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间白驹》
1. 无名之辈
“阴阳鱼”论坛,直播板块灌水区。
夜尽天将明时分,几乎已经没有人在摆弄手机,那个帖子缓缓浮上最新发布版面时,起初并没什么人注意到它。
“111,先开个帖子。大家能看到吗?”
“我调一下设备,待会给大家播个劲爆的。”
类似的钓鱼引流贴实在太多了,管理员每天删掉的都数以千计。这个点还在刷论坛的都是老用户,不会轻易被震惊流标题勾起兴趣。大多数人看一眼就划走,自认贴主一抬手,就知道对方准备放什么屁。
没有人捧场,这位新用户主播也毫不在意,30秒钟后,一个直播链接如约发在了最新回复中。
“80%人毕生没有见过的壮丽景象!主播带你聚焦降临事件发生全过程。近距离围观异空间门户成型瞬间!”
标题俗归俗,效果却是立竿见影。第一条路人评论不到一分钟就出现了,“现在全世界法规不都禁止用降临事件作噱头炒作吗,管理员在做什么,还不来把这个毫无底线的直播号封了?”
十几秒钟过去,还是那个路人号:“我去。”
热度很快发酵,不断刷新的路人评论迅速被顶上来,都是一水儿的“我去”。
“不是,主播你来真的?”
嘈杂的直播间内,开播没一会,就聚集起对这个时段来说天方夜谭的流量。只见屏幕内画面不断抖动,收音异常糟糕的同时还夹杂着不少剌耳朵的怪异杂音,主播仿佛一个战地记者一般随手抓起一个设备直播,镜头内见不到这位敢死队本尊,只有他欢快粗粝的声音响起:
“大家能看到吗?直播条件受限,就先将就一下咯!感兴趣的大哥大姐动动发财的小手,送个小礼物吧?小镜子后续会给观众朋友们带来更多新鲜刺激内容,点个关注绝对不亏!”
ip地址:乌博克南部,斯巴亚市
“…疯子,主播真是疯了吧,乌博克的斯巴亚市已经连着一个星期挂在世界新闻头条了,现在居民都撤离完毕了,根据摩梭天文台的测算,今天凌晨那里预计将发生五年一遇的s级降临事件。主播居然真的跑到当地去凑热闹了?”
“理性讨论,直播视频有没有可能是合成的?且不说主播是不是真的敢拿命赌这个热度,摩梭天文台肯定会封锁斯巴亚市全境,主播是怎么进入现场的呢?”
“还真的没有。”
“我是做相关技术鉴定的。我以我的专业知识担保,这个直播间…真的不能再真了。”
镜头所对的景象是一片坍塌的废墟。而几十秒钟前,它还是一座规整的办公楼。
突如其来的空间紊乱现象像是揉搓一个纸团那样,凌空将它翻搅、切割、裂解,钢筋混凝土结构在降临的伟力面前脆弱得犹如豆腐块。它就像是巨人手中的小小玩具,不堪一击地倾塌、被碾碎了。
狂烈的空间紊乱风暴无差别撕裂着城市中的一切造物,主播不知搭载了什么交通工具,行进速度飞快地向风暴中心赶去,同时灵活度高得吓人,无数次和死神一般的空间紊乱擦肩而过,镜头中甚至时不时涌溅出几滴鲜血,随即就是主播疯狂急促的喘息声。
“哈,哈,哈…没死,让大家失望了。说来也是巧啊,我命硬得可以,什么样的危险都很难真的杀死我。”
空间紊乱风暴的中心区域,一个灰黑色的漩涡形成。所有观众都知道,局部空间紊乱现象是降临事件发生的前兆,不出意外的话,很快这个紊乱漩涡就会渐趋于稳定,然后成型的空间通道—“门户”出现。门户链接着人类生活的蓝色星球,和另一个不知名的异空间。一旦门户打开,异世界的生物就将通过它降临蓝星。但很不幸,异界来客并不友好,甚至对于蓝星住客的人类来说,它们的存在本身就是足以致命的。
主播把镜头对准空间漩涡中心,同时停下轰鸣的机车,鲜艳张扬的红色车头出现在画面边缘。他走到设备前兴奋地挥了两下手,居然笑得开怀,挤眉弄眼怪叫道:“观众朋友们,是不是很刺激?喜欢我的礼物吗!”
主播一身狂放不羁的皮夹克,机车皮裤,并不规规矩矩穿好,衣领乱翻,裤腿上还沾着灰土血迹。他头顶拉风的大背头,在风中肆意张扬,脸很年轻,或许是帅气的,烟熏式妆容太过非主流而掩盖了长相的特质。很快有观看者认出了这个大胆主播的身份,发弹幕道:
“嘶,主播可不是藉藉无名之辈啊,他是黑镜,上过金乌地区通缉令的,盗猎者黑镜,盗猎者内部也是猫嫌狗不待见的那位。”
“盗猎者?…那不奇怪了。”
“这些违法做降临事件周边黑产生意的盗猎者都不是啥省油的灯,况且主播看起来还是进入门户拿一手货的扫荡客,那就更不奇怪了…稍微要点命的家伙都不敢干这行吧。”
“啧,给主播点蜡。就算能活着回来,也会被网警顺藤摸瓜抓典型吧。”
“说起来,这直播间到现在还没有被封,可真是个奇迹。”
黑镜笑着喘了几口气,举起抖似帕金森的直播设备,在众人弹幕拉满的围观下,摆出了几个耍帅的姿势,毫不在意身后不远处的紊乱漩涡,说:
“借着门户成型前这点时间,给大家科普一下。”
“首先是大家关心的问题,为什么这里的官方组织还没有出现在门户降临地点附近?哦,抱歉,我不记得乌博克的官方组织是哪一个了。…摩梭天文台是吧,众所周知,蓝星现存的27个地区,每个地区头上都有一个官方组织,它们是抗击降临事件的主力,而它们的实力,是毋庸置疑、不愧对它们的声名的。 ”
“但是官方组织要保证以最小的人员牺牲进行行动。大家也看到了,我过来的路上,斯巴亚市全境几乎都被降临前的空间紊乱风暴波及,市民都被疏散撤离,在这种不需要紧急救援的前提下,天文台肯定会等到空间稳定、门户成型,再派人进来歼灭异世怪物。”
“而盗猎者啊,哈,抢的就是这点时间。哪怕带出来巴掌大点东西,也是赚的。”
“…真是疯子。”
“谢谢夸奖。然后是一个常识:异世怪物分为不同的种属,通过测定空间紊乱期的波动指数,可以大体检测出门后将要出现的是哪些种类的怪物。”
黑镜注视着一扇平凡无奇铁门隐约在漩涡中心显露身形,唇角笑意越发意味深长。
“这一次嘛…属‘空间’类别的怪物。综合考虑这是一起s级的降临事件,出门的怪物等级将会相当高,很可能是‘领主侍从’这个等级,根据现存的资料,也就几乎可以推断出…”
随着一阵水波一样的波动纹路从门户身上散去,那扇朴素无华却暗藏杀机的铁门吱呀一声,缓缓开启。
“这次降临的主要怪物,将是编号S—S—001的,‘相位风暴’。”
门户开启到一半的位置,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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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不正常地停顿片刻,随即砰一声巨响,一股大力径直将门扇整个掀开。龙卷状风暴从敞开的门户中不遗余力席卷冲出,将途经的一切事物摄入其中。黑镜古怪地嘻嘻笑起来,对着镜头飞了个吻,然后他双手摊开前伸,掌心向上,身子毫无保留地倾向“相位风暴”,作出一个拥抱迎接的姿势,激情四射地高喊道:
“哦,海燕儿,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随着狂风暴烈的拥抱到来,追逐危机的顽劣之徒盛大谢幕。他张扬的笑声戛然停止在风声与被齐根拔起的草木摩擦喧嚣声中,直播设备的镜头刹那间天旋地转,观众入目皆是土黄混浊的尘灰,视野被塞进滚筒洗衣机一样片刻不停地翻滚起伏。终于,一次次的高高扬起又磕碰着坠落后,镜头不堪重负地闪烁起来。良久,永远地黑沉下去。
“主播人呢?”
“…没了吧。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
“不过,也不必为他默哀,一个作死的不无辜者,他死有应得。”
“那倒未必。倒不如说,他逃脱了,没人能知道他的具体位置。”
“不是吧,前面的是什么意思?都被卷进龙卷风没声了,还能活着啊,这命可太够硬了。”
“源种编号S—S—001,相位风暴,空间领主的随侍,卷入风暴中的物体会被从空间层面上瞬间分割撕裂,但若能在躯体毁灭前进入风眼,则会被进行任意目的地点的空间传送。”
“…”
“不是,这也行?那主播岂不是相当于进入了任意门?”
“是啊。研究所的专家,又要开始头疼了吧。”
黑镜也是这么想的,起码,在此时此刻。
他漫步在黑沉粘稠的大地上,脚步重重抬起又落下,不断有血珠子蜿蜒成连绵的血线,从破烂的裤腿边缘淅沥沥淌下。但他抬手抹去脸颊伤口轻微的渗血,露出的却是扭曲而兴奋的神情,脑海中构想着研究所的人员眼睁睁看着他逃走又无可奈何的场景,几乎可以抵消身体上的疲惫和疼痛。
“呼,呼…没想到吧,我就是,死,死异世界,也绝不会让你们有机会带走我的尸体。”黑镜缓慢用力地咳嗽,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这才扭头观察四周,“风暴兄这是给我带哪来了?完全黑暗的阴影构成的大地…是黑暗领主的地盘啊。”
黑镜目前脚踏之地,遍布幽深的阴影,没多大威胁,是位于异世界—人类称之为源界的“黑暗”概念领主势力下无足轻重的一小块。他于是走走停停,暂且当做休息。
触目皆是阴沉昏黑,照明条件相当差劲,黑镜也懒得点火,踩到不对劲的触感顺脚就给碾平,全身的外伤失血让他整个人都有些懒洋洋的。走着走着,忽然脚底扒拉到一个茬子,软中带点硬,用力一碾过去,居然还剧烈地弹动了一下。
“嗯?”
黑镜这才把目光漫不经心地往下移去。他忍不住多瞅了两眼,勾勒出地上那块绊脚石大致的轮廓,长条状,有手有脚只是半没在黑泥状地面里,怎么看,这怎么像是个人啊。
黑镜不禁抬腿踢了两脚,其实地上那人已经发出微弱的呻吟,但他故意装作沉思,自问:“死人?”
“哎呀,源界撞死人,好晦气的兆头,回去得拿柚子叶擦擦身。老兄,对不住了,萍水相逢,在下这就再送你一程。”
说罢,他抽出一把手枪,对准了地上那一坨装死的东西。
2. 针锋相对
黑镜拔枪过后,寂静的周遭并无什么变化,那条人眼睫毛都没颤一下,仿佛铁了心要当一具安分的尸体。黑镜轻“啧”一声,手指微动,将枪械的保险缓慢但故意发出声响地拉开。
细小的咔啦声贴在地上的人条耳旁响起。
那一坨“装死的东西”,在警局户籍科登记名为“白驹”的灵长目人科人属物种,终于屈服于枪火的淫威,睫毛颤动,上下眼皮翻开露出一双失去神采、因为维持上瞟姿势眼白多过瞳仁的眼睛。
他看起来有点像翻了个白眼。黑镜感到新奇,不是他自恋,敢于在大记忆清除术面前置生死于度外的动物不多。
“你是在鄙视我吗?”
黑镜饶有兴致地蹲下来问他。
白驹干咳一声,发现声带滞涩得不像话。他试着轻微摆动肢体,感知到上肢末端近乎失去知觉,挪动的过程中带出一点粘稠的水声。
黑镜这才注意到他的手臂,帮助他拿起来看了一眼,上面交错残留着深黑色的噬咬痕迹,不断有地面上的黑泥同质地的粘稠胶状物从伤口往下滴落。
“侵蚀症,”黑镜半是可惜,半是玩笑地戏谑说,“老兄,你要死了。看样子,你的侵蚀抗性不高。”
源界的环境中以及其中生活的怪物—学名为“源种”的生命身上,都带有对人类来说足以致命的侵蚀污染性,人一旦接触就会开始被侵蚀。因个人体质不同,像黑镜这类侵蚀抗性强者,被侵蚀后还有一线生机,成功抗过侵蚀症影响的话,可以转为与侵蚀共存,甚至获得与侵蚀怪物同源的部分特殊能力,被称之为侵蚀者。
像白驹这样侵蚀抗性较弱的家伙,等待他的结局,就是被侵蚀症一点点蚕食躯体,肉身逐渐转化为与侵蚀源种趋同的东西,最终意识溃散,沦为彻底的怪物。
白驹用力调动声带,呼吸的鼓动间喉咙口也随之涌上浓郁的铁锈味。他当然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经开始走倒计时,争分夺秒开口道:“我…”
声音粗粝得像有砂纸在刮擦。
忽然,几道细小温热的水流顺着喉管缓缓润泽起紧绷不堪的发声器官。白驹抬眼一看,发现是黑镜正拨弄着自己手上的伤口,将趋于愈合的伤口撕裂,令它们淌出鲜血,将这部分残虐得到的血液灌进白驹口中。
黑镜头也不抬:“你继续说,我选择性听。”
白驹有气无力,疑惑但没有余力思考这人行为的用意。他哑声询问:“…什么意思?”
见他尽量合拢了嘴唇,避免更多血液流进口中,黑镜遗憾地收手,拢了两下被“相位风暴”再次创作后变得爆炸张扬的发型,说:“别误会,我只是好奇。你看,我是‘血肉’种属的源种转化的侵蚀者,你原先被‘黑暗’源界侵蚀,那么在我的血液作用下,你死后会变成哪一种怪物?”
说着,他对白驹挤了下眼:“很有意思吧?”
“…”白驹默了默,毫无波澜地说,“其实…”
“我紧急注射了侵蚀抵抗应急药剂,不遂你愿,暂时死不了了。”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缓慢而清晰,像是虚弱到全身细胞都在用力把字往外挤。就着趴倒在地的姿势,却悄悄屈起了膝盖,双膝与手掌同时支起身体往上一顶,腰腹发力,速度极快地半蹲起身,旋腿上踢,目标直指黑镜手上的枪!
饶是刀口舔血的黑镜也被他的诱敌战术惊艳了一瞬,“嚯”一声后撤半步,他的应对已然挑不出半分错处,但防守的架势立刻被白驹的拳风破开,这小子力道大得离谱,黑镜霎时间感觉手骨都要被震碎了,对面的攻击毫不留手,拳拳到肉,也不知他在负伤状态下为何还能保持如此高的攻击频率,先是攻击手部关节震开他的枪械,然后敏锐地夺取了这把热武器。
白驹破风箱一般剧烈喘息着,揪住黑镜的领口,把他狠狠掼倒在地,再用膝盖压住他胸膛防止起身反击。这时候,黑镜注意到,他几乎全身上下都在发着细颤,显然体力消耗非常大,他的虚弱不是完全装出来的,换句话说,白驹的余力或许也不那么多。
白驹声音不稳,脸上没有血色的同时也没有任何可能暴露内心的表情:“……但我只弄到了侵蚀抵抗药剂的样品装,效用有限。或许我该向你道歉,特殊时期特殊手段,这是为了我们能够对等进行交流,我知道你还没有使用侵蚀能力,但我想你也不想体验我的后手。”
黑镜乖乖被放倒,无所谓地作出举双手投降的姿势,说:“很好,这位兄弟,现在我倒是高看你一眼。不过呢,我这个人脾气不太好,看不得别人在我头顶上说话。”
原本漫不经心的笑容笑意阴森,黑镜被激出来点真火气,举起的掌心赫然浮现一个红色的十字纹路,力量陡然暴涨,狠狠将身前人的束缚挣脱,一把推开!
白驹顺着力道迅速后退,撤开几米远,才把这一掌的劲力卸去。这下他们倒是都舒展地站着了,隔着能塞十个人的距离,遥遥喊话。
“火枪送你了,我就当吃个教训。但你都能打能跳,居然不跑,在源界停留太久真的会连药剂都救不了你哦?”
“我试过。”白驹冷静地答道,“但我找不到出口。所以我回到原地来碰碰运气。我想了很久,只有盗猎者会进入源界挖掘货物,这是我目前最有可能接触到的同类。
“但盗猎者会向我伸出援手吗?这就需要打个问号,我是一个纯粹的累赘,对于逐利之徒而言,只怕是抛下不管更有价值。我该用什么来打动一个盗猎者呢?”
“所以,我想,我这有一笔利益可观的交易,你或许会感兴趣。”
黑镜“哼”了一声,故意贬损说:“我们这一行可不缺财帛,也不是什么猫猫狗狗的东西就能入了我的眼。劝你慎言。”
白驹自顾自说:
“我是被另外两个盗猎者胁迫进入源界,替他们探路,遇到怪物围攻后,被抛下在这里。但是我记下了他们离开的方向。”
白驹直视黑镜的眼睛:“他们的来头应该不小,交谈中,透露出是为一个明确的源种而来,似乎有着诱捕目标的方法和工具。你若有意,我可以帮你制造机会把他们的战利品夺来,你要带我离开源界。”
“想得美,你就出一点情报,从我这空手套离开的方法?”
话虽这么说,白驹没有错过黑镜眼中一瞬的神色变化,他也不是完全无动于衷。果然,黑镜眯起眼,追问说:
“带你进来的阿猫阿狗是哪位?你可有听到?”
“有一个瘦高个男人,叫‘鬼影’,”白驹回忆道,“另一个,牵一条猎犬的女孩,似乎被称作‘游女’。我的身手还够看,没有我去吸引注意,你敢打包票能弄掉他们两个?”
黑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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瞳孔骤然放大,带着点超乎寻常的兴奋,喃喃道:“夜行游女和鬼影?他们怎么合作了?嗯,让我猜猜看,他们的目标…是什么?”
白驹微微皱眉,看这人的兴奋劲,事情或许有点大条。但开弓没有回头箭,就先前拿他做实验的架势,面前这个盗猎者也不是什么乐于助人的善茬,他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良久,黑镜又挂上玩世不恭的笑嘻嘻表情,亲亲热热凑过来说:“行,你的条件我答应了,但你要怎么找到他俩?源界可是很大的,这里的空间远比蓝星上复杂,你只知道去向,可是不够的。”
白驹问他:“有刀吗?”
一把折叠刀被隔空抛出一条风骚的弧线,白驹伸手接住,像是预先演练过无数遍一样,弹开刀片,熟练地扒开颈后略长的头发,毫不手软地一刀划下去。
鲜血瞬间开闸放水般涌出,而这个狠人不太耐烦地皱起眉,把手指伸进伤口里粗暴地搅动、翻找,看得黑镜都后颈一痛,心有余悸说:“老兄,我怀疑你来不及撑到药剂效果消退,就会先死于伤口感染…”
白驹额角青筋暴突,冷汗一阵阵地下。他艰难开口:“闭嘴…”
短短不到一分钟时间,他体感像是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白驹最终两个指头夹出一个方形的小铁片,鲜血淋漓的,用碎布似的袖子擦了擦,露出一个微型的芯片。
黑镜端详着他递来的镶着芯片的铁片子,白驹解释说:“是我手环的备用芯片。手机和手环都被那两人搜走了,你带了数码设备吗,插上可以定位到他们。”
“我用的是研究所发行的特殊监测手环,在源界也能保留一部分基础功能。”
黑镜依言照做,啧啧感叹说:“你这素质,可不像是普通人的样子啊,老兄,百分之八十的普通居民不会去购置研究所价格美丽却在蓝星不好使的监测手环。还有这个体内芯片植入手术…也花了不少钱吧?”
白驹不应和,却也不反驳。黑镜手上的旧手机滴一声成功开机,开始聒噪地叭叭个不停:
“警告,警告!检测到目前处于侵蚀环境,侵蚀等级:D,侵蚀浓度指数:333,中低浓度,请居民朋友注意避难。”
黑镜打开手环定位系统,开屏闪现出一个钟表盘和盘踞于其上的金蛇图标,是金乌地区的官方管理组织—“奥歌契”研究所的徽标。随后是简要地图,其上两个红点,一个标识着机主—也就是白驹目前所在的位置,另一个则是机身—他们交易对象,另两名盗猎者的所在之地。
白驹:“走?”
“你很急啊,”黑镜笑笑,白驹脸上布着不正常的潮红,恶劣环境和伤口感染让他发着高热,还有不少体表侵蚀伤口,因为失血过多,唇色白得像纸一般。黑镜明知故问,“可你还走得动么?你可是要充当诱饵的角色,老兄,可不要掉链子,那样的话我只能抛下你自己逃跑咯。”
白驹深吸一口气,强打起精神,眼神带着决绝向着不可见的远方碾了碾,恶狠狠说:“还没有见到…我不能止步在这里。”
“就算手脚并用,也要爬着离开。”
黑镜很想鸣个摩托表达他此刻兴奋的心情,可惜,爱车已然陨于风暴。于是他快乐地吹起口哨,说:“很好,很有干劲儿,老兄!让我们讨论一下,用什么方法从他们的口袋里弄走那些宝贝来…”
3. 惊喜彩蛋
几声荒凉的犬吠从黑暗笼罩的大地上响起。
外表至多不过十五六岁的一个少女,信步游走在堆积成山的怪物尸体旁,皱着劲瘦刀锋的眉梢,压低声音说:“差不多了吧,鬼影,布置都妥当了。”
她的脸秀丽而带着未脱的稚嫩,右边眉上却浅浅印着一道疤,横斜着将柳叶截断了,显出几分年龄不符的戾气和凶狠。旁边一个手脚拉长到竹竿似的男子,瘦瘦高高,低下头看她,平静地说:“再等五分钟,检查得当。我不想被‘赤红骑士’的火焰瞬间烧成灰烬。”
他们此行的目的,是为了狩猎一名强大的源种。就人类世界给源种划分的等级来讲,这名目标,实力达到“A”等,高危级别。
夜行游女随手挼了两把手底下摇尾巴的黑犬,吩咐它巡行警戒四周。鬼影蹲下身体,继续捣鼓布置的陷阱。
尽管形似黑背,在主人手下讨巧卖乖的姿态也显出几分蠢萌,此犬实际上有着一个“地狱犬”的绰号,因为行奔御风,游走在空间的夹缝中,随时可能从意想不到的地方闪出给予敌人致命打击而在业界声名显赫。它一丝不苟戒备的时候,神色炯炯,前身低伏,尾巴竖起像一根指挥棒,对视线所及的一切异常绝不放过。
因此,当那个可疑的坑洞出现在眼前地面上时,地狱犬本可以绕开,却还是迟疑了百分之一秒,小心地伸长鼻端细致嗅闻。
不知是什么不妙的气息刺激了黑犬,它霎时呲起尖牙,脊背拱起,喉咙里掐上一声欲发未发的长吼。
但那声警示的咆哮还未出口,就散在了犬嘴之中。地狱犬骤然重心不稳,像是被人突袭了脆弱的下盘,不可阻挡地向前栽倒,任它极力用爪子抠挖泥泞的黑土地也是枉然,一座黑色皮毛的小山势颓将倾,挣扎短短数秒就悄没了声息。
再看地狱犬原先所在的位置,哪里有什么敌人抑或是黑手,只有一片浓到化不开的漆黑阴影,悄然出现后又无声消散。
同样的阴影也盘旋在地狱犬主人的身旁。
鬼影摆弄设备的动作突然停顿,他一边直起身,一边淡漠地说:“游女,你的狗呢?”
“我…”夜行游女正想吹哨召回黑犬,忽然心头亦是一惊,阴风擦着颈侧割过的同时,她手中双刀齐出,十字交叉抵在胸前,这才险险免于被开了口子的命运。游女手中的短刀确实感受到了坚实锐器的实感,但定睛一看,随着她动作撤退消融的,不过是一团不定型的阴影。
是源种吗?
夜行游女立刻作出了判断。“黑暗”族群源种的特征就是有实体和阴影两种形态。实体形态下,一切物理手段都可以杀伤,没有太多特殊之处。阴影形态之下,黑暗源种就是纯粹黑暗的化身,人要怎样才能驱散阴影呢?答案是非物理非常规的手段,譬如特定能力和高能激光武器。
夜行游女抽回武器,行云流水念出火焰咒文,指尖捻出数道纯净的火苗,径直向阴影倾泻。鬼影则抽出一把镭射枪,扣动扳机,枪口肉眼不可见的红外光阵顷交织成细密罗网,封锁阴影的活动区域,逼迫黑暗退无可退地现出实形。
本该是这样的,低等级源种就有如思想简单的兽类,受伤会疼痛,疼痛带来退缩,把它们打退就好了。
但阴影不退反进,瞬间分裂成数十道,以肉眼难以识别的速度飞快从火焰和激光的间隙窜越而出,一时间滚滚黑暗铺展密布整片天与地。夜行游女仓促下手持武器与黑暗战作一团,黑影只凝出一只手的实形和她战斗,但游走灵活,游女处处受制,在防不胜防的灵活招式下很快落入下风,咬紧牙关,又甩出一道巫术咒文。
“冰霜!”
伴随着她愤怒的叫喊,鬼影并步上前,显然是要去援助同伴,砰一声枪响后一个弹孔出现他在脚边。鬼影顿足抬头,一个张扬的大背头出现在视线中,他说:“是你就不奇怪了,黑镜。”
砰、砰、砰!
几声巨响后,漫天黑泥被弹药余威炸得冲天而起,鬼影也不得不向后退却。待阴影般的地面泥沙落定,一个张扬的身影逐渐亮相于黑窟窿似的天地间,大背头、皮夹克,正是黑镜。
黑镜扬起一个张狂邪性的笑容,举手比出一个打招呼的手势:“鬼影老贼,好久不见啊!”
“喜欢我送你的见面礼吗?”
鬼影轻微偏转了脖颈,颈椎的骨骼发出几不可闻的“咔咔”声响。随后,只是瞬息间隔,阴恻恻的话音在黑镜耳旁响起:
“不喜欢,”鬼影的脖子倏然像蛇一般软软地伸长,绕于黑镜身后,张口吐出不可闻的次声波,“但确实令人怀念。”
黑镜爽朗一笑,反手又是一个点射。
新的战场被开辟了。
与此同时,夜行游女慌张之下的法术连发终于有一次起了作用,冰霜从上至下将黑影缓缓冻结,阴影不再逃窜,原地化出实形。
夜行游女双瞳骤然睁大,震惊道:“是你…”
她还记得这张不久之前,淹没于源种群落的年轻人的脸。当时,他们都不认为这个普通人能活下来,很快就出现了侵蚀反应,抗性太低,尽管可以救他,但没有必要,白费力气,扔下他原地等死是最经济的做法。
但看起来,他们这回都走了眼。被放弃的拖油瓶不仅活了下来,看起来还持有了某种侵蚀能力?
白驹自阴影之中显出实体。他表面风光,也仅靠一口气支撑着行动,事实上,他外伤严重,虽然规避了大部分激光和火焰,身体现在也已经鲜血淋漓,抱着速战速决的想法,他把刀具换到没有被冰霜冻结的左胳膊,攻击越发狠厉,不留情面。
指针拨回到数分钟前。
“夜行游女名声很响,但她实际上是一名新秀,实战经验不算多,去掉那条从不离身的忠犬,她的战斗力也就去了一半,你未必不能相抗。”
黑镜难得正经起来,叨逼叨个没完,“我的策略是用这个—‘高尔夫球洞’,你看,外表就是一个高尔夫球洞形状的贴纸,实际上只要把它往地上一贴,引导别的生物踩上来,就会被传送到七公里外的随机地点。你只要先让游女的狗出局,就可以对付她了。”
白驹目测了一下那张薄薄的贴纸,表达出自己的怀疑:“说得轻巧,就算这个贴纸真有这么神奇,那狗这么厉害,能不发现不对劲?”
黑镜意味深长地一笑:“说得对,但剩下的操作就要看你的身体素质了。”
“所以说,白驹,你知道自己的侵蚀抗性量化指数吗?具体确切的数值。”
白驹沉默了片刻,还是老老实实答:“…27。你问这个干嘛?”
“啧,比我想象的还低啊。”黑镜从身上不知哪个暗袋取出一管针剂,吸入针管中,对他说:“伸手?”
白驹表示拒绝:“这是做什么?”
“这是侵蚀者血液提取物,俗称短效强化剂,”黑镜解释说,“可以短时间内激发侵蚀潜能,侵蚀者打了实力大涨,像你这样受到过侵蚀影响但还没有达到临界的普通人也可以借助它短暂取得侵蚀能力。你应该还是会成为黑暗侵蚀者,有了黑暗对应的潜行能力,这套作战计划就有可行性。”
白驹说:“这玩意不可能没有副作用吧。”
但他还是伸出了几乎找不到完好皮肤的左手臂。
黑镜轻哼一声,有些凉薄道:“你也清楚,得先活下来,才能谈副作用吧?”
“放心,按我的计划来,你会活着出去的。”
黑镜说他给白驹注射的是最低剂量的药剂,白驹却感到自己已然陷入一种不正常的兴奋状态中。他的精神高度集中,紧张和害怕都从大脑中消失了,他的手从来没有这么快且稳过,尽管大量失血使他体温迅速降低,他缜密地分析着游女的战斗思路,找出那些送上门的空门和破绽,刻意压着她打,令她难以招架,最终一刀挑下——
当!
游女手中刀刃抛飞到半空。
白驹欺身而上,单手将游女摁倒在地,扼紧咽喉不让她发声念咒,然后迅速在她衣袋中搜起自己要找的东西。
很快,黑镜那边的战斗也结束了,他掌心亮着猩红的十字,发梢上沾染了新鲜的血液,部分碎发结成一绺一绺。鬼影的脑袋以一个不正常的弯折弧度歪向身体一边,倒在地上,不知是否还有生机,白驹松手以后,游女挣扎咳嗽着想起身,用怨怼的眼神狠狠盯着他们,但肩头将她钉穿在地的匕首让她的动作迟滞缓慢。
白驹珍惜地把失而复得的监测手环戴回到手腕上,黑镜见状调笑说:“我开始怀疑你跟我交易,是不是为了拿回这东西了。”
“一半一半吧,毕竟它真的很贵。”白驹犹豫了大概千分之一秒,将血染的包裹交给他,“这包裹里应该就是你需要的东西了,我没贸然拆开看,你们侵蚀者的鬼把戏可不少。”
黑镜拿到手里,翻来覆去寻摸了几遍,也不知是否看出些门道来。夜行游女躺在地上,缓慢而饱含痛苦地低吟,她指尖一直剧烈地颤抖着,勉强够到却拔不出肩上的匕首,整个人都在抽搐,气得有气无力地说:“喂,黑镜,你个混账,我的刻耳柏洛斯被弄到哪里去了?”
刻耳柏洛斯,是那只大黑狗吗?它倒是有一个十分气派的名字。
黑镜懒洋洋地摆弄着包裹,说:“现在还没跑回来救主,想必是运气不好,被传送出源界了吧。没关系,你出去之后吹个哨,它就屁颠颠上门来了。”
白驹听见她剧烈地喘息了几下,尚能活动的那只手紧跟着垂下,再没了动静,不知是不是气晕过去了。
黑镜端详着包裹,手指轻轻摩挲布匹,忽然没安好心地笑起来,抬眼看向白驹,解说似的讲道:“白驹啊,我猜包裹上面有着防止暴力拆除、盗取的巫术,一旦我们直接动手,这份源物就会自毁或是破坏。夜行游女属于巫女会,这是一个在盗猎者中都十分特殊的组织,她能轻易做到这点。”
游女的呛咳声有气无力,她咒骂的话语倒是中气十足:“咳咳,有本事你就试试我的诅咒,**的黑镜!”
黑镜摸着下巴,故意激怒她:“只是对抢夺者发出诅咒吗?也太仁慈了吧。”
游女没好气地说:“还有‘自我溶解’的术式,只要打开它,里面的源物就会化作无用的废品。你听说过巫女的所有物是不能强取的传言吧?劝你不要白费力气。”
黑镜轻笑出声,居然点点头:“我知道了,你应该也清楚源界的另一条铁律—万法皆有破解之术。”
“只要存在对立的概念,就理应没有能力是不可破解的。”黑镜说着,变戏法似的取出一尊巴掌大小的石膏天使像,其上的天使姿容毕现,每一根毛发都雕刻得细致入微。他说,“正巧我先前在黑市上收到一个稀奇玩意儿,卖家说—这是‘无效化’效果的源物。”
游女嫌恶地嘁了他一声,呛道:“这你也信?要真有这种好东西,早送去拍卖了,能让你淘到金,捡了漏?”
“我本来也不信,但卖家说此物有着难以规避的缺陷,故而贱卖,”黑镜气定神闲地催动小神像,天使身体上亮起柔和的光晕,“不过我试用之后没发现有什么问题…或许是使用次数有限制?我送去鉴定后也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无效化”的效果很明显—包裹源物的布匹失去巫术的加持,自行垂落下来,软弱无力地向盗贼献上其中真正的珍宝。源物先是露出四个坚硬棱角,接着亮出童真美好的内心—那是一副装裱起来的简笔画,用色鲜明,三个火柴人位于画面中心,红红的西红柿太阳和火柴树作为背景,若要为它起一个名字,想必是什么“幸福快乐的一家”吧。
“这就是你追求的,源…物?”
黑镜没有护着这幅简笔画不让看,白驹于是凑了个热闹,顿时被这件源物的形态惊住。一幅简笔画,也能成为神奇力量的物品吗?
黑镜稍作思索,然后说:“其实说得通,黑暗种族的全称是‘黑暗、童话与幻想’的种族,‘赤红骑士’作为黑暗种族的A级源种,它的称呼就有着幻想的意味,很可能是幻想种。那么,被同为幻想产物的源物召唤,逻辑上来说是没问题…啊!”
黑镜突然哀嚎起来。白驹发现他脸上迅速爬上无比肉疼的表情,活像在那一瞬间失去了一整箱金条。白驹视线锁定那幅费劲劫来的简笔画,也忍不住惊疑出声—简笔画上的图案,在一点点褪色、消失!
“怎么会,‘无效化’确实对包裹上的诅咒起作用了,否则它不会发光;为什么还会自我溶解?”
白驹见他一脸货真价实的悲痛,估计自己要死了都不会这样真情实感,忍不住有些幸灾乐祸,把笑意憋回去,一本正经帮他分析道:“黑镜,有没有一种可能,‘无效化’源物的缺陷就是…它的作用范围可能不受控制,会把除目标以外的东西也一同无效化?”
黑镜的表情彻底崩裂了。白驹终于不再管理面部肌肉,畅快地低声笑起来。他不敢动作太大,短效强化剂的效用已经褪去,熟悉的疼痛遍布全身,白驹稍微笑得放肆些就牵扯到伤口,疼得他呲牙咧嘴。
一个沉溺悲痛,一个忙于嘲笑,一旁的地面上,鬼影悄无声息正回了脑袋,像蛇一样爬行,完全无视夜行游女求助的视线,眼看将要抛下同伴独自逃离;夜行游女深知旁人靠不住,自己也不能再持续失血,下唇咬到发白,手臂和胸膛弯折到极限,生生拔下了肩上的匕首。
似乎都已到达了收尾的时刻,败者苟且逃离,胜者赢了战斗,却也输得一塌糊涂。白驹笑着叹了口气,他看起来算是唯一的赢家,可这趟源界之旅有多么不容易,只有自己心知。
黑镜眼睁睁看着简笔画纸上色彩淡去,不多时便化作一张纯粹白纸,心痛到几乎无法呼吸。白驹心想已经给此人留够了悲伤的余地,便谈起先前的交易:“好了,黑镜,交易的内容我全部完成了,没打一点折扣,源物被毁是你自己作的,可不要抵赖?”
“该带我离开源界了吧,已经没什么可图谋的了。”
“等等。”黑镜却道。
“…黑镜,这就没意思了吧?你知道以我的抗性,等不起多长时间。”
“我说,”黑镜喉咙口发出咯咯的响声,白驹原本有些微不快,循声疑惑地看去,才发现他的牙齿居然在打战,“等等。老兄,情况有点…不对劲。”
他手中的画框中间,原本应该是一张空无一物的白色画纸,可仿佛有无形的手在其上作画一般,金色的线条细密交织,一座天使金像在纸上缓缓勾勒出来。与此同时,永暗无明的黑暗源界尽头,倏然破开了一束极明亮的光线,从地平线尽头升起,丝丝缕缕扩张,很快照亮了小半边天空。
有什么东西,正冉冉升起…将这一方天地撕裂开来。
蜿蜒蛇行的鬼影,劫后余生的游女,源界中的四名人类不约而同地仰望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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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止手中事务的进程。超出预期的异变在他们眼前发生,没人能够无动于衷。带来光亮的到底是什么,在那幕后的身影亮相之前,虽揣测纷纭,却无人能得出定论。
是身披光明的侵蚀者,还是探索源界的科技手段,抑或是…他们的打闹,引来了其它源种的注视?
此刻,无人言语。每个人都手持武器,层层向自己身上施加防护。白驹衷心希望不要再发生不幸的变化,因为他已经无力再战。可往往事与愿违,他余光瞥见黑镜下颌线紧绷,紧握成拳的左手指缝间射出无数道分明的强光,如果没记错的话,那只手握住的应该是“无效化”源物—天使小像。
“欢唱,于今夜,”
“伴随着,热切的愿望,”
“圣歌,于今夜奏响!”
随着那光亮在天边寸寸扩张,一种遥远模糊,用不知名语言哼唱的旋律在源界响彻。那歌谣的旋律烂漫欢快,仿佛圣诞前后商场播放的应景节日小曲;歌词简练复沓,理应不是白驹熟悉的某一种外语,其中没有他对得上号的词句,短短的一小节,反复咏唱,分明听在耳中时略感模糊,却好像直接唱进了众人的大脑,将其中的含义灌输于神经系统,意义自然在心中浮现;
它说,
“欢唱,于某处,”
“伴随着,迷途的伙伴,”
“来吧,来吧—”
“今夜,”
“我们一同唱响!”
圣颂唱响的同时,时间仿佛都为之停止了。
嘀嗒,嘀嗒。涓滴血流从耳道蜿蜒滴落,白驹怔然良久,直到一个巴掌全力接触到脸部皮肤,火辣辣的痛感才将他从魔怔一般的状态中唤醒,他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脸颊的痛处,悚然发现自己七窍都在涌出鲜血。
动手打人的黑镜状态也不好,他身上裸露在外的皮肉不断绽裂,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愈合。痊愈的速度实在不寻常,但眼下没人在意这个,他驾起白驹扛在肩上,随意抹了把脸,吼道:“老兄,这回是我对不住你。来的是高等级源种…侵蚀浓度太高了!你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吗!”
天边的光明已经烧过来很远的距离,此刻的天空一半是无瑕的纯白,一半是黯淡的漆黑,一个生物在天空中飞行,那黑与白的分界线与它的身躯一同移动着。不需要侵蚀者强化的身体素质,白驹已经能够以肉眼观测到高等级源种飞行的身姿—
强劲有力的双翼,展开的姿态宽阔而博大,捧出中间那个人形的生物。它的形态一如人类,苍白而满头打着自然小卷的短发,有如黄金切割出的完美比例脸庞,五官在石膏雕塑的面部起伏排布,无色的唇角勾起一个悲天悯人的、浅淡的弧度。
通体纯白的天使,洁净无垢的圣像。身披宽松白袍,和黑镜那个小小塑像完全一致。它挥动翅膀飞行,身躯异常庞大,动作却无比轻盈,金光与歌谣环绕它身,自由的流风将它托举而起,它姿容优雅,如同自天而临,代行神职的使者。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想必,天使代行的神,一定是掌管死亡的瘟疫吧。
因为它正不疾不徐、轻盈畅快地将死亡赐予这个世界。
是的,自它所过之处,万物被洗去色彩,抽干生命,只余一片单调而茫茫的白,覆盖于寂灭了的大地上。白色的天空、地面、树林,无数白色的…生物的遗体。
无数涌动的阴影—低等级的黑暗源种,都在如同物种大迁徙一般拼命奔逃,对于四只鲜嫩可口的人类食物视之不见,因为只要稍微慢上些许,它们中的一部分就永远定格,身染石膏般的苍白,变成了构成纯白图景的一部分。天使源种的侵蚀污染太过强悍,白驹看见鬼影以一个不正常的姿态晃悠悠站起来,胸骨部分深深凹陷,而他还活着,似乎只是状态不怎么好,一边和黑暗源种一起逃命,一边身体噗呲噗呲炸开伤口,污黑的血液一直在流淌,但他没有管,只是歪着身子全速奔跑。
黑镜深吸一口气,把白驹死死按在肩上,也开始奔逃。他的身体素质明显是四个人中最好的,轻松就越过了鬼影,稳稳居于第一位。说实话,白驹心中颇受震撼,因为黑镜居然没有抛下他自己逃命,不得不说很有契约精神了。
细小的挤压开裂声在颅腔内响起,白驹不禁艰难苦笑,侵蚀压迫加上严重的外伤,他几乎快要感受不到身体的存在。他抬起手腕的动作都感到轻飘飘,异常难以掌控,仿佛他的手臂是一滩绵软的糖果。或许是挣扎求生的本能,他用尽全身力气回头望了一眼身后,天使已经快要飞到他们原先所在的位置了,它微微低头俯身,似是要下降,而游女打着摆子站立起来,满头满身都是出血口,但她抹了把脸,倔强地看向半空的天使源种。
圣颂的咏唱声中,突兀地出现了些许杂音—
“停下,无礼的家伙,”夜行游女高声咏唱,她高举短刀,刀柄的符文和宝石迸发出足以与天使金光相抗的五色光芒,“黑夜的巫女在此,无人可以越过!”
言罢,她的身躯被短刀骤然大涨的光晕吞噬。那刹那间,所有生物都被刺目的光芒震扼,天使的身形亦为之滞留。
霎时间,所有人都感觉到,施加于自己身上的侵蚀压力被减轻了。
睁不开眼睛的强光之中,白驹听见黑镜近乎赞叹地说道:“巫女的禁咒,能有这种程度的威力,她的修行实属强悍…”
“说起来还真是抱歉,虽然巫女是道上抢手的辅助型侵蚀者,但夜行游女表现出的巫术素养非常一般,几乎只会使用火焰、冰霜、雷霆等一些基础型法术,所以许多人都看轻她,认为她的强大是因为随侍的忠犬刻耳柏洛斯。但现在看来,她应该是舍弃其余,专心修行禁咒,才年纪轻轻有了如此卓越的才能…我为她的坠落感到惋惜。”
没错,坠落。尽管夜行游女的才能令人为之侧目,也没人认为她能在天使的手下存活。强归强,两者并不是一个量级的强者。
果然,光芒散去之后,天使翅膀挥舞的速度仅仅是慢上了一些。它偏了偏头,第一次含笑正视地上的蚂蚁,随即继续向下俯冲下来。
即使速度减缓,巫女的自救举动也似杯水车薪。
但夜行游女不甘地瞪着上空,短刀挽出一个花式,尔后,低声念出一个与先前截然不同的术式。
短刀上的光芒再度亮起,这一次范围缩小了许多,堪堪把巫女整个人包裹其中。天使在那光芒面前不得不停滞防御了一瞬,接着,耀光熄灭的刹那,夜行游女从原地消失了。
“她逃了?”
白驹不可置信地低声喃喃。黑镜对他这种逃亡途中的悠闲表达了不满和抗议,嚷嚷说:“老兄,我说过的,夜行游女背后有人,她逃走了并不奇怪。倒是我们,可不是来源界旅游的,想想你的小命吧,赶紧用万能的手环查询这个天使的来头,是我们面前唯一的生路了!”
就天使源种这个谁挡谁没的架势,哪有人敢去跟它拼命,只能希冀研究所资料库有它的资料,能够让他们找到苟活的生路。白驹急忙举起手腕,深觉自己的先见之明,昂贵的研究所监测手环起码可以让他死个明白。犹自颤抖的手指输入了天使的关键词,屏幕转着圈检索起来,他几乎是屏息祈祷着搜索的结果。
翅膀扇动的破空声犹如催命符,白驹数着过快的心跳,感觉每一秒钟都过分难捱。
终于,在他望眼欲穿的等待中,手环停止了检索,弹出结果。
4. 亡命奔逃
“空白天使…”
白驹喃喃读出符合描述的源种词条,
“危险等级:SS级
源种族属:不明,待补充
源种外形为石膏像一般的白色人形天使,体型巨大,常态下身长近10米,双翼完全展开时将近20米。飞行速度约为20~30公里每小时,建议有条件的市民朋友可以通过驾车逃离…这段略过。其能力暂命名为,空白化。”
空白化。只是三个平平无奇的文字,读出口的刹那,竟让白驹后颈的汗毛微妙地竖起。
一张画纸的空白化,无非就是将其上的色彩与线条抹去。可一个生物,一个固有恒定的自然界物体,譬如太阳、月亮、宇宙中的天体,该如何将其化为空白呢。
“空白化能力影响范围为天使感知范围以内。单纯的形体隐匿不可行,天使五感皆极其敏锐,且拥有尚未探明的感知手段。受空白化影响的物体,将转变为一种白色、不透明的磨砂质感矿物材质,外表形态不变,如同被瞬间化为了石膏塑像。空白化后的物体具有‘不可破坏’的性质,运用‘退化’等能力修复空白物质的尝试被证实将会催化空白物质的‘活化’。不要尝试救援受空白化影响之物,径直逃离,径直逃离!如遇天使的踪迹,祝您好运,若能在百忙之中通过手环向研究所发送险情救援请求,我们将在事后回收您的尸体或是记录您的目击证词,并予以家人或您本人相应的补偿金额。研究所郑重感谢您的牺牲与付出。”
源界空间内,很快陷入了全无声息的寂然,安静得有些过了头,黑镜似乎也觉得他略急促的呼吸声紊乱得令人绝望,反手捅了捅背上的白驹:“老兄,怎么不说话了,再不开口的话,可能连遗言都没有机会留下哦。”
白驹无力地苦笑了一下:“SS级别源种,我虽没见过这个等级,但字面上看来,它是比S级源种更为危险的存在吧?”
黑镜沉重地说:“猜的不错,SS级,又被称为领主级。即使不是领主,这只天使也有接近领主的实力了!”
白驹于是闭上了嘴,不再说话。没记错的话,上一次全网报道的高级源种是一只盘踞扶桑群岛海底的巨兽外形源种,被评级为S级,极其危险,研究所也参与了对其的讨伐行动。它过于庞大,人类对它而言犹如蚍蜉,巨兽无意侵犯陆上领土,但每月定期上浮至海面换气,都会引发巨大的海啸,在集精英之力消灭海兽之时,它已经造成了惨重的损失,群岛部分沉海,大量建筑被摧毁,是一场史无前例的灾难。
空白天使,比海兽还要高一个等级。
会死的。
白驹无比清晰地认知到这个事实。他不会去想要是没有找黑镜做交易就好了,落子无悔,眼下重要的是寻找生路。
“在想什么,遗言吗?”
黑镜一路狂奔,将冰冷的寒风抛在脑后。在鬼影短促惊恐的惨叫声中,白驹轻声说:“我在想,天使的速度一直在提升。空白化的物体越多,它的性能似乎就越强大,从最开始到现在,空白天使的飞行至少提速了百分之十。”
“我们迟早会被追上的。你不害怕吗?”
黑镜缓缓笑了。他挂着无所谓的笑容,眼神透着难以捉摸的情绪,在这个疯子、赌徒的脸上,浮现出的并非悔恨抑或是疯狂,而是近乎冰冷的计算与衡量。他慢慢地说:“白驹,你也会化作这里的一座静止塑像。没有人能来救你离开,甚至多年后都无人知晓你在这里……你觉得,那些空白的物质,它们是否还保有生前的意识?”
白驹呼吸紊乱了一瞬间,接着缓缓呼出一口悠长的气息,说:“你差点把我带偏了。黑镜,我一直在想,你太淡定了,应该还有底牌没出吧。空白天使极难攻取,它紧追我们不放,你也很难逃离。那么,你准备如何求生呢?”
黑镜从鼻腔里哼笑一声,道:“说来听听?”
“还有一种方法,就是躲过空白天使的感知。不被它感知到,空白化就不会发动。”白驹思索着,“你应该不是善于隐匿的类型,对付刻尔伯洛斯时使用了麻烦迂回的办法。你拥有具有‘隐匿自身’或是‘蒙蔽对方感官’的特性的源物,对吗?”
“真是瞒不过你,”黑镜笑着喘了口气,白驹通过后退的黑暗察觉到他的速度在放缓,人体终究有着极限,倒不如说,能够高速奔驰许久的黑镜身体素质简直是电影中才存在的超人了。
“呼,呼…切,只能逃命的滋味,还真是久违的难受啊。”
黑镜的减速起先十分轻微,似乎是体力下降迅速,他很快降速回普通人长跑时的水准。
白驹在心中叹了口气,即使血液结成痂膜,将耳道塞堵,他依然清晰地听见那些回环交响的颂歌,并在心中为之战栗。
未知的,无以名状的恐怖。纯白的死亡天使。
尽管颈椎由于恐惧与压迫感咔咔作响,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白驹依旧坚定地将它一点点扭转,回过头,自下而上注视追击的天使。将它的微笑、五官的轮廓,翅羽的边缘都于眼中细细描摹,刻入心间。
对于将死之人而言,这行为好像没什么用,但白驹认真地做了,回首努力挣脱黑镜固定他的一条手臂,尽量吐字分明地说:“黑镜,到时间了吧,还不放我下来吗。”
少背负一个成年人的体重,黑镜就能续航一段时间。不一定能活,至少会死得比白驹更晚。
一名盗猎者正常的思维,理应是这样。没有价值的累赘,必要的情形下可以果断丢弃,因为性命以及金钱在源界中凌驾于万物之上。
果然,听闻他的话语,黑镜捞人的手蓦地攥紧五指,快到像是一瞬间的错觉,复又放下,停止往手臂肌肉施加力量,小臂放松,任由白驹无力地滑落。
没错,这样就对了。没有状况外的枝节,白驹不再关注萍水相逢的盗猎人,他前二十四年的人生中只是作为一个普通人度过,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但他已经数度与死神擦肩而过,反应只是平平,生理上仍然为天使的掠近而不自觉颤抖,心中却燃起了无名的愤怒。
他狼狈地跪立在地,目光锁定飞行中的天使,快速思索着对策:
他可没有源物,逃不走,也无法完美地藏匿起来,除非…他赌一把,现在立刻主动加深侵蚀感染,去赌那成为侵蚀者的万分之一契机。
不成功,便成仁。并且,即使成为侵蚀者,依靠能力找出逃离办法的概率依旧小到可怜。思虑只发生在颅内的瞬息,现实中的白驹不停歇地迈出一步,他必须行动起来,哪怕只是微弱无力的挣扎—直到他被一双有力的手臂揪住了衣领。
白驹的衬衫已经脏污残破得可笑了,他像是被铁钩吊起来待烤的板鸭,被黑镜轻易地拽回去,甚至拎在手里抖了两抖。晕眩剧转的视野像是满山打翻了的颜料色块,恍惚间,他只能感觉到胸前一阵清晰的触感,黑镜嗬嗬笑出声:“有没有人跟你说过,白驹,你这个不怕死的劲头,很适合当盗猎者啊。”
黑镜神情松弛寻常,他甚至在慢条斯理地帮白驹整理外翻的领口。
白驹一缓过劲,马上低头向胸前看去。那里,被血渍与黑色脏污点缀的褶皱领口上,穿过第一枚纽扣的扣眼,别着一枚漆黑洁净的羽毛。
羽根莹白似玉,羽毛部分却深沉得有如夜色。黑羽的纹理脉络清晰,整整齐齐,好端端待在他的胸前,显得格格不入到了极点。
白驹咳嗽起来。他喉间过于紧绷,干涩到有种窒息般的错觉:“…什么…意思…”
黑镜,为什么要这样做?
没有理由。一个利己者,不是应该马上做出最高效的选择吗。
但黑镜笑着吁出一口浊气,说:“隐匿使用者气息的源物…喜欢吗老兄?虽然这枚羽毛的主人等级不比这位天使,你的归处可能还是死亡…祈祷吧,至少比你乱来的存活概率要高上些许。”
白驹本就体力不支,两眼一黑,直接膝盖绵软地倒下,但他还坚持用手指着那枚黑羽,像是无声的提问:“为什么?”
他听见黑镜似乎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人嘟囔道:“我也不想这样,怎么到头来,我要像个正派人士一样去为了旁人送死…这可不好,我虽不是彻头彻尾的滥杀坏种,至少也该是无利不起早的下三流盗匪。”
但他马上又转而笑起来,像是阳光破开阴霾的云层,没有什么障碍足以拦在他面前:“不过嘛,不要误会我是在救你啊,我是在自救,毕竟源界的出口被天使那龟孙堵住了,靠你打天使,还不如我自己上。某虽不才…比你还是强很多。能跑的话就尽力逃离吧,白驹,无论成功还是成仁,我都一定能拖住它一段时间。”
“你的运气很坏,但你碰巧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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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提出了交易,所以你的运气又还不错。祝你好运,不幸的幸运儿。”
黑镜话语中含着玩世不恭的笑意,但他大踏步迎着天使的行进方向走去,神情中的轻浮敛起,化作严肃的面孔。他不动声色目测着两者之间接近的距离,弹出锋利的蝴蝶刀刃。
近身格斗中无往不利的锋刃,在天使巨大体型的对比下,宛如一根绣花针劈成了数十瓣的其中一瓣,黑镜握着这玩具开始冲锋,场面显得十分滑稽,但在场没有人发笑,黑镜没有笑,白驹笑不出来,只有非人的天使扩大了嘴角的弧度。
白驹早就注意到了,空白天使对活物更感兴趣。它明明可以一视同仁地全部瞬间变为空白,在游女和鬼影面前,都表现出了在意和戏耍的态度,从鬼影死时连绵不绝的惨叫就能看出。天使明显捕捉到了黑镜的存在,它带着宽和怜悯的微笑,开始向两个人类的方向俯身冲刺。
很难描述眼前所见的一幕,黑镜带着气喘拔足狂奔,同时,身体中的血肉发生着难以形容的异变。白驹眼睁睁观看了一会,发现他裸露在外的经络□□不间断地抽搐弹动,然后…开始迅速地增殖。
虬结夸张的肌肉块小山一样在他体表凸起,顷刻之间,黑镜就变成了一个壮硕过头的肌肉猛男。肉眼可以观测到的情形是他的体质被极大强化了,黑镜转眼间变成了一座隆隆碾压过地面的火车,白驹几乎看不清他速度过快留下的残影,那沉重的双足踏地的震颤也顺着大地传导过来。
黑镜进入了“空白化”能力的作用范围。
白驹甚至在一秒钟后才反应过来当前的情况。黑镜,或者说,巨大的血肉山,并没有被立即化为静止的塑像,确有白色的物质沿着他身躯边缘速度不慢地延伸,但尚有反应的余裕。血肉巨人发出怒号,肉身遍布的皮肤皲裂伤口泼洒出血雾,那些被盛裂伤口涌出的血液落在半空,凝成滴滴鲜明艳丽的红色液滴,尔后在三秒钟内依次炸开。
嘭!嘭!啪!
盛大无匹的爆炸声响使白驹陷入短暂失聪,但他仍然执着地用这双眼去窥视,去见证纯白天使的羽翼头一次染上鲜红的血污。这令SS级源种表现出了类似人类惊讶的神情,它微微偏头看了自己的翅膀,然后令那鲜血炸弹的脏污化作空白。
血肉的能力…强化自身…鲜血炸弹…并且,似乎拥有着某种程度上对他人能力的抵抗性。
白驹心情复杂到难以言说,只能尽力把注意放在分析黑镜这件事上。鲜血炸弹虽然不能阻拦天使,但也给它完美无瑕的身躯上开了十数个小小的坑洼。体型过于巨大的天使显然失去了某种程度的平衡掌控能力,它的前进速度大幅度降低了。
“‘血肉’的侵蚀者,因为血肉能力的侵蚀污染特性过强,会表现出对他种能力的抵抗性,是由血肉反向侵蚀他种能力所致。我们一般将其称为,‘血肉拮抗性’…”
又来了。是幻觉。
不知谁人的声音在脑海中虚无缥缈地低语起来。白驹咳出一口血沫,很想抽自己一巴掌,把那不合时宜的幻觉从大脑中赶出去,他现在需要的是彻底的清醒。
血肉的拮抗在空白天使面前,终究也落下了帷幕,白色死线很快蔓延到血肉巨人胸膛以下,黑镜当机立断,巨大的手掌中拈着那一柄小小的蝴蝶刀,用力捅进了自己的心脏部位。
鲜血如同开闸一般涌泄而出,泵成连绵强劲的血柱。黑镜手很稳,也很黑,跳动的心脏都暴露在创口处。但那胸腔中裸露出的,并不止是心脏。
恢宏欢快的圣颂谐乐自登场以来,第一次陷入了寂静。天使面上笑容消失,它面无表情,然后嘴角明显地下撇一秒,张开嘴,无声尖叫起来。
黑镜的心脏,变成了一个小型的黑洞。
不,不对。是一团黑漆漆的东西,一半嵌在心脏的血肉中,那个东西,令天使也感到了畏惧。白驹的视力还无法看清这么细节的东西,但在最后的时刻,或许是他的侵蚀程度终于跨过了界限,血肉巨人心脏部位的情况终于在眼中散去了迷雾。
那是一面半个巴掌大小,拥有许多棱角的大体圆形的黑色镜子。
黑曜石一般的背面,吸收着外界的光泽。镜面则深邃如寒潭,只反射出极微弱的光,即使隔着不短的距离,白驹也有一种错觉—
那镜面中,映出了白驹的身影。
5. 钟
“原来人死后,真的会去往地狱?”
白驹喃喃低语,这是他在环顾四周后,囫囵得出的唯一一个结论。
他像是身处漂浮在空中的平台,四面并没有任何可供附着的固体物,只有很多鱼鳞状的乳白色云层包围拱卫着这方寸之地。脚下传来凹凸硌人的触感,他恢复意识时,下意识微微挪动了足尖,险些直接摔下立足之地。
他低下头,瞳孔惊异地放大一瞬。他脚下踩着的东西,是一面巨大的时钟表盘。
他站在浮凸出表盘表面的粗短时针上。
表盘是半透明的样子,12格刻度勾勒出12时的轮廓,指针则静止不动。白驹老实不敢动了,他不知道表盘是实体还是虚影,出于人类对高空本能的恐惧,决定先按兵不动,观察情况。
白驹记得自己确实是死了。
甚至没撑到纯白天使出手,他受伤又流血,在源界活动了太长时间,即使有可怜的样装抵抗剂续命,最终也到了侵蚀临界点。高热、极度虚弱很快袭击了他,这些都是官方描述中侵蚀程度高于正常人临界,进入转化期的标志。如果挺过去得以与侵蚀共存,就能成为侵蚀者,但白驹的身体状况和侵蚀抗性显然不足以支撑他完成转化,他看着自己的双手迅速发生着异化,疼痛席卷全身,动弹不得,最终失去意识,应该是变为怪物了吧。
黑镜白白浪费一根黑羽,靠着这源物,他本该比白驹有希望存活下来。
白驹意识再次苏醒,就是在这座半空的钟表盘上。他猜测自己目前应该是类似灵魂的状态,伤痛都从身上消失了,衣服也是完好的,只是摸遍了所有口袋,都没找到什么武器和防具。
表盘很大,一眼难以望见边际。透过半透明的表面,可以看见下方也是深渊般厚重的云雾,不见半点活物的踪迹。
白驹深吸一口气,大脑开始运转。上天堂、下地狱自然是调侃,他猜测着眼前情状的可能性:是黑镜的“底牌”造成了他的死而复生,还是空白天使空白化了他变成的怪物,而每个空白化的造物,意识都会被困在这一方空间中?
若是后者,情况将变得相当糟糕,他还没有做好独身一人,在弹丸之地度过成百上千年的准备…
似乎是觉察到他的醒来,钟表盘的指针们原本指示在9时过30秒的位置,此刻,隆隆的震颤袭来,分针缓慢启动,沿着逆时针方向向他加速靠近。
白驹不得不半蹲下来,沉下重心保持平衡。分针在他面前停了下来,但异动还未停止—分针仍在剧烈震动,不消多时,分针上升起一面方形的桌台,台上放置着一个内部光彩流溢的透明水晶球,和一个长方盒子。
白驹谨慎地向这张突兀的摆台投以视线。他发现水晶球旁贴着一张字条:看看我!
白驹没有立即照做。他移步向时针边缘,伸手触碰下方的表盘—入手是实体的触感,探腿试了试承重能力,相当结实,应该足以负担他的行走。白驹于是跳下时针,在表盘上活动起来。
表盘表面滑溜溜的,有些难走,所幸这里也没有计时的需要,白驹慢慢探索至表盘的边缘。甚至爬上另两根指针勘察。
整个空间中,貌似只有这方钟表是实体,白驹触摸表盘以外的空间,发现外界皆是虚空,他目前还是有重量的实心人,应当会直接掉下去。
没有别的突破口,白驹只得回到分针处,再次面对突然出现的水晶球。
做足心理准备,白驹俯身看向水晶球内部。
此时,他已经有了第三种猜测:他眼下经历的一切都有着被操纵的迹象,或许,此地的主人,是独立于黑镜与空白天使的第三方势力。
它是谁?目的为何?
水晶球内部,纷杂迷乱的色彩舞动纠缠,铺成一张幕布,很快,就有生动的画面在上面上演。
商业街两侧的店铺都披挂上了红色的装饰物,被妆点得满满当当的圣诞树骑士般守卫于玻璃门一侧。一个背着黑灰色双肩包的年轻人路过商店街,驻足片刻,似乎在暖黄的灯光和圣诞快乐乐曲中想起了什么。
白驹迟钝地想起来,他进入源界之前,正值圣诞夜,虽然金乌不放洋假,但商场的折扣促销活动搞得热闹极了。
他想起了美好又难过的记忆,以致在后续的回家路上都有些心不在焉,惯常经过那段小巷子时,撞上了盗猎者二人。就是鬼鬼祟祟的游女和鬼影。门户恰于此时开启,然后他的倒霉之旅就开始了。
并且现在还没有终结。
白驹叹了口气,正欲移开双眼,却发现水晶球内浮现出一行花体文字—
-你的人生,不应当就此终结,不是吗?
文字扭曲散去,化作另一行字迹:
-已经死去的生命,无法创造未来。
接着,水晶球为白驹展示了他可能的未来:纯白源界中一尊看不出本来面目的狰狞雕塑,穿着公司高管制服的白驹,周游世界的白驹…每一个活下来的白驹,都生活美满,事业有成,看得白驹本人眉尖不住抽搐。
…好低劣的诱导方式。他一介社畜,何德何能,敢做这式样堪比骑鹤上天堂的美梦?
-但你还有一线希望。
-如果时间倒转,你能改写这个结局,不是吗?
水晶球循循诱导,宛如耐心的魔鬼,引诱无知的人类奉上灵魂。白驹条件反射地看着脚下的钟表,冷汗细密地从全身毛孔冒出来—这个问题的含义太恐怖了,扭转时间的伟力,绝非寻常的人类或源种所能拥有,他这是招惹了个什么东西?
结合现在发生的反常事项,白驹直觉水晶球并非信口开河。
白驹暗自警惕,调整身体至便于发力的姿态,脚掌缓缓地、不易察觉地后挪。
只是一瞬,脚踝就触到了冰凉坚硬的时针边缘。
“啪沙”。
重物坠入粗糙廉价的织物,发出碰撞摩挲的声响。白驹感到衣袋一重,两指将口袋开口撑出一个足以透光的缝隙,迟疑地伸手去触那灿金的表面——
是黄金。代表财富的金属,静静躺在他咖灰暗淡的衣袋中。
他心脏剧烈跳动,下意识双手并用,想要将金块抖落。并非是他不爱惜财物,在这不祥的地方,无端的馈赠或许甚于鸩毒。
那黄金有着极沉的分量,本是实在将口袋底部坠下去一截,在白驹不断推挤、捞起的动作间,棱角分明的表面却渐渐软化,失去原来的形状。白驹发现金块的变化,更是坚定了它不是个好东西的想法,手下一时失了力道,彭地一声,大力推动之下,质地变软的黄金炸裂开来!
冲击力之下,爆裂的金色表面绽裂四射,原先包裹于内部的无数银色物质化作液滴状,漫天飞溅。
银白色的小水滴,在日光的折射下闪耀出梦幻般的光泽,白驹却迅速意识到了它的真身,立刻合眼闭气。
——是水银。
来不及为金块惋惜,它化作水银炸开时,白驹不可避免地以口唇摄入部分水银液滴、鼻腔吸入了部分汞蒸气。而且糟糕的是,他不可能永远闭气下去。
他接触的水银数量并不多,按理说,起码会在数个小时后才会出现中毒症状。可白驹心中有种不大好的预感,金乌有句老话,叫做先礼后兵,水晶球利诱不成,接下来出场的就该是大棒子了,就是用强硬的手段,让他屈服。
他接下来会遭遇什么?
白驹马上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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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他感到脚踝抵住的时针开始转动了起来。
众所周知,时针一小时走一大格,是众指针中最稳重的一员。况且,这座表盘上的时针根本就是停转状态。但现在,时针、分针和秒针......它们都发疯一样转动了起来。
指针与表盘连接处的机械结构发出咯咯摩擦声,起初,时针尚未加速前,白驹反应神速地跳上了时针,下一秒,他就险些被骤然加速的旋转甩飞出表盘。
呼啦呼啦,指针在表盘之上高速狂飙,将流风切割得猎猎震响。
白驹被脱缰野马的时针带着转,感觉身体像是被塞进了滚筒洗衣机,颈椎上层的经脉艰难地扯着脑袋以固定住它勉强不被加速度抛下。他一阵阵接连不断的胸闷、恶心、头疼,怀疑自己是不是要被指针转升天了。
好难受。胃里像是有百十个孙大圣在打拳,张大了嘴唇,喉管蠕动,想要呕吐,可只是徒劳干呕。
不对。
白驹悚然一惊。他意识到,身体出现不适的症状并不是因为他晕时针了,而是因为...时间被加速了!
水银在常温下即可蒸发,浸润在水银环境中,他的时间又被指针加速,所以在极短的时间内出现了严重中毒反应。因为乏力,白驹抬起眼皮的动作都不甚利索,他看向暴露在外的皮肤,入目是可怖的红斑与疱疹。
白驹牙关紧咬,牙龈渗出鲜血。
尽管力气在迅速流失,他依然努力握紧了拳头。是因为愤怒吗,还是恐惧呢?或许两者都有,但在接二连三的死亡危机下,他心中的恐惧已经被消磨殆尽了,只剩下对生的渴望,以及超乎寻常的愤怒。
他是再弱小不过的一只蝼蚁,每一次的侥幸存活,大部分原因都是机缘,他既不具备力量,也没有追逐力量的资质。浑浑噩噩地活着,不知何时死,主动加入研究所,对方也以抗性过低的理由拒绝了他。
他甚至做不到亲手调查家人的死。
白驹的神经系统应该已经遭到了侵害,他尝试调动力量从指针上跳下,却像跳舞的小丑一样,打起了摆子。
接下来是什么?感官失调,视觉剥夺,还是手足变形?
呵呵,哈。
哈哈。
哈哈哈。
是神经失常已经到来了吗,白驹迈着怪异的舞步,诡异地笑着,伸出肉做的拳掌,迎向朝他切割过来的指针。
短短一秒钟被拉到无限长,皮肤率先沦陷,血肉被斩断的同时,鲜血也一帧一帧喷洒。温热的腥血溅到唇边,白驹轻微偏了一下头,皱起眉,疑惑地舔了舔。
所幸,咯吱作响的骨头抗住了指针的冲击。指针,或者说时间被刹停下来。
白驹兀自喘着粗气,手抖得不成样子。分针和秒针撞到停摆的时针下方,也相继停止了旋转。白驹踩着地上积蓄起的浠沥血洼,缓慢但坚定地把指针往逆时针方向倒着回推。
就像水晶球说的那样,时间,倒流。
手掌疼痛得像在灼烧,白驹感到自己就要化作一滩铁水。但他知道这是唯一生机,毫不犹豫地推动指针,跨越血河。所幸随着时间的倒流,他的身体也在逐渐恢复。可还有不幸的一点——他的感官也在恢复正常。
原本蒙上一层薄纱的痛觉回到身体。
推到最后,白驹眼前只见一片茫茫的白色。
神智涣散之时,似乎有谁轻拍了他的肩膀。
只是极其轻微的力道,连抚摸花瓣也不会比这更轻柔。可白驹直接跪倒了,他已经被冷汗浸透,宛如在冰结的河道中游了个来回。
“坚强的孩子,可怜的孩子。休息吧,感谢你美味的挣扎。”
似乎有人在他耳边低语。
6. 交易
“哦,你醒了。”
高大的东西头也不抬,它在桌案上装模作样刷刷书写着。
“可怜的孩子,你感觉还好吗?”
白驹抿唇不说话,只是万分警惕地注视着它。
都不用实战交流,他拿眼睛看就知道自己在这个人形的“东西”面前毫无胜算。他醒来后就堂而皇之坐在面前的这个生物,站起身高度足足能有五米,白驹在它面前就像一只兔子,急了跳起来或许能打到对方的膝盖。
但那东西毫不在意白驹可笑的警戒。它最后检视了自己手中的一沓字条,然后抬起脸,俯视着白驹。
它坐在时钟表盘上,一套异常高大的桌椅上方。桌面铺着点缀碎星花纹的深黑色桌布,垂到白驹面前。白驹踮着脚窥视,发现桌面上摆着熟悉的两件套——
水晶球和红色的方纸盒。
“抱歉,”高大生物低沉地笑着,它的面目被模糊了,白驹怎么看也看不清,只有鲜红咧开的嘴唇被展露出来,“我的下属办事不力,我明明说过,要让它们好好招待你的。”
说着,它举起手中的羽毛笔杆,狠狠敲了一下水晶球的顶端,发出清脆的一声巨响。
白驹这才注意到,水晶球的光泽黯淡许多,顶端凹下去一个小坑,清亮如水的内部结构也添了些乱七八糟的裂纹。
白驹很快收回目光,又回归到高大生物身上。他谨慎地没有回答,眼神中透露出一丝看戏的无奈。
是啊,看戏。好一出大戏,黑脸唱罢,这不白脸就要迫不及待登场了么。
他可不会天真地认为水晶球的主人就是什么亲善之辈了,看这残暴的作风,水晶球要是当真敢不按主人吩咐行事,高低得被液压机碾个来回。最大的可能是这主仆二物一唱一和,给他演戏呢。
如果,这戏不是单演给他看的就更好了。
高大的生物停顿了片刻,它拿起那个红色的方盒,方盒顶端有一个足以普通人把手掌平伸进去的开口,那生物就从顶端开口把写好的一叠纸条丢了进去。
看起来,好吧,虽然说有点奇怪,但那红纸盒有点像一个简易的抽奖箱。
高大生物发话了:
“孩子,人之子,我的来意确实如你所料,我想和你做一个无伤大雅的交易。但既然我这一方失礼在先,我想我必须对你做出相应的补偿。”
“什么?”
白驹醒来后第一次因惊讶出声。因为高大生物拈着那个红盒子,就像拈着一片薄薄的香瓜,把它往白驹的方向递来。那东西的压迫感太强了,白驹感到无形的泰山压在他的脊背上,而他很没出息地接过并抱住了红纸盒。
生物又说:
“不要害怕,这是一个奖励。不需要任何代价的抽奖机会。试试手气吧,白驹,我会免费实现第一个奖项。”
白驹看看高大生物,又低头看怀里的抽奖箱——他的大脑短暂地陷入了宕机状态。
“抽奖?”
这是什么超市满赠活动吗?
看白驹神色呆滞,生物颔首表示肯定:“没错,我记得人之子总是很热衷这种运气游戏...我投入的奖项有大有小,但我向你保证,它们都是你需要的、对你有利的奖项。”
那胜券在握、不容抗拒的语气,以及看似尊重实则高高在上的态度,白驹也知道今天这个奖是非抽不可了。他心中暗暗骂爹,生怕抽奖箱咬他似的,飞速抽出一张奖券。
前有虎狼,他根本对奖品没什么想法,不过找不到法子开溜,顺势逢迎罢了。但他听见高大生物赞许的声音时,还是意识到自己完了。
那东西语含欣悦,轻快地说:“啊,白驹,恭喜你,中了头奖。”
“......”
白驹咬紧多灾多难的下唇,那张纸条资质不凡,背面画着一个金色的钟表符号。他一咬牙,将纸条翻到正面,只见上面写着:“你所渴求、追寻之物。”
“唔,还真是稳重呢,或者说,在惊喜真正揭晓之前,尚不是庆功的时刻?”
那东西观察着他,自言自语了一会儿,遗憾地说:
“好吧,奖励环节固然精彩,我们还是要及时回归到正事上来呢。”
怪物像是想起了有趣的事,语调一转,变得轻快起来。它说,
“白驹,可爱的人之子,我于时间流中观测外界时,恰好发现了你的''死亡''。死很可怕吧?没有尽头的深渊,那些你想要见到的人、想要去做的事,就再也无法实现了。”
“......”
“所以,白驹,和我交易吧。从现在开始,一次抽奖机会,换你帮我做一件事。”
这一次,白驹沉默了很久。他想起自己推着指针往回走,真的倒流了时间;也想起被加速时间,濒临死亡的恐怖。
高大的生物循循善诱:“不会是什么过分的要求,只是委托你替我前去拜访几个老朋友。”
沉默,难捱的、长时间的寂静。白驹其实很清楚自己没有拒绝的余地,毕竟他一旦拒绝,就是真正的死亡。但怪物展现出来的伟力,以及对“人”这种存在的漠视,依旧使他感到不安。他在畏惧自己将要做出的那个承诺。
良久,白驹的声音在空间中干涩地响起。
“...我同意交易。”
记得似乎有人这么说过,“死亡是上帝给每个人的一份礼物”,听起来有点像一个黑色幽默笑话,上帝他老人家好像很热衷于给白驹送礼物似的。而且可以预见,他未来收到的礼物数量还会持续上升。
很难根据客观事件的叙述,探讨他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白驹总是能倒霉地撞上性命之危的事故,然后作为寥寥数名“幸运儿”生还。白驹清晰地知晓,自己没有强烈的求生欲望,若是真的要去死的话,他虽本能感到畏惧,却不会退缩。
擦肩而过的死神,对于他来说是一位稀松寻常的老朋友。
但他不可以轻易地死去——每当他停下脚步,凝视追随盘桓于生者脚下的那无底深渊之时,总有人这样在他心中低语。那么多迫切想要求生的人,他们的生命都不甘地戛然而止,作为侥幸活下来的一员,他如果放弃、了断了自己的性命,便有着轻贱生命的嫌疑,不光是自己的,亦是那些埋葬于灾难中的亡魂。无论是活着还是死去,他都身背负罪感。
所以,白驹咀嚼着如影随形的疼痛,告诉自己,见到黑镜之后,一定要狠狠地给他一拳。
黑镜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态,在最后做出了让出生机的举动呢?是觉得反正活下来的机会渺茫,干脆顺水推舟,日行一善——万一白驹活了下来,也算一桩好事。呵,可白驹觉得,和万千空白物质一同风化朽烂,倒是一个很适合他的结局。
他讨厌欠下人情债,但既欠下了,他势必偿还。他不喜自作主张的善意,将他擅自推出危险圈,即便弱小到不够看,他也要战斗到流干最后一滴鲜血,哪怕是难看地死去。
他不要做“唯一生还者”了。要么大家一起活下来;要不然,就一同战死。
很简单的两个动作。抬起胳膊,大小臂连带着手掌攥紧发力,“砰”,拳头笔直挥出,带着破风的呼啸声,重重砸在了黑镜那笔挺有型的鼻梁上。
精准。利落。教科书般标准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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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出拳。黑镜毫无防备,被袭击后脸在冲击之下后仰偏斜,白驹确信自己余光瞥见了地上躺着装死的鬼影有一瞬抬起头偷窥他俩的“内讧”现场。但白驹回到他们刚打劫完游女二人的时间节点,凭借意志出完这一拳后,再也没有余力表演连续拳了。游女见他再起不能,也露出了些微失落的神色。
白驹这一拳,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他使用过度的肌肉开始痉挛抗议,不得不弯下身体半蜷起来,额角上冷汗又止不住洒落。黑镜慢慢把头扭回原位,鼻梁似乎是有一点塌了,他揉着被无故击打的泛红皮肤,鼻头上甚至搓出来点冒头的细细血痕。黑镜嘴里嘶嘶抽气,居然没有质问或者反击打人的白驹,脸上挂着一副微妙的神情。
黑镜分明是被揍的那个,居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感慨万分说:“老兄,你可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白驹预想过很多时间倒流后黑镜的反应,独独没有预见眼下这种情况。他掀起眼皮打量这家伙,对方坦然地回以对视,那眼神意味深长,似乎在说:“我知道你的秘密了。”
这个黑镜不对劲。
时间倒流之后,曾经发生过的一切都被从世界上抹去,他们第一次的死亡本应不该被任何人知晓,但黑镜这玩味的态度,很难不怀疑他也是一个“重生者”。
白驹心想,他在时钟空间遇见的那个怪物已经是超出他认知的存在,黑镜确实实力强悍,但也没有超出侵蚀者的范畴…若要说起来,他最终化作的血肉巨人,倒是有了与空白天使对抗的实力,难道倾尽全力的黑镜,是和时钟怪物同等级别,甚至更高等级的存在吗?
现在走神去想这些不着边际的事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白驹甩了下头,像要把发散的思维甩出脑袋。他对黑镜说:“你知道我要做什么?”
黑镜一只手还掂着亮蓝色绒布的包裹,画框四方棱角从柔软的包裹里钝钝地戳着掌心。他闻言尴尬地笑了,那整只手臂上青筋浮凸,用力到都显得有些过分小心翼翼,似乎生怕手一抖,从游女处劫来的战利品就和小天使像发生反应,把空白天使给招来。
黑镜苦笑说:“就算你不提,我也不会再碰那个天使造像了。这种有严重缺陷的源物,根本不可能在市场上流通,还被刘疤子这种小角色倒卖......绝对是有人想要我死,哈哈,呃,对不住老兄,你们都被我连累了。”
白驹摇了摇头。他直觉这件事的内情没有那么简单,黑镜树敌众多,有人想利用暗藏杀机的源物害他,逻辑上很合理;但白驹并不认为自己是被无辜牵连者。
他还清晰记得自己误入“门户”前发生的一切。复盘起来,一切都是那么巧合,哪怕是早一分钟或者晚一分钟,他都不会正正好在那个时刻、那个地点,被洞开的门户卷入源界。
摒除杂念,白驹依旧用看在押犯的目光冰冷地注视着黑镜,用行动表达了自己的不信任。
“我有一个提案,”白驹张口说道,“小天使像交给我保管。你不许再碰它。”
为了展示自己坚定的信念,以及在武力面前也不退缩的态度,白驹深吸一口气,从背后拆下了身背的武器。
新鲜出炉,锋锐无比。他手持这武器,摆出迎战的姿态。
黑镜懵了:“嗯?老兄,这尊‘造像’你想拿就拿走呗,虽然使用时有着失控的概率,但只要不起用它的念头,应该也不会炸膛......话说你那是什么武器?”
扁平的粗黑长条状......长矛?顶端锋利而尖锐,闪着冷色调的寒光。
“......呃,这是根钟表的指针?”
7. 逃出生天
“喀嚓”,令人牙酸的声响把骨骼断折的幻痛刻入听者脑海之中。
“行了,”黑镜单手绕过白驹腋下,把他半搀半揽地拖着走,另一只自由的手举枪扫射,逼退潮水般涌上前的低等级黑暗源种。这些怪物大都长着一副黑漆漆的软体动物外表,蛞蝓似的蠕动爬行,随时预备着用稀奇古怪的捕食器官向活人皮肉上猝不及防来一口。黑镜飞起一脚,踹出去一个张开一嘴鲨鱼牙瞄准他脚踝的家伙,嘴上啧啧作声,“兄弟,悠着点,我只是给你做了简单的止血包扎,要是你再乱动导致伤口开裂失血过多,神仙也救不了你。”
白驹本不想搭理他。从时钟上拆下的时针映照出深沉的冷光,尖端锋锐,适合直捣要害;侧棱和表面稍逊锋芒,然而质感厚重,拿来横扫破阵,手感上乘。
他行云流水地挥动指针。离开游女和鬼影原本布置用来召唤A级源种的地盘后,不断有零散或集体行动的低级源种挡在他们去路中。单只的战斗力都不怎么样,但胜在数量多,恼人,尽管黑镜说他一人足以应对,到底是因为扶助自己这个拖油瓶,他才被迫失去一只手臂的自由活动权,白驹便举起指针扫清他这一侧的来敌。
噗嗤。咔擦。不断有阴影样的怪物被劈开身躯,露出凝胶状外壳里侧一截白生生的骨茬。低等级黑暗源种大都具有未退化的骨质,类似一整根脊椎,横亘于它们的整个身体之中。第二到第三节骨头之间的连接点,一般来说,就是它们的致命弱点,那里有一个凝结的微小“核”,于核心之上凝聚起的黑暗物质,构成了这些被进食本能驱动的怪物。
自然也有怪物感到了死亡威胁,在指针落下前一刻,将身躯化为无定形的影子,但由于它们的能力等级实在太低,居然不能全身化为阴影,留下半截残缺的躯体,更显恶心,白驹胃里一阵翻涌,提起指针砸碎了它们。
但胃部的不适仍未缓解。白驹喉头一阵难以抑制的蠕动,终于忍不住以手掩面,吐出一滩鲜血。
铁锈气息的殷红洒落在地,立时引发以血肉为食的源种小范围躁动。黑镜分神朝他这边看了一眼,神情难得严肃了点,语气强硬地说:“白驹,你不能再浪了,最好除了呼吸,其它什么都不要做。”
白驹的血液中,渗透着不祥的黑色。与此间的黑暗如出一辙。
“......你身上的侵蚀已经很深了。要是在源界进入转化期,十有八九,都是死。”
白驹闻言,忍不住紧了紧手握的指针。黑镜没那么多细腻的心思,下一秒,直接抄起白驹往背上一扔,说:“接受自己虚弱的状态吧,都要死了,丢点面子算什么。坚持一下,我们马上就要到‘门’的位置了......只要离开源界,你就还有机会。”
白驹回溯之前,想着自己并没有什么具有杀伤力的武器,干脆试着去拔时钟的指针,没想到真的将这玩意带回了现实。
这足以证实时钟空间发生的一切并非虚假。白驹看着这根其貌不扬的指针,心想要是回溯时间后自己还是变成怪物了的话,干脆直接先给自己来一下,至少这么死能保留完整的人形。
黑镜大约是使用了能力,像是武侠故事里的轻功,飞檐走壁一般踩在源种们的脑袋上嗖嗖跑过。他边跑边絮絮叨叨:“待会通过门户离开源界后,我们很可能会和驻守在门户前的研究所外勤组照面,盗猎者都有自己的脱身办法,老兄,我给你先打一预防针,到时候不要轻举妄动,我有丰富的逃跑经验,信我!”
白驹倏然瞪大了双眼。
“黑镜,我们要撞墙上了!”
他们面前,赫然是一面黑墙,似乎由生物组织构成,边缘还在微微蠕动。可黑镜并未表现出丝毫退缩,长腿迈出,竟是毫不犹豫地冲上前去!
“信我!这就是出口!别怕!一起——摇摆!”
摇摆,摇摆个大头鬼!他的额头已经撞上墙了!
奇异的触感向神经中枢袭来,先是一瞬柔软粘腻,犹如触到一堵肉墙的感觉,很快又消失,仿佛置身虚空一般的失重感俘获了他,眼前一黑后,很快又一亮,白驹立刻合上了眼皮。
是阳光。
货真价实,有着温度和亮度的日光,洒落在他的眼睫上,刺得久居黑暗中的人难以直视。尽管心知已经离开了晦暗可怖的源界,白驹仍然忍不住地想要强行睁开眼皮,去亲眼看一看久别重逢的人世间。
白驹听见嘈杂的人声:
“探测仪读数出现异常......行动队长,前线''门户''有什么情况吗?”
“......队长在做进入源界搜救的准备。我是执行专员074,门前一切如常,并未出现异常。”
“收到。行动队员,持续警戒,不可松懈。”
“是!”
接着,是响亮的“啪”一道响,指节相触,打响指的声音。这突兀的动静离他非常近,简直近到像在耳侧......不对,就是在他耳旁。
黑镜含笑的声音响起来:“起床了白驹。睁眼吧,我们重返人间了。”
白驹不禁猛地睁开眼。
消毒水的刺鼻气味、白到晃眼的天花板,四周蓝白条纹的透光薄布帘......复苏的感官一瞬间接收到太多事物,白驹陷入了短暂的迷茫。
他是谁?
他是白驹。
他身处何方?
白驹移动身体,右手传来微微刺痛的牵扯感。不解地朝身侧望去,一根纤细的透明软管尽头正被胶布贴在手背上,针头的银白光辉从胶布的空隙间漏出些许。
再看自己的身躯,伤处都被妥帖地处理,该缝合的缝合,该包扎的包扎。破烂的衣物被塞进棉质病号服中,倒也不显得十分落魄。
医院,抑或是诊所。总之,他正在类似的地方。白驹很快作出了判断。
五感一旦醒来,随之恢复的便是思考的能力。白驹逐渐回想起先前的源界奇妙旅行,紧接着,他就意识到了一直萦绕在耳边的悲凄旋律是什么。
二胡的琴声幽幽怨怨在不大的病房中萦回,时而高声婉转,时而低回悲怆,闻之令人泪下,仿佛只是听着,就能看见弓弦在琴面上激昂地穿梭震颤。白驹的脑门青筋突突跳动起来,先不论乐曲的弹奏水平如何,他一介粗人也听不出分别;问题是,哪家诊所会在病房里播放《二泉映月》?
但他转过脸,发现一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在视线范围中时,白驹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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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释然了。黑镜的出现,让这件事变得无比合理起来。
黑镜胸前握着手机,有型的皮衣和发型都被破坏殆尽,所以显得他脸上凄惨哀恸的表情格外真切,配合他手机中播放的二胡乐曲,活脱脱一副来参加白驹葬礼的友人形象。
白驹叹气,牵动干涩的声带沙哑地辩解:“我还没死呢......”
坐在床边陪护椅上,宛如老僧入定的男人霎时活了,黑镜的脸立刻松快起来,他抹了把前额乱发,按下手机,播放的音乐切换到欢乐活泼的《恭喜发财》。黑镜唉声长叹:“外面的商铺都在播放圣诞快乐歌,我想你应该也不想再听见这些旋律了吧。我放的这些曲儿,虽说老了点,可是经过听众长时间检验的,凑活听着吧。”
白驹估计自己是勉强活下来了,但手脚都还十分无力,也做不到摸出手机查看时间的行为。他只得有气无力地询问:“我......睡了多久?”
黑镜说:“没多久,三个半小时。离开源界后你就昏过去了,老兄,可不是我危言耸听,这几个小时内你和阎王他老人家搏斗了无数次。让你在极度虚弱的情况下进行转化的方案不现实,梁医生给你开了三针抵抗剂,一针正常剂量的抵抗剂可以帮助一个中等抗性成年人抵抗侵蚀污染约6小时。即使计算你偏低抗性的补正,现在你还剩几个小时的余裕。”
说完,黑镜动了动腿,调整坐姿,上身向白驹这边前倾了些。他摸出一个打火机在手里把玩着,在“恭喜恭喜恭喜你”的背景音中高声说着正事:“说真的,老兄,我建议你考虑一下后事。一直依靠抵抗剂续命是不可能的,现在你的注射剂量已经超标了。你身上的药效褪去后,咳,要不猜猜你会变成什么源种?”
白驹心中毫无触动,眼皮都没舍得抬一下。他只说:“我承认你在盗猎者中,确实算有点良心底线的一类人。但假如我无药可救,你就不会把我带来这里,而是直接丢在源界。”
黑镜笑起来,骚包地伸手抓了下头发,虚情假意地说:“看来你确实清醒了,老兄。这是说的什么话?就算你,咳,快不行了,我难道不能为了给你一个善终进行临终关怀吗?”
这话说得就有些扯了,白驹沉默以对。黑镜正想说些什么,嘎吱一声,病房的门被推开,紧接着是哒哒的脚步,白驹看不见布帘以外的部分,只能猜测进来的是医生护士一类的工作人员。尽管如此,他的心跳还是因骤然警觉漏了一拍。
那条印在帘子上的影绰人形在帘前顿了下,随即掀开条纹布帘。白驹仰躺床上,转过头看去,只能见到来人被医用托盘遮挡住的上半张脸。
托盘降下。白驹确信自己在其上看见了一样眼熟的物件。梁医生,此人挂在胸前的牌子上这样写着,她俯身审视地打量着病人,手术刀一般锋利的眼神在白驹的表皮上逡巡。半晌,梁医生才推了推眼镜腿,口吻冷淡道:“状态良好,随时可以进行手术。”
白驹心中陡然升起一种不妙的预感。
他瞟向托盘上那块黑色不规则物质,联系到医生口中的“手术”二字,不禁吞下一口口水,尽可能温和地询问说:“举手,作为当事人,我对这手术的内容有任何形式的知情权吗?”
8. 融合
霎时间,黑镜和梁医生都直直看向他,两个人都没什么表情,眼神也是冷淡的,白驹不动声色地挺直了脊背,有种自己要被他们联手肢解在床的错觉。
幸而,梁医生把托盘往床边的矮柜上一放,顺手从旁边薅来一把陪护椅,姿态随意地坐下来,语气平和地说:“病人还对治疗方案不知情吗?”
黑镜咳了一声,答:“他刚醒。”
梁医生点点头,伸手拂过脸侧。金色边框的眼镜被她信手摘下,乌金色的眸子就毫无遮挡地摄住了白驹:“我知道了。那就由我来稍作叙述。”
梁医生的秀发在脑后盘成丸状,脸上几乎没有碎发覆盖,因此,任谁去观察摘下眼镜的她,第一眼就会被那对奇异的瞳子所吸引。
她的眼珠看起来并不清泠如秋水,而是带有磨砂的质感,仿佛蒙着一层极其浅薄的雾气,难以一眼通过这扇心窗窥见她内心所想。细看之下才能发现,这对招子并不是圆润光滑的球面,而是由成千上万的不同倾角平面组成,达到近似球面的效果。就像一珠刻意未曾打磨完美的宝石。
瞳仁是较深的棕色,光线较弱时近似黑色。而在瞳仁的正中央,有一片小小的圆形区域,被突兀地上色成透亮的金色,使得它们与常人的双眼区别开来。
梁医生睁着那双奇异的乌金宝玉,缓缓开口:“如你所见,我是一名侵蚀者。”
“我的能力,有人叫它''鉴宝法眼'',但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做‘透视眼’。”说到这里,她微微笑起来,显出一种令人信服的亲和力,“你应该玩过游戏吧?我的眼睛类似游戏中的透视外挂,可以看到人和多数物品的‘基础属性’。”
不等白驹作出反应,她就说:“就比如现在的你,没有危及生命的大患,生命值回复到安全线以上,但小毛病遍及全身,尤其是来自黑暗的侵蚀污染,已经和你的身躯纠缠在一起,无法剔除了。”
“更麻烦的是,你的侵蚀抗性数值相当低,我判断不会高于30。啧,这就让保住你小命的治疗方案都变得棘手起来了。你只能进行转化,但是转化成侵蚀者的几率也十分渺茫。”
黑镜在一旁帮腔:“喔,目前官方披露的资料表明,侵蚀抗性低于30的人群在侵蚀后转化为怪物的概率高达98%。”
“所以,我能想到的可行治疗方案就是,”梁医生温和地说出了惊人话语,“引入外界力量。也就是说,引入另一概念的侵蚀来帮你制衡和对抗黑暗的侵蚀,于是我决定使用它——未知性质的源物。”
梁医生手指点在托盘上。白驹意识到自己想得不错,那黑色的不规则物质,和指针是同一种材质——很可能是从指针上敲下来的碎块。
白驹艰难地消化了一阵子。
“医生,您的意思是,”白驹近乎喃喃道,“您准备用源物对我进行二次侵蚀,让黑暗的侵蚀和源物的侵蚀在我体内厮杀,来......帮助提高我存活的概率?”
梁医生颔首:“理解能力不错。”
白驹冷汗快要下来了,他没想到自己没死在源种口下,居然要葬身这所违规诊所里。白驹绝望地说:“医生,您为什么觉得两种侵蚀在我体内,会互相搏杀,而不是一起来杀我呢?”
梁医生:“这也确实存在一定可能,但我觉得仍有一试的价值。理由是,源界侵蚀污染人类的目的并不是杀死人类,而是转化。那么,两种侵蚀为了占据转化后身体的主导权,势必会进行角力,只要算好侵蚀剂量,我认为不会出问题。”
不会出问题......吗?
白驹实在很难说服自己立刻接受这听起来不太靠谱的方案,梁医生也没有强求,她提醒白驹注意抵抗剂的生效时限,带上门,把思考的余裕留给病人。
梁医生走后,病房内又只余他们二人。白驹心头思绪纷乱,他长叹一声,闭上眼,对着空气发问:“这是你的点子吧。”
、
他没有指名道姓,黑镜却会意了,他笑起来,伴着“咔”一声响,他摆弄的打火机顶端窜出一小簇火苗。
“这你可真是错怪我了,”黑镜按着打火机,脸在火焰的映照下出现轻微扭曲,神情显出莫名的诡谲,“我只是把你的指针给梁医生看了。这方法,完全是她提出的。”
“......”
白驹难得失声了一回,梁医生看上去是个沉静自持的人,居然会提出这种偏激的想法。所以他会立刻误会为黑镜的作风。
“我只是觉得你应该还有活路。不管你是觉醒了隐藏的力量,还是被贵人襄助,能从冥界归返,都证明你命不该绝。在领主级怪物面前都逃掉了,却死在侵蚀上,太不值当了,既然如此,我就姑且一试。啧,也怪我这该死的好奇心,说起来,要是踩到你的时候我能忍住探究的欲望,也没有后来这些事了。”黑镜含笑说,“不过世上没有假设和‘如果’。”
白驹睁开双眼,这一次,是为了看清黑镜脸上的表情:“黑镜,这套治疗方案,以你侵蚀者的眼光来看,你认为可行吗?”
黑镜反问他:“白驹,你认为自己还有选项吗?”
白驹执拗地回答:“若是这方案成功率趋近于0,我还不若什么都不做,去赌那2%的成功转化几率。”
黑镜收起笑容,长叹一口气。
白驹依然看着他。白驹在赌的,其实是黑镜的态度。黑镜是个还有底线的盗猎者,他油滑重利的性情之外,还有未抛却的良知,白驹回溯时间的同时也救了黑镜一命,他在赌黑镜会出于这一点,对他说实话。
他只是想知晓这一方案的真实可行性,而不是一句简单的“别无选择”。这手术逻辑上听起来或许可行,但实际操作呢?一旦剂量计算出了一丝一毫的差错,或者指针源物有什么未知的副作用,再或者医生操作时出现了丁点失误......据他推测,黑镜带他来的只是一间黑诊所,他一个盗猎者,白驹一个名义上的失踪人士,也没有别的去处。再往深里想一些,他的尸体未尝没有价值,梁医生真的会毫无贪念吗。
沉默良久,黑镜终于张口说:“行,多了不说,少了不卖......我只能告诉你,梁医生以前,是所里的人。她和那种收钱办事的三脚猫黑诊所不一样。我只知道研究所行动部曾经有一个惊才绝艳的三队长,一次任务后宣称重度侵蚀,无法救治了。但其实这人还活着,道上的人都知道。”
这番话的信息量实在太大,白驹着实消化了一番。首先,梁医生曾经是官方研究所的医生,而且很可能是行动部三队的队医;其次,行动部三队的前队长,曾因重度侵蚀面临性命危险,但很可能被梁医生所救,活了下来,甚至加入了盗猎者。最后,黑镜这家伙的情报广度还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那个三队长,也是?”和自己一样的情况吗,白驹把后半句咽了下去。
黑镜伸出食指在嘴唇面前碰了碰,说:“嘘,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只是认识一个恰好跟他有些相似的道上朋友,但这两者能力都不相同,怎么可能是一个人呢。”
意思是,活下来的前三队长,不仅拥有了第二能力,而且不再使用从前的能力。这一点很可能是盗猎者中的一个禁忌,不能提起此人的真实身份。
白驹暗暗记下了这些情报,暗叹黑镜嘴可真是该严的时候严,他若不追问,想必这家伙就当真捂嘴不说了。
知道这些,白驹倒是安心许多。往好处想,自己可不是梁医生的第一只小白鼠,这办法虽是以毒攻毒,有着病急乱投医的嫌疑,但既已在三队长身上成功过一回,梁医生应该也不会过于手生吧。
“所以,你做好准备了吗?”
再次进入的梁医生戴上了口罩,郑重地问他。
白驹上下点了点头。
“那么,我将会进行一项简单的外科手术。源物携带的侵蚀活性比源种身上直接传染的会低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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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需要将这件源物的碎片埋入你的皮下,让它直接接触你的血肉。随后,在抵抗剂的效用过期后,我会给你打一针催化活性剂,你体内两种侵蚀的活性都会在短时间内大幅提升。”
“......我明白。”
“接下来,就是你自己的战斗了。祝你好运。”
“会疼吗,医生?”
“会非常疼。超乎想象的疼痛,我的第一位接受这个手术的病人说,比他经受的任何战场伤疤都要疼痛。但他是个强大的人,其实在战斗时很少负伤,所以我也无从判断具体的疼痛等级。”
“别害怕,”梁医生往他嘴里塞了几个棉球,避免过于疼痛时咬断口中的舌头,又填进去一张折叠起来的干净纱布,便于他咬合时用力,“你的意志也会影响这场战斗的胜负。”
为了缓解紧张的氛围,黑镜捣鼓房间里搜刮出的一台黑屏老旧电视,居然真的让它出现了开机画面。
播音员字正腔圆的话音在病房回荡,白驹面容扭曲了一瞬,深吸气,口齿不清地说:“为了让我不那么紧张......你给我放新闻频道?”
他现在已经能坐起来了,倚靠在枕头上,依靠和黑镜拌嘴来转移注意力,让自己不要老想看左臂上的缝合线。指针的碎块之一,已经在那片皮肤之下,随着血脉的搏动轻微起伏。
黑镜扬起招牌的欠揍笑容。
“新闻怎么了?新闻很好的,足不出户,知天下事。最重要的是,我们得关注今天的‘降临’事件尾声,进而决定后续的行动。”
想起来了,他现在还是失踪人口......白驹叹一口气,真是眼前一黑又一黑,他眼下生死未卜,未来更是崎岖坎坷。
“喂喂。”
很近的声音,仿佛贴着他的耳根讲话。
白驹模糊地听见了谁人轻微的说话声。
“喂喂......喂,喂?”
似乎不是他的错觉。
是谁?他想要张口询问,启唇的一瞬间,心脏却瞬间被无形的大手攫紧,血流澎湃拍打着鼓膜,他双眼蓦地瞪大,眼球暴凸,无数红血丝布满了眼球。
他被从内到外劈得焦黑。半晌过后,排山倒海般的疼痛才向神经系统席卷而来。
“呃......啊啊啊啊啊!”
白驹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在竭尽全力地哀嚎。可能有几十辆货运卡车在他身上同时碾过吧,他的身躯很快部分化作了阴影,部分不断衰老或变得年轻,仿佛在时间轴上不断来回跳跃。
两种力量以人的血肉身躯为棋盘,毫不留情地追逐厮杀。
“啊,啊啊,啊啊啊!”
床上人的双手很快就将床单抓破,指甲砸在坚硬的床板上,顷刻翻卷劈裂,露出肉色甲床。本应是极度疼痛的伤口,但白驹此时感受到的痛苦实在太多,手部的伤痛就像一瓢水汇入了大海,根本无济于事,也感受不到。
白驹用尽全身力量摔打、扑挠,他甚至伸手撕扯自己身上完好的皮肉,血痕如梅花次第绽裂,生理性泪水开闸般涌出,那只挣扎弹动的困兽很快就不成人形了,他想要逃跑,想要从身体里逃脱,想要逃出肆意碾压他痛觉神经的无形大手,但对于人类来说,这不可能。
梁医生叹息一声,戴上了眼镜:“无论看了多少遍.......这幅景象,都如同人间炼狱一般啊。”
黑镜试着把白驹的手脚绑缚起来,免得他动静太大,把房间拆了:“设备还是有些简陋了。虽说有点不道德,有拘束设备的话会方便很多啊。”
梁医生轻笑起来,说:“我平日的病人都是侵蚀者,倒是忘了这茬了。对于侵蚀者来说,普通的拘束设备可没什么用,黑镜,还记得你的那一次吗,可是真的拆了我一间病房呢。”
黑镜尬笑一声,打着哈哈道:“这......梁姐,往事休提,哈哈,过去的事,就让它随风而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