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文作者的临终关怀日常》
1. 好死不死
我叫纪冬,是个网络写手。
想当年一身正气,傲骨尊严,圈里十块千字的流水席我不吃,非要腆着张大脸坐主桌,结果少不了自掏腰包,绞尽脑汁还得倒贴钱。
后来撑不住吃泡面把胃伤了,只能找个班上苟且偷生,白天一边摸鱼一边构思下一篇扑街稿,久而久之大脑形成了闭环,自我安慰水平远远超过写作能力,文字垃圾塞满了D盘。
同事总明嘲暗讽,问我下班干嘛去,我就说回家打游戏。几人眼神流转,捂嘴偷笑,仿佛在看一个大傻叉——这样的节目三天两头演一出,其实也不怪她们,我长了张老气横秋的脸,还记得头天进办公室,二胎的李主任客气地管我叫姐,结果没想到我才芳龄二十九。
就我这样的人还没正事儿,干活不行,聊天也聊不来,就知道守着台电脑。有时上班来了小说灵感,我直接在工位开word敲敲打打,有人凑过来我就点开后台的4399,熟练地玩起森林冰火人。
但我也不是完全没骨气,那些外表光鲜亮丽的优雅贵妇们,我其实暗地里都诅咒过。我希望她们有钱的老公早死,每月只能挣她们瞧不上的那点薪水。
结果真如爸妈所说,不能随便诅咒人。一次简单查体,大夫对着我的脑CT结果紧蹙眉头,神情严肃地让我加拍个磁共振。
神经胶质瘤。
几级我忘了,因为是转达的。我把我那名存实亡的老公刘哥叫去,大夫苦心跟他讲,要么委婉和我说要么就干脆别告诉我,结果他刚出医院就跟我透了底,我也没怎么怕,简单搜索了一下,因为我挺好奇,我脑子里那瘤子为什么是胶质的,难道跟鼻涕一样黏黏的吗?
我把这个想法跟刘哥说了,他说他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他让我把工作辞了,住两个月院试试。费用他来掏,但前提是他没空陪我。
我痛痛快快地应了,回单位骗那帮脑残的同事,说自己彩票中了两千万,衣锦还乡了。
走的那天特潇洒,结果搬进医院才发现刘哥办的是张0.9米宽的小破床,还吱嘎吱嘎响。
等躺好打上留置针,我不方便开电脑,只能用手机点开时下热火的语音软件,随机匹配聊天。
挂的这点滴挺疼的,我得分散分散注意力。
我很没素质,好几次都是被拒稿后上这个软件,匹配到我的简直有难了。我变着法地骂人,从他血脉之初骂起,搞得人莫名其妙——可这付费的房间匹配进来必须聊满五分钟,而投诉举报的处理至少要等半小时,我能一次性骂六个人再被封号。
今天正好刚解禁,一个人在病房惨兮兮,我打算换个思路,发泄下被病魔眷顾的心酸。
第一个匹配到的是个低音炮。他喂了一声就静了音,静静听我卖惨。我那叫一个大卖特卖,毕竟头一次讲,感情最激昂。
我难得不骂人,特意留了一分钟等他说出安慰的话。结果那边却很冷漠:“演完了么?”
我一下噎了声。数秒过后,我用最大分贝问候了他祖宗八代。
他没吭声。
“你在定城哪家医院?”最后的十几秒,他突然开了口。
“草,你也有病?”我愣了一瞬,“有病别来这看,这里护士扎针太疼了。”
“你真有病?”他的语气像是疑惑极了。
“病你*******……”
这人不出意外,一到五分钟时限就退了房。可能旁人都不理解,一小姑娘怎么能这么厌世消极,我只能说,还是小说写少了。
不知道为啥这次封号这么快,等我再想匹配下一个怨种,系统直接提示我进小黑屋了。
我撇撇嘴放下手机。一眼瞄到窗外,正是好天气,湛蓝的天,连个云影都没。
可我鲜活的二十九岁,正在病床上凋零。
主治大夫来沟通过,还是提议手术。我刘哥也是工薪阶层,我不好坑他。大夫也是看人下菜碟,来了这么久都没见个家属来,住院押金也才交了区区两万,便不怎么来了。
保守治,化疗药打进去真的疼,整条胳膊又肿又痒,脑子里像要炸花。眼前的景儿一会儿绿一会儿蓝,还犯恶心。
我在想大夫是不是误诊了,这么疼,比我得癌症都疼。之前在家头疼还以为玩电脑玩多了,吃片脑清片就缓解了,可这个疼有点刁钻啊!四肢百骸,每一个细胞都在抗议。
刘哥真男人,说不来一次都没露面,只是半月后住院押金里又补了两万。当晚我就找护士加了针镇痛,我怕我死了这钱都没花完。
小护士兴许是听到我在病房破口大骂了,总是一脸鄙夷。她扎针的动作属实不算温柔,但胜在技术到位,我那皮下细弱游丝的血管,她一扎一个准。
事情的转折在这四万块钱都被我折腾殆尽后——我给刘哥打电话停了机,我懂他,钱都掏在我这里,话费都忘了充。
大夫善良地组织着言语,想催我回家。我这人大是大非前拎得清,签完一堆材料,等着输完液就走人。
要死在这白花花臭烘烘的房子里,那才是真的死了。
结果等到晚上护士都没来拔留置针。药效起了,我困得上眼皮打下眼皮,刚想按铃问问,就有一个西装笔挺的男人,跟着个陌生的大夫走进了病房。
我还把他们幻视成黑白无常了,两眼一闭就等着见阎王。
“纪冬?”那男人轻声开口,叫着我名字。
我这下真有点怕了,看来真是地府那边的,要么怎么能知道我名字。
我死死夹住眼皮,大夫还以为我疼成了这样,连忙俯身查看。
“转vip吧,遭这罪。”
我紧闭双眸没敢吭声,vip三个字母就像给我从地狱捞到了天堂,我这辈子错过不少机会,但临死前这次,我得好好抓住。
“啊。”
真没演戏,被护士挪腾到vip病床上那一刻,我没忍住,舒服得喘了一声。
护士用诡异的眼神飞快瞥了我一眼,盖好被子就转身出去了。
身上那种被虱子爬满的感觉瞬间消失了。我刚想伸展下除了正扎着针外的三肢,就听到空荡荡的屋里传来一声轻笑。
“真不知道你是装的还是真疼。”
我偏头向声源望去,护士贴心留下的床头灯刺眼的要命。就在这团暖光下,那个黑无常正朝病床走来。
莫名心跳快了半拍。
我依旧看不清他的脸,打完这药的五感都在衰退,也可能是濒临死亡的身体变化。但人们常说,模糊会带来不一样的美感,所以我猜这黑西装应该长得未必有现在看起来这么帅。
“你是……”
“你先别管我是谁。”他没礼貌地打断,“你只需要知道我救了你的命。”
啧。
那一瞬间我想了很多可能,也许是无聊富家少爷的挥霍,让他良心难安不得不顺手做点慈善。
这一整楼的病房里挑中了我?搞笑。
我预感和这小帅哥聊不来,侧过身去不再接茬。
“你写小说?”
身上的被明明盖得严实,可他这话一出口,我顿时感觉面朝他的屁股和后背凉嗖嗖,像被人扒了个干净。
“怎、怎么了?”
我不想问出“你怎么知道!”这样的傻叉问题,因为他一定是对资助的对象有所调查。但我理不直气也不壮,往日要是有人戳破我这么尴尬的小秘密,我高低得冲上去撕烂他的嘴。
我写小说,只有刘哥知道。他个闷葫芦一定能烂在肚子里,但这个看起来绅士的西服刺客可不一定。
“没怎么。我下了几本,正好没事,准备看看。”
“你……”
我已经瘫软半月的身体奇迹般地抬起了上半身,差点把输液管扯断。
“别乱动。”那男人劲儿挺大,单手就把沙发椅拖到病床边,紧接着挑了个舒服的姿势半躺着,翘着二郎腿看手机,手指还一划一划的。
这动作我熟啊,肯定是在看小说。
“你别……”我气若游丝,宛若恶鬼般朝他伸出手去。
“其实在来之前,我已经看完一本了。”他突然朝我转过脸来,“听说你也算小有名气,可是写的每本小说都是霸道总裁抛弃白富美女友后爱上堕落少女,就连你最早的书粉都骂你,是真的吗?”
我咽了咽口水,心里暗骂——这酒囊饭袋看起来没那么好糊弄,怎么着,他也是我书粉?不想让我好死,偏要来吊我一口气?
他见我没回话,接着倚着去看小说了。我不知哪里上来一股委屈劲儿——我心想我写小说招谁惹谁了,我这辈子就这一个坚持下来的爱好,一没偷二没抢,怎么就沦落到任人嘲笑、任人摆布的境地了?
也许是知道这男人往我身上撒了大把的金钱,也有可能是因为他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贴近我小说幻想的男主,我竟破天荒地没能大骂出口,而是留下了小半辈子都未曾流过的眼泪。
滚烫如血,钝痛地像刀背划过脸。
这男人似和我有心灵感应,竟然在我泪珠滚落胸口之前,回头对上了我的一双泪眼。
泪水清晰了视线。那是我第一次看清孟胤东的脸。
鼻梁高挺突出,薄唇紧抿,双眼是透彻见底的黑亮。面相和声音严重不符,是张稚气半脱的俊俏脸庞。
像大学生。
我怔住了,为这陌生的泪;他也怔住了,一瞬间表情有些茫然,下意识瞥了眼我的点滴,可能以为我是疼的。
他下一步动作印证了我的猜想,他刚要起身按床头铃,我眼疾手快抓住了他的袖口。
这回他懂了,从桌上抽了张纸给我。
诡异的气氛逐渐消弭。他也不再假模假式地看我的小说,转而换了个话题。
“我没关注过言情小说,不过你写的我确实看不下去。”他倒诚恳,“为什么这么执念于写小说呢?”
这下我来劲了——不瞒你说,从动笔的那一天起,我就幻想有朝一日会被人采访,甚至假设过采访的问题和场景。虽然现在所处的环境和我想象的聚光灯下有天壤之别,可我仍为他这句问话而血液沸腾了起来。
“因为喜欢每一个笔下的角色,也钟爱每一次动笔的感觉。”
他像是被我镇住了,微张了张口,点点头没再吭声。
我心中暗喜——这可是我编排了小半生的对话。可他下一秒就打碎了我接连幻想的滤镜。
“纪冬,我救助过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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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人。”孟胤东长腿交叠,没什么情绪地开口:“你是最特别的一个。”
“啊?”
“实话和你讲,你不在我救助意愿名单里。”他没再同我对视,而是转而看向床头上那一束安静的水生百合,“你有个读者,上个月车祸去世了。十五岁。死后她妈妈打开她手机,映入眼帘的就是你的小说。”
这回换我说不出话来了。这难不成是来追责的?我他妈写小说,又没让她在大马路上边走边看。
“她妈妈要追究责任,我从阳城查到即城,找到了你。”孟胤东终于肯按灭手机屏幕,“我去过你之前的单位,说你辞职,你的老公也回了老家闭门不出。这期间还有很多波折,最终我也没有想到,会在病房看到你。我和孩子母亲说了你的情况,她说明白事故与你无关,只是想听你说一句道歉,不只是为了她的意外,而是你毁三观的小说带歪了她的女儿。”
“我他妈一写小说的,我还得管谁看?她死不死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气急,哑着嗓子低吼,“草,我都快他妈死了,告诉她妈不可能道歉!我就这一条烂命,有本事赶紧来弄死我!”
孟胤东似被这污言秽语脏了耳朵,站了起来。他双手插兜垂眸看向我,像是在辨认什么。
我梗着脖子没低头。从我七八岁开始,记不清具体哪年了,我最讨厌的就是道德绑架。放学回家,家里永远站着一窝蜂人,举着话筒怼到我的眼前,喋喋不休地叫嚷。一开始周围邻居都新奇得很,后来就都嫌吵了,嘟嘟囔囔地议论,说什么不就是个死人。
“纪冬,让你活着,不如死了。”孟胤东最后留下这恶狠狠的一句,摔上门离开了。
又是漫长的一月过去。不知这小霸道总裁给我上的什么药,也不疼了,头晕的症状也有所减轻,我都能偶尔下地走走。vip自动配的护工是个四十多的能干女人,天天给我擦得干干净净的。
像个人似的。
我开始对那一份本来对我无足轻重的道歉,产生懊悔。我这辈子没欠过谁什么,可这每天流水般的治疗费用,就算于他而言只是毛毛雨,也是我砍头卖肉都还不起的。
我可以没有道德,但我不能欠人情。否则我小说中女主们为钱委身的情节就不成立了。
一个傍晚,护工走后,我艰难地挪着步子去了护士站,差点吓得值班护士魂飞魄散。
“我想知道,给我交钱那个人是谁。”
那护士目光中满是疑惑和诧异。她示意我先回去,她得去问问。
“好。”
回病房后脚步有些飘浮,我一时走不到病床,寻思去卫生间洗把脸。打开水龙头一瞬间,耳边似乎响起大夫说过不能碰凉水,但管他呢,我都快死的人了。
顷刻间,是爬满脊椎的刺痛。
我“咚”的一声摔倒在地,那些被药物暂时掩盖的疼痛瞬间被唤醒,我疼得要死,下意识狠狠咬上了自己的胳膊。
再醒来,是个陌生的病房。我被裹得好像个易拉罐,身上爬满了管子。
不过没什么感觉,只是身体像被固定住了,除了眼皮哪儿都动不了。
这场景我也熟,ICU么。十篇言情小说里,高低男女主得进去七八个。可我那不能动的四肢却似乎在止不住的颤栗,像是听到了阎王爷的召唤,正准备迈开步子奔向阴间新生活了。
得癌症的人真脆弱,一捧凉水就能进ICU。
那一旁困得眼皮打卷的护士,看我睁眼四处扫视,连忙跑去叫医生。我听力这回大有损伤,听不清他俩在我床边呜哩哇啦说些什么,只能积极回应他们有些焦急的目光。
好像是商量着要把我抬出去,可他们刚一动作,就又一窝蜂扑到我旁边那张床去了——我艰难地转动眼球,只看到对着我的监护器电子屏上,拉出了好长一条直线。
那个人死了。
我大概是ICU里唯一意识清醒的活人,听到了短暂开门声后,门外有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那声音很吵,穿透耳膜,让人心脏都跟着跳漏半拍。
人死了,该值得这样的哭么?
“纪冬?能听到我说话吗?纪冬?”医生拿着跟激光笔翻动我的眼皮,我没搭理。他看了看检测仪上的数据,又上下检查了一番,就吩咐护士把我送回vip病房。
孟胤东远远站在病房门外。他的身形很好辨认,但他身侧,还有个陌生的女性。
我心头一紧,眼睛似乎都花了起来。
“你是……纪冬吗?”那女人试探着问。
我喉咙发不出一点声响,只眨了一下眼睛。
“我是……泓泽的妈妈。”那女人声音像要哭出来,“你怎么……怎么这么年轻就……”
孟胤东可能是怕她情绪过于激动,搀着她出门了。就在我准备闭眼假寐时,他又单独折了回来。
“你之前,找我做什么?”
我嘴唇一张一合,没蹦出一个字儿。
孟胤东叹了口气,没再和我较劲,还掖了掖我的被角。他似乎真的像来陪床的家属,把我凌乱的床头柜收拾了一番后,又看了下点滴滴注的情况,确认没什么事才坐到一旁的单人沙发上。
我要能有这样的家属,那可真是天打五雷轰。
2. 数着生,向着死
我一直眯着眼朝他那儿看,许是盯得他不自在,又起身回到床边儿。
“还没自我介绍,我叫孟胤东。赵匡胤的胤,东南西北的东。”
孟,胤,东。我在脑海里比划着这几个字,发现我第二个字不会写。
这自我介绍倒正经,比骂我时候动听多了。
刚从ICU转出来,尽管是躺着,精力还是不足。没一会儿我就阖上了眼,还做了梦。
我梦见了刘哥,这个和我结婚五年、名存实亡的老公。我们刚认识那会儿,刘哥还是个不怕天不怕地的混混青年。当然只是嘴上混混,毕竟他跟我比起来还算个良民。
他拿着草扎的指环,问我要不要结婚。我们在我爸妈墓前草草拜了个礼,就搬进了他家的拆迁房。
梦里的场景大概是刚结婚那阵儿,他天天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冲澡,胡乱一洗就把我往主卧领。我对这事没什么欲望,有时还憋不住笑,吓得刘哥直骂我神经病。
这天不同,这天是我爸忌日。
当孩子们还在学校里口无遮拦地开着“你妈死了”这样的玩笑时,我爸死了。那时浓浓的恐惧钻满了我身上每一个细胞,遗体告别时,那冰冷肿胀的躯体,是我童年的梦魇。
刘哥回家有点早,我正对着电脑屏幕发愣,他就这么抱着束百合花进了屋,无声地和我并排坐下。
这一刻,我觉得刘哥还是和我有夫妻间的默契的。我有些矫情地靠上他的肩头,他拍拍我的背,说咱爸在天上保佑咱呢。
我很恶心地吸吸鼻子,起身要给他做饭,刘哥赶忙拦下我,说今天就算了吧,他点个外卖。
我似乎正和他一起躺在床上等外卖,刘哥这辈子都没这么纯洁过,结果我却悠悠转了醒。
我盯着头顶的天花板。原来是梦。
都说梦里是平行世界,或许真有那么一个空间,刘哥也可以变得很体贴。
那我呢,会不会变得稍微善良一点?
“醒了?”
我竟然又看到了孟胤东的脸。怎么,总裁的生活,这么闲么?
他趁我睡着这阵,还换了身衣服。终于不再是冷冰冰的黑色西服,转而换了身淡蓝色的商务休闲装。
这身板,这模样,啧啧啧。
如果小跑着赶来的大夫能读懂大脑,看穿我这个老色批临死前还能对美色指指点点,估计得气抽过去。
“指标恢复得还不错……”大夫紧蹙着眉喃喃自语,像是看到了什么医学奇迹。
那不有句老话,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我这啥本事没有,命倒是挺硬。
“你还挺幸运。”大夫走后,孟胤东支开护工,又坐回我床边儿。
我喉咙依旧艰涩,但好歹能发声了:“那……可不。又没死成。”
“你想死么?”
“不……想。”
“那就好。”孟胤东竟破天荒地笑了,“有个人,一直在等你。”
我心咕咚一跳,刘哥?可别是刘哥,我怕他找孟胤东报销那四万块钱。
孟胤东推门出去,和门口等待的人沟通着。没一会儿,他领着一个女人走进了病房。
“你从ICU出来,昏迷了四天。泓泽妈妈一直在医院家属室等你。”孟胤东语调不自觉地扬了起来。
操。
我真直接爆了声粗口。
阴魂不散?就非要逼我道歉是吧?我目光瞬间阴沉下来,被仪器夹住的手指也在不经意地蜷缩。
不过他俩可能看不懂,这是我独特的崩溃爆发前兆。
不过还没轮到我,那女人眼泪像串珠一样滚落下来,给我都看愣了。
“泽泽……哦不,东东,你哪里难受?”
东东?可真倒胃口。我刚想破口大骂,却不知怎的下意识合紧了嘴。
可能因为这句话翻译出来的意思,是关心。
“怎么会得这种病……”她自来熟地握上了我的胳膊,一阵陌生的暖意从手臂传到肩头,“小孟和我说了,你父母早亡,没人照看,我……我不是真想让你道歉,我那时恨昏了头,泓泽离开后,我受不住打击,恨不得去报复社会……”
后面的我听不太清。我猜父母双亡是孟胤东告诉她的,因为我爸的坟边儿就立了块一模一样的碑,写着我妈名。
但我妈没死。可那又有什么区别,她作为“妈妈”这个角色,已经早就在我心里死透了。我只是立块碑以表尊重。
那是我七岁的冬天。
拥挤的小巷堆满了人,我攥着爷爷买的糖葫芦,试图越过人群去凑凑热闹。结果那糖葫芦化得快,融化的糖滴到了围观人的鞋上,那人刚想发作,一看到是我,突然哎了一声。
“这不纪局长他闺女么!”
七岁的我呆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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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站在原地。面前厚重的人群突然为我横开两列,留出了一条直通中央的窄道。
我像个小鸭子,摇摇晃晃走上前。
我记事晚,对我那终年早出晚归的警察局局长父亲的模样,还记不太清。可那雪地中央□□的肿胀尸体,却深深烙印进了我的脑海。
报复,劫枪,有预谋的团体作案。新鲜词一天听一个,好心的大人告诉我,我爹是抓坏人太多,被人害死了。尸体在冬天打窝捞鱼的冰窟窿里泡了三天,凶手还耀武扬威地趁着下午人多的空档,把尸体捞出来扔在了我家楼下。
我是冬天生的,父亲赐我名姓,就叫纪冬。我生在冬天,父亲死在冬天,生死交界在这满天白茫茫之中,藏在我平凡的名字里。我和父亲此生的缘分太淡,但正好,足以慰藉。
至于母亲……我瞧着眼前这虽哭肿了眼、面容却温和慈祥的女人,不由得生出羡慕来。
我羡慕那个死去的泓泽。我恶毒得要命,却不及我那亲生母亲的万一。她厌恶地看着我爹的尸体,笑盈盈地接过局里送来的抚慰金,还大张旗鼓地叫来报社和媒体,大肆宣传我爹在世时的英勇事迹。
她捞钱忙得不可开交,自然顾不上我,就随意地托付给邻居。那大娘一看到我就叹气,我从小就会察言观色,总自己偷跑回家,蜷在衣柜里偷听我妈编着一个又一个英雄故事。
快成年时,当初局里我爸的徒弟李双还找到我,给了我一笔钱。和他聊天我才知道,我妈当初是少管所的红人,我爸憨傻得不行,偏偏看中了这妖魔。
我自然也不是好东西,当初还死皮赖脸和这李双纠缠了半年,以为他会是我的保护伞。
结果都干柴烈火滚到了一堆儿,我才看清他手上的戒指。
我这辈子遇到的好人,都赶着我临死前搭伙来了。
泓泽妈妈还在喋喋不休。孟胤东看我目光呆滞,便礼貌而适时地打断了她,两人一起离开了病房。
如骄阳般的生命,15岁匆匆结束,确实会令人惋惜。我猜她班里至少一半的人会去葬礼送行,被捧在手心的姑娘,会带着所有人的祝福走向往生,轮回至幸福的下一世。
我的葬礼,恐怕难以风光——之前我笃定刘哥会至少为我选块墓地,现在我想除了孟胤东这个大闲人,应该不会有人着手操办我的后事。
也快死了,有些事,得提上日程。
3. 生的遗忘
断断续续,迷迷糊糊。
等我再彻底苏醒,已经不知是哪天的深夜。
床头是我的笔记本,只可惜鼠标不知所踪。我叫来护士帮忙开机,缓慢而笨拙地打开一个秘密文件。
里面有我这些年所有小说的文件压缩包,虽说总共没挣几个钱,可还是我的宝贝。
本来是寻思等写不动的那天,把它们变成真正意义上的书。我也没承想,这么点个岁数就死到临头了。
我想跟孟胤东商量商量,别再让我住这销金窟了,我遭罪,他钱包也遭罪。如果真想“救助”我,就把这几本书帮我出版了。
我那脸皮要铺开,真比命长。
我趁夜从头捋着文件内容,竟一宿干到了天亮。孟胤东卡着病房开门探视的点儿来的,因为今天要来和我商量,动不动手术。
我不禁开始好奇他到底有多少钱,能这么随心所欲地砸在一个陌生人上。
我没医保,手术少说二十万。孟胤东这钱要掏了,我就成了丧失人权的一条狗,还哪有机会和他提版权?
他看我支支吾吾,好脾气地把着床沿,微微俯身,问我有什么顾虑。
“我……我可以不做手术么?”
“我和院长聊过,你这个情况术后五年存活率70%,五年内治疗费用我全权负责,你不用担心。”
“为……什么是我呢?我和她……道完……歉,不……就没……没有价值了么?”
我气喘吁吁地说完这段话,竟引得他眉头紧皱。
“纪冬,你对待生命的态度,让我难以理解。你是活生生一条人命,我有能力救助,为什么不伸出援手呢?”
道貌岸然的孟胤东又出现了——我都不乐意浪费口舌去问,那劳烦您把咱市里所有医院的病号都救助了吧,看看你的钱包到底能撑几天。
我就是个坏胚子,哪怕我正享受着他的救助,也不耽误我咒骂他的伪善。
“我……不做……手术,你,你可以帮我……”毕竟有求于人,我还是语气轻柔了些,“电脑里,有二十……多本小说,我想……我想把它们印成书……”
孟胤东沉默了好一会儿。
其实我们根本就没法沟通——我能看明白,他大抵是年纪轻轻就继承家业,难得的单纯善良让他愿意放下身段,去做慈善也好、图个心安理得也罢,总归是个不染纤尘的人物;而我不一样,我打小阴沟里乱窜,最不怕的就是泥和灰。我油滑得很,这是要死了才本相毕露,若在人前,也能装出个人模狗样来。
现阶段,我只能不要脸地恳求。这医院躺得我浑身不自在,若事成了,我也没什么生的奔头,早早窝回家里,多点几顿外卖就准备上路了。
正当我美美畅想临终生活,孟胤东突然抬手,合上了我的笔记本。
“手术必须做,算是你出版的前提。”他温和开口,语气却不容置喙,“我会找专业人士沟通意见,若能出版就出版,不能流通发行的,就做典藏版封存,或者捐到图书馆。”
这下轮到我傻眼了。
这什么霸道总裁爱上我剧情?我写小说都不敢这么编——倒不是因为他花了多少钱,而是他的细心和周密让我咋舌。
我还以为,他是在权衡我这蹬鼻子上脸的行为到底再值不值得他救助。
趁我没回过神来,孟胤东接着发话了:“但我也有条件。所以,如果想要你的书出版,就好好配合治疗。”
孟胤东被一通电话匆匆叫走,留我一人在病房里哽咽失语。
高兴。
这种雀跃的情绪,很久都不曾有过了。
隔天一早,我被送到另一个院区做术前检查,到那儿听医生闲聊我才知道自己要开颅——需要先剃掉我为数不多的头发,然后进行一次深度麻醉和时长约十五小时的手术。最重要的是,术后我还得回ICU观察十天。
这听着可比死都吓人。
我的救世主孟胤东,直到我被推进手术室前都未曾出现。这期间我多次想和大夫提出拒绝手术,犹豫过无数张“本人知情同意”的治疗单子,可那出版小说的诱惑始终存在,我不停地麻痹自己,就算死在手术台上,那些小说,也都有找落了。
我不知道的是,孟胤东对我的了解远高一层。他每天都在医院,只是不在我眼前露面。或许他猜到了我会“知难而退”,怕我这个心术不正的再提什么加码的条件。
生意人,精着呢。
而他之所以在我身上投入这么大精力,还真是那个最狗血的原因——从小顺风顺水、被救助人感恩戴德恨不得跪着捧着的孟胤东,没见过我这么号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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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反叛情绪引起了他的兴趣,就像优等生碰到了一道超纲题,哪怕课都不上了,也要研究透,要不我就这么草草走了,会成为他一生的心结。
这时候的我们谁都不知道,我会成为颅内细胞胶质瘤临床试验新药的首例成功受试者,十年存活率达到了80%。
我没想到,最让我头疼和恐惧的开颅手术,竟然没什么感觉。眼看着全麻药一滴滴汇入静脉,身上逐渐传来一种刚泡完温泉搓完大澡的感觉,滑溜溜、飘飘乎,像根羽毛。等麻药劲儿一上来,四肢顷刻酸软,万念皆空。
“小东,回家了。”
我低头瞅瞅我的鞋,一对硕大的HelloKitty映入眼帘。
“愣着做什么,我给你买了米糕,快,趁热回家吃。”
一只大手伸过来,攥住了我的胳膊。我顺着那身黑色的制服向上看去,我爸正笑着看我,另一只手拎着被雾气蒸腾的塑料袋子。
那时他还不是警察局长,不用下了班依旧坚守阵地,每天都能给我捎些爱吃的零嘴回来,我妈也会演好贤良妻子的角色,在家张罗好一桌饭菜。
而我,只用顾着玩,每天在小区那块沙地上,玩得尽兴,玩得灰头土脸。
虽然我蛮横又爱闹,可我偏偏是孩子堆里最小的,总能获得额外的宠爱。我堆的里倒歪斜的沙堡总能被人称赞,就算惹哭了别的孩子,家长也会体谅地说“算了,算了”。
好像从那开始,我的人生每况愈下。又或许是没有了“爸爸”这个强有力的保护伞,一切掩盖在其乐融融下的丑恶,都悄然浮出水面。
我被拉着往回走,许是看我步子蹒跚,我爸一把把我抱起来,让我刚好可以稳稳当当坐在他的臂弯上。
“我们回家喽。”
我在梦里泪流满面。都说麻醉后会还原一个人最真实的一面,那么爸爸的身影,和被反复提及的“回家”,或许才是我真正难解的执念。
三四年前,当时小区里的邻居不知从何处联系上了我,惊讶于我的现状。我都懒得打发他,可他却不停地念念叨叨,说老纪的姑娘怎么会变成这样。
这样,是怎样?丢了他的脸面吗?可我连我爸的脸都不再记得,就算梦里,也辨不清轮廓。可我偏偏就知道,那是我的父亲,是这世上最疼爱我的人。
4. 美好生活
清醒三天了,我还沉浸在梦的真实感里,甚至恍惚间,觉得ICU里那些步履匆匆的大夫像我爹。
怪不得国家要管控这些个麻醉药品。
ICU不容许探视,术后观察的这些天,我无聊得很,却难得的有了期盼。
不知道孟胤东联系的哪家出版社。其实我可以给他个考量,但我觉得我的意见肯定比不上他手底下那些日理万机的秘书。
不知怎的,明明是开颅手术,偏偏感觉是心灵得到了净化。像是被人抛上了天堂,短暂悬浮后坠落,心里还有些怅然。
起码不想随机骂人了。
我表现良好,恢复情况一次次荣幸获得医生的笑颜。在我回病房的第一天,我原本的主治大夫还带着本文件过来,友好地询问我可否将我的诊治信息和治疗数据引用到他的论文里面去,如果可以,还得要我签一下知情同意书。
我委托孟胤东签了我的大名,然后被他捉着手指,在纸上按了个手印儿。
“感觉怎么样?”等病房恢复寂静,孟胤东连椅子也不搬了,直接一屁股坐在床边。
不怎么样。其实我有点馋麻辣烫了——但这话就明显有蹬鼻子上脸的嫌疑。
“还好。”说实话除了术后第一天,脑袋里疼得像放了二踢脚,那是我头一次直观地体会到脑子里横行遍布的神经网,感觉每一根都疼得发抖。再然后就是头皮缝合的地方有点痒,嗓子有些发炎,应该是抵抗力差的缘故。
这都小事。
“那个……”我清清嗓子刚要起话头,他点点头制止了我,抬手示意我少说话。
“差不多下周就能敲定合同,下个月中下旬开始排版印刷。”
我……靠?这就是金钱的力量?
在圈里这么些年,虽然产出likeshit,但大体的流程总能通过有成绩的前辈们了解到。出版社要出版一本小说,得从最基本的审稿开始,内容、标点、错别字……再然后是外封内封、简介之类的制作,联系网文平台三方来审,敲定合同,打打价格战,盘几轮沟通修改,快则小半年,慢了的一年之内是不用想了。
我都没寻思死前这事能处理完。我只是难得抓住可靠的稻草,必须把正事托付给正经人。
看来孟胤东不正经,他有点太快了。
“不过希望你记得,我还有条件。”孟胤东话锋一转,“院长说,如果恢复得好,下个月可以出院回家静养观察。”
你看看,果然是商人,只有表面上人畜无害。
“我的条件也很简单。我并不打算放你回家。我在西郊有个养老院,环境——反正是比这里强,也有专业的医护人员。年初时,我打算为这些老人撰写传记,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人选,这不,碰上你了。”
我的母语是无语。
如果我的右腿能灵活地摆动,一定抬起来猛踹他一脚。
而我现在只能默默瞪他两眼。
“你可以找别人。”我态度很坚决。让我去养老院听那帮老掉牙的、吐字不清的老头老太太吹牛逼,还得组织语言给他们写好听的——
“纪冬,出版社是同意印刷传记,你的书是我捎带的条件。既然不打算写,那你的那些书……”孟胤东挑起眉来,嘴角都要上扬到耳根。
哎!这人怎么这样!
我神情不忿地看着他,结果气出了大小眼,反倒给他逗乐了。
“你也别想着在这儿不配合治疗,出院会按时办理,你的版权捏在我手里,我觉得这么重要的东西,值得你先忍辱负重一下。”
好!
半月后,我被接出院。临走前,我还对照顾我多时的护工恋恋不舍,这大姨也是实诚,我客气地说转她个红包,她笑眯眯地打开收款码,比给我换药瓶还熟练。
大夫说我轻易不能受凉,来接我的商务车提前铺好了毯子,还开了座椅加热。手边就是带吸管的保温杯,司机客客气气地叫我纪女士,我就好像自己梦里功成名就的大作家,受邀去参加什么宣讲会一样。
这套我很受用。说白了我就一没见过世面的小青年,这么些年都穷过来了,这样的皇帝待遇让我直接飘了——我做作地放低座位半仰躺着,装深沉地侧过脸去,假装欣赏着窗外的车水马龙,仿佛蜷曲的手指里夹着根雪茄。
这养老院建在西郊龙山脚下的风水宝地,外头看着其貌不扬,内里别有洞天——孟胤东也是真没吹牛,这环境别说养老了,就是瘫痪都能给高兴得站起来。
孟胤东在预留的房间里等我,又穿起了他那套刻板的商务西装。他身边跟了个小秘,也就刚大学毕业的年纪,个子高挑,淡妆素抹也不失美艳,一看就是人中龙凤。
“小宁,去把1号楼管家叫过来。”
“好。”
人中龙凤也是任人差使,啧。
讲真,孟胤东还是有人性关怀的。二十九岁能住进养老院,还是豪华版的两室一厅,简直少走了几十年弯路呐!这样看,我确实混得比最初六人间病房里那夜夜呕痰的大爷强。
那小宁摇曳生姿地走了之后,屋里除了送我来的医护,就只剩我俩。不知是不是我错看了,孟胤东的肩膀忽地一松。
“环境还满意?”
我点点头。其实刚一路过来并没看到老年人,说这是他私家的庄园我都信。
我的目光随意地落在茶几的笔记本上。不得不说孟胤东的观察力确实可以,还没等我问出口,他就拾起了话头:“给你新配了台设备,不用手写,语音录入就可以。至于修改、加符号什么的,我会专门给你配助手。”
“那倒不用。”孟大少爷认知浅了,写作可是要求独立的环境!还助手,真要有人在我边上看着,我半个字儿都蹦不出来。
或许这可以被称为“写作羞耻症”。
我还思维定式地觉得管家得是个头发胡子花白的老头,结果当小宁迈步而入,身后跟着的,竟然是个比孟胤东看起来还年轻的小伙子。
“有什么问题找他。你床头的手机有一键传呼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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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传记的名单……你先熟悉熟悉环境,明后天我发给你。”孟胤东像是很急着走,语速飞快地交代着。
“好。”我哪还敢说个不字?很久没有花自己兜里的钱了,感觉人性在沦丧。
“哈喽,纪女士,我叫林瑾阳,你可以叫我小阳。有任何事你都可以来找我。”他笑容阳光,还贴心地为我倒上一杯温水。
孟胤东微微颔首,满意地离开了。
我趁这小阳弯腰递水的功夫微抬起头,凑近他的低声道:“你们这一月多少钱?”
林瑾阳熟稔地应着:“您这里是孟总预留的VIP至尊套房,费用的话……每月约为两万。”
“我是说他给你的工资。”我笑得市侩极了,估计看着多少有点猥琐。
“这……”他迟疑了一瞬,随即面不改色地回答着:“管家的基本工资,通常在一万到一万五之间。”
估计看我不是善茬,小阳管家痛快而又礼貌地和我告别离开。我刚想喝口水阖眼休息,他像忘了什么重要的事一样,连忙掉头回来——
“对了纪女士,孟总为您安排了特护,主要是负责您的日常起居以及药品的注射。她今早有事请假了,估计一会儿就会回来。如果有任何问题,请及时联系我。那不打扰您休息了,再见。”
敬业得好像个机器人。
我对这特护没什么兴趣,因为医院里的护工大姨实在太好了,哪怕我屎拉身上都笑呵呵地帮我擦着身子,我一度怀疑她没有嗅觉。
屋内无人,我开始大胆地欣赏着房间的陈设。这宛如豪宅一般的环境,是我拼搏一生都触及不到的。对面墙上时钟无声走过的秒针,就像我那悄然倒数的生命。
也行啊,如今这条件,和脱胎换骨又有什么区别?
迷迷糊糊又坠入了梦乡。如今似乎连清醒都无法自我控制了。
再睁眼,眼前是如墨漆黑。聚焦半晌后,对面客厅里微不可见的暖光引起了我的注意。
“有人吗?”
虽然不可能是贼,但黑暗会增添人的恐慌。我一只手都捉住了床头的传呼机。
“哎!这就来啦。”
我猜是那小阳说的护工。我兴致缺缺,只想让她帮我倒杯温水,喉咙里的火山要喷发了。
“可以开灯吗?”她走到离我床边不远的位置,又停住步子柔声问道。
我心想她也够墨迹,真是不如医院里的阿姨,人家手脚可是麻利得很。
“开。”
一团柔光亮起。她只开了床头灯,显得我闭眼得动作很多余。
竟然是泓泽妈妈。
我不知道这位年轻少妇的名姓,只能通过孟胤东介绍的“泓泽妈妈”来辨认。虽然这个名头在如今听来,格外刺耳。
也是个可怜人。
“想喝水吗?”她有些局促地笑着,“灯光暗不暗?饿不饿?”
我相信在今天之前,她一定没做过护工。但她做过妈妈。她在用自己的方式,试图对我表达关心。
5. 嘿嘿,又没死成
她凭什么?
“对不起,小冬。我知道之前的要求有些无理。你……就当我是为了女儿在弥补,好不好?”泓泽妈妈下意识往前一步,慌忙摆手自证。
我猜她是看着我的眉头疙瘩,会错了意。
其实我是在想,她穿着华丽得体,又认识孟胤东这号人物,凭什么给我当护工?
“不是……”我觉得这场景有些诡异和尴尬,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把视线转到墙上的油画上。
“我之前是附院的护士长,也照顾过家里生病的老人,你大可放心。只要你……你让我在这儿陪护就行。”
善良而又体贴。特意摆出的谦恭卑微的模样。一身合身却不太优雅的护工服显然没穿习惯,举手投足间的动作都很拘束。
我看着泓泽妈妈,平静地问出了口:“姐,你叫什么?”
“我……我叫原雯。”她局促地挽了挽耳边的碎发,“你……我比你大好多,不用叫我姐,叫我原姨就行。”
太美好了。
如果还能有机会写小说,我要把她写成纯洁善良收获爱情的女二,然后把恶毒上位的女主写死。或者是霸道总裁也得惯着的亲妈,老公疼儿女疼,总之是越幸福越好。
“原姨,我想喝水。”
“哎!好。”
一杯温水入喉,不知怎的就烫着了泪腺。我梗着脖子发号施令,说想继续睡觉,让她赶紧把灯关了。
原雯窸窸窣窣地挪回客厅了,这次连偏厅的小灯都没开,只有烛火般细微的亮点。可能是在黑暗中看手机。
写吧。
想法突然注入脑海。
我本做好了当泼皮的打算,反正写东西这种事,能赖一天是一天。没灵感,头疼,需要构思……各种花招我有的是,他孟胤东就是见招拆招,也得挪腾一阵子。
可就这一瞬间,我突然认了这个“栽”。他交代给我的传记,我会好好写。虽然这兴致来得毫无由头,但我会尽力,一字一句,好好地写。
待悠悠转醒,耳边传来细微的谈话声。
“辛苦你了。葬礼完……直接就赶过来了。”
“活着的人总要活下去。”虽然在门外,原雯还是刻意压低了声线,“孟总,我觉得现在这样挺好的。”
“那老方那边?”
“他自会想开。泓泽……这事我们俩都有责任。”
“嗯。纪冬怎么样?”
“一直在睡。对了孟总,传记的事能不能先搁搁,小冬……我看她状态还不太好,虽然没生命危险,可这开颅手术非同小可,恢复期少说得小半年,要是忙碌起来,不利于恢复。”
老天爷真的太不公平。原雯为什么不是我妈?我爹为什么碰不上这样的女人?
孟胤东突然毫无征兆地推开门,我闭眼晚了一秒,被他敏锐捕捉。
“说话吵到你了?”他倒会给台阶下。
“刚好睡醒了而已。”刚醒,我有点生理反应,连忙出言赶走他,“原姨呢?”
孟胤东看了看自他身后进屋的原雯,又看了看我,眼神中带着几分惊愕和戏谑:“你?管她叫阿姨?”
“哎!”原雯难得扬着嗓子轻喝了他一声,“我让小冬叫的。”
我摆摆手,厌弃地赶他走。孟胤东不屑跟我个绝症病人较真,径直离开了。
“小孟总还很记挂你,昨天下午去即城开会到半夜,今早的飞机,下来就直奔这里看你。”原雯不知从哪儿掏出卷温热的毛巾,自然地擦拭起我的手臂,“以前他可不是现在这样体贴细心,刚接手公司那会儿……”
“原姨,我想尿尿。”我真憋不住了。要不我真想听听这小孟总的光辉事迹。
出了医院就不插尿管了,我的膀胱括约肌似乎失去了力量,原雯刚把我两条腿挪下床,又腥又黄的液体就顺着裤腿滴滴答答,在地板上形成一小团水渍。
我俩飞快地对视了一眼。刚巧这时孟胤东折返回来,“那个名单……”
滴答。
原雯飞快从一旁的立柜里翻出个小毯子为我盖上。孟胤东失神片刻,竟大步进了卫生间,找来了一身浴袍。
我身上穿着的是出院那天护工大姐为我换上的衣服。刚好是条白色的裤子,能看到蜿蜒的尿渍。
我短暂地失去了听觉,只知道原雯用温水打湿毛巾在帮我擦拭、更换,而我也选择性忽略了仍旧留在屋内的孟胤东,两眼空洞地看着窗外。
如果让我找出一个,得癌后觉得离死亡最近的一刻,大概就是现在。我的灵魂被浸泡在尿液里,直到这一刻我才真正意识到,我不再是个能自理的活人,死生和尊严都攥在别人手里。
他俩就这么陪我无声待着。秘书小宁中间敲门进来,似乎在提醒孟胤东接下来的行程。可他脚底像长了钉子,默默站在床尾,不时地瞥向我。
“想吃苹果吗?”原雯小声问道。
我像个实验动物,麻木地点点头。两个人瞬间如同解脱般,开始在屋里忙碌起来。原雯连忙去端来一早切好的水果,孟胤东则把弄湿的床单被罩和换下的衣服都送进了卫生间。
我拾起一块边缘氧化的苹果,费力地塞进嘴里。咔嚓脆响通过颅骨震动传来,神经跟着一跳一跳地疼。
疼还是爽,我其实分不太清。
“要不你先回去,这里有我呢。”当小宁第三次面带抱歉地推开门后,原雯琢磨着开了口。
“好。有事电话联系。”孟胤东神色凝重了几分。
“一定。”
等屋内平静,我还以为原雯会来宽慰我,说些不痛不痒的场面话。而她却只是从客厅拿来一团毛线和织物半成品,坐在我床边开始研究女红了。
她的手艺实在蹩脚,针头还经常戳到手掌。那毛线团乱成一坨,一看就是经过多次返工的。
也是个偏执的人。
显然她的行为集中了我全部的注意力。半晌我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你在织什么?”
“啊,我在织袜子。”
“……”单看她目前的成品还差十万八千里。
“你想试试吗?”
“不。”别说织衣服,就是缝个洞我都不会。
“噢。”她继续埋头织着,但就算我一个门外汉都看得出来,她这一步织错了——毛线在她的穿针引线中打了个结。
我觉得袜子上不应该有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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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我手太笨。”原雯像是放弃了挣扎,把这团东西放到一边,“饿不饿?快到打针的时间了,你想先吃饭还是先打?”
我回想了下她方才织袜子的手法,突然有点不寒而栗。
“先吃饭吧。”
现在浑身各个器官都脆弱,胃肠也难逃劫难,一天只能勉强吃下一碗米汤和一小碟青菜。亏得是营养液打得足,要不早就瘦成麻杆了。
方才空腹吃了苹果,胃里传来丝丝凉意。我迫不及待地端起温热的米粥,连平日讨厌的枸杞粒都喝下去了。
“孟胤东还来么?”我咀嚼着配餐的小菜,突然问道。
“你要找他么?我给他打电话。刚才听宁秘书说,好像是要出差。”
我摇摇头:“那等他来了再说吧。”
“嗯。头有没有不舒服?下午挂的水可能有点疼,要不要先给你冲一包缓剂?”
这玩意我熟,喝上没一会儿就眯着了。
“好,谢谢原姨。”
我虽然躲避了打针的痛苦,可喝完药梦里的场景实在是有些沉重了。
我梦见自己站在直径不到一米的圆柱高台上,横遍的尸野望不到尽头。这应该是某场战争后的惨败景象,又像是十八层地狱的真实情景。
我仰头望去,天空汇成了火海,封闭了和尘世的一切沟通。这梦真实得很,如今的我不就在死生的交界徘徊么?多迈一步,我就和这地上首肢分离、冰冷残破的躯壳一样,被遗忘在灵魂抽离的苦寒之地。
我似乎越来越怕死了。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醒来时熟悉的呼吸面罩扣在我的脸上,朦胧的雾气中又看到了几个白大褂围着我转。
后来原姨和我讲,她都要吓死,我睡着睡着,生命体征检测的仪器忽地报了警。几乎是同一时刻,小阳带着一队医护人员冲了进来,急忙开始抢救。
她经验足,明白那一瞬间,要是我的求生欲望不强,人也就走了。
再后来我都吃不上脆甜冰凉的水果,只能煮成温热的一锅汤,或者干脆打维C液——关于癌症晚期的医疗研究尚不明确,医生们也不知我这是唱的哪出,只能说是不能让我有太大的情绪波动,再一个就是忌食生冷。
孟胤东出现在第三天的深夜。
看出总裁日理万机了,这次回来,淡青的胡茬在他下巴上生机勃勃,发型明显疏于打理,连领口都是有褶皱的。
“抱歉,收购案谈得太久。”他风尘仆仆归来,没敢离我太近,“这几天怎么样?”
这报备和道歉来得猝不及防。虽然我这两天也在心里嘀咕,可他似乎没理由把自己的行程说得详尽。
明白了。应该是解释下,自己不是被我尿裤子恶心走了,是真有正事。
“挺好的。”这么折腾一顿,胃口还好了不少。尤其是昨天中午那碗春菜排骨粥,配的酱焖茄条,除了清淡了点,其余无可挑剔。
原雯在一旁几度想要开口,孟胤东瞥她两眼,会意道:“这段时间你先好好休息,版权我在跟进,传记的事先搁置。”
“不用。”我抻了抻脖子,试图把头抬高与他对视,“明天……我就想开始写。在这屋里闷着,也没意思。”
6. 无聊
“我跟你讲,这里有鬼。”老头趁原雯上洗手间的功夫,鬼鬼祟祟地和我低语。
我看看他眯成一缝的小眼睛,心想这连真人都不一定能看清了,还能看见鬼?
自从深夜孟胤东来访时,我表达了自己创作的欲望后,小阳成了来我这儿最勤快的人。他要和两边来回跑协调,毕竟有的老人年纪大了说话都不清楚,还有些个偶尔精神失常的,别传记没写成,再给我送回ICU。
林瑾阳多重考量过后,决定让我先从最简单人选入手——也就是我对面这老光棍。
袁襄,企业家,曾经孟胤东老爹的上级。一辈子无儿无女,传闻有个妻子,但谁也没见过。
可能是臆想出来的。
人老了,自然会想起身后事。他过亿的资产总不能随着人凭空消失,要我说孟胤东还是脑子聪明,人扣在他这儿,再上赶着送点温暖,人老了心都软,怎么都好说。
可我看他这气质,怎么也不像个大企业家。虽然我没见过我那据说挖了小半辈子煤的亲爷爷,但就这灰头土脸的样,估计也差不多。
不过他倒是亲切。林瑾阳委婉和他说明了我的病症,他深表痛惜,甚至快把我当成了亲孙女,上来就要银行卡号。
我刚想出示,就被林瑾阳巧妙转移走了话题,过问起袁襄最近的生活起居来。
“袁老身子骨硬朗,是来这儿享福的。”小宁秘书这几日被安排在养老院,也跟着忙前忙后。她在旁边不痛不痒地点了我一句,脸上仍保持着职业的微笑。
孟胤东一人给了三万字的最低指标,总共要采访十位老人。我计划是身体扛得住的情况下,一个月写一个。
可能一个都写不完。
他操着地道的本地方言,从78年他去南方摆摊卖货,讲到回来做地方小企业,一步步走到今天,有多难多艰辛……正经而又枯燥。明着打了两个哈欠都没打断他的滔滔不绝,我录音笔开着,笔记本放在腿上,手指都懒得动一根。
不过他说的内容,就像是直接为传记而生,随便构思一下连起来,就能完成任务了。正当我在准备放空思想和耳朵跑神,袁老先生就整了这么一出。
他觉得这楼里有鬼。
虽然在鬼门关反复横跳了几把,我心里对鬼神的恐惧仍旧遥遥领先。虽然我怀疑他的视力,但心里免不了还是起了波澜。
“从哪儿看出来的?”我两腿顾涌顾涌,让轮椅靠前了些,“你是看着了还是怎么着?”
“感觉。”袁襄特意做了个高深莫测的表情,显得眼睛更小了。
“……”我的恐慌烟消云散。我打算直接跳过这段,接着让他说正经事,“刚才说到哪儿了?”
袁襄撇撇嘴,一副“你也就跟那些人一样”的失落表情。
这我有点不乐意。可以说我不求上进,但我必须得与众不同:“行吧。那你说说,什么感觉?”
“很熟悉。就像……我以前也见过鬼。前两天我听小说,里面讲什么黄金瞳阴阳眼,你说我这是不是?”
商业大佬爆改古墓猎人?
这大爷还挺会整活。顺便一会儿我要跟林瑾阳举报,老年人听这么刺激的小说对身体不好。
都听出妄想症来了。
“那这鬼什么特征?”我决定他的传记给他凑个猎奇番外。
“你等我再观察观察,我不太……我现在描述不上来。”
袁襄这认真思考的样子让我不禁怀疑。难不成还真能看见鬼?小宁说他康健得很,不像半只脚踏进黄泉的,头脑也还清醒。
算了,他怎么说怎么听吧。
“就是这么巧,昨天小阳说你要来,晚上我就看见了那个鬼在屋里徘徊。我倒不是害怕,说真的还有点好奇,我刚想起身去看……那年股市行情很好,我大赚了一笔,接着我拿那笔钱去了东南亚做运输生意,不过几年后我非常思念故土,便把当地的产业都变现回了国……”
我侧目去看,果然,原雯从洗手间出来了。
我嗯嗯啊啊地配合了他几声,总算是没让人起疑。
走的时候他还朝我挤眉弄眼,看来老头对这个鬼还挺上心。
下午坐得腰痛,回屋意外地看到了换了身衣服的小宁——她这套和原雯的工装差不多,且在她身上也有强烈的违和感,尤其配着她精致的妆容。
她拿着根手掌宽的围带,热情地邀请我躺下,要给我按摩。
“宁秘书,我来就可以。”原雯又露出了局促的表情。宁秘书好歹是孟总手下的一等兵,商场上的刽子手,哪能下班后来按摩。
“没事,我有专业的推拿证书。”小宁得体地笑着,“孟总特意吩咐,接下来这几个月,我和原姐都在这里帮忙照看。”
好像我几个月后就得死了似的。
我撇撇嘴,在原雯的帮助下趴到床上。
你还别说,专业的就是不一样。她的手法,比原雯轻飘飘的捏肉舒服多了。
想象着她在我背后骑跨的姿势,我不免又开始犯贱:“你也给你们孟总按过么?”
小宁不语,只是手头力道加重了些。
这里的人都因为我的病对我谨小慎微,还真倒唯有她,没把我当绝症病人看。我脑瓜难得飞快地转了起来,难不成她不仅仅是孟胤东的秘书?孟胤东不像个有老婆的样儿,地下男女朋友?她可真有教养,要让我看自己男人掏大把钱来养个废人,我高低得踹远远的。
“冬姐,怎么样,后背疼不疼?”
“有点儿。”
她按得专注用心,我也不好再恶意地揣测什么。那条围带被覆在皮肤上,温温热热,配合着她的手法,竟让我意外陷入了沉睡。
这一觉特别香,醒来床边随机刷新的npc变了。
孟胤东不知从哪儿拖来把椅子,头微微仰着,双臂抱在胸前,呼吸格外平稳。
他在这儿睡觉?
我搜索着原雯的身影,想开口叫又怕他醒。我小心翼翼地动作,伸手去够床头的手机。
“干什……”
孟胤东突然开口!吓得我一个松手,把手机扔在了地上。
我惊恐地看着地上的屏幕碎片。
“吓着你了?”孟胤东起身,大步过来捡起地上的手机。
对,吓着我了!所以这手机坏了跟我一点关系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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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让他装睡吓唬人。
孟胤东没说话,只是掏出自己的手机敲敲打打。还没有两分钟,林瑾阳就敲门进来,递上了和碎掉那个一模一样的手机,还带来保洁把地上的碎片清扫了。
孟胤东看起来很疲惫。他吩咐完就又坐回床边,用手掌狠狠搓了搓额头。
“原……姐呢?”
“她上午请了假,去和他老公办离婚。”他抬头看了看表,“应该在回来路上了。”
“那……宁秘书呢?”
孟胤东略带怀疑地看了我一眼,简略回道:“公司有事。”
我的猜测八成没跑了。他挺忌讳我提她的。
“这几天还好?”他理理袖口,话题转得格外生硬。
“嗯。”
除此之外便无话聊。他也没再睡,打开手机不知在刷着什么。
我的手机早就不知道何去何从了,那一两千买下的,不知转了几手的破手机估计电池都被饿死了。而这床头特配的手机没有软件只有呼叫和健康监测,我眼巴巴地看着他玩,手痒得很。
“你公司有事你不去?”我越想越气,难得精神头足,玩不到不说,还得看他在这儿馋我。
“嗯?”孟胤东眼睛都没离开屏幕,像是没听清我说什么。
“你不回公司吗?”
“有事他们就处理了。”他敷衍应付道。
“那这地方就没别的工作人员么?”我有点恼火了。
听出我语气不善,孟胤东终于按灭了屏幕。
“我们几个人还不够你祸害?”他面无表情地反击,“那些都是好不容易应聘上的普通职工,经不起你折腾。”
我怎么就折腾人了!!
“再等等,原雯马上回来了。”孟胤东目光扫视半圈,聚精在一盘摆好的橘子上,“你是不是不能吃水果?”
我没惜当搭理他。
他也不恼,起身去拿了个,优雅地剥开皮,往嘴里塞了瓣。
真贱啊。
就是从此刻,我感觉孟胤东那高贵的皮囊下,也藏着颗腐烂的心,简直能坏出水来。
我闭眼假寐,还想多活些时日。
“孟总?”原雯推门而入,对这“不速之客”的到来颇感意外,“今天不是……”
“原姐,你回来得正好。”孟胤东打断了她的话,“纪冬想吃橘子,给她弄点热橙汁吧。”
“好,我这就去。”
我眯起眼睛看他。
其实人很容易被标签定义,但随着相处,内里的性格和独特的一面就会显现出来。我一直以总裁的高大形象来定义孟胤东,可抛却他的名头来看,他也没有那么完美,只是一个正常偏帅的普通男人而已。
“我脸上有金子?”
靠!他连头都没转过来,怎么能发现我偷看他!
“有眼屎。”我一脸无辜地回应。
他愣了一下,随即抬手用指腹揉了揉眼角。
我当然是骗他的——孟胤东一脸无语地看着我,随即攥紧了手里的橘子皮。
然后他把橘子皮扔到了我头上。
“你头上……有脏东西。”
7. 鬼
我恼怒地扔了回去,并用眼神恶狠狠地警告他。
却把他逗笑了。也不是全笑,是皮笑肉不笑,还夹杂着一声冷哼。
原雯拿着热橙汁回来,看到这幅“打闹”的情形有些发懵。
“辛苦了。”孟胤东起身轻拍了下她的肩膀,连个余光都没给我,扭头走了。
“来,趁热喝吧。”原雯把杯子递到我嘴边,“回来路上我和医生沟通了下,给你改成服药,一会儿我把你的留置针拔了,老打针也不好。”
“……嗯。”橙汁喝着齁甜。喉咙里传来酥麻的痒意,我赶紧放下了。
留置针扎的手背皮肤像变成了一块干硬的树皮,早就没什么知觉。住院期间换过五六次,说我血液不畅,血管弹性不好,扎两天就鼓针。最后是来了个老护士,朝我手背一阵猛拍,才扎出现在这个稳定了许久的留置针。
拔完针原雯说得多按会儿,她就这样坐在床边,一边替我按着一边垂眸看着我发青的手。
“原姨,上次你说孟胤东以前不这样,那他之前啥样?”我想起了上次未完的话题,佯装随意地开口问道。
“他啊。”原雯陷入了回忆。
“我第一次见小孟总,是他母亲来住院。我那时还不是护士长,他还上大学,从延城跑过来,上来对他父亲就是劈头盖脸一顿训。”
“啊?”
“那时候孟总夫人住院,我们接院长的指示,说这是当地数一数二的企业家,要多费点心。结果就在病房里看到了这一出。我正赶上去给他母亲换药,他那眼神恶狠狠的,像个地痞恶霸,吓得我浑身一激灵。”
孟胤东刚走,他的脸不用费力去回忆。除了当时那句狠话,不对,就连那次说狠话,他的表情都没有太大波澜,只是从往日的微笑变成了事不关己的淡然。
是个挺内敛的人。
“然后他把他老爹和陪护都撵走了,自己留下来照看。但他没那个细心劲儿,像个愣头青,拿开水泡毛巾,都不知道晾晾就往夫人身上擦,差点烫掉一块皮。”
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我再听下去,恐怕要有什么劫难。一个人光鲜的时候,掌握他太多丑陋的秘密,是要掉脑袋的。
我瞎说的,毕竟电视剧里都这么演。
“他妈妈后来好了么?”我赶紧转移话题。
“哎,癌症晚期,个把月就走了。”原雯说完下意识慌乱地看向我,明白自己说错话了。
“没事,原姨。”我也不是什么孟夫人,烂命一条,有人关心和顾忌我就挺高兴了,“那她是啥癌啊?”
她不说话了。
虽然我脑子笨,但也能转过弯来。她这漫长的沉默,无声地回答了我。
原来是这样。
我想这才是孟胤东愿意投资救助我的关键吧。那年他没能力挽留母亲的生命,在我身上费的力,是一份跨越时空的弥补。
有些怅然。
我这辈子注定是没总裁夫人的命了,临死前能有这样的体验也该知足。
“小孟总不是家里的独苗,他还有三个哥哥。”原雯接着说道:“后来我去孟家做特殊护理,三个哥哥都见过,都很没人情味儿,也不怎么来照看,只有他,天天守在病床边。”
“别的人家私事我不好细说,但小孟总走到今天,真是褪了一层皮肉的。”
哦。
和我预想的冷血霸道总裁差不多,家族内斗的血雨腥风里杀出来的,拥有俊美的脸蛋和杀伐果断的气质……
但总感觉多了什么,让这位总裁生龙活虎了点儿。
“今天小厨房做山药汤,你是不是不爱喝?”原雯慈爱地拨开我脸侧凌乱的发丝,“我发现你爱吃甜的,中午给你炖银耳雪梨羹好不好?”
好啊,这可太好了。
大夫一般都爱跟家属说,剩下这几天想吃点啥就吃点啥吧。但我真没那个兴致,我的七情六欲毁了大半,就算心情好都吃不下半碗饭。我的营养来源,也不指着喝下去的这两口。
但原雯会观察我的喜好,变着法给我做好吃的。
每日三省吾身,我就快要把那声妈叫出口了。其实也没什么道德问题,毕竟我妈死了人尽皆知——当然除了我妈本人。她或许在另一个家庭里幸福美满,可这世上始终有个人在恨她。
我恨她不仅是因为她的薄情和不负责任,还因为她那张漂亮的脸蛋一点儿都没遗传给我,要不我也不能让老刘这只癞蛤蟆白占了便宜。
“对了原姨,能帮我问问,今下午袁老有空么?”我边搅着热腾腾的雪梨羹边问。
“好。”
他说的鬼,还是很让我好奇。
林瑾阳推着我到袁老的套房时,他正慌乱地想把手里的东西藏到被里,许是年纪大了手脚不协调,还不小心摔到了床底下。
“我来捡,袁老。”林瑾阳一个大步迈过去,跪着把东西够了出来。
竟然是一盒磁带。
“《女鬼反魂记》?袁老,上次穆大夫来怎么说的?咱血压不稳,不能再看这么刺激的了。是谁给您特意把小说录成磁带的?”
“是我。”小宁的身影突然在我身后响起。
她依旧穿着护工服,端着盆热水进屋。
林瑾阳噎了声,“下,下不为例啊。”
“好嘞小阳哥。”她笑得灿烂,成功把林瑾阳憋成了一只番茄。
我眼神流转两人之间,脑中警铃大作!下意识地回想起孟胤东和小宁间不太自然的举动,我心想这女人有种!背靠孟胤东这座大山,也不放弃眼前的一草一木,在我的小说里必须跟白莲花斗到最后一刻。
没办法,在我眼里,美女都是邪恶的。但她又偷偷给袁老录磁带听,形象又多少扭转了点。
蛮可爱的。
他们俩一前一后都撤了,就剩原雯陪我。袁襄可劲儿跟我使眼色,我只好咳咳两声,跟原雯说请她帮忙回去拿下我的录音笔,忘带了。
“我那天看到她了。”袁襄很是兴奋,“她咯咯咯地朝我笑,笑得牙花子都漏出来了。那大板牙,啧啧……”
我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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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这不会是地府派来的小兵吧。
“那你认识她吗?”我记得上次他说,这鬼挺眼熟的。
“怎么说呢,很熟,却记不起来。”袁襄呵呵笑了两声,“真奇了怪,我连自己用过的第一部手机的电话号都记得,却想不起来这张脸属于谁。”
“嗯。那她有什么特征?”
“大板牙,这绝对是特征。再一个眼睛挺大,像圆枣,鼻梁不高,眉毛很浓很宽。”
“这是女的?”我在笔记本上寥寥几笔,感觉画出了个猴。
“是。她一直在叫我,不是名字,也没有声音,但我知道就是在叫我。”袁襄说得很坚定,“她很年轻很年轻,像个学生,还穿了身……你知道的,零几年金融危机,我差点破产,可我还是坚持下来了,基本上是从零做起,也是机缘巧合拉到了投资,企业才能救活……”
原雯急匆匆地赶回来,说录音笔没在屋里。我假装摸了下口袋:“噢,原姨,在我兜里。”
“没事没事,找到就好。”她长出一口气。
我心虚地盯着袁老衬衫胸前的纽扣。
后面的流程就很无聊,我几度瞌睡,林瑾阳推我轮椅我才猛地惊醒。
“袁老是因为啥住这儿?”回去路上,我好奇地问林瑾阳。因为据原雯描述,这是家医养结合的养老院。
“袁老……身体方面都很健康,就是有点轻微的阿尔兹海默症。”林瑾阳知无不言,“很多几十年前发生的事他都记得很清,可有时候昨天和他说的话转头就不记得。我们给他做了深度检查,并没有阿尔兹海默症的明显指标,所以只能诊断有轻微症状。”
我感觉自己脑中有根神经跳了一下。
阿尔兹海默症……频繁出现的女鬼……有个预感在心底生成。但这话不能跟林瑾阳说,袁襄挺信任我。
“孟胤东……现在能来么?”
“孟总?孟总今天不行,去了外地,您要想见我找他特助约时间。”
“好。”
“急着找我?”
孟胤东三天后出现在我面前。
期间他打了电话来,但原雯在场,我不方便说。
真是天助我也,原雯被突然降低的气温搞得有点发烧,被安排到另一间房打针休息去了,小宁也请了假,屋里只有我俩。
“你能搞到袁襄老婆的照片吗?”
孟胤东的薄唇抿成了一条细线,像是拼命克制住了想骂我的冲动。
毕竟他风尘仆仆地赶来。
“恐怕不行。没有任何人见过他的老婆,包括我爸。所以,那可能是上个世纪的事儿了。”他倒没说他臆想这回事。
我垂眸不语。那我所有的猜测,就只是猜测了。
“他有提到他老婆?没关系,传记也不是纪实文学,你想写就写。”瞧瞧孟胤东这涵养,还在给我找台阶下。
“真的找不到么?”我眼神殷切。得病这么久,还是我头一次产生了追究到底的兴致。
而且有种“我的大脑竟然还能使”的庆幸。
8. 故人之死
“我试试。”反复确认过我的眼神后,孟胤东还是答应了下来。
霸道总裁的承诺就是很让人放心。他一句试试,我仿佛已经拿到了照片。
我猜袁襄看到的那女鬼,是他老婆。
当林瑾阳说出阿尔兹海默症的时候,我就有所联想,否则那鬼怎么偏赖在他屋里不走,难不成还有空气墙?
而且他对女鬼的态度——亲切、依赖……我是没见过,但我猜一般人看着鬼不能是这个样。
“哦对了,我之前联系留学时的朋友,她说E大脑瘤项目有新特效药研发,可能会需要志愿者。”孟胤东像随意唠起什么家常般语气轻松,“我给你报了名,年前你先静养,顺带把传记给我写完。”
我掰掰手指头,还剩三个月了。
“那我的书……”我脑子一转,心想这事也该成了。
“等抽空让他们把样本给你拿过来。”孟胤东朝我挑挑眉,“发售就等你这传记落笔了,可别想着拖时间。”
切。
怀揣对样书的期待,我去袁襄那儿次数都频繁了些。他依旧在和林瑾阳斗智斗勇,偷藏恐怖小说和漫画,每天活力四射,有一回他半夜失眠,偷偷来推我去活动中心翻录像带看,吓得原雯差点报警。
一个日光温吞的午后。
袁襄偷偷喝酒导致痛风发作,也混上了我的轮椅待遇——小宁也成了他的专属看护,因为老头子第一天坐上轮椅,就要和活动室的老太太玩竞速。
小宁推他出来晒太阳,他打特线叫上我,并排看着人工湖里的鸭子。
“小冬哇,人生,很有意思的。”
袁襄突然来了这么句。
他似乎不再执着于女鬼和恐怖录像带,而是把目光投在了我身上。
我垂眸看了看即使每天按摩、却仍旧控制不住萎缩的双腿,没有接话。
“你这病难讲,可我看你这小姑娘福气多得很。我这半死的老头子能看出来,你啊,还早嘞。”他笑着说,嗓音洪亮,像是真的窥见了我往后的人生,“人一辈子吃的苦都是有限度嘞,不有句话嘛,先苦后甜,你还碰上了小孟,往后等你好了,让他带你去环游世界!我跟你说,第一站一定先去北欧那边,景色和这边不一样的,那边美女也多……”
还环游世界,我差点没憋住笑。咋的,孟胤东还是哆啦A梦啊?我朝他许许愿,他就得马不停蹄带我去?
袁襄说累了,便偷摸起身去小池塘打水漂。他说要跟我说悄悄话,把原雯和小宁都支走了,我看是早有预谋。
小宁慌不迭地跑来“捞”他的时候,他还朝我一脸得逞地扮鬼脸坏笑。
后来我在传记中写道:“袁老先生是个名副其实的老顽童,旁人垂暮之年大都是安静平和地回顾此生,只有他,在享受当下每一天的自由欣喜。”
因为我前期一直拒绝手术治疗,导致转移灶多发,不得不二次化疗。这次疗程一开始,我接连几日都混混沉沉,饭也不曾进过一口,等再意识清楚的时候,却得到了一个噩耗。
袁襄死了。
寿终正寝,没有痛苦,没有执念,也没留遗书,神色安详地去了。
听到的一瞬间,我的手臂突然替我回忆起袁襄粗厚磨砺的手掌,他曾多次开怀时下意识抚上这片皮肤,我讨厌人的触碰,却不抗拒他留下这如今有些钝痛的印记,让我领悟到,原来我也有心。
律师冰冷的面孔让我恼怒。我举起枕头砸向他,却被孟胤东眼疾手快地拦了下来。他把律师赶走,转头俯身把我扣进了怀里。
这姿势多少有些暧昧。可我没心思计较和品味。
袁襄庞大的遗产里,竟然留有我的一份。这也是律师出现的原因。
他留注的赠予理由是,希望我能活得尽兴。
这笔不菲的遗产,足够让我死前好好逍遥一番,又或是好好接受医治,重新开启人生。总之是不用再受到孟胤东钱权压力的桎梏,拥有了人生的选择权。
等我平复心绪,孟胤东把一个掉色的漆皮本递给我。本子封页上工整地写着:高三(2)班,袁襄。
这是他的日记。准确的说,是关于一个女孩的少年记事。
他在日记本上草草勾勒的两笔,和他同我描的那个终日缠身的女鬼一样,恶意丑化的大板牙,蜡笔小新样的眉毛,豆枣似的眼睛,却有着个温柔的名字——柳同。
他欢喜,他深爱,他追求。直到柳同随父兄回了老家,日记戛然而止。
太早的事,孟胤东也查不出个头尾,或许这人回了老家便换了名姓,又或是袁老又遇上了形貌相似的旁人。
他乐观风趣,却也有悲情的底色。疾病让他忘记了此生挚爱,但命运待他不薄,终于在落叶归根前,唤醒了他爱人的记忆。
“袁老……死前都抱着这本日记。”孟胤东冰雪聪明,自然是联想到了我当初执意要他老婆照片的事,“我不知道袁老和你说了什么,但我猜这里的内容,也了却了他的夙愿。”
“袁老于我,不仅是生意上的长辈。纪冬,谢谢你。”
袁老走后,我的状态一直很清醒,但很久都没再说话。我勤劳地动笔,赶出了一份三十万余字的传记。
我没再去听旁人的故事。半月后,这份初稿交到了孟胤东的手里。彼时他刚操办完袁襄的后事。他还为我带来了两本小说的样书,说不日就要开始发行。
不知为何,一向厚脸皮的我,竟然没胆量翻开,一直搁在床头。
我简直比小强还顽强,化疗折腾得脱了相,养了没几天,竟然又恢复了个七七八八。
小宁最近总有意无意和我提起,孟胤东疲累于家族争斗,无心应付其他。我都不敢接茬,怕正牌夫人这招是试探,我要有二心,就把每天的补剂换成砒霜。
她有危机感我理解,毕竟我银行卡里多了几个零,孟胤东还这么不计一切地付出投入,着实令人怀疑。
我想告诉她孟胤东母亲的事,又怕僭越。万一孟胤东一生气把我撵走,别的我不留恋,我就怕原雯也让他扣下。
但小宁天天在这儿给我压力也不小,我是病人又不是囚犯。这天孟胤东来,我委婉地表示,原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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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照顾我就够了。
“好。”答应完我,他便仰面闭眼小憩。淡青的胡茬爬了他满脸,看样子真是累得不轻。
“你回家睡呗。”我看他一米九的大体格子窝在床边别扭。
孟胤东缓缓睁开眼。
“我喜欢在这儿。”
!我靠!
我贼眉鼠眼地四处观望。小宁不在屋里,准确的说,此时屋里只有我俩。
许是察觉我情绪异样,他叹了口气,放慢了声调:“你那小脑袋瓜,又想什么呢?”
我闭紧了嘴巴。
脑海里那串三角大戏太轰烈,我说出来怕我晚节不保。
“这两天多歇歇,大夫给你约的下周查体。”他也真是乏了,话音未落就阖上了双眼,没一会儿就响起了轻微的鼾声。
挺助眠的还。
小宁果真没再出现,原雯一天24h不休地照看我,林瑾阳和我说,她离婚分得的财产全部贡献给了养老院,也不要工资。我看她多说四十的年纪,散尽家财孤苦伶仃,实在是于心不忍,便找了个机会和她聊起来以后的事。
“原姨,你也不能天天耗在我这儿,我这那天伸腿一瞪眼,你也不能真去伺候这帮老头老太太去。”
原雯停下了手上的活,略带埋怨地看我一眼:“什么伸腿一瞪眼,你这么小的年纪,不能说这样的话。”
“我说真的,原姨。你也正是好年纪,外面花花世界多精彩。”
“哎,你不懂。”原雯不愿再展开这个话题,忙活别的去了。
我不理解,去问孟胤东。
“你老管别人怎么活干什么?”每次听到我这些没头没脑的问题,他总是下意识地叹气。
见我执拗的眼神,他还是好脾气地解释着:“那你觉得,她凭什么对你这么用心?就像对待至亲?”
我哑了口。人真是又贪婪又贱,我一味享受着她的付出,竟没去细想因果。
“她女儿刚去世那阵,她一心求死。是因为看到你,她觉得活下来似乎还有意义。”
“不仅你需要她,她也需要你。”孟胤东难得没有高高在上的姿态,而是俯身对上我的眼睛,“所以你要好好活,不仅关乎你,还有她。”
我最讨厌道德绑架,可这次我却在想,如果我活着真是原雯活下去的执念,那我可以再努努力。
这天我屋里来了个陌生的客人。一头白发的老太太,戴着金丝边的眼镜,穿着上好的唐装,精神矍铄。
我看到这样精致的人会下意识地反感,也可能是自惭形秽,所以我连招呼都没打。
“这是楼上住的岑姨,她看了你给袁老写的书,特意下来拜访你。”林瑾阳看我这幅死样赶紧提点。
“哦。什么事?”正好刚才吃饭时原雯把我床靠摇高了些,让我得以和她平视。
“您好,纪小姐。”岑樱开了口,声音如同我想象一般冰冷刻薄,“书是你写的?”
“你看不到作者名么?”一股无名火起,我刚想叫林瑾阳送客,她却先起身,神色平静地朝我鞠了一躬。
9. 误会会误
痛。
偶尔我会迷恋这种折磨神经的痛感,手指跟着下意识地攥紧,大颗汗珠滚落进衣领,仿佛下一秒就要抽搐着倒下。
我是变态。可我并非生来如此——看着身边这些完美得毫无瑕疵的俊男靓女,我浑身像起了疹子样的瘙痒不适。
所以疼痛,让我很舒服。
惯例的头痛伴随耳鸣过后,我按下呼机,找助理要了杯冰美式。这助理也是孟家人,远房亲戚什么的,我连名字都不记得。
她总提醒我少吃头疼药,会产生抗性。长久食用还会增加脑癌风险。
这总能让我联想到纪冬。她可能想不到,我脑海中浮现出她的次数并不少。
她是个难得一见的烂人。
但她不虚伪。她对中上层阶级人的厌恶肉眼可见,那种单纯的、想逐而远之的心情非常纯粹,有时我觉得她就像我心底不可外露的一抹情绪。
我从没否认过我的恶劣,只是那样的形象不适合当上市公司的CEO。哥哥和老爹都在盯着,毕业后我的演戏水平远远超过了金融专业水准,不为别的,就为给当初独宠我这个小儿子的妈争口气。
生活难过,可谁又能拥有真正的快乐呢?
痛。
原雯不知从哪里学来的一套“肌肉复苏”手法,狠狠地在我身上实践了下。不说别的,就她这力度,要不是她照顾我许久,我还以为是来索命的呢。
我怕痛。
“原姨,轻点儿。”
“轻点儿没效果,听话,还有几下就好了。”
我咬牙忍着疼。妈妈都是任性的,最好还是乖乖闭嘴。
没办法,我只好分散下注意力想点别的。
我又想起袁襄。
那天来的老太太叫岑樱,说是袁襄的故友。可他同我提起过那么多的人,都没提起这近在咫尺的老友?更别提去探望。
她见我无心沟通,朝我鞠了一躬,神色凝重地走了。
我让林瑾阳去打听打听。他说只知道岑樱和袁襄生意上有往来,但不多,私底下啥样没人知道。
这老头子,入了土都有人惦记。
我没把这当回事,结果这岑老太太隔两天又下来骚扰我。她也没出声,就坐厅里,原雯怕尴尬和她聊,她也不怎么回应。
只是偶尔向我这里投来目光。
“你究竟有什么事?”饭点到了,要帅哥坐这儿我还能提起食欲,我这一抬头一个老太,眼前这碗滑肉羹都看着令人生厌。
岑樱闻声起身,走近了些。
她画着精致的妆容,连眉毛都仔细描绘。若不是年近古稀,想必难有异性会拒绝她的芳心。
“小姑娘,几年前我去普陀山求得一枚福佑平安的翡翠坠子,我想用这坠子,换你听我讲个故事。”
我用勺子搅了搅羹汤,垂眸不语。原雯在床边儿左右踱步,也不知如何是好。
算了,听呗,不听白不听。
时光倒退三十年。
“岑樱!你慢点儿!”
逢着一年初一登高,一行好友约着去南面的孤山徒步。袁襄是这群人里老大哥般的存在,本想着要顾好这帮弟弟妹妹,结果几个身强力壮的大小伙子不听指挥也到罢了,年纪最小的岑樱竟然也跟着猛劲儿往上爬。
她穿的鞋不对,时下最时髦的小牛皮,还带跟,看得袁襄头疼,恨不得把她装书包里背上去。
岑樱是老区长家的孩子,刚从东洋留学回来,像个精致的布娃娃。可就偏偏性格野得很,人家女娃娃爱去的茶馆、花店她视若无睹,整日缠着他们这帮坐地炮带她上酒楼、玩花牌,要不就是户外运动,跟个野小子似的。
袁襄别看在生意场上雷厉风行,平日却是最好说话的那个,所以被缠得最狠。
孤山未经修缮,只能寻野路。岑樱这一身走在荒山里,看起来格格不入,走得也颤颤巍巍,就好像下一秒要摔倒似的。
袁襄跟在后面正想着,岑樱扑通一声就崴进一片荆棘丛里。
他连忙把人连拖带抱的拽出来,还是晚一步,两条腿扎得满当当地荆棘木枝,疼得岑樱都快失去知觉。
那时的袁襄只是年纪大点儿,没什么阅历。看着这小妹妹满腿的木刺,只想着赶紧给摘出来。可那裤子的布料不知怎的那么滑溜,难摘的很,急得他满头大汗。
“袁襄哥……”岑樱气若游丝地叫他,“我包里……还有条换洗的裤子……你帮我……”
袁襄脸噌的一下红透了。
“拿出来。”
岑樱笑了,让他背过身去等着。
等她换完裤子,袁襄才看到她肿得像馒头样的脚踝,青一块紫一块。他赶紧背上人下山,那猛烈的心跳,震得他胸腔生疼。
那以后的几年,人人都说,袁襄成了岑樱的一条狗,走哪儿跟哪儿。袁襄性格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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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讨喜的,老区长不待见他,可拗不过女儿,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作罢。
也只有岑樱知道,是她非要袁襄陪伴。那个老实的闷葫芦,是个随叫随到、却从不主动邀约的主儿。
这转折就在岑樱二十五岁生日宴会上。
彼时袁襄年岁已过三十,虽传闻他少时同人私定终身,可这十多年光景寻无可寻,连人死活都不知,不少近友便好言相劝,天涯海角那是虚无泡影,不现实,还是要珍惜眼前人。
那是袁襄成年后,头一次对旁的女子动心。虽然没有年少时的怦然心动,却也真诚地想要终其一生为一人。
他裁了身西装,专门为她打作了一套金饰,准备在她生辰的宴会上表白心迹。
结果却等来她,挽着个生面孔的西洋男子姗姗来迟。
她不晓得袁襄这个闷葫芦什么时候开的窍,他也不晓得岑樱这个整日围着她转的小丫头,什么时候暗中有了心仪对象。
岑樱喜欢袁襄,可她不会洗手作羹汤,做个体贴持家的妇人。她见过山海,自然不会独存一隅。
当她闪闪发光地出现在布置华丽的生辰宴上,袁襄瞬间明白,他没资格谈求娶。
而他本身,也还有要追逐和奋斗的梦想。一场美妙的误会,让荷尔蒙的一时冲动平静下来,所幸没能酿成大错。
这之后没多久,袁襄就去了国外发展。而岑樱,也几经朋友的口,得知了当时袁襄有意求娶的事情。所以从心底,愧疚的种子被种下,数十年根深茂密,终是成了一块心病。
他们再见之时袁襄已年近四十,打招呼也只是蜻蜓点水,逢场客套。身边的朋友都换了一圈又一圈,也没什么同聊的话题。
一生匆匆过,两人竟都不曾再与他人结缘。
其实这也算有缘。
我没要那玉坠,可岑樱还是执拗地放在了床头。待她走后,我翻出床头那本传记的样书找寻着。
他没提起岑樱,却把出国前那几年的时光留了空白。关于那几年,我回忆着他的描述,是说自己还在历练、在成长。
等孟胤东再来探望的时候,我突然来了兴致,和他讲了这个故事。末了我又贱嗖嗖地问他,柳同和岑樱,要是他会怎么选。
“我没那么大起大落的人生。”孟胤东略显鄙夷地看着我,嘴角却还是带着笑的,“你要是很闲,这里还有不少活得精彩的前辈,等你给他们写传记呢。”
10. 离婚
孟胤东来是有正事儿的,因为今天是我术后首次大查体。
公立医院没法做,太多项目需要家属或监护人签字,我可不想让刘哥看到我躺在房车大的改装保姆车上,身边还坐着个年轻有为的俏男人。
有时候我还会做噩梦,时间就仿佛回到了刚确诊那阵儿,我在床上起了满身热疹,连翻身都翻不顺畅。我不爱吃医院供的饭,药物吸收也不好,血管都瘪得像轧了气的轮胎,恨不得得吹一口才能扎上针。
人总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明明是不久前才发生的事,现在想想都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
原雯今天被孟胤东强制放了假,其他跟随的医护连同林瑾阳都在另一辆SUV上,孟胤东抬起驾驶位后的挡板,这偌大的空闲里就只有我俩面面相觑。
“这次查体指标好,过完年就送你出国。”沉默的空间里,他刻意提起话题。但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孟胤东最近的笑容有点多。
“谢谢孟总。”我自然是高兴的。三十岁不靠父母,纯靠厚脸皮,还能到国外耍一圈。
我的指标可一定得好啊!!!
一下车我就被人群簇拥着抬上担架,辗转于各个检查科室。抽血这样常规的操作也就罢了,有些设备又大又嗡嗡响,还挺吓人,独留我自己进检查室的时候,时间分秒过得太过漫长,偏偏还提醒我连眼珠子也不能乱动,属实煎熬得很。
这一套流程一直到黄昏才结束。孟胤东被大夫叫走去看结果,几个小护士则推着我去打了针补液——中午我有点头晕目眩,饭是一口没吃进去。
“大孟,你说你年纪不小了,怎么也不找个媳妇儿。”郭凡边仔细查看着屏幕上的报告和影像,边和孟胤东打趣。
俩人是留学时的好友。孟胤东母亲重病的时候,就是他不远万里把导师请回了国。
孟胤东斜他一眼,郭凡马上转移了话题:“结果还行,她现在主要是肝肾功能较差,再一个有点零散的转移灶,没办法,晚期才发现,能恢复成这样已经很好了,三年内存活率能上七十。你等去参加完那个项目把报告给我带回来,不行那些转移灶我找人给她做伽马刀。”
“谢了。”孟胤东拍拍他肩,起身要走。
“过年上家吃饭啊,你嫂子总说请你,我跟你说,她那些闺蜜啊,也有不少单身的……好好好,不说不说,咱过年还是兄弟聚!”
等孟胤东从医生办公室出来,我已经陷入了深度睡眠。折腾一天遭不住,有点发烧,推回养老院的时候给原雯心疼坏了,一直拿热毛巾给我擦身子。
“小孟总,怎么样呀?”她低声问。
“恢复很好,你这阵受累了。”孟胤东也跟着折腾一天有些疲累,嗓音干哑:“过阵子你去办个签证,年后我准备带她出国。”
“好。”
原雯目送着孟胤东离开,轻轻带上了门。她心里莫名有种预感,孟胤东对这个得了绝症的姑娘,不仅仅是出于救助的心思。
他有礼貌,跟任何人说话都很客气,也很疏离。当年他的大哥因事没能参加母亲的葬礼,他也只是点点头,没外露太多情绪。
人的蜕变或许真的是一夜之间,可有些本性的、根儿里带着的东西,是很难转变的。
我这一觉睡得不好,还梦着个大型抗战连续剧。梦里我是个神投手,屡获战功太自大,结果手榴弹炸到了在对面埋伏的友军。等我跟着战友一起去对面看,被炸伤的人竟然是孟胤东。他一条胳膊被我炸出去好远,仔细看手指还在微微蠕动。
我被吓醒了,还哀嚎了一声。原雯慌里慌张地跑来,还以为我哪里疼了。
“林瑾阳早上来过,你还没醒。”原雯拿毛巾轻轻擦拭我的脸,“好像是来找你要什么东西。”
我拿起床头的手机,给他拨过去。
“哦,是这样,孟总托助理去办你的签证,因为你有配偶,大使馆那边需要你的户口本。我这儿只有你的身份证,工作人员说特批不了,都要留存记档的。”
户口本。
坏了。
我勉强回忆起主卧靠刘哥那边的床头柜底层,里面放着结婚证房产证户口本等一系列材料,还有一把俏皮的小锁。
“纪冬?你在听吗?你告诉我户口本放在哪儿,我去给你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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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那颗手榴弹,好像在我耳边炸响了。
我呆坐了一天,都在想要不要给刘哥去个电话。我编撰了很多借口,自己都觉得假的不行,等到最后终于有勇气拿起手机,却忘了他的号码。
我只能找孟胤东。
他晚上来了,问我来龙去脉,还有户口本的位置,让我甭操心,这段时间就好好养身体。
结果过两天他又领了个律师来。我现在一看律师就觉得没好事儿,心里都咯噔一下。
他言简意赅,我也意识清醒——孟胤东想要帮我操办离婚。
我静静看完了律师递来的起诉材料,沉默而又颓丧地握着笔,盯着签字的横线出神。
“我没联系到刘岩,那套房子也已经易了主。我不知道他目前在哪里,但法院一定会找到他。你也无需露面,我会在开庭前撤诉,再给他一笔钱。”
听听,多体贴,多周到。
但我没答应。
虽然老刘……跟流氓也没什么分别。但我们一起相处了小十年的时光,虽然算不上美好,但从某种意义上讲,他是我人生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他没提离婚,我也不好开口讲的。或许我们也有独特的默契,那张死亡通知书才是我们婚姻的终点。
而且我还欠了他四万块钱。或许等我分配遗产的时候,可以给他翻个小番。
孟胤东难得的撂了脸子,原雯同为女人,或许是懂我的心思,劝着孟胤东先出去了。
律师好脾气地收起文件,终是没忍住开了口:“孟总昨天亲自去了刘岩的老家,他的母亲满口污言秽语,她倒不知你生病,只说刘岩为了你好工作都不要了,现在精神也有问题,摆明了是要讹钱。孟总直接给了她四万块钱,就想知道刘岩的下落。那混蛋接了他娘的电话,却没胆子露面,不知躲在哪里。”
这律师年轻得很,看样对孟胤东也是忠心,话说到最后语气都扬了上来,拿一副“真是白瞎我们孟总一片好心”的面孔对着我。
我没想到孟胤东能做到这份上。直到这一刻,我才恍然意识到,似乎太多事,他都本不该亲力亲为。
11. 总裁密友
从一开始,似乎是我,非要把他往我心目中的“霸道总裁”形象上套。不过抛开他道德的施舍,我也找不出什么理由,值得一个我连那阶层都够不到的男人,忙里偷闲地为我奔波。
当真是因为他的母亲吗?
我本就被切去一块的大脑乱作一团。就在这时,孟胤东又推门进来了。
律师早已识趣离开。我探头去瞧,原雯竟然没跟在身后。孟胤东阖了门,坐在我床边。
照例是叹了口气才开的口。
“是我太武断,不该替你做决定。”
我承不起这声道歉,只能干咽了下唾沫。
“纪冬,可能原雯已经和你说了,我的母亲,就是脑癌去世。”他话说得缓,像为了让我字字句句听清楚,“所以最开始看到你,我就想一定要用最好的医疗手段,不管结果如何,我都要拼尽全力医治你,也是弥补我自己的缺憾。”
“后来,我逐渐发现,你是个充满矛盾的人。”他终于转过头来直视我,“你可以毫无底线地骂人,却能忍着袁襄的无聊,和他玩到一起去。你爱钱却拒绝了岑樱的玉坠,你似乎讨厌别人的碰触,却又对原雯格外宽容。你连打了麻药的活检都受不了,却咬牙挺着二次化疗的疼不吭一声。我猜不透你忍耐的尽头,也看不懂你一会儿倔强一会儿松弛的态度。”
他语气真诚得不能再真诚了,让我怀疑起来,难道这话真不是在骂我?
“直到你上次发作,我看到你被病痛折磨的样子,竟然也跟着难受起来,整宿都无法安眠。那时的我才明白,在日复一日的观察中,你的颓丧也好,偶尔的嘴贱也罢,都吸引了我浓厚的兴趣。我扪心自问,已经不再以救助人的身份面对你,而是把你当做了半路结识的朋友。”
女人!引起我的注意,你就要小心了!不合时宜的台词在我脑海中响起。我感觉大夫给我查漏了,自己好像还有ADHD,听这么专情的话还能跑神。
“所以当我知道,你的婚姻阻挡你出国享受更好的医治,我只是想尽快扫清障碍,却忘了顾及你的心情。”他又说了遍解释,听得我耳根泛红,“我会再想办法和大使馆那边沟通,不会再难为你了。”
孟胤东嘴角这颗痣真好看。
朋友?什么都可以从朋友做起。我算是体会到了穷人乍富的心情,说实话袁襄留给我的遗产我根本没心动,因为知道自己被锁在病床上,花不了什么。可孟胤东不一样啊!这么帅个大活人,你听听,要跟我做朋友!
“我不是反对和刘哥离婚。”人都话赶到这儿了,我也得跟着表个态,“只是……我觉得还没到时候。”
其实我想说还没到火候。在漫长无趣的时光里,他也曾包容过我的脏心烂肺,也是我户口本上、法律规定的唯一亲人。
他比我妈强。
这世上没什么人对我好,我竟也偷偷学会了珍惜。又或是人类趋利避害的本能,对我好一次的人,我就盼着他能长长久久地对我好。
结婚时我没受一点儿强迫,那么离婚我也不该让人按头逼着他离。
“嗯。有什么再需要的,联系我。”孟胤东收放自如,很快就敛了情绪。
“好。”
以前总听学校老师说,明明是一个班的俩孩子,同岁数,也不知道怎么就会差出这么多。这下我看出来了,孟胤东和我相似的年纪,相差的不是外貌钱财这些个有的没的,而是更内里的东西。
我像一株废弃老楼的阳台上爬得张牙舞爪的藤蔓,而他给我的感觉就像一颗无需打理的仙人球,有刺,却也不放肆。
这可能就是人说的低调沉稳有内涵吧。不清楚,咱也没追求过。
我惊喜于“孟胤东朋友”这个身份,当晚难得吃下了一整碗面条,看得原雯也高兴。
“小孟总真是个难得的好人。”下午我俩私聊那么久,除了我原雯也激动,“小纪呀,你这是要时来运转啦。”
这话听得我脸红扑扑的。
“原姨,我想出去走走。”
第二天阳光明媚,心情甚好。自从袁襄去世,我还未踏出这屋子一步,是时候透透气了。
我穿着厚实的大衣,戴着毛线帽子,还披着里三层外三层的绒毯,才被严谨的林瑾阳准许出门半小时。
人是应该向阳而生。阳光笼罩带来的暖意可以直达心底,让渺小的个体得以洗涤。
“还有半个月就过年了,照例我们会办个联欢晚会。”林瑾阳最近心情也不错,嘴边的酒窝在时刻绽放,“纪冬,这里有不少人都挺好奇你的,你要不要去参加?”
“别了别了。”我摆摆手,“我不喜欢热闹。”
“孟总年前一直很忙,但晚会他每年都会来参加的。”林瑾阳佯装思考,“年后你应该就被送到国外了,孟总明年国内有大项目,再见可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这小子!惯会拿人七寸!
“我去!我去还不行吗?”不就是和一帮老头老太太欢聚一堂吗,过年就得热闹乐呵,我在心里宽慰自己。
我们绕着养老院的后花园逛了一圈,林瑾阳非说今天温度太低,一定要我回屋。我就像游乐园里正在兴头上的小孩被父母强制拖回家,嘴巴撅得老高。
不过也不怪他撵着我回去,搁外面哟还觉得玩得还不尽兴呢,回来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小孟总明年不也跟着去国外么?”见我呼吸平稳,原雯悄声问道。
“嗨,要不她能去参加活动么。这是孟总给我下达的任务,必须让纪冬参加晚会,我也是没办法。”林瑾阳小手一摊,满脸的无辜。
“大孟啊,过年你可得来家吃饭,你嫂子都快给我薅秃噜皮了。”郭凡见发出去的消息迟迟没有收到回信,只能硬着头皮打电话催。
“没空。”
“嘿,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公司里哪有事用你亲力亲为?难不成你背着我偷人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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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没空。”孟胤东频繁用食指敲击着桌面,已是十分不耐。
“孟总,我的好兄弟,不,我的亲爹!你是没见林瑶有多暴力,你要真不来,我怕腰子都给我捅穿了爆炒了当盘菜。你每年都不回家过,来一次我家怎么了,又不留你过夜。好不好?就当是为了我了。”
“记得爆炒腰花多放辣椒。”孟胤东面无表情地挂了电话。
今年真不能去。对不住了兄弟。
每年都在养老院过,林瑾阳很会布置和营造气氛,年味十足,也是为这些孤寡的老人们平复新年空憾的心绪。
我总是去露个面儿,吃口饺子就回公司。过年于我,只是在令人烦躁的烟花爆竹声中看新一年的报表,孟家本家还剩我们哥仨和爹,从来都不一起过年。
之所以这次这么重视,是因为看了纪冬给袁襄写的传记。说实话,袁老手里的股份能回到我手里,纪冬功不可没。
她在里面写,袁襄在外奔波的那几年,过年买不到饺子,华人街的中餐店也都早早关门,只能买一兜肉馅和一袋面粉,最后煮一锅面片肉粒汤。
她说她不懂袁襄对饺子的执念。
这其实很好理解。根据最起先对纪冬的调查,从她中学那次离家出走,一直到她和刘岩结婚,十多年的时光,她都是独自生活。至于婚后,想必过得也不是什么好日子。
我想让她过个好年。或许热闹和真诚,能让她褪下那层粗糙的防备,流露出点儿隐藏良久的真心来。
自从我答应了参加晚会,林瑾阳三番五次来问我,能不能出个节目,从唱歌到朗诵到给老太太歌舞团挥沙锤,我都坚定地摇头拒绝,甚至以绝食相逼,打死也不上台表演节目。
无奈之下,他只能给我分配到包饺子组,当然不是真包,只起到一个揪块面团让我别闲着的作用。
原雯则被小宁拉去跳舞排练,每天一个点半个点的。能看出她的确是有这方面的才能,小心翼翼问我能不能去的时候,眼底都闪着亮光。
“当然行啊,你放心去,我这有手机,有事就叫你了。”
即便如此,她还是贴心且难得地把电视打开,供我解闷——之前肿瘤有些压迫视神经,大夫说要限制电子产品的使用,电视也不能多看。
孟胤东年前当真再没来过。有一次我憋不住问,林瑾阳十分会意,说孟胤东年前饭局多事也多,晚会能抽身出来已经很不错了。
虽然有点矫情,但这还是我大了以后头次期待过年。以前邻居家的阿姨多少看不过去,会给我端一碗饭菜——我妈过年是不可能在家的,毕竟我是她的拖累。到后来不在家了,别说邻居,连朋友都没有一个。刘哥以前过年时候给我买了束仙女棒,那是我头次知道,原来烟花炮仗不止能给人吓哭,还能这么好看。但他也不陪我过年,得回村里找他老娘,理由也充分,三百六十五天,就过年回去见个五六天还不行么?
所以,闹腾一回,就闹腾一回吧。
12. 开开开开,开玩笑
新年新气象,原雯不知从哪儿给我整了套新衣服,大红色的上衣,杏色的长裤,还有保留节目红袜子,非要让我穿上踩小人。
这些我都忍了,直到她又掏出一个红裤头。
我好悬以命相抵,才让她恋恋不舍地放下。嘴里还一直念叨着,大过年的,要图个吉利嘛。
距离晚会还有些时间,看我状态不错,原雯就推着穿戴整齐的我去了活动大厅。她也要梳妆打扮一下准备节目,就把我交给了负责调度的林瑾阳。
“孟总得晚点到,飞机延误了。”他连招呼都没打,直奔主题。
“哦。”说得好像谁是为了看他似的。
林瑾阳举着个传呼机,抱着个平板,悠闲地倚在墙边。但他嘴里却没停,布置的全是让下边人跑断腿的活儿。
我四处观望打量。他这个地方挺大,顶棚也高,虽然现在黑咕隆咚的,估计一会儿就好看了。
我正对着远处音响那儿挂的不知是福字还是中国结研究呢,身后突然有人拍了下我的肩。
我的心漏跳一拍。
林瑾阳刚说他要走开一下,肯定不是他。我慌乱回头,却对上一束满捧的花。
余光中,身后舞台的灯光忽地开了。
“新年快乐。”
孟胤东一改往日的严肃装扮,褐色棒球服配牛仔裤,外搭一件轻薄的黑色羽绒外套,甚至还抓了头发。
就这样的人间极品,捧着束花往你面前一站,我就感觉我那草草了事的三十年,好像都白活了。
孟胤东把花放在我面前的小桌上,找了个凳子坐在我旁边。从我这边看过去,他也有点脸红,不知是冻得还是怎么整的。
在反复权衡了“谢谢”、“哇这花也太好看了吧”、“为什么要送我花呀?”、“哇真的好感动”之后,我还是生硬地别开了花的话题:
“不是……飞机延误了么?”
“啊。”他倒对我收到花的不讲礼貌没什么态度,“是,但落地时间又提前,得感谢今天的万里晴空。”
他长腿随意一伸,姿态也放松下来。我突然觉得,他特别像中学时那种耍帅臭屁的体育生。
但他身上可没有难闻的汗臭味。我微不可动地抽了下鼻子,感觉他身上像某种水果的味道,挺清甜。
“怎么没报节目?”孟胤东问得随意,像是完全忽略了我身下的轮椅。
“大哥,我得的是癌,不是精神病。”
此话一出我后悔得直掐自己。救命!怼人的话怎么就这么顺畅而又滑溜溜地说出口了!!!刚才鲜花烘托的美好浪漫气氛像一面骤然落地的镜子,稀碎。
“嗯。”他似乎习惯了我的呛声,可偏偏那尾音还有点上调,像是对我的话持保留态度。
这时我还不知道一会儿将面临什么。
“老张?怎么回事?又得癌了?你那五脏六腑,还真得挨个来一遍呐!”
我坐在舞台前第一排的位置,第一个小品节目刚开口就给我雷倒了。
两个老头分坐在舞台两侧,假装给对方打电话,还都穿着病号服。
我惊讶地看向身旁的孟胤东,他侧头过来小声耳语:“这位是林瑾阳的外公林东学,以前妇联的主席。那个老张……叫张军伟,是个退伍老兵,这俩人在病房认识的,都是癌症,养老院也是结伴来的。”
后排的林瑾阳正录着外公的视频,眼尖地瞄着了第一排俩人的小动作,赶紧拍了张照发到置顶“亲爱的战友(3)”群里。
原雯:“哎哟!”
宁大王:“不错。有高清的吗?”
慢阳阳:“你不怕我掉脑袋是吧?”
宁大王:“白眼.jdp”
我完全不知道背后这么精彩,只讶异于台上两位老人绘声绘色的表演。
我一直以为自己心态乐观早已看淡生死,殊不知这大爷们的精神状态更超前,得癌就像换季感冒,还能全身轮着得一遍的。
我的不在乎是装的,他们则看起来是真要跟这病魔斗上一斗,看看谁才是身体的主人。
这俩老头刚在台上一唱一和,我连连看入了迷。
“杨主席,这么着吧,让我考考你,人体哪个器官,得不了癌症啊?”张大爷出言刁难。
“哎?让我想想,五脏六腑你得过肺癌、肝癌、胃癌……就差心脏了!”杨主席激动地站了起来,“老兄弟,这下你不用怕了,你也就剩个心脏了!”
“哈哈,没想到吧?我从小就有心脏病!过完今天,我就八十三高龄了,小小病魔,打不倒我!”说罢他还举起一旁准备好的道具红缨枪,摆了个出枪杀敌的endingpose,目光炯炯。
台下掌声雷动。
说实话,我一直对语言类节目并不感冒,甚至看一会儿都觉得尴尬。刘哥以前在家看小品啊相声啊,边哈哈边抠脚,而我只能蜷在沙发一旁玩消消乐,也接不上什么话。
这台词尴尬无比,我猜他肯定笑不出来,一刷到就换台。我歪过头去看孟胤东,他也没笑,但听得专注。
这俩活泼老头开完了场,就是一些稀松平常的诗朗诵和唱歌跳舞了。原雯她们的节目属压轴,还得一会儿时间。
孟胤东不厌其烦地给我挨个介绍上台的老人们,我才知道这里真是藏着卧龙凤雏,个个都有来头。他们身上没有半点属于这个年纪的苍老疲态,节目也不是划划水糊弄,都是精心编排过的。
当然后来我才知道,每场晚会还得评奖,这些年轻时候谁也不服的人,老了更不愿居于人下。
“一会儿你可得帮我个忙。”
“嗯?”这话听着新鲜,就算没得病我也是废物一个,不知怎么还能帮上孟胤东的忙。
“别否了我的话就行。”他交待得挺轻松。
“哦。”
我猜若是小宁在这儿,肯定会顺着这话头,聊他个酣畅淋漓。我不是嫉妒,而是埋怨自己这张破嘴,除了骂人怼人,正经时候一点儿也指不上。
正当我看得有点视觉疲劳,最后一个节目也端上桌了。我本来寻思这怎么也得小宁领舞,谁知她只是偏站一隅,原雯都比她靠前。
领舞的是岑樱。
虽然年纪不小了,肢体没有那么灵活,可还是能多少看出当年的风姿。
袁襄糊涂啊。
我还以为孟胤东得全神贯注看小宁,毕竟那身段儿我一女的看了都馋。结果我一扭头,他竟然在看手机。
我那胳膊肘捅捅他,示意他看看台上。
他表情有一瞬间发懵,却还是看起节目来。
我可真是个大善人。
正当我为自己的灵机一动感到欣喜时,他又凑我耳边来了。
“你该不会以为,我喜欢宁助理吧?”
我靠!我差点从轮椅上站起来。
“就你那个小脑袋瓜,我说过,别乱想。”孟胤东抬手揉了揉我的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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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我感觉发质不错,毕竟是剃光了重长的,偶尔我自己也摸,毛绒绒的。
就是太短了。
“宁助理在公司,可比我有资质。她以前是我爸的特助。我们唯一的私下交集,就是留学时,她替我跑了个腿,给我们过生日的导师买了个蛋糕。”
“那……蛋糕是巧克力的么?”
“……你先看节目吧。”
不能怪我不会聊天,我这是高兴得语无伦次。
“孟总。”林瑾阳不知何时从角落钻了出来,“该包饺子了,我推着她过去吧。”
“行,你们先去。”孟胤东又打开手机敲敲打打,一副忙碌的样子。
我对这短暂的分别恋恋不舍,可没办法,轮椅的把手紧紧握在林瑾阳手里,我没什么选择权。
到了包饺子的场地,一个似乎能装下几百人的宴会大厅。此时包饺子的主力军们还在等颁奖,我只能和面粉还有肉馅面面相觑。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林瑾阳百忙之中抽空慰问了下一旁呆坐的我。
“没有。”这还是来养老院后头一遭离开床这么久。不过还好,看来良好的心情真是良药。
原雯表演完节目就急匆匆换装赶来。她寻了个软凳放在我脚下,说不能一直控着,晚上回去腿该疼了。
没一会儿,成群的老头老太太鱼贯而入,有的看样还没演尽兴,还在放声高歌。
不少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我,也有人朝我摆手微笑。我有点拘谨,只一味地点头。岑樱倒没和我打招呼,也可能是没看见——她正被一群献殷勤的老头围绕着,恨不得把她举桌子上去。
孟胤东进来时,还收获了一阵喧闹。他简单打了个招呼就径直朝我走来,看到我面前纹丝未动的面盆。
“会包么?”
我摇摇头。他撸起袖子,宁助理则在一旁欲言又止。
孟胤东从硕大的面团上揪起一块,拿起了擀面杖。
“很简单的,不信你看。”
他在一桌人五颜六色的表情包围下,擀出了一张厚薄不均的饺子皮。随后他看似熟稔地把面皮放在手心,用汤匙蒯了一大勺肉馅。
林瑾阳捂着脸悄悄遁离,假装去帮另一桌老人。
“就这么一对折……”他大力一捏,肉馅的汁水喷射而出,落在了面盆中。而他手中的面皮不仅没包住,还撕裂成了两块。
“哈哈哈哈哈哈!”
身后传来豪放的笑声。我不敢使劲笑,怕缺氧,原雯和小宁也强憋着,耳根都有点泛红。
“小孟啊,赶紧找个媳妇吧,要不你家的厨房,可遭老罪喽!”林东学从他身后飘过,对这惨不忍睹的手艺直摆头。
而我则朝他竖起了大拇指。
孟胤东脸皮挺厚,还想接着包,被原雯赶紧抢了过来。
几个老太太见我们这桌捉襟见肘,自发过来帮忙。没一会儿,老生常谈的话题又开始了。
“哎哟,这么多年了小孟,还没找女朋友啊?”
“就是,三十好几啦,怎么也该有个家,再有个娃娃,可不能再拖啦。”
“上回给你推的那个小姑娘,你到底加了聊了没有呀?”
我边搓着原雯给我的小面团,边看他被催婚的窘境。
小宁刚想开口助他脱困,就被他自己抢了话去。
“找了。”孟胤东微微一笑,眼神颇为暧昧地看向我,“这不领来了么。”
13. 承诺
孟胤东一句话,就把战火引到了我身上。
一瞬间无数好奇的目光朝我的方向投来,有探寻有兴奋,不过幸好,没有怜悯。
“别问她,她害羞。”孟胤东恰到好处地打断了众人施法,示意身边人带我离开战场。
还别问我!你是怕问我穿帮吧!!!
我愤愤不平地斜了他一眼,就被宁助理推着去休息室了。
“你还挺可爱的。”小宁的脸上难得浮起活泼的表情。
“你这个词应该用得挺频繁的吧?”我又不是八岁小孩,可爱明明是未成年和玩偶的专用词,超过十五岁的都是贬义词。
“哪有。你和孟胤东一样可爱。”她笑意更浓了。
这话在我听来,就跟‘你和孟胤东一样都是大傻X’没什么分别。但我不相信她能当着我面骂老板,所以还是不解地回了句:“他……也可爱?”
“嗯哼。”小宁估摸之前在忙,跳舞时头上带红绳小揪揪发饰还没来得及摘下来,这样一偏头就像个年画娃娃,“都外硬内软,像炸的糍粑糕。”
她是真不怕我告状。
人都是欺软怕硬的,她连孟胤东都不怕,我不敢惹。我选择沉默,毕竟我还说过“不想看见宁助理”类似的话。
没一会儿孟胤东也来了,看样是一人难敌万众,只能先“畏罪潜逃”了。
“我说你身体不舒服,得先休息。”孟胤东长出一口气,“呼,还不如回公司加班呢。”
宁助理轻笑着闪人了。
“谁让你骗人呢。编一句就得骗百句。”我看他那副疲于应付的样子,不知怎么就窜上来一股火气。
这话果然好使。他一口灌了大半杯宁助理给我倒的温水,冲着我就来了:“那有什么骗人的,不就结婚么?有本事你去把婚离了,离完咱俩就领证。”
我去?这什么话?
“好啊,你带我去找刘哥,我跟他谈!”我一拍桌子,恨不得马上站起来跑去找。
“还你谈,你知不知道,他听你名字就跑了。”孟胤东临到嘴边,还是把‘刘岩给你买了保险,就在家等你死拿保金了’咽了回去。
我不相信,自个儿生疏地拽着轮椅轮子朝他那儿顾涌,上手要抢他手机。
“好,好,我错了纪冬。”孟胤东捉住我乱摸的手,“对不起,我不该找你挡枪。”
我瞪他一眼。这还差不多。
刚才一起猛了,给我折腾得头晕眼花。孟胤东见状赶紧推我往回走,生怕我真不舒服。
走过漫长的连廊,我的心情逐渐放松,呼吸平稳了下来。身后的脚步也逐渐放缓。
全景透明的落地玻璃窗,室外正路过那个我曾和袁襄畅谈的草坪,在夜色下模糊不清,却又在回忆中清晰可见。
他告诉我,人生是很有意思的。
我想我现在还无法深刻理解个中含义,但此情此景,我空荡的灵魂似乎被那个时而怪诞时而风趣的老头,填补上了一点点空缺。
“纪冬。”
“嗯?”我还沉浸在那遥远的午后,一时间没能抽离。
“等明天回国以后,就去离婚吧。”孟胤东语气温柔得像在下蛊,“我可以承诺,让你过上任何你喜欢的生活。”
疲惫。浑身所有的细胞都在叫嚣着不满。
已是午夜时分,但我不想睡觉,甚至还喝了大杯冰镇的意式浓缩,假模假式地坐在电脑前看财务总监发来的年度报表。
我从不轻易承诺,更鲜少熬夜。
我的大脑开始自动反思。人的情感复杂,很多关系难以辨别界限,有的人,你也很难划归到具体某一类人群中。
就像纪冬。
我心疼这个女孩儿这么年轻就得上绝症,对她破败的家庭和失败的婚姻也表示遗憾,但我似乎不该掺和太多——心疼和遗憾逐渐演变成了疼惜,她身上的桩桩件件,也都自动放在了眼里。
我对婚姻无感。虽远不到仇视的地步,但绝谈不上人生追求之一。若是有朋友出于躲婚或是谋利的正常合法需求,找我假结婚,我都不用思考就会答应。
我并非无欲无求,只是内心空洞。日复一日的忙碌,只能延缓灵魂枯萎的速度。年少时总想着再上进一些、再努力一些,好超过本就年长的大哥二哥,那点情爱的俗事不足以让我分神;后来母亲突然离世,公司也好、学业也罢,我恨不得自己有八百十个分身,也就是这阵子才勉强稳定上正轨,松闲了许多。可这人忙活惯了,闲散下来也是寥寥一人,难免也会有些徒增愁绪。
可今晚走过那条长廊,轮椅上的人瘦瘦小小,一脸怅然地看着窗外,我却突然想娶她。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动了这样的心思,不轰烈,也无关爱情和欲望,就像早春平静湖面上的一丝涟漪,除了自己,无人可见,无人知晓。我也不想从这段关系祈求什么,或许这可能是比爱情更深刻的东西。
我想竭我所能,求她一个人生圆满。
原雯给我拿回了热气腾腾的饺子,我问她吃了么,她说那边太闹,还是想回来和我一起吃。
“这是三鲜肉的,这是虾仁的,这是素什锦的,你都咬口尝尝。”原雯用筷子把饺子一夹两半,散散热气。
可我无心品尝,只是麻木地夹进嘴里咀嚼。
“怎么脸这么红?是不是冻着了?”原雯很快发现了异常,上手抚我额头。
“不是。”我表情木讷地回应。
“折腾这小半天累着了?快躺会儿。”原雯饭也不吃了,赶紧扶我躺下,把被子给我掖好。
歇会儿也行。
孟胤东刚走。他还要赶回市中心,再不走就得就明年才能到家了。
他玩笑着在众人面前说我是他找的媳妇儿,又吵着说我有本事去离婚,最后我们独处的安静时光,他又凭空冒出句承诺,只要我离婚,便可随心所欲地生活。
为什么呢?难道我离完婚,真的要和孟胤东结婚么?我真的能和孟胤东结婚么?
不知生辰,不懂彼此境遇,不识对方心境,又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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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辈属意。我在心里反复确认着他开口的缘由,可我看不透那双笑眼中潜藏的答案。
他不像随口把这当玩笑话的人,可他对一个穷困潦倒、病魔缠身、样貌平平的女人,许下这样的承诺,本身就是个笑话。
除非他想这辈子都受旁人讥笑,还得靠右手活着。
可心里总会有个微弱的声音在脑海响起,也许是色心作祟,让我开始无端畅想——
万一……他是真对我有感情呢?作为一个本身写狗血文出身的写手,这点联想,我拿捏得死死的。
可想多了,又会想起我爹。
若不是他执意要娶个有前科的女人,也不会在调任省城的竞争中落选。我没有证据,这事也可能跟我妈没关系,但我爹所有的厄运,却不敢说和她没有半点关联。
人在什么样的环境中生存,和什么样的人相处,都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任性偏离轨道太远,就总要吃点苦头。所以门当户对并不是答案和约束,而是一道保险。
不知不觉我在喜悦、焦虑和悲观的情绪中坐上了过山车。孟胤东只是动了动嘴皮子,真是,怎么还替他着想上了?
一宿觉睡得不好,导致我新年第一天的状态极差,活像丧尸回魂。原雯熬了雪梨羹和菜粥,我纠结良久,还是没和她提起昨晚的事。
新年刚开始,还是不要给人添堵的好。
匆匆光阴,孟胤东当真如林瑾阳所说,很久都没有露面。这期间原雯请假去办了签证,小宁来接班陪我的时候,我问她什么时候能出国,她一边无情地把我快走到终点的飞行棋子吃掉,一边说快了。
听说我住养老院里,不少老人想来看看我,都被林瑾阳拦下。他说孟总特意交代,让我静养,等养好身子,结婚了一定来养老院办酒席。
看来我要么死,要么真得嫁给他了。
我不愿意死。
出国是孟胤东订的包机,安排好的机组人员和医护人员给我架到改装的头等舱座椅上,像一张小床一样宽敞。
我别说出国,省都没出过,更别提坐飞机。我不晓得这飞机动起来有这么大噪音,起飞前这段轨道滑行震得我心脏都疼。
我紧张。要不是原雯安抚地握着我的手,我都有点止不住哆嗦。直到飞机一个仰头起飞升空,那种煎熬的感觉才散去了些。
我用力抬起头去看小小窗户外的天空。
可惜是阴天,只能看到灰蒙的底色和浓厚的云层。飞机似乎速度不是很快,又或是那云大到我无法想象,一时间飞机和云仿佛都静止在空中。
我想以后写总裁文里坐飞机的剧情,再也不用硬着头皮瞎编了。
机组人员刚才交待了,本次航行大约十五小时。由于这个药品临床志愿项目时长不定,林瑾阳和小宁都不能跟随,这趟飞机我认识的只有原雯,甚至此后三五月的漫长时光里,异国他乡,陪伴我的也只有原雯一人。一想到这儿,依赖的心情愈发强烈。我把头枕在了原雯的腿上,任由她轻拍着我缓缓入眠。
14. 落地
落地办完手续,我们由120拉着前往住所。本来我以为目的地是医院或者附近的公寓,没想到车子悠悠开了小半天,直接开到了郊区。
这是一片幽静、人烟稀少的社区,家家户户都是独栋的小楼,彼此间隔遥远,草坪和花园都得有几百平。
这里和国内气候差不多,温度能稍低些。下车时我裹着毯子,手指能些微感受到冷气,空气也是湿润得多。
竟然真的,来到了地球的另一端。
我被安置在小洋房的一楼,也是改装过的房间,里面除了床、衣柜、桌椅等家具,还有我在ICU里见过的大型医疗设备。
这边房子的层高得有三四米,小屋里二三十平的面积,竟也显得宽敞无比。来回车马劳顿,我属实是有些累了,簇拥的人群刚走,我就昏睡了过去。
再清醒,不知是何年何月。我睁眼看到漆黑的房间,一瞬间以为自己瞎了。
“原姨?”我小声唤着。
一盏柔灯亮起。进来的是个陌生的、肤色偏棕的女人,她戴着头巾,穿着色彩丰富的衣服。
外国人。通过我以前看电视剧的经验,这可能是这栋小楼的保姆或者管家。
她小步过来,举起一个手写板给我看:
“纪冬,孟总联系我去一趟医院,和实验室的秦博士汇合。可能会久一点,醒来不要害怕。——原雯”
那女人见我读完了内容,就退了出去。不一会儿又默默端来了温水和一碗糊羹。
我没碰,只是又往被里缩了缩。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抛到空中的排球,很没有安全感。黑夜浓厚了不安的氛围,而且说实在的,我有点饿了。
就在半梦半醒之间,我听到了脚步。我还以为原雯回来了,掀开被想要自己坐起来。
“怎么起来了?”来人一个箭步上前,“哪里不舒服?”
他带着冷气和那种熟悉的水果香味靠近。
竟然是孟胤东。
我傻在原地,还以为是饿出了幻觉。
他不是……很忙吗?来的路上我还想过,或许这段时间,我可以给他打个电话什么的,没别的意思,就是怕他忘了天涯海角还有我这个烧钱精。
可他却先我一步,站在了我面前。
“怎么还呆住了。”他放下皮包,摘下帽子和围巾,俨然一副男主人姿态,边和我搭话边环视着屋里的陈设,“这个装修,还喜欢?”
我愣了一下。
“这不会是……你家吧?”
“算是吧。我没买这块地,只买了这房子70年使用权。”他把羽绒服也脱了,走过来坐在我床边儿,“我问过医生,只要有相关设备和24h心电监测,这个实验不用非得住院。明天秦博士会来,以后她就是这里常客了。”
那你呢,你是为什么而来,也会成为这里的常客么?我不敢问,毕竟我到现在都不敢确认,我到底醒没醒。
“我先去楼上看一下。”见我目光依旧呆滞,他大概放弃了进一步沟通的想法,以退为进了。
我紧盯着他换下来的、随手放在小沙发上的衣服发呆。我现在急需有另外一个人过来告诉我,孟胤东是真的来了。那个外国女人显然不会中文,所以这个重担只能落在原雯身上。
你快回来呀。
孟胤东估计是上下层溜达了一遍,视察下自己国外的产业建设,就又回到我屋了。
手中还多了杯热咖啡。
“这么晚了,还喝咖啡么?”
我这没话找话的水平不高,他不慌不忙地举杯啜了一口,悠悠回我道:“现在国内时间是早晨八点,一会儿有个会要开。”
哦。
我继续蜷缩进被里,争取当个透明人。很奇怪,对于孟胤东的到来我应该感到无比兴奋,可却被焦躁和慌乱抢了先。
我背对着他假寐,生怕他发觉我的情绪。没过几分钟,原雯终于回来了,但她显然也被孟胤东吓了一跳,“孟总?你这是……”
“国内忙得差不多,来这里就当是给自己放假了。”
!不知怎么,明明这句是回复原雯的话,我却感觉他在盯着我看,如芒在背。
“小冬刚才醒了么?她看到你估计都得乐坏了。”原雯也有些激动,林瑾阳和她说,最近公司有变动,孟总恐怕得长期留在国内。没成想他们刚到,孟胤东就跟着一起来了。
“她乐没乐坏我不知道,反正装睡的水平是一般。”孟胤东无情拆穿了我。
我尴尬地转过身来躺平,原雯赶紧过来摸了摸我额头。
“吓我一跳,刚才睡着睡着小脸通红,有点低烧,这阵倒是好多了。”伺候我久了,有点什么小毛病,她比大夫还权威。
“你们先休息,我上楼开个会。”孟胤东把咖啡放下,拎着包上了楼。
“哎呀,小冬。”待他的脚步声消失在楼上,原雯两眼放光地坐在我身边儿,“你看孟总多关心你,脚前脚后就跟来了。”
我嗯嗯啊啊地装傻。
“这是什么?”她的视线终于转到小桌上的那碗糊羹——一看就是我不会进嘴的东西,原雯拿起闻了闻,“好重的胡椒味。”
“原姨,我想喝菜粥。”我想独自静静,只能找借口支开她,另外我是真的饿了。
要死要死要死。
孟胤东似乎没有我俩小山样的行李,应该不是久住。国外有业务需要洽谈?还是怕我在这儿住不安生作妖,提前来看两眼?这或许是他留学的国家,正好借这个由头故地重游,找找年轻时候的感觉?
我搁这儿分析得头头是道,殊不知他的行李因为航班问题还在路上,机场会有专人随后送上门。
可林瑾阳明明说他很忙,难以抽身。
这么多天我逐渐理解了自己别扭无措的原因,大概来源于一种陌生的“不配得感”。我的自卑在他的攻势下浓浓泛起,说那些类如虚无泡影的话,我都替他觉得不值。
一时间我长久以来的写作信仰轰然倒塌。原来在真实的情况下,总裁的意外施舍就像一枚定时炸弹,在最表层的喜悦和冲动过后,是无穷无尽的隐患和不可预知的前景。
虽然我已无可失去,但他是好人。
我刚喝上热腾腾的菜粥,孟胤东就回来了。看样子会开得不咋地,进门的一瞬间,脸上的阴霾都没收住。
“这粥卖相不错。”他自来熟地坐在床边,胳膊还搭上了我吃饭的小桌板。
“我再去盛一碗。”原雯麻利地起身去了厨房。
“麻烦了。”
原雯一走,我像是没有了依仗,只能小口喝着粥,紧盯自己的饭碗。
“再盯也盯不出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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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突然凑近,额头只离我几公分距离。
我被他吓了一跳,一个不小心把刚含进嘴里的粥喷出来了。
喷,出,来,了!!!!!
“我就先盛了一小碗,先尝尝……怎么了这是?!”原雯刚端着热粥进屋,就看着孟胤东半张脸上全是米粒。她勉强稳住心神把粥放下,转身去洗衣房拿毛巾。
她一早就听说,孟胤东很爱干净。所以就像这八百年不来一次的地方,也都是常年有人打扫维护,边角都没有灰尘。
我不知道他轻微洁癖,只是谁脸上被喷饭,都不能对着人笑脸相迎。
孟胤东第一时间闭上了双眼,做了个深呼吸。
可能是在思考不打我的理由。
他接过原雯递来的毛巾,轻轻蘸着擦拭。我吓得大气都不敢出,攥着勺子的骨节都发白。
他衬衫的前襟也湿了,简单擦拭后便起身打电话,说的是外语,我猜应该是找人送衣服过来。
我和原雯都傻眼了,她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先把桌面和落在床单上的米汤擦干。
孟胤东去卫生间换下了脏衣服,裹了身浴袍,紧绷的表情也舒缓下来。
“没事儿,你也不是故意的,不怪你。吓着没有?”
我……靠?
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在给他做服从性测试呢。
不过也对啊,明明是他吓我一跳,我那是本能反应,又有什么好怕。一想到这里,我感觉腰板都挺直了些。
“粥应该也不烫了。原姐,你也盛碗一起吃吧。”孟胤东把自己的那碗端过来,放到我对面吃起来,好似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不饿,我先去收拾收拾,你们吃。”原雯赶紧闪人了。
粥确实不烫了,原雯怕我进水不够,汤粥都做得稀,调味清淡但很抓人胃口。
孟胤东不顾形象地端起碗来,溜着边喝。我偷偷瞥他,这人属实长得好看,岁数也不小了,这皮肤细腻得连毛孔也找不见,五官立体,浓眉大眼,嘴唇饱满有色泽……
他嘴角那颗痣可太好看了。怎么有人的痣这么会长,在我印象里那个区域很容易长成媒婆痣,可他的就圆圆小小的一颗,唇角也是微微上扬的,恰到好处。
不像我,只眼下长了颗不浓不淡的黑痣,网上一查说我好色,一直想给它点了,现在也没机会了。
一开始我觉得不准,因为面对刘哥我真的像个没有灵魂、没有欲望的空壳,现在我才知道,原来这好色痣还分人。
“怎么几天不见,还怕上我了。”
许是我的贼眉鼠眼太过明目张胆,被他的余光捕捉。我总不能说是一直在盯他的痣——
“我……我觉得你出现在这儿,不太真实。”
这也是心里话。
孟胤东放下碗,抬手揉了揉我的头。
“怎么样,这下真实了?”
我摇摇头。
“不真实就不真实吧,别想了。很晚了,今天早些睡。”孟胤东起身收拾了碗,“明天还得早起,我在楼上客房,找我就按床头那个黄色的铃。”
他送过去碗,又来拿放这儿的东西。原雯跟着过来给我收拾床铺,他又细心交代了她一遍才上楼。
原雯的房间在我隔壁。她这两天也折腾够呛,我一躺下就撵着她去睡了。
15. 落地(2)
心里装着事儿,天蒙蒙亮我就醒了。
窗外依旧是阴天。我缓了缓神,撑着身体起身。
我想去外面走走。
床边配了个带移动轮的拐杖。我披上大衣,拄着拐杖试探挪动着。坐轮椅太久,两条腿一下子迈不利索。其实我本来也能走两步,只是在养老院里原雯看得紧,再一个那里是开放式的,瞎溜达再碰上个能说会唠的老人,折腾不起。
而这儿不一样,这有家的感觉。
我悄悄推门出去,原雯的房间大门紧闭,楼上也没什么动静。我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子,朝大门走去。
脑海中突然蹦出一句话——孩子静悄悄,必定在作妖。
这大门还是双开的,我正拿不准这锁头到底该怎么开,轻轻一推,门就开了。
竟然没锁。不过正好方便我“越狱”。
清晨的空气格外清新。也许是草坪面积够大,还有一股新鲜的生草味儿窜进鼻腔。我正思索着下台阶是先放拐还是先放腿,余光一个人影正立在门廊边。
孟胤东穿着海蓝色的衬衫配黑色西裤,指尖夹着一根细烟,眉目清冽,正在优雅地吞云吐雾。
真是不太了解总裁的作息时间,这个点儿能穿戴整齐,甚至连头发都是规整的。
“想去哪儿?”见我回头,他在门廊的石台上按灭了烟,迈步走来。
“随便走走。你怎么起这么早?”
“倒时差。”他走到我跟前,看了看那根晃晃悠悠的拐杖,把胳膊递了过来,“拄着我吧。”
我犹豫了一瞬。
“难不成还得我抱着你走?”他直接捉住我手搭上他的胳膊,“我新换的衣服,可不想弄出褶儿。”
他的肌肉坚实有力,走得也稳,倒是根不错的人形拐杖。
“你来这边,是有工作么?”我终于问出了心中疑惑。
“休假。”孟胤东回得言简意赅。
扯。昨天还在开会。
“昨天是董事会临时会议。公司的老骨干要退伙,把5%的股权转给了我大哥。”
我感觉孟胤东现在斜我两眼就能知道我在想什么。难不成是手术时候往我脑子里安芯片了?
“给你大哥……你不才是公司的老板么?”
“老板啊。”孟胤东轻叹了口气,“董事会里暗流涌动,我只负责管好公司的运营,保证它年年盈利,最终手握实权的还是我父亲。大哥二哥常年在海外,也没忘记家里这块肥肉,这两年斗得正厉害呢。”
原来也是牛马。
“那你这关头休假了,不是亏得很?”
“让他们斗去吧……”孟胤东一脸释然,“最好别来打扰我。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他们还是老派的做法,总觉得手握股权就能万事大吉,却不知如今国内是实干派的天地。公司内部条链处处都是我的人,他们再折腾,我也是稳坐头把交椅,毕竟公司不盈利,股权就是泡影,我想这点我和他们还是有共识的。”
“喔喔。”我哪懂这些,只知道当他说起这些,眼里有自信的光芒在闪。
孟胤东绝对是个成功男人,拿土话讲就是妥妥的钻石王老五。牛郎织女每年相会跨的银河都没我俩的差距大。
“好了,外面气温还是低,得回去了。”孟胤东的语气不容反驳,“秦博士一会儿也该来了,一上午还有的忙。”
“那……你为什么会来这儿度假?”我总感觉回去他就要跑路了,方才散会儿步的功夫,好不容易觉得亲近了些。他就好像一枚磁力大的吸铁石,牢牢吸住了我。
有点不想分开。
“我未婚妻在这儿,还能跑哪儿去?”他一手拿着拐杖,一手环过我的腰肢,一使劲儿就把我稳稳地放在三层楼梯之上,“你这几个月只管好好休养,旁的事不要多操心。”
男人随地大小撩能判刑么!!真的会死人!!
一进门迎面碰上了那个外国女佣。孟胤东的手还在我腰上搭着,她飞快扫视一眼,转身去忙活别的了。
我羞躁得不行,拐杖还在他手里,只能一咬牙把脸埋在他臂弯,耍赖般由他几乎是托着把我送回了屋。
等原雯醒了看我这大红脸,还非要给我量体温。惹得孟胤东在一旁捂嘴偷笑。
秦博士九点进门,来得很准时。我刻板印象以为是位男医生,结果却是一位年纪轻轻的女性。
她戴着素色的镜框,皮肤白到发亮。像是水墨画中用最细笔触描绘的冷艳美女,靠近时似乎还带有丝丝冷气。
“你好,纪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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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声直接给我送入冬了。
我求助地看向孟胤东。他给我比了个口型:没事儿,放心。
她给我简单检查了一遍,在平板上刷刷记录了什么。紧接着她拿出背包里的一盒透明药丸,嘱咐原雯要放在冰箱冷藏。
“我已经看过你的报告。”秦琅摘下听诊器,“术后恢复得很好。你是这批志愿者里,最接近理想实验条件的。全程只需每日定时服用三次药物,有任何不良反应,请及时联系我。我会每三天来一次,服药期间的任何感受和身体变化,都要如实讲给我听。”
我终于知道她这气质像谁了,像中学时罚抄我写二百遍古诗的语文老师。
“孟胤东,你过来。”她使唤他就像使唤课代表,“我教你使用这台监测仪。需要有人搁半日上传一次她的身体报告,我教会你,你再教给照顾她的人。”
“好。”孟胤东本人对此毫无意见,认真听着她的讲解。
我也抬脑袋凑过去看,全英文的界面看得我头晕,又识趣地躺回去了。
我记得他提起秦博士,说是他留学认识的同学。这样一看,她的年纪明显小很多,顶多二十出头的年纪就读到了博士,想必是天才一类的人物。
怪不得如此仙气飘飘。
“还有她的睡眠时间和每日进食,都需要制表提交给我。如果有需要,我可以给她配一个研究生。”
“无妨。我来就可以。”
秦琅像是没听懂他的话,微微蹙了下眉。但她也没多事发问,只是接着交代一些注意事项。
秦博士日理万机,还得匆匆赶回医院。孟胤东客套说送被她婉拒,却还是将人送到了门口。
到了开阔地带,秦琅才问出口。
“这就是你拒绝我姐姐的理由?”
仔细听还这语气还带着丝愠怒。
“你还小不懂。”孟胤东插兜面对着她,一副公子哥派头,“你姐姐很优秀,总会遇到更好的伴侣。至于纪冬,希望你不要掺杂个人情绪。”
“我不会做这么不专业的事。”秦琅把包带正了正,傲气地微仰起头,“医生世家也不需要你这样的商人入赘,我为姐姐感到幸运。”
孟胤东没再接话,颔首行礼,也是送客。
16. 甜蜜小药丸
“这秦博士还挺冷酷得哈。”孟胤东送完客回来,我难得脑子转了转,委婉地开口。
“嗯。上学时候就那样。”孟胤东把大衣一脱,坐在沙发椅上往后一仰,“人送外号一休哥。”
“为什么是一休哥?”我还以为会是艾莎公主冰雪皇后一类的。
“据说是因为她大二太忙,疏于打理,狠到把自己头发剃光了。”
学医名不虚传。
“一会儿吃口东西,准备服药。”孟胤东拿起秦博士留下的记录仪摆弄着,“一定记得她说的话,哪里不舒服,一定要说。”
“我来吧孟总,你这……”原雯看他太亲力亲为,也有点不好意思。
“小事。虽说是放假,既然来这儿了,就不能当个闲人。”孟胤东拍拍她的肩,“在这儿就别叫我孟总了,叫我小孟吧。”
原雯笑着应了,却还是没改口:“孟总,你早上跟着小冬一起吃?我做点雪菜肉丝粥?”
“好。”
原雯昨天和这里的女佣说了,所有餐食她来负责。趁着她去厨房的功夫,孟胤东坐在我床边,给我看那记录仪的界面。
“这里有些基础信息,身高、体重、三……不着急,这些等原姐一会儿帮你填。”看到了尴尬的条目,他红着耳根子跳过,若无其事地接着给我讲起用药规范。
其实也没什么好尴尬的,我现在都快瘦成一张薄纸,正反面都很难分辨了。最开始生病还总会躺得腚疼,现在只会躺得骨头疼。
“紧张么?”他如今都可以自然地帮我掖起被角,“这个药,不一定有实际效用,但总不会伤害你的身体。”
其实我没什么好紧张的。当人什么都没有的时候,胆量都跟着大了起来。我都想过如果我死在异国他乡,或许警察会真的找到我的生母,我则会化作鬼魂俯视她,看她是否会掉一滴眼泪。
应该不会,我爸死的时候就没。
可能我心里还在乎这个疯癫的女人,我不止一次地幻想过,我的母亲是否另有他人,可随着长大,我发现自己和她越来越像。身体里里流淌的、冷冰冰的血液都来自她的孕育。
这是优越的天赋,不会为情所困,不会任人摆布,但却令我自知羞愧。
原雯手艺炉火纯青,一碗粥都做得色香味俱全,因为有孟胤东在,还额外配了一碟小菜和切的叉烧。可我却只喝得下小半碗,因为用药手册上排名第一位的可能副作用就是呕吐。打针抽血我都能忍,唯独吐,那翻江倒海的滋味儿,我是一次都不想经历。
我盯着原雯拿来的塑料盒里,指甲盖大的粉色药丸出神。
“饭后半小时。时间刚好,吃了吧。”孟胤东手机闹钟响了,“一仰头的事儿。”
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接过,就着半杯温水吞了下去。
秦博士其实挺贴心了,这个药丸没有半点苦味,入口后表面的糖霜化开,里面是像软糖一样的口感。不过我没敢咬爆浆,我怕里面的药苦到让我失去味觉。
治癌症的药能好吃到哪儿去?
不过我还是低估了这颗药丸的威力——服药后没一会儿,我出奇得困,晕乎乎的,结果刚躺下,那碗肉丝粥似乎就要顺着喉口喷涌而出了。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孟胤东第一时间给秦琅打了电话,结果说是首次服药的正常药物反应。我吐了个昏天黑地,吐完米粥吐黄水,最后都开始吐清亮的、有些发涩的液体,秦博士后来面无表情的和我说,那是呕吐反应剧烈,呕出的肠液。
当时听完我又大吐特吐了一回。
我寻思这个吐法,哪还能吸收?更别提治了!这难受的滋味让我的退堂鼓打得咚咚响。
孟胤东看不下去,起身到屋外,又给秦琅打了回去。
“她这样吐,药物也没什么作用,比化疗还遭罪。我们终止实验。”
“没必要。我们考虑到了呕吐的可能性,药丸是用特殊的可食用胶质,只要吞服,就会吸附胃壁,通过胃来吸收。她不是食用瞬间呕吐,就已经起效了。”
孟胤东沉默了一会儿。
“你先前说,用药后五年内80%及以上存活率,确认吗?”
“当然。这是最低水准,甚至适用于未切除瘤体的患者。纪冬身体指标很不错,这款特效药简直是为她量身定制。”
“那有什么可以缓解呕吐症状的方法么?”
“不会超过一个礼拜。如果进食困难,可以喝菜汁。”
“好,谢谢。希望你后天来,可以好好检查下她的身体状况是否适合继续实验。”
“可以。后天再说。”
那头电话挂得匆匆。如果孟胤东没听错,听筒最后传来的,是她姐姐的声音。
在大学,母亲病逝一月余,孟胤东去找郭凡。一是感谢,二是签研究同意书。
医学院离商学院有半个洲的距离,路上还遇到车祸,堵到半夜才到实验室和郭凡汇合。
结果开门的是个女生。
郭凡做了两天一宿的实验,没抗住睡昏了过去,实验室只剩秦瑄一人。彼时孟胤东还留着美式前刺,穿铆钉皮衣配中筒靴,一点儿也不像商学院那些古板斯文、用鼻孔看人的高贵男人。
孟胤东也累了,本想出去找个地方凑过一晚,却被脸红的秦瑄拦住,说值班室有床,可以借宿。等到时候郭凡醒了,可以直接去找他。
孟胤东一想也是,开了一天车他也乏得要命,就答应了下来。
没想到秦瑄会趁他睡着偷拍他,还把照片当做壁纸,这个举动很让人误会——虽然校区隔得远,可孟胤东和秦瑄都是学院里的精英学子,消息很快就传遍了,任凭孟胤东如何解释都不行。
母亲刚去世,他也懒得应付这些口水话,解释了几次没人听,就不再说了。就连秦瑄的妹妹秦琅,都一度觉得,孟胤东是她的准姐夫。
不过这谣言的唯一一点好处,就是那以后再也没人给他介绍对象。很多人羡慕这对神仙眷侣,医学博士和金融才子听起来格外般配,也无人前去叨扰。
可这终究是泡影。秦瑄博士毕业后,特意来商学院邀请孟胤东约会,却吃了闭门羹。
一瞬间舆论一边倒,秦瑄成了上赶着贴孟胤东的那个。那时大家各自也明了底细,孟胤东的实力更是不用多说,秦瑄一朝从塔顶跌落谷底,听说接连几月都撅撅不振。
孟胤东那几月,家里公司刚接手,忙的焦头烂额,自顾不暇,压根没关注这些个莫须有的绯闻八卦。
虽然慈眉善目,但孟胤东自己心里清楚,就算有时间和精力,也不会浪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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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秦瑄身上——对于这样无端侵犯他肖像权的人,让她体会下被造谣的感觉挺好的。
他根本不在乎一个陌生女人的清誉,也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人。好人在这杀人还得喝血的商场上,只有当待宰羔羊的份儿。
可偏偏面对纪冬,他流露出了点儿赤诚之心。
谢特娘。
直到吐光了消化道里所有的东西,我的喉口还在下意识地一呕一呕。
我都联想到,这秦琅不会是和孟胤东有什么仇吧,找个人发泄折磨一下?
可孟胤东打了几通电话,最后还是无奈地回屋帮我拍背顺气,我只能短暂地选择相信他。
明天要吐再说。
屋里弥漫着腥苦的呕吐物味道,原雯给我换了身厚衣服,披上外套带上帽子,打开窗户通风。她怕这味儿再刺激得我想吐。
“要不,玩局游戏?”孟胤东也是没辙了,突然想起一楼客厅电视柜里有个插卡的游戏机。
我头昏脑涨,急需转移注意力,干脆地答应了。
他翻找一通,只找出五张游戏卡。我其实玩过这玩意,老刘家里也有,只是没玩过这么高端、封面都带英文的。
孟胤东抽出一张装机,几经调试,好歹找出了中文版本。
叫奇幻的猪。
我不明白这些个人上人脑子里想的什么。当我僵硬地操控起屏幕上的“猪”时,多次用怀疑地眼神看向孟胤东。
“这个需要分别操控猪的前肢、后肢、尾巴以及头部。头尾都可以当武器,尾巴还能当弹簧,跳跃到高处。”他认真带我过着新手教程,“我记得这故事还蛮感人的,咱俩操控的小猪是实验动物,逃脱后流浪天涯,最后到森林里和野猪生活在一起。”
“你小时候没看过格林童话么?”我没精打采地问。
“没有,怎么了?”孟胤东不解地按了暂停键。
“没什么。”我把视线投回屏幕,“你买本吧,估计你能挺爱看。”
没想到总裁大人还有这么童真的一面,喜欢解救小猪。
不对,这话怎么感觉把我自己也骂了?
没想到这小猪还挺难,不光是让它前进,主要是得保持平衡!我咬着牙使劲儿摁着手柄键,关节都发白。
我看着孟胤东那头猪轻盈的身形,跳跃也是手拿把掐,不像我这头,好像该放在案板上了。
逗得原雯直乐。
“原姨,你来把。”我自暴自弃地把手柄一扔,“我歇会儿眼睛。”
“这才新手教程关。”孟胤东一脸无辜且犯贱地眨着眼睛看我。
我闭眼翻了个白眼。
原雯懵懂地接过手柄。孟胤东简单教她键位后,她皱着眉试探着,竟然只摔了两次就能如履平地了!
我愤愤地看着两人愉悦的背影,心想不是给我转移注意力的么,你俩玩得倒嗨。
不过我真是游戏黑洞。
不光这种游戏,就连扑克麻将也是白瞎。公司的同事都靠这几个网络棋牌摸鱼解闷儿,她们带过我,但只有一次。
我始终在文字的海洋中遨游,只可惜非但没乘风破浪,反而被浪头冲得节节后退。
我爱我写下的文字,也自知无趣庸俗,可谁都不能随意置喙。
我想写小说了。
17. 当当当当
不知怎么,看他俩玩着玩着,我把自己给哄睡着了——这一觉睡得实诚,可能是体力消耗过大,再加上还没倒过时差,呼噜噜一觉睡到了第二天中午。
连梦都没做。
孟胤东和原雯一路通关,等到再注意到我的时候,我早就陷入了沉沉睡眠,还给他俩吓了一跳,以为我是昏厥过去了。
孟胤东慌忙给秦琅打电话,却得知对方在外地,最早也得第二天中午到。
所以我睁开眼睛第一秒,就看到秦琅正拿着听诊器在床边。
又或许是冰凉的检查仪器把我刺激醒了。
“能不能不要大惊小怪。”秦琅无语地朝孟胤东翻了个白眼,“她只是睡着了。再说,体征仪上的数值不是很稳定么?”
“抱歉。”
我闻声勉强抬起头。没看到孟胤东,估计是被柜子挡着了。
“正好今天没什么事。我看着你服药。”秦琅摘下听诊器,从随身包里掏出一瓶淡绿色溶液,“把这个喝了先。”
我在原雯搀扶下坐起身。
这绿油油的颜色当真是抑制食欲,仔细看里面甚至还有漂浮的絮状物。我犹豫着接过。
普通人对医生或多或少都有些惧怕和无条件的信任——尤其在生病的时候。我深吸一口气,硬往喉咙里灌了大半瓶。
竟然是葡萄味儿。
我咽下后咂咂嘴,原来那絮状物是葡萄果肉。我睡久了口渴,这一杯清凉的果味饮料,当真是好喝极了。我仰头把一整瓶喝光,一副还想再来一瓶的架势。
“药丸更换一下,那一批我拿回去溶解了重做。”秦琅看我乖乖喝了一整瓶很是满意,又从包里拿出一盒新药,“这回应该不会吐了。”
我点点头,捻起一颗小石子大的药丸吞了下去。
秦琅见我服完药,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孟胤东终于在我的视线里露出半张脸,“秦博士,再等会儿吧,她上次是服药半小时后才有症状的。”
秦琅无奈放下包,“你跟我来。”
“绿色溶液我找同事给你发了闪送,估计下午就到了。”秦琅抬手看了看腕表,“那瓶喝的才是药,小药丸……是安慰剂,你看着给吧。这次她不会再吐了。”
“谢谢。”孟胤东微微颔首,“上次你说的赞助,我会考虑。”
秦琅终于肯正眼平视他。
“谢谢你为人类医学发展做出的贡献。”
“这特效药一批售卖价格是多少?”从母亲病逝,孟胤东每年都会投一笔钱专用癌症特效药研究。秦琅所在的医疗团队是首先做出突破,成功研制控制类应用药的,如果纪冬等一百余名志愿者实验成功,这类药品将批量生产并投入使用。
“慈善家和医生,都不该操心这个问题。”秦琅对此不屑一顾,“只要通过审批,剩下的事情是药厂该操心的。我想就算世界首富,也不会轻易把癌症特效药的价格降到和牛奶一个价钱。”
孟胤东没应声。
拥有钱权,或许能让自己的话语变得掷地有声。但个体永远无法扭转整个人类的命运,蚍蜉也只需明哲保身。
“辛苦了,秦琅。”
秦琅被他这冷不丁的“体贴”弄得莫名其妙,摆摆手扭头走了。
孟胤东一方面觉得特效药问世实在是件鼓舞人心的好事,可另一方面,母亲生前被病痛摧残的模样又在脑海中愈发清晰。
他心情忽地沉重。待秦琅走远,他从兜里掏出根烟。烟雾缭绕中,纵容自己多一刻的怀念。
只抽了几口缓解愁绪,孟胤东掐了烟,在院子里溜达好一会儿才进屋——昨天他也抽了烟,起初纪冬吐,他还怕是烟味刺激的,毕竟她回去咳咳了好几声。
他悄悄推开门,却发现纪冬下了床,正和原雯依靠着坐在沙发椅上,拿着手柄研究着怎么让猪保持平衡。
他不自觉笑出了声。
我在屋里待着烦闷,眼神直往窗外瞟。
原雯明白我什么意思,跑去门厅往窗外看,秦博士早就走了,只剩孟胤东在门口抽烟。
我心口泛上一阵愉悦。虽说这秦博士在孟胤东眼里是光头的一休哥,但她的美貌属实是让人移不开眼。她眼睛的瞳仁似乎比常人大些,黑得发亮,配上她的白到透明的肤色,像只蛊惑人心的精灵。
我是小肚鸡肠的邪恶女配,我嫉妒,哪怕孟胤东找她是为了我的事情。
“原姨,你能教教我怎么玩那个游戏不?”昨天实在丢脸,我也没曾想,总裁还好这口。
“行啊!你等我联上机。”原雯捣鼓了一阵,给我递来一个手柄,“你先再熟悉下键位。”
“原姨,我想下去玩。”这边屏幕有点反光。
“行,你等我搬个沙发椅。”原雯对我有想做的事特别开心,从来都没有不耐烦,化身大力水手把窗边的沙发椅搬到了电视前。
“这个你得先按左手那个。”原雯从最基础的教起,耐心得很,“然后连着按这俩,就能稳当地往前走了。”
我试了下,还真行。
“然后是起跳,按一下这个是跳跃,连着按就是二段跳。”
我懵懵懂懂地点头,原地跳了一下。
“对!然后你再往前走走,前面有个小关卡,你用这个指头按住后面这个键,有小怪,得打他。”
我本也不是玩游戏的料,一着急起来乱按,我死死按住平衡键,对面突然出来个快速移动的小怪,吓得我十指不知所踪,屏幕也成功出现了DEFEAT字样。
轻笑声就是在这时响起的。
“孟总。”原雯赶紧站了起来。
“你们玩。”他轻抬下颌,示意她不必拘谨。
我听见他笑了!果然,他骨子里还是有高傲的优越感。我嘴巴撅得老高,手柄握在手里,却不动作。
“我得去做饭了,你俩玩。”原雯终究还是做不到在老板面前肆意消遣,寻个由头出去了。
屏幕上我的猪早就复活,正昂着个头跃跃欲试。可我却一直没动。孟胤东走过来,双手撑住沙发椅的靠背,俯身贴近。
“要不,我教教你?”
“不用!”我分贝抬高了些,“我都听到你笑话我了!”
孟胤东闻言又轻笑一声。我听不出笑声的含义,但总感觉也不是嘲笑,没有贬低的意思。
“我笑,是因为看到你自己想玩,我高兴。”
我没听明白。
他没再后面站着,而是自顾自坐到我身边,拿起另一个手柄,退出去选了双人模式。我视觉上一直觉得孟胤东高瘦,除了肩膀很宽。结果在这张小沙发上,他虽和我隔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我却仍旧能感受到他的体温,如同一盆散着香气的炸排骨。
我偷偷瞥他衬衫下饱满的大臂肌肉,这个线条是我只在父亲身上见到过的。可我爸是警察,难道当总裁也得天天参加魔鬼体能训练么?
可我又转念一想,似乎我只比对了三个男人,我爹,刘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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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胤东。他们仨就像一个凹子,深刻对比出刘哥的惨淡人生。
和我半差不离的惨淡人生。
“其实也没必要一直按着这个键,熟悉了之后跳跃和加速可以一起按,可以更……纪冬?你在看什么?”
孟胤东终于发现我开小差了。
“看屏幕啊。”
我一本正经地回他,捏着手柄的手指却哆嗦。
他方才只是偏过头,现在连身子都转过来了一半。他也懒得驳我那拙劣谎话,只是无声和我对视。
我紧张地咽了下口水。这距离不远不近,若我抬起手柄,或许能打到他的眉骨。
他也跟着咽了下口水。
几秒后,随着脸部温度蒸腾上升,我先错开了视线。
“我……笨,你得多教教。”这回是真看屏幕了。
“好。”
这段插曲就像一团飞絮,在空中飘忽不定,不知来去,说不清道不明。
到了晚上快吃药的点儿,我问孟胤东,能不能帮我买一瓶秦博士带来的饮料。他正和原雯讨论着接下来的食谱,闻言一顿,但很快说好。
是真的很好喝。方才以为难喝,被我直接硬吞了不少,这次我要好好品尝。而且这回吃完药都没副作用,我把它归因于这瓶神奇绿色宝贝饮料。
在国内医生总说,这不让吃那不让碰,我那次吃水果后副作用,就被一刀砍断不允我再吃。这饮料就像那千年的甘露,一口滋润了我的喉咙肺腑,连着思绪都活泛了起来。
九点多钟,照例到了睡眠时间。我闭眼假寐,引得原雯给我关了灯阖了门,实际上清醒得很。
我在窗边流露出的月色下,静静看着那尚未归位的沙发椅。
那阵情绪又翻涌上岸,我不自觉地抬头看向天花板——孟胤东不可能睡这么早,他上楼后会做些什么呢?
辗转反侧良久后,我突然听到了一阵微弱的谈话声。这栋房子只有一位男性,一定是孟胤东,他还没睡!我突然想起身出门,去看看他。
我窸窸窣窣披上原雯挂在这儿的厚外套,有些大,不过胜在暖和。生怕惊着对门不远的原雯,我一步步挪,开门都开得格外仔细小心。
屋外有些冷。谈话的声音也早就停止,只剩留着门厅灯的空荡房子。
我把衣服使劲裹了裹,摸索到楼梯处,抬脚迈了上去。
木质楼梯传来轻微的吱呀声。我屏住呼吸,连忙往上迈步。这一层并不矮,得亏这扶手很宽,能让我一路弯腰拄着上楼。
二楼是我头次来。这层铺着厚厚的毛毯,走路没有任何声音。孟胤东的房间不用费力找,左手边走廊尽头的门下,有暖黄的灯光。
我得扶着墙走。
走廊昏暗,依稀能看到墙上挂着壁画,内容倒是看不清。我半个身子倚着墙,艰难地往前行走着。
其实我也没想干什么,只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想在没有原雯的地方,和孟胤东反单独待会儿,像那天早晨,像今天下午。
多待一会儿。
就快到那扇门了。我给自己鼓劲儿,再挪挪步子,走快一些。
结果扶墙的手一个出溜,我差点趔趄着滑倒。我连忙稳住身形,去看向那滑溜溜的墙面。
不。
那不是墙面。
那是一面镜子。
有孟胤东那间屋子透出的微弱光芒照亮,这面镜子在眼中清晰可见。
我看到了一个怪物。
18. 噩梦
我认出了怪物的这张脸,是我自己。
从小就有人说我不像爸的孩子——我爸鼻梁高挺,轮廓锋利,嘴唇厚实饱满。而我恰恰相反,鼻梁不知所踪,团子一样的圆脸,还有刻薄难看的薄唇。
我也不像我妈。她那皮囊是一顶一的好,我估摸是基因突变,还没发育完全就降生世界,注定和美貌无缘。
可在生病之前,这张脸在芸芸众生中,尚且是平凡普通,不至于丑到特立独行。兴许是体重飞降的缘故,我的圆脸退化成了削尖的长脸,颧骨上的肉也没了,硬凸凸的两块骨头像要戳死谁,眼窝是不正常的凹陷,皮肉都在下坠,皱纹深刻。我的脸上充斥着盆地洼地和高原多种地形,活像巴黎圣母院里丑陋的敲钟人。
我死死盯着眼前的镜子。几乎是瞬间回忆起,午后孟胤东就是对着这样的一张脸,沉默地与我对视。
是我的旖旎幻想为他带上了滤镜。兴许他那时的目光里,是对我样貌的鄙夷或是惊惧。
倘若我此刻敲响三步之遥的房门,他的噩梦就会多一份素材吧。
我悄悄挪身下楼,心情跟着脚步一起下坠。我恨不得自己能不小心摔死在这里,可如今我已经没有去死的勇气。
等回到床上,已是大汗淋漓。我抖着胳膊盖好被,装作无事的模样,咬着牙逼自己入睡。
那面镜子,成了我的梦魇。
似乎从认识纪冬起,熬夜成了我的习惯。我没什么高人品茗的雅兴,咖啡一冲,成宿难以安眠。
如今这步田地,我倒活成了个闲人。公司如同设计精妙的流水线,上下关口都是我的人,各司其职,专业有序,除非经济危机再次席卷,否则不会出什么纰漏。
来这儿,正好也能躲躲那帮董事会无理取闹的老头。股份要不得,就开始妄想吞没公司,几个哥哥很早娶亲,只剩我形影单只。恐怕在他们眼里,我不是什么一表人才的良婿,而是一个行走的25%股权。所以每一场勾心斗角的宴会,必定会有谁谁家闺秀,专业金融或是艺术,海外留学背景,样貌姣好,顺带再悄悄点上一句,自幼家教良好,洁身自爱,还是个黄花大闺女。
那些姑娘们,可曾知道自己被选作筹码,用钱就能买走自己的清白?我漠视过太多卑劣,虽不至于揭竿而起,但从不脏了自己的裤脚,只退与隔岸观潮。
完美的花瓶,都是易碎。母亲当年就是被选中的一瓶,没有感情的商业联姻,只有钱维系那摇摇欲坠的婚姻,不爱,但不容剥离。
所以我讨厌父亲,讨厌几个大哥,他们冷漠得完美,站在一起就是和谐的一家人。几位大嫂更是含着金玉出生,高傲又美丽,为丈夫的事业稳定贡献着源源不断的力量。
虚伪。恶心。
母亲去世,除了我没人怀念。墓地选在东郊最贵的地界,大几十万一平,父亲直接买了八十平米,说母亲爱安静,怕周围的亡魂惊扰。圈里人都说他温厚良善,可他向来会做表面功夫,回家就命保姆将屋里母亲的东西收拾到地下室去,祭日也只会托助理送花,从不露面。
她走得突然,我不知道她生前喜欢什么花,只能每年换着样放上一束。春夏交接时便是她的祭日,那时候纪冬应该也能回国,不耽误,或许有时间,我还想跟母亲聊聊这个姑娘。
妈妈。
我缓缓睁开眼,却看到了陌生的房顶。我望着墙檐上的花纹出神,却越看越眼熟。
这竟然是我小时候和爸妈住过的房子。
“纪冬!说了回家要先洗手。”妈妈的声音从厨房传来,“桌上丸子烫,别直接用手拿!”
我循声望去,桌子上确实有一盘炸丸子,还有一盘清蒸鲈鱼和一盆藕汤,听声音还有一道菜,照妈妈的习惯,应该是盘绿叶的素菜。
“回来啦。”爸爸从书房出来,帮我摘下了书包,“快洗手,一会儿吃完饭带你下楼去放炮竹。”
“为什么今天要放炮竹呀?”我听到自己傻愣愣地问。
“因为你爸升职啦,以后就是副局长了!”妈妈的声音在厨房里雀跃响起,“你要有个局爹了!”
妈妈向来说话没文化,粗鄙得和她的样貌天差地别——不像爸,正了八经的大学生,天天看书,考证,还什么都会修。
但爸喜欢妈。他总跟她屁股后面,给她泡茶、剥虾、洗脚。妈总烦他黏人,推搡他骂他,嗓音尖细难听。
所以我喜欢爸爸。
小时候他给我买成堆的画报和杂志,潜移默化下,我也喜欢上看书。但我只看笑话和言情版面的,别的都是一眼带过,学习的书更不爱看,成绩也一般。
妈妈总“安慰”我,说你不用学习好,你爹官大,以后安排你去警察局上班。
谁也没想到爸会死。
“最近鱼贵得很,这一小条要二十。”做好了饭,妈妈一般不咋吃,只坐下来喝完汤。每当她抱怨起菜钱,爸爸就笑眯眯地掏钱包,挑两张红票子给她,再给我一张五块的,在学校买零食。
我也是过过好日子的。
“怕不怕?”爸爸从身后搂着我,我的头才刚到他腰腹的位置。他买的炮仗是当下时兴的“火连鞭”,从头点,刺啦一下能燃到好几米远。
“不怕!”我壮着胆子看,却往他怀里拱了拱。
我多想此刻灵魂出窍,去看父亲的表情,再摸摸他的鼻梁。父亲被永远定格在壮年最英俊、最有男子气概的年龄,失去了变老的权利。
“小冬,答应我,永远不要怕。”他搂得更紧了些,“有爸爸在,永远不要怕。”
我泪眼朦胧地睁开眼。
孟胤东顷刻从沙发上弹起,还唤来了原雯。
“做噩梦了?”他用毛巾沾去我脸上的泪痕,“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我忽地想起那面镜子。我慌忙拉上被子盖住头,无声地朝窗边转过去。
“怎么了这是?”原雯小跑过来,一脸迷茫。孟胤东和她对视一眼,摇了摇头,用口型朝她比量,“做噩梦了。”
俩人没再出生惊动我。待情绪平复,突然察觉身后的床垫陷下去一块儿。
孟胤东轻拍着我的背,“梦见什么了?能和我说说么?”
他太温柔,就像平坦的沼泽地,不踩上去,就不知深陷难自拔的感觉。昨天我一脚踩了上去,太突然,差点忘了自己什么身份、什么模样。
“那好吧,肯定没休息好,再睡会儿。一个小时后叫你起来喝药。”
他拍背的速度放缓,逐渐和我的呼吸速度一致。
我真是傻透了。
从我搬进养老院住,我就从没照过镜子——兴许这也是他的安排,考虑到女孩子,可能会比较重视颜值,要不那样一个豪华的套房,怎么可能会没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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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镜子。
有些体贴,真的会让人难堪。
我无法想象,如果孟胤东顶着我这张脸,我还会不会买他的账。我一定会对他的慈善行为感恩戴德,但绝不会有其他感情。人都是视觉动物,好吧大多数人都是。我不敢想自己竟然觉得他会对我有男女之情,还对小宁的存在吃醋,我真是个又恶心又讨厌的人。
我怎么不去死。
“纪冬?你没睡。怎么了这是?”
兴许是我始终绷着身体,被他发现了异样。
他扫了眼体征仪,都正常,“用不用我叫秦博士来?”
“不用!”我怕她来。她又漂亮又冷酷,我好想抢过她的皮囊。
“那就不是身体不舒服。怎么了,你是梦到谁了,让你难受了?”孟胤东第一反应是刘岩,那男的活得像蛆,指不定做过什么恶心人的事情。
“你什么时候回国?”我实在是没脸见人了。
“我?”孟胤东很诧异,“是因为我在这里,让你不舒服吗?”
怎么回事儿,昨天还好好的,这一宿过去,自己竟成了惹人讨厌的了?
我没吭声。
聪明如孟胤东,也想不到我昨晚竟然偷偷跑上楼,还照了镜子。别说他,原雯我都不想面对。
他起身,“那我先上楼,一会儿记得吃药。”
我这么无理取闹,他不应该指责我么?付出这么多我还不领情,他不应该直接把我送回国,哪来的回哪儿去么?可他偏偏受了我这股没由头的火气,我发现耍小脾气置气根本无法让他动怒,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想让他此刻远远离开这里,让我自己孤独地枯萎、凋谢,无声地归土化尘。
关门声很轻,轻到我怀疑他还没走。我始终背对着这个房间的一切,不愿面对任何人,任何事。
原雯进来把药和饮料、还有一碗我最爱的扁粉放在了床头。她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孟胤东去厨房询问原雯。他实在想不通,昨晚上到底怎么了。原雯也是一脸难色,她后悔昨晚没多在纪冬屋里待会儿陪陪她,兴许就不会这样了。
两个关心照顾她良久的人,一眼就看出她在难过。
两人正纠结之时,女佣突然走了过来。
“昨晚……十点多钟,我看到纪小姐自己上楼了。”女佣说着一口流利的英语。她住在洗衣房旁,昨晚也是巧了,她晚上口渴,想下楼接水喝,恍惚间看到一个人影,还被吓了一跳。她跟上前去,却看到她失魂落魄地下了楼,都没注意身后跟着个人。
“上楼?”孟胤东笃信,她昨晚上楼的行为是要找他,可偏偏没有任何敲门声。他到午夜才睡下,不可能没注意到。
所以她费劲地爬上楼,却在中途折返了?孟胤东似乎有了些头绪,他飞奔上楼。
果然,在靠近卧室门的墙面上,有一面铜镜。这是艺术院系同学送他的毕业礼物,一直挂在这儿当装饰品,他有过考虑,但没想到纪冬会看到这面镜子。
她的样貌诚然发生了变化,他从头到尾看在眼里。起初在医院时还好,在养老院发病化疗那次,整个人都像是被药物注垮了,面色灰暗,瘦骨嶙峋。后来在原雯的调养下,她的脸上慢慢有了血色,却始终大不如前。
可他从没在意过她的长相,更不觉得丑陋。只是心疼她,吃了太多苦。
19. 点水遇
孟胤东在小屋门外踱步,原雯也愁,得扶着楼梯把手才能勉强稳定心神。
她忘了,纪冬和她的闺女一样,也是正值青春,容貌是顶顶在意的事情。她瞥着孟胤东,想起他在养老院吩咐林瑾阳把镜子都撤掉,这次也是没法预料的事。她看过那面镜子,古铜色的,一看就是艺术品,白天打眼一过,根本不会往上瞅。
孟胤东没再执念于镜子的事,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他想知道的是,纪冬昨晚上楼找他做什么。
可如今情形,想必她也不会开口讲了。所以他只能猜,把昨天的事想了个遍。她方才想让他走,不一定是排斥自己,有可能是排斥男性,他又想起那个刘岩,纪冬会不会是想要和他离婚?他们之间也没什么旁的事,只是孟胤东一想起那个人渣,就恨不得赶紧拿把斧头,把两个人的关系斩断。
他鲜少出现这样少年时才有的毛毛躁躁的心绪,也很少有没有头绪、无法解决的事。他觉得纪冬比瞬息万变的股市还难揣摩。
孟胤东苦思无果,掏出烟盒去了室外。
原雯犯难,最后还是敲敲门进去了。
“小冬?能不能和阿姨聊聊?”她温柔得像一片羽毛,轻飘飘的,比梦里的妈还梦幻。
我有点难受。昨晚一宿没睡好,嗓子眼干痒,没吃饭又有些反酸水,搅拌着情绪一股脑全都堆到喉咙,咽咽不下吐吐不出来。原雯一开口,堵在嗓子里的,都顺着眼角哗哗淌下了。
“这怎么还哭了呢!”原雯拿毛巾轻沾我的脸,“咱们这么难,都挺过来了,已经没什么坎儿是你迈不过的。那天我都听秦博士说了,这个药是特效药,往后还有大把好日子,你养养身体,咱们可以出门玩一圈再回国,满世界走走,吃吃当地的美食……”
原雯很适合当幼师,循循善诱。可惜我联想不到,没有实感。
一丝烟味儿窜进来。脚步声传来,驻足,是孟胤东倚在了门口。
“原姨。”我捉住她的手,用袖口擦擦脸,垂着头说:“我一个废人,也没什么好活。你们……都该有事去做,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放屁!”孟胤东难得骂了句脏话。他大步冲进来,长臂一伸,把我箍进了怀里。原雯慌忙掉下一滴泪来,趁人不注意边往外走边抹了去。
“你不要碰我……”他的怀抱温暖,真实。这样的男人,应该去拥抱一个健全、美丽、优雅的女人,而不是顶着一张妖怪脸的绝症病人。这件事让旁人知道了,不利于他的形象。
人死前都心善,我竟也学会了替他人着想。
“纪冬,你听着。”孟胤东扣住我肩头的手掌使劲了些,他的侧脸离我的脖颈只剩一公分,“我之前没开玩笑。我不是个乐善好施的闲人,我是为了你才来这里,我在等你能回国离婚,然后娶你。我没有一句玩笑话。”
“你娶我做什么。我连爱都不能做。”我的胸腔抖动成寒颤的频率,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回应,“孟胤东,我看见了,我看见自己,真的……我不该来的,人从哪来就要回哪去,我想回家……”
“不要。”孟胤东细软的新生胡茬摩挲过我的肌肤,他退开距离,双手抚上我的脸颊。
“我要你长命百岁。”
湿热的气体,搅动着封闭的空间。不留一丝缝隙,重叠再重叠,辗转又辗转。孟胤东的唇软热无比,比眼泪先烫湿我,也点燃了早已荒芜的漫山野草。
他在吻我——是用力而又倾情的吻,恨不得吸干那片汪洋。我不知道癌症病人心率加速的后果,我只知道身体比我先顺从他,甚至在不自觉地配合。
我的初吻给了不识货的老刘,他只会在安全期不用戴雨伞时吻得用力,也像这样,恨不得刺过所有阻碍,溶于骨血地占有。
良久,他堪堪退去一寸,好让我们眼神相汇。
“纪冬,你欠我的。”他嘴角上扬,唇面因水光而透亮诱人,“这是我初吻。”
我傻眼了。
“怎么样?”他揉乱了我的发,红着耳朵问我,“够不够资格,当你老公?”
他怎么能净挑些不要脸的荤话!我脸热得很,胸口那团浓雾被热气蒸散,心跳声回归剧烈和响亮。
“一会儿吃药,再睡一觉,醒来陪你打游戏。”他把枕头竖起来当靠枕,扶我倚上,“我去做蛋羹。”
我久久回味这个吻。窗明几净,窗外阳光明艳,他看得清我的模样。如果只是为了弥补那面镜子的不良后果,他远不必如此。
爱值得人雀跃,值得人忧心忧虑,值得我活下去。
孟胤东耳廓薄如蝉翼,阳光下红得透粉。他端着蛋羹进来,坐在床边一小口一小口地吹凉了喂我。原雯显然知道了什么,没有露面,任由他照顾我。
如果时光停滞,我希望是这一刻。
我老老实实吃了一整碗蛋羹,配着那杯葡萄饮料吃下药片。迷蒙的睡意忽地涌了上来,我只来得及抓住他一根食指,就陷入了沉沉睡眠。
梦里的我们,自由到快活。
—————正文完——————
(以下是结局,纯be,我想大家应该能猜到点,所以上面这个当结局也可以。真的高虐,酌情看。)
“小孟啊,53床病人家属还没来?”
“没有,院长。”年轻的大夫突然被打断思路,一脸懵懂地从电脑前起身。
“这病号你怎么看?”
“不动手术不行,动了手术……癌细胞扩散面积太大了,也只有一线生机。”
“医生吧,要有仁善之心。但是不能过,过了,专业性就动摇了。”院长拍了拍孟胤东的肩,“她的检查报告我看了,你不要有太大心理负担,至于手术……我个人觉得是没有必要了,让她走得体面一点吧。”
“可她才29岁……其他器官没有转移,我在想要不去省院联系脑移植专家,他们或许……”
院长抬手制止了他。
“我们治病救人,却不是慈善家。移植项目需要亲属同意和高额费用,更何况,国内还没有成功先例。孟医生,你是优秀的脑外科大夫,成千上万的病人在等待你的医治,不要为了不可能,去抹杀大部分的可能。至于超额费用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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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纪冬临终前一切医疗费用院内承担,外加扣除你本人半年绩效,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院长走后,孟胤东丧气地砸到凳子上。
他永远记得纪冬刚来科里的那一天。一个打着电话破口大骂的小姑娘,让本该到点儿查房的他硬生生在门外停住脚步。
他们这里,很少见如此鲜活有生命力的病人,大多是垂暮老人,病入膏肓,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她有着不合群的脾气和年龄,所以多一分关注,多一分上心。孟胤东观察过,她没有亲属,打听了护士站,只有一个男人来送过钱,再没露面,连基础的给病人带的生活用品都没有。
他准备了一堆,趁她打针高烧呓语时偷偷塞进橱里。他还私下请了护士长一顿饭,想让她找人多关照下纪冬。
原护士长是个热心肠,人也勤快利索,一天三趟去看,每次都给孟胤东反映情况。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她的押金花光。科里最终集意决定,让她回家保守治疗——一个没有医保,没有工作,甚至没有家人的绝症晚期病人,不该在医院里浪费资源。
孟胤东没吭声。下了班,他带上帽子口罩,伪装着去住院部收费处,给53床续了两万的押金。
结果被院长逮了个现行。
其实孟胤东心里清楚,她遭这些罪都是白受的,钱财于她已经毫无意义,也没什么好的医治法子,只能等死。
原护士长去拔留置针的时候,孟胤东跟了去。纪冬的精神状态从前几天起就不太好,眼神时常涣散,瞳孔也有放大的趋势。原护士长家也是闺女,看到她,眼泪都在眶里疯狂打转。
孟胤东扶上床侧的围栏。他几乎不敢直视纪冬,生命的流逝在她身上肉眼可见,这是他从医以来,第一次对一个病号真情实感。
留置针扎了太久,拔出来时喷射出暗红色的血迹,原护士长慌忙用棉签压住。纪冬心肺都不太好,营养不够,补液也不吸收,化疗药给她的身体造成了极强的损伤,多器官几乎是永久性衰竭。
“院长说的对。”原护士长哽咽着,没头尾地说了句,“不要让她,再遭罪了。”
孟胤东呆立在原地,浑身像被潮湿天里闷响的雷电劈过。
突然,手上传来异样的触感。他猛地低头,纪冬不知何时抬起手来,用手轻轻勾住了他的食指。
病床上的人丝毫没有醒来的预兆,可孟胤东却觉得,她嘴角微微动了一下,有了向上弯曲的弧度。
他瞬间泪如雨下。
最终是福利院拉走了纪冬。原护士长一大早给昏迷不醒的纪冬梳了头,用湿巾擦了脸,又将双手安好地摆放在胸前,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孟胤东一路沉默地跟在担架床后面,看几个急诊的同僚帮忙,将她挪上120车。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车门关上的一瞬,纪冬的手臂,似乎无力地垂了下来。
深冬晨色晦暗,冷气盘旋在他的心口。孟胤东吐出口浊气,仰头看向漆黑的天空,眼神像求香拜佛般虔诚。
下辈子,不要做纪冬,做纪春,纪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