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无限游戏里捡男朋友》 第208章 明德义塾高校22 酒杯和酒瓶碰撞的声音还在继续,中野喝得脸颊泛红,起身摇摇晃晃一路走到收银台前,接连刮倒了货架上好几个商品。 宋归程默默看着中野,直到他扑倒在柜台上,冲收银台后的宋归程咧出个怪异的笑来:“你、你什么时候勾搭上裴、裴霜尽的?” 中野眯着眼睛上下打量了宋归程几番,淫邪笑道:“是带劲儿,以前怎么没发现?” 宋归程心里毫无波澜,只是用看死人的眼神冰冷地凝视着他。 “你、你他妈怎么像换了个人似的……奇怪……”中野眼前一片重影,有两个、三个、四个宋归程在他眼前晃悠,他含糊不清道,“对…我说……你不会是什么死了的冤魂附到他身上吧?” 不知道是因为喝醉的人说的话并不能当真,还是因为宋归程并不是什么孤魂野鬼,副本并没有因为中野这几句话判定他ooc。 中野脑袋晕晕乎乎的,不知想到什么打了个寒颤,头一蜷,磕在关东煮的箱子角落上,“嘭”的一声,听着都疼。 店内安静下来,宋归程没有动作,中野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不知过了多久,他伸出两条胳膊紧紧抱住自己,再抬头看向宋归程时,眼底一片猩红。 “你觉得死人会复活吗?” 他压抑的惊恐情绪终于被剧烈的疼痛彻底唤醒,随着血丝在中野眼里蔓延成一大片,说话声音也抖得不成样子。 宋归程抿了抿唇。 “咔哒”,猝不及防的,有道声音响起。 犹如死神来临前,乐曲奏响开篇音符,突兀地打破沉寂的空气。 可是中野毫无察觉,只是一味重复那个问题:“死人会复活吗?会吗?会吗?告诉我会不会!!”问到最后,他最先承受不住内心的恐惧,狂暴地拍响柜台桌面。 宋归程摩挲了下指尖,冷眼旁观中野的崩溃,直到他渐渐失去力气,软倒在桌面上,宋归程才慢慢回答了他刚才的问题:“这得看那个人是怎么死的了。” 他似有所指的这句话激起了中野身上一连串的鸡皮疙瘩,中野哆嗦着嘴唇,崩溃地叫喊:“她死了怎么能怪我!我只是在旁边看着而已!是她自己要出来多管闲事!她活该,她就该死,自不量力,对,她乖乖听话不就好了,多管闲事……” 中野说着说着就语无伦次起来,恐慌和愤怒笼成一张巨大的网,将他整个人罩住。 “你帮帮我,帮帮我,求求你了,你一定有办法……”中野病急乱投医,狂热地盯上宋归程,眼里全是对活下去的渴望。 丑陋、贪婪、欺软怕硬、贪生怕死,在此刻更加展露无疑。 宋归程沉默着没有给与回应,冷白的灯光将他柔和俊美的五官分毫毕现地显露,他在这个副本里过于瘦削,于是愈发凸显出一种清心寡欲的淡漠神性。 沉重而压抑的气氛犹如疯长的水草,将空气中的氧气吸收殆尽,令中野呼吸都变得困难,他渐渐消音,空气变得寂静,连一丝风声都听不见。 宋归程深知,比起吵闹的声响,长久的寂静更容易击破一个人最后的防线。 冷观他人崩溃的冷暴力,伤害力并不比真的动手小,在某些时候,它的作用甚至大于拳脚。 当中野最后一丝理性也磨灭时,自然就会吐露宋归程想知道的一切。 他淡淡地望着中野肥肉颤抖不停的脸,某些回忆的片段不期然跳出脑海。 * 几年前,他曾遭遇过一场绑架。 案件背后的人是冲宋玉阶来的,那人人到中年,公司破产、财产拍卖、妻子去世、身负巨债,重重打击压垮了一个年近五十的男人。 他在极端的处境里走上了不归路,发誓要让宋玉阶体会到他家破人亡的痛苦。他绑架宋归程的目的十分明确,不谋财,只害命。 那时宋归程和宋玉阶两人的关系跌入冰点,更准确地说,是宋玉阶杀害他的朋友这件事败露后,宋归程便有意疏远他。 宋玉阶给他时间接受这件事,也让他多了一些自由的空间。那男人就抓住这一瞬的机会,在一个放学的夜晚敲晕了宋归程,把他带上一艘老旧的渔船。 宋归程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弱男子,但他全身被捆,脖子上还架着一把匕首,那匕首稍一用力就能割破他的喉管,这种处境下谁都不可能轻举妄动。 耳畔是浪涛拍打渔船发出的波浪翻滚的哗哗声,宋归程的身体随着波动的船身起伏,船舱里黑暗异常,他的身体渐渐麻木,感觉自己是一座漂在洋面上的孤岛。 那中年男人应该是有点晕船,气息十分不稳,握着匕首的手也在颤抖,刀刃不停从宋归程脖子上刮过,带来冰凉的战栗。 海上信号不好,电话打不出去,那男人渐渐暴躁起来,把手机重重砸在地上。 宋归程猜到他想干什么,于是善意提醒那位初次绑架人质,业务不熟练的中年男人: “你要是想动手就赶紧吧,不要再执着地给宋玉阶打电话,让他观看你的分尸现场了。再磨蹭下去,他会找过来的。” 喘着粗气的中年男人没想到宋归程的反应这么奇怪,惊讶之下,匕首都差点拿不稳。 他重重吞咽一口,沙哑着声音问:“你、你不害怕?” “似乎……还好。” 至少死了可以一了百了,不像现在,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宋玉阶。这个养育他、教导他,又一手摧毁他世界的男人。 无论朝宋玉阶前进一步,还是后退一步,都是凌迟一般的痛苦。 在宋归程有记忆的年岁里,他的生活全被宋玉阶填充。雨天的雨伞,夏天的抹茶冰淇淋,外出带回来的枫叶,夜晚温暖的手掌……许许多多个日日夜夜,年复一年的春夏秋冬。 太多了,数不完的。 比起怨恨,宋归程更多地感到彷徨、迷惑、不解、迷茫。 一直以来,他将宋玉阶视为他的榜样,跟着他一步一脚印,在人生路上慢慢攀登。现在榜样骤然从光辉伟大变得满身污点,他宛如小船突然失去了信号灯塔,被抛弃在茫茫的海面上,不知归途。 毕竟,要承认自己一直以来尊敬的、敬仰的、孺慕的人是恶人,这是一件很难很难的事。 宋归程无奈地苦笑一下,身上紧捆他的绳子让他难受,裸露出来的皮肤被磨得火辣辣得疼。 男人听到少年淡定的回答后沉默了,他想自己或许连一个少年的心性都比不上…… “我能问问你要杀我的原因吗?”他沉思的时候,被捆得跟麻花一样的少年又发问了。 少年声音微弱,被海浪的声音吞没大半,但足够人听清。 为什么……要杀人? 这个疲惫不堪的中年男人抬头想看看外面的大海,才想起来破旧的渔船底舱是没有窗户的。 黑暗将两个人笼罩,地板上的手机不期然响起来,“叮铃叮铃”,在安静的船舱内嗡嗡作响。 一老一少安安静静地看着闪烁的屏幕光芒,两人的表情被照得晦暗不明。 宋归程猜,那是宋玉阶打过来的电话,他应该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而离他消失才过去不到两个小时。 “……” 身后的中年男人说了句什么,然后就卸下挟持宋归程的力道,三步并作两步迈步上前,捡起手机,接通。 第209章 明德义塾高中23 电话那头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本来还算淡定的中年男人顿时目眦欲裂,惊慌不已道:“你要是敢那么做!我一定会杀了你弟弟!你听到没有!!我一定会杀了他!我要让你后悔!!” 他几乎发了疯一样大喊大叫,可是对面早就挂断电话,徒留他跪倒在地,默默崩溃。 片刻后,男人揪住宋归程,把他往外推:“走!” 宋归程被推到船舱外,海风凛冽,呼啸而过,蔚蓝的水面上,破旧的渔船被一艘奢华得犹如海上宫殿的游艇拦住。 那是宋玉阶的私人游艇,180米长,高四层甲板,这艘破旧的渔船在他面前,就像依附鲸鱼的小虾米。 两艘船靠得太近,站在船舱外的宋归程被溅起的浪花扑了满脸,小船动荡不停,两人连站都站不稳。 那中年男人仰望这座庞然大物,惊惧的表情生出颓败的绝望。 甚至不用宋玉阶亲自出手,仅仅是一个照面的碰撞,那中年男人就意识到两人间根本无法抹平的实力差距。 游艇上只有警戒的船员手持半自动步枪,朝中年男人瞄准,而威力巨大的水炮,也已经将炮头瞄准这艘渔船。 完完全全的包围之势,让这个被仇恨冲昏头脑的中年男人无处可逃。 宋归程无法望见顶层甲板是否站着人,但他看到了直升机坪上降落的黑色直升机,果然如他所想的一般,宋玉阶以雷霆之势找到了两人。 谁都没有轻举妄动,海面上,飒飒的冷风将海水的凉灌入人的血液里,几乎要凝结成冰。 宋归程身后的男人开始发抖,不知道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恐惧。 他“噗通”一声跪倒在甲板上,声音凄厉,声泪俱下地哭喊:“求求你,放过我女儿吧,我错了,真的错了,我已经没什么再能失去的了,我只剩我女儿了……” 他无助地嘶吼、哭叫,可是对面并没有给出回应,漫长的静默折磨着濒临崩溃的中年男人,他身形一转,趴在宋归程脚下朝他磕头:“求求你,帮帮我,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海水完全打湿了这个男人,他心里只有深深的悔意。他以为早早把女儿送到国外去就能万事大吉,但他错估了宋玉阶的实力。 那种庞然大物他无法挑战,甚至只是看一眼都心生惧意。 想让一个人屈服,最好的方法,就是先毁灭他的希望。根本无需言语威胁,也无需真枪实弹,只要展现出双方巨大的实力差距,对面的人自然会被自己想象中的后果击溃,会颤抖、下跪、绝望、崩溃、求饶,把东西双手奉上。 宋玉阶深谙此道理,真正令人恐惧的从不是事情本身,而是这件事情带来的后果。因此多年来,他只需略一出手便无往不利,解决这次绑架也是一样。 而此时此刻,宋归程清楚地看到中野对鬼怪的恐惧,他根本不需要自己动手,只需要让无尽的留白加深这份恐惧。 崩溃与平静,狂热与淡漠,两种情绪在空气中碰撞,而后一层层蔓延,犹如无声但惊心动魄的海浪,将中野内心最后一块堤坝冲垮。 他再也忍受不住,嚎啕大哭起来:“我们是欺负过她,但真的没想过要害死她,真的啊……” 至此,宋归程的目的已经达到。 宋归程垂了垂眸,他发现,自己无师自通,将宋玉阶的手段运用得炉火纯青,思及此,他眸色渐渐凝结。 片刻后,他细长的手指轻点台面,和声问:“别哭了,慢慢说,你不把事情说清楚,我怎么知道怎么救你。” 宋归程的声音清澈柔和,如潺潺的流水从人的心间流过,令人不由自主跟着他的问题走。 对于现在两眼抹黑,完全抓瞎的中野来说更是如此,他宛如看到黑暗中最后一抹光一般急切,倒豆子般把所有事情都吐露出来。 * 学校里对铃木雪奈和佐藤美咲的欺凌现象一直是存在的,一个美貌的残疾人和一个丑陋的健全人这样的搭配组合,在学校这个小地方,比时下火热女团还受关注。 可那时大家家境地位都差不多,所以欺凌的现象并不严重,除此之外,也有一些同情和关怀她们的学生,老师也大都站在她们那边。 言语上的羞辱、调笑,肢体上的接触、碰撞固然不少,但总体来说,她们两人的处境保持在一种微妙的平衡中。 直到渡边的到来,将这种平衡完全碾碎。 渡边是高二第一个学期转过来的,他在原来的高中惹了事被开除,才不得不转入这所乡镇高中。 他的到来犹如往窄小的鱼塘里投入一条巨口大张的鲨鱼,所过之处无不掀起巨浪和血腥。而渡边最先盯上的是,佐藤美咲。 没错,令众人惊诧的是,他锁定的目标并不是美貌的铃木雪奈,而是脸上长着巨大又丑陋的胎记的佐藤美咲。 从此,佐藤美咲的噩梦就开始了。在渡边的示意下,一场针对她的布网行动展开了。 先是一日三餐,佐藤美咲必须每天吃下规定数量的餐食,量多得惊人,三个男高中生才能吃完,却要求佐藤美咲每一顿都吃这么多。她吃的时候,中野带着几个男生看管她吃完,而渡边就坐在另一张桌子上漫不经心地抽着烟。 她得穿渡边规定的衣服,必须每时每刻保持仪态的规整和得体,有专门的人盯着她,记录她犯规的次数,每天报告给渡边。渡边的惩罚是第二天早上把她带到校园围墙后的夹道里,让她跪着接受鞭子的抽打。 这种特质的鞭子不会在人身上留下伤痕,却会让疼痛透过表皮,一直蔓延到很深的内里,而佐藤美咲还必须顶着这样一身伤保持自己的体面和礼貌。 佐藤美咲必须确保自己在大大小小每一场考试里都取得第一名的好成绩,否则她会坐“冷板凳”。 在寒冷的冬天,穿着单薄的衣服,坐在靠窗漏风的位置,而这期间,渡边除了水什么都不给她吃。她必须一边凭借微弱的身体热量抵御寒冷,一边努力学习,直到下一次考回第一名,才能回到“正常”的生活。 这么可怕的生活里,只有铃木雪奈和她抱团取暖。 一向胆小懦弱的铃木雪奈为了自己最好的朋友鼓足毕生的勇气,她偷偷给佐藤美咲带暖贴,撕掉记录本,甚至掀过渡边的桌子。 可这些举动就像跳蚤鬣狗身上蹦跳,根本无法给渡边带来实质性的伤害。渡边摆摆手,铃木雪奈就被他的小弟们拖了下去,等待她的,是另一种折磨。 佐藤美咲并不是没有反抗过,她奋起反击过,告诉过老师,报过警。但她一个人打不过几个身强力壮的男生,老师因为帮助她被开除,就连报警也不了了之。 佐藤美咲庆幸的是,这种霸凌只在学校里进行,随着放学铃声的响起,这一天水深火热的生活就结束了。 可是放学路上,她和铃木雪奈一起乘坐电车回去,还要接受来自其他人的骚扰。 渡边的所作所为给了其他人为非作歹的勇气,这个小群体道德认同的缺失对两人来说几乎是致命的威胁。 言语羞辱演化成恶劣的谣言,肢体碰撞升级为殴打霸凌,佐藤美咲承受来自渡边的折磨,铃木雪奈接受来自其他人的暴力。 对于她们的遭遇,有的人冷眼旁观,有的人怀揣同情却不敢出手相助,还有的人云亦云,给两人打上“异类”“放荡”的标签。 每一天每一天,她们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中。鱼儿在渔网里奋力挣扎,可越是用力,锋利的渔网收束得越紧。 渐渐的,霸凌团体不满足于只欺负佐藤美咲和铃木雪奈,把范围扩大到更多同学身上。 第210章 明德义塾高校24 听到这儿,宋归程忍不住深深皱眉,却听中野不以为意道:“其实她们不反抗不就好了,还能少受点罪,真搞不懂……” “凭什么呢?” 中野话音顿住,抬头去看宋归程,才发现他面色非常冰冷,像隐忍着怒气。中野这才想起来,以前的宋归程也是被他们欺负的一员。 他露出一个尴尬中带了点讨好的笑容,说:“说句不好听的,他们又没钱,家里又没关系,反抗还不是等于找死,跪得早一点反而少受罪,还能捞好处。” 中野是跪得最快的那批人,也的确如他所说,他不会受到除了渡边以外任何人的欺负,甚至可以打着渡边的名号欺压勒索其他人。 而权力和金钱一样都没有的人,在这个对两者的膜拜几乎达到扭曲的世界里,早就被忽略了人的本质,沦为新一代民主下的奴隶,连反抗都是错的。 佐藤美咲和铃木雪奈就是血淋淋的例子。 宋归程又想到了那个独立在海面上,绝望嘶吼的中年男人。 宋归程后来才知道,那男人是个白手起家的正经商人,天纵英才,手里把握着几个医学专利,每年收入相当可观,只是比起宋玉阶,仍是小巫见大巫。 宋玉阶看上了他手里的专利,提出相当高的价格收购,可那男人并不愿意,宁愿坚守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也不想被更大的集团吞并。 他只想做自己想做的,不想受利益的驱使和威胁,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于是宋玉阶没有放过这个不愿臣服的异类,针对他的围剿开始了。 所有人都在劝他,卖吧卖吧,这么高的价格可以买下他整个公司了,你有理想我们都知道,谁年轻的时候还没点自己的坚持了,可你已经不年轻了,怎么还那么天真。 幸好他的妻子和女儿支持他,他们明白一旦所有先进技术汇聚到一个利益集团手里,势必会形成垄断,普通人想要以相对合理的价格享用先进医疗,几乎不可能。 可是妻子已经死去了,公司没能抵住庞大商业集团的倾轧,毁于一旦,现在连女儿的性命也被宋玉阶拿捏在手心,他已经一无所有了。 平静蔚蓝的海面上,豪华的游轮降下舷梯,恭请宋归程的回归。 舷梯高耸又冰冷,宋玉阶披着大衣,慢慢走下来,那双深绿色的眼眸无波无澜,没有分给绝望的中年男人一个眼神,只是专注地看着宋归程,拉着他的手,缓声道:“小程,回来吧。” 宋玉阶的手比海风还凉,宋归程被冻得一哆嗦,他无法反抗,被强迫拉了上去。 刚迈上第一步,“噗通”,身后传来一阵闷响,有重物砸开海面,很快就消失不见。 他想要回头,却被宋玉阶搂进怀里,他丝毫不在意身后发生了什么,只是用冰凉的手指一一划过宋归程身上的红痕,轻声哄道:“吓坏了吧,小程。” 宋归程这才发现自己在发抖,却不是因为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绑架案。 而是在这个晴朗的天气,那个其实早应被生活磨平棱角的中年男人,却带着他沉重的理想世界,悄无声息地,沉进海底。 而他,被宋玉阶拥抱住的他,也是始作俑者之一。 在那个冰冷的怀抱里,宋归程真正感受到了他和宋玉阶之间不可逾越的隔阂。 即使他们看起来性格一样温柔,待人一样随和,遇事一样沉稳,就连对付对手的手段也如出一辙,可他们是不一样的人。 回忆的雪花一片片飘落,宋归程感到全身发冷,脸上的表情也越来越凝重,中野讷讷地呆在原地,不敢再开口。 “在说什么?”裴霜尽从门外走进来,手里还拎了两盒热气腾腾的便当。 随着夜晚渐渐变深,温度也在下降,开门时一股冷风从外面吹进来,中野打了个寒颤。 迎着裴霜尽锐利的目光,中野往后退了两步,慢吞吞地回答了裴霜尽的问题:“没什么,一点学校里的事。” 裴霜尽朝宋归程的方向望了一眼,却发现他整个人都宛如凝滞了一样在发呆,穿着白色的毛衣立在那里像个雪人。 裴霜尽第一反应就是中野对宋归程说了什么,于是冷冷瞥了中野一眼,眼神中不自觉流露几分威胁的意味。中野无辜地缩了缩脖子,老天在上,他这次真的什么都没干。 宋归程对他笑了下:“你回来了。” 那笑容里夹了几分苍白,裴霜尽忍不住微微皱眉,又来了,那种两人悲喜联系在一起,而涌现出的心悸的感觉。 他感同身受地体会到宋归程心底泛出来的寒冷,来自命运的戏弄,和他徒劳的挣扎。 但让人感到难过的是,裴霜尽能够深深体会这种心情,却并不了解宋归程的过往,他只能隔着深深的隔膜旁观,却无法触摸,也无法抚慰。 倘若命运之神在围观,它一定会嗤笑这位至高神的无能为力,感情让神变得软弱、犹豫、心生怜悯,感情让神变成人。 宋归程没注意到裴霜尽转瞬即逝的异样,他平复了下心情,望向中野,道:“你继续说。” 中野瞅了眼冷若冰霜的裴霜尽,又瞅了眼面无表情的宋归程,觉得这俩人站在一起,连空气里的温度都下降了。 他吞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继续说:“上学期期末考试完之后来学校自习的那几天,渡边脸上顶着个巴掌印来了学校……” 于是所有人都知道了,在学校里横行霸道的渡边在家里也只是处于最底层的位置罢了。 可渡边仍然像没事人一样,重复着前一天的生活,和中野他们扎堆,强迫佐藤美咲吃东西,检查她的穿着,盯着她的一言一行,检查她的功课。 “等等,”宋归程忽的打断他,眉心微蹙,他揉了揉太阳穴,望向裴霜尽,“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裴霜尽没听到他们之前说了什么,他对佐藤美咲和铃木雪奈两人的事情并不是很清楚,他转来这所高中还在渡边后面,上一学期快结束时才转学过来。 可是他听着中野的描述,也琢磨出几分不对来。 看着佐藤美咲吃东西,规定她的穿着,盯着她的一言一行,检查她的功课…… 如果不去看过度的折磨和残酷的惩罚,这根本就是一种照顾的行为。 宋归程想到一种可能性,他问中野:“渡边他有妹妹吗?” 中野茫然地摇摇头:“不知道,我们根本不敢打听他家里的事。” 裴霜尽和宋归程不约而同望向吧台桌上堆着的一堆面包,打算明天再去问问面包店的老板娘。 宋归程继续问:“后来发生了什么?” 第211章 明德义塾高校25 中野很明显迟疑了,眼睛四下乱瞟,试图找个合理的借口蒙混过去,却听到裴霜尽开口:“那天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对吗?” “嗯。”中野僵硬地点头,他有点怕裴霜尽,不仅仅是对他庞然家世的害怕,更有一种生物本能的惧怕,好像这人能随时把他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捏碎。 相比之下,宋归程看起来就和善多了。他忍不住悄悄往宋归程那边挪了挪,但是刚动了一下就接受到来自裴霜尽的死亡凝视,只好双眼含泪默默挪了回去。 宋归程并不想理会中野的小心思,只关心发生了什么。 中野轻咳一声,偷偷瞥了一眼裴霜尽,说:“上学期的期末考试第一名是你……” 话音一落,别说宋归程,就连裴霜尽自己都愣了下。他是第一名没错,可他那时候完全没想过一个所谓的成绩排名会和一个女孩的生死联系起来。 那天下了很大的雪,佐藤美咲却呆立在公告栏前,看着自己的名次排名,任由雪花淹没自己。 期末成绩排名张贴在公告栏上,她死死盯着自己名字前面的“2”,脚下像生了根一样钉在原地,无法挪动半步,冷汗一层层落下,很快打湿校服里面的内衬。 明明只要挺过这次期末考试就能放假了……佐藤美咲被当头一棒,整个人都晕晕乎乎的,好半晌,她忍不住蹲在地上压抑地大哭起来。没有人上前,只有铃木雪奈紧紧抱住了她。 当天放学,佐藤美咲迎来了她的惩罚。 她的家在大井村,和明德义塾高校隔了两站,从学校坐电车回家要一个多小时,渡边却让她走回去。 雪停了,空气中的温度却冻结了,让人仿佛置身冰窖之中,连呼吸都变得凝固。雪花融化成刺骨的雪水,被地上的尘土染得污浊。 车站边,渡边一行人和佐藤美咲分道扬镳,一队坐着电车扬长而去,另一个背紧书包,迈开步子,默默地开始自己的漫漫长路。 铃木雪奈要和她一起走,可是她自己的腿不好,佐藤美咲也生怕她的举动会惹来渡边的迁怒,说什么都不同意。 于是两人便约定好,铃木雪奈每坐到一站就在站台等她,而渡边他们为了防止佐藤美咲偷懒,也这么打算,铃木雪奈为了避开他们每次都躲得远远的。 可铃木雪奈还是在终点站与他们不期而遇——大井村站太小了,在这里下车的人也很少。 狭窄的站台上人群正往外走,铃木雪奈试图顺着人群一路出去,不过还没走到出站口就被中野拦下了。 事情到这儿,已经是关键时刻。 中野说:“我们本来准备对她做点什么,可还没来得及,佐藤美咲已经走过来了,我们就没顾得上她……” 众人讶异于佐藤美咲的速度,她气喘吁吁,额头上都是汗,显然飞跑了好一段距离,只有渡边脸上出现一丝笑容。 他甚至朝佐藤美咲招招手,把刚才中野他们买的饮料递给她,佐藤美咲不敢不接。下一秒,渡边却突然变了脸色,抬手狠狠甩了佐藤美咲一巴掌,这一巴掌直接把她鼻血打出来了。 “贱货,别人给什么你就要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絮絮的烟灰从渡边嘴角落到她身上,烫得佐藤美咲一个战栗。那暴戾充血的眼神吓得她想跑,可却被中野一脚踹跪在地。 “我就踹了一下,不知道哪里惹到那个疯婆娘,她居然发了疯一样朝我扑过来,那眼神简直像要把我吃了……”中野现在回忆起来还有点后怕,他紧张地搓了搓衣角,继续道,“她朝我扑过来,我就闪了啊,谁知道她就掉到铁轨上了,头上磕了个大口子。” “之后呢,你们就走了?”宋归程目光愈发柔和,他向来如此,心里越是生气,面色反倒越是平和起来。 宋归程猜想,佐藤美咲恐怕就死在那天晚上,天寒地冻的冬夜,人迹罕至,饥饿、受伤、失温,无论哪一样都极容易夺走一个女孩的生命。 中野有点心虚,但这心虚不是因为愧疚,而是因为恐惧,他弱弱地点头:“走了,真的不是我推的,她自己掉下去的。渡边看了一眼就说我们走,也没管她。” 言下之意就是,最后拍板决定的还是渡边,和他没什么关系。 宋归程不欲和他争辩这种事,反正这种人的理念里是没有道德仁义存在的,自有一套理论逻辑将他自己的行为合理化。 欺负你怎么了,谁让你那么弱。 摔下去怎么了,谁让你扑过来。 宋归程问:“你们就直接走了?没发生什么事?” 中野的眼神很明显闪躲了一下,还不待宋归程继续追问,他蓦的惊恐地瞪大双眼,朝着玻璃门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啊啊啊啊啊,那是什么?” 宋归程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却只有颓丧的黑夜掩盖一切。 透明的玻璃门上倒映出三人的身影,眉头微蹙的宋归程,表情冷淡的裴霜尽,以及面色扭曲的中野,他们神态各异,此时动作一致地望向那面玻璃门,简直犹如哑剧一般,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宋归程扭了扭头,他的视力在副本中好得不寻常,可以看清许多别人看不到的细节。 此时他能看到夜色掩盖住的灰白马路,随风轻晃的野草,和静默地栖息在树梢上的夜雀,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可中野的眼睛却越瞪越大。 “她来了,她来了啊啊啊啊啊,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我什么都没干!!”中野惊慌失措地大叫,一边叫喊一边后退,撞倒了好几个货架,噼里啪啦的声音接连不断地响起。 他瘫倒在掉落的商品上,面色煞白,细密的冷汗顺着额角不停地流,濡湿鬓侧的碎发。 “滋——滋——” 毫无预兆的,刚才还工作正常的白炽灯忽然泛起刺耳的电流声,在死寂的空气里刺激着每个人的耳膜。 突然,头顶的灯跳了两下。 明暗闪烁间,只剩下中野那双瞪得如铜铃大的眼睛,闪着近乎癫狂的惶惑神色。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呜呜呜呜,真的不是我要害你……” 中野看见一具扭曲虬结的尸体寸寸从黑暗里爬出来,便利店里的灯光照出她腐烂至极的脸,她的头颅被压扁了,可还在旋转,烂红的碎肉随着爬动的动作掉了一地。 “啊啊啊啊啊——” 一股尿骚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中野竟是被直接吓尿了。 宋归程有点无语,这人怎么随地大小便,幼儿园老师没教过吗! 他叹了口气,从柜台后走出来,一步步走近中野,弯下腰,表情温柔地问:“你看到谁了?” 中野好像看到了最后的希望,眼里浮现出一道光,他急切地问:“你会救我的,对吗?” 宋归程歪着头,眼角眉梢带着安抚的笑意,神情柔软得像春风拂过柳枝,他并不明确答应,只是和声细语道:“所以,你究竟看到谁了?” 中野不敢再朝门口看,只一个劲儿往宋归程身后缩,他身体抖若筛糠,哆嗦着嘴唇答:“是佐藤美咲,是她,一定是她,阴魂不散!!冤有头债有主,她去找渡边啊,”说着说着他又自顾自摇摇头,“不对,不是她,是铃木雪奈,那个贱人,自不量力,哈哈哈哈哈哈,她活该她活该……” 说到最后,他竟是语序颠倒,只仰头一个劲儿哀求宋归程:“救救我,救救我,求你了啊啊啊,你去帮我赶跑她,打她踹她,把她赶走!把她赶走!!我以后什么都听你的……” 第212章 明德义塾高校26 宋归程看着狼狈求饶的中野,柔和的神情渐渐模糊不清,眼神一点一点凝结成冰。 他叹了口气,状若遗憾地开口:“那可怎么办,佐藤美咲和铃木雪奈都是我们的同学,我们不能欺负同学啊。” “什——”中野僵硬地抬头,犹如一团乱麻的思绪不能很快理解宋归程的意思。 正在此时,“叮铃叮铃”,门铃响起,一张让中野熟悉到恐惧的脸出现在门口——铃木雪奈不知什么时候推开门走进来。 “啊啊啊啊——” 中野紧绷的神经终于彻底崩断,“别过来!别过来!”,他猛的窜起,一把把铃木雪奈推倒在地,一边惨叫着,一边朝门外飞奔而逃,身影很快消失在茫茫黑暗中。 便利店内陷入一片死寂,商品狼藉地散落满地,几人沉默地看着中野慌不择路的背影,一时间都没说话。 铃木雪奈遭遇了无妄之灾,膝盖磕在地上,好半晌才在宋归程的搀扶下踉踉跄跄地爬起来。 宋归程问:“你没事吧?”他的手无意中刮蹭到了铃木雪奈的手腕,一片冰凉,犹如十二月的飞雪。 铃木雪奈摇摇头,她总是沉默、迟缓,低垂着脑袋不愿意见光的样子。 宋归程本来以为她是因为害怕,可是从中野的叙述中可以看出,铃木雪奈绝不是一个唯唯诺诺、软弱可欺的人,相反她十分勇敢倔强,不然也不敢和渡边作对,坚定地站在佐藤美咲身边。 看着铃木雪奈拖着瘸腿挑选打折商品的样子,宋归程心里浮现出一个猜测。 “滴”,标枪扫过三明治的条码。 “需要加热吗?”宋归程问。 铃木雪奈抬眼看他,点头。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宋归程总觉得那双眼睛比白天多了些生气,隐约的,透出些许愉悦,既美丽又惊悚。 微波炉持续运转着,嗡嗡作响,裴霜尽正在打扫脏污的地面。 宋归程注意到铃木雪奈扫了一眼裴霜尽,随后就站定犹如木桩不动。直到宋归程把加热好的三明治递给她,她才缓慢地付了钱,一言不发地离开了便利店。 宋归程盯着铃木雪奈一瘸一拐的身影逐渐远去,问道:“你相信那天中野什么都没对她做吗?” 裴霜尽摇头:“看山本的态度就知道了。” 连处在霸凌团体最底端的山本都能随意调戏铃木雪奈,中野只会做得更过分。他们真的会因为佐藤美咲的到来就放过铃木雪奈吗?还是说,在她来之前,对铃木雪奈的凌辱就开始了。 宋归程想这个问题他或许可以问问渡边。 裴霜尽正专心致志地把地上的垃圾全都扫进垃圾桶,这模样活像个人夫,和当初十指不沾阳春水,连饭都不会做的模样差太多。 巫止真的把自己教得很好,宋归程心里的小人叉腰狂笑,还有谁能让神明弯腰做饭打扫卫生,还有谁! 裴霜尽一抬头就看见笑眼弯弯的宋归程,问:“笑什么?” “唉,还能笑什么,笑你别太爱。”宋归程的头发随着笑意晃了晃,转身把便当拿去热了。 裴霜尽有点莫名,不过看他乐呵呵的样子没说话,他默默在心里品味了一下那个字,不太明白爱是什么。 两人的便当一模一样,照烧鸡排、清炒菠菜、牛肉可乐饼,全是宋归程爱吃的菜,还给他额外打包了一份土豆泥。 便当味道很不错,两人坐在吧台桌边吃迟到的晚饭,宋归程慢慢把中野和他说的事全告诉了裴霜尽,两人不约而同陷入思考。 裴霜尽已经看出来,死去的佐藤美咲想要报复所有欺负过她的人,那些冷眼旁观的人显然也在其中,因为她已经对宋归程出手了。 而宋归程仍在思考那个问题,以佐藤美咲在这个副本里的力量,她要报复任何人都是轻而易举,为什么还要玩家帮助她呢? 他这么想着,就这么把问题问出来了,宋归程没意识到自己无意中暴露了这个世界最大的秘密。 几秒之后,宋归程才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可他丝毫没有暴露秘密的惊慌之感,反而带着某种微妙的心绪向裴霜尽看去。 于是不期然的,他对上了裴霜尽深沉如夜的黑眸。 裴霜尽自然听到了「副本」、「玩家」这些词,可他只愣了一秒,就问:“你就这么直接说出来没关系吗?” 这下换宋归程愣住:“什么?” 裴霜尽叹了口气:“电视剧里这种涉及世界本质的重要机密不都有保护机制吗?你都不铺垫一下直接说,不怕立马被封口什么的?” “你还看电视剧啊?”宋归程很快被带偏重点,转念一想,当初在「结丝萝」的副本里,巫止看狗血言情剧看得比谁都欢,也就释然了。 裴霜尽挑眉,冷笑一声:“我还会用手机呢,比不上某人,会隔空传音。” 宋某人尴了个大尬,脸色涨红,小声逼逼:“我还会撬门锁呢,撬得可溜了……” 本来沉重的话题就在插科打诨中过去了,裴霜尽好像一点都不在意自己身处的世界是假的这种事。 “世界本就充满假象,可是你坐在我身边,我们能感受彼此的喜悦、担忧、恐惧,这是真的不是吗?”裴霜尽如此说,“这个假象幻影无处不在的世界里哪怕只有一瞬间的真实,那一瞬间也是永恒。” 裴霜尽深沉的黑眸透露出无限包容,他静静地凝望宋归程,眼里流露出一点点安抚的笑意,像湖面上的薄冰碎裂,盈出一点碎光。 宋归程的手指微动,他无法评价什么,因为裴霜尽不知道,为了追求这一瞬的永恒,他们付出了太多,也失去了太多。 值得吗?不值得的。 除去情爱,这世界上有许多更重要的东西——永恒这一法则本身的不可缺失,神明庇佑过那一方小世界,还有许许多多人在等他回去,神明的生命还有太多的大好光阴没有体验……这些,都很重要。 “到下班时间了,我们回去吧。”宋归程起身,把饭盒沉沉地压下去,连同起伏的思绪一起。 裴霜尽看了眼时间,马上下一班人要来交接。 接替他的是个中年女人,他们应该不怎么熟,女人只是打了个招呼就不再理他。宋归程送了好几个面包给她,她没拒绝。 两人走出便利店,临近午夜,天空黑得沉寂,夜幕之下,肉眼可见的地方灯光全都关闭,整个大井村都被笼罩在无法穿透的阴冷黑暗中,只有身后的便利店是唯一的光源,让宋归程感到些许压抑。 他们打开手机上的手电筒,步伐匆匆地走在狭窄道路上。 道路寂静非常,宋归程忽然感觉一丝不对,他暗自思索一会儿,突然想到,难道来大井村打工这件事没有什么死亡条件等待他触发吗? 这显然很不正常,即使他现在可以无视一些规则,可这不代表规则不存在,更不代表规则可以随意挑战。 宋归程回想起刚才交接是几点来着?11点半。 宋归程脚步顿住,眼睛蓦的瞪大,拉起裴霜尽,不由分说地朝着电车站一路狂奔。 刚才他在站台看到电车的停运时间是凌晨1点,那末班车最迟在12点前就会发车。 裴霜尽微微皱眉,问:“怎么了?” 宋归程气喘吁吁地回答:“电车,我、我们得坐、坐电车回去。” 第213章 明德义塾高校27 他差点就把这个重要条件忘了,将副本里所有地点衔接的是电车。无论是他刚进来坐电车去学校,还是坐电车来大井村打工,帮玩家往返地点的、把玩家和佐藤铃木两人联系在一起的,都是电车电车电车。 宋归程心脏突突突跳得很厉害,不知道是因为剧烈的跑动,还是因为恐慌,他直觉如果赶不上这趟电车会有很不好的事情发生。 招惹来鬼怪只是小事,如果电车真的衔接了整个副本,违反了这一规则,恐怕会遭到整个副本的追杀。 就像「幸福旅馆」那个副本,那些玩家无论怎么作死,最多是遭到男女主人的报复,只有他,烧了苹果树之后,顿时整个副本倾巢出动。 宋归程害怕副本发生动荡会引起宋玉阶的注意,更担心对身处其中的裴霜尽造成什么不可测影响,他没办法赌。可眼下能做的也只有全力奔跑,犹如和死神赛跑。 黑暗从两人面前呼啸而过,宋归程隐约觉得风里飘了一股血腥味,亦或是腐肉味,总之令人闻之欲呕。 氧气从肺部里不断挤出,却得不到及时补充,很快,宋归程胸膛里刀割似的疼起来。 快了快了,近在眼前,宋归程已经能看到电车站廊檐下微弱的灯光,他仿若黑暗中的飞蛾,目光不可控制地亮灯吸引。 猛烈的跑动让他嘴里隐隐约约升起一股铁锈味,这具身体太虚弱,不足以支撑这么剧烈的运动。 宋归程抬手抹了把嘴巴,忽的脚下一空,裴霜尽竟然把他整个人抱起来,用更快的速度朝前冲去,他一边极速奔跑一边还能抽空安慰宋归程:“别慌,快到了。” “叮铃铃”,是列车即将发车的声音,车门正在缓缓关闭,电车内明亮非常,和黑暗的夜晚仿佛是两个世界,却一点一点在他们面前合拢。 宋归程明显感觉空气里有什么东西躁动起来,来自副本的森冷杀意冲他和裴霜尽疯狂涌来。 他眼前一片模糊,耳朵明明什么都没听见,却反应极快地伸手挡住裴霜尽的后脖颈,猝不及防的,手背像被刀尖扎了下似的剧疼。 “快!”他忍不住又催促一声。 “列车即将开往山英町站,请各位乘客尽快上车——”那道甜美的女声在黑暗中波动拉长,显得十分诡异。 电车门即将关上的那一瞬间,裴霜尽抱着宋归程一个飞扑——宋归程只感觉自己身体一轻,整个人像要被甩出去似的,但却被没有,他被紧紧护在身下,只摔了个屁股蹲。 宋归程一抬头,却见裴霜尽只有一半身体进来了,另一半身体还晾在电车外面。他能进来全靠裴霜尽身体撑开,而电车门正毫不留情地关闭。 宋归程不知道从哪儿爆发出来的力气,使劲扯着他往后一拉,顿时裴霜尽大半个身体都进来了,可车门外却还有什么勾住他一样,膝盖以下迟迟进不来。 宋归程迅速从背包里掏出【削铁如泥的匕首】,探出手就是一通快刀斩乱麻的乱砍。 他明显感觉到有什么黏腻的东西攀上匕首,又被瞬间切断,与此同时,宋归程隐约听到什么东西在惨叫,犹如水蒸气碰到热铁发出的吱呀声,令人牙酸。 而裴霜尽一挣脱束缚,就动作敏捷地爬上了电车。 下一瞬,电车门关闭,无论黑暗中是什么,都被阻隔在外。 宋归程大大松了口气,有些惊魂未定,紧紧抓住裴霜尽的手,自言自语道:“没事了,没事了。” 他已经很久没这么惊慌过了,像是把他整个灵魂都掘住一样,那冷意毫不掩饰,就是冲他们两个人来的。如果再晚一点,他未必能全然挡住那些东西对裴霜尽的攻击。 裴霜尽同样也是重重地喘着气,还不忘给宋归程拍背。 宋归程看了眼自己的手背,那里光滑如初,可却扎实地疼,像被刀切断了皮肉之下的手筋,但从表面看不出什么。 他忍不住重重咳嗽起来,一股腥甜的液体猝不及防地从喉咙里涌出,顺着嘴角流下,鲜红的,滴落在他白色的毛衣上,宛如洁白的画布上绽放出朵朵血之花。 “宋归程!” 裴霜尽瞳孔骤然紧缩,慌忙伸手接住仰倒的宋归程。世界仿佛在此刻静止,他眼前所有的一切都模糊了,只剩下如枯叶飘散落下的宋归程。 而在此刻,他预感危险的能力又再一次突破时空的限制,犹如万花镜一般,将未来的场景在眼中旋转铺开。 皑皑的雪山之巅,一个身影翩然坠落,透露出某种绝然和解脱。凛冽的寒风令万物凝结成冰,他立于山顶,静默地看着那身影下坠、变小,消失,可他看不清楚自己的神情…… 怎么会……!!这种未来,怎么可能!! 裴霜尽顿感自己的喉咙像被空气紧紧掐住,灼热的刺痛感沿着喉管蔓延至全身。 怀中的人身体不可遏制地颤抖着,血从嘴角一点一点溢出来,在裴霜尽眼前连成猩红的一片。 宋归程看到逸散的灵魂之力,蓝色的、透明的,细细碎碎地在空中飘散。 他顿时了然,原来如此,那些东西不会伤及人的皮肉,却会斩断人的灵魂。 “归程,你别怕,告诉我,我要怎么做,我要怎么救你?” 裴霜尽竭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稳,抖动的双手却暴露了他内心的慌张,明明让宋归程别怕,可瞳孔颤抖的却是他。 “我没事。”宋归程感到裴霜尽的失控,赶忙出声安慰,然而一张嘴,又是一大股鲜血涌出。 他捂住嘴竭力不让更多的灵魂之力溃散,血丝渗透指缝,带来黏腻湿滑的触感。 湿热的血顺着他的手臂蜿蜒而下,在白色毛衣上浸染出淋漓的红,宋归程的手腕过于瘦削和苍白,因此那道鲜血便格外刺眼。 极度的惊惧中,裴霜尽的感觉开始失衡。所有色彩都成为了没有区别没有意义的色块,他眼前只留下大片的白,和切割那片白色的鲜红。 他想要抱紧宋归程,又怕将苍白如纸的宋归程捏碎,于是只轻轻捧着他。 “告诉我,我怎么做,才能救你?”裴霜尽俯身倾倒在宋归程耳侧,灯光自头顶倾洒,把一切照得鲜明,那双空无一物的黑眸里,此刻真真切切只映着宋归程一个人的身影。 宋归程摇头,想说真的没事,虽然看起来流了很多血,但离死还很远。 他依偎在裴霜尽怀里,听到狂乱的心跳声,出神地想,原来神明并不总是镇定的,也会有这么慌张的时刻。 裴霜尽轻轻摸着宋归程的脑袋,他想到底有什么是受伤这么严重还不肯吐露出来的秘密,他要保护什么?他要保护谁呢? 揽住宋归程的手慢慢收紧,全然包裹他的体温,仿佛这样才能抱住怀中片刻的真实。 宋归程静静地等待着疼痛爬过身体的每一寸,然后渐渐平息在冷凝的血液深处,好不容易才将翻涌的血腥气压下去。 “我真的没事,不能这么剧烈地运动而已。”宋归程睁眼说瞎话,哪有人因为跑个步就狂吐血的,但他眼下找不到什么更好的理由了。 他从口袋里摸出帕子,随意擦了擦手。他总不能告诉裴霜尽,是有东西想攫取他俩的力量,然后把他俩一块儿乱棍打死吧。 那是宋玉阶的力量吗?宋归程心中疑虑。那种森冷的杀意和宋玉阶身上透露出来的相似却又不同,但到底哪里不同,他也说不出来,只是一种感觉。 第215章 明德义塾高校29 恐惧和绝望几乎淹没了中野,忽然,他看到身后的一道白色身影。 模糊的目光中,那道白色的身影居高临下,灯光投射在他身上形成一圈朦胧的光晕,中野隐约想起来那是宋归程,可他看不清宋归程的表情。 中野全身都不能动弹,只能用眼睛瞪着他,双眼充血,眼神凄切哀求,嘴巴一张一合道:“救、救我……求……” 然而遍地鲜血中,宋归程巍然不动,只是投下漠然的视线,仿佛真的成为一尊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明。 神啊,救救我,求求你救救我,我以后一定会做个好人,我会善待同学、尊敬老师,我再也不会欺负任何人了,神啊,大慈大悲的神,救救我…… 宋归程耳朵动了动,他目露诧异,他听到了,中野临死前的心声。 中野在心中哭泣着苦苦哀求,语气无比沉痛真挚,仿佛真心实意悔过。 宋归程伸手捂住自己的心脏,随着中野愈发急迫、愈发恳切的哀求,眼前渐渐有黑色的雾点聚合,倏地划过一道透着黑色阴霾的流星,没有绚丽的尾光,只有污浊的混气。 他愣愣地感受着自己平稳的心跳,耳边仍能听到中野的乞求。 原来强烈的愿望真的会化作流星,闪烁在神明的夜空。 那他呢?他的愿望是什么颜色呢?宋归程忍不住看向裴霜尽,许多次被永恒予以回应的,究竟是什么色彩、什么形状的愿望? 裴霜尽凑近他一点,问:“怎么了?” 宋归程却摇摇头,笑笑道:“如果我向你许愿,你会答应吗?” 裴霜尽还没回答,就听到宋归程转过头不再看他,说:“不过我也没什么愿望,想要的已经得到了。” 他最大的愿望并不是向神明许愿就能得到的东西。 宋归程凝视着车窗外的黑夜,映在车窗上的夜色和中野身下的大片鲜血连接起来,缓缓地流动,透出几分看不透的浓稠。 中野的哀求慢慢听不到了,而宋归程并未给出回应。宋归程知道这种恳切不过是死亡激发出的求生欲,并不是真的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而是真的想活下去。为此,他才愿意认错。 在中野的哀求中,宋归程偏过头,中野心中彻底绝望。 他犯下的过错太多,做过的恶事太多。中野天真地以为这个世界没有报应,可现实狠狠击溃了他侥幸的想法。 他一息尚存,心中仍在呼喊救命,渐渐的,自己的声音和记忆深处恐惧的一道女声重合起来,同样凄惨、同样悲怆、同样绝望。 中野看见一双腐烂的双手从地底伸出,弯曲拧结,皮肉暴露,拖着长长的血迹朝他伸过来,可他毫无还手之力。下一刻,他的世界彻底陷入黑暗。 宋归程和裴霜尽两人默不作声地看着这极其惊悚血腥的一幕,他们猜到中野会死,却没想到是这么惨烈的死法。 他被活生生拦腰切断,整个过程意识却十分清醒,眼睁睁看完了自己慢慢走向死亡的全过程,恐惧、无力又折磨,是身心的双重惩罚。 宋归程觉得副本世界的规则对它的原住民真是极尽公平,无论是惩罚还是福报,都离不开八个字,“善因善果,恶因恶果”。 仔细想想,倒是分不清是现实世界更残酷,还是副本世界更残酷了。 电车门仿佛清除了最后的阻碍,十分容易地合上了。中野切成两半的身体一半掉在外面一半留在车厢内,湿热的血液流了满地,把剩下的两个人鞋底都浸湿了。 宋归程看了一眼裴霜尽,却发现他仿佛接受十分良好,既不惊讶也不害怕,只是淡定地看完了全过程,就漠不关心地移开目光继续看手机,那条人命似乎还没有宋归程的一条短信来得重要。 裴霜尽虽然只是巫止的一缕能量,却和本体很有些相似之处,都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善良和任其自流的冷漠。但裴霜尽却又比他的本体多了一点缠绵的温柔、一丝隐藏起来的占有欲和微不可察的偏执。 宋归程心中泛起一点很淡的愁绪,巫止,还要多久我才能找回完完整整的你呢?到那时候,你就告诉我,你看到的我的愿望是什么模样的吧。 “列车即将开往五呎汀站,请各位乘客尽快上车——” 这世界刚刚才死了个人,可列车依然冰冷地运行,它不知道自己刚才杀死了人,它也不会关心自己有没有杀死人,它只需要行驶到目的地。 裴霜尽和宋归程移动到另一节车厢,脚后稀稀落落踩了一路血脚印,乍看上去就像杀人抛尸现场。 宋归程重新找了个位置坐下,他脸色仍然苍白得可怕,整个人仿佛真的是易碎易化的雪人,毛衣上沾的鲜血是他流出来的生命。 裴霜尽终于把短信翻到最下面,他拿给宋归程看。 大篇大篇的“ありがとう”最后跟了一个兔子的表情,那兔子圆头圆脑,毛色黑白相间,黑眼睛圆圆,白耳朵长长,三瓣嘴咧出一个可爱的笑容,看起来憨态可掬。 裴霜尽眉头微蹙:“兔子?” 宋归程自然瞧见了,只是兔子是什么意思,在日本兔子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吗? 他仔细想了想,好不容易回忆起自己在某本日本风物志上读到过,因为兔子繁殖能力强,日本人认为这种动物代表子孙繁荣,有时也被认为是爱情的象征。 但无论是子孙繁荣还是爱情,都不能解释铃木雪奈这个兔子表情的含义。 他不认为这是恶作剧,「溯魂游戏」没有恶作剧,只有无边的阴森恶意和荒诞的戏剧情节,带来的不是惊喜和欢乐,而是杀戮和死亡。 如果这条短信真的来自十二年前,那事情就更加扑朔迷离了。 宋归程按了按额头,虚弱的精神经不起长时间的思考,他想这么一来不把副本背景彻底探索完都不行了,不能把这条短信留作后患。 夜色沉重,铁轨两边葱郁的树木被行驶的电车拉扯成扭曲的影子,似乎要将整辆车拖进地狱。但幸好剩下的车程里没有发生任何意外,电车平稳地停在了五呎汀车站。 路灯微弱的光芒吸引着细小的蚊虫,也驱散了黑夜和死亡带来的寒意。这次两人从车站走回家,却没感受到那股森森的恶意。 宋归程猜测,可能是因为那天佐藤美咲没能坐上电车回家,她死在回家的路上,所以「坐电车回家」也成为了一个规则。 但是能调动整个副本的诡异力量对付他们,这显然不是一个普通Boss可以做到的。 “我明天上午回家一趟。”宋归程说。 既然这个“宋归程”会记录中野每次来便利店吃喝的记录,那么可能也会留下别的记录,比如说日记本什么的,得回去找找。 裴霜尽自然没问题:“我和你一起。” 宋归程无有不应,只是忽然想起个问题,便问:“我家在哪儿,你知道吗?” 裴霜尽显然被他问住了,一时没做声。 宋归程立马一脸委屈:“你一点都不关心我。” 他苍白瘦削的脸配上委屈巴巴的表情,那双大眼睛雾蒙蒙一片,一戳就能破的可怜样子,杀伤力不要太强。 裴霜尽立马解释:“我没……”他真是有苦难言,你自己都不知道你家在哪儿,我一个转学生能知道个屁?xfanjia 宋归程不依:“那你说我家在哪儿?” 裴霜尽:“……” 第216章 明德义塾高校30 进入副本的第三天早晨,宋归程是被噼里啪啦的雨声吵醒的。 雨从后半夜就开始下,起初并不大。他那时整个人都窝在裴霜尽的怀里,两人体温相交,安心且舒适,所以他只是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又很快睡过去。 但是这雨淅淅沥沥下了好几个小时仍没有停息的迹象,反倒愈演愈烈,渐渐演变成倾盆暴雨。雨珠大滴大滴砸在窗户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宋归程拉开窗帘,他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快八点了。然而窗外天色昏暗,乌云欲坠,似清晨尤在傍晚,院墙外的树在风雨中婆娑摇曳,风声呜呜,如泣如诉。 裴霜尽走来,两人沉默地看着如注的暴雨冲刷天地。只是这场春雨丝毫没有清新昂扬的生气,只透露出一股浑浊的沉闷感。 是个坏天气。 凝视着灰蒙蒙的雨天,人的心情也会变得忧郁,宋归程收回目光,道:“吃过早饭我们就出发?” 昨晚他翻阅手机的时候,从手机相册里找到了自己的个人资料。 “宋归程”显然是个很细致的人,相册里所有照片都分类整理,有一个名为“我”的相册,宋归程猜测这里面保存的应该都是和他自己有关的材料和照片。 可是相册上了锁,宋归程会开现实里的门锁,但拿手机锁没办法,只好把自己猜测的密码全试了一遍。 几分钟后—— “您已输入密码错误五次,请十分钟后再尝试。” 宋归程:…… 裴霜尽刚洗完澡从浴室出来,头上还搭着毛巾,头发上的水滴顺着脸颊滚落。 他看见宋归程眉头紧皱一脸无措的样子,又瞅了眼宋归程拿着的手机,瞬间明了,伸手道:“给我。” 宋归程乖乖递过去,眼看着裴霜尽打开电脑,把手机和电脑连接,轻敲键盘一通操作,十几分钟后,相册打开了。 裴霜尽把手机还给宋归程,继续用毛巾慢条斯理地擦着头发,他的动作很轻柔,瓷白的手在黑发中若隐若现。 就这么轻而易举地破解了? 宋归程愣愣的,瞅了一眼手机,又瞅了一眼淡定依旧的裴霜尽,心道,幸好是在副本里,在现实世界这么干可能会被抓进去啊! 不过这技能在副本里还真是相当好用,宋归程想着一定要让裴霜尽教教自己。 他一边思忖一边打开相册,不出意外地看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相册夹里是课表、证件照和身份证明之类的东西,应该是为了方便随时查阅或者上交给学校。 “我找到了。”宋归程放大图片,一字一句念出了自己的家庭住址,也在五呎汀内,但是具体位置他就不清楚了。 裴霜尽听后放下毛巾,说:“我明天开车带你去。” 宋归程脱口而出一句:“你还会开车?” 裴霜尽用种一言难尽的眼神看向宋归程,有点无奈地说:“我在你心里到底是什么形象?原始人?” 什么形象?宋归程心虚地假装划拉手机,也就是说话可以隔空传音,出行随时随地起飞,能上九天揽月,也能下五洋捉鳖,神通广大无所不能的大神形象呗。 裴霜尽不知道从他的表情里看出了什么,没再追问,起身把擦过头发的毛巾送去洗衣房。 房间里只剩下宋归程一个人,安静顿时在夜晚中凸显,将整个房间渗透。他关闭手机,倒在枕头上,再次复盘今天的事。 中野的死在他的意料之中,让他意外的是那条围巾——那条来自他,最后却把中野推向死亡之绳的围巾。 如果他不围那条围巾,就不会弄丢它。如果没有弄丢,中野就不会去捡。如果中野没有去捡,就不会发生这场死亡。 可所有的事情偏偏都那么凑巧,在不同时空中缓慢又快速地运行,于某个意料之外的节点交错。中野就这么,一步一步,精准地掉入死亡的深渊。 并且这一次,他依旧是整个事件中,无关又有关的人。 身体的疲劳让宋归程思绪开始迷蒙,他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睛,朦胧水润的视线中,头顶的灯光变成一层缥缈的白纱,轻柔地覆盖他浅棕色的瞳孔。 这个副本看似没有要求他做什么,但他却两次都以意想不到的方式,恰到好处地参与了每一件事。 山本和中野两个人,都间接地死在了他手上。 他是错综复杂的推力中的其中一股,是组成风暴的一流细风。在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时候,他成为了扇动翅膀的蝴蝶,亦或者,他就是风暴本身。 这让宋归程感觉很不好,当他无法把控自身因子在他人生命中引起的变量时,就会有超脱他控制的事情发生。 上次是山本的坠楼,这次是中野的分尸,下次呢,会是谁? 最后呢,又指向谁? 宋归程的眼皮越来越沉重,视觉逐渐不明确起来,眼前白色的灯光发散成一根根娟细的丝线,盘根错节,纠缠交织,从四周慢慢向中心微弱的光芒攒聚。 他触碰不到,把握不住。 这种微妙的感觉,究竟是什么呢? …… 裴霜尽回房间的时候,床上的宋归程已经沉沉睡着了,不过短短几分钟的时间。 裴霜尽站在床头,倾泻而下的亮眼灯光被他的身形挡住大半,他垂眸凝视着宋归程,床上的人已经睡熟了,胸膛随着均匀地呼吸微弱的起伏着。他甚至没给自己盖上被子,侧着身子半蜷缩着就这么睡着了。 他今天换了一身月白色的睡衣,月白和黑色的床单泾渭分明却又相交相缠。裴霜尽目光落在被光映照出的,宋归程尖巧的下巴和惨白的嘴唇上。 他眉头还浅浅皱着,不知道睡前在想些什么。 裴霜尽手指动了动,伸手抚平他眉间的褶皱,把被子轻轻扯出来给他盖上。 宋归程露出的手腕纤细脆弱得可怕,并非娇弱,而是身体到了强弓弩末,仿佛稍稍一碰就会化作光点,和纤尘一起湮灭在浩瀚俗世中。 这个联想令裴霜尽感到不太舒服,他感觉自己的心跳都慢了片刻。 空气被夜晚的寒凉浸染,这个温度对正常人来说太低了,对裴霜尽来说却刚刚好。沉重的冷湿感吸走了所有声音,房间内安静非常。 裴霜尽缓慢俯身,带着水汽的湿发随他的动作垂落下来,他看起来是想亲吻宋归程,却在距离咫尺时停了下来,默默地用一种深沉而晦暗的目光望着他。 “我究竟是谁呢?你看着我的时候,又在看谁呢?” 万籁俱寂的夜晚,万物生灵陷入沉睡之时,裴霜尽终于问出了那个问题。 宋归程清醒时,他没有开口问。 他直觉宋归程并不是一个喜欢撒谎的人,即便只要他想,他就可以将谎言运用得炉火纯青。 可欺骗终究是欺骗,无论是善意的谎言还是恶意的谎言,戳破之后都是真实的痛苦。 因此今天在面包店里,他替宋归程撒谎了,谎称他们和渡边并不熟识,也没有将渡边的所作所为如实告知那个和善的中年妇人。 裴霜尽知道宋归程一定不愿意欺骗自己,只要他问,宋归程就无法不回答,可是那个问题在脑海中徘徊许久,终究没有从唇齿间脱出。 他不愿让宋归程为难,也害怕听到违背期望的答案。 虽然这个人的目光始终专注于他,但他分辨得出,这道炙热的、深沉的目光,在更深远处,有另一个人存在。 是谁呢? 裴霜尽脑海中蓦的浮现出另一道身影,站在雪山之巅,无欲无悲,漠然旁观的孤冷之姿。 他们拥有同一张脸,只是一个还稍显少年气质,另一个已被时光打磨得分外冷硬。 隔着无尽时空望过去的那一眼,裴霜尽就知道了那是自己,可又不是自己。 这感觉很奇妙,就像人们总能在合照里精准定位到自己的位置。裴霜尽在繁杂冗多的时光剪影里,捕捉到了自己。 可那不太像好兆头。 裴霜尽拨开宋归程额前的碎发,精致俊秀的脸便完全露出来。 宋归程眉眼生得尤为好,温润且漂亮,裴霜尽轻轻抚过,半晌,忍不住低头落了一个吻,问:“你看着的,是他吗?” 陷入深眠的宋归程自然无法回答他的问题。 裴霜尽凝望他良久,沉寂的黑眸蕴出很浅很浅的光,他忽然笑了下,有些自嘲,又似不甘地问:“你要找的人是他吗?难道我不好吗?” 悲伤、心疼、焦灼、不甘,五味杂陈的情绪充斥着裴霜尽的胸腔,令他的身体负担不住这些重量,不得不俯身凑近宋归程。哪怕就这样看着他,身体的不适也会有所减轻。 他伸出两根手指,捏住宋归程的鼻子,简直就像小孩恶作剧似的,心里数了十秒还没有松开。直到睡熟的人因为氧气不足忍不住张嘴呼吸,大概是因为夜里的空气太凉,宋归程吸了一口就开始咳嗽。 裴霜尽旋即松手,可床上的宋归程依然没醒,他心里忽然生出一点怨气,自己在这里黯然神伤,某人却在那里呼呼大睡。 于是他没出去吹头发,就坐在床头,把吹风机开到最大,呼啦呼啦地吹起了头发。 宋归程今天的确累了,身体和精神的双重疲劳让他很难把粘上的眼睛睁开。 眼看这么大的声音都没吵醒宋归程,裴霜尽无奈极了,收好吹风机,关灯爬上床,长臂一伸,把宋归程揽进怀里。但还是不安分,一会儿摸摸他的头发,一会儿捏捏他的手指。 主打一个我睡不着你也别想睡。 裴霜尽这边小动作不断,窗外却不知何时下起了细细密密的雨,宋归程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下雨在副本里通常是不好的预兆,他基本的警惕性并没有丧失。 可他要爬起来时,却发现自己整个人都被抱住,很熟悉的体温,于是他没再在意,埋下头又睡了。 看着宋归程熟悉又依赖的动作,裴霜尽心里的微弱的怨气顿时散了个尽,他安静地抱着怀里的人,半晌,说:“我原谅你了。” 第217章 明德义塾高校31 宋归程感觉今早裴霜尽的精神不太好,虽然很难从脸上看出什么,但那种沉闷自眼睛里流淌出来。 而最直接的表现就是——他今早没争着做早饭! “出什么事了吗?”宋归程把头从热毛巾里抬起来问,湿漉漉的眼睛里闪烁着清澈的疑惑。 裴霜尽有点受不了他这种眼神,抬手又把他揭下来的毛巾盖了上去。 宋归程:……??? “没事,”裴霜尽道,“没睡好而已。” 宋归程当然不信,但他清楚裴霜尽的性格,是个锯嘴的葫芦,不想说的事张不了一点口。 但是没关系,宋归程有办法治他。 …… “怎么不吃?”裴霜尽把年糕红豆汤往宋归程面前推了推,“不合胃口?” 宋归程摇头。 裴霜尽又给他夹了一块芝士牛肉玉子烧。 宋归程叹气。 裴霜尽献出终极大招,端出来抹茶麻糍,软糯清甜的外皮里裹满了奶油,可口非常。 宋归程看了一眼,然后闭了闭眼睛。 早饭刚才就有人送过来了,但是宋归程到现在还一口没吃,恹恹地趴在桌上,秀气的眉毛拧成一团,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 裴霜尽无奈,摸了摸他的头:“吃一点,嗯?不是还要去你家?” 宋归程沉默以对,半晌,才闷闷出声:“可是你今天好像不太开心,我也开心不起来。” 裴霜尽其实看到了宋归程眼底闪过的狡黠和笑意,知道这是为了撬开他嘴的说辞,但心脏仍然忍不住颤动一下。 他搁下筷子,慢慢开口:“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裴霜尽忽的顿住,不知从何说起。 他该说什么,说我知道你在透过我看另一个人,当你凝视我时眼中沉痛的喜欢和依恋,不过是滤过我这层外壳,把真挚的内里献给了你心中的另一个人。 还是说,我不可遏制地喜欢你,没有原因,像是我天生就爱怜自己的灵魂一样喜欢你。即使知道你的那些目光并不全然属于我,也仍然无可救药地从心底生出隐秘的欢喜。至少站在你面前的人是我,得到这种目光的是我,拥抱着你的仍然是我。 我知道,但是我不想说出口,这种目光才会在我身上停留得愈发长久,久到你和那个人重逢时,就会想起我。 窗外的雨滴滴哒哒,将两人之间的氛围染得有些湿润,裴霜尽在缄默中和宋归程对视片刻,最后问:“你会记得我,对吗?” 裴霜尽的问话和雨声一齐送进宋归程的耳朵,所以他一贯无波无澜的声音,似乎也被雨点浸染出涟漪,在宋归程心间慢慢荡开。 宋归程捏住勺子的手紧了紧,然后抿了一口红豆汤:“那是当然啊,你是裴霜尽,我知道,从来都是。” 裴霜尽闻言,脸上的表情终于放松下来,低头开始吃早饭。 两个极度聪明又同样敏感的人相恋,有很多话不必说出口,也有很多话不能说出口。 所以不要再解释,两人一起在春雨料峭的寒意里喝两口热乎乎的年糕红豆汤是最好的。 * “一…………二…………三…………四…………五……” 裴霜尽拿着宋归程给他的地址,一个一个核对住宅的地址。 这里是条偏僻的乡间小路,没有修葺水泥道,而是用石子铺成,被雨水淋湿和泥土、杂草混杂在一起,泥泞且肮脏,但好在没有到难以通行的地步。 裴霜尽一手撑伞一手拿着手机,终于在走过四户人家之后,在第五户人家的门口停了下来。 “就是这儿。”裴霜尽确认了一遍手机上的地址。 虽然这个地方也属于五呎汀,但是太过偏远,已经到了和山瑛町交界的地方,地处荒凉,人烟稀少。 至少两人下了车一路走来,并没有看到任何人影,甚至连活人存在的痕迹都鲜少可见,安静得有些瘆人。 宋归程停在门口的栅栏外,观察了一圈里面的木屋。栅栏藤蔓丛生,木屋矮小破旧,杂草依傍在墙根,被大雨冲打得七零八落,看起来疏于打理很久了。 如果不是门口的两阶台阶干干净净,恐怕真的会让人误以为这是座弃屋。 大概是受“宋归程”的影响,宋归程总感觉眼前的房屋有些熟悉。 “宋归程”是个孤儿,爸妈在他小时候因为吵架闯了红绿灯被车撞死,奶奶用少得可怜的赔偿抚养他长大,去年也去世了。他自此成了孤儿,每月依靠政府微薄的抚恤金度日。 因此他的书包破旧,校服不合身,遭受霸凌无人问津,性格阴郁也没有朋友。 现实不像小说,小说主角是美强惨,虽然惨,但是又美又强,经过努力最终一定能获得成功。 不过现实中的“宋归程”只是普通人,没有显赫的家世,没有聪明的头脑,没有优越的外貌。仅仅生存就要耗费太多精力,想靠努力逆袭实在是太困难了。连基本的生存空间都被压榨,哪还有努力的余地呢。 联想到这一切的宋归程有些出神,一时间呆呆地望着眼前的木屋没有动作。裴霜尽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走,进去吧。” 宋归程点点头,伸手推开木质栅栏,“吱呀——”,随着栅栏敞开,寒凉的雨水濡湿掌心,带来一股古怪的寒意,宋归程蜷了蜷手掌,默不作声地迈步朝里走去。 小院面积狭小,但是拥挤不堪,堆满了各类杂物,坏掉的椅子、破口的炒菜锅,甚至还有布满铁锈的农具,在低沉的雨幕中看起来有些颓丧。 两三步走到门口,宋归程拿出钥匙,插进锁眼,“咔嚓”,门应声而开,潮湿沉闷的气味扑面而来,宋归程被呛得咳嗽两声。 裴霜尽把他拉到自己身后,自己先走了进去。 屋内光线黯淡,看不清里面的环境,裴霜尽凭着直觉去摸灯的开关,“哒”的一声,灯在闪烁跳跃两下之后,居然亮了。 昏暗的灯光从头顶的灯管散发出来,宋归程抬眼就看到正对着自己的一座小小的深棕色神龛,是空荡的堂屋里最显眼的物品。 只是那神龛落了一层灰,看不清被供奉的神明是什么。 不止神龛,其实整个堂屋都落了层灰,被雨水洇湿,变成附着在地面和墙面上的污渍,本就阴暗的屋子更添几分肮脏。 宋归程没有对屋里这副狼藉的模样感到诧异,毕竟安逸闲适的乡村生活只是人们之于超脱苦难的幻想,真的到了这种偏僻荒凉的地方,就会发现,尘土飞扬的小路、信号不良的接收器、尘泥渗漉的屋顶才是常态。 他抬脚进去,发现这屋里除了堂屋,只剩一个房间。毋庸置疑,那就是“宋归程”的卧室。 “应该就在那里。” 宋归程指着堂屋右侧紧闭的房门,木门陈旧开裂,印着斑斑点点的不明污渍,他盯着那扇老旧的木门,不知为何,心脏突然开始加速跳动。 那房间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诱惑他过去,心脏仿佛被一只隐形的大手狠狠抓了下,麻意从头顶一直窜到脚下。 而更令他不解的是,他无法抗拒这种诱惑,也无法从这种呆滞近乎盲目的状态中恢复。砰砰砰,心跳声急促而猛烈,好像下一秒就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第218章 明德义塾高校32 裴霜尽察觉到他的异常,把他往自己怀里带了一下,询问道:“还进去吗?” 深陷思绪的宋归程脚步一个踉跄,突然贴近裴霜尽的黑色大衣,裴霜尽身上浅淡的气息猝不及防包围了他,宋归程总算回了神。 他喉结上下滚动了下,勉强稳定心神,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搬出中国人那句经典名言:“来都来了……” 来都来了,不调查出点什么东西好像很亏。 裴霜尽:…… 他以为宋归程不太惜命是他的错觉,现在发现是真的,这小孩面对危险总有一种“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熊孩子心态。 宋归程强压住疯狂跳动的心脏,握住裴霜尽的手说:“走吧,去看看。” 两人打起精神,慢慢朝那道门走去。 “踏、踏、踏” 每踩一步,木板就会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他们的脚步声混着雨打玻璃的敲击声响,在阴暗的房屋里奏出沉闷的节奏。 房门紧闭,但是没有锁,拧下把手就开了。 “吱呀——”,门扇发出滞涩的低吟,门口的灯光一点一点投进房内,但也只能照亮宋归程脚下的地方。 门内的晦暗比堂屋更甚,黑暗充斥在房间的每个角落,浓稠犹如黏腻的液体,令人下意识屏住呼吸,好像下一秒就会溺毙在这深不可测的暗色中。 宋归程的心跳愈发急促,他收了收掌心,紧张、惊慌悄悄占据心脏的一角。不是因为房内的黑暗,而是某种难以言喻的不安。 然而宋归程的人生信条就是,愈害怕什么,就愈要直面什么。 他垂眸捻了捻指间,思索片刻过后,直接进去打开了灯,“啪嗒”,灯光亮起,房间内的景象也随之呈现在二人面前。 窗户,一扇钉死的窗户。 宋归程微微愣住。 房间里的窗户被几块朽坏的木板封住了,不止窗户,几乎那半面墙都钉上木板,似乎在严防死守什么东西,生怕它从窗户溜进来。 房间逼仄拥挤,墙壁裂开道道细纹,被灰尘和水汽腌成灰棕色。钢丝床和桌椅占去大部分空间,剩下的地板上齐整地堆满鞋子、衣服、纸本,还有一些不知从哪儿搜罗来的小玩意儿。 宋归程寻找着落脚的地方,慢慢走到床边。 窗帘可怜巴巴地团成一堆,倒是不脏,只是细看之下,竟然发现几抹血痕。 宋归程又抬头细细观察那些木板,腐朽的味道一阵一阵袭来,他在几块木板上也发现了同样的血痕。 血迹氧化变成棕褐色的污渍,不仔细观察还看不出来。 “这是怎么回事?”宋归程目光在木板和窗帘之间逡巡,“他钉木板的时候砸到手了?” 裴霜尽也在思索,他目光在房间搜寻一番,最后走到书桌旁,书桌是几块木板拼凑成的,连正经的抽屉都没有,里面放着的东西一目了然。 桌面上贴了层灰色的桌纸,没多少东西,一盏老台灯,用杯子充作笔筒,还摆放了几个小玩具,不过都缺胳膊少腿,色彩黯淡,应该是从外面捡回来的。 宋归程展开窗帘,发现不仅刚才看到的,连窗帘底部都浸染了血液,比那几抹血痕浓烈得多,在蓝色的帘布上蔓延出深深浅浅的波浪,触目惊心,如果只是砸到手不会造成这种出血量。 旁边床上的被子叠得方方正正摆在床尾,被角规整地掖到床垫下。 裴霜尽弯腰去看桌肚,里面整齐地垒着几扎试卷和草稿纸,他伸手摸了下,没有灰尘。 “房间里面倒是很干净,”宋归程走到裴霜尽身边,伸手把那摞试卷和草稿纸拿出来,翻开来看了看,“和外面完全不一样,奇怪……” 一般来说,一个人会把自己的卫生习惯贯彻始终,不至于一个地方脏乱如同废屋,另一个地方却整洁齐整格格不入。 这背后的原因是什么呢? 宋归程一边思忖,一边翻阅手上的试卷和草稿纸,试卷上的分数清一色的惨不忍睹,学渣都是抬举他,学灰差不多了。 草稿纸上满满的计算、还有意义不明的句子和随意的涂鸦,宋归程打眼一瞧,数学计算就没几个对的。 他心头一耿,成绩差其实是无所谓的,但这种简单计算都错显然是态度有问题啊…… “嗯?”宋归程动作顿住,把草稿纸往前翻了两页,盯着上面的图案看了一会儿,然后把那张泛黄的草稿纸抽出来,递给旁边的裴霜尽,“你看。” 密密麻麻的计算公式中间,夹杂了一个小小的电车图画,水笔勾勒出来的简笔画,三两笔就勾画出形象的图案,电车前还铺了一段短小的铁轨。 经历过昨晚中野的死亡之后,宋归程对这个图案很敏感。 裴霜尽眯了眯眼睛,墨色的双眸露出几分思索的神色,他接过宋归程手上那一摞草稿纸,从笔筒里抽了支笔出来,从前到后又仔细翻阅了一遍,不时弯腰圈画些什么。 宋归程站在一旁看着他的动作,随着笔尖跳动,前面几张草稿纸上的图案被一一圈出来。 有三两成群的小人,有成片的樱花树,有独栋楼房,有田地……都是日常生活中随处可见的事物。 他暂时没看出来这其中有什么联系,索性放弃思考,转而去搜寻地上堆放的书籍本子。 那些书与其说是书,不如说是东拼西凑来的书页钉起来的合集。有些故事只有一半内容后面就遍寻不到,有些页面被污染大半,根本看不出来写的什么,甚至还有的只是一小片残片。这些破损废弃的东西都被“宋归程”当宝贝一样搜罗起来,并且爱护得很好。 宋归程一边感慨他的耐心,一边尝试从中找出有用的信息。有些书大抵很久没翻阅过,摸在手里有些潮湿。 “找到什么了吗?”裴霜尽走过来问。 宋归程摇摇头:“没有,感觉没什么特别的。” 裴霜尽也没从草稿纸上的那些图案里看出什么头绪,干脆放下笔和宋归程一起翻找起来。 两人快速将那一堆书本找寻完,可惜没有发现想要的东西,于是又当机立断,把床底、书桌、房间的角落缝隙这些地方都翻了个遍。 “这个?”宋归程在床垫的最下面,找到一本被铁丝网压扁的浅灰色表皮的本子。 裴霜尽凑过去,两人直接坐在那张小床上翻开了第一页。 泛黄纸张,墨黑字迹,不知是因为笔墨劣质,还是因为周遭潮湿,文字都有些晕开了,如同萎靡暮色中晕染开的淡淡黑云。 上面只记录了几行诗句: “一棵树里面,有一棵还看不见的树。现在它的树梢,在随风抖颤。 一棵树里面,有一棵还看不见的树。现在它的宫腔,正把新鲜血液充填。” 宋归程和裴霜尽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觉出些许疑惑。 第一段诗倒还算清新雅致,可到了第二段就显出几分诡谲,读之令人悚然。 裴霜尽指尖轻点墨迹,垂眸思忖片刻后,道:“我对这几句有印象,出自一首不太有名的短诗,他似乎掐掉了中间大段内容,以那首诗为参照稍微改写了一些。” 纵然宋归程博览群书,也不可能面面俱到,这首短诗便涉及到了他的知识盲区,他问:“你还记得那首诗的具体内容吗?” 裴霜尽缓缓摇头:“时间过去太久,没什么印象了,不过我记得那首诗讴歌了什么。” 宋归程:“什么?” “生命、繁衍、爱情、希望。” 裴霜尽字字清晰,穿透了雨打屋檐的嘈杂声响,声音在灯色晦暗的房内显得平静而又清冽。 宋归程闻言,静默片刻,垂首再将第二段诗读了一遍,愈看愈觉得这段话和裴霜尽说的那几个词毫不相干。 与生命繁衍相悖,与爱情希望无关。 遣词造句间,只展露出一角血腥和疯狂。 但仅凭这些只言片语,也无法断定落笔之人的心性如何。 两人按捺住内心的种种疑惑,继续往后翻。 第219章 明德义塾高校33 翻开只见寥寥一行字: “年轮是树的伤口,是这个世界伤害树的证据。” 没有日期,没有天气,只留下简简单单的一句话。 ……宋归程把这句话翻来覆去默念几遍,他的拇指慢慢摩挲着手腕上结痂的伤口,那里粗糙一片,犹如树桩上旋转的一圈圈年轮,层层叠叠,密密麻麻。 后面接连翻过好几张纸,都是一片空白,仿佛之于这个世界,他只剩下沉默。 一直到最后的最后,才重又出现新的字迹,只是模糊不清,宋归程和裴霜尽两人艰难地辨认着: “树木终究要死去了,可年轮还在,这时候,年轮又成为树木来过这个世界的证词。” 字迹越来越淡,最后一个字,几乎完全看不见了。 仿佛一个人无声无息地来到了这个世界,走过平淡无奇的一生,又悄无声息地退场。 宋归程读完最后一个字,有些愣住。某一瞬间,透过这些墨迹晕染的文字,他看到一个少年穿着不合身的校服,头顶的光勉强照亮他的笔尖,他佝偻着腰,握着一支劣质的黑笔,在路边买来的便宜本子上,平静地发出对命运的诘问。 那么平淡,可是又那么绝望。 一道酸涩和悲伤的情绪随着纸页上晕开的墨痕,在宋归程心中缓缓涌现、蔓延。 “世人都知道,树的年轮可以用来判断树的年龄,细数它经历过多少年岁。但年轮的另一个作用,却常被人忽视,”宋归程语气微顿,随着他的抚摸,手腕上狰狞的伤疤泛起一阵阵切入骨髓的痒意,令他难忍得眉头微皱,“通过年轮的宽窄密度,可以了解它曾身处怎样的节气环境。” 宋归程的目光从本子上移开,投向紧靠墙角的矮旧书桌,桌角刮蹭掉墙上的一层油漆,形成点点褐斑。 这些暴露于外的印记让人们一眼就能看出这栋房子的破旧,可年轮隐藏于粉饰太平的表皮之下,非折下非砍断不能见到,于是所有的痛苦都被隐匿。 宋归程低头,模仿着年轮的形状,手指在本子上缓缓画过一圈:“气候宜人、雨水丰沛、光照充足之季,树木会因为舒适和安心,生长迅速,年轮随之变宽。” “如果严寒干旱、凄风苦雨、环境恶劣……”宋归程手中的圆渐渐缩小,“树木的生长就会艰难无比,年轮也会随之变窄。” 裴霜尽安静地听着宋归程娓娓道来,无论是树还是人,能受上天垂爱的都太少。 他是少数的上天宠儿,人生平安顺遂、一路坦途,未曾栉风沐雨、步履维艰,更没有经历过惊涛骇浪、海啸山崩。 他不能对自己不曾经历过的痛苦发表意见,只能抬手覆住宋归程冰凉的指尖,想给他一点温暖,却发现自己的手掌没有很暖和。 宋归程毫不介意,抬眸看他,反手与他十指相扣,紧紧握住,浅棕色的眼睛犹如雨后的太阳,略微弯出一点笑意,便澄澈明亮: “幸好,人不是树。树木扎根于何地,死生便只能在何地。可我会自己走向阳光照耀、微风和煦之地,不求天,不求地,我自去攀登,终会凌空绝顶。” 他这话说得着实有两分少年意气,却不见轻狂,只闻笃定,令人不由自主地信服。 裴霜尽牵住他的手,轻啄一下:“那我便做一颗小小的石头。” 宋归程不解:“石头?” 裴霜尽凝视他片刻,那双承载着沉寂夜色的双眸似乎泛起漩涡,要将人卷入,他平静地开口:“如果你是树,我就卧于树根之旁,与你感受同样的阳光、雨水、炎热、寒冷,让烈日暴晒我,风雨侵蚀我,让我感同身受你的苦痛。” 裴霜尽伸出手,微凉的指尖轻柔地抚摸宋归程瘦削的脸颊:“若你要登山,就让我埋于泥土之下,铺就你登顶的路。” 他说得淡然,并不如何慷慨激昂、郑重其事。 旁人听这种话,恐怕只以为裴霜尽是花言巧语、巧言令色之徒,一贯靠甜言蜜语诓骗别人的真心。 只有宋归程知道他言语间有多么真挚,因为早在他这么说之前,他就已经这么做了。 宋归程静默地望着他,用目光描摹他冷淡俊美的五官,裴霜尽比巫止更为稚嫩,感情的表达也更为直白滚烫,将人灼染得既热又痛。 他忽的闷声笑了出来,顺着裴霜尽的胳膊,趴到他肩头,问:“你不怕我一不注意把你这颗石头踢到山脚下去了?” 这听起来多么可笑,一个冷淡孤高的神明,说自己想做一颗千人踩万人踏的石头。 裴霜尽也笑了,他伸手扶住宋归程纤弱的手臂,顺势把头埋进他的脖颈,冰凉的鼻尖抵住他温热的血管。 裴霜尽嗅到宋归程身上一股雨打翠竹的浅淡气味,盖过房间内的腐朽味道,他语气里笑意明显:“那要看看是你的鞋底板硬,还是我这颗石头硬了。” 闻言,宋归程笑得更厉害了,单薄的背脊颤动得犹如风中落叶。 这实在太好笑了。 可他笑着笑着,嘴角的弧度微不可察地变得悲伤起来,连呼吸也带上几分无法言喻的颤抖。 他想起自己曾读过一篇故事,有只夜莺用一颗心脏、全身血液染红一枝玫瑰的故事。 以生命交换一枝血红的玫瑰,多么无理多么荒谬。 玫瑰的刺贯穿夜莺的胸膛,带来惨烈的剧痛,从他的心尖渗出赤红的血,随着生命,一同流向玫瑰。 夜莺就要死了,他知道,却仍不后悔,他高声绝唱,歌声战栗,玫瑰热烈。 黎明日出、天幕将亮时,他沉沉地坠入死亡的深渊,血红玫瑰盛开在他胸膛。 艳红玫瑰犹如烈火,温暖他又灼烧他;爱情犹如天堂又仿佛炼狱,他的灵魂堕入其中,赤诚而又痛苦。 这个故事实在是太荒谬太可笑了。 谁会做夜莺,谁会用血染红玫瑰,谁会用死亡交换爱情。 爱欲之于人,本该如不渝之光,恒照无垠,使人向春光而趋。 然而,爱欲之于人,偏偏又如无底深渊,行之步步下坠,使人卑微如砾石。 连神也不能例外。 “真是……可怕的东西。”宋归程喃喃出声,他将眼睛埋入裴霜尽怀中,一滴透明的泪从眼角溢出,悄无声息没入黑色的毛衣里,连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嗯?”裴霜尽侧耳去听,“你刚刚说什么?” 宋归程抬头道:“没事,我说本子上的句子看着怪可怕的。我们带回去慢慢研究吧,树和年轮究竟指代什么,应该还有别的意思。” 从“宋归程”身上能探索出来的信息还有很多,如果是普通任务者,最先挖掘到的应该就是关于自己的线索。 只是宋归程剑走偏锋,来这个世界两天了还没回过自己家,也就导致还有很多线索有待发掘。 “他只写过这一本日记?”宋归程环顾四周,目光投向那半面被木板封住的墙壁,“会有什么东西藏在那后面吗?” 封闭的窗户、染血的窗帘,明晃晃地昭示着它的不同寻常,引诱人们前去探索。 越是这种明显的线索,宋归程就越是谨慎,因为这通常意味着一触即发的危险。 屋檐上的雨沿着屋脊不断滴落,将空气氤氲得潮湿。渐渐的,雨水渗漉,从天花板顺着墙壁缓缓下流,被窗帘上的血污渲染成浅红色,在地上流淌。 两人正犹豫要不要找东西把木板撬开,宋归程眼神下睨,正好瞧见一道浅红色的水流快要流到两人脚边,下意识拉着裴霜尽避开了。 “好脏。”他拉着裴霜尽的胳膊连着后退好几步,两人直接一屁股坐到床上,血水很快就把他们刚才站过的地方淹没。 “雨越来越大了。” 裴霜尽听到外面劈啪作响的雨声,像是密集的鼓点,又像是决堤的汹涌海水,阴风怒号,树枝摇曳作响。 风声猛烈,雨声急促,犹如危险到来之前的铺垫,容易唤起人内心的恐惧,这是刻在人类基因里的本能。 宋归程倒不害怕,可脚下迅速蔓延的血水让他本能地皱起眉头,他看了眼手表,快到11点了。 “走,先回去。”他当机立断,从背包里拿出在「幸福旅馆」副本里得到的苹果吊坠。 【母亲临死前将这个吊坠赠予孩子,希望这个吊坠可以庇佑孩子。 佩戴此吊坠,将会获得强大的庇佑,持续时间5分钟,每个副本可使用1次。 剩余次数0/1(重置中)】 微光亮起,五分钟倒计时开始了。 第220章 明德义塾高校34 银色吊坠被宋归程捏在手里,冰冷且沉重,光晕以他为中心,向外扩散成一个半径为半米的圆,将他和裴霜尽包裹其中。 两人踩在湿滑的血水上,血水触碰到光圈,像水滴溅入沸腾的油锅似的,发出“滋滋”的声响,很快消弭于空气中。 这侧面验证了宋归程的猜想,这些血果然有问题,如果两人直接接触,恐怕会腐蚀肌肉。 宋归程紧紧挽住裴霜尽的胳膊,神色警惕而凝重:“一定要紧紧挨着我。” 话音刚落,头顶的灯却“刺啦刺啦”地响了起来,屋顶雨水不断下注,灯光狰狞地在两人脸上跳动两下,随后完全熄灭—— 蛰伏角落的阴影顿时张牙舞爪地包围整个房间,将两人困于此地。门外不知何时变成漆黑一片,黑暗浓厚得仿佛厚重的膜布,把他们和世界隔绝。 只有他们周身的光圈发出微弱的光芒,勉强照亮脚下的路。 裴霜尽不动声色地紧握宋归程的手,率先迈开脚步。 但他们进来得容易,现在出去却无比困难。 从床铺到门口只有两三步距离,他们却宛如在泥泞不堪的沼泽中行进,每踏出一步都艰难无比。 很快,两人头上渗出细密的汗水。 “怎么回事……”宋归程擦了擦头上的汗,他鼻尖萦绕着一股腐坏的味道,和潮腥的雨水味混杂在一起,闻久了,胃部便不自觉翻滚起来。 裴霜尽从口袋里拿出手机:“要开手电筒吗?” 光明可以驱散黑暗带来的未知,虽然有时候看清自己面对的是什么反而会绝望得彻底。 不过宋归程还是点头:“开吧。” 一直在原地踏步也不是办法。 裴霜尽依言打开手机自带的手电筒,一束柔和的光亮起,强硬地挤走眼睛里半片黑暗。 “……这是……什么?” 宋归程比裴霜尽更快看清眼前的景象,只一眼,他不由得瞳孔紧缩,呆愣在原地,一时间难以形容眼前的场景。 他们身处的光圈,不知何时被黏腻的黑色液体密不透风地包裹,而两人竟完全无知无觉。那液体仿佛怪物的触手,拖曳湿黏,正沿着白光蜿蜒流动,越勒越紧,越张越大,不断探寻着光圈的破绽。 裴霜尽呼吸都停住了,上次那具会跑的尸体勉强尚且在“人”的范畴里,他还能接受。这个不可名状的怪物,却已和“人”毫不相关,只是一团不可名状的污秽。 吊坠的倒计时还在继续,亮光随着时间流逝而一闪一闪,仿佛生命的尾灯在跳跃闪烁。 空气被无法言说的沉闷和肮脏充塞,令人窒息,光圈内的温度都因此下降两分。 森森怪物在外蹲守,庇佑光环正在消逝。 “看来走不出去不是我们不够努力,”宋归程耸耸肩,活动了一下胳膊,“而是对方太有实力了啊。” 这种危急时刻,宋归程反倒淡定起来,甚至还有闲心,笑眼眯眯地开玩笑。 下一秒,毫无预兆的,他突然抽出一把黑金色的匕首,寒光闪过,他反手狠狠刺向光圈,刀刃扎进那团黏稠的液体中。 像什么东西被戳破一样,黏液四射,纷纷扬扬飞溅到宋归程苍白的脸上。黏液猩红、泛着热气。 “原来是血。”宋归程细长的手指抚上自己的脸,触手一片湿滑,低垂的眼眸晦暗不明。 黯淡的白光闪烁,光圈内一会儿亮如晨曦的脚迹,一会儿暗如地狱幽冥。宋归程毫不在意地把血擦在自己白色的衬衫上,他向来清澈澄净的浅棕色双眸,此刻却似有沉沉黑暗翻滚波动,这是他使用神力的显现。 “小石头,你在这里等我。” 宋归程把苹果吊坠挂到裴霜尽脖子上,微微收紧。 他顺势抬手抱住裴霜尽,浓重的血腥味和裴霜尽身上清冽的夜风气息,纠缠糅杂成某种令人晕眩的味道。 裴霜尽伸手紧紧揽住他瘦骨伶仃的腰肢,肋骨硌得他疼痛,这种疼痛透过肌理,一直渗入他的心底。 丝丝缕缕的痛,冲破裴霜尽内心的堤口,令心酸的苦痛将他的整颗心全都淹没。 “为什么我这么平凡呢?”裴霜尽开口,一丝脆弱从崩溃的堤口流露出来,令他眼底的平静产生道道裂痕。 他忍不住收紧、再收紧,直到两人身体紧贴在一起,他闭了闭眼:“为什么我平凡到连做你的垫脚石都是累赘。”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只是细听之下,仍能察觉那丝几不可察的颤抖。 他全不在意一开始就是宋归程把他带入这种危险的境地。他唯独在意,自己只能望着宋归程奔赴危险的背影,却连陪伴他的资格都没有。 吊坠的倒计时已经过去两分钟,时间紧迫,宋归程踮脚吻了下他的额头,道:“如果没有你,这个世界上就不会有我。” 他稍稍拉开两人的距离,他们之间仅隔着一个呼吸。 宋归程仰头直直地凝望裴霜尽的眼眸,说:“不要难过,更不要愧疚。我的命是你给的,为你献上一切,我在所不惜。”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踏出光圈,迈入无边无际的血色汪洋。 裴霜尽望着那个削瘦而挺直的背影,一步步踏入黑暗,自己却只能站在原地,身侧的手慢慢握紧。 宋归程在汹涌血液交织成的怪物中艰难前行,他的匕首插进那些犹如触手一般的东西里,沿步一路向前划开,可仍然窥不见一丝一毫的光亮。 漫无边际的黑暗包裹住他,空间的维度扭曲、拉伸,他感觉自己没有走在实际的地面上,而是在幽冥地狱之路上步步前行,周身萦绕着虚无缥缈之感。 黏稠的血液汇聚成大片大片的血块,不断掉下,很快将他全身染红。这些血液如他所想的那般具有极强的腐蚀性,他甚至可以听到自己的皮肉被腐蚀发出的“刺啦刺啦”声。 灼烧感十分强烈,火烧火燎的疼痛将他包围,他整个人像被浸在熔炉里一样,衣服蜷缩成焦黑的一片一片,紧紧粘在皮肉上。 宋归程有一半神明的力量,伤口可以快速愈合,却不代表不会受伤,也不代表感觉不到疼痛。甚至因为神明之力将他的各种感觉无限放大,他感受到的疼痛比寻常强烈千倍万倍。 痛感犹如燃烧的火焰,一波强过一波,直直深入骨髓。 宋归程不合时宜地想到白雪公主的后妈,她最后的结局是穿上一双烧红的铁鞋子,在火中跳舞,直到死去。不知道是不是和他现在一样的感受。 他咬着牙,借着匕首的力缓慢前行。苹果吊坠留下的时间并不多,他得在光罩破碎前消灭这团怪物。 如果不能在那之前解决,就不得不暂停时间。 可昨晚受到的伤尚未愈合,他的血液筋脉直到现在依然隐隐作痛,仿佛无数只蚂蚁在啮噬啃咬他的血管。 这种身体情况让宋归程不敢过分多地使用那种力量,倘若他身体透支就此倒下,只会连累裴霜尽。 头发不知是被汗水还是被血水被糊成濡湿的一团,挡住他的眼睛。宋归程不得不抬手把头发捋上去,满手肮脏黏腻,触感模糊,他甚至有点分不清自己摸到的是脸还是头发。 他只感觉到手摸到了什么东西,然后手掌就和撕裂腐蚀的皮肉粘黏起来,稍微扯一下,疼痛都好像要掀开他的头骨。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宋归程站立在原地,那可怕的液体不停挤压他,仿佛要把他吞噬成自己的一体,宋归程手中的匕首都不受控制地随着它蠕动的方向拧动。 然而下一秒——“刺啦”! 宋归程掌心发力,把黏着在一起的皮肉硬生生扯开,人体的皮肤组织像某种布料一样自中间裂开,还挂落着血腥的黏丝。 疼痛的阈值高出他的感觉阈限太多,令他甚至不能察觉到疼痛,只感到身体变得麻木,有什么东西从自己脸上剥离。 随着右手垂下,掌心的触感也变得柔软而滑腻。 宋归程心想:这是我的脸皮? 他甚至捻了捻,默道:我还以为我脸皮挺厚呢。 随后就不甚在意地甩了甩手上不停滴落的血液,这过程只有10秒不到,接着便继续深入黑暗。 宋归程甚至有点遗憾,他挺想瞧瞧扯下来自己的皮是什么样子,裸露的面部和自己的脸对视的瞬间,一定有趣极了。可惜这团怪物把他的视线尽数蒙蔽。 “这路怎么黑得像有人把他二大爷的裤衩套我头上了?”寂静无声中,宋归程忍不住吐槽一句。 他在这条路上似乎走不到尽头,无尽的黑暗里没有一丝温暖和光明,也看不到一点生机和希望。 他单薄的身影在其中踽踽独行,似乎下一秒就会被彻底撕碎。 系统的提示音传来,苹果吊坠只剩下最后一分钟。 裴霜尽一刻都没有停止过寻找出口,他甚至伸出手试图触碰那些诡异可怖的血液,不过眨眼之间,指尖就被腐蚀得可见白骨。 指尖灼烧的感觉猛烈,可裴霜尽却感觉不到疼,他只感到冷,从头到脚凉彻,宛如身处冰天雪地,大雪肆虐他身体的那种极寒,以至于全身都微微颤抖起来。 伤口在跳动,每一下都在提醒他。提醒他宋归程到底忍受着怎样剧烈的剥肤之痛,独自在炼狱中寻找光明。 沉重冰凉的苹果项链挂在裴霜尽脖子上,散发着萤烛末光,是宋归程用自己的生命为他点燃的。 裴霜尽徒劳地捏紧,他终究是凡人,哪怕侥幸得到神明怜爱,可以短暂地预知未来,他仍然是一个凡人。 他预知未来的能力在幼时便初见端倪。第一次是祖父遇险的前一天,他看到自己的玩具枪,眼前便忽然出现祖父被枪击暗杀的画面,于是“哇”得一声哭了出来,祖父立刻抱起他哄他看大鱼。 那时他还不明白这些画面的意义,只是直觉告诉他,祖父会出事。 第二天他拖住祖父的衣角声嘶力竭地哭喊,想要阻止祖父出门,可是命运的车辙从不停歇,祖父临走前安抚他,等他赚钱回来买零食吃。 可裴霜尽坐在沙发上等啊等,最终只等到祖父死亡的消息。 从此以后,他便明白了那些画面意味着什么。 是离别与死亡,是乱箭攒心与痛彻心扉。 裴霜尽看着无数人的命运在他面前上演,他曾试图阻止,可无论如何,最后总会阴差阳错走上既定的轨道。 想到这里,他又有些庆幸,宋归程还没见到那个雪山之上的男人,不会死在这里,不会为他而死。 包围在保护罩之外的怪物遍寻不到破绽,已然开始狂躁。 那血液拧成触手倒海翻江,竭尽全力啪啪地拍打着保护罩,每次触碰到保护罩都会被蒸发。“滋滋”的声音萦绕裴霜尽在耳畔,细密的血珠飘洒在白光之下,像下了一场薄雨。 “我不要你的命运如此曲折,我不要你走过坎坷崎岖,最终还走向死亡……” 裴霜尽喃喃自语,从大衣内夹里摸出一把折叠刀,那是他用来防身的。 手起刀落,随着皮肉割开的声音,鲜血飞洒,穿透光罩,与怪物的血液相撞,相斥相融,发出“滋滋”的声响。 刚才把手伸出去时他就发现了,皮肉虽然全然腐蚀,但骨头还完好无损,上面覆着一层薄薄的血膜。 血液从他的手腕蜿蜒流下,像一条细蛇,一点一点在脚下堆积成路,在密不透风的怪物身体里犁出一道缝隙。 裴霜尽踏过自己的血液,踏过罹难光影,踏过生之苦痛,拨开滞碍阻塞,奔赴晦暗的天,去寻那只孤绝的鸟。 第221章 明德义塾高校35 宋归程几乎被吞掉整条胳膊,只剩下白骨吊着匕首,再也没了力气。 他精疲力竭地倚靠在血墙上,大半张脸可见暗红色肌肉纹理,呼吸之间都是浓厚的血腥味,真如一只断翼之鸟。 宋归程全身已被腐蚀得看不出人形,静立在那里,犹如一具从棺椁中跑出来的尸体,寂静诡谲。 他略微仰头,想喘口气,怪物抓住这瞬间的破绽,腥臭的血液顷刻间便塞满他的口鼻。 宋归程像认命似的,没有挣扎,任由自己被怪物吞噬,干瘪的红色肌理被血液充塞得饱胀,一鼓一鼓,犹如一只剥皮青蛙。 氧气一丝丝从肺腑抽离,取而代之的是滞涩撕扯的闷痛,眼睛开始变得模糊,思绪在清醒和混沌中来回穿梭。 江迟说过的那句话在他的脑海中浮现:“你要付出巨大的代价,所有的一切,甚至你的性命,你也还是要找到他吗?” 这不仅是忠告,更是警醒。 江迟没有预知危险的能力,但他是溯魂游戏中唯一一个超S级玩家,先于所有玩家来到这个世界,不知已经游走副本多少次。 他早早摸清一个看似荒谬而又实际存在的规则: 副本世界是公平的。 副本Boss想要为自己复仇,就要献出他的生命和灵魂供「溯魂游戏」挑选驱使;玩家想要活命,就得刀口舔血、铤而走险,为副本Boss消除执念。 无论是谁,在副本里想要得到什么,都要付出与之对应的砝码。 这种交易对双方来说都是公平的,只是过大的实力差距让天平倾斜,几乎变成鬼怪对玩家的单方面屠杀,而玩家想要活命,就得花费积分兑换各种保命道具。 「溯魂游戏」坐收渔翁之利,既能博得噱头,又能收割性命。 宋归程他想要的东西,是一缕神魂,仅仅一缕,也足以将整个天平完全撬毁,让他变成任副本宰割的羔羊,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 江迟比宋归程更早看明白这点,才有此一言。 生命正一点一点被吞噬,宋归程身上只剩下血液肆意流淌,大片大片的艳红在他身上铺陈渲染,一层层叠加,直到显出颓丧的暗。 他仿佛秋风落日中,一支开败的玫瑰,疲倦而又颓败。 宋归程的呼吸微弱到几不可查,皮肉随着触手在身体内横冲直撞的动作絮絮掉下,还没落到地上就被烧化。 妈的。 他心里狠狠骂了句脏话,白骨尽显的手攥着匕首,在怪物体内剧烈翻动着,每一下都狠绝凌厉,浅棕色的眼眸中有暗沉的夜色慢慢积淀。 “噌——”,宋归程被腐蚀殆尽的胳膊突然绷紧,噪耳的刀刃嗡鸣声透过层层血膜,将紧绷的气氛割开一道口子。 他微微眯着眼,填塞得鼓囊的嘴巴做出一个出乎意料的动作,竟是直接用力合并,一口咬断凝成固体的血液。 刚才还横行霸道的触手,此刻被他面不改色地吞进肚子。 那怪物大概没经历过这样的事,惊诧之下,连蠕动的身躯都停了下来。 宋归程扯开豁口的嘴角,那笑容一直裂到耳根,他轻声细语道:“我找到了。” “你经验还不够老到。”宋归程嘴角笑意明显,怪物的血混着他的血,滴答滴答自下颚不断滴落,犹如夜路拦人的妖魔,狰狞而恐怖。 他眼眸弯弯,只是在那张皮肉尽数剥落的脸上,比副本内的鬼怪还要可怕,他悠悠道:“在猎物濒死的时候,尤其不能放松警惕。” 宋归程语调非常温柔,和他平时的作风一样,如沐春风,仿佛真的把这怪物当做自己的孩子来教导。 然而他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停,倏地,匕首尖端撞到一个硬物,“砰”得一声,在怪物身体里回荡出尖锐的尾音。 系统的边框开始闪烁红色,这是保护罩进入最后三十秒倒计时的提示。 宋归程的匕首忽然调转方向,手腕垂直,刀尖自上而下,狠狠刺下去,滚烫的血液滋了出来,像打开一瓶摇晃的可乐。 “你永远分不清濒死的猎物,是在引诱你懈怠,还是密谋蓄势给你最后一击,”宋归程随手擦了擦自己的脸,他碰到了自己脸上脆弱的肌理,刺痛感将他淹没,而他毫不在意,“真可惜,你的实力没有强大到能够抹平你我之间差距的地步。” 他的语调越来越冷,血液触感却越来越热。 其实他已经不太看得清了,只感到周身液体变得灼热滚烫,仿佛自炼狱流出的岩浆洪流,带着滔天的热浪和令人心悸的毁灭气息。 他在融化,像黄油遇到高温那样融化,脚底不能踩到实处,大概是化作血水了吧。 宋归程不知道自己现在成了什么样子,他只有一个念头:撑住,一定要撑住。 匕首缓慢推动,硬物被凿开一道口子。 “踏踏踏”,漫长无边的血色甬道中,一道虚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滞涩而拖沓,却坚定地朝他走来。 那行走的步调和喘气的频率太过熟悉,宋归程眼眸一凛。 与此同时,手中的匕首循着刚才刺破的口子猛的贯入。 “咔嚓”,与硬物一同裂开的,还有他的指骨。裂纹沿着手腕一路向上,直到整条胳膊都蔓延细碎的纹路,犹如摔裂的瓷器。 疼痛犹如勒绳,将他全身一圈圈捆绑紧绕,令他几欲窒息。宋归程死死咬着牙,不泄出一丝闷哼。 * 血液不断从裴霜尽体内流失,他感到好冷,寒意由内到外,将生命一点点侵蚀殆尽,这是失血过多的征兆。 脚下的路越来越窄,眼前的景象像蒙上一层朦胧的滤镜,模糊眩晕。浓稠黑暗的血手从四面八方涌来,啸叫着要将他拖入深渊,却在触碰到裴霜尽滚烫鲜红的血液时恐惧后缩。 裴霜尽踩着自己的鲜血步步前进,每走一步生命就流失一分。 “宋归程……”他心里呼唤着这个名字,只要想到这个人,纵然全身僵硬,遍体寒冷,也还有力气继续前进。 “咔嚓” 裴霜尽已不太敏锐的听觉,却捕捉到一道清脆的声响,有什么东西裂开了。 他重重地喘了两口气,费力侧头,想要看清是什么,视网膜却只被大片大片猩红跳动的光影交织覆盖,是保护罩濒临崩溃发出的警告。 裴霜尽不过停留一瞬,再想抬脚,却似有千斤重,精神的坚韧终究难抵身体的沉重,他无论如何都迈不出下一步了。 “咔嚓咔嚓” 崩裂的声音仍在继续,裴霜尽感觉这声音很像雪崩时大片大片的雪花砸在人脊背上的声音,尽管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场景,脑子里却不由自主地想象出这样的画面。 再回过神来,他才发现,原来是碎掉的血触手,全砸在他背上,而他早在脚步停下的那一瞬间,就直直地扣倒在地。 “真狼狈啊……” 裴霜尽眼眸半阖,墨玉般的黑眸渐渐失去莹润的光泽,呈现出一种惨淡的寂暗。 碎掉的血触手重量微弱,已然失去了攻击力,从上方砸下来时,宛若天空中漏下大片大片的黑红色颜料,将地上的人浇个透彻。 失血过多的寒冷使裴霜尽全身肌肉收缩痉挛,整个人不自觉蜷缩成一团,他被黏稠的血液包成血茧,亟待破茧成蝶,却惨烈地冲不破那层桎梏。 “我终究是个凡人啊,哪怕得到神明的一丝垂青,也还是渺小的凡人……”裴霜尽呼吸微弱,温度的流失让他连气息都带上寒意,他喃喃自语道,“可我真的……好想给他撑一把伞……” 他想起那双浅棕色的眼睛,颜色温暖得犹如太阳的辉光,却总是落着绵绵不尽的雨,无休止地流露出他无法触及的悲伤。 尽管宋归程在笑在闹,可裴霜尽望向他的时候,从未感到雨的止息。 血触手化作倾盆大雨一样,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道路上纷纷落下,细碎的光从崩裂的细纹中透进来,红白相间,相互交缠,华丽又诡异。 裴霜尽嘴角缓慢抿出一个笑,其实他面部肌肉僵硬得做不出任何表情,但他感到自己在笑。 宋归程成功了,找到了出口。 第222章 明德义塾高校36 倒计时戛然而止,宋归程的心脏停了一瞬,仿佛有根丝线骤然收紧,将他的心纠缠成扭曲的一团。 “……” 他还没来得及出声,倚靠的血墙就猛然崩塌,在空气中化为硝烟,随着窗外穿过的风飘远。 宋归程全身被腐蚀得几乎只剩白骨,不见皮肉,他被血墙倾轧倒塌在地,挣扎着爬不起来。 他听不到,看不到,几乎与死人无异,犹如一块被熔浆侵蚀得面目全非的顽石。 但所幸,没有了外部威胁,宋归程的身体在迅速恢复,由于牵动太多细胞机理,他甚至能感觉到新细胞是如何冲破薄膜疯狂生长的。 这种疯狂的生长带来比毁灭更加猛烈的剧痛,宋归程几乎把指骨捏碎,却强忍着一声不吭。 再等等,至少等眼睛恢复,才能确认裴霜尽的状况。 渐渐的,雨声淅淅沥沥,重又涌入耳畔,沉默地冲刷着刺鼻的血腥味。 血腥味? 宋归程头脑混沌,好半天才接入这个世界的信号。 为什么还有这么浓烈的血腥味? “裴……”他蠕动双唇,想要喊出这个名字,却发现嗓子全被烧毁,连嘶哑的叫声都发不出。 他只能听到雨声,除此之外,就是寂静,令人遍体生寒的寂静。 心脏在薄如蝉翼的表皮下疯狂跳动,脆弱的血管振动得好像下一秒就会崩裂,然后通红的心脏就会从空荡荡的上半身里滚出来。 宋归程从尚未完全愈合的肋骨下伸出手,手掌半边白骨半边红色肌理,血丝连绵,皮肉吊着骨头,他摸索着向前伸去。 其实他的触觉还没恢复,他只是想抓住什么,仿佛只要抓住了什么,他的心脏就会安静下来。 可是他什么都没有摸到,天地之间,除了他,其余人或事物似乎全消融在绵延无垠的雨里。 宋归程艰难地抬起头,然而他的双眸全被阴翳蒙蔽,他第一次知道,原来眼睛也会结痂。 噼啪噼啪,大雨如珠,无情地拍打着玻璃,撞成细碎的水珠,从缝隙中洒落地板。 宋归程茫然地转转头,他感觉自己的头摆不正,然而宋归程不知道,他的脊椎骨已经完全断裂,所以抬头时,只有皮肉吊着他的头,摇晃不定。 随着颤动的频率,细碎的、开裂的、零散的血痂掉落一点,将这个世界从破碎的一角开始拼凑。 于是宋归程从眼睛小小的角落里,看到了裴霜尽。 血液流尽的裴霜尽。 将地板挠出印记的裴霜尽。 拼命跨过黑暗朝他奔赴的裴霜尽。 一动不动的裴霜尽。 宋归程的大脑尚未完全清醒,只有骨头碎裂的疼痛在心脏处突然炸开。那不是简单的断裂,更像远古冰川在猛烈的撞击下崩解,不计其数的冰凌刺穿小小的心脏,织成疼痛的网。 他终于明白耳边的寂静意味着什么。 “裴……霜尽?” 可宋归程依然没能发出任何声音,他想要爬起来,迟来的疼痛却像剧毒的藤蔓撕扯他,将他钉在原地。 眼泪被血痂桎梏着,在眼眶里越蓄越多,将眼膜凸起撕裂,最后只有一点一点,从角落里往下掉。 “啊啊啊啊啊——” 宋归程崩溃得千疮百孔,可偏偏无法言语无法活动,他的内心天崩地裂,惊涛骇浪席卷,倾倒的大山和沙石相撞,可世界只留下不急不缓的雨声。 “嗵”,有什么东西从宋归程身体里掉出来,他没低头,却有一个拳头大小的血红色肉块咕噜咕噜一路滚到裴霜尽耳边,也滚到他的视线内,在朦胧的目光中奄奄一息地跳动。 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那是他的心脏。 当疼痛化为实质,心脏也无法承受它的重量。 没有心脏的人还能活吗? 宋归程不知道,他只感到寒冷,磅礴的寒意浩浩荡荡、铺天盖地席卷这小小的方寸世界。 寒意从脚踝爬上背脊,又伸出双手蒙住他的眼睛,把神经纤维一根根冰封进令世界黯淡的极寒。 宋归程仿佛回到了生命的最开始,变成最初胎死腹中的那个婴儿。 窗外的雨声终于停息了。 过了很久很久,久到世界开始泛白,久到身体在寒冷中失去知觉,宋归程终于感到自己痊愈了,眼睛恢复清明,四肢灵活柔软,血液在血管里汩汩流淌。 他慢慢从地上跪起来,赤身裸体,肤色透明犹如阳光下的白雪,满头长发散落,宋归程有些茫然地执起一缕,凑近眼前——白发。 白发? 窗外刺目的白光令他恍惚,他转过头去,鹅毛大雪正漫天飘落。 “下雪了。” 宋归程缓慢地膝行向前,他和裴霜尽之间仅有几步之遥,却是他走过最长的道路。 “你看,下雪了……” 他拉过裴霜尽的手,想把他拉起来,却碰到他横亘在手腕上的伤口,皮肉翻飞,深可见骨,血液从这里流尽。 难怪这怪物的核心那么容易就被找到,难怪这怪物最后那么容易就被击溃…… 神明的血,足以灼烧世间污秽的一切。哪怕裴霜尽只是一缕神魂,对于浊污来说也如耀眼之光,所及之处,无不退散。加上宋归程本身的力量加持,才让这场危机平安度过。 可裴霜尽现在只是凡人之躯,这种放血的方式无异于自毁。 他永远闭上了眼睛。 裴霜尽全身都被血液包裹,仿若蛛丝缠绕的待破之茧,在腾飞的前一刻挣扎死去。 宋归程俯身去擦他脸上的血,那张脸血色尽失,冰冷非常。 “你没有死对不对?这只是你的一个分身。” 宋归程两只手上沾满裴霜尽的血,掌纹里涌动的鲜红犹如灼热的岩浆,一遍遍滚过他心里的伤口。 “怪我,如果我再快一点就好了,你就不着急来找我了,都是我不好,把你一个人扔在那里,我怎么会想不到你担心我。” 说完,他自嘲一笑:“可如果没有你放血的决绝,想必我也被那些触手吞没了吧。” 那股强大的力量,纠缠、湿滑、黏腻,带着熟悉的味道,之前两人狂奔向电梯时已经袭击过他们一次,宋归程几乎可以笃定背后之人是谁。 他后悔道:“我不应该把你卷进来,至少在这个世界,你不是神,可以享受平凡但又顺遂的一生,是我毁了你的安稳生活。” 裴霜尽手腕上的伤口昭示着他死前的痛苦和绝望,宋归程久久凝视着,浅棕色的眼眸溢满苦涩晦暗。 良久,俯身,犹如一个教徒跪拜他的信仰一般,虔诚地轻吻了一下。 随着一吻落下,无数浅粉色的光点从裴霜尽身上逸散出来,在宋归程身边停留一瞬,又飞快地消散,裴霜尽的身体开始变得模糊不清。 与此同时,宋归程清楚地感觉到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抽离,仿佛有人拽住灵魂的脊椎向外拖曳,每一寸脱离都要挣断黏连的血肉,神经末梢在空中尖叫,断裂处却没有鲜血。 他看向自己的掌心,自己身上居然隐隐浮现出那圈召唤神明的印记,诡谲的文字、繁复的图案在身上铺开蔓延,随着抽离的感觉越来越强烈,那些印记也越来越清晰。 宋归程想起皦玉提出的祭品:失去、死亡、瞬间、变化、轮回。 他眼前一阵晕眩,胃里翻涌,意识恍惚间整个世界都像在旋转颠倒,最终支撑不住,瘫倒在地。 他的手边躺着一颗弃置的心脏,宋归程视而不见,那颗心冰封且迷茫,再也不似当初刚踏进溯魂游戏时那般滚烫、热烈、真诚。 当初睁眼,他看到火光跳动,听到唢呐吹鸣,宋归程以为自己只是卷入一场诡异恐怖的游戏,却没想到自己走进的是命运的判词。 这悲惨而又失落的一生,他永远在失去,亲情、友情、爱情,都曾经拥有最后消散。 他身负永恒的力量,所得到的一切却都转瞬即逝。 白发在宋归程身后铺散,黑色的印记将他重重缠绕,从修长的脖颈到瘦削的锁骨,从劲瘦的小腹到凹陷的脚踝,他像精怪,也像恶鬼,唯独不像神明。 此时此刻,他献祭了什么呢,是裴霜尽的死亡,还是自己的失去,宋归程不甚明了。 一缕淡蓝色的微光从他的身体里散出,渐渐聚拢成实体,被浅粉色的光点包裹着,飞向天际。 这个过程,宋归程像被无边海水温柔地包裹,他的意识起伏回荡,身体轻飘飘的没有落脚点,身体在痛苦,意识却全然放松。 那缕淡蓝色的微光,是宋归程体内的一缕本源力量。 随着光点飘远,他恍然明白了什么,裴霜尽必须要死,唯有分身的死亡,才能引出他体内的神力,从而滋补本体。 但他同时又产生了新的疑惑,投射在副本里的分身到底是什么呢?为什么从分身身上逸散出来的光点和本源力量不同? 但注定没有人为他解答,他只能自己摸索着一步步把神明拼凑。 随着光点消散,宋归程身上的印记也淡了下来,直到完全消失。他从地上爬起来,虽然失去了一缕本源之力,身体机能却彻彻底底恢复如初。 他摸摸自己的胸腔,感受到有力的心跳,再回头看向地板,只留下银白色的苹果吊坠,仿佛刚才心脏的滚落只是错觉。 宋归程捡起苹果吊坠,上面还残留着裴霜尽的温度,他不禁捏紧几分。 到底是多么大的决心和勇气,才能毅然决然地割破自己的手腕,只为换一个奔赴他的机会。 宋归程望向窗外,雪下得十分猛烈,却又过分安静,不过一段时间,就积累到半人那么厚。 他不禁皱眉,这场异常的雪昭示着这个世界的秩序出现了某些问题,否则樱花盛开的时节怎么会大雪纷飞,可系统并没有播报世界异常。 宋归程陷入沉思,突然,脚踝被戳了下,他条件反射后退两步,锐利的目光扫过去,却看见长到他巴掌大的小花仰着头,稚声稚气地说: “妈妈,你染色了诶。” 宋·赤身裸体·归程当场愣住,一秒、两秒、三秒,他发出尖锐爆鸣,一把把小花的眼睛蒙上:“小花,你……” 你怎么早半小时不醒,晚半小时不醒,家长没穿衣服的时候醒了! 天塌了。 小花乖乖坐好,也不扒拉妈妈的手,问:“我怎么了?” 宋归程憋出一句:“你要不再睡会儿?” 小花:? 第223章 明德义塾高校37 宋归程让小花对着墙,自己从房间箱子里翻出来一套衣服,肥大宽松的黑灰色条纹T恤衫,灰色抽绳阔腿裤,都是耐脏且舒适的款式。 他把衣领往后拉了拉,怕衣服垮下来。不知想到什么,又拿了张干净的草稿纸。 “妈妈,我能回头了吗?”小花背对着宋归程乖巧地并膝坐着,“我还没把妈妈的脸看清。” 宋归程轻缓地把她托起来:“可以了,小花,回头吧。” 小花一回头,一只纸折的兔子就蹦到她跟前,圆嘴圆身,用黑笔点出眼珠,看起来憨态可掬。 “哇!”小花惊喜地扑过去,眼睛亮晶晶的,“妈妈,是兔子!” 小花又长大了一截,之前只有宋归程三分之二个手掌那么大,现在躺下来能占满整张手掌了。 她的头发、五官、皮肤,越来越向活人靠拢,触感真实细腻,只是没有呼吸,也没有温度。 重量也有所变化,之前轻飘飘的,让人几乎感觉不到她的存在,现在宋归程托着她,能明显感觉到掌心在下压。 小花一边摸着兔子脑袋一边环顾四周,问:“妈妈,这里是哪儿?” 宋归程简单给她解释了一下从「幸福旅馆」那个副本出来之后到现在发生的所有事,他从自己嘴里说出来都觉得怪诞离奇,然而有什么比溯魂游戏本身更荒诞的存在吗? 小花听完,歪了歪脑袋问:“我知道了,妈妈,你在找爸爸对吗?” 宋归程点了点她的小鼻子,道:“对呀,小花。” “我们得在雪把路堵死之前赶紧把房间再查看一圈,不然可能回不去了。”宋归程朝小花伸出手。 卧室里的一切都恢复了原状,染血的窗帘、潮湿的地板、翻飞的草稿纸,和他刚进来时别无二致。只是窄小的房间不再那么拥挤,一个人站在中间,竟觉得有些空荡。 宋归程微微失神,窗外的寒风撩起他鬓边的白发,从他清俊的侧脸掠过,发丝落在小花面前。 小花抓住他的长发,沉默了片刻,问:“妈妈,雪把你的头发染白了吗?” 她感到妈妈的头发很凉,其实不止头发,连妈妈的手都不似之前那么温暖了。妈妈苍白得犹如屋外的雪花,似乎会随着太阳出来融化。 小花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她瑟缩一下,顺着宋归程的手吭哧吭哧爬上他的肩头,像以前那样趴在他颈窝处,蹭蹭他的脖颈。只有和妈妈在一起,她才感到安心。 宋归程感受到小花的依赖,摸了摸他的脑袋:“不是雪染白的,是染发剂染的。” 这个笑话很冷,宋归程扯着嘴角想要笑,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挤不出笑意。 他死里逃生,头发随着身体的恢复重新生长,一直垂到脚踝处。与此同时,本源力量的流失也在他身上显现出症状。 宋归程捻起一缕白发,不禁开始想当力量全部消失之后,他会变成什么样子,会吓到小花吗? 他侧眸,看着小花兴致勃勃地玩弄纸兔子,有些话最后还是没说出口。 虽然离别是终将到来的事情,但没必要让她现在就承受恐慌。还有一段时间,他们可以度过漫漫时光。 窗外的雪纷飞不停,不知是否昭示着什么,宋归程得抓紧时间。 “小花,”宋归程指着封住窗户的几块木板,说,“帮妈妈把那几块木板扒开,妈妈去外面看看。” “保证完成任务!”小花顺着宋归程的大腿滑下来,几步跑到窗户前,小小的手抓住木板,随后用力往上一抬,“咔嚓”,木板应声而裂,掉在地上碎成几块。 宋归程看得目瞪口呆,擦了擦头上不存在的汗,心里有种雇佣童工的罪恶感。 他叮嘱小花注意安全之后便朝堂屋走去,堂屋虽然能透进外面的光,却比里面的屋子更显阴冷。 宋归程目标明确地朝堂屋角落里供奉的神像走去,那些袭击他们的触手是从门外涌进来的,他们在屋子里应该没有触犯任何规则,可是鬼怪却可以没有限制地入侵。 是谁为它们突破限制? 宋归程蹲下身,目光向神龛里探去,他愣了一下,因为他只看到薄薄的两半不知何物的东西。那东西裂了,宋归程猜测那是他用匕首劈开的。 他毫不避讳地伸手拿出来,将两半拼在一起。 意料之外的,那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而是一面……镜子。 镜面干净明亮,紧闭在一起时甚至看不到中间那道裂纹,可却倒映不出任何东西,哪怕一个残影。 光滑的镜面触感细腻而又冰冷,冷得让人想起南极海水之下的冰川,深邃刺骨且难解。 这感觉过分熟悉,几乎瞬间就攫住宋归程的心脏,令他空洞的心被针扎一样刺痛了下。 宋归程捏住镜子,呆站在原地,不知为何,竟升起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宋玉阶真的追到了这里。 可同时又感到不可置信——他居然真的追到了这里。 为什么? 为什么对他穷追不舍? 为什么非他不可? 以宋玉阶的实力,不论身为人还是身为神,他想要什么都唾手可得。 金钱、权力、地位自不必说,力量、生命、时间对他来说也是垂手而得。 只要在限制他的规则之内,他没什么不能做的,哪怕再花二十年造出一个“宋归程”又有什么困难。 可宋玉阶为什么非要花这么大力气来追寻他? 宋归程不会天真到以为是因为爱,因为感情。 倘若宋玉阶真的有这两样东西,就不会像玩弄迷宫中的老鼠一样,冷眼旁观他碰壁、受伤,还冷静地在一旁记录。 宋归程捂住眼睛,试图阻挡悲伤从血脉中翻涌上来。 这种悲伤并非来自他的情感,而是源于生理起于血缘,无法接受这种背叛。越是和他走向对立,两人亲密无间、相依相伴的记忆就越清晰。 “你到底想要什么……”宋归程喃喃自语,一滴眼泪从指缝里渗出,啪嗒,掉在镜子上,“无论什么,只要等我找到了巫止,我都愿意给。” 宋归程觉得自己自私透顶。 他执着地想要拥有什么,所以不顾一切拉扯住永恒的衣袖。永恒真如他所期待的那样为他停留,因此秩序毁坏,灾难降世。 他到底都在做些什么啊? 到底有什么非拥有不可的东西,值得牺牲那么多人的希望,甚至是生命? “只要等我找回巫止,只要永恒重新回到它的轨道里,无论什么,无论什么,我都不要。” 窗外的雪寂静纷飞,不知有没有听到他的低语。 小花扒着门框,看着妈妈苍白瘦弱的背影,眼泪积蓄在眼眶里:“妈妈,你和神又有什么区别呢……” 对玩家,他竭尽全力伸出援手;对鬼怪,他寻找真相弥补遗憾。 他是一个平凡的人,却早已拥有比肩神明的心性。明明有充分的理由成为反派,却依然温柔地拥抱这个世界。 小花想,神明如果成为人,未必能做得比他更好。 他比太多神都更能称作为神。 第224章 明德义塾高校38 察觉到身后的视线,宋归程用袖子擦了下眼泪,回头挤出一个笑:“我就这来。” 他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宽松的衣袖随着他的动作滑落,空荡荡地挂在腕骨上。每动一下,骨头都宛若生锈一般,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 宋归程把碎成两块的镜子随手揣进兜里,拍拍手上的灰尘,朝小花的方向走去。 裴霜尽已经死了,随着他的死亡,神明复生的秘密终于被揭开一角:宋归程身体里的神明的力量需要有神明残片的人牵引出来,而死亡便是最好的引子。 宋归程一步一步走得很慢,但脚步毫不迟疑,无论如何,他都要走到目的地,才能不辜负那些鲜血、伤口和死亡。 小花熟练地爬上宋归程的肩头,以她现在的体型,宋归程的肩已经不够她趴了,她只能坐着。 “妈妈,你看,”小花指着木板碎裂后露出的墙壁,“那上面有图案。” 宋归程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蓦地,瞳孔骤缩。 那面被木板掩盖的墙壁上既没有窗户,也没有血迹,只有大片大片墨色晕染,黑得纯粹而压抑,不仅给人以沉重的视觉感受,还令人感到无边的虚无和压抑,仿佛那不是挥洒出来的颜料,而是深不可见的漩涡。 宋归程上前两步,走近去看,却被小花拉了拉头发,他对小花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别担心,我只是看看,不会有事的。” 其实他的视力恢复得差不多了,站在门口就能纵览这个窄小房间的全貌,那些黑色侵染出来的图案是什么,他早就已经望得一清二楚。 虽然理智告诉他不必再看,可思绪控制不住地靠近,直到那些丰盈饱满的羽毛刻进他眼底,他才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 宋玉阶并不需要追寻他到此处,而能在他觉察到神明踪迹之前,就先他一步来到这里,埋好陷阱,等待他们落入其中。 宋归程定定地凝望着这幅惊悚诡异的作品,嘴角忽然勾出一抹笑来,他喃喃自语道:“不愧是你啊,宋玉阶,我居然真的以为我可以骗过你。” 他伸手抚摸那幅画,触手的那一刻是冰冷却柔软的质感,不过一瞬之后,就恢复了墙壁的生硬。 “看到我自以为自己已经逃脱囚笼的那一刻,你一定觉得很有趣吧。我发现自己其实从未逃脱的那一刻,你是不是觉得更有趣了呢?” …… 回去的路上,雪并没有停止的迹象,反而越下越大,犹如四散的洁白羽毛,遮蔽了道路。 宋归程没有伞,早上撑的那把伞早已和裴霜尽一起付之一炬。 他套了双破旧的靴子行走在雪地里,道路上人迹罕至,满世界只剩下簌簌的雪落和嘎吱嘎吱的脚步声。 …… “这条路可真长啊,”步行过一段路后,宋归程忽然停下,目之所及,是莹白的一片,似乎他如何飞都飞不出遥远的地平线。 “笼中鸟,莫要飞。玉阶台,等人归。春日花信,长夏落晖;秋雁正飞,冬雪却追。笼中鸟,无处飞。玉阶台,催人归。暮云缠翅夜色堆,月光一滴溶秋水……” 宋归程再次出发,迎着雪花,轻声哼唱起来。他的嗓音温柔悠扬,雪声沙沙,为之伴奏,在孤寂宁静的天地间飘荡。 随着歌声,雪花渐渐落满他的发丝,他的睫毛,他的肩头,他融入雪中,犹如一株静默的芦苇在风中摇曳。 唱过几遍之后,宋归程终于望见了停在路边的车,他略微偏头,询问唯一的听众:“怎么样,妈妈唱得好听吗?” 小花正在替宋归程掸肩头上的雪,闻言重重点头:“超级无敌好听!妈妈,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好听的歌!” 宋归程用指尖戳戳她红扑扑的脸颊:“宝贝,你听过几个人唱歌呀?” 小花歪着脑袋,认真数数:“一个、两个、三个……没有三个,就只有妈妈一个!” 宋归程歪头:“你以前没在灵堂里听过唢呐吗?”说完才想起来,“也对,你这么小,没法营业啊。” 小花:? 他扫了扫身上的雪,拉开车门钻进驾驶座。车钥匙倒是有备用的,关键问题是,他没这个世界的驾驶证啊! 不知道路上会不会有交警,抓住了会不会有处罚,如果有处罚的话会关几天,万一关进去几天再出来任务时限已经结束了,那他还玩个屁啊。 算了,宋归程叹气,无证驾驶还是冻死半路,这是一个不需要思考的问题。 接着他回头严肃地叮嘱小花:“小朋友不可以模仿哦。” 这个村庄地处偏僻,来往进出的大路只有一条,宋归程脚踩油门,不紧不慢地往外开。 道路两旁翠绿的树叶上落满雪花,绿叶映白雪,竟然渲染出几分优美宁静的气氛来。 宋归程手指轻敲方向盘,之前因为要顾虑裴霜尽,并且也想多和他待一待,副本进度才一直拖到现在。现在裴霜尽不在了,他也没了什么顾忌。 渡边麻淳、铃木雪奈、佐藤美咲,这三个人的名字随着宋归程转动方向盘的动作在他的脑子里盘旋一圈。 地面积起极厚的雪,几乎吞没半个轮胎,宋归程在大雪中行进得十分困难,得益于他良好的记忆力和方向感,才能找到回家的路。 即使雪这么大,手机却依旧没有弹出电车停运的消息。 宋归程叹了口气,心想,不知道佐藤美咲死的那天,雪是否也像今天这么大呢? 正这么想着,前方路上忽然出现一个隐隐绰绰的身影,拖着瘸腿一瘸一拐,在雪地里艰难前行。 铃木雪奈是出来买东西的,却没想到半路上突然下起大雪,距离车站还有很长一段距离,路上行人稀少,没有车辆,她只能徒步走去车站。 狭小的伞根本挡不住风雪的侵袭,寒风宛如利刃,要将她撕开,雪水沁入鞋底,寒意从脚底攀爬至全身,铃木雪奈不停打着寒颤。 她停下来朝手中呼出热气,使劲搓了搓,可是血液好像已经被冻僵了,无论如何都暖不起来。 再抬头时,却见一辆黑色的汽车缓缓停在她面前。 宋归程摇下车窗,露出那张清俊温润的脸,白色发丝被风吹起,他弯起眼眸笑了下,的声音和风雪一起飘荡进铃木雪奈的耳朵:“铃木同学,你要去哪儿,我载你一程。” 铃木雪奈瞥了眼宋归程的满头白发,便不感兴趣地移开目光,望了眼漫无边际的雪路,捏紧手里的塑料袋,最后还是拉开车门坐进副驾驶座。 她有些拘谨,害怕身上的血水沾湿宋归程的车座,白色塑料袋被她放在脚下。 宋归程不知从哪儿扯出一条毛毯盖在她身上,对她温和地笑:“擦擦吧,路还很长呢。” 铃木雪奈捏住毛毯,小声道谢。 “你要去车站吗?”宋归程判断了下他们目前所在的位置,方向盘转了转。 铃木雪奈没有开口阻止,她的目光被宋归程肩头的小人吸引,那小人五官精致,衣着华美,像橱窗里被摆在最高处的洋娃娃。 她正这么想着,小人对她眨了眨眼睛:“姐姐,你好。” 铃木雪奈并未诧异,只是目光平淡地看看张嘴说话的小人,又转头看看宋归程,却听见宋归程解释说:“这是我女儿。” 她没有再问,而是攥紧衣角,定定地看着前方的路。 雨刮器难以把落在车窗上的积雪清理干净,路况模糊不清,稍不注意就会撞上路边的建筑或者跌入田垄。 宋归程不仅不慌,还能抽空瞄一眼铃木雪奈买了什么,白色塑料袋里装着黄色固态物体、拆线器和润滑油。 “已经到四月份了,还下这么大的雪,真是奇怪。”他随意地和身边的女孩攀谈起来,“气象局也没有发布气象预警,而且这么大的雪,电车怎么还没有停运呢?” 铃木雪奈默默地听他说话,他的声音又低又轻,清润温柔,居然和窗外的寂静的大雪相得益彰。 “你,没有,和裴霜尽,一起,吗?”她说话依然磕磕绊绊,好像疏于润滑的机器,滞涩钝弊。 宋归程有些诧异,他以为铃木雪奈并不会好奇呢。 他敲了敲方向盘,看起来有些漫不经心地回答:“他死了。” “咚”一下,随着车辆的晃动,铃木雪奈的后脑勺撞在车窗上,宋归程转头,正对上铃木雪奈惊诧的眼神,她嘴唇有些颤抖:“死……了?” “嗯,”不知为何,宋归程却笑了,嘴角扯出惯常挂在脸上的弧度,“死得无声无息。” 说完便把头转回去,专注地继续开车。铃木雪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宋归程侧脸映照着窗外的雪,如梦似幻。 铃木雪奈低下头,一直到车站都没再说话。 车站上空无一人,可电车似乎不受阻碍,行进不止,毫不留情地碾过积雪,留下斑驳的黑影。 “路上小心。”宋归程对着开门下车的铃木雪奈叮嘱道。 铃木雪奈站在车边,车门未关,雪花随风落入车内,她抓着车门,转头盯着宋归程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坐,电,车,能,回,家。” 宋归程眨了眨眼睛,却见她关上车门,头也不回地走进车站。 他追着铃木雪奈的身影探头望去,发现风雪中,她的腿瘸得愈发厉害。 宋归程叹了口气正欲收回目光,却睨到地面上有几滴血,稀稀落落,正是铃木雪奈刚才站的位置。 他抿抿唇,摇上车窗,将毛毯收起来,可是毛毯上未见血迹。 心底的猜测越发强烈,可宋归程并不感到高兴。 “坐电车能回家。” 宋归程重复了一遍铃木雪奈留给她的这句话,他靠在车座上,蓦地领悟,铃木雪奈是在回答,他问的那句“这么大的雪,电车怎么还没有停运呢”。 这已经是明示了,这算什么?副本Boss是可以帮助玩家的吗?还是说,她并不是副本Boss? 宋归程捏了捏眉心,呼出一口气:“算了,先回家。” 他冷得要命,再不换身衣服要冻死了。 第225章 明德义塾高校39 “呼——”,宋归程长舒了口气,带着热气从浴室里出来。 外面的雪还在下,他站在窗边眺望远方的天空,天幕尽头仿若白刀的利刃,将上下一白的单薄画纸截成两半。 “力量紊乱了啊……”宋归程手里把玩着那两片碎裂的镜子,抚摸、旋转、跳跃,在指尖晃出令人炫目的光。 能维持如此精细的副本运转,能将这么多人容纳进副本世界里,能切断「溯魂游戏」的直播界面,更重要的是,能伤害拥有神明力量和身负神明碎片的人,绝不是一个普通的副本Boss可以做到的。 “借助虚无的力量吗?” “啪嗒”,镜子划过优美的弧度,落到垃圾桶里,彻底摔碎,碎片擦过垃圾袋飞出一枚。 可是现在虚无和这个世界的传输介质已经沦为垃圾桶里的杂物,力量被切断,这个完美的春日世界,终于出现裂缝,大雪纷飞。 神明的力量已然回归其中一缕,宋归程也找到了让神明复活的方法,至此,他来到这个世界的目的已经达成。 之前一直以为要完成主线任务,才能找到复生神明的方法,现在走出了那个误区,只剩下从副本世界脱离就可以了。 这对如今的宋归程来说易如反掌,颠覆这个世界也好,直接杀掉所有人也好,连他自己也杀死也好。总之,都不失为离开这个世界的方法。 他把从“宋归程”房间里带出来的日记本和草稿纸拿出来,一页一页仔细翻阅。然而那些东西并没有变化,依旧是意义不明的句子和图案。 比起铃木雪奈她们,“宋归程”身上隐藏着更多的秘密。 宋归程摩挲着日记本的封面,粗糙、磨砂的质感疗愈着他心底微乎其微的焦躁。 “宋归程”和虚无之神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呢?虚无之神是如何找到他的,又为什么要留下那么明显的印记? 而最令宋归程感到困惑的事情是,虚无之神如果先他一步觉察到神明的踪迹,从而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么在宋归程来到这个世界之前,他是怎么找到“宋归程”的呢? 如果这个世界的“宋归程”在他来到这个副本之前就存在的话,那么他的到来究竟是杀掉了原本的“宋归程”,还是取代了他在这个副本的生态位。 宋归程坐在床边,盯着日记本上面寥寥两行文字发呆,事态的演变越来越复杂,他越来越接近神明,也离「溯魂游戏」背后的秘密越来越近。 要说不好奇是假的,可当他得知「溯魂游戏」是在将死之人里挑选合适的人进入其中后,他就无法像一开始那般对「溯魂游戏」保持深重的敌意。 除了他,其他人都是因为自己本就濒临死亡,才进入了「溯魂游戏」。 正因为曾经离死亡那么近,他们才有那么强烈的求生欲望,才会对美好的明天有那么多畅想。 虽然在「溯魂游戏」里,他们要经常进入血腥可怕的副本世界,虽然副本世界里鬼怪有着远超常人的力量,玩家们使用的道具作用微乎其微,但他们并不是没有生还的可能。 如果足够强大,他们可以在这里实现某种意义上的永生,说不定哪天能够等到自己现实世界中的亲人朋友进入其中,那时他们便又重逢。 更甚者,像「梦和别墅」里的那位大哥一样,攒够足够的积分从这里出去,出去意味着复活,和人世的再次拥抱。 除去积分在「溯魂游戏」里的作用,这些对生的渴望,对亲人朋友爱人的不舍,对温情的期待,对俗世烟火的向往,才是他们在副本里苦苦挣扎的原因啊。 没有什么比活着更好的事,就算活着很痛苦,可只有活着才能痛苦,也只有活着才能品尝痛苦里夹杂的幸福。 宋归程不知道,如果揭开「溯魂游戏」的秘密,这个游戏会不会不复存在,到时候那些玩家是不是真的要跌落死亡的深渊。 这些犹豫和顾虑,是他不愿深思也不愿探索的原因。 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就伤害别人的这种事他做不到。 为了脱离这个世界,摒弃真相,无差别杀戮这种事他做不到。 他始终愿意,了解不幸,倾听真相。 “归程,你为什么叫归程呢?因为希望你在归途中不要迷失本心。”宋玉阶的话还停留在宋归程耳边,发梢似乎还残存着他手掌的温度。 无论后来的生活有多么畸形变态,在他重新生活,拥有记忆的最初,他都是被爱和真诚浇灌的孩子。 哪怕那背后的情感都是假的,可培养出来的宋归程真实地存在着。 “宋玉阶,你也没有想到吧,”宋归程盯着窗外的雪,心道,“你当做玩具培养出来的小孩,会以你最初教给他的道理作为人生准则,最后成为你的阻碍。” 小花忽然扯了扯宋归程的衣服,把宋归程从沉思中拽了出来,她指着自己披散开来的长发说:“妈妈,扎辫子。” “嗯好,我来了。” 小花睡了太长时间,原本鲜艳的红色的头绳有些泛旧。 宋归程用指尖梳理她柔顺的头发,乌黑的发丝已经垂到她的膝盖。宋归程给小花盘了两个花苞,比量着她的身高,似有感慨:“小花,你真的长大了,要做新衣服了。” 裙子原本到脚踝,现在已经蹿到膝盖,袖子也缩到胳膊上面。 一滴水珠从宋归程发丝滑落,滴到小花的脖颈,小花打了个颤栗,回头道:“妈妈,吹头发。” 宋归程后知后觉地抹了把湿漉漉的头发,才发现再也没有人拿出吹风机插好,默默地坐在床边,等他忙完了给他吹头发。 宋归程拍了拍小花的脸,让她抱着兔子到一边去玩,然后才翻找起吹风机。 床头柜没有,衣橱没有,抽屉没有,他兜兜转转一圈,发现偌大的一个房间居然找不到一个小小的吹风机。 宋归程有些无助地站在房间中间,风声震动窗户,沐浴在雪中的树叶扬起萧索低吟。 忽然,他灵机一动,出门右转走进卫生间,吹风机果然安安稳稳放置在镜子柜下面。 白色的,被那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握住,另一只手会掀起他的头发,风速和温度都很适宜,令人昏昏欲睡。 他出剪刀,裴霜尽出布。 裴霜尽会让他赢。 一股悲伤的情绪突然铺天盖地翻涌而来,将宋归程筑起的堤坝冲得七零八落。那些悲伤本如同氤氲在云层中的雪,深深掩埋着,此时此刻却被隔着生死的一只温暖的手轻轻一揉,顿时化作大雨倾盆而下。 其实他从没有输过,对鬼怪,对副本,对命运,神明每次都让他赢。 宋归程抹了把脸上的泪水,“轰”一声,吹风机的热风烘干脸上的泪痕。 有什么好哭的,他得一直赢下去,从命运手里把神明抢回来。 片刻后,他回到房间,穿上羽绒服,把小花揣到兜里,道:“走,妈妈带你坐电车买蛋糕吃。” 第226章 明德义塾高校40 电车吱呀吱呀地向前行驶,穿过风雪和树梢枝头的碎琼乱玉,车厢内空无一人,唯有老旧的扶栏沉默竖立。 宋归程戴了一条红色的围巾,那围巾将他的脸色衬得红润起来,小花则坐在他肩头趴在车窗上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的风景。 他在想铃木雪奈买拆线器和润滑油干什么,那些黄色物体当时他没看清楚是什么东西,现在再仔细想想,似乎是蜡? 她要缝东西? 宋归程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车座,她身下的那些血迹又从何而来呢? “裴霜尽,你还记得……”他下意识转头,想要询问身边的人,却只有空荡荡的车厢,反射出银白色的光。 他愣了一会儿,还是小声地把话说完了:“你还记得我们那天看到的那具尸体吗?她没有腿。” 风声呼啸,当啷当啷,扶手摇晃撞击,无人回应。 宋归程低下头,自己回答了自己的问题:“我记得她是没有腿的,那……她的腿去哪儿了呢?” 他脑海里的思绪渐渐清晰起来,「是谁杀死了她?」,这个她未必单指一个人。如果那天,佐藤美咲和铃木雪奈都死了呢? 佐藤美咲消失的腿,铃木雪奈身下的血迹,还有她的时瘸时不瘸,一切都因为这个设想而变得合理起来。 如果借助「虚无」的力量,想要维持活人的体征就并非难事。 可是又有新的问题出现了,佐藤美咲的尸体已经出现了,铃木雪奈的呢?他得找到铃木雪奈的尸体,才能证实自己的猜测。 鬼怪杀了很多次人,可是从未自己现身。佐藤美咲是要杀他们才主动出现,最后被宋归程挡了回去。 而铃木雪奈的尸体他从始至终都没见过,或者说他一开始没想到铃木雪奈也可能已经死了。 尸体会在哪儿呢? 是她们经常活动的区域,是她们怨气集结的地方。 学校?概率不大,因为死人的事,学校已经封锁了,副本再怎么为难玩家,也不至于出必死局。 她们自己家?有这种可能,但是中野那一次过来便利店并没有从她们家的那一站上车,却还是遭遇了鬼怪的袭击报复。 还有一种可能,宋归程敲击的手停下,顿时,车厢内唯一的声音也消失,变得寂静无比,窗外的风声被衬得格外狰狞。 他四下环顾,最后起身,往车厢前走去。 这种老式电车的车厢不多,一共三节,两节车厢,一节驾驶室。 宋归程穿过自己所在的这一节车厢,继续向前,风声呜呜,伴随着他的脚步声,将空气充塞。 还有一种可能,宋归程盯着驾驶室门上的那层防爆玻璃门,把手掉漆,玻璃面上被蹭出几道划痕。 他拿出自己口袋里的铁丝,窸窸窣窣一阵声响过后,门锁打开,他推开门把手,整个人突然脚下一软,猝不及防地软倒在地—— 天色黯淡,白日的余晖在天空尽头撕开一道口子,很快也要消失殆尽。 铃木雪奈被几个男生围在站台边的椅子上,书包扯开摔在地上,书纸笔散了一地,她钱包里的钱被堂而皇之地拿走。几人用她的钱去自动贩卖机那里买了几瓶饮料,一边喝一边谈天说地。 只有渡边坐在一旁不发一言,也没动手边的啤酒饮料,只是沉默地吸着烟,目光沉沉地盯着列车驶来的方向。 他不允许别人欺负佐藤美咲,对自己的几个小弟欺负铃木雪奈的事情却视而不见,既不参与,也不制止。 几个男生聚集在角落里,有人捂住铃木雪奈的嘴巴,防止她大叫,有人控制住她的手臂和腿,让她挣扎不得,有人分开她的大腿,将她最后一丝尊严碾作尘土。 铃木雪奈像被毒蛇紧紧缠住的鲜花,无法动弹也无法反抗。她泪水涟涟,恐惧地盯着面前几个满脸淫笑的男生,可眼泪只是他们的兴奋剂。 中野伸出肥大的手,色情地摸着铃木雪奈的脸,渐渐下移,色眯眯地笑道:“脸这么白这么嫩,奶子是不是一样,让我看看。” 说着,他一手扯开校服扣子,“咔哒咔哒咔哒”几声,扣子滚落在地上。 不要不要,啊啊啊,不要,铃木雪奈惊恐地瞪大眼睛,嘴里发出“呜呜”的叫喊声,求求你们,放过我吧,有人吗,救救我吧,求求了,放过我!! 她拼尽全身力气反抗挣扎,连鞋子都挣掉一只,可手臂和大腿被死死掐住,火辣辣的痛感让她感到无力和绝望。 衣服被一层层剥开,不止一只手,而是两只、三只……对她上下其手。泪水将铃木雪奈的眼睛彻底模糊,她哭泣、挣扎、求饶,可是没有用。 人的恶一旦被开了道口子,就会犹如山体滑坡倾斜,一发不可收拾。 他们不再是人,而变成了恶魔,围着鲜嫩的少女肉体狂欢、呼叫,要占有她、撕碎她、蹂躏她。 …… …… 这是,铃木雪奈的记忆? 还是他的梦境? 第227章 明德义塾高校41 “妈妈,妈妈!” 宋归程悠悠转醒,魔鬼的面容、尖锐的嘲笑声如潮水般褪去,小花正大力摇晃着他,宋归程感觉自己骨头都要散架了。 “好了好了,小花,别摇了,我醒了。” 脑浆都要摇出来了。 宋归程就那么跪在地上,拍了拍自己的脸,把情绪从刚才的梦境中扯出来。已经是第二次了,他梦到铃木雪奈和佐藤美咲的过往。 能看到这些画面的原因,他猜测和自己身上的神力有关。 不过刚才的画面也确实验证了他们之前的猜想,中野绝不是如他所说的那般,放过了铃木雪奈,而是集体对她施加了凌辱。 画面随着铃木雪奈挣扎无果,溢出的那滴泪戛然而止,然而那些人会突然心生善意帮她把衣服穿好吗? “山英町站——到了,请各位乘客带好个人物品,做好下车准备。” 广播站的女声播报毫无预兆地响起,就在他头顶,这么近的距离下,声音中的僵硬和不自然愈发明显。 宋归程一瞥,顿时怔住,玻璃隔开的驾驶室内空无一人,列车却仍在行驶,逐渐减速,直到入站停止。 “山英町站——到了,请各位乘客带好个人物品,做好下车准备。” 可令人感到惊悚的是,驾驶室内,并没有广播设备。 那这个声音,从何而来呢? 小花戳了他一下,指着头顶说:“妈妈,有人。” 宋归程慢慢抬头,正对上一只黑色眼白,血红眼珠的眼睛,意识到自己被发现时,那眼睛对他笑了一下。 血肉模糊的脸上,皮肤肌理已经彻底和骨头脱离,变成腐坏的深棕色,挂在眼眶周围要掉不掉,皮肤皱褶犹如树皮,随着它嘴巴的一张一合,播报声从她嘴里传了出来。 它以一种扭曲的姿势挂在头顶的车厢壁上,脖子扭曲一百八十度,无声无息地和宋归程对视。 “佐藤美咲,”宋归程喊出了她的名字,“我应该叫你佐藤美咲,还是铃木雪奈?” 他的目光向下,落在那双腐坏破败的腿上,那双腿和佐藤美咲的腰连在一起,却摇摇晃晃,好像下一秒就会掉下来。 宋归程的问题终于得到了解答,铃木雪奈和佐藤美咲两人,谁都没能走出那个雪天。 电车门缓缓关上,又继续摇摇晃晃地向前行驶,不堪重负般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 佐藤美咲嘴巴缓缓咧开,发出的声音尖锐刺耳,好像石子在喇玻璃:“你终于找到我们了。” 她说的是“我们”,事到如今,也失去了隐瞒的意义。 “有人说你很聪明,”佐藤美咲歪了歪脑袋,“这么聪明的你,为什么从没想过要搜查电车呢?” 宋归程淡定道:“我都考倒数第一了,能聪明到哪去。” 佐藤美咲:…… 空气一时沉默,她竟无法反驳。 宋归程盯着她的腰看了一会儿,佐藤美咲笑嘻嘻道:“都已经这样了,还会对这种身体感兴趣吗?” 他摇摇头:“你腰中间缝合的线有些磨损,要掉了。” 宋归程从地上爬起来:“你要去找铃木雪奈帮你缝合起来吗?”他的目光滑过佐藤美咲只剩半截的手,“毕竟你不太方便。” “咯吧咯吧”,佐藤美咲的头从后往前转了回去,“咔哒咔哒咔哒”,双臂支撑起身体,速度极快地从上面爬了下来,几乎是一瞬间,就趴到了宋归程眼前。 宋归程蹲下身,尽量和佐藤美咲保持平视,长发随着他的动作散落:“你察觉到了吧,虚无的力量消失了,单单依靠你们的怨念,很难支撑这么庞大的副本完好无损地运行下去。要让副本这么生动,这么贴合现实世界,容纳这么多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佐藤美咲定定地凝视着他,那只可怕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我们只是想活下去,过普通人的日子,仅此而已。” 宋归程撩起一丝发丝挂到耳畔,清俊的五官氤氲在窗外朦胧的白光中,他温柔地笑了:“我知道的,那么,你还想杀死谁呢?” …… 宋归程带着答案从电车上走了下来,雪渐渐小了,但路上积雪太厚,令人寸步难行。 沿路的店纷纷闭门谢客,他不知道吉田女士那家店今天还会不会开,只能碰碰运气,但直觉告诉他,那家店会开着。 四面重重叠叠的山犹如天然的屏障拢住大井村,令人感到有些压抑。 “妈妈,我们买蛋糕吃吗?”小花好奇地问。 宋归程摸了摸他的头:“当然要买。 拐过路口,他看到那家店果然还开着灯,门口橘黄色的灯光给黯淡的雪色增添一丝温暖。 “叮铃叮铃”,宋归程推门进去,门口的风铃响起。 柜台后的吉田女士正在磨今天的咖啡粉,听到有人进来,惊喜地转头,那张慈祥的脸上带着和蔼的笑。 “呀,小伙子,你又来了,”她打量了宋归程的头发两眼,道,“去接头发了?还染了?接这么长得不少钱吧,这颜色,染得可真漂亮。” 说着,她下意识往后看,可没看见另一个身影,擦擦手问:“你朋友呢?没和你一起。” “对,阿姨,今天只有我一个人,”宋归程点了杯咖啡,“外面下这么大雪,你怎么还开着店?” 阿姨擦了擦柜台,打开咖啡机,回答:“万一有因为大雪回不去家的人,还能有个落脚的地方。” 宋归程微微垂眸,眸色晦涩一瞬,吉田阿姨真的是很好的人,他心里长叹一声。 “你今天怎么还过来?”吉田女士问。 宋归程拍了拍兜里的小花:“给家里的小朋友买蛋糕吃。”说完,他走到面包柜那里去挑选面包和蛋糕。 “你是个好哥哥,”吉田女士盯着他的身影看了片刻,眼神渐渐染上一些悲伤,似有感慨道,“如果……我们家渡边应该也是一个好哥哥。” 宋归程拿着两个蛋糕去结账,付钱的时候问:“渡边也有弟弟妹妹吗?” 吉田女士有些痛苦地闭了闭眼,声音沉闷:“以前有个妹妹,但是很小那会儿就去世了。” 找的钱被递到宋归程手里,猜想被证实,但他见吉田阿姨陷入痛苦的回忆中,便没再追问。 本要说出口的话又有些犹豫,宋归程痛恨自己总是心软,可是有些话不得不说。 “阿姨,我今天过来,其实还有一件事,”宋归程敲着柜台,一下又一下,“或许您还不知道渡边在学校里的情况。” …… …… 听完宋归程的讲述,包括渡边是死去的佐藤美咲的第一加害者这件事后,吉田女士出乎意料地冷静:“孩子,你有证据吗?” 宋归程并不对这样的反应意外,任谁和你说你平时喜欢的孩子在学校里霸凌别人的时候,都要看到切实的证据。 这已经算很理智的表现了,没有听完就否认就破口大骂的人太多了。 “您可以打电话问我们的老师,我可以把他的电话号码给你,”宋归程无奈地笑了一下,“他都知道,可惜老师也没办法管住他。” “好的,谢谢你孩子,”吉田女士把他的咖啡递给他,“我去后面打电话,麻烦你先帮我看店。” 第228章 明德义塾高校42 听到宋归程说那些事情的时候,吉田女士心中当然是怀疑的,渡边对她很孝顺。 哪怕渡边的父亲三令五申不准渡边再和他母亲这边的亲戚再有任何接触,否则就断绝关系,可渡边还是经常偷偷跑过来看她,给她带礼品,一起吃饭。 但她看着宋归程的表情,就猜到这件事十有八九会是真的。 不过她仍怀抱着一丝希冀,和老师拨通了电话,一开始两人还能一问一答,后来吉田女士彻底沉默下来。 是的,她喜欢的、看重的孩子,在学校里拉帮结派、横行霸道、霸凌同学,还间接导致了一个无辜女孩的死亡。 吉田女士感到头一阵晕眩,扶着柜子才站好。 挂断和老师的通话后,她颤抖着手给渡边拨去电话,那边的声音很嘈杂,她让渡边现在就到店里来,渡边甚至没问一句为什么,直接说好。 吉田女士摸着椅子慢慢坐了下来,捏着手机的手仍然在抖,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发现自己心中的悲哀多过愤怒。 她不明白,自己从小教导、时刻叮嘱的孩子,怎么会长成这副样子。 是她的错,是她没有陪伴在渡边身边,是她没有教好渡边,她当初不应该放渡边回到他父亲身边。 吉田女士捂住脸,一丝一丝的绝望,紧紧缠绕住她,让她喘不过来气,在她未曾看到的角落,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演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宋归程坐在窗边,端着咖啡抿了一口,好苦,他微微皱眉,叉了一口蛋糕送进嘴里,也不忘挑一点奶油喂给小花。 小花舔舔干净,蹭着宋归程的手指,眼睛笑得弯弯的:“妈妈,好吃。” 宋归程揉了揉她的脑袋,心里在想佐藤美咲和他说的话:“这里的规则原本并没有那么严格,杀人条件很苛刻,但是虚无加强了我的力量,有时触犯规则不至于死,但是我也可以杀了他。” “只有渡边!”佐藤美咲声音怨恨得变了调子,猩红色的眼珠像要泣出血来,“只有他!我一直杀不了他!” “只要他坐上电车,坐上电车……”佐藤美咲抬头看向他,眼神中带着某种狂热的光,“我就有办法……” 宋归程答应了她。 今天雪势凶猛,无法开汽车出行,出门只能坐电车。 吉田女士会让渡边冒着大雪过来吗? 宋归程想会的,她愿意给大雪中的人们留一盏灯,自然也不愿自己养大的孩子有没有给别人带去风雪。 只要渡边过来,他就不得不坐电车。 这场雪,落得可真及时啊。 …… 渡边翘着二郎腿靠在座位栏杆上,电车内不允许抽烟,他却毫不在意地猛抽一大口。 窗外风饕雪虐,雪花扑打在车窗上,又被撞出去,渡边眯起眼睛看着,觉得像成片成片的蝴蝶在自寻死路。 算起来,他已经将近一个月没去看过姨妈了,随着姨妈年龄渐长,他越来越不爱听姨妈唠叨。 小时候,姨妈常教导他:“麻淳,我不需要你有很大成就,但是你要记住,做人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那时候他深信不疑,于是他试着孝顺父亲和继母,照顾好妹妹,团结同学,帮助别人。 可是结果呢?渡边嘴里吐出一口烟,他现在的样子就是结果了。 所谓良心,或许他一开始有的,但在妹妹不明的死,继母的挑拨和父亲的冷漠里,早就被蚕食干净了。 渡边总是想起佐藤美咲,尤其在她死后。 转学过来的第一天,他就注意到了佐藤美咲。那张平平无奇的脸,带着大片难看的胎记,但她总是露出青涩的、害羞的笑容,那张丑脸吃到一口甜品就会洋溢出幸福的神情。 这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他的姨妈很会做甜品,他小时候经常吃到五花八门的甜品,一开始还会感到开心,可现在他已经很久没再碰过甜品了。 渡边盯着车窗,车窗上映出他冷漠凶悍的脸,寸头、浓密的眉毛、高挺的大鼻子、厚嘴唇,他试图挤出一个像佐藤美咲那样的笑容,可五官并不听他指挥。 上次因为幸福笑出来是什么时候呢? 电车驶入隧道,车窗一瞬被黑幕遮蔽,映照出的人脸变得更加清晰,灯光亮眼,盯久了自己的脸,渡边竟然看到车窗上的自己勾起嘴角,露出一个他十分熟悉的、幸福温暖的笑容。 ……? 渡边摸了摸自己的嘴角,平直的,没有出现任何变化,然而车窗上的自己笑容愈发扩大,就那么和他对望着。 渡边喉结滚动两下,车轮压过轨道的声音在隧道里回荡,悠远又空荡,头顶的白光昏暗,难以抵挡从隧道里伸进来的幽暗。 他“唰”一下站起来,夹着香烟的手微微颤抖,烟头不知不觉烧尽,烫到他的手,渡边惊慌失措地甩开,烟头撞到车窗,“啪嗒”,掉在车座上。 “妈的,谁整老子!”渡边环顾电车内部,可惜空无一人,“是谁!别他妈在这儿装神弄鬼,有本事出来干一架!” 渡边目露凶光,喘气如粗牛,冷汗从额头上滚落,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恐惧。 他在车厢内来回走了两圈,疾声厉色地叫嚣有种出来打一架,可无人应答,他狠狠踹了一脚扶杆,干脆直接倚在上面,又点燃一根香烟。 “妈的。”他又骂了一句。 最近总遇到些奇怪的事,比如上床前他记得自己关了浴室灯,可半夜总是被浴室的灯光晃醒,偶尔还能听到水声。开车的时候明明前面没东西,半路总能窜出来只猫狗。他在学校里总坐窗边睡觉,这两天却老是觉得有人“咔哒咔哒咔哒”地敲窗户。 一切怪事都从佐藤美咲死后开始,渡边不信什么地狱报应的说法,佐藤美咲的死也和他关系不大,她不还手不反抗,不就是默许那些行为吗? 渡边咒骂道:“贱女人,就会使那些雕虫小技,有本事出来啊?怂货,活着的时候怂,死了也怂,活该一辈子没出息!” 话音落下,安静异常,什么都没有发生。 很快,电车驶出隧道,车窗上的影子恢复正常,仿佛刚才都是渡边的错觉似的。 …… 宋归程吃完蛋糕的时候,吉田女士从后面走了出来,她眼角通红,应该是痛哭了一场。 她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到宋归程身边,弯腰深深地鞠了一躬:“对不起,渡边也对你做过不好的事,我在这儿替他向你道歉,真的对不起,是我没有教好他。” 宋归程连忙扶起她,却什么都没说,遭受欺凌的“宋归程”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他没办法替别人原谅什么。 吉田女士应该是明白了他的意思,忍不住失身痛哭起来,扶着桌子颤颤巍巍地弯腰,几乎要站立不住:“我真的,真的没有想到……” 渡边进来看到的恰好就是这一幕,自己的姨妈给宋归程卑躬屈膝,而且还在哭,一瞬间,他怒火中烧,挥起拳头冲向宋归程:“你他妈敢欺负我姨妈?” 第229章 明德义塾高校43 拳头带起阵劲风,堪堪从宋归程发边擦过,渡边惊讶得瞳孔微缩。 宋归程稍稍偏头就闪了过去,还顺手把吉田女士扶了起来。 渡边脚下一个踉跄,没刹住车撞到桌子上,噼里啪啦,咖啡洒了出来,染湿渡边的裤子。那位置有点尴尬,正好在裤兜,一直蔓延到某个不可言说的地方。 宋归程冷冷地瞥了一眼,然后冲吉田女士扬起一个笑容:“阿姨,我先走了。我朋友一会儿要过来,我去车站接他。” 吉田女士看出来他是想给自己和渡边两人留出空间,眼见外面的雪小了,便点点头。 宋归程走过渡边身旁时,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一瞬,一人怒目圆睁,一人面无表情。 这表情触怒了渡边,他正打算动手,却见宋归程脸上突然勾勒出一个笑,十分熟悉的、洋溢着幸福温暖的笑容。 渡边呼吸一滞,整个人僵在原地。 不过一个愣神,宋归程已经推开大门走了出去。 他穿着黑色的长羽绒服,这衣服显得他身形格外修长,映衬着那头白发,整个人无端散发出某种冷酷无情的气质。 他头也不回地走进白茫茫的雪地,渡边盯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路口,忽的有一股凉意窜上后背,令他打了个寒颤。 “渡边,”吉田阿姨收拾好自己的情绪,说,“我们谈谈吧。”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店铺后面的小屋,在茶几旁对立而坐。 路口处,宋归程站在一家店的廊檐下,这里可以随时看到吉田女士咖啡馆的情况。 小花从宋归程口袋里探出脑袋来:“妈妈,不是说去接朋友吗?” 宋归程歪头:“我撒谎了。” 低头的瞬间,他纤长的睫毛上沾着雪花融化成的晶莹水珠,浅棕色的眼眸中缓缓流淌着某种令人捉摸不透的情绪。 小花又把头缩了回去:“那个阿姨是不是知道你在说谎?” 宋归程点头:“嗯,她知道。” 在这里等着百无聊赖,宋归程从口袋里掏出手机,那条诡异的短信从他脑海里一闪而过。 他思考一瞬,然后点开手机里唯一一款游戏——国际象棋。 宋归程朝小花扬了扬屏幕:“要看吗?” …… 茶几旁,两人跪坐在垫子上,谁都没有先说话。纸糊的障子薄如蝉翼,将他们和外面的店面完全隔开。 渡边岔开双腿瘫在垫子上,脑海里不断浮现起他刚才看到的笑容,无意识抖动着双腿。 吉田女士深吸一口气,轻轻敲了敲桌面,渡边立马合上腿坐好,心中微有不耐,却没表现在脸上。 吉田女士说:“渡边,我听说了一些关于你的事,这些事……” 渡边动作一顿,忽然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轻笑,再抬头时,脸上的表情变得玩世不恭起来,他挑眉道:“是真的,姨妈,你听说的那些事全部都是真的。” 他本来也没想过能一直瞒下去,但是这么猝不及防就被吉田女士揭穿,感觉也不太好受。 细微的酸涩像爬虫一样从他心头慢慢爬过,他抓住身下的垫子,望向吉田女士:“那些事情我全都干过。” 吉田女士呼吸哽住,酸意猝不及防冲上鼻梁,令她红了眼眶:“为什么?” 为什么? 渡边舔了舔后槽牙,盯着头顶的木质房梁,那里被虫子咬了一个孔,他抠着身下的垫子,很久以后,缓缓吐出一句:“我嫉妒她。” “明明什么都没有,明明长得那么丑,还总露出那么幸福的笑,她为什么能感受到幸福呢?考试成绩进步一点也感觉幸福,吃到甜品也感觉幸福,和朋友聊天也感觉幸福,凭什么她能那么幸福?我明明比她有钱,比她地位高,为什么她却比我幸福?” 吉田女士感到无比荒谬,等她回过神来时,她已经狠狠扇了渡边一个耳光,她不可置信道:“就因为这些,你就要凌辱她,甚至把她逼到不得不去死的地步?渡边,你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孩子了?” “……” 渡边的头被她扇偏过去,脸上又麻又痛,他笑出声:“我一直都是这样的人,我一直都是这样的人!我根本不是好孩子,也不想当好孩子!!” 他突然掀翻茶几,声嘶力竭道:“当好孩子就能幸福吗?你别搞笑了!” 那些小事没有什么值得他嫉妒的,他嫉妒的是那个人拥有感知幸福的能力,这简直太让人嫉妒了,让人嫉妒得发狂。 渡边觉得自己没必要再和姨妈说下去,于是起身离开,他说:“姨妈,其实你和那个女孩是一类人,你们觉得感受幸福是每个人与生俱来的能力,你根本不能理解我!” 吉田女士眼睁睁看着渡边一脚踢开障子走了出去,她道:“渡边,你忘了,我很早以前就教导过你,你不必理解每个人,也不能要求每个人都能理解你,但至少你可以尊重别人的做法不是吗?” 回应她的是一阵大力的关门声。 渡边越走越远,一意孤行,吉田女士望着他的背影,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御守,这是她最近新求来的护身符,还没来得及交给他。 罢了,她把御守随手丢进垃圾桶,罢了。 …… 渡边从店里怒气冲冲地冲出来时,棋局正进行到紧张的时刻,宋归程轻飘飘地睨了他一眼,就又全身心投入到下棋中。 秒表数字跳至02:17,他的食指悬在e5格上方,对手刚推进的d线白兵切断后翼象的斜线。 冷风正往锁骨缺口处灌,宋归程心中默默盘算,如果弃车换双象,二十步内能形成通路联兵。 他在对方落子前推算出四种续着,当黑象刚越过中线,白骑士已卡死c6格咽喉。 连小花都被这紧张的局势感染,替宋归程捏了把汗。 王城尚未加固时,宋归程的后翼兵群突然暴起冲锋。对手的秒表数字狂跳着吞噬了两分十七秒,他的剩余时间反而比开局时多了三十秒。 眼见胜局已定,宋归程却突然退出游戏,把手机丢回口袋,小花愣了下,眨巴眨巴大眼睛道:“妈妈,为什么不继续下了?” 宋归程点点她的脑袋,眼睛余光中,那个高大的身影越来越近,怒气和决然扑面而来。 他对小花说:“最后一步,就交给另一个人来完成吧。” 第230章 明德义塾高校44 渡边赶到车站时,电车还没到站。 大雪不知不觉间已经停了,云层渐渐消散,露出天边的血色残阳,红与白的极致对比,恍如天地在给雪地盖一枚朱砂印,未干的印泥缓缓渗入雪花的纹理。 渡边盯着地上几尺厚的积雪,雪光反射着余晖,颜色猩红、蜿蜒流动,仿佛滚烫的鲜血缓缓流向他。 渡边被自己的想象吓了一跳,连忙后退好几步,脚下一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仰去。 他喉咙里的惊呼未来得及发出,便被一只瘦削却有力的胳膊扶住。 “小心点。” 宋归程见他站稳了,缓缓收回手臂。 渡边迅速与他拉开距离,冷嗤一声:“你还真爱多管闲事。” 这句话意有所指,不知道是在说刚才扶住他,还是在说他告诉吉田女士的那些事。 宋归程慢条斯理地拍了拍刚才被渡边碰到的胳膊,没有搭理他。 车站不大,两人分别站在一南一北,中间的距离看起来可以放下一节车厢。 空气中弥漫着静谧,微风刮过树梢,雪花簌簌落下。 宋归程正暗自思考回去之后给小花做几套什么样的衣服,就听到渡边悠悠问了一句: “你是不是很得意?” 宋归程:? 渡边脸上带着鲜红的巴掌印:“看到我这个样子,你心里一定觉得很痛快吧。‘这个人终于也有今天’,你心里是不是这么想?” 宋归程瞥了他一眼,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大概吧。”如果是过去的“宋归程”,心里大概会这么想。 不过这场无聊的游戏,他已经不想再对自己的内心做出任何剖白,只想早点结束。 “你裤子脏了。” 棕褐色的咖啡渍残留在渡边灰色的裤子上,好像马路上斑驳的凹痕。 “别多管闲事了,过多插手别人的事,下场可不会太好。”渡边手伸进裤兜里,不知摸到什么,拿在手里看了两眼,就走到垃圾桶旁丢了进去。 他在说宋归程几次三番帮助铃木雪奈的事。 宋归程眼眸微微眯起,问:“你还不知道?” 渡边蹙眉:“知道什么?” 宋归程奇怪道:“你今天有没有联系过中野?” “中野?”渡边脸上疑虑更甚,“他出事了?” 宋归程观察着他脸上的神色,就明白他真的不知道这件事,他耸耸肩:“没事,你们大概很快就会见面了。” 渡边:?? 他从这句话中察觉到不妙的意味。 “你到底什么意思?”他猛的转身,朝宋归程逼近,鞋底与雪地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 宋归程伸出一根手指,轻飘飘地拦住他,看他的眼神和看死人没有区别,偏偏依旧是那么和煦,令人如沐春风,他轻声道:“就是字面意思啊。你们不是总狼狈为奸吗?区区暴雪就能阻挡你们吗?” 渡边这才发现宋归程力气大得惊人,明明只有额头被手指抵住,但他却感到头痛欲裂。 疼痛带来的不安愈发强烈,渡边狠狠瞪了宋归程一眼,便悻悻地退后几步,离他远远的。 小花趁他不注意,迅速爬到宋归程耳边,小声问:“妈妈,你要杀了他吗?” 宋归程叹了口气,也小声回答:“其实我挺想的。” 这样的人死不足惜。 可是想要完成主线任务,除了找出是谁杀死了他,更重要的是让被杀的她亲手完成复仇。 这个任务的确如他所猜测的那般,难点不在于找出杀死她的凶手,而是怎么处置杀死她的凶手。 宋归程阴差阳错促成的一切,倒是正好成为了鬼怪刺向凶手的利刃,也让他走上完成主线任务的正确路径。 可……真的是阴差阳错吗? 宋归程的脑海里浮现出裴霜尽的一举一动,越是回想,便越是觉得有根线牵引着他,令他从一开始的悲痛迷茫,走向后来的豁达坚定。 唉,谁知道呢,唯一能为他解答问题的人也已经不在了。 宋归程转头看向魂不守舍的渡边,他一根接着一根抽烟,像是要抽尽自己的肺腑,微微颤抖的身体体现出他此刻的紧张不安。 他不感兴趣地收回目光,正如那棋局一样,王车易位,铰链断裂,那些掩埋在大雪里的委屈和痛苦,终究要随着春天的到来,渐渐浮现出来。 而对手指尖悬停的黑国王,终究没能挡住这场迟到的雪崩。 …… 渡边身体的颤抖,其实是因为太冷了。他裹着鹅绒的羽绒服,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可依旧挡不住寒风钢刀似的切入他的身体,宛若要将他的皮挑断拨开。 尤其是刚才被咖啡渍沾染的那一块,仿佛残留着咖啡出炉时滚烫的温度似的,火烧火燎得痛个没完,好像有无数尖刀一齐刺向那块皮肉。 他咬着嘴里的烟,似乎这是治疗疼痛的良药。 渡边心想,这次回去之后一定要去检查一下身体,而且刚才他把放在口袋里沾染了咖啡渍的御守丢掉了。这是姨妈的一片心意,他不该这么做的。 愈发强烈的疼痛反倒让他头脑变得清晰起来,无论是幼时和姨妈妹妹生活在一起的场景,还是他们欺辱佐藤美咲的那些画面,此时交织混杂,在脑海里不停闪现。 “哈……” 渡边发出痛苦难耐的呻吟,钢刀似的寒风不仅侵袭了他的身体,还要剥开他的脑仁,从刚才宋归程抵到的地方开始,疼痛犹如蜘蛛网一样渐渐缠紧他的后脑。 他是不是宋归程搞的鬼!渡边愤愤地想。 他转过头怒目瞪去,却发现视线碎成一片一片,连雪景都破碎模糊起来。 视线受阻之后,听觉反倒变得灵敏起来。 “滴答”,他听到有什么东西滴落下来,起初只是些微,片刻之后,便如一泻千里的瀑布,很快在地上染出大片鲜红。 是血?!! 从哪儿来的? 渡边顺着蜿蜒的红痕一直向上,直到看见棕色的咖啡渍不知何时被染成深红,而更可怕的是,他感到有什么东西在和自己慢慢脱离。 “不……” 他双目惊恐地睁大,冷汗不知何时浸透背脊,想要发出声音,却发现找不到自己的喉咙了。 没错,他找不到自己的喉咙了。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烟头不知道什么时候掉在地上,被鲜血浇灭。 他试着挪动一下,却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左腿正在和自己分离,好像有把刀,像切猪肉似的,硬生生把他的腿切开了。 先是腿,而后是两条手臂,他像报废的机器人,被一条一条卸下零件,到最后,连头都无力地垂下。 宋归程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垃圾桶里的御守,是日本的传统护身符,也是一直保护渡边的东西。 渡边啊,有人那么真挚地爱着你,可是你却感受不到,多么悲哀的事情。 哪怕四肢尽数掉落,可渡边仍没有死,寒冷的天气让血液流失的速度放缓,他在无力和无助中,感受着生命力一点一点流失。 “救命!救命!!救命!!!救救我!!!我不想死!” 他在心中奋力呼喊,可嗓子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他要死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要死了。 可他还不想死,他想活着! 渡边用残缺的两条胳膊撑起身体,“咔哒”,发出极缓慢又极沉重的一声,“咔哒”,他往前爬了一步。 渡边努力想往宋归程那个方向爬,可垂落的头颅早已让他失去了方向感。他只能凭着感觉,“咔哒”、“咔哒”,一步一步地挪动,犹如从地狱深处爬上来的残缺骷髅。 有东西在震动,还有声音,是人吗?是宋归程走过来救他了吗? 渡边不知道自己脸上有没有笑容,不过他仿佛看到了新生的希望。 漆皮尽掉的电车轱辘轱辘地向前行驶,压过铁轨、压过积雪、压过一切阻碍它行进的东西。 “噗嗤”,血液飞溅,爬到铁轨半路上的渡边,被电车的轮子,干脆利落地压成两段。 “终点站——大井村到了,请各位乘客带好个人物品,做好下车准备。” 伴随着车门的打开,宋归程听到了熟悉的女声,和过往机械而刻板的声音不同,这次的声音沉醉而愉悦。 他摸了摸小花的脑袋:“棋局终于结束了,我们也该回去了。” 而后,他头也不回地走进电车。 轰隆轰隆,电车缓缓向前行驶。把血腥和恐怖,沉重和压抑,恐慌和怨怼,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从此冬季消融,春光美满。 第231章 明德义塾高校:终 夕阳犹如天空的伤口,在云层中晕染出浅浅的红。 宋归程在电车上看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铃木雪奈,她坐在角落的座位里,手里拿着张纸慢慢在叠。 垂落的黑发掩盖了她姣好的面容,她的动作依旧迟钝、缓慢,仿佛生锈的机器。听到车门处传来的动静,也只是缓缓抬头看了一眼,随后又专注手上的动作。 宋归程在铃木雪奈对面坐下,他的目光不自觉落在女孩的腰间。那里由一圈针线缝合,拼凑出一具完整的肉体,却难以抵达她们想要的未来了。 “铃木同学,我还有一个问题,”宋归程手指轻点座椅,问,“在这场复仇中,佐藤同学负责杀人,你呢,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 铃木雪奈没有立即回答,她手上的动作不停,对准、翻折、按压,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行进着。 宋归程没有催她,在这趟列车到达终点之前,他还有充足的时间。 渡边已经死了,但系统仍没有播报任务完成的提示,他也没有弹出世界,这只能说明主线任务还没有结束。 是谁杀死了她? 列车穿过冰天雪地,雪花飞落在车窗上,渐渐融化成水珠,透过那些水珠,宋归程望见窗外肆意纷飞的樱花。 季节在不知不觉间发生了变化。 铃木雪奈终于折完自己想要的东西,她学习了很久,只有这一次折得最完美。 她抬头,撞进她眼睛的是宋归程清绝的侧脸,铃木雪奈盯着看了一会儿,才慢慢开口:“其实,那,天,我,可以,不死的。” “嗯?”宋归程的注意力被她拉了回来。 铃木雪奈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宋归程耐心地听着。 佐藤美咲那天跌下铁轨,可她只是磕破了头,并没有死去。其实她希望自己能够死去,至少再也不用过这种恐惧不安的生活。 雪花片片落下,她闭上眼睛感受这份寒凉,却被一只手强行拽起半身。 铃木雪奈脸和鼻子都冻红了,衣服也被撕坏大半,却紧紧拉着她的手:“美咲,快上来,”她焦急地催促,“一会儿电车要来了。” 佐藤美咲没有回答铃木雪奈,沉默已经表明她的答案。 “起来!你起来啊!”铃木雪奈双手抓住佐藤美咲的胳膊,咬牙用力把她往上拉。 “美咲,活着才能有以后,我们不是说好了,你以后要成为最好的骨科医生给我治腿吗?” 惊慌和无措席卷铃木雪奈全身,她嗓子犹如被棉花堵住,酸涩得几乎发不出声音。 鲜血从佐藤美咲的额角直滚到下颚,她半张脸晕染鲜血,半张脸被胎记占据,看起来犹如地狱恶鬼。 轰隆轰隆轰隆,电车行驶的声音自远处传来,犹如催命音符。 额角源源不断流出的鲜血带走了佐藤美咲的生机,她意识已然模糊不清,她听到了鸣笛声,听到了死亡朝她吹响号角。 可是还有一个人跪在深渊边缘,紧紧抓着她的手不放。 “雪奈,活着,连同我的那份。” 佐藤美咲沉沉地垂下手。 不知是因为铃木雪奈抓她太紧,还是命运的戏弄,她被一股巨大的力气拉了下去,卧倒在铁轨上。 “不——” 随着铃木雪奈惊恐的尖叫,电车从她们身上双双压过去。 “我,在,活着。” 回忆结束后,铃木雪奈回答了宋归程那个问题,在这场复仇中,铃木雪奈只是在认真活着而已。 吃饭、睡觉、上课,像一个普通人那样活着。 可渡边和中野他们没有放过铃木雪奈,就像一开始没有放过佐藤美咲一样。 “咔哒咔哒咔哒”,骨头敲击地面的声音从驾驶室传入宋归程耳中。很快,佐藤美咲爬到他们身边,动作熟练地坐到了铃木雪奈身旁。 “就算没有我,你们也可以完成对渡边和中野的复仇,”宋归程起身,“只是会稍微麻烦一点,对吧。” 对面的两人都没有否认。 宋归程目光转向铃木雪奈:“可你需要一个人,来帮助你,”他歪了歪头,“杀了这个副本最强的存在,也是杀死你最后的凶手——佐藤美咲,对吗?” 在那局棋盘上,宋归程既不属于白皇后一方,也不属于黑国王一方。 他要做的,是掀翻这个棋盘。 铃木雪奈缓缓点头。 “你要想清楚,一旦副本Boss死亡,执念消散,这个世界将不复存在。而你在现实世界中,早已死去了。” 宋归程的言下之意是:他把佐藤美咲杀了之后,铃木雪奈也会随之消散。 铃木雪奈没有说话,车厢内沉默了很久,久到宋归程以为她改变了主意,她却突然开了口: “我,早就,不,算,活着,了。” 她凝视着宋归程,那双眼睛里有很多情绪,复杂到他一时难以读懂。 “我,好好,活着,的,日子,太,少,了。” 宋归程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听到铃木雪奈决绝的声音:“动、手、吧。” …… “知道了。” 死亡的方式有很多种,或惨烈,或痛苦,或折磨,死亡从不是温柔的。 宋归程雪白的长发忽然无风自动起来,发丝摇曳在空中,随之而来的,还有粉红的、雪白的,轻盈而美丽的樱花花瓣。 佐藤美咲和铃木雪奈被纷纷扬扬的花瓣包裹,那里面有温暖的春日,有昂扬的未来,有温馨的家,那里面有无数美梦,令人沉沦。 铃木雪奈忍不住伸出手轻轻碰了一下,“哗啦”,花瓣骤然落下,铺成一条小路,而小路的尽头,是不可而知的光芒。 宋归程终于看到了她们最初的模样,活泼而充满生机,彼时她们坚信,命运纵然不偏爱她们,也定然会留给她们喘息的余地。 铃木雪奈忽然朝宋归程伸出手,宋归程下意识接住,“啪嗒”,落到手上的,是一只纸折的小兔子。 宋归程怔然愣在原地。 “谢谢你,我人生的第一个礼物,是只纸折的兔子,”他听到了铃木雪奈本来的声音,轻软悦耳,“谢谢你,赠我美梦一场又一场。” 纸折的兔子? 宋归程猛然抬头,想要再问几句,佐藤美咲和铃木雪奈却已经走到了路的尽头,而后,被光彻底吞没。 恍惚间,宋归程听到佐藤美咲问: “雪奈,下辈子我们还做好朋友吗?” 可是,没有回音。 …… …… 是谁杀死了她? 是人性,是巧合,还是命运串联的起伏。 宋归程终于把关于兔子的记忆从脑海中扒拉出来,与日本风俗无关,而是「安康孤儿院」中,口不能言的22号小女孩。 【玩家宋归程完成任务,成功通关。】 【主线任务完成,获得奖励:2000积分。 隐藏任务完成,获得奖励:4000积分。 副本探索度100%,获得奖励:20,000积分。 恭喜您获得A级道具:我的日记本。 本场直播共计积分:26,000 玩家宋归程累计总积分:166,325 玩家宋归程实际总积分:139,772】 【恭喜您成功晋级:A级玩家】 【主城已开启。】 【恭喜您成功通关。】 【明德义塾高校副本探索度已满,此副本永不开启。】 【祝您游戏愉快。】 第232章 苦难落在每个人身上 仿佛走过了深邃的、黑暗的甬道,宋归程终于在耀眼的光芒中睁开眼睛。 入目是柔和的绿色,宋归程盯着天花板愣了会儿神,才慢慢从床上爬起来,开始打量自己身处什么地方。 看了一圈之后,发现不认识。 所幸手机还在床边,宋归程拿起来刚准备打电话,门就被推开了。 江迟端着一杯热茶从外面走进来:“醒了?” 宋归程:“嗯。” 江迟打量了两眼他的神色,道:“果然有后遗症。” 宋归程还有点愣,话虽然听到了,但脑子还没开始转。他就那么呆呆地看着江迟走过来,把水递给他,然后呆呆地喝了两口。 柠檬的香气和温热的口感终于把宋归程恍惚的神思拽了回来,他问:“你怎么知道我醒了?” 江迟道:“算命算出来的。” 宋归程:……他除了相信这个说法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我睡了多久?” 江迟比了个“10”的手势:“十天。” “十天?!”宋归程惊讶得眼睛瞪得溜圆。 副本世界里时间的流速和外面不一样,里面的一天换做副本外大约一个小时。 两天,的确是一段很漫长的时间了。 宋归程捏了捏眉心,有些头疼:“十天,和我在副本里待的天数基本对上了。可是这次时间流速为什么相同了?” 江迟扶了下眼镜,回答:“说不定那是真实世界呢?” 宋归程微微皱眉,他又想起铃木雪奈送给他的那只兔子,不知道有没有带出来。 “这些副本之间有共通的关系吗?”宋归程心里有点猜测,只是他还不确定,他想江迟知道的会比他多。 江迟歪了歪头:“上次我好像和你说了,溯魂游戏利用回溯的力量来运转,你不妨想想回溯的基石是什么?” “时间。”宋归程很快就想出答案,他又抿了口茶,水纹在茶杯里荡漾。 “聪明,对于人类来说,时间是无形的、不可捉摸的存在,”江迟抬起自己的手,转了转手指上的戒指,“然而对于神明来说,时间和这个戒指没有什么差别。” 宋归程却皱起眉头,不解道:“可神明也不能回到过去啊不是吗?” “是啊,神明不能回到过去,也无法改变过去,时间是他们能看到却无法动摇的东西,”江迟把戒指拿下来,捏住两边轻轻一弯,戒指就从中间对折起来,“可有不改变其构成,只改变其形态的方法。” 说完,他又把戒指掰回原来的形状:“这也是你能救人的原因,当过去和未来对撞,就不仅仅是过去影响未来。” “未来也能改变过去?”宋归程不确定地开口。 江迟露出一副“孺子可教也”的表情,说:“可还没有人能够做到,利用未来改变过去。” 这听起来是个荒谬的悖论,可夜莺能将最后一滴心血注入未绽的玫瑰刺尖,逆着时间脉络渗入根茎,让枯槁的花苞在黎明前重获殷红。 “你为什么要帮我?”宋归程突然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江迟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笑容平和,可宋归程却有种被看穿的错觉,他说:“你是悖逆时间的存在,就像从时间沙垒中逃窜的砾石,我很好奇,你会击中时间哪里。” 宋归程慢慢捏紧杯子,道:“不愧是超S级玩家,你似乎知道很多事情。” 江迟不置可否,而是问:“怎么样,找到你想找的人了吗?” 宋归程他又抿了一口茶,回答:“嗯。” 他隐去了铃木雪奈是「安康孤儿院」中小女孩和裴霜尽死去才能引出身体里力量的事,把副本里的经历大致讲述了下,包括自己能够在某些特定时候看到过去的回忆的事。 江迟听完后没有立即回答他,而是问了他一个问题:“你觉得人的记忆会消失吗?” 宋归程把没喝完的茶放到床头柜上,摇头道:“不会。” 如果记忆会消失,他就不会将过往的一切记得那么清楚。记忆会凝结为时间轴上的实物,问题只在于人们所能记得的有多少。 江迟点了点头:“没错,人们总以为随着时光的流逝,记忆会减淡直至消失。其实时光犹如海浪,冲掉岸边细沙之后,掩埋在其中的贝壳便完全显露。那些难以忘却的记忆,便是海滩上闪烁的贝壳。” 他继续解释:“时光可以承载过往的一切,将幸福凝脂成永不氧化的琥珀,也能将痛苦转化为清晰分明的深度。强烈的记忆会停留在某地不愿消失,当人看到某朵花、听到某个声音、闻到某种味道,就会被卷入记忆的漩涡。” 说到这里,他停顿一下,转了转手上的戒指,目光有一瞬间变得空荡而悠远,再细看下去,却又觉得是错觉。 江迟望向宋归程,这种目光似乎能穿过肉体,看到他的灵魂:“而神明身上有两个很重要的特质,一是听到,一是看到。强烈的愿望,强烈的回忆,神明耳闻目见。” 剩下的话江迟没有再说,但宋归程已经明白了,他能够看到铃木雪奈和佐藤美咲的记忆,却又因为力量不足被卷入其中。 “我要回去了。”宋归程从床上爬起来,他身上还穿着两天前过来时穿着的那套衣服,再不洗个澡他要受不了了。 江迟问:“不打算留在主城?” 宋归程摇头:“不了,我上次一下交了三个月的房费。有点后悔了,我现在简直把副本当旅馆,根本没在那里住多久啊。” “好吧,”江迟并没有挽留,他耸耸肩,“如果我把你撬走了,钱姐估计要杀了我。” “江迟,江迟,快出来!”常文祺把门敲得邦邦响,声音十分惊喜,“你要看的波动样本终于成功了!” 江迟应了声:“别敲了,耳朵炸了。” 他拉开门,宋归程一下就看到那头扎眼的七彩头发。 ……孩子,一种颜色已经不能满足你了吗? 他有点不忍直视地捂住眼睛,这配色,好像古早玛丽苏小说里的女主常见设定。 常文祺和他打了个招呼:“醒了啊。” 宋归程礼貌微笑:“嗯,准备回去了。” “我送你?”常文祺问。 宋归程摇头:“不用了不用了。” 常文祺:“你认识路?” 宋归程:“……这里能打车吗?” 江迟&常文祺:“……” 打车是不可能的,溯魂游戏是没有打车软件的。 …… …… 陈温屿看到常文祺的第一句就是:“文祺,你怎么把自己染成鹦鹉了?” 然后喜提一顿暴打。 江迟他们叮嘱陈温屿小心开车后,便挥挥手告别,留下宋归程和陈温屿在主城门口面面相觑,旁边还是那辆骚包的红色跑车。 陈温屿没戴眼镜,露出清秀的脸,他憨厚地笑了两声:“哥,嘿嘿,我来接你。” 江迟说找个人送他,把他送到了主城门口,一出来就看见了在那里等着的陈温屿。 宋归程歉意一笑:“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陈温屿帮他打开车门,“上车吧,哥。” 宋归程刚系好安全带,陈温屿就说:“坐好了,哥。”而后一脚踩下油门,车便如离弦的箭一样飞了出去。 “这种车烧的是油吗?”宋归程打量着速度表,却没看到类似油表的装置。 陈温屿摇头:“烧的是积分。” 怪不得没人干打车这行呢,车费还抵不上油钱。 宋归程倒是更加不好意思了:“一会儿我把积分转你。” “不用,”陈温屿直摇头,转头笑了下,“你能再带我个副本就好了,我这个月的指标还一个没完成呢。” 他苦恼地抓了抓头发,叹了口气:“副本越来越难了,已经没什么人愿意接单了。” 宋归程忧心道:“你不打算锻炼一下自己?在副本里想走下去还是要靠自己才行,没有谁能一直依靠。” 陈温屿点头:“我知道,哥,不瞒你说,我是因为脑子坏了才要一直找人带着我的。” 宋归程:?? 接受到他疑惑的信号,陈温屿解释:“我以前和我姐一起下副本,护着我姐的时候,被副本Boss击中脑子了,出来以后脑子就不太行了,总忘东西,夜里还容易梦游乱跑。” “我姐愧疚得要命,拼了命地赚积分给我用,临死前一定要迟哥照顾我,可我怎么好意思麻烦迟哥。” 陈温屿目不转睛地盯着前面的路,其实那里只是管流数据,并没有要注意的路况。 他的脸氤氲在浅淡的蓝光中,有一瞬间极为忧伤。 “你上次怎么没和我说?”宋归程皱眉。 在「永定楼」那个副本里,可能是因为巫止的力量在陈温屿身上,所以症状表现得不太明显,宋归程没能看出来。 陈温屿不好意思地抿嘴:“我怕我说了,你就不接我这一单了。” 宋归程:……有点心眼全用这上面了。 陈温屿转头,朝宋归程不在意地笑了笑:“哥,别觉得我可怜,比我可怜的多呢。你知道文祺为什么总染那种特别扎眼的颜色吗?” 宋归程不知道,否则刚才也不会那么惊讶了。 陈温屿回答:“他的眼睛在副本里烧坏了,看不到颜色。无论红还是绿,还是七彩,对他来说都没有区别,他的世界只有灰色而已。” 宋归程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什么都无法安慰,什么都无法改变。 这个世界对每个人都同样残忍,苦难落在每个人身上,可这个世界又让他们继续活下去,让他们至少还有痛苦的权力。 宋归程眼眸微垂,片刻后抬起,像是打定了主意:“后天来找我。” 陈温屿惊喜点头:“好!” 跑车一路疾驰,宋归程头靠在车窗上,数据流从他脸上滑过,而后飞速逝去。 如果是巫止,大概也会希望他这么做吧。 毕竟他从来不能对一个不幸的人视而不见。 第233章 他啊 接下来一路,陈温屿心情都很好。 “哥,幸好有你,我还以为我要完蛋了,”他脸上露出自重逢以来最轻松的笑容,“不过你真的好厉害,这么短时间就升到A级了。” 宋归程奇怪:“你怎么知道?” “排行榜上有啊。”陈温屿腾出手来点开车载屏幕,宋归程的名字赫然吊在攀升榜的末尾。 不过像这种榜单,起伏变化是非常快的,就在陈温屿点开屏幕的那一刻,宋归程就看到榜单第22名掉了下来,而自己的排名飞升到了15。不知道背后的系统是如何计算的。 陈温屿见宋归程不感兴趣,就把屏幕关上了,换成舒缓柔和的音乐:“不过我一直都不太明白这种榜单的意义在哪儿,要说收益肯定也有,但是少得可怜,还加剧了玩家的暴露风险。不懂设了干嘛。” 宋归程这下相信他的脑子是真的在副本里烧坏了,耐心地解释道:“溯魂游戏就是要让玩家处于风险之中,副本挑战施加给榜单上玩家的压力已经在减小了,这时候就要从外界引入更多风险。毕竟溯魂游戏从来都不只是一个单纯合作游戏,也是拼杀、对抗、钻营的搏斗场。他要吸引眼球,要收割积分,就必须制造更多热点。” 陈温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宋归程继续说:“这样也能割裂玩家内部力量,你看,巅峰榜前几名的玩家都有自己的公会。我猜这些玩家一定有不同程度的优待和特权,有多少人品尝过主掌生杀大权的权力还愿意放手。而公会要发展壮大,就得吸纳更多新鲜血液,最方便最保险的形式就是从这些新晋榜单上找人。” “我懂了,其实溯魂游戏就是一个巨大的黑心企业,做高危险工作但是不给员工安全保障,薪水微薄惩罚严酷,这种资本家是要吊路灯的!”陈温屿义愤填膺,恨得牙痒痒。 宋归程不置可否,只是平静地陈述:“最重要的是,大家在现实世界里都是濒临死亡的人,根本没有退路,只能按溯魂游戏的意志前进。资本家捏住的只是工资,溯魂游戏捏住的是命。” 陈温屿笑了:“确实,我以前是个嚷嚷着世界赶紧爆炸的厌世青年,但是在我第一次接近死亡的时候,鬼怪的阴影即将覆盖我全身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真的很想活下去,无比希望自己能够活下去,哪怕苟延残喘也想活下去。” 宋归程说:“你说世界爆炸,世界不会真的爆炸,但在溯魂游戏里是真的会死。” “没错,”陈温屿苦着张脸,“这游戏会让每个说不怕死的人付出应有的代价。” 宋归程被他逗笑,俯身伸手,换了首音乐,白色的长发如同丝绸般滑落。 “哥,你的头发好漂亮。”陈温屿被那头发吸引一瞬心神,小声地赞叹。 他觉得白色和宋归程很相称,纯洁、安静的、温和,但绝不羸弱。他的肌肉匀称而又坚韧有力,智慧突出而又平静谦虚,他不仅有保护他人的意愿,也有保护他人的力量,犹如立足凡间的神明。 宋归程把头发捋到耳后:“也算圆梦了,以前从来没顶过这么扎眼的头发出门。” 两人一路说话,彼此都分享了自己最近这段时间进入的副本,很快就到了行客门口。 再次仰望行客黑框镶金的招牌时,宋归程居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路人皆行,来往为客,他此刻才终于品味出这两个字其中的涵义。 老板娘没在柜台后坐着,店员在接待客人,是宋归程之前从没见过的生面孔,脸上还带着惶惑的神色,正被笑眯眯的店员套话。 店员见宋归程回来,冲他打了个招呼:“宋先生,真是好久没见了,我还以为你……” 宋归程冲他扬扬手:“劳你关心,还没死,我先上楼了。” “等等等等,宋先生,”店员给客人道了个歉,急急忙忙追出来,“有个客人前天过来找您,我说您不在,他就在这儿住下了,我给他开的是您右边的房间。” 宋归程道过谢后便上了楼,他以为是谢思有来找他,可转念一想,谢思有估计付不起房费。 正和陈鑫可一起开会的谢思有在会议上打了两个喷嚏,陈鑫可递了张纸巾给他,谢思有心里嘟囔是谁在念叨他…… 宋归程很快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然后敲开隔壁的房门,连敲了好几下,里面才传来声音,夹杂着打哈欠和穿衣服的声响。 宋归程好像猜到是谁了。 “小橙子!” 果不其然,一拉开门,时岁那张略显可爱的脸就出现在他眼前。 他一见到宋归程眼睛就亮了,好奇宝宝似的抓了把宋归程的头发,细细打量过后,眯起眼睛瞄着宋归程:“你这头发……”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兴奋的小花打断了:“时岁哥哥!” “诶!小花!”时岁立马不关心宋归程的头发了,把小花抱起来揉了又揉,“你长大了,是不是要变成人了?” 小花叉腰,得意洋洋地仰头:“是!” 宋归程有些无奈:“你俩真的要在走廊里上演一出兄妹相认的大戏吗?” “你这话说得太占我便宜了,”时岁把小花圈在手里,让宋归程进来了,低头悄咪咪地和小花商量,“花儿啊,以后你叫我爷爷,怎么样?” 小花不解:“为什么?” 时岁把她放在桌子上,撑着下巴给她分析:“因为你妈妈不是我妈妈,你叫我爷爷,我就是你妈妈的……诶呦!” 他话还没说完,就接受了来自宋归程的爱的暴击。 宋归程给自己倒了杯水,环顾四周,没见到徐崇川,问:“徐崇川呢?” “他啊,死了。” 时岁轻飘飘地来了一句死了,连眼神都没从小花身上挪开。 宋归程端着杯子的手微不可察地抖了下,又确认了一遍:“真的?” “真的,”时岁冲他扬起一个笑,黑亮的葡萄眼笑成月牙形,“就死在我面前,死得不能再死了。” 宋归程有些迟疑地开口:“你……” 时岁抢先一步回答:“我没事,真的!” “不是,你能不能把手从我闺女裙子上拿开,她的裙摆要被你扣出洞了。”宋归程接上了自己的后半句。 时岁难得露出讪讪的表情,尴尬地把手缩了回去。 “我听说你最近在干大事,”时岁手托下巴,笑眯眯地看着宋归程,“带我一个呗。” 宋归程没有立即答应,而是不紧不慢地喝了口水:“你怎么知道我在干大事?” 时岁把手机拿出来给他看,上面是他和常文祺的聊天记录:“我加入你们公会了,想找你玩来着,愣是找不到。磨那个老板娘磨了好半天,她才松口告诉我你去主城了。” 宋归程放下茶杯:“你能把钱姐磨得不行?” 钱姐长袖善舞,八面玲珑,擅长忽悠和诱骗,要不然也不会干收集情报的活儿了。 时岁说:“我在她门口唱丧歌,客人听了都绕道走。” 宋归程:……断人财路好比杀人父母,够狠够狠。 他把小花捞过来,给她整理衣服:“那你和我一起干嘛?副本不够你玩的?” “不够~~”时岁拉长声音,宋归程从他的笑眼里读出几分危险的神色,“我被副本摆了一道,我要弄死这个副本。” 他冲宋归程眨眨眼:“不一起吗?” 时岁的语气仿佛天堂的天使,邀请宋归程一起进入极乐世界,甜蜜而充满诱惑,好像答应了就会立马坠入伊甸园,从此幸福美满。 「结丝萝」副本崩塌的场景历历在目,山崩地裂,无底深渊。 “时岁,我不能无视副本里无辜的人的生命,”宋归程直视他,眼底罕见得没有笑意,“我做不到摧毁副本这种事。” 时岁笑颜不改:“所以你才会落到这种地步啊,宋归程,世界不会因为你善良就怜惜你,只会因为你善良就夺走你的一切。” 宋归程沉默片刻:“是,我知道。” 时岁趴在桌上,无精打采道:“我不会伤害无辜的人的,我只是想搞死副本Boss而已……” “可以啊。” 时岁还想再说些什么,宋归程已经答应了。 时岁惊讶地爬起来:“我还以为你会觉得副本Boss都很无辜呢。” 宋归程耸肩:“那也得分情况,况且,当受害者转变为加害者的时候,他也已经不无辜了。” …… 时岁沉默片刻,突然说:“那天本来我也会死,可是有一道很微弱的力量保护了我。很微弱,但是那股力量,和梦和别墅、永定楼里我感觉到的力量很接近。” 宋归程呼吸微滞。 时岁抬头看他:“你身上也有那股力量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