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花依旧》
1. 海棠
安庆四十三年,开春。大羽国刚平定时长八年的外患,消息传入京中,国之上下与之同庆,如今民间热闹的很。
没过几日又传来大将军班师回朝的消息,一时间京城主街道人口攒动熙熙攘攘。
城门口围满了行人,没别的目的就只想目睹一下这位少年将军的真容。
刚及冠,就被封之为‘大将军’一人独揽大权平叛了作乱多年的敌军。
此消息一出,小至民间茶楼,大至大江南北。
此一战过后,还有何人不知晓少年名将谢澄安?
“不愧是战神之子,束发之年就有如此威望。”
“可惜战神早已陨落,不过还好还有他的嫡子能够延续荣光啊。”
人声鼎沸,只见渐行渐近的军队策马而来,黑泱泱的如同黑云压城。
一场大战过后,骑兵数量却还如此可怖,可想而知这场仗打的是多漂亮。
尘土飞扬,街上百姓快速让道,马蹄就踏了进来。
烟尘蒙眼,却去努力看清,为首的那位英俊少年郎已然摘下头盔,手持胸前,一手握缰绳,背横长枪,眉眼间皆是凯旋而归的喜悦与豪情。
路过时皆是劲风与刚厮杀后的血气。
欢呼雀跃间,班师回朝军队一路风驰电掣到达宫前。
他翻身下马拍了拍铠甲上的尘灰,把头盔和长枪扔给后面的副将丁燎。
压下眉眼之中还未散去的寒光。
太监通报后,谢澄安才缓缓进殿中。
见着天子,行了一礼:“微臣参见陛下。”
嘉庆帝看着面前的少年将领,眼眸微动,说:“免礼吧。”
谢澄安才缓缓起身。
嘉庆帝打量了一番,夸道:“好小子,许久不见越来越威猛了。”
“谢陛下夸赞。”
嘉庆帝笑语:“朕听闻,你为大羽立下赫赫战功,可受上赏,外甥可有想要的东西?”
谢澄安闻言忽然跪下,嘉庆帝怔了怔说:“你这是何意?”
朝堂之上霎时安静下来。
谢澄安又行了一礼才说:“陛下,微臣不要其他。”
“你还是第一次主动找朕要东西。”皇上顺着他话答:“那外甥想要什么?”
谢澄安继续说:“臣听闻当今有位名震天下的二十岁天才考取状元,名叫叶惊棠。”
嘉庆帝放下茶盏:“是有这号人。”
谢澄安又道:“陛下是惜才之人,也有仁爱之心。纵使他家犯下滔天大罪,但却独独留下刚考上京城状元的叶惊棠,陛下爱才,但这位叶惊棠短命,不是那么有幸,想必是老天爷要夺他,比起留下晦气,不如把他交于臣,臣拿荣光换他一命,求陛下准予。”
此话一出。朝堂之内登时响起议论纷纷声。
叶家,早年靠买卖丝绸发家,在京中也算是有名有姓,后来叶家长子得了功名,在京中为官多年后掌握一定的权势。叶家一下子飞黄腾达,本以为叶家会做大,却因长子勾结外敌,发现后惹来杀身之祸,现已抄了家,却独独剩下幼子叶惊棠一人只因皇帝较惜才,余心不忍,现余孽还在狱中。
但天下人都骂他是贱畜,且讨论的沸沸扬扬,迟早有一日,皇帝还是会杀了他。
君王想杀庶民,一眨眼罢了。
谢澄安抬眼,满目星光:“姑父。”
“……”
嘉庆帝知晓他的外甥待他向来亲疏,如今这么亲切地叫也是第一次。
但他不爽的是,他欣赏的外甥却是为了一个触犯谋逆罪的叶家子。
细想来,这位名惊棠的,的确是个难得的天才。
谢澄安不知是有意无意喊那声姑父。
但总归幼也不知情。
何况,罪人叶逍已经畏罪自杀。
嘉庆帝皱了一下眉,若有所思,过了好一会儿,才肯点头:“朕准了。”
“陛下怎可……”几位大臣轮番劝道。
嘉庆帝轻抬手,霎时就没有了声。
谢澄安行礼道:“多谢陛下。”
散了朝,嘉庆帝招来暗卫,暗卫跪于殿中,命令道:“你盯紧些。”
暗卫受命:“是。”
几日之后,京中少年将军凯旋而归的热潮还未散去,就又传少年将军不要金钱官职只要了那位叶氏余孽。
余孽荣誉没保下,十年寒窗苦读已然沦为笑柄,但好歹留住了条贱命。
叶氏余孽安然无事,还进了将军府,听传,谢将军还悉心照料,府中好几位江湖上有名的太医都聚集在床前。
消息一出,舆论立马褒贬皆有。
贬的是说他为美色昏了头。
将军府内。
“何时能醒?”谢澄安坐在床榻边亲自擦拭叶惊棠额上的冷汗。
床上的人脸色苍白,毫无血色。
手脚也冰凉。
谢澄安攥紧了他的手,想要把自己的体温传给他。
府内已经遣走了不少郎中,只剩下一人。
此人年岁已高,头发花白。
诊断已久,收了针,长叹口气,踌躇道:“这位公子早些年中过奇毒,虽捡回了条命,但余毒未清这些年还忧思过重,又长时间待在潮湿阴暗的环境怕早就落了根。恐怕……”
谢澄安心快要提到了嗓子眼,抬眸质问:“恐怕什么?”
“恐怕活不过今春。”
此话一出,谢澄安的心被挖了出来,被一个叫叶惊棠的人摔碎,地面皆是鲜血淋漓。
谢澄安顷刻红了眼。
郎中出了将军府,脚下踩着海棠花瓣,听见背后凄怨的哭喊,仰头,忽然觉得这满园春色怎么这么悲凉呢。
屋子里药香环绕,窗扉未关,春风悄然进入,不觉温柔,只觉凄寒,吹散了落在窗前的花瓣。
一片落在床榻上那人的嘴边,又被人拂了去。
勾起一缕青丝,拿剪刀剪去一小撮,放进绣着苏绣的荷包里。
牵起荷包上两根线徒然收紧,放进里衣。
“你是不是很恨我?”谢澄安抬手擦去叶惊棠的眼角上自己滴上的泪:“恨我当年的不告而别,也不给你捎信。”
“可我一回来,就见着你这般境地,你是要把我疼死心里才为痛快,是不是?”
“叶哥哥,我好疼。”
他这般呢喃,天边暗了下来,他也未注意。
直到黑的看不清叶惊棠雪白瘦削的脸,他才命人进来点了几盏油灯。
这一寸方天地间,登时明亮起来。
叶惊棠熟睡的脸被火光照着,却还是如不食烟火气的冷清,就像一片薄薄霜雪,好看到不敢触碰,怕他就这样化了。
不知多久,床榻上熟睡的人眉目微动,嘴上呓语着什么似是陷入了梦魇,忽然全身猛颤双眼一睁,额头上已是大汗淋漓。
伸长脖子全身紧绷着喘着气。
谢澄安也被这阵仗惊醒了。
立马去瞧,脸上雾霾不见:“你醒了?”
叶惊棠看着那双眼不知看了多久,漆黑的眼眸尽是他的倒影。
又缓缓移开看向窗外被春风吹颤的海棠。
翻了个身和他背对着。
“救我干什么,我本是要死的,还亏了你的功名。”叶惊棠开口道。
他的声音如同快要枯竭的井。
感受到床身微颤,病中的人本就敏感,后背忽然贴上来一个人,低头一看竟是被他拦腰抱在了怀里。
叶惊棠动不得,也没有力气动。
挣扎不开,才叹气道:“你这是干什么?”
谢澄安声音发涩:“我冷,叶哥哥。”
这一声叶哥哥,他也好久没听过了。
一别经年,弥天怀思。
合上眼,叶惊棠在他温热的怀中熟睡过去。
次日,谢澄安上完早朝,坐马车回到将军府,管家就站在府外迎接。
“晋汇,”谢澄安见着屋内不像有人的样子,问:“惊棠呢?”
晋汇应他:“叶公子正在院中的海棠树下小憩。”
谢澄安颌首,带着一身的热气进了府。
身上官服未来得及褪就沾染了一身花香。
他远远看见叶惊棠坐在海棠花树下的秋千上,一只手抓着麻绳,骨节间泛起青色。
另一只手以舒适的姿势放在怀中,拿着一卷书。
他身着一袭素色长袍,衣摆随春风摆动,脚下的花瓣跟着纷飞,叶惊棠就是不论在何处都是一副清冷不染尘埃的谪仙。
发鬓半挽,青丝随风摇曳,头顶落了几片花瓣,他也不知晓。
谢澄安脚只前了一步便不再动,生怕毁了这幅宁静和谐美丽的画卷。
最后还是走过去把人从秋千上拦腰抱起,树上的海棠花瓣落了他俩满身。
叶惊棠被这身热扰醒,睁眼就对上了谢澄安的视线,好歹他也是个兵,穿着红色官服,束着发,一身的杀伐锐气遮不住。
但此刻,他却温柔的笑着掩去了昔日战场上的凶气:“春寒料峭,易着凉,我抱你回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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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手上捻着核桃仁,听完暗卫的所说,松手放回瓷盘中,对旁边的嘉庆帝道:“谢澄安和那罪民走这进,可不像是普通同窗之情。”
嘉庆帝对自己母后道:“总归活不过今春,近点就近点。”
“朕说到底,是看着他长大的,还是第一次见他求朕。”
太后长叹:“你就是喜爱你这外甥。”
嘉庆帝笑不语。
见他两是这般感情便取消了暗卫密查。
“就是可惜了,”嘉庆帝说:“大羽几年不见这样的人才。”
“陛下勿要忧心,天下之大,人才众多,不少他一人。”太后道:“叶家犯下如此罪行本就该死,如今叶惊棠也不过是苟活于世,陛下切莫过于仁慈。”
叶惊棠身上披着薄毯,一手拢紧,他坐在书桌前认真看着书卷。
在这期间他打了好几个颤,抬头看窗外,明明已经开春,天气却还是这般让人犯起凉意。
他抿着一块生姜片,想要让身子暖和些,却无果。
这时屋外响起刀剑相伐声。
撑着桌案从椅子上站起身,头探向窗外,就见海棠花树下,谢澄安在和一个全身武装的人比刀剑。
谢澄安身上的朝服早已换下,穿着单薄的墨衣。
动作间衣袍纷飞,在嫩色的海棠花下如不小心点上的一点墨。
手腕一转,将对方剑势打落,猛得插进花泥里!
对方躲闪不及,那锋利的剑尖已经抵在了他的喉咙。
花瓣落在剑锋竟被割成两半,落在叶惊棠的脚边。
谢澄安收了剑,剑身落入鞘中,收了锐气剑就安安静静地躺在里面。
他回头,在叶惊棠的视线中撞了个满怀。
他笑着走过去,亲切的喊:“叶哥哥。”
丁燎一下子僵在了原地,昔日杀伐果断勇敢威猛的大将军,叫这个叶氏余孽什么?
叶哥哥?
丁燎内心受了冲击久久未平复。
他直行几步,瞪了叶惊棠好几回,说到底也是谢澄安身边人,想了想,还是礼貌点头:“叶公子。”
叶惊棠行了一礼。
谢澄安勾下脑袋由叶惊棠为自己摘下发间的花瓣,他对丁燎说:“今日又是我赢,说好明日请我吃酒。”
丁燎笑说:“这是自然。”
这画面太过唯美,丁燎觉着还是眼不见为好,找了个合理的理由说:“末将今日还有马未喂,先告辞。”
谢澄安看他一眼说:“自己训的马也苛待?行吧,你走吧。”
丁燎便告辞。
谢澄安捉住叶惊棠的手,发觉他的手竟还是这般冰。
谢澄安蹙眉:“暖身的药和姜汤都喝下了,怎么还是这样。”
叶惊棠弯了一下唇,眼中却无笑意:“也许这就是我的命……”
剩下的话被谢澄安用手堵住了,嘴唇挨着手心能感受到手上厚厚的茧。
“这些话都给我烂在肚子里去,别给我说出来。”谢澄安红着眼圈,愠怒的对他说。
叶惊棠看他的眼,听见话语中夹着的颤音,垂了眸没说话了。
两人进了屋,屋内烧着茶水,水汽却也把屋内的凉意驱散了。
丫鬟进来送药,谢澄安看着人把那一碗黑乎乎的药喝完,又递上一块果脯。
含进嘴里,苦味渐消。
丫鬟拿着药碗出去,阖上门。
叶惊棠垂着眸,看着桌上的一碟果脯。
他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记得。”
谢澄安问:“只有我记得吗?”
叶惊棠不答。
谢澄安握了好一会儿,又松开,释然道:“算了,以前的事情不提,只要你在我身边比什么都好。”
叶惊棠笑说:“那侯爷可放宽心,我现在这副羸弱的身子能走哪里去?就算走了我还能干什么。”
昔日风光无限的状元郎现在却沦落到和阶下囚没什么两样了。
也许对他而言不过就是换了个好点的牢笼。
与同他一起关着的还有他昔日的鸿鹄之志。
谢澄安知道,他心里比谁都难受,没崩溃只是因为无力而已。
谢澄安想要摸他,叫叶惊棠偏了一下头挪开了,“我困了。”
说完起身就进了内室。
谢澄安还是跟着去,叶惊棠感受到谢澄安上了榻,任由他睡在自己身旁,让他把自己贴紧他的胸膛。
颤着眼皮合上眼。
这一夜都无话。
2. 红梅
有丫鬟进来送早膳,叶惊棠睡眠轻,碗筷刚放在桌上那一刻他就醒了。
叶惊棠下了床,任由丫鬟们帮他穿衣。
抬了手,让丫鬟都出去了。
他坐在桌前,拿起青瓷碗,搅动汤匙,转了几圈又搁在桌上。
他没什么胃口。
桌上的糕点看着也都索然无味。
于是又进了书房,拿起一卷册这一看就是一下午。
另一边,红宴楼内。
丁燎吃了酒,神情倦倦得抬眸看向廊下的歌舞,说:“你家那位不是各种太医都束手无措吗?嗝……我推你个人,嗝……你见见?”
吃完了酒又吃了许多肉食,此刻一下一下的打着嗝。
谢澄安饮尽了手中的酒盏,听这话,眉毛一拧:“什么人?”
他又说:“别是江湖骗子。”
丁燎说:“绝不是,这个人还真有几分本事。”
“再说,如果真是江湖骗子,你就不去试了吗,你都敢在皇上面前要人了。”
“放心吧,”丁燎收了目光,看着谢澄安:“你听过前朝公主吗?据说当时公主已经病入膏肓了,药石无医活生生给疼死了,头七之日又活了过来,你猜谁救的?就是我给你说的那个人。”
“前朝?”谢澄安说:“距今有几十年了吧。”
“还活得好好的。”丁燎说。
谢澄安听着曲,说:“可是我听说前朝公主死而复生后,人就变了性情。”
丁燎却说:“毕竟是鬼门关走了一趟,吓着了,变了也是肯定的。”
谢澄安捏着茶盏,半顷后说:“见见吧,哪儿呢,叫什么?”
此时廊下的戏停了,紧接着响起鼓掌声。
“无名无姓,就连圣上也很难找到他,”丁燎摇头道:“带着黑色头纱帽,还是他找的我,让我跟你说说,等你想清楚了就去菩提寺找他。”
菩提寺。
菩提寺在城郊,地理形势较为偏僻。
叶澄安笑说:“这么神秘,又为何会主动找我呢。”
丁燎不打嗝了,又动了筷子,神秘兮兮的道:“只因你是命盘所指之人。”
谢澄安冷笑一声。
吃完酒,谢澄安乘马车回府。
脚还未踏进就见管家晋汇急冲冲跑来,谢澄安根本不用听他说,就知道出事了。
府内的仆从进进出出,忙忙碌碌。
他佩刀还未卸下就快步冲了进去,抓住府里郎中问道:“这是怎么了?”
郎中胳膊被捏的生疼,此刻眉毛也不敢皱:“叶公子忽然发起高热,看脉象不像是受凉,而是余毒未清所导致的。”
谢澄安急着说:“那就给他清!”
郎中有苦难言:“毒已经入了根了,说句难听的,就算是华佗再世也无办法啊。”
谢澄安双腿发软差点跌地,还是晋汇和侍卫林风上前扶住,慌不迭的喊了声:“主子!”
谢澄安被扶在椅子上,太医一摸他脉象才知他在战场杀敌时除了外伤还受了很重的内伤。
谢澄安想起什么,甩开了太医的手,扶着椅子把手站起身,回望了一眼床榻上的叶惊棠,沉声道:“你们照顾好他,我出去一趟。”
“主子要我们送你吗?”
“不用!”谢澄安的声音渐远:“我打马而行。”
菩提寺在城郊,距离将军府有一段距离,此时天暗了下去又下起了春雨,不过一会儿,谢澄安就湿透了,额前碎发贴在脸颊,因为着急,在街上也失了体面。
他也不知他跑了多久。
马蹄溅起雨水,街上摆摊商人在黑夜和雨帘中看不清来人,便气哄哄的叫骂。
谢澄安策着马把这些言语抛之脑后。
终于到了菩提寺,迎面而来的是一位小僧。
这位穿着婆娑的小僧在马前停下步子,躬一下身,似乎知道他会来:“施主,里面请。”
谢澄安立刻下马进寺庙。
小僧带他进去的是一间偏房,见围棋前坐着一位身着墨衣,头戴圈有黑纱的斗笠,看不清脸的人。
全身上下,只露出那双较为年轻的手。
黑衣人抬了一下手,谢澄安抖落了身上的雨珠走过去,坐在他对面。
小僧关上门,出去了。
黑衣人落了一颗黑棋。
谢澄安垂眸看了一下他的手,虎口没有茧。
不像是习武之人。
谢澄安松了捏在腰间刀柄上的手。
不等谢澄安开口,就听对面说:“我知道你为什么来。”
男子,声音年轻温润,也不像是上了年纪。
大概二十几出头。
谢澄安觉着自己应该是被骗了。
欲要起身,就被叫住了:“叶公子还有救吗?”
谢澄安又坐了回去,盯着他,似要透过黑纱把此人的脸看穿,半晌垂了眼,说:“事成之后,赏你黄金百两。”
黑衣人指尖夹着晶莹透亮的黑棋,摩挲着,笑了一声说:“我的法子和你所了解的都不同,只看将军自己愿不愿意了。”
外边的风从门缝中吹进,拂动了谢澄安浸湿的鬓发。
两人交流了一柱香。
谢澄安捏紧了茶杯边缘,好一半会儿才松开,他说:“给我留足够打一仗的时间。”
黑衣人落了子,说:“一年?”
谢澄安应道:“足够。”
不消片刻,谢澄安出了寺庙,此时雨势已经渐小。
他翻身上马,淋着小雨,回了将军府。
回去的时候,晋汇告诉他,叶惊棠已经醒了。
谢澄安遣退下人,自己推开门进去了。
就见叶惊棠坐在窗边,头微微扬起,看着窗外雨景。
谢澄安走过去,坐在他身边。
叶惊棠闻着湿味,回头看他,声音有些力不从心:“干什么去了?”
谢澄安拿干布擦拭着头发,回:“找大夫去了。”
叶惊棠毫无波澜:“找到了吗?”
谢澄安不回他,叶惊棠又转过头去,不看他:“把衣裳换了吧,你要这样挨着我吗?”
谢澄安从浴池里回来,头发还潮着,身上只穿了一件里衣,这时叶惊棠在床上坐着,偏头看向窗外的海棠,不知在想什么。
谢澄安坐在身旁,拿起薄毯,披在他身上,后陪他一起看海棠花落。
握住叶惊棠的右手,拿过来看,他的手瘦削而又修长,宛若晶莹通透的白玉。
从袖子口取出一条红线,系在他的手腕上,红色鲜艳衬得白玉般的手煞是好看。
谢澄安垂眼看了半晌,才抬眼来,对他说:“几日后,我就要重新回到战场上去了,据报,哈洱阁卷土重来,皇上请将,此战不得不去。”
叶惊棠眼皮颤了颤。
他心下一狠,向旁边膝行两步,抓住了谢澄安的衣领,谢澄安措不及防,忽然间被他压在了身下,怕伤了他就没动,挑眉道:“叶哥哥,你这是干什么呀?”
叶惊棠坐在他腰上,见他还要说什么,略微躬下身就把他的嘴堵住了。
慢慢的舔?着。
谢澄安睁大眼,看着他。
如猫儿一般的舔腻的触感。
手轻轻搭上了他的腰,见他要走,又摁着头追了上过去。
他吻的急切,水声里还渗出点愉悦来。
吻的叶惊棠皱眉,吻的叶惊棠闷哼出了声。
等到叶惊棠真的快受不住了,才放开他。
谢澄安意犹未尽的看着他红着的脸,帮忙把鬓间的一缕发别在而后,含笑道:“我可以当作是你主动的吗?”
叶惊棠和他之差一指距离,叶惊棠吐出一口热气在他耳边:“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抬眼看他:“反正活不久了,不如都给你,好歹来到这世间,也快活过一回,不算可惜。”
谢澄安当即脸色一变,两人一下子变换了位置,叶惊棠被他晃得天旋地转,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谢澄安双手压制他,眼里满满怒意又掺着别的什么:“再在我面前说这种话呢?第二次了,你真当我拿你没办法吗?叶惊棠,你这是在刺我心,你好狠。”
“你但凡说一句,你是愿意的,我就不会这么痛。”
叶惊棠见着他逐渐泛红的眼,叹了口气。
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顿住了。
谢澄安看了他半晌,松开了他的手。
又从他身上下来,关上窗,一点光也不给透进来。
他睡在叶惊棠身边,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就着这个背影,叶惊棠回忆起了一些事。
想到谢澄安忽然离开学堂的那年冬———
叶惊棠怀抱着几本书,穿着狐裘,偏头看外面的大雪,像鹅毛一般飘落在地面形成白雪皑皑的景色。
书院的庭院内有两株红梅树,雪覆盖着枝头,却难掩那一点红。
若此时,一定会冒出个人,嘲笑他没见过世面,一场雪也要看半天,又不是过一会儿就没了的,嘴上这么说却还要站着陪他一起看,然后自己再故意刁难他,让他背出几首关于雪的诗来。
因为他知道,谢澄安是练武的料子,不喜欢文邹邹的诗经礼仪,他更喜欢上场杀敌,觉得那才叫痛快。
所以谢澄安自己也常说,他未来肯定和他爹一样当大羽战神的。
奈何,他爹却要他当个文武兼备的人,不顾自己儿子的意愿把他送进东篱书院。
因为这事,他和堂里一些有和他一样志向的人一起嘴他爹。
自从知道谢澄安不告而别离开学堂后,叶惊棠就气了他一个月,一个月后,战神牺牲的消息才传入京中,他才知道,谢家骑兵死了统帅,周围又虎视眈眈,谢澄安不得已去顶替了父亲的位置。
那一封:“未悉近况,拳念殊殷。”始终没有得到回信。
叶惊棠垂了眸,脚下吱呀踩着飘落进走廊里的雪,进入书院。
书院内烧着炭,一进来暖气扑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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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候博士还没有来,书院的学堂内也没有多少人。
“惊棠,”有人叫他,叶惊棠看着这个人走来,不知为何,冷汗从额头上流了下来,那个人阴测测的笑着,:“你帮我看看我养的长虫的花色好不好看?”
叶惊棠被忽然突脸的蛇头吓的从床上弹起。
大口喘气,里衣被冷汗浸透。
谢澄安翻身抱住他,全身冰冷的身体被谢澄安拥抱着,一点点传入温暖。
谢澄安摸他的脸颊,黑暗里看不清,但也知道,他吓着了。
他柔声说:“我在。”
叶惊棠被他抱着,被他摸着,出来的声音是哽咽的:“你不在。”
谢澄安抱着,听着他在自己怀里哭泣。
轻轻安抚着他打颤的背。
又追着他的唇去吻。
温柔的去舔吸。
渐渐的他才从惊慌中平静下来。
谢澄安捧着他的脸,盯着他问:“是不是我走之后,发生什么事了?你如今身体这么羸弱又是怎么回事?”
叶惊棠摇了摇头,不愿去提。
也不愿去想。
他现在还心有余悸。
不管梦见多少回,他还是会被吓着,仿佛是刻在骨子里的恐惧。
谢澄安没听到回应,便不问了。
他轻哼着家乡的曲调,哄人入睡。
叶惊棠听着柔软哼音,慢慢阖上了眼。
梦里无蛇,一觉睡了过去。
夜间停了雨,窗外的海棠在风中摇曳,落了满院的花瓣。
晨间有人在清扫,叶惊棠睡的越来越久了,竟睡到了下午。
他收拾好后,开门问站在门外的林风:“侯爷呢?”
林风怀抱着刀,虽然叶惊棠现在是叶氏余孽,但好歹也是侯爷身边的人,不敢不尊,于是作揖道:“侯爷前往校场练兵去了,校场刀剑无眼,公子有什么事要说的,对属下说,属下帮忙去传达便是。”
叶惊棠看着苍白的天,摇摇头说:“还是不用了,我没什么要说的。”
林风点了一下头,门就又关上了。
叶惊棠临窗而坐,垂手看手腕上的红绳,指尖附上去,花辫编的有些粗略一摸就知是谢澄安那手残亲自编的。
一个武官,竟也搞起了‘雅’。
一想到谢澄安把枪放在旁边,安安静静的坐着,手里正编织着手链,他的笑意就藏不住。
他清楚记得,十五岁的谢澄安看着几个同寮坐在檐下,为心爱的姑娘绣着方手帕,还不屑得说:“买一个不就行了,用得着亲自动手吗?买的还精致些。”
若那些同寮如今还在,谢澄安少不了被人笑话。
他有些困了,桌上的书也看不下去,于是关上窗,重新脱掉外衣,上榻睡去了。
这几日,谢澄安每晚上回府就撞见叶惊棠睡觉。
叫住一个丫鬟问了一下。
才知,叶惊棠最近总是醒着的时候少,除了吃饭、喝药的时辰会醒过一回,其余时间都在睡。
谢澄安心里虽不愿意承认,但也耐不住心里的不安。
谢澄安天一亮就去朝堂,下了又去兵部调集兵马,筹备武器。
有时候晚上,甚至都不回府,连续几天都忙得不可开交。
哈洱阁这次来得遽然。
哈洱阁兵退战败不过两年,就再次向大羽国宣战,看似是为了大羽的西北疆土,实际上是为了谢澄安。
谢澄安十六岁之时,他的父亲砍掉了哈洱阁王子的头颅,对于哈洱阁人而言,这是不可泯灭的仇恨,如今他的父亲死了,但他的儿子还在,所谓父债子偿。
他们更认为只要杀了谢澄安,大羽就会开始忌惮,那么短时间内不会再出兵,这样一来也能为哈洱阁养精蓄锐,到时候侵入大羽,不是指日可待。
若是杀不了,也要让谢澄安流个血,落个病。
天亮了,春季也跟着过去了一半。
庭院里的海棠昨日刚扫过,今夜又落了个满院平白添了几分伤。
叶惊棠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他扶着墙起身走到窗边,从这里看过去,能看到宽阔的院落。
府里的下人把落地的海棠扫在一堆,抬眼去看花树梢,发现海棠花已经开始残败了。
叶惊棠穿好衣物出了内室。
林风见着人,扶好刀说:“叶公子,有什么事吗?”
“我想出府。”叶惊棠说:“我不乱跑,天黑之前就回来。”
“不行。”林风果断道。
叶惊棠抬眸。
林风解释说:“没有侯爷的话,我们不敢让您擅自出府,就算是侍卫陪同也是不行的。”
叶惊棠猜就是如此,长叹一声说:“那就拜托你让人帮我去代买一件衣裳。”
“衣裳?”林风松了口气:“好说,那叶公子想要一件什么样式的?”
“红色,”叶惊棠笑一声,说:“拜托了。”
林风愣了愣神,心里倒觉着这笑有些悲凉。
3. 当归
这夜,谢澄安从校场上回来了。
原本,丁燎说要大设酒宴为他们践行,谢澄安在酒宴上只饮了一点儿酒,就找借口推辞了。
大伙都知道他屋里藏了个美人,大战降至,大家本就追求个潇洒,没那么多规矩了,都笑的东倒西歪,让谢澄安回去了。
卸了刀给了林风,
林风接过说:“叶公子醒了有一会儿,正在书房。”
谢澄安原本紧绷的神色才有了缓和。
抬脚便进,林风帮忙关上门。
来到书房,谢澄安抬手掀帘,脚步轻缓的走在他背后。
叶惊棠坐在桌前,头也不抬地道:“回来了?”
谢澄安见他在作画,就站着没动,“嗯”一声说:“想我吗?”
叶惊棠没应,似是很专注。
谢澄安走过去,垂眸看一眼,又笑了:“画我?”
“是,”叶惊棠说:“策马杀敌的你,我在脑海里想过好几次,虽没亲眼见过,但却是辗转反侧。”
谢澄安心有所动,弯腰低头,含住了他的唇。
叶惊棠微阖眼眸。
剩下的几日,他只想遵循内心。
他的吻和上次都不同,缓慢却又不失爱意的亲吻。
亲的叶惊棠眉毛舒展,指尖不住抓着他的胸膛布料。
布料是上好的丝绸。
他却觉得抓不住。
等到叶惊棠逐渐喘不来气,他才放开,含着热对他笑:“惊棠,我好欢喜。”
谢澄安弯腰抱起他,低头含了耳垂,热气贯耳,叶惊棠受不住,偏了一下头。
谢澄安追着他去寻唇,又如点豆子一般亲吻脖颈,逐渐向下。
叶惊棠有些敏感,受不住从脖颈处传来的痒意,密密麻麻的。
如天鹅仰着脖颈,却又更方便他亲。
最后咬在了锁骨处。
叶惊棠手抵在他胸膛,推了推。
谢澄安就禁锢着他的手,抵在自己的胸膛。
叶惊棠受了束缚,没动了。
又抱着走出了书房,把他放在床榻上,低头压着亲了一会儿,手不停的隔着布料摸他的腰侧,叶惊棠总受不住,摆动腰肢去躲他的手。
殊不知这在谢澄安眼里,是勾引,是烧火的柴。
喉结滑动要去扯他的腰封。
这时候嘴里的味儿才弥漫开来。
一股苦药味儿。
谢澄安舔舔唇,这才降下火气,移开了手指,哑声道:“你身体不好,不闹你了,睡吧,我去洗个澡。”
叶惊棠伸手要抓,谢澄安却已经走远了。
走的这么快。
伸出床榻的手慢慢的又收了回来,盖好被子翻了身睡了过去。
等谢澄安回来,后背又被热气包裹着了。
这一夜过后,谢澄安就又有好几天没回来。
回来的那天却是战争前夜。
院子里点了好几盏红灯笼,照亮了四面八方。
叶惊棠和谢澄安坐在海棠花树下的秋千上。
海棠越落越少了。
叶惊棠的右手被谢澄安抓着慢慢揉,像是对待好玉一般的爱惜。
红线连并一起揉,泛起一阵痒意。
看天上的星月,不禁泛起了不舍的愁绪。
但将军死社稷,就得把自己的利益置身事外,包括情爱。
谢澄安靠在叶惊棠的肩上,手圈了一把腰,抬眸道:“你又瘦了。”
叶惊棠身上的苦药味,他却觉得是上好的迷香,怎么也闻不够。
叶惊棠心里明清,自己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
今春过去,他的日子也该到头了。
谢澄安指腹摸索着他的手腕,道:“惊棠,如果忽然有一天你回到了过去,你会想做什么?”
叶惊棠不知他为什么会问这个。
却还是顺他话答:“至少不让我变成如今这般境地,我会干很多,比如在叶逍起谋反心之前,杀了他。”
谢澄安诧异一瞬。
又很快恢复原来那般温情,“嗯”了一声,说:“我保你。”
这句“我保你”不是玩笑话,叶惊棠垂眸看了他好久,谢澄安是那么的认真。
半晌他启唇道:“好。”
两人相依在一起,这个场景,画进画里,作进画本里,就是情意绵绵的佳话。
安庆四十三年,春。谢澄安挂帅出征,身后是乌泱泱的二十万铁骑,在头顶上是城门,城门之上是天子,天子携百官,为将士送行。
号角声震在耳边,响彻天地。
雨水打湿了马蹄,手中的长枪在灰蒙的天空中划出一道冷冽寒光。
腰侧挂着装有当归的荷包,那是今早叶惊棠给他的。
天还未亮之时,叶惊棠在府外叫住他,回首只见他被林风扶住,身上穿着一件鲜红的衣裳,春风又起,鬓发衣袍起,海棠花瓣尽数飘落,刹那之间,谢澄安都以为自己误入仙境。
他这才想起,叶惊棠不是常穿白衣的,只是家中败落之后穿白衣的次数多了起来而已。
这身红,让他想起旧时那个骄傲自信的叶惊棠。
让他想起那个处处都比他高一头的叶惊棠。
叶惊棠上前从袖口,给了他一个荷包,轻垫脚,在他耳边说:“念君将归。”
叶惊棠在谢澄安的怔神里退了一步说:“愿将军大捷。”
“愿将军平安。”
遽然,谢澄安环腰把人捞入怀中,不顾周围人的眼光,两人像夫妻离别一般紧密相拥着。
谢澄安心里很高兴,又很满足。
叶惊棠听到耳边带着哭腔的笑意,然后谢澄安又道:“听妻语。”
他抓不住谢澄安的铠甲,只抓住被竖起马尾的青丝,青丝被抓在手里勾住了手腕上的红线。
两人分开,那根勾住红线的青丝在这一刻断了。
谢澄安听着震天动地的战鼓与号角,望了一会儿天,才抖动缰绳,掉转马头,带着浩浩荡荡的将士,淋春雨上战场去。
殊不知这一去,两人将天各一方,今生不会再相见。
叶惊棠吐出一口血,吓得府上的人惨叫声声。
血液渗入红衣,变得愈加刺眼。
晋汇已经出府寻郎中了。
林风要开窗召白鸟,叶惊棠强撑着力气说:“别……别传……不要扰乱将军心神。”
林风颤着手,看了他好一会儿最终还是没把那一封信交出去。
白鸟发出凄婉的叫声,而后扇动两下翅膀掩入屋檐。
这个时候的叶惊棠已经快要日落西山。
叶惊棠没有多大力气说话了,旁边的侍女见他嘴唇一张一合,勾下头去听。
林风也看见了,走过去。
听到的是:“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暴雨轰雷而下,风雨击碎了海棠,外面的红灯笼不再亮,更吹熄了屋里的蜡烛。
叶惊棠陷入了一片黑暗里,他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了。
他在这片混沌之间,尝试摸索着向前,前方是无穷无尽的黑暗,但他却连正常人该有的恐慌都没有,继续向前迈步,双眼空洞,像个行尸走肉的傀儡。
忽然耳畔响起了一阵击钟之声。
钟声深远悠长,似是在告诉他向前的路。
他跟随着这阵余音,很快就看见了一道狭窄的光。
他歪了一下头,走近了些。
就在要踏进之时,他竟然忘了自己姓甚名谁,手上的红线也无故断了。
这条红线一头延伸进这光里。
他再走就听见一声声哀哭。
是谁在哭呢?
他进了这白光里,白光把他吞噬掉了,再睁不开眼睛。
等他睁开之时,已经在床榻上了。
“棠儿,棠儿……”
叶惊棠意识混沌,反应有些慢,就这么看着面前正拿手帕拭泪的妇人。
屋里也占满了好多人。
等到意识清晰他才哑声喊了声:“娘……”
又打量着周围定在一处,动动唇,说:“爹……”
他觉得自己做了很长的梦,梦醒了他什么都忘了,但他还是那个父母健在,家族兴盛的叶家公子,可是看见自己的爹娘,泪水却不受控制的滑落至脸颊。
胸腔一阵绞痛,喉间酸涩让他差点说不出话来。
叶老爷和叶夫人吓着了,便一时间忘了体面,紧紧把自己的孩子拥入怀中。
叶夫人轻轻揉着他的头发,哽咽道:“这冰天雪地的怎么还掉入水中?”
“还发生在学堂内,一定是有人要加害我儿啊……”
“惊棠别怕,”叶老爷说:“已经叫人去查了。”
叶惊棠却摇头说:“这件事,我有法子,爹娘,让人别查了吧。”
叶夫人和叶老爷都愣了愣,都明白的,于是叹了口气。
可是这件事,终究是卡在为人父母的心头,咽不下上不来。
这时,丫鬟绿叶上前说:“老爷,夫人。”
叶夫人松开叶惊棠,坐在床边喂自己儿子喝药,听见丫鬟来,颌首允诺。
绿叶递过来一封信,叶老爷接了,是一封家信。
叶夫人斜看一眼,说:“叶逍的?”
“是,”叶老爷念道:“逍儿已经入朝为官了,让我们别担心。”
叶夫人拿起帕子轻柔得为叶惊棠擦拭嘴角,冷讽道:“那还真是稀奇。”
叶逍就是叶氏的大少爷,自从考取功名后除了没银子回一趟府里,已有将近一年没有消息。
叶夫人因为这事,一直不大喜欢这个长子。
叶老爷叹了口气,驱散下人,道:“说到底,也是我们的骨肉。”
叶夫人搁了碗说:“他把我们当邪物,避之不及。”
叶惊棠含着果脯,嘴边隆起一鼓。
果脯有些硬,嚼了半晌才咽下道:“言外之意,就是缺钱了。”
嘴中不再酸涩,心头的疼痛也缓过来许多。
叶夫人嘴角扯出一抹冷笑,“也就你爹是傻得糊涂。”
“哎,”叶老爷拢好斗篷,推开门出去对下人说:“拿点银两,送去宫里给大少爷。”
叶夫人不为所动,摸着叶惊棠的头说:“要是娘只有你一个孩子该多好呢。”
叶惊棠浅笑一声,垂眸看着空无一物的右手手腕。
“你现在也醒了,等身体好些就要去学堂了。”叶夫人含泪看他。
“让你身边带个人你也不肯,如今出了这样的事,你叫你娘怎么放心呢。”
叶惊棠看着他娘,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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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边带个人别人会对我疏远,那些有官职作爹的同寮都没这么大排场,再说,博士是最不喜这些的。”
叶夫人松眉道:“好吧,是娘糊涂。”
叶惊棠说:“娘不糊涂。”
晚膳之时,叶惊棠已经能下床了。
他穿着红裳,披着白色厚实的狐裘,手中捧着精致的手炉,走进了雪中,白雪漫天,他黑发如墨,红色衣摆艳艳,就连那一张如玉的脸都冻得有点泛粉,嘴唇紧抿。
家丁举着油纸伞为他挡雪。
到了门口,叶惊棠脱了狐裘,和手上的手炉给了家丁。
屋里烧着地龙,暖烘烘的,与外面的冰天雪地隔绝。
对父母行了一礼,落了坐。
叶惊棠是个有礼仪的温润君子,前面再是家人他也得遵守礼法。
叶老爷最是看不惯他这点,觉得太顽固不懂变通。
但是叶夫人却是欢喜,觉得他和那个叶逍不一样。
叶逍是叶老爷悉心教导的,在叶惊棠未出生之时,叶老爷让叶夫人在婚后只管享乐。教子这件事,都教与他一人便好。
结果却教成了不懂礼数,没有孝心,没有品德空有学术那一类人。
叶夫人再追悔莫及已然晚了。
到叶惊棠的时候,叶夫人教他诗书礼仪,阅天下万卷,才成就了现在这种温润模样。
叶惊棠拦住丫鬟手中的酒壶,自己拿过亲自为爹娘倒满青瓷酒盏,自己饮了一杯,入肚后含笑赔罪道:“让爹娘久等,孩儿赔罪自罚。”
叶老爷却拍拍叶惊棠的手背,道:“一家人,哪儿有那么多规矩。”
叶夫人夹起一块挑好刺的鱼肉放在叶惊棠的碗中,反驳他:“难道要像叶逍一样,无孝无德,不懂感恩?”
叶老爷无话可说,收回了手。
叶夫人平下心来又道:“宠爱孩子没问题,但过度宠爱有些事情不加以管教是会出现问题的。”
“等着吧,”叶夫人挑着刺:“过段时间后还会弯弯绕绕的找你要钱。”
食不言寝不语,叶惊棠端正坐着,没有动筷,他说:“爹,娘,明日我就要回学堂了。”
叶夫人顿住,说:“棠儿,不再休息一日?”
叶惊棠摇摇头,弯眉道:“惊棠无事了,而且过几天就是旬考,耽误不得。”
叶老爷点了头:“既是棠儿的想法,那爹就没什么意见。”
叶夫人瞭了他一眼,又收回视线,也应了。
饭足酒饱之后,叶惊棠被母亲邀去消食。
母子两人散步走在长廊,看着雪景,闻着院中的梅花香。
“听说,当今战神的孩子就在你们学堂内?”叶夫人拢着斗篷,说道。
叶惊棠想了一下说:“是,叫谢澄安。”
“谢澄安……”叶夫人默念着,这才想起来了,看着叶惊棠说:“这可是未来能继承他父亲当将军的料子。”
“谢小侯爷?”叶惊棠想起他的种种,不禁有些疑惑。
叶夫人看着落雪,似在回忆,“早年,谢家还未封侯,边疆战乱起,谢澄安的父亲谢觉率领三万骑兵杀上战场,敌军比羽军多出几倍,战势又复杂。谢觉决定使用战略,在一座地形复杂丛林茂密的高山上设下埋伏,敌人被引到山下后,作战首领桑跋疑心重,且狡猾狠辣,猜到山上有埋伏,便没让军队踩进红线,反而命人放火烧山,就在胜败快要清晰时,年仅十四岁的谢澄安偷跟着父亲军队来到战场,并提出要以火攻火的战策,而后跟随父亲上场杀敌,他出剑虽无章法,但却惯爱使流氓招数。”
“后来,谢觉也顺理成章加官晋爵,成了安定侯,从此在官场有了一席之地。他向来对自己的儿子颇有微词,如今也对自己的儿子刮目相看,本是贪玩的年纪,却这么有勇有谋。”
“你说,他是不是当将军的料子?”
叶惊棠对战事兴趣不大,却也听说过一二,如今母亲详细一说,他心中也对这个痞子改观。
觉得他是个有血性的。
叶惊棠点头,觉得母亲说得不错。
“谢家如今可是风光无限啊。”叶夫人哈出热气。
叶惊棠说:“当京圣上不久前娶了安定侯的妹妹,这地位含金量还要更高些。”
“所以,”叶夫人站定,把叶惊棠吹乱的一缕鬓发别在耳后说:“你在书院之内不要再像之前那样跟他争锋相对,那些同僚为着利益肯定是帮他也不帮你,尽管你说得再理呢。”
“他再招惹,你便礼貌回绝便好,用不着上纲上线。”
叶惊棠温润道:“母亲教训的是。”
第二日,穿好蓝白色襕衫,以简朴的发带扎发,抱起一沓书就要出门去。
丫鬟过来奉上取暖物件。
叶惊棠便披着狐裘撑着油纸伞,脚下踩着积雪上学去。
东篱书院内博士让人先背诵,在屏风后摆放了一张案牍,踞坐着,校正文章。
叶惊棠抖落油纸伞上的雪,收了伞,后提着袍落了坐。
正摆开一本书看。
“澄安,澄安。”陈月叫着正靠窗仰睡的人。
谢澄安被叫醒,拿下盖在脸上的《诗经》露出困倦的眉眼来。
陈月抬手指了指前面方向,一脸不正经的表情:“叶惊棠来了,这下子我们该怎么玩儿?”
4. 归来
谢澄安闻言,抬起眼皮,深深的瞧了远处的人许久,说:“故人依旧。”
博士曲起枯树似的手指,敲了几下案牍道:“谢澄安,坐没坐相,像什么样子?!”
谢澄安一惊,便改了姿势。
博士看了他半晌,又重新把注意力放在文章上,谢澄安撑着脸从难背的诗经中抬起眼来,望向前方不远处的叶惊棠。
被蓝色发带束起的头发正规规矩矩的垂在后背。
视线又移在对方正握毛笔蘸墨的右手手腕上,干干净净,像块光滑剔透的白玉。
入神之时,陈月从后面探出头来,小声的笑道:“想到好玩的点子了?”
谢澄安忍住要揍人的冲动过,推开他的头说:“他人挺好的,散了吧。”
陈月揉着脑袋,不可置信道:“人……挺好的?”
可你之前不还骂他装模作样吗?
陈月瘪瘪嘴,终是什么都没说。
博士最后教了几篇诗,就放堂了。
外面的雪愈发大了,都把红艳艳的梅花全覆盖了,看不出一点颜色。
“明天是十一月廿一,冬至。街上肯定热闹的紧,澄安,去玩吗?”陈月说。
冬至啊。
陈月见谢澄安忽然弯了嘴角,却在眼里看出了酸涩。
陈月不禁问:“怎么了?去年你不和我,还有薛延,玩的挺开心。”
“话说回来,薛延去哪儿玩了呢。”
谢澄安看着落雪,收敛了心神,应道:“去。”
到底有多久他没过过像样的节日了。
谢澄安忽然觉着有些冷,起身要去关窗户。
入眼的却是一副雪中戏猫的美男图
院中,有好几位同窗在雪中赏雪,玩雪,唯独那位穿着狐裘蹲在梅花树旁正在给猫喂食的少年叫他移不开眼。
“陈月。”谢澄安把着木窗,视线没移开:“前不久,叶惊棠是怎么掉入水中的?”
许久没人应答,谢澄安狐疑往后面看了一眼。
陈月正捧着年糕将要送入口中,一愣,又放下了,说:“澄安,不是你说要给叶惊棠点儿教训的吗?”
谢澄安皱眉道:“我让你们干的?”
想了想,似乎的确有过这事,但他也是口嗨,没有真想过要给人教训,只是嘴上不饶人而已。
就因为一句口嗨的话,叶惊棠三四天没来书院。
陈月还摆着那张无害表情,傻傻得点着头,殊不知,刀已经架在他头顶上了。
谢澄安关上窗户,拢好披风,走在门前又说:“你就等着他怎么教训你。”
说完推门而出。
陈月糕点差点掉地上,他怎么才想起来,叶惊棠虽然表面温温柔柔的但是也挺记仇的。
恍惚认为那一脚,也踹在了他的背上,疼得厉害。
在赏雪的同寮看见谢澄安来了,都纷纷让道,有的还想要攀点亲近,问他冬至去哪儿玩。
谢澄安说已经有安排了,大家才罢休。
谢澄安左右找,都没看见叶惊棠的身影。
于是他随便找了个人问:“叶惊棠去哪儿了?”
苏槐放下正在题字的手,看了谢澄安半晌,滑动一下喉结才道:“和薛公子在桥墩聊话呢。”
谢澄安点了一下头,就走了。
苏槐想拦,却又怕得罪他,只敢在背后恭敬一般得道:“叶公子他大病初愈,身体还很……”
谢澄安停住脚步,回头道:“你当我什么人?”
苏槐赶忙闭上嘴。
整个书院都知道,谢澄安极其讨厌叶惊棠,论原因还是因为叶惊棠太优秀挨了许多人的夸,他嫌烦了,叶惊棠又是一副温润和善的模样,显得谢澄安就妒烈似火,他就小肚鸡肠。
谢澄安觉得吓着人了,人家本来就对自己印象不好。
于是,他拍拍苏槐的肩头,尽力友善般得笑道:“你是惊棠的好友?我正要找他道歉呢。”
苏槐手上的毛笔快要捏变形。
是要找他道歉,还是你要找他给你道歉?
落庭湖四处结冰,大雪落在各个角落,整个世界都是白雪皑皑。
却唯独桥上正谈话的那人十分显眼。
谢澄安站在不远处的枯柳旁,撑着伞挡住落雪。
“叶公子,”薛延手上提着一袋药,要给他:“我本来是想去上家门去探望赔罪,但是澄安不久前忽然晕倒在地,怎么叫都叫不醒,就耽误了。这个你且收下,虽然比不上宫中的玉石,但也算是极好的。之前的事情,是澄安和陈月混蛋了些,我替他两向你道歉,真的是不好意思,我回头帮你骂骂他们,以后你有什么难处,尽管找我,你看,可行不可行?”
薛延是兵部尚书薛全的儿子,这面子肯定是要给的。
谢澄安真是好厉害,找人一脚把自己踹进冰河里,再找人说几句好话这事就算过去了。
但薛延是个仁善人,心也不坏,心里想的只有帮好兄弟善后,好兄弟惹了事情,他这个被当兄长一样的人肯定要挺胸而出。
从未想过那层去。
叶惊棠接过了那包药,露出腕子,行了一礼,莞尔道:“此事,薛兄就不必再提。”
薛延放下心,两人又聊了一会儿体己话,才告别桥墩。
薛延去找陈月去了。
叶惊棠从桥墩走下来时,正好看见了捂手炉的谢澄安。
伞下的那双凤目正灼热得看着他。
叶惊棠被他看得又陌生又不自在。
两人撑着伞面对面对望。
叶惊棠把伞檐抬高了些,说:“小侯爷,天寒地冻站这儿,不怕着凉吗?”
谢澄安没说话。
叶惊棠注意他的眼角开始有些泛红了。
眼眸里好像还似有水波。
他生的俊俏,剑眉凤目,是个名副其实的美男。虽然谢澄安上过战场,却不似别的同龄将士生的魁梧黑黝。
兴许是还没长开,不像上场厮杀过的将士。但叶惊棠却看出了和从前不同的细微变化。
谢澄安含泪一笑。
十六岁的叶惊棠。
这可真好啊。
谢澄安看着那张稚嫩的脸庞:“你身子还好吗?”
叶惊棠反应不及,眼色闪了一下说:“托小侯爷的福,休息了三天,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谢澄丝毫不在意他的阴阳怪气。
十六岁时的叶惊棠,与他就是这么争锋相对的。
上辈子的不幸现在都没有发生。
这时候的他也有对未来的向往、对考取功名的志向、以及报效家国的鸿鹄之志。
也不似上辈子那般的身体羸弱。
这个时候,他是属于他自己的。
谢澄安说:“那就,陪我赏会儿雪。”
叶惊棠挑了一下眉。
谢澄安看叶惊棠露出奇怪的眼神来,不禁笑一声,道:“怎么,之前你不是像没看过雪一样看半天,这会儿和我你装不下去了?”
叶惊棠眼里的神色消失,指尖摸索了一下手上勾着的细绳,果真和他一起并肩走着,雪地上留着两个人的脚印,一深一浅。
叶惊棠道:“我是南方移居而来,自然很少见着雪,但却知道许多关于雪的诗词。”
一提诗词,旁边的人果真脚步顿住了。
谢澄安讨厌那些文文邹邹还难背的诗词。
谢澄安每每挑刺说叶惊棠的时候,叶惊棠都会拿诗词来压他。
谁成想,这个人不和之前一样恼羞成怒而走了。
谢澄安望着那双好看的桃花眼,眼眸之中却是戏耍之色。
他盯着,没移开,问他:“我们两个人,该用什么诗来烘托环境呢?”
叶惊棠奇道:“这么讨厌文章诗词还要追着人念,什么毛病?”
谢澄安说:“想听,不行吗?”
谢澄安比叶惊棠高出大截,也不知道是不是习武能助长,所以才都生的这么高大。
就这一点,叶惊棠输给了他,所以他讨厌他垂眸看自己的样子。
“小侯爷好雅兴,”叶惊棠抬了抬油纸伞,“忽然想起来,明天就是十一月廿一了,要忙回府陪家人,恕不奉陪。”
谢澄安在原地踌躇,在他后面说:“陪我过节吧。”
叶惊棠又露出奇怪神色,侧了一下脸:“我和小侯爷好像只是点头之交。”
“人不能一直活在过去是不是?”谢澄安走近些:“我们可以桃园二结义,当个情同手足的好兄弟。”
“是这个理,”叶惊棠正眼看他:“但叶某独自一人惯了,怕是无缘。”
“缘分可以培养。”谢澄安又说。
叶惊棠不知道他何时这么执着,便说:“冬至之后,就是旬考,小侯爷不如抓紧时间赶紧复习,兴许还能创造奇迹。”
谢澄安这才意识到旬考这个东西。
博士教授的知识他都打水漂了,忘得可谓一干二净。
这个时候他的爹娘还在,若是考不好,母亲伤心,父亲打骂,那可真叫人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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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上学的日子只适合回忆,不适合回来。
叶惊棠早已离去,谢澄安也没在纠缠。
他转身去了书院的书阁,要拿几卷书回去补一补。
谢澄安手上提着用麻绳捆绑起的书回到侯府,此时天色已经慢慢暗下,侯府的各个角落都点着红灯笼,照亮了这一方之地。
暗红的橘光笼罩在他身上,明朗无比。
廊中有小厮在摆餐盘,这满桌子的炊金馔玉就知道是谁回来了。
谢澄安脚下的步子就越发快了。
重活一世的意义在这一刻,越发清晰起来。
谢澄安穿过廊终于在荷花池中心的凉亭上找到了他的阿爷阿娘。
冰天雪地,唯一点缀这场景的只有陆地上的覆雪梅花。
谢澄安手上的书不知道扔哪儿了。
谢澄安扑过来之时,谢觉手上的发簪差点没摔在地上。
这大个子差点也没给他摔瘸过去。
柳颜笑话自己的儿子:“你爹走时你不还满口叫好?怎的一回来就一副想念许久的模样。”
谢觉显然也被他这副样子震惊到了。
缓过来后,嘴角就控制不住的上扬。
刚刚的火气也消下去了。
“乖崽,”谢觉拍了把他有力的肩膀:“这么久就不知道给你爹写封信?”
谢澄安这才从情绪中缓过来,说:“娘不写着呢吗?你又不喜欢我的字,定是瞧一眼就给扔了,那我还写他干嘛呢?”
谢觉勾着后领一把拉开他:“臭小子,你还有脸提你的字,能做到不扔的就只有你娘。”
“走开走开,”温情过去,谢觉有些烦他:“别碍事,自觉点。”
“哎呀,”谢澄安故作嫌弃样:“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捡来的。”
谢觉为柳颜插好发簪,发簪上勾着流苏,一步一动都显得她美丽温婉。
一别胜新婚。
见夫妻两人现在没空理自己。
自己就识相点,回了自己的院子。
谢澄安房内点着几只蜡烛,他坐在案牍边翻看文章。
林风进来时都吓了一跳。
谢澄安听着动静,头也没抬:“何事?”
林风缓了一下心神,在一旁道:“听主院的小厮议论说,侯爷一个月后又要离家。”
谢澄安停了动作,问:“一个月?这么急。”
“太子妃将要在一月后,回哈洱阁探亲。”林风说。
太子妃原是哈洱阁派来的和亲公主,象征着两国友好。
上辈子,也如现在这样,太子妃思念故国要回去探亲一趟,谢澄安的父亲就被圣上钦点,派去保护太子妃,结果还是在大羽境内遇害了。
太子妃雅兰是哈洱阁国王最宠爱的公主,遇害以后,和大羽就不再是友好邻国。
而是仇敌。
也就是这样,哈洱阁屡犯边疆,谢觉才会奔赴战场砍杀哈洱阁王子头颅,一月后,国王再派悍将。
一个月,援兵难敌大漠,马道被堵,军中粮草告急,还被耗了那么久早已军心涣散。
不用打,也输了。
总而言之,太子妃决计不能出意外。
至少,不能在大羽境内出。
谢澄安在上辈子与哈洱阁交过几回手,对他们的战略和地形都摸的一清二楚,也早在无数次战役中,形成了敌人难以招架的打法。
他也想知道,到底是谁这般君心叵测想要两国之间开战。
所以,这一次他必须要去。
“收拾一下,”谢澄安合上书卷:“明早去一趟宫中。”
林风微愣:“明早?这天去,怕是不妥。”
谢澄安这才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心急。
冷汗都出来了,他接过林风递来的帕子,拭了一遍。
才说:“总之,府内的一些事,你多留意留意。”
林风觉着自己的主子有些和以往不一样了,开始关心起正事来了,也没多想,说:“是,那叶少爷那边,也要留意吗?”
“自然,”谢澄安搁了帕子,转了神色:“叶惊棠在书院里和谁关系最好来着?”
林风知道,他烦叶惊棠,更不喜他身边人。
林风说:“好像叫苏槐,寒门子弟。”
谢澄安对这个人有点印象。
“主子,”林风担忧道:“别玩太过了。”
“我对叶惊棠这个人喜爱的紧,不会为难他。”谢澄安认真道。
林风倒觉着可怕,行了一礼退出去了。
5. 冬至
次日,谢澄安起了个大早。
天边还在泛鱼肚白,丫鬟在衣架上摆了好几件衣裳,摸起来件件细腻如丝。
都是顶好的丝绸面料,也都是京中最有名的裁缝设计。
谢澄安选了其中一件蓝色广袖袍,质感细腻,设计独特。
手指摩挲着暗纹,轻轻牵起一角,闻了上去,那是一股独特的香味,全京城只有一家店铺的布料会有这股味道。
“这件是从叶家商铺买来的。”其中一个丫鬟看见小侯爷喜欢便说了一句。
丫鬟们从不贴身伺候,也不知道他与叶惊棠的恩恩怨怨,衣服是挑着好的买的。
谢澄安看了她一眼,那丫鬟就明白了,以后的布料都要买叶家的。
谢澄安从衣架上把那件绣着海棠花纹的蓝色广袖袍拿下来,十分珍惜的摸索着,等到下人们快要关门出去的时候,他像是随口说了一句:“俸禄该涨了。”
谢澄安不在意屋外的雀跃,他换上了衣裳。
等到了辰时,华灯初上,人流如织,喧嚣不断——京城夜市最热闹的一天,到了。
人潮汹涌,吆喝声不断,热闹非凡。
一夜鱼龙灯飞舞,铁花如星火。
火光猛然从嘴里炸开,看得惊叫声声,好不惹人咋叹。
雪还在下,却没有昨天那般急。谢澄安穿着斗篷,脖颈处带了一圈兔毛围脖,行走在宽阔街道上,他手上拿着根糖葫芦,咬了一口就没再动。
他旁边跟着陈月和薛延,后面跟着林风。
街上人多不便,林风身上就没有拿剑,况且,谢澄安也不怎么需要他的保护,此番出来,就当是跟着自己主子放个假。
不知逛了多久,薛延手上就多了好多东西,但那基本都是陈月的。
林风手上除了两样是谢澄安要买给他爹娘的就再无其他。
谢澄安看林风流连的目光,就让林风自己逛,顺便让他把东西送回府里。
林风注意,谢澄安眼中不是那些琳琅满目的商品,而是百姓的太平繁华。
谢澄安的目光从路过的人们脸上一一扫过,他们各个都油光满面,面带幸福笑容。
上辈子的今天他没有像现在这样心里藏着很多事,而是潇洒快活的天真,认为这样的日子未来还有很多。
根本不知道,那是他最后快乐的时光。
父亲战死后母亲不久也因病去世,他每天都活在悲痛与仇恨中。
“澄安,发什么呆呢。”陈月站在前面,对谢澄安招手:“快过来啊,前面可热闹了。”
花灯如海,流光溢彩。
谢澄安整张脸在灯火下照得旖旎,以至于两人在前方看不清他已然通红的眼。
谢澄安拢了拢披风,在注视下上前,路过时偶有笑谈传入耳中。
他所要抓住的东西,在此刻愈发鲜明。
薛延替他整理好衣服,把刚买的暖手物件给了谢澄安,说:“不要仗着你人高大就不注意避寒,冷着了吧。”
谢澄安双手捂着手炉,笑了一下,没再说话。
越在前面走,喧嚣就越沸腾。
甚至远处还有笙歌传来。
谢澄安像是听见了什么,猛然抬头,穿过无数灯盏,视线停在某处,忽然笑了。
他问陈月:“喜欢哪盏灯?随便挑。”
陈月正盯着一只螃蟹灯出神呢,听他这么一说不禁激动起来:“难道澄安你要包了送我?”
薛延说:“想要也许只有这个办法了,毕竟澄安哪会猜灯谜。”
谢澄安回陈月的话:“那多没意思,我去拐个人回来。”
说罢,人就提着袍子进了前面一家酒楼,独留两人在原地大眼瞪小眼。
“小公子,”酒楼小厮弯身躬腰道:“人在里面呢。”
谢澄安颌首,小厮就退下去了。
谢澄安抬手掀珠帘,放下后,又噼里啪啦的撞在一起。
弦音未停。
谢澄安走进了。
屋里烧着地龙,内设焚香。他脱了斗篷和兔毛围脖,放在屏风上面,和叶惊棠的一起。
琴音如泉水流淌,似是抚琴之人的心境也是这般。
踞坐在窗扉前的人一身青衫,宽袖随风动,像是窗外生长秀气的青竹,又像是那随风摇曳的青枝绿叶。
谢澄安手指蜷握,想到了上辈子的叶惊棠。
与这辈子截然不同的叶惊棠。
谢澄安把一袋糕点果脯放在桌面,琴音这才停止。
谢澄安迎接他的目光,说:“我是来道歉的。”
叶惊棠抚过琴身,假装不懂得“嗯”一声。
“之前对你做的混账事是我不对,”谢澄安把被风吹敞开的木窗关好,挡得严严实实了,手却没放下来,就这么看着他,一脸诚恳:“我错了,对不起。”
叶惊棠侧过身子,和他面对面对视:“受惊了,叶某怎担得起呢。”
谢澄安忘了从前常常把尊卑挂在嘴边,就是说叶惊棠比他要矮一头,他欺负人怎么了再不甘也要受着。
谢澄安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自轻呢。”
叶惊棠:“嗯。”
“你嗯,你还嗯。”谢澄安放下手臂,搭在桌上,把人固在狭小空间。
“博士常说同僚之间没有尊卑之分,只要在东篱书院一日,就都是普通学子。博士常夸你是块宝玉,喜欢你喜欢的就差要把你揣兜里了,怎么你和他思想是相左的?”
这话说得有点太不礼貌了。
但谢澄安也是有点生气。
自己满腔热忱想要和他交好,却总是被他用同一句话来浇灭。
上辈子那么不分彼此,现在却这么生分。
历经生死,再次有缘见到爱侣,他怎能不心急?
但叶惊棠脸上没有怒意,反观很平静:“这不是你对我常说的话吗?”
不等谢澄安回答,他又道:“你变了。”
谢澄安一愣,随后仓促的移开叶惊棠审视自己的目光,手也移走了。
叶惊棠这才注意他身上衣裳的布料,以及一针一线勾勒出的暗纹。
之前叶惊棠把人得罪狠了,谢澄安就和以他为首的同僚们说不准买叶惊棠家的布料,谁买了穿了,就是不把他放在眼里。
叶惊棠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只觉得他最近真是颇为奇怪。
跟有疾似的。
他没有表现出来,拿起茶盏吹开浮在上面的茶叶,抿了一口,这茶太粗了些,不合他口味。放在桌案,才道:“好好的节日不过,你来我这里受这气干什么呢?”
谢澄安深知自己被察觉了端倪,便试着变回从前的吊儿郎当。
他顺势坐在窗檐上,背后是星火人流。
脸上被屋内的蜡烛照着,凤目里似有星点,他耐着性子说:“我想要灯笼,你就说帮我不帮。”
谢澄安鼻侧有颗如针扎似的黑痣,他五官本就长的俊美,然而这颗长鼻侧的痣竟显得有几分妖冶。叶惊棠视线从那处移开,轻轻笑了一声,说:“小侯爷家财万贯,想来把整条街包下来也不成问题,没必要和你向来看不惯的人周旋这么久就为了一个灯笼。”
又是这种话。
谢澄安被他气的胸膛起伏。
他狠狠搓了一把脸,才放下手来,眉眼之间都是烦躁。
但是他不好发泄,就这么憋屈的瞪着人。
叶惊棠心里愉悦了,起身含笑着看他:“想要哪个?”
谢澄安心里憋着气:“好看的都要。”
叶惊棠起身去拿披风和围脖,谢澄安跟上。
大过节的出来他也不带个侍从,长这么好看被哪家姑娘拐了怎么办?
谢澄安这么想着,手肘一重。
叶惊棠系好带子,拍拍白色斗篷上的薄雪,说:“穿好,走了。”
谢澄安注意他用来挡寒的斗篷和叶惊棠的是一样的,不管花纹还是颜色甚至是布料。
谢澄安心里那点气也散了。
穿好便出了酒楼。
一青一蓝站一起逛熙熙攘攘的街市,无不惹人回首瞩目。
谢澄安拦住了要来送花的花童,后取出袖间折扇,打开遮住叶惊棠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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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叶惊棠眼睛被遮住视线,看不清前方,连续被两人撞了。
他有些恼,挡下了谢澄安的扇子,说:“你这是干什么?”
谢澄安把人拉进了些,拿扇面拂开他的手说:“再往前是绣楼,我这是怕你被哪家小姐看上,不想你去祸害好人家的小姐,再者,难道你想在科举前娶个人回府吗?”
谢澄安一说起这事就烦,上辈子叶惊棠逛了个街,就有姑娘亲自上门提亲,这姑娘虎的很,从没见过这么虎的,真真是彪悍女子。
这姑娘是沈员外的嫡女,和别的女子不同,不爱琴棋书画乐和女红,却酷爱舞刀弄剑。
她带了十几号人提着装有金银首饰的大箱子当聘礼,想要人入赘沈家。
那阵仗不得了,甚至人不出来她就不走,睡觉都要睡在叶府门口呢。
叶老爷哪里见过这种阵仗,也不好真让人睡在门口,就让人进去了。
沈小姐想尽办法让叶惊棠出来,都无果,叶惊棠那时也头疼的很。
上下学的时候总能见着沈小姐守在书院外面,谢澄安知道后损了叶惊棠几句,佯装不屑,但心里在意的要死。
于是他悄悄地把薛延介绍给了她,她才安静了些日子。
但是薛延不愿,为什么不愿谢澄安也不知晓,于是又闹了起来,闹着闹着就和谢澄安处成了基友。
有时候总是咋咋呼呼的,他这才知晓安安静静的叶惊棠是多么的可贵。
叶惊棠看着被他握住的左手,道:“懂琴棋书画的女子有可能会与我处成知己挚友的爱人,这有何不可吗?”
谢澄安一听就把人握得更紧挡得更严,恶狠道:“我不准。”
“你倒是好笑。”叶惊棠用力抽开手,站在人群后面,向谢澄安抛了个眼神:“人太多,怎么挤进去呢?”
这眼神像是在天真的询问,但在谢澄安眼里竟有点像在撒娇。
谢澄安滑了下喉结,他知道叶惊棠可能是无意的,但他也控制不了心中怦动。
他上前抓着人的手硬带着人挤进人海里,嘴里却礼貌说着:“不好意思,我是读书人,请你们让一让。”
这其中,有人好笑道:“读书人?来这里玩的哪个不是读书人啊?”
谢澄安听着周围人的笑意脸也不红,因为他已经牵着人挤在最前方。
整个人被满排灯笼照得明亮。
前面置着一张以绳子连接成的网,网上挂着无数盏样式五花八门的灯笼,灯笼下面都系着一张信笺。
那是谜语。
张办的是一个汉子,长得壮而彪悍。
重要的是声音粗犷响亮,念的谜语这一方的人都能听见。
谢澄安上前来挑选灯笼,挑好后就取下下面系着的信笺。
这期间他还得注意叶惊棠会不会被人挤散了。
谢澄安选了三个灯笼,手里就拿了三个信笺。
他选了螃蟹灯,兔子灯以及宝蠊灯。
叶惊棠看了两眼他选的那个宝蠊灯,嫌弃的瞧他。
谢澄安咧嘴一笑:“我喜欢,我觉得这个忒有趣。”
所有信笺都给到一处,抽到自己谜语时就可作答,这其中不乏有想展示自己而抢答的人,所以只能答得更快一些。
谢澄安有院考第一的叶惊棠,他不怕,他十拿九稳。
谢澄安给叶惊棠看过谜语,所以叶惊棠能记住自己的。
谢澄安有些不放心道:“你可别嫌弃宝蠊灯就不抢啊,那我真的喜欢。”
叶惊棠说:“总归是你的脸,我放心的猜。”
只听一声震耳的锣响,最受文人墨客关注的猜灯谜游戏开始了。
薛延听着前方的热闹,脚下的步子更快了,他对陈月说:“你别再望小吃摊了,你看看都买了多少,吃的完吗?”
陈月吃着花糕,闻言擦了一下嘴上的渣,瞪眼气道:“你敢说你和谢澄安到了书院不抢我糕点吃?”
薛延的确不敢说,他提着东西有些心虚的撇开陈月视线望向人流聚集的那块地,找着阻止陈月看小吃摊的理由,“澄安应该在里面,我们去瞧瞧。”
6. 乞丐
“里面?”陈月指着前面:“阿延,澄安确定还待在那里吗?坚持不了一盏茶吧。”
薛延带着人往人群里挤,“他不是拐人去了吗?肯定能赢几盏灯回来,放心吧。”
陈月终于靠前了,就是有点矮,只能透过逼仄的空隙看。
“这位公子好文学,已经猜对两题,”汉子把灯笼送上来:“再答对最后一题就能上榜了。”
谢澄安手里拿过了灯笼,一脸得意的笑道:“那就再答一题。”
不知是谁上前说道:“答对题的又不是这位兄台,洋洋得意个什么劲儿啊。”
谢澄安把落在胸前的发尾甩在后面,笑道:“我和这位公子关系好,他赢的就是我赢的,有何问题?”
陈月一听,手上的糕点就掉了,薛延及时把手上的东西换手接住了。
陈月呐呐道:“澄安和叶惊棠关系好?什么时候的事啊,他怎么不跟我们说啊?”
薛延把那糕点捏在手里,看着前面谢澄安被灯火照着的神色,不像是装的,于是说:“想明白了吧,要和叶兄友好相处了。”
“那……那……”陈月一想起之前的事,就觉得后悔:“叶惊棠要是记仇,往后就得针对我了啊,指不定和博士告我不少状呢,叶惊棠还知道我好多把柄,他甚至知道我逃出书院的秘密通道,不行不行。”
陈月有点慌,他说:“我得和叶惊棠搞好关系。”
说罢,夺过薛延手上的大包小包,自己拿着:“这些我忍痛割爱,给叶惊棠了。”
薛延有些无奈:“我已经和他道完歉了,不要慌,叶兄心地善良,人又温柔是不会计较这些的。”
陈月想起谢澄安的话,还是不信,像个拨浪鼓似的摆着脑袋,“这是个人都得记恨,再说你去了顶个什么用,你又没欺负过他,而且你送的还是药材,叶家买不起药材吗?药材才多少银子?还不如送个有心意的赔罪。”
薛延道:“我送贵了怕人觉得我息事宁人,不够诚意呀。”
陈月护着糕点,免得被行人挤坏,他说:“我送这个有诚意。”
邃然,锣响,震得天地都颤了一下,薛延赶忙捂住陈月的耳朵。
汉子抽出最后一封信笺,声音洪亮:“丈夫进京整三年。”他顿了顿说:“打一味中药。”
谢澄安心中一动,率先答道:“当归,是当归!”
此话一出,他就迎来了许多人的目光。
他答得太快了在加上他之前赢的那些灯笼都是旁边青衣公子答的。
大家都以为是个白丁呢,哪成想,还没等人反应他就答出来了。
这一隅都响起了拍掌声。
其中一个文人立马合了折扇,轻谬道:“恰巧会那一题罢了,头家,赶紧下一题啊,他们的灯都答完了!”
陈月看见两人拿着灯笼要离开,他赶忙提着手里的东西挤开人冲了过去。
嘴里喊着那两个人的名字,边喊边跑。
薛延头一次感受到带小孩儿的痛苦。
陈月终于追上了,他气喘吁吁的躬着腰。
他跑的太急了些,又很激动,此刻一句话也说不上来,须臾缓了过来才说:“叶兄,我是来给你道歉的,之前的事情是我错了,我不应该,我家教不严才成就我干出这种目无道德的事情来。”
说罢站好对叶惊棠规规矩矩行了一礼。
这画面是有些好笑的,平常在书院里,陈月可是连开课礼都站的东倒西歪,这次倒是像模像样。
“这是我给叶兄买的糕点,这里有很多样式,你挑着吃。”陈月一脸坦然:“我真的错了,你要是觉得不解气,可以把我也踢一脚,我身体好着呢,吃的也多,不会一下子就生病的,你也不会有什么麻烦,况且你家和我家有行商往来,不敢找你家麻烦。”
陈月一下子也不知道怎么说了,反正脑子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了。
“之前的事情早翻篇了,”叶惊棠软着音道:“陈月同僚不必耿耿于怀。”
他没有接陈月手上的糕点,而是从谢澄安手上拿过了一盏螃蟹灯,横在两人面前,说道:“这是陈月同僚想要的灯吗?”
陈月眼睛倏得一亮,内心欢喜得很,但手忽然顿在半空,悠悠收了回来,看了眼薛延,又看着叶惊棠,他的眼型好看,眸里含情,又似有涟漪,不小心看进去了,反应过来后登时有些腼腆:“我不好意思,我哪里好意思。”
谢澄安拿过来塞在陈月手里,强硬道:“给你的就拿着,记着这份好,以后对人家客气些。”
烟花爆竹登时炸在夜空,爆发出绚烂火花。
坠落而下犹如星雨。
谢澄安手悄然挨近,摸到叶惊棠的袖角。
轻轻一勾布料,就不再动作。
陈月看着星雨,眼底满是璀璨,手上动作都僵在那里了,忍不住张大嘴感叹:“好美。”
叶惊棠想起什么事来,“小侯爷向来不分五谷,是怎么知道当归这味中药的?”
谢澄安顿了一顿,后又像随意一说:“之前有一个人赠了我一个荷包,里面就是当归。”
“当归除了被当作常见的中医药材外,还被当作相思之物,女子在男子出征前增送当归,寓意早日归家。”叶惊棠在炸响声中轻笑一下:“小侯爷,福气不浅呐。”
“什么福气?”谢澄安垂眸盯他的眼,他眼里全是坏:“他就是个薄情郎、负心汉。”
谢澄安迈了一步,将叶惊棠罩了个完全:“你想听我和这位薄情郎、负心汉的故事吗?”
叶惊棠全当他不知道这个‘郎’‘汉’是指男子的,心笑他连薄情郎、负心汉这两个词都不会用。
“什么薄情不薄情?”周围太吵了,陈月没听清楚,插了进来:“澄安,你有交往过女子,我怎的不知道?”
谢澄安不好解释,干脆混过去:“我糊弄人呢,小小年纪别乱插话。”
陈月不高兴了:“你就比我大一年,装什么大人样!”
“好了,”薛延拉住陈月,腾出一只手打开油纸,露出还冒着袅娜热气的糕点来,“吃一块桃花酥,我们不理他。”
陈月小孩似的哼唧一声,拿了一块桃花酥咬在嘴里,继续看漫天星火。
夜色渐浓,雪也停了,烟花却还在绽放,但他们都决定要回家了。
叶惊棠手里提着盏兔子灯,和提着宝蠊灯的谢澄安肩并肩的走着,脚下把薄雪踩得吱呀叫。
陈月走在后面指着谢澄安的宝蠊灯捧腹大笑,对薛延说:“澄安的灯太滑稽了吧,他怎么给自己挑个这个。”
薛延一想到谢澄安花不少银子买来的丑不拉几的陶俑,他还当个宝贝似得不让人碰就眼睛发黑。
薛延不知该摆何表情,“澄安就喜爱这些奇形怪状的,没办法,我们这些做好友的就试着尊重一下。”
一路上,有不少过客往一处瞧,叶惊棠都想离他远远的,但总是会被他拉回来,然后被不要脸的人教训一通:“躲什么?和我站一起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吗?我说你这个人怎么一点也不讲兄弟义气?都不知道有难同当。”
叶惊棠差点不知道‘有难同当’这四个字怎么写。
谢澄安一直抓着叶惊棠的手腕没放,不管他怎么挣都抵不过。他力气竟这么大。
这个人最近不对劲的地方太多,从蛮不讲理到厚颜无耻。
他还想到一个词,就是孟浪。
他以为谢澄安会变成一个军痞,哪成想还是个流氓胚子。
将来肯定会祸害良家妇女。
想着想着,措不及防就被这个流氓胚子捏了下手腕。
叶惊棠抬眸瞪人。
这个眼神,谢澄安上辈子看见太多次,早看习惯了,看着唬人其实不痛不痒。
他甚至还知道,这瞪人眼神其实还是叶惊棠小时候从他娘生气瞪他爹的时候学来的。
一想到,他就忍不住要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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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澄安指腹揉着光滑手腕,又摸着腕骨。
摸着摸着,手上的力度就更温柔许多。
叶惊棠与前世比起来要瘦得正常的多。
他前世太瘦了,养一个月都没养起来,因为他总是吃了就吐。
不管看了多少郎中都还是吃不下多少。
他瘦得像薄纸,站在那里太可怜了,只要风经过他就能倒似的。
谢澄安看着如今健康有活力的叶惊棠,眼含热忱。
他的叶惊棠,这一世一定要岁岁安康,平安喜乐。
两个人走在前面,和陈月他们离的有点距离。
陈月走在后面仰头看星火根本没注意前面两人的微妙气氛。
出了神龙大街,看见停在门口的自家马车。
谢澄安看了他半晌才松开手腕,然后抬手想去拂他鬓角上的碎雪。
叶惊棠稍偏一下脑袋躲开了他的手,谢澄安的手停在半空,见叶惊棠微眯起眼,像是随口一说:“风流得很。”
谢澄安站在原地,露出笑。看着叶惊棠把手里的兔子灯给了随从,然后提着袍子上了马车。
等车轮轱辘走了,他才和陈月薛延两个一同上马车。
回到了府里,除了下人在挂灯笼外,就看不到其他。
丫鬟接过宝蠊灯诧异一瞬,就挂在了院外门口。
谢澄安手里把玩着折扇,叹了一口气。
夫妻俩正在外面幽会呢。
四下看,林风也没回来,他只好一个人回到南柯院。
斗篷解下放在门前。
谢澄安就着蜡烛,躺在床榻,窗外又下起了风雪,屋内落了帷帘,把它挡住了。
谢澄安从衣襟摸出一个绣着海棠的荷包。
和前世叶惊棠送他装有当归的荷包一摸一样,其实就是出自一人之手。
是他手蹭到叶惊棠衣襟时顺手摸的。
谢澄安像猫儿一样屈起身子,把荷包凑到鼻尖闻了闻,没有药香闻到的却是安神香的味道。
上面还有淡淡的花香。
谢澄安打开,猫眼看,里面装有一把海棠花瓣,干枯的,看着像是去年春所摘。
他又像是没闻够似的一直贴着,心中酸涩,忽然喜极而泣。
桌案上的蜡烛火焰突然一斜。
他紧紧捏着海棠荷包,哭哭笑笑。
没有碎,干净的,也没有沾血。
惊棠如旧,一切都如旧。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响起了一些动静。
林风得到答复后推门而进。
这时谢澄安早已经收拾好坐在交椅上了,他手上拿着扇子,一只手捏着荷包。
林风身后跟着个人,畏畏缩缩的。
谢澄安合上扇子,看着后面这个蓬头垢面,衣着破烂的乞丐。
他细细瞧了,这个乞丐虽长得黑黝,脸上浮灰泥,但是他五官看着还是端正。
年龄也不过十几。
谢澄安知道林风是不会无故带个人回来的,他开门见山得问:“你可知道些什么?”
乞丐略抬了头,露出还未浑浊的眼来,他像是不认得面前的是谁,只小心翼翼得说道:“公子,我是泉溪街东门的乞丐,常在那边乞讨,有次晚上我路过一家废弃粮仓,发现发现……”
乞丐饿的双眼无神,四肢也抖得厉害,又冷又饿,他快要晕过去了。
谢澄安示意林风赶忙去伙房拿点儿米糕来。
谢澄安起身托住乞丐的胳膊,乞丐被一双有力的手托着,抬眸,谢澄安肃着张脸,气势压得他快要喘不过气。
“继续,如实。”谢澄安说。
“发现他们在私藏爆竹。”乞丐撑着一口气说完,不敢看谢澄安的眼睛,说罢从怀里掏出一个破布罩着的东西。
谢澄安皱着眉,接过,发现有点沉。
他打开了破布,登时脸色沉了一沉。
这哪是爆竹,这明明是火铳。
7. 新雪
乞丐小心瞧了一眼,头低得更低,要埋胸前了。
他听着攥扇的声响,心里就更害怕了。
好像他捏着的是自己的喉咙。
气氛肃杀,直到林风进来才淡了些许。
乞丐轻声咬着米糕,不敢发出一点儿声音。
他不认识这是谁,但他看得出来,这一定是个贵人,他想投靠这位贵人,他跑的快干事也麻利,只要这位贵人肯收了他,他往后就一定不会挨饿。
这位贵人要让他做听话的好狗,他也心甘情愿的摇着尾巴讨好他。
谢澄安知道泉溪街东门有个废弃粮仓,是前朝末开始荒废了的。
但那荒废了太久,恐怕早就被朝廷官员暗地里做了不少勾当。
想要查,也得深入内部查。
他现在一没官职二没权势。
就算是皇上的外甥,也要比权臣们稍微矮上一头。
他没有证据给皇上通口风,也没有权利进入兵部搜查。
他们为什么这么大胆,恐怕早就跟兵部的一些官员沆瀣一气。
火铳又是怎么从严格把守下运出来的?
他们私藏火铳想要干什么?
要走私给谁?
往哪里走?
谢澄安坐回交椅上,把手上的扇子捏紧了。
这件事和护送太子妃回哈洱阁的要事挨的太近了。
这是个硬茬。
乞丐看着谢澄安越来越冷的脸,他米糕都不敢嚼了。
谢澄安看他恢复了气力,便说:“你等下还是回到泉溪东门,把废弃粮仓盯紧了,一有动静就跟林风禀报。”
谢澄安沉声道:“你那乞丐堆里,有多少人?”
乞丐掰着粘米屑的手指:“除去冻死饿死的大概有二……二十多?”
他对林风说:“多拿点米糕和被褥给泉溪街东门的乞丐们,让他们轮流盯着,事办好了,每天设鹏施粥的人都由我的人负责。”
派来泉溪街东门的施粥官员都不是很尽心,那一勺也没有多少。
常常施不过几盏茶,就要呵斥赶人。
流浪的乞丐们早就叫苦不迭。
谢澄安知道,叶家也每年捐钱给三州赈灾,但效果浅薄。
林风抱拳,扬声道:“是,主子。”
“至于你,”谢澄安再次瞧他,“你能摸到火铳也挺有能耐,胆子也不小,往后,就留侯府当我的探子。”
乞丐似是不知道什么是侯府,但也欣喜得点着头,把这肥差应了去。
等屋里只有他一个人时,他才撑着椅把手起身,心抖得厉害。
背后的人是谁,他不知道,他一无所知。
但这个人却早已埋下网,就等着人往里冲。
所以,他想了很多。他得有权,他还得在朝廷内部有自己的眼睛。
谢澄安坐在桌前,点好已经熄了的蜡烛,细细端详那支火铳。
下面还有兵部编号。
这确确实实是朝廷里的东西。
兵部。
谢澄安想到个人。
次日,兵部尚书薛全刚下朝,就见前面站着一位撑伞的少年郎。
少年郎风度翩翩,披着狐裘,面前绣着海棠花枝。上面的柔毛贴在下颚,显得那双凤目更亮。
薛全和他的父亲有着同窗之谊,又是十年好友,自然对他的儿子更加喜爱亲近。
薛全提着袍子走下台阶,朗朗笑道:“小侯爷找老臣是有何要事吗?”
周围官员太多,他不好说,相反薛全也不直接叫他名,而是私下爱叫。
谢澄安在大庭广众之下也要正经许多,以免落人口舌。
谢澄安长得比薛全还高,稍微抬一下手臂,伞就能挡住两个人。
走进红墙青瓦的小巷子,就只有他们两个人了。
天地间白雪茫茫,衬得青瓦上的红梅更加娇艳。
谢澄安叫了一声薛伯,薛全心有领会,声音也压低了:“崽子,真有什么事啊?”
谢澄安从袖口拿出用厚布包着的东西。
薛全帮忙看了一下周围,才见谢澄安打开了厚布。
碎雪落入衣襟,薛全的心也冷了不少。
他僵着脸,不用问他也知道这火铳是从哪里来的。
薛全颤着手拿过火铳,放进自己的衣袖。
神情青一片紫一片的,胡子也跟着颤了两颤,他点了一下头就走了。
谢澄安今天的这番举动,也是在提醒薛全。
火铳从他手底下走私掉了,要是日后皇上所知,他免不了一死,甚至薛氏一族都有可能牵连。
他还有一个目的,就是让薛全做自己的眼睛。
有全家性命背负,薛全定然不会再马虎,一定会加强监管。
这事是薛全的责任,但也关系着大羽往后安宁。
薛全念他是纨绔,自然不会把事情全盘托出,在内部他得有人,他缺人。
要是成功了,他的家人才能无恙。
这要是不成功,往后叶惊棠的事他也还是会变成被动。
但这件事倒是好办。
谢澄安想着,神色轻松了许多。
呵出热气,心中也轻了不少。
至于最后一件事……
“你说你要替我去护送太子妃?”在书斋内,谢觉一脸诧异的看向自己的儿子,手指指地图的姿势也僵在那里了。
“先别动怒,”谢澄安站在椅子后面捏着老爹的肩膀,说:“我这几年有勤奋练武,武功长进了不少……”
谢澄安顿了顿,没有说他熟悉大漠这句话。
“你信不信?不信你考考我,你也可以选择和我去院子比刀剑。”
谢觉拍开他的手,愠怒道:“你知不知道太子妃什么人?她的性命可是关乎着大羽和哈洱阁多年来的友好和平,谢澄安,你以为你在战场上和之前一样耍点小聪明就行了吗?哦,只有你有脑子,别人都是傻子吗。”
“还说什么,这几年有勤奋练武?”谢觉气得发笑:“你从那次卧床过后就没再动过武了吧!”
“就算你苦练武功,如果护送太子妃时遇上的是敌国派遣来的高手,就凭你你比的上吗?你的马都不一定比别人剑快。”
谢觉看谢澄安没反应,以为是被骂老实了,于是说起旧事来,“你娘前日问我,你吃饭拿筷时为什么要用左手,是不是战场上受过伤,还怀疑我瞒着她,打了我一巴掌。”
“但是我看你刚刚给我揉肩时明明有力道。”谢觉看着谢澄安略皱的眉,说道。
谢澄安把右手手指的骨节掰响了一声,在那声脆响里笑了一声,说:“我娘多心,爹,你也当真啊?”
谢觉从谢澄安的手上移开视线,转到了地图上,室内沉寂下来。
谢澄安站在一旁,沉吟看着谢觉手上的地图。
谢觉指腹摸过一条路线,谢澄安忽然开口道:“这里不成。”
谢澄安指着一块儿说道:“护送太子妃走大路,不成,往这里走,必须要经过雪燕山,雪燕山常年白雪,地形陡峭、雪崩频发。不说这些,今年冬日雪下这么大,恐怕边境的大路早被堵了。”
谢觉愣了愣,看着自己儿子说:“不走大路,难道走小路吗?”
雪燕山是靠近大漠和大羽境内的隔离带,往大路走就要往雪燕山上走,才能进得了大漠,但以东有绵延小路,小路地势狭窄,如果不幸遇上了土匪或者刺客的埋伏,一定吃亏。
太子妃可是万万不能出差错的。
谢觉这些年打得都是平原战,尽管屡战屡胜,可换了地势复杂,气候严峻的地,不乏吃力。
谢澄安指着,说:“不是有粮马道吗?”
粮马道是雪熊部的,今年才修,所以地图上根本没有。
雪熊部早在二年前就因为粮草问题归属于大羽,雪燕山也从此划分进大羽版图。
他们想借粮马道,只需给朝廷说一声就行。
粮马道道路宽阔,又有守卫常年驻守,不会有匪患。
虽然进入粮马道以后还要过冰河,但对于其他两条路来说,算轻松的了。
谢觉沉吟片刻,再次看他:“我走之后,你变了不少。”
谢澄安收回手指,笑道:“是变了,但我的志向没变,我要当大将军,‘提携玉龙为君死’。”
谢觉忽然眼尾上扬,峻厉的神情开始龟裂,“你舍不得。”
他看着窗外飘雪,听着檐下的铁马,说:“等你以后有了牵挂,你肯定舍不得死。”
谢觉背上的无数剑伤,在此刻似乎有点隐隐作痛,他活动了一下肩膀,发出轻微响声,他心中有妻儿,所以他舍不得死,他心中有牵挂,所以他渴望赢。
他做不到没有把柄,所以他打的每一场仗都很干净利落。
他打了十几年的仗,没有见过无欲无求的人。
谢觉站起来,平视着谢澄安:“晚些,和你老爹切磋切磋。”
外面大雪纷纷,白雾蒙蒙,看不出时辰。
谢澄安到书院的时候,同僚们都已经铺纸研墨完开始旬考了。
博士叫张正明。是年过七旬的老头,花白的胡子长到了胸前。
他在屏风后敲了两下桌案,谢澄安才落了坐。
谢澄安一瞧纸上的试题,就脑袋一晕,想睡觉。
诗文写作先不说,经义解释他只会些常用常说的,其他的,他一概不懂。
如果换作上辈子的现在,他也许还写的出来,可现在的他是上了十几年战场的将军,常年跟骑兵刀剑过日子,哪里还会《诗经》《周易》《四书五经》?
谢澄安手里握着毛笔,把笔头伸进砚台一直蘸,半天也没见拿出。
他左手又撑着下颚,神情懒懒。
他现在心里只求他的老爹能尽快把他送进都察院做胥吏,除了调查外,他还能逃一逃学课。
蘸完了墨,他才开始写,答了一两题,笔上的墨还未干,他又搁置了。
他转动眼眸,视线不经意落在前面不远处的人身上。
答题、续墨、搁笔,这一套动作被那个人用的行云流水。
谢澄安一直盯着叶惊棠宽袖下露出的手看。
洁白娴熟,修长秀美。
他看着那双手,就会想到那双手攀过自己的脖颈,捧过自己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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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以及心意相知时,自己送过的红绳。
正想着,他又狠狠搓了把自己的脸,想把涌上来的情动暂时压下去。
他的确舍不得。
两者不可兼得,他要尽快抉择。
谢澄安发了一会儿呆,才换了张纸,考策论。
他有十几年带兵打仗的经验,还因为军械常与兵部里的那些老狐狸周旋,这策论对他而言简直是信手拈来。
陈月转头想抄几段,但却看见谢澄安竟是在用左手写字,纸上的字迹也是歪扭的。
他愣了半晌,却没有出声,也没有多想,以为谢澄安是在尝试新事物,就转回头了。
室内很安静,只闻翻纸研墨声。
旬考完,已经是申时。
东篱书院的学生们已经收拾好书箱离开,就只剩下博士一人在屏风后的桌案边上批阅。
博士左手持单照看考题,一手握朱笔。
每一人的试题他都写了评语,只有谢澄安,他只剩下叹息。
谢觉指望自己的儿子成为文武双全的将领,但到底还是高估了。
此时天色已经暗下,室内没有点灯,他就着刚破云而出的月色批阅策论。
张正明教书长达几十余年,批阅时非常娴熟,不过一炷香,就已批阅大半。
他批到谢澄安的策论时,手上的动作不由一顿,单照也拿近了。
他起身,拿着谢澄安的策论纸卷,连斗篷都未披就走过长廊去了书阁。
这里有学生们近几年的答卷。
他手里拿着油灯,在书阁内翻箱倒柜,找出了谢澄安几月前和一年前的策论答卷。
然后把这几张答卷铺在陈旧的桌案上。
一一看去,发现谢澄安的答卷无论是字迹还是策论方向都与过去截然不同。
从几张答卷的时间看,他的字迹变化是从上次忽然晕倒卧床而开始,就变得丑了。
就算卧病十几日也不该把字写成这样,像是左手写得,这么的歪扭。
况且,他的策论风格也与之前大不相同。
就算有这么一个可能,是谢澄安贿赂同僚帮考。那他作为博士也能从中一眼看出。
张正明单照快要贴在眼眶,指腹摩挲卷面,上面字迹变了笔锋没变,策论的逻辑比起以往要简洁清晰,方法也是落在实处的。
各种‘术’皆是他自己悟出来的。
张正明逐字逐句看去。
安定侯早年也是他的学生,所以对他也颇有了解。谢觉每次所获的战功以及被军中疯传的兵法他也看了,谢澄安在策论里吸收了不少他爹的经验方法。博士胸膛起伏,把单照搁着,撑着卓沿缓气。
他甚至觉得,这个谢小侯爷比他爹还要有能耐。
他明明只是跟在他父亲屁股后面爱耍点小聪明的‘花瓶’。
他想不明白。
张正明扶着卓沿弯腰掩袖咳嗽起来,油灯的焰火跟着响动而摇摆。
书童听着动静,匆匆推门进来搀扶,担忧得喊:“先生!”
张正明缓着气,眼里惊喜参半,“明日休沐,但还是请惊棠来书院一趟。”
叶惊棠次日一早就去了东篱书院,乔清抱着自家少爷的书,送到东篱书院的门口。
乔清知道自家少爷不爱带侍从进书院,于是就在门口站定。
叶惊棠接过来书,跨门而入。
乔清摩挲着指腹,抬眼看那一抹青白。
张正明披着外衣,站在桌边招呼叶惊棠进来。
张正明点着纸张,道:“惊棠最近和谢澄安关系如何?”
叶惊棠如实说:“比之前温和得多,还一起过过冬至。”
张正明眼神转动:“为何?”
叶惊棠垂眸看了一会儿纸上那飞扬跋扈的字,又抬眼来,道:“兴许是卧床后想通了也说不定。”
谢澄安找人把叶惊棠踹入冰水里,害得叶惊棠卧床不起一个多月。
谢澄安因晕倒卧床后心中觉得有愧也是说得通的。
叶惊棠又道:“学生听同僚说,我病好那日,谢澄安曾在书阁来拿过几本书。”
张正明松开捏着的答卷,抚平了一角。
学童小心收好,张正明坐在交椅上,叶惊棠蹲下身来,与博士平起平坐。
“惊棠想入仕?”张正明淡了眉眼,扫过他放在桌上的的书卷。
叶惊棠眼神坚定,没有任何迟疑,说:“只愿此生长报国!”
屋檐下的台阶上覆了新雪,不见往日污垢。
张正明瞧他许久,挨着茶盏的指尖收了回来,搭上叶惊棠的发梢。
张正明那一双浑浊的眼此刻尤为明亮,他笑起来:“你和从前我教过的学生都不一样。”
“你捐钱赈灾、修官沟、重建民舍、接济难民。这些地方所要花的钱都是出自于你自己的私账并不是叶家账,你是干实事的,而那些空口画饼的和你比起差之甚远。”
“你是真正迈出了‘为国为民’的第一步。”
张正明看着窗外新雪又道:“莫被繁华误,来路心中浮。”
叶惊棠叠掌行礼,以额贴地:“学生明白。”
8. 右手
谢澄安正坐在书桌前看以往的答卷,屋内烧着地龙,以至于他未披斗篷。
手肘下压着另一张纸,纸上乌黑一团。
脚下有不少废纸堆积在一处。
他写着写着又蹂躏扔掉了,烦道:“小时候的字怎么就那么难模仿。”
林风端着碗粥进来,他便也不写了。
谢澄安接着玉碗,拿汤勺搅着,眼皮也没抬:“问过吗,那乞丐叫什么名?”
林风道:“回主子,叫阿木。”
“阿木,”谢澄安咽下一口梅花粥,没笑:“他倒有点子聪明,泉溪街东门的乞丐那么多,那火铳他怎么就恰好被你看见了呢。”
林风恍然大悟:“不过他是自己跑太急撞在我身上的。”
林风看了一眼脚边的废纸:“主子,你怀疑他有目的?”
“那倒不是,”谢澄安换了个姿势,敞开长腿喝粥,“一个乞丐图什么,图的就是不用饿肚子,先留着吧。”
林风点头,谢澄安想起叶惊棠来,问:“他现在在干什么?”
最近小侯爷一直把叶惊棠挂嘴边,现在一说‘他’林风就能猜到是谁。
林风回:“今早,叶少爷去了一趟东篱书院。”
谢澄安一听,碗就搁在了桌上,手肘搭着膝捏了捏自己的眉心。
林风不明所以,又看他踢了一脚堆在一起的废纸团。
谢澄安揉着自己的右手手腕,说:“去请个写字先生来。”
等屋内只有他一个人的时候,他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腕,呼出口气,绵延起点点无奈。他从怀里摸出那支香囊来,凑近鼻尖嗅闻得如醉。
那股安神香如蜻蜓在水中一点,在他的心中留下涟漪。
他心里痒的厉害,早已没有了刚刚的烦躁。
留下来的独有思与欲。
桌上的凉茶猛的被他喝了个精光。
谢澄安平复些许才暗哑道:“相思入骨啊。”
指尖离了茶盏,谢澄安披上斗篷,打开纸伞入了碎雪中。
屋檐下的檐铃“叮当”碰撞,叶惊棠坐在堂前写文章,下位的管账先生正拨动算盘清算这月的帐簿。“云想衣”的生意一如既往的人流多。
店里有十多位店员站在一边,向买客介绍绸缎。
他今日着着象牙白,衣边却有红色点缀;发后系着的发带随风飘扬,他挽袖沾墨。这般仪态第一眼最先惹人注意的还是他那张可以称是美的不染尘埃的脸。
店内嘈杂,一个男人走到前堂,叶惊棠停了笔还没出声,就听那男人慢慢道:“小公子的手,沾墨了。”
叶惊棠垂眼,把沾着墨的那根手指微掩,也跟着微弯了眉眼,瞧面前的男人留有辫子,正垂在胸前,衣着服饰也与大羽不同,虽不似大羽所用的丝绸,但看着也非富即贵,想来是位外邦贵族。叶惊棠见他垂着眼帘,正在看他的右手手腕,眼神赤裸,叶惊棠心中有些不舒服。
他收了手藏与宽袖里。
见这男人没有挪步之意,盯他的时候一点不躲藏,叶惊棠表面无暇,他道:“公子可有喜欢的绸缎?”
他的声音好听,如泉水淙淙。
男人笑了一下,抬了一下手,露出骨戒。
叶惊棠微征。
后面的仆从呈上钱来,管账先生还未摸就知道这钱袋里的银子是不小的数目。
但这个男人并未买店里的任何东西!
管帐先生上前正欲说什么,就看见这男人与自家少爷贴耳说小话。
“美人在骨不在皮,如此尤物,”男人的笑贴在耳边:“本世子,瞧上了。”
叶惊棠手心掐出了血,目光寒杀得看着那男人离开。
叶惊棠讨厌别人用这样恶心的眼神来打量他,他恨不得把那人的眼珠子抠下来,不论是谁。
他总是会压不下心头那股杀人的邪念。
不管他再读多少文诗儒学,心头冒出的邪念还是如洪水猛兽。
账房先生愣在原地,他被叶惊棠吓得不清,跌坐在椅子里,半天没平复下来。
叶家小公子,向来都是温文尔雅的啊,怎么会露出恶鬼般的表情来。
些许,叶惊棠要去搀扶,管帐先生在空中摆起手来,示意不要。
前堂和购买区像是隔离带。
屋内燃着香。
叶惊棠觉着闷,拿伞出去了。
他没有披御寒的斗篷,任由风把他的衣袍吹得凌乱。
这时他注意到不远处有一点朦胧,那团黑色人影越来越近,逐渐清晰。
黑靴落在跟前,他好像闻到了令人安心的香味。
刚刚的忿然作色渐渐平缓下来。
“怎么了?”谢澄安挡住他头上的落雪,另一只手拿身上的斗篷一角为他挡住风吹。
叶惊棠半边身子挨着谢澄安的胳膊,他竟觉得格外暖和。
不知为何心中头一次因为谢澄安而酸涩。
谢澄安盯着他,轻声问:“谁惹我们伶牙俐齿的叶小公子了?”
叶惊棠轻咬唇,没开口回答,也没问他为什么来。他无意识攥住了谢澄安黑色衣袖一角。
直到被看的要崩溃了,他才缓缓开口:“闽兰世子。”
谢澄安看他的眼神太过灼烫,让他很难不妥协。
谢澄安心一沉:“闽兰?”
在九子夺嫡那年后,嘉庆帝李风霆成功登基,第一件事就是让闽兰自立为王,主要是因为匪患太严重了,那块地吃的也都是京城粮,而京城又有三十万多兵马要养,就算是从各城州调也受不起。
闽兰王接手割地后,匪患严重,又靠近沙漠,百姓常年吃黄沙。
田地难开垦,极少的田地全被上层占据,所以流民遍野。
闽兰王又是一个只顾享乐的,百姓苍生都被他视如敝履。
但他的嫡子不一样,曾为了百姓不顾签下的誓约,而快马加鞭呈上奏折给大羽,但皆被驳回了。
不过,这些都是民间所传,闽兰世子的为人到底如何今世的他不知晓,但他谢澄安是活了两世的人,他可知晓得很。
上辈子他为给父亲报仇和平定大羽多年内患而出征哈洱阁时,听过一些传闻。
据说,闽兰世子乌石列有收藏人骨的爱好,被他骗去的不管是男人女人都不可能完完整整的回来。
早年,桂城祖籍的官员送了女儿,原本以为她去了闽兰之后,自己能如愿提高家族地位,哪成想,不到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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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月,半夜就送上门来了一张装有人皮的箱子。
这张人皮还连着肉,但是骨头早已经被人拆卸了。
就这样血淋淋的滑了他满手,正准备大叫,却发现手上沉甸甸的箱子的里面一层铺满了金子。
这种案件还有不少。
但都没有选择上报朝廷。
谢澄安一边说着一边往东篱书院的路走,两个人挨得近,叶惊棠被他笼罩着,看不出神色。
谢澄安稍微低了下头,才看到他紧皱的眉头。
他知道他在想什么。
乌石列看上了他的骨,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觊觎。
有人想要他的命,叶惊棠便对那个人起了杀心。
但,闽兰虽是一个小国,内朝之中杀了世子不算什么大事,可叶家只是商家,叶惊棠无官职,长子叶逍现在也只是督察院跑腿的小官。叶惊棠能杀了他,那么闽兰王也能杀了他全家。
他内心就是想要入仕,更想要稳坐高位。他除了要大施拳脚,还要不受制于人。
叶惊棠的确是那么想的。
俩人走到桥墩,脚下的积雪今早才清,现在又积了这么厚。
叶惊棠整个身子被谢澄安的黑色斗篷罩着,又受着他的体温,不觉着冷。
眼看要到书院门口,就感觉自己背上一重,垂眸看,是件白色的狐裘。
叶惊棠看他没有任何上阶之意,便问他:“小侯爷不入院?”
小侯爷把身上的斗篷扔给他,而后微微笑道:“我送你到此,我还有事忙。”
叶惊棠听到院里有读书声,但也没转身,他接好斗篷,感受着暖意,戏道:“去瓦舍喝酒,斗蛐蛐?”
谢澄安见他逗起自己来,便也饶有兴致的对他说:“天太冷了,还是入温柔乡好啊,怎么,叶少爷是要像之前一样对我爹明里暗里的去告状吗?”
“你要怎么说?说我在榻上与美人挥汗如雨,倒凤颠鸾吗?”谢澄安抬了一下伞面,几缕雪就飘进他的衣襟里,把他冷的一抖,说:“不行,你得和我爹说是谁,他才能信。”
叶惊棠似乎是被那俩词烫着了,闪了一下眼但又不能让他觉得自己在躲他。
他还是像之前那样没有正形。
叶惊棠又重新注视着他那双含笑的凤眼。
流痞子。
叶惊棠腹诽道。
这个时候的叶惊棠可纯得很,几个词就能让他恼,一个动作就能让他骂自己一晚上的孟浪、痞子。
谢澄安心底笑个不行,面上倒是好很多。
他还是选择解释道:“我要带兵了。”
叶惊棠就说:“当辎重将军?”
谢澄安只在两年前上过一回战场,而且那是不是谢澄安的功劳还有待商榷。
谢澄安说:“你猜。”
叶惊棠嘴角一扯就要走。
提脚转身时,就见叶惊棠又转过身道:“小侯爷右手可受过伤?”
谢澄安似是不选择隐瞒,停顿不过须臾,说:“受过,战时留下来的旧伤,天逐渐冷,复发了。”
那么这样一来,谢澄安这几日的变化,是真的有缘由。
他也许要真的得换个思维来看待谢澄安这个人了。
9. 请殿
谢澄安踩着厚厚的积雪走了出来,一边走着一边哈热气暖手。
现在的身体还是个少年,抵挡不住这般的严寒,身上的那一点热也消没了。
他就想着到时候回侯府的时候去兵器库挑个兵器练练。
出来的时候,林风头戴斗笠遮雪,坐在马上,手握缰绳,神情一如既往严肃。
他在这里等了许久,却一点也没有因为天冷而身体颤抖。
看见自家主子来了,又见他身上没着避寒衣物,就要下马,却被谢澄安制止了。
林风不解:“小侯爷不久前才生过一场病,这么快就忘了吗?”
林风和谢澄安是青梅竹马,甚至早超越了主仆情谊。
所以一直是管他叫主子,既不显得生疏,又不僭越。
但是他一生气起来就会喊小侯爷。
怕的不是林风生气,而是他一生病,那林风就不吃不喝,直到他病好为止,上次谢澄安忽然晕倒他就是如此。
谢澄安重情,那么就有了软肋,他被林风抓住了软肋。
想怒无从怒。
谢澄安抬脚上阶没理。
谢澄安撩帘子入车前看了他一眼,见他眉头紧皱,此刻心里有种笑看过他人全部人生之感。
他知道林风不甘愿只当个小小侍卫,所以他借着休息时间偷偷背图纸练习兵法,好有一天,跟随他一起上战杀敌,就算是当个小吏也心满意足。
前世他的确是跟随谢澄安上了战场,在谢澄安要为父报仇的时候,林风跪下来磕过三个头求过他。
林风是悍将,这是他前世就领悟到的,让他当个侍卫当真埋没。
马车开始行驶,谢澄安坐在里面,揉着自己的右手手腕。
这只右手其实没什么事,但就是因为习惯使然,他不用右手提刀甚至是提字。
“主子怎么不拿折扇了?我看前几日都还拿着。”外面的声音传了进来,还夹带着风声。
谢澄安拿来旁边备着的毛毯,若有所指的笑道:“我想给别人留有一个好印象,装一个文人,哪成想还是被人当成了登徒子。”
外面也传来了一声轻笑。
外面的雪停了,坐下的马车也停了。
谢澄安在车上睡了个饱,这会儿颇有精神,他进府到兵器库选了个趁手的长剑,在覆厚雪的梅花树下舞剑。
剑出鞘,只听一阵哗剥声。
起初谢澄安用的是左手握剑,又抛在半空,换成了右手。
地上的梅花被他的衣袂带起飞至高空。
又被凌厉剑气削成两半,落在肩头,甚至还有碎雪。
梅花枝有一头在晃动,只听“唰”得一声,剑尖已至其喉,地上的糕点掉了一地。
阿木吓得一下子跪在雪间,不算厚的衣裳隔离不了雪的寒冷,从膝盖处传上来冰的他身体颤了几颤。
不久前的压迫感也向他袭来。
谢澄安把剑归鞘,立在一旁,扶阿木起来,问道:“泉溪街东门有情况了?”
阿木抖了几抖,狂点着头。
“说话,”谢澄安放开他,“你这样让我怎么用你?”
阿木抱着手尽量使自己暖和,他缓了一会儿才敢去看谢澄安的眼睛,说:“昨天夜里,泉溪东门的粮仓进了两个蒙面人,各抱着箱子飞檐走壁离开了。”
“我……我想追也追不上。小侯爷……”阿木为了活命专门打听了谢澄安,他又要跪,说:“我很有用,我什么都能干,我什么都敢干,请您收下我,我蒙了您的恩,一定百倍回报,让我追随您。”
谢澄安及时扶住了他,不让他磕头。
谢澄安垂眸道:“正好,有一个官职给你,拿的还是公钱,吃的是公粮,你要不要?”
阿木大惊,胸腔起伏,差点喘不过气了,他忙说:“小侯爷、贵人,我……我只需要有吃有喝,其他的我根本不敢奢望,我不能,我不行啊。”
谢澄安道:“你不是说你什么都能干,什么都敢干吗?”
阿木噎住。
低下了头,半晌又点了点头。
谢澄安唇角一勾,贴近他的耳边,说:“我要你先在都察院里当个胥吏,在这期间你好生干,最好能比做跑腿的叶逍干得好。”
阿木似是懂了,主子是要让他往后能牵制住叶逍。
顺便做他的眼睛。
阿木很聪明,谢澄安对他也很满意,说:“去找林木给你找身暖和点的衣裳来。”
阿木学着下人们作揖,要走时又停了下来,恳求道:“小侯爷……能多赏两件吗?我有一个阿姐……她……”
谢澄安应下了。
阿木欣喜,正要跪下磕头拜谢,却听见一声利剑出鞘的声音。
阿木蓦地去看,就见安定候踏雪而来,提剑猛刺!
阿木吓得退后好几步。
猛听“锵”得一声,谢澄安提刀格挡!
父子两人在雪中比武,招式各不相让。
树上梅花瓣被打的好不凄惨,阿木看的喉结滑动,又被横扫而来的雪甩了满身,冷得他遍体生寒,他非常狼狈的跑了。
谢澄安退后半步,背靠梅花树。
他随意挡了两下刺过来的刃就收了剑,抬手折下一株梅花枝,把剑丢在一旁。
谢澄安手转了两圈花枝,说道:“爹,两招过后就同意我去护送,如何?”
谢觉有些惊讶,不扭捏的赞赏道:“你最近的功夫长进了不少。”
谢澄安出招,谢觉用刀背相抵,谢澄安勾唇一笑:“现在放心了吗?”
谢觉招式快而猛,那是突袭惯用招式,谢澄安招招抵挡,让谢觉无法有机会击中。
最后一击谢觉剑势落了空。
三招已过,两方打成了平手。
虽然谢觉没有使出全部招数,但是谢澄安能与他打成这样,实力也是不可小觑。
谢觉剑归鞘,说道:“右手使得慢了。”
谢澄安拈花枝的双指收紧,说:“回头我再练练。”
转身就看见一个侍卫从大门走来,双手之上横着一把长刀。
侍卫立在谢澄安面前,谢澄安微惊。
他接过那把刀,有些沉,但近日练来的臂力提着它正合适。
剑出半鞘,谢澄安就被迸出来的锋利刃光闪了一下眼。
光感受手感就知道这是一把好刀。
谢澄安爱不释手,上辈子就算是军里的专用军匠也制不成这般。
谢觉摸着胡渣子,冲正龇牙咧笑的傻儿子说:“给这把刀赐个名。”
谢澄安顿时握紧刀柄,看着宝刀想了须臾,而后恣意道:“就叫‘破风’吧。”
“破风,”谢澄安闻言转向大门,看见薛全提着一壶酒下了台阶进了庭院,对谢澄安笑了笑:“好利的名儿。”
谢觉说:“太利,往后要是用不好,就只有被人打的份儿。”
谢澄安抱刀笑道:“我就喜欢利的,特别是伶牙俐齿的,能把我咬出血来最好,那才叫刺激。”
谢澄安这番话意有所指,伶牙俐齿的还能是谁?只能是那位天天和谢澄安对着干的叶惊棠了。
薛全手里的酒被谢觉拿走了,见谢觉提着酒去找妻子了,薛全无奈。
薛全道:“我听延儿说你最近和那位关系不错,还曾一起过冬至?”
谢澄安说:“以前是我少年年心性,还好惊棠宽容大度,不计前嫌。”
薛全听完低笑了几声:“大度。你不怕他把你吃了?”
谢澄安莞尔,笑得格外邪:“我等着啊。”
薛全又说:“你替父出行的事情还是要问问皇上的意见,虽然你与皇上是外戚,但做君王的,难免疑心。”
谢澄安道:“好说。”
叶夫人从扬州回来了,所以叶惊棠才从云想衣的店铺里抽身。
今晚有星月,叶惊棠乔清主仆二人一站一坐的在萦绕着梅花香的庭院里赏星月。
夜里无雪,以至于星月格外亮,乔清躬身要给叶惊棠着斗篷,但是这才发现这黑色斗篷根本不是他家少爷的风格,“近来入冬就日日下雪,真是许久没看见过这么明亮的星月了。”
叶惊棠着好,拿起茶盏轻抿一口,轻笑了一声。
“少爷近来与谢小侯爷关系不像之前那么僵了。”
叶惊棠放下茶盏,说:“好事。”
乔清手搭着椅背,道:“少爷不与之计较之前的事,可谓宽宏大量。”
叶惊棠说:“我不大度,过去种种他都是要还的,但不急于这一时。”
乔清捏椅背的手放松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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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晚的寒风吹在身上竟觉温柔,叶惊棠道:“你跟在我身边许久,我之前受的委屈你也记着,让你来说,你觉得谢小侯爷是个什么样的人?”
乔清拿起茶壶为少爷沏茶,说:“妒心重。少爷您年年拔得头筹,在学院内又很有名望,很受博士青睐,谢小侯爷就此在心头种下恶种,而且他除了和薛公子、陈少爷呆在一块儿还喜欢和院外的纨绔子弟到勾栏鬼混,我觉得他是一个生性放浪的,少爷还是少和他交往比较好。”
乔清跟在叶惊棠身边也有七八年了,感情不似平常主仆,说这些也没什么不合适的,况且乔清也知道他爱听这些。
叶惊棠吹开浮在水面上的茶叶,说:“我觉得他有些不一样。”
乔清站侧旁挡风,“可能是换了一个法子捉弄少爷?”
叶惊棠仰颈喝完茶:“或许。”
明政殿里的官员陆陆续续下了朝,今日的雪又下大了,大家撑着伞像是非常默契的不去看跪在中央的那个薄薄身影。
直到明政殿的殿门再度被打开,手肘搭着拂尘的公公提袍下来为小侯爷打伞,尖细的声音被压小,说:“小侯爷回去吧,天太冷很容易坏身体。”
谢澄安不动,浓密的睫毛上铺满薄雪,但他还是眼也不眨得看向前方高台:“父亲已经认可我的实力,送我宝刀。我更有能力带兵,为何皇上还是不同意?”
公公急的跺脚,扯着衣袖给他挡风,说:“小侯爷的能力皇上看在眼里,但送太子妃回哈洱阁探亲多大的事情,这不是小侯爷证明自己的时候啊,以后有机会皇上肯定会给你的,回去吧,不急于这一时。”
谢澄安早脱了御寒的斗篷,现在只有单衣,但他却纹丝不动的跪在雪间。
公公想捡起斗篷给他披上,谢澄安却拒绝了,说:“皇上不同意,我就不起。”
公公不知说什么好,最后还是收了伞,提袍进殿。
雪夹着刃风刮在谢澄安身上,疼的他身子歪斜。
如果不是他去,那么上辈子的箭雨腥风就会重现。
他爹已经老了,这是他与父亲交手那次发现的问题。
谢觉已经不再是十几年前那个百战百胜的将军了,他的剑使得不再稳,这次的对手可是一个比他更加强壮更加年轻的男人。
谢澄安不愿他的父亲去死,也不愿百姓受苦。
而他坚信自己加上上辈子的经验远比他父亲厉害。
雪间忽然多了声音。
珠玉叮当,一双柔荑附上谢澄安的背,谢澄安转头看见一张雍容华贵的脸。
他启唇,想叫姑母却发觉不大合适,他再出口声音已然颤抖:“娘娘。”
贵妃娘娘眉宇皆是心疼,她想摸谢澄安的头,却触碰到的是一层冰雪。
贵妃娘娘手指尖发起了抖,旁边的侍女率先反应,喊了一声:“娘娘!小心贵体啊。”
贵妃娘娘抬手接过另一个侍女从地上捡起来的斗篷,她抖了抖碎雪,把斗篷披在谢澄安身上,红着眼眶看他,说:“我请了张博士过来,老先生的话皇上应该能听着几句,你先回府等消息吧。”
谢澄安却还是不动,头又垂了下去。
贵妃娘娘急坏了,手帕已经被泪水溽湿,又恼他:“你爹是战无不胜的将军,况且你爹又没卸甲还权,哪能用的上你啊。”
谢澄安不管风雪刮在脸上多疼多狠他还是不动,只是嘴唇白了。
谢澄安道:“我爹在太平关那场战役中就已经受了十分严重的伤,最重要的是胳膊,纵使伤愈后他还能再提枪上阵,但他却已经不再是从前的那个样子了,我是爹的儿子,我也有能力为何不能让我替父从军。”
“不给我机会怎知我不行?”
“我爹已经露出疲态皇上不可能看不到,况且外敌屡犯边境,天下英雄忙与外敌,那么除了我,还有谁?还有谁皇上能安心把兵权交予他?!”
就在这时,高台之上响起传唤声:“传——谢小侯爷谢澄安进殿。”
谢澄安呆愣一瞬,重重的磕了一头。
他想起来,双腿却已经僵硬站不稳。
谢澄安被人扶着,眩晕和痛感忽然袭来。
他掐手心才堪堪稳住自己的状态。
但他却笑着,一步步上了高殿的台阶。
10. 满竹
整个沈府闹起来了。
只因沈员外的沈千金沈满竹跑了。
沈员外派人里里外外寻找,都急疯了,一大把年纪了跑得比谁都急。
沈员外身上穿着名贵衣裳,但他却不似其他千金员外,没有大肚腩,也不肥胖。
他的女儿跑了之后,他似乎憔悴了许多,头上白发多了好几根。
沈员外提着袍子跑到府门外,见着苏管家向这里来,他抓住他的胳膊,忙问:“找着了吗?”
苏管家摇头叹气。
沈员外急得大哭:“我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啊,这要是丢了,我可要孤独终老往后余生都要活在愁苦当中啊。”
“慢点……慢点。”苏管家连忙拦住他:“老爷先莫着急,您好生想一想,沈小姐走之前可有跟您说过什么话?”
什么话?
沈员外停下哀哭,渐渐冷静得回想起来。
前夜,沈满竹又跟他提起了她想要上战场的事情,沈员外大发雷霆罚她去跪祠堂。
气后沈员外去祠堂找她,苦口婆心的劝她但是沈满竹都没有听进去。
沈员外又说起她的娘亲,“你娘走后我就没再另娶,只有我们父女俩相依为命,你上了战场出了什么事情你爹爹我该怎么办?在家给你刻名儿吗?”
沈满竹有所感触但却没有动摇,看着她爹含泪的眼说:“爹,我知道,我虽然也舍不得你,但是我不能因此被困住。我也不想困在这四角宅院里几十年,特别是相夫教子。”
“我认为女子该有自己选择自己命运的权利。”
“爹,”沈满竹好生跪着,抬起眼眸,眼神坚毅:“你打我吧,我不是一个好女儿,我让您失望了。”
沈员外到底下不去手,抱着她哭了起来。
沈满竹因此给了她爹一日的美好时光。
沈员外以为她放下了,实则不然。
沈员外抓紧苏管家的胳膊痛哭:“她去找谢小侯爷了啊……”
皇上四日前同意了谢小侯爷替父从军护送太子妃一事,到了今日恐怕已经出发了。
苏管家心也一紧:“那怎么办?”
沈员外说:“我家囡囡从四岁起就开始舞棍八岁开始舞刀弄剑,武功一定不差,现在只希望我囡囡早日回家。”
沈满竹从小时候就流露出对兵器的喜爱,她学武沈员外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他想到她的妻子是被乱匪砍死的,就觉得他的女儿该学点防身术,好叫他也安心些。
沈员外让下人们别再找了,准备准备晚膳。
沈员外仰头看天穹飘下来的雪花,觉得甚冷,这诺大的宅院也冷清。
“你是新来的?”一位士兵检查人时发现一个新面孔,然后让人递来了军名册。
士兵穿着顶好的盔甲,配着顶好的武器装备看着面前这位穿着像是大了一点的盔甲的白面生,“你是谁?”
沈满竹眼神不带一丝慌张,而是坚定的道:“百户大人,我就叫卫三。”
百户发现人数没少没多名册上的确有一个叫卫三的。
但百户压着腰间刀柄,明显不信,冲远处正在烤火吃粗粮的士兵们高喊:“谁认识卫三?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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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寂之中,有一个汉子站了出来,但他不似其他人一般强壮,而是清瘦,“百户大人,我认识卫三。”
百户认得这个男子,如果不是在军帐里见过,那他也不信侯爷亲手训练出来的士兵是一个瘦个子。
百户让沈满竹转过身去,面对面朝那个男子对着,说:“那你看看,卫三长这样么?”
沈满竹额头间在滴汗,一路滑下流进脖颈。
男子只看了一眼,一点儿也没犹豫得道:“回百户大人的话,他长这样。”
沈满竹眼中闪过诧异,但那也是一瞬,随后就消失在眼底。
百户又看了她一眼,就把她放开了。
然后对她说:“明日再次启程,休要因为小事而误了大事,不然按军法处置。”
沈满竹回:“是,大人。”
谢澄安站在高崖上向下观望了这一切。
那个叫卫三的让他想起一个人。
沈满竹。
仔细一看又果真是她。
前世,沈满竹是否去打仗了,他不知晓。
但是那个时候谢觉战死,天下就出现了许多英雄豪杰。
让他印象深刻的是一位被皇帝亲自封为异姓王的女将军。
女将军不稀奇,只是因为谢澄安每每找她借兵的时候都要吃上一碗闭门羹,传话都是士兵来传话,内容是:“不出军饷钱一切免谈。”把谢澄安气得要死而且面都没见着过。
他是人人敬重的谢侯爷,谢将军。除了叶惊棠外,哪里受过这种气。
“啧,”谢澄安抱臂说道:“原来是她啊。”
11. 雅兰
清晨小雪,叶惊棠在城外的施粥棚施粥。
乞丐们不管路途多远都会赶到这里来吃上热乎乎的一碗粥,只是少了阿木和他姐罢了。
乞丐们窝在一堆,喝着热粥吃着热馒头讨论起了阿木两姐弟。
“听说阿木给谢小侯爷当狗去了?”一个正在啃馒头的男人说。
“生一条贱命,却这么幸运,谢小侯爷怎么偏偏看上他呢?我们不也为侯爷办事了吗,怎么不收留我们?”
那男人嘴里嚼着馒头,用手抠脚上的死皮,“听说那些有钱的贵人都有点那方面的爱好,”男人对他们凑近了些,说:“那阿木长得不赖就是黑了点儿,多养养,说不定比春楼里的倌儿更有味儿呢。”
乞丐们呵呵得笑起来。
叶惊棠离他们不远,这些污言秽语都落入他的耳中。
叶惊棠手上握着的粥勺柄紧了一紧。
想起谢澄安之前的种种他就心烦。
谢澄安之前不是没进过春楼,这些乞丐说得对。
想到谢澄安对他说的那些轻佻的话就觉得他这个人根本没变好。
他变混蛋了。
叶惊棠生气的时候谢澄安恐怕是把他当成了春楼里的倌儿来哄。
叶惊棠想到这里,手劲把掌下的桌子沿捏断了一块儿。
混蛋不如。
“少爷,”乔清站在后面探出头来,一脸担忧得看着他:“是不是天冷冻着了,要不要先进马车?”
粥施得差不多了,来得乞丐们都吃上了粥。
叶惊棠缓了神色,说:“嗯。”
乞丐们看见一抹青衫离去,便在背后喊他:“神仙恩公再见!”
叶惊棠撩起厚布车帘,进入。
马车内宽阔,中间还有一张书案,是乔清准备的,方便少爷看书。
叶惊棠披着毛毯拿起往年的京考案卷看了起来。
他看的比往日认真许多,似是下定决心和谁比较。
乔清在车头收回目光,嘴角牵起,缰绳一甩,马车就缓慢驶起来了。
沈满竹和那个男人走在队伍后面,周围都是岩壁,岩壁上覆着冰。
但是温度却相对温和,步行十几里甚至还感到有些热,想要脱盔卸甲的冲动。
沈满竹面色不变。
沈满竹夹着腔调,说道:“你刚刚为何要帮我?”
男人露齿笑道:“卫三是贪生怕死之徒,他和军中人的关系都不咋好,而且侯爷早就想把他踹了。既然你愿意替他上那就来,我瞧你是个有胆识的。”
沈满竹低笑几声,然后拱手道:“这位兄台叫何名,以后在军中就请多多关照了。”
男人和她聊天很舒服,也回她一礼:“丁燎。”
百余人忍过高原反应,终于来到雪熊部的地盘,周围漫天是雪,地上厚厚一层白色。
雪熊部的首领带着十几个将士前来相迎。
“太子妃,谢将军。”首领说着大羽话,带着点口音,说:“舟车劳顿,天气冷寒。眼瞧着天色也暗了不如稍作安顿,在我们雪熊境内喝上一碗热奶茶,歇息一宿,如何?”
谢澄安轻轻一拽缰绳,□□的马就停了,它甩了一下脑袋,用马蹄刨着土玩儿。
谢澄安头往后偏,看向身后车帘,轻轻唤了一声:“太子妃。”
里面的人轻轻“嗯”一声,声音轻灵:“首领阁下,有劳了。”
谢澄安下了马,车帘掀开一条缝,先下来的是太子妃雅兰的侍女,腰间佩刀。侍女恭敬的把手臂递在太子妃面前,而后入眼的是一抹水蓝。
雅兰额上佩戴绿松石,衬得她明艳绝伦。
镶着蓝宝石的扳指磕在侍女掌心,下阶时耳珠跟随她动作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声响。
肩膀上披着的狐毛贴在她的脸颊,衬得她双眸明亮,似有星辰。
都说如今的太子妃是西域来的美人,美艳无比,现在见着她,当真是如此。
首领阁下拉达回过神来,才想起这位太子妃可是哈洱阁最耀眼最宝贝的明珠,怠慢不得。
拉达双掌合十,然后走在前面引路。
月升高空,百余将士们终得休息。
雅兰站在营帐外的山堆上眺望哈尔阁的纳木神山。
她站在这里似乎听到了天神的呼唤,颂经的回响。
它们挟着冬日烈风,寻找到她,拥她入怀,带她回家。
雅兰眼神不移,她唤那位侍女,说:“刚才那位就是谢小侯爷?”
侍女作揖:“回娘娘,是的。”
雅兰回首,神情像释然,“快到家了,在这里不必受大羽的礼数。”
“还是像从前一样唤我郡主吧。”
雅兰说完,看向不远处正在练兵的谢澄安,轻轻感叹一句:“竟长这么大了嘛。”
雪势似乎更急了。
侍女为她穿上带绒的兜帽,那张美艳的脸被遮挡了一半。
雅兰被侍女搀着回帐,她说:“喊谢小侯爷来,我有话同他讲。”
不过多时,外面就唤谢小侯爷来了。
谢澄安卸下破风,在帐外行礼,“微臣拜见太子妃。”
谢澄安是替父从军,他站着这里就代表的是大羽战神。
雅兰不是大羽人,不讲究这些虚礼,她直接唤他进来。
雅兰手中捧着一碗热奶茶,热气把她的脸晕得很旖旎。
她踞坐在蒲团上,身前有一张桌案,侍女站在身旁,给太子妃面前的那一个空碗沏奶茶。
“你和你父亲皆为我的达杰,我念了很久,如今好不容易见着,怎么这么疏离呢。”雅兰抬眼道。
达杰在哈尔阁话中代表的是恩人的意思。
十年前,谢觉还不是个将军只是军中跑腿传话的胥吏;五岁的谢澄安也常常替父亲分忧,因此对军中的杂务十分熟悉;一次他们护送外交官员去往哈洱阁谈国事,却不料哈洱阁内讧遭到杀伐,那些刀剑歹徒早已杀红了眼,竟敢拿刀刃指向大羽士兵以及外交官员。
那时候雅兰才十四五岁,还是郡主。
郡主牵着牛赶过来,后面带着十几个虎背熊腰走一步地就震的士兵。
虽带的人不多,却依靠力气与身形,很快把他们制服了。
场面得到缓解。
五岁的谢澄安跟在父亲后边探头探脑,鼻尖嗅着来自山川草野的烈风。
就在这时他听见刺耳的拉弦声,一时之间冲破烈风,就在电光火石间那支锋刃被一粒石子砸偏,谢觉紧随其后猛冲上来,刀剑相撞,发出刺耳声响,救了来不及躲闪的外交官员。
谢澄安使得着急,被锋利的石子边缘划破了点儿皮,但那对他来说算不上什么。
他欲要去扶被惊吓到后摔在草地上的郡主,奶声奶气得唤道:“漂亮姐姐。”
血滴在郡主指尖的扳指上,郡主怔怔得看着他,只听他又说:“你没事儿吧?”
雅兰见谢澄安坐下了,便又道:“你那时还唤我漂亮姐姐,记得么?”
谢澄安笑而不语。
两世记忆混在一起,太超过了,哪里还记得这些。
雅兰见他困惑便轻笑一声:“不管你记不记得,我都蒙了你们的恩,你和你父亲都是我的达杰。你父亲是我最敬重的战神,而你就如同我亲弟弟一般。”
“同当年一样,你唤我一声阿姐吧,用我当年教你的哈洱话说,这么久了,你可还记得?”
雅兰眼神灼热,谢澄安不能在此时行礼或者喊她一声太子妃,那样的话会浇冷她的灼热的。
谢澄安这时才想起一些零碎往事来。
那时他觉得面前的大姐姐人温柔对自己又好便真的把她当成长辈唤了她一声:“阿姐。”
旁边的侍女觉得不懂礼数骂他是个野孩子,而雅兰觉得不得紧。
雅兰给他奶茶喝,说这在大羽是喝不到的。
两国外交官员相谈国事需要一个多月的时间,于是那一个月里,雅兰把他当成玩伴;她不顾别人的目光和劝诫,带着谢澄安去观看羊群吃草,为他煮最鲜美的奶茶给他喝,哈洱阁晚上很冷,还给他买吃穿。
那时候谢澄安太小了,才五岁,到了现在他早就忘记她的样貌和事情。
如今想起来的记忆虽然零希但却珍贵。
谢澄安手上端着奶茶碗,温度一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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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进手心,他不知如何开口,平时什么混账话都能说出口,到了感情之类他就像被锁住了喉咙一样。
他垂头看荡漾波纹,嘴唇动了动:“太子殿下对你可好?”
雅兰愣了愣,唇角笑容不变,她道:“不知道怎么跟你说。”
她涂着蔻丹的指甲在碗壁上抠了抠,才轻叹口气:“算了,我这么多年也憋得难受,况且我们姐弟俩哪里还分你我。”
“我先给你讲个故事。”
“四年前,我在神山下救下他,那时他衣着破烂,浑身脏臭,我以为是哪里逃命来的乞儿,见他可怜便收留了他。”
“我让我的专用医师把他医好,给他吃穿,他好了之后我们聊了会儿话发现我们很投得来,我便把他当成了朋友。”
“他还给我写诗,我瞧他字迹是大羽人,又看他模样端正,姿态像个富贵公子便想把他送回去,因为不想给我的国家添麻烦。”
“但是我发现我舍不得,毕竟相处了这么久。再后来不知何如他把自己锁在偏房,整日不出来,不知在忙活什么。”
“一年后他说他想家,我便含泪依了,再后来我听说他登上了太子之位。”
“我那时才知道,原来他是大羽皇室血脉,自那以后我以为我们从此再无交集。”
“一年复一年,我的国家日益强大,我成了万人敬仰的郡主,不再是徒有虚号。”
“没过多久,作为太子的他向我阿翁提亲。前来提亲的队伍从纳木神山排到了踏雪宫。”
“我同意了。”雅兰郡主收到那一纸书信时没带任何犹豫,第三日就举办了全天下最盛大的婚礼。
“我们婚后和如琴瑟,但是婚后第二年他像是变了一个人。”
谢澄安道:“太子对您变心了?”
雅兰摇头,发现奶茶变凉了,她便随手倒在瓷缸中,“他好多重要事情都不记得,问起来也说是最近忙于政务,太累了。”
“他对我也没有从前那么热情。”
“后来我就想走一步看一步,因为我如愿嫁给了他,我得知足。”
“我就想,我得对大羽做什么,但是大羽的规矩太多根本没有哈洱阁自在,我的才能被一句‘后宫不得干政’永久困在深宫之中。”
“深宫中只有我一人,我在那里觉得孤独,我想回家,我想我的阿翁。”
她看着转心瓶里的白花,它的花瓣已经凋零了,只剩孤零零的枝干。雅兰说道:“他快把我对他的爱给耗尽了。”
雅兰不知道一个人怎会有如此大的变化,就连性格也变了。
太子待在她身边时,太子告诉雅兰自己叫云初。
云初性格混蛋,爱捉弄人,他的到来就像是从纳木神山之上刮来的烈风,那么的烈。
她是纳木神山的怀抱中长大的,根本抵挡不住来自神山的风。
但是不知怎的,烈风变成了冰冷的刃,挨着她,她就觉得刺骨。
谢澄安觉得蹊跷,他一口气喝完了奶茶,正想说些安慰人的话就听外面惊呼四起,随后营帐外就传来一个士兵的急呼:“将军、太子妃,不好了!”
谢澄安唰得一下站起身,掀开帘子,脸色不虞:“什么事?!”
这个士兵喘足了劲儿,快速说道:“粮马道被巨石堵了!”
谢澄安看向太子妃,而后又转头说道:“那就改日启程,先撬走巨石。”
“将军!”士兵叫住谢澄安:“可是马厩里的马狂叫不止,兽房里的猎狗激动红眼,有老兵说是战祸将至啊。”
雅兰大怒:“什么小兵小卒就敢杀害本郡主!就不怕灭族灭国吗?!”
谢澄安掀帘而出,对里面带刀的侍女以及近卫道:“留在这里保护太子妃!切莫离开营帐。”
“吖借。”谢澄安回眸对她笑:“别出来,求你。”
雅兰在那整齐划一的“是”声中怔愣许久。
谢澄安刚刚用哈洱话唤她阿姐!
顷刻间,雅兰的眼圈红了。
吖借。
她默念着。
她激动得唰得掀开帘子,只看得见他在大雪中骑马而去的背影:“袄我!平安!”
12. 账簿
望楼之上忽然响起了急哨,望楼上的士兵拉长声音喊:“有敌袭——!”
紧接着境内所有将士都警惕起来,快速整顿,屏气凝神,境内瞬间安静可怖。
只听大地震了几震,覆着的雪被震起白沙。
首领拉达站在楼墙之上凭栏拿望筒一看,远处已经有绵长的敌军军队。
是狼兵!
是雅尔丹!
雅尔丹是强部鬼帅,所到之处都会尽收囊中。
拉达额头上已经布满汗水。
这已经不再是大羽与哈洱阁之间的事情了!因为如果雅尔丹来是想只杀太子妃那么就不需要带那么多将士和作战器械。
他这是来夺他雪熊部的土地的!
拉达一脚踹开挡道的士兵,提起利刀就冲下城楼,用自己的语言对将士们喊道:“他妈的,迎敌!!”
谢澄安早就已经与雅尔丹和他身后的狼兵碰上面了,因为谢澄安迫不及待去见见这个前世的手下败将。
这个时候雅尔丹比他年长很多,身形也比他强壮高大。雅尔丹看着面前这个十五岁的‘将军’,硬朗的面容透露出鄙夷。
雅尔丹身下的烈马正在不停刨土,鼻孔哧出热气,眼神带凶,似已严阵以待。
雅尔丹顺着毛。
然后转动手中扳指,看着眼前这个十五岁少年半晌,继而发出哈哈大笑,身后无数军队也跟着大笑起来。
“我等着谢觉给我兄弟偿命呢,怎么是个狗崽子。”
雅尔丹浑身透露出不屑,牵着马向前走了几步,而后说道:“你老子是不是要死了?”
谢澄安顶了顶虎牙随即笑出几声:“你老子在这里,不与我叙叙旧,惦念你爷爷做什么?”
雅尔丹神色难看,又骂了一声狗崽子。
也许还有别的,但是谢澄安听不懂。
他的破风刚出鞘,从没喝过血,此刻锋利无比,随时准备喝上一口。
杀声从身后炸响,谢澄安在混乱中骑马向前,他出手快又有力量敌军招架不住,被砍翻在地。
雅尔丹身后跟着一位军师,他在混乱中看清了那个少年。
他怔了好一会儿,觉得这种老练身法怎么会出现在一个小小少年身上。
他看到少年眼神中流露出的狠戾与凶狠,他心底竟然生出了一丝害怕。
军师小声劝诫:“大帅,不可轻敌。”
身为鬼帅的雅尔丹听到这话觉得万分可笑。
他的弯刀出鞘,决定会会这个狗崽。
谢澄安一步一人,把他们赶到了雪燕山山脚。
弯刀猛袭,谢澄安提刀格挡,两刀相击,攻势凶猛,生生打出火花来!
雅尔丹还想使力,但是他的弯刀像被卡住了一般,动不得。
雅尔丹手臂都被震麻了,不知他个小孩哪里来的那么大蛮力。
他被逼得下马,谢澄安也顺势下了马。
谢澄安现在虽然才十五岁,但是他的身量不低,到得了雅尔丹鼻梁。
只不过那张稚嫩的脸庞很容易让人轻敌。
雅尔丹欲要抬脚踹翻,但是谢澄安借着一边戈壁的支撑翻身躲过。
谢澄安接着飞势抽刀去劈他的头,但还是被躲过去了。
雅尔丹看不清他的招式,觉得实在流氓。
他根本不清楚谢澄安下一步要出哪招,一出都是流氓招数。
这一看就不是谢觉教他的。
雅尔丹只能避开,他手掌撑着雪地微喘气。
谢澄安转了转刀柄,把滴上来的血液抖干净了。
他爹就因雅尔丹而死,况且他前世也见过雅尔丹的凶猛,雅尔丹不可能就这么不堪一击。
谢澄安恢复了小时候惯用的流氓招式,要想战胜他,那就要比他更滑。
雅尔丹发现他很会防守,不是普通防守,让你抓也抓不住,无可奈何。
雅尔丹觉得在这里太浪费时间了,他的目标不是他。
正要给他一记猛攻,脚踝处就传来巨痛。
雅尔丹低头看,见是只野狗,便挥刀猛砍,狗头就滚落了。
雅尔丹骂了声脏话。
转头发现谢澄安不见了,他看见的全是将士厮杀的场面。
鲜血迸在他衣摆,上马砍出条血路。
雪熊部的士兵近年强悍了许多,很难轻易攻克。
血珠从雅尔丹的弯刀刀刃一路向下滑落,滴在白雪上,浸成一片血红。
雅尔丹找着军师,说道:“那人预测不错,雪熊部果然强了不少,但是唯一重要一点他错了——谢觉没来。”
军师说:“我也没见着‘明珠’。”
轿子里面是空的,明珠早就不在了。
雅尔丹说道:“我们答应的事情就不会做不到,我们不是蠢夫。”
雅尔丹猛拍马背,在风中疾呼:“将士们听令!攻进境内!‘明珠’不能活!”
首领拉达在跟敌方亲兵搏斗,听见了风声。
才知,他们不止要他雪熊部的辽阔的土地,还要太子妃的命!
他们想要大羽和哈洱阁开战!
雪熊部如今是大羽版图,那就是大羽的境内!
两国如今都是强国,如今开战必定有一方灭国一方涂炭。
拉达用劲砍杀,提刀猛追雅尔丹。
狼兵的辎重车旁倒了无数人。
他们所带的火铳全都被捞空了。
雅尔丹收到士兵通报时已经晚了。
他在前往境内的一步调转马头,恨得咬牙切齿:“谢澄安!”
“嚯哟!”丁燎端详着手里的一支火铳,两眼放金光:“从未见过这玩意儿,怎么使啊,真的能把他们打的鼻涕眼泡?”
沈满竹道:“说不定还会全军覆没呢,从此一战成名啦。”
谢澄安掀开军帐进来,见两人围在一块儿,问道:“搬完了?”
丁燎说:“是的将军。”
谢澄安看见这些火铳,果真与自己猜想的不错。
从京都偷出来的火铳果真是用在这里的。
丁燎觉着他比自己小些就扯起皮来:“我与卫三兄一出手把那些人打得片甲不留,不费吹灰之力得到了这些炸药啊。”
丁燎搭上沈满竹的脖子,看着她笑:“要我说,他们也配当兵?武功实在不行,下辈子再练练——你说对不对,卫三兄?”
谢澄安没心思陪他们瞎聊。
只想快点打完好回去见惊棠。
好久没见了,他想他。
丁燎见他不答话,一个劲弄这些火铳,便说:“将军,你是怎么知道敌方有这些炸药的?”
谢澄安认为这些火铳可行,心情不错,他说:“意外从乞丐那里得知的,这些火铳是从宫中流出来,时间又恰好和护送太子妃之事挨得近,这些火铳不是贩给雅尔丹的,还能是谁呢。”
和前世之事重合了。
谢澄安眼神瞬间晦暗:“召集所有弟兄到大营前会合,这火铳射程距离短要想把敌人打服需得用到阵法图。”
丁燎一下子热血沸腾,道:“将军威武,我这就去告诉弟兄们。”
丁燎这时候还是一个小兵,却得到谢澄安的命令去抢夺火铳,他心里一下子就明白了谢澄安的意图。
谢澄安这是要重用他。
丁燎一下子应了,推搡着沈满竹出了军帐。
境内哀鸿遍野,流民四处逃命。
士兵拔刀遇人就砍,雪熊部一下子血流成河。
天空不知暗了几度,叶惊棠还在堂中给人讲解疑难问题。
“今年彩云郡出现涝灾,博士十分关注救灾情况,也许这次的旬考博士会专门提一提。”
陈月说道:“叶兄,你真好,不仅不计较之前我做的那些蠢事,还愿意帮我学业。”
叶惊棠道:“之前你对我做的每一件事,我可是样样还你了的,再者,上次灯会,你不与我道歉了吗?”
“对对对……”陈月挠了挠脸颊,眼神转向别处:“几月了,澄安怎的还不回来,这都要到春天啦。”
叶惊棠搁下笔,道:“他的学业定要落下许多。”
陈月笑了笑说:“你放心吧叶兄,澄安就算不去打仗,他的学业定还是超不过你的,他至多落个榜二,然后又要牢骚你几日。”
“我和阿延耳朵就要起茧子了。”陈月趴在叶惊棠案前苦着个小脸说道。
叶惊棠正欲说什么。
“终于想起我了?”外面的窗户边忽然冒出了个人,正靠在墙壁侧眼瞧。
陈月从桌上撑起身,大喜道:“阿延?!是你啊。”
“嗯,”薛延晃了晃手中的纸伞,说道:“夜里都下雨了,还不走?”
“你什么时候对旬考这般用功过?”
“嗨呀!”陈月说:“我这不是被爹打怕了嘛。”
“那走吧,”陈月说完转向叶惊棠,他道:“叶兄,走不?你身上有伞吗?”
叶惊棠把书卷掩在宽袖里,道:“有,你们先走吧。”
薛延朝叶惊棠点了点头,就撑伞消失在雨中。
偶有交谈声从雨帘处传来。
“阿延,你为何这么晚还在等我啊?我以为你早就走了。”
“是走了,但怕某个傻子不带伞。”
叶惊棠站在檐下看被雨打得凄惨的梅花,伸出只手来遮住。
他叹道:“这雨可真大啊。”
不知多时,漆黑的雨夜就冒出了个人,他差点以为是谢澄安,等走进了才发现是乔清。
乔清撑伞站台阶下,道:“少爷别怪属下私自闯入学堂,是这雨太大,少爷上次因为谢小侯爷落下病根,再受凉属下怕少爷身子撑不住。”
乔清蹙眉,故作可怜样:“我实在担心,才会如此。”
叶惊棠下阶,说道:“无碍,走吧。”
乔清为他撑伞不让叶惊棠淋着分毫,只听叶惊棠说:“我一直戴在腰间的荷包呢?你看见没有?”
乔清果真瞧了两眼,抬眼道:“好像少爷自从灯会回来就不在了。”
叶惊棠琢磨片刻,才道:“我知道了。”
这个谢澄安到底想干什么?
进入马车之时,乔清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来。
他说:“对了,少爷,谢小侯爷的贴身侍卫林风前日来找我,对我说了一句话让我务必告诉少爷你。”
叶惊棠掀车帘的手停顿片刻说道:“什么话?”
乔清撑着伞,把伞面抬高,道:“让少爷务必核对一下叶家账簿。”
“叶家账簿是我娘核算的,不可能出差错。”叶惊棠蹙眉道:“他怎会无缘无故说出这种话来?”
“算了,”叶惊棠进入:“先回家吧。”
第二日,叶惊棠还是忧心,把账簿拿了出来重新核算。
一开始,叶惊棠并未从中查处什么来。
但是不知为何,他莫名很相信谢澄安。
他喊账房先生来外厅与他一起核算。
桌案上摆满了近年来的账簿。
侍女过来搭屏障,防止风吹进来让少爷风寒。
他忙碌起来不知时间为几何。
账房先生盘了几回算盘,最后还是不可置信的对叶惊棠说道:“这柳州田庄一栏里怎得多出十两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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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
“以往是多少?”叶惊棠问道。
“以往每月收入十五两,如今总计高达二十五两。”
账房先生冷汗如雨下,他拿拍子拭了拭,定了定神,才道:“七八两银子够在京城买一亩地,多出来的二三两银子够平民百姓一家三口五年的吃住。”
“月底会有官员来查帐,若是不交代明白这多出来的银子,那么叶家就会……”
“全部入狱。”叶惊棠捏紧账簿,眼神狠厉:“喊人查,二日之内查清楚,究竟是谁想陷害叶家。”
账房先生赶忙应了。
叶惊棠心跳加速,勉强撑身到屋外喊乔清:“我爹娘呢?”
乔清说道:“去京外寺庙拜佛了,少爷明年就得科举了,老爷夫人想为少爷您求个福。”
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外面又下起了雪。
“奇怪,”乔清道:“还是雨夹雪。”
不远处,忽然响起了女子的脚步声。
乔清一看,于是作揖道:“原来是绿叶姑娘。”
“少爷,”绿叶的圆眼有些红像是气红的:“叶大少爷又来了。”
叶惊棠温和道:“那你气什么,给点钱不就打发了?”
“可他没要钱,他说他不稀罕他现在有的是钱就走了。”绿叶气得抹泪,“但是他说他在都察院里没有顺利升官都是少爷你害的。”
“是你联合乞丐害他,”绿叶控制不住眼泪,越说越气,气得哽咽:“他……他说……”
“慢点,”叶惊棠缓声道:“你慢慢说,有什么委屈的都说出来,二少爷在呢。”
“他说你在泉溪街东门施粥哪里是善意,分明是在招募你的狗,你就是为了搞他。”
乔清正要说什么,叶惊棠却嗤了一声。
叶惊棠道:“我明白了,绿叶,你回去吧。”
绿叶葡萄大的眼睛愣了半晌,应了一声,就走了。
乔清和叶惊棠正交谈着什么,夜烛院外面就响起一阵嘈杂。
“叶兄——”陈月在外面哭喊道:“叶兄你出来一下啊,有事求你!”
叶惊棠听后放下茶盏,绕开屏风出门去,乔清跟在后面打伞。
雨夹雪随风飘落在他身上让他感到好冷。
叶惊棠忘披狐裘,站在风雪中被吹得一副弱不禁风。
叶惊棠脸都白了,乔清看着心里觉得这样不行,于是让旁边仆从随便拿个斗篷来。
“这颜色太艳了。”叶惊棠看着披在自己身上的红艳斗篷说道。
“少爷,天如今还尚冷,就这么出去容易生病。”乔清给叶惊棠系紧带子,“不然,夫人又该责罚下人们了。”
叶惊棠到底也没说什么。
护院抽开门阀,打开大门,叶惊棠就现身在他们面前。
陈月拉住叶惊棠的手,像是发生什么大事一样哭喊着:“你快去看看澄安,澄安在雪雁山下遇着雪崩,不小心遇难,自今还昏迷不醒,虽然在军中有军医医治,但是无用,不过他前日被送回来时,嘴里一直念叨着你。”
这一群人中,有很多都是学院内的同僚,他们一听这话都震惊的七嘴八舌。
活见鬼了。
“澄安在梦里是在骂他吧?”
“我觉得你说的有道理。”
有些同僚比较热心肠,纷纷劝说叶惊棠还是别去,不然等他醒来,免不了一顿打。
“不可胡说!”薛延拦住,然后又转向叶惊棠,变了语气说道:“之前,是澄安胡闹,但是现在澄安他是真心想与叶兄交朋友,我们都看得出来,叶兄,澄安他想你得紧,求你去看看吧。”
周围一时间鸦默雀静。
叶惊棠脸上倒是万分平静,只是听到谢澄安出事,他就皱起了眉头,“带路吧。”
一行人驾马车来到侯府,看见的是侯府上下都忙忙碌碌的场景。
南柯院屋里的门被打开了,出来的是一位容貌美艳的妇人。
一身锦贵华服。
她红着眼睛,显然是刚哭过。
但是一看见外人就立刻变得坚韧。
她温和的说道:“你们是澄安的同僚吧。”
众人异口同声:“拜见侯夫人。”
柳颜点了点头,目光忽然定在一人身上。
他真的如她儿子所说,样貌太出挑了。
柳颜正在考虑该怎么说,让他去看看自己的儿子,因为她是最近才知道自己儿子对人家做了那等不好的事情。
人家有怨气也是该的。
柳颜嘴唇动了动,就只听叶惊棠忽然开口:“谢小侯爷现在方便我去看看吗?”
柳颜瞬间喜上眉梢:“方便、方便的。”
“那留下的各位都随我前往偏厅喝一盏热茶吧。”柳颜轻抬手臂,说道。
叶惊棠提着白袍子上阶,入了内,看见床榻之上躺着的人。
大夫正在案边收针袋。
看见叶惊棠来了立马要起身,却被叶惊棠按下了,道:“小侯爷伤势如何?”
“受的都是皮外伤,不重,还有一些风寒。”
叶惊棠纳闷:“那他又为何昏迷不醒?”
大夫说道:“小侯爷身手了的,就连□□的雪崩也能安然无恙,只是可能爆发之时,磕着了脑袋,才会如此。”
叶惊棠说:“那他醒来会变傻吗?”
大夫怔愣了两下:“啊?”
叶惊棠解释说:“上次他摔跤晕倒醒来后就变得和从前大不一样,这次会不会?”
大夫笑了两声:“小公子莫担心,他磕得不狠,不会变痴的。”
说完便就出去了。
13. 鸳鸯
叶惊棠畏寒,手藏在袖子里这么久却还是冷的。
他拿开盖在谢澄安额头上的湿毛巾,冰凉的手背搭上去就觉得烫手。
正要抽手,却见谢澄安开始抽搐起来。
叶惊棠按住他的肩膀,不让他乱动免得打翻床边的药,正想叫人来,就听见他在低语喊:“叶哥哥。”
叶哥哥?
叶惊棠脑子忽然不知如何思考,就听到他又喊了一声:“惊棠。”
他额头和脖颈处全是挣出来的汗,谢澄安陷入了最深的梦魇。
所在之处是刀光剑影,他被敌人折断的右手提不起刀枪,只能左手使力。
他的兵力远不如哈洱阁,他真正陷入了重围。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刚刚的困境里出来的,地上的头颅滚在他脚边,他拖着自己残废的身躯一直跑,他不清楚自己为何有这么强烈的求生欲,但他心里却很清楚自己在念谁的名字。
他要回到他的身边。
至少、至少能见他最后一面。
雨水浇湿了谢澄安,他抹了一把脸,不清楚是雨还是泪。
又或者是血。
他在泥地里滚了无数遍,无数次爬起。
右手上的血粘染了他混着泥水的铠甲,一点点渗入到了里衣,后背上的铁甲早已被砍坏的不成样子。
血一股接着一股的流出来,流了满身。
今年的冬天比每一年都冷,他差一点要活活冻死在这里。
谢澄安眼睛昏沉,他快看不清路了。
山野间似乎只听得见自己沉重的呼吸声。
途中,他遇到了薛延带来的救援,他被人搀扶进了一辆马车,紧急去往附近的医馆。
他在医馆被人救治了将近二日,好不容易醒了,却挣扎着要出去。
他被薛延的士兵拦下,士兵很委婉的告诉他,他们没有薛总督的命令不敢放人。
当夜,谢澄安抢了一匹马跑了。
夜晚下起了好大的雨。
春寒闭寂寥。
落在他身上,延进伤口处,他好冷,好疼。
雨水打湿全身,所过之处的风却觉得他还不够惨,都要刮他一个遍体鳞伤。
他嘴唇发白,眼皮开始沉重。
不知多时,他看见了将军府。
将军府的檐下挂着的灯笼都熄灭了。
被冷风吹的摇来摇去,甚至还有被吹在地面上的,沾了一身泥泞,雨水打湿了它。
他狼狈的下马,府里的人沉浸在悲伤里,没有人看见他。
没有人看见他这个狼狈可怜的样子。
只有残败的海棠落在他的肩,然后轻柔爱惜的滑在他后背的刀伤处。
谢澄安嘴唇张了几次,却任然发不了声。
不要……
谢澄安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冲了上去,把围着的人推搡开。
等看清了床上还没来的及盖上白布的面容,他才嚎啕大哭起来。
左右有人来扶他,安慰他,他都像听不见。
很久,他才像是冷静下来了一样,抓住林风说道:“去把那个和尚给我请来!就说我现在就愿意把什么魂给他,他就算是骗子,那么不来也给我捆来!”
谢澄安神色可怖,他就像是疯了。
林风许久不曾哭过的眼睛骤然红了,他哑声应了。
谢澄安抱起冰凉的躯体,所接触的每一寸肌肤他都感到冷寒砭骨。
叶惊棠红色衣摆也遮掩了谢澄安流血的右手。
在场的没一人敢拦他,就凭他那阴沉的眼神,提刀上阵的可怕臂力。
谢澄安走的缓慢,因为刚哭过,他也没什么力气了。
但是他硬咬着一口气,把叶惊棠抱出府,谢澄安唯一一件能挡风的外衣被脱下来,盖在叶惊棠身上。
不让他淋着半点儿雨。
他几乎是呢喃的问:“叶哥哥,你冷吗?”
“披上就不冷了。”
然后他又笑道:“你问我去哪儿啊?”
谢澄安吻上他的额头,“去见你。”
他说:“我想你了。”
谢澄安拨开海棠花枝,来到花树下,打开事先准备好的棺椁,将人小心放进去。
他靠在棺椁旁,低头看自己右手手腕上的红线。
他十分爱惜的摩挲,声音疲惫,但当眼神转向里面的人时,他的声音变得柔和:“阵法已成,开始吧。”
花树后走进一个带黑纱帽的人,一只手托着个奇怪法器,紧接着念起了叫人头疼的咒语。
海棠花树骤然摇摆的厉害,风雨忽急,谢澄安在树下却淋不到半点雨,也没见花瓣落下,因为它们都被杂糅在了空中。
谢澄安赫然间像被触电一般,急剧得抖动一下,然后扑通倒在了棺椁旁。
右手还搭在棺椁上,血液缓慢流到里面人的右手手腕上,沾染一块白,又逐渐泡涨了红线,红得称奇。
眼前之景在消散,然后又过渡到另一个场景。
这似乎是很美好的一天,春风和煦,顶上的太阳照在身上也不冷,但藤椅上躺着的那位白衣男子却还披着冬日狐裘。
被阳光照着的脸,看不出任何血色。
就像是浸在冷月里的白。
闭目养神时,后边忽然伸出只手,盖住了眉眼。
是热的,很温暖。
叶惊棠拿手把伸来的手从自己脸上拉下来。
用不豫的神色去迎接他的目光。
谢澄安却喜欢他这种表情,于是变本加厉在叶惊棠脸颊处揉了一把,却听见什么动静,淡化了柔和眉眼,“嗯?”
谢澄安往边上瞧:“什么声音?”
叶惊棠挪一挪宽袖,把盖在袖子下的黄猫儿露出来,摸了摸,说:“在府外门口瞧见的,瞧着可怜,就抱回来养了几日,现在瞧着也精神了些。”
“嗯,”谢澄安也跟着摸:“是挺精神,都快成一个毛球了,还挺好养活。”
说完又看叶惊棠,追着叶惊棠指尖,说:“若是人也这般好养活就好了。”
叶惊棠抽不开,只好移了目光,“人各有命,你看开一点。”
谢澄安说:“我看不开。”
叶惊棠觉着攥自己指尖的那只手又紧了紧,都有些疼了。
叶惊棠轻微动动,谢澄安就放手了。
叶惊棠抚摸着猫儿,说:“从前乔清还在的时候,听我说这话指不定跑哪儿自己憋屈。”
乔清死了,一年前就死了。
叶家被抄满门的时候,乔清为了护送叶惊棠母亲,被人一箭穿喉而死。
掌下的猫儿开始闹腾,叶惊棠分出了点精力去安抚。
谢澄安看了半晌,说:“你在乎所有人,你在乎我吗?”
“我在乎,”叶惊棠说:“可我想要你往前走,去做你之前想要做的事。比如像你之前不依靠父亲而是用自己的实力去谋取权利。当年战神为国而死,按理来说要封王,然后你子承父位。但你却告诉圣上说你不要,你要自己来取。我佩服,我羡慕。并且世人都在夸你年轻气盛,意气风发,有勇有谋,是未来万人瞩目的异姓王。但是自从你知晓我还活着之后,你就什么都不谋求了。”
“你更是因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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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心心念念的爵位都可以拱手让人。”
“意思是,你想要我脱离现在的状态回到过去?”谢澄安眼眸冷的像是一潭死水,讥讽道:“叶惊棠,你这可不是讨厌我该说的话。”
好不容易安抚好的猫被吓得从叶惊棠膝上跳下去,夹着尾巴跑远了。
叶惊棠没有移开神色:“至少不要因为我,就不想活下去。”
谢澄安下巴盖在叶惊棠头顶,说:“那日我和丁燎在校场上的谈话,你听见了?”
“我说,我要把职位交给他的事。”
叶惊棠说:“你那意思就是,你深入哈洱阁给你父亲报完仇后,就来跟我殉情。”
谢澄安笑得不正经:“嗯,殉情。”
叶惊棠给他一肘子,谢澄安揉了揉胸肌,然后把人打横抱起,笑的格外邪:“嗮久了也折腾人,带叶哥哥去吃饭。”
叶惊棠在饭桌上总是提不起胃口,吃了几口米就不想再动筷,想起身,但是被谢澄安压了回去,谢澄安亲自喂他。
叶惊棠趁着谢澄安挑鱼刺的空隙里,手托着下巴说:“过几天,你帮我搜集一下叶家往来书信,看看有没有线索。”
谢澄安把鱼肉送到他嘴边,“你想翻旧案?”
“嗯,”叶惊棠说:“太蹊跷了,如果叶逍不是被人抛弃了,那他怎会蠢到一个人拿自己的命冒险,那可是满门抄斩呐。”
“这么久了,该有的线索肯定都没有了。”谢澄安看着惊棠吞下去。
“只要做过,就肯定会有线索,一定是我们漏了什么。”叶惊棠看着猫儿跑过来吃鱼骨头。
场景在消散,再次浮现的是少年时意气风发的叶惊棠,叶惊棠捧着书卷,对他笑:“谢小侯爷,又是榜一呐,怎样,还比吗?”
谢澄安对他又气又无可奈何,最后生生气笑:“比啊,怎么不比?”
他看着叶惊棠慢慢成长,最后渐渐变成他不敢认的样子。
谢澄安在牢狱里接他时,叶惊棠整个人都缩在草席一侧,眼睛里全是雾,他看见谢澄安几乎是气哭的,明明整个人都没有生气了,他说:“怎么,来看我笑话吗?谢将军。”
谢将军。
多么的威风凛凛。
昔日明明是他叶惊棠总压他一头。
怎么到头来成了这般。
他好不甘啊。
他什么都没有了。
那还作什么活着呢?
谢澄安也在痛,但他明明什么事都没有,他却就是很痛。
痛的五脏六腑都要裂开。
他紧紧抱住了他,任由人在他怀里挣扎。
叶惊棠现在,就像是一个一用力就会分裂的榫卯。
他身心都在疼,最终支撑不住,晕死过去。
叶惊棠日日进药,醒来的每一句话都是:“这样,还不如死。”
谢澄安怕极了,他从寝屋出来,睡在叶惊棠这里,且夜夜如此。
叶惊棠感觉谢澄安浑身上下都在开始发冷。
叶惊棠趴在他身上给他暖了很久,就觉得是块冰也不该如此。
他连忙开门唤大夫。
大夫说这很平常,开了几副药又走了。
叶惊棠自觉趴别人身上不合规矩就在床边守着。
他看着药方,半会儿又给谢澄安擦汗。
一会儿发热一会儿发冷,叶惊棠头疼的很。
他来这里是来受罪的吧。
叶惊棠拎起他的一只耳朵,说:“这么照顾你,不给我叫声爹,过不去吧?”
邃然,见这人眉眼在动,连忙想要收手,却被他快速攥紧。
14. 强吻
叶惊棠还没来得及抽手,就被床榻上的人按住了后脑勺,往他嘴唇那里碰。
叶惊棠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咬的发疼。
眼中惊恐和怒意参杂。
叶惊棠想要张嘴咬他的唇,企图让他停下。
但是,这王八蛋顺势把叶惊棠的齿贝给撬开了。
叶惊棠难受得呜咽,谢澄安原本因为梦境哭红的眼,因为一声变得更红了。
也吻得更用力了。
叶惊棠被吻得好恼,但他因为受不住,红了眼角。
纵使谢澄安被梦逼得再疯,被这双含情的桃花眼一瞧,也会妥协。
良久,谢澄安饶过了他的唇,叶惊棠的唇被他咬的好红,也留下了一点儿痕迹。
谢澄安趁着他还在缓,就胆大的用指腹去摸他的唇,那被咬伤的地方渗出点血丝来,沾染谢澄安的指腹。
他干脆摸在自己唇上。
叶惊棠看了他的举动,惊诧不已。
他心中怒火难消,抽出手来,给了谢澄安一巴掌。
谢澄安甘愿挨这一巴掌,也好让自己明白,重生根本不是梦。
谢澄安按着叶惊棠后脑勺的力道没有松,他就这么个姿势,看着叶惊棠愠怒的神情笑了起来。
笑的让叶惊棠心里越来越心烦,越来越气,越来越想削了他。
“小侯爷,”叶惊棠声音不稳,但听得出来他是有多么的气:“放了我,出门左转百里路,就有你快活的地方。”
谢澄安舔着唇,有些不想搭他这话。
因为如果谢澄安直接坦白说自己喜欢的是他,那叶惊棠就会吓得直接转学堂,这一辈子就别想再见着。
但若用浑话插过去,日后也难解释。
谢澄安愣了半晌才道:“我干净的。”
叶惊棠拍掉自己后脑勺上的手,讥笑道:“看不出来。”
“吻的够熟练。”
谢澄安舔舔唇,“熟练吗?”
叶惊棠拿谢澄安的里衣衣袖擦干自己唇上的水渍,然后丢在一边,离开谢澄安的床边,坐到茶桌旁,与谢澄安离了些距离,才觉着安全。
他为自己沏茶,言归正传的说:“我家账簿的事,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谢澄安挨了那一巴掌,脸颊边还在火辣辣的疼,他起身坐起,说道:“你那大哥是不是又升官了?”
“今早上的事,”叶惊棠被这茶苦得皱眉,续放下茶盏,抬眼道:“你怎知?”
“意外罢了,”谢澄安伸伸手,示意给他倒一盏茶。
叶惊棠想听,就真听话的给他倒茶。
谢澄安接的时候还不忘摸他一下。
叶惊棠差点把茶洒了,谢澄安眼疾手快从他手里接过了。
谢澄安喝了一口,觉得还成。
解渴了,声音都不哑了,他说:“你没注意到你那大哥两个月不找你爹娘要钱了吗?”
“京城物价高,你的大哥经常买东西大方的很,可他只是都察院小官,哪来那么多钱够他挥洒。”
“而且现在,他居然莫名从都察院调去了户部,还混的不错,能坐下了。”
叶惊棠猜到半分:“你是说,京城里有一个……”
“京城里有一个富贵,包养着他呢。”谢澄安喝完茶下床走到茶桌,坐到叶惊棠对面,然后欠揍似的对他笑。
叶惊棠被茶水呛到。
然后略微狼狈的接过谢澄安递来的白色手帕。
谢澄安撑着下巴,笑不停。
叶惊棠叠着手帕,说道:“小侯爷说话总是这么骇人。”
“哎哟,”谢澄安说:“再叫小侯爷我就把后背的刀伤露出来吓死你。”
叶惊棠一听就收起了表情,“不是说是皮外伤?”
“是皮外伤,”谢澄安动动胳膊:“就是深了点儿。”
叶惊棠松了眉头,问:“打赢了吗?”
谢澄安道:“雅尔丹见我是个毛头小子,没把我放在眼里,所以这仗好打。战争开始的时候,就派兵秘密把太子妃送出了境,所以雅尔丹的计划一个也没成功。”
谢澄安的里衣领口处还余着汗,谢澄安没了手帕就用衣袖擦。
措不及防触及到一块擦伤,在锁骨处,红的刺眼。
谢澄安抬眸看着叶惊棠:“你给我擦身忒用力了,这么恨我呢?”
叶惊棠心里不爽,说:“在家好好的,莫名其妙叫过来照顾人,换谁谁痛快。你在梦里喊我名字作什么?我就这么叫你不安逸?”
谢澄安拿起茶盏喝了一口,心虚的舔了一下嘴唇,说道:“没有。”
叶惊棠听着檐下铁马声,看了眼窗外,见雪停了,便拢紧红氅,“雪停了,你若是无事了便把晚膳用了吧。”
说完,就推开门拿起门边的伞就要走。
谢澄安缓缓起身叫住他,说:“惊棠,若是解决不了,就来找我。”
叶惊棠撑好伞,抖落伞面上的雪絮。
没有答话,随即走进了夜色。
待他走出几米外,谢澄安就只披了件外衣慢慢走在大门前,撑着门边借着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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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灯笼的昏黄光,看着他的背影。
那一抹红,成了他心中最难忘的一抹颜色。
惊棠啊,细水长流来得太慢了些。
谢澄安背后的刀伤把他痛得厉害,嘴唇泛白,才站了一会儿他就受不住,撑门的手都开始不止的发抖。
最后支撑不住,摔坐在地上。
冷风吹着他,把他的思想拉入了前世的血海之中。
那年,他为父亲报完仇,自己也遍体鳞伤,他本该再无活下去的理由。
但是他脑海中浮现出惊棠的那句:“念君将归。”他就又重新‘活’了起来。
他撑着自己的残躯奔跑在夜色里,他好冷,似乎比现在还冷。
他看见叶惊棠冰冷的身躯时,整个人都冷了下来。
那最后一点生机,也因此掐灭了。
他之前遇着一位穿玄衣带黑纱帽的和尚,曾说能用自己的一魂一魄换另一个时空的叶惊棠安宁。
谢澄安曾把这句当笑话。
但是这个时候的他,信牢了这句话。
不管是真是假,他都不在乎了。
冷风灌满了谢澄安薄薄里衣,把他冻清醒了。
但是他的四肢不知为何动不了,继而谢澄安止不住的咳嗽。
这一咳嗽惊天动魄,竟咳出了血。
外面的人被这一阵咳嗽吓得心脏都快蹦出来,须臾南柯院进来了不少仆从,为首的是样貌华贵的妇人。
谢澄安撑着疲劳的眼皮子,虚虚的喊了一声:“娘……”
他被仆从重新抬回了塌上,又加了两床厚棉被。
柳颜想扇他巴掌,看着他的神色又动不下去手,只含着泪颤声说道:“你啊……”
其实,从谢澄安重生不久,就与自己的娘亲坦白了,自己喜欢叶惊棠。
他对叶惊棠的这份爱太多,已经溢出了。
他藏不住。
一想到重生后他要和叶惊棠争锋相对,叶惊棠更是讨厌他,他心里就难受。
他太痛了。
像是撕裂了他的心脏似得,日日夜夜都在折磨他。
刚才他强吻了叶惊棠,也是实在忍不住这份撕裂般得痛苦,似乎这样才会让他好受些。
但是看叶惊棠的表现,好像他要假装什么都没发生,继续叫他小侯爷,继续和他吹眉毛瞪眼,这也是叶惊棠施舍给他的宽容、给予给他的台阶。
其实他们的关系,不会因为这张吻,而改变什么。
这就像是叶惊棠想要的,他们什么都没有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