头,却见下面有个方方正正的红布包。 “这是……” 伸手拿过,当即隔着布摸出一只镯子的形状,心里生出某种预感,手指收紧,却有些不敢打开。 “给你的压岁钱,打开瞧瞧。” 钟洺昨晚睡前暗中把镯子藏在了苏乙的枕下,都说压岁钱是辟邪祈平安的意思,他想放只镯子也一样。 “可是我都没给你准备……” 苏乙终于确信这是给自己的,难掩惊喜之余,却也有些懊恼自己想得不够周全。 “我比你年长,该我给你,何况你不也送了我手套。” 钟洺笑道:“别紧张,这不是什么我们家独有的习俗,我只是想送你东西,借了今日的由头罢了,快看看喜不喜欢。” 苏乙轻轻颔首,终于一点点揭开红布,直到银镯露出全貌。 镯子的样式很是新巧,宽润的镯面上饰着流动的小鱼纹样,他一下子想起钟洺成亲时送给自己的银簪。 “这是将刘兰草的那只镯子熔了后,我又添了一点银打的,正好可以和你的簪子配一套。” 钟洺牵过苏乙的手,正要往上套,又想起银铺伙计的嘱咐,转头去妆台抽屉里摸出搽手的油膏,涂了些在小哥儿的手掌上后,这才一下顺畅地将银镯戴上。 苏乙的手腕本就瘦,套上桌子后更显得纤细,钟洺左看右看,觉得自己眼光甚佳。 “喜欢么?” 他轻声问。 苏乙看了那镯子好半晌。 来自刘兰草的旧物就此离自己而去,换作饱含心意的灿亮的新镯。 在新年的第一日,暖得他心口与眼眶一齐热烫。 “喜欢。” 第92章 正月里 “大哥, 嫂嫂,你们起好晚,太阳都晒屁股啦。” 钟涵在房间里把八十八个铜子的压岁钱数了三遍, 总算盼到哥嫂一前一后从门里出来。 他忍不住揉着扁扁的肚皮委屈道:“小仔肚子都饿了。” 钟洺上前揉揉小弟脸蛋,一本正经地胡编。 “昨晚和你嫂嫂守岁, 睡得晚了些。” 苏乙看着比他心虚多了,还没洗漱就拐进灶房做早食, 钟洺晚一步进来道:“时间也不早, 中午要去三叔船上吃饭, 咱们各吃两块点心垫垫肚就是了,不用多做。” 苏乙一想也是,便只烧了水, 又从竹篮里捡了几个鸡蛋出来。 “只吃冷点心胃里寒,我再用醪糟煮个蛋花汤喝。” 一听早食就能吃点心, 钟涵立刻喜笑颜开, 一扫早上苦等哥嫂起床等不来的委屈。 加起来吃了一块枣泥酥、一块绿豆饼、半块芝麻酥,落得醪糟碗里都是碎渣,他也不嫌弃,抱起来吨吨喝净。 初一拜年该穿新衣, 饭后苏乙进里屋开衣箱,将之前做好没穿的几身新衣裳取出来,三人都有得穿。 这几身衣裳用的料子,还都是当初钟洺自黄府得的布, 虽然颜色不多么鲜亮, 布是好布就够了,小门小户没那么多挑头。 正月里能得身簇新的衣裳穿已是好福气,赶上那等日子不好的人家, 找一件没有补丁的穿出门就算是过年新衣了。 另还有新布鞋,也是苏乙几月前做好的,搁到今日才第一次穿。 现在光苏乙就有两双新布鞋,一双是成亲时做的,就穿了那一回,后面又换成了夏天的草鞋,夏天结束天凉了后才又穿起来。 再者就是手上这一双,要不是初一定要穿新鞋子求个好意头,他还真不太舍得。 他们向来进屋都是赤脚,把鞋子脱在门外,省的踩脏了地,今天因是新鞋,鞋底都干净,便在屋里就穿上了。 “都合不合适?” 他套上鞋在地上踩了踩,又问钟洺和钟涵,得了肯定的答复方放下心。 随后绾好头发饰好银簪,喊换好衣裳的小仔过来,也给他梳个漂亮头发。 钟家兄弟俩是一母同胞的好样貌,这样的眉眼生在钟洺身上便是英俊,换作小涵哥儿便多添几分灵秀。 且因他小时身子骨差,也就是今年才开始经常去捉蟹挖蛤,肤色还没晒成水上人惯有的,怎么捂也捂不白的麦色,看着更讨人喜欢了。 等再过几年长开些,怕是求娶他的汉子能从这里排到海娘娘庙。 编好小辫,将新头绳和头花都用上,见今天的发型比平常都要精致华丽,小哥儿被美得摇头晃脑,对着镜子看个不停。 待钟洺进来,他又跟大哥臭美道:“大哥,小仔漂亮吗?” “漂亮得很,我看看,这是谁家的俊哥儿。” 钟洺一把将他抱起,原地转了个圈。 “大哥再给你一个好东西。” 说罢他变戏法似的伸出攥成拳头的手,手掌松开后朝上,露出当中一个红绳串的木头小猫,给小弟戴在了手腕上。 “是猫猫,这是多多么?” 钟涵看了又看,开心道:“谢谢大哥!” “好了,去屋里拿上你的小荷包,再等两刻钟咱们就出门。” 钟洺在小弟后背上轻拍一下,小哥儿噔噔两步就跑没了影。 苏乙跟着收回视线,问道:“什么时候给他买的这个?” “那日去乡里买酒时偶然看见路旁有人卖,便挑了一个。” 钟洺走近两步看着打扮一新的夫郎,现今苏乙走出去,谁还能看出这是过去那个瘦巴巴的哥儿,简直判若两人。 他心底生出些许成就感,转而道:“其实我还给二姑买了件首饰,咱们今晚过去时寻个机会给她,算是一同孝敬的,还有给二姑父森*晚*整*的陈年老酒,也一并拿去。” 他怕苏乙多想,解释道:“没告诉你,是怕你若和我一起去挑,我就没法偷偷给你打镯子了。” “这是你的心意,我岂会说你。” 苏乙温声道。 他将要赠给二姑的头面,自钟洺手里接过,隔着红布端详。 “好精致的插梳,正适合二姑那个年岁戴,福字纹也好。” 他坐在妆台前的圆凳上,仰面莞尔,“还是相公细心,一桩桩都安排得妥帖。” 既给他赠了银镯,也给小仔买了手绳,亦没忘了给二姑与姑父的孝敬。 钟洺难得被夸得有几分耳热。 午间在三叔船上团聚,二姑和五姑伯一家都没来,按着水上人的习俗,初二才是回娘家的日子,说好明日在二姑家船上聚一回。 过年正是如此,无论是亲戚多的还是亲戚少的,多是这家吃一顿那家吃一顿,吃吃喝喝间便把年节过完。 “阿洺哥,大嫂,你们来了。” 钟石头和钟虎在船尾蹲着挖海螺肉,见钟洺一家三口来了,笑着打招呼。 “我们来迟了,还有什么活计要做的?” 钟洺进舱挨个喊了人,放下礼,给三叔家的是一坛子高粱酒,腊鸡和板鸭各一只。 虽说四叔两口子也在,但给他们的礼还是等明天上门时再拿出来才合礼数。 结束后钟洺出来帮钟虎和钟石头一起拾掇海螺,苏乙去了灶上帮忙煮饭,钟涵则和钟豹、钟苗一起,在舱门附近剥蒜剥葱。 钟石头的腿伤已经好全了,除了看起来人瘦了一圈,其余地方倒是样样都好。 “就是留下的疤看着骇人。” 钟石头犯愁道:“我小爹说,要去乡里医馆买点子药回来涂一涂,看看能不能消掉,省的回头挨媳妇夫郎的嫌。” 钟洺不由笑道:“哪个水上人家的汉子身上没有几块疤。” 钟虎也道:“就是,何况你才多大,我还没说亲,暂且还轮不到你小子。” 说起这个,钟洺可就来劲了。 “虎子,年后三叔和三婶该给你安排相看了吧?” 吴家香姐儿已经出嫁半年,钟洺也不知钟虎有没有过了那道坎。 对他这个岁数来讲,哪怕先定下晚一年成亲都行,只怕定不下,拖到钟洺成亲的岁数,届时寻不到好的。 钟洺娶苏乙,要不是两人有手艺、有能耐,能把日子往好了过,实则落在旁人眼里,也绝算不上什么好亲事、好门户。 钟虎低着头支支吾吾,“说是等五姑伯来了,也问问他,齐家有没有合适的。” 钟洺一听就知,这是已想开了,说来也是,他和吴家香姐儿并非真的有过什么,十五的年纪,心思起得快,走得也快。 “要真能娶齐家人倒是好事,也算是亲上加亲了。” 养小子就这一点好处,反正媳妇和夫郎都娶进门的,又不是入赘,怎么样一家子将来都在眼前膝下,是以只要是好姐儿、好哥儿,即使是别的村澳的也乐意打听。 齐家对于钟家而言是结过亲的人家,早在钟春竹嫁过去时就打听明白了,可谓知根知底,钟春竹这个当姑伯的也不会坑亲侄子。 “你们几个小子只知说话,螺肉呢,这头都要下锅了。” 梁氏自船头喊一嗓,三人赶紧收了话头,苏乙撩起帘子出来,伸手接过螺肉。 “堂嫂嫂,我们的蒜头也剥好了。” 路过三个小娃娃时,钟豹举起一碗白嫩嫩的蒜米,苏乙亦接过,浅笑道:“好,辛苦你们了,忙完就进舱里坐着吃果子。” 钟苗捧着脸看苏乙进去,回头冲钟涵道:“涵哥儿,你嫂嫂真好,爹娘说等我们大哥成亲,我们就也有嫂嫂了。” 苏乙也是嫂嫂,但却是堂嫂,没那么亲近,也不是日日都能见到。 钟涵歪着脑袋问:“那虎子哥什么时候能成亲?” 钟豹和小大人一样叹口气,耸下肩膀悄悄道:“谁知道呢,爹娘说我们大哥傻呵呵的,怕人家看不上。” “这样呀。” 钟涵似懂非懂,也托着腮陪他俩长吁短叹。 而钟虎很快发现,自家弟妹和涵哥儿看自己的眼神都怪怪的。 他挠两下后脑勺,疑惑道:“我脸上有东西?” 钟涵左右摇头,乖巧道:“没有哦。” 说完又去找钟豹、钟苗,三个小脑袋凑在一起不,不知嘀嘀咕咕了些什么。 “现在的小娃娃,一个个都是鬼灵精。” 梁氏远远看着他们仨,忍不住笑。 郭氏看一眼跟着钟老四的小安哥儿,感慨道:“现在只盼着我家安哥儿能赶紧长大,到和涵哥儿似的不用多操心的岁数,我们也算是熬出头了。” 梁氏碰他肩膀一下,低声问,“以后不怀了?” 郭氏顿了顿,点头道:“不怀了,一个儿子一个哥儿足够了。” 多一个孩子就多一分牵挂,经过钟石头一事,郭氏甚至害怕会再生出一个小子来,等长大了又要出海,风浪无眼,加上孩子他爹,他着实受不住成日里担惊受怕了。 当然能这么说,也是因为水上人船上地方小,日子也过得艰难,哪里养得了那么多孩子,加上靠海近,早早就有用鱼鳔避孕的法子流传。 这法子也不是人人都用,有的是想怀却怀不上的时候,像是钟涵与钟平安,这等和家里老大年岁差得太远的,多是这么来的。 本以为命里只一个孩子,哪成想某一天突然又揣上一个。 谁家兄弟多,孩子多,就声势壮,拳头硬,一般少说也要生两个,再多的话难免掂量掂量。 大过年的,再在生孩子一事上说深了唯恐不吉利,妯娌两个换了话头,正巧苏乙也抱着一盆洗好的菜进来,他们一齐商量好要做什么菜,当即开始切菜下锅,外面的汉子也被叫进来帮忙。 这顿吃罢,晚上又登了唐家船,孙阿奶也在,苏乙给她老人家赠了双自己用好料子做的鞋,当时他成亲是从孙阿奶船上出嫁的,这份恩情他永远忘不了。 钟洺则在饭后拿出银插梳给二姑,为此钟春霞还掉了眼泪。 自初二开始算,仍是好几顿饭都在外面吃,又往四叔家、两个堂叔家、六叔公家几家门上拜了年,一串下来钟涵收压岁钱收到荷包鼓鼓。 虽然给小娃娃的压岁钱并不多,往往是三五个铜板,但放在荷包里听着咣当咣当的声响就已足够开心。 “小仔现在也有钱了,等哥哥嫂嫂生了小娃娃,我也可以发压岁钱!” 说完又问,钟洺和苏乙什么时候才可以给他生小侄子。 这问题实在没法回答,但钟洺当晚又努力了一把,盼望把这一天再提前些。 至初四,换成钟洺请家里长辈们,包括还在白水澳没回婆家的五姑伯,一道来自家水栏屋做客,临走时还不忘让五姑伯带走之前给他留出来的一份狗头鳗做的鳗鱼鲞。 次日去乡里,到詹家拜年,詹九娘总算见到了钟涵,喜欢得不行,钟涵遂又多得了一把压岁钱,晚上睡觉都要把荷包放在枕头边上,活脱脱一个小财迷。 到初六时,该走动的人家都走完了,在家安安静静地歇了两日,初八一早,小两口打起精神,开始为年后的生意做准备。 第93章 【加更】 “螃蟹酱停一停, 不做了,这两个月水里凉,螃蟹不好捉。” 山上石屋里, 钟洺和苏乙清洗着半月没用过的石磨,用水泼上去刷洗, 下面湿了的沙子不必管,反正过一阵自己就干了。 两人正商量着年后摊子的生意如何做, 在这件事上, 就算是钟洺也没有多少经验, 纯是摸着石头过河。 苏乙也说出自己的想法。 “我想再买一批坛子,封一批虾酱进去,满一年再往外卖, 之前最长试过三个月的,味道是好了些, 想来一年的更能卖上价。现在做, 明年过年时卖,正月里走动拜年时提一坛送人,家家都能吃用上。” 钟洺赞成道:“这个主意好。” 他顺着往下一想,又冒出个念头, “咱们不妨去刻个印章,就写咱们家摊子的名号,印在封坛的红纸上,日子久了, 说不准也能混成个老字号。” 苏乙设想一番, 不禁笑道:“老字号怎么也要两代人,几十年才成。” “那怕什么,到时把酱摊子传给咱们的孩子, 可不就是老字号了。” 钟洺心道,说不定那时候他们一家都是乡里人了,一旦脱了贱籍,他定要在乡里盘个铺子。 石磨刷好,他们也把这两件事定下,却还有一个需要解决的问题——人手不够。 按照苏乙的说法,他要提前封上几大坛上百斤的虾酱,单做这些就不知要捕多少虾子,花多少精力,单靠他和钟洺两人,做到出正月也做不完,更别提还有其它几样酱要挨个做过去,而钟洺还要忙其它生意上的事。 “虾子能在村澳里收,别的不如就正经雇人来做,咱们在时,雇来的人能帮把手,咱们若去乡里摆摊,这边仍有人支应,石磨不停,再不愁没酱可卖。多花一份两份工钱,人也能多些歇息的时候。” 以前他们用石臼手捣酱时,还会请唐莺、唐雀等来帮忙,换成石磨后这部分便不再劳动旁人。 要说石磨,确实是省力,但像是年前那一阵子酱卖得多,日日推磨也不是轻省活,也就是他和苏乙都年轻,但凡将来上点岁数,断断是不敢这么做了,推一日磨,恐怕腰就要疼上两三日。 因以前他们雇过唐家姐弟帮忙,苏乙能算过来这笔账,不觉有多舍不得。 “依相公看,雇谁过来好?” 苏乙想想道:“雀哥儿还是太小了,莺姐儿倒是可以。” 钟洺点头,“莺姐儿算一个,等咱们去二姑家问问,其余的……汉子怕是请不来,都要出海打鱼赚银钱,只姐儿哥儿好雇些,最好是和莺姐儿一般年岁不小,有力气能做事又未成亲,或是成了亲没孩子需照料的。” 他边想边说,令苏乙想起个人来。 “相公可还记得滨哥儿?” “是存富的那个夫郎?” 钟洺愣了下,很快想起,笑道:“他若是愿意来最好,你和他交情不差,不如去问问。” 得了章程,两人很快开始奔走忙碌。 先是得了唐莺的答复,愿意来钟洺家的制酱小作坊做事,继而去到钟存富家询问,方滨也乐意来。 “存富白日里出海,我在家闲着也是闲着,虽也能晒晒干货,做做针线或是去赶海捡些东西卖钱,到底是零散的,真要做,晚上回来也能做。能去给你们帮忙,按月结工钱,我高兴还来不及,多亏你想着我。” 方滨对苏乙是诚心感激。 刚成亲的小两口大多家底不厚,娘家和婆家纵使能帮衬,也没有成日里手心朝上问家里要的道,他一听钟洺夫夫俩愿意给一日三十文的工钱,一个月就是将近一两,根本是天上掉馅饼了,要紧的是不用起早贪黑,晚食前就能收工,连回家做饭都不耽误。 送走苏乙时,他还从家里抱了一小坛子墨鱼蛋出来,让苏乙拿回家去吃。 墨鱼蛋只母墨鱼有,比墨鱼膘肠还难得些,腌起来也更麻烦,稍有不慎就要变质发臭。 苏乙连连摆手,“这东西值好价钱,我不能要。” 方滨上来硬塞给他。 “什么好价钱坏价钱,那都是陆上人出的价,在咱们水上人眼里,这东西撒一网就能得,我家里有,是因我那婆母爱吃,存富也随了她的口味,所以回回捕了墨鱼我都腌上一坛子,慢慢攒了不少,实也不是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你不嫌弃就好。” “哪里能嫌弃,这确是好东西。” 墨鱼蛋有药用,水上人都说家里娃娃不爱吃饭,就给煮个墨鱼蛋吃,可促食欲,怀了孩子的妇人或夫郎浑身水肿,吃这个也有用。 “那你就拿着,要是喜欢吃,回头我再给你送。” 苏乙谢了他收下,抱着回了家,晚上烧了个汤,也找出家里剩的墨鱼膘肠蒸了一份。 墨鱼蛋大小如鸽子蛋,煮熟后内里软糯,外皮带了点弹牙的嚼头,三人各喝了一大碗,到了半夜里纷纷起夜,这才反应过来能治水肿的吃食,可不就是会害得人频频跑茅厕。 白日里想起也成了个笑谈。 跟唐莺与方滨说好,初十那日正式来石屋上工,而初八起乡里已逐渐有铺子开张。 钟洺去寻了家印阁定了枚大号的木头印章,上刻钟氏酱铺四字,交了定钱后,又去詹九家略坐。 詹九身在清浦乡,消息比钟洺灵通许多,他惦记着囤下的干货能不能如愿换成白花花的银子,一整个年过得都不安生。 “我去乡里几个客栈都打听过了,自初三起就渐渐有北地来的走商到清浦乡住店,但那会儿街上冷清,半个人影都没有,所有铺子除了客栈几乎全关,他们便也窝在屋里没乱跑,估计这几日该往外走了,过了十五更多。” 詹九问钟洺,“恩公,你说咱们手里的货何时出手?” 钟洺劝他别太急躁。 “还按先前说得来,咱们的货少而精,品相上乘,只要是懂行的人见了不会不心动。” “但若卖给那些能吃得下大宗货的商队,只有吃亏遭压价的份,不如再等等,等到后来的小商队捡不到好漏,四处寻门路时再出现,他们还要反过来谢咱们。” 钟洺搓把脸,叹口气道:“我确实有些沉不住气,倒是恩公你怎的这般淡定,哪里像这岁数的人?” 他是真心实意地疑惑,钟洺却只是笑笑。 自己的性子能磨成如今的模样,上辈子的经历固然起了很大作用,而现在的心平气和,却也有苏乙的功劳。 “你也知晓我过去是什么脾气,可能是因你嫂夫郎性子平和,我也跟着变得有耐性了。” 詹九娘恰好路过,听见这话,戳了詹九一指头。 “你好生听着,跟阿洺学学,以后也给我寻个贴心省心的儿媳妇儿夫郎回来。” 詹九揉着后脑勺,敢怒不敢言,转身继续同钟洺道:“那我继续留意着乡里的消息,不过恩公你可以回去告知乡亲们,估计收干货的走商马上就要往村澳里去了。” “族里那些个干货如果顺利卖出,我大概能分到手三十两,另外家里也还有些存银,你要是这阵子做生意周转不开,我先借你。” 干货生意毕竟是自己带着詹九做的,钟洺总觉得自己该对人家负责。 詹九笑道:“哪里还用恩公你贴补,我又不是掏空了家底,撑死不过再来个十天半月,怎么也等得起。” 钟洺暂放下心,带着詹九给的信回了白水澳,告诉了六叔公。 六叔公嘬了两下水烟袋,让钟洺也把这消息给里正递去。 “咱们钟家因有了你这么个出息的后生,在村澳里日益势大,他本就忌惮着呢。马上年后就要缴春税,为防他使绊子,你索性送他个人情。” 里正是个安心躺在村澳里养老的,认为自己的身后,里正之位会在儿孙手里代代相传,早已没了为村澳之事奔波的心气,更懒得为此四处打听。 钟洺住的离里正家近,闻言也忆起道:“确实最近见了不少人去登里正家的门,想必都是为了此事。” 年前走商半路受阻无法南下,搞得大家积攒了一年的干货眼看要砸在手里,当时说是过完年走商就能来,这眼看都要十五了,众人哪能不着急。 钟洺觉得六叔公说得在,便去了趟里正家,将事情说了,里正半真半假地道了谢,当天傍晚就让孙子敲锣把大家召集到一处,说了此事,还特地点明是钟洺得来的消息。 “按说这就最近四五日,该有走商来咱们村澳,若是没有,却也没什么别的法子,只好再等等,到底都是打听来的,有时也不好太当真。” 转过一日,钟家人才知里正在其它村人面前的说辞,徐家夫郎一边择菜,一边义愤填膺地同钟春霞道:“你听听,这说的都是什么话,好似若消息是真的,大家得记里正一份好,若是空欢喜,就找钟洺去,总之和他无干。” 他往海里啐一口,“一把年纪了,丢人得很,咱们白水澳有这么一家子当里正,真是出去都抬不起头。你看人家虾蟆澳的里正多像个样,生生拉扯出一个修水栏屋的营生,好些人家都为此发了财。” 说及此处,他想到一事,往船边靠了靠,同钟春霞道:“你们家不和苏家与卢家走动了,或许不知,也是我年节里自妯娌那听来的,好似是刘兰草家的哥儿卢雨,年前勾上个虾蟆澳来咱们这修屋的匠人,说定出了十五就上门提亲。” 钟春霞还真不知,停下手中洗衣的动作,她疑惑,“那帮匠人汉子在咱们村澳里待了许久,会没听说刘兰草母子的品性?真是什么人都敢往家娶。” 徐家夫郎撇撇嘴,“也不是盲婚哑嫁,就算现在不知,结亲前难道不打听?” 他宽慰钟春霞道:“那等祸害,嫁远些也好,无论过好过差,不碍咱们的眼就是,管他如何。” 第94章 年后开张 钟洺撑船路过二姑家时被叫住, 全然没想到是为了卢雨一事。 “你是咱们村澳第一个修水栏的人,那批干活的不也是你请来的,可知卢家哥儿和他们掺和到一起去的事?” 钟春霞说出自己的担忧。 “以后少不得还要和这帮人打交道, 卢雨若是嫁过去,难保不生事。” 距离林阿南跟自己打听卢雨已过去有一阵, 若不是钟春霞提起,钟洺甚至想不起来。 他当即道:“能生什么事, 和卢雨有勾连的那汉子只是个帮工, 算不得正式匠人, 也没什么手艺,无非因是林家族里的人,林阿南看在亲戚的面子上拉扯一把而已, 单是面子情,不过之前林阿南确为此事寻我打听过。” 钟春霞立刻问:“竟是寻你打听过, 你怎么说?” 钟洺不多在意道:“自是实话实说, 林阿南性子直,当时便说怎还有这等刻薄哥儿,他是不愿和这等人成亲戚,但不好说那族兄弟家里怎么看。” 钟春霞神色生嫌, “要是这样的哥儿,那家人也看得上,我看那家人八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钟洺不由笑道:“若真是那样,岂不应了恶人自有恶人磨的话?我听林阿南的意思, 他那族兄弟的婚事迟迟没定下, 家里怕是已顾不得那么多。” “罢了,管他作甚。” 钟春霞默了默,也觉自己琢磨太多, 转问钟洺今天乡里有没有什么新消息。 “那些个走商究竟什么时候来,真是让人日日心里打鼓。” 钟洺道:“就这两日的事了,最近乡里钱庄忙得很,好些走商拿着银票去兑散银。” 走商南下时多携银票,轻装简行,到了地方再兑成银两方便付账,其实今年他们来得晚,影响的不只是水上人的生计,此处钱庄分号早早从府城调来的大批现银,同样被迫在库房多吃了一阵子灰,还有那等开客栈货栈、食肆茶肆乃至酒坊花楼的,哪个不盼着在走商到达时赚上一笔。 现在人总算来了,乡里街巷一改冷清,四处喧腾。 钟洺的推断还真得了印证,隔了一日,白水澳与白沙澳之间的码头即嘈杂起来,数日之间走商来来去去,看着比过年时还热闹,当中有过去来过的老面孔,也有些初次到来的新模样。 村澳里几个大族的整批干货陆陆续续尽数售出,族中的船都被调用起来,一并往乡里码头运货,到岸边后由走商雇佣的力夫将其搬运上车,运抵货栈存放。 货栈有大秤,可以核对斤两,斤两无误便现场交割银钱,少则数百两,多则上千两,渔船走时载货,返程时载银,每到这时节,哪怕是人人皆知箱子里尽是纹银也不敢造次,真论体格,水上人哪个不比陆上人精壮悍勇,想从他们手里抢银子,真是门都没有。 几日下来,钟氏一族率先分账,加在一起的几十户族人,撇去些老弱病残靠族里接济的,剩余家里有人在四季渔汛中出过力的,大概三十户。 其中青壮跟船出海的所分最多,像是钟三叔、钟四叔这对兄弟,年年皆是族中主力,再往下还有钟守财、钟洺、钟存富这一辈,成亲后已自立门户,也能分上一笔。 分到钟洺时他和苏乙都在,接过一包银子,对照无误,便在账册上按下手印,一共二十二两,一文不少。 渔汛属每年春季最旺,钟洺去岁春日没跟着出海,分得就比别人家少许多,幸好他们家不单靠这个吃饭。 “我这心总算落肚子里了,这笔银钱不到手,真是晚上睡觉都不踏实。” 钟守财的亲娘郑氏赶巧也在这时来取银子,她家青壮多,两个儿子都长大成亲,父子三人加在一起出海所得,以及她自己与两个儿媳在岸上出的力,加在一起到手的有一百多两。 她收了银子,仍站在原处和六叔婆说话,见了钟洺和苏乙夫夫二人,笑着打招呼,单对苏乙道:“雁姐儿最近害喜厉害,出来走动得少,你要是得空,劳你多去守财船上陪她说说话,我看你俩的性子合得来,她也常念着你。” “我晓得,有空定多过去,我也爱陪着雁嫂子说话。” 算算白雁肚里的孩子已有四个月了,今年六月里就该生了。 上回去家里拜年时见她,肚皮已明显得隆起来,直说最近连咸鱼味都闻不得,一闻就想吐,过年桌上那些个好菜,也没畅快地吃上几口,想想就委屈,倒是唯独爱吃钟洺他们带过去的鱼酱,甚至还嫌不够辣。 生怀实在辛苦,许多年长的长辈经历过这一遭,总觉得没什么大不了,谁还不是这么过来的,唯有苏乙这等同辈的人才容易跟着心有戚戚。 为此过了两日,他们单炒了一坛子更辣的送去,让她就着吃粥下饭。 鱼酱可不便宜,钟守财要给钱,愣是让钟洺给按回去,钟守财也是办法多,后来愣是去捕了虾子和扇贝各一筐,连带一兜子鲜活杂鱼,丢在他们家门口就跑,追都追不上。 二十二两拿回家,两人又头挨头数一回银子,家里的家底一直在二百两上下浮动,教人心里踏实极了。 “等干货生意做成,这之上还能再多一百两,而且今年里估计没什么大的花销了,赚的银钱都能攒下。” 钟洺已告诉过苏乙不急着买新船,苏乙也觉一时半会用不上,家里的船又不是旧到不能用。 且他听钟洺说过,买这等小渔船,不如等以后钱攒多了,换艘结实的,能在海上走远些的大船,哪怕自家不用,也能赁出去收租子。 他们还没有孩子,就算是有,等孩子长到成亲的年纪也要十几年后了,给小仔送嫁亦需等上至少十年。 按照如今的势头,就算是真买了大船,买后再重新攒彩礼或嫁妆也来得及。 苏乙眉眼弯弯,把怎么也看不够,再次拿出来的银锭子收起放好,一把散银和铜钱单独搁在好拿取的地方。 他们家吃穿用度都挑好的买,各色打牙祭的吃食就没断过,一天到晚日常花销着实不少,加上做酱要买油盐糖,去到乡里往往就要花去大几两银子。 也就是花得多的同时也挣得多,不然早就闹饥荒了。 正月十六,钟家酱摊重新开张。 冬日里钟洺不下水,没什么像样的鱼获卖,出海打上来的也基本都用于做酱或是自家吃了,故而基本除去酱摊子外,另外一边都是二姑家在经营。 早前找印阁定的印章已经制好,他们在家裁纸印盖,忙了一夜,做出一百张来备用,第一天就用去三十多张,这还不算单独端着碗来打酱的那些主顾。 钟春霞闲时也过来帮着算账收钱,感慨道:“怪不得你们要雇人做酱,照这个卖法,把你俩天天拴在石磨旁边也做不完。” 钟洺刚送走一位客,重新盖上酱坛子的盖子道:“也多亏有莺姐儿这个干活麻利又信得过的在,不然我和阿乙还不知怎么办。” 钟春霞含笑道:“她就是个半大姐儿,懂得什么,只盼着不出错就是了,该做什么就让她去做,她过去也是拿工钱的,你们可别因为她是表妹便不舍得说。” “莺姐儿懂事又勤快,压根挑不出错,有什么可说的。” 钟洺给他二姑递碗水,后者接过冲苏乙挤眼睛道:“他这是嫌我啰嗦,让我闭嘴呢。” 钟洺装作没听见,苏乙忍不住掩嘴笑。 照旧是过了中午二姑便收摊回家,留下他们两人到傍晚方归,趁在船上时浅浅算账,开张第一日卖了一两多银子,很是不错, 回到白水澳,接上在海滩上疯玩的小仔,暂且没急着回家,预备先去石屋里看一眼。 “你这是跳沙坑里了不成,浑身都是沙子。” 上山的路上,钟洺时不时伸手拍拍小弟的衣裳,就差把他拎起来抖两下了。 “跑得快,不小心跌倒了,不过沙滩是软的,根本不痛。” 钟涵简单说罢,亮着眼睛兴奋道:“我今天和石头哥、阿豹哥他们挖了好多海豆芽,晚上吃海豆芽好不好?” “好,小仔想吃炒的还是喝汤?” 苏乙接过话茬,也拿出帕子给钟涵擦擦脸,这孩子不知去哪里蹭的,鼻子上都挂着沙粒子。 “吃炒的。” 钟涵说毕,钟洺点他鼻头,笑道:“你还真点上菜了。” 钟涵往苏乙身上贴,直气壮:“嫂嫂让我点的。” 说完听话地接过苏乙手里的帕子擦脸,借着帕子的遮挡,偷偷吐舌头往外呸沙子。 走到石屋门前时,唐莺和方滨已忙完了一天的活计,打算收工,提水进来擦洗着石磨,旁边的地上全是磨好的虾酱。 因苏乙做的虾酱有单独的方子,雇人前他和钟洺想了个办法,便是配好原料后先上石磨粗磨一遍,一概原料磨碎也就看不出有什么,再将粗磨的酱留下令人细磨。 虽然还是要费点事,但相比之下,已经较之以前轻松许多。 不是信不过来人,只是日子久了,有些事日子难免扯不清,不如一开始就划好界线,能免去许多嫌隙。 鱼酱、贝柱酱也照旧是钟洺亲自炒,只是唐莺和方滨需要帮忙分拣收上来的杂鱼扇贝等,并将杂鱼洗干净,大些的挑开肚子抽取内脏,扇贝、江瑶等去壳留肉。 “我们正打算锁了门去给你们送钥匙。” 方滨放下水桶,示意他们进去看,唐莺则被钟涵绊住脚,也被迫听了一遍挖海豆芽的故事。 说钟涵是在唐家船上长大的都不为过,唐莺待他亲近,笑眯眯地听完,还夸他厉害。 少了个“碍事”的小仔,屋里钟洺和苏乙很快检查完细磨后的虾酱,以及各色用作炒酱原料的鱼获。 唐莺和方滨都是细心妥帖的,既没问题,苏乙便掏出钱袋数好铜子,结清了今日的工钱。 方滨暗中感叹有一门好亲戚的好处,他要不是在料船上和苏乙关系近,又是钟家夫郎,这件事可轮不到他来。 再看唐家莺姐儿,还没成亲一个月就能挣一两银了,他嫁人前手里根本没几个铜子能花用,这样的姐儿无论嫁去谁家都吃不了亏。 年后忙起来的日子似比过年闲散时过得更快,酱摊的生意步入正轨,除了按部就班的做酱、卖酱几乎不用多操心。 至于干货生意,却真真是考验人的耐性。 近乎正月底,詹九嘴上不说,实际已急得长了满口泡,正苦于合适的买主迟迟不出现时,却有两个生面孔的走商来摊子前买酱。 第95章 送上门的生意 常敬、常超乃一对亲兄弟, 做行商已有五六年,本钱不算多,生意也不够大, 今年南下受大雪影响,更是在半路滞留许久, 大半盘缠都给了客栈,还因带出门的马病了, 拉不得车, 不得不花几十两购置新马, 心疼得直抽抽。 两兄弟终于得见九越县城的城门时,就差跪下磕个头,知晓这遭若是进不到像样的、回到北边后能卖上价的货物, 怕是要一年白干。 可事事岂能尽如人意,他俩很快发现, 在本就来迟的大批行商当中排排站, 自己都算是最后一波到地方的。 寻了过去相熟的,在货栈等活的牙人打听,皆云下面离县城近的几个村澳内的货早就卖空。 “这会子怕是都随船启程了。” 牙人遥指县城码头,见兄弟二人愁容满面森*晚*整*, 看在以前还算相熟的面子上,给他们指了条明路。 “你们过去能吃得下的货不多,在县城周遭转一转就足够,今年来晚了, 只得去下面的乡里、镇里转转, 碰个运气。” 别看常家兄弟两个年年都来,实则对九越县的了解并未那么深,出了县城, 就是个人生地不熟的外乡人。 常敬遂给牙人塞了一串子钱,问他下面哪个镇子可去,牙人揣了几钱银在手,心下满意,遂道:“倒是可以去清浦乡看看,那地界大,治下有几个大村澳,像是那白水澳、白沙澳、平山岛都可去,再远些还有鱼山澳、虾蟆澳。” 事已至此,无非死马也当活马医,常敬、常超辞别牙人,当日即赶着车朝清浦乡去。 时值晌午,今天二姑家的鱼获卖得快,她急着回家干活,早早就走了,到饭点时,苏乙点起摊子上的陶灶,打算简单做顿午食。 钟洺去海滩逛了一圈,撬了好些海蛎回来,这东西遍地都是,想吃什么时候都有,故而没有水上人单卖这个,卖也是卖剥好的蛎黄,有些人懒得费事,直接买蛎黄回去能省不少工夫。 回到摊前挨个剥出,和米一起丢进锅,待到快出锅时打个蛋花进去就是蛎黄鸡蛋粥,香喷喷,热腾腾,想想就嘴馋。 摊前有挎着篮子卖粽子的阿婆路过,钟洺将人叫住,要了三个咸肉粽来吃。 当地不单会在五月五食粽,平日里也会当个小吃来做,多是像这阿婆似的,在家做好,装入篮中出来转着卖。 因篮子上盖了厚布,加之天气冷不到哪里去,付了钱后到手还是热乎的。 咸粽里搁一只鸭蛋黄,糯米混着卤汁,因靠海近,像是干贝、虾仁等都有,再加点钱,还能买到放了肉的,吃起来不肥不腻,咸中带鲜。 “今天起得早,粥一时半会好不了,先吃个粽子垫垫肚。” 钟洺分粽子给苏乙,剥开绿油油的粽叶,一股咸香自其中溜出来,苏乙不由咽了下口水,添了肉的东西真是百吃不腻,他想不到有什么人会吃不下肉。 联想到有孕的白雁就受此困扰,说是鱼肉觉得腥,猪肉觉得腻,还能从鸭肉闻出一股鸭骚气,现今海里的东西只能吃些带壳的,此外就是他家卖的鱼酱,以及钟守财偶尔掏钱去乡里杀鸡给她补身子。 连肉都不爱吃了,这得是多难受,没生养过的小哥儿一边啃粽子一边想。 钟洺也拆了个粽子吃,他吃得快,几口就干掉一个。 午间饭点街上人还多着,趁行人来往时他扯开嗓子叫卖几声。 “卖酱——虾酱蟹酱小鱼酱——” 反复喊了几回,见两个外乡打扮的汉子上前停下。 钟洺暗中觑着他们的打扮,觉得有几分像是走商,他顺手拿起抹布擦了擦台面,招呼道:“二位要点什么?” “看看小鱼酱是什么样的。” 常超体格比他哥还壮实,看着膀大腰圆,兄弟凑在一起,不像走商,倒像是镖师,也就是没随身带武器,不然钟洺也难猜到其身份。 钟洺麻利地揭开其中一罐的盖子给他俩看,又道:“二位若是第一次买,也可尝尝。” 常超一看这鱼酱就乐了,转身同常敬道:“大哥你看,这鱼酱不就是咱老家的做法!咱们起先从家里带来的那些早吃完了,我快馋死这一口。” 说罢打量钟洺,奇怪道:“看你模样是本地的水上人,怎会炒北地的鱼酱?” “说来也巧,这是我过去识得一北边来的大哥,该是二位的老乡,他教我做的,后来摆摊做生意,便自己琢磨着炒了些出来试试,没成想还卖出些名堂。” 他热情地拿两块油纸,用竹签挑出两条小鱼给来人尝。 “我们这里能吃辣的人少,所以放的辣椒也少,另还多加了些糖。” 常敬尝了一嘴,点头道:“确实,几乎没什么辣味,倒是甜味重,不过滋味也不差。” 就像常超说的,他们数月前离家,家里老娘和媳妇、夫郎给备下不少路菜,北边天凉得早,路菜耐放,那等下了重盐重酱的,两月也坏不了,本算着怎么也够吃上许久,怎知半路耽误行程,早就告罄。 “既遇着了也是缘分,这酱怎么卖的,我们要些回客栈吃。” 他们昨晚到的清浦乡,寻了家客栈暂住,存了马车,今天天亮就出来四处转转,摸摸当地情形,本打算下午就去就近的村澳走一走,已问过离得最近的就是白水澳,乘艇子两刻多钟就能到。 这时辰本该寻个地方吃饭了,常超早就饿得肚子直叫,听钟洺说他们家虾酱有名,是甚么独门秘方,也非要上一些。 “这虾酱外乡人轻易吃不惯,二位真能吃得?” 钟洺问毕,听个子矮些的年长汉子笑答:“我吃不太惯,但我这老弟从小就嘴壮,五湖四海,没他觉得不好吃的。” “能吃是福。” 钟洺自然而然地恭维道:“我瞧二位大哥身强力健,器宇不凡,不知是做什么营生的?” 他有心打听这两人来历,看看能不能成桩生意,遂顺手打了一竹筒的虾酱出来,连着封好红纸的成罐鱼酱递过去。 “遇见就是缘分,鱼酱皆是卖八钱,您给个七钱就是,虾酱算是添头,不要钱。” “这怎能行!” 常超粗声道:“该是多少就是多少,你们小本生意,一日赚的就是这点零头。” 常敬附和一句,数出八十文,虾酱不值几文,钟洺怎也不肯要,他们也没硬塞。 银钱到手,钟洺转手交给苏乙清点,自己和人闲聊起来。 “我们兄弟俩乃是行商,前几日刚到九越县,因来晚了,那头没什么像样的货收,只好再来下面的乡里走走。” 常敬说到这里,反应过来,向钟洺打听道:“你既在这里摆摊,该是附近的水上人,不知是哪个村澳的?” 钟洺听到这里心中已大致有谱,面上显露的惊喜恰到好处。 “就说是有缘,我们夫夫两个正是白水澳的,二位可听过?” “怎没听过,原本我们过了晌正要去!” 常超爽朗笑道:“小兄弟,我看你也是实在人,乐不乐意给我们哥俩领个路?” 有熟人好办事,他们两个生面孔一头扎进水上人的村澳里,或许讨不到好,但有个本地人在便不一样。 钟洺没想到还有送上门的走商,就是不知他和詹九的那批货,眼前两兄弟能不能一遭吃下,心思转两圈,笑道:“这都是小事,容小弟多问一句,二位既是来收干货的,都收哪些个东西,要不要好鱼胶?” 他想着要是一上来就说自己手里有上百斤的好货,只恐人家犯嘀咕,毕竟他只是个在街边摆摊卖鱼卖酱的,不如先递个钩子出来。 常敬果真立刻抬眼,“你手里有鱼胶?” 鱼胶是稳赚不赔的东西,且还不占地方,卖几只鱼胶,顶得上卖几十斤干鱼。 钟洺道:“哪个水上人手里没有些,过去家里人生病,我攒了一匣,现在用不上,就想着换成银钱,但也不那么着急,能卖就卖,不卖留着也好。” 交浅不言深,他半真半假地说完,言下之意无非是价钱好才会出手,不是急着出手换钱。 话音落下,就见面前兄弟俩对视一眼,常敬这个当大哥的率先道:“小兄弟,你手里要是有好鱼胶,我们能收,若也有别的干货,也可一并看看。” 钟洺顺水推舟,说因家里地方小,好些干货都存在乡里友人家。 “我那兄弟住得离此不远,走两步便道。” 常敬、常超一听,饭也顾不得吃,恨不得当即就去,又虑及是饭点,上门打扰多有不好,暂且作罢。 “要真是有好货,我们下午也暂不往村澳里去了,小兄弟,不如你带着夫郎,咱们去食肆吃几个菜把午食打发了,下午再去你存货的地方瞧瞧。” 苏乙一听,恍觉怎还有自己的事,他是不太乐意去和不认识的汉子吃酒的,何况如今也是去过几回食肆的人,不再好奇里头的模样及各色好菜。 “相公,你且随二位大哥去,我在这里守着摊子就是,免得耽误生意。” 钟洺知他性子,视线一对就晓得小哥儿确实是不愿跟着,也未强求。 他们的当务之急是将干货生意尽快成了,好让银钱尽早落袋为安。 摊子离四海食肆最近,钟洺将人领进,自己做东请了顿吃食,叫了酒喝。 三人都是酒量不差的,把盏相谈,很是投机,好不快活,进来时还是客客气气,出门时就已称兄道弟。 饶是周身酒气略浓,钟洺也没忘临走时取了单点的炸芋头丸子,好拿回去塞给夫郎解解馋。 第96章 【加更】 未时前后, 三人到了詹家阶前叩门,今日詹九没去村里收货,钟洺来时, 他蹲在院里逗一只翻着肚皮的小花狗子。 “汪呜!” 狗子虽小,但已认了家门, 懂得护主,一看生人, 张嘴仰脖嗷嗷叫, 奈何看起来是刚断奶的岁数, 毫无威慑力。 “你家何时添了只狗子?” 钟洺看着地上那比鞋长不了多少的小玩意,觉得有趣,改日叫夫郎和小弟也来看看, 他俩定喜欢得紧。 “街坊家生的,出了十五刚断奶, 我就给抱回来, 现今我娘常一人在家,养只狗看门我也放心。” 别看奶狗子现在小,过不了几个月就见风长,早晚能成一条威风凛凛的好狗。 “别叫了, 这是咱家的客。” 詹九低头喝了小狗一声,接着朝跟钟洺来的二人点点头,问钟洺道:“不知这二位仁兄是?” “这是北边来的常大哥和常二哥,皆是做南北杂货生意的, 想寻些好货, 我说我手上有匣子好鱼胶和干货存在你处,两位哥哥就说想来瞧瞧货。” “原是如此,快请进。” 詹九把人让进院中, 詹九娘听见声响也出来打了招呼,赶着去烧水冲茶。 “东西都在柴房,只鱼胶值钱,我搁在屋里了,这就去拿。” 把来客安顿在堂屋落座,詹九起身去自己住的西屋取鱼胶,钟洺得他眼色,跟着起身,“刚刚吃多了酒,我借你家茅房用用。” “你且去。” 两人看似在门前分开,实则绕了一圈又在屋后打了照面,詹九问钟洺从何处识得常家兄弟,听明白后忖了半晌。 “恩公觉得这两人可靠?” 钟洺点头。 “我趁午间吃酒时打听了不少,该是可靠的,咱们只记得见了钱才给货,怎也吃不了亏,况且你怕什么,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 詹九干咳两嗓,害臊道:“恩公这话说的,我早就金盆洗手了。” 不过这话说得不假,要真是敢有人在清浦乡的地界上寻他们的晦气,他们自有办法应对。 商量明白,两人一前一后回了堂屋,吃了盏子茶后先围在一起看鱼胶。 木匣一开,满目金黄,将常家兄弟两对眼珠子都映亮了。 “鱼胶这东西,我们海边的人最是识货,想来二位的眼力也不差,该看得出这都是何等品相。” 他倒要看看两人能要出什么样的价。 “确是不错。” 常敬有什么说什么,拿起一只一两多沉的金钱胶感慨,“这里面,就数这只最值钱。” 他问钟洺是不是都要出手,钟洺肯定道:“很快就到春汛,到那时再取新的也来得及。” 詹九不动声色,也期许着对方的报价。 常敬显然是兄弟二人中做主的那个,他搓搓手指,没急着给答复。 “钟兄弟,詹兄弟,可能再去看看旁的货?” “自是可以。” 詹九起身把人引去存货的柴房,推门进去,就见满目堆放的竹筐与麻袋,常超随手掀开一个竹筐盖子,拎出条赶上他一臂长的墨鱼干,晒到干透,摸着就知耐得住存放。 那头常敬翻看起一袋大虾,虾皮鲜红,随便拿一只都有手掌长短,问过后剥了一个尝,肉紧而实,回味无穷。 再瞅螺肉,个顶个有小半个拳头大。 剖开的各类鱼干、蛤蜊干、鲍鱼、海参、瑶柱等挨个看过,样样挑不出错,鱼干肉厚,蛤蜊无沙,瑶柱如拇指肚大,色泽微黄,闻着有一股顶鼻子的鲜味。 来前他们只担心品相不足,有钱花不出,眼下改为担心兜里的本钱不够花。 不过倒也不怕,他们一路南下也不是空手来的,途径江南时进了一批绸缎、细布与好丝线,转手卖给当地布庄,也能赚上一笔。 钟洺观两人神色,看出他们已动了心,接下来只差谈价钱,回到堂屋,四人围坐一处,得知干货中还有一些归詹九所有,常敬和常超先给鱼胶出价,说是一匣子加起来可给四十五两。 鱼胶进时三十两,转手能得四十五两,听上去颇为不错,钟洺却没急着答复。 这批鱼胶他是从不同人家手里收上来的,因年前大家都急用钱,出的价都低,其实合在一起远不止于此。 而且也是将好品相的凑在一处,才好在价钱上占便宜。 “鱼胶贵重,容我再想想,那些个干货是要尽数出手的,二位看着给个价。” 东西太多,靠嘴皮子已说不明白,詹九去家里寻了几张竹纸,一根炸了毛的毛笔,磨了点墨汁,用于写画。 常敬直言他们兄弟俩有意买走此间全部存货,也好尽快返程北归,不多在此耽搁。 林林总总列下来,在每一样的价钱上都难免磨一回嘴皮子,光茶水都添了三回,各个说得口干舌燥,最后不算鱼胶,余下进货时花了一百五十两的货,常家兄弟愿出二百两买下,且将一匣鱼胶的钱抬到了五十五两。 添头则讨了两麻袋,加起来五十斤的干海菜,这东西不值钱,哪怕晒干了,一斤也只几文。 钟洺和詹九都觉这价钱差不离了,再多便是狮子大开口,恐要将人吓跑。 常家兄弟见他俩总算满意,也松口气,他们今年来得晚,在进货一事上占不了便宜,能得一批好品相的上等干货,还不用挨家挨户地跑腿,到一家就费一次嘴皮子,已是意外之喜。 二百多两看起来多,真运回北地,能得的利何止一倍。 要不是有这么根能赚钱的萝卜在鼻子前吊着,一年到头也不会有那么多人情愿漂泊在外,做这风餐露宿,还时而有性命之忧的行当。 挨个重新过秤,一概无误后,二百两以银票付,两张一百两,五十两给的是散银,可去乡内钱庄兑换。 “总算成了。” 走商多年,常家兄弟还是第一次做这么顺利的生意,堪称速战速决。 虽说比预料中的货价多了二十几两,可收到一匣子好鱼胶也值了,尤其是常敬,家里老幺是个儿子,已有四岁,可以开蒙,有意学着别人家那般,也送去学塾念书,盼着以后能走科举路改换门庭。 念书可是个费钱的事,此番回乡,他决定卖得钱就把老幺送去学塾。 既给了钱,常家兄弟迫不及待要把货运往货栈,他们当晚也不再住客栈,改去住货栈客房,守着自己的货睡觉才踏实。 两边心事皆了,一扫眉间郁气,神清气爽,把货安顿妥当后,常家兄弟本想邀钟洺和詹九晚上再出去吃酒,二人托辞有事,实际是盼着早点回去算账分钱。 “那不急,我们还要在清浦乡休整几日,不若明日晚间咱们再聚。” 常家兄弟性子爽朗好说话,约好时日便就此拱手暂别,回詹家的路上,两人先去钱庄兑了银票。 二百五十五两银,钟洺分得一百四十两,詹九拿走余下的一百一十五两,另外两人也由詹九去份,钟洺不多过问。 “买进卖出,净赚二十两。” 詹九摸着银子,眼睛都快笑到没缝,“恩公,以后再有这等生意,你可得想着我。” 钟洺投的本钱多,赚的也多,一百两上多添四十,比预想的好上不少,可惜今年是因天时地利,兼顾人和,才成了一回,来年再没这等周全事。 “兜里有钱,还怕没好生意做么。” 他心里不慌,且已打定主意今年多囤鱼胶,多捕海参和鲍鱼,这三样的价钱是稳定的,只要品相好,不愁砸手里。 别人家卖杂七杂八的干货,是因下网、赶海全看天意,遇见什么算什么,他却有好水性在身,可以把精力单聚在最赚钱的鱼获上。 说起来,马上就要出正月进二月,惊蛰一过天气回暖,他也好重新下水了。 第97章 有钱万事足 苏乙为等钟洺, 时辰虽比平常迟了,但仍未收摊,有一搭没一搭地做着生意。 近来乡里多了不少走商的生面孔, 不只是常家兄弟,还有其他北边来的外乡人, 会来摊子上买鱼酱与贝柱酱,说是这两样比起当地的吃食, 更合他们的口味。 “尝着好您再来。” 苏乙送走一位客, 低头站在摊子后数铜子, 还没数明白,听得一人道:“掌柜的,来大生意了。” 小哥儿抬眸看去, 不是钟洺又是谁。 他把铜子装好,笑看钟洺走到自己身边, 高大的汉子微微矮下身, 给他看鼓起的褡裢。 “这是生意成了?” 他有些惊讶道:“竟这般顺利?” “这事上我们不急,只他们急,因货好,他们巴不得赶紧付账将货搬走, 我和詹九帮着把货运去货栈,又去他家里算清楚银子才回来。” 他拍拍褡裢,眉梢轻扬,小声道:“赚得比先前打算的还多些, 回去船上给你瞧。” 苏乙也抖抖自己腰间的钱袋, 笑眯眯道:“今天咱家摊子上生意也不错,比昨日多赚了二钱。” “好得很,想想家里有没有什么缺的, 顺道买齐,咱们这就收摊。” 钟洺顺手揭开几个酱摊子看看,见鱼酱所剩不多,对苏乙道:“刚刚与你说生意来了,是的确有新生意,詹九说想进一批鱼酱和贝柱酱,运去县城卖给那些走商当路菜。” 相对清浦乡,县城那边逗留的走商更多,因北来的商贾也带来了北边的货物,在县城交易,就如常家兄弟,不是千里迢迢过来,买完东西就能走的。 就算是想走,走水路的要等船,走陆路的要雇车,还有些单枪匹马的走商会给大商队塞点银钱,和他们一路,好蹭请来镖局的护卫。 若要等他们全部走净,差不多都要入三月了。 “一批是多少?什么日子要?咱们还得提前在村里收些杂鱼杂贝。” 苏乙估计片刻道:“多亏有莺姐儿和滨哥儿帮忙,不然现在睁眼就是一桩桩的事,我只觉得一个脑袋都不够用,更别提一个人只一双手。” 但这等忙碌与过去在舅家的忙碌不同,他和钟洺是在靠自己的手为两人的小家赚银子,哪怕再累也甘愿。 “他本说按着咱们现有的半斤罐子来,一样要上五十罐,我却觉得半斤太少,人在赶路时不比在家里,大多数时候只能啃干粮配酱,半斤岂不几顿就吃完了,这么卖,人家会觉得不划算。” “我也觉得,咱们卖半斤的,是因这东西本钱高,做起来麻烦,一罐子里盛的多了价钱就要涨,舍得买回去的人就少,那些走商出手就是几百两银子,没有差钱的,为了不亏嘴,贵些也舍得买。” 苏乙很快明白钟洺的意思,“只是要换大罐子,咱们还得单独去买一批。” “还是夫郎懂我。” “成日哄我,你也不累。” 苏乙扬起唇角,现今他已不会因钟洺在大街上跟自己说这类话,而动不动耳朵红脸红了。 说话间瞥见钟洺胳膊上蹭了一道灰,让他转过去,自己拿了条布巾替他拍掉。 “这丸子怎么没吃完,是不好吃?” 收东西时钟洺注意到放在竹篮里的油纸包,打开一看发现是中午带回来的芋头丸子。 “怎会不好吃,是我吃不下了,中午那些粥煮了也不好浪费,少了一个你,我光喝粥都喝不完。” 他揉揉肚子道:“撑得我到现在都不饿。” 钟洺见他这动作,也凑上来揉揉小哥儿的小肚子,苏乙玩笑道:“别摸了,里面还没有你的崽。” “那可不好说。” 钟洺心道自己整日那样卖力,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播种成功了,他忧虑道:“要不咱们还是定期去医馆把个脉,别等有了孩子都不知道。” 苏乙:…… 他可真有些担心钟洺会这么干。 “那是个孩子,又不是个豆子,哪有怀上却不知的。” 他推着钟洺去干活,省的总是胡思乱想。 “你去挑水,我把东西收拾收拾,洒扫完就回了。” 俗语言,有钱万事足,半点没说错。 晚上归家,苏乙将一百四十两放入家中钱格子,再看钟洺回来时路过肉铺非要割的排骨,都不觉有多贵了。 排骨如今三十文一斤,二斤就是六钱银,哪怕用一日卖酱得的铜子去买也买得起,还花不完呢。 为炖排骨,又买一根长山药,搁在瓦罐中将排骨和山药都炖烂,不仅好吃还对身子好。 一罐排骨山药汤,添了一小把枸杞子,看着是清汤底,好似寡淡,其实入口滋味绵长,山药糯糯的,放入口中一抿就没了影,排骨肉烂,用舌头一卷就从骨头上拽下来,吃起来十分满足。 “大哥,我还想吃肉。” 钟涵舔舔嘴唇,举起自己的空碗,钟洺又给他盛一份,意外道:“你最近的饭量见长,是不是要长个子了。” 钟涵翘着小脚等排骨汤,还记得钟洺之前说的话。 “等我长到和嫂嫂一样高,就能出海了!” 苏乙坐在他身边,比起个头更关心他的牙。 “吃排骨时小心点,别再硌着小牙了。” 之前过年时那一颗活动的牙齿早就掉了,现在咧嘴就能看见一个小缺口,说话都漏风,好在和他一起玩的那些个娃娃都在换牙的年纪,谁也笑不到谁。 而且钟涵在里面还算小的,钟洺安慰他,换牙早是好事。 “等比你岁数大的孩子还缺牙时,你都已经长全了。” 现今快一个月过去,估计下一颗也该掉了。 小孩子忘性大,不经提醒险些忘了这事,一听这话赶紧捧住腮帮,之后吃饭的速度都慢下来。 吃完油水十足的晚食,钟洺找出自己有日子没用的鱼枪出来擦拭打磨。 苏乙去屋后收了衣服,坐在他身边叠起来。 “你这是预备要下水了?” 惊蛰过后算是开春,他早料到钟洺要等不及,自家这相公可能长了一身鱼骨头,不进水泡一泡就浑身不舒坦,早半个月前就开始念叨。 听他这么问,钟洺实话实说,“进了二月天气眼看就热了,我挑着晴天晌午下水,不会冻着。” 九越县确实热得快,二月里最热的时候让人疑心已入了夏,长袖衣裳都穿不住。 “你有数就好,二月上旬且忍一忍,偶尔下去一趟过把瘾就是了。” 苏乙经他提醒,想着也该把家里过去两月穿的衣裳收拾收拾。 “去年的草鞋都旧了,丢了好几双,趁天暖前我再编几双新的。” 说着家常话,各自做着手中事,不知不觉夜色已浓,熄灯上床,钟洺又蒙着被子凑过来。 竹床摇晃了许久方休。 第二日傍晚,钟洺和詹九见了面,去同常家兄弟吃酒,没去食肆,而是挑了清浦乡最大的酒楼,这里的招牌是海鲜大盆菜,取名“金银满盆”,单一盆就够四个青壮汉子吃。 当中分两层,上层摆满海参鲍鱼、鱼胶瑶柱,更有大虾、鸡肉和猪脚,下层则是是鸭掌、猪皮、腐竹、冬菇,这层夹起,还有垫底的素菜,菘菜、藕片和萝卜。 上桌时下面还点着小灶,免得还没吃到底就凉透,整盆淋鲍汁几圈,汤浓味美,因有猪皮猪脚鱼胶等,吃起来都黏嘴巴。 北地来的汉子皆嗜酒,还等闲看不上南边的酒,除却喊小二上的高粱酒,他们还自己带了一坛烧刀子,掀开盖就能闻到浓烈酒气。 “你们这里喜喝黄酒,没滋没味的,今天尝尝我们老家的烧酒,要是喜欢喝,来年我们来时再给你们带。” 钟洺上辈子在北地喝了不少烈酒,一闻便道:“这是好酒。” 詹九没有钟洺的魄力,他酒量本就不如钟洺,看到这烧酒已觉今天不能善了,接着果然听常敬和常超放话要不醉不归。 他默默捂脸,低头看桌子底下是否干净,怀疑自己要不了多久就要躺进去。 “这道菜我们北边的酒楼有的也做,用的都是干货,巴掌大的一盅里一样东西舍得给你放一只就不错,就这还贵得很。” 常超甩开嘴巴吃盆菜,连连称赞道:“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就两个字,痛快!” “爱吃就多吃,有些菜确实离了地方就不是那个味了。” 钟洺邀请道:“你们这回行程仓促,还没去我们村澳里转转,待我下海捉几只好龙虾和好蟹子,请几位去家里坐。” 常敬和常超已听他们提到过钟洺的好水性,当即笑道:“来得及的话一定去。” 一坛烧刀子是二斤,用常敬和常超的话说,他们那的汉子随便拉一个出来,一顿至少喝八两。 “今天我们还是收着喝的,要不是和你俩投缘,这酒都断不能掏出来。” 放出豪言壮语的常家兄弟,却低估了烧酒和黄酒混着喝的厉害,到中途,詹九去茅房吐了一回,钟洺依旧无事,常超喝红了脸,开始驴唇不对马嘴的扯闲篇。 再分半斤下肚,常超直接一头栽倒,推都推不动,居然睡着了。 常敬自己也有些两眼发直,而此时桌上的菜也吃得差不多,钟洺见兄弟俩这模样,肯定是没法自己回货栈客房了,便拿些银钱给詹九,一人一半,让他去结账。 詹九回来却道:“掌柜说咱们这桌已结了。” 钟洺一愣,想起常超醉倒之前好像也去过一次茅房。 常敬欲叫醒常超无果,过来时听见他们在说什么,果断道:“这顿说好了我们请客,怎能让你们结账。” 离开时,钟洺和常敬一人一边架起常超,再缀一个詹九,四人一起摇摇晃晃地出了酒楼门。 货栈离得不远,客房就在后院,说是客房,其实就是成排的平房,屋里一半放货,一半搁了两张床,条件称不上多好,比不得客栈。 常超人高马大,睡着后拖着极沉,要不是钟洺也高大,压根摆弄不动他。 好歹是把人送到了房子门口,常敬低头找钥匙开锁。 货栈为了让这些租住此处的客商放心,允许他们自己带锁挂上门,如此就不怕出门时货栈有人用钥匙开门进去偷货。 但这位大哥实在醉得有些厉害,好不容易摸到钥匙,又对不上锁眼。 这时詹九也支撑不住,捂了嘴跑到一旁,弯腰又吐。 钟洺左看右看,只觉心累,当下顾不得常超半边身子都跪在了地上,上前一步拿过常敬的钥匙,帮他开了锁。 之后便是推门而入,把常超甩上床,常敬也咕嘟咕嘟灌了半壶桌上的凉茶,清醒几分后冲钟洺道:“有劳二位送我们回来,多谢。” 钟洺摆摆手,“应该的,犯不上称谢。” 他询问常敬,要不要给他们送点醒酒汤来,得知他们行李里有带醒酒茶,要些热水泡一泡就能喝,便道:“那我就放心了,二位哥哥且歇息,我和詹九先回,咱们改日再聚。” 他拱拱手,准备出门去捞不知道在哪里吐的詹九,走之前怕不是还得给这里的杂役塞几个铜子,好让人把院子收拾干净。 想到这里他不禁头痛,眼看抬脚就要迈过门槛时,却忽而顿住脚步。 在军中与海底养出的警觉,令钟洺双目如炬,本能地看向房中一处。 跟在后面送人出门的常敬,眼看钟洺将头缓缓转向房间一侧,因屋内没点灯,全靠外面的月光照明,这会儿看过去,那处分明只是一团黑墨,什么也没有。 常敬心里打个咯噔,吞下口水,后背发凉道:“钟兄弟,怎的了?” 第98章 报官 房间里有人。 钟洺几乎是瞬间就做出了这个判断, 对方趁夜潜入客房埋伏,想也知道不会是什么良善之辈,多半是欲对常家兄弟不利。 偏巧这时常敬出声, 无疑打草惊蛇,此情此景, 若对方不现身,钟洺几人完全可以带走常超再反手锁门, 来个瓮中捉鳖。 所以行踪一旦泄露, 黑暗中的人也只得出手。 破空声传来, 黑暗中窜出一道身影,手中银芒微亮,直直朝钟洺刺来。 比起寻常人, 对方略有身手,动作不慢, 可惜森*晚*整*遇上了从尸山血海里走过, 还曾有军功在身的钟洺,根本眼都不必多眨一下。 他伸手格挡,同时抬腿挑过向一侧打开的门板,继而狠狠朝前一踹, 门板脱落,上半部分打到来人身上,使其动作受阻,只这一刹那, 钟洺就已劈手将他武器打落, 远远踢飞到门外。 那把匕首弹了两下,正好落在刚赶来的詹九脚边。 贼人手中无刀,登时气短, 立刻夺门欲逃,常敬早就吓得醒了酒,他也不会功夫,只晓得用蛮力去挡人,一把冲上去将人拦腰抱住。 贼人抬手欲袭常敬后颈,未料到还有一个詹九在,詹九见状,哪怕还不知此处发生了什么,也跟着拔腿上前帮忙。 很快三人合力将贼人扑倒在院中地面,钟洺反剪其双手,喊詹九去找截绳子来,常敬忙道:“屋里就有,我去拿!” 他迅速去而复返,钟洺接过,三下五除二将此人捆成粽子,用力拎一把,将这脸着地的人翻了个面,借着月光,詹九打量两下面前灰突突的人脸,忽然叫道:“他爹的,竟是你!” 贼人瞧着倒像是没认出詹九,只冷哼一声,低头不语。 詹九转向钟洺,语气不忿道:“恩公记不记得,我曾和你提过一嘴的薏仁生意?那时和我商谈的所谓掌柜,就是这小子!” 詹九啐骂道:“我当初就觉你空口白话,如今看来,果真居心不良!” 钟洺却心生疑惑,一个可以靠嘴皮子招摇撞骗的,何必来做这偷偷摸摸的毛贼? 眼看从各个屋子内,闻声走出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他示意詹九不要多言,且先喊人去报了官再说。 常敬是险些受难的苦主,报官该他出面,他后怕得很,回房给常超泼了两碗凉水,强行把人叫醒,拉他出来一道应对。 货栈的管事和几个伙计很快赶来,一番赔礼道歉,实也没办法,货栈进了贼,他这个管事难辞其咎,周围一双双眼睛盯着,不做出个好姿态来,怕是名声要更差。 大半夜的,乡里的官差来得也慢,清浦乡许久没出过像样的案子,多是些小偷小摸,因这回案发客栈,他们也当是毛贼溜入,想要卷点银钱走,没当回事,要不是离得近,且听说毛贼已被捉到,才懒得跑这一趟。 见了人后,听说进门前屋门还好端端锁着,官差见怪不怪。 “他们这等人都有同伙,一个负责溜门撬锁动手,一个负责在外面守着望风,可能是动手的人进去之后,望风的人把门锁了,免得路过的人生疑,结果没等得手,你们就回来了。” 詹九却道:“官爷,此人恐不是寻常毛贼,他之前托辞是从北边来的走商,来南边做薏仁生意,四处寻人合伙,张口就是百八十两,小的还曾见过他!” 一听这话,官差来了精神,其中一个上前掰起始终不发一语的毛贼下巴,举灯凑近看了看,同另一人道:“看模样确不是九越本地人。” 问他可有同伙,自也未得到答案,官差不急,再硬的嘴,送去衙门打上一顿板子也会松了。 偷鸡摸狗的小案子不起眼,要是个诓骗钱财的诈伪之徒,且数目不小的话,捉回去说不准能在乡官面前露个脸。 说罢两人一顿搜身,果从其怀中寻到一饼迷烟。 再去屋中查看,常家兄弟打起精神点看货物,发现什么都没少。 官差由此更觉这就是个没来得及得手的三脚猫。 “我们这就把人带走,先锁牢中,今日夜深,明早你们几个都去衙门,届时需一一问话。” 他点了点在场几人,包括货栈管事等在内。 钟洺等应下,目送两个官差押着人离开。 人都走了,钟洺却仍在暗自思忖,只觉人与事都处处透着说不通的古怪,且不论这人到底是骗子还是毛贼,既选了人不在屋中的时候进入,图财或是图货,取走就是,何必潜伏屋中,择机再放迷烟? 若说他们想等深夜行事,其实更为不妥,那时万籁俱寂,周围一圈平房中住的都是机警的走商,来回惹出的动静更容易惹人注意,除非他们和话本子里写的一样会飞檐走壁。 他问常敬常超,是否在九越县得罪过人,两兄弟冥思苦想一番后道:“干我们这行的,轻易不会与人结仇,所谓和气生财,况且人在外乡,本就势单力薄,若是遭人所害,根本求告无门,更不会徒惹事端。” 钟洺想了半天也想不明白,索性不想了,断案自有官老爷和捕快去做,他在这里费什么脑袋,心里也知自己如此在意是前世经历所致,生怕沾惹麻烦。 可刚刚那种情形,也由不得他不出手。 “多亏钟兄弟反应快,不然我们兄弟俩怕是要交代了。” 又朝詹九拱手,“也要谢詹兄弟仗义相助。” 兄弟二人再回头看那没点灯,黑洞洞,还掉了一半门板的屋子,心知肯定是住不得人,而且就算是给他们换一处,他们也不敢再进去住,只怕半夜让人抹了脖子都不知。 钟洺和詹九也深有同感。 “便是换回客栈恐也不安全,官差也说了,那人说不定还有同伙在外面。” 詹九家中还有娘亲,且同在乡里,难保贼人不会摸过去,不好带人回家。 钟洺见常敬几次看自己,满脸难色,便知都想到了一处去,要说此时还有哪里最安全,肯定是隔着一道水的白水澳。 半晌后,常敬厚着脸皮开口,询问钟洺能否给他们在白水澳安置个住处。 “我们不白住,定有重谢。” 钟洺沉吟几息道:“这个不难,我思来想去,倒是船上最安全,二位不妨今晚随我回村澳,委屈下,夜间便宿在船上。” “那是最好不过!” 常敬和常超忙不迭答应,他们本想着哪怕夜宿海滩都成,钟洺乐意让出家里的船给他们歇息,已是意外之喜。 “既宿船上,不如借了板车把货也尽数拉上去放,省的一夜提心吊胆睡不好觉。” 刚刚一顿惊吓,四人早就不剩酒意,说干就干,问货栈要了板车,将不值钱的几大袋海菜等暂存在货栈内单独的仓房,余下值钱的尽数搬上板车运去码头,盛鱼胶的匣子更是由常敬抱在怀里。 这东西最值钱,丢了什么也不能丢了它。 货和人都上了船,板车交由詹九送回货栈,四人在码头作别,只待明天衙门问话时再见。 风灯摇曳,驱船入海,仰面见头顶清辉朗朗,一望无际的海面涛声阵阵,看起来安详平淡。 常敬和常超瘫坐在船板上,任由劫后余生的冷汗爬了满背。 反观钟洺,迎敌时丝毫不慌乱,过后也十分冷静,常超不由感慨几句。 钟洺听罢,浅笑着遥望海面道:“我们水上人常说,人在海上,生死一息间,每一次出海都是赌命,经历得多了,也就不觉那有什么可怕的。” 他提及自己上回出海宰杀狗头鳗一事,“那狗头鳗在我眼中,比面对今日贼人时还要凶险数倍。” 毕竟人有身手高低,海底巨鱼却是各个能把人咬成两段。 常敬擦擦冷汗。 “这遭回去,我要歇上两年,再不出来了,就算是出来,也不走远路。” 钱是挣不够的,怕的是有命挣没命花。 亥时过半。 家中钟涵早已熟睡,苏乙编着草鞋打发时间,多多盘在衣箱上睡觉,陪他一起等钟洺回来。 好不容易听得人声与船声,苏乙放下手中活计迎出去,多多被吵醒,睁开一只眼看了看,换了个姿势继续睡。 出得门去,发觉船头多了两人跟来,神色颇为狼狈,正是之前见过的两个常姓走商。 想来钟洺把人带回肯定有缘由,他没有多问,回屋抱了旧被褥送去,又烧了些水供他们洗漱。 折腾一顿,终于把来客在船上安顿好,夫夫两个同回房中,钟洺这才将今晚所见一一同小哥儿说明,听得苏乙因惊讶而猝然站起。 “本以为你就是去陪人吃个酒,怎还吃出这么大的事?” 他拉着钟洺看一圈,又摸摸他的肩头与胸膛,眼眶微红道:“幸好那人不是你对手。” 要真是受了伤,说不准就有性命之忧。 “他打不过我知道跑,我若打不过他自也会跑,不会愣头愣脑地往上冲。” 钟洺安慰他半晌,搂着人上床安睡,但这一夜显而易见地都没睡好,翌日天一亮便不约而同地起了身。 “我想着去衙门要赶早,省的被那些个官差挑出错处,难为你们。” 苏乙披了件衣裳在灶房煮早食,“是请常大哥和常二哥上来吃,还是在船上吃?” “在船上吧,若是请上来,你还要穿衣洗漱,怪麻烦的,你随便收拾些吃食,我送下去和他们吃了就走,等我走了,你再回屋睡个回笼觉。” “你出了门,我哪里还有心思睡觉。” 苏乙低头看了看灶中火,同钟洺道:“今日我跟着二姑家的船去乡里摆摊,你们那边事了就来寻我。” “好。” 钟洺牵过他的手摩挲两下,“放心,只是例行问话,犯事又不是我们。” “我知道,只是衙门那等地方,我路过都觉害怕,何况你还要进去。” 苏乙起身给钟洺捋两下衣领上的褶子,目含忧色。 虽然乡里的小衙门,比之县衙、府衙,根本不够看,乡官是个比芝麻还小的官,但在小老百姓,尤其是水上人眼里,就是清浦乡的一片天了。 “我不及你有见识,也不知遇了这等事怎么应对,就不多说什么,你只记得,我在外面等你回来就是。” 早食出锅,日头渐高。 钟洺和苏乙商量好,打算把这事暂瞒着二姑他们,省的跟着操心,随即端着早食去船上和常敬、常超二人吃罢,又和昨夜一般,沿着同样的路再回清浦乡。 在乡里见了詹九,又去乡里衙门大门外吃了快三刻钟的风,这才得了进去的首肯。 之后却和想的不同,还未见乡官和那昨晚贼人,先见了眼熟的官差,手里拎了两张大纸,抖开后竟是两张画像,要他们辨别。 其中一人正是昨晚他们擒住的贼人,而在看清另一人的模样后,钟洺瞳孔骤缩。 这张脸就是化成灰他也绝不会认错,赫然是上一世将他一步步骗入坑中,最后落得充军下场的那外地走商。 第99章 【加更】 那是个寻常的午后, 钟洺在乡里一间小食肆独自坐着吃闷酒。 因小弟去世,他现今不复之前的精气神,成天和没了魂似的, 不是坐在海边发呆,就是扯上几个人去胡乱吃酒, 喝得酩酊大醉再回村澳。 只是这么混下去,手头银钱总也有短缺的时候, 接连两日没接到像样的跑腿活计, 让他有些心浮气躁。 就是在这日, 他遇到了一个叫李春的北地行商。 李春同在食肆中用饭,吃着吃着就认出钟洺,说自己曾听人提起过。 “都说你水性极佳, 乃浪里白条,性也豪爽, 很是值得结交。” 他笑着询问钟洺可否与自己同桌用饭, 又叫来店小二添一壶好酒,几样好菜。 彼时的钟洺未曾设防,加上李春言语客气,说话间对他颇多肯定和恭维, 两人不知不觉就坐在了一处,喝酒吃饭,聊了近一个时辰才罢休。 钟洺得知李春是初来九越县做走商生意,人生地不熟, 想请钟洺陪他一起四处收货。 “我按日雇你, 一日予你五钱银。” 钟洺很是意外,一天五钱,两日可就是一两银子了, 听起来这钱挣得太容易。 但有钱不赚王八蛋,谁听了好报酬不暗自欣喜,他面上不动声色,实际心里已想答应下来。 李春继续道:“雇你不单是因有个本地面孔好行事,实则也是我这人有些贪生怕死,你们这里来回行走皆要坐船跨海,我这个旱鸭子看着水就心慌。” 他对钟洺直言,多给些报酬,是为在海上出意外时,钟洺能靠着好水性救自己一把。 “就当我花钱买个心安。” 后来想起,钟洺意识到当初李春根本是刻意和自己套近乎,该是早就打听到他水上人的身份和水下本事,是个极好的栽赃对象。 可惜那时自己被李春说昏了头,又被送到眼皮子下的银钱给迷了眼。 过后几日,李春就带着钟洺在几个村澳间打转,零零散散收些干货,钟洺不疑有他。 足够熟悉后,钟洺对李春已完全没了戒心,李春适时开口,说自己想托钟洺将一部分货物先行送去县城,给到那边自己同行的熟人。 送货而已,还能借机去趟县城,钟洺一口答应,李春还额外给了他二钱跑腿费。 至于货箱里是什么,他也未曾怀疑过,毕竟过去几日李春收货时他都跟随在侧,其中贵重些的海参、鱼胶、鱼翅,还有一小兜珊瑚、几个砗磲壳子等。 他收了银钱,乘一辆李春雇来的驴车,这般离了清浦乡,直到在进县城城门时被人扣下,自货箱夹层中搜出官池所出的珍珠数粒,未及申辩,直接定罪。 那日之后,钟洺再未出过九越县衙的大牢,也未见到李春一伙人被捉拿下狱,于是他反应过来,这从始至终就是个等着自己往里跳的圈套。 前世他获罪入狱的时间是去岁秋日,今世听詹九提起有水上人因此获罪是腊月里,因那人是在采珠过程中被捉,和钟洺的经历完全不同,又快过年,他没有深思。 到如今两个月过去,乍看到熟悉的一张脸,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神情,但为自己不卷入更深,他的目光只乱了一瞬就回复正常。 官差继续指着纸上神似李春的脸,戳两下道:“这人与你们昨晚所捉的贼人是一伙的,由另一桩案子的犯人供出,你们真不认得?” 四人一齐摇头。 官差大约本也没报多大希望,对此结果并没有多少失望的意思,收起画像,对四人道:“这案子牵扯甚广,贼人虽未招供,但有事涉大案之嫌,县里来令,今天要将人押去县衙审,你们四人也要一并跟着,当堂呈供。” 一听又要去县里,一来一回,回来估计天都黑了,四人交换眼色,显然都心有微词,可县衙下令,他们岂敢不从。 出得乡衙,去县衙走官道,不经过南街,钟洺只好唤了个卖凉果的小子,给他五文钱,让他跑个腿去给苏乙送信。 “告诉我夫郎,我要往县里去一趟,让他早些回家,不必等我。” 詹九见状也添几枚钱,让他也去自家帮忙打个招呼。 小子白赚十文,麻利跑走。 县城路远,看官差竟有靠两条腿走去的意思,钟洺果断掏钱雇了两辆驴车,一辆让官差押着犯人坐,另一辆他们坐。 见他会来事,官差面色多有缓和,半路停下去道边解手,钟洺又给其中一人塞银子打听。 “我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一听要去县里衙门,腿肚子都转筋,只盼官爷指点一二,好让小的们心里有个底。” 钟洺生得高大健壮,把官差衬得很没有气势,这会儿见他低声下气,又有银钱奉上,官差不愿抬头看他,两下系好裤腰带,低声透露道:“这么说吧,要不是这事闹大,你们本不用去的,乡里审罢,连人带供词送去县衙就是,你要怪,只怪画像上的两个犯的是大事,要刺配充军的。” 钟洺作惊讶状,谨慎追问:“莫不是他们身上有人命官司?” 官差摆摆手,“若是人命官司,那就是铁定掉脑袋了,听说是和前阵子盗采官珠的案子有关,连咱们长宁卫的指挥使大人都惊动了。 他往天上指了指,摇头道:“多了我就不能说了,你们也别打听,到了地方,问什么就说什么,别扯谎,到时在供状上按个手印,就能打道回府了。” 钟洺愈发断定,今世李春卷入的官司,多半还是和盗采官珠有关联,他只觉命运的安排极为奇特,上一世自己为这伙人所害,如今却阴差阳错识得常家兄弟,继而索拿了其中一人,亲自送官。 兜兜转转,也算为自己出了口恶气。 后面的事正如官差透露,皆按部就班,还有一点不同,便是县令升堂前先朝一居右手边尊位的,作军中打扮的大人物行了礼。 朝廷为防海寇,在沿海各府县均置卫所,清浦珠池归长宁卫司,卫所最大的官是指挥使,正三品,往下排排站,一串官衔拉出来都能压小小七品县令一头。 上一世审自己时这昏官有多敷衍,今日对方就有多诚惶诚恐。 虽不知事态在哪一步起了变化,但钟洺乐得看上辈子害过自己的人挨个倒霉。 他们在院子里等着传进,离得颇远,听不太清公堂上的说辞,只隐约得见县令先提审了之前下狱的水上人,后提审由清浦乡押来的贼人,并当堂用了刑。 没有人比钟洺更知那板子的厉害,如今看其打在仇人身上,却因知晓个中痛苦,心思愈发痛快。 大刑之下,无辜的人尚能屈打成招,何况本就心里有鬼的,贼人很快松口供认,自己真名叫做雷山,和化名李春的雷春乃是同族堂兄弟。 他们二人已不是头一年参与盗采官珠,过去几年里都顺利,偏偏今年栽了个大跟头,事发之后,他们推了水上人出来顶包,并买通官差,暗中用其家人要挟,让那汉子揽下所有罪责。 以为这样就万事大吉,未曾想县衙与卫所很快开始严办此案,似乎汉子的揽罪也无人相信。 他们方知大事不妙,又怕出城遭盘查时露出马脚,干脆龟缩在清浦乡不出,官府好似还真没想到他们胆大至此,竟没有远逃,而是留在了离清浦珠池最近的地方。 被问及为何害怕出城盘查,李山颓然道:“我和我堂兄过去在老家就曾因把人打成残废下过狱,是家里使了钱才脱罪,后来做走商,因有案底子在身,拿不到出城的通行文书,我们便找人仿了个假的出来。” 其实那假文书做得几可乱真,这么多年南北行走从没有人看出过端倪,但做贼心虚四个字,是真贼怎么也绕不开的,他们不敢赌这个万一。 一旦被发现文书是假,他们身上的嫌疑就更重,容易拔出萝卜带出泥。 把人打残还能花银子打点,惊动卫所,涉及官珠的大罪,实在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救不成。 继而问他们为何埋伏在常家兄弟房中,答案更是惊人。 原来这两人曾在城中偶遇常家兄弟,发现他们算是老乡,口音相似,能对得上文书所写籍贯,还都是样貌相似的兄弟,遂孤注一掷起了歹心,想谋害兄弟二人,拿着他们的文书出城。 常敬和常超听此阴谋,脸色煞白,未曾想自己真的差一点死于非命,且是因为这等离奇缘由。 雷山自知大势已去,数罪并论,也保不住雷春,当堂说出了后者在城中躲藏的地方,估计不久之后,兄弟俩就要在大牢团聚。 审到最后,那卫所来的官员还怀疑他们与本地大户有勾连,不信以两个外地友商的本事,能年年堂而皇之盗得官珠倒卖。 至于是不是,钟洺他们也不会知晓,都是后话了。 从县衙走出,阳光将人后背心口都晒得发烫。 詹九“啧”一声道:“我娘以前整日担心我有一天会闯出大祸,被人押到衙门里问罪,哪知道这辈子第一次进县衙,却是给人作证。” 看得出他还觉得这份经历怪新鲜,常敬和常超则真是吓破胆了,四人就近找了个地方吃饭,这两人皆说以后怕是不敢再来九越县这地界。 “怕了,真是怕了。” 一盏酒下肚,钟洺似从神游的天外返还,听得常敬的这句话,他道:“听常大哥这么说,今岁一别,咱们怕是后会无期了。” 先前还商量着以后一两年就能见一面,常来常往,如今都成了虚话。 此话一出,其余三人都面露伤感,接下来喝到嘴里的酒和吃到嘴里的菜,好像都是苦巴巴的。 在这等氛围下,钟洺的寡言也不算太过引人注目,又因酒量好,谁也没注意到他比平日里多喝了许多酒。 从食肆出来,詹九往车行雇车,钟洺随常家兄弟在街旁等候,想着难得来县城一趟,不好空手回去,便就近转了两家铺子和沿街小摊,给苏乙买了一盒沐浴用的澡珠,给小弟买了一个可以牵上绳子拖着走的木头小狗,包了几份乡里不常见的点心蜜饯。 买澡珠时有常敬、常超这两个懂行的在,还帮他讲了讲价,詹九回来时一听,也进去买了一盒,拿回去给他娘用。 “我娘见了这个,肯定怪我乱花银钱。” 钟洺不由笑道:“你嫂嫂肯定也这么说我。” 但是那又怎么样,买的人高兴,收的人定然也高兴,平日里埋头赚钱,就是为在这种时候花的。 坐上驴车,四人的心情比来时松快许多,天南海北地聊起来,行至半途,钟洺眼尖,率先看到自清浦乡的方向走来一队官兵,前面的二人策马,一晃眼就没了影,后面的慢些,押了个犯人。 官道宽敞,两边难免交错而过,钟洺看到了雷春灰败如死的侧脸。 对方却不知他的存在,在官兵的拖拽下向前蹒跚行进,鞋子已经在路上丢了,只一双赤脚踩着土路。 钟洺好像看见了上辈子被人像驱赶畜生似的,走在流放路上的自己。 常超惊呼道:“这不是画像上另一个人么,这么快就抓到了?” “你看,前面打头的是卫所派的官兵,动作肯定比乡里这帮小吏快多了。” 常敬给他解释。 詹九则往钟洺身边凑了凑,“没想到之前道听途说的案子,还真让咱见着了结果,今天在堂上听那意思,是要严惩,充军千里是逃不了了。” 他两手揣在一起,咂咂嘴道:“千里啊,那都到什么地方了……常大哥、常二哥,是不是都快到你们老家了?” 他嘴巴闲不住,说不了两句又去和常家兄弟攀谈。 钟洺则收回追着官兵远去的视线,转头望向车行的前路。 “天暖了,你看这道旁的花都快开了。” 赶车的汉子见钟洺朝前坐,也打开了话匣子。 “是啊,咱们这地方的天说热就热了。” “可不是。” 钟洺摸了摸放在褡裢里的澡珠,和抱在怀里的小狗,已迫不及待想要回到家中去。 而眼前铺开的,是前世没有好好看过一眼的故乡的春天。 第100章 开春第一鲜 二月中旬, 常家兄弟启程北上。 钟洺和詹九给他们准备了不少路上吃用的东西,兄弟俩亦在走前给钟洺和詹九各留了一份礼,送给钟洺的是一匹暗纹绸, 一匹花软缎,皆是自江南运来的上等货, 另有两枚玉石吊坠,一为葫芦, 一为如意。 钟洺不太懂行, 但也知凡是好玉做的东西必定价格不菲, 他推辞不受,常敬和常超却说是特地备下,留给钟洺与苏乙将来孩子的。 送走此二人, 钟洺和詹九都有些伤怀,实在是山长水远, 尚不知还有没有再见的机缘, 有人相见生厌,有人一见如故,况且一起捉过贼人、上过公堂,姑且也能称得上生死之交了。 晚上归家, 将各色物件摆出让苏乙来看过,玉坠拿在手,实让人不敢乱动,生怕磕了碰了。 “都说人养玉, 玉也养人, 咱们就依两位大哥说的,好生留着,以后给孩子戴, 这东西能戴一辈子,还能传家。” 水上人花个几两打个银物件,就觉得极奢侈了,金玉之物哪里见过,今日一瞧,果然温润生光,教人移不开眼。 这等值钱物件钟洺和苏乙是不舍得自己用的,还是留给孩子最好。 无论是葫芦还是如意,都自带好意头,生的是小子还是哥儿都合宜,可见常家兄弟是花了心思的。 “咱们若得两个孩子,正好一人一个,再多也不怕,当爹爹的到时给置办。” “你想得倒远。” 苏乙笑看他一眼,将玉坠轻轻放回木盒。 “这两匹料子实在太好,莫说咱们是水上人,就是乡里普通人家,等闲也穿不得这等料子做的衣裳。” 绸缎金贵,不说麻布,一匹普通棉布的钱都买不到一尺绸子,之前黄府给的绸子布还只是素色绸,这回常家兄弟留下的却是有暗纹的提花绸, 缎子则比绸子更结实些,也更贵。 “我揣度他们也应当知晓这道,赠给咱们,估计是想着即使不穿,也能拿去换钱或是送人,总比直接给银子来得好。” 在常家兄弟眼中,钟洺和詹九与他们两个是过命交情,“平安”二字千金难换,既日后或许不会再来九越,那就一次把人情还尽,省的良心不安。 “那这两匹料子就不动了,我扯几尺细布裹了放好。” 绸缎细滑,手上有点茧子倒刺,一摸都能勾了丝,可不得好生存着。 “我回头也再去买些防虫蛀的药粉撒箱子里。” 钟洺看了看自家衣箱道:“我听人说用樟木做的衣箱最好,放多久都不怕虫蛀,等着咱家也再添一口,现在东西多了,原来的都不够用。” 最早他们家三口衣箱,一口是以前钟洺爹娘留下的,另一口是苏乙成亲嫁过来时新买的,都不算小。 他们本来衣裳不多,又因九越四季温暖,最厚的衣被也厚不到哪去,两口箱子绰绰有余。 现在家里却是存了好几匹料子,新裁了几套衣裳,摞在一起便显局促。 “我发现自从搬进水栏屋,家里的东西是越来越多了。” 两人合力把摊开的料子收回,苏乙道:“以前船上地方小,家家户户能用的东西就是那么些个,现在光多多的猫窝就有两个。” 多多入冬后新添了个添了干草的布窝,那阵子天冷它就换到布窝里睡,最近天渐渐暖起来,回来时钟洺看见它又转去贝壳窝里躺着了,和人一样,知冷知热。 贝壳窝里也铺了布垫,倒是不凉,它还知道把苏乙缝的小鱼玩具叼进去抱着,看着怪喜人的。 “那是从前没条件,但凡有了条件,谁不想过得更舒服。” 说到这里,钟洺想起二姑家来。 “二姑还说卖了干货,有了银钱就修水栏屋,最近也没问她还有没有这打算,要是有,得去虾蟆澳请一回人才是。” 他和林阿南熟悉,到时定是他去跑一趟。 “怎么不修,估计这个月里就要开始张罗。上回一起看摊子时还和我说起,你就没发现,二姑她还一直没给莺姐儿张罗相看的事?因莺姐儿也没有看上眼的汉子,这事还暂且搁着。” 钟洺恍然,“原是为此,二姑是想着家里有了水栏屋,能给阿莺说上更好的人家?” “自然,不过阿莺眼光高呢。” 苏乙莞尔道:“她现在帮忙做酱,每日都有工钱拿,还没出嫁,赚的已不比那些个汉子差,跟我说看村里同龄的汉子,都像看石头似的,只觉全是些直头楞脑的傻小子。” “眼光高是好事,总比嫁错了人好。” 说完又笑道:“她嫌石头是傻小子,实际自己也不比石头大两岁,但我也发现了,一般年纪的姐儿,总比年纪相当的哥儿和小子机灵懂事些,后面两个里,哥儿又比小子强。” 苏乙不由问他,“我却是给你生不出姐儿的,你喜欢哥儿还是小子?” “自是都喜欢,这个我不挑,无论是小子还是哥儿,都给买船。” 钟洺不假思索地答道。 以后就算是搬到了陆上去,船也要买,水上人不能忘了根,他们的孩子也绝不能不会捕鱼赶海,泅水撑船。 —— 春雷起,春分至。 一夜春雨过后天空彻底放晴,午间日光最盛时,钟洺撑船离岸。 海风中仍挟着凉意,不过晴天里船板没多久就被晒得微微发烫,他好渔网抛下,盘腿坐在船头打鱼枪和随身的网兜。 除了鱼枪,他过完年又在乡里铁匠铺做了一把短刀,昨日刚取到手,外面是鱼皮刀鞘,遇上大鱼时匕首太小,鱼枪的铁签太细,这种短刀用起来或许更趁森*晚*整*手。 不过现在还不知真正用起来如何,这类防身的武器,不如说更盼着一直用不上。 等了两刻钟,先收上一网鱼,倒在船板上翻看,丢出七八条不值钱的杂鱼,里面最好吃的当属两条青脊,掂量着都有三四斤沉。 他把这两条单丢到一个桶里,不打算卖,预备晚上回家清蒸了吃。 吃这种鱼也就是在刚开春的时候,肥美鲜嫩,再晚些它们就要离海入河,想捞也捞不到。 从网子上拆下一只被缠住腿的红蟹,刚丢进蓄了水的舱内,它就心很大的捉了条同网上来的倒霉虾子吃。 钟洺没打扰它吃饭,反正晚些时候都要一起进锅,脱掉外衣,趁着这会儿海上风平,他拿到几样工具,利落地一跃入海。 阔别海底两个月,钟洺甚至不急着下潜,而是先在水中自在地转了几圈。 比起腊月里捉海参时,海水确实温暖了不少,他在水底睁开眼打量周遭,抬头可见黑黢黢的深色船底,上面附了些海藻和藤壶。 长腿一摆,他朝深处游去,一只绿海龟慢腾腾地游过,路过他也只当他是条格外大的鱼,并不会。 仗着这种海龟脾气好,钟洺追上去摸了摸它的壳,滑溜溜凉飕飕的,还是熟悉的感觉。 海床上的沙子细而洁白,团簇的珊瑚礁如一片花丛,里面最小的鱼只有指甲盖那么大,它们结队来回周游,偶尔激起细小如粟米粒的气泡。 有日子没下海,钟洺也怕自己手生,没有离珊瑚丛太近,有些海蛇喜欢藏身其中,遇上有毒的,咬一口就能送人去见阎王。 用铁耙勾来三个相距不远的大海胆,钟洺选了个地方停下,敲开其中一个吸引海鱼过来。 海胆黄在水中散开,一片浑浊中大鱼小鱼闻到味道纷纷游近,当中最显眼的是一条狗牙鱼,鱼头尖,眼睛好像凸出来似的,看久了还有些吓人。 这种鱼吃肉,据说还能咬碎石头,嘴里两颗大牙堪比狗牙,惹了它就会追着你咬,上下牙齿一合,能给人手掌钉出一个洞。 钟洺看准了它,见它被海胆吸引,便在它快到眼前时将海胆一把丢出,狗牙鱼闻着味游远,被钟洺用鱼枪射了个正着。 这种好吃、价贵还凶得很的鱼,最适合用鱼枪,一打一个准,隔着半丈远,它想咬人都无从下嘴。 扯着鱼筋拽回猎物,钟洺将狗牙鱼丢进网兜,随即如法炮制,继续用剩下两只海胆诱鱼。 本想再捉一条狗牙鱼和网兜里的作伴,可惜不再有好运气,反倒是发现了沙鳗的踪迹,他学着先前那回,在沙地上一通拍打,把周围的海床搅和得乌烟瘴气,徒手捉了六条沙鳗,又翻开沙子底,拎走胆子最小被吓死的几条。 如此一折腾,这片区域不少鱼虾都被吓跑,估计藏在沙子里的八爪之类也早就逃之夭夭,再多停留也寻不到好东西。 于是钟洺决定,先把手里这一兜子鱼送上船,之后歇了一会儿才再次下海。 这次他目标明确,想要捉些红蟹上来,卖到食肆去。 开春第一鲜,一为青脊,二为红蟹。 红蟹壳薄肉多,适合拆开做炒蟹,海边人都知一年四季里春日里好吃的螃蟹最少,除了春末能寻到的奄仔蟹,初春最好吃的只有红蟹。 找螃蟹要先找石头缝,钟洺拿着铁夹在手,在看见螃蟹前先找到了一丛能吃的红海葵,各个和海棠果那么大,上面黑红两色,戳一下子中间的小洞还会随之开合。 海葵不会咬人,他直接上手掰掉,一丛五个全都进了网兜,接着又转几圈,逮了两只中等大小的龙虾。 红蟹颜色显眼,在海底该是很好找,他并不着急,耐着性子到处游,遇见石头就凑过去看看,太久没下水,他一下来只觉手脚都舒展开了,看什么都想拿走。 海葵、龙虾、鲍鱼、鱿鱼、海星……还用鱼枪顺路打了两条黑脚子,大的那条有六斤多,另还有一条小些的黑棘鱼,一条大眼鱼。 憋的气快到头,依旧是先出海换气,把鱼获送上船。 这次他下海前把船换了个地方停,等到了新的海域,他撒下一网,上来正好收起,随即第三次下海,终于没失望,没过多久,就让他赶上了一片礁石下的红蟹窝。 100-110 第101章 三人的生意 青脊后背泛绿, 边缘偏灰,其下银白,身圆而头尾尖, 在海底见多了奇形怪状的丑鱼,钟洺觉得青脊在里面绝对称得上眉清目秀。 这日他总共下了三次网, 得了八条青脊,留出两条大小适中的自家吃, 又挑六只红蟹出来, 剩下的一并送去乡里, 趁还鲜活时出手。 路过唐家船,他接上了小弟,这小子见了他, 非闹着要跟去乡里。 “你不是要挖蛤蜊赚钱,今日挖了多少了?” “不少了!” 钟涵给他看手里的小桶, 钟洺站到船舷边把他抱回自家船。 “跟二姑和阿雀哥说再见。” 唐大强上山打柴了, 唐莺在石屋做酱,现在唐家船上大部分时间只有钟春霞和唐雀母子两人。 “先别急,你姑父早上随网捞上来几个海星,这玩意也不当一顿饭, 我刚煮好捞出来,你们拿两个吃着玩。” 钟春霞用片蕉叶裹了三个煮熟后红通通的海星,钟洺笑道:“我今日下海也得了几个,看着个头大就手快捡了, 本还想送些过来。” 钟春霞忙道:“可别送, 这东西里面没几口吃的,还费水费柴火的,家里若得了就尝尝, 没有谁也不惦记。” “那我拿着了,去乡里也给阿乙分一个。” 半路上钟洺就让小弟去洗洗手,掰了个海星腿给他吃,海星外面的皮很厚,摸起来还有点扎手,拨开后吃的是里面的籽,模样和口感有点像海胆,一只大海星的籽剥出来也没有两口,确实只能随便吃吃。 “大哥,你吃。” 钟涵拨开一条海星腿,垫着脚给钟洺,钟洺弯腰叼过,单手拿着,把里面的都吃干净,将外面的皮直接丢进海。 到了乡里,和苏乙一起把得来的鱼获铺开叫卖,很快黑脚子便以四十八文一斤的价,卖予一户人家,说是拿回去做鱼豆腐待客。 鱼上秤后有个六斤六两,三百一十六文钱,那人讲了讲价,便将零头抹了,三钱银子卖出。 黑脚子这种鱼,运气好了十几斤的都能捕到,钟洺得的这两条只算中等,像是六斤多的那条,单鱼肉能分出个二斤多来,鱼肉做豆腐,鱼头、鱼骨煲汤,倒是正好够给家里的席面添道菜。 “刚刚那阿伯说吃鱼豆腐,都给我说馋了,好像咱们还没在家里做过。” 做鱼豆腐要把鱼肉搅成泥在上锅蒸,和鱼丸一样,不止黑脚子鱼可以做,只是用它来做最好吃。 “还剩一条,要不不卖了,留着晚上蒸鱼豆腐。”苏乙开口道。 只是剩的一条更小些,估计只能出不到两斤肉,也就能做一小盘鱼豆腐出来。 “我就是一说,今天家里菜多,我还留了青脊、红蟹和红海葵。” 苏乙惊奇道:“红海葵?我还没吃过呢,只听别人说起过,这东西极少被冲到海滩上来。” 一般人想吃海葵,只能等赶海的时候捡,哪能像钟洺似的潜水如买菜,想吃什么就收什么。 “在海里也不太多见,今天是正好撞见了,就凑了一盘子出来,以前吃过一次三婶做的,很是特别。” 他道:“若你要跟我说没吃过,我早就给你装一筐子上来。” 苏乙抿唇笑道:“又不是非吃不可的东西,往常都想不起来,既得了,那晚上咱们也做来尝尝。” 至于那条黑脚子,还没商量好要不要留下做鱼豆腐,就有人上来问价,过了秤给提走,二钱多银子到手。 “下次下海我再捉两条去,或是不下去,使活饵也能钓到。” 出门做生意,总不能把什么好的都留给自家吃,能卖钱才是最好的,不过口腹之欲一旦被勾起,就轻易忘不了。 钟洺咂咂嘴,心道这一口早晚能吃上。 十来只红蟹在这个时节价不低,大的能卖到三十五文,小的也有三十文,得了四钱多银,过了春日价就贱了,最贵不过二十文出头。 龙虾两只,一共三钱,鲍鱼也不多,一共八个,被一人以一钱银子尽数买走,黑棘鱼、大眼鱼各卖了几十文。 青脊二十文一斤,约有个十六七斤。 卖青脊时每个人都要拿起来看腮帮,都知腮帮亮堂的最好,发黄的滋味就不如意,钟洺拿来的肯定没有差的,很快卖完。 只要钟洺下海,随便转两圈,一次的收获至少能换一两银,多则不好说,在别人眼里已是大钱了。 他却还想着既天暖了,海参的生意倒是又能做起来。 他不贪多,开春后也忙得很,不妨和裘大头说定,一个月只捕一次海参,得个几十两就知足。 只是这回不能再直接去花楼寻人,不然岂不显得太过主动,没有裘大头,他照样能卖出海参,只是需花时间再找门路,或是卖不得那么高的价,反过来,裘大头没了他却是再没法子挣这笔外快。 “大哥,嫂嫂,吃海星。” 还没到操心年纪的钟涵还坐在后面,抱着他的大海星啃,一只海星五只脚,他啃一个,就给钟洺和苏乙各分一个。 “乖小仔。” 苏乙含笑接过他递来的海星脚,剥开尝了尝,味道不差。 晚上归家,做清蒸青脊、酱焖红葵、姜葱炒蟹,三道菜摆上来,香气熏人。 青脊多刺,钟洺让钟涵小心点吃,随后夹了红海葵到苏乙和小弟碗中。 “先吃一个这个尝尝,哪怕是在咱家桌上也不常见,要是喜欢,以后下海我留意着,隔三差五捉几个来吃。” 红海葵下锅前是红黑二色,洗时要切开两半,挤掉里面的东西,过了水就成了灰褐色,翻炒两下加葱姜和酱油,吃起来是外脆里嫩,就说明没有炒过火,如果过了头将葵肉炒老,滋味便大打折扣。 苏乙觉得新鲜的同时也挺爱吃,一连吃了两个,吃相很香,对面的钟涵则已经两手并用,剥起炒蟹的螃蟹壳。 炒的时候为了能入味,一只大螃蟹斩作几块,有用刀背拍碎,不用牙咬也能吃到肉。 这两天钟涵又有一颗小牙在晃,他整日提心吊胆,生怕一个不小心把牙齿吃掉了。 “有个拔牙的笨办法,就是用一根线拴在你的牙上,另一头系在门上,然后猛地一关门……” 听他这么讲,别说钟涵了,苏乙都打了个哆嗦,钟涵吓得螃蟹都不咬了,扁嘴委屈道:“我不要拔牙!” “不拔不拔,到该掉的时候自然就掉了。” 苏乙安慰完小仔,暗中轻推一下钟洺,“你吓他什么,他才多大点胆子。” “就是说说,大哥哪舍得这么拔小仔的牙。” 钟洺飞快道歉,伸手要帮小弟拆螃蟹,钟涵不要他帮,嘟着嘴巴,自己拿手慢慢抠。 兄弟俩的别扭闹到饭后,钟洺陪他去屋前围栏转着圈玩木头小狗,陪了两刻钟小哥儿的气才消,哼哼唧唧地任由大哥拽着自己去洗脸刷牙,然后爬上小床睡大觉。 —— 过两日,钟洺喊上詹九,约了裘大头出来吃酒,裘大头等了一个年节,总算等到钟洺的准信,进了食肆坐下便豪气地说今天由他做东。 席间先说海参生意,听钟洺一月只愿下海一次,看裘大头的神情,分明是嫌少,他却不敢直说,毕竟顶着风险下深海的人不是自己而是钟洺。 自己还指着人家赚钱,不能显得站着说话不腰疼。 他言辞拐弯抹角,钟洺哪能听不出,遂直白道:“裘大哥,不是我不愿意多下几回,只是家里事多,春季渔汛旺,我出海尚忙不过来,家里还有做酱的生意,同样离不开我。” 詹九适时帮腔,同裘大头道:“裘大哥,事情得这么想,有道是物以稀为贵,阿洺哥手里海参的品相咱们都是见识过的,市面上轻易难寻到更好的,这等好东西,一旦打出名气,不得一堆老爷公子排着队等?越是如此,越不能让他们时时如愿。” 裘大头细一琢磨,好像这道也说得通,他顿了顿道:“我只是觉得,人家问一回你说没有,问两回你说没有,万一第三回人家不来了呢?” 他虽然在花楼见识过不少人,可到底不是生意人,这方面的魄力少了些。 钟洺道:“只要保证每一回海参的品相,让他们知晓不会白等,总能卖得出去,而且肯定人多参少,价钱还不是随裘大哥你定?” 这话正说到了裘大头的心坎上。 去花楼的都是一帮子急色鬼,掏一样的包夜银子,软玉在怀,自是希望自己能多战几个回合,可越是常去的,越容易力不从心,平常的日子里,但凡什么补肾补精的东西,恨不得当水喝、当饭吃。 要么说他们的银钱最好挣。 他也暗忖自己不该太贪心,生意刚起步,还是先收着些,有个度,少赚一些就少赚一些,省的引来眼红的人,想要从自己手里分走这杯羹。 “那就这么定,咱们各自出力,今年一起发财!” 他举起酒盏和钟洺对饮,詹九也跟着举杯喝了一盏,笑道:“二位哥哥一起发财,可不能把小弟给忘了,今日来此,实则也是想和裘大哥谈谈我这边的生意。” 裘大头得知,詹九这边有鸡鸭鹅,还能送鸡蛋、鸭蛋和鹅蛋。 “年前还识得了两门子猎户,说定了有野味先给我,甚么野鸡、竹鼠、麂子都有,还有野山羊、野鹿。” 对于禽肉蛋几样,裘大头直言楼里有常年供应的农户在。 “说来也不是寻常农户,和楼里管事沾亲带故的,这上面我暂插不进手。” 但野味就不一样了,猎户打猎和渔民打鱼一样,都是看天吃饭,不好说出去几日收获几何,所以他们楼里的野味一直是等一些零散猎户上门,挨个商价,有合适的就要。 要是能有个稳定的来处,且他还能从里面捞点油水,实在最好不过。 三人一顿饭商定了两桩生意,裘大头最是开怀,他搓搓手,心道今年他定要走财运,得了银子便可乡里置屋子,娶媳妇,越想越乐。 故而不仅抢着付账,还又多添了一壶酒、两个菜,吃了快两个时辰才散。 第102章 尝试种菜(小修) 年后家里新买了十口装酱的陶缸, 三口大的用来封虾酱,加起来上百斤,剩下的小些, 用来存其余几样做出来还未及卖出的酱。 东西实在多到屋子里放不下,为此钟洺去找六叔公, 再次从族人手里买走一处旧石屋,和现在这间离得不远。 上次那间花了二两, 这次的更大也更贵, 给了人家三两银。 把石屋的屋顶墙面都修补一番, 暂且先将三缸子最占地方的虾酱挪了过去,其后又陆陆续续搬过去一些家里和船上都放不下,扔了又觉可惜的日用杂物。 “再刮风下雨, 咱们就住这间新屋,旧的那个纯当个干活用的就是, 省的到时搬进去还要费心打扫。” 虽然唐莺和方滨都是干净人, 每天忙完都会冲洗石磨,再把地上脏了的沙子扫出门去,但现今那屋子里堆的东西实在太多,住惯了水栏屋, 早就受不了一股子鱼虾味的逼仄地界。 新的石屋比上一处大得多,都快赶上原先钟家一大家子住的那间,钟涵在屋里哒哒跑一圈,多多贴着墙根溜达完毕, 若无其事地在角落刨了个坑, 竖起尾巴蹲下。 钟涵一眼发现,蹦起来道:“多多,不许在这里嘘嘘!” 多多不管, 解决完问题就转身埋坑,然后趁钟涵冲过来抓自己前飞快跑掉。 钟涵认命地拿了个铲子去铲沙子,丢得远远的,见到多多在墙角下晒太阳,他上去揪一下猫耳朵,“臭小猫!” 屋子里再没什么可看的,转了一圈后钟洺和苏乙也退出来,掏出铜锁挂上木门。 苏乙见钟涵要强行把猫抱起,但多多拼命挣扎,喵喵直叫,便道:“你把它带回家,它也要到处乱跑,这时节的猫就是这样。” 一开春,夜里常听见村澳里猫的叫春声,有家养的船猫,也有野猫,年年这时节都要生一批小猫崽出来,有些被人捡回去养了,有些就野生野长,好在无论吃不吃得饱,起码是饿不着的。 钟涵却是没听懂,仰头问苏乙是什么意思,苏乙也不好跟一个孩子说得太细,含混道:“它要去找喜欢的小母猫,一起生猫崽当爹爹。” “原来多多也能当爹爹吗?” 钟涵揉了两把猫肚子,有些困惑。 多多趁机从他怀里跳下,一溜烟没了影,气得小哥儿在原地跺脚。 趁着搬大缸,旧石屋里也重新收拾了一顿,淘换下来三个破了口的酱坛子,因破了口,坛子就封不紧,酱放进去容易坏,钟洺瞧一眼,说不如拿回船上去种点葱姜试试。 “咱们没把握种菜,葱姜总能种出来,我看乡里也有人拿些破口罐子种这些的,要是能成,再看看寻个什么东西装了土,洒点菜种进去。” 苏乙一听也觉得好,把破罐子抱回去第二天,去乡里见着詹九,两人问他该怎么种葱姜。 詹九道:“这两样最容易,连我都会,不用种子,种葱就用切下来的葱根,在水里泡几天长出芽,再挪到土里就是,姜要用发了芽的老姜,也是直接埋土里。” 苏乙若有所思道:“好似确实容易。” “对吧,种这个可比种菜简单多了,不用肥土也不用捉虫,就是姜长得慢,春天种秋天才能收,可要是种得多,那真是怎么吃也吃不完,葱就快了,两个月就能掐。” 他得知钟洺和苏乙以后想在船上种菜,说道:“不如再种点韭菜,也长得快,割完一茬又长一茬,还有番薯,发了芽栽在土里,可以掐叶子吃。” 他说得起劲,钟洺和苏乙听得也起劲,已觉得三口罐子都不够用的,恨不得种上两排才好。 詹九得了他们的话,趁晚上收摊前送来几个发芽的番薯,一捆韭菜根。 “这两样都要先放在水里泡,番薯要泡到长出根,韭菜不用泡太久,两三个时辰就够了。” 为此,小两口回村澳后又去别家讨了几个破罐子,钟洺去山上挖了些土,回来后分填到几个罐子中,先将老姜种进去,葱根、番薯和韭菜泡上,晚上睡前又将韭菜根挪到土里种下。 “想想种地也真是个辛苦活,种下去后一年半载才能吃上,天旱了不行,涝了也不行,那等田亩多的,还要时不时地去除草捉虫、浇水浇肥。” 所以他过去即使总想着去陆上生活,想的也是城里而非乡下,种地这等事离水上人太远,想想就觉应付不了,要是靠种地吃饭,他迟早饿死。 东西种下,离收获还早,除了每日换换水、浇浇水,不用再做什么,因以前没种过,一家子还觉得是个好玩的事,像是浇水换水的活,往往都轮上钟洺和苏乙,钟涵就抢着做了,还天天比划它们又长高了多少,拿了几个小竹片做记号。 一晃到了二月底,唐大强撑船,带着钟洺一起去了趟虾蟆澳,为的是请林阿南来修屋。 本说既然唐大强去,钟洺就不用跟着了,钟洺却念着去虾蟆澳的路上途径鱼山澳,还能再去上回去过的红树林里捉蟹赶鸭。 海鸭子味道好,不是农家家养的鸭子能比的。 最要紧的是那片海他尚未好生下潜探过,不如趁此机会随船过去,看看能不能遇见好海参,赶在二月里卖一回。 不过因村澳之间离得远,音信不通,他们实则也不知这会子林阿南在不在虾蟆澳,去了后能见到人最好,见不到就托他家里人递个话。 依唐大强和钟春霞的意思,是想在入夏前把水栏屋修完,夏天人挤人,一起睡在船上最是憋闷,今年要是能搬进大屋子里度夏,想想就心情好。 他们平日俭省,好不容易咬牙花一笔大钱,就愈想早日见着结果。 去的路上,唐大强跟钟洺说闲话打发时间,提起几句自己的旧事。 “我老家比虾蟆澳还远,挨着的那座山叫螺山,那山的走向很有意思,朝海的方向像开了个口子,远看像个横着放倒的海螺,所以那地方就叫螺口澳。” 唐大强感慨地指了指船下水路,“当初我来白水澳,走的就是这条路。” 其实在钟洺的记忆中,二姑父很少说起自己的老家事,自己长这么大,都还不怎么清楚二姑父当初为何会带着老娘,大老远跑到白水澳定居。 要不是他成功娶到二姑,估计都难在这里立足,因村澳之间,别看平常不会没来由地生出事端,其实真要有外乡人搬来,澳里人往往会有些排外,且你寡母孤儿,没个亲族撑腰倚靠,很是吃亏。 说到底,全凭二姑父有一身打鱼的好手艺,而且来时孙阿奶手里也有一笔银钱,算不得一穷二白起家,这才能让钟家松口嫁人。 后来有了钟家帮扶,日子越过越好。 “二姑父,你和孙阿奶再没回过老家?” 钟洺不禁问了一句。 “没回了,最多去那附近的岛上给我爹上个坟。” 这次唐大强依旧没提当时为何背井离乡,钟洺识趣地没多问。 这么多年下来,他深知二姑父母子二人的秉性没得说,所以定不是他们干了什么伤天害,在村澳里无法立足的事。 因这样的想法,他连带着也对那螺口澳没了什么好印象。 海路一程,将近两个时辰,多亏了特地赶在天刚蒙蒙亮时就出发,一路顺风而行,到虾蟆澳时未到中午。 巧的是林阿南前两日刚回来,这才没歇多久,又有新生意上门,见是钟洺,很是热情。 比起之前见识过的鱼山澳,虾蟆澳的水栏屋更多,听林阿南的意思,他们澳里除了确实穷得叮当响,家里娃娃连裤子都穿不起,只能光屁股到处跑的人家,其他水户已没有住在船上的了。 他把二人请到自家的屋内,商量明白唐家要盖什么样的屋,划出几间房,又算出需要多少银子。 “因知晓地方,我不用再为量屋专门去一趟,阿叔要是信得过我,就直接给我五成银子,包括木头钱,待买齐了我直接使船运去,更省工夫。” 唐大强是带了三十两银子来的,对此早有些预料,毕竟钟洺早就跟人家说过,要将自家水栏旁边的那片地方空出来,到时给二姑家这门亲戚用。 “你替我们村澳盖了那么多间屋,全都结结实实,哪会不信你。” 一栋水栏屋整五十两,唐大强便给他数出来二十五两,又去虾蟆澳里正那处讨了张契书,按了手印存下。 事成后林阿南留他们吃了顿简单些的渔家饭,钟洺和唐大强道了谢后不再多留,还要赶早回家去。 林阿南送人出门去船上,唐大强先去收船锚,钟洺刻意放慢步子,同林阿南落在后面,闲聊似的开口。 “先前你提起过的那族兄弟,似是已去跟卢家提了亲,两家定下了日子,我还未曾道声恭喜。” 林阿南抓两下后脑勺,一听这事就皱起眉。 他那族兄弟唤作林成,今年快二十,迟迟没定亲事,个中缘由别处人不知,他们虾蟆澳人可都心知肚明,皆因林成的小爹魏氏是个出了名的刻薄人,遇见事了,又惯会撒泼打滚那一套。 澳里人都说,谁家姐儿哥儿嫁去他家,定没好日子过,林成爹和林成当着魏氏都没脾气,窝窝囊囊,两个软蛋罢了。 魏氏声名在外,也拖累了他儿子的婚事,迟迟不定,无人肯嫁,没办法,只好往别的村澳寻,而林成眼光又高,来回几次,惹恼了两个媒婆。 如今林成年纪大了,魏氏也开始着急,之前听说林阿南来族里寻帮工,他撺掇儿子也去。 “去看看那边有没有心仪的姐儿哥儿,任他什么人物,小爹都有法子给你娶过门。” 听闻卢雨之事后,林成爹不是很喜欢,只说听起来是个爱惹是非的,魏氏却觉得没什么。 “他是外头嫁进来的,没半个亲戚在此处,哪个还威风得起来?就算是不听话,我把他管教到听话就是,只需他把阿成伺候好,给林家传宗接代,务必生个小子出来。” 乐意嫁过来的哥儿不多,难得又是他儿子看得上的,听说模样身段都不差,这桩要是错过了,下一桩更难遇上。 林阿南却不好把这些说给钟洺听,也知钟洺和卢家不对付,便笑笑道:“多谢钟兄弟,只能说两家子缘分到了。” 他说得简短,显然和林成家是当真不太亲近,钟洺观其态度,选择有话直说。 “林兄也晓得我家和卢家素有嫌隙,说句惭愧的,之前还担心那哥儿嫁过来,会不会生事,以至于耽误了咱们两家的生意,我那三叔、四叔,还有几门子堂叔,可都攒着银钱等着修屋。” 林阿南听出钟洺话中深意,忙表态道:“又不是多近的亲戚,无非是他嫁过来那日,我过去吃两盏子喜酒罢了,多了定不会有什么牵扯,你们只管放心,我做事素来一板一眼,修的屋是要住几十年的,岂是儿戏。” “得你这句话,我们也就放心了。” 钟洺笑两声,转而说起旁的话,没两步走回船边,就此别过。 回去路上经过熟悉的红树林,两人停下船拿了网兜,预备速战速决,捉两只海鸭,逮几只螃蟹就撤,晚上回家做个海鸭蟹肉煲。 第103章 【加更】 船板上捆了两只蔫脑袋的海鸭子, 唐大强把六个海鸭蛋小心挪进一只竹筐,海鸭蛋是意外之喜,他们没打算专门去捡, 结果正好遇见了,便带了回来, 身后还有八只大青蟹在桶里乱爬。 钟洺看看天色,同唐大强说自己想下海一趟。 “我打算下去两趟, 一刻钟一趟, 瞧着有好东西就捡上来, 没有就算了。” 唐大强早在来时路上就听了他打算,嘱咐道:“要是深水里冷就赶紧上来,别逞能, 这里毕竟不常来,你没那么熟悉。” 海底和陆上一样都有地形的说法, 不仅有隆起的礁石山, 也有突然凹下去的海沟,神出鬼没的漩涡,想靠着下海潜水混饭吃,水性好是最基本的, 还需有好头脑、好身手,乃至好运气。 钟洺很快跳下水,唐大强守在船边等他上来,坐了一会儿又想起什么, 起身去翻出陶灶烧上火, 掰几块船上常备的老姜头煮姜汤。 船下深海,钟洺在三丈深左右的地方停了停,随后缓慢下潜到六丈左右的地方, 周围明显要比浅水处暗上几个度,他睁大眼睛,专心找起海参。 这次无论是螃蟹、龙虾还是鲍鱼,都没能让他分心去捉,一条黑白花的海蛇缩进一个洞口,钟洺只好放弃这一小片区域,免得被海蛇当成威胁,冲上来咬他一口。 海参的颜色很容易和所处环境融为一体,水流让人眼睛凉而泛酸,钟洺几乎是一寸寸摸索过这片陌生海底,成功收获了五个花刺参,三个小些的红海参。 还是太少,不过上次那么多,全因他接连下海五次,这次时间有限,只得下来两次,也没办法。 他调转方向,看见疑似海参的东西就用铁夹去戳两下,结果不小心戳到了一只变了色的大八爪,它挥动着触手逃窜,不忘喷出一股浓浓的墨。 钟洺后退避开墨汁挡住视线的地方,行到一片珊瑚附近,找到另外两只红海参,到这里他不得不开始上浮,出水时第一眼就看见了坐在船边的二姑父。 “你是直接下去还是上来歇歇?” “不上了,今天暖和,水底也没多冷。” 唐大强伸手接过钟洺递来的网兜,往里一瞧,笑道:“收成不错。” 钟洺抹一把脸上水,不然水珠子都挂在睫毛上,搞得他睁不开眼。 “还成,我再下去一趟。” 说罢憋一口气沉入水中,船上的唐大强把海参放好,给他盛一碗姜汤出来晾凉。 钟洺方向感不差,不然早在海里迷了路,再度下沉到深处,拨开几丛高高的海草,惊走躲在其中的小鱼,他用夹子轻轻敲了下路过的扇贝,森*晚*整*在扇贝掠过的沙地附近看见一只趴着不动的大石参。 收入囊中后继续在附近搜寻,海参和海参之间不会离得太远,不可能方圆大一片只有一只参。 他耐心观察,又得了三只石参,丢进网兜。 转过身换个方向游出一段,目之所及看见了好几种颜色的海蛞蝓,这东西本身没见过有人吃,大概因为颜色太艳,像是有毒,但产的卵绿油油的,也有点像海菜,海边叫做“海粉丝”,偶尔从海里冲到海滩上的竹竿、石头上会附着一坨,揪下来晒干能保存很久。 以前钟洺不知道“海粉丝”是什么,因海蛞蝓又不会在岸上产卵,没人看得见,还是后来成了半大小子,贪玩下海,在海底见到了海蛞蝓在石头上留下的痕迹才知。 海粉丝也少有直接吃的,咸里带腥,并不好吃,一般是煮汤当药喝,说是可以治咳嗽和瘤子,前者钟洺看见过治好的,后者还真没怎么有,估计就算是想治,也不能只靠这一样东西,还得拿去医馆让郎中入药调配。 他扒拉走前面小小的海蛞蝓,在心中暗暗祈祷今天也能遇见黑狗参,一只顶别的十只,可惜有些事也不是次次如愿,复捞了两只红海参,且在收工前碰见一群花刺参,选肥的尽数捞起便结束。 爬回船上,简单擦了擦头发和身上,他接过姜汤一口喝干净,继而披上外衣。 海参在浅浅的海水里挤作一团,各个刺大肉肥,钟洺凑过去清点收获。 十六个花刺参,按照重量算,一斤大概有三个,加起来五斤左右。 七个红海参,只能凑到一斤多,四个石参,有个一斤半。 依着上回裘大头的要价,这些卖出去他能赚个十两出头的银子,因只下了两趟水,好似也不差。 姜汤入胃,浑身都热乎起来,回去的路上他来撑船,让二姑父在舱里打个盹,水上人都是起大早的,他年纪小撑得住,但一般人都会在晌午小小歇一觉。 唐大强确实困得很,也没推辞,进船舱躺下,没一会儿就传出鼾声。 …… 在白水澳靠岸时算是傍晚,钟春霞早早在船上候着。 “你们来回跑这么远,竟还有空去捉海鸭子。” 她见相公和侄子带着两只鸭和一桶蟹回来,就猜到他们又去了那片红树林。 “那地方被你们说得这般好,我听着也想去了。” “还有我,我也想去!” 唐雀在后面插嘴。 钟洺笑道:“也不是多远的地方,既想去不是什么时候都能去,哪日得了空,一家一艘船,说这话就到了。那边好些海鸟,海鸭子满地随便捉,螃蟹比赶海时海滩上遇见的大多了,泥里还能翻出龙虾,等天再热些,林子里有海桑果能摘来吃。” 海桑果是一种长在红树林里的绿果子,盛夏时成熟,能生啃也能炒菜,没熟透的时候是酸的,熟透后能从酸里品出甜。 钟春霞看一眼自家眼巴巴的小哥儿,无奈道:“你快少说两句,你信不信这哥儿今晚都睡不着觉,做梦都梦见吃果子?” 唐雀岁数也不小了,脸皮薄,瘪嘴道:“娘,你又说我!” 说完就走进舱里去了,只给他们一个后脑勺。 “这孩子,越来越不懂事!” 钟春霞抱怨一句,唐大强则道:“阿莺这个岁数时不也这样,过两年就好了。” 长辈管孩子,钟洺可插不上话,不过他把去红树林这事记在了心里,想着确实该找日子带二姑出去转转。 他和苏乙尚没孩子,走得潇洒,即使有生意在,有事去不成时也能拜托二姑帮忙照看,反过来,二姑却极少让他们帮什么忙。 “我说真的,也不用等太久,下个月不就是海娘娘诞,到时大家都得歇上个一两日,咱们不如就直接从平山岛去红树林,回来晚些就晚些,人多也不怕,退一步,真要是赶不回来,大不了去鱼山澳借着停一夜船。” 他朝舱里喊一声,“阿雀,听见没?” “听见了!” 唐雀很快回应,听声音就知又开心了。 唐大强也乐意带着家小去松快松快,他见钟春霞好像有些犹豫,开腔道:“阿洺说的是,那红树林离白水澳、鱼山澳都不远,咱们要去的话,竹哥儿肯定乐意跟着,到时再问问老三、老四两家去不去,要是都去最好,一大家子多热闹,也能多和竹哥儿说几句话。” 到底是在一起过了十几年日子的人,唐大强最懂得如何说服钟春霞,一听可以多和自出嫁后聚少离多的小弟多待一阵子,钟春霞很快答应。 说完闲话,钟洺从二姑父家的渔船上下来,提着海参、鸭子和分到手的螃蟹回家,海鸭蛋他没要,家里不缺蛋吃,什么煮鸡蛋咸鸭蛋,想吃何时都有。 到了家中,见夫郎和小弟都不在,猜测可能是去了石屋那边去,他犹豫半晌,没跟着去石屋,而是烧了些开水,先把鸭子杀了。 待苏乙牵着钟涵回来,鸭子都剁成快在锅里炖着了。 “你回来了。”苏乙语气惊喜。 “好香哦!”小仔则一脸陶醉地闻味道。 钟涵松开苏乙的手,几步后扑进钟洺怀里,钟洺揽住他后背拍了拍,苏乙也眼睛亮亮地望过来。 “何时回的,锅里做了什么?闻着炖了有阵子了。” 他边说边走去堂屋的脸盆架,想舀水时发现里面已经放好了干净水,浅浅一笑,搬过小凳子让钟涵踩着洗手。 “回来路上去了趟红树林,和二姑父逮了两只鸭子还有些螃蟹,做个海鸭蟹肉煲。” 钟洺答罢,看小弟洗完了,扯下布巾给他擦手。 “我还下水捞了些海参,不太多,鸭子要久炖才好吃,螃蟹我也收拾好了,你看着火候差不多就放进去,我趁这工夫去乡里一趟,趁早把海参送去卖了,趁早没心事。” 要不是考虑到海参养一夜可能会吐肠子变小,他不得不今日去怡香楼送货,其实在海上时完全可以多下水几趟。 “你这刚回来又要走。” 苏乙觉得他太累,要不是去处是怡香楼,他都想帮着去送。 “你不也出摊回来又去石屋,忙完了下来,想挣钱不就是这样不得清闲,不过我只是送去放下,拿钱回来罢了,来回也就半个多时辰。” “也好。” 苏乙给他整整后衣领子,抬步送他出门。 “等你回来正好吃饭,今晚早些休息,睡个好觉。” 第104章 眼疾 过了秤后, 花刺参有个五斤二两,红海参一斤四两,石海参一斤半, 裘大头算了算账,咂咂嘴道:“这回实是有些少。” 而且还没有黑狗参, 上回他从黑狗参里很是得了一份利,现如今再看这些个寻常些的海参, 竟还看不上了。 可见人的胃口都是越养越大。 “原不是专门去的, 想着离岸太远, 要赶在天黑前回来,不敢多在半路耽搁。” 钟洺同裘大头道:“过两日我再下几回水,凑个二十斤再送来。” 他也想趁黄鱼渔汛来之前再挣一笔, 之后少不得有阵子起早贪黑,再没这个闲心了。 “那就行, 我等着你。” 裘大头跟钟洺解释, “多少咱们都有得赚,不是我嫌少,实是你不知那些个老爷官人的,包括楼里的管事、后厨的灶头催我催得多紧, 还有那欲讨恩客欢心的姐儿哥儿求到我这里来,想提前定上黑狗参,我手里却哪是说有就有的。” 但他实则受了上回饭桌上詹九的启发,学着吊起这些个客人的胃口, 预备再把黑狗参的价钱加高些。 且因怡香楼掌灶的厨子手艺不差, 几道海参菜都做得滋味上乘,配得上价,便引得那些人更乐意掏银子买去吃, 怡香楼也乐得从钟洺这里拿货,当中亦能给裘大头漏一层油水。 “你在此处等上一等,我去喊灶头来看货。” 没多久他带人回来,三人一番嘀咕。 按说开了春后海参价钱回落,比不得腊月里价高,但因钟洺送来的都是鲜活好参,大而肉厚,做成菜半点亏不了。 灶头也想多分些银钱,便说他去开口寻管事,就说这批海参品相难得,还依之前腊月里的价收,这么算下来总共是十四两七钱的银子。 裘大头拿了三两半走,剩下的皆给了钟洺,钟洺又把零头的五钱也给他。 对于裘大头这等市井人,钱财上不能短了他,宁可多舍些小头出去,裘大头倒也客气,愣是推让两回,只拿走二钱,给钟洺留了三钱零头。 “实不瞒你,我偷闲出来这一会儿,是寻了旁人替我在楼里看场,回去后少不得还得请他吃口酒,这二钱只当是给他的酒钱。” 说罢将银子揣进怀,往钟洺跟前凑一步,低声问:“上回予你那香膏用着可好?我近来手里得了些新货,香味更多,更有妙处。” 在怡香楼里做事,成天听的、见的都是这档事,他说起来也毫不害臊,有此一问也是他算算时日,觉得以钟洺血气方刚的岁数,怕是早该用空了罐。 钟洺干咳两嗓,“倒是……还有些。” 何止是有些,分明还剩一多半,因那一罐子膏就带回去的当天用了一次,而后便被他家哥儿藏起,再见着是正月里。 苏乙觉得东西贵重,放久了担心浪费,入了夜夫夫两个抱一处亲两口,心一软就松口答应,结果一发不可收拾,被折腾到后半夜才睡下。 至第二日钟洺再去昨晚的地方寻,发现苏乙把膏罐子藏得更深,要不是他知道自家夫郎不舍得丢东西,都怀疑是不是真扔进了海里去。 裘大头有些不相信,打量钟洺一眼,拍他胸脯道:“兄弟,不是我说……你真忍得住?” “就算忍不住,也不能强来。” 钟洺没有对着外人说床笫之事的习惯,含糊两句就翻了篇。 依他看,那东西使上后确实能得更多趣味,就是每次用完小哥儿都和从水里捞出来似的,用多了想必也伤身。 裘大头见一时做不成他的生意,很是有些遗憾。 隔几日后,钟洺挑个晴暖天气,抓紧了时机下水捕参,此番不仅得了不少于十五斤的花刺参,红海参也多,足有个五斤,石参少些,凑了个三斤出来,但单只的个头都比之前捉到过的大。 黑狗参也遇见了,一共六只,生的黝黑粗壮。 为了这一大兜子海参,他下了六次海,冷倒是没多冷,就是眼睛给海水刺得泛红,到怡香楼时还将裘大头吓一跳。 “你这眼珠子是怎的了,看着血糊糊的。” 钟洺只知眼睛泛酸,真不知还泛红,裘大头见此,给他找一面巴掌大的镜子来。 “你自己对镜瞧瞧。” 钟洺看去,自己也是一惊。 “估计是让海水灼的。” 眼睛如此,他也不敢揉,想着稍后去医馆瞧瞧。 裘大头也道:“是该去瞧瞧,眼病不是小事情,尤其是你们水上人,成日里风吹水灼,患眼病的多。” 确是这个,水上人上了年纪后要么是胳膊腿疼,要么就是得眼疾,都是年轻时落下的病根,常生的眼疾在海边称作“鱼肉”,就是眼睛里长了个小肉疙瘩,消又消不掉,磨得人淌眼泪,久而久之就看不清楚。 裘大头当他是为了捞参拼命,等灶头来时还特意指着钟洺道:“你瞧瞧,这海参可不是那么容易就得来的,我兄弟眼睛都成这模样,估量着接下来有阵子下不得海,这批海参卖出去,咱们又得等一阵子。” 闻言,灶头背着手一脸愁兮兮,平日楼里也会采买海参做菜,只是能买到多少、买到什么样的皆不好说,也少见鲜活的,多是赶海时捡来,刚死没多久的,吃起来软塌塌,入锅一炖就稀烂。 后来自钟洺这里买了一回参,味道全然不同,楼里几个贵客吃刁了嘴,再给他们端圩集上买来的海参,回回都被挑刺。 菜是从他手底下端出去的,客人说不好,管事只来寻他的错,焉知食材就不一样,哪里又能做得出一样的菜色来。 这几日好不容易又有两批送来,他巴不得赶紧收下,进锅炖了,至于银钱给多少那都不是问题,一来不是他的钱,二来卖得越贵,他也能跟着分更多油水。 “算着该是四十二两。” 三人算明白账,灶头自去找管事,再去账房支银子,拿回来后给了裘大头。 裘大头分走十一两,黑狗参照旧是要等着他晚上拿去出手,第二日分账。 一回生二回熟,钟洺拿着银子走人,至道口处转了个弯,进黎氏医馆看看眼睛。 “没什么大毛病,就是在海水里泡多了,估计那块水里不干净,人眼又不是鱼眼,日子久了,哪能在水里来去还无碍的。” 黎老郎中絮絮叨叨说一通,嘱咐钟洺回去按几个穴位。 “一日早晚各按一回,平常急着有事没事就闭目养神,我再给你开一瓶药丸子配着吃。” 钟洺拿了药,到点心铺子提一包芝麻糕,回去要是挨夫郎数落,好歹还能喂他吃糕。 片刻后,哥儿却是糕也不吃,只皱着眉头,盯着他眼睛瞧,又问郎中开了什么药。 “就开了一瓶药丸子,说是明目的,还说没事时按按穴位,睡两觉就没事了。” “你说得轻巧。” 苏乙语气发闷,“家里还有些枸杞子,对眼睛好,你回去拿着泡水喝,还有那穴位在何处,怎么按,你说给我,我记下来以后常给你揉揉。” 钟洺以前从没因下水而生过眼疾,这次得了,便知道了其中厉害。 “人都是贪心的,总想着多下一趟就是一趟的钱。” 他反省道:“以后我悠着点来。” 次日又去怡香楼,钟洺仍是不知裘大头凭六只黑狗参赚得多少,只知自己分到手四十五两,多了一只参,价钱也比上次多了十两? 裘大头看着红光满面,定然没少赚,看见钟洺就像看到了送钱的财主,又问钟洺下回何时来。 “入了三月就忙了,估计还是要等月底。” “月底就月底,你什么时候来,咱们什么时候开张,好饭不怕晚。” 近来接连卖两回海参,晚间遂有了银子可数。 把整银放到一边,苏乙拿着麻绳挨个穿起卖酱攒的零散铜钱,钟洺插不上手,因他眼睛还没好,被迫坐在一旁闭目养神。 面前一只壶,里面泡了些枸杞菊花水,闻着一股子幽幽清香。 苏乙数数时不敢说话,生怕分了心数错,他闷头串钱,钟洺好生无聊,只能闭着眼睛摸膝盖上的猫。 多多被他摸得舒服,翘着屁股喵喵叫,还企图在钟洺膝上打滚,结果一个没刹住,咕噜滚了下去掉在地上。 “喵!” 多多似乎觉得这是钟洺的错,抗议一声后不愿再回来,晃着尾巴从门缝挤进钟涵的屋里睡觉,钟洺手上没了事做,便往身边摸索,开始摆弄夫郎垂下的长发,在指头上绕来绕去。 苏乙不受他打扰,耐着性子数完一串一百文,见钟洺实在闲得发慌,给他一根绳一把钱,反正闭着眼也能数。 两人就这么静静地穿完了二两银子的散钱,数得手指头都酸了,钟洺前半程还闭着眼,后半程实在忍不住睁开。 然后发现闭目养神真的有用,歇上一会儿看东西的视野都变清楚。 晚上睡前苏乙又让他躺下,给他好生按了一阵子各处穴位,到后来钟洺都不知自己怎么睡着的。 接下来几日,因有苏乙盯着吃药,坚持按摩,钟洺眼里的血丝很快褪去,看着不再那么骇人。 进到三月,渔汛纷至。 打头阵的黄鱼一家子,以大小黄鱼为主,还有黄唇、黄姑、米鱼等紧随其后,鲳鱼也应季,村澳中各族纷纷开始筹备今年里头一回结伴出海,家家日夜不歇,缝补旧网,编织新网。 三月初四是黄历上的黄道吉日,早上天一亮,白水澳近百艘渔船已全数整装待发,汉子们皆是精神十足,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 伴随着头船吹号,帆起船动,大大小小的木船接二连三竞相入海,伴着朝阳与海浪,好一派壮观景象。 第105章 鱼声如雷(小修) “听见了, 我听见了!鱼群朝这边来了!” 这是钟石头养好腿伤后第一次出海,被派了个用竹筒探听鱼群的任务,他抱着一端探入海水中的长竹筒侧耳听了好半晌, 闻得像春雷一般滚滚而来的声音后,兴奋得原地跳起来。 “爹, 快吹螺号!该下网了!” 钟老四一句让他“小点声”的斥责都到了嘴边,但看到能蹦能跳的儿子, 打心底里又生出一股欣慰来, 怎么看他怎么顺眼, 遂任由他手舞足蹈,自己拿起螺号吹起一长一短的讯号。 三声长号是出发、返航的意思,一长一短是下网, 两长一短则是起网,三声急促短号是有意外发生。 这套螺号在水上人里是通用的, 哪怕彼此并非一家子人, 有时后船看到危险逼近,也会吹起三声短号向前船示警。 “呜呜”的螺声响罢,尾音似乎久久不散,片刻后, 六叔公所在的头船上也传来了同样的螺号,两艘船所处方向不同,发出一样的指令,意味着鱼群的路线已经确定。 汉子们全都只穿一件敞怀的麻布背心, 下身着短裤, 赤脚踩在船板之上,得了指示,立刻默契地操纵木船, 依着头船在的方向调转,在合适的地方围成一个圆圈。 这样的圆圈可大可小,少则十几艘,多则二三十艘,数张大网接连抛下,就此截住鱼群的去路。 “咕咕——咕咕——” 鱼群逼近,不用竹筒也可听到水底下传来的黄鱼叫声,为什么黄鱼会叫,没有人说得清,但老练的水上人都知道该如何利用这一点引鱼入网。 其一是用竹筒辨听鱼声,判断鱼群从何处前来,在它的必经之路上下网截留。 其二是等鱼群靠近,所有人齐齐敲响竹筒,杂乱的噪声通过海水传递,鱼群会因此失去方向,晕过去后被水流带入网中。 同一时间,这片南地的辽阔海面上,几乎各处都上演着同样的景象,听声、下网、敲竹、起网,数以万计的鱼群路经这片广袤的海,运气差的会被渔船一网打尽,运气好的避开人群,得以成功游向下一片海域继续繁衍生息。 庞大的鱼群顺利入网,一张网能装下的数量有限,如若为了多网些鱼而拖长时间,反倒会因为重量太沉起网不易,最后得不偿失。 “准备起网!” 下网一般是两船协作,一船两人,齐心协力向上拉网,转眼间渔网成功出水,入目所及皆是一片金光闪闪。 沉甸甸的黄鱼填满整张大网,满溢而出,靠近网边的鱼随着渔网的上升而滑落,结结实实的鱼获一条压着一条,人站在上面网都不会沉。 根本不用太多,差不多两网之后全部船上皆已装满,黄鱼不像带鱼,并非出水即死,而品质最好的鱼胶需趁鱼还活着时取出,除了鱼胶,黄鱼的脑袋里还有两颗鱼脑石,是一味药材,因这个缘故,春季海上的渔船和捕蛰季一样,一日里要往返数次,捕鱼运鱼。 “海上有船回来了!” 不知谁家的小子沿着木板桥跑啦跑去地报信。 他说完不久,第一批返航的渔船出现在海面之上,起初只是一片黑点,片刻后可见船帆轮廓。 苏乙跟着二姑、三婶和四婶伯他们候在岸边,提前准备好了木盆、木桶、竹筐、砧板和平整的大石头,还有磨光了的杀鱼刀。 船一靠岸,看清是谁家的船后,家眷们一拥而上,帮着卸下船上鱼获,就地开始处。 因为两头都繁忙,苏乙只和钟洺匆匆打了个照面,钟涵也没在水栏屋里等,春季比捕蜇季还要紧迫,又没有开水锅那等容易烫着孩子的东西在,所以哪怕是四五岁的孩子也会带在身旁,有的已懂事,还可能帮着做活。 钟家一堆孩子,除了还做不好事,只求别帮倒忙的钟平安,人人都领了活。 “雀哥儿,今天你姐不在,这里数你最大,他们几个都归你管。” 梁氏笑着同唐雀道。 酱摊的生意不能停,唐莺一早就自己乘艇子去了乡里,帮着照看钟洺家的酱摊子,考虑到她一个人东西带不多,钟洺和苏乙已经提前把一批做好的酱存在了詹九家,这样不必她一个姐儿家的来回扛。 唐莺一走,可不就是唐雀最大,他扬起头道:“三婶放心,我肯定能管好!” 活计很快分清,三个大人负责剖鱼取胶,唐雀和钟豹负责洗干净鱼胶上的鱼油和鱼血,钟苗和钟涵则需要把鱼脑石从鱼脑壳里抠出来。 小孩子最不知干活辛苦,只当玩乐,钟苗和钟涵抠两个就要放在一起比大小,洗干净后的鱼脑石大多数呈白色,也有一些是淡淡的黄棕色,可以磨粉入药。 取完鱼胶的黄鱼全都被剖开了肚子,内脏丢进一个大盆,其余的一部分晒成干鱼,一部分制成鱼鲞。 到了下午,不少人还会单独运一批鲜活的黄鱼送去乡里码头的圩集上售卖,钟洺和苏乙不打算凑这个热闹,渔汛来时因为收获太多,根本卖不上价,一斤仅几文钱,不少乡里人一买几十斤,多也是要拿回家晒鱼干或者腌进坛子里慢慢吃的,钱太少,实在犯不上折腾, 杀了一上午的鱼,哪怕系着围裙,包着头巾,血水依旧溅得到处都是,等到最后一艘船靠岸,无论是出海的汉子还是守家的女子哥儿都暂且一歇,吃过午食下午继续。 一口口大锅架在海边沙滩临时垒的石头灶上,竹制的笼屉摞了数层,每层都是满满的黄鱼,其上摆葱丝姜丝,淋一点黄酒和酱油,又在盘子周围摆一圈切成块的年糕。 另有几个灶用来煮粥和炖菜,出锅后人人都拿着自家的锅碗上来盛,有的回船上吃,有的懒得走路,就近找块石头就坐下开饭。 钟洺和苏乙也没回水栏屋,那边太远,身上又脏得很,便去到了船上。 船上的东西早就全都撤走用来装鱼,哪怕此刻鱼都卸走了,也残留一股子鱼腥气,船板上随处可见亮闪闪的鱼鳞。 钟涵还发现一只还活着的小螃蟹,他拿起来看了看,把它一下子丢回海里。 新鲜黄鱼的鲜味无法描述,像是在舌头上跳跃,就连清蒸出来的汤汁都让人不舍得放过,软糯的年糕蘸满汁液,一口鱼肉一口年糕,时不时夹一筷子菜,喝两口粥,一顿饭下肚,三个人全都撑得有些坐不住。 钟涵吃饱了就犯困,钟洺打了几盆水冲船板,收拾出个勉强干净的地方,铺上一件衣服让小弟躺着打瞌睡,他和苏乙站在船头消食,低声聊着今日在海上和岸边所见,时而相视一笑。 过了半个时辰,家家都吃完了,留在岸上的去刷碗洗锅,要出海的撑船离岸。 头一日忙下来,人都累散了架,但还要强撑着在睡觉前简单洗个澡,顾不得等头发晾干倒头就睡,第二天睁眼还是一模一样的流程。 连着半个月早出晚归,收获甚丰,除了交给族里的,钟洺自己也攒了三十多只大大小小的鱼胶,分得了不少鱼脑石。 这场渔汛会持续两月,但因当中有个海娘娘诞,三月廿十便是过节前最后一日出海。 “嘿!我们这网子里有只大龟!” 大黄鱼像成袋撒开口的金子一样涌入船板,当中隆起的部分动了动,一只大玳瑁探出头,在鱼群里拨弄了几下爪子,一口咬上离自己最近的一条鱼。 “你个贼龟,还知道抢鱼吃,赶紧给我下去!” 钟守财喊一嗓子,叫上同船的兄弟和自己一起两头抱起海龟,放在船边推入海里。 不过这只海龟当真是贪吃,它回到海中发现周围还是鱼,依旧流连忘返不舍得走,又就近往钟洺的船边游,钟洺不得不拿了长竹竿把它往外赶。 “你再不走,当心被杀了掀龟壳。” 钟洺对玳瑁这种尖嘴猴腮还会咬人的海龟没什么好感,但海龟这东西命数长,听闻最长的能活到一百年,越大的越有灵性。 是以惜命的水上人哪怕知道玳瑁价值不菲,也不会冒险捕杀活玳瑁,免得哪日出海走霉运船毁人亡。 当然,这么干的人少,但不证明没人做,不然那些个城里贵人用的各色玳瑁制品又是从何处来的。 玳瑁不怕竹竿,转身张嘴欲咬,钟洺正打算给它来个狠的,让它赶紧离开,省的一会儿缠在渔网上,就见它突然看见了什么似的,四条腿拼命划水,迅速沉入海面之下。 钟洺一惊,赶紧收了竹竿,让附近船上的人都往后退,担心去年冬日钟石头遇袭的事重演。 不过这次他们运气好,吓走玳瑁的是条青鲨,但青鲨本身也没聪明到哪里去,一脑袋扎进渔网,被钟洺和唐大强两艘船中间的渔网一把捞起。 除了大头鲨和豆腐鲨,海里其它的鲨鱼都会咬人吃人,是水上人的头等大敌,遇见海龟、鱼狸他们会放走,遇见鲨鱼可不会。 钟洺在竹竿一头挂上铁钩,用力将其拽上船,“估计有个七八十斤!” 青鲨的鱼翅算是鲨鱼翅里稍次的,但也比没有好,像是五十斤以上的青鲨可以制四枚鱼翅。 唐大强点点头,“一会儿运回去,趁早拉去乡里卖了!” 钟洺心情也不错,这条鲨鱼进了他们两家的网,卖了钱也是和二姑家分,鲨鱼肉虽然不好吃,但也不是没有人要,此外还有鲨鱼筋、鲨鱼皮。 后面两样他打算自己留下,到时算算账,多给二姑家一把银钱就是。 其中鲨鱼筋肯定是留着绑鱼枪,至于鲨鱼皮…… 钟洺看了看自己手上戴的鱼皮手套。 之前苏乙从这双手套上得了灵感,和钟洺说出自己的打算,他想试试看多攒几条大鱼的鱼皮到一起,鞣制后缝一身鱼皮衣。 如果做成功了,说不定钟洺日后就能穿着鱼皮衣下海潜水,而做衣服和手套不能一概而论,鱼肯定是越大越好,钟洺之前就想到,鲨鱼的鱼皮该是最合适的。 今日总算是让他遇见了。 下午拖着鲨鱼到码头,青鲨的鱼翅算不得上乘,但价钱也不便宜,寻常的食肆不会常备,免得卖不出去,像是黄府那样的人家又看不上。 他本想着摆在街边叫卖试试,不成想还没等走到南街,那素来在码头看船的汉子凑上来问价,说是丈人快要做寿,想买去孝敬自己的丈人家。 之前钟洺就猜测这汉子能在此处做事,肯定有些乡里的人情在,这么看该是娶了门好亲。 钟洺给他让了让价,自己卖的鱼翅未经处,要比处好的干净鱼翅便宜些,切下来的四枚鱼翅卖了五十两。 鲨鱼肉虽然味道不好,可因少见,也有食客专门好这口,以三十文一斤的价钱卖给几家食肆,得了二两多银子。 卖之前钟洺剥下了鱼皮,抽出了鱼筋,这两样原本食肆也不会要,拿回去没用处,他帮着处好人家倒还要谢他。 装好银钱,一身轻松的钟洺去南街一趟,想着顺路把表妹接回去,到了后见詹九从乡下进货归来,大约是路过此处,正和唐莺在说话。 “表哥,你来了!” 唐莺见了钟洺,还离着几步远就挥手打招呼。 “今天生意也不错,卖了不少酱出去,还有人问咱们怎么不卖黄鱼的。” 钟洺听她说完,冲她点点头道:“这些日子辛苦你了,今天最后一日,往后几天到过节都不出摊了,咱们提早些回去。” 又同詹九寒暄两句,谢了他的照拂,说改日请他吃酒。 “过几日海娘娘诞,我们一家子都要去平山岛海娘娘庙,我记得你娘也说过今年想去拜一拜。” 海娘娘诞时乡里也有游神会,詹九娘往年只在乡里看一看,接接福气,先前说想去,实则是想趁机给詹九求个姻缘。 “你不如回去问你娘一声,她和我二姑、三婶她们年纪相仿,该是能聊到一起去。” 詹九应下来,说回家问问再说,钟洺又道若是去的话,他届时早上撑船来接,詹九却摇头。 “这么麻烦做什么,若是我娘想去,我且带着她在码头跟艘船就是了,乡里又不止我们一家子要去,到那日咱们平山岛见。” 第10森*晚*整*6章 求子 鞣制鲨鱼皮 清晨。 全家人里钟洺第一个起床, 收了搭在旁边的床单和几件衣裳,放轻步子出了房间。 身后苏乙还在床上沉沉睡着,柔长的黑发安静地披在身后, 钟洺多看了两眼,才舍得慢慢阖上木门。 他花了点时间洗漱, 在陶灶上架起瓦罐烧水,另一口锅煮粥, 等水开米熟的间隙里, 抱着盛了脏床单的木盆下了木梯, 蹲在木板桥旁就着海水先简单搓洗。 苏乙洗床单还要用木棒捶打,不然沾了水的布太沉,实在是洗不干净, 但钟洺力气大,直接按在盆里大力淘洗, 中间部分的痕迹很快消去, 过后又抬回屋里,换了水缸里的清水漂洗。 等苏乙揉着后腰打着哈欠出门时,洗好的床单和衣裳已经被晾在了围栏内的衣架上,随风摇晃飘展, 吹进一阵清爽的皂角香。 他对着衣架的方向浅浅一笑,水上人家的汉子和女子、哥儿都一样干活,同在船上,家务事也不会分内外, 但相对而言, 看孩子依旧多是当娘的和当小爹的出力,此外乐意连洗衣裳都包揽的汉子更是少数。 钟洺却是勤快得很,昨晚刚扯下来的床单, 今早就洗上了,估计挂在外面吹个两日就能干。 不过总是这么洗也不是事,家里的床单都是棉布的,越洗越软的同时也会变薄,他琢磨着还是缝个布垫子来用。 想着想着,脑中画面难免走偏,他赶紧红着脸刹住思绪,和钟洺说一声后去叫小仔起床。 早食后,苏乙打算领着小仔去钟守财家探望白雁,钟洺则准备留在家里继续鞣制鲨鱼皮。 说起鞣皮子的办法,因上辈子在北地时上山打猎偶尔也会得兽皮,他见过军营里的旁人做过,自己没真的上过手。 这回得了鲨鱼皮,他为防做坏,先将鲨鱼皮清干净后晾起,转而剥了几张别的鱼皮抽空试了试,觉得差不多了才敢拿出鲨鱼皮来正式鞣制。 鞣皮子不是一日之功,为了这张鲨鱼皮他从前日就开始忙活,先是煮了一锅树皮水,晾凉后把鱼皮放进去泡,昨日见泡得差不多,摸着比之前更厚,这才拿出来抖干净,挂起风干,至今日他晾衣服时去看,鱼皮虽还湿润,却已不再滴水。 到了这一步,才是鞣皮子里最重要的环节。 送走夫郎和小弟,钟洺拿出一包在乡里药铺买的芒硝,买的时候他就拜托药铺伙计给磨成了粉,之前试做时已用去了一小半。 若是鞣制带毛的兽皮,芒硝粉需要加上粗面和热水后搅合成糊,抹在皮子上反复搓揉,结束后再将这层糊糊除去。 结果他按着这个法子试了试,发现鱼皮太薄,这么一折腾,鱼皮反倒太容易破掉,遂灵机一动,不再加水,但用两种混在一起的粉拍在皮子上,再将表面干燥的鱼皮搁在手里反复揉搓,用竹筒来回擀压。 第一层面粉很快融入鱼皮,使湿润的鱼皮变得干燥,钟洺见有戏,接连来回试了几次,方确定这法子能成。 眼下家中无人,连多多也被带走了,他便直接搬走堂屋的桌子,在堂屋的地上铺一张旧竹席,摊开鲨鱼皮,开始往上倒面粉。 而另一头,苏乙牵着钟涵,手臂上挎一放鸡蛋的竹篮,已到了钟守财家的船前。 “昨日守财听阿洺说你俩今天要来,我一早就盼着了,快进来坐。” 白雁身上穿宽大的旧布衫子,额上包蓝色头巾,看着气色远不如未有孕时,她肚里的孩子已有七个多月大,肚子一月比一月大,现今坐卧都有些困难。 “嫂嫂快别起来,都是一家子人,客气什么。” 钟洺见白雁要起身来迎,赶紧出言拦下,钟守财也上去扶了把媳妇。 等苏乙和钟涵落座,他寻个由头下船忙别的,省的哥儿们在一处说话不自在。 钟守财走后,白雁笑着让苏乙和钟涵喝糖水,又端桑葚果和梅子干出来让他俩抓着吃。 苏乙也把鸡蛋拿出来予她,里面还有一丁点,加起来也就十个的小鹌鹑蛋,这还是詹九在猎户手里收的,说是山上野鹌鹑下的,让猎户摸回来,卖的比鸡蛋鸭蛋还贵好几倍。 钟洺想着家里人没吃过,从他手里买了四十个尝尝,再想买更多却是没有了,野鹌鹑一窝最多十个蛋,猎户摸蛋时总要留上两个,不能让人家断子绝孙,凑了许久才凑出几十个来。 “家里也没什么好东西拿得出手,给嫂嫂带了些鸡蛋和野鹌鹑蛋补补身子。” 白雁怪他道:“就几步路远的地方,回回上门还带个东西。” 又说那鹌鹑蛋不常见,“这么些可不少钱,你拿回给涵哥儿吃,我们哪还用吃这个了。” 苏乙笑道:“家里还有些,足够我们吃一顿的。” 白雁收下,把桑葚果往前推了推道:“你们尝尝这个,守财起早去山上砍柴时遇着几棵野桑树,采了些下来,我尝着怪甜。” 这时节的桑葚紫红饱满,摘掉细小的叶梗,咬一口便是酸甜适中的滋味,只是容易把指头和牙齿都染上颜色。 虽说是野生野长的东西,但甜果子到哪里都金贵,一座山上就那么些,还有不少都喂了鸟雀,摘起来不是容易事。 苏乙只尝了几个就停了手,钟涵见他不吃了,自己也不吃,白雁留意到后怪他俩太客气,硬是又抓两把出来让他们吃个尽兴。 说起怀孕的辛苦,她叹气道:“以前看别人怀孩子时不觉得,轮到自己才发现,这可是怀胎十月!一年才不过十二个月,一想到咱们女子和哥儿能让娃娃在肚子里住十个月,我都觉得自己厉害。” 她狠狠地咬一口梅子干道:“早几个月还好,现在顶着个大肚子,干什么都不自在。” 苏乙看她腿脚全都浮肿起来,一按一个窝,看得人忧心忡忡。 “吃墨鱼蛋也不管用?” “也不算没用,只是总不能天天吃,任它蒸着、煮着、烤着……实在是都快吃腻了。” 她咂着梅子里的酸味,钟涵看在眼里,也拿一个咬,结果酸得眉毛鼻子都皱起来,把两个大人逗乐。 “觉得酸就不吃了,你吃桑葚果。” 白雁笑眯眯道:“我自怀了孕,之前喜欢吃辣的,这阵子又喜欢吃酸的,也不知到底怀了个什么。” 苏乙问她想要个什么,白雁道:“我那公婆肯定是想要头一个是小子,还说要去海娘娘庙求呢,我心道你要求应该早些求,现在还管什么用,难道还能变了不成。” 她转而道:“我自己倒是想要个姐儿,姐儿乖巧不闹腾,最是贴心的,却又想着,要是头一个是姐儿,以后就是家里长姐,不知要操多少心。想多了也就不想了,无论是小子、姐儿还是哥儿都好,都是自己的孩子,挑来挑去做什么。” 苏乙深以为然道:“是这个,你这个当娘亲的能替肚里娃娃想这么多,他们定会谢你。” 话音落下,就听白雁“哎呀”一声,他以为白雁有什么不舒服,却见对方笑着道:“有时候真的怀疑他们是不是也能听着咱们说话,你刚说完,这孩子就踹我一脚。” 说罢让苏乙和钟涵看自己肚皮,还真有一处动了动,向外拱了下。 苏乙半晌没回神,好像头一次真切意识到人的肚子里可以住一个小人,那小人还有手脚,会在里面乱踢乱蹬。 钟涵更是看过后就不敢动,还问白雁疼不疼。 白雁摸摸他的小脑袋,含笑摇摇头。 他们陪着白雁坐了好一会儿,快把一碗桑葚果都分着吃完了,再待下去就是午间饭点了,自是不能留下吃饭,况且钟洺还在家等着。 苏乙说要走,不让白雁起身送,白雁便拉着他手嘱咐道:“你记着我跟你说的,等海娘娘诞那日,你们小两口多带些贡品香烛去,好生拜一拜,海娘娘心善,同她求子很是灵的。” 作别白雁,一大一小两个哥儿回家走的路上遇见多多,身后还跟着一只狸花母猫,两个猫好像是认识,多多凑上来跟苏乙和钟涵打招呼,又回头冲那母猫喵喵叫。 “多多,这是你媳妇?” 苏乙看看母猫再看看多多,觉得很有可能,不过再看那母猫身形,却是看不出有没有揣崽。 多多“喵”了一声回应,转身带头往家走,看样子还想把母猫也领回家,那狸花母猫却没跟着它走,半路就朝旁边跑开,多多左看右看,犹豫一阵,最终还是选择先回家。 钟涵追着多多跑在前面,苏乙紧随其后,他带去的竹篮又原样带回来,里面多了五个咸鸭蛋。 到家进门,两人一咧嘴牙上都是黑黑的颜色,钟洺反应过来后笑道:“这是吃什么了?桑葚果?” 苏乙在那吃得开心,差点忘了这档子事,当即抬手掩嘴,然而指甲缝里却也都是一个色。 钟涵跑去洗手,发现洗不掉后懊恼道:“大哥,嫂嫂,怎么办?” “过几日,多洗几次就掉了。” 钟洺问他俩还吃不吃桑葚,“要是还想吃,我也去山上寻寻,或是去乡里买现成的。” 他们这里山上都是野桑树,但下面村户里不少人家会种些桑树,采桑叶养蚕缫丝,春日里会挑桑葚果来圩集卖。 桑葚果一旦熟透,很快就会烂掉,一年里也就这么十天半个月里能吃到味道最好的。 “我俩都过了嘴瘾,不吃了。” 苏乙说罢,钟涵也摇头,他虽然喜欢吃桑葚果,但确实不喜欢牙齿和手指上的颜色洗都洗不掉。 “那就罢了,再等等,到了四月里枇杷果就该下来了,比桑葚还好吃。” 他卷起地上铺的鲨鱼皮,让苏乙摸摸看。 “鱼皮韧劲大,估计要多鞣几回才能到可以缝衣裳的程度。” 苏乙也上了手,轻扯两下又捏了捏道:“我想着这鱼皮是越软越好,那双鱼皮手套还是硬了些,虽是耐磨却不太贴身,你要下海游水,衣裳不贴身反倒是累赘,不如不穿。” 他不会鞣皮子,却懂制衣裳,钟洺一概听他的。 “那我慢慢来,反正这几个月也用不上,而且一张鲨鱼皮也不够。” 水上人有捕鲨的好法子,不必以身试险,只是鲨鱼不容易遇见,好在距离下个冬日时间还长,到时应当怎么也凑够了。 隔日即是海娘娘诞。 凡是女子皆头顶簪花,哥儿手挎花篮,就连各家的船上也都多多少少放了些鲜花,结成姹紫嫣红,织就香风阵阵。 及至平山岛,因是诞辰,又是“圣日”,热闹甚至远胜九月里,钟洺和苏乙记着家里长辈和白雁的嘱咐,一进大殿就赶紧奉上贡品,拈了香跪下祈祷。 往日只求风调雨顺、出海平安、家人康健,今日还添了一句,愿海娘娘保佑他们能早日得一孩子,无论小子或是哥儿都好。 第107章 糖画 海娘娘诞是三月里的盛会, 因日子重大,周围几个村澳的人都会聚集一处,除却上香祈福、听戏赶集, 还有个约定俗成的习惯,那便是借着这等时机, 安排家中适龄的小子与其他村澳的姐儿、哥儿相看。 从开春一直到入秋前后都是水上人的忙季,春日里相看, 若是合适便提亲下聘, 至冬日里赶在年前成亲, 算是最常见的安排。 过年时钟春竹回娘家,被问及齐家有没有合适姐儿或哥儿能介绍给钟虎,当时钟春竹就说了一人, 是齐勇叔家妹妹生的姐儿。 “那姐儿过了年十五,是个娴静性子, 模样不差, 年前也提起过要给她说亲,倒是没找到太合适的,当初也曾提一嘴,问我娘家村澳有没有好后生, 我还提了咱家虎子的名呢。” 有这么个前情在,出了正月,钟春竹就托人过来递了信,道是帮着说定, 三月里海娘娘诞那日在平山岛相看一回。 到了约定的时辰, 钟洺带着夫郎和小弟一起去暗中看热闹,一家人分了几棵树,躲在后面往外探脑袋。 水上人规矩轻, 所谓的相看就是找个时机寻个地方,让两家孩子见一回,事情没定下之前两边的双亲可以不必出面。 “大哥,我看不见!” 钟涵小声抗议,钟洺一把将他提起,放在自己的肩头。 “能看见了?” 钟涵头顶树叶嘻嘻笑,这下何止是能看见了,他还能看见一家人的头顶呢! 钟平安见此,也垫着脚要他爹抱,钟老四任劳任怨,也把幺哥儿扛在肩上。 同时对面一片林子里的树后也是人影晃动,想必是姐儿家的亲戚。 齐勇和钟春竹却是在钟家这一头,见人来了忙指道:“来了来了。” 钟家一堆脑袋赶紧看去,见一蓝衫姐儿领了一年纪相仿的小哥儿,手里攥了一小把野花,两条麻花辫垂在肩前,乌黑油亮,正款款朝这边走来。 钟虎早就由钟石头陪着在原地等待,两边人打了照面,钟石头和那陪着来的哥儿都默契地让到一旁,并不多话,只听钟虎和齐家姐儿说什么。 距离颇远,属实听不清那边的对话,梁氏着急道:“这傻小子,半天了只知道傻乐。” 钟老三虽也着急,却替儿子说话,“这叫憨厚,小子多话,那叫油嘴滑舌。” 梁氏忍不住,暗中踩他一脚。 钟洺和苏乙则在另一棵树后,他们两个当初没经历过这等相看场面,只觉得新鲜。 钟洺悄声问夫郎,“你觉得能不能成?” 苏乙也看不出个所以然,事实上现在若问他当初是何时对钟洺动心的,他也说不出来。 “这事上讲究个缘法,不过看他们聊得颇高兴,应当是有戏。” 过了半晌,遥遥见那姐儿朝着钟虎行了个礼,把手里的花递了出去,钟虎接过,也给姐儿回了一礼,是早前从乡里买来的两朵布做的头花,俱是鹅黄色,在这春日里尤显得娇俏。 “成了成了!海娘娘保佑!” 梁氏双手合十,转身冲着海娘娘庙的方向连拜三回,钟春竹也笑着同齐勇道:“咱们两家这下要亲上加亲了,以后晓姐儿既是你的侄女,又是我的侄媳妇。” 钟涵一个半大哥儿,能看懂什么,见大人们都乐,他也跟着乐,等到钟洺和他解释,他才晓得那大姐姐可能是自己未来的堂嫂嫂。 “阿豹哥和阿苗姐总说羡慕我有亲嫂嫂,现在他们也要有了,以后就不用羡慕我了。” 钟涵被钟洺放下来,主动去牵苏乙的手,牵上后还晃了晃。 很快齐家姐儿跟着家里人先走了,钟虎也满面春风地回来,梁氏拍拍他胸脯道:“你小子还有些本事,我还怕人家姐儿瞧不上你。” 钟春竹笑道:“怎会瞧不上,咱钟家的小子各个都是捕鱼的好把式,要模样有模样,要体格有体格,嫁到咱家只等享福就是。” 又说等他回去探探齐家的意思,“我估计差不离了,等探得意思,我就使人传信来,咱家赶紧请了媒人上门去提亲,尽早把日子定下。” 钟老三把儿子的肩膀头拍得邦邦响,“此事若成,你可得好生谢谢你姑伯和姑父。” 过后钟老三和梁氏夫妻二人,复回正殿里还愿,钟洺带着夫郎和小弟四处闲逛,买零嘴、看杂耍,还抢得几个福果分着吃。 遇见制糖画的,摊子周围站了好些人,他们也去瞧两眼。 之前乡里年节常有吹糖人的,鼓鼓的一个,多是做各种小动物,糖画看着比糖人更精细,摊子上插了一排做好的,一个个数过去,才发觉是十二生肖。 “这个看着新鲜,咱们也买上三个。” 钟洺往外掏钱,同小弟道:“你去跟阿公说,要我和你嫂嫂,还有你自己的属相。” 钟涵接过钱,制糖人的老汉跟前道:“阿公,我要一个大老虎,两个小白兔。” 苏乙正好比钟涵大一旬,两个都属兔,钟洺又比苏乙大一岁,属老虎。 “好,这就给你们画新的。” 手艺人摆摊做生意,永远是看的比买的多,不过赶上这等大方的,一下子就能卖出好几个去,就不算白忙活。 一个糖画他卖十文钱呢,用的那点糖稀才值多少。 黄灿灿的糖稀随着人的动作游走,勾勒出栩栩如生的图样,做好后待其凝固,从纸上揭下,对着光举起还能在墙上映出影子来,故而糖画还有个名字叫糖灯影。 这么好看的东西,让人轻易不舍得吃,钟涵探出舌尖舔了舔,惊喜道:“好甜哦。” 担心来往的人多把他手里的糖画挤碎,钟洺把小弟抱起,让他也拿着自己那只糖画,于是钟涵左手老虎右手兔子,自顾自玩起过家家。 苏乙则好生欣赏了半天,小心翼翼地咬掉了兔子耳朵。 等到一点点啃完糖画,他们也在平山岛上绕过一大圈,都到时辰要走了,总算是在人堆里遇见了詹九母子。 詹九娘拿出刚买的糕饼给钟涵吃,两家人寻了个人略少的角落站着说话。 “一上了岛就找你们,可人实在是太多。” 又说给詹九求了个开了光的姻缘符,让他好好戴着,詹九一脸难为情。 “你们可不知,求姻缘符的都是姐儿和哥儿,就我一个汉子,当真是把我臊得不行。” 若他自己来,定是要求个事业符,姻缘符算什么。 “这是你娘一番心意,你还不好生收着。” 钟洺说他一嘴,转而提及钟虎和齐家姐儿相看一事,听得詹九娘羡慕不已。 “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在膝下,之前盼他别闯祸,后来盼他成事业,现今只差盼他娶亲抱孙。” 只可惜陆上人和水上人相互不得嫁娶,就算是私底下成了事,官府也不认,不仅不认,还要罚你,有这么条规矩在,水上人才会世世代代都翻不了身。 若非如此,她觉得水上人家的姐儿哥儿都不差,哪个不是大大方方的,要是能讨来一个当儿媳儿夫郎,自己做梦都能笑醒。 “阿婶,你们是怎么来的,一会儿怎么回?” 苏乙看钟涵吃糕吃的掉了不少,掏出帕子给他擦下巴,顺便问詹九他娘。 “我们是乘艇子来的,一会儿也一样乘艇子回。” 苏乙笑道:“我们晚些时候要去红树林赶海,阿婶和詹兄弟要不要一起去?去的话乘我们家的船就是。” 听了这话,詹九娘确实有点动心,但一听那地方怪远的,可能回程都要天黑了,要真去了岂不是给人添麻烦,到时钟洺小两口怕还要操心把他们送回,便说不去了。 詹九在后面看着着急,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最后却仍是什么也没说,令钟洺觉得很是奇怪,因平日里詹九实在不是个这么有分寸的人。 到目送他们母子俩离开,钟洺方转身同苏乙说了自己发现的这点不寻常,苏乙听罢,回忆着詹九神情,思索道:“詹兄弟爱凑热闹,估计是自己想去,又不好把阿婶一个人抛下,再者说,他是个外来汉子,没有阿婶在,跟着咱们一大家子估计也不自在。” 这么说也有道,钟洺不再深想,看看天色,是时候该回岸边船上。 又过两刻,一家人陆陆续续到齐了,加起来共五艘船,前后相隔不远,一概往红树林的方向走。 一路上钟春霞、钟春竹都在一艘船上说话,两人交换了几个绣花样子,又说了一阵钟虎和唐莺的亲事。 钟虎不在这船上,唐莺却在,给姐儿家说的脸皮泛红,愣是从船舱里钻出去,到船头上陪她爹撑船去了。 快到地方时,见得一大片绿色树冠葱郁葳蕤,水鸟结伴飞起,欢叫不停,惹人开怀。 “今日时辰算得正对,咱们来了,大潮也退了。” 钟洺说一句,跟着打头的唐家船与齐家船前行,在处水深足够,停船也不会搁浅的地方抛锚。 “你们去,安哥儿太小,带着进去还要顾着他,全都玩不尽兴,正好我留下,看着几艘船。” 钟平安还是不能撒手乱跑的年纪,钟春竹生的哥儿齐泽也是,不过他一早说好,把小哥儿留给齐勇照看,让他留在船上,自己跟着姐姐哥哥们下船耍去,一年里本就见不得几回,再不让他去,他可要恼。 这么一来,留在船上的就成了齐勇和郭氏,虽不是一艘船,也不像那么回事。 但见钟老四沉默半晌,主动同郭氏道:“我看着安哥儿,你下船去吧。” 又跟钟石头道:“照顾好你小爹。” 钟石头有些不敢相信。 “爹,你真不去?” “不就是红树林,我都来过多少回了。” 他摆摆手,不耐烦似的,“你们赶紧的,前面都等着。” 郭氏犹豫一瞬,便松了手把小哥儿往前送,钟平安一见小爹要走,着急地跺脚要追上去,直喊“小爹”。 这孩子从小被郭氏娇惯的,不像钟涵那么懂事,钟涵三四岁时早不会这么闹了,无论跟着钟春霞还是钟洺,都是乖乖巧巧。 钟老四不是第一回带孩子,见状熟练地把他眼睛捂住,牵着进了船舱哄,看不见时自然就不哭了。 钟洺走在一行人最后,听见孩子的闹声回头看去,见他四叔没来,来的是郭氏和钟石头,钟春霞也觑见这一幕,冲钟春竹努努嘴,让他也看。 钟春竹反应过来后道:“这样也好,他们两个汉子还能搭伙说两句话,扯杆子钓两条鱼,也不算无聊。” 他虽和郭氏不对付,在这件事上却是能感同身受,哪怕是亲生的,谁也受不住睁眼闭眼都围着孩子转,偶尔也要交出去,干些别的松快松快。 红树林里一踩一脚泥,进来后在场的汉子都警醒着,留意着树上和地上有没有蛇和毒虫,其余人专心致志地低头摸蟹子和海鸟蛋。 “大表哥,你上回说的海桑果,现在熟了么?” 唐雀还惦记着钟洺说过的话,舔舔嘴唇道。 “现在还太早,果子结了,但肯定没熟。” 钟洺抬头看一圈,很快发现几棵聚在一起的海桑树。 他和钟虎个子都不矮,直接抬手就能摘下几个,直接掰成两半闻了闻,不用尝都知还是酸的。 钟春霞却道:“摘了就摘了,别扔了浪费,没熟的也能做菜,烤鱼和烤蛎黄时淋上些,还能拌生腌。” 说着说着就都馋了,钟老三在旁边听一耳朵,果断做主道:“今天都敞开了玩,不急着回,等凑一筐蟹子,再去船上撒网捕几条鱼上来,若是饿了,咱们就直接在船上烧灶做饭,烤鱼烤蟹吃。” 第108章 海蜈蚣 红树林面积不小, 之前钟洺一家来时没走全,这次他们人多,因怕走散了出意外, 也未曾散开,不图非要探个明白, 为的是凑在一处说说笑笑着热闹些。 脚下厚厚的湿泥里四处可见打洞的螃蟹,用夹子或者铁耙一捉一个准, 在这里转一圈, 可比在白水澳的沙滩上赶海收获丰富多了。 “这还有个大海螺, 估计是潮水带上来了,结果卡住走不脱了。” 苏乙弯腰从虬结的树根间捡起一个海螺,掂着重量就知里面是有螺肉的, 这里海鸟多,有时候遇见了海螺、贝壳, 实际都是空壳子, 里面都让鸟给吃光了,惹的心情起起落落。 斜前方不远处,钟虎和钟石头还有钟豹,三个人大呼小叫地捉弹涂鱼, 这鱼小小一个,过油煎了很好吃,就是滑溜不说还会蹦,捉起来不容易。 这三人又是用手又是用网, 好歹是逮了十几条, 搞得浑身上下都是泥。 唐雀、齐浩和钟苗、钟涵则在专注寻海鸭蛋,他们心思细,走路时都小心翼翼, 生怕踩破了蛋,苏乙也跟在他们身边,一来是看着别出事,二来也想多找些海鸭蛋回去做咸蛋。 他现在腌的咸蛋越来越好了,筷子一戳各个流油,拌在粥里别提多香。 “阿乙,上回你说在这里摘了些老鼠簕,可还记得是在哪里,我们也去摘些。” 苏乙一经提醒,也想到上次摘的那些后来吃坏肚子时煎水吃完了,别说,还真是有些用处,是该再采些存下,当即回忆一番,指了个方向道:“我记得好像是那边。” 钟洺跟着看一眼,开口道:“确是那边没错,不过林子里的老鼠簕不少,不单那边有,往前走走总能看见。” 上一次他们并没费心找,单是路过时就看见不少,因那次是第一次来,只想着捉蟹逮鸭,老鼠簕只随手拔了些带走而已,实际那地方生了一大丛。 钟春霞一听便也不着急了,她一边用铁夹探路,一边观察着泥巴里有没有隆起的鼓包或是孔洞。 “小仔,你还记不记得蜡烛果?” 钟洺走着走着见了熟悉的树,一出声,几个孩子都仰头看来,他遂指了指头顶,绿叶间藏着一朵朵白色的小花,花蕊嫩红,花瓣细长外翻。 “等这些小花开败了,长出来的就是蜡烛果了。” 他伸手摘一把花在手里,分给孩子们去玩。 钟老三他们也闻声过来看了一眼,都说这蜡烛果树的木头当柴烧最好,不过皆都懒得砍了扛回去,之前的吃食那么多,为几捆柴受累不值当。 往前走一刻钟,见到了丛生聚集的老鼠簕,大人们全都上阵拔了些装进背篓,梁氏拔时还被泥里钻出的海蜈蚣吓了一跳。 等看清是海蜈蚣,不是什么有毒的毒虫,她徒手捏着海蜈蚣捉起,给身边的钟老三看。 “我记得你以前就爱吃这个,炒来下酒,自从有了阿苗可是许久没吃了。” 海蜈蚣长得和陆上的蜈蚣极像,长长的身子,好多条腿,水上人钓鱼常是捉海蜈蚣来当饵料,什么鱼都能钓得上,除此之外,海蜈蚣也能做菜和入药,汉子最爱吃这个,说是大补。 钟苗在姐儿里胆子算是大的,唯独怕腿太多的虫子,因这个缘故,连虾蛄都不太爱吃,除非有人给她剥出肉来,她自己是绝对不上手的。 钟老三喉结一动,悄声和她商量,“咱们偷偷捉,不让她瞧见,有日子没吃,我还挺馋的。” 梁氏瞥他一眼,“你想吃什么时候不能吃,自己捉了去二姐、老四船上做了打牙祭,躲着阿苗就是,还拦着你了不成?” 钟老三笑道:“这不是平日里忙得很,也想不起来,今天看见才惦记。” 另一边钟苗看自己爹娘凑在一起说小话,好奇地跟过来道:“爹、娘,你们捉到什么了?” 梁氏怕吓着她,赶紧背过手把海蜈蚣甩掉。 “见着只小虾子,太小了就没要,已经丢了。” 钟苗没多想,“哦”一声后转身继续去找唐雀、齐浩他们玩。 钟老三却是上了心,溜达两圈去寻唐大强和钟洺,问他俩要不要捉些海蜈蚣吃。 “你们要是看见了,别丢了,那是好东西,凑上一盘子用野韭菜炒,味道好得很。” 唐大强干咳一声,海蜈蚣的好处汉子都知道,只是他和钟老三是平辈,说这个就罢了,钟洺在他眼里还是个孩子,虽已成了亲,却是两码事,他这是提醒钟老三别说多了。 钟洺看二姑父和三叔互相挤眉弄眼的,有些想笑,且不说他都成亲大半年了,就算是没成亲那会儿,这些事照旧是知道的。 不过既然长辈不明说,他也一概装傻,只说看见了就捉。 回到夫郎和小弟身边时,看他俩摸到两个海鸭蛋,一大一小,都是青壳子。 “三叔喊你过去说什么了?” 他随口一问,听钟洺道:“说是海蜈蚣是道好下酒菜,咱们遇见了也捉些。” 苏乙不嫌那东西,他跟钟洺道:“我知海蜈蚣是好物,说是能入药,以前我还捉过不少,本想卖去乡里药铺,后来被个路过的游方郎中买了,二十几条,给了我五文钱。” 以前他挣钱不易,每一文钱的来路都清楚,也记得分明。 钟洺第一次听他说起这事,皱眉道:“二十几条算是多了,那人竟只给你五文钱。” 苏乙莞尔道:“原是便宜了?我也不懂,只觉得这东西咱们海边常见,都是挂钩上钓鱼不心疼的,他能给我五文,我还觉得挺多。” 后来他又捉过几回,却是再没遇见过那个游方郎中,想去药铺,要么是人家伙计见他穿得不上台面,人又瘦小好欺,拦着不让他进门,要么就是看一眼,说他们只收炮制好的干海蜈蚣,打发他走,于是苏乙再也去过。 后面的事他没跟钟洺讲,都是森*晚*整*过去事了,现在提起,估计钟洺还要问是哪家医馆,为此生阵子气,何必呢。 “不过那东西全是壳子,没多少肉,能好吃?” 苏乙不懂海蜈蚣对汉子的妙处,还真当个事琢磨起来。 “你要是想吃,下回我捉些给你炒一盘,我觉得要是多放些油,炒得焦焦的,应该味道不差。” 钟洺顺势答应,心里那一点小火苗和弹涂鱼似的蹦两下。 “那下回有空,咱们就这么做。” 一家人在红树林里转了快一个时辰,走到腿都酸了,膝盖上的泥巴也快干了,才相携着深一脚浅一脚往外走。 到红树林外围,大家伙齐齐上阵,一顿围追堵截,捉了足足十只海鸭,一家两只,吃个过瘾。 回船的路上孩子们都累得不说话了,只能听见鸭子的嘎嘎乱叫。 留守船上的齐勇和钟老四果然凑在一起钓鱼打发时间,桶里已经有了不少鱼获,两个孩子头挨着头在舱里睡着,下面铺着席子,身上盖着小被子。 人太多,回来的动静也大,加上鸭子叫,一下子都给吵醒了,睁眼哇哇哭起来。 两个当爹的丢了鱼竿去哄,不料孩子爬起来见了小爹,只一味要小爹抱,不再他们,惹得齐勇和钟老四气得笑出来。 “小没良心的!” 齐勇忍不住挠儿子脚心两下,给齐泽挠得脚心发痒,忘了怎么哭,转而咯咯笑起来。 “一会儿再惹他岔了气。” 钟春竹不让他乱来,把儿子抱在怀里,嘴里念念有词。 “走,小爹带你去找你哥,一起看小鸭子和大螃蟹。” 此刻钟平安夜趴在郭氏怀里吸鼻子,不过他和齐泽还不一样,是干打雷不下雨,别看哭嚎了半天,实际一抹眼睛还是干的。 “心眼子一万个,不知随了谁。” 郭氏这句话让周围其他人听见,都暗自挑眉,心说还能随了谁,反正不是随钟老四。 钟石头对爱哭的小弟不感兴趣,路过捏他脸蛋一把,给钟平安捏得咧嘴要哭,还因此让郭氏照着手背打一下。 “让你别惹他,总不长记性。” 钟石头皱皱鼻子,对着小弟做鬼脸。 有那么多人帮着看钟涵,钟洺和苏乙不必多挂心,两人抢着干活,打了海水蹲在船尾,用竹刷子挨个刷去螃蟹身上的泥。 “孩子小是闹腾,你看四婶伯和五姑伯回来就不得闲,别的什么也干不成。” 苏乙回头看一眼,笑道:“不过也热闹。” 钟洺把一只刷干净的螃蟹丢进空筐子里,朝夫郎身边凑了凑,笑道:“咱家以后也有这么热闹的时候。” 除了过年,家里人难得聚这么齐,谁都不舍得开口说回家,欢欢喜喜地聚在一起吃顿饭,把钓上来的鱼、捉来的蟹、摸来的螺和虾都尽数料了。 唯独海鸭子暂没杀,鸭蛋倒是蒸了蛋羹,鸭蛋羹的颜色比鸡蛋羹还要黄一些,细品滋味不太相同,几个孩子都还吃。 海桑果没熟时味酸,带着一股独特的果子香,若敢空口吃,其实回味里也能品出一丝甜,苏乙想到白雁近来爱吃酸的,预备回去后给她送去几个,就算是觉得太酸吃不下,做菜也是好的,浪费不了。 捉来的海蜈蚣实际凑出挺多,早就不止一盘了,由于吃食不少,船上也没酒,最后没做,只一家分了些,说各自带回去炒了吃。 当下除去苏乙,其余几个汉子都挨了媳妇夫郎的一记瞪。 苏乙不经意瞧见,心里也渐回过味来,就说为何钟洺突然想吃那多脚的长虫了,原是在这等着。 第109章 收税 在红树林的半日玩得尽兴, 夜里没往回赶,还真去鱼山澳靠岸歇了一夜,次日方归。 临别时也没多恋恋不舍, 因四月里有钟洺阿爷阿奶的忌日,钟春竹仍要回娘家一道去烧纸祭拜, 到时还能见。 而那一盆子赶上人的小臂那么长,互相缠在一起的海蜈蚣, 看着就让人头皮发麻, 钟洺把它们丢在桶里, 桶盖上压了石头,丢在船上养了两日,待其肚子里的脏东西排的差不多, 苏乙才挨个剪掉头尾,洗干净肚子, 下厨炒出。 除却一盘炒韭菜的, 还单独分了些出来,和白面一起煎成饼,因除了那方面的大补,海蜈蚣本身确也是味好药, 温养脾胃,益血益身。 只是端上桌后,钟涵一个劲摇头。 “我不要吃虫子。” “海蜈蚣不是虫,就像沙虫也不是虫。” 钟洺给小弟夹一筷子, “先前说是害怕沙虫, 见了就跑,上次你嫂嫂拿来和冬瓜与瑶柱烧了份汤,你不同样吃得欢, 这回你也尝尝,可香了。” 钟涵努努嘴,不情不愿地拿起筷子戳了戳碗里的面饼,一脸戒备地闻了闻,又分出一点塞进嘴里嚼嚼。 钟洺笑看他,“怎么样,不难吃吧?” 钟涵“唔”一声,没说好吃也没说不好吃,不过坚称只吃这一块,多了坚决不要。 苏乙却是不挑食,一筷接一筷吃着挺香,既是好东西,做都做了,不好浪费,何况味也不算差。 另外那一盘给钟洺的,就如他先前所说,多使了油,半炸半炒出来的,闻着有一股焦香气,硬壳子皆炸酥了。 他还学着乡里食肆,借那做菜时剩下的油水,剥了些花生米丢进去炸,出来后混为一盘,正是上好的下酒菜,越吃越香。 入夜熄灯,床帐垂下,钟洺吻上小夫郎红通通的脸颊。 “夫郎把海蜈蚣做的那样好吃,我想少吃些都不成。” 苏乙呼吸微乱,清楚地感受到钟洺盎然的兴致,夫夫在一处天经地义,况且钟洺每次不单是顾着自己得趣,也会念着他舒不舒服,对于这件事,厚着脸皮说,他也是喜欢的。 不过今晚的钟洺确实格外有精神。 衣衫褪净,枕褥间情意渐浓,小哥儿趴在枕上,抿唇承受着身上人一次次的“冲撞”,纵使有枕头在,压抑不住的绵软声音仍泄出两分,顺着门缝传到堂屋。 多多叼着一只耗子正巧路过,不由竖起耳朵,有些迷惑地朝旁边看了一眼,停顿片刻,随即踩着无声无息的小猫步上前,把今晚打猎的成果端正摆在门口处,得意地摇了摇尾巴。 …… “多多!” 大清早钟洺推开房门,险些一脚踩上死耗子,他当下实在是又气又好笑,一嗓子喊出口,赶上多多刚从钟涵屋里探出脑袋,闻声立刻溜走。 钟洺总不能追上去揍猫,只好自己去寻了个铲子,把耗子尸体铲起来丢到外面去。 虽说家里养的猫能捉耗子是好事,但却不能由着它这么干,更不能趁机夸它。 要知道耗子这东西脏得很,乡里就出过水井里淹了死耗子,之后一条巷子的人吃了那处的水皆害病的事,哪能往屋里带。 一家人洗漱时,钟洺说了多多把死耗子摆在屋门口的事,听得苏乙和钟涵都哭笑不得,不过当日喂它时,还是多给剥了两只虾。 —— 海娘娘诞后依旧是黄鱼季,日日海上鱼叫不断,网网满载“黄金”。 码头上每日来往的渔船都运载着大批黄鱼,午后第一批上岸的黄鱼最是新鲜,乡里和村户里来的人竞相采买,回去腌成鱼鲞能吃到冬日里。 也有一些这时节路过的商船会收购干鱼、鱼胶和鱼脑石,有些人家会不嫌这阵子价低,趁早卖出一批去,多换点现成的银钱在手,好应付接下来进村澳收春税的税吏。 “今年收春税的人来得晚,往年二月底就来了,眼下都拖到了三月底还不见动静。” 这是嫁进钟家后第一次缴春税,苏乙早早就记挂着,税吏一日不来,他就一日不踏实。 尤其去年还经历了圩集市金涨价和增添鱼税,大家如今见了面,提起春税都是忧心忡忡,生怕上面当官的老爷又一拍脑袋想出什么主意,往他们头上平摊更多杂税。 “咱们家今年交两人的口税,一艘船的船税,渔课税、盐税那些都是定数,只看今年是不是要涨。” 桩桩件件,都是银子,他家相对富裕些,自是不愁,换了日子难的人家,年年缴税和割肉一样,送出去的都是血汗钱。 苏乙低头算到一半,问钟洺道:“之前也忘了跟林阿南他们打听一句,修了水栏屋的人家会不会要多掏税钱?” “还真没记起这事,不过修都修了,要是真要多掏钱,也只得认了。” 虽说过去没这名目,那些当官的从不会放过刮油水的机会,就算胡诌个名目出来让你多掏银钱又如何。 “依着去年的名目算下来,怎么也要十几两。” 苏乙轻叹一声。 拿口税和船税来说,他们一家子三口人、一艘船,无论男女哥儿,满十五即是一丁,一丁的口税去岁已是一两二钱,今年只会涨不会跌。 船税一条上,越是新船税钱越高,他们家的渔船是老船了,按着六两一年缴。 别的就不好算了,条例年年变,全看那些上门的小吏怎么讲,问你要多少就是多少。 只要家里掏得出银钱,钟洺就不担心,令他生疑的是税吏迟迟不上门的缘由,需知收税可是衙门一年到头里的大事,税银钱粮若不能按时收缴完毕,一县的官吏都要吃数落。 除非是出什么大事了,只求别是海寇来犯,或是哪里起了战事的苗头就好。 他存了心思去乡里打听,不止寻了詹九,还问了相熟的食肆掌柜乃至裘大头。 不少小官小吏也是花楼常客,还有那等商贾之家,出来偷腥的老爷公子,因家中商号遍布四处,商船、商队南来北往,出入府城、县城,消息亦灵通。 裘大头这回动作比詹九快,这日钟洺上门去送十五斤海参,他请钟洺去自己屋里坐,说有消息讲。 钟洺还记得那屋里能把人熏个倒仰的味道,遂主动提出请裘大头出去吃盏好茶。 “实是我回去还要做酱,吃不得酒。” 裘大头不挑这个,好茶不比好酒便宜,他不是日日腌在酒罐子里,有时也乐意吃些茶提神。 两人出得怡香楼,路过詹九家所在的巷子,进去喊一声,见詹九也在家,便邀着一路走,就近找了个茶肆坐。 入了内,钟洺要一盏好茶,两碟茶点,一盒子各色干果,听裘大头细说来。 不听不要紧,一听还真让他们俱都吃了一惊。 “你是说,咱那县老爷犯了事,现已给摘了官帽发落了?” 裘大头点头,低声道:“是如此,现在县衙没个说了算的,可不乱了套,春税一事自就耽搁了,不止没去你们村澳里收,就是乡里也不见得有人来收。” 他屈指在桌上点了点,“你们可知他是犯了什么事?” 一般升斗小民哪能议论县老爷的长短,难得有个机会,裘大头简直称得上眉飞色舞。 其实钟洺并不多关心此事因由,他得知仅是因为县官换人而耽误了收税,心已经落回肚子里。 不过转念一想,上辈子听同乡说起过的那位带来新稻种的县令,是几年后才到任的,也就是说此前九越县的县令都没换过人,干满了两任六年方拍屁股走人。 今世却是这么早就起了变动,可见重生一世,许多事都不尽相同,也不知这么一变,那位重视农课的好官还会不会来了。 不过裘大头既打听来了,听听也无妨。 得了钟洺和詹九投来的探询视线,裘大头指尖蘸水,故意卖关子,在两人眼前画了小小的圆圈。 “听说是和这物有关。” 詹九吐出瓜子皮,不解道:“这是个什么东西?一个球?一个果?” 他想了想,催裘大头道:“求你快说,是要急死我俩不成?” 钟洺看着那个小小的圆圈,倒是一下子福至心灵,有所悟道:“裘大哥说的,莫不是珍珠?” 裘大头拍下大腿,“还得是你这脑子好使。” 又朝詹九道:“我看你那脖子上顶的东西像个球。” 詹九:“……” 这谁想得到! 不过说他比恩公脑子笨,他也认,自己本也不是个多聪明的人。 裘大头知晓的也是转了好几手的消息,其中还不知有没有他自己的添油加醋,钟洺听就听了,也没当个真,不过至少一件事不作假,那就是县令其人牵扯到了私采官珠一案。 詹九嘴巴微微长大,一副挺没见识的模样。 “可他是县老爷,在这片地界,他就是土皇帝!谁敢查他?” “谁说没人敢,就一句话,当官的也怕当兵的!珠池本就是归卫所管,指挥使多大的官?府城里的官老爷见了都要让三分。他给卫所添堵,人家不想办法把他给办了才怪。” 钟洺在旁边默默吃茶,听裘大头说得唾沫星子横飞,詹九嗑瓜子磕得起劲,心里却是把这条线捋明白了。 怪不得昔日他受人陷害,县令不由分说直接定罪,原来他自己就是“官商相护”里的“官”,把罪责一股脑推到钟洺身上,草草结案,想必也是为了让卫所那头找不出错。 回想起来,好似自己那些与前世不同的所作所为,冥冥之中,影响深远。 他得此机缘,重活一世,难道真的只是海娘娘有灵,予他一人悔过重来的机会么? 他自问绝没有这么大的功德,只是神明在上,许多事终不可妄自揣测。 县衙里没了知县,在朝廷派来继任者前,大抵是县丞顶上,收缴春税一事虽有延误,仍旧赶在春末时分来了。 里正接了令,去乡里一趟,回来时便将税吏将上门的消息传给各户听,到收税那日,渔船尽数在港,家家人皆聚齐,只等着税吏一船船地查问过去。 谁家添丁进口了,有孩子满十五了,少不得要在册上记一笔,以及似钟洺这样娶了夫郎的,便要将苏乙的名从卢家挪到钟家里来。 或是遇上谁家买新船了,还要专门量过船的大小高矮,以此定船税。 税吏一行走走停停,到水栏屋前时,钟洺和苏乙请人进屋吃茶,又塞去一包沉甸甸的铜子打点,税吏得了好处,算出个十五两的数来,没专门在建屋之事上纠缠,颇为出人意料。 送走税吏,苏乙长舒口气,转身回屋,悄声同钟洺感慨,“咱家人少,只你我两个丁口,换了人多的,光口税就要小十两银子。” 白水澳上百户人家,全部收罢,得银千两,谁听了不说水上人是一块好肥肉,路过皆能刮层油啃一口。 种田的农户苛捐杂税实也不少,但人家好歹能有祖屋祖田和祖坟,只要祖祖辈辈乐意勤恳经营,运气好些,别赶上天灾人祸,家底总能越积越厚。 若子孙当中有聪慧的,还可走科举路子,耕读传家。 不像他们,辛劳一辈子,银钱再多又如何?到头来留下的只得是一艘漂泊无定的船,一座飘在水上的屋。 有些事禁不住想,一想就难免发愁,钟洺注意到夫郎眉间一时扫不去的郁色,沉吟片刻,选择跟在其身后,进去屋中反手带上了房门,牵过眼前人的手,第一次与人提了自己始终藏在心里,未曾更改过的打算。 他欲脱得贱籍,到岸上去,哪怕他们去不得,也定要让下一辈的孩子去得。 总之无论使什么法子,多赚钱定是没错。 第110章 梅童鱼 “多多、满满你们看, 是小金鱼哦。” 水盆里一群小鱼游曳,不过掌长,鳞上金光似较大小黄鱼更盛, 实际并非什么“小金鱼”,而是水上人常讲的“大头丁”, 或是叫梅童鱼的。 过了立夏,业已入梅, 是吃梅童的好时节。 钟涵和两只猫蹲坐在盆子前, 三双眼睛盯着小鱼看。 鱼自眼前游过, 多多伸爪去抓,被路过的钟洺一把揪起后颈皮。 “这是我们晚上要吃的鱼,可不能被你祸害了。” 弯腰把多多和它领回家的小母猫赶出灶房, 钟洺喊小弟一起,去下面船上摘两把红薯叶子来。 之前种的几样菜颇见成效, 老姜生出了绿叶, 葱根徐徐往上拔,红薯下面长出白色的须根,头顶的叶子一日比一日茂盛,但长得最快的还要数韭菜, 几日就能割一茬,再也不必上山去采野韭菜。 因都养活了,钟洺和苏乙有了信心,又搬了口陶缸挖了土在其中, 洒了些鸡毛菜种子进去, 日日浇水,如今也冒出绿芽了。 虽说家里不缺那几文的菜钱,可眼看门前屋后和船上多出几抹自己培出的绿意, 着实惹人开怀。 “嫂嫂,这些够不够?” 摘完叶子爬上木梯,钟涵举着小竹筐往灶房跑,递给苏乙看。 “够了够了,小仔真棒。” 苏乙笑着夸他,因手上忙着给鱼刮鳞,示意他把竹筐放在一旁,“慢些,别摔了。” 钟洺随后进来,提着一条泡好洗净的腊肉。 “过年时腊肉存了太多,这是最后一条了,赶紧吃完,以后若不是年节,便不买腊货了,鲜肉也够吃的。” “这腊肉能剩到今日,也是因为平日里总吃鲜肉鲜鱼,早把它忘了,正好今日和红薯叶一起炒了。” 苏乙回一声,半晌后刮干净盆中十几条梅童的鱼鳞,扯掉鱼鳃,叠着放入盘中。 梅童身小肉嫩,不必剪开肚子清洗,有些人做时连鱼鳃也不扯,只要够新鲜,整条做出来都是香的,不会发苦。 “今天这些梅童用雪菜蒸,再煎个豆腐吃。” 哥儿系着围裙在灶房里转一圈,看向米缸道:“今晚还是吃粥?” 钟洺想了想道:“要么蒸个干饭吃。” 家里的米缸总是满的,白米粝米都有,不过因水上人还是喜欢喝粥,蒸干饭的时候不多,上次吃还是六七日前了。 “好,那就蒸干饭。” 炒腊肉、煎豆腐确实和干米饭更相配,腊肉盘子中的油积了浅浅一层,把薄薄的肉片和红薯叶放在米饭上,连带米粒都是油光光,亮晶晶的。 梅童鱼刺细而少,撇去当中一根鱼骨,剩下的鱼肉可以用勺子舀着吃。 用“嫩”字形容梅童都尤显得太重,鱼肉轻软,好像在舌尖化开一般,喉间一滚就落下肚,一整条鱼吃罢,仍仿佛什么东西都没吃到,肚中依然空空,唯有唇齿间萦绕的鲜美不散。 十几条梅童三人分吃,没多久就都不见肉只见骨,两道菜随之见了底,苏乙和钟涵都吃饱了,米饭却还有剩,钟洺直接端过来倒进自己的碗里,混了点余下的菜汤拌在一起囫囵吃掉。 由于蒸了米饭,苏乙留下了两盆乳白色的淘米水,打算用来洗头发。 “小仔,进去找你嫂嫂,你俩一起洗澡。” 自从狸花猫某一日跟在多多身后进了他们家门,可把钟涵忙坏了,恨不得一天给猫喂五顿饭,后来见狸花猫的肚子大起来,便知它多半真揣了多多的猫崽,于是给它起名“满满”,和多多凑了一对。 现在成天眼珠子黏在猫身上,盼着它早日生小猫。 钟涵摸摸两只猫毛茸茸的脑袋,撑着地板爬起身。 “我知道啦。” 他仰头看钟洺,“大哥要去哪里?” “看天色夜里说不准要下雨,梅雨天没个准,我去转一圈把晒的干货都收了。” 他推小弟进门,见两只猫凑在一起互相舔毛,浅笑了笑,绕到屋后去看笸箩摆晒风干的鲍鱼、海参和大号对虾。 最近几次下海,他得的鲍鱼海参不再全数拿去乡里卖,而是会留下一些自家吃,等攒的多了,也能给二姑三叔家送上点。 海风里的湿气明显比平日里大,这样的天气,就算是夜里不一定下雨,干货留在外面也会返潮,钟洺加紧把笸箩摞起端进屋,挂在竹竿上的干鱼、墨鱼、鱿鱼也都全数解下暂丢进筐。 其中鱿鱼晒得时日最长,摸着已经干透了,趁烧水时,他在旁边空闲的灶上架个铁丝网,往两只大鱿鱼干上刷一层黄酒、一层酱油,铺在上面慢慢烤,等烤软了撕成细丝,闲时可以当零嘴嚼。 另一边,灶房角落立了个折叠的竹屏风,撑开后能当现成的澡间用,因洗澡时热水不能断,总要添几桶进去,柴火不熄,所以灶房里永远热气腾腾,不会受凉。 鱿鱼干翻面时,苏乙喊钟洺提两桶热水过去。 “好香,你们两个用澡珠了?” 钟洺把捅递进去,见钟涵趴在浴桶边上,苏乙莞尔,“本没想起来要用,小仔说要洗香香,我就拿出来用了。” 家里的一盒子澡珠还是钟洺之前去县城里买来的,总共三十粒,苏乙哪舍得次次洗澡都用,不过要是钟涵开口,他便很舍得,而且化一粒在水里,两个人都是香的。 “大哥也香,不过不是澡珠香。” 钟涵和小狗似的探头闻闻钟洺袖子,“大哥你在做什么吃的,你还没吃饱呀?” 钟洺:“……你大哥又不是饭桶,闲着也是闲着,我烤些鱿鱼做鱿鱼丝。” 他轻弹一记小弟脑门,问苏乙道:“要不要我帮你擦背?” 苏乙迟疑了一下,点头说好。 有钟涵在身边玩飘在水里的木头鸭子,这回擦背是极为正经的擦背,没有半点心猿意马,结束后把热水添进,又泡了一会儿,苏乙才领着小仔,包起头发从里面出来。 而鱿鱼干也差不多烤好了。 “张嘴。” “啊——” 钟涵张开大嘴,钟洺夹起两筷子鱿鱼丝,投喂给大小两个哥儿。 “味道如何,淡了还是咸了?” 苏乙品了品道:“不咸不淡,正好。” 钟涵也跟着点头。 钟洺闻言把灶火熄掉,等鱿鱼干彻底放凉后慢慢撕,不过要放到柜子里去,否则半夜容易被馋嘴的小猫叼跑。 待钟洺也用剩下的热水洗完澡,苏乙已经回屋,对着窗外的方向,用木梳一下下地通头发。 钟洺走上前接过其手中的木梳,梳齿插入发丝当中,他不由问道:“莫不是在想那日我跟你说过的事?” 好好的人,又在发愣。 苏乙沉吟一瞬,轻轻颔首。 缴春税那日钟洺忽而对他讲,若以后得了机会、寻到路子,有意带着家里人去乡里生活,花多少银子也不怕。 又道若是他们两个等不到这机缘,单给孩子谋个城里的身份也好,听得苏乙心神一震。 他问钟洺何时有这些打算的,钟洺实话实说,道是早就有了。 “我知二姑他们都和你讲过,说过去我眼高手低心浮气躁,不甘心一辈子当个打鱼的渔夫,在乡里胡混了许多时日,到成亲时总算改了性,肯脚踏实地地过日子。” 钟洺望着小哥儿的眼睛道:“其实我一日未改这心思,不过是意识到了路多艰难,懂得了徐徐图之的道。” 他又道:“我并不图咱们的孩子定要出人头地,有个好前程,只要不再是贱籍,不再是这个人下人,足矣。” 苏乙那日听罢想了许多,正如钟洺所言,同为水上人,他也深知这条路的艰难之处。 但他过去没有这念头,现今听了钟洺所说,却也生出了这份心。 一旦心思起了,心也就跟着热了,无论钟洺到时打算怎么做,他想必都会心甘情愿地跟着搏一搏。 他顺势向后倚靠在钟洺怀中,微微侧首,脸颊便挨上了汉子的胸膛,窗外月淡星稀,仅有浪花卷岸,声声入耳。 钟洺看着夫郎发顶的小小发旋道:“先前不说,也是怕扰了你的心神,终究是八字没一撇的事,别看我话说的颇狂气,实则哪有那么简单,或许能如愿,已是很久以后了。” 苏乙抬手轻抚钟洺的手臂,强壮结实,还能摸到一条小小的疤痕。 常干活的汉子手上和手臂上没有不见疤的,不说渔网,很多鱼的鱼鳍、鱼尾都是一道利器,甩一下就是一道伤,除非浑身都裹严实,否则怎么也防不住。 “我相信你若想做的,就一定能做成,任那是多久之后,我都陪着你。” 钟洺欣慰地扬起唇角。 “只要你这句话在,我就心安了。” 梅雨淋漓。 一件衣服挂在屋外几日也干不了,又因在海边,潮湿更甚,但水上人早就习惯,半干不干地套上就罢,反正沾了海水一样湿。 只要不是大雨,濛濛细雨挡不住汉子们撑船出海,而且雨天水下鱼群往往更活跃。 “阿洺,又下水去?” 钟洺拎着网兜和鱼枪,朝过路人点点头。 他近日不再跟着族里去捕黄鱼,鉴于乡里的酱摊生意雨季里也平平,已重新将大多数时间花在下海潜水上。 小半月里,追着鱼群网了不少品相好的黄姑鱼、米鱼等,取了鱼胶出来存放,还在越攒越多的鱼脑石里挑出来好看的,打算去乡里寻匠人磨一套棋子出来试试,之前听常家兄弟提起过,说不少文人喜收集棋子,其中就有鱼脑石所做的,还分出上中下三品来,那等润白如玉的,能卖好价钱。 钟洺留了心,想着到时看看成品,说不准日后也能当个生意做。 与此同时,黄鱼季渐至尾声。 回去帮忙出海网鱼的虾蟆澳匠人如约归来,趁雨小、雨停时加紧时间敲敲打打,使唐家的水栏屋很快正式封顶落成。 爆竹响过,白水澳又多了一户人家住进水栏,难免有人艳羡,有人嫉妒。 110-120 第111章 枇杷果 白水澳内的水栏屋已有七户, 且还有几家是在年后交了定钱,让林阿南采买好木头,只等过了忙季就开工的, 可以预见今年一整年里,下船进屋的人家会越来越多。 有能挺胸抬头的大屋子住, 谁还愿意蜗居小小木船,一家老小蜷成团睡觉。 唐家搬家后摆了暖房宴, 比起钟洺与苏乙, 唐大强和钟春霞年长一辈, 人缘也好,村澳里与他家走得近的更多,愣是把暖房宴吃成了流水席, 从早到晚不见停。 去吃酒的人多少要带点礼,是以站在岸边看, 整日里都是提着东西往那处走, 再吃饱喝足抹着嘴巴回来的人,可谓是出尽了风头。 刘兰草抱着卢风站在船头吃海瓜子,望向这群人的目光凉凉,起手往船下海里丢了一把空壳, 自顾自地不屑道:“不就是修个破木头屋子,有什么好显摆的,当谁家没有似的。” 这些人掏空家底建个屋,无非是打肿脸充胖子罢了, 不像她家雨哥儿好福气, 识得了虾蟆澳有手艺的汉子,嫁过去就能住进敞亮的大屋。 而她有这么一门好儿婿、好亲家,还怕以后过不上好日子? 况且她还有个儿子在, 等拉扯大了,娶个媳妇回来,自己这个当婆母的只等受孝敬。 “娘,我好像绣错了一针,你进来帮我瞧瞧。” “这就来!” 刘兰草闻声,端着剩下的海瓜子进船坐,卢风被一根绳子拴着系她腰上,走动时跟在后面,省的掉水里去也不知道。 “我看看,又哪里绣错了。” 刘兰草让卢雨看着卢风,自己接过绣绷子靠近窗户借光看,蹙眉盯了片刻后道:“我帮你把这两针拆了就是,不妨事,再说一点子小错,谁还能凑近了看不成。” 水上人精于针线的不多,刘兰草自己的绣花手艺也强不到哪里去,非要比的话,其实他们母子俩都不如苏乙擅长。 想到那个小白眼狼,她手上一用力,差点把绣线扯断了。 “娘!你小心些!” 卢雨格外宝贝他手里的这几块料子,当初看不惯钟洺给苏乙下聘时带好布,如今他也有了,虽除了布,林家只给了二两彩礼、一斗白米,红鱼用两只海鸭子替了,但林家有屋有船,林成更有手艺,他不吃亏。 自下聘后至今,嫁衣和鞋子都做好了,近来只差绣盖头,婚期定在五月,眨眼就要到了。 “知道了知道了。” 刘兰草沉下心,拆了那两针,把绣绷还给卢雨,看卢雨随即道:“算来离你出嫁的日子没多久了,那林成怎么也不见露个面,给你送些吃的、戴的。” 卢雨摸了摸盖头上的鸳鸯,垂眸勾唇道:“虾蟆澳离咱那么远,若隔三差五来,他家里的活要不要做了?娶亲是大事,他们林家肯定比咱家忙。” 提起这个,刘兰草又想起远嫁的事来,心里憋了口气,既嫁出去了,总要活出个样子来,不然只会愈发被人看笑话。 “只愿你过了门,林家莫忘了答应咱们母子的事,都有修房的手艺,何必继续给那林阿南做事,挣的银子都进了人家的口袋。” 卢雨得意道:“娘,你只管放心,林成说了,等把娶亲的事办妥,他就自己拉扯一队匠人去帮人修屋,也当工头去,到时候,只管让他来给咱家和我大姐家修水栏森*晚*整*屋,修的比钟家更大更好,看白水澳还有谁感瞧不起咱们” 听他这么说,刘兰草顿时眉开眼笑,母子二人对视一眼,仿佛已经预见了将来扬眉吐气的好日子。 —— 月尾上钟春竹回娘家,带来了来自齐家的好消息,也要来了齐家姐儿的生辰八字。 梁氏带着去乡里找个算命的瞎子掐算,说是上上大吉,没半点忌讳的,喜得她多给瞎子一分钱,当即在乡里置办了媒人礼,出面请了荣娘子帮忙做媒。 荣娘子在鱼山澳、白水澳之间两头跑,很快帮两家说定了彩礼、嫁妆各几何,采买之余,钟老三又去催着船匠加紧制船。 为了这艘长子娶亲的新船,他家可是掏了上百两银,好在钟豹岁数还小,成亲是多年之后的事,期间家里尚攒得起银子盖屋。 孩子多就这一点不好,这个娶亲那个出嫁,要熬上许多年才能享清福。 …… “时间过得真是快,眼看虎子都要定亲了。” 苏乙坐在堂屋里,手指仔细剥着枇杷果黄灿灿的皮,剥好后递给一旁的钟涵,让他捧着吃,随后自己也得了个剥好的果子,是钟洺送到唇边的。 他张嘴咬一口,柔润的清甜沁人心脾,让人不禁弯起眼眸。 一入夏九越就不缺各种果子吃,近来是枇杷、桑葚,接着是杨梅,盛夏里还有荔枝、桃子和李子,丰收时满街都是挑着担子卖果的农户,价廉如上个月的小黄鱼,几枚铜钱就可换些解解馋。 说回枇杷,他们白日里在圩集上买了一篮回来,坐在摊子上时吃了几个,没成想晚些时候詹九又送来一篮。 熟了的枇杷不经放,为了不浪费,只得回村澳送了一圈,除却自家亲戚,也让方滨拿帕子裹了几个回去尝,路过钟守财家时给他和白雁留下一捧,剩下的拎回家仍够吃个两三日的。 “他也到岁数了,又是个孝顺的,早日定下,三叔和三婶也没心事。” 钟洺吃相豪迈,一口一个,不像苏乙和钟涵,要分好几口慢慢吃。 钟涵吃得满手汁水,滴滴答答落在桌上,苏乙看一眼,见没脏了衣裳和袖子就不管了,回头擦桌就是。 转而又说起提亲用的红鱼该怎么办。 提亲送红鱼的习俗早已不是定规,因红鱼确实不好捉,谁家要是送红鱼,是汉子有本事,男方家有诚意的证明,若是拿不出,使别的代替也一样。 但钟虎这人轴得很,非要送红鱼不可。 “红鱼岂是那么好遇见的,我和他说定,提亲前一日我带他下水去寻,寻到后让他亲手网了,也算是自己捉的。” 苏乙想起自己听白雁、方滨提起过,他们成亲时聘礼里都没有红鱼。 他抿唇笑笑,觉得手里的枇杷更甜了。 钟涵连吃三个枇杷,还想去拿第四个,钟洺拦着不让他再吃。 “吃多了肚子疼,留着明天再吃。” 为了不让小仔犯馋,他和苏乙也不再吃,收了果皮,洗洗手回屋里数银子。 “不算不知道,单是詹九上个月就从咱们家拿了五两银子的酱,原还算着能拿四两的就不错。” 苏乙品着唇齿间残余的枇杷甜意,伸手翻着家里的小账本,上面一笔一笔都是他和钟洺记下的账,字不好看,有些瞧着和墨点子糊一团似的,但细看都能看懂。 有时银钱多了算不过来,也不会拨算盘,就用蛤蜊壳之类的计数,一钱银子一个小壳,一两一个大壳,摆上一地再挨个数过去。 他摸到桌上的水碗喝两口白水,紧接着用指头拨出五个大壳子给钟洺看,这是这个月跟詹九结的账。 “过了一个年,他的生意是越来越像样了,多了两个人跟着他干,且除了骡车还又新添了一架牛车。” 牛不如骡子跑得快,但拉货拉得更多更稳,价钱也比骡子便宜,过去那辆骡车不是他家的,这回的牛却是他自己掏银钱买的。 钟洺和苏乙还带着小仔,去詹家后院牛棚里看过那头青壮牛,慢悠悠地嚼草,看起来很是温顺。 好蛤蜊壳,苏乙把穿好的铜钱重新塞进钱罐,在纸上鬼画符一般画了个数。 “这里面已填满了,都是串好的铜子,有个三十两,你看要不要去换成银子。” 铜钱占地方还不好存放,陆上人有个家宅院落,还能挖个坑埋起来,他们却没法这么做。 “再等等,等凑个五十两,我去换五个十两的银锭子回来。” 苏乙盘算了一下外面的散钱,笑道:“也好,倒也不用等多久了。” 靠着卖酱和卖鱼获,以及钟洺与裘大头的海参生意,而今月月至少有小几十两的进账,正如去年里说起的,家里大件如今添置得差不多,年后起便再没花什么大钱,赚的都攒下了,越积越多,瞧着喜人。 钱这东西愈攒心里愈踏实,相比之下为了生意受点累又算什么,多少人受了累还不见得能赚多少,他们已是很幸运的。 账算明白,把账本和银子重新锁回箱中,钟洺端了洗脚水进来放在床边,和苏乙并肩坐下,把两只脚都浸在水里晃一晃,浑身都松快下来。 “等这个月忙过去,我有心去县城办点事,到时你和小仔跟我一起,咱们一家子也去县城逛逛。” 他之前挑出的那些个鱼脑石,是预备找匠人打磨成一套围棋棋子的,可在乡里试了两个都不甚如意,他怕浪费了材料,便觉应当去县城换个手艺更好的。 一个人往县城跑也没什么意思,想到赶路时的光景就无聊得很,可若是夫郎在侧就不一样了。 苏乙抬头朝钟洺看来,面上很是惊喜,县城他还没去过,定比乡里繁华多了,之前听钟洺说,那里好些家酒楼都有两三层,城门楼也很高,铺子卖的东西都是乡里不常见的。 “这时节还没那么热,出去逛逛倒也好。” 他难掩对外面的向往,忽又想起一事。 “虎子若定了亲,估计年底就要成亲,我这个做嫂嫂的,是不是该给齐家姐儿备一份见面礼?” 他也是头一次经历这事,只知是有这个规矩的,礼也不需多贵重,姐儿、哥儿之间,无非是送方自己绣的帕子,小小的荷包之类。 不过他自己的针线活属实一般,自家用就罢了,要送人还真不怎么拿得出手,因这活计是昔日在刘兰草家时打下的底子,他舅母自己的绣活算不得多漂亮,苏乙虽心思灵巧,比她强些,也是强得有限。 “要么就去县城看看有没有合适的,若有的话就买回来。” “是该如此。” 钟洺记下这事,同苏乙笑道:“到时你就是咱们这一辈的长嫂,成亲那日少不得也要忙前忙后。” 苏乙挠挠脸颊,有些不习惯这身份,去年他还是钟家的新夫郎,转过一年,眼看又要作为嫂夫郎,迎进一个弟媳过门了。 不过这是家中的大喜事,怎么想都是期待的。 数日后,有钟洺帮忙,钟虎如愿捕得一对红鱼,连着米、布等物,以船载着去鱼山澳提了亲,成功把婚期定在了冬月里。 钟虎的婚事一了,就只剩下唐莺还没着落,当爹当娘的都是如此,一方面舍不得女儿出嫁,一方面又怕耽误久了说不得好人家。 只是这是二姑和姑父要犯愁的,钟洺不多打听,月内卖海参的银钱到手后,他选个天晴的好日子,在乡里雇一辆牛车,带上夫郎和小弟去了县城游耍。 第112章 县城(修,字数+1k) 九越县也有码头, 能撑船走水路,只是难免绕远,算来走官道是最快的。 一辆牛车挤一挤能坐五六个人, 但钟洺虑及夫郎和小弟都是哥儿,难得出门一趟, 何必和别人挤在一处,就花三十文单雇了一辆车。 南街的摊子交给二姑看顾, 最近唐家因建水栏屋, 家底狠狠薄了一层, 全家上下挣钱的劲头更足。 唐大强忙着出海打鱼,早晚各送一批鱼获到乡里摆摊售卖,唐莺在石屋做酱, 月月可得固定的工钱,余下一个唐雀, 过去都是和钟豹、钟涵他们混在一起, 赶海捉蟹摸蛤蜊,近来却常跟着钟春霞来乡里摆摊。 他本就性子大方,现今整日看秤算账,练得嘴皮子愈发利落。 有时候钟洺看着唐雀, 不免会想钟涵再大几岁会是什么样,但无论长成何等性子,只要健康平安,自己这个当大哥的就知足了。 “大哥, 嫂嫂, 我有点难受。” 土路不平,牛车轱辘滚过时难免晃晃悠悠,水上人能在随浪起伏的船上行走自如, 却会在牛车上被颠得屁股痛。 钟涵刚上车时兴致勃勃,左看右看没个消停,连拉车的牛甩着尾巴撇粑粑都盯着看,然而路程还没过半就蔫了脑袋,委屈巴巴地就近往苏乙怀里靠。 这种时候他很是会选人,大哥的胸口硬邦邦的,还是靠在嫂嫂身上更舒服。 苏乙有些担忧地摸摸他额头,摘下自己的藤笠给他遮阳,温声哄他道:“你这是让牛车给晃晕了,闭上眼别乱动,很快就到了。” 钟涵乖乖贴在苏乙的肩头,天上的日光洒下,照得人周身暖融融,没多久就生出一丝睡意。 钟洺低头从后面看他一眼,悄声同苏乙笑道:“似是睡着了,肯定是昨晚听说今天要进城,高兴得晚上没睡好。” 县城对于生在村澳里的孩子而言,是很远很远的地方,多少人一辈子都没去过一趟。 苏乙轻轻拍了拍小哥儿后背,记得他刚嫁过来时钟涵瘦弱,后背摸着只有薄薄一层肉,不像现在揉起来软乎乎的。 “让他睡吧,头一次坐车不习惯,兴许等回来那趟就好了。” 车夫见状也将牛车赶得慢了些,他这趟不少赚,遂不急着赶紧进城拉下一趟。 但官道忙碌,来往的人和车都多,路过的牛蹄子驴蹄子扬起尘土纷纷,钟涵没多久就被吵得坐起身。 “大哥,还有多久能到?” “你自己去问赶车的阿叔。” 钟涵有些怕生,但大哥和嫂嫂都在侧,他鼓起勇气往前挪了挪,问那赶车的汉子道:“阿叔,还有多久到县城呀?” 没人不喜欢长得漂亮的娃娃,汉子闻言极有耐心道:“就快了,至多两刻钟。” 又跟钟洺与苏乙聊起,他家里也有个小哥儿,比钟涵大些。 “刚上车时,我还以为这哥儿你们俩的娃娃,又觉得你们小两口太年轻,孩子不该这么大。” 钟洺和钟涵两兄弟岁数差得多,钟洺又生得高大,偶尔忙起来胡茬刮不干净,更教人觉得他比实际年龄多出个几岁,过去确实常有人这般误会,以为小仔是他儿子。 不过自从娶了苏乙,反倒少有人这么问了,实在是他夫郎一看就是个刚成亲不久的小哥儿,面嫩得很。 “总算到了。” 汉子没说假话,说两刻钟就是两刻钟,上车时说定了下车的地方,是离城门不远处的一车马行,他们这些赶车的人都在附近等活。 “回来时你们也来这处坐车就是,若能赶上我在,我再拉你们一趟。” 钟洺应声好,与其结了车钱,扶着夫郎和小弟下车,看钟涵小脸泛白,仍是一副不舒服的模样,遂在往前走时留心着街旁,见了个贩凉果的,买来脆青梅和蜜山楂各一包。 “吃点带酸头的压一压,要是嫌酸就别往下咽,含嘴里也有用。” 打开包青梅的油纸,清冽的酸气扑面而来,惹得钟涵神思骤清,他听大哥的话,塞了一颗在嘴里,走出一段路便慢慢恢复了精神,又开始叽里呱啦地问这问那。 苏乙也被钟洺喂了颗青梅,被生生酸出一包口水,五官都皱成一团。 钟洺同样咬破口中果子,疑惑道:“有这么酸?” 他怎么不觉得。 他让苏乙吐出来,别怕浪费,省的酸倒了牙,苏乙却不舍得,这东西买了也不便宜,愣是嚼嚼咽下去,又含一粒蜜山楂去压酸味,半天神情才缓过来。 “喝梅子酿时怎不觉得酸,足以可见里面加了多少糖,怪不得卖得贵。” 苏乙揉揉腮帮,想起上回钟涵在白雁家吃梅子干被酸的模样,“你也别嚼了,含一会儿就吐了。” 然而钟涵也是个会过日子的,同样龇牙咧嘴地吃完才罢休。 钟洺笑着把脆青梅包好放进苏乙挎的篮子。 “还是别吃了,拿回去泡水喝算了,在水里加点蜂蜜,搁一颗梅子,应当不难喝。” 县城人多,车也多,路比乡里宽,能并排跑得下两辆马车,看得人目不暇接。 钟洺紧握着夫郎和小弟的手,生怕走散,又让钟涵一定不能离开他和苏乙的视线。 “县城里有拍花子的,把你迷晕了塞船里,给你拐到不认识的地方去。” 钟涵吓得一把抓紧他的衣摆。 苏乙摸摸小仔头顶,问钟洺道:“相公,咱们先去哪?” “我从詹九那打听到一个专磨各种棋子的工匠,咱们先去那里看看,过后再随便转转。” 那吴姓工匠住在一名叫肚脐巷的地方,巷子又窄又长,他们一路打听过去,总算找对了门。 时下棋子多是陶瓷烧制的,价钱平常,但那等好附庸风雅,秉烛手谈的文人墨客,买个文房四宝都要讲究何处的笔、何处的墨,用的棋子同样花样百出。 而除了陶瓷棋子,其余无论是木,是石还是玉,都要靠人手一粒粒地磨过去,修得每一粒都大小相同,圆润不刺手。 有人需要,便自然有人专营此业。 凭借一包鱼脑石,钟洺得以见到吴姓匠人,进了门后说明来意。 九越濒海,用鱼脑石做棋子是早已有之的传统,匠人懂得给鱼脑石染色的办法,能做出双色的成套围棋子,触手温润,据说夏日里也凉意十足,不沾汗水,不易打滑。 吴匠人见了钟洺带来的鱼脑石,当即眼前一亮。 “你从我这里取回制好的棋子,反倒没什么好门路出手,不如直接把原料卖予我。” 最近黄鱼季,每条鱼的脑壳里皆有一对石,故而市面上鱼脑石极常见,可基本都是一股脑卖给药铺的,不挑不拣。 他若做棋子,还要自己去买回来筛品相,十颗里挑不出一颗能用的,不像眼前这汉子送来的,颗颗皆可做料,可见来人是懂行的。 钟洺却不听他这一套,自己的确没什么太好的门路,但就算卖给走商时要不上太高的价,也绝对比单卖鱼脑石要赚得多。 吴匠人听他拒绝,仍再劝道:“你给的料好,我也不会给你贱价,不会让你吃亏。” 钟洺琢磨一瞬,问他贝壳能不能做棋子,若是可以,收不收好看的贝壳。 吴匠人不以为然道:“贝壳这东西我不缺,随便喊个人上门,都能给我装一麻袋。” 只是和挑选鱼脑石一样,贝壳里能用的也并不多。 钟洺挑眉道:“我与他们不同,我可以潜到海底专选好看的贝螺带出水,就连砗磲也能寻到。” 吴匠人这才多看他一眼。 “素闻有些水上人天生好水性,能闭气潜水捉鱼追蟹,看来你正有这本事?” 钟洺颔首。 “不知这生意能不能谈,若是能谈,你我都可省点事。” 吴匠人闻言,不再有一搭没一搭地和钟洺在院里说话,喊了在家里伺候的一婆子出来,在院中石桌上摆三盏茶,又给钟涵塞个果子吃。 “我这里确是收贝壳,花纹漂亮的宝螺、没有杂色的白贝都可,砗磲价贵,大的我收不起,巴掌大的或可拿来瞧瞧。” 钟洺提出想看看用贝壳磨成的棋子长什么样,吴匠人欣然答应,很快一学徒模样的小童捧着一盘子各色棋子出来。 “我说为何贝壳也能做棋子,原来做出来这么薄,几可透光。” 钟洺恭维对方一句,“您这手艺真是不简单。” 苏乙和钟涵也在旁看了个新鲜,啧啧称奇,原来这就是富贵人家过的日子,指甲盖的棋子都这么多讲究。 吴匠人被奉承得舒心,三两句将话题拉回生意,以五两银子买下钟洺精挑细选的鱼脑石,又约定日后得了好看的海螺,或是遇上了砗磲,都给他留着。 此外钟洺经他提醒,思及市面上不只有珍珠,也有贝珠,尤以砗磲磨就的贝珠为重。 现在家里不太缺银钱,他若得了砗磲,不急着卖,不如找人磨了珠子镶副头面送夫郎,珠玉和金银一样都是可压箱底的东西,砗磲珠也比普通贝珠保值得多。 逢年过节和银簪子一起戴,绝对撑得起场面。 他想着想着,唇角不由扬起,苏乙瞧在眼中,以为钟洺是为了刚挣的五两银子高兴,也跟着舒心一笑。 三人很快离开肚脐巷,回到大道之上,沿街逛起来。 “那里就是县衙?” 街旁一隅,苏乙和钟涵两双眼睛望向对面巍峨的府门,大门两侧是漆成黑色的栅栏,搭配一对神态森严的石狮,登闻鼓在那里矗立多年,风吹日晒,早就显得有些破旧。 钟洺想着既来了县城长见识,不如把没去过的地方都去一回,反正只是路过瞧一眼罢了,又不犯法,还能有人出来抓他们不成。 距离县衙不远还有县学,钟洺此前也不知,还是上回来县衙时听常家兄弟讲的,对于他们而言,亦是高攀不起的地界,不过是匆匆瞄两眼就走了。 而后远眺了积山寺,仰望了白石塔,他们水上人信海娘娘,对佛寺、道观兴趣缺缺,都未曾进去。 且钟洺身上有海娘娘庙求来的平安符,日日贴身带着,对于他们而言,已是最心安的护佑了。 “要不要去看木偶戏?” 城内戏楼林立,是寻常百姓常见的消遣之一,其中大多数是唱南戏的,咿咿呀呀,大人能得趣,只恐孩子听不懂,因此钟洺想到了木偶戏。 去平山岛赶庙会时也会有演木偶戏的戏班子去,回回都围一群孩子,看得入迷极了。 “小仔想去!” 他眨眨眼睛看向苏乙,试探问道:“嫂嫂想去么?” 苏乙莞尔,“嫂嫂也想去,咱们一起去。” 钟涵虽开心地牵住他俩的手,问大哥要往那边走。 戏楼不需戏票,只收茶钱,给几人的钱,便可得几人的座,付了铜板,戏楼小二端上一壶茶三只碗,倒满后便没了影。 钟洺买两样干果,还有之前进城时买了没吃完的蜜山楂,尽数在桌上摆开,两大一小专心看起台上齐齐登场的木偶。 台上戏名叫《战潼关》,是出武戏,到了精彩之处台下看客纷纷叫好,钟洺他们也不例外,一样跟着拍手。 看罢出来,意犹未尽。 一场木偶戏半个时辰,很是消磨了一番时间,出来后往街旁铺子里去,东看看,西瞧瞧,尽挑着乡里轻易见不着的东西买。 先前钟洺来县城那回,给钟涵买了个木头小狗,这次又去同一家铺子给他买个翅膀会动的木鸟,一只花纹漂亮的拨浪鼓。 家里的澡珠不经用,既夫郎和小弟都喜欢,这回一次买了两盒,苏乙想拦,因实在不便宜,钟洺却说县城不常来,买一回能用许久。 而且他喜欢极了哥儿用完澡珠后身上的香味,只是光天化日下,不好在外面说。 走着走着,路过一间绒线铺子,苏乙进去选了好几个色的绣线。 “回去分二姑家一些,我也留一些,好好练练绣花手艺。” 若是再不练,以后怀上孩子做小衣裳时,怕是要把虎头帽绣成歪脸猫。 街头走到街尾,其余买到手的东西暂且不表,时间不早,人也饿了,午间选了家不大不小的食肆进去坐,让小二挑着招牌菜上个四菜一汤,等菜时钟洺听见附近一桌的三个汉子聊起县令换人之事,似还都在县衙内做事,大约是捕房中的小吏,不由竖起耳朵听了半晌。 要说有关此事的消息,果然还是县城内最灵通。 他嚼着菜,吃着茶,几口下肚后听出个大概,看来朝廷已指派了新的县官来九越县赴任,只是路遥难行,想来走马上任该是几月之后的事了。 第113章 【加更】 雷电齐鸣, 雨水落下,今年入夏后的第一场龙气刮到了白水澳。 在风雨面前,没人敢冒险留在水栏屋内, 屋坏了可以找人修,人伤了可就要多受罪, 相比之下还是搬进石屋更稳妥。 可也不是没有好处,因为水栏屋也能遮风挡雨, 除却贵重财物, 其余家当都可留下, 门窗关好,蒙上油布,也不怕雨浇。 所以收拾一圈, 钟洺和苏乙只将一口衣箱扛上山,里面有家里的银钱、苏乙的首饰以及值钱的布料子。 钟涵背着背篓, 里面塞两只小胖猫, 满满的肚子越来越鼓,估计下个月就要生小猫崽了。 整一日一夜的雨过后,次日白天龙气暂歇,家家户户赶紧把昨晚泡了水的东西搬出来晒, 又加紧时间摆灶生火操持顿热饭。 外面下雨,闷在屋子里的人只能吃冷食,吃得人肚子里好似窝了块石头。 “昨日拎上来三条鲳鱼干,不如这顿吃了。” 鲳鱼分金鲳和银鲳, 金鲳尾巴尖和肚子上染一层黄色, 晒鱼干时在鱼身上改刀,但不可切断,这般悬挂起来晾晒时鱼肉盘旋分离, 能把每一段肉都晒干、晒透。 吃时若图省事可以直接上锅蒸,或是取一块五花肉剁成快煎出油,加上鱼干一起炖。 这两日天气不好,买肉回来也存不住,不过苏乙依照钟洺说的,泡了一把香蕈干和麻笋干,用些荤油炖一起,加些酱油能吃出肉味来。 这顿饭是钟洺掌的勺,趁还没下雨用炒鱼酱的大铁锅做的,数量着实不少,香味飘出好远去,把钟守财都给勾来了。 他端三只煮熟的大青蟹,说想和钟洺换一碗炖鱼干。 “从上山起阿雁身上就不太爽利,早食那顿也没什么胃口,我想着可能是吃我们家的菜吃腻了,换点别家的回去,也能换换口味。” “这有什么,还用换了,你把蟹子拿回去,我给你盛一碗就是,鲳鱼干谁家没有,都是管够的。” 钟守财才不他,直接把蟹子送去新石屋那边,让苏乙收下,回来时钟洺已经给他装好一碗菜,还问他要不要虾酱和鱼酱。 “这些家里还都有,不过这几日不敢让她吃鱼酱,吃多了生火气。” 他刚走,苏乙紧跟着过来帮钟洺端菜,说起白雁时面露忧色。 “一会儿吃完饭,要是没下雨,我也过去看看她,陪她说说话。” 可惜他没成行,刚放下饭碗不久天边就滚了雷,激得苏乙心里直突突。 雨云遮天蔽日,屋外几乎刹那间暗下来,分明刚吃完午食没多久,石屋墙壁上已挂上了灯。 多多和满满也不肯找地方趴下安睡,有些焦躁地围着屋里转,一直在喵喵叫。 钟涵把它俩抱到身边安抚,听着雨点落下后敲打屋顶的声音。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雨越下越大。 沉郁的天色搅得人不辨时辰,屋里纵使点着灯,人也皆是昏昏欲睡,却又不敢真的睡过去,现在睡了晚上岂不更无聊。 为打发时间,他们在沙子上用木棍划出格子,拿一把鱼脑石出来玩抓石子的游戏,等玩腻了,又换成一起陪钟涵玩翻花绳。 “大哥好笨,又输啦!” 钟洺看一眼在自己指头上缠作一团的头绳,无奈道:“我真是学不会这个,你们都是怎么记住的?” 不过是一根系成圈的绳子,还能有那么多花样,一会儿树一会儿花,一会儿鱼一会儿狗的。 苏乙忍不住笑道:“你也不是记不住,只是手指头粗些,总是挑着挑着就乱了。” 钟洺果断投降,他宁愿去搓麻绳编个新渔网,也不愿再继续和花绳较劲了。 “估计这雨还要下许久,咱们饿了就吃,困了就睡,等雨停了再说。” 龙气过境时日子就是这么难受,苏乙低头闻闻自己身上的衣裳,都觉得像咸鱼一样被腌入味了。 熬了几个时辰,当真入了夜后,钟涵自己伸着胳膊腿在席子边上睡熟,钟洺扯着布巾蹭过来,见苏乙有些不自在地掩着领口。 “等回了家洗个澡再说。” 他实在不想这么汗津津脏乎乎地和钟洺做点什么,哪怕只亲嘴都不行。 “小仔还在呢,我能做什么。” 钟洺低头用鼻尖蹭蹭苏乙的鼻头,轻笑道:“我闻着你还是香得很。” 苏乙忍俊不禁,“兴许是你鼻子坏了。” 深夜雨势转小,噼里啪啦变为滴滴答答,不再扰人清梦,反而变成了催眠小调。 苏乙贴着钟洺睡得正熟,耳边忽闻一声女子的惨叫。 “啊——” 凄厉的嗓音划破夜色,甚至刺透了雨幕,他猛地惊醒,疑心自己是做了个梦。 “怎么了?” 两人离得太近,钟洺也被他牵连转醒,苏乙喘两口气,茫然问钟洺,“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钟洺刚想说没有,外面惨叫又起,两人对视一眼,全都白了脸。 “你和小仔别乱走,我出去看一眼。” 他迅速披衣起身,搬走抵门的石头后向外跑出,苏乙担心地守在门后侧耳听去,能察觉到不少石屋都因此开了门,互相问声音是谁家传来的。 有生过孩子的妇人率先反应过来。 “我说这动静听得耳熟,是不是谁家媳妇要生孩子了,不然怎能叫成这样子!” “没听说最近有谁家媳妇要生了,莫非是守财媳妇,她月份是不小了。” 他的心顿时七上八下,在脑海里过了一遍这阵子村澳里怀孕的妇人,确实除了白雁再没别的。 待终于等到钟洺去而复返,一看他脸色,苏乙就知猜测不假。 钟洺沉声道:“堂嫂动了胎气,估计今晚就要生,刚刚我去时伯母问咱家借大铁锅,说能帮着烧热水,到时用得上。我这就去取锅,你把小仔送去二姑家。” 苏乙忙不迭地点头。 水上人生产无疑是走鬼门关,村澳里基本没有正经的稳婆,多是年岁长、孩子多且都还养活了的妇人或是夫郎来接生,他虽没有生怀过,可也知道孩子不到月份就要出来,定不是什么好事。 想及此,忍不住对着海娘娘庙的方向拜了几拜,求保佑白雁平安无事。 给白雁接生的人是薛婆子,她生了三男三女,俱都长大成人,现在已是当阿奶的岁数了。 说起来,昔日钟守财和白雁就都是她接生的,现在又轮到白雁的孩子。 她冒雨来了后,先见钟守财魂不守舍地站在门口,像个落汤鸡似的,厉声道:“慌什么,生孩子的女人都不慌,你个男人倒没了魂。” 钟守财让她训得一激灵,却又进不得门,只好去陪钟洺烧火,添柴时还差点烧到自己的手。 钟洺把他推到一边,不让他碰火。 “你别想太多,算算月份,只是提前了一个月罢了,你想当初小仔提前两个月就落地了,出来时不比个猫崽大,现在不也养得壮实。” 钟守财抹把脸,因他这话定了定神。 “我是觉得这时机不好……” 早不来晚不来,怎就偏生在个下雨的天里来了,都说妇人生产时不能着凉,外面刮风下雨的,可别带了风邪进屋。 钟洺只得再劝。 “照你这么说,在船上更不好,好歹在石屋里雨淋不着,地方也大,能帮上忙的都进得去。你想想,从四月起到六月里,咱们白水澳能有几日不下雨?孩子可不会专挑着大晴天来。” 钟守财蹲在原地,双手捂住脸,片刻后他低吼一嗓子,唰地蹦起来。 “薛阿奶说得对,我慌什么,我不能慌!” 说罢他和打了鸡血一样,脸上再没了惶然之色。 钟洺还以为他就此想开了,殊不知自己也是个愣头青,和钟守财一样都没真的见识过生产时的艰难。 热水烧了又烧,从后半夜熬到天快亮,总算听见屋里传出的消息,说是快要生了,这下苏乙也被赶出来,因他经过这事,按规矩是不能看的。 雨水收止,随机而来的却是无尽的血水,钟守财那点子豪气像鱼泡里的空气,彻底戳破,全数漏空。 屋里白雁叫一声,他就跟着唰唰落一行泪,钟洺看着他,不免也跟着心慌,还要忙着给他递帕子擦脸抹鼻涕。 苏乙则一直在给自己找事做,怕自己闲下来就要胡思乱想,屋里的人递出脏水,他就赶紧去倒掉,然后用开森*晚*整*水烫盆,再送新的水进去。 木门开合,一股股血腥气往外涌,他咬住嘴唇,端盆送盆时根本不敢抬头往里看。 天渐破晓,晨光一点点照亮山坡上的石屋,过了一夜,钟守财好像老了三岁,眼睛哭成个桃子,下巴上全是新冒出来的杂乱胡茬。 屋里已好久没出来要水,隔着门再听不见白雁的声音,只有薛婆子一下下替她鼓劲,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最高处。 伴随着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齐齐重重落下。 “生了!是个姐儿!母女平安!” 薛婆子人还没出来,就扯着嗓子朝屋外报喜,钟守财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第114章 大鱼吃小鱼 兵荒马乱的一夜过去, 苏乙进屋看了一眼白雁和孩子就退出来了,留下也帮不上忙,便搬了铁锅往回走, 钟守财的爹,也就是钟洺的堂叔追出来给他俩道谢。 “昨晚多亏了你们两个在, 回头满月酒一定要来,你们坐上席。” “阿叔见外了, 都是一家人。” 寒暄两句分开后, 把铁锅放回原处, 两人去唐家石屋接钟涵。 钟春霞见他们回来,赶忙问道:“雁姐儿怎么样了?我听人说是生了个姐儿?可都还好?” 苏乙进去瞧过,接话道:“都好, 虽是没到月份就生了,但也有五斤沉呢, 哭起来嗓门也挺大, 薛阿奶看过说没什么大毛病。” 屋里唐家人都在,闻言皆松口气,家家之间算来都沾亲带故,生孩子人命关天, 难免都要多问一嘴,且一个村澳里的人越多,村澳便越壮大,谁都盼着人丁兴旺。 “好些个足月的孩子也不过五六斤呢, 那就好, 早些就早些吧,说明这孩子性子急,赶着出来见爹娘。” 钟春霞捏捏钟涵的小手, 想到这哥儿刚生下来时孱弱得很,现今养成这般身子骨不差,头脑也伶俐的模样,实在不易,心里难免感慨许多。 钟涵跟着大哥嫂嫂回自家屋,路上追问,“是雁嫂嫂生娃娃了吗?小弟还是小妹?” “是小妹。” 钟洺答罢,见小弟高兴地仰起脸,“那我又能当哥哥了。” 孩子一多,年纪大的羡慕年纪小的受宠,年纪小的却也羡慕哥哥姐姐们的威风。 白雁刚生产,不宜挪动,钟守财一家子商量一番,决定就留她暂在石屋坐月子。 因媳妇早产,孩子也不足月,钟守财坐立难安,想去乡里请郎中来瞧瞧。 谁晓得他爹娘都不同意,说什么乡里的郎中是汉子,哪能请到屋里看个月子里的姐儿。 “你薛阿奶都说没事了,你难道还不信她?你当初从你娘肚子里掉出来,还是人家接生的呢!你再请郎中,不是打她的脸?以后我和你爹可没脸再去见人家。” 钟守财急红了脸,跑去跟钟洺诉苦。 “你听听,我爹和我娘说的都是些什么话?我知薛阿奶德高望重,可这和我请郎中来求个心安有什么冲突?再说请来了也就是把个脉罢了,阿雁都没说不乐意。” 钟洺捏捏眉心。 “腿长你身上,又不长在你爹娘身上,难道他们还能把你锁在屋里不让你去?还是等郎中来了,他们撒泼打滚不让人家进门?” 钟守财愣了愣,恍然道:“对啊。” 他也是个傻的,现今成了亲孩子都有了,何必什么事都听爹娘的? 他早就自己当家了! 见来人转身就要跑,钟洺叫住他嘱咐道:“你回头可别把我推出去当靶子。” “你放心,我是那样的人么!” 钟洺目送他远去,无奈地摇摇头。 不过这回白雁生产也给他提了个醒,此事上出意外的可能性太大,白雁是运气好的,若是换个运气不好的,说不准大的小的只能保一个,他无论如何也不想这样的煎熬发生在自己与苏乙身上。 实在不行,到时他就提前几月,借詹九的名字在乡里赁个屋子,最好就赁在医馆附近,再早早请好稳婆,真要出什么事就可及时请郎中,不会赶不及。 说来说去,只要手里有银钱在,想做都能做成。 那头的钟守财说干就干,动作挺快,当即就撑了船往乡里去,回来时不仅请来黎老郎中,还买了两只活的老母鸡、一篮子鸡蛋、一包红枣好给白雁补身子。 儿子不听话,来了个先斩后奏,把郑氏两口子气得竖眉瞪眼,可人都到门前了,也不好意思真的厚着脸皮不让人进,只得退到一旁忍下了。 黎老郎中进门看诊,大人孩子都看过,说是万幸至极,皆无大碍,钟守财还没来得及高兴,却听黎老郎中话锋一转,看向他爹,开口问其平日里是不是有头晕、口苦的毛病,样样都说得准。 继而一切脉,果然是肝阳上亢的症候,说是若不及时诊治,日后说不准哪次气急攻心,人就会直接没了,就算能保一口气,搞不好也会落个半身不遂,瘫在床上,吃喝拉撒都要人伺候。 郑氏后怕得很,当即也不再骂儿子,反而掏出银子催他跟着郎中回去抓药,再不说什么请郎中多余、没用的话。 村澳里其他水上人一见,又听闻这郎中是过去常给钟涵看诊的,能把个小病秧子调康健,看来是有真本事,遂三两围上来,全都掏了诊金等着黎老郎中瞧病。 钟洺听了消息,也带着苏乙和小弟一起去,说是身上没什么不舒坦,只是来都来了,想问个平安脉。 苏乙却知他实际意图,坐下时心里直打鼓,然则听到老郎中说脉象正常时,有几分高兴,也有几分失落。 “我也是多想了,近来吃好睡好的,哪是肚里突然多了个孩子的样。” 回家路上,觑着左右无人,苏乙才小声跟钟洺说出心里话。 钟洺看他落寞,有些怪自己多此一举,出声安慰道:“孩子不来,说明是个会享福的,晚来一日,咱们挣的银子就多一日,到时一投胎,就是投在个福窝窝里,多好。” 苏乙一点就通,展颜道:“说的也是。” 他幼时坎坷,什么苦都吃过,自是想把最好的都给自己亲生的孩儿,便劝自己有些事急不得,越急越没有,不如顺其自然。 黎郎中来白水澳的第二日,风歇雨停,龙气离境,塞满人的石屋重归空荡,钟洺一家也搬回水栏屋中。 屋子本身倒是结实,不过外面的围栏有两处有损,廊内也全是些风卷上来的死鱼烂虾和海菜,钟洺和苏乙来回收拾,又打了海水上来反复冲刷,才算去掉那一股味道。 随后钟洺寻两块木头,敲打一番把围栏补好,当夜睡了个安稳的好觉。 翌日回乡里摆摊,一场风雨过后,乡里的街道同样是狼藉满地,钟洺家摊子旁那棵大树折了枝,看起来好像矮了一截似的。 家家各扫门前尘,不对着门口的地界绝对没人管,钟洺和苏乙昨日拾掇家里,今日拾掇摆摊的空地,重新支起竹棚,扫去满地的树叶、石子和各种杂物,才重新把桌子搬过摆上。 刚站定没多久,就卖出几份酱,算是开了张。 考虑到月余后还要去钟守财家吃满月酒,夜里收摊回家,苏乙开始之前新买回的绣线,打算抽空给孩子绣一个小围兜送去。 “小娃娃用的东西真小,你看这围兜,还没有你的手掌大。” 苏乙捏着手里小小一块布给钟洺看,钟洺想起什么,回身进屋,翻箱倒柜,从衣箱最底下找出一个包袱来,打开发现全是钟涵小时候穿过的衣裳。 “我都险些忘了,小孩子长得快,衣服穿不了多久就换下了,这里面还有不少是我娘当初手缝的,我也不舍得送人,一直留着。” 钟涵未降生时钟老大还在世,那时候家里日子不差,给孩子裁衣的布也都是好布,如今拿出来,只是颜色看着旧了些。 他们两个把衣服全都拿出来摊在床上,挑出一些让虫咬出小洞的单独放在一边,可以缝几针补上,剩下完好的重新叠起,打算等出太阳时,把这些拿出去晒一回。 哪怕他们暂时还没有孩子,就是有,或许也穿不上这些旧衣,但好好保存总是没错的,终归是一份念想。 —— 一年四时,对于水上人来说,绝对是夏日里最难熬。 太阳晒得海滩上的沙子滚烫,踩着都烫脚,晌午时赤足走在干沙子上恨不得蹦着走。 汉子们身上的布料越来越少,又翻出了没袖子的敞怀马甲日日套着,更小的小子们恨不得只穿一个屁股帘,露着肚皮光着脚满地跑。 姐儿哥儿们纷纷换上夏衫,露出一截小臂和小腿,干起活来风风火火,偶尔会把袖子和裤腿挽得更高,但在海边这都是常见的光景,少有汉子会因此多看一眼。 新的一天,苏乙去了乡里摆摊,随身戴上了自己的针线筐子,以便过去也能偷闲绣几针,还能让钟春霞指点一二。 钟洺跟着唐大强撑船出海,两人合力下了几道流网,捕了十几斤肥鱼,分出做酱的杂鱼后,钟洺收了网,跟唐大强打声招呼,让他帮忙看着自家船,自己则一跃入水,带着网兜下水捕蟹。 家里做的一批蟹酱又快卖完,虽平日里也会收村澳里各家捕的蟹子做材料,但能省一点是一点。 这无疑是钟洺最喜欢的季节,任它海面上再热,一旦入水仍是周身清凉。 他没有一下潜得太深,遇见一群周身银亮泛蓝的小鱼,跟着它们向前游去,半路上一只彩色水母慢悠悠路过,好像一盏飘走的灯笼。 水母只在水里时最好看,一冲上岸就会化成水,就算没化成水,也不见在海中时的窈窕。 就在钟洺悠闲追着鱼跑时,一条吃小鱼的大鱼突然冲来,呲着一排丑兮兮的大牙,一口叼住落单的小鱼,生吞入腹,继而就打算大摇大摆地离开。 焉知身后另一个庞然大物抬起鱼枪,眨眼的工夫,刚刚还是捕猎者的狗牙鱼成了别人的猎物,被钟洺抓着脑袋塞进网兜。 拎走意外得来的收获,钟洺举着铁耙继续向前,挨个巡视海底石洞,在找到螃蟹之前,他先不小心激怒了一只小号的刺豚,眼看它全身鼓起尖刺,愤怒地朝自己看来。 第115章 【加更】 这小东西, 长得还挺别致。 刺豚和河豚一样,毒在内脏,不会咬人, 他拿铁耙戳戳小鱼,刺豚被他原地拨弄地转了个圈, 鱼嘴吐出几个泡泡,好像鼓得更大了。 今年还没吃过刺豚, 这东西肉不多, 剥去鱼刺和鱼皮, 去掉内脏只剩薄薄一层肉,但味道很鲜。 钟洺打量眼前的“刺球”,觉得这条太小, 不够塞牙缝的,便放它一马, 盘算着若是今天能在海底见到大些的刺豚鱼, 就捉个两三条回去烧排骨吃。 “咚”地一声,好像是什么东西撞到了礁石,钟洺习惯性地把手中铁耙换成了短刀,横在身前防身, 不过很快就发现没什么必要,因为搞出动静的是两只玳瑁海龟。 开春后不仅陆上的猫叫春,海里的这些大东西也一样,上面大一些的公龟明显是想骑下面的母海龟, 但母海龟一个劲地转着圈不让它得逞, 还用脑袋拼命顶它。 公海龟就这么被撞到了礁石上,随即摆了摆爪子继续不要脸地追上去,母海龟生恼, 回头张开嘴作势欲咬。 钟洺也不知海龟是怎么辨别美丑的,在他眼里所有的海龟都长得差不多,这只母的却一副抵死不从的样子。 他看了半晌,想着回家一定要给夫郎和小弟好好讲讲,旋即不再打扰海龟的私房事,略过它俩,绕过礁石山后换了个方向。 海底的石洞处处暗藏危险,比如突然探出头的海蛇,钟洺差不多每回下水都会遇到,以前基本是远远看见后提前躲开,这次他运道差,和刚才撞见刺豚鱼一样,同海蛇打了个照面。 他一手撑石急速后退,海蛇伸出长长的身子发动袭击,被钟洺高举短刀一刀砍去脑袋。 与常见的黑白花海蛇不一样,这条海蛇花纹偏黄褐色,看着比黑白花的更为肥硕。 想着这东西能入药,钟洺徒手抓起,把没了脑袋的蛇身子丢进网兜,剩下的蛇头随水漂浮,看着有些骇人,或许过不了一会儿就会被路过的海龟吃掉。 钟洺拖了两个网兜下水,因为又是逗鱼又是看海龟打架,浪费了不少时间,第一趟出水时网兜里只有可怜巴巴的五只螃蟹。 海里突然冒出的人头害得唐大强手一抖,把渔网丢下后上前接过钟洺递上的网兜,把里面的螃蟹倒进船舱。 “一条狗牙鱼,一条……” 唐大强看见细长的海蛇尾巴,倒吸口凉气,“你宰了条海蛇?这东西你也敢惹!” 他们有时起网时看见里面有海蛇,都要用竹竿木棍一点点捅回海里去,生怕上手时被咬。 “一般我都躲着走,今天是赶巧了。” 钟洺解释一句,要回空了的网兜,往下一沉又没了影,唐大强想多嘱咐他两句都没来得及。 二度下海,钟洺捉螃蟹的运气变好了些,在一片水下活捉了十来只蟹,几只大扇贝,以及埋在沙里的两只八爪鱼。 他念着想吃口刺豚鱼肉解馋,知晓这鱼白日里多是躲在洞里睡觉,便不死心地又找一圈。 一只小小的红蟹在沙地上快速跑动,钟洺被它亮眼的颜色吸引,目光不由自主地追上去,过程中猛地看见一个鱼头从洞口冒出来,咬住了螃蟹的一条腿。 钟洺迅速附身游过去,趴下朝内一看,目光所及处,还真是一条颇大的刺豚。 奈何洞口角度刁钻,鱼枪也不好射进去,钟洺想把它引出来再捉,遂用铁耙扒走那只红色螃蟹,刺豚见到手的食物要丢,毫无心机地紧随而出。 可怜的螃蟹缺了一条腿,蹒跚逃命,刺豚被钟洺一网扣住,这东西生气起来会鼓刺扎人,捉不得活的,他不得不一刀送鱼归西。 再低头时小红蟹已没了影,钟洺却因此生出主意,转身另捉了只小螃蟹来,用海草拴着当饵,凡路过石洞时就晃两下,靠这个法子成功钓上另外两条刺豚。 “嚯,刺豚可少见,我打鱼这么多年,在网里见的次数一只手数得过来。” 唐大强看罢问道:“你是拿去卖还是自家吃?” “自家吃,姑父你也拿一条回去,这三条都不小,我们也吃不了。” 有毒的鱼钟洺不想卖,省的买回去的人吃出毛病回来找,刺豚和锅盖鱼不一样,锅盖鱼只是尾巴有毒,砍掉也就没事了。 回岸之前,钟洺一共下了三次水,捕得二十几只蟹,随即跟着唐大强的船一起去乡里接二姑和苏乙,还把在三叔家船上玩的小弟带上了。 进了城中,他去药铺卖了海蛇,得银三两,拿着银子拐去肉铺割半扇排骨。 因钟涵说想吃腊肠,他直接买了一挂走,总共是六根,回去揪些自家种的蒜苗炒。 唐家今天也吃肉,不过没买排骨,而是买的五花肉,因钟洺要来肉铺,也帮他们捎带上。 “卖酱——卖酱嘞——” 摊上的苏乙喜洁,时不时起身用布巾擦擦桌子和装酱的坛子,有时路过的人看他收拾得勤快,就会觉得这摊子上买的吃食干净,少不得上前问两句,尝一尝,许多生意就是这么做成的。 见钟洺牵着钟涵回来,他把新收的铜钱往钱袋里一塞,看到排骨后不由浅笑,排骨算是猪身上贵的地方,吃到嘴里也是最香的。 “买这么多,一顿吃得完?” “刺豚没多少肉,咱们也不常吃,今晚就这一个菜,做都做了,不如直接炖上一大锅。” 把排骨和腊肠找地方放下,钟洺让苏乙坐着歇歇,他来看一阵摊子。 “没什么可歇的,我又不是整日都站着,今天生意不差,带来的针线实也没动几针。” 说话间又来了生意,钟洺和苏乙互相搭把手应付完,钟涵也不闲着,帮着数钱、递红纸,忙完后他低着脑袋蹭到钟洺和苏乙身边,和两人商量道:“大哥,嫂嫂,以后我能不能也和阿雀哥一样,每天跟着你们来乡里?” 钟洺和苏乙四目相对,后者垂眸道:“在这里实也无趣得很,你在村澳里还能挖沙赶海,和阿豹他们一道耍,来了摊子上只能坐着。” 钟涵咬下嘴唇,小声道:“可我看阿雀哥喜欢来,我觉得我也会喜欢。” 苏乙看钟洺,征求他的意见,钟洺顿了顿,答应道:“这有什么,又不是多难的事,你想来就来,只是早上可别起不来。” “我肯定能起来!”钟涵说毕,开开心心地去找唐雀,宣布自己明天起也能每天来乡里。 钟洺看了半晌,莞尔道:“我看他就是想找雀哥儿玩,他从小在二姑家长大,又和雀哥儿差不了几岁,两人最亲近,现在雀哥儿白日里都在乡里,他见不着人,可不就着急。” “小仔本就黏人,咱们整日里忙忙碌碌,觉得时间过得快,其实想想,他大概每天都在村澳里盼着咱们早些回去。” 苏乙感叹完,留意到钟涵的头发乱了,等他和唐雀说完话,把人叫回来,重新替他绑一回。 晚间。 两条刺豚鱼剥去带刺的鱼皮,只剩泛着红色的鱼身,切开鱼肚,一概内脏尽数弃掉不要,再将里里外外的血水通通洗干净,只取鱼皮下、鱼刺上的那一层一指厚的鱼肉。 排骨焯水下锅翻炒,炒到变色,飘出肉香后挪去砂锅里,炖得差不多后再加刺豚,收汁后排骨已经软烂,用筷子一拨就掉,鱼肉嫩而不散。 按说排骨已经足够好吃,可刺豚肉半点不输排骨,这两样炖成一锅,真是让吃饭的人恨不得连舌头也一起吞下肚。 本还做了一锅萝卜丝虾汤,按着一人三只大虾算的,吃到最后还剩了三只,就连钟洺也吃不下了。 于是钟涵捞出来剥开分给家里两只猫,多多吃了一只,剩下两只都留给了大肚子的满满。 无论是人是猫,生孩子都辛苦,钟涵决定多给满满补一补,又夸不抢食的多多很乖。 第116章 小猫崽 屋内春情涌动, 空了的小瓷罐滚落床缝,卡在那处半掉不掉,两道身影交叠而紧密, 黑发散落纠缠在一处,隐约可闻细碎的喘息。 许久之后竹床终于不再摇动, 一只手掀开床帐,摸黑点起桌上的油灯, 擎着灯盏出门打水。 打湿的四方棉垫被撤下, 暂丢在地上, 苏乙目光闪烁,觉得上面的水痕刺眼极了,红着脸翻身, 又丢去一件同样脏了的衣裳,把棉垫盖了个严实。 做完这些他实在累极了, 顾不得钟洺还没端水回来, 闭上眼就沉入睡乡。 再睁眼时天光大亮,身边早空下来,看来钟洺早已起床离开。 苏乙浑身犯懒,不是很想动, 可又觉得时间不早,应当起来。 就这么天人交战着纠结了片刻,床帐外闪过一个小小的人影,苏乙伸出手指把帐子勾开, 看见床下蹑手蹑脚经过的钟涵, 不由笑道:“在这做什么呢?” “嫂嫂你醒了!” 钟涵朝床上扑来,苏乙闻到他身上甜丝丝的米糕味。 “你大哥出门了?” “大哥去出摊了,说今天嫂嫂想睡到几点都行, 他中午也不回来,咱们只管自己吃饭。” 苏乙揉揉眼,觉得眼窝酸,腰窝也酸,不过摸着床单和衣裳都是清爽的,地上也干干净净没有怕被钟涵看见的东西,看来钟洺的“善后”做得还不错。 “嫂嫂吃饭么?锅里还有粥和糕,还有切好的咸鸭蛋。” 钟涵趴在床边摆弄苏乙的头发,现在都过了巳时了,这一早晨在家待着没人说话,实在是无趣得很。 “你怎么没跟着你大哥一起去出摊。” 苏乙觉得继续躺下去自己会忍不住再睡个回笼觉,果断掀开盖在身上的布单,拢着头发起身。 “大哥让我陪嫂嫂一起。” 苏乙揉揉他的小脸蛋,套上衣服下了床。 钟洺不在,吃完饭后他带着小仔去石屋看一眼,见唐莺和方滨做事有条不紊,也没什么自己能插上手的,转而又顺路往钟守财家的屋里去看白雁。 白雁的婆母郑氏和亲娘于氏轮番在这里伺候月子,今天来时是郑氏在,见了苏乙与钟涵很是热情。 苏乙递上自己从家里拿来的一篮子鸡毛菜,上面还挂着水珠,鲜翠极了。 上回在废水缸里撒了种子,不过大半月就长齐了一茬,怪不得圩集上这菜卖的便宜,两三文钱就能得一把,实在是生得太快,加上九越四季天暖,地里没有上冻的时候。 听说村里吃不完也卖不掉的,都是剁碎了喂鸡喂猪,不然烂在地里也是浪费。 这一篮子算起来不值几个钱,可却能省了去乡里买的时间。 郑氏果然不嫌,笑眯眯地收下,“还是你们家人脑子灵光,我们活了半辈子,都没想过缸里填土也能种菜,回头我跟你叔说一声,看看家里能不能也种上两缸,船上放不下,放山上也好。” 苏乙应道:“是个法子,土就从山上挖,种子去乡里买,一把也不贵,种上一回,到时留几棵老的,自己就有种子了,不必再买。” 种菜就像修水栏,一家打头,后面自然有人跟风,种菜的事之前没人试过,见有人做成了,就心思活络地也跟着学。 不过自家不靠卖菜赚钱,既有了经验,与人说一嘴,是利人利己、与人为善的事。 郑氏放下菜篮,示意他俩进屋去寻白雁。 “正好这会儿阿雁和孩子都醒着,你们进去坐坐,我去倒水来喝。” 苏乙进门前轻叩了两下木门,听得里面白雁应允后才牵钟涵进去,说实话,屋里的味道属实不太好闻,有一股闷闷的热气,散不出去。 但他神色如常,钟涵也懂事,乖巧地冲白雁打招呼。 “雁嫂嫂好。” 白雁坐在床上,头上围一块布缝的抹额,孩子穿着小衣躺在一旁,正瞪着眼睛左右看。 她见苏乙和钟涵来了,下床给他俩搬凳,挨着床放下。 “我这屋里乱,月子里没心思收拾,都不好意思喊你们来。” “哪里乱了,我看着齐整得很。” 苏乙揽着小仔在床边坐下,三人一起看小娃娃,苏乙夸道:“你养得好,比起刚出生时胖乎了许多,看这面皮白的,肉嘟嘟的,是个福气相。” 又端详两眼道:“鼻子和嘴巴像你,眼睛更像守财哥。” 白雁隔着衣裳拍拍孩子,笑容温婉。 “我奶水还算足,她又是个姐儿,月份不太够,吃得也不多,顿顿都能喂饱。” 又笑言:“刚出生时面皮都白呢,等长大能出去疯跑时就晒黑了,咱们水上人不都是这样。” 苏乙想起白雁生之前就说想要个姐儿,如今也算如愿。 在床边坐了这一会儿,他暗暗用手指比划了一下孩子小脚丫的大小,预备除了围兜再缝一双小足袋。 同一日的下半晌。 一大一小两个哥儿睡醒了午觉,苏乙起来洗把脸好让自己清醒清醒,都说春困秋乏夏打盹,反正一年四季里睡不醒都有说法,他也没觉得有什么奇怪,况且昨晚确实累着了。 难得不出门,他洗盆衣裳,在堂屋做了会儿针线,把晚上要吃的菜洗好切好后,叫上钟涵去赶海。 今日恰逢岸边退小潮,大片淹没在水下的礁石得以现出真容,湿润的滩涂上几步一个小水坑,小小的孔洞下都藏着好东西,要么是螺,要么是蛏。 去到海滩上发现人比想象中的少许多,再往远处看,一群群人俱都挤在木板桥上,海面上隐有迎亲的小调传来。 苏乙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今日好像是卢雨成亲的日子,怪不得海滩上不见人,原是都去看热闹了。 因虾蟆澳出修屋匠人的缘故,那边的汉子也好,姐儿哥儿也好,现今在说亲时可谓是香饽饽,花船上来迎亲的汉子皆是未有家室的,当下便有好几双眼都朝那处望得热切,搜寻着里面有没有合眼缘的。 其中难免也掺杂着别的声音,譬如不止一人说卢雨远嫁,林家却只来了两艘花船,未免太过小气。 “自雨哥儿定了亲,刘兰草口气又大起来,说甚么她未来儿婿是有本事的,擅打鱼,会修屋,一个月就能挣几十两银子,她家哥儿嫁过去就能住大屋,过富贵日子。” 说话的夫郎旁边站着个妇人,对此嗤之以鼻。 “你只管听她说,做什么春秋大梦,若我儿子一个月挣几十两,我绝对不可能只张罗两艘花船迎亲,岂不是让人看笑话?” “刘兰草无非是心里憋了口气,不愿让卢雨嫁的汉子不如钟洺,可别说咱们白水澳,放眼周围村澳,有几个小子比得上钟洺?人家有船有屋,乡里有生意,还能和城里掌柜称兄道弟,比里正都威风。”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并不管卢雨嫁去哪里又嫁给了谁,钟洺给村澳里带来的好处才是实打实的,故而愿意偏帮钟家说话。 而卢雨本人和刘兰草,听说林家只来了两艘船时也觉得面上无光,之前林成分明答应他至少有六艘船迎亲,那才像个样,两艘算什么。 奈何都到了喜日子上,总不可能说不嫁了,盖头一落,遮住了卢雨郁郁不快的眉眼,踩着吉时被背上了花船。 趁着海滩人少,苏乙和钟涵捡了个爽快,钟洺到家时发现家中无人,沿着岸边找,发现想找的人正一头扎在礁石丛里撬马蹄螺。 苏乙见到钟洺,恍觉时辰晚了,他把新得的几个螺丢进桶,撑着膝盖站起来,钟洺两步跨上石头,扶他一把。 “你们两个出来多久了?我回家见没人,这一路找来都提心吊胆。” 苏乙自责道:“怪我,今日岸上人少东西多,我和小仔挖上头了。” 钟涵献宝似的给钟洺看自己的收获。 “大哥,你看,好大的螺,还有海茄子,也很大!” 钟洺凑近去瞧,竖起拇指,“小仔真能干,桶里这么多都是你挖的?” 钟涵笑嘻嘻道:“我和嫂嫂一起,那边还有一只桶,一个网,里面都是螃蟹和小鱼。” 钟洺很快发现,真不怪苏乙和小弟忘了回家,今天这场潮水退去后留下不少好东西,满地都是,根本没人捡。 他也加入其中,跟着一起搬开石头捉蟹,在水洼里捞虾虎鱼,从石壁上往下撬各种贝螺,一下子不止今天的晚食有了着落,接下来两日人吃的、猫吃的都够了。 不过自昨日起满满便吃得不多,还总是躲在床底不出来,去问过三婶梁氏,梁氏说这可能是快要下崽了。 “你们给它在安静的地方絮个窝,别去打扰它,到时候自己就生了,生完给它煮点鱼汤喝,这样奶水足。” 如此等着盼着,隔一日满满就在家里无人的白天,生下四只小猫崽,花色像是混合了雀猫和狸花的特点,乍一看就是四个灰黄灰黄的炸毛团子。 雀猫和狸花都擅捕鼠,生下来的猫崽好些人抢着要,尚未睁眼就已全许了出去,答应断奶后给唐家两只,方滨家一只,詹九听说了也讨走一只,说给他娘养着,闲时也有个事做。 钟涵听罢虽有些舍不得,但想想这几家都离得近,最远的詹家亦是想去就能去看的,遂不再伤怀。 七八日后,猫崽长大一圈,眼睛开始睁开一条缝,露出其中漂亮的灰蓝色。 钟守财和白雁的大女儿也正式满月,钟洺和苏乙提了备好的礼,登门去吃满月酒。 第117章 竹林 成亲前钟洺还常出门和人吃个酒, 成亲后每日归心似箭,加之忙于生计,偶尔出去吃酒, 多半也是为了找个地方说话,不是单为享乐。 像今日这样和家里人一起去吃席的机会也不多, 毕竟同辈人岁数都还小,等以后兄弟姊妹皆成了亲、挨个生孩子, 估计就会成为常事。 带上门的礼是昨日去乡里买的, 差不多还是老几样, 一坛子酒森*晚*整*、一包点心,添了一包切成块的黑糖,倒比寻常红糖卖得还贵, 另又数了十个鸡蛋,以及苏乙自己给孩子做的两样小玩意。 他们两家关系近, 送这样的礼是情之中, 若是远一些的,犯不上如此。 开席之前,白雁抱着孩子出来转一圈,想看的都能看见, 问有没有起好大名,得知因是天亮时生的,单名一个“晨”字。 水上人都没读过书,起不来太拗口的名字, 甚至很多老一辈的人都没有像样的大名, 提起来就是谁家的老大、谁家的老二,或是起些贱名。 譬如陆上人喜欢喊什么狗剩、狗蛋,到了海边便是什么鱼仔、蚬妹, 胡乱叫着,知道是哪个就罢了。 “这个‘晨’字选的好。” 钟洺一开口,周围人全都点头,谁不知钟洺识字,会读会写,跟着他夸总归没错。 妇人和夫郎们围上去,一口一个“晨姐儿”地唤,小娃娃还没到能听懂自己名字的时候,却也不太怕生,遇上那做鬼脸逗她的,还挺给面子的乐一下。 送出来瞧了一会儿,白雁就把孩子抱回去喂奶了,大家各自回到席上,推杯换盏地吃起来。 —— 季夏至,又是一年捕蛰季,潮汐来去,日日送来新的鱼获。 因要砍竹子扎网,出海前几日汉子们便忙碌起来,来往于山林与海岸间,扛回家的竹子不仅用来做蛰网,也能削成竹片编竹簸,接下来煮蛰时用得上。 这等东西磨损得快,年年都要用坏一批旧的,踩瘪了烧火,编出来新的后又能用上一年。 钟洺跟苏乙提起,这时节山上林中生了好多麻笋,看着招人嘴馋。 “正好这几日热得人发昏,不如乡里摊子停一天,你叫上二姑她们到林子里挖笋去,山里凉快。” 苏乙有些心动,麻笋正是入夏后才往外冒的,一入秋天转凉就少,想吃新鲜麻笋,只能赶眼下一两个月。 且多采些,还可趁天热日头高多晒些麻笋干出来,这样秋后也有的吃。 “我是能去,不知二姑舍不舍得撂下生意,等我去问问。她若不去,不如我带着小仔,叫上阿莺、滨哥儿他们一道。” 做酱的活计虽是给工钱的,可近来暑气重,让人松快一下子不损失什么,况且眼看蛰季要到了,到那时照旧要停工,如今不过是提早几日。 次日苏乙问过钟春霞,后者果然说不去,让苏乙叫上唐莺和唐雀。 进山这天,太阳热辣辣地挂在头顶,一路从山脚爬到山腰暑气方给甩在身后。 竹林附近人来人往,定睛一看,钟豹和钟苗也跟着钟虎与钟石头两人上来了,钟豹手里摆弄个小弹弓,说想试试打鸟打兔子。 “早知不答应带你上来,你闹得我头疼。” 钟虎追在钟豹后面打小弟屁股,“你给我离远些,别打着人!” 竹林附近地势不算多复杂,又有许多人在,不怕孩子乱跑走丢,更不会有什么野兽。 “这处笋子多,我们就在这里挖,你去忙你的。” 苏乙被钟洺领到说是有好些麻笋的地方,蹲下来一看果然如此,顿时扬起唇角道:“今日挖这一回,够吃好几顿的,也能多晒些笋干子。” 方滨的相公钟存富也给他们指了个笋多的地方,这一群哥儿姐儿摩拳擦掌,打定主意要把背篓装满再走。 有他们在,钟豹和钟苗也不惦记玩弹弓了,跟着加入挖笋的行列。 “可惜这两日没下雨,不然说不准能挖到竹荪呢。” 唐莺说着话,手底下挖出一个完整的笋子,笑着端详两眼才丢进背篓。 挖笋也是讲究技巧的,像是她和苏乙、方滨就熟练许多,因经验丰富,余下的小孩子们就是挖着玩的,常有挖断的时候。 不过挖断也不怕,他们都是留下自家吃的,并不拿出去卖了换钱,只要能刨出来,回去切切一样下锅。 苏乙抬手给自己扇扇风,虽然山里比山下凉快些,但忙起来照旧出一身汗。 “什么时候下了雨,咱们再来就是。” 竹荪也是菌子,却是菌中之珍,如果不趁着新鲜时赶紧采走,黄昏前后就会化成水,哪怕只有几朵,带去乡里也有人抢着要。 个把时辰过去,背篓变得沉甸甸,哪怕还能往里装,怕是也背不动了,几人找了块石头坐下暂歇,掏出帕子擦擦汗,又找出随身带的竹筒喝点水。 钟洺和钟虎几个汉子一道过来,苏乙第一个注意到钟洺手里多了个弹弓。 “这是哪里来的?你们难不成也要去打兔子?” 钟洺笑道:“这个是虎子的,他们准头都不行,我试试能不能打到。” 苏乙想着钟洺有在水下使鱼枪练出的眼力,肯定比其他小子们强,不过打猎最忌人多,容易惊走猎物,虽好奇,还是按捺住了,没说要跟去。 钟苗蹲了这么久也累了,懒得跟着一群傻哥哥去,只有钟豹被钟虎拎走了。 方滨的相公钟存富也跟了去,他过去和钟洺最多是点头之交,自从方滨和苏乙关系走近,两家的来往难免多起来,不只是哥儿间,汉子们间亦变得熟络。 “这附近是不是有山溪,好像能听见水声。” “我记着是有,再往上走一段就到了。” 方滨从不远处回来,他刚刚瞧见一丛地石榴,过去采了一把用帕子兜回来分给大家尝。 地石榴是种小黑果子,尝着是酸甜的,不过是偏酸还是偏甜全看运气。 他说完自己拈了一粒进嘴,酸得一激灵,苏乙答完话也跟着吃一个,唐莺几人都看他,他却神色如常。 “我吃着还好,不算太酸。” 说完忍不住又拿一个。 方滨嘀咕一句,“难道是我运气不好?” 随即其余人也跟着吃,吃头一个时却都喊着酸,差不多两三个里才有一个带点甜头的。 方滨由此确信,不是苏乙运气好,是他能耐得住酸,于是便一股脑都倒他手里,让他慢慢吃。 周遭山风徐徐,竹叶簌簌,远处溪水潺潺,鸟鸣啁啾,令人心旷神怡。 说着话,吃着果,时间过得很快,似是眨眼的工夫汉子们就回来了,看得出没白跑一趟,猎到两只肥兔,还有好几只竹鼠。 一问才知,两只兔子都是钟洺打到的,竹鼠则是找见了个鼠洞,从里面掏出来的。 一窝竹鼠不少,足够一家分一只,不过钟洺没要,他只留了自己打的兔子,下山后快到家门口时,告诉唐莺晚上少做道菜。 “我架火烤兔子,烤好了给你们送去。” 他本想直接送一只兔子给二姑家,但想到这东西连皮带毛,和鸡鸭还不一样,担心二姑和姑父做不明白。 而且他有心把两张兔皮都留下鞣出来,虽暂且不知道做什么用,但留着早晚用得上,兔皮可比鱼皮好鞣多了。 又是兔子又是笋,午后要做的事可不少。 钟洺制竹框扎草网,苏乙则专心给麻笋剥皮,留出最近两三天几顿吃的,余下的都切片焯水,铺在竹簸上晒作笋干。 剥出来的笋皮堆得高高的,可以烧火用,还能省些柴火。 忙里忙外,行动之间,也不能忽视家里多了的几只小猫崽,只要有人路过就围着脚边转,一不留神就要踩到。 临近傍晚时钟洺收了工,把做好的草网全都运去船上搁放,省的占地方,随后把两只兔子杀了剥皮,提前抹盐腌上。 估计着差不多入味后,他下到岸边找了处地方,挖坑点火,砍木头支起烤架,用树枝串起兔肉慢慢转着烤。 说来这吃法他也试许久没尝过了,听着木头烧灼的火堆声,有那么短暂的一刻好似回到了前世寒冷的深山老林中,但下一刻便被兔肉的香味与咸润的海风推回现实。 勾人的香味惹得钟涵在家呆不住,咽着口水下去看大哥烤肉,多多和满满两只猫也顾不上猫崽,你追我赶地跟着钟涵跑下去讨食。 苏乙要做饭,只好先把嘤嘤乱叫,满地乱跑的猫崽关进屋,接着杀鱼切笋。 晚上除了烤兔肉外,还打算做一道麻笋鱼头汤,一道清炒笋片。 鲜笋味美,一年里不常能吃到,自也要挑最易尝出本味的做法,不然岂不是糟蹋东西。 “嫂嫂,兔子烤好了!” 天色渐暗,灶房里还未点灯,只有灶火闪烁。 钟涵噔噔跑进来报信,片刻后钟洺也从隔壁唐家回来,洗洗手将烤熟的兔子拆开,放进大盘中端上桌。 熟透的烤兔外酥里香,由于水上人不擅打猎,靠近白水澳这一面的山中野物多长得肥美,一吃一嘴油。 之前有次去乡里食肆,他们点过一道兔肉煲,那等炖出来的兔肉是细烂的,汤色清澈,口味清淡,和烤出来的截然不同。 钟洺给夫郎和小弟一人分一个兔腿,见他俩光吃不说话,就知对胃口,他果断道:“等着我也制个弹弓出来,下回再得了野兔,咱们还烤着吃。” 第118章 【加更】 许是吃兔肉一下子吃顶了, 也有些腻,晚上苏乙觉得肚里不太舒服,泡了一盏子茶压了压油腥味, 觉得好受些后才熄灯去睡。 夜里躺在床上,钟洺搓热了手心给他揉肚, 哥儿刚来家时瘦巴巴一条,肚皮只能捏起薄薄一层皮肉, 现在摸起来却很软乎, 就像是精心呵护了一棵小树, 在他眼底下第二次抽条开花。 苏乙被他揉得浑身松软,像袒出肚皮的小猫,困意上涌, 低声嘟囔了几句听不太清的呓语,钟洺倾身亲一口夫郎的孕痣, 察觉到眼皮下如蝶翼般的轻颤。 一夜好眠。 —— 过去一整年里, 族里有几家添了新船,因此今年捕蛰季能出船的人家又多几户。 六叔公老当益壮,今年仍守头船,负责指引航向, 判断何处下网,族里几个得他看重的后生都跟随左右,听他指点。 水上人的经验靠的是口口相传,人有代代更迭, 面前的这片大海却是千百年来都始终如一。 脱下上衣, 各家年轻小子们的身板明显比去年更加结实,个顶个的健壮精猛。 今年没人再说钟洺力气不足,他不似去年似的被派去掌舵打下手, 而是一上来便打头阵,和其他人一起高亢地喊起号子,挥臂打桩。 高耸的尖锐木桩深深楔入海床,数张方形草网沉入水面,绵延的草绳随浪轻摆,无数舞动着透明伞盖的海蜇由此被圈入其中,宣告着白水澳今年的捕蛰大业拉开帷幕。 “又有一批船回来了!” 岸边木板桥上一群负责“望风”的孩子,看见有船返航,就大着嗓门奔走相告。 他们眼睛尖,看船头画的鱼眼是什么模样、什么颜色,就知是谁家的船。 有的人家涂绿,有的人家涂红,传闻船头的鱼眼可保出海平安、鱼虾满仓。 没过一会儿,听说这趟回来的是自家船,苏乙抓着摘下来当扇子用的藤笠,一把扣回头顶,挑起挂着空筐子的扁担,跟着族中人向前迎去。 潮水大涨,露出来的海滩比起退潮日少了一大截,赶海时能踩着沙挖蛤蜊的地方现今都是茫茫海水,深及小腿。 靠岸的船因此能再离得近些,也好让岸上预备上船的人少走几步。 苏乙早早高挽起裤腿,踏入水中前却被钟春霞拉了一把,回头只见二姑笑得意味深长。 “傻哥儿,这段路哪还用你自己走,你只管在这等着,有些人盼这几日可盼了一年了。” 正说着,那一头钟洺涉水而来,能没过别人小腿的水深,到他这里也就比脚踝高不了多少。 这样高大惹眼的汉子却像接亲那日一般,接过扁担后主动在小哥儿面前弯下腰,示意自家夫郎上来。 “走,我背你过去。” 苏乙脸颊登时热起来。 四下传来起哄声,每年捕蛰季都少不了这一遭,哪怕钟洺和苏乙已成亲一年,都是“老夫老妻”了,仍没逃过被打趣的命运。 “背起来咯!” “哎呦,筐子都给冲走了,阿洺是光顾着夫郎,别的都顾不上了!” 有离得近的捡了筐子给他送来,与去年的某一幕相互映照,苏乙忆及往事,把头埋在钟洺脖子后,压根不好意思抬眼,生怕和人对上眼神,然后不得不打个招呼。 被人背着走确实省力,等到船上时身上唯一一点水渍,还是从钟洺后背上沾的。 苏乙想想刚刚的经历,很难不觉得高兴,再看钟洺也是宰咧个嘴直笑。 这么对着乐着实太傻,苏乙搓搓脸,一脚踩进满船冰凉滑溜的海蜇里,同钟洺无奈道:“赶紧的,干活了。” 去年这时候他还在舅家当苦力,扒蛰扒得腰酸背痛,还要忍受风言风语,今年全然不同,满船的海蜇都是自家的收成,累归累,可是越干越起劲。 手指探入海蜇的体内,一点点剥去透亮而有厚度的蛰皮,分出海蜇脑子和里子,这两样都不耐久存,今晚就会分给各家做来吃。 装满一担蛰后苏乙短暂起身,好活动活动腿脚,他扶着腰左右张望,发现自己甚至找不到刘兰草家的船在哪里。 一年过去,自己和卢雨相继出嫁,刘兰草还要照顾小儿子,或许也没有精力再参与捕蛰。 他收回视线,把不相干的人与事抛诸脑后。 钟洺腿脚快,别人往岸上运一趟,他却能运两趟,一船海蜇很快处干净,苏乙被他送回岸边,去竹棚里帮着煮蛰。 热浪滚滚,蒸得人汗出如浆,面皮泛红,下锅后的海蜇立刻缩小凝固,沥干水后倒入竹筐,等晾凉后再进行下一步。 忙碌之中,时间总是过得很快,晚食过后,成片连家船与成排水栏屋里的灯尽数早早熄灭,就连暂且帮不上忙,但没少满地乱跑的娃娃们都累了,倒头呼呼大睡。 转过一日,天蒙蒙亮时,家里孩子还没睡醒,大人们已经摸黑起床,煮粥蒸糕,提上水罐,装好大网。 一艘艘木船在熹微的晨光中于海上相遇,开启新一天的忙碌。 …… “最近家里的芦荟汁子用得太快,这事上疏忽了,应当提早十天半月,多去山上采点下来,不然就得像现在似的,想办法省着用。” 灯火之下,苏乙认真给钟洺的前胸后背抹药,好几处都晒得脱了皮,露出粉嫩的细肉,看着就疼。 “你别一个人进山,叫上人和你一起。” 钟洺嘱咐罢,觉得胸前有一处有些痒,想伸手挠一挠,被苏乙阻止。 “别乱动,刚抹了药,痒就对了,说明皮肉在长。” 钟洺叹口气。 “晒伤就晒伤了,谁不是这么过来的,要我说你也不用上山采芦荟,反正年年都有这么一回,熬过这一个多月就好了。” 苏乙不肯,“不管怎么说,抹上你也能好受些,我今日也给小仔涂了些,他说凉凉的,脸上也不烫了。” 芦荟汁子黏黏的,涂上以后等它干透,就好像贴了一层膜,苏乙一点点抹得用心,钟洺却走了神,专心盯着夫郎的脸瞧。 时辰不早,苏乙手上动作没停,眼皮子却有些打架,困得连打两个哈欠。 钟洺看了一会儿,忽而道:“阿乙,你最近好像很容易犯困。” 苏乙眼角搓出泪花,没想太多,“可能是最近太累了。” 他原先只是比不得钟洺精力足,最近连小仔也比不过了,唯有安慰自己小孩子都觉少。 钟洺却又道:“你闭上眼,我看看你的孕痣。” 苏乙不知钟洺为何冷不丁地要看这个,虽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照办。 闭上眼后,能清晰地察觉到钟洺离得很近,下颌被手指向上托起,呼吸扑面。 他轻轻吞了下口水,想要去攥钟洺的衣裳,结果触手可及一片光溜溜,还带着点芦荟汁的湿滑,这才想起对方这会儿没穿衣裳。 苏乙:…… 他不禁疑惑到底是什么能让钟洺看这么久,总不能是自己的孕痣突然从一个小红点变成了一朵花。 “你最近没觉得哪里不舒服?” 半晌后,钟洺眉头微蹙道:“我看你最近总爱吃些酸的,昨天晚上还念叨一句,说馋青梅了。” 他想起民间有个说法,除了说哥儿的孕痣颜色与生养的本事挂钩,孕痣鲜亮的好生养,还说若有了孕,孕痣的颜色也会跟着变红艳。 而有孕后的妇人与夫郎容易困倦,要么爱吃辣,要么爱吃酸,好像和苏乙最近的表现都能对得上。 苏乙缓缓睁开眼,正对上钟洺的眸子,一时没反应过来。 “那不是昨天白日里觉得有点中暑,胃口不好,所以才惦记一口酸的,之前也是,大概是天热了,酸的开胃?” 他抬手摸摸孕痣,狐疑之时心思微转,猛地抬起头,差点撞到钟洺的下巴。 “你是说……” 钟洺抿了下唇,没确定之前,他有些不敢把话说明,生怕回头换来失望。 哪怕此刻夫夫二人对这猜测指向何事心知肚明。 他牵过夫郎的手在掌心里搓两下,立刻决定道:“明天我去跟六叔公告假,不跟着出海了,带你去趟乡里把个脉。” 究竟是不是,还要问过郎中才踏实。 第119章 有孕 黎氏医馆每日巳时开门坐诊, 这天小药童才将门板拆了一半,就已见了上门求医的病患。 “两位稍坐,我去请师父来。” 没人会闲来无事到医馆晃悠, 凡是来的定是有因由,药童不敢怠慢, 小跑着去后面喊黎老郎中出来。 “又是你们,不是不久前才刚问了脉?” 见是钟洺, 黎老郎中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打量二人面色与神情, 视线在苏乙脸上略做停留,心下略有猜测。 这夫夫二人一同来,瞧着也不像是有疾在身的, 既不是为了看病,便是为了那件事了。 他不多问, 直接示意苏乙上前。 脉枕摆出, 苏乙将腕子搭上,几乎能听见自己勃勃的心跳。 黎老郎中撑开眼皮,提醒道:“深吸一口气,把心态放平, 你心思乱,脉象也是乱的,摸着便不准。” 苏乙点点头,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几息后, 左右手的脉都探罢, 黎老郎中显出个笑脸,“恭喜二位,确是喜脉。” 言下之意, 分明是早就看明小两口大清早来此的意图。 苏乙忙转身仰头看向钟洺,接着抬手抹一把眼睛,他着实太高兴了。 钟洺更是好半天没说出话,短短几字像是打到海底的木桩子,震得他脑袋都懵了一下。 “真是喜脉?” 黎老郎中见多了得知喜讯后愣头愣脑的后生,淡笑道:“这事做不得假,已有一个多月大了。” 一个多月,那岂不是…… 苏乙忽然有些心虚地低头摸肚子。 钟洺估计自己和夫郎想到了一起去,他拐弯抹角问老郎中这一胎是否稳当。 没成想老郎中说的话可谓十分直白。 “若是期间行过房,至少现在瞧着是没有大碍的,但接下来需得上些心,以防出了差池,致使小产。” 说罢又讲什么东西要不吃、少吃,什么东西要多吃。 “不能亏了嘴,但也不能乱补一气,若是喜辣、喜酸,吃的时候也要有数,那些东西吃多了伤胃。” 钟洺和苏乙乖乖听着,因一切皆好,不必开什么安胎药,两人空着手进,空着手出,等下了医馆台阶,路过隔壁小巷,钟洺往里迈几步,一把将夫郎抱起。 苏乙双脚猝然离地,双臂下意识地紧紧环住钟洺,笑意难掩。 “大街上呢,你做什么。” 钟洺早晨出门出得急,满下巴的胡茬都没刮,这会儿直接往夫郎脸上蹭去,“我高兴,等不及回家了。” 苏乙被他蹭得一阵麻痒,又羞又喜。 “等不及也要等……” 他悄悄抬眸看一眼,提醒道:“这是人家宅子的院墙,一会儿惹恼了院里人,再泼水出来赶咱们。” 钟洺不再逗他,小心把人放回地上,挑眉道:“咱们又没闹出什么动静来。” 说着却还是忍不住,低头在夫郎脸上使劲亲一口。 苏乙被他搞得没脾气,无奈且高兴地任由钟洺揽着,两个人如同黏在一起的年糕团,出了巷子口才分开。 “你想想,有什么想吃的,咱们今日都一起买回去。” 钟洺出门前带了不少银子,褡裢里的钱袋鼓鼓的,以家里现在的存银,想要什么都买得起。 “平常顿顿都吃得好,还真不缺什么,家里也想吃什么都有。” “那咱们先买青梅子去。” 两人去了凉果铺,问伙计哪几样酸头大,将各式各样的梅子一样裹了一包走,还不忘给钟涵捎带两样甜滋味的果脯。 出来后钟洺同苏乙道:“也不知和县城那家是不是一个滋味,若是吃着不好,改日我去县城给你买那家的。” “这些都不知吃到什么时候去,足够了。” 苏乙有心接过竹篮自己提着,钟洺却不给他,非说是沉,要自己拎,实际就几包梅果子,能沉到哪里去。 买罢果子,又买一些个红糖和冰糖,往布庄里裁了几尺鲜亮颜色的细软棉布,好慢慢开始给孩子做衣裳。 小孩子不挑衣裳颜色,无论是小子还是哥儿,红衣绿衣都穿得,他们不觉现在开始做有些早,早日开始,能多做几件,小孩子长得快,一件衣裳穿不得多久就要换。 买好布做出来,只要不破不坏,后面的孩子也能穿。 回去路过南街,近来水上人都忙捕蛰,蛰季不比捕鱼的时候,需要的人手更多,家里老少都闲不着,各处摊子生意都停了,他俩被人认出,问什么时候来开张做生意。 “家里的酱都吃完两日了,你们再不来,可都没东西下饭。” 他们认出是熟客,便说再过几日就来。 半路上钟洺与苏乙说起,“你既有了身子,不如白日里就别跟着一起扒蛰,在家睡到自然醒,若是想动弹,就搭艇子来乡里摆摊做阵子生意,不想动就在家歇着。” 苏乙一听,不由笑道:“我是地主家夫郎不成,还能这么清闲度日,眼下月份小,肚子都没起来,你让我歇着不做事,我还要难受。” 钟洺心里也知村澳里的妇人和夫郎都是这么过来的,别说月份小肚子平的时候,就是快生的那两个月,肚子大得要扶着走,也大都不耽误家里活计。 但落在自己身上,他不想夫郎这般辛苦。 最后好歹说定,到月底钟洺便不再跟船出海捕蛰,苏乙也不必受累,两人仍是回到南街出摊。 春夏秋冬的几次渔汛,早已不是家里主要的银钱来源,去年里钟洺开始跟着族里出海,一来是为了扭转族中长辈对自己的印象,二来是那会儿刚成亲,不愿放过任何一个来钱的机会。 而今一年过去,他们手里已然攥着好几样生意,即使不出海,损失的那部分收入也可从别的地方补回。 肉铺里,钟洺来前打算杀只母鸡拎回去炖汤,又想到最近苏乙不太爱吃油水大的东西,鸡汤虽然补,但上面飘一层油花,喝着比鱼汤腻。 他改了主意,另挑了一只公鸡,做个菌子炒鸡。 “家里白米还够吃一阵,再过几个月新米下来,咱们再买一斗回去慢慢吃。” 眼下他们已在回程的船上,苏乙靠在舱门处坐着,仰面听钟洺说话,面上挂着一抹浅笑。 以前糙米都不能日日吃饱,现今白米都不是个稀罕物了。 来去一趟没费多少光景,未到正午,日头算不得太晒,扬帆后船是顺风而行,海风送来几丝凉爽。 钟洺盘腿坐在船板上,大手轻轻搭上夫郎的小腹,眼睛亮极了。 “回去跟小仔说一声,他定高兴,天天说想当姑伯,这下总算成真了。” 苏乙莞尔,“他自己还是个孩子,辈分却不小。” 不过村澳里这样的事多得很,真算辈分,还有像是四五十岁的汉子要管三四岁孩子叫叔,或是十几岁就当上叔公、姑婆的。 两人又商量,私底下除了二姑,暂且不告诉其它人,等过了头三个月彻底坐稳,开始显怀,该知道的自然也就都知道了,老话都说,这事上忌讳四处宣扬,这是头一胎,更要谨慎些。 为免遇见那等喜欢乱打听的人,钟洺特地撑船绕了点路,避开岸边直接回了水栏屋,晚上等到唐家一家子领着疯玩一天的钟涵回来,他们才唤来二姑,将今日得的好消息说了。 钟春霞一把拉住苏乙的手,拍了好几下才罢休,说话时眼圈也泛红。 苏乙给她递帕子,她接过去揩两下眼角,深深笑道:“二姑是真替你们高兴。” 且还帮着算日子,“这孩子懂事,来的时间好,开春时生,不凉不热的。” 钟涵夹在几个大人中,像只快乐的小狗。 “我要有侄子了是不是,我当姑伯了!” 钟春霞笑得眯起眼。 “我这辈分也眼看要涨了,是要当姑婆的人咯。” “是是是,不过你别乱蹦,当心撞了你嫂嫂。” 钟洺牵住过于兴奋的小弟,钟涵一听,赶紧立正站好,新奇又克制地盯着苏乙的肚子,看起来很想上前摸一摸,又不好意思开口。 钟春霞是过来人,跟小两口嘱咐了不少事,临走时钟洺让她拿一包果脯走。 —— 蛰季过半,钟洺从族中船队中退了出来。 过去一个月捕的蛰,到年末应当也能分到手个小二十两,别的不论,至少把一年的税钱赚出来了。 酱摊的生意重启,为让苏乙闲时坐得舒服些,他特地到庞家木匠铺新定做了一把椅子,后面带靠背,累时能靠着坐,再缝一合尺寸的软垫铺上,比之前坐杌子和板凳好,这两样太矮,容易窝着肚子。 其后又有一日,他去怡香楼送海参,路过一门敞开的小院,里面的人闲躺在一张躺椅上纳凉,手上执一扇,椅子旁立一小桌,吃的喝的都有,看着就舒坦。 钟洺上了心,去竹器铺问价钱,见有现成的,直接掏一两半银子买回来。 九越多竹,竹子做的东西相对价廉,之前买张大竹床也要不得十两银,比木头打的便宜许多,轻巧而结实。 躺椅买回家,三人挨个试,初时除了钟洺,苏乙和钟涵还有些不敢乱动,但等到渐渐熟悉以后就觉出这椅子的好来,人躺在上面,晃晃悠悠,任有什么杂念和烦恼,好像都在那“吱吱呀呀”的声音里消去了。 “本想着家里地方小,买一张就够,现在看来还不甚够用。” 钟洺在堂屋里转两圈,比划两下道:“等我再去买一张来。” 不然闲暇时,他若想和夫郎一人一张并肩躺着都不成。 第120章 老虎鱼 清浦乡, 八方食肆。 闵掌柜听说钟洺来铺子里送老虎鱼,放下账本便去了后院瞧货。 木桶里还存着海水,里面共两大两小四条虎鱼, 大的是青虎,小的是红虎, 身上花纹繁复,若不定睛细看几乎分不出头尾, 找不见眼睛。 自提起这事不过三四天, 他没成想钟洺能这么快给寻了来。 “赶上挑嘴的食客, 我也是难办得很,正经鱼不吃,偏爱点这等邪门子, 亏得有你,不然我去何处给他寻去。” 老虎鱼这一大家子都不是好惹的, 像是能入菜的青、红二虎, 身上硬刺扎人一下可以疼上十天半月,那长相更奇诡的花虎,被扎了且送医不及时,丢了小命也是有的, 毒性仅次于锅盖鱼的尾巴。 水上人基本“闻虎色变”,渔网里若有虎鱼,大多直接拍死再丢回海里,可越是这等鱼越有好味道, 堪称珍馐。 钟洺把鱼倒进食肆给的盆里, 将自家的桶空出来拎着,对闵掌柜道:“也是看在您的面子上,我才应承这桩生意, 不然平常在海里我也是绕着这些个毒物走的。” “所以我才说亏得有你,可帮了我个大忙。” 和钟洺认识许久,彼此间生意来往从来都是和和气气,没出过岔子,而且时间愈久,愈知钟洺的本事是独一家的,再没别人能胜过。 赶上想要什么特别些的食材,只管找他去下海寻,但凡他肯应,就没有寻不到的。 四条不算太大的鱼,闵掌柜支了六两银子,又差使伙计装了一篮荔枝给钟洺,与他闲话道:“听说你夫郎怀了森*晚*整*身子,我还没朝你道贺。” 钟洺笑道:“确有此事,竟不知这风都刮到掌柜您耳边了。” “嗐,咱们清浦乡就这么大点地方,识得你的人多,提起时难免说一嘴。” 他把银子和荔枝给钟洺,“回头孩子满月,我可得随一份礼。” “那就先谢过掌柜了。” 指尖破开薄薄的红色荔枝壳,里面的果肉如玉剔透,香甜的汁水淋漓,一口咬下胜过蜜甜。 不过太甜的果子吃多了容易上火,尤其是荔枝,年年夏天都能听说谁家人贪嘴吃多了,夜里鼻子淌血的事。 一家人数着数吃,各自吃了十来个就罢手。 今日二姑一家子下午没来出摊,不然都不必往家里拎,分一分便能吃光了。 钟涵洗干净粘巴巴的小手,回来跟苏乙讨干帕子擦手,苏乙给他一块,又替他把挽起的袖子放下。 把余下的荔枝收起来前,又逢詹九来送寒瓜。 个头不小的寒瓜放在桌上,发出“咣当”一声,一共两个。 他抬手拍拍,声音带着回响。 “包熟包甜,我直接去农家地里挑的,带回来好些,在那户人家里还切了一个尝,都是脆沙瓤的。” “我原想着在井水里湃一夜,明天送来吃才凉爽呢,我娘说嫂嫂和小仔都不宜吃太凉的,便没往井里放。” 大寒瓜确实讨喜,在街上买寒瓜,好些都是半个半个的买,还有论块叫卖的,一牙瓜就能卖个几文钱,还不一定多甜。 因寒瓜不好种,要么长不大,要么皮厚肉薄全是籽,或是瓜瓤红里泛白,吃着没滋味。 月前詹九说寻到个老瓜农,预计从他手里买一批好瓜,也省的那老汉自己推车到乡里来叫卖。 把寒瓜放下,詹九却没立刻走,一会儿摸鼻子一会儿抓后脑勺,钟洺看他都觉浑身难受。 遂给苏乙递个眼色,后者叫着小仔把他领到后面去,说拔几根树底下的野草编草蚱蜢。 两个哥儿走后,钟洺直言道:“你是来打听莺姐儿的事?” 詹九登时更加局促,片刻后,认命似的塌了肩膀道:“恩公你……何时瞧出来的?” “凡是阿莺在这里守摊的日子,你有事没事都要来转两圈,只要不是瞎子,谁还看不出来?” 自打意识到詹九可能对唐莺有心思,钟洺早就盯住了他,回想起过去种种,恍觉这小子惦记他表妹不是一日两日,可陆上人与水上人压根不得通婚,詹九不会不知。 “平日里你装傻,我们也就不点破,今天这般作态,想来也是前两天听说,近来我二姑要给阿莺安排相看。” 他扫詹九一眼,顿了顿道:“姐儿家的私事与你无干,我不会同你多嘴,且无论你对阿莺的心思几分真几分假,你们的事也难有结果。” 况且真要钟洺说,就算暂先不论门户之别,詹九也不算是良配,即便“浪子回头”,过去混不吝的事亦没少做,他不知就算了,偏他对那些最是清楚不过。 因和二姑家关系亲近,唐莺就和钟洺的亲妹妹没两样,詹九此人,当兄弟处可以,合伙做生意也使得,但若做妹夫,他得使劲掂量。 詹九默然半晌,缓缓道:“我也知这道,但却总是不肯死心。” 这也确实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眼看汉子黯然离去,只留下两个孤零零的寒瓜,苏乙拥着小仔回来,朝詹九离去的方向瞧两眼,低声同钟洺道:“这是说开了?” “算是吧,纵然有缘,也是无分。” 顾及小仔在,他们两个把话说得含糊,钟涵听了个半懂不懂,心知大哥和嫂嫂有事瞒着自己,却也没有细问,就算是问了,也只会被一句“你还是小孩子”打发走。 他手里举着苏乙编的草蚱蜢,小声嘀咕,“小仔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 等他的小侄子出生,自己当上姑伯,应该就算是“大人”了吧? —— 家里的猫崽见风长,分明不久前才是一只手能托两个的小团子,现今已变成能踩着栏杆跳上房顶的“闯祸精”。 今天碰倒盐罐子,明天趁夜叼出鱼干来啃一排牙印,后天追着打闹时钟涵去拉架,你一爪我一爪,把衣服都给勾出两个洞来。 由于小猫崽属实可爱,一家人都默契不提送走的事,忙一日回家摸两把都觉心情大好,现下却是不得不送了。 没看满满这个当娘的都被烦得不轻,时而对踩着自己脑袋蹦跳的猫崽低吼。 离得最近的唐莺与唐雀先来各抱一只走,剩下两只一公一母,公的给了方滨,母的装起送去了詹家。 恰好赶上詹九套牛车出门,说是预备去其它镇子底下各村子里转一遭。 “咱们清浦乡周遭的村子我都已经跑熟了,能挣钱的货都淘换得差不多,但若不再多牵几条线,多识得几个人,这生意恐一直是小打小闹。” “且种粮栽果,饲养禽畜,都是看天吃饭的事,禽畜也会害病,一死就是一窝,到时要真赶上这等倒霉事,我拿不出货卖给乡里这些个食肆、大户的,人家便要不信我。” 所以他不怕累,多跑些地方,多识得些农户,有备而无患。 “也好,你这眼光是看得越发远了。” 钟洺问詹九可还要远走他乡当走商,詹九摇头道:“不怕恩公笑话,过了年我已彻底歇了这心思,我娘就我一个独苗子,我走了她又当如何?” 过年时常家兄弟的事,真是把他给吓住了,加上开春时娘亲又小病了一场,更令他彻底老实。 但不做走商,只来回贩卖农货似也不像个样子,凡是在一地经商做买卖的,都愿意赁铺子当坐贾,但他这行当,好像也和坐贾不太相干。 裹缠着詹九的烦恼不少,钟洺也帮不得太多,他们两人同行一段路,到粮铺门前时分开,钟洺进去问了嘴粮价。 价钱比去年此时便宜了个几文钱,白米从三十五文落到三十二文,粝米则是十二文。 “给我称上五升白米,一升粟米。” 常吃得起白米的水上人不多,粮铺伙计早就识得钟洺,上前两步道:“五升米属实不多,郎君买回家去吃不得多久,何不再多买些。” 听说钟洺是要等今年的新米,伙计更加劝他趁这时多买些陈米回去。 “您若多买,我给您个好价,一斗三钱,怎么样?” 如此一来一斗省去二十文,够再买将近两斤粝米的,别看听起来不多,可过去粮铺素来是铁公鸡,分文不让。 “往年怎不见你们有这等好价,难不成今年是个大丰年。” 钟洺算算日子,这也还没到收稻的时候。 伙计却不肯多说了。 “其余的小的也不懂,都是掌柜的吩咐。” 新米上市在即,钟洺不乐意囤买太多陈米在家,海边潮湿,米粮本就不易存放。 他思索着粮价变动的缘由,说道:“我一家三口人,再多买又能买多少,不若你也给我说个粝米的实在价,我帮你们回村澳里揽揽生意。” …… “粝米一钱银子能买一斗,当真不是诓人的?” 钟洺回到白水澳,将消息一散,听得好些人当下就拎了米袋子要去乡里买米。 “以往就算是陈米,也要十五文一升,一斗要一百五十文,我家好几个小子,敞开吃根本吃不得几日就见底,真要有这个价,我可得多买几斗去。” “我也是买米时听那铺子伙计说的,他本想让我多买,我心道我家里虽人口少,挡不住村澳里乡亲多,特地问他讨了个好价。” 钟洺说明是乡里哪间粮铺,“那伙计识得我,只提我名字一嘴,说是白水澳的人就成。” 他这么一说,又得一片夸赞。 “洺小子是个好的,处处念着咱们,晓得办实事。” “我和孩他爹近来算笔账,一个月里光靠往洺小子家卖些做酱的鱼获,就能得一钱银子嘞,你看看,而今都能换一斗米了!” 听得消息去买米的人不少,钟洺特地晚了几日,赶着快打烊,少有人上门时再去粮铺。 他给那眼熟的伙计送几只蟹,上锅蒸一刻就能下酒吃,伙计看出他想打听事,按其实不该说。 但之前靠着钟洺揽生意,自己得了掌柜赏钱,眼下又收了肥蟹,便也不扭捏,问什么答什么,横竖说起来都是上面的大事,和小老百姓有什么相干。 于是钟洺没花一文钱,换来个消息,原来是这粮铺掌柜从府城大掌柜那处得知,九越县新来个县令,是个极擅农事的,听说还是自请外放到这荒僻之地。 这县令带来一种新稻种,已在北边的沿海滩涂里试种过两季,都长成了。 “我们掌柜的说,等这咸水稻种出来,粮价肯定要跌,今年入仓的白米怕是都卖不得多少高价,更何况再往前的陈米。不如趁早让些价钱,能卖多少是多少,不然放到长了霉,给谁也不要了。” 120-130 第121章 海肠子 水栏屋的前门修得宽敞, 当初是为了方便往里搬运家具,如今比量一下,刚好能并排放下两张躺椅, 当中搭一竹子做的小圆几,躺椅一头朝外, 仰面就能看星星。 这个时辰钟涵已经睡了,小猫崽送走, 家里两只大猫入夜后反倒更精神, 不乐意在家安睡, 大约是出去打野食了,没了制造各种动静的小东西,除却屋下的海浪, 钟洺和苏乙只能闻得彼此的呼吸声。 两人各拿着一柄蕉扇扇着风,纵是海边, 夏夜里也凉快不到哪里去, 苏乙发觉自己自从有孕后更易生燥,扇子不由打得快了些,又伸手取旁边放凉的白水来喝。 钟洺却仔细,摸着水已凉透, 还是给添了少许温水进去混了混,端起来道:“你喝这个。” 苏乙喝罢,扯帕子抹了下额上的细汗,“暑天难熬, 幸而现在月份小, 身子也不重,要是反过来,赶上夏日里生, 想来更艰难了。” 钟洺让苏乙歇歇手,凑近些替他打扇。 “上回的寒瓜已吃完了,不如明日再去买一个,吃了也能败败暑气。” 苏乙侧了侧身,浅笑道:“这一日日嘴不闲着,我觉得我好似比之前吃的多了好些。” “你现在是两张嘴吃饭,多吃些又如何,总好过那些吃什么吐什么的。” 不过他也谨记着二姑和黎老郎中嘱咐的,虽孕期里胃口好不是坏事,但也不能胡吃海塞,到时把孩子喂大了,生时容易难产。 这也就是看他家日子好,钟洺又待苏乙体贴才这么说,怕的是他好心办坏事,换作别家哪有什么胡吃海塞的本钱。 他将手轻柔地搭上苏乙的肚子,现今孩子还小,不会在肚里闹腾,不过眼瞅着三个月过去,已是显怀许多,苏乙在摊上做事时,常有熟客瞧出端倪,确定后道两声恭喜的。 苏乙眉眼温顺,跟着一道垂眸看去,莞尔道:“你说的是,没闹得我吃不下饭,起码是个听话的,就是不晓得是个小子还是哥儿。” “是什么都好。” 钟洺不觉得只有生儿子才能传宗接代,若是个哥儿,大不了以后招赘就是,有他在,总不会让自己的亲生孩儿吃了亏。 两人说了会儿话,钟洺见苏乙眼皮子打架,该是困了,便扶着人进了屋安睡。 —— 六月里的一天,海边刮起大风,昨日早晨六叔公就打发家中小辈来知会过,让水栏屋这头的钟家姑侄两户早早预备起来。 因觉得这遭风雨没那么烈性,水栏屋也足以扛得住,且没到要拖船上岸的地步,钟洺便和唐大强一起,将两家的船降下风帆、拆掉桅杆后,扯几根粗麻绳多拴几道,与水栏屋下面的粗柱子捆在了一起。 面对这样不大不小的风,村澳里别家的船也多是这么做的,只需用绳索把自家的船和邻里的船连在一起,船底还丢了沉甸甸的船锚拖着,很难被风卷走。 不过因没有水栏屋,船能留下,人还是要避到山上石屋去,像是钟洺他们就能省些事,关了门闭了窗,别的都不必操心。 “快进屋来,这回的风当真是烈,在外头可别教风裹的东西给砸了。” 苏乙在屋里听见敲门声,赶紧朝内拉开门,让出一半空隙让钟洺进来,就这一下子的工夫,大风就把屋里柜上放的几个罐子吹得咣咣响,两只猫也炸了毛。 钟洺一步上前,挤进门时靠着身形便把外面的风尽数挡去,进来后他一把推上门,重重栓紧,又把堂屋里的桌子拖过来放着。 到这里,提在嗓子眼的那口气才松了。 “今日真似六叔公说的,只刮风不下雨,浪头虽然给吹得颇高,但不至于伤人。” 钟洺身上湿了不少,不是雨水,而是站在船上时泼上来的海水。 他接过布巾擦擦头脸,开口道:“等风过去,海滩上定能捡到不少好东西。” 这等风浪天过后最宜赶海,连搁浅的大鱼都能遇上。 “我估计也是,等风停了咱们一起去。” 苏乙接过钟洺脱下来的上衣,“灶房里烧着热水,今天也出不得门,你正好洗个痛快澡,晾到晚上,头发也该干了,不耽误睡觉。” 钟洺走出几步,又转回来把自己的脏衣裳取走。 “那我洗完动手和裤子一起搓了就是。” 自从苏乙有了身孕,这等杂活他能揽到手的都尽数揽了。 苏乙递还给他,却不放心地跟到灶房门口嘱咐道:“你搓时收着些力气,别和上回似的都给洗破了。” 钟洺干咳两嗓,苏乙不提,这档事他都快忘了。 “我晓得,上回不也是没料到那衣裳旧得很,一扯就裂了。” 棉布是越穿越软和,他们家虽不差银钱,可也没奢侈到衣裳天天换,有些穿旧的,只要没破到打补丁,还是会留着干活时穿。 先前那回他也是主动提出要洗衣裳,堆在盆里一通搓洗时没觉得有什么,等到抱出门去预备晾起,抖开时才发现其中一件的袖子都掉了半边,竟是让他给搓破了。 “以后太软薄的就不要了,留着做鞋子时打袼褙。” 钟洺替自己找补,苏乙无奈,随即想了想道:“都是好衣裳,剪了打袼褙有些浪费了,不如裁了给孩子当尿布。” 钟洺却不太想如此。 “旧衣裳都不干净,怕是用起来不好,到时咱们去乡里布庄买新棉布回来裁。” 苏乙也不知这么好不好,只知别家都是这么干的,新布裁的新衣裳一年都不一定得一身,有几个人会专裁新布给孩子当尿片子的。 “新布不那么贴身,估计也要洗几水才合用。” 这事上他也摸不准,便道回头问问二姑再说。 风刮一日一夜,到第二天白日总算消停。 难得不用早起,钟洺一觉睡到自然醒,睁眼时见苏乙靠在床头坐着,正拿着扇子给他扇凉风。 怪不得他今日没给热醒,睡得安稳极了。 “醒了?你这觉睡得踏实,我没舍得叫你,反正今天也没什么事做,不如睡个饱。” 钟洺揉揉眼,翻过身抱住夫郎的腰,又把眼睛闭上。 “你何时醒的?早食可吃了?” 苏乙停了扇子,放到一旁。 “也没醒多久,我也有些懒得动,听着外面没有小仔的声响,猜他也尚在睡,就躲懒没起身。” 再看钟洺,因把脑袋埋着,这么看去只能看见个头发有些乱的后脑勺,苏乙抿了抿嘴唇,终是没忍住,伸出手像摸小仔脑袋那样摸了摸。 未成想刚摸两下子,手就被钟洺给捉了去,汉子使坏,张嘴往他小指头上轻轻咬一口。 “怎还咬人!” 苏乙给打了个措手不及,抽也抽不回,只好轻声讨饶,“我错了还不成,你松开些。” “谁作乱我咬谁。” 钟洺笑着挑挑眉毛,且先松了牙,却又倾身附上来在夫郎的颈侧蹭了蹭。 虽是不能真做什么,但依旧不舍得离开。 …… 早食煮了个鸡蛋粥,家里没有鲜货,蒸了两条黄鱼鲞来食,就着粥米越品越香。 垫饱肚子后,钟洺搬走堵门的桌子,一把拉开屋门,清风涌入,吹得人鬓发乱飘。 大风过后果然是好天气,放眼望去,天幕蓝而透亮,与碧色海水相映成趣。 “这是谁家晒的干鱼给吹到咱家廊上来了。” 钟洺弯腰捡起一条干鲳鱼,笑着回头给夫郎和小弟看,同时听得屋下木板桥上有人喊自己,看过去后发现是唐雀来了。 “阿洺哥,我爹娘让我来喊你,赶紧提着桶去海边捞海肠子!” 唐雀大声说着,用力比划,“海边浪头里好多好多海肠子,捞都捞不完嘞!” 海肠子单看模样有点像沙虫,但比沙虫来的更光滑,用钟涵的话讲都是没毛的大肉虫,看一眼都觉得眼睛脏了,但真做成菜,他还是一样吃。 “海肠子可值钱了,就是吃不完,晒成干都卖得出。” 苏乙跟着出来,听了话也笑道:“海娘娘开眼,这是想让咱们村澳的人发一回财。” 他有心跟着去,不过捞海肠要下水,肯定是不妥,加上钟涵怕那东西,于是便说好让钟洺去捞,他随钟涵在岸上转转就罢。 钟洺当即下到船上拿了桶和网,一家人去到岸边,看见浅水里已经有不少弓着腰的人。 钟存富和方滨夫夫俩路过,见钟洺和苏乙也来了,扯开网给他们看收成。 “属实太多了,家家来捞都捞不完,不知是只咱们岸边有,还是附近别的村澳也有,若是都有,估计去乡里也卖不上价,不如晒成干存下划算。” 听闻足够多不必抢,钟洺和苏乙也不那么着急了,后者牵着小仔,看钟洺混入海边人群,继而去了离水远些的地方,边走边看有什么同样被风浪送上来的好东西。 两只猫也跟在他们身后,一蹦一跳地撒欢。 “嫂嫂,有大鱼!” 钟涵长得矮,离沙地更近,看得也就更清楚,他指着不远的一处,扯了扯苏乙的衣袖。 苏乙朝那一看,当即夸道:“小仔厉害,嫂嫂都没瞧见。” 两人徒手把鱼都沙里刨出来,见是条几乎和沙子同色的比目鱼,大也是真的大,拎起来像只风筝似的,又扁又宽,再看鱼嘴,还是活的 “大哥说得没错,这种鱼的两只眼睛真的都长在一边。” 钟涵抱着鱼仔细看,用手指戳戳奇怪的鱼眼,多多和满满也凑上来闻闻。 没想到一上来就得了大货,两人把鱼放在往里提着走,接着又捡到不少墨鱼和鱿鱼,挖了满满一桶各式各样的螺。 当桶都装不下,沉得坠手时,钟洺也载着满当当的收获上岸了。 第122章 官府布告 “随便一捞就是一网子, 当真是多得很,不知道为何都给吹到岸边上来了,我潜到水底看了几眼, 也没看出个什么。” 钟洺顶着滴答水的脑袋,把满满一网海肠子放在地上, 钟涵利索地一下蹦出三步远。 他太清楚大哥的性子,为防大哥捉海肠子来吓唬自己, 赶紧主动拽来另一张网, 让大哥看里面的鱼。 “大哥你瞧, 我和嫂嫂在沙子里挖出来的大鱼!” 钟洺瞥一眼,发现是比目鱼,怪是意外。 “这都能让你俩遇见, 我在海里时也没见过几回,看来今日咱家走运。” 苏乙撑着腰笑道:“你瞧着这条鱼是送去乡里卖了, 还是留下自家吃, 若是要吃,咱们一顿也吃不完,怕是要和二姑他们分一分。” 钟洺问他俩想不想吃,两个哥儿都是可吃可不吃的模样, 鱼再鲜美,天天吃也吃不出什么花来了,况且网里还有别的鱼能治菜。 “那索性卖了,省的分来分去麻烦得很, 我掂着斤两, 当是能换个几钱银子。” 钟洺把湿衣裳从肩头拿下,拧出水来后又甩回去,回头看一眼海上道:“我再下去一趟, 多打一网上来,你们是先回去还是等我一道?” “这才出来多久,不急着回,你把东西放下去就是。” 听得夫郎这么说,钟洺点头称好。 临近午间,海边的海肠都给捞得七七八八,家家都得了几十斤,俱是乐开了花。 人群走后,岸边海鸟聚拢而来,不断起落,捡食余下的零星海肠。 钟洺到家换了身干净衣裳,和唐大强前后撑船去乡里,预备把比目鱼和分出来的一半海肠卖了,又因苏乙说想吃醋拌的绿叶子菜,他记在心里,想着卖完就去菜摊上转转。 昨个起风,街上的摊子也都撤了,没人敢出来经营,今日来了一望,仍不及平常热闹。 离海近的地方难免如此,一日刮风一日下雨,还都不是小打小闹,又天高皇帝远,文教不兴,怪不得中原人都视此间为荒僻之地,哪个当官的被贬到此处,便觉一辈子仕途到头。 如此一想,钟洺又对那县城里新来的县老爷多了几分敬佩,也盼着新稻种尽早下种。 来了乡里方知,此番撞了大运的只有他们白水澳人,未见别的村澳有人来兜售海肠。 所以人不算多,一斤仍能叫到五十文的价,若能有个二十斤,那便是一两银。 难受的是码头鱼税仍在,海肠价贵,一斤还得缴五文的税钱,水上人不肯吃亏,转头也要将这五文计入本钱,来买的人就得多掏铜板。 少不得又是一阵怨声载道。 钟洺讨个巧,将自家与唐家得的海肠分别卖予了两家相熟的食肆,最后剩条比目鱼,他琢磨一番,决定去黄府问问。 因尚管事月月都得露个几次脸,来他摊上打听打听有没有新得的新鲜鱼获,好送回去讨主子欢心,又或是来买酱下酒,吃了快一年了也不见吃腻。 就说上月,钟洺捕了两条斩了尾巴的团扇鱼,也正是让黄府给采买了去,但自打入了这月,再没见过人。 好歹也是条用得上的人脉,黄府家大业大,尚管事又在二房面前得脸,钟洺时与他闲话,便能得一二消息见识。 他有心去探探究竟是怎么个光景,总不能是他不知不觉间把人给得罪了。 至黄府一角门,钟洺熟门熟路地给守门的小子塞五个铜子,小子闻到一股鱼腥气,抬眼一看,认出钟洺。 “是你啊,又来寻府里尚管事?” 他自阶上蹦下来,绕着圈看鱼。 “这鱼生得好一个怪模怪样,海里的丑鱼怎么这么多?” 钟洺不假思索道:“它们在海里不见人,可不就随便长长。” 小子被他逗乐,把五文钱往怀里一揣道:“你且等着,我进去给你请人去。” 又言钟洺来得巧,“最近尚管事常往外跑,你若早两日来还见不着人。” 听了这话,钟洺心定了定,想来该是尚管事最近得了旁的新差事,顾不得去街上乱转了,不是自己出了什么差错。 等人出来后,他上前见礼。 “得了条顶新鲜,个头又大的比目,上席面也不露怯的,便寻思先来问问您要不要。” 又递上两斤的鲜海肠,“这点子海肠亦是刚出水,各个肥嫩,您若瞧得上便收下。” 尚管事看看海肠,露出个满意神色。 钟洺每回来送鱼获都不空手,多给些极像样的搭头,甚么大虾肥蟹、鱼肚参鲍,进他肚的也不比进主子肚的少多少。 他是个高门大户里行走的人精,出了府门,同样乐意和聪明人打交道,必要时,也乐意给人行个方便,反正好处少不了。 为此,这条比目他不出意外地以好价收了,市价也就四五钱,他做主给了六钱,到时往账上报,就按着一两报。 这么大条鱼呢,在主子眼里,一两都算是极便宜的。 等小厮出来拎鱼进去时,钟洺和尚管事套两句近乎,得知他近来忙碌,是因常往黄府下面的庄子上跑。 “县衙里的老爷换了人,都说新来的这个重视农桑,届时只怕会下来巡察一二,来了清浦乡,又怎能绕开黄府,怕是府上那几处庄子都要转一圈的。” 为的到时换得新县令的青眼,黄府现下就开始遣人去拾掇庄子了,其中有个是二夫人的陪嫁庄子,她怕底下人合起伙来糊弄自己,常使唤尚管事去掌掌眼。 听出尚管事很以自己是二房心腹为傲,钟洺不着痕迹地恭维他好几句,等他打听明白新县令的上任时间,便也收好银子,就此告辞。 家里的海肠吃了几日,确实鲜得人掉舌头,吃多了却容易渴,一天里得多灌一壶水下肚。 等差不多吃够了,海肠干也晒得七七八八,苏乙每日都去翻晒一遍,见着干透了就收到麻袋里,等着年尾上当干货卖出。 这之外他还有一桩紧要的活计要做,那就是打算赶在天凉之前,把钟洺的鱼皮衣制出来。 而今家里有的几张鲨鱼皮,是过去一段时日里慢慢攒下的。 钟洺不在水底下和鲨鱼硬碰硬,大多是见了鲨鱼的踪影,就回到船上捉条鱼当饵,假若成功引得鲨鱼上钩,即按照水上人代代相传的老法子,使一铁钩固定在鲨鱼后背,后用拖拽法—— 快速行船的同时保证铁钩不脱,把鲨鱼耗到没力气后就能捉到船上剥皮取翅,最后分肉。 他用这法子捕到够做一身鱼皮衣的鲨鱼后就停了手,人与这等凶悍的大鱼斗,斗久了早晚有翻船的一天,不如见好就收。 苏乙拿到钟洺鞣制好的鲨鱼皮,先将它们挨个铺平后压在床褥下,待其平整后才取出量尺寸。 但因鱼皮就这几块,实在是怕做坏,遂先拿着之前钟洺学鞣皮子时练手的小块鱼皮,缝些小玩意试试针法。 由此发现普通的缝衣针太细,换作能缝被子的长针才算是顺手了些,他琢磨明白后花了几天工夫,给钟洺缝出一双新手套。 钟洺试用后发现,苏乙做的手套比之前在乡里摊子上卖的更贴合手掌,翻来覆去看了半天,奇道:“这是怎么做的?” 苏乙把手套翻过来,亮出里面的走线给钟洺道:“之前觉得用鱼皮做衣裳不难,无非是把棉布换成鱼皮,后来一想,要是鱼皮衣也和咱们现在穿的衣裳一样宽大轻飘,一入海里岂不都灌满了水,哪里还能游得快?” “我便想着有没有法子能做得更贴身一点,不然穿上反倒有碍行动,还不如不穿。” 海里可不是看风景的地方,真遇到要命的时候,不能让保暖的衣裳成了钟洺的拖累。 “鱼皮有些韧劲在,撑开了还能缩回去,所以需得缝紧些,但长短放量足够。” 苏乙说得仔细,钟洺也听得仔细,听完不由道:“你以前还说你不擅针线,这哪里是不擅的模样?” 隔行如隔山,在这件事上,他着实半点也想不透。 苏乙抚平手套笑言:“都是瞎琢磨罢了,我且安慰自己,又不靠针线糊口,够用足矣。” 钟洺爱惜地重新拿回手套,端详半晌道:“我见你缝双手套都要几日,衣服岂不是更累,你要是想做,就慢慢地做,我没衣裳穿不打紧,你可别为此伤了身。” 针线他是真不会,不然也乐意帮着夫郎缝几针。 苏乙答应他会慢慢来,不过仍是把原先打算做的孩子衣裳暂排到了后面去。 给孩子做小衣裳的人不止他一个,家里几个长辈不说,白雁和方滨估计也要各送一身过来,到时总有穿的。 日复一日,入秋大半月,苏乙腰身愈宽,鱼皮衣的上半身已初见雏形。 某天夜里,钟洺贴身套上试了试,苏乙让他原地转两圈,上下看过,难免瞧出几个不太周全的地方,又让脱下来,再拆了针改动一二。 “这鱼皮衣穿上比想得舒服许多,就是着实称不上好看。” 鲨鱼皮差不多都是灰突突的,又是贴着骨□□制,钟洺低头看自己,感觉穿上以后自己好似在海里扑腾的水耗子。 “要不我想法子给你在上面绣朵花。” 苏乙着针线打趣,唇角上扬,钟洺说的是实话,鱼皮衣确实和好看不搭边,但好用就行了,别的也管不了那么多。 —— 寻常一天的午后,钟洺提着十斤蟹来乡里送货。 在九越县,这时节难以体会到所谓秋风与秋雨带来的凉爽,仅能靠枝头初绽的桂花和满膏满黄的蟹子,品到一二秋日风味。 他停好船后登上岸,久违地见码头官府的布告栏前人挤着人。 此处一旦热闹,多半没什么好事,钟洺锁着眉头上前张望。 他个子高,前面的人挡不住他,又识得字,不必等小吏宣告就可看个清楚。 告示上大字方正,笔画分明,他依字读下来,越读心越惊,要不是落款的官府大印红得灼眼,断然做不得假,他几乎要怀疑自己在做梦。 只因其上明明白白写着,九越县为了推行新稻种,允许当地百姓以低廉价格购森*晚*整*置海边荒滩,自行开垦为咸水水田,头五年还可免缴粮税。 如若明年春种之前开垦成功,届时至县衙领取新稻播种,衙门不取分文。 最重要的是下面附有一条细则,行文间赫然表明,水上人也可参与置田,垦荒种稻! 几朝几代压在水上人头顶的大山,就这么被敲开了一道口子。 钟洺站在原地,心绪翻腾,许久不能平息。 第123章 前程 因上午落了一阵子雨, 苏乙留在家中,没去看摊子,晌午头听说退潮, 遂去岸边溜达几圈。 回来时收成不少,人也倦了, 便和钟涵在家把赶海拾捡来的各物分类收拾好,阖上门打个盹。 他自有了身子, 惯是爱犯困, 无论什么时辰, 倒下就能睡,眼皮像是抹了浆糊,加之除了闻到死鱼烂虾那等腥臭, 轻易不觉得反胃,饭也吃得下, 认识的人都说他命好。 不过也有人说, 这么乖顺的,想来不会是小子,言辞间有惋惜之意,苏乙和钟洺却是不在意这个, 头胎纵不是小子有什么打紧,那么些人家头胎是哥儿、姐儿,或是生了好几个也没有小子的,也没见日子就不过了。 午觉歇是歇了, 但也歇不长, 不是那等富贵人家养出来的骨头,做不来那等一觉睡到傍晚的事。 不到一个时辰过去,苏乙已醒了, 只是还拥被靠在床头发愣,正是这会儿发觉小仔把屋门推开一条缝,偷偷看来,发觉他醒了才笑道:“嫂嫂,雁嫂嫂来了!” 他赶紧掀被下床,对着铜镜拿梳子抿了抿头发,瞧着差不多能见人,方启门出去。 白雁立在堂屋里,正逗着凑上来的猫。 “嫂子怎的这会儿来了,快坐下说话。” 苏乙一见白雁就笑开,迎上前看一眼背在身后襁褓中的女娃娃,“我怎觉得这小孩子几日不见就是一个样,出落地愈发水灵了。” 两家亲近,白雁也不多和他客套,落座后把手里东西放下,孩子抱到前面来,与苏乙笑言:“奶娃娃能看出什么来,属你会夸,我看着都一个样。” 转而指着桌上东西道:“这是我娘做的腌酸笋,取那夏日里挖的麻笋,腌到现在滋味最绝,她做这个极有一手,生晨姐儿之前我一个人就吃了好几坛子。想着你如今也爱吃口酸,我闲着也是闲着,就给你送来。” “我说怎的刚才就闻见一股子勾人的滋味,我都往外冒口水了,多谢嫂子记得我。” 苏乙掀开篮子盖,看一眼里面在碗里冒尖的酸笋,舔下嘴巴,还真是有些馋,当下就盘算着晚上煮一锅粉配着吃。 收下酸笋,苏乙说要去冲茶,白雁不让他忙。 “你身子也沉,忙活什么,过了晌午我也不吃茶,自生了这孩子就添了个毛病,晚些时候吃了茶就容易夜里睡不着。” 但人家上门总不能空着桌子,苏乙便让小仔去抓两把核桃来敲着吃,自己去灶房洗三个粉嫩嫩的桃子,一人拿一个。 准备吃桃时小晨姐儿不知那是什么,只看见大人举了个东西在动,就忍不住上手抓,白雁无奈,只好把桃放下。 “有孩子在,什么都干不成,我还是先不吃了。” 苏乙便说一会儿多洗两个,回去时带着走。 “家里还有呢,再不吃怕是要太过熟软。” 钟涵对奶娃娃很是感兴趣,啃着桃子凑近看,苏乙拿着小锤挨个敲核桃,敲出来的果仁撇到碗里,谁想吃就抓来吃。 说起给孩子缝衣裳裁尿布,话头起来就打不住。 “以前看谁家生孩子,船上晾一排尿片子还不觉有什么,轮到自己才知多恼人,见天的下雨,脏了的晾不干,真晾干的收进来也泛着潮气,用之前还得烤烤火,不然容易捂出疹子,难受得孩子整夜哭。” 苏乙听着也跟着揪心,在海边船上养个孩子属实不易。 “那好似只能多裁些尿布备着,再收进能隔潮的箱子里存下,省的时间都搭在折腾尿布上了。” 白雁深以为然,“是该如此。” 坐了也就两刻钟,白雁怕时间久了孩子哭闹,便说要回去。 苏乙给她装几个洗好的桃,放在空出的竹篮里和空碗挨在一处,白雁背起孩子出门,恰逢钟洺在屋下停船。 “嫂嫂来了,怎不多坐一会儿,我自乡里买了些糕饼来,还有一把莲蓬,进屋去一起吃。” 白雁摇头笑道:“我带着孩子来的,晚回去她又要闹,到时都不得安生,且已拿了你家的桃了,怪不好意思。” 闻得白雁是为了送酸笋子特地来一趟,钟洺硬分了几支莲蓬给她。 “这东西就是图个新鲜,当个零嘴,实也没什么吃头。” 白雁想推让,苏乙也跟着一起劝,往她篮子里塞,她只得道:“那我就厚脸皮拿着了。” 背后的晨姐儿也睁着大眼睛,“啊啊哦哦”的不晓得在讲什么,钟洺吹声口哨,引得她咧嘴咯咯笑。 他素来喜欢小孩子,一想到明年这时他和苏乙的孩子也要有几个月大了,扬起的唇角更是压都压不下。 进了屋,钟洺买回的东西摆了一桌子,连钟涵都疑惑道:“大哥,现在备着东西过中秋是不是早些了,还有七八日呢。” 主要是钟洺采买的皆是鲜肉鲜菜,大热天里实在搁放不住。 “不过节还不能吃些好的了?” 钟洺在码头上见了那告示,心里欢腾,本只是去买两把绿叶子菜,再割些鲜肉,后来逛着逛着东西就多了,想多做几道菜。 这是他重生而来后一直盼望的事,且事实甚至比他所盼望的更好,今日水上人能置地,明日是不是就能盖屋,后日是不是就能改换贱籍? 需知田地乃陆上人的立身之本,是能传家的基业,任盖再大的瓦屋,也有破败坍圮的一日,只有能种出粮食的田地最稳妥。 这道口子即从此处开了,接下来定是有盼头的。 苏乙见钟洺喜上眉梢,总觉得该是有什么好事发生,他解开裹着糕饼点心的油纸包,让钟涵拿一块去吃,浅笑道:“你看你大哥乐得,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乡里捡着银子了。” 钟洺乐弯了眼,“也和捡着银子差不多。” 这一下子可谓把苏乙和钟涵的胃口吊足了,两个哥儿大眼瞪小眼瞪了半晌,也没等到钟洺的下文。 只见人家拎着两只猪脚去灶房放下,又打盆水泡了些黄豆,说晚上做个黄豆猪脚汤。 “走,咱们两个去桌边上剥莲子去,倒是看看你大哥这关子要卖到何时。” 苏乙有意如此说,和钟涵前后回到桌边坐下,拿起莲蓬往外剔莲子。 不多时,钟洺端着添满了的茶壶回来,另有一碟上面摞了三样各几块的点心,一副要长谈的架势。 “我哪里是有意卖关子,这不是要说的多了些,怕你俩听着腻味,特地备好了水和吃食。” 这么一来,苏乙更是生奇。 钟洺把几只自家吃茶喝水用的碗里添满,这才道:“实是我今日去码头,瞧见那处新贴了张告示。” 他把那告示上所写何事,一一道来,钟涵年岁尚小,不解深意,苏乙则全然坐不住了,眼睛亮极。 “当真允了咱们水上人买田种稻?” “瞧着是的,只是也只能买荒地开垦,没有那现成的好水田给咱们用。” 钟洺放几颗莲子进嘴里嚼,清甜脆爽,那卖莲蓬的婆子没诓他,确是好的。 苏乙顿了顿道:“我过去没这些个见识,现今跟着你日子过久了,多少也长了些。在官老爷眼里,水上人本就是低人一等的,千百年来都压着你在水上船里出不得头,能松口让买田就不错了,哪还轮得到咱们挑好坏,是也不是?” “没错,我在乡里时看见了觉得好生高兴,却也有人觉得这是诓水上人去当冤大头,毕竟那荒地也不是白给的,照旧要花银子,不过是价钱贱些。” 他接着道:“不过这也不怪大家伙生疑,咱们水上人里有哪个会种田的,不会种田又赶着去垦荒种稻,都怕最后赔个底掉。” 就拿白水澳来说,从他们家有样学样,拿个罐挖土种葱种菜的,还有好些都已养死了。 有些是浇水没个数,全给淹得烂了根,有些是昏了头了,竟舀着海水去浇,也不想想咸水是能把这些个草叶子给沤死的。 钟涵在旁边巴巴听了半天,到这里总算听出点意思,不由道:“那大哥会种田吗?大哥不会的话,就不害怕吗?” “谁也不是生下来就会种田的,不会学就是了。” 钟洺一片坦然。 苏乙却另有忧心之事。 “只是从未听说过咸水里能长稻米。” 哪怕听钟洺言及,那告示上说咸水稻已在别处种成了,该是不作假,可橘子尚有南橘北枳的说法,焉知那稻种会不会到了九越县就不管用了? 唯有钟洺明了,这件事是真的能成。 在上一世,数年之后咸水稻已令一望无际泥泞的滩涂变为良田,现下自己能参与其中,想想也是福泽后代的幸事,能算作积德行善了。 他语气笃定道:“我觉得有戏,新官上任,总不能拿自己的官途开玩笑。而且既允了让水上人垦荒种稻,肯定也是新县令虑及咱们当地农田太少,人多米贵才想出的法子,不然要往何处去寻更多的稻田?而将海滩垦荒围建咸水田,少不得撑船来往,咱们水上人最是能出力的。” 苏乙还想象不出这咸水田是个什么模样,但听钟洺这么说了,他就也信服此事会顺利成真。 当晚两人搬出钱匣子,好生一番点算。 告示上写明荒地一亩三两银,比起别处好水田一亩六七两的价钱,只需花上半数,还有免五年粮税的好处,确实划算。 此外若想认垦荒地,需拿着现银去县城衙门,找户房登记名姓,办文书写田契。 “家里现有三张百两的银票,一百两的银锭子,散钱也有个百八十两,要么是碎银,要么是没换成银子的铜钱。” 年初时卖了和常家兄弟做完生意后,家里的家底子就是三百两往上月月增加,整个上半年过去,也没有什么地方能花得出大钱的,到今日为止,都有个五百两上下了。 这存银放在白水澳,估计他们家敢称第二,也没人敢称第一,但平素日子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除却吃食上花得多些,别处未有张扬。 也正因如此,他们能掏得出现钱去买田。 “买少了不划算,左右都买了,咱们就往多了买。田亩多了,料不过来也不怕,还可买牲口、或是雇人来料。” 钟洺心知咸水稻必定丰收,可旁人不知,因此头一年观望的人会比下手的任多。 等来年第一季稻米收获,众人跟风而入,能占的便宜可就少了。 就算都是荒地,肯定也分好地方和差地方,来得早的也有得挑。 他算算存银,同苏乙道:“我想着,咱们不妨拿出一百五十两,买它五十亩地,再拿出一百两用在这片田地上,雇人也好,买牲口也罢,足够使了,剩下的仍存在家里不动,这般就算有什么差池,也称不上伤筋动骨。” 苏乙便拿出两张银票来。 “你去县城,带这么些银子,还是拿银票方便,一会儿我穿上线,给你缝在衣裳内兜里,你到了城中寻个钱庄子兑开使。” 钟洺心中感念颇多,他拥苏乙入怀,抱了片刻方道:“你信我,我定能给咱家和咱们的孩子,挣出一片新前程来。” 第124章 态度 清浦乡码头上的告示, 自不会只有钟洺一人瞧见了。 唐大强和钟洺前后脚回村澳,回家先同钟春霞说了此事,但因他不识字, 是听那乡衙小吏宣讲的,不算全然听明白, 只大概搞清楚了“水上人也可买田”这句话。 “你说这衙门是什么意思,居然使派咱们水上人去垦荒种地, 有那银子, 存下来买船尚且支应不开, 再去买地,不说旁的,我连犁地怎么犁都不晓得。” 唐大强摇着头跟钟春霞复述一遍, 显然是觉得此事没谱的那一批人中的一个。 “你可晓得那荒地多少钱一亩?三两嘞!而且说是田地,听那意思, 不过是海边上的荒滩, 涨潮时全教海水泡了的,莫说三两,三钱银子怕是都没人要。我估摸着,这就是衙门又想了新法子刮咱们水上人兜里的银钱!” 他絮絮叨叨说一通, 钟春霞听在耳里,收拾干货的手往围腰上抹两下,思索着道:“甭管那好地赖地,可都是田地, 你要正经去买, 是不是也给签田契?需知往前数个几朝几代,咱水上人可都没有这个好命。” “且你说这遭是县老爷要试新稻种,还给免五年粮税, 听着还挺像那么回事,要是真种出来了稻子,那不就是咱家的地,咱家的粮?” 她还记得钟洺提过一嘴,说县城里来了新县官,好似是个人物,不是那等昏庸吃白饭的。 平头百姓眼里,县老爷就是顶大的官,若赶上了好官,大家伙几年里日子都好过,若赶上了个和他们村头里正似的昏头昏脑,不是有碍自己前程的要紧事就不管的,日子便难过。 她不管唐大强的一番嘟囔,他们两口子都是半辈子扎在这个小村澳里头的,哪里有甚么见识。 “等阿洺回来,我问问他是怎想的。” 说是要去,当晚实则没去成。 唐雀贪玩,在木板桥上瞎跑乱撞,脚一滑给栽海里去了,浑身湿了个透。 虽说水上人家的孩子都擅泅,不至于呛水淹着的,但吃完晚食就说头疼,一摸额头见了热。 想必是从水里爬出来后正好吃了一阵凉风,给吹风寒了。 钟春霞遂忙着翻出春日里闲采的葛根,和切块的生姜一起煮水,给他灌下去,若过一夜不好,再去乡里看郎中。 及次日清晨时,两家人预往乡里去,反倒是钟洺率先提起此事。 钟春霞便问,他是如何想的。 “你家里可要置办田地,去种那甚么咸水稻子?” 钟洺道:“是预备置办,连银子都数出来了,不过我想着还是得先同二姑你们说一声,还有六叔公那头,看看族里有没有人想一起去的,一齐雇个牛车也方便不是。” 唐大强诚心问道:“大侄,这当真不是像圩集增市金、收鱼税似的,为着诓咱们送银钱?咱们水上人祖祖辈辈都是靠海吃饭,哪个会种田,到时候买了田,却依旧撂荒,那银钱不全都打水漂。” 他是真琢磨不明白,因他活了几十年,从没想过要弃了船去陆上当个种田的田舍汉。 当然,往大了说是衙门不许,往小了说,让他干他也不会,只有踩着渔船,攥着渔网,他才觉得踏实。 “二姑父,不能这么想,其一,凡事都能学,咱们周遭没人懂,就去寻那懂的人学,其二,咱们水上人也不是自开天辟地起,就给打发到这处来对着海讨饭吃的,老人不都说,咱们往根上寻,祖宗也是陆上的人,不过是运道不好,逃荒避难的到了此处,才有了咱们这些个子子孙孙。” “这买田置地,本是咱们该得的,过了这么些年总算给还了回来。” 钟洺料想这事是有好处的,不管别家,至少二姑家他想扯一把,到时两家一起享福气。 但这桩事和在乡里摆摊子不同,开支大不说,之后还要劳心费力,所以若二姑家不肯,他也没法子,只能这会儿多啰嗦两句。 “头前我去县城里,就听说了这个新来的县老爷,原本是可以去别处当更大的官,他却自请来咱们这处边远之地,又带来咸水稻米,便是为了当地百姓的日子能过好,将来能吃上便宜米粮。这样的好官,该是不会拿百姓身家性命开玩笑,给些种不出的种子来。” 钟洺总不能说自己多活一辈子,早就知晓了将来事,只好多往那传说中的县老爷头顶多扣点高帽子。 钟春霞听钟洺意思,便知这小子是打定主意要去买田了。 过去钟洺一直想寻个机缘,翻身去当陆上人,后来她还当成了亲定了性,不再想那么远的事了,现在方知这志向始终都在,从未更改过。 换个角度想,她这侄儿还真是个能成大事的人。 “我和你二姑父手头不算多松快,这事我们还得琢磨琢磨。” 钟春霞拿不准主意,要不要跟着钟洺也去买几亩地放着,就像唐大强说的,田地对于水上人而言,没有那么大的诱惑。 买地是买地,又没说买了地就能脱了贱籍。 这些日子里她还在操心大女儿的婚事,连着相看了两个都不如意,但不耽误攒嫁妆,何处不需花钱。 钟洺不觉意外,他是生了双前后眼,若没有这双眼,也不敢丢上百两出去,谁不怕到头来什么也落不下,只能听个响。 “既如此,我就先打个头阵,去县城买地时打听一二,看看有没有什么告示上不会写明的小道消息。” 去到乡里,趁着各家都出了摊,钟洺去转一圈问罢,果然要么和他二姑父一样对衙门一百个不信,要么和他二姑一样,虽有些意动,但不敢放下心、放开手去做。 当日晚食后,他拎一罐新炒出来还热乎着的鱼酱、一壶新打来的黄酒去六叔公家船上。 祖孙两辈在船头支张小桌,盘腿坐下,就着鱼酱吃起酒来,说起买田的事,六叔公道:“这两日下来,我也听了好些风声,如今看来,除了你,没人有这么个魄力。” 钟洺有些许意外,“叔公也觉得此事可行?” 六叔公看他一眼,抿一口酒道:“我若和你一般年纪,家里资财也够,想来亦会去搏一搏,但现在那点子积蓄,我和你叔婆还得留着养老嘞,至于下头的儿孙怎么想,我们两个老家伙管不了。” 大约是有心无力的意思。 钟洺沉吟半晌道:“官府给咱水上人开了口子,却还不知细则如何,待我去瞧瞧分的是哪处田地。” 又言道:“叔公可曾想过,一村一澳是如何来的,都是先有了几户人,在这处置办家业,扎下了根,繁衍生息,人多起来,日后也就成了个有名有姓的地方。焉知到时候种地的水上人多了,那处会不会成个新的村澳。” “说书人讲故事,言‘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小老百姓不敢论天下大势,但这几个字其实只说了一回事,那就是‘大势所趋’,势头来了,谁也挡不住。” 六叔公默然许久,而后主动提起酒盏,同钟洺碰上一碰。 “阿洺,叔公只愿你记得一件事,以后若是腾达了,莫忘拉一把族里你瞧得上的亲戚,这世道,一门一户立不稳脚跟,钱财多了反倒易招人眼热,非要那一族人多了,聚在一处才能教人不敢欺侮。” 一席言谈,各有所思。 月挂中天时,钟洺携着淡淡酒气回了家,堂屋里悬着灯,远看昏黄温暖,他拾阶而上时,在屋顶吹海风的两只猫“喵”两声和他打招呼。 钟洺抬头看去,笑着“嘬”两声回应。 进得门来,见苏乙在堂屋里坐着,桌上铺几块裁开的布料。 “怎又在夜里做针线,眼睛不酸?” “算不得做针线,不过是比着白日里画的线,分片裁剪开好制衣,不费眼睛。” 哥儿凑近些动动鼻子闻,“应当是没喝多少,我想着那点酒吃不醉你,没给你煮醒酒汤,假若没醉,夜里喝一肚子甜不甜酸不酸的汤子,也不舒坦。” “是没什么,我喝的还没有六叔公多,他老人家今天可是喝了个尽兴,也说了个尽兴。” 他脱下外衣去洗漱,半路往小弟屋里看一眼,见人睡了,轻轻掩好门缝。 族里没人去,别家的人他也不多打交道,因而几日后,钟洺独自搭了个詹九的顺风车去县城,不仅路上有个说话的,还省了一笔车钱。 “等买了田,早晚我也得买头牲口犁田,到时也学着你打个板车来,载人拉货都好使。” 钟洺瞧着詹九的青壮牛艳羡许久了,等有了地,他也有了正经的缘由买牛。 詹九早知钟洺要去县城买荒地回来开垦,听衙门的话种那咸水稻,还是上来就买五十亩,听着都惊人。 他常觉得钟洺行事总能抢在别人前面,上回在乡里张罗赁摊子如此,这回怕是也如此。 “恩公,五十亩属实多了些,在底下乡野里,家里有个几十亩地,都能称得上小地主了,就算家里没功名,雇不得佃户,只能赁短工、长工,可也了不得。” 他属实担心钟洺因是水上人,对田亩之数没概念。 “那真是好大一片地,走一圈腿都累酸了,普通人家三五亩地,都得家里几口人一齐忙活。再想想,水田换成咸水田,还是海边的咸水田,涨潮时看着岂不就是一片海。” 要在海里种稻子,这真是人力能干成的事么? 詹九实在怀疑。 “只有田地尚算不得地主,可总得先有了地,才有后面的事。” 钟洺拍拍他的肩膀,如是道。 土路遥遥,到城里时,由于去的不是一个方向,钟洺没让詹九赶车把自己送到县衙附近,而让他先去忙。 “一个时辰后,咱们在那肚脐巷见。” 来城里一趟,他还要顺路给吴匠人送点贝壳。 詹九应下,驱着牛转了方向,钟洺寻一处临近县衙的钱庄兑开一张银票。 银票面额不小,他又是水上人的打扮,难免引来些窃窃私语,却因他人高马大,瞧着就不是好惹的,私语终究只是私语。 出得钱庄,明显也有几双贼眼睛落来,脚步声声,缀在后面跟上,钟洺一早发现,懒得会,等快到县衙时,后面跟着的人见他竟是朝衙门去的,原地散了个干净。 钟洺暗哂一记,直接走向县衙门口的一张长桌,立着丈远他就已看清,这处就是辟出来专办咸水田开荒一事的。 至近前,他见只一小吏在桌后坐着,满脸百无聊赖,揣测估计是来的人并不多,之后便行了礼,说明来意。 那小吏闻言立刻坐直,精神抖擞道:“你是说,你带了银子,今天来买荒地?” 不知为何,钟洺居然从此人的脸上看出点“兴高采烈”的意思。 “回官爷的话,正是,只是不晓得这事是真是假,小的也是几日前……” 他话没说完,小吏就已站起来。 “真的,当然是真的,盖了官府大印,还能是假的不成!” 这人铺开纸笔,面露喜色,“你来得倒是早,能挑个好地方嘞!打算置办个几亩?” 钟洺还是第一次遇见这般不拿鼻孔看人的官吏,惹得他沉默两息方道:“不知可有上限?” 小吏立刻大手一挥,“没有没有,你若有银钱,买个百亩都成。” 话是这么说,哪有人真傻兮兮地来买百亩? 他在这里坐等数日,来的人稀稀落落,还有大半只问不办,实际掏钱的也多是看着县衙换了新老爷,有心讨好,权当掏钱买名声的。 更多时候里,连只苍蝇都懒得往案头落。 再这么下去,他都担心大人借这个由头挑自己的错处,现下好歹来了个不说废话,上来就要买田的,可不得态度好些。 钟洺松口气,紧接着道:“这百亩土地还是太多了些,草民负担不起,此番和家里人商量,打算总共置办个五十亩来。” 小吏笔都举起,闻言直接甩个墨点子在纸上。 “你说多少?” 他抬手揉揉耳朵,“五……五十亩?” 他瞪大眼睛,上下看钟洺几眼,顿觉这水上人是来说胡话找乐子的,喜色顿下眉梢,变作狐疑的打量。 “你是哪来的混账,敢来县衙门口胡扯八道,拿我等打趣,信不信拉你进去打板子!” 钟洺不解此人为何态度忽而大变,正欲解释,余光忽见县衙门里走出几个人来。 打头的一个着青色锦衣,踏白底皂靴,很快负手走近,站定后先看一眼办事的小吏,又看一眼钟洺,片刻后缓声开口,语气温文,却自有气势,不怒自威,令人不敢造次。 “你可是来此购置荒田的水上人?” 钟洺观其装扮,哪怕未见官服官帽,也深知对方身份不凡。 再觑小吏骤变的脸色,打摆子的两条腿,登时福至心灵,跪下行礼。 “草民钟洺,参见大人。” 第125章 县公 九越县新任知县姓应名拱, 做官日久的人,见着冷不丁行礼的并不觉讶异,淡然朝上抬了抬手。 “起来罢。” 一旁把身子躬成虾米的小吏也慢慢直起身, 脑袋却仍耷拉着,下巴都快杵进胸口了。 钟洺却是心态尚可, 心道自己又未曾作奸犯科,还是揣着银子来给官府送钱的, 怕个什么。 新政初启, 若是反响热烈, 他夹在其中只是个凑数的,若是反响寥寥,他想揽下的五十亩荒滩可真就不少。 钟洺也未抬头, 只垂眸瞧着自己脚尖,听得面前蓄着修剪整齐的短髯, 神色平和的知县大人开口道:“你怎知晓本官身份?” 他定定神道:“草民见大人仪表堂堂、神采非凡, 故而妄自揣测,还望大人恕罪。” “你这后生倒是有几分机灵在。” 应拱朗声一笑,这便是默认钟洺所猜不错了,之后接着道:“你们方才在作甚?” 钟洺不语, 小吏立在原地解释道:“回大人的话,此人自称是在乡里看见了告示,来衙门购置荒田。” 应拱“哦”一声,语气似有疑惑。 “既如此, 依着先前定下的流程经办就是, 缘何大声喧哗?” 小吏吞下口水,心知这是自己耍威风被新上官看了个分明,但他却是仍不信钟洺能拿出百两银子, 置办下五十亩地的,便清清嗓子,一派正义道:“小的起初也以为此人是诚心来购,怎料他张口就言要置下五十亩,掏得起百两银,小的遂起了疑心,几位大人出来时,小的正在问讯。” 钟洺暗自摇头,觉得怪好笑。 这些个县城里的吏员,有时还不如乡里那些个小吏清明,他们不常与水上人货真价实打交道,以为水上人各个都穿不起衣吃不起米,穷得叮当响。 他自诩穿着打扮都得体,却还教人看低了去。 “本官既来了,无需你再问讯。” 眼见知县复转向自己,钟洺忙正色起来,听罢对方问话,一一作答。 “回禀大人,草民乃清浦乡白水澳人士,因有一身还算说得过去的好水性,这些年靠着这本事,多少攒下些家底,前阵子瞧见乡里贴出的告示,着实欣喜,凑够了银钱便着急往县城赶来了。” 接着掏出怀中银票给众人验看。 小吏一看钟洺还真是个深藏不露的,顿时脸皮胀红。 应拱未多言语,而是打量钟洺片刻道:“你是数日以来,第一个来此买田的水上人,还是五十亩……想必大半家底都掏出来了罢,我听闻你们水上人因不得上岸置业,银钱都是攒着买船的,这五十亩地,可换一艘极好的渔船。” 他问钟洺,“你当真没有顾虑?不怕咸水里种不出稻米,或是因不擅耕地,到头来落得一场空?” 大约是看钟洺年岁尚轻,担心他行事莽撞,顾头不顾尾,应拱把话说得很直白。 殊不知钟洺早就把该琢磨的都琢磨好了,当即答道:“不瞒大人,大人所说的草民也曾思忖过,草民的长辈也曾来劝过。” 至于他为何仍不改其志,同样的缘由跟夫郎小弟说过,跟二姑姑父也说过,眼下无非是再说一遍。 最后更是道:“草民没读过甚么圣贤书,只是粗识几个大字,却也晓得咸水稻米今后若能广布九越,大人必定青史留名,利在千秋。” “我等水上人,苦于粮价高昂日久,更因祖祖辈辈不得上岸置业,就连死后都没个归处,只得葬于那野岛荒草之中而遗憾。而今大人上任,带来能令荒滩变良田的新稻种,更为水上人谋得了一条新路,草民身为其中一员,感念尚且不及,其余的,只坚信‘事在人为’四字。” 他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应拱沉默半刻,赞叹道:“好一个事在人为!” 自己厌倦了京中明争暗斗,挂念于一手培育出的咸水稻种,上疏自请外放来此,从小小县官从头做起,为的就是能让当地森*晚*整*百姓吃上本地米粮,改变而今山多田少不足耕,人多粮少不足吃的境况。 多少人说他荒废前程,白白做工,而今看来,那些个高官清流,还不及眼前的年轻汉子更懂自己的志向。 何谓民心。 民心在此。 在皇廷之中挥斥方遒,或许是许多士人穷尽一生的梦想,但于他应拱而言,不及行走田间地头,多育出一捧饱满稻穗的欢喜。 而允许水上人参与垦荒种稻,也是外放前他写了无数封奏折,自今上的御笔下求来的新策。 九越一县,沿海沿江的水户何止千万,陆上人视他们为粗蛮之辈,上位者更担心他们扁舟入水,四处飘荡,散则为民,聚则为寇,根本难以管束。 故而历朝历代皆沿用过往条例,令水上人重税加身,代代贱籍。 但在应拱看来,这等管教人的法子也到了应时而变的时候。 今朝国富兵强,江山稳固,不如趁此机会,逐步凭借咸水稻种,将荒僻的沙地滩涂转回咸水农田,令水上人无需靠捕鱼为业,安心于一地专事农桑生产,消隐患于无形。 假若他们积极性不高也不怕,只消挑那第一批里田种得好的予以嘉奖,允其改贱籍为良籍,如此只需几年,九越全县便可焕然一新。 事实上,新策甫一推出,确实响应者寥寥,唯独眼前这个来自乡下村澳的汉子是个例外。 此前他还正发愁嘉奖一事,担心“矬子”都凑不齐,哪还能从里面拔出“将军”。 现在总算有了些希望。 只是改籍这一条,尚且不能大肆宣扬,以免有人借机浑水摸鱼,钻些空子,徒惹事端,到时令他给人参一本,把这好好的新策又给弄没了,岂不真成了白忙一场。 他思绪万千,看向钟洺的目光愈多几分赞赏,的还将此事直接交给分管粮司税赋的县丞,让其领人去户房办田契文书。 钟洺拜别县令,又跟着县丞一路去户房,只觉得一路上躬身踏腰的,后背脖子都疼了,民对官只有做小伏低一条路,实在是令人不快。 不过这些个郁气在拿到自家田契时,俱都一扫而空! 户房书吏抱着一大本鱼鳞图册,给他指看分派的荒田具体所在。 “大人有令,分田时秉着就近的原则,总不好让你们背井离乡地垦荒。你是清浦乡白水澳人,这处滩涂你该是熟的,就在清浦乡西头,河口那处,当地俗称作‘千倾沙’。” 钟洺俯身看那鱼鳞图,颔首道:“草民确晓得此地,我们澳里人去河口打水,日日经过此地。” “千倾沙”之所以得此名,钟洺也是听村澳里老人讲的,说那处原也都是水,后来经年累月涨潮退潮,沙子越堆越实,几代后不知何故竟变成了一片平地。 离海远的地方,涨潮也淹不到,已是粗沙石头地,离海近的地方则是涨潮后浅浅淹一层的滩涂。 因面积广阔,哪怕清楚定然不够千倾,也往大了说,说着说着就传开了。 多年来,那边一直是海上与河上两拨水上人的分界处,除了偶有人撑船去赶海打触,并无水上人聚集定居,或许正因如此,才成了开垦水田的首选处。 “千倾沙”离白水澳大概半时辰海程,不算很远,而且离着河口近,还方便打水吃用。 这土地定下,却还有几桩要紧事,钟洺思忖几番,决定直接询问。 “请问官爷,我等若去开垦荒地,少不得要在田地旁安顿下来,寻个住处,平日里以出海打鱼为生,住在船上自没什么,可这耕地犁田,总不能靠人力,还得靠牲口,船上却是养不得牛和骡子。” 要是五亩地就罢了,五十亩,把他原地变成牲口都摆弄不完。 书吏忙着鱼鳞册,闻言抬头道:“你这汉子怪是心急,我们大人一心为民,连地都分给你们水上人了,别的还能忘了不成?你就是不问,一会儿也是要与你说的。” 钟洺遂告了声歉,静待对方忙完。 好在那书吏没多耍什么威风,把鱼鳞册放回原处后就回来,自己吃口茶润罢喉,方道:“依我朝田法,这地你买去了,那地皮就是你家的,只一点,耕地之上不许盖屋,纵是那山村农户,也是这等规定,不过虑及尔等水上人特殊,大人特地开恩,允你们在‘千倾沙’内搭盖屋宇。” 钟洺心中狠狠一跳,尽量冷静道:“蚝壳房也能盖么?” 书吏莫名其妙看他一眼,“你在海边,不搭蚝壳房,难道搭茅草屋?” 钟洺不禁再试探道:“那这屋子所占地皮的归属……” 书吏搁下茶盏,咂两下嘴,有些事其实是心照不宣,上头大人不会说,底下办事的人心知肚明。 他心道水上人还是太嫩了些,这事要换个乡野村户,早就看透其中能钻的空子了。 也不必提什么贱籍不贱籍,明眼人都看得出,水上人的贱籍消脱只是时间问题,田地都能买了,屋子都能盖了,这帮水户只差名入黄册。 钟洺看出些端倪,从袖里摸出两块碎银子,不动声色地压在面前几本文书下。 书吏手指伸进去一探,估摸出数目,目光骤亮,他暗中朝钟洺招招手,示意他凑近些,低声提点,“这等荒地,素来遵四个字,曰‘先到先得’,先有了人,才有所谓门户,门户多了,才成个村落,你可明白?” 几句话下来,正和钟洺那日与六叔公所言不谋而合,他反复咀嚼着这番言语,心下一片豁亮。 离开县衙时,钟洺怀里不单有田契文书,还有他刚刚在里面用借来的笔墨,歪歪扭扭抄写的几页开垦咸水田、种植咸水稻的法子,说都取自应大人的手记。 钟洺这才知晓,原来咸水稻种正是这位应大人昔日在别地任上,钻研农事时歪打正着,一力培育出的。 多亏了那几钱碎银,书吏借笔墨十分爽快,还惊讶于钟洺识文断字。 钟洺细心抄写罢,不求字迹多好看,只求自己能看懂,好回去慢慢琢磨。 算算季节,眼下将至深秋,距离明年播种插秧还有数月光景,在那之前,他尽可围垦水田,搭盖新房。 等到肚脐巷时,钟洺已是连新房的牲口棚要怎么搭,院子养几只鸡几只鸭都想好了。 第126章 宗族的计划(修) “姐姐哥哥们尽管挑去, 我这里的鸭蛋没有差的,若是差了,怎能专给聚源楼送, 他们楼内招牌的缠丝鸭蛋,可就是用我这蛋做的嘞。” 钟洺尚未拐进肚脐巷, 还在巷口时就见了詹九的身影,这小子竟是直接在巷口一柏树下支开摊子, 卖开鸭蛋了。 一妇人正倾身朝前端详着, 闻言狐疑道:“你个后生莫拿浑话诓人, 我娘家兄弟的妻舅就在聚源楼里做事,我回家一打听可就知晓真假,若是假的, 可要你再做不得生意。” 詹九自信道:“姐姐这会子去问都成,我前脚刚从聚源楼过来, 岂会拿这个作假, 怕是那附近摆摊贩浆的阿婆都还记得我。” 他见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扬声道:“不瞒大家伙,我这些个蛋都是聚源楼挑剩下的,他们为做缠丝鸭蛋, 只要那一寸半长的鸭蛋,好使得切开摆盘漂亮,入得了食客们的眼,故而比这大的不要, 比这小的也不要。” “余下这些里除了个头不合要求外, 一个坏了的都无,都是我们乡间农户自养,吃鱼吃虾的壮鸭下的。” 又道还有些运来城里时摇晃磕碰的, 都是半路才破,天也不算多热,仍新鲜着,可便宜卖了。 到哪里都不缺爱占便宜的人,一说有贱卖的破皮鸭蛋,好几人都开口说想要,回去直接下锅做了,也吃不坏肚,省下的几文钱还可买一把青菜。 而那质疑詹九的妇人,一听关于鸭蛋大小的说法,全然能和自己过去所闻对得上,当下信了詹九的前话,专心挑起鸭蛋来。 不为别的,就为比别处一斤便宜一文钱,居家过日子,不就得一文一文的节约么。 钟洺见詹九给人装蛋上秤,忙活得紧,便朝前去自牛车上取了暂存的包袱,先进巷子里办事。 吴宅院内。 “我瞧着日子,你也该来了,上回你托我磨的一捧贝珠子早就磨好,只待你来取。” 吴匠人看钟洺进了自家院,便使唤一丫鬟去房里取东西,又问钟洺这回带来了哪些个好物。 钟洺把包袱拿出解开,里面又是一层麻布包,解开这层才露出一大捧,足有七八斤洗刷干净的各色螺贝空壳子,来之前皆在海水里泡着,到今早才提出水来擦干装好。 举起细看,月白、胭脂、橙红、紫褐、玳瑁、黛青……都是钟洺自海底带回家,又经钟涵精挑细选过的。 小哥儿从小就喜收集些贝壳海星,眼光毒得很,连他都夸好看的,定是少见又精致,如非他知道这些能换银钱,还想私藏几个装饰在床帘子上来着。 另有一细布裹的竹编匣子,启开后是五枚叠放在一处的砗磲壳。 砗磲表面崎岖不平,好似波浪起伏,最常见的乃是白色砗磲,当中夹有金丝纹路的为佳,偏牙黄者略下品,棕黄者末品。 听吴匠人讲,白砗磲之上还有紫砗磲、血砗磲,万里挑一,有价无市。 钟洺在海底游走多年,也从未见过这二色的砗磲,不知是传说还是确有其事。 他拿来的五枚砗磲,皆是金丝白色,因这是吴匠人点名要的,说要和磨了多年的一套棋子配成一色。 吴匠人得了宝,直接挨个拿在手中把玩,喜爱极了。 “有道是穷川极陆难为宝,孰说砗磲将玛瑙。再添上这回的五枚壳,我那棋子总算足可凑成了。” 砗磲难寻不说,每只砗磲能取出的料子多少也是不定的,他手中这套砗磲棋子,是想当做传家宝的东西,取料时更是慎之又慎。 距离磨出第一颗棋子,已经过去七八年的光景了,而今可算是功成有望。 和钟洺做生意以来,加上今日,对方也来过两回罢了,两回拿来的螺贝品相极上乘,过去一大桶里都难挑出几个入得眼的,如今他却可省下挑拣的工夫,专心于制棋的技艺当中。 “那照您看,还是依上次的价?” 钟洺自县衙里得了确切消息,有些急着赶回村澳,把好信传给家中人。 他见吴匠人盯着螺贝和砗磲一脸陶醉,忍不住出声提醒。 吴匠人回过神,爽快道:“就依上次的价,短不了你的。” 螺贝论斤,砗磲论两,前者价钱还算稀松平常,像那素色白贝最廉,因钟洺带来的皆无半个杂色黑点,可要到一斤二钱银子,异色宝螺再贵些,一斤可卖得五钱银子,加在一处共是三两左右。 砗磲则贵重多了,五枚巴掌大的白砗磲就卖得五十两,可见一枚砗磲能换一亩上等田地的说法半点不假,此前买地的银子这就回笼了一小半。 但找砗磲可比找海参还麻烦,小小的五个就令钟洺寻了三个多月,细算一下子,这桩生意一年也做不得几回。 钟洺吃两口吴宅茶水,不欲闲坐,收了银子后只等取走磨好的贝珠。 这是他上次来此处送螺贝时,与吴匠人议的生意,单分出一部分品相上课的螺贝,让对方拿去给学徒打磨练手,出来的成品给钟洺。 至于价钱,只略收一点工费。 别看是学徒,吴匠人专精此道,能做他学徒的亦是精工巧匠。 他本也常使学徒打磨各色珠子磨砺技艺,出来的成品不比外头街旁铺子里匠人制的差。 磨好的贝珠有大有小,足有近二十粒,最小的似米粒,最大的也只比得上半个小拇指肚,存在一小小的木盒当中,下垫软布,端的是圆润玲珑,轻轻摇晃一下,似那清晨草叶上滚动的露珠,摄人心魄。 吴匠人得了砗磲心情甚好,清楚钟洺磨贝珠是为了给夫郎打大头面,便在旁溜达着出主意。 “我上回见你夫郎,是个淡秀样貌,你们水上人家的妇人和夫郎偏好佩银,但这贝珠配银去镶可就俗了。不若寻块黑檀做木簪,更能衬出贝珠的光华,檀木还有淡淡幽香,衬你夫郎,可谓雅极。” 钟洺纯是个门外汉,听了吴匠人的说法,虽想说自己不懂什么雅俗之分,却还是客气道:“待我回乡里寻个首饰铺子,打听一二。” 他拱拱手告辞,也没说下回再上门是何时,择选漂亮螺贝与收集砗磲,是下海时的顺手为之,和海参一样,都说不准一月能送来多少,索性彼此间索性未做约定。 吴匠人不止他一个采买原料的渠道,他也不止这一桩来钱的营生。 出得肚脐巷,詹九的牛车前已没了人,独留汉子一人哼着小调,坐在车沿上翘着腿,拿两根柏树枝条拧花环打发时间。 见钟洺来了,他三两下给花环收了尾,转手给牛戴上,牛晃了晃尾巴,嘴巴动来动去,一派淡然。 “你倒是有闲心,鸭蛋都卖完了?” 钟洺摸摸牛脑袋,忍不住笑这戴了花环的模样。 “卖完了,聚源楼挑剩下的蛋本就只有几十个,让那些阿婆阿婶阿伯们一人买上一二斤,眨眼就没了。” 詹九跳下车,取个短柄扫帚快速扫两下板车上的灰,一会儿要坐人,可不能太邋遢。 钟洺看着他的动作,想想道:“在城里牛车也跑不快,且先走着,顺道找个地方吃顿午食,到城外我再坐车。” 他手长腿长的,窝在板车上时间久了也是不太得劲。 午食两人吃得简便,寻了个卖米粉的铺子一人要了一碗汤粉,切了一碟杂碎卤肉,一碟熟花生米。 吃时闲谈三二,詹九得知钟洺心想事成,由衷替他高兴。 “要么说人活得越久越有盼头,以前哪敢想有这等好事,今朝不也有了。” 同时他也难免思及唐莺,若今后水上人真的和钟洺所言一般,都有机会改为良籍,那自己是否还有机会? 转念又觉是痴心妄想了,他何德何能,能让人家姐儿瞧上自己,且等到那一日,都是年岁不小的人了。 钟洺看出詹九话语渐少,眉间平添怅惘,深感这思春的汉子难应付,便不再搭茬,低头专心喝汤粉。 一顿饭吃得快,出城后牛车重新跑起,詹九重新打起精神,说自己想等攒下银钱后赁个铺子,开间货行。 “等有了铺子,可将我从各处贩来的货物铺开售卖,那些个买主若想寻买,也知晓该去什么地方寻。我不在时,就让我娘留下看铺子,就当是给她寻个营生做,省了成日在家心烦。” “要是真有赚头,日后我便再换处更大的地皮,开货栈去。” 货行不过是个卖货的铺子,货栈却可供客商打尖住店,存货买卖,是以常有牙人集聚,是城中消息最灵通之地。 真能攒下开货栈的钱,那在清浦乡中也排得上名号了。 “这营生着实适合你。”钟洺赞成道。 不说货栈,单哪货行真开成了,詹家怕是都能让媒婆子踏平门槛。 相较去年,真是此一时彼一时。 那时他未能料到,今日的自己能有上岸的机遇,还有个尚在夫郎肚里,几月后就会呱呱坠地的亲生孩儿。 詹九想来也未料到,自己能从一个街头胡混的闲汉,成为赁得起铺子的商户。 对于有志向的人,若想扶摇直上,差的只是一阵应时顺心的风而已。 返回清浦乡,钟洺在眼熟的银铺前跳下牛车,进去后掏出整匣贝珠,请此处匠人打首饰。 银铺也卖其它样式的首饰,钟洺曾见过,他让伙计取了几根黑檀木簪细瞧。 拿到手后见木簪上配着贝珠攒就的小巧珠花,的确有着与银簪截然不同的韵味。 然而仔细想想,平头百姓家求甚么雅致,还是银子锻的银簪更实在些。 这木簪黑突突的,簪在发上也看不见,银制的珠簪亮眼得很,也不见哪里俗了。 他听着伙计建议,挑出一半珠子来备用,预备制一支梅花银簪,镶一把银插梳,再添两对银针的贝珠耳饰。 一对给苏乙,一对给二姑,给二姑的那对珠子要大些。 “收您四两银,三日后可来取。” 伙计把写好的条子和装珠的匣子一并装起,笑眯眯地把钟洺送出门去,盼着这舍得花钱的主顾多多光顾。 这一天钟洺实是办了不少事,风尘仆仆地跑了趟县城,走了好几个地方,钟洺却丝毫不觉疲累。 等隔了大半日,再见到夫郎和小弟时,好心情愈发藏不住。 “可是事办成了?” 苏乙看钟洺模样就晓得事情顺利,他扬起唇角,上前接过其手中买的几样东西。 钟洺但凡出门,肯定不会空着手回,有的没的总要买几样,多是吃食和小玩意。 钟涵有眼色得很,不急着拆东西看,而是赶忙跑去给他大哥倒水喝。 原本平复一路的心情,在见到家里人后重新亢奋起来,钟洺这会儿恨不得蹦到海里游上几个来回,开头先道:“成了,给咱的田地已分下,就在千顷沙那处。” 这阵子生意少,他灌下一碗水润平了起燥的喉咙,在哥儿惊喜的注视下扯开张板凳叉开腿坐下,一个人就占了好大一方地,慢慢细说。 钟涵在两人身前,翻弄钟洺买回的物件,里面有三把县城里时兴的猪鬃牙刷子,他正稀奇地用指头摸那毛。 “这还不算什么,还有旁的好信呢,我都恨不得插上翅膀从县城里飞回来说与你们听。” 钟洺笑道:“如今不止有田地,衙门还允了在那处自划地皮,圈占宅院,搭建蚝壳房。” 苏乙独坐在椅子当中,手搭在隆起的肚子上,听到此侧过身来面朝钟洺,杏眼晶亮。 “当真?咱们今后能盖乡里这样的房子?” 钟洺扶他一把,扬唇道:“我当初也不敢信,追着人家官爷问了好几遍,把人都给问烦了。人家说在海边盖屋,不盖蚝壳房,难不成还盖茅草房么?我一听这话,就知衙门是有意放开,给乐意垦荒的水上人些实惠。” 蚝壳房在九越随处可见,乃是取海蛎壳子混上专门的粘土盖成,风干后结实耐用,可传数代人,大风来了刮不倒,大雨来了泡不烂。 就连高门大户,任它几进的大宅院,至少外墙一圈都是蚝壳砌就的。 “以前咱们在村澳里修个避风的石头屋,都要小心翼翼,不敢修得多像样。” 苏乙不由感慨。 从随波逐流的木船到扎根于一处的水栏屋,再从水栏屋到能够结结实实立在地上的屋宇宅院…… 千百年来水上人都似海中游鱼,没有双脚,无处立足,而接下来,他们将要在这片土地上扎下自己的根。 —— 钟洺从县城带回的消息,无疑震动了白水澳。 连着几日收摊归家后,门前木板桥人来人往,进屋的木梯都要被踏破,来去皆是打听消息的人。 有的人半信半疑,有的人摩拳擦掌。 再观六叔公,也不再似当初淡然,直接叫齐族人聚在山上族中石屋内,共同商谈。 从午后一路说到天黑,说干了口水,灶上滚的烫茶都换过几回,大几十号人总算得出了个决定—— 钟家全族之内,凡是乐意参与且手里银钱足够的,都预备去县城认缴至少两亩荒滩,到时跟着钟洺一起,学着围垦种稻,再在千倾沙盖屋置宅。 六叔公心道,自己过去还是眼界窄了,光着眼于白水澳一亩三分地,总盯着老里正一家子,看不惯他们好几代人把紧里正位子不愿放手,却也不做半点能得乡亲们信服的事。 如今有了新奔头,白水澳他已是看不上了,千顷沙纵然没有千倾,也有个上百倾,他们钟氏一族大此次若拧成一股绳,抢下先机,此后大可打着垦荒的名头换个地方定居。 只要立下的门户数目足够,说不准衙门能够在那里新划个钟家澳出来,自此之后,势必会子孙绵延,代代兴旺。 第127章 余温 中秋过去, 至八月下旬,名为“千顷沙”的荒滩上已划出将近二百亩地,大多数都是钟家族人买下的, 他们当中有些不指望着真能种出稻米,只想要投机取巧, 用几亩地的钱换来陆上的屋,将来说不准还能沾个光, 翻身改籍。 钟洺却觉得这么做多半不妥, 官府免除粮税、许以屋宅就是为了鼓励垦荒种稻, 要是季节到了,水田仍未围垦出个模样,亦或到了播种的季节整片田不见半根青苗, 说不准还会降罪。 他同六叔公说一声,让他老人家能劝便劝上一劝, 并非是钟洺想做好人, 实在是不愿被这样的人拖累自家和一族的名声。 等到人凑得足够多,衙门那头也看出端倪,水上人大都是大姓聚居,这些个来自白水澳的水上人, 分明和那日一次置办下五十亩的年轻汉子是一家的。 要么是族里遣他来做先锋,要么是他回去劝动了族人,无论是哪样都不简单,估计这汉子在族里也是能说上话的。 分管粮司的县丞来请示应拱的意思, 应拱翻罢户房名册, 在一串“钟”字开头的名姓之上点过。 历来朝廷推行新策,以关乎田地的最难,因田地是老百姓的命根子, 你动他们的田,那就是要拔他们的根,要他们的命。 你若说不夺田地,似现下这般许以利益,鼓励大家伙去开垦荒地是不是容易些? 实际也难。 荒地撂荒自有它的道,若是肥田,就算是犄角旮旯巴掌大的地方,也早教人种上了菜蔬,不会浪费。 而那些个荒田,要么位置刁钻,远离人烟,耕种、灌溉不易,要么肥力单薄,一亩田打不出半石米,除了实在穷得揭不开锅的人家,少有人愿意去费这个力气。 况且衙门下令垦荒免税,那田地也是要花银子的。 比起以上所述,咸水田的推行就更难,历来水田都是引河水灌溉,要是海水也能浇田,九越县早就成了鱼米之乡,何苦还要积年累月吃外地船运来的贵价米。 要让人相信咸水稻的存在也容易,只消一年而已,春栽种、夏插秧、秋收获,可这头一年却是最难推进的。 现下白水澳钟氏一族成了先行之人,他就得让这一族立起来,打出样板,好令其余尚在观望的水上人瞧瞧垦荒种稻的好处,如此年复一年,方能取得成效。 他思忖半晌,写下一道手札,使县丞依照上面所述传令下去,同时问道:“何时派人去千顷沙正式量地分田?你亲自去,多带些衙差,免得到时人多,管束不周惹出乱子来。” 县丞躬身答道:“就定在九月初一,先时那些个水上人来办田契时都挨个嘱咐过了,到那日各家都得去人,尤其是田契归谁所属,那人定要到场,到时量完地,现场便登记造册,教他们画押按手印。” 应拱颔首。 “你是九越县的老人了,这桩事若办得漂亮,来日我定会上奏朝廷,替你表功。” 县丞喜不自胜,应拱毕竟是入过翰林和六部的京官,自己四十中举,靠这九越偏僻人少,使了些银两关系,得授八品小官,一干就是近十年。 今年他已五十有余,往高了远了不敢想,只盼着能在致仕之前攒些功劳,从八品爬到七品,享享父母官的派头便知足了。 心里浮想联翩,面上却作谦卑之状,领了手札告退。 —— “大哥,这贝壳珠子真漂亮,我也能要一颗么?” 钟涵趴在桌边看桌上匣内的贝珠首饰,原早该制好取回,怎料期间银铺打银的老师傅病了一场,缠绵了近十日才好,工期就这么被耽误到月末。 小哥儿一只脚只有脚尖点地,说话时轻轻晃来晃去,很是不好意思的模样,他抬手将食指和拇指捏在一处,眯起眼比划道:“小小的一颗就可以。” 他素来喜欢这些晶晶亮的东西。 钟洺浅笑道:“这你要问问你嫂嫂,这些已都是你嫂嫂的,归他支配。” 钟涵便又像块年糕似的黏去苏乙身上,小声害羞道:“嫂嫂,我能要一颗小小的珠子去玩么?不会弄丢的。” “怎么不能,这些都给我们小仔也使得。” 苏乙牵过他小手,让他自己选,要是小仔年岁再小些,他是不敢给的,怕玩耍时出意外,给不小心吞了或是塞到鼻子里去。 但五岁的孩子不算小了,这个年纪上都得开始学着烧柴做饭。 “你选个大些的,放到你那小圆盒里最漂亮的贝壳当中去,定是好看。” 经苏乙这么一说,钟涵哒哒跑回屋里,把他的小圆盒抱出来,里面被他塞了个贝壳,是没有完全掰开的,后面尚且连着,只要不用力,再度阖上时也像个小盒子。 这只贝壳泛着淡淡胭脂色,是最近他最宝贝的收藏。 “叮当”一下,最大最圆的一颗贝珠落进壳子里,钟涵心下满足极了,确定珠子不会掉出来后,他时不时地晃两晃,就为听个响。 钟涵抱着他心爱的小玩意回屋去欣赏,钟洺把装贝珠的匣子关上,抬起唇角道:“这一年又过大半,看着小仔已比去年高了一大节,脸上稚气似也去了些,可每当他闲耍时就发觉仍是个孩子。” “他被养得好,所以不知愁。” 父丧和母丧两桩哀事,在钟涵心里留下的痕迹已很淡,因他那时候实在太小了,自他记事以来,就有二姑一家的照料和大哥的疼宠,足以抹平失落。 反观自己和钟洺,由于失去双亲时已懂事了,想起来时难免还要恸一下子,和那针扎似的。 苏乙眼睫微垂,心绪忽而有些起伏,他抿下嘴唇,知晓这是自己怀了身子后的老毛病犯了,总是时不时地伤心一阵,根本没有什么像样的来由。 为此私底下问白雁,白雁也说曾有过这么一段时日。 “我都不好意思讲,说出来怪招人笑,就说有一次我晚上睡着睡着突然爬起来,打开舱门对着外面的海发呆,过了一会儿就突然吧嗒吧嗒掉眼泪,把守财惊得手脚并用爬过来,问我怎的了。” 白雁忍笑道:“你猜我那时候和他说什么?我说我忽然想到咱们吃的鱼也是鱼的娘生的,可是鱼的孩子却都被咱们吃了,鱼多可怜!那晚上越想越伤心,越想越伤心,到最后哭累了才睡。结果呢,第二天全忘了,觉得自己前一夜傻得要命,照样吃鱼吃得欢。” 她拿这事劝苏乙别觉得只自己奇奇怪怪,若是想哭就哭一场,想发火也不能憋着,肚子里多个崽,身子那么重,谁都好受?人人都是这么过来的。 钟洺抬手,用指背轻蹭夫郎的脸颊,“怎么忽然不说话了?” 他看苏乙神色,揣度夫郎或许是因刚刚那两句话想起来自己的爹爹们,招惹出伤心来,这等事也不是第一回,二姑告诉他有孕的人偶尔会这样,让他多担待些。 他已有了些经验,越是这时候,越不能顺着那伤心事说,得赶紧岔开话头。 当下心思一转,便道:“九月初一咱们去千顷沙等着量地分田,那之后盖屋的事也可张罗起来了。乡里有专门帮人盖蚝壳房的匠人,到时直接请一队来,再问问族里有没有别家要盖。” 钟洺以前在乡里行走,见过别人家盖蚝壳房,除却需要提前备下大批蚝壳,最费时间的其实是分壳,手熟的匠人要根据蚝壳形状分类,到时按着形状往屋顶和墙壁上叠放,为的是便于排水不漏雨。 “之前咱们商量一顿,还没商量好第一次先起几间屋,你如今可有头绪?” 他故意提起盖屋的事,因这件事肯定是苏乙近来最上心的,哥儿果然立刻转了下眸子,目光鲜活起来。 “要么还是依你说的,一次性起三间,当中一间坐北朝南,东西各一间,前院设灶房,连着柴房,后院搭个牲口棚和茅厕。” 最早钟洺说时,苏乙觉得一次起三间花销略大,蚝壳房造价不小,尤胜水栏屋,而且还要往里置家具。 他们纵然有孩森*晚*整*子,出生前几年肯定都是跟着他俩住的,小仔年岁渐长,是要分出去不假,这么算两间也够。 后来想想,盖两间也是盖,三间也是盖,多添一间屋,等孩子长到小仔的年纪就可单分出去,哪怕再生个二宝,两个孩子也能搭伴住一间。 家里的银钱又不是不够花,一次了结最是省心。 顺着这副规划设想开去,苏乙看向钟洺,莞尔道:“等有了前后院,咱们就能正经养些鸡鸭,说不定还能养猪?就是不知那里的地能不能种出菜来,离海太近,估计也难。” 不过肉蛋才是花销的大头,和这些一比,买菜的那点铜子都不算什么了。 “就是这事赶事,我大着肚子,明年又要顾孩子,算来整一年都帮不上你。” 苏乙说着说着又黯然起来,他看钟洺忙前忙后,自己有孕,小仔太小,都帮不上忙,心里不是滋味。 “我都瞧着你比去年瘦了些,该多吃些肉补补。” 他浅皱着眉头,认真道。 钟洺一哥儿垂落的发丝,眸色温柔。 发髻上还簪着方才试戴时佩上的银插梳,梳背如弯月,做成荷花图样,花蕊细细镶嵌数颗米粒大小的贝珠。 “我是男子,养家糊口天经地义,你怀身孕远比我辛苦,最后生时还要遭一场大罪,我受的这点子累算什么。” 又故意道:“我哪里瘦了,你怎不说是精壮?你且摸摸,看我说的对不对。” 说着就要扯着小哥儿的手往自己怀里探,苏乙拗不过他,还真摸到了,但见敞开的衣襟当中,健壮的胸膛沟壑分明,按一下却还是软的。 苏乙一开始想着赶紧抽出来,在堂屋里又不是在卧房中,小仔说不准还会突然跑出来,可真触碰到的时候,突然又有些舍不得了。 他任由自己的手掌、指腹在其上流连片刻,收回时指尖仿佛还有余温,继而发觉钟洺说的好似不假。 “如何?摸了半晌,没点感想?” 钟洺俯身向前,几乎将夫郎拢在臂弯之间,苏乙浅浅后退仰头,眨了眨眼,“还……还不错。” “只是不错?” 钟洺不依不饶,苏乙只好改口道:“不是不错,是好得很!” “这还差不多。” 钟洺满意地贴着夫郎亲了两口,直到冒出来的一层青胡茬把苏乙扎得泛痒,不得不把他推开时方罢休。 第128章 量地 量地分田这日, 白水澳的水上人一早就结伴撑船赶去千顷沙,基本家家都带了打水的水桶,好顺路打一缸淡水回来吃用。 按说一家去一个人就够, 可这等新鲜事家里老少谁不想看,所以大多仍是一家一艘船, 老人孩子全都笑呵呵地等着去看自家田地有多大,长什么样子, 还能趁机瞧瞧将来能在哪里盖房。 就连苏乙也上了船, 只当这一趟出门散心。 钟家几艘船聚在一处, 前后左右留出足够渔船平安前行的距离,二姑因家里没有成亲费钱的小子,哪怕刚修完水栏屋, 手里能动用的银钱也是最多的。 思来想去,这回一共买了十亩地, 花了三十两, 说好等她和唐大强不在了,留下的田地让唐莺和唐雀对半分。 在她之外,钟三叔和钟四叔两家都各买了五亩,说等以后手上松快点再多买些, 现在实在是掏不出几十两的银钱。 其实要钟洺说,他三叔家有四个汉子当劳力,是最适合种地的,种地和出海打鱼还不甚相同, 在水上讨生活, 对胆气的要求比力气大,种地则相反。 所以只有水上人中常见姐儿、哥儿当家立户的事,哪怕是力气不够, 也能凭着赶海、打触、网虾、采珠、经营横水渡等养家。 村户里却没这个规矩,妇人夫郎没了夫婿,也没儿子,大都只有家业遭人霸占空抢的份。 这就是陆上人与水上人的分别,两拨人泾渭分明了几百年,想要合到一处去谈何容易。 钟洺放眼漫漫水波,心道或许有朝一日,伴随着一批又一批的水上人离船登岸,“水上人”这三个字会彻底消失不见。 假如真有那一日,想必该是物阜民丰,盛世太平了。 “你们看,前面就是千顷沙!” 船队之中有人喊了一嗓,不少乘船的人出了船舱,立在船头向岸边眺望。 过去虽也不是不曾路过,可谁会分神细看一片什么都没有的荒滩。 现今再看,只觉景象都不同了。 “真是好大一片地,一眼都望不到头!” “这地方要怎的修水田?我活了几十年,还没见过水田长什么样子,稻谷真是水里长出来的?” “咱们将来能在哪里盖屋?是不是也要往山坡上建,就像村澳里的石屋一样?” 众人七嘴八舌说着自己关心的话题,钟洺家的船位置靠前,赶在前几个里面停下甩锚。 一旦下船就是直接踩上滩涂,这里没有人住,自也不见木板桥。 等以后人多了,倒是可以慢慢修起来,停船和走路都方便。 钟洺跳下船,扶着夫郎和小弟依次下来,钟涵赤着脚在海滩上踩出一个坑,高兴地连走几步,转身道:“大哥,嫂嫂,这里的沙子和咱们白水澳的颜色不太一样,好像更红些。” 很快有人也发现了同样的问题,大呼小叫地说起来,钟洺蹲下瞧了瞧,不清楚这和种稻有没有关系。 以前好像听人说过,土的颜色越深说明地的肥力越高,那等黄惨惨的沙土石头地只能种出野草来,却不知咸水田有没有这个说法。 “阿洺,你晓不晓得衙门今天派谁来分地,会不会有大官?” 钟洺的一族叔过来搭话,“咱们见了官,是不是还得跪下行礼?” 这些人不比钟洺,去县衙办田契时只见着了下面的书吏,但后来听说钟洺去时连县老爷都见到了,这会儿竟也有几分紧张。 说实话,钟洺哪里能知道衙门安排,不过县老爷管着一整个县,估计也忙得很,八成没空跑来这小地方。 “估计是没有的,这等事交给底下人办足矣,真要有也没什么,大官来了也是办事的,又不是来问罪的,咱们怕个什么。” “这不是没见过多大的阵仗。” 族叔搓两下手道:“比起见人见官,我更乐意出海见鱼去,那多自在。” 往周遭看去,基本但凡上些年纪的人,除了六叔公外都有几分局促的模样,与钟洺同辈的年轻人还算淡然。 再往下的小孩子们更是满地乱跑,撅屁股挖沙,有动作快的都已经寻到蛏王和肚脐螺,正攥着一边大叫一边呲水,惹来大人抬手抽他们屁股,场面好不热闹。 钟洺担心苏乙被冲撞,护着他站在人少处,钟涵也跟着一起,寸步不离。 苏乙低头问他,“小仔,你不和阿豹他们玩去?” 钟涵摇头,“我不去,出门前大哥说了,要我守着嫂嫂,保护嫂嫂。” 苏乙摸摸他的头顶,“那今天咱们两个在一起,不分开。” 钟洺在旁幽幽道:“那我呢?你们两个在一起,怎还把我舍了?” “你今日定然忙得很,我们不扰你。” 忙又能忙到哪去,钟洺刚想开口,就听有靠着海边转悠的人报信,说看见海上来了艘插着红旗的小型官船,上面好些个皂衣的衙差,还有个穿绿色官服的官员。 “这绿色衣裳的官是几品,你们谁知道?” “管他几品,咱们不都得磕头。” 一些个大人赶紧喝停乱跑的孩子,生怕冲撞了官爷招来祸患。 待官船一靠岸,一行人无论老少,赶忙左拉右扯,按着不懂事的孩子行礼,呼啦啦跪到一片。 县丞扶着船边,凭栏而立,遥见岸边黑压压一片人,问身边手下道:“想来那处就是千顷沙?” 得了肯定答复后,他正了正官帽,摆出一副上官威仪来。 因着官袍加身,即使到了岸边,也不好下去踩那泥巴地,主要是他的确不情愿,左右一瞧,决定就留在船上说话,站得高声音还传得远,不耽误什么。 不过他眼看这一群人里老弱妇孺皆有,还有大着肚子的哥儿,倒也不至于让人始终跪着,遂发了话喊众人起来。 水上人闻言纷纷站起,钟洺伸出手臂在后替苏乙撑着腰,认出来者是县衙里的县丞。 后者似也发现了他,目光落了一瞬方移开。 接下来除了最初打的一通官腔,其后县丞说的话都算是实在,言明今日会按照各家田契上所书的亩数和方位,对应鱼鳞册上的标记,挨家挨户正式划分。 “今日田地分清后,先以木枝为记,之后各户可自筑田埂为界,不得随意侵占他人田地。” 田间争斗从来不少,村野内的冲突大抵都和田地有关,县丞为官多年,不知见过多少。 有些村与村之间因河道、水渠灌溉等事聚众械斗,闹出人命的亦有,因此代代结仇。 他可得把丑话说在前头。 这之后又说明了来年去县衙领稻种的时间,且特意提醒道:“你们过去以打渔为生,都没种过田,今日起却要记得,稻谷是三四月播种,四五月插秧,九十月里收割。” “咱们九越天热些,日子能往后推,但播种最晚不可晚于四月,插秧同。这是县令大人虑及水上人过了年,三月里要赶黄鱼汛,专门吩咐要告知你们听的。” 他迎着呼呼的海风,扯着嗓子说了半晌,心说这差事真不好干。 好不容易把当日那张手札上的几条都说罢,收尾时道:“你们都是一个村澳里的,在开垦荒田一事上当互帮互助,群策群力,来年若是收成好,朝廷自有嘉奖。” 说罢便抬手打发跟来的书吏和衙差们,下船去给田地量尺,早些忙完,也好早些回去,这一程海路可不算太近。 海滩上的人一时间更加多起来,像是往地上撒了一把芝麻粒,为了加快速度,户房的四个书吏这遭都被遣来,每个书吏后面跟着两个挎刀的衙差,搞得水上人都远远跟着,不敢靠近。 走到鱼鳞册标记的位置,书吏比量出方位,便要来水上人自己准备的树枝子,插在田地四周。 有些人家细心些,怕混在一起认不出,还在树枝上绑了不同颜色的布条。 其中占地最广的无疑是钟洺家的地,五十亩宽广得很,插上树枝后站在这头看不见那头。 往下数是六叔公置下的二十亩,老两口和几个孩子家里凑出银子,买到了一起。 之后便是二姑家的十亩地,自十亩起再往下排,就都是零零散散的数了,最少两亩,最多五六亩。 钟洺在人群里看见了现今已不怎么打交道的刘顺风、刘顺水两兄弟,他们也一人买了三亩,跟着一起来的还有其余两户刘家人。 白水澳的大姓里,除了钟氏和里正所属的倪氏,排得上号的还有白氏、方氏。 这一回买地的人里除了钟家族人外,别家都如刘家一般,只有那零星几个,还基本都是嫁来钟家的姐儿哥儿们的娘家兄弟,例如白家、方家。 如此一看,眼下在此的人家,其实都是和钟氏沾亲带故,而且关系较近的。 四下忙忙乱乱,到了海滩上,离船远了,看不清官老爷几只鼻子几只眼,小孩子们逐渐又放肆起来,上蹿下跳。 而那些已经分到地的人家,则都一家子相携着,沿着土地周遭走一圈,比划比划几两银子换来的地皮有多大。 自家的地皮太广,走完一圈腿都要溜细了,苏乙又身子不便,因而钟洺一家三口只浅浅转了一个边,继而在一处停下。 “这么大一片地,要从何处开始收拾?” 苏乙和钟涵也属于没见过稻田的水上人,此时茫然得紧,前者面对成片的自家田地,不禁道出疑问。 钟洺抄过应拱的手记,等于提前开过小灶,同夫郎道:“你只管把水田想象成一个挖出来蓄水的泥坑,到时要先趁着退潮,从滩涂上挖出泥巴,沿着田地周边围出高出一截的田埂,再将田埂当中的泥滩都彻底犁一遍,好把沙泥翻松打散。” “县公大人说,咸水田不必施肥,因滩涂下有经年累月留下的各色鱼虾贝蟹,靠自身的肥力足够,此外,周遭建起的田梗上也可仿照别处水田,栽些树木。” 苏乙顺着钟洺所说,想了一番后抬头道:“栽树是个好主意,只是能在这里长成的树,估计只有红树林里那些了。” 譬如海桑树听起来就不错,但根系广大,肯定会侵占农田,并不是个好选择,且树要怎么栽,怕是比种菜还难。 钟洺若有所思道:“我听詹九说,乡野间多是在水田旁边载桑树,再采桑叶去养蚕,蚕粪还能集到一起肥田。” 他们这里是咸水田,注定种不了桑树,苏乙说得没错,若想栽树,只能去红树林里寻些树种,试着种一种。 钟洺继续算日子,发觉一年四季,春种秋收,只占去大约七个月,此外的四五个月里水田岂非空着。 他想起过年时家里得了詹九送的一对活鸡活鸭,那时候苏乙还说,若是能在海里圈一块地出来养鸭就好了,鸭子可以自己找食,压根不必操心。 那眼前的咸水田不正是现成的? 里面可蓄海水,潮水涨落时也会送来海鸭的食物,既不怕鸭子跑掉,也不必费心投喂鱼虾。 钟洺微微眯起眼,脑筋转得飞快。 要是养鸭的事能成,他甚至不必发愁销路,詹九定有办法把他家的海鸭子卖到县城,甚至更远的地方去。 第129章 抱团的海狼鱼 海娘娘祭在即, 水上人暂且无心垦荒,田地分清后的几日仍像从前一般在海上劳作,区别只是心境变了。 过去的日子一眼能看到头, 海上生,海上死, 活着时为了买船而攒钱卖命,好赚得新船留给身后儿孙。 现如今眼前突然多了条岔路, 指向一处过去从未想过的终点, 已买了荒田的人心里激动之余却也是喜忧参半, 余下仍在观望的则各有心思。 有些老顽固仍觉得这是胡闹,还有些人则是和家里人商量不拢。 白水澳,倪家船。 倪五妹这日来月信, 肚子不舒坦,故而收工得早, 她撑着艇子从码头回来, 靠岸时看见自己两个哥哥不知何时都来了,正聚在船头说话。 自从她和离回了娘家,一直是和爹娘同住一船,经营横水渡换来的银钱交一部分做家用, 余下的都自攒着,想着等以后年岁大了,也学着村澳里孙阿奶那般,买一艘旧船独住。 家里孩子四个, 她是老幺, 得名五妹,今日过来的是大哥和三哥,她二哥是哥儿, 生下来没养住,两岁上头就没了,四姐有孕在身,月份大了,最近不怎么出来。 大哥和三哥早就各自成亲生子,分出去住,因爹娘这边有她就近照料,所以兄弟二人并不常过来,倒是两个嫂嫂基本隔一日会来一趟,送些自做的吃食。 她以为他们是来说过几日去平山岛赶庙会的事,两步跨到住家船上,一边摘下头顶藤笠一边道:“大哥二哥怎过来了?可是有事?” 又拎着在乡里买回的豆干子和青菜,给正操持晚食的娘亲送去。 倪大哥跟上来,同倪五妹道:“阿五,听说你也打算去千顷沙那边买荒田?你可不能糊涂!” 倪五妹顺手把藤笠往舱里柜上一搁,抬眼看他,“这是听我嫂嫂说的?那大哥你倒说说,这怎么是糊涂?” 倪大哥语气着急道:“谁不知现今在村澳里张罗此事都是钟家人,咱们里正看不惯,觉得钟家人心术不正,眼红里正位子,你又不是不知,你若是去跟这个风,咱们这一房以后如何在村澳里抬得起头?” 这时倪三哥也进来,他性子不像倪大那么急,可话里话外的意思也是不赞成,就连倪老爹也说,让倪五妹别琢磨这事。 “咱们倪氏一族靠着坐稳里正位子,年年得的好处不少,你若是嫁出去的姐儿也就罢了,偏你现在和离回了娘家,你但凡姓倪,就仍是倪家人,你做这事,等于打里正的脸。” “不说你平日撑艇子,会不会有人趁机给你些不痛快,咱们家若是因此被族里孤立,你让你大哥、三哥如何出海,如何糊口?” 倪五妹深吸一口气,面带不忿,又强忍了半晌,尽量平静道:“要我说,老族长这个里正位子做成什么样子,大家都瞧得见,钟家只是人多势众,腰杆硬,敢明里暗里开这个口,你们当别家不惦记那个位子?不想把是非不分的里正扯下台去?” 倪老爹听她越说越没谱,伸手拍桌道:“你是要反了天了!我只问你,你是不是姓倪?你当你最早去做撑艇子,没受族里人关照?你现在和老族长对着干,你看族里人要不要骂你!” 倪五妹咬了咬牙,“我知你们忌惮族里的眼光,可你们有没有想过,现今钟氏一族已替咱们探了路,衙门不仅允许置田种稻,划地盖屋,还免了粮税,且丰收之后另有嘉奖!那可是朝廷的大官当着几十号人光明正大说的,总不会作假!” “他们都说,等到在岸上有了田地、屋宅,那和陆上人又有什么两样,说不准到时衙门会松口把咱们的贱籍改掉,翻身做良民!海边能用的荒滩就这么多,谁先去谁就能占便宜,要真是因为里正的话错过了这等机会,你们当真不后悔?” 她扭头看向大哥和三哥,直接问道:“我横竖已和离,和婆家彻底断了往来,不会再有子女,可大哥三哥你们呢,你们就甘心孩子们仍和咱们一样当这最下等的贱民,到了乡里、城里都要被人瞧不起?” 倪大和倪三抽了抽嘴角,明显有所动容,可他们都是要和族人结伴出海讨生活的,当中还有里正的亲儿孙,无论如何也不敢得罪。 倪大哥无奈道:“比起将来的事,只能先顾好眼前的事,要是真像你所说,那也不必赶这一时,说不准再过几年,朝廷正式下令,要家家都如此,那时老族长肯定会松口。” 倪三哥也道:“是啊,而且就算朝廷说有嘉奖,那前提不也是丰收,几个水上人会种田?说不定钟家人还会赔个底掉!咱们即便有心,不如也再观望一年,若这咸水稻真的能种出来,再去买田也不迟。” 倪五妹冷笑一声,“说来说去就是一个‘等’字,到那时甚么都晚了,就算那时你肯去,怕是也只能捡人家剩下的地,届时给你分些犄角旮旯的荒滩,每日撑船一个时辰去耕田,你难道乐意?” 倪大哥不快道:“阿五,你这就是犟嘴了,所以你是铁了心要去买田?” 倪五妹这会儿心烦意乱,她本就因为来月信不舒服,两个哥哥又冲到面前一顿聒噪,听得人直冒火。 可到底是血脉相连的至亲,她联想到得罪老族长一家后大哥和三哥兴许要在海上受刁难,侄儿外甥们或许也会遭排挤,便知这事的确莽撞不得。 怪只怪她姓了倪。 “这事容我再想想,看有没有不牵累家里的法子,但我也把话放在这里,要是有,我一定会去试试看。” 倪三哥不禁嘀咕,“我是搞不懂你,你让我和大哥想想孩子,却也说自己不会有孩子,既不会有,那张罗这些做什么?现今的日子过得多好,你一个姐儿,就算买了田,难道能自己去耕种?你也没这力气。” 倪五妹无言地看他一眼,“难道人这一辈子只能为孩子儿孙活,就不能为自己活?你只当我脾气倔,反正我脾气素来如此,也不是头一日这般。” 至于买了田后怎么种,她手里又不是没有银钱,自己种不明白,难道还不能雇人? 倪大和倪三见劝不动,黑着脸下了船,连晚食也没留下吃,说家里船上媳妇夫郎做了饭。 两个儿子走后,留下倪老爹和媳妇祝氏,加上倪五妹三人,吃了顿谁也不多言语的饭,倪五妹喝着粥嚼着米,思索着要是以后能吃上自己种的米,那是何等有盼头的好日子,遂愈发坚定了要想法子去买荒滩的心。 倪氏一族中暗地里和倪五妹想法相同的人不少,但都因着顾忌里正的缘故,束手束脚不敢真有什么动作。 村澳里如风平之日的大海,水面浪静,水下汹涌。 —— “哗啦——” 穿着鱼皮衣的钟洺纵身跳入海中,这是他第一次穿鱼皮衣下潜深水,游了几下后发现动作自在,没太多滞涩之处,这身衣裳比设想地要好用许多。 鱼皮贴身,领口、袖口和裤腿都是扎紧的,不易进水,内里贴了一层细棉布,哪怕略微进水也不怕,外面有鱼皮包裹足以保温,内衬沾湿后反而更贴合身形。 钟洺还发现,可能因为这身鱼皮衣取自鲨鱼皮的缘故,下水后以前那些不太聪明,游动时会傻兮兮往上凑的小鱼,现在全都在两臂开外的地方转身跑走,让他少了那么一丁点的乐趣。 不过乐趣归乐趣,下海还是为了正经事。 一入深秋海参的价格高涨,裘大头已来问过好几回。 而钟洺八月底九月初一直忙于咸水田和海娘娘祭,无暇他顾,把这事耽误了,这不海娘娘祭一过,他就抓紧下海来捕参。 卖海参的大半年,他已探过白水澳周边的好几处水域,大致知晓什么样的海底地形中海参较多,经验补足后,扫一眼就知什么地方更容易藏有海参,不似最初那样无头苍蝇似的乱转,恨不得看见石头就搬起来瞧瞧。 海参大都卧在沙中,捏在手里肥嘟嘟的,有时钟洺出手太快,或是怕海参跑了,手劲太大,海参便会受惊吐出肠子来。 这样的海参带出水后卖不上价,大都留着给家里人吃。 这回也是一样,钟洺在隐约翻动的沙地内发现一只海参,出手去捉,发现这只倒霉参的肠子都已经吐了半截,看来在自己来之前就受了惊吓。 钟洺提着海参,后面一段长长的海参肠随之飘起,还没等把这海参丢进网兜,一条黑头鱼游过来,果断叼住肠子的一头。 钟洺眉心微跳,觑着黑头鱼也不小,不如一起带走。 他一把松了手,海参轻飘飘地下落,除了贪吃的黑头鱼外,又引来其余各式各样的大鱼小鱼数条。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等钟洺收起网兜时,里面已有了最早的那条黑头,以及后来的花斑、黄鳞和海鲢。 钟洺把网兜系回腰间,继续俯身捡参,刨沙时还有机会遇见卧沙的小梭子鱼、小八带、肚脐螺、螃蟹、虾蛄、扇贝、海兔…… 他挑拣着个头尚可的一股脑收下,太小的就放一条生路。 前方不远处有一只张牙舞爪的蜘蛛螺,钟洺被其吸引过去,一举拿下。 蜘蛛螺里的螺肉挖出来可以炒螺片,滋味不错,这只的壳子棕红与白色相间,也挺别致,大概小仔会喜欢。 蜘蛛螺长得确实像蜘蛛,壳外一圈全是竖条状的长刺,但因为末端还算圆润,并不会伤人。 要把这只蜘蛛螺放进网兜,钟洺着实费了点工夫,正耐着性子低下头,专心解开缠在长刺上的网线时,他觉得眼前忽而一花。 抬头时得见巨大一片银光朝自己所在的方向涌来,这些银光凝结成在海底略有些刺目的眩光,使得钟洺微微眯起眼睛。 待双眼适应了这份光线,他凝神看去,才看清这是一大群抱团游泳的海狼鱼。 这种鱼身长如梭,为和钻沙的小梭子鱼区别,有人管它们叫大梭子鱼,不过更常见的叫法是“海狼鱼”。 团成球状的鱼群中,随便扯出一条都有三尺长,十几斤重,它们不断摇动着身体,像是有意令鱼鳞的反光更加明显。 直觉告诉钟洺这不太对劲,他果断后退,选择远离鱼群返回水面,而转身之际,一抹庞大的身影以迅疾的速度划开海水,张开大嘴撞入鱼群捕食,赫然是一条威猛凶悍的虎鲨! 第130章 海中奇遇 海中鲨鱼多样, 最多见的是青鲨、黑皮鲨,这两样在鲨鱼中个头算小的,钟洺身上的鱼皮就多来自这两类鲨, 鞣制后颜色变化,缝在一起倒也看不出太多区别。 大头鲨与豆腐鲨相对温顺, 只吃些小鱼小虾米,在海底遇见了也只是慢悠悠地游走, 一副与世无争的闲散模样。 除去最多见的, 最温顺的, 还剩下最凶悍的,此类里当以虎鲨为最。 钟洺只远远见过两回,他在汉子里就算是高大的, 那虎鲨却有他两个长,巨口张开, 利齿尖牙, 血腥气扑面而来。 之前他溜得快,仅是远观,这次却是相隔不远,钟洺后背生汗。 他突然有些感谢抱团逃命的海狼鱼, 它们“鱼多势众”,好歹成为了搁在虎鲨和钟洺之间的一道屏障,能给他留下点喘息的机会。 这趟下水的时间已经不短,到了该出水换气的时候, 他谨慎地小幅度游动, 想把腰间网兜解开,又怕惹出动静吸引虎鲨,最终只是松开了装着海参的另一只网兜。 这只网兜没有束口固定, 丢起来方便,无声无息,少了一部分负担,钟洺果断趁着鱼群散开前迅速上浮,过程中不忘掏出鱼枪和短刀紧握在手。 想当初遭遇狗头鳗都比不得现在惊险,因那时最初人尚在船上,到海里时狗头鳗早已力竭身死,称不上威胁。 现下则不同,猛兽在侧,钟洺不免生出一股逃命的紧迫感,还是自他重生以来的头一回。 他摸了下鱼皮衣胸前的位置,那处缝进了一枚几日前在海娘娘庙求来的新平安符,苏乙用油纸裹了,再使鱼皮封起,保证进不得水后才给固定到鱼皮衣里。 水上人中人人都有海娘娘庙的平安符,大都戴在脖子上,或是佩在荷包里、挂在船舱中,总之各式各样。 这回去海娘娘庙,他们家里三人都求了枚新符,钟洺的是出海平安,苏乙与钟涵的则是健康无灾。 鱼皮衣下不明显的凸起给了钟洺安慰,上游的同时不敢掉以轻心。 可是人游得再快,又哪里比得上鲨鱼,鲨鱼本就以迅疾见长,不然如何在海底称王称霸? 脚下升起寒意,钟洺竭力在不影响动作的前提下朝下看去,惊讶地发现那条虎鲨还真追了上来! 他简直眼前一黑。 刚刚底下那么多的海狼鱼,足够这虎鲨吃个肚饱,自己上浮时分明它正吃得欢,完全不知是何时改换了目标,多半是也把钟洺当成了奇怪的鱼,想要上来一探究竟。 哪怕它吃饱了肚,不打算拿人果腹,他也顶不住鲨鱼的试探,钟洺在心里把海娘娘的名号翻来覆去念了个遍。 一只海龟在他头顶路过,定然也看见了鲨鱼,四条腿蹬得飞快,钟洺没来得及躲闪,和它撞了个正着。 头顶一痛,和撞了个石头没两样,钟洺顾不得骂龟,急忙两手并用把同样晕头转向的龟一把用力推开,却终究因为这个插曲而慢了一步。 鲨鱼急速逼近,继续逃命反而暴露弱点,情急之下钟洺举起短刀,做好了正面迎上的准备。 此时此刻,深深的海底中忽然响起几声尖锐的、起伏的“鸟鸣”。 钟洺恍惚之际,腰间被什么用力顶了一下,他差点本能地攻击,以为是冒出来第二条鲨鱼。 好在很快就看清了来物,是一时数不清,或许有十几只甚至更多的灰色鱼狸。 它们群聚在一处,齐声鸣叫,音调逐渐密集高亢,钟洺被三条鱼狸前后夹击,用脑袋顶着他往水面的方向送去,他很快意识到这是鱼狸在助他脱险。 钟洺发现自己游远不如这样快,干脆保留体力放慢呼吸,任由鱼狸把自己往海上顶。 而身后的虎鲨也被鱼狸们团团围住,它们不断鸣叫,称得上刺耳的声音在海水当中反复回荡,包围圈逐渐缩小,正中领头的几只大鱼狸全然不惧虎鲨的尖齿,合力用身子重重向前冲撞。 虎鲨仿佛对鱼狸的叫声很是反感,在包围之中它渐露焦灼之相,几次张嘴攻击都被鱼狸灵活躲过,虎鲨忍无可忍,呲着牙齿逡巡一圈,最终选择甩动粗壮的尾巴,撞向包围圈中最薄弱的方位。 那处的鱼狸当即散开,给它让路森*晚*整*,同时持续鸣叫,虎鲨突破重围,却不是为了杀个回马枪,而是飞快消失于茫茫海水中。 再说钟洺。 他人生头一回被三只鱼狸夹着游泳,手不动脚不动,完全是被鱼狸生生推到了海面。 破水而出的瞬间他耳朵阵痛,大口呼吸,大口喘息,喉头因此酸涩而干燥。 缓过来后他定了定神,朝左右看去,送他出水的三条鱼狸还没有走,结成一圈围着他转个不停,钟洺过去只听老水上人说鱼狸有灵性,会在海中救人,没成想这遭自己遇上了。 劫后余生的感觉从头到脚浇下,再看鱼狸,就像看见了救命恩人。 他见渔船离得不远,遂转身朝那处游去,意外的是三条鱼狸也跟了上来。 与鱼狸共游的感觉很是奇妙,在这一刻钟洺觉得自己也化身成了一条鱼,他侧身去看鱼狸的眼睛,发现那眼神完全不似其它海鱼呆滞无光,而是像人类的孩童一样饱含着温柔的好奇。 返回船边扒住船舷,钟洺三两下爬上船,离开水后危机解除,来不及歇息,他忽然想起腰间网兜里还有不少鱼获,便解下网兜,把里面的东西全都倒出,尝试着往鱼狸所在的地方丢。 “多亏了你们路过,救了我的小命,这些当是我的谢礼,不知道你们爱不爱吃?” 他先丢几条鱼,发现鱼狸很是受用,全都一口吞下,但带壳子的东西它们通通不吃。 钟洺很快把鱼丢完,有些懊恼船上没有更多的存货。 就在他思索着要不要丢几条干鱼下去,看看鱼狸会不会买账时,周围波涛起伏,方才在海底遇见的鱼狸全家接连出水,争相鸣叫。 它们现身于此,看来是打赢了虎鲨,而里面还混着两条体型小得多的,大概是族中幼崽。 “怪不得你们会去阻拦鲨鱼,是不是为了保护孩子?” 他总觉得鱼狸不会没事找事,远远看见虎鲨还要特意跑过来驱逐,但无论它们初衷为何,把自己送出水的行为已足见灵性。 这无疑是一种对人极友好的大鱼。 钟洺本来想撒网现捕鱼喂它们,又担心这些鱼狸撞进网中,犹豫不决时,远处两艘渔船路过,其中一艘船头上的人举起双手朝这边高喊:“阿洺哥?是不是阿洺哥的船?” 钟洺听出是钟虎的声音,他迅速找出螺号,吹出个让过路船靠近的讯号。 他船上没有鱼,可是从海上回来的渔船上定是有,能把这群鱼狸喂饱,也不枉它们救自己一场,否则自己不成了知恩不报的白眼狼。 “阿洺哥,出什么事了!” 三艘船渐渐行进靠拢,钟虎话音初落,已然发现了围着船的大群鱼狸,惊讶道:“阿洺哥,你这是干什么了,怎么把它们招来了?” 钟三叔和钟四叔也意外极了,他们在海上来往多年,从没见过这等鱼狸围船的奇景。 从他们的角度,甚至能看出几分其乐融融来,这群鱼狸就像是在这里聚会,鸣叫不断不说,还偶尔会有一两只出水击浪,玩各种花样。 钟洺不愿让他们太过担心,隐去曾与虎鲨近在咫尺的惊险事实,简单道:“这群鱼狸赶走了一条虎鲨,我碰巧也在附近,它们送我出水后便留在这里不走了,我想着也算是救我一命,不如撒些鱼喂它们,可船上又没有多少。” 钟三叔和钟四叔看着钟洺长大,哪里猜不透他心里所想,这小子喊他们两艘船过来,摆明了是让他们送鱼来。 “不知他们能吃多少,就当是我买下的。” 钟洺补充道。 “自家人,不必说那些。” 钟四叔率先表态,钟三叔也兴致勃勃道:“几网鱼不值多少银钱,可喂鱼狸的机会不多,它们救人,咱们报恩,这是积德的事,海娘娘看见了,也会保佑咱们出海平安的。” 于是钟虎和钟石头两兄弟各送一网鱼给钟洺,他们船上还有不少,三艘船一起朝海水里抛鱼,本来他们还小心翼翼,只敢避开鱼狸丢进水里,以免砸到它们。 后来发现鱼狸和孩子一样很贪玩,你要是扔得高些,它们会尝试抬头张嘴去接,还有几只鱼狸胆子很大,凑到船边,紧贴着船舷张嘴讨鱼。 钟石头心痒极了,问其他人道:“能不能摸?” 得了肯定答复后,他伸出手摸了摸鱼狸的头,兴奋地差点蹦起来,然后以更多的鱼回报。 钟洺那头更是热闹,送他出水的三条鱼狸带头围着船嬉戏,钟洺也像钟虎那样摸摸它们的头和身子,发现鱼狸会侧过身子,把侧面的眼睛朝上打量自己,他不禁笑道:“你们真是聪明。” 许多人尚且做不到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鱼狸分明只是海中的鱼,却能和人心意相通。 两艘船的几十斤鱼都进了鱼狸的肚,即使如此五个汉子仍觉得意犹未尽。 “不知道它们能不能记得咱们的船,要是以后出海遇到就好了。” 钟三叔红光满面,今日的奇遇足够他说到老了。 虽然鱼获都没了,只剩下螃蟹海螺等物,但三艘船商量一下,还是决定直接返航,不再出海,每日出来的时辰都是有定数的,晚回去会害得家里人担心,每日都有收成,也不差这一日的。 扬起船帆,钟家三艘船齐头并进,钟洺解开头发,坐在船头等风吹干。 “你们快看,它们竟还跟着!” 钟虎一直关注着那群鱼狸的踪迹,渔船最初前行时它们停在原地不动,等船开走,它们却又沉到水下,结队跟随。 “乐意就跟着吧,今日是涨潮日,哪怕到浅海也不容易搁浅。” 船越靠近白水澳,遇见的村澳里的渔船就越多,当别的船发现钟家船后跟着一群鱼狸时,都相互招呼着来看新鲜。 待船行靠岸,鱼狸仍未立刻掉头离开,它们盘旋游曳在白水澳的岸边。 可惜这时候家里人都在乡里,等回来时怕是已看不到。 晚间三口聚齐,钟洺讲罢今日在海中的遭遇,两个哥儿果然遗憾极了。 “下回若是还遇见它们,我再引着它们靠岸。” 不曾想没过几日的黄昏时,同样一群鱼狸又聚集在了白水澳岸边,像是已识得了这段路,钟洺都开始怀疑去年捕墨鱼时遇见的鱼狸,说不定也是它们。 钟洺把船往水深出送了送,停下后拎两条鱼给苏乙和钟涵,好生体验了一把投喂鱼狸和摸鱼狸脑壳的快乐。 而海底遇虎鲨的惊魂一刻,钟洺自始至终没有与任何人提过,就连钟三叔和钟四叔,也只当钟洺实在海里远远瞧见了鲨鱼,及时跟着鱼狸群跑了。 转眼九月过半。 詹九来言,说九越到了收稻的季节。 因之前钟洺说过,想詹九帮自己寻个相熟的农家,秋收时他想过去瞧瞧,也愿意卖力气帮着割稻,只要那户人家能教他如何侍弄水田。 之所以要詹九搭线,是因比起乡里人,乡野村户和水上人的接触更少,钟洺若是直接进村子找人家打听,估计不会有人搭。 这点事对于詹九就是小事一桩,他替钟洺寻了个在村里养鸭的人家,家里共五亩水田,鸭子养得壮,水田的收成也不错,该是学得到东西,人也和善。 现在到了日子,钟洺一早就坐上詹九的牛车,晃晃当当下了乡。 130-140 第131章 田间地头(修) 詹九带钟洺去的这一户人家姓隋, 家里住着隋阿叔两口和大儿子一家,平日里隋阿婶和儿媳负责养鸭,几个年纪尚小的孙辈也会帮忙赶牛放鸭, 田地则主要是隋家父子俩操持。 仅两个壮劳力,侍弄五亩水田颇为辛苦, 往往插秧和秋收的季节,外嫁的女儿会带着女婿回来帮忙。 年年秋收, 谁家不得累掉一层皮, 今年多了个帮忙的钟洺, 想要的报酬仅是请教如何种稻谷,隋家人求之不得,管他什么水上人不水上人, 是好人就成了。 尤其是钟洺上门还不空着手,拎了一尾肥硕的秋鲈鱼, 八只螃蟹, 其中四只红蟹,四只兰花蟹,一包红海米,一包蛤蜊干, 去乡里买可得花不少钱。 九越临海,就算是种地的庄稼人,也一样爱食些海产鱼获,去乡里买条鲜鱼, 几只鲜蟹就算是打牙祭了, 平常家里也存着各类干货,和存腊货一样,想起来就能下锅做了吃。 詹九把钟洺送到后便告辞离开, 他还得去邻村的猎户家收山货和野味,收到后好趁着猎物还新鲜送去怡香楼。 隋阿婶则让钟洺稍等,进灶房放下东西,出来后和善道:“你叔和你大哥早就下地去了,我这就领你过去寻他们。” 说罢去柴房拿了两把镰刀,嘱咐儿媳在家守好门,看好孩子,便带着钟洺走了。 路上有些好事的凑近打听钟洺是谁,她只说自己雇来帮忙割稻的,把人打发走,她冲钟洺歉然道:“不这么说,这些人就东问西问,没个消停时候。” 山村中难得有个生面孔,若是个年轻小子、年轻姐儿哥儿的,更是能让那些个长舌头的把嘴巴嚼烂。 钟洺对此不在意,“这有什么,再这说这话也不假,我确是来帮忙干活的。” 他模样生得好,俊眉星目,高鼻薄唇,还没走到隋家水田,隋阿婶已经开始打听他年岁几何,成没成亲。 钟洺:…… 这阿婶是不是忘了自己是水上人? 难不成还想给自己保媒拉纤。 他忙道:“我今年双九,成亲得晚些,去年刚娶了夫郎。” 隋阿婶露出有些遗憾的神色,不过一闪而逝。 “那你成亲是晚,我家老大和你这么大时,孩子都一岁了。” 说到孩子,钟洺笑容愈深,“我夫郎也有了身子,再过几月就要生了。” “哎呦,那可是好事,你们一家子有福气呢。” 上了点岁数的妇人就爱说些家长里短,隋阿婶也不例外,她又问了几句咸水田的事,新鲜得很,一路嘴皮子没闲下。 当地多山,稻田多是梯田,依山开凿,不及平地方正,抬头望去可见远处一片金黄错落,风吹稻穗,泛起层层谷浪,仿佛已经嗅见阵阵米香。 要不是苏乙受不得牛车颠簸,加之因是来干活的,带不得小孩子,不然他还真想让夫郎和小弟也看看眼前这一幕。 行至隋家田边,隋阿叔和隋大父子二人听见招呼声,撂下手里的活迎上来,身后还跟着隋大的大儿子,和钟豹差不多的岁数,已经能帮着家里下地做些活。 得知钟洺就是前日子詹九说过的汉子,隋阿叔点点头道:“是个好身板的后生,一看就是力气足的,割稻可不是轻省活嘞。” 钟洺掂两下镰刀,保证道:“阿叔放心,我们在海上打鱼收网,一网也是几十上百斤,别的不说,力气管够。” 后来的两人下了水田,割稻时水田里的水已放干净,隋阿叔负责给钟洺示范如何割稻。 “这事上讲究巧劲,可不能用蛮力,镰刀都磨得光,你力气用得不对,稻子没割到反而割了人就不好了。” 他是老道的庄稼人,钟洺见他弯腰单手拢住一把稻谷秆,右手拿镰刀,割下的同时左手使力,把稻谷杆往斜前方拉拽。 手起刀落,一把稻谷整齐割下,积攒地差不多后再由隋大的儿子抱到田边去,摞成一垛。 “要紧记得,下刀的时候镰刀的刀刃朝下,斜着割!” 隋阿叔说了半天,才肯让钟洺上手。 钟洺弯下腰,学着隋阿叔讲的法子收割,几把之后动作逐渐熟练,尤其是他因为长得高,手掌也生得大,他一把抓住的稻杆比旁人要多,有他加入后,隋家的秋收进展飞快,别家才收完半亩,他家整一亩的地都做完了。 下山时更是多亏了有钟洺,因梯田依山而建,什么车都上不来,只能靠人力搬运,把割下来的稻谷杆打成捆再挑去山下,今年多了一人,他们家就可少跑几趟。 午食是隋家媳妇送来地头上的,她把钟洺送来的鲈鱼杀了,烧了一锅鱼块,还切了块腊肉炒菜,提来的粝米饭压得实在。 听隋阿婶夸鲈鱼味鲜,钟洺诚心道:“我那鱼摊子摆在南街木匠铺门前树下,下回你们去买,我给实在价。” “这怎好意思,你们打鱼也不容易。” 隋阿叔摆摆手,表示自家不是那等爱占便宜的人,随即隋大又问起钟洺海上的事来,一家几口都听得津津有味。 下午仍是一样的忙碌,见钟洺实打实地卖力气,隋家一家老少也不藏私,将祖辈代代积攒的那些个种田经验尽数说给钟洺听。 钟洺由此得知如何晒种选种、催芽育秧,以及秧苗长出几片叶时可以插秧,插秧时又该隔多少距离栽一根秧苗…… 术业有专攻,一行有一行的道,都不是轻易能学透的,钟洺知晓自己今日听个大概,或许来日真正种起地时仍会遇到一串子问题,但好过什么都不懂时就莽撞开始。 听钟洺说咸水田不必施肥,隋大羡慕道:“不必施肥是好事,你们能省好些力气,也不用担粪水,那可是个苦差,尤其是大热天。” 钟洺设想一下那场面,也着实庆幸得很。 这之后钟洺连着来了三天,碾场扬场也尽数参与了,他记下种稻收稻要用的各类农具,预备回乡里后就去铁匠铺置办,还有盖房、买牲口也该提上计划。 不过买牲口要等房子盖好后,不然哪有地方栓养。 比起骡子,他还是倾向于买水牛,水牛比黄牛块头大,耐力也更足,而且他见过别人家养的水牛在海边浅水处泡水,得知水牛喜水,不挑咸淡,如此的话在海边养水牛是最合适的。 心头一番打算,钟洺发现自己恨不得立刻就挽袖子去千顷沙垦荒,他只觉自己活了十几年,头脑从未如此清晰过。 …… 从村里回来,到白水澳时天色已黑,时辰不早,钟洺进门顾不得吃饭,先裹着一身臭汗去洗了个澡,洗干净后才好意思让家里人靠近,不然实在是脏得两只猫都要绕道走。 擦着头发出来时,苏乙已摆好了一桌饭,是特地给钟洺留的,他和小仔此前已吃过。 这几日钟洺累得很,饭量也很大,家里顿顿都给他做白饭,烧一锅肉、一锅鱼,再炒一个菜、一个汤,多些油水也多些花样。 饭香扑面,钟洺的肚子都快和公鸡一样打鸣了,他大马金刀地在桌边坐下,开始扒着红烧肉和煎鱼块下饭。 “慢些吃,别噎着了。” 苏乙抬手给他盛碗虾皮豆腐汤,钟洺接过吹了吹,咕嘟咕嘟送下去一整碗。 这下苏乙又怕他烫着。 就这么吃下去一碗冒尖的白饭,钟洺方觉那股饿劲消散,他放慢速度,有了余裕打量一旁坐在地上逗猫的小弟,看了几眼后他疑惑道:“小仔,你耳朵怎么那么红?” 苏乙闻言先笑,钟涵不太自在地碰碰耳垂,抿着嘴巴扭捏道:“大哥,你就没发现我和你早上出门时,有什么不一样了?” 钟洺接了夫郎的暗示,细看那通红的耳垂,总算看出那里不仅红,还插了一根细细小小的茶叶梗,他恍然道:“你打耳眼了?” 钟涵嘻嘻一笑,凑上来给钟洺看耳朵,同时骄傲道:“我都五岁啦,二姑和嫂嫂都说我可以打耳眼了!” 钟洺凑近了细看,皱眉道:“疼不疼?” 钟涵诚实道:“有点疼,不过嫂嫂给我抹了药,抹完凉凉的,都不疼了。” 苏乙接话道:“给他抹了些之前从黎氏医馆买的伤药,我想着穿耳眼也算个伤口,想必是能用的。” 钟洺欣慰地捏捏小弟的脸蛋,“我们小仔也长大了。” 钟涵被他捏成嘟嘟嘴,有些不满,含混不清道:“我都长大了,大哥就不要总捏我脸。” 想了想又道:“也不要总是摸我脑袋了,那样我会长不高。” 他还惦记着以前钟洺的承诺,说等他长到和嫂嫂那么高时就可以一起跟着出海了。 钟洺被他说得一愣,下意识看向苏乙,苏乙在钟涵身后也正无奈笑着,怕是同样的要求,眼前的小仔和哥哥嫂嫂都说过了。 毕竟他们这些大人确实极爱拍人家脑袋,捏人家脸蛋的。 等钟涵跑走,苏乙瞧着钟洺默然不语的模样,给他夹一筷子青菜,问道:“是不是觉得小仔一下子又长大了些?” 钟洺摇摇头,感慨道:“儿大不由娘,弟大不由哥。” 苏乙听得笑出声,“你这都些什么词,现编的不成?” 继而同钟洺说起,为何今天突然给钟涵穿了耳眼。 “他估计是早就想这么干了,今天你出门后,我不也在家歇着,便拿针线出来做衣裳,喊他来帮我描花样子,他见了我拿的绣花针,就问是不是耳眼要用这个穿,疼不疼,会不会流血。” “我也是这个年纪过来的,哪里猜不出他的心思,便告诉他我不会,二姑会,阿莺和阿雀的耳眼就是二姑穿的,等二姑回来和她商量。” 钟春霞晌午后从乡里回来,听说钟涵想穿耳眼,也和钟洺一样感慨他长大了。 因水上人家的姐儿哥儿都有耳眼,也算不得什么事,话赶话的,又都得闲,便由钟春霞烧了针给他穿成了。 “他当时没哭?” 钟洺咂咂嘴道:“我早就想说,你们胆子真大,要是同我说用针给我耳朵上刺个洞,我都要好生想想。” 苏乙浅笑道:“你要也有那么些好看的耳饰戴,也会想穿的,哪个姐儿哥儿小时候不羡慕自己的娘亲小爹亮晶晶的耳垂?” 只是话虽如此,也不是哪个人都命好,成了亲后家里有闲钱买这些头面首饰。 他珍惜地摸了摸银镯,安心陪钟洺吃罢这顿饭。 饭后。 钟洺进屋翻出几张竹纸,回到堂屋在桌上铺开,用毛笔蘸着墨鱼汁记下了这几日学得的种田要领,和从县衙内抄来的手记叠放在一起。 他记性再好,日子久了也怕忘,不过现今是因为没上过手,等真的种过一季稻,哪还用得上看这些,就像水上人的打鱼本事一样,早就深深刻在脑子里。 苏乙和钟涵认得些字,也各自拿起一张学着看,偶尔遇见不明白的便问钟洺,家里三人对着纸张墨字学起种稻来,等全都看罢,夜都深了。 把打着哈欠洗香香的小弟送回屋子,钟洺进到卧房,见苏乙正坐在床边,扶着肚子侧身抬腿上床。 他两步迈过去扶一把,让苏乙倚在床头,在他身后垫个枕头。 “这几日都没得空陪你,身上可有不舒坦的地方?” 苏乙摇头,给他吃定心丸道:“我好得很,能吃能睡。” 言毕,他解开自己的衣裳,把钟洺的手轻轻放在自己隆起的肚子上,弯了弯眸子道:“你和咱们孩子说几句话试试,我今日说话时,好像觉得孩子踢了我一下,却不知是不是错觉。” 第132章 再盖新屋 以前娘亲怀小弟时, 钟洺也曾这样被娘亲牵着手,让他隔着肚皮跟小弟打招呼。 时光流转,现在相同的情形再现, 只是昔日的半大少年,已是要当爹爹的人了。 “乖仔, 我是你爹爹,你要是听得见, 就翻个身让爹爹听个响。” 钟洺怕苏乙着凉, 用两只手盖住他的肚皮说话。 苏乙用手指轻弹钟洺手背, 笑嗔道:“你当孩子是个瓜呢,还听个响。” 两人傻兮兮地对着肚子看了半晌,孩子尚且没什么反应, 钟洺却先看着有些心疼了。 苏乙身量薄,腰窄肚平, 有身孕后虽没影响吃喝, 每日米肉蛋都供得上,看着长了些肉,脸圆了些,胳膊捏着软绵绵, 但因底子瘦,胖得也有限。 如今肚子大起来,肚皮撑开后都能隐约瞧见上面透出的青筋。 他和苏乙商量,日后不用去乡里看摊, 和二姑打个招呼, 让她一道帮忙看顾着,或是多给唐莺支一笔银钱,让她专门去代为卖酱, 省的二姑只肯帮忙,不肯收报酬。 苏乙却不想这么做。 “这才五个月,要明年春日里才生呢,你若想让我歇着,过年起再歇也不迟的,不然这几个月日日在家躺着,人要躺懒了。” “你若也称得上懒,那这世上没有勤快人了。” 钟洺掐指算道:“你这一天里,除却在乡里的时候,洗衣做饭缝缝补补哪个落下了,屋里屋外还都得扫两回。我让你留着等我做,没几日是真留住了。” 苏乙忍不住解释道:“隔几日换下来几件衣裳,都是轻飘飘的,洗起来就是顺手的事,哪还用等你回来,脏衣裳放在那不洗,我瞧着都难受,还有这地上脏了,怎能不扫,屋里就这么大,转一圈就扫完了,你莫忘了郎中也说要常运动,免得把孩子养大了不好生。” 钟洺告饶,“好好好,我不说你了还不成。” 苏乙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低头抠两下手指才抬头道:“我只是想同你说,你不用太担心我,守摊卖酱比起其他人家里夫郎做的活,已算是很轻省的,我若是哪日不舒服,觉得累了,就拜托二姑或是莺姐儿搭把手,自己回家歇一日就是。” 钟洺只好作罢。 “那依你的,但你得答应我,别勉强自己。” 苏乙点头,“我晓得。” 这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他肯定也不愿出任何差池。 —— 寒冬腊月,说的是正月前的三个月。 在靠北边的地方,一入寒月,不套棉袄已是出不了门,即使在白水澳,水上人们也都翻出略厚些的衣裳和结实的布鞋,姐儿哥儿们头顶的藤笠换成头巾,早晚天凉时能挡挡风。 比起上月,如今的千顷沙一扫过去的冷清,什么时辰来都有船停靠岸边,岸上各家的水田已大致建好了田埂,梗上或插树枝、或插竹枝,暂且以此分隔。 年前只剩最后一个渔汛,便是冬月初的带鱼汛,满打满算只有眼下的寒月最清闲,故而凡是买了荒地的人家,近来都改了过去的习惯,每天清晨出海打鱼,晌午前后送去乡里摆摊卖掉,再回家草草吃顿饭,下午赶来千顷沙,翻地垦荒。 钟洺家地广,但各家念在他替族里前后奔波,做了不少事,忙完自家田地后都会来帮忙,一日挖个几亩地,陆陆续续竟也快完成了。 钟家一族彻底动起来,家里的汉子几乎早晚不见人,没有年幼娃娃绊手绊脚,或是孩子年岁已长能帮忙的,全都拖家带口去地里做事。 耳边除了人声的交谈,更多的是脚踩泥巴的“啪啪”声,从水田里挖出的泥巴要堆上田埂,再用脚底板踩结实,这个活计基本都是家里的大小孩子们在做,他们半点不觉累,只把这个当成游戏,各个玩成泥巴猴。 不擅劳作的老人们一人提一个网兜或木桶,沿着各家田地捡拾蚝壳,捡满后就倒在离岸远一些的山脚下,以后盖屋时都用得上。 钟家人是越忙越有奔头,村澳里其它人却是瞧着更慌,担心自己再不跟风买地,回头会只有钟家人得好处,而他们被撂下。 于是短短七八日里,又多几户人家去县城交银子换得田契。 但到了千顷沙,分到田地后他们又发现,这里已差不多全然是钟家在领头,不是说钟家人霸道,而是他们因是先来,又有钟洺在,懂得实在多。 各色农具都买得齐全,盖屋的地基也已分好划下,还已圈定了一片地方,说要修成什么碾场。 后来的人家连碾场是干什么的都暂且不知,要想种明白水田,只得去向钟家人讨教。 一来二去,日子久了,有些人反应过来,意识到如果日后水上人上岸,那千顷沙取代白水澳的一日,就是钟家人在村澳里说了算的一日。 当月里,荣娘子说媒的生意极好,凡是来请她说媒的人都只一条要求,想替家里姐儿哥儿寻个钟家的汉子,或是想替自家小子,娶个姓钟的媳妇或夫郎。 某个晴朗白日,一艘艇子载着五个汉子靠岸千顷沙,当中说了算的一人背着一包袱跳下船,手搭凉棚看了一圈,实在看不清人,便叫停一个浑身泥点子的小子问道:“你们这里,可有个叫钟洺的人?” 钟豹眼睛一亮,“当然有,那是我堂哥!” 他看看过来的几人,问道:“阿叔,你们是不是修蚝壳房的匠人?我们等你们许久了,我就是守在这里带路的,你们跟我来!” 一行人便脱掉鞋子,挽起裤腿,打着赤脚沿着水田之间新修的木板桥,穿过大片大片的咸水田,到了离岸较远的另一片空地上。 “原来这就是咸水田,看着和咱们村里平常的水田也没什么两样。” “这里面可是海水,真能种出稻子?” “谁知道,不过这咸水田是真便宜,才三两一亩,我都想在我们村附近的海边置办几亩,等以后打了粮食好娶媳妇。” …… 咸水田在九越县是个新鲜物,不单是水上人,也有很多家里没有几亩良田的农户在观望,但要耕咸水田,至少需得有艘船,哪里有农户专为这件事买船? 而沿海少数几个亦靠打渔为生,常年和水上人井水不犯河水的人家,因本就是良籍百姓,更是没这个闲工夫。 所以很多人暗中揣测,这咸水田的政令,恐怕本就是为这帮原本身在贱籍的水上人准备的。 “阿洺哥,爹、四叔、六叔公!修屋的匠人们来了!” 钟豹一连喊了一长串,大气不喘一下,六叔公喷出一口烟圈笑道:“真是小娃娃,精神头足得很。” 钟洺本和他们站在一起议事,因匠人是以他的名头请的,他打声招呼,率先走过去迎客。 “辛苦几位走海路过来。” 他一眼锁定领头的匠人,之前在乡里寻牙人介绍时,曾见过一面,知晓这人姓赵名正,这些年已在乡里、村里修了不少蚝壳房,口碑不错。 “赵师傅,兄弟们,这边请。” 这些个工匠学艺多年,还是头一回给水上人盖屋,六叔公作为族长出面,各家的汉子齐聚,给赵正一行比划着面前一方土地。 队伍里一年纪轻些的小子惊奇道:“要在这么大的地方盖屋?好家伙,这要盖多少间?等都盖成了,这里岂不是要多个新村子!” 不过地方大归大,现在不是家家都有余财盖屋,好些人都和赵正他们商量,能不能先打个地基,把院子圈出来,地方占上,但屋子先不盖。 横竖都是给钱的,赵正他们一律应是。 算下来,想尽快把宅院建好,连牲口棚都要搭上的,暂且只有钟洺一家。 “我要修个坐北朝南的院子,共起三间屋子,正中一间,东西各一间,前院加盖一灶房、一柴房,后院加盖一茅厕、一牲口棚。” 赵正一听便明白,这就是最常见的民居样式,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若是这间屋盖得漂亮,对他们而言,不仅今年过年时不愁银钱,怕是下一个年都不用愁了。 “我们再多叫两个人手,七个人加紧干,腊月前一定能完工。不过蚝壳房要晾够一段时日才能住人,哪怕正月前盖好,过年时也住不进去。” 钟洺知道这个道,水栏屋住着就够舒服,在春播开始之前,他暂时不打算换。 “人的屋子我不急着住,只要牲口棚能用就好,我预备买两头水牛,明年开春前好犁地。” 得知这点没问题,他放心地让赵正带着手下人去量尺标记。 钟洺家的宅院规划得气派,定钱就给了十两,其余人家的活计简单,依着占地不同,有些收二两,有些收四五两。 只是除了钟洺家的宅院,其余的恐怕都要等到过完年才能开工。 定下盖屋的事,钟洺仍闲不下。 他之前对着咸水田生出个念头,为此又跑了一趟乡下,去找隋家父子讨教,回村澳后他找几块破旧的船板,敲敲打打,学着做了个水田闸口。 这东西像一个门框,但仅下半部分有门,即一块木板,门高和水田田埂齐平,木板上连一根绳,方便开闸。 做成后,他特地趁退潮时寻一块水田试验,在其靠海水的一侧安上,左右垒青砖,用泥夯实,等泥巴干后,他落下闸口,待到几个时辰后的潮水涨起,海水会越过木板漫入水田之中,同时带来的还有海水中的各种鱼虾蟹贝。 如果这东西和设想中的一样好用,那么今后便可依照森*晚*整*潮水涨落控制闸口开合,涨潮时关闸,任由海水漫灌,退潮时开闸,开闸时在闸口外罩网。 那样潮水送来的各类鱼获中的一部分,就可以直接被网拦下,省了纯靠人力赶海,挨个弯腰捡拾的工夫。 在钟洺看来,咸水田的出现,意味着水上人又多了条靠海吃海的路子,以后春汛后秋汛前种稻收稻,平日不想水田空着,就在里面养鸭放鸭,收集潮水带来的鱼获,一年到头,收成不会差。 第133章 钟虎成亲 退潮涨潮之间一般也就一个时辰, 钟洺没走远,在山坡上看人盖房,偶尔也帮把手, 等看会了,等以后房子哪里有些缺损, 自己上手就能补。 赵正等人也不怕被偷师,这年头的汉子谁还不会些和泥砌砖的手艺, 家里有个什么东西坏了, 也都是自行修补的。 只是平地起屋不同于一般的活计, 寻常人轻易做不来,不然他们也不会能靠着这手艺养家糊口了。 不止钟洺,不少人都围在周围看得乐呵, 但等潮水开始后退,全数一股脑走了个干净, 原因无他, 得抢着赶海去。 钟洺也下了山坡,去自家田埂边提起闸口,钟虎和钟石头一左一右,帮他套上渔网。 潮水说退就退, 速度快得很,几息的时间里就能瞧见海滩裸露出一片,水田里的水位慢慢下落,田埂上整齐插着的树枝露出根部, 也有一些被海浪冲倒。 “阿洺哥, 这法子好像真的行,网里真的有东西!” 钟石头一惊一乍地吆喝,钟虎也道:“还是阿洺哥你机灵, 我们怎么就想不到。” “因你们没去山村当中见过真正的水田,若是见过,也能想出来。” 钟洺固定好提起的闸门,和钟虎、钟石头一起专心观察渔网内的收获,最多的是鱼和蟹,像是海螺、蛏子一类的多卧在沙中,不轻易跟着潮水移动。 几刻钟下来,渔网里集了满满一兜子,且不说里面的东西值多少钱,单就看在它不费事,只需套上网揣手等着的份上,就已足够吸引人了。 “这东西好,回头我跟我爹说,也给我家水田安一个。” “我也去喊我爹来看看。” 钟石头转身跑走,在他回来之前,也有周围的人听见动静,闻声来瞧钟洺又搞出了什么新鲜物。 发觉这东西的好处后,都在心里记下样子,或是直接打听在哪里做的。 “原是庞家的木匠铺子,我晓得,不就在你家酱摊子后面?” 钟洺点点头,“正是那家,木料大家自带就好,寻常木头在海水里会泡得糟烂,没法用在咱的咸水田里,能捡几块旧船板是最好的。” “这是好事,烂船板谁家还没几块?等回村澳,我就往山上石屋里翻翻去,那些个旧木头丢了舍不得,留着也没用,越放越糟烂,还不如趁早安排上用处。” 钟洺现在就是千顷沙这群人的主心骨,他做什么,其余人就跟着做什么,只要学到手了,总归吃不了亏。 不知多少人暗中拍大腿,后悔当初没和钟洺结亲,要那时候没被蒙了心糊了眼,现今苏乙那哥儿过的舒服日子岂不就是自家孩子的。 如此过罢整个寒月,月末衙门书吏来给第二批买了荒滩的人量尺分地时,看着此处改变,煞是新鲜。 头一桩就是田埂当中都栽种了树苗,一问方知这是红树林中的一种树,俗称“秋茄树”,这种树根系稳固,不怕咸水浸泡,亦抵得住海浪,春季开细小白花,有景可赏,树皮还有药用,撕下来外敷或是煎水喝下能治外伤和烫伤,树干也是一类好木材。 和村中农户在水田旁种桑树一样,水上人自也想种些有用的东西,就算不能像海桑果一样采果子吃,至少树皮能当伤药,树干能砍了制物。 另一桩自然就是闸口,来此的书吏、官差当中不少是农户出身,自然识得闸口,只是没想到这乡下水田里常见的东西,到了咸水田中还能换个作用,当真是极好的巧思。 他们来此一趟,回去后将所见所闻回禀给应拱,应拱听罢果然大加赞赏,还说要将此写进自己的手记当中,日后集册成书。 “你们可问过这闸口是哪户水上人率先琢磨出来用上的?” 大多数人面面相觑,唯书吏中有一人站出来,正是那日在户房给钟洺办了文书,还收了好处的。 “卑职多打听了两句,倒是个熟人,大人可还记得钟洺?” 应拱再次听到这名字,还真是半点不意外。 “这后生怪是能折腾,脑子灵光,办法也多。” 他吩咐下去,教人再去一趟千顷沙,将那闸口的样式绘图送来,留作存档,日后九越县境内的所有咸水田,都参照此例,加建闸口。 要想让水上人安心上岸经营,就要给他们足够的谋生手段,而靠种地为生的人最看不得田地空着。 陆上人家的水田,不种稻时多是栽豆子或是油菜,与稻谷轮作,豆子也是口粮,油菜则可取籽榨油,榨完油剩下的油渣还可以喂牲口或是肥田。 换作咸水田,田中却只能种咸水稻,现今多了个借涨潮落潮收鱼获的法子,一旦推行开来,应当能打消不少人对咸水田的抵触和担忧。 不同村澳的水上人多互结姻亲,真攀扯起来到处都是亲戚,随着衙门的政令推行,不同地方的咸水田修筑闸口时,便知晓这是从白水澳的钟家人里传出来的法子。 那些个从白水澳嫁出去的钟家姐儿和哥儿,俱都因此脸上增光。 —— 冬月至,钟氏一族迎来好几桩喜事,和钟洺一家关系最近的,无疑就是钟虎的亲事。 自和齐家晓姐儿三月里定下亲,这几个月里钟虎没少往鱼山澳跑,给他那未来的岳家送鱼送虾,送米送肉,也给晓姐儿赠过好些个香囊、帕子、胭脂等物。 上月里,鱼山澳那边送来齐晓裁好的喜服和喜鞋,钟虎试时乐得脸蛋黑里透红,次日就拉着钟洺当参谋,去乡里买下一支银簪和一对银珠。 这东西钟虎不肯太早买,说是放在家里怕丢,总惦记着,如今眼看到了正日子,不买不行了,总算精挑细选,得了喜欢的样式,好生封在匣子中,只等亲手交给未来的媳妇。 家中,苏乙听钟洺讲过陪钟虎挑头面的事,不由道:“早前还说我这个当长嫂的,要好生帮虎子忙一忙亲事,结果转眼间肚子都这么大了,实也帮不上什么像样的忙。” 一般家中的妇人和夫郎,都得去帮着布置新船内的喜房,喜宴时也少不得在灶船上操持。 苏乙现今怀了身子,依着习俗,布置喜房是用不上他了,估计也就能去灶船上帮着折两根菜,剥几头蒜好备着下锅。 “再等几年,下回石头成亲时总是不会错过了。” 钟洺知晓苏乙以前没有这等经历,还是好生盼了一阵的,但有孕后好些事都做不得,心里积了不少遗憾,遂安慰他道。 苏乙话赶话,下意识道:“那也说不准。” 钟洺很快反应过来,笑道:“怪我,是我思虑不周全,怎忘了老大后面总还有老二。” 苏乙摸了摸肚子,低头支吾,“老大还没来呢,我可不同你说老二的事。” 钟洺心头发痒,凑上前把人揽进怀中,好生亲了半晌,苏乙贪爱他身上的暖意,久久倚在臂弯当中不愿起身。 两人又说起老生常谈的话来,无非是想要几个娃娃,小子、哥儿都好,如果老大是小子,后面的是哥儿,这样小哥儿就有哥哥宠,像是小仔那样幸福。 苏乙轻声道:“其实我小时候想过许多次,若我也有个哥哥就好了。” 如果有哥哥,他家就还有男丁,族人就会多少有所顾忌,爹爹们留下的东西不至于连船带财物被瓜分一空,自己也不必孤身一人寄人篱下,无家可归。 可惜都是不会实现的痴念罢了。 “我比你年长,你若喜欢,也能喊我哥哥。” 钟洺插进来一句,惹得苏乙笑道:“相公是相公,哥哥是哥哥,怎成了一码事?” “怎么不是一码事,小调不都唱了……”他眨眨眼,“情哥哥也是哥哥。” 苏乙作势要从他怀里出去,被钟洺扯回,难免又是一阵笑闹。 结束后苏乙如愿地把自己藏进被子里,只露出一个脑袋,发丝微微凌乱,钟洺则去了外面,端走的盆里飘了两张帕子,他得赶紧打水洗干净,不然在屋中放一夜,明早都有散不掉的味道。 …… 成亲当日。 钟洺这个当堂哥的虽因为已经成亲,不必跟着花船去迎亲,可要忙的事也有不少,譬如安排那些今日从族中借来好摆喜宴的船。 苏乙被他送来灶船上,安顿好了才抬腿离开。 钟洺走后,梁氏特地过来寻苏乙说话,她平日里不怎么打扮,今天难得穿了身新衣,绾了头发,戴了好几样银头面,细看起来,好似还擦了些胭脂。 算起来她虽已经生养了三个孩子,最大的已成了亲,可年岁也没多大,不过三十几罢了,一旦仔细打扮,还可见少女时的温婉柔丽。 “这前后一个月,又是垦荒又是忙虎子亲事,把我忙得晕头转向,都没怎么去瞧你。” 她拉过苏乙的手,把他安顿在灶船舱内的安稳处,嘱咐他今日不必乱跑,只做些轻省活足矣,又看他腰身和肚子,莞尔道:“你这胎怀相好,也没累着你什么苦,可见这孩子是来报恩的。” 苏乙抿唇笑道:“都这么说,我也觉得这孩子乖巧,想着会不会是个小哥儿呢。” “也不好说,小子里也有乖巧懂事的。” 梁氏又给他端一碗水,拿一叠糕饼放在手边,“渴了就喝,饿了就吃,你是有双身子的人,不能委屈了自己,今日你能来帮忙我就很欢喜了。” 苏乙便乖乖坐在一处帮着择菜,后面又端了个小桌在面前,提着菜刀切肉切菜,今日灶船上都是相熟的妇人和夫郎,有长辈也有同辈,说说笑笑很是开怀,时辰过得也快,仿佛转眼就到了吉时。 来帮忙的人只余下几个,好做最后上桌的几道硬菜,苏乙也被钟洺接走,牵上钟涵,赶去头船上见接来的新娘。 第134章 年前 大喜的日子, 新人是最引人瞩目,意气风发的。 三人到时钟虎正携齐晓立在船头,挨个接受恭贺, 收下随礼和喜钱。 钟洺和苏乙也向前,放下一枚红封, 一提篮覆了红纸的礼,这篮子里暂都是些常见的东西, 像是苏乙额外给齐晓准备的见面礼没放在其中, 打算等改日小两口上门时再给。 “大堂哥、大堂嫂、六堂弟。” 齐晓挨个叫过人, 她身着喜服,鬓上簪花,挺秀的鼻尖上有一点芝麻粒似的小痣, 端的是俏丽极了。 再看一旁的钟虎,钟洺怀疑他过了这一夜, 皱纹都要笑出来, 自己成亲那日也这么傻不成? 身为哥嫂,他们停留的时间长了些,多说了几句吉祥话才去坐席。 新郎和新娘来敬酒时,作为席上最小的孩子, 随着钟春竹夫夫来吃喜酒的小齐泽,难免被逗两句。 “阿泽,新娘美不美?” “美!” 小孩子或许还分辨不出问题的真正意思,可已经会在气氛影响下学舌讲话, 童言稚语, 说出来总能哄得所有人开心。 反观钟涵,早两年时他也是席上乖乖软软的“小开心果”,而今却已经自诩是“大孩子”了, 端坐在一旁吃菜,还晓得给哥哥嫂嫂剥蟹腿,稳重又懂事。 “五姑伯,阿泽把饭掉在衣服上了。” “百忙之中”他甚至还顾得上往齐泽那里瞅一眼,钟春竹本在和钟春霞说话,闻言赶紧一把抓起帕子,把儿子的衣裳擦干净,又塞给他一个橘子抱着玩。 “不饿就别浪费粮食,你拿着这个,一会儿让你爹剥给你吃。” 席上有人跟苏乙打趣道:“你看小仔这操心劲,等你肚子里这个生出来,他这个当姑伯的怕是能帮上忙呢。” 苏乙弯了弯眸子,没说什么,小仔自己还是孩子,他可没有把这个年岁的小叔拴在屋里,替自己看孩子的打算。 冬月多喜事,像这样的喜酒一个月里吃了好几场,为了空出时间出海打带鱼,还都挤在上半月少数几个好日子里,把人的心思都吃浮了。 过了中旬,带着料船的船队出发去海上,钟洺和苏乙夫夫二人皆没去,去年苏乙在料船上的位置换成了刚过门的齐晓。 她和钟虎正是新婚,哪里舍得分开,哪怕出海跟料船辛苦,也是一定要跟着去的。 另一边方滨亦告了酱坊的假,跟着出海是族里的安排,没有不让人去的道,渔汛季没有闲人,酱坊索性停了工。 “腊月里再卖一批,今年又到头了。” 钟洺得闲来炒几锅鱼酱,苏乙挺着肚子在屋里屋外点算一圈,把存货的数量记在竹纸上,出来时听见钟洺说的话,感慨道:“时间过得多快,每次到年尾时,我都觉得年初还在眼前。” 就说那批春日里封坛的虾酱,现在已经快到可以启坛售卖的时候了。 再看灶前烟熏火燎,钟洺受不住热,把上衣脱掉一层,袖子高高挽起,露出结实的手臂,额前挂满汗珠。 趁他炒完一锅等放凉时,苏乙掏出帕子上前给他擦汗。 自从接手千顷沙的荒滩,他们也不止一次想过要不要把炒鱼酱的活计也分出去,雇人来做,但炒酱不比磨酱,就和厨子炒菜一样,很是考验经验,火候与调料差一分都不行。 于是钟洺说不急,待咸水田的事步入正轨,再好好顺手头的生意。 —— 因中间下雨耽搁几日,腊月刚到,千顷沙第一处蚝壳房完工。 正好是忙年的月份,街头上四处都有鞭炮卖,钟洺扯了红布,挂了鞭炮,恨不能响得比过年时还热闹。 屋子还是空的,什么都没摆,也不怕人进去瞧,干脆大门敞开,任由族人出入,众人看看房梁,摸摸墙壁,踩踩台阶,议论着以后自家也要这么修。 他们半点不眼红钟洺家的宅院,因知晓早晚自家也会有,这就是族里有个出息人的好处,什么消息都比别家先得,什么好处都比别家先享。 不是正式入住,暖房的席面摆得相对简单些,菜没那么多,不过肉和酒管够,赵正等人吃了顿饱,乘船走时说好出了十五再回来,给族里其他交了定钱的人家围院子、夯地基。 又过几日,钟洺去乡里牙行挑一短工,雇期半年,此人叫王柱子,是个快三十的汉子,家里已没了人,没田也没屋,更娶不上媳妇夫郎。 选他是因为他看着力气足,过去给人做过工,晓得规矩,而且过年可以不回家,钟洺之所以雇短工,就是为了在买牛之前先备好人手,省的买了水牛后丢在千顷沙无人看顾。 千顷沙的蚝壳房年前住不进人,年后苏乙月份将足,正是生产前后的关键时候,也不宜搬家挪动,再算上坐月子,入夏前能迁新居就不错,在此之前他没法两头跑,更不可能在这边过夜守着牛,因此务必需雇个人。 且从腊月到明年五月这段时日。连育苗插秧都含了进去,第一年种稻,肯定是手忙脚乱,有个种过地的人在地头上搭把手也是好事。 何况到时候家里还有个奶娃娃呢,他这个当爹的总也要空出手来看顾孩子,不能完全撂给夫郎。 原先酱坊人手不足,在村澳里寻一二亲戚就行,现下要顾着养牛、种地,村澳里就没有合适的人了,为此钟洺才来牙行挑选。 他虽还是贱籍,却不影响雇人,谁给钱谁就是东家,不似买人,衙门有诸多规定,譬如贱籍不得买奴,以及寻常没有功名的人家买奴,每年还要交翻倍的口税。 把王柱子带回千顷沙,暂且收拾个柴房出来给他住,一张旧竹床,一卷王柱子自己背来的旧被褥,就是他以后的住处了。 灶房也垒上了土灶,镶上了铁锅。 “我们平日里暂不在这里住,也不在这边开火,不过会给你送菜来,米面和油盐酱有现成的,不必你自己买,也就算是管饭了,但这些月月有定数,你自己估算着来。” 王柱子点点头,他对此没异议。 他从小就是孤儿,家里田宅都让亲爹赌没了,小爹投了河,为了有口饭吃,十岁便开始给人做短工、长工,什么样的人家都去过,有那等说是管饭,其实到了饭点只给舀一碗粝米汤子,几个干硬米糕的,更不会把油罐子和盐罐子放在台面上任你用。 这都是值钱东西,那等吝啬的,恨不得锁在柜子里。 况且站在这宅院往外看,走不了几步就是广袤海滩,随便转一圈捡点东西就是一顿饭,怎么也饿不着,吃得肯定比以前好多了。 “东家放心,我一定守好门户,放牛种田也是做惯了的。” 钟洺点了点头,“离过年还有大半月,你若做得好,到时年节的赏钱也不会少了你。” 一听才来这几日,若是得力,东家也肯给赏钱,王柱子愈觉得今年自己运道不错,年前赶上了个好东家,今年这个年该是会好过些。 有了能看门养牛的人,钟洺数出银子,叫上詹九帮忙掌眼,又领上想看新鲜的小弟,去牲口行牵回两头壮水牛。 初进牲口行时,听卖牲口的牙人说,买牛犊回去养大要便宜些,但钟洺没那么多时间等。 于是和詹九一样,直接买的训好的壮牛,回去套上犁就能干活,套上车就能拉车。 “之前听说衙门招徕水上人去种咸水田,我们还说呢,要真是这样,是不是也能做上你们水上人的生意,还真让我说着了。” 等着牲口行的人写契书时,牙人和钟洺套近乎,一头牛犊子十两银就能买,壮牛却要二十两银,一般人家有一头都算是日子好的,眼前这主顾竟出手就是两头壮牛。 “不过一头牛一日就能犁个两亩地,小兄弟你家有多少地,能用得上两头牛?” 在外行走,钟洺不愿说太多,简单道:“族里一道用的,不单我一家。” 牙人恍然,这就说得过去了,这等一大家子合买一两头牛,农忙时轮着用的事不少,他见得多了,遂收了不少好奇心思,得了契书后一手交牛一手交钱。 “牛和人一样,说不准也有头疼脑热的时候,要是你觉得牛害了病,尽管牵来我们牲口行,这里有专门给猪牛羊看病的郎中,可别拖久了,再拖成大毛病,只能报给衙门,宰了吃肉。” 本朝和前朝一样,都有律令规定,不得私自宰杀耕牛,就算耕牛老病,也要上报衙门,得了允方能宰杀。 钟洺谢他一句,这才牵着牛出牲口行,转道码头,路上他和詹九一人牵一头牛,训过的青壮牛不像小牛那样活泼,很是温顺,你绳子往哪里牵,它们就跟着往哪里走。 钟涵喜欢极了,他被安放在牛背上,晃晃悠悠,时不时摸一摸牛背,觉得自己像是得胜的将军,比大哥还高! 想到刚刚快出牲口行时牙人说的话,他扁了扁嘴,和钟洺商量,“大哥,就算牛生了病,我们也不要吃它,好不好?” “好,大哥答应你。” 一头水牛要是养得好,没病没灾,能活个二十几年,领回家这两头才三岁,真要是能替它家干活干到寿终正寝,绝对称得上一家的功臣。 把两头牛运到船上栓好,到千顷沙时王柱子已经在岸边等着。 他此前已见过苏乙和钟涵,知道这都是东家主子,依着过去的习惯,他管钟洺叫东家,管钟涵叫二东家,苏乙则是东家夫郎。 钟涵从牛背上下来,同王柱子道:“王大哥,我给这两头牛起了名,这头叫牛大,这头叫牛二。” 王柱子仔细分辨,认真道:“二东家,我都记住了。” 钟涵被他喊得脸红,但挺着胸脯不肯露怯,钟洺忍不住浅笑,亏得水上人里没有姓“牛”的,不然这名字怕是要得罪人。 把牛安顿好,第二日又撑船带了带了二姑一家和苏乙来看,钟涵又热切地介绍了一番“牛大”“牛二”,但除了他和王柱子谁也分不清,最后还是王柱子扯了根旧布条系在牛大的牛角上。 新来的水牛在千顷沙安了家,每日由王柱子牵着去海边泡水,到山下自己啃食青草,此外王柱子也会专门割草喂它。 晚几天到家的犁耙和板车就位后,王柱子开始给牛套上犁,给当地的水上人演示如何赶牛犁地,赶上钟洺在时若有人想上手试试,跟着学两下,钟洺也都点头答应。 王柱子还是头一回做这种工,你试一下,我试一下,轮一遍一亩地就犁完了,还因觉得他会种地,时不时请教一二,搞得他是越干越有劲。 见雇来的人确实可靠,钟洺放下心,今年事多,年前他自己没再掺和干货生意,常家兄弟也如先前所说,果然没再南下。 詹九去年尝了甜头,这回倒是忙了一阵,联系上三两货商,还来白水澳收了货。 钟洺把自己攒的一些个干参、干鲍和鱼胶卖予他寻来的路子,把买牛的钱赚回来不说,还有十几两富余,他拿着这笔银钱置办了一批年货,其余时间都在家陪着夫郎和小弟。 这一歇就歇到了正月十五,开年得的头一桩消息,便是詹九成功在乡里赁下一处铺面,准备改成货行经营,不日开张。 第135章 临盆(小修) 詹九的货行赁在北街, 说本想设在南边的,但没有合适的铺面,就连现下这个也是食肆改的, 后院还有垒好的两对灶台。 “我本说尽数推了,全都改做仓房存货, 我娘却说怎么也要留上两个灶,一个烧水一个做饭, 虽夜里不在这住, 可还要雇伙计守夜, 白日里也要吃喝,省了从家里带。我想想也是,预备留下了。” 詹九领着钟洺屋里院内的看了一圈, 再回前堂,钟洺摸了摸身边打算继续沿用的乌木柜台, 不知已立在这里多少年了, 边廓圆润,好似都给用出了包浆。 “这铺面地段好,朝向也好,不背阴便少潮湿, 不然不宜在后院存货。” 詹九连连点头,“正是这个,我当初就是看好后院宽敞,且亮堂得很, 所以哪怕赁钱比预想中的贵些, 怎也压不下来,也咬咬牙先签了三年赁契,给了一年赁金。” 钟洺拍拍他的肩膀, “如今铺面也有了,你也可大干一场了。” 眼前的汉子抓抓脑袋,笑言,“不过是小本生意,先试着折腾几下,看能不能折腾出名堂来,你是不知,我娘还说让我别怕赔钱,大不了她再在门口支个摊卖吃食,补一补我的进项。” 钟洺不由也笑,当父母的皆是如此,孩子没出息时盼着能学好,孩子真有出息了又怕孩子累着。 “阿婶灶上手艺好,要真是卖吃食,生意不会差。” 詹九叹气,“只是我一门心思挣家业,不就是为了让娘亲享清福,好说歹说才劝她别胡思乱想,日后我若出门走货,让她老人家安心替我守着铺子,再雇一两个机灵伙计,应当也就周全了。” 铺子还需拾整,前堂改布局,刷墙铺砖,后院加盖畜牲圈,重新安放货架,再择个开张吉日,估计正式挂起招牌要等月余后了,只是还不知到时自己能不能赶得上。 现在钟洺只要一想到苏乙随时可能生,就好像屁股冒火,坐都坐不住,夜里苏乙翻个身他都能醒。 二姑说他再这么下去,也不用下水当鱼了,应当飞去林子里蹲在树头当山鸮。 “到时若赶不来,礼也要给你送到。” 从新赁的铺子出来,钟洺没拗过詹九,被他拉回家里坐,詹九娘端上茶果,问钟洺苏乙近来如何。 “当初你说等乙哥儿快生时,就接来乡里,请个好稳婆来候着,我都预备把家里房子收拾出来了,怎知你们小两口又改了主意。” 这确是钟洺曾经的打算不假,他那时想着白水澳偏僻,真要出个什么差池,撑船来乡里请郎中都来不及。 后来却觉得不够妥当,他能把夫郎接来,却没法把二姑她们一并接来安置,二姑也说不好贸然去别人家待产,这是沾血光的事,在习俗上有忌讳。 问苏乙时,苏乙也说留在家中就好,去到哪里都没有自己家更惹人心安。 钟洺便放弃了打算,转而去黎氏医馆打听,问黎老郎中近期有没有去底下村澳转一转,到山上海边采采药的打算。 若他老人家不打算动窝,手下有学徒想去也好。 “先前您老不是说,正钻研一种专医水上人目生鱼肉的药,我们村澳里好些老人有这病症,先前我同他们提起,都说愿意帮着试药。” 他紧跟着道:“无论是您还是您的学徒去村澳,我们都可遣船接送,收拾好舒服住处,一日三餐都送到眼前去。” 黎老郎中被他追问一通,无奈道:“你那夫郎身体康健,早年间余留的一点虚症早就调好了,哥儿骨架比姐儿大,生头胎时会更顺遂,且你说过,你们村澳里有老道的稳婆,我再给你开几味药丸,补血补气,你当真不必如此担心。” 不过宽慰完钟洺,对方先前说的那一番话却是的确有说到他心坎里。 隔一日,他唤来医馆中一学徒,名唤麦冬,年方十岁,是他最得意的小弟子,生得早慧聪颖,是他昔日上山采药时在山野中捡来的弃婴。 当初带回来一番查看,只是左足天生有畸,或许正是如此才被遗弃,但其实幼儿筋骨软,还有医治的可能,凭黎老郎中的医术,现今看起来已与寻常人没什么分别。 黎麦冬深得黎老郎中真传,在医馆中早已不做药童差事,而是潜心治医,只是在乡里,有他这个当师父的在上,来医馆的极少有乐意让没有正式出师的学徒诊病的,这回倒是个难得的历练机会。 他把这小徒弟交给钟洺,说接下来一个月将人留在白水澳,给乡亲们义诊,不收诊金,只收药金本钱。 至于他那专医“鱼肉”的药方和针法,黎麦冬早已习得,黎老郎中给他安排了功课,让他参照此方为白水澳的病患们医治,一月后把脉案成册,交给自己过目。 钟洺本就是试试看,没想到还真如愿请回一位“小佛”,当天便客客气气接去村澳,安顿在山上石屋,在里面摆了桌椅床褥。 黎麦冬既来之则安之,很快真就遵循师命,在白水澳摆桌义诊,闲时则上山采药。 村澳中人起初看他年纪小,也有些犯嘀咕,但本着有郎中总比没有好的想法,陆陆续续也有些人去寻他问脉看诊,况且也知他是上回来过村澳里的老郎中的徒弟。 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没几日黎麦冬就凭自己的本事获得乡亲们信服,连送饭的事都用不上钟洺了,你家送条鱼我家送碗菜,若不提前商量好,送去的饭吃都吃不完。 有他在村澳中守着,钟洺再没什么后顾之忧。 …… 收回思绪,钟洺起身接过詹九娘送来的热茶,开口笑道:“知晓阿婶美意,只是思前想后,还是留在家中更好些,况且现下也请到了黎氏医馆的小郎中在村澳里坐镇。” 一说这个,就连詹九娘都佩服钟洺的心意。 “普天之下,有几个汉子能做到你这般。” 为了夫郎生产顺遂,竟能磨破嘴皮,生生从乡里医馆磨走个懂医术的人,哪怕有九成九的可能根本用不上,反倒还要欠人家一个顶大的人情,但钟洺说做就做了,没有半点犹疑。 “比起阿乙怀胎十月的辛苦,我做的这些算什么,到时的苦仍是他一人扛下。” 想到那日白雁早产,钟守财起初魂不守舍,后来泪流满面的模样,钟洺担心自己到时也好不到哪里去。 真到那时候,他自己是不怕丢人的,只想苏乙与孩子平安。 “总归把能做的都做了,方才不留遗憾。” 和母子俩说了一程话,临走时詹九给钟洺抓了两只宰好的鸽子,一小篮鸽蛋,让他拿回去做菜,詹九娘给他一条自己缝绣的抹额。 “这东西月子里要日日戴着,免受头风,今日正好你来,我也做好了,便给你拿回去,都用得上。” 钟洺展开一看,发现上面绣了条小金鱼,不禁笑道:“阿乙定会喜欢。” 白水澳中,春风徐徐,苏乙撑森*晚*整*着腰站在水栏屋前。 肚里的孩子是五月怀上的,算着日子是二月生,但有白雁先前早产的前车之鉴,如今正月才过了一多半,所有人的心已经提起来。 他现在肚子已经很大,行动不是很方便,坐卧都要人帮忙,乡里的摊子自然是去不得了,所以给二姑家的莺姐儿多添了一个月二钱的工钱,换她每日去乡里帮忙卖酱。 唐莺很是乐意干这件事,现今乡里钟洺和唐家连在一处的摊子,她和唐雀姐弟俩就能照应地很好,常有人羡慕二姑夫妻二人,养了一双贴心的并蒂花。 同时,石屋酱坊里除却滨哥儿,新雇了一个帮忙的人,也是当初出海捕带鱼,在料船上识得的族中六堂嫂倪氏。 于是这下两边都能松开手交出去,苏乙变得无所事事,除了吃喝睡觉,就是在屋子里做做针线,给将出生的娃娃缝补衣服鞋帽。 钟洺不怎么出海打鱼,偶尔下海捞的值钱货都直接送去乡里卖掉,换成银子带回来,以至于他在家连晒干货这等事都不必做,闲得他都有些盼着孩子能快点降生。 没站多久,一艘船扬帆归来,苏乙眼底漾出笑意,他专心盯着那船,眼看它越靠越近,停在自家屋下。 “怎么在外头吹风,出来多久了?” 钟洺提着东西,两个跨步就窜上了木梯。 “不到一刻钟,在屋里坐着闷得很,出来透透气。” 苏乙双手撑腰,慢慢转身,钟洺手上脏,没扶他,而是落后半步看他慢慢跨过门槛,自己才跟进去。 “詹九给了我两只鸽子,好些鸽蛋,晚上给你炖个鸽子汤,他娘还给你绣了一条抹额,我揣褡裢里了,你拿出来瞧瞧。” 苏乙伸手去褡裢里寻,钟洺鼻子动动,疑惑道:“怎么家里一股子草药味?” 他看苏乙,“你身上不舒服,还是小仔病了?” 还没等到苏乙回答,钟涵就从屋里跑出来,等他离近,钟洺闻到了越来越浓的草药气息。 “原来是你,你在玩什么呢?” 钟洺随手把东西放下,摘下褡裢,“莫不是把家里的药瓶子打碎了?” 钟涵嘟嘴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大哥怎么不怀疑是多多和满满把药瓶打碎的。” 钟洺有有据,“因我知晓药瓶子都被你嫂嫂收在抽屉里,猫可不会开抽屉。” 钟涵皱皱鼻子,替自己辩解。 “我在做正经事,学着认草药呢。” 钟洺大为意外。 “认草药,跟谁学?你要学医?” 苏乙手里拿着抹额,正端详着,闻言提醒钟洺,“近来黎小郎中常带着村澳里的孩子们去山上采药,孩子们给他带路,他则教孩子们认草药。” 腊月到三月黄鱼汛之前,是水上人最清闲的时候,半大孩子们用不上帮家里的忙,除却有一些勤快的,乐意捡蛤蜊挖沙蟹卖给钟家酱坊,大部分每天就是到处疯玩。 钟洺得了答案,没太往心里去,小孩子都是想一出是一出,不过要真乐意学上一二医也是好的,起码他家小仔识字,已比村澳里所有的孩子强了,要想学点什么,肯定也能学得更快。 他夸奖小弟两句,转而去灶房烧水,准备炖鸽子,苏乙慢慢走来,在门前陪他说话,言谈间提起黎麦冬和小仔。 “黎小郎中和黎老郎中当真不太一样,黎老郎中慈祥温和,黎小郎中则有些寡言少语,清清冷冷的,小小年岁,看着很是稳重老成,我看村澳里那些野猴一样的小子,都和他说不到一起去,不过小仔倒是挺喜欢和他玩耍。” 钟洺正对着光检查鸽子上的杂毛有没有拔干净,闻言忽而警觉道:“那黎麦冬可是个早慧的小子,小仔还是个孩子,还是个小哥儿,可别被他骗了去。” 苏乙无奈看他一眼,“你也知道小仔是个孩子,那黎小郎中又才多大,你这个当大哥的,防人也防得太早了些。” 不过不能否认,黎老郎中确实把这小徒弟教得好,虽是郎中,却有一股子文气,在白水澳的孩子堆里一站,简直鹤立鸡群。 但说归说,若是现在就顾虑那些有的没的,未免想得有些太远。 钟洺反省一下,觉得自己确实太过多心,加上请黎麦冬来是有所求,不仅自家,现在整个村澳的人都要仰仗人家的医术,便收了心思,专心剁鸽子炖汤。 还问苏乙,要不要放些红枣和枸杞。 —— 万事俱备,时间从正月来到二月里,钟洺眼中除了苏乙再也放不下别的事。 期间只去了一趟县城领回县衙分给水上人的稻种,这也是因为衙门要求不得代领,菜不得不去一趟。 回来后他将稻种交给王柱子,告知等过一阵子,要依着县公手记里的说法,分批用海水选种,上浮的是空谷、瘪谷,这部分撇掉不要,其余的留下,三月育苗,四五月时插秧。 王柱子种了小半辈子地,还是第一次种咸水稻,也是跃跃欲试,想帮着东家种出好稻米来,最好过了半年的雇期,还能留下继续做事。 在一家人坐立不安的等待中,一日上午,苏乙喊钟洺扶自己去茅厕。 他这两日去茅厕的次数比之前更多,打心底觉得是快生了,只是不曾破水和见红。 这趟却是刚起身走到卧房门,便觉肚子缩痛,他一下站住不动,猛地抓住钟洺手臂,喘两口气的空隙里,肚子又是一痛。 他微微弯腰,有些站不稳,与钟洺紧张道:“相公,我好似是要生了。” 第136章 小小仔 生产之事, 哪怕是头一回,事到临头往往也是怀身子的人比身边的汉子冷静,大概因为已和肚中孩子相处了十个月, 只差临门一脚的时候,比起紧张, 更多的是“终于来了”的坦然。 当重新被安顿回床上,被以薛婆子为首, 二姑、三婶和白雁, 还有堂婶郑氏等一众生养过的妇人和夫郎围住时, 苏乙还能握着钟洺安慰,“有这么多人在,我不会有事, 你去陪小仔,带他走远些, 别吓着他。” 钟洺就这么一步三回头地被推出了卧房, 想去灶房烧水,发现也没有自己能站下的地方,四婶伯郭氏早就带着齐晓一起,两人忙起来了。 他心知钟洺和苏乙对自己还是有芥蒂, 生孩子这种大事上也不进屋去讨嫌,便揽过在外面烧水的活计。 锅里烫着银亮的新剪子,还有几只新买的白瓷碗,这是薛婆子的习惯, 她接生这么多年, 都用砸碎的瓷片子,说这个比剪子还干净,现砸现用, 不会染脏污。 无论是剪子还是瓷片,都看得钟洺眼皮直蹦,喉咙里像堵了块棉花,一想到这些东西一会儿要往苏乙身上招呼,他的心情就好像在海底遇见虎头鲨时,后背呼呼冒汗。 见钟洺来了,郭氏忙起身,同样把人往外赶。 “屋里人多,到时忙里忙外,堂屋都支应不开,你莫在这守着,抱着小仔去姑姐家等。” 生产是走鬼门关,不知多少在海上顶天立地的汉子帮不上忙不说,还只会添乱,更有甚者,一见送出来的血水嘎嘣就晕了。 钟洺刚走,钟春霞风风火火地出来,跟郭氏说一时半会儿不到生的时候。 “给阿乙煮碗红糖水,卧两个鸡蛋,再蒸几块米糕,吃些东西才有力气生。” 郭氏一听,赶紧应下去做。 钟洺牵着小弟出了屋子,兄弟俩都不情愿走远,看了一圈,便暂且在船里待着。 钟守财去山上把采药的黎麦冬请回,到钟家水栏屋下时,就看他们兄弟俩蹲在船头,像两朵蔫巴的菌子。 黎麦冬来时背着药箱,带了几个药包,有助产催产的,也有以防万一用来克制血崩的,不过不到紧急时候,这两样都用不上。 到白水澳以来他备受关照,真到了这日,便也沉下心在离得最近的船上守着。 苏乙腹痛见红时是上午,约过了两个时辰,水栏屋中开始传出阵阵痛呼,钟洺原本蹲在船头,这一下起身,差点因为腿麻掉去海里,还是钟守财及时扯他一把,身份一变,作为过来人安慰他,“乙哥儿这一胎足了月,怀身子这大半年也没遭太多罪,这孩子孝顺呢,肯定顺顺利利地落地,不肯让小爹吃苦。” 钟洺心里明白,可耳边响着那痛到极处才能发出的声音,又有几个人能不担忧。 钟涵更是在刚听见声音时就吓呆了,他想了半天,才反应过来那是嫂嫂发出的声音,顿时眼里蓄满泪花。 小哥儿一把抓住黎麦冬,带着哭腔问:“麦冬哥哥,我嫂嫂怎么了,你快上楼去看看好不好?” 黎麦冬虽是个年轻小子,但因学医,什么不曾见过? 他看小哥儿慌了神,哭得直抽鼻子,掏出帕子给他擦脸,“你嫂嫂在生小娃娃,生小娃娃都是这样的,不是病了,也不是受伤了。” 这时钟洺也赶来,把小弟抱到怀里安慰,同黎麦冬抱歉道:“小仔太小,还不懂事,给你添麻烦了。” 黎麦冬摇摇头,“他不是不懂事,是太懂事了。” 又跟钟洺道:“钟大哥,你领着涵哥儿走远些吧,往海边转转,他从小身子骨不足,心脉弱,忧惧交加怕是伤元气,过后病上一场也是有可能的。” 钟守财也劝,“生孩子不是一时半刻的事,你要不放心,我带着小仔去海边玩,离远了听不见了,他就不害怕了。” 钟守财发现钟洺也不容易,幼弟年纪小,和半个儿子没啥区别,不过好歹磕磕绊绊养到六岁了,不像两三岁时,发个热都要提心吊胆。 钟洺意识到怀中小弟哭得打摆子,印象中他已经许久这么伤心过,钟守财连哄带劝,搬出去千顷沙给将出生的小娃娃挤羊奶的由,总算把小哥儿给抱走。 哥儿能生孩子却没有奶水,村澳中哥儿生产,有些是请族里也在奶娃娃的妇人亲戚当奶娘,或是煮白米汤来喂,白米汤在水上人眼里不亚于灵丹妙药,已是能拿出的最好的东西。 但钟洺知晓陆上的人家里,哥儿生的孩子都是喂煮过的鲜羊奶,想也知道羊奶比米汤要好。 为此不久前又去一趟牲口行,寻那卖水牛的牙人介绍,买下两头产奶的母羊,养在蚝壳房后院。 送走小弟,钟洺发现自己的衣裳的前襟和肩头都被哭湿一片,船上常备着干净衣裳,他换上后看到黎麦冬已倚着舱门翻起医书,气质沉静,不由问道:“黎小郎中几岁开始学医,不曾害怕过么?” 黎麦冬抿了抿唇,“记事起就开始学了,也曾怕过,但师父说从医之人,当救死扶伤,若惧死畏伤,如何救人?” 况且他心性坚韧,好像天生该端这碗饭,医馆里也有其他药童跟着师父学医,进益都不如他。 钟洺不得不佩服眼前的小儿,他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在船上烧起陶灶,煮了些茶水给黎麦冬添上。 从午时到黄昏,海上渔船返航,金色的海面上映出白帆点点,鸥鸟归岸,在礁石上落定,梳着层层长羽。 屋里起初还有声音,后来只见帮忙的人们进出,黎麦冬说这是对的。 “有经验的稳婆会让生产之人少呼叫,省下力气,不然只怕力气用完了,孩子还没生下来,那就要出事了。” 钟洺的心就这么一揪一揪地跳着,几个时辰里什么都没吃,只喝了两盏子茶水,焦躁地嘴唇都起了皮,起初还能在船上待着,后来下船上了岸,在木板桥上左右徘徊,如驴拉磨。 在天色暗去之前,夕阳悬于海面,将落不落,屋内总算传来婴孩的哭声,哇哇不断,自打开始就再没停下,听着就有力气。 随即水栏屋门开,薛婆子笑着出来报喜,“恭喜恭喜,是个小子,七斤二两,很是结实。” 接着又道:“乙哥儿也平安,算是我接生过的这些头胎夫郎里数一数二顺利的。” 得了这句话,钟洺总算能畅快地呼出一口气,就像是在海底憋气憋狠了,他甚至觉得脑袋嗡嗡响了两下,才终于听到周围的声音。 把准备好的喜钱递出去,钟守财送薛婆子去唐家水栏屋吃晚食,其余人可以不急着用饭,但不能怠慢了德高望重的稳婆。 钟洺让黎麦冬也跟着去,“辛苦小郎中也在这里守了半日。” 黎麦冬却说不急,“我来白水澳原就是为了此事,一会儿屋里收拾好,我进去给贵夫郎问个脉再走。” 见状钟洺不和他多客气,他实在心急如焚,恨不得立刻见到苏乙和孩子。 “阿洺来了!快进来!” 沾着血腥气的木盆被送出卧房,由梁氏和郑氏端着去刷洗,白雁出去丢脏污了的布巾,这些要寻个地方深埋。 床边只留了钟春霞一人,孩子抱在她怀里。 然而钟洺进屋第一件事却忘了找孩子在哪,而是直接奔到床边,细瞧苏乙。 人瞧着还好,就是脸色泛白,头发都教汗水打湿了,流了那么多血,哪能不虚。 “你可还好?黎小郎中就在外面,一会儿让他进来给你把脉瞧瞧。” 苏乙从被子里伸出手,任由钟洺一把攥住。 “我觉得都好,就是有点累。” 他冲汉子笑了笑,发觉这人确实是担心过度昏了头,只得主动提点,“你把孩子抱过来,我仔细看看。” 钟洺这才如梦方醒,想起屋里应当是还有个小娃娃。 “对,咱们有儿子了,儿子呢?” 他站起来找,要不是抱着孩子,钟春霞都想踹他一脚,“你儿子哼唧半晌了,都没等到他亲爹过来看一眼。” 不过左右孩子也康健,钟洺进来先顾着夫郎,她心里觉得很是欣慰,以后唐莺和唐雀出嫁,也得嫁个这样的汉子才好,而不是那等眼里只有孩子,不管夫郎或是媳妇死活的。 钟洺发誓,自己真是到了此时,才捕捉到襁褓中婴孩特有的小声哼哼。 他小心接过襁褓,回到床榻边跪下,举起来给苏乙看,两个大脑袋对着一个小脑袋,你一言我一语。 “好似还辨不出像谁,皱巴巴的,小仔刚出生时也这样。” 小一辈的小小仔似乎对这个评价不太满意,一丁点大的嘴巴动了动,钟春霞以为他要哭,却是没哭。 钟洺感受着臂弯里的重量,感到无比的不真实。 “阿乙,辛苦你了。” 七斤多的重量,他单手就能托起来,而这么个崭新崭新的小东西,则是生生从夫郎肚子里掉出来的,真是令人感慨。 屋里收拾清爽,钟春霞把孩子抱走帮忙喂羊奶,黎麦冬和钟涵进了门,前者给苏乙把脉,后者先跑去看了一眼自己的小侄儿,再跑回床边,和钟洺一起等黎麦冬问诊的结果。 幸而如前所料,一切都好。 “夫郎无甚大碍,月子里如常休养就是。” 他收了脉枕,钟涵这才敢上前抱一抱嫂嫂,“嫂嫂你好厉害,生出一个好大的娃娃!” 苏乙被他惹笑,却不敢笑得厉害,因为这会儿能觉出身上有些疼。 “小仔终于当上姑伯了,开不开心?” “好开心好开心。” 简单说两句,钟洺看出苏乙已经在强撑,眼皮都快黏上,便送走小仔,连孩子也抱走,让他好生睡一觉。 第137章 长乐 苏乙生产当日晚些就下了床, 走动无碍,新上任的两个爹爹手脚无措了两三日,总算顺了该如何照料一个随时随地会扯嗓子哭的小娃娃。 眼下小小的婴孩正躺在买回几个月, 总算派上用场的小竹床里,喝饱了羊奶, 睡得香甜。 这竹床两头有机括,掰动一下就可改为摇篮, 是竹器铺子的得意之作, 只是价钱贵些, 搁在铺子里半年没卖出,赶上钟洺瞧见,和搬躺椅回家时一样, 付了钱拎起就走。 拿回家后苏乙一点点给竹床添置用度,缝了小枕头、小被子、布老虎, 堆得满当, 现今终于住进了正主。 除却竹床和孩子,屋里又多了晾尿布的架子,存尿布和小衣裳的箱子,桌上隔着喂奶的小壶, 擦口水的帕子,抹脸和抹屁股蛋的脂膏。 原本夫夫二人住着还觉宽敞的卧房,一下子变得拥挤不少,多多和满满还没习惯家里多了个会出声的“活物”, 每每听到哭声, 都把猫眼瞪得如铜铃,看过来时像在问你:这是从哪里搞来一个吵闹的崽子。 但该说不说,他的哭声都是有缘由的。 要么饿了想喝奶, 要么尿布脏了需要换,只要及时把事办妥,他立刻安静下来,顶着泪花,咕溜溜转起乌色的小眼睛,若你还愿意扯鬼脸逗逗他,他就会毫不吝啬地还你一抹笑。 凡是上门探望的,都说这孩子果然乖巧,如在他小爹肚子里时一样。 七八日过去,刚出生的皱巴小猴已彻底长开了,一团胎发服帖地趴在脑袋上,看眉眼像苏乙,杏眼圆圆,看鼻唇似钟洺,山根挺翘。 此外苏乙最庆幸的,无外乎他们的孩子长了齐齐整整十根指头,没多一根也没少一根,实在是值得去海娘娘庙多上一炷香的好事。 “小孩子真是一天一个样。” 小两口没事就陪在竹床前,一左一右对着孩子比划,怎么看都看不够,有时候还会冷不丁去想,人的肚子里怎么会凭空冒出来个小人呢? 想想真是神奇极了。 眼瞧着月子过半,苏乙气色愈发见好。 钟洺依照自己原先说过的,成日杀鸡宰鸽剁猪脚,苏乙跟着一道,将那鸡汤、鸽汤、猪脚汤囫囵喝了好些,水栏屋成日炊烟不断,香气扑鼻。 加上哥儿不必亲身哺乳,夜奶也多是钟洺头一个爬起来去照应,上门探望的人都说,他的气色似是比怀身子前更好了。 所有亲朋中,自是钟春霞最常上门,日日都来,她这个当姑母的把钟家兄弟当半个儿,如今钟洺有后,她和自己抱了金孙一般欢喜。 这天钟洺去了千顷沙,钟春霞过来帮着看顾,收了晾在外面的干净尿布,进屋挨个叠好,见苏乙抱着刚睡醒的孩子哄,想到一事,开口道:“再过几日就是小宝满月,你们也该给他起个像样的大名,现今成日里小宝小宝地叫着,总不是个事。” 依着习惯,该叫小仔的,可谁让家里还有一个没长大的小仔,便暂且改口叫了小宝。 小孩子实在太软了,都生下来十来日,苏乙抱着他时还提心吊胆,总觉得稍微使点力气就能害他骨头折了。 听得钟春霞的话,他暂且先把孩子放回竹床,改做摇篮轻轻摇,过后方笑道:“阿洺识文断字,说要给小宝起个好名字,结果反倒怎么也想不到合适的,算来都琢磨快两个月了。” 钟春霞无奈摇摇头,“说来也不知这小子怎那般聪慧,在乡里胡混几年,竟还识得一肚子字,会读会写的,但你瞧,这肚子里墨水越多,事到临头却越不知该用哪一滴墨。” 随后建议道:“实在不成,就学我那大哥大嫂一样,使些钱去乡里找个算命的掐算掐算,当初阿洺和小仔的名字就是这么得的。” 苏乙有些意外道:“原是请人掐算的,我还以为是公爹和婆母自己想的。” 钟春霞莞尔,“你品品这两个字,哪里像是我们这些不识字的粗人能想出来的,虎子、石头这等名,才是老钟家的水平,我家阿莺阿雀,无非是因一个姐儿、一个哥儿,合该文秀些,实际算来也不比虎子豹子强到哪里去。” 苏乙笑道:“但我看阿洺执着得紧,还是再给他些时日,说不准哪天就突然福至心灵,想出来了,可惜我只粗识几个大字,帮不上什么忙。” 钟春霞在这里做完午食,陪苏乙和钟涵吃过,等到钟洺回来才走。 最近她顾着伺候苏乙的月子,乡里的摊子也都撂给了唐大强和两个孩子管。 钟洺进门,手里提着新鲜羊奶。 “二姑别急着走,我分些羊奶给你,回去煮个圆子甜汤吃。” 听得他招呼,钟春霞摆手,“莫要给了,虽说这是个好东西,可咱们水上人吃惯了水里游的,这羊奶还真是消受不了。” 钟洺这两头母羊圈养在家,每天实在产奶不少,一般是早晨王柱子搭艇子往这送一回,下半晌钟洺归家时再捎带一回,满满两罐子,胳膊长的娃娃能吃多少,余下的还不是旁人喝。 但羊奶对于水上人来说属实有股难接受的腥膻,钟洺看出二姑的婉拒,也不强求。 “早知只买一头羊就够了。” 钟春霞叹口气,“你这孩子总是如此,花起钱来没个定数。” 她左思右想,同钟洺道:“近来村澳里也不单阿乙一个哥儿生了孩子,倒还有几家的尚在吃奶,我去帮你打听打听,看有没有人家乐意从你这里买些羊奶的。” 这也算解决了一桩心事,目送二姑下楼,他转身回屋,忙不迭地去抱孩子。 “小宝,想爹爹了没?” 苏乙在灶房把羊奶安置好,回来见钟洺把孩子架在手臂上,从背后看,就是肩膀上面冒出个小脑袋。 他看得心下软和,又提醒钟洺注意尿布,“别和昨日似的,高兴得连被尿了一身都没发觉。” 自从得了孩子,家里成日里浣洗,只洗尿布还是还是,时常还要连带洗衣裳洗被单。 钟洺不让苏乙沾手,大抵都是攒一盆晚上他来洗,那些小小的布料还不够他一把抓的,三两下就能搓干净,凑成一团拧干到一滴水都没有,至于面对上面的脏污,他更是眼睛不眨一下,亲生的孩子有什么可嫌的。 钟洺小宝长小宝短,令苏乙想起二姑说的话,将前因说罢,钟洺不由显出怀念神色。 “我也记得,原先听爹娘说过,我和小仔的名字是同一回取的,当初觉得怎也不会只有一个孩子,而这个‘涵’字不挑人,无论是男是女还是哥儿,都用得上。只是没想到,我都十岁往上了,小仔才来。” 不过他还是想尽力给孩子起一个漂亮的名字,起好了再去给算命的看一看有没有什么冲撞的地方。 这事本就是钟洺近几月里的心事,今日一提,又挂上心头,刚吃完晚食就去翻书,所谓的书便是当初为了教苏乙和钟涵识字,买回的一本千字文。 翻了这么些日,书角都要翻卷了,又说这里面见不得多少好寓意,或许该去买一本《诗经》。 “但我只是识字罢了,让我读诗,也属实读不明白。” 钟涵这个称职的姑伯在屋里逗小侄,奶也喂了,尿布也是新的,一时半会儿不会闹觉,苏乙得以暂时脱开身,见钟洺坐在桌前一脸头疼相,抬起手来替他揉按额角,含笑道:“照你这么说,不考个童生回来,这事都办不成。” 钟洺也觉得自己太钻牛角尖,明明应当有许多朗朗上口的好听名字,为何就没有一个如意。 他安心靠在夫郎怀里,任由柔软的指间在额前点压,两人说起咸水田的进度。 “五十亩地已尽数犁好,等你出了月子,就开始准备育苗,因是头一年种,我和王柱子都觉得应当把秧苗育得结实些再插秧,估计能赶在四月底种下。” 苏乙手上动作不停,见钟洺眉心微蹙,伸手抚平那处的倦色。 他放轻声音,徐徐道:“四月底……那你今年可还跟着族里的船队出海捕黄鱼?” 钟洺动了动阖上的眼皮,“今年便不去了,咸水稻是最要紧的事,等有了经验,明年再去也不迟。” 他有预感,若是秋季能得个好收成,官府定有新的成命下放,上回去县衙领稻种,那位分管粮司的县丞就差明示了。 话里话外透露出意思,说千顷沙是如今九越县内最成气候、面积最广的一片咸水田,无论是县公还是上面府城的大员们,可都盯得紧,若是千顷沙有成效,不单是县公大人的功绩,也是他们这群水上人的功劳,而有功,自然就有赏。 苏乙忖了忖道:“咱家水田地广,依你说的,到插秧时少不得要雇人,你只一个人,劈不得两半,怕是要两头跑,要受多少累?不如等出了月子,我也带着孩子搬过去住吧。” “我也起过这个念头,但那边尚且只有咱们一家的宅院,除此以外,入了夜连个人影都没有,山风海风混作一处,太过冷清,王柱子乃至我,两个汉子夜里住一住无所谓,孩子小,魂也轻,带过去不妥当。” 他睁开眼,拽下苏乙的手亲了亲,小哥儿柔若无骨的小指本能蜷缩,擦得钟洺唇瓣发痒。 “两头跑又如何,离得不远,我不怕累,农忙农忙,和咱们的渔汛一样,忙过那一阵就好了。” 苏乙抿起唇,坐去钟洺身侧。 “就算不搬过去住,也把那边的房子布置起来吧,至少收拾出个像样的卧房来,你若累了,白日也能进去歇个晌,等出个月子,我也可以抱着孩子跟你去,你下地时我来做饭。” 他盘算着道:“而且不是说,下个月要去乡里买些鸡雏回来养,等插秧过后,水田里还要试着养海鸭,总不能事事都丢给王柱子,到时这些交给我还有小仔,我们试着养养看。” 一旦置办了田地,苏乙心知他们家日后的要务便渐渐往岸上挪了,汉子们收帆上岸,开始学着躬耕陇亩,他们这些妇人和夫郎们,也不能再只会剖鱼晒虾。 种稻养鸭若都能做起来,不必出海卖命就能维持生计,水田的闸口设网收捕上来的鱼获,也都是不要钱的制酱原料。 钟洺见夫郎心有成算,便说依着他的想法来,苏乙弯了弯眸子。 “小鸡小鸭都是毛茸茸的,小仔一定也喜欢。” 直到屋内乍起的哭声打破两人的低语,钟涵求助道:“大哥,大嫂,你们快进来看看小宝。” 好不容易把孩子哄睡,夜已深,他们三个也梳洗一番各自安歇。 翌日拂晓,天才刚刚破出一点亮光。 苏乙隐约在梦里听到孩子的哼唧声,猝然惊醒,本能地坐起来去看小竹床,遂发现钟洺已经抢先一步醒了,朝他竖起手指,示意嘘声。 苏乙连忙定住不动,几息后钟洺缩回手,转过身道:“又睡着了,可能是做了个梦。” 一场虚惊,苏乙扯了扯钟洺袖口,小声道:“天还早,再睡一会儿吧。” 意外的是,钟洺看起来并无什么睡意,他随苏乙躺下后翻过身,两眼灼灼地扬起唇角。 “我昨晚想了许久,想到一对极好的名字。” 听这措辞,怕是昨晚根本没睡多久? 苏乙见钟洺兴致盎然,也抑不住心里的好奇,凑近些悄声问:“是什么?” 钟洺在被子里握起他的手,在掌心轻轻描画,边写边道:“咱家老大是个爱笑的娃娃,取名‘长乐’如何?过年的对联上,不是常有‘长乐未央’这四字吉语,我便想着,若之后再得个小哥儿,便可以唤作‘未央’,单拎出哪一半来,都是好意头。” 要么说是废寝忘食想出来的名字,一想就是好事成双。 苏乙明白过来是哪几个字,几乎一瞬间就喜欢上了这个名字。 他在唇间呢喃几遍,眸中笑意盈盈。 “那往后就不是小宝了,而是咱们家的阿乐。” 竹床中的娃娃不知自己刚刚得了伴随一生的大名,来日写大字,很是要为那繁复的笔画苦恼,他只是动动小小的拳头,在睡梦中吐出一个新的口水泡泡。 第138章 春播 长乐的满月酒凑了族中六艘船, 首尾相接,设流水席,来客无论何时登船, 都可入座吃酒,离去后再换下一桌, 灶船炊烟滚滚,莫说鱼虾, 鸡鸭肉蛋也是接二连三地下锅。 詹九母子俩晌午时一道携礼登了门, 就连城中的裘大头, 和相识日久的闵、辛两位掌柜,也托他带了一份随礼。 各个都是仰仗钟洺的本事做生意的,未因他是水上人就低看一节, 况且衙门近来不也变了风声,为了令九越一县仓廪丰实, 欲扶他们上岸了。 昔日的水上人名下已有五十亩田地, 这要换做乡下庄户,言语间奉承时都可客客气气唤声“员外老爷”了,怎还不能借着家中喜事,走动一二。 钟家与詹家亲厚, 也算半个亲戚了,不讲那些外人虚礼,船上酒宴尚在准备,钟洺先带了他们去自家船上见苏乙与孩子。 詹九森*晚*整*娘见了长乐, 慈爱之情溢于言表, 当即让詹九掏出怀里的红布包,揭开来,里面是只银打的长命锁, 说着就要给孩子挂上。 钟洺和苏乙忙推辞,后者道:“这么重的礼,我们哪好意思收。” 詹九娘道:“怎是重礼,阿洺和我家小九情如手足,怎么也算乐小子半个叔叔,乐小子日后长大,总也要称我一声‘阿奶’,依着我们陆上人的规矩,阿奶给孙儿一只银锁头,那是应当的。” 又趁机点詹九道:“我生养的这孽障不争气,一把年岁了,莫说是孙子,我连儿媳儿夫郎都没见半个影,偏就只有这么一根独苗子,他但凡有个兄弟手足,我早就不指望他。” 詹九一番抓耳挠腮,难道他不想早日结亲,开枝散叶,谁让心里已住了人,却如镜中月水中花,连碰一下都不敢伸手,生怕一遭破碎,彻底没了念想。 辞让不过,到最后长命锁还是挂去孩子的胸前,后面再有村澳里的人来看孩子,见了银锁都赞叹,虽说水上人过去没有小儿佩银的规矩,但谁让钟家本事大,有那陆上亲朋。 村澳里热闹事不多,这等酒席,凡是平日里说得上话,不曾结怨的都会来,白日里到此的多是些上了年纪,守在家中的长辈,到晚间,出海捕黄鱼的青壮汉子们归岸,有家室的拖家带口,没家室的几人搭伙,见了钟洺抬起酒盏就相邀,比午间那顿更加热闹。 岸边堆放的酒坛都快成一座小山,风灯在海风中摇荡,光亮倒映于海面,如一汪汪新生的月。 而苏乙白日里带着孩子见了几拨人,夜幕降临后把孩子喂饱哄睡,钟春霞和梁氏主动说帮他照看,让他也跟着去吃些酒菜,松快松快,因而他们夫夫二人一道招待宾客,恍惚间倒像是回到了成亲那日,但心境早已大不相同。 平头百姓的一辈子,无外乎成家立业,生儿生女,婚后得知心伴侣,是一层圆满,诞下亲生骨肉,是二层圆满,来日赚得家业,有儿子的给儿子娶亲,没儿子的为女儿哥儿送嫁也好招婿也罢,那就是彻底大功告成了。 这厢声势颇大,衬得白水澳外围一艘泊于湾内,人影寥落的木船更是冷清。 船头上,已作夫郎打扮,束发挽髻的卢雨正沉着脸遥望远处的通明灯火,黑黝黝的发间空无一物,耳畔两点比米粒大不了多少的银珠子,掉在地上都瞧不见。 过了半晌,在舱内等不来他的刘兰草推开半扇舱门,拱出脑袋来皱眉道:“半夜里不睡觉,你回娘家来就是为了蹲船头吃风现眼?还不快进来!” 卢雨咬下薄唇,拧了身子回舱,还不等坐下,就迫不及待同他娘道:“林家就是个穷窝窝,林成当着他小爹的面,就是个面人一般,他小爹吼一嗓,他和他爹尿都能现憋回去!成日里就知在我个新夫郎跟前立规矩抖威风,早知如此,我就不该嫁!” 说到这门亲事,那真是门冤债,从迎亲那日可怜巴巴的两艘花船,就能瞧出里面有鬼,过门后虽是住了水栏屋,却是和大小公爹同一屋檐下。 那小公公浑似个霸王派头,对他颐指气使,天不亮就摔摔打打喊他做饭洗衣,一顿饭多吃点就怨他一小哥儿贪嘴,把那像样的荤腥全都往他们家里人碗里扒拉。 他们吃得满嘴抹油,自己倒是连饿了几顿肚,以前在家时何曾受过这委屈,更别提才刚过门不足一年,他肚里还没动静,又开始挑茬说娶了个不下蛋的鸡。 他越说越气,咬牙切齿道:“我昨日和那老不要脸大吵一架,林成不单不帮我说话,还斥我没点教养,我呸!都是海生海养大字不识的粗人,他们一族人合伙把我骗娶过门,还有脸谈教养?” “我裹了包袱要回娘家,那老哥儿还要扯我包袱,疑心我卷了他家财物要走,真真是天大的笑话,他家吃点盐巴都抠搜搜,米缸子恨不得挂上锁,我倒是想卷,又能卷什么!临到了,还撒泼似的扯我头发,生生将银簪给夺了,生怕我不回去,若不是我跑得快,连耳朵都要教他扯豁!” 刘兰草早就为他这事头疼了大半年,现下一听,又觉得脑浆子咚咚乱晃,扯得眼睛发胀。 “当初满心以为林小子是个不错的汉子,也有手艺傍身,虾蟆澳做修水栏生意,眼瞅着越来越富,谁能料到如今这副情形!” 料不到林成压根就是个跟在匠人后头打杂的,正经活计根本插不上手,尤其是去年里风向骤变,水上人也能买田上岸盖房,手里捏着钱预备修水栏的人一下子变少许多。 林阿南那一队匠人虽依旧能接到活计,不愁吃穿,可已极少从族里支应汉子去帮工了。 林成没了这份进项,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打鱼汉子罢了,早知如此,何必嫁那么远,就算白水澳不成,近些的村澳总还有得挑。 现今想回娘家,连头面都给恶公公扯了去,防儿夫郎像防贼。 刘兰草气闷不已,耳畔隐约还能听见来自钟家宴客船上的咸水歌调,她愤而拍了两下船板,真不知为何那苏乙步步都如意! 在乡里胡混的汉子收了心捧他当宝,家里修屋买田,雇了奴仆不说,儿子也有了。 那日偶然间瞥见一眼,出月子的小哥儿不说面黄肌瘦,也该憔悴臃肿些,哪知人家仍是面皮嫩身段细,眼中有光,神采奕奕,倒好似比生怀之前更像样了。 如今走在街上瞧见这么个人,谁又会去数他长了几根指头? 这人过得不好,六指是不祥,这人过好了,六指倒成了福运的好兆头。 反观自家是做了什么孽,本以为可以靠儿婿翻身打打那些个看笑话的脸,现在可好,自己成了活生生的笑话。 卢雨说着说着就捂脸哭起来,嚷着要和离,他本以为亲娘会二话不说就赞成,哪知哭了半晌,再从指头缝里往外看时,还没半个字答复。 卢雨有些慌了,虽然水上人里出了嫁的姐儿哥儿和离不稀奇,但也得有娘家人撑腰才行,就说白水澳那个撑艇子的倪娘子,当初和离多大的阵势,爹娘舅舅,亲哥堂兄去了好些,不仅带回了人,还讨了一笔银钱。 那些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嫁出去吃了亏也只能生咽。 刘兰草叹口气,她实也难做,自己和娘家早就来往疏淡,卢家更是指望不上,她也想给卢雨撑腰,可拿什么撑? 思索半晌,她开口出主意。 “我知你在林家受委屈,可你想没想过,和他家和离了,你可还能找到好人家?依我说,林成那小爹脾气是悍了些,可林成这人就是个面捏的,你一个年轻貌美的哥儿,还怕拴不住汉子的心么!你且回去好生把林成哄住了,再给他添个孩子,有了孩子,就算和离,他家一艘船你也能分半艘! “最好的,便是日后你也不必再出头,让他去和他小爹打擂台,退一万步,好歹林家也是住屋的,总比换一个阖家三代挤在破船上的好。” 一想到后面那等场景,卢雨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他当初远嫁就是抱了出头的心思,谁料出头没成,回了白水澳,名声只会更坏,再说人家,保不齐真的只有那等揭不开锅,七八口人蜷在一搜船里,当中只挂个破帘子的人家能选了。 这么一比,林成家确实还算个中等,不算得真穷,只是家底全被林成小爹攥在手里,抠门得恨不得把银钱抱进棺材里。 可他断不能咽下这口气。 母子俩絮絮到半夜,最后刘兰草答应卢雨,先看几日,瞧那姓林的来不来接人,来是来的做法,不来是不来的做法。 真要是不来,她就想办法回刘家找几个青壮汉子,一并去虾蟆澳替他讨公道去,让林家知道,卢雨背后也不是没人的,以后再想欺侮人,总得掂量掂量。 至于娘家亲戚愿不愿意给她这个脸,只能多想办法,希望过了这遭,她家哥儿能在林家硬气起来。 —— 谷雨过去,天边就常见细细密密的雨了,农家有言:“雨生百谷”,过去水上人不知这些和粮食有关的农谚,如今也要跟着学起来。 三月末,到了筛稻种育秧苗的时候,在千顷沙有水田的人家都分出人手,小心翼翼地捧着筛出咸水稻种,仔细朝湿润的田地中撒落,这之后,还需在上面覆一层薄薄的泥土,若是顺利,几天就能出苗。 当中还要时不时巡视,拔去烂苗和死苗,等余下的长得足够茁壮,就可移栽插秧。 这在农家都是祖祖辈辈做惯了的事,闭着眼睛都能做,换成水上人下手,实在是让那丁点大的稻谷种子愁秃了头。 实在不知怎么做时,就看看钟洺和苏乙家的地,他们家除了王柱子,又去乡里牙行雇了两个庄户汉子来播种。 五十亩水田中,分出来的秧田占八亩,实也不是小面积,单单走上一圈都不是轻省活好在钟家有钱,也舍得掏钱,一半是为了多两个人出力,一半也是为了和人家偷师。 除去王柱子,新来的两个汉子做活期间能在钟家吃一顿饭,用大锅倒油烧几条鱼,配上自家做的酱和满料的海鲜米粥,拌大一盆子绿油油的海菜,就是能让人填饱肚子的好饭菜了。 吃着这样的饭,一日还能领三十五个钱,两个汉子都觉帮水上人种咸水田,比农忙时去乡下当帮工来得轻松,纷纷说若有别家用得上他们,等做完钟洺家地里的活,他们仍乐意去,或是回头插秧、割稻人手不够,他们随叫随到。 所以有时衙门的政令是影响深远的,辟出的咸水田不单是给水上人以新盼头,这些陆上四处找杂工补贴家用的壮劳力也有了新去处。 水田边上,汉子们仍顶着雨在田里忙碌,钟家的妇人和夫郎们提早些回来,聚在一处做午食。 因只有钟洺家的蚝壳房盖得周全,正屋收拾出来,安放进了床柜桌椅,灶房也都齐全,所以这里暂且成了他们这大家子人忙碌一顿后暂且歇口气的地方。 不过大都只进堂屋和灶房,和堂屋一墙之隔的卧房是不去的。 最小的长乐和大不了几岁的钟平安,都暂时离了各自的小爹,放在屋里让以唐莺为首,再添钟涵、唐雀的几个大孩子帮忙照看,他们好空出手来杀鱼洗菜。 此处灶房比水栏屋的灶房还宽敞,莫说现下只两辈妯娌共五个人,再添五个也站得下。 苏乙站在灶房门槛内往外看去,细雨蒙蒙如雾,远望水田,仍旧隔一段距离就立了个人影,像是一副徐徐展开晕了墨的画。 他眯着眼睛寻找钟洺的踪迹,倒是不难找,在自家田地上扫一眼,里面最高最显眼的就是。 一点小心思不为人知,他含笑收回视线,坐回杌子上和齐晓搭伴掏螺肉炒螺片,他们年龄相仿,自齐晓过门后时常走动。 另一边的钟春霞三人则面不改色地拍晕盆里的大鱼小鱼,大的清蒸,有两条大牙片可以剁了鱼头烧豆腐,小的海乌刮下鱼肉汆鱼丸。 郭氏纵然多少改了性,也永远是那个话最多的,他忙碌之余率先起头道:“咱们的日子眼见得越来越好了,今年春税虽说一样没少纳,可衙门下了令,把圩集上不讲的鱼税给去了,虽说咱们几家托洺小子的福,早不受那鱼税的窝囊气,但能去了总归是好事。” 郭氏说罢,梁氏诚心接话道:“要么说还是咱们这房有福,都跟着阿洺和乙哥儿沾光。” 话转到苏乙身上,他抿唇笑了笑。 “哪有什么沾光不沾光的,都是一家人,过日子就是互相帮扶,阿洺从小没了爹娘,若不是叔伯姑婶们照顾,也没有我们一家子的今日。” 不过这份情钟春霞和钟老三两家是受得,钟老四家就有些受不得了,郭氏讪讪陪笑,过了一会儿鱼杀好了,他抢着端走下锅。 齐晓过门晚,对过去家中龃龉不甚清楚,毕竟郭氏那之后没再兴风作浪,便也没人上赶着说自家亲戚的不是。 她见郭氏去了灶旁,不多时螺肉掏完了,也跟上去帮忙。 苏乙唰唰切着螺片,时而侧耳听听屋里的动静,担心长乐哭闹。 钟春霞闲时扫一眼,欣慰地和梁氏道:“等再过两年石头成亲,咱们又多一个侄辈媳妇夫郎,慢慢的,这家里就越发热闹了。” 尤其他们钟家已和别的水上人分出高低来,他们在村澳里有船,也有几家有水栏,而来了千顷沙有地,将来家家都有屋,可谓两头都不耽误,进一步可以上岸种地吃米,退一步还可出海糊口。 梁氏在围裙上擦了把手,颔首道:“也盼着咱家的姐儿哥儿都嫁得可心人,能嫁近了就不嫁远了,以后一大家子常走动,咱们这些做长辈的,就再没什么心事了。” 几人手脚麻利,很快做出几样菜色,除却自家人的,还有那几个雇来的汉子的。 王柱子进来端走他的两个帮工的饭菜,引着去柴房里吃,他们都是常做工守规矩的人,不会和东家混作一处,没了尊卑。 钟洺在灶房看一圈,没瞧见苏乙,进了门穿过堂屋,到了卧房里,才见夫郎抱着孩子在喂奶。 “这小子,一天要吃几顿,这一身奶膘真不是白长的。” 钟洺带着一身水汽,没靠得太近,省的沾到他们身上,隔了两步抻脖子看,嘴上虽如此说,实际眼睛都快笑没了。 “他还是个奶娃娃,可不就只有吃奶睡觉好长膘这一件事。” 苏乙温声说罢,等奶壶里的奶都喂干净了,他顺手把空了的壶递给钟洺,扯了帕子出来擦了擦孩子嘴角。 长乐吃饱了,眼角还挂着几滴刚刚因为害饿哭出来的泪花,他偏过头看了看,大约是认出了钟洺,唔唔嗯嗯了一串调子。 “爹爹身上脏,抱不得你,等回家换了干净衣裳再陪你。” 钟洺一见孩子就走不动步,最后还是苏乙道:“累了一上午,还不得饿得前心贴后背,快出去吃饭吧。” 钟洺知他暂且被孩子绊住,没法吃饭,主动道:“我快些吃完,进来换你去吃。” 苏乙摇头道:“我是做饭的,哪里还能短了自己的嘴,早前你们没回来,二姑就端了一碗豆腐鱼汤让我吃了,又咽了两块热乎的萝卜糕,现下一点不饿,你尽管细嚼慢咽,吃快了当心胃疼。” 得知苏乙吃过,钟洺放下心来,出去专心填饱肚子,下午继续播种,分出来的秧田已播了一半,明天再来一天,这件事就可告一段落了。 立夏将至,日头不短,申时前后天还亮堂,雇来播种的帮工晚间是要回家的,他们领了今日的三十五文,另有多出来的十文是供往返搭艇子的,不然一天三十五文,光路费就要搭进去十文,这活可就没人乐意来做。 给帮工结了账,钟洺等人也该回了,岸边几艘船同时扬帆,船行风起,长乐努力举起小手,仿佛想要伸手抓风。 “不愧是水上人家的小子,一坐船就高兴。” 钟洺立在船头,回身看一眼儿子,笑容明煦极了。 平淡寻常的一日,都一身疲惫,想着回家简单吃顿饭就歇息,没成想回了村澳,竟还有热闹看。 徐家夫郎立在木板桥上,脚下落了不少海瓜子壳,一看就在这里站了挺久,他见钟春霞和钟洺两家的船前后缓行路过,忙叫停他们,朝前努嘴道:“你们今日去千顷沙,不知村澳里的热闹,刘兰草家又出了大笑话!” 话头抛出来,让人难免多问一句,徐家夫郎素来和钟春霞同仇敌忾,看刘兰草母子吃瘪就开心,当即眉飞色舞道:“还不是卢雨和林家处不好,回娘家那事?先前灰溜溜地回来,好些天不见林家人来接,刘兰草急了,舍下脸回刘家喊了几个娘家兄弟侄子,好说歹说让人帮着出头壮声势,结果一群人雄赳赳去了,鼻青脸肿的回来了,就连咱们里正都惊动了,这会子正在刘家训话,说刘兰草这是挑唆两个村澳之间结仇。” 他说到这里,朝下吐两片海瓜子壳,幽幽感叹道:“要么说刘家怎么能养出刘兰草这种糊涂脑袋来,实在是一家子都不怎么清醒,他们刘家在白水澳不算个什么大姓,却忘了虾蟆澳改名林家澳也不为过,就连里正也姓林,那卢雨婆家就是再有一万个不是,你带人过去,人家肯定帮自己的族亲戚。”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就算虾蟆澳远,也有白水澳拐着弯的亲戚,卢雨嫁过去的人家是怎么回事,早就在村澳里传开了,都说这是现世报,他和他娘过去怎么磋磨苏乙,现如今就怎么还回来,实在活该。 只是那时候猜不到,事情最后会演变成两个村澳间的冲突,还惹得里正大怒跳脚,真是意外中的意外。 钟春霞回头看一眼钟洺和苏乙,想了想,问了个最关心的问题。 “所以闹这么一通,卢家雨哥儿如何了,难不成和离了?” 徐家夫郎撇撇嘴,“哪能呢,他想和离,人家林家还不放人。” 娘家闹了一通,吃瘪回了家,远嫁的哥儿却是独自留下了,想都知道没什么好果子吃。 所谓风水轮流转,这孤苦无依的滋味,他怕是也将要尝尽了。 钟春霞一并唏嘘道:“这刘兰草,真是不知给自家孩子积点德。” 你过去怎么对别人家的哥儿,而今别人就怎么对你的亲骨肉,不知她现今是否作悔,以钟春霞对这人的了解,估计是不会的,有那么一种自私极了的人,自家有千错万错,遇见了坏事,也只会去别人身上找错处。 她嘱咐钟洺和苏乙。 “最近出门,记得绕着刘兰草家的船走,可别沾一身腥。” 第139章 鸡仔鸭雏 刘家的遭遇对钟洺和苏乙来说, 就像是向海里投入了一颗石子,这颗石子若是丢到个小水洼里,多半能溅出几丝水花, 可落进大海则是无声无息地,浪涛滚滚流过, 连一点涟漪都不会留下。 后来只隐约听说刘兰草里外不是人,在娘家船上哭天抢地闹了几回, 到底是一家亲戚, 她又孤儿寡母, 也难真的彻底断联系,却是再没有什么关于卢雨的消息。 林成家骗娶个夫郎不容易,照那头的算计程度, 想必在卢雨生下孩子之前是不会放人的。 还真应了当初两家结亲前钟洺说的那句话,恶人自有恶人磨了。 —— 木船随浪悠悠荡漾, 缓缓驶入清浦乡码头, 岸上人声熙攘,看得苏乙面上浮起笑模样。 “自年根上月份大了以后,再没来过乡里,前后算算都过了百来日, 原先成天来,不觉得有什么,现今再来,仿佛过了一辈子似的, 瞧哪里都新鲜了。” 怀里的长乐出生以来, 也是第一次到人这么多的地方,钟洺和苏乙本还担心他怕生,好在他嘬着自己的小拳头, 也面朝岸上,看得专注。 但老人都说小孩子其实都看不清东西,大人眼里的人和物,兴许在他们眼中只是模糊的影儿,饶是如此也爱看,想必长大后也和他爹爹一样,是个爱闯荡的性子。 “过了一辈子不至于,但码头确实和先前不太一样了,没看那等吆五喝六的官差都不见了。” 因取缔了上任县令设的鱼税,市金也降回了五文,水上人回到了过去自由自在摆摊贩鱼的日子,拥挤更胜从前。 不过因南街、北街的鱼摊也已成定例,乡里人都习惯了,那些更讲究,不想沾脏鞋或是懒得回家自己杀鱼剖肚的,仍爱在南北二街上买东西,乐意多走几步的,就往那圩集上晃荡,大家都有得买,也都有得赚,各自相安。 钟洺把抱着孩子的夫郎送上岸,目送钟涵紧随而上,见他俩都安稳寻了地方站下,方抛下船锚停好船,回舱拎起几样东西。 这趟阖家来乡里,主要是为了去北街新开的詹氏货行站一站,先前开张时赶上苏乙刚生了孩子,钟洺只独自抽空过来送了礼,苏乙和钟涵还没来瞧过铺面。 虽是已送过一回礼,可按两家的交情,也没有上门空着手的道,比之上次贺开张,如今带的都是些家常吃用,像是几条三鲍鳓鱼、一网子还在弹跳的虾蛄、一包前几日钟春竹回娘家拜祭爹娘时捎来的干紫菜。 穿街过巷,货行的新匾两侧还挂着没扯下的红绸花,高高挑出的招子上画着对应的图样,这是为给那些不识字的人瞧的,像是卖酒的就画个酒坛子,卖布的就画几匹布卷子,自街头一望,就知想买的东西在哪道门中,不必费力打听。 “来就来了,怎又拿这么些东西!” 詹九娘见了人高兴得紧,打发铺子里的伙计去端水,又搬凳子招呼人坐。 “让我看看乐小子,阿奶见你一面可不容易。” 钟洺趁势把带来的虾蛄先放去后院灶房里,后院中另有一伙计在点货,他认得钟洺,躬身问了个好。 回到前堂,钟洺同詹九娘道:“这时节虾蛄都是满黄的,阿婶记着趁新鲜煮了吃,肉紧实又鲜甜,那几条鳓鱼是我二姑制的,特别说了要我们送来。” “三鲍鳓鱼”虽也是以盐腌鱼,却是个鳓鱼独有的腌法,三次腌制,前后历时一月,腌好的鱼醇香味美,没有那等齁人的苦咸味,在坛子里放上许久都不会坏,是拜祭海娘娘时也能上供桌的体面吃食。 不过会这手艺的人不多,像是苏乙就尚有些拿不准下盐的份量,去年浅做过一回,滋味一般,白白糟蹋了鲜鱼,今年钟春霞一口气做了好些,自家又忙于孩子,索性没再折腾。 本说让苏乙和钟涵露个脸,放下东西说几句体己话,瞧瞧孩子就走,詹九娘却留人道:“你们来得巧,再等个两三刻,估计詹九就回来了,他这趟是下乡收鸡鸭去了,说是你们托他寻的鸡雏也一并带回来。” 这确实是巧,早就说想在千顷沙养上一窝鸡,再抓一批海鸭子丢水田里放养,听说鸭子还能帮着吃稻田里的稻虫,就是不知海鸭子管不管这个。 对于初次养鸡的人,能不能买到好鸡雏尤其重要,若是买到那等蔫头巴脑的,八成回去养不了几天就得蹬腿。 詹九现在成天和这些长毛畜牲打交道,早就很懂门道,他亲自去挑选,别的不说,肯定壮实好养活。 “要我说,你们养些鸭子就是,养鸡还得买料来喂,总归不划算,你们那咸水田只能种稻谷,种不出粟米菜蔬。” “说来养鸡不就是为了有蛋吃,养大了逢年过节能宰了吃肉,到乡里买也一样,有詹九在,这些东西哪里还能缺了。” 苏乙笑言,“这不是以前没养过,总想着试试,确也不图靠这个挣银钱,养活了能糊弄自家几张嘴就够了。” 钟涵在一旁道:“大哥说了,到时候鸡鸭都归我和嫂嫂管,我也能帮忙呢,等以后阿乐长大了,会跑会跳了,我再领着他放牛赶鸭子去!” 詹九娘给他和苏乙各递一个洗好的枇杷果,苏乙抱着孩子不方便吃,暂且放回碗中,詹九娘顺势帮他剥起来,同时展颜朝钟涵道:“你这哥儿志向变得倒是快,我怎记得去年里见你,你还说以后要跟着你哥哥嫂嫂出海网鱼去,要学你大哥当浪里白条呢。” 钟涵抱着果子闻一闻,被那果香熏得陶陶然,也不耽误他答话。 “两样我都去,不过等到我能跟着出海,还有好几年,但养鸡养鸭放牛,如今就已行了,还是要紧着眼前事嘛!” 詹九娘被他的小模样逗得嘴合不拢,同苏乙和站在一旁的钟洺道:“我看涵哥儿又长一岁,愈发伶俐了,浑是个小大人了。” 钟洺有些无奈地瞧一眼小弟,“可不是,现今小嘴一张,我们都快要说不过他。” 这么一想,没个几年还是个奶娃娃长乐也能长到这么大了,譬如小弟还只会乱爬淌口水的日子仿若就在昨天。 小娃娃一点点长大,先是会爬会坐,继而会走路会说话,再年长些就不止是会说话,还会和你讲道或是拌嘴了。 现在哭闹的时候磨人,但比起日后长大要操的心,好似也不算什么。 “一年里枇杷就吃这一阵子,一会儿给你们装一篮回去,后面还有些干木耳,回去拿水一泡就能炒菜,补血润肺的。” 詹九娘坐不住,前后转着拾掇东西,统共加起来喝了一壶水,詹九和他族兄弟赶得两辆车就到了铺子后门。 车上三个汉子跳下来卸货,钟洺也跟去帮忙,活鸡活鸭塞进后院的笼子,还有几只杂毛野兔、野鸡和山雀。 除却货物,鸡蛋鸭蛋果蔬等不必提,鸡雏单独装在一小竹筐里,上面蒙了布,遮阳透气,不然这一路颠回来很要命。 “我在隋阿叔亲戚家收的鸡雏,他家人也帮着掌过眼,不会坑人,还帮你们买了几斤粟米,使清水泡软了给它们吃,再过一段时间,等养住了,就能再喂些青菜叶子。” 雏鸡毛色嫩黄,小尖嘴也生嫩得很,鸡爪像小树杈,托起来时在你掌心里踩来踩去,钟洺忙喊苏乙他们来看。 “阿乐你看,这是什么?是小鸡对不对?咕咕咕,咕咕咕。” 长乐听不懂小爹在说什么,但大人笑,他也就跟着笑,嘴巴呜噜呜噜不知道在说什么,挂了两滴口水在唇角,小眼睛亮闪闪的,怎么看怎么可人。 钟涵轻轻捉了一只小鸡在手,“詹大哥,小鸡要养多久才能下蛋?” 水上人实在是对这些一窍不通。 “一般养个半年就能下蛋了,咱们九越没有天冷的时候,到时候一只鸡一天就能下一个。” 钟涵摆着指头算,惊喜道:“那如果有十只母鸡,一天就是十个蛋,一个月就是……就是……” 他也算不明白,只一味比划道:“好多好多的蛋!” 詹九笑着点头,“正是如此,不然这些卖我鸡蛋的农户,如何攒了那么多?乡下基本家家户户都有几只鸡,若想换钱,家里是舍不得吃的,一个蛋卖给我,我给两文钱呢。” 村户人为了挣两文钱,一家人只有年节才舍得打两个鸡蛋滚个蛋花汤,或是掺水蒸个蛋羹,算是一道荤菜,可到了乡里、县城,加个一文两文卖给那些高门大户或是酒楼,一天却要吃去几十上百个蛋。 有时候越做这等两头生意,越知晓挣钱的好处,幸而他现今走的是正道,赚的没有一文黑心钱。 “我给你们挑了十二只鸡雏,里头有两只公鸡,余下的都是母鸡,等长大些能分出两窝来,要是都能养活,以后真就不缺蛋吃。” “不过公鸡不比母鸡,有那等天生性情凶会啄人的,要是有那样的就不能留,不然闹得同窝的母鸡也不安生。” 苏乙伸手摸了摸小鸡,知道这趟回去他和小仔就有事做了。 临到走时,詹九又给钟涵拔几根野山雀的尾巴毛,“拿回去做个毽子耍。” 钟涵喜欢极了,摆弄半天,还要往脑袋上插。 过后把这一筐子叽叽咕咕的黄色毛球带到千顷沙,暂且搁在木头搭得鸡窝里养着,依着詹九所说,先喂了几日泡软的粟米,后来开始往里添些剁碎的菜叶子。 加上有王柱子搭把手,幸运的是都养活了,十二只一只没少。 有了鸡雏,钟洺便想着趁热打铁,再去捉些鸭子来,便择了一日喊上虎子和石头,还有钟守财、钟存富几个汉子,撑船去红树林。 这几家都是想跟着钟洺试试在咸水田养海鸭的,比起养鸡,水上人对海鸭子更熟悉,说好有小的就捉小的,没小的就捉大的,若能养到下蛋最好,养不到就宰了吃肉,反正不白跑一趟。 第140章 青苗 稻种落地生根, 很快在水上人的殷殷期盼中窜出小小的青色芽苗,荒芜的海边滩涂如同铺了一层青翠的碧毯,但这些芽苗实在是太小太生嫩, 让人担心一朵浪花就能把它拍倒。 面对初次来到九越地界的咸水稻,人人都是生手, 哪怕钟洺誊抄过应县公森*晚*整*的农书手记,王柱子是侍弄田地的老手, 也同样不能例外。 在摸索当中, 他们想出各种主意, 除却钟洺不断完善的闸口,后面又挖海泥垒高了田埂,挡一挡上涨的海潮, 免得还没长高的秧苗要被咸水没过头顶,这么泡上个把时辰, 难保当中不会多出几成的死苗。 种地就是麻烦在这里, 打鱼赶海寻的都是天生地养的东西,除了捞上来的那一刻,不必会它们平日吃什么喝什么,又是如何长这么大的。 但换做种稻谷, 今日少一株苗,几个月后就少收一把米,这损失属实承担不起。 熬过最初秧苗最细弱的时候,看它们一点点地窜高分叶, 逐渐变得茁壮, 六叔公又开始天天站在高处观天象,出海观海流,烧香拜祭海娘娘和土地爷, 祈祷今年风调雨顺,龙气不会太盛。 “今年咱们族里都没怎么张罗出海,把宝全押在这片水田上了。” 天气热燥,六叔公当初发了话召集族人买田垦荒,如今稻种下地,他反而思虑愈发得重,因肩上担着一族兴衰荣辱,先前的豪情壮志被时间推移冲刷去几层,开始变得有些瞻前顾后。 这和带着族人出海赶渔汛时不同,他自诩是个海上的百事通,挪到陆上来就成了个半瘸腿,不敢托大。 “阿洺,你说这事究竟能不能成?” 在他看来,钟洺实在有些过于镇定了,从砸出上百两银子买地,到掏出几十两银钱盖屋,自始至终眼都不多眨一下,好像早就成竹在胸。 六叔公知他眼光长远,但再长远,也没有欲知后事的本事吧? 可看人家小小年纪四平八稳,相比之下,自己仿佛白活到这么大岁数。 “六叔公只管放心,龙气凡是临海处皆有,还是那句话,这咸水稻是县老爷过去在北边任地上种成过的,若是连一场龙气都扛不过,便也不会拿出来给咱们,还铺出这么大阵仗。” “说起来时道都懂,但一天不到收成的日子,这心里就七上八下的。” 六叔公叹两口气,捋几把胡子,背手下了山坡,说要去看看家里的蚝壳房盖得怎么样了。 过了个年,靠着卖干货增了笔进项,加上春税时官府没再多难为水上人,手上富裕了,逐渐开始有人家请来赵正,也开始敲敲打打地正式搭盖宅院。 除去六叔公,钟三叔和钟四叔两家也在此列,而二姑家搬进水栏屋一年,因已有宽敞地方住,暂且不忙于这边的工事。 且钟春霞和唐大强盘算过,到时就算是盖了屋,水栏那边也不浪费,与他们家过去比邻多年,素来交好的徐家夫郎那日还问她,若是阖家搬去千顷沙,白水澳的水栏屋能不能赁给他们家,需知不是人人都有本钱舍船登岸。 一月即使只收一两赁金,赁出去三四年盖屋的本钱就回来了,而屋子还在,不是赔本生意。 钟洺比六叔公晚了片刻下了山,走到院门前的时候手里攥着一大把各处采来的野花,红黄蓝绿,四色鲜妍。 “嘎嘎,嘎嘎——” 他推门而入,正遇上赶鸭子回来的小弟,一窝海鸭子连大带小捉回来一段时日,它们擅水但不擅飞,来了就走不了,见有吃有喝,很快认了家门,从此家里烹鱼剩下的内脏边角,那些连猫都不吃的部分也有了去处。 钟涵现在每天来到千顷沙,第一件事就是举着长竹竿去赶鸭,闲时还能爬到家里的水牛背上看看风景,把他自在得不行。 但见脚下大鸭子带着一群小鸭子,列队似的昂首走过,看得人唇角不禁往上翘。 “大哥你回来了!” 钟涵一眼瞧见钟洺手里的野花,“好漂亮的花,大哥你要编花环么?” “你要的话就给你编一个,余下的我插去瓶子里,摆在桌上好看,你嫂嫂喜欢。” 以前住在船上时哪有这种闲心,后来搬去水栏屋地方大了,不仅钟涵的贝壳海星多了地方挂,苏乙也有余兴,时而摘几朵小花插在瓶子里,搁在桌上窗下。 这习惯留到现在,如今白日里常在蚝壳房这头,自也不能荒废了,山上的野花漫野都是,又不花钱,若没了这些个点缀,屋里屋外都灰扑扑的。 况且自打有了孩子,苏乙也不得空去乡里守摊子,成天都围着孩子打转,还有那么些杂务要操持,自己时不时带回来些小玩意,也好哄人开怀。 “嫂嫂,大哥回来了,还给你采了花戴!” 钟涵驱着鸭子去后院,路过正屋时高声喊了一嗓,苏乙抱着孩子从门框里探出身,见钟洺作势要追钟涵,被那小哥儿笑嘻嘻地躲过,把竹竿一甩就跑了。 他噙着笑,目光从钟洺的脸上移到他怀里,见了那捧花,梨涡深深。 “你不是离了地头,下海去了,这又是去哪里采了花,难不成又上山去了?” 要说钟洺这一整日里也属实不得闲,水田要关照,海里的生计也不能搁下,苏乙抱着孩子带着小仔,在这头能做的,也仅是保证他回来时能吃上热乎饭。 “天热水暖,下海游两圈就上来了,今天使鱼枪中了一大一小两条石斑,一条虾蟆鱼,捉了十来只龙虾,暂且都丢在船上,下船时遇见六叔公往山上去,我也陪着上去了一趟,闲聊几句罢了。” 钟洺头发还是湿的,他进门放下野花就去拆头发,打了一盆子淡水涮了涮,再用布巾拧过,半干不干地披散着,现在这个日头,下午晒一圈就干透了。 “阿乐,来,爹爹抱。” 他一上午没碰孩子,把身上收拾干净就接了过来,嘴上感慨,“两个月的娃娃了,谁看了都说长大了,我怎觉得还是那么小小一个。” 苏乙给粗陶花瓶里接上水,迎着屋外透进来的光把花插进去,伸手调整了两下,笑着接话道:“咱们天天看,觉不出变化来,你看衣裳就成了,刚出生时的小衣裳都短了多少。” 小长乐认真看着钟洺扮鬼脸,小嘴一张全是听不懂的咿咿呀呀,苏乙也凑过去,在孩子软乎乎的小脸蛋上亲了一口。 “你顾他一会儿,我去灶上把午食做了,先前你和小仔出门,我把他搁摇篮里放在眼皮子下,也不耽误干活,将食材都备好了,一刻多钟就能出锅。” 苏乙去后,不多时灶房里的香味就散了满院,钟涵看顾好后院鸡鸭,代替钟洺守着长乐,钟洺得以进灶房帮苏乙端菜盛饭。 “竟是做了米鱼羹。” 钟洺看见大碗里的汤羹,扬唇道:“海边湿气重,有时越是天热,就越该喝口热汤羹发发汗散散湿。” “我也是这么想,眼下四月,还是吃米鱼的季节,上月做了好几顿红烧的,今天索性做了汤,清淡些,免得上火。” 两人前后把菜端进堂屋,围着桌子坐下举筷,长乐一个人躺在小床上看屋顶,片刻后多多和满满赶着饭点跑回家,吃完鱼肉又跳去柜子上洗脸舔毛,长乐的小眼睛又咕溜溜地转过去,而两只猫浑然不觉。 米鱼羹里除了米鱼肉末,还有要紧的三样,便是香蕈、芹菜和鸡蛋,连带汤底也是用剔下来的鱼肉鱼头熬的,醇香味厚,又有芹菜能提鲜,喝着热乎却清爽,一大碗下肚,各个都是一脑门的汗。 柴房里,王柱子也端着自己的大碗埋头吃着,他来钟家五个月,顿顿吃好,日日睡好,体格更壮实,干活也更有力气。 因东家大方,除了月钱外还时不时给些赏钱,他在这里做事又没有花销,兜里头一回攒下了几两银钱。 前日探了探东家口风,听出意思是有意让他留下做长工,只是没说准,王柱子只盼这事能成真,东家一家子都是善心人,他是极乐意长久干下去的,说不准哪日走远道,还能在这里成个家。 —— 梅月将过,芒种将至。 依着老人说的,芒种前后再不插秧,就是过了稻谷的季候。 瓶中的野花在清水中开了又败,经过数场夏日中的雷雨,地里秧苗亭亭,没出什么差池,田埂上的秋茄更是拔到了三尺多高。 秋茄长得慢,红树林里那些十几年的老树也不过丈高,但种在田埂上已经足够,它生出的果就是它的树种,摘下来沿岸继续栽下,再过个几年就是成片秋茄林,村澳里再不缺木材用。 钟洺对着地里的秧苗比量了两日,又去千顷沙内别家的水田转了一圈,眼看确实差不多,便去了乡里牙行,寻到熟识的牙人,点名要先前三月里雇过的两个汉子。 而这两人此次又带来两个老乡,四人一起跟着钟洺到了千顷沙,咸水田插秧晚,正好和他们家里的田地错开,是个说出去人人抢着干的好活计。 插秧一旦开始,就是从早到晚,清晨放干秧田里的水,上午拔秧,下午插秧。 这四个青壮,再加钟洺和王柱子两个汉子,共是六人,忙碌一天下来,一人能插完一亩地,足足到了第九日,五十亩地才算是终于完成。 140-150 第141章 钓丁公 晨光初绽, 天边星月隐去踪迹,如墨的深蓝换做剔透泛白的蛋壳青,远方螺号声声, 当是村澳里哪家的汉子相携出海。 生在海边,要是想讨生活, 四季都是闲不下的,三四月里的黄鱼群走了, 五六月里墨鱼、鲳鱼接踵而至, 紧接着过不得多久, 海滩上又要支起棚子架起大锅,四下飘散起明矾酸溜溜的味道了。 年复一年,祖祖辈辈, 就是这样遵循着同样的时节规律,一网接一网从水中捕捞起家中老小的嚼用。 苏乙起身时钟洺还未醒, 昨晚他有心让钟洺好好歇歇, 所以睡在了床铺外侧,这会儿便也草草以木簪挽了头发,没打扰熟睡的钟洺和长乐,放轻步子出了卧房。 意外的是钟涵早已醒了, 正叼着牙刷子在洗漱,见了他,匆匆涮去口中牙粉,“嫂嫂早, 大哥还在睡么?” “这小半月把你大哥累狠了, 今日且让他睡吧,就是睡到下半晌也无妨。” 插秧这事过去水上人没做过,不知有多繁重, 做过才知其中辛苦,实在比打鱼更枯燥。 饶是他们家雇了帮工,钟洺的肩头也照旧晒爆了皮,好在总算料完了。 苏乙睡了一晚嗓子干,倒了半碗水润润喉,见钟涵穿戴齐整,不由奇道:“你要出去?” 钟涵提着从房里找出的鱼竿道:“今天麦冬哥哥要来咱们村澳给杜阿奶、齐阿公他们复诊,我和阿豹哥他们早说好,要带着他去海边钓小鱼和螃蟹呢。” 苏乙听得云里雾里,竟不知这些个孩子什么时候有了这等约定。 不过黎麦冬自二月里在白水澳待了一阵子,过后确实每过十日左右就来一趟,钟涵所说的几个阿爷阿奶,都是饱受“鱼肉”困扰多年的老人家了,那眼皮子里长了“鱼肉”,磨得人眼眶发红流泪,风一吹就泛疼,久而久之看东西也模糊。 但得了出自黎老郎中之手的药方后,又是喝药汤,又是以药液擦洗熏蒸,听说是已好了不少,加上有黎麦冬时而问诊把脉,身上其余的小症候也一并调了,现今村澳里人人感念这师徒二人的恩德。 想来是孩子大了,也都有了自己的主意,相约一起玩乐的事早就不会特地知会大人。 苏乙把兴致勃勃的钟涵送到水栏屋下,遥遥见钟豹和钟苗两兄妹已经在不远处等着了。 钟豹过了年已经十二,再过几年都可以议亲了,现在陪着弟妹们玩耍时,已偶尔会显出不太耐烦的神色。 好在他随了三婶,比钟虎多了机灵,又不似石头小时顽劣,总体是个妥帖少年,纵然再不耐烦,暂且还是乐意当这个牵头的孩子王。 苏乙嘱咐小仔道:“爬礁石时当心脚下打滑,若是钓鱼,甩钩的要紧注意,别伤了人,也别伤了自己。” 都是些老生常谈,可回回不说心里就不踏实,钟涵点头应下,扛着鱼竿提着小桶跑远了。 出来被风一吹,那点睡意也散了个干净,洗把脸后进屋看孩子,想着若是醒了,就趁哭闹前抱去小仔的屋里,不然容易扰了钟洺休息。 推门而入,身形高大的汉子还侧躺在床上,背对着门睡得踏实,夏日炎热,他只穿一条短裤,上半身不着寸缕,横着像一座山似的,其上蜜色流淌。 苏乙盯了两眼,觉得有些脸热,他挪开视线俯身看了眼长乐,天快亮时闹过一回,尿布也换过,不过哄住了,估计这一觉还能再睡至少半个时辰,到时才会觉得饿。 他斜坐床边,背后是相公匀长的呼吸,眼前是儿子绵软的笑脸,实在是岁月安详,正犹豫着要不要再上床躺一会儿,又觉得自己比起孕前真是疏懒了许多,怪不像话的。 在这将走未走的间隙,身后一双大手,一下子把他的腰给环住了,亏得他压住了喉咙里的声音,不然怕是一嗓子出来就要把小床里的娃娃吵醒,谁都别想安生。 “你何时醒的?” 他往后挪了挪,倚回床头,半边床帐垂落,笼罩出一方昏昏暗的天地。 哥儿轻声细语,微凉的手心覆上钟洺的眉眼,而钟洺确实还睡思昏沉着,他抖了抖眼睫,半睁开眼,启唇时嗓音略带沙哑。 “隐约听见你和小仔说话,不过眼皮子沉得很,也称不上醒了。” 有人圈着自己不撒手,这个回笼觉不睡也得睡了,苏乙躺下和钟洺面对面,臂膀一弯,他落进汉子结实的胸膛,彼此之间就隔着一层轻薄的布,久而久之,仿佛心跳都咚咚咚地蹦成了一个节奏。 他忍不住端详钟洺,伸手用指尖碰一碰对方的睫毛,又长又密,长乐也随去了这一点,日后长大了一定是个浓眉大眼的俊小子。 钟洺不管夫郎“作乱”的手,他享受着这一刻的宁静,不过还是问了句小仔怎么这么早就醒了。 “被阿豹和阿苗接走,说是今天黎小郎中来村澳,他们约着一起钓鱼钓螃蟹。” 钟洺果然和苏乙一样茫然,“我当那之后他们这些孩子就没什么交情了,没想到还真玩到了一块去。” 他这小半年好像就没有空闲的时候,对黎麦冬的印象几乎还停在苏乙生产那一日,不过小仔已不是三四岁的时候了,又不出白水澳地界,有钟豹这个小堂兄跟着,没什么需要担心。 小弟不在,孩子安睡,而夫郎温软在怀,昨晚倒头就睡,养足了精神的钟洺起身扯下另外半边床帐,不消说什么,苏乙就已懂他要做什么。 先前怀身子,头三个月胎坐不稳,不好妄动,后来有那情到浓时的时候,钟洺也不敢真的做到足,毕竟要纾解,不单只有那一个法子。 如此熬到苏乙出月子,两人才解了禁锢,行起事来仍如先前,默契十足。 溽夏里人人都怕热,偏偏有些事是越做越热,火还是从下往上,从里往外一点点烧起的,苏乙手臂搭在唇上抑住呜咽 ,呼出的热气扑到钟洺的胸前,那上面的汗珠子扑棱扑棱往下落,两人恨不得缠成一个人。 起床时匆匆绾住的头发也早就散开了,头顶还撞了下床头的衣箱,惹得钟洺后半程一直抬手护着他发心处,也难为他还能顾得上。 …… 情浓之后则是慵懒,起得晚的钟洺成了更有精神的那个,三两下卷走床上棉垫,又拧了布巾来给夫郎擦身,苏乙想说自己来,结果抬起腿时却发觉腿根酸得厉害。 钟洺亏,下了床替他拿来干净衣裳,把那水涔涔的小衣也和棉垫卷在一起,暂归拢去床尾。 苏乙试着清清嗓,蹦出来几个字,却也有些泛哑了,微窘道:“一会儿冲些蜜水,咱俩一人喝一碗。” 钟洺大包大揽,“你再躺上两刻,我去端蜜水来。” 但事实却由不得他们继续在床上消磨时间,胡闹了不止一个回合,小床里的长乐也醒了。 苏乙三两上套上衣裳抱他在怀,细分辨他是饿了还是尿了,抑或只是醒来时没一眼看到人,所以才哭着找寻。 奶娃娃不会说话,总要大人去揣摩,想想真有什么不舒服也说不出口,只能一味地哭,怎能不生怜爱。 但长乐从出生起就一个好处,爱笑不爱哭,哭完那两嗓子,觉得身上舒坦了,你逗他两下就又咧嘴乐起来。 把他哄开心了放回摇篮里,夫夫两个简单吃了顿早食,把该洗的东西都洗干净晾起,往外望一望,见天气属实好,便说起要带着孩子出去转转。 “不如咱们也去钓鱼,这季节浅海好多丁公鱼,钓一篓子上来煎酥了吃。” 家里不缺油水,动辄就吃口煎鱼,比起别的吃法,实在是能把人香一个跟头。 想着带孩子出门吹吹风是好,唯一的顾虑就是日头太烈,容易伤到油皮,撑船就没有这个烦恼,孩子能留在船舱里,还不耽误大人做事。 钟洺取两柄鱼竿出来,抓一把蛤蜊肉做饵,其实用海蜈蚣更好,但还要去挖,难免多费工夫。 丁公鱼和黄鱼一家子一样,有个会叫的本事,另有个俗名唤作唱歌婆,是种身上有几条黑色条斑的小鱼,但肉很嫩。 清晨或是夜深,若在海边行走,常能听见这种鱼的叫声,而且这种鱼极其好钓,因它们贪吃还一根筋,一旦咬住饵死都不松口,不像海里有些大鱼早就快成精,时常吃光了饵料转身就跑,最后提上来的只有一个空鱼钩。 “阿洺,你们一家子大清早做什么去?” 钟春霞出来泼脏水,见他俩抱着孩子上船,问了一句。 钟洺仰头看去,笑道:“在家闷着怪无趣的,撑船去海上就近转两圈,看能不能钓几条鱼回来。” 钟春霞感慨,“我当前阵子累成那样,你们得睡上一整日。” 还是年轻好,她和唐大强之前在地里几天,觉得骨头架子都要散了,回来将养了两三日。 不过对于水上人来说,赶海挖沙子,出海钓小鱼已算是休息和消遣了,尤其是钓鱼,鱼钩一甩,人什么都不用干。 “去吧。” 她摆两下手,走出去却又退回来,带着两分迟疑同侄子和侄夫郎道:“回来时要是得空,到我家坐坐,有件事想同你们两个商量。” 船行出几丈远,钟洺同苏乙道:“我看二姑说话时神色有些古怪,却想不到她要和咱们商量什么,还特意让你我都去。” 当侄子的做不得姑母家的主,能和钟洺商量的,大抵要么与乡里生意有关,要么与千顷沙的垦荒、盖屋有关,但这两头近来都四平八稳,没出什么岔子。 苏乙正把长乐放在铺了小褥子的舱板上,看他伸展着小手小脚,闻言也顺着想了想,而后道:“总不会是什么坏事,或许是二姑和二姑父有了什么新的打算,想问问你的意思,顺便叫上我罢了。” 钟洺却觉得没那么简单,但就如苏乙所说,应当不是什么坏事,便暂且搁下不去烦恼。 待船停到合适的地方,他往鱼钩一端挂上肉饵,在夫郎和孩子的陪伴下,开始悠哉悠哉地等鱼上钩。 第142章 受伤(修,字数+1k) “有鱼上钩了!” 白水澳鱼获丰富, 若非如此,他们这一支水上人的老祖宗也不会选在此处安家。 在这里钓鱼,根本没有那等文人墨客垂钓时一人一杆, 徜徉山水之间的安闲风雅,而是一条接一条, 拽得你鱼杆直打弯。 钟洺手臂上使个巧劲,连着鱼线的鱼钩便被提出水面, 死死咬住饵的丁公鱼带起一串晶莹水珠, 在半空中抖动。 他果断伸手钳住鱼身, 避开鱼背上扎人的硬刺,把鱼丢进盛了海水的木盆。 另一边苏乙信手往海里抛了一把蛤蜊肉,被水冲散的食物吸引了成群的丁公鱼, 它们呼朋引伴,发出一种十分特别的“咯咯”声。 第二根钓竿垂下, 一炷香的时间里就已收获了十来条丁公鱼, 还有两条海鲫鱼,一条小号的比目鱼。 比目鱼是苏乙钓上来的,他还是第一次亲手钓上比目鱼,扯着鱼线看了半天稀奇, 才舍得摘下来丢进盆。 钟洺看他眉眼弯弯,便知今天这趟出来对了。 浅海的鱼咬了钩上岸不会立刻死,在木盆里乱游一气,苏乙见长乐因半晌没人, 有些不耐烦地哼哼起来, 便把鱼杆交给钟洺,擦了擦手去把他抱来,让他趴在自己的膝头, 张望着往盆里看。 小孩子骨肉软,养到三个月上才会抬头,那有模有样盯着游鱼的小表情,惹得钟洺和苏乙相视而笑。 “二姑说你小时候抬头、学爬学坐,乃至开口说话都比别家孩子早,若长乐随了你,八成也不会差。” 不过没一会儿长乐的嘴巴周围又有口水往外滴,小孩子没有牙,兜不住,都是没办法的事,亲生爹娘哪有嫌弃的。 苏乙眼疾手快地掏出帕子擦干净,又给他正了正绣了小花的口水围兜,有这个东西在,衣裳能少洗两次,也不会沾湿布料,惹得孩子不舒服。 “太阳真好,晒这一会儿后心都发烫。” 到底不敢让孩子在日头下太久,苏乙替他举着蕉扇遮阳,钟洺也停了鱼竿,打起另一把蕉扇,上下挥动,好驱散些微热浪。 他身子高,在船上一坐就给夫郎和孩子遮出一方阴凉来,而他自己是不怕晒的,哪个水上人家的汉子没有一身麦色的皮囊。 需知还有那等更不禁晒的,面皮黑红,一咧嘴全身上下只有牙最白,相比之下钟洺觉得自己刚刚好。 扇了一会儿风,苏乙抱着孩子靠在他身上,三人一舟,随波来去,周遭满目是碧海天阔,令人身心舒展。 等长乐看够了盆里的鱼和落在船头的鸟,躺在苏乙怀里昏昏欲睡,苏乙便轻轻摇晃着身子,唱着轻软的咸水调哄他。 钟洺听着那袅袅歌调,好像又勾起了幼时的记忆,这些调子娘亲唱过,二姑也唱过,每一代水上人的孩子都曾在一模一样的小调里睡去。 孩子打瞌睡,你不让他睡他便要闹,等真的哄睡了,也不好返程了,因为没睡饱了就把他吵醒,照旧不得清净,这都是养孩子几月下来的经验之谈。 “醒了,少不得要在水上再漂一阵,回到岸边一抱起来,怕是就要醒。” 把孩子放去舱内小被上,身上肚兜裹着肚脐,倒是不怕着凉。 钟洺伸长手臂阖上半扇船舱门,海风流动,起码不会闷热。 苏乙抬手擦擦额角的汗,去角落里拎起水罐,倒了一碗凉水与钟洺分喝,仰头看到舱顶的风铃,浅笑道:“这鱼骨风吹日晒了这么久,都黄得厉害了,不如刚做出来时好看。” 尤其是那黄色不太均匀,就像是家里积年的旧物件,瞧着沧桑得很。 这多简单,钟洺道:“二姑之前做三鲍鳓鱼,也攒了不少鱼骨,说是阿莺和阿雀要,但估计还有剩,咱们讨些来再做几个新的,一个挂在船上,一个绑起来缀在长乐的小床上面,让他看着玩。” 苏乙想了想那副画面,觉得孩子八成会习惯,扬起的唇角愈发垂不下了。 这时听得钟洺提议道:“要不要换根小钓竿,咱们两个抽鱿鱼去?” 孩子睡着,就是大人最自在的时候,况且这里还是海上,没个旁人打扰,要不是早上已亲近过,顾念苏乙的身子受不受得住,钟洺甚至都想幕天席船的再来一回。 当然,这事只能在心里过,说出来他的小夫郎必定害臊,下次再想带人出海就难了,但总得找点事做,把孩子醒前的时间打发掉。 钓鱿鱼就不错,钓起来比丁公还快,还能带回家晒干了做鱿鱼丝打牙祭,鱿鱼丝要腌要烤,颇费精力,算一算家里有了孩子后几个月没做过了,之前的存货早就吃光。 “好,看能钓上来多少,留出一盘子菜的份量,其余全都做成鱿鱼丝,找个日子,夜里我陪你吃两盅酒。” 苏乙知晓钟洺很爱吃鱿鱼丝下酒,自己都出月子几十天了,早就可以吃酒,只是没个时机,像那喜欢喝的梅子酿,太久没沾唇,连滋味都快忘了。 钟洺闻言,当即答应他。 “下回去乡里买一壶梅子酿放着,免得哪日想喝的时候没有。” 说罢站起来去舱里寻假饵,之所以说抽鱿鱼,也是因为不用专门准备饵料,用木头雕的假虾子就行,这种小玩意常年有几个丢在船上,只要不弄丢就坏不了。 两人就此换上轻巧的小竿,肩并肩抽起鱿鱼,“抽”这个字实在是钓鱿鱼这等小东西的灵魂,那频繁起竿的速度,让人忍不住在心里给它配上“嗖嗖嗖”的声音。 鱿鱼和八爪、墨鱼一样,都长了一堆爪子,两个圆鼓鼓的眼睛,和不太成比例的身子,遇见危险时会仓惶地喷出墨汁。 八爪和墨鱼的身子都偏圆,鱿鱼则像顶了个三角的帽子,这一部分切开了是鱿鱼圈,烤熟了撕开是鱿鱼丝,下面的爪子则是鱿鱼须。 除了这两样,鱿鱼身上其实还藏了另一样美味,那就是爪子中间的鱿鱼嘴,掏出来后是个白色的小圆球,里面有鱿鱼牙,渔家都是炒着吃,入口是脆生的,乡里食肆多见这道菜,若是去晚了还吃不着,因鱿鱼嘴太少,一只鱿鱼上就能得一个,价钱也贵些。 抽鱿鱼抽到胳膊都有些发酸,苏乙揉了揉肩膀,去清点今天的收获。 “这些鱿鱼能做不少吃食出来了。” 三十多条鱿鱼,有大有小,但就算是小的,大约也有一掌半长,鱿鱼嘴也够凑出一盘菜的。 说完又想起,“出来一上午了,不知道小仔他们的鱼钓得怎么样。” 在太阳底下晒着,盆里的活鱼有些已经翻了肚,开始仰面朝上游,显然就剩一口气,钟洺把它们拎出来放进另一个桶里,盖上盖子,不然鱼死了以后再晒着,很快就不新鲜。 “回去沿着岸边绕一圈,看看他们一群孩子还在不在,要是遇上了,多少也要请黎小郎中吃顿 饭。” 一家三口兴起而去又乘兴而归,长乐半醒不醒,蹬着腿在小爹怀里嘬奶壶,钟洺握一下他支棱的小脚,他也压根不管,专心喝奶,在奶娃娃眼里,天塌了也没有喝奶重要。 钟洺撑船,令木船沿岸绕了一程,在矮崖壁下的礁石丛里看见一串孩子,原本只有四个人,后来估计是其它村澳里的孩子见这处有玩头,也呼啦啦聚了过来,一眼望去七八个脑袋。 钟豹认出他们的船,举起双手挥了挥道:“大堂哥!” 这边没有木板桥,暗礁多,船靠不得太近,容易搁浅,到时候可就麻烦,钟洺比了比手势,钟豹看清了,低头跟钟涵道:“涵哥儿,你大哥喊咱们一起回去。” 钟涵这才抬起头,只见他左手缠一圈白布,眼周红通通,臊眉耷眼地嘟囔:“完了,我大哥肯定要数落我。” 试问谁家笨孩子钓个鱼还能被鱼扎个洞,这种事钟涵都好久没听过了,哪成想落在自己身上! 血往外涌的时候他都吓傻了,然后眼泪就不争气地流了下来,现在回想都觉得丢人。 实在是从小到大他被家里养得精细,早前身子不好也很少出来疯跑,连油皮都没蹭破过几次。 他一哭,连带最年长的钟豹在内也慌了手脚,要不是黎麦冬在,及时帮他处了伤口,估计就要捧着滴答血珠子的手跑回二姑或者三叔家搬救兵了。 不过现在也好不到哪里去,一只手不敢动,衣裳也脏了。 极少闯祸的钟涵战战兢兢,算是解了为什么有时候钟豹回家前恨不得挪起小碎步,还不是因为知道在吃饭之前要先吃一顿“竹笋炒肉”。 钟涵确信哥嫂不会打自己,但自己惹了哥嫂担心,想想那副样子就很不好受。 唯一的安慰是他伤了手之前的收成很不错,黎麦冬也说这是自己第一次在海边垂钓,无论海鱼还是螃蟹都钓上不少,还捉了七八个望潮,从礁石和崖壁上撬下来好多佛手贝,回去可以做汤喝。 那些凑热闹一起玩耍的孩子半路就散了,都到了午间回家吃饭的时候,晚回去要挨揍,几个大大小小的娃娃跑起来,男女哥儿都有,踩得木板桥上咚咚响。 钟涵一行却是走得慢吞吞,钟洺都把船停回水栏屋森*晚*整*下,把苏乙和长乐送进家门,他们才前后现了身。 “你的手怎么了?伤着了?” 钟洺见了钟涵手上缠的布条,怎能不大惊失色,三步并作两步地从楼梯下奔下来,早晨出去时还好好的,回来就裹成了白馍馍。 钟涵吸吸鼻子,心虚地把手往后藏,小声道:“不小心被丁公鱼的刺扎了一下。” 钟洺又心疼又无奈,他已把小弟当大孩子看了,因之前带去乡里守摊子的时候都能帮着卖货算账,在家也会帮着做饭看孩子,很是省心。 可冷不丁出个事,还是透着小孩子的冒失。 钟洺强行拽着他手腕到眼底下看,打量一番,眼瞅着手上处得干干净净,不见血污,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淡淡药味,白布末端还系了漂亮的结扣,就知是黎麦冬的手笔。 这样的包扎手法,只有正经学过医的人才做得出,上辈子他在军中时看随军的军医也是这么绑的,又好看又结实,轻易散不开。 钟豹也说是黎小郎中开了药箱给钟涵上了药,钟苗贡献出了自己的帕子,和钟涵的一起都染了血渍。 黎麦冬却不觉有什么,在钟洺道谢时开口道:“涵哥儿他们是为了陪我玩耍才去了那处,如今受了伤,我也难辞其咎,再者我本就是郎中,有人在眼前受了伤,岂有不管的道。” 又宽慰钟洺,那伤口并不严重,“已清干净用了药,血止住了,回头将养几天就能结痂,期间只需留意别碰了水。” 他是读过书的,说话文绉绉,听得钟豹和钟苗直抠脑壳,钟涵则是手疼得厉害,又不敢抬头看大哥,目光始终落在脚尖上。 钟洺叹口气,蹲下身捋了捋小弟后背,放软语气。 “这回可知道厉害了?以后再贪玩心里也要有个章程,丁公的刺容易伤人,我上手都要打起十二分精神,之前吃这鱼,丢在盆里都不让你碰,你当是为何?如今见了活的倒是往上凑。” 钟涵点头如捣蒜,连称以后不敢了,钟洺用手背蹭掉他眼角汪汪的泪花,起身招呼堂弟堂妹和小小来客。 “都到门口了,午间就去家里吃,今天也出海得了些鲜货,正说着做个煎鱼,再烤个鱿鱼,既人多,再蒸几个海胆蛋羹,你们一人分一个。” 海胆好找的很,他一会儿下水现捞都来得及。 钟豹和钟苗摇头说不去了,“出门前我娘特地说了好几遍,让我们一定回去吃午食,若是不会去,她怕是要恼了。” “这有什么,你们只管留下,我去和三婶说。” 但估计梁氏嘱咐得细致,兄妹两个无论如何都不肯留下,黎麦冬也说要回乡里,但堂弟堂妹能放走,这个却是无论如何要留下的。 自家已承了这小郎中两次情,黎老郎中远在乡里谢不上,人在眼前,还是趁早答谢了心里才安稳。 黎麦冬自是各种婉拒,奈何他会说客气话,钟洺也会说,且钟洺到底比他年长将近十岁,黎麦冬哪里说得过他。 一旁的钟涵左看右看,也往前凑了凑,鼓起勇气开口留人,黎麦冬经不住兄弟俩的劝,终究行了一礼说了“叨扰”。 细看耳朵尖都红了,真是个面薄的。 钟洺就地分了分几个孩子上午的收成,当中一半让钟豹和钟苗带回家,余下的拎去灶房。 苏乙把长乐安顿好,出来后搞清楚前因后果,也为钟涵的手伤心疼好半晌,不忘感激黎麦冬道:“多亏了黎小郎中在,否则几个孩子早就慌了神,我和他大哥那会儿又在海上,赶都赶不及。” 继而回身揽过钟涵,使帕子掖了掖小哥儿颈上的细汗,搞不清是热的还是疼的,总归都惹人怜。 黎麦冬既要留下吃饭,自然要招待,钟洺端出茶水果子,打了清水请他去洗洗手,擦把脸,也好清爽些,另一边钟涵衣服沾了血渍,由苏乙牵着去屋里换。 “大热天里受这等罪,记得这几天不能碰水,早晚洗漱也别自己来,过来寻我或者你大哥,要是沾了水伤口反复不好,更是难过了。” 小屋里苏乙絮絮说毕,帮着钟涵把衣衫扯平,因为手上包起来,穿衣服也有些费力,生怕碰疼了他,好在钟涵不娇气。 那沾了脏污的衣裳撇到一旁,指甲盖大小的两块血污,应该不难洗,实在收拾不干净就绣个花挡上,总有办法。 就是钟苗的帕子应该是洗不出来了,这也好办,家里有新帕子,回头挑一块还过去就是。 “手疼得厉不厉害,要是累了,就在屋里歇一歇。” 苏乙问钟涵,小哥儿摇摇脑袋,说没那么疼,自己想留下帮忙招待黎小郎中。 苏乙不由莞尔,应下道:“也好,黎小郎中今日本就是你的客,你自己招待是应当的。” 一句话说得钟涵有些不好意思,他知道自己还是个小孩子,然而嫂嫂这句话一出,就觉得自己也是能当家待客的人了,连身形都挺拔起来。 午间的菜色琳琅,考虑到钟涵受了伤,时辰不早,也都饿着肚,暂且放弃了烤鱿鱼,换作酱烧,另做一道香煎丁公、一道白灼望潮。 家里有两只佛手瓜,昨天还说放得有些软,得趁早下锅,今天可不就赶了巧,正好和佛手贝烧成一道鲜美清汤。 这四道摆在一起,自家人吃是够了,待客还差点意思,钟洺在灶房转一圈,挑好几个鸭蛋出来,磕了打成蛋液,和小葱一起炒作摊黄菜,最后收尾的是夏日桌上少不了的胡瓜拌海蜇。 “都是些粗茶淡饭,黎小郎中莫嫌弃,若合口就多吃些。” 黎麦冬连说“哪里哪里”,吃相好生斯文,怎么瞧都还是有些拘谨,只因今天在钟家“蹭饭”,已是破了师父定下的规矩,他已经做好回去听训的准备。 但若退回没进门前再来一次,估计还是会答应吧,钟大哥的热情实在很难抵挡,还有身边小哥儿抬眸看过来时的眼神,让他只觉得不点头,无论如何都过意不去。 待饭桌一收,他主动搬过药箱,要帮苏乙诊脉,大概觉得这么做不算无功受禄,哪怕已帮钟涵处了伤口,还留下了很对症的伤药。 家中招待了知礼而周正的小客人,宾主尽欢,把人送走回来时,钟涵连脸色都好起来,像是一顿饭吃过都忘了手上的疼。 钟洺托小弟去守一会儿长乐,他则和夫郎带上几条丁公鱼、两条海鲫鱼去唐家门上。 进屋时家里只钟春霞一人,听说钟涵被丁公鱼的背刺伤了手,也一下变了脸色,得知恰好黎麦冬在,伤口无碍才松口气。 “被海里的东西刺了可不能掉以轻心,有时候东西没毒,热天里也容易坏事,海娘娘保佑,多亏了人家小郎中。” 她双手合十拜了拜,“晚些我去瞧瞧他,既然伤得不厉害,你们也别太娇惯他,咱们海边孩子都是摔打着长大的,小仔现今身子骨养好了,这次吃了亏,下次才长记性。” 可见她虽然一手把钟涵拉扯大,但遇见事了绝不是个只知溺爱的长辈。 这件事掀过,说回正事上来,眼见二姑复又露出有些局促的神情来,钟洺看一眼夫郎,两人默契地耐住性,等了两息,总算等到下文。 意外的是钟春霞接下来所说,和乡里生意、千顷沙的水田都没什么相干,而是关于莺姐儿和詹九的。 听二姑的意思,是说莺姐儿想来是对詹九也有意,只是不知这情意何时起的,两个年轻人又是怎么商量的。 “阿莺的性子你们晓得,天天心里很有主意,但到底是姐儿,脸皮子嫩,这等事哪怕是我这个亲娘去问,也问不出个四五六,但若说要给她安排相看,比起之前更是一万个不肯了!” 钟春霞也年轻过,何况还是姐儿亲娘,哪只眼看不出缘由? 她忖了忖,接着道:“詹九那孩子,我也是瞧了两年光景了,不说从前如何胡闹,现今属实是挑不出什么错处,头脑灵光,生意红火,他若也是个水上人,这桩亲事谁来也没话说,且说句实在话,甚至是咱们家高攀了,可偏偏是个陆上汉子,这可如何是好。” 户籍上一良一贱,有如天堑,这样的汉子和姐儿扯到一处,明知除非水上人走大运,得衙门特许改籍入黄册,否则不得嫁娶,当父母的怎能不心焦。 “喊你们两个来,是因阿洺你是詹九兄弟,阿乙你是阿莺平辈的嫂嫂,两厢都说得上话,我和你们姑父便想着,托你们去打听打听,探个口风,如今只想搞明白两个孩子究竟作何想。到底咱们和詹家有交情在,别回头闹出什么不好来,伤了彼此情面。” 钟洺听出二姑话里藏的意思,这等事情,永远是姐儿家更紧张些,毕竟汉子能吃什么亏。 加上詹九那小子先前也曾是个混不吝的,恐怕二姑和二姑父心里都七上八下,既想看在钟洺的面子上,信他不会乱来,又担忧自家姐儿受辜负。 如此托付递到眼前,必定不能推拒,他们也没想过推拒,自家表妹的事,他们做表哥表嫂的不操心,还能指望谁操心。 钟洺当下便道:“二姑放心,詹九那头也好,阿莺那头也罢,都包在我们身上,尤其是詹九,我明日就去乡里寻他,问个真章出来,他若是做了什么出格的,我头一个不能饶他,再捆了他来给阿莺告罪。” 这是丑话说在前面,但若两个人真的两情相悦,认准了彼此,怕是也只能顺着往后瞧了。 第143章 探口风(小修) 城中, 詹氏货行。 詹九坐在柜台后,对着账本把算盘打得“啪啪”响,铺面开张近三月, 有了固定的招牌,贩货的生意更好做, 不止新添了两个县城的销货路子,也渐渐有乡里的散客会上门采买。 因但凡想买多一些, 在他这处入手, 比在旁的铺子里划算, 毕竟那些铺子也是在他这处进的货,当然若想要好价,至少得一次买十只以上家禽, 百八十个鸡蛋或鸭蛋,果子等也是论筐售卖。 除此之外想要别的, 只要说得上名, 詹九也能帮人家去淘换,近来还新添了蚕丝和茶叶生意,只是在这两宗生意上远比不上那些大货行,为了能插进一脚, 花了不少钱打点,用他的话说,最开始就是不赚钱也认了。 钟洺进了店门,站在门旁擦窗户的伙计问了声好, 詹九抬头见是他, 一把合了账本。 “恩公今日怎来了,可是水田那边插秧的活计了结了?” 他喊伙计看茶,当了掌柜的人, 手底下有人使唤,那两个族兄弟也仍旧为货行办事,如今瞧着通身气派,比钟洺初识他时稳重了几倍还多。 钟洺在心里计较着今日来的缘由,跟着詹九绕到屏风后落座。 “水田都料完了,那些雇来的帮工也都结清了银钱,属实累得够呛,这不在家好生歇了几日。” 他顺手把带来的东西递上前,“前个和你嫂嫂出了趟海,钓了好些鱿鱼上来,风干了几只给你下酒,还有鱼酱,也给你新炒了一坛。” 詹九接过,满足极了。 “这鱼酱现今是紧俏货了,我这一坛拿出去,能羡煞不少人。” 钟家酱摊的鱼酱是招牌,却自打入了四月就供不应求,要说乡里如今有没有别家卖鱼酱,自然是有的,这东西看起来本钱低利润厚,怎会没人跟风,只是尝过的都知晓那些跟风仿做的,到底不如钟家的滋味好。 单看原料,或是偏大的杂鱼肚子掏不干净,或是鱼刺炖煮得不够酥嫩、或是挑选出来的杂鱼压根就不新鲜,哪怕下锅后能以调味盖过,吃到嘴里回味还是发腥的。 哪怕别家卖得价贱,也就是低了几文钱而已,乡里吃得起鱼酱的哪里在乎这几个铜子,入口的东西,要吃就吃那最对味的。 对此,钟洺也有些无奈。 “之前忙着春播,没顾上炒酱,我也听阿莺说起,摊子上常有人来问,她都快应付不过来。” 他有意提起唐莺,说话时暗中看了眼詹九的反应。 詹九听见唐莺的名字,神情果真是不太自然,恰好这时伙计把茶水端了上来,他忙亲自接过,打了个岔将前话翻过。 钟洺有了数,吃过两口茶,示意詹九把伙计打发到后院去。 要说他们两人之间,能有什么需要背着伙计商谈的事,詹九立时就有了预感,伙计一走,他搭在腿上的手就开始默默搓衣摆,三两下就把不错的绸布给搓得起皱。 钟洺干咳一声,那詹九顿时又不敢动了,就差把心虚两个字刻在脑门上。 所以在人前再风光的汉子,面对心仪姐儿的娘家人时,也都难掩慌张,况且钟洺和他的关系,不单只是这一层。 继续两厢沉默总归无用,正事面前,钟洺素来不爱拐弯抹角,尤其这关乎表妹的终身大事。 他先前为此告诫过詹九,以为两人身份有别,注定有缘无分,那时詹九落寞的神情不作假,故而莺姐儿对他有意,肯定是之后的事,八成和自去年年尾起,莺姐儿正式接手了酱摊,两人都在乡里,相隔不远,见面的次数更多了有关。 钟洺也想打听清楚,究竟是詹九这小子使了什么手段,还是单纯的郎有情妾有意。 “看你模样,多半是猜到了我今日的来意,我便也不和你绕弯子,接下来不论你我过往交情,我说的话皆是以莺姐儿表哥的身份,代替她爹娘来问你。” 一听还扯到了唐大强和钟春霞,詹九更是当即坐直了,心道接下来若是说错一个字,怕是等到天荒地老也娶不到唐莺,心里直打鼓。 钟洺头一个问题便是,他与唐莺是否真的在避着家里人来往。 詹九不敢不认,但随即保证道:“只是趁唐叔钟婶都不在时,我去摊子上寻她,或是送她去码头的路上,趁机说几句话,绝没有去什么黑灯瞎火的地方胡来。” 这下就轮到钟洺不解。 “之前我当你是单相思,却不知何时莺姐儿也对你留了心?” 詹九摸了摸脖子,有些不敢看钟洺,“不是有句俗话说,烈女怕缠郎……” 他实在是忘不掉唐莺,连他娘都看出端倪,问他究竟是打算一辈子不娶亲,还是心里藏了人,过不了那道坎。 “我已和我娘说了,若是日后水上人能改籍,我便八抬大轿迎娶阿莺过门,若是改不得,她什么时候想舍了我,我都认,在她若欢喜和我在一处,我乐意一辈子不娶,单守着她一个。” 这席话倒把钟洺听得一愣,意识到两人的感情已比自己想得深,不过也并非不能解。 “情”这个字本就不讲道,当初他与苏乙不也是没认识几日就互许了终生。 但他作为娘家表哥,又是受二姑所托来探詹九口风,绝不能因为这简单几句话就松了口。 钟洺垂眸片刻,与詹九道:“你这话听着着实一往情深,实际真要这么做,吃亏的还是姐儿家,你可想过,汉子哪怕年过而立不婚,若手里有产有业,人家只当你在外有红颜知己,赞你一句风流多情,可姐儿家久久不成亲,还和外面的汉子常来常往,名声又要怎么算?” 说罢他不管詹九是不是被自己说得后背冒汗,不等眼前人答话,很快话锋一转道:“改籍这事,传得沸沸扬扬,可毕竟衙门还没露出口风,阿莺年岁不小,容不得再多等几年。” “其实陆上人与水上人若想通婚嫁娶,也并非没有先例,但凡陆上人愿意舍了良籍,姐儿哥儿下嫁,汉子入赘,如此官府也没有办法。” 只是又有几个人乐意舍良为贱,做赔本买卖。 钟洺有心以此试一试詹九,不料詹九没有一丝犹疑,反而眸中多了一点喜色。 “恩公的意思是,若我答应入赘,就能和阿莺成亲?” 钟洺:…… 显然不是,他只是随口一说,但这招显然使得有些过。 他在惊讶之余,按捺住心中起伏,看似镇定地反问道:“你能接受入赘唐家,落为贱籍?” 随即伸手指了指这新近开张的铺面,“你要知晓,贱籍之人可没有经商之权。” 詹九却像是早就做过打算,不假思索道:“此事不难,就像恩公你们借我的名作保,在南街摆摊一样,我自可把铺面转到我娘名下,左右只有我入赘,我娘仍是乡里良籍。” 又很是惭愧道:“这生意无论如何是不能舍的,我不是水上人,不会出海打鱼,连泅水都不会,没有这生意,如何让阿莺过上好日子?” 确实,汉子不会游水,放在白水澳说出去都要当笑话听,连三岁孩子都比不过,但撇去这茬,怎么詹九说得好似入赘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仿佛早就做好准备要去当唐家赘婿了。 钟洺心道这话可不能继续说下去,以免詹九真以为这是二姑夫妻俩的意思。 “一入贱籍便不能回头,后世子孙连科举都考不得,这可不是在圩集上买萝卜菘菜,是一锤子生意。” 而他深知水上人改籍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推断多半在秋收过后就会有结果,无论如何也走不到让詹九入赘的那一步。 然而眼下他不得不出言打断詹九的计划,连喝两口茶,定了定神方道:“你的心意我明白了,回去自会和二姑与姑父说明。” 詹九见钟洺这就要走,忙留人道:“恩公且稍等,我先前还特地留了些好的茉莉香片和陈皮,你带回去泡水喝。” 茉莉香片花香馥郁,苏乙定然爱极,陈皮更是爱咳嗽的小仔常喝的,让人不得不感慨,詹九确实办事周全,若不是有此等本事,也不会短短时间内把贩货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他要真是对莺姐儿一往情深,日后莺姐儿改籍,两人成亲,夫妻两人婚后的日子必定差不了,很是有盼头。 这厢钟洺问了詹九,那边苏乙也寻了由头,择一日晚食后,把长乐交给钟洺,牵着小仔去唐家做针线,做着做着钟春霞就拉着唐雀和小仔,扯个借口避开了,只留下苏乙和唐莺在他们姐弟俩的屋内,相对而坐。 苏乙这个做嫂嫂的,还是第一回干这事,开口前把话在心里捋了几十遍,说出口时才不打磕绊。 唐莺经他委婉一问,登时红了脸颊,苏乙便知这事错不了了,姐儿哥儿要动了心,可不就是这副脸热的忐忑模样。 再问姐儿是瞧上了詹九哪一点,姐儿支支吾吾,手里的绣线上都沾了汗。 “其实最早我也只把他当个哥哥看,只是表哥的朋友罢了,后来要说瞧不出他对我的心思,那是假的,渐渐见得多了,就……” 归根结底,就是日久生情,一个不多差劲,甚至称得上很不错的汉子成天在你眼前晃,还对你很是专情,试问有几个人真能做到长久不动心,需知水滴尚能石穿。 苏乙搞明白唐莺的想法,知晓不是詹九说了什么花言巧语把人哄了去,就放下心来,回去后同钟洺转述一番。 “我看棒打鸳鸯的事是做不得了,只是不知二姑和姑父的意思。” 钟洺听后道:“做完了该做的,改日上门说给二姑,就算功成身退,后面如何就不是咱们多过问的了。” 继而又道:“我也想明了,有我盯着,加上詹家阿婶决计是个正派人,詹九今后若敢生出花花肠子,哪个能饶他?他要是真敢做对不起阿莺的事,我当初在哪里救了他,就把他淹回哪里去。” 苏乙知道之前钟洺顾虑的是什么,也曾说起,若非清楚詹九过去混不吝时没犯过什么大错,也未做过在花楼留宿之类的事,否则不用二姑开口,他就要头一个不答应。 事不宜迟,次日夫夫二人就趁着唐莺不在,去和二姑复述了两边的说辞。 又过数天,钟春霞见了他们,说是已和詹家商量好,先私底下合一次两家孩子的八字,假如没有忌讳,就暂且把亲事定下,只要不大张旗鼓,搞得人尽皆知,想必这个关口上,衙门也不会特地为这点小事,上赶着来找麻烦。 第144章 入住蚝壳房 躺在大床上的小娃娃把两条小腿高高抬起, 像是浑身都在一起用力似的,紧接着在两个爹爹和小姑伯殷殷的注视下,翻过了半边身子, 屋内顿时响起一叠欢呼,钟涵更是拍了好几下巴掌。 “阿乐真厉害, 翻得真有劲!” 他们是半月前发现长乐已经学会了自己翻身,那天钟洺挨着小床睡, 早上一睁眼就隔着栏杆看见了一双乌溜溜的小眼睛, 正嘬着小手望过来。 小娃娃身上没什么力气, 没学会抬头之前,就连仰头都要大人扶着,更别提翻身了, 现在三个多月不必大人帮忙便翻身自如,也说明身子骨养得很壮实, 那些羊奶绝对没白喝。 自那之后家里人就多了个消遣, 那就是围着长乐看他翻身,因为翻身不是每次都能成功,所以一旦成功了,在场的人都很是开心。 而长乐仿佛也会被周遭的氛围感染, 越是如此,他翻得越欢实。 一开始只能从平躺翻成侧躺,现在已经能像煎鱼那样来回翻面了。 只是身上力气足了,会发出的声音也多了, 时不时就喊两嗓子, 起初他们听见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吓得不轻,现如今已经习惯了。 就像此刻, 钟洺正轻轻捏着他的小胖手放在嘴边亲亲,只要亲一下,这小娃娃就“呀”一下,很喜欢似的。 “小乖仔,快快长大,爹爹教你泅水,带你去海底看小鱼。” 长乐翻回仰躺的姿势,对钟洺说的话不解其意,但却注意到了钟洺脖子上垂下的红绳,末端挂了一枚缝在布包里的护身符,他试着用手指去碰,钟洺见状把护身符拎出来,晃来晃去逗他开心。 钟洺白日里能和孩子在一起的机会不多,苏乙没打扰他们父子俩,去屋外收了几件晒干的长乐的小衣裳回来,和钟涵一起坐在床边。 小孩子的衣裳都简单,尤其夏日天热,一件肚兜一条小裤就能度日,做得尺寸也都偏大,裤脚留了放量,短了就再拆出来一节,从出生到现在已经拆了好几回,只是如今比划着,也到了该做一批新的时候。 虽说去族里亲戚问一圈,便能讨些旧衣来,毕竟家家都俭省,哪怕知道后面没有孩子了,只要衣裳是好的就不舍得丢,不说送人,就算拆下布头缝个补丁也是好的。 可因为长乐是家里第一个孩子,家中又不差扯好棉布的钱和缝衣裳的时间,钟洺和苏乙两人都默契地没要别家给的旧衣,一应全准备了新的。 钟涵最近也开始上手做针线了,先从简单的针法学起,加之三两绣花的本事,说等练好了先绣几条手帕送一圈,再给他的宝贝小侄制个虎头帽。 钟洺听说后道,不晓得现在开始学,等长乐周岁时能不能戴上,为此遭到小弟的抗议,被扣掉了虽尚未绣好,但原本能得的刺绣帕子。 —— 咸水稻撑过了今夏第一场龙气带来的狂风暴雨,每家田中虽多多少少都受到一些影响,但比起水田整体的面积,那点损失微不足道。 雨停后不久,千顷沙的山坡上青烟缭绕,鞭炮炸响后遗留的硫磺味经久不散,盖过了海边风中的咸腥。 今天是白水澳好几家正式乔迁,搬入蚝壳房的日子,过去将近三个月里,赵正带着手下的匠人直接在千顷沙搭竹棚安家,凑齐了十号人紧赶慢赶,自春播前后总共陆续盖成六户蚝壳房,用掉了如山的蚝壳。 这六家人都姓钟,一家至少有五六口人,全搬过来后足有几十号人,再也不担心入夜后冷清,或是出了事的话没得照应。 为此钟洺和苏乙觉得到了搬家的时机,开始陆陆续续把这边的家具添补齐全,当中头一桩就是撑船去清浦乡,取回早前在庞家木匠铺定做的架子床。 蚝壳屋墙厚,能挡住海上侵过来的湿气,加上地方更宽敞,因而这遭都置办了新的木制架子床,四面可悬床帐,下面还配了脚踏。 钟洺买了两张这样的床,自己和苏乙睡一张,也给小弟添了一张,木床比竹床贵多了,和用料有极大的关系,一架用料不差的木床能卖到几十两银子,两张床花去足足近百两,但钟洺觉得很值。 家里已买了地,盖了新屋,牲口也添置齐全了,又有很长一段时间内不会有太大的花销,不用来装扮要住一辈子的房子,还能用来作甚? “好木头打的床能当传家宝,用个几十年都使得。” 新床摆好后,他拍着床架同小弟道:“等你出嫁时,大哥再给你买一张,当你的嫁妆。” 钟涵以后若是嫁人,条件必不会差到哪里去,如果新房里连张架子床都没地方放,那不如不嫁,否则嫁过去也是受委屈。 反观钟涵自己,六岁而已,能对出嫁有什么想法,更不会为此害羞,他只觉得新床漂亮得很,哪怕什么都不干,光躺在床上看都觉得高兴。 唯一的烦恼便是搬进新院子后,他的房间离大哥大嫂更远了,之前好歹同在一个屋檐下,现在如若要过去,还要出门穿过院子。 第一个晚上他翻来覆去睡不着,最后把多多和满满两只猫都抱上床,枕头两侧一边趴一个,像小时候那样把手搭在多多毛茸茸的肚子上,方才很快进入梦乡。 以前常听陆上人说“鸡鸣即起”,水上人没有地方养鸡,自然也没有体会,直到搬入新家的第一个早上,大家都听到了钟洺家两只公鸡嘹亮的打鸣声。 那声音一声比一声高亢,直接吵醒了小长乐,惹得小娃娃在小床里哇哇大哭起来。 钟洺出于习惯把孩子捞出来抱在怀里时,眼睛都还没彻底睁开,他连打两个哈欠,在屋里转了好几圈才让儿子止住哭声,再回头看床帐内,苏乙也醒了。 昨天晚上因为太高兴,两人三更天才睡,现在看天色还是黑的,怕是五更还未过。 苏乙的倦意比钟洺更浓,他撑起酸软的腰身,示意钟洺把孩子抱近些让他瞧瞧。 等离近了,他看出钟洺也困得厉害,便靠在床头坐好,从钟洺手里接过了小长乐,揽在胸前拍了拍,眼睛仍半闭着。 长乐这时候已经哭过最初那阵了,把脸上的泪珠擦干净,除了眼睛有些红外,又是个安安静静漂漂亮亮的小乖仔。 钟洺重新回到床上躺下,见夫郎垂着脑袋揉眼睛,模样和趴在他胸口,哭过后开始有点打瞌睡的小长乐颇像,唇角不禁上扬。 “再睡一会儿?” 他轻声问,苏乙点点头,一下下拍着长乐的后背,哄他入睡,小声和钟洺道:“一会儿就让长乐睡咱们两个中间吧。” 反正他们两个已经醒了,依着习惯,再睡也睡不了多熟,不怕翻身压着孩子。 长乐本就是半路惊醒,他往常睡前吃一次奶,可以一觉睡到拂晓,因此趴在小爹身上没多久就又闭上了眼睛,小手攥成松松的小拳头,搭在苏乙的肩头。 见他睡了,苏乙小心地将他放在床中央空出来的地方,和钟洺侧过身盯着他的小脸,对视时发现彼此的脸上都挂着笑。 亲生的孩子,怎么看都喜欢得紧,何况钟洺和苏乙一个英俊一个秀气,生出来的孩子样貌怎么也差不了,虽是哥儿所出,却一落地就喝羊奶,养得白白胖胖,要知道这四个字落在水上人里的孩子里有多难得。 一家三口睡了个浅浅的回笼觉,天初亮小长乐又醒了,哼哼唧唧一通,多半是饿了,钟洺披衣起身去后院挤羊奶,苏乙则被孩子征用了一根指头,抱着嘬个没完。 “东家,您起了。” 院子里的王柱子看起来已经醒了许久,穿戴整齐,刚从后院来。 过去这院子里只住他一个长工,天热以后打赤膊干活都是常事,现在东家一家森*晚*整*子搬过来,多了东家夫郎和二东家两个小哥儿,他就把马甲整整齐齐地系好了。 听钟洺说孩子饿了要喝奶,王柱子忙去灶屋里找出专门用来盛羊奶的小罐,这罐子每天都是刷干净后再用煮开的热水烫一遍,干净得很。 接过奶罐,钟洺去后院寻母羊,没多久后王柱子也过来,先收拾了牛棚里的牛粪,又进了鸡窝和鸭窝,把两边的禽粪铲出来。 钟洺看到那昂首挺胸的大公鸡,忍不住道:“有没有什么办法让鸡晚一点叫?” 王柱子笑了笑道:“东家是不习惯吧,我们在村里住的从小就是听鸡叫起床的,有时候睡得沉了根本听不见。” 又说想让公鸡不叫或是晚叫,怕是有点难。 “这大约是它们天生的本事,除非不养公鸡,否则怕是没法子。” 钟洺到底对饲养禽畜不太熟,因为詹九送来的鸡雏就是有公有母,他下意识觉得若养鸡的话肯定要公母都有,当下愣了愣,问道:“没有公鸡,那母鸡还能下蛋么?” “当然能,只是这下的蛋孵不出鸡雏来,若想自家抱鸡雏,必须要有公鸡才行,若是只吃蛋,有没有都无所谓。” 钟洺得了解惑,果断道:“既如此,公鸡不如还是不留了,咱们大人也就罢了,阿乐一被吵醒就哭,小仔睡觉也轻。等以后要是想抱鸡雏了,孩子大些后再添公鸡也不迟。” 公鸡不留,下场就只有一个,那就是宰了进锅。 三个月往上的小公鸡是最嫩的,适合下锅做炒鸡,等长过半年,肉就老了,至于老母鸡只能炖汤,要是炒着吃肉都嚼不烂。 片刻后钟洺拎着挤满的羊奶去灶房煮开,再隔着碗放到凉水里一点点降温,好不容易熬到温度能入口了,屋里的长乐都要哭累了。 幸好孩子饿了这件事最好解决,奶壶嘴一入口,他就立刻安静又乖顺,一口一口喝得很用力。 钟洺出去吹了一阵风,把瞌睡都吹没了,跟苏一说起打算把公鸡处掉的事。 “以后别家养不养公鸡咱们管不了,左右在别家院子里,离得远,听得也没那么真切,咱家这两只就在后院,和咱们单隔着一堵墙,着实有些恼人了。” 苏乙也才搞明白,原来母鸡不和公鸡在一处就能下蛋,于是也认同钟洺所说,只是叮嘱道:“还是跟小仔说一声,家里的鸡鸭他都很上心,不打招呼就宰了,他是小孩子,怕是心里过不去。” 钟洺懂苏乙的意思,小仔心软,这次的鸡雏又是从小毛团一点点养大的。 但事后两人才发现,他们把小仔想得太“软弱”,小哥儿实际同样被公鸡打鸣吵得不轻,也很清楚家里鸡鸭养来的作用就吃下蛋和吃肉,对于公鸡变炒鸡的事没有半点意见。 因此当天晚上后院的鸡窝就少了两只鸡,变成了一道干鲍炒鸡,配着滑溜的鱼粉进了家中几人的肚。 第145章 重皮蟹和干海马 千顷沙, 岸边。 两头水牛甩着尾巴走进浅水,把自己沉在其中,只剩一片后背和脑袋在水面上, 并不介意路过的海鸟在自己的背上停留。 要说牲口和人也是一样的,有忙时, 有闲时,不赶农忙也不拉车的时候, 它们清闲得很, 每天只管出门到海里泡个澡, 再晃悠去山脚下寻些嫩草吃。 像是钟洺家这两头,现在已认得从家里到海边的路,每天不必多操心, 它们自己出门,到了时辰自己回来。 不过海边毕竟不是村野池塘, 大浪来时连船都能卷走, 何况一头牛,所以除非天气好,不然放牛时还是会有人跟着。 水牛喜水且聪慧,认得主人, 只是它的脑子无法解,为何家里的男主人会从水里冒出来。 “哞——” 其中一头水牛,正是当初被钟涵起名牛大的,鼻子上方有一点点白毛, 家里人都靠这个辨别, 它在认出钟洺后长长叫一声,钟洺摸了摸它的牛角,牛大确定自己没认错, 用头顶了顶钟洺的手。 牛二慢了半拍,闻声涉水而来,它把头埋进水里碰了碰钟洺拖拽的网兜。 “当心螃蟹夹你鼻子!” 钟洺没想到水里还有一个埋伏的,他扶着牛二的牛角把它往外推了推,抹了把脸上的水,踩着海底的沙滩一步步走上岸。 苏乙正背着阿乐出门遛弯。 今天退潮,自从水田里种下稻谷,就不能借着涨潮退潮的时机收集里面的鱼获了,有高高的田埂挡着,水田里的水位一直控制在合适的深度,海浪淹不进去,只每日放鸭子进去吃些会在泥巴里打洞的虫子、小螃蟹之类。 因此搬过来的人家,还是习惯趁退潮时来赶海,这边人少,几乎每天都有大货被冲上岸,不必争抢,只要留心,家家都能赶上。 家里不缺这点吃喝,苏乙带着长乐出来本意是吹吹风,挖沙挖得心不在焉,心思都挂在背后的孩子上,时不时就伸手拍一拍,哄他两下。 “大哥!” 听见钟涵喊钟洺时,苏乙第一眼都没看到人,转过身才瞧见刚从海里走出来的汉子,浑身湿淋淋的,手里网兜很沉,一看就是收获不小。 家里两头水牛也跟着他上了岸,在湿软的泥沙地上慢吞吞地前行,踩出一串脚印,而脚印又很快被海浪抹平。 “我猜牛在这里,你们也离得不远,还真让我猜准了。” 钟洺把网兜一丢,接过小弟递来的布巾擦头发擦脸,末了往腰上一围。 苏乙扶着背后的孩子起身,离得近了,长乐看到钟洺,动了动小手,蹦出几个令人摸不着头脑的音节。 “阿乐是不是在叫爹爹?” 钟洺笑弯了眼,摸了摸儿子的圆脑壳。 小娃娃自出生起就顶了一头乌黑的胎发,浓密而柔软,这几个月里越来越长,摸起来的手感极好。 苏乙侧过脸看他们父子俩互相逗乐,分明一个只会咿呀咿呀的,却也能说得有来有回,没过多久,长乐又张开嘴去啃钟洺的手指,钟洺赶紧缩回来。 “不能吃手手,爹爹手上脏。” 钟洺一本正经地说出这句话,问苏乙要了张手帕擦了擦儿子的小脸。 几步外,钟涵正蹲在地上看螃蟹。 “大哥,这些都是你说的重皮蟹?” “对,今天下海就是为了寻它们,我遇到螃蟹窝,逮了三十多只,凑个整,给黄府送去三十只,余下的咱们留下自己吃。” 前年他捕上过一批软壳蟹,在街上叫卖时全被黄府的尚安尚管事卖了去,去年尚安到了季节也来寻他,前后从他手里买走两批软壳蟹。 兴许是吃了两年吃倦了,今年把这档事提前,说不要软壳蟹了,改要那重皮蟹,重皮蟹比起软壳蟹口感更丰腴,正是外面的硬壳子将掉不掉的,里面的软壳成型,肥得挤出来的时候。 软壳蟹他卖五钱一斤,重皮蟹略低些,也能要到四钱。 去年苏乙怀着身子,没怎么敞开吃螃蟹,今年从重皮蟹开始,也算到了螃蟹季,早就想吃个爽快。 他舔下嘴唇道:“这些螃蟹用盐焗如何?之前听三婶说过,重皮蟹适合用盐焗,滋味足呢。” 比起蒸和煮,盐焗不用一滴水,只用炒热的大粒粗盐把食材焖熟,所以入口时吮到的汁水,尽是海货本身就有的,绝对原汁原味。 钟涵一听,跑过来提议道:“今天赶海也捡了不少东西,有虾蛄、蛤蜊和花螺,可以一锅出。” “你倒是会吃。” 钟洺笑了笑,转而跟苏乙道:“不如再搁几个鸡蛋进去,小时候胡闹,试过这么个吃法,记得味道也不错。” “那咱们就这么做。” 家中日子过得顺,除了发愁一日三餐吃什么好,也没什么多余的烦恼。 钟洺回家换了身衣裳,提着挑出来的三十只螃蟹撑船进城,既是要给黄府,他都捡了品相好的,大小也都差不多。 因要和尚安打交道,除了卖了换钱的螃蟹,又拿油纸包了六只干海马。 海马常在海草里藏身,可以补肾壮阳,以前钟洺都没怎么留意过这个小东西,只觉得长得怪模怪样的,在海里竖着漂。 自从听裘大头说起它的功效,就知肯定也有赚头,而且拿这个做孝敬送礼,只要对方是男子,就一定不会嫌弃。 他陆续攒了十几只,给了裘大头两只,把对方喜得不行,至于裘大头是自己用了还是寻门路卖了,并未多打听。 海马晒成干后很轻,但进了药铺身价翻倍,这六只加起来没有二两沉,一两就可换十两银。 其实比起他卖螃蟹的收入,这份礼送出去完全是亏本的,但钟洺的本意是以此作为敲门砖,指望尚安能给自己介绍生意。 从他这里采买,价钱比药铺转一手的更低,而他也无需去进货,只需下海找寻就是了,压根没有本钱。 要是能做成几单,像是往县城吴匠人拿出卖砗磲,虽不是稳定常有的,成一回能得个大几十两就不错。 家里之前攒的数百两,这一年里接连买地、买牛、盖房、添置家具,花去了大半,余下的虽够吃够喝,平日里也有各色进项平衡,可一旦想到以后要养孩子,钟洺就心里直突突,银钱这物,肯定是越多越好。 黄府的小角门外,守门的小厮收下几个铜板,进去通传。 尚安似乎正忙着,先打发了一个后厨的婆子出来看蟹的品相,等过了秤算出斤两,钟洺在门外等着收钱时,他才拿着银子出来见人。 “赶巧我正在夫人院里回差事,顺路替你支了银子,一共十斤,这是四两银子。此外,你常给府里送鱼获,加上先前翡翠鲍的功劳,二夫人记得你的名,方才听我提了一嘴,说你今年得了个胖小子,还额外给了你两份赏。” 说罢示意身边小厮上前,给了钟洺一盒子香粉、一枚银戒子、两只如意银锞子、三尺青色的提花绸布。 “香粉和戒子给你夫郎,绸布拿去给孩子裁件衣裳,那银锞子若是拿去熔了,当是能给孩子打个银镯。” 这些东西对于黄府而言称不上什么,便是随手给院里丫鬟的都不止如此,但对于府外人而言,已经算是很得脸的赏,加起来至少值个十几两银,看那银戒子的花样,或许还要更多。 钟洺谢了赏,趁势把褡裢里的干海马掏出来,侧了侧身,挡住那头小厮的视线,递到了尚安眼皮下。 “二夫人能记得小的,定是因着管事替小的美言,正巧前阵子在海里得了稀奇物,特来孝敬管事。” 尚安捏了捏,没琢磨出什么,却也知钟洺那些上不得台面的玩意糊弄自己,等人走了,他进到府门内,选个角落解开纸包一看,顿时乐了。 他在富贵人家做事,自然听闻过干海马的效用,这东西拿出来,试问哪个男子不喜欢? 而海马不比鱼虾,撒网就能捕,因此药铺里少见,要价高昂。 他想到自己伺候的二房老爷,到底不比年轻时,家中一房夫人,两房妾室,那事上颇有些力不从心,成日里吃些蛎黄和参鲍,还从郎中那里开些补肾的药丸子。 要是把这东西递上去,自己肯定能讨着好。 他挑挑眉毛,心下已经开始谋划东西要怎么呈上去,到时话又该怎么说了。 府外路上,钟洺拎着小包袱,黄府的打赏都放在里面,这确实是意外之喜,那没见过的二夫人还怪大方。 来了乡里不买点东西就回不去,他找了间卤味摊子,要了鸭掌、鸭胗各一份,又要了一块卤猪肝,回去切成片就能装盘。 鸭掌是苏乙和小仔喜欢啃的,钟洺嫌那东西上没有两口肉,还全是碎骨头,不乐意费时间,家里两个哥儿却是能捧着吃好久。 过去家里没买过这等东西,有回偶然间路过买了几样,没想到家里人爱吃,自那以后钟洺凡是路过,就过来裹一包带回去。 想着一会儿还要路过家里酱摊,他又让人切了一只鸭子,草绳系上。 远远看见二姑夫妻俩都不在,钟洺把纸包放下,同唐莺道:“阿莺,这鸭子你晚上带回去,家里一道吃。” 现在和二姑家离得远了,一家在白水澳,一家在千顷沙,虽基本隔一日就能见一面,或是在乡里或是在地头,到底不如过去抬抬腿就能到了,但他买东西多捎一份的习惯还在。 唐莺自打和詹九低调定了亲,有那么一段日子很是不好意思见钟洺,觉得自己和詹九来往,瞒着表哥,实在是不该,可要让她说,她也的确张不开口。 不过日子长了,尴尬劲也就散了,总归是一起长大的,这世上除了爹娘,她最信任的长辈就是钟洺这个表哥,后来又加了表嫂。 “表哥,这使不得,你拿回去和嫂嫂小仔他们吃就是。” “怎还和我客气起来,当真是定了亲,是大姑娘了。” 钟洺含笑,不会唐莺的推拒,直接把裹着鸭子的纸包放在桌上,又问她,“今天生意可好?” 他前一个问题把姐儿说得脸红,用手背蹭了两下才道:“表哥莫要拿我打趣。” 随即说回生意,一下子变得话多起来。 “今天有个县城来走亲戚的人,在他亲戚家吃了咱家的虾酱,很是喜欢,过来买了五斤走,共给他装了五个罐子,另又要了一斤沙蟹酱尝鲜,蛤蜊酱、杂鱼酱、贝柱酱各三罐,要回去送礼,因他买得多,我做主给他便宜了些,应当收八钱余十文,我收了八钱,又多送了他一罐螃蟹酱。” 摊子上时有这样大手笔的买主光顾,越是那等外地来的,越舍得花钱多买几样,因离了这里就买不到,过了这村没这店,这些个酱又都是经得住放的。 他家罐子加盖了印的红纸也做得漂亮,拿出去送礼不露怯。 “多亏了你在,能帮着支应,不然我和你嫂嫂都不知拿这摊子怎么办了。” 现今他几乎不在摊子上卖鱼获了,这半边已彻底变成了酱摊子,每天酱坊那边都有滨哥儿和六堂嫂磨出来的新酱,装坛后用笔在竹纸上划记号,他们两个不识字,便分出几种不同的图案,或是画圈,或是画勾。 钟洺隔三差五去炒几锅鱼酱和贝柱酱,全数搁在石屋里,并不日日过问,唐莺若是发觉摊子上不够卖了,就去石屋取,记账也是用的那套记号,差不多每七日送去让钟洺和苏乙过目一遍,平常钟洺路过摊子,她也会拿出来给他看。 到现在好几个月了,从没出过什么差错。 “表哥快别折煞我,我也没干什么,无非是有人来问了就该打酱打酱,该收钱就收钱。咱家的酱有名气,根本不用多叫卖招徕,客就自己上门了。” 而她也因这个差事,不必成日和村澳里别的姐儿一样,困于海上岸边,清浦乡虽然不大,听詹九说远远比不上县城,更比不上府城,可每天都能看见新面孔和新鲜事,她长了不少见闻,自己的“私房钱”也越发富裕了,去铺子里买东西不必伸手问爹娘要,看得上的都买得起。 “表哥和表嫂若用得上我,我巴不得一直做这差事。” 但钟洺却清楚,日后他这表妹嫁去詹家,肯定要帮着詹九操持生意的,水上人家的姐儿不可能甘愿困于后宅相夫教子,詹九那货行也缺个管账的利落人。 怕姐儿脸皮薄,他没把这话挑明,只道:“长乐现在离不了人,怎么也要等过了周岁,会走路了,你嫂嫂才能空出手来乡里照看生意,在那之前还要辛苦你了。” 这么一算,又还有好几个月。 “我和你嫂嫂商量过,撇去工钱,从这个月开始,往后月底算出当月卖出了多少,从其中抽一成给你。” 现在唐莺一个月的工钱是一两一钱,而酱摊每个月都能卖几十两,若抽一成,很是可观。 “这也太多,表哥,我不能要。” 又搬出她爹娘道:“我爹和我娘肯定也不答应,到时既要说我,也要说你。” 钟洺淡定道:“二姑和姑父那里自有我去说,在这件事上,我不当你是表妹,就算是从外面雇个伙计,也是要这么给的,你不必觉得过意不去。且你是要出嫁的人,姐儿家多些体己,只好不坏。” 临走前补一句,“詹九那小子要是惹你,你只管记下回去告诉我,我替你治他。” 那神情很是唬人,唐莺点头如捣蒜,末了又保证道:“表哥放心,我不给他欺我的机会,他要是有什么我不喜的,我自己就教训了,再厉害些的……他属实是没那个胆。” 此刻远在货行后院,正盯着伙计查验兔子皮的詹九,没来由地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第146章 思路 见钟洺拿回了香粉、戒子和布料, 苏乙以为是他在乡里采买的,问罢方知是黄府那头赏的。 “这大户人家的做派就是不一样,都没见过面, 竟也给赏。” 钟洺和尚安打交道多,知晓这是尚安的顺水人情。 “既是人家主动赏的, 又不是咱们上门打秋风讨的,收着就是。” 香粉打开, 里面的粉细而白, 香气清远不俗, 并不甜腻,不过于苏乙而言,实在没有用得上的时候, 他想了想道:“不如改日寻个由头送给阿莺。” 钟洺俯身就着苏乙的手闻了闻,“你当真不留着用?我觉得这味道好闻得很。” 苏乙把粉盒合起, 摇头道:“哥儿家的原本就少用这些东西, 出嫁那日描个眉毛,上点胭脂就了不得了,且就算让我用,我也不晓得怎么用。” 再说那银戒子, 寻常人家也少有戴这东西的,戴上岂不是没法干活,除非是那等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夫人夫郎。 “还是和银锞子一起收起来,这上面有花样, 熔了怪可惜, 以后等孩子长大了,阿乐娶了亲,就给他媳妇夫郎, 若还能得个哥儿,就当嫁妆,随他们喜欢。” 苏乙把两样一起放入一只小荷包,系好后搁入专放首饰的木匣,挨着之前常家兄弟相赠的两枚玉坠。 这两枚玉坠当初也说是留给孩子的,现在长乐还太小,等过了周岁,倒是能拿去海娘娘庙开个光,换一根红绳戴起来。 这些能传给孩子的东西,可不就是慢慢攒起来的,一年放进去几样,往后就多了。 “这块绸子颜色漂亮,我想了想,不如给小仔做件薄袄,入冬以后穿,这颜色衬他,穿上显得脸盘亮堂。” 收好首饰匣,苏乙又去看绸料,三尺的布做大人的衣裳有些局促,给长乐裁衣确实能裁好几件,可他一个奶娃娃,实也不缺衣裳。 而且他身上的衣裳一会儿尿湿了,一会儿吐了奶,一会儿又糊了口水,成日里洗,穿绸子太糟蹋。 苏乙清楚钟涵的身量,这块布给他裁件长袖的袄子应当是不多不少,小哥儿怕冷,天寒后总要比旁人穿得更加厚实些。 钟洺自是答应,“这才几月,他要是知道现在就开始给他做过年前穿的新衣了,能高兴得蹦到房梁上去。” “还是孩子,就该穿得漂漂亮亮的。” 而他自己小时候没有机会打扮,现今有了孩子,也没那多余的心思,平日里吃喝不愁,穿戴不差,过年有没有新衣反而不那么重要。 —— 入了六月,暑气愈盛,但天热反倒有利于咸水稻的长势。 绿色的稻叶越长越多,王柱子说,这时分出来的叶子越多,日后收成就越多。 “要是不分叶子,或只有稀稀拉拉的几根,那就抽不出好稻穗,结不出好谷子,这个时候要么是土不好,要么是肥不够,需得要多上肥。” 钟洺也在应拱的手记里看到过类似的说法,因而先去知会了二姑三叔等人,继而去寻六叔公,让他提醒大家,留心地里有没有僵掉的,不分叶子的稻苗。 “近来雨多,下了雨后也要及时给稻田排水,可别把稻子涝在里面,那这几个月就白干了。” 六叔公晓得个中厉害,很快支使家中小辈去传话,然后转过头跟钟洺道:“搬到这里来,住了大宅子,可比以前舒服多了,我本还以为我和你叔婆两个老家伙在船上住了大半辈子,上了岸还要不适应,哪里想到夜夜睡得香。” 几十年在船舱里弓腰塌背,蜷腿缩肩,他的两条腿已经有些打弯,或许再过两年后背也挺不直了,但他的儿孙们还没到这地步。 他笑时露出多年抽水烟留下的有些发黄的牙,有些感慨地指了指屋前的院落,他家四代同堂,孩子一串,虽然每一房都买了地,但跟着搬过来盖屋的并不是全部。 有那么几家还是选择先在白水澳修水栏屋,想着过两年,等见识了水田的收成,且有银钱置办更多水田时,再搬过来也不迟,而空出来的水栏屋可以留给孩子。 “以前一大家子人,一家一艘船,都在水上漂着,虽然都离得近,可还是现在更像样。” 六叔公没跟钟洺说的是,他还有一个打算,就是等钟家人在千顷沙扎下根,人口再多些,就找地方效仿陆上的村中大族,起一间祠堂,再在山上圈一片风水好的祖坟出来,将散落在各处荒岛上,能寻到坟头的族里先人都请回来,埋在一处。 但这话说出来,他都觉得自己想得太远,恐是会招笑,并不确定自己有生之年能看见。 要是看不见,那就托付给后辈去做,到时自己不愁享不到敬奉的香火。 话传出去,检查稻苗也需要时日,因此钟洺先从自家的水田开始,和王柱子花了几日,从头走到尾,将每一株苗都看过。 五十亩地,实是一望无边的一大片,总有疏忽的地方,花了两天时间,整一圈走下来,还真发现几块地的稻苗长势不如别处,遂重新松了一遍土,看看有没有效用,要是有,后续别家地里若有一样的状况,就知晓该怎么做了。 “东家,这咸水稻要是真能长出好稻米,那真是个好东西,不仅不用施肥,也不生杂草,那些陆上水田里的稻虫,估计在这里也活不了,这可是咸水嘞,把它们丢进来就得淹死。” 用锄头料完两亩地,两人都累得不轻,从地头看离家还有好长一段距离,之前出门时就跟苏乙说过,中午估计不会去吃饭了,因而随身带了几块凉米糕,竹筒里也还有水。 钟洺就近走到海边,摸个小刀出来,从礁石上撬了好些蛎黄下来,和王柱子分着吃了。 蛎黄鲜美,吃惯的人捧着壳子,吸一下就能把肉吸进嘴里,再咽两三块米糕下肚,也能混个囫囵饱,晚上再回家吃顿好的。 钟洺听王柱子这么说,把视线垂下,看向眼前的水田,咸水稻种起来的确要比普通的水稻轻松许多,省去了施肥、除草和捉虫的烦恼,不过虽没有稻虫,却也有泥沙里的其它东西会伤到稻苗的根。 因这个缘故,家里那些鸭子每天进的水田都不一样,吃干净这片田里的食物,再换一片田吃,按照这个思路,其实最好的解决办法,是多多地养鸭。 现在不这么做的原因,无非就是人手不够,要是雇人,甚至不是多雇一两个的问题,五十亩地,成百上千只鸭子,属实是好大一笔工程。 趁着歇息时,他问王柱子,以前他做过工的那些村里的小地主,家里都有多少田地,平日是怎么料的。 说起这个,王柱子来了精神,他做长工多年,地主家也去过,富农家也去过,见识颇多,而他自己上个月已和钟家重新签了做工的契书,雇期三年,从短工变作长工。 往后三年他都要仰仗东家吃饭,不单是做活,要是别的地方也能帮上东家的忙,他的日子肯定会更好过。 于是他回忆一番,把记得的都说了。 “我见过的家业最大的地主老爷,是云头村的葛老爷,他家足足有百亩地,水田、旱田都有,山上还有果子林,别看是在乡下过日子,可那庄子比乡里富贵人家的宅子还大。” 他说这葛老爷,供出一个考了秀才的儿子,所以家里可以有佃户,粮税也低,把田分出去让佃户种,给够种子和农具,自己只等着收粮食。 “也有那家里没有读书人的,他们不得私雇佃户,不然就要抓去挨板子,像这样的人家,就要靠长工了,多是雇上七八个,平日里驱使着长工下狠力气种田,累不死那就爬起来继续干,到了丰收的季节,再从附近村子里雇一批短工来帮着割稻。” 为何雇七八个,还要把人往死里用,还不是为了省些工钱。 “就说东家你这五十亩地,要是和陆上水田一样,施肥除草,日日照看,你少说也得再雇上四五个和我一样的汉子,还都从早到晚不得闲,您又心善,多半不想长工太过受累,那就得再多雇两个才支应得开。” 而雇长工,不只要给工钱,还要管吃管住,多半还要单辟出一个人给他们做饭食,暂不论到时是不是要再盖新屋,这人多了,心思亦多,如此多青壮在家中,难保不生事。 钟洺想到这里,顺手把吃完的蚝壳在水田里涮两下,丢在一旁摞好。 “我记得佃户都是卖身给主家的,主家不放人,他们代代都要给主家做工。” 王柱子讪讪点头,“确是如此,哪里还没有些穷苦人呢?还有早几年北方有灾,逃难过来的,到这里一穷二白,什么也没有,可不就只有卖身一条路?要说对于这些人,能给地主老爷当佃户已是烧高香了,起码一家子还能在一起,有口饭吃,不至于饿死,总比那些散落各处,卖身为奴的人好。” 钟洺打听归打听,深知这条路是走不通的,就算过后水上人改成良籍,九越本就是蛮荒僻壤,文教不兴,以他们的浅薄根基,过个两三代能出个秀才都是祖坟冒青烟。 “这么说,还是要雇工,只是雇的不是什么长工短工,也不去牙行,在村澳里找人就够了,” 钟洺沉思半晌,忽而想明白。 就像现在,族中也常有人来给他帮忙,尤其是三叔四叔、虎子石头他们,因是一家亲戚,塞银钱是不可能要的,他就只能常买些东西送去,总不能白让人出力。 第一年仰仗亲戚帮忙,是权宜之计,却不是长久之计,将来他做掌柜,只当雇来的人是伙计,来人只消帮着种地养鸭,领一份固定的工钱,对于家里暂时没有田地,或是田地不多的人,也是一份贴补家用的进项。 更进一步想,如果对方答应,工钱还可以折算成秋后的稻谷粮食,或是鸭肉、鸭蛋,省了拿着钱去乡里买的这一步。 等到五年后,这贱价买地,免除粮税的好事没了,地价必定上涨,到时能买得起水田的人家不多,大约还可直接把田地赁出去收租。 王柱子说村里也有人这么干,多是些不上不下的富农,和钟洺一样雇不得佃户,也养不起那么多长工,因此这法子是可行的。 想了这么多,乱糟糟的脑子像是被丢进海水里淘洗了一番,此刻再清明不过。 填饱肚子,钟洺和王柱子两个人两把锄头,在地里花去一天时间,料想接下来的半月也一样。 忙碌当中,他也打定主意,第一年先这么过去,只等秋收时雇人割稻,明年春播时万事都有了前例章程,再按着今日的打算多雇人手,把这水田的事业好生正经地做起来。 过去水上人没有田地,自也没人称得上“地主”,但今后若是可以有,不妨就由自家来做这第一个。 第147章 倪家老五 “舒娘, 你说倪家老五是怎么想的,她还这么年轻,大可生个自己的孩子, 替别人养算什么回事。” 说话的是梁氏的娘家嫂子宋氏,梁氏闺名梁舒, 出嫁十几年,舒娘这个叫法就只有娘家人用了, 早前听说钟家要买地, 梁家大哥也跟了来, 在这里置办了四亩水田,蚝壳屋还未建,所以若来这边下地做事, 常常是借钟老三家的屋子歇脚,姑嫂两人相处的时间倒比以前多些。 梁氏听了嫂子的话, 顺着往院外张望一眼, 见刚刚路过的倪五妹,一手挎竹篮,一手牵了个只及她腰高的小姑森*晚*整*娘,正踩着田间小路往前走。 小姑娘手里拿了一把野花, 提了一个小小的花环,头顶上还戴了一个,看那模样,和倪五妹颇为亲近, 只是不怎么说话。 倪五妹收养了一个女儿的事, 整个白水澳的人都是知道的,梁氏尤其清楚些,因倪五妹收养的姐儿姓钟, 是钟家族里的一个孤女,要说身世,却也不稀奇,水上人家的孩子没了双亲,多半是遭了海难,尸骨无存了,长久以来,都是族里出粮食和钱财供养。 而倪五妹的收养不只是口头说说,把孩子带回家那么简单,而是去了乡里衙门,办过了正经文书。 若是今后她弃养、虐打所养幼儿,依律要判流放,反过来,收养的孩子将来也要给她养老。 随孩子而来的,还是系在孩子名下的三亩水田,明面上说是孩子的舅父舅母掏钱置办的,实际梁氏却知,买水田的九两银子是倪五妹出的,不过是在外人手上过了一道,为的是堵住村澳里那帮姓倪的老顽固的嘴。 宋氏不知情,梁氏自不会刻意捅破,无论倪五妹的初衷是什么,凭她对这人的了解,若不是诚心要收养个孩子养在膝下,也绝对不会迈出这一步,日后肯定会对孩子好。 “嫂子又不是不知,倪娘子不打算再成亲,若不成亲,孩子从哪里来?” 宋氏闻言,挤下眼睛,“孩子嘛,有个汉子就能生,也不一定非给那汉子名分。” 九越民风比北地开放,水上人比起陆上人更甚,这里的姐儿哥儿敢在船上唱情歌小调向汉子示爱,做出“去父留子”的事倒也不稀奇,这些年里听说过好几桩。 “也不是人人都愿意为了生个孩子,再沾惹一个汉子,现在这样也不错。” 梁氏轻巧地掀过这个话题,抬起袖子擦了擦汗,问宋氏她家老三的亲事,这么一来,宋氏登时把倪五妹抛到脑后,开始跟梁氏倒起苦水来。 那厢倪五妹已走出半里地,到了钟洺家门前,抬手叩了叩门。 估计这时辰钟洺和钟家的那个长工该是不在,她这么想着,过会儿门开了,来应门的不出所料,是钟洺的小弟钟涵。 “倪娘子好。” 钟涵原本只把院门打开了一条缝,见是认识的人,才朝后拉去,露出能进人的空挡,如此一来他也瞧见了跟着倪五妹过来的小钟荷,不过现在该叫倪荷了。 因都是钟家孩子,钟涵过去是见过荷姐儿的,但他辈分更大。 两个孩子都不是太活泼的性子,对着望一眼点点头就算是打过招呼,钟涵复抬头看向倪五妹,“倪娘子是来寻我大哥还是嫂嫂的?” 倪五妹浅笑道:“我来送些东西,不拘谁在。” “我岁数小,恐怕不周到,我嫂嫂在家,娘子请先进来,我去喊嫂嫂来。” 钟涵放下话,就转身朝堂屋跑去。 倪五妹不由心道,以前登门做客,只需在船外喊一嗓子,整船人都能听见,不似现在,人在屋里闭着门,怕是都听不到院门声。 现今让她盖处蚝壳房来住,不说花费,要紧的是还需等上数月,因前面还排着十几户姓钟的,今年才过半,听说已要轮到明年去,不过要是能搬去水栏屋,她和荷姐儿独住就能方便许多。 今天过来也是为了此事,她提前打听过,得知钟洺家的水栏屋目前还空置着,便想来问不问是否能赁,作价几何。 “娘子久等了,孩子闹人,一时脱不开手,好歹给哄住了。” 苏乙拍着新换的上衣走出来,刚刚给长乐喂奶,不小心吐了他一身。 “家里乱,姑且算是有个能坐的地方。” 他搬开堂屋桌上的针线筐,给茶壶添上水,端来一碟果子,一碟蜜饯,果子是李子,他挑一个红得发紫,捏着有些软的给荷姐儿。 “吃这个,这个甜,不过要把皮剥掉,这皮是酸的。” 一旁的钟涵也挑了一个,用牙齿在上面咬出一个小破口,开始剥皮,倪荷先看倪五妹,等倪五妹点了头,她才朝苏乙道谢,然后学着钟涵的办法剥皮。 苏乙看见她的动作,就不免想到自己幼时刚去舅家的时候,也是这样小心翼翼,恨不得抬腿之前都要先看舅舅和舅母脸色,再决定是先迈左脚还是右脚。 幸而倪五妹其人是极好的,等相处得时日多了,荷姐儿应当会变得开朗些罢。 “我不打招呼就上门,什么都没说,却先白拿了你家的果子,怪不好意思。” 倪五妹摸了摸倪荷的发顶,顺手把桌上的茶盏往她面前递了递,要不这样,这孩子肯定不好意思喝。 “算起来都是一家亲戚,咱们之间说什么客气话。” 苏乙抓一把花生给倪五妹,“只是还没问娘子过来是有什么事?” 倪五妹来前已想好了说辞,苏乙问罢,她便讲明了来意。 苏乙有些意外,顿了顿道:“那水栏屋确是还没想好怎么办,我知晓娘子意思,等阿洺回来,我和他商量看看。” 他和钟洺曾经想把水栏屋也改成酱坊的一部分,但细想过后,觉得还是石屋最合适,虽要走那上山一段路,可不必像水栏屋那样在木梯上爬上爬下,要知和做酱有关的家伙事都不轻巧。 且石磨又沉又大,定是搬不动,两边离得远,做起来也不方便。 这心思歇了,加上别的事忙,就暂把屋子如何处置搁下了,现在看来,要是往外赁,那赁给倪五妹确是个不错的选择。 “如此便好,我回去等消息。” 知道苏乙还要照顾孩子,她不多坐,走前看了眼小长乐,并留下带来的一罐子拌鱼皮。 “这是我之前走艇子去河口那边,从那处水上人手里买的鲮鱼皮,回来自己做的,也不知合不合你们的口味。” 能吃的海鱼皮都偏厚,做拌鱼皮不及河鱼爽口,这道菜他们不常吃,但河边的渔家餐桌上常见。 苏乙自问没这手艺,得了倪五妹所赠,很是喜欢,好生道了谢。 把人送到院门口,他让钟涵给荷姐儿挑一个熟李子带走,荷姐儿则还给钟涵一只花环,钟涵当即很给面子的戴在了头上。 等这刚结成不久的母女二人离开,钟涵回到屋里,瞧着还有些忧心忡忡。 他趴在长乐的小床边,托着下巴道:“嫂嫂,养母女真的能如亲生母女那样亲近么?” 苏乙默了一瞬,同他道:“血亲里尚有那双亲不慈儿孙不孝的,那养亲里为何不能有真心相待的?” 钟涵抿着嘴巴,点点头,“好像是这个道。” 然后他抬起头,看了看苏乙,然后走过去抱了下自己的嫂嫂。 小哥儿什么也没说,苏乙却明白了他的意思,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 …… “你说倪娘子想赁咱家的水栏屋?” 钟洺忙了一天,天快黑了才进家门,坐在饭桌前配着拌鱼皮先往嘴里扒了两大口饭。 苏乙给他盛鱼丸汤,今天的鱼丸用的是鲅鱼肉,汤里还放了些青苋菜。 “是这么说的,我想那屋子空着也是空着,久无人住,没了人气,朽得就快,赁出去也不错。” 钟洺连吃三个鱼丸,鲜得舌头打颤,下锅之前怕是丢在桌上都能弹起来,就是这么筋道。 “之前二姑也说,等她家的水栏屋日后空出来,也赁出去收租子,倪娘子是爱干净的,赁给她咱们也放心。” 桌子底下,多多和满满脑袋挨着脑袋吃碗里的鱼丸,它们两个的丸子是清水煮的,没有放盐,太过味美,吃得多多哼哼叫。 “多多,你又在小猪叫。” 钟涵低头往桌子底看一眼,无奈地摇摇头,他在乡里牲口行听到过猪哼哼,那之后才知道每次多多吃到好吃的,发出的怪声和什么最像。 别人家的雀猫都矫健,他家的不知为何,肚子快大得和揣了崽的母猫一样,趴在那里像只胖海参。 钟洺和苏乙也跟着看了两眼,笑了半晌。 一顿饭吃完前,水栏屋的赁金也定下了,一个月只收一两银,算是他们当族中长辈的,给荷姐儿尽的一份心意。 倪五妹得了回信,很快就准备好了一年的赁金,整十二两,付给钟洺夫夫二人。 屋里还剩一张之前留下的竹床,是小仔睡的,搬过来用不上,便暂且留在那处,这下正好让小荷姐儿用,倪五妹自己去乡里又置办了一张,添一二家具,没几日就正式搬了进去。 白水澳里正,也就是倪家老族长,对她绕这一圈所图之事其实是心知肚明,奈何她收养孤女,行的是善事,自己这个当里正的不仅不能责骂,反而还该嘉许。 那水田又是记在那钟家收养来的孩子名下,挑不出错,族中有人不忿,想要寻倪家两兄弟的不痛快,也都被顶了回来。 “嫁出去的人,泼出去的水,一个个的,胳膊肘都拐到天边去了,哪个还当自己是姓倪的?” 老里正横挑鼻子竖挑眼,除却倪五妹,他们族中还有几个钟家的媳妇或是夫郎,也一概都把娘家人的说法当耳旁风,欢天喜地地跟着夫家去千顷沙种田去了。 就说眼前的捕蛰季,钟氏一族明显懈怠,每日出船的数量都比往年要少,尤其钟洺那小子,瞧着是彻底不靠着渔汛吃饭了。 “明明是水上人,却都忘了本,海娘娘早晚要罚他们!不把心思放在海上水里,我且等着他们在种地上栽了跟头,灰溜溜地回来。” 他裹着怨气,隔几日就撑船去千顷沙附近,在远些的地方冷眼瞧,想看大雨会不会把水田淹没,龙气会不会把稻苗卷走,又或者是被虫啃净。 可惜左等右等,却是眼睁睁看着那青色的稻苗上抽出稻穗,成熟在望。 稻花飘香时,一艘朴实的小船在千顷沙靠岸,从上面走下来一行男子,为首的一个穿一身不打眼的细布衣裳,却自有轩昂气度。 此人下船后负手在岸边站了许久,方和身边人道:“走,咱们且去前面看看。” 第148章 孜孜以求(小修) 千顷沙的滩涂上水田广袤, 多出来的生面孔起初没有引起大家的注意。 他们时而驻足,对着田地指点交谈,时而前行, 踩过田埂时小心绕开还未完全长成的秋茄树。 水田中,钟平安挽着裤腿, 跟在郭氏身后踩着水捉蟹摸螺,他们家没养鸭子, 要时不时趁刚退潮时把里面的螃蟹揪出来。 “小爹, 那边有好多人。” 到底是孩子, 做事不专心,伸手用竹夹在水里晃两下,就忍不住抬头四处张望, 正是为此,他第一个瞧见那群陌生人。 郭氏把一只小红蟹丢进腰间系的竹篓, 只觉得腰酸背痛, 水田里一踩一脚泥,还要提防不能伤了稻苗,比寻常赶海捉蟹子累多了,过去他觉得水上人辛苦, 现在才知道,陆上种地的也不容易。 听洺小子说,因为县内多山,乡下的稻田好些都是在山腰上开凿的, 要下地还得先爬山, 这么看来,他们这片泥巴地已算是不错。 太阳晒得他后背发烫,汗水直冒, 听见钟平安说的,他头也不抬道:“这里到处都是人,有人有什么稀奇,快些干活,收拾完这块田,这些螃蟹带回家给你做生腌。” 钟平安坚持道:“可是里面没有认识的人。” 郭氏这才直起腰,扶了一下头顶上的藤笠,眯着眼朝小哥儿指的方向望去。 他一眼就看出这伙来人并非水上人,而是城里来的,只是不知是找谁的,按着他以前的性子,肯定第一个上去打听,现在学聪明了,少说话,也就少招惹事端。 “我和你爹怎么跟你说的,在外面遇见不认识的大人,要离远些,也别盯着人家看,不然遇到拐子,把你拐到海那边去给人当苦力。” 郭氏教育小哥儿一句,上前看他篓子里装了几只螃蟹,今天钟老四和石头都不在家,他带着安哥儿出来,也是为了给孩子找个事做,不然留在家里更不省心。 垂眸看一眼,果然这好半天了也没干什么正事,里面只有几个小螺和一个贝壳。 “我是看出来了,你和你小爹我一样,不是个勤快的。” 他叹口气,正要让钟平安去田埂上玩,别跟着自己添乱,就听小哥儿道:“小爹,他们好像往咱们这边来了!” 此行来到千顷沙的“陆上人”,打头的乃是九越县知县应拱,他有心趁这咸水稻出穗的时候,到下面的村澳巡视一番,头一站就选在了千顷沙。 因不欲扰民,是微服出行,故而没带之前露过面的县丞,只带了一个新来的书吏,几个官差随行护卫,一并都做普通百姓打扮。 既都来了,总不能看看就走,他打量一圈,选中一个带孩子在水田里做事的夫郎。 郭氏眼看这群人越走越近,下意识把孩子护在身后,他性子泼辣,倒是不怕生,听那为首的男子自称是路过的生意人,思索一息,主动问道:“原来您是城里来的掌柜老爷,不知可是来我们这寻钟洺的?” 这话说得应拱一愣,他当然记得钟洺,是那个头一个买下五十亩荒滩开垦,钻研出咸水田闸口,很是伶俐的水上人。 来之前确也想着,今天来这里时能遇见那个年轻汉子则是最好的,想来能得到不少关于咸水田的有用讯息。 “您认识钟洺?” 这么一来,郭氏便笃定自己猜对了,当即笑道:“认得,我们是一家的,他是我侄儿。我记得阿洺今日在家,他们家房子离这处还有几步路,我领你们过去。” 既是来找钟洺的,自己总该给人带个路,郭氏跨步从田里出来,上了田埂,赤脚踩上木屐,又伸出牵出踩在水田里的钟平安,朝前一扬下巴,大大方方道:“几位老爷,这边走。” 应拱本还想拒绝,让他指个方向,自己带人去就是,不过见这夫郎怪是热情,也就示意手下人一并跟上。 路上应拱故作好奇地问道:“我听说六七月的伏天里是捕海蜇的季节,水上人都是全家出动,往海上去捕蛰,怎的眼下水田中还有人在劳作?” 郭氏没多想,以为就是陆上人的好奇罢了,有什么答什么道:“我们族长发了话,今年我们这一族首要是把稻子种好,官府恩惠我们低价买田,还不收粮税,要是种不出好稻子,怕是官老爷要怪罪嘞。” “其实家里汉子还是有出海捕蛰的,今天我家汉子和大儿子就去了,毕竟那是现成的银钱,不挣白不挣,但地里不能没人,所以有那想去的,就一家出一两个人,轮着番去。” 他踩着木屐,在小道上走得不慢,应拱他们都是壮实汉子,当然也能跟上,没几句话的工夫后,郭氏就看见了挑着一担木柴,刚从外面回来的王柱子。 他招呼道:“柱子,阿洺在不在家?有城里来的掌柜老爷寻他有事。” 王柱子赶忙应道:“在的,我这就进去传话。” 在小门户给人当长工的,不止要干活,家里来客也得长些眼力,帮着迎来送往,端茶倒水,换作人多的地主老爷家,这事自有丫鬟、婆子们去干,轮不着他们,也就没有露脸出头的机会,只能一味在地里卖力气。 “东家,外面有人寻您,似是城里来的老爷。” 王柱子匆忙放下柴火担,先在主屋窗下听了听,确认家里小主子醒着,方站在堂屋外喊了一声。 这时节天热,堂屋门是常开的,但通向卧房处垂了一道竹帘,透气的同时却能遮挡视线。 钟洺今日难得白天在家,正陪着苏乙逗孩子,他们在竹床上悬挂的鱼骨风铃吹一口气就晃两下,长乐很喜欢看,两眼总是笑眯眯的。 为了逗儿子开心,钟洺吹得腮帮子发酸。 乍听了这话,他起身的同时疑惑道:“城里来的?除了詹九,倒想不到还有人会来寻我。” 苏乙伸手安抚住看见钟洺起身要走,就“呜啊”两下,很是不情愿的小长乐。 “兴许是詹九介绍的生意也说不准,或是别人,你在乡里也不单认识一个詹九。” 钟洺白日里在家打赤膊,不然实在太热,因要见客,穿马甲也不适当,苏乙给他翻出一件带袖的衣裳。 从卧房出去,到院门口的这几步路,钟洺把几个人名在脑海里过了个遍。 他连裘大头都想到了,怎也料不到来人是一身便袍的县公大人,当下惊异极了,本欲行礼,却见应拱给自己使了个眼色,遂定了定神,重新站直,像是先前认识一般问了好。 “竟不知是应老爷远道而来,早说一声,我也好去岸边迎一迎。” 他镇定地说着客套话,请人进门前不忘问郭氏,“阿乙在屋里,婶伯可要进去瞧瞧阿乐?” 郭氏岂是这么没眼色的,摆手道:“你家有客,我改日再来瞧,这就带着安哥儿回了。” 等人都进了门,他往家走时还在想,洺小子识得的城里人愈发了不得了。 这回这个老爷,虽是个做生意的,看着却很是威武,后面跟着的那几人也都目光锐利,说不准不是清浦乡来的,而是县城,甚至府城来的,不然哪能带这么多个随从,排场足足的。 钟洺不知走远了的郭氏在乱猜什么,他反手把院门关上,有些拿不准接下来该做什么,应拱适时示意他不要多礼。 “我此番是来下乡瞧瞧你们的咸水稻种的如何,本没打算特意寻你,但恰好遇见了你家亲戚。” 应拱是雷厉风行的性子,见钟洺让王柱子去泡茶倒水,也摆手拒绝。 “看过你们千顷沙,我还要往下一处去,不必忙,只是既遇上你,不如就去瞧瞧你家的水田。” 钟洺看出应拱来意,确是不讲虚礼,只想办实事的,便让王柱子进屋和苏乙说一声,又暗中朝露了半个脑袋的小弟摆摆手,让他进屋去。 “大人,从这处开始,眼前的这一片都是草民家的水田。” 钟洺领人走到地头,接下来顺着应拱的提问,一一解释秋茄树的长势、加高的田埂,演示改良过几次的闸口如何使用。 “这地里种了稻子,就没法从里面捕鱼获了吧?” 应拱直接蹲在田边,钟洺注意到他的靴子上都沾满了泥,这位大人却是毫不在意。 他收回视线,答话道:“是,否则潮水来回冲刷,对稻子不利,不过不妨碍养鸭子,我家养了几窝海鸭,等到割稻的季节,春天的鸭雏也差不多能下蛋了,要是顺利,草民打算明年多养一些,除了自家吃,也能拿出去卖。” “除了你,千顷沙上有没有别家养鸭?” “也有一些,但不多,养得数目也少,多是两三只母鸭,有些直接捉大鸭子来的,已经开始下蛋了。” 应拱习惯性地摸了摸唇下短髯,赞许道:“这样就很好,我本还担心水上人上岸,第一年怕是摸不准路数,这等有利民生的农事,会反害你们两头照应不全,白白耽误了生计。” 钟洺浅笑道:“大人多虑了,我们水上人别的没有,就是有一股子打不倒的韧劲,在海上我们能迎击风浪,采珠捉蟹,网鱼猎鲨,在陆上,我们也能勤勤恳恳,种出好稻子。” 应拱很是欣然。 “我下了船从海边一路走来,看过好几家的田,包括你家的在内,稻穗都长得茁壮,稻花也已开了,不出意外,你们今年定能过个丰收年。” 钟洺这回的激动是写在脸上的,因他知道应拱精通农事,亲力亲为,一手培育出咸水稻种,这位大人若说他们能丰收,那八成错不了。 “借大人吉言,草民回头就把这好消息告诉乡亲们!” 应拱朗声而笑,接着不辞辛劳,在水田边走了好大一圈,不时指点一旁书吏在纸上记录,那书吏举着纸笔,边走边写,汗水滴下来,把纸张都染湿了,依旧埋头苦写,不敢怠慢。 前后加在一起,应拱一行在千顷沙逗留了将近半个时辰,竟是一口水没喝,到离开前,钟洺说请他回家中歇息片刻,吃口茶吃个果,他只是摇头。 “你们只管把田地料好,待到秋后多多打粮食……” 他朝天拱拱手,语气颇为感慨道:“当今天子仁善,德政频出,水上人亦是我朝百姓,故而亦在德政恩泽之列,若陆上百姓与水上百姓一并用功,焉知这九越之地,不能成为似江南那般的鱼米之乡,一府之粮仓?” 一席话说罢,当中提及天子与德政,绝不是无意为之,弦外之音几乎已经挑明,钟洺心跳若雷,竭力稳住面色不改。 他确信自己两世孜孜所求之事,已然近在咫尺。 第149章 好事将近 一只圆滚滚的寒瓜被搬上案板, 削去连着瓜茎的一片瓜皮,钟洺用这片瓜皮擦了擦刀刃,继而对着瓜身正中间的位置下刀。 “咔嚓”一声, 压根不必使菜刀切到底,寒瓜已经自行裂开, 手掌轻轻一掰就分成了两半。 一半切作半圆的月牙,一半直接插两个勺子, 钟洺左右手并用, 端着满当当的寒瓜回堂屋。 “都出来吃寒瓜了!” “来啦!” 钟涵头一个应声, 掀开竹帘从卧房里出来,他扑到桌边咽了下口水,“大哥, 这个瓜看起来好甜。” “你詹大哥送来的瓜不会有差的,这是入秋前熟的最后一批瓜, 现在市面上还在卖的都是秋寒瓜, 味道差许多,吃完这个,下回吃就是明年了。” 钟洺指了指桌上道:“喜欢吃哪种,自己挑。” 钟涵挑了用勺子挖的那一半, 往桌子旁边挪了挪,苏乙晚两步出来,长乐被他竖着抱在怀里,一离手就要闹。 钟洺上前伸手接孩子, 他力气大, 手臂稳,单手就能把孩子托住,就和托了个小猫小狗一样, 另一只手正好空出来吃瓜。 苏乙和钟洺一样,都喜欢省事些的吃法,端起一块西瓜,几口就能啃完,连瓜皮上的红瓤都吃得干干净净。 以前这样的瓜皮吃完也就扔了,后来听詹九说瓜皮可以喂鸡鸭,他们才知道原来鸡鸭能吃的东西有很多,不单是粮食、菜叶和虫子,尤其伏天里,偶尔喂些瓜皮,鸡鸭不易中暑气。 这边钟洺三两口吃完一牙寒瓜,钟涵则还在用勺子小心翼翼地挖正中间的瓜瓤,他把这最甜的一口分成三份,家里三个人一人一份。 “阿乐,你现在还不能吃这个,等你能吃的时候,姑伯也给你留一口。” 说完他就把属于自己的那块塞进嘴里,故意嚼出声音,长乐努力了半天,见伸手够不到,接着转而抬头研究钟洺的嘴巴。 “这小子长大了,八成是个馋嘴猫。” 钟洺左闪右躲也躲不开儿子的小手,只得用手指蘸了点寒瓜汁让他尝尝味,长乐下意识地抿了两下小嘴巴,大约是舔到了甜甜的味道,高兴得咧嘴笑了。 苏乙掏出帕子给他擦擦嘴,也跟着笑道:“寒瓜性凉,不敢给孩子吃,不过最近街上该有卖林檎果的了,你下回去乡里,瞧见了就买几个,用勺子刮着让他尝尝味。” 五六月大的孩子已经能在喝奶之外吃些别的东西,不过因为没有牙,都要做成糊糊或者碾成泥。 院子里。 王柱子去了趟白水澳给石屋酱坊送食材,回来后听钟洺说灶房里有留给自己的寒瓜,他进去一瞧,足足两大块。 要说东家待人有多好,从吃食待遇上就能看出来,基本东家吃什么,他就跟着吃什么,顿顿荤素都有,不仅不会挨饿,还能吃到肉。 像是四季的果子,凡是有,往往似眼下的寒瓜一般,给他留一份尝尝,自乡里买来的点心,算下来一块就要几文钱、十几文钱,他也照样有幸吃过。 现今他是越发对东家死心塌地,要是可以,一辈子在这当长工也乐意。 —— 秋雨阵阵,水田中的咸水稻喝饱了水,稻花由开到谢,弯腰的饱满稻穗由青转黄。 眼看就要到收稻的时候,千顷沙的水上人恨不得白天黑夜都长在地里,生怕稻谷有一丝闪失。 考虑到碾谷要用牲口,整个千顷沙只钟洺家有两头水牛,到时肯定不够用,总不能指着他一家的牛给所有人家卖力,因此六叔公号召其他族中人,凑钱又添了两头。 其余杂姓人家也有样学样,一家出几两银子,合力买了一头。 接下来将用作碾场的空地扫了又扫,寻石匠制得大石碾子前几日随船送到此处,由一群青壮汉子连拖带拽的运进碾场停放,像是木锨、木叉这等扬场要用的农具,也都做到一家一套。 到了如今,大家都已看出耕种水田是长久的营生,牲口也好,农具也罢,能备齐就备齐些,农忙时起早贪黑的下地,时间尚且不够使,可没人会把这些东西借给你用。 “乖阿乐,几日没见,怎又变漂亮了?” 钟春霞带着唐雀,来给大侄子一家送野菜,进了院门把东西放下,就迫不及待地去屋里寻她的小侄孙。 “还记不记得我是谁?我是你二姑婆。” 她侧身坐在床边,手上拿了个小风车用手拨弄,看着竹床里的小娃娃,笑起来便压不住。 风车是钟洺从乡里买回来的,大大小小足足三四个,全都插在屋内各处,想起来时就随手拿一个,就算被孩子的口水糊上,抓破了也不心疼,几文钱一个,坏了再买就是。 长乐是逢人就笑的性子,实在是很对得起自己的大名,他哇哇喊了几声,手脚并用朝钟春霞爬过去。 钟春霞立刻连风车也顾不上了,随手往旁边一放,把长乐抱起来,去贴他软乎乎的小脸蛋。 “看看你两个爹爹把你养得多好,这小胳膊小腿,和剥了皮的嫩藕似的,咱们白水澳这一辈的奶娃娃,属咱家阿乐最俊俏。” 似乎总是年纪越大的人越喜欢小孩子,钟春霞一抱长乐就撒不开手。 听苏乙说孩子已能自己坐稳了,遂两人一前一后,扶着长乐坐起来,好生端详,边看边乐呵呵道:“坐得稳当着呢,是个机灵孩子,估计到时学走路、学说话也差不了。” 长乐不知道大人在说什么,他抱着一个填了棉花的小球在怀里,举起就要张嘴咬,苏乙也不管他,随他咬去,脏了就洗,现在没有牙,咬也咬不破。 他们养孩子已经算是精细的,这要还是在船上,奶娃娃都是腰上栓绳遍地爬,什么东西都往嘴里塞,只要不落水里就谢天谢地。 “二姑你来了,我在院子里就听见你们说话。” 钟洺和王柱子从院子外回来,他脖子上搭一条汗巾,随手抹一把汗,掀开竹帘朝屋里探了个头。 钟春霞瞧见他,笑着问:“遇见你姑父没有?” 钟洺道:“遇见了,在碾场那边,和六叔公他们说话,我本想和他一起回,姑父说他晚些直接去乡里接莺姐儿,让我先回,再同你们说一声。” 钟春霞点点头,“我晓得了,你看你这一头汗,快去洗把脸。” 那头钟洺松手,竹帘重新落下,苏乙道:“难得今天都在这边,二姑你们干脆别回去,晚上留在这里吃饭,一会儿让柱子哥去传个话,让姑父直接接了莺姐儿过来。” 钟春霞有些犹豫,钟涵适时扑上来缠住她的胳膊,帮腔道:“二姑,你们留下好不好,咱们好久没一起吃饭了。” “多大的人了,还和小时候一样撒娇。” 钟春霞笑着点点他鼻子,终究还是应下来。 “正巧我带来那么些菜,今晚都做了,野菜上面土多,洗起来麻烦,我和你们一起忙活,还能快些。” 苏乙便支开窗户,朝院子里喊一嗓,打发王柱子再去碾场一趟。 钟春霞带来的野菜好几样,除了秋笋、马齿苋,还有好多荠菜。 “竟还有荠菜,秋后的荠菜比开春时少多了,二姑你们是哪里挖来的?” 钟春霞和他说了一处地方,“你们家人手少,又是孩子又是水田,还要养鸡养鸭,自是没空去挖野菜,我也是那日和你徐家阿伯上山捡柴,碰巧遇见了。” “秋荠菜不如春天的鲜嫩,可也小半年没吃了,想起来还怪招人馋。” 钟洺把自己收拾干净后出来,到森*晚*整*院子里帮着择菜,见有笋子,便道:“这笋子该烧鸭子吃。” 只是家里虽养了鸭子,但都是指望着下蛋的,还不能随便宰。 钟春霞忙道:“可别祸害窝里的鸭子,那都金贵着呢,下一个蛋能卖好几文钱,这笋子就捡两条鱼鲞同烧,照样下饭。” 钟洺想想道:“倒是还有没吃完的鳗鱼鲞,就拿那个烧,最是香。” 至黄昏时,唐大强从乡里回返,除了他们父女二人,后面竟还缀了个尾巴,不是詹九又是谁。 这小子惯是会卖乖,自打和唐莺定了亲,时不时就来村澳之中,送些吃喝用度,偶尔还能蹭顿饭再走。 对钟洺的称呼也改了,过去不让他唤恩公他不肯,现今则是上赶着喊“舅哥”,喊得钟洺总觉得拳头发痒。 进了院后,他熟门熟路地跑去灶房,对着钟春霞和苏乙一通问好,搁下一扇排骨、两篮葡萄、两包李子蜜饯。 排骨是今晚吃的,另外两样明显是钟家唐家各一份,都已分好,你不拿都不成。 一顿晚食,多了好些帮手,没过多久就端上了桌,像那秋笋烧鳗鲞、韭菜炒扇贝、葱油蛏子肉,各个出了锅都是香飘满屋,肋排剁块腌了一炷香,底下铺一层芋头清蒸,入口时肉和芋头一样酥烂可口。 做到最后瞧着少些素菜,苏乙去后院成排的陶缸里摘了些蕹菜,他们住的这片地离开近,沙子地里种不出菜,故而仍是用陶缸,撒些长得快的菜种子,大风大雨来时,就算不小心给毁去也不心疼,最多再等一个月,新的又能长出来。 钟春霞则把唐大强在乡里买回的豆腐皮切成丝,和海带丝拌在一处,多加醋,末了淋几滴香油,酸溜溜的极开胃。 落座开席,詹九作为钟家还没过门的女婿,来时不仅带了吃食,还带了酒,一坛枸杞酒并一坛梅子酿,酒量足或不足都有得喝。 “这枸杞酒在我家放了好些时日,一直没寻到机会上桌,幸而今日经我娘提醒,想起带了来。” 他主动给唐大强和钟洺添上,钟春霞和苏乙也陪着吃了一盏,余下的一个姐儿和两个小哥儿饮那梅子酿。 不过唐雀和钟涵岁数小,只准喝一盏。 钟春霞适时道:“你娘在家只有狗儿猫儿陪,怪是无趣,下回你若过来,记得把你娘也带来,我和你们阿奶同她都投缘,便是晚上太迟了,住下都使得。” 詹九岂敢不听,“我娘也常说惦念阿奶和阿婶,只怕上门给你们添麻烦。” 定了亲的年轻男女同坐一桌,哪怕当着爹娘兄嫂的面,也藏不住那份情愫,其余人看破不点破,各自吃酒吃菜,说着乡里村里各样事。 稻谷成熟在即,等到谷米入仓,想必就要有好事将近。 枸杞酒饮下后不辣喉咙,温温吞吞的,回味还有点甜,苏乙连着几口下肚,不觉得比梅子酿差,因而也没换,从开席到吃罢,统共饮了三盏有余。 天黑后把一票来客送走,回到屋里被灯一照,钟洺才恍然发觉他有哪里不对劲。 “阿乙,你是不是吃醉了?脸上这么红。” 苏乙抬手抹抹脸,也觉得有些发烫,迟疑道:“没觉得吃醉,那酒甜丝丝的,该是不怎么烈吧?” 钟洺无奈一笑,“这些个泡了药材的酒,就没有不烈的,你可见过用米酒泡人参的?不用烈酒,药材里的药性散不出,岂不浪费。” 苏乙仍坚持自己没上头,点起灯盏后还要纳鞋底,以好几次针头扎不准地方而告终,被钟洺半拖半抱地送回屋。 到了更迟的时辰,酒的烈性好似才渐渐彻底扩散开,苏乙原本夏日里手足也泛凉,偶尔伸手伸腿,手掌或是脚趾挨到钟洺,都冰得对方一激灵,今天却像是揣了小火炉。 以至于晚上洗完脸搽的面脂,都好似因脸颊的热烫而化开得更快,盈盈的香气浸入肌肤,在床帐中散作一片幽然花意。 钟洺把热乎乎香喷喷的夫郎笼在身下,漫漫长夜里,两个人一个醉得迷糊,一个被香得迷糊。 第150章 秋收 水上人生于海, 长于海,向来是枕着海风,听着海浪入睡, 而到了今日,却是头一遭见识了稻浪。 金黄的稻穗沉甸甸地耷下脑袋, 秋风拂过,它们便如海浪一般起伏飘荡, 浪花层叠递进时“哗哗”作响, 似海螺壳里传出的空灵回音, 稻浪鼓动时则是另一种“沙沙”的碎响,如同千万粒稻谷在呢喃絮语,而千顷沙逾百亩咸水田的第一个丰收季, 便在这份嘁嘁喳喳的“交谈”中到来了。 “东家,我跟他们都说好了, 照旧是两人一亩地, 一个人从东往西,从西往东,汉子都壮实,长得高, 甩起镰刀来力气大,凑在一起反而容易伤了人。” 开工割稻前钟洺仍是去牙行雇工,原打算和插秧时一样,雇四个人足矣, 这回因其中有一对父子, 是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带十六的小子,十六也已是个青壮劳力了,钟洺看过那小子的身子骨, 便答应他们一起来,如此就添作五人,连上家里的长工王柱子,这六个人能同时分担三亩地。 他虽有银钱雇人,但摆不出地主老爷的做派,只监工不做事,这从头到尾亲力亲为种出来的稻子,还是亲手收下方才踏实。 到了时辰,苏乙也换了身干活的衣裳,提着镰刀出来寻他。 “还是按着昨晚说的,我和你一起去,长乐不用我守着喂奶,小仔也能把他照看得当,有我在,纵然割得不如你快,也能赶赶进度,这稻子早一日收完,早一日入仓,咱们就早一日踏实。” 钟洺本想张口说什么,苏乙却已经打开院门往外走,他无奈轻笑,快步跟上。 “怎走得这么快,我又没说不许你去。” 夫夫两人并肩快步走到地头,远远张望一圈,除了自家的长工和临时雇的帮工,别家田里也都有了人影,为了大家顺利割稻,钟洺已提前许多日拿着山上齐腰高的野草,示范过如何用镰刀。 第一年割稻,不求速度多快,只求别伤了胳膊腿,王柱子说这些年听过也见过不少被农具伤了手脚的人,那刀刃锋利,能一下子削掉指头,也曾有不知怎的割到大腿,直接血流尽没了的惨剧。 想到那几个听来的故事,钟洺仍是心有余悸,他转身叮嘱苏乙,“你别离我太远,六叔公他们瞧过天象水文,接下来十天都不会有雨,收得慢些也无妨。” 苏乙笑他当自己是小孩子,“先前练的时候,你不也在一旁看着,我可比好些人都学得快。” 对于这点,钟洺的确没法不承认,让水上人去撑船桨、撒渔网,都是闭着眼都能做好的事,但之前用过最多的刀,无非就是剖鱼的尖刀,而不是弯弯长长的镰刀,且越是那力气大的汉子,越容易在这事上显得笨手笨脚。 苏乙却很快掌握了要领,他们这一房里,二姑和三婶也都不差。 担心归担心,抬头望一望天色,太阳尚未高高升起,四野却已被天光照亮,这时候还不算太热,趁此时多割些稻,晌午前后就能歇一歇,谁让他们九越一年里半年多都是炎夏,不像北一些的地方,割稻的时节已是秋风送爽。 干活时没人说话,一是离得远,不扯嗓子喊听不见,二是累得狠了,全部的精力都放在手上,一味盯着镰刀刀刃的朝向,脑子尚且转不动,更别提动嘴巴。 从清晨起往后两个时辰还是颇为凉爽的,再往后便觉得后背给日头晒得发烫,藤笠戴在头上虽能遮挡些阳光,不至于睁不开眼,但汗水早就把掩在其中的头发浸湿,属实是难受得很。 苏乙扯过脖子上的布巾擦了擦脸,撇去粘在眼睫毛上的汗珠子,朝远处看一眼比自己速度快得多的钟洺。 随后他抬步上田埂提起水罐,倒了两大碗水出来,唤钟洺过来喝水。 今天带出来的是家里最大的碗,即使如此,一碗下去也不够,喉咙依旧在冒火,嘴唇干得发粘,他们两人又连喝了两碗,并不怕喝多了跑茅厕,这点子水没过多久就会变成汗流出去。 这一上午喝了几回,一大罐子眼看要见底,至于王柱子他们那边,也都给了水罐和水碗,帮工们渴了可以自己喝,不够还会有人来添。 巳时过半,村澳里包括孙阿奶在内的一些个老人,用竹扁担前后各挑一水罐,从家门里出来给众人送水。 “辛苦阿奶。” 钟洺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去接过水罐,将水倒进自家罐子里,孙阿奶朝地里的苏乙颔首示意,眯眼笑道:“你们不让我们这些老家伙下地,我们也只能打打下手,晌午的午食已在备着了,等到了时辰,都到棚子里一道吃。” 每逢渔汛,一个村澳的水上人都是吃大锅饭,不分彼此,这回便也学着捕蛰季那时搭起了竹棚,原地搭土灶,架起煮蛰时的大锅,有的烧鱼,有的煮粥,有的蒸糕,有的炒菜,各有各的用处,食材都是各家自己交上来的,人多的多交些,人少的少交些,包括杂姓的几家也都包括在内,没有人为此吵嘴红脸。 到了饭点,一人捧一个家里带来的碗,就着米粥大口吃鱼吃米糕,米粥里放了好些手指头那么长的大虾仁,令几个陆上来的短工汉子啧啧称奇。 “这样子的虾子干,在圩集上买要两钱多一斤,赶上猪肉价了,你们水上人竟是直接当饭吃。” 仔细想想,他们住的也离海不远,只是家中无船,没有那捕鱼赶海的本事,水上人拿鱼换米,他们则是拿米换鱼,鱼可以不吃,米却不能省,过去觉得总是自己赚了,可眼见得水上人也能在海边种出稻米来,反过来雇他们来做工,也真是有些惹人唏嘘,应了那句“风水轮流转”。 肚里有了吃食,一上午用尽的力气回笼了些,正午不宜下地,吃完饭却也不能闲着,有牛车的用牛车,没有牛车的肩挑背扛,还要像蚂蚁搬家似的,把地里割下来的稻谷打捆搬到碾场。 忙完后再度下地前,夫夫两个拐回家里看一眼钟涵和长乐。 只是他俩都灰头土脸,实在是没法抱孩子,好在这会儿长乐正好睡了,他们便一上一下,脑袋叠脑袋,掀开珠帘往里看了几眼,见孩子睡得安稳也就放心了,若是醒着,看见两个爹爹定要闹着要抱,还要白白哭一场。 不过小小仔不懂事,有姑伯陪着,吃饱了就睡,没什么烦恼,钟涵就觉得寂寞多了,以前他盼着长高后跟着哥嫂一起出海,现在也想帮忙下地干活。 钟洺安慰他道:“种地和出海打鱼一样,不只是把稻子割下,把鱼捞出水就结束,鱼获带回家,咱们还要剖鱼制鲞,稻子割完,还要下田里捡稻穗,去碾场碾谷子,拖回来在院子里晒干,不让你下地,是因为你还举不动镰刀,但到时捡稻穗,少了你可不行。” “而且你怎么算是没干活,长乐还这么小,要不是你能帮着照看,我也没法下地和你大哥一起收稻,少一个人,余下的人都要多受一份累,所以你是帮了我,也帮了你大哥。” 钟涵被劝了一通,本来蹲在堂屋门前的他揉揉脸站起身,小声道:“我也不小了,道我都懂的。” 他只是更喜欢一家人都在一起,现在看来,不仅仅是他自己,要等小长乐再长大一些,这件事才能成真。 想到这里,他就有些惆怅。 —— 割稻这件事,按说速度该和插秧差不多,对于熟练的老把式而言,割稻还能更快些。 但插秧学起来容易,割稻要难上不少,一群水上人放下镰刀,拿起木锨,照旧是手忙脚乱,怎也扬不明白稻谷,风吹来时秕谷、草屑和谷子没分开,自己先吃进去一口土。 到后来,还是钟洺家雇来的几个陆上汉子当了扬场的主力,头几天手把手地教,好容易在水上人里教出几个熟练工,这才能重新回来,专心帮钟洺家做事,要知道他们家收回的稻谷,可是比余下的几十户加起来的还要多,不多些人根本忙不过来, 由王柱子领头,六个汉子两两一组,一天能割两亩半的稻,钟洺和苏乙加起来慢些,差不多一天两亩,当初插秧时,五十亩地用了九天,这回收稻,第六天便结束了。 最后一批稻子运抵晒场,扬好的谷子耙平晾晒,家里有院子的便运回院子里晒,没院子的则把碾场另一端的空旷地当晒场,分出来的秕谷也不浪费,可以拿回家喂鸡喂鸭。 晒个三五天,待谷子晒透了,放进粮缸也不会发霉时,颗粒归仓,秋收落幕。 这一夜,从千顷沙一路到白水澳,好似都浮动起连绵不断的新米香,第一批舂好后下锅的新米并不算多,但家家都默契地选择了蒸干饭,而不是煮粥,好犒劳犒劳过去十来天的起早贪黑。 钟家灶房里,当钟洺掐着时辰,算着干饭已蒸好时,一家人全在灶台旁边聚齐了,连小长乐都被苏乙抱在怀里,睁着大眼睛左看右看。 “这架势,旁人来看,还以为锅里有金子。” 苏乙笑着拍拍孩子的后背,钟洺扬唇道:“这是咱们亲手种出来的第一茬稻米,拿金子来也不换。” 随即他示意三人往后站,自己伸出手掀去锅盖,刹那间浓郁的米香顶到人的眼前,惹得喉咙下意识“咕咚”一声,已迫不及待尝一口这新米的滋味。 咸水田里种出来的稻米和陆上的稻米迥然相异,陆上的稻米舂去稻壳,剥去糠皮后是白花花的一片,咸水稻则如应拱在手记里所写:色赤而微黏。 做成干饭后,那亮晶晶的红色变得更深了些,堆在白色的瓷碗中如同更深更小的紫红色石榴籽。 说是口感发黏,但也没到糯米的程度,吃起来并不粘嘴巴,和白米实也差不太多。 三人分别空口吃了一勺,咽下去后全都笑起来,瞧着可能有些傻乎乎,可那股满足劲是自心底里长出来的,用言语也描述不尽。 钟涵第一个道:“这米是甜的!” 咂咂嘴又道:“好像比以前吃过的白米还甜。” 苏乙不由道:“记得当初我第一次吃干饭,也觉得好甜,我还问你大哥里面是不是加了糖。” 他这么一说,钟洺也想起那日的事,正是自己去刘兰草船上下聘的当天,自己和小哥儿约了傍晚在海边崖壁见面,想着对方肯定是饿着肚子来,就将那作聘礼的红鱼炖了汤,白米蒸了饭,热气腾腾地拎过去,好生饱餐了一顿。 他当初怎也没想到,那会是小哥儿长这么大,第一次吃到白米的干饭。 “你说这赤米和那时的比,哪个更甜些?” 吃白米时两人初定终身,到如今吃赤米,孩子都快会走路了,一句话把苏乙问住,小哥儿愣了愣,在钟洺的注视下垂眸道:“都甜得很,不过非要比的话,还是赤米更甜些。” 因赤米是他们亲手种出来的,今秋过后,再不必拿鱼换米,再不必被人看轻,成熟的稻穗弯下了腰,而弯了几辈子腰的水上人,却是就此直起了身。 踩在海滩、船板上,晒得发红,泡得起皱的赤脚,终于也能在水田生出的稻叶中站稳立足。 钟洺说得没错,这一口米在水上人的眼中,实在是千金不换。 第 151 章【VIP】 第151章 卖粮 秋收前后, 不单是农户忙碌,衙门中的户房也早就被那如山如海的文书堆满,往桌子上一摞, 都看不见后面椅子上的人在何处,活似被埋在了下头。 “各处乡衙不是早就将今年咱们县内, 所有咸水田的产粮数目报了上来,怎还没誊抄完毕?大人那边可还催着要看!” 县丞急得口里生疮, 九越这地方过去粮产不丰, 年年秋收都没什么大起色, 遇上年景不好时还要更糟。 来这任职的县官,都对这破地方的德性心知肚明,皆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态度, 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罢了,早就不指望从农课上挤出政绩来, 唯有收春税时最积极。 现下顶头上官换了人, 这农课却是摇身一变,成了重中之重,尤其是下了大力气推广种植的咸水稻,可是关乎众人前程的大事, 偏生县公都催到他眼前了,户房还没把结果呈上,怎能叫人不心急。 此时户房文吏们皆都顶着一张苦瓜脸,各个眼下乌青快要掉到嘴皮上, 他们已点灯熬油的忙了一夜, 此时为首的一个起身回话,颇为有气无力。 “回禀大人,文书已誊抄完毕, 您再容我等半个时辰,待我等另行校对一番,查验无误,便给您送去。” 自从应拱上任,过去县衙里那些个吃空饷不干活的全被清扫一空,留下的要么是真的勤恳办公,要么是被迫勤恳办公。 人人都知道应拱重视咸水稻,昨晚默契地皆不敢回家,直接卷了铺盖歇在了县衙。 你瞧,即使如此,还捕是一大早就让人催上了门。 县丞依言回去等了片刻,前脚拿到文书,后脚就马不停蹄送到了应拱面前,立在下首道:“大人,下官已瞧过各乡衙上报的咸水稻亩产,大多都能做到一亩两石粮,像是清浦乡的千顷沙,一百多亩水田便收了将近三百石粮,这在以前哪里敢想!” 今时今日,县丞也早就品出咸水稻的好处了,九越县的稻田多是山间梯田,东一块西一块,耕作起来费时费力,亩产稀松,只有上等肥田能做到亩产两石,其余多是一石半左右。 咸水田则都开垦于广阔平坦的海边滩涂,岸边生了些乱石也不打紧,说是垦荒,实际那些水上人只需挖田坑、垒田梗、栽树苗,比起在山中修筑梯田要容易许多。 士农工商,农乃根本,耕地、粮产、人口、税赋彼此勾连,息息相关。 有道是“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只要能让老百姓们填饱肚子,治一县便可轻松许多。 现下有了咸水稻,第一年官府卖出的荒滩仅三百余亩,就已收成喜人,试问再过三五年,或是十年后会如何? 或许到那时候,他们九越的赤米不仅能喂饱县内百姓的胃口,还能由大船运去外地,变作特产,反过来赚旁人兜里的银钱! 县丞独自一人想得火热,上首的应拱暂未将注意力放在他身上,全然没注意到这位下属正红光满面,目光热切地望着自己。 他细细翻看过手中文书,除却粮产总数,下面还有参与垦荒,登记在案的几十户水上人,其每一户的对应亩产,有几户的亩产结果不尽人意,只收了不足一石粮,不知问题出在哪里,但起码没有一户半途而废,任由水田再度撂荒,已是意外之喜了。 其中最瞩目的,无疑是千顷沙钟洺一家,名下五十亩水田,亩产平均两石,还有几亩地亩产两石有余,应拱记得这家人会赶鸭子到水田里捕食鱼虾,或许其中也有鸭粪肥田的作用在。 应拱专心致志,边看边思索,全部看完后,将手中经折放回原处,手指在上面轻叩几下,面露欣慰之色,慨叹道:“终究是时候了。” 水上人改籍上岸,牵扯到的利害众多,前朝有一群老顽固在,来来回回吵嚷了大半年,才在天子的金口玉言下彻底定音,旨意前不久已送抵九越。 可想而知,本朝之后,“水上人”三字将彻底归于尘土,封存于史书册页,而这项关乎数万人生计的德政,将从今日始。 应拱负手缓步而出,在书房外站定,仰头看向头顶被县衙院落圈起的四方天。 身在九越,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嗅到海水的滋味,那股淡淡的咸已然浸入这里的每一缕风、每一片瓦,当初在京中他自请外放南下,人人都说他自毁官途,可如今他做成的事,换了旁人未必能做成,如此就够了。 他应拱以寒门出身科举入仕,为官数载,无愧于心。 “蒋大人,你我虽穿着这王朝万千官员中最微末的青绿袍服,然而也算是一场变革的亲历之人。” 应拱抬手拍了拍县丞的肩膀,“千百年后史书工笔,或许字里行间,会有你我的一席之地。” 此时此地,九越的碧海青天即是见证。 寥寥数语,说得蒋县丞热血澎湃。 —— 村澳里的老人都说今年海上的风向和往年不同,带鱼群来得更早,还能寻到大批对虾群的踪迹。 是以千顷沙这批在田间“困了”几个月,终于熬到秋收的汉子早就等不及一般,成群结队地扬帆出海,用绳钓带鱼,使缀在船后的拖网捕虾。 相比之下,钟洺还没到可以乘船出海,畅快“撒欢”的时候。 “客官是买粮还是卖粮?” 钟洺和钟涵前后踏进粮铺,没见着从前常打交道的伙计,迎上来的是个生面孔,说的话还怪令人意外。 过去他们水上人进门,除了买粮不会有别的事由,到了如今,他带着小弟从北街那头一路走来,前后见了两家粮铺都有伙计在门前招徕生意,望见水上人就问有没有赤米,要不要卖粮。 他早知咸水稻丰收后会促使米粮降价,尤其是那些外地运来的次米、陈米,却没猜到赤米格外受欢迎。 “你们粮铺现今喜欢收赤米?按什么价收?” 伙计立时答道:“一石一两银。” 钟涵在旁偷偷掰指头算数,他知道一石是十斗,一斗是十升,这么一算,粝赤米的卖价就是十文一升,原来家里水田中种出的稻米这么值钱! 他以前年纪小,哪怕跟着大哥出来逛也不走心,满脑子吃喝,现在大些了,又识得不少字,也会扫一遍铺中粮缸插着的木签,挨个看上面所写的价钱。 很快他就发现,粮铺里的普通粝米,哪怕是新米,今日也仅售十二文一升,陈米的价钱更是惊人,八十文就可称足一斗。 “这价低了些。” 钟涵已经不是需要大人手牵手拉着不放的年纪,钟洺任他东转西瞧,自己则在柜台前和伙计讲起了价。 “家里存粮有许多,你们若能给个更像样些的价钱,我可以考虑都卖给你们铺子。” 伙计有些吃不准,试探问道:“您这个‘许多’,究竟是多少?” 他看着就生嫩些,不如之前的伙计老道,犹豫一下道:“具体的价钱,我得去请掌柜的示下,不过若您手里的赤米有个十石以上,这价钱当是还能商量。” 眼下赤米仅产于九越县内的临海滩涂,全数把持在水上人的手里,赤米是个新鲜物,口感却是不错,尤其那色泽,蒸熟后像玛瑙籽一样,已经有城里的大粮铺,将九越赤米称为“玛瑙米”,极力向外地客商兜售。 有这样的缘故在,粮铺怎能不愿意多囤些赤米在手。 钟洺以袖遮挡,给那伙计比了个数,小伙计眼睛忽地睁大,请钟洺稍等,他自己快步上楼去寻掌柜,半晌后下来,说定每一石再加一钱银。 “明日上午,你们打发个人去千顷沙验粮,若是无误,我们出船连人带粮送回来,过秤算账。” 伙计连忙点头,这可是桩大生意,眼前的水上人告诉他,家中有足足过百石的赤米,可取五十石卖给粮铺,他上去告知掌柜时,掌柜起初还不信,后来站在楼梯上往下一瞧,认出人来,方颔首应允。 同在南街做生意,哪怕钟洺只有个小小的酱摊,却因总是来往买粮,早就是副熟面孔了,他豪掷上百两买下五十亩水田的事,连粮铺掌柜都略有耳闻。 “等明日拉粮回来,着人上来知会我。” 他吩咐完毕,才有之后伙计与钟洺的接洽。 办妥卖粮一事,钟家兄弟回詹氏货行接苏乙和长乐,詹九娘见他们进门,怀里抱着长乐,同钟洺笑道:“方才听阿乙说,你们想之后在乡里办个铺面?” 钟洺扯了张椅子在夫郎身边坐下,应了声“是”。 “改籍这事还未布告颁行,但县城那头已传出确切的风声,多半年前就有定论,既能改籍,卖酱的生意又稳定,我便和阿乙盘算,在乡里正经置间铺子,把这生意长久地做下去。” 昔日两人还曾说起,要把酱摊做成清浦乡数得上名的老字号,都是老字号了,总该先有个像样的招牌和铺面才行。 说到这里,苏乙接过话头道:“算上改籍、赁铺的时间,等开张时阿乐估计都该满周岁了,到时我就能带着他一起看铺子,现在露天的摊子纵使不冷不热的,有个孩子总是不方便,等我去了,阿莺也能歇一歇。” 今日一家过来,陪詹九娘说了半晌话,已听出詹家的口风,若是年前能改籍,定然是年后便会开始预备着张罗詹九迎娶唐莺。 姐儿备嫁,提前一两月里有好些事要做,到时无论如何也不能把人继续拴在自家摊子上。 “好,这事你们不用愁,只管让詹九和他那两个兄弟帮忙留意着乡里的铺面,看有没有合适的。” 乡里有人办事不愁,个中好处不必多言,钟洺他们早已深有体会,以两家亲上加亲的关系,实也不必说太多客气话,记在心里足矣。 “大!大!” 大人们彼此说着话,被放在詹九娘膝头的长乐遭了冷落,不太乐意,伸出小手转头去找爹爹,口中还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词,听得詹九娘惊喜道:“哎呦,我们阿乐都会说话了?” 苏乙离得近些,他伸手接过沉甸甸的小子,闻言笑道:“我和阿洺有事没事就教他叫爹爹,结果学了个四不像出来,倒是叫姑姑更顺嘴。” 钟涵便趁机凑上来逗他,“阿乐,你看我是谁?要不要姑伯抱抱?” 大手拉小手,长乐左看右看,舍不得小爹,大约也不想冷落姑伯,于是半晌后很给面子的“咕咕”两声。 遥想他最开始这么叫的时候,家里人还以为他在学鸡叫,让钟涵好生受打击,不过转而想想,自己喂鸡的时候长乐常被抱着在旁边看,学会了也不稀奇,再者说,至少对了一个字嘛,而且确实是对着自己说的。 孩子还小,不该要求那么高。 正文完 第152章 改籍 时值立冬, 早晚凉意初泛。 这日要出门,担心在船上时海风来去吹得长乐受寒,遂给他戴上了钟涵亲手绣的小帽子, 上面的虎头有些歪歪扭扭,不细看都瞧不出是个老虎, 但胜在颜色鲜亮,怎么也难看不了。 “乖仔, 叫声爹爹听听。” “哒哒!” “不对, 不是哒哒, 是爹——爹。” 钟洺刻意放慢语速,长乐盯着他动来动去的嘴巴,片刻后忽而笑开道:“耶耶!” “还不如‘哒哒’呢, 一下子辈分都乱了。” 钟洺失笑,用手指勾住长乐的小手晃了晃。 孩子已经八个月大了, 抱在怀里还像个小玩意, 软得好似没骨头。 过一盏茶的时辰,苏乙着衣摆从卧房里出来,钟洺留意到对方穿了件只去年过年穿过一回的衣裳,后来他问苏乙为何不穿, 小哥儿说颜色太浅,平日里干活带孩子,怕弄脏了洗不出来。 不过今天是个要紧日子,不亚于过年, 因而昨晚特地从衣箱里翻出来, 在架子上挂了整夜,抻平些后才换上。 “阿乐快瞧,小爹今天好不好看?” 钟洺勾着长乐的小手挥了挥, 长乐拧过头看向苏乙,咧嘴笑着喊道:“耶耶!” 苏乙有些疑惑,“耶耶是什么?昨天不还是哒哒么?” 长乐才不管,他突然习得了新词,逢人就喊,接下来对着多多和满满都叫“耶耶”,多多动动耳朵,跳上桌子,任由小主人摸自己的尾巴毛。 钟洺和苏乙算是明白,教小孩子学说话果然是个费劲的事,除了日复一日的重复,大约只能指望孩子某天灵机一动,强求不来。 不多时钟涵也收拾停当从屋里出来,哥儿到了知道美丑的年岁,每回进城光是梳头就要梳半天,在一匣子头花头绳里挑挑拣拣,还晓得颜色要和衣服配上。 四口人到齐,留了王柱子看家,出得院门时发现远处岸边早就全是人,任谁看了都知晓将有大事发生,且看人人面上挂着笑意,又可知这大事应当是好事,而非是什么坏消息。 从千顷沙到九越县县城,沿岸水路所在,海面群帆齐发,在离县城不足半时辰海路的距离时,更有别处而来的木船森*晚*整*合流,浩浩荡荡,足有大几十艘之多。 船头俱都饰以彩漆,涂绘鱼眼,有的红有的绿,有的紫有的黄,有的鱼目暗含凶相,有的大眼睛略显憨厚。 那飘扬于空中的四角帆更是五花八门,有的簇新,有的泛黄陈旧,还有的打了大大小小一串补丁。 这样规模的船队在九越县并不少见,但一齐驶入县城码头,留意到此处的陆上人仍是吃了一惊,有人不由道:“这些水上人是今日约好了一道进城?过去走这条路的最多是些载客的艇子,怎的这会儿把家里的住家船都驶来了。” 码头三教九流,无所不包,很快就有听见这话的好事人同他解释,“你也没少在码头上来去,怎的消息如此不灵通?没听前些日子衙门的官差在大街上念告示,说是朝廷颁令,为奖赏去年那批掏钱买荒地,垦荒种咸水稻的水上人,特许他们改贱籍为良籍,这些个水上人,估计都是为此事来的。” “真的活得久了,什么都能看到。” 一腰背微塌的老汉在旁边悻悻道:“过去这帮‘曲蹄子’上岸穿鞋都要挨罚嘞!现今世道变了,他们倒要踩到咱们头上来。” 靠得近的汉子默默挪下脚跟,好离他远些,这老头子八成是老糊涂了,水上人就在眼前,人多势众,他说这个怕不是想挨揍,自己还是赶紧快走几步,省得一会儿老糊涂挨打,反倒要连累旁人。 或许和这老汉抱有同样想法的人不在少数,但大多是与过路汉子一样,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水上人要想改籍,就得种咸水稻,那些咸水荒滩皆在僻远的海边,若想耕种,还需有船方可,给了他们,他们定也不乐意去,说白了,今后的日子不还是井水不犯河水。 且有了咸水田种出的赤米,今年秋收后整个九越的粮价都降了下来,细论起来,陆上人也不是没从其中占到便宜。 汉子撇撇嘴,注意到上岸的水上人里有几个抱着小孩子的,赶紧快步奔上前叫卖,管他哪里的人,能让自己赚到钱的就是好人。 “郎君,给孩子买个拨浪鼓吧,我这拨浪鼓的鼓面不像别家是纸皮,而是羊皮,玩多久也敲不坏!” “卖芝麻糕、小豆糕——三文一块,五文两块!阿叔阿婶,要不要来几块?” “香饮子!解渴润燥的香饮子甜饮子嘞——” 钟洺护着家里人,没走几步就被好几个叫卖的接连拦住去路,他们刚从家里来,不渴也不饿,饮子糕点之流平日里也没少吃,因而都摆摆手说不要,唯有那卖拨浪鼓的汉子被钟洺招招手叫到近前。 “要个小些的,拿过来我看看。” 一个小鼓递到眼前,他晃了晃手,一串“咚咚”声响起,比纸面的拨浪鼓动静更厚重,长乐在苏乙怀里扭来扭去,显然是极想要这个新玩具。 钟洺见孩子喜欢,直接问了价,花了一钱银子买下。 “一会儿怕是要在县衙门前等一阵,买个小玩意逗他,省得哭闹。” 苏乙笑着点点头,也未说别乱花钱之类的话,其实要说买玩具,家里的玩具就不少,哪里至于来城里现买。 其实就是钟洺宠孩子,总想给长乐最好的,譬如刚刚听见那汉子说鼓面是羊皮的,顿时就看不上家里的纸皮拨浪鼓。 咚咚咚、咚咚咚,拨浪鼓彩色的鼓槌不住地在鼓面上敲击,上面挂着的彩穗随之摇摆舞动,惹得长乐目不转睛,怎么看也看不腻。 小鼓从钟洺手里换到苏乙手里,又换到钟涵手里,三人的手腕子都摇得发酸,县衙的大门终于敞开。 水上人们听从官差指示,分列成几队,排到最前的人依次报出名姓、住地、家有几口人等讯息,文吏们核对无误,确认没有浑水摸鱼之辈,便在纸上勾一道,复在另一卷册子上誊抄一则,令每个人上前在自己的名字下按手印。 手印按罢,按着人头数一人发一枚小木牌后就可自行离开,换后面的人上前,每一个走完这套流程的水上人都有几分茫然无措,往往都要愣上一下,被催促后才慌忙让路。 钟春霞跟在唐大强身后,他们倒是不需人家特意提醒,知晓结束后就赶紧离了队,望见钟洺一家子就在不远处站着等候,赶紧相携着走过去。 看见钟洺,钟春霞仍还有些回不过神,她低头看看手中木牌,又抬头看一眼亲侄子。 “阿洺,这就……这就成了?” 水上人对改籍这事盼了又盼,真到了眼前时,却发现仿佛做梦一样,很是不真实。 钟洺肯定道:“这木牌就是咱们的户牒,拿在手里,以后办事时给别人看,外人就会知晓咱们是有良籍的水上人,一概待遇和陆上人相同,再也不必畏首畏尾。” 其实寻常的陆上人是没有这类东西的,除非要出县城走远路,才需到官衙申办路引文书,否则没人成日里揣个小木牌到处跑。 现今水上人有,定然也是暂时的,等再过几年,所有水上人尽数改籍登岸,这东西有没有都无所谓了。 “这可真是……” 与唐家人同来此处的还有孙阿奶,她摩挲着手里木牌,不禁红了眼眶。 “没想到我都土埋脖子了,还能沾上儿子儿媳的光,舍了贱籍当上良民。” 她大字不识,不清楚该怎么说清此时的感受,非要说的话,那便是痛快! 只可惜孩子他爹走得早,不然留到今日,他们老两口就能一起享儿孙福。 一时间,县衙门前方圆百米的地界里,尽是水上人又哭又笑的模样。 —— 夜半时分,弦月凌空。 钟洺披着半湿的头发从堂屋进来,见苏乙一手搭在竹床里轻拍着长乐,另一手摆弄着手里的小木牌,翻来覆去看个没完。 “睡了?” 他轻声询问,苏乙顺势停了手,把小床里的小被子往上拉了些,盖到孩子下巴往下些的地方。 “睡了有一阵了,不到半夜醒不了。” 哥儿在他之前沐浴洗发,此刻长发披在身后,愈显温柔,钟洺走过去并肩而坐,看向那木牌。 “我还以为你已经收起来了。” 苏乙笑了笑道:“原本是收起来了,和那新得的地契放在一起,可路过时又想拿出来看看。” 为了避免木牌丢失,拿回来后苏乙就翻出家里的彩线,和钟涵一起给家里的三枚木牌打了绳结,还在下面挂了穗子。 “我也会和二姑一般,觉得好似在做梦似的,只有摸到这牌子,才确信今天白日里的事是真的。” 苏乙侧首看向钟洺,他还记得对方立下宏愿,说将来要寻到路子,带着家里人到乡里去生活时的模样,那时的自己以为这一天或许会来到,但八成会在许多年以后。 未料到数月后官府便指出一条买田开荒种稻的路子,钟洺依旧行事果断,重金置地,还说动全族一并迁往千顷沙,而今凡是当初出钱买了地的都得了实实在在的好处,成功脱去了贱籍。 他们一家还在这之外,因稻谷丰收,亩产最高的缘故,得了知县奖赏的五亩新田地,到了来年,家里又能多打十石粮,这都是实打实的好处。 “我时常觉得,相公你很厉害,好像生了一双眼,能看到将来事一般。” 钟洺的手掌同样覆上那几枚木牌,夫郎的话语无疑拨动了他的隐秘心事,也是到此刻他才恍然,自己已经许久没有思及过前世种种。 重活一世,他有所知亦有所不知,所能做的,无非是借着那点微薄的“先知”,竭力将事情推向最好的结果,幸而他做对了,也都做成了。 救下小弟,得遇苏乙,积攒家业,改籍登岸。 而他和苏乙的骨血,在襁褓之中就已甩脱了贱籍,长乐将从记事起,便以堂堂正正的身份活在此世间。 可以入学塾读书识字,可以求娶出身陆上的心爱之人,可以行商,可以远游。 可以扬帆启航丈量波涛万里,也能奔赴南北,一赏九州山河,只要他愿意,且有那份本事。 他们一家、一族将有地可耕,有宅可居,百年身后,子孙有坟可祭。 前世钟洺含恨而终,那些在梦里都不敢描摹的奢望,此生尽数成了现实。 他收紧五指,将苏乙小一圈的手包裹其中,软软的小指摸起来教人心尖微颤。 若说苏乙分辨此间是真还是梦,是凭借小小木牌,他自己分辨真假,凭借的却是身边活生生的至亲至爱。 “我又不是神仙,哪里会有前后眼,不过,我确实曾做过一个梦……” 他一边回忆,一边轻述。 梦里有沙场裹尸,亦有浪子回头。 窗外涛声未歇,而故事仍在继续,无论过去,还是将来。 ——正文完—— 番外(一)天上星 第153章 番外(一)天上星 钟长乐三岁这年, 挨了自打记事起的第一顿揍,原因是他不听苏乙的话,非要撵着家里刚满月的两条狗崽子满地疯跑, 最后一人两狗齐刷刷掉进水田里,裹了一身泥巴不说, 还压死了一片秧苗。 苏乙去年冬日里怀了二宝,大着肚子根本没法下田去逮他, 好在离得不远, 正在田里干活的王柱子听见了, 连忙扯了家里另一个新雇来的,名唤李民的长工赶到,把小主子和小狗子齐齐捞上来。 水田里刚插秧不久, 虽是蓄了水,但只有浅浅一层。 “看我今日不打你, 教你好好长记性!” 孩子拎回来, 苏乙也不让他进门,只让王柱子把人放在院子里,正是天热的时候,沾了泥巴水也不打紧, 随即撑着腰到墙角捡了根树枝子,要来转身抽他屁股。 两条狗崽也吓破了胆,放下耳朵夹起尾巴,像两个泥巴球一样伏在他脚边嘤嘤地叫。 王柱子趁机给李民打眼色, 让他去岸边守着, 瞧见大东家的船靠岸,就赶紧把人请回来,他则上前一步劝道:“东家夫郎, 孩子不懂事,您说两句就罢了,可别气坏了身子!” 苏乙正在气头上,顾不得回应王柱子,亦装作看不见三个小崽子的讨饶。 “你就是当我性子软,今日要是换你爹爹在这里,你保准半路就停了!” 他把孩子转了个圈,囫囵看过,见全须全尾没哪里伤着了,遂抬手将树枝子在地上打得“啪啪”直响,实际三下里最多有一下是真抽在长乐屁股上了,力道也不重,隔着裤子连个印子都留不下,但这小子还是扯着嗓子一顿嚎。 “我问你,你可知道错了!” 苏乙也不是那等闷头冲孩子乱打一气的人,长乐长到现在,这还是他第一次作势动手,实在是孩子越大越不好管教,走路利索的同时也开始四处闯祸,不是撵鸡就是逗狗,成日里没个消停。 他动手是为了让他知错,而不是白挨几下树枝子。 “我,我知道,错了。” 长乐哭得说话磕磕巴巴,看得苏乙又心疼又气,却仍板着脸问他,“你错在哪了?” “我……追小狗……呜呜……” 长乐抬手用沾了泥巴抹眼泪,这下可好,泥巴混上水,一抹一脸花。 苏乙抬高声音道:“不只是追小狗!之前怎么同你讲的,要离水田远些,没有大人陪着的时候,不能往水田边和海边跑,你是不是都忘了?” “呜呜……” 孩子虽小,但这个岁数其实什么都懂,说到这里的时候不辩解,却只知道哭,分明就是心虚了。 苏乙示意他看王柱子,“你问你柱子叔,你刚刚压坏了多少秧苗,那些秧苗都是爹爹叔叔们辛辛苦苦,一株一株栽进地里的,你可知道少一株秧苗,秋后家里就要少收一碗米?之前插秧时爹爹那么累,长乐还说心疼爹爹,现在却因为你调皮,爹爹都白做工了!” 王柱子很想说,他家小主子不过豆丁大,一脑袋栽进水田里,其实也压不坏多少苗,重新插一遍费不了一盏茶的工夫,但既然主君要借此教育孩子,他便也板起脸来,不敢做旁的表情。 话说到这里,长乐有些明白了小爹为什么这么生气,因为自己压坏了地里的“小草”,而那些“小草”可以变成饭桌上红红的米,没有“小草”,就没有饭吃。 爹爹们也好、姑伯和其它长辈们也罢,一向都告诉他要爱惜粮食,每顿饭都需吃得干干净净,碗里一粒米也不能剩下,而他刚刚闯了祸,一定害死了很多很多米。 他走到王柱子面前,仰头夹着哭腔,吸着鼻涕问道:“柱子叔,小草都死掉了吗?” 王柱子看一眼苏乙,得了眼色后立刻道:“对,都死掉了!” 结果他嗓门太大,此话一出,长乐哭得更大声,王柱子当即慌了,“小主子,你听小的说,虽然死了,但是,但是还能救活!” 他蹲下告诉长乐,只要把压倒的“小草”扶正,再重新插回地里,“小草”就能活了。 “如果有压得厉害的,咱们就重新撒种子育苗,换一根新的‘小草’上去。” 长乐眼泪汪汪地点头,“那我要救‘小草’。” “好好好,小主子心善,一会儿小的跟您一起去救小草。” 王柱子点头如啄米,再起身时暗暗松口气。 苏乙见打也打了骂也骂了,道也讲了,便丢了树枝,缓了缓语气,招呼儿子过来。 本想拿帕子给他擦擦脸,举起来后却实在没有下手的地方,只好让王柱子去打一盆水,就在院子里给他洗了洗脸和手。 因洗得有点晚,有部分泥巴都干在了身上,使劲搓才搓掉,足足洗出了两盆泥水,到第三本水才凑合变澄清。 “身上不用洗了,柱子哥,你这就带他去地里重新栽秧苗,不栽好不许回来。” 苏乙是铁了心要让他吃教训,不然今天往水田里跑,明日往海滩上跑,早晚有一天要酿成大祸。 长乐知道自己逃不过了,临走时磨磨蹭蹭,欲言又止,苏乙瞥他一眼,淡声问:“怎的,还有什么话说?” 长乐揪着脏兮兮的衣服,“小爹能不能不要打小狗哦?” 苏乙看他这副小模样,好险没憋住笑,他咳了两嗓,沉声道:“小狗才多大,你多大,我只记你的错,小狗没错,所以不打小狗。” 长乐为小狗不会挨打而感到高兴,同时也意识到只会有自己的屁股遭殃,不得不垂头丧气地跟着王柱子走了。 而一炷香的时辰后,钟洺回来时,就看见自家小子在水田里吭哧吭哧插秧。 他当然插不准也插不好,所以王柱子跟在旁边一边指点,一边收拾残局,着实头大。 过来的路上钟洺已经听李民说了前因后果,这会儿他站在田边看着又浑身泥汤子的小长乐,无奈地捏捏眉心,接着故意朗声道:“这田地里是谁家的孩子?看着有点像我家长乐。” 他话锋一转,又继续道:“不过我家长乐最乖了,一定不会掉进水田里闯祸。” 听出是爹爹的声音,长乐原本已经打算转身叫人了,然而一听钟洺后面所说,顿时羞红了脸,不敢出声。 钟洺看水田里的小泥巴猴越弯越低的身子,轻笑着叹口气,他脱掉木屐,挽起裤腿,赤着脚下田,走到长乐身边后低头看去。 “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长乐这下彻底忍不住哭,又开始啪嗒啪嗒掉眼泪,委屈道:“爹爹,是我。” 这既是挨罚,钟洺便不会驳苏乙的面子,若是如此,以后孩子闯了祸,只当总有另一个爹爹能替自己说清,不会打心底里害怕。 接下来的一刻钟,钟洺同样肃着脸,大手牵小手,带着泪痕未干的长乐把剩下的秧苗全都扶正栽好。 父子俩重回田埂上时,都变成了脏兮兮的样子。 “阿乐知道一会儿回了家,应该对小爹说什么么?” 长乐顶着哭红的鼻头点点头。 “要跟小爹道歉,不该让小爹生气。” 钟洺用还算干净的手背蹭蹭儿子的小脸。 “爹爹和柱子叔、大民叔常常不在家,你姑伯是大孩子了,也有自己的事要做,而小爹不仅要留在家里照顾你,肚子里还住着一个小宝,他其实是全家最辛苦的人。” “你出门乱跑,掉进水田,今天是运道好没有受伤,只压坏了秧苗,要是你受了伤,爹爹们和姑伯要多伤心?” “当然,压坏了秧苗也是不对的,地里种的都是粮食,是最最珍贵的东西。” 长乐的脑袋越埋越低,小小声道:“阿乐知道错了。” “这就对了,知错就改就是好孩子。” 钟洺不嫌弃儿子脏,一把将他高高抱起,大步往家走,到了院门口才把人放下来,让他自己进去认错。 长乐往后看看爹爹,又往前看看敞开的堂屋门,最后还是鼓起勇气,哒哒跑了进去。 钟洺侧耳细听,待到闻得屋里传来父子俩的笑声,便知时候差不多了,这才现了身。 夫夫二人对视一眼,便知今天还算是配合默契,好歹让这小子长了个教训。 “快把这小泥猴拎去洗个澡,我已提前把热水都烧好了。” 苏乙摆摆手,说到这里,外面又传来汪汪两声,紧接着两条小泥巴狗狂奔而入,把堂屋地上踩得都是泥脚印。 钟洺眼疾手快,一手一个拎起,捎带上儿子一起,全数放进灶房内的大木盆里。 去了趟白水澳的钟涵到家时,这场洗澡大业甚至还没结束,他搞清楚前因后果,也只好哭笑不得地加入进来,用皂角狂搓两条小狗软乎乎的毛。 灶房柴火不熄,用去几锅热水,总算令几个人都收拾清爽,其中包括被小狗甩了一身水,被迫同样洗了一遍的钟涵。 晚间。 白日里挨了教训的长乐有点怕两个爹爹翻旧账,抱着枕头非要跟姑伯睡,钟洺和苏乙乐得清静,二话不说就把他打包送走。 长乐如愿爬到钟涵香喷喷的床上,摆弄着钟涵心爱的小螺号,好奇道:“姑伯小时候也被爹爹打过屁屁么?” 钟涵在旁盘腿坐着,对着床头一面铜镜解开头绳,拆起编成辫子的头发。 闻言想了想道:“我和阿乐不一样,好小的时候就没有爹爹了。” 长乐一听,一骨碌爬起来,满脸担忧道:“为什么姑伯没有爹爹,姑伯的爹爹呢?” 钟涵摸摸他的脑袋瓜,指了指头顶,“姑伯的爹爹去天上当星星啦。” 长乐抬头看了看,但只能看见挂着亮晶晶贝壳的床帐子,他思索半晌,突然意识到自己也没有见过爹爹和小爹的爹爹。 他问姑伯,姑伯告诉他,他们的爹爹和娘亲都去了天上当星星,很久很久以前就不在家里了。 “所以阿乐很幸福,以后不可以惹爹爹和小爹生气。再过几个月,你还会有一个小弟弟,可能是和你一样的小子,也可能是小哥儿,他会陪你一起长大,就像姑伯和你爹爹一样。” 这番话无疑让幼小的长乐心事重重,他靠着钟涵睡了一夜,第二天天刚亮,就迫不及待地起了床,一溜烟跑回爹爹们的卧房。 钟涵搞不懂这小子在想什么,送到门口见他平安进了门,方打个哈欠,一头倒回床上继续睡大觉。 苏乙怀着身孕,夜里总要醒一两次,钟洺跟着他起夜,两人都睡不得整觉,近来早上总起得迟些,因而当长乐蹦上床时,他们两个都是倏地一下惊醒了。 “阿乐?” 钟洺晨起,嗓子还有些沙哑,苏乙更是睡意朦胧,摸到儿子毛茸茸的发顶才反应过来。 “阿乐,你怎么不在姑伯屋子里,跑到这里来了?” 长乐固执地挤到两个爹爹中间,两只小手分别挎住两人的胳膊,他望着床帐顶,似乎有很多话该说,但凭他小小的脑袋,此刻却不知该如何表达。 到头来只傻乎乎地蹦出一句。 “爹爹和小爹不要变成星星好不好?” 钟洺和苏乙愣了愣,但没过多久,他们就听懂了这句话的含义。 或许是昨晚小仔和长乐说了什么,那也无妨,孩子慢慢长大,有些事总要慢慢知晓。 就如同小仔像长乐这么大时,也问过钟春霞和钟洺,爹爹和娘亲去哪里了,那时钟春霞就是指着点缀了一片繁星的天幕告诉小哥儿——他们变成了天上的星星。 而又过几年,钟涵便也明白过来,人是不可能变成星星的,自己的爹爹和娘亲其实都长眠于远方海岛的某处石头垒的坟茔之下,变为一抔黄土了。 不过有些真相,不必那么早就令小娃娃知晓。 “好,爹爹们答应阿乐,不会变成星星,会永远陪着阿乐。” 钟洺和苏乙分别捏了捏他的小手,长乐抿嘴笑起来,绽开的小巧梨涡与苏乙一模一样。 “还有姑伯、小爹肚子里的小宝宝、大喵喵、小汪汪……” 他掰着小指头越数越多,最后举起两只手大大地比划,郑重其事道:“我们都要永远永远在一起!” “叮铃、叮铃”。 屋中一处悬挂的风铃适时发出两声轻响,似是海风从远方送来的回应。 154、番外二:地上灯 过了海娘娘祭便差不多是年尾了,九越县显而易见地热闹起来 码头日日都有大小船只停驻,城内车马店人满为患,皆是操着不同口音,下了船雇车去往下面各处乡镇村澳的客商。“有没有去清浦乡的,再上三个人就能走!一个人头十五文钱!"有车大牵着缰绳,站在骡子跟前卖力吆喝,一行刚把带来的货物安顿好,只各背了个小包袱的汉子闻得此声,忙快步赶来“算上我们!"两个年长的汉子并一个年轻小子,前后上车,在没有车棚的板车上自寻了个角落坐定,才刚坐稳,那车夫和赶着投胎去一样,口哨一吹,细绳一抖,骡子遂拾步向前跑去,颠得板车左摇右晃。三种当中瞧着最年长的那位正了正怀里包袱,拾眼看了看日头,同身边的兄弟道:“好些年没来,这九越倒瞧着更繁华了,连这坐车的人头钱都张了,前回咱俩来,单雇一辆牛车不过三十文,现下恐怕少说也要五十文。车夫扭头接话道:“几位爷该是有年头没来南边了吧?往回数三年,就已是这个价钱了。“汉子颇为感慨地叹口气。“是有年头了,上回来.…我算算,都是五六年前的事了。他拍拍年轻小子的肩膀头,“你爹和你叔上次来九越,你才九岁嘞,现在都是定了亲的小子了。原来这一行人不是旁人,正是常敬和常超两兄弟,而这跟着一道的年轻小子,则是常敬的长子常永安。车夫健谈,与常敬攀谈起来,从九越县数年前换了新县公说起,末了道:“几位是来走商的,还是来探亲的?"他有这么一问,是因为极少有客商相隔五六年才南下一回,若是以此为业,岂不早饿死了?要说探亲,也不常见,毕竟南北路遥,除非是老家日子过不下去来投奔亲戚,不然谁闲来无事走这么远呢。 “既是走商,也是访友。”常敬笑吟吟地答话,接着望向道两旁立冬后仍葱郁的树木草花成片的绿意在眼前掠过,至清浦乡下车,常家兄弟带着常永安,自然而然地去寻钟家的酱摊,可到了地方却不见酱摊的招牌,只有一卖鱼获的摊他们记得在这附近贩鱼获的也都是钟洺家的亲戚,上回来时曾打过照面,奈何眼下守摊子的年轻哥儿看着着实眼生。“几位郎君,买点什么?" 那哥儿手里拿了个大蒲扇,用来赶走偶尔盘旋飞来的小虫,察觉到有人靠近,开口相询。 常超拱了拱手,开口道:“这位哥儿,我们实则想打听一人,原先在此处摆摊卖酱的钟洺一家子,哥儿可认得? 唐雀眨眨眼,他现今快十五了,日日在此处看摊子,心眼早就增了不少,反问道:“你们寻那一家子做什么?" “我们乃北地来的走商,多年前曾与钟洺有旧,此次前来,想见面同他一叙。" 听着倒是不作假,且这几人面善,不像是来找麻烦的,唐雀想了想回答道:“自是认得的,钟洺是我大表哥。 他朝街头一指,“我表哥一家几年前就在乡里赁了铺面,搬到那边去卖酱了,你们沿着这条路往前走,瞧见画着虾酱的布招子,那便是了,不过这阵子我表哥不在铺子里,是我表嫂在。" 常家三人谢过唐雀,依言寻去,果然没走多久,见一从屋檐下斜挑出来的布招子,上面绣了一对虾子,旁边还有一个写着“酱”字的酱坛子,哪怕不识字的人也能一眼辨清。 他们朝那处走时,酱铺门前也有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子,正坐在门槛上左右张望,见有人直直往自家铺子来,他原地减起来,拍拍裤子上的灰,跑进屋朝内报信道:“小爹,小爹!有客来了!” “嫂嫂你去吧,我看着阿央。 钟涵伸手拦住想要从小圈椅上往外跑的钟未史,那小腿一蹬一蹬的,有劲极了,惹得他笑道:“你这一身牛劲从哪里来的?再大些,姑伯都要扯不动你。 为免孩子扰人做生意,他顺手拿个尾巴上缝铃铛的小布老虎给小央哥儿顽,央哥儿接过抱在怀里,甩得铃铛一直响,声音清凌凌的,不算恼人。 从长乐到未央,这几年里钟涵已习惯帮着哥嫂看孩子,好让哥嫂有空闲照看家里的大事小情。 幸好无论是虚岁有六的长乐,还是才两岁的未央,都不是那等特别爱哭闹的。 那头苏乙让长乐不要乱跑,自己迎到门前去,看看是不是真的有人来买酱,长乐这小子一日里总要谎报几回“军情” 尤其是那两个汉子走到跟前时,苏乙还生生看出几分眼熟来。 不过这回却是真的, 常敬爽朗一笑,拱手道:“夫郎可还记得我们兄弟二人?" 假如说苏乙此前还不确定,一听“兄弟”二字,立刻就对上了号,欢喜道:“是常大哥和常二哥吧?快请进来坐!" 番张罗后,几人已围着铺子一角吃饭用的小桌坐定,摆上了茶水和糕饼果子。 “近来地里收稻,阿洺整日都在那头忙活,傍晚快打烊时才撑船过来接我们。不过我已打发了小伙计去村澳里传话,最多半个时辰,他和詹九就该到了。" 常敬他们本还打算问一嘴詹九的,没成想这就听见了。 "一路往南边来的路上,我们就听说九越县的水上人现今都挪到岸上种稻米了,你们这里的赤米,贩到我们那里去,可比白米还贵嘞!" 只是常超有些不解,询问为何农忙时詹九和钟洺在一处。 “莫不是詹兄弟也在村澳里置办了田产?" 苏乙浅笑道:“这可就说来话长了。 詹九的生意在乡里城中,哪里有多余精力打理田产,他之所以去千顷沙,完全是自娶了唐莺后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凡是农忙时,他这个陆上的城里女婿,一定会去田里帮忙。 这几年里,唐家的田产增到了十五亩,除却留下自家吃的米,每年秋收后卖出去的也值个二十两银,这还不算打鱼和养鸭带来的收成。 哪怕唐家雇得起短工,詹九照样年年下地出力,以示自己不忘本。 “没成想多年不见,你们已结成亲家了,这可是大喜事。” 常敬说起自己早就料到多年过去詹九该是成了亲,“来时还给他挑了份礼,无论娶的是媳妇还是夫郎都用得上。 除却詹九,几人自也早就注意到了长乐和未央两兄弟。 “好乖巧的娃娃,承了你和钟兄弟的好样貌,同那年画上的金童一般模样。 说着便要给乖乖叫了人的孩子见面礼,苏乙哪里肯要。 “见面礼当年便已给过了,两位大哥忘了不成?" 那葫芦和如意的玉坠,现今已编了红绳系在长乐和未央的脖子上,懂行的人见了都说是好玉融的,且这几年里玉价看涨,这两枚吊坠拿出去可换个上百两银,都能在乡下看两个宅院了。 赠礼价值不菲,以至于钟洺和苏乙每每看到这两枚坠子,都会忆起常家兄弟的情谊来,未曾想还有相见之时。 闲谈几个来回,茶喝一壶,期间亦有好几人上门买酱,常敬几人留意到这钟家酱铺比之过去的小酱摊子,可谓是像样许多。 例效虾酱,已分出五年陈、三年陈、一年陈和新酱四种,杂鱼酱和贝杜分辣与不辣两类,不算早就有的螃蟹酱、沙蟹酱、蛤酱,又新添了一味香董鲍鱼酱,一味海虾肉糜酱,听这名字就能清到卖价不便宜。 听那意思,也不仅是做散客生意,常有外地走商来此进货,贩去各处,每每装车就是几十斤,一月下来,数百斤是有的。 这铺子看着是前屋后院,起先刚来时不知,后来发现后院也有制酱的帮厨在,既有这个销路,石磨估计要日日转到冒烟才停 未几,铺子门口传来说笑声,钟洺和詹九先后入内,一并来的还有唐莺,前两个见了常敬和常超,俱是激动万分,无需多提。 苏乙眼瞧着他们话匣子打开就收不住,便提议道: “瞧着时辰也不早,快到吃晚食的时候了,不如请两位大哥和小郎君去酒楼一坐。 钟洛自然而然的把小央哥儿抱在怀里,任由这哥儿伸手抓他下巴上置出来的青胡鞋,语气勒然:“按理说该请你们去家里坐,不过近来农忙,家里头请了一伙子短工汉子食粕,总要营两顿饭食,以至于早晚:,糟清的,实不是待客之道。 “我们才刚来一日,接下来少说也要留上十天半月,还有的是叨扰你们的时候,不急不急!" 故人重逢,话说不尽,很快苏乙去后院寻到方滨,托他帮忙照看下铺子,再过半个时辰直接打烊关门便是。 自打有了这处铺子,白水澳那边的石屋就不再作酱坊用,因旧石磨沉重难以挪动,仍搁在那处,任由村澳中人借用,铺子这边额外置办了一架新的。 添的骡子平日不出门时拉磨,出门时拉车,省了许多人力。 最早一年方滨和六堂嫂也跟来铺子里,照旧在后院帮着制酱,因多了来往的路程,给他们亦添了工钱 年后六堂嫂找到钟洺和苏乙,说是自己想单独出去,在乡里做卖鱼丸汤的小营生,那样时间灵活些,也能多回家陪孩子。 她和方滨不同,相公是家里老么,公婆年岁都大了,渐渐有些带不动孩子。 比之他,方滨就更图安稳一些,且觉得和苏乙离得近,有个说话的人,孩子平日搁在村澳里,偶尔也带来铺子里,和长乐一道玩耍 六堂嫂走后,钟洺去牙行寻了两个小伙计,年纪都不大,一个小子和一个哥儿,跟着方滨打下手。 那小子还可帮着跑腿和赶车,正是今日被苏乙打发去千顷沙传话的。 去酒楼的路上,路过詹九家的货行,詹九娘也被请出来,乐呵呵地跟着去吃席,为此到了席上,少不得再介绍一遍. “老婶婶,这是我兄弟常超,这是我大儿子永安,过了十五,也该出来历练历练。" “好俊的小子,瞧着好似会些拳脚。 “婶婶好眼力,我这小子跟着武师傅学了好几年拳脚功夫,出门时也好有点本事傍身。 在座的人都知晓内情,揣测这是常敬自己遇着贼人时吃过亏,回家后便让自己儿子操练起来,倒是个思虑周详的。 说回管力,才知他和曹莺也有了个小女儿晴组儿,年方三岁半,问怎么没带来,唐莺笑着解释,“这几日收稻,顺首带她回千项沙陪阿公网婆,我多娘知我们两个要招待费客,就把她留下了,她在那处都玩疯了,赶着都叫不回。 唐莺这门亲事现在看是极好的,相公待自己一心一意,且有赚钱的本事,她一过门,铺子里的账本和钱匣子直接上交。 婆母的偏爱不比亲娘差,又离娘家近,乘船眨眼就到,说是嫁到了乡里,却和住在娘家隔壁也无甚区别,孩子有两边长辈照看,她意是没受什么累。 顿饭山珍海味俱全,好让多年未来南地的常家人过足了瘾,酒到酣处,汉子们和常永安一个年轻小子推杯换盏,吃酒吃得不亦乐乎。 瞧这架势,兴许能一口气喝到深夜,但大人坐得住,孩子可坐不住,没看两刻钟前,苏乙和钟涵就带着孩子离席,去酒楼里转着玩要去了。 詹九和唐莺也惦记在村澳里的女儿,这小孩子白日里亲阿公阿婆,贪玩得很,到了晚上就难免想起爹娘来,不肯好好睡觉,此时还不知在不在哭呢。 遂默契地赶在都没吃醉前,寻缘由散了席,常敬和常超自也理解,他们也不是那等醉鬼,接下来日日能见,还要一起做生意,不差今晚一顿饭的光景,总不能耽搁人家小两口回去陪娃娃 "爹爹!看灯!" 钟洺和詹九掏钱做东结了账,前者问了楼里伙计,在二楼临窗的回廊处寻见家中四人,才刚现身,头顶灯笼映亮他的眉眼,趴在苏乙肩头的未央就认出爹爹。“给爹爹指一指,哪里有灯?''钟洺本以为是酒楼里悬来照明的灯,到了窗前方知是外面挂的花灯,原是海娘娘祭则结束不久,游神时沿街好些人家都点了花灯,往往要过了这个月才会撤下。 乡里殷实人家多,不差那点子灯油钱,每每到了晚上还会将花灯点亮, 钟洺低头看长乐垫着脚,便夹着他的咯吱窝,把他也架高些,好往外面看,有那莲花灯、锦鲤灯、螃蟹灯、官人灯.…比正月十五时也不差多少。 看了片刻,险些忘了楼下还有人等。 “是表姑姑和表姑父!” 长乐眼尖,第一个发现楼下有人朝他们招手,钟涵定睛一看,展颜道:“是阿莺姐他们,八成是找不到大哥,索性出去找了。 一时间楼下人挥手,楼上人也挥手,惹得路过的不知何故,也跟着仰头瞧,疑心酒楼上面站着的一家子是什么人物。 “走,下楼去吧,莫让他们久等。"钟洺从苏乙怀中接过有些打哈欠犯困的小央哥儿,抖开事先准备好的小斗篷包严实,省的入了夜吃风,苏乙也弯腰给钟涵和长乐紧了紧领子。别看娃娃小,抱着可不轻快,苏乙若是抱久了便胳膊疼,腰也疼,更别提钟涵,除了还是奶娃娃的时候,早就抱不动了,不像钟洺,哪怕长乐已经六岁,还能打在肩头满地跑众人聚齐,常家三人就近择了个客栈住店,钟洺他们送到门口,惹得常敬和常超连连摆手。“早些回家去吧,都有孩子在,咱们今朝是久别重逢,来日方长!" 八个字说得洒脱,一下子冲淡了那点不舍。 复送詹九娘回詹家,因都吃了酒,留了詹九照顾,唯有唐莺跟着回千顷沙。 返程的海路上,木船摇荡,钟未央早就呼呼大睡,钟长乐也犯了困,却不肯去舱里,而在船头黏着钟洺 夜里黑突突的海浪翻滚,哪怕是老水上人看久了,偶尔也会心里发毛,他丝毫不觉害怕。 “爹爹,明年开春天暖了,你能带着我下水了吗,我的水性现今可好啦,上回在盆里练憋气,我坚持了这么长一截香。 他竖起自己的一根指头,算成线香的长度,赶得上钟洺憋气本事的一多半,尚且比不得钟洺,可已比寻常人强了太多。 而且钟洺知道他其实还能憋更久,只是因年纪小,练习时家里人让他留个两三分余地,恐他心里没数伤了身。 这小子像是随了自己,估计以后也是能在海里打几个来回的。 “好,爹爹答应你,明年开春就带你去近处海底瞧瞧,在那之前,你要乖乖听话…” 钟洺趁机跟儿子“约法三章”,舱内的苏乙听到外面的只言片语,轻轻扬起唇角。 怀中的小哥儿不安稳地动了动,苏乙拍着他的后背,随口哼起人人都熟悉的咸水小调,唐莺和钟涵也不由自主地打起拍子,轻轻唱和。 柔缓的旋律引得孩子安睡,也伴着鼓动的船帆,送人归家。 155、番外三:草木生(上) “麦冬哥哥, 我认识你这么久了,好像都没有见你笑过几次。 钟涵对着黎麦冬眨眨眼睛,伸出两根手指戳中自己的嘴角,轻巧地往上一提,''就像这样,多笑一笑才对嘛,不然显得你老气横秋的, 你才十七,又不是七十!"小哥儿脸颊肉软软的,一双明澈的眸子中盈满了笑意,加上天生的好样貌,任谁被他这样瞧着,都很难说出拒绝的话。黎麦冬原本在低头整理着刚采摘下来的桑寄生,这种草药是一种树上的寄生草木,常见于桑树、梨树、油茶树等,唯有在桑树上的药性最佳 他十指纤长,骨节分明,修剪圆润的干净指尖在新鲜的草叶中时隐时现,很快吸引了钟涵的目光。 只是不知小哥儿是怎么看的,看着看着就从看手变成了看人,还看出三两门道来。 少年喉结微动,一向沉稳的面容隐隐有所动摇,他没有抬头,语气却有些迟疑。".我真的很显老么?" “噗”地一声,这回钟涵忍不住笑出声来,继而在黎麦冬愈发不解的注视下,凑上前帮他一同整理新采的草药。 黎麦冬试着牵动了几下唇角,但都因不太适应而作罢,他少年老成,性情内敛,因出师太早,只有板着脸才能增加身为医者的威严,久而久之习惯早已刻入骨髓. 有些人笑起来的确很好看,如钟涵,看一眼便可使人解忧,辗转难忘,自己若是像他那般笑,大概只会令旁人怀疑是不是中了邪. 在他纠结之时,未曾注意到身边的小哥儿仍在偷偷留意自己,却在他拾头之际状若无事地捉出草叶中的一只无害小虫,轻轻放于草地之中,任由它快速爬走。 白水澳附近的冠子山滨海而多水汽,草木葱茏茂密,又因水上人不以进山采山货、草药等为生,最多应着时节去挖点野菜,摘些菌子做菜,因而无论什么时候来,总能有不小的收获。 自十岁那年因缘际会,初来此地,之后黎麦冬变成了白水澳的常客。最早他是一群小孩子里最年长的大哥,身后跟着一票凑热闹的“娃娃军”,看他这个陆上来的小郎中,怎么看怎么新鲜。却因他严肃起来着实像个老学究,不怎么受欢迎,渐渐地便只有钟家的孩子们,乐意“勉为其难”地给他当进山的向导了 再后来钟家族人陆续迁往干顷沙落户,直至去年春正式改“千顷沙”为“钟家澳”,黎麦冬每每入冠子山时,要么是凭借对山路的熟悉独自前行,要么是钟涵跟随在侧。 小哥儿早就显露出对草药的兴趣,因此但凡拿出这个理由,黎麦冬就会答应让他跟从,至于为何小哥儿已,然搬离了白水澳多年,也总能知道他的行程.… 黎麦冬坚称他每次上山前一两天,总会路过钟家酱铺门口是个巧合,毕竟医馆中有黎老郎中坐诊,他则不是出诊,就是在出诊的路上。 而清浦乡很小,小到即使每日巧遇,也称不上突兀。 九越的炎炎夏日属实不好熬,大人能忍,小孩子却难耐。 钟洺搬了两张躺椅,放在铺子前堂有穿堂风的地方,供夫郎和孩子纳凉休想,若喜欢,还能瞧着街上来往的行人解解闷,有主顾上门时,也不耽误做生意。 而长乐上一年秋收后就送去了钟家澳新建的村塾开蒙,现下正在学堂读书,傍晚方归。 奈何白日里虽然少了一个孩子在身侧,耳朵边也没清静多少。 苏乙和钟洺一左一右,给近来有些苦夏的未央打扇子,小哥儿团在“摇摇椅”中,叽叽咕咕个不停。他和兄长不太一样,从说话利索后就是个小话痨,而且想法天马行空,一会儿天上一会儿地下,还不能不理他,纵然是聪明伶俐,可磨人也是真磨人。张小嘴把钟洺和苏乙两张嘴都说得口干舌燥,脑袋嗡嗡响,惹得夫夫二人一个捏眉心一个扶额角。正是这时,苏乙,警四了背着药销路过门前的黎去冬,要说做郎中的也怪辛苦,哪怕大热天里也要穿长袖袍衫,收拾得一丝不芴,瞧那一张脸都给晒得发红 两边相识多年,早已熟稔非常,遑论前几日黎麦冬路过时还给未央把过脉,苏乙自然而然地开口将人叫住。 “黎小郎中,这是往哪里去?若是不急的话,进来吃口茶解解暑气,涵哥儿近来热衷下厨,新制了一炉子糕饼出来,正巧作茶点,您也尝尝。 黎麦冬今日赶了个远路,搭横水渡去了趟相隔颇远的村澳,给一位曾来过医馆,行动不便的老人家看诊。本可以赶在响午之前回来,只是到了村澳,就难免被别的病患寻上,一来二去,算上路上耽搁的时辰,眼下已是下午了,他还没吃午食,加上烈日当头,疲惫之色已写在脸上。从码头回医馆是有近路的,然而他抿了抿干燥的嘴唇,还是选择从南街穿行而过,究竟为的是什么,他自己也说不分明。钟未央认出门前的郎中叔叔,就是不久前给自己开药汤的那位,登时闭上嘴巴躲到钟洺怀里,以为自己看不到人家,人家就也看不见他 黎麦冬婉拒的说辞则已经到了嘴边,其实经过此地,哪怕只是匆匆一撇,望见钟涵在铺子里或忙碌或闲坐,他也是欢喜的,进门做客之类的事却很少应承。 他拱手给钟洺和苏乙行了个礼,客客气气道:“谢夫郎好意,只是在下还赶着 语未尽,系着围裙,脸上好似还沾了道糯米粉的钟涵恰好走出来,望见黎麦冬,他惊喜道:“麦冬哥哥,你来了,正好正好,快进来吃口茶,顺便尝尝我做的点心! 这下是想走也走不成了。 黎麦冬为自己的行为感到三分羞愧,行为上却是很诚实地迈过了门槛。 钟未央一看郎中叔叔居然进了门,顿时皱起小脸,摇头的同时小声念叨:“不喝药,不喝药,阿央不喝药 恰好黎麦冬转头过来,和小哥儿四目相对,后者居然一下子蓄起一包泪花,扑进钟洺怀里,好似看到了很可怕的东西黎麦冬不禁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难不成他不仅显老,还长得很凶?“这孩子让上回那两碗药给苦怕了,不过喝了之后确实症状减了许多,还没来得及道谢,黎小郎中莫和他计较。苏乙将未央的举止看在眼里,端上茶来时不太好意思地解释两句。 钟涵蹲下身,举起手捏了捏侄哥儿的脸蛋。 “傻崽崽,郎中叔叔今天是来咱家吃茶的,不会让阿央喝药。 “真的么?"钟未央信任姑伯,听罢小心翼翼地回头看一眼,但对上黎麦冬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的脸后,依旧打了个哆嗦。 “姑伯,抱抱!"“哎呀,你也不嫌热,姑伯刚洗了手,手上都是水,找你爹爹抱去。钟涵拿他没办法,又不能把未央的衣裳沾湿,只好举着两只手哄道。 钟洺点点小央哥儿的鼻尖,目光在小弟和来客当中转个来回,冲黎麦冬笑了笑,“我带这孩子去后院顽去,不然闹得人头疼,你们坐着说话。又问钟涵,他那糕饼什么时候才能出锅。“快啦快啦,再有半炷香就好。”钟涵自信道:“我都闻到香味了!" 半炷香的时间说短不短,有客上门,没有让人干坐的道理。后厨有伙计帮忙看火,不必钟涵守着,所以他自然而然去招待客人,苏乙见状,不动声色地寻了个借口,很快也来了后院这铺子的后院除了几间小屋之外,空地不算太大,但也够开垦出一方菜园,铺上担来的肥土,种了些常见的蔬菜。家中的前院后院虽然不小,但仍是海边的咸水田,那等水土里种不出除了咸水稻之外的东西。因而至今他们仍在后院里留了几大口陶缸,里面载着长得快的绿非叶和鸡毛菜等,其余的瓜茄豆角一类,是有了这处铺面后才开始试着种下的。 家里人不多,九越又四季温暖,什么时节种菜都有收成,所以别看菜地不大,却能自给白足。 为了哄孩子,钟洺正带着未央在菜地里摘胡瓜。“阿央看看哪一根胡瓜大,咱们摘下来晚上吃拌蛰皮拌胡瓜。"钟未央很快忘了会给自己喝苦药的“郎中叔叔”,发现小爹后,他第一个举起手中的胡瓜“小爹看,大瓜瓜!" “好大的瓜瓜,是阿央摘的么?"“是哦,爹爹带我摘哒。钟未史抱着胡瓜稀罕了一阵,很快又被一只落在绿叶间的白色蝴蝶吸引,追着跑了过去,小孩子就是这样,对什么都有兴趣,但很快又会被新的事物牵走精力。钟洺捡起被他落在原地的胡瓜,顺手放进一旁的菜篮,冲夫郎轻轻挑了下眉毛,“你怎也过来了?" 苏乙无奈一笑。"两个孩子的不早ZU2千方刊 “小仔那年岁钟洺下意识地想说小弟还小,可话到嘴边后反应过来,钟涵今年已经十三,无论放在谁家,莫说情实初开,要真是合眼缘,直接定亲待嫁也不为过他话锋一转,果断道:“所以我当年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想当初小仔和黎麦冬初识,他就曾担心小弟被这早慧的小子给“拐走”,现在人虽然还没拐到手,心怕是已拐得差不多了。“今天就算黎小郎中没路过咱们门前,等那笼糕饼出炉,小仔照样会端着送去医馆。"那可是他看着长大的小弟,眼珠子一转,自己就能猜到对方接下来的打算。 “弟大不中留啊-钟洺幽幽感叹一句,听得满地乱跑的钟未央刹住脚步,在两人中间茫然地抬头,“爹爹要流去哪里?"他举起小手晃了晃,“像大海那样流,还是小河那样流?" 钟洺捏捏他头顶的小发包,笑道:“爹爹哪里也不去。”说罢又有些感伤,未央和长乐不一样,他是小哥儿,等长大后也早晚会和小仔一样嫁人的。 想到这里,钟洺忍不住问苏乙,“你说黎麦冬会答应入赘么?"听听,这是都直呼其名了,可谓是大哥看弟婿,哪哪都是错。苏乙沉默一息,将要答话,却听前面铺子里传来钟涵的一声惊呼,唤的还是黎麦冬的名字苏乙沉默一息,将要答话,却听前面铺子里传来钟涵的一声惊呼,唤的还是黎麦冬的名字,, 156、番外三:草木生(下) 黎麦冬经历了人生至今最羞愤欲死的瞬间 也居然在钟涵面前犯了急症 面白如纸,冷汗如浆, 继而釃栄雁?桊液地失去了意识。 心k口雪 原因说来也可笑自早起后几个时辰没进食,来回赶路间难免中了些暑气,在这样的状况下单独面对钟涵,他想的却是自己身上的汗气会不会招惹小哥儿的不快。为此他在椅子上正襟危坐,不住饮茶,而钟涵也足够周到,只当黎麦冬是渴坏了,因此对方刚一喝完,放下茶盏,他就立刻提壶添上。“你出诊路上未曾带个水壶饮水么?我有个牛皮水袋,是之前旁人赠的,还未用过,不如我回去找出来给你用。"那牛皮水袋是詹九淘换来的,当初和其它几色稀奇玩意一并搁在箱子里,让他们自己挑选,钟涵看中那水袋上画潜颇具异域风情的纹样,还镶嵌了几颗亮品品的石头,明如用不太上也还是留下了。“自是带了,只是从村澳离开时走得匆忙,忘记添些新水。 他醉茶了。 黎表冬说话间,再次垂眸,“古客的冷”又饮半盖茶,茶香舞息,回味日甜,确是好杀不假,只是为了配将出护的茶点,这一壶新茶泡得有些波部,如此才可中和甜腻,种种因出量在一处,在他回过神来之前,便已经失手跌碎茶盖,整个人摇摇晃昆地向前 倒去。 钟涵的那声惊呼正是此时发出的。 钟洺和苏乙慌忙赶到前堂,看到的便是钟涵手足无措地撑起黎麦冬的上半身,满目担忧之色 不过醉茶造成的昏迷并不严重,刚被心急火燎的钟家兄弟送回医馆不久,黎麦冬就已醒转,只是觉得浑身虚软无力,暂时有些动不了。 他自己就是郎中,清楚在醉茶之外,多半是真的中了暑。 这回当真是够丢人的,他长叹一声,仰视屋顶,认出躺的地方是自己在医馆的小房间,这里常年被医馆内的药香浸润,无论何时到来,空气中都浮动着清苦的滋味。 只是当视线继续朝侧面转过时,一张熟悉的脸庞映入眼帘。 “麦冬哥哥,你醒啦!" 居然是钟涵,他还未走。 黎麦冬一个激灵,本能地想要坐起,在钟涵面前他素来守礼,现今躺在床上,衣衫不整,怎能如此和小哥儿独处! “你别乱动!黎阿公说你中了暑气,还在发低热,要静养!" 水上人家的小哥儿没有那么多性别大防的规矩,钟涵一把将黎麦冬按回床上,“外面已经有人在帮你煎药了,一会儿便送来。 黎麦冬跌回枕褥间,从未如此局促过。 “是你和钟大哥将我送来的?" 钟涵点点头,“你当时突然一头栽倒,把我吓坏了,我大哥二话不说就把你扛起来送回医馆,黎阿公帮你把了脉,说没有大碍,全因今天天气太热,你没吃午食,还喝了太多茶。 钟涵说到这里,挠挠脸颊道:“怪我一直给你添茶,要是等点心出锅,让你吃些再吃茶就好了。" “这不怪你,我也没想到今日会如此失态。 黎麦冬不知自己在羞惭之下,脸色更红,一味道:“是我给你们家添了麻烦,待我痊愈,亲自上门赔罪。 钟涵却是盯着他瞧了瞧,想也不想就抬手搁在他的额头上试了试温度,口中喃喃,“先别管那些了,你是不是烧得更厉害了?" 说到这里,小哥儿坐不住,立刻起身道:“我去找黎阿公进来给你看看。 黎麦冬觉得自己或许真的有些昏了头,前一刻小哥儿软而微凉的手掌落在额上,已惹得他心神不定,后一刻钟涵欲走,他竟伸出手牵住了那窄细的腕. 钟涵有些意外地回望,视线逐渐下落,当他的目光触及两人相牵的地方时,黎麦冬也像被蓬勃的火星子烫到一般,飞快松了手。 今日所为,着实失礼又出格,如今只觉小哥儿的眼底写满“审视”二字,令他无地自容。 “我只是想说,你不必去,我喝了药,睡一觉便好了。" 他的嗓音有些艰涩沙哑,不复往日清润。 钟涵似是没想那么多,“真的么?你别硬撑,我觉得你就是太累了。 清浦名医馆药铺不少 船价钱公道又医术精泪 EMTI 别天分号 整个医馆上下,能出诊的仅有黎老郎中和黎麦冬两人,余下的都尚且只能打打下手,抓药煎药,或是看些最基本的头疼脑热 黎麦冬努力坐起,靠在床头,隐约避开了小哥儿想要上来搀扶的动作。 “真的,莫忘了我也是郎中。 钟涵抿了下唇,“都说医者不自医,你都把自己饿晕了,要我如何信你? 眼看黎麦冬因自己这句话又显出慌乱之色,钟涵轻咳两声,浅笑道:“好啦,我不逗你,那你好好休息,我先回去了。"”钟涵没走时,黎麦冬觉得羞惭,当他真的走了时,黎麦冬又觉怅惘。他拥被望着门的方向出了神,再次睡过去之前,还在遗憾自己搞砸了一切,到最后也没吃到钟涵亲手做的点心。与此同时,医馆后院,煎药的小药童举着扇子,整张脸皱成包子褶。“咳咳,怎么闻着这么苦,师父究竟给大师兄的药里加了多少黄连路过的黎老郎中听见小徒弟的抱怨,默默捋了捋胡子。啧,可不得多加些猛药,不仅败肝火,还能败心火。荣娘子说了半辈子媒,当初钟洺向苏乙提亲,还是她登门说合的,更别提后面的钟虎、钟石头,还有钟春覆家的哥儿唐雀,许了同村澳白家的小子,眼看年尾就要过门了。钟家这些个小辈的婚事,哪个没过她的眼,因而她一月之内二登钟家门时,依旧受到了热情款待。“怎又不见涵哥儿?"这个“又”字用的极好,钟洺心道,他家小仔远远瞧见鬓上簮花的荣娘子驾到,早就脚底抹油从后门溜了,溜走时还不忘措带上长乐和家里的两条狗子,此时估计在哪个隐蔽的角落挖蛏捉螺,“我家阿乐贪玩得很,吃过晚食就拽着他姑伯,招猫逗狗的出去要了,这会子不知跑去了哪里。荣娘子半点不在意,“他在不在倒也不打紧,哥儿家面皮薄,我说与你们做长辈的听,回头知会他就是,横竖不耽误事。一听这开张白,钟洺和苏乙交换眼色,就知八成还是为了上回那档子事媒人上门还能有什么因由,他家有哥儿待嫁,自是为了来说合喜事的。出乎意料的是,此次荣娘子上门仍然为了说媒,区别是竟又换了一家,“这回这家,实不是我吹嘘,条件可比上家还好呢!"茉娘子张口就是团团喜气,引得你不得不继续听下去。"上家是和们一样置地上岸的水上人,这家却是读书的,说合的小子是家中老二,今年十六,过了年就下场考县试,考中了便是童生,娘子物已经营你们了打听过了,这小子在学整中人人称赞,颇有才名,别以拿下童生功名,日后考上秀才也未可知!荣娘子笑得眼纹深深,“要是有那福气,到时涵哥儿就是秀才夫郎,在咱们乡里,秀才已能进乡衙,做官嘞!哎吻,如若真成了官眷,谁见了不高看一眼?阖家都能沾上光!"历朝历代,读书人都是清贵之辈,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童生,也可称之为有功名傍身,在清浦乡这等僻远的地界,足可谋个学塾夫子差事,收束脩,受敬仰,安安稳稳做到老。荣娘子话匣子一开就打不住,又将这读书郎的家境仔细说来,确实打听得十分万全,未了道:"一家有佳人,必有百家求,我是做媒人的,谁请我,我就替谁上门,但我心底里自然也有杆秤。她诚心实意地表示,这第二家的小郎君,实是比第一家要强得多,模样学识样样胜过,家里也非那清贫门户,乡里有屋,乡下有田,称不上富贵,倒也吃喝不愁。真要比的话,家财定是比不得钟洺一家子,不过添上读书人这个身份,行情就水涨船高,可堪相配。“你们同涵哥儿说一说,要是乐意,便安排两家相看,上家也还等着我回信呐,分开都见见,也没人说不行。荣娘子是看着钟涵长大的,最知这哥儿为何如此受欢迎。张漂亮小脸招人疼爱,待人接物落落大方,加之识文断字,不是那等没见识的粗蛮哥儿,试问到了这岁数的小子,哪个见了能不多瞧几眼,暗暗思慕?便是乡里的读书郎,也被勾走了魂。过往唯一的缺憾就是水户贱籍的身份,现下也改了良籍,还有个会经营能赚钱的好大哥,家里良田近百亩,虽说仍住在村澳里,但想在乡里买个铺面、宅院,全然是眨眨眼的事。讲句实话,要说家里头的小子们对钟涵动了春心,只能是亲事的前提,那这些个陆上不差的门户既愿意迈出上门说合这一步,自也考量过钟家的境况。要是在这之上,两家孩子能对上眼缘,成亲是结两姓之好,说到底,谁也不愿吃亏,性情相投,即可称之为一桩良缘送走荣娘子,又过一盏茶的时辰,钟涵才带着长乐姗姗而归,多多和满满闻到新鲜的鱼虾味,喵喵叫着跑出来。算来它俩也满十岁了,因养得好,看起来依旧精神,毛色油亮。长乐提着沉甸甸的小桶,挑里面的虾子喂猫,又从另一只桶中倒出还活着的小鱼,放在盆里给未央看。钟涵就没有这么悠闲了,听罢哥嫂的转述,他“咚”地一下扑在桌上,面容哀怨。“这些人究竟都是何时认得我的,又看上了我哪里,我改了还不行么?"钟洺屈指敲他后脑勺。“胡说些什么,过了年你便十四,既没有不嫁人的打算,现今有人上门说亲,总是好事,也不会强求你答应,要是你愿意相看,那就见一面,不愿意,我和你嫂嫂替你推了就是。钟涵的脸颊贴着桌子,闻言翻了个面,嘟囔道:“好麻烦,我不想嫁人了。”“那招整?"钟涵:.这二者的麻烦程度,在他眼里是差不多的,而且乐意入整的那些汉子,他更加看不上了。思及此处,他索性坐直了身,看向门外院内的长乐和未史,眉眼微垂,夹杂着一丝自己都不曾察觉的烦躁。人长大了,烦恼也多了,还是小时候好,无忧无虑,只需跟在哥哥嫂嫂屁股后面吃喝玩乐,百事不愁。钟洺观他神情,点到为止,接下来有些话,便不适合当大哥的开口了。他出了屋门,去院子里陪两个孩子玩乐,家里的猫儿狗儿围在周围,有的淡定舔爪看鱼,有的满地转圈疯跑。留在屋中的苏乙理着针线筐里新买的八色彩线,忽而开口道:“小仔,你有没有想过,你是不想嫁人,还是不想嫁“别人’?"钟涵乍听此话,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住。“谁是''别人’?"以及为何他分明这么问了,方才那一刻却无可避免地想到了一个名字仿佛除了“别人”,就只剩下“那人”。对此嫂嫂当然没有给到他一个答案,问题的结果,从来只有他自己清楚原来他的心里,早就住下了一个人。 “这是陈皮八珍糕,这是红豆慧米芡实糕,还有这两个,一个是五黑紫米饼,一个是绿豆百合莲蓉饼。不得不说,小哥儿的厨艺进益神速,配上合适的点心模子,制出来的点心已和外面铺子里卖的没什么大分别。黎麦冬就近拿了一块八珍糕,凑到嘴边咬了一口,在钟涵满怀期待地注视下,他嚼了半晌,郑重其事地给出评价,“好吃。"之后三样,他也都认认真真吃得渣都不剩,然后给出“好吃”的评价,搞得钟涵又忍不住笑起来。 钟涵端着分成四格的点心厘子,把整整一盘都摆在黎麦冬眼前,看面前的小郎中在发愣,不禁催促道:“愣着作甚,你快尝尝好不好吃,我都是用你替我寻的养生方子做的。 他托着下巴,眉眼弯弯。“麦冬哥哥,你怎来来回回,只有这两个字?"黎麦冬品着唇齿间未散的甘甜,也想知道自己的嘴为何能笨到如此地步。“实在是我舌头粗笨,素日里不常评价吃食,但的的确确都是好吃的,并非敷衍。说来说去,还是只有这两个字,黎麦冬不禁有些懊丧。钟涵笑容不落,他挑一小瓷碟,取一小刀,将每样点心分成四小块,自己取其一,也示意黎麦冬再拿一块。他“啊”地一下把点心填进嘴里,边嚼边含糊道道:“那我来教你。"说罢他取来纸笔,写下几样糕点的类别,又分别写下自己和黎麦冬的名字。“甜度如何?你觉得太甜、正好、还是药味盖过了甜味?"“吃起来干不干,会不会觉得噎嗓子?还是就像这样做得扎实些,不松散,反而更好?"以及紫米饼是软皮点心,以糯米为皮,是否觉得粘牙,绿豆饼则是酥皮点心,酥皮是否太厚?黎麦冬循着钟涵的思路,又把四样点心一一尝过,一块吃不出,他就再吃一块,简直拿出了神农尝百草的劲头,到最后钟涵在纸,上落满了字句,黎麦冬则吃了个满饱。这顿点心下去,他怕是晚食都省了,却也因此学到了,如何细心地品味一种食物,原来当仔细面对吃食时,也能像观药渣、尝药汤一样,从那绵密繁复的溢味里分辨出每一味食材和配料“这样就好了!"钟涵开心地弹了下纸边,同黎麦冬分享自己的收获。“你是汉子,我是小哥儿,你平日里吃食清淡,不喜浓油赤酱,也少沾甜腻之物,我却是爱吃辣、爱吃租、爱吃软软福福的糕饼,可若要让更多的人喜欢吃我的养生点心,最好是做成你我这两种人都能接受的味道。黎麦冬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忍不住问道:“你是想做点心生意么?"“尚且算不得正经开始做,不过我想试试。钟涵若有所指道:“如今长乐和未央都大了,不是离不得手的奶娃娃,大哥同我说,我也到了快成家的年岁,该为自己提早打算一番。不得不说,大哥为他思虑周详,哪怕现在婚事八字没一撇,已开始物色乡里的铺面,要买来给他做陪嫁,日后自己经营可以省去赁金,若不想经营,租出去也是一笔收入。更别提之前家里置办新水田,已买下十亩记在他的名下,随着家里其它田地一并耕种,不用多费精力,哪怕出了嫁,也仅需年年等着分粮。水上人登岸政落,因习俗有异,一些个行生出的程也与法上人不同,过去自立门户的女子和哥儿,做田延续日的,不必成为父品的的毒,同时步可出面买田置屋,像买妈用般,在田契要奖上落下自己的名姓,任什么父家、夫家、若有图谋不的,也是白纸黑字,夺不走的。这些与黎麦冬说明还太早,他心下认定了对方,也早已察觉到对方的心意,可那层窗户纸没捅破,总不好让自己一个哥儿主动吧?钟涵左等右等,等不到这闷葫芦的下文,只好怼到眼前,最后试一次。他默默摩挲着耳垂上的小小贝珠,将那一点耳垂肉拨弄地泛红,心道:若是如此对方还听不出弦外之音,那这等没救的木头疙瘩,不嫁也罢!黎麦冬摸了摸肩头,无端觉得后背一冷,同时注意到钟涵用过的小刀摆在桌边,他抬手将它小心收走,将刀尖一侧冲着自己。另一些话则沉在心底,很是难以启齿。他是师父收养的孤儿,以医馆为家,除了一身医术外一无所有,钟涵却是白水澳的碧海滋养出的一颗明珠。听闻已有几户人家登门求娶钟涵,各个门当户对,远胜自己许多。若是回退几年,钟涵尚有体弱之症,偶尔需要调理一二,现今却早已康健非常,自己竟是连这点用处都没了。黎麦冬想,在医馆坐诊多年,不是没有人上门说亲,尤其是自师父放出口风,说明属意自己继承黎氏医馆后,登门的人便愈发多了起来也一概以醉心医道,无心婚嫁的理由推拒,实则逐渐明了,是因自十岁那年,钟家的小仔闯入了视线,打着哭嗝唤自己“麦冬哥哥”。播下的种子如山间草木,生长萌发,化为剪不断理还乱的万千藤蔓,遮了他的眼,令他再也看不见旁人。起初以为这是如兄长般的爱护,直至上次那未经思索就住的腕、伸出的手。那么钟涵方才对自己说的那番话,会是自己想的那个意思么?没吃完的点心还搁在桌上,桌子两端的少年却一并沉默,眼看钟涵快要把自己的耳垂捏到红似滴血,黎麦冬终于看不过去,轻轻将他的手指牵下钟涵的心狠狠乱了几拍,他期待着,等到的却是黎麦冬一如过去许多次那般,耐心温柔的叮嘱。“你是忘了先前有些日子没带茶叶梗,换银针时出了血,耳眼发炎的事了?"小哥儿爱漂亮,为佩好看的耳饰,属实吃过一些苦头。钟涵察觉到黎麦冬对自己的一触即分,恨不得敲开对方的脑子瞧瞧。刚刚你一口我一口吃了这么多添了药材的点心下肚,怎么还没把他补开窍?“麦冬哥哥,你沉默半晌,到头来想要对我说的,真的只有这个么?黎麦冬每当紧张时,就会不由自主地正襟危坐,腰杆笔直,两手放在膝上,像是医馆里等着挨训的小学徒若有第三人在此,便可察觉钟涵耳垂的血色正逐渐褪去,转移到了黎麦冬的耳廓之上。众所周知,水上人家的姐儿哥儿,在情爱之上,一向是大胆的。钟涵扬起唇角,笑容狡黠。“你若不会,我来教你。他像是刚刚询问黎麦冬点心口感似的,语气寻常道:“我做的点心,好吃么?" “好吃。" “我生的模样,好看么?" ".好看。" “那我这样的哥儿,你喜欢么?” 黎麦冬张口闭口数次,总算赶在钟涵即将开口骂他“呆子”之前,摆出一副豁出去的神情,清晰答道:“喜欢。 “咣当”声响,窗外做有什么东西滚落,可此时此刻屋里的人无暇顾及,因而谁也未曾瞧见一道酷似黎老郎中的身影,捡起不知哪个顽皮药童,随手搁在黎麦冬窗下的几枚蒜头,背着手快步离开。 半路上还连连摆手,示意那几个同样躲在附近偷听的小萝卜头们散去。 做完这些,回到前堂后的老郎中却是迫不及待,对着暂无病患到访的医馆,欣慰一笑. 看来自己的榆木疙瘩徒弟还是有救的,端看遇见了什么人。 自己也该去寻个媒人,正经打听打听乡里提亲的章程,好把聘礼预备起来! 钟涵十三岁时与年长自己四岁的黎表冬定亲,除了依着礼数不出差错的聘礼外,黎老郎中还亲自为自己的好徒儿买下一方乡里的屋宅,好将来作婴亲的新房,离医馆和钟家为钟涵准备的陪嫁铺子皆不算远,他膝下无子,早已视黎麦冬为亲孙,这些年靠着行医坐诊积攒下的钱财,大部分都用在了筹备这场婚事上,用他的话说,这才叫银钱用在刀刃上。虽说哥儿十四发出嫁的也不少,钟家却无论如何也不舍得,在定亲时将婚期一杆子支到了后年去,以至黎麦冬足等了近两年,终于婴到自己捧在心上的佳人,并无半点怨言。成亲这日,黄昏之时,红霞漫天。近年来随着愈来愈多的水上人改换良籍,水陆通婚的事已不算稀奇,过去的偏见与旧俗早已化为陈芝麻烂谷子,还由此派生出了不少新规矩。像是陆上的汉子,要先撑船去村澳里接亲,背着心爱之人上花船,等船靠码头,新人改乘花轿,接亲的咸水调也换为高打鼓的喜乐,将花迎往男方家的新房,到时再行拜堂大礼。迥异的婚俗便如这般捏合到一处,逐渐抹平双方经年累月的隔阂,这片土地上的人与事,都已随着岁月更替,迎来了新生。盖头之下,钟涵只能看见的绣鞋的脚尖,他望着鞋面上自己一针一线绣的花样,由黎麦冬牵着手,一步步引入新房。最后一道门槛前,他因为视线遮挡慢了半拍,黎麦冬很快察觉,驻足等待。“门槛有些高,慢着些。年近及冠的郎君身似玉树,音色一如初见,清朗动听,只是而今剥去表面上惯有的严肃矜持,只余独属一人的温柔。钟涵的手指落在对方的掌心,牵起裙裾,缓缓抬步。 “礼成 身后是流年似水的光阴。 眼前是鸿案相庄的新路. 157、番外四:人间月(壹) 近来白水澳最多人谈论的话题,无疑是苏家新诞的小哥儿“模样齐整,孕痣也小巧红亮,唯独左边手上多生了一根手指头,我去瞧了一眼, 软塌塌的和没骨头似的,怪得很。“这兴许不是个好兆头,老话都说, 六指招灾,这哥儿怕是八字硬,刑克六亲!"“正是如此, 谁不怕呢?咱水上人本就是在海上楼金的,家里头没个冲撞,出海后尚日要提心用胆,间况还添了这么个大忌讳,没看连满月酒都不政果办。我的家人说,想越着孩子年月小,骨头软、系一根棉线上去,如此久而久之,那快肉就自行掉了,点总好过 日后被人指指点点。” “这能好使?听着就孩人。"“谁知道呢, 不过卢哥儿咬死了不肯让孩子受这份罪,他汉子又总是向着夫郎的,兴许就这么不了了之.哎呦!说话的中年夫郎光顾着嚼舌头,没瞧见脚下,被一块大石头给绊了脚,手里提溜的水桶飞出去,虾兵蟹将酒了一地,人也吃了满嘴沙。“呸呸!哪个缺德冒烟的撇块石头在此处,端的是害人不偿命!"话是这么说,但海滩上冒出个石头贝壳之流着实再正常不过,怪只怪他自己不看路,抱怨两下后,也只得由着同行人搀起来,一边吐沙子一边重新捡回落在地上的东西,骂骂咧咧地离了。二人走后,稍远处礁石旁一撬蛎黄的女子立起身,朝着他们的背影轻啐一口,“不要脸皮的老货,背地里议论个吃奶娃娃,也不怕散德行遭报应。她弯腰掬着石头缝里积下的一汪海水,将手洗净,方从石头上爬下,行至方才那老哥儿被绊倒的地方,用赶海的铁夹将自己丢来的石头夹起,往远了一抛.石头落地并无声息,女子却瞧着心情不错,哼着小调提着小桶,悠悠回到自家船上。才上船板,就听她那大儿子哭声震天,钟老大满船舱追着孩子跑,像供了个祖宗,嘴里不住道:“吃也吃了,尿也尿了,你到底想如何!"此刻瞅见媳妇回来了,如同遇见了救星,兜着儿子大步迎上来。“阿蓝,我是拿你儿子没办法了,醒了见你不在,扯着嗓子就是哭,哭得我都看见他嗓子眼了!"舒蓝蹲下身,揽过儿子拍了拍备,笑嗔道:“什么我儿子,难不成你不是他爹?" 说罢仍是将儿子往钟老大怀里一塞,“我要治晚食了,你带着他骑大马,保管不会哭。 于是片刻后,同样赶海回来的钟春霞就见大哥正任劳任怨地把小钟洺扛在肩头,从船上逛到桥上后再逛回去,来来回回不知疲倦钟洺手里甩着一根狗尾巴草,开心地迎风乱挥。喝完晚食的最后一碗萝卜丝蛎黄汤,拾掇完碗筷,舒蓝令钟老大抱了儿子,自己提上礼,这就要下船。 水上人都是起早出海谋生的,因此除非提前说定,否则想要登门,只有等过了晚食的时辰才最不失礼,若早些,就成了踩着饭点去,岂不成了蹭饭的了 隔壁船上,两人的妹大唐大强正补渔网,他和钟春霞新婚燕尔,正是于劲十足,恨不得白天夜里都不歇,多多攒钱早日养孩子、买新船的时候。 是以每每见他,总是在收拾打鱼的那些个家伙,不是磨鱼钩就是理渔网,要么便是制晒各类干货。 唐大强分心拾头,打了个招呼,问他们要去做何,钟老大道:“苏家哥儿不是满月了,虽未操办摆酒,我们两家子先前却有些交情,阿蓝便说提份礼去,尽尽心意。 钟春霞闻声,也从舱里拿了几个鸡蛋出来,使手帕包上。 "苏家嫂嫂也不容易,为生孩子吃了苦头不说,还要挨人戳脊梁,我偶尔听了几嘴,恨不得上去替他骂了。既赶上了,大哥大嫂,你们也替我家随份礼。 他们兄妹五人双亲早逝,因排行老五的钟春竹年岁最少,早前也有人暗地里说他克走了爹娘,教家里三个兄弟听见了,打探到消息自哪家起,聚在一处将那家汉子一通好打,钟春罍也往那家妇人脸上吐了好几口吨沫 自那之后,任是族里还是村澳里,再没人敢招惹钟老大这一房。 因而他们最是不信,也不喜听见那等克亲的论调。 钟老大先前出海时曾和苏家汉子一道遇风浪,那之后两家年节下确是会走动一二,这会子上门不算奇怪, 舒蓝收下二妹妹的随礼,六个鸡蛋,属实不算少了,便是上门去吃席,给这些都足够,而这时候给,明摆着不图什么回报,最是见人心。 没有龙气过境时,白水澳便是一处宁静的海湾,沙滩与碧水相接,在海岸处勾勒出一抹淡淡圆弧,浅水处木板桥相缀,将村澳内的住家船连成一片。 苏家船离得远些,钟老大夫妻两个着实走了一阵,海风徐徐,钟洺坐在爹爹的臂弯上,抱着爹爹的脖子,不住地东张西望。 以他的小脑袋,还不能理解这是要去干什么,不过只要离开船,他就是高兴的。 家人踩着满地银辉,不多时便走到了苏家船前。 自己和钟老大虽称不上非亲非故,可也不算多么近的关系,人家今日能带着东西上门,明摆着就是在说,自家不在乎那些个风言风语,还愿意与他们相交。 他心里是百味杂陈,面上仍做笑模样,既是为了迎客,也是为了一会儿不让夫郎担忧。 “船上乱得很,要让你们见笑了。 苏二率先进了船舱,同夫郎知会一声,待一家三口入内时,卢哥儿已安顿好了孩子,在舱里收拾出一片能坐的地方来。“这有什么,你该去我家船上看看,让这小子闹的没个下脚处。姐儿和哥儿总是亲近些,舒蓝率先挨着卢哥儿坐下,后面钟老大抱着钟洺紧随,盘腿后正好把儿子放在身前,告诉他不许乱动桌上东西,这种时候上门,情谊都搁在心里,说出口反而容易尴尬,舒蓝是大大方方的性子,索性直接就近去看躺在竹编小篮里的奶娃娃。她也带了孩子来,从孩子说起不会错。“好俊的小哥儿!算来也满月了,可起了名字?"卢哥儿有些羞报地开口,“我和他爹也不知有什么好名,就想着择个贱字好养活,便选了个甲乙的乙’字,叫做乙哥儿,正巧他也是苏家这一辈里的老二,和他爹一样,倒也能对得上。“这名字给别人,显得平平,给你家哥儿,我倒能觉出几分灵气来呢。"舒蓝笑着握了握苏乙的小手,她都把儿子养到一岁了,最是知道怎么哄奶娃娃的。卢哥儿见她动作,心里一紧,却见舒蓝触到那小小的六指时,只是温柔地摸了摸,并无其他动作,神情也丝毫未变。他默默松口气,又觉自己是小人之心了,暗自脸热钟老大也跟着抻长脖子,看了又看,感慨道:“还是哥儿乖巧。"他摸两下儿子的脑袋,这小子在他怀里一直扭来扭去,就没有个消停时候,活似屁股上长了刺。“不像我家这个,浑是个来讨债的。” 话音落下,钟洺伸手要找娘,舒蓝顺势把他带到身前,让他看竹摇篮里的小哥儿。“你瞧,这是苏家的小弟弟,长得漂不漂亮?"钟洺这才发现,屋里原来还有个小小人呢,看起来白白的,软软的,还会动呢 他睁大眼睛,扒在竹摇篮旁边看了半天,怎么看怎么新奇。小乙哥儿亦睁开了眼,伸了伸小手和小脚,不知何故,他竟对着钟洺笑了一下在场几个大人看在眼里,心都要化了。 “我的小乖乖,你怎么这么招人疼。"舒蓝说话间,迅速从袖子里摸出个包了铜钱的红封,塞进小乙哥儿的襁褓中,卢哥儿赶着去拦,舒蓝却执意不肯收回。卢哥儿急道:“你们不嫌我们,且还带着孩子登门,乐意让他俩结个缘分,我们已是感激不尽,外头那些东西尚且不好意思收,哪还能要银钱!"舒蓝笑吟吟道:“我给孩子的,又不是给你们两个的,急个什么,这等满月的喜钱给出去了可就不能收回了,不然不吉利。“孩他爹,你说是不是?"说罢给钟老大使个眼色,钟老人和媳妇默契十足,当即大手一扬,把一并要上来论客气的苏二给扯到了旁边去。卢哥儿还欲再说什么,钟洺却扬起小脸,像竖了一根手指在边,煞有介事吹出气音:“嘘——''舒蓝被他逗乐,捧着他的脸蛋揉了两下。“你倒乖觉,把这架势学了去,怎的,怪我们吵,扰了小乙哥儿睡觉?钟洺生性顽皮,从会说话就成日鸣哇乱叫,从会走路就整天乱跑闯祸,常常钟老大出海一天回来,晚上累得倒头就睡,他还精神头十足。 舒蓝常常以指压唇,叫他安静,原以为他不懂,现今看来其实都懂,全看那会儿想不想听。不仅如此,当舒蓝想让钟洺回桌前找钟老大,他还一百个不情愿,硬要抓紧小摇篮,跺着脚犯犟。“弟弟!" 舒蓝无奈,“我家阿洺少有这么安分的时候,今日我也是开了眼了。 船舱就这么大,两个孩子在眼皮子底下出不了什么事,他们便不再强求,捧着水碗喝些粗茶,剥两粒花生入口,好生聊了一回闲话钟老大和苏二自是三句不离出海之事,细说着接下来的渔汛,几日后的大潮,舒蓝与卢哥儿则是说孩子说得极为起兴。"我拿过来的东西里有一包红糖,你想着每日冲一碗糖水来喝,还有一些个红枣,每日也捡两个来吃,我瞧你脸色不甚好,虽说出了月子,但尽早补一补,也是能补回来的。"卢哥儿颇为黯然,他本就是个内敛的性子,有什么心事,总在心里,怎能养好身子,尤其是过去一个月当中,他可谓是把什么荒唐都见识过了,过去看着好声好气的长辈、亲明,一朝得知Z哥儿是个六指,全都变了脸色,不上门的那是避之不及,上门的那几个则什么馊主意都好意思说得出。譬如那等让他俩想法子将六指斩去的,这是什么畜生话!十指连心,哪个亲爹亲娘能舍得?而且不过是一截手指头,连骨头都没长齐的一块肉罢了,能碍了谁去!起初那几天他白天哭夜里哭,后来豁出去了,凡有亲威上门,想打乙哥儿的主意,他就扬言要抱着孩子跳海苏二最早还碍于面子,和亲戚们面上来往着,想着都是一家人,最好还是别伤和气,怎知他们越发变本加厉。故而从决定不摆满月酒的那日起,也算是和不少亲戚淡了联系。 没想到兜兜转转,到头来是从钟家人这里得了真心实意的安慰,拿来的白米、红糖、鸡蛋,哪个不是金贵物。 他拉住舒蓝的手,眼眶微红,隐有泪意,舒蓝忙掏出怕子予他,宽慰道:“要紧记得,没什么过不去的坎,自己的孩子自己疼,管那些个脏心烂肺的人如何说,横竖福气咱们享,报应他们受! 钟者大帮验道:“正是这个理,就当经过此事,认清了什么样的亲明值得走动,,什么样的舍了也就舍了,不然准知以后会不会在别处添堵。而且都年轻着,以后日子还长呢,再给乙哥儿添两个兄弟,一家子出去,总不会挨了欺负。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还真是把苏二和卢哥儿说得想开了许多。 临到走时,苏二同钟老大直说,下回定要一起吃酒。 钟老大高兴应下,“你尽管来就是,到时咱们去打些好鱼好蟹,去乡里切二斤肉来配酒,我家兄弟三个,皆是能吃酒的,还有你小嫂,别小看她是个妇人家,真吃起酒来,我都敌不过嘞! 舒蓝笑着摇了摇头,转首和卢哥儿小声抱怨,“从怀了身子开始算,到可洛同岁前,因要给他境好,将近两年的光景,我是清酒设治过,断的之后可把我坏了,拉着我家这个,还有他二妹妹两口子喝了一顿,到景后你清怎么着?只我和春需还是坐着的 他们两个汉子倒去了桌子底!" 番话说罢,四人俱是笑了,连钟洺也跟着咯咯乐,钟老大一把捞起儿子,“你又听懂了几句,开心成这模样?" “我看他不是为了咱们的话开心,是为了今天见了小乙哥儿开心。 像是为了佐证娘亲这句话,回家路上钟洺一直反复念叨着“弟弟”二字,过去没学明白的词,一夜之间和开了窍似的,张口闭口都是“弟弟”。 钟老大扛着儿子,和娘妇并肩慢行,听到小孩子说的话,他笑着用手臂轻轻挨了一下舒蓝的肩头。 “阿蓝,等阿洺再长两岁,咱们也再添个小的,姐儿哥儿都好。 舒蓝忍俊不禁,“你说得倒轻巧,难道说什么就是什么,要再是个小子呢?" 水上人家讲究儿子娶亲时要买新船,不然没个单独的新船住,新人就得和家里老少同挤一艘船,哪家姐儿哥儿乐意嫁? 所以家里儿子越多,当爹当娘的要攒的银钱就越多。 钟老大豪气得很,“这有什么难的,我这个当爹的给他们挣就是。 他和家里的老三、老四,都因双亲早亡,没沾上什么光,但各个都是打鱼的好把式,娶亲的船都是靠自己挣来的。 “能挣一艘,就能挣两艘、三艘。"他向往道:“莫说生小子,就是生姐儿、哥儿,也得预备好嫁妆,不能让以后的亲家看轻了咱。舒蓝觉得他越说越没边,“嫁妆都盘算起来了,你倒是跟我说说,姐儿哥儿在哪呢?"钟老大弯腰附在舒蓝耳旁,不知说了什么,把自家妇说红了脸,一脚轻踢在他小腿肚上。汉子“哎呦”一嗓,抱着钟洺就跑,惹得舒蓝在后面追。钟洺兴奋地哇哇叫,他以为爹娘在跟自己玩游戏,在爹爹的怀里左摇右晃,像是飞起来一样。钟老大跑出一段距离就停了下来,他就是想逗一下媳妇和儿子,要真撒开腿跑,回去可就不只是挨两脚那么简单了。此时小钟洺攀着钟老大的肩头,突然举起小手,指着天幕道:“亮亮!好不容易追上父子两人的舒蓝气喘吁吁,对着钟老大笑骂:“你发得哪门子疯!"继而朝他硬邦邦的胳膊上捶两记。收手后她听见儿子说的话,疑惑地侧过头,“谁是亮亮?" “是说月亮吧?"钟老大示意她朝天上看,自己也顺着儿子的视线仰头望去。但见一轮银盘皓月,千里高悬。 158、番外四:人间月(贰) 水声响过,一道身影没入海中不见踪迹,只留一个五岁上下的小哥儿蹲在岸边,好奇地紧盯水面他和同龄的哥儿一样,头顶两个小发包,系与衣裳同色的青色发绳,打成两个结扣,风拂过便四下轻摆,眨眼间眼皮上的小小红痣若隐若现。好长一段时间过去,小哥儿只觉已等了许久,海里的人却还是没有上来。他的神色由好奇转为担忧,继而变为慌乱,站起身对着海面喊了好几遍“阿洺哥哥”,水面依旧无声无息。这下他是当真怕了,抬手抹了下急出眼泪的眼睛,预备转身去喊大人来帮忙,只是步子还未迈出,就听身后有人喊:“傻小哥儿,我在这呢!"小哥儿惊喜回头,但见那海面上冒出个小脑袋,头顶还顶了一条绿油油的海菜。“阿洺哥哥!"他两步并作一步地跑回原处,看着水中的人丢掉那条海菜, 慢慢划水游来。钟洺上岸后第一件事就是甩头发,等他把脸上沾的水珠子抹干,重新睁开眼后,就看比自己矮了半头的小哥儿双手举着布中递来,他咧嘴一笑,露出一排小白牙,接过布中后快速擦干,也不顾头发被擦成了个鸟窝,用完后信手往腰上一围,就朝小哥儿招手。“阿乙,你快过来看。苏乙噔噔跑来,途中还操了揉眼睛,两人一道蹲在网兜旁,钟洺注意到他眼睛有些红,歪着脑袋凑近疑惑道:“哎呀,你真哭啦?苏乙皱了皱鼻子,低下头在沙滩上画圈,“你下去好久不上来,我还以为.钟洺“嘿嘿”一笑,“我水性好,你又不是不知道,怕什么。“那我喊你时,你也没听见么?" 钟洺有些心虚地挠了挠脸,“在海里就是不容易听见声音的 他本想胡扯两句,不愿承认自己那会儿已经准备上岸了,却因听见小哥儿的呼喊,故意没有冒头,怀了吓唬人的心思。 话没说完,却觑见苏乙一双眼睛盯着自己,里面带着三分谴责和两分委屈,黑白分明的眸子圆如杏核,睫毛扑扇,一汪水光。 钟洺: 可恶。 “下回你喊我,我只要听见了,指定立刻上来。" 苏乙得了保证,浅浅一笑,露出两侧小巧的梨涡,还不忘煞有介事地叮嘱,“阿叔和阿婶说过,你不能在海里贪玩,游两圈就要上来。 “好好好,小啰嗦精。" 钟洺拖着长调应下,在苏乙抗议之前揽过小哥儿的肩头,给他看自己从海里摸上来的东西 这么一打岔,苏乙立刻忘了刚刚准备说些什么。 “好肥的螃蟹!"“好大的海胆!"“好漂亮的海螺!”哥儿一顿大呼小叫,末尾还不忘感慨,“阿洺哥哥你好厉害。”钟洺被夸得飘飘然,他拣出里面颜色好看的海螺,一股脑塞给苏乙,“这些你拿回去顽。又低头挑螃蟹和海胆,“这个、这个还有这个,你带回去让你小爹烧来吃!"被指定的大螃蟹在网兜里挥动着蟹钳,蟹壳比苏乙的小手还大,苏乙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我爹爹和小爹说了,不能总要你的东西。钟洺要赖,“我不管,你不要,我就送到你家船上去。"他自己捉来的东西,想给谁就给谁,再说撇开送出去的,其余剩下的也足够家里吃了苏乙说不过他,力气也没他大,眼睁睁看着钟洺把那些鱼获全数放进小桶,在此之前那里面只有一些蛤蜊、两个大的肚脐螺.这两样可谓是海滩上最常见的东西之一,随便摸一摸就有一桶,回家水煮或是上锅蒸熟,便是水上人的一顿饭了。两人兴致勃勃地清点收成,没瞧见远处有船靠岸,一个半边胳膊和腿血淋淋的汉子被拾下船,换上另一艘船后,扬起风帆加紧往清浦乡的方向赶,"乙哥儿——乙哥儿海滩广大,想找个人,尤其是找个小孩子不容易,若是正好在礁石之间,挡住了看都看不见。苏么仿佛听见有人喊自己,他茫然地抬起头,问钟名道:"阿洺哥哥,你有没有人听见什么声音?”好像是有。钟洺分辨一番,确定后起身,朝着声音的来处蹦跳着挥手,“在这里!在这里!旋即有人风一般地跑来,正是钟洺的娘亲舒蓝,她长出一口气道:“我就知乙哥儿八成和你在一处。"妇人弯腰把两个孩子揽入怀中,揉了两下后背。“乙哥儿,你爹爹们有事,今晚去乡里了,临走时把你托给阿婶,今晚你跟着我和哥哥回船,在我家船上睡,好不好? 她言语温和,若忽略有些泛白的脸色,与平日里没什么分别。 “阿婶,我爹爹和小爹去哪里了?" 苏乙有些不解,抿了下嘴唇道:“我今天下船时,小爹还说晚上给我做蒸蛋吃,没说有事呀。 舒蓝模了摸他后脑勺软软的发,“没什么大事,只是你多爹撑船出海,回来时发现船坏了一处,赶着送去找船匠修,这么一去,少不得要在那边过夜,你小爹便也跟着一起,将你留下了。" 苏乙听得有些迷糊,不过他听懂了爹爹们是要去修船,哪怕是三岁小儿,也知道船就是家,修船是头等大事,于是乖巧颔首。 “我晓得了,我会听话。 而钟洺虽然觉得今天的娘亲有些奇怪,但这份疑虑很快就被喜悦冲淡。 “早知道这样,刚刚就不分那些东西了,一气拿回家,咱们一起吃。 说罢他拉着娘亲的手,给她指那边的网兜和木桶,“娘,你看,我今天下水捉了好些东西呢。" 舒蓝抽他屁股一下, “我还没顾上说你!你又自己下水,还带着乙哥儿一起!" 钟洺语着屁股蹦出三步远,顺嘴道:“我都六岁了,为什么不能下水,而目没往远了去,就在浅水游,那水浅得我走两步都能站起来呢!我也没带着阿乙一起,只让他在岸上等着。 舒蓝捏他耳朵一下,“等回去收拾你。" 苏乙在一旁看着,并不害怕,因两家太过相熟,这样的场景他从记事起都见过无数次了,谁让阿洺哥哥总是闯祸。 象眼前这般用巴掌揍,其实是最轻的,有一回忘了什么事,钟家阿叔和舒阿婶一人一根竹竿子,把阿洺哥哥追得满地跑,那次才吓人呢! 再说钟洺,也在那里嬉皮笑脸,气得舒蓝又要上来拧他,他趁着躲闪的工夫,偷偷给苏乙使眼色。 本意是提醒小哥儿不要告状,小哥儿却没看懂,关切地问道:“阿洺哥哥,你眼睛进沙子了么?" 钟洺:… 这小哥儿不仅傻呆呆的,还笨乎乎。 舒蓝看着两个无忧无虑的孩子,心中轻叹,只盼送去清浦乡的苏二能保全手脚,不然今后苏家的日子可就难过了。 但退一万步,能在鲨口保住一条性命,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都过来,咱们回船上去。” 舒蓝招呼钟洺和苏乙跟着自己走,她提起木桶,钟洺自己打着网兜,半路上遇见刚刚去别处帮忙找人的钟春霞、钟春竹姐弟俩 “二姑、五姑伯!" 钟洺响亮地叫人,苏乙紧随其后。 相比之下,钟春霞和钟春竹更年轻,藏不住事,换个人来瞧,一眼就能看出他俩神色不对,好在这回要应付的是两个加起来将将十岁的孩子。 且钟洺的注意力总在苏乙身上,根本没留神村澳里发生了什么大事。 到了家里船前,钟洺第一个跑进去,片刻后又跑回来,把船板踏得响。 “娘,爹去哪里了?" 他家只有一艘船,按理说船回来了,人也就回来了。 “你爹有事,出去忙了。" 舒蓝把两个孩子安顿在船舱里,“阿洺,你陪乙哥儿顽,不准乱跑,不准下船,听到没?" 神春:和种春饰地跟济来,后若留下看孩子,前者的的照出了治股,到的星路远外,低声问语:“天想、我为问竹来得沢,还没隔明日然营是怎么一四里,只听说是之昌儿他家在海上伤看了、伤得可厉害? 舒蓝恐孩子听见,拉着她下船走上木板桥后才道:"落海里让然鱼给了,能不厉害么!亏得遇见咱家汉子的几艘船都在附近转,那苏二差点舍了半边身子,好歹是逃出来,人还有命,倒是船给撞出个定露。 “这不你大哥和大强,连着卢哥儿,一并撑船往乡里送医去了,喊了老三和老四,帮忙运船去寻船匠修补,不趁早修好,回来都没地方住。 钟春霞倒吸一口气,“怎就遇见鲨鱼了?那鲨鱼一张口,能把人的腿脚齐根咬掉嘞!" 舒监同样后怕,生在海边、都是听篇鱼伤人的事长大的,可直要算起来、倒的人并不太多,大多都时候遇见准鱼,还能反着捕上来,制鱼翅卖银钱,被篇鱼伤到的惨事好几年才能出一个,谁承想就落在了熟人身上。 “当初场面一团乱,我也没看分明,满眼都是血,只听你大哥说能保住命,别的就不知了。 姑修两人对着长吁短叹片刻,舒蓝同钟春雷道:“看那伤势,今晚肯定要住在医馆了,你大哥和大强都是热心人,保不齐不肯回来,要在那守着,你一个人在船上,若是害怕,就带着营姐儿过来和我们三个挤一挤。 提起女儿,钟春霞面色一暖,“哪里用这么麻烦,她在我婆母船上好着呢,晚些时候我去抱回来,让阿竹留下一道睡就是。 “是我糊涂了,这样也好。 舒蓝攥了摸她的手,两人俱深吸两口气,整了整心情,相携回了船。 白日里出了这事,四下人仰马翻,汉子出海捕上的鱼获,也为了救人全都丢了诱鲨,要不是钟洺贪玩下海转了两圈,捞了一兜子乱七八糟上来,晚上这顿就没有鲜食,只能吃鱼鲞和腌菜了。 舒蓝挽起衣袖,洗手做汤。 这个时辰,没人回来说坏消息,那就是好消息,多担心也无益 她敛去眉间忧色,望向两个孩子,见钟洺正在对着大碗抠螺肉,好把螺壳洗干净。 海边的孩子没什么像样的玩具,最多的就是捡些好看的贝壳、海螺回来要,有合适的大海螺,还能做成螺号,谁要是有一个螺号,便是孩子堆里最神气的一个。 想到这里,她就听见钟洺给苏乙许诺,“宝螺太小,除了好看没什么用处,等我给你下海寻大海螺做螺号,和我那个一般大的。 钟洺有一个大螺号,是钟老大给他做的,宝贝得谁也不能碰,到手快两年了,只给苏乙吹过一回,偏偏小哥儿力气还小,吹了几下就腮帮子疼。 她无奈地摇摇头,心道这孩子之间的缘分真是说不准,按理说这个岁数的小子都不爱和哥儿、姐儿玩在一处,因玩不到一起去。 小子们爱上蹿下跳,围着礁石玩什么将军夺城的打仗游戏,哥儿姐儿则喜欢用贝壳当碗、海螺当壶,在沙滩上捡些东西来当菜摆家家酒。 哪个像他家阿洺似的,每天忙得很,上午跟小子们打架当孩子王,下午和苏乙挖沙筛蛤,摆家家酒时苏乙当小爹,他就给人当相公,两不耽误,想想真是哭笑不得。 “乙哥儿,你不是想吃蒸蛋,阿婶用你阿洺哥哥逮上来的海胆给你蒸一碗。 苏乙听了,摇头道:“不用的阿婶,我不吃蛋。” 他知道白米和蛋都很贵,在家里时他两个爹爹都不吃,只给他吃,到了别人家,就更吃不得了。 舒蓝坚持道:“那不行,小娃娃就要多吃蛋才长得高,你看你阿洺哥哥天天吃蛋,是不是比你长得高?" 钟洺“百忙之中”不忘拍拍胸脯,“我把我的蛋也给你吃,你快快长高。" “我比你矮,是因为你比我大。" 苏乙认真道:“等我和你一样大的时候,就和你一样高了。 别看钟洺只比苏乙大一岁,反应可是快多了,他愣了一下,飞快道:“可是你长大的时候,我也长大了,我还是比你高的。 这一句话把苏乙的小脑袋说卡壳了,他愣在原地想了半天,失望地育拉下脑袋,“那我是不是永远长不高了。" “所以今晚这个蒸蛋必须吃,只给你吃,不给你阿洺哥哥吃,这样你就能比他长得高了。 舒蓝哄孩子的话张口就来,也没耽误手上的活计,他们一大两小吃不了多少,把三只螃蟹蒸了,做个蒸蛋,烧两条鱼,煮个粥配糕吃就差不多了。 话是这么说,到了饭菜上桌时,蒸蛋还是做了两份,鸡蛋一个好几文钱,纵然不是买不起更多,可居家过日子,能省则省,给孩子吃是补身子,大人吃不吃都无妨。可足钟洺和苏乙却默契地都把蒸蛋舀出来,分给舒蓝。“娘,你也吃。“给阿婶吃。舒蓝忍不住扬唇,这无疑是今日到这个时辰为止,最发自内心的一抹笑。两个孩子吃得小肚圆圆,听话得打了水洗脸洗脚,角香飘来荡去,短暂地盖过了海水的咸湿。到家家户户都挂上风灯时,夜已深了,钟老大和唐大强果然都未回来,唯有钟老三和钟老四两兄弟来报了个信,逛着孩子跟凑在一起的大嫂几人道:“的给送去了,里外上下都查验了,伤得不厉害,明晚之前就能资回来,也没花几个钱。“谢天谢地,不然修船也是一笔开销,哪里经得起这个折腾。"木船坏了,要是些小磕碰,往往是自家修补了,若是在海上遇了险,便要送去船匠处仔细检查,以免有什么要命的地方看不见,下回出海,便是人船两空。没有爹爹陪伴,寄住在旁人家,哪怕是熟悉的钟家,苏乙也没法放松下来。钟洺也有些心里打鼓,问舒蓝道:“娘,爹爹今天不回来了吗?"舒蓝实是寻不到多好的理由,只好简略道:“兴许是事情忙,给绊住脚了,没什么,咱们娘三个今晚睡一处,一觉醒来,你爹就回来了。苏乙眼巴巴地看过来,“阿婶,我爹爹和小爹明天也会回来么?"舒蓝并不敢保证,可要说回不来,小哥儿今晚定是睡不好了,她不得不含糊道:“乙哥儿乖,你两个爹爹总该要回来的。好歹等到了睡觉的时辰,两个孩子挨着躺下,舒蓝和钟洺一左一右,把苏乙护在当中。夜半时分,钟洺隐约听见啜泣声,他翻个身醒来,借着月色微光,清楚看见苏乙在悄悄抹眼泪,赶紧摸黑拽了他娘亲的帕子,塞进小哥儿手里苏乙以为自己哭得够悄无声息,未曾想还是被钟洺发现。“你想你爹爹和小爹了么?"钟洺用气音悄悄问。苏乙顿了顿,轻轻点了点下巴。“我做了一个坏坏的梦。 他梦见爹爹和小爹都被大海卷走了,只留自己孤零零地在海边哭,他想冲进大海里追爹爹,可每一次都被很高的浪给拍回来 想着想着,他的眼泪又决堤似的,扑簌簌往下掉。 钟洺还从没见苏乙哭得这么厉害过,帕子很快就像浸了水,湿得没法看 他想也不想,扯过摆在一侧,预备明日船上的新衣裳给小哥儿擦。 “我爹娘说了,梦都是反的,你的梦越坏,其实越好。" “真的么?" “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钟洺信誓旦旦地保证,小哥儿定了定神,吸了下鼻涕,挤出一个浅浅的笑来, “那我不害怕做梦了,梦里越可怕,就越说明爹爹们能早回家。 想到这里,他拾起手用力擦了擦眼泪,有钟洺在侧,阖上眼后很快又睡去了,钟洺也跟着仰面入梦,两人的胳膊因而搭在一起,贴出一捧热热的汗。 舒蓝这时无声起身,扯过薄衾给他俩盖好。 两个孩子的对话她都听在耳朵里,有时大人说的拙劣借口,倒不如孩子的赤诚来得有用。 她对着海娘娘庙的方向合掌拜了拜,愿苏二平安,苏家无事,好让乙哥儿顺顺利利地长大 大约是这一夜海娘娘收到了好几处的祈愿,漫漫长夜过去,次日上午,钟老大先回,送来了好消息,说是伤势看着厉害,但都是皮肉外伤,没伤筋动骨。 “郎中给开了好些伤药,外敷内服,只要这两日人不发热,过后等结了疤就算是好了。 至傍晚,卢哥儿也赶回,过后苏二还要回家养伤,到时肯定就瞒不住了,幸而性命无碍,他思前想后,还是斟酌着告诉了孩子。 苏乙听说爹爹受伤,两只眼哭成桃,难得哭闹着任性一回,非要去乡里见爹爹,卢哥儿思前想后,还是决定接了苏乙,一并去乡里医馆住一晚,好近外照顾相公。 如此往来几日,苏乙时而去乡里看望爹爹,时而留在白水澳受钟家照拂,直等到苏二脱险,一家子总算团圆。 经过此事,苏二一侧的胳膊和腿上留了好长的疤痕,但因送医及时,用的都是好药,没落下什么病根。 苏家本就因为苏乙的缘故, 远了家里的好些亲戚, 这下更是为着钟家兄弟几个,包括唐大强这个钟家女婿在的恩情, ,彼此愈发亲厚,俨如一家, 159、番外四:人间月(叁) 晴朗白日,蝉鸣阵阵。捕蛰季刚过,秋老虎肆虐,白水澳迎来独属于秋日的短暂清闲。年方十二的钟洺和前几天一样,带着钟虎、钟石头两个家里兄弟,一头扎进冠子山里追猎寻乐,前些日子他一直跟着家里渔船出海捕盐,再往前的黄鱼季从早到晚在海上奔忙,水上人家的小子到了这个岁数,就已能算是一个劳力,该带去海上历练。在海上飘久了,好像就格外贪恋路上的踏实,因而他拽着虎子和石头,用鱼筋自制了几个简单的弹弓,能打鸟或是打兔子,打到了就能尝口野味,解解馋瘾。三兄弟里唯独钟洺还算有些准头,虎子不够灵巧,石头则是年纪小,才七岁,能指望他干什么?故而时常晃上几个时辰也不见能有多少收获,像昨日本想打三只兔子,一人一只带回去给家里人打牙祭,结果空手而归。不过今日他们运道不错,才上山没多久就发现了野免的踪迹,打中一只野免的腿后,顺着摸到一个野免窝,使上烟票的法子,从里面熏出两窝兔子来,他们留了体型小的,将几只大而肥的梱了。要走时,钟洺又转回去,蹲下来看其中的一窝小兔子,这窝兔子明显还是幼年,长得毛茸茸的,看着比大兔子干净许多。钟虎在旁道:“阿洺哥,难不成你要捉小的回去,养大再吃?"钟洺摇头,他选了半天,挑中其中一只小黄兔,颜色奶乎乎的,怪是喜人。“我捉一只回去养着玩,不为了吃。 他把大兔子丢给两个堂弟帮忙拎着,因最早那只野免是钟洺打中的,后面烟票的法子也是他想的,所以四只野免他得了两只,余下虎子和石头各一只。 下山路上,三人顺手掐了些野葱、野韭之类的野菜,皆是心情大好。 然而这份好心情末能特续太久,重回到沿岸沙滩上时,三兄弟正再商量要不要把免子送回家后,再一齐下水游两圈,就听得远处有人叫喊:"你们别打了!乙哥儿! 你疯了不成!快停下! “阿乙哥哥,你冷静些!" 听到“乙哥儿”三字,钟虎和钟石头只觉得眼前一花,回过神来时钟洺已经丢下他俩朝声音的来处跑去。 他们两个自也不甘示弱,不顾手里的兔子被颠得七荤八素,立刻拔腿跟上。 开什么玩笑,打架这种事肖定要兄弟齐心一起上,日只要他们在一处,就从来没输过! 作为村澳里同龄小子中个头最高的,钟洺手长腿长,六叔公说他天生就是个下水的料,怪不得水性奇佳,这优势放在陆上,还有个跑得快的好处 他把钟虎和钟石头遥遥甩在身后,赶到地方时,吃惊地发现自己没听错,打架的人里当真有苏乙,另一边则是因招人嫌而出了名的小子冯宝。 冯宝从小就没了爹娘,跟着阿奶麦婆子过活,被宠惯地顽劣至极,四处找茬挑事,见了姐儿哥儿,要么扯人家辫子,要么掀人家衣裳,手脚还不干净。 偏生他阿奶麦婆子是个厉害人物,谁要是敢动她孙子,她便到人家船前跌地一坐,先骂人再号丧 后来大家对他家的态度,大抵是惹不起我还躲不起么,生怕沾上晦气。 话说回来,钟洺和苏乙一起长大,这么久过去,还是头一回见小哥儿和人动起手来,过去这种与人打架的事向来只有他做。 他目光一凝,不问前因后果,已经认定是冯宝的错,再看那拉架的两人,一个是他表妹唐莺,一个是和苏乙关系好的哥儿方滨,但拉了半天也没拉动,不知是他们力气太小,还是气上头的苏乙力气太大。 切不过转瞬之间,钟洺两步冲上,直接单手将苏乙拦腰环住,朝后一带,苏乙撞上钟洺胸膛,不得不松开扯着冯宝衣领的手 也是在此刻,钟洺注意到冯宝手里竟攥了半片贝壳,那贝壳尖角锋利,要是划在人的皮肉伤,登时就能见血。 他不假思索,直接飞起一脚将那贝壳踢飞,冯宝原地团成球往外滚了两滚,沾了满身沙,耳边响起钟洺的警告。 “还敢使阴招伤人,信不信我剁了你的手!" 面对苏乙时,自己一个汉子被比自己长得高的哥儿按着揍也就算了,非要说的话,他仍觉得自己有还手的机会,可这遭钟洺来了,后面还跟着钟虎和钟石头,就是再叫四五个人过来也是打不过。 冯宝恼羞成怒,“分明是他先动的手!" 他指向苏乙,结果胳膊刚抬起来,又被钟虎恶狠狠地用脚踩下,“我哥也是你能指的?你算个什么东西! 钟石头还是个不算高的豆丁,此时亦站在旁边瞪着他。 钟洺眼看冯宝翻不出什么风浪,忙低头看向苏乙,刚刚他护人心切,还没来得及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有没有哪里伤着了?" 他松了手,上下打量小哥儿,从脸看到衣裳, 钟洺留意到哪里破了一点皮,顿时火气更旺, 身前的小哥儿则用手背蹭了下唇角, “冯宝还真伤了你?看我去撕了他的嘴! “钟洺!我求你也别添乱了!"方滨一力劝钟洺别冲动,“你看乙哥儿都把那冯宝眼窝子捶青了,你们三兄弟再一上,可不是要把他打死了!"唐莺也适时插嘴道:“表哥,你要是再去,晚上就是你挨舅舅和舅母的揍了!"苏乙此刻也冷静下来,他用力喘两口气,伸手扯住钟洺的手腕。"莺姐儿和滨哥儿说得对,你别去了,他那个阿奶不是好招惹的,我一家招惹就算了,再添上你家做什么。“什么我家你家,咱们还要分得那么清?"钟洺不爱听苏乙说这个,但看小哥儿一脸恳切,他也只好压了压情绪,问面前几人究竟怎么回事苏乙支支吾吾说不明白,最后还是滨哥儿快言快语道:“冯宝那混小子不积口德,和别人背后说你坏话,被乙哥儿听见了。说我坏话?钟洺怎也没料到是这个因由,苏乙也有些不好意思地侧过脸。方滨眼珠子在他俩之间扫过,继续和唐莺补充。“你都没看见,乙哥儿当场就冲出去,拦都拦不住!”“冯宝说的我也听见了,他是活该挨打!回头麦婆子上门找事,我们都能帮阿乙哥哥作证!"说到后来,苏乙脸耳红透。钟洺看着小哥儿躲闪的目光,却是心里暖洋洋的,只唇角那一点伤口很是扎眼。要说冯宝能在背后议论自己什么,他也猜得到,村澳里永远不缺嚼舌头的人,家家私隐在这些人的嘴里皆落不得好。就拿他家来说,因他水性好,已在白水澳扬了名,连别的村澳乃至乡里,都有人听说过他,不少人生了红眼,暗戳戳编出一套说辞,说他是海里妖邪精怪托生的。还说为何他爹娘这么多年都没怀上第二个孩子,定是被大儿子冲克的。冯宝八成是从他阿奶那里学了舌,正好撞到了苏乙手里,“下回遇见这种事,你告诉我,我去教训他,打他一拳头都脏了你的手。"那头冯宝还在喋喋不休,钟石头直接去捡了一条海带,团吧团吧塞进他嘴里,冯宝:唔唔唔!然而没人理他。 “阿洺哥,这小子怎么办,就这么放他走?" 钟虎离了钟洺就性子憨直,和钟洺在一处打架时却很有狐假虎威的派头。 冯宝听到此言,赶紧把头埋低。 钟洺却没答话,而是看向苏乙,示意他来决定,苏乙想了想,挺直胸脯道:“让他道歉,说完了才能走,而且保证以后再不背后烂嚼舌头,否则见一次,打他一次!" 钟虎和钟石头来了劲,两人一左一右钳住冯宝,把他嘴里的海带拽出来,屈膝顶他后背。 “听见没,给我哥道歉!" “快道歉!" 冯宝还能如何,自是只能半跪在地上给钟洺赔不是,又在钟洺的提醒下给苏乙道歉,一番话说完,脸上眼泪鼻涕一把抓,邋遢得很 钟虎和钟石头见了事,迅速嫌弃地松了手,任由冯宝一溜烟跑没影。 方滨替他俩忧心,“冯宝回家去后,肯定要跟麦婆子告状。 “怕什么,咱们又不理亏。 钟洺从不把麦婆子和冯宝这祖孙俩当回事,他想跟苏乙说,让小哥儿跟他回家里船上去,拿药抹一抹嘴角的伤口,就听钟石头突然鬼叫道:“大哥二哥,咱们的兔子呢? 钟洺和钟虎面面相觑,随即齐刷刷一拍大腿 对啊,兔子呢! 岸边的打架刚落幕,又变为找兔子大作战,六个人弯腰一通找,好歹是把和沙子颜色差不离的几只兔子都凑全了。 那几只绑了爪子的都没跑远,只有那只钟洺特地抓的小兔子最难找。 他一把捧回掌心,拍了拍兔子身上的沙子,递给苏乙,“喏,送给你的。" “送我的?" 苏乙惊喜万分地接过小兔子,抱在怀里摸了又摸。 方滨和唐莺趁机也摸了两把,满脸艳羡。 唐莺问钟洺道:“表哥,你下回能帮我捉一只不?" “你先问问二姑和姑父让不让你养在船上。” 对着表妹,钟洺略显无情。 唐莺顿时没话说了。苏乙摸了摸小兔毛茸茸的身子,一扫刚刚的不快:“你们要是喜欢,就来我家船上玩。钟洺看他自得了兔子,一双梨涡就没消下去过,便知自己在山上的灵机一动是动对了,小哥儿家的,总是喜欢这些个毛茸茸软编绵的玩意找回兔子,几人各回各家,下半响麦婆了果然拽着冯宝一路大声嚷嚷,要找钟家和苏家讨公道,不料所有人一听她说是苏乙先动手时,语气当即变了。“苏乙多好一孩子,从来没跟人红过脸,处事乖巧得很!能逼得人家乙哥儿动手打人,你还是问问你的好孙子做了什么罢!"“洺小子一向是热心肠,路过帮把手罢了,也算倒霉,让你个老货攀咬上!他和乙哥儿是一起长大的情分,不帮乙哥儿,难不成帮冯宝?"加上钟家和苏家两边当爹娘的,哪个是好欺负的,钟老大和苏二不好对麦婆子一个老妇动手,舒蓝和卢哥儿可没这个忌讳,加上钟春霞等帮腔的,麦婆子头一次尚没发挥出十成功力就败下阵来结束后舒蓝尤气不过,把苏家一家三口请进船里后,还拍着桌子骂个不停。钟老大给她端一碗水,委婉道:“快别气了,留神伤了身子。”舒蓝下意识摸了下肚子,只这一下,就让卢哥儿看出端倪,兴许八成是心愿得偿,又有喜了但这事不可追问,得等胎坐稳了,人家主动说时才好恭贺,却不妨碍他已开始打心底里替钟老大夫妻高兴。晚间快熄灯时,卢哥儿拆了头发,余光留神着苏乙。“你赶紧睡觉,可别惦记那兔子了,它晚上只能待在竹笼里,不然拉你一被子。“知道了-苏乙不甚情愿地躺下,目光却还落在舱内角落的免笼上,唇角扬起,笑吟吟的“这傻孩子。"卢哥儿自言自语一句,含笑放下发绳,拿起梳子通头发。半晌后苏二把船板上冲洗干净,推门而入,夫夫两个挨在一起,说起白日里的见闻。苏乙本已半阖了眼,冷不丁听见爹爹和小爹说钟洺的娘亲可能又怀上孩子了,瞬间清醒过来。身后的对话还在继续,苏二和卢哥儿以为孩子睡了,放低声音道:"要么咱们也再去海娘娘庙拜一拜,多捐些香火.…“命里有便是有,无便是无,阿乙都长大了,我也看开了,只有这一个哥儿也没什么不好,没儿子就没儿子,苏家这不值钱的香火,谁爱传谁去传,我又不是独苗子,上赶着做什么。"爹爹们的说话声越来越低,苏乙不得不悄无声息地挪了挪位置,以便听得更真切些。"…说来阿乙再过几年就该说亲了,我是当真不舍得他出门子.…只是若是招整,乐意入整的小子有几个好的,也觉得委屈了他。没想到话题一下子拐到了自己的婚事上,苏乙半边脸都缩进被单里,又害羞,又想继续听接着说话的是他爹,苏二道:“你怎还盘算这个,要我说,钟洺那小子就是顶好的,他们两个孩子有缘,定是能成!""你小声些,别被孩子听见!这等事也是能乱说的,他们才多大,懂个什么,谁也难保将来事,万一咱家阿乙对阿洺没那个意思,或是阿洺只当阿乙是弟弟呢? 卢哥儿明显要比苏二想得多些,之后夫夫两人吹灭了灯,落下舱内的帘子躺了下去,过后的话语再难听清。 焉知一帘之隔的小哥儿彻底睡意全无,他扯起被单蒙住头,连小兔子都顾不得看了。好怪,他说不清自己现下的心情,只能用一个“怪”字来形容。他先是高兴。接着却是黯然听说钟洺要有亲生的弟弟妹妹后如果钟洺真的像小爹说得那样,只是把自己当弟弟的话,那等对方有了自己的小弟小妹,会不会他们之间就不会再像现在这么好了?以及爹爹居然一直认为自己会嫁去钟家苏乙用手背贴了贴脸颊,思绪拧成了麻花。 舒蓝确实有喜,钟洺等不到三个月,就把这个好消息偷偷告诉了苏乙。 "你不要跟别人说,我爹娘不让我跟外人乱说,但你又不是外人。" 他摸了两下趴在苏乙怀里的小兔子,揪着一节草看那三瓣嘴快速地吃进去。 有点可爱。 苏乙的手掌贴着兔毛,总觉得心里有些空,他说不好自己究竟在想什么,又不想沉默引钟洺担心,便顺势问道:“你想要小弟还是小妹? 钟洺笑道:“都好,我就是想当大哥而已,给谁当都一样。 苏乙抿了抿唇,很想问难道给我当哥哥,或是给虎子和石头当哥哥不行么,但这个问题实在是太任性了,他没脸面问出口。 "对了,你怎么没给兔子起名字,就叫免兔?" 苏乙没说自己最近总是胡思乱想,哪里顾得上给兔子起名。 “我还没想好起什么名字。 钟洺看那兔子吃完草,随于拿剩下的草编蚂炸,手指翻飞间道:“给兔子起名还不简单,要么起个顺口的,大黄小黄都行,要么起个吉利的,富贵如意之类的? 苏乙看着钟洺认真编草蚂蚱的侧脸,默默垂下头去,摩挲着兔毛,几息后忽而道:“叫小忠吧。 钟洺讶然,指了指自己, “小钟?" 苏乙笑出声,“不是那个钟,嗯….我想想,是忠心的忠。 他虽然不识字,但总觉得意思不一样,字也就不一样。 钟洺不甘示弱,“那我回头也养一只,叫…叫小酥。 “哪个苏?" “酥糖的酥,行不行?" 两人说着细想来没什么意义的闲话,苏乙发觉自己和钟洺待久了,就会忘记那些弯弯绕绕的烦恼 原因无他,实在是他们彼此之间太熟悉了,听小爹说,自己还是个刚满月的奶娃娃时,就已认识了一岁的钟洺. 他想不到如果身边没有了钟洺,自己会如何。 “伸手,这个给你,当心着点,可别被兔子吃了。" 钟洺在苏乙眼前打个响指,把编好的草蚂蚱递出去,苏乙伸手接过,见钟洺一脸得意 他拨了一下蚂蚱的须须,认真夸赞:“你好厉害,我到现在都没学会编这个。” 钟洺倒是不甚满意,敏锐道:“你怎么不叫我哥哥了?" 苏乙干咳一下, ".你都快要有小弟小妹了,还缺我一个叫你哥哥的么?" “那又不一样。 钟洺理直气壮, “虎子石头,还有阿莺他们也都叫我哥,也都不一样。 苏乙忍不住道:“你怎么那么喜欢给人家当哥哥?" 钟洺不假思索, “我第一次当哥哥,就是给你当,连虎子都要排到后面。 苏乙被他说得一愣,钟洺则作势要拿回那个草蚂蚱。 “你要是不叫,这个不给你了。" 苏乙忙把草蚂蚱护住,飞快妥协,“我叫,我叫还不行么! 钟洺很快如愿以偿,身心舒爽,接着又给苏乙编了个草兔子,和那起名“小忠”的兔子凑成一对。沿过几日等小酥和小忠从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小兔,渐渐长成肉嘟嘟的大兔,舒蓝的月份也大了起来,在一个春意朗朗的日子生下了钟家老二,是个足月又康健的小哥儿。 大名钟涵,乳名小仔。 160、番外四:人间月(完) “啵啵,啵啵。" “不是啵啵,是哥哥。 钟洺无奈说罢,把怀里的小弟换了个姿势抱,整个人坐在船舱里无精打采 带孩子这事,真是换谁来谁都要叹气。 小仔快周岁了,如今水上人也学着陆上人的风俗,周岁时会在船上行抓周礼, 只是摆的东西和陆上人不太一样。 今日钟老大和舒蓝就去了乡里置办抓周要用的东西,钟洛则被留在家里照看小弟。 小娃娃在他怀里扭来动去,口水蹭在他的衣襟上,留下深色的水印。 他淡定地捞起小弟脖子上的口水兜,往嘴角上擦了擦,家里养的兔子蹦着路过, 钟涵果断伸出手 “哪叩波!” 说的什么没人听懂,但猜也能猜出来是对兔子感兴趣,钟洺把小弟放在身前的席子上,看他伸手去摸兔子毛. 小哥儿摸到了一手柔软,咧嘴笑起来。 “总算消停了。“ 钟洺仰面朝后一倒,外面天气晴好,按理说他该痛快地下水转一圈,捉几只龙虾上来。 少年两手交叉垫在后脑勺下面,闭上眼就仿佛看到了海底的风景,飘荡的水草、多彩的游鱼、漂浮的水母、埋在沙子里的螃蟹和海参、石头缝里的龙虾 就在他快要睡着时,一个肉乎乎的小巴掌落在他的鼻子上。 钟洺只得睁开眼,见小弟对着自己咯咯笑,另一只手里还抓了什么东西,他强行掰开一看. 好家伙,是个黑漆漆的免粪蛋。 钟洺赶紧抢过来丢出窗外,抱起他去洗手,顺手把兔子关进竹笼 “和哥哥一起洗手手。” 和小孩子待久了,连说话的方式都变了,钟洺不知不觉间也和爹娘一样,动不动就说些善词。 钟涵则很快发现水盆里的水比兔子还好玩,两只小手把水搅和地哗啦作响,溅得到处都是,钟洺看着自己衣服上的口水印和水渍,气都气不动了,只觉得已经四大皆空,看破红尘。 好在他很快就见到了“救星”。“阿乙!"苏乙和小爹一起从岸上路过,最近苏家开始在乡里卖虾酱,做出来的虾酱滋味和别家都不同,销路很是好,每日挑去两坛子,卖空才回来卢哥儿朝水上看去,见钟洺喜滋滋地挥手,遂接过哥儿手里的东西,同他道:“你过去吧,晚食前回来就好。"“可是苏乙有些迟疑,“家里还有好多活计没做呢。“活计永远做不完,况且你才多大,还是该玩的年岁,等再过几年成了亲,可就这没有这等好日子了。"苏乙脸一红,“小爹,你又说这些。"卢哥儿笑道:“怎么,还不爱听?"眼看那边钟洺还在叫自己,苏乙嘴上不说,脚尖却已经转过去,终究还是在小爹的“纵容”下快步跑到钟家船上,怀里还揣了一包橘子干。小仔认得苏乙,并不怕生,见他来了,连钟洺都不要了,推开他就要去寻苏乙抱。钟洺赶紧把小弟丢给苏乙,丝毫不掩饰意图。“总算有个人可以帮我,我快让这小哥儿缠得没脾气了。苏乙知晓以钟洺的性子,让他乖乖在家里照看小弟,简直难于上青天,他笑了笑,接过钟涵放在自己的腿上,逗他道:“小仔,我是谁?"“啵啵!"小仔眼睛亮亮的,见苏乙的手抬起,就在他的手背上亲了一口,亲得苏乙心花怒放。“我们小仔好乖呀。他贴了贴小哥儿的脸蛋,看小哥儿对自己的手感兴趣,就随便他扒拉着玩。钟涵对他多出来的那节小指头很是好奇,一会儿戳戳,一会儿捏捏,折腾完了又像是怕苏乙生气一样,在苏乙看过来时低头亲亲,钟洺看着眼前的画面,勾起唇角道:“我总觉得小仔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比和我在一起时高兴多了。”苏乙拿出自己的帕子给钟涵擦口水,丝毫不嫌弃。“那是因为你没耐心,抱上一会儿就让他自己玩。钟洺抱怨一声,“他一个小娃娃,我和他又玩不到一起去。苏乙含笑,随口道:“你这样没耐性,以后成了亲当了爹该怎么办?"说完他意识到不妥,闭口不言,像是突然对钟涵头顶的发旋产生了兴趣,盯着看个没完。钟洺也愣了一下。小钟涵见两人都不说话,疑惑地左看右看,然后抱着苏乙的手晃了晃。苏乙摸了摸他的脑袋,心里微微泛酸。到了这个年岁,他和钟洺都不是不知事的孩子了,婚嫁之事近在眼前,钟洺生得高挑,眉目俊朗,加上一身好水性,整个白水澳都找不出第二个。以后娶了谁,日子都不会差,村澳里不少姐儿和哥儿皆暗中倾慕他,苏乙心知肚明。旁人总说他和钟洺青梅竹马,是和结娃娃亲也没多大区别的关系,过去苏乙不懂,只知追着钟洺喊哥哥,现在懂是懂了,更不敢这么想。自己样貌平平,一不娇二不俏,还生了个六指,焉知以后会不会传给孩子钟洺若想娶亲,怕是能娶到村澳里最漂亮的姐儿哥儿。他刚才脱口而出的话虽然并非存心试探,钟洺的沉默却也让他有些失落这些微小的情绪着实太像无理取闹,苏乙懊恼极了,怪自己嘴快没遮拦,为今之计,只有赶紧换个话题."你吃不吃橘子干,我帮你拿一个,今天去乡里新买的,我小爹让我拿来和你一起吃。钟洺好像还沉浸在刚刚的问题里没回过神来,不过闻言仍上前解开油纸包,拿出一块橘子干,却没吃,而是递给苏乙“我刚刚洗过手。”苏乙想伸手去拿,两只手却都被钟涵占着,只好道:“你先吃。"钟洺却又往前送了送,习惯道:“你直接张嘴不就好了。”确实,他俩是一起长大的,同吃一碗饭的事都常有,怎的自己还扭捏起来苏乙张嘴,一口吃掉了橘子干,把钟涵急得直伸手,“啊啊”直叫。被他这么一打岔,刚刚的尴尬气氛忽而就散了,钟洺另取了橘子干逗他,“哎,你不能吃,不能吃~"说罢将橘子干丢进自己嘴里,钟涵呆住,旋即一扁嘴哭起来。钟洺:怎么这么不禁逗!他和苏乙手忙脚乱,围着一通哄,好歹是赶在钟老大和舒蓝回来之前把小哥儿给哄好。钟洺看着趴在席子上,因为哭累了而睡过去的小弟,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感慨,“养孩子真不是个容易事。说的同时心里却升起一个念头,如果以后自己能和苏乙成亲,他们两个生的孩子会是怎么样的?钟洺被自己的想法惊得一哆嗉,再垂眸不经意瞥见苏乙眼皮上的殷红孕痣时,猛然意识到他和苏乙都已经长大了。过去跟在他身边一口一个“阿洺哥哥”的小哥儿,已是快要到嫁人的年纪,不留神的话,说不准就成了别人的夫郎.心跳乱了拍子,钟洺有些恍惚,连苏乙说天色不早准备回家时,他的答复都瞧着略显敷行,等他回过神来,小哥儿却已沿着木板桥走远了。钟洺遥望那逐渐缩小的身影,轻轻咬着唇上的嘴皮,陷入一时的思索当中。没等他想周全,便到了钟涵行抓周礼的日子,红布周围摆了铜线、饭碗、小一号的木制船浆、弓箭、巴掌大的渔网、红线编制的长命锁、绣花帕子、布缝的小娃娃之类,钟涵坐在红布正中打量一圈,先是一手抓起了长命锁,又一手捞起了饭碗,舒蓝喜不自胜,“咱们小仔好眼光,将来长命百岁,吃喝不愁!"小仔满了周岁,看起来和之前也没什么区别,依旧是说着难以听懂的话,走路晃晃悠悠,唯独学会了口齿清晰地叫爹娘和哥哥,终于不是“啵啵”或者“锅锅”。大人们忙于生计,钟洺也已是能跟着爹爹出海的小子,比起从前,在海上的时间要比在岸边船上多上许多。因此直到一段时间过后,舒蓝才渐渐察觉,好像苏家的小乙哥儿已不像从前那样总往自家跑,他家阿洺也挺久没把“阿乙”挂在嘴边了。她把这事说给钟老大,钟老大不当回事,大大咧咧道:舒蓝并不赞同。“哪里还是小孩子,那日荣娘子见了我,还旁敲侧击地打听咱家阿洺,教我给挡了。"荣娘子是白水澳的媒婆,能让她打听的,必定和亲事有关,钟老大挠挠头,“这是有谁家姐儿哥儿看上阿洺了?"说罢点点头,“他们眼光倒是不错。舒蓝眉心微蹙,“还是该问问阿洺是怎么想的,我早就把阿乙当半个亲生看待,先前听卢哥儿说,他和苏二也有这意思。“本以为到了年纪便顺水推舟,咱家的是小子,合该主动些,趁早定下这门亲,哪成想现在竟还定不准了。钟老大想了片刻,也颔首道:“我是欢喜阿乙这哥儿的,性子稳重又细心,若有他在,也不怕阿洺这混账小子闯祸,能娶他过门当儿夫郎,是老钟家烧高香的好事。舒蓝由此下了决心,说做就做,隔日将钟洺叫到眼前,问他在村澳里可有心许的姐儿或哥儿。“我要你的实话,别以为自己年纪还小,就算定亲后不急着成亲,那也要先定下才成。见儿子沉默,她又添一把火。“你要是不说,我便需去请荣娘子替咱家留意“我有!"钟洺突如其来地一嗓子,把舒蓝怀里的钟涵都吓了一跳。舒蓝瞪他一眼,拍了拍小哥儿后背,继续问道:“那你且说,是谁家的哪一个?“钟洺干咳两嗓,“这件事娘亲哪还用问我。他长这么大,眼中何曾有过旁人? “兴许是闹了什么矛盾也未可知,不过小孩子,今天说明天忘,说不准哪天就又好了,咱们当爹娘的也插不上手,说多了反而讨嫌。 舒蓝不禁笑道:“那我猜猜是小乙哥儿?” 破天荒的,钟洺居然红了脸,快速点了点头。 舒蓝心中大石落地,“我还当你没这个意思,既有,缘何这阵子都不怎么去寻阿乙,他也有阵子不来咱家船上串门子了。" 说到这个,钟洺也有些犯愁,纠结半晌才说出实话,“我见他不来,怕他只把我当哥哥,一旦想多了,就有些不好意思见他。 舒蓝恨铁不成钢,一指头戳上儿子脑门,把钟洺戳了个倒仰。 “你从来不是个黏糊性子,怎么在这件事上犯起糊涂?照你这般,怕是打光棍到二十、三十也讨不到夫郎,到时阿乙嫁了别人,有你后悔的时候! 钟洺揉着额头上的指甲印,如梦方醒。 他蹭地一下蹦起来,“娘说得对,他不来寻我,我就去寻他! 他的阿乙,可不能被别人抢了去! 钟洺 继承 了娘辛的风风火火 这 是眼的工夫就跑下 (船 下海捞蟹捉虾攒的 手甲还不忘摸了自己平日甲崇着 点银钱 其中多数都给了他娘用作家用,但因家里也没那么缺钱,日积月累,留在手里的也有个几两,足够买像样的礼。 搭艇子去乡里时,他还特地向撑船的倪娘子打听,姐儿哥儿都去哪些铺子买日用的物件。 倪五妹哪里看不出这些个半大小子的心思,笑着给他出主意,告诉他可以买些点心吃食,或者帕子香包,要想对方用得上,就捡那针头线脑买几样。 钟洺为此抓耳挠腮,在乡里转了几圈,买了一方兔子衔草的绸帕,一只小巧的碧色流苏香囊,两样苏乙爱吃的点心、一兜时令果子。 原想再去银饰铺子买一朵银珠花,却想起依着水上人的习俗,现在送银饰还太早,只得罢休。 这些东西买回来,他简直一刻也等不得。 “是阿洺来了?" 卢哥儿掀开船舱布帘,听见人声后迎出来,双眸一弯,“有日子没见你,近来忙得很吧?我听你阿叔说,成日出海都能在你爹的船上见着你,瞧瞧,都晒黑了些,不过又长高了。 “成日里出海,都乱了头脑,阿伯别嫌我不打招呼上门便好。" 他笑着递上买来的东西,只果子和点心是拿出来的,余下两样还藏在怀里 “来就来了,怎还带东西,阿伯怎能收你一个小辈的东西,快拿回去。 钟洺自是不肯,“这是我爹娘托我带来的。 卢哥儿只好收下,想着改日再还一份回去。 只是钟洺打量一圈没看见苏乙,卢哥儿瞧出他的意思,解释道:“阿乙和滨哥儿他们去洗衣裳了,不过去了好一阵子,算着也该回来。 他的意思是让钟洺留下等等,钟洺却直接迈步出去,留下一句“我去岸边寻他”就没了影。 殊不知此时岸边,方滨这个自封的“军师”也在给苏乙,出主意, “你不是前后忙了一个月,好不容易做了个褡裢,找个由头送去就是,他见了东西,只要不是榆木脑袋,就该知道你的意思。 苏乙闷头捶衣裳,“他要是不收呢?" 方滨张了张嘴,“不收…他怎么可能不收?" 钟洺又不是睁眼瞎,总不会放着苏乙这么好的小哥儿不要,去惦记别家哥儿吧? 在他看来,苏乙这些日子的纠结纯属多余,于旁人眼中,都默认钟洺和苏乙是天生一对,毁人姻缘天打雷劈! 看苏乙依旧闷闷不乐,方滨还待再劝,恰是此时,钟洺出现了。方滨在心里谢了一通天地,三下五除二把洗得差不多的衣裳捞回盆里,冲苏乙挤挤眼睛。“有人来了,我就先走了。苏乙茫然道:“谁来了?你怎么要走,说好了一起……话音未落,钟洺就从身边冒了出来,浅笑道:“你们原来在这里,让我好找。方滨和钟洺打了个招呼,脚底抹油,开溜地迅速,苏乙拦他不及,只得硬着头皮独自留下,对着手中的衣服使劲。又搓几下,一双有力的大手伸来,将衣服强行接过。“你还是放过这件衣裳,再洗就要洗破了。"苏乙想夺回来,钟洺却不给,“你这慢吞吞的,洗到太阳下山也洗不完,我帮你洗,很快就好了。苏乙看他身上都溅了水,不由道:“洗衣裳的都是姐儿和小哥儿,哪有汉子做这个的,你也不怕别人瞧见。"他今日是有备而来,说得毫不遮掩,苏乙听到“夫郎”二字,就像是被烫了耳朵似的。而钟洺不提娘妇,只说夫郎,实在是直白得很,以至于他有些不敢相信。钟洺知晓苏乙和自己不太一样,小哥儿心思细腻,想得也多,看他小爹就知道。读着垒跑他故意背对着苏乙埋头洗衣裳,不到一刻钟就洗完了余下的三件,拧干后放回盆里,只待回去后再使河水淘洗一遍,免得干了后结盐壳子.因方滨很有眼色地提前撤退,左右无人,钟洺很是不讲究地在衣服上擦了擦手,向苏乙道:“我先去了你家,听你小爹说你在这里,才一路寻过来。他认真地看向小哥儿的眼睛,笑意闪烁。“我有东西要送给你。"苏乙一时失了语,眼睁睁看着钟洺从怀里掏出绣帕和香囊,这样的东西,含义自是不同的。“阿乙,你喜欢么?" 钟名不以为然,“这有什么,在家我多也洗衣裳,他还说,汉子力气大,洗起来更快,拧得更干,要不是总是出海不得空,我多恨不得家里的衣裳都留着他洗,省得我娘把手都送红了,我从小就认定,以后等我成了亲,也要帮夫郎做家事。” 苏乙很难对钟洺说出拒绝的话,他抿唇领首,脸颊飞红。 钟洺看在眼里,喜在心里——他就知小哥儿心里有自己! “那你….愿不愿意收下?" 锦帕传情,香囊传意。 过去钟洺给他东西,大都是“霸道”地直接塞过来,哪里如今日一般,还问个愿不愿意。 白是因为这两样物件,不单是普通的“礼物”。 苏乙不免因为紧张掐起了手指,他也有话要问钟洺,却不知从何问起,最终只是鼓起勇气道:“为何突然送我东西?” “不是突然,我早有此心,但先前糊涂,未曾想明白,昨日我娘点醒了我,说我既是汉子,总要主动些,省的到时心上人做了别人的夫郎.… 前面还好,后面简直越来越没谱,苏乙恨不得钻到礁石缝里,什么心上人,什么别人的夫郎! 只是他的躲闪并不奏效,钟洺打定主意要讨个答案,哪怕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所以,阿乙你要不要收?" 苏乙好不容易松开掐红了的小指,缓缓伸出了手,偏偏钟洺要在这时候使坏,补一句道:“要是收了,可就要做我的夫郎了。" 小哥儿指尖一颤,但未曾反悔。 帕子和香囊落入怀中,勾出一抹熏熏然的香气,而其中一只手也被钟洺牵过去,转瞬之间,十指相扣。 “阿乙,我好高兴。" 钟洺不掩饰自己的心意,到了如今,苏乙也是同样。 “其实我也有东西要送给你,不过不值什么钱,是我自己做的。 比起钟洺所赠,他自己的针线手艺就不那么拿得出手,可他清楚,自己每下一针,每纫一线,想到的都是钟洺. “你做的?你是从何时开始做的?” 得知苏乙早就开始筹备,月余前裁布画样,钟洺深深笑道:“咱们两个的心意,果然从来都在一处的。 只是因自小一起长大的缘故,反而差点钻了牛角尖。 在岸边絮絮说了一晌话,眼瞅着更远处洗衣裳的几个姐儿也完了工,要往这边走,他们两个方才急忙忙地起了身。 有钟洺在,木盆自是不用苏乙端了,两人一齐回了苏家船,苏乙顶着自己小爹探询的目光,飞快去舱里翻出自己做的褡裢,跑出去送给钟洺 “你去乡里卖鱼获时用得上,能装银钱也能装东西,搭在肩上不占地方。 钟洺摸着那簇新的棉布,放在别家,这等好布是要留着做衣裳的,做褡裢用些碎布头拼一拼就是。 更别提上面还有精致的绣花,绣的是鲤鱼跃龙门,无论在海边还是陆上,都是顶好的寓意。 “我的绣活做得不好,经不起细看。” 苏乙看他翻来覆去瞧个没完,忍不住道。 “哪有,我觉得处处都好。 钟洺看够了,也不舍得用,重新善好放进怀里。 两人一说上话就舍不得分开,卢哥儿眼看他俩越贴越近,不太自然地咳了两嗓。 钟洺和苏乙这才匆匆作别, 个回舱,一个下船 之后种种,自是都瞒不过家里双亲,钟洺刚走没多久,卢哥儿就见了白家小哥儿收到的“定情物” 钟洺到了家亦是竹简倒豆子,央着他爹娘早日去苏家提亲。 “你小子真是闷声干大事,不愧是我儿子!" 钟老大把钟洺的肩膀拍得邦邦响,且发现不知何时起,他这大儿子已长得只比自己矮半头了。 提亲的事很快操办起来,因实在太熟,起先并未请媒人经手,而是两家人直接坐在一起商议。 苏乙年岁尚小,还没到出嫁的时候,遂约定等过了十五生辰再过门,如此钟家也不必急着掏家底置新船,凡事慢慢来,都是为了大喜之日更圆满 消息很快传出,白水澳的人们得知钟洺和苏乙定了亲,可谓是丝毫不惊讶,若他们分别嫁娶了别人,那才是奇事。 日子如水而过,至八月里庆中秋,除去阖家团圆吃席喝酒,村澳里的年轻人们还聚在一处,在岸边燃起篝火,围成一圈对歌。 因参与其中的都是未曾成亲的男女哥儿,当中若有谁已定了亲,或是本就对谁有意,便会成为大家伙打趣的对象。 以前这种时候,钟洺和苏乙就没少因为竹马的身份而被赶到一起,今年更是首当其冲,谁让过去几个月里,他们两个是白水澳定亲的唯-一对。 “钟洺,快和乙哥儿唱一个!" "对对对,唱一个!" 起哄声此起彼伏,钟洺被一群小子簇拥着推到人前,脸庞被火映亮。 他坦坦荡荡,大声笑道:“唱就唱,怕你们不成!" 说话间他朝对面的小哥儿轻挑眉毛,需知对歌这件事,可是一个人做不来的 他清清嗓子,很快开唱,苏乙也早被身边人推到最前方的位置,待钟洺唱罢,他红着脸接上了后一段. 咸水调的用词都大胆奔放极了,听得众人嬉笑成一团,唱着唱着,钟洺变戏法似的掏出一捧野花来,隔着火高高抛去,在阵阵惊呼里,精准地落入苏乙,的怀中, 而钟洺本人也越过火堆,走到了苏乙的面前。 “收了我的花,今后就是我的人了。" 小哥儿怀抱芬芳,抬起一双藏着笑意的杏眸。 “早已是了。” 正是: 天上月圆,人间团圆。 永老无别离,万古常完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