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灯》
1. 见魂
“天下凋敝,民生多艰,百丈阡陌而三尺枯骨,轻舟泛下十座空城。都陵明百姓之恸,纳世遗之奴,尝协周公筑云中,竖松柏于宇内,修万世功德。盖玄宫广千里,甚机巧,若致后人陨身,乃孤之业孽。今请都陵代守以安魂,陵寝之危如可消解,实则孤之幸也……”
念诏的人面朝阿芎,微曲着腰后退着向外走去。声音渐渐从环绕整个耳室到隔了一道道墙壁听不清切。
阿芎替那人多费口舌而感到疲累,明明一句“安息”便可草草了事,死前还要长篇大论实在无味。
她抱着手斜倚在壁画前,高浮雕的翩翩神仙硌得后背有些难受。再次环顾四周后,阿芎将视线停留在耳室深处。
那是一座开凿在壁中的精巧小龛,本应盛放着人间至宝,如今内里却只有一盏瞧起来很质朴的宫灯。
阿芎瞧后下意识地摸向腰间,原本挂在腰带上的东西在入地宫之前被缴走。她暗暗地搓了一下手指,又环抱着手臂打量甬门处那微弱的光亮。
她如今所处的殉葬之地是半年前批准许阿芎于安葬之日亲自选的。事实上,整座王陵从开工之日起她便日夜奔波督造,一事一物早已记在脑中。
只是今日前来挑选位置之时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耳室小龛中的宫灯,阿芎从未见过。
但其大体形状极似迷穀树,有十五枝向不同方向伸展的树杈,就连托着火苗的灯台也是迷穀花的模样,花瓣尖胜柳叶,向内微卷。
这盏突如其来的迷穀宫灯勾起了阿芎的好奇心,因此她选了这处耳室为王殉葬。
这座耳室是离甬门最近的一处,甬门之外是甬道。甬道遍布机关,以青砖墁铺,砖上阴线刻无底轮回桥,砖下有多处密室。
甬道连接墓门墓道,墓道有过洞和天井,如若不是迷穀宫灯的突然出现,阿芎还是会选择在墓道里死去。
甬道和墓道加起来足有三十三丈,因此念诏的人步出墓门后便向玄宫内行了一礼,高声道:“请,都陵安息!”
回音在甬道中挤挤攘攘,最终模模糊糊地传到了阿芎的耳朵里。她的“嗯”字早已卷入墓门和甬门下落的机关声中。
直到墓门封闭、黑暗降临,阿芎才说出后面的话。
“你也安息。”
偌大的耳室只剩深处的迷穀宫灯散发着柔和的光亮,周围的高浮雕神仙彩壁画显得异样狰狞起来。
阿芎无视这些瞧起来欲脱壁的神仙妖怪,径直朝内部的小龛走去。
在安葬之日前一天更改耳室小龛陪葬陈设,可谓是对墓主人的亵渎。那么到底是谁将原本的一套嵌青玉朱足象牙酒器换成了迷穀宫灯,又为什么单单选中了这盏宫灯?
阿芎凑近打量这盏迷穀宫灯,灯架上的木纹很熟悉。它不仅仅是形似,就连材质也是真正地取自迷穀树,只是宫灯上有特殊的防火工艺。
以迷穀枝为树干,枝叶尽头是真花,不知以怎样的手段保留,花蕊的火也瞧不出出处。
她伸手触碰了一下枝干相连之处,这一枝的迷穀花灯台瞬间翻转,火苗熄灭,花瓣缩在一起,像极了还未开花的模样。
阿芎又碰了一下刚才的位置,这一枝一节一节地缩回了宫灯的树干之中。
如果将十五枝都点回树干之中,这盏迷穀宫灯所剩的光秃秃树干倒是和阿芎之前腰间挂的迷穀枝极为相像。
熟悉的感觉令阿芎觉得,迷穀宫灯与她应当出自同源。
灯台上的火苗摇曳了一下,阿芎猛地觉得头脑有些昏沉。
玄宫中的空气本就稀薄,她又与耳室里的迷穀宫灯同在一处,周遭空气被压榨抽取得很快,甚至眼前已经开始泛黑。
身体因为空气不足开始发软摇摇欲坠,阿芎站不稳的一瞬间试图用手扶着小龛,不想直接握住了迷穀花灯台上的火苗,手心顿时被燎出一片肿泡,灰色的烟扑面而来蒙在她的眼上。
耳边嗡嗡得,脑中一片黑暗。在渐渐要失去意识的前一刻,阿芎蓦地萌生出一个想法。
与其白白死在这里,不如以身饲喂迷穀宫灯,成为它的养料,让它烧得更旺些。
阿芎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半跪在迷穀宫灯之前,将自己的手努力地伸到灯台之上。
烧得发红的手指开始溃烂变得焦黑,慢慢地逼出鲜血,一滴、两滴……在淡色迷穀花中开出更诡艳的血花。
一开始还有些灼烧痛感,后来意识快要崩散的时候,什么感觉都没有了,整个人被黑暗包裹,像是深睡前的入梦、不得挣扎。
隐约中,好像有什么声音……应该算是声音吧。
“阿芎……阿芎,阿芎。”
“阿芎……阿芎,阿芎。”
……
相似的语调如浪一般汩汩涌来。阿芎看不见、想不起、记不住、说不出,却能听得到。
这些平静又下沉的语调中,好似混入了一个奇怪的声音,它急迫又上扬。
“阿……元……”
阿元……是谁?
她大抵是来到了死后的世界,才会有人将自己认错吧。
*
有光洒落下来,隔着眼皮都觉得亮得难受,阿芎动了动手指,勉强用力抬高胳膊用手背挡住了光。
记载中,轮回桥阴暗、不分黑白,只有桥底沸腾的河水亮得耀眼。
她是到了轮回桥畔了吗?
阿芎慢慢地睁开眼,入目是一棵粗壮的树干和一堵灰白色的院墙。用来修抹砖石的白泥细腻,周围土壤平整,一处两处盛开着不知名的小白花。
阿芎的第一反应是陌生,在她的记忆中从未来过这样的地方。
天下割据,路边枯骨随处可见。就连王公贵族府邸也是今日建明日推,鲜少有修建得如此细致的。
更何况十步开外的梧桐树足够两三人环抱,这在战乱时候更是少有的。红了眼的人是不会管身份尊卑的,这样的树就算不被扒干净也会被掏出一个很大的洞。
这里绝不是轮回桥,太亮了。也不像是云中,云中……且死前的灼烧痛感也不存在了。
渐渐适应了这样的亮度,阿芎将手撤了下来放在眼前仔细观摩。双手纤细,指腹无茧,通体看下来没有烧伤痕迹,就连细小的伤痕都没有一处。
毫无疑问,这不是她的手。换句话说,这具身体不是她的。
窸窸窣窣且碎乱的脚步声从斜后方传来,阿芎下意识去看,转头的过程中偶然瞥到树下好像有什么东西。
她的目光定在了半途中,半眯着眼细细瞧过去,才在草丛中看见一个虚无缥缈的人影。
不怪阿芎之前忽略了他,他甚至还没有一堆野草鲜活,倚着梧桐树干垂着脑袋打盹。
阿芎简单地扫了他一眼,认为是刚刚死亡出体的魂。只是她以前从未有肉眼便能看见魂的前例,想了一下伸手朝梧桐树下指了指。
“有人。”
与此同时,侧方的声音也响了起来:“小姐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是啊,让我们一顿好找。”
如麻雀般叽叽喳喳的声音直往阿芎的耳朵里涌,她皱了皱眉,发现他们说的话自己根本听不懂。
身体不是自己的,语言也不是她所熟知的,所以她的魂到底飘到了哪里?
杂乱的声音似乎吵到了梧桐树下的人,他换了个姿势继续睡觉。
阿芎被他的动作吸引了过去,再次上下扫了他几眼,陷入了沉思。
那些人讲的话虽然听不懂,但至少是对自己说的,也就基本能够确定,她还活着。
他们没有直接走到树下和那人说话,语调也不曾有过什么起伏,人影大概率真是死后离体的魂。
据书中记载,魂离体后是会被直接吸到轮回桥畔、过轮回桥的,像他这种还能在梧桐树下打盹的,是对于人世还有执念。而有执念的魂一般会徘徊在产生执念的地方。
阿芎细细地观察梧桐树及其周围,最终在人影旁边的土下面看到了比他更加虚无缥缈的魂。
她暂时不能确定土下面的人是否还活着,一是因为泥土棕黑对于魂的遮盖力度太大,二是因为她不确定自己是只能看见离体的魂还是所有的魂。
而现在,阿芎要验证另一件事——侧方的那些人能不能听懂她的话?
她侧过头看向那群穿着奇怪的人,再次伸出手朝梧桐树下遥遥一指,说道:“土下有人。”
那群人的面色出奇地一致,跟吃了黄连一般怔愣半晌,后来才有人磕磕绊绊地开口道:“小姐……您叽里呱啦地说了些什么?”
看来是互相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有点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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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芎将视线移回树下,思索了一下打好主意先将土里的人挖出来,不管死的活的被埋在土下肯定是有隐情的。
她环视一周,在一群人的注视下,径直走到了一处院墙下,抄起将近一人高的铁锹走朝梧桐树下走去。
阿芎动作熟练地将铁锹铲到土里,踩一脚后干脆利落地将土翻到一边。
不一会儿,一个一掌多深的土坑被挖了出来,被埋在里面的人逐渐显现出轮廓。
那群人瞥到了一只手忙围了过来,脸色从听不懂自家小姐说什么的不知所云到看到自家小姐挖坑时大惊失色,再到土下面真有人的惊恐万分。
随着土渐渐地被挖出来,土下那人的面貌显露在众人眼前。
阿芎将坑里那个可以称之为尸体的人瞧了几眼后便停了手,把铁锹竖在自己身旁,观察那些人的表情。
直到有个人颤巍巍地伸手指向坑中的人,嘴唇发抖、断断续续地说道:“这不是……隔壁颜家的小公子……颜渚吗?”
“还真是颜小公子……”
“不是失踪了好几天吗?怎么会在自家的后院……还被埋在了土里?”
“还围着干什么?!快去通知颜先生啊!”
有两三人撒了腿就往回廊跑去,阿芎确信这个人他们都认识。
她敛了目光朝坑里那人看去,越细看越觉得很是奇怪。他的皮很白,虽然很像是死人那种僵白,但又有些差别,不似死人那样的白里泛青灰。
而且人死后魂离体,要么直入轮回桥,要么像树下打盹的那个一样徘徊。像这个人的魂只是在自己的身体里渐渐消磨至虚无的情况,基本上在自然条件下是不存在的。
除非,是被下了印。
或者……各种意义上,这幅壳子并不是他的身体。
几个人搀扶着一位形态枯槁的中年人朝这边走来,即近跟前,脚步虚浮了一下,几个人一起扑在了坑旁边。
后面跟过来一个打扮鲜艳的妇人,拭着泪跪在了阿芎的旁边。她哭着对旁边的人说了几句话,那些人便忙跪下去捞坑里的尸体。
偶然间,阿芎看见了尸体颈后很淡的一个印记,花瓣尖胜柳叶、淡色微内卷——迷穀花。
准确地说,是未开的迷穀花。
瞧了这个印记,阿芎基本上可以确定,这具“尸体”,绝不是人的身体,而是迷穀木制成的。
而她能瞧见的魂,一定是离体的魂。
事实上,普天之下的迷穀树几近灭绝,能留存下来的并不算多。
她腰间常带着的迷穀枝算一个,死前见到的迷穀宫灯算一个,而今又出现了一个奇怪的迷穀花印记。
前两个与她出自同源,尤其是她常带着的那根迷穀枝,对于她的血再熟悉不过,迷穀宫灯对于她的血也很喜爱。
身体虽不是自己原本的,但魂入体没有排斥反应,这么长时间来,血应该也算是自己的。
不妨就用血试一试这具迷穀尸体。与自己出自同源最好,取来权当迷穀枝的替代,在这处光怪陆离的世界行走也算有个防身器物。
阿芎细想了一会儿,趁着乱半蹲下来,用指腹不经意间搭上铁锹划了一个小口子。鲜血慢慢渗了出来,她装作要帮忙捞人的样子在那“尸体”颈后抹了一下。
一瞬间,血迹融入了迷穀花中,促使花瓣缓缓绽开一点。
通过血与“尸体”相接触的那一刻,熟悉感涌上心间。阿芎蓦地就可以断定——这就是她入玄宫前被缴收的迷穀枝。
只是,一根原状似荆棘的迷穀枝,为何会变成一具“尸体”?
“尸体”中为何会有快要崩散的魂?
“……我儿啊!”
头发半白的中年人和穿着明丽的妇人泣不成声,毫无头绪的思路硬生生被他们的哭声按了回去。
她虽听不懂话但不代表她听不到声音,哭闹声实在是惹得阿芎头疼。
阿芎索性凭借自己的小身躯硬挤开人群,蹲行至“尸体”前。还不等旁边的人伸手阻拦,她曲起指节在“尸体”的百会上叩了三下。
原本肉身充实的人猛地开始缩水,像是一点点被抽干一样,最后变成了只有巴掌大的小纸人。
怀里的宝贝儿子蓦地变成了薄薄的纸人,眼泪糊一脸的颜父颜母瞬间噤了声。
2. 云引
头发半白的颜父怔了一下,转而一双眼含着怒气瞪向阿芎,带着土的手指颤巍巍地指着她,说道:“你使了什么妖法?!竟将我儿的尸身变成了……”
他实在接受不了颜渚就这么明晃晃地变成纸人的事实,一股气憋在口中吐也不是咽也不是。
打扮朴素的人群中稍微年长的一位佣人伸手帮颜父顺了顺气,说道:“先生,您何必跟隔壁贺家的傻女儿置气呢?”
反观刚刚还在一旁哭得梨花带雨的颜母,看到自家儿子变成小纸人后神情异常镇定。
她瞥了掌中的纸人几眼,竟直接弯下腰用保养得很好的手一捧一捧地舀土。
挖了大概五六下,颜母从土里拽了一张写满字的纸出来。她大致扫了一眼,递给了一旁顺气的颜父。
“格伦墨水,色黑发蓝,味极香且浓,在东吾地区是不允许‘我们’用的。”
颜父接过那张有些旧的纸,上面写了三种各不相同的语言,无一是汉语。
他紧蹙着眉,将上面的字认真看了一遍,越看脸色越黑,最后竟气笑了。
“他倒是越发能耐了!不给他真家伙就耍出这种假死的小伎俩!”
颜父将写满字的纸扔回了颜母的怀里,气愤地说道:“不用管你儿子,他死不了!”
凭他这两句话,颜母大概猜到了是什么事,她将那张飘过来的纸叠好,边垂着头收起来边认真地问道:“真的死不了吗?”
“只怕是死无全尸、毫无音讯。”
从颜母挖出那张奇怪的纸后,阿芎的注意力就没在说话的两人身上,反倒静静地瞧着原本坐在梧桐树下小憩的魂。
他像是被惊醒,一双眼淡淡地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了那张写满字的纸上。之后,神情开始狰狞起来,怒气使得他渐渐鲜活起来。
指腹划的小口子还有一点点刺痛,阿芎摸索了一下,陷入了沉思。
那些人的话她听不懂,从神情也判断不出特别多有用的信息。其实她到现在也不确定附身于迷穀枝所化纸人上的魂到底离世了没有,如果他马上要去往轮回桥也就罢了,迷穀枝到底还是自己的。
最坏的就是,他还活着并且和迷穀枝适应得很好。那样她不能将魂从迷穀枝中生拽出来,也不能再用迷穀枝,对她来说是个不小的麻烦。
其次,阿芎刚才用血探迷穀枝的时候,在它身上感受到了一处很微弱的印,而印不属于这里的任何一个人。
她之前以为是迫使魂快速消散的印,不过现在看那对夫妇不算焦急的模样,应该就是这处印致使荆棘状的迷穀枝在她的敲击下恢复不了原样,变成了如今的纸人。
对于这个印,阿芎倒不是解不了,只是如果冒然解印,将人家的儿子变成一根木头……怕因语言不通致使自己无从辩解,她如今的小身板可扛不住刑狱。
而且来到这个奇怪的世界,阿芎总觉得自己好像缺了点什么,但是就是想不起来。
想要寻求更多答案,如今只能找到那个给自己的迷穀枝下印的人。他因何将迷穀枝变成纸人?又因何将纸人给了这家?
阿芎只能试图从那处印的微弱气息来找到他。
突然,一只手轻轻地抚上了她的肩膀。
阿芎下意识地绷紧肩背,想取了腰间的迷穀枝丢过去,反应过来后将手收了回来,不解地偏过头去。
那只手是颜母的,上面看不太出什么岁月的痕迹。她抚上了阿芎的肩膀后并没有看她,而是对着颜父说道:“她。”
不止颜父,周围的人都被这一个字讲得愣了好久,随后皆窃窃私语起来。
“她?她能干什么?傻人有傻福吗?”
“生下来就没开口说过一句话,跟个木头桩子似的。”
“可怜了贺家万贯家财治不好她的傻病。”
颜父轻轻“咳”了一声,余下人都噤了声。他皱着眉上下打量了阿芎好几眼,疑惑地问颜母道:“你让一个毛孩子去找另一个毛孩子?”
“贺家的女儿出门左拐就找不到回家的路……”
颜母举起了掌心薄如蝉翼的小纸人,在他眼前晃了晃打断了颜父的话。
“正是贺家的女儿,破除了颜渚留下的小把戏。你与贺先生同邻那么多年,不会不知道他女儿的事情吧?”
颜母见他不说话,指了一个贺家的佣人,示意她将原委道出来。
那位佣人有点胆怯,但还是顺利地将话说了出来:“我家贺先生曾请过算命的先生,他说小姐的傻算是一种机缘,并非天生带有,也不会一直傻下去。”
“算命的先生说过,要弃本家姓才养得活,让我们只管小姐小姐地叫着。总有一天她会自己给自己名字,她会像真正的人一样活着。”
只是这么多年,知道这件事的人都觉得算命先生是为了坑贺家的钱,他连一个法子都没给出来,贺家女儿也实实在在傻了这么多年。
没想到有一天她居然真的看起来还挺正常,不过交流起来叽里呱啦……着实困难。
“太过儿戏!”颜父皱紧眉头低声喝道:“且不说正常与否,她一个姑娘家会什么?再将她丢了,贺家那边也交代不过去了!”
“那你是准备敲锣打鼓迎你儿子回家,还是找人给他绑回来?”
颜母见他的表情有些动容,继续说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倔性子——破釜沉舟、死哪算哪。他要做的那种事,只有这种小术法可以悄无声息地办到。”
颜母瞧他不说话扭头就走,知晓颜父是默许了。她转过头看向阿芎,一副善良慈爱的面容柔情似水地盯着她,开口问道:“贺家女儿,你可愿帮我这快半百老人找到颜渚?”
“你想要什么我都会尽我所能帮你拿来的。”
虽然颜母面朝阿芎很友爱地说着什么,可她连一个字都听不懂,只能微微蹙眉表达自己的疑惑和不解。
颜母瞧她的表情以为阿芎在犹豫,便继续加码道:“若你同意,我便将自己的嫁妆三成予你。”
听到这句话,旁边抽气声连连。
可阿芎还是一个字都没听懂,她试着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然后又摆了摆手表示自己听不懂。
周围的佣人看到这个动作,有人提醒颜母道:“小姐好像听不懂我们的话,她说的话我们也从未听过。”
“怎么会听不懂呢?明明瞧着已经正常了。”颜母微微歪头又细细地打量了一番阿芎。
蓦地,颜母掌心的小纸人用短短的手一拍脑门,竟开口说了话。
“蠢极!这么简单的事搞不明白?听不懂就是语言不通!就跟你看不懂那张纸上的字一样!”
纸人开口说话的事有时一辈子也见不了一回,周围的人都瞪大了双眼盯着它。
“他他他他……他能开口?”
“……他是颜渚小少爷?”
纸人在一堆闲言碎语中精准地捕捉到了“颜渚”这个名字,它用手捂住耳朵嫌弃道:“别拿那个傻子跟我比!十分之十的聪明才智都在我这里,他空有四肢尤其无脑!”
周围瞬间安静了下来,纸人放下双手转向阿芎,用她能听懂的话将刚才发生的事简单地叙述了一遍。
“那对假惺惺的夫妇看你有点本事,一唱一和地便要推你去找他们儿子,也就是我的另一部分。”
“一个比一个不道德!你想要什么就给什么~嫁妆的三成~空口白牙地一说就要诓你、让你去帮她儿子分担无端横祸,到头来再不认账,说你没有凭证。你就算是去他颜家的祠堂……不对,去他家祖坟哭都没用!”
纸人还在喋喋不休地控诉,而阿芎从它开口说第一个字开始,脸色就变得极差。
之前“尸体”在土里看不太清楚魂,后来她下意识觉得那缕魂是离体太久导致太虚无,一直没仔细看。
如今阿芎细细看过去才发现,它几乎不能算是魂。它只有一条极长如细丝的魂碎,与魂相比如人之长发。
魂碎顾然不是重要的,最要命的是它在迷穀枝中生了灵,除了无人之外形,能如人一般行动言语自如。物有灵,物归灵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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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说,她的迷穀枝白白给别人做了家,就算解印也再无收回的可能,最多只能让它从一个小纸人变成一根荆棘棍子……
事已至此,阿芎只能先从给迷穀枝下印的人入手,她犹豫了一下问道:“你知道你的身体是怎么来的吗?”
纸人骂得正在劲头上,猛地听到这句话愣了一下,随后它点了点自己,说道:“这张丑丑的纸?我才刚醒,没印象……我要是能选早把另一位踹纸里了!”
“不过,我说了这么多你也得有个回话——去还是不去。虽然我更希望他们都这么干巴巴地等着,但实在是不想污染我的眼睛。”
“去。”阿芎点了点头。
纸人背着手转向颜母,颇为自得地说道:“你看我就说她……”
它顿了一下,虽然没有五官却能感受到它的震惊,纸人又对着阿芎说道:“去?你脑子被驴踢了?”
阿芎又点了点头:“去,只是找到他?”
纸人气鼓鼓地将她的原话转给了颜母,颜母听完笑了笑,回道:“不止,需要帮颜渚做他想做的那件事,做完再完整将他带回来。”
“三成嫁妆的契约我可以现在就写给与你。”
听了纸人的转述,阿芎想了一下说道:“契约不需要。”
“不过他完整回来后,我需要借他用几日。”
“悉听尊便。”颜母朝阿芎微微颔首,表示自己答应了。
她将袖子里的那张写满字的纸与掌心的纸人一并递给了阿芎。
旁边的人又听纸人说话又听叽里呱啦的声音,像是听了半截故事分不清因果。二人交流后,他们满脑子都是一个相同的问题。
“用?”
“几日?”
阿芎想了想,开口说道:“若要找到他,需要一棵云引。”
“云引,原名魂引,魂只余幽象谓之鬼,则去鬼,改名云引。”
“状与野草无异,少开五瓣青花,每棵云引只有一叶形似蝶。以血割蝶叶可认主,再滴其人血可寻人。若无寻人之血,可用物替,有失方向。云引常生于……”
阿芎边说纸人边翻译,有位女佣人突然开口打断了她的话说道:“我前几日刚在后院见过这个……云引。”
“等我给你找来!”说完,她便跑向隔壁贺府。
几人均松了口气,只有纸人站在她的腕子上碰了碰阿芎的掌心疑惑地问道:“再滴其人血,用得是被找的人之血?”
它见阿芎点了点头,挖苦道:“我都能取到他的血,干嘛还要用云引找他啊?”
阿芎听到他的话浅浅地笑了一下,解释道:“云引只有在取到人血时才能准确找到其人,因此状似野草很少被用于寻人,大多用来确定失踪之人方向。”
“只是这次有个特例,用它刚刚好。”
“特例?”纸人用手触碰脑袋,一副思考的模样。
女佣人不多时便回来了,还带着一株刚摘带根的云引,她将手中的植物递给阿芎。
阿芎接来后,用刚有所好转的指腹再次触碰铁锹划出一个小口子。她用带血珠的手指抹向云引上的蝶叶。
下一秒,沾血的蝶叶竟自己脱离云引,如蝶一般飞在阿芎手旁边。
阿芎将手伸到纸人面前,蝶叶也飞舞到它的周围。她对纸人说道:“该你了。”
“你说的特例不会是我吧?”纸人骂了几句阿芎听不懂的话,见她还若有其事地点了点头,更气愤道:“你让一张纸割血?”
“我才是真正的命若游丝,你有没有良心啊?!”
阿芎竟认真地想了想,一本正经地回道:“有,但不多。”
纸人气鼓鼓地扭来扭去,蓦地他发现了什么,狡诈地说道:“行是行……”
它猛地扑向阿芎刚割出口子的指腹,一张纸竟像长了嘴一般将那点血吸了个干净。
直到再也没有一丝血味儿,纸人舒坦地摸了摸肚子,说道:“求人就要有求人的态度。”
“不过,我喜欢你的血。”
3. 墓门
直到纸人真的用自己的一只薄薄的手去划另一只,滴下的一小点血染红蝶叶时,旁边的人才惊奇地吸了一口气,感慨天下无奇不有。
纸人割血后,状态大不似刚刚,皱巴巴地在阿芎的掌心里蜷成一团,而蝶叶像是受到了指引一般摇摇晃晃地朝院墙外飞去,
阿芎收回了目光,对梧桐树下那只无声无息的魂伸出手,平淡地说道:“跟我走吗?”
“忘了你也听不懂……”她将手心虚弱的纸人点醒,让它转述自己的话。
纸人似幽怨地瞧了她一眼,然后将话原封不动地说给了那只魂。
魂虽一言不发地坐在梧桐树下,却将刚才发生的事都听了个遍,他知道阿芎要去找颜渚,自然乐意同往。
阿芎见他点头,从梧桐树上撇了一枝下来,摘掉上面的叶子,将指腹的小口子挤出一滴血,在梧桐枝上随意写了几笔,手指回弯送入纸人口中,她将梧桐枝递到那只魂的面前。
“不算长久之法,可暂保你不被幽象蚕食。”
魂听了纸人的复述后,没有犹豫地伸出手触碰梧桐枝。下一秒,他被吸了进去。
阿芎将发尾的头绳取下,熟练地用梧桐枝将头发重新利落地盘了起来。
直到她拐出后院不见踪影,两府的佣人们才从震惊的氛围中恍然醒来、面面相觑。
“她是不是在对梧桐树说话?”
“不是梧桐难道能是鬼?”
“保不齐真是鬼……”
颜府的佣人领头率先上前询问颜母道:“后院有后门,而她走的方向是前厅正门……看起来不像是要去追云引蝶叶,要拦下问问吗?”
颜母面朝着阿芎离开的地方,若有所思地顿了几秒,随后摇了摇头。
贺府的佣人们商量后,急忙抽出几个能言善辩的回去如实禀告贺先生,剩下的人追着阿芎的脚步跟了上去。
颜贺两府在整个东吾地区都是鼎鼎有名的富家,宅邸自然不算小。从颜府的后门出去,再入相邻的贺府,直到见到在正堂喝茶的贺先生,加紧脚程大约一刻左右。
几个贺府佣人绘声绘色地将见到自家小姐后发生的全部事情一五一十地告知贺先生。他们本以为贺先生会大吃一惊然后冲去颜府将他们臭骂一顿,谁知他听后竟欣慰地笑了笑。
“我女甚好……”贺父感慨完后又问道:“小姐往哪去了?”
正巧一位跟着阿芎的佣人回来禀告道:“先生,小姐从颜府出门后自顾自往东城去了。她似乎格外喜欢那里的古式建筑,常常绕着一个地方来回走上好几遍。”
贺先生思虑良久,最终叹了口气喃喃道:“我女回魂便好……你们几个跟紧一点,东城那边最近不算太平。”
跟着阿芎的人不止贺府的佣人,也有颜府派来的。两府目的虽不尽相同,总归都是为了她的人身安全。
他们跟在阿芎的后面于东城转了一下午,见她不是去古树下挖点土装起来,就是拿着那些土在破得漏风的房子旁边停留一会儿,最后竟什么也不干直接背着手站在树下看俩老头对弈。
于是,两拨人在东城老街区蹲成一道“无业游民”的风景线,连续三天回禀时都是一样的内容——挖土、赏景、下象棋,问就是——快了、马上、再等等。
只几个佣人在打哈欠到泪眼婆娑的第二日下午,曾见到云引蝶叶颤悠悠地飞到了阿芎的肩膀上。
彼时她正在斟酌走马直取对方老将还是以炮逼車再轰对方大营,暗红色的蝶叶如冬日枯叶般落在她的肩头有两刻左右。
直到阿芎走出一步绝杀,她才用手挥了挥肩头的蝶叶,让它摇摇晃晃地再飞走。
三日后上午,贺先生准备出门办事时,一开大门发现十几个衣着朴素甚至破烂的老头,人手一个小马扎等在贺府门口。
他被这番景象惊地定在了原地好久,才低声开口问道:“最近又打仗了?这么多难民?”
一旁的管家还没开口,站在队伍第一个的老头不愿意了起来,语气埋怨地说道:“你说谁是难民?”
“我们是慕名来找府上的小丫头对弈的。那小丫头昨日连赢李老三把。李老那是谁?东吾有名的象棋一把手。”
“小丫头呢?”
管家凑近贺先生,附耳解释道:“最近小姐经常于东城街角下棋,昨日排队等着和小姐对弈的已经比两府跟着的人还多了。”
贺先生随意嘱咐了几句便赶去办事了,不一会儿,阿芎闻讯赶来后先让纸人帮忙说了一声“抱歉”。
随后她耐心地解释道:“辛苦各位跑一趟,只是近日有事实在无法脱身。我与各位立三日为期,三日后再与诸位一一对弈可否?”
十几个老头听了纸人的转述后商量一番,向阿芎道别后拎着自己的东西浩浩荡荡地走了。
颜府的佣人急忙上来询问道:“小姐,可是要去找我家小公子?”
阿芎等纸人的翻译后点了点头,走了几步突然停下脚步补充道:“你们不必跟来。”
“它不喜生人。”
纸人坐在她的肩膀上回头瞧了瞧那些面带疑惑的佣人,转过来问道:“它?”
阿芎听出它语气中的不解,“嗯”了一声说道:“一位脾气不好的家伙。”
“故人?”
纸人与颜渚一体二十几年,自然知道贺家女儿原是什么也不通的木头桩子。如今她改头换面、眼神澄澈、精通古法,就连收魂随手撇的梧桐枝也不像是近百年流传的。
尽管不知阿芎的魂到底从何处来,但她肯定不简单。
阿芎的神情似有些怀念,静静地往东门走了许久才回应纸人刚才的问题。
“是故非人。”
这样安静的环境一直持续到大中午,纸人坐在她肩膀上被太阳晒得发昏。它终于憋不住了,有些崩溃地问道:“你到底要去哪啊!”
阿芎这次回得很快道:“城东外十里,那有一片林子。”
“城东?!之后还要再走十里?!”纸人一巴掌呼到了她的侧颈上,只不过软趴趴得,更似扇风。
“那你为什么不让贺府的人开车送你呢?!”
“车?”
阿芎听后的第一反应是运送大批珍贵陪葬物的木质平车。她所处的那个年代,别说是车,就连木头都属于稀奇物种,被饥民看见是会夺食的,更不用说人坐车了。
“你不会没去过贺府后院吧?”纸人语气复杂地继续说道:“那辆车就停在那。”
“我还以为你知道就是故意不坐,出门后必定用什么术法将自己传送至目的地。”
“搞了半天,就凭两条腿啊?”
“我只与魂多打交道。”阿芎边走边想,下意识地补了一句道:“其实在云中,这点路每天都要走……”
纸人精准地捕捉到一个词,问道:“云中?”
“好像在哪见过。”
阿芎又不吭声了,纸人百无聊赖地伸了个懒腰后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道:“染血的蝶叶是前日下午回来的,你怎么确定他就还在那片林子里不会跑?”
“他在跟踪一伙人。”阿芎想了想蝶叶落肩头时传回来的画面,又道:“那些人手里拿着的东西虽然我不认识,但形状很熟悉,应当是用来堪舆的。”
“云引蝶叶曾受我指引和被挖开的土接触过,从气息可以感受到下面是一座墓。若是来寻墓,必不会只来一日。”
“盗墓贼?”纸人见阿芎再次缄口不言,对那伙人失了兴趣,蔫巴巴地趴在她的肩膀上。直到它要被晃地睡着时,突然听到周围有人说话。
“那伙人是帮洋使寻墓探路的。”
纸人猛地惊醒坐起来,左右看看发现阿芎脚程很快已经出了城,他没有看到人便问阿芎道:“你听到有人说话了吗?”
阿芎点了点头,回道:“听到了,是梧桐枝里的魂在说话。”
“他说的话你竟然听得懂?”纸人疑惑地开口,稍微琢磨了一下恍然大悟道:“那枝梧桐上有你的血……怪不得我也能听懂你的话。”
“不对,为什么我还能说你的语言?”
因为迷穀枝,只是阿芎不想跟它解释那么多,转而问梧桐枝里的魂道:“你是怎么知道那伙人是做什么的?”
无人回话,安静的氛围又在他们之间弥漫起来。阿芎也不再追问,只一个劲儿地赶路。
直到步入大片光影摇曳的林子,梧桐枝里的魂才开口讲道:“从前跟着颜渚哥打听到的,后来在城外见了几次。”
这次阿芎连回应都没有,她无意一句一句地从他的嘴里榨取信息,若他想说自会说明前因后果。
那魂见她不作声只往前赶路,有些心急地开问道:“你真的能帮颜渚哥吗?”
阿芎还不答话,他想了想这几天见过的她的本事,咬了咬牙破釜沉舟道:“你要是能杀了洋使,且不让洋人查到颜渚哥头上……我什么都能做。”
阿芎还没说话,肩上的纸人反倒不解地问道:“她要你做什么?你一只魂有何用?”
“她不要我干嘛用梧桐枝搭我来此处?”
纸人叉着腰吐槽道:“少往自己脸上贴金,她就是为了用你牵制颜渚罢了,真以为自己无所不能……”
梧桐枝里的魂冷笑了一声,反问道:“那你呢?她带你来找颜渚哥,不也是因为你是他的一部分吗?”
“我……”纸人垂着脑袋想了想还真是这个理,气鼓鼓地扭开不吭声了。
“莫要吵。”阿芎停了步子,静静地听了几下,微挪了一个角度继续走去。
“我答应了那位妇人就会做到。只是我不曾与颜渚交谈过,不知他所思所想。一是救你,二是劳你解答。”
“我叫阿入,有幸因爷爷与颜渚哥结识。爷爷曾是堪风水的好手,也摆弄一些纸扎类的东西。颜渚哥小时候很喜欢这种东西,求了好久拜入爷爷门下。”
阿入顿了一下,继续讲道:“早年的东吾没有洋人,堪风水的活儿还算顾得住家。三年前我父母死于洋人的流弹,洋人入主东吾占了西城,严令禁止这些东西。”
“爷爷无法只能去拉黄包车,我为了多挣一份也同去拉车。几个月前,爷爷拉黄包车时遇到了一位挑剔的洋使……”
“嘘,到了。”
阿芎制止了他的讲述,悄无声息地躲到了一棵树的背后。
她用手指弹了一下纸人的脑门,然后将它和自己的额头相贴一秒,低声道:“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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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探查一下。”
随后纸人被阿芎丢了出去,它似幽怨地回望了一下,为了血认命地迈着小短腿往前面走去。
大约一刻左右,它到了一处被抽干水的洼地。坑里面几个人拿着铁锹在挖泥,铲出来的土堆了高高的小山坡。
其中一个人弯下腰用手摸了摸,惊喜地开口道:“找到了!是石壁!”
另一个人问道:“开封门,确定墓道长度以及是否危险。”
几个人清理完周边的泥土后,用锤子和锥子先在严丝合缝的封门角落砸出来一个洞,接着拿起特制的类似撬棍的东西,合力压了半晌将封门翘起一个角度。
随后,其中一个人眼疾手快地用几根铁棍支住封门不让它闭合。
“东西拿来。”
说话的人伸手接过一个类似人形、内填稻草、用布制成的东西,经由门缝将它推了进去。
不一会儿,它底部一块硬硬的东西与墓门相撞发出声响。
“多少?”
“墓道长约20米,坡度不大,也就十几,目前无危险,先将封门移开吧。”
“大哥,今天就要探墓吗?”
午后的阳光撒在身上灼得汗往下落,那人瞧了瞧天色,有些畏惧地说道:“天不早了,最近……”
领头的人想了想,说道:“封门移开,明日直接将那位请来,不用再耽误了。”
“这座墓规模不大,东西应该不多。”
“是是是,听大哥的,你们几个将封门撬到一边去!不要挡墓道!”那人狗腿子一般往领头人旁边贴,讨好地说道:“大哥,你说那洋使真怪。给他挖盗洞偏不走,非要从正门进。干这勾当的还要面子,真有意思……”
他见领头人不置可否,便也闭了嘴不再议论。
那一行人干完活就拎着东西走了,纸人见他们行远了便迈着两条纸腿忙跑回了阿芎躲藏的树后。
它刚准备开口,阿芎像是料到了它的话,直接打断道:“不用说,我看见了也听见了。”
纸人闻言震惊地开口说道:“你这里离人群少说也有百米,更何况他们站的地方是处洼地……”
它突然想起来走之前,阿芎曾用额头与自己相贴,不确信地开口问道:“是刚才贴得那次额头?”
阿芎随意地点了点头,不多言语。直到估摸着那群人走的路程不会看到自己,她才从树后走向洼地。
一路上纸人的嘴就没有闲下来一刻过,它好奇地东问西问道:“他们是怎么算出来这里有墓的?那个破布娃娃真的能帮助算墓道长度和坡度吗?还有阳光明媚的他们竟然觉得晚……”
阿入听它嘟囔了五分钟忍无可忍地说道:“没嘴就不要说话!”
“五十步笑百步,你就有嘴了?!”纸人刚想顺着阿芎的头发上去给阿入揍一顿,就被一根手指按在了原地。
“最后一遍,莫要吵。颜渚应该会比我们先到。”
颜渚两个字一出,那两只瞬间就噤了声不吭了。
没多久,阿芎就根据刚才从纸人视角看到的路线来到了新挖的坑前。
果然不出她所料,云引蝶叶找到的那个颜渚就在坑底的入口前站着。
阿入看到那抹身影,下意识地开口喊人道:“颜渚哥……”
结果他连头都没有回,阿入这才想起来,自己如今只是一缕魂,与人是阴阳两隔互不打扰的。
坑底的颜渚听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他都准备好跟刚刚那群人打一架了,结果一回头发现是隔壁府上的傻子,防御的姿势僵在了原地。
他不想与贺府的小姐扯上一点关系,淡漠地收回目光后,直接抬腿进了黑黢黢的墓道。
不一会儿,墓道中响起了另一个人的脚步声。颜渚顿了一下,没想到那位话都说不清的二傻子竟会尾随自己下墓。
他神色一变,加快了步伐。
墓道虽只有二十米左右,但也足够遮蔽阳光。颜渚从腰间掏出来一个火折子,吹亮了后快步行至墓门前开始观察。
阿芎的脚程也快,没差几秒就走到了墓门前。
颜渚感受到旁边来人后皱起了眉,刚想离她远一点,余光瞥见那傻子对着墓门一顿摸索。
他离得远拽不到她,不由自主地高声提醒道:“不要乱摸!”
阿芎闻言顿了一下,不过也只是停了一秒,随后找准地方按了下去。
“艹!”颜渚脸色一变暗道不妙,下意识地冲过去拽着她的小臂往后急撤了好几步,刚准备拉着人趴下。
下一秒,墓门沉沉地开了。
他抓着阿芎胳膊的手定在原地,僵硬地转过头问道:“你怎么会开墓门?”
再次听到颜渚的声音,阿芎可以确定自己真的能听懂,即使他讲的并不是自己的语言。按理说,交流一般都是双向的,如果颜渚的话她能听懂,她的话对方也一定能懂。
只是就连纸人,也是因为她的血和迷穀枝的加成才可以……而颜渚这个不需要她的血就能交流的存在,不仅疑点重重也奇怪至极。
就在颜渚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疯了才会指望一个木头回话时,淡淡的声音传至耳边。
“因为这墓是我主持修建的。”
4. 极兽
阿芎借着火折子微弱的光看清了颜渚的表情——惊讶而不是疑惑。
他果真能听得懂自己的语言。
墓门缓缓升起荡起陈年灰尘,阿芎用袖子挡了一下不免还是吸到了一些。
她如今这具常年僵着的身躯不比以前,刚刚走了一大段路来到这里,虚汗还在不停地落下。现在又迎面被墓室中不怎么流通的空气扫过,咳意一下子涌了上来。
阿芎一手撑在边缘,微微弯腰急咳起来,红色瞬间漫上虚白的脸庞。
“你……修得?”颜渚还在一点点消化阿芎说的话,墓室深处陡然传来动物的阵阵吼声,一时听不出是哪种生物。
他的表情瞬间严肃了起来,默不作声地将还在缓解不适的阿芎往后方轻轻地拽了一下,用手中的火折子往前照了一下黑漆漆的墓室入口。
门后两侧立着两座陶俑,它们的肩膀上皆立了两只陶鹰,都仔细地上了彩,模样栩栩如生。
再往里的地方火折子照不到,一时看不清楚。
墓室里的低沉吼声还在一声声向外传来,震得墓道微微晃动,时不时掉落一缕灰。
纸人从阿芎弯腰的那一瞬间,就爬到了她的后背用自己的脚猛踩,虽然力道不够起不了什么作用,但阿芎还是慢慢地停了咳。
她直起身来长舒了几口气,将腕子从颜渚的手中挣脱开。
颜渚探看墓室的动作一顿,刚想道歉就见阿芎绕到了自己前面,边说了一句“多谢”边顺走了自己的火折子。
他怔了一下提醒道:“可能有镇墓兽……”
话还未说完,他陡然想起来眼前这个人说墓是她修的,顿时蹙着眉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半信半疑地跟了上去。
阿芎没有回话,只走到了彩陶俑的身边,将火折子凑近它肩膀上的鹰。她按了一下鹰爪,鹰胸膛上突然弹出来灯台。
火折子点燃灯台上的信捻子,照亮了耳室前的半截石壁,是很普通的石头,因为水汽充足生了满壁的苔。
另一只鹰灯也被点亮了,他们正站在墓室的入口,一眼能望到墓室的最后面。整座墓的规模不大,尽头仅仅有具石棺,棺前立了一个似冰雕般蓝色的生物——半人大小,形似虎,头长鹿角,卧在石台上,朝来人吼叫。
除此之外稀松平常再无其他新奇的地方。
阿芎暂时没理那个冰蓝色的动物,纸人也有恃无恐起来,坐在她的肩膀上打量了整个墓室,说道:“还当真如那伙盗墓贼所说,这墓里属实没什么可拿的东西了。”
“谁?”颜渚听到陌生声音的瞬间警惕地看了看四周。
阿芎点中段灯台的动作顿了一下,两根手指捏起纸人递到了颜渚的视线范围,奇怪地问道:“你不认识它?”
颜渚看到了她的动作,闻言接过纸人扫了几眼,皱着眉将它又扔回了阿芎的肩膀上,嫌弃地说道:“什么丑兮兮的东西也要我认识?”
阿芎将灯台点燃,站在原地沉默了一会儿。
其实她之前也有过怀疑纸人生灵这件事,迷穀枝就算变成纸也只会是青白色,“尸体”被她挖出来时也是白中泛着青,而纸人却只剩下白色。
如今颜渚的否认证实了她的怀疑——纸人生灵单纯是因为吸收了她的血,而不是它自己与迷穀枝有联系。
她不往“尸体”颈后抹血无法确认它是自己的迷穀枝,而抹血后会致使其中魂碎生灵占据迷穀枝不得为自己所用……还真是无巧不成书。
阿芎再回过神时,纸人已经站在她的肩头上叉着腰把颜渚骂得狗血淋头了。
“你除了有个人样,还有什么地方像人!四肢发达……也不发达,有本事你早就把那洋鬼子一刀抹脖子了!有眼无珠的家伙,连英明神武的我都不认得!我说你无脑还是给你留面子了……”
“等等。”颜渚从碎语中捕捉到了关键的词汇,伸出手将纸人抓到自己的掌心翻来倒去仔细观察。
“唔……你撒……手……放开!”
颜渚无视它的微弱挣扎,用手指拨了拨它的身体,问道:“你是我抹血的那张纸人?”
“小了好几圈……嗯,颜色也变了。原先青白色还有点生机,现在就是把你扔大街上都会有阿婆站出来骂我乱扔垃圾。”
阿芎点燃了墓室中的最后一盏灯,走回他的旁边,从他的手里解救了纸人放回自己的肩头,在纸人还要开口之前敲了两下它的脑袋。
随后,她从袖中取出三支黑棕色的香,一一引燃后递给颜渚。
“先去上香,不然饿了千年的极兽难保不会吞掉你的魂。”阿芎等他接过去后指了指棺前石台上的冰蓝色动物。
颜渚顺着她指的方向瞧了一眼,疑惑地问道:“极兽?不是镇墓兽?”
“北海玄冰为身,千年积雪化魂,于中生灵,谓之极兽。”阿芎解释了一句,示意他前去上香。
自三根香从阿芎的袖子里取出之时,纸人便缄口不言。它看着那燃起青烟的香,心下有些奇怪。
它跟了她几日,自然知道这香是用古树下采的土混上其他奇奇怪怪的草汁捏制阴干而成。
只是大前日,阿芎就已经开始收集制香的原料,而前日下午染血的蝶叶才带来颜渚的位置信息。难道她竟早于蝶叶知道会来这座有极兽的墓?
颜渚捏着三根燃着青烟的香,在距离极兽一步的地方蹲了下去。旁边都是石壁,没有插香的地方,他就这么举着让极兽吸。
袅袅的青烟一股股升起,又被极兽吸进了身体里。颜渚就这么看了两秒,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他为什么突然对一个傻子言听计从的?
颜渚也曾无意中听过贺家女儿的八卦,他早先以为无非是江湖术士的唬人说法,如今看来倒有那么一点说法。
刚刚跟在她后面,对于她熟练地找到灯盏点燃的动作,颜渚一分不差地看在了眼里。或许这个“傻子”的躯壳还真迎来了一缕千年前的魂?
既然这墓是她主持建造的,怎么会轻而易举地开墓门放自己进来打扰亡人呢?总不能只是进来给面前的极兽上三炷香这么简单吧?
而且刚才她一语惊人让颜渚恍惚了一晌……现在看来,纸人在她身上,那么就说明是她破了自己布置的“尸体”障眼法,坏了自己企图与父亲谈判后获得枪去杀洋鬼子的计划。
……她到底想做什么?
颜渚一时想不通,将三根燃了一半的香往上举了一下,侧过头看向身旁的阿芎开口问道:“你怎么会来?”
阿芎像是才想起来这件事,从袖子里取出颜母交给自己的那张写满字的纸,伸手递给了颜渚。
“受人所托,了你所愿。”
颜渚接过那张纸后脸色变得极差,一语不发。墓室中陡然静了下来,只剩下极兽吃香的声音。
极兽吸完最后一缕青烟,餍足地换了个姿势,沉沉地开口道:“吾什么时候会吞生人魂了?汝莫要用吾吓唬小娃娃。”
纸人闻言愣了一下,开口问道:“它说的话竟是如今东吾地区通用的语言?”
“嗯,香是昨日刚制成的,它吃了自会说东吾的话。”阿芎朝面前的极兽行了古礼,说道:“别来无恙,极兽。”
“好久不见,汝的古香制得虽好,却总有征伐的死味儿。”
极兽眯着眼睛上下扫了阿芎所穿的衣服,问道:“不是云中的衣服……外面什么年代了?”
阿芎如实回道:“不知。”
听到这个回答,极兽挑了一下眉懒懒地支起身子,挪了挪自己的脚踩在了石台上一处机关。
蓦地,四周的石壁接连反转,十几颗夜明珠一下子照亮了整个后室。
它仔细地看了看阿芎,说道:“汝的魂有残缺。汝未入轮回桥?”
“不知。”
“不知不知不知,汝与当年一样无趣!”极兽喘了几下粗气,扭过头看向一旁的颜渚,说道:“小娃娃的魂也有残缺。”
颜渚怔了一下,他没有好奇自己的魂为什么残缺,反倒指了指自己问道:“我?小娃娃?”
“然也。”极兽点了点头,瞧他还一副不相信的模样,用爪子指了指阿芎说道:“她在吾面前都算小娃娃,汝何故不算?”
极兽见颜渚也不说话了,不耐烦地吐槽道:“一个两个都是封口的蔫巴菜!”
“说吧,小阿芎,找吾何事?”
听到这句话,颜渚猛地反应过来——她让自己递香并不是因为所谓的极兽会吃人,而是让他送上与杀人相当的献礼。
若是极兽杀人,那便是开墓时触怒镇墓兽被咬死的名头,这账怎么也不会算到他的头上。
阿芎没有开口,反而朝极兽伸手摊开掌心,仿佛在等它给自己什么东西。
极兽看到她这个动作一时没反应过来,刚歪了一下脑袋陡然想起来她要什么了,酝酿了一会儿从口中吐出一叠青白色的纸。
然后它还满脸嫌弃地说道:“早就与汝说了,这东西用不到。来一个吾吞一个,来两个吾吞一双。”
“汝把它放在这里,就是对吾的质疑!”
“只是习惯了。”
“借用一下。”阿芎用指腹在极兽的角上猛地一划,口子慢慢渗出鲜血。
她将带血的手指在青白色纸上随意地抹了一道,血没有立马干涸在纸上,反而于纸上似鱼般流动起来。
“每次都这么用,用完也不擦……汝是不知吾碰不到吗?!”
极兽跳脚般地对着阿芎呲了一下嘴,凶神恶煞地说道:“信不信吾现在就把汝吞了!”
阿芎无视它微弱的威胁,将盘发的梧桐枝取了下来,放在了青白色的纸上。
那滴血在纸上盘桓许久,将每一处都滋润后,于正中央凝聚。不一会儿,一棵嫩绿的芽从纸中平白无故地生长出来,慢慢地抽条长大,于枝叶尽处开了一朵花。
花瓣尖胜柳叶,淡色微微内卷,是真正的迷穀花。它的花蕊有一缕肉眼可见的光,照在了梧桐枝身上。
蓦地,梧桐枝上方出现一抹缩小了几倍的人影。颜渚就站在旁边,看到他的面容逐渐显现清晰,声音也跟着颤了起来。
“阿入?”
“颜渚哥……”阿入仿佛明白了阿芎用的法子可以让自己显形,他忙朝她鞠了几躬说道:“谢谢。”
“不必。将你刚刚未讲完的故事说与极兽听吧。”
其实阿芎对于阿入的个人历史没有丝毫兴趣,对他这个人亦是。他能坐在梧桐树下守着“尸体”,必然知道颜渚所设的计策,也知道纸人来历,更知它与原来模样不符。
然而他在路上的时候,明知她带纸人来为的是个人利益,并没有将事情前因后果如实相告,只一味卖惨生怕透漏一点信息导致她犹豫不决、不为他报仇。
若不是与颜母达成了交易,阿入这般所作所为才真的会劝退她。
阿入将路上的前半段又讲了一遍,随后哑着嗓子接道:“爷爷拉黄包车时接了一个贵客,那人是三年前随着洋船来东吾的,算是外交的使臣,人们一般都称其为洋使。”
“洋使以爷爷拉车过于颠簸、存心陷害于他为由,命人将他的腿生生打断。好在颜渚哥救助及时,爷爷才不至于终身瘫在床上,只是每逢阴雨疼痛难止,平日里走路也不甚利索,丟去了黄包车的工作。”
颜渚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看着他,在他讲完这段难受得快要蜷缩起来魂影时,沉沉地开口道:“后面的我来说吧。”
“我得知这件事后想要伺机报复,在那洋鬼子一次下墓前,于墓道中设了阵。那几日恰巧下雨,道路泥泞,致使洋鬼子从封门一直摔到了墓门前,腿断了几节。”
“只是我……”颜渚似有点欲言又止,犹豫半天还是自暴自弃地说道:“我早年学阵总爱炫耀,将阵石专门刻上自己的印记……师父说过我这个毛病但我从未改过。”
“那次布在墓道中的阵,我检查了几十次,唯独忘了阵石上的字。被洋鬼子身边的奸人拾到报了信……他不敢明目张胆地与东吾颜家作对,只把这次灾祸全部归为人为,归到了阿入头上。”
“他被抓到一处秘密据点……我找不到,我动用所有的关系都找不到。有一天,我一晚上没睡,大早上打开门看到了阿入的尸体。”
“被折磨至死……”
“杀人是吧?吾找找是哪处机关……”极兽打了个哈欠,装都不装故意按了一处阿芎脚下密室的开门机关。
阿芎早知它会伺机报复,神情淡淡得,动作轻巧地跳开,还顺便拉了一把处在机关门边摇摇欲坠、还未从情绪中缓和的颜渚。
“啧,让吾得逞一次不行吗?”极兽不满地撇了一下嘴,不依不舍地将那处机关门合上。
相比颜渚和阿入的情绪难以稳定,阿芎和极兽两个生于乱世的魂对于各种各样的死亡司空见惯,神情没有多少动容。
而纸人更像是割舍了情感的魂,抱着手看了看缓缓合上的机关门,又瞧了瞧四壁的夜明珠,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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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小小墓室竟别有洞天!”
极兽听了这话哼了两声,骄傲地昂起头说道:“这可是堂堂征北将军陆钩之墓!乃周公亲传弟子小阿芎所修,本北海玄冰极兽镇守,自然得一个‘巧’字!”
阿芎没有理会它的吹嘘之词,反倒眼尖地看到了颜渚手中的那张纸,她当着他的面指了指那张纸问道:“还有吗?”
颜渚展开那张写满三种不同语言的纸,义愤填膺地解释道:“这类写满三国语言的纸,被洋鬼子称为‘证书’,与倒卖文物的凭证一个意思。”
“只不过寻常凭证会写明文物名字、价码与买卖人姓名。而洋鬼子的‘证书’只会写他对于文物的评价,这种‘证书’不下百份,东吾地区人尽皆知。”
“评得什么?”
“依主观喜好程度。”颜渚将这张纸翻了个面对着众人,讲道:“如此张评粉青釉游鱼纹葵花盏。”
“釉体细滑似女子肌肤,触之不离。游鱼纹手感温润、凹凸有形,再加上粉青釉那层雾蒙蒙的质感,如女子只着丝衣翩然起舞……然如此美物出自东吾之地,而非我圣国,掉价三成。”
“大致如此,恶心的词汇我就不译了。”
极兽听完后被这番言语恶心坏了,将脚跺了一下,震得整个墓室摇晃一分,怒道:“该杀!如此污秽之人尚存世间,实属大不幸!”
颜渚与阿入对视一眼,神情万分欣喜。他先向极兽行了一礼,越过它瞧了瞧后面的棺材,示意道:“可会惊扰亡人?”
阿芎先于极兽淡然回道:“无妨。空棺空墓而已……也就是衣冠冢。”
此言一出,除了极兽,剩下三个皆是一惊,喃喃道:“衣冠冢?”
“不然堂堂一国之将死后竟蜗居于这小小洼地吗?”极兽不满地哼了两声,随后看向阿芎,神情一瞬间变得惆怅又怀念。
“陆钩他……算是得偿所愿了吗?”
阿芎慢慢地点了点头,开口道:“他安然赴死。”
“好……他困在这一辈子,也该给自己找个好归宿。”
极兽垂着脑袋伤感了一会儿,突然发现整个墓室又安静了下来,像是不曾来过人一样。它猛地抬头,看见阿芎立在一旁不知在想什么,那小男娃娃时不时瞥自己一眼。
它的情怀来得快去得也快,哼了两声表达不满,说道:“两个锯嘴葫芦!汝的那个能言会辩的小跟班呢?”
“小跟班?”阿芎对它说的话没有一点印象,闻言后怔了好大一会儿。
“就是那个喜欢扎小辫子的,名字叫什么来着……吾想想。”
极兽沉吟了一会儿,陡然开口道:“她说她生于沄水之畔,一整个沄水流域就活下来她一个。她不想忘记故乡,就自名曰……”
“沄水。”
沄水?
阿芎的记忆里完全没有这个人,就像是从来没有认识过,也不曾交集过一样干干净净。
极兽眯着眼睛扫了她一眼,继续说道:“沄水小丫头与汝、与吾一同来东吾替陆钩修建衣冠冢。”
“她的故乡离此处不算远,按照云中的规矩,自然一道前来。汝当时还时不时与吾讲,她经历如此变革仍心存良善、乐观好施,再历练一番便收为徒,承周公之意。”
一起来修陆钩的墓……
不对,当年跟她一起来修墓的人,阿芎竟一个都想不起来。
不仅是修陆钩墓,就连修其他的墓时,一起同去的修陵人,她也忘了大半。
若是一个两个,可能是记忆有偏差。而如今,大多数都想不起来……那就是有问题了。
“小阿芎,你的逐思残缺不全。”极兽下了定论。
能出窍的灵体谓之魂,魂分三层,即立己、逐思和幽象。立己为存于世间之根本,魂离体后最先被蚕食立己。逐思包含生前各种思想记忆等,若逐思被蚕食殆尽,魂将忘却所有如灰尘般飘荡。
而魂被蚕食只余幽象时谓之鬼,幽象无是非对错、也无爱恨纠葛,会漫无目的地蚕食新离体的魂,使之成为同类,蚕食过多劣质逐思会变成恶鬼。
所以,阿芎之前感受到的不对劲,事实上是来源于储存记忆的逐思缺失所致。
她暂时将这件事抛之脑后,叮嘱极兽道:“明日上午,不止洋使一人会来。记得放几个活口,他不能无声无息地死在这里。”
阿芎见极兽点了点头后,拿着那摞青白色的纸和梧桐枝转身欲走,阿入突然默默地开口道:“我要留下亲眼见洋使死无葬身之地。”
她闻言将梧桐枝放到了极兽的脚边,刚起身又听到颜渚说道:“我也留下。”
阿芎看了他一眼,指了指梧桐枝又指了指肩头的纸人,说道:“他能,它也可以,你能不吃不喝不睡觉?”
“就算你能,此墓有自己的防御机关,你现在不走,等着与你口中的洋鬼子陪葬吧。”
“我……”
颜渚还欲再辩,突然看见面前的阿芎捏着肩头的纸人放在身前,伸手在它的脑门上弹了一下。
然后,“啪”的一声。纸人的脑门和他的额头紧紧相贴。
“你若想看,它留下便是。”阿芎将纸人随手丢到极兽的背上,对极兽说道:“记得教它走水路。”
“没问题。”极兽乐呵地拱了一下背,把纸人弹起来一尺多高。
纸人边在空中挣扎边喊道:“没良心的哇啊啊啊……”
阿芎转过身就走,路过颜渚时微微停了一会儿,淡淡地说道:“走吧。”
颜渚静了一会儿,偏过头看了几眼玩得不亦乐乎的极兽、悲惨的纸人以及隐去魂影默不作声的阿入,转身看到阿芎一个个吹灭灯盏,跟着她的脚步迈出了墓门。
他离阿芎有一步之遥,墓道空空的回荡着两个人的脚步声。颜渚犹豫好久,最终在迈出黑漆漆的墓道之前开口。
“如果我要杀的是个好人,你也会遵守交易毫无犹豫地让极兽吃掉他吗?”
“极兽不吃生人、也不会吃生人魂,它只会吃幽象,也就是鬼。”
颜渚被她的回答堵了一下,过了一会儿又开口问道:“那我换个问法。”
“如果我要杀的是个好人,你会遵守交易杀了他吗?”
“会。”
毫不犹豫的回答。
就在颜渚快要被自己问的这个问题蠢笑之时,一步开外的阿芎脚步顿了一秒,悠悠地接着回答。
“但那之后,我会为他收敛尸骨,还君故乡。”
5. 贯意
“阿芎……”
一位身材娇小、衣着朴素的人从外面走了进来,她神情好似有些犹豫,紧张地攥着自己的衣角,说话也磕磕绊绊起来。
“直呼都陵名字,会不会不太好?”
阿芎搁下沾了墨的笔,整了几下案上的纸,抬头看向她。
她的面容模糊不清甚至连五官都像是被抹平了一般,但阿芎并没有在乎这件奇怪的事,语气如常地开口。
“无妨。都陵不过大家尊称,名字自起出来就是令他人唤得。”
“好……”她松开了皱巴巴的衣角,平复了几下凌乱的呼吸,低声试着开口道:“阿芎……阿芎,阿芎。”
“嗯。”
阿芎应声后,起身从靠墙书柜的最里处拿出一本很厚的册子。封皮黑蓝色没有写过任何字,看起来非常普通,没有一处特殊的。
而见过这本册子的人都知道,在如此征伐年代,纸质是阿芎能给予的最好寄愿。
阿芎拾起笔在墨砚上润了几下,翻到一页空白的纸,开口问道:“名字。”
“……”
她听后缓缓地落笔写下两个字,接着问道:“岁数。”
“……”
她又问:“故乡。”
“……”
她记下对方说的地方后,抬起头来看向那个面容模糊的人,问道:“可有夙愿?”
摇头。
“可欲立碑传世?”
摇头。
“可需留志?”
摇头。
阿芎将半干的笔搁下,待纸上的墨干后,小心翼翼地合起册子,起身把它重新放回书柜的最内侧珍藏。
她转过身来瞧见那人还立在自己的书案前,上前轻轻地抚了她的肩膀一下,有些不解地开口。
“年纪尚小,为何也会来找我?”
那人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似苦笑开口说道:“我虽生岁晚于都陵,而逢族祸,尽数斩于母水之畔。”
“族中孩童皆如我般横于水中,妄图留存性命。然杀身之刃岂是轻易便可躲过?无论死生,全补数刀。我侥幸藏于深泥中,身上压着的族人……腹中刀刃来去自如。”
“次日于昏厥中醒来,清可映云的母水浑浊不堪、肮脏污秽……”
不知为何,听了这一小段自述的阿芎竟有些难受,不是心理上而是生理上的喘不过气。她轻轻抚上自己的胸膛,一下一下地试图缓解压抑的状态。
那人猛地抬头,直勾勾地看着阿芎,模糊的面容有些扭曲,声音变得尖细起来。
“都陵问我为何会来找你……这样的问题我问过无数曾来找过你的人。”
“我们都不知道……但我们下意识都会觉得——与天命下的蝼蚁不同,都陵您真的能长寿啊!活到头发花白、寿终正寝!”
那人蓦地逼至阿芎的面前,即使离得这么近,她的样子还是如混沌一片瞧不清。
胸膛里的气被一点点压榨抽走,阿芎的状态像是回到了死前的墓中,回到那个阴暗的、让人呼吸不过来的窄小角落。她竭尽全力地抬头试图看清对方的模样,恍惚间只见到了如血般摇曳的火光。
那人疯狂地挤在阿芎的面前,仿佛下一秒就要与她融为一体。面上似有血痕滑过,艳红一片。
“所以你为何失约?为何不来?又为何弃我于沄水千里之外!”
“沄水……”
阿芎猛地从噩梦中惊醒,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向一侧滑落。急促的呼吸声清晰可闻,她虚弱地瘫在床上连动一下手指都费劲。
床边的油灯摇晃了一下,像是回到了云中的夜晚。模糊的光影渐渐聚焦,阿芎看清了灯台的形制不是云中之物,漫起的微微失落被按了下去。
沄水……到底是谁?
阿芎伸手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撑着硬床板坐了起来。手边那沓青白色的纸已经在无意识下被抓的皱巴巴得,她看着迷穀纸陷入了思绪。
刚来到这里就得知迷穀枝被纸人占着生灵的噩耗,不过巧的是——这里是东吾,而陆钩的空墓正好在东吾。
阿芎当年受到邀请四处替人修墓时,遇到很敬佩的人会撇下迷穀枝的侧枝,下印使之变成青白色的迷穀纸,用云中的墨随意写上几笔后放入墓中,可防墓主身躯被幽象侵扰。
不过她在修陆钩空墓时,还未来得及蘸墨提笔写字,青白色的迷穀纸就被极兽一口吞了。
彼时极兽抬着脑袋对她嗤了几口气,傲然地说道:“吾在,无人敢扰征北将军!”
她本来就要先来一趟陆钩墓取迷穀纸防身,没想到蝶叶探到颜渚也在旁边,那正巧顺路。好在迷穀纸在极兽的肚子里经千年未腐,依旧与自己有感应。
只是当年下的印时间过久,解不了了,纸只能是纸,恢复不了迷穀侧枝的模样了。
视线从迷穀纸上移开,转向墙边的书桌。一角的灯盏被点燃了,照映着桌前坐着的人。他的头发不算长,柔软地贴在耳后,手里捏着一张写满字的纸,入神地瞧着。
其实阿芎刚来的时候对于短发还不怎么适应,不过确实看着利落很多,尤其对于她这种奔波的人,很少会顾及长发。如今只及肩的头发不仅轻巧且容易盘起来。
这处单间房子是颜渚在城东外的资产,之前从未住过人,只请过人定时清扫,还不算乱到不能住人。
屋内的陈设不及城中的房子繁多,连灯盏都是十几年前的老物,需要将灯油倒入台中放进信捻子点燃。
床也只有一张窄窄的单人硬木板床,好在颜渚心事重重,少了推脱的环节。
颜渚刚刚听到了阿芎做噩梦的声音,只是两人实在算不上相熟便也无处关心。余光里瞧到她看了过来,颜渚将那张凭证放到桌子上,偏过头来开口问道:“我妈许了你什么?”
“钱还是东西?”
阿芎听出来他说的是自己与颜母的交易,她没有好奇颜渚是怎么猜出来交易人的,而是很平静地将交易内容如实相告。
她摇了一下头,说道:“助你了结后,需借你用几日。”
颜渚听闻后怔了一下,后知后觉地问道:“借我?”
“嗯。”阿芎伸手用细针挑了一下灯芯使之更明亮一些,继而说道:“我需要知道纸人的来历,劳你几日。”
“纸人……”颜渚低头喃喃了一句,思索了一下点头答应,回道:“后日。”
“多谢。”
阿芎道完谢后便继续拿着那沓青白色的迷穀纸开始研究,她在想如何将几张完整的纸裁剪成适合自己的工具。
不算大的房间里又陷入了沉寂的状态,只时不时灯油烧着捻子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颜渚抬头望向窗外,弦月本就不亮还被乌云遮了大半,瞧这夜晚的天气,只怕东吾的雨季就在明后两日了。
“小娃娃?”
颜渚的脑海中猛地出现一道声音,他怔了一下在心中暗道:“您是……极兽?”
“我怎么会听到您的话?”
“小阿芎教的东西吾果然没忘……”极兽嘟囔了一句,听到颜渚的声音后高兴地回道:“因吾刚与纸人贯意,就是小阿芎那套——在脑门敲一下,然后额与额相贴。”
“一般来说都是双向的,尤其像汝与纸人同魂,除了不处于同一地方,剩下都可相通。若是两方都不知或是两方都不愿便说不上话。不过只能通过与迷穀同根之人开启,也就是小阿芎,好在它可以变成一群人的贯意,热闹极了。”
颜渚闻言,尝试闭着眼去感受纸人的视角。下一秒,他隐约看见墓室顶部距离自己忽上忽下,身体也有一些失重感,好似在空中漂浮。
随后他听到了纸人的挣扎呼喊:“放我下来!不要吹了!你不睡觉的吗?!”
它的身子摇摇晃晃下落,被极兽的鹿角接住,冷意瞬间窜至肺腑。颜渚受不了这份冷,猛地睁开眼,单方面断开了与纸人的五感相通。
他又捏起了桌子上的凭证,默默地扫过一遍又一遍。
极兽沉寂了千年,一时醒来却无人陪伴无趣至极。尤其是头顶的纸人憋住气不想与自己再交流一句,它转了转眼珠子,对颜渚说道:“小娃娃,汝把小阿芎也叫来贯意中,大家一起玩啊!”
“汝若是哄得她来,明日那人的死法由汝定。”
这个条件诱惑力极大,几乎没犹豫的空间,颜渚便应了下来。
他悄悄地转过头去看向床边坐着的阿芎,她正拿着一把精巧的铰刀对着青白色的纸来回比划。
“极兽它……找你有事。”
阿芎闻言顿了一下,将铰刀放到一旁看向颜渚说道:“它用贯意联系你了?难得没有忘掉我当年教它的东西。”
“何事?”
颜渚从小生于富贵之家,唬人这种事他还从来不屑做过,如今撒起谎来竟有些面红耳赤,好在夜晚够黑、灯光够暗。
他轻咳了一声,低低地说道:“不知……它说只与你讲。”
阿芎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就在颜渚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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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她要拒绝自己或是换其他方法私下联系极兽之时,她蓦地将纸放在了床边,弯下腰来踏上鞋子。
随后她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颜渚下意识地朝桌子的一侧挪了一下。他反应过来时,尴尬地又挪了回来,把这些反映归结于从未和女孩子独处过。
阿芎行至他身前,伸出带有凉意的指节,曲起后在他的眉心处叩了一下。那一瞬间,颜渚觉得魂仿佛都要从眉心处肆意涌出,身体好似不再从属于自己。
贯意之所以只能由与迷穀同根之人开启,因在迷穀之功效——花照魂、根系魂、枝缠魂、叶吞魂。它对于魂不稳的生人影响还算有一些的,对于魂残缺的生人会引起动荡,叩多了甚至还能搅魂使生人形魂不稳而发癫。
她之前皆是对纸人用贯意,旨在纸人不算生人无甚影响。如今叩完阿芎才想起来,颜渚的魂残缺不全。
眼前的人瞳孔猛地涣散起来,体内的魂剧烈颤抖着、翻江倒海似的。不一会儿,他的脸发了白,唇齿无意识地磕碰,生了细细的薄汗。
阿芎叹了一口气,回身快步行至床边,拿起铰刀在指腹上一抹,随后走到颜渚面前,微微弯下腰用血珠慢慢地抹在他的眉心,随后两个手像是可以透过身体那般安抚着他的魂。
颜渚的脸色渐渐地被血珠养得红润起来,眼神也慢慢地聚焦着。阿芎瞧着差不多了,便再弯腰下来,将自己的额头与他的额头轻轻地贴在一起。
下一秒,她加入了贯意。
颜渚清醒过来的那一刻,面前阿芎的脸即近与自己相贴无限放大到模糊不清,只知道皮很白。他怔了一下,阿芎便起身回到了床边。
心脏还在急剧跳动,一时半刻缓不下来,他只觉得自己在生死之间走了一遭,不受控制地抬起手按在自己的胸膛上。
阿芎坐在床边拿起沾了血的铰刀,于心中问极兽道:“何事?”
极兽听到阿芎的声音后开心地摇了摇脑袋,随后说道:“汝来了!”
“吾于此处千年,甚无趣,快陪吾说话!”
阿芎沉默不语,正当极兽想要撒泼之时,她淡淡地开口问道:“可想出来走走?”
极兽一瞬间噤了声,阿芎等了一会儿不闻它讲话又开口道:“陆钩曾与我提过你。”
“他知自己于人问心无愧,只常惦念你。他嘱托我,若有一日再过东吾,知会你一声——身后事人鬼莫知,不要强求自己。”
“吾才不算强求!”极兽吼完这一声便没音了。
阿芎知它多与往事过不去,不再言此事,转而问道:“唤我来还有何事?”
她知极兽劣性,极大可能只是玩乐,便嘱咐道:“无事莫要诓他,残魂受不住。”
“那不是有汝……”
极兽的话还未说完,就发现阿芎的贯意断开了,它气得喘了几口粗气直跺脚。
“下次见汝,必囫囵吞肚!”
阿芎断开贯意主要还是因为她对于将迷穀纸改造成什么样子突然有了想法,只是这项工程费时费力更不能被他人打扰心神,便自顾自地从地上染了一层土抹在自己额间。
她攥着沾了自己血的铰刀,大开大合地在迷穀纸上来回穿梭。中途若有需要,便毫不留情地朝自己的指腹或掌心来一刀,滴血于纸上后继续剪切粘合。
不知过了多久,阿芎神情有些疲惫地放下血腥气满满的铰刀,将手中一长串青白色的纸质锁链抖开,放在灯盏旁细细打量。
直至确认它每一处都严丝合缝、一环扣一环,阿芎才将纸锁链一端系于前腰,一端系于后腰,似当年迷穀枝的位置,中间则轻微坠在身侧。
她满意地摸了摸青白色的纸锁链,熟悉的位置带来安心的感觉。
蓦地,桌前的颜渚喊了她一声。
阿芎应了一下,起身走到桌边,低头看向他手上的那张凭证。
颜渚指了指纸上一角,它的四周微微发焦黑,似是被什么烤过,中心隐隐显出一个奇怪的印记。
他微微蹙了一下眉解释道:“刚刚身体不受控制时,脱手使它飘落的途中与灯火相触,燎出这么个印子……之前从未见过。”
阿芎思索了一下,从颜渚的手中接过那张纸。印子的模样不是很清晰,像是不完整。
她伸手将纸置于灯火之上燎烤,烟气慢慢升腾,不一会儿在高温的作用下展示出完整的印记……
无底轮回桥。
阿芎再熟悉不过的东西,那个征伐年代只要修墓便会用的刻画砖上的图案。
6. 雨水
东方既白之时,外头落了雨,先是淅淅沥沥的声音,不过一刻便如撞钟,瓢泼大雨瞬间盖在东吾地区的土地上,砸得泥溅起一尺来高。
阿芎是在雨刚下的时候醒得,身处异乡他处总是睡不安生。她起身后,将床上的薄毯捎带着行至桌前,随后披到了趴着的颜渚身上。
东吾的雨水很多,阿芎千年前便知道。彼时她带着极兽来东吾堪舆、为陆钩寻处时正逢雨季,连绵不断的雨珠落入横贯东吾的墟水。
路边的不知归属哪方的兵卒顶着大雨将新鲜的、溃烂的尸体搜过后扔入墟水中,雨水模糊了他们的面容却掩盖不了麻木的表情。
阿芎只于檐下立了一刻,便撑伞带着人出城去了。她在东吾城外住了一整个雨季,每日撑伞出去便沿着墟水的走向分流的方向探看。
东吾不缺雨、墟水更不会断流,因此只有将陆钩空墓隐于地下水中才是最妥当安稳的方式。
雨季后,她寻了一处洼地,排净里面的水,露出数百具腐烂殆尽的尸骨,腥臭味儿在太阳下晒了三天才慢慢散去。
依照云中的规矩,挖出的无名尸骨要洁净衣装后与墓主一同葬于地下,因此陆钩墓下的密室不是空的,而是数百具尸骨的坟。
水可以掩盖一切东西,不代表它终有一日不会被有心之人抽尽。阿芎思虑良久,于墓中加了一处防护机关,必要时可由极兽重复开启。
只要它察觉到危险按下机关,可使墓门封闭、墟水支流直入,三个时辰便可灌满整个墓室外层,将陆钩墓重新淹于水之下,不见天日。
如遇大雨,洼地重新蓄满水的时间可提速至一个时辰。
窗外的雨下了有一会儿了,不少雨水顺着窗缝涌入打湿窗台。
阿芎遥遥望了一眼阴沉的远方天际,收回目光后拍了拍颜渚的肩膀,将他从睡梦中喊醒。
“东吾的雨季来了。瞧起来雨势一时半会小不了,他们若要进陆钩墓只能赶时间,晚了坑中蓄水便又成了洼地。”
颜渚边用手指揉着酸痛的太阳穴边听阿芎的话,其中的“他们”就是昨日的那伙盗墓贼再加上……洋鬼子。
他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立起身来朝窗外看去。身上的薄毯滑落至地,无人问津。
颜渚之所以选在这处单间房子里落脚,是因为它的窗户朝向正巧是陆钩墓偏一点的方向,视线从窗往外看去能透过无数林木,隐隐约约看见他们挖的那个坑。
果不其然,甚至静等了不到一刻,远远地赶来了一行人,五个人中四个身披蓑衣,一人撑伞。那位撑着伞的人带着眼镜漫步雨中,不像是来下墓、倒是如春游赏雨。
自那五个人出现在视线范围内后,颜渚便遥遥地盯着撑伞的人,表情极为阴鸷。
阿芎对于他们的恩怨没什么兴趣,且她对于极兽的能力还是很有信心的,兀自弯腰捡了地上的薄毯,抖了抖上面的灰后放回了床上。
她环顾屋子的四周,于门旁的柜子边拿起了一把伞,琢磨了几下拎着便出门去了。
门开了又合,声音很轻,自始至终颜渚都没有意识到阿芎已经离开了。
直到视线中再也看不到远处的五个人,颜渚缓缓地闭上眼试图再次与纸人共感,与此同时于贯意中严肃地说道:“来了。”
极兽闻言收了玩乐的性子,呼了几口寒气对颜渚说道:“小娃娃,汝讲,是直接拍死他还是如何?”
“不过事先说好,尸体不能留在这里,太臭了,吾会丟水里。”
墓门震动的声音从纸人那边传来,似三四双手一起在拍打寻找机关。纸人听了这动静,从极兽的背上滑下去,一溜烟跑到了石棺的上面坐着。
颜渚此刻的心情起伏极大,气息也不算稳,他调整了一下,极力克制恨意说道:“冤有头债有主,一命偿一命……”
“就用承载阿入魂的那根树枝吧。”
极兽闻言打了个哈气,用爪子把梧桐枝往自己的身侧扒拉了一下,说道:“小娃娃过于矜持,看吾的。若是觉得受不住血,记得闭眼。”
它说完拍了一个身侧的机关,尽头的墓门发出剧烈的声响,缓缓地升起,霎时间尘土混着雨水洋洋洒洒地挤了进来。
瞧见肮脏的泥水流进了墓室中,极兽很嫌弃地嗤了几声,冰冷地看着穿着蓑衣的人挤进来。
他们似乎惊奇于墓门的突然开启,往里面扔了草人没有反应后边往里面进边讨论着。
“谁找到机关了?”
“应该是这个墓设的机关比较隐蔽,碰到了也没感觉……”
“火折子吹亮,把蜡烛点上,雨很大尽快找东西,不要碰不该碰的,死到这里不负责收尸。”
其中一个穿蓑衣的人将这些话翻译了一下,叽里呱啦地讲给了最后进来的西装革履的人。
那人点了点头,挥了挥手让前面三个往前挺进,自己跟在他们后面悠闲地观赏墓里的东西,边走边指指点点说些什么。
极兽从来不是一个耐得住性子的精怪,它在看到颜渚所说的那人贼眉鼠眼地抚摸铜雁灯盏时就演不下去了。
它装模作样地张嘴吼了几声,喷出的气流将他们手中的蜡烛全部吹灭。
“这个规格的墓也有镇墓兽?!”
“谁知道啊!好黑……再吹亮火折子会不会激怒它?”
“墓门还开着,速跑!”
冰蓝色的眼瞳缩了一圈,极兽瞧见他们要跑,嗤了一声用爪子拍到了阿芎留下的那个机关,墓门颤抖了一下开始下落。
“它居然还能控制墓门!”
“恐怕不只是生了灵……大家拿好剑随时防备镇墓兽的攻击!极速撤离!此墓极危!”
极兽蓄力一跃,蹦到了下落着的墓门与那五个人之间,似围捕猎物般走来走去,吓得五个人在它面前急刹车。
“这这这……怎么办?”
“我不会命丧此地吧啊啊啊啊它咬了我的蓑衣!”
那个领头的人闻言灵机一动,将离极兽最近的人猛推了一把,使得他整个人都扑到了极兽爪前的地上,喊道:“跑!”
极兽的眼珠子转了一下,跃起来一人高,将那个刚才害人自保的人按在了爪下。
领头的脸瞬间被压在石地板上磨出一道火辣辣的血痕,胸膛在无准备下被按在地上,一瞬间压断了三四根肋骨,痛得他直吸气,呕出一口血沫。
极兽用爪子随意一扒拉,领头就像球一样一路滚到了棺前。
它扭头寻找颜渚要杀的人,又联想到他刚刚叽里呱啦的话听不懂,眼神锁到那人的一瞬间,一跃而起将洋使和他的翻译一同压在了爪子下方。
剩下两个穿蓑衣的人在黑暗中听到各种痛呼,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惊恐地站在原地打颤。
极兽将爪下的二人也推至棺前后,见墓门口的两人还不走,想到阿芎嘱托的话——留几个活口。
它不耐烦地开口道:“滚!”
那二人闻声怔在了原地,眼见墓门下落了一半,极兽等不及他们自己滚了,一人给了一脚,将那两个人踹到了墓道中。
它继而跃回最开始的位置,尾巴扫了一下石棺,厉声问面前三个匍匐着的人道:“可是你们挖掘封墓、扰墓主清净?”
其中一个人痛得嘶了一声,随后辩解道:“冤枉啊!”
“只是墓前泥土塌陷露出入口,我们仅仅好奇……”
“啰嗦!”极兽蹙着眉说完后,吹了一大口寒气,猛地袭向地上躺着的那个人。
他冷得哆嗦起来,忘记了肋骨断裂带来的疼痛,努力地蜷缩起来。不一会儿,蓑衣上结了冰霜,像一个雪白的蝉茧将他困在了原地。
翻译就趴在他的旁边,近距离地看见他被冻成了一整块冰,再也听不到任何微弱的声音,吓得猛地往后挪,被那股寒气冻得牙齿打颤。
他终于绷不住了,低低地哭了出来,带着惧意缓缓开口道:“我都说……我把知道的都说出来。”
他磕磕绊绊地将成为洋使的贴身翻译之后的所有事一一道来,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盗掘文物流走他国,助长侵略人体实验……
听到半途中,极兽实在忍不住,爪子在石台上拍了一下,梧桐枝被震了起来。它用头顶的鹿角在梧桐枝上点了一下,一瞬间幻化出数道梧桐枝影。
极兽用爪子轻轻在梧桐枝尾点了一下,数道梧桐枝一起飞了出去,同时精准地扎在了洋使的每个关节里,尖叫声顿时震得地上的灰尘扬起。
翻译看到洋使的惨状,身体抖如筛子,反倒说话利索了起来,急忙地讲完了他的罪行。
“我都招了……事都是他做得!跟我真的没关系!我只是一个翻译……求求您了,大人有大量……不对,反正您行行好吧。”
墓门早在他讲述第一个故事时就已经紧紧封闭上了。极兽为难地看了一眼他,半晌后开口道:“可惜。”
它挪动了一下爪子,轻轻地触碰到了一个机关。下一秒,翻译和冰块身下的石板猛地一翻,两个人一同掉进了密室之中,惊恐的呼救、恶语咒骂都在石板翻回来后隐于地下。
极兽撇过头看向如死狗一般瘫在地上的洋使,没有什么感情地说道:“到你了。”
它朝他的方向吸了一口气,数道梧桐枝同时被生拔了出来,痛叫声再次响彻整个墓室。就在他的痛呼渐渐微弱下去时,数道梧桐枝再次刺入身体里。
拔了又刺,每次位置不同,数不清多少次……平整的西装已经千疮百孔,身下的血足以汇成一片小洼地,随着梧桐枝拔出的生肉组织溅了一大圈。
洋使再无生还的可能,极兽还在乐此不疲地催使梧桐枝去扎一个快成肉饼之人。
直到一道冷静的声音响于贯意之中,打破了这一疯狂的、无人喊停的泄愤举动。
“雨很大,再玩就没时间将尸体扔出去了。”
是阿芎的声音,她昨日只是单方面切断了贯意,今日自然有办法重新加进来。在这一刻,远在单间房子里的颜渚才意识到,她不知什么时候出门去了。
“嗷……”极兽不情愿地将梧桐枝吸到自己的身侧,其他枝影皆于途中碎成粉末消失不见。
它用爪子拾起梧桐枝,转身放到石棺之上的纸人旁边,开口说道:“有一道机关,直通外界墟水域,汝带着梧桐枝游出去便可。”
纸人闻言怔了一下,指了指梧桐枝又指了指自己,惊讶地问道:“我这身板能带得动他?”
“梧桐枝遇水即浮,且我会在墟水域接应,不用担心。”阿芎在贯意中补了几句权当安慰。
极兽还不等纸人答话,直接按了一处开关,角落里一道一臂宽的门陡然开了,门后是黑漆漆的斜向石壁。
“此处水位在满水之下,若等墓室外围蓄满了水,便只得再等下一次干涸了。”
“速离,走晚了便要和那位一同泡进水里了。”极兽边说边扫了一眼地上如肉泥一般的尸体。
纸人无他法,自认倒霉地用小小的身躯扛起偌大的梧桐枝,顺着通道一路滑到了底部。底部不知什么材质的东西,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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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有重量便向下倾斜开出一道缝。
下一秒,纸人带着梧桐枝摔入了水中。
“往前游五十丈后遇岔路左转。”阿芎的声音再次响起于贯意之中。
她的可靠才几日便在各人心中建立了起来,纸人听了这话毫不犹豫地双脚抱着梧桐枝、双手往前划。
约摸一刻后,纸人划得精疲力尽还是没有见到她口中的岔路,虚弱地说道:“……没见到岔路。”
阿芎闻言沉吟了一下,随后说道:“再往前划试试,可能还不够远。”
又一刻后,纸人彻底憋不住了,在贯意里崩溃地说道:“还不够吗?!我至少划了快百丈!”
“你到底靠谱不靠谱啊?!”
“墟水千年改道几丈我并不可知……”阿芎顿了一下,捏着伞骨听了约半刻的雨声后才给出解决方法。
“你们两个皆系于木,木入水无忧,东吾雨大,水势不小……睡一觉也许就能重见天日了,到时我再接你。”
纸人怔了好久才意识到这种无赖的话是从阿芎的嘴里说出来的,他气得半晌骂不出一个字,只道:“……人话?”
阿芎自知理亏,闷着声不再应纸人接连不断的谩骂。纸人越游越向前,也就离陆钩墓越来越远,与极兽的贯意会因距离越来越弱。
她在彻底与极兽断开贯意前,单方面地联系上了它,开口便问道:“真的不走?”
彼时极兽刚将丑陋的尸体一块块地扔走正勤勤恳恳呲水清洗墓室,闻言顿了一下才好笑地说道:“汝应知吾……”
“水未尽,莫说衣冠冢,连云中也困不住吾。”
“好。”千言万语只能化为这一个字,阿芎沉默地赏了许久的雨,才声音弱弱地开口道:“保重。”
“怎么讲得跟永别似的?”极兽嗤了一声,又说了几句话,只可惜贯意的联系即将达到最远距离,阿芎并未听清。
不过,断开前的最后一句珍重道别,她听得很清楚。
“小阿芎,再见。”
阿芎“嗯”了一声,只是不知是雨声太大掩盖住了,还是贯意断开对方没听到……总之,再无回应。
次日凌晨,天还未亮,阿芎和颜渚便被贯意之中的纸人单人讲话吵醒了。
“你们倒是睡得香……醒一醒吧!猪都没你们两个能睡!怎么还不醒?我们都到岸上了……人呢,快来接我!”
“奇怪……这截梧桐枝怎么没有原先那般亮了?黯淡无光的像是要枯萎了一般……”
“快来人啊!救人……救魂啊!从上岸开始,他就没再说过话……他真的不是睡了!他真的要散了!”
颜渚从梦中惊醒,闻言立刻问道:“位置。”
“城西墟水畔小庄,快来快来快来!”
颜渚收拾得很快,不一会儿就准备出门了。他刚想迈出门,陡然想起身后的阿芎来时算步行,急切对她说道:“跟我来,坐车去。”
阿芎跟在他的后面行了几丈后,看到一辆从未见过的车,应当就是纸人口中所述,奇奇怪怪的车身以及奇奇怪怪的轮子。
她看见颜渚打开门坐了进去,便依葫芦画瓢般坐到了后座的软皮上。
车很快发动了,不似木质轮子那样磕磕绊绊,一路上稳得不能再稳,就像是坐在家中足不出户。
还不等她继续观察,开车的颜渚便率先开口问道:“阿入如今的情况……你了解吗?”
“嗯。”阿芎在后座点了点头,继而解释道:“他的情况就是很正常的,人死后魂离体的样子。”
“魂不受躯壳保护后,会被无意识的幽象蚕食。若非入轮回桥,一旦立己和逐思被啃食殆尽,便不能再入轮回。”
“他坐于后院梧桐树下之时便已经很虚弱,我将他引入梧桐枝只是暂时之法,终非长久之计。”
“梧桐枝上的印本就保不住他几日,复仇杀敌入水漂浮一系列之后,印就会变弱,强势的幽象便可绕开印蚕食他。”
颜渚握着方向盘的手攥得很紧,指尖开始发白。车行驶了很久,他才哑着嗓子开口问道:“……再无他法?”
阿芎瞧了一眼他绷紧的背,如实相告道:“天行有道,难改命。自古以来,强留魂于世间之法皆阴毒无比,大都讲究以命易命。”
“这个说法听起来好似只有一个人牺牲让另一个人活下去这么简单。实际上要残酷百倍,死去的人痛苦不已,活着的魂再非人,只能寄生于各类躯壳之中。”
阿芎讲完后,车上便陷入了良久的沉默,只有行驶的轰鸣声。
直至横穿东吾见到了城西门,颜渚才慢慢地放松攥紧的手,问道:“为什么它只有我的一缕魂,还能活蹦乱跳的?”
阿芎还未回话,纸人经过贯意听了这话先不乐意地怒道:“什么它它它的?!我是没有名字吗?”
“经过昨晚游历墟水,我给自己起了一个名字。”
颜渚未答话,阿芎反而有些好奇地开口应和道:“什么名字?”
“江海!”
颜渚闻言嗤了一声,嘲讽道:“我妈原想给我起名颜江海,又怕我压不住,改了渚字。”
“弃姓只名江海?”
“俗极!江海岂可冠姓?”江海反驳之后又急切地问道:“你们到哪了?怎么这么慢?”
阿芎蓦地开口问道:“阿入还有至亲否?尚可见最后一面。”
“有。他的爷爷,我的师父。”颜渚似觉得这些称呼不够,遂又补了一句。
“东吾纸扎匠。”
7. 寻觅
颜渚开车赶到城西墟水畔小庄时,阴天又开始落雨,淅淅沥沥地砸在地上。
他一边放慢车速一边巡视水畔,顺便在贯意里问江海道:“我在小庄南的墟水畔,讲一下具体位置。”
“沿着水边一直走到……”
江海的话还未说完,阿芎陡然在贯意中开口打断道:“我来吧。”
她一把拽下自己腰间的青白迷穀纸锁链,指腹在纸侧轻轻一抹,锁链便如长了刺一般割了一道口子,贪婪地从伤口汲血。
那几滴血珠被纸锁链吸走后并未消失无踪,反而似水一般快速游走至周遭全部,把青白色纸锁链染上了淡淡的桃红。
阿芎一抬手,迷穀纸锁链便像是有了灵一样飞了出去,先在开车的颜渚身上绕了几圈,随后顺着她开的车门缝溜了出去。
颜渚从后视镜中看到了全过程,踩了一脚刹车后稍稍压下震惊的神情,欲言又止了一会儿,犹豫地开口说道:“其实……你可以开窗的。”
“抱歉,我未学过。”阿芎带着歉意微微点了一下头后,将车门轻轻地关上了。
随后,她的目光便一直锁着车窗。视线稍稍下挪便看到了控制车窗的机关,阿芎试着动了一下,车窗就往下移了一段。
“甚精巧。”
阿芎夸了一句后便将车窗降下来一半,车外虽一直落雨,不时有水滴从车窗上弹下来,但纸锁链的影子早已不见,她收回目光静静等待。
不一会儿,雷声轰轰,车外经过几个披着蓑衣的人,带着草帽低着脑袋手里拿着东西匆匆离去。
阿芎被他们的装扮吸引了目光,问道:“他们为何不执伞?”
颜渚闻言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沉沉地说道:“小庄里多为种田的农夫……并没有余钱买伞。”
阿芎点了点头兀自解释道:“当年还以为无乱世便可民民富足,不想也是如此景象。”
颜渚貌似低低地嗤了一声,只是雷声雨声夹杂听不清切。
还未安静一会儿,贯意中突然响彻了江海的尖叫声:“啊啊啊啊……咕噜咕噜……”
“这……是什么玩意?纸?锁链?”
阿芎听后回道:“嗯,我新裁的,算是防身之物。”
江海呸了几口气后道:“它无灵为何将我与梧桐枝扔进墟水里……清洗?娘的它还嫌我脏?”
“不就蹭了点泥?”江海嘟囔着突发奇想地质问道:“是不是你授意的?”
“……”阿芎顿了一会儿开口道:“许是在极兽肚子里待了千年,沾了些劣性。”
迷穀纸锁链回来得还算快,于半空之中穿梭像雨中的一道白色闪电。若细看,闪电之尾还拖拽着一根生机缺失的棕色梧桐枝。
它顺着摇下来的空当从外面钻进了车里,将江海与梧桐枝毫不留情地甩到后座上后,老老实实地躺在了阿芎的膝上再无动静。
江海气不过,骂骂咧咧地从后座上爬起来,迈着纸质小短腿一路颠簸到她的腿边,对着纸锁链的一角连踹了好几下。
阿芎对它的动作不以为然,信手拈了落着水滴的梧桐枝放到眼前。她能清楚地看见里面属于阿入的魂已经很虚弱了。
它还保留活着时的习惯,遇到疼痛会蜷缩身子,于是这魂便无意识地蜷缩起来像一个球,由于被幽象蚕食过,团起来也就巴掌那么大。
不用阿芎提醒,颜渚在见到纸锁链飞进来的那一刻便启动车子一溜烟地窜了出去,向东吾城东的方向行驶。
路上行人见落雨纷纷疾走或是于廊下暂避雨,快车驶过激起一道积水,与雨一般降在地上。
东吾不算小,即便行车从城西外到城东也要两刻多。
车上无言,颜渚一心专注于开车,阿芎靠在窗边瞧行人陷入沉思,江海则踹累了趴在软座上呼呼睡了起来。
来这个时代已经多日,阿芎却迟迟融不进去。不说这路边怪模怪样的建筑、衣着奇怪的行人、时不时擦肩而过的各式车辆,单说雨砸在地上的声音,都与她所习惯得不同。
彼时尸横遍野,落雨也只会砸在白骨上,清脆地溅起水珠。
若说在征伐乱世,她活下去是为了争取桃源安宁,是为了尽自己所能帮助朋友,是为了简单地生存。
而今恍恍清平世,虽仍有不公但少见连天黑烟,连雨声都催人入睡、平人心神,实在找不出什么符合她的地方。
她怎么会一下子越到了这个时代呢?而且最奇怪的是,她的魂竟还能留存至今。
“到了。”
颜渚的声音刚于车内响起,刹车便一脚踩到了底。阿芎一时不备,整个人前倾撞到了前方的软靠背上,痛感一下子将思绪拉了回来。
她略皱了一下眉,抓着梧桐枝与江海紧随颜渚后下了车,两人快步至檐下躲雨。
城东多古式建筑,面前这栋更加破旧窄小。生锈的铁门上贴着发霉的门神,原本的红纸也已经褪色。
颜渚有规律地连着叩了三下门环后,直接将大门推开了。他瞧了一眼身旁站着的阿芎,率先走了进去。
院中摆了不少盆栽植物,在雨水的灌溉下更加盎然,角落里堆满了生火做饭需要的柴,有些泛潮。
前方檐下有人推了帘子出来,拄着拐杖腿脚不算利索地走着,见了颜渚便神情轻松地道:“来了?”
那人虽头发花白却精神矍铄,眉眼间与阿入的魂有几分相似,瞧样貌应是阿入的爷爷无疑。
颜渚三步并两步冲上前扶住老者,说道:“阴雨天就不要出来了,回屋暖着。”
“腿脚不用才是要废了。”老者越过颜渚看到了廊下的阿芎,问道:“这位是?”
阿芎微微颔首,自报家门道:“我名阿芎,川芎的芎。”
一旁的颜渚反倒怔了一下,虽说他与阿芎已共处两日两夜、也知道她名字的发音,但哪个字竟还是今日才得晓。
他看到自己师父皱着眉像是没听懂,主动翻译了一下。
老者闻言应了一句道:“川芎,活血祛风之用……为何起了这样的名字?”
“只是吾师于川芎旁瞧见了我,便赐名阿芎。”阿芎行至老者身旁,将手中的梧桐枝递了出去说道:“此番前来,为了了却阿入轮回前之念。”
老者听到颜渚的转述后接过梧桐枝,久久不能平复心情,半晌后才哑着嗓子问道:“阿入……他竟在梧桐枝里面吗?”
看到阿芎与颜渚齐齐点头,他用生满老茧的手一下下抚摸湿润的梧桐枝,开口道:“先进屋再说吧。”
才撩了帘子进屋,颜渚便直直地跪在了老者的面前,俯身边磕头边道:“徒儿之过,引火烧身致使阿入被洋鬼子……虐杀。仰赖阿芎助我报仇,至此无人会因此事牵连师父。”
“一时自负酿成大错,颜渚再无脸面拜师父……”
“先起来。”老者腿脚不便,只能用拐杖点了点他的身侧,说道:“这件事我已听说,东吾城内人尽皆知。”
“今早于城北墟水域发现他的尸体残块,他盗墓触犯镇墓兽,死有余辜……”
两个人聊天之际,阿芎只能在一侧闲站着。她所处的地方正巧挨着书架与书案,第一眼便能看到书案一摞书的最上方摆着一本《纸艺》,封皮上这两个字是她所熟知的。
阿芎心神一动,便走近了书案,伸手翻开了那本书,熟悉的文字内容映入眼帘。她只看了一两句话便认出来,这本《纸艺》正是她师父所著的那本。
只是她生于乱世,纸实为稀缺之物,连各国王室都很少用纸制品,更何况是用来练纸扎的,简直暴殄天物。
因此,虽然师父著书《纸艺》,但阿芎却从未习过纸扎。
“你对纸扎有兴趣?”老者不知何时朝她走来,与此同时惋惜地说道:“只是这本古籍生僻字较多,我瞧了半辈子还有一些未参透。”
阿芎听了颜渚的转述,实话实说道:“吾师之作,若有不懂,我可帮着参透。”
老者听了这番话惊在了原地,半晌后哆哆嗦嗦地开口道:“……竟是你师父?!”
阿芎不想多赘述关于《纸艺》之外的事情,随便点了一下头后将腰间的迷穀纸锁链取了下来,指腹在纸侧锋利处抹了一下,往老者那边一扔。
它轻飘飘地在空中飞舞了一会儿,在下落的一瞬间似活了过来般绕着梧桐枝转了几圈,那几滴血在与梧桐枝相触之时传递过去。
下一刻,阿入蜷成团的魂被带离了梧桐枝飘在半空中、纸锁链环绕的中间,慢慢地显现在老者与颜渚眼前。
阿入的魂因吸了几滴阿芎的血有了几分活气,渐渐地舒展开来,成了缩小版的人形。
阿入还在恢复的时候,老者愣愣地看着在他魂外一圈圈转着的纸锁链,喃喃道:“……迷穀纸?”
阿芎见他的表情不太对劲,在贯意中问颜渚道:“他认识我的防身之物?”
“他说的是‘迷穀纸’……”颜渚微微蹙眉接着说道:“江海还是青白色的纸人、莫名其妙被送过来之时,师父也曾这么说。”
“难道……江海与你的防身之物同宗同源?”
阿芎“嗯”了一声,不再瞒他道:“江海原是我的防身之物迷穀枝,被你的魂碎占了生灵后,我只得去寻新的迷穀纸。极兽肚子里的迷穀纸,千年前出自江海之身。”
“怪不得你要问他的来历。”颜渚瞧了一眼怔怔看着自己孙儿的老者,偏过头对阿芎说道:“我现在带你去找送我江海的人。”
“不远,只隔了几条街,步行来回赶得上。”
“多谢。”
阿芎跟着颜渚的身后撩了帘子走出屋子。
颜渚快步去檐下的角落里取了一把伞,伞骨因潮发霉,撑了半天才勉强能遮雨。
他对阿芎招了招手,说道:“只有一把,先凑合一下吧。”
两人共撑一伞出了门,路上几乎没什么人,拐了两三条街,颜渚止了步。面前白墙绿瓦下,木门禁闭还上着一把大铜锁。
“约三个月前,我从这里路过,冲出来一个人将青白色的纸人塞到我怀里,还振振有词说我一定用得上。”
“我不以为然,奈何他一溜烟跑回了家反锁上门。敲门不应,我只好将那东西带回到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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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那里去。师父说这是迷穀纸,距记载存世寥寥,但其用途极多尤其可避鬼,便只好先留着了。”
颜渚将伞留给阿芎之后,上前细细瞧了瞧那把大铜锁,锁眼都生了些铜锈,应当是早早就离开了。
他转过身来继续说道:“后来,我又一次经过这里。那人又冲到我面前,一个劲儿地重复使用迷穀纸人的方法。”
“拇指刺血点于百会,食指刺血点于印堂,中指刺血点于人中。”
“散魂法。”
颜渚点了点头,说道:“师父也是这么说的,用三指刺血点于三个主要位置,可散去一点魂从而使纸人活灵活现。”
“一开始我是说什么都不会用的,后来阿入被杀,我无能复仇……想起迷穀纸人只能出此下策。”
阿芎思索了一下问道:“你可知江海的魂模样?”
“不像普通魂碎一片一片的,而是似线般细长。”
颜渚闻言怔了一下,随后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
“可是他在迷穀纸人上动了什么手脚,使散魂时如割线般?”
“一般割魂,需以能触魂之利器割之,如迷穀。以器割魂确实可以想要什么形状就裁什么模样……”阿芎思虑良久后继续说道:“若是散魂,魂碎不定,但绝无可能是均匀细长如线般的魂碎。”
“就如铰刀裁纸和手撕纸相比,前者定比后者精细。”
颜渚也想不出什么所以然,索性先将这件事放到一边,对阿芎说道:“你若执意要找那个奇怪的人,我可以带你去找一下房东,询问一番。”
他见阿芎点头,便躲进伞下,与她一同去了房东家。
房东家开着门,两人直直进去后看见廊下一人躺在椅子里闭着眼听雨睡觉。
颜渚唤了她一声,直言道:“柳姐,东头那个屋子原先不是住着人吗?怎么挂上大铜锁了?”
“是颜小少爷啊……”柳姐悠悠醒来打了个哈欠,听到他的话后道:“哟!可别提了,那穷鬼就住了几日便走了。”
“他刚来时我便不同意他住下,谁知他像是没听到我话一般,硬是往里闯。说也不听、打也不走,没办法只能勉强认了。出手阔绰也就罢了,就给那几个子儿……穷鬼,玷污我的地方!”
“哎……你也知道,自从那事之后,东吾的人只出不进,租房的人越来越少,这生意快没法做下去了。”
柳姐的目光一转看到了颜渚身边的阿芎,眼珠子灵活地转了几下调侃起来道:“颜少爷要来替你的小情人租房吗?”
“看在你的面子上,我给你打八折,不过三月起租。”
颜渚一时语塞,感慨于柳姐的嘴难以让人见缝插针,解释道:“她是我朋友。”
柳姐冲他笑了笑,暧昧地说道:“你柳姐我长大也是这么过来的。我懂,那种朋友怎么不算朋友了?”
“要租吗?租了带你们看房子,或者你们自己拿了钥匙去,柳姐还是信得过你的。”
颜渚偏过头低声问阿芎道:“你要去房子里看看吗?”
“哟!还说不是小情人,说话都得凑耳朵边你侬我侬的呀!”柳姐捏着蒲扇随意地拍了几下,继续说道:“东吾的雨季还是适合你们这些黏糊糊的年轻人。”
“像我这种靠东吾名声吃饭的,只觉得雨凉。”
看到阿芎点头后,颜渚将伞递到她的手里,径直穿过院子走到柳姐的旁边,问道:“柳姐,钥匙是哪把?”
“我带她去瞧瞧,您就歇着吧。”
“行吧。”柳姐用蒲扇指了指墙上的一把钥匙,嘱咐道:“那铜锁可是挂有三个月了,记得开锁时多费些劲儿。”
“巧劲儿!别把钥匙给我捅坏了。”
“好的柳姐。”
颜渚取了钥匙后,便与阿芎一起重回了那栋房子前。他用钥匙将锁打开后,慢慢地拉开了木门。
淡淡的腐朽味儿从屋内飘出来,像是许久没住人了,又逢雨季暗处开始腐烂一般。
两人前后脚迈了进去,收了伞先进了卧室。一张木板床横在最角落的地方,上面生了一层厚灰。旁边的书架衣架衣柜也同样落了灰,甚至还结了许多蜘蛛网。
“三个月能有这么多蜘蛛网吗?”颜渚疑惑地走到木板床前,用指腹轻轻抹了一下放到眼前瞧了瞧,说道:“灰的厚度不像是仅仅三个月,而是更久。”
“他租房却不睡床?”
阿芎跟着大致扫了几眼,便转头走了出去,直直地往厨房而去。
厨房更是处处落灰,案板、灶台、碗筷……甚至也结了蜘蛛网。她蹲在灶台前,往里处伸手抹了一下,瞧了后开口问颜渚。
“你第一次见他与第二次相隔多久?”
颜渚刚迈进厨房就听到她这样问,站在原地仔细地想了起来。
“每隔四五天,我会来一趟城东给师父送东西。相隔应该……也是四五天。”
“四五天……”阿芎站了起来,想了一下后道:“厨房没柴,灶台无烟。不吃不喝四五天,还能在见你时冲上来……”
“他绝非活人。”
8. 易命
两人将钥匙还与柳姐后,颜渚提议开车送阿芎回家,她没有拒绝点了点头后与他一同撑伞步行回了阿入的家。
雨声淅淅,颜渚避开一处水坑带着她绕道走了一段后开口问道:“那人若不是活的,行动怎会自如到看不出一丝怪异之处?”
“曾有秘法,可炼化幽象为己用,使幽象入体可控人。”阿芎略略提起一点衣角,顿了一下后接着说道:“被控的人体可生可死。”
“你见到的那番,应是控活人所致。活人生气十足,肢体柔和不僵硬,更容易伪装。只是虽为活人体,但实际掌控者还是被炼化的幽象,因此与常人生活习惯不同。”
“尤其是不会进食。”
“原来如此。”颜渚点了点头表示自己了然,随后又问道:“这样一来,你探寻江海来历的线索不就断了吗?”
“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阿芎默默地在伞下走了一段路,才悠悠地开口道:“不知。”
江海来历成谜,却又恰恰落在了千年后她的身边,就像是捕兽时往陷阱里丢了肉一般令人生疑。
阿芎从不信这世上会有如此巧合之事,只是幕后之人到底所图什么她还不得而知。不过她知道,既然那人妄图用迷穀枝钓自己出来,便总会有利益破漏、亲自登门之时。
“既如此,你当初说的借我用几日?”颜渚偏过头看向阿芎。
阿芎淡淡地回道:“两清。”
即将踏入阿入家院门之时,阿芎陡然想起袖中的小玩意,开口询问道:“江海虽有你的魂碎,但……”
颜渚闻言挑了一下眉,还没等她说完便有些嫌弃地打断道:“我对它没兴趣,你拿去便是,日后也不用还我。”
廊下收了伞,阿芎点了点头,转身先一步迈进了里屋。
屋中老者还拄着拐杖站在原地,与她走时的形态无异,皆憔悴枯槁。老者手中紧紧抱着梧桐枝,面前半空中迷穀纸锁链还在一圈圈地环绕着中间的魂。
那魂不似刚才一般精神,萎靡地蜷成一团,虚弱地开口道:“爷爷,不必伤心,若有下辈子……”
老者伸出苍老的手,颤颤巍巍地试图抚摸阿入的魂,哑着嗓子说道:“傻孩子,谈什么下辈子……”
只是人手又怎么可能轻易触碰到魂,轻飘飘地越了过去,摸不到任何东西。他浑浊的眼眸暗了暗,继而开口问道:“爷爷记得阿入曾说过,想去东吾之外的地方瞧瞧?”
阿入的魂又往里缩了缩,看得老者一阵揪心。他听到有人进屋的声音后,拄着拐杖慢慢地转过身来,看见阿芎便拜道:“书中记载,迷穀通身与魂相系,最喜以吞魂养自身,难以为人所用。”
“你既能操控迷穀,可有法子救我孙儿?”
颜渚后脚进了屋,听到他的话后,一边在贯意中给阿芎翻译,一边开口以阿芎之前的话劝阻老者道:“师父,我曾问过阿入的事……只是强留魂于世间之法皆阴毒无比。”
阿芎走上前将俯身的老者扶起,郑重地开口说道:“目前为止,我只会也只有一法可救阿入。”
“只是需以命易命,且他不能再以人的身体长存于世,只可寄居于特质躯壳之中,而易命给他之人需自愿为之,且要受百倍千倍的痛苦。”
“我所述之痛苦,非一时魂散灭尽,乃是长久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魂被蚕食至幽象,尚有被司幽带入轮回桥的一线轮回生机,而易命者永世不入轮回、永世不能磨灭……”
“到那时,就连掌管幽象的司幽也救不了你。换句更严重的话讲,世上永无救易命者之法、之人。”
“魂在,尚可轮回重聚。易命,却不可逆转重来。”
阿芎如此一段长话,被颜渚实时地转给了面前身形消瘦的老者。他竟没有半分犹豫便开口道:“那就以我的命换阿入的命吧……我这当爷爷的亏欠良多,若能以残命挣得孙儿游离四方大好河山之机会,也算死有所得。”
“魂不分老幼,他即使入轮回也尚有游历四方的机会!”听了颜渚的转述后,阿芎莫名有些心焦,想极力劝阻他让其放弃易命的想法。
听到颜渚的翻译后,老者微微一笑,缓缓地道:“但心分老幼。”
“我与阿入若相继投入轮回,不知千载还是万载才能再当一次爷孙。到那时我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如此为孙儿着想……若是再一意孤行,与儿孙势同水火,那又再轮回几个千载才能了我如今所愿呢?”
“若我千载后再遇上如此情景幡然悔悟,届时还有易命之法近在眼前吗?”
老者说着说着,苍老粗糙生茧子的手握着拐杖一寸寸下滑,身体也跟着下移似乎是要跪下。他看见冲上来欲扶自己的颜渚,轻轻地摆了摆手,随后缓缓地跪在了冷硬的地面上。
他的身板挺直如松,一双浑浊的眼凝着微微发怔的阿芎,随后将拐杖放在一旁俯身大拜,洪声道:“拜请先生成全!”
还未得到颜渚的转述,阿芎心神恍恍,似听懂了老者铿锵有力的原话一般顿在原地。
尽管周遭一切都不似千年前征伐乱世,但如今眼前这幕,她好似在千年前、在哪个地方见过。
那处应也与里屋这般昏暗,风声萋萋,转着弯儿的呜咽声落入人的耳中,不由得引起心神戚戚。
面前看不清容貌的人拱手俯身向她行古礼,诉说自愿易命之事。彼时阿芎应该也是极力劝阻,陈情易命恐怖之处,试图吓退那人。
但那人似不在乎一般,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撩起衣摆身躯挺拔地直直跪下,与青石板相撞发出清脆的声音。
还未等阿芎有所行动,他俯身叩拜,声震四方道:“拜请都陵成全!”
风过隙而阵阵,阿芎一时无言,恍恍地盯着他身后的巨大石棺,立如隔世。再开口时,如今时今日这般,哑然发问。
“无悔?”
面前跪拜之人同样从口中轻轻地吐出两个字。
“无悔。”
阿芎沉重地点了一下头后,调整了一下焦闷的心情,开口问道:“你可寻到阿入日后寄居的躯壳?”
老者已自愿当易命者,颜渚也不想扫了老人家的兴,闻言献计道:“师父是纸扎匠,纸扎便不错,轻巧易携带,可有适合阿入的?”
颜渚将跪在地上的老者搀扶了起来,顺手拾起拐杖塞进他的手里。老者偏过头用手挡着咳了几声便道:“确有一纸扎,是我多年的心血。若能以它身还命,也算了却我的执念。”
他说完便朝门口走去,撩了帘子后直奔东屋而去。阿芎瞧了一眼还在半空转圈的迷穀纸锁链和其中的阿入魂,转身与颜渚一起跟了上去。
去东屋穿过院子的路上,阿芎通过贯意与颜渚说道:“一会儿易命之时,你切莫进屋。”
“最好离这越远越好,若是听到看到什么……”
颜渚微微蹙眉,沉沉地打断她道:“我不是三岁孩童。”
“即便你是三百岁老妖怪,也不见得受得住易命的波及。”阿芎再无多言,随着阿入爷爷的脚步进了东屋。
撩了帘子推开门便看到数不清的各式各样纸扎随意摆放着,人形、动物、车马、房屋等纸扎惟妙惟肖。
阿芎扫了一圈,后跟着老者进了里间。
老者拄着拐杖,走得不算快,慢慢行至里间的柜门前,拿钥匙伸进锁眼中,微微一转后取下铜锁拉开吱呦作响的柜门。
柜子里摆放着一件白色的动物状纸扎,位于光亮幽暗处,猛然一瞧竟与真物大差不离。
阿芎瞧着柜子里的纸扎,疑惑地问道:“这是?”
“你不认得此物?”颜渚问完才想起来,那空墓都出自她手、墓中千年极兽也与她为友,她定不算是现在的人,而是千年前的人,定不认得面前之物。
“这是猫,也称狸奴。状似幼虎,叫声喵喵,走路无声,常出没于夜间。”
柜子里的纸扎猫被老者取出来之时,阿芎才正式地见到它的真面目。
果真如颜渚所说,形似幼虎,应该是以竹条为框架裹纸,只是难就难在猫有一身绒毛。而面前的纸扎猫手艺精巧到,纸丝如猫毛般柔软顺贴。
阿入爷爷将纸扎猫郑重地递到了阿芎的怀中,说道:“此乃我毕生之作,为研究《纸艺》之结晶,虽不如书中记载的那样纸扎如真物,倒也学到了几分。”
“以此纸扎猫作为阿入魂的载体,可否?”
听到颜渚的转述后,阿芎将怀中的纸扎猫来回仔细打量了几番,开口道:“纸扎猫虽好,但毕竟为纸,易破损、易引火。”
“易命后虽不怕载体破损,只是如此纸扎手艺,我难再仿。”
“我教你简单的几下便是,你有底子很好学框架的。之后再瞧瞧《纸艺》,定能有所了悟。”老者经过阿芎旁边时,用苍老的手牵住她,将其带到了桌子前教了起来。
几刻之后,劈竹丝、定竹型再加上粘纸糊纸对于阿芎来说基本上不在话下,只是细化纸扎之时还需多加练习。
她抱着纸扎猫与老者一同起身,离开东屋前还嘱咐颜渚道:“不必跟来。”
阿芎入了主屋后便将纸扎猫放到了一旁的桌子上,随后开口道:“迷穀之效,在于……”
她刚说几个字,陡然想起来颜渚被她拦于东屋,此间只有自己和阿入爷爷两人,实在是言语不通。
阿芎从袖中抽出睡得正香的江海,随意在它的脑门上弹了一下,将它从睡梦中生生弹醒,撂下“转述”二字便继续自顾自说话。
迷迷糊糊的江海幽怨地边打着哈气边翻译着她的话。
“迷穀之效,在于花照魂、根系魂、枝缠魂、叶吞魂。”
“我所能做的是用迷穀叶生吞你的魂,使二者融为一体后,生生捏碎迷穀叶达到碎魂的目的。将碎魂撒在阵中的纸扎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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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引魂入内便可完成易命。”
“碎魂致使魂中的立己、逐思渗入幽象的每一寸,如骨中均匀地掺肉沫,幽象不会费尽心思来啃食,便达成了永生的效用。幽象不会啃躯壳,自然也不会啃食躯壳内的阿入。”
阿芎深深地瞧了一眼阿入爷爷后,特意叮嘱道:“碎魂时极痛苦,碎魂后便再也不是此刻的你……若是想痛呼,不用极力忍耐。”
阿芎说完一切前提后,见他再无异议,双手抓住半空中浮着的迷穀纸锁链,右手拽着纸锁链抽动致使它锋利的纸侧在左手掌心割出一条又深又长的口子。
流淌的血液倾巢而出,汩汩涌在纸锁链之上,不曾滑落一滴。青白色的迷穀纸吸取了大量的血后,不仅没有泛红反而更加青了起来。
不一会儿,迷穀纸锁链间隙中生了嫩绿的芽,一点点地生长出迷穀枝叶。迷穀花瓣虽尖胜柳叶,但迷穀叶子却圆润无棱角,看似无害实则最为凶险。
迷穀纸锁链吸了不少阿芎的血,她的脸色一下子就灰败了起来,红润的脸庞霎时惨白。
她虚弱地将生了不少迷穀叶的纸锁链往阿入爷爷所在的地方一扔,踉踉跄跄地走到桌子旁,右手扶着桌角稳了半天身形,头还是一阵阵发晕,眼前一片黑一片白。
这具身体太差了,又接连几天聚精费神、耗费气血,怕是马上就要撑不住了。
阿芎皱着眉努力聚起精神来,用右手指腹轻轻抹去左手掌心里仅剩的血,在桌子上纸扎猫周围一笔笔地画起了阵。
起笔还算工整,越到后面精神力越难集中后,血阵开始变得潦草起来,阿芎的手也不由自主地在发抖。
身后发青的迷穀纸锁链还在不断地生长圆润草绿的叶子,一圈圈环绕在老者周围。他感受到自己的魂在被面前的迷穀叶子吸走,身体不受控制地开始发颤,拐杖在地面上来回倒腾发出声响。
身体快要摔落地上、魂快要被完全吸走之前,阿入爷爷突然地开口问道:“阿入他……”
江海翻译得快,阿芎回得也快,在他衰弱的声音碎得不成一句话前给出了回应。
“我活一日,他活一日。”
“若你……”
阿芎撑着画完了最后一笔,声音发虚地开口回应道:“我死之前,会教他如何活下去。”
老者不再开口,魂整个被吸进了迷穀叶之中,枯槁的身体轰然倒地连带着拐杖摔落发出声响。
阿芎实在是走不动了,腿软到快要站不住,勉强靠着半个身体倚在桌子旁才暂时撑住。她将手心的最后一点血抹到了江海的身上,随即在它的百会印堂连敲两下。
下一刻,一张白色的小纸人变成了荆棘状的迷穀枝。
阿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豆大的汗从额间滴落,只得在贯意中嘱咐江海道:“我予你解了印,纸锁链飞过来时,你去将上面的叶子尽数搅碎,越碎越好……碎叶皆撒落在血阵中。”
“碎叶撒完后,将阿入的魂引入纸扎猫中……”
将所有的程序托于江海,眼前一阵阵发黑,耳鸣声渐渐响起遮盖住迷穀叶搅碎的声音。阿芎微微地甩了甩脑袋,稍微听到了一些细微的声音。
只是从头到尾,连一丁点痛呼声都不曾有,好似碎魂的仪式只是碎叶那么简单。
眼前的景象开始支离破碎,在昏过去前的最后一刻,阿芎还是强撑到亲眼看见阿入的魂入了纸扎猫中。
下一刻,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阿芎再醒来时,躺在贺府小姐房的软床之上。她睁开眼,入目的便是软纱彩帐,只是身上处处酸痛跟从山上滚落而下似的,无心观赏。
一侧的木质雕花窗户微微开了一条缝,东吾的雨季还在缠绵,细如游丝般的雨密密麻麻地落在瓷窗台上,无声无息。
蓦地,那只染血的云引蝶叶缓缓地从远处飞了过来,一上一下得似被雨击中又努力升飞,最终穿过了雕花窗户,悠悠地精准飞到了阿芎的指尖。
她当初之所以要用云引蝶叶,一方面是有现成的血方便找人,另一方面是云引可以寻下印之人。江海的体内有微弱的印,云引染了它的血自然可以去找幕后之人。
只是很不巧,云引的寻找范围有限,它飞回来没带有一丝情报,说明下印之人恐怕不在东吾。
阿芎偏过头打量指尖安稳停留的云引,沉思中猛然想起来自己到底遗漏了什么。
当初佣人说自己见过云引便急匆匆地去贺府后院找寻,打断了她原本要说的话——云引,常生于埋尸之地。
她当时刚刚来到这个时代,总下意识以为还处于那个尸横遍野的征伐乱世,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云引怎么会出现在贺府后院?
楼下陡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不一会儿响起管家收不住惊恐的声音。
“贺先生,警察署的人来了……领头的硬要往后院走,在土下挖出来两具尸体。”
9. 冤灵
“后院发现了尸体?还是两具?”贺章皱着眉背着手在厅堂里踱步,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头问管家道:“可知是警察署的哪位来了?”
管家冲进来时面带惊慌,经贺章一提醒,低着头想了一下回道:“带的小喽啰都不是我们熟悉的……”
“像是亲洋派吴喜的人,应该是最近新提上来补城西警察队长空缺的。”
“吴喜的人?”贺章蹙紧眉,下意识地喃喃道:“井水不犯河水的……他手下的人来我后院找尸体作甚?”
“可看清了那两具尸体的模样?”
管家闻言定在原地,支支吾吾地半天没蹦出来一个字。
贺章半天没听见他说话,转过身看到他的畏缩神情直接气道:“看到就看到,没有就没有,犹犹豫豫得丟贺府的脸!”
“那两具真成白骨了,任他是警察署署长也不能怎么样!”
“贺先生……我就见地上有两个人,浑身上下都是泥,没敢看就来告知您了。”管家说到此处自知无理,伸手在自己的老脸上浅浅扇了两巴掌。
“都怪我!都怪我!”
“好了,去瞧瞧就知道了。”贺章提脚便往外走,边走边说道:“没做过的事,还能给我硬叩帽子不成?”
“叮嘱伺候小姐的人要好好照顾,她身子过虚,需在床上静养,这种事就不要告诉她了。”
“是,贺先生。”管家应了一声后,随着贺章走出厅堂后,招来了一个佣人,将好好伺候小姐的话仔细转达。
随后,他快步跟上了朝后院走去的贺章。
后院围墙边,一位穿着军装、瞧着有些微胖的领队抱着手臂立在一旁垂着眼眸看向地上。几个小喽啰在他的前面拿着刷子正在扫尸体脸上的土,露出微微腐烂的皮肤。
领队远远瞧到两人一前一后的赶来,为首的带着老式眼镜、穿着绣暗纹的长衫,应是贺府的先生贺章。
直到贺章走到尸体前,他才慢悠悠地摘下自己的军帽露出寸头,微微颔首浅浅行了一个礼,开口道:“鄙人王偶成,前日上任东吾城西警察队长,见到鼎鼎有名的贺章贺先生,实属王某三生有幸。”
“哼,少来这套。”贺章嗤了一声,甩了一下自己的袖子,在两具尸体腐烂的脸上扫了两眼问道:“说吧,什么风把你们警察署的人吹来了?”
王偶成长着一张包子脸,笑起来两只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虚伪地说道:“您听听您的话,警察署的人出门办公当然是维护东吾治安咯。”
“接到匿名举报——贺章窝藏罪犯,尸体就埋在您家的后院。不排除雇凶的可能性,故您也脱不了干系。”
“匿名举报?只怕是你们警察署的上司又看上我贺家的产业,随便抛尸指了个罪名安我头上吧!”贺章推了一下眼镜,怒瞪王偶成。
“看您说的话,这是不信还是不信东吾警察署?”王偶成也不急,悠悠从口袋里掏出来一封信递给了贺章,说道:“贺先生,您瞧瞧,真是匿名信。”
“我一个小小的队长,怎敢欺瞒污蔑您这赫赫的东吾经济协会副会长呢?半个东吾乃至周边城市的命脉都掌握在您手里呢……”
“恭维的话就免了吧。”贺章蹙着眉从他的手里接过那封匿名举报信,随意扫了一眼便扔了回去。
他嗤了一声,低头瞧了那两具尸体几眼,衣着朴素、面皮黝黑,不屑地问道:“不过两具平凡普通的尸体,何来罪犯之说?”
“就知道您会这么说,王某专门找了前几日抓进狱中的盗墓贼前来认人,带进来!”王偶成吩咐手下的一个人去后院外将五花大绑的男人带进来。
他一脚躲在那贼的后腰,被缚手缚脚的人一下子跌在了两具尸体脸前,瞬间被腐烂生蛆的脸吓得往后挪了两寸。
那贼脸惨白,一旁的小喽啰掏出枪指在他的太阳穴上。他的身体抖如筛子,哆哆嗦嗦地将目光再次挪向尸体之上,顿时眼睛瞪大。
“这这这……这不是三年前盗六朝长乐公主墓被墓中冤魂索命……至今没找到尸体的……”
“说到这里就可以了,带下去。”王偶成手一挥,两个小喽啰干脆利落将盗墓贼的嘴一堵,将他吓软的身体直接拎起来带离了后院。
王偶成偏过头,笑眯眯地看向贺章说道:“不知道贺先生还有什么疑问?”
“王队长,我雇凶会抛尸在自家后院吗?三岁小孩也做不出这般事情吧?”
王偶成揣着手继续笑眯眯地说道:“不排除雇凶的可能,所以才要带您先回警察署去小住几日,这件事还需细查不是?万一您嫌东吾的风水不好,连夜离开了……我这可怎么向上头交代啊?”
“贺先生,您要相信我们东吾警察署啊,定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也不会冤枉一个好人的。”
贺章冷冷地嗤了一声,侧过身一字一句高声问道:“若是我不愿去警察署喝茶呢?”
此话一起,王偶成身旁的几个小喽啰瞬间举起手中的枪对准贺章的脑门。
见贺章站在原地不为所动,王偶成才慢慢地压了一下手,虚伪地找补道:“做什么呢?知道贺先生是谁吗?”
“你们几个挣两辈子的钱加一起都入不了经济协会的眼,丢人现眼的!都给我把枪放下!”
王偶成往前走了几步,停在了贺章的身旁,微微弯腰低头小声地劝道:“贺先生也知道,自三年前六朝长乐公主墓出事后,整个东吾人心惶惶,百姓可是很忌讳六朝墓的事。”
“若是走漏了风声,被他们知道当年冒犯亡灵的盗墓贼是您的手笔……王某可保证不了您百年贺家的名声啊。”
“你!”贺章闻言瞬间转过身来怒瞪他,背着手气道:“贺某竟不知警察署的小小吴喜副署长也能在东吾手眼通天了!”
“哟,您这话说的。仰赖谷本先生垂怜,我们吴副署长近日时不时被请入占区喝茶呢!”
王偶成笑着退后了几步,站直后收敛了表情,冷硬地抬手一挥,喊道:“带走!”
几个喽啰领命后几步冲上前,用麻绳准备将贺章捆起来。一旁的管家顿时拦在了自家先生面前,两个胳膊展开护道:“你们有什么证据?就凭那贼的几句话,便想将我家先生抓走?”
几个喽啰面面相觑,正欲上前将管家拉开,贺章赶在他们之前伸手将人拉到了一边,镇静地说道:“无事,我贺章还未到死期,也不信警察署能奈我何。”
“不愧是经济协会副会长,贺先生还真是自信。”王偶成低哼了一声,摆了一下手。
喽啰们上去将贺章的两个手腕铐在了一起,又用麻绳将他捆了个严严实实。
“你们几个,将尸体裹上布给我抬回去,莫要让外人看见了,省得提前坏了贺先生的名声,他跟我拼命。”
王偶成信手点了几个人后,刚准备抬脚走人,突然想到了什么转过身来步行至贺章面前,笑眯眯地问道:“听闻贺先生家中还有一个女儿?”
“王偶成!”
“诶!何德何能让贺先生直呼我全名!”王偶成拍了拍贺章的肩膀,问道:“王某可不敢包庇可疑之人。”
“先生的女儿难保不会不知道这件事啊!”
一旁的管家高声喊道:“信口雌黄!我家小姐的情况……东吾百姓人尽皆知!更何况此事本就不是我家先生所为!”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贺府女儿傻了二十几年着实不假,可我怎么听说……就在前几日,您的女儿还在城东街巷口与有名的象棋手李老有来有回不相上下?”
王偶成挽了一下袖子,接着说道:“难不成是您故意让流言这么传的?只为在被人发现腌臜事时保她一命?”
“若是如此,王某可不敢擅自放她自由……”
“小人之言!”管家郁气结胸,又不知该如何是好,只硬生生拦在警察署的人前面,坚定道:“谁都不能带小姐走!”
贺府的佣人闻言也放下手中的活计扼腕上前,站在管家后。
两波人正僵持中,突然有几个人的杂乱脚步声由远及近,打头的正是隔壁颜府的女主人。
婀娜的身姿走近了些,看了看被五花大绑的贺章,又瞧了瞧一身军装的王偶成,噙着笑说道:“警察署的人?好生面熟,让我想想……”
“前几年有幸随父巡视,好似见过你,可是王偶成?”
王偶成的小眼睛一转,笑眯眯地迎了上来,摘下军帽恭敬地行了礼后,说道:“久仰林少将为国为民的雄姿,今日见夫人,眉宇间也有几分林少将的威严!”
“不知夫人前来所为何事?若是为贺先生求情,那可真是为难小的了……小的也是前几日刚调任调上来,实属不易!上面派的活又不敢不干,唉……”
“王队长错了。”颜母上前了几步,与王偶成近在咫尺。她悄悄地从袖子中取出一沓银票,快准地塞进他的手里。
“贺先生好歹与我颜家同邻十几载,今日他入狱,我实在不舍前来相送,拜请王队长好好照看贺先生,他一介读书人不比武将之躯。”
“另外……”颜母偏过头瞧了一眼贺府管家及佣人,继而说道:“只是这贺家女儿,人人有目共睹,算命之言早已公开,也是近日才有幸回魂而来。”
“这两具尸体实属三年前冒犯冤灵,当与如今的贺家女儿无关。”
王偶成闻言眯着眼思索了一番,才抬起眼看向颜母,笑道:“夫人所述在理。”
“少将之女所请,王某自当从命。来人,把贺先生请回警察署!撑上伞好好关照!”
一行人走后,院中又重回安静时刻。
二楼小姐房的窗户边,迷穀荆棘枝状的江海见贺章被抓走后,扭过身看向床上躺着的阿芎,她从刚才就在盯着手指尖的云引蝶叶,动作就没变过。
江海看了看窗外,又瞧了瞧床上一动不动的阿芎,内心着急难耐,一根荆棘枝从窗边连蹦带跳地跑到床边,模样滑稽可笑。
“你爹被抓走了你真的不管吗?!”
阿芎闻言一怔,有些意外地喃喃道:“我爹……被抓走了?”
指尖的蝶叶感受到她的情绪波动,扇了几下染血的翅膀老老实实地瘫在了床头。
“啊?”江海听到她的话也傻在了原地,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说道:“我忘了你听不懂他们的话了……”
“长话短说,有一群人在你家后院挖出来两具尸体,以你爹雇凶盗墓为由将他抓走了。”
“尸体?”
阿芎顿时环顾四周,在床头一个柜子上看见了迷穀纸锁链。她一把抓起它,快速地划口子滴血,问江海道:“往哪个方向走了?”
江海挥舞自己荆棘枝上的刺,努力地指了一个方向,随后一道白影似闪电一般从窗户窜了出去。
它看到纸锁链飞出的一刹那微微放心了一点,先与阿芎说道:“这个身体太难用了!你能不能把我变回原来的小纸人,丑一点也无妨……我还是更适应人形一些。”
“你过来一些。”
等到江海从床边滚到了她的手头,阿芎顺势轻挤了一下刚刚被纸锁链划出来的口子,一滴血欲出。
她眼疾手快地用指腹在荆棘枝上写了几笔,下一刻印成,江海从丑陋的枯枝模样变回来白白的小纸人。
它舒展着自己的短胳膊短腿,将刚才所发生的事情原委一一讲与阿芎听,一个细节都没有落下。
讲述期间,阿芎听到一个名词蹙了一下眉问道:“六朝长乐公主墓?墓中冤灵作祟?”
“这个我也不太懂……”江海低着脑袋细细想了一下,还是没有线索,索性作罢继续转达。
直到快速地将颜母帮她免除牢狱之灾的事情讲完,它才开口问道:“我见那两具尸体的皮肤,只是微微腐烂,像是刚死一个月左右的样子。”
“如果那盗墓贼真认出这两人是三年前试图盗窃六朝墓的人,为什么三年了尸体还未化成白骨?”
“这种尸体未腐的情况之前也存在过,如人死后处在相应的阵中,不受外界污染,倒是可以永葆尸身。”
阿芎慢慢地从床上坐起来,继而说道:“只是这样的阵,所需准备的东西繁杂,布置起来麻烦,没有必要专为一两具尸体所用。”
“对啊!谁会给两个盗墓贼准备一个尸身不腐的阵?那不是吃饱了撑的吗?”江海扭了一下自己薄薄的小身躯,问道:“按理说,三年前死去的人,魂早轮回去了。贺府巡查不算宽松,也就是说尸体近几日掩人耳目偷偷摸摸地从外面蹦进了后院……”
“还挖坑给自己埋上?!这事你有没有什么头绪?”
阿芎陡然想起来那位给颜渚送迷穀纸人、被幽象控制的“活死人”。只是那人尚且活着,如果幽象离体,与梦游几日无差别。
而这次被幽象送过来的,则是三年前死去的盗墓贼。
“你上次与颜渚所说的什么将幽象炼化为己用可控人……这次会不会也是这样?”
闻言,阿芎用指腹摸了摸它的脑袋,认同道:“应是如此,等锁链飞回来再瞧瞧。”
“等等……你的纸锁链不是去救你爹了?”江海惊讶地开口问道:“那去做什么了?总不能只是去扇那几个人一巴掌吧……”
阿芎摇了摇头,说道:“有颜母出面,贺先生不会被警察署的人怎么样。贸然救人,就是坐实了雇凶盗墓的名头,再难洗清。”
“锁链只是去确认,到底是谁将尸体运进了贺府后院埋了起来。云引生于埋尸之地,若有种子半日便可长成……”
“也就是说,至少在我出现的那日,尸体就已经埋于贺府后院了。”
“你说会不会是你爹的仇人?只是这么拐弯抹角地冤枉人倒也奇怪,更何况要促使两具尸体自行越墙进土,何其难也?”
江海突然想起来什么,急忙开口问道:“你当时找颜渚之时,还百般麻烦取什么云引蝶叶,如今只靠你那张破纸就能找到是谁?”
阿芎“嗯”了一声,解释道:“莫要小看迷穀,哪怕它只是从你身上撇下来的一小枝化成,也对于魂非常敏感。”
说话间,迷穀纸锁链如闪电一般从外面飞过窗户进了屋,在窗边猛地转了几圈将自己身上的雨水甩干净,随后飞上了床。
它不急着绕到阿芎的手臂上,反而像是听到了江海说自己坏话一般,先冲到了小纸片人的面前报复性将它甩到了床下,而后轻柔地从她的指尖绕上腕子。
“妈的!这破纸!”
江海骂骂咧咧地刚从床底爬上床,又被纸锁链的尾部扫了下去,急得破口大骂:“你给我等着!从我身上产出的破纸还这么嚣张!”
“等我哪天给你扔柴火堆里烧得渣都不剩!”
纸锁链还要有所动作时,阿芎轻轻动手将它拽住了,淡淡地开口道:“莫要闹。”
“尽管离印很淡,但它还是在那两具尸体上探查到了。”
“什么是离印?”江海歪着脑袋开问。
阿芎用手指摩挲了几下纸锁链,开口道:“魂在人活着的时候被生生抽离身体,会在身体的百会到印堂之间产生一处不易察觉的印,色发青、撕裂状,称之为离印。”
“你的意思是,那两个盗墓贼生前……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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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生生抽离身体而死的?!”江海震惊的声音响彻整个屋子,它收敛了一下继而低声问道:“这得多疼啊?什么人这么残忍啊?”
“不知。”阿芎顿了一下又说道:“不过它在那两具尸体身上探查到了微弱的幽象气息,实如你我推测的那般——有人利用幽象控制死人越墙进入贺府后院,将尸体埋入土中,栽赃贺先生。”
“幽象的位置……大约在城东,现在就去。”
“现在?”江海用自己的纸手拦了一下阿芎,言道:“你是没看到管家带着佣人和警察署对峙的样子。”
“你爹刚被抓,贺府没了主心骨。他们断会听话好好照顾你,不让你随便乱跑省得被人抓走。”
“必须去。”
阿芎坚持自己的看法,认真地说道:“幽象不比活人,去晚了一是找寻不到踪迹,二是身上所属气息再难辨认。”
她从床边的小柜子上取了外套披上,下地赤足踏在了羊毛垫子上,从衣柜里找了几件简单易穿的衣服,换上后蹬上鞋子便朝门口而去。
阿芎刚拉开门,就看见贺府管家立在门口,欲敲门的手僵在半空中,她微微点头示意,便准备绕开他离去。
管家看出她的意图伸手拦着,开口道:“小姐,您身子虚,先生吩咐了还需在床上静养。”
江海坐在阿芎的肩上,直接替她翻译道:“她要出门,目的是为救你家先生,别拦着。”
管家闻言怔了一下,关切地问道:“小姐欲往何处?如今东吾不安全,先生嘱咐过,若是小姐出门,必带上几个随从看护。”
“去城东,赴三日前与棋手们立下的约,要跟来的随意。”
阿芎撂下这句话便躲开管家的手直直地往外走,江海呆愣了一下后快速地冲着他转述了一番,随后悠悠地转过身躺在了阿芎的肩头上。
管家快步去角落里取了伞,在阿芎迈出廊下的一瞬间撑伞举在了她的头上遮住了落雨,问道:“去城东不算近,小姐身体尚未恢复好,可否等半刻,我唤人开车送小姐去?”
听了江海的转述,阿芎点了点头后说道:“找一个处事不惊的人开车,此行引路的是它,我不希望有人在背后嚼舌根子。”
她说罢将腰间缀着的纸锁链半举起来给管家看。
管家看到那条跟锁链一般模样的青白色纸虽惊讶了一下,但很快就明白了,随手招呼来一个扫地的佣人,简单地吩咐了几句,便道:“小姐跟我来,我亲自随小姐去城东。”
两个人一路撑伞走到了贺府后门口,锃亮的车里已经坐了两个人。司机瞧着三四十的模样,双眼如炬、沉稳立坐,而副驾驶的那位看起来就年轻了一些,正把玩着手里的珠子。
车里的二人见到管家和小姐出来后,忙下车迎接微微弯腰点头道:“小姐好。”
较年轻的人转身将后座的门打开了,招呼着阿芎坐了进去。她看着热情的几人,一时有些不适应,连忙让江海帮忙说了几句“不必拘礼”。
车子刚刚便热好了,很快启动往城东的方向开去。阿芎在后座将腰间的纸锁链取下,往窗外一扔,白色的影子快速地窜了起来,在前方引路。
好在如今还是东吾雨季,路上没什么人看到这一纸一车的怪景。
车内无言,阿芎率先挑起话头,想探知到更多关于这次事件的细节,问道:“管家对于贺先生被带走这件事有什么己见?”
“你对她爹被带走有什么看法?”
听了江海的翻译后,管家怔了一下苦笑道:“先生千叮咛万嘱咐不让小姐您涉事其中,还是被您听见了?”
“先生绝不会干出违背祖宗的没良心事!此事定是有人陷害,只是先生平日孤傲,嫌少与人交往,也不曾得罪过什么人,我到现在还没有想到是谁会不惜运送三年前死亡的盗墓贼尸体污蔑先生。”
“贺先生可与谁有过过节?”
管家闻言慢慢地摇了摇头,说道:“皆算不上……只不过曾有一位生意上的老对头,所为全因利益,倒不至于……”
阿芎精准地捕捉到这句话的重心,问道:“曾?那人死了?”
管家叹了一口气解释道:“就在几个月前,无征兆地死了。”
“不过神情惊恐万分,像是生前看到了什么可怖的场景……且全身肌肉挣扎而扭曲,好似生前经受了极大的痛苦。”
副驾驶玩珠子的那人接过话茬道:“我看,就是被墓中的冤灵索命了!”
“胡说!”管家怒斥他道:“流言蜚语也可尽信?”
“我倒是觉得这次的流言在理!自三年前六朝墓前的石头被炸毁后,东吾有多少人死于非命?我曾见过两三个,死状基本一致,神情惊恐、肌肉扭曲,不是索命是什么?”
他转了两下珠子,继而补充道:“如若说不是一个鬼杀的,我都不信。”
在管家再次开口教训他之前,通过江海的翻译得知他们二人争论什么的阿芎率先开口问道:“三年前的六朝墓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东吾人人提时色变?”
管家长长叹了一口气,犹豫半天最终开口讲述道:“三年前,驻东吾的军队拒不向洋人开国门,哪知还未正面交手,他们竟趁夜间炮轰东吾。”
“不仅炸毁了城墙、房屋,许多熟睡的人在梦中死去,且炸毁了堤坝导致墟水决堤而出冲毁无数良田等等……东吾大灾。”
“军队未上战场而损失三成,只得开城门迎洋人,将东吾城西还存留尚好的几片划为占区……其他各方面的不平等之处便不细说了。”
管家顿了一下,接着说道:“这次轰炸最关键的是,将东吾城北的一处六朝墓前的石阙与石兽近乎炸成粉末。”
“那处墓址乃是记录在册的六朝长乐公主墓,长乐公主冤死下葬,墓前石阙石兽皆为阵法的一部分,炸毁后冤灵作祟东吾……”
副驾驶坐着的人嗤了一声,接道:“要我说,六朝墓也算是洋鬼子炸毁的,长乐公主不找他们索命,找什么自家后人?”
“难不成当年冤她之人是我们老祖宗,她报仇也只找儿孙?真是怪哉……”
阿芎闻言后沉沉地思索了一番,随后问道:“这三年,通过流言而知,死于冤灵之手的人多是哪类?”
“什么人都有吧?”副驾驶的人转了一下珠子,一一数来道:“商人、官员、军队要职、学生等等各类……不过,传闻死于冤灵之手的洋人,倒是还真没有。”
“所以说嘛,胳膊肘偏偏往外拐。被人冤死?我看她原本就不是什么好人!”
一句话未说过的司机慢慢踩着刹车,沉沉地说道:“到了。”
等车停好后,阿芎不等管家,抓了身侧的伞熟练地开门下车。她将伞撑起来后,随着乱转的纸锁链进了一条窄小的胡同。
青石板早已被践踏得此起彼伏,翘着角、藏着水,只待人一脚踩进去湿了裤袜。
阿芎认真地避过脚下坑坑洼洼的石板,来到了死胡同的最里端。
一只可怜至极的魂窝屈在泥泞的角落里,面前两只面目全非的幽象正对着他流口水,时不时低下头嗅嗅他身上的味道,再细嚼慢咽地蚕食一口。
阿芎点了一下空中飞舞的纸锁链,它猛地飞到了幽象和魂中间,左右一甩给了两只幽象各一巴掌。
瞬间,幽象的惨叫声响彻整条胡同。
纸锁链蓦地伸长,先是将两只幽象紧紧地捆在一起,余下的部分绕在了那只围墙下的魂身侧。
魂慢慢显形,正巧跟随阿芎的三人赶上,瞧到角落里的魂皆是一愣,随后异口同声。
“李老?!”
10. 冤灵
那只蜗居在角落里的魂本来被两只幽象围起来蚕食吓得浑身哆嗦、眼睛也不敢张开,自然没看到纸锁链那一番英武。
如今听到三道不同的声音齐齐喊他的名字,颤着魂身慢慢地睁开眼,率先看到了站在最前面的阿芎,其次是被一条青白色纸收拾到一起的两只幽象,最后是阿芎撑在自己头顶的一把油纸伞,一双眼瞪得很大。
须臾,李老才从被围攻的哆嗦中缓过来,想起自己的遭遇,余光又瞥到伞骨,红了眼眶颤着声音喊道:“阿芎……”
李老离体成了魂,又在迷穀纸锁链的环绕下显了形,自然与阿芎交流起来流畅无语言不通之事。
“嗯,我在。”阿芎一只手攥着衣角将衣摆提起来一段,缓缓蹲到李老的面前,说道:“先离开这里,再同我讲讲发生了什么吧。”
阿芎就这么静静地撑着伞,等着李老从墙角缓缓站起来,随后她也一起立身而起,与李老一同往胡同巷子外走。
经过被捆在一起的两只幽象时,她伸出手指在纸锁链上轻轻点了一下,等到几个人离死胡同围墙十步开外时,纸锁链毫不留情地快速收紧,像是一条蛇绞杀猎物一般。
下一刻,两只幽象无声无息地被绞散了,整条巷子只留下踩青石板的吱呦声和滴落在青石板上和缝隙中的雨声。纸锁链飞速地跟上队伍,缓缓地缠绕在李老的身侧,主要是为了防止他被新的幽象蚕食。
与纸锁链相接触的那一瞬间,阿芎便已经心下了然。这两只运送盗墓贼尸体用来栽赃陷害贺先生的幽象,其上的气息与还是颜渚模样的江海原先身上的印一般无二。
那么这两只幽象很大概率与送颜渚迷穀纸人的“活死人”身上附着的幽象是一路的。
如此说来,不管是千年前的迷穀枝机缘巧合下回到自己身边,还是陷害贺先生以达个人目的……自她来到这个时代后,幕后推动应出自一个人之手。
很奇怪……
幕后那人想找自己为何不主动现身?偏要找一些奇奇怪怪弯弯绕绕的路子。且他到底有何目的?从她身上夺取一些东西亦或者什么?
若是仇人,如今这把刀并不该冲向贺先生而是她。若不是仇人,又怕什么坦白相见?
还有就是,她穿来的第一个场景便是在颜府后院,那时的颜渚早受了幕后之人的挑唆用上了迷穀纸人。
难道说,他早早布局、竟还提前知晓她会穿来这个时代的事情?
他到底是谁……
“随老朽进屋吧。”
李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拉回了阿芎神游的思绪,她偏过头瞧了一眼李老家的模样。木门刷了棕色的漆,虽边缘处掉漆漏出木头本身的颜色有些作古,整体还算得体,门上有两处虎衔铺首。
她“嗯”了一声,差李老一跨过了门槛、迈进了院门。
院子中有一棵极古老的树,虽逢雨季,可仍亭亭如华盖。雨丝顺着叶子缝隙滑落,不怎么染湿树下的地面。
贴着树干放着一处方形石台,上刻着象棋盘,旁边散落几颗木质漆棋子,被盘得包浆。树根扎于地中,带着厚厚的土一同隆起。
李老提醒了一句“小心脚下绊着”,便率先迈出伞的范围,坐到了石桌的一角处,麻利地收拾棋子重摆了一局。
阿芎见雨基本上被树叶拦住了,便收了伞交与身后的管家,自觉地入座黑棋方。
见阿芎和李老一言不发便开始在棋场上厮杀,转珠子的人从石台附近找了一个木质板凳拎到了廊下,招呼管家将伞立在一旁,坐下等。
他自己便靠着柱子继续把玩珠子。一旁的司机仍站在阿芎身后五步开外的地方静静地等着。
直到树叶上的落雨声渐渐平息,只剩下雨水从缝隙钻出坠下,时不时砸在金属上发出轻微的声音,石台之上的对局才慢慢有了明朗的势头。
李老这边还剩一马一兵一帅,而阿芎那边剩一车两卒一将。不过几步下来,阿芎率先喊了“将军”。
彼时李老手里还把玩着一颗黑棋,听到“将军”后怔了一会儿才苦笑道:“还是老了,不能不服。”
他静静地拾了棋子将它们各归各位,才施施然开口道:“我年龄大了,觉便少了许多。今日凌晨,天蒙蒙亮,我悠悠转醒。”
“人还在梦中迷糊着,床前便站了一个……一只鬼,女鬼。模样可怖、衣着褴褛。我不知道为何能看见她,可能是处于濒死之际、阴阳相通之时吧。”
“她的眼睛黑糊糊的,像是一缸浓稠的血。她的手指发青发黑,短短的指甲随意地在我的头皮上一划……便如万蚁食髓一般难耐,头骨像是被人生生用刀刺开,皮肤如一寸寸撕裂般……”
“总之,那痛苦绝非任何人可以忍受的。我很快就疼晕过去了,恍恍间身体轻了许多,再有意识的时候,就是被刚才那两只不知什么东西一路追到了围墙下……一时情急忘了自己已经死了,被死胡同堵在了里面。”
“人死后,魂会下意识地保留生前最后一刻的模样。”阿芎蹙着眉想了一会儿,开口问道:“那女鬼穿着可能分辨?是如今流行的衣样吗?”
“衣着?”李老皱起眉头来,随手拈起一颗棋子放在手中摩挲起来,半晌才道:“东吾雨季天阴,破晓之时虽然暗,但尚且能瞧清她的衣服。”
“是特别普通的制式,就像是……随便一块布裁剪后拼了上去,袖口领口衣角等等磨损厉害,裤脚甚至划成了一道一道的。若是再破一点,也称得上衣不蔽体了。”
李老继续想了想,随后确定道:“是这样的。只是那制式虽普通,但不是东吾日常所用……看不出来像是地方的。”
“甚至那个料子不像是现在会用的。如今洋人生叩我大门,昵子料越发流行,连布料都是洋工厂用我们的东西产出的洋货,唉真是可悲可叹。”
阿芎闻言追问道:“若不是如今的衣料制式,会不会像是以前的古式的旧物?”
“你的意思是……六朝长乐公主墓中冤灵作祟?!”李老的表情严肃了许多,低着头想了很久才郑重地点了点头。
“很有可能。我之前是不信的,如今人死其手,不可信其无了。”
阿芎的表情也跟着沉了下来,低声问道:“您对六朝长乐公主所知多少?”
“所知不多。”李老摇了摇头,继而说道:“和老朋友闲谈之时曾听他嚼过舌根子。”
“说是,长乐公主乃是冤死的。至于原因众说纷纭,有说皇帝曾属意将公主送去和亲,然和亲队伍刚走出城,邻国便派兵攻打,皇帝急拦公主于和亲路上,直接赐死带回草草下葬。后查出来是一位臣子通敌,借公主和亲之日起事。自那起,长乐公主墓旁时不时发生怪事,皇帝愧疚不已又不能放任百姓遭冤灵侵害,便转葬阴阵中以镇灵。”
“还有说长乐公主自出生起,宫中便怪事频发不得安宁,有术士说公主乃前朝余孽转生,生下来便是祸害父母祸害朝政祸害黎民百姓。皇帝本不忍将年龄尚小的公主赐死,怎奈怪事频发只得于饮食中下慢性毒药,死后厚葬。然此前怪事东窗事发,竟都是后宫中一不得宠嫔妃所致,而后所发之事才是被冤死的长乐公主所为。为安冤灵只能以阵镇之。”
“更有甚者,说长乐公主于敌国当质子十数载,终于归来将敌情探回,怎奈皇帝妒才赐死公主,更以阴阵封长乐公主冤灵。”
尽管有纸锁链在周围护着,魂离体受惊带来的影响也不算小。李老咳了几声,缓了口气才说道:“如此这般,皆逃不过一个‘冤’字。所以无论怎么传,六朝长乐公主自古以来都是冤死的,她的墓则是名副其实的凶墓。”
“只是做鬼者,失其情、丧其志。三年前明明是洋人炮轰东吾导致石兽石阙损坏,这些报应反倒要落到东吾百姓身上。”
廊下倚着柱子的人听了李老这番话,笑了一声道:“此话言之在理,我非常同意。”
刹那间,无人再说话,刚刚还热热闹闹的院子又恢复了冷寂。
阿芎将此墓的怪事理了一遍,又联想到那两只运送尸体的幽象偏偏找上刚死的李老之魂,越琢磨越觉得奇怪。
好像每件事、每具尸体、甚至每只幽象都在蛊惑她——快去六朝长乐公主墓!
阿芎收敛了发散的思绪,直直地看向对面的李老,淡淡地发问道:“您还有什么未了的夙愿吗?”
“我……”李老张了张嘴又紧紧地闭上了,不再开口说话,沉寂了许久。
半晌后他苦笑道:“我这一把老骨头了,也算活得够久了,能有什么夙愿?最多就是想临死前与你这个旗鼓相当的对手下一盘棋……这不,刚刚也输了。”
“死之前总觉得还活得不够久、不够长,每天盼着死神再晚些来,如今成魂了反倒觉得了无牵挂,甚至有些无聊无趣。”
“我没什么想做的了。”
“您……”
阿芎还想说什么,李老直接开口打断她道:“书中记载,人死后,魂会进入无底轮回桥……阿芎,你说这是真的吗?”
“嗯。”阿芎点了点头。
李老看她淡然的神情,笑了笑豁然地说道:“那我也该走了,早日进轮回桥、早日投生、早日换一世活法。”
阿芎闻言后,沉默地垂下眸子。
面前的李老慢慢地将手中的棋子放回了原处,依依不舍地摸了自己刻的棋盘最后一下。处于迷穀纸锁链的环绕中,魂却反而越来越缥缈虚无,这是要进入无底轮回桥的前兆。
他趁着最后功夫同阿芎道别道:“走之前还是得说你一句——太不地道了!最后一次对弈也不说让让我这个老家伙。”
“不过,我若是有你这么个女儿,定天天出门炫耀……”
“好了,不说这些了。”李老伸出自己淡得快接近无的苍手,在阿芎的手背上拍了两下。
“再见,阿芎。”
有风掠过,树叶沙沙作响,在迷穀纸锁链的环绕下,四人亲眼所见李老的魂一点点消散,或多或少心生悲戚,无一人开口说话。
阿芎最先起身,纸锁链似有所感飞回了她的腰间。她从屋中寻了一块白布,刚欲离开转身时看到了跟进来的管家,问道:“如今的丧葬礼数是什么?”
听到她肩头躺着的小纸人翻译后,管家开口回道:“遵循古规,抓着死者的衣服上房顶呼喊他的名字,用来招亡……魂。”
“李老的魂虽已入轮回,可礼数不能改,我去寻一件衣服。”
阿芎听到江海的转述后,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攥着手中的白布一路行至院门口,将它系于虎衔铺首之上,余下的随风飘荡。
她静静望着棕色木门前摇曳白布一刻,便抬腿迈进了院中。管家与司机扶着一架老旧的木梯,转珠子的那人将东西塞进口袋里,接过李老的衣服三两步快速爬到了房顶上,将衣服抖开大喊李老的名字。
阿芎瞧了一会儿便直接进了里屋,李老的尸体刚刚被人抬到了床上,僵硬地挺着。
她点了一下腰间的纸锁链,它便飞了出去在李老的尸体上绕了几圈飞回来缠上了阿芎的手臂。
“与那两具盗墓贼的尸体一样,死于生前抽魂离体。神情惊恐、肌肉扭曲,也符合死于冤灵之手的流言特征。”
阿芎走进到床边,弯下腰伸手在李老的头顶白发间捋了几下,细看时能见到一条极长泛青的撕裂状印。
江海从她的肩膀上探出头来,也跟着看到了那处印,问道:“这就是你所说的离印?”
阿芎淡淡地回道:“正是。”
“看来六朝长乐公主当真是从墓里爬出来作乱东吾了。”江海用小短手摩挲自己的下巴,两片纸蹭在一起发出沙沙的响声。
突然,他似想到了什么,兴奋地开口说道:“我们现在就去城北,端了那什么长乐公主的老巢!你这么厉害,随便一挥手,那冤灵便能灰飞烟灭!”
这半日下来,事事皆与六朝墓脱不了干系,明摆着是一出请君入瓮的戏码。
阿芎本就不想理他的这番话,正巧外面乱乱的声音传来,她便直起身往院子里走去。
院门大开,一群人拥挤而入,皆面如土色,看到屋顶上拿着衣服照魂的人,一个个都不敢置信。
“李老……竟去了?!”
“昨日我还与他对弈来着,怎么今日便……如此之快!如此之快啊!”
“上天无好生之德啊!竟将李老的命也取了去,我东吾第一棋手陨落了!”
“这么突然,你们说李老不会是被冤灵索命了吧……”
江海尽心尽力地一句句实时翻译,捕捉到关键词时阿芎一个健步走到了人群前面问道:“李老被冤灵索命?”
“此话何意?”
那些人大多与阿芎对弈过,知道她说话得靠肩头的小纸人翻译。于是乎,十几双眼睛一同转向江海,看得他蓦地一抖。
听了他的翻译后,人群中面面相觑,其中有一位稍有话语权的长者迈了出来,作为代表为阿芎讲解他们的看法。
“我们也算是在东吾待了一辈子了……自从六朝墓前石阙石兽石碑等被炸毁后,墓中冤灵便开始于东吾滋事。不过三年来,任谁长眼睛的都能看出来——冤灵只找与洋鬼子作对的索命!”
“三年来,冤灵没杀过一个洋鬼子!”
“对啊!你说那冤灵,虽是冤死也好歹是我们东吾的人,怎么能帮着洋鬼子杀人……唉!”
“要我说,就是哪个卖国贼给那些洋鬼子支的招!不然就凭他们那外来的狗屁不通,还知道用冤灵杀人?!”
“说得在理,谁不知道他们上头的人蛇鼠一窝,为求荣华富贵连根儿都忘了去!”
那群人七嘴八舌地乱谈论一气,话题竟越跑越远,和李老越发搭不上边。听了江海的转述,阿芎咳了一声示意他们安静,随后问道:“照您们这么说,李老也曾与洋人作对过?”
领头的老者叹了一口气,继而说道:“这事可是说来话长了……都是孽缘啊!”
“李老早年丧妻,只留下个女儿,算是亲自带大的,我们这儿的人都知道,李老下个棋还得哄着自家女儿。只是养得再好也是只不顾家的白眼狼!”
“前些年还没有闹到洋人兵临城下的地步,李老的女儿李绯妤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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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识了一位年轻人,只是那人从海外流浪来,虽是洋人也是穷书生一个。李老供着李绯妤读书,而她竟在学校内与那洋人暗通款曲!此事被李老知道后好一顿打骂,青紫印子脸上都沾有,逼着她回东吾自此与那人断开联系。”
“本以为这日子就好好过下去了,找个可靠的人平平凡凡地在东吾过活。可那洋人偏偏争气,随着大部队入侵东吾,他也算渐渐靠着洋政府的赏识混了上来。就在几个月前,那洋人被提拔到了占区三把手的位置,提着一长队的东西来这儿门前求亲,单膝下跪牵起李绯妤的手,两人那叫一个深情脉脉。”
领头的人摇了摇头,随后接着说道:“若说早些年李老磨几年还可能会同意,洋人炮轰东吾致使百姓流离失所、赋税加重,李老断不会同意这门亲事,当机立断地一人一巴掌,指着李绯妤的鼻子让她自己掂量掂量,到底是跟爹还是跟一个侵略者。”
“李绯妤也是硬气,谁也没选自己便走了。从那之后便再也没回来过。听人说是去城西销金窟当舞女了……唉,好好的读书人去那种地方跳舞,当真是浪费啊!”
“李老定是驳了那占区三把手的面子,他私下报复来着!可怜的李老唉……”
阿芎听到江海的转述后慢慢地点了点头,随后问道:“可知那洋人叫什么名字?”
领头的人皱着眉头想了半天都没憋出来,还是人群后面有个瞧起来稍微年轻一点的人挤到前面说道:“我知道!听说尊称什么……嗷对!谷本先生!”
“谷本?”江海惊讶地开口。
直到看到人群中接连点头,他才扭过自己的脑袋和阿芎交换了一个眼神。
江海随即在贯意中说道:“应该就是那个谷本——带走你爹的王偶成口中的谷本先生,他还请过吴副署长去占区喝茶。”
“也可以说,王偶成听得就是谷本的指派。只是一个洋鬼子,和李老有过节还算说得过去,与你、与贺府又有什么龃龉?”
阿芎闻言,回道:“不知。”
随后,她转身走向廊下的管家,经由江海转述拜托他将李老的后事暂为操办。管家听到后点了点头,与那群人交涉一番便去办了。
“怎好让贺府一家出钱?我认识一家做花圈的店老板,我来准备花圈!”
“对啊!李老也算是我们的老朋友了,我们几个去给他挑身衣服,让他风风光光的下葬!”
“只是李老的埋葬之地,我记得他当年好似选的城北……”
“嘶……我记得也是城北。可如今城北有六朝墓,那地方实在是去不得啊!”
江海将这些七嘴八舌的话讲给了阿芎听,她闻言走到那群人面前浅浅地行了一礼,承诺道:“下葬之事各位不用担心,我会送李老入土为安!”
那群人听到江海的翻译,左瞧右瞧后齐齐回了一礼,说道:“既如此……便多谢了!”
“……十三……刘……师父……”
“爷爷……”
江海好似听到了什么,在阿芎的肩膀上扭了一个方向远远地望过去,只是树影婆娑遮住了所有视线。
他伸出纸手拍了拍阿芎的肩头,问道:“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好熟悉的声音……像是颜渚那小子的。”
“还有一个,听不太出来。瞧瞧去?”
阿芎没有说话,直直地越过院中拥挤的人群朝院子外走去。她凭着记忆往阿入爷爷家的方向慢慢行去,呼喊的声音越来越近。
“刘十三!师父!”
“爷爷!爷爷!”
阿入爷爷的魂早已碎成粉末嵌入纸扎猫之中,如此喊叫亡者姓名应是如李老这般为全丧葬礼数。
他家的院门大开着,阿芎就这么不客气地走了进去。屋内的纸扎都被拿了出来在院子中堆积着,成群结队地很是“热闹”。
听到院中的脚步声,颜渚警惕地扫了一眼后发现是阿芎便坐视不理,继续抖着衣服呼喊。一刻后,他卷着衣服从木梯上下来,身后还跟着一只行动敏捷的猫,应是“活”过来的阿入。
他将衣服随意挂在躺椅的靠背上,快步行至阿芎的面前,问道:“怎么来了?这里有盗墓贼尸体的线索?”
颜渚瞧阿芎听完自己说的话后神情疑惑,便开口解释道:“警察署的人去你家后院的时候,我本欲出门来此替师父操办丧事。谁知警察署的人来势汹汹,便听了几耳朵。”
“为洗清贺先生的嫌疑,我猜你定会用纸锁链探盗墓贼的尸体。只是怎么来这里了?”
阿芎闻言耐心解释道:“那两具尸体三年前便死了,是被幽象附着跳进了贺府后院将自己埋起来。一路追踪,看到那两只幽象正蚕食李老,才知李老也于今晨去世。”
“又是被幽象所控?”颜渚顿了一下突然问道:“等等,李老去世了?怪不得我刚刚听有人高呼他的名字……”
“奇怪,只是这件事,怎么说也牵扯不上李老。”
阿芎不想多费口舌便戳了一下江海,它气鼓鼓地用手捶了一下她的肩膀,随后老老实实地将李老的事情说与颜渚听。
颜渚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说道:“我一会儿随你去吊唁一下李老,你在这里等一下,我有东西给你。”
颜渚拍了两下手,快步掀帘子回了里屋,不一会儿再出来时手里捏着一张东西。他走到阿芎的面前,伸手递了过去,说道:“我在楼上用便携式照相机拍的,距离有点远,不过还算清晰。”
阿芎接过那张薄薄得似纸片一样的东西,背景褐色的如干涸的血一般。她翻转了一下,看到了两具微微腐烂的尸体全貌,应当就是今早被挖出来的两个盗墓贼。
她新奇地看着它,随后用手指在照片上摩挲了一下,竟半分不掉色,抬头道:“多谢。”
阿芎的眼睛亮亮得,像是拿到了最新款玩具的小孩那般。颜渚被她瞧得一愣,连忙假咳了两声,说道:“不用谢,顺手的事。”
“什么顺手的事?让我柳姐也沾沾光?”
熟悉的声音让阿芎和颜渚都下意识地往门口瞧去,前几日才见的那位租房子的柳姐,摇着蒲扇迈着小碎步跨过门槛走了进来。
她伸手用蒲扇在颜渚的肩膀上敲了两下说道:“声音够洪亮,隔两道街柳姐都能听见你喊刘十三,他一个纸扎匠走了?”
提到此事,颜渚的神情瞬间沉了下来,闷闷地“嗯”了一声。
“节哀。柳姐一会儿跟你一起去给李老吊唁。”柳姐的蒲扇一转指向阿芎手里的那张黑白照片,语气变道:“只是现在,这小子给了你什么好东西?”
“让柳姐瞧瞧?”
阿芎听到江海在贯意里的转述后,垂下眸子扫了一眼,将手中的照片递了出去。
柳姐接过照片悠悠一瞧,两具微微腐烂露骨的尸体让她瞬间怔住了,眉头一挑捏着蒲扇就往颜渚的背上揍,顺便骂道:“你小子给自家小情人拍……尸体照片?!”
“活该你长这么大还找不到媳妇!”
柳姐又仔细地捏着照片看了看,犹豫不定地开口。
“只是……照片上的两人我好像在哪见过?”
11. 凭证
“见过这两具尸体?柳姐你在哪见过?”颜渚听到她的话后,绕开她敲在自己后背的蒲扇,挤在了柳姐的旁边,远远看着那张黑白照片。
阿芎听到颜渚的话,才意识到柳姐刚刚说了什么,就站在一旁等她细想。
柳姐皱着眉头,两具尸体的面貌越看越熟悉就是想不起来,急得凉风天里猛摇蒲扇。她抿着唇,半晌后喃喃道:“好像是曾经在我这里租过房的房客……”
“让我想想是什么时候。”蒲扇就没停下来过,柳姐实在是记不得了便开口道:“不然你们跟我回一趟家?家里有曾经租房的人留下的东西,说不定我就有印象了。”
颜渚将柳姐的话原封不动地转述给阿芎,看到她点头后便转头朝柳姐说道:“她跟你一起,我必须先将师父的遗体收拾一番,错过了时辰便不好了。”
柳姐刚点了点头,转念一想用蒲扇敲了敲颜渚的肩膀,凑过去边比划边低声地说道:“别怪柳姐多嘴,你的这位小情人是不是聋哑人?”
“不对啊,她却能听懂你的话……”
颜渚一言不发微微歪了一下头,只轻碰柳姐的肩膀,将她转了一圈后说道:“走吧。”
“你小子。”柳姐“哼”了一声后,摇了一下蒲扇示意一旁的阿芎跟上后,径直朝大门外走去,快到门口的时候突然想起来什么,转身朝院中的颜渚喊道:“你不去,我和你的小情人怎么沟通啊?”
颜渚还没开口回答,一道声音率先响了起来。
“大姐,你的声音震到我了。”
“谁喊我大姐?”柳姐皱着眉寻找声音的出处,目光最后锁定在阿芎肩头的小纸人身上,快步上前将它捏了起来,眯着眼问道:“就你?”
江海一下子被拎到了半空中,他尝试着用手掰开她的指头、蹬腿却于事无补,气恼地说道:“撒开!我可是她的翻译!”
柳姐顺着他的小纸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是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阿芎。她挑了一下眉,二话不说将江海扔到了蒲扇上挂着,边走边说道:“那你得离我近点,省得翻译的不到位,颜小少爷的小情人听不见!”
“你……唔唔!”
柳姐用尸体照片将江海的嘴堵住后,朝没什么表情的阿芎笑了笑,随后转身便迈出了院门。一路上,柳姐时不时看向手中的照片,微微腐烂的脸庞尚且能看出五官。
这几年东吾的人流动性很大,多数是来短租的,柳姐基本上是今儿见了明儿就忘。而这张照片上的人却能让她有些印象,还不是长租的房客……
“我想起来了!”
柳姐刚想说,陡然想起来身旁的阿芎听不懂,啧了一声将江海拎了出来放回了她的肩头。
“我说着,你快翻译!”
“约莫是……三年前!”柳姐快速地摇着蒲扇,目光虽然飘到了房顶,但是脑子一直想着这件事的始末。
“有两个人从城北一路打听过来,说是准备在我这里租房,短租个十来天吧。我那天刚打水洗完头发,正在院子里晒太阳晾头发,那两人就冲进来了。”
“那风风火火的模样,我一开始以为是得罪了什么人,顶上要来抓我,所以印象很深刻。”柳姐微微点了点头继续说道:“他们是两个人一起来的,各背了一个很大的包,看着煞气很重,不像是什么好人。”
“租房是很忌讳租给那些手上有人命的,一旦被捅出去,这生意就做不下去了。于是,我便宣称房子都住满了,没得租了。”
“他们两个对视一眼,直接掏出来一根小黄鱼……”柳姐突然停了一下,看向阿芎解释道:“小黄鱼也就是金条。”
“他们给的和一般尺寸不同,足有三指宽。够得上我租一辈子的房所挣的钱了,于是就勉为其难地给他们安排了一处比较偏的院子。”
“哎对了!还记得你和颜渚上次来问那个住几日就走的穷鬼吗?照片上那两个人就与穷鬼所住是一间房,只不过中间相隔两三年吧。”
柳姐用蒲扇轻拍了一下阿芎的胳膊,示意她继续跟自己走,随后脚步不停地说道:“他们住下的前几日,我还提心吊胆地怀疑警察署的人会上门抓人,时不时地跑东头那处房子看有没有事。”
“连着五六日,那两个人白天在房间里睡大觉,呼噜扯得震天响。到了晚上,这几户人都睡觉的时候,他们两个反倒背着自己的包出门去了。”
“不知道去哪,反正一去一晚上。我看没什么事发生也就将心放回了肚子里。”
柳姐快走了几步,将蒲扇插到腰间,两只手一起攥着铺首,用力地将自家的铁门推开了。
她朝身后的阿芎招了一下手,先一步进了院子,随后朝着一个侧屋的方向走去,边走边说道:“两个人应该住了有七八日的样子。”
“有一天,邻居给我说,东头的租户好几天没回来了,怕不是出事了。我才知道那两个人不知去了哪里,等了几日也没见回来。正巧短租日子到了,我就当他们两个不回来了,收拾了房子。”
“来,慢点走。这屋的东西多,且没怎么收拾,灰大。”柳姐掀起帘子后,用蒲扇将扬起来的灰尘挥到了两边,继续说道:“奇怪的是,那两个人走的时候并没有将自己的包带走。”
“防止有一些禁用的东西,我打开背包检查了一下。里面是一些奇怪的铲子、罗盘什么的,看着像是下地找东西的。没什么特殊的违禁品,我就把包放到了这个屋子里。”
柳姐拐了一下,用蒲扇指了指角落里很大的木头箱子,然后一只手将那口箱子掀开,露出里面七零八碎的东西。
她扒拉了两下,角落里一个看起来灰扑扑的背包显露出来。她边用力地将那个包提出来边用蒲扇挡住灰尘,随后用脚一踢将箱子的盖又盖了回去。
“屋里太暗,来院子里吧。”
柳姐说完后就单手提着鼓囊囊的背包,快步出了屋子,将它随手扔到了院子里的石板上,顿时激起一层灰。
柳姐用蒲扇扇了扇后,指了指那个老旧的背包,说道:“你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
阿芎听到江海的转述后朝柳姐点了点头,瞧着她摇着蒲扇走向了院子中树下的躺椅,便转身朝那个背包走去,蹲下后两只手将上面系着的麻绳解开了。
两个形状不一的铲子、磨损严重的罗盘、燃过好几次的蜡烛和铜质烛台、缠绕着的棉线……
阿芎从背包里拿出来一堆盗墓所用的东西,正如柳姐所说,直到整个包里的东西拿完,都没有什么特殊的东西。
她觉得只有这么点东西不太可能,按理说盗墓是为了将墓中的陪葬品转手卖出去,所获得的钱以及交易的凭证却都不在这个包里,多少令人怀疑。
照柳姐所述,他们两个应当是住房的前几日趁着夜深人静之时,去往城北的六朝长乐公主墓探测、挖洞。
失踪前的最后一天为什么没有带上自己的东西,原因则不得而知。
可是,盗墓贼总不能将自己的工具扔下,只带了钱和凭证远走吧?
带钱尚且情有可原,带交易的凭证就有些奇怪了。
她怀疑这个包有夹层。
阿芎一只手放到背包的外侧,另一只手则伸进背包里侧,两只手配合着一寸一寸地寻找夹有东西的地方。
直到摸到背包后面偏下的位置,一处微微突起与其他地方的厚度不同。
她摩挲了一小会儿,找到了夹层的入口。阿芎将夹层扯开后,从里面取出来一叠纸。
仰在躺椅上的柳姐一看到她从背包里找到了其他东西,蒲扇也不摇了立马站了起来,走到了阿芎的旁边跟着蹲下。
她看着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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芎将那叠纸一张一张地翻开,惊讶地说道:“这么多美金?!”
阿芎听到江海的转述后不解地问道:“美金?”
“就是洋人的货币,拿了这个能在占区买东西。一张纸币能值很多钱。”柳姐解释完后,从阿芎的手里接过一把纸币,乐呵得合不拢嘴。
只有钱没有凭证?
阿芎顿了一下,两只手配合着去找其他的夹层了。
柳姐见她还在找东西问道:“找什么?还有钱吗?”
“找交易凭证。”
阿芎刚说完,在背包的侧下方摸到了与一旁的厚度几乎没什么差别的微微突起,她刚刚直接将这里忽略过去了,像是只有一张薄薄的纸。
她找遍了这张纸的周围都没有发现可以伸进去的口子,索性问柳姐道:“有铰刀吗?”
等肩头的江海转述完,柳姐才恍然地点了点头,将那把美金揣到了自己的腰包里,站起身去屋里找铰刀了。
自拿到钱后,柳姐变得春风满面,拿个东西也是乐呵呵得,将铰刀给阿芎后还热情地询问用不用帮忙。
阿芎接过铰刀后摇了摇头,慢慢地沿着那张纸所在的边缘裁开,尽量不破坏里面的那张纸。
直到背包被剪出来一个大窟窿后,那张泛黄的纸渐渐地从两片布之间滑落。
阿芎捡起那张纸,发现上面的文字看不懂,随即用手点了一下肩头上江海的脑袋,顺便将写满字的纸递到了江海的面前举着。
江海摸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刚想“哎哟”一声,看到她有求于自己,立马将两条纸胳膊绞在一起,抬起纸脑袋,傲气道:“还是我有用吧!”
“等我看看……还好不是其他洋文。”
江海清了清嗓子,照着那张纸念道:“今以定金十条聘请二位,即日前往东吾城北,探寻六朝长乐公主墓。事成归来,再以二十条报之。”
江海读完了后,阿芎等了一会儿,怔了一下问道:“没有落款?”
“没有。上面的字就这么多,需要再读一遍吗?”
阿芎摇了摇头,将那张认不得一个字的纸放在眼前细细地观察了一会儿。
泛黄发脆的纸证明它历经多年,上面的墨也干了许久,字迹约莫有些模糊。她猛地觉得这张纸的质地好像在哪里见过,就是最近……
“你有没有觉得这张纸很眼熟?”
江海闻言后,用自己的纸手摩挲了几下后开口道:“你不说的时候还真没觉得眼熟,不过……”
“我最近好像在哪见过它,只是除了我,还能有什么纸呢?”
“还是写了字的纸。”
写了字?
阿芎蓦地想起来了什么,快速地说道:“你还记得自己在颜府后院土里的时候,身边的那张写满奇奇怪怪文字的纸吗?”
江海听了之后愣了一下,旋即说道:“你的意思是……交易墓中文物的那个洋使写的凭证?”
“这两张纸,好像还真的很像!”
得到认同后,阿芎立马从地上的那一堆东西中取了烛台和蜡烛,摆好后开口询问道:“柳姐,有火吗?”
柳姐听了江海的转述后,从口袋里摸出来一个火折子,从躺椅处扔到了阿芎的脚边。
阿芎拾了火折子后,打开盖子吹了一口气,火苗瞬间亮了起来。她将蜡烛点燃后,把火折子吹灭还给了柳姐。
随后,她拿着那张纸,将它的边缘处放到蜡烛上炙烤。
不一会儿,一个印记慢慢地在纸上显现出来。
蒸腾着热气的河流冲刷着四壁,激起浪花到桥上。古式却没有底的桥横跨在奔流不息的河水之上,安然伫立。
和倒卖陪葬文物的洋使手中那张纸上的印记一模一样,是阿芎特别熟悉的东西。
——无底轮回桥。
12. 凤仙
远处来的正是颜渚和柳姐,两人同行应是约着一起来吊唁李老的。
阿芎听到江海的转述后,侧过身子朝颜渚来的方向走了几步。
柳姐眼尖,看着阿芎像是要找颜渚说悄悄话的模样,摇着蒲扇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调笑地说道:“跟你的小情人唠去吧,我先进去了。”
颜渚无奈地扯了一下嘴角,见阿芎和贺府管家前后脚走了过来,开口问道:“什么事?”
管家瞧前面的自家小姐没有解释的意思,赔笑地上前两步,将李老家事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最后拐到了需要通行证去占区的事。
颜渚闻言点了点头,想了一会儿问道:“李老的女儿在占区什么地方?”
管家皱着眉头回道:“听李老的朋友说,好像是什么……红色舞厅?”
“可以。”颜渚很快点了点头表示同意,随后说道:“只不过,需要等我吊唁李老后,将车开过来。”
“至于我师父刘十三的丧事,请贺管家帮我个忙,找一下颜府的人……”
颜渚还没说完,阿芎在一旁适时打断开口道:“不用麻烦。”
闻言,颜渚先是一怔。随后,听到江海转述的管家也是一愣。
只不过还不等阿芎再次开口,管家像是有所了悟地开口对颜渚说道:“确实不用麻烦。”
“李老这边的丧事用品刚吩咐下去,我让他们准备双份就是了。”
江海翻译后,阿芎跟着点了点头,随后偏过头看向颜渚,补了一句道:“算是提前答谢你载我去占区。”
“你也要去占区?”
颜渚惊讶地说完这句话后,一旁的管家才反应过来自家小姐也要跟着去冒险,立马瞪大眼睛跟着道:“小姐您也要去占区?!”
阿芎瞧了一眼他俩的神情,淡淡地问道:“通行证不让带人?还是占区限制性别?”
“都不是。”
颜渚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叮嘱道:“占区限制我们进入,尤其对于女性把控最为严格。”
“就连我妈也是跟着我爸或是跟着我外公才进去几次,当时后面有十几人列队护着,才不会发生什么。”
“如若在占区看到不是洋人面孔的女性,先是查她的身份凭证,若是外国的也就罢了。要是连凭证也拿不出,就会被当作送来供人玩乐的工具……”
颜渚蹙了一下眉,接着说道:“占区归洋人管,跟我们隔街而望。占区有自己的法规,自然不会罚到那些随意侵犯女性的洋人。”
“这样没理的事也曾发生过不少起,他们仗势欺人,生掳良家妇女到占区里,光天化日之下于大街上……行侮辱之事。”
“因此,东吾的人大多会劝诫自家女儿,少往占区界线跑,容易出事。”
颜渚顿了一下,继续中肯地说道:“快到晚上了,送信这种事……还是我去吧。”
虽然阿芎看起来很强大,到底是个刚到东吾没几天的女生。且占区可不止都是洋人那么简单,枪弹物资的把控也都在占区。
再强的双手也难敌枪炮无情。
“无妨。”阿芎摇了摇头拒绝他的好意后,问道:“我就在这里等你。”
颜渚想了想,她就坐自己的车去、坐自己的车回,应当不会有什么大碍,便点了点头说好。
他交代了几句后,便绕过阿芎,直奔李老的宅邸去吊唁了。
不知是哪个环节走漏了风声,那群曾和阿芎下棋大战几百回合的老头们,一个接一个地从李老的院子中涌了出来。
领头的人腰间还系着新扯的白巾子,抓起阿芎的手便泣不成声地直喊好孩子。
她上了颜渚的车后,他们还眼巴巴地站在窗外,直言等李老下葬后再切磋。
阿芎听了江海的转述后,眨了眨眼睛,老老实实地朝窗外的几个白发花白的老头摆了摆手。
颜渚的车,阿芎也坐过好几次了。
如今这辆车朝着没去过的东吾城西南地区探索而去,她一路上瞧着窗外快速滑过的景象,难得地发起了呆。
虽然雨停了,天也算是拨开重云、夕阳明媚,可总有一种阴沉沉的感觉。
她之所以要执意去占区,其实更多地是想通过李绯妤的口中了解一些关于那位占区三把手谷本先生的事情。
阿芎怀疑她来东吾之后所被迫经历的一切,都好似一盘布好的局。
无论是刚来时江海身上的印、给颜渚送迷穀纸人的幽象、将两具盗墓贼尸体送进后院的幽象;亦或是洋使的那张文物证书、盗墓贼的雇佣凭证、无底轮回桥的印;再或者警察署与谷本先生勾结的亲洋派、从不被冤灵索命的洋人……
像是兜兜转转织成了一张密网,以六朝墓长乐公主执网,铺天盖地地笼在东吾之上。
按理说,擒贼先擒王,自当要从执网的冤灵下手。只可惜,那里很明显地写着“请君入瓮”。
车不知不觉地慢了下来,前座开车的颜渚陡然开口提醒道:“将窗后的帘子拉一下,不要被看到。”
接收到从后视镜反来的颜渚目光,阿芎“嗯”了一声,四周瞧了一眼,另一头的车帘一直完整地覆盖着窗子。
于是,她动了动手将座椅旁边的白色车帘子一拽,挡住了窗外的景象。
不一会儿,颜渚一脚刹车踩下将车停在了占区界线的行马前。
远远的有两个人看到车后,从站岗的小房子里走了出来,先是在驾驶位旁的窗户上敲了敲,随后叽里呱啦地说了一串听不懂的话。
颜渚一只手撩开帘子,摇下来一截车窗,看向外面那个洋人,旁边站着一个翻译。
那翻译见他半晌不说话,便不耐烦地说道:“长官问你有没有通行证?”
“没有就滚,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就敢开着车闯?多走一步,楼上的枪就能突突了你。”
颜渚看都没看那个翻译,扯了扯嘴角微笑地看向那个金发碧眼的洋人,将手中的通行证递给他,熟练地用洋语和他交流起来。
翻译顿时吃了瘪,愤恨地瞪着他,两只眼睛在车内外来回巡视,目光在车牌上停留了好久,才隐约认出这辆是颜府的车,表情瞬间变得难看起来。
洋人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守界线的小兵立马跑过去将木质的行马搬出一条可以通行车辆的道路。
颜渚礼貌地道谢后,开着车驶进了占区。
风掠过快速驶过的车,洋人身边的翻译目光盯着那半开的后窗,白色帘子猛地被吹起一角,露出一只修长白皙的手。
翻译转了一下眼珠,笑呵呵地和洋人说自己先走了,不等对方说什么,便转身径直朝占区里的另一个方向走去。
与东吴的城东夜晚灯火稀暗不同,占区的傍晚就挂上了霓虹彩灯,车子一路驶过,多彩的亮光闪得人眼花。
除了萤火和天灯外,阿芎从没见过这种可以一直亮的彩灯,掀起了一角车帘,目不转睛地一个一个瞧着。
颜渚从后视镜中看到了阿芎的动作,跟着瞧了一眼外面的歌舞厅,解释道:“这些小电灯是洋人带来的玩意,你的屋子里也有,不过没有它们这里颜色多。”
“现在还是傍晚,许多店没有开门挂灯,到了夜半在路上走着,会比白天还明亮。”
“电灯?”阿芎精准地从他的话中挑出了自己不知道的东西。
颜渚蹙着眉想了想,抱歉地说道:“我没有专门了解过怎么通电……它像是一种看不见的东西,但是摸到它就好似被雷劈了一样。”
“路边的那些黑线看到了吗?那里面走的就是电。”
阿芎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继续盯着窗外的彩灯看。
红色舞厅坐落于占区的中心,是占区乃至整个东吾最大最火的舞厅。尽管天还没有彻底暗下来,整个舞厅灯火通明,门口的人络绎不绝。
颜渚将车速慢了下来,找寻停车的位置。半晌才在两条街外找到一处空位,立马将车塞了进去。
他下了车后,走到了站在一旁的阿芎身边,说道:“这个红色舞厅来得一般都是占区的大人物,门口的服务员是认脸的。”
“我曾经来过一两次,他应该认得我。只是你比较麻烦……”颜渚想了想继续说道:“你就当自己是刚来到东吾的洋人不怎么爱交流,然后挽着我,不必开口,我带着你混进去。”
阿芎闻言点了点头,照着他所说的走到了颜渚的身旁,抓起他的一条胳膊僵硬地搂着。
颜渚低头瞧了瞧两人的姿势,不像是关系亲密的男女朋友,倒是他很像阿芎逮捕的嫌犯。他怔了一下,比她稍微自然一点地将自己的胳膊往她的怀里送了一段。
两个人就这么肢体不协调地朝红色舞厅的门口走去。门口的服务员远远地看到他们两个,没认出来是谁但还是快步迎了上来。
他伸手拦了一下,礼貌地问道:“二位是生面孔,不知是受邀前来还是?”
颜渚将身板立得很正,摆出一幅不耐烦的模样,将口袋里的通行证拿出来递给那个服务员。
服务员笑呵呵地接过,快速地翻了一下,立马恭敬地送了回去,并说道:“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了!颜府的小公子来了,竟没有看出来!”
“可以进?”颜渚接过通行证塞到口袋里后将一只手背后,语气拽拽得。
服务员赶紧点了几下头,说道:“当然可以!”
他的目光又转向颜渚身边的阿芎,卑躬地小声问道:“只是这位小姐……”
“放肆!”颜渚厉喝了一声,瞬间吸引了好几道目光。
他毫不在意地盯着服务员,拍了拍阿芎挽在自己胳膊上的手背,说道:“这位可是刚刚从海那边渡船而来的和子小姐!前几日下船还是谷本先生亲自迎接的!”
“你怎么能对和子小姐如此无礼!”
服务员听到“谷本”这个名字后顿时脸一白,连着扇了自己几巴掌,赔笑道:“竟是如此贵客,光临这里,是我们舞厅的荣幸!”
他又看了一眼阿芎身上穿的普通衣料,心下有一点疑惑但是立马掀了过去,夸赞道:“和子小姐穿得真是勤俭亲民!用不用我派人送一套合适的衣服来给小姐换上?省得里面有一些不长眼的人冒昧了和子小姐。”
颜渚闻言立马摆了摆手,厌烦地说道:“不用。有我陪着和子小姐,哪个眼瞎的敢来?”
“是是是,请进请进。”服务员瞬间让开道,恭迎两人。
颜渚带着阿芎刚往门口的地方走两步,突然停了下来。两人一起转过身来吓了服务员一跳。
他嫌弃地看着胆小的服务员,招了招手道:“我问你个事。”
服务员听到后如释重负,缓了一口气快步走到了颜渚的身边,问道:“颜少爷,什么事?”
“你们舞厅可有一个名叫李绯妤的?”怕他有所怀疑,颜渚清了一下嗓子,顺着解释道:“和子小姐前几日来时的宴席上,就是此女献舞。和子小姐对她的印象很深刻,这次来你们红色舞厅,主要也是为了找她。”
服务员顿然大悟道:“您说的是凤仙对吧?”
“凤仙?”
服务员笑着解释道:“我们舞厅开在占区里,那自然不只是为了接纳自家客人,更多地是面向……嘿嘿。”
“所以,我们这里不让用自己的名字,一律改成花名。您说李绯妤的时候我还愣住了。实际上就是那位谷本先生的小情人~”
“小情人”三个字被他咬得声音特别小,只有颜渚隐约听见了,点头同意道:“就是她!我们就找她!”
“现在还不到跳舞的时间,凤仙她应该在后面上妆。”服务员想了想赔笑道:“这样吧,颜少爷。”
“我亲自领你们进去。”他一边说,手指一边在眼皮子底下光明正大地搓了搓。
颜渚冷哼一声,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美金,装作不情愿的样子拍到了他的手里。
服务员一看是美金,两眼顿时放光,兴高采烈地说道:“多谢颜少爷,您以后再来想找谁想打听什么,直接找我就行!”
“来来来,这边走。”
颜渚和阿芎交换了一个眼神,带着她跟上服务员走了进去。他们三个走的方向和客人不同,是通往后台的小路,没什么人。
他用余光瞥了一眼侧后方,发现是空荡荡的之后问服务员道:“你刚才说凤仙和谷本先生的关系?”
“莫说我们舞厅了,整个占区几乎都知道,谷本先生有她这么个小情人,还是东吾本地的。”
服务员拐了弯儿,继续说道:“不过相信您也知道,本地人在占区里是没什么地位的,她虽然跟了谷本先生,谷本先生却没公开地给她名分,她就只能一日日地在我们舞厅里跳舞养活自己。”
“不过听说原来也是一个读书人,怪不得那舞跳得极其生硬,一点儿都不好看。”
颜渚见他不继续说了,又找了一个口子问道:“我听说,谷本先生还没有混到三把手的时候,就和她认识了?”
“既如此,便是糟糠妻。他也舍得留凤仙一个人在舞厅?”
服务员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哼哼了两声道:“不过是传言罢了。再说了,糟糠妻又怎么样?不喜欢的女人照样如旧衣服一样扔。”
“只不过,谷本先生的态度实在是令人捉摸不透,来舞厅必找凤仙但又不给她名分带回家里,就连我们老板到现在也没看懂。所以,尽管凤仙跳得实在一般,还是留她长久在舞厅挣钱。”
服务员的脚步慢了下来,对着身后的颜渚嘘了一声,指了指面前的门。
他伸手敲了敲门,高声喊道:“凤仙,有人找!”
一道冷冷的声音从门后响起:“等着。”
服务员转头看向颜渚,小声地吐槽道:“凤仙就是这个怪脾气,不让人喜欢。”
“在我的门前议论我?你连跑腿小费也不想挣了?”门猛地被拉开,一道亮丽的身影从门后走了出来,没什么感情地看着嚼舌根的服务员。
服务员被当场抓包,面露尴尬,扯着面皮笑了两声后,着急找话题将这个事给略过去。他眼神闪躲地往后走了两步,看到了颜渚立马对走出来的凤仙说道:“这两个人就是找你的。”
“这位是颜少爷,那位是和子小姐。”服务员伸手指了指,继续介绍道:“和子小姐曾在接风宴上见过你,这次是专门来找你的。”
听到他说话的一瞬间,颜渚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刚才在门口编排的那些话不过是为了唬人用的,而今李绯妤就站在面前,如若她说自己并没有参加过什么接风宴,谎话便不攻自破了。
他将自己的胳膊从阿芎的怀里抽了出来,不动声色地挪到了可以勒住服务员脖子的地方。
“什么和子小姐……”
李绯妤说出这句话的一瞬间,看见服务员身后伸出了一只手,似乎要掐住他的脖子。
她顿时扫了一眼面前无甚表情的颜渚和一旁穿着朴素的阿芎,话临到嘴边改了口道:“原来是和子小姐啊,好久不见。”
李绯妤面带一丝笑容,提着裙摆朝阿芎走了几步,嘴里还念着一句洋语,亲切地捧起她的手,像是多年好友一般。
一旁的颜渚看到她的动作,虽不知道她帮忙瞒着的目的是什么,但慢慢地收回自己的手,对服务员说道:“你可以走了。”
“好嘞!颜少爷下次有用的上我的地方,随时叫我!”服务员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地走了。
服务员转身离开的那一刻,李绯妤脸上强扯出来的笑顿时淡了下去,她拉着阿芎的手,头也不回地朝屋子里走去,冷冷地抛下来一句:“进来。”
颜渚有些意外她冷淡的态度,但还是跟着走进了休息间。
李绯妤一进门就将她的手撒开了,等颜渚完全进来后,猛地将门合上了,顺便反锁。
她转过身,也不看屋子里多出来的两个人,径直走到化妆台前面,拿起一支笔,对着面前的大镜子轻扫自己的眉毛。
颜渚不动声色地观察了整个休息间,满墙都是粘上去的西式壁纸。房间靠里面有一张化妆用的桌子,上面摆着亮面的镜子,一旁就是窗户,挂着花样的窗帘遮住了外面的景象。
对面有几个休息用的小沙发,软布面的看着挺新的,一旁桌子上摆着花瓶,里面插着新鲜的、刚摘下的花。除此之外,整个休息间再没有其他东西。
李绯妤一直在化妆没有开口,颜渚有些奇怪开口问道:“你为什么要帮我们?”
“不想惹麻烦。”李绯妤放下眉笔后,又拿起香粉,继续说道:“我还想平稳地多活几年。”
“而且她……”李绯妤从镜子后面歪了一头,面无表情地看着阿芎,用刷子指了指她道:“不是洋人,没有身份,在占区被抓到很麻烦。”
“你们死了对我也没什么好处,何必多此一举给自己找事呢?”
不得不承认,李绯妤很聪明、反应也很快。她只见了阿芎一面便知道她的身份作假、她不是洋人,还顺便帮他们化解了可能发生的麻烦事。
颜渚沉默了一会儿,见她又去化妆了,继续问道:“你不问我们是来做什么的吗?”
“找我?”李绯妤冷笑了一声,磕了一下刷子道:“无外乎是想上床的……”
她顿了一下,目光在阿芎和颜渚的身上扫了一下,对颜渚假笑着说道:“你总不会是带个女人来找我玩刺激的吧?”
“她看起来跟个雏一样。”
颜渚的神情肉眼可见的尴尬起来,李绯妤瞧到才真心地笑了出来,她微微收敛了一下,开口道:“说吧,老爷子又让你们捎什么话?”
“若是劝我回去的,就此打道回府,毛头小子不知天高地厚的赶紧家去。我是不会回去的,这里有酒有肉、自给自足,回城东的土房子苦读书吗?”
见颜渚欲言又止,李绯妤苦笑了一声道:“软趴趴的纸怎么和枪子大炮相碰撞?”
“回去吧,我挺好的,让他不要再惦记我,就当没生过我这个女儿。”
李绯妤所说的话,江海都在贯意里给阿芎转述了一遍。
闻言,阿芎往前走了几步到化妆台旁,将自己在李老府邸随手扯的一段白布绕在了她拿着化妆刷子的手臂上,快速地打了个结。
自她拿出那段白布的一瞬间,李绯妤便愣在了原地,两只眼瞪得很大,手下意识地颤抖,到最后连刷子也握不住了,砰地一声摔到了桌子上。
她的眼圈红得很快,眼中也顿时蓄满了泪水。
阿芎看到她的这副模样,沉默地往后退了两步,路过颜渚的时候点了他一下。
颜渚蓦地理解了她的意思,将李老去世的事情慢慢地如实相告。
讲述的过程中,李绯妤慢慢地用手死死地攥着那块白布,眼圈里的泪水一直打转,却迟迟没有落下来。
直到门外响起了舞厅的音乐,她才从情绪中缓过来,用白布拭了一下泪,哽咽地开口问道:“他死前……有没有留下什么关于我的话?”
休息间无人开口,李绯妤苦笑了一下,又问道:“不指望他说了什么好听的,骂我的话有没有?”
阿芎听了江海的转述后,在贯意里对颜渚说道:“他说自己了无牵挂,早日轮回转生还能换一种活法。”
颜渚依葫芦画瓢地将她的话一字不差地全部转给了李绯妤。她的神情有那么一瞬的落寞,不过立马转成了冷漠。
李绯妤在凌乱的化妆台上扒拉了两下,从里面找到了刚刚的那支刷子,淡然地扫了几下香粉往自己的脸上涂。
“既然没什么话要捎带的,就请回吧。音乐响了,马上到我上场跳舞了。”
颜渚听了她这番话,莫名气从心底陡然生了出来,两步迈到了她的面前,质问道:“你是李老唯一的女儿,不打算回去尽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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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绯妤不语,他更生气了大声道:“那我问你,李老的生前遗物谁来烧?!”
两个人僵持着,阿芎从后面走了上来将颜渚挡在身后,主动开口问道:“今晚跳舞,谷本会来吗?”
这句话被江海转述出了口,一瞬间不止李绯妤,就连颜渚也怔在了原地。
李绯妤率先反应过来,眼神变得狠戾,厉声道:“你们俩现在就给我出去!不然我喊人了!”
肩头上的江海摇了两下自己的小短腿,乐呵地说道:“哟!她让我们滚。”
阿芎淡淡地看了情绪不稳定的李绯妤一眼,转身就走。颜渚看到她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最后瞧了一眼坐着化妆的人,皱了皱眉跟着一起出去了。
关上门回到铺满红毯的走廊里,他在贯意里问道:“你来占区并非传达李老的死讯而是为了找谷本?”
颜渚见她不回话便当是默认了,随后问道:“占区越晚越危险,你打算怎么找谷本?”
他没有问她找一个洋人所为何事,想来也是因为查到贺先生的拘捕令和谷本有关。
阿芎顺着走廊走了几步便停了下来,侧过头看了一眼肩上的江海。
江海瞬间感觉自己像是被狼盯上了一般,打了个纸颤,不可思议地开口道:“不会吧……你又打算把我放出去?怎么不用你那条锁链……啊!”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阿芎无情地用手指弹了出去。薄薄的一片纸在半空中转了好几个圈,最后软软地落到了地毯上。
“谷本来了告知我。”
说完,阿芎没有给落在地上的小纸人一个眼神,毫不留情地走了。
江海摔倒几次,好不容易从地毯上爬起来,发现整条走廊没人了,在贯意里哀嚎。
“那你得给我喝血!我要喝……好多好多血!最好是可以抱着你的指头直接啃的那种!”
“看你表现。”
阿芎快行至走廊尽头时,突然想起来她和颜渚是挽着胳膊一起来的,停在原地转身等了他两步,僵硬地将他的胳膊拽到了自己的身边。
两个人就这么走了出去,那个在门口招呼别人的服务员看到他们眼睛一亮,立马迎了上来,问道:“这才刚开场,颜少爷就要走了?和子小姐不妨留下来再看看跳舞呢?”
颜渚瞬间蹙起眉来,将他试图凑近的身体推开了,训斥道:“和子小姐此行就是为了见凤仙说说话,如今面也见了、话也说了,这种污秽地方还是不宜久留。”
服务员立马赔笑道:“是是是,和子小姐慢走!颜少爷慢走!”
颜渚带着阿芎拐了一条街后,见四下无人便将自己的胳膊抽了出来。他偏过头看向她,问道:“路上也不算安全,去车上等?”
阿芎“嗯”了一声点了点头后,开口说道:“多谢。”
颜渚怔了一下,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她为什么突然给自己道谢。直到走到两条街外的车面前,他才意识到她在谢什么——自己答应的将李老死讯带给李绯妤的事完成了,却仍没有离开占区反而将车留给阿芎等人。
颜渚为了不让人发现,和阿芎一起坐到了后座上,他操办丧事忙碌了几乎一天,如今困顿倚靠着窗户小憩。
红色舞厅的音乐震天,两条街外都能听见。阿芎从怀里将雇佣盗墓贼的凭证拿了出来,上面的无底轮回桥显现完整,刻画得跟真的一样。
阿芎从未去过无底轮回桥,却日日行在刻满它的青石之上。她第一次知道这个地方时,还是听师父谈起的。
彼时她曾问过师父,若是没有人去了无底轮回桥再完好无损地回来,流传的图案难道是人编的不成?
师父笑而不语,很久之后她见到了乱世里的司幽,从他口中得知了无底轮回桥更清楚的模样、更真实的作用,甚至有幸跟着司幽到无底轮回桥的入口神游过。
那番景象,只会比图案更加壮阔汹涌、令人捉摸不透。
“怪不得李绯妤那么生气,谷本果真来找他的小情人了!”
江海的声音在贯意里响了起来,打断了阿芎的思绪,她在颜渚睁眼之前,将那份泛黄的凭证塞回了口袋里。
“人在哪?”
“李绯妤的休息间。”江海刚说完,就见到那位谷本先生又将摘下的军帽带了回去,从休息间里出来了。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谷本头也不回地沿着昏暗的走廊离开,立马跟了上去,并在贯意里吐槽道:“他就和自己的小情人碰个面、说句话……就走了?!”
“那何必来一趟呢?”
“是不是李绯妤跟他说了什么?”
“我一直在角落里听着,他们两个就寒暄了几句、互相看了几眼,什么有用的都没说。”
江海快跑起来,试图用两条小短腿追上谷本,顺便汇报道:“他快走到门口了。”
阿芎刚要起身开车门,一旁的颜渚坐直了身子,一只手盖在她的肩膀上,说道:“你现在出去太明显了,万一正面和他碰上,很容易被拆穿混进来的身份。”
“让江海再跟他一段路,看看谷本会往哪个方向走。”
阿芎闻言坐了回去,在贯意叮嘱江海道:“随时报他的路线。”
谷本快到门口时和几个洋人客气了几句,江海气喘吁吁地刚追上,眼见他就要走,立马跟着跑了两步,随后起跳用两只纸手紧紧地抱着他的裤脚。
“累死我了……”江海顺着他的西装裤往上爬。
幸亏红色舞厅的灯光闪得人头晕,才没有人看见谷本先生的后腿上有一张小纸人在挪动。
“出门左拐。”江海瞧了一眼方向后继续往上爬,直到碰到一个坚硬的东西才停下。
他的视角里只有黑乎乎的一片,看不出来这是什么,但是方方正正、棱角又圆润,好像在哪见过。
“过了第一条街直走……等等,他好像要往你们的地方去。”江海在他的裤边吹风,一晃一晃地观察四周的事物。
“第二条街右拐,快到停车的地方了!”
颜渚掀起一角车帘向外看去,远远地瞧见有一个人影走了过来,速度不算慢。只是背着光,瞧不清面孔。
“先开一点车门,等他走过去再跟上。到没有人的地方动手。”
轻微的开门声隐匿在舞厅的音乐中,颜渚目不转睛地盯着穿着军服而来的谷本。
十步、五步……谷本快步从车侧经过。颜渚在黑暗中与谷本离近的一瞬间,看清了他的面容,顿时瞪大了双眼,浑身血液像是凝固一般。
“……我认识他。”颜渚在贯意中颤着声音说道:“他是死在极兽爪下的洋使……的老师。”
洋使?
他的文物证书上印有无底轮回桥,谷本如果是他师父的话,是不是也可以理解为谷本也知道无底轮回桥的事?
既如此,谷本、雇佣盗墓贼的主家、警察署的亲洋派都是一伙的,他们为什么突然要用盗墓贼的尸体放在贺府后院来陷害贺章?
难道是东吾经济协会副会长的位置挡了他们的路?
五步、十步……谷本渐渐离得远了,阿芎刚要推开门下车跟上,颜渚一把将她拽了回来,在贯意中严肃地说道:“他后腰有枪!”
闻言,江海瞬间意识到自己抱着的这个黑乎乎、有棱角但不锋利的东西是什么了。
手枪!他蓦地被吓得松了手,风一吹翻了十几个滚撞到了车窗上。江海来不及痛呼,立马顺着缝隙爬进了车里面,摔倒了后座的软垫子上。
谷本拐出了这条街,人影消失不见。
颜渚刚松口气,突然感觉脑袋昏昏沉沉的,霎时倒在了后座上,再无意识。
阿芎看见了,或者说只有她看见了。
一只在月光和灯光的照映下仍没有影子的魂,顺着车门开着的缝隙挤了进来,轻轻地在颜渚的脸上一扫,他便晕了过去。
魂的眼睛发黑没有眼白,手指发青发黑像是中了毒一般,衣着破烂、磨损厉害,实在不像是如今东吾人会穿的衣服。
她很像甚至就是李老口中所描述的那只索命的冤灵。
“欸?这里还有一个。”
那只魂用青黑的手在刚爬到阿芎腿边的江海小纸人脑门上一弹,他顿时像是被抽去了灵一般无动静了。
阿芎微微皱了皱眉,觉得这只冤灵很奇怪。江海的身体不是普通的纸,而是可以御魂防幽象的迷穀纸。
她一只魂竟丝毫不怕,还能强制生人入睡?
“你是长乐?”
那只魂飘到了阿芎的另一侧,规规矩矩地坐了下来,摇了摇头。
阿芎觉得更奇怪了,开口问道:“你能听懂我说的话?”
魂用黑漆漆且空洞的眼睛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下一刻咧开了自己的嘴,露出满嘴尖利的獠牙。
“我不仅能听懂你的话,还能模仿你的话。”
闻言,阿芎顿时皱紧了眉头,郑重地问道:“有人要我的命?”
她摇了摇头,顿了一下又点了点头。
“你想要我的命?”
她摇了摇头。
“你想要他的命?”阿芎指了指身侧倒着的颜渚。
魂状似嫌弃地瞥了他一眼,“哼”了一声继而摇了摇头。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阿芎心下疑惑搞不明白她莫名找上门的原因,问道:“那你找我做什么?”
“我来是告诉你一件事。”
魂的身形不算长,两只手按着坐垫往后挪到了底,两条腿一上一下地摇晃着。
“我把他杀了。”
阿芎闻言先是怔了一下,没听明白她说的是谁,直接问道:“谁?”
魂的脑袋微微抬起,一只青黑的手搭在下巴处敲了两下,好似一时没想起来努力地回想。
她的动作很像少女,但模样实在恐怖。
“一个狱里的老头,听他们的话……好像姓贺,叫贺章。”
13. 伤口
那只魂一字一顿说完“贺章”后,歪着偏过头探寻阿芎的表情,嘴角若有似无地勾起一个弧度。
只是阿芎连一丝犹豫都没有,淡淡地开口否定道:“他没死,你也没杀。”
魂的神情瞬间变得狠厉起来,冷哼了一声说道:“都陵还是如此自信啊!”
阿芎的眼神一凛,下意识地将江海攥到手心里,问道:“你是谁?”
“我不仅杀了贺章,还杀了城东的那个老头呢。”魂没有理会她的话,只是勾着黑唇恶劣地讲述自己的事情。
她轻轻举起自己的手,指尖青黑、指甲尖长,欣赏地说道:“我用指尖在他们头皮顶的百会上轻轻地一划,活生生的人轻而易举地被撕开了一条裂缝,魂就能被完整地拽出来。”
“痛苦、挣扎、反抗……都是无用的,他们只能老老实实地从我的手中疼死,再浑浑噩噩地被幽象蚕食。世间本该是这样的,对吗都陵?”
魂边讲杀人的事边兴奋地咧着嘴笑,血红的东西在她黑漆漆的眼中翻涌。
阿芎没有理会她的疯言疯语,单刀直入问道:“你杀了李老后不曾离开?”
“当然没有。”魂往后一仰大咧咧地躺在了后座的靠背上,心情愉悦地说道:“我喜欢欣赏人死后魂被抽出来的过程,更喜欢生魂如浮萍般飘渺无依的感觉……”
她陡然歪了一下头,慢慢地伸长脖子凑近阿芎,带起一阵阴风扑上她的面庞,似耳语般说道:“我就在院中的树上看着都陵你呢。”
“然后一路随车跟了过来。”
阿芎没有立刻讲话,约莫想了一会儿开口说道:“你怎么知道我会去找李老?难道贺府后院的两具尸体与你也有关系?”
虽是问句,但从阿芎的口中说出倒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扫到她的神情略微僵了一下,阿芎继续沉沉地开口说道:“一路跟踪却偏偏在这个时间出现,你在替谷本拖延时间?”
魂在听到“谷本”两个字时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起来,她下意识地用自己青黑的指尖慢慢地攥上阿芎的胳膊。
衣料一点点被尖利的指甲扯烂,小臂上的皮肤也被扯出一条小口子。没了皮的保护,白肉渐渐地渗出血珠。
血珠碰上她青黑指尖的一瞬间,“滋啦”一声像是被火烤了一般,她顿时收回了自己的手,痛得浑身发抖,两只眼瞪着阿芎。
阿芎没有理会她的小动作,顺着自己刚才的话继续说道:“可是我已经找到谷本的房间了。”
来占区的路上,颜渚曾跟她介绍过洋人的办公室,每个都比得上一间大房子,里面放着无数机密,是很多人都想盗取的资料。
所以谷本经过后,迷穀纸锁链在她开门的一瞬间就被放了出去,尾随上了谷本的脚步追寻他的踪迹。
魂被她一句话点醒,才猛地垂下脑袋朝她的腰间看去,那里原本挂着的青白色纸锁链早已不见踪影。
黑漆漆的双目眨也不眨地盯着她腰带的地方,不一会儿魂哧哧地笑起来,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乐道:“都陵你还是老样子,如此不解风情。”
“没了防身的迷穀锁链,你不怕我杀了你?”
魂的神情一下子变得严峻起来,手作爪状放在距离阿芎腰侧不远的位置,掌中慢慢地显露出一把锋利的匕首,她冷冷地开口道:“就算你与迷穀同根相生,能够御魂克魂,倒还是怕兵刃。”
“防身的武器,我没有吗?”
阿芎的手指在掌心的江海脑袋顶上叩了两下,霎时间一张小纸人渐渐地伸长变成了棕黑色的荆棘状迷穀枝。
除了里面还睡着一缕魂,它看起来与千年前的迷穀枝并无两样。
阿芎甩了一下手中的迷穀枝,本该僵硬绷直的荆棘竟兀自伸长变得柔软,先是打散了魂手中的匕首,后又一圈圈绕上了她的身侧。
无数的利刺指着那只魂,只待阿芎随意动动手指便能将她绞杀。
匕首被绞散,自己也被无声无息地控制住,魂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起来,她知道阿芎的能力甚至不敢动分毫。
“你现在跑……好像有点来不及了。”
阿芎松开了抓住迷穀枝的手,任由它越缩越紧将魂困在其中。她扭过身看向一旁昏倒的颜渚,开口问道:“他什么时候能醒?”
“少则一两月……啊!”
无数荆棘瞬间微微刺入她的魂体之中,无尽的痛苦弥漫上来,疼得一双黑漆漆的眼睛都开始化开。
“我想听实话。”阿芎没有看她,但听着她痛呼的声音稍微平息后开口问道:“你所使人昏迷的方法,对他身体有害否?”
魂在颤抖,像个停不下来的筛子一样。她连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了,哆哆嗦嗦试图开口但根本发不出声,最后只能摇了摇头。
阿芎想了一下,随手一握,那根缠绕在魂身边的荆棘迷穀枝顿时收敛了自己的刺,从半空中飞了回来,服帖地落在了她的掌心。
她等了一会儿,不远处月光下有一缕白影乘光而来,动如闪电,顷刻间便从街角发到了车的外面,顺着车窗缝隙攥了进来。
是迷穀纸锁链回来了。
“你可以走了。”阿芎随意一抬手,纸锁链亲昵地缠了上来,将刚刚跟踪谷本的讯息在一瞬间同步给了她。
没了荆棘的限制,浑身上下被刺出多个口子的魂一下子摔在了后座上。她歪着脑袋,一手弱弱地扶着靠背,连咳了好几声。
她费力地抬眼,见阿芎捏着荆棘迷穀枝便要开车门出去,虚弱但不忘嘲讽地开口道:“你走了就不怕我把他杀了?”
“你可以试试。”阿芎抛下这句话后便头也不回地越过颜渚开车门走了,月光将她的身影拉得极长,荆棘状迷穀枝在她的腰间垂垂地挂着。
一瞬间,这番情景好似回到了千年前的云中。
那只魂透过前窗玻璃看向阿芎的神情有些恍惚,眼中的黑墨慢慢地化开一角,但不一会儿又重新填满。
阿芎转过了街角,她也收回了目光。蓦地,余光中一条白影在扭动,她陡然看过去,发现是那条青白色的迷穀纸锁链。
它绕在了颜渚的身旁,正警戒地看着她。魂与它对视良久,突然咧嘴笑了一下,撑起身从车窗缝隙飘走了。
夜晚的天气微凉,阿芎裹紧了衣服继续加快脚步。虽然入了夜,但占区的某些地方却诚如白日一般。
她一个人走在路上,不免引来很多意味不明的目光。只是那些人见她腰间挂一根奇奇怪怪的荆棘,无人敢率先上前。
刚刚纸锁链跟着谷本一路到了他的办公室,摸清路线后便悄无声息地绕了回来,如今她就是沿着它探查的路线再进入谷本的办公室。
虽然他大晚上从红色舞厅出来还要回一趟办公室的行为非常奇怪,更像是在引诱她跟上。不过那只魂却又突然跳出来阻拦,妨碍了谷本的计划。
两个立场相同的人却做着相反的事,着实奇怪。
不论他们两个谁是谁非,她都必须冒险去一趟谷本办公室,找寻他们陷害贺章的原因、掌握证据将他救出来以及了解无底轮回桥的主家。
红色舞厅所在的位置就已经算是靠近占区中心了,而谷本的办公室更是处在正中心,两者距离不远,阿芎没走多久便到了。
那是一座很高的楼,坚硬的建筑材料筑成,地处东吾城中最高的一处小山丘上,高大威武、俯瞰占区的模样可以震慑整个东吾。
门口有一队守卫,每人身上配了一把很长的东西,应当就是颜渚所描述的枪。阿芎没有见过开枪,更没见过子弹快速袭击洞穿身体的画面,暂时对它没有什么畏惧感。
她站在不远处迅速地巡视了一圈,溜着边找了一个几乎没什么人会经过的视线盲区。阿芎凑到紧闭的窗边,将腰间的迷穀枝取下,随便在指腹上划了一下,挤出来几滴血落在荆棘刺上。
下一刻,它干瘦的肢体上某一根刺猛地伸长,且越来越细,直到细如薄纸穿过窗户缝隙,从房间里面将上面的落锁给拉开,轻轻一推窗户便吱呦一声缓缓向阿芎敞开怀抱。
她的手指在迷穀枝上轻轻一点,它便恢复了原样。阿芎一手按在窗台之上,轻巧地翻了进去,无声无息地落地后将窗户慢慢地合上。
从头到尾几乎没发出任何声响。
谷本的房间在二楼最里间,从这里摸到办公室首先要找到楼梯,但不排除路上撞到巡卫的可能性。
阿芎踱步到门后,握着把手轻轻一旋,拉开了一条小缝隙。她顺着门缝往外看去,借着走廊微弱的灯光判断楼梯的位置。
没有脚步声,也没有巡卫,根据纸锁链的探查,楼梯应该在出门左手方向。
阿芎将门微微拉开一个弧度,轻而易举地挤了出去。她将门快速地合上之后,四下扫了一眼径直朝左边走去。
不出三十步,她看见了上二楼的楼梯。
阿芎加快步伐走上楼梯,刚要行至拐弯处时陡然听见上面传来了下楼梯的脚步声。
她立刻转身下楼,想要回到那条阴暗的走廊里,装作一个普通的劳动者。
五阶、三阶、一阶,阿芎刚要拐进走廊的时候,身后陡然想起一道声音。
“等等,我怎么没有见过你……”
就算她听不懂也能琢磨出那句话其中的味道,阿芎攥紧手中的迷穀枝,荆棘刺受到她的感染也不由得支棱起来,顿时划伤了她掌侧的皮肤,血在滴落的一瞬间被迷穀枝卷走。
如今的处境,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身后的脚步声渐近,他问询的声音也越发不耐烦。
迷穀枝在血液的滋润下慢慢生长,楼梯和走廊连接处格外昏暗,看不清如地板颜色一致的荆棘正在扩张自己的领地。
在那人距离阿芎还有两阶楼梯之时,藏在暗处的迷穀枝沿着墙壁往上爬,随后猛然暴起,在他的眉心处瞬间鞭打了两下。
阿芎将迷穀枝重新挂回了腰间,转过身看向那个被迷穀惘魂的人,他神情恍惚迷离,似受了极大的痛苦眉头紧皱,豆大的汗珠瞬间显露在脸庞,终于受不住从楼梯上跌落下来。
她从那人的身边绕过一步一步地踏上台阶,转过楼梯拐弯上了二楼。
二楼的人好像都离开了,走廊的灯也是时有时无的,像是星星那般闪烁着微弱的光。
阿芎顺着走廊的右侧一直向前走,尽头的窗户折射了银白的月光,一直在引领她的路。那扇窗户的右边便是纸锁链所探寻到的谷本办公室。
阿芎快步走过来,伸手在把手上转了一下,不出所料纹丝不动。只是明明她与谷本也算是前后脚而来,门锁着又不见谷本下楼……难不成面前的房间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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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幌子?
门旁边的墙上挂着一个牌子,上面标了几个字,很可惜的是不仅她看不懂,江海还在昏迷中没有醒来。
只是来都来了,她总归探查一番房间里有什么再走也不迟。
迷穀枝接收到她的指令,又如刚才撬窗户那般变得细长如薄纸,从门缝轻而易举地挤了进来,在门后摩挲到锁,“呵嗒”一声开了。
阿芎毫不犹豫地开了房门,一眼便扫到了整个房间的布局。它给人的直观感觉就是——特别窄小。
整个房间的利用率达到了极致,还没有窗户眺阔视野,看起来像是杂物间,并不像是颜渚口中所描述的那种洋人办公室。
很明显,她被骗了。
如若谷本是故意露出破绽等她追上的话,那么那只魂的陡然出现是不是恰恰帮了她,使得她不被圈套瓮中捉鳖?
谷本没有看到自己跟上来,计划失败提前走了。那么面前所展现的,就是他设出来引诱自己的东西。
正对房门口的是一张很普通的桌子,桌子上有一叠一定厚度的纸。
阿芎走了过去,将那摞纸都拿了起来,可是一个字也看不懂,她的眉头顿时蹙了起来。
正在这时,荆棘迷穀枝里的江海陡然转醒,迷迷糊糊地看着陌生的环境顿时被吓醒了,一时都没敢张嘴。
看到阿芎有些燥地来回翻着那几张纸,江海小心翼翼地在贯意中开口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不知。”阿芎下意识回了一句,再扫了一张纸才意识到是江海的声音,立马开口说道:“瞧瞧上面写了什么?”
“苦工还有休息时间呢……”江海嘟囔了两句,又想到自己如今这个模样好像更容易喝到血便将话吞了回去,老老实实地充当起了翻译。
“上面写着……关于东吾城北六朝长乐公主墓的探查报告。长乐公主乃六朝时齐国公主,从小受尽凌辱,日子苦不堪言。后被当朝国君舍弃、送去当作和亲的筹码。长乐公主出嫁当日,百凤哀鸣,百姓以为不祥之兆,便跪地求国君杀了长乐公主。”
“还未等国君有所商议,邻国和亲的王子撕毁契约,带着十万大军兵临城下。铮铮马蹄声皆被凤鸣所掩盖,百姓认定长乐公主与此事脱不了干系。仗打了将近三年,两败俱伤,死伤无数。最后一战,国君于城楼上亲口宣城长乐公主联合外人谋逆,亲斩公主、血以祭旗……”
“看够了吗?”
突然,一道声音打断了江海的翻译。
阿芎猛地朝声音的来源处看去,背光处站着一个人,谷本。
他没走还在等自己上钩?
不对,她进来时明明大致察看了这间屋子的构造,不可能藏人只可能有进无出……难道有密室?或是联通了隔壁?
谷本看着阿芎思索的模样笑了笑,当着她的面将书架推了一圈,只听到机关“咔嗒”一声,一道隐门缓缓地开了,露出另一个大许多的房间。
他看似很有礼貌地弯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下一刻,他笑嘻嘻地从腰后抽出了手枪上膛,猛地举起来指着阿芎的脑袋,神情好似抓住了猎物般的兴奋。
“快跑!”江海在贯意里大声地吼。
它像是一下子打通了使用荆棘迷穀枝身体的任督二脉,在阿芎的身边极速地生长盘旋、越长越大。
阿芎听了江海的话,在一瞬间想了想扔下了那摞纸,朝着窄小的门口就跑。
本就不怎么流通的空气被压榨得更加厉害,胸口闷痛得难受,这具身体本就虚弱,如今跑起来更是要了命了地落汗。
“砰砰砰——”
谷本毫不留情地对准逃跑的阿芎开枪,五发子弹连着射出,基本上都被一边勾着阿芎的腰一边盘旋在她身侧的江海挡掉。
蓦地,他调整射击的角度,朝着阿芎的腰侧便连着砰砰两枪。
看到那两颗不走寻常路的子弹,江海吓得魂都快飞了,连忙往下伸展枝条。只是第一颗被它的荆棘刺挡了一下,但没有完全挡下,擦着阿芎的胳膊便嵌进了墙里。
下一刻,阿芎的手在门框上一拽,将自己的身体荡出了门外,瞬时收回了手。最后一颗子弹将将差一毫厘卡进门框里。
阿芎出了门,毫不犹豫地选择走廊尽头的窗户。她猛地用两只手大开窗户,边动作利落地翻窗边对江海说道:“拽我。”
江海心领神会地收起自己的荆棘刺,一圈圈地缠绕上她的腰,剩余的部分伸长猛地插进一楼的地里,另一边枝条快速地绕上窗户转了几圈。
就在阿芎翻出去腾空的一瞬间,江海已经用荆棘迷穀枝做好了一个完美的滑落索道。
他边伸长和窗户连接的枝条,边缩短在地里紧紧扎根的枝条,将阿芎安全地送到了一楼外面。
身后窗户边,谷本正在悠闲地往手枪里填充子弹,他的神情像是在享受一场猎杀游戏。
他的视线一直盯着阿芎的背后不曾移开分毫。
蓦地,街尾传来车子发动机的轰鸣声。
从道路尽头狂奔而来一辆新车,它的速度足以撞飞五六个人。开车的人在洋人办公楼前猛踩刹车,车胎和地面的摩擦声刺耳。
颜渚将车恰好停在了阿芎的旁边,紧握方向盘的手有点抖。他远远看见二楼窗户处那黑洞洞的枪口,大声喝道:“快上车!”
14. 作祟
就在颜渚刹车的一瞬间,迷穀纸锁链霎时卷住车把手,克服风的压力将车门拉开了一条缝隙,渐渐地可以容纳一个人。
阿芎跑到车边时,恰巧谷本将手枪的子弹填装完成,他快速地上膛,对着她的方向开了一枪。
阿芎顺着车门缝隙跃进去的那一刻,子弹擦着飞过,在衣角处穿了一个细小的洞,随后深深地嵌入地里。
她摔到车后座软垫上之时,迷穀纸锁链见机将车门一下子甩了回去。
砰的一声,车门被死死地合上,颜渚眼神一凛,将油门踩到底,从洋人办公楼的面前唰地飞驰过去。
谷本还是没有善罢甘休,两只手握着枪,对着车轮胎连开几枪。江海将自己的枝条从车窗缝隙中迅速伸了出去,在车外侧形成了一个盘曲荆棘状的防护罩。
子弹擦在荆棘迷穀枝条上、嵌入迷穀枝里、将荆棘刺连着打断好几十根。
江海边催着迷穀枝条繁茂生长,边替两人盯着谷本的动作,见他又悠悠地从口袋里捏出子弹一颗颗装上,不由得吐槽道:“见面就开枪,他有病吧!”
“又不是把他媳妇抢了,怨气比鬼还大!”
突然,一道白影从旁边飞略出去,比车速还快,几个眨眼间就闪到了洋人办公楼二楼。
谷本也看到了迷穀纸锁链的动作,神情微微严肃起来,快速地填装子弹后,对着空中青白色的纸就是一顿扫射。
纸锁链身形很快,来回扭着躲了六颗,最后一颗子弹从它身体中间的缝隙穿过,瞬间将那附近的纸撕裂。
它毫不在意地径直飞向谷本的面门,趁着他子弹打完的瞬间,一下子冲到了窗户前。
谷本神色一变,咬着牙刚准备伸手将窗户合上避免纸锁链缠上自己,怎奈它的身形实在是太快了,眨眼间便飞到了自己的身前。
他霎时往后退了几步,伸出手想着与它肉搏,手刚举起来就被它一锁链甩了上来,不同于普通纸的轻微感觉,被迷穀纸抽一下,实实在在的痛感一下子蔓延上来。
那一“巴掌”不像是打在手背上,更像是从身体深处猛地被冲击,由内而外的疼。谷本顿时咬紧牙,不留意间将腮肉也咬得死,瞬间冒出了血,腥味儿顿时涌了出来。
痛感太过沉重让他丧失了其他感觉,握着枪的手下意识地松开。
下一刻,迷穀纸锁链一头卷着正在下落的手枪,另一头还从他的口袋里顺了一盒子弹,一同带着飞了回去,几个眨眼间赶上了飞速奔驰的车子。
它带着东西从车窗间飞了进去,毫不留情地将手枪和子弹一同扔到了后座软垫上,然后围着阿芎转了一圈,像是在巡视般。
它在阿芎被子弹擦破的胳膊上停顿了一会儿,随后亲昵地绕了上去,将自己当作一卷绷带似的缠住了还在渗血的伤口。
迷穀纸锁链被子弹洞穿的那节碎纸,在碰到吸收阿芎的血液后慢慢地恢复了原状。
车子快速地拐弯,洋人办公楼的整体在后视镜中已经看不见了。江海将荆棘迷穀枝条都收回来后,瘫在后座的软垫上。
尽管他已经从颜渚的身上割离,好像感受不到人的疲劳,可是这次将自己的新身体发挥到极致后,虚弱感渐渐地涌了上来。
空气中若有似无的血腥气勾着他一个迷穀枝的味蕾,江海刚试着移动自己的身体,就被半空中的手枪和一盒子弹砸了个正着。
江海看着谷本的手枪和子弹被它缴械回来,蓦地陷入了沉默,脑子里一直盘旋着一个问题——为什么他只防御挨打、没有想到缴械谷本?!
他本不想与那条没灵的纸锁链计较,转眼看到它绕着阿芎的伤口将上面的血都吸收干净了,鲤鱼打挺强撑着立了起来,试图用自己的荆棘枝条将它扯开,嘴里好一阵嘟囔。
“同为迷穀生,它还没有生灵,凭什么比我聪明……”
阿芎没有理会他口中的不满,反而伸出手在江海的荆棘刺上划了一下,血珠一点点冒了出来。
她先是叩了两下让江海变回小纸人模样减少消耗,随后将带着血的指腹递到他的面前,淡淡地开口道:“辛苦了。”
“这怎么好意思……”江海客气了一嘴,还是老老实实地遵从内心抱着她的手指啃食了起来,气色相比刚刚好多了,若不是还有血没喝完,他定要抓着那条破纸骂一顿。
阿芎瞧了他一眼,抬头通过车前方的镜子与颜渚视线交接,问道:“你怎么来了?”
“我醒的时候先是听到江海在贯意里问这是什么地方,睁开眼便看到它一条纸锁链扭得跟麻花一样,催着我往驾驶位去。”颜渚瞥了一眼缠绕在阿芎胳膊上的青白色纸,继续说道:“它但凡会开车,就自己踩着油门去接你了。”
“多谢。”阿芎没有吝啬自己的感激。
颜渚囫囵地嗯了一声,将视线从她的胳膊伤处移开,清了清嗓子严肃地说道:“你的伤口必须立马处理。”
“虽然没有被子弹洞穿,但是它到底是金属制品,你刚刚翻窗下楼很容易得破伤风。而且它刚刚带着手枪和子弹盒回来,没有清洁就贸然裹上了伤口,可能性会大大增加。”
“我家有……”
他的话戛然而止,快速行驶的车也慢慢地停了下来。
不远处占区界线的木质行马前站着一排人,每个人手里都抱着一把枪,黑漆漆的枪口有十几个都朝着他们的方向。
江海抱着阿芎的手指,跟随它移动到了可以看见前方场景的位置,不免抱怨道:“有没有什么办法把他们一网打尽?我不想再挨枪子了……”
“有。那只魂……”阿芎的话也卡在了一半。
虽然那只魂看似与谷本是一边的人,可是她却能因为个人利益或者说是因为她背后势力的利益前来阻碍她跟上谷本,必然不会乐见她白白地死了。
只是……她不知道那只魂叫什么。
“都陵在想我?”
一道略微耳熟的声音蓦地在车内响起,阿芎微微偏头看到了那只青黑破烂的魂。
她见阿芎看了过来,回了一个笑容,只是这笑并不好看,黑漆漆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嘴角差点咧到耳朵根,露出尖利的牙齿。
那一排拿着枪的人渐渐地朝他们走了过来,似有包围之势。
若是只有她一个人,说不定还会想着带着江海和纸锁链搏一把。多了一个颜渚,需要考虑的方面不止是简单的倍数增长,两个人的行踪很容易暴露,引来更多的人。
阿芎淡淡地扫了一眼那些人,随后将视线转向那只魂,开口问道:“做个交易?条件你提。”
“原来这么轻易就妥协了……”那只魂若有所思,目光在颜渚的身上逡巡,突然笑得很大声,甚至笑到肚子疼、笑到话都说不连贯。
“都陵……你还真是……舍己为人。这样做……谁会感谢你呢?”
“时间可以磨灭恩,但是洗刷不了恨。他们会在无尽的黑暗里谩骂你……就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在骂、不知道为什么对一个人可以有这么多恨意。”
“我也记不得了……”
那些持枪的人已经将车围起来了,那只魂收敛了情绪,冷静地开口道:“跟我去城北的六朝墓。”
阿芎毫不意外她会提出这个条件,因为从贺府后院发现尸体的那一瞬间,自己就已经落入了他们的局。无论怎么做、无论为什么,他们只有一个目的——将她引到城北六朝长乐公主墓。
她连想都没想一刻,淡淡地开口说道:“五天后,李老下葬时,我会去的。”
“我开条件不是讨价还价吧?”
外面的人已经开始用枪口捅车窗了,嘴里骂的污言秽语阿芎听不懂。那只魂见她还如此镇定地坐着,妥协地说道:“五天后我来找你,谁让你是都陵呢?”
说罢,她从车窗间飘了出去,伸出自己青黑的指尖在最近的人头顶百会的位置轻轻一划,那人惨叫着被生生抽出了魂,身体瞬间瘫软在地上,表情停留在惊恐的样子,手中的枪僵硬地摔在地上。
她就这么飞了一圈,惨叫声此起彼伏,但好在持续的时间不长。随着尸体一具具倒地,黑漆漆的枪口也了无生气般掉落。
那只魂横空甩出了一条绳子,将那些被生生抽出身体、模样浑浑噩噩的魂捆在一起,转过身朝着车内的阿芎行了一礼,像是一位判官般施施然将那一串魂带走了。
自她行礼后,阿芎便陷入了沉思。
那是千年前云中的礼,头微微偏向一边,面稍稍朝地,两只手在额头前交叠,手背向外,整个人下移一段距离后再站起。
她是云中的人……
但是阿芎不认识她,对于她的面貌毫无印象。她猛然想起来之前在城东房子里做的梦——一位名叫沄水的姑娘质问自己为什么忘了她。
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最开始的问题,她到底忘了多少东西?这种遗忘是自然的千年消损还是人有意为之?
“那只魂好狠啊!杀人不眨眼……她就是在东吾横行索命的六朝长乐公主?!”
江海的声音将阿芎的思绪拉了回来,她摇了摇头说道:“不是。”
“不是?!不是冤灵还那么残忍?她是吃尸体长大的吗?”江海顿了一下,又惊讶道:“等等,东吾难道是两只冤灵作祟?”
颜渚的肉眼看不到魂,只默默地将油门踩到底,不仅撞飞了车前面的尸体,将不远处的木质行马也生生撞开了。
阿芎则是瞧着周边的房屋继续想着那只魂的事情——她会把那些抽出来的魂带到哪里?难不成是城北的六朝长乐公主墓?
如若这种生抽人魂出来的事情三年来每日都有发生……六朝墓不是凶墓也要被炼成凶墓了。
江海顺着她的胳膊爬上了老地方,他蓦地想起来什么伸出自己短短的小纸手,拍了拍她的脸颊,奇怪地问道:“你为什么逃跑的时候不带着那份关于六朝长乐公主墓的报告?”
“那几张也不重,随便塞到怀里也不会影响。”
“谋逆不修陵,挫骨扬灰,就算后人平冤修陵,墓中根本就不会有尸身,更不会有冤灵作祟。”
阿芎静下来想了一下继续说道:“他们对外宣称东吾人命案是长乐公主作妖,却给我看一份否定这个结论的文书,最终目的无非还是引诱我去六朝墓。”
“那记载长乐公主生平事迹的文书也就成了一纸荒唐言,是或非都在人心,没有人会真正关注长乐公主的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只是在找借口杀人。”
“你的意思是……根本就不存在长乐公主,冤灵作祟这事是他们自导自演,而三年来的大多数命案都跟谷本脱不开干系?”
江海摩挲了一下自己的下巴,转而说道:“那不对啊,既然那个什么王偶成是警察署亲洋派吴喜新提拔的下属,吴喜也是谷本身边的人……谷本想杀你爹直接把刚刚那只魂喊来随便拿指甲一划就行,何必费尽心思先诬陷再下狱?”
“警察署缺不缺钱我不知道,但是近几年洋人那边尽管搜刮了不少东西,但军用方面还是缺钱。”
颜渚微微踩了一脚刹车拐了个弯后,冷静地继续说道:“他们之所以还没杀贺先生,很大概率是图他的钱、图东吾的往来经济名册。”
夜晚的东吾路上没什么人,从占区回到城西的颜府虽然路途不算近,但车速很快,不一会儿就行驶到了颜府的后院门口。
颜渚按了两下喇叭,不一会儿就有人提着灯前来开门。那人看到是自家少爷的车,立马说道:“少爷回来了?先生夫人知道你去了占区,到现在还没睡呢,去报个平安吧。”
“一会儿再报,先去准备伤药和破伤风的针剂。”颜渚扔下这句话后,一脚油门开车带着阿芎进了颜府。
他们两个刚前后脚进屋,就看到圆桌旁坐着两个人,颜父和颜母。
颜父绷着脸刚要骂人,颜母伸手拦了一下,站起身走到了两人的面前,先是拍了拍颜渚说道:“去吧。”
随后她又拉起阿芎的手往里走,一起坐到了铺着软垫的圆凳上。颜母打开桌子上的医药箱,拿出一系列的伤药,熟练地给她清洗伤口、上药。
颜母又从一个盒子里单独取出了一个小的透明玻璃瓶,将新的针管拆封后,刺入了玻璃瓶中抽取液体,快速地将她的胳膊捆起来然后输入破伤风的针剂。
颜渚站着看她上完药后,一言不发地转身跟着颜父一起出去了。
颜母扫了父子俩一眼,用干净的棉签压住针头的旁边,将它抽了出来。她一手按着棉签,顺便视线在阿芎的身上巡视。
不一会儿,在她小臂处发现衣服上有一处破洞,衣料杂料像是被钝器刺破,但是口子又很小。颜母顺手将那处已经结疤的小口子也帮着清理了一下。
因为语言不通,颜母就算想从阿芎口中套出来一点话都很难。两人之间的氛围极其微妙,安静地能听到针落下的声音。
不一会儿,一个小东西从窗户外缓缓地飞了进来,落在了阿芎放在桌子上的手指上,忽闪了两下翅膀。
阿芎将它举起来送到颜母的面前,开口说道:“云引蝶叶,之前只能用来找尸体。”
“我在它身上下了个印,你有任何需要可以通过它来找我。送给你,算是报答你为贺先生与王偶成周旋的情分。”
肩头的江海将她的话一字一句地翻译后,颜母先是一怔,随后淡淡地笑了起来,没有虚假的推辞,从她的手中接过蝶叶后,不客气地说道:“多谢馈赠。”
“嗯。”阿芎点了点头后起身说道:“那我先走了。”
还在帮她用棉签按住伤口出血的颜母也不得不跟着站了起来,急忙说道:“别动别动,不然血不止。”
听了江海的转述,阿芎将小纸人抓起来,扔到了伤口旁边,随后用手推开了颜母的棉签。
颜母半信半疑地撤了手,就见那张小纸人抱着阿芎出血的地方啃食,不一会儿便止住了血。
看到它心满意足地爬回了肩头,颜母的表情变了几变,强扯出一抹笑意说道:“慢走。”
阿芎走出门准备下楼梯时,另一个房间传出来剧烈的争吵声音。她顿了一下脚步,想了想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颜府和贺府离得很近,但颜母还是找了佣人提灯为阿芎带路。幽幽的火光摇曳着,噼里啪啦的灯芯燃烧声音从灯里面传来。
若不是周围的建筑变了模样,这样的夜色、这样的声音,真的很像是在云中,连远处飘渺的白烟都跟当年差不离。
等等……白烟?
因为颜府的人提前通知了贺府的管家,如今走到两府交界处,管家提着灯迎了上来,上下打量了阿芎几眼,笑着说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他和颜府那个为阿芎带路的佣人招呼了几声,便让他回去了。管家看到阿芎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一双眼盯着远处的白烟发呆,解释道:“今日中元,府中不少人在烧纸。虽然路祭升起的白烟会呛到人,但是贺先生还是准许了。”
“那边烧纸的是董习,也就是今日随我们一道去李老家吊唁的,坐在车的副驾驶,总转着他手里的那颗珠子。董习是近一年招进来的,还有些身手功夫,所以随车一同去了城东。”
肩头的江海马不停蹄地将话翻译给阿芎,一旁的管家虽然才跟自家小姐相处不过几日,但已经适应了她的翻译机制,就提着灯立在原地慢慢地等。
阿芎闻言缓缓地点了几下头表示自己认识那位董习。
说来也巧,她之前不算是一个恋乡之人,每次出云中去往其他地方都比一直待在云中的心情要稍微好一点,尽管云中之外再无安宁之乡。
这番来到千年后,云中甚至已经成为古书上的潦草一笔,连一个记得它的人都没有,阿芎才真的察觉到了自己浓浓的思乡。
尤其是,云中也常常燃白烟祭奠先人。这个常常要比几乎所有地区的常常更频繁。
毕竟云中就是一座大型的墓葬,地下满是人、地上也是人,走两步就跟串了亲戚一般。
阿芎望着他从手边的竹筐里拿出一叠纸扔进了火里,问管家道:“他在祭谁?”
管家唉声叹气地说道:“他在祭一个朋友,去年春天死于冤灵之手,死状惊恐、肌肉抽搐,像是生前受到了极大的惊吓。模样与之前死于冤灵之手的大差不差,所以董习对于长乐公主冤灵一直很反感。”
“他朋友开了一家石料厂,出事前后亏损厉害,他朋友死后一直是董习用自己的钱贴补石料厂。”
“只是同行中有一家在上头有人,最终董习还是撑不住石料厂天大的窟窿,欠了一屁股债。贺先生见他悲怜,便招进了府中。虽是佣人之名,却时常跟着贺先生出入。”
阿芎听了江海的转述后,抓住重点郑重地问道:“上头有人?是不是间接与谷本有关系?”
管家等江海翻译后,先是一愣,随后惊讶地说道:“小姐您怎么知道?”
“那家石料厂的主理人叫吴三华,两年因为偷工减料的问题被人举报,后来渐渐的就没有人去他家买石料了。去年警察署队长吴喜不知怎么攀上了占区里的三把手谷本先生,一个月之内连升几级坐上了警察署副署长的位置。”
“吴喜是吴三华的舅舅,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之前石料厂作假的事也被按了下来,石料厂的同行皆被吴喜带着警察署的人以各式各样的理由搞破产了。”
“董习之前也一直认定他朋友的死与吴喜和吴三华脱不了干系,奈何他朋友死于冤灵之手,又没有任何证据将两者联系起来,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
这一长串的话难为江海没有漏掉点什么重要的信息点,几乎一字不落地复述了一遍。阿芎听完后站在原地没有说什么,直到董习将竹筐里的最后一叠纸扔进火里,她才慢慢地踱步上前。
阿芎不喜欢弯弯绕绕,直接开口问道:“你想报仇吗?告诉我吴三华在哪?”
听了江海的转述,刚抹掉一把泪的董习怔了一下。一旁的管家提着灯快步上前解释道:“小姐还不知道吴三华,就已经猜出了他和谷本有关。”
“你之前不是猜测吴喜和吴三华就是杀害你朋友的幕后凶手吗?不妨这次听听小姐的?”
董习听了这话后,悲伤的表情越发浓重起来。他从怀中拿出那颗珠子,眼中的哀鸣快要踊跃出来。
不过一会儿,他收敛那副脆弱的模样,眼神犀利,咬牙切齿地说道:“我恨不得将他们两个剥皮抽筋,自然日日关注吴喜吴三华叔侄。”
“他如今应该在城中的销金窟喝酒抱美人,我带你去。”
于是,阿芎连自己的房间还没回,胳膊上还缠着纱布,就跟着董习去了城中的舞厅。车上还是下午的四个人,老实巴交的司机、副驾驶转珠子的董习,后座的管家和她。
管家还没上车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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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脸担忧地瞧着阿芎胳膊上的白色纱布,叮嘱说道:“小姐,一会儿你就不要冒险了,我找人将吴三华从房间里拉出来,保证悄无声息的。”
江海懒省事,直接在贯意里将这句话翻译给了阿芎,随后吐槽道:“管家也太小看你了吧……不对,也太小看我了!”
“我堂堂……”
阿芎忽视了江海的话,开口拒绝管家道:“不用,我自己来。”
江海的话不仅被打断,他还得把阿芎的话转述给管家,说完后两只手抱在胸前气鼓鼓地扭过头去不理人了。
管家纠结地欲言又止,只能坐了回去连叹好几口气。副驾驶的董习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管家,转了两下珠子笑着说道:“怕什么?我死也不会让小姐死的。”
城中的舞厅虽比不上红色舞厅的繁华糜丽,但也算得上东吾城排行前几的销金窟。
现在已经上半夜,门口的车辆依然络绎不绝地来来往往。司机找了好几圈,才在一条长街外的角落寻到停车的地方。
管家刚要开门下车,一旁阿芎伸手拦了一下,她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副驾驶的董习,示意只有他们两个去便可以。
老管家脸都快皱成一朵花了,才在阿芎的注视下缓缓地坐了回去,立马开口问董习道:“拿枪了吗?”
董习吹了个口哨,刚想说一句洋文结果卡壳了,嘿嘿一笑在后腰拍了拍,保证道:“两把进口手枪,弹匣12枚,子弹已经填满,肯定可以带着小姐全身而退。”
管家懒得看他,叹了一口气朝他摆了摆手,最后嘱咐道:“不能让小姐受一点伤,不然小心贺先生回来找你事。”
董习边下车边应付了一句“知道”,他跑得快,绕到阿芎所在的车侧,将门打开后,弯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等到她下了车,董习才直起身,将胳膊往外拐了拐。
阿芎扫了一眼,会意地将手放在他的臂弯处,挺直腰板、仰起头来,像模像样地跟着他一同进了舞厅。
东吾城中的舞厅没有拦人验身份的服务员,他们两个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一路畅通无阻直接来到台前。台上有两三个女生在热舞,底下一桌连着一桌鱼龙混杂。
一个刚招呼完客人的服务员看到两个生面孔,立马拾起笑容迎了上来。他先是扫了一眼阿芎,见她穿的一般,想来只是一旁先生的陪衬,便堆起笑容对董习说道:“先生里面请,是想看舞蹈还是坐包厢?”
“最近上新了几款洋酒和美人,先生可有兴趣?可一起送到包厢里,绝对私密!”
董习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跟着自己往人少的地方去。他将自己的胳膊从阿芎的手中抽开,对她使了一个眼色,随后跟着服务员走到了角落里聊了起来。
不一会儿,服务员收了董习从怀里拿出来的一张小费,笑眯眯地弓腰点头,从柜台上取了一杯酒塞到董习的手中后朝她走了过来。
服务员的神色虽不如在董习面前那般谄媚,但好歹对她也算是和颜悦色。他挥了挥手,示意看起来穷酸的阿芎跟上。
一路上,服务员挺直了自己的腰板,对着身后的阿芎就是一顿输出:“你瞧瞧你,虽不说多么富贵,也算清丽,做什么不好非上赶着给有关系的人当情人。”
“不是我说,你找上的那位华先生,啧啧啧,一个月至少来十天,每天找的人都不同。你要是期望他包养你,尽早绝了这个念头,好好回去找个活干。”
一路上他都没有听到身后那个女人的声音,走在灯光昏暗的连廊上竟像是遇到鬼了一般安静。他咽了一下口水,快走了几步到了华先生的房间前,做了好久的心理准备才颤抖着手去敲门。
“咚咚咚——”
敲门的回音在走廊里响起,服务员总感觉身边阴森森的,他无意识地抖了一下,壮着胆子朝自己的身后浅浅地探头看去。
视线正追随一角衣摆时,房间里突然传出了一道声音,吓得服务员扭头闭着眼就跑,离开的时候还撞了一下柱子。
“哪个孙子坏老子好事?!让我逮住非弄死你不可!”
阿芎听不懂吴三华的话,只能感受到他的语气很是生气。她无视江海在贯意里对那个服务员的无情嘲笑,上前走了几步,伸出手曲起指节在门上继续敲了几下。
一个东西被房间主人猛地扔到了门上,接连而来的是怒骂不休。吴三华光着脚在木板上走着,肥硕的身子摇摇晃晃得,他猛地拉开房门刚想骂人,陡然看见面前站着一个女人。
他的神色一下子变得暧昧起来,色眯眯地上下打量阿芎,用肥手摩挲下巴上的赘肉喃喃道:“再隆起一点就好了……也看得过去眼,嘿嘿嘿小美人,我不挑剔……”
“咦——什么死肥猪。”江海抱着手,嫌弃的声音大了不少。
吴三华顿时被戳到了痛处,大声喝道:“谁侮辱老子?”
江海挺了挺自己的胸脯,敢作敢当地认道:“就是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江海的话还没说完,阿芎已经伸手像是敲门一般在吴三华的眉心重叩了两下,他顿时眼神迷离好似被勾魂一般。下一刻,她取了腰间的迷穀纸锁链往吴三华的身上一甩,它瞬间将他五花大绑起来。
阿芎示意纸锁链将吴三华从二楼窗户丢下去,又将吴三华的房门关上的同时还不忘叮嘱自己肩头的小纸人一句。
“下次耍帅,话可以少一点。”
江海闻言,冷哼了一声,自知理亏老老实实地闭上了嘴。
二楼窗户下,管家和司机接到吴三华后,装作扶着醉酒的人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阿芎目送他们出了大门,转身顺着楼梯下去,按照原路返回。她在经过董习刚刚所在的角落时停了一下,视线找寻了一圈都没看见他,想了一下先出了舞厅。
阿芎一路走到了停车的地方,管家和司机的手脚利索,已经将吴三华用麻绳捆了个严实,嘴也用布堵着。
她先是巡视了一圈,还没有看到董习的身影,开口问道:“董习回来了吗?”
听到江海的转述后,管家顿时皱起了眉头,摇了摇头表示没见过他。一旁的司机也跟着摇头。
阿芎顿时觉得奇怪,想了想觉得他可能遇到了什么熟人暂时不能脱身,顺着车窗缝隙看向里面绑着的吴三华,将纸锁链放出去拽下捂嘴的布。
吴三华刚刚便清醒过来,挣扎了几下被麻绳磨得生疼便不动了,他这几年养尊处优越发不如早年了。如今捂嘴的布被掀开,他立马大声喊道:“你们是谁?!知不知道我叔叔是谁?”
“我叔叔可是赫赫有名的警察署副署长!你们要是蹭破我一点皮,他就能要了你们的命!”
“如果是将你下半身打残废,你会怎么报复我?”
阿芎蓦地问出这个奇怪的问题,甚至叩了肩头的江海两下让他变成了荆棘状,捏着便往吴三华的身侧刺去。
江海帮她把这句话威胁的话翻译得更加残忍道:“如果将你的宝贝命根子绞成碎肉,你叔叔能拿我怎么样?”
吴三华看着朝自己刺来的荆棘,闻言顿时红着眼抓狂道:“你你你!你要敢让我断子绝孙,我就让你不得好死!”
他狠厉地威胁道:“知道死于冤灵索命下的状况有多惨吗?!那可是要被生抽了魂去!痛苦到喊都只能喊一声就死翘翘了!这种疼感将伴随到你死后!”
管家的神色先是一变,听了江海在贯意中转述的阿芎慢悠悠地将荆棘迷穀枝收了回来,随便叩了两下又变成了那张人畜无害的小纸人。
她淡淡地肯定道:“果然有你。讲讲吧,你和你叔叔的勾当。”
吴三华听到江海的质问时,脸色变了几变,刚想矢口否认,就见旁边的老头从后腰拿出来一把手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他的脑门。
他的冷汗瞬间就生了出来,脸皱成了包子,一副委屈的模样开口嚎道:“一年多前,我叔叔吴喜因为卖反洋的名册与占区的三把手谷本勾搭上了。没过多久,他就高升了警察署副署长。”
“我知道这件事并干掉一众石料厂的同行,还是因为有一次他喝多了跟我炫耀,说什么还好有谷本照料,如今只要谁得罪了他,那人便离死期不远了。”
“我只知道让人死亡是冤灵索命,死状和过程都是道听途说!我也曾好奇地问过,只是他严肃地呵斥了我,让我不该问的别问……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放过我吧!”
从他口中将能撬出来的信息都了解了遍,管家看到一旁的阿芎听到江海的转述后没什么反应,从口袋里拿出一条巾子和一个小玻璃瓶。他将玻璃瓶里的东西倒巾子上,开了门一把捂到了吴三华的口鼻处。
吴三华挣扎了两下,不受控制地晕了过去。
管家刚想说什么,突然一阵眩晕感涌了上来,他努力地攥住后座上的靠背,坚持了几秒便昏倒在软垫上。
他昏前最后一眼看见原本在一旁站着的司机不知何时也晕在了地上。
阿芎一天见两回这样的场景,伸手摸了一下江海,察觉到他已经无意识地倒在自己的肩上,无奈地说道:“你来就来,将人都迷倒做什么?”
“我是来跟都陵玩一个游戏。”那只魂从暗处翩翩走了出来,愉悦地继续说道:“游戏名字叫做三选一。”
她掰了掰自己青黑的手指,说道:“唔……颜渚、贺章和董习……”
“你猜我杀了哪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