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嫁中宫》
1. 断木逢春
01
怒雪奔涌,天地尽白。
北风起的时候,王濯总会梦到玉门关。
关外的风雪似乎永远也落不尽,年幼的她随行伍退下来的舅舅混迹在驼帮,用一把七寸窄刀将捕来的野猪剥皮放血,她的刀又快又准,运斤成风。
舅舅说,终有一日,她的名字会和她的刀一样,插进北方黑色的土地,劈山破雪,撕开那些蛮人不知魇足的嘴脸。
王濯不懂,大梁和北方匈奴已经多年无战事,舅舅你蛐蛐人家,咱们的茶叶要卖不出去了。
长大后王濯渐渐明白了舅舅的话,父亲与继母却将她接回京,许了人。
她再也没见过玉门关的雪了。
*
“观音奴!”
马车外有人高声唤她的小字,王濯从梦中惊醒,抓紧了怀里的牌位。
李缜掀开厚厚的暖帘,暴雪灌进车厢。
那是塞外的雪,不似南国柔软,也不像长安清寒。雪籽砸在祁连山道上又被马蹄卷起,拂面而过时,能嗅到北风的肃杀。
每当此时,王濯都会恍惚一瞬,直到粗砺的雪握进掌心,才敢确信一件事——
她还活着。
王濯回到这里已有旬月,今日是她娘尾七,她正在去往西京长安的路上。
这一年她只有十七,她还年轻,稚嫩,鲜活。
王濯侧手支颐,遥遥望着帘外沆砀长天,俏白如玉的鼻尖被冻得通红:“舅舅,你带我回关外吧,我不想去长安了。”
李缜不知道这个外甥女近来总说什么癫话,明明刚接到王景年来信时,她还欢天喜地地盼着去长安看花,只好拍拍她的脑袋,违心地道:“不行啊,你娘走了,族中没有女眷教养,将来嫁了人你要被看低的。”
更何况他那妹婿如今是一言九鼎的丞相,他决定的事,哪还有转圜的余地。
李缜抖开一条虎皮大氅披在她身上,使劲掖了掖厚厚的皮毛,闷声念叨着:“将你送到长安,看着你娘进了王家的宗庙,我这桩心事便了了。”
王濯抓着牌位的手又紧了紧,直到将裹在外面的黑绸攥出了褶,指尖泛起青白。
李缜忍不住红了眼眶。
想到当年他妹妹李缨成婚不过半载,怀胎四个月,新姑爷就经州牧辟召回京,这些年李缨独自将孩子拉扯大,竟连一天富贵日子也没享过。
直到年前李缨溘逝,京中才来了封信,要将女儿接回西京在老夫人膝下待嫁。
有些话李缜不愿说给王濯听,稚子年幼,听了难免多心,他故意打趣道:“听说王家为你寻了一门好亲事,指不定再过几年连舅舅都要磕头跪你,你且放心去吧。”
好亲事……
王濯不再说话,偏头望着车帘外被框住的一点点雪色。
“推山雪要来了。”李缜没留意她的神情变化,匆匆放下车帘转身,用力一振鞭,赶马踏过琼花玉屑。
尘嚣尽隔帘外,车马摇摇晃晃,王濯抱着母亲的牌位,枕在刀上沉沉睡去。
*
父亲确实为她寻了一门好亲事。
这天下无出其右的家族,皇上的第四子,高见珣。
高见珣在众皇子中不算卓然,母家也并不显达,上有太子高见璋,下有继后所出的七皇子高见琮,皇位几乎没有落到他头上的可能。但皇帝的儿子即便再平庸也是皇子,配她这样的出身绰绰有余,甚至是她高攀了。
刚成亲时,她与新婚夫君说不上两句话。高见珣说外面风声鹤唳,朋党比周,人人都想害他,王濯不懂朝局的复杂,只想着如此麻烦,不如全杀了。
后来高见珣动了夺嫡之心,便让王濯暗中去与京中那些夫人、小姐逢迎往来,拉拢愿意追随他的,除掉不愿为他所用的。
王濯觉得自己这把刀终于到了出鞘之时。
她陪在高见珣身边二十年,做了王妃,后来又做皇后,生下太子和长公主,权炽一时。
高见珣后宫虽然美女如云,王濯却很会经营,总能在帝王的新宠旧爱间长盛不衰。所以即便外面雪花般的奏章飞到皇帝案头,高见珣也没应那些权臣所请,将她的皇后之位让出来,另立出身更高贵的世家女为后。
事情是什么时候急转直下的呢?
大约是高见珣登基的第二年。
父亲和继母一次次求见,说妹妹婚姻不幸,情愿落饰出家,请她下旨允其和离。
她去求了皇帝恩典,不但允其和离另嫁,还赐下封邑,封号,让王漱享用俸禄安度晚年。可没过多久,她那个妹妹突然怀上了皇子,跪在宫门前求名分。
她神伤一宿,在贤德二字面前低了头。
王漱如愿进了宫,成了昭仪,一步一步走到和她同样的位置,最终针锋相对。
变乱是在一夜之间发生的,未央宫所有宫人被带走,只留下她的贴身女官雪时,禁卫军接管了皇后的卫队变相封宫。王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到禁军从她宫中搜出了巫蛊用的桃版和纸符,高见珣眼神冰冷地看着她跪在面前,说她是个豺蛇心性的毒妇。
她被幽禁起来,成了阶下囚,昔日门庭若市的未央宫变成一座冷宫。
王濯才后知后觉,刀用错了地方。
她在冰冷的寝宫里呆了一整年,没有人来看她,也没有人为她说话,她的母族早已衰落,她的孩子自顾不暇,在端着废后诏书的宫人走到门前时,王濯用刀抹了脖子。
她不能认罪伏诛,她要保住皇后的位置,保住她的孩子太子之位,只能以死证道。
可高见珣命人将她的尸首悬于未央宫正殿梁上,用赐死罪臣的白绫缚住她的脖子,坐实了她谋害皇子的罪名,太子因此被废,公主遣嫁匈奴。
王濯实在是恨啊!
她恨高见珣薄情寡恩,见利忘义,明明已经夺走了她的一切,还要让她如此不体面的死去。连她的孩子也不放过,她悉心教养寄予厚望的孩子,她在这世上最后的亲人!
她很想问一问为什么,为什么她的一生过得这样苦,这样累……
这样晦暗冗长,看不到尽头。
她的一缕孤魂在皇城盘桓数日,看到长公主的喜轿抬出长安时,她忽然又想起舅舅的话——
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
她想找到那把旧时的刀,重走一遍来时路,若是能重来,她再也不要选择这样的人生。
她要将刀用在北方酷烈的战场上,她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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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下她的孩子。
那种强烈的执念将王濯从轮回路上拽回来。
这四十年如走马观花一幕幕闪过,她看到尚在襁褓的自己被李缨抱在怀里,拍着她的小脚丫,一声声唤着观音奴,求观音保佑她的孩子快些长大。
娘亲啊娘亲,你选了最厉害的神仙,也没能护女儿一世平安。
她听见纸钱在火盆里燃烧,有人在雪中哭泣,用玉门关外的曲调为她祝祷,等她魂兮归来。
王濯想,原来这世上还有人为她落泪。
她努力想看清楚那人的容貌,可风太大了,她像雪一样被吹离玉门关,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直到那人影与祁连山一起消失在白雪尽头,她避无可避地被带回这尘世汤汤中。
老天给了她这个机会,她又回到了少年时。
南山雪尽,渭水冰开。
马车停在悬着“琅琊世泽”四字的府门前,王家世代绂冕,公卿盈门,在本朝就出过四公六侯,因而正门上不写郡望不提堂号,只有这一块开国皇帝朱漆亲笔的御匾,与对面的谢府雕玉双联。
道两旁的郁郁桐树,如同一座座屹立不倒的丰碑,与这座宅邸勾连环绕,接天的桐花覆满了院墙,歌吹屹立两朝不倒的清贵无极。
王家的仆役从李缜手里接过辔,牵马的牵马,搬凳的搬凳,一袭丁香色衣裙的丫鬟挑起帘,扶住王濯的手。
“姑娘,长安到了。”
*
王濯换了身干净衣裳,重新梳洗一番,跟着老夫人派来的管事妈妈去回话。
“我是门子刘寿的媳妇,在老夫人屋里做事。听说姑娘今日到,老夫人特意嘱咐各房姑娘公子都不急见,待姑娘收拾停当,先去花厅见了老爷夫人。”
刘寿家的引着王濯穿过垂花门,一边回头打帘,一边朝这位大小姐瞥去一眼。
王濯临花照水一般细步走来,宽袖慢垂,薄背挺拔,虽然不比四姑娘端方,但从容飘逸自有一番风骨。老夫人起初还担心大姑娘初到长安不懂礼数,如此看来,倒是多虑。
“穿过这道门,就是咱们三房的前院了。”
跨进院门,刘寿媳妇正要进去通传,遥遥看见一人从悠长回廊的尽头走来,连忙侧身避让。
那人身量颀长,玉冠束发,腰间系一枚温白的麒麟玉佩,石青色长袍片尘不染。
他显然是纵马而来,鬓边薄霜刚褪,偏秾丽的面容因而略带清冷,浑身上下无一不透着金玉温养出的矜贵,眉宇间却蕴了些冷冽的肃杀之气。
院中仆役纷纷屈身见礼,那人看也不看,径直走到院中。
谢夫人身边的大丫鬟芸萱高兴道:“七殿下来了,夫人正候着呢,我进去替殿下通传。”
高见琮点点头,便立在院中那棵海棠树下等候。
他是谢氏嫡亲姐姐的孩子,也是王景年属意的女婿人选,只因王漱那三个哥哥姐姐婚事未定,迟迟未过明路,进出王家外院却是习以为常的,与谢氏身边这些服侍的也都相熟。
谁知那丫鬟飞快地跑进屋,进去还不到半刻,便听里面传来一声清脆的碎瓷声响,半个质地通透的天青色茶盏从暖帘下滚了出来。
“出去!我才不要见他!”
2. 洞若观火
02
屋内烧着地龙,二月天仍暖烘烘的。
王漱额头沁着细细密密的汗,伏在书案上,堆云似的袍袖拂乱了手边几张书稿。
芸萱瞪大了眼睛,怔怔瞧着桌前的四姑娘。
在夫人身边呆了十多年,她还是第一次见过小姐这般疾言厉色的模样。
何事如此动怒,竟至于摔了茶盏?门外面那位可是四姑娘自幼最喜欢的表哥。姑娘病了这些时日总不见好,夫人特意央宫里娘娘写了信,让殿下一回京就过来,可看姑娘那样子……
谢槿心中更是恼恨,她悉心教养了十五年,德容言功无一不秀出班行的女儿,竟然因为一场病就转了性,在那个丫头回京的当口,突然满口癔语起来。
早年间,她刚诞下王滨王漱这对龙凤胎,去京郊法门寺求签之时,静慧大师便说她这女儿命中将有一劫。如今那个女人的孩子一回来,她的漱儿就病了,如何不是她克了她的女儿?!
谢夫人攥紧手里一方帕子,连要给门外的七殿下回话都忘了。
暖帘一起一落,又是丫鬟入内传话:“夫人,刘寿家的带着大姑娘到了,在外面等候拜见。”
“出去。”谢氏不错眼地看着铜镜,只低低吐出两个字。
丫鬟怔在那,没明白要如何跟外面交代,刘寿媳妇可是老太太房里人,王景年扶着夫人的手,轻轻抽走帕子,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罢了,你好生陪着漱儿。”
他正了正衣冠起身,吩咐道:“去回了七殿下,就说今日族中有事,夫人不得空,改日我亲自登门赔礼。另外,将大姑娘带到书房去见,我更衣便到。”
直到王景年到后厢更衣,谢夫人才轻轻吐出一口气,恹恹一挥手:“都下去吧。”
芸萱将瓷片用帕子收了,带上房门,谢夫人走到王漱身后,双手柔柔地扶住女儿双肩,想要拂去她身上的痛楚和不安:“好孩子,你告诉娘亲,这到底是怎么了?”
谢氏想不明白,这两个孩子长在一处,素来要好,她本来打算解决了大姑娘的婚事,就来个亲上做亲,顺便将女儿的终身大事也定了,却没想漱儿大病一场,醒来后说起七殿下便是种种不好,一刻也不愿见到。
此次七皇子替皇帝办事,一走大半年,自己念着漱儿的病,专程写了信去,请他一回京先到府上来问候妹妹,本想着女儿能跟着表哥出去散散心,却叫人在门口听了好一顿奚落……
“娘,我不愿再见表哥了。”王漱放下银篦子,从铜镜里定定瞧着谢氏,眼神却是与病中全然不同的清明,“婚事作罢吧。”
*
院中,芸萱阖门出来,步履踌躇。
高见琮是极通透的人,一看这副模样,哪有不明白的:“姨母既忙着,我便不叨扰了。”
他拔步便走,仿佛多寒暄一句都为难,行至院门时,王濯福身浅浅一礼。高见琮的目光因而停留一瞬,落在她鬓边斜斜晃晃的白玉簪上。
乌黑的发,雪白的腮,秀丽的颈……
高见琮的脚步也只停了须臾,转身目不斜视地离去。
王濯抬起眼,雪亮的目光落在那道修长背影上。
若宣帝七个皇子中终有一人握玺为龙,她宁愿是高见珣视为死敌的人。
这一次,她要他输。
“小姐,老爷在书房候着了。”刘寿家的绕至王濯身侧,躬身请示,同时观察王濯的神色。
王濯抬起头淡淡一笑:“走吧。”
王景年屏退了众人,在书房单独见她。
书房内不置炭火,不列金玉,秉持着读书人孤芳自赏的习惯,只燃一缕松香。
窗开一线,王景年据案而坐,隔着透亮天光,静静打量对面的王濯。
——他是初次见这个女儿。
许是为李氏居丧,她穿着极为简素的缟裙,背脊绸缎般的长发只用一支白玉簪挽着,比想象中更清瘦,不像是官宦人家的女儿,倒像个风雨飘摇的江湖侠士。
王景年不喜欢那种倔强之态,过刚易折,长安是能磨平棱角的地方。他本想提点一二,但或许是年纪渐渐大了,又或许是心中那一缕愧疚之意抬了头,话到嘴边变成了一句:“一路走来,还好吧?”
王濯点点头:“一切都好。”想想又补充道,“舅舅在别院住下了。”
“晚上我去见他。”王景年眉头轩起,似乎因为提起他不愿面对的事十分不悦,“今日同你来,主要是想说一说你的婚事,你也到了成婚的年纪。”
王濯简短地打断他:“父亲,我娘新丧,婚事不着急。”
“婚事可以不急着办,但要先定下来。今上的第四子,人品贵重,行事谨慎,颇有当年先帝之遗风,圣上有意从世家中寻找贵女与之相配……”
王景年突然说不下去了,他看到王濯用那双冷冽的眸子看着他,仿佛对他的筹谋洞若观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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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意以皇帝第四子为婿,迎合圣意是一方面,更深远的考量他不曾跟任何人提起——
高见珣虽然出身低微,不为圣上所喜,却素来勤勉,这些年皇帝交代的事都办得极漂亮。皇帝年纪渐渐大了,废太子年长且庸碌,后起之秀却是一个比一个能干。若他日高见珣真有践祚为帝的一天,他作为外戚,就是首屈一指的从龙之功……
自然,他不会用最看重的小女儿去冒这个险,王漱只能嫁给最有前程的皇子。
再者,王濯出嫁之后,王漱与七殿下的婚事也该提上日程了。七皇子是继后独子,又是皇帝最宠爱的儿子,朝野上下各大世家多少人眼红着,难保不被天子猜忌……有了王濯的婚事在前,他仍然可以在诸皇子间保持中立,做皇帝眼里的辅国纯臣。
但一想到小女儿这些天的变化,王景年又觉得头疼起来。
“父亲喝杯茶吧。”
王濯将茶杯推到他面前,王景年终于下定决心一般,指叩桌案:“就按我说的办,过两日春蒐,照例要带着女眷去上林围猎,到时候同你母亲一道去,先与四殿下见一见。”
这次王濯没拒绝他,只是淡淡道:“这次回京,我将母亲的牌位带回来了。”
王景年一噎。
“父亲准备何时开宗庙修族谱,将我娘的牌位请进祠堂?”王濯一手执壶,细长的手指摩挲着壶耳,因书房没有炭火,指尖那一点血色褪得干干净净。
王景年心中有愧,将目光转向窗外,仿佛要从那一枝白梅的框景中窥见过往。
他与李缨是结发夫妻,那时他父亲在冀县做县丞,两袖清风,身无长物,死后家中连一口棺材都封不起。所幸父亲在时薄有贤名,富甲一方的陇西李家将女儿嫁给他,帮他打点刺史,让他应朝廷辟召入京为官。
时逢新政推行,皇帝有意以策试拔擢官员,以打朝中压盘根错节的世家势力。他在考校定品中崭露头角,从琅琊王氏五服外的一支被认祖归宗,成了王家的三房老爷,时任相国的越国公谢祧欲以女儿相许,他有诸多不得已,只能宣称自己在老家尚未婚配……
若是认了李缨的原配身份,又将谢氏置于何地?
可女儿回来了,未来还要从王家出嫁,总不能一直将名字挂在李氏宗谱上。
“若是父亲为难,仍然将我记在李家名下吧。”
王濯向他行礼起身,推开房门,犹带凛冽的风吹乱了桌上书卷。
3. 心火
03
倒春寒不动声色涌入书房,门外梅花凋零摇曳。
王景年负手而立,一身简素的文人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仿佛不安的鼓点打在胸口。
父女重逢的那一点欣喜在此刻化为几分不喜,在王景年看来,女儿家温良淑慧,做好孝敬父母、相夫教子的事就可以了,不要有太多标新立异的想法,更不要随意揣摩父亲,慧极必伤,像谢氏那样,就是极好的。
他为官多年,自认颇负城府,因而极讨厌被人看透的感觉,更不允许别人将他的想法说出来。
——毕竟这事算不得体面。
他的孩子不愿回归本家,传出去那些同僚如何看他?
她是在怨自己这个父亲吗?抑或是,她认为四殿下奇货可居,要提前与王家划清界限?
不,只是个闺阁女儿,决计不会想到这样深远。
王景年上下打量着王濯,试图如在朝堂上察言观色一般,想要看出她的目的,但王濯只是笑了笑,声音仍旧柔和:“父亲若是应允,舅舅那里,我可以去说。”
王景年便又想起李缜那张凶悍的脸。
要是让他知道自己有负他妹妹,估计当场就能骂出来……罢了,这个烫手山芋趁早丢出去的好。
“那便先依你所言,暂时不将你母亲的名字载入族谱,等来日你若得诰命,也能为她荫封追谥。只是一点,你成亲仍然要从王家出嫁,你终究是王家的女儿。”
王景年自以为寻了个最好的对策,不忘提点她仍是王家女,至于李缨……他已经打定主意不让其以元妻身份入谱,她的身后名就靠她女儿来挣罢。
王濯袍袖下的手微微攥起,对于父亲的凉薄她早有体会,只是点头道:“女儿告退。”
她的背影一如来时那样单薄,仿佛湃着冰雪,王景年深埋心底的愧疚终于被唤起,在王濯关门的前一刻,喉头哽着抛出一句——
“在院子里修个堂,将你娘牌位好好供着吧。”
那个女人凄凉的笑貌,如同被锁在祁连山雪中的红梅,随着岁月剥蚀,最终变成一滴抹不去又耿耿于怀的蚊虻血。
*
王老夫人跽坐榻上,听完刘寿家的回话,一双看遍风霜的眼轻轻掀起:“她当真这么说?”
“是。”刘寿媳妇惜字如金,侍立一旁烹茶。
王老夫人又问:“老爷允了?”
“大姑娘说,老爷若是同意,舅老爷那边她可以去说。”刘寿媳妇将书房里的事一一回报,也是王景年借她的口传话,“舅老爷这个人可不好脾气,万一叫他闹起来,叫对面谢家人知道……老爷便允了。”
王老夫人沉默良久,将手里佛珠一合,叹声:“可怜的孩子。”
她虽觉儿子此事做得不地道,却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
他们母子并非王氏本家,不过是仰赖景年的官职才能在王家立足,表面上是三房老爷,但过继的孩子终归有亲疏之分,只有长房和二房才是老国公的嫡亲儿子。
换句话说,王家和谢家,哪个都不是惹得起的,只能委屈了李缨……
念珠在老夫人手里咔哒作响,她的心绪又乱起来:“谢氏还在四姑娘那儿吗?”
“在呢。”老夫人眉心紧缩,刘寿家的坐到榻边,轻轻替她按着额角,“今日七殿下在正院里,得了四姑娘好一顿奚落,不知要如何同老爷交代呢……”
*
夜色四起,荷芳山院早早点了灯。
“夫人,老爷回来了。”
屋内一个侍奉的人也没留,芸萱进来通传时,暖帘上的缨络叮叮当当敲醒一片沉寂。
谢夫人姣美的脸上满是忧虑,仿佛被王漱摔碎的那只茶盏,她回头看了妆台前的女儿一眼,既忧且惊地起了身,赶往门外迎接。
王景年在书房被王濯抢白一场,听说舅老爷见过她之后怒气冲冲地套了马出府,当天就要回关外去,回到谢氏院中时,他眉宇间已带着三分薄怒。方才走到门口,又听下人们说起,王漱当着七殿下的面摔了杯子,那愠色便如杯中溢酒般呼之欲出。
谢夫人还未想好如何跟老爷交代,心中实在担心女儿,连忙在门口将人拦下来,握帕子的手抵着王景年胳膊低低央道:“去侧室说话罢。”
王景年隔着门看了王漱一眼,甩袖往旁边屋子走去。
外面的动静传入耳中,王漱坐在琉璃灯前,灯罩里剥出一线流光溢彩的光,映得她眉骨娇红,仿佛一只浴火的凤,院子里的假山塘水都在这灯火下变成了琼楼玉宇,遥遥照着二十年后的宫墙月色。
她这一生本来过得极顺遂,却因为两桩婚事,让她彻底输给了那个同父异母的姐姐。
元嘉二十九年,姐妹二人同日出嫁,王濯嫁给四皇子高见珣,她嫁给七皇子高见琮,别人都说她嫁了这世间最好的儿郎,她也觉得自己应配人中龙凤。她的嫁妆从家门前一直排到王府铺满了朱雀大街,朝中亲贵大多推了大姐姐的席面,前来庆贺。
那时候,王漱很同情她,想着等七皇子登基了,自己也会好好对她。
谁能想到,婚后高见珣云程发轫,恩宠日隆,剑指天子之位。而高见琮被逼应娶,心中有怨,大婚之夜带兵离去,让她从嫁进门的第一天就守了活寡。
她哭过,闹过,求过,可高见琮数年如一日的冷淡,像高山雪,雪下冰,永远不为所动。
他说:我心有所属,你一意孤行,求仁得仁。
她已经快忘了那七年是怎么度过的。
高见琮一点面子不留,明火执仗与她两地分居,让她在西京世族之间丢尽了脸,她听到四皇子被封郡王,听到皇帝高兴静王夫妇喜得麟儿,听到传旨太监为大姐姐宣读诰命。
元嘉三十六年春,帝崩于祈年殿,高见珣手握遗诏扶灵而出,在高见琮远在边关鞭长莫及之时登基,她那个卑贱的姐姐坐上了后位,执掌内廷,权势赫赫,父亲母亲也因为得了荫封而对王濯笑脸相迎。
她很想问一问为什么,命运如此不公,将她的托举到云天之上的位置,又让她狠狠跌落。
她想为自己再争取一回,可她终究只是个后宅妇人。
她什么都做不了,她豁出了颜面、请父母三番五次入宫求来的姻缘,变成了困住她的黄金笼,将她困死在这,到死都是高见琮的人。
王谢两家倾注心火养出来的雏凤,被錾刻进雕梁画栋,折断了高傲的羽翼,永远飞不出去。
这让她如何甘心?
她等啊等,好不容易等到那一封和离诏书,终于和高见琮一拍两散。
所幸她还年轻,她还有久负盛名的美貌,她在法门寺日日开法会讲经文,遍邀长安勋贵,终于,新帝成了她的入幕之宾。
高见珣待她很好,让她入宫,给她名分,许她和长姐平起平坐,请东宫太傅教导她的儿子,
甚至在巫蛊那件事中,他……也愿意站在她这边。
她想,他是爱她的。
是姐姐的存在挡了她的路,如果没有姐姐,她早该与他比翼双飞,一生恩爱。
只是当年娶不到自己,他才娶了姐姐。
他为她遣散了后宫没有子嗣的妃嫔,姐姐死后十余年,她都代行皇后的职责,独占恩宠,除了没有皇后的印玺和权力,她什么都有了。
她以为日子终于要好起来了。
她也会像姐姐一样,儿子被立为太子,成为皇后,甚至太后,能在丈夫死后挂起帷帘临朝称制,真正成为这天下的第一人。
或许是他对她的爱让上天都妒忌。
朝臣们纷纷上书,指责他专宠,指责她跋扈,拥护废太子的党羽越来越多,他们要求为死去的皇后和太子平反,要求皇帝翦除日渐膨胀的外戚,甚至说出了主少母壮、取鉴吕皇之语。
三朝老臣以头戕龙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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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溅丹墀,群臣联袂上书自请挂印还乡。
高见珣不得不千里迢迢找回废太子的儿子,将她的孩子送到偏远的封地做藩王。
为什么?!
为什么王濯总会给她带来不幸,为什么王濯可以抢走她的一切,为什么她这顺遂的一生走到最后,还要因为那个女人变成南柯一梦?!!
那样痛彻心扉的感觉,即使重活一世,依然如剔骨般细细密密透出血肉。
若是高见珣的生命中没有大姐姐呢?
若是一开始,嫁给高见珣就是她,她会为她生下嫡长子,会成为贯彻他一生唯一的女人。
她的生命中也不会再有那狼狈潦倒的七年……
夜风敲开窗,吹乱了琉璃灯中的火光。
*
侧室里,王景年听罢夫人所述,久久不能言语。
“莫不是两个孩子私下闹了别扭,她不愿同做父母的说?”若说小女儿是因一场病就对从前奉若珍宝的表哥忌恨起来,他是万万不信的,王景年琢磨半响,憋出一句,“不如明日,去法门寺请住持看看吧,我听青萝说漱儿落水时撞了后脑。”
谢夫人被这话气得不轻,这不是明摆说她女儿磕到头,磕傻了么?
“可女儿已经这般惶恐,今日还在院子里拂了七殿下面子,若执意要她嫁去,恐怕美事不成,倒要结成一对怨偶了,那七殿下最初不是也不愿吗?”谢夫人心中只挂念着女儿。
从前她的漱儿还小,婚事由着她挑,自及笄女儿便相中了高见琮,高见琮又生得清风朗月洁束身自修,她这个做母亲的自然要为女儿奔走。
她的父亲越国公有两个女儿,尚且宝贝得跟眼珠子一样,她可就王漱一个心肝……
她要为女儿选这天下最好的男儿,让她婚后也延续母家的锦衣玉食,如同在闺中一般,要她这一生都顺遂安乐地度过。
可谢夫人这些想法,到了王景年那里就要做一番权衡:“如今两个孩子的婚事都已上达天听,就差过三书六礼了,若是漱儿不愿嫁七殿下……”
他就会失去一个最有储君之望的女婿。
这是王景年绝对不允许的事。
若是没有王漱的婚事在前,他自然要极力促成王濯与七皇子的姻缘,哪怕大女儿离经叛道,并不受他掌控,但至少也是王家的女儿。
可如今,王濯的婚事是他主动提的,陛下还称赞他为人纯直,不趋炎附势,一旦悔婚,就有拜高踩低嫌弃四皇子出身之嫌,他已是骑虎难下。
王景年按了按眉心,语重心长道:“你忘了愍文太子的事?你姐姐自幼依照贤后来培养,而你亦是留到十九才成婚,嫁的都是王孙公卿,你在皇帝的儿子里挑挑拣拣,皇帝未必不知道……”
谢夫人惕然心惊。
她一心为女儿谋划,没想竟险些越了雷池。
王景年所说的是一桩旧事,早年间皇帝立了先皇后的长子高见璋为太子,那时王漱还在谢氏肚子里,她与皇储妃指腹为婚,要将女儿与太子未出世的世子结个亲家。
谁知高见璋随了先皇后的病,年纪轻轻夭亡,世子年幼,储位空悬,先太子的弟弟们日渐长成,皇帝也没有再立皇太孙的意思,谢夫人便不愿意这桩亲事了,绝口不提,只当没这回事。
若是皇帝知道她将皇子待价而沽,择一押宝,恐怕要招来杀身之祸。
谢槿是世家长大的女儿,自小浸淫朝局,此番是对女儿关心则乱,否则绝不会想不到这一层。
“那可如何是好……”谢夫人觉得鬓边又要多生两根白发,心中惴惴不已,“总不能让女儿嫁过去,日日对着个不喜欢的人罢?”
王景年沉吟许久,正要开口时,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王漱立在门外,石榴红的裙摆仿若磷火,荡开更深露重的冷寂萧索。
“父亲就将姐姐嫁给表哥吧,我去嫁四皇子。”
4. 饮冰
04
烛火在风中翩跹明灭。
王漱就那样静静站在风口,裙摆被火光映得妖冶,眼神却是幽深的,像一口古井,终年笼罩着抹不去的藤蔓枷锁。
谢夫人觉得自从病了这一场,她的女儿魂都丢了。
王景年定定看着王漱,将她拉至身边,即便心中带着火,他对小女儿素来是疼爱的,此刻便想听一听她的真心话:“漱儿,你同父亲说说,为何相中了四殿下?”
似是因为父亲提到了高见珣,王漱那双空洞漂亮的眼睛泛起清波:“我与表哥互不入眼,强行凑一对也是勉强,既然父亲要找一个女儿嫁给四殿下,应对天子……”
她微微低头,声音放轻:“悔婚一次已为父母添忧,我不愿再让父亲为难。”
王景年紧蹙了一天的眉终于因为这句体贴稍稍舒展,他欣慰地看着自己视若明珠的女儿:“父亲也不愿你一生错付,罢了,过完年你也十五了,随你娘到京中的雅集、围猎多多走动,且同四殿下相看试试,若处不来,到六月赐婚之前还有的更改,这次可千万定好了。”
王漱将头枕在王景年臂弯,终是真心实意地展颜笑了出来。
——幸好,父亲还是疼她的。
王景年又嘱咐谢夫人:“过两日你递牌子进宫一趟,同皇后娘娘赔个礼,再好好说说,看以濯儿替嫁之事是否可行。”
他心中还是愿意将两个皇子都拉拢过来。
谢夫人却不愿意,大姑娘如何配得上金尊玉贵的七殿下,但这些酸话她只会在心里说说,表面上自然要应承着,连称呼都从“老爷”变成了年轻时那般娇娇的模样:“还是夫君心疼漱儿,我明日就去见姐姐。”
只要他允了王漱的请求,又能在女儿脸上看到明丽的笑容,她就开心,也乐意哄着王景年。
王景年对此十分受用,当即将夫人的手轻轻握住,拍拍女儿肩,催促道:“时候不早了,快回房去歇着吧。”
*
王濯将李缜送走,本要去拜见老夫人和诸位姊妹,可老夫人念她初到长安,天色又晚,特意让她早早回去歇着,明日一早将人聚齐了再见。
许是在路上睡得太久,她躺下只睡了二三个时辰,不到四更天便醒了。
自重生以来,她便嗜睡,又时常睡不安稳。
这太像一场梦。
她也太怕只是一场梦。
挑了灯,王濯在桌前坐下,拿出笔墨砚台。
睡在床下的雪时听见动静,揉着眼睛爬起来,取来一件大氅替她披上,又用簪子将烛火挑得更亮堂些。
雪时是她在凉州城买来的丫鬟,她自幼风里来雨里去,更衣沐浴的事都自己做。回京之前,舅舅说她既然成了世家小姐,身边没个侍奉的人终归不行,便带她去凉州的人市挑个作婢女。
见到雪时的时候,她正被人牙子握着一头泥污的发,如骡马般从笼子里拖拽出来,掰开牙口供往来商贩验看。
须臾间王濯想起那一世宫变,雪时跪在高见珣脚边,不断替她辩白,也是这般被禁军生生拖走,直到她以绝食相逼,高见珣才将这个陪了她二十余年的婢女放还未央宫。
她用一副剔犀漆盘将那个女孩赎了回来,为她洗干净头发,依然起名雪时。
她喜欢雪,下雪的时候,她才能确信自己还活着。
她会记得自己的少年时,记得她饮冰枕雪的梦想,记得她生命中已经远的逝一切美好。
她的院子也叫卧雪庐,离闺宁苑其他姐妹住的很远,装点得简素,在早春时节甚至有种泠泠的冰雪气,挑院子时刘寿家的惊讶了很久,委婉的表示她可以挑一间更好的,老夫人让自己来就是不愿委屈了大姑娘。
王濯却说:“这间就很好。”
王老夫人听完刘寿媳妇回话,倒是没有置喙她的选择,只是叹息:“太清冷了些。”
清冷好,冷清,清净。
王濯用镇纸压住花笺,执笔写信,她的字算不得好看,没学过隶篆的年纪就拿着炭笔跟舅舅学记账,因而写得又快又乱,像北风碾过的快雪与林草。
雪时替她斟了一杯热热的姜茶,凑过来时瞟了一眼:“姑娘给舅老爷写信吗?”
王濯无心应答:“嗯。”
雪时垂下头,她知道作为奴婢不能窥伺姑娘的私隐,但心中实在忍不住,趁王濯蘸墨的空当问道:“舅老爷从前可是在边军待过?”
王濯说:“他做过凉州郡兵的军候,元嘉十七年便回家了。”
大梁自开国以来主张休养生息,绥靖安边,边境各郡的世兵年年削减,到本朝为极。世代为兵的军户失去军籍,做了往来西域的商贩,靠脚程养家糊口。
她的母家李氏曾是陇西最大的将门,却已多年不动兵戈,连刀都生了锈。
郁结在心中的戾气透过纸背,王濯按着袖中一寸刀,用力写下:我此去,家中无人管账,舅舅不若从军罢!
王濯搁下笔,将信封好,拿出银子一并交给雪时:“将信送去城东的云来客栈,务必交到舅舅手里,再去买两只烤饼,一锅炙羊羹,要炖到软烂不腻的羊肋骨。”
雪时拿着银子皱眉:“姑娘要喝羊汤?”这可不是长安贵女能入口的食物。
时下崇尚黄老,以纤瘦为美,世家公子小姐为求身量纤细,着意在饮食上清淡,六牲六膳都极少摆上桌,更遑论炙羊羹这种大荤之物。
王濯说:“你不懂这羊羹的好处,快去。”
昨日餔食她才吃了两口,嬷嬷便撤了碗筷,明日一早又要去太夫人院里用饭,到时候一家姑娘坐在一起,肚子都吃不饱,还要顾着姐妹间说话,那才叫煎熬。
雪时送过信,端着一锅炙羊肉回来,偷摸溜进院子,没惊动府里分过来的丫鬟。
王濯用小泥炉将锅子煨着,撒进一把胡荽,把饼子掰碎了泡进羊汤,雪时闻着香味皱皱鼻子,跑去将窗子关紧,眼巴巴坐在床下看着,王濯便给她舀了一小碗递过去。
雪时看着热烘烘的羊汤不肯接。
虽然嘴馋,她也怕胖。
“快些垫垫肚子,明日少说要饿四个时辰。”王濯给她塞到手里,自己也盛了一碗坐在床上吃。
雪时捧着汤,终是没忍住,小口啜饮起来。
她喝汤的动作很小心,即便碗底很烫,仍然端得四平八稳,勺子与碗底不磕出半点声响,王濯看得惊奇:“你学过宫中礼仪?”
上一世,她在府中过得如履薄冰,每日想尽办法讨好父亲母亲,对身边人身边事大多略过。如今知道讨好也无益,放下那份自怨自艾,反倒发现许多不曾注意的细枝末节。
雪时垂眼默了默,低低道:“我是乐平公主的媵女,元嘉十六年,跟随公主出嫁匈奴,就是李将军送我们出阳关的。”
“第二年公主暴毙,朝廷又送了新公主,右贤王要我们为乐平公主殉葬,否则便要被单于收房,我跑了出来,在居延被人牙子抓去……”
王濯望着她浓云似的长发,愣怔出神。
她恍然想起,那一世她身死后,灵魂目送高见珣将长公主嫁给匈奴,雪时也在随嫁之列。
兜兜转转,在她身边二十年,最后还是去了那吃人的地方。
不知后来雪时如何,她的女儿又是否康健。
此时她的孩子还未出生。
而此生,她们大抵是无缘再见了。
雪时低垂着头,碗中落入一滴苦咸的泪,王濯安抚似的在她背上拍了拍,雪时却哭得更大声了,伏在她膝头抽泣着问:“姑娘,我能再喝一碗吗?”
雪时喝了三碗羊汤,坐在床下吃冰酪解腻。
天边已经泛起清透的白。
“会好的,很快就会。”王濯透过窗纸看那一线天光,不知是说给她,还是说给自己。
按照记忆,元嘉二十八年春,宣帝会对北地用兵。
她给李缜去信就是为了此事。
她的舅舅是被绥靖政策锁住的兽,困在商队的蝇营狗苟里,终年发出着不得志的嗥鸣。若是再不得翱翔九天,就要被埋没在青史里。
死在大雪中的公主需要这场战役,她的家族也需要这场战役。
李家人壮志还未酬。
天光大亮,院子里渐渐热闹起来,婆子丫鬟送了热水和帕子进来,王濯梳洗罢,让雪时给她绾了个简单的髻,便起身往前院走去。
今天是她正式拜见王家各房的日子,老爷们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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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朝未回,谢夫人也进了宫,因而只有长房庾夫人和几个小辈。
王濯进了花厅,先问礼:“大夫人好。”
“快起来。”庾夫人关切道,“这一路过来可好?”
王濯答:“劳夫人记挂,一切都好。”
庾夫人细细打量一番,见她行礼答话都很妥帖,虽说不及自幼养在京城这几个姑娘,却也没有让人挑理的地方,满意地拍拍她的手:“走,我带你见见几位兄弟姊妹。”
她领着两个儿子为王濯介绍:“这是大房的两位兄长,王从溯,王其濛。”
王濯问:“大哥哥好,二哥哥好。”
“这是我的小女儿,云湄,和你同年生的。”庾夫人一手拉着女儿,一手挽着王濯,迟疑地问,“你是……”
王濯道:“我是四月生的。”
庾夫人便笑起来:“那她就是你妹妹了。”
王云湄欢欢喜喜拉起王濯的手,亲切地喊了声:“大姐姐。”
“你大伯父要等下了朝才能见到,二伯父外放在会稽郡,二婶带着三妹妹也去任上了,三房……”庾夫人回头看看王漱兄妹,摸不准谢夫人的态度。
王漱主动接过话,笑着将王濯拉到身边:“听说大姐姐昨日便到了,本该是我去拜见,可我病着不便走动,还请姐姐莫怪。”
她的应对滴水不漏,全然不似在心中万般嫉恨过的模样,只是坐下时,簪在鬓边的珠钗斜了三分。
王濯道:“自然不会。”
“好好,你们姊妹先说着话,我去请太夫人和老夫人过来。”
庾夫人攥着帕子走了。
花厅里安静下来,王从溯与王其濛都是在太学读过几年书,过完年便要策试入仕的,早已褪去了少年人的稚气,安安静静坐在那里饮茶。
王滨与王洛更是不敢吱声,王景年从旁支入嗣回归本家,并非定国公王老太爷亲子,他们连名字都只从水字,谢氏素日里耳提面命让他们恪守礼数,务必不能被大房比下去。
只有王云湄好奇地盯着王濯,似乎憋了许久,王滨便问她:“二姐姐有话说?”
终究是在溺爱里长大的,王云湄不像兄弟姐妹那样沉稳,忍不住问道:“我听说大姐姐见多识广,还习得一手好武艺。”
王漱道:“家学渊源,李夫人是军户出身,大姐姐长在母家,自然也学了些。”
王洛脱口而出:“可是听说李家已经从商多年,姐姐在驼帮里,也有用得到武艺的地方吗?莫不是像那些猎户一样,是捉鸡杀牛的功夫……”
王濯的目光转瞬间冷了下来。
她想到上一世,谢氏坐在席间挖苦她的情景,她已经极尽小心委屈,把自己框进世家要求女儿的规矩里,无一不谨守嬷嬷的教导,但永远得不到那个继母的半点怜惜。
谢氏说李缨是军户贱籍,她拔刀而起,扬言要回舅舅家。
然后被太夫人送进了王家祠堂。
她跪了三天三夜,膝盖肿成拳头大,如同烂在地里胎红的病石榴,出来后还是要去荷芳山院站规矩敬茶,祈求谢夫人原谅。
王其濛意识到话锋不对,想阻止妹妹再追问。
可王云湄未解其中意,抛下一句:“二哥哥,你踩我做什么!”说罢又好奇地盯着王濯,“大姐姐都会什么功夫,会在关外搏虎杀狼吗,就像李寄斩蛇那样?”
“……”
王其濛闭上嘴,眼观鼻鼻观心,只低头饮茶。
二妹妹一心探寻的模样实在可爱,王濯笑了笑,绾发的白玉钗像絮雪般荡起来,将她冷冽的眉眼衬出几分秾丽:“我确实会武艺,尤擅使刀。”
王云湄在那抹冷冽中晕了眼,想提出无礼的要求,又怕唐突了姐姐。
王漱道:“大姐姐,你就给我们瞧瞧吧。”
长房两个兄长都料到此事不妥,准备开口将话题岔开,王濯却已经起身,广袖展开,抹出一道雪亮的白。
“啊——”
花厅里响起惊呼一片,走到门外的太夫人和老夫人匆匆加快脚步,庾夫人满面忧虑跟在后面。
王漱白了脸,如一株被雨砸乱的芍药倚在桌沿。
那支歪斜的珠钗彻底落到了地上。
5. 赏琼花
05
太夫人一步入花厅,就看见满屋桌椅东倒西歪,知礼守矩的公子小姐乱作一团。
丫鬟们手里慌乱,跌得杯盘狼藉,素来庄重的四姑娘坐到了地上,二姑娘被两个哥哥护在怀里,还兴奋地探头探脑,又被王从溯一拂袖盖住了眼睛。
三房那个养在外面的女儿站在中央,只她一人气定神闲,带着极淡的笑意看向王漱,手中竟还握着一把刀。
半尺锋利薄刃如白雪,簌簌抖落呼之欲出的杀气。
刚回来就惹出这样大的事……
太夫人用藜杖重重一叩青石砖,众小辈齐齐福身问礼,她眉头深锁,正欲叱责,那素衣少女却屈身奉上礼物:“王濯问太夫人松鹤延年,请太夫人赏琼花。”
她摊开的手心里躺着一枝晶莹剔透的白梅。
那白梅用象牙箸雕成,尾指粗细的象箸被削得栩栩如生,每一瓣梅连纹理都毫厘不差,仿佛从白玉中萌蘖而出一般。
王云湄此刻对大姐姐的崇拜无法言表,能在吃饭用的象牙箸上雕花,只在须臾间完成,宫中最厉害的刻印师恐怕都难做到,她只恨不能立刻拉着母亲为她描绘这等惊世刀工。
太夫人望着那枝“琼花”,半晌没说出话来。
“好,真是好一株琼花!”庾夫人主动打圆场,接过象箸把玩一番,献宝似的双手捧给太夫人,“这雕工倒是清雅不俗,母亲以为如何?”
太夫人淡淡地扫过来一眼,不置可否。
庾夫人并不惧怕婆母,颍川庾氏亦是簪缨望族,嫁入王家多年,她与丈夫情深意笃地位不可撼动,更何况,方才在花厅外远远听了两句,此事本就非大姑娘之过。
见太夫人不接,她吩咐丫鬟拿来妆奁将琼花放好,招呼着众人入了席。
王漱理好云鬓,青萝拾起珠钗想替她簪上,她回头恼恨地望了一眼,一回头便看到王濯坐在对面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四妹妹,我的刀法如何?”
越是这样游刃有余,反倒衬得她愈发狼狈,王漱刚放进口中的酿葵如鲠在喉。
见无人捧场,王云湄不吝赞美:“冠绝天下,当世第一流!”
庾夫人无奈地看了女儿一眼,往她碗中盛了一勺鱼脍,又转头去瞧太夫人的面色。
“女儿家就不要舞刀弄枪了,好好学些管家的本事,或像四姑娘那样,多读两本四书才是正经事。”太夫人语重心长地教导了两句,大姑娘虽言行无过,但终究锋芒过盛,“去岁五经策试,你四妹妹比许多太学的国子生答得都好,还得了陛下褒奖。”
她不喜欢武将是合府皆知的事情。
大梁重文抑武多年,世家子弟除了学习六艺中的射御,基本不下校场。
早些年皇帝听从主战派所谏,执意对北方用兵,为了不让谢家的北府兵独占鳌头,王家两个儿子都带兵上了战场。结果大爷打仗跛了足,从此行走都需人搀扶,只能在礼部担一个虚职,二爷寒疾入骨,每年冬天都要下江南修养,皇帝索性将他外派会稽做了一方郡守,虽是体贴他病骨支离,此生再升迁已是无望。
定国公一度伤透了心,在府邸北面建起玉皇阁隐遁道门,偏偏太夫人已过了生育的年纪,她也不愿妾室为老国公延续后嗣,子孙青黄不接,王家竟有败落之态。直到十七年前王景年应召入仕,一路青云,被太夫人记在名下,这才续上了荣华富贵。
提起习武,太夫人就会想起两个儿子的病症,她是最厌恶武人的。
早听说王景年这个女儿大字不识,本想用礼仪压一压王濯,偏偏她礼数尚且看得过去。
太夫人目光逡巡了一圈儿,终于又找出一点可以指摘之处:“你母亲新丧,披白本是好事,只是你要嫁皇家,没有皇族为臣妇居丧的道理,还是应当穿得鲜艳些。”
王濯不紧不慢咽下糟鹅,用帕子按了按嘴角,这才抬起头:“什么婚事?夫人并未同我提起。”
闻言,太夫人喝茶的动作一僵。
王濯与高见珣的婚事早就定下,为此才将人接回来,圣上亲自问过此事,怎么如今又不提了?
庾夫人也是怔了怔,试图从老夫人面上找出什么端倪。
太夫人不知这谢夫人打得什么主意,不管什么主意,她现在是没主意了。
想要训诫小辈,反而连吃两个闷亏,她如今是一口饭都吃不下,喝了一碗莼菜羹就离席而去。
走时倒没忘了拿走那枝琼花。
这是个奇巧玩意儿,簪在发上最相宜。
太夫人一走,大房两个儿郎便要去太学,庾夫人嘱咐他们带着王滨兄弟一同去,顺势撂下筷子,不欲再进食,婢女识趣地上前奉茶。
王漱其实没太吃饱,气是生了一肚子,吃什么都觉得食不知味。
她素日不重口腹之欲,只是气过了就觉得腹中空空,提箸准备再用些煨芋子,抬眼一扫却瞧见王濯已同云湄一起品上了茶。
她在心中琢磨着,王濯似乎只进了一块糟鹅,面前一桌子珍馐美馔碰都没碰,再打量她身量纤纤,一袭缟素,不动粗时大有几分弱柳扶风之态。
王漱咬咬牙将芋子丢回了碗里。
她不能比大姐姐吃得还多。
出得花厅,王濯搭着雪时的手,吩咐备马去太学走一走。
太学设了林下学宫,是世家小姐们也能进学的地方,王漱在后面听见了,有心跟过去,在夫子面前压她一头。才走到二道门,就觉得饥肠辘辘,连上马车也乏力。
青萝慌慌张张地将王漱扶着:“姑娘大病初愈,还是回房歇着吧。”
王漱看见王濯出了门,迈过门槛的步伐轻盈矫健,恨恨道:“罢了,我们回去。”
踌躇片刻,终是没忍住:“叫小厨房做一碟酥黄独。”
*
未央宫。
绿釉三足炉中逸出一线杜衡香,被镂空的云纹顶盖拨乱,随着微风缭绕而上。
翠罗桃色的烟纱帐也在风中荡起来,拂过遍涂椒泥的门墙,卷上紫檀榻上的牙板浮雕,谢枚一手执白,皓腕压着纱帷落下一子,仿佛羊乳淌进桃花溪,肌肤的色泽与棋子几乎融为一体。
“到你了,”她屈指轻叩棋枰,眉眼弯弯,“妹妹。”
谢夫人如梦方醒,从竹篓里摸出一枚黑棋,信手找了个空缺填进去。
宣室殿中空寂若谷,她急于求得一个肯定的答案,正欲开口问询,谢枚却看着棋局摇摇头,将手中剩下的白子倒回棋篓:“你心有旁骛。”
胜负已定,谢夫人索性推了棋盘,直接道:“长姐,我同你说的事……”
谢枚起身朝窗边走去:“这桩婚事,是你主动同我提的。你在我这儿与太后处奔走,王丞相在前朝发力,即便我心中不愿你也一意孤行。”
“是,可那……”谢夫人面露难堪。
“漱儿与琮儿结亲,其弊大于利,世家与皇子太早形成一党,容易树大招风,这些我也都同你讲过。”谢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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捧起窗前一枝绿梅修剪,“可你还是逼着我认了。”
錾金剪刀擦过梅枝平滑的切面,刀声冰冷短促,谢夫人羞愧地低下头。
这件事促成得很不体面。
她知道七皇子不愿意,多方打听,隐约听说他钟意某个小官家的女儿,随身还带着那个女孩的东西,谢夫人本想就此算了。
回家后王漱跟她哭闹了一场,她也确实很喜欢姐姐这个孩子,听丈夫说皇帝不会将一个小官的女儿许给七皇子做正妃,她还是决定尽力一试。
于是去岁上林苑秋猎时,她打通关系,托人换掉了七皇子带在剑上的珠珞……
皇帝询问起来,王漱认下了那是她的东西。
谢皇后确实知道儿子有个心上人,却不知是谁,想到儿子自幼与王漱青梅竹马,没有亲近的女孩儿,他甚至连京中一些雅集宴会都从不踏足,她便真以为是自己不懂孩子心事,半推半就允下了。
事后一问,才知道认错了人,那信物是内侍趁他更衣时换的,但确实是王漱的东西,高见琮在皇帝面前的种种拒绝都成了害羞,闹了好大一出乌龙。
多年的情谊被用来算计,谢枚险些与妹妹翻脸,可船到桥头,不走也不行,只能委屈自己吃下这碗夹生饭。
想起旧事,谢夫人实在无颜再说下去,连称呼也生疏起来:“娘娘,此事确是我轻率。”
谢枚终于剪完了那瓶花,女官奉上热茶,她倚在酸枝木美人榻上喝了两口,宫女轻手轻脚走上来,站在身后替她按肩。
“妹妹请回吧,婚事就当没提过。”
这就是同意了。
谢夫人终于松了口气,恭敬行了个礼,从皇后寝宫退出来。
离开时,恰好遇见高见琮踏上宫阶,容色行至都透着少年人的意气风发,与“芝兰玉树”四个字契合得恰如其分。
今上的诸位皇子中,长子早夭,二三平庸,四子风流,五六工于心计,惟有七皇子人品才学都世无其二,最受皇帝喜爱,甚至有立储传位之心。
……这样好的女婿,可惜了。
谢夫人顿步颔首,想寒暄两句,可高见琮只微微颔首就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谢夫人忽觉也没甚可惜的。
内侍为高见琮通传进殿,谢枚这才面色稍霁,迎到正殿,说话的语气也轻快起来:“怎么这个时辰过来,可是要出宫去?”
“儿臣奉父皇命勘定方舆,正要去太学向徐虞候请教。”
他面上仍旧淡淡的,脚步却轻快,谢枚知道这是他喜欢的事,握着儿子的手臂笑道:“去吧,做完这件事,来年你父皇会让你到中书省听政。”
高见琮不语,只点点头:“是,孩儿告退。”
谢皇后想吩咐宫人给他备车,这时节还有些寒凉,高见琮一口回绝了,牵来他素日爱的那匹盗骊纵马而去。
六年前,皇帝在兵部下设虞部,置虞候、虞部侍郎及署官十位,负责长江南北山川林泽的记录与管辖。除官署外,另在太学内建一八角塔楼,放置记载方舆的书籍。
皇帝有意对北用兵,这才让他去虞部请教,绘制西域三十六国舆图。
虞候徐潜舟已在塔楼内等候。
高见琮下了马,将盗骊系在署外的歪脖柳树上,才行了两步走到大门前,迎面一只茶盏从里面飞出来,滚落他脚边。
默了良久,高见琮将那只茶盏拾起来,目光逡巡四视,落在旁边悬着王家家徽的马车上。
6. 裂痕
06
王濯到学宫,本是想听听夫子讲明经。
可她来得不是时候,今日正赶上公主设宴,两位女夫子被请进宫了。
这时节乍暖还寒,贵女们都躲在家中不愿出门,学宫里一个人也没有,她又不好去国子学与外男一处听讲,信步走走,便到了后面虞部的塔楼。
虞部于三公九卿中最微不足道,官署与藏书阁并于一处,虞候与众署官办公雅聚都在这里。
元嘉二十八年,这年之前,朝野上下无人想到皇帝会重启战火,甚至徐潜舟手下几个小吏都觉得虞部被裁撤是迟早的事,要不了几年他们就得回家种地,故而素日懒怠,连官署也不去。
王濯让雪时递了名帖,得知今日署中无人,便带上帷幂藏书阁找两册舆图来看看。
藏书阁布置得很是简素,浩如烟海的书卷整齐码放在插架上,书纸用黄檗汁浸染过,防虫蠹的芸香草散出淡淡幽香氤氲其间。除此之外就几张桌案,上置香炉与笔墨,供五兵尚书来议事时使用。
经过书案时,王濯留意到靠窗那张案上放着琴,是前朝文人传下来一把极稀罕的绿绮,好奇地询问徐潜舟:“徐大人还有此雅兴?”
徐潜舟愣了一下,笑了笑道:“绿绮乃传世名琴,我怎配私有?是宫中一位贵人寄放此处的。”
小厮送来热水和炉火,雪时替姑娘烹茶,徐潜舟瞧着这里一切招待周全,向王濯告辞:“王小姐慢看,我署中还有庶务在身,就不多叨扰了。”
偌大的藏书阁就剩主仆二人,王濯解下帷幂,坐在案前看书,雪时被炉火一熏,立时觉得眼皮打架,大为不敬地靠在姑娘背上小憩起来。
“雪时,别闹……”王濯感觉颈后落了什么东西。
若不是听到一声轻笑,她还以为是雪时发髻散了,珠钗坠进她的领口。
朱衣缓带的青年自房梁跃下,带了些香甜的酒气,迫近王濯歪着头瞧了一眼,如梦方醒似的,摆正衣襟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如同一枝病歪歪的芍药醉倒花阴。
握卷的手在听到那笑声时便微微收紧了。
高见珣。
“早听闻四殿下风雅,不知竟喜做梁上君子。”王濯缓缓放下书,起身时衣袂拂过绿绮七弦,泠泠如水击玉,“雪时,见过四殿下。”
雪时此刻犹在梦中对付那碗炙羊羹,猝不及防从小姐肩头跌下去,醒了,再一看面前站着个八尺高的男人,下意识往王濯身前护了护,面上惊疑不定:“参见殿下。”
“非我偷香窃玉,是我在上面睡得好好的,姑娘才坐到梁下的。”
他比高见琮虚长四岁,早已开府独居,不用宿在宫中事事向母妃报备,又是个恣意放旷的性子,酒兴浓时夜宿花楼也是常有的事,向来居无定处。
“我昨日便在这,同徐虞候讨教至夤夜,贪饮了两杯,睡在梁上,想是署中小吏以为我自行离去了,才将我在这书阁锁了一宿。”
高见珣又指了指那把绿绮:“我的琴还在那呢。”
王濯不想知道他睡在哪儿,曾经她最在意此事,高见珣不宿在府中她都会忧心他的安危。
她带着雪时要离去,转身时一瓣海棠从发尾悠然滑落。
这时节长安海棠还没开,那是高见珣昨日到城南汤泉宫中,千里迢迢寻来的一枝西府海棠,那儿地气最暖,才能长出这不合时宜的花朵。他揣在怀中珍藏一夜,起身时不慎掉下来,落进了一捧堕云似的乌发。
如今那一抹海棠红斜斜擦过雪白脖颈,高见珣看了许久,只觉得那肌肤白得晃眼,竟仿佛是从绸缎上滚下去一般。
不知是想取回那枝海棠,还是留住别的什么东西,他下意识去牵王濯的袖摆。
方才王濯与徐潜舟对话他听得分明,他与王家女的婚事人尽皆知,父亲早就同他说过,在正式赐婚前寻个机会去王家见一见,是以得知王濯身份之后,高见珣没有多做顾虑。
迟早是要见面的,在哪里不是见?
谁料想王濯竟如惊弓之鸟般,转身跌坐在地,宽大的袖摆将案上书卷茶盏熏炉尽数带到地上,那只古朴无釉的淡绿茶盏应声而裂,一骨碌滚到门外。
饶是长袖善舞如高见珣,此刻也愣了。
他其实生得极好,母亲蔺修仪是武安公主府上艳名远播的舞姬,一脉相承的昳丽容貌,疏烟淡水的长眉斜飞入鬓,宿醉染得他眼尾赤红,一枚小巧泪痣恰如其分地点缀其上。
凭借这张脸,走到哪里都能与人搭上两句话,他的野心也由此寸寸抽枝发芽。
头一次被人这样下面子,高见珣怔了片刻,想要伸手去扶,又担心再次惹得对方不快。
陈年旧事都顺着他委屈的眉眼透骨而出。
真是造化弄人。
王濯的心中一片荒芜,蓦然生出一股啼笑皆非的感觉。
她记得最初嫁进静王府那年,高见珣刚获封郡王不久,他们在去法门寺敬香祈福的山路上,刺客的弩箭刺穿车厢,高见珣把她护在怀里,箭簇割开他眉梢秀丽的远山。
她也记得最后御前自刎时,高见珣涉雪而来,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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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她肩、抚过她发顶的手捧着白绫鸩酒,那张貌若春花秋月的脸被十二垂旒遮去,只余下一道道阴翳。
她钟意时他无意,她动情时他绝情。
如今两世为人,恩仇偕忘,他却委屈上了。
那些或明或暗的酸涩过往,像杯盏上的一道裂痕,阴凉地割开指腹与手心,痛入心扉。
“你们在做什么?”
声音仿佛一把出鞘的剑,冷冷切进这间暗香浮动的书阁。
高见琮站在门口,手中握着半个碎掉的茶盏,浑身覆着一层化不开的冰雪。
他在外面其实已站了多时,心中犹疑不定——王家女儿的杯子总不能回回都砸他罢?
幸好这回不是冲他来的。
高见珣起身正了正衣襟,紫金绶带还松松垮垮挂在腰上,倒真有几分像拈花惹草的登徒子。
他笑着道礼:“七弟。”
屋内涌动的暗潮随着高见琮踏入丝丝褪去,他将碎茶盏搁置案头,目光在王濯身上停留片刻,这才转头淡淡回了句:“四哥。”
“小姐!”雪时慌慌张张要去搀扶她家小姐,高见珣却抢先上前,朝王濯伸出手。
雪时为难地看了看,脚下没有挪动。
她不能越过皇子去做事,也不能让外男碰她家小姐。
正纠结时,一柄錾金镂云的黑檀剑鞘横到面前,直直将王濯与高见珣分开。高见琮垂眼看着剑鞘,分明是少年人的姿态,目光却如剑光凌厉,种种野心即使被一幅妖冶皮囊隐藏得再好,也得在这鹰视狼顾之下寸寸退回鞘中。
高见珣后退半步,王濯一手搭上剑鞘,盈盈起身:“多谢七殿下。”
剑鞘上的玉饰早在上次狩猎摘了,可不知为何,高见琮盯着被王濯扶过的地方,看了许久。
那样不盈一握的身段,甚至不需要他如何使力……
握剑的手顿了顿,高见琮别开目光。
高见珣却系紧衣带笑起来,云淡风轻地告辞,自幼一个人在宫中摸爬滚打,在拜高踩低的宫人手里讨生计,八面玲珑的本事他最游刃有余。
阁外马车轮毂轧过石阶,咔哒钝响声声入楼中,高见琮这才想起徐潜舟还在署中等候。
他转身离去,背影似万仞青崖,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王濯的声音像雪一样轻轻落在那青崖间。
“平素里一个人不来。要来时一群都来。昨儿个他来,今日你再来,一个虞部比中书令的官署还热闹。”
高见琮霍然回身,目光如剑凌厉。
7. 海棠
07
高见珣出得虞部官署,坐上马车,摇铃穿过街巷。
皇子府的马车比秩郡公,以上等檀木制成,他的马车上却多绘一圈泥金百花图,四壁遍悬翠罗桃色的烟纱幰,八枚青铜銮铃高悬。
长安曾盛传,四皇子府豢妓三千,銮铃声动,是四皇子又得佳人携美而归。
“玉衾说,再有四个月她十六了,想留在主子身边……”说这话的时候,晚娘一直小心打量着高见珣。
——府里养的家妓从没有留到这个年纪的。
高见珣的声音很冷:“送走。”想了想,又道,“甜水巷东有一户纪姓人家,儿子是给老七养马的,他老子年纪大了不中用,有好姑娘,自然会给儿子留着。”
“主子想要七殿下手里的东西?”
“所有。”高见珣顿了顿,“若是王家姑娘去见他,也来回报。”
晚娘心领神会,有些窃喜,又有些神伤。
无所求比有所求可要痛苦多了。
这些年府里的姑娘一个一个送出去,到官宦家给主子做事,哪个不是哭着走的?
銮铃清脆富有韵律的声音盖过了喧嚣,车内密语,即使赶车的马夫也听不到。
“晚娘,我的名声是不是很差?”高见珣坐在茵席上阖目沉思。
他不笑的时候,凤眼长眉的起伏俱都平缓下来,不显山不露水,仿佛一尊苍凉古庙里俯视人间的神像。
晚娘笑道:“主子潜龙在渊,何惧人言?”
小瓦炉上咕嘟咕嘟冒着茶香,她烹得一手好茶,可这次递去的雪前白芽却无人问津。
“你知道的,府上那些女孩,我一个都没碰过。”高见珣自言自语般低下头。
到底是自幼在身边做事的人,晚娘眼波稍动,立时猜出他心中所想:“主子这是有了心仪的姑娘?听闻主子婚期将近,想来王家的女儿,也不是不通人情悍妒之流。”
高见珣说:“心仪谈不上。”
他细细思量一番,只是觉得不公。
王家姑娘似乎待他极为疏远,慌慌张张跌倒时,没有世家女儿的故作姿态与羞怯,眼瞳黑阗阗的,那分明是——
敌意。
明明待七弟就不是这样。
搭在蔽膝上的手指微微收紧,高见珣沉吟半晌,信手拨过绿绮的七弦,终于释然:“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他终是没拿回那只海棠。
怀中空空,仿佛丢了什么东西。
*
八角楼内。
高见琮隔着一缕暗香凝视王濯。
“这话何意?”
“殿下既有此问,自然已解其中意。”雪时被屏退楼外,王濯握着书卷,颇为懒怠地倚在窗上。
——她今晨起得太早,又吃得饱,实是有些困倦。
可是高见琮往那里一站,屋内霎时冷了三分,又生生将她的精神头提起来:“殿下到此,是为陛下绘制一张西域三十六国舆图,请虞候指点其中疏漏加以修缮,至于四殿下……”
这桩旧事还是在后来,她嫁给高见珣第六年才知道。
七皇子府上死了个马倌的媳妇,是高见琮发现她为外面传递消息,亲手提到府门前去杀的。
彼时高见琮已开府成婚,获封武威郡王,手下十万安西府兵,却作出这等暴戾狠绝、狂悖至极的事,一时朝野纷纭,面刺者众。
高见珣听后,倒是默默了良久。
原来那马倌媳妇就是从府里出去的,是他埋在七弟身边一枚棋。当年,皇帝欲对匈奴用兵,让这位曾在河西游学的七殿下绘一张舆图,为大军行进提供索引,是高见珣让人换掉高见琮作好的图,在关隘要塞处动了手脚,让朝廷数万大军覆没在雁门关外。
自此大梁一蹶不振,再无力撼动北方诸胡族,只能延续前朝和亲政策稳定边陲。
那是王濯第一次觉得心凉。
可高见珣是她的丈夫,夫为妻纲,她不能违背。
只是后来每每午夜梦回,想起她被嫁到匈奴的女儿,想起她殚精竭虑扶上皇位又背弃她的丈夫,何尝不是作茧自缚?
边关将士的冤魂,如同擂鼓叩在胸腔,让她夜夜不能安枕。
女儿远嫁时哀婉的垂泣声声控诉她的冷漠。
她安能坐视?
王濯咬紧牙关,一字一句说:“四殿下到此,醉翁之意不在酒。”
话音方落,剑光已无声无息而至,滑入她细长的颈间。
而王濯立于原地分毫不避。
“你如何得知?”静默良久,高见琮才缓缓张口。
“殿下如若不信,可以遍查身边随侍宫婢,也可将我带到御前,以细作论处。”
那样气定神闲的姿态,让高见琮手中剑又重了三分,几乎擦破她颈侧淡青色的血管。
他觉得懊恼。
这个时候,他应该回护四哥,或是一剑杀了此人。
兄弟阋墙的事自古有之,但大多祸起人言,纵有龃龉,也不该任由旁人乘间投隙。
可屋内实在过于旖旎,高见珣带来那股酒气久久不去,不知是哪里寻来的,被桃花浸过的酒香透出一种让人眼饧骨软的甜腻,让他这一剑刺不下去。
四哥真不是个东西。
“四哥素来只在女色上用功,你离他远些。”高见琮归剑入鞘,脚步匆匆,不再多留。
他快步走出藏书阁,去官署寻徐潜舟。
知道七皇子为要事前来,徐潜舟不敢怠慢,早早在署中设了清雅的四合香。高见琮取出草图,平铺案上,自大散关至极北所有关隘都被标注,三十六国疆域泾渭分明。
“殿下可曾亲身踏足西域?这几处关隘连我都不能确定位置。”徐潜舟摩挲着朱笔墨痕,大为惊奇。
“六岁时,我触怒父皇,被贬往西北边军做苦役。”高见琮语调平和,仿佛宠辱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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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将他摧折,“北地无战事,边军饷银年年发不下来,趁着榷场开的时候卖些杂物换钱,我也时常同去。”
徐潜舟将提前备好的一箧书堆到案头,分门别类为他整理好:“这是虞部多年所载山川林泽,殿下可依照记录,与舆图上一一校对。”
冰冷的书简擦过指背,高见琮浑然不觉,目光静静看着窗外。
少时他同京中诸多世家子弟一样,生在堆金砌玉的锦绣乡里,即便有些抱负,也不过是纸上谈兵妄言春秋。
皇姑母乐平公主出嫁时,他闯进建章宫,扬言要带兵灭了匈奴,换皇姑母留在长安。
童稚之言,本来无需苛责,可素来疼爱他的父皇一脚将他踹倒,御冕上的东珠哗啦啦抖动。父皇斥他不懂用兵艰难,让他滚去边疆,到军中好好历练。
到了军中他才知道,多年休战带来的积弊重重。
西北苦寒,冬季军粮过不了天山,大多是以战养战,打下一座城池就地征粮。没有仗打,军队就养不起,京中的世族宁愿将金银掷在美人榻上,也不愿多发一文钱军饷。军户们一套被服用三年,磨破全靠自己缝补,尝点荤腥都得去附近山中打猎。
他被分到凉州一个李姓军候手下听用,春天练一练兵,夏天去西域卖铁器,秋天跟着狩猎,冬天就躺在军中睡觉。
李军候的家就在凉州,家中有个跟他年岁相仿的女孩,字写得很丑,刀却很厉害。
高见琮白天跟李军候学兵法,晚上看观音奴算账,观音奴脾气不大好,说她写字丑,她总急眼,提着刀追他好几里路,分猎物时偷偷克扣他的鹿肉。
高见琮恨恨想,等回了京,一定要把她抓进宫中天天给自己烤肉。
可是有一天,他看到观音奴在哭。
她说:舅舅的刀断了,再也用不了刀了。
高见琮觉得她哭起来当真好看,可她哭得那样伤心,哭得他心都慌了。
他好像终于懂了父皇的话。
过了一年,父皇召他回京,语重心长教诲道:“父皇与民休息,专事生产,待百年后你坐上这把龙椅,就有钱有粮去北征了。”
那时,高见琮握紧了剑鞘,将躁动不安的杀心按在匣中。
观音奴亲手为他雕的剑坠将灯影晃得凌乱。
他被父皇按在京中,尽力向储君的方向成长。
七年后,他终于得空离京一次,骑上他的盗骊日夜兼程赶赴凉州,拿着那枚抚摸过无数次的剑坠四处询问,却再也找不到一个姓李的军候。
或许已经死了。
西北有饿殍,有白骨,惟独没有战死的英灵。
高见琮霍然站起来,吓了徐潜舟一跳:“殿下?”
“我宫中还有事,改日再来请教虞候。”高见琮想起王濯所言,不觉加快脚步,若是舆图真有错漏,将要搭上边关多少将士的性命?
酒香已散尽,可他仿佛还能听到观音奴的哭声。
8. 反骨
08
天刚擦黑时,王濯终于转回府中。
离开学宫之后,她跟雪时去杜门东看了一场杂耍,吃了坊间一文钱两碗的榆钱面,足足溜达一下午,这才尽兴而归。
大房的云湄在二门眼巴巴候着,一进来就攀着她的胳膊:“大哥送了我一把白桦雕弓,大姐姐,你教我拉弓好不好?过两日春猎骑射,我想拔得头筹!”
王濯笑着问了句:“大婶婶许你练骑射吗?”
王云湄说:“许!阿娘说想做什么就去做,可是请不到女师傅,二哥哥怕被祖母责罚也不愿教我。大哥说大梁的贵女都不修骑射,只要我能拉开弓,定能在猎场上扬名立万!”
“我也怕祖母责罚啊。”王濯摇摇头,有些为难,“不如你使点银钱给我,逢人问起我就说你得了头筹,好不好?”
王云湄呆滞片刻,直到看见她眼中闪过促狭,闹着扯起她衣袖来:“大姐姐,你戏弄我!”
玩闹间发簪勾到了墙头花枝,王云湄扯过来一看,轻轻“呀”一声:“迎春花开了。”
她有些神伤:“大姐姐要订婚了罢?”
自幼她就比府中别的孩子娇纵些,因庾夫人溺爱着,教她看了许多话本传奇,总想着那些不着边际的事儿。为此,太夫人没少耳提面命,甚至一度收回了她母亲管家的权力,叫三房的谢夫人执掌中馈。
两位哥哥总说她顽劣,二房妹妹又不在府中,三房那个妹妹她也是看不上的,好不容易回来个脾性都合得来的姐妹,还没在一处玩几年,转眼就要嫁人了。
她有她的忧愁,王濯也有自己的思虑。
不出意外,她回京的当日,父亲已同她提过婚事,第二日她就该到夫人院里去学礼仪了。
前世太久远,有些事却记得清楚。
她在夫人院里受了许多磋磨,仍是学不好针线活,还失手将谢夫人一套汝窑盏打破了,闹得沸沸扬扬,府里的人都不大喜欢她。当夫人提出让她在孝期内出阁,哪怕于理不合,也没有一个人为她说话。最后硬生生将李夫人的名字抹去了,让她以谢夫人长女出阁,以至于后来她做了皇后,也不能为李家人提携一二。
可这一天都快走到头了,也不见夫人来叫自己,父亲更是只提过一嘴就没了下文。
难不成……真有什么变故?
姐妹二人各怀心事,往闺宁苑走,方越过内院门前那一方青石影壁,就看见夫人院里的肖四媳妇朝这边过来,王濯心中突地一跳。
肖四家的说:“大小姐可回来了,老爷、夫人、老夫人还有公子小姐都等着呢。”
老爷,夫人,还有公子小姐。
王濯在心里盘算着,那应当就不是说婚事了。
让肖四家的稍等片刻,王濯同二妹妹道别,王云湄心中不舍得很,却也知道三房大抵是有事要说:“大姐姐慢些走,回来时遣人报一声,我若还没歇就去大姐姐房里玩。”
匆匆小话两句,王濯跟随肖四家的到了荷芳院。
王家内宅有两位老夫人,向来是王不见王,太夫人毕竟是老国公的元妻,诰命比她高一等,因此老夫人鲜少在后院走动,一日两餐都在自己房里用。今日难得出来,祖孙三代齐聚一堂,竟然是只是为了吃一顿五熟釜。
王濯进了门,依礼先给父母祖母问安,谢夫人扫一眼她身后,问:“怎么出门就带一个丫鬟,我送你的红芍和碧月呢?”
谢夫人给的丫鬟早在昨日就到了卧雪庐,王濯让她们在外间伺候,屋里只留雪时,只是这样一问,老夫人立时抬头看过来。
肖四媳妇面上添了几分得意。
夫人还是谢家小姐时她就伺候着,她膝下没有儿子,只有一对如花似玉的孪生女,夫人说了,将姐妹俩给大小姐拨过去,将来就是陪嫁丫头,若是婚后四皇子同大小姐过不到一起去,以着姐妹俩的姿色,指不定还能收了房,再不济也是个王府侧妃。
万一四皇子再……那前程可就不可估量了!
这样的心思,谢夫人和肖四媳妇懂,王濯更懂。被恶心这一遭,她实是不愿意那两人近身,在王滨王洛两兄弟身边坐下,一边净手一边说道:“夫人赏赐的人,我哪敢随意驱使?院子里有些昨夜落下的笔墨,我让她们去收拾了,这样也不必劳累着。”
“你如今也是要定亲的人了,房里得多几个伺候着,你从外面带回来的丫鬟哪懂世家规矩。”说这话的时候,王漱忽然朝她看过来,眼里含了点不容错认的怨怼,谢夫人梗了一下,“……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婚事倒也不急。”
她这话头转得太生硬,连肖四家的都没听明白,坐在对面的老夫人短短思量一下,撂了筷子,目光转向儿子身上:“景年,你随我来。”
王景年夹着一块滚烫豆腐停在空中。
这些年,母亲顾着他的面子,也顾着太夫人的面子,一向不以名字称呼,跟着大房客客气气叫一声“相爷”。
母亲这是动气了。
玉箸一松,那块豆腐落回鲍翅汤中,王景年净了手,匆匆跟老夫人到后堂。
这头屋内一片安静,两个男孩静静吃着烫羊肉,王漱向母亲递去一个眼神,谢夫人安抚一般拍拍她的手:“安心,你父亲会同祖母说。”
她这样一说,王漱放心了,肖四媳妇倒不惴惴不安起来——
听夫人那意思,是大小姐和四皇子的婚事有变?
看着这母女互换眼神,肖四媳妇还不及多想,又听王濯从清汤锅中夹了一串雪蛤,放在炖梨盅里边吃边道:“今日我回府时,好像看到了四皇子的马车。”
听到四皇子三个字,王漱眸光一亮,谢夫人不得不问道:“可有停下同四殿下说话?”
“那倒不曾,只是坐在车内遥遥看了一眼。”她与高见珣是在虞部见的,也算不得扯谎,王濯淡淡笑了笑,“四殿下车上,竟悬着四个青铜銮铃,铃中暗藏塔香,驶过去好似春日百花扑面而来。”
谢夫人的面色便是一变。
高见珣在长安可谓“艳名远播”,关于他蓄妓的流言满城风雨,这也是为何她推了女儿与七皇子的婚事,却没有立刻应下将王漱许配给四皇子。
不管是真的养了三千家妓,还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总归名声不好听。
若是真的,那她万万不会让女儿嫁去。
她的女儿不需要攀附任何人,王谢两家的富贵都够她享用几辈子,即便不嫁入皇家,随便从世族子弟中挑个品貌才学都上佳的,王家也能扶持他青云直上。
想了想,硬是维持住不在意的样子,谢夫人轻声道:“也不知京中那些风言风语,有几分可信……”
“即便是真的,又能证明什么?”听母亲话里话外暗中点她,王漱直接呛了一句,“自古以来,假痴不癫掩人耳目的事多了去了,四皇子若是沉湎女色之辈,如何能和表哥一样得今上重视?”
谢夫人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后堂里,王景年正将差不多同样的话说给老夫人听。
“四殿下虽然出身不高,这些年在各司历练,也算卓然,公卿之中对其赞不绝口者众多。那些蓄妓、养娈童的事,哪家哪户没有?说起来都不算个事儿……”
“七皇子就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老夫人警告一般,叩了叩桌:“她和漱儿亲自挑的人,皇后娘娘都点了头,她舍得撒手?你可不要拿那套说辞搪塞我。”
见左右隐瞒不过,王景年只得据实相告:“母亲可还记得,上月漱儿失足落水,病了一场?病后她就同七殿下闹了起来,问她身边的青萝,青萝连她是如何落水的都讲不清楚。夫人想着,大抵是漱儿病中被魇着了,毕竟这婚事……也是硬塞给七殿下的。”
“可四皇子是你为濯儿选的人!”老夫人越想越烦躁。
四皇子未必与王濯正配,七皇子也未必与王漱看对眼,但这两对兄弟姊妹,只有这样配才是最好的。
高见珣虽贵为皇子,但胜在母亲是个舞女,那样的身份无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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压不到王濯头上,她嫁过去,就是王府的当家主母,也不用日日到婆母处请安立规矩。
王濯又生得极好,指不定,四皇子就为她收了心,往后也能恩爱度日……
至于高见琮,自矜孤高,待人冷淡,在老夫人眼里就是一家子挑剔精,未来定然也是要夺嫡的……这样的人濯儿伺候不起,让谢夫人自己的女儿嫁回去才能让皇后娘娘满意。
“都在圣上面前提过,如今再退,京中哪有好人家敢娶?她又是个养在外面的孩子,没得叫人以为,是濯儿品行上有失,才被皇家退亲……”老夫人想了想,索性直接往痛处戳,“你已经对不住李缨了,还要再伤她唯一的孩子,嫁给皇子好歹头上没有婆婆,去了别家还不知要被轻贱成什么样……这都叫什么事儿!”
老夫人想到当年如何将李缨娶进门,如何从李缜手里接过厚厚的嫁妆礼单,如何信誓旦旦向李家人保证,等景年发迹了,定会不忘结发之恩给李缨请封诰命……
如今李缨的牌位还偷偷供在大姑娘院里,连祠堂都进不去!
想到这里,老夫人攥着胸口咳起来,王景年连忙倒一杯茶递过去,坐在母亲腿边安抚着:“今日夫人已经进宫,推了漱儿和七殿下的事,大不了……换濯儿嫁过去也是一样的。左右还未赐婚,母亲先莫急。”
老夫人便问:“该推的是推了,可有向娘娘提让大姑娘替嫁的事?”
王景年立刻变成锯嘴的葫芦,不说话——
谢夫人要是提了,不管娘娘愿意与否,定会跟他说。什么都不说,就是没提。
说来说去,她是不愿让王濯捡这个“便宜”。
老夫人又问:“她不说,你也充聋装瞎,是不是也觉得濯儿不配?”
王景年哑口无言,他心中觉得,长房女儿也到了待嫁的年纪,论出身论德行,都该是云湄替嫁更合适,况且还是嫁高见琮,庾夫人自然不会不应。
云湄是王家的嫡亲女儿,王濯……心里只有李家。
父女二人在书房的对话音犹在耳,王濯那块磨不平的反骨,压在心口,时时钝痛不已。
“过几日就是春猎,届时先让两个孩子同皇子们见一见罢。”
王景年捏了捏眉心,带着满面忧愁而去。
回到荷芳院,五熟釜自是已没得吃了,王景年索性在屋里等夫人回来。
谢夫人的面色也不大好,想到女儿竟然为了一个男子抢白自己,她心中又苦涩,又无奈。
带着一肚子怨回了房,迎面就撞上王景年那张黑脸。
想起当年,第一次在曲水流觞见到王景年,她一眼就相中了那张脸,所谓贾氏窥帘韩掾少,大抵就是如此。父亲也觉得这位后生有台衡之相,定过三书六礼,就这样成了婚。
可是再好看的脸也有看腻的一天,更何况此刻他还一脸不悦,叫人提不起兴致。果然,开口就是要与她找不快:“你今日入宫,有提起替嫁之事吗?”
谢夫人冷笑一声:“怎么?你们王家的女儿是嫁不出去了,就指着一棵树吊死?”
“妇人之见。”王景年一哂,知道她心中想的什么。
谢夫人也毫不掩饰——
她就是不愿那个女人的孩子好过。
嫁进来的时候,可没说还有个元妻,还有个女儿。
这件事揣在谢夫人心里许久了,她的上好姻缘,她的琴瑟和鸣,都在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大小姐面前成了笑话。
沉默片刻,王景年拉起谢夫人的手,轻轻放在腿面上,声音也柔和了些:“我想了想,濯儿嫁过去实在不相配,想来皇后娘娘也不愿,不如换了二……不如就算了吧!”
见他肯好声好气地说话,谢夫人心也软了,毕竟是她亲自看上的郎君,哪有隔夜仇,王景年稍微说两句好听的,她就能将过错都推到旁人身上去。身子往丈夫身边靠了靠,谢夫人柔声道:“我已为大姑娘寻了一个良配,你过来……”
王景年微微颔首,耳朵贴到谢夫人唇边。
9. 围场
09
二月初下了一场春雨,绵绵密密,水汽跨谷弥阜地蒸腾起来,悄然将雪色换了新绿。
宫中放出消息,皇帝有意在春祭之后,带着百官亲眷到上林行宫住几日。
各家得知后很快忙碌起来,太夫人专程将王濯叫去,每日压在房中练习簪花小楷誊写佛经,想借此磨一磨她的性子。看到王濯挑灯夜战四个时辰交上来的鬼画符后,气得给佛祖多上了三根香,又将她撵了回来。
王濯得以清净几日,被王云湄拽到校场日夜苦练,等到临行时,竟也能在马背上张开弓了。
此去行宫王家一共七架马车,除了国公爷和二位老太太不去,两房老爷、夫人各一架,王漱不与王濯并乘,王云湄直接将她拉到自己车上,一行人带着奴仆浩浩荡荡出了门。
天才蒙蒙亮,街巷里的商贩已经摆开摊,叫卖声夹杂在贵人们的车马喧嚣里,比平日更热闹些。车马徐徐,王漱挑起车帘,目光在人群中搜索着什么。
“四姐姐在看什么?”王滨骑在马上,特意落后半步。
此去是春猎,各家的公子们难得摒弃了风雅矜贵,纷纷换了新裁制的胡装,骑上鲜少出门的各色名马,想在帝后面前显露一手。
王漱白了同胞弟弟一眼:“你有几个姐姐?”
王滨连忙告饶。
她不喜欢这副装束,前世,高见琮就总是束着袖口,脚下踩一双鹿皮靴,时时刻刻都要跨马上战场的样子。即便披上了广袖宽袍,也褪不去一身冷冽,嘴里吐不出一句好听话。
与高见琮有关的一切都令她厌恶。
像四殿下那样,长发简挽,眉眼风流,还未开口唇角先弯……就是最好的。
“可有见到皇子们的车舆?”冷风吹拂,王漱却觉得面上更烫了些,忙低头定了定神。
“皇室的车舆不与我们一道。”王滨左右看了看,有些莫名,“他们从承天门走,这时辰大抵已经到猎场,兴许都打上野兔了。”
说到这,王滨跃跃欲试:“今年我定要猎到最大的兔子,杀一杀长房的嚣张气焰!”
“蠢材。”王漱甩手放下帘子。
王家马车驶进上林苑时,皇子们果然已经到了。
本朝虽不忌男女大防,围猎仍分设两场,山麓下榛榛莽莽的深林是男子猎场,豚鹿野猪众多,猎物大且不易得。下面平原圈起来女眷们做骑射用,只放些野兔野鸡进去,通常不求女孩们能猎几个,重点是得了头彩去讨太后手里的赏赐。
内侍将王家人带到宫苑整理一番,儿郎们已经被相熟好友拉去了猎场。
王漱跟在谢夫人身后,同越国公府的女眷问礼寒暄,没看到高见珣,她有些心不在焉,被谢夫人叫走时都是懵懵的。
“外祖母找你有事。”谢夫人拉着女儿往居处走,又吩咐:“濯儿,你陪谢家两个女郎说说话。”
谢家与她同辈的是谢绫、谢绾姐妹,王濯并不相熟,匆匆问了个礼准备走。
倒是谢绾拉着她多问了一句:“妹妹初到长安,住的可还习惯?”
王濯习惯性地先看谢绾眼睛,见她并无恶意,倒是真心有两分关切,便答:“一切都好。”
谢绾还想多说,谢绫一个劲儿给妹妹使眼色,她只好同王濯告辞,才转过身,就被马车上跳下来的谢元缙拦住:“二姐姐,三妹妹!你们同谁说话呢?”
谢绫往后让了让,为庶兄介绍:“这是姑母家的大姑娘,从前养在外面,前两日才回来的。”
她身子让开,谢元缙往前走两步,凑近了朝王濯脸上瞧,口无遮拦:“这不像姑母的孩子,倒像姨娘生的!”
“本来就不是姑母生的。”谢绫小声嘀咕。
谢元缙露出一脸“我聪明绝顶”的笑:“我就说嘛。”姑母生得怎会如此好看!
“大姐姐,我们走!”王云湄在后头听见了,气呼呼冲上来推开谢元缙,拉起王濯就走。
上一世早早出嫁,王濯没去过闺阁女儿的雅聚,也不识得无官无品的世家子弟。王云湄拉着她往猎场走,顺势将谢元缙的来历透露一番。
若说四皇子只是风流水性,浪荡不羁,这位谢家三郎就是个纯正的祸害。越国公膝下只这一个庶出的儿子,当作嫡子养着,养得顽劣娇气,又偏偏总对身边人发散他泛滥的善心。
谢三郎体贴父亲辛苦,自作主张将越国公灌到酩酊,免了他的朝会。
谢三郎想涨庄子收成,带着三五壮丁去城郊田里,给新长出来的黍稷翻了翻土。
谢家三郎誓要改头换面,博取功名。
进太学第一天带着小世子欣赏避火图,第二天在大儒课上侃侃而谈黄老之道,第三天,扯了国子祭酒的胡须被越国公带回家。
“这个三郎,走到哪里都招晦气,大姐姐可千万离他远点!”王云湄痛陈一番此人的丰功伟绩,如是叮嘱道。
王濯听得直乐,肩膀抖着笑了好久。
围场里没有几个人,日前下了那场雨,地皮还软着,贵女们更加不肯下猎场,惟恐泥污了鞋袜,已生儿育女的夫人们也不爱凑这个热闹。
“想下围场叫哥哥们回来帮忙就行,为了博个头彩,弄脏了衣裙才是不值得。”谢夫人坐在看台上,捻着一颗酸葡萄同娘家嫂子笑道。
大梁多年无战事,胡服骑射的风俗早被废弃,围猎的规矩也稍作改动,许男子下场为自家的女郎助阵。从前王漱想要头彩,都是让王洛过来帮她随手杀两只兔子。
谢夫人朝王漱面上扫一眼,见她左顾右盼,没有要下场的意思。
日头渐高,这时节的日光太伤眼,谢夫人吩咐婢女将竹帘放下来些。庾夫人只觉得这帐子里酸味重得很,拿起一个山楂递到谢夫人手边,看到王云湄跃跃欲试,便笑道:“想去就去玩一会儿。”
“太好了!”王云湄一把抱住王濯胳膊,“大姐姐陪我同去。”
听说有人下场,太后立刻吩咐女官将彩头取出来,传了轿辇,要亲自出去看看。
女官捧着凤鸟紫金钗,用上好的金丝楠木匣装起,与太后一道出来,布好帷幔,上了一列桃李杏萘等反季的珍稀鲜果。众人问过安,太后眯着眼睛往围场里看,只见一前一后两匹棕色牝马跑得飞快,只能认出一个是王家姑娘。
正要夸谢夫人两句,却有另一匹马斜刺里冲出来,直奔两人而去。
王濯本想随手猎两只野雉,比兔子跑的慢,省得劳累,帮云湄拿到头筹的彩头就好。可那个“晦气东西”谢元缙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迎面直直撞上她的马。
果然晦气。
她只得立刻调转马头,勒紧缰绳,可被她盯上的野雉也受了惊,扑扑翅膀飞走了。
这一小插曲没造成什么意外,倒是王云湄结结实实吓了一跳。谢元缙慌忙跳下马,拱手作揖地撵在后面赔罪,被她狠狠瞪了一眼,牵马走在大姐姐和这纨绔子弟之间,严防死守他再接近。
太后说:“竟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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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个好身手。”
谢夫人想了想,主动道:“回太后娘娘,这是王家的大姑娘,王濯。”
“将这碟荔枝送给那孩子。”
太后吩咐女官将面前一盘艳红的荔枝端到王家帐子,谢夫人自是一番谢恩感激,这才重新落座,王漱跺了跺脚,将青萝叫到身边:“去后面把三哥叫回来。”
王洛跟着两个哥哥回来时,王濯已经系了马,一边解下挽袖子的缚带,一边往帐内走。
因有自家女儿在,庾夫人带着两个孩子去见太后,王漱悄悄将王洛拽走,附耳说几句,王洛摇了摇头:“人家都没叫助阵,我去多丢人啊!”
“我不管,我就要那个!”王漱咬牙,思虑了片刻,拉着王洛央求,“好三哥,你想想大姐姐是为谁下场的,难道你愿意让二姐姐拿走彩头?算上王从溯兄弟的,长房要有两个了。”
上边围场的前三皆有赏赐,但王漱稍稍一算,就知道这赏赐落不到她兄长身上。
同女孩子搏一个高下还有可能。
王洛那点道德感在长房两个字面前烟消云散,当即吩咐小厮拿弓箭来,要下场和王濯比一场。
此时王濯正要从太后手里接过金钗,听得外面还有人加入,太后乐得拍拍腿,满头金灿灿的珠翠晃晃悠悠:“好好,那你还得再比试一场。”
又将金钗收了回去。
一听来挑战的是王洛,王云湄立刻泄了气,眼巴巴望着那支金钗又被放入匣中。
她两位兄长已拿了一次赏赐,是断然不会再强出风头的,光靠大姐姐……估计也比不过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男子。
“尽力一试即可。”王濯觉得二妹妹这模样可爱得紧,很想摸摸她的脑袋。
姊妹们一同下了围场,王漱只跑了片刻,就慢下来远远缀在后面。世族那些未授官的少年还是头次见王洛同两个女子比试,都好奇地围在场外眺望,生恐他输了,丢了男儿脸面,又暗暗期待他输了,好为来年提供饭后茶余的谈资。
五皇子想拉高见琮一起去看,高见琮只瞥了一眼,淡淡道:“田忌赛马,输人输阵。”
往前走了两步,正撞见高见珣牵马过来,高见琮挑了挑眉,老五高见琛问:“四哥也要去女郎的围场?七弟说王家三郎是下等马,赢了也胜之不武。”
高见珣的目光从高见琮面上拂过——他的眉眼素来冷峻,无风无雨。
可总是带了点俯视的意味。
一种强烈的胜负欲涌了上来。
“你知道的,愚兄亦是男儿中的下等马,和你们比不了……”他翻身上马,扬鞭朝场中一指,“但我想要她赢。”
高见琮看向落后王洛数百步的一抹白裙。
“四哥怎么能下围场?马都骑不稳的人!”五皇子焦急地往前走了两步,高见珣已轻骑绝尘而去,他慌忙找高见琮求助,“七弟,这可如何是好,万一坠马……”
老五手搭在眉弓挡着太阳眺望,忽然说不出话了。
高见珣纵马从侧翼切入,马鞍两侧系满花哨的璎珞铜珠,带着脆响逼近王濯身侧,拉弓瞄准被王洛盯上的一只野兔。
两弓齐发,铁箭簇将王家的箭矢从中破开,没入林宇间逐走的野兔身体。
那一身如火如霞的绯红衣衫灼烧起薄云万里,明烛天南。
“四哥什么时候会骑射了……”五皇子喃喃。
高见琮漠然看了许久,眼微眯。
“取我的弓来。”
10. 春雨
10
日光镀在铁箭簇上,王濯只来得及看到远山起伏。
骑射她终究并未炉火纯青,关外没有这么大的跑马场,她骑马走过最长的路,只是跟随离军的舅舅从都护府回到凉州城。
她落后王洛许多,被挡着视野,猎物的踪影也变得不可捉摸。等她勉强找了一个角度,带着十二分的犹豫拉弓时,高见珣的身影突然撞开山岚蔼蔼,将那只野兔收入彀中。
高见珣弓马极其娴熟。
他的骑射是皇帝亲自教的,当年蔺美人从一介舞姬被选入宫,专宠了好几年。他自幼宿在母亲宫中,皇帝每去,常常将他抱在马上教他拉弓,高见珣也学得认真。直到母妃晋封修仪,跻身九嫔那日,皇帝握着他的手,玩笑般问他愿不愿意跟随太子太保学骑射。
笑意未达眼底,天子沉冷如铁的目光压在肩上,高见珣只得颤颤巍巍抽出手去,将绫罗绸缎系在父皇送的飞虻箭上,称只愿做个寻花问柳的贤王。
他那一支箭藏了二十年,直到最后逼宫夺权,才终于对准父皇纠结的眉心。
王濯看着他的目光有些复杂——
以高见珣心思之幽深,竟然就这样将看家本领暴露人前。
高见珣勒马回身,几个禁军将猎物捧到面前,他随手点了最大那只,笑起来:“今日运气不错,这个最大的给父皇送去。”
抬起头,高见琮打马走到近前,盗骊不安地打了个响鼻,兄弟二人四目相对。
“班门弄斧,让七弟见笑了。”意气用事的冲动一过,顾虑随之而来,高见珣的掌心汗湿一片险些握不稳弓,“你我兄弟再试一场如何?”
“正有此意。”
被人看破,高见珣无意再藏着掖着,一马当前疾驰而去,索性将这个风头出到底。
王漱的目光早在他出现那一刻就紧紧相随,她看着他张弓搭箭,看着他俯身策马,看着他绯色衣袂绘出云蒸霞蔚,高见珣身上的脂粉酒气沃进尘土腥气里,烫得她耳根通红……
四殿下这个时候出手,是为了帮大姐姐争彩头吗?
或许……只是想一展身手罢了。
手在袖中不安地攥住了马辔,粗麻将她指腹磨得生疼,心跳都跟着高见珣一举一动变快起来。
皇帝在皇后与郑贵嫔簇拥下登台,看着场下两个儿子竞逐,指着高见珣笑道:“当年朕随手教的一招半式,老四这孩子竟还记得。”
谢皇后说:“不用时藏巧于拙,到用时方一鸣惊人,这才是大器之才呢。哪像琮儿那孩子,胸中无丘壑,有什么都摆在面上,生怕陛下看不到他似的。”
皇帝的笑意因而淡了些,侍从将高见珣进献的野兔呈到御前,皇帝摆摆手:“送给母后享用吧,她老人家最好一口冷吃兔。传朕口谕,这兄弟俩谁赢了,朕这把神臂连弩就赐给他!”
天子重赏摆上案,几个回合下来,竟然难分伯仲。
七皇子是自幼习武的,还在军中历练过,能受三个时辰鞍马之劳不足为奇,反倒四皇子令重臣啧啧称奇。皇帝愈看,眼中兴味愈深。
“罢了!不比了!”高见珣射出最后一支箭,在侍卫要为他换箭袋时摆了摆手,他终究不常骑马,再撑下去无非是被耗尽体力,倒不如痛快认输,“七弟终究技高一筹。”
试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高见琮点点头,模棱两可地回了一句:“皇兄用箭之巧胜我许多。”
他跳下马,马倌已上前从手中接过缰绳,带去饲喂养护。
高见珣的目光在马倌身上驻足一瞬,旋即笑着同高见琮走进暖帐,向帝后与太后问过礼,说:“本来还想博个彩头,无奈技艺不精,只能叫七弟一并赢去了。”
“念在那只野兔的薄面上,我向陛下请个情。”太后看得高兴,“你们兄弟三个时辰也没分出胜负,不如算个平手,一人拿一个回去吧!”
“皇祖母知道,我素来是只爱脂粉钗裙的——”
高见珣准备去拿太后赐的那支凤钗,另一只手却抢先一步,将凤钗接了过去。
太后惊奇:“琮儿,你要凤钗做什么?”
高见琮本来没想要,在等高见珣先选,目光一转,看到刚从围场下来的王家姑娘。
落日余晖铺在王濯裙摆上,三色堇暗绣像沉进了微光粼粼的横塘里,她端着银杯仰头痛饮,颈线起伏如同日光下搏动的雀儿。而他四哥的目光也如鹰爪一般,攫住了王濯单薄的身影。
他已经可以想见,得到凤钗后,高见珣迫不及待将它拿给王濯的模样。
四哥对于这桩婚事……或许太热烈了些。
“我用惯了弓箭,神臂弩虽好,在我这也只能日久蒙尘了。”高见琮朝太后拜谢,胡乱寻了个由头,“倒不如选这支凤钗,日后成婚时添作聘礼。”
皇帝抚掌大笑起来:“这孩子,还没开府,就想着成婚了!”
高见琮难得显出几分窘迫,又问过父皇母后安,借口更衣匆匆告退。
临走时,皇弟叮嘱他:“更衣后到神明台来,西北军政需要好好议一议,你来听听。”
从帝后帐中出来,沿着三公九卿及女眷的帐子一路走,那只装凤钗的木匣有些烫手,揣着也不是,丢了也不是。
转过一个弯,走到帐后,被王家两个女郎拦住去路。
“七殿下,那支宝凤钗你可有别的用处?”王云湄笑吟吟拿出一块羊脂玉佩,倒是不拘礼,“若是没有,我用这块玉同你换钗,就当是送给大姐姐助阵了。”
高见琮顺势朝王濯瞥一眼,王濯福身问了个礼,连宝凤钗看都没看。
她发间依旧没什么珠饰,因要下猎场,用藕色丝绦挽了个轻便的双螺髻,三月初的杏花装饰在其上,算是这寥寥三次见面中难得的点缀。
高见琮一眼看出,这凤钗是王云湄自己想要。
“我凭本事赢得的,为何要给她?”他抛下这句莫名稚气的话,揣起凤钗,回殿中更衣。
王云湄懊恼地拍了拍脑袋,王濯笑道:“罢了,改日我去西市挑一匹小马驹,亲手驯好送你,明年猎场上你也不须求人了。”
她的目光因为这句话又亮起来,没得到头彩的失落很快抛掷脑后。
*
上林别苑又淅淅沥沥下起雨。
王漱做了个很长的梦。
白天围猎结束时,她一直留意着帝后的帐子,想同高见珣说两句话。
从前她对这个男人远没有如此热烈,高见珣是带她逃离桎梏的手,换成任何一个皇子,只要坐上皇位,只要能让她远离婚姻的不幸,她就愿意为之一搏。
日愈久,情弥深,在往后的数十年中,她才逐渐爱上高见珣,爱他赋予的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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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他不保留的宠爱。
每每想到表哥,想到前世那桩孽缘,她就惶恐,急于找到曾经给予她倚靠的肩膀。
可四皇子终究与表哥不同,他们并不相熟,也没有皇后这层关系,高见珣不能像表哥那样日日被她喊来府里,也不能堂而皇之去见。
王漱在帐中坐立不安,直到高见珣捧着神臂弩走出。
那张尽态极妍的面上终于露出笑意——
四殿下竟然赢了陛下的彩头。
他还有多少筹谋,秘而不宣,伺机而动?
他的羽翼究竟有多广,能藏住他的野心,替她遮挡风雨?
她愈发相信,高见珣会是毫无疑问的最终赢家,表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等诸皇子为储位争得头破血流,玉石俱焚,就是高见珣龙腾九天之时。
——上一世不正是如此吗?
王漱的心因此又砰砰跳起来,晚宴上贪杯多饮了些,睡下没多久,便入了梦。
雨声敲重楼。
法门寺的诵经声里,泉咽危石,月冷青松。
雨过河源,高见珣将冕服铺在僧床上,不让粗麻划伤她娇嫩的皮肤。
他说:“当年,若非王丞相不愿以嫡女相许,恐怕你我早就结发,做一对缱绻帝后,也不必用这凤纸写相思。”
她倚在高见珣怀中,怨恨父亲押错宝,将皇后之位拱手送给了姐姐。
幸好,幸好。
幸好他仍然是喜欢她的。
泪水沾湿了龙袍,又被细心吻去。
帘箔低垂,灯花噼啪爆裂,转眼间她又回到了建章宫。
高见珣捧着她的脸,翻云覆雨只安社稷的手为她拭去眼泪:“那些老顽固以死相谏,声称若朕执意立检儿为太子,必得效法武帝,杀母留子。贵妃,朕不愿你瘗玉埋香。”
“做天子有何意趣?万人之上亦是永世孤寂,你不知道,坐在这把龙椅上有太多的不得已,连心爱的女人都不能毫无顾忌立为皇后。倒不如做个富贵王爷,安闲自在,一生荣华。”
他亲吻王漱的唇角,缠绵悱恻:“我已封检儿为胶东王,即日前往封地。”
王漱从梦中惊醒,窗外雨声骤急,锣鼓一般打在芭蕉叶上。
“怎么了?”春雨寒凉,谢夫人给女儿添被子的空当,隔着里衣摸到她一脊背汗,“又梦魇了吗?娘吩咐人煮了姜枣茶,喝一碗再睡。”
谢夫人从芸香手里端过汤盅,王漱偏头避了,盯着被褥上的鸾绣,声音低低的:“父亲预备何时请陛下赐婚?”
谢夫人哑口无言。
女儿就……这么迫切要嫁给四皇子吗?
可目下四皇子庸庸碌碌,难得猎了一只野兔,进献给皇帝还被转赠了旁人,天子属意谁做太子都明明白白写在脸上,怎么看,都不像能坐龙椅的样子。
她的漱儿怎么能嫁凡夫俗子?
若非年纪不合适,早就送入宫中,以王谢两家的背景,即便皇后也是做得的。
无法给出答案,谢夫人只好将目光移开,看夜雨敲打窗棂。
屋外,中书令冒雨走进西厢,绛衣被雨洇湿大片,像一只张牙舞爪的龙吞噬夜色。
他一脸凝重地推开门,来不及行礼,接下来的话如一瓢冷水浇在王景年头上。
“七殿下触怒圣上,被禁足了!”
11.雨声急
11
身为景、桓两朝旧臣,中书令崔裕对皇帝的了解不在王景年之下。
他们这位陛下,与其父辈祖辈皆不相同,景帝温和,桓帝孤直,二帝都对朝中重臣礼敬有加,崔裕执掌中书省多年,说话很有分量。
到今上这里,他便明显没那么游刃有余。
新帝高准登基后,先是举明经设策问,拔擢儒生入仕,后来又改制兵部,似有意重构大梁重文抑武的格局。循照先例,崔裕做了二十年中书令,天子登庸纳揆,他就该是丞相,可皇帝硬是力排众议用了王景年。
皇帝大刀阔斧地推行新政,斩断贵族子弟靠世袭做官的门径。王家寻求自保,在族谱上一字一字地扣,终于找出王景年所在那一支,同这位新贵攀上了关系,才得以独善其身。
定国公的做法给同僚打了个样,六十岁高龄的崔裕甘愿折节下交,尊王景年为师,事事请教。
他此番到访,就是为了储位。
愍文太子薨后,皇帝没有另立太子的意思,却时时处处表现出对七皇子的倚重,世家更是趋之若鹜,谁都没想到高见琮会在这个时候失宠。
禁足如同幽禁,乍见皇帝发落,他如何能不忧心?
春雨太凉,崔裕扶着王景年的手臂,几乎站不稳:“相爷,接下来这一步怎么走,大家都没主意,就看你了!”
王景年抬袖替崔裕拂去肩上的雨水:“崔公莫急,且安睡今夜,明日早朝我探探陛下口风。”
又吩咐小厮:“给崔大人上碗鹿羹,好生送回下处。”
崔裕在王景年这吃了定心丸,出门时果然好受许多。
王景年却不敢耽搁,口中说着明日早朝再看,等崔裕走后不久,便传了车马,冒着冷冷夜雨往双凤阙而去。
如此深的夜色,双凤阙中还燃着灯光。
马车在宫道被拦下,内侍长段恭守在丹陛前,笑盈盈朝王景年迎上来,躬身作揖:“相爷来得不巧,四殿下正在内呢。”
“四殿下?”王景年心思电转,面上不动声色,亦笑着还礼,“既如此,那我在外恭候。”
段恭吩咐人给他拿了手炉和大氅,转身入殿。
殿内,十二连枝铜灯烛火摇曳,映着御案上的舆图,山脉起伏,呼之欲出。
天子双手据案,默看良久,长叹:“好!好啊!”
“珣儿,若非有你献图,只恐我十万兵马都将覆灭凉州!”皇帝步下龙椅,将伏跪地上的儿子扶起,手指的冷意隔着重衣透进高见珣骨髓,“你做了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事!”
高见珣低眉敛目,神色恭顺:“父皇谬赞,边境舆图一向是七弟在绘制,儿臣只是锦上添花。”
皇帝摆摆手,段恭上前将舆图卷起,小心纳入柜中,又听天子吩咐道:“段恭,去叫中书舍人过来,朕要晋老四为兰陵郡王!”
段恭领命而去,殿门开合时晚风吹动了灯火,高见珣眉梢微动。
“这次,若不是徐潜舟及时发现,只怕错误的舆图已经呈递兵部,刻印万册送到边军手中。”
大军已经开拔,想到其中后果,皇帝不能不后怕——
此战若败,他在兵部所做种种都将付诸东流,往后还谈何对西北用兵?
高见琮办事不利,在军情大事上出错,死一万遍都不足惜。
“将他禁足还是从轻发落了!”天子冷冷道。
高见珣低下头——
只是禁足怎么能够?
按照他的计划,七弟给的那份舆图,应当在边军首战告败之后才会被发现问题,没想到徐潜舟心细如发,倒是提前发现了纰漏。
到那个时候……就不是禁足如此简单了。
夜雨滂沱,马车轮毂压过宫道,在青石板上叩出有韵律的声响。
中书舍人还在梦中,被天子口谕唤醒,只来得及匆匆套上一件罩袍,就被段恭塞进了马车,急匆匆往双凤阙抬来。
行至门前,他依礼对“文官之首”的王景年行礼:“相爷。”
王景年八风不动地回礼,仿佛对殿中发生什么毫不关心,也无意揣摩天子为何连夜传召。
一面将中书舍人送进去,段恭一面赔礼道:“陛下与四殿下还有要事商议,王大人,可能要劳您多候片刻。”
王景年笑道:“无妨,左右我没什么要紧事,明日再求见也不迟。”
他栉风沐雨而来,在殿外等了近半个时辰,此时说走就要走,段恭猜不透这些大人物的心思,遂进殿去办自己的差事。
回去时,王景年心中已有了底。
中书舍人是为天子拟诏的。
七殿下受了冷落,四殿下却得了圣心,甚至要拟诏晋封。
如今的局势如何一目了然。
旧门阀气数已尽,改制是应时而生的事,世家想在这个时候屹立不倒,只能将荣宠系在女儿的裙带上。
家里能出一位皇后,就有了倚仗,譬如继后,若七皇子能顺利坐上皇位,便可保谢家三世荣华。再譬如太后的母家庾氏,即便圣上废除了荫补入官的旧制,凡举孝廉必经考试,顾着太后情面,仍然让庾家子弟在朝中挂个闲职。
王景年看得清楚,皇帝现在还有用得到他之处,即便在女儿的婚事上大胆一点,只要他仍在朝堂上替皇帝好好推行新政,皇帝也会点头。
——他只需要延续王家的荣膺就行了。
所以这个时候,最该好好想想的,就是王漱的婚事。
王景年匆匆朝夫人房中走去。
*
王家女郎们对这夜横生的变故一无所知。
行宫比家中自在许多,不需要到两位老夫人处请安,谢夫人特意免了几个孩子的晨昏定省,王濯一直睡到日上三竿。
雪时将帘子卷起来时,她还在回味昨夜那只烤乳鸽。
“日头越来越长了,小姐还是这么贪睡。”屋里有些闷,雪时将窗推开一条缝。
水珠滴滴答答从瓦当上滚下来,敲在院中一株海棠花上,王濯翻了个身坐起来,睡眼朦胧地瞧着窗外:“下雨了。”
听到姑娘起床,红芍和碧月耳聪目明地进来送热水,步子放得极慢,恨不得留在屋内时时窥探。雪时立刻像闭口蚌似的,一言不发伺候起洗漱来。
“是啊,雨下得这么大,今日连门也不用出了。”直到两人出去,雪时才气鼓鼓地嘟囔着,“隔壁都用完早饭了,也没人来叫小姐,好在还有昨夜没喝完的鸽子汤,我去热一下。”
王濯笑起来,穿了绣鞋下床:“好,快去快回,趁热喝完了好出门。”
“小姐还要去猎场?”
“难得不用被拘在府里,总不能天天睡觉。”
鸽子汤被炖得乳白馥郁,王濯连喝三大碗,梳妆出门。
今春第一场雨下得很是时候,上林苑草色愈青,连山茶花都抽了新芽。雨后万物生发,正适合围猎,谁料她刚叫人牵了马过来,天上又飘起小雨。
王濯只得感慨一句天公不作美,想到今日要在渐台设宴,信步往太液池走去。
穿过莽莽深林,踏过石砌山道上潮湿的青苔,拂开一片杏雨梨云、李白桃红,乍暖还寒的御池边上竟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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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满了人。
雪时扶着王濯悄悄说:“老爷们倒也罢了,这些夫人小姐也不怕泥淖难行,个个冒雨过来。”
说话间王云湄瞧见了二人,捏着一颗啃了大半的杏子朝她们挥手,姐妹俩交换过眼神,王濯走过去向庾夫人问个礼,在一旁坐下。
王云湄拉着她,附耳过来:“大姐姐听说了吗,七殿下不知为何被禁足了!”
王濯心中突地一跳,一眼扫过去,果然没见到高见琮的身影。
天子设宴,皇子们必会到场的。
眼下除了七皇子,各宫妃嫔、各家女眷座无虚席,显然都是听到风声,特意来一探虚实,若不是男人们都在前殿小朝,只怕太液池边还站不下这么些人。
王濯正欲细问,谢元缙不知从哪个角落跳出来,怀里揣着个半死不活的兔子,箭矢已经拔掉了,伤口也小心打理过一番,殷殷切切捧到王濯面前:“送给你。”
王从溯放下酒杯,转过来,拍拍谢元缙的肩:“这是你猎的?”
不怪别人质疑,满长安都知道他不学无术,迎着王从溯戏谑的目光,谢元缙支支吾吾,脸涨得通红:“怎么不能是我猎的?”
王从溯便乐:“你拿个吃得浑圆跑不动道儿的走地鸡来我还信,野兔行步如飞,来去无踪,谢三郎,我竟不知你的骑射功夫一日千里,连兔子都唾手可得了?”
谢元缙张口要为自己辩驳,忽听帷幔之后刘婕妤嚷起来——
“谁见着我的玉兔了?我的兔子丢了!”她用丝帕掩着面,哭哭啼啼,“我那决鼻儿生性懒惰,最是跑得慢,若是跑到围场里,必然活不成了……”
宫人们又是一阵兵荒马乱,四处替刘婕妤找宠物。
谢元缙拿着那只兔子手足无措,王云湄狠狠瞪一眼,低声斥道:“还不快送回去,免得给姐姐惹事!”
听她这般说,谢元缙小心翼翼看了王濯一眼,倒是真的想了想会不会惹事。
可王濯的心思完全不在这里,她的目光扫过几个皇子,若是七殿下倒了……
高见珣正正好朝她看过来,带了三分志在必得的笑。
王濯别开脸,略一思忖,放下手里的瓜果起身:“雪时,陪我出去一趟。”
等谢元缙反应过来,想去追时,连她半片裙角都没摸到。
隔壁一桌,谢夫人坐在娘家嫂子身侧,抓了一把瓜子,笑吟吟收回目光:“我瞧这两个孩子倒是有缘,三郎似乎……很是钟意濯儿。”
崔氏十六岁嫁给越国公府嫡长子谢云柏,二十多年膝下无子,眼看着庶子谢元缙一日比一日大,即便被她刻意惯得不成器,丈夫仍是偏心多过两个嫡女,心中万般苦楚,也只能与姑小姐说一说。
两人在这事上倒是同病相怜,谢槿话一出口,崔氏便心领神会:“要是能促成这两个孩子……”
她抿唇一笑,没再说下去。
有些事点到为止即可。
兔子没送出去,还得罪了刘婕妤,谢元缙又跑回嫡母这里,往崔氏怀中一躲。
崔氏笑问:“你不是去寻王家妹妹了吗,怎么,没见到人?”
“母亲明知故问。”谢元缙含混地嘟囔了一句,满脸失落,“濯妹妹冷淡得很,还没说两句话,便转身走了,也不说要去哪里。”
想到昨夜丈夫的话,谢夫人心中一动,目光落在这个混不吝的纨绔身上:“这里人多眼杂,男女有别,她自然不与你亲近。你还不快追出去,到了僻静处也好说上两句话!”
见到濯妹妹母亲都这样说,谢元缙眼睛一亮,又觉得有了盼头。
12.神明台
12
王濯离席而去的时候,坐在对面的人也悄然走出渐台。
雨后的太液池边碧色翻涌,雪时撑了伞,主仆二人沿着来时的山道徐徐走出,走到湖边一处水榭时,高见珣正在梨树下垂手静候。
瞧见他人,王濯准备从旁边绕过去,高见珣却直直迎上来。
梨花枝勾起他肩头的缠枝藤绣,他仿佛浑不在意,唇边笑纹又重了三分:“七弟做的舆图有误,被父皇申饬了。”
双凤阙众秘而不宣的事有了答案,不需要再多探问,王濯略一思量,就明白他为何如沐春风出现在这里:“提前恭喜殿下被封郡王了。”
“姑娘留步。”眼看她又要走,高见珣快步将其拦下,垂着眼睫多斟酌了一下言辞,“父皇已属意你为王妃,封王之后,赐婚的旨意也会紧随而至。以姑娘的聪慧,何必固执门户之见?”
王濯挑眉,静静等着高见珣的下文。
“父皇高瞻远瞩,从不囿于嫡庶之分,储位对我并非遥不可及,若此前我只有七成胜算……”
他低眉,声音极轻:“有了你,我已胸有成竹。”
一模一样的话,一模一样的人。
王濯目光越过接天梨花,在碧瓦白墙里,遥遥看见历历在目的曾经。
那一世,郡王府中,夫妻二人坐在旖旎罗帏之内,高见珣拉着她的手,让她去笼络重臣勋贵家的女眷。
只不过那时他并不觉得她聪慧,他说:“若是他们不愿……阿濯,你刀法最精,知道该怎么做。”
她害怕地哭了出来,她从没杀过人,沾过的最多的血还是来自一头麝牛。
高见珣于是忧愁起来:“你愿意这样一直看别人脸色活着吗?你愿意看七弟坐上皇位,将我们赶尽杀绝吗?阿濯,我只有七成胜算,但有了你就稳操胜券,你不愿意帮我吗?”
双绣龙凤的喜帐蔓延成血海,富贵温柔乡成了经年的噩梦。
她后退半步,只是淡淡道了一句:“四殿下抬举了。”
高见珣覆在广袖下的手因而攥紧成拳。
他看着王濯行礼离去,头也不回,素净的身影消失在假山横塘之后。
梨树上的积雨沾湿了大片襟袍。
雪时跟在自家姑娘身后,眼观鼻鼻观心,一个字不敢多问,直到脚下的地势越来越高,眼前出现一大片山黄杨,与山下地气不同,这里的树叶上还挂着雾凇。
这条路越看越眼熟,雪时迟疑着开口:“姑娘,前面似乎……”
她停下不敢再向前走了。
这是幽禁七皇子的神明台。
“天子幽禁,只是一封口谕,不会让御林军在此看守。”王濯提起裙摆迈上石阶。
附近果然一个禁卫也没有,大概皇帝也不会想到有人擅闯。
往上走了数十个台阶,回头一看,雪时顶着一头白茫茫的冰花左顾右盼,王濯忍俊不禁:“你在下面等我就好,若有人来,且先回住处。”
雪时咬了咬牙,亦步亦趋地跟上来:“我和姑娘一起!”
石阶上遍布青苔,被雨水洗过一通,冻在晶莹剔透的冰花里。雪时走得极慢,王濯在前面等了三次,才气喘吁吁地爬上来,扶着膝盖大口呼吸。
王濯将雪时留在外面,独自进入神明台。
屋内幽阒冷寂,一宿未点过灯的样子,熏炉、桌案像卧龙伏虎一般笼在暗色里,只有一个亲近的常侍随侍,高见琮独自坐在窗前,那把古朴流丽的天子剑横在膝上。
瞧见有人来,常侍面上一慌,不知道要行礼还是要喊人,高见琮摆摆手让他先下去了。
“这里在禁足。”
高见琮闭目冥想,未曾抬眼,听脚步声他已经知道是谁。
“我向殿下提过的事,殿下有去查吗?”王濯的声音夹在冷风里,徐徐透过竹帘,“那个通风报信的马夫,殿下有处置吗?”
高见琮微微掀起眼皮,瞧见她雪白的裙角从面前滑过,眉心微不可察地动了动。
在桌案对面坐下,王濯的目光落在他怀中剑上:“陛下赐天子剑,是让殿下秉承他的宏图远虑,为大梁剑指天下的。”
对于这个七皇子,她了解并不多。
只听过继母与妹妹的寥寥数言,依稀从高见珣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一个不近人情、暴戾嗜杀的冰冷形象。
——高见琮在外的名声亦是如此。
她不知道自己能否说动对方谋夺皇位,她只知道,若是高见珣做了皇帝,她恐怕还得再气死一回。
又或许,高见琮对皇位从未动过心思?
毕竟,前世他手握重兵,背靠世族,曾是唯一能与高见珣相争的人……
想到这里,王濯有些后怕。
撺掇皇子夺嫡的罪名不小,一旦捅出去,她不用被气死也要先曝尸荒野了。
可是已经走到这一步,她只能再赌一把。
“殿下若想孤老神明台,不如将天子剑交还,也好过别人为你费心谋划。”
她伸手要去夺那把剑,在触及剑鞘之前被扣住手腕。
王濯一个踉跄险些跌进人怀里。
她靠得未免太近了些,带着一身梨花冷香闯进来,高见琮无暇思索,只觉得平素里令人生厌的甜腻花香被雨水洗濯过,闻来有种别样的心悸。
连被他攥住的手,血色几乎褪尽的纤长指节,也无不透着春冰乍破的冷冽与昳丽。
“你到底要做什么?”高见琮的声音有些哑。
“我要帮你得天下。”
*
太液池边。
高见珣正要回渐台赴宴,迎面碰上从里面走出的谢夫人与崔氏。
念着这是王濯嫡母,高见珣问了个礼:“夫人。”
“四殿下!”崔氏焦急上前,顾不得礼数,“殿下可有看到我的元缙?他半个时辰前出来,宫人们说就是从这个方向走的……”
高见珣摇摇头,询问的目光投向谢夫人。
谢夫人一手将崔氏扶住,叹了口气:“我兄嫂的爱子不见了,殿下想来也有耳闻,那孩子心智单纯,今日又得罪了贵人……哎,殿下若无旁的事,不如一同去帮着找找罢!”
话已至此,高见珣也只得应下,跟着二位夫人同去。
*
韩望进来的时候,他家殿下正在整理腕上的束带。
不等韩望询问,高见琮先开口解释,指了指手腕:“她抓过。”
“这位王姑娘力气可真不小。”韩望啧啧称奇,拿了药酒来,细细打量他有没有落下伤,“瞧瞧,都给殿下抓肿疡了,这手心红的……奇怪,怎么耳朵都红了……”
高见琮打开他的手,韩望一脸茫然又无辜。
“去告诉纪伯,他该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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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动了。”
“这个时候?”韩望有些迟疑,“是不是太急了些?圣上还没颁布敕命,何不等到四殿下赐婚之后……”
韩望的话生生吞进肚中。
那把天子剑骤然落在桌案上,高见琮带着杀意起身,走出高台。
“给他封王,还给他赐婚?四哥未免太得意了些!”
檐上春雨缠绵滑落。
雨中,王濯的身影若即若离,宛如一只单薄孱弱的白鹄,匿进了雨幕之中。
她离开神明台,走出不远,正碰上迎面跑来的谢元缙。
“濯妹妹!”
雪时惊慌地与王濯递了个眼色,还以为是她们暴露了行迹。
大雨中谢元缙跌跌撞撞,拿着一把六十四骨织山绣水的纸伞,浑身都被淋得湿透。
王濯无奈道:“罢了。”这连路都走不稳呢。
跑到近前,谢元缙顾不得喘息,着急忙慌将伞遮过王濯头顶。只是他跑得太急,雨又渐渐大了起来,气力不□□伞歪歪斜斜,积蓄的雨水都倾在了王濯身上。
“你……”雪时敢怒不敢言,拿袖子给姑娘擦着水。
“我来!”
秉着一副乐于助人的古道热肠,这种事怎能劳动别人,谢元缙兴冲冲上前,将浸湿的外袍大袖卷起,用里面干净的中衣替王濯沾头发。
“谢公子,你快放开!”
雪时急红了眼,正准备上手推人,身后传来不约而同两道声音。
“元缙!”
“濯儿!”
王濯心中一沉,转过身去,果然瞧见谢夫人与崔氏冒雨而立。
高见珣撑伞站在两人身后。
“母亲!”谢元缙先唤了崔氏,又唤,“四殿下!”
谢夫人似是才从震惊之中回神,目光复杂地望着王濯:“濯儿,你与四殿下的婚期在即,怎能与元……”
“夫人,我并未与谢公子有何往来。”王濯静立伞下,淡淡回道。
“婚期?”谢元缙神色一滞,愣怔在原地,看向高见珣求证,“濯妹妹要与四殿下结亲?”
高见珣早已看出这是个局,只是不过,他亦是局中人。
有越国公的夫人在,他没法当作事情没有发生,轻轻揭过,只能被推入局中。
他冷冷扫了谢元缙一眼,一改平日温柔:“谢公子,王家姑娘是我未婚妻子,烦请你将那把伞给我。”
雨声急促,高见珣走到谢元缙面前,伸出手。
谢元缙却忽然执拗起来,死死抓着伞,甚至往王濯身边退了两步,哑声问:“殿下,平日我们红楼吃酒,青楼听弦,也算半个朋友,有件事我想求一求你。”
又朝高见珣看了一眼,他鼓足勇气。
“古有男人三妻四妾,我寻思女子也可一夫二君,不如咱俩打个商量,做一对好兄弟,今日你相伴,明日我侍奉……”
谢夫人用袖子掩着笑意,低下头。
“元缙!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崔氏一把将谢元缙拽进怀中,作势去捂他的嘴,“你既喜欢濯妹妹,母亲为你说媒、亲自上门提亲都行,可切莫拿四殿下的前程寻开心!王家还有更好的姑娘去配他——”
高见珣忽然很想看一看王濯的神情,于是抬眼望去,视线穿过层层雨帘。
王濯从始至终眉目沉静,像看一场无关紧要的闹剧。
13.一寸灰
13
设在渐台的宴会乍然叫停,一道口谕急传王景年前往双凤阙。
他匆匆赶到时正与越国公打了个照面。
谢云柏二十七岁袭爵,深谙人情世故,所以当这位妹婿来找他的时候,他当即应下,将园中那出闹剧如数家珍给皇帝说了一遍——
能给那个不成器的儿子说个亲,还顺水推舟卖王景年人情,何乐而不为?
二人交换目光,王景年衣袂不沾地,入内面圣,直接跪地告罪:“是臣教女无方,请陛下恕罪。”
“少男少女情窦初开何罪之有,王卿快快请起。”皇帝虚扶一把,命人赐了座,“我听说,爱卿这个长女自幼养在外面,想来是个无拘无束的性子,倒也情有可原。”
王景年抬袖拭了拭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惭愧低头:“都是她母亲娇惯坏了,哎!”
皇帝摆了摆手,锐利的目光似能看穿一切:“既然襄王有意,神女无情,趁着旨意还未下,不如婚事便就此作罢。”
他又玩笑道:“爱卿放心,朕决不说你朝令夕改!”
话是这样说,王景年官场的老油条,哪里听不出弦外之音,屁股当即从坐席上抬起来,走到殿中再拜:“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况且此事是臣最先提起,朝中拜高踩低、结党营私之风大行,若臣不躬先表率,如何能为陛下、为天下先?”
“爱卿的意思是——”
“臣并非只有一个女儿,长女之下,还有夫人所出次女王漱,德言工貌俱是上佳,若蒙四殿下不弃,臣愿以十倍嫁妆令次女许嫁。”
“那可是你嫡出女儿。”皇帝挑眉,倒是真有些刮目相看了。
他还以为,王景年这个小女儿是留给老七的。
王景年道:“小女生得娇气,臣才想将她多留两年。可皇子婚配是一等一的大事,若能为天家侍奉衍嗣,是小女之幸。”
长久沉默之后,君臣之间显出一种诡谲的默契,皇帝意味深长一笑:“王卿,你为女儿挑了个好夫婿。”
说罢,当即吩咐中书舍人入内,传旨下去:“立皇子珣为兰陵郡王,以王氏女配为妃,边关战事吃紧,一切礼仪从简,两件喜事放在一起办吧!”
王景年心中一块石头稳稳落地。
他露出大喜过望之态,伏跪下去,叩首谢恩。
皇帝看他的目光愈深邃了些,转头吩咐:“宣四皇子进殿。”
双凤阙外,高见珣已经候了多时。
园中那出闹剧结束后不久,父皇就将他叫了过来,王丞相正在殿内回话。
许是雨下得太大,高见珣感觉浑身发冷,保持一个姿势站得久了,双足像浇了铁似的,麻木又沉重。
他的目光穿过斗拱飞檐朝殿内看去。
什么也看不到。
跟随段恭进殿时,他的脚步都是迟缓的,皇帝因而多看了他两眼,笑道:“皇儿这般魂不守舍的模样,是在御花园受惊了?”
高见珣迟疑着张口,动了动唇:“……碰见了王家姑娘。”
皇帝敛起笑意,正色道:“那件事朕听说了,放心,父皇不会亏待了你,王景年也不敢将这样的女儿嫁过来。方才正在说,换了王家的小女儿嫁。”
他看到站在殿中的儿子低下了头。
高见珣知道这个时候不该问,有些话也不该说,可还是鬼使神差地说了出来:“之前不是说好……是长女嫁吗?”
皇帝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你不愿意?你看上他家大女儿了?”
高见珣沉默。
看上了……?好像不至于。
最初听说王景年要将一个养在外面的女儿嫁给自己,甚至这是不是他的女儿都不知道,很可能像和亲的公主一样,随便在族中找个远房女眷来搪塞自己——高见珣是很不喜欢的。
可当那个少女站在面前时,又仿佛成了可望不可及的明月光,成了难以握住的片雪。
见他不置可否,皇帝徐徐劝起来:“王景年这个小女儿不同,她母亲是越国公亲妹,与皇后一母同胞,如果让你七弟将她娶了过去……”
皇帝点到为止,话已经说得很明白。
个中道理高见珣不是不懂,可他还是轻轻反驳了一句:“父皇,儿臣只想做个富贵王爷,从无逐鹿天下之心。”
皇帝笑起来,眼里已经聚起霜寒:“朕用人唯贤从不看重出身,老四,不要说这些。”
高见珣浑身一震,从头到脚凉了个彻底。
*
封王与赐婚的旨意一并下达,很快在上林宫传开。
雪时急得如锅上蚂蚁,她家姑娘还在池塘边喂鱼,甚至有空取笑她:“又不是让你嫁,你倒是比置办纳采的礼部郎官还急。”
“我才不要嫁。”雪时小声嘀咕了一句,替她小姐不值,“本来这是姑娘的郎君,王妃也是姑娘的,偏偏被那个谢公子搞砸了!谁能想到,四殿下就这样封了王,这还是皇子中第一个封郡王的……四小姐可要风光了。”
一把饵丢进水里,各色锦鲤如泉眼趵突般涌上来,王濯凭栏而坐,用树枝轻轻拨动水纹:“你以为,若他不是郡王,父亲会将妹妹嫁过去吗?”
雪时仔细将这话想了想,豁然开朗:“是夫人算计姑娘的!夫人早就知道四殿下要封王了!”
她咬牙:“谢公子是她的亲侄儿,自然是听她的……”
“七殿下被幽,必然有人因此获益,父亲只是有通天的手眼,比旁人更早知道了是谁。”
雪时还想说什么,目光忽然落在王濯身后。
王漱换了一身茜色的华袿飞髾,自从王濯回来,为李氏守孝服丧,她便刻意穿得鲜亮明艳,雪时每每见了都要暗中翻两个白眼。
“还未恭喜四妹妹。”端着鱼食,王濯甚至没有起身,“妹妹筹办婚事正忙,我就不邀你到房中坐了。”
王漱将她这副样子看在心里,嫁给高见珣的心愿已成,对这个姐姐的怨恨倒是消弭大半。她想过来看看王濯,安慰她一番,却忽觉这一世,王濯待她也是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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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了许多。
“姐姐莫伤心,若是嫁回谢家……”她想说那个蠢材表弟要不了几年就会一命呜呼,突然觉得不妥,话到嘴边生生一改,“嫁回谢家,看在王家与母亲面上,舅舅与婶婶也会善待姐姐的。”
听了这话,王濯仍然气定神闲坐着。
王漱又觉得自己这副小人得势的姿态太小家子气。
王濯一副物我两忘的模样,她都要怀疑这个姐姐也是重生的了。
匆匆行了一礼,王漱扭头往回走去,觉得比来时气更不顺。
看着她的身影远去,雪时忧心道:“小姐,你真要嫁给那个谢公子啊?”
“嫁给谢三郎有什么不好吗?”一池锦鲤酒足饭饱四散而去,王濯终于放下鱼食,笑吟吟道,“为他娶四房姬妾,日日换人侍奉,剩下人正好凑一桌推牌斗九……再过几年,谢三郎去了,偌大的谢家和爵位传下来,我做个清闲太夫人,还带着你到处游山玩水。”
雪时听得鼻子一酸,又被逗乐,鼻涕吹出个泡,羞得转身跑掉洗帕子了。
王濯的笑意如涟漪逐渐散去。
要是嫁给谢三郎,她真能这样开心过完余生吗?光崔氏这个婆母在头上,就能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更遑论还有个处处惹是生非的丈夫,有个一心要搏从龙之功的夫家。
说得再好听,无非是聊以□□的藉口罢了。
非要说有什么好处……谢三郎早夭,上辈子没熬死高见珣,这辈子倒能如愿早早做寡妇。
*
高见珣被放回去时,皇帝立玉阶上,只说了一句——
“要江山社稷,要世族助力,还是要女人,你回去好好想想。”
当天夜里,他就做了个梦。
梦里他真的穿上了玄衣纁裳,十二纹章加身,赤舄踏过冰冷膈脚的百里丹墀。
他从来没有穿过天子冕服,那种感觉惊喜又奇妙,黄罗大带束腰,让穿惯了宽衣博带的他险些喘不上气,系在绶带上的蔽膝、玉钩似有千钧重。
他听到侍奉先帝的段恭宣读诏书,他是天命所授,承继大统,他的王妃王氏女诞下嫡长子,承祧皇室,册为皇后。
他努力想看清站在身侧的皇后是什么样。
可是天子的十二旒挡住了眼帘,他什么也看不清,他只知道那是王家的女儿。
后来,他终于看清了皇后的脸,她抱着他们的孩子,笑盈盈问:“陛下觉得咱们的检儿最好对不对?”
那是王漱的脸。
他登临九五,站在身边的人是王漱。
也只有王漱背后的王谢两家,才能将他推到那个位置上。
高见珣从梦中惊醒,母妃蔺修仪抚着他的发顶,动作温柔:“珣儿,做梦了?”
后宫中独有的龙涎香让他流连,坐上皇位的怦然犹在心间,那种悸动让他永远忘不了,永远为之疯狂。
高见珣摇摇头,吩咐内侍上前穿衣。
“母亲,请备一份厚礼,我要去问王四小姐长乐。”
14.窥帘
14
高见珣跟随芸萱进入王家女眷所居宫苑。
“四殿下,这边请。”芸萱抬手指引他穿过飞阁,单檐庑殿坐落尽头,“前方就是四小姐下处,小姐随夫人到淋池赏花去了,请殿下稍候。”
“好,你下去吧,我自己走一走。”
芸萱行礼退下,转身时,又悄悄将高见珣瞥了一眼。
先前以为夫人会将小姐许给七皇子,她在夫人身边做了十年一等丫鬟,今年正好二十一,是一定会被选为陪嫁,跟着小姐走的。
等将来入了王府,说不定也能混个侍妾……
没想到如今竟换了四殿下。
兀自咬了咬唇,芸萱带着满腹失落离去,没留神高见珣已经走到了飞阁另一端。
与王漱所住宫殿不同,这边地势更高,郁郁斑竹环抱着孤零零的竹楼,檐牙拨开浓云雨雾,一株伶仃的海棠独立院中。
王濯坐在栏杆上,与她的侍女说着什么,迤地裙摆抖落淡淡的莲叶香。
杳霭流玉,芰荷为衣。
脚下就像被什么东西钉住一样,高见珣知道自己应该走,却不由自主驻足,还想再看一眼。
可王濯很快带着丫鬟转进屋,竹楼在他眼前落了钥。
心绪因此被拨乱了几分,直到高见珣坐在王景年面前,接过茶盏时仍然有些心不在焉。他这副模样王景年看在眼里,只当是求见王漱未果,还解释了一番:“小女性子贪玩,听说园中荷花开了,日日央着母亲带她去看,倒叫殿下白跑一趟。”
高见珣自然知道赏花只是个托辞,赐婚圣旨已下,按照规矩,过完六礼之前他不宜再与王漱见面,只笑着回道:“不过是得了个奇巧的玩意儿,想带给四小姐赏玩,心意送到,便不算白来。”
未来姑爷如此重视,并未因换嫁暗生嫌隙,王景年这才徐徐道出要紧之事:“今日西北送来的邸报,殿下可看了?”
“军情要事,哪里容我这闲人置喙?”高见珣付之一笑,“倒是早起出门时,父皇宿在母妃宫中,听他提了两句,说凉州军首战告捷,如今正兵临鄯善西南等候粮草。”
王景年叹息:“去年下了好几场雪,收成不好,连猎场都罕见膘肥体壮的麝鹿,征粮更是艰难,哪里撑得住大军一路打到匈奴。”
他为天子主持新政,也有自己的私心。
如今他仍是一人之下,百官之首,生杀决策的权力都握在自己手里。要是凉州军连战连捷,声名打出去,皇帝定然会从兵部擢人进入中书,权柄下移,指不定再过几年,朝中武将的声音就要高过自己了。
一手摩挲着茶盏,王景年深深看向高见珣,权衡谋划。
“大人知道,我平生只好舞文弄墨,对军政朝事一窍不通。”高见珣岂能不知道他心中所想,不动声色将话题推回去,“恐怕朝中多半人都和丞相一样,认为此战不容乐观,只有七弟是个快意恩仇的性格,定要将匈奴打回去。”
他起身,走到王景年习字的书案前,提笔蘸墨,千峰万壑信手拈来。
“要我说,打打杀杀有何意趣,不如将银钱省下,在环青峙碧的商山修一座宫殿,供四小姐尽赏雾阁云窗、四时烟岚。”
高见珣搁下笔,笑纹从眉宇间化开。
屏风后,王漱倚在谢氏怀中,蓦地攥紧了手帕。
“母亲,这个人我嫁定了。”
王漱的声音微不可闻,轻轻落在十二扇拂菻古铜折屏上,隔着两世窥见她的如意郎君。
*
西北传回的第一封捷报在天子案头放了很久。
入夜时分,段恭进来添灯油,看见皇帝仍然坐在桌前,寝衣上只披了一件单薄长衫,眼底喜悦被烛火烧得滚烫。
听到他入内,皇帝这才吩咐将邸报收了:“传令下去,三日后,朕要设宴为将士们庆功。”
天子在明光殿宴请公卿,另在太液池摆雅集,遍邀京中诰命夫人携儿女前往。
李缜的家书比朝廷邸报晚到了几天,直到宴会这日用朝食时,王濯才收到舅舅写来的信,她向王景年告罪离席,拿着信和雪时坐在假山上一个字一个字读。
“舅舅在信中说,这场仗只打了二十天,用时短,得胜快,皇帝圣心大悦,凉州军上下都得了封赏,将他的俸禄涨到了五百石。”
雪时掰着指头数:“一、二、三……五百石,还不如府里那几个管家媳妇的年俸。”
“有就不错了,这半钱半谷的五百石,够边境三口人吃两年的。”王濯将信折了,放到妆奁里收好,催促着雪时去更衣上妆,“今日是天子设宴,可万不能迟了。”
收拾停当出来,王景年特意在马车前等她。
“父亲。”王濯躬身问礼。
王景年点点头“嗯”了一声,打量着她一身素裳,低低道:“龙血玄黄,将士多战死,太后在北苑设了水陆道场,去给你母亲也供盏灯吧。”
“多谢父亲体恤。”
她还是一如既往疏离,王景年也不再多说什么,上了另一架马车。
这场雅集本该由皇后主持,皇后称病不露面,儿子立下大功的蔺修仪自然成了主角,夫人们各自备下厚礼,席间客套不断。
谢夫人与王漱甫一入席,就被奉为上宾,让崔氏和几个侯爵夫人簇拥着,一直坐到蔺修仪身边。
谈笑间只剩王濯孤零零在原地,庾夫人招呼她到身边坐:“我这三个孩子都是好相与的,同你一样,都是年少好玩闹的性子,你还在路上时云湄就盼着你了。”
案上有凉州进贡的美人蜜瓜,用琉璃盏中冰水湃了多时,王云湄一块也没舍得吃,还按着两个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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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都不许动,就等她过来。
王从溯苦哈哈道:“濯儿可算来了,你再不来,这瓜放坏了二妹妹也不让我们吃。”
王云湄理直气壮:“你不愿替我下场,害得那凤钗被七殿下赢去了,还好意思吃我的瓜。你平日里自诩是大人了,不屑与我们女儿为伍,怎么不和大哥一样,去前面明光殿和父亲同席而坐?”
她牙尖嘴利,说得二郎哑口无言,趁机将蜜瓜端来与王濯独享。
蜜瓜在西域并不少见,王濯跟着商队,偶尔也能得个口福,为了不让二妹妹扫兴,还是多吃了两块。
那边酒令已经行了一圈,轮到庾夫人这里,即便懒怠逢迎,也得端着酒樽去应付一下场面。王云湄正要趁此机会和王濯说两句体己话,坐在对面的谢绫却突然横插进来:“听说四殿下的婚事,最初定的是大小姐,怎么突然换了姑表妹?”
王濯与高见珣的婚事不说沸沸扬扬,至少在谢家,算不得什么秘密。
谢元缙在花园里心伤梦碎,回去到崔氏房里哭了四个时辰,将姐妹两个都吵醒,一起跑来看。
想起王家表妹说起的,姑母为那个远在凉州的外室几番垂泪,谢绫讥诮一笑:“也是,四殿下今时不同往日了,只有表妹的才貌家世才堪与之相配。”
她旁边谢元缙正吃着瓜,听见了,顶着两个红彤彤的眼睛抬起头来:“大姐姐怎能这么说!在我心里,濯妹妹就是最好的。”
“放心,你的濯妹妹自然与你天生一对。”谢绫看都懒得看这个傻弟弟。
谢元缙的人品才学,也称得上长安城里一枝独秀的差了,王云湄当即重重放下酒盏,要与她争辩。话还没出口,谢元缙已经抱着谢绫的话到旁边傻乐去了。
“天生一对……母亲,大姐姐说我与濯妹妹天生一对!”
崔氏将扑进怀里的孩子抱着,摸摸他后颈,似笑非笑看着王濯:“大姑娘,我替元缙说个媒,你就看在他是真心喜欢,依从了罢!”
“成婚当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王濯握着琉璃盏,眼波追随酒中的光晕流转,“家慈已仙逝,夫人既要说媒,对着我母亲的神位去说吧。”
“你这孩子!”崔氏脸色一变,讪讪道,“不过说句玩笑话,怎么还当真了……”
王濯也不管拂了谁的面子,与王云湄互敬一杯。
雅集上的果酒不醉人,沁着甜而不腻的瓜果香,入口清爽,久久回甘。
两个女孩贪杯,一连三杯酒下肚,王云湄叫宫人开了金罍还要再添,皇帝身边的段恭突然进来,小跑着到蔺修仪耳边说了两句什么。
一众女眷觥筹交错,都没留意这边。
只有坐在蔺修仪旁边的王漱清清楚楚听到了,段恭说的是:“修仪娘娘,陛下着您立刻过去,这里的庆功宴不必再办了。”
15.转圜
15
侍君多年,蔺修仪也称得上得宠,自然能听懂段恭语气中的不寻常,迟疑着往席间扫了一眼:“那这雅集……”
“前线告捷,陛下圣心大悦,且让诸位夫人在此同乐共饮。”段恭垂眼答道。
那就是属于她的“功劳”没有了。
蔺修仪不敢耽搁,扶着宫女的手起身,腿上竟一时提不起力,她勉强挤出一个云淡风轻的笑:“劳请段常侍稍候,且容本宫回殿更衣。”
“陛下催得急,娘娘请即刻过去。”
在段恭的坚持下,蔺修仪穿着那身特意挑选出来、接受庆贺的大袖留仙裙上了辇轿,石榴红的裙摆像血色晕开,越发衬得她面覆银霜,仿佛十月时节陨箨的芙蓉叶。
皇帝正在双凤阙召见高见珣。
建章宫前殿遍植修竹茂林,树影婆娑,即使日到中天,仍将窗纸涂得阴翳片片,本就晦暗的大殿更显幽冷,泥金龙柱上的浮雕如熊虺狺狺相索。
徐潜舟跪在最下首,肘行膝步,稽颡成踊。
他不在三公九卿之列,亦无爵位封地,出现在只有中枢重臣伴驾的上林苑本就不寻常,这样噤若寒蝉的姿态更是山雨欲来。
“徐卿,将你昨日所述,再与四殿下说一遍。”
“是。”徐潜舟起身,目光恭谨地落在袖口,分毫不敢抬眼,“臣昨日在署中整理卷册,发现了七殿下遗落的手稿,其中山川地势、诸塞命名,都勘正无误。臣斗胆问一句,那日送入虞部让臣校验、漏洞百出的舆图,可是由七殿下亲手呈递?”
皇帝听完,不置一词,反而将目光投向高见珣。
他的第四子刚加封了郡王,金印紫绶加身,冠镶五珠,一身清贵悉堆眼角,风雅俊逸至极。
“珣儿,你以为如何?”皇帝冷声问道。
“回父皇,依徐大人的意思,是有人在舆图上动了手脚,致使七弟见罪于父皇。”
“军机要事,竟然成了构陷皇子的工具。”皇帝将手中东西丢在案上——
那是高见珣所呈的西北舆图。
高见珣垂手立在中央,宽袍大袖下,五指缓缓拢紧绶带。
上一次七弟获罪,就是徐潜舟发现问题,直接上奏的,他的话在天子那里很有几分可信。且此人素来冷硬,是出了名的油盐不进,否则也不会被放到虞部那吃力不讨好的地方。
父皇直接将他传来,与徐潜舟当庭对质,定然已经暗中派人调查过,有了定论。
越是这个时候,他越不能多说。
说多错多。
瞧见天子发怒,徐潜舟再次顿首:“臣无意回护七殿下,因此不得不多问一句,那张舆图是否在呈递御前时,经由他人之手?”
“这件事朕自会调查清楚,徐卿,你先回吧。”
皇帝此话一出,徐潜舟当即告退,没有半分要留在这里的意思。
待段恭将人送出双凤阙,殿内只剩父子二人,高见珣摩挲着袖口细密精致的绣线,忽然笑了笑:“徐大人还真是公私分明,才将七弟之过上奏,今日又为他作证。”
御座之上,皇帝不动声色地瞥了他一眼,吩咐段恭:“带上来。”
羽林卫拖着一男一女入内,男子身着粗麻,面色黝黑,肌肉虬结,少女却是身量纤纤,步履盈盈,皓腕柔荑被木枷锁着,一望便知是富贵人家出来的女子,连粗使活计都不曾干过,如今裙摆上却绽满了朵朵血色红莲。
高见珣瞳孔微缩,目光如电——
是玉衾。
铁证如山,即便他再舌灿莲花,也不能将真的说成假的。
“老七带着舆图入朝,解剑时将这张图放在佩囊内,被这个马夫色欲熏心的马夫换了去。 ”皇帝讲话慢慢的,甚至有空拨弄一下博山炉里的香灰,仿佛在叙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内卫拷打了一天一夜,问她受何人指示,一概不答,既如此——”
“朕只好将人砍了。”皇帝抬眼,羽林卫将人拖下去。
从入殿直到被宣告斩首,玉衾自始至终垂着头,未曾向高见珣所站的地方看去一眼。
宫门开阖,她的白裙如坠云之鹤。
“至于这个马夫……”皇帝屈指在案头轻叩两下,随即有了定夺,“念在你父三代供职厩苑,勤勤恳恳,且免去死罪,送到边军服役去罢!”
直到两人都被带下去,高见珣开口道:“七弟因此被幽禁,还险些误了军情,父皇何不留那女子性命,一查到底?”
皇帝摇头:“一个未涉朝政的皇子能与谁结仇?罢了,再查下去,无非是朕的儿子……”他低低地叹了口气,“兄弟阋墙,骨肉相残的事又不是没见过。”
素来高处不胜寒的帝王,头一次在儿子面前露出了疲态。
高见珣双膝跪地,主动解下印绶堆在面前:“父皇,既已证明七弟清白,儿臣忝居这郡王之位终究不安,还请父皇撤回加封旨意。”
他这一招以退为进,倒是真让皇帝为难了片刻,只是朝令夕改,君命岂是儿戏?
“你献图救急,也于社稷有功,何必自薄?”皇帝向后靠在软枕上,轻轻阖起眼,“去吧,你母亲已在外面候了多时。”
蔺修仪不记得她在双凤阙外跪了多久,日晷上的铜针指向酉时,才看到久闭的殿门再次打开。
不等高见珣步下丹陛,她便飞扑上前:“珣儿!”
“母妃……”高见珣托着她的手臂,稳重如山,“没事了,我们回去吧。”
*
入夜时分,王景年风尘仆仆走进庑殿。
上林苑的夜凉如秋水,檐牙高啄,脊兽走投无路地坐在屋顶,独对一轮朦胧月。
那月色将谢槿的眼熬出血丝,烛火灭了一盏又一盏,她顾不得添灯油,帮王景年换下衣袍,语气带了一丝抱怨:“怎得如此晚?陛下又留老爷到这个时辰。”
王景年脱了靴上榻,下一句话如平地惊雷:“七殿下被放出来了。”
“怎么了?”谢夫人一颗玲珑心,瞬间便想到了因他获罪而得封的高见珣,“是不是四殿下……”
她的话没有说完,被王景年手指一点,咽回了肚子。
“圣上未曾降罪,但看他对蔺修仪的态度,就知道此事四殿下非但无功,反而有过。”王景年叹息,“君心难测,君心难测啊!”
窗开一隙,月洒床前,夫妇二人被风冷透了心。
“那漱儿的婚事……”谢夫人从齿关挤出几个字,手也放在了丈夫的腿上。
她希望看在夫妻一场,王景年能再为他们的女儿筹划一番,为她铺路,保她顺遂长乐。
王景年焉能不知道她心中所想,眉心如刀刻斧凿,愁云紧缩:“我知道,我都知道。只是这个节骨眼儿上,不能再轻举妄动了,否则,不但对漱儿没有助益,反会招致猜忌与杀心啊!”
“可是四殿下本就不受皇帝所喜,经此一事,日后更是登基无望。夫君,你怎么忍心看我们的漱儿所托非人,被不成器的夫君牵连,一辈子就此埋没……”
灯花“噼啪”爆开,一道清晰的泪痕从谢氏面上滑过。
脂粉带出的长痕不但没有抹去她眉间艳色,反而因为那一行情泪,愈加如委地梨花般惹人垂怜。
“总要问问女儿的意思。”王景年不好推辞,只能让芸萱去叫四小姐。
王漱刚刚躺下,还未就寝,听到是父亲母亲来请,匆匆套上一件披风就出了门,她自幼受父母疼爱,也无人会怪她失礼。
王景年见了不免又是一叹——
这样懒怠骄纵的样子,胸无城府,如何能在风声鹤唳中坐稳四皇子妃?
他皱眉道:“先前议亲的时候,你母亲给过你反悔的机会。今日叫你来,就是想问一问,你是否还愿意嫁给四殿下?”
更深露重,王漱连鞋袜都没穿好,有些惊讶父亲这个时候叫她过来说此事。
不过在她心中,答案是毋庸置疑的。
“我愿意。”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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漱捏紧了手帕,一字一顿说,“我要嫁给他,父亲,不管是贬是晋,是皇子还是庶人,女儿都要嫁。女儿相信他有人定胜天的一日,若是没有……”
王漱咬了咬下唇,违心道:“女儿也无怨无悔。”
高见珣怎么会输呢?
上一世,他在成婚之后扶摇直上,短短四年便让皇帝与诸王离心离德,朝中勋贵重臣也纷纷投诚依附,成为储君是众望所归的事。
有了底气,王漱在说出“无怨无悔”四个字时,有种掷地有声的铿锵与决然。
谢夫人被惊得几乎说不出话。
倒是王景年抚掌大悦:“好!这才是我的女儿!有眼界,有胆识!”
着人将王漱送回去,王景年屏退侍婢,关严门窗。
“既然漱儿一心要嫁,我有一事与夫人商议。”
他神色罕见地凝重,显然这个决定已在心中过了千百回,谢夫人心中一跳:“什么?”
“我们与七殿下曾有过婚约,哪怕未过明路,在圣上面前也是通了气的。你找皇后退了漱儿的婚事,毕竟没有声张。”王景年顿了顿,“如今漱儿嫁不成了,我要以濯儿替嫁。”
当啷一声,谢夫人手里的茶盏跌碎在地,她霍然站起来,裙摆溅了一片茶渍:“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有心思为王濯议亲?”
谢槿越想越气,她已经忍了这么些年,可李氏永远是她抹不去的伤疤。
这个长女的存在无时无刻不提醒着——她只是在李缨后面进门的女人,无论她得封诰命,主持中馈,无论她怎么扭曲那个女人的身份,她都不是王景年的原配。
她怎能允许那个女人的孩子比她的孩子嫁得好?
“我们的孩子前途未卜,而你、你为了一个十七年来素未谋面的孩子,为了那个女人……”
谢夫人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抬起头——
她怎么忘了,气急了,连高门贵女的身份都丢在一旁,像个市井泼妇一样指摘起她的丈夫,唾骂他的辜负与欺瞒。
王景年脸色沉郁,仿佛浓云里捏着一把将出的雨水,随时都有爆发的可能。
她讪讪道:“即便我点头,愿意替夫君去说,皇后姐姐也不会答应的。”
谢夫人眼尾又坠了一颗泫然欲下的泪。
好在王景年素来不与她置气。
即便两人闹得最僵那次,王景年也愿意歇在她房里,从没对她急过眼,骂过一词半句。
这次也一样。
“愍文太子薨后,陛下这几个皇子中,就只有四、七两位尚有夺位可能。”王景年亲手摘下帘钩,拉着谢夫人抵足坐到帐内,“七殿下性子孤高,行事狠绝,论起奖惩褒贬不近人情,漱儿强嫁过去,未必会幸福。至于四殿下,这次棋差一招,心思却最是缜密……”
“况且,他虽是个皇子,真论起来还是他高攀了王家,漱儿嫁进兰陵王府,只要安安稳稳做个好主母,诞育子嗣,张罗妻妾,别搞那些专宠、跋扈的事情,高见珣定然保她王妃的位置永不更改。”
风骤然紧了起来,卷进窗棂扑灭了烛火。
王景年声音更低了几分:“再则,即便有一日四殿下落败,有王家在,我们的女儿必然不会被诛之列,只消一纸和离书……漱儿还能再嫁。”
大梁民风开化,不讲三从之说,即便寡妇也能携子另嫁。
高祖那一朝,甚至有民间女子与丈夫和离,被皇帝选中做了宫妃,最后触及后位的。
思及此,谢夫人忽然福至心灵地眨了眨眼,王景年揽她入怀,海棠红的罗帏缦垂下来,将他的眼瞳也晕染的晦暗莫名。
他不能对夫人明说,要用王濯婚事拉拢一位皇子,只能许以她最在乎的东西。
谢夫人却靠在他胳膊上,忍了又忍,难掩欢喜,终于将想说不敢说的话悉数道出:“四殿下做不了皇帝,就只有七殿下了,有表兄妹青梅竹马的情分在,只要漱儿常常入宫探望,琮儿这孩子总会顾念他妹妹的。”
16.拒亲
16
春蒐一过,三宫回銮。
帝后带着列位公卿与女眷移驾,随王景年一起回来的,还有赐婚的旨意。
消息传到内宅,太夫人冷冷道了一句“好命”,转头将庾夫人叫来,敦促她在云湄的婚事上多下点功夫,皇帝没成婚的儿子可不多了。
三房那边,王景年倒是结结实实被他母亲骂了一通。
“千里迢迢将濯儿接回来,给她许了好亲事,我原以为你尚有几分疼她,哪怕不求真心,做个吃穿不愁的王妃也好。转眼他高见珣封了王,你就忙不迭把宝贝似的四姑娘送上去,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这个丞相就旗帜鲜明地要惟四皇子马首是瞻了!”
“要说与皇子结亲,打一开始我就不同意,你父亲、祖父都只是边陲苦寒之地的县官,乘着改制的东风坐到如今这个位置,富贵已极,就该知足了。都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到你这里刚刚好第三世,当好好想想怎么守住如今的功劳!莫要再奢求戚畹之贵,前朝那些外戚,哪个是有好下场的?”
“你是天子近臣,在皇帝身边做事,多少人盯着你的一言一行。执其两端,守中致和的道理,怎么还要我这个妇道人家教你?!”
老夫人说得气血贲涨,胸膛似个破锣风箱,起伏着发出“嗬嗬”声响,显然是动了气。
只等她骂够了,出了这口郁气,王景年才靠近老太太床边。
刘寿媳妇打帘进来,送上一盏降火清热的菊茶,王景年亲自侍候老太太喝下去,好声好气道:“儿子知道母亲生气,这不是没办法的事情么,圣旨都下了。”
“没有你和谢氏从中作梗,皇帝如何知晓换人?”老夫人冷哼一声,“她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全然不顾你的处境,可别忘了,你那个小舅子还在边关打仗,来日真立下军功……”
李缜如今是军候,再晋两级便是司马,可以不经兵部直接将奏疏递到御前。
“是,儿子会寻个时机,让李氏的名字先入了族谱,不在此事上授人以柄。”王景年暗恼又被母亲岔开了话题,他今日来可不是为说这个,“母亲放心,春猎前我提过的,让濯儿替嫁七殿下之事……”
“什么替妹出嫁,你自己听听,这光彩吗?”
“是,是。”王景年声音又低了些。
老夫人冷笑:“不要以为我老了,坐在这后宅里就什么都不知道。我怎么听说,你和越国公商量着,要将濯儿嫁给他那个傻儿子?”
“又不曾真的定下来,国公爷无非是想给三郎讨个媳妇,没了濯儿,再从族中挑个嫁过去就是。”王景年沉吟片刻,“总之,夫人今日已经入宫,去找皇后娘娘说了。”
从王景年进门,老夫人就不愿正眼看他,线下终于掀起眼皮,里外将这个儿子打量了一番:“她也肯?”
王景年没敢说他给谢氏许了什么,点点头,只道:“夫人是明事理的人。”
此事上他倒没有说谎,谢槿真的进了趟宫。
只是皇后没有见她,自打她上次入宫推了婚事,姐妹俩就有了些貌合神离的意味,在上林宫谢皇后称病,日日深居简出,朝中命妇谁来都不见。
如今给王漱定了四皇子,既做不成儿女亲家,谢槿没事儿就往蔺修仪那多跑跑,蔺修仪出身低,愿意捧着她,她有了如鱼得水的快乐,自然不愿去贴姐姐的冷屁股。
在椒房殿外候了片刻,眼看求见无门,她一气之下回了府。
待马车停在府门外,又想起王景年交代的事没办妥,她不愿让人知道皇后不给她这个面子,一思忖,叩开了对面越国公府的大门。
年逾八旬的陈国夫人被女儿抬上马车,借她三分薄面去求见中宫皇后。
陈国夫人天伦之乐没享到,这年纪还要为两个女儿从中调和,气得用拐杖频频顿地,几乎要将皇宫的青石砖磋出火来:“她是你妹妹,姊妹间有什么隔夜仇,要让你将她拒之门外?!”
“母亲,坐下说话。”谢皇后屏退宫人,扶着陈国夫人上座。
竹炉里煨着上乘的紫笋茶,谢皇后只梳了一个简单的斜髻,象征六宫之主的簪珥墨玳俱藏在发间,并无半点倨傲。
看她还亲自净手煮茶,陈国夫人正欲托大说教一番,还没开口就被堵了回去。
“阿槿要见我,无非是为琮儿的婚事,想必此刻,她就在复道上谢家的马车里,等我传她进来。”
谢皇后笑了笑,拿一个拳眼大小的瓷杯,给陈国夫人斟上茶:“母亲恐怕有所不知,去上林苑之前,她才来见过我,推掉了琮儿和王漱的婚事。”
“这……”陈国夫人隐约听说过一二。
“琮儿被幽那几日,她闻风而动,转头就定了四皇子给王漱,未曾来看过我一次。如今刚圣上刚移驾,她就急着入宫来见我,母亲应当能猜到她是为何而来罢?”
喝着茶,陈国夫人有些食之无味:“自然……只是娘娘也该想到,王家大姑娘母亲已经没了,她如今就是你妹妹的孩子,总比别家女儿亲近。若非你执意不愿让琮儿娶你哥哥那两个孩子,我宁愿换阿绾嫁,也不替你妹妹跑这一趟。”
“都是权臣,又是望族,难道娶王家的女儿,就和娶自家女儿不一样?”谢皇后的语气也生硬起来,“我从前就说过,太子已死,世子年幼。我既为皇后,琮儿又深得陛下喜爱,即便什么都不做,也是皇帝心中最属意的太子之选。可你们呢?”
“硬是要将女儿嫁进来,一个一个,是嫌琮儿还不够树大招风吗?当今圣上并非庸碌之辈,想用裙带关系党同伐异拉拢皇子,问问她的骨头有几两重,敢上天子心中那杆秤?!”
陈国夫人怔了怔。
记忆里她鲜有这样疾言厉色的模样,她的长女自幼熟读经史,曾立志要做个女宰相,后来被送进宫,成了这里走不出去的一株高山草。
只是那眉宇间,还依稀能看到当年睥睨史册的意气风发。
“枚儿啊……”陈国夫人唤着她的乳名,在空荡荡的大殿里,有股莫名苍凉。
“还请母亲回去转达大哥小妹,他们要与谁结亲,我不置喙,将皇帝六个儿子都拉去做女婿都可以。只是在我这里——”
谢皇后放下茶壶,敲金击石:“我决不让琮儿娶任何世族女儿。”
皇帝推行新政,世家已入穷巷。
只要圣上三五年内不驾崩,寒门子弟拔擢上来,历史的轮毂就很难再向后转。
高准这个人,用人唯贤不避亲,谢枚与他夫妻多年,深知她们母子得势不过是琮儿深受父皇喜爱。
她要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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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让高见琮做好皇帝眼中的直臣,不被母族拖后腿。
谢皇后将陈国夫人送到门外,看她上了马车,终究没和妹妹见一面。
回到宫中正遇高见琮来见。
“外祖母同母后有话说?”高见琮敏锐地看出她面色不虞。
“说你的婚事。”谢皇后入内坐下,只觉浑身疲惫,“你姨母要将女儿说给你,我不愿见她,就找了外祖母来说项。”
话一出口,高见琮扶在她腕上那只手顿了顿。
谢皇后亦察觉到了。
高见琮问:“哪个女儿?”
谢皇后答:“长女,就是从前许给你四哥那位。”
她转头,目光划过儿子高挺的鼻骨。
想了想,高见琮说:“她与四哥确非良配。”
他跪坐的身形依旧锋利笔直,如长刀贯地,岿然不动,双手稳稳按剑。
抿了小半盏茶,谢皇后半倚半靠在琉璃枕上,双目微阖,手指在膝头轻点:“世家的女儿,总有许多身不由己。母后希望你娶到称心如意的人,要是真的喜欢,也不拘是谁的女儿……罢了,我与你说这个做甚?”
她抬眼,看了看漏壶:“你不是要去太学吗?”
“是,今日卢太师在学宫讲学,儿臣正要出宫,特来向母后辞行。”
“那就别拘在我这儿了,早些去吧。”谢皇后也不留他。
*
春三月,风传花信,石暖苔生。
堆烟绿柳沿堤岸一路绵延,太学的青瓦白墙几乎匿在碧色里,墙内桃花开得极繁,像染料化进了洗墨池里,风一吹愈发不可收拾。
暖风送来的花香徐徐,高见琮沿着芄兰横生的石道一直走。
卢彧今日讲礼制,特意将世族子弟都纠集在一起,他兀自说得口干舌燥,下面鼾声如雷。
这些纨绔子弟素来不修德行,尽管在各自府里装得再好,没了父母拘束,都会尽显江山本色,只有几个女郎还坐得住些,王濯自然不在其列。
高见琮只要稍稍一侧目,就能看到她和王家二姑娘头对头伏在案上。
王濯甚至在梦里踢了踢裙角。
毫无体统。
他正要移步离开,里面却忽然闹了起来。
原是卢太师出去喝口茶的功夫,王滨同黄国公家的小公子划拳输了阵,偏说对方耍赖,闹着让王漱替他出头。
王漱哪里肯丢这个脸,直将弟弟往一旁推。
这一推下去,王滨竟然没站稳,一屁股落在王濯的桌案上,足下忙忙乱乱绊了一地繁复的衣裙,两个睡熟的姐姐惊坐起来。
“好你个王滨,我告诉三叔父去!”王云湄早就看他不爽了。
王滨却没空和她争辩——
他一回头,就见王濯冷冷瞧着自己,眼里弥着雾,仿佛看着一个不知死活的东西。
王滨莫名想起了那支毁在她刀下的象牙箸。
他两股战战,说不出话来。
起床气慢慢过去,王濯回了神,扭头准备换个朝向继续睡。
坐在后面的谢元缙却不依,可算逮到一个英雄救美的机会,当即要替她出头:“你踩了我濯妹妹的裙摆,不赔个不是就想走?”
高见琮迈出去的步子又停了下来。
17.桃花
17
春风吹乱书卷,拂过锦衣少年稚嫩的额发。
谢元缙以一当十站在王濯面前。
学堂里斗鸡走狗的少年男女俱都停下来,齐齐朝他看来。
人人都乐意看谢元缙的笑话,不是与他有仇怨,实在是他的笑话好看,谢三郎只要一出手,满长安的夫人小姐都能乐十天半月。
“王家人的事,轮得到你插嘴。”王滨不把他放在眼里,却没敢大声嚷嚷,哼着移开眼。
“嗳,”黄国公府的小公子才跟王滨口角两句,自然不肯轻易放过,“谢三郎,你什么时候和王大姑娘这么好了?”
谢元缙还没料到这是个坑,竟然含羞带怯地往王濯面上看了一眼。
众人被他这副模样乐得前仰后合。
笑过一圈,还不忘提点:
“谢三,那你要小心了。听说她从前在边塞做屠夫,桌上有彘肩豚蹄都得避讳一二,别让你的好妹妹睹物思旧,又想起从前贫贱日子。”
“王家将她寻回来,不是要许给四殿下么?难不成四殿下是为这个才退婚……罢了,传言而已,不足挂齿。”
“四殿下如今是兰陵郡王了,她哪里配得上!”
听到此处,王漱不自觉坐直了些,亭亭玉立的姿态超群绝伦。
不是的,不是这样……
谢元缙心中喊着,想分辨两句,却不知先从哪个驳起。
这些人你一言,我一句,字字如刀剜在他心上。
“四殿下退亲倒是正合你意……”就听黄小公爷慢悠悠笑了声,眼中转过一抹戏谑:“三郎,真如外面传的那样,你要娶她?”
热流从胸膛贲出,直往谢元缙脸上涌去。
他忽然生出一股冲动,要抓着濯妹妹的手昭告天下,他倾慕于她,他就是要娶她。
冷不防一瓢凉水兜头浇下——
“元缙。”高见琮在窗外沉声唤他。
“殿、殿下。”谢元缙刚抬起的手缩回了袖中,僵着脖子回头。
他自小就有些怵这个表兄弟。
高见琮与他年岁相仿,却从不与他们这些小辈谈笑往来,他自命清高,说话行事吹毛求疵还罢了,偏偏在军中习得一身莽夫的决断与轻狂。
当年皇帝赐下天子剑,允其在宫中乘马佩剑行走,他竟真的日日履剑入朝,满朝文武无不为之侧目胆寒。
连母亲都说,让他离七皇子远些,别行差踏错撞了刀口。
高见琮的到来如同数九寒天,方才还沸反盈天的学堂霎时被冻住。
“殿下,我、我只是……”在他犀利的目光逼视下,谢元缙什么豪言壮语都吐不出来。
高见琮视线越过他,直直看向王濯:“大小姐可否移步?”
暖风熏熏,卢太师所讲又实在催人眠,王濯寻思真是打瞌睡有人递枕头,顺势站起来,借机溜出去躲懒。
王濯一走,众人失了兴风作乐的由头,俱都兴致缺缺地“嘁”一声,回到各自桌前。
穿堂风自罗衣绣面惊掠而过。
高见琮走得极快,似不记得身后还有个人。
他也不知道为何要将王濯带出来,更没想过要带她去哪,该说些什么,腰佩上的白玉叮咚铮鸣,敲得他心烦意乱。
他只是觉得,长在寒山薄雪中自由的树,不该受此摧折。
走出太学前殿讲堂,穿过桃李葳蕤的长廊,迈进后殿,直到看见八角楼的斗拱重檐,高见琮不得不停下脚步,回头。
“大小姐可以走了。”
“?”
王濯定定将这人看了两眼。
日光从桃花的罅隙间泻下来,在她腮边印出花枝形状,宛如淡墨泼就,白皙的脸和桃花疏影格外清晰分明。
高见琮忽然懊恼自己停步太快,否则两人不会靠如此近,近到……
他仿佛可以嗅见桃花香。
不动声色往后撤了一步,高见琮敛起目光:“若不想回讲堂,可到书阁中稍坐,待下学后和王家马车一同回府。”
这回王濯笑了笑,说:“好。”
她没说是去是留,高见琮也没问,只是在转身走进藏书楼时,听到了紧随其后的脚步。
楼内空无一人,高见琮今日有要事相商,特意向徐潜舟借了地,将平日在此整理经卷的官吏一应遣去,只放了要用的书简和纸笔。
他在屏风后辟了一张空桌案,王濯道了谢,挑一卷书带着落了座。
这藏书楼她来过一次,险些闹出是非,今日没有看不顺眼的人,坐在黄檗暗香里反而觉得安心,翻开书看了不多时便觉得眼皮沉重,索性以手支颐小憩。
隔着透光的薄屏,她纤细的身形仿佛一株莲花,摇摇欲坠的,好像不伸手扶一把,随时都会栽下去,落在冰冷坚硬的紫檀木案上。
屏风外,高见琮提笔的手因此频频顿住,总想探手过去托住那朵莲花。
他被这诡异的想法惊到,手心滚烫不已。
卢太师讲完学,换了衣裳匆匆赶来。
高见琮运笔如风,补全奏疏最后几句话,起身向卢彧行礼:“父皇忧心西北战事,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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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皇子上书草拟为大军供应粮饷之事,我写了征粮、拨银十策,特来请太师指正。”
“殿下快快请坐。”卢太师睁着一双昏花老眼,目光在他身后一顿。
王濯躬身行礼:“太师。”
商议军机要事,她本不该出现在这里。
只是……
卢彧又看了看高见琮,看他无意让王濯回避,顺水推舟地将人留了下来:“我说怎么讲堂里不见人,原是在此处躲懒!罢了,认真听完,你也写一封对策!”
王濯立刻露出悔不当初的表情。
在讲堂尚可打盹,书阁里只有三个人,她眼皮动一动卢太师都能看到,好不容易挨到薄暮时分,二人才将事情议定。
王濯终于得以被放出来,雪时在门外等得焦心,她一出来便叽叽喳喳地凑上来:“小姐跟七殿下去,也不带着奴婢一起,四小姐发了好大脾气,说姑娘再不出来就不让等了。”
太学门外,果然只剩王家马车还没走。
王漱埋怨道:“姐姐自去玩乐,倒是让弟弟妹妹们好等。”
她留意到王濯手里拿着几页纸,下意识多看了两眼,只瞥见“囤粮”“杀虏夺器”几个字,东西就被王濯揣进袖中,她冷哼一声,转身上了马车。
因为王濯的缘故,他们晚回来了一刻钟,王漱本想到太夫人面前她一状,到家时却将这点不愉快忘得一干二净。
她看到府门前停着郡王府的马车。
从上林苑回来,她与高见珣已有月余未见,悸动与喜悦当即占据了心房。
带着青萝走到书房,高见珣果然里面与王景年说话。
她不敢贸然打扰,吩咐青萝先回去,独自站在廊下等候。
春日用的窗纸很薄,烛光烧得明亮,将高见珣的身影拓在上面,举手投足,像极了一副婉约又华丽的古画。
王景年说:“你我都没有带过兵,不在其位,不谋其事,依我看此事倒不必急于求成。殿下不如从凉州政务上着手,说些整顿吏治、严查贪墨的话,只要给圣上一个由头,能刮出来银子给边军供上银钱就行。”
“要是皇子们都给不出对策也就罢了。”高见珣皱眉,眼里带着不甘,“可我听说,七弟已经连夜入宫,想是已有了好的主意。”
“这是他一贯擅长的,就将功劳让给他又如何?”
王景年提起茶壶,沸水涓涓注进杯盏之中,分毫不洒:“凡遇事不会做,做不好,还不如不做,力求不错。”
王漱立在廊下听了片刻,咬咬牙,忽然转身向外走去。
18.第 18 章
卧雪庐。
回到院中,照例用过餔食,王濯让雪时研了磨,将白天写的东西拿出来修缮。
“用兵六韬……”雪时好奇,“小姐怎么会写这个?”
“白日在学宫,卢太师让写的。”王濯从没写过簪花小楷,一笔一划写得很慢,力求工整清晰,“虽说是陛下让皇子们做的事,太师既向我要了,就一定会看,要是这六策能用到战场上,对前线将士大有裨益。”
北狼毫笔划过竹纸,簌簌的声响掩盖了脚步声。
等雪时发现时,王漱已到了身后,摇着一把纨扇笑吟吟道:“姐姐写什么呢?”
即便雪时没读过半日书,也知道小姐正在写的东西有多重要,当即对着门外斥道:“外面伺候的都是哑巴吗?四小姐来了也不通禀!”
“罢了。”王濯搁下笔。
不用多想,也知道是红芍姐妹故意放进来的。
“第一次前来拜见姐姐,不会怪妹妹不请自来吧。”没等王濯开口,王漱已经熟门熟路地拿起那张纸,一字一字读起来:“征粮其一,征兵于民,用民于兵,令凉州全民皆兵,杀敌所获粮草皆还于各家,以励其士气。调银其二……取器其六,凡下一城,俘虏就地坑杀,不纳降将,不受献城,杀虏取其兵戈战马被服,以补军缺。”
雪时一脸如临大敌的样子,恨不能劈手将东西夺过来。
王漱将纸放回原处,拿起镇纸压好,笑道:“听起来确实是好计策,可惜妹妹不懂。既然姐姐有要事在忙,妹妹不便叨扰,这就告辞了。”
她走时和来的时候一样快,令人捉摸不透。
“你!”雪时追到门口,急得跺了跺脚,“四小姐定是拿了姑娘的东西,去向老爷邀功的!”
王濯握住雪时的手腕,轻轻摇了摇头:“由她去。”
王漱出了卧雪庐,就快步往书房走去。
她自幼看什么都过目不忘,因而常常被赞聪慧,小小年纪就有女状元之名声。王濯写在纸上那六策,她只要读一遍就能烂熟于心。
走到书房门前,正撞上高见珣开门出来,王景年在旁边相送。
“慌慌张张做什么去!”王景年皱着眉责了一句。
王漱整理衣衫行礼,眼眸明亮如星:“女儿知道父亲和殿下为何事烦忧,因而特来献策。”
“献策?”王景年眼微眯。
“对。”王漱拉着他回到书房,“女儿想了用兵六韬,分别对粮草、军饷、治军、作战、寻路和武器供给,都有详尽的应对之法。”
王景年在心中将这六点默念了一遍,点点头,倒是真对她的计策有了兴趣:“这六点确实是对匈奴用兵最困难之处,你且写下来看看。”
王漱提笔在书桌前坐下。
她能察觉到高见珣在盯着自己,不由耳根发烫,面染酡颜。
记在心中的六条方略,一字不差落在纸上。
王景年的目光紧随笔锋而动,他眼瞳深邃,唇线紧绷,盯着宣纸一动不动。
“好!真是极好!”高见珣逐字逐句看过,当即知道这六计呈到御前,皇帝定会龙颜大悦,“这每一策都鞭辟入里,落到实处,确实可解西北补给之困,四小姐不愧是长安第一女状元。”
落在面上的目光太过炽烈,这是王漱头一次从他眼中看到如此不加掩饰的嘉许,不由羞赧低头,意随心动,连裙摆上的光影都变得缠绵起来。
王景年不语,望着王漱,神色有些复杂。
“父亲?”王漱心虚地唤了声。
王景年别开眼:“事不宜迟,殿下尽快拟一封奏疏,最好明日早朝时当众呈递。”
感激的话无需在此刻多说,高见珣懂得轻重缓急。
他辞别了王景年,乘车离去。
銮铃声穿过朱雀大街,即便在王家后宅也听得一清二楚,王漱听着銮铃,心驰神往,冷不防对上王景年的目光。
王景年从没如此失望地看过她。
即便她再忤逆,再任性刁蛮,他也总是一面呵斥,一面笑着纵容。
可如今,她的父亲眼里全是陌生与冷意。
“这是你大姐姐想的主意?”没有责备,也没有质问,王景年的语气很平静,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事。
“父亲不相信女儿……”王漱试图分辨,话一出口便没了气势。
王景年抽动着嘴角,似乎想笑,却只能苦笑:“你从未去过边境,怎会懂北地战事,那可不是书本上能学来的东西。”
王漱嘴唇翕动,嗫喏道:“父亲会向四殿下说清楚吗?”
王景年沉默得比之前更久,摇了摇头。
高见珣是板上钉钉的王家姑爷,是他的女婿,是他要襄助的皇子。
王漱是他娇养了十五年的女儿,是整个长安城无人能出其右的贵女,是他和夫人倾注全部心血要培养做皇后的孩子。
以高见珣之手将这六韬上疏,无论对战局、对朝局,还是对漱儿的前程,都有百利而无一害。
只是对王濯不公平。
但那又如何呢?
都是王家的女儿,世家大族宠辱皆是一体,做些牺牲又有何妨?
“且放心回去吧,睡个安稳觉。”王景年说。
*
卧雪庐中,王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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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未眠。
元嘉三十年,时为武威王的高见琮在新婚翌日带兵离京,开启了长达十年的征伐北境之路。高见琮治军严明,用兵诡谲,是位不世出的良将。直到十年后她被幽未央宫时,大梁的界碑已从敦煌西移到了天山下。
被王漱拿走的那六韬,只是她从后世高见琮呈递朝廷的邸报中,抠出来的吉光片羽。
高见琮用了十年,摸着石头过河,才最终琢磨出这一套安定边陲的策略,如果早一日拿出,边军将士就能少走一些弯路。
但那六条方略远远不适用于现在这场战役。
大梁多年未用兵,凉州的兵力和盈虚都无力久战,只能赢一场快仗先将民心稳住。
要是皇帝真的用了高见珣的提议,轻则兵败,重则甚至会引发凉州军民哗变,每一条都有着无穷无尽的后患。
她不能坐视这样的事发生。
必须要找个能在御前说上话的人,王景年首先排除。
以他们这位丞相父亲的聪慧,定能想到那六韬并非出自王漱之手,可他至今都不曾来问过一句,自然是打算移花接木将这功劳按在高见珣头上。
想来想去,能帮她的只有七皇子。
可高见琮尚未开府,常年住在宫中,等他来学宫无异于守株待兔,要是高见琮不来,还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
思虑了一宿,次日清晨,王濯带着雪时到了长房院中。
庾氏与当朝太后同出一宗,是庾太后嫡亲的侄女,她手里有一块随时出入内宫的腰牌。
听完王濯的来意,庾夫人惊讶不已:“你要见七殿下?”
“是。”王濯点了点头。
她不能对庾夫人明说要做什么,这点不能宣之于口的事,落在别人眼中难免浮想联翩。
庾夫人的目光倏忽变得意味深长起来,将她看了半天,忽地掩着唇笑了笑:“你和他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听了这话,王濯倒是茫然起来。
“昨日相爷来还找我,让我进宫求太后下一道懿旨,你呀……早知道我便不推辞了,定为你促成此事!”
王濯更是摸不着头脑:“婶娘所说是何事?”
“你不知道么?你母亲昨日才进了宫,皇后娘娘没应,这才辗转找我这里。我还当她又要拿你做什么人情,横竖没答应。”
庾夫人追悔莫及地拍了拍腿,一把拉起王濯的手:“走,咱们这就进宫去!”
想到要替她喜欢的女孩说媒去,庾夫人特意换了身绛色大袖三重衣,帔领绕肩,飞襳飘逸,兴高采烈地上了马车。
王濯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跟着进了宫。
19.折棠
19
马车缓行过驰道,宫墙高耸,直将车窗内一方天光尽数遮蔽。
“那是椒房殿,喏,你要见的七皇子,就在皇后娘娘宫中。”庾夫人握着王濯的手,如待己出子女一般,与她指帘外珠宫贝阙相看。
浓云低低压着楼阁,春雨欲破云而来,椒房殿高踞九尺白玉台上,琉璃翠楣,朱漆大椽,都似蒙了一层薄灰,是前世业火中烧不尽的恨与怨,洋洋洒洒落在今生。
王濯垂眼,低下一排鸦羽似的浓睫。
她端得一副乖顺模样,庾夫人却将她浑身反骨看得分明,越看越是喜爱,揽着她的肩笑起来:“我瞧着相爷做那些功夫都是枉然,咱们王家就你一个有皇后命,还不早些将自己嫁出去,让你父亲圆了这桩心事才好!”
王濯不懂,眼里落满无奈:“婶娘又提起我的亲事……”
她是个死过一次的人,能重活一世已是万幸,哪里敢奢求更多。
庾夫人点着她的鼻尖,眼里话里俱是宠溺:“罢了,你面皮儿薄,我不闹你。到了前边你自去寻他,我上太后娘娘的建章宫喝盏茶,巳时一刻还到这里等你。”
车夫在椒房殿前停了马,王濯道过谢,拿着庾夫人的手牌,托称是王家长房的丫鬟求见。
尚宫一双眼看过无数达官显贵,只消将她一瞥,就知并非普通奴婢,王家的女儿如何能随意往殿下面前带?
她笑说:“七殿下去了御马监,现下不在宫中。”
“待殿下回来,劳尚宫大人为我带话。”
“这个自然。”周尚宫应是,却转身带着宫娥往掖庭方向去。
王濯便知所谓御马监不过是个托辞,即便高见琮回来了,也不会有人为她通传。
她转出椒房殿,漫无目的地向后殿走去。
这时节蕙兰白芷开得极繁,郁郁青青的草木簇拥着一株杏花树,落红残蕊坠落时,如同缠绵悱恻的疏雨,拂过赤金雕栏,在青玉砌成的石台上堆积成云。
王濯独独看着那杏花雨。
因心中记挂着要去见七皇子,便不由自主想起一桩此人的旧事来。
那年宫变,高见珣矫诏阴夺皇位,消息传到关外,等高见琮带兵回到西京时,龙椅之上已换了天地。
武威郡王手握重兵,背靠王谢两大世族,怎甘心将皇位拱手相让?他披坚执锐纵马过宫门,持天子剑面刺新君,条条句句痛陈四皇子杀父弑君、窃据神器的罪名。
高见珣了无遽容,只说了一句话:“弟妹正在椒房殿与皇后小聚。”
得知七皇子带兵回京,武威王妃就被王濯请进宫拘了起来,名为姐妹叙话,实为软禁。
其实那时候王濯也在赌,京中早有武威王夫妻不睦的传闻,高见琮是否会投鼠忌器,谁也不知道。王濯只能赌他对王漱还有一分夫妻情谊,赌他不会置王妃安危于不顾。
谁料想高见琮真的找上了门。
不过是提着剑来的,他只身闯宫,狂妄至极,火光中一身玄衣宛如泼墨。
隔着一道内门,王濯临槛站立,袖中窄刀待时而动,贴着手腕细嫩的皮肤寸寸推出,决意做背水一战。
她心中清楚,高见琮久浸沙场,与其交手的胜算不过四成。
但生死又有何惧?
椒房殿外的重檐早有数百甲胄倒悬其上,一旦皇后血溅龙陛,短折武威王之手,羽林卫便会倾巢而出将此贼擒获,皇帝收复凉州更是师出有名。
她愿一搏为高见珣安天下,也愿血洗长阶助他平乱兴邦。
可高见琮只是将她望着,天子剑在鞘中长鸣,持剑人的眼瞳却似静影沉璧,直到图穷匕见的瞬间,高见琮足尖点地,合身飞扑而来,搁着十二重薄衣握住了她的腰身。
他回臂将王濯圈在怀中,力道大到几乎将她骨头揉碎,一字一句说:“皇兄夺我妻,我占皇嫂!”
时值夜雨瓢泼,烛火在疏风骤雨里躲闪,藏在暗处的羽林卫齐齐变了脸色。
夜色里王濯裙摆凄艳,似一朵被碾乱的海棠花,让高见琮用剑架着一步一步走下玉阶——武威王挟持了皇后,谁还敢动手?
破甲箭在弦上摇摆不定,摩擦出嘲哳细响,最终只能心有不甘地退回暗处,眼睁睁看着高见琮走出重围。
“多谢皇嫂助我脱困。”
阙门下,高见琮将王濯放开,撤剑凝目细望。
一道不深不浅的新伤,横添在王濯纤细而孱弱的颈侧,仿佛白鹤额顶一点丹红。
高见琮倏尔冷笑,剑背上一串血珠,被他悉数用指腹推下来,按在王濯不点而朱的唇上。那张素淡清冷的脸因而生动明媚起来,凄凄月光里,显出一种无端的稠艳,风月无边。
王濯蹙了蹙眉,只觉得此人行事狂悖,方要避时,高见琮又用力攫住她的下颌,在唇上狠狠碾了两下,将血色晕染开。
“武威王!”王濯颤声呵斥。
“臣弟在此立誓,愿向长安称臣,一生为皇兄守社稷。”高见琮跨马回头,嚣狂之色尽藏眼底,“有皇嫂在朝一天,臣弟永不还朝。”
音犹在耳。
“闪开——”
玄衣冠玉的高见琮快马过驰道,黄尘平地而起,仿佛剥离了时光的罅隙,从渺远前生奔袭到此。
王濯呆了一瞬,盗骊顷刻已至眼前。
此时勒马已于事无补,眼看马蹄将踏着人跃过去,高见琮附身伸手,试图抓住坠落的白罗裙。
王濯勉力定了心神,探手在盗骊额上轻轻拍两下,这是她走商时跟大宛马贩学的驯马之法,万险中求成,盗骊仰天打了个响鼻,果然停将下来。
高见琮伸出去的手落了空,指腹擦过王濯掌心,瞬息撤回。
“王姑娘在此何干?”马惊了人,高见琮心中不快,语气不自觉带上几分生硬。
“特意来见殿下。”王濯拱手施礼。
“见我?”高见琮垂眼,摩挲着指间的余温。
手指触到王濯掌心的感觉,像一捧新雪,软到不可思议,他慌乱移开目光躲避,幸而王濯并未察觉:“殿下可否借一步说话?”
高见琮带王濯到了沧池边一间水榭。
碧水泛波,翠竹蔽日,一人高的芦苇荡将尘嚣尽阻。
见四下无人,王濯开门见山道:“今日早朝,四殿下是否提了用兵六韬?”
高见琮眼神凌厉朝她看来。
“这六韬,是对边军粮草、军饷、治军、行军、寻路与兵器六大弊病,逐一提出的破解之法,言之有物,因势利导,想必圣上已经晓谕兵部,令凉州军照章改制。”
电光火石之间,高见琮就想通了其中关窍:“四哥的六韬出自你之手?”
他思索片刻,旋即摇头:“确实是利国利民的好计策,纵然我与四哥不睦,也不会掣肘此策施行。”
“用兵六韬固然好,放在现在的凉州却并不适用。”
王濯往水边走了两步:“粮草其一,破敌取粮还于军民,凉州止戈多年,世居此地的军户早已做起佃户商贾,如何能上得战场?边军首战告捷,不过是遇上了小队匈奴游骑,匈奴人的畜场都在王帐之中,不破王帐,谈何将敌军粮草据为己用?”
“军饷其二,令西北六郡的富户、士族出钱,为边军拨发军饷。这些士族安居城内,未曾受匈奴来犯流离失所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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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里知道打仗的艰辛?更不会将横征暴敛得来的银钱轻易散去。”
“治军其三,严苛治军,纪律严明。军中能打仗的人本就寥寥,前几年无仗可打,做些买卖,闲时赌两个钱,跑回家看看妻儿,都是人之常情。若要将这些人尽数以军阀处治,恐怕凉州军上下都得回家。”
王濯字字句句,如数家珍:“依照这六策施行,大梁或有小胜,遇上重骑兵只恐要血染河西。”
高见琮眉宇紧蹙,思虑中出神,王濯却忽然转过身来。
她年岁尚小,初胎荷花般细嫩的面庞,猝不及防凑上前,带着娇憨的笑歪头看他:“我有个立功的机会,七殿下要不要听?”
少女衣裙间的暗香迫在面前,高见琮视线一偏,落在她耳畔的白瓷坠上:“愿闻其详。”
“令诸校尉各带一百人马出城,遇到游骑就打,遇到重骑兵就跑,游骑中有愿献降者留下做向导,能带梁军找到粮草者,受重赏,以礼待。待凉州军休养生息,练兵三载,可对左右贤王的封国用兵,五载后,可大举进攻王帐。”
待王濯语毕,高见琮默了足有一炷香时间,忽然拔步向宣室殿走去。
王濯伸手牵住他的袖摆。
“为何拦我?”高见琮盯着她的手指,指尖莹白,状若葱削,很快便节节松开,“你早就知道那六策是误兵之计,昨日为何不拦?”
他目光如刀,细细剔在王濯白玉般的面上:“四哥固然会因此被饬责,但大军若告败,死的是我大梁军士!”
“七殿下,做清正忠纯的君子,可赢不了夺嫡之战。”
她太清楚高见琮的顾虑,却更清楚世族的嘴脸:“朝中人人都说这六策是良策,沿用此策必然战无不胜,你猜这一战,冲在最前的是谁?是迫切得一份军功稳固地位的各族府兵!”
“殿下且等着看一场好戏便是。”王濯倚在栏杆上笑起来,春桃拂面,欲迷人眼。
高见琮悄然将视线转到一旁。
*
巳时一刻,庾夫人乘车来接王濯出宫。
侍女挑起竹帘,等不及王濯坐定,庾夫人笑吟吟朝她道喜:“濯儿,事儿成啦!”
“何事?”王濯提裙摆的手一顿。
“还能是何事!”庾夫人一甩丝帕,比自己女儿嫁了还高兴,“我替你看过了,下月初四是上上吉日,届时太后娘娘宣你入宫,你就知道了!”
她自得其乐,不管王濯如何打听,横竖不肯说出口:“我不能说,好事提前说破不吉利!”
幸好王濯不是个好奇孩子,问不出便不问了。
马车停在朱雀大街,王家上上下下正喜气洋洋,连谢夫人身边的丫鬟芸萱都穿红戴绿,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庾夫人喃喃:“奇怪……懿旨还没下达,莫非是走漏了风声……”
她揪了丫鬟询问,得知是四小姐得了宫里赏赐,甚至传出消息,皇帝有意让她以亭公主的仪仗出家。
那丫鬟说得眉飞色舞:“四小姐的用兵六策深得圣心,皇帝还要亲自召见,给她封赏呢!”
回卧雪庐的路上,此种传闻比比皆是。
雪时早听了一肚子,待王濯一进门,就一股脑地替她不平:“姑娘想的好计策,就这样为别人做了嫁衣!我真恨不得没见过姑娘写那些,听了还不会生气!”
“好好,我拿个棉絮给你,将耳朵堵紧了就是。”
王濯卸了钗环,坐在床上想起庾夫人的话:“雪时,你帮我瞧一眼,下月初四是什么日子?”
“下月初四……”雪时找出日书翻了翻,“吉神宜趋。”
“呀,这可是纳采提亲的好日子!”
20.赐婚
20
提亲。
抱着玉枕盘坐烟纱帐内,王濯第十七次将这二字在心中咀嚼。
庾夫人要为她说一门什么样的亲事呢?
因为云湄的缘故,婶娘一向待她亲厚,既然这桩亲事连她都觉得满意,想来不是谢元缙那登徒浪子之流。
能劳动庾夫人向太后请旨赐婚的,必然是贵胄、才子,品貌无双。
嫁给这样的人家,定然又是一生如履薄冰。
她盘问了庾夫人两次,对方都守口如瓶:“你只知道是好亲事就行,可切莫再去问你嫡母,省得她生了嫉妒之心又坏事儿。”
日子一长,庾夫人拿王濯当自己孩子,喜恶也无须遮掩,她性格爽利,素来看不惯谢氏娇柔造作的样子。兼之当年为夺回管家权,谢槿明里暗里给她使了不少绊子,庾氏从来没忘了。
她刺了谢夫人一句,又觉得在孩子面前说这个不妥,心里懊恼着,将王濯扶到妆台前坐下。
“太后懿旨赐婚,你要去前院领旨谢恩,可不能一件无绣罗裙、两根素银簪子就打发了,我从外面找了几个江南来的绣娘,独独有一手双面绣的绝技,是咱们长安姑娘都不曾见过的,你穿了定然好看。”
她从铜镜里窥人,只觉得王濯哪儿都好,笑着吩咐丫鬟去叫绣娘来量身。
长房的大丫鬟巧云去了约莫一炷香,回来时面上带着愠色,对上庾夫人的眼神,摇了摇头:“三夫人要给四小姐赶制入宫受赏的锦衣,将府里绣娘都叫走了。”
“那是我私下请来的绣娘,没用府里一分银子!”庾夫人涂朱的指尖骤然攥紧了。
“奴婢同三夫人说了,三夫人说,四小姐入宫是面见君上,今日谁的事儿都得往后稍稍,还搬出太夫人的话来,说丢了四小姐的面子就是给王氏跌份儿。”巧云在三房院中受了好一顿奚落,没敢在主子面前说,只拣了几句要紧的。
庾夫人蓦地站起来,往门口走了两步,又迟疑地停下。
即便她去争辩,也会被谢槿用太夫人堵回来。
到那时里子面子都得丢了。
正为难时,王濯主动替她打了圆场:“我的事不急,婶娘何苦跑这一趟?左右那绣娘在府中跑不了。”
“还是你懂事。”庾夫人轻叹,挽着王濯的手拍了拍。
三言两语将此事揭过去,庾夫人让巧云拿了首饰盒出来,正要挑两支珠钗,叫王濯带回去,又听得门外传来女儿家的脚步声。
芸萱打帘而入,请王濯去谢夫人院里。
这个节骨眼儿上,荷芳院上下都为四小姐忙着,谢夫人哪里有空见她?
走过连通长房与三房的抄手游廊,正院内,数十个裁缝站在廊下,将准备好的花样捧着供王漱挑选。一见王濯进门,谢夫人的眉梢又扬了几分:“濯儿,快来与我看看。”
不出所料,果然没什么好事。
王濯走过去,被谢夫人热情挽了手,眉飞色舞同她道:“你妹妹献的用兵六策很有用,听宫里风声,圣上要封她做个亭公主,再风风光光嫁进郡王府,我正愁这入宫领赏的衣裳要如何准备呢!你帮我挑一挑。”
“是么?”王濯挑眉看向一旁的王漱,眼里似讥含笑,“四妹妹竟有如此见识。”
原本还昂首等着裁缝量体的王漱身形一僵,高傲的脖颈弯折下去,仿佛一朵羞见天日的花苞,加诸身上的绫罗绸缎都变得刺挠起来。
点到为止,王濯懒得再多说,信手拿起一片绣布:“就这个罢。”
“这雪满关山的花样固然好,只是南国无雪,用江南的绣工,未免有些不伦不类。”谢夫人动作一顿,忽然看向王濯身后的雪时,“听说雪时姑娘的绣工是京城一绝,母亲想向你借个人,不知……”
雪时曾出身宫廷,女工是跟着最好的师傅学的,她的手艺,即便从外面请一百个绣娘也不及。
“夫人,这怕是不妥。”王濯依旧淡淡笑着,目光却已冷下来,“雪时一双手虽巧,穿过她衣裳的两个主家都故去了,这才到了女儿身边伺候,四妹妹若是不讳……”
“大姐姐,你不愿意就直说,何必编些鬼话来诓母亲!”王漱变了脸色。
王濯神色自若:“我骗妹妹做甚?妹妹不介意,将雪时带走了便是,我却是从不让她做针线活的,否则也不会请外面的绣娘了。”
谢夫人将雪时看了两眼,又回头看看那几个江南绣娘,终是心中忌讳,不甘不愿地将人放了回去。
到夜里,王景年回房歇息,谢氏趁机将白日所受委屈一番哭诉。
“濯儿这孩子太轻狂,我瞧着,也不必费心为她说亲了,真要嫁给七殿下,我那皇后姐姐还不知要如何挑剔呢!”
打了热水来,谢夫人亲自为王景年脱靴。
她难得这样小意柔情,每每如此,都是有求于丈夫,可王景年早就从庾夫人那得了太后要赐婚的消息,便着意嘴上敷衍:“不提便不提了,左右她还要坐丧三年,即便在妹妹后面出嫁,也不碍事。”
听他如是说道,谢夫人笑逐颜开,入睡时都与王景年十指相扣。
王景年颇有些心虚的侧过身。
就听谢夫人半梦半醒间呢喃着明日的好事:“等漱儿真封了亭公主,就与京中其他女儿不可同日而语了。”
可世事总是事与愿违。
翌日一早,日晷上的铜针才落向寅时,荷芳院便开始洒扫庭除,丫鬟们进进出出送热水为主子梳洗,送给王漱的衣冠首饰在院外列成长龙。
给四小姐上妆就用了足足两个时辰,好不容易收拾停当,却没等到皇上的召见。
谢夫人惴惴不安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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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晌午,王漱的妆都有些晕了。
无数金银珠宝送入皇宫,与王家有故交的内侍迟迟打听不到有用的消息,直到王景年下朝回来,裹着一身阴郁,直奔荷芳院。
谢夫人被吓了一跳,磕磕绊绊说:“宫里至今没下旨封赏漱儿。”
“封赏?”王景年眼底森寒,转头望向王漱。
王漱惊得跌了手中正在簪的金步摇。
满腹质问的话说不出口,王景年忽然觉得格外疲惫,只是低低道了一句:“不会有封赏了。”
“这是何意?什么叫不会有了?老爷,你说话啊!”
谢夫人追出去,一直追到书房外。
门在她面前轰然阖上,王景年反手甩了门,坐在桌前,疲惫不堪地按了按眉心。
*
由四皇子高见珣提出的六策施行一个月后,又一封邸报送抵宣室殿,其中俱陈庾、谢两家的府兵身陷匈奴腹地、音讯全无的消息。
消息传到宫外,提出此策的兰陵郡王、准郡王妃被推上风口浪尖。
几个曾看好高见珣的公卿纷纷与之划清界限,纨绔子弟不愿与之并辔同行,寒门学子更是敬而远之,即便到了素日相熟的烟花柳巷,也被拒之门外。
王漱躲在内宅,一连几日连二门都不迈出,尚且听不到外面的风言风语,只是当崔氏来小聚时,谢绾当面将她数落了几句,王漱这才知道,经此一事,连舅舅家都与她离了心。
卧雪庐这边,宛若世外桃源。
时近五月,地气渐渐暖和起来,池中红鲤欢脱地摆尾遨游,王濯放下才看完的一卷书,雪时带了消息进来。
“姑娘,边军……败了。”
雪时身份低微,探听到的消息不多,心中记挂着远在战场的李缜,喉头酸涩。
回头瞥见她微红的眼眶,王濯招手过去,摘掉她发间落英:“不必担心,败的只是北府兵。这些世族的府兵贪功冒进,占着边军的粮饷,却不肯出力,早就该杀。”
她如今忧心的是另一件事。
今日,就是初四了。
仿佛刑场上等待宣判的死囚,王濯在日头下坐了许久,数着树影一点点东移,黄昏时分,终于有内侍前来传旨。
偌大府邸霎时活了起来,这还是好几年都没有的大事。
太夫人换了诰命夫人的冕服,带着全家男女出迎,谢夫人还揣着早就预备下的银子,要上前打点时,心里犯起嘀咕:“怪了,怎是太后身边的人?”
从善如流地跪了地,她还在希冀是王漱的封赏到了,却听常侍捏着嗓子念道:
“奉皇太后制曰,惟丞相王景年长女,族茂冠冕,淑慎恪恭,贞顺自然,言容有则。是用尔配为七皇子妃,翌日入宫谢恩。”
王濯跪在谢夫人身后,蓦然捏紧了袖口。
21.退婚
21
嫁给……高见琮?
王濯跪在青石铺就的地上,遍体生凉,脑中。
常侍宣读完毕,太夫人亲上前将圣旨请进祠堂收了,玉轴卷起的玄色绫锦织品,是太后赐与王氏女独一无二的荣膺与体面,连王漱赐婚时都没有,王家诸人面色俱都微妙起来。
谢夫人为女儿准备的银锭,反而成了一块巨石,沉甸甸压在心口,要替王濯送出去打点未免不甘心,不送,又失了礼数。
太夫人看见不免脸色微微一沉——
这时候还锱铢必较,难道要内侍空手回去吗?
“劳常侍跑一趟,王氏嫁女,大人同喜。”庾夫人笑着抬起手,一把金瓜子落进内侍掌心。
那常侍几乎被满捧金光晕了眼,对王濯说了好些吉祥话。
送走内侍,谢夫人强撑的面子终于无力再维系,她堵在庾夫人面前,脸上阵青阵白,最后皮笑肉不笑地抽了抽嘴角:“大嫂为濯儿寻了一门好亲事,连我这个嫡母也瞒得这样好。”
皇后娘娘咬死了不愿意,最后太后赐婚,谢槿自然能想到是谁的手笔。
庾夫人也约莫能猜出王景年的心思,他是想敷衍着谢氏将婚事悄悄定下来,便笑了笑道:“还是相爷先挑的好女婿,才让我去同姑母说。”
果然,谢夫人听罢这句,立时甩开了王景年过来搀扶的手。
“好了!”这样的大好日子,太夫人无论如何不会允许她胡闹,“好歹是王家的女儿,这样小性尖酸,成何体统?!”
王景年两个女儿都得嫁皇子,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既被夫人拂了面子,也不必上赶着去贴冷屁股,反而与长房国公爷谈笑风生而去,言说要谢庾夫人的恩情。
长辈们各自散去,云湄飞扑过来,一个劲儿同王濯道喜:“大姐姐,你不嫁谢三郎那个傻子便好!七殿下可是长安诸多贵女的春闺梦里人,嫁给了他,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你!”
云湄鬓边的珠花蹭在颈窝,拨弄着少女情思,王濯却笑不出来。
“看长姐的样子,似乎不开心。”王漱尚且能游刃有余地说笑,仿佛曾与七皇子青梅竹马、非他不嫁的人不是她一般,“担心表哥看不上你吗?”
高见珣一时失势能如何?王濯做了七皇子妃又如何?
她的风光日子没有几年了。
七年后,高见珣就会高登九五,君临天下,自己作为他寒微时的结发妻子,会成为六宫之主。高见珣会遣散府中三千姬妾,立他们的孩子为太子,予她江山万里,予她宠爱无边。
就给王濯一个七皇子妃的虚名得意几日。
等过了门,陌路夫妻,深闺寂寞,才是看不到尽头的黑暗与苦痛。
*
失魂落魄回到卧雪庐,雪时烹了茶,在庭中担忧地看她。
外面疏雨横斜,王濯孤身坐在黑檀木槛窗下,松花绿与月白两色的裥裙委顿一地,仿佛夜色里泛着清幽光泽的梨花。
她怎么能嫁给七皇子呢?
他们曾做过十七年的叔嫂,有七年都是仇敌。
他们的恩怨,肇始于元嘉二十九年那场婚宴,她身披喜袍立在高见珣身侧,高见琮自关外回京,庆贺他兄长的新婚,盖头之下,只能望见他佩在身侧的半截天子剑。
几个皇子闹洞房,要新人作诗,故意作难她这个不通文墨的新妇,王濯生恐给夫君丢了面子,用尽毕生才学,在绢帛上写下两行对仗工整的诗句。
众人笑她字写得丑,说学富五车的王丞相竟有女粗鄙至此。
她恼羞成怒,在盖头下红了脸,高见琮却突然探手过来,剑鞘挑起了本该由她夫君揭开的红绸。
轻薄兄嫂本就是大不敬,更何况高见琮还不错眼地将她盯着。
隔着两炷碗口宽的龙凤花烛,他眼底看不出是悲是喜,似乎在满座高朋人声鼎沸中只能看见她,冷峭眉骨被烧得猩红,几乎要化作火舌舔上她的裙摆。
高见珣自觉受辱,面色铁青,却碍于其身份隐忍不发,直到三杯酒下肚,踏入洞房时,才借着酒意将这些年的委屈一一道出。
那天夜里,王濯决定要为她的夫君做些什么。
第二次被高见琮堵在回廊时,王濯故意被御史看到,很快,一封弹劾七皇子的奏疏呈到了天子面前。
她知道他是高见珣登基路上最大的障碍,高见琮同样心知肚明,是她在背后替高见珣出谋划策,罗织罪名构陷自己。
上一世风高浪急,她截杀过他的副将,矫诏激他谋反,当先皇病重、高见珣逼宫夺权时,一手拦下谢皇后送给西北武威都护府的全部消息。
他也曾带兵闯过椒房殿,写檄文讨伐她跋扈,请先皇废去她皇子妃的位分,甚至将她虏到军中,意图重演吕皇在项营之辱。
倒戈高见琮,助他夺回皇位,不过是今上七个皇子中迫不得已的选择。
可要她嫁给他,与以身饲虎何异?
为高见珣筹谋那些年,谍者收集过来有关高见琮的情报中,无一不说他倨傲,狠戾,自矜身份,自恃军功。他治下的武威都护府,敢有犯大律者枭首悬于市集,他的武威郡兵所到之处无一降将,俘虏尽坑杀,血染千山。
即便是他自小相熟的表妹,娶回府中,一放便是五年,郡王妃欲以暖情酒强留,被他丢到门外,独自在数九寒天中染了风寒,王妃从家中带来的奴仆也被一应逐出王府。
按下这些不提,他还叫过她十年皇嫂。
道德那根紧绷的弦骤然拨响,王濯霍然站起,雪时惊得被茶炉烫了手:“姑娘?”
“替我更衣,我还要进宫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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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帮高见琮设计争天下,高见琮总不能对她恩将仇报罢?
无论如何要将这婚事退掉了才是。
乘马车到了青霄门,王濯让雪时将马车带到一旁,独自候着。这次没有了庾夫人的腰牌,她也不忍再拂婶娘的好意,只能打听了高见琮离宫的时辰,在宫门口等他。
这是离七皇子寝宫最近的宫门,高见琮回宫,一定会从此过。
月上梢头,那匹熟悉的骏马终于破开夜色而来,盗骊比寻常骏马高大许多,格外好认。
这次,高见琮及时扯紧了缰绳,盗骊只来得及在王濯的发梢轻轻一蹭,就被勒令停下,转头吃起了驰道上的青草。
“皇祖母赐婚,你不去准备明日谢恩,在这里做什么?”高见琮翻身下马,借着月色看她。
这样好的月色里,王濯敛目而立,雪白的脖颈仿佛镀了一层银霜,眼底有着捉摸不清的雾,宛如下在神明台那场缠绵悱恻的春雨,读来格外心悸。
明渠细柳拂过发间的玉簪,王濯屈身行礼,不卑不亢道:“臣女请殿下向太后娘娘陈情,撤回懿旨。”
高见琮摩挲着玉佩的手指一停,眉尾轻扬,神色淡了许多。
“你不愿意?”
“难道殿下就愿意?”
“你怎知我不愿?”
王濯愣怔抬眼,高见琮眼中看不出喜怒:“皇兄娶了王家四姑娘,如添一臂膀,我既失了姨母与舅父的助力,自然得想方设法将半个王家抓在手里。”
他忽然抬手,白玉般冰冷的指节擦过王濯雪白腮边。
刹那间前尘往事袭来,王濯后退半步,这才瞥见他食中两指夹着半片桃花,花上沾染了她发丝上熏的雪中春信香。
“殿下要了王家,就不会有我了。”王濯知道他能听懂她的意思。
她可以奉旨出嫁,但不会再为他出谋划策。
这次高见琮沉默了更久,漆眸像半尺冰冷的寒铁,看她骨骼分明的指节,看她呵气润红的唇,看她隐在乌发里半个小巧玲珑的下颌。
刚接到圣旨时,他觉得也不是不行,左右以后要娶妻,娶个顺眼的放在府里好好养着,即便没有感情,他也会善待于她,给她应有的地位与尊重。
可现在,高见琮突然觉得不行。
“王小姐回吧,我会向父皇陈明此事。”高见琮信手将那片桃花丢开,花瓣逐水,转瞬飘零。
王濯低头谢恩:“谢殿□□恤。”
再抬头时,却见一把宝珠凤钗递到面前,正是在猎场时庾太后设下的彩头,被高见琮赢了去,云湄几番想要也没要到。
“以后要见我,拿这个到青霄门。”
高见琮将凤钗放进王濯手心,叫开宫门,策马离去。
握辔的手指微微发热,似乎还残存着余温。
22.奏对
22
宫中传谕,翌日早朝后,皇帝召王濯在宣室后殿觐见。
一时间府里热议如沸,两房都在猜测皇帝此举的用意,难不成是觉得太后给的体面还不够,皇帝要亲自赐婚?
既是朝见天子,府里备好的衣服便落了素淡,太夫人连夜召集绣娘赶工,在赤缇印金的十八破交窬裙上赶制了一副蔽膝,加以金银两股丝线疏绣的云山棠梨,务必要将这件朝拜天子的礼裙做得尽善尽美。
雪时嫌那绣面的针脚不够细,挑着灯熬眼,又细细将不平整的线头拆了重缝。
卧雪庐灯火一直未扑,丫鬟绣娘进出垂花门送东西,谢夫人亦是不能安枕,倚着窗棂冷眼旁观,遥遥看见太夫人房里的姚妈妈过来。
“更深露重,老主人不便出门,特让老奴来向夫人讨一样东西。”姚妈妈躬身问礼。
“什么东西?”
“就是前年亲蚕礼上,由蚕王吐丝织成的那条披帛。”姚妈妈仍旧笑着,却不将谢氏难看的脸色放在眼里,“太后娘娘赏给太夫人,太夫人本想送给大夫人,三夫人喜欢,就给您拿了去。太夫人说,明日大小姐入宫,这条披帛正适合给她。”
王漱正在妆台前用檀粉敷面,闻言登时将巾帕丢了,怒气冲冲出来,水晶帘被她甩得噼啪作响:“岂有此理!母亲的东西她也敢觊觎,不如干脆将荷芳院搬空好了!”
帘子险些砸到面上,姚妈妈立在原地一动不动,看向谢夫人。
谢槿手指暗中绞紧了丝帕。
太夫人地位尊崇,当了多年公府主母,经手的奇珍异宝不计其数,哪里会记得这条披帛?不过是当年她与庾氏相争,靠着王景年这位实权丞相,将本该给嫡长房的赏赐硬抢了去,庾氏想借此机会,让她拿出来添置给王濯。
亲蚕礼三年才办一次,将织物拿来赏赐臣下的只有这一回,王濯也配?
“去告诉太夫人,那条披帛年久未用,我也不记得放在哪里了。”谢夫人扶着丫鬟的手坐下,转身去拆头上的步摇。
这就是要送客的意思了。
姚妈妈却站着不动:“夫人贵人多忘事,无妨,老奴也带了两个人来,帮夫人找一找。”
她侧身,门帘晃动处,果然能瞧见门外两个粗使嬷嬷的彪悍身形。
“你敢……”王漱柳眉倒竖,正欲斥责,谢夫人将她袖摆拉住,轻轻摇了摇头。
太夫人对她如此疾言厉色,无非是献策之事,令王氏女的声名在朝野一落千丈,要是漱儿再任性行事,恐怕太夫人要彻底舍弃了她。
“瞧我这记性,”谢夫人笑着起来,从芸萱手里拿了钥匙去床下开箱,“想起来了,是收在嫁妆箱子了。这么好的东西,我这年岁已然用不上,还不如给孩子们用去。”
她将那条天水碧的披帛交给姚妈妈,姚妈妈拿了东西,点头离去。
待她一走,谢夫人仿佛脱力般垮下肩,从小到大,她几时受过这种委屈,如今也算是体会了一把人情凉薄:“瞧这些人趋之若鹜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她王濯明日就能做了皇后!”
“做不做皇后,可不是圣上和太后说了算。”王漱走过来为她披上一件薄毯。
谢夫人回身,握住女儿的手:“我总是觉得委屈了你,做四皇子妃如何能与七皇子的正妃比,这本就该是你的!”
“母亲!”王漱也是着了急,反将谢夫人手指拂开,“我才不稀罕做表哥的妻子,我要做兰陵王妃,还要做皇后,做他专宠的女人!”
她贝齿噙着下唇,仿佛惊鸟笃定地咬住枝丫。
这是她唯一的救赎,她要洗刷前世受过的欺辱,她要比大姐姐过得更好。
次日一早,王景年带着长女入了宫。
早朝未结束,太后先在长乐宫见了王濯一面,王家的女眷都不在身侧,独宣王濯一人入内。
“抬起头来,让哀家看看。”庾太后笑着吩咐。
但见王濯下颌微微扬起,眼睫低垂着,目光只停驻在身前一块青砖上。
旁的贵女头一次面圣,或四下张望为这桂殿兰宫惊奇,或战战兢兢回话不成字句,总是要露怯,王濯却安之若素,容止有度地跪在殿中,面上看不出一丝趋炎附势的谄媚。
庾太后看了心中惊叹不已,不由想通了琮儿为何会为她拒婚,看惯了世人摧眉折腰,更不忍强折这株遗世独立的兰玉。
“是个好孩子。”太后夸赞道,又有些惋惜,这样的好姑娘不留给琮儿实是意难平,“既然神女无情,这婚事只能作罢,别让哀家一番美意失了敬意才好。”
从庾太后口中听到尘埃落定,王濯总算松了一口气,恭敬叩拜下去:“谢太后娘娘恩典。”
内侍将王濯送出长乐宫,早朝已下了多时,皇帝宣召,王濯一刻不敢停留,乘上马车往宣室殿去。
宫道上尘嚣四起,长乐宫门外却转出一人。
“昨日下旨赐婚,今日却不见礼部郎官前去纳采。”高见珣倚在车辕前,凝目远眺王濯离去的方向,“莫非七弟的婚事又要搁置了?”
晚娘挑帘,露出半张皎若秋月的芙蓉面:“长乐宫上下嘴都严得很,打听不到消息,只听说王大小姐走的时候,得了好些赏赐,好似还颇得太后赏识。”
她今日换了一身宫装,与长乐宫寻常宫娥别无二致,裙摆间,还沾了零星灰尘,太后宫禁于她而言仿佛来去自如。
高见珣狭长凤目微微眯起,似乎犹在思索,晚娘不得不提醒:“主子,该出宫了。”
已开府的皇子不该在皇宫久留,他下了早朝,还迟迟不肯出宫,又不为拜见远在合欢殿的蔺修仪,被皇帝知道了定然又要猜忌。
“王四小姐托丫鬟来传话,想见一见主子呢。”
在高见珣上车的间隙,晚娘低声禀报,忍不住偷偷觑向他的表情。
果然,高见珣眉宇间出现了一丝为难,只是很快被他掩饰过去:“去回了,就说婚前不宜再见。”
用了王漱的提议,让他在父皇心中一落千丈,这是他自己急功近利,拿了六策连谋士都不曾问过就上奏天听,也没什么好说的,可是现在要去应付王漱,他也实在没有心情。
因为他这一瞬的迟疑,晚娘暗自雀跃,一边吩咐车夫赶车,一边烹了拿手的好茶:“四小姐是好心,只是阴差阳错办了坏事,若再遇此事,殿下可以先回府商议而后行,晚娘虽愚笨,愿为主子尽一分绵力。”
“你若是愚笨,这长安便没有聪慧的女子了。”高见珣随口叹了一句,接过茶,和睦细品。
晚娘低下头,唇边漾起笑意。
车内熏香、软垫、清茶,都是高见珣素日最爱的,在这样一方小天地里,他思考事情往往能神清目明、一阵见血,今日却有些看不清自己的心。
说不出究竟是为了王家的权势,还是别的什么,他不愿让高见琮的婚事就此水到渠成。
“无论如何,不能让她嫁过去。”高见珣抬眼,瞳中的阴柔秀美一扫而空,复又如刀锋冷定,“不如我再帮七弟添上一刀。”
*
宣室后殿。
天子与高见琮对面而坐,隔着一方十字盘,皇帝举棋不定。
“你不愿娶她,却要为她请赏?”他颇有兴味地端详儿子表情,“因何请赏,且说来听听。”
“回父皇,西北战事落败,儿臣上疏用兵六韬的补阕,将颓势尽挽,自当称得上大功一件。”高见琮顿了顿,“那封奏疏就是出自王小姐之手。”
“你说一个没读过书的闺阁女儿,竟有此见识?”皇帝指腹把玩着棋子。
“儿臣相信贤能不问出处。”
这句话正正说到了皇帝心坎,他打压世族,拔擢寒门,不正是为了不拘一格降人才吗?
皇帝执白行棋,高见琮亦紧随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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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子无悔。
“到手的功劳又要拱手让出去,你好似全然不在意。”皇帝挑眉,他想从儿子脸上看到诸如不舍、遗憾的情绪,却什么也看不到。
“是谁的就是谁的,儿臣不愿夺人之美。”高见琮素来森冷的眸光疏忽和暖了几分。
这个王家大小姐日子过得很苦。
她穿着素净的衣裳,待谁都疏离小心,眼里总是氤氲着化不开的雾。妹妹看上未婚夫,随意就能抢了她的婚事,出太学晚了,会被弟弟妹妹甩脸,她想出来的计策,也能被强抢去按在别人头上。
高见琮熟读兵书,他能看出两次献策都出自同一人手,没有出过长安的贵胄贵女,写不出这样鞭辟入里的策略。
女子在朝堂政事上立功本就不易,他不能将这份功劳都抢走。
“好,朕准了你的要求。”皇帝拂落棋枰上纠缠厮杀的两色棋子,转头告诉段恭,“带王景年父女进来。”
段恭出去通传的功夫,天子手指在棋篓里划拉着,合眼小憩。
龙涎香的味道过于浓烈了些,高见琮双手搭在膝头,亦有些神游,忽听皇帝喃喃念叨:“太后懿旨已达,再收回成命,实在不成体统。你既不愿娶她,在那道懿旨上添个两笔,将七改成五,也不是不行……”
高见琮骤然绷紧了背脊:“父皇……”
“老五的娘是柔然公主,朕虽不怎么宠爱,大梁与柔然多年的交情在这摆着,以后也会封他个藩王。到九月他就该加冠了,正好将王氏女嫁去,以后让她做个安稳闲逸的王妃。”
皇帝自以为盘算周全,甚至觉得这样安排再合适不过。
高见琮的手指在玉佩上节节收紧,骨节突出,青筋暴起,又倏尔松开了。
兄弟几个里五哥性子最好,温润儒雅,持身自好,做他的王妃,确实称得上安稳、闲逸。
他如此这般想着。
可是……
不知不觉间,高见琮眼底霜寒四起,忽然失了往日镇定。
他还要说些什么,殿门大开,满庭日光倾泻在青砖地上,王濯随王景年入内叩拜,裙摆浮动着点点碎金。
那样华美的晖光落在她繁复衣裳间,竟没有一丝赘余之感,反而恰如其分地化去了她眼里深黑的雪,宛如冬去春来,桃花妆点的一泓清泉水。
皇帝道一句“不必多礼”,命人赐了座,淡淡笑道:“王相,你生了个好女儿。”
王景年冷汗涔涔,还以为皇帝又要问罪王漱一事,屁股慌忙在座椅上往前挪了半分,拱手告罪:“臣惶恐。”
功劳在前,无需遮遮掩掩,皇帝直接将话挑明:“旬月前西北战败,老七一道奏疏力挽狂澜,王爱卿,你可知这道奏疏出自爱女之手?”
王景年确实不知,心中埋怨王濯有主意也不说出来,任由自己被皇帝骂了好几次,反而跑去让高见琮占便宜。他稍稍偏头看了王濯一眼,讪讪笑道:“臣惭愧。”
“你是治世之臣,难道除了惶恐、惭愧,就没有什么话说了吗?”皇帝拜拜手,示意他不必再说,转向王濯,“朕一向赏罚分明,你有功于社稷,说吧,你想要什么赏赐?珠宝,金银,抑或是绫罗绸缎?”
王濯离席,盈盈下拜:“臣女仰赖父亲大人教诲,能佑我大梁军士乃是万幸,不敢居功。”
皇帝心道这个小姑娘刁滑得很,看不上金玉之物,暗暗用这种话来点自己,遂笑道:“既如此,朕就为你父亲加授太子少师衔,至于你母亲……”
他要说谢氏,转眼想起先前王漱与高见珣闹得那桩丑事,正不愿提及此人,王濯已抢先跪地道:“臣女生母李氏,乃是陇西商贾之女,于去岁冬时亡故,臣女悲不自胜,至今将牌位供在院中,时时拜祭。”
“哦?”皇帝便挑了挑眉,玩味地看向王景年:“既为王家生儿育女,为何不请入祠堂,香火供奉,反而藏在院中独自祭奠?”
23.错过
23
王景年此刻当真是汗如雨下,坐如针毡。
早在王濯刚回府时,王景年便觉得这个孩子城府颇深,在李缨的事上隐忍不发,不过是卧薪尝胆,以待时机,没想到她却在这个时候将此事抖出来。
当今圣上非用情专一之人,也不曾过问臣子的儿女私情,可李缨不一样。
李缨是他的发妻,是在他贫贱时不离不弃的原配,当年朝廷广擢贤才,制告各州郡在辖区内招贤纳士举孝廉入朝,凉州那些富户为了做官,带着钱在郡守府门前排起长队。
他父亲是个清廉的小吏,家中多年无余粮,自然打点不起,纵有一身才学无从报国,连续三年以第一名的成绩被赶出郡守府,直到他娶了李缨,靠着李家的资助才得以从州郡遴选中走出来,有资格来到长安,进入太学的最后一轮策试。
天子肯起用他,正是看中了他毫无背景、家风端正,即便后来入嗣琅琊王氏,迎娶谢氏嫡女,也无人说他攀附权贵。
皇帝若知道他与李缨的旧事,对他的信任也将荡然无存。
王景年伏跪在地,额头抵着冰冷青砖,从擦到反光的砖石上凝视这个女儿。
王濯亦在好整以暇地打量他——
她太了解这位父亲,她刚为他挣来了太子少师的尊衔,他不会在这个时候唱反调,她要的无非是给李缨一个名分,而王景年一定会愿意主动替她求这个名分。
这样他才有重新在皇帝面前开口的机会。
“陛下容禀,”王景年顿首,多年宦海沉浮,他已经在瞬间想好了说辞,“臣与发妻李氏,世居关外,结缡多年,自臣举孝廉入仕,祁连山路崎岖书信难行,便音讯全无。”
高见琮眉心一动,眼底似掷石激起千层浪:“相国大人,你所说的李氏,可是凉州军候李缜的家族?”
王景年自然万万不敢承认,他道:“先妻只是普通商户,并非前朝飞将军、陇西李氏之后。”
皇帝支着头,手指轻点膝头,淡淡“哦”了一声。
高见琮又沉寂下去,手指摸索到搁在身侧的佩剑,剑匣冰冷,剑镗空空,再也找不到那枚故人所赠的珠珞。
“微臣拜官不久,匈奴犯边,李氏不得不举家西迁,待臣再去寻时已人去楼空。直到去岁先妻病亡,族人来京中认亲,微臣才得以将小女带回身边。本想将李氏请入王家祠堂,奈何臣并非定国公所生,于王氏亦是个外人……”
王景年喉头梗塞,几不成声,王濯心底冷笑,接过他的话:“回陛下,开祠堂修族谱要择良辰吉日,族老们迟迟未定,故父亲命臣女在院中私设牌位,且先供奉祭拜。”
“真是岂有此理!”皇帝冷笑,目光在这父女之间逡巡,“按丞相所奏,你去岁回京,至今已有四个月,难道这四个月都没有一个良时?”
王景年所说合情合理,又有王濯作证,他听来听去,怒火都冲着世族遗老去了,哪还有心思再窥探这位丞相大人的陈年旧事。
今日召见,原本就是要给王濯封赏的,不如趁此机会弹压一下,一举两得。
皇帝面色沉下来,道:“你求忠出孝,朕理当成全。那些族老不愿你生母入祠堂,朕偏要封她个三品诰命,为她单独修神龛,配祀明堂!”
长安的三品诰命夫人数不胜数,配祀明堂却是莫大的恩典,王濯见好就收,揣着这份封赏叩头谢恩。
重来回首,她终于全了自己第一桩心愿。
隔了两世光阴,李缨的音容笑貌太远,她已看不清,只有闭上眼的那一刻,依稀能听到大雪天,驼铃里,她护着她跑过庭院时喊的那声“观音奴”。
眼眶里有湿润的东西涌动,王濯已许久不曾落泪,怔了怔,一时竟忘记拭去。
高见琮看着那一滴泪,仿佛早秋时节的寒露将坠不坠,好像一旦落下来,就会在他心里溅起水花。
当王濯抬眸看过来,高见琮又将视线垂落案上。
段恭送人出殿,皇帝似乎想到榻上躺一躺,有些疲惫地起身,朝他挥手:“你也回吧,朕要把老五叫来,问问他的意思。皇室娶亲,不能再如此反复无常。”
高见琮迟疑了少倾,行礼退下。
走出宣室殿,王濯与王景年同乘马车,一路无话,直到了王家门前,胸中万般波澜已被她悉数捺下:“父亲,我想去法门寺为母亲供一盏长明灯。”
“去吧,多带两个人。”王景年步下马车,目送王濯远去。
他重权术,亦重才学,与谢氏三个孩子比起来,论智谋论城府,长女都更肖自己。
或许他应该在这个孩子身上投入更多一些。
王家的马车穿街过巷,满楼红袖招的青漆粉阁上,高见珣一手扶着窗沿,衣带在指缝辗转,一如他摇摆不定的内心。
“主子,真要这么做?”晚娘很是迟疑。
“老七这桩婚事若成,更是如虎添翼了。”高见珣拂袖,“去筹备吧!”
*
法门寺内,零钟碎梵,香火鼎盛。
王濯此来没有带侍女,这身衣服过于招摇,她在马车上将外面的蔽膝、罩袍和披帛一应除去,着车夫与家丁候在寺外,只以幂篱遮面,扮作寻常富贵人家的女儿。
入神殿请了灯,老和尚笑眯眯提着笔,问她:“姑娘为何人所请,这上面名讳要如何写?”
王濯道:“李氏。”
素日里来此供奉的都非富即贵,观她衣着亦非寒门俗子,却只给了这无宗无门的一个姓氏,老和尚心里犯着嘀咕,只得依言写下。
长明灯点亮,僧侣们触钟敲鱼,转轮梵唱,王濯珍而重之地入内敬香。
往生真言最后一句念毕,老和尚放下木锤:“施主请起。”
王濯从蒲团上站起来,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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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而出,目光一凝。
阶下花枝冷艳,堂前佛火微茫,高见琮长身玉立古刹树荫里,依旧穿着那身松烟墨色的窄袖圆领袍,腰系青玉葵花带,一枚墨玉镶珠龙形佩悬于绶上,清风朗月,俊美无俦。
“殿下。”王濯拿起幂篱上前行礼。
高见琮不语,转身引她向山去。
王濯暗忖,高见琮既然拒了与她成婚,自然是选了她的助力,两人如今是心照不宣的“同党”,便从善如流地跟在后面。
法门寺是皇家寺庙,帝后年年都要来礼佛祭天,后山有一排专为皇室准备的禅房,高见琮寻了一间僻静的,入内落座,很快便有小沙弥前来奉茶。
待那沙弥布好茶盏出去,高见琮合了门,才道:“你献策立功,父皇有意再为你赐婚。”
王濯怔了怔,却没想他此来是说这个。
“无妨。”她摇摇头。
之前谢氏为她择的郎君可是谢元缙,有此人珠玉在前,再换谁她都得烧高香了。
“听父皇的意思,似乎有意让五哥配你。”
王濯想了想,五皇子高见琛饱读诗书,素有温雅之名,即便因生母的缘故做不成皇帝,反而免得被卷入夺嫡之争,倒也不是不可。
遂笑道:“五殿下可是京中有名的才子,知礼守节,温柔儒雅,圣上倒是费心。”
高见琮眉梢抖出三分冷意:“谢三郎与五哥都好,偏生……”
他猛然住了口,脸撇向一边。
“怎的?”王濯奇道。
高见琮走到窗边,青梧高树阴阴下蔽,在他肩头落下一片织花似的剪影。
王濯看不清他的神色,只约莫察觉出他是恼了。
真是喜怒无常。
她不由叹息,时刻提醒着自己要谨言慎行,万勿再惹到这位,伸手打算为高见琮添盏茶,忽然听到禅房外脚步声纷至沓来,隔窗一看,住持亲带了一行锦衣贵人,竟已走到门前。
“是裴太傅,今日并非礼佛日,他们怎么来了。”
裴太傅是愍文太子的岳丈,小世子的姥爷,和谢皇后可不太对付。
高见琮难得露出为难的神色,这个时候出门,必然和裴家人迎面撞上,一个皇子和丞相的女儿共处一室,还紧缩房门,就是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
他推开窗往外看了看,对王濯道:“你从这儿走。”
形格势禁,王濯不必多说什么,足尖点在窗沿轻轻一跳,本以为会稳稳落地,她就能顺着后山这条路骑一匹快马直抵长安,谁知翻身时脚底一软,竟直直跌了下去。
“那茶——”
她霍然回头,撞进一双浓墨重彩的眼。
高见琮振袖攥着她的腰,半个身子探出窗外,原本要询问她有无磕碰,谁知王濯这一转头,带着少女兰芷幽香的吐息薄薄喷洒在颈侧,顿时将他半边脸烧得红了起来。
24.重逢
24
“那茶有问题!”王濯将没来得及说完的话补全。
却不知高见琮这时候发什么怔,一动不动揽着她,任由锦衣罗带如花缠藤一般垂落下去,山寺清风扬起他的碎发,那双眼亮得骇人。
他第一次与少年女子贴得这般近,也是头一次知道,少女的腰竟是这样纤细,婉约。
如纨素流转,掌中轻轻。
此时他分明该秉礼持身,保持距离,却不知为何难以释手。
门外,脚步声如擂急雨。
为首的裴太傅率先迈进禅院,脸色青沉,健步如飞,须发全白也不减当年赫赫威势。一众子侄跟在他身后,团簇着一位双眼通红的绛衣妇人,你一言我一句地安抚。
住持一脸慌乱在旁侧解释:“裴老请到禅房稍坐,贫僧这就召集寺中僧人到此处,一一回话。”
单刃仪刀在灰陶斜墁的檐廊上拖行,声音尖锐而富有节律,有人悄无声息将禅院围了起来,严阵以待,纷争一触即发。
高见琮侧目细细一听:“是裴家的府兵,你先离开这里。”
似乎终于找到了放手的机会,视线从那张芙蓉面上强行移开,他低低道:“下去!”
王濯气结:“我这个样子怎么走?!”
繁复裙摆下一双绣鞋无力地晃了晃,高见琮目光下移,握剑的那只手松开来,似乎在犹豫,正要将她打横抱起,附身时却嗅到了一阵泠泠清香,仿佛雪中杏花,丝丝沁人。
在那股暗香中,任何礼教、清高都会溃不成军。
伸出去的手换了方向,高见琮捞起王濯放在了臂弯里,单手抱着,从户牅跃下。
王濯只觉得身体骤然一轻,天旋地转间,就坐在了高见琮肩头,这人本就生得高大,禅房后面那扇窗离地还有三丈,她身子腾空,慌忙间扶住了高见琮后颈。
少年人蓬勃的热意隔着绸缎传至掌心,徐徐升温,越来越烫。
在这当口,王濯突然想起一事:“殿下怎知我在法门寺?”
方才只顾着叙话,两人都忽略了这点。
法门寺和朱雀大街南辕北辙,高见琮随后出宫,却与她前后脚进寺,必然不是先去了王家,从父亲或是仆役口中得知。
“我出了宫,正要去府上找你,听门口宫人说的。”高见琮道。
现在想来,即便王濯要去敬香,也不会与王景年在宫门口说起此事。
“裴太傅到此,绝不是为礼佛而来。”设局的人是谁,无需王濯多言,两人都心知肚明,“他将你我引到这里,想来也不是要给人看一场风花雪月的私情。”
沿着寺院后的山径走了一炷香时间,前方便没了路。
裴家人已经将寺院团团封禁,此时折返已然不行,高见琮左右看看,将王濯放在山道旁一处供奉舍利的石窟里:“你先避一避,待入夜后再回。要是裴家人还没走……”
后面的话高见琮没有说。
裴太傅耄耋之年,早到乞骸骨颐养天年的年岁,却因为小女儿嫁了愍文太子做良娣,这些年仍旧站在朝堂上,不遗余力地为这个小世子的皇太孙之位奔波。
他独自走出去顶多被问几句,怕就怕王濯会一整夜困在这里。
大梁虽不苛求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世家小姐一夜不回府,终究要为人诟病,王家那些人也不是好相与的。
高见琮握紧了剑:“也不知四哥还有无后手……”
“有。”身后传来王濯笃定的声音,回荡在山洞里,透着一种血腥的诡异,“殿下,这里有个孩子。”
山风乍起,古树枝叶簌簌,高见琮快步朝她走去。
石窟深处久不见人迹,已被荒草覆没,草间还落了几块山禽走兽的残骨。
其上果然躺着一个婴孩,用精美的蜀锦小袄裹得严实,却早已气息全无。胖乎乎的手脚、脖子上挂满了金钏银锁,俱都被血浸透了,猩红的颜色涂满两侧石壁。
那上面横生的春苔被连日雨洇湿,泛着一种近乎妖昳的油青,仿佛靠攫取这婴孩的鲜血而活。
而佛祖宝相庄严,垂眸浅笑,只静静看着一个崭新的生命重入轮回。
“是……裴太傅的重孙。”高见琮的声音带了一丝沙哑。
裴太傅与夫人琴瑟和鸣,膝下有两个孩子。女儿嫁了他的得意门生、先愍文太子,生小世子;长子早亡,遗孀卢氏生一子,封信陵侯,信陵侯又娶妻生子,累传至今,已是四世同堂。
这个婴孩,是裴家第四代的嫡长子。
“无论如何,不能在这里被裴家人找到。”王濯当机立断,“殿下现在就出寺。”
高见琮说:“你与我一起走。”
王濯坐在原地没有动,一字一顿道:“殿下应该知道,我留在此处,作为人证被执金吾带回审讯更好。”
她是王家的女儿,与裴氏素无罅隙,即便在此也没有作案动机。
无非是进一趟天牢受些苦头。
高见琮便也不挪步,只说一个字:“走。”
二人僵持了一盏茶的时间,王濯见拗不过他,再耗下去谁也走不了,只好退让:“就算要走,也得把这个孩子先处理了,不然殿下还没走出寺门,就要被裴家人发现。”
风声如泣如诉,高见琮回头望了一眼,终究不忍。
王濯活动了一下腿脚,估摸着药效差不多过了,扶着墙站起来,撬开佛像下存放舍利子的八宝琉璃龛,自裙摆上撕下一大片染血的绸缎,将那血淋淋的孩子裹起来,小心卷好放入其中。
“托体同山阿,与佛骨同棺而眠,也不算薄葬了。”王濯擦着手上的血迹。
高见琮静静看着她做完这一切。
分明是个十六七的女孩,面容尚稚嫩,身量还单薄,做起这些事却全无惧色。连那脏污血迹沾在她苍白秀美手上,也如红莲朵朵绽在指间,惊人的冶艳。
待王濯将血迹略略擦拭干净,抬起头时,高见琮又将视线转开。
在河边浣了手,两人沿着山路回到寺院,裴府的私兵与一队羽林卫正将大门围着,查察照身帖,逐一清点放人出寺。
高见琮远远看见了,走快两步拦住前方的女子,欲买她的帷帽。
那美妇人的相公起初不愿,恶声恶气叫他离家妻远一些,待他拿出一锭银子,又欢天喜地地允了。高见琮便让王濯带上,走在人群最后。
法门寺香客如云,裴家人又盘问得细致,很快就有人等得不耐烦起来,嚷嚷着:“丢了小娃不去找,在这查什么!”
裴家人早就从僧侣口中得知七皇子在此,封寺验人头正是为了找他——
即便裴小侯爷找不到,能将此事攀扯到七皇子头上去,也够他愁一段时日了,裴太傅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只不过这些话不足为外人道也。
信陵侯排开众兵士走出,信手拔了身侧一个府兵的长刀,点着那人威吓:“丢的可是本侯的嫡子,太傅的重孙,你算什么东西,敢与裴家作对?!”
高见琮实在听不下去,往前走了两步,直接走到信陵侯面前去。
不用拿出腰牌,往那一站别人就知道他是谁。
信陵侯冷笑一声,执金吾已经小跑过来,行了个礼,殷切道:“殿下缘何至此?也是来……”
“我来敬香。”高见琮打断他。
“方才就听住持说殿下也在寺中,待我们到了禅房,反而人去楼空。”信陵侯笑了笑,礼数虽然周全,却不动声色拦住了去路,“臣斗胆问一句,殿下方才到何处去了?”
高见琮不答反问:“你盘问我?”
“不敢。只是丢了孩子,难免都要问一问。”
“不曾见过。”
他声音冷冷的,如水砯崖,丢下一句话就要直接走,王濯跟在后面,却被拦了下来。
“这位是……”信陵侯眯起眼睛打量着王濯。
旋即有两个府兵靠了过来,只等主子一声令下,就去摘她的帷帽。
高见琮隔着袖子牵起王濯手腕,另一只手已然按在剑上,目光锐利:“我宫里的人,你要在这里让她露面?”
他的态度如此明了,信陵侯便不得不思忖一番。
皇子身边的宫女,只要他喜欢,指不定以后就能飞上枝头做凤凰,算是半个主子。轻薄皇子的侍妾,告到皇帝那里,他们有理也成了没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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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这女人是谁不重要,七皇子出现在这里,就给了他们攀咬的借口。
信陵侯点了头:“放人。”
堵在山寺门前的府兵收了刀,让出一条道,高见琮带王濯走出去,直到马车前才将她放开。
不远处,裴家人还在虎视眈眈,王濯从善如流上了他的马车。
车内布置得简素,高见琮平素不爱用车舆,出入都一匹马,独来独往,偏生今日谢皇后命人将盗骊牵了去,这马车就派上了用场。
高见琮挑帘往后面看了一眼:“先随我入宫,寻个时机再送你回府。”
不消说,后面定有裴家的人跟着。
王濯不置可否,蹙眉道:“殿下这样一走,我固然得以脱身,待信陵侯确认孩子没了,更说不清楚。”
“无妨。”高见琮将剑横在膝上,万事皆置度外。
日过中天时,马车驶入青霄门。
赶车的是他的亲随卫风,高见琮叮嘱他将王濯送回宫中,自己先行一步,到宣室殿去向皇帝陈情,先交个底,往后裴氏参奏时才好分说,王濯自然一一应是。
原本她都打算在这宫里用一顿午膳,到天黑再回府,有七皇子的人相送,也不担心府里传什么闲话。
可还没到高见琮宫里,马车就被太后身边的人拦了下来。
“大小姐在宫里便好,太后她老人家正四处派人找呢!”来传话的是之前到府中宣旨的内侍,得了庾夫人一大把碎金,看见她就笑容满面。
王濯细问之下,才知道是王家的马车回了府,却不见她人,庾夫人心中着急,一面遣了人去法门寺暗中打探,一面担心她被困,入宫来请太后娘娘帮着说一说情。
她离家半日,到头来最着急的竟是这个婶娘。
为着这份恩情,王濯自然要前去拜谢,想到高见琮那边,既然等不得他回来,只能留一张字据陈明原委。
遂说:“拿纸笔来,我写一封信交给七殿下。”
卫风看着她一笔一划写完,笑嘻嘻收了,拱手作揖:“大小姐好走!”
*
另一边,皇帝听罢高见琮的陈述,在龙榻上坐直了些。
“信陵侯的儿子死了?”
“是。”
高见琮将今日所遇事无巨细,和盘托出,没有一丝遗漏。
“朕知道了,此事容后详查。”
裴家的事自然要由裴家人先提起,高见琮要的只是先发制人,让皇帝不至于在盛怒之下骤然失了判断。
目的已达,王濯还在宫中,他便要叩拜离去:“儿臣告退。”
皇帝复又靠在和田玉枕上,专注看手里一张奏表:“这是礼部拟出来,过两日给你五哥的赐婚礼单。适才我召老五入宫,同他说起婚事,他已经点头了。”
高见琮起身时顿了一下,很快恢复了平静:“既如此,恭贺五哥了。”
嫁给五皇子注定是极好的选择。
不会卷入纷争,没有大起大落,甚至因柔然这份强大的后盾,为了东北乐浪、玄菟、真番及临屯四郡的太平,谁做了皇帝都得对他以礼相待。
如此想着,高见琮步伐极快,走到寝宫门前,只驻足静看一瞬,就察觉这宫里少了什么东西。
少了点冰雪似的冷冽花香。
他家殿下的目光横扫过来,卫风连忙将王濯留下的字条递上。
“定国公的夫人来宫里接人,大小姐就跟着回去了,喏,这是她留给殿下的。”
高见琮的目光移到那张纸上,整个人霎时呆住。
卫风以为他看不清,凑过来看了一眼,捏着那张纸掉了个个,嬉皮笑脸地说:“拿反了。”
他心道这王家大小姐的字真是丑得出奇,若不是自己亲眼看着她写,还真看不出来是什么鬼画符,也难过他家殿下认不出。
“你说这是谁留的字?!”
高见琮紧紧攥着那张纸,指骨泛白,青筋暴起,几乎将纸页揉碎。
卫风还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惊得倒退两步,说话都磕绊起来:“是王、王家大姑娘啊,就是与殿下一同回来那位。”
按在高见琮手中的天子剑,当啷一声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