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宦》
1. 游说(一)
启天十三年冬。
新皇即位不过三年,上京都城业已繁华胜昔。
月色如灯,朱瓦琉璃,锦车玉辇争驰过巷,香楼戏台高悬彩织,飘出软媚唱腔。
“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注]
今日这唱戏的伶人大概年岁不大,声儿吊得实在绵软,散在夹着雪粒儿簌簌吹刮而来的朔风之中,模糊若丝,最后只剩下咿咿呀呀的余音,远远飘来,不大真切。
姚越揉了揉冻得发红的耳朵,冲正守在摊前仰头听戏的饼贩子道,“老人家,再来个烧饼。”
“得嘞!官爷!”
那贩子手脚麻利地用油纸包好烧饼递上,讨好地冲眼前这位出手阔绰,衣着布料一挡眼就瞧着不错的年轻公子套起近乎,“哎,官爷,您说今个儿这戏词里唱的是啥个意思嘛?我怎听着后背直冒疙瘩,还怪瘆人的哩?”
姚越没吱声,专心啃着手里的热乎烧饼。
这饼烤得酥脆爽口,虽不若宫里常赏去署里的那几样点心精致,但还算是别有风味。
“会不会…是与那个,川建王有关啊?”
饼贩子瞧姚越生得面善貌好,又常在自个儿这买饼,也算熟络了,不由大胆起来,“上京城巷都传,说是这川建王啊,人是死了,魂却未灭!常有人瞧见那浑身滴血的鬼魂提溜着自己的脑袋,身披铠甲,在街弄巷口吭哧吭哧走过寻人附身!今日找个唱戏的附着,明儿再寻个走卒上去,用他那双冰到彻骨的鬼眼,冷冷审看着…”
“这片本该属于他的都城国土。”
姚越听到“川建王”三字,牙齿重重咬下,险些被嘣着,他飞快地沉下脸,呵斥住饼贩子,“不可…不可乱说!”
他环顾了眼周遭,见来往行人如常,便低了声音,好心提醒,“此是忌讳!”
“川建王两年前就已经死了!这世上也根本就没有什么鬼呀魂的!他被砍掉的脑袋就在这街外的东市悬挂了整整七日,后又被人收走连同尸骨一道挫骨扬灰,就连川建王余党如今也已皆被伏诛!老人家,你可莫要再妄言了!若是被何有心之人听去了,可是断断讨不得好!”
新帝江寒祁登基后的第一年,便设计将川建王赵远净捉拿砍首,此后,还在朝臣廷将之中大力清查川建叛王旧部。
江寒祁的原话是,“斩草除根,宁错勿枉。”
那段时间,每日都有京官暴毙于府中,亦或者是被探子套走,不知所踪。一时间,朝中旧臣所剩者居然寥寥,直到今岁科举之后,进了一批新登科的学子入仕,官场才至充盈些许。
不夸张地说,这上京城中,满街尽埋公卿骨,就连他现在脚上所踏之地,怕是那深雪之下,都藏着红雪枯骷。
当然,这一切只行暗道,百姓并不知晓。
民间只说是,新君仁善,大刀阔斧肃清贪官污吏,举人唯贤不看门第,是位明君。
不过,姚越嘴上虽这么说着,但心中却知晓,川建王曾经的余党,并非全被诛杀。
宫中…就还留了那么一位。
姚越思及此,又拿出两枚铜板,对那饼贩道,“再给我包几块烧饼装上,油纸垫厚些捂着,莫散了热。”
*
姚越回宫时,已很有些晚了。
宫道人迹罕至。
太医署里却依旧灯火通明。
姚越揣着烧饼,扒开枯长藤蔓,正要从后门偷摸着钻溜进去,却听得一声断喝在耳边炸响。
“我一听这后门有动静就知道是你!”
“臭小子!又去哪儿皮了?”
后门被人推开。
太医署院使陆儒横着一张老脸跃然出现在姚越眼前。
姚越先是一惊,旋而陪起笑脸,“我今日休沐,想着索性无事,就出宫去逛了逛。不远的,就是皇城德庆门出去的那条正街,来回一个时辰都不到。”
姚越机灵,将那几块烧饼掖进衣兜深里藏好,方才几步上前,搀住陆儒的胳膊,陪他一道往里走,“陆大人,这夜深风寒的,您怎还不安寝?守夜值班的事,交给旁人去做就是。”
陆儒转了脸色,对姚越长长叹息,“也不知到底是怎的,我这眉心从辰起时就一直在跳。总觉得,今晚有事要发生,我越想这心思就越重,哪里还能睡得安稳?”
陆儒停下脚步,遥遥望了眼宫墙的东南方向,“上次,那位的事,可就差点儿要了我的这条老命!若是再多来几次…我怕是…怕是…嗐…”
“不会的。”
姚越虽在宽慰陆儒,心里却也浑不是个滋味,“您说这陛下的心思,也是难猜…不杀,就这么囚着禁着…囚就囚罢…偏偏还…也不知究竟何时才算是个头?”
“可不是?一天天的,这脑袋都快别在了裤腰上…稍有不慎,怕是会要了这条老命啊!”
“陆大人别担心,今夜定当无事!我午后经过德庆门时,正瞧见有人抬了轿子进宫,问了当值的管事,说是陛下宣诏柳大人进宫,这不,晚上有柳大人陪着,哪里还管得了和欢斋的那位?顾不上的。”
“柳大人?是刑部新上任的侍郎官,柳廷则?”
“是,去岁钦点的探花郎。说是那相貌…一等一的…圣上宠得紧。”
这一老一少的说话声伴随着凌乱的脚步,行过太医署院,然而,刚进到正厅,便瞧见一群人举灯正候着。
黑压压的人影被曳着的烛火拖得老长,犹如曈曈恶鬼,招摇前来。
待走近些,才看清,原来都是宫里的人,有宫娥太监,还有提刀的侍卫。
陆儒面色大变,惊呼一声,便拉住姚越齐齐行礼。
因这帮人中,为首的那个,正是江寒祁的贴身管事太监,旺喜。
“旺喜公公,是不是陛下他…”
陆儒声音都在抖。
是怕的。
旺喜神情亦不大好,从鼻尖嗤出一声冷笑,“不,是和欢斋的那位。”
“伤得有点重,须有人过去一趟处理。”
陆儒面若死灰。
半晌,才抖抖索索起身道,“公公稍候片刻,下官这就去备医箱…”
“不必了。”
旺喜斜乜一眼,将视线落到旁边的姚越身上,“你,随咱家去一趟。”
“就他一人去啊?”
陆儒犹豫着,“他只是医署里品阶最低的医官,入署行医时日也短…”
“啰嗦什么?”
旺喜语气不善,“三年前,那位净身之后,不也是他给人救活的?陛下吩咐了,那位以后的一应伤病,都只由他照看就成了,不劳烦陆院使操心!”
姚越为难地看了眼陆儒。
陆儒却拍了拍他的肩,语气一松道,“你带我的医箱去。”
陆儒想了想,又接道,“去药房,把那两根老山参也带上。”
姚越只好应是,默默将医箱等物备好,背上医箱后,却仍有些踯躅,欲言又止。
“动作还不麻溜点儿?”
旺喜不耐催道。
“来了!”
姚越只好低头跟上。
一行人浩浩荡荡向皇宫东南最偏隅行进。
许是有人特意下令清场,这宫道两侧连个惯常守卫的奴才都瞧不见,只余那滴滴答答的落雨声,砸落地面,很快就又消湮。
众人的步子在一处偏弃破败的院门旁戛然停住。
旺喜抬了抬头,立时有人上前,取过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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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开门上的锁栓。
“此地特殊,非皇令不得入内,咱家和其他人就不进去了,你可得尽着点心。”
“圣上交代,用药下手尽管重些,不管用什么法子,能让他赶紧下床走动就成,圣上还要用他。”
“残了废了,或是落了病根,都不打紧。”
*
饶是做足了心理准备,姚越推门而入时,还是闻到了异常浓重的血腥味。
这让姚越无端想起,自己三年前,也即新帝刚刚登基后不久,他第一次踏入和欢斋时的情形。
那亦是一个雨夜。
宫人们端着一盆又一盆的血水从殿中鱼贯而出。
而从蚕室抬回来,刚净了身的那个人,就这么被随意地扔在连床被褥都没有的木榻板上,很空洞地半睁开一双眼,直直默视着前方。
他的意识是清明的。
听闻是圣上下令,给他净身时没有用麻药,所以,那疼至彻骨的一刀,他几乎是生挨过去的。
中间当然是疼到受不住,昏死过去几回,可上头有令,不准他在蚕室休养,还将人给直接抬回了宫里这处荒废已久的偏斋。
抬的人动作大了些,他大概就这么被颠醒了。
也不哭闹喊痛,就这么安安静静地躺在榻上,勉强吊着一口气,敞开未着下裳的腿,像个牲畜一样,任凭接血水的人从他周遭来来回回地经过。
姚越学医也有几年了,还从未见过,能从人的身-下流出这般多的血。
姚越不禁也感到□□作痛。
直到听见有人喊他快去止血救人,方才如梦初醒,一路小跑至那人身边,也未细看这人的脸,颤着手便取出止血的疮药和纱布。
“得…得罪了…”
听到有人走近,那人也仍旧没有太大反应,直到姚越的手,碰到了他的伤口,他才猛地震挛了下身子,随后,很慢很慢地偏过头。
“我是,是太医署医官姚越,奉命前来…”
姚越不敢耽搁,一边自报家门,一边手上不停,将疮口缝合,再上药。
姚越进太医署时间虽短,但他从小便好学医,从前在陇西军营里也算是半个医痴,看过的医书不下千八百本,但饶是如此,姚越却还从未见过…
太监的身体。
姚越只能凭借自己的经验本能,替这人处理伤口。
只他从小研习医术,对于人体构造的好奇程度本就比寻常人要重,眼前这人,又是个刚被去了势的男人,本性上来之后,便也忘记害怕,指尖很刻意地,从这人腿间反复过。
温润滑腻的肌体因着失血太多而略有些发凉,伤处自是惨不忍睹,其余未被血渍浸染的部分,却白如净雪…渐渐地,忘了原本的目的,流连不去。
只自始至终,这人都像是失了气息一般,不发一言,只在姚越抬起他的腿检查时,会从喉间,发出几声细碎而短促的闷哼。
让人明白,他还活着。
“公公,你还能听见我说话吗?你把拳头松开,下官现在要替你把脉。”
姚越拭了拭汗,处理完伤口后,这人身下总算是不再淌血了。
那些端血水的宫人们也俱都不再进殿,而是极有默契地守在殿外,像是生怕碰着了什么禁忌。
“公公?公公?”
那人依旧没有反应。
姚越便抬高声音,这样唤他。
带了几分辱意。
姚越那时还不知道眼前这个男子的身份地位是什么,但从此以后,他都只是一个太监。
只是一个阉奴。
这个称呼,在一个刚被净了身的人耳中,其实无比残忍。
昭示着,云知年的残缺。
《锁麟囊》
2. 游说(二)
躺在榻上的云知年依旧没有旁的动静。
只云知年的双手却好似攥得愈紧了些,细瘦的手背皮肉上淋漓地凸显出已然泛了白的筋骨与淡青色的血管。
“公公?”
姚越边唤着,边抬眼,这时,方才瞧清了云知年的脸。
他的呼吸登时滞住。
虽已时隔三年,姚越仍对当时的惊鸿初见铭刻难忘,随着数不清有多少次的午夜梦回,在他心头翻腾不歇。
他无法直接形容眼前男子的容貌。
分明是极艳丽的五官,偏眉宇如雾,平添漠然清冷之色。
说俊少了些,说美又太俗了些,只若是那雪山之巅的凌傲孤梅,亦似那浮光蒸霞的漫漫流云,更像是…神识图中才能看到的神祇。
玉颜光润,菱唇朱赤,男子的眉心还生了一点褐色小痣,让他在昳丽之余,更是无端多了分神相。
只这一瞥,竟就让原本破败不堪的卧房都生出蓬亮光辉。
感受到此份近乎狂热的注视,云知年终于微侧了眼,静静看向姚越。
神情麻木,无悲无喜。
姚越的心猛烈跳动着,下一刻,却忽握住云知年的手,强硬地侵抵开他的指缝,想让他松开拳头。
云知年应该是早就不剩什么力气了,可偏却这手不愿意松,像是吊着一股下意识的蛮劲狠狠攥住,也像是要保住自己仅剩的,一点什么东西。
两人的指节就这般勾在一处,久久相连。
“公…公。”
姚越压住声音,“松手。要把脉的。”
随后,便用力拧起云知年的腕骨,迫他张手。
云知年疼得重重痉挛。
但很快,就失了动静。
他疼得受不住,终是摊开了手,像是悬在心口的气也终至散了,云知年无力地闭上眼,单薄的胸膛起伏难见,几乎没有太多进来的气了。
姚越花了整三天三夜的功夫,才把人给救回来。
可人刚醒,就又被皇帝身边的太监给传唤了走。
说是君主要见他。
姚越就只能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云知年艰难下地,再沉默地换上宫人们拿给他的那件,镶绣了金线的暗红色的蟒袍,将满头青丝用簪束起,最后戴起一顶皂青色的三山帽,蹒跚着脚步,随那些接他的人往院外走。
将要踏出门槛的一刹,云知年遥遥回首,冲依旧傻杵在那儿目送他的姚越躬下身,道了句,多谢。
之后,两人便再无交集。
今夜是时隔两年的再次相会,姚越迎着愈发浓重的血腥味,脚步匆匆地穿过枯草丛生的院落,往殿中走,既有心忧。
却亦有种,莫名的…
兴奋。
*
“云公公。下官姚越,奉皇令前来,替您医病疗伤。”
姚越推开虚掩的门,走进殿中。
偏殿不大,统共三开间,最里边的卧房中,亮了盏如豆孤灯。
姚越进去时,云知年正阖眼侧卧在木榻上。
时隔两年,那块光板一样的木榻上总算是多了层薄薄的褥子,被云知年拉着盖上了心口。
笼在里面的身体却兀自在抖。
不知是冻的还是疼的。
姚越连唤两声,这人儿都没有回音,他只好上前,刚欲开口。
云知年忽然睁开了眼睛,定定看了过来。
那双眼在灯火的映透下,显出些出浅茶色的眸光,眼皮薄到近乎能看清皮肤里嵌着的血丝儿,正随着云知年的动作,扬起一丁点儿好看弧度。
只他的眼神实在是太空了,如苍雪覆境般,杳无生机。
云知年看清来人,便颔首道,“劳烦了。”
说着,便伸手掀开褥子。
姚越方才看清,这满屋子的血腥味,全然是从云知年身后的那处传来的。
血肉模糊,污迹斑驳。
单薄的蟒袍被鲜血和口口被浸染贴在大腿-根-部,十分凄惨,却又有股迤逦魅惑,惹人遐想的意味。
姚越听到自己吞咽唾沫的声音。
云知年是被皇上的人送回偏斋的,也是皇上的人夜访太医署,叫他前来为云知年看治。
云知年之前在伺候谁,已不言自明。
虽宫里早有传闻,囚宦云知年同陛下之间不清不白,但这般实实在在展露在眼前,冲击力还是太强了些。
“大人?”
云知年有些茫然地候着。
奈何那姚越却像是被什么东西缠住了脚,一动不动,目光像在云知年身上扎了根。
云知年只好出声唤他。
“哦,好,下官知晓了。”
姚越如梦方醒,赶紧拿出药膏,可将要动手时,才为难地发现,蟒袍的下袍袍摆全□□涸了的血迹污渍粘在了皮肉上,竟不好褪去。
“云公公,下官可能要用力了,您忍着些。”
云知年点头,用贝齿轻咬住若菱薄唇。
身后便传来布帛被撕开的响音,这番动作,难免会牵动伤口再次裂开,鲜血混合着热物顺着泊泊流下,染污了身下垫着的褥子。
云知年不由地扬起纤长的脖子,饶是唇间被咬出了鲜血,仍是疼得轻轻嘶气出声。
“另一边也要撕开的。”
姚越觑眼观察着云知年的表情,见云知年无知无觉的,甚至为了配合自己,主动将腿,分开了点儿。
姚越便故意下手重了些。
果不其然看到身下的人儿又痛苦地抖动着身子,最后软趴趴地垂下首,屈臂伏趴在了榻间。
姚越这回将袍摆撕至了腰际,所以,云知年的一截白如净玉的腰身就这么落在了眼前。
姚越拢住掌心按了上去。
云知年骤然回首。
他满头青丝业已散乱,遮盖住原本冷冽凌俏的完美侧颜,愈显脆弱单薄。
姚越解释道,“云公公,伤在里面,所以要用手指沾药上,怕你会挣扎。”
“我自己来…”
云知年轻轻蹙起眉。
“你看不到后面,没办法将药抹匀的。陛下交代,无论用何方法,都要给你治好。且医者仁心,我只为公公疗伤,不会有何逾距想法。”
姚越目不斜视,作出一副义正辞严之相。
云知年嗫喏着被咬到残破的唇瓣,对峙几息后,还是将脑袋转了回去,默许了姚越替他上药。
姚越于是…
下腹疼得愈是厉害,还不知会是何销魂滋味儿,便就对那君主生出了些大不敬的怨怼艳羡之感。
“姚太医,能不能,快一些?”
“天亮之前,我还要去,还要去柳大人…唔嗯…”
云知年痛吟出声。
姚越收回满是药膏的手,有些惊奇地道,“柳大人?可是那刑部的侍郎柳廷则?”
云知年喘了几声,“是。”
姚越声调古怪,“这么说,你是从他那儿…”
“不是。”
云知年并不欲与姚越解释太多,只待姚越上完药,便撑起身子,想要下榻。
但身体实在太过虚弱,摇摇欲坠的,脚刚挨上地面,就禁不住地要往后倒去。
幸而姚越眼疾手快,将人一把捞起。
“多,多谢…”
云知年抬起白如苍纸的脸,想要道谢,可不知是怎的,竟捂住胸口重重咳嗽起来。
姚越心口一沉。
云知年的咳嗽声空沉发刺,他一听便知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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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不得之前为云知年看过病的陆院使会叫他带上山参,看来,这云知年不光受了外伤。
还受了内伤。
*
“云公公,你现在最好不要下地,下官去给你熬些参汤,你喝过之后,须卧床静养一段时间。”
姚越的手触到了云知年的胸口,确实,摸着像是肋骨已经断了几根,应当是外力所致。
更确切些说,是被踹断的。
这五脏六腑怕是都伤着了。
“让开。”
“这是陛下的命令。”
云知年垂下眼,漠然开口,仿佛这伤的并不是他自己个儿,而是旁的什么,无关紧要的人。
他的五官原是凌然分明的,又因是十九岁成人后才去的势,比较晚了,所以嗓音并不似寻常太监般尖细,而只是更轻缓一些,此番正色下来,竟一改方才垂首陷在榻里,予取予夺的娇弱模样儿,自有震慑。
姚越也不知皇上是不是当真交代了,但他不敢冒险违抗,只好悻悻收回手,让云知年去自顾起身换衣。
时间紧迫,云知年顾不得打水擦洗,只从木榻旁边的架上取出一方干布巾,细细擦拭去腿间残留的口口与药汁,再从卧房最靠里的箱柜中,取出一套新的蟒袍,套在原来的,已经被撕破得不成样的衣服外面。
自始至终,云知年的袍子里面,都是没有穿任何长裤的。
姚越盯着云知年隐约露出点儿边的腿侧看了片刻,忽像是想起了什么,从兜里取出那几块油纸包裹着的烧饼,对云知年道,“夜寒风重,公公吃点东西垫垫再去?这饼是在德庆门出去的那条正大街买的,口味不错,还热乎着。”
云知年很瘦。
瘦到两颊骨都凹了下去,瘦到全身上下除了皮骨肌理再摸不着一丁点赘肉,哪怕这并不会折损他的美貌,但姚越却还是莫名对单薄成这样的云知年,生出了几分难言的好心。
他记得有一回,自己路过德庆门西边那条巷道时,远远瞧见云知年了。
姚越莫名其妙地有点儿心虚,不想让云知年发现自己,便闪身躲去了一侧的墙根处偷看。
云知年正在捡散落在地上的糕饼。
许是路过送点心的小宫娥糊里糊涂间掉落下来的,落了满道,云知年蹲在地上,挑了几样拾起来,用手掌拍去面上的灰土,之后竟就这么囫囵地塞进了嘴里,跟抢似的。
姚越一声不吭地看。
直到云知年吃完离去。
他看到云知年最爱吃的是烤饼。
于是姚越拿出那饼递去,却发现包着的油纸已经不大热乎了。
便嘟嘟囔囔地说,“哎呀,可惜耽误了太久,已经凉了。”
云知年这时注意到了姚越递来的饼。
他似在意外,目光落在那饼上,有些发虚,“给我的?”
“是。随手买的,吃不下了,想着给你垫垫肚,就是凉了点,恐怕没那么好吃了。”
云知年迟疑着,竟然主动伸手将烧饼接了过去。
喉结滚了滚。
刚欲开口,就听得旺喜在院外不耐地高喊着,“云公公,你现在可能下地走动了?”
“去吧。”
姚越冲云知年点头。
云知年便也不再多说,将饼收起,转身就走。
院外的错落脚步声再度响起,须臾间便随着雨声渐渐远去。
天色愈是晚了,窗外一片沉黑雾雨。
姚越却没急着走,而是将指尖放到鼻下。
轻嗅了嗅。
药味已经淡了。
云知年的那味儿,却烈。
没人顾得上他,他于是搁下药箱,从里头取出山参,走出殿房,开始环顾起这间并不算大的,破落小院。
3. 游说(三)
夜雨带风,冬雷惊响。
一行人驻足在青鸾殿前。
青鸾殿恰若其名,琉璃飞拱,青瓦藏光,恢宏白阶错落蜿蜒,是江寒祁派人新建,专事留宿外臣的新殿。
形制规模分毫不输后宫诸殿。
这座殿宇虽说已经建成,但两年来,也就只得了这么一位入住。
柳廷则。
云知年默念这人的名讳,随众人一道拾级而上。
甫刚行至门前,便远远听得里头传来绵绵不绝的叫骂声。
“滚开!你们赶紧放本官出去!”
“休想!我宁死也不会答应!”
是很清脆年轻的声音,抑着浓重的怒意,便愈发显得高昂。
新仕探花郎。
年方二十。
正是最年少气盛的时候。
亦是最听不进劝的时候。
云知年缓了脚步。
正思忡间,殿门大开,几个小太监宫娥连滚带爬地窜出,哀嚎叫嚷着。
“柳大人,饶命!”
“是圣上的意思!是圣上不让你走!奴才们可不敢抗旨不遵啊!”
“一群没用的东西!”
旺喜拧眉,嫌弃地闪身躲开那几个被赶出来的宫人,再抬头看向云知年时,却分明多了几分幸灾乐祸的意味。
“云公公,看来只能由你出面了。”
旺喜虽躬了身,语气里却全无恭敬之意。
“柳大人性烈刚直,云公公可得伺候着小心说话,免得惹柳大人不高兴,柳大人不高兴,圣上就不高兴,若是再把你请去寝殿…”
旺喜故意拖长尾音,不怀好意地阴笑道。
“你得再遭一顿苦。”
旺喜身旁簇拥着的几个宫娥太监皆捂嘴偷笑。
云知年没有理会旺喜。
亦没有理会旁人的恶意嘲讽。
他转身,冒雨踏入青鸾殿,只无论如何小心,他的步伐还是掩饰不住地虚浮不堪。
明明是短短几步距离,都行得姿-势趔趄怪诞。
自始至终,云知年都低着眉眼,瘦弱的身躯笼在略有些宽大的蟒袍之中,再配上那一步三停的走路姿势,风吹摇坠,便愈显滑稽可笑。
所以,当柳廷则看到江寒祁又派了这么个丑角做说客时,不屑之意瞬间到达了顶峰。
“狗奴才,站住!”
“本官允你进殿了吗?”
云知年顿住。
很识相地站在了殿檐外。
“柳大人…”
云知年未有抬首,冰凉的雨水顺着他滑出三山帽的几缕发丝滴至脸侧。
有一些滑至口中。
云知年便只能抿唇吞咽下去,那细长的喉结也随着他的动作微动了动。
他开口进言道,“此乃大事,柳大人既身朝廷为命官,便该为江山社稷着想。”
“江山社稷?”
“我只当陛下重用寒士,乃是民间所言的明君,才愿入仕追随,若此身只为封侯拜相,蝇营狗苟,又何苦将自己困囿于明堂之上?”
柳廷则遥遥抬眉,傲立殿前。
殿中暖光照耀向他,落拓一身风骨,昭昭然,只若明月恍恍,不肯摧折。
“寒士?寒士又如何?”
云知年竟轻声笑了笑,“纵高门世家尽除,昔日玉楼不再,然寒士拢聚,扶摇直上间,亦会在来日诞生新的世家,就好像朝代更迭,万物随时令而动,周而复始,亘古如此。”
“柳大人,您是陛下的身边臣,亦是陛下亲自在殿前点的探花郎,侍郎官,您的所作所为,在外人眼里,代表的是陛下的一行一动。如今,后党借钟国公一案借题发挥,为难陛下,朝野上下无所不知,而陛下登基尚才三年,各节度使拥兵自重,虎视眈眈,若此事闹大,动摇国本,危害家国社稷,柳大人,您又当真以为,自己能凭借着您那满腔所谓的书生正气,求得您所想要的抱负吗?”
云知年语调轻缓。
又因在冬雨里这么淋着,声音难免发抖,但却字字珠玑,掷地铿锵。
柳廷则微怔。
他开始重新打量起,面前这个,他原还很看不起的…太监。
*
“抬头。”
柳廷则迈出几步。
飘零冷雨将要飞溅到他的发梢了。
云知年沐在雨中,却仍岿然不动。
他的身板虽然纤瘦,那背却挺得极直,颇有那书中所言的,松柏之节,傲骨之身。
柳廷则觉得好笑。
他居然会在一个下贱的太监身上,瞧见铮骨。
“狗奴才,我叫你抬头!”
像是要印证自己的猜想,柳廷则快行几步,伸手攥住云知年的下颌,狠狠抬起。
他下手不轻,所以云知年的脸颊以一种极为微小的幅度,颤了一颤,但很快,便随着柳廷则的手,温顺地仰起脖颈。
柳廷则僵住动作,亦僵住了,落在云知年脸上的视线。
云知年抬起那双淡茶色的眸子,望向面前这个明显失了态的探花郎,动着唇瓣道,“求大人,为江山社稷,撤查钟相全一案。”
云知年的脸是湿的。
雨水濡红了他的双眼,像是在无声落泪,那本就清美的面容便显得愈发柔和,可他的五官轮廓却又是锋锐若刃的,在月色下,泛出不肯退让的冷泽,两种近似矛盾的气质交织在一起,却并无不妥。
反格外,引人入胜。
柳廷则意识到自己失态,焦躁地甩开手。
随即,一股难言的愤懑之气无声地充溢胸腔。
他生气,不仅是因为,他会看一个太监看失了神。
更是因为,他在这个太监身上嗅到了一丝…腥臊的气味。
柳廷则是读书人。
他为人堂正清白,一心只念那圣贤之书,但从前在学堂读书求学时,也难免会被同窗好友拉拽着,去那城中的花楼长世面。
凤舞鸾萧,莺燕成群。
他自目不斜视,只要了二两薄酒闷头来喝,他的那干子同窗却早已唤来姑娘,左拥右抱,上下其手。
那些姑娘皆涂脂抹粉,身上香气甚重,可无论如何掩盖,都遮不住一身的腥臊气味。
后来,柳廷则才知,那是被男人侵蚀留下的。
可今日,他在一个太监身上,闻到了同样的气味。
“你…你是云知年?”
柳廷则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高声问道。
“奴才是。”
云知年依旧没有多大反应。
倒是柳廷则,失魂落魄,脚下踉跄,几乎站不稳身。
“大人小心。”
云知年下意识要扶。
却被柳廷则挥掌打开,他嫌恶地拍了拍被云知年碰到过的袖袂,仿佛沾染了什么极脏的污秽。
云知年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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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缩回手。
他默了几息便又道,“陛下既肯接大人入宫相商,想必也是…”
“相商?”
柳廷则咬着牙,面庞却带着些薄红,他怒气冲冲地,打断云知年的话,“你可知他召我今夜入宫,根本就不全是为了钟相全之事!他,他…他居然想要宠幸我!我不同意,他就命人将我关进这青鸾殿中!不准我离开!”
柳廷则到底年少,心里根本压不住事,喜恶亦很明显,“他还说,说我,像极了,他的一位故人!真是,真是荒唐至极!”
云知年听到“故人”二字,周身微震。
他有些茫然地抬起头,隔着雨雾,去看柳廷则,一改方才的淡漠模样,眼神急迫而张皇。
似那一直戴在脸上的面具终于,泄开了一道裂缝。
是像的。
像的。
柳廷则也是极周正清朗的相貌,更惶如说,那骄矜明媚的性子,简直如出一辙。
云知年习惯性地蜷了蜷手指。
直到摸到掌心处,自己用指甲抠破了的痂疤。
他的指尖顺着那道痂疤,再度,深深刺了下去。
剧烈的疼痛从手心传来,云知年才堪堪恢复平静。
“陛下心悦于你,柳大人既能承恩,合该开怀。”
“陛下!陛下!你可知,你这一口一个陛下的模样,像极了只会叫主邀宠的狗?!”
柳廷则听不下去,冷笑打断,“你以为谁都同你一样,甘愿以色侍君?你是个不男不女的阉奴,我可不是!男子汉大丈夫,俯仰于天地之间,怎可屈居人下?”
“奴才不是这个意思。”
“哼,跟你这种狗奴才果然是说不到一处。你不是替皇上来游说我的么?这样罢。”
柳廷则有些近乎刻薄地,将对江寒祁的气撒在了江寒祁的狗身上,“你去殿外跪着。”
“跪到我何时高兴了,说不定,我就会回心转意。”
雨势渐大,因是冬雨,所以难免会夹着冰寒的雪粒,噼噼啪啪地落了满地。
“奴才遵命。”
云知年连挣扎都没有,他躬身向柳廷则略行一礼,便后退几步,伏身跪去雨中。
弱小的身躯很快就被雨水浇透,那本尽力挺直的脊背,也终是被瓢泼骤雨压弯了。
可自始至终,云知年都没有反抗,或者是为自己辩驳。
柳廷则有些失望,亦有些烦闷,索性退回殿中,不再看他。
果然,方才在这个太监身上看到的那所谓铮骨,只是错觉。
尊严,傲气,这种东西,怎么可能出现在一个太监身上。
还是一个宁受宫刑也要苟留性命的太监。
两扇朱色殿门在云知年眼前轰然关上。
云知年不知在雨中跪了多久,直至双腿麻木到失了知觉,他才艰难地抬起手,从兜里摸出那几块被包好了的,已经冷硬结块了的烧饼。
可垂头时,他却看到自己身后,又蜿蜒淌出了不少鲜血,被雨水冲刷至一条长长的浅粉色的印记。
云知年别开眼,咬下一口饼,缓缓咀嚼着咽下。
空到痉挛的心口在被填进些食物之后,好像才稍稍安缓下来。
云知年便又咬起了饼,合着从脸上落到口中的雨丝,咽进肚里。
当江寒祁终于酒醒,欲要向自己的爱卿赔礼道歉,踏足青鸾殿时,看到的,偏就是这么幅场景。
4. 嫁祸(一)
长夜仍未央。
雨势实在是有些大了,旺喜忙着替江寒祁撑伞,冷得他一边哆嗦着这把老骨头,一边谄笑劝慰道,“陛下,陛下,您往伞里避着些点儿,仔细淋了雨犯疾呀!哎呀,其实这哪里需要您亲跑一趟啊?依着奴才之见,就把人关在青鸾殿中,待明日上完朝再行处置就是,再说了,云公公还在殿里伺候着…”
旺喜旋又缄住了声。
因为江寒祁神色太过阴鸷冷厉。
旺喜便只好不再多言,只撑伞跟随着,可待行至青鸾殿前,却忽跟瞧见了鬼一样,高声喊道,“哟,这不是…不是…”
“云公公”三字还未说出口。
江寒祁便已止住脚步,视线亦已死死地,被云知年给吸了去。
云知年正伏身跪在雨中,形容狼狈。
湿透了的蟒袍紧紧贴于身上,勾出清瘦窄细的颀长腰线,手上则捧着块被落雨淋至稀碎成渣的什么东西,正小口小口地,往已经被冻到青紫的唇瓣里头不停地塞。
一些渣滓化在手中,他便索性张开手指,含进唇边,混着雨丝儿,一点一点地舐干净。
他吃得极是认真。
直到明晃晃的宫灯打到脸上,他才停住动作,扬起下颌看过来。
“陛下。”
云知年咳了两声,浅色的瞳仁里倒映出男人高大如山的迫人身影,“奴才无能。”
奴才无能。
短短四字,已说明方才所发生的一切。
江寒祁冷哼一声,抬脚从他身边走过,竟是再不愿多看他一眼。
云知年的视线却默默追随江寒祁,一路行至高殿门前。
他瞧见朱门开了,又瞧见江寒祁这等高傲尊贵之人竟然主动向柳廷则低头示好。
云知年看到双目发痴。
江寒祁沉峻的话音也随风雨一道,密密落入耳中。
“是,朕喝多了…”
“朕不是那个意思…”
“柳卿,朕确看重于你,只钟相全一案,实有难言之隐。你有所不知,此事关系重大,甚至牵扯到了一桩十年前的旧案,钟后那边亦颇有微词…”
“你说他?”
江寒祁的声音忽然冷硬了下来,“他是朕的人。”
“不容任何人置喙。”
“是,柳卿,你亦不能。”
“来人,送柳卿出宫歇息。明日下朝后再论。”
很快,殿前又来了一些人,还有马车也行来了,紧接着,那柳廷则便在众人的簇拥下匆匆离去。
明殿的两道朱门再次被宫人重重关上,归于沉寂。
雨声簌簌。
江寒祁走至殿前,负手立于雨中,垂眸望向依旧在跪着的云知年。
“都下去。”
良久,江寒祁轻启薄唇,冷然下令。
“陛下,这…”
“下去。”
“是,是!陛下,夜已深了,您又宿醉过一场,将看着就得早些歇息了,莫要犯了头疾,至于这伞…”
旺喜告退时,还颇有些为难。
“啰嗦什么!”
江寒祁一把夺过旺喜手中的伞,扔给云知年道,“还不滚起来随朕回宫?”
*
宫道上果然是没有什么人的。
就连惯常巡逻守夜的奴才都未出现。
雨声渐脆,打在伞面,发出噼啪响动。
下雪了。
雪籽粒儿在鼻尖化开,又变成水,淌了下去,一把小伞显然是撑不住两人的,更遑论说,云知年后面的伤本就没好利索,又刚罚跪了大半时辰,双脚恁得生麻,偏得小跑着,才能勉强跟上君主的步伐。
云知年体力渐有些不支了。
但他不会有一句抱怨,只轻抿了抿唇,尽力跨开腿走着。
“拿来。”
江寒祁的墨发被雪淋湿了大半,他大概是终于忍无可忍,冲云知年伸手。
云知年微愣了愣,反下意识地将伞把握得更紧。
江寒祁只好动手,掰开他的手指,将伞拿过自己撑住。
云知年便退后几步,想行出伞下。
江寒祁快人一步,握住他的腰,将人蛮横地扯进伞下。
贴得近些,倒是能刚好遮住两人。
江寒祁很自然地撩开了云知年的下摆,将手伸了进去。
“陛…陛下。”
云知年依旧湿着一张脸,素来麻漠的表情终于有所波动了。
两弯长睫随着江寒祁的动作,如鸦羽般一直轻颤不止。
“柳廷则为何罚你?”
江寒祁指尖摸到了药膏,他“啧”了一声,有些不悦地对云知年道,“以后抹药时,不准再抹得那么深。”
“朕不喜欢。”
“奴才…遵…遵命。”
热意攀上了两颊,泛出潮红。
云知年喘了两声,才想起要回话,“柳大人说,奴才,是陛下的狗。”
“还说,若奴才跪到他高兴了,他便…便应了撤查钟国公一案。”
“他倒是有脾气,不愧是朕亲自挑选出来的探花郎。”
江寒祁有些得意似的笑了笑,但这笑容却转而消逝,他停默几息,突然望向云知年,神情古怪地道,“你有没有觉得,柳廷则很像一个人?”
“奴才,奴才,不知道。”
“云识景。”
江寒祁唤出这个名字时,手下动作也大了些,触到了粘稠的鲜血。
云知年不期然地闷哼一声,浅茶色的淡漠眸中总算是漾出几分苦痛之意。
“若欢之未死,合该也会这般少年恣睢,意气风发。”
江寒祁声调低落下来,“你可还记得,有一年在学宫之中…识景顶撞那个拜高踩低的学士时亦是若此…”
雪水洇湿了长睫,一些滚落到眼眶中,扎得发痛,云知年只好眨了眨眼,轻声道,“陛下,奴才不记得了。”
江寒祁便不再提。
他收回手,撑伞向前疾行了几步,方才回首,对被他落在原地的云知年下令,“跟上。”
云知年懵然片刻,便快步地朝他奔来。
空无一人的宫道,似是长到失了尽头,从两人身前无限延展开去,这条路永远走不完。
弯月映着昭昭雪光。
而落着满身白雪,低头亦步亦趋跟在江寒祁身侧的云知年,像一只刚刚学会走路的笨拙小雪狐,只可惜,这只小狐狸太过危险难驯,须得拔了毛,脱掉皮,再打折四肢,才能变成一条…
听话的犬。
*
江寒祁在睡前有泡药浴的习惯。
他素有头疾,是怕夜里突然犯病睡不安稳。
云知年很主动地褪下湿淋肮脏的蟒袍,跪在浴桶前为江寒祁擦身服侍。
江寒祁二十五岁,中宫却依旧空悬,只纳了两妃,一唤康妃,一唤宁妃。
都是钟后安排的。
所以,当江寒祁用毫无情绪的语调,对云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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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说道,康妃有孕了时,云知年的手蓦地僵了一僵。
“怎么停了?”
江寒祁不满地扭过头,见云知年双目忡忡,不肯说话的样子,看着竟有几分可怜委屈劲儿,原本已泄过一次火的,忽是又起了兴致。
他拉住云知年的手,哑声吩咐,“进来。”
“陪朕一道沐浴。”
云知年下意识地摇了下头拒绝,脸上便就挨了一掌。
云知年被江寒祁的巴掌打到偏过了头,脑中嗡鸣作响,口舌中亦尝到了一丝铁锈腥味。
他疼到发懵,只能垂下首,默默跨进浴桶。
但他整个人都是湿的,发丝也是,他淋了很久的雨,身体冰凉,在热水的刺激下,便控制不住地发起颤。
江寒祁将他压在浴桶边沿,撩开他的湿发到脖侧,随后便在那如玉脖颈上重重咬了一下,落下层层叠在一起的吻痕。
云知年颤得更加厉害。
江寒祁的吻便落去了别处,唯独避开了唇。
江寒祁从未亲过云知年的唇。
只用手指压住他的舌头,轻咬着他的耳尖,近乎凉薄地玩弄着,“叫啊,他们正在外面听着。”
口诞沿着唇角落下,他的嘴没办法闭合,只能乖觉地从喉里发出娇腻的声音。
江寒祁伏在他耳边继续道,“旺喜也是她的人,近来饮酒,总是醉得很快…上月…醒来时,康妃就躺在身边。旺喜对朕说,是朕醉后下令,让人宣康妃侍寝的,可朕断了片,全然都不记得了。今日,他们便告诉朕,康妃有了。”
…
抱回了寝殿。
江寒祁的寝殿中,有一面足有半人之高的铜镜,是特意命人打造制成的,铜镜表面澄澈透亮,让人无论从哪个角度,都能看清自己的全身。
云知年跪在地上,微阖了目,不愿抬头,江寒祁就攥着他的脸,紧贴在镜面,迫他睁眼去看。
细长的指节抚过他额上的那粒褐色小痣,江寒祁在云知年身后,近乎神经质般喃喃呢语,“他的额头上,没有这个…”
“只有你有…”
“只有你…”
云知年滚烫的脸像是要被冰冷的镜面碾至扭曲变形,他低低开口,间或夹着几声轻喘。
回应着身后男人的话,“是,只有我了。”
“陛下,你只有我了。”
…
终于,在伺候江寒祁安寝时,江寒祁的头疾还是犯了。
殿内熏香缭绕,暖雾蒸腾。
云知年跪在床侧,用手托起君主太阳穴的位置,熟稔地替揉-按。
天光隐约已泛了白,这一夜终至将近,估摸也睡不了几个时辰了。
当江寒祁不再呓语疼痛时,云知年突然缓声道,“奴才去做罢。”
“去给康妃娘娘送落胎药。”
“奴才,可以不经旺喜的眼线,钟后便是查出,也怪责不到陛下身上。”
江寒祁侧过眼看他。
云知年正衣衫不整地跪着,乌发也垂下几缕,荡在额前,遮住了大半脸庞,那双唇却偏朱得发赤,一张一合地,像每次要实施何计划时一样,机械而残忍地陈述着自己的盘算。
江寒祁忽然觉得乏极了,便挥了挥手道,“朕知道了。”
“过些日子再做,寻个好点的由头。”
“朕跟前不用你了,你去殿外接着跪。”
“就跪去怀英殿,明日待朕下了早朝接见完群臣之后,再行离开。”
5. 嫁祸(二)
姚越怎么也没想到,当云知年第二日晨间被人送回和欢斋时,居然比之前伤得更严重了。
云知年是被两个小太监搀着胳膊给送回来的,他时不时掩唇咳几声,被那两人嫌恶地往院门里一搡,大门便就又在身后落了锁。
和欢斋平日里都是锁上的,云知年受传召或是要替皇上办事时,就会有人前来接他,待办完了,亦或者是被用完了,就会重新再囚回来。
皇城里此处最不起眼的偏斋,便因而成了禁地。
云知年出不去。
外头的人,也进不来。
所以,姚越缩着身躲在院墙角落,惊出了满头冷汗,生怕被那两个送人回来的小太监发现。
是了,从昨夜到现在,姚越一直藏在和欢斋中,这来来回回的宫人奴才,来此都只是为了云知年,竟也无人顾得上他。
幸而,两个太监并不欲在此多做停留,送完云知年后,就迫不及待地上锁离开,走时,还不忘啐一声晦气。
云知年发滞地在院门前停了几息,才咳嗽着往屋里走。
奈何昨夜下了整晚的雪,地面都结了冰晶,十分的滑,加之云知年的步履实在蹒跚错乱,姚越一个错眼间,就看到云知年已经一头栽进了雪地之中。
“公公!”
姚越箭步窜前,甫刚碰上云知年的身体,就被烫到缩回了手。
他双目下移,方才发现,云知年的腿竟是高高肿起的,在宽大的袍摆下,露出一丁点白嫩发红的皮肉,衣衫也残破不整,领口被撕扯开了不少,露出脖间那些青红交加的痕印,一直延伸至更里头,看不见的地方。
而云知年就这么双眸涣散地坐在雪里,也不知道要起来,净白的脸几乎快要和身下的雪光融为一体,泛出透明的亮泽。
像个任人摆布的破布娃娃。
姚子甚至在想若今日他未藏在和欢斋,若未有人发现云知年,云知年就会这么一直在雪中呆坐下去。
直至再来一场大雪,将他彻底淹没噬尽。
姚越将双臂伸去了云知年的腿下。
正是腊九寒天。
云知年所穿的宫袍虽是夹棉的,可他终究没有穿长裤,又在雨雪交加的夜晚,跪到近乎昏厥,膝盖早被生生冻褪去了一层皮,露着血肉翻飞的皮骨。
可偏生也是被冻得太狠,早就失了知觉,所以被抱起来时,也没有察觉。
更没有察觉,姚越的手,已经越过了袍摆,紧贴在了他的腿间,并不安分。
“嗯…姚太医?”
云知年总算是有了丁点儿反应,那向来淡漠的眉眼中,一闪而过几分惊疑,“你…怎么还在这里?”
“公公莫怕。”
姚越想了想,道,“是陛下交代的。陛下有令,以后公公的伤病,都由下来官诊治。所以,下官一直守在这里候着公公。”
他昨夜来和欢斋时,江寒祁的总管太监是这么交代的。
所以,不算扯谎。
“公公,你身子在发热,不能再冻着了,我先送你回屋罢。”
云知年不做声了。
又十分疲倦似的,半阖上了眼。
*
云知年的身上是湿的。
雨水,化了的雪水,还有从身后又淌出来的污血水,脏得很,放上床后,就将那床本就旧到看不出颜色的褥子染得更加腌臜。
姚越看不过眼。
就自顾地去取了盆和布巾,去隔壁的盥洗用的殿房,打来点儿水。
他昨晚一夜未眠,已将这偏斋的布局陈设,摸得清清楚楚。
接完水后,姚越就迫不及待,想替云知年擦身,顺道处理伤口。
哪知,姚越刚要去解云知年的外袍,他便就掀开眼皮,茶色的浅眸觑去一眼,随即轻声道,“你放那里,我自己来。”
若非江寒祁常勒令他处理伤口,云知年自己其实不大在意身上的伤,也并不想处理。
姚越心虚嘟囔,“公公身烫手软,恐怕做不好这些粗事。”
但僵持一会儿后,还是将布巾递了过去,眼光却仍停着不动。
云知年抬眸看他。
姚越只好道,“我去替公公寻件干净的衣裳换着。”
他背过身,耳后听得水流哗哗声,很难集中精力,可在翻弄柜里的衣裳时还是傻了眼:
莫说是亵衫亵裤了,云知年的衣柜中,连件像样的中衣和常服都没有。
全是宫袍。
暗蟒色的长袍,或被悬在柜中的横梁上,或被叠放在柜箱下面,像一条条阴冷的蛇皮,蛰伏若毒。
姚越的眼皮重重一跳。
最后,只能随意取了一套拿回给云知年换上,再为云知年处理起外伤。
姚越极是细致妥帖,甚至给云知年的脸也抹了伤药:那上头有一道掌印,不算十分明显,现下只余下浅浅的痕迹。
可待他拿出给那处涂抹的伤药,正迫不及待欲要动手时。
云知年的脸却倏地白了白。
“姚太医,那里就不用了。陛下…陛下说他不喜欢。”
“哦,好。”
姚越滞默了会儿,想起了什么,从医箱里翻出一瓶脂油膏,“公公下次,下次再承欢时,可以事先在那处抹上一点这个,能少受着些苦楚,原是,给宫里妃嫔用的…但公公也知道,陛下不怎么宠幸妃嫔,所以也没人去太医署拿这个,倒不如公公留着,也算是…物尽其用。”
姚越一番话说得颠三倒四,舌头打结,险些咬落了牙齿。
他以为云知年定会羞耻,会难堪,毕竟云知年是个太监,却要去做那些嫔妃们才需要做的,服侍君主的事情。
可是,云知年却并没有什么表情,他漠然接过,嘴角甚至勾起了一抹极是浅淡的笑痕,“好。多谢大人美意。”
没看到云知年羞耻的样子,姚越莫名有点沮丧,又将那两株野山参拿上道,“那下官就先行告退了。这个我带回去先熬着,下次来看公公时再给公公服用。”
“你如何出去?”
云知年叫住他问。
姚越道,“我自有法子,攀墙就是,公公就莫要操心了。”
姚越昨晚把偏斋摸得清楚,所以发现这偏斋当中有一处墙要比寻常的稍稍矮些,应是被人刻意凿开的,正适合落脚进出。
他没有细想这里头有何缘由,只是觉得,要赶紧趁人发现之前,离开和欢斋才是。
*
姚越回太医署时十分顺利,并未被何旁人瞧见。
太医署内悄静无声,一些小医士应是被人支开了,署里便就只剩陆儒和一个做杂事的小太监留守。
“又去哪儿了?”
陆儒正指挥那小奴才添柴煎药,冷不丁一声断喝,险些吓破了姚越的胆。
“云公公受了伤,病有些棘手,耽搁到了天亮。”
陆儒不屑地道,“是么?我可是听说那位今早被带去了怀英殿罚跪,好多下朝被传召入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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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子们可都亲眼瞧见了,你该不会也陪在旁边跪着罢?”
“臭小子,你是不是又偷偷跑去给家里送信了?”
“没,没有的!哪能的事儿呢!陆大人你想多了,我真是替云公公治病看伤了。”
姚越掩饰似的讪笑两声,“对了,陆大人,上回你让人新采购的两包虫草放去哪儿了,听说于内伤有裨益,我先拿去收着?”
陆儒心思明显不在,懒得追究,就问了句,“给那位用?”
“是。”
“就在药阁里,回头你自己去寻一寻,还有啊,小子,我可要提醒你,你既然已入宫进了这太医署,有些亲故可就万莫再要联络了!再者说了,那陇西濈州是何地方?那是裴氏的地盘!是能要命的地方!上回若非是我发现了你的信替你瞒下,单论那一封通往陇西的信就能要了你的脑袋!你可别拎不清趟儿,尽给我惹麻烦!”
“陆大人,您教训的是!管他什么陇西陇东,我通通都认不得了!只认得陆大人的好!”
姚越咧开笑脸,殷勤妥帖地哄着陆儒,“陆大人这是煎的何药?我来看着就是,您昨夜没睡好,还是去歇一歇罢。”
“不用了。”
陆儒欲言又止,最后不耐地挥了挥手,“去去去,一边做事去,少来烦我!”
旋而又对那煎药的小太监喊,“火候,火候可别弄误了!这可是钟太后她老人家要的…那可是真正的主子!”
姚越见陆儒顾不上他,便脚底抹油一头钻进药阁,寻好了自己要的几味药,又绕了个道儿,行至小太监刚刚煎药的走廊边。
陆儒已经不在了。
小太监正在那儿自顾收拾残渣锅炉。
“喂。”
姚越唤来小太监,问他,“煎的什么药?”
小太监很老实地摇头,“不知道。”
姚越取了锭银子在他眼前晃了晃,“是给谁的?”
小太监一把抢过银锭子,小声碎语地道,“刚刚,是康妃娘娘宫里的人来拿药的,神神秘秘,跟陆院使讲了好久的话,还屏退了我。”
“其他的,我可什么都不知道了!”
姚越点点头,很好心地说道,“行了,我来替你收拾,你去玩罢,别去太久,省得陆大人回来找不着你又得讨骂!”
“哎!那我就先走了!”
小太监欢天喜地地拿着银子跑远了。
左右无人,姚越便来到煎药的锅炉旁,用指尖搓了些留在锅底的残渣放在鼻间嗅闻了下。
待闻清了味儿,他的心就自顾地沉了一沉。
他不敢相信似的,又干脆尝了一口药渣,这回,他完全确信了。
也明白了为什么陆儒最近总是心事重重,夜不能寐。
合着这是两头都想落得些好,心里虚啊。
姚越不动声色地将锅里的药渣用清水洗净。
这事有点大。
按理来说,他作为裴氏线人,是定要禀告的才是,但若密而不禀,不失为一件可以好好利用,在君主面前获恩邀宠的绝佳机会。
看来,还是得寻个法子瞒将过去,正好,陆儒方才发话了,就借口宫里查的严,书信送不出去就是。
不过裴三公子为人较真,许是不好糊弄,万一追着自己问这问那可就麻烦了。
一想到裴三,姚越就不禁心头发慌。因为月前姚越收信方知,裴三现已被调离陇西,去到阳义汔州任司法参军,而下月初,他正要来京述职。
6. 嫁祸(三)
怀英殿中,气氛肃沉。
柳廷则立于众臣之首,面无惧色地道,“陛下明知钟相全欺下瞒上,贪污赈灾饷银高达十数万两,致茔上灾民饿殍遍地,当真是罪大恶极,不可饶恕,怎可轻免?”
柳廷则气势颇盛。
他虽入仕不过一年,但因是寒籍出身,能力亦佳,是以得到了不少同为寒籍官员的拥捧,他此话既出,几个同僚便也纷纷附和。
“茔上知州所呈的折子中,已悉数那钟氏罪证,知州本人亦承诺可亲口指认那钟相全!”
“是啊,陛下,这可是拌倒钟氏的绝好机会!”
江寒祁以手撑额,眉眼冷峻,“你们可知,茔上知州已在来京的途中,死了。”
“什么?”
“死了!”
“陛下,这…”
柳廷则亦是一怔,语气惊急,“敢问陛下,是谁人动的手?不是,不是加派了禁军前去接应…”
话一出口,柳廷则自己便缄默了。
“押后再议罢,你们都退下,柳卿留下。”
江寒祁挥手,示意柳廷则上前说话。
这一说,便是两三个时辰过去了。
“朕送送爱卿。”
柳廷则将要告退时,江寒祁忽也起身。
望向他时,目光如炬。
却并非温情,而是透骨的寒凉。
“不必…”
柳廷则想及那夜醉酒胡言的断袖君主,直欲拒绝,奈何江寒祁已不由分说,抓住了他的手腕,领他出殿门。
…
柳廷则全身寒毛恨不能恶心得倒竖起来。
守在殿前的太监旺喜见二人走来,忙殷勤上前撑伞道,“陛下,又下雪了。”
“是啊,又下雪了。年关将过,这雪好似总也停不了。”
冬日天黑得早,殿外檐下的宫灯早已三两两地亮着了,亮堂明耀。
而跪在长阶下的那人儿,拂在灯火中,清凌的面庞宛若被渡上了一层蜜釉光泽。
檐下飞出的雪丝儿,不住地覆落在他的发梢,眉睫,他却并不在意,自始至终,垂首敛目,凝神看去,只能堪堪瞧见他额前那一点细小的碎痣。
圣洁清冷如佛子。
“你怎么…又让他跪在这里?”
柳廷则蹙起长眉,语带挣扎,“近几日,只要我来宫中,就必能看见他被罚跪…”
风雪满身。
云知年单薄的身子,便欲是摇摇欲坠,他大概到底也是受不住了,便晃起双臂,想撑一撑地,指缝抓进雪里,再伸回时,便无可避免地被冻得泛了红。
白葱透红。
白玉含朱。
柳廷则看到发痴,及至腕上力道一重,他吃痛回首,正对上君主那张漠无神色的脸。
柳廷则心中一突。
直觉告诉他,江寒祁在发怒。
“爱卿不是说,要他跪到令你满意,你才会收回卷宗,撤审钟相全。”
“如今,你可满意了?”
钟国公一案闹得很大,早已惊动全上京。
起先,自是因有江寒祁的默许,那帮受他提拔的寒籍臣子们的推波助澜,以及这位嫉恶如仇,大梁最年轻的刑部侍郎公允评判的缘故。
可是,钟相全到底是太后的人。
江寒祁也到底高估了自己。
后宫之中,钟后屡屡施压,常搬出先帝痛陈其过,而前朝之中,那些尚无法除去的公卿老臣,也个个叫嚣谏官,求皇上体恤钟国公劳苦功高,撤案明鉴。
就连那些,掌握了证据的命官,也一个个接连死去,此时若不再推一个人出来,怕是收不了场。
这个人,就只能是起头的柳廷则。
性格刚直,即使面对圣威亦从不低头的柳廷则。
可是,现在这个从不低头的铮臣,却当着江寒祁的面,死死望向云知年,目露挣扎。
江寒祁甩开他的手,似笑非笑地问道,“柳卿心疼了?”
“胡说什么!”
柳廷则顾不得君臣礼仪,急声反驳,“微臣只是认为,陛下此举,分明是在拿一个无辜之人的性命在逼迫…逼迫微臣妥协!”
柳廷则忍不住,又偷望云知年几眼。
云知年的身影已完全没在了风雪之中。
再跪下去,便是铁打的人,也扛不住的。
更何况,云知年身段柔细,声软音缓,本就不是什么铁骨硬汉。
柳廷则紧咬住后槽牙,恨道,“君命难违,既陛下执意如此,微臣也只好,只好听命。”
“好啊。”
江寒祁目的既达,却并未露出何开怀之色,而是依旧沉着双眼道。
“柳卿不仅要收回卷宗,还要亲自去刑部大牢,迎回钟国公,向他赔礼道歉,将一应礼数,还要悉心做全。”
*
寝殿午时过后就开始烧地龙了,所以到天暮时,已甚是暖和。
江寒祁刚陪太后用完晚膳,踏入内殿,就觉热气扑面而至,他加快脚步,同时斜睨了眼寸步不离的旺喜道,“行了,不用跟着了。”
“可是,可是云公公还在里头…”
旺喜伸长着脖子,朝殿里张望。
江寒祁薄唇间泛出冷意,“怎么,你有意见?”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只是钟后今日也交代了…康妃娘娘如今已有身孕,陛下总该为了子嗣多加照拂,万不可…偏了宠爱。”
“一个泄火的玩意儿,谈何宠爱?”
江寒祁不屑嗤道,“至于康妃,有的是人照拂,不缺朕一人。这样罢,你嘱人备些赏赐,送去康乐殿。”
顿了顿又道,“晚些时候,再派人来接云知年。”
旺喜依言告退。
江寒祁便回身往里走,结果,刚走几步,便撞上了正披着他狐绒赤金色氅袄的云知年。
云知年尖巧的下颌抵在那一圈绒毛之中,愈显合适。
活脱脱像只刚刚化形的小狐。
原来,云知年一直躲在屏风后,将他们二人的对话一字不落地听进去了。
江寒祁脚步止住。
云知年的脸上却反而并没起何波动,他主动上前,将那件本就是江寒祁的氅衣解下,笼到江寒祁身上。
江寒祁冷着脸,“朕正要脱衣。”
“陛下应当去看看康妃。至少,在滑胎前,不要引起钟后怀疑。”
云知年声音和缓,只那张脸上却透着麻木不仁的冷淡。
江寒祁动都不动。
“陛下…”
云知年坚持,还欲伸手替江寒祁系好氅衣扣带。
“朕不想去。”
江寒祁侧身躲过。
云知年的手落了空,在半空中定定悬了很久,才复垂下。
他未再多言,只就那么静静望向江寒祁,浅茶色的眸光中却全然都是执着。
江寒祁受不了云知年这样的眼神。
三年以前,云知年也用这样的眼神看过他,迫他答应那件事。
而从那之后,他几乎夜夜发梦,及至头疾发作,药石难医。
江寒祁近乎粗暴地扯过云知年的领口,本就宽大的宫袍被轻而易举地撕开,指腹毫无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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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地碾在那人胸前,眼看着那人的皮肤在自己的下,随动作微微起伏着,江寒祁才吐出胸腔中憋着的一口恶气。
“你知不知道,你很招人喜欢啊?”
“就连柳廷则那副又硬又臭的驴脾气,今日都为你向朕低头了。”
“奴才是陛下的人…”
云知年无助地咬住樱色菱唇,可恼人的声音还是一直从口中细细逸出。
云知年只好闭上眼,扶住江寒祁的腰,想要在君主怀里寻个舒服点儿的位置。
江寒祁当然不会让他得逞,用力搡开他,居高临下地瞥了眼被摔在地上,衣冠不整的云知年,“你也知道自己是朕的人啊?那为何…为何…”
语气里似是藏了满腔忿火,但最终还是悄无声息地湮灭,化作一句残酷地冷笑,“罢了,自己去寝殿里罚跪。”
“对着铜镜,看着自己的身子跪。”
说罢,便也不再看云知年,而是紧了紧身上的氅袍,头也不回地重新迈入茫茫风雪之中。
待到江寒祁再折返回殿时,已约摸是过了戌时。
云知年跪趴在铜镜前。
他的面前散着好些江寒祁留在寝殿中待批的奏折,而云知年正提着支朱笔,在上面写写画画。
跪着时,袍摆无可避免地短上去一截,浑-圆的tun-瓣挨在自己的脚尖上,亮白而柔软。
江寒祁竟然见怪不怪似的,没有管他,而是兀自换了寝衣,坐到一侧的矮榻,拿起桌上剩下的奏折翻看。
殿内暖灯如豆。
这一主一奴,居然诡异得静谧安宁。
终于,云知年批完了眼前的折子,刚欲直起身子揉揉手腕,身上便挨了一脚,随后,脸就被粗暴地按进了身下的绒毯之中。
“看什么折子看得这般出神?连朕过来了都不知道?”
云知年还未放下的朱笔被江寒祁夺走,他随手在旁边搁着的砚碟里蘸了点儿朱墨。
“说。”
男人凤目微眯,气息危险。
云知年停了一下。
朱笔便就在他身上划下一道。
软毛尖尖又湿又滑,拂在皮肤上,带来酥麻痒意。
云知年颤栗地蜷缩了下腰身,却被男人强硬按住。
“裴…裴玄忌!”
云知年受不住了,几乎是带着哭腔喊出了这个名字。
“小郡王江旋安三个月前刚被分封至阳义,他,他亦在这个节骨眼上被裴氏托关系调任去了阳义汔州,当中必有因由,且他下月初,居然主动要来上京…述职。”
“你要查?”
“要查。”
“若有机会,便杀。”
“以绝养虎为患。”
云知年扭着腰骨,轻启唇瓣,刚吐出一个“杀”字,就被江寒祁彻底按倒。
云知年神情麻木,却透着股狠厉,正如三年前,他对江寒祁说,除恶务尽,对待赵远净,要不留全尸,还要把同赵氏有关联的人统统杀掉。
而事实上,云氏灭门后,是赵远净在街头找到了云氏兄弟收留,悉心养育教导。
赵远净确有谋反之心,但于云知年和云识景而言,是义父,是恩人。
江寒祁不喜欢这样的云知年,太过残忍狠辣,同天真善良的云识景,素有天壤之别。
…
云知年终于没法子再说出成句的话了。
白皙透玉的皮肤也被江寒祁宽大的手掌拢住,那刚刚写上去的,明晃晃的朱色字迹也在江寒祁的手心糊做一团,任意摆折成。
只依稀能看见原本的三字,裴玄忌。
7. 嫁祸(四)
云知年被送回偏斋时,已至夜深。
江寒祁方才伤他太狠,以至于他的脚步都是虚软的,神情也有些恍然,甚至都没瞧见矮墙上正趴着一个人。
那黑影待其余人走后,方才从矮墙上一跃而下,满面堆笑地冲云知年招手,“公公,是我,是我呀!”
云知年看到骤然出现在眼前的姚越,面露困惑之色。
“我来给公公送药。”
姚越从怀间捧出一个布包,里面藏了个装酒的盅子,塞到云知年手上,“山参虫草煎的,都是滋补的,公公受了内伤,又着了冻,须好好调养一番。”
云知年只好接过。
“那公公先安歇着,我明日再来给公公送药!”
很显然,姚越这番送药,未得任何人授意,是自作主张做的。
“姚太医。”
云知年便对姚越道,“多谢。”
姚越碎碎声嘀咕着,“公公可莫再一口一个太医的唤我了,太折煞了!我就是署里一个低阶的小医官,平日里可无人唤我太医的,那老院使和宫里来使唤的宫人,都叫唤着,那小子,那小子…”
姚越梗着脖子学陆儒吹着胡子骂人时的样子,学得有模有样的,十分滑稽生动。
所以云知年便也忍俊不禁。
朱色的唇-缝中露出一排整齐白糯的贝齿。
姚越呆了一呆,旋又飞快地窜上墙头越了过去,消失在云知年的视野中。
姚越给的药确都是好药。
云知年也通些药理,所以,亦懂这药的可贵,且这药汤熬得很尽心,用布包裹着,一直到饮下之时都还是温热的,在胸口舒舒化开。
云知年饮完药后,精神便振奋些许了,他拿出纸张笔墨,想了想,在上头写下了几味药材后折起,小心收好。
又去盥洗殿里打了些水,将腰际处,江寒祁用朱笔写出来的印痕,盯着已然模糊的“裴玄忌”三字看了许久,才默默用水拭去。
隔日傍晚时分,姚越又来了。
大雪稍停,这处几乎与世隔绝的小院之中正在化雪,残冬金阳映在消融的雪水中,透出耀目璀色,而云知年周身笼在光圈当中,金质玉相,便更若是那九天神邸,清濯出尘。
便可惜,仙子穿的,是那满沾俗尘的暗色蟒服。
让人记起,他不过只是个宫中以色侍人的妖宦。
云知年正立于庭院中清扫,清扫完毕,又去墙角饲弄了会儿两株不知名的发枯草藤,见草藤的根部被雪盖住了,就又重新过来扫雪。
他今日未受召见,因此并没有戴三山帽,只将一头青丝随意挽在脑后,额前无可避免地荡下几缕碎发,软软贴于鬓间,愈显温软,
姚越跑来抢走了云知年的扫帚,冲他道,“别扫了,公公内伤未愈,莫要再添劳累,要去一旁多歇着才是。”
姚越今日显然是有备而来,问他道,“昨日的药公公可喝了?”
“喝了。”
云知年如实回答。
“效果如何?”
“很好。”
“那便好。我今日又带了药材过来。”
姚越果然又背了个包袱。
云知年没有吭声,浅茶色的眸里却漾出一分惊诧。
姚越能看出云知年的不解。
他明白,虽说云知年地位特殊,但其实江寒祁对云知年的身体并不重视,否则也不会在云知年刚被净身之后,只随意地派人从太医署寻了个低阶医官去处置。但是,若云知年当真病得太重,有性命之忧了,君主又会龙颜大怒,命人叫来太医署最好的太医,要求不惜一切代价都得把人治好,上次陆院使便被好生吝责了一番。
分明是在意的,平日里却又并不愿意好生养着,常下重手折磨着,凌虐着,囚在偏斋不闻不问着。
十分矛盾。
像是在故意同云知年置气。
而云知年却也毫无怨怼,对待君主依旧俯首帖耳,乖若贱犬。
姚越只好搬出江寒祁打消这人的疑虑,“是陛下身边的总管太监旺喜吩咐的,以后,都由我来看管公公的身体,陆院使也默许了,公公无需担心。”
果然,云知年这下没有异议了。
姚越便又道,“这药啊,得现熬现煎才能将药性完完全全发挥出来,公公这里可有地方熬药?”
云知年点了头,领姚越进到殿房中。
他在外殿寻了一会儿,搬出一个瓦罐和小灶锅,又拿出点灯用的火折子,望向姚越。
只这灶锅瓦罐应是许久未曾用过,外头蒙上了厚厚一层灰,须得先行清理洗净才是,看来,得有一番功夫忙活。
姚越放下背着的包袱,想了想,又从兜里取出几块用油纸包着的饼,送到云知年跟前。
“公公可要吃些东西?”
他偷摸来和欢斋时,瞧见有宫人提着食盒正路过,便猜应是每日有人送饭过来的。但云知年地位低贱,宫里的奴才又向来欺下媚上,估摸着也吃不着什么好的,怕都是些残羹馊菜,否则,当初云知年也不会捡撒落在宫道上的点心烤饼偷吃了。
“你边吃边等着,待吃得差不多了,我这边就忙活齐全了。”
云知年接过那喷香的油烧饼,“这个,也是在德庆门外面的那条街上买的。”
姚越没想到自己那晚随口说的一句话,云知年竟会记得,有些受宠若惊似地点头,“正是。”
“这饼酥脆!卖饼的那贩子常在街尾戏楼那边摆摊,我常去听戏,听完后就会随手买些回来。”
姚越已经洗净了瓦罐,动手放药和清水,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云知年。
云知年坐在廊下的椅凳上,仍旧是那副淡漠的样子,只吃饼时眼里分明是多了几分神采。
他用手捧着装饼的油纸,吃得极认真,柔软的唇珠上沾了些饼渣碎沫沫,再用舌轻轻舔去,活脱脱像只什么小动物。
“听戏…”
云知年也主动同姚越攀谈起来。
“上京这边的戏,流传的多是西关皮腔,姚太医难得能听懂。”
“嗐,也就听个热闹。”
“姚太医的口音,不似京人。姚太医的亲眷旧故大概也不在京中罢。”
云知年声调沉和磁润,娓娓而道,“你是如何进的太医署?”
“下头州府荐上来的,过了考核,就进太医署了。”
“哪一州,哪一府?”
“药煎好了!”
姚越打断云知年的问话,将药汤盛好端上,“公公趁热喝,小心着点烫。”
云知年正巧也吃完了饼,便不再多问,只专心喝药去了。
*
姚越一连三日,日日前来。
而云知年很难得的,每次都在和欢斋等他,未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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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主传去侍寝。
在几天的药汤滋补下,云知年的面颊总算是恢复了些红润,不再似那夜灰败。
只第四晚,姚越准备同往常一道,攀墙出和欢斋时,却瞧见不远处的宫道尽头,传来了影影绰绰的火光。
他一个闪身要躲。
却在看清来者时,骤然大惊。
“云知年!你这个贱奴!你给本宫出来!”
“滚出来!”
康婉领了一帮宫人,气势汹汹,围堵而至。
女人精致的面庞扭曲做了一团,她命人砸门,也不顾及自己的身孕,抬脚去踹。
奈何和欢斋院门是落了铁锁的,任凭外头如何折腾,皆是纹丝不动,里面的人儿也寂哑无声,自始至终未说一句话。
最后,那康婉便只能如同失了智般,在门前干着急,“快,快去,请陛下过来,今日定要陛下为我做主!”
她语气急促,差遣完宫婢,便索性干叫着嚎哭出声。
姚越将自己的身形隐在墙头一块凸起的瓦石后,默然注视和欢斋外。
不稍片刻,江寒祁就到了。
但一同到的,竟还有那位寿圣老太后,钟后。
“婉儿,出了何事呀?”
康婉瞧见钟后,哀鸣一声,便旋扑到跟前,落着泪道,“母后,您可定要为臣妾做主啊!是,是那云知年,他差人在臣妾的坐胎药中做了手脚,谋害了臣妾的腹中胎儿!臣妾今日午时喝完药后,便觉腹中刀痛如割…之后…之后就见了红!”
康婉恨红着眼,死死瞪向那两扇紧闭的院门,“臣妾赶紧差人宣太医前来诊治,结果他们替臣妾一把脉,告知臣妾,说是皇嗣,皇嗣,没了!”
“臣妾派人去查,原那药是太医署里常负责煎药的小太监备的,是他,是他说,他得了云知年的好处,在药里加了滑胎粉!”
“母后,此阉奴仗着圣上殊宠为非作歹!罪大恶极!求母后定要明查,为那枉死的孩儿讨回公道啊!”
钟后听完康婉哀切诉陈,竟格外平静。
并未露出任何震惊之色。
倒是江寒祁眉心深锁。
“祁儿,你说说,该怎么办?”
钟后看了眼江寒祁。
江寒祁点头,命人打开斋门。
云知年刚一现身,那康婉就像嗜血的野兽见了荤腥一般,罔顾众人拦阻,扑上前去用力掌掴向云知年。
云知年被打到偏过头去,嘴角蜿蜒落下几点血丝。
康婉还欲再打,手刚抬起便被江寒祁扯住推开。
“陛下…”
康婉畏惧江寒祁,含了泪光,不甘心地怒视云知年。
江寒祁转望向云知年。
“刚才的话,你都听见了,解释解释,到底是怎么回事?”
云知年长身跪下,冷冷淡淡吐出三个字,“不是我。”
江寒祁神色竟难得一霁,对钟后道,“母后,他最近都被朕罚在和欢斋中禁足,不大可能会害康妃小产,至于那煎药的奴才,底细尚不可知,也不能只听信其一面之词,就妄加定夺。”
“既然不知道,便派人查清就是,事关皇嗣大事,总得抓住真凶,否则后宫还怎生安宁啊?”
钟后阴着一张脸,突然发难道,“哎,上次,刑部的那个姓柳的侍郎官,他不是很厉害嘛,祁儿,你去下令,就让他查。”
8. 大牢(一)
江寒祁颇有些无语地道,“母后,柳卿乃是刑部侍郎,后宫事务不归前朝管辖,这事,朕派内廷局来查就是。”
“哀家说,就让那柳廷则查!”
“柳廷则查哀家的人时,不是跳脚跳得厉害嘛?哀家倒要看看,他这次又能查出个什么名堂?若查不出来,就连同这狗奴才一道,统统拖去砍喽!”
江寒祁同钟后仍在辩驳。
却是不敢不敬,一直压着声量在说话。
早已无人再管那可怜兮兮,被人利用着的康婉了。
明了真相的姚越暗自叹道。
君主同太后之间依旧在争执。
“未出生怎么就算不得是人命啊?”
“于理不合。”
江寒祁并不想退让。
“哀家的话就是理!皇帝呀皇帝,莫说是你,就是当年的先帝以及祖皇帝都不敢这样待哀家!”
钟后声量陡地拔高,变得无比尖利无比,“哀家决定了,这事就移交刑部去办!哀家老了,很多事情哀家都由着你胡闹,根本就不想管!可皇帝你莫要忘了,当年你是如何捡来了这份皇位,也不要忘了,大晋江山,是哀家陪着祖皇帝亲手打下的!钟家为大晋死了多少人?哀家又为大晋付出了多少?若是祖皇帝的在天之灵瞧见了哀家如今落在你这儿受欺含辱,怕是在那九泉之下都不得安生!”
江寒祁不再做声。
只垂在袖里的指节被握得嘎吱作响。
那康婉也已止了啼哭,默默擦泪,不敢言语。
唯有云知年,神情冷疏,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钟后大概也是气急,不住抚着胸口,一旁的太监旺喜赶紧上前劝,“您这是说得哪里话呀,先帝和陛下虽然并非是您亲子,但从小就养在您的身边,早就将您视为母亲了!昨个儿下朝后,陛下还向奴才问询过您的病情呐,上回钟国公的事,也是陛下亲自劝那位柳大人撤案的,不可不谓尽心尽力。”
“就是欺我这老妇人无儿无女,无依无凭啊…”
钟后歪进旺喜怀中,直抹眼泪。
康婉见势便也又哭上了,同宫婢们拉扯间乱作一团。
云知年这时候,膝行几步,悄悄抓了下江寒祁的手,仰头看他。
江寒祁头疼欲裂。
他不自禁地拢了拢手指,想要抓紧那片柔荑。
云知年却已抽身拂开。
他长身而跪,朗声说道,“奴才没做过。”
“没做过的事,不怕被查。”
“求陛下允奴才去一趟刑部,以证清白。”
云知年此话一出,那康婉同钟寿圣同时止了哭声,齐齐望向江寒祁,似在迫他做出决定。
“允了。”
江寒祁疲惫不堪地揉了揉眉心,“就依母后之见。”
“若云知年当真是谋害皇嗣的凶手,就让刑部依例处决。”
*
后宫的太监犯案,未经内廷局审理直接移交刑部,这事儿也毕竟是头一遭,犯人刚押进来时,刑部的大小官吏统统堵去了牢房口,想看看这太监究竟是谁。
毕竟,他的罪名可是谋害尚未出生的皇嗣!依着宫中规矩直接拖出去杖毙就是,又何须费尽周折,辗转送来,这思前想后,犯了事的,只可能是那位。
于是便愈发生了奇地,想一睹那位风采。
“手上的活儿都做完了?一个个全在这挤着做什么?”
可惜,这人还没瞧见,刑部侍郎柳廷则就先行现身了。
他横眉斥赶这一干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同僚,“再往里挤,我可就去禀告圣上,将这查案的事儿推给你们去做了!”
“我看你们谁挤得最靠前!”
柳廷则为人刚直,性子更是臭如顽石,但偏偏他有能力,自上任以来,一应公务做得极是妥帖,就连尚书大人都对他赞不绝口,因此在刑部说话还是颇有分量的。
一群官吏便只好乌泱泱地散了。
毕竟谁也不想接这块烫手山芋。
柳廷则见人散后,才携着自己的小书吏向牢里走,语带抱怨说道,“上回那钟相全的事,已是气煞我也,这次又扔个太监给我来查,你说,那江寒祁是不是故意的?”
柳廷则正憋着满腔闷气,竟罔顾君臣礼法,直呼当今圣上名讳。
小书吏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柳廷则的神色道,“兴许,还真是故意的。”
“你说什么?”
柳廷则骤然回眸,一双秀眉紧紧皱起。
小书吏压低了声儿,道,“听说这次的事是太后插手的。”
此言一出,柳廷则缄默无言。
朝臣皆知,当年,中原小国横生,连年兼并战争不断,是寿圣太后的家族借了兵马给祖皇帝,亦是她陪着祖皇帝南征北战,在马背上尽灭诸国,一统中原,才最终建立起大晋国。
祖皇帝待这个戎马跟随他半生的皇后亦是极好,甚至以“圣”字作名号册封,实可见其地位。
如今,帝位已传三代,寿圣却仍是不少朝中老臣心中的圣后,地位如同祖皇,加之钟氏常年在朝中结党营私,干涉朝政,以致后党势力日盛,虽新帝江寒祁即位后,有意整顿,但能除去的公卿士族,多是川建王旧部,于后党而言,不过皮毛。
若当真涉及到钟后的人,譬如那钟相全,钟后党羽便定会加以阻挠干涉,同帝党两相对峙,毫不相让。
柳廷则加快脚步向大牢深处而去。
他虽直拗,却亦洞达,能明形势,否则,以他的性子,早在江寒祁逼他向钟相全赔礼道歉时,便辞官不干了。
“那人怎么样?”
柳廷则压下心绪,问书吏。
“按照大人的交代,好生看着,没闹出什么事。大人,云知年是皇上的人,皇上这次能放心将人交给大人来审,想来也是信任大人。”
“呵。那怕是要让他失望了。”
“本官定会秉公处置。”
“不徇私情。”
柳廷则刚连夜审了太医署里那个煎药的小奴才,一应大刑都过了一轮了,那奴才仍一口咬定就是云知年命令他做的,还将云知年贿赂他的赃银悉数奉上交出。
柳廷则于是又派人前去搜查云知年所住的和欢斋,结果,在他的书桌上真找到了一张药方。
正是落胎的方子。
人证物证俱在,接下来,就是要撬开犯人的嘴,让他亲口承认自己的罪行。
这一点,柳廷则极是擅长。
他命狱卒将烙铁烧红,同时将受刑用的铁架备好,方才推开牢门,居高临下地审视着这个已经被关了近一天的云知年。
云知年的手腕和脚上都被加了重枷,由一条短链连接,所以,他没有办法直起身子,亦或者是卧躺下来,只能蜷着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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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能勉强坐住。
他听到脚步声靠近,才极缓慢地转过自己的身子,仰脸望向柳廷则。
他没有再穿往常的太监宫服了,而是换了犯人所穿的白色囚服,只这囚服虽脏污不堪,穿在他身上时,却竟不显污秽。
反自有种…风情。
是了,风情。
虽这样的词,用在一个太监身上并不合适,且这太监还常年一副疏冷淡漠的表情,可就是自有风情,他愈是淡然,就愈是想让人忍不住想象,这样的一个人,他张皇失措,哀声求饶时会有何风情。
简直比秦楼楚馆中那些搔首弄姿的庸脂俗粉更有万种风情。
柳廷则被自己的想法吓到。
旋而,他大步抽身,取过狱卒递来的,烧红了的烙铁,一步一步走向云知年。
昏光打在云知年白瓷一样的脸庞上,本应是幽然森寒的,偏他的眼神却极平和轻缓,仿佛柳廷则手中拿着的,并非是何可怕的烙铁,而是一件最寻常不过的东西。
“云知年!本官的人在你所住之地搜到了这个,若不想受苦,便老实交代,这上面的落胎药…”
柳廷则扬手将那张云知年的药方抖出,“可是你写的?”
“是我写的。”
云知年直认不讳。
“所以那太医署煎药的奴才,当真是受你指使,残害了康妃娘娘的腹中龙裔?”
柳廷则未曾想到,云知年会如此这般听话地就道出了实言,一时怔忡,那举着烙铁的手,亦有些不自然了。
“我是想过要这么做。”
“但是,还尚未做过。”
云知年双手撑着墙根,竟然站起,主动向柳廷则走来。
只他一起身,便带动身上枷锁哗啦作响,在牢房里荡出回音,久而不绝。
“我这几日,一直在和欢斋中喝药养身,没有出去过。”
云知年继续靠近柳廷则。
浅茶色的瞳仁倒映出柳廷则略有张皇的神情。
云知年同他的距离已经不过两步了。
柳廷则甚至能瞧见云知年眸上浓睫,以及眉心那颗细痣,正随着狱中烛火跃动起伏。
一如柳廷则蓦然发慌的心。
“你,你喝的什么药?养的什么身,可有人能为你作证?”
柳廷则不自禁地后退几步,甚至将举着烙铁的手放下,往后移着,像是生怕烫着面前这个依旧在向自己靠近的云知年。
云知年没有供出姚越,轻摇了摇头。
“那本官…凭何信你?”
“大人无须信我。”
忽然间,云知年抓住了柳廷则的手腕。
柳廷则身体蓦僵。
他下意识想要甩开云知年。
明明云知年被关在牢里将近一天,滴水未进,力度亦很浅。
可出了奇的,柳廷则竟挣脱不开。
云知年缓声说道,眼神依旧直勾勾地注视向他。
“因为,送我来这里的人,只是想借大人的手,除掉我。或者是想借我,来除掉大人。”
柳廷则甚至没有听明白云知年究竟在说什么,因在云知年同他皮肤相触之时,脑中就只剩一片空白。
直到皮肉的爆裂声在耳畔响起,他才瞪大双眼。
云知年竟然握着柳廷则的手,将那块烧红的烙铁,深深烫在了自己的左肩!
9. 大牢(二)
“!!”
鲜血顷刻间染渍囚服,云知年的左肩被烫至发焦,露出鲜红的烫疤。
他痛苦地闷哼出声,虽已竭力克制,可身体仍在不住痉挛颤抖。
“你,你疯了吗?!我刚刚只是,只是想吓吓你,没有想过要真对你用刑的!”
那烧红的铁棒早被柳廷则扔到一边,下意识地拖住云知年的身体,几乎要暴走,却又怕挨到他的伤口,手臂只好虚虚地托住云知年的后腰,一点儿不敢用力。
几息之后,柳廷则才堪堪恢复神智,冲狱门外喊道,“来人!快来人!请大夫过来!”
“柳大人,不必了。”
云知年这时却打断了柳廷则。
他的肤色透明到犹如薄纸,十分灰败苍白,目光却犹然清冷,瞥来一眼,又旋即垂下。
他说,没事的。只是一点皮外伤。
若他作为谋害皇嗣的嫌犯,进了刑部大牢一趟,却毫发未伤,岂不是证明柳大人未有秉公审理?
他不过是宫中的一个贱奴,他的身体同大人的前途比起来,根本微不足道,这里头的利害关系,希望大人好好想清楚。
还有…
云知年冲柳廷则弯了弯嘴角,他知柳大人不舍伤他。
所以才自己动了手。
说完这些,云知年便是再受不住了,彻底晕死在柳廷则的怀抱中。
几个狱卒这时听到牢里动静,纷纷赶来问柳廷则可有吩咐。
柳廷则心情复杂地抱起人事不知的云知年,将他放回到牢房角落处的干草中,又解下自己的外袍盖住云知年消瘦的身子,方才离开牢房,“无事,刚刚用刑时,他受不住,晕过去了。”
柳廷则看了眼那些狱卒道,“把人好生看着,莫要伤他。”
顿了顿又道,“再拿几床干净暖和的褥子给他,备些吃食热水。”
“明日,我再来审理。”
*
结果,这一审,便审到了月末年关。
年关将至时,上京城中便热闹了起来。
原是大晋建国以来有一传统,每逢年末,各地节度使及州府以上的军事长官都须入京面圣述职。
但此传统自新帝即位之后,便如同虚设,这三年,几个势力大的节度使竟无一人愿意入京,这圣旨虽也派人传去了各地,奈何还是鲜有人应,稍知礼些的,会派手下送了文册回京,更甚些的,干脆将那皇帝老子的话置之不理。
“看来,是不服这个年轻的新帝!也是,新帝,和他的大哥先帝,哪里比得上川建王哟?川建王当年可是帮着祖皇帝和钟后打下了这片江山,骁勇善战,战无不胜,如今,却落了个身首异处的下场,只能化作街头巷尾口中谈及的孤魂幽鬼,也是可怜,当是真应了戏文里头的那句,时也命也!”
“老人家,都说了让你少议朝廷是非。”
姚越揣着两块正热乎的烧饼,腾不出手,否则,他定要捂住那饼贩的嘴不可。
“再说了,今年就有几个地方的州官将领要入京面圣啊,你瞧,这几日大街上总是挤满了百姓小民,说是想亲眼目睹目睹这些将军们的风采!”
“那倒也是,毕竟川建王都死了两年有余,现在的大晋完全由皇帝和钟后说了算,只要他们母子同心,其他人哪里还敢不服?”
饼贩若有所思地附和道,“倒是官爷你,好长一段时间没见着了,近来可还好?”
“好…好。”
姚越苦笑。
他好个鬼。
他的云公公被刑部羁押之后,那江寒祁可没少闲着,三天两头就派内廷局的人来太医署敲打问话,说是要彻查康妃小产一事,为康妃及那位尚未出生的小皇子讨回公道。
那些来太医署的侍卫恨不能要把署院抄个底朝天,他作为医官,自然也要接受盘问。
有一次,君主亲自驾到,听说他就是专职照看云知年的那个小医官,便单独召见他,问了他很多关于云知年的事情。
姚越半真半假地说了一些话。
也试探过江寒祁待云知年的态度。
不过令他失望的是,江寒祁对云知年的态度就是没有态度,瞧不出任何喜怒波动。
随着面圣次数增多,姚越就寻了个时机,将康妃一事的真相告知了江寒祁。
江寒祁果然大惊,还重重赏赐了他,对他愈加信任。
后来,江寒祁又向他提及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养蛊。还说好多太医对此都闻所未闻,不知其状。
但姚越不同,姚越是医痴,曾在陇西的医书里看过这事,他照实回答之后,江寒祁便交给他一只缀玉手串,让他去饲养蛊虫。
为此,姚越又心力交瘁了好一阵。
再之后,已有州府的将军们陆续入京进宫面圣,江寒祁概是抽不出空来管后宫这档子事了。
君主不管,内廷局的人自然也消停下来,所以他今日才得了空,调了休沐的时间,出宫一趟。
他站在饼摊前盘算时间。
若赶得快些,他应能在日落之前,去一趟刑部大牢,探望云知年。
刑部大牢寻常人是不可探望的。
偏太医署的人身份特殊,毕竟是皇室御医,奉主子命令前去大牢救人捞人是常有的事,只有些时候情况紧急,怕来不及传旨,便有规定,只要有太医署的令牌,便可进去探望半个时辰。
“官爷?官爷?”
摊贩眼瞅着这小公子呆在这里,不由笑着唤道,“您还真是爱吃这饼啊!每回过来,都要捎带上几块!”
“啊…”
姚越回过神,望了眼手中的烧饼,又想及云知年捧着烧饼,小口小口吃着时的模样,便也点头道,“是。”
“我平常就素爱吃饼听戏。不过今日好生奇怪,这天还见早着呢,怎的戏班子就不唱了?”
姚越正准备走,这时却无端抬首看了眼戏楼。
结果这一看不打紧,他居然在平常那座唱戏的香楼上,瞧见了他最不想见到的人!
裴氏三公子,裴玄忌!
裴玄忌一身黑衣猎猎,修长的身影就那般极是随意地斜倚在栏上,他好像盯梢姚越许久了,瞧见姚越终于看见他,方才轻勾薄唇,同姚越点了点头。
这…这裴三上次不是在信中说,军中事务繁多,他至少还须到下月初才能入京吗?怎…怎现在就竟到了?
姚越跟见了鬼一样,眼睛瞪得溜圆,反应过来后,揣着那两块饼,拔腿就要往人堆里跑。
“快看!快看!又有将军来了!”
挤在街边的人堆中忽而爆发出阵阵喝彩,原是又有外地州府来的将军正骑着高头大马,在亲卫的簇拥下,威风凛凛地穿街而过,惹得百姓们纷纷围观叫好。
这同样都是入京述职的将军,官阶许还不一定有裴玄忌高,可人家就是器宇轩昂,煞有介事的,反观那裴玄忌,穿了一身黑衣劲装,出街在外连个人都不带,白日里躲在香楼跟鬼一样,不知作甚,瞧着不似什么正经将军,倒更像是个游手好闲的泼子无赖!
姚越正暗自叫苦,就被人三两步轻巧追上,紧接着,只觉双肩一疼,再回首时,裴玄忌的一张脸已近在咫尺。
“还敢逃?”
裴玄忌扫视向他,目光犀锐。
裴家的这位三公子长相不俗,面部线条利落刚劲,还生了双好看的桃花眼,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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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是天生含情温柔的才是,但偏这裴玄忌的眼头是微微吊梢起来的,于是这双内勾外翘的眼型在不笑时,便毫无柔情可言,全是凌厉诮然,看向人时,瞳光闪烁,仿佛是要将人给生吞了一般。
偏性子又较真难缠,眼里揉不得半点儿沙子,姚越从前在军中时,就最怕他。
裴家大公子和二小姐加起来,都没有这位裴三难缠。
“问你话呢,小大夫,你见了我跑什么啊?难不成,是又瞒着我父将做什么亏心事了?”
裴玄忌年岁不大,还差几个月才满十八,可声腔却透着股漫不经心的老成,此刻他明明是笑着问话的,可压迫感却依旧极重。
仿佛这世上就没有能瞒得过他的事。
姚越心虚地抹了把汗,干笑两声道,“哪能呢?”
裴玄忌自然不会被轻易糊弄过去,一路揪住姚越的衣领。
这人天生神力,姚越哪怕年长他几岁,在他面前也毫无还手之力。
直至把姚越带离人群之后,裴玄忌方才正色下来,“宫里出了事,是不是跟你有关?”
裴玄忌所说之事,自是那康妃小产一事。康妃腹中怀着的,毕竟是新帝登基以来的第一个子嗣,如今小产,闹得满城风雨,想来他应是进宫面圣时听说这件事了。
姚越赶紧反驳,“不是,不是我做的,嫌犯是个太监,正在受审呢!”
“太监?”
裴玄忌眉头一皱,并不相信,“什么太监活腻了,敢谋害后妃皇嗣啊?怕是得了谁的好处授意罢。你,给我说实话!”
裴玄忌并不认得云知年。
虽其父裴千峰早年间同云氏兄弟皆属川建王旧部,但裴千峰倒戈江氏倒戈得早,同云氏交集不深,方才能在川建王兵败之后收归其所剩兵马,盘踞陇西,成个雄霸一方兵权在握的节度使。
俨然已成新患。
自是同一心效忠川建王的云氏不熟。
眼看裴玄忌不问个清楚是不打算罢休了,姚越眼珠滚动,只好说了些他知道的事情。
“真不是我做的,我在太后命令太医署煎的药中,发现了能让人有假孕症状的槡毒药渣。”
“所以,那康妃根本就没有怀孕!”
“至于让她以为自己滑胎,许是…许是钟后故意为之的,目的是什么,我就全然不知道了。”
当然,姚越对自己刻意隐瞒真相,以此来在江寒祁面前表忠心讨好君主的事秘而不宣。
他不知裴玄忌有没有信他。
总之,裴玄忌沉思片刻后终于松开他,但之后,又指着他胸前揣着烧饼鼓起来的衣兜道。
“藏的什么东西?”
“烧,烧饼…”
姚越规规矩矩地将两块烧饼取出递过去。
“要尝尝吗…”
裴玄忌接过烧饼,吃掉一块。
结果,云公公要细声细气吃上好一会儿的饼,三下两口就被裴玄忌这小煞星给吃了个精光。
还剩下的一块…
裴玄忌十分好心地,随手赏给了一个路过两人的可怜乞儿。
姚越心里暗骂,面上却还要陪着笑脸。
“谢了!正好充饥了!对了,你方才是准备去哪儿?看方向,不是回宫的路啊?”
“去,去刑部大牢探望一个故人。”
姚越看了眼裴玄忌,“裴三公子,你要一起吗?”
裴玄忌目的既达,思及那个正被他丢在驿馆的熊孩子江旋安,便快行几步,同姚越拉下距离。
几个闪身间,便已钻入了人群。
只远远抛来一句话。
“不去。”
“没兴趣。”
10. 入京(一)
刑部大牢。
牢房中加了烛火,柳廷则默默注视眼前正垂首翻书的云知年。
书是柳廷则派人送来给云知年解闷的,原都是些晦涩无趣的古籍论策,没成想云知年倒看得有味。
烛火打在他纤长的眼睫,当真是明眸生辉,顾盼有神。
“你能读懂?”
柳廷则意识到自己看云知年看得太久了,便取过当中的一本书翻开,随意问了几个问题。
云知年居然对答如流。
柳廷则惊怔交加,思及自己在坊间听闻的传言,不由脱口问道,“所以,你当真是…是…”
“嗯,我从小就养在川建王身边。”
“是他培养教化于我。后来,我又被送进学宫,读过一段时间的书。”
像是猜到柳廷则要问什么,云知年合了书卷,淡淡开口,只他的神色却浅如薄雾,瞧不出任何情绪。
也是,如今川建王已然伏诛。
云知年作为其麾下叛臣,也已被阉作宦奴,再提及往事,倒显得有些不知其可了。
柳廷则顿了顿,竟罔顾牢房脏污,提摆走近,坐到云知年身旁。
他望向云知年,“方才有人想要来见你,是个宫里来的小医官,我不知他底细,就遣人赶了他出去,果然如你所料,这些时日,总有宫里来的人千方百计地打探你的消息,是防着我没有认真审你吗?”
柳廷则气盛,话语里颇为愤愤,“既不信任我,又何必让我来审?”
“不是不信任大人,是想借由我,来抓大人的把柄。”
云知年耐心解释道,“大人此前追查钟国公时,已经得罪不少人了。”
柳廷则生气时的模样同识景小时候如出一辙,云知年的语气里,竟夹杂着一丝不由自主的宠溺。
他冲柳廷则微微展颜,“我的肩上有烙伤,来往经过的狱卒都会看到,足可证明大人确实在秉公审我,大人不必忧虑。”
云知年嗓音和缓,此时一笑却又仿若春风化雪,轻拂于面。
明明被关在牢里的是云知年。
自己却反要受他安慰。
柳廷则竟微有些脸红,几息后,又有些难过地问道,“被烫伤的地方,还痛不痛?”
“你当真不打算上点儿药?”
云知年摇头,正欲说些什么,牢门外却忽然来了个狱卒,说是有要事禀告。
柳廷则只好出去,刚听完那狱卒的话,眉头就狠狠拧起,“不是吩咐过吗?云知年乃是重犯,任何人不得探视!你们怎么还敢带人过来?”
“难道连朕也不可以探视?”
话音刚落,一道肃沉男声缓缓传来。
困于牢房里的云知年蓦地怔了怔,他循声望去,瞧见了一身便衣行装的江寒祁。
柳廷则亦是惊诧不已,“皇上,你怎么来了?”
“云知年是谋害皇嗣的嫌犯,朕自然要过来看看。”
江寒祁的视线,并没有落在云知年身上,反是不急不慢地环视起四周刑架,状若不经心地问道,“柳卿,这几日,可有审出何结果?”
柳廷则还未应话。
一旁的狱卒就抢先答道,“回皇上的话,柳大人对此案可谓上心之至,不仅亲自审过好几轮,还对那嫌犯施了烙铁大刑呢,啧,皮肉都被烫去了一层,这嫌犯偏还嘴硬,不肯招供!”
“…”
多嘴什么?!
柳廷则捏了一把汗。
江寒祁的神色却并没有多大波动,点头道,“好,朕知道了。你们先出去罢,朕有话要亲自问一问云知年。”
“皇上,微臣今日已经审过了…您无须…”
“你也出去!”
江寒祁声音更冷。
待人都离去之后,江寒祁才跨步迈向云知年,一把扯过他腕间铁索,将人径自拉入怀中。
*
“把上衣脱了。”
江寒祁的手,按在这人细瘦不盈一握的腰间。
云知年试图挣脱无果,便只能由他抱着,很缓慢地抬起被缚绑了枷锁的手,解去上衣。
囚服刚一落地,那块已蜕成深褐色的烫疤就露了出来。
印在细白如腻玉的莹润肩头,突兀而又扎眼。
江寒祁盯着那块疤,呼吸微窒了窒,下一刻,却狠狠攥住这人的下颌,迫他抬头看向自己。
“是你自己烫的。”
是很肯定的语气。
云知年没有否认。
“跟朕走。”
江寒祁抓住云知年的手腕,“回宫。”
他说,“不查了。”
“钟后那边,朕自有交代。”
“我不走。”
云知年脚底像生了根似的,扎在监牢里,一动不肯动,烛火的光斑在他浅茶色的瞳仁中不住跳动,映照出云知年清俊倔傲的侧颜。
“钟后借由康妃一事闹出这么大的阵仗,未必只是为了我和柳廷则,说不定还有何别的图谋,我须留下来弄清楚真相。”
“你管她要做什么?!”
江寒祁的怒火几乎快要压制不住。
“朕再问你一句,跟不跟朕走?”
江寒祁捏紧拳头,将怒意统统抑制在掌心。
云知年的神情没有丝毫改变,只是舔了舔齿尖,将要溢出口的腥甜血丝生生咽下。
之后,他缓慢而坚定地对江寒祁说。
“我不走。”
“你不要管我。”
“由不得你!”
江寒祁怒极反笑,他眯起长眸,拂袖怒道,“你是朕的狗!朕想如何管就你如何管你!”
*
过了两日,宫里就来了人前往刑部大牢传话,说是康妃小产一事已经查明,同太监云知年无关,要求刑部立即放人。
彼时,柳廷则正在牢房中陪云知年,闻令不由看了眼云知年。
云知年蹙起双眉,迟迟不肯动身。
“怎么回事?此案不是已交由刑部来查吗?”
柳廷则有些生疑,对着那传唤的小太监就是一通劈头盖脸地问题。
“是圣上交代的,说是钟后那边也已经同意了的。至于康妃娘娘嘛,她做不得主的。”
小太监很是好脾气地说道,“总之,圣上要云公公即刻回宫伴驾。喏,柳大人,这是圣上谕旨。”
事已至此,柳廷则自也不好强行留人。
虽他有些不舍同云知年分别。
他这几日只要一下了朝,就会借由查案,来牢房里同云知年攀谈,有时是聊些书中之言,有时便是聊些无关痛痒的家常。
云知年话虽不多,每一句却都能说至柳廷则心坎。
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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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柔柔,却有力量。
柳廷则甚至在想,若云知年并非是一个太监,并非是一个阉人,若他们能够相识微时,相逢于学宫亦或者是官场。
他们,或许能成为一对好兄弟。
所以,因着柳廷则的这一分隐秘的私心,云知年即便是在坐牢,也未受到任何苛待,吃的用的也都是好的,可现在,云知年又要回去了…
那日江寒祁怒气冲冲前脚刚走,柳廷则后脚便冲进牢房,果然瞧见,云知年的脸是肿了的。
柳廷则一想到云知年又要去面对那喜怒无常的君主,竟会生出些心疼,只他心气高傲,自然是不肯说出来,一张脸沉得几乎要结冰。
倒是云知年,见事情已成定论,便也不再坚持,很温顺地伸开手臂,让狱卒替他解了身上的枷锁镣铐。
临行前,还不忘哄慰柳廷则。
“柳大人,这些时日承蒙关照。你为我寻的那些书,我都极是喜欢,我可不可以…带回宫去继续翻看?”
“自然可以!”
柳廷则忙不迭点头,方才低落的心情也亦振奋了些许,对云知年朗声道,“我从前读书时,也常因家贫而与周遭同学格格不入,我孤独自处时,最爱翻看书籍,每每沉浸于书中,便不会觉得伤心了。这些书,你都带上!回头我再收捡些更好的…”
“托人送进宫里!”
性子直,便是好哄些。
像极了从前的识景。
云知年笑笑点头,不置可否。
及至坐上回宫的马车后,云知年才敛去笑容,视线落在那些柳廷则亲手做注命人送来的书籍上时,却渐次黯淡。
*
回宫后,迎接云知年的宫人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将他带去偏斋锁着,而是十分恭敬地带他前去沐浴更衣。
云知年有些不解。
及至那帮宫人拿出一套簇新的宝蓝色宫服时,他才讶然失色,捧着那身衣服,竟开始手足无措。
那群宫人跟他说,陛下身边的总管太监旺喜,前日做事时犯了错,惹怒了陛下,已被陛下下令押去了内廷局。
所以,这总管太监的职位,就空缺了下来。
原本钟后打算亲自替陛下重挑一个手脚麻利的,可陛下不知是同钟后说了什么,总而言之,最后,陛下说,要让公公您贴身伺候。
公公,你已经升为御前的总管太监啦。
宫里的奴才最擅见风使舵,此番对着云知年就是一痛阿谀奉承,还亲自动手,替云知年穿衣梳发,再戴上三山帽,一个劲地夸他好看有仪。
云知年实在有苦难言。
他了解江寒祁。
江寒祁不惜代价,把钟后安插在身边的人赶走,同钟后交涉保下他,还将他提到了自己的跟前,实在是对他动了怒。
只是,动怒归动怒。
江寒祁如此轻易地就向钟后挑明了底牌,实在是太过冲动。
云知年那向来冷漠的面上竟现出了丝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只这表情并未保持太久。
因为他刚被人领入怀英殿,就被等候多时的江寒祁压倒在了桌案。
“陛…陛下…”
云知年猛然一慌,却见江寒祁并没有做什么,而是拿过桌前早就备好的消疤愈伤的软膏,在他眼前晃了晃,“是自己上,还是朕来替你上?”
11. 入京(二)
殿内没有旁的人。
但云知年方才进殿时分明瞧见殿外站了不少护卫。
江寒祁应是要在怀英殿召见人的。
云知年不知那个被召见的人何时才会到,又怕江寒祁压不住脾气会做出什么荒-yin无度之事,便白了白面色,伸手接过药膏。
“我自己来。”
“就坐在案上,朕瞧着你上。”
江寒祁的手仍箍在云知年的腰际。
云知年没有法子,只得半解开上衣,用指尖沾了些黏到发稠的膏汁,抹到左肩的烫疤上。
纤长如葱般的细长手指在白腻的皮肤上缓慢游曳,偏这药膏添了些刺激性的凉药,一触到皮肤,便会带来细密的痛痒之感,云知年虽已竭力咬住了唇瓣,可在上药的过程中,还是不免从口间逸出几丝轻吟。
一抬眼,却见江寒祁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看,那向来古井无波的眸里便立时浸润了几分湿气。
“陛下…”
云知年忍不住唤了唤江寒祁。
这实在是有些恼人。
且不说现在这大殿之内灯火明耀,单论这怀英殿,本就是君主用来接待臣子的正经之地,合该庄严肃穆才是,可他正叉着腿,半褪开太监宫服,被君主按住腰身上药,实在是有违礼数,关键在于,江寒祁还传召了人,随时都会有人进殿的。
这让他难免在意。
“怎么?你也知道怕了?”
江寒祁瞧见云知年时不时回头向殿外望去一眼,警觉得跟炸了毛似的,还要强装镇定,便觉得好笑,竟动手摸了摸他的脸颊,随后,将他的腰带一扯,那略有宽大的袍服便倏地滑落下些许,露出里头半遮着的紧实修长的大腿。
果然,云知年身体愈发僵直。
江寒祁并不喜欢云知年。
更不喜欢同云知年有肌肤相亲。
起初,他干云知年的目的,原就是为了惩罚和发泄,可三年了,整整三年了,这罚却怎么也罚不够。
他尤其喜在欢床-事上凌辱云知年。
云知年的性子其实极是刚硬,相识经年,江寒祁甚至从未瞧见云知年哭过或是伤心过,哪怕是在他们尚还年少曾有过一段同在学宫读书的时光,江寒祁那时只待云识景好,总是刻意忽略这个同识景长相一模一样的孪生哥哥,年少的云知年也不会生气,不会哭闹,而是一个人,形单影只地默默坐在角落,吃着旁人不要扔在一旁的点心,偶尔抬头向江寒祁和云识景看来一眼。
便也只是如此。
阴郁,沉闷,麻木,漠然。
这就是江寒祁对云知年的感觉。
可在床上不同。
云知年虽然不会反抗江寒祁的每次亲热,但他会羞恼,会无措,会害怕被人生生瞧见,所以江寒祁每次去寻云知年,皆会屏退旁人,就连宫道都不允人出现,或是干脆命人将云知年带去他的寝殿,好不让云知年太过应激。而欢-好,则更如此:便是云知年的性子再如何刚硬,他也经不起口口,每次咬破了唇,却还是会忍不住地掉下眼泪,那泪水无声地没入鬓发,江寒祁的动作就会更狠,因为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云知年才会像个人。
像个生动的人。
*
江寒祁想得多了,这动作自然也更大胆了些,他哪管云知年的竭力推拒,只一心想要惹哭这不肯听话的奴才。
很快,云知年身上留不剩什么了。
浅茶色的眸子湿红湿红的,凝着泪痕,瞪望向江寒祁,偏也不肯开口求饶,很执拗地在同江寒祁对峙。
像是在赌江寒祁不会不顾形象,在金殿宣银。
可就在这个时候,殿外忽传来一声通报。
“阳义汔州司法参军,裴玄忌前来觐见!”
裴…裴玄忌?!
怎么是他?!
云知年记得这个名字,骤然呆住。
但根本就容不得他再思考,因为沉而有力脚步声已渐次迫近。
眼下似乎避无可避。
江寒祁好整以暇地看他,难得在云知年脸上看到羞恼的意味。
于是,他便继续戳云知年的心窝子,“要让裴玄忌看看你现在的这幅样子吗?”
“反正,你已经做好了要除掉他的准备,他一个将死之人,看到什么,也是无谓。”
云知年怔忡几息,像是在思考江寒祁说的话。
但很快,他还是反应过来,扯住大开的衣襟,跳下长案,环顾了四周发现确实并无可避之处后,竟是横下心,钻去了桌案下面。
他抬着眼,哀求似地望向江寒祁。
江寒祁眉心微跳,顿了一顿,将案上留下的那管膏药也扔到了地上,压着声儿对他道,“继续上药,不准停,否则,朕立刻扒了你的衣服推出去。”
云知年拾起药膏,微松了一口气。
几乎是他刚将身体蜷着藏好的一刹,裴玄忌便已迈步踏入大殿,清朗沉力的声音也旋而响起。
“末将裴玄忌,参见皇上。”
“免礼。”
江寒祁不禁上下打量了一眼。
云知年也正透着案底的缝隙,悄悄望向裴玄忌。
年岁不大,人却生得丰神俊逸。
一身戎黑军服,腰间绑了根麂皮腰带,宽肩窄腰,愈显劲瘦挺拔身姿,脚踩半膝长军靴,踏在地面,孔而有力,器宇轩昂。
江寒祁很快就收回视线,特意往下瞥去,瞧见那云知年依旧在看裴玄忌,不知怎的,这心里竟不大畅快,抬脚不轻不重地蹭了下云知年。
云知年抿了抿唇,只好继续低头抹药。
江寒祁才重新将目光移向裴玄忌,嘴角含笑,寒暄道,“玄忌年岁多大?”
“快满十八。”
“甚是年轻,甚有英姿!玄忌啊,你家人如今可都安好?”
“不知。”
裴玄忌很干脆地回应君主,“他们在陇西,而我在阳义。”
江寒祁的笑意滞在脸上。
其实裴玄忌这话并不作假。
他在家中排行老三,上头还有一兄一姐,皆是能力出众之者,被裴千峰留在身边委以重任,反倒是他…
裴千峰托人将他派去千里之外的阳义汔州做了个小小的参军,还要保护那阳义的郡王,熊孩子江旋安。
这差别对待也甚是明显了些。
所以此次,裴玄忌肯入京面圣述职,除了那天杀的小郡王日夜去他军中哭闹央求外,其实亦带了几分赌气成分。
裴家早年间帮助川建王做事,虽后倒戈投诚,但到底仍同江氏之间互有猜忌。
他亦是裴家这么多年来,头一个主动入京的。
“无论如何,你这次能来京,朕甚是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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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你来宫中时,朕将好头疾发作,所以未能同你长谈,实在可惜,今日你我君臣二人便好好说说话,来人啊,为裴卿赐坐!”
江寒祁便又同裴玄忌交谈几句。
从他们的对话中,云知年方才知晓,江旋安这次也同裴玄忌一道进京了。
江寒祁听闻自己唯一的侄子也过来了,便道,“你同安儿就留下过年,待年后天气暖和些再回去。”
自始至终,裴玄忌都没什么表情。
皇上问一句,他答一句,丝毫没有攀附谄媚之意。
同柳廷则有些相像。
但又不同。
这两人都年岁不大就已位极人臣,自有些凌然傲气。
但柳廷则身上,多的是文士朝臣的书生意气。
而从裴玄忌的短短几言之中,云知年听到的,是一种完完全全的不在意。
洒脱桀骜,完全未将江寒祁放在眼中。
云知年无端这么想着,上药的动作停了下来。
于是,江寒祁便又要踢他。
云知年闪身躲开,奈何桌案下头的空间实在太过狭小,他一番动作之下,脊背骨便狠狠撞在了侧面的隔板上,正撞开了那处伤痕,刚抹的药亦化成一片,凝化在皮肤。
饶是他向来能忍,也疼得他不由闷哼一声,发出些细碎破呻。
裴玄忌说话的声音忽停住了。
他不动声色,锋锐如鹰的视线,却循着那声响的来源,一点一点,向下探去。
云知年心跳如鼓捶,捂住口将身子缩得更低,可饶是如此,桌案的缝隙处亦能透进点光来,堪能照亮云知年那一双浅茶色的明眸。
就在两人的视线将要对上的一刹,江寒祁忽然出声问道,“裴卿,在看什么?”
“没什么。”
裴玄忌旋而直起身体,“只是在想,何时将小郡王送进宫来。”
“过两日就送来,朕也想见他。”
两人又开始状若无事的说起话。
而云知年握紧的手心里却盈满了涔涔冷汗。
他不想被裴玄忌发现。
许是因为心虚,许是因为羞耻,又许是因为…
他总归要杀了这个人,还是,还是不要打照面为好。
君臣间约摸又攀谈了一会儿,裴玄忌便欲起身告退。
江寒祁这时却冷不丁地抛出一个问题。
“裴卿,朕想问问,你可曾听说过…风雷十八骑?”
裴玄忌脚步猛止,回身直直望向江寒祁。
江寒祁正执着朱笔转了转,表情高深莫测。
裴玄忌从牙缝中挤出几字,“未曾听说过。”
“传说,那风雷十八骑是陪着祖皇帝尽灭诸国,一统河山的十八位将士,亦是大晋的开国兵马将军,其后背肩胛骨上都绣有一只鹰首,代代传承下去。他们骁勇善战,且各怀本领,有武艺出众者,有谋略过人者,有布阵排兵者,亦有擅医卜卦者…只不过,在那场同后梁国的藏幽谷之战中,风雷十八骑几乎全军覆没,只有几人得以脱逃,川建王赵远净便是那风雷十八骑之一。赵远净谋反兵败之后,其残部统统被陇西节度使裴千峰收归。”
江寒祁笑了笑,声调却没有丝毫温度,“你是裴千峰之子,朕以为,你是知道的。”
“或者至少,会认得他们当中的,一些后人。”
12. 入京(三)
“不知道。”
“父将从未向我提及过。”
裴玄忌依旧口风不变。
江寒祁盯着裴玄忌看了会儿,想从裴玄忌眼底看出端倪,两人之间隐有对峙,气氛僵持。
可最后到底还是一无所获。
几息后,江寒祁才放下朱笔,悠悠松口,“朕知道了,你退下罢。”
说罢,便垂眸自顾捻起案几上摆放的一串寒玉缀珠的手串,漫不经心地把玩着。
裴玄忌依言告退,可就在将要踏出金殿殿门的一刹,忽听得殿内传来“砰通”一声轻响。
紧接着,一段刻意抑着的低哑闷吟声细细传来。
裴玄忌的目力和耳力都是极好,所以便是那扭头时的随意一瞥,就立时捕捉到了一抹幽兰般的身影,被人拦腰抱起,散乱地伏在了君主面前的那张桌案上。
他脚步未停。
短短一瞬,就已经明了是怎么回事了。
裴玄忌从小长在军营,除他二姐外,所接触到的也多是男人,而男人们扎堆聚在一起时,聊得最多的却是女人。
亦或者是,被当做女人使用的男人。
他也曾不止一次地撞见过他那干急不可耐地弟兄们起了兴头时,会急匆匆地寻人解决□□子里的那类破事,他的弟兄们自然也不止一次当着他的面狎玩口口,还常想拉他一道。
只他为人清正,自制力则更是惊人,平常最喜冷着张脸,一副生人勿近之样,生生逼退了那些想要攀附亲近他的伶倌姬妾。
他向来最是不屑此等之事。
更何况,是在大殿之上,白日宣-淫。
裴玄忌眼皮微拢,将厌恶情绪缓缓敛起。
*
隔日,江寒祁下朝之后,头疾犯了。
他这病倒算不上严重,只是难捱,每次发作时,都得由人贴身伺候按摩才能缓和着些。
但今天,云知年按了好一会儿,也未见江寒祁好转。
他停下来,揉了揉酸沉的手腕,再低头时,却正对上江寒祁勾勾望来的目光。
“陛下…”
云知年正要继续给江寒祁按头。
“不必按了。”
江寒祁起身,换衣,“朕要去钟后宫里一趟,她早上托人传话,说是宁妃最近也病了,一个两个都不给朕省心!”
“朕向来不管她们,吃穿用度也都是给了最好的,在宫中安生过日子就是,怎偏生总是横生枝节的?这还只有两个后妃,就闹出这么多名堂,听钟后的口吻,是还想再给朕多纳几个,当真惹人心烦!”
“陛下,吃些东西再去。”
云知年脱口说道,许是意识到自己失言,又重新低下头,“你今晨上早朝时,也未用膳。”
江寒祁依旧沉着面色。
但听到云知年如此在意自己,声音还是缓了下来,“嗯,叫人去传膳。”
江寒祁吃得不多。
吃罢就匆匆去往了钟后宫殿,待再回来时,正瞧见云知年一边翻看今日送来的奏折,一边捻了几块午膳吃剩了的枣糕饼往嘴里塞。
云知年看得极是认真,江寒祁进殿时偏又叫人莫要通报,于是,待人走近了,才扬起脸看向江寒祁。
彼时,他正啄着指间糕饼的碎屑,那些饼渣就这般沾在软柔朱赤的唇上,又被他小心地舐去,分明是再寻常不过的动作。
却偏让人移不开眼。
江寒祁坐到一旁,也学着云知年的样子,捻了块糕饼,奈何这糕饼里头的枣泥放得太多,甜到发腻,江寒祁只吃了两口就不想再吃了,冷脸搁到了一旁的瓷盘中。
云知年这时却犹如护食的小动物一样,巴巴地望着瓷盘中那块还剩了大半的糕饼。
江寒祁没好气地从云知年手中夺过那本批了一半的奏折,骂他。
“想吃就吃!”
果然,云知年很快就将那块剩下的糕饼三两口吃了下去。
云知年一直都有一个毛病,那就是贪食。
他吃东西时极是认真,像是会有谁跟他在抢,且他看上去瘦弱,饭量却竟大得惊人,江寒祁也是将人调到身边后才发现,这人闲暇时的多半时间,居然都在偷摸着吃东西。
隔一会儿就得不知从哪寻些东西填肚子。
好像怎么都喂不饱似的。
江寒祁强迫自己将注意力转回到奏折中,翻看几页后才发现,云知年竟都按着自己的想法批好了。
尤其是关于茔上赈灾饷银私吞一案,云知年批得极是认真。
江寒祁面露不悦,“还要查?”
“要查,不仅如此,陛下应当要继续重用钟相全。”
云知年取过一旁的布巾,拭净双手,又重新唤人备水,服侍江寒祁更衣。
他替江寒祁解衣时,长发拂下几许,垂于胸前,侧着半边精致姣好的面容,愈显温善。
嘴中吐出的,却是无比残忍的话。
“钟相全,是一定要死的。”
“钟后虽然一心护短,但茔上灾民未必肯放过一个欺下瞒上,侵吞民脂民膏的贪官。”
“只要激起民愤,再派人从中煽动…”
云知年眸光微动,他思索了一会儿,随后说道,“陛下这次,可以让柳大人陪同钟相全一道前往赈灾。柳大人嫉恶如仇,眼里揉不得沙子,此前又同钟相全交恶,钟相全正愁没有机会寻仇报复,他们二人同往,钟后定会同意。”
“只是这么做,许是会有风险,就看陛下舍不舍得了。”
“柳大人?”
江寒祁重复着云知年的话,下一刻,却突伸手,扼住他的手腕。
“你倒很是知人善用,替朕安排得妥妥当当。”
江寒祁这话语里,已很是含了几分怒意。
但不知是为何发怒,明明代批奏折,处理朝政,一直以来,都是他做的。
江寒祁应该并不是为了此事发怒。
不知,便不想。
所以,云知年压下疑惑,恭恭顺顺地任由江寒祁拧着他。
江寒祁一路拉他来到内殿。
内殿案几上摆放了一个精致的紫金雕花的木匣,江寒祁取过木匣打开,里面是他此前戴过的寒玉珠手串。
这手串做工极是精巧。
用丝线串起的玉珠颗颗硕大饱满,烁出细亮光泽,如同碎玉流金,美轮美奂。
江寒祁抓住云知年的手,将手串戴到了他的右手手腕上,再俯身扣紧。
云知年呼吸微窒,虽依旧保持住了平静,可长睫颤抖的幅度却大了许多。
直到江寒祁松开他的手,他才回过神,垂着的手却下意识地抚上腕间手串,轻问道,“给我的?”
“不错,给你的。”
“这是朕命人特制的。”
江寒祁目光幽森。
云知年忽觉不对。
果然,江寒祁抬起手,云知年这才瞧见,江寒祁原先带着手串的腕骨上,竟然不知何时多了一道可怖扎眼的血痕。
“寒玉生蛊,这手串里的每一个玉珠中都有一只蛊虫,它们能通过玉石来吸食人血长大,已经用朕的血饲养过一阵子了。现在,该用你的了。”
江寒祁不紧不慢,好像在说一件极为平常的事。
云知年却听得心头悚然,他抬起手果然瞧见玉身上爬满了细细的血丝。
“蛊…虫…那是…是什么东西?”
云知年面色陡然煞白。
“用来控制你的东西。”
江寒祁搂住他微微发抖的脊背,贴住他的耳朵道,“放心,只是让你饲养,没有多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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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也养了啊,只要你乖乖听话,朕不会真的给你下蛊。”
“不,我不要戴这个!”
云知年忽然扯下那只手串,猛地扔了出去。
他的心口泛起一股尖锐疼痛,坚硬的心脏更像是被猛烈撕扯开来,淌着泊泊鲜血,像是要把他整个人活生生抽干一样。
他想到了识景。
想到识景临死前,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他崩溃了一般,抖腿跪下来,哀戚求道,“陛下,你不要给我戴这个,好不好?我不要戴这个,我不要,不要…”
“下贱东西!朕都戴了,你有什么不能戴的?”
云知年的举动彻底惹恼了江寒祁。
江寒祁捡起手串,跨步而来,不顾及云知年惶然失措的抗拒,紧攥住他的手,迫他重新戴上,还故意收紧串珠的丝线,那手串便飞快地往他的肉里勒缩。
“唔…”
剧痛随着手串的收缩,飞快蔓延至皮肉,云知年的手重重发抖,被勒住的那截细瘦的手腕,霎时筋骨毕现。
“喜欢吗?”
江寒祁这样问他。
云知年第一次没有回应江寒祁的话,他只是有些茫然地,怔怔望向江寒祁。
泛红的眸里浸了层湿水和疼出来的冷汗。
而一想到这手串里头有那令人生呕的蛊虫,云知年的身体就抖得愈发厉害。
怔忡间,腕间的手串再度收缩。
“啊…”
皮肉和心理的双重折磨,让云知年终是承受不住,他惨叫出声,甚至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狼狈地摔伏在地,捂住泛疼的胸口,咳喘不止。
“为什么…为什么要给我戴上这种东西…”
惩罚他?
云知年抬起湿淋的脸,喉头攒动半晌,才喑哑问道。
“还是因为…”
“我不是…不是云识景?”
不是。
江寒祁默而不语。
他教训云知年,就只是因为云知年。
方才去完钟后宫里,他一番谈话下,猜出云知年烫伤自己,其实是为了保全柳廷则。
云知年怕钟后借此发挥报复,而治柳廷则之罪。
怪不得,在钟后下令不再追查康妃小产,并将那个煎药的奴才赐死之后,云知年才肯好好上药。
江寒祁还听人说,柳廷则同云知年曾在牢里相谈甚欢,柳廷则还常托人送书籍到宫里来。以及,方才,云知年在提及柳廷则时,双目生亮的模样,这一切…
都让江寒祁无法忍受。
云知年不该这样。
不该是这样。
云知年应当是一只,只会对自己摆尾讨好的狗。
这是当初,云知年自己的选择。
他就该一直做君主的狗,而不是,向着旁人示露好意。
当然,这一切,江寒祁不会告诉云知年,但是在看到云知年提及云识景后那明显黯淡到火光将熄的凄惨眸眼时,他只觉得快意。
云知年合该是要承受这份痛苦的。
陪他一起承受。
江寒祁蹲下身,随意摘去云知年的帽冠,将他束好的长发扯乱揪起。
“朕如今虽然已经不再关着你了,但你不能忘记自己的身份。”
“你始终是在朕身边囚着的。”
“你利用朕。”
“朕也利用你。”
“还有,你永远也比不上云识景。欢之干净明媚,你脏如污泥,蛊虫怎么了?蛊虫跟你很是般配啊!都是一样下贱腌臜的东西!看看这手串,同你多么相衬?”
江寒祁笑容扭曲,拽住他细瘦的手腕,端详片刻,狠狠摔回地面。
“没有朕的允许,你永远也不准摘下手串。否则,朕立即命人开玉种蛊!”
13. 入京(四)
很快,新的圣旨就下来了。
钟相全失职之过,不仅全无追究,圣上还对其大加封赏赞誉,于是乎,在一片讨好邀宠声中,钟相全喜滋滋地接下这继续赈灾的美差。
这人一得意,就会忘形。
钟相全好几次下朝后,都刻意凑到柳廷则跟前堂而皇之地炫耀,“哟,柳大人,如今怎么不查我了呢?”
柳廷则侧目不理。
钟相全偏又说道,“皇上和钟后,乃是一家人,我是钟后的兄长,自然也同皇上是一家人,这亲疏到底有别,柳大人,你说说,你一介寒士,在朝中无根无凭,只会煽动一干子没什么用的朝臣弹劾我,到底有什么用啊?”
“闹至最后,还不是要低下头给我赔礼道歉,还不是要替我打下手!啧!”
当日晚,柳廷则辗转难眠,愤懑难平,连夜进宫求见了江寒祁。
江寒祁依旧是在青鸾殿中接见的他。
君臣二人对谈良久。
江寒祁告知他,茔上那边,已经部署好了。
“朕如今可用之人不多,调度茔上县兵,也着实费了一番周折。但此事之后,必会有所转圜,柳卿还须继续忍辱负重,莫要让朕失望。”
柳廷则本是憋了一肚子气,现下得到君主劝慰,亦知要以大事为重,这气口儿早不知飘去了哪里,所以,在听江寒祁说话时,略有点儿心不在焉,一双眼总往江寒祁身后瞟。
“柳卿在看什么?”
江寒祁平地断喝一声。
“没,没什么。”
柳廷则心虚一抖,正襟危坐起,可听着听着,又开始走神。
直至江寒祁要派人送柳廷则出宫,他方才犹犹豫豫地,“听闻云知年自出了刑部大牢后,就被擢升到御前伺候,皇上今日,怎未带…云公公?”
直气白性。
年轻气盛的书呆子,连掩饰都是不会的。
江寒祁笑了一下,“柳卿对朕的狗,倒是关心。”
柳廷则生生颤住。
他向来以直臣谏官作标榜,自诩不畏君主强权,可江寒祁此时漫不经心扯开薄唇露出的这抹笑容,却让他感受到了一种极端的恐惧。
柳廷则难得缄了口,诺诺不敢多言。
“只是,随意问问,毕竟微臣…曾审过他。”
“三日后出发,同钟相全一道,前往茔上。”
江寒祁不欲再多言,笑意已然沉泯,他望向柳廷则,“这个年,柳卿,你怕是要过不好了。”
柳廷则撩摆下跪,正色道。
“能为皇上分忧,除奸佞小人,是臣分内之责。”
*
茔上的灾民这个年怕是也过得不好。
但上京城中亦然一派祥和。
临近过年,一些外地的商贾走贩早便收摊不干了,香楼里的戏倒是一日多似一日,有时甚至整夜咿咿呀呀唱得不停,和着靡靡私弦音,在长街渐渐飘远。
大晋有一习俗,过年这日,在宴请朝臣之后,须由君主在皇宫中最高的摘月楼安放亲自制成的天灯,以示福泽绵长,护佑江山。
当然,这做灯的粗活计,江寒祁是不会沾手的,他只须在宫人们做好的天灯上题字示意方可。
但偏今年,江寒祁提不起劲来。
云知年将做已经糊好纸面的天灯细细转了一圈,检查竹架装卸情况,待到确认完毕后,便挑了一只最大,形状最规整完美的,来到江寒祁跟前。
“宁妃病情如何了?”
江寒祁撑着额,歪在矮榻上闭目养神,听到脚步近身,也没有睁开,似十分疲累。
“还是老样子,在自个儿宫里歇着。”
云知年如今是江寒祁的总管太监了,常在宫里走动,只不过,云知年明白,他的一举一动,都有人监视。
所以即便他如今获得了自由,也不敢随处乱走,最多便是去太医署勤了些。
因江寒祁的头疾需调香配药。
除此之外,便同江寒祁形影不离,哪里也不去,乖巧得很。
当然,因着云知年如今身份不同,也会有些机灵的小奴才常去他跟前禀告着些消息好讨赏。
云知年出手大方,来者不拒。
因此,云知年面对江寒祁的问题,倒也能对答如流。
“听说她宫里也不太平,最近常有宫女太监离奇失踪,有人说,是娘娘夜间犯了疯病赶跑了他们,陛下,她当是真疯了的。”
“哼,朕管她真疯假疯?”
江寒祁不在意地道,“只要别总三天两头地派人来碍朕就行了,下次宁妃或是康妃宫里再来人,你就替朕回了罢,就说朕不舒服。”
江寒祁说完话,睁开眼,看着他,扬了下颌道,“过来,替朕按按。”
“嗯。”
云知年小心地脱了鞋袜,想了想,又捧起天灯,刚走过去,江寒祁就十分不耐地道,“你捧着那东西,怎么替朕按?”
云知年放下天灯,浅茶色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江寒祁看。
“这点小事,你替朕写了就是。”
江寒祁有点烦了。
自从给云知年戴上手串以后,云知年在他面前就变得有些过分小心翼翼了,虽然云知年以前也沉默,但如今更是他问一句,才答一句,绝不多说话。
是乖了很多。
但又好像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江寒祁说不出自己心里究竟是个什么滋味,明明他对云知年是恩慈宽宏的。
云知年害死了自己的孪生弟弟,可即便如此,他还是留下了云知年的性命。
他是云知年的恩人,主人。
他想怎么对云知年,都是理所应当的,云知年,就应该跪伏在他的脚下,对他感恩戴德,任取任予。
虽然江寒祁隐隐觉得,自己的心念有些过分地放在云知年的身上了。
从前,他被云识景那样骄矜翩翩的少年郎所吸引,可眼角的余光也会常在不经意间落在那个躲在角落,偷偷望他的那抹阴郁苍白的身影。
他没有杀云知年,是要同云知年相互利用,相互成全,可其实,他明白,他不能杀云知年。
他需要云知年。
需要在失去阿景后,有这么一个,容颜相似,任予任取,近乎完美的替代品,作为慰藉。
他不必对此有任何负罪。
江寒祁一言不发地注视云知年。
他看着云知年研好墨汁,看着云知年遵照他的吩咐,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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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在灯面上写了两句,亦或者是四句吉语,又看着云知年将灯面朝上地放在殿中的空地旁晾墨。
而后,才用布巾擦了手,重新跪到江寒祁的榻边,替他按揉额头。
几乎是云知年的手刚碰到江寒祁的额角时,自己的衣襟就先是被人挑开了。
因着云知年是不穿亵衣的,所以外袍一开,白净清亮的皮肤便露了出来。
即使寝殿中烧了暖和的地龙,可微热的身体挨到空气,还是不自禁地起了一层细小的疙瘩,云知年呼吸微乱,连指尖嗯绷得好紧。
“别停。继续按。”
江寒祁的手没有闲着…
甚至还能空出手,轻抚过云知年腕骨上的缀玉串,慢腾腾地把玩那根垂落下来的丝线末端的流苏。
云知年的身体抖得更厉害。
他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因为他的口,被宽大的手掌给捂住了。
“朕是你唯一的主人…”
“你的眼里,心里,身体里,都不能有旁的人…”
江寒祁话语絮絮,说得却全然是云知年听不懂的话。
他是真听不懂的。
因为同江寒祁的欢-好,于他而言,不过是惩罚,或者说是一种发泄,同那些扇在他脸上的巴掌,踹在他胸口的鞋印,并无任何分别。
否则,江寒祁也不会在他受了宫刑,刚刚死里逃生后,就那般粗暴地,在一片偌大的铜镜前,强要了他的。
可今日却好像有哪里不同…
江寒祁好像格外有耐心地,在挑逗,在口口,云知年垂下眼睛,看到自己的身子都染上了一层绯红,这是他从未有过的感觉,他无端感觉到害怕,可是他已经没有。
已经没有口口的渠道了,这股热意在他体内疯狂叫嚣,掀起狂风巨浪,恨不能将他生生撕碎。
于是,云知年空睁开一双眸子,当着江寒祁的面,渐渐湿润,发红,忍了许久之后,滚落了两颗泪珠下来。
无论受到什么刑罚也不曾落泪的云知年,第一次,近乎软弱着,啜泣哀求道,“陛下,我难受。”
“不要…不要这样了…”
江寒祁动作骤止。
他睨了眼,腿软得跟泥一样,瘫坐在地面的云知年,突然意兴阑珊。
云知年永远无法像一个正常男人一样,感受到欢愉了。
云知年永远都不是一个完整的人了。
只能用着同云识景一样的那张脸,以这样残缺的样子,陪在他身边。
这何尝…
何尝不是对他的,另一种报复。
江寒祁额角突突乱跳,刚压下去的痛意再度攀上,他怕自己下一刻,就会忍不住,掐死云知年。
他压低了声音,吼道,“滚出去!”
“给朕滚!”
*
云知年仓皇而出时,不忘拾起那只已晾好了的天灯。
他是御前伺候的总管太监,便是滚,也不能擅离职守,只好坐在了殿门外的槛上。
他擦了擦泪痕,才拨开天灯的竹骨,在检查着什么,直到听见脚步声逼近,一抬眼,却看到一高一矮两个人,正立于殿前,打量着他。
正是裴玄忌和小郡王江旋安。
14. 照面(一)
今日小年。
裴玄忌奉诏带江旋安进宫觐见。
外头正在落雪,这两人发上,肩上都沾了些雪籽粒儿,被宫人领着一路行至,带来些扑面寒气。
“…”
云知年飞快起身,将手中天灯放下,通传禀告,跑去殿中张望了下,又遣了伺候的小太监进去服侍陛下穿衣,自己则理着皱乱的袍服,十分恭顺地上前道,“两位稍等片刻,陛下正在休憩,待陛下移驾太和殿…”
“这位,想必就是小郡王…”
“江旋安!”
江旋安咧开嘴,脆生生地答话,毫不掩饰自己对云知年的喜爱。
这江旋安原是先帝,亦是江寒祁大哥的遗孤,今年不过十岁,三年前,先帝病重,撒手人寰之际,这个小娃娃还在川建王手上被挟持着,是裴氏颇费了一番功夫才得以救下。
江寒祁登基后,便分封自己的亲侄于阳义,此地距离京城尚远,但偏安一隅,是个富庶清闲之地,奈何这遭天杀的裴玄忌新任了汔州参军,从此,小郡王的安生日子可就彻底结束了,就连这回进宫看望自己的叔父,裴玄忌还以保护为名,寸步不离地跟着。
江旋安偏又怕裴玄忌怕得紧,一路垮着个脸不肯做声。
到底还是个半大孩子,瞧见云知年后,这脸容上才算有了笑意。
“哇,好漂亮的大哥哥!”
肉乎乎的小孩子瞪圆了那双黑豆豆眼,好奇地上下打量云知年,喃喃自语个不停。
云知年愣了几息,正待开口,袖口就忽被江旋安扯住,“哥哥,你也是这宫里的太监吗?”
“他是啊。”
这时,一直未有开口,抱臂远远站在另一侧殿檐下的裴玄忌斜抛来一个目光,嗓音懒懒地道,“你待会儿,就向你的叔父要了这个哥哥去阳义伺候你,好不好啊?”
云知年骤地抬眸。
两人目光霎然相接。
虽明知裴玄忌是在逗小旋安耍,可偏这人一双黢黑的眼眸幽深难测,带着几分很淡的玩味,就这么平平望过来,却又好像带了几分迫人气势。
犹若累累冬雪,铺天而下,沁得人身子骨也不由随之颤了那么一下。
“冷不冷?”
云知年收笼起视线,瞥到江旋安抓住他袖摆的两只小手都被冻得发了红,便唤人拿来小手炉,叫江旋安抓住捂着。
“不冷不冷!”
江旋安虽是这么说,可一张口,就连连打了两个喷嚏,只能委屈地抱起暖炉,缩偎在云知年跟前。
裴玄忌似是很看不惯这两个人如此亲近,十分不屑地将脑袋转了回去,目光发空地望天。
快至昏落。
飘着白雪的天穹呈现出一种焦黄和湛蓝相混相生的色彩,缀了一二点淡色的星子,宁静悠长,可再看远些,便只剩下层叠高累的的宫墙,遮天蔽月,长至无尽。
裴玄忌百无聊赖地侧过眼,却不曾想到,见云知年竟也同他一样,正在望天。
不由心念微动。
恰逢此时,殿里来了人传话,“殿下有令,请小郡王,裴参军进殿说话。”
“进殿?”
云知年堪堪回神,面露困惑,“可这里是陛下的寝殿。”
出来的小太监言之凿凿,“陛下是这么说的,还说小郡王不是外人。”
“至于这位裴小参军…云公公带着进去就是,陛下已经在候着了。”
“皇叔父!”
江旋安一马当先,早已兴奋地冲进殿门。
云知年默了默,亦让开道路,“裴参军,请。”
*
刚进殿门,裴玄忌就嗅到了一股浓郁的沉木香味。
原来,殿中木架上摆放了一个硕大的兽头缕金香炉,此时正燃着香,熏烟缭绕,紫雾腾起。
除此之外,殿中也丝毫不冷,地龙烧得温热暖和,地板上铺了镶嵌金蚕丝线的绸毯,脚踩上去,软软绵绵,极尽奢侈。
果然是天家所住之地,同军营自是不能相比,更紧要的,还有人一直奉茶添水,伺候在旁。
云知年做完事后,就很乖默地退去了角落站着,只那双眼却一直在瞧向这边。
他的脸是很干净的苍白色,看东西时,脖梢微侧,露出干净的一截曲线,长睫上则凝了层将化的雪籽,愈显清冷。
除了,那略略湿红的眼尾,和颊腮旁残留的泪痕…
其实,那两行泪痕已不是很显眼了,应该是被擦过了,但方才,云知年迎着光望向天时,裴玄忌还是看见了。
所以他能看出,云知年,是刚刚哭过的。
裴玄忌不动声色地压住眉眼,耳畔却听到江旋安正在呜呜哇哇地向君主告自己的状。
“是呀!不仅自己天天跑去营区训练士兵,还常常天不亮就叫人来吵醒我,拖我去校场检阅!阳义又不打仗!他一个小小的参军做甚要如此折腾!”
江旋安喋喋不休。
裴玄忌懒得争辩,他正坐于殿中矮椅,交叠着双腿,端起面前案几上的茶水在喝,同时,漫不经心地向江旋安扫去一眼。
江旋安忽然缄声了,心虚地缩起脖子。
江寒祁便笑,“安儿天不怕地不怕,只怕裴小参军。”
这笑意却偏未至眼底。
江寒祁说罢,望向裴玄忌。
裴玄忌颔首,只说了三个字,“习惯了”。
想了想又道,“从前在陇西,常要五更天起,协助兄姐练兵,调去汔州后,无人管束,反而不自在,便也常去军营。”
江寒祁又笑,调侃道,“看来,裴小参军就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如此说来,调你去阳义,倒是有些大材小用。”
他瞥了眼裴玄忌的空茶盏,吩咐云知年,“去替裴卿斟茶。”
云知年依言上前。
裴玄忌搁下茶盏,细长指节很散漫地敲打着案几边缘,眼角的余光却不自禁地瞟向云知年。
云知年的眉眼轻轻垂下,热水随着他的气息一点一点漫进杯盏,只不过…
裴玄忌注意到,云知年的右腕不甚灵活。
他常年习武,裴氏又以严苛标准育子,身上的跌打损伤从不会少,因此,对于人动作的迟缓,几乎是有着很敏锐的洞察力。
果不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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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知年倒好水,执壶要离开时,手腕不知怎的,重重抖了一下。
热水瞬间泼溅了不少出来。
有一些溅到了裴玄忌的锦袍上,他腾地站起,后退几步,紧皱起眉心。
“怎么做事的?”
江寒祁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沉声喝道,“还不赶紧拿布巾过来!裴卿,没被烫着罢?”
裴玄忌摇头,重新坐回。
不多时,云知年就拿了方布巾过来,先是将案几上的水抹去,再绞干布巾,热水滴滴答答地砸在空盆中,裴玄忌只觉得自己也被这声音搅得心中发乱。
所以,当云知年苍瘦的手攥着布巾,差些要攀上他的袍摆时,裴玄忌一把将那布巾夺了过去。
他那向来不变如冰的脸,因着对方的迫近,而略略烧了一下,裴玄忌口齿一撞,“我自己来。”
云知年稍有失措,但旋而便反应过来,冲裴玄忌点点头,躬身要退下,可偏这个时候,他垂手时,袖口一摆,露出了右手手腕间的玉坠手串。
裴玄忌刚才还有点发亮的眼睛迅速沉寂了下去。
他记得,他上回入宫时,在江寒祁的手上,见过这紫檀缀玉手串。
一模一样。
而偏也是那日,让他窥视到,江寒祁怀香藏玉地,在殿里,玩弄着那个美娇。
这两件事,让人很难不联想到一处。
面上的热意也渐渐退却,转冷。
裴玄忌抹去身上水渍,就将布巾扔回盆中,任由守在身边的云知年多去倒掉,再不多看。
江寒祁同江旋安的叔侄对话他也无心去听,只端了杯盏继续饮茶,可许是换过一遍热水的缘故,这茶的味道淡了不少,喝在口中,寡淡而索然。
“安儿这几日就住在宫中。”
江旋安的生父,也就是先帝,毕竟同江寒祁是一母所生的胞兄弟,且年长江寒祁很多,从小宠他如父,因此,对于兄长遗孤,江寒祁自也真心疼爱,“过完年再走。”
江旋安乐不可支,小脑袋瓜子灵活地转了下,竟指着云知年道,“太好了!我要这个漂亮哥哥伺候我!不要臭裴三!不要臭裴三!”
裴玄忌嘴角一抽,暗想,看来回到阳义后,他可得将检阅士兵操练的时辰再提前一点儿。
“那裴卿你…”
“我不住宫中。”
今年年关,各地州府难得来了不少兵士将领述职,皇城中自有专供下榻之地,少了江旋安这个小拖油瓶,他一人住,倒也自在。
只不过…
裴玄忌道,“我有个不情之请,我的兄姐还从未踏足过皇宫,我想借由这次入京,在宫中四处逛一逛,走一走,回头在家书中,也好向兄姐诉陈此次进宫见闻。”
江寒祁心道,他们不肯进宫,还不是不服他这个新帝,但面上却并未表露出分毫不满,而是十分赞许地唤人过来,递给裴玄忌一块令牌。
“好啊,这几日,你凭这块令牌,但可进宫门,宫门处自会有奴才接应,领裴卿走走逛逛。”
“还望裴卿能在家书中多多直言,何时能够带裴将军一道进宫来见见朕才好啊。”
15. 照面(二)
近来,裴小参军常常出入皇宫。
每天约摸是日中前来,日落离去,也不乱跑,就是跟随领路的太监随处走走看看,他虽年轻,却极是守规矩。
所以当这一天,裴玄忌又出现在宫门旁时,那个奉令领他游赏皇宫的小太监见怪不怪,陪着笑迎上前道,“裴大人,今个儿想去哪里看?”
裴玄忌沉吟道,“去趟太医署。”
“啊?”
小太监有些意外似的,“裴大人可是身子有哪里不适?要不要奴才去向陛下禀告一声?”
“不必。”
裴玄忌说罢,便自顾迈出两步,一回头却见那小太监仍守在原处,略一皱眉问,“怎么?我不能去太医署?”
“能去!能去!”
太医署并非禁地。
江寒祁也未曾下令裴玄忌不准前去,所以小太监想了想,还是恭敬地引了路,“裴大人,这边请。”
太医署里惯常是有医官值班的。
小太监进去通报一声后,便领着裴玄忌踏入署门。
几个正值班的年轻小医官见来了个外臣,虽不认得,但听到是圣上应允前来参观的,便也停下手中活计,冲他施礼。
裴玄忌也一一回礼。
目光从众人中间扫过,却没有见着姚越。
裴玄忌便继续往里走。
几位官阶高的老太医还未过来,里边的药房除了几个看守打扫的宫仆外,倒也没什么稀奇可看的。
只不过…
裴玄忌留意到署院拐角那里,有一处被遮掩在藤蔓之下的隐秘后门,而此时此刻,那门竟是虚虚掩着的。
跟随的小太监依旧在旁说道,“裴大人,若你有哪里不适,大可寻个医官来把脉看诊一番,宫里名贵的药材那可是多着呢…陛下想必…哎…裴大人?!”
那小太监方才听到院子里传来一声重物砸地的响动,便下意识地抻脖去望,结果一恍神的功夫,刚刚还跟在身边的裴玄忌,人居然没了?!
小太监这回傻了眼。
再看那署院大门,好端端地正关着,忙冲去问那几个当值的医官和洒扫的宫仆有没有瞧见裴玄忌。
所有人都在摇头。
这…这明明是眼皮子跟前的人…怎会突然不见?难不成…难不成是飞走了?
而裴玄忌正隐躲在藤蔓遮蔽的门后,眼睁睁地瞧那小太监火急火燎地冲出前门去寻他,才勾起唇角,将手中刚刚摸到的石块悄悄放下,身影一拐,从后门溜了出去。
他这几日闲逛间,已经摸清了宫里的几条主道,东边是通往金殿明堂及君主寝宫的,西边则连接两位后宫娘娘以及太后的寝宫,太和殿在东北方位,摘月楼在西北方位,御花园在西南方位,而东南方向,有一条长仄小道,小太监从不肯带他过去。
昨日他们无意间逛到那处,小太监变了脸色,拉他从另一头走了。
裴玄忌当即就起了疑心,他很想瞧一瞧那条东南方向的小道所通之地究竟是何处。
据他这几日观察,宫中护卫约摸两个时辰换班交接一次,其余时间即便巡查,也多是沿着主干宫道走,而那条小路则罕有人至,这更加重了他的好奇。
索性他有令牌在身,不如就去看一看,若是被人撞见,就说自己走错迷了路就是。
至于这招甩开人的“声东击西”之法,则更是他裴三的拿手好戏。
他小时顽皮,习军姿时,常爱偷懒,于是会悄摸地在手心里藏个响炮,趁众人不注意,朝着一个方向砸出去,待大家都被这响声吸引张望后,他就立时闪身跑走,躲离兄姐的视线,逃出校场,溜号偷懒。
这一招屡试不爽。
后来他二姐裴定茹不顾大哥裴元绍的庇护,执意在习军姿前,命人对他搜身,结果当真在他身上搜出一二三四五…足足十多个响炮!
裴定茹一张俏丽的脸庞瞬间扭至铁青,她抓住那些个响炮在裴玄忌眼前晃,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这就是你说的,没!有!藏?”
裴元绍看这形势不对,大义凛然地拦住裴定茹,还边扭头喊道,“阿忌,快跑,快跑啊!”
“别忘了去城里时,给大哥带两壶里禾记的竹叶青回来!”
“知道了!”
裴玄忌脚下生烟,跑得更快。
“裴!三!你给我站住!”
裴玄忌跑出好远还能听到二姐的怒吼声,大哥的求饶声以及军中弟兄们的劝架声,交缠在一起,和着清风徐徐灌耳,便在嘴角边扬起了一个好看的弧度。
想起那段小时在陇西军中同兄姐一起的岁月,裴玄忌目光陡黯,脚步也不由慢了下来。
他心事重重。
以至于路过和欢斋时,都险些错了过去。
但他还是停住了脚步。
因为,他竟然在这座毫不起眼的斋院中听到了姚越的声音!
和欢斋的外门十分破败,但如此破旧斑驳的小木头门上,竟还落了把明晃晃的锁。
那姚越是如何进去的?
裴玄忌起了疑心,环顾一圈后很快便发现了那处偏矮的院墙,连姚越那种小医官都能翻墙进去,裴玄忌自然更不在话下,他当下便抓住墙边伸出的树桠,一个腾身就轻松攀上,跳落院中。
这个时候姚越说话的声音便愈加清楚了。
是从院当中那间大门紧闭的唯一殿房中传出来的。
裴玄忌大跨步走近,刚要踢开房门,质问这姚越又在背着裴氏做什么好事,却冷不丁地听到了另一个声音。
和缓悦耳,若暖风拂面,带来些轻微酥意。
裴玄忌的动作生生止住。
他悄然推开一扇窗,隔着窗缝朝里望去,只一眼,就看见了那个正窝在床榻的清瘦身影。
那人的脸侧逆着光,看不清神情。
但仅凭这么半个背影,裴玄忌就将人给认了出来。
是…是他。
*
云知年被调去御前之后,原本是不用再被关进这处偏斋的,但两天前,他不知是为何故,又惹怒了江寒祁,一身是伤的被人给抬了回来。
得了风声的姚越自是第一时间同人换了班,跑来和欢斋照拂。
君心难测,江寒祁也没说还要不要云知年回去继续伺候,何时让他回去,加之云知年这次伤得有些重,姚越替他把脉时,瞧见那右腕腕骨上竟横了一圈细细麻麻的淤痕血印。
是江寒祁刻意勒出来的。
“他做的?”
姚越抓起云知年腕上那条缀玉蛊虫手串,连声叹气。
云知年点点头,他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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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难耐似的,将手腕往回缩了些,因为姚越的指节一直在抚动他的手腕。
昨日也是,在给身体上药的时候,姚越非说要亲手替他上,可是膏药抹完后,姚越的手却不曾离开,而是顺着他微微发颤的光-裸脊骨,一直滑至他腰间的疮口。
一遍又一遍。
云知年直觉不大对劲,身体里又开始泛起那股怪异难忍的感觉,他费力地眨着洇了水汽的眼,用尽力气推开姚越。
云知年喘着声儿对他道,姚太医,我没有事了,你不用再过来了。
姚越当时什么话都没说,收拾起药箱就走了。
后来,云知年实在撑不住倦意,就睡了过去,翌日醒来时,却瞧见姚越竟又折返回来,还用食盒装了点心饭菜送来。
云知年脸上的烧意仍未大退,迟疑着,向来嗜食的他,却迟迟不肯动筷子。
姚越倒是表现如常,绝口未提昨晚轻薄他的事情,而是同他隔开一段距离,坐在一旁的椅上,向着云知年说道,“公公,你前几日呢向我讨要的东西我是可以给你的,区区几个炸包,我去药房弄点儿硫磺粉就能制出来,但我想问清楚,你要这个究竟有何用处?”
云知年这时终于转过脸看向姚越。
而躲在窗外的裴玄忌也终是看见了这人苍冷如玉,清丽无俦的脸。
只不过,那双好看的眼里此刻却竟全是哀求。
他挣扎着,喉头攒动,隔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我想要争宠。”
争宠?!
屋里的姚越同屋外的裴玄忌几乎同时一愣。
裴玄忌想,这小太监要争的,应当就是江寒祁的宠,忽觉胸口微窒,说不上是什么微妙难耐的滋味。
“是,陛下近来宠幸宁妃娘娘…他怕我跟在近前,会惹娘娘不悦…所以…才又将我关来这里…再过五日,年夜…摘月楼…天灯…我打算在宁妃宫里的天灯上做些手脚…让陛下眼里,只有我一人。”
“硫磺粉实在特殊,采买时皆要登记在册,但此事我不想让人知晓…我信得过姚太医,所以才…”
云知年所言,并无任何破绽。
一个以色侍人的宦官,害怕自己失宠后被抛弃,被永远锁在这处暗无天日的偏斋,倒也情有可原。
但姚越仍觉得不痛快。
十分不痛快。
而这种不痛快化在心里,就成了强烈的妒恨,让他迫不及待地,想从云知年身上得到些什么。
“我可以给公公想要的东西,且太医署的药房现在由我来打理,我去配硫磺粉,绝不会有第二个人知晓。”
“但公公,你拿什么来跟我换?”
“我…”
云知年有些语塞,“我会给姚太医银子。”
“我不需要钱。”
姚越很干脆地拒绝了云知年,顿了顿,像是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才终于将那堪称隐秘的一点儿欲好宣之于口。
“这样罢,我这人呢,最大的爱好就是学医,常爱观人的身体,男人女人,我都看过不少,但对于太监的身体,我却知之甚少。”
姚越端来一碗水。
“公公现在多饮些水,然后,当着我的面,小解给我看。”
“我看明白了,看过瘾了,自然会给公公你想要的东西。”
16. 照面(三)
窗外的裴玄忌眸光一凛。
但却难以抑制地,被姚越的那句“小解”搅得心猿意马。
他大抵是能猜到姚越为何会提出这么一个近似于苛刻的古怪要求。
因为云知年实在是太美了。
虽然他只同云知年打过短短几次照面,但那张脸却已然印刻在了他的心头挥之不去。
云知年是个太监,可五官生得清丽昳丽,偏又带了些凌然淡漠,便是无端端地给这份美,平添了圣洁若纯的神相。
而这么一个仙姿玉质的美人儿,却要当着自己的面,垂下头颅,以下蹲的屈辱姿-势,进行排-泄。
这怕是足以让任何男人都能产生一种类似于征服的快意。
裴玄忌自认没有那些嗜-虐喜好,也未对男女之事起过任何兴趣,可此时,却犹若被一道热雷劈中心口,又烫又烧得慌。
当他回过神来看过去时,云知年已经接过姚越递来的碗,在喝水了。
他喝下一碗。
姚越就又端来一碗,顺道扬手,将云知年盖在身上的被褥掀开抛掉。
从裴玄忌所在的这个视角,将将能瞧见,云知年平坦的小腹因着涨已经稍稍鼓起来一点儿了,勾出圆润的弧度。
“公公可是想要小解了?”
姚越拿走空碗,问云知年。
云知年用力地咬住微微濡湿的下唇,半晌才点点头。
他站起来,有些无措似的抓了抓自己的手心,方才轻声说道,“我…去拿…拿夜壶。”
“不用了公公。”
姚越拦住云知年,指向窗外空地,“公公去院里小解。”
“外头亮堂,我能瞧得清楚些。”
殿门是紧闭着的。
窗中则微透出昏黄的天光,绚而发亮。
裴玄忌眼睁睁瞧见云知年沉默起身,跟随姚越打开殿门,走向院中。
姚越领云知年一路来到了院落的正中央,“公公,就在这里尿。”
“不要紧的公公,这里落了锁,除我之外,不会有旁人看见…且公公当初身下伤口都是由我处理的,对着我,公公无须有任何遮掩。”
“对,把袍摆掀高,屁-gu翘起来。”
“尿给我看。”
他的话变得粗鄙起来,眼中不住闪烁起兴奋的光彩。
而那云知年停顿片刻后,竟当真用指节提住自己的袍摆,慢腾腾地向上卷。
修长紧实的大腿露出大半截…
等等,这…这太监居然连条亵裤都没穿?!
一股莫名其妙的怒意和冲动直冲上脑,裴玄忌不知是在气自己的父亲费了心思将姚越送进太医署,这个混球却竟躲在这里欺负一个小太监,还是在气云知年为了争夺君主宠爱,居然连这么离谱的要求都会答应。
总之,在云知年彻底掀开袍摆的前一刹,裴玄忌从墙根窗沿下一跃而出,狠狠揪住了姚越的耳朵。
“小大夫,你大白日的不在太医署值班,跑到这里来做什么?是不是又皮痒欠收拾了?!”
裴玄忌几乎是咬着后槽牙,一字一顿地吐出话来。
“裴…裴三公子?!怎么是你啊,误会!误会呀!哎哟…轻点轻点,我的耳朵都快被你拽下来了…”
“不听话的耳朵,留着又有什么用?”
“听…听话…我听话啊…裴三公子,息怒,求您息怒…”
姚越哪里会想到,和欢斋里居然会冒出个裴玄忌,瞬间被吓到魂飞魄散,那些泼臜心思早便抛去了九霄云外,忙不迭地告错求饶。
可偏这裴三今日像是吃错药了一般,手劲恁大,姚越毫不怀疑这人是想真将他的耳朵硬生生地给扯下来,哭丧了个脸,见叫不动裴玄忌,便转脸哀求起云知年,“公公,我过来是替你看病的,你…你倒是帮我说句话呀。”
云知年一句话也没说。
他像是彻底石化一般,发怔似地,勾勾望向裴玄忌。
裴玄忌见云知年还提着袍摆露出两条长腿杵在那儿,竟不自觉地向他迈近两步,挡住姚越的视线,松手道,“快滚!”
他压着怒火,“我改日去找你,到时你再好好想想要如何同我,同裴氏交代清楚!”
他的云公公就这么被裴玄忌这个小子给严严实实挡住了。
计划好的事情也被彻底搅乱。
姚越不甘心地揉着自己的耳朵,满目憋屈。
裴玄忌眼刀瞪来。
姚越不敢再抵抗,只可怜巴巴地冲着被挡住的云知年道,“那公公,我下回再来看你。”
“滚!”
没有多余的一句废话,裴玄忌亲眼看着姚越几乎是屁滚尿流地爬上了矮墙,跳离院门,才转过脸,看见云知年还是半提着自己的袍摆,玉色皮肉若隐若现,他的面目却平静寡淡,只余没有情绪的注视。
没有屈辱。
没有不堪。
仿佛根本就不在乎自己的身子一样。
想到那日云知年同他一起在殿檐下望天时,那双落寞到近乎绝望的眸子以及眉宇间一闪而过的细微痛楚,现下却只余这副麻木的样子,裴玄忌的心莫名狠狠一抽。
而胸腔内的那股无名邪火,不仅没有熄灭,反是越烧越旺,裴玄忌一时想到掀开袍摆给姚越看的云知年,一时又想到面圣那日趴伏在江寒祁案前的云知年,动作便先一步突破了理智。
裴玄忌修长有力的手径自扯过云知年的臂弯。
雪落苍松。
一股带松雪气息密密袭来。
云知年单薄的身子被扯得轻晃向裴玄忌,手也不觉松了下来,袍摆旋即轻轻落下,总算是遮住了他那双被冻得已有些发白的双腿。
裴玄忌愠怒未消,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僭越,他几乎是恶狠狠地,冲这个只见过两面的人喊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若今日我没有来,你当真要糟践自己,在这院子里头,尿给他看?!”
*
裴玄忌年岁虽小,却已然生得高大。
只这么站着,便比云知年足足高出了半头。
所以,当少年特有的松雪气息越发迫近,打在他冰凉的脸颊时,云知年已经没有办法不注意到裴玄忌的存在。
裴玄忌容姿俊美,瞳眸却尤自锐利透亮,眉眼间扬起的,是从未受过苦的少年意气。
和自己太不一样了。
裴玄忌没有注意到云知年对他的打量,他还在生气,他想姚越生性胆小窝囊,连他都能瞧出云知年是江寒祁的人,姚越不可能不知,但如此这般还敢轻薄于他,只能说明,这种事,姚越是做惯了,或者说,云知年根本不会抵抗。
“你给他看过几次?”
裴玄忌问起话来,格外咄咄逼人,压着很重的气性。
“姚越是不是经常借由行医之名,迫你…迫你做…做那些事?”
哪些事?
裴玄忌说不出口。
他虽从小耳濡目染过身边的兄弟玩女人,骨子里却正经得很,洁身自好,不染风月。
不是不懂,而是不屑。
他自有一种高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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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不起这些沉湎欲求,不可自拔的懦俗之夫。
可很奇怪的是,这种高傲,在面对云知年时,却化作了另一种…极微妙的异样感觉。
他很想了解云知年的事。
云知年此时,才有些不解地抬起浅茶色的瞳眸,同他对望。
几息后,才缓声反问。
“裴参军…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又为何…
云知年的视线落在裴玄忌紧抓着自己的手骨上。
不放开他。
裴玄忌抓他抓得极紧,指尖几乎要透过那层薄薄的布料,扣入他的皮肉深处。
他神情茫然,眼珠却有些不安地在转动。
他直觉,裴玄忌于他,是个很危险的人。
因为即便云知年能猜到,裴玄忌应当是偷偷溜进和欢斋的,可裴玄忌却并没有因他的问话而心虚放手,反以压迫之姿,欺身一步,气息深沉,“回答我。”
裴玄忌重复,“姚越那小子,是不是经常…”
“姚太医是一个很好的人。”
“他奉陛下命令,要常来替我看病,我若受伤,也大抵是他为我处理。”
云知年皱皱眉,面上终于闪过一丝波动。
他停了一下,才有些难耐地开口道。
“裴参军,请你放手。”
“我,我想要小解…”
裴玄忌周身微震。
瞥见眼前这人樱色的唇瓣因喝多了水正略略湿润着,透明的水渍将唇瓣映得愈发亮泽柔软。
裴玄忌失神几息,甩手松开云知年,“你去就是了!”
“我才不像姚越那样,会看你尿尿!占你便宜!”
后一句却又像在解释。
云知年没有说什么,亦没有任何回应,转身就回了殿房。
再出来时,日头西沉,檐前阴影更深,彻底遮住了他眼里的光。
而院中已没有裴玄忌的人影了。
唯有矮墙根处的石块,许是被人给蹬了下来,嘭地砸向地面,发出一声脆响,很快又归于沉寂。
*
香楼戏院,轻纱帘幕低垂,彩灯明彻,熏了香脂的珠络丝缕缠绕,遮住了台上一袭彩衣,浓妆墨眼的伶人。
“酥骨柔…慵移腕…抛得那媚眼如丝,奴心荡…”
分明是极香艳的戏词,几位同僚引颈交谈,不时爆发出低笑。
裴玄忌却听得甚无心情,撑额垂眼,连那步伐袅娜,眉目含春的伶人都懒得多看。
他心里想的,一直是另一双,冷淡砭骨的浅茶色明眸。
“裴小参军,来,我们敬你一杯!”
同僚中有人向他敬酒,这些人多是此次入京述职的各府州军事长官,话里话外却是在试探着裴氏的态度。
裴玄忌敷衍应和。
他哪知父亲态度。
他这次入京,本就是瞒着父亲及兄姐的,赌气前往的,他不难想象,这事若是传回陇西会引起何轩然大波,只能暗自祈祷,父亲他们别那么快知晓。
哪成想怕什么偏就来什么。
酒过三巡后,裴玄忌实在是被里头的香粉酒气熏得透不过气,便起身告辞,结果刚一下楼,就见自己所带的侍卫前,明晃晃的站着一身披甲胄的人。
是他大哥的副将,狄子牧。
狄子牧瞧见醉醺发愣的裴玄忌,面色比那夜雪看着还要冷上几分。
“裴三!”
他跨步上前,冲他叱道。
“你知不知道,你这次擅自入京,惹了大祸!”
17. 相帮(一)
年节将至,宫中正有条不紊地准备后日宫宴事宜。
新帝登基已逾三年,今年总算是来了不少州府军官述职,这是个好兆头,所以江寒祁下令要将宫宴办得隆重繁贵,宫里上行下效,自是不敢怠慢。
宫中各殿张灯结彩,青砖地面亦要洒扫除雪,一队宫人随车匆匆行过,正张罗着分发天灯及其他彩头赏赐,在江寒祁寝殿外经过时才停下。
“云公公,不必查验了罢!天灯都是内务局那边统一制好的,前个儿您也看过一遍,没什么差的。”
江寒祁已然气消,又将云知年接回来,在御前替他做事。
云知年没有应声,自顾掀开盖布,朝车板面儿堆叠着的数十只天灯望去一眼,问了句,“送去宁乐宫的?”
“是!”
答话的小太监机灵说道,“宁妃娘娘不是一直在犯病么?所以就想着晚一点送过去。”
云知年放下盖布,浅淡道,“娘娘病还是没病,容不得你我置哙。陛下看重后日夜宴,宴上要用的花灯还是得检查细致些,不能出差池。”
“行了,走罢。”
云知年放行后,马车便同来人一齐,重新上路。
车轮碾过稀薄雪印,在路面留下几道压痕。
云知年半倚在廊下,双手有些畏冷似的,笼在袖中。
他将视线移开,仰头看天,却不经意间,瞥到了高门朱匾上的铄金大字。
欢和殿。
江寒祁的寝殿名称。
同和欢斋别无二致,仅只顺序有差。
他表字和之。
而他的孪生弟弟,云识景,表字欢之。
和年。
欢景。
如今,一个死了,一个被囚,倒是成了莫大的讽刺。
云知年扯扯嘴角,却笑不出声,表情比那凝在稀薄冰面上的碎阳还要刺目。
他不知在殿檐下候了有多久,才见宫道另一头正有人气喘吁吁地向这边疾步跑来。
来人是禁卫军统领楚横。
楚横一身甲胄未卸,显是趁换班时间过来寻云知年的。
云知年瞥了眼欢和殿,见里头悄无动静,江寒祁下朝后应是歇着了,还没醒,便召来同样在外守着的小太监看好君主,有事再唤他。
自己则冲楚横摇头示意,随即,两人便一前一后地向宫道边沿行去。
大晋禁军原来也是不归江寒祁管的,曾经是由后党派别里的一武官进行统领,一年前,正是云知年费心设计,百般斡旋,除掉了那人,江寒祁才得以提拔自己的心腹上位。
只楚横明面上是由前统领亲手带出来的,钟后便只当他也是后党成员,所以,他每次向江寒祁或是云知年禀报事宜,都须避开后宫眼线。
云知年将人带去了一处死角。
他这阵子在江寒祁身边颇不受宠,钟后那边对他的戒备倒也难得放松下来。
楚横似有千言万语想说,但瞧着云知年的脸,最后却化作一句叹息诘问,“茔上知州被害一事,圣上当真知情?”
云知年一哂,“楚横,你什么意思?”
“他不该死的。”
楚横目露挣扎之色,“虽说钟后是曾经秘密想派人除掉他,不想让他进京告那钟国公的御状,但是陛下曾叮嘱过我,要我千万保护好他的!可我最后还是放任手下杀掉了那个知州…昨日见陛下时,我一直想问这件事,可我害怕累及到你,所以问不出口,现在,我就想问你一句,你当日叫我莫要保护那人,可当真是陛下的旨意?”
“还是说,是你,假传旨意,间接害死了他!”
云知年默了几瞬,半晌才抬起那双浅茶色的眸子,沉沉将视线移来。
“他若不死,如何激起民愤?”
“牺牲他一人性命,换来的,将是更多人的性命,如此,有何不可?”
“更何况,你知不知道,那人其实早被后党那边的人收买,他哪里是手握证据,分明是要毁掉证据。”
云知年声音很轻。
落在楚横心上,却如同巨石掷地。
他跨前一步,按住云知年瘦削的双肩,英俊的面庞上全然都是痛心。
“当…当真是你?”
“和之,你…”
楚横喃喃着,难以置信地说道,“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从来都是这样。”
云知年不着痕迹地避开楚横的碰触。
他肩上有伤,是昨晚被江寒祁掼住身子时撞到镜面上的,那镜面霎时四分五裂,碎成了无数片,有一些扎穿了他的皮肉,剜出淋漓的鲜血,现在仍旧在隐隐作痛。
云知年皱眉,将痛楚压制住,对楚横道。
“是你不曾了解过我。”
“若无其他事,我就先走…”
“等等!”
楚横拦住云知年,“裴玄忌的事,我派人查清楚了。”
云知年神色一顿,止住脚步。
“是陛下给了他令牌,让他这段时间可自由出入皇宫,随意赏玩,而且昨日陛下召见我,说的是,暂不要动他。”
楚横观察着云知年的表情,“而并非是你此前告诉我的,要我寻机杀掉他。”
云知年抿唇,久久不语。
楚横也不肯放他走,就那么用身体拦着,将人困在这一方偏隅角落之中。
蓦地,云知年轻笑出声,他那双美润如玉的眉眼间泛起近乎天真的残忍,饱满的唇瓣微微上勾,扬起好看的弧度。
“那你呢?楚统领,你是要听我的话,还是要听陛下的话。”
“我…”
这回,反轮到楚横失语。
他挣扎着,扭捏着,似是在寻合适的措辞,“大晋建于乱世,江山是从马背上打下来的,兼并战争遗留下来的各大节度使,州府督军个个都能拥兵自重,根本不将君主放在眼里,但总归,大晋还是要倚仗这些人的,这些节度使中就属陇西势力最强,现在,他的儿子裴玄忌既然肯主动入京示好,皇上自然不想放过这个机会…我觉得,还是要以皇命为重。”
云知年已然明白楚横的立场,不欲多言,冷然挥手道,“好了,楚统领,让开,我要回去了。”
“和之…”
楚横又一次唤起云知年的表字。
云知年未有应声,只脚步微顿了顿。
然而,就在他迈步从宫墙死角走出时,却瞧见一个人影仓皇跑过。
有人!
有人偷听到他们方才的对话了。
*
楚横同云知年对视一眼,当即追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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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横身为禁卫军统领,身手自不在话下,三两下,就抓住了江旋安,将人揪至云知年跟前。
云知年看到江旋安,瞳孔微微放大。
“小郡王?你,你怎会来这里?”
江旋安在宫里所住之地离此处甚远,且这片宫道通的都是死角,寻常人根本不会晃悠至此。
江旋安被楚横抓到,本就吓得不轻,现下云知年问及他,便是再憋不住了,扑到云知年怀中开始哇哇大哭。
“呜呜,哥哥,哥哥!我去叔父的宫殿找你玩,没有找到你,然后我就在附近继续找啊找啊,结果看到你跟着这个混蛋走了,我就悄悄跟在你们后面,尾随过来,哥哥,你们在做什么呀,为什么这个混蛋要揪我的脖子,哼!我要去跟叔父说,叫他砍了你的脑袋!”
楚横瞪了江旋安一眼,转而对云知年道,“他会不会…”
云知年摇头,“应当不会。”
他蹲下身子,将江旋安被楚横扯乱的衣襟整理好,又摸了摸小孩红扑扑的脸颊,替他拭了泪水,“小郡王,你来找我时,有没有宫人跟你一起过来?”
“没有!没有!”
江旋安脑袋摇得如同拨浪鼓般,“我想自己来找哥哥玩,才不要别人跟着我呢!”
云知年便也会意,对楚横道,“你先走,我带他回去。”
楚横还有犹豫。
可见云知年却好像对这小孩格外宽宏温和,便也只好叹息一声,愤愤离去。
云知年一路带江旋安回到欢和殿外。
“你既然过来了,就待陛下醒后,顺道请个安。”
“好!哥哥!”
江旋安一口一个哥哥地唤云知年。
云知年有些无奈,“小郡王,你不要再这么叫奴才,这会折煞奴才的。”
年方十岁的小旋安听不明白云知年的话,懵懂说道,“可是你比我大,就是哥哥啊!裴三之前就是这么跟我说的,哼,可是我才不会叫他哥哥呢,他虽然长得也不错,但可不及哥哥万分之一好看,性子也臭,跟茅坑里的石头一样,才比不上你!”
云知年听到江旋安的话,有些哭笑不得。
却见小孩一个劲往自己身上挤,便问,“你冷不冷啊?若是冷,就先回去,待陛下醒了,我再派人唤你。”
“冷倒是不冷,就是,就是有些饿了。”
江旋安摸了摸发瘪的肚皮,耷拉下眼睛看地,“我只顾来找哥哥,早膳都没来得及用!”
云知年见状,便派人去拿了几样点心过来。
有一碟蟹黄包子,一碟糯米糍,还有两只如意葱花卷,都是方便拿起来就吃的。
“哇!”
江旋安馋得食指大动,他从宫人手中接过食盒,小跑到云知年跟前,“哥哥陪我一起吃!”
云知年难得没有推辞,同江旋安一道坐在殿檐下,分食早膳。
云知年边吃着东西,边听江旋安东拉西扯地同他说着在阳义时的生活,还有抱怨裴玄忌,不时点头应和几句。
腮帮都吃得鼓鼓。
及至背后传来一声轻咳。
云知年才放下手中的葱花卷,怔然扭头。
正看到江寒祁满目阴鸷地站在殿中,嘴边噙着一抹冰冷的笑容,目视向他。
18. 相帮(二)
正沉浸在同云知年相处喜悦之中的江旋安并没有察觉出有什么不妥,还在缠着云知年道,“哥哥,待会请安过后,你陪我去放纸鸢好不好?”
风刮在身上,有种透进骨缝的冷,云知年声调微变,勉强笑道,“哪有冬日放纸鸢的?”
“可我最近不是常看到宫里都在扎纸鸢吗?用彩纸做的,会亮,还能升上天空!”
“那不是纸鸢,是天灯。”
“我不管!我不管!哥哥带我去放纸鸢!”
江旋安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直巴巴地盯着云知年。
然而,纵是如江旋安这样的稚子幼童此时也发现了,云知年不大对劲,他一扫方才的温和平静,僵坐着,神情紧绷,眼角的余光却落进殿内。
江寒祁所立之处。
江旋安发出一声惊呼,旋即便扑到江寒祁跟前,乖巧道,“叔父,你起来啦?安儿给叔父请安!”
“对了叔父,你待会儿让哥哥陪我去放纸鸢好不好?安儿想要哥哥陪我玩!”
“好啊。”
江寒祁冷目,“但你的这个哥哥,要先陪朕。”
“叔父也要人陪吗?”
江旋安有点听不明白了,“是要哥哥也陪叔父玩纸鸢吗?”
“叔父不玩纸鸢,但要玩些别的东西。”
江寒祁瞥向已垂首躬身站去一侧的云知年,冷冷下令,“过来。”
云知年没有迟疑,走至江寒祁近前,脸上残存的笑意彻底泯去。
“陛下…唔…”
然而,江寒祁不待他说话,就骤然出手,当着江旋安的面,用力掐住
住了云知年的下巴。
云知年吃痛皱眉。
江寒祁却并不松手,直至捏到他两颊的腮肉都有些变形,才眯着眼睛阴声问江旋安,“怎么样,安儿,好不好玩?”
江旋安被吓到说不出话,豆大的眼珠水汪汪的,怕得蓄满了泪水。
江寒祁没有再做多余的动作,只拽着云知年进殿,随后又命人关了两扇殿门,将江旋安彻底隔绝于外。
钟漏悠长,层层云帐中,半遮住君主阴厉狠绝的眉眼。
云知年肿了半边的脸侧去一旁,眼神虚茫,樱唇微张,气喘不定。
便是性子再如何刚烈,他的身体也会本能地在这种暴戾的情-事中流下眼泪,意志消沉。
…
云知年抑住一声哭腔,扭头望向身后的男人,两人的目光相触一瞬,却未做任何停留。
他缩起身子,泣问,“为什么…”
回应他的是更严重的伤害。
男人充满戾气的声音回荡在他耳边。
“没有为什么。”
“你是朕的狗啊,朕想何时玩你,就何时玩你。”
“三年了,你早就该习惯了不是吗?”
“罪人,云知年。”
*
隆冬午后,日头总是稍纵即逝,天色昏冷了下来,江旋安搓着手,一直守在殿外等。
几个负责伺候小郡王的宫人们这个时候寻来了这里,忙连声唤他回去。
江旋安摇头,说他要留在此处等人,随后便执拗地仰头盯向那两扇紧闭的朱门不动。
他实在太小了,幼小的脑袋瓜子想到可怜也没想明白方才叔父为什么要当着他的面那样,那样掐哥哥的脸。
他知道哥哥是叔父的太监,伺候叔父也是常理。
但还是不对。
一向慈爱的叔父,为什么会对着哥哥露出那种近乎狰狞的表情?还有…方才叔父的动作,好像是对于自己的一种隐隐示威!
是了,示威。
就像他在阳义时,偶尔会在侍卫的陪同下骑上新得的马匹,去找裴玄忌炫耀。
裴玄忌懒得搭理他,他就会故意去踢一踢马肚,或者揪一揪马背上的鬃毛,得意扬扬地大声喊道,“裴三!你可没有我这么好的马!”
可哥哥是人呀,不是马。
他眼睁睁地看到云知年白瓷一样的脸被叔父掐出红痕,却又不知该怎么办,他怕得不得了,不敢去拦着叔父,他甚至第一次想,如果裴玄忌那个臭人在场就好了。
裴玄忌应该是知道如何解救漂亮哥哥的。
江旋安忧急交加,小大人似的在殿门前踱来踱去,一干子侍卫仆从见他不走,也跟在后面绕着圈儿。
约摸一个时辰之后,殿内才传来江寒祁唤人的声音。
忙有守着的小太监麻溜地推门而入。
江旋安也抻长了脖子朝里头张望。
又过了一会儿,江寒祁才迈步走出,他已穿戴齐整,衣冠楚楚,面上又浮出惯常的慈和微笑。
而一直低头默默跟随在后的云知年却发丝散乱,拂下几缕露在三山帽外,整个人也摇摇欲坠,短短几步路行得都极是艰难。
江旋安瞅瞅江寒祁,又瞅瞅云知年,弱弱开口,“叔父…纸鸢…”
江寒祁闻言便回首看了眼云知年,“去陪安儿罢,朕也要去宁妃那里探望了,别跑太远,就在殿后的苑林放。”
说罢,便领人浩浩荡荡,扬长而去。
“哥哥…”
江旋安有点难过,小小的身体蹭到云知年跟前,就要拉他的手,“你还能不能陪我放纸鸢呀,若是不能了,安儿就不放啦!”
“我没事。”
云知年终于抬首,冲江旋安展眉。
“我给你做纸鸢。”
云知年话落,便吩咐宫人拿做天灯剩下的竹架和彩纸过来裁剪,再坐在殿檐下,用鱼胶一点一点地粘出纸鸢的形状。
江旋安牵着云知年的衣摆,目不转睛地在看。
这个时候,江旋安忽然注意到,云知年的半边脸居然肿得很高,瓷白的皮肤上透着鲜红的掌印。
“哥哥,你的脸怎么了?”
江旋安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挨上了云知年的脸。
云知年僵着身子,半晌才摇头道,“没事,走路时不小心撞着了。”
“不疼的。”
云知年将做了一半的纸鸢递到江旋安手上,“你也来做做看。”
“嗯!”
到底还是小孩子,听云知年这么一说,心思就又全转回到了纸鸢上,开开心心地糊起了彩纸,“哥哥以前也放过纸鸢吗?”
“放过的。”
云知年盯着江旋安,目光有些迷离,“我以前也放过。是很小很小的时候,每至春初休兵,爹爹就会回家,给我做纸鸢,做好之后,娘亲就会握住我的手,教我如何扯动筝线,将纸鸢送上天空。”
云知年的声音渐渐低落,“每每这时,小景就会跑过来,抢走筝线说他也要玩,结果纸鸢没放好,掉下去了,他就开始哭鼻子,惹得爹娘都笑他。”
云知年的脸上挂起了很浅淡的笑意,以至于那张被凄惨发肿的脸都显得生动起来,映着冬雪,显出几分明耀之色。
江旋安看得发痴。
他一生下来,母妃就死了,先帝死的时候他也还不能记事,被赵远净挟持以令诸将,从小到大都不知何为父母亲情,也并不觉得难过,只他看到云知年的样子,却忽然没来由觉得悲伤。
云知年虽一直在笑。
可那双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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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分明悲伤到快要落泪了。
江旋安遂眨眨眼,加快动作,将纸鸢糊好,对云知年道,“哥哥,不要再说了,我们现在一起放纸鸢吧!哇!起风了!起风了!”
江旋安举起纸鸢在风中奔跑。
云知年跟在后面慢慢追。
但到底是追不上江旋安的,云知年迈开腿刚行几步,就捂住心口停了下来。
朔风吹掀袍摆一角,结了痂的暗色血珠儿凝在腿上,像一条丑陋蜿蜒的长疤,一直延伸向腿根。
身后不住传来细细麻麻的痛楚,云知年面色灰白,无力地抬手,撑住一旁的槐干,勉强稳住身子,却见江旋安已经跑出苑林边缘,忙唤道。
“小郡王!慢些!”
纸鸢迎风而上,却又被簌簌而落的骤雪压垮,从半空直直坠落而下。
*
“所以?除了大发雷霆,父将叫你过来还有何事?”
裴玄忌一路目不斜视。
他今日一早便请人通报进宫,可偏那狄子牧也寸步不离,随他一道,紧随在后。
“裴将军的意思是,既你入了这京城,不妨就去拜见一下钟后。”
狄子牧好声相劝,“毕竟,裴氏的立场,如今且还不能分明。”
裴玄忌脚步一顿,刚欲开口,忽听不远处穿来一声震耳欲聋夹杂着哭腔的暴喝。
“臭裴三!臭裴三!你快过来!过来啊!”
“是你?”
裴玄忌瞧见江旋安这个小团子跌跌撞撞向他跑来,立时抱臂闪到一侧,板着脸道,“你不在你叔父跟前好好待着,在宫道里乱跑什么?”
裴玄忌张望了下,发现江旋安身后竟没跟着其他宫人侍卫,眉头轻皱,“其他人呢?”
“那…那帮人早被我赶跑了!我跟哥哥在放纸鸢,才不要他们跟屁虫一样守着!”
江旋安同裴玄忌之间向来不对付,他比裴玄忌年幼,却毫无忌惮地直呼对方为裴三,“现在,纸鸢,挂在了树枝上…哥哥帮我取的时候…摔倒动不了…哥哥的腿在流血,你去看看他!”
江旋安因为着急,一句话说得那是个上气接不了下气,裴玄忌听了好久才听明白:
江旋安口中的哥哥,就是江寒祁的贴身太监,云知年。
那日自从撞见在和欢斋撞见姚越欺负云知年之后,裴玄忌便又寻了机会,在太医署里逮着了姚越,细细盘问过云知年的事情。
姚越告诉他说,云知年其实是君主的禁脔。
还问他明不明白禁脔是什么意思。
姚越说,禁脔是没有地位,没有身份,只供君主玩弄的奴才,还对裴玄忌说,云知年早就已经被江寒祁干得快坏了。
姚越还问他为什么要特意过来打听云知年的事情,明明同他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难不成是你也想干他?
若你真想干他,也好办,向君主示意裴氏愿意臣服帝威,求个恩赏,把人讨去干一回,江寒祁大抵是愿意的。
虽已经猜到云知年同君主的关系,但从姚越口中得到证实,裴玄忌还是有些浑然不痛快,他又想到那日,云知年哀求姚越的那句帮帮我,我想要争宠,一种陌生的,十分不舒服的感觉瞬间充盈在心头。
他无法描述这是什么感觉。
明明姚越说得没错,一个皇帝身边的太监,跟他有何关系。
但这几日只要空下来,便就会想到云知年,而一想到云知年,这心口就悬悬发空,连同呼吸便也促了起来,所以,裴玄忌的神色渐次晦暗,他敛下眉,慢悠悠看向满脸期待的江旋安,一字一顿问道,“我凭什么,要去看他?”
19. 相帮(三)
江旋安呆了一下。
小脸气得发红:“这是命令!”
“小郡王,这里不是阳义,我不需要听你差遣,你也无权命令我。”
裴玄忌拒绝得理所当然。
“那,那你去帮我把纸鸢取下来,总成了罢?”
“不取。”
裴玄忌自始至终,都未表露出任何好脸色,他长腿一迈,对狄子牧说道,“我们走。”
“喂!裴三!你等等!”
江旋安见裴玄忌是真的要走,情急之下,扑过去拦人,“你是不是要去见我叔父啊?他去宁妃娘娘那里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你得去他殿前等着。”
裴玄忌果然止住脚步。
狄子牧却出声提醒,“裴三公子,将军的意思,是要你去见钟后…”
裴玄忌斜乜狄子牧一眼,“你是我父将的手下,你替他去拜见就是。”
“那怎么能一样?”
“没什么不一样。”
裴玄忌眼里的痛愤一闪而过,他自嘲地弯起嘴角,挥手道,“反正在父将眼里,我是永远也比不上我大哥和二姐的,或许,连你这个副将也比不上,否则,他又怎么会千里迢迢地派你过来看管我?”
裴玄忌回身对江旋安道,“走,领路。”
“好!我带你去!”
江旋安见裴玄忌松口,赶忙拉住他往江寒祁殿后的苑林那边去。
他看到云知年受伤,心里慌乱,又还惦记着自己的纸鸢。
但云知年跟他说,自己没事的,坐一会儿就好了,不要江旋安去喊宫里的人过来帮忙。
江旋安急得团团转,现在看到裴玄忌,就如同是寻到了救星。
裴玄忌不算宫里的人。
他可以去帮云知年的。
*
浓云裹夹着细雪密密而落,不多时,刚被清扫干净的青石砖面上又积起一层薄冰。
长靴踏雪,扬起飞尘雪泥。
苑林外原是有人把守,裴玄忌因手持有江寒祁给他的令牌,所以出入并不受阻。
此处皇家苑林并不算大,一条主道,行上数十步便望见正中央的那棵黄古槐,槐叶早已枯落大半,光秃的枝桠下,果然正坐着一抹纤薄娴静的身影。
裴玄忌呼吸微滞。
云知年不算太高,但体量颀长匀称,他无力地微屈住左腿,袍摆上卷,如瓷皮肉上蜿蜒攀了一道深色长疤,他似是在尝试站起来,可扶住枝干尝试几次都未能成功,指节便轻轻发起了颤,而因喘气太狠略显干枯失水的唇则轻启着,露出珠贝光彩的齿。
红齿白唇,乌发墨眼。
偶有碎雪从枝桠间隙落于眉睫,宛若一副浑然天成的水墨画。
雪声衬静景。
人却比景更静。
唯有裴玄忌的一颗心,不静。
他略略失神,直到江旋安扑向云知年,才猛然清醒。
他这是在做什么?
该死!
云知年分明是江寒祁的禁脔,且他根本就不喜欢男人,最是不屑军中狎弄男宠伶倌的军痞子,也向来看不起那种柔弱扶风以色侍人的男子,可为何偏偏,心里却没来由地抑起一股冲动。
这冲动毫无根据,只像是股热气在他心口不住乱窜,挠得他心头发痒。
裴玄忌闭了闭眼,压下情绪,走至云知年近前。
云知年抿着唇,仰头同他对视,神情是一派惯常的疏冷。
可不知是不是因为太痛的缘故,浅茶色的眸里氲了层濡湿的水汽,于是,那沉俊的脸便倏地柔和下来,仿若是在无声哀求帮助。
只这一眼,就将裴玄忌原本想好的措辞彻底打散。
他喉结上下滚动,几息后,才从牙缝里挤出几字,略显生硬地问他,“怎么回事?”
顿了下,又补道,“怎么受伤了?”
“哥哥是,是替我取纸鸢摔伤了!裴三!你快帮我把纸鸢取下来!”
裴玄忌根本不搭理江旋安,视线仍落在云知年身上,眼里聚着看不透的光亮。
云知年这时大抵也猜到裴玄忌是被江旋安强拉过来的,便冲他颔首点头,“裴参军。”
他回答,“是这样的。”
裴玄忌便也不再多言,抬头望了一眼头顶被层层枝桠缠起来的纸鸢,足尖一点,便伸臂攀上,他很轻松地爬至最顶端,将纸鸢取下,扔给了巴巴看着的江旋安。
江旋安拿回纸鸢,自是开怀不得了,但很快,就又扯住裴玄忌的胳膊说道,“你带哥哥回去罢,哥哥受伤了,天又这么冷,不能一直坐在雪地里!”
裴玄忌再度望向云知年。
云知年知晓江旋安心思,便对他道,“小郡王,你去放纸鸢罢,有裴参军在这里,我没事的,你将绒帽戴好,仔细在雪里跑时冻着了。”
见江旋安抱着失而复得的纸鸢一溜烟跑进雪中,才转而温声对裴玄忌道,“裴参军可是要去见陛下?”
“我带你去陛下殿前等候。”
云知年说着,就扶住枝干,企图站起来,可他两腿发颤,便是勉强起了身,在雪冰上刚行几步,脚下就生了趔趄,直直往前栽去。
幸而,一双手及时扶住。
“伤成这样,还要勉强?”
松雪气息转瞬即逝。
裴玄忌帮他稳好身形,就飞快地缩回手,捡了根趁手的长枝,随手摘去带刺的前梢,方才抛给云知年道,“用这个。”
云知年默默接过,尝试用长枝做拐走路,但长枝在冰面上总是打滑,裴玄忌默默看了两眼,终是忍不住,伸手够起了长枝的另一头。
他牵住长枝,长枝连着云知年。
他带云知年往回走。
有了支撑后,使不上劲的腿总算是也能向前迈开步子了。
云知年于是低眉道了句谢。
裴玄忌没有应声,只同他一前一后地走。
这处苑林同欢和殿相隔不算远,寻常情况下,也是没有宫人往来的,但不排除,会有人暗中窥探监视。
云知年略有不安。
“你对谁都是这么关心?”
裴玄忌的声音忽冷不丁地炸响
少年的音色本是略沉磁的,钻入耳廓,却仿佛含了冷气凉风,烈烈袭来。
云知年周身微滞。
“什么?”
云知年微微睁大眼睛,一时间并没有意识到裴玄忌是在说什么,那向来古井无波的面容上难得出现一丝懵然。
“那个小崽子,江旋安。”
裴玄忌握短树枝,跨行几步,身形欺近,“他又烦又蠢,戴着绒帽时活像只没心没肺的兔崽子,你还关心他冷不冷?”
原来是在说江旋安的事。
阳义小郡王江旋安同这个被凭空调去的参军裴玄忌之间向来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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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付,江旋安平常也没少在云知年跟前骂裴三,便了然。
“我…”
“你不冷吗?”
云知年刚要说出口的话,被裴玄忌再度打断。
裴玄忌停下脚步,垂目望向他。
裴玄忌个头太高了,所以看人时,眼睛总是微微垂下的,将好能收住原本的锋芒。
他的皮肤也比寻常在军营中糙长大的兵将们要白上许多,此番一身军装立于雪中,低声诘问,夹杂着那份莫名的关切。
既清贵且温和。
虽然,云知年听不出裴玄忌话里一闪而逝的尬然。
是了,裴玄忌话一出口,便已然后悔。
云知年是太监,是宫里的奴才,是君主的禁脔。
云知年穿什么衣服,戴什么配饰,全由君主定夺,自己哪里能做主。
他这话问得实在多余。
可他还是不痛快。
他见云知年明明冻到身子发僵,还要陪江旋安在雪中胡闹放纸鸢,他见云知年明明自己穿得单薄,宫袍里边甚至连一条棉裤都没有,光着的那条腿都生出了青紫冻疮,却还要替江旋安扣好绒帽。
他不痛快。
不痛快极了!
于是不经脑子的话就这么脱口问了出来。
见对方不明所以地停下,唇瓣轻轻抿起,似是在想回答的措辞。
这不痛快之意便就更甚。
他希望得到什么答案呢。
是云知年向自己哭陈在皇宫遭受的不公待遇,亦或者是向自己抱怨失宠失爱?
他又能做得了什么?
是替云知年向君主陈情苦楚,借由江寒祁对他的倚仗请求君主善待奴才,还是不疼不痒地安慰云知年要好好表现,重获圣心,以后不用再挨冻受苦?
这些,裴玄忌统统都做不到。
且光是想想,都觉得受不了。
裴玄忌将目光转向别处,“我的意思是,你穿得实在单薄,你可以…可以多穿一些…或者至少在袍服里再加一层棉布…从前在军营训练时,我们冬天就是如此改造军服的。”
裴玄忌说得磕巴。
“没事的。”
没想到,云知年耐心听完他的建议,随后,竟勾了勾唇,冲裴玄忌说道,“我习惯了。”
云知年笑起来时,清丽隽美,眼角微微上翘,形如柳叶状的眼形成一个弯弯的好看弧度。
像小狐狸。
常来军营偷吃腊肉的那种,毛色雪亮光泽的小狐狸。
狡黠,娇憨,最懂如何惹人怜爱。
裴玄忌感到自己的心腔一阵乱跳,便禁不住地往云知年身上看。
越看越像。
他大概并不是第一个觉得云知年像小狐狸的人。
心跳倏地回落,渐至平缓。
习惯了,说明一直被君主如此对待,不逃不反抗,却还想着要争宠讨男人欢心。
是只被驯养成宠,没什么骨气和野性了的狐狸。
正低落间,裴玄忌的手腕竟被猝不及防地抓住。
紧接着,小狐狸的两只手居然堂而皇之地攀上了裴玄忌僵直如板的后背。
云知年眨眨眼,用低到几乎只剩气音的声儿凑在裴玄忌耳边道。
“裴参军,有人在监视我。他们往这边过来了。”
“你不要动。”
“帮帮我。”
20. 相帮(四)
风雪漫天。
不至黄昏,天光便被浓云遮蔽,殿前檐下已三两两亮了灯,而不远处的苑林中,正有几道灯影向他们二人所在的方向行来。
裴玄忌不明白,云知年一个本来就是在御前伺候的太监为何会害怕被人发现,但出于本能,身体还是迅速做出反应。
他闪身反扣住云知年的手腕,将人贴近怀中。
两人之间的体型差别甚大。
裴玄忌年岁比云知年要小,可身形分明要高大不少,从小习武锻炼,生得肩宽腿长,猿臂蜂腰,加之今日进宫时他将好着了件对襟加厚的裘绒大氅,此时拉开些衣襟,竟能近乎将云知年整个人笼在里边儿。
“…”
云知年没想到裴玄忌会如此配合,一时愣怔,连腕骨被人攥握在手中也未有察觉。
他只是觉得很热。
他同裴玄忌靠得太近,少年胸膛间勃勃喷涌而出的热意铺天盖地向他袭来,混合着若有似无的冽然松雪香气,竟让他一时间有些头昏脑涨。
禁不住想要逃避。
因为是很陌生的感觉。
陌生到他同江寒祁在一起三年,也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
于是,云知年就果真微微晃动了下身子。
“别动。”
裴玄忌意识到他想要逃,宽大颀长的手掌拍了下他的腰身,指尖有些抖,很明显,也是在故作镇定。
裴玄忌俯身看他,“不是说,不想被发现吗?”
“那就别动。”
“交给我。”
他的唇瓣几乎是擦碰着云知年的耳廓说话的,所以,裴玄忌发现,云知年露在发根后的那截白皙耳根居然绯红了一片。
灯影依旧在逼近。
云知年终于不再反抗,轻吐出一口气,点了点头。
于是,裴玄忌便自顾冲那灯影扬手厉问。
“何人?”
灯影停下。
许也是心虚,良久后,才隔着苑林中的那条长桥应道,“奴才们是钟后宫里的,来此是受了钟后委托,向陛下问安带话,这位是…”
“阳义汔州司法参军,裴玄忌。”
“陛下现下不在殿中,我正在此候他归来,你们不必空跑一趟了。”
天色昏得有些很了,将藏在大氅之下的云知年遮得严实。
长林落雪,风啸叶卷,裴玄身姿笔挺,立若劲松,竟平生生地止住了这些人想要一探究竟的念头。
因为裴氏,本就是谁都得罪不起的主儿。
几位宫人面面相觑一番,皆都不敢做主,遂又不甘心地问,“裴参军在此可曾看见过云公公?”
怀中之人闻言微怔,长睫垂下,在苍白的眼底投下阴影。
他并不敢看裴玄忌。
因大概是不知裴玄忌会不会帮他撒谎隐瞒,云知年被裴玄忌握住的那只手,指尖因为紧张轻轻蜷起,像是收起尖爪,摊开肉垫向人示好哀求的小狐狸。
裴玄忌久不答话。
小狐狸便将爪子蜷得更深,连呼吸都促了好多。
耳根却是更红了一些。
一颗心仿佛悬在心口,坠坠地,惹人慌乱。
“裴参军?”
那几人仍在问,得不到回答后,又晃着宫灯朝这边看。
不过大半都被裴玄忌的身子挡住,只能隐约瞧见一丁点儿稀薄的光亮。
云知年的心却更乱。
他终是忍不住,豁然抬首,白如宣纸的脸上印着明显而鲜红的掌印,而尖巧纤细的下巴上,也依旧残留着方才被江寒祁用力掐出的红痕。
裴玄忌的指节顺势覆了上去。
力度不算大,却也足够让云知年挣逃不开,只能仰起头,任由裴玄忌肆意打量。
“未曾看见。”
裴玄忌就这么勾勾地望进云知年避无可避的眼瞳,视线瞥过微肿的颊肉,眸里跃动着的光亮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灭了下去。
云知年像是感知到了什么,浅茶色的眼亦黯淡着,闪过一丝少见的怆然和耻意,他咬住唇,想将脸偏开。
却被对方更用力地抓住。
而那只攥着他腕骨的手,也在这时,摸到了他戴着的那只手串。
裴玄忌好像十分好奇,指尖竟从缀玉珠串,一颗一颗拂动滑过,每滑过一颗,都能感受到,隐藏在肌骨下身子在颤抖。
云知年的唇瓣几乎快要咬出血丝。
他生怕被裴玄忌瞧出自己身上戴着这被江寒祁骨血饲养的肮脏蛊虫。
他压住嗓子,声调却喑哑得有些厉害,“裴参军…”
话未说完,是无声的祈求。
裴玄忌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
他明白了一件事,云知年很怕这只手串。
裴玄忌不动声色地将手移开,接着向那几个探寻的宫仆沉声撒谎,“我午后来时就未曾见到过。”
“应是同陛下一道出去了。”
“如此…那便改时再来,不再叨扰了。”
灯影渐远。
林间沉寂,唯风雪潇潇,以及那颗犹自跳动不止的心。
裴玄忌轻巧松手,强自平静。
云知年则以手抵胸,轻喘两声,又将露在腕上的手串塞进袖摆,对裴玄忌道了句谢。
“不必。”
裴玄忌很克制地同云知年隔开距离。
今日的裴玄忌同上次在和欢斋冲他发火时,很不一样,分明也隐有怒意,方才掐住下颌看他时,眼里是清清楚楚藏着一簇火的,只那簇火熄得太快,稍纵即逝,所以,许也只是他看错了。
云知年抚住胸口,将自己心腔中翻滚着的,一些难以名状的绪潮亦只归结为一时之间的意乱。
他没有走近裴玄忌,只继续艰难地挪着步子,在前方缓行引路。
裴玄忌也没有再扶他,但应是刻意放缓了速度,两人之间就这般保持着一段不近不远的距离,
但苑林大抵还是太过幽静,两人的脚步声踩踏冰面,发出愈加刺耳的脆响。
所以,云知年还是忍不住回首,望向同样不言的裴玄忌。
“刚刚…为何帮我?”
裴玄忌默了一瞬,旋而笑道,“萍水相逢,顺道相助罢了。”
裴玄忌这样说,“日后,我许也常会在宫里走动,今日帮了公公,他日,说不定也有需要仰仗公公的地方。云公公…”
裴玄忌笑得坦然,他本就生得俊美,一笑便愈发朗致,“不必介怀。”
“嗯。”
云知年飞快应了一声。
雪籽落于长睫,一些被风吹到了眼中,扎得发酸,他便也只好重新低眉。
他同裴玄忌也打过几次照面了,但这还是裴玄忌第一次唤他公公。
但听到这声公公,云知年便也明白了,对方是要同他划清界限。
云知年眨着眼,感受到冰粒雪籽在眼中彻底融化,带来些微寒意,“奴才明白了。”
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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仍不放心,便又很直白地问,“裴参军,是决定投靠陛下?”
他想了想,竟开口相劝,像是在劝裴玄忌,也像是在说服自己。
“裴氏战功硕硕,陛下亦乃明主贤君,若有裴氏相助,必可相得益彰,开创盛世伟业。”
裴玄忌听到云知年在为江寒祁说话,便很矜冷地抱住手臂,从鼻腔里发出冷哼。
“我没想好。”
“况且,我的意思,代表不了裴氏,我父亲,我大哥,我二姐,都在我之上。他们说了才算。”
裴玄忌语气平淡。
将一些不甘和委屈很巧妙地抑制住了。
他年岁虽然不大,但从小被下放在军营里摸爬滚打,心机城府自是有的,所以他绝不会轻易向旁人表露自己最真实的想法。
更何况,这个人,还是江寒祁的人。
心头又起了莫名的躁意,裴玄忌正转身欲走,远远却传来江旋安清脆的呐喊,“裴三!裴三!你在哪?快过来帮我!”
*
肉乎乎的小团子从苑林另一头跌跌撞撞向两人冲来,因为跑得太快,几乎一头栽进雪堆中。
云知年上前,扶住江旋安。
裴玄忌则挑眉,很不客气地问他道,“怎么?你那只小纸鸢又缠树上了?”
“不,不是!”
江旋安上气不接下气,圆圆的眼眶却已然变得红澄澄,“是,栓纸鸢的线,线断了!”
他抬起手,指向上空,“纸鸢飞跑了!”
日暮钟晚,穹空碎星。
雪色中,果然有一只彩色纸鸢,拖着半截断了的长线,歪歪扭扭地迎着风,越过朱色宫墙,飞过碧瓦琉檐,消失在茫茫无垠的天际,化作黑点,再不消见。
“怎么办呀?”
江旋安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那只纸鸢,直至看不见后,终于忍不住哭道,“裴三!我还没有放够呢!”
“就让它飞走罢。”
裴玄忌同云知年也循着江旋安所指的方向,目送纸鸢飞离。
裴玄忌忽然说道,“说不定,纸鸢自己想要飞走呢。”
不算是什么安慰的话语。
可还是很成功地让江旋安止住了哭声。
云知年没有说话,只神情恍惚,若有所思,眼光仍驻留在那片苍空。
“纸鸢…也会想要飞走吗?”
云知年低低呢喃。
“会啊。”
裴玄忌很肯定地说,“纸鸢也不喜被绳索捆住,他也会想要飞走,想要寻求属于他的自由。”
“现在,他做到了。”
“所以,没有什么可难过的。”
云知年身形微震。
一人侧眼。
一人抬眸。
视线交错间,云知年感到自己的心好像又很重的跳了一下。
原来方才,在心腔内滚涌着的陌生到让人无法抗拒的情绪,根本就不是什么错觉。
他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却见寝殿那边灯影摇晃,人声嘈杂。
这话头便被生生咽回。
裴玄忌目力极好,自也瞧见,一干人正簇拥着君主,徐徐走来。
江寒祁回宫了。
“走了。”
裴玄忌扯过江旋安牵住,大踏步向宫殿行去。
化雪的地面,汪着水洼,军靴碾踩而过,发出铿锵声响。
云知年则独身沐在风中,仍有些痴地,指尖却是再一次刺痛了掌心。
21. 灾星(一)
五日后,年夜。
裴玄忌这是第一次入赴宫宴。
摘月楼布置堂皇富丽,朱红长毯一铺至底,千盏寿禧天灯高悬明垂,来往宫人穿梭席间,面上俱含笑带喜,为赴宴诸者施酒布菜。
坐于最上首玉阶明台之上的江寒祁,座榻旁有一新得的美人正贴身软语侍奉着,裴玄忌瞥去一眼,除了那个美人外,并无旁人伺候了。
裴玄忌遂收回目光,敛眉压下不耐烦。
他向来最是不喜这人情应酬,虚伪讨嫌至极,只江寒祁一再下令邀他赴宴过年,还安排江旋安与他同席,求请关照,他为人臣子的,也不好拂了君主兴头,只能勉强应下。
本来这裴玄忌是地方府州受邀入席的,身份官位自是比不上京城中原有的朝臣勋贵,他的位置也被安排在下首,靠近几个从其他州府来的参军都尉,都算是同僚,相处也还自得。
偏不知是谁起了个头,拉住他便问他可是那陇西节度使裴千峰家的三公子。
裴玄忌不认得这位自称是裴家世交叔伯的兵部尚书,僵着笑脸,正不知要如何作答,已有数人闻声跑来,纷纷朝他巴结敬酒。
“原来是裴三公子!”
“早就听闻裴三公子今岁入京述职,想必这也是裴老将军的意思,裴氏显赫,若肯竭力辅佐陛下,实乃我大晋之福!大晋之福哉!”
“裴老将军的意思如此明显,以后还有哪个节度使胆敢不行军令,不服天威?”
“哎呀,裴老将军之子果然是少年英硕,气度不凡,裴三公子,想当年老夫也曾同那裴将军征战沙场,剿杀叛王,细论起来也算是有同袍之义!裴老将军没来,这杯酒你可定要替你父亲喝下去啊!”
这群人热烈之至,舔着个老脸围住他,尽说些他闻所未闻,难辩真假的往事,就差将“我小时候抱过你”挂在脸上了。
裴玄忌实在不好推脱,只好连饮几杯。
清酒下肚,烧得腹部微微发起了烫,幸而他酒量不错,轮番被灌过一轮也没有立时醉了,只觉得脑袋有些昏沉。
恰逢此时,君主江寒祁开始行祝酒辞,原本环绕不去的老臣们纷纷散去,裴玄忌得以稍坐歇息片刻。
他接连揭开案几上的一排瓷盅,结果全是各式各样的酒。
便张望着,想唤人换茶过来。
“啧,真没用!”
坐在一旁的江旋安幸灾乐祸,正夹着一大块裹着喷香藕粉的肉丸子往嘴巴里塞,还不忘同裴玄忌斗嘴道,“才喝这么一点儿就要醉了!你不是常说自己千杯不醉吗?”
裴玄忌一双漆黑剑眉拧了拧,没有说话,还在自顾寻人。
江旋安继续喋喋不休,“喂,裴三!你不会是在找哥哥罢?他前几日病了,被叔父勒令留在寝宫,今日没有过来。”
这茶还没换过来,酒的后劲就有点儿上来了,裴玄忌以手撑额,精眸轻闭,薄唇微启。
“你再多嘴…”
“看我回去如何收拾你!”
裴玄忌声调本就低沉,又因喝多了酒而语速放缓不少,便比素日更有压迫之感,听起来,像极了是会随时杀人谋命。
江旋安生生打了个寒颤。
忙不迭将碗里的几只肉丸统统吞下,顾左右而言他地啐道,“真好吃!真好吃啊,回阳义后,我得让郡王府的厨子也好好学学,这宫廷里的菜式可真是好吃!”
裴玄忌方才半掀眼皮,重新回望向上首君位。
宴中要献歌舞,江寒祁身边的美人已经下去准备了,此时又换了个面生的小太监顶上。
仍然不是云知年。
*
礼数尽,丝竹起,歌舞齐毕,群臣举杯,恭祝君主万岁,江山永固。
江寒祁嘴角噙笑,正欲回贺,那钟后却姗姗来迟。
钟后穿着华贵,妆容雍丽,由一众宫人簇拥,鱼贯着步入殿堂,架势摆得颇大,只她到底已历高祖皇帝、先帝、以及江寒祁三帝,年岁颇长,便是再如何精心打扮,看人时那上翻的浑浊眼白,还是尽显老态龙钟。
而那失了子的康妃也陪伴在侧,搀扶钟后,面上哀哀戚戚的,同殿内欢庆祥和的年节气氛格格不入。
江寒祁放下酒杯,面沉似水。
其余臣子见状,亦安静下来,向钟后行礼。
江旋安瞪着一双黑豆豆眼,小小声对裴玄忌道,“又是这个老太婆!上次叔父带我去向她请安时,她就借我的事责骂叔父,我不喜欢她!”
裴玄忌提醒道,“她是你祖母。”
江旋安梗着脖子说,“祖母又如何?又不是亲生的!你看,她一来大家都不说话了,大家都不喜欢她!”
不喜欢,却又不得不畏惧。
裴玄忌默了下来。
大晋建于乱世,诸小国是由钟寿圣陪着高祖皇帝,以铁骑生生荡平的,如今河山安宁,社稷繁胜,也是由钟家人的血肉铺垫而成的,钟后在朝中的声望地位其实远超江寒祁这个君主,事实上,几大分据节度使中,除裴氏外,也大多同数后党。
“祁儿啊。”
钟后环顾四周,从那些噤若寒蝉的面孔一一扫过,似笑非笑地发难说道,“今夜宫宴怎不派人知会哀家,莫不是嫌了哀家弃了哀家,认为哀家不配过来啊?”
江寒祁的表情变了几变,但最后,还是极恭顺地从高台首座步步而下,他亲自搀扶起钟后,将她带到那个原该属于自己的上首位置,和言道,“母后言重了。”
“朕只是担心冬夜苦寒,母后熬不下这长宴,所以才想着不让母后操劳,好生歇息。”
“那康妃呢?”
钟后依旧不满,指着已然开始低头拭泪的康婉,“怎连康妃也不知会?宁妃犯了疯病也就罢了,康妃刚刚历经丧子之痛,你怎能不多加宽慰安抚?怕不是…”
钟后的目光定定,语调陡然拔高,“被什么妖孽迷了心魂罢?”
方才伴君献舞的美人,“嘭”地一声重重跪地,早已吓得花容失色,“太后…太后饶命…”
“来人,此女魅惑君上,秽乱宫闱,拖下去,杖毙!”
“太后…皇上…饶命啊…呜呜…”
顷刻间,那美人就被侍卫拖下,惨叫声犹自回荡,而自始至终,江寒祁都未有忤逆钟后。
处死完一个舞姬美妾之后,钟后的心情似是倏然变好,她心平气和地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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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江寒祁话起家常。
席间也重新热络起来。
裴玄忌饮下热茶后,脑袋依旧还有些晕沉,也不再多言。
钟鸣三声,吉时将至。
钟后便对江寒祁道,“祁儿,宁妃的病也生得有些时日了,太医署的那帮酒囊饭袋每日都去问诊,却迟迟查不出病因,所以哀家擅作主张,去请教了钦天监的张监正,他说,宁妃的病其实是同最近的天象有关,说是那天象不好,有灾星现世,而宁妃乃是福星之身,命格相冲,所以,才至失魂疯怔。”
康婉也在旁附和道,“臣妾自小同宁儿相识,妹妹出生时确是天生异象,就连高僧都说,妹妹乃是福星降世,是上天专程派下护佑大晋的。”
“有这种事?”
江寒祁神色淡淡。
钟后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哀家担心灾星现世,祸害江山,便嘱咐张监正定要查明那灾星究竟是谁,祁儿,你待会放天灯时,也为宁妃多放一盏,替她祈福。”
“好,朕知道了。”
江寒祁起身,来至殿外高台。
是到了该放天灯的时刻了。
高台,金檐斗拱,光灿耀目。
江寒祁接过宫人递来的灯,一一放飞,细雪明灯,交相辉映,万千光点融于长夜,亮若白昼。
臣子们言笑晏晏地围来观灯。
江旋安也挤在人群中看得稀奇,瞪大了眼眸,不时鼓掌叫好。
唯裴玄忌心不在焉。
他又想到那日,云知年想借由在天灯中做手脚的法子向皇上争宠。
他这段日子,总被江寒祁传召,也无甚大事,就是让他陪着谈谈军务以及裴氏的事情。
可这么一来,裴玄忌到底就没有旁的时间去寻姚越盘问了,也不知姚越有没有给云知年想要的东西,但无论如何,只要一想到云知年要向江寒祁献媚争宠,这心头就像哽了一块什么异物般地,生生难咽。
连同这漫天的明灯好像都瞬间失了颜色。
裴玄忌也不知自己这是怎么回事。
他抬手摸了把脸,沐在冷风中,竟还觉得有些烫热,想来,大约是酒还未完全消散罢?他压下自己对云知年的思忖,强迫着,将注意力放回到天灯上。
江寒祁已开始放第三盏天灯了。
这盏天灯由君主亲手放飞后,各臣子,各后妃,各皇亲便可开始自行放花灯。
此盏天灯形状圆润完美,但彩纸上只绣绘了寥寥几句吉语,其余部分则皆是空白。
钦天监的神官则在一旁扯着嗓子神神叨叨地喊着,一盏敬天地,二盏礼神佛,三盏护社稷,保佑大晋福泽绵长。
然而,就在江寒祁抬手点燃天灯的一刹,原本空出的纸面上忽然现出了一行字!
墨黑的字被顺势而上的火舌烧得鲜红,犹若滴血,令在场的每个人都能看见。
“灾星出,祸乱起。”
江寒祁动作骤然止住。
他反应过来,想要命人灭了这灯火,可已然是来不及了!
火苗迅速吞噬灯骨,燃烧殆尽前,纸面侧边迅速映出三个血红大字。
“江旋安。”
22. 灾星(二)
“什么!灾星…灾星居然是…”
“小郡王江旋安?”
“荒唐!荒唐!可…可这毕竟是天灯呀!天灯显字,定是高祖皇帝显灵!此是上天的示意!上天的示意!”
群臣顿时哗然一片。
钦天监神官带头下跪,疾呼苍天显灵,其余臣子见状,亦纷纷指向瑟躲在裴玄忌身后,早已吓得呆若木鸡的江旋安。
“皇上!既然天灯显灵!此等灾星祸害断不可留!”
“怪力乱神之事怎可亲信!你们休要胡说!”
江寒祁凤目微张,喝退众人,他已从震惊之中回神,冲江旋安伸出手,“安儿,到叔父跟前来。”
“叔父!”
江旋安咬着唇,猛扑到江寒祁怀中,眼泪泗流,“安儿才不是灾星!安儿什么都不知道!”
“这自古以来,灾星都只为祸害江山而降世,哪有自己承认的道理?”
“祁儿。”
钟后不疾不徐地迈至高台,气度威仪强势,“自去岁以来,茔上等地接连遭受水患以致灾害,这赈灾也颇为不顺,民怨四起!朝堂不安,后宫之中亦是波折连连,皇嗣早夭,后妃疯怔,依哀家之见,这当中定有蹊跷!今夜连这天灯都显了灵,江旋安无辜与否,传钦天监监正问话便知。”
“还是说…”
钟后看向江寒祁,眼含厉色,“你要一心护着一个可能是灾星的孩子,而置大晋朝廷,置天下百姓于不顾?”
年前,茔上传回消息。
果然正如云知年所料,民愤一经煽动后,大量灾民便伙同县兵发动暴乱,钟后胞弟钟相全丧命,柳廷则等命官亦被困于茔上。
江寒祁已暗中派人前去茔上营救,将此事压下不表,但钟后许已从旁人那里得知到了一些风声,才会如此咄咄逼人。
“皇帝?!”
钟后毫不相让,依旧紧逼。
臣子们也惊于那突然显字的天灯,无不纷纷帮腔,求请江寒祁应以大晋为重,不可顾念私情。
江寒祁终于点头,“就依母后所言,传钦天监监正张之荣。”
很快,那张之荣便携着一众神官,登临高台,装神弄鬼地掐指望月一番后,便言之凿凿地道,如今天象生异,荧惑守心,是为不祥,而灾星所临方位正在阳义,若灾星不除,大晋未来必将会有更多祸难。
“来人!”
江寒祁尚未发话,钟后就率先一步,命令守在殿前的皇城禁卫,“将在场阳义诸人,全部拿下!就近羁押!”
“阳义…阳义除小郡王外…还有…还有…”
“那位从汔州来的裴三公子!”
“裴玄忌啊!”
方才还向裴玄忌套近乎敬酒的大臣们个个面露难色,交头接耳起来。
而当事人裴玄忌,剑眉凛目,抱臂立于殿前,任由禁卫军将他包围起来,依旧不动如山,一副浑不在意,潇洒看戏之姿。
而许是摘月楼这边动静太大,本被安置在偏殿中的一干军士闻声而动。
顷刻间,脚步重重沓来。
狄子牧携一众戎装佩刀,甲胄披身的士兵,反将皇城禁卫围住,另有几人守在摘月楼殿门前,有臣子见情况不对,想要溜走,却被横过眼前的刀锋吓得当即瘫软在地,直拍着腿根大呼混账。
摘月楼里乱做一团,惊叫迭起。
裴玄忌此次入京其实并未带太多人马,只有十多个从陇西一路跟随他去往阳义,从小一道在军营里长大的弟兄们,他们总嬉笑着说要随老大一同进京开开眼界,裴玄忌便就带上了他们。
这帮人平时只知练兵打仗,没那么多繁规缛节的规矩,只一见到老大被困,便火急火燎拔刀相助。
同宫里的禁军相比,裴玄忌的人,在人数上并不占优,但俱个个面露狠色,身手不凡,同禁军对峙时也丝毫不落下风。
禁军统领楚横闻讯带人赶至增援,他举刀指向狄子牧,怒骂道,“你们好大的胆子!身为外臣,带兵闹事,难不成是想造反么?!”
狄子牧当仁不让,“是禁军先对我们家公子不利的。”
江寒祁则并未发话。
所以两方人马皆未动手,但仍是颇有些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之势。
终于,裴玄忌伸臂格开挡于身前的狄子牧,迎向楚横的刀,双目若点漆,“你们都下去。”
他酒未全醒,沉哑的嗓音中带了股慵懒之意。
“头儿?”
“下去。”
*
裴玄忌的人退了个干净。
但仍未走远,依旧将摘月楼层层围住。
方才被吓破了胆儿的大臣们忍不住地出声咒骂,“胡闹啊!怎能带兵带刀进皇城啊!当真是一点儿都不将陛下放在眼里!臣不像臣的!陛下就应当狠狠治了这裴玄忌同江旋安之罪,也好给裴氏一点教训!”
“大晋是乱世之国,向来以军权割据,几年前,若非裴氏松口,江氏胜算能有几何?…拉拢还来不及,怎么会怪罪?!”
江寒祁确未发令要将裴玄忌拿下。
就连钟后也自震惊之中回神,她许是未料到裴三公子如今也在阳义赴任。
裴氏同钟氏交集浅薄,钟后几次有意拉拢,都未能成功,这次裴玄忌入京,也不曾拜见过她,细想之下,便生怕今天这出戏会将这裴氏推去帝党那边,便扬着嗓子找补道,“那天灯显示灾星是江旋安!祸不及旁人!还请皇帝即刻下令,将江旋安押下!”
江旋安一直在哭,小脸都憋得透紫。
“天灯并非谶言。”
就在此时,一道清和的声音自摘月楼下传来。
裴玄忌心神轻荡,猛地循声望去。
正见云知年怀抱一盏天灯,拾级而上。
他依旧穿着那身明蓝色宫袍,分明再寻常简陋不过,可单薄清长的身影同月辉灯影相映,分明是飘鸿惊逸,犹若仙子。
守在楼下的兵士,竟也自行为云知年让开一条道路。
云知年在众目睽睽之下,登上高台,朗声说道,“天灯亦是由人所做成的,会现出文字,也不过是有人在纸面上抹了特制的涂料,遇热即会显出颜色,就如同奴才手中的这盏天灯…”
云知年转动天灯,让在场众人都能清楚明白地看到,这天灯外观同寻常天灯并无二致,而这天灯放飞后,如出一辙地,也凭空显示出了鲜红的文字。
不过这次的文字,乃是再寻常不过的吉语。
正当众人不知云知年这是要做什么之时,就见云知年用手一指,半空中忽传来一声闷响,放飞的天灯居然远远爆开,炸成无数碎片,飘扬洒落入地。
“只要加了硫磺粉,掌握好爆炸时间,奴才亦可让这天灯爆炸。所以,天灯之话,又怎能轻信?”
云知年平淡说道。
群臣安静下来。
钟后已然是变了脸色,冷声呵道,“云知年,你这是在做什么?你是从哪里弄来的这能爆炸的天灯?在哀家皇帝以及百官面前放飞,又有何居心?”
云知年表情不变,下跪叩首,“陛下近来关切宁妃娘娘病情,常冷落奴才,奴才是想在天灯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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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些手脚,好让陛下重新注意到奴才,宠幸奴才,奴才自知争宠心切,甘愿领罚,但奴才此举只是想向太后和圣上证明,天灯亦是可以被动手脚的。”
“小郡王乃是先帝遗孤,亦是江氏留世的唯一血脉,奴才认为,定是有人要故意陷害小郡王,还请陛下彻查此事。”
“放肆!”
江寒祁箭步跨前,一脚踹中云知年,“小郡王一事轮得到你一个奴才大放厥词?看来,还是朕太宠着你了,你都快要忘了自己的身份了?还妄言要同后妃争宠?你配吗?”
江寒祁虽面带怒色,但却是很明显地松了一口气,冲钟后道,“母后,这奴才不知天高地厚,朕自会好好教训,但他所言也并非没有道理,依朕看,天灯显灵之事,还是要查查清楚才是。”
臣子们也附和起江寒祁的话。
再无一人去看那被踹得瘫坐于地,身上蒙灰的云知年。
唯有裴玄忌,目不转睛,紧盯住云知年。
他默默看着云知年是如何缓慢地爬将起身,又是如何掸净身上泥尘,安静地垂下首,跪去角落。
这心里不知怎的,就像是又冲上了一波酒气,又慌又乱。
裴玄忌清楚地记得,方才他被禁军用刀指着的时候,是并无慌乱的。
可现在,他的这颗心却乱如丝麻。
尤其是看到江寒祁那毫无怜惜踹上去的一脚,以及云知年逆来顺受的卑恭模样。
这心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给狠狠揪住了一般,生生发起疼。
裴玄忌只好别过眼,不再看他,也不再看仍旧胶着争执的君主同钟后,他将视线聚焦到摘月楼外,讶然瞧见,只就这么会儿功夫,又有几个奴才火急火燎地冲到了摘月楼外,大声禀报。
“陛下!”
“太后!”
“不好了!宁妃娘娘,宁妃娘娘她殁了!”
什么?
宁妃死了?
众人皆是大惊,这下就连云知年亦也有所波动,苍白的面色亦是一震。
钟后当即做出一副痛心疾首之样,搀住康婉的手哀哭道,“宁儿…宁儿她怎会如此…哀家就只有你们两个干女儿,性子皆淑良贤德,原本想着接你们来后宫为妃,可以陪伴哀家,怎就…怎就去了啊…”
“来人,送母后回宫,朕现在去宁妃宫里。”
“不,哀家不走!年夜死人,实为不详!哀家定要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钦天监张之荣这时拱手对江寒祁道,“宁妃娘娘实乃福德明星转世,她突然身死,许也同这异常天象有关。微臣这里有个折中的法子,请赴宴诸人留在宫中,由钦天监神官驱邪一番,方可离去。”
“至于这小郡王和阳义诸人,既是灾星方位所指,自更应驱邪。”
“对!驱邪!给他们驱邪!若当真不是灾星,又怕什么驱邪?”
钟后连声应道。
江寒祁骑虎难下,只好点头,宽言安慰了江旋安了几句。
江旋安这时大概知道自己的叔父护不了自己,便松开手,跑回到裴玄忌身边,泪眼汪汪地啜泣起来。
裴玄忌头还晕着。
心也乱着。
听到江寒祁询问他是否愿意留在宫中,陪同江旋安一道接受驱邪时,他沉思几息后,便做了决断。
“我可以留下。”
“但江旋安年岁还小,须有人照看伺候,我可哄不来这半大小孩子。”
他顿了顿,将目光移向跪在角落的云知年,“江旋安素日里只认他,所以,我们要他…贴身伺候。”
23. 灾星(三)
“裴三公子如此明事理,当真是再好不过了。”
钟后率先发话道,“云知年,还不赶紧滚起来去带裴三公子同小郡王移步外殿,等候驱邪。”
江寒祁这时却反驳,“云知年是朕的贴身太监,平日里就笨手笨脚,只会讨嫌,朕换个好的伺候。”
“我谁都不要。”
分不清是酒气上冲还是心神骤荡。
裴玄忌眼角的余光始终落在那沉默跪立的云知年身上。
云知年很安静,听到他这么说,甚至连脑袋都没有抬起,浅色的明眸定定望向前方,空空茫茫,没有着落。
裴玄忌忽然想起一件事。
那是自己小时同父兄围猎时,在林场草丛中,撞见过一只失群了的小狐狸。
小狐狸应是饿了许久,皮肉紧贴在胸骨,原本雪白锃亮的毛色也暗沉发灰,狐狸的后腿受了伤,见有人围近,也起不了身,便只能将瘦弱的脑袋埋进前爪,瑟瑟直抖,偶尔从口中发出几声哀戚的悲鸣。
他的父亲裴千峰这时候停下马,将手中的弓箭交给他,对他说,“阿忌,杀了它。”
“为什么?”
小狐狸叫声凄惨,裴玄忌心有不忍,“这只狐狸并非是我们今日所狩的猎物,且它已经受伤,为什么我们要杀它?”
裴千峰沉沉盯着裴玄忌,许久后,竟夺过裴玄忌手中弓箭,转而命令他的大哥裴元绍,“你来。”
裴元绍一言不发,挽弓拉箭,射杀狐狸。
手脚利落,一气呵成。
一声尖鸣后,小狐狸便软软倒在血泊之中,半张开尖嘴,茸茸长尾无力耷拉下来,眼角依稀残留下两道泪痕,死了。
“做得好。”
裴千峰淡漠地夸赞长子,目光转向裴玄忌,却瞬而发暗。
“正是因为有那样不成器的娘亲,才会生出你这么个懦弱无能的儿子!”
“你和你娘一样!妇人之仁,难成大事!”
“你不准骂我娘!”
十二岁的裴玄忌同兄姐并非一母所生,虽说裴夫人待他不薄,可他自记事起就没有再见过自己的娘亲了,还是他的二姐,在他十岁那年,将他娘亲孕时亲手为他缝制的小衣和留下来的一样长命锁拿给他时对他说,他的娘亲在他刚出生未满一岁时就得病过世了,但他无须伤怀,因为他的娘亲不是好人,让裴玄忌收了娘亲的这点遗物之后,就莫要再挂念了。
可裴玄忌不信这样的话。
那枚玉锁质地润泽,而手中的小衣则绣制得极为柔软,贴身那面的布料是用绸布最软的部分裁剪制成的,因为布细难缝,所以中间的针脚微有些凌乱,有些地方大概是扎错了,需要反复拆线,修正,再拆线,再修正…
裴玄忌手指所碰之处,比旁的地方都要厚上一些,全是密密麻麻的线脚。
裴氏富贵,府里向来不缺制衣的裁缝婆子,可他的娘亲,却坚持守在昏黄的烛灯下,借着那晃晃明火,将自己对将要出生孩儿的欢喜和爱意凝结在这亲手缝制的一针一线之中。
她定是爱极了自己的孩儿的。
所以他不信这样的娘亲会是坏人。
待到他再大了一些后,在军营中隐约听到了更多关于当年的旧事,便更加不觉得娘亲有错。
少年裴玄忌开始变得敏感,他不准任何人在他面前提及娘亲,更不准任何人说他娘亲的坏话。
所以,当裴千峰用那种语气奚落着他的娘亲时,裴玄忌便是再忍无可忍,他执拗地扬起头,大声喊道,“我娘没有错!她只是心善,何错之有?分明是你不肯去救她,才害死了她!”
“啪!”
一道清脆的巴掌落在裴玄忌的脸上,裴千峰像是一条被触及到逆鳞的狂龙,卷起浓烈的愤怒,他恨恨地望向裴玄忌道,“好啊。好,你说她心善,你也心善!就只有我心狠!你不是可怜这只狐狸吗?那你就留在这里,陪这只死狐啊!”
“裴玄忌,你总有一日,会被这些所谓的心善,无用的仁慈,以及泛滥的同情所伤害,以至万劫不复!”
“我们走!”
裴千峰说罢,带队扬长而去,甚至连匹马都未有给他留下。
十二岁的裴玄忌就这么被自己的父亲扔在了风寒天冷的山林中。
当落阳带走最后一丝余晖,整座山林的光亮都被沉黑所替代,刮在身上的夜风也开始刺骨透寒,而最可怖的是,幽森的林间会时不时传来几声类似于野兽的嚎叫,小狐狸的尸体暴露在荒郊中,散发出鲜血的气味,丛中似是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以及野兽啃嚼肉骨的动静。
小玄忌怕得不得了,他的眼睛在晚上看不见,所以他不敢乱动,甚至连埋了死狐的勇气都没有,他抱臂蹲躲在角落,恐惧,饥饿以及被父亲抛弃的孤独感和哀痛几乎快要将他淹没,可他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无助落泪,默默思念自己已然过世的娘亲。
第二日一早,是二姐瞒着裴千峰,策马赶来接他回去的。
裴玄忌仍旧不明白自己当时究竟做错了什么。
他只是姑且,算是多了一点点恻隐心罢了。
但从那以后,他不再在裴千峰面前谈及他的真实想法。
当他也能够冷漠地拔刀斩杀一个他国的细作,只为换取父亲的一丁点赞赏之时,裴玄忌甚至以为,当初的他,已经被自己亲手抹杀了。
可如今,他的一些,原有的恻隐之心在遇见云知年后,好像又被勾了出来。
他想…他想试着拉云知年一把。
他不喜云知年的自轻自贱,不喜云知年的麻木不仁,不喜云知年的孤弱无依。
更不喜云知年就像那只受伤的狐狸一样,无人相救,最后只能落得个身死宫中的凄惨下场。
*
所以,当江寒祁再一次强调,谁都可以,只是云知年不行时,裴玄忌依旧寸步不让。
他同君主的两相对峙很快就引起在场群臣的纷纷议论。
明面上看,这一君一臣,地位本就不相等,根本就没有商榷的必要,可细细想来,这裴玄忌身后站着的是裴家,而江寒祁有什么?一干子寒门出生的清士稗官,不成气候,所以此番相争便怎的看,怎的透着股别扭怪异。
且君臣争执的焦点,还竟在于一个太监。
云知年这时也觉察出了不对,江寒祁凤眸下视,露着眼白,分明是要发怒的先兆,却偏发不出来。
裴氏军力强盛,所治陇西地界也同大晋统一前的若干小国接壤,如今小国虽灭,其故国子民,残余旧部却无不收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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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陇西,势力之雄厚,并不是在场的任何一人所能得罪起的。
他抖了抖唇,想要说些什么,一直旁观的钟后倒是先发话了。
“既然裴参军坚持,祁儿依了他就是。”
“一个奴才罢了,裴参军就是向陛下要去了,也并无不妥啊。”
钟后涂着鲜红蔻丹的手一下,一下敲打着面前的桌案,似笑非笑地望向江寒祁,“祁儿,莫非…你舍不得?”
“母后说的是。”
大抵是明白自己终究争不过裴玄忌,江寒祁只能顺势妥协,他以手扶额,斜觑向云知年,“既如此,你就过去好好服侍裴参军和小郡王,若有差错,朕唯你是问。”
“是。”
云知年恭顺应声,退至裴玄忌身侧。
擦身而过时,恰犹若清风拂面,裴玄忌甚至能嗅到他身上好闻的淡淡的皂角清香味。
可脑袋却好似依旧昏沉。
这昏沉一直在持续。
年宴宣告结束,一众臣子在宫人带领下前往大殿进行驱邪仪式。
而神官一番掐算道,江旋安八字特殊,须于三日后的吉时进行驱邪,这也就是意味着,作为陪同江旋安进宫的裴玄忌,须在宫里逗留三日之久。
于是,云知年在前引路,带裴玄忌和江旋安来到宫里的一处空殿先行安置。
“因后宫人少,此处是闲置下来的,平常无人居住,卧房统共有两间,小郡王住里间,裴参军住外间,奴才会在外头守着,殿外也有其他宫人侍卫,若有何需要,裴参军尽管吩咐。”
白皙修长的指尖拢住点燃的烛心,空殿明堂被重新照亮。
裴玄忌看了眼点火的云知年,回眸却瞧见两间房中的床榻上,竟是早已铺好了新换的被褥枕头。
不是…无人居住么?
裴玄忌虽然昏沉,但仍保留了一丝警觉,他侧眸望向云知年。
对方的脸被澄黄的灯火镀了层蜜色,柔柔的,分不出何情绪。
前来打扫的宫人陆续离场。
江旋安却仍未从惊吓中回过神,一边哭一边冲到云知年跟前,仰起头可怜巴巴地道,“哥哥,我不是灾星…你帮我同叔父说,帮我同叔父好好说…”
云知年点头,抚着江旋安圆滚滚的脑袋安抚。
小孩子哭累了,又嚷着犯困,还不让云知年走,非得云知年寸步不离地拉着他的手才肯入睡,所以,当云知年终于哄江旋安睡着时,已是约摸过了夜半。
天色很晚了。
雪已停歇,被留下的臣子们大抵也是做完了所谓的驱邪仪式,云知年透过轩窗,能瞧见宫道边走过三两成群的臣子,一个个对于今夜的变故同遭遇俱是缄默不语。
四下安谧无声,唯剩碎雪压枝和烛火烧响的哔剥的轻响。
云知年起身,熄了江旋安屋里的灯,走出殿时,却猛地脚步滞住。
裴玄忌正裸着上身,对窗而立。
月光越窗,在烛火的映照下,勾勒出少年背部结实流畅的肌肉线条和硬朗姣好的身姿。
裴玄忌听到脚步,回过头,看了眼云知年,忽扬手将什么东西远远抛来。
“伤药。随身带着的。”
裴玄忌言简意赅。“你刚刚受了伤,拿去用。”
24. 独处(一)
因不知裴玄忌扔来的是什么,所以云知年下意识就接住了。
一个瓷瓶,瓶身温热,依稀残留有裴玄忌的体温,瓶盖处则散发出一缕很淡味的药香。
云知年默默将瓷瓶搁回桌上。
“裴参军还有何吩咐?若无其他要事,不如早些休息…”
话未说完,手腕就竟就被人抓了住。
裴玄忌眼神明显有些滞缓。
晕厥感并未因为吹了冷风而消散,反而更重了些,连带着眼皮也沉,裴玄忌脚步微顿,身体却是往前倾着,像是要努力将眼前的人看分明。
云知年感到自己脸颊的皮肤几乎就快要碰到裴玄忌浓长的眼睫以及挺翘的鼻尖了。
灼热的气息将他层层围困。
两人脸对着脸,云知年憋住气,甚至不敢太过用力呼吸,害怕失礼,就很小心地将身子往后挪了挪。
结果刚迈开半步,裴玄忌就欺身两步追上。
硬朗结实的胸膛肌骨隔着他身上那一层薄薄的宫袍布料,若有似无地贴了上来,云知年感到自己的心腔仿佛是漏跳了一下,但下一刻,却又更加快速地跳动起来。
向来淡然自若的云知年,第一次,在一个并不相熟的男人跟前,慌了神。
一阵诡异的沉默之后,云知年才堪堪找回自己的声音。
他喉头发干,停了好一会儿,才缓慢开口,“裴,裴参军…”
“奴…奴才…不…不需要…”
裴玄忌的一双半醉半昏沉的明眸,从云知年惊惶的脸上上下扫过,“怎么不需要?”
“他,他方才…踢了你…”
云知年僵住身体。
江寒祁对他的虐打责辱,经过整整三年的习惯,早就刻镌进了他的血肉,融进他身体成为一部分,他甚至已经进化到,能够在江寒祁扬手之前,就先行闭上眼睛默默等待疼痛的降临。
他从未在意过,或者说,他根本就不配在意。
可如今,被裴玄忌这么堂而皇之地说出来,就好像是水面上那些佯装平静的泡沫被猛地戳破,四散飞溅,搅开一池春水,晃荡不休。
“你会痛啊。”
裴玄忌神色迷惘,他微侧过脑袋,像是在思考。
“你受伤,会痛。不上药,伤好得慢,就会一直痛。”
“若是严重了,他…他又会让姚越来替你医治罢?”
“可姚越那个臭小子…”
裴玄忌面露冷意,“不是什么好东西。所以,你用我的药。”
云知年偏过脸,细巧的眉骨轻轻皱起。
贝齿几乎将下唇咬出了血。
云知年的声音也似是含了血,又沉又闷。
“奴才命贱,死不了的。”
“也不痛。”
“且…且我受了伤,向来不喜上药,裴参军,请你莫再强求。”
他伸出手臂,想要推开面前挡拦住他的裴玄忌。
然而,冰凉的手刚触到对方滚热的皮肤,就又被按回去。
两只手就这么都被制住了。
云知年被裴玄忌彻底锁在了胸前。
“你在胡说什么?什么叫,不喜欢上药?”
裴玄忌感觉到,他那该死的恻隐之心彻底爆发了出来,否则为何他只是握着云知年的手腕,心便就跳得那般快?
晕眩感也再度袭来。
裴玄忌眼前的云知年,好像在同记忆里那只蜷缩在草丛里,很凶很凶地瞪着一双眼睛看他,但分明又流露着胆怯的狐狸重合。
“受伤的狐狸,是会死的。”
“你没人救,一直被折磨,也是会死的。”
“你要自救。”
“或者…依靠我…让我来救你。”
“…裴…裴参军?”
云知年惊疑地听完裴玄忌这番煞费苦心却完全听不明白的话,后知后觉地发现,裴玄忌大概是真的醉了,所以才会对着他没有防备地说这些胡话。
松雪的沉香似将他整个人馥郁包裹,云知年放松下来,语调缓和了点儿,“我平日便不爱上药,且陛下方才没有使劲,我当真不痛的。”
他一时意乱,未再自称奴才。
裴玄忌的表情也随着他说的话改变,他甚至勾起唇角,笑道,“你是不是不会用啊?没关系,你把上衣脱了,我替你上。”
裴玄忌说完,竟要动手去解云知年的衣服。
云知年骤然发震,因着裴玄忌的动作太快,太没有章法,以至于等他反应过来,奋力抵抗之前,他就已经被裴玄忌压在墙根,手骨亦被折过举于胸前,只能眼睁睁地瞧见自己的上衣被扯了开。
一张光润玉颜苍白到近乎透明,显出几分难能可见的屈辱无助,嫣红的丹色菱唇无力地微微张开,虚喘着吐出兰息,而他那具纵横布满了吻痕以及淤青疤痕的身体,就这样全然暴露在空气之中。
云知年战栗不已。
可那醉了的裴玄忌却竟视而不见,只视线略一停顿后,就抓住他的手,让他背过身体,果真替他上起了药。
!
指尖沾着化开的膏药,缓缓沿着腰间被踢到的淤伤纹理摩挲揉-按。
明明是清凉镇痛的,且裴玄忌的手很是规矩,分毫没有乱-摸,可所到之处,就像是惹着火一般,灼得皮肤丝丝发烫,寒毛轻竖。
其实裴玄忌不像姚越,姚越替他处理伤口时,往往会要的更多,云知年的妥协,并不代表他不懂。
江寒祁自然也给他上过药,其实他没有骗裴玄忌,他确实不喜涂药,所以,江寒祁每次瞧见他身体上有烂疤旧伤时,都会近乎强势地逼迫他认真上药,有时也会自己动手,但…最后却又会归结于另一场更加苦痛的暴力。
而像裴玄忌这般,只是单纯地,为他上药祛伤,云知年已经…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了。
云知年唇瓣翕动着,却是什么话都没说出口。
最后只好愣愣垂下眼睫,视线渐有点儿迷离,只能瞧见裴玄忌结实好看的手臂线条,随着上药的动作一起一伏。
而裴玄忌这边其实也不好受。
裴玄忌原本并没觉得有何不妥。
因他军营里的那帮弟兄每每受伤,也是如此这般互相上药的,可当他看到云知年的身体的那一刹,心口却猛地一窒,他方才想起来,云知年是江寒祁的禁脔。
云知年皮肤上布满了的那些痕迹,也都是…都是由江寒祁…弄出来的。
几乎是瞬间,心里便没来由地泛起一股强烈的妒闷之心,他几乎咬碎了后槽牙,才装作平淡得毫无知觉,可便是如此,在云知年替上药时,也难免会心猿意马。
宫袍本就松垮,罩在这么一具纤薄清瘦的身体上,难免会大了不少,上衣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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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大开后,袍服便往下褪了半许,隐隐约约能瞧见一双修长笔直的大腿。
裴玄忌知道,云知年底下也是光着的。
天知道他是用了怎样的引以为傲的克制力,才能管住自己的眼,不往下看。
他不是姚越那种会趁人之危,占尽便宜的小人,姚越从小也长在陇西军营,两人虽是一道长大,却向来不与对付,他向来看不惯姚越满口仁义道德,实则却常巧言令色讨好裴千峰的行为。
裴玄忌从小就不喜欢他。
现在更甚。
所以那日,在撞见姚越欺负云知年后,他特意去太医署找到姚越狠揍了一顿,警告姚越日后不准再假公济私,裴千峰将他安插进宫里,是为探知皇城情报,不是让他借由手中的一点小权欺凌奴才,隐瞒上听的。
裴玄忌说得冠冕堂皇,振振有词,但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多半并非是为了他的父亲,而是为了云知年。
*
“好了。”
终于,这场于两人而言,都格外漫长难捱的上药,宣告结束。
裴玄忌收起药瓶,想了想,又塞回云知年手中,“里头还有不少,能用一阵子,你留着,这药是军用的,不比宫里的差。”
裴玄忌神情很不自然,瞧着云知年被自己扒开来的衣襟,又慌慌张张地伸手要去给他拢起来,结果,一番动作下,两人的手便碰到一处。
“裴参军…”
“啊,我只是…咳只是…想帮你扣起来,方才心急之下,才脱了你的衣服,都是…都是同军营里的兄弟在一起待惯了的…平常这般打闹之下,互相上药是常事啊,我的意思不是…不是这样,我没有脱过别人的衣服,你别误会。”
滑腻的触感一闪而逝,他原本就昏沉的脑袋好像变得越发晕眩。
裴玄忌的脸上也悄然攀上一抹红意,急急争辩。
却怎都有种越描越黑之感。
云知年不禁有些莞尔。
他动手,自己扣好衣袍,对裴玄忌道,“没关系。”
“我知裴参军是好意。”
“伤药,我就收下了。”
声音虽软软柔柔,云淡风轻,可道完谢后,却竟不怎么敢看裴玄忌了,攥着药瓶,眼神一直虚虚瞟着。
“好。”
“对了…”
裴玄忌揉了下脑袋,“宫里可有沐浴的地方,我今夜醉酒,实在难受,想去水中泡会儿,好清醒一些。”
“有倒是有,只是…现在已经很晚了,裴参军…不用就寝么?”
“无妨。”
裴玄忌不好对云知年说方才就上药的那么会儿功夫,他的身体就烫得厉害,一些莫名的欲-望也随之喧嚣尘上,他必须得去沐浴克制。
“我向来少眠,劳烦公…”
他改了口,“劳烦你替我传人准备。”
“好。”
裴玄忌坚持,云知年便也只好应了,“那裴参军稍等片刻。”
云知年说着,便动身向外走。
身后的裴玄忌又叫住他。
“别一口一个参军的叫我了,也不是什么大官,听着怪不舒服的,以后,你唤我的名字就是。”
“或者…唤我阿忌。”
“我的家人兄弟们都这样唤我。”
“云知年,你也唤我阿忌。”
25. 独处(二)
热水刚备好,外头忽开始狂风大作,雷鸣落雨。
雨点夹着雪籽冰粒,拍打在轩窗,噼啪作响,白生生的雾气则蒸腾在浴桶外沿,将正守在外殿候着的云知年身影,氤氲得模糊难辨。
云知年耳畔不时传来里间的窣窣水声,而他正凝目望向旁侧窗纸上那道被拉得甚长的破碎灯影。
“云…咳…知年,知年。”
裴玄忌的一声唤,打破了云知年的沉思,“我好了。”
这处空殿并未修建专事沐浴用的盥洗室,裴玄忌这又是临时起意,所以就只好在外间堆积杂物的殿房中隔出一块地方洗,此处脏污,并没有专门挂布巾和衣物的地方,所以云知年便抱着裴玄忌的衣物在外头等他。
可饶是云知年做足了准备,这声无端端的知年,还是让他略有怔忡。
怎的突然间…唤得那般亲热相熟…
几番相处下来,云知年也知裴玄忌生来养尊处优,一看就是从小就被宠着长大的,心机不深,待人真忱,同自己…
乃是云泥之别。
云知年抿抿唇,压下心事,抱住裴玄忌的衣物,小心地隔着半扇屏风递过去。
裴玄忌伸手接过。
两人的指尖隔着衣服的柔软布料倏忽相触,又以快不可闻的速度分开,只心却犹然一跳,连带着眼前的景象都看不大分明了。
云知年轻轻吐出一口气,可这时方才发现,原来并非是错觉,而是殿中的灯,忽然熄灭了。
紧接着,云知年就听到屏风后传来一阵重物被碰倒的声响。
“知年,怎么回事?”
裴玄忌那向来沉稳的声音中此时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烛灯被风吹灭了。”
云知年摸黑向灯架那边走,“我现在去点上,你不要急。”
“好。”
然而,云知年的手刚挨到灯架,就先摸到了一片温热的皮肤触感。
有人!
有人藏在空殿之中!
会是何人?
云知年心跳如飞。
那人却出手快若闪电,在云知年察觉之前,便牢牢捂住了他的嘴,将他困于身前。
“是我。”
楚横的声音散在幽长夜色当中。
云知年发凛,他拍了拍楚横的手,示意他松开,随后,又压起嗓子,低低问他,“怎么回事?”
“来杀他。”
因雪天夜沉,殿中烛灯又已熄灭,所以云知年无法看清楚横的脸,“陛下不是说…”
“陛下的意思变了。”
楚横语调毫无起伏,“裴玄忌今晚所喝的酒中,被下了毒。是陛下命人所做。”
云知年微微惊诧。
楚横接道,“裴玄忌毕竟背靠裴氏,陛下原本是想留下裴玄忌的,还叫我暗中保护,以免你提前动手。可今晚钟后对江旋安下手了。你知道的,钟后同皇上,同先帝本就并非亲生母子,对先帝这个仅存于世的遗孤更是瞧不上眼,直欲除之。既然钟后借由灾星之名想致小郡王为死地,陛下自然不能不管。”
“他想让裴玄忌作为替罪羊。”
云知年嗓音发干。
“是。杀了裴玄忌,再将此事嫁祸给钟后。今夜是钟后强行留下阳义诸人的,裴玄忌那帮军营里带过来的弟兄们皆都看在眼里。裴氏就算不对陛下忠诚,也绝不能…成为后党。和之,你不是想杀了他吗?今晚就是最好的机会。”
云知年沉沉不语。
万千思绪在他心头翻滚。
这确实是个机会,他不该心软。
当年,待他如父的赵远净,便是由他亲手谋划,亲眼看着被推上的断头台。
如今,杀了裴玄忌,正好逼得裴氏同后党决裂,好让江寒祁坐收渔利。
再好不过了。
有楚横的帮助,暗杀裴玄忌一事,绝对能够做得悄无声息。
然而…
楚横见云知年久不答话,略带焦意地问道,“怎么了?”
他听到屏风后正传来脚步声,双目旋而死死锁住,拔刀出鞘。
云知年这时脚步一动,忽然拦在前面。
“还不行。”
他声音很小,却透着坚定,“还不能杀。”
“你先走,此事我来处理…”
“知年,你在跟谁说话啊?”
裴玄忌的声音很不合时宜地加了进来。
“没有。”
云知年很有些慌乱,他推着楚横,想让楚横快走,“我只是在找点火的折子。”
然而,楚横却脚下生根,岿然不动,握刀的手却是紧了又紧。
“可我听到你在说话了。”
裴玄忌依旧不明真相。
他耳力极好,所以虽然目不能视,却依旧能够听声辩位,向着云知年和楚横所在的方向,缓缓步来。
楚横眸光发暗,几息后,像是终于下定决心,竟然越过云知年,举刀朝裴玄忌的面门狠狠砍去!
“对不起,和之,这次,我要听陛下的话。”
“我不能再看着你因为违背皇命,再被陛下折磨了。”
裴玄忌睁着眼,可视线却好像无法聚焦,因此,那横来的一刀,他连闪躲都不知晓。
眼看尖锐的刀锋就要刺穿他的身体,千钧一刹之际,云知年居然跨步上前,按住他的手。
手心里攥着的火折子怦然落地,取而代之的,是裴玄忌温热的掌心。
云知年用力抱住裴玄忌。
两人的皮肉隔着薄薄的布料,紧密贴合在一处,他甚至只要稍一抬头,就能很轻易地碰及对方的唇瓣。
云知年抖着唇,唤了声,“阿忌。”
他有些仓促,有些惶然,支吾道,“点火的折子掉了,我刚刚唤人来拿,可值守的宫人都歇息去了,无人应我,今晚怕是没有烛灯用了,我们…”
云知年耳根发起烧,“我们回去安歇罢。外殿少了张床,我,我能同你…挤一挤吗?”
像是在对裴玄忌说,也像是在对身后的楚横表明,他要贴身保护裴玄忌。
将那将要劈来的刀锋生生收了回去。
云知年不敢去看楚横,但他明白,若他执意要护裴玄忌,楚横就不敢动。
而回应他的,是裴玄忌稍有错愕的回抱。
“是,时候不早了,你又受了伤,该早些休息的。”
裴玄忌竟有些自责似的,舌头禁不住打结,“你今晚同我一起睡就是…不是,我的意思是,我们睡一张床。”
两人说话时,唇与唇之间的距离好像更短了些。
松雪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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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有似无地从唇瓣擦过,带来强烈的震颤。
云知年从未被亲吻过。
只有一次,他被江寒祁压在身下时,在莫大的苦痛中,他的视线里只余下男人微张喘息的唇,他想起小景同这个男人接吻时的情形,那个时候,他们一同在学宫读书,江寒祁毫不掩饰对小景的喜爱,常常会拉住小景,躲去学宫的角落,避开人群偷偷接吻。
可他们并不知道,云知年就藏在暗处,将两人的吻看在眼里,目光生热。
他像只见不得光的阴暗虫豸,偷窥着这份不属于他的温存爱意。
再后来,小景同赵远净接吻。
他被比他们父亲年龄还要大的男人掐住腰身,抵在床笫,肆意侵-犯。
窗外的云知年惊慌地捂住嘴,片刻后,他发了狂一样,握起手中尖刀,想要破门而入,狠狠插入那个畜生的心脏,宰了那个畜生。
可躺在赵远净身下的小景这时却有所感应似的,扭过头,冲云知年露出一抹惨淡的微笑,他摇着头,用只有他们彼此才能看懂的表情,对云知年说,不要冲动,哥哥,我们要忍。
要忍下去,才能复仇。
痛苦的回忆顷刻间化作利刃,将他的心横劈破开,冰凉的泪水顺着空睁的眸子缓缓落下,云知年大概是难过得很了,急切地想要渴求着什么安慰,所以,他第一次,主动将唇凑上去,轻吻了下江寒祁。
君主的动作骤然止住。
而下一刻,铺天盖地的巴掌便落到了他的身上,他好像是被人踹至了榻下,又好像没有,因为他的意识已渐近模糊,陷入黑暗的最后时刻,耳畔余下的是江寒祁冷酷无情的命令。
君主喊人过来,拖他出去杖责。
以及那一下又一下,棍棒抽开皮肉的爆裂声响。
云知年已经不大记得那一次他究竟挨了多少打,他奄奄一息地趴躺着,神思模糊,后来清醒才知,是几个老太医不眠不休,熬去了半条命才将他救回来。
从此以后,他便再不敢肖想亲吻。
可为何偏偏今夜,他会对着裴玄忌,胡思乱想,躁动不安?
他甚至在想,裴玄忌的吻,会不会…也是松雪味的。
他的心跳得越来越快。
云知年只好抬手,稍稍挡住炽热的胸膛,好像是生怕被看出何端倪。
可这明明是一颗在弟弟死后,便沉寂下来不会再跳动了的心啊。
裴玄忌倒是并没有注意到云知年的异样,他只是很小心地,虚虚用手臂扶住云知年的身体,既不敢太过冒犯,却又带了一丝依赖。
“…”
“只不过,不过我看不见,知年,你,你得扶我回去了。”
裴玄忌声音低落。
“看不见?为何?”
云知年惊问。
裴玄忌目力极佳,江旋安曾不止一次朝他抱怨,在阳义时,无论他躲去哪里,那个遭天煞的裴三都能找到他,逮他去军营看士兵操练。
可现在,裴玄忌却全然在依赖着他。
怪不得,方才烛火熄灭后,裴玄忌才会那般紧张,大抵也是因为太过紧张,所以殿中进了人,裴玄忌竟也没能察觉。
“嗯,看不见。”
裴玄忌停了停,补充道,“只是,晚上,或者说,没有光的时候,看不见。”
26. 独处(三)
能明显感觉到,裴玄忌抱着自己时的动作微有些发僵,云知年便没再过问太多,只是很小心地,扶着这个比自己要高大不少的少年,回到殿内榻边。
“裴参军。”
云知年侧眼瞧向外殿。
窗棱半掩,冷风萧萧。
楚横已经离开了。
云知年于是对裴玄忌道,“早些安歇。”
说完,便起身要走。
“你,不是说,一起睡?”
倏忽间,手却竟被拉住。
裴玄忌仰起头,因为看不见,只能冲着云知年声音传来的方向虚望过来,黑暗中,他身影如塑,那向来冷峻的脸庞上,终于显出几分属于他这个年纪的乖巧和无辜。
是在…怕黑?
云知年忽觉得割裂:江旋安口中无恶不作的阳义大煞星裴三,在朝野中人人争相巴结的裴三公子,居然会因为夜不能视怕黑,而央求一个伺候他的太监陪他同睡。
可是…
方才所说的同睡,不过是给楚横听的,无论如何,两人同卧一榻也到底于礼不合。
云知年想要拒绝,“裴参军…”
“叫我阿忌!”
“阿忌…”
云知年无奈说道,“我还不困,在这里陪你就是。”
“也好。”
裴玄忌往床榻里边儿挪了挪,空出床侧的位置,好让云知年能坐着舒服些,他将手臂枕在脑袋上,闭眼停了一会儿,又说道,“知年,我夜不能视的毛病,你不要告诉旁人。”
“好。”
云知年应他,“这是我们的秘密。”
独属于彼此的秘密。
裴玄忌在黑暗中,心跳不止。
沐浴完毕后,又被冷风吹了好久,他的头晕总算是缓解了不少,可困意却也随之消泯,尤其是一想到云知年就坐在自己的床侧,他竟然怎么也舍不得睡过去了。
“其实,我的眼睛本身是没有毛病的。”
“只不过,小时候,经历过一场意外,从那之后,就落下了夜不能视的毛病。”
云知年没有问他是什么意外。
裴玄忌也没再多说,转而故作轻松地道,“不过,我这毛病倒是有一个好处,军营巡夜的活儿他们都不会派给我了,哈,我乐得能在营帐中睡大觉,尤其是刮风下雨或是暴雪酷暑时节,当真快活!”
话匣子一经打开,便就再收不住了,裴玄忌干脆翻过身,将脸对向云知年,冲他说起自己在军营之中的生活。
大多都是裴玄忌在说,云知年在听。
偶尔也会聊及一些自己年少时同弟弟在学宫中读书求学的那段岁月。
就这样,两人从天黑几乎聊到天明,直到天光将亮之际,裴玄忌才实在捱不住困意,沉沉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面前却多了一张肉乎乎的脸蛋。
是江旋安!
江旋安的黑豆豆眼刚对上裴玄忌的双目,就浑然打了个激灵,但很快,愤怒就战胜了害怕,江旋安指着趴在裴玄忌床侧沉睡的云知年,气冲冲地喊道,“哥哥怎么在你的床睡…唔…”
话没说完,就被裴玄忌大手一伸,捂住了嘴。
生怕吵醒云知年,裴玄忌就用口型对江旋安冷冷说了个“出去”。
江旋安吓得哆嗦,屁滚尿流地跑出了裴玄忌的卧房。
裴玄忌眼神方才柔和下来,垂目打量向云知年。
云知年大概是困极了,撑着陪裴玄忌说了一宿的话,现下呼吸均匀,睡得很沉。
揉皱了的衣袍袍尾委顿于地,宽大的领口处露出一截纤长脖颈和清瘦锁骨,仿若轻轻一碰就能捏碎,而柔软的黑发则分成几缕,垂落在两颊边,遮去了原本艳丽分明的五官,显得格外温软。
只他的手是压在头下的,睡醒了定会酸痛。
裴玄忌心念一动,扶起云知年的肩背,将他打横抱起。
“嗯…”
熟睡中的云知年发出一声无意识的轻哼,嗓音懒懒发腻,教人心猿意马得很。
一向力气颇大的裴玄忌险些没能抱稳。
他只好暗骂了自己两句,方才摒除杂念,将云知年抱回床榻,又替他掖好被褥。
睡着的云知年很乖,极是配合,只手却始终是垂落在被外的。
裴玄忌往被里塞了几次都没能成功。
每次,几乎是刚塞进去,云知年就会下意识地将手又伸了出来。
可云知年分明很冷,冰凉的手指在细细发颤,裴玄忌只好握住他的手,用自己的体温给他暖着。
这感觉极是美妙。
云知年身子柔软若无骨,细长的指骨软软搭在裴玄忌的掌心,终于不再发抖。
裴玄忌原也打算就这样替云知年一直暖着罢了,但这样也不是办法,江旋安那个兔崽子这会儿正躲在窗外朝里边偷偷张望,瞧见裴玄忌同云知年手牵着手,又气得忍不住直皱眉,小肉手将纸窗砸得砰砰作响。
驱邪仪式还未正式开始,裴玄忌自然也不能丢掉江旋安不管不顾,只好小心地握着他的手放进被里。
指掌却将在此时摸到了云知年手腕上那圈显眼的红痕。
是江寒祁的手串。
裴玄忌自然不知这手串是用来饲养蛊虫的,只当是勒得太深,扎进了皮肉。
裴玄忌叹息一声,动作很轻柔地,替云知年将珠串摘去。
说来也怪,珠串摘掉之后,熟睡中的云知年终于不再乱动,蜷于被中,沉沉入睡。
*
空殿并不算大,统共也只有几间殿房,摆设布置却甚为齐全,不见落灰,想来常有人打扫。
裴玄忌并未想太多,只在走过灯架时,瞧见不少火烛燃尽后留下的余烬,一堆堆地散落在架周。
这应是云知年昨晚在他睡着后,重新点上的,担心他夜半醒来,看不见光,会怕黑的。
酒醒灯花落。
裴玄忌想到云知年的悉心和关照,心中生暖,嘴角却是翘起了一个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弧度。
也不知他何时才会睡醒。
醒来当是会饿的罢,昨夜宫宴,他定是没能吃上什么东西的,还受了伤,要不要提前唤人来传膳,备些吃的?他喜欢吃什么呢?应当提前问一问才是,不过,待他醒了再问也来得及,总归是还要在此处待上几日的,他们还有时间相处。
裴玄忌的思绪总是不受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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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被云知年所牵引,以至于,待他走出殿外时,才想起自己原是要来寻江旋安的。
裴玄忌强迫自己将视线转移到院外,可没成想,就这么会儿功夫,江旋安这臭小子竟就不见了踪影。
再定睛一看,原是被几个禁军给拦在了院外。
“小郡王,你现在不能出去。”
禁军们语气还算客气,但态度却无比冷硬,“要待在殿内,等候驱邪。”
“我才不要驱邪!你们都是骗子!我要去找叔父,呜呜,让开!都给我让开!”
江旋安同禁军扭打推搡起来,奈何他实在太幼小,又哪里打得过?
眼看这般推搡之下,江旋安会受伤,裴玄忌这时现了身,虎着张脸,呵斥道,“回去!”
裴玄忌不笑时,面容颇有些沉峻凌厉,“你怕什么?不是还有我同知年在这里陪你吗?既然你不是灾星,就让他们驱就是了!正好看看,那群神官能驱个什么东西出来。”
江旋安天不怕,地不怕,偏偏是怕裴玄忌的,小嘴一扁,哭着就跑回了殿中。
这时,禁军当中走出一个模样俊致,盔上嵌有羽缨的男子,他瞥眼看了裴玄忌一番,方才抱拳略行一礼,“多谢裴参军看管小郡王。”
“末将禁军统领,楚横。”
“楚横…”
裴玄忌在摘月楼倒是同他打过交道。
可直觉今日楚横看他的眼神太过奇怪,满含探究与不善,也当即略生防备。
“楚统领,昨夜酒醉,稀里糊涂地应了这事,敢问我的那些弟兄们,如今可还安顿好了?”
“暂且收押,并无大碍。”
“收押?!”
“是。”
楚横表情不变,“他们昨夜在摘月楼闹出的阵仗逾规逾矩,按理是要受惩的,但陛下念在他们是你的人,又是初犯,所以不予追究,但毕竟他们都是从阳义来的,亦要进行驱邪,待驱邪完毕,自然会放他们出宫。”
“呵…”
裴玄忌抱起双臂,“原来我们阳义过来的人,身上的邪性如此之大啊…”
“裴参军说笑。”
楚横神情微凛,手却不自觉地握住佩刀刀柄。
就在此时,忽有几个小太监匆匆跑来,为首的那个对楚横耳语一番,楚横点头,旋即冲裴玄忌笑道,“裴参军,该你去神殿进行驱邪仪式了。”
“这边请。”
“这就到我了啊。”
“我可先说好了,驱邪结束后,我还要回到这里陪江旋安。那小子毕竟是我送进宫来的,我还要完好无损地把他带回阳义。”
“裴参军仁而有义,陛下自会应允。”
裴玄忌扬了扬眉,抬脚正欲跟楚横出殿,忽见一抹身影,挟风含香而至。
裴玄忌一愣,扭头正瞧见云知年那张憔悴却不失清丽的脸庞。
他大抵是刚醒不久,头发都没来得及束起,只匆忙披了件外袍就冲出来了,因跑得急了,面色便泛着白,眼窝下则积了一圈淡青色的阴影,更显眼神深邃幽致。
云知年没有看裴玄忌,而是定定地,看着楚横,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陪他一道去神殿。”
27. 挑拨(一)
“云公公。”
楚横皮笑肉不笑,眼神近乎发紧似的盯住并肩站在一起的这两人,“驱邪仪式实属神官机密,不可有外人在场。”
“是陛下叫我贴身伺候裴参军的。”
云知年分毫不让步,“楚统领,若当真机密,按理你也不应在场,还有其他禁军侍卫,都不应在。”
裴玄忌并不明白这两人在争执什么,但素来敏锐的洞察力还是让他隐隐感觉到,争论的焦点,来自于他本身。
裴玄忌于是不动声色,静观其变。
最后,还是楚横妥协让步,他恨恨剜了眼云知年道,“好,云公公,你的所作所为,我都会如实告知陛下。”
云知年没再应声,垂首走在裴玄忌身侧。
但裴玄忌还是明显感觉到,云知年的身子,在听到楚横的威胁时,轻微地晃动了下。
虽面上却是平静的。
云知年随裴玄忌跟在引路的禁军侍卫后边,沉默地行着。
待转过宫道一角时,两人竟同时开口。
“我陪你去神殿,在外面候你。”
“你冷不冷?”
云知年惶惶抬眸,正瞧见裴玄忌微低下眼,注视向他。
眼神纯粹。
映着冬晨的雪光,干净明亮。
云知年的一颗心像是被什么极柔软的丝线悄悄收紧,坠坠地朝下,发着疼。
分明只是一句再寻常不过的关心。
可在他贫瘠而又充盈罪孽的人生中,却稀少到近乎可怜,以至于,当被人真切关心时,他的第一反应,是想要逃离。
他慌张得狠了,别过脑袋,不敢去回应少年热切温情的关注。
可下一刻,冰凉的手就被握进一只修长宽颀的温热掌心。
裴玄忌小声冲他道,“知道你不肯说实话,多余问你了,刚好,我不怕冷。”
裴玄忌竟然动手解开自己的外衣,这是一件加了绒的深灰色军氅衣,披到了云知年的身上。
“裴…裴参军…这我不能…”
云知年下意识地瑟缩了下脖颈。
裴玄忌笑着,但语气却不容人抗拒,“替我穿着就是。”
“那驱邪仪式还不知要进行多久,你若在外面等我,是会冷的。”
“嗯。”
云知年只好低低应声。
尚带有少年体温的大衣,暖暖融融,也终是捂热了他那冰冷发僵的身体。
又行过一道路口,几位负责接应的神官就已在候着了。
楚横明白,这些神官,包括那钦天监的老监正,都是太后的人,有云知年一路相伴,禁军们已然失去最好的动手机会,只得将人交过,愤愤离场。
云知年作为奴才,自不能进去,只能目送那帮神官同裴玄忌一道走向专事驱邪的神殿。
裴玄忌倒是并不担心。
因他明白,钟后借由灾星一事,借题发挥,并非是冲他而来,所谓的替他驱邪,也不过是个幌子。
但见云知年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还是在进神殿之前,向那些神官做了示意,随后远远朝云知年跑了回来。
偌大宫道,只余彼此,四目相对。
裴玄忌停了一会儿,主动握住云知年的手,告诉他不要担心。
原本就是个再正常不过的举动,可偏偏,手与手相连时的触感实在太好,好到让人舍不得松开,所以这次,裴玄忌握得久了些,临放开时,手指还不受控制地在云知年的掌心轻捏了一下。
这对于一个就连上药都不曾去冒犯对方的人来说,是十分亲昵且大胆的举动了。
云知年呆在原地。
直到裴玄忌又忍不住揉了揉他的头发,指尖擦着他的颊侧堪堪滑过,带来一阵酥麻战栗,云知年的耳廓烧得发红,洁白的贝齿亦习惯性地咬出下唇。
裴玄忌的指便顺势停在他的下唇上。
“你怎么总是喜欢伤害自己?别咬了,唇瓣都破皮了,还有你的手心也是,有一道好长的疤痕,也是自己抠弄出来的罢。”
说不清是责怪多些还是心疼多些。
指腹沾到了些润泽的湿意,却不肯放开,裴玄忌用目光在迫着云知年。
“答应我。”
“别咬了。”
裴玄忌引以为傲的自控力是可以控制他不对云知年出手冒犯,揩油欺负,却控制不住那些出自于本能的,想要亲密靠近的小动作,以及饱含冲动的喜爱。
既纯情又色-然。
云知年哪里还敢咬唇,将齿尖匆匆地往回收,可柔软的唇珠却还是不小心碰到了裴玄忌的指尖,看上去,倒像是他主动亲吻了对方的手指一样。
裴玄忌眼里笑意明晃。
云知年顿生羞赧。
“乖。”
几个神官已经远远在挥手催促了,裴玄忌替云知年将大衣理好,“等我出来。”
*
令裴玄忌没有想到的是,他在神殿里最先见到的,并非是昨夜装神弄鬼的监正,而是他那帮本被收押了的弟兄们。
这帮人正好酒好菜地被招呼着,一个个四仰八叉地坐在大殿之上,交杯朵颐,吵吵哄哄。
“裴三!”
裴玄忌定睛看去,狄子牧竟也在当中。
不过他倒是没有喝得酩酊大醉,急急向他冲来,环视一周,又拍了拍他的肩,问道,“你没事罢?”
“无事。”
裴玄忌眉头微皱,“这是怎么回事?”
还不待狄子牧答话,那几个送他进殿的神官,竟然毕恭毕敬地冲他下跪行礼。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其中一个为首的神官,对裴玄忌解释道,“裴小参军,昨夜实在是事出有因,才扣了小参军留在宫中,望小参军莫要怪责!小参军的弟兄手下,已由太后下令,尽数释放,我等过意不去,特意设宴招待,除此之外,还会再另奉上万两黄金,百箱珠宝与小参军,作为谢罪之礼!”
“这也是,太后的一番心意。”
神官话落,就有宫人抬箱进殿。
本还喝得烂醉如泥的士兵们闻声,一个个放下酒盏,冲到箱前,揭开盖板后旋即怪叫几声,双目发直地冲裴玄忌吼,“老大!你快过来看!这么多金子!这么多金子啊!”
“老子们在军队辛辛苦苦守个一年,也拿不到一块金子的饷钱啊,这寿圣太后出手也太阔绰了!”
“是啊!钟后这明显是尊着我们,敬着我们!头儿,你说,为谁卖命不是卖啊,我们不如就跟随钟后…”
说话间,已经有不少士兵揣着金灿灿的元宝就要往自己怀里塞。
“都给我住手!一个也不准拿!”
“酒也不准再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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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给我退一边去!”
裴玄忌年岁不大,甚至比当中不少人还要小,资历则更是不够,偏他为人勇义,说一不二,在军中素有威信,能将自己这帮手下治理得服服帖帖。
他话一出口,士兵们就悻悻丢下手中财物,不言不语地退去一旁。
裴玄忌将视线从那几箱金银财帛上移开,不紧不慢地说道,“钟后这是要拉拢在下?”
“还是说,要拉拢裴氏?”
那几个神官大抵是没有想到,面对如此多的财物,这裴玄忌居然还能完全无动于衷,一个个面面相觑间,竟也不知该如何回话。
倒是狄子牧率先打破沉寂,他拉住裴玄忌说道,“你知不知道,昨夜,你中了毒?!”
“中毒?什么意思?”
“昨夜的酒。”
狄子牧表情复杂,“还有,那个负责伺候你的宫人,叫,叫什么来着…”
“知年。”
裴玄忌声沉如冰。
“是他,他是皇上的人,是皇上派人在你的酒里下了毒药,昨夜,也是皇上吩咐他,让他去杀了你的!”
裴玄忌这时才恍然想起,昨夜的酒,确实很不对劲。
他酒量向来不错,可昨夜却只两三杯下肚就醉到昏沉,若是当真有人要对他下手,他未必能够逃脱。
但裴玄忌并没有就此完全相信狄子牧的话,“你是如何知道的?”
“况且,知年并没有要杀我。”
裴玄忌想到云知年还在外面等他,这不耐之意便就更甚,反驳狄子牧道,“你怎知道,这不是太后的挑拨离间之计?”
“裴三呀裴三!你平日里不是挺机敏的么?怎么今日偏犯起了糊涂?”
狄子牧咬牙骂他,“不想杀你,为何要给你下毒啊?昨夜宫宴都是由皇上派人经手的,说不准就是江寒祁身边的那个太监亲手给你下的毒!你难道还认不清形势吗?皇上想借你的性命向裴氏开刀,向天下不服于君主的各大节度使开刀!你这回若不寻个保身之法,怕是连这京城都出不去了!”
“哈哈,说得不错!”
正在此时,殿内忽传来一阵令人发悚的笑声。
声落,钟后便在一众宫人簇拥下,款款而至。
“裴小参军,我们又见面了。”
钟后早年间也是将女,曾陪着祖皇帝一道在马背上亲手打下了大晋江山,性格爽朗直率,但不幸的是,在一次同敌军交锋的过程中,她为保护祖皇帝,同敌人殊死奋战,从高马之上重重摔下,摔坏了身子,就此落了病根,说是再也无法生育了。
从这以后,钟后的性子就越来越古怪,不仅悭吝乖张,还下手害死过不少其他妃嫔的孩子,祖皇帝自觉心中有愧,便一直放任不管,甚至默许她重用外戚,拉帮结派,再加之钟氏当年亦然军权在握,其弟便就是大名鼎鼎的艾南节度使钟逊,仅次于裴氏,因此,说真论起来,后党实力远在帝党之上。
“哀家是爱才之人,看不得祁儿对你痛下杀手,所以才有意向你示好。”
钟后盯向裴玄忌,目光如蛇附蔓,“况且,狄副将没有说错,酒里的毒,就是祁儿的那个太监男宠所做。”
钟后刻意咬重了男宠两个词,见裴玄忌稍有失神,笑意便更深,“只要裴小参军一句话,哀家可以立刻传来人证物证,让小参军看个明白。”
28. 挑拨(二)
天阴沉得厉害。
今日是大年初一,按理该是个喜庆祥和的日子,却因这灾星之祸,闹得人心惶惶,就连来往的宫人也俱都愁云苦脸,生怕触了主子的霉头。
所以云知年此番独自站在宫道侧边,倒也无人前来打扰。
他对过新岁的印象其实已经不剩太多了,还是在很小很小的时候,他和小景两人手牵着手,穿成个鼓鼓囊囊的小团子模样,围坐在小厨房旁的火炉旁,一边烘火一边闹着娘亲要吃炸丸子。
“哎呀,你们两个小馋鬼,就知道添乱,现在还不能吃哦,酥肉丸子是你们爹爹最爱吃的一道菜,要等爹爹回来一起吃。”
“爹爹会回来吗?都过年啦,爹爹还没有回来!说不定不回来啦!”
云识景嘟囔起小嘴。
“当然会回来。”
女人的神情有那么片刻的黯淡,但很快,就又强自振作,扬起笑容,拉住两个小小的孩子抱住,又摸出两只早就准备好了的小长命锁,一人一个地从脑门上穿过戴好,“你们和娘亲一起等爹爹回来好不好?”
“好!”
“爹爹…娘亲…小景…”
云知年恹恹无神,张了张唇,可声音却很快被湮没于寒风。
他习惯性地蜷起手,指尖刺向掌心,可偏这个时候,他想起了裴玄忌临别前叫他不要再伤害自己。
这动作居然就这么生生地止住了。
他沐在风里,将裴玄忌宽大的氅袍拉紧了些,第一次,竟然没有觉得冷,而是暖融舒服。
他低下头,嘴角轻微扬起,原本悲伤的表情好像也被冲淡不少。
可他并不知道,不远处,一双冷鸷的凤眼,正死死盯望着他。
“陛下…要不要下官去唤云公公回来?”
姚越不无担忧,小心揣度着君主的心思。
他一大早就被江寒祁派人从太医署传来,陪着去探视云知年,结果却扑了个空,殿外守卫告诉江寒祁,云知年随同裴玄忌一道去神殿了。
江寒祁叫来江旋安,满目阴翳地问他,昨夜云知年在做什么。
江旋安昨晚惊惧交加,睡得很早,就摇摇头说不知道,但是他今早起来时看到裴玄忌把云知年抱去了自己床上睡觉,还替云知年盖了被子,就如实告知了自己的叔父。
他年岁太小了,并不知道自己的这番话究竟闯下了何种大祸。
江寒祁听完后,什么话都没说,侧眼看到床头放着的珠串,面容愈加扭曲,他将珠串拿起,捏得咯吱作响。
“不必了。”
江寒祁打断姚越,顿了片刻,平和下了语气道,“朕信得过你。上回康妃假孕一事,幸而有你作证,才能迫了那老妖后妥协。所以这次…”
江寒祁将手中那只被捏到几乎变了形的珠串交给姚越,“朕也决定交给你去做,都准备得差不多了?”
姚越诚惶诚恐地接过珠串,连连点头。
“好。”
江寒祁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给他种蛊。”
*
神殿之中的几方人依然在胶着。
裴玄忌被几个神官团团围在神殿正中,等待表态。
钟后大概是掌握了很有力的证据,老神在在地,不慌不忙斜眼觑着裴玄忌。
无人肯立于危墙之下。
裴氏一族都是聪明人,最懂得判断时局,明哲保身,所以,她并怀疑裴玄忌会选择加入后党。
只待裴玄忌稍稍表露出一点儿对被人下毒之事的愤慨,她就摆出证据,再恩威并施,以此作为拉拢。
就算裴玄忌不肯加入后党,大抵也不会再信任君主了。
最好能逼得裴玄忌迁怒于云知年。
她早就想动云知年了,云知年暗中坏了她太多事,偏这人太过聪明,心思缜密,行事滴水不漏,让她抓不住把柄,再加之江寒祁这三年拼命护着这个宦官,她根本就不可能容忍一个罪宦在她面前跳脱。
“怎么样?”
想到即将被煽动的裴玄忌,钟后笑意明显,“需不需要哀家立刻传来人证?”
“不需要。”
然而,几息之后,令钟后同狄子牧都没有想到的是,裴玄忌居然拒绝了。
他对这个呼之欲出的,事关生死的真相竟然全无兴趣。
裴玄忌坦坦荡荡,扬眉说道,“我如今还活着,足以证明,他没有杀我。”
“君子论迹不论心,至于他有没有想过要杀我,我一点都不想知道。”
裴玄忌斩钉截铁,没有分毫犹豫。
钟后脸上的笑尬然停住,她抬高声量,啐讽道,“哟,裴小参军还真是忠君啊,可你应知,江寒祁并非什么民间盛传的明君…他宠幸妖宦,昏聩无能,连自己的亲生孩儿都由得手下去残害,这样的君主,又如何配得上裴小参军的青眼!”
裴玄忌微微一哂,“我不是为了皇上。”
钟后戛然停住,眉眼泛寒。
裴玄忌却已然恢复恭敬,唤了声太后。
他态度不卑不亢,却并没有任何退让之意,“我身为阳义参军,保护阳义郡王实在分内之责。江旋安既然是我带来上京的,所以,我必须要带他回去,至于他是不是灾星,是什么灾星,我都不关心。”
“我只有一句话,我定要,完完整整,平平安安地带他回去。”
那一干原本还嘻嘻哈哈,没个正形儿的手下,听到裴三表态,也立刻收敛下来,齐齐站到裴玄忌身后,目视众人,颇具压迫之感。
狄子牧见状,知事情已无转圜的地步了,只好对钟后道,“太后,对不住,裴家几个孩子里,就属这个老三最让人头疼,末将回去会据实禀告给将军,但既然裴三心意若此,末将也只能尽全力保护他和小郡王。”
狄子牧沉声说道,“希望太后不要令裴氏为难。”
钟后的脸色变了几变。
她再一次看向裴三。
面前这少年分明年岁不大,却定力惊人,仁而有义,面对财宝权势无动于衷,面对生死亦毫不在意,还能将一干比他要大的兵士管理得如此妥帖听话。
他就这么站在那里,背挺如松,磊落清正,却生生自有力量,令人生惧胆寒。
钟后心里忽然生出一个念头:若裴玄忌早出生个十年五载,若当年宫变之乱中有裴玄忌的参与。
她未必是笑到最后的那一个。
江寒祁也未必是。
*
事了,裴玄忌在神殿前同自己的那帮弟兄分别。
“我还要留下来,待江旋安这事儿过了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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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几个出宫之后,都给我老实待着!万不能再像昨晚那样冒失惹祸,怎么的,还敢提刀逼宫,是要谋反不成?!”
“还有,今日在神殿里喝了多少酒,回头自己记一份状责给我,自己领罚!”
裴玄忌训人时是板着脸的,不苟言笑。
他五官本就生得锋利冷峻,威严毕现,一干士兵被骂得抬不起头来,但唯有狄子牧发现,裴玄忌其实有点儿心不在焉。
他训人时,目光一直在往外飘着。
“看什么呢?”
狄子牧是他大哥的副将,从小同裴玄忌在一个营子里受训,关系其实要更亲厚些。
裴玄忌收回视线,抱臂杵着,似笑非笑地道,“看你何时要给我大哥打小报告。”
他此趟入京,本就是没有听从家族安排,任性为之的,此番又卷入不少是非之中,为保江旋安,还动用了家族的势力,回去后,免不了要受一番苛责。
“我当然不会惯着你胡来!”
说到这个,狄子牧便是憋了一肚子的窝火,眼看又要长篇大论。
裴玄忌果断叫停。
“打住!打住!”
“狄兄,无论如何,这事都等我回去后再说,左右不过是受两次家法,我还挺得过去。但若是江旋安真在我手上出了何闪失,父将怕是又要骂我废物无能,所以我现在得回去看着那个熊孩子。”
“你也先回罢,还劳烦你多看管着些我这帮不懂规矩的弟兄。”
终于将难缠的狄子牧给应付走了。
眼下算是过去了,可更大的麻烦还在等着他。
裴玄忌轻叹一声,想自己当真是不该蹚这一趟浑水的。
可再细想下来,这次入京也并非全无收获。
裴玄忌远远看到云知年正揪着衣襟,在冷风里等他,不由加快脚步。
“等得有些久了罢?”
云知年的细长葱白的指节被风吹着有些僵硬发红,所以,他很自然的,抓了下云知年的手,用温热的手掌替他捂着。
云知年想要缩回手,却被裴玄忌动作更快地抢先拉住,近乎霸道地紧紧握住。
“别动,这氅衣的内扣你没系上,会灌风,怪不得你冷。”
裴玄忌俯身,替他系好扣子,才握着他的手往回走。
“拿来。”
捂暖了一只手,裴玄忌又叫他把另一只手伸过来。
云知年迟疑了下,却还是在对方不容抗拒的眼神逼视下,缓缓将手伸了过去。
裴玄忌再度牢牢握住。
云知年垂下眼,长睫不安地乱动,生怕被人瞧见。
幸好,一路回去时,没碰上什么人。
但与之相反,他的冰凉的身体却竟渐渐回温,心绪也有点儿不可名状的雀跃。
他张着双目,远眺向长不可及的宫道,心里一直在盘算从这里走回去的路程,想着,若是路再长一些,他能同裴玄忌这样再走得久一些就好了。
“钟后没有为难你罢?”
云知年对自己的这份小心思实在有些生耻,便主动开口,打破沉寂。
“没有。”
裴玄忌侧眸瞥了云知年一眼,似有深意。
“知年,你有没有什么话,想要对我说?”
29. 挑拨(三)
耳边风声簌然。
裴玄忌的一双眼犹若幽潭,深沉不透光,眉宇间的桀骜之意再度涌现,明明什么话都没有说,但却莫名给人以洞察了一切的感觉。
云知年轻咬了下唇,否认地说道,“没有。”
他不大确定,裴玄忌是想逼问他什么事,中毒?暗杀?亦不大确定裴玄忌会不会信他,因他确曾在裴玄忌刚入京时动过要杀裴玄忌的心。
楚横他们下药暗杀一事,他也确实知情。
他甚至已经将指尖轻轻蜷了起来,想往里头缩。
“好,你说没有就没有。”
“我信你。”
可没想到的是,裴玄忌居然很轻巧地放过了他。
有了他那一句话后,便当真绝不再多问,只重新握起他的手,一同回去。
江旋安此时已经开始用膳了,瞧见这两人同归,颇是有些心虚的,但想到临别前江寒祁的嘱咐,便不敢多嘴,只一个劲儿地往嘴里囫囵塞着饭食。
裴玄忌越过他,径自带云知年回到自己卧房。
裴玄忌盯着云知年眼圈下的一片青黑,问他,“你看起来甚是困倦,昨夜应该没大睡好,想先吃东西,还是想先睡一会儿?”
很奇怪的,同裴玄忌在一起时,云知年方才看到江旋安桌前堆着的那些满满当当的食物,竟并没有产生那股无法自控的饥饿感。
也并未像从前那样,心头发空到疼涩,只能迫不及待地用吃东西的方式予以填满。
他听着裴玄忌温柔的问话,感受到对方掌间传来的,带有松雪气息的热意,竟觉得分外安心。
仿佛连自己的处境,身份,以及那种对于这种陌生心绪而产生的慌乱,都统统抛诸于脑后。
云知年望向裴玄忌的眼底,缓声道,“想睡。”
“那就睡。”
裴玄忌替他解下那件氅袍,等他小心翼翼地躺下后,又替他将被角掖好,不漏一丝冷风,“我在外面守着,到时辰了再喊你吃饭。”
“嗯。”
云知年在裴玄忌的注视下闭上眼睛,很快就沉入了梦乡。
一觉无梦。
再醒来时,他被一阵香味吸引,有些懵然地睁开眼,正瞧见裴玄忌在他的床边支了个小案几,上头摆放了一碗热粥和几样精致小菜。
“醒了?你受了伤,要吃得清淡一些。”
裴玄忌正在给他布菜,见人醒了,就扫去一眼问,“不知你口味,就让宫人每样都备了些,有没有忌口?”
云知年很慢很慢地摇了下头。
“那就好。来,趁热吃。”
裴玄忌将温热的粥碗端给他。
云知年愣愣接过,方才觉得不对,忙起身道,“这是你的床…我怎么,怎么能在你的床上吃东西…”
“没事。”
裴玄忌毫不在意,“这里没烧地龙,你又穿得单薄,在床上能暖和些。”
“可,可我是奴才…”
他是被君主下令伺候裴玄忌的,怎…怎现在反成了裴玄忌在伺候着他?
云知年的脸在碗中米粥热气的熏腾下变得愈红,挣扎几番,还是惶然摇头道,“奴才不能逾矩。”
欲要起来的腰身被人猝而按住。
裴玄忌很认真地看着他,“没有人天生就是奴才,知年…”
裴玄忌对他说,“你不要糟践自己,不要看轻自己,因为你在我眼里,本就不是奴才。”
“冷了疼了,都不要忍。”
“有我在。”
裴玄忌的手从他的腰上收回,又从他的发间轻拂而过。
“你先吃饭,我去看看江旋安那个小崽子,他总嚷着要来找你,啧,麻烦死了。”
裴玄忌嘴上虽在抱怨。
但对于江旋安这个名义上的郡王,却一直尽职尽责,竭力保护。
当真是面冷心热,有情有义。
不像是那等狼子野心,谋权篡利之人。
也不像是传闻中冷血无情的裴氏族人。
云知年小口尝了下热粥,喉间轻滚,任粥汤化成软水,温融于心。
*
“我不管!我就是要礼物!呜呜呜!”
裴玄忌为防止江旋安打扰到云知年,就拖着这小崽子在外殿待着,结果江旋安老大不乐意,边为着明日的驱邪仪式吵闹,又边伸手朝裴玄忌要起新岁礼物,胡搅蛮缠至极,“哼!没有礼物给我就别拦着我!我要去找哥哥!”
“谁说没有?早就给你准备好了。”
裴玄忌虎着张脸叫停江旋安,从兜里取出把钥匙抛去,“这是我营房的钥匙,待回去后,你自去马棚挑一匹自己喜欢的骏马!”
“哇!”
江旋安捧着那枚钥匙如获至宝,黑豆豆眼里亮起光芒,但很快又不信任地向裴玄忌抛来一眼,“当真?你没有骗我?”
“我何时骗过你?”
“这倒也是,你这人虽然招人讨厌,但说话还是算话的!罢了,这次就看在你讨好本郡王的份上,我答应你两个时辰不去烦哥哥。”
“就两个时辰?”
“好啦!好啦!我不耽搁你跟哥哥总是行了吧?”
江旋安怒气冲冲,不甘心地冲裴玄忌吼。
裴玄忌方才挑了挑眉,露出满意神色。
这两人正斗嘴间,裴玄忌的余光却瞥见了已经起床了的云知年。
他仍披着那件裴玄忌放在床头的氅袍,目光怔忡。
江旋安一瞧见云知年,就将自己的承诺抛至脑后,咧开嘴就往他跟前凑,“哥哥,我明日就要被带去驱邪了!我好害怕!今晚你能不能陪我睡觉呀?”
裴玄忌一把扯过江旋安的后领,手下用力,“嗯?你刚刚怎么答应我的?”
“切!知道了知道了!”
江旋安鼓起小脸冲裴玄忌嚷,“我把哥哥让给你!你跟哥哥一起睡!”
江旋安童言无忌,说者无心。
云知年和裴玄忌却几乎是同时尬了一下,对视一眼,又都极有默契地扭过头,默不吭声。
裴玄忌以手抵唇,轻咳一声,打破沉寂,对江旋安道,“你不用担心,钟后的人明日不会为难你。”
“你保证?”
“嗯,我保证。”
得到裴玄忌的允诺,江旋安方才稍稍满意,自顾去把玩那枚刚得到的营房钥匙。
裴玄忌便奔向云知年,关切问他,“你吃完了?”
“嗯。”
“刚刚怎的看我们看得那般出神?”
裴玄忌拉过云知年的手,坐到桌前。
桌上有两盏烛灯,明焰曳曳间,映照出裴玄忌年轻俊朗的容颜,少年漂亮的眉骨也因此愈显深邃,望向云知年时,仿若含情般动人。
云知年倒是没有想到裴玄忌会如此关注自己,他愣了一愣,才轻扯嘴角,低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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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没什么,看到你送小郡王礼物,想到…”
想到从前娘亲还在世时,也会在过年时送我礼物的。
“你也有礼物。”
裴玄忌将云知年眼底的失落尽收眼底。
他笑着抬手,摸了摸云知年尚未梳束,略还有些凌乱的发丝。
“我?我怎么会有礼物?”
云知年有点儿发懵。
“当然有啦,今天过年嘛,我给江旋安那个小崽子准备了礼物,怎么能不给你也准备一份?”
裴玄忌取出一只玉制的长命锁,对他道,“来,把头低一点儿,我给你戴上。”
云知年这下彻底呆住。
他想,他应当拒绝的。
他是一个太监,是江寒祁的人,他怎么能收裴玄忌的礼物?可不知是因为裴玄忌的笑容太过真忱,亦或者是此情此景,让他记起了小时候的事,记起了那些为数不多的,姑且能称得上快乐的记忆。
他的喉结用力滚动着,那句拒绝的话,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
他甚至有些近乎茫然地,垂下脑袋,任由裴玄忌将那块仍带有体温的小玉锁戴到了他的脖颈。
“你戴上可真好看。”
裴玄忌没有告诉云知年,这块长命锁并非是他特意准备的,而是他娘亲留下给他,一直戴在身上的信物。
这么多年,他一直从未摘下过。
只方才,看到云知年默默站在角落,用那种充满艳羡的目光注视着他和江旋安的玩闹,这心口不知怎的,蓦然痛了一下。
一时脑热,就把长命锁送给了云知年。
倒也不曾后悔。
娘亲留下这只长命锁与他,就是希冀他平安快乐,而现在,他看到云知年十分欣喜地用指尖抚着那只玉锁。
他当真快乐。
裴玄忌执住他的手,声音柔软若丝帛,“若有难处,就告诉我。”
“知年,来岁昭昭。”
“这次入京,很高兴能够结识你。”
裴玄忌那晚拉着他的手同他又说了好多话。
云知年一直耐心不减,认真聆听,在听到裴玄忌念叨起自己儿时在军营里饿糗事时,他也会忍俊不禁,展露笑颜。
而裴玄忌便会在他的笑声中失神,接而将他的手握得更紧。
他没有反抗。
也没有任何抵触。
这种感觉很是奇妙。
自从他唯一的亲人小景死去之后,他便如坠深洞,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这样的洞口挖洞,他拼命地向下,继续向下,及至掉落而至的泥土越发汹涌,将他的身体和心彻底活埋,闷窒欲亡。
他习惯了这样去做。
可有人,好像掘开了那么一点儿缝隙,还顺着那道缝隙向他打下来一束光,让他的心,重新呼吸到了一点儿,久违的空气。
在这个人面前,他没有继续挖洞了。
因他不舍得这束光亮。
第二日一早,宫里照常来了人,带江旋安前去驱邪,果然正如裴玄忌所说,所谓驱邪只是过场,裴玄忌表明了他的态度,钟后的人亦不敢轻易去动江旋安。
江旋安很快就被送回,裴玄忌和江旋安也被解禁。
而同一时刻,江寒祁殿中来人传话,说是皇帝口谕…
那传话的小太监应该是得了什么示意,看向裴玄忌,故意拖长了声音道,宣云公公,去欢和殿侍寝。
30. 种蛊(一)
云知年面色惨白,神情亦模糊到近乎发滞。
一些虚幻到美好的假象,在无情的现实面前轰然崩塌,而他再一次被凌落而至的泥土深深埋葬。
他从来都是不大会觉得自己受屈含辱,阖宫上下都知道他是江寒祁的人,他自己也是这样认为的。
他并不会觉得有何不妥。
甚至于江寒祁是在爹娘和弟弟死后,让他和过去能有些联结的,唯一的一点儿念想,他深知自己离不开江寒祁,所以无论江寒祁如何凌虐折磨,他都受之如饴。
他不痛的。
或者说,这一点点身体发肤上的疼痛尚不能填补那颗业已空洞无补的心,他有时甚至会近乎病态地希望自己能够再痛些,痛到骨裂肉绽,痛到血淋满身,痛到意识被撕扯成两半,再合拢不上,便能将好借由这份疼痛,将他的罪孽暂且遗忘。
可裴玄忌却对他说,痛了就说,不要忍。
不要再伤害自己。
你不是奴才。
在裴玄忌面前,他第一次,产生了想要逃离的冲动。
尤其是在听到“侍寝”这两字时,云知年睁大的瞳仁因着耻意而微微扩散,单薄的身子也抖似筛糠。
谁都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的。
云知年迈出去的脚步亦在发晃,他撇过眼,不敢去看裴玄忌现在是以何种表情去看待他一个即将要去侍寝承恩的太监,以至于,明明只有几步路,他却走得异常艰难。
可就在他堪堪越过裴玄忌身侧时。
裴玄忌站了出来。
裴玄忌隔开那名传话的太监,似墨的眸子静如深水,声音却一如既往的沉笃,他望向云知年,问他,“需要帮助么?”
裴玄忌说,“你身上的伤还没有好,若不想去,就不要去了。我替你…”
“不用。”
云知年仓促地低了下头,打断裴玄忌。
难以言说的酸涩之意却随即在刹那之间弥至心尖,生生地发着苦。
他明白自己的立场,也明白,他根本不该拖一个无辜之人下到他这种深陷泥泞的无边沼泽之中。
“奴才…本来就是陛下的人。”
云知年停顿了很久才扬起脸,他冲裴玄忌轻轻勾起嘴角,那份苦痛已经被他很好地收了回去,剩下的便只余麻木以及卑微,“既然灾星之祸已然解决,奴才也该回陛下身边继续…继续伺候了。”
“小参军,恭祝你和小郡王回程…顺利。”
说罢,云知年便摘下脖上挂着的玉锁,塞回给裴玄忌,他假装看不见裴玄忌面上那一闪而过的失望,匆匆上轿。
是了,今日江寒祁出乎意料地,竟然派了软轿来接他。
是想特意给裴玄忌看到他的特殊吗?
云知年蜷于轿中,嘴角的笑意在扩大,可空睁的眸子却像是被水汽浸湿,泛起薄薄的红和疼。
*
软轿行得平稳。
他坐在里面却心有不安,不止一次地掀开轿帘,因他没有想到,裴玄忌居然会远远地跟在轿子后面,随他一道向江寒祁寝殿的方向过去。
为什么?
云知年瞧着裴玄忌没在冷风里,却依然坚定的身影,不止一次地想。
裴玄忌为什么要如此坚持?
及至轿落,一路跟过来的裴玄忌居然再次追上云知年,当着那些满面讥讽看他的太监宫人,很认真地对云知年说,“知年,你可以拒绝的。我兄长的副将狄子牧此次亦带人入京,他军衔职位都在我之上,他能在钟后那里保下江旋安,就也能在皇上那里保下你。”
裴玄忌晓之以理,“江旋安喜欢你,若我出面,借这个由头向皇上讨要你去阳义,便是皇上心中不情愿,碍于裴氏的面子,大抵也只能同意,就像那晚,我从他那儿讨了你过来一样。知年…”
你可以拒绝。
你也可以向我求助。
只要你开口,我是愿意替你出头的。
他握住云知年发凉的手,双目生热。
可下一刻,云知年却冷冷将拂开,不着痕迹地收回自己犹自发着抖的手,十分凉薄地启唇笑了笑。
“裴参军。”
他这样唤着,声音里是不带有一丝温度。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但我离不开陛下,能在陛下身边伺候,我与有荣焉。请裴参军不要再管我的事了。”
裴玄忌实在太过年轻气盛。
他自是有家族作为倚仗,可他忘了,这里毕竟是皇宫,他的对手毕竟是大晋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是天下的君皇。
江寒祁能给他下药。
也能杀他。
就连自己,都曾经想着要杀了裴玄忌,要让他走不出这上京城。
可没想到,如今自己却成为了想要保着他的那个人。
云知年深吸一口气,将满腔心绪藏起,手却用力地推开了裴玄忌,他眼睁睁地看到对方失魂落魄地向后踉跄着倒退几步,才倏而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向欢和殿。
殿前的那块金匾在日光的照射下,投出浓黑的阴影,彻底截断了他身上原本披挂着的稀薄光亮,直至重新融入黑暗。
*
殿宇深重。
每一间殿房外都守着一批宫娥太监,只越往里走,守着的人便就依次减少,直至最后一间,君主平常就寝,竖了高大铜镜的寝殿。
领路的太监便是将他引至于此。
云知年的小腿不自然地抖了一下。
“云公公,陛下他…”
那太监正欲张口说话。
忽听到里间殿房传来巨大的碎裂声,刺耳发震,太监顿时噤声,看了云知年一眼,躬身告退。
“在里头呢,你自己个儿进去罢。”
“陛下…”
云知年站在门边轻唤一声,未有得到回应,迟疑片刻后,方才推门而入。
是他擅自违背皇命,阻拦楚横,放过裴玄忌的,他已经做好江寒祁会暴怒凌虐他的准备,但出乎意料地,殿中除了方才的那声暴响后,已然恢复平静。
他进去后,看到江寒祁正面目无虞地披了件中衣,倚坐在床榻上,手执一把羽箭,正往榻外放着的一只双耳黄铜壶中有一搭没一搭地投。
而陪侍在君主左右的,居然是…姚越。
姚越瞧见云知年似很是激动,张着目便不停地冲他使着眼色。
“陛下。”
“姚太医。”
云知年一一行礼。
姚越近来很得圣心,连升了两阶品级,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太医了。
“替朕把羽箭捡过来。”
江寒祁声音亦然如常。
“是。”
云知年恭顺捡箭,眼睛瞥过时才发现,那面半人高的铜镜镜面上竟然皲裂出无数道细细密密的缝隙,而一支断了簇的箭头落在一边,方才殿中传来的,竟是铜镜被生生射穿的巨响。
云知年的心沉了一沉。
他捧箭递到江寒祁手边时,才看见男人的手背虬筋暴起,应是用了极大的力气,才能将铜镜射碎。
而另一只垂下的手…
上头却包了纱布,有血正往外渗着。
“陛…陛下,你受伤了?要不要紧?”
“噌——”
又一支箭从手中飞出,稳稳落至壶口。
江寒祁方才回眸看云知年。
嘴角凝出一抹笑,“你还知道关心朕。”
“真是乖巧。”
一句不知其可的赞赏。
一抹漫不经心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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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江寒祁就将那只伤了的手往回收了收。
可云知年细长的指却按住了江寒祁,“怎么回事?”
他的嗓音很是和缓,所以就连关心和急迫听起来也没有那么真切,他见江寒祁不答,就干脆扭头问姚越,“姚太医,陛下他伤得重不重?”
姚越看向江寒祁,得到江寒祁点头首肯后,才对云知年道,“陛下的伤是饲养蛊虫所致,嗯…蛊虫已经养好了,陛下以血饲养,同时在自己身体里种下了母蛊…子蛊同母蛊,会一枝连气,同生…共死。”
种蛊?!
江寒祁当真给自己种了蛊?!
云知年蓦地低头,看到自己空着的手腕,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想逃,可已经来不及了!
江寒祁狠扣住他的腕骨,十分平静地陈述,“朕给你的手串,你摘掉了。”
“这三天,你同裴玄忌同吃同住,他都碰了你哪些地方,来,告诉朕。”
江寒祁越是平静,云知年就越是胆颤,本就苍白的脸已然完全褪去了血色,他抖着唇,拼命摇头,“没,没有…”
“看来你是不会说实话了。姚越。”
“种子蛊。”
得不到回答的江寒祁索性放弃,吩咐一旁的姚越,“朕尝过的痛,你也来亲自尝一遍。”
“朕要你与朕,同生共死。”
“朕要你从今往后,只能待在朕身边,做一条最最听话的狗,任何其他人碰你,你都会受蛊毒反噬,遭受万虫吞心之痛。”
江寒祁凤眸微眯,说出来的话,却疯狂至极,“云知年,哈哈,你这样毒辣无情的罪人,居然会放过裴玄忌,你居然会放过他,不让朕的人杀他…哈哈哈…”
“那你当初为何不放过云识景啊?为何?!”
凄厉的笑容夹杂着眼泪咆哮而下,江寒祁跨步上前,将极力挣扎反抗的云知年死死按在腿间,抬起那一截细瘦的手腕,残忍地命令姚越,“开始!”
姚越不敢不从。
他拿出早已被烧热的匕首抵在那细润的皮肤上,缓缓摩挲,将云知年颤抖害怕的表情看在眼里。
“公公,会有些疼,忍着些。”
姚越好心安抚,却猛地将刀扎入,手腕上的薄皮被整个划开,筋脉亦被尖刃挑开,一阵冰凉之后,伴随着蛊虫的尖锐鸣叫,子蛊被嵌入皮肉,须臾间,剧痛便从手腕快速攀至四肢百骸。
“啊…”
云知年的痛呼惨叫被江寒祁的手堵在口中,他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能从喉间逸出发闷的哀哭。
鲜血滴滴答答地从手腕落下。
他无力地甩着脑袋,泪水疯狂横流,他好疼好疼啊,蛊虫正顺着血管爬至他的全身,他的手,身体,眼,耳,口,鼻都好疼啊,他是个罪人,是个罪大恶极的人,他杀了自己的弟弟,杀了那个已染沉毒命不久矣,只能不停同男人口口,否则就会肝肠寸断而死,跪在他面前,求他亲手杀了自己的弟弟。
他是罪人。
他罪有应得。
可他好疼好疼。
纵他罪孽缠身,能否因为这撕心裂肺的疼痛得到哪怕片刻的赦免?
他意识昏沉,耳边仿佛又响起另一个清朗的声音。
“疼就说出来。”
“说…出来?”
“嗯,说出来。”
他软软地张开被咬至残破的唇瓣,轻喊了一句疼。
可是没有人回应他。
为什么没有人回应他。
他想起来了。
原来,是他自己,亲手推开了那个会回应他的人。
蛊虫已经爬满了他的经脉,正在啃噬他的血肉,在巨大的痛苦前,云知年终是急火攻心,在一阵猛烈的抽搐之后,“哇”地吐出一大口鲜血。
31. 种蛊(二)
“他怎么会吐血?”
“朕种母蛊时都未有吐血,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云知年软身躺在龙榻之上,手被江寒祁握在被褥里。
他眼皮很沉,总也睁不开来,耳边只能听得一些缥缈发虚的对话。
过了几息后,江寒祁松开他,不耐地在殿中踱着步子,问姚越,“他会不会有性命之忧?”
姚越上前,替云知年把了把脉,方才舒着气道,“无事的,陛下。云公公只是身子太弱,加之忧思深重,被种蛊时急怒攻心之下,才至吐血。”
姚越小心地看了眼江寒祁,见江寒祁没有阻拦,便大着胆子,用布巾替云知年拭去嘴角血丝。
他擦得慢。
手指施着力,透过薄薄的布,按碾在云知年柔嫩的唇瓣上,来回摩挲着,兀自想象若是被那两片微有些颤的软-肉含住,会是何等销魂,这心头的快意便一波强似一波。
蓦然,一声断喝自他背后炸响。
“这蛊当真会让他从此以后,只想与朕亲近?”
江寒祁皱着眉,视线下移到姚越为云知年擦拭的手上,语气便更为阴厉,“拿过来!”
姚越打了个激灵,赶紧将手中布巾奉上。
江寒祁接过布巾,坐回榻前,亲自为云知年擦拭,“且朕只要难受,他也会跟着难受,是与不是?”
云知年感受到君主的热意在向他逼近,便很主动地将身体贴了过去,江寒祁顺势搂住他,翻动间,云知年身上盖着的褥子被掀开一角,露出一截雪白的腰线在空气中。
“理论上是如此的…子蛊母蛊能够相互感应,以后,陛下之痛,就是云公公之痛,陛下之欲,就是云公公之欲,陛下同云公公,连气同枝,再也不会分离。但是,但是也并非万无一失…”
姚越看得目不转睛。
说话却恁得心虚。
因为他骗了江寒祁。
起初,江寒祁令他制蛊时,他以为江寒祁是要以此种方法惩罚云知年,但当他明白江寒祁让他制的居然是情蛊后,他才恍然意识到,江寒祁是想将云知年永永远远地困在自己身边。
他并非是什么用蛊的高手,为此几乎在皇宫和太医署的藏书阁里翻遍了所有关于苗疆巫蛊的医书,又在江寒祁的默许下,用宫里的动物,乃至奴才,依次做过实验后,才终于将这所谓的情蛊蛊虫饲养出来。
可江寒祁不知道的是,这蛊虫,是姚越用自己的口口偷偷饲养的。
他一边想着云知年,一边…最后将口口喂给那些蛊虫,也就是说,这并非是普通的情蛊,而是淫-蛊,云知年日后,会常常发-情。
男人的声音,男人的触碰,甚至只要是男人逼近发烫的鼻息,都会勾出他体内的蛊虫,让一个圣洁的佛子神祇,彻底沦为一个不折不扣的…
□□。
这怎能不让他兴奋。
更何况,他还是专为云知年诊治,君主如今最为信赖的太医,他迫不及待地等着云知年在他面前发-情,渴求他疼爱的那一日。
虽然云知年是江寒祁的禁脔,他也不止一次地在裴玄忌那个臭小子面前将云知年述说得诸多不堪,但他喜爱云知年,所以,哪怕云知年被再多人干过,他还是会捏着鼻子照干无误。
姚越眸中精光闪烁。
江寒祁却一直面色不霁。
因为被下了蛊后的云知年,表现得实在太过主动了,和平日里那副冷漠疏离的样子大相径庭,哪怕是在昏迷之中,也恨不能要将整个人贴至自己身上,吐息则更是滚烫,连带着江寒祁的手都被灼得发热。
“和之。”
江寒祁似喜似忧,唤出云知年的表字,还用手拍打云知年的脊背,竟像是在哄,“等一会儿。”
眸光转向姚越,却倏地寒了下来,“你还愣在这里做什么?给朕退下去!”
偌大的寝殿,终于只剩彼此。
像那无数个在寝殿中厮混缠绵过的夜晚一样,他抱住云知年,用力得像是要把人儿融入进自己的血肉,云知年也极力配合,甚至张开唇,吐出他并不能听见的软喃呢语。
江寒祁嘴角边绽出苦笑。
这样的乖巧示弱,竟是要被种下蛊之后,才会无所保留地,向着自己展露。
云知年明明就是他的奴才,他的狗,可江寒祁却仍然出乎本能地害怕…害怕云知年会有朝一日会毫无留恋地离开自己。
即使他再如何折磨云知年,如何占有云知年,哪怕云知年会在他日复一日的折磨之下,哀求着向他表示臣服,可江寒祁的潜意识里却明白,云知年身骨里的不屈,是从未变过的。
这次,向来狠毒,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云知年不杀裴玄忌,就是一个强烈的信号。
而裴玄忌那晚夜宴当众向他讨要云知年时,这种惧怕便已达至峰顶。
只有江寒祁自己明白,他和云知年两人之间,从来,他才是那个处于下位的。
他那时不敢去看云知年。
他害怕云知年对他说,求陛下成全。
求陛下放我去跟裴参军。
所以,他几乎是违着本心地顺势答应。
因为,就算他能囚住云知年的人,他也困不住云知年的那颗心。
一颗他原本不屑,却在经年之间变得越发在意的那颗心。
在意到甚至连昔日的竹马,云识景都无法再取代。
*
“想不想要?”
江寒祁垂下眼睑,扬手解开云知年身上的宫袍,手指顺着他紧实修长的腿-根,一路向下抚去。
“嗯…”
情蛊之下,云知年的那张脸便越显艳色,红随着热意,将他的唇染到发赤,他半启开朱唇,从齿缝间逸出细-密的哀求。
江寒祁的心也渐被蚕食,他俯下身,长发拂过云知年的脖侧,轻咬住云知年的耳廓,嗓音是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宠溺。
“…告诉朕。”
“告诉朕,朕都给你。”
“和之…和之…”
江寒祁的呼吸愈重…
云知年被狎得难受,那些被男人口口喂养过的蛊虫在他的身体里疯狂乱窜,姚越的设想出了差错,因为他不是女人,亦偏偏不再是个完整的男人,无法像寻常人一样尽性享受口口,他的欲口口更是无法通过正常的渠道,引得蛊虫更加激烈地啃咬,他疼到快要受不住了,睁开眼,茫然地落下两行眼泪。
“阿忌。”
他哽哭出声,当着君主的面,喊出了裴玄忌的小名,“我疼,我疼…”
“好疼…”
江寒祁脸上的温情一点点褪去。
云知年哭到抽噎,他意识混沌,心里唯一残存的片段,竟只剩下裴玄忌。
夜不能视时,依赖着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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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玄忌。
将氅袍温柔地披到他身上时的裴玄忌。
为他戴上长命玉锁时开怀微笑的裴玄忌。
很认真地同他说,疼了,冷了,都不要再忍,不要再轻视自己的裴玄忌。
为他阴暗至深的人生亲手凿开一条裂缝,照进一束光亮的裴玄忌。
云知年痛到发溃,他朦朦胧胧地伸臂想去拉江寒祁的手。
“阿忌,我好疼。”
江寒祁紧绷的唇角诡异地扬起,他几乎咬碎了后槽牙,一字一字地往外蹦,“你,在,说什么?”
“阿忌…”
云知年不明所以,他拼命张大双目,想看清裴玄忌的样子,可忽而间,一股大力向他席卷而来。
他被掐住脖子,重重撞向一边的床-柱。
“啊…啊!”
短促的痛呼声伴随着的重响在空荡的寝殿中回响不绝,鲜血沿着苍白的额角蜿蜒下落,江寒祁掐住云知年脖颈,拂然暴吼,“阿忌,哈哈,阿忌?!叫得真是亲热啊,就这么两三天的功夫,你就勾搭上了新主?甚至不惜要背叛朕?”
江寒祁像是一只被触及了逆鳞的受伤野兽,嘶吼着,将自己的伤口一点点拉扯出来,“朕知道,是你阻止楚横,阻止他杀裴玄忌的!朕早该注意到了,你看裴玄忌时的神情很不一般,你喜欢他?哈哈哈,是不是,你喜欢他?他喜欢你!你们两情相悦!还有楚横,楚横也喜欢你,喜欢到不惜违抗朕的命令!”
“朕算什么呀云知年!朕在你眼里究竟算什么啊!是你求朕登上了这个该死的皇位,是你自请做阉宦留在朕的身边,用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却不完整的残废身躯留在朕身边恶心朕!朕求你不要这么做,可你却一意孤行,你明知道,明知道朕舍不得不听你的话,云知年,你还是人吗?你是人吗?!”
“你究竟想要什么?权势?名利?这些朕给你,朕统统都能给你啊!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为何,为何又要去招惹裴玄忌?!招惹裴氏?你明知道…朕这种废物…这种废物不可能斗得过裴氏啊…”
剧痛下,云知年的口口渐渐退去,他恢复清明,发晦的眼中空无一物,只余泪水仍盈着眼眶,一行一行地滚滚滑下。
“你给朕过来!”
云知年像是被一只发怒的野兽用利爪拖拽撕扯,江寒祁怒不可遏地将他单薄的身体抵在寝殿那两扇半开的轩窗之上,随后抬高他的腿,阴笑出声,“云知年,你看啊,看看你的阿忌,看看他多么深情,一直在雪里等你呢!”
裴玄忌正肃然立于欢和殿外。
来往的宫人过了几拨,当中有不少人过来劝他走,他自岿然不动,傲立如松,眉目疏朗。
后来开始下雪,裴玄忌拒绝了宫人递来的纸伞,就那般淋在雪中,沉眸望向那两扇紧闭的殿门,双手紧握成拳。
像是在等。
等云知年回心转意,向他呼救。
那时,他便不顾一切地冲进来,带云知年走。
看到裴玄忌被白雪覆盖的身影,云知年麻木的心倏忽剧痛不已。
江寒祁却已然完全失去了理智,他将窗拉得更开,狞笑着道,“让他看看你好不好?”
“让他看看,你是如何在朕的身下承欢,如何大张着腿,被朕干的!”
“看你的阿忌,还要不要你?要不要你这个被男人干-烂了的太监?!”
32. 打赌(一)
窗户已近乎被全部大开。
冷风夹着雪粒,如刀般割在身上,云知年被身后的男人按住双手扶在窗框上,身体被摆折成近乎扭曲的姿态。
江寒祁笑声低哑,犹若附骨之疽,同那些蛊虫一道在他的皮肉里,密密窜动。
“怎么样?叫啊,叫给你的阿忌听听!”
江寒祁甚至故意将他的脸抬起,令他能更清楚地看到裴玄忌。
自始至终,云知年菱色的唇都被牙齿紧紧封住,无论再疼,他都倔犟不肯出声,即使啜泣也是无声的,只有成串的泪水混合着嘴角流出的鲜血,丝丝缕缕地落下。
云知年的这幅样子,令江寒祁更为光火,他索性口口…
…
就在裴玄忌将要侧身望过来的一刹,云知年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不,他不要被裴玄忌看见。
不要被裴玄忌看见这样的他。
知道是一回事,亲眼所见,是另一回事。
若被看见了,那人定会对他嫌恶,对他失望。
再不会再温温柔柔地拉住他的手,对他说,疼了就告诉我。
云知年心乱如麻,他也不知自己究竟为何想要在裴玄忌面前保存好那点儿早已所剩无几的尊严,但总之,在江寒祁将要进行下一步动作之前,云知年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重重咬下舌尖。
“你,你这个疯子!你在做什么?!你宁愿咬舌自尽也不要朕碰你?松口,松口啊!”
下颌被人发了狠似的捏住,江寒祁似也感受到了莫大的剧痛,拦腰抱住云知年重重栽倒至地,随即喷吐出一口鲜血。
“是你说的…”
云知年笑容含血,嗓音凄惨,但他明白,现在的江寒祁已经根本不可能再想当着裴玄忌的面侮辱他了,心中竟感到前所未有的畅快,仿若连周身的疼痛都减轻了几分,“子蛊母蛊同为一体。江寒祁,以后,你再碰我一下,我就即刻自戕。”
他声音明明软柔,发湿的眼神却直直勾勾,瘆到入骨,“你跟我一起死。”
“你死了,钟后会立即扶持自己的人上位,以后再没有人会去小景坟前祭拜。他这种罪臣之后,很快就会被查出清算,他的坟冢会被推倒,他的尸体也会被挖出碎成齑粉,江寒祁,你舍得吗?”
“你舍得吗!”
江寒祁头疾发作,面若死灰地跌坐在地,他抚住心口,张张唇,想要说些什么,却到底是被气到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云知年爬起身,抖手理好自己的衣袍。
其实他的状况比之江寒祁,也好不到哪里去,他身体发软,体内蛊虫虽随着热意的退却渐渐安缓下来,可余痛仍在,他每说一句话,都恨不能震碎那千疮百孔的胸腔,嘴角边挂着的斑驳血丝亦随着他的动作,蜿蜒落下,喷洒至衣襟。
江寒祁看他爬到自己身边,颤巍巍地搀扶起自己,挥手推开,虽已竭力保持镇定,可声腔中却竟夹杂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要走?你是不是要离开朕?是不是?”
云知年费力地将口中的腥甜咽下。
他的眼神似是闪过几许迷茫,也似亮过一瞬,但这点光亮却渐渐化作虚无,重新融入晦暗的瞳仁当中。
云知年缓缓道,“你头疾发作了,我扶你去床上。”
云知年好像又恢复成了从前那个温顺听话的奴才。
江寒祁不由紧了紧云知年握在他臂上的那只手。
犹若在他登基之前,那场惨绝人寰的宫变中,他们亦是如此,彼此满身染血,相互扶持着,终是一步一步迈向高阶明堂。
但江寒祁明白,他们之间,或许回不到过去了。
那样狠绝地同自己划清界限的云知年,让他感觉陌生和害怕。
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竟会不死心地,双眸发红地问着一个太监。
“你为什么要选择我?”
“你对我可曾,可曾有过一点儿真心?”
真心?
云知年表情微妙地变了一瞬。
江寒祁久久得不到想要的回答,近乎要暴走,他虚弱地瞪向云知年,等着他的回答。
云知年立于床侧,停了好久,才垂首,答非所问地说道,“我说过,我不喜欢被种蛊。”
“哈!你不喜欢,你不喜欢有什么用?晚了!晚了!蛊已经种下了,已经融入你我二人的血肉中了!我们再也分不开了!哈哈!你不让我碰你,但你知不知道,我不碰你,你体内的蛊虫就会疯狂撕咬你的血肉,让你痛不欲生,因为这是情蛊,是情蛊啊!云知年,你最多熬个一次,两次,还是会跪到朕面前,求朕干你的,哈哈哈!”
江寒祁笑容癫狂。
云知年扭过头,不愿再多看江寒祁一眼。
“传太医进殿!”
*
姚越是率先冲进内殿的,只匆匆扫了眼血迹斑斑的云知年同君主,就扯着嗓子喊来宫人去太医署多唤太医过来,随后开始动手为江寒祁施针祛痛。
这是姚越新研制出来的法子,比之熏香药浴,可更快地消弥头疾。
江寒祁的脸色渐渐回暖,但很快,瞳仁就倏忽一缩。
因为裴玄忌居然闯殿了!
裴玄忌推开欲要阻拦他的一众宫人护卫,铁靴铮而有力,踏步走近,视线不期然地停留在躬身退在一侧的云知年身上。
“裴玄忌!”
江寒祁推开一侧的姚越,怒目喝叱,“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擅闯君主寝宫!”
“末将有罪,但凭处置。”
裴玄忌自始至终,未看江寒祁一眼。
云知年被他的目光迫得难受,抬眸回去,正撞上一双黑冷发沉的眸,里头簇着团猛烈的火。
裴玄忌双膝一屈,跪向君主,“但末将此来,是有一事相求,还望陛下成全。”
“末将和小郡王已相商过,想以阳义之名,向陛下讨要云知年。”
“哈,讨要云知年?”
江寒祁如同听到了何极好笑的话,竟笑得喘不过气,他重重咳嗽着,嗓音破哑不堪,“和之,裴参军向朕讨要你,你可愿意随他回阳义?”
“是,你可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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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玄忌的眼神也追向云知年,眼中的火渐被深流而下的静水浇灭,柔柔地落在云知年的身上,像是生怕扎痛了他,缓缓现出温情。
裴玄忌明明跪立在君主面前。
也明明年岁不大。
但他身姿如松,声音沉和笃定,让人莫名相信,他是能够有实力与全大晋为敌,从皇宫之中,带走他,带去更宽阔的天地的。
可是不能。
他还有事情没有完成。
他不能走的。
他也不能在此时此刻,将裴玄忌拉入这深涡之中。
云知年笼在袖间的手紧握成拳,苍薄的手背上微微暴起青-筋,鲜血从掌心一滴一滴溅落,他方能勉强抑住狂涌欲出的情绪,绽开笑颜,“裴参军说笑。”
“奴才是陛下的御前太监,怎么可能离开陛下?”
云知年的拒绝,让裴玄忌这所谓的坚定显得格外不识好歹。
姚越噤着声儿,瞧见裴玄忌被化雪打湿的额发一辔垂落,连身形亦是一瞬委顿停住,透出极为短暂的,一丝不知所措。
这心中的得意便没来由地生出:裴三居然也有如此狼狈失落的时候。
可一想到是为了云知年,这股得意劲儿便又化作了妒恨,反复在心间熬烧。
正巧这时,一干被宣来的太医匆匆赶到,但瞧这殿中态势,竟是无一人敢上前,皆守在殿门边,惴惴等候君主传召。
江寒祁的头疾又隐隐有复发之势,他久久不语,忽地向前倾身,上下打量了下跪在他面前的裴玄忌,耐人寻味地说道,“这样,裴卿,你同朕来打个赌,如何?”
“距离你同安儿动身回阳义尚且还有几日时间,这几天,朕允你陪在云知年身边,若你能够说服云知年同意随你回阳义,朕就将这奴才赐你,如若不能…你便修书一封,叫你的父亲裴千峰亲自来京,为你此次带兵赴宴,擅闯寝宫之事,向朕赔罪。”
“你敢不敢赌?”
江寒祁此话一出,不仅是裴玄忌,云知年同姚越俱是周身大震。
裴千峰乃是当朝势力最为雄厚的大节度使,盘踞陇西多年,尽收赵远净及其他小国残部,面对江寒祁一个登基不过三年,根基并不稳固的新帝,他能够做到不起兵闹事,井水不犯河水,已属实是给足了江氏的面子,此番却被自己的小儿子牵扯进一个荒唐的赌约之中,且万一输了,他若来京向江寒祁称臣谢罪,必将影响其他节度使同地方督军间的态度,这于时局,将会是巨大的动荡。裴千峰便是再疼爱这个小儿子,怕是都会因此同裴玄忌心生隔阂,甚至起怨。
江寒祁这是在逼裴玄忌。
但同时,也是在逼自己。
云知年轻咳一声,开口劝道,“裴小参军,你同小郡王离京在即,此去山迢路远,还是要早些回去做些准备才好,奴才是陛下的人,自陛下登基以来便一直陪在陛下身边,心意不会转圜,你根本无须…”
“好啊,赌。”
裴玄忌抬手,止住云知年,冲江寒祁躬身一拜,“还望陛下一言既出,绝不反悔。”
33. 打赌(二)
“你疯了。”
姚越举着手里为药汤添水的箪瓢,第无数次重复,“你是真的疯了,裴三。”
“裴将军到时怪罪下来,我不会阻拦,还会如实向他禀告,就说你为了个太监同当今圣上争风吃醋,应了这荒唐赌约!”
“没想过要你替我隐瞒。”
裴玄忌斜靠在殿柱,撇了眼和欢斋中正幽幽明着的烛火,将视线转回,再放空,似要同这皎然夜色相融。
“药煎好了?”
鼻尖嗅到了一点儿苦味。
裴玄忌一个侧身,悠而走到锅炉旁,冲姚越伸出手,“拿来。”
“我去喂。”
“还有伤药也拿来。他的手受伤了,刚才在回来的软轿里,我瞧见他的指尖在滴血。”
“为什么?”
姚越有点儿不甘心地拿药给裴玄忌,却仍不死心,还是未有想明白这个同他从小在军营中一道长大,向来冷静审慎的裴家三公子,这次,会为了云知年做出如此不计后果之事。
而正是因为他们从小一起长大,所以姚越更知,裴玄忌其实同裴千峰的关系并不亲善,每至年节,裴千峰会为裴家大公子和二小姐亲手派赠压岁用的荷包,就连他这个成天在裴千峰跟前逢迎的外人都有份,偏偏裴玄忌没有。
裴玄忌有时连家宴都不被允许参加,只能孤零零坐在篝火边,同营里的那帮兄弟一道喝酒饮乐,向自己的家人投去晦涩艳羡的目光。
他亦明白,裴玄忌有多想得到裴千峰的认可。
裴玄忌资质异禀,无论是射术骑艺,还是练兵促武,文思谋略,简直样样皆出色。十五岁以后,每年都能在校练中压过自己的兄姐,夺得头筹,但即便如此,裴千峰也鲜少夸赞他,便是他再如何努力,最终也还是被调任陇西,离开了自己的父亲和兄姐。
姚越甚至怀疑,就算裴玄忌这次打赌输了,裴千峰也绝不会为了这个小儿子亲来上京谢罪。
反而会更加疏远吝责裴玄忌。
就为了一个云知年,当真值得?
该不会,该不会是…
姚越眉心微跳,便带了几分迫急,切切问他,“你究竟为什么偏想带云知年走?”
裴玄忌蹲下身,轻晃着手里的药碗散热,眼睛隐在丝丝缕缕飘散而出的热气中,“我说过了,我想拉他一把。”
“那时年幼无能,没有救回那只在我面前受伤的小狐,第二日,二姐来接我时,我才斗着胆子看了眼小狐,它的身体早已冻得僵直,鲜血也近乎流尽,死状凄惨,知年让我想起了那段儿时往事…”
裴玄忌轻笑着摇摇头,“我怕我不拉他一把,他有朝一日,也会像那只小狐一般,会死在这深宫当中。”
“深宫埋艳骨,可怜薄命人。”
“我觉得可惜,可怜,于心不忍。所以想要解救他。”
“就为这?”
“就为这。”
姚越神情复杂,他斜觑了眼安静无声的殿房,压下嗓音对裴玄忌道,“此处没有外人,你老实跟我说,其实…你就是看云公公生得好看,想带他回去日日玩他弄他是不是?”
裴玄忌“腾”地一下站起来,浓眉倒竖,“你胡说什么?!”
他禁欲克己,哪怕从小长在男人扎堆的军营里,见惯听惯了这种事,都未曾有过任何苟且行径,被姚越如此直白的话激得耳根都烧了一下,抬手揉了揉脸,声调下沉,“我知你心思肮脏,但并非…并非所有人都如你一般!”
这反应落在姚越眼中,却分明就是被拆穿心虚了。
姚越遂叹了口气,“好小子,我看云公公未必肯跟你走,他被皇上干惯了,逆来顺受的,好几次我为他处理伤口时他连腿都合不并拢了也无怨无悔的,你也别想趁这几天干他,虽说这偏斋之中无人看守,但是…但是……”
云知年刚被种下淫-蛊。
子蛊同母蛊间,需要一段时间的相互适应,而更为关键的是,子蛊母蛊互有感应,云知年只要失身,江寒祁的身体也能够察觉到异样。
除非是他。
因为云知年身体内的蛊虫是以他的口口喂养的。
他倒是可以去疼爱云知年,而不会被江寒祁察觉的。
但是,有裴玄忌这个煞星在这儿守着,他哪里还有半点机会?
姚越心里沮丧,嘴上就更不饶人了,罔顾裴玄忌黑下来的脸色,继续滔滔不绝地道,“且他向来都是不知羞不知耻的,我给他承-欢用的药油,他也会欣然接纳,也不想想自己毕竟曾是个男人,用女子床上所用的物事,多屈辱啊…他怕是在床上会自己口口撅着,自己扒着,等候临幸,底子里估摸着就是个搔骨淫-货,根本就不值得你…”
姚越想自己这话也没说错,无论云知年从前个什么样的人,以后都会在蛊虫的侵养下变得淫-烂不堪,若非江寒祁交代过不准他将云知年种蛊一事说出,他定要在裴玄忌面前好好搬弄一番,趁早打消了裴玄忌的念头。
“住嘴!”
姚越的话被裴玄忌打断。
他跨步向前,狠狠一脚踹在姚越腿弯。
姚越“哎哟”一声,双膝下屈,居然砰通跪了下来。
裴玄忌神色冷冽,眉间戾气一闪而逝。
“下次,别再让我听到你这样说知年,否则,休要怪我不客气!”
“嘁,还说不喜欢,都护成这样了…”
“嗯?你在说什么?”
“裴参军。”
一道柔缓的声音横然插入。
方才还在争执的两人登时缄了口,齐齐回首。
云知年不知何时竟悄然走至殿门边,也不知有没有听到姚越同裴玄忌的一番对话,只脸色却苍白若月,单薄的身影也随那夜风摇摇欲晃,像是随时都要被折断。
他单手扶住门框,另一手则擎着衣襟,低低咳嗽。
“怎么下床了?”
裴玄忌冲过去,想要扶他。
却被云知年闪身避开。
“我是来找你的。”
云知年将衣襟揪得更用力,殿后的昏灯漾在他浅色的眸里,闪出细碎的薄亮,他咬着线条分明的唇,似在压抑情绪,声音也嘶得厉害,混着咳喘声,莫名有些发刺。
“裴参军,进来罢,我有话要跟你说。”
*
裴玄忌进去时,手里还端着那碗刚熬好的药汤。
热已经散得差不多了,指腹透过瓷片,能依稀感受到温意。
但云知年的脸却很冷。
他一言不发地往殿内走,看都不看裴玄忌一眼,待听到裴玄忌关上殿门的声响后,才寻了床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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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下,仰头看裴玄忌。
裴玄忌这是第一次踏足云知年住的地方,他没想到,云知年住的殿房居然会如此狭小逼仄,没什么像样的家具物什,灯光也暗,烛焰闪烁着,幽幽地,在云知年瓷白的脸上投下道道斑驳暗影。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裴玄忌在云知年开口之前,将药碗先递了过去,“先喝药。姚越说,你怒急攻心才至吐血,许是伤及了心肺,需要好生调理。”
裴玄忌只知云知年吐血,却并不知云知年还曾咬舌逼迫江寒祁住手,但便是如此,他的动作也柔缓到近乎心疼。
“别急着拒绝我,也别急着做决定。先听我说,好不好?”
裴玄忌用勺很小心地拨弄着汤药,盛好后,送到云知年口边,缓缓陈述道,“在我看来,阳义不是什么好地方,比不得陇西草树丰茂,绿柳飞鹰,但事实上,阳义地处偏南,富庶温暖,景致四季若春,我平常住在军营和参军府邸,偶尔会策马去郡王府探望江旋安,顺道抓他一道去州县下面的军营巡查,你回阳义后,可以住去郡王府,我也会常常去看你。江旋安虽说有点儿缠人闹腾,但心地却不坏,他从小没有爹娘,你若能在他身边教导陪伴,我也自可放心些许。最紧要的是,我们都不会苛待你,打骂你,更不会干涉你的自由,若你实在住不惯想要离开,我们亦绝不会阻拦。”
那勺温热的汤药被裴玄忌送到了嘴边。
他只要稍稍张口,就能饮到的。
云知年勾勾地望向那勺近在咫尺的良药,沉默几息,还是将头撇开,那向来淡漠的脸上,难得涌出一丝心焦。
“别再说了…”
“知年。”
裴玄忌唤他,黑玉般的眼里满是担忧,“乖,先把药喝了。”
“你在咳,在难受。”
“你…”
一股难以言喻的闷涩涌上心腔,云知年用力地闭了闭眼,却根本挡不住眼尾悄然漫起的薄红。
“你明知我的心意,还在坚持什么呢?”
云知年蓦地挥手,重重推开裴玄忌,药碗轰然落地,摔成碎片,而裴玄忌的手背也被药汁淋烫到发颤。
云知年扯开嘴角,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故意往裴玄忌已经受了伤的心窝子上继续戳,“你让我随你们走,到底是想要我侍奉你,还是侍奉小郡王?”
反正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肮脏,下贱,不知耻。
他的身体是残缺的。
是被人使用过的。
如今还被使用过他的人下了蛊,像个肮脏到极致的怪物,他这样的人,怎配希冀那份本就不属于他的光热。
他哀求过姚越,不要将他被种蛊的事告诉裴玄忌想保留这最后一丝尊严和体面。
可这又有什么用?
他和裴玄忌,本就不相配。
“你乱说什么?!江旋安他才多大?你,你怎么能说这种话?”
裴玄忌果然被激怒,眸里有火,嗓音在抖。
云知年仍继续浇油,“那就是你,小参军。”
云知年将腿屈到床上,随之将身体展开,指尖提住自己的袍摆,一点一点往上拉,“你现在就可以…就可以让我侍奉你…但完事之后,就请你离开这里。”
“我不想再看到你了。”
34. 打赌(三)
云知年在做这番动作时,轻轻合上了双眼,腿间感受到寒冽的空气,他的心也在随之一点点地变冷。
他完全能够预想到裴玄忌的厌恶与不屑。
裴玄忌定会后悔,为了自己这么一个自甘下贱的阉宦,允下承诺,得罪江寒祁。
可为何…为何只要想到裴玄忌对他露出失望至极的表情,用那种冷到砭骨的黑眸凝向他,这颗心便就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揪至悬空处,深深地挤压成两瓣,闷窒到发痛发沉。
他不想再受这样的折磨了。
快些罢…
快些丢下他…
或是毫不客气地口口他…之后,再厌恶地抛弃他…
云知年轻咬住唇瓣,加快动作。
然而…
预想中的辱骂并没有到来。
他攥着衣摆的手忽被另一只更宽大的手掌有力地按住。
与此同时,松雪的气息将他密密覆盖住。
裴玄忌的声音仿似落雪,轻轻落向他受伤的心尖,“你哭了。”
袍摆被重新拉下,盖住他不堪而丑陋的身体,略带薄茧的指腹悉心拭去冰凉的泪珠,夹杂着裴玄忌若有似无地叹息声,“明明你不是这样的人…”
云知年仓促地低下头,发湿的眼直直望向被揉皱的衣襟。
“我是。”
他哽着,“姚太医说得都是真的。”
原来,那些伤人的话,他还是听到了。
裴玄忌心里一疼,“以前是,现在可以不是,未来也可以不是。若你不喜欢,便可以改变。”
裴玄忌依旧握住他的手,循循善诱。
可殊不知,只是这般轻微的碰触,都能勾出云知年体内的蛊虫。
起初,是两人相连的掌心热度在不住攀升,云知年下意识地想缩回手,可一无所知的裴玄忌却并不肯放开。
裴玄忌没有察觉到异常。
但云知年体内的蛊虫在男人的气息中开始疯狂跳动,无情地啮噬他的血肉,他咬紧了牙关,竭力忍耐,可依然抵不住这犹若火烹的焚烈。
“怎么了?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
云知年额间沁出斗大的汗珠。
被握在手心的掌背也像是不受控一样痉挛不止。
“别,别碰我!唔嗯…”
“知年,你到底怎么了,要不要叫姚越…”
这种陌生的感觉简直快要逼疯他,云知年紧咬住下唇,可甜到发腻的闷哼还是从齿间逸了出去。
唇瓣被他自己咬出了血,鲜血将双唇的色泽染得愈加发赤,他凭着这痛意,拼却最后一丝清明,挥手想要推开裴玄忌。
“不要碰我!”
可绵软的身体又怎么可能真正推开裴玄忌强悍有力的铁臂。
“你嘴上在流血,别咬了…”
云知年几乎被裴玄忌半抱在怀间,他的双腿无力地垂在裴玄忌的腰间,腿弯甚至能碰到对方肌理匀称的紧实肌肉。
如此…如此亲密地抱在一处…
裴玄忌的皮肤好似有魔力一般,光是这般挨触到,都能让他浑身震颤,想要渴求更多。
云知年体内的火苗就快要压不住了。
裴玄忌很怕他会弄伤自己,便用指腹按了按他的唇,想要让他松口。
然而,这番动作,无异于点燃火苗,将这把火彻底烧了起来。
再无法熄灭。
云知年定定盯着裴玄忌焦急时上下滚动的喉结,湿润的眼神如蛇般抵死缠住,一路向上而去。
“知年…你…”
云知年借着裴玄忌抱他的姿-势,将身体微微前倾。
松雪气息越发浓郁。
体内的热意越发旺盛。
下一刻,云知年闭上眼,主动咬住了裴玄忌的下唇…
裴玄忌骤然绷住脊背。
是松雪味的。
两片唇瓣相触的一刹,云知年最先想到的居然是这个。
随后,他便忘情地融在了这松雪味的亲吻中。
这是他第一次接吻。
吻的是裴玄忌,一个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过的人,还比他小了近五岁的人。
但是…好舒服。
体内的欲-火好似能通过吻而稍稍平息,但又好像因为吻,带来一些新的,无可言说的,更为隐秘的渴-欲。
他攀住裴玄忌的后背,指尖用力地揪紧对方的衣袍,想要更多,想要更多来止火,他无暇去思考这样做会给他或者是裴玄忌带来什么后果,只是出自于一种本能的反应,一种自从他十九岁被阉后就再不会出现的反应。
可他没有得到更多。
他的吻甚至没有得到回应,就被狠狠推了开来。
云知年的背磕在床檐,他怔忡着,微张开嫣红发肿的唇,不解地望向裴玄忌。
媚眼如丝。
娇声相迎。
裴玄忌这回就算是再如何迟钝,都能瞧出,云知年这下是真的…在勾-引他。
裴玄忌的背近乎挺到笔直,可犹然控制不住地在抖,他干脆转过身,嗓音喑哑发晦,“我不是姚越。”
“也不是你的君主,对你没有那种肮脏的想法。你若当真想要,就该…”
该如何呢?
把他推给江寒祁?亦或者是正守在殿门外求之不得的姚越?
他做不到。
根本做不到。
光是想到有另一个男人亲他,碰他,就觉得心如刀割。
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越来越关注云知年,他口中说着出于善心想要拉他一把,但其实何尝又不是出自一份私情呢?
怜意与不忍,这本身,就是私情。
他骗了云知年,骗了姚越,甚至也骗了他自己。
他有私情。
他也对他有那种近乎肮脏和不齿的想法。
见到云知年的第一面时,就有了。
裴玄忌吐出胸口抑着的一口浊气。
他想干脆一走了之,脚步却如同生了根般,久久动弹不得。
“裴…忌…”
神智稍稍恢复了点儿清明,云知年意识到自己方才做了什么后,懊悔极了,明明他不想让裴玄忌失望的,可事到临头,他还是失败了。
他张了张唇,却发不出一点儿声音,只生理性的泪水却越落越凶,湿透了他的面颊。
朦胧中,他看到裴玄忌转身走了。
但走到门边后,那手抬了又抬,却最终没有打开。
接着,裴玄忌居然掉头折返,快步向他走来!
!!
云知年的眼因为震惊微微放大。
裴玄忌乌□□致的眉眼近在咫尺,随后,他的眼皮便稍稍拢起,下垂着望向云知年,将目光里的挣扎纠结统统遮盖。
就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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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
裴玄忌告诉自己。
云知年尚还未弄清裴玄忌为何会去而折返,脸颊就已经被抬起。
裴玄忌俯身,含住他柔软的唇珠,细细添-吻。
云知年如被惊雷劈过,他这个时候想要逃离,但已经来不及了,裴玄忌的大掌抚过他被汗水濡湿的发丝,随后便扣住脑袋,深深吻了上去。
于裴玄忌,是毫无章法,没有经验的乱亲。
而于云知年,也是全无体验,不知其可的承受。
裴玄忌的亲吻实在太过猛烈,他的鼻腔都被雄浑的松雪气息紧密地覆盖住,就连吸入的空气都仿若是裴玄忌的味道,吓得他连吸气都变得很小心很小心。
唇偏又被堵住了。
从来没被吻过的云知年感觉自己快要透不过气了,只能将唇浅浅张开,可就这一瞬,裴玄忌便如同抓住了机会一般,将舌长驱直入。
那舌尖掠过上颚后,就寻到了云知年的舌,发了狠劲儿地擎住不放,云知年的舌根被吮到发涨麻痛,他呜咽轻吟,拍打着裴玄忌的身体。
却被会错意。
裴玄忌抓住他的手,将他抱起,唇却依旧没有离开,贴在一处的胸腔随着两人的心跳声齐齐共振发鸣,则沿着落下,化在交缠的喘-息间。
*
欢和寝殿。
不眠夜。
江寒祁枯守在殿中,死睁着那双熬红了的眼,用力按住自己臂上的疮口,间或从嘴角扬起古怪的笑容。
那是种下母蛊时留下的。
云知年右臂相同的位置上,亦有一个。
“你逃不掉的…你永远都是我的…”
“我会像你证明,我不是废物。只有我,只有我才能实现你的抱负,实现你的夙愿。”
江寒祁喃喃自语,他的声音散在空荡荡的大殿中,实在是过于缥缈无根了,令人生惧。
直至灯火被更深的夜浸染成橘色,
江寒祁才像是从沉浸的假象中清醒,他突地扬手,将面前的桌案上统统掀翻,阴着张脸,两眼透出鲜红的血丝,面目可怖。
“陛…陛下…要不要奴才去把云公公喊回来…”
一旁守着的小太监被吓坏,哆嗦着问道。
“不需要。”
江寒祁用手指碰了下嘴唇,又近乎神经质般地飞速缩回。
他的嘴,正在发着烫。
他恢复了冷静,擢令小太监将桌案收拾好,又令人拿了凉水过来,一饮而尽,方才传召了楚横。
“茔上的事业已平定,钟相全已死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到钟后及那帮后党的耳中,柳廷则回京之际,免不了要横生诸多波折。”
江寒祁撑着额角,嗓音显得格外疲惫,“这回,你定要保住他。”
“属下明白。”
“呵,明白?”
江寒祁面露嘲讽,“若云知年找到你,要你杀他,你还是会照做,就如同那个枉死的茔上知州一般。”
“楚横呀楚横,在你眼里,云知年比朕更重要,是不是?”
楚横屈膝跪下,“不敢。”
“不敢…不敢…”
江寒祁低低笑出声。
就在楚横以为江寒祁会迁怒于他时,江寒祁却摇摇头,挥手道,“罢了,下去。”
“还有,不要告诉云知年,他背着朕做的那些事,其实…朕全都知晓。”
35. 打赌(四)
云知年醒来时,身上盖着一床干净的新被褥,很是轻薄暖和。
时辰应也已不早了,窗外斜飞入几许金灿灿的日光,照在脸上,生出融融暖意。
是好久没有睡过的沉和好觉。
云知年拥着被子懵呆了好一会儿。
直至听到屋外院中传来了烧水声,絮絮的说话声,间或还有小孩子的叫喊声。
他披衣起身,刚推开殿门,就有一穿得厚厚实实的小团子风一阵地扑到了他的怀中。
“哥哥!你醒啦!”
江旋安脆生生地冲他笑,肉乎乎的小手刚要往他腰间搂,就被裴玄忌很不客气地拎住衣领提溜开。
“…”
江旋安气得在空气里乱挥拳,奈何他的个头却连裴玄忌的腰都没到,根本打不着人。
云知年被逗得忍俊不禁。
一对上裴玄忌的视线,发现裴玄忌也在冲他笑。
脑中瞬间闪回过昨夜他搂住裴玄忌索吻的情形,蛊虫大抵还未完全融入血肉,所以便只是亲吻,也能疏解他体内的口口。
只不过,那样狂烈炽热的亲吻,是他从未有过的体验。
云知年耳根发烧,笑意从脸上慢慢褪去。
裴玄忌却状若无事,神情亦十分自然,“姚越回太医署了,晚些时候会过来替你把脉。我正在给你煎他昨日留下的药,是安心宁神的,你吃过早膳后再喝。”
“早膳是江旋安嘱咐宫人送来的,就放在院侧的石桌上,品样很多,应该有你爱吃的。今日有太阳,不冷,你们就在外面用早膳,还能晒个暖儿。嗯对了,洗漱用的水我也给你烧好了,都还热着。你先去净净手。”
裴玄忌安排得极是妥帖。
盯他几眼后,又将自己的氅袍解下,不由分说穿到他身上。
“裴…”
“你穿的太少了些。虽说不冷,但外头有风,你身子弱,不要受寒。别动,我给你系好。”
裴玄忌俯身为他系带扣时,同他隔得极近,鼻尖都快挨上了,松雪气息袭卷而至,云知年莫名慌乱,脸庞上红晕蔓延。
“我,我自己来…唔。”
不远处的江旋安正抻着脖子朝他们二人张望,云知年羞愤摇头,刚欲抬手,就被裴玄忌抓住了手腕。
裴玄忌飞快低头,蜻蜓点水般在云知年唇上轻啄一下。
刚刚触碰,又很快分离。
所以还未来得及引起云知年体内的蛊虫。
但只这一瞬,就让他的心砰乱跳动,全然乱了。
裴玄忌凑到他红若滴血的耳边,语气亲昵地低声道,“你的唇被我咬破了。咳,果然,伤口还在。对不起,我这是第一次亲人,没什么经验。”
“下次我会注意的。”
下次?!
还有下次?
云知年惊怔抬眸。
那边厢一屁股坐定的江旋安已经在向他招手,“哥哥!快过来陪我吃早膳哇!”
裴玄忌遂松开他,冲他一笑,“去吧。”
云知年点点头,步伐匆匆地去到江旋安身边,再不敢多看裴玄忌一眼。
江旋安见着云知年极是开怀,缠着他说了好多话,当然,最重要的,是过来劝云知年同他们一道去阳义的。
“阳义可好了!我的郡王府也可大了。”
江旋安张着手臂,冲云知年比划,“唔,虽然没有皇叔父的皇宫大,但还是比哥哥你住的小院子大多了,仆人也有好多,哥哥过去了不用再当太监!我让仆人伺候哥哥!好不好呀?”
“我…先不说这个了。小郡王,来,我们吃这个。”
“好!”
云知年果然好像是不大会拒绝江旋安的。
裴玄忌悄悄观察,默默想着。
他早就发现,淡漠自处的云知年对于江旋安总是格外耐心,无论江旋安说什么做什么,都近乎是完全宠着信着。
这很没有道理。
毕竟云知年此前同江旋安毫无交集,这次可以说是第一次见着才是,裴玄忌猜想,难道是因为江旋安生得肉肉乎乎,十分可爱?他为此还专程照过铜镜,自己虽然长得也不差,但到底已经不是小孩子,五官棱角实在过于分明刚硬,平时又习惯冷着脸,怪不得云知年不喜欢,所以,裴玄忌决定多对云知年笑笑。
江旋安爱笑。
那他也笑。
虽然他不爱笑。
但云知年爱看,所以他要笑。
正巧,云知年亦也心不在焉,偷向裴玄忌望来,裴玄忌赶紧将手里的煎药的活计一放,又冲他咧嘴笑了笑。
吓坏了云知年。
云知年捧着一块酥饼,急忙忙地把脑袋转回去,脸上红晕却久久未褪,印在瓷白的脸庞上,煞是可爱得紧。
裴玄忌活了十八年,头一次对一个外人,如此在意。
这感觉,虽然陌生,但也好像意外地好。
好到…舍不得丢开。
*
除了江旋安提及过回阳义一事后,裴玄忌已经绝口不再劝他,只让他自己想明白。
但手上却没个闲的,一直张罗着替云知年煎药,烧水,看日头甚好,索性又把殿房里的两床被褥抱出来晒,说是这样他晚上能盖得暖和些。
他虽出身权贵之家,但却并不娇贵,伺候起人来做的那是个得心应手。
江旋安看得啧啧称奇。
他到底还是个小孩心性,见自己如何说,云知年都没有表态,裴玄忌做的事又太过琐碎无趣,就索性嚷着叫裴玄忌陪他玩,“裴三,裴三,你不是答应我,只要我来哄哥哥,你就教我练武吗?你快点教我!我都准备好了!”
云知年刚走过来,有话要跟裴玄忌说,见状便让开,去到院中角落饲弄起花草去了。
裴玄忌冷笑一声,“练武?”
江旋安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将脑袋用力晃了晃,“呃…不方便的话,改日也是可以的…”
“方便啊,怎么不方便!”
裴玄忌把人直接拎到院中空地,“不是要练武吗?练武最重要的就是基本功得扎实,这样,你先在这边扎马步,两个时辰起步!”
“两…两个时辰?!”
江旋安瞪圆了眼,甩手道,“我不练了!”
“不行!你可是堂堂郡王,一言重千斤,你今天必须练!”
江旋安欲哭无泪。
偏裴玄忌严格较真,捡了根树枝做教棍,一时拍拍他的腰板,说不够直,一时拍拍他的大腿,说动作不对,折磨得这熊孩子终于没劲再皮。
在裴玄忌的监督下,只扎了不到半个时辰就坚持不住了,江旋安抖着腿站好,见裴玄忌的目光不知何时又落到了云知年身上,便忍不住轻声问道。
“喂,裴三,我们到底何时回阳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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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这一两日了。”
裴玄忌其实并不想回去。
或者说,在云知年未转变心意之前,他不想回去。
但既定的赌约也就是在准备动身返程的几日之间,他应下了,就不能违背。
“怎么,你不是很喜欢上京吗?还总嚷着没有玩够,怎么现在又想要回去了?”
裴玄忌难得看到江旋安闷闷不乐。
“不想玩了。”
江旋安居然小大人一样,长叹一声,“自从上次被指认成灾星之后,就没心情再玩了。”
裴玄忌心头微凛。
说起来,江旋安上回驱邪之后,就总心事重重,平常最赖着江寒祁,后来却也不常去了,就待在殿里头,谁也不见。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裴玄忌正要询问。
江旋安却忽然主动问裴玄忌道,“裴三,你说,当皇帝很好吗?”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没什么啊,随便问问。”
江旋安说道,“我觉得当皇帝很好,你看,你若是当了皇帝,不就不用再为哥哥烦恼了吗?你可以想带哥哥去哪里就去哪里,像皇叔父那样,成天同哥哥腻在一块儿都行。”
裴玄忌的眉悄不可见地皱了一下。
江旋安又道,“几年前,你爹,也就是裴老将军,从赵远净手里救下我时,跟我说…”
“若是我爹没死,若是我没有在那场宫变中被赵远净抓走,本来,这个皇位应该是要传给我的。”
*
隔日,稍晚些时候,姚越背着医箱匆匆赶来了。
这两日因着江寒祁交代,和欢斋并不落锁,姚越本也是专程负责照看云知年的,他如今已升至太医,官阶位份仅次于陆院使,所以行动也自由随意得多,他一进院门,就很亲热如常地唤道,“云公公!我来替你看脉了!”
迎接他的是守在院门处,满面阴鸷的裴玄忌。
姚越干咳着,讪笑两声,“你还守在这里啊?”
潜台词却是:你还没死心啊?
姚越知道,云知年不会轻易答应跟裴玄忌走的。
因他被种了蛊,怎可能轻易离开同样种了母蛊的江寒祁?更何况云知年都跟了江寒祁三年,这两人在床上各种口口大抵都干了个遍,亲密程度能同你一个才认识月余的人比么?
江寒祁知道云知年不会走。
姚越知道云知年不会走。
云知年知道自己不会走。
只有这头脑发热的裴玄忌还被蒙在鼓里,猛献殷勤。
最后被云知年拒绝时,指不定要失望伤心成何样。
一想到这里,姚越心里又快意了,说话也不禁硬气了几分。
“你在这拦着,我怎么给他把脉?他那日可是吐血了啊,不好好诊治,落了病根可怎么办?”
裴玄忌哼了一声,冷脸让开路。
云知年已经合衣坐在床侧了,膝上摊了本翻开的书,模样乖巧。
姚越心中蠢蠢欲动,急急上前,就要去抓云知年的手。
裴玄忌这时却径自挽住云知年的手臂伸出,一副奉陪到底的模样,“就这样看诊。我陪着他。”
裴玄忌从腰间摸出一把短佩刀重重扔在桌案,“还有,把脉时,眼睛不要乱看,手不准乱摸,否则我就立刻把你的眼珠挖掉,手给剁掉!”
36. 道别(一)
“知年。”
姚越离开后,裴玄忌守在云知年旁,很认真地问道,“除了被我撞见的那次,他迫你在他面前小解以外,姚越是否还有过对你不敬不礼的行为?”
裴玄忌声调磁沉,“不要隐瞒我。”
云知年垂下首,睫毛颤得很厉害,唇瓣轻启着,却最终还是将话咽回。
裴玄忌没有逼迫他,只是起身将灯架的烛火拨亮,乌浓清俊的眉眼笼在柔光中,便愈显温和良善。
“我只是想帮你。”
“我的秘密也告诉你了,所以,你不要怕。”
手被人握入掌心。
云知年闭了闭眼,终于轻声说道,“给我缝合疮口时…他就以行医之名…嗯,还有把脉时…每次上药,他都…都会…”
耻意碎在口间。
云知年以为自己是并不在意的。
他如今孑然一身,苟活于世,便只为了牵连于他的那些恩情以及刻骨仇恨。
姚越擅医,又常在太医署行走,只要能够利用,被如何对待亵辱,他都可以忍受。
但事实上并非如此。
他望进裴玄忌的眼,眸里便已盈起湿意。
有委屈,有不甘,亦有屈辱。
裴玄忌在听完云知年的话后,气息明显沉了一瞬。
云知年眼尾的薄红便更深了些,手心也不自禁地向里蜷起。
裴玄忌自然察觉到了,近乎强硬地以指抵住,好不让他伤害自己。
“姚越从小在我父将身边长大,家中亲故只剩下一年迈祖母,如今正在陇西颐养天年,所以我想要拿捏他,并非难事。你放心,回去之后,我定会委托陇西的亲眷修书与他,他日后必不敢再为难你。”
云知年怔愣片刻。
他没有想到,裴玄忌当真会为他出头。
又担心裴玄忌会伤及无辜,便道,“姚太医虽手脚不干净,但曾为我送药送食,没有坏心,你不要…”
裴玄忌知道他在想什么,“我不会伤害他的祖母,也不会为难他,只是警告罢了,他那人素来胆小,对付他,吓一吓就够了。但我将要离开,还是须提醒你一句,姚越此人腹中坏水甚多,我小时候便在他手中吃过亏,你以后,要对他多加提防。”
裴玄忌神色认真,不似妄言。
云知年便也只好点头。
裴玄忌凝视他几息,忽而走近,俯身撑臂将他困于身前。
云知年呼吸一乱。
“他呢?”
裴玄忌这回换了语调,不知是不是云知年的错觉,醋意比之方才,要更浓了些。
“他会不会常常亲你?”
裴玄忌将云知年额前碎发拨至脑后,冷不丁问道。
云知年声音软涩,“陛下他…从未亲过我。”
又像是怕裴玄忌不信,便解释道,“陛下他不喜亲吻。”
“这样…”
裴玄忌的眼骤然一亮,活脱脱像只得了甜头的大型犬类动物,正摇着尾巴像主人示好。
虽然裴玄忌没有尾巴,但他立马用行动表示了他的开心。
裴玄忌抬起云知年的下颌,含住他的唇,细细吻了上去。
云知年惊了惊,想这人怎么一点儿道理都不讲,说亲就亲的,可又想到不是的,刚亲完他的第二天裴玄忌就说了,下次亲他时会小心点儿,不会弄伤他。
说了下次会继续亲的。
也确实,在有了些许经验之后,裴玄忌这次吻得更加上道,不会再像之前那般横冲直撞,而是勾住他的舌,耐心地引着,缠着,相互口口着。
云知年被亲到脚软。
身体里的蛊虫也快被勾出来,这呼出的气儿也开始烫热,云知年害怕被裴玄忌瞧出什么端倪,便攀紧裴玄忌宽阔紧实的脊背,卖力地迎合。
想裴玄忌快些亲完放过他才好。
结果,身体贴近的一瞬间,他挨上了一个的口口。
云知年滞住。
因为江寒祁的常年,他对于口口自然不陌生,但是,但是裴玄忌年岁这么小…怎…怎会如此强悍?
云知年因为震惊,眼神都发了虚,不由向瞟去。
裴玄忌喘着气儿,抬手捂住他的眼睛,又将他整个人床褥,“别用那种眼神看我。”
“也别乱动。”
湿热的呼气直直打进他的耳廓,云知年战栗地顺着裴玄忌的动作点头。
“我也是男人啊,亲你时会有反应属实正常,我并不是故意想要轻薄于你的。咳…且我从小长在军营,对这种事虽然从未做过,但也算熟见。”
裴玄忌居然能忍住,耐心地向他解释。
被捂住的眼皮轻轻动了动,算是回应。
“但你是皇上的人,而且,你也选择了他。所以,我不能违背你的意见,强行碰你。”
裴玄忌声调倏而低落。
是了,就在今日,他们二人已将话彻底说开。
彼时,云知年正蹲身饲弄院角的两株草藤。
宫中草藤甚多,但毕竟不是什么名贵的花草,大多是枯死败落的,生在某处罕有人至的墙角门楣,偷偷立长。
但这两株却被云知年照顾得尤其得好。
时值冬日,草藤便也只有叶片枯了些许,根部却依旧茁壮茂密,春至时,必将重新焕出生机。
云知年小心翼翼地将草藤根部凝着的雪籽冰霜除去,又用铲子铲松陈泥,将根茎往下埋深些许。
云知年弄了多久,裴玄忌就默默陪在一侧看了多久。
“你真的不愿意跟我和江旋安走吗?”
终于,在云知年弄完草藤起身后,裴玄忌还是不死心地又问了一遍。
“你喜欢他,对不对?”
“喜欢你的君主。”
裴玄忌语气迫急,像是想要说服云知年,“可是知年,他对你不好。若他对你好,不会常打你骂你,将你一人扔至偏斋,任人欺辱,不闻不问。”
“他对你不好,你不该喜欢他。”
裴玄忌什么都懂的。
他爹当年在处理其他兼并小国的战俘时,便就是恩威并施,打一棒子给一颗甜枣,在这种情况下,战俘很容易被驯服,甚至有一些,还会爱上偶尔流露出温情一面,他们原本的敌人。
他的娘亲就是从其中一个小国被掳来的医女,后来爱上了他爹,却未被好好对待过,临死还要遭受非议,连带着他这个儿子,都不被父亲喜爱。
他不想云知年也落得如此下场。
真正的爱,应是尊重,是体恤,是怜惜。
可江寒祁对云知年,并没有这些。
“知年,其实你很好。你不仅生得好看,待江旋安这种熊孩子又那般温柔心善…虽同你相识不久,但我觉得,你应是要被好好爱着的,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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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留在一个不爱你的人身边。”
裴玄忌深吸一口气,“跟我走,我能给你自由,我能带你…”
“去找寻真正的爱。”
“不是这样的,阿忌。”
云知年缓缓摇头。
他的视线很轻很慢地落在了院角的那两株草藤上,凝着不动,停了好几息,才复开口,“有一种植物,是相附相生,交颈与共的,人亦是如此。有时候,两个人分不开,并不是因为喜爱,而是因为…在血肉共生间,谁都已经离不开谁了。”
他和江寒祁大抵若此。
他们有过太多的经历和过往。
在江氏江山岌岌可危之际,是他们携手彼此,如履薄冰地登上了天临宝座。
在大厦将倾内忧外患之时,是他们夙夜筹谋,殚精竭虑地将他们的仇人一个一个尽数铲除。
也只有他们,能在互相伤害对方的同时,痛苦悼念着,那个,他们同样无法忘却的,昭昭明月。
如今,他又被迫种下和那人相同的情蛊,纠缠勾连又岂是一言就能断去的。
且不单单是江寒祁。
是那些他还不尽的恩情,亦是那些他放不下的仇恨,画地为牢,将他围困囚住,囚在这天家深宫之中。
那沉重环绕着的枷锁,不在身,而在于心,只要枷锁不除,这天下再大,他也根本就无处可逃。
他知道,裴玄忌不会明白他的苦楚。
就像裴玄忌觉得他温柔良善,却并不知,他起初,是想为了保护江旋安,而杀掉裴玄忌的。
他们两人,本就不尽相同。
裴玄忌身披万丈云光,而他低至污泥,在这一世,能有过这片刻交集,有过些许温暖,便已足够,再多的,他不敢肖想。
他抬眸看向裴玄忌几乎挤在一处的眉弓,拍拍手中尘土,冲裴玄忌展颜微笑,“裴参军,你有你的立场,我也有我的主子,还请裴参军不要再为难我了,打赌的事…是我对不住裴参军…”
“不要这么说。”
裴玄忌打断他,“是我自己应下的赌约,同你无关。”
出乎云知年的意料,裴玄忌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沮丧与气愤。
他很平静,平静到云知年的一颗心犹若怀抱浮云坠崖,落入深渊,无处可攀附,坠坠地发疼。
而裴玄忌的下一句话,便让疼感更明晰了起来。
裴玄忌向他走近一步,像往常那样,揉了揉他的发丝,“告诉我,在临别之前,我还有什么可以帮你的?”
“或者,我能不能做些什么,好让你在宫里…好过一些?”
*
所以今夜,裴玄忌才会主动提出,要帮他解决姚越为难他的事。
而明日,裴玄忌便会踏上归途。
从此与他,山水再难逢。
或者就算相逢,他们或也会因为彼此立场对立,甚至成为死敌。
不会再像如今这般抱在一起,相拥亲吻。
冷意顺着脊椎侵蚀入他的四肢百骸,仿佛连蛊虫的欲意都被暂时压制了下去。
其实,江寒祁因为面子,并没有派人监视和欢斋,若裴玄忌若当真想对他做些什么明明是不会被察觉的。
但裴玄忌还是忍住了。
舌尖浅浅从他耳垂滑过,分明因为忍耐而喑哑不堪,“好了,让我抱一下。”
“抱一下就好。”
37. 道别(二)
这一晚,云知年被裴玄忌抱在怀中,视线相对时,仿若融进了一汪温暖沉谧的湖水中,而他这么多年来心头的担子,好像第一次…
在裴玄忌的怀抱中,就这样卸去了。
他差些…差一些些就快要溺于其中。
不过,这个怀抱最终还是松开了。
裴玄忌起身,掩唇轻咳,那张向来冰冷的脸竟也泛出薄红。
“你睡罢,我先走了。”
明日,裴玄忌同江旋安就要动身离去了。
云知年躺卧在榻中,他闭上眼,却思绪纷乱,一夜未眠。
第二日出乎意料地,是个好天。
晴日当空,暖意盈身。
不像爹娘和小景死时,是雨天。
云知年匆匆推开那未有落锁的院门,沿着甬长的宫道奔去。
他想,这是不是意味着,他和裴玄忌还会有相逢之时?
他跑得急,间或夹杂着重重的喘息,胸腔内的空气愈发稀薄,刺得他生生发痛,可他却仍不停步,执拗地,一直往前跑。
希望还来得及。
应是还来得及。
他也不知自己这是在做什么,明明是他推开了裴玄忌,但他想,他还是得去看一眼裴玄忌。
同裴玄忌好好道别,再说一句珍重。
因为裴玄忌,是很重要的人。
*
“开——宫门!”
正宫门侧,两名太监正扯嗓通报。
随即,发沉的朱门便在推动下,缓缓打开,皇城之外的明光倏忽射入,照亮了暗沉狭长的宫道。
裴玄忌策马在前,却微有些踯躅,止步不动。
除江旋安坐马车外,那干追随他一道入京的弟兄们也得了允许,骑马在宫门边接应,此时看到裴玄忌,便一个个冲他招手催道,“老大!”
“老大!发什么愣呢!该走啦!”
“是啊,老大!”
“好,走了。”
裴玄忌等了很久。
可那宫道的尽头长至无垠,仍未有出现他想看到的人。
裴玄忌垂下眼睑,重新握紧缰绳,然而,就在他转身之际,耳边风声骤响,伴随着风声一道前来的,是那道熟悉无比的声音。
“阿忌!”
这素来轻缓淡漠的声音,今日则偏生发了急似的,混合着喘息,亦有些若有似无的哭腔,传扬而至。
裴玄忌旋而调转马头,不顾身后弟兄们的呼喝,朝云知年奔去。
“你来了!”
宫道太窄,马跑不起来,只能行走,速度实在太慢,裴玄忌干脆下马,迈腿狂跑向云知年,他呼着热气,眉宇间却全是笑意,“我就知道你会来!这个你拿着!”
裴玄忌重新将自己赠过给云知年的那只长命玉锁取出,塞到云知年手中。
“送出去的东西,哪有再归还的道理?好好收着。”
云知年接过玉锁。
他的脸亦是很红,额间细汗淋淋,而那枚带着体温的玉锁,在他手心里好好攥着,像是埋下了一颗什么种子,来日终会生根发芽,成为无边参木。
云知年被自己的想法吓到。
他不该肖想太多,可心里却又控制不住地想,万一呢?
万一…他们还有以后呢?
云知年敛起眼皮,在裴玄忌的注视下,微停几息,才出声唤道。
“阿忌。”
他一开口,就重重咳了几声。
“慢点,慢点说话,不着急。”
裴玄忌完全将江旋安他们晾去了一边。
轻轻拍打云知年的脊背,帮他顺气。
“嗯…”
云知年的脸色终于好转些许,“阿忌,此去一路珍重,还有…我还有一事想要相求。”
云知年说着话,竟弯身想要下跪。
幸而裴玄忌眼疾手快,扶住了他的腰,及时制止。
“你做什么?”
裴玄忌有些生气,眸里却有藏不住的心疼,“我说过,你在我面前不是什么奴才,有什么话,直说就是,不要下跪。”
云知年便也不再跪,而是肃了神情,郑重托付,“求你保护好小郡王!”
“江旋安?”
裴玄忌不解,“我本就是阳义驻军,自然要保护他。”
不是的。
不是这么简单。
江旋安是先帝遗孤,亦是后党钟氏一族的眼中尖刺,因他才是江氏正统血脉,纵然钟后百般心机替江寒祁纳妃,但只要江寒祁一日无所出,他们就不会放过江旋安。
当年,江旋安会在那场宫变中落入赵远净之手,就同钟后脱不了干系。
而裴千峰虽然救下了江旋安,但如今又加派自己的儿子去往阳义,实则是想将江旋安拿捏在手。
毕竟,若节度使真有何野心,师出无名反遭人诟病,但只要挟持江旋安这个先帝的亲生子…
便也算是,名正言顺了。
但无论如何,经过这段时间相处,云知年已知晓裴玄忌为人,更敬裴玄忌清正磊落。
只要裴玄忌肯保护小郡王,他就能设法保裴玄忌。
无论朝局如何变幻,他便始终不会同裴玄忌为敌。
除了报先帝之恩外,这是他的一点点私心。
只为裴玄忌。
“你答应我。”
云知年抓住裴玄忌的手腕,定定望向他,“答应我,阿忌!”
“好,我答应你。”
虽对于云知年如此在意江旋安多少生了些妒忌,但裴玄忌又怎忍心拒绝,便反握住他的手,承诺道,“我定会保护好江旋安。”
云知年虽松懈了神情,可依旧攥着他的手不肯放。
“好了。”
裴玄忌回首,看到几个心急的弟兄已经下马朝他这边走来了,只好握着云知年的手哄道,“又不是再不会见面了,别搞得跟生离死别一样,大不了来年我还带江旋安那个臭小子入京,总是…总是还有机会再相见的嘛!”
“倒是你,在宫中要好好照顾自己。姚越我已叮嘱过了,回头再让陇西那边敲打敲打,他定然不敢再欺负你。”
裴玄忌思及云知年的处境,仍是惦念不下,“我知你舍不得你的陛下,但是知年,若是他对你不好,你也该早为自己打算…不要再忍辱求全。”
裴玄忌想要再劝劝云知年的,劝云知年放弃那段并不美好的感情,但是他却没有立场。
他不是云知年的什么人。
云知年也已经当着他的面做出了选择。
他只能尊重。
可这心头又为何会那般酸苦。
他一个外人眼中桀骜不羁,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裴家三公子,又为何会因一个太监而失了心魂,卑微若此。
裴玄忌见云知年久久未答话,这卑微感便觉得更重了些,从心口直往鼻腔里窜,所以,在自己失态之前,裴玄忌便故作潇洒地,仰头看了眼天。
澄蓝无垠,日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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亮。
“是个好天。”
裴玄忌笑笑,掩饰起自己的失落,“阳义的天也好看。”
“是吗?”
云知年也意识到裴玄忌情绪不对,便也抬首,随他一道举目望天。
“是,好看的。若有机会…”
“老大!你还搁这儿干嘛呢?弟兄们都在等你啊!”
“就走了!”
周遭有正守门的太监侍卫,还有他的那些兵营弟兄,裴玄忌最后看了眼云知年,最终,就只是极为克制地拥抱了一下。
“唔…”
裴玄忌怀抱炽热,他的脑袋埋在云知年的肩窝,近乎贪婪地吸嗅着那只属于这个人的清香。
“好好的。”
“明年,我再来看你。”
“若是那时,你改变了心意,我随时愿意带你走。”
说罢,怀间热意陡然抽离。
裴玄忌转身,向自己的弟兄们大步跑去。
“怎么这么久?谁啊?”
那来接他的士兵好奇地向这边张望,裴玄忌挡住他们的视线,岔嘴道,“没有,随便交代几句话,走了走了!”
云知年的目光则一直追了过去,直到裴玄忌的背影消失在宫门,那两扇沉重的朱门也再度闭合,马蹄声渐渐远去。
他还依然驻足原地。
*
“我说过,你再碰我,我就同你一起死!”
深夜,欢和殿。
君主的低吼声同一道凄厉的哀鸣声交织在一处,宛若恶鬼泣诉,幽而不绝。
“四年了!江寒祁,四年了,你还没有发够疯吗?”
“你上我的时候,无非就是在想云识景,可是云识景已经死了!他死了!”
“你究竟还要折磨我到什么时候?”
“没错,我不愿意了,江寒祁,自你给我下蛊之后,我对你失去挚爱的那一点点愧疚就已经彻底没有了,是,你大可以绑住我,锁住我,但是,江寒祁,没有我,你以为这个皇帝你还能当得安生吗?你今日锁我在殿,明日楚横就会带人反了,后日钟后就会想法设法废了你,哈哈…”
“啪!”
一个重重的耳光,落在云知年脸上。
单薄的身体犹若化片的碎雪,摇摇落地。
云知年的舌尖舔着齿间的腥血。
这疼痛,刚好将他从蛊虫带来的银欲中完全清醒过来,他怒视向江寒祁,冰寒的眸里再不复往日恭顺。
纵被拳打脚踢得满身是伤,但看到江寒祁狂怒的模样,他还是勾起嘴角,漫出一抹讥讽的笑容。
“为什么会这样?”
江寒祁额角以肉眼可见的程度暴起,他发了狂一样,揪住云知年的衣襟,狠狠掼到姚越跟前,“你不是说,只要情蛊种下后,他就会离不开朕吗?三个月了,过去三个月了!他还是不让碰,到底是哪里出了偏差?说啊,否则朕立刻砍了你的脑袋!”
姚越施针医治头疾的方法甚是奏效,江寒祁如今越发依赖于他,时时带他在身边,说起话来也不并避讳。
“陛…陛下!下官早就提醒过,蛊血融合一事实是有风险,要看造化的,若造化不好,效果相反都有可能,下官也劝过陛下要三思而后行,可是陛下你…你执意如此…如今,如今之计…”
“陛下应继续好好对待云公公,莫再强迫,后续,后续是要看蛊血融合情况再行房-事的。”
“若强行口口,恐会经脉逆流,害死云公公的。”
38. 故人(一)
“姚太医,方才谢谢你。”
夜色如水,深春天里,已约摸开始有些许的暖燥之意,但云知年却依旧清冽如霜,宛若九天仙子。
即使这位仙子鬓发散乱,衣襟亦被扯破了,眼尾还因着羞怒泛起一层浅淡的薄红。
但这并不会折损仙子的美貌,反看得让人心中更是刺挠得紧。
姚越暗自发痴,直至听到云知年的道谢,才回神道,“没,没什么,我知云公公不想同陛下欢-好,所以是故意那般说的,不过能拖多久,我也不知道了…若陛下强行要…”
“他不会。”
云知年眼眸轻垂,语调凌然。
姚越一惊,讪讪收回想要摸过去的手。
他现在已经不能再像过去那样,借着行医的名头,偷摸着辱弄云知年了,虽他已经取得皇帝信任,在太医署中的地位亦水涨船高,就连那院使大人如今都得托着他捧着他,但毕竟再怎么说,也都只是个医官,并无实权,无论是眼前这位刚被擢升为御前司礼掌印的云知年,还是远在阳义心悬后宫的那位小煞星,他姚越都不敢得罪。
且云知年既然如此笃定江寒祁不会碰他,必也因为有其实力,听说,那禁军统领楚横就唯云知年马首是瞻,不止如此,六部朝臣之中,攀附云知年的人更是多如牛毛。
除争相相对的帝党后党之外,云党俨然已快要成为大晋朝堂之上的第三股势力。
可这是为什么?
明明从前的云知年,逆来顺受,只甘愿隐在帘后,乖巧安静地去做帝王的犬狗,可现在却锋芒毕露,当仁不让地顶着那权奸妖宦的名头,大行其道。
不知是不是姚越的错觉,这种变化,就发生在裴玄忌离宫之后。
*
云知年所住之地依旧是和欢斋。
只不过擢升为掌印后,此处偏斋亦被重新修整完缮过一遍,陈设布置也与其地位相当,殿房内规规矩矩地候着一干宫娥太监,只待软轿停下后,便齐齐上前伺候着。
昔日破败落锁的院门早被赤朱色浇漆大门取代,上悬两盏精致的铜镂宫灯,在如墨长夜中照射出璀璨流光。
云知年便迎光踏入。
姚越还未走,他下意识跟着云知年一道往院门去,却被几个小太监拦住去路,“时辰不早了,云掌印还要歇息,姚太医,您请回。”
姚越驻着脚步,忽喊停了云知年道,“公公,你此前问我,可否治好陛下的头疾,我这些时日翻阅大量医书古籍,也试了很多方子,但陛下的头疾因是心病所致邪伤之气入脑,无法根治,我替他施针也只能暂时缓解疼痛,但施针太多用处也愈发不明显了,我如今在想其他的法子。”
云知年浅色的瞳仁中似有波折,但一错眼,却又已恢复沉静。
他颔首,“我晓得了,姚太医费心。”
派人送走姚越后,云知年并未立即就寝,而是梳洗一番后,净了手,坐到书桌前,开始翻看宫人们从怀英殿中取来的奏折。
小太监山紫依着云知年吩咐,端来两碟刚下蒸笼,还热乎着的酥丝脆糕饼道,“大人,你莫要熬得太久,那积下来的奏折还多着呢,也不是一个晚上就能看完的,陛下这些时日犯了头疾,多是在寝殿躺着,听说这两天连早朝都没有去,这活儿啊,总归是落到您这儿来了。”
云知年头也不抬,接过糕饼吃了一口,“选妃一事进行得如何了?”
山紫压低了声儿,“钟后在内廷局安排了人暗中操作,选中的那几个,都是后党的世族女子,陛下一个都不喜欢,便是送进了宫也是撂了牌子搁一边,不肯传召侍寝!”
是,若喜欢,也不会大晚上的把他宣去寝殿,好一通折腾了。
云知年沉吟道,“我晓得了。”
又拿起一本新的奏折,如葱指节却骤地停住了。
这是陇西节度使,裴千峰的奏表。
奏表陈词不多,洋洋洒洒百来字,皆是在骂小儿之过。
奏表最后,虽然附了道请罪辞,但也直言,如今陇西周边小国纷争不休,他须继续留守练兵,为大晋镇守疆土,至于替裴玄忌赔罪一事,便交由他的故交,兵部尚书代为行过,还请皇帝宽宥。
奏表言辞不痛不痒,且分毫没有臣子对君上该有的谦卑之意。
不过大晋本就建于乱世,如今还须仰仗各节度使的兵马安朝定邦,而裴千峰则更是众节度使之首,又怎么会当真为了自己小儿子的那个荒唐赌约,向江氏示弱。
云知年暗暗叹息,执起朱笔却久久未动。
顿了顿,他偏头望了眼守在一边昏昏欲睡却又强自掐着臂肘保持清醒的山紫,迟疑着又囫囵塞下些吃食,才轻启唇齿,问了一句,“他可还好?”
山紫闻言,困意登时飞一样地消散不少,捂着嘴笑。
云知年瞪他一眼,可心里却莫名羞赧到发了慌,以手掩唇,轻咳道,“你笑什么?”
他性子向来冷淡极了,喜怒甚少形于色,爹娘惨死以后,更是一夜之间,含恨吞血地强迫自己成长为了一个大人,将那些少年小儿的心思统统收了回去。
可分明,他也才不过二十来岁。
他也有自己正惦念着的人。
就比如…他总会想到裴玄忌。
那枚陪伴裴玄忌长大的玉锁,如今也好端端地,收在了他的身上。
“我就猜着掌印大人要问那位阳义的小裴参军,这几个月来,您隔几日,就要问一遍。嘿,他好着呢。”
山紫作为云知年的心腹,消息自然通达。
“若放不下,就给他去封信就是。”
山紫劝道。
“去信?”
云知年重复着,忽冲山紫扬眉道,“替我备纸研墨。”
“得嘞大人!”
山紫手脚伶俐地上前准备。他学问不多,所以看云知年提笔瞬间写下诸多字,便顿感敬佩。
“大人写了这么多字,那位裴小参军见了,定会开心,唔,不知到时会不会也回过来这么多字?”
怔忡一闪而逝,云知年提笔的手松了一下。
此时他已经写到末尾,刚落下一句,“谨表心意,勿劳赐复”,正要题名时,却骤然停住了。
“呀!”
山紫提醒着,“大人,你的笔…笔…”
墨水已在薄纸上晕染化开,云知年方才收手,可已然是来不及了,笔墨糊成一片,看得山紫叹惋不已,“大人,要不要重新拿纸过来。”
“不用了。”
云知年收回笔,盯着那废掉的信纸看了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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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勿劳赐复…勿劳赐复…
可心念既起,又怎会不在意对方的回复?
云知年从姚越那边得知,其实裴玄忌常会同姚越通信,还有几个在年宴上认得的老臣故交,亦有书信来往,不知是出自裴玄忌的本意,还是裴千峰的嘱咐,但总之,裴玄忌同京中书信往来,从未断绝。
可这三个月来,却连只言片语也未有给过他。
他甚至从姚越那里要来了几封裴玄忌亲手所写的书信,信中虽有叮嘱姚越要端正为事,莫再欺凌他人,可却没有提到他。
一丁点儿都没有提到他。
但即便如此,那几封来信还是被他留下,反反复复地看了许久,他甚至都能记住裴玄忌的字迹了,刚而有力,卓有英华。
可自己,却未从出现在那人的笔下。
想来是那年少之人的热情,来得快,可到底是经不起磋磨的,退却得也快,徒徒从他心中烧过,令他难平。
修长的眉心不安地簇着,留下一道细细的褶皱。
“夜深了,你回去睡。叫其他人也退下。”
云知年将信纸抚平,长出了一口气,才淡淡吩咐山紫。
待人都走后,他才拿起那封信,缓缓移至跃动的焰火旁。
火舌窜得升起,一刹那间就将信纸吞烧殆尽,只余冷灰,撒满灯台。
情-爱恰如烛火,远观好看,若要伸手碰触,便会被烫伤,火湮灭后,就什么都不再剩了。
更何况他同他之间,本也没有什么情-爱。
只是有过少于心动和交集。
仅此而已。
*
一年时间荏苒而过。
算起来,裴玄忌今年也已及冠了。
这一年半来,云知年仍未收到过裴玄忌的任何来信。
只听人说,裴玄忌好像是升了军职,裴千峰势力雄厚,阳义那边的郡王江旋安早年又被他所救,亦承裴氏恩情,所以只要按照家族既定的计划,不出三五年,裴玄忌升个督军想来是没有问题的。
他的保护,想来也是微不足道。
云知年自嘲笑笑。
云知年绾好发后,叫来山紫问道,“我要的马车可备好了?”
他今日要出宫一趟,拜见故人。
“早备好了!正在宫门那边侯着!”
“好。”
云知年难得着了便装,同平时大不一样。
山紫望着他的样子直发愣,云知年唤他几声才回神,“大人,皇上若是问起来…”
“就照常说我去香楼听戏了。”
云知年脚步不停。
宫道里来往禁军侍卫颇多,个个肃然以待,能隔绝掉不少监视用的暗探耳目。
云知年路过时,禁军们皆手提佩刀,向他注目行礼,唤一声掌印大人。
待行到德庆宫门之时,云知年却突被一个正蹲守在宫门外的人扯住手腕,强拽了过去。
那人用的力气颇大,夹着怒意,几乎要将他的腕骨生生捏碎。
云知年的护卫们立即反应过来,一队禁军也从宫中一拥而上,将利刃对准了这人。
云知年亦心头骇然,可回过头时,却是放缓了脸色。
“柳大人?”
“你怎会在这里?!”
39. 故人(二)
“都把武器放下!”
云知年一声令下,禁卫军方才收剑回鞘,退去一边。
柳廷则瞧见云知年白瓷般的腕骨因他而留下一大片红痕,也下意识松开了手。
只神情间却满含藏不住的痛心。
柳廷则本就生得儒雅,此番沉痛之下,除了方才强拉云知年失了态,现下克制起来,眼圈却已微红,身体亦如柳絮般极易摧折,平添了几分脆弱之感。
他今日未穿官服,看来并非是江寒祁召见,而是自己贸然来宫,专程寻云知年的。
“是你做的!”
柳廷则望向云知年,那双柳叶眼儿便又红了几分,“郭尚书之罪,是你所为?”
云知年轻蹙起长眉,声调却是立即冷下了几分,“柳大人,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若你并无其他要事,烦请让开。”
柳廷则纵身拦住。
“为什么?”
“郭驰罪不至死,且祸不及妻儿老小,你为什么要对他赶尽杀绝?”
云知年目无波动,不答不应。
“你又为什么…要对我如此冷淡?”
这最后一句话,才像是柳廷则的真心发问。
他心气素来高傲极了,入仕以后,同僚亲故为他介绍过不少家世模样都好的贵女相看,奈何他从不主动关照,对于她人示好也概不接受,逼得人姑娘家只能知难而退,就连他那家中老母也成日指着鼻子骂他眼高于顶,难不成还肖想迎娶皇室家的公主不成?
他确有肖想。
但并非是什么公主。
柳廷则这句话大概是一路上就憋了好久的,见到云知年后,却又不敢再说,犹犹豫豫地,想咽回去,可当云知年露出那种冷漠与不耐时,柳廷则到底还是忍不住了。
为什么会这样?
明明去岁他刚从茔上回京之后的那段日子,云知年还是愿意见他的,甚至还曾去过柳府拜访,同他饮酒聊书,彻夜长谈。
柳廷则生了委屈。
他上前一步,手却悬悬地,并不敢触碰这眼前人,瞧着好生落寞可怜,同小景小时受了委屈的模样如出一辙。
“柳大人。”
云知年叹息一声,软了语调,“你也知道,我是个小人。”
以柳廷则为首的寒士谏官,在朝廷中组成了拥护君主的纯臣清流,这些人向来最是看不惯云知年这个皇帝身边的佞宦,递来的折子中,十封概有九封是在骂他的,什么权宦妖孽,什么小人奸邪,还苦口婆心地劝说江寒祁莫要轻信他这种人。
虽然,那些折子一封不落地都被他给扣了,但云知年还是不希望柳廷则会因他而在这帮清臣中遭受排挤,被人诟病。
这一年多来,因着柳廷则能力出众,加之云知年的暗中谋划,柳廷则如今业已官升两品,再进一步,便是那文臣之首。所以,在这个节骨眼上,划清界限,是最好的。
云知年瞧那柳廷则几乎都快要哭出来了,这话儿也不好再说得太重,“柳大人是纯臣,不该与我这宦官有太多牵扯。”
“不是!我劝过他们的!”
柳廷则急切争辩,“劝他们莫要再对你口诛笔伐,只是,他们不肯听…”
“柳大人,郭驰一事确实是我所做。他的妻儿老小,也由我下令,派人搜拿关进监牢。”
云知年直直望向柳廷则那张失魂落魄的没了血色的脸,“他们说的并没有错。”
“我是小人。”
“柳大人想要亲近于我,莫非也是想同我为伍,将寒窗十年苦读过的圣贤书抛诸脑后,不做君子,甘做小人?”
几番话,便让柳廷则失了勇气。
他踟蹰着,让开道路。
云知年便提摆上车,命人启程。
待到车轮毫无留恋地从身侧轻轧而过,柳廷则才怅然地自嘲一声。
“为了你,去做小人…又有何不可?”
*
早春寒峭。
晌午过后,才起了点儿热意。
小贩走卒亦开始零零散散地推车出摊,叫卖吆喝声不绝于耳,长街也因此热活起来,一如儿时,他常牵着小景跟在娘亲后面玩耍,开心得东张西望。
云家曾是大晋望族,云长贺亦是战功卓著的将军,风雷十八骑之首,上京百姓无不敬仰云大将军名号,娘亲每次上街,都会有热心的商贩送来瓜果点心,配饰玩偶。娘亲不好不收,怕伤了众人的心意,但之后,都会让仆人照价付与。
小知年和小识景则一人捧着一只旁人送的冰糖串串吃,甜滋滋儿地笑。
那时候的日子悠闲绵长,让小知年以为,他会一辈子这样同爹爹,娘亲,小景在一起。
可后来…
云知年驻足。
他看到了香楼前的饼摊,意识沉若混沌。
后来,他带着小景在街头流浪,一边还要躲避朝廷的追捕,他们不敢抛头露面,每日只敢在街角缩着藏着,待有人丢了吃不下的包饼馒头,他就会扑过去捡起来,拍干净上面沾着的泥土,给弟弟吃。
有时他饿得狠了,就会跑去同街边的野狗或是乞丐抢吃的,抢到手了,就不管脏污,三两口塞进腹中,若抢不到手,就常会被人按住,拳打脚踢,弄得伤痕累累。
可便是这样的景象,也并没有维持太久。
藏幽谷一战惨败后,人人皆道那云长贺是个通敌叛国的叛徒。
昔日百般逢迎的百姓,如今恨不能人人踩上一脚,发泄愤怨。有时,街上有眼尖的人正发现了蹲守在摊角想捡些吃食的小知年和小识景,居然啐出一口浓痰,捡起脚边石块直朝年幼无辜的稚童身上砸。
云知年只能带着小景拼命地跑,拼命地跑,可那些石块还是砸中了他们的大腿,鲜血顺着腿根蜿蜒流下,他们再也跑不动了,便被蜂拥而至的人群团团围住,他们义愤填膺,一口一个叛徒地咒骂,抄起棍棒扁担就往两个年幼的孩子身上打去,起初,或许是为了泄愤,可演变到后来,便成了单纯的暴力。
“不是喜欢偷吃的吗?吃啊!快吃啊!小杂种!”
一枚发了臭的烂鸡蛋砸在小知年的额头上,腐臭的蛋清混合着鲜血,落到小知年的眼中,视线一片模糊,他只能咬住唇,将小景死死护在自己身下,用自己的皮肉去承担那些无端的恶意。
他想说,他从来没有偷过东西,只是去捡别人不要的。
“云长贺通敌卖国,贪污军费,残害了手下无数士兵的性命!我那入了伍的大哥就是被他给害死的!是云长贺!是云长贺这个奸人害得多少兵士血染疆场,害得多少百姓家破人亡,这种人就该被诛九族!死全家!血债血偿!为什么这两个小杂种没有死?我们要报官!”
“对!报官!”
小知年的唇被他自己咬出了血,又咽了回去。
他想说,爹爹从来没有贪污过的,他们全家住的地方还是云家的祖宅,清贫如洗,府里的丫鬟仆人统共也只有几个,很多活计甚至都是娘亲亲自去做的。
但听到“报官”二字,小知年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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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浑然打了个激灵,淡色的瞳仁里蓄满了苦痛与畏惧。
他顾不得自己的满身伤痕,不知从哪里来了力气,居然强撑住一口气,背起早就啜泣不止的小景,冲开那帮人群,跌跌撞撞地忍住伤痛拼命跑了起来。
这次,他跑得好快,好快,两腿都跑至抽搐也不敢停,直到那帮人再也没能追上他们。
他方才松了一口气,一边安抚怀里的弟弟,一边弯腰偷偷吐出口中鲜血。
那段日子持续了很久。
约摸有整整大半年。
直到后来,赵远净在街头寻到了奄奄一息的云氏兄弟。
但从那以后,他就落下了毛病。
他的心中总是会没来由的发慌,空若无物,他每每回首,都生怕会看到一群人持棍带棒地朝他追赶,要拉他前去报官,他吃东西时,亦生怕下一刻,会从某条暗巷中窜出几个乞丐,臭烘烘地压住他的身子,从他手上将吃的抢走,再用那一双双大手,肆无忌惮地摸着他的脸,淫-笑着说些什么他听不懂的浪词脏语。
所以,他心慌或是害怕时,总是会拼命吃东西。
食物咽下腹的那一刻,心中的空缺才好像能被稍微填满。
“这位官爷?”
卖饼的贩子瞧见摊前来了位这么漂亮的公子,有些受宠若惊似的,壮着胆子搭话道,“可是要带两块饼子吃?我家这饼啊,烤得可是一等一的脆,不是我自夸,这上京城里的大街小巷,你可再寻不到一家更好吃的!老主顾可多着哩!”
云知年的视线随着那饼贩的话,缓缓收拢聚焦。
“山紫。”
云知年唤来随从,“等会儿记得买两块烤饼带回去。”
“是!”
山紫依言照答,却仍有些放心不下地,“大人,当真不要奴才陪你上去?你一个人会不会…”
“没事的。”
云知年的眼睑轻轻垂下,将心绪悄然收起,“先生不喜外人叨扰。我求见了多年,他今日才愿首肯见我,属实不易,我一人上去就是,你们去马车里等我。”
说罢,便独身向香楼戏院行去。
此间香楼是上京城中最大的戏院,每日都要演上几百出折子戏,分为诸多雅间,招待的也多是达官贵人。
云知年由侍从领着,一直上去三楼雅间。
戏台上,一个身段婀娜的伶人,施朱敷粉,云肩旖旎,正踏着流步,眼波盈盈地唱着一段恨无常。
而台下一排排的空座当中,只坐着一位四十岁上下的男子,男子面白无须,长方脸儿,单眼皮,穿着件樱白色的丝麻春衫,手持折扇,虽已至中年,但身段依旧十分潇洒挺括。
只男子的眼却只盯着那台上的伶人在看,云知年躬身进来时,他连头都不曾抬一下。
“先生。”
云知年望向公孙龄,喉头微微哽了一哽。
他顿了好久,也看了好久,方才弯身行礼,“你终于肯见我了。”
公孙龄搁下手中折扇,转而端起桌前清茶,抿下一口,“原来是云掌印驾到。”
话里话外却透着疏离与敌意。
“云掌印今日见我,有何贵干?”
云知年看了眼那依旧在唱戏的伶人。
“但说无妨。”
公孙龄并没有叫停。
云知年心中一横,竟然当着公孙龄的面轰地下跪,“求先生帮我。”
“我想要为十七年前蒙冤枉死的云长贺…”
“平反!”
40. 故人(三)
公孙龄终于放下杯盏。
长久的沉默后,公孙龄忽然幽幽开口道,“想要求人,就是这么一个态度?”
他眼神很淡,落在云知年身上,却似扎了尖针,让人从毛孔到皮发,都生生地透着疼。
云知年知先生恨他,他也是想一走了之的。
但他太想知晓当年事情的真相,太想为自己的爹娘平反。
公孙龄从前同云长贺交好,亦在军中做过谋士,两人乃有同袍之义。
后来却不知是因为何事闹翻,云长贺请旨革去公孙龄的军籍,几番辗转之后,公孙龄去学宫做了夫子,曾经教习过他和小景。
那时,学宫里的夫子大多拜高踩低,根本看不起云氏兄弟,唯有公孙龄待他们亲善,而在那段他几乎快要熬不过去的岁月里,云知年就是靠着这位同父亲交好过的先的鼓励,才撑了下去。
可他最后,到底还是让先生失望了。
云知年膝行几步,垂首道,“请先生赐教。”
玉制的扇柄从他脸上划过,冰凉若蛇信,冷腻黏皮,所到之处,印下一道道浅红色的压痕,云知年眼皮在颤,呼吸也不自禁地紊乱些许。
下一刻却握紧下垂的手心,指尖刺破深疤,疼痛顺着那手心经年层叠的伤口,一直延伸下去,那被激起来的欲-望才会稍稍平息。
云知年如今能够隐隐觉察到,种在自己体内的所谓蛊毒,并非寻常蛊虫,而能够很轻易地挑起口口,让他溺于其中,无法自控。
可他怎能对自己的先生,产生如此…如此肮脏的欲望。
莫大的自弃与厌恶让云知年下手更重,一丝鲜血沿着指尖悄然落到地板,这道疤大概是要更深更难看了,若是裴玄忌瞧见,大概又会说他没有好好爱惜自己。
裴玄忌…
想到这个已经阔别一年有余的男人,云知年的意识居然稍稍恢复了些,
他恭顺地随着公孙龄的动作,把脸抬起。
“先生。”
他的语调也轻缓下来,“求你帮我。”
公孙龄双目勾勾地打量着他的脸,扇柄以一种不轻不重的力度,抬起他的下颌,质问他道,“赵远净是你害死的?”
“是。”
“云欢之也是你杀死的。”
“是。”
……
“郭驰…”
“是。”
公孙龄接连报了一串人名,如是在清算他的罪孽,终于,在公孙龄提及那位刑部的郭尚书时,云知年抢先一步截断了他的话,“郭驰属后党之流,亦是向皇上弹劾我的老臣之首,那些寒士谏官自是不成气候,可他不一样,他位高权重,在朝中素有地位,不可不动。”
“啪!”
折扇重重抽打在云知年的臂上。
云知年单薄的身体轻轻一晃,咳喘着,扯开嘴角,却自坚定不变,“求你帮我。”
“长贺当年之死盘根错节,你若追查下去,定然会死更多人,就连先帝他都…”
公孙龄欲言又止,眉心深深弯褶。
“不怕。我已做好了准备。”
“无论对方是谁,无论对方有多么位高权重,我都要杀了他,为父报仇!”
“荒唐!”
公孙龄的折扇重重摔在小桌,压着声儿骂他,“你这就叫做不自量力!弄不好是会丢掉性命的!”
云知年那向来水波不兴的浅茶色瞳仁里,此时竟熠熠透出几许光亮,为奴数载,似乎并未削去他的风骨,“我知先生仁善,但此事乃是我毕生心愿,我偏就要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苍白的十指紧捏成拳,云知年第三次恭身求请,“求你帮我。”
*
折子戏唱到第三回目。
台上的场子更热了些许,那位同云知年年岁相仿的小伶倌儿正卖力地舞着水袖,唱出一句香艳戏词,“解去罗裳承君恩…”
他的眼是瞄去台下的。
他听过一些传闻,明白常来听戏那位贵客有些不为人知的癖好,一心想要好好表现,结果这媚眼一瞟,却陡地看到门口不知何时来了个穿着打扮更显贵的男人。
紫袍玉袂,金纹锦带。
身旁还跟着两个穿了宫袍,太监打扮的侍从。
伶倌立时明了这人的身份,一句戏词被吓得卡进了嗓子眼儿。
江寒祁将手一挥,用眼神示意他继续唱,自己则寻了个角落不显眼的位置落座,阴寒地注视向正跪在公孙龄面前的云知年。
“你现在是一个太监!云和之,你知不知道,自己是太监!自古以来,太监干政的下场,从来都是不得好死!还有,你要靠什么跟那些人斗啊?江寒祁?”
公孙龄嗤出冷笑,“江寒祁自己都是个并无实权的空袋子帝王,你又靠得了什么,就靠这具被他干烂了的身体?”
云知年扬着脸,泪水盈在眼眶之中,将落不落的,哀痛欲绝。
“艾南势力仅次于陇西,几大节度使业已尽归钟氏所有,也是钟家在皇廷无后,但凡有个一儿半女,哪里还有你,还有你那陛下什么事?”
“那我就去拉拢最大的节度使,裴氏。”
云知年能猜到,当年迫害云氏的人,他也明白,自己的先生是想劝他放下。
可是不能啊。
他午夜梦回之际,常会一遍一遍梦到爹娘惨死的场景。
他的爹爹马革裹尸,死在沙场,听闻身体被千万马蹄踩踏至粉碎,永埋藏幽谷中。
而他的娘亲则在抄家途中,被一群丧心病狂的小吏轮流奸-污杀害,当时,被府中老仆藏在床榻之下的小知年,死死捂住小景的眼睛,自己却眼睁睁地看到温和娴静的娘亲是如何赤身露骨地被人抬走的。
他哭不出来,只胸腔却像是快要被震碎了一般,幼小的身躯一直在重重发颤,他眼眶赤红,泪水无声地滑落至腮边,他虽年幼,却也明白,从今日起,他的爹爹再不会背着他和小景,策马奔跑,他的娘亲也再不会牵住他们的手,对他们说,再等等,爹爹就快要回来了,我们一家人就要团聚了。
他痛得不得了。
可他仍要看。
他要把这群禽兽的脸记住。
他要十倍百倍地予以奉还。
可即便他如今身高权重,即便他杀尽了辱没娘亲的贼人污吏,可他却仍旧没能为爹娘平反,让他们至死都徒留了罪身。
就连他和小景身上都没有留下那只象征着风雷十八骑后代的鹰首,他们被除名功将后代,落了个罪臣之后的污名。
家人的冤魂厉鬼夜夜寻他,向他恸哭,向他哀嚎,尖叫着求他为他们平反,洗去那一身罪名污泥。
可他却一直未能成功。
他愧对爹娘。
愧对早死的小景。
“我净身四年有余。这四年里,我没有一日不在想着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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件事,报恩和复仇。我知先生难处,先生如今赋闲在家,双腿残疾,便是被那奸人迫害,我这些年除掉了不少人,钟相全,郭驰,他们皆是后党之流,我就是要一一拔除掉她的爪牙,再等到合适时机,将她,以及钟逊的罪状公之于众!我也知后党之流一直在想尽办法拉拢收归各大节度使,将兵权握在自己人手中,但我仍想一试。”
云知年哽道。
“我决定,去寻求裴氏帮助。”
“糊涂!裴氏本就不满江氏,你是江寒祁的人,他们怎可能帮你?罢了罢了,多说无益,若你日后连累于我,我绝不饶你!”
公孙龄迅而起身,他的腿脚果然是有疾的,只能拄着拐杖方能行走。
可刚走几步,就忽像是见了鬼一样,指着角落的江寒祁,发溃般地问道,“你,你怎么来了?”
说着,又狠狠撇向云知年,“是你把他带来的?”
“不,不是我。”
云知年明显也有无措。
他今日临行前是专程问过江寒祁的贴身太监,说是江寒祁今日须静养,方才出宫。
可未曾想到,江寒祁骗了他。
江寒祁慢腾腾起身,状若恭敬地向公孙龄颔首道,“先生。”
“你是和之的先生,也是朕的先生,和之如今是朕的人,朕同他一道来看看先生,有何不妥啊?”
江寒祁阴恻恻地在笑,随即转过脸,同云知年对视。
“混账东西!”
公孙龄应是极看不惯江寒祁的,将手中拐杖重重敲地,“你还有何脸面见我?”
公孙龄气得连声调拔高了不少,“你当年若对和之有一丝怜惜,为何要下狠心阉掉他?把他祸害成如今这副模样?”
江寒祁阴着脸,不说话。
云知年起身,刚想要说些什么,就被江寒祁一脚踹中胸骨,“接着跪!”
台上的伶倌被吓到噤声,江寒祁扯出笑,“停什么,继续唱啊,没有朕的命令,今日谁都不准停。”
“来人,扶公孙先生坐下。”
“你们做什么?放开我!江寒祁,你这个畜生你要做什么!”
江寒祁话音刚落,便自门口涌进一干护卫,抓住公孙龄的手臂强行迫他坐在椅上。
随后,江寒祁才慢条斯理地走到云知年身边,捏住他的下颌,对准公孙龄。
瓷白若玉的面庞上有一道被扇骨压出来的痕迹。
江寒祁的手指便顺着这痕迹,轻抚而下。
“先生,你难道不觉得,他这个样子,更招人喜欢吗?”
“他天生就应该在男人的身下承-欢,后面能用就行了,他要前面那玩意儿做什么?”
“混账!畜生!”
公孙龄被人按住,动弹不得,他语无伦次地叫骂,“你放开他!”
“放开?”
江寒祁看云知年还想挣扎,干脆一拳打中他的小腹。
“唔…”
云知年痛到弯身闷哼。
江寒祁便趁他失去抵抗之力,将他按在地面,一件,一件地开始剥他的衣服。
白皙滑腻的身子宛若一块美玉,这是许久,许久未再口口过的滋味儿,如今再一次展露在他面前,江寒祁感觉身体立时口口,他近乎贪婪地,将唇碰了上去。
“先生,你若不是这么想的,怎么会四处搜寻同他容貌身段相似的伶倌带回去养在身边?”
41. 重逢(一)
“你,你不要乱来!”
云知年又悲又痛。
他的腰身被江寒祁的手紧紧箍按住,使得整个身体只能以一种极为屈辱的姿势跪伏在地,发烫的脸颊贴在冰凉坚硬的地面,生生地发着疼,水汽很快就洇满了眼眶,他的声腔抑在喉间,像是垂死的小兽在哀鸣,“我求求你了,陛下…”
“呵,求我?”
江寒祁冷笑,“你总不让朕碰你,其实是跑去私会旁的男人了对不对?让朕猜猜你今日见过几个男人了,柳廷则,公孙龄,哦,是不是还有那位远在阳义的裴小参军?他可是曾经为了你,胆敢欺君犯上,同朕打赌呢?若非相隔甚远,你是不是也会跑去他那里自荐枕席?让他干你?”
“朕原先还想着,要同你慢慢来,要忍你让你,可你的心思却越来越不放在朕的身上了,朕现在才醒悟,对于你这种四处沾花惹草的贱货,根本就无需怜惜。”
江寒祁的手反复从他跨间的伤处抚-弄而过,每一下动作,都让云知年在欲-望和苦痛之间来来回回,此时此刻,他的心神犹若一段绷紧了的弦,一触即断。
“江寒祁,你疯了!你这个畜生!你放开他!”
一向得体风雅的公孙龄,气得额角青筋毕现,眼睑处的皮肤往两边拼命地扯着,两颗眼珠子好像都恨不能迸出来,他用尽力气挥动手臂,试图脱身阻拦江寒祁,可拐杖却被人一脚踹远,身体也被侍卫们牢牢挟制回座,最后只能以含着血意的怒骂,企图唤回江寒祁的一点点良知。
江寒祁斜觑一眼,命令侍卫捂住他的嘴巴。
咒骂声戛然而止。
整间戏院,除了云知年越来越粗重的喘息声,几乎落针可闻。
江寒祁转头冲着戏台咆哮,“继续唱!没有朕的命令谁都不准停!”
“是,是…”
丝竹声再度响起,那被吓坏了的小伶倌咽下泪,咿呀呀地继续着原本的唱词,“奴承着那君恩…却不想…君心已变…恨无常,恨无常,恨两心离,恨与君别…”
“你看看,你都浪成了这个样子!云知年,你是怎么有脸拒绝朕的呀?真该把那裴玄忌也绑过来瞧瞧,瞧瞧你是怎么被朕干到□□的!”
江寒祁无情地翻弄起云知年的身体,他明知云知年对于这些事最是羞赧,这一次,却偏要在这么多人面前侮辱他。
尤其是公孙…他一直敬重的先生…
偏还提及了裴玄忌…这个被他小心藏于心里某一处角落,曾经给他带来过光与热的男人…
他不容许江寒祁玷污…
被口口的一刹,云知年不知从哪里来了力气,他狠狠咬在江寒祁的肩头,口齿间带出鲜血和碎裂的皮肉,他趁江寒祁失痛之际,扭身逃开江寒祁的钳制,可是被种了蛊虫的身体又怎能轻易逃脱这已被江寒祁布下天罗地网的囚笼,他脚底发软,虚汗疯冒,每迈出一步,就如同是行走于刀尖之上,被引出却得不到满足的蛊虫从他的骨缝里钻出,疯狂啃噬着他血肉,云知年最终还是倒下了。
他赤着身体,倒在江寒祁出手之前。
江寒祁拖住他的脚踝,将人抓回怀中,捂住肩头疯流而下的鲜血,狞笑一声后,居然飞起一掌打在云知年破碎的脸上。
“又想咬舌?”
江寒祁左右开弓,连扇了云知年几巴掌,眸底布满了鲜红的血丝,用大手拽住那业已被打至脱臼的下颌,毫不在意地将满手鲜血染脏他苍白的脸颊,随后,便将唇覆了上去。
“喜欢吗?喜欢朕亲你吗?”
“他是不是也这样亲过你?两年前,在皇宫,那一晚,他亲了你整整一晚,哈哈…哈哈…他亲了朕的人,整整一晚啊…”
江寒祁的声调陡然柔和下来,仿佛真的是在温声问他。
云知年的嘴合不上,他甚至连咬江寒祁的力气都没有了,津液顺着嘴角缓缓落下,一同落下的,还有染了血的泪水。
分不清是他的,还是江寒祁的。
痛感好像随着意志的消沉在渐渐沉泯。
云知年的手指悬了悬,向前伸出,像是想要抓住些什么,可及至最后,却顿在半空中,重重垂下。
江寒祁就这样一边吻他,一边笑意扭曲地当着诸多人的面,侵-犯了他。
……
“来人。把朕的鼻烟壶拿来。”
江寒祁近来不需再让姚越为其施针,因姚越又想了新的法子,是将香料混入烟草之中,给君主吸食。
效果甚至比施针时还要好,只要吸上一刻,头疾便能迅速平缓。
只这香料吸多了是会犯瘾症的,行为亦比平常更暴戾恣睢。
江寒祁理了理稍有褶皱的袍摆,慢悠悠地擎着鼻烟壶吸上两口,方才睁开眼,瞥向仰躺在地面,双腿口口,模样凄惨云知年,用靴尖轻碾在他那已被去了势的地方,冷声问他。
“死了没有?”
回应他的是从腮边滑过的两行血泪。
江寒祁莫名烦躁,脱下自己的外衫罩住云知年的身体,随后吩咐,“去,把他带的人放上来。”
说罢,又环顾一眼四周,阴声道,“今日在场的人,除先生外,全部挖去眼珠!”
他罔顾戏台上哭天喊地的求饶声,径自走到脱力倒在座位上的公孙龄边,含笑道,“先生,今日这出戏,可还好看?朕留着你的眼珠,就是想着,什么时候能再演给先生看,还有旁的,那些觊觎朕的狗的人,朕都要一一演给他们看。”
“畜生,你会有报应的!”
“报应?好啊,朕等着,就是不知道你还能不能活着看到朕受报应的那一天。”
江寒祁眸中寒光微闪,“只要你再敢帮云知年提什么复仇之事,怂恿云知年去攀附旁人,朕定会不顾旧情,立即杀了你。”
*
云知年自打从戏院出来后,便不大对劲了。
起初,山紫他们瞧见皇上驾到,心中登时涌上了不详的预感,及至皇上的人走后,山紫便赶紧领人急急冲上三楼雅间,可脚步却在门前生生顿住。
因为云知年在里边,几乎是带着哭腔在哀求他们。
“不要进来…我求求你们…不要进来,给我点时间,我自己,自己整理…”
他要来一盆水。
山紫是隔着门端给他的,可云知年露出的那截藕臂上,全是掐咬出来的青紫痕迹,及至不知过了多久,云知年才脚步虚浮,姿-势怪异地走出戏院,他一步深,一步浅地向前挪着,两腿颤颤,神情萎靡。
单薄的春衫早已经被扯破,身上披着的,分明是皇上的衣服。
山紫赶紧上前搀扶住他。
“拿件…衣服给我。我不要穿这个。”
“是,大人。”
“皇上走了大人,我们,我们现在回去了。”
山紫鼻子一酸,险些落泪,他替云知年换好衣服,又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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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马车,看着云知年不言不语地抱膝缩在车厢角落里,便跪立到身旁,拿出丝帕为他细细擦去泪痕。
自始至终,云知年都麻木不动,好似一具失了灵魂的木偶娃娃。
“回去?”
听到这句话,云知年才终于有所反应,他扯起嘴角,却许是牵动伤口,疼得闷声轻哼,“那个皇宫…也不过…不过是囚禁我的地方…我如今…”
哪里还有家回…
长睫如烟云般轻轻垂下,虚虚地在苍白的投下暗影。
“大人,你要的烤饼奴才买了,还热着,你吃一些?”
山紫知他难过,便拿过烤饼递来。
云知年钝钝点头,囫囵吞下,一块不够,他又吃了一块,咀嚼的动作越来越快,喉头吃到发哽欲吐,空洞的心却好像才有一丝丝回温。
回宫时,已差不多快至昏落天黑。
马车改为软轿,从幽长宫道慢慢行过。
江寒祁折磨了他近两个时辰。
他浑身全是伤,身体亦发起了热,下轿时即使有人扶,也走得甚是艰难,所以当看到柳廷则手持宫灯,守在和欢斋院门边等他时,云知年明显懵了一瞬。
“我在等你!”
柳廷则提着宫灯疾步上前,暖黄的光晕照亮了云知年惨淡的眉眼。他心头猛地一颤,手中的灯盏险些脱手:“和之...你这是怎么了?”
这声“和之”唤得极轻,像是怕惊碎了什么。
柳廷则自己也说不清从何时起,便记住了云知年的表字,或许是在某次他听到江寒祁这样唤他时,心底涌起的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他明知江寒祁是君,他是臣,这般肖想分明是大逆不道,却还是忍不住想要取代君主在云知年心中的位置,哪怕只是在一个小小的称谓上。
“无事。”
云知年抬眸,淡色的瞳孔映着檐下灯火,却比月色还要冷上几分,“柳大人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柳廷则喉结滚动,将手中的书卷往前递了递:“今日我进宫寻你,是冲动了些,郭驰既已犯案,自然难逃罪责,你做事公允,且同他之间并无私怨,我不该指责你。”
他的目光落在云知年苍白的唇色上,声音不自觉地放软,“这些是我从府中带来的一些书籍,你去岁秋夕看过,说很喜欢,我都给你带来…”
云知年却侧身避开,月光在他脸上投下一道冷峻的阴影:“柳大人,我不喜欢看书,也并不喜欢别人唤我和之。”
他的声音干涩得像是被砂纸磨过,“至于郭驰...欲加之罪罢了。柳大人,你看错人了。”
“你到底怎么了?能不能告诉我?”
柳廷则下意识伸手,却什么都没有抓住,他望着云知年决绝离去的背影,那些压在心底的话几乎要冲破喉咙——你今日去了何处?见了谁?为何去时神采奕奕,归来时却失魂落魄?又为何...要这般冷待于我?
可他心气高傲惯了,做不来这般卑微求人的作态。
“我告诉你,你肯帮我吗?”
云知年忽然驻足,扯开嘴角回眸一笑。
那笑意像是淬了毒的刀,剜得柳廷则心口生疼。
“自然。只要你开口,无论何事,我都帮你。”
“好啊。”云知年终于抬起头,轻轻颔首,檐下的灯火碎在他眼底,将那双淡色的眸子映得格外妖冶,“那柳大人从今以后,万事都要听我差遣。”
42. 重逢(二)
野云轻垂,天高地阔。
阳义汔州囤兵校场中正热火朝天地进行操练。
夏末里的天儿,余热尤胜,裴玄忌刚刚在营区检阅完一圈,后背便已汗流如栋。
他随手扯去上衣,浇头用冷水淋过一轮,原本还有些瘦的身板因着这两年的成长历练而健壮劲干了不少,胸腹肌理如块般垒起,水珠顺着分明流畅的肌肉线条流淌落下,长发也湿漉漉地贴住额鬓,挡了些视线,裴玄忌刚要挤干布巾擦身,就听得浴房外传来一片嬉闹之声。
“哟,老大?刚洗完澡啊,正好正好,跟哥几个儿一道快活去!”
“啧,就咱老大这样的身板相貌,花楼里的姑娘怕是个个都喜欢得紧,说不定会少收二两银子呢?”
“呸!什么二两!分文不取才是!”
“我若是那花楼里的姑娘,干脆倒贴钱让老大陪睡!”
哄笑声此起彼伏,夹杂着口哨声,好不快哉,可还没待众人笑多几句,浴房的门就被人推开。
“少给我在这犯浑!”
裴玄忌寒着张脸迈步走出。
再看他,短短时间内居然已经穿好了衣服,外袍扣得齐齐整整,一丝不苟,就连头发都拭了干净,用发带高绑了个马尾在脑后,若非是面上还带了些水汽,当真瞧不出半点沐浴过的影子。
众人齐呼没劲。
“老大,咱弟兄几个可都是光着屁-股一道长大的,啥没瞧过见过啊,你这么见外可就没意思了!”
“就是!哎,你们有没有发现,老大好像两年前从上京回来之后就变成了这个样子,该不会是在京里看上了哪位小姐佳人,要为人家守身如玉吧?”
“老大,你这可是见色忘义啊,为了美人儿连弟兄们都不给看了?”
几人笑嘻嘻地,打闹中竟想去掀裴玄忌的衣服。
“少胡说啊!”
裴玄忌闪身躲开,不知是因为沐浴时蒸着的热气太重还是旁的原因,总之,他的脸确实很可疑地红了一下,但瞬时就又恢复冷峻,“你们几个放松一下,去喝花酒,我不拦着,但还是那句话,这男欢女爱本就是你情我愿之事,就算是交易也得明码标价,你们可不能仗着军籍的身份苛了亏了人家,若有人做那强行欺辱之事,可别怪我不徇私情,军法处置!”
*
这帮人走后,裴玄忌策马离开营区,回了趟参军府。
他的府邸不大,位于阳义,同江旋安的郡王府相隔甚近,只府中就他一个人住,虽有一些家仆护卫,到底也算冷清,裴玄忌自己也鲜少回来,大多时间还是守在军营,同那帮弟兄们待在一处的。
他今日回来,是想问一问,有没有信件送到府上。
“有,上京宫里来的,最近这半个月统共来了两封,都让人替你收着。”
府中的老管事曹伯一见裴玄忌这火急火燎的样儿,便干净命人将未拆封的信件取来。
裴玄忌一听是从宫里来的,双目旋而生亮,可拆完信,眼神就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了下去。
“是姚越的。”
裴玄忌将信纸塞回,“两封都是。”
“三公子,姚越的信怎么了呢?”
曹伯不明白裴玄忌在期待什么,但他是裴氏的老家臣,从小看着裴家的三个孩子长大,熟知他们的性子,不难察觉出裴玄忌这两年以来的变化,不由关切问道,“三公子从小同姚越一道在将军身边长大,感情应当亲如兄弟才是,怎么每次一看到是他的信,公子反倒不开心?”
“兄弟?”
裴玄忌的指尖将那两封信纸捏至发皱,双目生暗,“他小时为了争夺父将宠爱,可没少向着我父将搬弄我的是非,父将倒也信他宠他,他不乐意待在陇西,想去宫里当太医,父将就以线人为名,费了周折帮他进宫,实际上他当了哪门子线人,宫里之事从不向我们禀告,送回的信也多是言之无物的空话,但即便如此,父将也不怪责于他,还常在家宴中夸赞他这个远在上京的故交之子。”
“若不是我姓裴,他姓姚,我倒当真以为,他才是裴千峰的亲生儿子。”
“三公子…你爹他…”
曹伯长叹一声。
他是想劝一劝的,但没法否认,裴千峰对这个小儿子,确是冷淡得多。
“没事。”
裴玄忌倒是自己先收起了情绪,展眉冲曹伯一笑,“我先回书房了。”
他回到书房,在灯下将姚越的两封信看了又看,果然又皆是空泛之辞,通篇都在吹捧自己于裴千峰将军的思念崇敬,他翻来覆去地也都没有看到自己想要的内容。
裴玄忌将那两封信收起,随后,铺开一张素纸,笔尖悬了良久,才落下第一字。
这封信,裴玄忌写了良久。
直至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棱洒向案头,最后一笔才落下,他端详着落款处的“阿忌”两字,想到那人轻声唤他时的模样,唇角不自觉扬起浅淡笑意。
然而,当一切准备就绪时,裴玄忌却迟迟没有唤来侍从将封好的信送出,而是转身打开案头的一个木檀小匣,将写好的信放入其中。
箱匣里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二十余封未曾寄出的信。
不多不少,一月一封,两年来,从未间断过。
做完这一切后,裴玄忌又不死心地将姚越的那两封信拿出,逐字看过,企图想从当中,寻到些关于云知年的只言片语,他倒是不担心姚越又阳奉阴违地背着他欺辱云知年,他担心的是江寒祁。
尽管军中早有传闻,说是那云知年如今已升任掌印,位高权重,可云知年毕竟是太监,在那深宫之中到底是要依附于江寒祁的,若君主当真以强权相逼,云知年定会受苦的。
他生怕云知年受苦。
想到这里,裴玄忌的心猛然揪住。
可说到底,他又有什么资格替云知年担心?两年来,贵为掌印的云知年何曾给他来过一封信?或许,那份短暂的际遇,也只有他,会蠢到念了两年之久。
裴玄忌无奈笑笑,可目光却在触及那一封封叠放整齐的信件时,缓缓滞默,最终化为一声叹息,消散于暮色之中。
这份恹意直到用晚膳时,仍在持续。
曹伯看他筷子都不怎么动的,不由担忧道,“三公子,可是饭菜不合胃口?”
裴玄忌从小面冷。
只有同兄姐或者和军营里的兄弟们待在一起时才会开怀些许,这两年尤其若此。
特别是两年前刚从上京回阳义时,他被裴千峰那边的将领叫回了陇西。也没说是什么事,就同当地的督军打了招呼,就把人给强行带走了,约摸两个月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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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玄忌才被人送回来,结果这人当时看着就不对劲了,走路都需要人扶。
裴玄忌那时还犟嘴,说没什么事,还是曹伯请了大夫上府里,强行为他看诊,才发现他受了伤,精瘦的后背上居然爬满了用藤条抽出来的斑驳血痕,一道接着一道,像蜿蜒盘旋的毒蛇,横亘交错,触目惊心。
曹伯那时方才知晓,裴将军这是动了家法。
饶是裴玄忌身子骨那般硬朗,这回也是老老实实地在榻上趴了半个月才能勉强下地走动。
这之后,裴玄忌就愈加沉默寡言了,连笑意都大多是勉强的,曹伯看在眼里,难过在心里,便试图想解一解裴玄忌的心结,“阿忌。”
他像小时那样唤他,亲和且慈蔼地说,“若有何事,就同阿伯说说,阿伯不是外人,在将军那边也是能拉下老脸说上几句话的,若你…”
“真没什么事。”
裴玄忌放下筷子,“天热,我没什么胃口罢了。”
曹伯还欲再说,裴玄忌却径自起身离席,“你们吃,我先回房歇着去了。”
“三公子!三公子!二小姐她来了!”
正在此时,忽有一小厮急急前来禀告。
“什么?二姐?”
“裴三!”
裴玄忌疾步冲往前厅,果见裴定茹在一干人簇拥下风风火火赶来。
“见过二小姐!”
参军府众人见状,齐声行礼。
裴定茹一袭戎装,英姿飒爽地踏入府中。
她乃将门之女,自幼亦是长在军营当中,举手投足间自较之寻常官家贵女要更直爽泼辣些,且她精通骑射,熟谙军政,在陇西军中亦担任军职,所以,全府上下无不对她礼敬有加。
“嗯!”
裴定茹扬扬下颌,解下披风抛给随从,“裴三,我这次来阳义,是专程过来看你的。”
“看我?”
裴玄忌皱眉,原本见到二姐的欣喜之色瞬间凝固,他太了解这位二姐了,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主儿,这般郑重其事,定是有什么要事。
裴定茹瞧他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便上前拍了拍他紧绷的背,温声对他说道,“别担心。我这次来看你,就为两件事,其一,父将下月过六十大寿,你得回陇西贺寿,阳义这边我们会替你像督军告假。”
“不去。”
裴玄忌拒绝得干脆,眸底藏着一丝黯然,“我当年及冠时,他连我的冠礼都不愿主持,若非大哥代劳,我这冠礼眼看是办不成的…他既不将我当做儿子,我又何必把他当父亲?”
“阿忌!”裴定茹厉声喝他,“休要胡言!”
“不是胡言!他本来就不喜欢我,从小就不喜欢,我若去了,只会给他心里添堵,他怕是连这个寿都是过不好的。”
“怎么会呢?父将心里有你。否则你以为我怎会亲自过来一趟?”
裴定茹缓下语气,“这自是父将交代。其实上次他对你行过家法之后,就一直后悔自己下手太重,他思念你,却又怕你怨恨他,所以冠礼才交由大哥去办的,无非是位高权重多年,抹不开面子罢了。”
“当真?”
裴玄忌神色微动。
“自然,这第二件事,也是父将交代。说这次回去,让我们替你相看人家,给你定门好亲事!”
43. 重逢(三)
“亲事?!”
裴玄忌瞪圆双眼,“二姐,你莫不是在拿我说笑?”
“你这混小子!我当然是认真的!”
裴定茹乐得做这说客,循循善诱道,“你大哥去岁才成亲,今年就生了个大胖小子,一家子热热闹闹的,多好啊,你也二十岁,不小了,就你这参军府,你瞧瞧,冷冷清清,没丁点儿人气的,若能来个人管你倒是再好不过!我们自也可以放心些许。”
“我才不要。”
裴玄忌拒绝道,“我一人可是乐得逍遥自在,才不愿意成亲。”
“但这也是父将的意思。”
裴定茹语调柔和下来,替裴玄忌理了理额前碎发,“他也想看着你能安定下来,想你有人体恤。”
裴玄忌喉头哽了哽,这反驳的话在口边绕着,却是再难说出来。
“总之,亲事可以慢慢再提,但父将过寿你定是要回去一趟的,这次大寿非比寻常,听说京里也会来人,你既是裴家之子,若不去,便实在是于理不合。”
“京里…难道…皇上也会过来?”
“就算皇上不亲自过来,总也会有近侍臣子过来的,说是过来贺寿,其实不过是想要拉拢,听闻如今朝堂之中波折甚多,帝党后党争执不休就也罢了,好像又冒出个权宦,那掌印之名如雷贯耳,也不知究竟是何许人也?”
此时,裴定茹已经坐定。
曹伯忙命人将冷掉的饭菜热过一轮重新端上,裴玄忌听到“掌印”二字,神情微滞。
“哎,阿忌,你前两年不是去过皇宫么?可有见过那个太监?若是司礼掌印,合该会是皇帝的身边人,你们总该打过照面罢?”
裴玄忌低头扒了两口白饭,飞快说道,“没见过。不认得。”
裴定茹一愣。
裴玄忌这时却有些心虚地抬头问道,“那父将的意思是什么?”
裴定茹轻叹一声。
“我也说不好。”
“这些年来,陇西势力眼看越来越大,囤兵之众,莫说是那皇帝了,就连那艾南的钟氏,都未必是父将对手,可父将怕就怕…”
“太露锋芒,终有一天,会遭至祸端。就像那曾经的赵远净一样。”
裴定茹叹息道,“父将年岁眼看是大了,很多军务都已力不从心…我和大哥虽然可以相帮,可若是那钟逊当真发难,联合各州府举兵攻打,就算能胜,也免不了死伤众多,生灵涂炭。”
“所以父将的意思…大抵还是会趁此大寿之际,同钟氏结盟。”
*
裴定茹在阳义小住几日后,就又匆匆回程。
而夏月将至,裴玄忌就准备动身前往陇西。
那小郡王江旋安是个素爱玩闹的,一听说裴玄忌这是要去给裴老将军过寿,便也闹着要去,裴玄忌拗不过他,只好带他一道驱车上路,于是,一行人就这般浩浩荡荡,向着陇西出发了。
阳义同陇西距离算不上远,只中间隔了一条大江,名曰青阳江,若要骑快马,乘快船,约摸三日左右就能抵达。偏偏这回带上了这么个小崽子,江旋安一路游山玩水,耽搁掉不少时间,幸好裴玄忌这次是提前出发的,所以算算时日,刚好能赶上父亲过寿。
是了,裴玄忌还是决定去了。
虽然父亲待他冷淡严苛,他却仍狠不下心拒绝父亲。其实他也知道,这次父亲肯让他回去,大抵是有大哥和二姐从中斡旋,但裴玄忌还是感到开怀。
他从小到大,都最是渴望得到父亲的认可。
就连过寿要赠的礼物,也是他同曹伯几番商议之后定下来的:裴千峰位高权重多年,金银珠宝,绫罗绸缎样样不缺,知晓父亲独爱大晋一位程姓雕刻大师的作品,裴玄忌便专程前往,重金求作。
奈何这位程老先生性情古怪,作木雕时向来只凭兴致,不看钱财,裴玄忌不眠不休地守在那人门前求了三日,任凭风吹雨打也不动摇,方才让程老先生有感于他的孝心,破例答应。
裴玄忌并未就此离去,他留了下来,撸起衣袖,亲自为老先生劈木打下手,更是在程老先生的指点教导下,亲自执刀雕刻,忙活了不少时日,才得了这么一尊松鹤祝寿的木雕。
木雕是以质地细密的红木所制,通体虽不大,却刀法凝练,栩栩如生,松枝虬劲,仙鹤展翅,望之格外赏心悦目,且这尊木雕可以说是由他和程老先生共同完成的,意义十分重大,裴玄忌自是觉得万分珍贵。
此刻,裴玄忌正小心翼翼地打开箱盖检查,船舱内光线昏暗,他却借着微光细细端详检查过一遍,生怕有一丝水汽渗入弄坏,确认无误后,他才重新将木箱封好,放回原处。
船已快要行至江心。
江旋安颇为兴奋,正趴在船栏边举目四眺。
江水青天一色,广阔无边,风浪吹动帆篷,鼓鼓生响。
江旋安挥舞着肉乎乎的小手冲船舱高声喊道,“裴三!臭裴三!快出来看大江!”
“你都十二岁了,怎的还这么没大没小!裴三是我父将军营里的老将以及兄姐对我的称呼,你跟着乱喊什么?论年岁,你应当叫我一声哥哥!”
“我才不要叫你哥哥!我有哥哥,我的哥哥在宫里!”
裴玄忌知晓,江旋安口中的哥哥,正朝是云知年。
若这次父亲的寿宴真如二姐所说那样,各方势力都会前来试探,那…如今身为掌印的他…会不会也去陇西?
他也会拉拢父将,为此争权夺利吗?
父将对他的态度又当如何?
他如今虽贵为掌印,但到底并非外臣,而是内侍,父将是会不屑,还是会重视…
云知年见到自己又会是何情形?
他还会记得两年前那个妄言想要带他走的毛头小子么?他还记得他们曾经的亲吻和拥抱吗?
裴玄忌想到云知年,一颗心便惶惶感觉不安,热意也逐渐攀上脸颊,尤其是当年的热吻如烙印般刻在他的心底…裴玄忌自认自制力惊人,从不会沉缅于那些虚幻的欲-念,可鬼知道,在每一个夜深人静的深夜,他私下里将那些吻翻来覆去地想过多少遍!他想到头疼,想到下-腹发痛,想到汗淋满身,让他久久无法入眠。他只好猛地爬将起来,在房中来回踱步,企图平息心头躁动。
然而,他的手却鬼使神差地,偷摸着翻出了军营里那帮弟兄们故意落在他房里所谓的“春宫图”。平日不屑去看的他,在这个想云知年想到夜不能寐的晚上,一页一页将画册翻过,却在翻至最后一页时,头脑霎然空白。
最后一页的图上,画着两个男子。
下方的男子乌发如云,口唇半启,绝色面庞上混合着痛意同极致口口,明明只是用笔墨勾画出来的线条,可在他愈发烫热的注视下,却仿若有了实感。
他眼睁睁地瞧见那画中男子竟从纸上一跃而出,藕臂轻移,搭上了他绷到发紧的脊背,一动一荡间,露出了没有丝毫遮掩的雪白光躯,他抱紧他,朱唇在他耳边绕着,吐出兰息,“阿忌。”
他听到那人对他说,“我好想你。”
这情绪便再收不住。
他亦主动将人儿拥入怀中,封上那朱色的菱唇,嗓音嘶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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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儿…”
他一遍又一遍地唤。
想要将人融进自己的骨血。
这样,就没有人会再分开他们了。
可当他长梦初醒之际,身下被褥却只剩一片狼藉。
裴玄忌那时方才知晓,原来,他竟然因为云知年,第一次口口了。
他有罪。
他在梦中亵-渎了自己心中的皎月。
*
裴玄忌收好木箱后,起身走出船舱。
江风正大,刚好可以吹散心头烦闷。
船疾行间,江心在眼前便愈发开阔,沿岸树影缓缓向后倒退,眼看还有不远就能抵达对岸了,可就在这时,船头竟忽然调转,往回行去。
“喂,船夫!怎么回事?开什么回头船?”
今日这船被裴玄忌一行人包下了,除了他和江旋安,还有随行护卫,都是自己人。
护卫一见不对头,赶紧上去找船夫理论。
那船夫讪笑着说道,“对不住,对不住,各位军爷,今天还有一批人要上船渡江,是昨日就说好了的。方才火急火燎的,一时忘记了,现在啊,我是要回头去接他们。你们瞧,那人就在对面岸边等着呢!”
“说好了今日只送我们!你要接私活我们不拦着,可你自己忘了的事,怎么能够耽搁我们的时间!就算要去接他们,也应当先把我们送去对岸啊…”
护卫们赶路心急,纷纷抱怨道。
有性急的,还干脆去抢那船夫手中的船桨,不让他掉头。
裴玄忌亦也神情不悦。
他走上前,刚准备劝那船夫放弃,因他这帮护卫都是从军营子里头带出来的,个个可都是暴脾气,且这事本也就是这贪心船夫的过错,于情于理,都应该先送他们过江。
然而,就在裴玄忌回首望向江岸之时,他的目光忽而凝滞住。
因他竟在对岸看到了一抹极其熟悉的身影!
裴玄忌一把从手下那里抢过船桨。
护卫们只当裴玄忌这是要亲自教训那蛮不讲理的船夫,个个一副看好戏的态势,哪知,裴玄忌抢过船桨后,偶然径直塞回到了那个船夫手中,急声喊他道,“快!快转头!去接他们!”
“快点!”
江旋安:?
众护卫:?
“好嘞!好嘞!军爷你可真是心善!”
只有那船夫美滋滋地咧开大牙在笑。
裴玄忌来不及听他奉承,直接三步并作两步地窜跳到船头之上。
一种不可自抑的喜悦瞬间涌上了心头,如擂鼓般敲打得砰砰作响,他不敢眨眼,生怕眼前那身影会如晨露般在每次梦醒时分消散不见,及至船只靠岸,一双洁白的丝履踏上船板,裴玄忌才终于确认,他不是在做梦!
是云知年!
真的是云知年!
裴玄忌刻意抿紧的嘴角简直都快要压不住上扬了,他颤着嗓子,那个在梦中唤过千百遍的“年儿”此时却卡在喉间,生了怯似的,硬是发不出声儿。
“裴参军。”
云知年这时也抬眸望来,主动开口唤道,神色则不似裴玄忌那般激动若狂,反倒是平如静水,仿佛这场重逢早在他的预料之中。
他的视线停留在裴玄忌身上,眉眼温温,美若新玉。
“云大人!慢些,慢些,等等我!”
裴玄忌正要上前。
却见一人紧随云知年登船,那人身穿华贵官袍,看向云知年的目光中,痴恋几乎快要溢了出来。
正是那已官升三级,当今的大晋宰相,柳廷则。
44. 重逢(四)
裴玄忌原本上扬的嘴角顷刻收拢。
他逼视向柳廷则,目露寒光。
柳廷则亦也愕然,不明所以地回望向这个第一次见面就对他表现出浑然敌意的年轻人。
率先打破沉寂的反而是江旋安。
他瞧了眼云知年,揉揉眼睛,又瞧去一眼,口中旋即发出一声爆鸣,边往云知年怀里扑边嚎叫道,“哇!真的是你呀!哥哥!”
裴玄忌长臂一伸,揪住这小崽子的后襟,把人给拽回,“你已经十二岁了,怎么还跟个小娃娃一样,不准无礼!”
云知年启唇轻笑,颔首行礼,“小郡王。”
“裴参军。”视线又移回到裴玄忌脸上,笑意便更深了些许,“两年未见,近来可都安好?”
“好,好得很!”
裴玄忌不让那江旋安近云知年的身,自己却跨行两步,走至船尾,一双眼恨不能贴到云知年身上,近乎贪恋地打量着。
唔,时隔两年,云知年的身形好像是清减了些许,愈显温雅绝丽,他今日未再穿那身蟒色宫袍了,只着了一袭轻薄的素白长襟夏衫,满头乌发则用青底素色的发带松松绑起,几缕碎发垂落耳际,衣袂轻扬间,宛若那谪仙临世,只一眼,就熄灭了裴玄忌心中的焦躁不安。
可另一种心火却又倏忽升扬起。
一向自诩清正的裴玄忌,竟有些心虚似的,躲开云知年的视线。
云知年并未察觉异样,只是觉得裴玄忌好似有点冷淡,便只好例行公事般地道,“裴参军,向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当朝中书令,亦即宰相,柳廷则。”
“我们这次,是代表朝廷去往陇西向裴老将军祝寿的。”
“没想到这么巧,在渡江时便遇到了。”
宰相?
裴玄忌一惊。
这可是文官之首,没想到这人年纪轻轻就已位极人臣,不过,大晋以武立国,所以文臣再是尊贵,相对于武将而言,还是差了些许。
“哦,见过柳相。”
裴玄忌抱臂,语气颇为桀骜地冲柳廷则扬了扬下颌,就算是行过礼了。
“嗯!”
柳廷则颇是看不惯裴玄忌的莽俗无礼,目光从裴玄忌身上一扫而过,很高傲地点头回礼。
这两人尚在这里互相较劲。
那边厢江旋安已经人小鬼大地钻到云知年身边,拉着云知年的手晃着说道,“哥哥,都快晌午了,你饿不饿,我带你去舱房里吃饭!”
“好啊…”
云知年话未说完,手就被另一只更为宽大的掌心包裹住了。
裴玄忌的手因汗带有些潮湿的凉意,可在两人皮肉相触的瞬间,这水汽便陡然生烫,灼得人连心跳都仿佛慢了下来,却又在这渐缓渐平稳的心跳中,慢慢安定下来。
像是飘荡无垠的浮萍终究寻到了着落,在松软温暖的泥土中,开始生根发芽,焕发生机。
裴玄忌垂眸看他,“是,时候不早了,是该饿了。你从上京千里迢迢奔赴陇西,这一路大概也风餐露宿了不少时日,我们除干粮外,还带了几样阳义的点心特产,都在我的舱房里。”
“走,我带你去尝尝。”
云知年低声应了句好。
众目睽睽之下,裴玄忌就这么正大光明地牵住云知年的手,将人带去自己的舱房,只余下一干目瞪口呆的侍卫仆从面面相觑。
以及…表情郁卒难看的柳廷则。
*
这艘渡船并不算大,统共便只有两间舱房。
裴玄忌独占一间。
他跑去行囊那里,翻动了一会儿,将本要带去陇西的点心特产统统给寻了出来,送到云知年跟前,“你定是累坏了罢,过了这青阳江,只稍半日就能抵达陇西了,到时我再带你去吃些好的,这点心啊我本来是打算带回去给兄姐父亲吃的,但他们常往返于两地,想来也是不缺,你先吃,爱吃什么吃什么,不要跟我客气!”
“如此,就多谢了。”
同裴玄忌在一起时,云知年并不会有那种心慌的感觉,所以对于吃,也并非那般嗜好了,他便捡着自己的口味,挑了一两样酥点吃。
结果一抬眸,裴玄忌就坐在桌板对面,撑额瞧他。
“年儿,好不好吃?”
裴玄忌的嗓音本就是沉磁的,此番刻意低了声音,想是从胸腔中震出的一般,烧在耳尖,让云知年从耳到脸,都不由泛起了一丝薄红。
更遑论说,这人还唤得…如此亲密。
“年…年儿?”
云知年重复着裴玄忌对他的称呼,有些费解,又有些迷茫,待反应过来后,那张俊美的脸更明显红到了没边儿,他嗫喏着,放下手中捧着的酥点,小声嗔怪,“你,你怎这样唤我?”
裴玄忌将云知年的反应看在眼里,愈发喜欢,便刻意存了逗他的心思,将脸凑过来,故作委屈地问道,“不可以这样唤吗?”
“不是不可以,只是…”
“那就是可以。”
“年儿,年儿,年儿。”
蛮不讲理,竟是一声高似一声。
“你小些声,他们都在外面的…”
云知年被裴玄忌这无赖的行径逼至眼尾发红,他见裴玄忌还要喊,起身就去捂裴玄忌的嘴。
手却被裴玄忌动作极快地牢牢抓住。
“唔…”
身形一个错转间,云知年便被裴玄忌压到了舱板。
裴玄忌大概是怕舱板太硬,会咯到云知年的身子,居然腾出一只手垫在他的腰上,仅用一只手便将云知年细瘦的两只手腕抓于胸前扣住。
“你做什么!”
云知年轻咬住下唇,瞪视裴玄忌。
“想问你一件事…”
裴玄忌的声儿压得更低更哑,热息直直窜入云知年红若滴血的耳廓。
云知年仿佛连呼吸都滞了一下。
“什…什么?”
“两年没见了,年儿,我想问问,你想不想我?”
云知年思绪沉顿下来。
他是想的。
日日夜夜都在想。
即便无法相见,裴玄忌仍被他安放在心里的某一个角落。
也正是因着这份念想,才让他能捱过,这两年伴在江寒祁身边,如履薄冰的艰难岁月。
云知年不想骗他,遂点了头。
“哪里想?”
可谁知,裴玄忌偏不依不饶。
略带薄茧的指腹从他微张的唇-缝轻柔抚过,那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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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他腰际的手也同时紧了紧,将他带入怀中,两人的身体隔着两层薄薄的布料,几乎贴在了一处。
热意顺着脸颊迅速攀遍了四肢百骸,云知年后知后觉意识到,他被一个小自己五岁的男人给调戏了。
他一恼,眼尾便更红了些,同素日里那副清冷疏离的模样大相径庭,像只炸了毛的小狐狸,又招人爱,又惹人怜的。
于是,那抚在唇上的指尖力度便加重了。
柔嫩的唇瓣在手指的狎弄下越显嫣红,云知年吐出的气息也更加灼热,带着喘儿,湿急湿急的,身体也禁不住地,往裴玄忌的怀里偎。
很显然,是又动情了。
就像两年前,在皇宫的小偏斋中,云知年主动吻上自己一样。
裴玄忌回去后,曾问过军营里那些已有过相好的弟兄们,他们告诉他,有没有情,身体的反应最真实。
会主动,会动情,就是对他有情。
眼前这个含住他手指的男子,正在与那春夜梦中的身影悄然重合,裴玄忌这心中便又雀跃躁动起来,他眼藏温情,注视云知年几息,随后,便将手指抽回,将唇覆了上去。
双唇相贴的刹那,云知年的脑袋轰然发晕,此时此刻,他能听到船舱外船桨划过水面的声音,还能听到江旋安同柳廷则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在说话,可他却在仅有一板之隔的舱房内,同裴玄忌忘情亲吻。
他无法抵制身体内蛊虫的出动,所以没有办法克制来自于身体的本能欲-念。
这两年间,他无数次地央求过姚越替他解蛊,可姚越却总不肯答应。云知年也寻过其他大夫,尝试过很多法子,但都没有成功,云知年一面为自己的身体沦落成这样而感到自厌,一面却又暗自下定决心:他定要瞒住裴玄忌的。
他不能让裴玄忌知道,他的体内有融了江寒祁骨血的蛊虫,这是他的秘密,是一个极为肮脏不堪的秘密。
只因他太在乎裴玄忌。
云知年闭上眼,将哀痛深深藏起,同时,双手反抱住裴玄忌的后背,迎合起那本就狂热的亲吻,唇齿间都弥漫着松雪的清香。
裴玄忌似是被云知年的迎合鼓舞到,他吻得更激烈,彼此的舌尖缠绕摩挲,直抵酸麻的上颚,一吻了了,恋恋不舍分开之后,又将唇贴到云知年通红的耳垂处,滚烫的口腔含住这小巧的耳垂,反复口口□□,直弄到云知年双腿发软,几乎瘫在自己的怀抱中,裴玄忌才哑着嗓子,凑到那人在禁不住一点儿刺激的耳边,轻声道,“我也好想你。”
裴玄忌依旧抱住云知年不放手,还将下颌抵在了云知年的肩上,像是撒娇一样对他道,“未想到会在这里与你重逢…我当真,当真开心极了!我还想着,若再见不着你,待替父亲过完寿后,我就去寻你!不过幸好,我提前见到你了!年儿,我们当真是有缘!”
云知年静静任他抱着,等待体内蛊虫的平息。
心中却想,哪里是有缘,分明是他故意派人打听过裴玄忌行踪,提前摸准算好时间的,专程过来的。
目的,也并非全然单纯。
可望进裴玄忌那双亮晶晶小狗一样期盼的眼神,云知年倒是不忍心揭穿真相了。
“嗯。”
“我同阿忌,最是有缘。”
45. 遇险(一)
两人又亲热一番之后,裴玄忌拉云知年坐下。
舱房内布置简陋,多是些硬凳板榻,他怕云知年坐着不舒服,就索性把人抱起,按坐在自己的膝盖间。
云知年本想推拒,却又被这人无赖地扣住后脑吻了一通,只被亲到脚底生了软儿,方才讷讷默许,只手臂却格在裴玄忌的胸膛,同他保持开一定的距离。
裴玄忌自然瞧见了他的小动作,但只当云知年这是脸皮薄,便就宠溺地由着他去,两人自说了好一会儿话,方才开口谈起正事。
“年儿,此次你跟那个柳什么大人的同去陇西祝寿,当真是江寒祁的意思?”
云知年虽如今已升任掌印,但依旧是江寒祁的近侍。
这个认知让裴玄忌感到很不舒服。
“嗯。”
云知年没有否认,“如今朝廷局势不甚明朗,各方势力都想拉拢裴老将军,后党那边也派遣了臣子前去,还有各大节度使,地方州官应也会去…”
“只我其实存了一份私心。”
云知年声音小了些许,“我是真心想拜见一下裴将军,你的父亲。”
云知年这话其实并非作假。
他此次来陇西,自是有他的目的,他要拉拢裴千峰,或者至少,要阻止裴千峰同那钟逊结盟。
但除此之外,他也存了一份私心:那就是他当真想去见一见裴千峰,或者说,他想要见一见裴玄忌的家人,想要了解裴玄忌更多些。
想要…同裴玄忌走得更近。
“对了,我给裴将军准备了寿礼,你替我看一看。”
云知年总算是从裴玄忌的怀里脱了身,他唤人捧来一个做工精巧的木匣,打开后,里面赫然是一尊同样出自程老先生之手的百花献寿的木雕。
只这尊木雕应是完全出自于程老先生之手,做工比裴玄忌的那个要更为繁复精致。
“听闻裴将军很喜欢程老先生的作品,常派人以高价四处求购收集,所以我擅作主张,选了这份寿礼,希望能够投其所好。”
裴玄忌讶然,也取出自己的那尊木雕给云知年看,“可那程老先生性情古怪,一作难求,你看看我的这个,是我求了三天三夜才得来的!年儿,你是如何说动他替你刻了这尊百花图的?”
云知年莞尔,“程老先生早年在上京求学时,同教过我的先生公孙龄交好,这是公孙先生替我求来的,也是他告诉我,裴将军最喜木雕。”
云知年看了会儿裴玄忌的那尊松鹤祝寿的木雕,有些地方的笔触并不那么细腻,反而糙得连他这个外行人都能瞧出端倪,便猜到,这里头有裴玄忌亲手雕刻的部分。
他缓声对裴玄忌道,“阿忌,你此番用心之至,你爹爹定会喜欢你的礼物。”
裴玄忌却好似有些低落,他将木雕小心翼翼地收好,“但愿。”
两人正说话间,舱门忽被人敲响。
这船舱门是上窄下宽的形状,所以即便不落锁,外面的人也很难打开。
“谁?”
“我。”
“来看云大人。”
来人是柳廷则。
云知年向裴玄忌看去一眼,刚要起身开门,却被裴玄忌格开挡住。
裴玄忌不仅没有开门,还故意靠在门框上,对门外的柳廷则道,“年儿正在休息,你有何事,就跟我说!”
他这话说得颇具挑衅。
柳廷则果然被激到,“你算个什么东西?本相要同云大人说话,由得你在中间插什么杠?”
裴玄忌没有应声。
柳廷则更是气急,甚至踹了几脚舱门。
裴玄忌倒是没有动怒,神情悠悠懒懒,任他去踹,待听到柳廷则像是在蓄力,便忽然出手,猛地拉开舱门,结果柳廷则的力气一时没有收住,一个跟头栽下,十分狼狈地滚到了船舱中。
华贵的官服瞬时被甲板上的脏灰染污。
柳廷则灰头土脸,一口银牙恨不能要咬碎,怒目望向抱臂站在一侧,满脸无辜的裴玄忌,憋红着脸喊,“你,你这个泼皮莽夫!”
转而又望向云知年,这声音便愈是发抖,“云大人。”
柳廷则是读书人,更是当今宰相,文臣之首,虽一路升官免不了云知年的百般周旋设计,但到底在京中时是被百官捧着的,就连那干看不起他的后党之流如今在表面上也得待他恭敬,这种骨子里的清高自傲,让他没办法像裴玄忌这种无赖一样,唤出“年儿”这种亲昵到有些过分的称谓,可云知年又不准他唤他“和之”,他便也只能一口一个云大人的称着,但这并不代表,他只将云知年视作同僚。
柳廷则那双望向云知年的眸里,分明就藏满了委屈。
好像想说,你看看,他怎能这样欺负我!你要为我做主!
云知年向裴玄忌嗔怪地横去一眼。
说来也奇,那裴玄忌原本还一脸幸灾乐祸,但云知年这一眼过去后,便立刻跟做错了事一样,低头摸了摸鼻尖,别开目光。
“柳大人,你是不是摔得很严重,来,我扶你起来。”
偏那柳廷则还一直赖在地上,迟迟不肯动,此番见云知年向他伸手,才迫不及待地要去抓云知年。
当然,他没有抓到。
因为裴玄忌又掺和进来,他拦住云知年,自己伸出手臂道,“不用麻烦年儿了,是我害你摔倒的,自是该由我拉你起来。柳相,请罢。”
裴玄忌不忘继续胡诌,“对不住啊,其实呢,我耳朵向来不大好,所以没听见你在踹门,人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柳相你又将好是跌在了船上,应当不会同我一般计较罢?”
柳廷则的脸色更黑了几分。
他压根不想去碰裴玄忌的那双臭手,但他方才又故意在云知年面前表现出自己爬不起来了,此番骑虎难下,自作自受,只得忍着恶心去拽裴玄忌的小臂借力起身,一边还不忘讥怼道,“本相当然不会同你这个毛头小子计较,只不过我没想到,大名鼎鼎的裴将军原来竟就是如此管教自己儿子的。”
裴玄忌听到这话,面色一沉,臂膀一搡,不仅没让柳廷则起来,反又是推他摔了个狗吃屎。
这下子,柳廷则当真是摔得不轻了,他扶住舱壁,几次想要站起来,却发现并没有成功。
因为渡船在此时突然猛烈地摇晃起来!
“怎么回事?”
裴玄忌眉心轻皱,第一反应是将云知年拉到怀中护住,冲船舱外问道。
“老大,下雨了!”
护卫们一边回答,一边慌慌忙忙地朝另一头船舱里挤,船夫也收起船桨,吆喝说道,“哎呀,这天公不作美,突然下起了暴雨,还刮着风,江心的水实在太深,走不了了,走不了了!各位爷稍安勿躁,先在船舱里等上一等,待雨小些了再走才稳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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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旋安毕竟是堂堂郡王,平时娇气惯了,自然不愿意同那干侍卫仆从挤着,便跑来了裴玄忌的船舱,于是乎,四人同处一室,气氛莫名更加怪异起来。
柳廷则这个时候已经自己站起来了,双手撑在摇晃的舱壁上,眼睛却还不时往裴玄忌同云知年身上瞟,话里含刺地道,“这雨下得可偏不逢巧,只待船过江心才开始下,当真晦气!”
“早说不坐这趟船了…”
柳廷则嘟嘟囔囔,啰里啰嗦,分明是话里有话地在吝责裴玄忌。
裴玄忌本就烦他,干脆一脚重踏在甲板,惹得渡船又左右摇摆起来,柳廷则抓着舱壁的手险些滑落摔下,双脚只得拼命岔着,才能勉强停稳身子,这京中风华清贵,世无其二的宰相大人,今日竟在这么一艘小渡船上,被一个小小年纪的地方参军教训得颇是狼狈。
柳廷则敢怒不敢言,只巴巴地望向云知年。
云知年也觉得裴玄忌做得太过分,他主动抽离开裴玄忌的怀抱,扶住柳廷则,回首说道。
“阿忌,你不准欺负柳大人了。”
柳廷则顺势抓紧云知年的手,得意满满地向吃瘪的裴玄忌瞥去一眼,“云大人,没事,我们不同这粗野军痞计较,只要你待我好我就满足了。”
江旋安见状,也人小鬼大地有样学样,假装自己扶不稳舱壁,嚷嚷着叫哥哥抱他。
云知年没有办法,只好也让江旋安抓住他的另一只手。
这两人左拥右抱的,完全不将裴玄忌放在眼里。
裴玄忌气得火冒三丈高,却又不敢发作,生怕惹得云知年再指责自己,于是只能一人躲到角落站着,可他闷声气了好久也不见云知年出言安慰他,索性拿起纸伞,推开舱门,迎风走了出去。
*
雨势湍急,如雾帘般倾盆而降,水流在江面汇聚上涨,一点点没向渡船船尾,天地难分,一片混沌。
情况比想象中的还要糟糕。
至少看这雨势,目前是断然不能走的,可风太大,渡船即便抛了锚也停不稳当,缓缓向水流更深的江心滑去,若是有何意外…
裴玄忌心头微紧,他突然想起一件事,那就是临出发前,他的二姐曾托人给他捎来一封口信,说是此次为裴千峰祝寿之事声势浩大,各方势力鱼龙混杂,提醒他此番上路要多带精兵良卫,万莫掉以轻心,只一路走来,并未遇到何异常,所以裴玄忌倒也渐渐放松了戒备。
可如今,他们的渡船因雨被困,他的人又都是些旱兵皮子,水性一般,若当真遇上熟悉水性的歹人,后果将会不堪设想。
裴玄忌精神高度戒备下来。
他孤身撑伞立于船头,守卫着渡船和船中之人。
云知年虽坐于船舱里,可视线却透过舱窗,一直默默望向裴玄忌挺立如山的身影。
及至入夜,雨依旧没停。
浓云遮蔽星月,雨雾阻隔灯火,整个世界仿佛都被浸入了浓墨之中,裴玄忌的视力范围越来越小,及至彻底消失。
然而,在这片令人绝望的黑暗中,他的听力越发敏锐。他能听到雨点滴入江面的噼啪声,积水汇聚成洼的滴答声,甚至于远处天际传来的雷鸣声,可在这万籁俱响的夜里,他捕捉到了一丝异样的破空声。
是箭!
有人放箭!
冷箭撕裂遮天蔽月的雨幕,正尖啸着向渡船疾速飞来!
46. 遇险(二)
冷箭“嗖”地袭来,竟是向云知年等人所在的船舱直直射去。
裴玄忌浑身肌肉瞬间紧绷,多年习武直觉能够让他在电光火石之间快速做出反应,他抬脚一个侧踢,就将箭矢踢落,随后立时喝令手下道,“快!保护船舱!”
裴玄忌身形已动,他收起纸伞,冒雨立于云知年所在的舱门前,“你们不要出来,有刺客!”
他不知来者是谁,又因夜色太暗,目视不见,一颗心便提至了嗓子眼,他倒不是害怕自己出事,而是害怕…
云知年。
若这帮人当真是冲云知年而来,裴玄忌无法确定自己能保护好他。
再说这渡船之上,已早就是乱成了一锅热粥。
裴玄忌等人在明,敌方在暗,不断有箭射来,耳侧也不断传来护卫中箭落水的声音。
裴玄忌以伞柄作武器,听声辩位,打退了几支射来的箭簇。
可随着来箭越来越多,裴玄忌的动作越发吃力,正当裴玄忌动作迟滞之时,耳畔忽传来云知年柔缓而坚定的声音。
“阿忌!小心!”
眼前豁然一亮。
雨幕中,一道微弱的光亮划破黑暗,云知年不知何时已冒雨来到船头,拢袖举灯,同他并肩而立。
灯影下,云知年的脸惨白若纸,发丝亦被雨水打湿,紧贴于面颊,可便是风雨再大,云知年仍执拗不肯退,在这浓黑的天地间,为裴玄忌照亮前路。
裴玄忌心头猛地一颤,手中动作却愈发凌厉,他接过手下递来的长剑,将最后一波来箭击落,方才转身,深深凝望向这个不顾危险,为他举灯照明的人儿。
雨水顺着他的下颌滴落,裴玄忌喉头轻哽。
“年儿。”
“外头危险,你不该出来的。”
“我知你看不见。”
云知年早被雨水浇至透湿,身子亦禁不住微微发抖,可他眼神坚毅,浅茶色的眸光在灯火的映照下,熠熠闪动着情愫。
“所以,我不能丢你一人独自面对危险!”
“好年儿,我定会护你周全!”
裴玄忌朝他郑重点头,沉声吩咐道,“所有人,听我命令,举弓,搭箭,往水下射!”
“船家!”
裴玄忌找到了那躲于人群中被吓到瑟瑟打颤的船夫,“你这渡船之上可有鱼雷?”
“有…应是有几颗的…”
“全拿给我。”
裴玄忌没有丝毫犹豫。
“老大,你的意思是,那帮刺客躲在水下?”
护卫们明白了裴玄忌的意思,纷纷表示难以置信。
江畔周围空无一人,死沉的江水则在黑夜中泛出银白色的光亮,团团黑雾罩在江面,看起来倒真像是有人藏匿其中。
“不知是寻常的江匪,还是训练有素的水兵。”
裴玄忌接过手下递来的弓箭,瞄准水面上的涟漪,挽弓而射,只听一声震响,涟漪顷刻间破碎,下一刻,暗色的鲜血则顺着水流缓缓荡开。
“果然…果然是藏在水下!”
众人讶然之余,纷纷效仿,射箭扔雷,一时间水面上浮起的鲜血越来越多。
然而,不出片刻,水面的涟漪开始一圈一圈扩大。
裴玄忌借着灯光,警觉地算了下,这水面中应是约摸还剩下十余来人。
当真是太小看他了!
眼见那涟漪正在不断逼近船身,裴玄忌将纸伞一扔,腾出手便去抓云知年的手腕,将他护在身后。
“年儿小心!”
“他们要上来了!”
裴玄忌话音刚落,就见那江面一破,竟倏忽钻出十几个黑衣人将渡船团团围住。
这些黑衣人皆头戴黑巾,脸覆黑罩,只余下一双双冰冷的眼睛死死地望向他们。
来者不善,裴玄忌见此些黑衣人个个都深熟水性,必都是些训练有素的练家子,便知今夜是万不能善了了,握剑的手更重了几分。
“退回船舱去。”
裴玄忌将云知年往舱门推去。
“可是你,看不见…”
“我可以的。”
裴玄忌摸出一方布巾,绑于眼上,喝令属下跟上,随后,便呐喊一声,率先提剑向黑衣人冲去。
云知年只能后退几步,可他还未来得及行去舱房,船身就剧烈地晃动起来。
耳边已响起了激烈的打斗声。
云知年用力抱住船上的桅杆,才勉强站稳,他瞥了眼战况,裴玄忌即便蒙住双眼,也能在手下的配合下,同那十几个黑衣人缠斗得有来有回,丝毫不落下风。
这心便略略放下些许。
奈何这渡船并不算大,哪里能承受得住如此多人的打斗,很快就摇晃得越发厉害,身处在舱房里的江旋安早已被吓得扯住嗓子大哭起来。
“哥哥!”
“裴三!”
“你们在哪儿啊!船要翻了!我不会游水啊!”
江旋安哭着就要往舱房外跑。
“喂!不要乱跑!”
柳廷则想要制止,但他毕竟也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又哪里经历过此番江难,被江旋安的小肉手一推,自己反撞在舱壁上,陷入昏迷。
江旋安于是就这么跑出了舱房。
可当他看清眼前形势之后,便当场吓得呆若木鸡,一动都不敢再动。
“小郡王!”
然而此时,竟有一人从渡船后方悄然逼近,那人面上亦是蒙了布巾,昏沉的夜色中,只露出一双下三白的狠厉双眸,他手持尖刀,向着江旋安胸口猛地刺去。
“呜呜哇哇!哥哥!”
江旋安觉察到危险,终于抖腿朝着云知年迈步跑来,云知年亦也咬牙放开桅杆,想要去抓江旋安的手。
“别怕!小郡王!把手给我!”
甲板被水渍鲜血浸至脏污湿滑,本来短短的一段距离,如今却行得异常艰难,刺客亦紧随其后,就在云知年碰到江旋安小手要把他抱去怀里的一刹,那尖刀竟然冲着云知年的面门劈了过来。
云知年因失力,跪坐在甲板之上,他浑身湿透,双目无神,眼见那银色的利刃携着劲风扑面而至,距离自己不过寸许,他只能按住江旋安脑袋藏于自己怀中,闭上发颤的眼皮,默默等候死亡降临。
在那个瞬间,云知年的脑海中闪回过很多画面。
有小时候同爹娘在一起的无忧岁月,有后来同小景相依为命的困顿生活,亦有那被囚于深宫的五年所遭受的耻辱同折磨。
他还记起了先帝。
那个久卧病榻的男人,撑起一身残骨,望向孤弱无依的云知年,向他允诺道,杀害他爹娘的凶手官吏他已尽数处置。
云氏是大晋功臣,是高祖皇帝的同袍,只要他活一日,他就定会为云氏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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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洗清云氏污名。
他也定会以一己之力,保护云氏遗孤一脉。
“不要怕。”
先帝颤颤巍巍地伸出枯槁的双手,将伏地恸哭的云知年缓缓扶起。
他浑浊的双目泛出血丝,明黄衣袖上的腕骨亦嶙峋如柴,“朕…虽是个空架子…”
破碎的尾音在空寂的大殿久久回荡,喉间滚动的哽咽却终化作金石之音,掷地有声,“可到底…还是这大晋的天子!他们想动你,就要先从朕的尸骨上踏过去!”
可那截残烛终究熄灭。
燃尽了最后一丝血肉,在暴雨将至的朝堂上,为他和云氏,撑起了最后一片庇护之所。
如今,先帝残存于世的唯一骨血被他护在身下,这何尝不是一种报恩?
云知年并不害怕。
他只是觉得可惜,可他的夙愿还没有完成,他的遗憾还未能实现,他的…
他的爱意还未曾宣之于口。
脑海中最后定格下的画面,是裴玄忌。
这个他一见钟情,却不敢执手的男人。
他舍不得。
两行热泪顺着冰冷的脸颊缓缓落下,云知年从恍惚中清醒,可预想的疼痛却并没有来临,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温热的气息包裹而至,耳边旋又传来一声压抑着的闷哼,那声音他再熟悉不过,是…是阿忌!
云知年猛地睁眼,发现自己被一双结实的手臂牢牢护在身下。裴玄忌整个人都覆在云知年身上,如同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替他生生挨下了这一刀。
裴玄忌的后背已被那尖刃没入寸许,温热的液体一滴一滴地砸落于地,他眼上系着的布巾亦应声而落,虚弱的眼睁大,却始终对不上焦,只能茫然地冲着云知年所在的方向轻问道,“年儿,你有没有事?”
“阿忌!阿忌!”
云知年失声喊道,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慌乱,“我没事,阿忌!你受伤了!你不要动!来人,快来人啊!保护阿忌!”
“你没事就好。”
裴玄忌明明伤重,却偏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样,只将云知年搂得更紧,星子一样的眼眸含着湿意,可他还是扯起嘴角,对惊慌失措的云知年露出点儿笑容,安抚似地哄着,“别怕,年儿,别怕,这点小伤,还伤不到我。”
说罢,竟当真晃起身子站了起来,裴玄忌反手拔出自己背上那柄鲜血如注的匕首,“兄弟们,随我上!”
再说那黑衣人原本的目标就是江旋安,没成想却刺中了裴玄忌,一时也怔了神,又见裴玄忌等人已杀将过来,自知不敌,便也不欲再斗,一边后退一边下令道,“炸船!撤退!”
“不好!他们要炸船!跳水!快跳水!”
“年儿!到我身边来!”
“剩下的人分成两拨,去保护江旋安和船舱里的其余人!”
裴玄忌嗅到了火药气味,第一时间做好部署,同时抓住一整块木头甲板,抱住云知年,在渡船被炸毁前,一齐跳落江中。
“唔…”
云知年不识水性,在冰寒刺骨的江水里呛到两口水后就晕了过去。
昏迷中,他朦胧感觉到有人在一直紧紧抱住他,同时还不停地以口为他渡气,方才让他不至于溺水窒息。
待他重新醒过来时,已是被江水冲到了一处杳无人烟的荒野,而身负重伤的裴玄忌则满面惨白,一动不动地躺在他的身侧。
47. 遇险(三)
“阿忌,阿忌…醒醒!”
裴玄忌大概是因失血过多,原本就显淡色的薄唇如今更是苍白一片,云知年上前想要抱他起来,结果一触手,全是粘稠的鲜血。
他心中骇然,随之而来的,是莫大的痛楚。
裴玄忌是为了救他才身受重伤的…
他活了二十多年,又在炼狱中苦苦挣扎了十余载,自父母小景离世过后,再未有人,会对他如此以命相护。
云知年泪眼模糊。
环顾四周,是一片了无人迹的荒野,其余属下也未瞧见,现在能救裴玄忌的就只有他了。
他费力地撑起裴玄忌的身体,将男人的脑袋搁在自己半跪于地的双膝上,随后便解开裴玄忌的外衣,寻起了止血用的伤药。
他记得,裴玄忌是会随身携着伤药的。
然而,在找寻伤药的过程中,他的手无可避免地会挨到对方的皮肤,而只是这般轻微的碰触,都会让他吐气生热,躁动不安,更何况,那具强壮紧实的身体,本也就是他朝思夜想之人,这怎能不让云知年体内的蛊虫伺机而发?
云知年急得快要哭出声,他一面自厌自己的身体,一面又因迟迟没有找到伤药而焦心,便只得咬紧唇瓣,将抽泣咽回去。
所幸,他终于找到伤药,可这时又陷入了新的困难。
裴玄忌已然昏迷不醒,他需要来给裴玄忌上药的。
皮肤相贴的那种上药。
云知年小心翼翼翻过裴玄忌的身体,闭了闭眼,竭力保持住清明,指腹从碗大的伤口轻轻擦过,药膏相触的瞬间,便融化为温热的液体,而与此同时,身体内也涌荡出一阵热-流,从四肢百骸滑过,激得他敏-感的瞬间颤栗不已。
“阿忌…”
云知年拼却最后一丝清明,用从外衫撕扯下来的一截布料为裴玄忌抱扎好伤口,便是再控制不住,软声攀上了裴玄忌,将发烫的唇贴了上去。
他已经不再是一个完整的男人,且被江寒祁口口多年,所以,当他产生欲-望时,身体只会本能地渴望拥抱,渴望被占有。
可是不行…
裴玄忌不是江寒祁或者姚越那样的人。
裴玄忌为人清正,是在他欲主动献身之际会为他拉好衣服拭干眼泪,也是在吻过他之后待他认真,他怎能以那般肮脏的想法,在这种条件下同其苟合?
那岂非是玷污了裴玄忌于他的一片赤诚心意。
绝对不行…
指尖深深刺进掌心…好似有鲜血一滴一滴落下,体内的热度也随着血液的流失而渐渐消退。
“水…给我水…”
昏迷中的裴玄忌低声呢喃,干裂的唇瓣微微颤动,他额头滚烫,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呼吸急促而紊乱。
云知年伸手探了探他的体温,心下一沉:他们还不知要被困在这里多久,若裴玄忌再不饮些水,身体定然撑不了多久。
他匆忙从裴玄忌腰间解下水壶,却只倒出几滴残余的水珠,环顾四周,荒山野岭间,并无任何水河溪流,远处甚至不时传来狼鸣兽嚎,显然是没有人烟的,更添绝望。
裴玄忌的声音越来越急促,干渴和烧热让他无意识地抓挠着自己的衣襟,云知年来不及多想,他将自己的手伸到了裴玄忌的口边。
云知年的手亦在那番缠斗中受伤,他想用血喂给裴玄忌解渴。
可是不够…这一点点血根本不够。
裴玄忌本能地拉住云知年的手,含住伤口用力shun-xi,而云知年一边忍轻声安抚,一边拾起那把从裴玄忌身上掉落的匕首,将自己手心的伤口狠狠划出一道更大的口子。
鲜血涌出的瞬间,裴玄忌终像是久旱逢霖,温热的液体源源流入喉中,裴玄忌紧皱的眉头亦渐渐舒展。
云知年泪凝于睫,强忍住疼痛和欲-望的侵蚀,只一心想要裴玄忌快些脱离危险,待听到裴玄忌的呼吸终于平稳,这悬着的一颗心才回落下去。
然而,他并不知,自己身体内的蛊虫是被男人的口口喂养长大的,这蛊毒长年累月地留在身体之中,让他的血液也无可避免地染上了yin毒。
只稍一滴,便如同最致命的chun药。
所以,当云知年喂完裴玄忌,脱力地昏倒在一侧,蜷住身子,想同裴玄忌隔开距离时,却悚然发现,自己的衣服,正在被人一点一点向上卷起。
*
云知年喂完血后,低头给自己手上的伤口也草草处理了下,便就蜷去了一边。
他失了血,又被蛊虫好一通撕咬折磨,此时只觉眼皮沉重,半分力气都再提不起来了。
他最后是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所惊醒的。
他环顾了眼四周,发现天色已黑,而他已经不在刚醒过来时的那片荒野之中了。
此处应当是一个山洞。
外头正在落雨,雨声噼噼啪啪,如鼓点重锤敲击,惹得人心头亦是莫名慌乱。
“阿忌?”
云知年视线迷离,还未能适应这幽黑的洞穴,便下意识地唤了唤裴玄忌,
嗓音是连自己都未曾想到的喑哑难听。
并没有得到回应。
阿忌!
阿忌去哪里了?难不成是被黑衣刺客追上劫走了?!
他撑起身子,想要去找裴玄忌,结果很快,就被一只宽大的手掌按住了腰身。
等等…
这手掌的触感和力度…
分明,分明就是裴玄忌!
云知年睁大了眼,终于借着洞外晦暗的光亮,看清了眼前的情形。
裴玄忌正压在他身上,剥着他的衣物!
“阿忌,你醒过来了…你…你怎么了…”
撕拉一声,长裤被轻松褪去,云知年想要躲,却被裴玄忌抓住手腕,很随意地压折去头顶上方。
而自始至终,裴玄忌都没有开口说一句话,黢黑的眼抑着深火。
直觉告诉他,裴玄忌现在很不对劲。
男人焦热的气息打在耳侧,云知年嗓音微抖,试图想要说服裴玄忌,“阿忌,你先放开我好不好…你这样,我很难受…唔…”
好不容易平息下去的蛊虫再度蠢蠢欲动。
意识到裴玄忌要做什么…咬紧了湿红的唇,然而…
竟然是…残缺处…
云知年崩溃了一般,哑声喊叫道,“阿忌,不是那里,不是…你放开我…”
细瘦的手掌无用地拍打裴玄忌的如山脊背,可喝下蛊血的裴玄忌早就失却了意识,大抵是嫌云知年太聒噪,便干脆低头含住了那被咬到红肿的唇,将他的话全部堵了回去。
云知年发了溃…他身体上那最丑陋的残缺处正在口口,他哪里受得住这样大的刺激,几次之后就彻底失了禁…
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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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片鲜血,尿液和污物之间…
“年儿…”
裴玄忌好像恢复了一点儿,但依然搂着他不放手,察觉到有恢复的迹象,云知年反手抱住,泪痕满面地道,“阿忌,我,我自己来…”
裴玄忌的眼睛在这样黑的环境下根本不能视物,有些迷惘似的,亲了一会儿,又重新亲上他的唇,终于…倒在裴玄忌的怀抱中…
待到再度醒过来的时候,洞外强力的光线打在他的眼上,让云知年有些恍惚,待看清身边的一片狼藉,他的意识才渐渐回笼…
洞中除他外,空无一人,之前的衣衫已经没有一片完好的布料了,被扯成碎片散落在四周,他现在穿着的应该是裴玄忌的衣服,比他的宽大不少,将将能盖住满身的青红紫印。
云知年垂眸拉好衣襟。
他尝试着想要站起来,结果浑身酸痛绵软,他尝试了几次,最终还是失败,只能重新蜷坐回洞穴。
蜷坐回那些早已干涸了的尿液,血渍和污物之间。
他最后还是让裴玄忌见到了自己最不堪最肮脏的一面。
他控制不住地失了禁,即便当晚的裴玄忌看不见,但第二日他定然能觉察出来…所以…所以才避开了他是吗?
云知年难过地抬眼,洞外也并没有裴玄忌的身影。
或许,裴玄忌也不知该如何面对他,就像他不知要如何面对裴玄忌一样。
云知年痛苦地弯折起瘦弱的脊背,将脑袋深深埋下,他恨毒了江寒祁,恨毒了江寒祁为他种下的蛊,可他更是恨毒了自己。
他孤弱无助,又是罪臣之子,永生不得入朝为官,当年为报仇,在后党的一片口诛笔伐之声中,他只能一意孤行,以阉刑代替死刑,好让他能够在皇宫中留下这么一席之地,徐徐图之。
可如今,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残缺的身体可恨。
他不是女人。
亦不是健康完整的男人。
他是个怪物,是个不男不女的阉人啊…甚至他的残缺处只要稍被刺激,就会控制不住地失-禁,这怎能不让人嫌弃…怎能不让人想要逃避?
眼泪再度不受控制地落下,云知年嗫喏着咬住残破的嘴唇,想将哭声咽下,可这时,男人的气息却骤然接近。
他的脸被珍惜地捧起,裴玄忌只着了里衣,单膝跪在他面前,轻声哄他,“别咬了,都破了。”
云知年怔忡抬眸,对上的却是一双满藏痛苦和心疼的眼。
“年儿,若你难过,就打我…打我好不好?我就跪在这里,绝不还手!是我混账,是我不好!我昨日不知怎么了,突然一下子就…就控制不住自己了,好像被夺舍了一样…我还分不清前面和后面…因为我…我既没碰过女人,也没碰过男人,所以我…我…总之是我昏了头,年儿…是我伤了你…”
裴玄忌的碰触并没有再引出他体内的蛊虫。
原来,欢-爱过后,蛊虫是会被暂时压制住的,云知年在裴玄忌的拥抱下,冰冷的身体渐渐回温。
裴玄忌抱着他,一遍一遍向他道歉。
末了,裴玄忌捧起他受伤的掌心。
那是昨日喂血时伤到的,裴玄忌的唇碰了碰那掌心的旧痂,郑重说道。
“但是,年儿,我想跟你说。我绝非是那浪荡不负责任之人。”
“这次回陇西,我就同我父将说…让他允我和你在一起!”
48. 过往(一)
云知年久未答话,如同失了魂儿一样毫无动静。
裴玄忌愈加急切,不管不顾地抓住他的手,挨到自己的脸上,“你若难过,就打我好不好?年儿,你不要这样,我好担心你!”
“还有,你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昨夜…昨夜你流血了…我…我不知该怎么办,用什么药…不过你别怕,我今早已经勘测过了,此处地界已离陇西不远,我在沿途撒下磷粉做好了标记,他们应该很快就能寻到我们,待回去后我再为你寻个好点的大夫…”
“不用了。”
云知年大抵能够猜到,裴玄忌昨晚的失常行为是因为蛊毒的缘故。
明明他才是诱因,他怎能去怪责裴玄忌。
云知年别过眼,避开裴玄忌过分在意的视线,竭力以一种平冷的声腔说道,“我本就并非处子,且侍奉人时,受伤流血亦是常事,你无需在意。”
“年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裴玄忌有所感应似的,攥紧他的手,“什么叫不在意?”
“我不管你过去如何,可现在,现在你已经是我的人了啊!我们是要在一起的你懂不懂啊?”
云知年苍白清瘦的脸庞犹若玉石般坚硬,可瞳孔里却藏着慌怯。
他是喜爱裴玄忌。
可那又如何?
昨晚的姓事让他明白,他同裴玄忌并不相配,他肮脏不堪,如同怪物,他怎敢去肖想珍贵的情-爱?
更何况裴玄忌还那么年轻,他害怕裴玄忌对他的示好只不过是年少者的一时冲动,就像两年前,裴玄忌曾热烈地亲吻过他,可分开后,依旧未有过只字念想,只余他在深宫中思念难捱,漫痛不已。
若他跟裴玄忌在一起后,再被抛弃,到时,他怕是会更加痛苦的。
他不是不相信裴玄忌,而是他经历过太多苦难磋磨,太明白什么叫做兰因絮果,人事易分。
爱人如骨血,恨人若沉疴。
若爱上了,再抽离,怕是会生生扒掉他的一层皮骨,将他打入十八层炼狱,永世难存。
他怕他和裴玄忌终究会走到相看两厌,由爱生恨的地步,所以,他宁愿…不要接受这份炙热的感情。
云知年的声音越发低落,他将手从对方的掌心抽出,目光虚滞,“昨晚,我自己也想要…第二次甚至是我自己主动的…所以,裴参军,你当真不必介怀。”
“你在我眼里,同旁人,并无两样。”
“旁人?”
裴玄忌眼圈深红一片,衬得那双黢黑的眼更亮,他额角的经络用力鼓起,神情极是痛苦,不敢相信似地后退几步,却犹然绷起下颌,像是生怕被看穿脆弱,“什么意思?就是说,若昨晚那人不是我,你也会…也会如此?”
“是。”
云知年这次回答得没有丝毫迟疑。
“裴参军在我这里,并无任何特别。换做其他人,若是想要,我也会照旧侍奉。”
沉默。
死一般的沉默。
云知年始终垂着脑袋,不安地又想抠弄自己的掌心,刺痛传来时他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他受伤的地方,原已被裴玄忌仔细处理过了,刀口结了硬痂,正在愈合,而他指尖这么一刺,竟将伤口再度扯开。
怎会不痛呢?
“砰!”
良久之后,裴玄忌从腰间摘下一个水壶,扔到地上,随后,沉着肩,头也不回地迈步走出山洞。
云知年将身体蜷得更紧。
很久之后,才慢腾腾地拾起那个水壶,里面居然已经打满了水,他喉咙正干裂难受,便打开壶盖饮下些水,凉水浸润到喉间,带来舒意,可他的鼻尖却止不住地泛酸。
裴玄忌是个多么好的人啊。
他明白,自己刚才的那番话定是让裴玄忌伤心了,可即便伤心,愤怒,也不会打他,骂他,仍要将水留给他。
多好啊…好到能同他有过这么一段际遇,有过一夜的相拥,好像就已经足够了。
他不该奢求太多。
云知年重新将脑袋埋进臂弯,无力地合上双眼,心中却在想:若我不是罪孽满身的云知年…
若我能早些遇到阿忌…就好了。
*
云知年昏昏沌沌,似又陷入了漫无止境的梦魇。
可这次的梦魇似并没有那般可怕,因在梦中,他始终被人执住了手。
那颗惶惶不安的心便安定下来。
“怎么身子这么烫啊?早上还没有这么烫的。年儿,来,再喝点儿水。”
有人用柔软的指腹摩挲起他的唇瓣。
云知年“唔”了一声,抗拒地,用齿尖咬紧下唇。
那人极有耐心,见他不肯配合,就自顾饮下一口水,随后吻了上去,云知年被他亲得心烦,只好浅浅张开嘴,清水便随着那人的舌尖被送到了他的口中。
“我也受伤了,年儿,若不然,你可以背你离开…”
裴玄忌依然伤重。
那一刀来势又凶又狠,而他为云知年挡下时根本无暇去思考还手,只一心想着定不能让云知年受伤,所以几乎是用皮肉生生挨下的,第二日醒来后,又忙活着做标记,寻水,捡柴生火,还顺道猎了只野山鸭,早已筋疲力尽,模样其实比云知年也好不了多少。
但还是将云知年抱到自己怀中,好让他睡得安稳些。
云知年很乖巧地依偎在怀中,纤长的脖颈微微伸开,像是随时会被折断,裴玄忌的手笼过那截脆弱的皮肉,下一刻,却是将唇触上,怜惜地碰了一碰。
“你的身体会…会对我有反应,分明就是有情…”
裴玄忌有些委屈似的,絮絮碎念,“你还为了我,割伤了自己的手…”
“所以,为何要说那般难听的话…推开我…”
“为何不愿意…接受我?”
吻落在发烫的皮肤上,又回到嫣红的唇瓣,细细含-吮。
睡梦中的云知年却无力地挥舞起手臂,想要推拒,可他的力气实在太微不足道,绵软的指尖挨在男人紧实的胸膛之上,像在撼动一座无可企及的铜墙铁壁。
犹如命运对他的压迫。
“不要…不要碰我。”
“小景…小景…救救我…呜呜…”
“陛下…”
梦中的云知年拼着命地喘息,啜泣着,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紧闭的眼眶滚滚滑落,他脆弱而无助,在昏睡中哭到力竭。
这同往常冷冽漠然的云知年完全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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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此刻的云知年,让裴玄忌在震惊之余,更感受到了深深的心痛。
他怕云知年会被噩梦魇住,遂更加温柔地吻住云知年的唇,一边抚摸着对方的脑袋,想要唤醒他,“年儿,别怕,别怕,有我在,你看看我。”
在裴玄忌的安抚下,云知年呼吸渐渐平稳,“阿忌?”
他的眼珠用力滚动了一下,睁开时,却茫然无色,失焦发虚。
“嗯。”
裴玄忌见他终于醒了,便替他穿好衣服,接着起身,去拨弄他烧在洞口的火堆。
火堆旁放着那只他费尽力气抓回来的野山鸭,刚拔了毛,用木棍整个儿穿过。
裴玄忌想到他们还在争吵,想到云知年那些刺人的话,于是便故意冷下面色,但动作却无比利落干脆,“你发烧了。”
“歇一会儿,过来吃东西。”
*
夏雨不歇,间或夹杂着雷鸣,滚滚而至。
裴玄忌所生的火靠近洞檐,但即便如此,还是被飞溅进来的雨水浇到,很快就灭了,只余一缕浓烟缓缓升天。
所幸野鸭已经烤好了。
裴玄忌重新生了火,再将烤至焦脆的野鸭用石块切割着处理了一下,摘去了鸭头鸭屁股,剩余鸭腿鸭肉部分,接着,又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山果,捣碎后,将流淌出来的果汁撒在鸭肉上。
云知年怔忡看他。
直至那带着果味酸甜喷香的鸭腿和鸭肉被递至跟前,他才有些茫然地问了一句,“给我?”
“给你。”
裴玄忌面无表情,“方才你睡觉时,我已经吃完一只,再吃不下了。”
见云知年依旧呆呆的,裴玄忌干咳一声道,“身上没带椒盐,鸭肉柴,干巴巴的会没有味道,所以从前在军中时,我们常会涂上果酱烤鸭吃。此处没有果酱,只有山果汁,凑合一下。”
接着又补充道,“你不舒服,酸甜的,应该会开胃一些。”
说完这话,裴玄忌又觉得自己实在是毫无脸面,人家明明都拒绝了他,还跟他说他一点儿也不特殊,同他欢-好也跟侍奉个普通男人并无区别,他却反而巴巴地凑上去,将脸伸去给人打。
裴玄忌一股脑将鸭肉塞给云知年,就闷声蹲到洞穴边,捡起那些没什么肉的鸭架鸭屁股狠狠咬住咽下。
因为受伤之故,他采摘来的山果并不多,全挤成汁涂抹在了云知年的鸭肉上,现下才发现,这鸭肉果然又柴又涩嘴,难吃得要命。
可眼角的余光瞥见云知年当真捧起鸭肉乖乖在吃,吃完还打开水壶饮了水,面色慢慢回转,这嘴里的鸭屁股好像也没那般难以下咽了。
裴玄忌叹了口气。
他明白,自己的一颗心已经完完全全被云知年钳制得死死。
“方才,我做梦了。”
“不知在梦中我有没有说胡话。”
云知年忽冷不丁开口。
裴玄忌动作一顿,没有回头。
云知年吃完东西,确实感觉恢复了些气力,他笼着裴玄忌的外衫直起身,望向男人的背影,主动开口唤他,“阿忌。”
“我想跟你说一个故事。”
“一个关于我的故事。”
49. 过往(二)
“你知道我的义父是谁吗?”
云知年忽然这样问。
裴玄忌喉头哽了一下。
两年前同云知年分别后,他曾派人查过云知年的身世,只事过境迁,再加之先帝有意将罪臣云氏卷宗隐瞒,所以查来查去,最后也只知,云知年曾经是川建王的义子,再多的,便无从得知了。
“赵远净。”
裴玄忌总算抬首看他。
跃动的火光浮在云知年清瘦苍白的脸上,若蒙轻纱,遮住了他眸中那一闪而逝的脆弱。
“是,赵远净。”
“爹娘获罪过世后,我同孪生弟弟便被赵远净收留,认作义子。从十岁到十七岁,他养育了我们整整七年,让我和弟弟不用再过着东躲西藏,被人视作过街老鼠一般的日子,我们生活富贵,他甚至还将我们送进京城的学宫读书教化,说是待我们学成,他会设法给我们谋取官职,好为我们的爹娘翻案。”
“这是不是一个很美好的故事?”
云知年勾了勾唇角,可那双映着火光的浅色瞳仁却哀痛欲绝。
裴玄忌心头一紧。
他下意识地想要靠近,想要抱紧这样的云知年。
云知年却阻止了他,嗓音轻缓地继续道,“听我说完,阿忌。”
“我和小景都以为,赵远净,是上天派来拯救我们的恩人,直到十四岁那年…有一次,我和小景从学宫休沐,回到赵府,赵远净亲自来接我们,当时,他的目光从我和小景的脸上扫过,最后,选择了我。他把我叫去他的卧房,对我说,他很想我。”
云知年再度沉入往事之中,手指神经质般地蜷起发抖,正是那些痛苦的过往,几乎完全造就了他如今罪孽满身,如陷污泥一样的人生,若他有那预知的能力,若他那时就能带小景逃离赵远净,他是否…也能干干净净,清清白白地同他的阿忌言爱?
可惜…
他没有。
十四岁的他,对于自己的义父,全无防备,他听到义父说想他,便就很乖的说道,他也想义父,接着,义父让他把衣服脱掉,想看看他如今发育得如何。
这是义父每年都会做的事。
他小时候不懂,以为义父这样做,只是想单纯同他示好,他脱-得溜光,被义父抱在怀里喂饭吃,他的口口则被义父擎在手中把玩。
小知年其实并不喜欢这样。
因为义父待他的好同爹爹完全不一样,爹爹也会亲他的脸,但不会摸他的身体,更不会玩弄他的口口,他说不出有何不对,直到他开始读书,明事理,他才隐约意识到,义父的行为,是一种侵犯或者说,是亵-弄。
于是,在十四岁那年,他第一次拒绝了义父。
一向慈爱和善的赵远净像是终于撕破了伪装的面具。
他勃然大怒,对着云知年便是一通拳打脚踢,口中脏语连连,什么被老子光着抱了四年,现在装什么清高?生得那般勾人,天生就该被男人干,就应该把他这个不听话的贱货卖去倌馆,每日接客,被活活干死才好。
之后仍嫌不解气,竟丧心病狂地叫人将无辜的小知年按住手脚,吊在院中的树下,让路过的每个仆人每个侍卫随意观赏把玩。
“我像是一块烂肉,根本无力抵抗…他们抓住我的手按在地面,我的长裤,上衣被一一扒去,我不记得有几个人碰到了我的皮肤,我只知我发了慌,我不要…不要被那般观赏,不要被那些人碰,这个时候,我听到卧房外传来了小景的哭喊声,我侧头,看了眼窗外小景,不知从哪里生出了力气,居然挣开那些要为我套上绳索的人,拼却全力,一头撞去了廊柱。”
“我没有撞死我自己,只是晕了过去。”
“醒来之后,我躺在自己卧房的床上,而小景在旁边,为我默默拭着脸上泪痕和血丝。”
“他最终放过了我,没有让其他人伤害我,也再未叫过我去他的卧房。”
“很久很久之后,我才知道,是小景主动献身救下了我。”
云知年说到这里,终是忍不住掩面痛哭,“我不是一个好哥哥…我一心想着要为爹娘翻案,想着要为云氏洗清污名,可我却连自己弟弟的异常都没有觉察出来…小景同他在一起之后,表现得比从前还要开心,还要若无其事…所以…所以我一直没能发现…我只当是那个畜生良心发现…殊不知,畜生怎会有心?他害了小景…害苦了小景…待我终于发现,已是过去了一年之久…我疯了一样…我想去救小景,我想同那个畜生同归于尽!可这个时候,小景却阻止了我…”
“他同那个畜生在一起时,搜集到很多川建军中的情报机密,他将这些机密交给我,让我待到时机成熟后,再去向赵远净复仇,他对我说,他已经被糟践了,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了,现在我们实力尚弱,若真要同赵远净硬碰,无异于是以卵击石,他还对我说,自爹娘死后,我已经保护了他太久,这一次,换他来保护我。”
“而正因如此,小景开始慢慢疏远心系于他的江寒祁,在学宫时只同我为伴,江寒祁以为是我妒忌小景,故意挑拨离间他们二人,从那时起,就在心里埋下了恨我的种子。”
同江寒祁的爱恨纠葛,云知年并没有再说下去了。
裴玄忌亦不问。
他知那是另一段…如噩魇般的折磨。
他只是默默望向云知年,眼神晦明不定。
云知年顿了几息,才止住泪水,甚至又像平常那般,勾起嘴角,继续开口。
“故事还没有完。”
他瞧见裴玄忌僵在那里,始终没有说话,也没有再像刚才那样要过来抱他,心中一刺,但口中却揶揄着,调笑着,问他,“还要继续听吗?”
“要听。”
“说下去。”
裴玄忌没有丝毫迟疑。
云知年一愣,强装出来的笑一点点泯灭。
“好,我继续说。”
“那个时候,小景安慰我,说没事的,再差也不会差到哪里去了…他不过是陪一个老男人睡了几觉罢了,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我们能够忍下这口气,终有一日,是定能扳倒他的,可我们都忽略了一个事实…那个畜生亵弄了我四年,却没有干过我,自不是因为他怜我年幼,而是因为,他根本就不行,哈哈…他不行…可他却干了小景…他吃了药,吃了好多禁药,还派人偷偷将禁药掺杂在小景的饭菜之中,迫着小景也吃…”
云知年的嗓音抖得愈发厉害,他几乎是无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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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控一般,将指尖再度刺向掌心,空睁的双眸倏地落下两行热泪。
那种药于身体有害,且赵远净给云识景吃的,是更为猛烈的春情毒药,长年累月的服用之下,云识景思维受创,四肢渐痹,他开始疯狂渴求被男人口口,因为只有不停地被口口,被灌注口口,他的身体才能稍得安宁。
像不像如今中了情蛊的他自己?
云知年觉得可笑,可他的声音碎在喉间,夹杂着泣音,只嘶若野兽般的悲鸣。
他永远也无法忘记,那是宫变前夕,某个阴雨绵绵的午后,云识景跌跌撞撞冲进学宫,跪倒在他面前,随后抖抖索索地从腰间摸出一把藏着的匕首递给他,求他杀了自己。
“哥哥…”
昔日总爱向他撒娇,总是明媚爱笑的云识景,如今脸色灰败若死人,浑浊的眼白中布满了鲜红的血丝,一道一道,生生扎穿了云知年的心。
那段日子,云知年因有先生公孙龄的庇护,又有先帝垂怜,便得以长留学宫,开始着手密谋除掉外王赵远净一事,他殚精竭虑,夙夜难安,恨不能早一日杀掉赵远净,小景便能早一日解脱。
他成日待在宫中,一连三月未有见到小景。
却不曾想到,再见面,竟然会是这么一幅情形。
“他发现了…发现我给你们传递情报…所以…他…他加重了药物…加重了…然后把我…”
云识景精神恍惚。
他呼吸越发的急促,语不成调,根本就说不清楚自己到底经历了什么,但那双哭到发了干的眼中却充斥着深重的绝望。
他见云知年不肯帮他,竟然比划着将匕首对准自己,云知年下意识地夺过那把匕首,却被云识景抓住机会,猛地握住手腕。
“我早该死了…该死了…可我想见你一面,我逃出来了!他放犬追我…还有好多人,好多人在我身后追,他们要闯宫,要发动宫变!我跑来了这里…我跑得好快好快!哥哥…因为我想再见你一面…我现在见到了,我没有遗憾了…”
云识景语无伦次,颠三倒四地对满面骇然的云知年继续说道,“哥哥…你杀了我,求求你杀了我好不好?”
云识景突然瞪圆双目。
大抵是体内毒药发作,他双腿抽搐,不停蹬脚。
云知年慌乱无措,他想去求江寒祁,去求公孙龄,去求先帝,请他们寻来最好的大夫去救云识景,可来不及了,根本就来不及了,云识景死志深重,他握住云知年的那只手死死用力,最终,握着哥哥的手,将那把匕首插进了自己的心脏。
“他死了。”
“死在了我的手上。”
云知年痛苦地弯下腰身,似是不敢再回忆那一日的情形。
亦也不敢回忆,临死前的云识景是一幅什么人不人鬼不鬼,连尊严都几近丧失的模样。
毒发的短短几个时辰,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排泄和口口,像个没有理智的动物一样,毫无尊严可言,只在刀锋挨到皮肉的那一刻,才终于露出解脱的笑容。
而他留给自己哥哥的最后一句话,便是,哥哥,你定要好好活下去,为我报仇。
下辈子,换我来做你的哥哥。
换我来继续保护你。
50. 心意(一)
故事戛然而止。
再后面的事情,裴玄忌也隐约听说过一些了。
叛王赵远净于先帝病重之际发动宫变,劫走先帝幼子江旋安,上京陷入无休止的战乱之中,后党之流蠢蠢欲动,企图阻挠江氏继位,启天十年先帝薨逝,同时以陇西节度使为首的各大节度使松口效忠江氏,先帝之弟江寒祁最终登基为帝。
而身为叛王义子的云知年按罪当诛,即便不死,也要贬作奴籍,发配边疆,永世不得再入朝为官。
但如此一来,那些小景用命换来的情报便再无可用之地,加之后党对江寒祁这个新帝颇有不满,新帝地位并不稳固,为此,云知年做了一个极是痛苦的决定。
自请宫刑。
大晋一朝,除灭九族的重罪外,寻常死罪亦可以宫刑替代,可对于男子而言,被阉或许比死了还要难受,因此,愿以宫刑代替死刑的人并不多。
这么多年来,也唯云知年一人。
他求得江寒祁的同意,被阉做宦奴,留在新帝身边扶植,又花费一年时间谋划部署,终将赵远净及其叛军一网打尽,为小景报仇雪恨。
云知年缄了声。
指尖却犹然在抖。
火光在雨中渐次稀薄,他的脸浸在这浅色的晕黄里,苍白若纸,一折即断。
对于过往种种,寥寥几语便已说完,并没有过多感受。
他只是在陈述,近乎麻木的陈述。
掩去了他的痛楚与无助,但其实经历过如此多苦海恶事的他,当时也不过只是一个失去爹娘的孤弱幼子。
他的眸始终是下垂的,不敢去看对面的人是何表情。
这些痛早已经融进了他的骨血,他每每记起来时,不过是寻个角落,恸哭一场,哭完后,抹干眼泪,再装作若无其事,用麻木冷硬将自己包裹起来。
可这些,于裴玄忌而言,却是闻所未闻,惊天动地的谬事:从小被自己的义父亵-弄,亲手杀死了饱受折磨的孪生弟弟,自请宫刑成了一个太监,还被自己的君主恨意深沉地凌虐了五年…
还有他刻意向裴玄忌隐瞒的,蛊毒…
实在太过肮脏不堪。
血海浴体,满身罪孽。
凡是常人,应都会厌他嫌他,从此同他保持距离罢?
否则,裴玄忌为何迟迟未有说话呢?
云知年勾了勾嘴角,想要竭力地笑一笑,可是泪水却没有预料地,再度滑落至口中,苦涩难当。
云知年小心地挪了下身子,结果牵动了身-下的伤口,他疼得嘶了一声,裴玄忌昨夜做得太猛,在蛊血的影响下,并无多少怜惜,而完全只是凭借着本能,他前面和后面都不同程度地撕-裂了,怕是连解手都会受到影响的。
很痛。
但是好像也敌不过心里的痛。
云知年从兜里取出一个叠起来的小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取出那枚裴玄忌给他的长命玉锁。
这枚玉锁他不敢堂而皇之地佩戴,因他害怕被江寒祁发现,但他却用布包将玉锁缝在了衣里,无论换什么衣服,他都要将玉锁也换上去,时时放着,就放在最贴近自己心脏的位置。
可是现在,坦白了过往的他,已经不敢希冀这玉锁会再属于他了。
云知年伸手递出玉锁,也终于鼓足勇气望向裴玄忌,目光颤然,“阿忌,还给你。”
他像是在等待审判的罪人。
他希望裴玄忌将玉锁收回,将对他的好感和爱意统统收回,将他仍旧留在污泥沉沼,转身离去。
可他心里却有另一个声音在拼命叫嚣,不要收回。
快拒绝他啊。
即便看光了他的丑陋和胆怯,却仍旧愿意…爱他一次…
哪怕只有一次…一次也好…
上苍就看在他这么些年苦海沉浮,血骨浴身的份上,垂怜他这一次…好不好…
就这一次…
云知年抑住呼吸,生怕自己会当着裴玄忌的面软弱到哭出声来,他明明在期盼裴玄忌的拥抱,可说出口的话,却是拼命把人往外推。
“阿忌。我知你心善清正,所以才愿意接近我,待我好,你明明在生气,却还要拖着伤体为我打来猎物,照顾于我,还把最好的食物都留给我。可是我害怕…”
“我曾经依赖过义父,依赖过皇上,可他们都…都…我怕了…所以我不能接受你的好意…”
他在拼命地将裴玄忌往外推,“更何况,我也并非什么清清白白的好人家,我肮脏…我心狠…我根本就…配不上你…”
掌心忽被一双更有力的手握住。
云知年的话猛地滞住。
冰凉的手神经质般地蜷了一蜷,似是想要留住那人指尖的温度,可他却没有成功,因那温度转瞬而逝。
裴玄忌果真将玉锁收回了!
周身的力气好像一瞬间就从躯体中抽干殆尽,只余下一个随时会碎裂成灰的骨架在摇摇欲坠地强撑。
而与此同时,一股莫大的空慌霎时间攫取了那颗酸到发沉的心脏,云知年抬手捂住心口,又像素日发病时一样,迫切地想要往嘴里塞入东西填补。
只这一次的空慌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严重。
云知年的手胡乱地在地面摸索着什么,方才的山鸭肉他已经吃完了,地上有什么,土屑,草皮,还是什么…不管是什么…能塞进肚子里就好…就好。
云知年张皇失措,他甚至揪住草皮拽下,可在将要送进口中时,却忽而顿住。
不,他不能让裴玄忌看到他的这副模样。
事实上,在同裴玄忌在一起时,他从未发过心病的。
可就在他停怔的这一息之间,裴玄忌已然走近,松雪香气密密袭来,他的脖颈一热。
裴玄忌居然重新将玉锁戴了上去!
这莫大的转折让云知年措手不及,他抓着草皮的手松了又松,湿到发了红的眼珠则死死盯向裴玄忌,似乎是在问。
为什么?
为什么你能接受如此不堪的我?
裴玄忌轻叹一声,将浑身僵硬的云知年抱住。
他不敢太过用力,怕这小狐狸会应激,但也不敢太松,生怕一不留神,小狐狸就又会逃走,用满身尖刺将自己包裹起来。
所以他只好耐心地,凑在小狐狸耳边,十分郑重地表明心意,“我跟他们不一样。”
“我不会抛弃你,不会背叛你,也不会伤害你,你试着相信我一次。”
云知年仍在发怔。
但裴玄忌的怀抱实在温暖,嗓音亦也温柔,他根本就舍不得推开。
“谢谢你对我说这些。”
“谢谢你让我走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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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过往,让我明白我要更加用心地对你,不让你再受到伤害,年儿。”
裴玄忌哄着,语调却夹杂着痛苦,那是为云知年的遭遇而共情的痛。
裴玄忌无法想象,若换做是他,换做是他经历了这些苦难,他还能不能有勇气撑下去。
“说实话,两年前,你拒绝我的那一次,我很难过。”
裴玄忌将人儿搂得更紧,两人胸膛相贴,恨不能要融进一体,“我那时就很妒忌他,妒忌他能够拥有你,却又不珍惜你…同时,我也在劝自己放下,因为你喜欢的男人,始终是他…”
“不是。”
云知年泪落如雨,“我不喜欢他了。”
他怕裴玄忌不信,便仰起脸重复道,“真的。”
“不喜欢了。”
云知年曾辨不清他对于江寒祁的感情。
江寒祁是他年少时一齐在学宫学习长大的竹马,更是他实际意义上的第一个男人,他曾经也想过要依赖江寒祁,要对江寒祁好,因为小景毕竟是因护他而死,是他害江寒祁失去所爱,他对不起江寒祁,所以无论江寒祁如何凌虐苛待他,他都愿意承受,愿意去做好那个不受宠爱的替身。
可这份好,始终都更多地出自愧疚,而非喜爱。
他同江寒祁在一起时,心疾照旧会发作,每次同江寒祁欢-好时,他都怕得不得了,只当做是一场酷刑,可同裴玄忌在一起时不一样,此时此刻,他光是这么被裴玄忌抱着,就能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心安。
“好,年儿,我信你。”
像是终于得到了承诺一般,裴玄忌心中巨石落下,手指情不自禁地摩挲上云知年的唇瓣,裴玄忌真挚说道,“我当真不在意你的过去,年儿,我信你不会骗我。
“我会完全信任你。”
心尖突然被一种柔软的触感所攫取,满满当当,云知年扬起脖颈,主动张开嫣红的唇,让裴玄忌的手指伸进去,勾住他的舌搅动,口中不断发出轿腻的喘音。
“年儿!”
裴玄忌有点恼了,想将手指拿出,却被云知年用齿尖轻咬不放,他喝了一句,“别惹火!”
“你,你身子还没好,还在烧着。”
云知年对裴玄忌的话仿若未闻,含住他的指,唇一张一合,摸拟着口口时的情形,“阿忌…”
他哑着嗓子,发出请求,“抱我。”
他想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他想知道这样不堪的他真真切切被裴玄忌接受了,他迫切地想要被拥抱,被占有,被宣告,他属于他。
云知年叼住裴玄忌的指,动手解开外袍,随后用腿-根轻轻蹭向男人的,眼神晶亮地倔拗重复,“抱我。”
这是在没有蛊虫影响下的,发-情,只源自对于裴玄忌的喜爱。
裴玄忌显然也忍得甚是痛苦,但他始终保持了一份理智,见云知年不肯听劝,没有办法只好低头去吻,咬了咬对方的下唇,待对方吃痛松口后,才抽回手,在他已微微翘起的光洁tun-瓣重重拍了一下,“你知不知道自己伤得有多严重?不要任性了,乖些,待你养好了伤…”
裴玄忌凑到他通红的耳骨,轻佻说道,“定会天天干得你下不了床。”
“年儿。”
这最后一句话,既似承诺,也似告白。
“我们来日方长。”
51. 心意(二)
雨声夹杂惊雷翻涌而至,又渐落渐小,最后只余下一丁点稀残的雨丝,滴滴答答淌入心间。
云知年在温暖的怀抱中苏醒。
裴玄忌的一双长臂跨过了他的腰身,他稍有动作,那臂弯便下意识收紧,将他严严实实牢牢锁住。
即便在睡梦中,占有欲也这般强吗?
云知年望向裴玄忌,眸光温柔。
他想起自己昨夜一心想同裴玄忌欢-爱,最后却还是被制止,裴玄忌当时明明也已动情有欲,却还是为了不伤及他,生生克制住…
其实裴玄忌那方面实在强悍…大抵也是怕自己经受不住,所以,裴玄忌将干燥的山洞让给他睡,自己则倚在洞口处守着,可最后不知怎的,两人还是变成了相拥而眠的姿-势。
云知年弯起嘴角,在裴玄忌的唇上轻轻碰了一下。
几乎是双唇刚刚贴上的瞬间,脑袋就被反扣住,裴玄忌低眸看他,很强势地加深了这个亲吻。
“唔…”
云知年被吻到浑身酥麻,下-腹也发起热。
裴玄忌亲了好一会儿才放过他,嗓音还带有一丝慵懒,“怎么不多睡会儿?”
指尖将他凌乱的发丝拢到耳后,露出光洁如玉的面庞,只这张美得惊心动魄的脸现下却因为方才的热吻而泛起浅浅红晕,更显艳色,偏那双眼眸,浸着水润的湿意,含嗔带恼地瞥来一眼,就足以让裴玄忌再次口口…
裴玄忌二十年来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在云知年的一个眼神中,就彻底土崩瓦解。
偏还…甘之若饴。
裴玄忌撩开云知年的下摆,指尖很轻柔地扒开伤口,嗯,结痂了,应是再养几日就能好了…
到时…他们再慢慢来。
裴玄忌轻咬了咬云知年的耳垂。
云知年的脸更红,他怕自己再这样同裴玄忌说着荤话缠绵下去又会勾出体内的蛊虫,便推开裴玄忌,“我,我要去小解了。”
他昨日发烧,饮下不少水,现在烧退了,身子爽利不少。
“去罢。”
裴玄忌听他这么说,只好松手。
云知年提摆寻了一下,洞口处有些草堆,可他因为被去了势,只能蹲下小解,又因前面被伤得太狠,这小解起来竟怎的都不顺畅。
细雨落在发梢,云知年有些心急,又怕被裴玄忌看出端倪,便攥住拳头,想要快一些,可他越急却越不顺畅,停了好一会儿,双腿都蹲不住发痛了,才勉强出来一点点,腹中酸麻的感觉仍在。
正当云知年有些无措之际,身后却倏而多了一双手。
他一愣,转头正看见裴玄忌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盯住他看。
“你,你做什么?”
袍摆被掀起,宽大的手掌按在他光裸的腰身上。
云知年羞耻到战栗不已,他想到自己第一次同裴玄忌产生所谓的交集,便就是被姚越迫着当面小解之时,便愈加慌乱赧然,连声音都软了下来,“我,我正在小解!”
“我知道啊。”
裴玄忌声音发沉,“我抱着你来。”
云知年脑中轰鸣一声,还未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双腿就被裴玄忌有力地抱起搭在健硕的手臂上,裴玄忌半蹲着,张开手臂,将他的腿分开。
“这样会舒服点儿。”
“别着急,慢慢来,我抱得动你。”
“不,不要,阿忌,你放我下来,我自己可以…”
云知年的脸红得更深,仿若滴血。
这么一来,就意味着,裴玄忌将会清清楚楚,将他看得完全分明,尤其是他那般丑陋的身体,会完完全全袒露在裴玄忌眼前…
云知年自净身后,就不愿意再看自己的身子了,尤其是那块横亘在身下的碗大疮口,那是他不同于寻常男人的地方,亦是他最隐秘而深沉的痛楚。
可江寒祁当初为了折辱他,故意在自己的寝宫命人打造了铜镜,常会命他脱去下裳在铜镜前跪着,将自己的身体一遍一遍观看清楚,将自己被侵犯时的模样一遍一遍记在心里…长久凌虐之下,他确确实实脱敏不少,从最初的痛不欲生,到后来的麻木不仁,他将那个软弱的自己藏进了坚不可摧的面具之中,江寒祁要他,他可以顺从…姚越看他,他亦可以同意…可这块面具却在遇见裴玄忌之后,裂开了一道缝。
将从前那个会软弱,会羞耻,会伤心的他,原原本本展露出来。
所以,在裴玄忌面前,他永远无法做到对自己的身体视若无睹,他想在裴玄忌面前保留有尊严,“阿忌,你不要这样,放我下来…”
云知年的嗓音不由染上了一丝哭腔。
“不放。”
“就这么来。”
裴玄忌坚持,他体力甚好,如此抱着一个成年男子也丝毫不会累殆,手臂稳到连抖动都没有,“你前面,是我那晚昏了头伤到的,所以才会半天小解不出…你蹲久了会难受,所以我替你蹲。”
“年儿,我这么做只是想告诉你,我已经决定同你在一起,就是说明我能接受你,接受所有的你,无论无论你的身体如何,你都不必为此自惭形秽,更不必在我面前羞愧…因为无论你怎样,在我心中始终都是是最好的。”
裴玄忌感受到怀里的人儿渐渐放松下来,就抬手轻揉起他的小-腹,哄道,“口口出来,年儿。”
云知年垂头,缓缓出了来。
耳侧响起男人略带狎昵的低醇声音,“年儿好棒,口口得好多。”
激得云知年口口得更加口口…
结束之后,云知年的脚还在发软,幸而被裴玄忌一把搂住,“以后,可以试着多依赖我一些。”
*
及至裴玄忌为云知年擦身时,云知年依旧将双拳绷得紧紧,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水是从洞外的山涧中取来的,擦身用的布料则是裴玄忌从云知年那业已被撕破的衣服上撕扯下来的一段,用清水洗净沥干,再小心翼翼地擦去他腿间的尿渍和前日欢-好后留下的污物。
裴玄忌回来时对他说,雨已经停了,待云知年稍稍恢复些,他们就可以走了。
说着,抓过云知年的手,将他扣在一起的指节掰开,同自己的手指十指相握。
“都说了,不要总抓自己的手心,会伤到自己。”
云知年偏过头不理他,只指尖却都红了,透粉透粉的,煞是可爱。
裴玄忌怎会不知云知年在紧张什么,便对他道,“这有什么啊?我服侍你,本就是天经地义,待以后你老了,我也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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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得走一步都要喘,我还是会一边喘着气儿一边服侍你,吃饭,沐浴,擦身,你莫不是那时还会害羞,还会不敢看我?”
裴玄忌声音低低的。
带着几分笑意。
落在云知年耳中,却若巨石投水,在心内荡开涟漪碎浪,云知年眼眶蓦热,喃喃说道,“当真…当真会有那么一日吗?”
他和裴玄忌都老了,两鬓斑白,行动不便,可却依然在一起。
他仍是不敢相信的。
这一切都像是在做梦。
他向裴玄忌诉说了自己的过往,而裴玄忌向他表明了自己的心意。
这个简陋得困住他们两日的洞穴,就像是梦境里最美妙的仙境,他生怕自己一醒来就会消失不见。
云知年有些羞赧地将腿张得更开,好让裴玄忌擦拭,可双目却灼灼发热地锢在了裴玄忌的身上,“我们真的会一直在一起吗?”
“会啊。”
裴玄忌的回答没有丝毫迟疑。
“除非,你不要我了。”
“但我会好好表现,不让你抛弃我。”
裴玄忌冲他笑道。
擦洗完毕后,云知年正准备说些什么,却见裴玄忌动作顿住,他匆匆放下布巾,替云知年拉好衣服,“外面有马蹄声,正在向这边逼近。”
“你在里面待着,不要出声,我去看看。”
说着,就握紧匕首,转身要走。
马蹄声迫近了些,隐约还夹杂着呼喊,“老大!”
“裴三!”
“是我们的人!”
握着匕首的手一松,裴玄忌飞奔至山洞外,远远地正瞧见自己的手下策马向山洞这边寻来,应是看到他沿途做的标记了。
裴玄忌悬着的一颗心堪堪落下。
待众人汇合之后,裴玄忌的二姐裴定茹居然也在,只她神色一直不大好,待看到裴玄忌安然无恙后,才恢复下来,“怎么搞的!一连几日都毫无消息,躲在这个山洞中作甚?区区几个匪徒,你也打不过吗?我还以为你…你…”
裴玄忌转过身,给他们看自己背上的那道伤口,“我受伤了,所以在此休养几日,而且那帮人不是寻常的江匪,我同他们交过手,个个武功不凡,应是训练有素的水军。”
“水军?”
裴定茹沉吟不语。
云知年这时也从洞中走了出来。
裴玄忌光着上身,自是因为他穿的是裴玄忌的衣服,他头发也已束好,还擦过了脸,整个人温温雅雅,很自然地站到了裴玄忌身边,又有些刻意似的,同裴玄忌隔开一段距离。
“这位是?”
云知年不认得裴定茹,待听到裴玄忌称她二姐后,才十分有礼地躬身致意,“见过裴二小姐。”
“在下云知年,乃三品司礼掌印,奉皇令前往陇西为裴老将军贺寿,奈何江中遇袭,幸得裴小参军搭救方才无碍,裴家大恩,云某没齿难忘。”
云知年一番话说得倒是滴水不漏。
裴定茹却狐疑地望向云知年。
她自看到云知年的第一眼,就总觉得有哪里有不对。
现下又瞧了半晌,总算是看出眉目了:裴玄忌头上的发带,居然和眼前的这个男人,对调过来了。
52. 心意(三)
裴玄忌这人其实性子很冷,他素来最不喜旁人触碰他的私人物品,可现在…他的衣服不仅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云知年身上,就连发带…
裴玄忌的发带是玄色织丝的,是他惯常喜用的颜色,现下正好端端地束在云知年的发上。
而裴玄忌的一头长发则随意用一条素底青色的发带就绑住了,一眼瞧过去就不是他自己的。
这两人究竟是在一起经历过什么,才会连发带这么微小不起眼的东西都互相换过来了?
而裴定茹之所以会注意到,原因无他,只因这发带是裴玄忌的大哥之前赠他的,于裴玄忌而言极是珍贵,按理说,不该会随意假手他人,就算是逃难中带错,也应及时换过才是。
可裴玄忌一副气定神闲之样,目光多次掠过身侧的男子,也并未表露出任何不妥之样。
裴定茹不知的是,其实不光是发带,就连裴玄忌最宝贝的长命锁现在也正悬在了云知年的脖颈。
“既已汇合,我们就先行上路!年儿…咳,云掌印身子不大舒服,须尽快回去寻大夫替他看顾。”
裴玄忌问明了情况,得知江旋安柳廷则等人已被陇西来接应的狄子牧救下,先行去了陇西,便也放下心来,只记挂着云知年的伤,怕他受不了路途颠簸,便又问道,“有马车么?我受伤了,不能骑马,同云掌印坐车走。”
“…”
裴定茹像是见了鬼一样,瞪眼望向她这个从小就在马背上长大,即便生病也不肯坐车的三弟,无语地说道,“没有。”
“那就去准备一辆。”
裴玄忌指挥手下,“山脚下有个集镇,你们骑快马过去,备好马车,在山下等我们。”
他的一干子弟兄也像见鬼一样,半天没有动静。
云知年这时悄声说道,“阿忌,不用麻烦了…我可以骑马的…”
“不行。”
裴玄忌亦也压着嗓子,凑到云知年耳边,低声道,“这里到陇西有一段山路,你前面和口口里的伤都刚结痂,不可再被颠簸磨破了。”
云知年被他的话挑拨得耳根发烧,别过眼不肯吭声了。
裴玄忌于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都愣着作甚,快去啊!”
手下们面面相觑几眼,只得照做。
方才裴玄忌同云知年小声耳语的模样被裴定茹全然看在眼中,她隐约能猜到一点儿端倪,但并不分明,正要再看看这两人怎么回事,裴玄忌居然又打开随身水壶,递给云知年,叫他喝水。
云知年摇头不肯。
裴玄忌就又附在他耳旁说了句什么,云知年就赶紧接过水壶,乖乖饮了几口。
裴玄忌方才笑了笑,拿回水壶时,还很亲昵地捏了捏对方的掌心。
简直是旁若无人,自成结界!
无论是什么关系,裴定茹都实在有点看不过眼,干脆跃上马背,当先而去。
裴二小姐走后,其余那帮子弟兄明显放松不少,嘟囔着朝裴玄忌抱怨道,“老大,你看起来生龙活虎的,为何偏要坐车啊?这本来半日就能到的,坐车怕是要硬生生多耽搁一日。”
“我虚弱啊。”
裴玄忌说得中气十足,理所当然。
“…”
看起来能打死两头牛,虚弱在哪里了?
“老大,你确定你不穿件上衣?就这么光着?”
这帮子军营里的弟兄当然没有裴二小姐那样心细,但瞧这裴玄忌只穿了长裤,连件衣服都让给了身旁的云知年,还是觉得不对。
裴玄忌唇薄目冷,剜了那多嘴的手下一眼道,“我就不喜欢穿衣服,怎么了?”
“胡说!老大你平时在我们跟前时,明明连扣子都要扣到最高,洗澡都防狼一样防着我们,也不知是要为谁守着,何时光过膀子啊?”
云知年十分诧异地瞟了裴玄忌一眼。
裴玄忌干咳两声。
趁人不注意时,又委屈巴巴地咬着云知年的耳根,“为你守着。”
*
待终于坐上马车,总算是不用再强装了,裴玄忌旋而拉过云知年在车厢中深吻不放。
“唔,阿忌…你的手下…还在外面…”
云知年不敢发出太大声音,偏裴玄忌说起来也不过是个二十岁的毛头小子,什么狗屁自制力也早早在云知年面前缴械投降,见云知年即便在接吻时也要死死绷紧牙关,强装无事,生怕被人发现的模样实在可爱,就干脆用牙咬住对方滚动的喉结,同时手指灵活地口口…“让他们发现好不好?他们平日里喜欢唤我老大,就说,你是他们的嫂嫂…”
云知年被激到眼尾通红,他生怒地向裴玄忌瞥过一眼,奈何这眸中含了泪意,望过来时便只剩切切情意,像极了是在邀约。
裴玄忌只好安抚他道,“别怕,别怕,年儿,他们素有军令约束,虽平日里常跟我玩笑,但未得允许,是不会来打扰我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云知年的外衫解了抛去,顺手还解开了发带,两人的长发再一次缠在一处,难解难分。
他将云知年压到身下,卖力而虔诚地亲吻起那光洁如玉的脊背,肩头,再到侧脸的脸颊。
像是在对待来之不易的珍宝。
怎么都亲不够似的。
云知年眼眶微热,可这个时候,却感受到了抵在…便知裴玄忌忍耐的极是辛苦…
…
他侧眸望向裴玄忌,裴玄忌撑着脑袋望向车窗,装得若无其事。
云知年觉得好笑,便故意用手指…
裴玄忌双目发暗,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别乱惹火。”
云知年蹲下来,小心翼翼地仰头看他,眸光亮亮,几缕发丝拂下,将手上沾染的污迹轻轻拭干净。
裴玄忌将人捞过,“若不喜欢,下次就不要做了。”
“喜欢的。”
云知年笑颜看他,“你的,我喜欢。”
裴玄忌猛地扣住他的脑袋,深深亲上。
一吻绵长。
车厢外不时传来兵士们的说话声,疾步行进的马蹄声,车轮过路的倾轧声,以及盛夏的鸟鸣声。
而他们两人十指相扣,掌心带着汗淋淋的潮湿,却谁也不舍松手。
似是永无止境,朝着这一场夏光奔赴而去。
*
因准备马车耽搁了些时日,所以裴玄忌一行人直到翌日晚间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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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至陇西裴府。
裴千峰和长子裴元绍尚还在军中,为他们接风洗尘的是裴家夫人,裴刘氏。
因距离寿宴还有几日时间,所以有些早来祝寿的大小官员,各节度使长官,便都先行下榻在裴府。
裴玄忌替云知年要了间上好的客房,就安排在自己卧房旁,又嘱咐裴府管事请来大夫替云知年看伤,除此之外,裴玄忌还专程去了趟厨房,叫人给云知年单独开个小灶。
“嗯,他这几日需要吃些清淡的饭菜,少油少辣,还有,点心也要多备着点儿,早中晚按时送过去,他这人饿了都不知说的,你们得机灵着点,哎,算了,做好了先送到我房里,我亲自拿过去。”
裴定茹拉过一旁正捂嘴笑的裴刘氏,“娘亲,你看看这裴三,像不像被鬼附了身?他长这么大我还从未看过他对谁如此上心过,现在巴结那个宫里来的掌印巴结成这般,也不知葫芦里到底是卖的何药?”
裴刘氏毕竟是过来人,嗔道,“你少管他,这不是显而易见嘛…”
她有点儿恨铁不成钢地说教起裴定茹,“你呀,还是个女孩子呢,怎么连这点儿眼力见都没有,我看,这次为裴三相看人家的事,就不用忙活了,倒是你,得让你爹先把你嫁出去,否则,当真要在军中做老姑娘喽!”
“娘,女儿才不要嫁人。”
“哎等等?为何不用忙活裴三的亲事了?他已经有了中意的姑娘了是吗?”
“是谁啊,是谁啊?我怎么都不知道,哎,娘亲,别走啊,你跟女儿说一下嘛…”
这边厢,裴家人欢欢闹闹。
那边厢,已经安顿好了的柳廷则一听说云知年也到了,便是再坐不住,连着夜儿的跑到云知年的房前想去探视。
奈何云知年等人安顿一通之后,已是夜深,柳廷则以君子自诩,又担心云知年业已安歇,自己大晚上过来实在叨扰,在房前踯躅半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
“他回来时,听说裴府专程请了大夫过来,想来是受了伤,也不知要紧不要紧…若不看上一眼,总归还是放心不下…”
偏在此时,柳廷则听到云知年房内模模糊糊传来了一声轻喘,紧接着,变成了压抑着的,带有明显欢愉的嬌吟…
柳廷则脸色惨白。
云知年,莫不是被谁人欺负了?
倒也合理,云知年虽是个男子,却生得实在美艳柔弱,这帮节度使个个拥兵自重,目中无人,他们虽自京城而来,但落在陇西,到底难压这地头蛇,若…若云知年被欺,他断是…断是难以谢罪!
“云大人!你可还好?”
柳廷则偏巧这时听到房内传来了另一人的说话声,遂下定决心,重重拍打起房门,一张书生脸憋得通红,“是何贼人,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敢欺负云大人?!”
“是,是你?”
云知年闻声推开房门,瞧见柳廷则后,神情微顿。
柳廷则见云知年倒果真是一副被欺负狠了的样儿,发丝凌乱,双颊透粉,心中更是惊慌,他急急上前,想冲进卧房看一看究竟是谁,可片刻之后,裴家三公子就这么当着柳廷则的面,从云知年的卧房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
53. 裴氏(一)
裴玄忌望向那因过于错愕而僵在原地的柳廷则,很有些敌意地道,“原来柳相有喜欢趴旁人卧房听墙根的爱好啊?”
“还是说,柳相守在这里,是想要偷看谁?”
柳廷则面色愈发难堪。
如同是被戳中了一些最为隐秘的思绪,面红耳赤,竟说不出话来驳斥。
“阿忌!”
云知年叫住裴玄忌,“你不要欺负柳大人。”
“分明是他来打扰我们的嘛?”
裴玄忌委委屈屈地。
下一刻,却又讨好似的扯住云知年的袖口,安抚道,“好了好了,我不同他计较,年儿莫气。”
年儿…
这亲昵到旁若无人的称呼和动作,无一不让柳廷则更觉扎眼。
他心高气傲,原是根本就受不住裴玄忌这等粗人的刻意羞辱,想要掉头一走了之便罢,可事关云知年…事关云知年…
又让他陡然生胆。
夜凉风净,府宅安寂。
两人在云知年跟前,无声对峙。
“我警告你。”
柳廷则的一双眼死死盯住裴玄忌,“别以为,我们如今身在这裴氏地界,你就可以为所欲为!云大人是奉皇令前来贺寿的,本相亦是!这大晋朝只要还在一日,就由不得尔等这些乱将贼子撒野!”
“柳大人,休要乱说!”
云知年骤然一惊。
幸而今夜太晚,未瞧见府里来回巡视的仆从。
柳廷则这话说得实在严重,若是被那有心之人听去,等同于是要跟裴氏决裂!
果然,裴玄忌旋冷下面色,一改方才玩世不恭的模样,嗓音亦发沉,“我尊你是当朝宰相,不想同你计较,但你无凭无据,血口造谣我裴氏是贼人…”
裴玄忌伸臂拦住去路,“定要给我一个说法不可!”
“…”
云知年未曾想到这两人会如此这般较真,刚想要劝说几句,却被裴玄忌抢先一步挡下。
“这是我同他之间的事,跟你无关,年儿,回房歇息去。”
“阿忌…”
“回去。”
“放心,我知道分寸。”
裴玄忌平日里虽事事依他,但若当真起来,自有种不容人抗拒的气势,格外迫人。
云知年便也不好再坚持。
“好啊。”
柳廷则见此情形,也索性同裴玄忌撕破脸,“朝廷苦陇西割据久矣,我作为百官之首,早就想同你们裴氏好好谈谈了。裴小参军,既然你较着不放,不如我们现在就同去一趟军营,把那裴老将军叫来,我们一起好好说个理儿,如何?”
*
约摸到了隔日黎明将至时,裴玄忌才回府。
云知年正侧卧在被中休憩。
他心中记挂裴玄忌,这两天睡得都极不安稳,中途出去去寻过他,结果才知,裴玄忌同柳廷则去了一趟军营,压根还没回来,这心里的不安便隐隐扩大。
现下,那熟悉的松雪气息钻入被褥,云知年才稍稍定神。
云知年没有回头,任凭衣袍被扯开,当滚烫的唇贴上他的脖侧时,才轻声问了一句,“事情都解决了?你没有为难柳大人罢?”
“嗯。”
裴玄忌嗓音发闷,吻却是更重了些。
云知年的蛊虫因这亲近很快就被勾出来了,连呼吸都带着烫,所以,当裴玄忌的指尖挨到伤处,发现涂好的药膏被云知年自己擦掉了,而与此同时,云知年居然自己在口口擦好了油膏时,赫然微震。
云知年将脑袋埋进枕头,小小声地,“我昨日擦药时,发现…已经养好了…阿忌…你不用…不用再为我忍耐…”
“啊…”
话未说完,云知年的声儿就被抑回了喉里。
…
伏在云知年肩上,极爱怜地吻了吻他刚刚落泪泛红的眼尾,“年儿,你怎么这么好?”
云知年被他亲得有些羞赧…现在天光大亮,他这一动心念,被裴玄忌折腾了近乎两个时辰,后来他困累到睁不开眼,也是裴玄忌替他清理擦身,还张罗着伺候他洗漱用完早膳,才过了这么会儿的功夫,就又扒着他开始温存。
云知年倒是有些招架不住,心中不禁暗暗感叹,这人的体力当真是好。
裴府的仆从大概是被打过招呼了,竟无一人过来打扰他们,用过午膳后,那先行下榻的小郡王江旋安倒是很烦人的跑来闹着要看云知年,裴玄忌黑下脸同他吵了会儿,好不容易赶走,云知年才得空问起正事。
“你同柳大人之间到底怎么了?今日怎的都没瞧见他?”
云知年语气有些关切。
彼时,裴玄忌正带他在裴府闲逛。
裴府府邸甚大,是九进九出的深宅大院,回廊深长,府院正中央还有一硕大的人工湖,盛开的芙蕖摇曳生姿,秀色动人。
裴玄忌干脆陪他一道泛舟湖上,波光粼粼间,云知年能瞧见少年人眉心的一点皱痕。
“不提了。”
裴玄忌依然郁卒,双瞳对上云知年后,才露出点儿勉强的笑意,“那个书袋子脸皮薄,被我一通嘲弄,自觉没脸见人,就躲在房间不肯出来了呗,今早还唤了人给他送饭,无事的。”
“我问的是你。”
云知年哪里瞧不出裴玄忌的情绪。
裴玄忌是个不大愿意表露喜怒的性子,总惯常一副冷峻模样,但相处日深,云知年也越发能够觉察到他心思当中最是细腻柔软的部分,所以云知年能瞧得出,裴玄忌现在应当是不开心的。
云知年握住裴玄忌的手,“你不高兴。”
“为什么?”
“可以同我说说吗?”
“没,没什么。”
裴玄忌转过眼,正对上云知年坚定的目光,这心不知怎的,就倏而柔软。
云知年肯将自己的过往告知于他。
自己又为何不能将心事同云知年倾诉呢。
裴玄忌垂下眼,“有时…我…常常会想…我的父亲,大概并不喜欢我。”
昨夜,他同柳廷则置气,两人当真连夜去往营地,裴玄忌本是一心维护裴氏一族的荣耀,结果没想到…
被赶出来的那个人…是他。
“我没见到他。”
裴玄忌故作洒脱地笑了笑,只眼中却透着寒凉,“而且,赶我出来的人,是姚越。”
“姚越,就陪在我父亲身边。哈…”
“姚越?”
云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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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微诧异,“他也过来陇西了?”
“是。”
裴玄忌大抵也没想到姚越会来,更没想到,姚越来后,就径自被裴千峰叫去营地,同他的长兄一道,陪在他的父亲身边。
而他这个小儿子,则要同其余来贺寿的客人一样,留在裴府,等候接见。
“是不是很可笑啊?”
裴玄忌问云知年,“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比之于我,他更喜欢姚越。”
云知年没有做声。
只是默默将裴玄忌发颤的手握至更紧。
平心而论,裴玄忌绝对是个够优秀的儿子,年少有为,心思纯良,待人接物时虽是性子冷了些,但其实重情重义,无论是与之共事的同僚,还是他的手下,都无不钦佩敬重他的为人,就连江旋安其实虽口口声声说着讨厌他,但其实也最是依赖于他。
加之裴玄忌又是幺子,合该会更受到父亲喜爱才是。
但这世间家事向来难断…
云知年知晓裴刘氏并非是裴玄忌的亲母,这几日相处下来,裴刘氏虽对裴玄忌很好,裴玄忌也知礼敬她,可两人间到底算不得亲厚,若因生母之故牵怒于裴玄忌,也并非不是不可能。
只是…上一代的恩怨,连累到孩子身上…对于裴玄忌而言,实在不公允。
任谁都能瞧出裴玄忌对于父亲家人的在意。
云知年学着裴玄忌常常摸他脑袋的动作,也揉了揉裴玄忌的头,嗓音柔缓地说道,“这其中想必有所误会,待裴老将军过寿时,你再同他好好谈谈。”
云知年宽慰他,“你对他用心,他是能感受到的。”
“更何况,还有那份寿礼。”
“那是裴老将军喜欢的礼物,他收到后定会开怀的。”
刚回裴府时,裴玄忌就去检查过被人从船上带回来的木箱,当时刺杀他们的匪人并非是为求财,所以木箱倒是没大受损,但被水浸泡严重,很多地方的色泽都沉了下去,然而时间仓促,也来不及准备一份更好的寿礼了。
倒是云知年的那份,因一直被柳廷则贴身护着,没大受损。
云知年看出裴玄忌的难过,便干脆将自己准备的那份交给裴玄忌,“同样都是程老先生的作品,你拿我的去也是一样,只不过,这份寿礼到底没有你自己动手的那份有意义,但相信裴老将军也能体会到你的一片孝心。”
“当真?”
裴玄忌正在犯愁,闻言大喜,竟一把将云知年抱起,“年儿,你当真给我了?”
云知年笑着点头。
“我要怎么报答你?!”
今日,在莲丛中的小舟上,云知年再度被圈入怀中。
裴玄忌的手一寸一寸,同他紧密相贴,像只大型犬类一样,贪婪地吸嗅着这人发丝间的清香,原本郁闷的心情也在怀抱中一点一点放松下来。
“听完你的安慰,我心里竟觉得畅快不少。”
“年儿,我究竟要如何报答你?”
云知年低头碰了下裴玄忌唇,“能遇上你…”
就是上天对我的最好恩赐和回报了。
一池春水悠悠。
然而谁也不知,池畔另侧正有一双冰冷阴鸷的眼,死死盯向这拥抱在一起的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