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月光师兄等我死里逃生娶你》
1. 楔子(上)
暮色已至,堪堪悬在峰尖上。
天地间流窜的风丝带来躁热不安,见雾峰后山一向阒寂,连鸟雀踪迹都难觅。
山林深处,谢荐衣背靠一棵参天古槐,百无聊赖地以灵气翻动书页。
哗哗响声中,纸上阵图几番变幻,她蔫蔫瞧着,却起不了苦心钻研的念头。
常用来摆阵的一对无极纸鹤也褪去了灼热的焰色,恢复成一黑一白,躺在衣摆处,彰示她的懈怠。
天色与心绪一般闷重,谢荐衣倏地想到师兄下山前为她留的两坛浮花蕊。
甜香浓郁,她又贪凉,早早沉入了师尊后院潭底,若是此刻能满饮几杯,沁凉入喉,想必什么郁气都烟消云散了。
一念兴至,她簌簌抖落裙摆土屑,右手轻拂收敛杂物,单手捏了个御风诀,脚底生风地往山间院落赶去。
寒潭边,谢荐衣踩踏水畔青石去捞瓷坛,澄澈的潭水登时映出张俏生生的小脸来。
水影浮照,最惹眼的一双桃花眼璀璨明净,眼尾微微上挑,灵动不已,偏生脸颊小巧又圆鼓,与眉眼一合,显出几分娇憨。
谢荐衣撩起袂袖,手浸入透骨潭水中几番摸索,终于眉头一松,拎起个拓印花蕊的白瓷坛。
天色渐晚,后院幽暗曲折,谢荐衣提着坛子行走其上,神情魇足地抬头望天,眼尾惯常扫过师尊前院的紫藤架。
乍见时,她动作怪异一顿。
猛眨几下眼睛后,开启心目再次聚神望去,才敢相信前院上空的古朴印记确实消散了。
那紫色花瓣印记是师尊设下的防护阵法,他老人家以己身修为作阵,十年里岿然不动。
怎会就这么毫无预兆地没了?
识海中嗡鸣一声,她想起前些日子外敌避开宗门大阵,潜入见雾峰。
虽发现及时已被羁押在牢,可终究还是心有余悸。
这次闯入的可是师尊的阵法。
心神动荡,她手微微颤抖起来,瓷坛脱手滑落,应声而碎。
淡色花酿泼溅一地,她却无暇去管,御风诀起,人已狂奔向师尊前院。
没了防护阵,踏入此院如入无人之境。
哐啷一声,门内尘沙在夕阳余晖里翻飞,给她一种难能窥得天光的沉寂。
门槛外谢荐衣脚重若千斤,有一种强烈的不安摄住了她,仿佛无论她是否走进这间小院,已有什么在不经意间永远改变了。
院子正中央安置一张矮实黄木桌,亮得如同光可鉴人的铜镜,放着师尊平日里雕刻的宣炉罩、鸟兽坐屏等物。
没有打斗痕迹,师尊却不在。
谢荐衣心中惊慌仍悬而未定,长长吊着一口气,只余些脖颈发冷的古怪异样感。
她迫不及待地从内院踏进正堂,抬嗓喊道:“师尊!”
清脆的嗓音掷在满室寂静里,无人应答,又自发消隐了,留下的仍是古怪的静谧。
异感逐节攀升,她慢慢走进室内,淡淡血腥味传入鼻尖,这种异样已不可自抑地变为悚然。
顺着师尊常待的地方一路找过去,竹木桌案、熄灭的炉香。
越过那幅兰草屏风,翻倒的轮椅,猝不及防对上一地鲜红间,侧身而卧的男修。
谢荐衣瞳孔微缩,呼吸渐重,在心脏将要破膛而出的惊痛里,她看清了倒在血泊中的那张脸。
发丝花白,眉头紧锁,微微下沉的嘴角,怒睁的眼。
那是她的师尊。
教她开蒙、伴她长大的师尊,曾经以燕氏心法冠绝仙门四大宗的燕广云。
后来他败了,潦倒间废弃半身修为,隐入了临源宗,拼尽心力抚养他的两个徒弟长大。
再后来,他就这般无声无息倒在了自己的居所里。
谢荐衣奔至身侧探他鼻息,气息全无,仍执拗地用力把师尊揽到自己背上。
鲜血沾身,脚步就要迈向灵芝阁疗伤。她的脑海中闪过太多念头,惶急间却一个也抓不住,只凭本能去找人救师尊。
观他神识未散,体温尚暖,想来只要她去得即时,一切都来得及!
她转身欲奔,电光火石间,有一道煞厉的剑气从帷帐后直奔谢荐衣而来!
谢荐衣陡然一惊,躬身相避,以毫厘之差闪过了那一式。
回头,见一高大男子自阴影中现身,脚步不急不缓踱来。
当他整张脸出现在光亮下时,但瞧这人衣饰华贵,面容宽慈,唯一双眼阴仄如蛇,此刻正紧紧盯住她。
视线下移,谢荐衣看到他手中握着一把鲜血淋漓的剑。
谢荐衣认得那把剑,那是临源宗的镇宗之剑,唤作渊玄。
如今持剑之主,名为文敬澜,正是临源宗现任宗主。
“是你!”谢荐衣心神动荡,仇恨逼得她气血翻腾,几乎要化作喷薄的血意。
她抬起眼直视他,眼底一片狠绝:“你害了师尊!”
扶稳背后的师尊,她另一只手腕翻转,唤出了一把窄薄的铜刀,神情如同被擅自闯进领地的小兽,满是要拼死奋杀的倔强。
“可惜了师弟一番心思,”文敬澜没有错过谢荐衣眼眸中一闪而过的猩红。
他用一种头回注意到她的眼神打量着她:“藏得这么好,灵力低弱,任谁也想不到。”
谢荐衣仇恨入心,根本没分神注意他在说些什么,刀已出鞘,与她的恨意一齐震颤。
她凝神汇聚灵力,心法刀相起,刀身腾地燃起熊熊烈火。
她提刀向文敬澜斩去,灼热的刀身激起一片扭曲的热浪。
文敬澜却连眼皮也未掀一下,他未提剑去挡,而是宽袍水袖一舞,自身灵气便凝结成一根根冰锥朝她刺来。
冰锥撞上刀身的瞬间,叮当几声脆响,水汽蒸腾开,一阵劲风自二人灵力相接处荡开,谢荐衣像一片无力的叶般猛地倒飞回去。
她护着背上师尊落地,堪堪稳住身形。
文敬澜从旁冷眼俯视她,与弟子大会上的肃穆威仪、见松峰小宴的和蔼皆有着天壤之别。
他望向谢荐衣的眼神,轻蔑,又隐隐透出几分贪婪。
没打算给谢荐衣喘气的机会,转眼间剑锋已寒光大盛,毫无顾虑地朝她而去。
小小筑基弟子,在他面前犹如蚍蜉撼树。
谢荐衣受炼虚境一击,灵力倒灌回转不成,此刻只眼看剑劈向她头顶,寸步不移地打算以刀硬抗。
就在剑势即将触及她时,她脚下骤然亮起一圈青色的铭文。
铭文在她面前一一连接成圈,筑成圆润光晕包裹住她,将文敬澜的剑气阻拦在外。
谢荐衣低头去辨,仓促间只认出这是个古老繁杂的传送阵法,灵力光芒来自她腰间悬着的木雕镂空流苏小球。
那是师尊赠予她的礼物。
从前她无论如何也打不开,缠着师尊问询,哪知听了她的问话,平日里不苟言笑的师尊竟堪称温和地答她:“不必深究,我只希望你永远不要有知道的一日。”
过去她闲来无事试探多次,都不曾发觉小球中还隐藏着传送阵法,更不知直到她承受致命攻击时才被触发,化成坚定保护她的一面盾。
阵法亮起,传送阵一点点开启。
她忍不住望向背后的师尊,这才发现师尊身上竟已开始忽明忽灭,背上的重量逐渐减轻,这是神识在泯灭的征示了。
谢荐衣惊惧交加,慌忙将师尊的躯体半放倒,灵力从她经脉内不要命地流淌至师尊体内。
可那灌进去的灵力如泥牛入海,尚不如她不知不觉砸落的泪珠,还能在他青袍上留下水痕。
“师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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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者的面容已无生机了。
一寸一寸,人从脚尖开始消散成明亮的青色光点,如油灯一点一点熄灭在她眼中。
“不!!”谢荐衣半蹲在地上,伸手拼命去抓,徒劳几次,却连师尊的衣角也无法触及。
漫天青影弥漫,如青色的萤火虫飞舞在阵法内,又转瞬即逝,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留下。
两手空空,光色湮灭。
谢荐衣透过阵法愣愣看到的最后一幕,只有文敬澜试图破阵,终究耐此阵无法,因怒意而扭曲的脸。
伴随着阵法,腰间香球轻轻晃动,‘咔哒’一声对半开启,散出一道留影符。
师尊沉肃的声音直接传入她识海:“万物有命,若有所惑,可跟随指引,寻东壑深墟,俞青。”
深墟在哪?
俞青又是何人?
谢荐衣接住变为两半的香球,其中装着的半颗圆珠冰凉凉地落在她掌心。
那半颗珠子散发月色莹光,颠簸间显得愈发晶亮剔透,谢荐衣触到它的霎那,便感到磅礴的灵力萦绕其上,温柔如水。
她也见识过不少好的法器宝物,可这般品阶的,连在文群玉手中都未见过,况且,这还只余半颗。
再次回神,谢荐衣人已被传送至见棠峰的山脚下了。
见棠峰位于宗内西侧,离几座主峰甚远,却有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路通向宗外。
临源宗不少山棱峰角都相似,若不是窥及一旁的碑石,她甚至无法确定自己身在何处。
就在她望着碑石仍未回神时,临渊宗主峰顶那座古钟兀然嗡鸣出声。
有人持钟杵重击而上,敲出的钟声沉闷却慑人心魄,如一颗巨石急坠入湖面,惊起万千生灵。
整整十二声。
那是宗门最高级别的诛杀令,谢荐衣在晨间讲斋上听说,已有上千年没动用过了。
文敬澜饱含威严的嗓音通过腰间悬着的白玉元牌印入她的识海,字字锥心:“见雾峰谢荐衣,为上古凶兽‘狏即’化形藏匿,今弑师潜逃,堕为邪魔,触怒天道,宗门难容,临源弟子听令,即刻起全力捉拿谢荐衣回主峰,不可击杀,生擒者重赏。”
传令三遍,声声入魂。
在谢荐衣的识海里,她似在一片空旷里茕茕而行,飘忽渺茫,每个字都听得懂,连成篇章,却涌起无力的茫然。
上古凶兽,说的是她吗?
她到底是什么?
她低头望向自己手里的刀,刚才它甚至连文敬澜的衣角都没摸到,又不由自主地活动了下腿,才发现如此僵直。
弑杀师尊?
师尊是因元牌里所说的,她的身份而亡吗?
没有人可以给出她回答。
自山脚下抬起头,看向她一直视为家的宗门,山间有数间弟子居、长老堂,此刻都沐浴在传令声中,灯火转瞬盏盏亮起,连起一片天光。
默然望着,每亮一盏,她生还的希望就更小一分,直至万灯如昼。
谢荐衣四肢逐渐僵硬,抑制不住地遍体生寒。
她禁不住想,雁桃和云逸二人听到传令后,究竟会是何等心情。
朝生暮死,她什么都不甚清明,识海混沌一片,一会闪过师尊血泊中的脸,一会又是那些多年来与她相伴习武的同门。
下次相见,他们会举起兵刃,像往日里除魔那样毫不留情地砍向她吗?
到那时脸上有的,想来只剩深恶痛绝。
传令声停,山林归于沉寂之刻,她腰间象征临源宗长老亲传弟子的白玉元牌顷刻碎裂。
红绳坠土,她自有记忆时起便伴随的身份一瞬消弭。
从此往后,她便是不被正途仙门认可的邪修,所见之正道修者,皆可为了苍生斩杀她。
2. 楔子(下)
世间了解你的,除了亲友,果然就是与你长久相对的敌人。
见棠峰的后山一派葳蕤。谢荐衣攥紧裙摆,在一人高的草从里疾步前行,任由草锯割伤她裸露在外的肌肤,她仿佛察觉不到痛,一呼一吸间满是湿热和沉重。
眼下她无处可去,只有师尊的口谕、求生的欲望催着她找生路。
临渊宗仅有一座雕着巨剑的正门,进出皆有重重把守。除此之外,还有不少可以通向宗外的羊肠小径,偏僻分散在各个峰内,由各峰把守。
宗门内有封山大阵,进来难出去易,只要她运气上佳躲闪及时,顺利出了宗门管辖的范围,便如针尖上的水滴入海,抓捕程度难上加难。
一路潜逃,她只管向前,竟也就这么离见棠峰的出路越来越近。
直到眼前拔地而起一面水幕,遮天蔽日,以不容躲藏的势头围困她,粉碎她的期冀。
谢荐衣堪堪停步,祭出腰间一双纸鹤,阴阳二色同时烧成灼红,无极图隐现,她双手交叠结印,御敌阵法在千钧一发之际,拦截了水势。
几乎同时,她身后又传来几声嗖嗖破空响,几支箭矢从右后方凌厉射来。
她单手维持住阵术,另一手臂勉力抬起刀,侧身来回翻转刀背,与那几支箭轮番碰撞,滋出一长串噼啪的火花。
“还跑吗?”
谢荐衣在左支右绌中回首,目光触见正翩翩而落的文群玉,她衣裙迭飞如蝶振翅,面无表情,仍掩不住绮丽容貌,身后跟着常伴随她的观南等人。
暗认倒霉,她腾跃出水幕范围,转身欲再逃时,文群玉手中的稚水剑已凝气袭来,剑气绞柔,正是她的克星。
谢荐衣挥刀防守,咬牙使力,倏地迅猛一刀破开了她的剑招,令她手臂处衣袖撕开一条裂纹,露出道浅浅血痕。
文群玉一手捂住手臂伤痕。
还没等谢荐衣松口气,右后方又猝然闪来一道紫剑冷光,看剑法毒辣,便知是观南出手了。
临源宗年青一代里,只有他能争师兄两分锋芒。她闪避不及,硬生生受了这道剑气,气血翻涌下狼狈而伤。
“上古凶兽?”见到谢荐衣跌落在地,衣裙沾满污泥,文群玉高高在上地发问。
她神情古怪,似是想从谢荐衣身上看出一些异于常人的地方,只是无论眼神怎么逡巡,面前的少女都无任何不同之处。
谢荐衣不答,直觉她扫视的目光与其父文敬澜如出一辙,有种眼高于顶的蔑意,令人感到被她轻视如脚底的泥。
见她沉默不语,文群玉的剑再次抬起指向她颈间,她的佩剑品质上佳,一靠近寒意凛然,此刻剑气如薄雾般萦绕在她喉管。她又开口:“沈师兄知道吗?”
听闻这话,谢荐衣仍侧头闭眼装作未觉,却无法忽略胸口间仿若被硬生生剖开的剜痛。
师兄。
她在心中呢喃。
谢荐衣掐紧自己的手心以此对抗心绪,维持面色如常,绝不愿把自身的脆弱暴露在众人面前。
师兄才刚下山除魔,这一路逃来,她拒绝去想自己的身份,拒绝想师兄,逃避般丢诸脑后,似乎这样就能彻底摆脱不安。
可当文群玉随意撕开伤口的这一刻,她的思绪已经开始不可控地蔓散。
师兄到底知不知道这一切?
她暗想,应该是不知的,不然竹马青梅相伴甚久,他又以斩妖除魔为己任,怎么可能对她心无芥蒂?
“你竟然弑师...”谢荐衣打定主意的忽视似乎令她更加恼怒,她的眼神里开始充斥着浓烈的厌恶,昂起头道:“非我族类,就能如此忘恩负义,终归是劣性难移,碎尸万段也不为过。”
“你竟还敢质问我此事,”听到师尊,谢荐衣终于有了反应,她想到真正的凶手,开口时嗓音变得晦涩不已。
“你们父女俩真是如出一辙的卑劣至极,我只知若你今日杀不死我,来日这笔账定要你们血债血偿!”
谢荐衣眼神里的恨意惊人,话语又毫不留情地连带骂了她与父尊,引得文群玉手上的力道又重了几分,剑尖迫近,剑势一下将她彻底压倒在地。
谢荐衣完整受了观南一剑,本就喉间腥甜,此刻再无法忍耐,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再动弹不得。
“虚张声势罢了。”文群玉面色上带了几分隐秘的松快,一旁的陆子遥见谢荐衣此状狞笑起来,神色因快意而显得扭曲。
他上前仔细瞧了她两眼,转头问文群玉:“我们让她长长教训再交给宗主吧?”
得了文群玉首肯,他立即握紧手中剑,剑身注入灵力,如一条蓄势待发的毒蛇昂首,剑身细密的曲刺格外瞩目,眼见着就要落到谢荐衣身上——
谢荐衣避无可避,准备直面迎上他的剑招,绿光缭眼,预料中刺破血肉的疼痛却迟迟未来袭。
有金芒过,剑气四起如寒涛。
两柄剑猛烈碰撞,更凌厉的一方剑意寸寸过境,陆子遥连连后退,在山土上留下深长的一串鞋痕,最后膝盖一软,半跪在地,竟连短暂的僵持对峙都撑不住。
几息后,金色剑意再次暴涨,谢荐衣面前所有人都被掀到了五尺开外。
为首的观南、文群玉、陆子遥皆是跌落在地,捂着胸口俯身连着呕了好几口血,手中法器纷纷脱手而出,落在远处。
那剑意霸道又浑劲,对谢荐衣来说,本该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此刻却带了毁天灭地的杀机,令她难得些许陌生。
“陆子遥,我说过什么,需要再帮你回想一下么?”清冽之声响起。
她抬头看过去,挡在她面前之人背脊挺拔,一路而来不知杀了多少人,白衣染血,身姿仍如竹如松。
如果不是手里握着的那把杀气腾腾的望断剑,怎么看都是浊世贵公子。
“师兄...…”谢荐衣实在想不到再次相见已恍若隔世,仅仅是开口唤他就忍不住喉间酸涩,“师尊他...…”
话起了个头就再说不下去了。
残阳如血,沈执琅回身走来,漫天霞霭勾勒出他秀颀的身形,一步步走近,便缓缓遮蔽了天光,于是整个天地间只余这一抹染红的白。
他容色清俊,气度是介于少年意气与稳重沉着之间的隽远,正如他给人的感觉,多一分少一分都不会如此特别。
谢荐衣与他在血红天幕下对视。
师兄实在有一双秀丽的眼,像只开了半扇的精巧扇面,仅仅是思及会被这样一双眼注视着,就能揪起她心中一阵紧锣密鼓的慌张。
当这双眼触及谢荐衣的那一刻,满目杀意悄然融落,皆化作无言的温柔,他半蹲至谢荐衣身旁看向她:“别怕。”
沈执琅伸出那只未握剑、洁净修长的手搭握住她手腕,金影缭绕闪动,灵力便源源不断地渡入她体内,妥帖地滋润她已干涸枯叟的灵脉。
望着谢荐衣渐渐脸色回润,他另一只手虚虚抬起,隔空轻抚过她脸上草叶割出的细小伤口,那些浅痕在他指间灵气下愈合如初。
目光触及地上的大片血渍时,他神情微沉,再抬起时脸上神色怜与愧并重,低声说:“对不住,存儿,是我来晚了。”
远处陆子遥脸色灰青,再不出声,观南却吞下两颗益气丹,在原地歇过片刻,立刻提剑朝沈执琅刺来。
“师兄小心!”谢荐衣来不及答,便见紫光与风声,话语转为惊呼提醒。
沈执琅为她渡灵的那只手安抚地拍了她两下,用另一手作剑诀运剑。
望断剑飞起,锐意毫不留情对上观南的一剑,铛的一声,观南再次被剑势狠狠弹开。
谢荐衣敏锐地察觉到师兄的剑比以往何时都要锋利,剑气似一场料峭的寒风。
“不可能!”观南低头看向自己仍有颤意的剑,再次被二人剑法间的差距震慑,想起之前问剑台一试,才恍觉原来他一直收了剑势,从未与他全力对招过。
文群玉质疑的声音也从远处传来,语调中带着几分希冀:“沈师兄,你刚回宗可能还未听闻,谢荐衣是灾兽化形藏于宗门,刚弑杀了五长老出逃,我等是在奉令缉拿。”
闻言,沈执琅仍专注为谢荐衣渡灵疗伤,淡然道:“我只知道,如果你们还有想继续的心思,就不必活着回去了。”
临源宗的少年天才,年轻一辈间无人可并肩而立的剑阁首席,三言两语间就抛下了门派里唾手可得的一切。
他性情温润,平日里谦和有礼,可此时任谁都听得出他动了真怒,杀气重得能实质化。
除了一无所觉的谢荐衣,其他人皆举步维艰,一呼一吸间满是他毫不收敛的威压。
面前众人几度色变,脸上都是难以置信,文群玉喃喃道:“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谢荐衣听及此,忍不住小声对他说:“师兄,我怎么可能伤害师尊!至于上古凶兽,我不清楚,可他们都那样说。”
她望向路上打斗间被碾碎的石块:“若师尊真是因我而亡,他们说凶兽该碎尸万段倒也不算错。”
沈执琅手下一顿,心口间霎时涌上强烈的涩意,他稍稍阖眼几息,才忍住那股想杀尽对她说这话之人的冲动。
“我与你自总角相伴,我的看法你可愿信?”
谢荐衣点头,听他沉声道:“师尊之事另有隐情。至于你的身份,我早知,一直知,在我心里,天广地博都抵不过存儿一人之好。”
谢荐衣睁大眼睛,几乎不敢相信师兄说了什么。
沈执琅坦然地回望她,用神情告诉师妹:‘他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
文群玉愣愣看着眼前二人,直到腰间白玉牌发出亮光,她神色复杂,“你们都逃不掉,封山大阵要开启了。”
沈执琅抬头望了望山顶处已开始青光闪烁的阵法,转头看向怀中脸色仍有些苍白的少女,搭在她腕间的手紧了紧又松开。
短暂的一瞬里,他已做了抉择。
沈执琅从左手指间褪下一枚尾戒递给她。尾戒遍体通透的红,中间嵌有一尾自在的小鱼。
“师兄,不要这样。”她握紧这枚带着他温度的戒指,眉心紧蹙。
“我的元牌已碎,再回不去宗门。师尊之仇不共戴天,我也不愿再回。可你前途浩瀚,即使要离开宗门,也不该为了我这样。”
她紧紧看着眼前的师兄,半身浴血,剑气这般暴烈,仍难掩形姿。
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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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琅再开口的语调平稳郑重:“只要我还活着一日,就不可能弃你不顾。”
这几个时辰里的变故太过可怖,她尚未醒神,而在此时,仅剩的家人在侧,她望着师兄的神情,心里要失去他的惶恐胜过了一切,甚至包括自己的生死。
她泪睫于盈:“师兄能不能别抛下我?”
“不就是一条命吗?我给他们便是。什么上古凶兽,想来是搞错了,这么大阵仗,可我连最亲的人都保护不了...…”
“存儿不哭。”她眼泪成串珠落下,很快泣不成声,惹得师兄剑气一敛,颇为无措地低头哄她。
谢荐衣是个很少会哭的人,平日里只有她把别人欺负哭的时候。
“我从未想过抛下你。”沈执琅伸手给她擦泪,指腹的剑茧触感微糙,动作却温柔的不行。
从小到大,师尊严厉,可在师兄这里就没有她得不到的东西,只有这一次,师兄温和地拒绝了她:“师尊之事不是你的错,我的所作所为亦是出自本心。
存儿,若有再见的一天,我一定向你谢罪,界时无论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
大地震颤,他又看了一眼已有起势的阵法,摸摸她的发顶,像每次出行那样与她笑着告别:“该走了。别回头,我一定护你平安。”
再看两眼谢荐衣的眼泪,他轻叹了口气:“不能继续伴你左右了,对不住。”
又是道歉,谢荐衣心沉沉坠落下去,歉意便是说明他已下定决心,不会动摇。
他伸出手两指并拢一划,轻点在她眉间落下一枚金色法印,一闪而过便隐匿无踪。谢荐衣顿觉周身变得暖融融的。
‘舍光’剑印含有师兄的气息,代替师兄护着她。
“你把剑印给我了,你要怎么办?”
“我不要这个,师兄,你拿回去。”
“别走师兄,我不值得你这样为我...”她在泪眼朦胧中试图抓住师兄的衣袖,可怎么都摸不到,就像是摸不到师尊的那片衣角,眼睁睁看他走出几步。
一向心志稳固的他竟又回头看她一眼,那一眼深深的,像是要将她的模样永远刻在心间。
师兄眼角飞溅上的血触目惊心,恍惚竟如未曾落下的眼泪:“没有什么不值得,在我心里,这一生只有一个使命,就是守护你。”
她在原地眼睁睁望着师兄的背影消失在视野内,万念俱灰下只想跟着师兄同去。
可想到师尊未阖的眼、师兄背上被血浸透的衣,他们无非是为了替她拼一条活路。
谢荐衣怨恨此刻自己的无能,却无比清晰地明白:正因为如此,她才必须扛起这份深重情谊好好活下去。
她不忍心,也不能辜负。
终究,谢荐衣止住泪,扫了一眼无力再拦她的几人,转身御风而行。
一路竟畅通无阻,谢荐衣遥遥见出口时,护山大阵已快要彻底落到地面,那一弧浅青的阵术,如一间残忍的牢笼,轻飘飘却目标明确地要来困杀她。
天边展翅的鸟儿误撞其上,几乎毫无停顿,便如齑粉般消散于她眼前。
谢荐衣脚下再次提速,再过几步,才发觉出口把守的同门全部倒地不起,握剑的云逸和拿着符纸的雁桃齐齐转过头来望着她。
是她的两个友人。
一时之间谁也没有说话,下一刻,剑落地、符燃尽,两人同时朝着谢荐衣扑来,把她紧紧搂住。
“衣衣....”雁桃泣不成声,把一根木签塞进她手中,冰冷的木头抵住她手心,湿乎乎的,想来还沾了雁桃的泪。
“这是我此次为你摇的签,‘东风吹尽去年愁,解放丁香结。’,我相信你,你一定要活下去。”
云逸眼眶发红,他紧紧咬着牙关,“我先和师兄打碎了持戒堂的所有追踪咒,再来时雁桃已在这里了。不管怎么样,我支持你,你永远还是我的友人。”
谢荐衣揽住她们,艰难道:“谢谢。”
三人借雁桃的符纸提速前行,终于得见漫天青影无声碎裂,所有阵法带起的灵力波动和大地震颤都归于无形。
护山大阵停下了。
是师兄。
谢荐衣在心里想着,所有的感观、六识都麻木了。
一刻后她终于越过宗门地界,暂时安全了。
隔着边界,与宗门内的二人诀别转身,眼前是陌生的林景,眼眶几经打转的泪终于再次决堤,她未感到丝毫安心,反而感觉自己彻底迷失在世间。
她修为不深,很少下山,现下没有了师尊和师兄,回不去自小长大的见雾峰,独身一人的惊悸瞬间溺住了她,她根本不知晓活着的方向。
失去了拥有的一切,声名狼藉、人人喊打的这一刻,她脑海中突然想起了曾经,她问起师尊自己名字的由来。
师尊缓缓道,‘意为苍茫天地间能寻一存身之处,能遮体避寒,有枝可依便足。’
那时年岁仍轻的她坐在师尊藤椅边,抬起蒲扇试图扇走炎炎夏日,暗自心生疑窦,天下之大,哪里缺她安身之所?
如今的她不禁泪眼笑叹,原来竟真无一处。
回首望,满山灯火遮天蔽日,天边夕阳,彻底落了。
3. 择道
三年前,见雾峰。
峰峦巍峨,远处晨雾中刚刚弥散出一层光亮,把幽蓝的天抹淡了。
谢荐衣侧过头向外看去,金窗框起小院景象:天光将亮未亮,满庭玉兰散发幽香,微风簌簌而过,将花拂动,却吹不落花枝。
小院里有一片开阔的亲水台,水在台面四周,几乎与台面齐平,水面皱起涟漪,映出一片玉树。
天色晦暗,更衬得玉兰树形姿如琅,凉凉的风顺着窗送进来,清爽醒神,她却嗅不见风中玉兰花香,只闻得甜甜的果香。
谢荐衣的视线又转向香味源处——榻上那件她昨晚连夜熏好的雪白衣裙,果香扑鼻,灯烛的光落在其上,绣线纹路精细又波光粼粼。
临源宗以白、青、黛三色由淡到浓区分长老亲传、内门与外门弟子。
这是她亲传弟子服规制下最漂亮繁复的一套,她颇为爱惜,只有紧要时刻才会穿,平日里在后山招猫逗狗的,也极少用得上这身。
今日玲珑阁大开四层,为所有三年内筑基的弟子择道,她翘首以盼良久,真到了眼前,昨夜竟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骨碌碌爬起来用前几日在七仙集挑的香球给衣裙里外熏了个遍才罢。
甜香盈鼻,谢荐衣仔细系好衣裙,身影从铜镜前一晃而过,看着头顶一对发髻上的小玉梳随着她的动作而闪闪发亮,内心充盈着期待与紧张。
*
玲珑阁建筑外观似琉璃宫灯,共四层六角,每一层都镶满琉璃花窗,每一角又都悬挂着不同的琉璃灵宝,用以镇阁。
阁门结界每三年一开,开阁点灯时美得惊人,琉璃窗随着其中层数转换,上下扇浮影栩栩如生,宝光相射。
待到四层皆亮,便是莹碧玲珑、巧夺天工的盛景。
谢荐衣自幼时登山门,迄今只见过一次四层灯点满的玲珑阁,便是三年前宗主之女文群玉登阁时,眼下这次是第二回。
择道事关重大,皆因修士一生中只能与一件法器签订血契,又被称为本命法器。
本命法器与修士相联甚密,可说是休戚与共,修为进益则法器更盛,法器受创则修为大损。
因此择道也被称为择器,很少有修士会选择与本命法器毫不相干的道途。
临源宗作为仙门第二宗已有上千年传承之久,刚入筑基初期的弟子登阁一直是门内要事。
当年师兄入临源宗之际业已择道,望断剑伴他左右,攻可削金断玉,退则滴水不漏。
师尊带着我们二人拜会文宗主,他亲自出手探了师兄的根骨,大喜过望下与师尊承诺,若沈执琅拜入临源宗,可为他破例再开玲珑阁最高层,供他择宝。
沈执琅于殿座上起身行礼道:“我已择剑道,开玲珑阁的机会可否允予师妹?”
那时将将测出火属天灵根,还未引气入体的她感念于心,将师兄的相让视如珍宝。
眼见他入剑阁,列首席,一日日修为精益,声名鹊起,渐渐地,谢荐衣对于与师兄执剑并肩有了不轻的执念。
而今谢荐衣终于筑基,光华璀璨的阁中,第四层为她点起天灯。
此时她人至阁门前广阔平台上,近观玲珑阁愈发壮丽,其窗上所拼成的轩廊亭榭如有实物般映入眼底。
离她最近的角檐上有一只振翅欲飞的琉璃仙鹤,镇宝生光,蕴含着滔滔灵力。
已有同门弟子排成长龙,内门弟子可入一、二层,亲传弟子可入三层,放眼望去只见青衣如林,白衣如云。
她逆着人群朝队尾走去,衣角擦过几位说笑的男修,听其中一位白衣弟子招呼道:“谢同门。”
谢荐衣回头,是见云峰三弟子云逸起劲地朝她挥手,他头戴灵犀冠,面容轮廓分明,眉眼间一股英姿勃勃的朝气。
此人行事不拘,广交各峰友人,颇有些混不吝的小霸王作风,谢荐衣与他算面熟,只因为持戒堂的云简师兄是他的亲师兄,嘴里念叨最多的就是这位小师弟。
每日不是在罚他,就是在罚他的路上。
谢荐衣纳罕地望着出声的他,听他兴致勃勃地说:“祝你今日择道如愿!”谢荐衣听罢,也朝他扬起笑脸:“也盼望云同门能一切顺利,得偿所愿。”
她今日白衣素雅,银绣精巧,在玲珑阁交迭的灯盏下,衬得一双桃花眼晶亮如星湖,轻灵惹眼。
她走后,云逸身旁一位以玉簪束发的男修用手肘捅了捅他,“这是哪位同门,怎的从未见过?”
云逸答道:“见雾峰的小师妹,谢荐衣。我师兄对她可是颇为头疼。”
此言一出,身边另一位白衣弟子立即与云逸玩笑道:“论进持戒堂的次数,你俩彼此彼此。”
众人皆忍俊不禁,起先发问那男修也咧开嘴笑:“原来是她,今日唯一可登四层的修士。不过倒没想到她相貌这般出众。”
云逸知他一贯德行,回首望一眼,见他神色起了些认真,开口:“奉劝你别打她的主意,沈师兄的剑可不是好惹的。”
男修脸上有点挂不住,“沈师兄为人谦和,想必不会因我与他师妹交友便动怒。”
“别的还好说,涉及这位小师妹的事,你要是头骨够硬不信,大可一试。”
这边谢荐衣站至队尾,正聚精会神地盯着不远处的一位女修,她的白衣腰带上坠满长短不一的各色香囊,裙裾似帘,手中攥着一根缚灵绳,另一头拴着只体形庞大如车轮的紫蛛。
体毛浓盛、肢端覆着鳞片的紫蛛与她一同在队伍中排起队,毫不友善的朝附近的人挥舞毛茸茸的蛛腿。
周围的修者都不动声色地挪远了脚步。
她暗自琢磨,不过是几天没去七仙集市逛,如今已是流行起豢养毒虫了么?
“衣衣!”正想着,远处有人一路奔来唤她,衣裙似堆叠成的白云,轻纱飘动,其上绣着朵朵粉桃,带来潋滟的春意。
“小桃!能见到你真好。”谢荐衣望向正好排在她身后的好友,握住她的手,感激她的到来舒缓了她少见的紧张情绪。
雁桃也回握住她的手掌,使了两分力气捏了捏她的掌心,“别太担心啦,出门前我替咱们都抽了道签,你的签是上佳,相信无论你择什么道,都会很顺遂的。”
有大事必摇签的雁桃是她在讲斋的同桌,也是她见过最有画符天分的修者。
讲斋是教导弟子们基础道法的公堂,未至筑基境的弟子都要常去听课,五行八卦、奇门遁甲讲得多但浅,仅作为入门。
徐讲师又是个好脾气的,最擅长对于弟子们的一干行径视而不见,因此每堂课都嘈杂无序。
谢荐衣时常真切地怀疑有没有人能在他的课上学到真东西,直到有次转头看到同桌的女修提手凝神一笔画符,笔走龙蛇,一气呵成,那静心符比讲师用作示范的还灵气四溢。
她瞪大了双眼,看看自己笔下的鬼画符,又扭头看旁边的,索性搁了笔与她搭话,夸赞她的符画得出神入化,从此收获了个脸颊红润、友善待人的好友。
“谢谢你,小桃。”谢荐衣把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嗅到上次他们一起去挑的熏香球,桃花香气浓,她垂下眼帘出神道:“不过我还是只想择剑。”
“敬佩你的勇气,在择器前就择道。”谢荐衣又道,雁桃早就决定无论本命法器是什么,都要继承师尊传给她的符笔成为一名符修。
可惜剑道不同于众,剑道之所以令无数修者趋之若鹜,便是因当今世道剑修普遍实力更强横,且非常看重先天之赋。
若不能与手中剑心意相通,签订契约,便是手握绝世宝剑也如同劈菜砍瓜般无力。
“我才羡慕你呢,能登第四层择道,那儿可全是上佳品质的法器,等你择完道记得给我讲讲第四层的见闻。”雁桃摸了摸谢荐衣簪着玉梳的一边发髻。
话语间前方玲珑阁的门缓缓移开,灯中走出两位师姐,示意所有排队的弟子朝她看去,“拿好手中的元牌,可以进阁了。”
谢荐衣二人立刻站直身躯,望向开始前行的队伍。
仙门内有传言:‘物华天宝,玲珑百工’,便是称赞玲珑阁内珍奇异宝繁多,纵是每次可进入三名弟子,队伍行速依旧快不起来。
随着人群来往间越来越喧噪,焦灼的画面遥遥落入她眼中,仿佛化作数只蚂蚁沿着她全身缓慢爬行。
正等着,前方队列里突然爆发了一阵欢呼,谢荐衣探身去看,发现云逸抱着一柄华美的长剑大摇大摆地走出来,脸上的笑容招摇又得意。
身旁几个男修凑上去,伸手要细看他怀里的剑,被他笑斥着挥开。
等待的队伍中不少人都恭贺他,他一一谢过,路过谢荐衣时,云逸若有所觉偏头一瞧,见谢荐衣如此直勾勾盯着他的剑看,便走近些移开衣袖,让她看了个仔细。
谢荐衣这才发现那剑鞘上刻着细细的流云纹,有一枚地灵宝石镶在剑柄。
她抬起眼帘想要恭贺云逸,但见到别人择剑这件事使她的紧张更胜一筹,喉头涩然下,眼睁睁看着云逸移步过去,临走前朝她眨眨眼,小声说:“别紧张。”
再回神她已至阁下,雁桃握了握她的手以示鼓劲,她随着师姐指引步入阁中,霎时感受到了阁内与外面的不同。
阁内仿若另一方天地,沁凉如身处冰泉边,入门即见四面逼仄狭窄的青灰瓦墙,身后的一切喧杂声都消失不见了。
师姐领她到其中一面墙壁凹槽处,“元牌放这里。”
她从腰间解下自己的白玉元牌放置在墙面,玉与石碰撞,发出清脆的一声。
眼见墙面从斑灰色变为流光溢然的虹光,师姐这才抬起头看她,确认道:“谢荐衣谢同门?”
谢荐衣点头,与师姐一同目视墙面,她的玉牌放进去,阁内景象便如有大手从头顶转动琉璃灯般翻至全新的一面,一道窄而陡的云梯显露在她们面前。
“你是此次唯一可登四层的修士,跟我来。”
楼梯看似很短,踏进便如身处瘴林深处,浓云迷雾,林叶飒飒,耳边风声如哨音,一步一景,天旋地转。
谢荐衣敏锐地察觉到这是环形阵法,每走一层阶梯的阵眼都在不停变化,共十三阶,环环相扣。
若是不知情者闯阁,大概能有上百种死法。
直到踏上最后一阶,眼前景象豁然开朗,地面堆叠起云丝,令人如登天阁。
顶层内遍布鎏金柱,百宝荧然,灿光缭眼,猝不及防入她眼帘。
谢荐衣闭了闭眼睛,又再次睁开才适应这光芒,她以为玲珑阁内法器众多,必然纷杂难寻,未曾想是这般井然有序。
阁内按品阶与法器类别分置多重琉璃八珍架,法器下边都挂着金签写着来历,架高,难见其顶,直入云端,各色光华璀璨夺目。
师姐回身问她,声音都显得空灵:“谢同门想先试哪一道,站在架前的灵石前便可。”
谢荐衣这才发现每个八珍架前都有一枚巨大的灵石水晶,她左右寻觅一番,终于见到整整一面眼花缭乱的剑,形色各不相同,但都灵气四散,惹人瞩目。
她压住心中的紧张站定,听师姐不无羡艳地说道,“玲珑阁最高层的剑,最低也是珍品级,若是同门天资绝佳,可有机会见到圣品剑出鞘,那便会引来天地间异象。”
“便如文同门那般么?”谢荐衣问道,三年前文群玉登玲珑阁,唤得稚水剑结契,天降甘霖,有凤啼鸣。
当时她正在讲斋低头研读阵法图,听得凤鸣便与雁桃等同窗们一齐凑近窗格,瞧见玲珑阁上方云层间隐有凤尾翻风,尽显祥昭。
师姐赞同地点头,“文同门天赋卓然,自引气入体起,无论道法还是心法都榜上有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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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择名剑也算是实至名归了。”
更紧张了。
谢荐衣沉下呼吸,抬手将灵力注入面前的试剑石内,几息内灵石水晶便注满灵气,光芒如星河。
面前八珍架上的数把宝剑却缄默暗淡如蒙灰,直待到灵石也灰暗下去。
一如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她有些无措地看向师姐,师姐面上神色也似有不解,谢同门灵力醇正罕见,竟无剑应召,奇道:“不如再试一次罢?”
谢荐衣再注入一次,仍是无事发生。
忽略识海内涌起的点点慌乱,她思及最终要与法器订立本命血契,心神安定些许,便想再尽力一搏。
谢荐衣平举左手,右手以灵气化为利刃,齐齐划开指间皮肉,霎时将血丝与灵气一同注入灵石。
灵石光芒比前两次更甚,璀璨的灵光下,剑架沉寂如初,身旁其余百种八珍架上兵器却逐渐如山石碰撞,光华百转,激荡出不同的嗡鸣声。
这响动如此惊人,师姐讶异地环顾四周,“这....是百家道都向你发出邀约了吗?”
寻常情况下,修士可择的道极为有限,一切选择皆为天命所指,纵然可有抉择,最多也只两道,择道过程中需各枚灵石尝试一遍才能有所收获。
像这般一呼百应的情形,闻所未闻,遑论得见。
谢荐衣眼神专注,只盯着仍一无所觉的剑架,提气再注灵力,令本意欲消退的灵石光芒再次四溢,横下心沉声道:“我要摧山灌海之势,与天地举杯之威,可有剑自荐?”
周遭嗡鸣更甚,头顶云阁内有无数光影碰撞相向之声,愈演愈烈,因百器争鸣,无法辨别声源。
师姐已四顾哑然。
在谢荐衣指尖血干涸之前,百般嗡鸣终化为一件啸音不止的法器出击,行速颇快,直奔她面门而来!
此法器光芒浅淡,在她眼前掠过一道灰影,但其一出,此起彼伏的嗡鸣声瞬间平静下来了。
“看来最适合你的道出现了。”
师姐的话犹在耳边,谢荐衣挥袖急退,调动内府心法全力运转,融为一掌,猛击向面前法器,荡开一圈莹白色的灵力。
法器受灵力冲击退开,行动暂阻,片刻后竟分为一左一右再度起势袭来。
谢荐衣回身迎击,沉心静气,将心法汇聚于手指间一点,分别以双手两指,双臂交叉夹住法器,才发现是两片薄薄的刃。
刃势头迅猛,她心头一喜,不避不让下正要细看,顷刻间左手指尖血刮蹭至刃面,转瞬消隐,刚刚还暴烈的法器立时噤声,垂落下来。
谢荐衣低头接住掉落的法器,刃落在她手心竟未有丝毫痛楚。
见其上尘雾散开,露出两把窄薄的冷兵,落在她手中的正是未开刃的那一边,耳边听得师姐的话语:“恭喜谢同门,
择了一把珍品刀!”
*
谢荐衣不甚分明自己是如何回到见雾峰的,只恍惚记得自己口出狂言却未择到剑。
下了阁前台阶,与雁桃致歉,说下次再向她讲第四层的见闻,被对方亲切地扶住,说她脸色好差,劝她回去歇息。
又浑噩感谢了所有向她贺喜的同门,四肢麻木地御风回了小院。
已至傍晚时分,天变得阴蒙蒙,云坠得很低,她的听语阁里一幅风雨欲来的景象。
谢荐衣窝在榻上,打起精神把那对刀从锦囊中取出,仔细琢磨了一下,发现两把刀的刀柄较短,尾端机巧灵活,双手握住卡扣竟还能将两把刀拼成一把长直刀。
“.......”
她与刀对视一会,手一松将它丢回榻上,又翻身躺下。
冷风从榻边大开的窗灌进来,呼呼响在她耳边,她出神地望着窗外的玉兰,就这么蜷在榻上睡着了。
睡得并不踏实,光怪陆离的梦里,她隐约见到了很多熟悉的人。
梦里的文群玉拿着那把漂亮的稚水剑去向师兄请教,师兄微笑又赞赏地望着她的剑。
她听着他们关于剑的交流,发觉自己半句都不懂,而二人在梦中同时转脸看向她,似是纳闷她怎么会在这里。
她的听语阁与师兄的留声阁前后相接,并称为留听小榭,以亲水台和连廊相连,其间种满了玉兰树,她的前院便是师兄的后院。
师尊的院顶却布满紫藤,便于纳凉,遮天蔽日的紫影下是三把藤枝编的圈椅,算不上巧,但实实在在撑起了他们师徒三人的年年岁岁。
她梦见在紫藤花架下一起举剑过招的师尊与师兄。
那时师兄剑法还没有如今这般绝尘,师尊燕广云也还在剑阁担任教习长老,腿脚还能站一个时辰,发间还有黑色。
当师尊握着燕雪剑时,那些花白的发丝模糊中也退回玄色的黑,她能看到迟暮的雄狮,也能从他眼中的坚毅和眼角旁如紫藤般蔓延的纹路,触及过去燕氏心法第一人的辉煌。
师兄性情向来温和,剑意却锋锐无匹,出剑利落又凌厉,师尊随着他的剑招不断指点他的身法,二人过起招来酣畅淋漓。
她痴痴地坐在一旁看着,手里抱着一对沉重的双刀,风云在他们头顶变幻,四季更迭,余生,她都只这样看着。
徒然惊醒的时候天还未亮,四下里都静悄悄的。谢荐衣坐起身,感觉胸口沉甸地像是坠了千斤石。
她起身简单洗漱一番,换下了那套压出褶皱来的白衣,把头发梳回往常的垂挂髻,喝了两口瓷壶里的冷茶,茶香泡得浓了,醒神却很管用。
她立在书架前随意地抽出几本阵法书扔进锦囊里,那柄刀从昨夜起便一直摊在榻边,她扫过一眼,转身走向门口。
门甫一敞开,雨丝细如绵针,泥土清香扑面而来。
屋外连廊下,隔着雨帘,有身着白衣、身姿挺拔的青年静静伫立,不知等了多久。
4. 刀堂
廊下本能遮风避雨,见谢荐衣踏出门,来人走出连廊站至她面前,修长身影霎时笼罩住她,为她遮去了风雨。
谢荐衣顿住脚步,他身上风霜寒露的冷意席卷而来,携着清淡的白兰气息,比雨中清晨的味道更清晰,她不需多问就知道他赶了多少路。
“今日起这般早,”他低下头望她,嗓音清和,如碎冰碰壁,“是灵根又有不适了吗?”
谢荐衣心中见到师兄的欢欣一闪而过,想到昨日又倏地侧过头,错开几步绕过他迈入连廊内,含糊道:“倒也没有。”
少女在廊内左侧栏杆处坐下,青色裙摆坠在地面犹如一朵绽开的花,只露出一小截鞋面。
不一会儿就察觉到有人在她身旁落座,追问声却没有响起。
谢荐衣垂下头盯着鞋面上的几只竹蝶瞧,瞧着瞧着,地上突然多了馐味阁的全家福蜜饯礼盒,搭配几瓶甜酿,漆成黑色的木盒微微开盖,勾人馋虫的香气不时飘出来。
她耸了耸鼻子,移开眼去,眼前又出现几套连环志怪话本,看封皮上张牙舞爪的魁梧女侠,布衣怒眉,侠气飘飘,正是她会感兴趣的。
恍如未觉,谢荐衣转为盯着裙面上绣好的缠枝花纹,青裙细枝显尽生机。
视线里便兀自闯入一个半敞口的玉盒,锦缎上躺着一对黄玉镯,色正而剔透,柔润如脂,竟还灵气盎然的,是她从未在七仙集见过的款式,一看就很贵重。
她愣眼瞧着,心里却蒸腾起莫名滋味来。
见她盯着对镯久久不言,身旁的人转而将玉盒搁在她手边台阶上,嗓音中染上两分懊丧,“看来我这份贺礼选得不好。”
谢荐衣闻言陡然一惊,赶忙转过头去——
天光未明,谢荐衣对上一张朦胧中仍显得分外清俊的脸庞,沈执琅笑意温柔,连那双秀丽如雀尾的眼里也盈着笑。
白衣穿在他身上,衬得人如朗朗玉树,哪里有半分沮丧之态,他轻声道:“终于舍得正眼瞧我了?”
谢荐衣气鼓鼓地看他一眼,却还是说:“多谢师兄,礼物我很喜欢。”
“但我没有择成剑道。”
在师兄面前说出这句话,她的神情终于低落下去,垂下脑袋,连发间一双芙蓉花也萎顿了几分。
一只暖煦的手抚了抚她头顶。
“择道择的是心性,心性更适合握刀不是一件坏事。”树影幽雅,沈执琅正色道。
“择道仅是开端,每个人真正的心之所向难以趋同,因此适合走的路也不尽相同。”
他又看向谢荐衣,意有所指道:“刀刃刚猛,宽厚开阔,一往无前,对敌悍然,是不是颇有存儿所看话本上的侠士遗风?”
谢荐衣撇了撇嘴道:“话本上匪寇常用刀,白马红衣女剑客才是风流。”
低低轻叹传入耳廓,师兄像是被她逗笑了。
“仙门百家,各有千秋,并不如传言所称剑道为万道之首,刀修剑修高手间难分伯仲,全凭修士自身悟性。”
沈执琅继续温言道:“修道一途更是山高水长,本就不在一时择器。跋涉者步伐有急有缓,稳生吉,急生熄。
也许有一日,存儿会感谢自己手中的是刀。”
谢荐衣那股郁滞之气在他平心的言语下渐消,抬起头与沈执琅望向同一方院景。
月色与日光界限不明,玉兰的清幽与池水的静谧融合,带来心与神的双重舒缓。
“师兄,”她静静望了一会,用脚尖碾了碾地面,一副有话要说不吐不快的神情。
下一瞬,沈执琅的元牌却突然亮起,借着玉牌萤萤的柔光,谢荐衣才发现他俊秀眉眼间略有疲色。
师兄一向勤勉,练习剑法从来只多不少,此外,旁人应接不暇的繁杂事宜他也能处理得井井有条,令无数同门暗自咂舌。
但她与师兄自幼相伴,明白这般神色对他来说是很少得见的,想来从山下赶路回来前的任务很不轻松。
沈执琅迅速拂灭那一抹亮光,“嗯,怎么了?”
“没什么事。”谢荐衣双手撑着膝盖起身,绽放的裙摆旋回小小的一束,像合拢的花苞。
“就是告诉你我要去后山啦。你好不容易回来,注意休息。”
“存儿。”沈执琅站起身,她却已施了御风诀,青色倩影转瞬消失在连廊转角,细雨依旧,留下那一对落寞的玉镯。
*
山间雾浓,师尊喜好木工,闲来无事时总是坐在小小的藤椅上翻手雕刻。
谢荐衣就坐在她刚入宗门时师尊亲手为她制的秋千上,眼瞅着一块粗硬沉重的木头在师尊手中慢慢成型,变成古朴质沉的莲叶与藕心。
木纹走向已流畅,燕广云的视线从手中的莲花香插转移到一旁平躺在秋千上缓缓摇晃,双眼无神望天的小徒弟身上。
今日的木工雕凿得比往常快得多,若是平常,谢荐衣从踏进门槛的那一刻起,便会叽叽喳喳地讲个不停,活像只出笼小雀,他虽然只偶尔应和几句,但一直听小徒弟讲话也会分神。
“择了把什么样的刀?”听得师尊冷不丁严肃的一声发问,谢荐衣突然有了被考校功课之感,她从秋千上坐直,“是双刀,珍品阶。”
其余的,她也不甚清楚,因为她根本没再摸过那两把刀。
“不过,师尊您怎知我择的是刀,师兄来过吗?”
燕广云轻摇了摇头,放下手中的木雕,避而不答这一问,转而苦口婆心道:“我早劝你,莫对剑道一意孤行,攀山之路并非只有一条。”
听到这一句,谢荐衣便知师尊的长篇大论又要来了。她择道前的日子常常拿着剑谱翻看,师尊见了总要提点她几句。
她叹了口气,立刻从秋千上一跃而起,嘴里嚷着:“我去找雁桃了!”脚下丝毫不慢地出了师尊的小院门。
她也不明白,明明她心里是很愿意与师兄和师尊待在一处的,尤其是她心情烦闷的时候。
可听到他们提及择刀的事,她却只想逃,腾云驾雾地逃,就如被侠客追撵的妖邪,每多听一个字都是一场酷刑。
*
在后山能避则避了几日,谢荐衣从未独自打发过如此久的时长,只觉心如油煎,一对纸鹤都因她整日乱试阵法变得萎靡不已。
终于,她万般不愿地踏入了刀堂的大门,揣着两本簇新的、一页未翻的刀谱,迎接第一节刀法课。
刀堂内以方阔的青石铺路,迎着日头一眼望去,练功场十分广袤,能容纳近千人。
谢荐衣左瞧又看,此时时辰尚早,堂内氛围却颇为紧迫,她以心目遥遥望去,远处堂前数百阶梯上,教习长老竟已等在门前。
刀堂长老名为李允,他穿着一身束袖的黑衣短打,规整扎起的发丝全白透了,腰杆挺得笔直,背着手站在洞开的刀堂内门前,一双鹰眼精神铄厉。
因他守在内堂门口,陆续到来的弟子们便止步于阶下窃窃私语,已聚成一片绀青色的海洋,李允身居其上岿然不动。
谢荐衣身着白衣,缓步汇入这片青色,犹如在青色的湖水中滴入一滴白墨。
她没瞧见什么熟人,但李允未让人久候。一刻钟不到,台上的李允眯起眼睛抬头望着日光,朗声道:“时辰已至!”
谢荐衣这才注意到,殿门左侧安置了一架巨型日晷,规严气派,晷针不知施了何等术法,时至卯时正点,便落下一串金色的碎星到晷面。
此时距离约定的开课时辰还有两刻钟,不少弟子还未踏入刀堂。
石铸大门处站着两名青衣弟子,衣裳都束了袖,听得令下一同捏灵诀,厚重的石门在门外几位弟子面前眼睁睁阖上,严丝合缝,不留任何念想。
石门关闭发出沉闷一声嗡响,尘土弥漫在晨风中,阶下人群中的议论声若有所觉地停了。
老者说完那一句后不再言语,人群的目光却不由地汇集在他毅然的面庞上。
岁月大刀阔斧将他容颜改换,留下的只有眼中那无法被年月动摇的韧色。
“各位以刀入道,与在下算是志同道合。”他微微提声,力道足以起到震慑之力。谢荐衣暗暗觉得他心法应该也颇有成就。
他从腰间荠子袋内唤出一柄陌刀,长刀如磐,雪亮又凛然。
他双手握住刀柄,弯膝旋身使力,刀刃便劈出一道如牛郎织女天堑般的刀气来,一刀石破天惊,台下的弟子们都有些呆愣了。
“不过,既入我刀堂,须得守我门下规矩。我的规矩很简单,四字为上,天道酬勤。”
“入堂第一课,新入门众弟子皆可凭心法与我相抗,我只用刀法,且只使三分。”
修士修炼需兼顾心法与道法,道法主外,根据择道而论;心法主内,以六识为相,虽有派系,然千人千态,不可同一而论,故心法与道法并行良久。
当今仙门弟子普遍拥有一位传授心法的师尊,一位教导道法的师傅。
然人非量器,有人擅道法,也有人心法更盛,哪怕大盛境的修者也无法做到水准完全平衡,总有高低,也因此关于二者的比试屡试不爽。
闻此一言,台下弟子们犹如沸锅入油议论纷纷,
“只使三分刀法?我们可有几百号人呢。”
“据说他是练虚初境,我们这些筑基弟子大约跟小鱼小虾一样,不太够看。”
“呵,这是来给我们一个下马威吧。”
他言语既出,人群中便已有跃跃欲试的弟子催动心法,想趁他还未设防来个先发制人。
率先出手的青衣弟子是个木灵根,身上升起青木色的灵气波动,立掌向人前的李允劈去!
李允横刀一震,刀身带起的波澜便使那人周身的灵气如萤火虫一般四散逃开。
李允侧开两步避开他歪倒的身躯,抬起手中刀,内腕连转几个刀花,后人飒飒而来的几枚以灵力催使的梅花镖便无力旋落。
他的刀握在手中如游龙轻雁,收放自如,几乎与他的人合为一体,腾挪间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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挥退鱼贯而来的数十名弟子。
他极有分寸,刀上只使巧劲,目前看来连两分力也未使到。
谢荐衣混在人群中,借着他对敌的空闲,缓步游走至他身侧,李允未用心法配合,便使得他的刀法明朗晒在众人眼前。
可在绝对的实力差距下,刀本就无需藏锋。
少女紧盯住他用刀时灵活的步法,好的刀修心法与刀法早已融汇,只用其一很难做到毫不滞涩,李允却几无破绽。
直到他为迎后方来人,闪身收刀侧开,腰间露出破绽的瞬间,她心法在一息内霎时全开。
白色灵力爆开,再急速汇于全身几处,膝盖、腰身、肘部、双手皆盈满光芒,她奋起跃至李允身侧,猛地挥出一掌!
李允即刻提刀对上这一掌,拦住了她的动作。
少女生风的掌力第一次使他用出了三成力道。
本以为到此为止,她下一掌却已携着更磅礴的力道破风而来。
李允为接这一掌退开两步,他略略抬起头来,对上谢荐衣一双坚定的眼眸,她立时化掌为拳,朝他手中的刀尾轰去。
那一瞬间,谢荐衣恍然觉得他唇角扬起一个微小的弧度。
李允旋身换手,握紧刀尾,使力推掌挥刀,刀影鬼魅般袭向她,谢荐衣调动心法以双手交替迎之。
刀背与掌心连连相抗,几番辗转,掌终于不敌,刀背将她送出包围圈内。
前仆后继的弟子还在不断前行,谢荐衣垂首,看向被那几刀震得发麻的虎口,以及包围圈外的弟子们,似乎只有顷刻,便都已懵懂出局,除了她自己外,没几人能在他手里撑过两招。
而刚才那一瞬闪身露出的空档,似是他有意为之,便如同将竹篓倒扣,洒下吸引鸟雀的米粒。
没过多久,所有人都在他手里过了一遍,差距之悬殊,无人再妄言。
“每日晨晓,便是你们在练功场下马步的时刻,坚持一个时辰。”他施然收刀,“准备好了就开始吧。”
见到迅速四散开的弟子,他平静地补充:“不准运转心法,不准使用灵力。”
已有师兄师姐手提千斤袋挨个下发,谢荐衣撇撇嘴,从师姐手中道谢接过,像李允一样把千斤袋坠在脚腕,动作利索地屈骻下蹲,扎出一个标准的马步。
日晷针渐渐西移,半个时辰过去,她听得前面两位内门弟子低声道:“说是学刀,到现在了门还没进去呢。”
“是啊。”另一位应声,“好累,这东西死沉,为什么不允许用灵力!”
“可是他的刀法真的比传说中还出神入化。”
谢荐衣抬眼看向练功场前列,李允与一应师兄师姐都稳稳地立住身形,马步分毫不乱。她努力屏蔽掉细语声,凝神专注。
天气炎热,又不许使用灵力。一个时辰后踏入刀堂,已有不少弟子汗津津的,迫不及待用灵力施沁心诀降温。
谢荐衣是火属性天灵根,耐外热能力非同一般,此时依旧干爽如初。又自幼跟随师尊研习心法,修身养性,一个时辰的马步就算不用灵力,脚坠石袋,对她也不算困难。
“哟,不愧是亲传弟子。”一个青衣男修落坐在她旁边说道,谢荐衣回眸,发现那张平凡的脸上是明晃晃的恶意。
“就是不知你能得意几时。”
正不解其意,所有新入道弟子都进入刀堂内了,谢荐衣坐在前排案桌前环顾四周,才发现这次的新弟子中,确实只有她一位亲传。
白纱明晃晃的,有几分惹眼。不怪从入刀堂来,有很多明暗交替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谢荐衣从鼻孔哼两声,毫不客气回敬道:“永远比你强就是了。”那人脸色变幻几番,不再言语。
第一堂课李允演示的是刀谱上的推刀挂脖与平刀式,他完整演示两遍后,便由弟子自行练习,几位师兄师姐下堂指点。
谢荐衣取出双刀,按照他刚才的动作尝试第一式,见师姐略过她这一桌,她便打量起站在一旁的李允。
他站得角度高且隐秘,能将所有堂下弟子收入眼帘,却不会显眼。
他的视线,并没有落在挥刀劈砍的弟子们身上,更像是,落在他们手中的一柄柄刀上。
她不由得想起从雁桃处听来的传闻,据说这位李长老是个十足的刀痴,平生最擅以刀识人。
谢荐衣挥了会刀,最初的新鲜劲过去,她控制不住开始神游天外,今日起得早,她到现在还滴水未进,有些想念冰凉的仙果露。
而李允已悄然下堂走入弟子群中,视线仍隐约略过一柄又一柄的刀。
突然,云靴移动的声响停止了,他脚步很轻,谢荐衣却莫名觉得后脖颈一阵发凉。
她侧过头去,瞥见李允就站在她身旁,静静地望着她手中的双刀。
阳光自堂外洒落,刀刃铜光闪闪的,清晰可见蒙了层尘土。
他盯了好一会儿,又转向因他的到来而开始装模做样挥刀的女修,“你的名字是?”
5. 犯戒
谢荐衣报上姓名,他却默然片刻不再言语,转身去往其他弟子身旁了。
下堂已过正午,谢荐衣从未上过这么久的课,萎靡不堪中只想赶紧找到雁桃,一起佳肴酒香为伴,恣意放纵一番才好。
她们约在七仙集内最有名的羽化楼,两人碰面后便随意落坐在大堂散座。
仙门上至四大宗两大世家,下至小门小派、山门散修,仍保有一些凡人风俗,例如喜好饮酒设宴,修士虽无填肚需求,却有口腹之欲,只是食材皆以灵物替换,进食益于补气修行。
等待上菜的间隙,谢荐衣把冰凉的果子露一饮而尽,才长出一口气,看着择本命法器同样择了符道的雁桃小心取出她第一堂课画的符来。
惊雷符上撰写的符文复杂,比她们在讲斋画的难多了,谢荐衣看着就眼晕,但她这枚紫光萦绕其间,一看就是上好的符。
“羡慕你这三个字我已经说倦了。”雁桃简直可以说容光焕发,衬得莫名其妙挥了半天刀的谢荐衣更委顿了。
“哎呀,虽然没有择到剑,可是我们都知道你择了把好刀呀,衣衣,快把你的刀拿出来给我看看。”
闻言,谢荐衣惫懒地掀了掀手腕,双刀便凭空出现在桌上。
雁桃探出的手还未摸到刀的任何一个部位,就有一颗脑袋倏地挤到她胳膊旁,把端着两盘仙女酱牛肉的小二差点也搡至一边。
“对不住了,这位同门。”云逸笑呵呵地朝店小二道歉,又迫不及待转头向谢荐衣看去:“给我也瞅两眼,行不?”
谢荐衣见来人是云逸,思及他那日为鼓励她择道而展示剑的行为,便大方道:“行,看吧。”
雁桃给他腾让点位置,略有不满地看他一眼,“你今日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啊?”
云逸搓搓手接过谢荐衣放在桌上的刀,嘴里道:“前几日择道,玲珑阁上空浓云聚成龙卷漩涡,吞天噬日似的,
谢同门面无表情扛着一把刀出来,那架势,我是不敢搭话。”
“不过这刀.....”云逸与雁桃一同垂头仔细从刀鞘看到刀柄,皆摸着下巴默不吭声,谢荐衣接茬道:“平平无奇。”
云逸干笑两声,“倒也不是,细细感受下来,似有滔天灵气蕴含其中呐。”
雁桃抬头对她说,“既然被你择中,想来一定是极好的。”
话语间菜陆续上齐了,谢荐衣收回刀,抬起因挥刀而无力的手,挣扎几下夹起一颗芸豆,“多谢你们的宽慰。”
这厢云逸已自发添了双筷箸,融入其中大快朵颐,“说起来,沈师兄真不愧是剑阁首席弟子,今日露的那一手舍光剑法真是没得说!”
“那是,我师兄剑法卓绝!”谢荐衣终于打起几分精神,挺起脊背,巴掌小脸上的神色显得灵动起来,准备细问今日剑阁情形,听得身后一声浅笑,
“只是可惜,拜入了见雾峰。”
谢荐衣几人正坐在木梯转角下的散座,此刻抬首迎上从楼上包厢下来的几人。
为首一人白衣鲛纱似雪,裙边贴满磨得细碎的晶砂石,裙裾轻飘飘扬着,跟着风走却不落地。
瑞雪荣光的容颜,乌发高梳盘成复杂的髻,露出的额头光洁细腻如瓷,额间也贴着晶石钿饰,呈出一种端殊的美。
正是宗主之女,剑修文群玉。
说话的人是她身后的一位男修,此人名为陆子遥,与观南交好,平日里总借着他的旗号招摇行事。
剑修观南在临源宗有个千年老二的名头,少年英才,一路众星捧月长大,止步于沈执琅拜入临源宗。
临源宗剑阁不论资历排行,只论剑,剑法冠绝者便为尊。
沈执琅自幼跟随师尊学剑,年岁比很多剑阁弟子都轻,可只入剑阁两年,首席从此便换了人来坐。
偏观南这人心高气傲,不许别人触他霉头。
谢荐衣登时拉下脸来,“是你啊,千年老二的跟班。”
她话语一出,抱剑走在最后的观南脸立刻黑了。
“你!”陆子遥觑了一眼观南锅底般的脸色,出言道:“你一个刚筑基择道的弟子,竟敢妄议观师兄的实力!”
“哪来的阿猫阿狗没拴好,在人前乱吠?”
一旁坐着的云逸把胳膊搭上椅背,用左手小指掏掏耳朵,神情颇为不屑。
“何须多言,”潺潺流水般抚平人心的话语传来,是文群玉回首止住陆子遥还欲再辩的姿态,
“沈师兄有剑道大才,子遥不过是扼腕惋惜罢了。”
“若有冒犯,还请各位同门海涵。”挑不出任何错处的资仪,她的眸子如秋水柔和,睃巡过谢荐衣又移开,笑容漾起,眼底波澜不惊。
她身后的观南一言不发地望了陆子遥一眼。
“无妨,”谢荐衣面色如常答道,陆子遥勉强收回愤恨的目光,几人息了事,抬脚走过。
待到陆子遥走至谢荐衣身侧,忽听得她话锋一转,眼神直直对上陆子遥。
“不过,既知是冒犯我见雾峰,是否该诚心与我师尊师兄致歉?”
“就凭你也配让我道歉!”陆子遥脚步一顿,即刻低头拿眼上下端量谢荐衣,出言讥讽。
而谢荐衣对面脸庞粉润、面相和善的女修声音清脆:“咦,怎么有人自视甚高,离了旁人撑腰却敢做不敢当呢?”
云逸嗤笑着拍了拍椅背,以示赞同身旁的雁桃。
“没听清吗,我们小谢师妹大人有大量,只要你鞠躬道歉,就看在文同门与观同门的面子上不与你计较。”
其余几人已走出一段路,陆子遥面庞几经扭曲,忍无可忍般拔剑,直砍向正盯着他的谢荐衣。
她侧身闪避,身下的长条木凳转瞬被劈为两半,木屑四溅,谢荐衣见状迅速祭出一双火鹤,毫不犹豫地回击。
火焰以蓬勃的速度燃向陆子遥。
他们动起手来,四下里的散客纷纷避让,云逸起身想加入战局,转眼便瞧见文群玉那群人中有位女修借着人掩护,从袖间放出一只蜘蛛。
那只蜘蛛体形很小,颜色却通红发紫,爬动速度极快,一落地就直奔正在对招的谢荐衣而去。
云逸腰间那柄金光闪闪的剑立刻出鞘,剑气化为数道铺天盖地割向那只小蛛!
他虽才择道不久,私下里却没少用竹剑练习剑法,择剑一周已有了初具雏形的剑气。
蜘蛛主人细细尖叫一声,腰间盘着的长鞭甩来,就要即刻剑下捞蛛。
云逸哪肯让她如愿,心法运转以心掌灵力荡开她的软鞭,令她眼睁睁看着小蜘蛛转瞬葬身于长剑下。
“我要宰了你!”
那名女修的怒火几乎冲破羽化楼的天窗,手中鞭在灵气翻涌下竖起一道道尖刺朝云逸袭来。
云逸欲迎,听见雁桃高喊:“小心她的毒!”
而这厢,陆子遥以剑招架谢荐衣的火焰,他本心生轻视,可剑招对上火焰,本该迎着剑风熄灭的火焰却并未熄灭。
谢荐衣的火焰自开灵根就煞是爆烈,据师尊所言她这是逢魔火,虽如今只有形没有魂,但仍比一般的火灵根强盛灼痛,且难以熄灭。
她以心法汇于足底,闪避着陆子遥天花乱坠般缭乱的剑法,才见识过李允大道至简的刀法,陆子遥的剑法实在难以如眼。
她再次以灵力催动纸鹤,纸鹤褪去火焰的颜色,换回一黑一白阴阳二色,手中指法变幻结阵。
两只纸鹤一前一后将对手包围,融成的阵法四面困敌,将他的剑法多数阻拦。
见他剑尖略有停顿,谢荐衣立刻再注入灵力,纸鹤只染上红翅,阵法中显现火焰,如蛇般截截蹿高。
陆子遥剑势只落在四周,却无法越过火焰,他身在其中呛咳不断、被困得狼狈不已。
无从料想她如此快地扭转战局,将习剑三年的陆子遥困于阵中,远处袖手围观的几人脸色都微妙起来。
正占着上风,一声清吟剑啸,稚水剑蕴着强力的灵气破空而来!
竟是文群玉出手,剑气化分两股,以刁钻的角度朝她与云逸同时斩来。
阵法与火焰同时损耗灵力,谢荐衣无法接这一招,只得被迫收回火焰,避让剑锋。
这时她却感知到识海有什么隐隐作响,避过后定神一探,原是与她缔结血契,被扔在锦囊中的双刀。
它感知到稚水剑的杀气,正在嗡鸣不休地请战。
一旁的云逸也才刚择剑,论实力不敌筑基中境、习鞭已有三年的林羽薇,但他心法承自见云峰的洞天师尊,是一脉相传的绵长悠融。
他又是土灵根,经雁桃一句提醒,任林羽薇鞭上带毒,毫不留情地劈落,云逸只守不攻、稳而不乱地应对。
林羽薇鞭法迅毒却后力难续,云逸多多少少有所克制她。
照这形式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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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羽薇很可能会输,但这局面也被文群玉一剑挑破,令云逸的步法微乱,局势又有了微妙的可乘之机。
“天雷有令,破除万邪。”
几乎在稚水剑气袭来的同时,清脆女声传来,雁桃催动手中攥着的惊雷符,雷声霎时在对面几人头顶大作。
几道雷光如长矛般直刺而下,激荡在羽化楼的地面护阵上,文群玉收剑避让,她身边的一众人也纷纷祭出法器抵挡雷击。
雷鸣阵阵过耳,堂内众人皆尽力躲避时,忽然有人展开界域,将雷光都收拢在光罩中。
一时只能看到霹雳的雷光落在圈里,如雨花敲打窗。
界域展开掀起一阵飞扬的尘土,暂时阻了所有人的视线——
“停手吧各位。”雷止尘歇,几位衣襟肩上绣着隼爪的玄衣持戒堂弟子站在众人中央。
地面上悬浮起几枚鹰爪形印记,分别标识在惊雷符范围中央、谢荐衣的火阵、已化成齑粉的蜘蛛和林羽薇文群玉的位置。
其中一位男修手捧签筒一摇,玄色法阵于签筒上隐现,刚才所有动过手的人面前皆浮空出现一只木签。
谢荐衣见到界域便觉不妙,此时接过木签,形制精巧的机关鸟扑棱棱从檐角飞进来,绕着握签的几人飞了好几圈。
木雕的黑眼珠愣愣地转,在云逸和谢荐衣脸上格外停留了片刻。
果不其然,云简师兄低沉的声音从鸟儿长喙中传来:“又是你们,你俩怎么给我凑一块儿了?”
果真是云简师兄的界域[休止符],谢荐衣与云逸遥遥对视一眼,不谋而合缩头噤声。
“还带着从未犯过戒律的稳重弟子破戒!”
载着云逸声音的机关鸟飞低了些,衔住雁桃手里握着的那根木签,而雁桃的脸已经红似火珠了。
“行了,你们既已择道,剑阁刀堂的各自领罚去吧,符舍的这位来持戒堂找我。”
谢荐衣嘀咕道:“去刀堂哪里领罚,我才出来几秒钟。”
小鸟听力极佳,闻言鸟喙一张一合没好气地回答,听起来颇为怪异:“找柴闻之,让他认认你的脸,反正以后要常见面。”
机关鸟拍拍翅膀飞离,谢荐衣和云逸赶忙凑到雁桃身边安慰她:“你没事吧小桃,都怪我,不该将你搅和进来。”
雁桃一向遵守戒律,从未因此被责备,此时脸色依然红地滴血,却摇头道:“是我自己要帮你们的,那剑气狠辣,我怕你们受伤。”
“不过,云简师兄会不会因此对我不满...明明他今天才在课内夸奖了我的符。”
见她难过的神情,云逸赶忙说:“不会,我师兄不是这样的人。再者说,他每日处理持戒堂那么多的事,怎会桩桩件件记得清楚。”
谢荐衣也应和他:“没错,云简师兄为人宽宏,你不用担心给他留下坏印象。我去了这么多回,他也只是对我不耐而已。”
文群玉手中也拿着木签,望向谢荐衣沾了尘土依然惹眼的容貌,听着她们的对话,面色逐渐变得十分不虞。
观南走上前来,没甚表情地伸手从她手中抽走签,抽到一半,另一头被她一手攥住,“不必,我自己承担责罚。”
她转身走向谢荐衣,行走间衣裙环佩玎玲,谢荐衣这才留意到这裙是七仙集铺面里的月度定制款。
裙摆太华丽且价格高昂,挑气质,又挑荷包,许多人包括她自己都望而却步,可文群玉穿得很美。
“你倒是无所畏惧,笃定有沈师兄替你担着,是么?”
文群玉的剑气好似汇聚在了眼睛中,秀美的面容杀意腾腾,
“说见雾峰是他的累赘,究竟是错是对,你我心知肚明。”
谢荐衣蹙起眉头,“文同门,我们与你往日无怨,素日无仇。为何你要这般辱我见雾峰?我并不介意再同你打一架。”
文群玉横她一眼,带着一众人转身离开。
谢荐衣揽住雁桃的肩膀,还欲再劝,手中的签文突然变得微微发烫。
她抬起头来,见羽化楼门口有一名男修闲庭信步地走来,他身量瘦高,手中的符箓在虚空中签出一条红色细线指向她的签。
此人见到谢荐衣笑了笑,显出一股书卷飘然的气度。
“云同门唤我来寻人,正巧我在这附近。”
他歪了歪头,做了个请的示意动作:“在下柴闻之,谢师妹随我走吧。”
6. 受罚
刀堂持戒堂分阁内,灯烛昏暗,柴闻之捏着木签垂头看上面的签文,手中的杖刀看起来比他没二两肉的臂膀粗壮得多。
谢荐衣不禁怀疑他能否用得顺手,该不会与她一样择了不想择的道吧。
她撩起衣摆,坐在圆形的行戒台上观察四周。
分明是持戒堂,这里四面八方却都摆满书架,角落处还放着一架古琴,逼仄得令人如坐井内,细看架上书籍的卷页,是有人常翻阅的。
“谢师妹,有一事需你知晓,李长老不喜破坏戒规的弟子,所以刀堂内需遵守的戒律最是繁细。”
他看完签文,缓步移至戒台打坐的谢荐衣背后,阁内灯火幽微,台面正上方却挂着一盏灯,如倒挂的花束,照亮谢荐衣的脊骨。
谢荐衣听到他的低语,“好漂亮的灵根。即便在天火灵根里,也是独一份了。”
“若是师妹不想总与我在此处相见,以后还需多多循规蹈矩才是。”谢荐衣回头,见他视线仍落在她背上。
搭在台面上的杖刀并未出鞘,玄色杖身布满虬结的纹路,似梵文也似花雕,密密麻麻,乍看有些可怖。
却不如他此刻额间正亮起的的界域标识摄入心魄。
见谢荐衣愣愣望着他额头那如火把般灼亮的标识,柴闻之嘴角弯起的弧度更明显了,
“我的界域[触感],能真正触摸、鉴别他人的灵根。”
奇了怪,界域是修士可遇不可求的天资,怎么今日竟能一次被她撞到两位?
他格外修长的手指轻轻搭上谢荐衣蝴蝶骨间的灵根,如抚过美人之肌,额头标识光芒更亮,只是略一触碰,谢荐衣顿生冰沁入骨之感。
她禁不住打了个寒颤,柴闻之似乎很满意她的反应,笑了笑便松开了手。
他捻起架上那只属于谢荐衣的签文,轻柔道:“抄书吧,谢师妹。”
谢荐衣抓着笔杆趴在书案间,这里潮热又闷沉,充斥着书墨的味道。
她正努力集中精神,辨认手中刀堂戒规本上的蝇头小楷,将其抄写到薄纸面上,她已鬼写鬼画般抄完了半本,旁边还搁着四本未完成的。
午后吃得太饱,又经历了一番波折动荡,现如今竟然在落针可闻的地方抄书,她不由慢慢犯起困来。
‘第四十一条,晨练弟子不可迟来早退,投机取巧者杖五。’写到最后一行时,她已经不认识这些青黑的线条了。
墨渍沾到了她不断下滑的脸庞上,谢荐衣恍惚想着,怎么越写墨香味越浓了。
门外送进一阵清风,她恍惚间在卷帘拂动时看到一个挺拔的身影。
冰凉的触感贴上她的额头,她一瞬间惊醒过来,看到刚捧着卷轴坐在她对面的柴闻之正站在她身旁,她的桌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碗葡萄酥山。
“以你边打盹边抄的速度,怕是到夜里也抄不完了,吃碗冰再继续吧。”
谢荐衣欢呼一声,甩开毛笔,将碗端到面前来舀了一大勺送进口中,满意地眯了眯眼睛。
柴闻之的目光随之落到少女面前的纸页上,满篇字迹令他动作不由一顿。
“柴同门,这是你买的吗?夏日果真是最适合吃冰的时节。”
凉意入喉,谢荐衣整个人都松快了,她醒了神,抬头问又重新坐回对面书案的人。
柴闻之笑而不语,又捧起书来。
*
持戒堂总阁在竹林深处,幽篁间竹叶飒然,竹屋结构结实,屋外流水潺潺而过,铺着石路架着短桥通往屋内。
水浅,踏石过桥时清晰可见泉底红鱼。
屋内以一整面八珍架为隔断,摆满大小形制不一的机关鸟和签筒,格案后摆着一张格外宽阔的竹木案几。
卷轴手札、文房墨宝应有尽有,归置得井井有条。
小桥流水声中,云简垂首坐在案后,剑眉入鬓,端正萧肃的面容因不笑时微微下垂的嘴角而显得沉凝。
他的玄色衣袍用红线绣着一整只海东青,眼神凶辣、羽翼活灵活现,宽袖为方便书写全部束起,正捧着一卷手札细读。
隔间里的女修着白衣,衣襟衣摆处绣着桃花瓣,杏面桃腮,正悬手聚气画符,泼墨山水屏风映出她专注的侧脸。
竹风铃动,有一身形俊拔的白衣男修踏进屋内,将手中上好的金墨搁置他案边。
云简从墨迹中抬起头,但见来人濯濯如月柳,眉目清疏:
“有些时日未见了,云简。”
“终于得闲了?”见沈执琅朝他见礼,云简的嘴角微微放松,放下手卷站起身来还礼。
迎他坐下饮茶,而后却是无奈挥袖的动作,“她没事,这次人可不归我管了。”
“柴闻之领走了。”
沈执琅动作微滞,问道:“书艺入道、修杖刀的柴闻之?”
云简点头,“不错,听闻他脾性和善,我点了书写的罚签,你师妹性子跳脱,正好让他看着点,静下心来习字画符。”
“没伤着就好。”沈执琅敛下眼帘又抬起:“又一批弟子们登阁入道,这段时日你可有得忙了。”
云简在他面前难得露出些焦头烂额的神色,又很快收敛起来,“我这边都这样,真亏你能撑住。”
他又无奈调侃两句:“得文宗主如此重用,其中深意真是耐人寻味。对了,你的伤可好全了?”
“已无碍,多谢云兄挂怀。”沈执琅啜饮几口,赞了他递来的茶:“既如此我便不扰你了,改日茶楼约见。”
他匆匆来,又匆匆走,可见事多缠身,二人皆是日无暇晷,茶楼一约实难兑现。
云简起身相送,转身见画符的女修侧着耳朵贴紧屏风。
待他走进隔间,雁桃便赶忙慌乱地正襟危坐,云简低头看去,桌上已绘好的符箓有一张算一张的精细,取之便用的程度。
他的心绪莫名松快了些,“好了,既已完工便走吧,下次别轻易与他人动手了。惊雷符在人群中使用较为危险,且克制防御阵法,稍有不慎易损坏酒楼内饰。
若再有谢荐衣与他人打架斗殴之事,可用元牌传讯于我。”
“好的,云师兄。”雁桃站起身,脖颈间露出的肌肤仍然是一片明晃晃的绯色。“那我就先走了!”
步伐堪称夺路而逃。
云简坐回案牍间,收好沈执琅赠予的金墨,面对一桌子待办事项,先默默想了想:自己有这么阂人吗?
*
见雾峰终年缭绕着散不尽的云雾,烟水云山间,谢荐衣从师尊的术楼中搬了一堆书回小院。
走进听语阁内,经过一人高的铜镜前时她侧头瞥了一眼,镜面映出的少女俏生生的,桃花眼灵动,肤色润白。
她转身步入内室,蹬掉绣鞋,三两步爬上了床,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她的床是羊脂玉制成的,价值连城,整个屋内最值钱的估计就是她的床了。
奔波整日,此时一躺上玉床,整个脊背都变得冰丝丝的,逐渐缓解了她心中的郁闷。
火灵根修士不惧烈火,她尤其是,他人的火焰对她来说不痛不痒,自己体内的火焰外放,只会让她有温暖的舔舐感。
但不知为何,自小她体内灵根处却不时感到热烫的刺骨之痛,导致她格外嗜凉。
引气入体开始修炼后,这种状况变得更为频繁,打坐内调时灵根处总会传出灼痛感,沿着脉络散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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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身。
随修炼时长而逐渐剧烈,令她修炼心法时不得不因此停下暂缓。
师兄为此替她寻来一整块羊脂凉玉,找匠师打造成床,养精内蕴,极大幅度地缓解了她修行的痛苦。
她静静在床上躺了片刻,闭眼感受玉的凉气与丝缕天地灵气溢散在她周围。
待到周身舒缓后,谢荐衣下床移步屋外,玉兰树一如既往在风里。
她飞身跃至亲水台上,叶片晃动间,她从锦囊中取出羽化楼的灵酒来,沉甸甸一坛,她一手拎着抛接几回,便放置一边开始打坐调息,运转心法。
几轮下来毫无滞涩,自从她筑基,这段时日修炼起来比之曾经畅通些许,没有久久停滞不前之感,灼心感也有所缓解。
如今不在凉玉床上打坐,也不至于灼心到无法修炼。
她便不再继续,而从袋中取出书来。
天色渐晚,她躺在亲水台上,酒启了坛,没下去大半,捧着一本书翘着二郎腿看书。
这头的谢荐衣正把书举过头顶读着,脸前因天色黯淡而渐渐模糊的字迹突然清晰起来。
她缓缓四顾,但见水面上逐渐飘来金光点点,似有人将凡人护城河内的花灯搬到她眼前。
柔光越聚越多,上下飘动起伏着,自发地围在她周围。
她若有所觉地回首,沈执琅站在岸边连廊处,刚刚垂下手。
瘦高的白影,因离得远面容模糊不清,只觉仪态气质如青松明月,遥远清朗,却难以靠近。
不知为何,谢荐衣识海中在那个瞬间闪过很多画面,刀堂练刀、与陆子遥的口角纷争、文群玉的讥讽,
以及手中这本关于剑法详解的书。
得见陆子遥与文群玉使剑,她便想到他们能在剑阁与师兄一起修习,得师兄指点剑法。
实在忍不住心下生羡,便又复看起剑谱上将剑舞得生风的修士小人。
最后,她也只是扬起脸朝师兄招了招手,露出一个真诚的笑。
看到师兄好似也回以笑容,便又转回头来,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拉回这本剑法书上。
萤火闪烁在她身边,只看了几页,她便忍不住伸出一只手去水面捞,什么也没碰到。
却隐约记起也是在亲水台,那时师兄还没有接管剑阁大小事宜,她白日里窝在连廊阴凉处看师兄练剑,傍晚师兄便与她一同在亲水台上。
有时画阵、有时修习心法、也有很多时候,就是什么也不做,发呆看树与星星。
那时师兄捧着书读,她也像模像样地效仿,却随着时间推移只觉字迹全部糊成一团,在她眼前浮动着,一点也不往心中去。
于是她将书丢开,改为两手握住师兄的手肘摇个不停。
沈执琅失笑,被她摇晃着手臂也不得不放下书。
望过来的那双眼比周遭水面更波光粼粼,泛着温柔的涟漪,让她觉得自己是在夜色的小船里摇晃。
“怎么了?你这才看了几眼。”
谢荐衣充耳不闻,无所不用其极地缠着师兄带她出去玩。
而她之所以这般胡闹,也是自小便知道,师兄总会向她妥协。
他会换掉她好不容易得来,还没品尝两口的、浓烈呛喉的酒。
再拿出的樱桃饮色泽清润,只是看着就消解炎热,谢荐衣仍不满意,师兄对着她抗议的眼神无奈道,“小心明日头痛。”
那时师兄总是在她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擦拭剑身,指点她的修炼。
无论她说多么无趣的话,他都有时间、有耐心听。
回忆太清晰,谢荐衣忍不住放下书,转身看去,满池星火仍旧,只余孤月照连廊。
7. 问剑台
随着刀堂内新弟子们的课程逐渐步入正轨,谢荐衣开始习惯在练刀的缝隙里抽空懈怠偷懒。
在她看来,虽然刀法大成的刀修看起来很有风范,可每日重复练刀的过程极其乏味无趣,远不如四处躲闲。
夏季的炎热慢慢攀爬到顶峰,人人在不能用灵力降温的晨练中都心绪烦闷,偏今日谢荐衣耳边还有一只格外聒噪的蝉。
那令人讨厌的青衣男修在刀堂内与她同桌,扎马步时也喜欢蹲在她隔壁。
今日不知哪里听来的传闻,知道谢荐衣开堂第一日便进了持戒堂挨罚,趁着师兄师姐们也在练功时对她冷嘲热讽。
他絮叨着:“没想到这么快就让师兄师姐看清了你的真面目,你还有什么可嚣张的?”
“我若是你,被师长同门以这种方式记住,早就羞于见人了。”
谢荐衣被他烦得不行,从锦囊中找出云逸赠予她的一罐瘙痒灵虫。
灵虫身形极小不易察觉,她催动灵力让一只纸鹤驮着,把小半罐都顺着他后脖颈洒进了衣领里。
然后满意地看着他脸色越来越红润有气色,不再对她冷言冷语,而是开始左蹭一下、右摆一下,在队伍中歪扭起来。
惹得巡查的林师姐多看他好几眼,提醒他专注。
身旁的谢荐衣一直竭力收敛表情,终于在他实在难以忍受蹲在地上挠遍全身时放声大笑。
此人似猿猴耍戏般的动作把周围的修士全惹笑了,动静颇大,引来了林师姐和柴闻之,甚至队伍首端的李允也移步前来。
李允绷着一张脸来到他们周围,看了一眼倒地刺挠不休的青衣男修,视线即刻就锁在谢荐衣脸上。
谢荐衣收住笑意,听他道,“谢荐衣——练功时分心、欺辱同门,杖五。”
又看向跌倒在地的弟子,“你也是,杖三。”
柴闻之出列止住旁边这人的瘙痒,又弯下腰递给他一个香囊,和气对他道,
“这种小灵虫喜欢桂花蜜香,你用此香囊可将它们引出来。”那人眼含感恩地看着柴闻之,将香囊收入怀中。
柴闻之又来到谢荐衣面前,好言相劝道:“有事可告知于我们解决,行事勿如此冲动,谢师妹,课后来持戒堂吧。”
“闻之,小惩大戒,你可不要太纵容他们了。”李允略带责备地看向柴闻之。
他动作微微一顿,拱手道,“弟子谨记。”
*
山色已晚,凉风拂面,柴闻之与谢荐衣、她那同桌周传三人一同行于去往持戒堂的小路。
已至堂前,远空中忽地闪过一只展翼的鹰。
“是只雏鹰。”柴闻之停下脚步看它飞过眼前,兀自说道:“季夏之月,鹰乃学习。”
“若被一味保护地太好,此生就彻底无法翱翔了。”
谢荐衣与周传闻言,不知所以地对视一眼,又皱眉移开了视线。
柴闻之看看那只乘风的鹰,再转而看向谢荐衣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乌溜溜的,清澈见底。
他解开门上禁制,三人依次步入持戒堂内。
谢荐衣第一次结结实实地挨了五棍,算是领略了柴闻之的杖刀,他虽然很明显地收了力道,避让她的骨骼经脉。
但李允让他来掌刑以示告诫果然是有缘由的,简单几棍就将谢荐衣因他瘦弱身材而起的轻视全部打散了。
“这下你也是挨了刑罚的违规弟子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她斜睨着同样努力忍痛的周传,对方剜她一眼,终究不再多言。
比之皮肉之痛,柴闻之嘴上劝诫的功夫也是一流的。
一套流程下来,谢荐衣不仅身上痛,识海内也像被人重击过般时不时闪过钝痛。
忽略柴闻之一副‘你白抄戒律了’的惋惜神情,她呲牙咧嘴地来到羽化楼内。
云逸自从上次三人各自受罚后,以‘压惊’的名义邀约她们相聚几回,一来二去竟熟悉了许多。
几人吸取教训,此后一直找能彻底关起门的厢房来聊天。
这回云逸又订了上厢,她一打开木门就看到热气腾腾的铜锅。
厢内贴满霜花状的冰符,四周摆置着浮萍水莲,令人有如端着锅子泛舟湖上。源源不断的凉意从四面送来。
夏日铜锅涮肉,再好不过了。
云逸招呼她坐下,雁桃正在冰符下细瞧它的符文,见谢荐衣来了,转过身来贴住她的手臂和她同坐一席。
见谢荐衣撩袍小心翼翼地落座,她道:“你不会又挨罚了吧。”
云逸从锅里拎起一大片肉,裹进料碗,“显然是,还挨的棍杖。”
“这大刀煺羊肉片不错,薄如蝉翼,很省成本。若是我做起这生意来,你能不能也用你的刀给我削点?”
他大咧咧说着,惹得谢荐衣看他不顺眼起来,威胁道:“你信不信我把剩下的半罐灵虫用你身上?”
云逸被呛住,赶忙讨饶,“原来是因为这个受罚,我那里有上号的创药,明日带给你。”
听完她讲述经过,雁桃担忧地望着谢荐衣,“柴同门看着和气文弱,怎么下手这么重?要不要告诉沈师兄,他很担心你,受罚那日还去了竹屋找你。”
谢荐衣持箸的手一停,筷上的笋片趁机滑走,“师兄去看我了?”
雁桃连连点头,却见她转开脑袋,“算了,师兄本就事忙,不必让他知道。”
云逸连连呼烫,嘴却闲不住:“说到沈师兄,今日剑阁内他与观同门比试剑法了。”
谢荐衣和雁桃都来了兴致,双双凑近桌案让他细说——
剑阁内设有小型比试台,被他们称为问剑台,比的就是剑法,也贴榜实时翻新名录。
沈师兄自从境界踏入元婴后就很少上台比试,多为演示和指导弟子修习。
可因他入阁以来几无败绩,排名遥遥领先,观同门每逢剑法进益,便拔剑欲与他过招,沈师兄总是微笑婉拒。
今日习剑间隙,沈师兄竟主动走向观南,二人交谈片刻便上了问剑台。
引得剑阁里所有弟子都激动不已,摩肩擦踵地将问剑台围了个水泄不通。
台下沸腾,台上的人白衣银纹,镇定自若,整个人都像一柄正安静待在剑鞘里的名剑。
气韵如兰,却有无法忽视的锋利剑意。
观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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颇为重视这场比试,手中剑身早早蕴满灵气,雷光刺目,剑鸣铮然。
紫霄剑感知他战意蓬勃,在燃香的霎那便逼至沈执琅身前三寸,剑招携灵力迅烈而下!
沈执琅挽剑,不握剑时的温和气息如水般融落,剑势层层铺开,一步未退地对上观南的剑招。
剑刃相撞,灵力激荡,在瞬息之间即已令天地势变。
一击未成,观南闪身疾退几步,剑上电光大盛,又再度而来。
每一次挥剑,他的步法都随剑势而调整,呼吸不乱,矫健而敏捷,挥剑如扑食的雷豹,正是他的霄雷剑法。
对面的望断剑不断左右撩起,格挡下他的攻击,两道剑气在问剑台内连番碰撞,元婴境高手过招,几息内便已令台下之人眼晕目眩。
“好快……”有不少弟子在台下喃喃出声。
忽见白衣青年手中剑气凝聚如金芒流星,原是舍光剑法终于现出。
“来了来了!”台下众生立时擦亮眼睛,心绪如沸水沸腾不休。
沈执琅剑势化作千头万缕的金丝,萦绕在剑周围,而后剑招瞬息万变,利落干净,直奔观南的剑而来。
舍光剑法号称以一力破万钧,其中强劲只有交手之人才真切感受得到。
观南抬剑一挡,神色立时遽变,他拼足了劲闪躲开来,便被沈执琅的剑法乱了节奏。
他步法逐渐凌乱,手中剑身震荡,开始显出吃力。
沈执琅迫近的剑招仍然滴水不漏,观南虽仍在抵抗,剑势却眼见着显出颓态了。
霄雷剑法走的是层层叠加剑势,可如此应接不暇间,观南只得将灵力全然聚于剑身,几乎凭本能出剑相抗,境遇更是不妙。
观南对招时连连后退,再回过神来,人已猛地一脚踏出擂台,即将跌落,愕然回首,
———见沈执琅剑锋凌厉,苍松傲睨般直指他颈间。
“这赢得也太轻巧了。”线香才燃一半,人群中许多弟子剑道还未精,只见观师兄的剑法明明如此声势浩大,与舍光剑法却仍有着天渊之别。
沈首席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手起剑落便与他分出了胜负。
短促的惊叹声跌宕起伏,不绝于耳,沈执琅却即刻收剑,将他拽回擂台。
他朝观南致意,气息再度回归谦雅,“观同门承让。”
留观南只身愣在原地。
“沈首席!沈师兄!”台下众人慢慢反应过来,又化作逐渐喧腾的兴奋赞誉声,几乎淹没了问剑台。
文群玉站在离沈执琅更近的地方观望,此时眼里满是毫不遮掩的赞赏。
云逸总结道:“沈师兄赢了。许久不见沈师兄比试,乍见才再次提醒我,原来有的人生来就是一座高山。
在我为自己的剑招进步、沾沾自喜休憩的时候,有人却从未停歇精进的脚步。”
“天金灵根和天火灵根,你们见雾峰的弟子真是天资绝佳。”雁桃还沉浸在云逸讲述的对决中,不禁感叹道。
谢荐衣笑着摇头,“我和师兄可没得比,修行一事上,我也注定难及项背。”
心里却忍不住反复咀嚼云逸最后的那句话。
8. 中毒
下午休沐,三人美美饱餐一顿后,雁桃提议去七仙集市一逛,谢荐衣与云逸欣然应允。
午后集市上铺面琳琅,人潮如织,正是热闹之时。
七仙集会一周一开,每次铺面上所售卖之物都不尽相同,常逛常新,有时也能以实惠的价码淘到些意料之外的小玩意儿。
翠塘茶楼分为三层,装潢典雅,丹楹刻桷,三人经过门前,见雁桃望向其中二楼红色檐角下的绿窗,云逸说:
“别去茶肆了,师兄今日好不容易休沐,八成在其中饮茶,我不想与他碰上,咱们上别处看看吧。”
“嗯、好。”雁桃慌忙移开视线,随口应道。
驻颜铺新上了一种面膏,这种面膏取材于蛟龙髓,装在紫螺壳里,小巧精美。
门口告示上不断闪烁着用前用后的女修容貌变化,捻指一抹,立刻从平平无奇变为玉脂琼肤。
谢荐衣与雁桃二人踮脚在门外看了好一会,见队伍实在是冗长,谢荐衣便熄了进去一试的心。
几人随着人流再次慢慢前行,苏合香料的味道一经钻入鼻尖,谢荐衣便知她最爱的店面就在眼前了。
那家杂货铺门前支着一个香料摊,常年兜售各处搜罗的奇门香料,有时还会有来自仙洲内最繁昌的修士之城澹阳城的稀奇玩意儿。
摊前站着一位白衣女修,手拿几只香包,正掏出钱袋准备付灵珠。
谢荐衣往摊面上看去,视线便被一盒灵香吸引住,三彩盒中有序摆着许多只小冰碗。
里面放着的香料全都磨成细粉,每只料碗中都闪动着不同色泽的香粉光芒。
鹅黄的能迷人心智,白青的可以隐匿身形,谢荐衣凑近了去,想捻一点来嗅嗅味道。
手指刚挨到其中一个冰碗边,就碰到了另一根柔软如夷的手指。
谢荐衣抬起眼帘,看到文群玉的脸上也同她一样迅速失去笑容。
两人同时松开手,那冰碗晃荡几下,香粉起伏,又落回原处。
心中皆觉晦气的二人还未出声,身前的林羽薇付完灵珠转身,第一眼就越过两人看到了身后正拿着袖箭瞧的云逸。
她立刻怒从中来:“是你!上次事还没完,你竟然还敢在老娘眼前晃悠!”
专心致志砍价的云逸被她尖亮的嗓音吓了一跳,转头见来人,冷哼一声,
“看来我今日出门忘记让雁桃给我摇签了,不然也不至于如此走霉运。”
林羽薇怒意更胜,她身边的巨蛛本正懒洋洋地缩着晒毛腿,感知到主人的怒意,顷刻撑起身子。
它口中发出钳动的‘咔咔’声,就朝着云逸身上爬去。
云逸见状即刻嫌恶地避开。
而谢荐衣离林羽薇和巨蛛更近,眼疾手快下,立时抄起摊位上的香片,一使力将巨蛛拨开了两尺。
巨蛛重新被她扫落在地,乌黑溜圆的眼珠们齐齐转动,锁在谢荐衣脸上。
每根毒腿都抖动着蓄势待发,却在与她对上视线的下一刻突然瑟瑟发抖起来。
不知为何,竟突然慌不择路地朝自己的主人身后躲去!
刚才气焰嚣张的模样竟像是鼓起的糖球般一戳就破。
“香香!”林羽薇顿时神色张惶地抱起她的紫蛛,而它仍然惊慌失措地仰起肢腿挥动,似乎急于摆脱眼前正盯着它的谢荐衣。
美人身上抱着一只挣扎不断的巨蛛,这画面着实算不上美观,引过路人纷纷侧目。
“会有神智正常的人给蜘蛛起名叫香香吗?”云逸对着雁桃小声嘀咕着。
她回道:“不好说,但看样子她又要赖上衣衣了。”
“你干了什么?”林羽薇手心中绿色灵力涌现,匆匆将巨蛛收入腰间红色香囊,转而对着谢荐衣怒目而视。
谢荐衣耸耸肩摊手,将用来阻止蜘蛛的香片重新放回摊面,示意她自己两手空空。
云逸在身后窃窃笑起来,用几人都能听到的音量说道:“好逊的灵蛛,都说灵宠肖似主人,这....”
林羽薇的目光又转移至更惹她嫌的云逸身上,她将谢荐衣和云逸左看右看,眼神越来越不善。
气氛僵持不下,身旁的文群玉在这时衣袖一动,林羽薇的怒火不知怎的,又像被水柱浇灭的火苗,转瞬消隐,只余下一缕轻烟。
她面色平稳下来,伸手拉过文群玉,“我们走。”
二人如什么事都没发生般从他们身边经过。
“莫名其妙。”云逸转头看了一眼走远的人,搓了搓后脖颈,回身道,“别管她们了,去店里逛逛吧。”
店中有许多凡间带上来的玩意,有的经过灵咒术法改造,能有许多功用。
长着一双长腿的小木偶施了傀儡术坐在门框上,见到客人便切换成笑脸。
谢荐衣是这里的常客,店主已对她十分熟悉,见来人是她们,抬头递上一个与木偶人如出一辙的热络笑容。
“谢女修来了,新到的都在里侧柜台,这边请。”他侧身让出身后一个更深邃的厅堂,引她们进去自选。
谢荐衣先在墙上看见一面揣在心口可以当作简易护心镜的银镜,驻足片刻,还是决定整圈逛完再说。
三人在店中慢慢走着看着,云逸见到橱柜中软垫上摆着几支精致的箭羽,朱红尾羽,制式根根分明。
但标签对她们而言可说是天价,他捂住标价,转身让谢荐衣与雁桃猜价格。
“我知道了,这是朱厌的毛发。”雁桃凑上前去看了半晌,突然想起什么般说道,
“因速度奇快,筋骨强健,有修士会拿它胸口处的朱红毛发炼制弓箭,一箭能传百丈,锋利又稳健,难以被损毁,也不会被除了主人外的法术操控。”
“那应该很贵,一支至少价值两百金珠。”听完雁桃的话,谢荐衣说。
“不够,要一千金珠!”云逸移开手,咂舌感叹道:“拿这玩意儿的毛发炼一只箭也过分嚣张了,这弓箭一经射出便很难再次寻回,这是多暴殄天物的人才会这样用。”
话音未落,他突然两眼一翻,全身肌肤表面泛起青色鳞片,面色青红不断。
云逸像整个人轮换浸在寒潭和岩浆中,最终直挺挺地倒地不起。
旁边听到他话的弟子见状惊异道:“至于吗,这么仇富,竟气成这样!”
周围的修士有人闻言笑起来,修士体质非同寻常,微量毒素很难能伤到他们,“老板快来!有人不知碰到什么物件了!”
但谢荐衣与雁桃心知肚明这不是真相。
眼见店主束手无策,木偶人急得跳脚,谢荐衣镇定地上前,挥手将围观的人群散开。
她双手使力背起云逸,雁桃在一旁扶稳他,给谢荐衣和她自己身上都贴了张风行符。
在去往灵芝阁之前,两人对视一眼,眼里都明明白白飘过一行字:‘好你个暗下毒手的林羽薇!’
*
恰逢无人造访的午后,周辛施了雨霖诀给院里的灵花灵草浇了一遍仙露,看着所有花草都沾上晶莹的露珠,她面上浮现满意的神色。
正是她轮值时间内,按规她不能入定修炼,便准备返回阁内将需晾晒的药草搬出。
天色晴好,一片叶打着旋儿掠过她眼前,骤然有位身着白裙的女修出现在她视野内,由一个白色小点逐渐变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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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修背着一名面色青灰的男子,从灵芝阁正门外风驰电掣般奔向她。
白衣女修身后还跟着一名白衣粉纱女修。
周辛先是惊诧于她二人的速度,可眼见她们越来越近的身影,又忍不住担心起院里的一圈名贵药草。
思绪斗转,便见那位粉衫女修遥见花草就刹住脚步,转而改走旁边的铺石小径。
而白衣,发丝挽成双绦的女修背着比她高大健硕许多的男子,脚步并未有丝毫减慢。
“……”周辛张口欲言,却见她直至院内花草面前刹住脚步,轻盈地腾空一跃而起。
整个人风回云散般落在她眼前,连花叶上刚浇的露珠都未被拂落。
她抬起脸望过来,那张面容如此明净可妍,像她养过的一株玉露芙蓉,叫人捕捉到的第一眼即下了结论:丽质天成。
谢荐衣冲周辛露出一个略显焦急的笑容,边行礼边侧身露出背上的云逸。
“不知这位医修怎么称呼,能否看看我的同伴如何了?”
“周辛。”她随口一答,视线霎时转移到背上的伤患身上,几人进了阁中内室,谢荐衣与雁桃将云逸安置在床榻上。
周辛上前以灵力查探云逸的情况,后者双目紧闭、汗如雨下。
一会工夫,肤色已变成青紫交替,似乎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却始终无法醒来。
谢荐衣屏息看着这位细长脸,身披挂衫、宽袍大袖的女修。
淡草色的灵力将云逸笼罩,这是医修们入门必备的一项能力,唤作探灵。好的医修精于此术,能一眼定症。
周辛很快检查完毕,“看这情况,想必是中了溯本长老座下弟子的毒吧。”
她叹了口气,转过身道:“这是咒术,她所养的灵蛛名为织梦蛛,此蛛雌性毒素远超于雄性,能以毒为网编织人的幻梦,令人无知无觉便沉溺其中万千世界,越坠越深,直到无法挽回。
放眼整个临源宗,只林同门养有一只雌蛛。”
雁桃担忧地开口,“周医修既熟悉此蛛习性,可有办法吗?”
“此毒棘手,为图稳妥,还是需要毒源才能调配解药。”
谢荐衣听罢问:“将蛛捉来就能解吗?”周辛摇头:“不够,还需得下咒人亲自解咒。”
谢荐衣回过身去听雁桃道:“不知此时回去,林羽薇还在不在七仙集了?”
“她既下了毒,想必不会继续在街上若无其事地闲逛了。”
“林同门吗?”听到她们的对话,周辛竟意外接了茬:“她应该在自己阁中,除了必要之事外她极少出门。”
二人讶于她对于林羽薇的了解,面对她们惊诧的目光,周辛淡淡回应。
“她在转去习毒前与我们一同学医问道,故而与我有过短暂的同袍之谊。”
她掀起眼皮看过来,“我认得你,见雾峰的谢荐衣,周传是我弟弟。”
“.......”宗门真小,谢荐衣默默转过头,神色一时尴尬到复杂难言。
雁桃不解地看向她,她并不知晓周传便是谢荐衣在刀堂内的同桌,蹲马步的搭子,拌嘴的不二人选。
谢荐衣却几乎立即回忆起往周传的后脖颈里倾倒的那包灵虫,太过具象,想来还是历历在目。
“我只能先暂缓其症。”二人言谈中周辛熟练地用灵草调配出一碗汤汁,也不知是以何等手法,迅速地给昏迷中的云逸灌下,一滴也未洒出。
做完这些,她看着面色有所好转的云逸低声说道:
“有些人的木灵根是用来悬壶济世的,有些人的木灵根,生来就是要与仁医之心背道而驰。”
9. 夜访
经由周辛指路,谢荐衣顺利找到了林羽薇在见柳峰脚下的小阁,门匾上书‘随心居’三字。
她蹲在门外柳枝间放眼望去,见阁内四角皆有小型荷花池,正堂前有一大片花圃,少有山石亭台点缀,结构一目了然。
但唯独地面不断蒸腾着似雾非雾的粉烟,整间小阁上下弥漫着浓郁的香气。
谢荐衣开了心嗅,试图辨别香味的品类和林羽薇的位置,不仅闻不到一丁点属于林羽薇的味道,反而被呛得喷嚏连连。
吸取一点双脚便有了麻痹之意,更别提辨识品类,竟一时无法觅得她的踪迹。
既如此,谢荐衣换了坐姿坐在树杈上,双腿悬空着缓解酥麻,思索片刻,用灵力化出了一只信燕。
临源宗内有事传递,却无对方元牌讯息的弟子会选择使用信燕,寄信人的灵根是什么属性,信燕就是什么颜色。
信燕高飞,除了遇见寄信人指定的收信人外都不会停歇,也算是一种有保障的传信手法。
她便是往阁内传了只信燕邀林羽薇和气相商。
火红的孤燕展翼而去,刚飞入院墙内,就被雾中伸出的一条长绿舌头囫囵一卷,整个吞吃下肚了。
“真是毒窟。”谢荐衣望着眼前迷雾里的这一幕不禁喃喃自语道。
谢荐衣无法理解除了要事外能憋在阁中不出门的修士,不过就算她蹲点等得起,躺在灵芝阁的云逸却不敢等。
探查一番却无甚收获的她回到灵芝阁,此时已至傍晚。
暮色昏沉,灵芝阁内地上的石龛亮起暖光,将一应花草都拢藏在灯下幽影中。
谢荐衣踏进内室里,长枝灯烛燃着,云逸仍躺在床榻上,面色较午后有些许好转,左右床柱上贴着两张静心定魂符。
噩梦惊厥是离魂之症,雁桃照着符书制成了这符,用以定魂、暂缓毒咒发作。
见谢荐衣回来,雁桃从符书中抬起头:“如何,林羽薇肯解毒吗?”
谢荐衣摇头:“未见到她人,阁内满是雾瘴,进不去。我记得灵芝阁有清心丹,口含一粒撑小半个时辰应该不成问题。”
雁桃面前的符书翻开摊成一片,将整个榻面都盖住了。
谢荐衣凑近其中一本看,见上面都是复杂难学的符咒,多是关于追惩标记的,她问道:“你在找什么?”
“灵踪符,若我能按照符纹绘制出来,便可以通过云逸身上的毒追踪到那只织梦蛛。”
谢荐衣眼睛一亮:“我来同你一起找,这符第一次刀堂禁闭那日我见柴闻之用过,若是有这符,我便可潜入阁内捉蛛了。”
雁桃却露出几分犹豫的神色,“有了灵踪符就有了证据,将证据承上持戒堂,会有弟子来主持公道的。”
谢荐衣眼神不自然地躲闪起来,她不愿让雁桃看出她根本没打算公事公办地解决,便安抚道:
“我们先试试能不能成,若是不行,明日持戒堂开门我们再去上报。”
于是二人一起趴在榻上翻找起来,烛火把二人的影子拓印在书页上。
内室里的云逸十分安静,一时屋中只余哗哗翻页声和烛焰的吡啵声。
漏夜更深,谢荐衣在用术法快速浏览书页的过程中突然看到一张与柴闻之手中的符纸很像的符文。
她眨眨有些花了的眼睛,定睛细看,展示页的符纸下方延开一条红线,指向被追踪的对象。
谢荐衣抬起头对同样苦翻的雁桃露出笑容:“找到了!”
雁桃赶忙接过符书仔细看起来,看完后神色竟有些微愁:“可这符太复杂了,以我的灵力绘制出来不知可否有足够好的效果。”
谢荐衣站起身揉揉肩膀:“没关系,只要能维持指路一段时辰便够了,其余的交给我。”
*
已值夤夜,雁桃独自来到林羽薇的随心居外,更深露重,院内四散的夜雾更浓了。
遍地柳条低垂,给人一种不安感,好似有猛兽暗中窥探,又似树枝轻轻搭在人肩背上。
她屏息抱紧手中的符纸袋,看着后院外升起一缕青色细烟,混在雾里十分不易察觉。
雁桃深吸一口气,拿出一张丹符,单手运诀,省去敲门的步骤,一步到位地炸开了大门!
气流冲破木门,迎面来的劲风将她的头发吹拂向两边。
------
另一边院墙上的谢荐衣见林羽薇披着外袍匆匆出来查看,便将周辛给的清心丹送入口中。
顺着手中符纸上细细的红线指引,调动心法使了心足,把灵力都汇在脚尖,像只灵活的猫翻跃至主阁屋顶。
她的一双纸鹤缩小再缩小,直到可以扁着身子卡入窗檐的缝隙里。
两只纸鹤躺进缝中,再哼哧哼哧地越变越大,从薄纸片慢慢变成纸鹤的形状,缓缓用鹤翼将窗户顶起来。
窗扇吱呀开到一半,谢荐衣用脚尖勾住房梁,一个倒挂弯月把自己送入阁内,落地轻巧无声。
林羽薇的阁内更有一股呛鼻的异香,谢荐衣皱起眉头,抓紧时间奔着红线去往床帐处。
雁桃画废了五张金纸才制成的灵踪符上红线已经若隐若现。
她快步向前,终于看到紫蛛正在榻上自己的软窝中团团转,看着有些焦躁,似乎被搅扰前正在陪林羽薇修炼。
------
雁桃将门破坏后紧接着挥出一张御符,符纸幻化出一圈金色的钟型屏障。
没等多久就看到林羽薇发丝半挽,鞋趿在脚后跟,怒气冲冲地持着软鞭出来。
雾浓,她似乎也没打算看清人脸,只看到模糊的人影举鞭便甩!
鞭子挥出撞在屏障上弹开,她才定了定心神,见雾中露出的人竟是谢荐衣一伙里那位用雷符的女修。
不知想到了什么恢复了几分理智,仍是面沉如水:“深夜闯阁,你也来找抽吗?”
“你对同门痛下毒手,怎还能安然入睡!”雁桃将灵力持续注入符纸,维持着防御钟,尽力高声道:
“林羽薇,你现在随我去解毒还不算晚。”
门内的女修发出明晃晃一声嗤笑,抱臂靠在门框上:“少痴人说梦了,你有什么证据就污蔑是我下的毒?”
“织梦雌蛛,整个宗门只有你有。”
林羽薇闻言站直了身体,眼神阴寒了起来,似乎未想到雁桃竟真知道了毒中内情。
“师尊闭关,灵芝阁穆长老不在,没人能有测毒解毒的好本事。
你若是怀疑我,大可上报持戒堂行审讯,看是先水落石出,还是那只姓云的猴子先受不住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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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雁桃未想到下毒之人还如此嚣张,罔顾戒律。
“我们自有别的法子能证明你是凶手,若不想将此事闹得人尽皆知,还是及时悔悟吧。”
林羽薇大半夜被炸开家门,出来却听到这样软绵绵的威胁,顿时生出些对牛弹琴的无力感。
连架都吵不过瘾,打不够劲,突然意兴阑珊起来:“行了,没什么事就赶紧离开我家,别在这扰我烦。不管他怎么了,都与我无关。”
“喔,是吗?”
深夜里传出一句清洌的发问,林羽薇适才翻个白眼转身要回阁去,听到这句话不可置信地抬头朝声源看去。
一身束腰夜行衣的谢荐衣站在她阁中池塘边,冲她扬眉笑着。
在谢荐衣脚边,灵蛛香香被捆得像要进蒸锅的螃蟹,正被她当毽子踢着玩。
见林羽薇终于看过来,还给她翻了个新奇的花样飞踢。
而她的金银蟾舌头被打了个结,也躲在一片荷叶下瑟瑟发抖。
林羽薇的面容渐渐扭曲了,她心生忌惮不愿显露,劈手就朝谢荐衣甩来一鞭:“把香香还给我,你又要对她做什么?”
“又?注意你的言辞,这是我第一回打算对它做点什么。”
谢荐衣并不与她对招,脚下依然使着心足,将毒蛛踢起来握在手中,侧身一躲,又用脚踢起一个地龛,拦住了林羽薇这一鞭。
雁桃也急忙跟进阁内,手里握着攻击符随时准备支援谢荐衣。
林羽薇不肯罢休,挥鞭再来,两人在阁中一边骂仗一边追逃起来。
谢荐衣用她目之所及的一切东西来阻拦林羽薇狂乱狠毒的鞭法,很快把她家拆了个七零八落。
谢荐衣使起心法来得心应手,跑跳时连她的花圃也毁个稀烂,还能又一个跃起高高立在屋顶飞檐尖。
林羽薇咬牙暗恨她脚滑,跑得如此快,却只能停在底下深深喘气。
“我的花……”林羽薇环顾花圃,只觉得气淤不已。
自从遇到这三人以后,她就总是感到气短胸闷,无名火起,她指着一朵紫色小花:“你可知这一株要七百金珠!”
“哪朵?”谢荐衣从屋角探身出来看,整个人以一种极危险的姿态立在高处。
“雁桃看看可还活着,需不需要我再补两脚。”
雁桃朝谢荐衣摇了摇头,此花娇贵,这一次连着根茎断得彻底。
“你们!”林羽薇手中的鞭高高卷起,蓄势待发。
“我劝你动手前冷静些,思量清楚了。”
谢荐衣满意地俯瞰一地狼藉,这大多都是出自林羽薇自己的杰作,颇为快活地说:
“你随我一同去解咒,等云逸恢复原状了,我再把你的小蜘蛛球还给你。不然...…”
谢荐衣终于收回探身的动作,脚下心足灵力光芒消去。
人立在檐角方寸间,巨大的月亮映在她轻盈矫健的身影后。
她将巨蛛高高举起,用另一只手拨弄它,好似摆弄一只小型钟摆般气定神闲。
很快,她脸上收了笑容,望向林羽薇的神色平静又认真。
摆弄巨蛛的指尖蓦地燃起一缕深红色的火焰。
林羽薇见状立刻在下面崩溃地尖声道:“可以!现在就去,你别动香香!”
10. 逆反
阒静的夜里,林羽薇抱着双臂、脸色不善地走在雁桃和谢荐衣身后,眼神不断瞄向被谢荐衣拎在背上的紫蛛。
她想方设法试了几次召唤咒术,想将香香夺回,却都碍于雁桃粘贴的护体符纸无功而返。
于是气急败坏地转为言语侮辱。
谢荐衣充耳不闻,倘若她说到激动处,声音实在是高亢了些,惊得鸟雀乱飞,谢荐衣便站住脚步,回头凉凉瞥林羽薇一眼。
后者就若无其事地看向别处,嘴中暂缓二三。
直到走进灵芝阁的大门,她还在细数谢荐衣和云逸的无耻行径。
谢荐衣是真的不记得曾几何时她们有‘旁若无人’‘眼高于顶’‘哗众取宠’地像群猴巡过花果山般经过她身边。
迈进后阁看见云逸的第一眼,林羽薇便冷哼:“负隅顽抗的猴子,竟还只在第五层挣扎。”
她还欲拖延时间,让云逸多吃些苦头,口中讥讽的话语又起。
谢荐衣不堪其扰,犹豫要不要念诀封了她的喋喋不休时,一人从外掀帘入内室。
周辛端着药碗面不改色走过来查看云逸的情况,林羽薇竟突兀地沉默下来,被胶黏了嘴似的一个字都不肯再说。
谢荐衣纳罕耳根怎么清净了,回头见林羽薇解开腰间香囊,从中取出一片长着蛛纹的紫苏叶。
她催动灵力蕴入其中,闭眼念咒,面前的云逸脸色肉眼可见的状态越来越好转。
尔后她又拿出一缕蛛毛放在烛台上点燃,紫烟腾起,她将那缕正燃烧的毛递给周辛。
周辛很快接过,将其化成符水喂云逸喝下。
二人行动间有一种诡异的默契。
谢荐衣不愿深究那缕毛来自蜘蛛的何处,也没打算告诉榻上的云逸。
一切都变得异常顺利。
毒已解恩怨已了,谢荐衣挥手将晕头晕脑的蜘蛛毛线团解开。
它在谢荐衣面前乖顺非常,毫无战意,哪怕当时被她整只团起也是一副一动不动、任人宰割的模样。
她将解开的蜘蛛拎到与她眼睛齐平的位置,低声威胁道:“若你再敢对我身边之人下咒,我就拿你下油锅。”
雁桃觉得她从那几对小眼珠中看到了唯唯诺诺,想来它觉得比起油锅,谢荐衣本人可怕多了。
林羽薇赶忙不满地夺过香香抱在怀中,几番抚慰查看自己的灵宠,却仍不发一言。
直到确认紫蛛除了惊厥过度外没有其余异样,她转身迈步而去,留下最后一句话:
“原来是你在帮她们解我的毒。”
她离去后,周辛停下手中的动作,轻轻叹了口气。
*
第二日云逸醒来后竟并未多说什么,以他的性子,谢荐衣还以为会收到浮夸的千恩万谢,或者以插科打诨的方式让他的那些友人们都知道他的这趟多舛经历,但这些都没有。
他如此平静,可她们三人间又确实有什么发生了改变。
刀堂的课开始越来越满,有时一整天大家都需泡在刀堂里练刀。
上午听完公讲自行练习,午后便与师兄师姐两两组合对练刀法,一整日都陀螺般转不停。
晚间她还要留出时间修习心法,时不时接受师尊考校。
谢荐衣叫苦连天,但似乎除了她外,大家都很好地适应了这种修行节奏。
尤其是周传,他似乎打了鸡血,对于李允安排的课程十分推崇,比谁都认真。
不知是不是周辛与他说了什么,他不再处处针对谢荐衣,谢荐衣感念周辛解毒之恩,也对他彻底熄了逗弄的心思。
天气就这样渐渐从暑热顶峰消退下来。
又是一个随机对练的午后,广阔的练功台上,谢荐衣着白裙,不束袖,挥刀挥得有气无力,在一众新弟子中很是显眼。
有师兄主动从远处过来,提议与她练刀。
她扭头,见往日惯常与她对练的柴闻之如今正被其余弟子绊住,便转回头:“好,来吧。”
师兄姓傅,面皮白净,身形壮硕,法器是一柄雁翎刀,也总在堂上走动指点新弟子。
谢荐衣抬起双刀对上他气势汹汹的第一刀,便知来者不善。
照常对练,师兄师姐本着携幼之心,多会手下留情,只使李允已教授过的刀式,过程中也多有鼓励。
这位傅师兄却是毫不客气的全力一刀,与柴闻之的风格完全不相同,霎时激起了谢荐衣消磨的斗志。
谢荐衣将双刀横在身前,飞身往前攻去,刀身蕴足灵气,挥斩向他手中的刀,刀刃碰撞,溅起一长串的火星。
谢荐衣的刀很薄,但刀劲颇为慑人。
见她全力抵抗,傅荠本就存了挫她锐气之心,见状逐渐激奋起来,使刀竟越来越狂放。
为着劈头迎击,竟拿出了谢荐衣等新弟子还未习得、却是他拿手的刀法。
刀风狂舞迎面而来,激得谢荐衣胸口灵气翻涌,事态不妙,她发觉无论如何躲不过。
不知硬用刀接会是何等场面?
谢荐衣脑中还未想出个迎敌方法来,只觉刀使不顺手。
多年来的习惯已让她下意识将刀丢开,心法瞬时爆开到最盛,双掌白光直奔傅荠面门招呼!
傅荠一时不妨,竟真让她伤到了下颌。
傅荠此时也动了真怒,刀法再出,已不像与同门对招而是下山斩魔了。
谢荐衣抬腿欲使心足迎击,没想到有人先一步拦住了傅荠这一刀,杖刀出鞘,格挡在她与雁翎刀间。
柴闻之摇头道:“傅师弟,哪里来的这么大气性呢?”
二人都灰头土脸的,傅荠重重哼了一声,将刀放下。
谢荐衣这才发觉四周已挤满了围观的刀堂弟子们,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也有焦急却不知如何阻止的,想来便是这中有人唤来了柴闻之。
动静这么大,堂内的李允也出来查看详情,他一眼瞥到谢荐衣扔在地上的双刀,又看二人情态,已将事情始末猜了个大概。
冷冷对着谢荐衣吐出几个字:“你自去领罚。”
见状竟不打算惩戒先动手的傅荠一点。
“凭什么?!”为着这一份包庇,谢荐衣的火气终于窜起。
她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傅荠,“他先坏了规矩,为何不连他一起罚?”
李允冷静地与她对视,看着她气急败坏的模样:“你怕是忘了我这是哪里,刀修遇敌何时能将刀信手一丢了?”
“若是刀法考核,你也将刀一扔上去赤手空拳搏斗,那只学心法便足够,又何必修习刀法?”
见谢荐衣还要继续争辩,柴闻之赶忙上前扯了扯她的衣袖。
谢荐衣挥开他的手,仍不服气:“既他先不守规矩出手伤我,为何我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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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击。”
“反击可以,只准用刀。”李允掷下这句话离去,盖棺定论给她十个大板。
谢荐衣心头气血再次翻涌,刚才硬抗的刀气令她胸口生疼,脸色又苍白几分。
林师姐见状责备地叱起傅荠,“有你这么当师兄的,仗着年龄大欺负人?”
傅荠充耳不闻,扬长而去,柴闻之用手托扶着谢荐衣的胳膊去一旁歇息,“谢师妹,你又何苦逞舌强辩,凭白加罚。”
“那我也不能因为畏惧刑罚,便说违心之言,行逆来顺受之举。”
柴闻之脚步一顿,破天荒地多看了谢荐衣一眼。
*
谢荐衣缓了片刻从刀堂出来,她趁着挨罚的借口寻了无人的池塘边躺下,将一整片荷叶盖在脸上,怒气很快消失,悄然入梦了。
待到夜幕将至,谢荐衣才蹲回堂前百无聊赖地等着柴闻之出来,好随他去持戒堂领罚。
可直到堂内其余弟子都走光了,轮值需要闭门的师兄频频望向她,柴闻之也还是未现身,谢荐衣只好走进去寻他。
正堂被每日施净诀的师兄师姐们打扫的一尘不染,青砖润亮,放眼望去空无一人。
谢荐衣往后堂走去,刚到廊下,就见到了要找的人。
柴闻之正半蹲在后院泥地杂草间,小心翼翼地朝不远处的一只灰雀探出手去,他的杖刀放在一旁,也未使半点灵力,身姿略有拙态。
临源宗长老与宗主好用穿云雀传讯,以彰显身份,但大多是羽翼丰沛、色泽瑰丽的祥鸟。
谢荐衣定睛细看面前这只,身形瘦小,羽翼乱蓬蓬的,纤细的右爪呈怪状扭曲着。
似乎是受了伤无力动弹,只得怯弱地看着接近它的柴闻之,口中发出微弱的鸣啼。
它瑟缩着羽翼抗拒人的靠近,柴闻之便耐心等着。
等到小雀慢慢放下戒备,朝他摊开的手掌试探地一啄,柴闻之抓住它转瞬即逝的靠近,淡蓝色的灵力缓缓从手心照遍它全身,将它笼罩其间。
很快,灰雀便能抖抖羽翅飞起来了。
没想到他还会治疗术。
雀鸟绕在柴闻之头顶上方盘旋低飞,一圈又一圈,鸣声充满感激。
柴闻之站起身,洁净的练功服下摆已沾染尘土,他恍若不觉地注视着那只从了无生气变为活蹦乱跳的小雀,直到它恋恋不舍地远去。
“雀鸟弱小无辜,能救则救。”这时柴闻之才看向谢荐衣,“劳烦你再等我一下。”
他进了堂内,这次不一会儿便出现了,身上已换了青色直裰,其上绣着莲纹。
柴闻之把谢荐衣的双刀递还给她,下午一气之下她走时连刀都未拾捡,气得李允见了还要加罚她,被柴闻之和林清连番上阵劝罢。
随着谢荐衣挨罚次数与日俱增,她已逐渐将刀堂内持戒堂当作自己的第二个家,如今挨完罚,还能与柴闻之闲话。
这次她触了李允霉头,罚得重,不方便以臀挨凳,便站在柴闻之身后看他的墨宝,分散些许皮肉痛感。
师兄的字遒劲,柴闻之的却是顿挫的瘦金体,寸方小字,像他给人的感觉一样瘦利。
他处罚完人还能沉心静气练书法,谢荐衣却心浮地左右四顾。
又一次瞥见那古琴便上前查看,见其形如蕉叶,通体乌亮,问道:“还从未见你奏琴,不知何时能听一曲?”
11. 小试
柴闻之将手下的这个‘笃’字写完才抬首,“许久未碰琴,技艺早已生疏了,弹给谢师妹听怕也只是听个笑话。”
谢荐衣闻言,视线从琴身转到他握笔的指间。
未将他的出言婉拒放在心上,谢荐衣继续于屋中书架边闲转几圈,直到杖击的闷痛有所缓解。
她朝柴闻之挥挥手,御风回听语阁练心法了。
*
秋入见雾峰,空廊红叶,水与树皆静谧不喧。
有只木制小鸟沿着连廊一路飞进谢荐衣小屋的窗里。
它灵巧地避开窗台上她拉着云逸雁桃三人喝了一周杏子酒,才集齐的整套形色各异的侠客摆件。
飞进床幔,熟练地敲击楠木床柱,发出笃笃的声响。
躺在垂幔内的人青丝散开垂落如瀑,左腿翘起搭在被褥上。
听得这声,捞起身下的被角盖住头顶,玉床源源不断地传来丝丝凉意。
小鸟对此见怪不怪,清清喉咙,发出云逸的声音:“谢荐衣!快起床!今日刀堂剑阁小试,你不会又想迟到吧?”
机关鸟拍打翅膀飞舞在她周围,魔音贯耳,一会是左耳,一会是右耳。
谢荐衣闭着眼长出一口气,从榻间鲤鱼打挺般一跃而起,飞起一脚精准地将木头小鸟踢至窗外。
听到吧嗒一声,哀嚎一嗓,恍觉世界安静了。
“你送的机关鸟就像是时刻提醒我又要挨罚了。”
晨光初起,谢荐衣与云逸一同挤在抽签的人群中,日光把她的额头晒得暖洋洋的。
听他回道:“这可是我千辛万苦从师兄那里求来的,劝你懂得感恩。”
等谢荐衣站在鹿台一端,任风丝拂动脸颊旁的碎发时,她真的开始有些感谢云逸送的小鸟,让她早起练了两遍刀法。
因为比试台对面站着的,赫然是手持稚水剑的文群玉。
稚水剑声名远扬,她也远远得见过文群玉出剑,其中甚至有几次是朝她而出,可如此近距离地作为对手接触还是头一遭。
眼前的剑剑身通体净白,萦绕着冰霜般的灵气,剑柄以细碎的灵石嵌出一朵寒意弥漫的雪莲。
被文群玉赛雪般的指尖握住,看起来出奇的貌美和谐。
文群玉嫣然一笑,似在众目睽睽下感叹她的运气,“谢同门,你择道才半年,我不欲占人便宜,既抽中了我会让你三分。”
对面女修桃瓣似的大眼睛微翘着,璀璨明亮,脸颊微润,很有灵韵,抿唇不答,取出双刀来,只道:“开始吧。”
既是刀堂对剑阁的小考,比试中规定只可用道法,在刀法与剑法中二择一,谢荐衣擅长的心法被明令禁用。
此次参与小考的修者除了刚择道半年的众人外,还有三年前择道的那批弟子。
为示公平,铜铸青兽口中几乎不会匹配到实力悬殊的对手。
年年比试,年年刀堂被剑阁压着打。
刀堂一向少有亲传弟子择道,此次来了天灵根的谢荐衣,师兄师姐们心内皆想至少可扳回几分脸面。
谁曾想青兽吐出一粒红丸,让她对上了剑阁的天骄文群玉。
击鼓报时,比试开场。
谢荐衣习刀半年,手中刀法与娇憨的相貌完全不符,大开大合,力重千钧。
乍看下与李允走得都是刚猛的路数,但熟悉她刀法、与她交过手的同门们却知,若因此便放松警惕,可是犯下大错了。
文群玉持剑与之交手几回合,暗自讶于她挥刀的力道,对招时便持续不断注入灵力至剑身,让稚水剑生出的剑气愈发皎亮得刺目。
再过上几招,她静下心来仔细观察,心下便有了把握,谢荐衣刀法太过粗暴,容易在挥刀中露出破绽。
水珠般的剑气在她四周聚成一片,稚水剑蓄势待发,她的剑法正是以柔克刚,要怪就怪谢荐衣倒霉吧。
时机到来,绞柔的剑法水蛇般一一避让开谢荐衣的刀势,直刺向她的心口!
剑已至她胸膛半寸间,文群玉忽感不对,可剑势已覆水难收。
她眼睁睁看着谢荐衣突然矮身让过此招,手中两把刀迅速刀尾相接,在机阔声响动下,拼成一把窄薄的直刀。
她单手握住两刀中间的刀柄,将刀转得行云流水,所有厚重化为轻盈。
刀法倏然灵巧地如同猫儿踮脚走蛛丝,身形如柳,惊险几息内把她的剑招全拆乱了。
竟以快克柔,出乎意料化解了她的拿手剑法!
“好!!”众人屏息观看这台上柳暗花明的转变,此刻突然逆势,底下传来刀堂弟子们的阵阵喝彩。
谢荐衣在台面上,不知为何识海中一直警醒般闪过李允堂内的指点:
劈刀时后肘不起,凝聚灵力时刀筋要正,锁紧腰跨,注意听刀落下的声音。
她平日里活泼顽笑,做什么都没个长性,可一旦打起架来,却看着比谁都认真投入。
二人在台上你来我往,令所有看热闹的剑阁弟子纷纷端正目光,歇了声。
“厉害吧。”云逸得意洋洋地跟几位剑阁同门炫耀起他好友的实力,颇得几声赞同。
文群玉的实力,他们多少领教过,半年能与她过招到眼下这个程度,刀堂的谢荐衣将来绝不是名不见经传之辈。
可是在台上的谢荐衣对敌时长越久,越能感到她与对手的差距。
她清楚,文群玉的剑并没有发挥出所有实力,许是她比试前的承诺,也或是她认为如今的谢荐衣不值得她使出全力。
原因不得而知,但谢荐衣却已全力以赴,半分不敢松懈,且有些后劲不足、力不从心了。
鼓声再响过一次,为避眼前一剑,她下意识使出刀法第六式。
这一式本该借手中刀背,如游鱼般滑过对手的剑身,就如李允堂上演示的那般,可她在学这一式之时惫懒了。
她记得那是个燥热难耐的午后,同桌的周传挥刀时额上滚落豆大的汗珠,她在望着窗外青柏发呆。
识海里有一招一式的慢动作详解,图注印刻般在她脑中,可她现下使出的这一式却生疏不已,令她简直想不合时宜地羞愧捂脸。
全神贯注的比试中,瞬息便是永恒,对手又是实力远在她之上的高手。
识海一瞬空白,她不出所料地被稚水剑气击中左肩,狠狠跌落在鹿台上。
钝痛弥漫,她却不由自主地看向鹿台一边的刀堂弟子们,大家都自发聚台面很近,没有人开口说话。
直到另一边的欢呼道贺声震耳,文群玉如神女般被团团围住。
她未回头看谢荐衣一眼,施施然收了剑,理所当然地被簇拥着下了台。
云逸从台下冲上来扶起谢荐衣,有几个刀堂的师姐师兄也走上台来。
总是在堂内指点刀法的林师姐握了握她的手腕,安慰道,“你已经打得很不错了。”
平日里总对她吹胡子瞪眼,咬着后槽牙把她当假想敌的同桌周传也上来了。
他并未聚过来,却转头向台下刀堂众人道,“怎么了,一个个严于律人的,难道要求有人能赢一场必输的仗?”
弟子们面面相觑几息,气氛竟霎时松快了许多。
“是啊,那可是文群玉,谢师妹才学刀多久,已经很强了。”
有师兄打个哆嗦,“还好不是我上去,我只会丢脸丢到家。”
甚至有人开始隔着人群称赞她,“谢师妹,表现不错,输也输得有骨气哈!”
云逸侧过头看她肩膀上的伤,“我陪你去灵芝阁看看。”
她冲云逸摇摇头示意无碍,这点伤痛对她来说不算什么,她体质好,比一般人痊愈得快。
不过,一场必输的仗么?
她耳中听着剑阁弟子兴奋的交谈声,低头望向手中仍嗡鸣不休的刀。
刀早已入鞘,鞘身很古朴,没有任何纹路,和刀身一样外表平平无奇,此刻却在她手中长鸣不止。
她知道,这两柄刀颇有些傲气,此刻不知是为输给稚水剑这样的对手而鸣,还是为有她这样的主人?
她在人群鼎沸中握紧刀柄,瞥向榜上写着她名那栏刷出一个红彤彤的‘败’字。
练刀半年来,今日第一次觉得与刀心意相通。
那鸣的是心绪不平,是心有不甘。
如同她心中幽幽燃烧的暗火。
*
云逸比试完后,谢荐衣被他硬扭着去了灵芝阁包扎。
见周医师小心地撕下她与皮肉鲜血混粘在一起的碎衣,他不忍道:
“也就是沈师兄不在,倘若让他见到你这样,肯定心疼死了!”
谢荐衣忍着痛朝他苦笑,“可别,毕竟是我技不如人。”
云逸瞪她两眼,“行吧,反正我不说他也会知道。”
日光偏西,谢荐衣谢绝了云逸同吃晚饭的邀约,换了身雪青色的常服,从见雾峰一路御风到了刀堂。
日暮时分,刀堂内静得落针可闻,青石地面被刷洗得分尘不染。
她明明才练刀半年,映着西斜的余晖,这里竟带给她一种熟悉的温情感。
她从练功台走过,拾阶而上,经过日晷,脚上的登云履每走一步都踏出闷响,回荡在空旷的四周。
直到鞋的翘头轻轻磕上刀堂门槛,她停在了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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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
诚言,半年的相处来,她不怎么喜爱李允这位长老。
他为人古板严苛,过于重视刀法的基本功,在剑阁弟子都已学会各式繁杂华丽的剑法,能飞花落叶时,他们仍花大量的时间重复扎马步、打桩、弓步撩刀。
又在练刀一事上眼里容不得半点沙,谢荐衣没少因为态度懒散而被罚。
况且,谢荐衣本就不爱使刀,走来的一路上,她破罐破摔地心想,输就输了吧。
可黄昏里,她伫立在堂前,看光影把刀堂内的一切割成明暗分明的两边,李允站在光亮中不知疲倦地挥刀。
那头白发依然迎风不乱,刀法自在疏阔,快意天涯。
刀意与人心相知相通,就像是最亲密无间的知交。
让她如见师尊挥剑,那是顶尖修道之人才有的人道合一之态,令她观之如痴如醉,几乎移不开眼。
那一刻,她发觉手中掂着的刀有千斤重。
沉甸甸的,坠得她喘不过气。
她不是一个合格的刀修。
她甚至没有好好擦过刀,没有在阳光下细细看过刀身,用鹿皮爱惜地擦拭残尘,涂上贵重的刀油。
练刀能偷懒时,她绝不尽力。出晨功太早,她睡不醒,师兄师姐们都见怪不怪了。
李允也不喜欢她这个弟子,罚起她来毫不留情。
哪怕她挥刀数十次就能悟出同门百来次也悟不到的效果,他也从未对她展露过笑颜。
谢荐衣没有出声,目视良久,然后转身离开了刀堂正门。
她进了侧堂,从守堂的师兄手里花十颗金珠买了最好的护养刀的工具匣。
回到巨型日晷处,一屁股坐在日晷下的阴影里,把两柄刀并排放在眼前地面。
她和刀都藏在了日晷里,地面上还是只能见圆形的日晷和晷针的影子。
伸手启匣,她用其中的棕毛鹿皮轻轻地擦了遍刀身,原来她的刀身这么窄薄,直挺挺的,却很锋锐。
以掌心灵力附于其上,能听到轻微的刀吟,如琴弦停歇后的颤音。
又用刀油涂抹了刀身,再取出棉纱,来回擦拭刀祛除刃面的杂质。
她低头捧着两柄净洁的刀翻来覆去地看,有一双皂靴出现在她眼前。
李允不知何时收了刀,正汗津津地站在她面前看她擦刀。
“打输了?”李允仍旧绷着脸问,谢荐衣点点头,再不言语。
李允的神情没有因她的失败有任何波动,转而看向日晷,“我接手刀堂那年,安置了这架日晷。
我是从凡间被擢选来的,在修道前,我是武堂里的刀客。”
谢荐衣的手顿住了,她怎么也没想到李允从前竟真是她在话本子里最欣赏的侠客!
她瞪大双眼问:“那您劫富济贫、行侠仗义吗?”
“行侠仗义算不上,不过年轻气盛之时确实有过劫富济贫的往事。”他风吹刀刻的脸上闪现了一丝怀念,让他严厉的面具皲裂了。
“那时候,我爱使刀,从第一次见到刀开始就痴迷住了,只想着钻研刀法。”
现在也一样,谢荐衣默默腹诽着。
“不过,我学刀的天赋一般。尤其是跟真正的天纵英才放在一起,”李允的目光变得空泛起来,似乎回到了很久以前,
“入宗门时,我年纪已颇长,终身不能有坦荡顺利的道途。”
“同时期入刀堂的几位同门里,我是最不起眼的,但无人瞧不起我,反而处处关照。几百年前,修真界正动荡,灾祸频出,妖魔猖獗。
其他几位刀法更好的同门,陆陆续续都死在除魔的路上了,只有我苟活至今。”
“有时我会想,他们若在便好,刀堂会更发扬光大,长老无论如何也轮不到我来做,我只需要能一如既往地挥刀就好。”
他的目光从日晷转向谢荐衣,她才发现他眼周围的纹路这么深,“像你这样的弟子,也一定更喜欢他们的刀法。”
没有天赋,看不到希望的事情,也能坚持如此之久吗?凭借的究竟是什么呢?
谢荐衣从未想过李允会说这么长几段话,还是说与她听,一时心绪有些复杂。
金乌再移几寸,他落在地上的影子似乎佝偻了几分,和日晷融在一起,那日晷像是他的象征般。
“谢荐衣,天道并不会钟爱每一个修士,在修道一事上,更是遑论平等二字。
我才疏学浅,只能领你们走很短的一段路,山高路远,须得由你们自己闯。”
他的声音轻得似喟叹:
“而天道赐予的,如若不珍惜,迟早会有被收回的一日。”
12. 烛影
一天下来的遭遇令谢荐衣思绪纷杂无序,目之所及皆是见雾峰的云雾。
青雾浮在山水间,她的识海中也仿佛蒸腾起茫茫的雾。
漏夜时分,谢荐衣仍难以入眠,她披了件外衣,抱着膝坐在连廊上。
夜凉如水,整个小院都没有点灯,她渐渐适应这份黑暗,忽而听见师兄的阁子里传来声响。
窗纸黑乎乎的,她掠过连廊去叩门,贴着门框道:“师兄,是你回来了吗?”
无人应声,屋内却传来灯烛被碰倒的响动,在寂静的夜里十分清晰。
谢荐衣倾耳去听,过了好一会,才听见烛火点燃的哔啵声。
有一只光亮微弱的烛晕出一片暖光,将她面前的窗纸映成温暖的颜色。
隔着一面窗,她见窗纸如施了秘法隐去的白纸,随着念出口诀,慢慢显出一个身姿挺拔的青年影子来,端坐在烛火旁。
他像是没穿外袍,更显腰身紧窄,被火光勾勒得隐隐绰绰,说不出的勾人。
她听见里面的人嗓音略显低沉,“是,才回不久。”
是她熟悉的身影与声音,当他在身边时,哪怕隔着窗未闻其面,也让她安心了许多。
她垂下视线,叹了口气,把脑袋贴在窗纸上,凑在窗缝边小声喊着:
“师兄。”
“嗯。”她听见里面的人很快应声。
若是平常,她会更愿意与雁桃云逸倾诉,可不知为何,她今天打输了,又听了李允一番话,一知半解的。
格外想与师兄说话。
谢荐衣凑近的脑袋沿着门框慢慢下滑,发丝顶在隔扇上,鼻间满是木头腐朽潮湿的气味。
分明很想见到师兄,她知道这次师兄下山去了遥远的冰原,而他们已有许久未好好交谈。
此时夜深人静,有着无人搅扰的片刻时光,她却不知从何说起。
“师兄。”她又唤道。
“我在。”隔着一扇门传来的声音依然温和,混着月色有些发沉,却没有丝毫不耐。
她缓缓闭上眼睛,静静感受这一刻复杂难言的心绪,片刻的安心,与难言的,更深的落寞。
四下皆静,风声蝉鸣都不见了,师兄阁内更是安静得她贴在门上也听不到任何动静。
她依旧没有睁开眼,却忍不住伸出手婆娑着窗纸,绒绒的,纹路很细。
她想象着刚透过灯烛看到的身影,用指尖轻轻描摹。
“师兄。”这一声很轻,如孩童临睡时的呓语,即使在夜里也很容易被人忽视。
也因此,隔了好一会,回应才从里间传出来。
同样很轻,如细语呢喃,仿佛带着无尽眷恋:“存儿。”
人在眼前,却好似很遥远。
她不是个扭捏的性子,可对面之人是令她熟悉又陌生的师兄。
游子尚有近乡情怯,她一个肆意妄为的性子,也会有踌躇不前的情态。
夜色更浓了,谢荐衣横下心,睁开眼说道,“师兄,我能不能进去待一会?”
屋里这次却没有任何声响。
谢荐衣站直身子又问一遍,心下忐忑,才听到师兄的声音从屋中传出来。
有点哑,又带着莫名的温柔:“不早了,存儿,回去休息吧。”
“哦。”谢荐衣的心高高悬起,又重重放下,她闷闷地应答一声,终于转身离开,几乎一步三回头。
那架势分明就是等待师兄喊住她,邀请她进去小坐一会,她已经很久没进过师兄的留声阁了。
可她磨磨蹭蹭地走上连廊,也没听到身后的挽留。
灯烛一直亮到谢荐衣走回小屋里,才被人挥手熄灭。
屋内的人闭上眼,一直竭力平稳的呼吸骤然乱起来,细碎的微吟从唇间溢出。
年轻的男修发丝半束,垂着头,脸色苍白,右手指尖一直搭在自身颈侧,其下颈间脉络跳动正紊乱不休。
他似乎保持着一个随时可以拧断的姿态,灯烛熄灭后,苦涩的月光便再度洒落。
*
第二日一早,谢荐衣在衣柜里翻了许久,头一回换了身简洁的月色练功服。
她低头将袖子和裤脚束好,迎着日出从屋内迈出,便见到有一只施了术法的金色信燕,在门前左右翻飞徘徊。
见到她出门,金燕从高处落下,在她眼前展开化为一行墨字:
‘各方长老现下为天音门一事都聚在议事堂了,存儿在小榭等我一会,好吗?’
谢荐衣伸手将墨字挥散,运诀又化出一只红的,在其上写道:‘师兄,我去刀堂练刀了。’
她将信燕留在小院内,让它等待沈执琅回来,便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
昨日她痛定思痛半宿,仍有许多不甚其解的事,但有一件事她下定了决心。
她决定如李允所言,尝试一下看不见回报的坚持是何滋味。
双刀入手,木已成舟,若总是逃避躲懒,往后不得已输的时刻只会越来越多。
她不喜欢输。
谢荐衣进入刀堂石门内,昨日小试的成绩已经贴榜。
昨日小考结束,受伤的修士不少,今日休沐,仍有不少同门来刀堂看榜。
前面的弟子数量多,谢荐衣踮着脚也看不见榜单。
周传从里面挤出来,看到谢荐衣努力往里凑的身影,对她道,
“别看了,你是甲等。虽然打输了,但想来考核也不止看输赢。”
谢荐衣便不再往里挤,转而看着他说,“多谢你昨日替我说话。”
“别说得这么恶心行吗?”周传跳开几步,恶寒地打了个哆嗦,“我可没想帮你,只是实话实说。”
谢荐衣装作没听到似的凑近拍了拍他的肩,咧开嘴:“不管怎样还是多谢你。”
她心情颇好的看着周传拼命拍打刚才被她摸过的肩,扛起刀去堂内练刀了。
她在刀堂内泡了一整日,没有用心法,只从刀谱中挑出了几式她不太熟悉的招数,学着李允将这几式刀法反反复复练。
练到闭着眼也能与睁眼时准头分毫不差。
虽然力度还是跟睁眼时差了些,但一天下来也能从中体会到些许细微的乐趣。
等到金乌完全落下,她才看了看身上被汗浸透的束袖练功服,施个净身诀神清气爽地走出刀堂。
迈出了石门,蜿蜒山路上有两人迎面而来,背靠着天幕仅剩的几丝辉光朝她挥手。
等她走近,雁桃把手里端着的两盏冰雪冷元子分她一碗,给她看碗底的黄纸冰符,
“还冰着呢,一点没化。”
“看来我们来的时机刚好,”云逸吸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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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小团子说道:“刚才来的路上碰到沈师兄了。”
“是吗。”谢荐衣啜了一大口凉爽的冰汁,立刻感受到驱逐暑热的爽意,酸痛的胳膊与腿都放松下来了。
她转去和雁桃闲聊,云逸在旁纳闷道,“我怎么觉得这大半年来你与沈师兄生疏了许多?”
“也没有,师兄有空还是会指点我的心法。”
她的眼前闪过昨日夜里的那一番对话,“况且我们都长大了,本来就不能指望情谊还如儿时一般。
若我还是一出事只会找师兄,和只会仰仗观南的陆子遥又有什么区别?我可不想成为我最讨厌的人。”
“而且,如今与师兄待在一起,我会感到不自在。”
若说生疏,他们一个修剑一个修刀,境界还相差甚远,本就碰不到一处,也无甚心得可交流。
更不用说师兄有多忙碌,根本无暇与她闲话,近年以来,她已经习惯了每日师兄的阁内不再点起灯。
这样想,也许随着长大,他们之间渐行渐远是无可避免的。
几人移步往刀堂来路走去,非常有默契地没用御风诀,一人一碗吃冷元子,将冰块嚼出咯吱的声响。
云逸没再继续追问,说起别的,“羽化楼今日举办秋日夜宴,听说有许多新鲜菜品,还有未曾见过的天音门乐修奏乐,要不要去看看?”
听乐修演奏对于修士来说是一件一举两得的美事,既熏陶耳朵,又能洗涤浊气。
机遇难得,好的乐修班台都重金难请,何况是专攻乐修一道的天音门。
云逸在这方面算是个行家,他的耳朵很挑剔,七仙集内来往的有些名头的闲散乐修被他听了个遍。
他都没听过的,引得她颇有些蠢蠢欲动。
*
秋日夜里突然毫无预兆地下起了雨,雨打花枝,潮气蒸腾。
羽化楼内热闹非凡,有人却坐在连廊下,任风雨吹拂沾身。
沈执琅手中元牌一直亮着,牌上显示的图样是一只扑蝶小狗,憨态可掬得紧。
是从前谢荐衣画的,被他用作谢荐衣的专属传讯小像。
她自小就在桌前坐不住,握着符笔不画符,反爱画些简笔小物,寥寥几笔线条,竟形神兼备,颇有古拙意趣之风。
沈执琅每每从云简的竹屋看到便会带走,到现如今也攒了许多张。
有时见他垂眸看画,云简会伸手扶额,“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你师妹又惹祸了?”
沈执琅神情总是不变,“嗯,听到了,我来解决。”
元牌是临源宗乃至整个修真界弟子的身份象征,等级不同玉的色泽不同。
同是白玉等级的亲传弟子元牌注入灵力,既能显示佩戴者的状态,也能看到对方的。
此时小狗正追着粉蝶摇尾巴,代表对方一切状况良好。
若是从前,她定会第一时间唤他相陪一起去凑羽化楼的热闹。如今她身边有了交好的友人,他便不再好时时打扰。
如若他此时传讯于她,谢荐衣的元牌便会亮起,她也能知道他在等她。
毕竟已很晚了,她却还未归家。
但沈执琅并未传讯,只是握着元牌等雨停。
一夜疏雨,他的讯息还没传出去,手中元牌却先行亮起,
“羽化楼出事了。”
13. 秋宴
谢荐衣三人来时,天音门乐修们已聚在一楼中央高台四周调试器乐。
云逸将腰间的铭牌出示给店小二,谢荐衣匆匆扫过一眼中心台垂幔下的乐修们。
女修着轻罗粉裙,衣料是浮光锦,外纱是缭绫,衣襟袖口绣着粉白双色芍药,纤腰薄肩,飘然若仙。
男修们则只着豆绿色灯笼裤装,戴臂环颈圈,上半身都光裸着,贴着闪烁的金银铂片。
露出的身材一个赛一个的紧实有力,不像乐修倒像体修。
谢荐衣只看了一眼,就定住般再挪不开眼睛。
雁桃见谢荐衣的模样也好奇地转头,只瞥见一点边角便整个脸颊都烧起来了。
她羞赧地移开视线,见谢荐衣还是肆无忌惮的看,一把拽住她的袖口将她拖紧,随云逸一起进了二楼内一间厢房。
羽化楼置了新奇内景,连楼梯旁的墙壁都印满瑰丽无比的敦煌画作。
二楼的厢房里更是布置得堂皇,墙面绘着山石,有只白色雄鹿一直在其中跑动跳跃。
视野极佳,谢荐衣从这个角度望下去,甚至能看清楼下台侧男修上半身紧要部位的箔片上描着忍冬纹。
又不知施了什么水系术法,她们在内可一览无余,外面却只能看到她们朦胧的影子,如水烟波动。
“今夜的宴会包厢应该又贵又难订吧,是不是又让你破费了。”
谢荐衣把桌上的金壶掀盖在鼻尖扇动,“哇,兰生酒!”
“兰生幽谷,解秽御霜,这壶是冰的,你绝对喜欢。”云逸侧过头盯着谢荐衣,见她兴奋地左瞧右看,笑着说:
“请你们来玩几次的金珠我还是有的。”
“好朋友!”谢荐衣揽住他的脖子,二人笑作一团,雁桃坐在一旁无奈地摇头,唇边的酒窝若隐若现。
笑闹中弦声擦响,‘噌’地一声撞入耳膜。
竟是恢弘壮阔的胡琴,霎时将人带回古战场,残甲旌旗,悲怆苍凉,迎面席卷而来。
琴调渐渐扩散,乐域展开,却又在极悲极苦的血场中,犹如绝望中天降生机,奇迹般慰告人心。
在荒土播下草种,用麻布将血与泪擦去。
谢荐衣垂头看去,台中央的女修仙姿玉色,双耳坠着淬心石,素手抱一把状如玉葫的胡琴,其余乐修都暂隐于幕后。
谢荐衣感受着各处经脉灵力翻涌又平息下来,正是心旷神怡。
却见一旁的雁桃左右耳骨处不知何时给自己各贴了两张小小的蓝色符箓,正闭目调息,如临大敌。
她注意到谢荐衣的视线,脸庞苦苦地皱起来:“这修士一定是火灵根。”
雁桃是水木双灵根,水属性为主,与火不容,这奏乐的乐修境界又在她之上。
进了她的乐域范围,对她来说犹如体内经脉滚动如沸水,颇为难熬。
云逸对着方几念诀,雁桃的座前降下一面水幕,隔绝了远处的琴音,雁桃瞬时松了口气。
他道:“再等等,火灵根的乐修数量不多,这首没有其余乐修从旁相辅,所以格外烈了些。”
果然,这一曲闭,往后琵琶柳琴,品竹弹丝,再未有火属性的乐谱。
夜宴过半,觥筹交错,酒酣耳热。
“如此良宴美酒,修习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得见,托云逸的福。”
雁桃再尝一口雕花蜜煎,忍不住感叹道,谢荐衣连连点头附和。
“簪花节也不远了。”云逸脸颊被酒意熏红,以手中竹筷敲击应和乐音,也道:
“百年一遇的开宗门迎八方来客,簪花放灯,琼筵笙歌,散商散修云聚,那才算真正的七仙集呢。”
三人吃得心满意足,灵力充盈,神清气爽,比修炼一宿心法有过之无不及。
于是便无人注意台下幕帘渐垂,琴音突兀一转,里面的乐修嘀咕道:“换曲了?”
新换的曲子终于是谢荐衣有所耳闻的,倒不是她多有涉猎,实在是这首曲对于临源宗修士们来说几近无人不晓。
凡为修士,一踏仙途,皆有羽化登仙之渴求,求之不得,便以此曲聊以慰藉。
这是羽化楼名的由来,此首‘神仙曲’也是楼内最富盛名的琴乐。
谢荐衣随众人一起向台上望去,专注于这首飘然飞仙的神曲。
这位帘后奏曲的乐修琴技高超,入耳果真自有一番渺然浩海。
竟令人觉得天地之大,修士亦为蜉蝣一只,羽化登仙也不过是其中人人都有的平凡祈愿罢了。
与凡人的吃饱穿暖、锦衣玉食、高官厚禄相比,并不分高低贫贱。
谢荐衣听得入神,琴音也逐渐进入高潮,众人心驰神往间,琴音却猛地一呲,发出极嘲哳的一声!
楼下离得近的许多弟子一时不妨,竟猛地吐出一口鲜血来。
与此同时,有重物从二楼直坠而下,狠狠砸落在奏乐台上。
人群定睛一看,竟是位穿白衣,七经八脉断绝身亡的男弟子,死状惨绝,却还未以发冠束发,看着年岁很轻。
幕帘被尸身砸落,带起的风掀起一角,又很快垂落。
琴音仍在响,神仙曲与人群惊惧的尖叫混杂在一处,却显得颇有些荒诞了。
所有一楼修士都以防备的姿态急速退离奏乐台,各式各样的防御法器兜头展开。
谢荐衣三人的位置在奏乐台的侧对楼上,将一切变数尽收眼底,顿觉弹琴之人有些不对,却说不明确。
云逸下意识上前想将雁桃和谢荐衣护在身后,却不料谢荐衣速度更快一筹,反将他们二人齐齐护在身后。
她放出一双纸鹤展开防御阵法,笼罩住三人:“先离开再说。”
琴音停了,有人破坏了楼中央那颗巨大的松果形装饰灵晶。
晶石劈里啪啦砸落,有的兜头落于人头脸之上,有的落地碎成尖锐的小片。
灯火一灭,乱势更显,几人往下走去,所见修士皆以灵力、法器护体照明,各处闪动着缤纷的灵力光芒,一片惊慌混乱。
宗门修士结丹后下山历练,斩妖除魔,见过凡间百态,可那是有备而去。
今日众人在自幼长大、安全无比的宗门内,弦音绕梁,毫不设防之际遭此哗变,不知有几人因此识海受损。
三人下了楼梯,如拨开水面般拨开人群,艰难地往出口挤去。
等终于见到夜晚的天,都生出些如鱼得水的难得松快。
“呼……”雁桃深深吸了口气,“好好的夜宴,怎会出此惨案?”
云逸坚持要将二人送回去,三人便一同先往雁桃的芳居去。
他压低声音道:“死的那好像是宗门内的一名乐修。”
---------
这厢持戒堂的几名弟子见沈执琅匆匆而来,不由松了一口气,上前见礼:“沈师兄。”
“云简随后便到,先疏散弟子们。”沈执琅简洁地说。
有不少金丹境以上弟子早已恢复镇定,只是担忧更重,自发聚在台面附近,与天音门众人遥遥相对。
沈执琅上前与之交涉片刻,将他们先行劝离,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一松。
他留下最内一圈看台的弟子们,以元牌传讯唤来附近医修,为伤者探灵诊治。
探过后无碍的几位弟子与二楼正上方的目睹者们待在一处,共同眼见着赶来的云简展开界域「休止符」,将奏乐台整个囊括在内。
天音门以弹奏胡琴的女修为首聚成一团,都面带警惕地捧着既可助兴也可杀人的乐器。
直至她见沈执琅到来,又劝戒备她们的修士们先行离去,脸色变得微微松泛,示意所有人放下乐器。
“许掌乐。”沈执琅温和地开口,视线一扫而过她身后众男修雨夜里清爽的穿着,眸中似有一丝说不清的锐光:
“贵宗远道而来献乐,如今一切尚未水落石出,并未有证据指向是天音门所为,你所领的乐修们依旧是我们的贵客,不必惊慌。”
“我们虽不清楚具体状况,但众人都在台上奏乐,若是想趁机乱扣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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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门是不会答应的。”许珺仍正色道。
沈执琅笑容不变:“请你放心,诸位只需与我们简单对话二三,本是门派内务,此次却要劳烦众位助我们一程,
凡能提供线索者,临源宗必有酬谢。”
他容貌在一众乐修里仍是出众,气质又优雅,如此平心静气一番话说与大家听,不少人已放下大半戒备。
“还请进雅间详聊,此次为迎接天音门来客,羽化楼改制了与乐曲风格契合的装潢,连同菜品酒水也焕然一新,大家可品鉴一番。”
柴闻之在行疏散职责,见沈执琅从容领人经过,眼神却在来往路过的白衣女修上多有几分停留,说道:
“谢师妹她们已随人群离开了。”
沈执琅脚步一顿,朝他点头:“多谢柴同门相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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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弹奏神仙曲的那名乐修,虽被幕帘盖住不知男女,琴技却是高超罕见。”
云逸继续压低嗓音说着,“至少一晚上听下来,此人在乐艺一道一骑绝尘,也就开头的胡琴可争锋几分。”
“何以见得?”
“他改制了神仙曲,使其诠释出了不同往常的琴韵。可偏偏他弹奏时出了人命。”
“那岂不是他与命案有牵连。”谢荐衣脚步一顿。
雁桃听他们语气鬼祟,越分析越令人汗毛直立,连忙唤云逸噤声尊重死者。
三人不再言语,速速御风离去。
回到阁内,谢荐衣想今日羽化楼混乱,师兄应已得知,若是去了还找不到她,定会担心,便拿出元牌想报个平安。
还未催动灵力,元牌便自行亮起,传讯头像被她设为留听小榭最美一朵玉兰花的人传讯给她:
“存儿还好吗?我已至羽化楼。”
谢荐衣以灵力输入回复:“师兄我没事,如今回到听语阁了,你在羽化楼行事要多加小心。”
玉兰花再次闪烁:“好,若有需要,第一个联系我。”
她收到对方传来灵咒链结的心诀,将小指按在元牌上,闭眼念诀,一阵微麻后,二人的元牌状态便成功相连了。
而后灵力经脉状态一经改变,双方都会立刻得知,只要彼此不断开,可维系十二个时辰。
筑基前谢荐衣灵根灼热之痛更为常见,师兄时常以此链感知她修炼状态,一有不对便赶来为他渡灵气。
不知为何,师兄的灵气对于压制她体内灼痛有奇效。
有一次她嫌自己炼气进展缓慢,强忍不适修炼,竟痛晕过去。
再次睁眼就是听到师兄急切的呼唤,他不知从哪里凭着咒赶来,衣衫发丝凌乱,脸上手上都是细密伤口,揪心地为她渡灵气。
有了这咒,谢荐衣顿时感觉今夜那颗惴惴的心回到了该待的地方。
她将元牌放在枕边,缩进被褥里,柔软的触感盖住了她。
另一边的沈执琅见心诀另一端灵力充裕,经脉平稳,也略松心绪,将腰间的元牌改为贴着放在衣襟心口处。
隔着冰凉的玉牌,传来另一边心脉稳当规律地跳动。
他不确定何时事了,如此二人皆能安心。
谢荐衣清晨早起,准备赶去练晨功时,打开门便在门口看见摆好的药盒。
盒共五层,里面装着各类创药丹丸,分门别类放置,有字条上书功效与食用禁忌,内容详实。
此外另有一张字条,许是怕她看完便忘记,便未用信燕。
她取出来看,字迹苍厚遒劲,给人凛然之感,是师兄的。
‘存儿,小试未能及时伴你左右,是我不好,若再有比试,师兄一定在台下陪你。虽医修说未伤及经脉,为图稳妥,今日我还是请穆长老来探灵一番,傍晚时分你下了堂后,我们在小院见,好吗?肩伤处记得敷药,修炼时小心牵扯伤口,凉酒伤身,最近尽量不饮。’
气势磅礴的字,内容却如此悉心细致。
谢荐衣逐字看完,怨气渐渐淡了,取而代之的却是说不清的怅惘。
14. 疏远
宗内戛然而止、虎头蛇尾的秋日夜宴,第二日便如一阵秋风吹拂叶片,煽动了临源宗整个秋日最高昂的蝉声。
流言不胫而走,从纷纷议论中大家得知,昨夜仙逝的男修是见水峰排行最末的弟子,一位奏琴的乐修,名叫冯落。
同修们都在猜测,这桩凶杀究竟是内门之仇,还是远道而来的天音门蓄意挑起事端。
直到死者的几位亲师兄师姐再难忍受师弟身陨后还要被多番揣测造谣,一改少言寡语的作风出言澄清,众人才零星拼凑得出些许信息:
这位师弟是去尘长老的关门弟子。
长老收完这第八位亲传弟子后,扶着白须叹道:‘吾生得此传人足矣。’此后不再收徒。
足见这位师弟于乐艺一道的天赋异禀。
然师弟年幼,临源宗乐修声名又最是不显,比之刀修符修待遇都相差甚远,更不用提一骑绝尘的剑阁,适才无多少人知晓冯落的天资。
见水峰众徒弟多年清修,被这位修行不久的小师弟打破平衡,他以一己之力技压群修,却人人心服口服。
无旁,盖因他悟性实在是远在众人之上,又谦逊规矩,是个善良正直、乐善好施的圆脸小修士。
世说‘曲有误,周郎顾’,冯落也有此神通,且音律过耳不忘,对待师兄师姐从不藏私,倾囊相授。
也有别峰的弟子说,有一次他失足落入见水峰的沚水漩涡中无力挣脱,濒临命危之时,恰逢冯落路过。
他二话不说奏琴控水,弹断了一根弦,将他救了出来,还死活不要酬谢。
乐修的乐器几乎是他们的半条命,冯落能如此为陌生人付出,可见心善、古道热肠。
越是考古,越是令人感叹英年早逝,众人关于阴谋的猜测渐渐化为惜才之心,秋日落叶寥寥,引人唏嘘。
去尘长老乍得其死讯,遽然色变,惊怒交加,日日面见宗主,势必为自己的天才弟子陨落要一个说法。
持戒堂为此格外忙碌,柴闻之陪练的时辰都少了许多,更别提谢荐衣的首席师兄。
自穆长老为她看过伤,言明‘再晚些怕是连疤痕也不见了’以后,谢荐衣再未与师兄碰面过。
有许多想知道内情的弟子见不到沈执琅和云简,便私下来找谢荐衣、云逸询问。
可她们自己也一头雾水,还四处伸长耳朵听大家的猜测,好多探听一些内幕。
骤然被问到只好如实相告不知,师兄事忙,他们也有许久未曾相见了。
时日随红衰翠减而走,修行上的烦恼不知几何,仙门外动荡之事日日都有,这桩未解谜案的真相也如秋叶一般时过境迁、碾碎归尘,渐渐被大家抛在脑后了。
谢荐衣除了偶尔能在鹿台下看到师兄比试擂台赛,既不知他何时归来,也不知他何时离去。
只知道鹿台上他赢来的奖品总是紧接着出现在她窗台外。
除鹿台奖品外,还会有他从外面不知哪里带回的凡间小物。
陶瓷塑的十二生肖摆件,她共收到十三只。
除了一整套外,还额外收到了另一只一模一样的龙,工笔精细到能看到龙身上每一片料峭的鳞片。
龙口含一张字条:‘据围着的孩童们所言,龙生肖最是难抽,故多留片刻,送存儿一对把玩。’
施了法术的华容道,一套七十九关卡,师兄送了不同难度的两套,配着浅淡的梅酒,
‘山外已落细雪,淡酒趣物,宜与友同享。’
与雁桃云逸三人共饮小酒解谜之时,有时耳畔能从这套华容道中听到海浪风声,有时又像坐在雷雨大作的瓦檐下。
谢荐衣解起来比云逸和雁桃都快,于是她常常看着两人玩,解不开时他们才会求助于谢荐衣。
礼物五花八门的,大多是有趣新奇的玩意儿,唯一的共同点便是,都成双成对的。
她自幼时的爱物便都是成双的,譬如她的纸鹤,常戴的发饰。
比起脂粉簪钗,谢荐衣确实对这些更爱不释手。她喜欢对称的、热闹的物件。
一件孤独,两件搭伴刚好。
待到深秋,玉兰花依旧盛开,可谢荐衣每每经过,总觉得那花那树,都与从前不尽相同了。
她渐渐不去看鹿台比试了,哪怕她已掌握规矩,鹿台但凡有成双成对、适合刀修的灵宝,师兄只要有空暇,总会去比。
她不看,却总喜欢听云逸的转述。
有一次晨起她将机关鸟踢坏了,隔日开门便见它被修好,还多了新漆好的木笼歇脚,就挂在连廊边,不远不近。
见她看过来,机关鸟得意地鸣叫两声,却不敢多叫,怕又被拳打脚踢。
*
待到四季分明的临源宗也开始落雪,羽化楼内部又置了全新布景,以雪水炉前煎茶,窗外是成片的绿萼梅。
谢荐衣爱赏雪,总觉得寒气和雪白的大地能掩盖一切,包括她体内的灵根灼痛之相。
宗内修士间风靡起穿锦衣长裙去品茶,虽然修士大多不太惧风雨严寒,但配着毛边和轻巧的斗篷,与雪中梅景格外得衬。
檐上堆着厚厚的雪,屋檐边凝成一溜儿的锥形冰棱,她又常凑在人群里听别人讲师兄除魔的经历。
说他剿灭为祸一方的大妖,处处关照同行弟子,还说宗主放心地让女儿随他一同历练。
小榭的水台也冻了厚厚的冰,谢荐衣晨起路过,想到曾几何时师兄在冰面上练剑,剑风凌厉,冰面却纹丝不动。
她练刀勤奋起来,少了许多玩乐的时间。
与友人相伴时自然也有不少有趣之事,但笑和快乐上好似蒙着一层薄薄的雪,始终没有消融。
筑基后改为每月一次的讲斋课上,徐长老惯例在讲堂之上平铺直叙,枣核狠狠弹在陆子遥后脑勺。
他疑惑又恼怒地迅速转头,四顾寻找目标,谢荐衣三人便假装若无其事地交流起来。
等他遍寻无果、摸不着头脑地回身,她与云逸又相视一眼,快活地无声大笑。
只是那个快乐大笑的瞬间,心脉会突然开始伴随一下钝钝的疼痛。
有点像她灵根灼痛的时候,又像是有什么属于她的东西被硬生生抽剥走了,静下来仔细琢磨却又只余怅然若失。
天气一冷,师尊腿寒之症愈发难熬。
谢荐衣常去探望,紫藤花架常年不败,厚实的雪压在其上,人走过总要担心砸下来。
天寒了,师尊已不在院里坐着,他近日迷上了果核雕,总在屋内火炉旁,眯着眼睛雕刻。
谢荐衣慢慢觉得师尊变得比往常更愿意见到她来,知她嘴馋,每次她来,炉火旁都摆有酿橙与烤好的糕饼。
橙皮味酸,糕饼酥甜,回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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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得谢荐衣馋虫出动。
等她说完一长串闲话要走时,还会问她下次何时来,她因此来得更频繁了。
可她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不愿与师兄碰上,师兄露面不多,加上她有心回避,便也真的很少见到了。
只在师尊屋内灵火炉的灵火比昨日更盛时,或拉开橱柜,见师尊养身所需的龙葵丹重又储备充足时,她才后知后觉,
师兄回来过了。
龙葵花难寻,炼制成品相好的丹丸更是考验,但沈执琅从未让师尊与她操过这份心。
见雾峰的雪下得太厚了,又很难化。
有一日谢荐衣从师尊的小院御风回到听语阁,一落在院子里,脚下就陷出一个深深的雪坑。
她把双脚从雪里拔出来,一深一浅地走向房门,门边窗台上,搁着一包热气腾腾的糖炒栗子。
她抖抖包装纸袋,看到的都是一个个剥好的板栗,金灿圆润,在冬天散发诱人的香气。
七仙集到了冬季也有仿凡人喜好制成的板栗,但谢荐衣小时候尝过一回师尊从真正凡人街上带回来的,便再也不愿吃那仙集上的修士们做的赝品。
这包一看便知道是师兄特意给她带回来的,都细心地剥开,算好了时辰,施了保温咒术放在她窗边。
师兄对待他们的好似润物的雨,十年如一日,面面俱到。
*
冬日山间雾凇,云丝淡泊地挂在天际。
蜿蜒的山间阶梯上,云逸又拿谢荐衣总进刀堂持戒堂的事说笑,说他已经改邪归正了,谢荐衣是不是也该金盆洗手了。
谢荐衣放出一双火鹤在身后给她捏雪球,边砸边追着云逸跑。
她今日身披水红斗篷,头顶一双发丸上垂着碧色绦带,生机勃勃的,把路过的同门都惹得笑起来。
跑动间路过的人越来越多,她在笑着看向她和云逸的人群中见到两个并排走的白衣弟子。
一男一女,一高一矮,女修活泼,总是说着话便去扯身边人的袖子。
男修挺俊的身形总是微微侧向她,方便听到她的话语,若是她说得投入,便伸手替她隔开人群。
她脚步不由慢了下来,隔着人群再扫过一眼,想细看这两位同门。
视线晃过,没看清他俩,却这么猝不及防地看到了师兄,上次得以相见似是很久远了,因而还有些恍惚。
沈执琅并未如众人般凑雪景搭配厚衣,仍是简练洁净的衣衫。
月衣鹤纹,衣带玉饰,融在雪景中,郎艳独绝的一张脸。
她看过去时便撞上他默默凝望的视线,那眼神很静,很专注,眼里仿佛含着许多情绪,她看不太懂。
谢荐衣的心跳猛地错乱起来,犹如一只手掌攥着她的心脏扯了一把,又放回原处。
看来他们确实很久没见面了,竟让她生出难以言喻的感觉。
世间一切都还照常流淌着,飘落的雪粒、喧闹的人群,他却比山涧的雪花更轻,仿若游离在这一切外。
周身萦绕着几分举重若轻的冷淡,使人想要靠近,却终究无法离得太近。
谢荐衣匆匆朝师兄点点头致意,不待他做何反应,眼神已平滑地从他脸上移开,又若无其事地与云逸继续对话。
心里却怨起他在人群中的这份显眼,她第无数次地想,如果师兄能平凡一些就更好了。
15. 敌潜
谢荐衣修行至今,才体会到些许‘苦修’的意味。
每日闻鸡起舞,在练功场负重马步,日复一日挥刀,直到傍晚修习心法。
李允早以准许他们在用刀时融入心法,他在堂前说,心法是个人的修行,大家心法承自各路,难一以概论。
谢荐衣惊讶地发觉,她的刀法与心法融合起来颇为得心应手。
她将双刀命名为‘怎渡’,怎渡刀很耐看,她越看越喜欢。
刚开始多与同门对练,后来便与师兄师姐对练。
一应师兄师姐中,她最喜欢和柴闻之对练。
柴闻之的杖刀比试时几乎不出鞘,刀法神出鬼没,总是出乎意料地瓦解她的招式。
他师承李允的刀法,总能融汇刀式的简朴真谛,简洁的刀法由他使来灵活得好比自身手脚。
哪怕谢荐衣的修为随着日夜修行而稳固进步,她的灵力远比刚择刀时充裕,运转心法更加得心应手,但在他面前仍旧讨不到一星便宜。
她仍是时不时进持戒堂挨罚,原因千奇百怪的。
筑基修士的骨骼都经过灵力长期的淬炼,骨头没那么容易断,而胳膊、臀部上淤紫的痕迹很快就恢复如初。
谢荐衣很快就能活蹦乱跳。
她发觉自己的恢复能力着实不错,可云逸还是总在羽化楼给她点骨汤,他深信不疑吃哪补哪。
偶尔养伤的时候怕被看出端倪,她连师尊那里都去得少了。
好在这样的日子总是没持续多久,不然一定瞒不过师兄。
云逸参加了宗门内的早春秘境,终于集齐了炼制法器的材料,几乎耗费全部身家托炼器斋的器修开始炼土星盾。
因是珍品法器,炼制极为不易,一不小心就会出差错失败,既考验实力也考验运气。
他便决定日日焚香向器仙祈祷,以示心诚。
谢荐衣笑他,他却道,“你的无极纸鹤那么好使,还不许我眼热啊。”
确实,她的纸鹤与她相伴多年,默契得几乎是她身体的一部分。
一笑而过后,谢荐衣心底也有些想焚香,衷心盼望她的怎渡刀有朝一日也能与她心灵契合。
*
又是一年绿芽新发,这一日刀堂难得休沐,谢荐衣坐在后山最繁茂的一棵槐树上。
她选了很粗壮的枝,背靠树干,阵术图和连环画册都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
她喜欢换着读,学一个阵术便转去看一节连环画,此时正依依不舍地放下连环画册,露出纸页上刀光闪动的蒙面女侠客。
忽然,她听到一些似乎不属于见雾峰的声音。
大约五、六人同行,脚步声很轻,几乎已到谢荐衣坐着的这棵树下了,她才觉察到轻微的灵力波动。
谢荐衣从锦囊中取出一张隐身符贴在身上收敛气息,又偷偷用心法开了心耳,放大听感注意树下经过几人的交谈。
“小心点,这座山挺邪门的,不知怎的我刚踩到地上的阵法,差点被削了眉毛。”
是个粗粝的男声,听声音中气足,应该是个主攻心法的。
有个女修轻轻嗤笑,音色婉如黄莺:“是你体格太笨重了,蠢材。”
“大宗门就是好,灵力充裕,修士还少。”这一嗓虽是男声,音调却偏高偏细,脚步轻得难以察觉。
“噤声。”
最后说话的男人嗓音冷得似淬了冰,他一开口,所有人都安静了。
交谈间几人已走过谢荐衣所在的树下,几人从未放松片刻警惕,谢荐衣借着层叠树叶掩饰向下望去——
共有四人,一女三男,都是轻装简行的深色服饰,腰间、身后都带着不同的法器。
每人皆有一股沉郁杀气,似乎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
谢荐衣心下震惊不已,临源宗有护宗阵法,非门派弟子与相邀客人不得入内。
哪怕是化神境都无法不惊动阵法破阵,见雾峰也有师尊设立的防护阵法。
这几人是怎么无声无息进来的?
谢荐衣悄悄伸手去拿元牌,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今日休沐,她的元牌随换洗的练功服一起卸下来了。
她不知这些人要做什么,但按这个方向向前走,他们会到达师尊的小院!
后山奇石怪林,地形因谢荐衣的阵法尝试变得颇为复杂。
如若她的记忆没有出错,眼前便有迷踪阵,她将身形压得更低,注意着阵法启动时的波动。
壮汉行在最前,众人好似默认由他开路。
谢荐衣眼见他毫不警戒地走着,便一脚直楞踏入阵中。
迷踪阵内渐渐升腾起烟雾来,阻碍了几人的视线,幻影变幻出迷朦的无数鬼影,发出低低的桀声朝几人迫近。
“什么鬼东西!”壮汉立刻四顾寻找同伴与出路,其余几人经由他这一嗓子都祭出法器,警惕得不再迈动一步。
冷漠男修压低嗓音道,“月湖!”
有一蒙眼黑衣女修从几人身旁缓缓现出身形。
以谢荐衣的视角看不见更多,只瞧见她抬起手,额间似隐隐有光芒闪动。
五指间形成白色光球,光球的范围越扩越大,直到包裹住整个阵术,迷踪幻影纷纷消失在光球下。
眼前的阵法悄然融解。
谢荐衣修习阵术多年,很清楚解阵需找阵眼,知悉阵术方位,从未见过有人能如此轻易地瓦解阵术。
这定是眼前女修的界域天赋。
同行者竟还有一人,能藏匿身形,身怀可用于解阵的界域天赋,且修为高深,至少远在她之上。
谢荐衣不敢再等,她不敢想若这几人踏入师尊小院会发生什么。
她运诀放出自己的一只纸鹤法器,幻化成信燕,引着它越飞越低,从几人眼前快速飞过。
冷脸男修多疑,立刻射出袖箭朝着信燕而去。
先前说话的女修身着束紧腰身的墨绿衣装,紧随其后从腰间放出一列袖刀。
谢荐衣紧绷着弦控制信燕一一躲避开,让它飞得更快,意图逃出几人视线范围。
“这是临源宗的信燕,”他立刻转头道:“王群,你去追,别让消息传递出去。”
那个嗓音细弱的男修身形也十分瘦小,闻言即刻飞身出去。
他的法器不知是何物,抛离出去令他能跃空如履平地,如攀登阶梯般行于空中。
他一边追一边朝信燕击出怀中的各式暗器。
谢荐衣见他来回飞跃的身形,识海中突然灵机一闪,牵引着信燕离众人越来越远。
信燕飞向葱茏的树叶里遮掩身形,再以折返的方式越飞越高,直让他越追越急,路越走越窄。
最后如飞蛾般扑入谢荐衣曾在空中织好的天罗地网阵。
罗网如锋利的钢丝,又细又密,坚韧不已。
瘦弱男子甫一触碰阵术,罗网便瞬间将他锁在阵中,令他发出一声惨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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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王群被无数的细丝绞住,越挣扎丝越往他的皮肉里勒紧。
借着信燕的视角,谢荐衣很快发现他的身上渗出血丝,血珠成滴挂在罗丝上,让他像是被蛛网困住的徒劳猎物。
“蠢货,连只鸟也追不上。”听见凄号惨叫声,地面上的绿衣女修淡定地说,
“被困在阵里了,别管他,我们趁着消息未递出去速战速决。”
“不行,他还有用,且不能让他半死不活留在这里,”冷脸男当机立断,
“月湖你去救他,然后尽快来寻我们。”
“如果...你知道要怎么做。”
月湖再次隐去身形。
而停留在原地的冷面男修蓦然抬眼,眼神锐直地射向树上谢荐衣藏身之处!
手中剑发出一道煞厉的剑气,划破天际而来——
暴露了。
谢荐衣登时从树上一跃而下,以御风诀托住身形。
他们三人的修为无论哪个都在谢荐衣之上,使她顿生出插翅难逃之感。
“哪来的小毛孩。”壮汉率先瞪圆双眼,手中的流星锤灵活袭向她。
他手握锁链,巨锤在他手里如同弹珠似的,追着谢荐衣的身影舞得生风。
谢荐衣每躲开一次地面上便留下一个崩塌的巨坑。
在巨大的实力差距面前,谢荐衣连逃命都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有几下锤上带起的风几乎擦着她的后脖颈而过,令她不寒而栗。
绿衣女修抱起双臂作壁上观,冷面男在恍惚间见到谢荐衣的面容,微微蹙眉提醒道,“捉活的。”
壮汉闻言收敛了两分力道。
谢荐衣趁机反手给自己贴了御风符,往远处猛地蹿出一截。
她识海中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铭记于心,闭着眼也能走出去。
趁着三人轻敌,只有一人出手,她拼命想引人赶往那条路上,那里有她曾耗费大功夫画出的生灭阵。
虽不尽善,但只有到了那里她才有一线生机。
五行生克制化,调节阴阳,她曾以五种属性的灵符分别于八卦眼布下阵位,汇成五行生灭阵。
只要修士踏入其中,她再将火灵力注入一角的火灵符中引动阵法,所有的五行灵力便如同被吞噬般在此阵中失效。
余下的三位修士若是五种基础属性的灵根,那他们就能在顷刻间丧失灵力。
她必须去点阵。
见谢荐衣的距离越来越远,冷面男修也出手了。
无数道细小的剑影如蛇信袭向她的四肢,谢荐衣把心法全运至足下,发力逃亡。
放出另一只白色纸鹤,双手迅速捻诀,纸鹤腾地放大数倍,如光盾阻拦剑影。
“阴阳鹤。”冷面男修的声音终于有了波动,“果然是她,都去捉人!”
绿衣女修也运功直起,三人拔足追去。
几人修为皆在金丹乃至元婴境,筑基境的修士在他们面前如同牙牙学语的幼婴,只消瞬息间便至谢荐衣身后。
拦住他们的白色纸鹤突然燃起猛烈的火势,直烧向三人面门。
火势骤涨,连带着方圆几里的草丛都燃起热浪。
少女不再拼命四处躲避,而是整个人都融在火势里,冷静地看着面前三人。
到了。
她做了能做的一切,若是不成,生机也渺茫了。
谢荐衣掌心沁出冷汗,和火焰一同等待那一刻的到来。
16. 周旋
阵启,五色光华于虚空绽开,又融成五枚小丸自行分散,各自幽幽亮在阵中五方位上。
谢荐衣站在阵外,飞向她的暗器突然失去灵力支撑,纷纷落在离她半寸的地面上。
阵中三人察觉到来自那五枚小丸的强大吸力时,手中所持法器的灵气也已寂灭。
一切都发生在顷刻之间,谢荐衣庆幸自己的运气足够好,占了天时地利。
三人手足受制,灵力滞塞,已被困在阵中。
“你敢暗算老子?”壮汉行至阵边缘,以双拳捶打阵中泛起的五色光,却无甚作用。
谢荐衣稍松了口气。
冷面男看了看不断吸收他灵力的木色小丸,抬起阴恻恻的一双眼盯着谢荐衣。
“一点小伎俩,你逃不掉的。”
他迅速吹响一个黑色冷哨,林间四面八方突起怪风!
那名被她陷害的瘦小男修突然凭空出现,被人从空中掷向地面,猛地栽落在地。
与此同时一枚血红尖锥从后方直刺向谢荐衣心口!
是那个隐身女修赶回了!
尖锥速度极快,极度惊险间,谢荐衣被人用力一扯,陡然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她震惊抬头,脸颊却撞上坚实的胸膛,血腥气和玉兰香充斥在她鼻间。
那枚血锥整根没入来人的肩胛处,血迹登时弥漫开来,在白衣上洇出一朵艳红的花。
听得一声难抑的闷哼。
谢荐衣抬头,对上那双色泽深重的眼眸,映着刚盛放的红花,显出几分艳色。
“师兄?!”
“哪里伤着了吗?”
许久未见的沈执琅单手将她整个揽在怀里,低下头瞧她,菱叶形的剑印在他额间显形。
“没有。”
见谢荐衣除了灵力使用过度外完好无损,他放下心来,望断剑即刻出鞘。
剑起势令剑身绽出瑰丽的光芒,如金沙流淌。
谢荐衣终于感到难以言喻地心安,还有迟来的后怕。
“可是你的肩膀....”她还处在恍惚中,担忧地望向师兄的伤处。
沈执琅柔和道:“我没事。”与此同时单手结印,额心光芒闪烁,舍光剑阵霎时全开。
一时间四周金芒耀眼刺目,谢荐衣眯起眼睛,见凌厉的剑意准确无误地斩向近旁虚空中的一处。
蒙眼女修不得已显露身形,以手中双环抵挡他攻来的剑。
沈执琅的剑阵可破甲,能使窥藏者无所遁形。
“师兄,这女修的界域能解阵,不能让她靠近五行生杀阵。”谢荐衣从身后探出头对沈执琅说道。
她的天赋似乎在于藏匿与溶解,是个当杀手的天才。
此时露了身形,额头白色标识闪动几番却不能解沈执琅的剑阵。
在闪亮的阵光中无处遁形似令她有些不适,正面交手间便落了下乘。
纵使想趁机放出同伴,却是有心无力。
沈执琅与来人过招,剑与环狠厉碰撞。
出剑间将谢荐衣严严实实遮在身后,还能答她的话,“存儿做得很好,接下来交给我吧。”
师兄的舍光剑法在对敌中有一种直白的杀意,招势蕴含磅礴的灵力,很有力道之美。
谢荐衣感知着二人对招时周遭的灵力涌动,心下清明:以这女修的强悍实力,杀自己才真是不费吹灰之力。
月湖身姿轻盈,双环专走偏锋,招招指向要害,却皆被沈执琅的剑所化解。
“叮——”沈执琅的剑再进一分,气流从双环与剑锋相触的地方向四周席卷开来。
剑尖锐扬,女修手中一只环在震荡下脱手。
她忙念诀召环。
然而剑阵周围的金色剑影围成圆形,倏地合而为一,沈执琅以手运诀,一柄幻影巨剑毫不留情直刺她心口。
爆裂的灵气先收束、又蓬勃而出,对手身上心法筑起的防御屏障被层层击碎!
女修远远飞出去十几丈,将一棵高大树木拦腰撞断,重重摔落在地,她口中接连涌出几大口鲜血,再无声息。
谢荐衣整个人被他挡在身后,并未见到这女修详尽的惨状,只知巨木倾倒地面震动,她已倒地不起。
而自从沈执琅现身,阵内的冷脸男便不发一言。
他阴沉地观看沈执琅与他的同伴打斗,未错漏过任何一个细节,哪怕月湖倒地生死不明,他也并未出言。
沈执琅解决一人后转过身,眼神如寒箭般射向阵中的冷郁男修。
见大势已去,阵中男人反而不再急躁,而是面对师兄妹二人露出一抹森森的笑容。
他张口欲言,却见沈执琅手中寒光一闪,男修脸色遽变,即刻捂着喉咙卧倒在地。
他蜷曲着身形颤抖着,再出声,便只有吭哧吭哧的响动,活像老旧的风箱。
男子缓缓抬起一根手指指向沈执琅,目光怨毒。
谢荐衣的视角不太清晰,便从他身后探头欲看,被沈执琅轻轻握住肩膀,转向相反的另一侧。
师兄示意谢荐衣望向远处云彩绵密处:“有人来了。”
谢荐衣抬头,果然远处有许多弟子御器腾云驾雾而来。
一身肃肃玄衣的云简师兄行在队首,人还在空中便已先动用捆仙索,金色锁链出现,将阵外阵内共五人牢牢锁住。
而后他的界域展开,让后山的阵法都处于短暂失灵中,身后随着的一批持戒堂弟子才能降落。
云简率先朝着他们问道,“你们还好吗?”
得到二人几乎同时示意无事的回答。
后续又有许多人的问候声和惊呼声传入耳中。
“天呐,沈师兄好像已将贼人全擒了。”
“见雾峰的后山原来长这样,我还是第一次来。”
“沈师兄他是不是受伤了……”
“哪里来的小贼,竟然选了这么个地方悄然摸上山。”
云简回头,一眼便止住了所有的议论纷纷。
“我已传讯于师尊与掌门了,既你们已将人捉拿,便先将他们关押起来容后再议。”
云简收回法器落地,第一时间将进展告知于沈执琅,视线又飘向他伤处,“看样子你赶来得很及时。”
沈执琅唇角勾出一抹浅淡的弧度。
云简又转向谢荐衣,“这后山的阵法都是你所设吗?”
谢荐衣一见到云简师兄就出现将有大祸临头之感,此时听他声音沉肃地发问,下意识瞄沈执琅一眼。
见师兄安抚地朝她笑了笑,才道:“差不多吧,怎么了吗?”
后山这杂糅遍地的阵法,随意瞧瞧便知她没少违背宗门戒律尝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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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简眼看谢荐衣梗着脖颈回答,竟未如常般出言训诫,反而沉声说:“做得不错。”
谢荐衣不可置信地望了云简师兄一眼,又转头看向沈执琅的伤处。
那道伤如此触目惊心,令她心紧紧瑟缩在一起。
她的治疗法术平平,但此时也顾不上那么多,只尽力调动灵力注入伤口试图缓解师兄的痛楚。
一只修长素白的手握住她紧张发抖的手腕,沈执琅垂下眼帘看她:“别担心。”
等到其余弟子上前,将五人全部缉拿,以法阵收押,攒送往严狱等候发落后,谢荐衣才感到身旁的人身形一晃,半跪至地面上。
“师兄!”她忙伸手扶住沈执琅,见他肩上的伤口不仅未好转,反而愈显狰狞。
云简师兄眉头紧锁,大步走来伸手以灵力一探,“他中毒了。”
*
谢荐衣站在留声阁外屋檐下,看着医修们从她身边步履匆匆地鱼贯而入,其中还有她熟识的几张面孔。
屋内的讨论声忽高忽低,传到耳中嗡嗡地,像数只蜜蜂在她脸前飞舞,烦乱揪心,却难以一把捉住来止烦。
忽见小榭门外露出木椅的一角轮廓,辘辘的声音传来,她赶忙上前去,将匆匆赶来的师尊推进小榭内。
“阿琅如何了?”燕广云抬首问她。
谢荐衣推着轮椅避开路上一颗圆润的大石,师尊的病忌讳情绪焦躁忧虑,大起大落。
她与师兄年岁渐长后,有不好的消息都是能瞒则瞒。
“灵芝阁有名的医修几乎都在里面了,师兄一定会没事的。”她压着心绪回了一句。
谢荐衣将今日发生的一切据实相告,师尊听罢沉声说:“存儿,敌方与你实力悬殊,阻拦不是上策。”
她如何不知?
可她却做不到不拦,此时听师尊说起,只闭嘴不答。
“若再有此事发生,你只管独善其身。”燕广云叹息一声。
“我未能觉察到危机,竟叫你在见雾峰、我身旁就这么陷入险境。”
“如何能交代?……”这一句逐渐低下去,被门骤然拉开的声音冲淡。
紧闭的阁门被人从里打开,适才进去的大多数医修从中迈出。
谢荐衣眼尖,上前几步一把捉住眼熟的周辛,将她扯到他们二人面前。
“周医修,我师兄怎么样了?”
“见过五长老,”周辛先向她身后的师尊行了礼,才转向谢荐衣。
“是十分歹辣的毒,南派手段,解起来颇有几分进退维谷。如今有师尊亲自为他施术,又服了丹丸,暂时稳住。”
谢荐衣感激地送走周医修,转头道:“师尊,我进去看看师兄。”
阁内有穆长老和几位她不认得的医修,有人持杵,有人拿针,屋内散发着脉脉温和的木灵力。
穆长老是临源宗内医术最为了得的医修,擅解毒,因此他是主医。
见谢荐衣放轻脚步进来,他嘱咐道:“此毒凶险,下毒之人想一击毙命,若非执琅及时封住了经脉阻碍脉毒蔓延,恐已回天乏术。
今夜先静观,若有变数,即刻以医牌唤我。”
谢荐衣称好,又行礼道谢,旁边走上前的师姐递给她一块圆形绿色石牌,散发着淡淡的灵草香。
少女抬眸出神望着榻边露出的白衣一角。
17. 笨拙
沈执琅朦胧中第一次醒来,只能看见隐绰的影子,视线中满屋的人都是眇眇忽忽的。
眼皮抬起,只有她是清晰的,小小一个,站在人群后朝这边张望。
师妹神色茫然又凝重,左手紧紧攥着衣角。
只此一眼,便再次陷入沉眠,却令他心中惦念。
再次醒来已是夜晚,阁内点了几盏幽微的烛火,只谢荐衣一人在桌边,愣愣地看着他出神。
她的发丝融融的,看起来很温暖。
“师兄!”谢荐衣见沈执琅睁眼,薄唇一丝血色也无,更有一种脆弱的俊秀。
她赶忙凑过去,见他似有话说,呼吸却滞涩,贴近他耳边,听到的第一句却是:
“我没事,吓到了吗?”
她感觉自己的鼻腔忍不住酸涩了一下。
太久未见,一见就是为她挡暗器,身重烈毒,醒来的第一句话竟是安慰。
谢荐衣使劲摇了摇头,又不由自主地离他更近了些,担忧地望着他年轻的面庞。
看他挺直、弧度漂亮的鼻梁,利落的下颌线条,温柔的眼。
沈执琅抬起手背轻轻贴了贴她的脸侧,触感冰凉,他温声道:“不要自责,照顾好自己。”
“也让师尊别为我挂虑。”
她刚按了医牌,穆长老匆匆传送到门外,此刻正撩帘入内室。
谢荐衣忍不住像从前一样,凑上去以脸颊蹭了蹭他张开的掌心。
沈执琅手上有剑茧,她皮肤嫩,用脸颊刮蹭时格外明显,不知为何她很喜欢这种粗粝的触感。
掌心那么暖,能感受到他好好地在身边。
“师兄你要坚持住,我等你好起来。”
“嗯。”
那是个满眼疲惫却依旧温柔的表情。
她说完便与穆长老交换位置,退到幕帘后,闪躲间遮住自己通红的眼眶。
*
青色的烟从瑞兽香炉中袅袅婷婷飘散,盈满整间宽阔的主殿。
殿内立柱皆以整块木灵石雕砌,剔透璀亮,身处其中有灵力充盈的舒适感。
身前一整面剑墙,谢荐衣垂头站立于数层阶梯之下。
殿上之人是她只在入宗时随师尊师兄见过一面的临源宗宗主——文敬澜。
中央扎根着一棵巨树,不见其根,却有参天的树荫铺满整个殿顶,枝杈齐整,连叶片都似朝拜般面向同一个方向。
文敬澜给谢荐衣赐了座,殿顶有一只蔓绿的枝芽伸长垂落至她身旁,为她的茶碗中添下澄绿的碧泉饮。
谢荐衣伸出手好奇地触碰枝芽前端的叶片,那叶片似一枚蜷曲的海螺。
似是察觉她体内蕴含的火灵力,枝芽添茶的速度加快了一截,而后飞速缩回了殿顶。
殿上人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哪怕不与他对视,在殿内也仿若有沉甸甸的视线落在头顶。
文敬澜沉默地观察着谢荐衣的一举一动,此时见她抬眼望来,面庞变得和煦:
“不必见外,你的师尊曾是我的师弟,执琅助我打理宗门一应事务,甚是面面俱到,为我分去了许多隐忧。”
“说起来,倒是很少听闻他们提及你,”文宗主是剑修,也是这一任渊玄剑主,此时与谢荐衣交谈,虽有意收敛,仍透出慑人的剑势,如宝剑悬顶。
“如今看来,倒真是有几分明珠蒙尘了。”
他微微前倾身形道,“再与我讲述一番当日的情形如何?”
宗门内有宗主坐镇,却仍在一无所觉的情况下教外敌轻易深入,简直是令所有长老和他颜面无光。
几日间弟子们议论如雪花纷扬不止,他却选择坐在大殿内,不急不慢地听谢荐衣重复。
师兄重伤毒发,至今才病情暂稳,这几日内她似乎一息间被人推至风口浪尖,被持戒堂的长老传唤几回,想不到这次竟轮到觐见宗主。
师尊听闻她被多次传去,比得知有人闯入见雾峰更如临大敌,将她唤去仔细说以应对之法。
持戒堂的云简师兄也隔着竹帘多次提点她,故而此刻她回答地轻车熟路:
“因我熟悉后山地形,机运下将贼人们引向我们师徒三人曾布下的阵法内。”
“哦?”文宗主的表情分毫未变,依然祥和地循循善诱:
“可据我所知,那五人中有一名界域为[堪阵]的女修,既能入宗门大阵如入无人之境,你如何将她困于阵中呢?”
众位长老显然更关注宗门被侵入声誉受损,文敬澜却对其中的细微关窍略有不解。
见雾峰偏远,既皆是修为深厚的修士,其中又有如此罕见的界域能人,为避折损,想必此行早已有较为完备的图谋。
就算为求稳,何必长驱直入无人知晓的见雾峰?
那里没有其他峰唾手可得的资源,有的只是被世人遗忘的燕氏,和他的两个徒弟。
沈执琅锋芒毕露,引走了所有人对于见雾峰的注意,可这就是全貌了吗?
谢荐衣面不改色:“因几人先前并未察觉我的踪迹,我便以信燕引走了一名男修,将他远远地困在法阵中,
那界域女修为搭救他而离开片刻,我这才有机可乘,将剩余三人引入阵法。”
“你的意思是说,筑基修士可在三名金丹境以上的亡命徒手下,完好无损地引走他们?”
文敬澜注视她的眼瞳幽深,像是一片被阴云笼罩的寂海。
“他们探查了我的修为,也许心觉微不足道,才未分出几分注意来,反让我有机可乘。”
文敬澜与她遥遥对视,注意似乎并未放在她的言论上,听她说完这番话后,他便转移了话题。
“那女修死了。”谢荐衣微微瞪大双眼,文敬澜以一种谈论窗外风景的口气说道,“执琅下手向来干净利落。”
“他明知自己中了奇毒,还在没有解毒的情况下杀了下毒之人。”
殿内一时落针可闻。
谢荐衣识海混沌片刻,千头万绪理不出此人真意。
不一会那股强烈的威压便撤走了,令人肩头一松。文敬澜笑了笑,
“不用紧张,你们师兄妹感情甚笃,既然那杀招直奔你而来,他这般也是救你心切。”
“此次抵御外敌,又将其一网打尽,你的应变占了头号功劳。想要什么奖赏,都可以尽情提。”
谢荐衣从宗主殿出来后径直去了灵芝堂询问师兄的伤势,又从其中兑了宗主答应予她的上好创药与龙葵丹,神清气爽地走出。
身后的医修眼瞅着被她洗劫一空的龙葵丹,神情十分肉痛。
她先御风去往师尊的小院,将龙葵丹放下,也是应他的要求,与他细说今日见宗主之事。
言谈间见师尊竟面有隐忧,她赶忙道:“他并未多问我什么,想来也没什么答错的余地。”
“若无要事,近来还是少去七仙集。”
师尊将一枚以灵果雕刻的储物丸流苏递给她,玲珑小巧,形似小型的蹴球,内中空。
谢荐衣简直爱不释手,立刻将其悬在腰间。
“戒骄戒躁,要对万物怀有悲悯之心,要沉心静气修行。”
是师尊提点了一万遍的话语,谢荐衣听在耳中,只觉得要起茧。
*
灵芝阁的几位医修由穆长老领着,日日背着药箱出入,谢荐衣总是拦着周辛询问,她竟也没有不耐。
几天后,师兄终于醒了。
消息被医修递出去,很快散布开,留听小榭里的拜帖日日都堆满案台。
谢荐衣在见雾峰这么多年,从未见过这里如此热闹。
师兄为救她而伤这件事,令她十分心焦愧疚。
若是没有他那一挡,躺着的该是她,更甚者,她修为低微,也许已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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场命丧。
她还是照着师兄负伤休养以来她的习惯,练完刀下堂回小院。
选一朵开得最盛的玉兰,以自己在七仙集得来的灵瓶精心插好,送去师兄的小榭。
从连廊一路而上,师兄的后院可望见他的前院石壁处,正是拎着漆盒款款而来的文群玉。
在谢荐衣眼中,她总是人群里美得突出的那位,可今天却格外光彩照人。
她不知为何赶紧寻了个位置,猫着身子躲了起来,便于偷听。
沈执琅坐在榻间,听见后院些微响动,一侧过头,就见到一只插着玉兰的透白花瓶,由两只小手捧着,慢慢自下往上移至窗台。
他几乎立刻想象到窗下头顶花瓶,那双灵动盎然的眼眸转个不停的谢荐衣。
谢荐衣开了心耳,却没有听到任何一句对白,心里纳罕。
于是慢慢扒上窗沿,缓慢抬起头,一双眼正对上站在窗边,好整以暇看着她的师兄。
她直起身子干笑两声。
沈执琅将她手中的花瓶接过,眼中的笑意弥漫开,柔和地说:“人走了,过来吧。”
师兄屋内陈设并不多,却处处纤尘不染,时下流行的物品她一样也未见。
屏风是水墨竹,书架上的每一本书都边角平整,不像她的每本都卷着书角,不是看的时候被她的胳膊肘压皱了,就是她塞书的时候信手一放,被其余的书页挤乱了。
望断剑收进鞘中,置在他触手可及的剑架上。
沈执琅面前的桌上摆着棋阵,虽然受了伤,衣衫也穿得整洁又周正。
若不是唇色过于浅淡,几乎看不出受伤。
她还穿着练刀的束袖衣与灯笼裤,发丝上缀着绒球,谢荐衣将手中的刀搁在榻间,坐在沈执琅对面。
沈执琅看着她,双刀光芒雪亮,一看就是被人精心养护着,练功服穿在她身上显得神采飞扬,一进门就带来了所有阳光。
平日里惹是生非的少女进了师兄的留声阁反而安静下来,师兄房间中弥漫着柔柔的玉兰香,很是好闻。
谢荐衣坐得端正,揪着裤腿上坠着的流苏,因找不到话题略显局促。
她不知道的是,沈执琅也在思索应该用什么话题开启与师妹的对话。
“师兄,你身体感觉好些了吗?”
“宗主和长老有没有为难你?”
沉默过后,二人同时出口的问句,同时做出的努力,让气氛似乎又尴尬了几分。
“我好多了,只是医修说短时间内不可动用心法。”沈执琅先回应了她的关心。
谢荐衣也道:“他们没问什么,我只是同样的话翻来覆去的讲了几遍。”
沈执琅低下头轻轻笑了声,声音像棋子落在玉盘上:“那就好。”
谢荐衣在意刚刚离开的文群玉,脱口便出:“文同门每日都递拜帖,频频来探望师兄,那传言中的婚约...”
她反应过来紧急刹住,然覆水难收,只能找补道:“不是我传的,是外间弟子们都如此议论。”
沈执琅抬起眼帘,静静望去:“若是担心这件事,其实没有必要。”
“为何?文同门容貌静美,家世也好,修为精湛,许多人都觉得你们甚是相配。”
“甚是相配?”黑玉棋子被他放回棋盒中,沈执琅无奈摇头,“从存儿口中听到这些传言,还真是别有一番滋味。”
“我对于此事并无兴致,此生无论道途如何,多半会孑然一身,谣传的对象无论是谁,都与我无关。
所以,无需因为这种事而影响心绪。”
他半侧过的脸上唇色面色都很淡,阳光沿着白净修长的脖颈线条勾勒下去,与雪似的肩领融合在一处。
如晒不透的玉,显得净秀。
望着她的眼神仍是温融的。
“或许,存儿可以多信任我一点。”
18. 试探
师兄伤势好转醒来的第三日,文宗主的邀帖经两只尾羽迤逦的穿云雀衔着,施然落于谢荐衣的桌案。
与此同时,沈执琅与燕广云也收到了一模一样的邀帖。
金帖虽写着‘会于桃李,既为家宴,无需多礼’,谢荐衣仍是苦恼,她极少参加正式宴会,实在不知该如何装扮行事才算妥帖。
左思右想,给阁中养伤的师兄传了封信燕。
沈执琅到得很快,他抬手敲门,得到准许后一脚迈入门中,另一只竟有些无从落下。
屋内榻边、桌几矮凳上,目之所及皆堆满了纷杂的衣裳饰品。
翠羽制成的发钗随着他落脚的动作,骨碌碌滚到他脚边。
他弯腰捡起拿在手中,对着满屋乱象,只觉自己的病情好像又加重了些许。
谢荐衣见他进来却不出声,回眸一看他无奈模样,终于意识到了几分自己闺房的不妥。
“啊,我等下就收拾。”
“我来收吧,等你挑好。”沈执琅看向铜镜面前的谢荐衣。
她左手捧着一件双蝶千水裙,肩上搭着红绡翠色马甲,加上身上正穿着的一整套月牙凤尾裙,神情颇为苦恼。
“师兄你帮我看看,哪件更合规?”
她艰难地抬起脚朝他走来,左脚是云丝软底鞋,右边是还未完全穿好的翘头金莲。
走来的路上又看到了另一双织鹤刺绣粉底鞋,于是把右脚未穿好的那只随便一甩蹬掉,只穿着雪白长袜去够那一只——
“对了,还有鞋履要配哪双...”
谢荐衣此时只恨自己不是林羽薇那只紫蛛,八脚并用,试起来方便多了。
她的动作实在有些摇摇欲坠,沈执琅上前伸出手欲扶。
不料少女只着长袜的右脚倏地踩空,猛然一滑,一头栽撞在沈执琅胸前。
‘砰’地一声又实又闷。
谢荐衣担心这一下碰到他的伤口,急忙抬起头查看,好在未撞到肩伤处,可撞到胸口是实打实的。
沈执琅也迅速侧首,观察她被磕碰的额间是否红肿。
谢荐衣只见他眉间忍痛的模样,不知自己愣着眼,满身珠翠的形貌。
两人愣怔对视片刻,终于忍不住都笑了。
师兄笑起来一如既往地好看,眼眸如长长的雀尾,温柔又清俊。
相视一笑间,谢荐衣望着他的笑容,竟有片刻恍惚。
仿佛世事外物一直在变,二人也都发生了改变,可对待彼此时的真心从未改变。
沈执琅认真地看她几晌,将她发饰仔细扶稳戴好,眼里仍有笑意:“这套就不错。”
谢荐衣根本没来得及注意他所选的是哪套,下意识回:“好,那就选这套了。”
选好后,沈执琅捏了个诀,按时令与色彩将衣裙排进柜中,鞋履规规矩矩入箱,首饰也躺进妆奁内。
*
春和景明,谢荐衣穿着师兄挑好的衣裙,随师尊师兄一同来到见松峰。
这里是临源宗用于宴客的三座主峰之一,到了三主峰下,便是什么法术和飞行法器都难以为继,只能徒步。
如果是沈执琅推师尊的轮椅,他会推得稳稳当当,如履平地。
但今天推的人是谢荐衣,她自告奋勇接手了师尊的轮椅,两手轮换着使力控制方向,脚下莽足劲,推得木辘要抡出火星来。
带着师尊一会看看山间幼小灵兽,再去河边掬捧水,路边石缝里一朵小小的黄花,她也要指给师尊看。
燕广云性情严肃,尤其考校心法时格外严苛,谢荐衣有时是怕他的。
然而耐不住她天生是个喜欢拔虎须的性子,总是忘形间做出大胆的举动,将师尊气得哭笑不得。
小徒儿撒欢,往来腾跃,借由她握着轮椅把手的双手,燕广云也能探出她心法又进益了。
修士间无不认同心法比道法更难寸进,谢荐衣的进度令他心下欣慰,连顽劣行为也没那么气了。
大徒弟自不必说,修行上既是天纵英才,也是天妒英才。
此时闲适地跟在后面,目光聚焦于前,距离不远不近。
看似悠远,燕广云却明白,倘若存儿脸色一变,他会比自己这个近在咫尺的师傅觉察、出手得还快。
自两个徒儿闹了别扭以来,这还是头一回三人和美出行。
“小心污了裙裾鞋面,这里用不了术法。”沈执琅远远提醒。
谢荐衣猛然急刹,低头去看自己的脚尖,“没事!”
“那就好,不然又要翘着嘴大半天了。”阳光染上沈执琅的眼梢。
多好的两个徒儿。
哪怕他被谢荐衣这一下搡得有些头晕,仍暂时不想出言阻止。
阳光如此好,好到他希望这徒步的路能再远一些。
三人步入见松峰山顶其中一间花厅,谢荐衣第一次到此处来,只见柳烟花雾,杏雨梨云,四时令的花都在此处开得荼蘼。
如此艳丽满园的春色只文敬澜与文群玉二人赏着。
见她们师徒三人到来,文群玉起身相迎,文敬澜坐在主座,抬手微笑招呼师尊几人落座。
众人互相寒暄一番入席,谢荐衣的座位挨在沈执琅旁边,面前绢布细白,菜肴酒水精美非比寻常,有些菜色她甚至闻所未闻。
“执琅身体可感觉好些了?”文敬澜面含关切地看向沈执琅,“你受伤这些日子,小玉可惦记得茶饭不思了。”
“爹!”听父亲如此直言,文群玉面上难得有了几分赧色。
她今天穿了轻软的花笼裙,微施粉黛,满庭花间,韶雅似花中仙子。
沈执琅合手作揖,言辞谦雅:“蒙穆长老圣手,弟子身体已转好,劳宗主与文同门挂念。”
“你无碍就好。”文敬澜呵呵笑了两声,又转向他下方的燕广云:
“云弟,阿琅休养几日下来,找我诉苦的长老可是络绎不绝,没他在一应事务中斡旋,人人都觉焦头烂额,可见你养了个能干的好徒儿啊。”
燕广云托言:“全凭宗主看重,有意提点。”
文敬澜作出两分嗔怒之态,“这便是你的不对了,既乃家宴,不必讲究虚礼,我们便还如从前一般,唤我澜兄即可。”
燕广云从善如流:“澜兄。”
“原来父亲与长老颇有交情呢。”文群玉适时发问。
二人聊起旧事来,昔日同宗师兄弟如今又同在一宗,只是境遇如此不同。
一形貌得意,一庞眉皓发,竟还能其乐融融。
师兄不时在其中应对几句,举止有节,席间一时气氛融洽。
谢荐衣听得无聊,专心地品尝起菜品来,她瞅了沈执琅左手边的一道雕成昙花的冰糕几眼,却因距离太远正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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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罢。
沈执琅边与众人谈话,同时不动声色地将两块冰糕夹入她碟内。
话题兜转又回到此次见雾峰一事上,文敬澜顺时夸赞起谢荐衣来。
“你的小徒儿也初显头角了,这次若不是她机灵,宗内不知要如何天翻地乱。”
“你捂得这么严实,又怕我想抢来做徒弟不成?”
文敬澜的眼神梭巡过自己的女儿和对面行姿出众的沈执琅,顽笑道:“若我有个儿子,你这般提心吊胆我倒是能理解。”
燕广云摇头笑叹:“实在是小徒顽劣,盼她能收敛心性。若澜兄将她收入门下,怕是有得头疼。”
“为了堵我,你可真是什么谦辞都信手拈来。”文敬澜摇头叹道。
“是啊,谢师妹玉雪聪明,年纪虽轻,实力却是不俗,宗门内仰慕者不知几何呢。”
文群玉举起一杯仙露,也朝谢荐衣和气道:“上次小试我出剑急了些,伤了谢同门,正好借此机会致歉,还请你谅解。”
不知几何?
她在宗门这么多年,一个也没遇上过啊。
可见客套话如师尊的车轱辘般碾来碾去,虚与委蛇,有些无趣。
谢荐衣腹诽着,却也举起仙露笑道:“文同门剑术这般高超,才是真正的天之骄子呢,比试中你来我往,受伤常有。
是我技不如人,不必放在心上。”
二人眼神交汇,自有一番旁人未察觉的暗潮涌流。
一番推杯换盏下来,谢荐衣觉得比练刀画阵累多了,回程时蔫了不少,等到进入听语阁内将繁复的衣裙换掉,往凉玉床一瘫,才深深叹了口气。
没一会儿,元牌突然亮起,云逸传来了消息。
*
鹿台上两只云雀衔着卷轴飞动,那卷轴是个储物法器,里面摆放的物件一览无遗。
高髻女修从旁一一介绍奖品,白衣轻灵、双眼明灿的女修也在台下侧耳细细听着。
谢荐衣已许久未到鹿台这边来看比试了,此时出现,也是因云逸说这期的奖品头名是一支品质很好的剑穗,金属性的。
过来一见,果然是件精美的法器,金属性法器多为固若金汤的防御法器,适合不擅正面对敌的修士,若有这般宛如披甲执锐的增益法器,多是有价无市。
难怪此次这么多同门都动了心思。
只是再听赛制,却是一头雾水。
虽得一部分鹿台奖品最终都被她收入囊中,但其实她从未参加过一场比试,不明白此轮规则繁复的水上梅花桩该当如何。
“这是比什么啊?”她问身旁的云逸,雁桃今日有符课,只有二人在人群中听规则。
云逸提炼关键词告知:“比起正常的梅花桩来说,多了水,多了些无伤大雅的小灵器,道法心法都能用。”
她心下不由一喜,既然能在梅花桩上使用心足,她应该尚有一战之力,“还是你介绍得明白。”
遂跟随人群取出元牌报了名。
写着她名的墨字显现在卷轴下方,云逸压下眉头,笑意吟吟:“为了沈师兄?”
谢荐衣朝他眨眨眼。
之后的日子里借着云逸伸缩自如的法术土星柱,她暗自练习多次,梅花桩考验心法,她得心应手,壮志满怀。
真到了比试当天,水面汹涌,站在梅花桩上,谢荐衣却有些傻眼。
19. 梅桩
水面上飘得都是能随时攻击修士的雷震子,只要觉察到桩柱上有人落水,所有雷震子便会放出雷击。
这可是在水中,挨一下这雷,怕是非同小可。
参赛者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多,放眼望去水面上修什么道的修士都有。
每人站一根桩,不允许使用除本命法器以外的任何灵器,其余一切无限制,只要将别的修士打落桩柱,便能获得一积分。
积分可用来兑换其余奖品。
头奖只属于留在梅花桩上的最后一人。
临源宗内修士众多,许多人她都未曾熟识,但以实力为尊的仙门里,几乎不存在强大却岌岌无名的修士。
不少有名有姓的修士不一定认识她,她却认得他们。
比如腰间、小臂都系着黑色符纸袋的冷峻符修李绍,雁桃曾言他的符中蕴阵,能引天地色变。
手拿铁锤的苗条丹修鞠晓晓。
还有和她冤家路窄的剑修,文群玉。
她的双刀从发现稚水剑这位对手的那一刻起,就变得十分滚烫。
但此时她们相距甚远,眼前虎视眈眈的几位才更需要应对。
她所站的位置为东南角,前后左右皆有修士,如今男女四人面向她,隐隐有围缴之势。
谢荐衣侧眼左右瞥去,见她们一水儿的青衣,衣角处又皆有相同的玄色成片纹路,想来是师出同门。
她也算是运势一般,传送上场竟正好站在几位师兄妹中心,怎么看都是送分上门的。
几人中离她最近的是位个头不高,脸庞平宽的男修。
他与周围几人视线交汇几晌,借着心足一跃而起,足下生风,率先朝谢荐衣所在的梅花桩发难。
谢荐衣右手腕转出一个刀花,刀刃朝前迎击,红色灵力运转,小小桩面上瞬时罡风四起。
但见此人神态并未露出分毫慌乱,显然是早有应对。
他宽袍掩映下的一双手挥出,掌心生出耀目金光,如铜浇铁筑般撞上她手中的刀。
两人交手,他一击未成,并不恋战,心足发力再次回落至自己的梅花桩。
身旁另一位女修从怀中取出个小巧玉瓶,翻腕倒出一枚碧色丹丸迅速送入口中服下。
谢荐衣眉头微微蹙起,水上桩比试禁用一切外物,能服丹药,除非本命法器是炼丹炉鼎。
再看其余二人相继服药,原来是四位丹修同门,目光如炬地将她包围。
丹修精于炼制一术,独身对敌的实力稍弱,多依赖心法与丹药。
想来出于考量,上了贴身近战的梅花桩,同门间便有了鼎立相助的约定。
先行服下丹丸的女修有一头秀逸的长发,发间编着不少根精致的细辫,簪着许多只彩翼蝶。
行动时蝶翼扇动,十分夺目。
此刻她周身灵力不断波动,劈手而来,蝶翅翩翩,周身灵气化成数道风刃,竖起割向谢荐衣。
风髓丹。
筑基境丹修能炼制的丹丸有限,谢荐衣常游荡于七仙集,见状即辨识出她所服之物。
谢荐衣手握紧双刀,紧贴小臂,迅捷挥斩,连续打散她冲来的风刀。
她迎着满天刀光向前攻,怎渡刀就要斩向来人之时,谢荐衣背后,另一名同门男修足上泛起更浓盛的白色灵力光芒。
猛地踢向她的背脊!
谢荐衣只得原地转身半圈绕过那名风刃女修,二人同时挤站在梅花桩上一瞬,擦身而过。
谢荐衣也同样运转心足,双脚泛起白光。
她左脚在桩面发力一点,在空中回身,避让开男修那绵绵一踢,右脚反而抬高迎上那男修,准确无误地踹向他的肩颈处。
在接触到他的一瞬间,再次提气,将心法皆汇聚于右足。
一个旋身,猛地将他踹得倒飞出去,在几人没反应过来时他便已跌落水中!
谢荐衣落在风刃女修原本所站的桩柱,得下第一分。
“常旭!”
风刃女修急急唤他一声,焦急凝眉瞪向谢荐衣,剩余尚在观望的二人,不约而同一齐向她发起攻势。
宽脸男修离她最近,金光掌击向她面门。
谢荐衣将双刀拼成一把,双手握住挥斩去,刀在她摊开的掌心中转个整圈,又被她握住。
侧身用心掌又对上另一位将墨发高高束起的女修,又是同样在接触的瞬间爆开心法,如法炮制。
马尾女修一个不察也差点落下桩,被空中的风刃女修拉了一把,二人转而飞回原处。
就在这见缝插针的间隙里,谢荐衣再次回身与金光掌对上。
二人掌风都带足了灵力,对掌发出沉闷的声响,听着颇为肉痛。
几番碰撞,谢荐衣欲图速战速决,攻势尽显。
日日真刀实干的刀修更擅近战,认真起来很快占据上风,劈手拍上对手胸口,一掌将他送出梅花桩外。
她对面的两位女修见状对视一眼,风刃女修服下第二颗丹药,马尾女修拦在她身前。
想拖时间?
谢荐衣见她们破釜沉舟的状态顿感不对,下意识飞身而上。
丹药起效须经四骸入心脉,越是强效丹药越是需要运转灵气。
谢荐衣横过的刀背毫不留情地怼上她们二人腹部,在后者丹药还未起效之时,将二人推入水中。
再得三分。
台下有位留山羊胡的长者扼腕垂首:“可惜了,遇到个擅长心法的丫头,但凡这丹药能起效,婉儿就不会输啊。”
解决四人后,她终于得以暂喘口气,环视四周一片混乱的战场。
水花四溅,灵器破空声、闪烁的灵力光芒十分缭眼。
若是一个不小心就会被不知是谁的术法送下台面,挨上雷击。
谢荐衣站在原地用刀面噌地弹飞一把不知何处射来的匕首,脚下蕴着心足。
双刀不再分辨来人,进入一种谁来斩谁的局面。
这样的混战不知持续了多久,周围迎来的人终于越来越少了,直到无人在她身边站立。
她终于抬起眼,看向已变得空泛的水上桩,附近只余一名道行强势的黑衣男修映入她眼帘。
谢荐衣主动出击,以心法攻去。
李绍见劲风袭面,接她一掌,英俊的面容变得更凛然了。
谢荐衣稳稳落回桩上,面色稳然。
这也是她敢无畏参赛的原因之一,一周前,她的心法突破桎梏大关,已正式成为一名两瓣命心的修士。
她刚才战胜的许多同门并未意识到,但李绍一对掌,便察觉这稍显稚气的女修心法修为竟然如此深厚,远在他之上。
他顿感棘手,不再有任何试探的想法。
场上只余四人,他立即从左臂的符袋中以两指抽出一连串符纸,摇手一甩。
十几张黑色的符纸成圆圈状团团围在他四周,他聚气朝谢荐衣攻去!
谢荐衣尚不明他的黑色符纸是何效用,但看他周身的灵势便知不好对付,将灵力蕴于一把刀柄,猛然掷出刀。
诚想李绍避也不避,怎渡刀旋飞而去碰到黑色符纸,灵力难敌,反被猝不及防弹开。
她忙传出另一只刀用以唤之,双刀连心,才见那快要坠落的怎渡刀绕了半圈又飞回她身边。
谢荐衣跳起将刀接住,正好躲过了李绍这一击,转身落回他之前所待的梅花桩上。
符咒难缠,谢荐衣怕与他对决的过程中自己的刀不慎落入水中遭雷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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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将刀收起。
既如此,那便以心法破之!
她孑孑面对李绍而站立,闭眼将心法渐渐运转至四肢百骸,浑身泛起白色灵光。
微微躬身下蹲,稳稳站在桩上,迎接又一次像体修一般肆无忌惮冲来的李绍。
黑白双色灵力碰撞,谢荐衣感到一股极大的阻力,立刻被冲势所迫,远远弹飞下去!
她在迅速下落的途中将心法换至手掌,急急抱住一根梅花桩的半腰,又猛地一拧,借李绍的符力把自己返送回去。
李绍维持着符纸,见她不信邪地主动撞来,也念诀让光芒更盛。
谢荐衣这次被弹开得更远,她在空中滚翻几圈,迅速切换成以心足点桩。
如今场上空置的梅花桩众多,足够她跳跃如平地。
她调整好身法,只用脚尖一点梅花桩,又再次朝李绍而去!
人数少了,场下眼花缭乱的观众们终于能看清水上的修士了,不少人都被她翩然切换心法六识的速度震慑,
“这是哪位师妹,心法运用竟能如此自如?”
李绍深吸一口气,再次提气于符纸之上,谢荐衣如弹球般在他周遭几次来回。
看起来他无法将谢荐衣弹下水,谢荐衣也无法突破他的符咒。
白衣女修身形矫健,似水雉又如雪豹,应接不暇的身法十分具有观赏性,场下大部分都转过视线关注她与李绍这边。
见她如此令人提心吊胆地一击又一击,心都渐渐悬起来。
忽然,场上的风变了。
几乎就在一瞬间,李绍的灵力之风运转时,露出了一闪而过的阵眼。
李绍的符咒能有如此威力,是因融合了符咒与阵术。
他以东南西北为方位,用黑符布下固守之阵,吸收五行灵力并反噬对方。
与她的五行生杀阵有所相似,可谢荐衣的纸鹤不能上场,增加了她破阵的难度。
但符咒生灵需要反复聚气,阵术能成,就有阵眼。
谢荐衣心觉自己没别的成就,唯有阵术小有所得,见他以符画阵,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破他的阵。
来来回回,逼他一次又一次聚阵,从数个方向观察,
等得就是看出他阵心的一刻!
这如此细微的缺口,台下的观众感受不到,只能见她心法的白色灵光霎时爆开,如弹射的小雀般而去。
比以往任何一次速度还要更快!
“嚯,来了来了。”众人心弦绷紧。
李绍感受到威压,心觉不妙,却根本躲避不及,只得将灵力全部聚于符咒,让它更快成形。
祈祷对面的女修找不到阵眼。
然谢荐衣比之更快,她终于绽出二瓣命心全力的速度。
在黑色符咒之力内,整个人穿插进十几张符纸之间,迅速切换心掌,无比精准抓住最后一张符纸,使足劲一攥!
那张强力的符纸被狠攥成一团,在她手心化成齑粉,慢慢散落下去了。
阵心一破,黑色的符咒圈再维持不住,李绍失去保护圈疲力时,谢荐衣抬手一掌将他送下水。
落水声与她的记分石增加一分的声响同时落在所有人耳中。
“哇,这女修有点本事。”
“看她比试真爽!”
“真有她的!”
台下传来许多欢呼,其中以云逸和雁桃的最盛,她回头一看,从来没想到雁桃能发出这么大的呐喊助阵声。
谢荐衣忍不住露出笑容,又若有所觉地转过身。
文群玉在不远处的梅花桩上,手握着稚水剑,似乎将鞠晓晓送走后,已等待她有些时刻了。
水面雷声都歇了,只有两个白衣女修的裙裾在随风而动。
20. 横抱
文群玉身遭聚起冰雪之气,手中水剑横起,梅花桩下湖水都涌动起来。
谢荐衣取出滚烫的双刀,二人同时从桩上飞身而起,在空中刀剑相向。
隔着灵光大炙的剑与刀,二人极近地对视一眼,杏眼柔韧,桃花眼明扬,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毫不退让的战意。
水火不容之势,一触即发。
文群玉一交手便察觉到对手的进步,她唇边反盈起一个笑:“谢荐衣,我等这一天很久了。”
怎渡刀兴奋地鸣颤。
“我的刀也这么说。”谢荐衣正色道。
心法蕴于刀上交起手,面对强敌,她不再敢有分毫留手。
稚水剑的剑气太寒,冰霜凝结在剑上,是文群玉的心法剑相。
从她的剑上试图蔓延到谢荐衣的刀上。
谢荐衣右手刀尖已蕴上一层寒霜,连她的睫毛也染上霜雪,全身渐渐冰冷,呼吸和刀法皆缓慢起来。
口中呼出一团冷气,她的火焰似乎被冻住了。
文群玉挥剑的容姿更如雪中梅仙,耳坠被剑气吹彻,玲玲作响。
眼前模糊,谢荐衣闭上眼速速催动心法。
火红的两枚莲瓣自她心脏旋即绽放,白光从心脉传于指尖,霜意终于褪去。
谢荐衣的刀意前移几寸,和剑霜锋芒必争,终于平分了春色。
二人招招不留情,刀光剑影,严寒酷暑在众人头上交替。
谢荐衣目前面对过的强敌中,还是文群玉的剑意最盛,有傲然之姿。
她拼上所有刀法与心法都只能勉强占至平手。
文群玉更是心下震惊,短短两年余,谢荐衣的刀意和从前不尽相同了。
更为坦荡,有了几分与烈日争辉的纯烈,她竟不能保证自己此局能赢。
刀法骄阳似火,灼热、阔气,和她明眸如出一辙的钟灵毓秀。
文群玉全神贯注,稚水剑绕成软蛇捆住谢荐衣的刀。
谢荐衣挣脱不开,便以心掌挥向文群玉手腕,文群玉同样以心掌拦截住。
二人一手刀剑相缠,另一手用心法较量起来。
心法交起手来,文群玉彻底慌了。
如果说剑法是不确定能赢,心法却让她感觉,自己要输了!
她心下大惊,不敢相信谢荐衣的心法如此醇厚。
就算她是二瓣命心,怎会像一座不可逾越的山?
感受到文群玉一时心势不稳,谢荐衣乘胜追击,挥掌向她胸口!
文群玉感知到败势,缠绕的稚水剑急忙一收,又送出,狠狠斩向她的双掌。
谢荐衣躲过这一剑,手掌就要触碰到她胸口,将她击出去——
眼前竟霎时寒光一闪,有枚细小的冰针带着寒气,直朝她正一无所防的左脚而去!
犯规!使诈!
谢荐衣的眼中霎时蕴满愤怒。
按说二瓣心法也无法同时维持六识中的两种,谢荐衣手中已蕴着心掌。
可是她不愿放弃近在眼前的胜利,只好调动剩余的灵力试图同时使出心足。
然终究是强弩之末,时机错了一瞬,她的左脚已遽然传来一阵剧痛。
这痛超乎她想象,冰寒和锥骨之痛一同传来,她几乎立时无法维持站立,从梅花桩掉落下去!
心掌也因此错开击败对手的机会。
在谢荐衣痛的双目前一片空白,直直下坠时,她凭借本能握住了身边文群玉的手腕。
文群玉使心法的速度不如她,心掌还未蕴起,只能目睹着谢荐衣彻底放弃足上的伤,转而换成心掌。
一掌运足气力,直截了当地一把拧断了她的手腕骨!
文群玉惨叫一声,
二人同时向水面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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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残暴啊。”台下众人喃喃的声音响起,似乎很多人都还没从精彩的对决当中回过神来。
有男修愣愣地咽口水:“不仅貌美,还都恐怖如斯。”
“至于吗,奖品虽好,也不是这个拼命打法吧。”
“宗主的女儿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啊?”
一名佩剑修士冷笑一声,接茬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这二人颇有渊源。
文宗主之女无人不识,但旁边这位使双刀的,是沈首席的亲师妹!”
“竟是如此。”发问之人咂嘴皱眉,好似发现了不能宣之于口的秘密。
“不过这女修的实力倒也不俗。”
谢荐衣和文群玉各坐在凉台两边,浑身都被冰泉水浸透,一个瘸了足,一个崴了手。
谢荐衣感到体内灵气游走紊乱,身上是衣衫紧贴皮肤的寒意,灵根却又隐隐灼痛。
大事不太妙。
拼劲气力一顿狂打后,竟然如此难受。
她将刀收回锦囊,竭力忍耐着脚腕剧痛。
评审长老们就在她头顶方台上商讨,她却因疼痛难忍逐渐脱力,无法辨明言语。
春风席卷,擂台四面花树摇枝,将花瓣片片吹落。
有的落在水上,有的落在她不远处的台面上,还有一片,落在走来的白衣修者的肩上。
春风终于来到她身上,谢荐衣浸水的发丝贴在额角,被拂动的雪白裙角染着血,寒意料峭。
肩上落花的修士越走越近,颀长身形,衣襟上绣着银竹。
她瞪大双眼,从台下很多人的神情中看出这并不是她的幻觉。
师兄来了?!
沈执琅在她身边半蹲下来,花瓣从他肩上垂落,二人距离在咫尺间。
谢荐衣反应过来,下意识偏头躲闪,鹌鹑似地想把自己埋在羽翅里。
师兄却不容她抗拒地靠近,身上暖香扑鼻而来。
属于他的气息越来越浓,谢荐衣身上哪里都疼,晕乎乎地屏息。
温热的指尖触上她脸颊,带着轻柔又坚定的力道,将她的脸转回。
沈执琅低下头看她,嗓音带着急切,如擦过手背般激起她心里一阵痒意。
“存儿别躲,让我看看。”
她不得已看向眼前那张清雅的面容,撞上一双关切灼灼的眼眸。
见她面上无伤,脸色却苍白含痛,沈执琅瞬时了然,眉心舍光剑印闪动。
源源不断的灵力从她手腕间经脉一路而上,到达心脉时,灵根灼痛终于缓解了。
痛感消去,灵识清明起来,她下意识舒了口气。
此刻正垂眼望她脚腕的沈执琅抬眸看她一眼,输送的灵力突然变得更盛几分。
谢荐衣如纸般的面色渐渐好转,脚尖一动,偷偷往裙下缩去。
被沈执琅迅速准确地一把握住脚腕。
她心中警铃大作,脑袋却维持不动,只悄悄转动眼珠子,看向半蹲在她面前的师兄。
见他还是那副面对她没什么脾气的模样,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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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何瞬间老实不再动弹了。
沈执琅眼神落在她脚腕骨上,沉黯下来,那视线如有实形,“存儿。”
他欲言又止,片刻后只将手背递过去,
“疼了就咬我。”
谢荐衣忙摇头。
一旁的文群玉目睹沈执琅从谢荐衣脚踝处取出一根四寸长,被鲜血染成赤色的弯针,脸色彻底煞白了。
沈执琅手掌顷刻覆上鲜血淋漓的伤口,疗愈术金色的灵力不断涌入,伤口不再狰狞染血。
他边做着这些,边抬眼细细望向谢荐衣神色。
看她皱眉忍痛、强作无事的模样,心中感到一阵积重难返的迷惘。
白衣青年微微仰头,平静地想,这针要是能换至他身上就好了。
他愿意被扎许多根,当作是他没能参加这场比试的惩罚。
宁愿如此,也好过此时看见师妹的表情。
他忍不住看得更仔细,想记住此时心脉已有些麻木的痛楚。
“额...师兄...”
谢荐衣脚上的疼痛随着他的治疗术慢慢减轻了。
师兄的净身诀又出,谢荐衣难得唯唯诺诺开口。
沈执琅还默然注视着她,听到她开口便静静等待她的下文。
等到一身罗裙、长发全部烘干,她还是未能说出个所以然。
极轻的一声叹息传来。
温热的胸膛瞬间靠近,谢荐衣还未作出反应,就被一双结实的手臂横穿过肩头与腿弯,稳稳捞在怀里抱了起来。
惊恐的情绪弥漫开,她和师兄自长大后,师兄再未背过、牵过她的手。
再危急的情形下也只是握肩揽住她。
师兄胸膛触感硬实,她无意间碰到,背脊上升起一股异样的酥麻感,令她陌生。
他身上融融的玉兰香里掺了几缕药香,钻入她鼻间,想是师兄伤未好全。
谢荐衣脸颊激起一阵热意,后脖颈汗毛直耸,兀地像砧板上的鱼一般奋力挣扎起来。
“师兄,我能走,让我自己走吧。”
“小心牵动伤口。”
沈执琅轻和的声音响在她耳边,抚慰道:“就一会儿,我们去灵芝阁给你看伤。”
谢荐衣仍心有戚戚,却依言不再挣扎。
围观的眼睛有太多双,她只好凑近师兄肩处,试探着慢慢将一只手攀上沈执琅的脖颈。
视线移向他雪白的衣领,维持不动了。
低头见怀中人难得未继续抵抗,沈执琅的胸腔处传来震动,声音响在她耳侧。
“存儿乖。”
谢荐衣眸色颤动,神情更苦一分。
路过裁决长老们时,沈执琅将那根长针以灵力送之众人眼前,也让台下众人看得一清二楚,他声音朗然清晰。
“劳烦各位长老将此证物呈给持戒堂,也请在场各位见证,若是宗内不能还师妹一个公道,沈某便自讨一番公道了。”
几位长老面面相觑,都恨不得今日并未参与此次评决,卷入这左右为难之事。
仙门以四宗为首,修仙世家则是南商北沈割据,商家擅持箸握算,仓盈庚亿;沈家以武立世,族中英才辈出,世代嫡系掌权。
眼前这位道途坦荡的弟子沈执琅,便是沈氏嫡系,虽非长子,但仍不得不忌惮。
剑阁首席弟子天赋异禀,从不以身世压人,谦逊懂礼,竟让人一时忘记了他本身背靠大树。
21. 靠近
望断剑听他召唤,出现在二人脚边,却有些躁郁,剑吟声不止。
离台面近些的修士都感受到了这剑的煞气,修为弱些的禁不住提气抵挡。
可它一将谢荐衣二人托起,又稳当安定下来。
长剑载着二人朝灵芝阁而去。
谢荐衣自云逸中毒后,受些小伤、拿些丹草药便会去找周辛,心底已默默觉得如果持戒堂是她第二个家,那这便是她第三个。
正如同先吃肉再饮酒,先磨刀再砍人,一套流程,有先便有后。
头回与师兄同行,有种和家人一道去往她熟识之地的怪异感。
谢荐衣窝在他怀里,脑海中惊涛骇浪,跑得没边没际,硬生生磨掉几分放在师兄身上的注意力。
脚上受的伤经过治疗,跟此刻的心绪比起来可以说是不值一提了。
长剑穿云破浪,山水景色在二人脚下飞速浮动,沈执琅终于开口。
“存儿,若是有想要的奖品可告知于我,我虽负伤未愈,赢个物件尚可一试。”
于是谢荐衣乱成一团的复杂情绪里迅速理出最为明目张胆的一根线,被火折子一绕,燃起了。
她半是抵触半是羞恼,忍了又忍还是道:“我习刀两年有余,想来也没有这般无能。”
抱着她的沈执琅闻言身躯一僵。
脚下望断剑清鸣声起,他顷刻垂下头望向谢荐衣,愣了一息后:
“当然不会,我并无此意。存儿怎会这样想?”
少女侧脸倔强:“难道在师兄心里,我要永远依靠你解决一切吗?”
长久压抑的心绪一经开口就如瀑布般覆水难收。
“我不想见雾峰一直被看轻,不想只能做拖你后腿、需要事事关照的师妹,这绝非我修行的目的。”
“虽然没能随师门择剑,可我想分担,而不是成为重担。”
谈话间两人落在灵芝阁外。
谢荐衣一落地便剧烈挣扎起来,纷杂的情绪都有了怒气作为出口。
沈执琅担心弄疼她,只好慢慢将她松开,弯腰放下,谢荐衣脚一落地便欲远远跑开。
沈执琅扶住她手臂,忍不住道:“小心,慢点走。”
他无奈,“存儿的话我都听到了,我不追问就是了。”
门大开着,拉扯间周辛端着一盆蔫了的吉利草经过。
她先看到望断剑和沈执琅,便道:“沈师兄来了。”
听着周辛熟稔的话语,谢荐衣讶异看去。
周辛这才与她对上视线,发觉另一人是谢荐衣,冷静如她支吾了一瞬:“你们这是...…”
沈执琅朝周辛点头问好,周辛见气氛不妙,立刻识趣地抱着盆栽目不斜视远去。
他转向谢荐衣:“我想保护你,从不是觉得你无力自保,只是因为我想。”
“师尊和你都是我的家人,见雾峰是我师门,这一切对我而言并非重担,而是心念。”
“存儿这番话是要我撒手不再管你,一直眼睁睁看着你受伤吗?”
他的眉眼终于露出些许不解。
“别的事情,你不喜欢,我都可以退让。唯独这件不行。”
沈执琅见她还在轻轻挣扎,松了手,沉静开口:“就当是为了我。”
“想要的,我要靠自己夺。该受的伤,也是我自找的,我自己承担。”
谢荐衣不敢抬头看师兄此时的表情,转身跟着周辛走进灵芝阁内。
坐在榻间时还尚未回神,穆长老去照料所养灵草,只有他的二弟子周辛今日轮值。
周辛为她聚灵治伤,木色灵力似草菇聚在脚腕处,冰凉凉的,还很柔软。
见伤口渐渐愈合,周辛看了眼廊下候着、纸窗映出的高挺背影,还是道:
“你师兄一直都很惦记你的。”
“他预存了许多金珠在灵芝阁供你支用,所以每次为你调配药剂大家都是象征般收取一点。”
“丹药灵草,许多都是他放在这里托我转交的,那些好药材,灵芝阁内也有,但不是我这个级别的医修可以调取的。你取药的记录,他也常来看,常来问。”
“也许这次,他是忍耐到了极限,才会出现在你面前。”
“我不知道你们师兄妹间发生了什么,”她难得开口劝,那话竟显得苦涩。
“可有些话,若是不真诚地言明,也许就再也不会有出口的机会了。”
*
剑阁建在临源宗最陡峭的峰尖上,据说临渊师祖扛起重剑削峰成崮,于绝壁筑下剑阁。
因着背临峭壁,近看很是险峻巍峨。
雁桃站在剑阁外仰头看,身边都是御剑而上的弟子,飕飕从她身旁经过,刮起的剑风呼啸。
负责接待外务的弟子看她一眼:“这位同门,可是有事?”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认真道:“我要找沈执琅沈师兄。”
“可有剑阁手谕?”
见雁桃摇头不知,弟子的神情怠懒下来,“沈首席很忙,没空闲见你。”
粉衫女修的脸渐渐涨红了,她捏紧手中的芥子袋,大声道:
“我真的有要事要告知沈师兄!劳烦这位同门代我通传!”
“不是,你....”
天上乘剑垂直而上路过的剑阁弟子有几位好奇地回头打量。
接待弟子眉头紧紧皱起来。
“那你也不能坏了规矩啊。沈首席伤还未愈就回来处理事务,你别添乱。”
“我头一次来剑阁,不懂规矩,是我冒犯了。但此事有关谢师妹,我一定要说,还请这位同门代为通传。”
雁桃面色渐渐转为正常,目光坚定。
动静引来了另一名弟子,他过来看看,小声道:“她好像确实是常与谢同门待在一处...为求稳妥,还是问沈首席一下吧?”
接待弟子掏出一面小小的水镜,手中捏诀,沈执琅的侧影瞬时出现在水镜那边。
“发生何事了?”
“首席,阁外有修士说一定要见你。”
水镜画面被弟子移向门外的女修,沈执琅抬眼看向抱着符袋的粉衣女修,一眼便认出了来人。
“雁桃?怎么了,进来说吧。”
雁桃第一次跟随剑修踩着剑攀爬,直至站在沈执琅面前,还有些脚步虚浮。
沈执琅引她坐下,给她添了杯茶,和气道:“剑阁势陡,第一次御剑飞行的弟子皆难以适应,喝杯清茶缓缓。”
雁桃啜饮两口,气息平缓下来后终于道:“沈师兄,衣衣去比试是为了赢奖品赠与你!”
一语惊人,于是屋内气息不再平缓的另有其人了。
沈执琅神色僵了一瞬,很快回过神来,“你说什么?”
雁桃站起身走到他面前。
“沈师兄这次负伤,她很是自责,既担忧你,又想向你道谢,直到云逸告诉她这次擂台的奖品是金属性的剑穗,她才振作起来去比试!为此还练习了许久梅花桩。”
“竟是如此。”
温俊的青年站在阴影里,高阁外被云遮住的晴日一点一点移动,将他的脸庞重新映得清晰起来。
“之前也是,虽然她很少说,但很喜欢听云逸讲你的比试,有人在旁说起你下山时的事迹,她总是听得很认真。若是有人想要说你一个字的坏话,她立刻就会跳起来维护。
沈师兄,衣衣很想念你,只是怕打扰你的安排,所以才缄口不言!”
“...真的吗?”
他竟然不可置信,认真听罢后,微垂的眼帘抬起来,露出窄秀的脸,血色很淡的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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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雁桃突然心生讶异,自己也算有幸得见沈首席这般神情,被那些仰慕他的女修们知道还不知多羡慕自己呢。
那张俊脸上神色复杂,有迷茫、自责、失而复得的喜悦和浓到无法掩盖的疼惜。
他又问了一遍,“你所言关于存儿的事,是真的吗?”
雁桃连连点头,觉得他的神情似曾相识。
师尊不慎丢失的那只毛色格外漂亮、天姿难能一见的灵狐被她们找回,再次见到师尊时好像也是这般神情。
当时它以为已被遗弃,被其他峰的弟子暂时收养,最爱的蜜露摆在脸前几日一滴未尝,皮毛黯淡无光。
直到见到她们才瞬间跃起,借着湖面开始沾水仔细梳理自己的毛发。
可是沈首席会有这般感受吗?
定是她想茬了。
正自出神着,沈执琅起身,面对她长长一揖,郑重其事道:“多谢雁师妹告知于我。”
“不若我一直当局者迷,教存儿因我平白受了这些委屈。”
雁桃赶紧避开这折煞的一礼。
“沈师兄不必如此,我只是希望衣衣能开心,她闷闷不乐好几日了,我们都很难受。”
*
春日晴好,从金窗洒在少女一头乌亮的发丝上,闪烁着光芒。
谢荐衣眯着眼睛趴在桌上,金灿的阳光将她的脸颊照的像一颗毛绒的桃子。
窗外如此好风光,她的心却沉在谷底,像坠着练功时用的千斤袋。
黑白纸鹤立在窗棱上,蔫头耷脑的模样和主人如出一辙。
一主两仆正趴着,一只蜜色纸鹤蓦地从外面攀上窗沿,它与黑白鹤十分形似,体形却还小巧两圈。
见双鹤转了身子好奇地打量它,便礼貌地点点头以示问好。
而后飞落在谢荐衣面前,两边羽翅乖顺地垂下来。
谢荐衣随手抓过来,摊开捋平,坚韧的蜜香纸上画着一只蹲姿优雅的小狐狸。
小狐狸眯着眼,旁边的桌上摆着一碗比它巨大许多、垒得超过桌子的冰碗。
下方是一行墨字:‘如此天气,不吃一碗葡萄酥山,岂不可惜?’
她登时抬起头来细细打量,这涂画的风格,她瞧着甚是眼熟。
难道不愧是同一师门下,画风竟也一脉相承?
思绪被瞬时拉远,曾几何时,年幼的她说过师兄就像只稀有的灵狐,优雅聪慧,还漂亮得不像话。
谢荐衣正欲仔细再看一番,又一只相同的纸鹤飞来用喙点了点她的手背。
小狐狸推着摊车,铺面里的机关木偶伸长脖颈张望,香料摆件器物都开了灵智似的转向同一个方向。
看格局正是谢荐衣最爱去的那家杂货铺门前。
‘只求高山流水觅知音。’
谢荐衣忍不住笑出声,心中这几日的烦闷遽地一扫而空了。
又一只纸鹤落下,谢荐衣将桌上的其余杂物一把挥开,腾出一片洁净的桌面放这几只纸鹤,展开最新的一只,
‘存儿送的剑穗我很喜欢,要不要看我佩着它练剑?’
落款处那只小狐狸意气风发,正挥舞着一柄大的夸张的长剑。
剑和狐狸皆是寥寥几笔,剑穗却画得很细致,流苏根根分明,像一片流畅的金叶,随风飘扬。
正是她欲送却并未赢来的那只,竟已在师兄手上了?
谢荐衣站起身来准备出门瞧瞧,又一只纸鹤从窗口进来,她向前几步,摊开双手掌心迎住它。
画面上的小狐狸一改前态,耷拉着眉眼,正蜷趴着,绒绒的尾巴垂落圈住它,显得无精打采的。
面前有一扇紧闭的窗,窗纸上映出门内一只绒耳小狗剪影。
字迹也显得落寞:‘存儿别生我气好不好?’
22. 大考
谢荐衣把几只纸鹤按顺序排在桌面,迈出门,亲水台桌边有她熟悉的挺拔身影,朝向她窗而坐。
此情此景和最后一只纸鹤上的委屈小狐交叠在她眼前。
桌上摆着数十只折好的纸鹤,有她喜欢的冰碗、连环画和机巧玩物。
见她出门沈执琅抬眼,笑起来时那双雀翎般的眼眸中碎光闪烁,温柔尽显。
谢荐衣不清楚自己的嘴角为何扬得如此高,压也压不住,心足一点跃到师兄旁边。
少女带来一阵清风,白玉兰片片剥离枝叶,被风掀落。
沈执琅坐在花瓣雨中朝她笑。
离近了看,那笑里仿佛带着自责。
“是我不对,存儿愿意原谅我吗?”
不知为何,她的心一会像被浸在梅子汁里,一会像是粘满蜜饯上的糖霜。
压在胸口那沉重的千斤袋变成风筝被放走了,她在美梦中,不敢眨眼。
最后这一切变成充盈的愧疚。
一种心知肚明伤害了真心对自己好之人,而对方不计前嫌、一如既往待她的愧疚。
“对不住,师兄。”谢荐衣攥住衣角,垂头道:“是我太任性了。”
沈执琅起身上前,揉了揉她的脑袋。
“这么久以来,都未察觉到存儿的真实想法,是做师兄的不是。存儿很好,不必道歉。”
谢荐衣感受着宽大掌心在她头顶的温热触感,难得有些羞愧,偏过头去。
“师兄什么都不怪我,小心我越来越无法无天。”
谢荐衣被他摸了摸头,双颊耳根都红了起来,忿忿地小声说。
沈执浪故意凑近:“嗯?存儿说什么,还是不愿意原谅我吗?”
谢荐衣的脸颊鼓起来,幽怨地抬眼望着他。
面前的青年失笑,立即投降:“师兄错了,不该多说,只是许久未见你这般神情了。”
“给存儿赔礼。”
突然发间一重,似乎师兄在她发上佩了一对饰物。
“芙蓉铃无事不响,但凡响起,便是预示危险将至。”
“我相信存儿有能力自保,也能保护他人。只是若我还在,便不会让你孤身作战。
但倘若师兄不在你身边,这对铃铛能助你更好发挥实力。”
谢荐衣晃晃脑袋,见铃铛果真不响,她抬起头看向沈执琅。
“那日……是我出言不逊,我明白师兄是好意。”
“没能顺利地赢下奖品,像当年师兄赠予我一样回赠你,所以才恼羞成怒。”
“我想过了,就算我没有承袭师门,成为剑修,也会努力让自己变得强大,大道万千,每一道都有它的机缘。只盼有朝一日,能与师兄并肩。”
“于道各努力,千里自同风。”
“是啊,存儿领悟得很好。”沈执琅望着师妹坚定的神情,突然轻轻歪了歪头:“不过我本来就与你并肩,无论走哪一道,永远与你殊途同归。”
谢荐衣心头一颤,目光转向桌边的望断剑,剑柄上系着金叶剑穗。
“……师兄,你拿到奖品了,说明最终是我赢了吗?”
“当然。”白衣青年容色温润:“多谢师妹所赠剑穗,我必将珍之重之。”
“还有,”沈执琅轻轻眨眼,“今日存儿愿意与我说这些话,我很高兴。”
玉兰香绕在鼻间,谢荐衣分不清香味从哪来,只知眼前人是家人,这是家的味道,是港湾,也是一往无前之后的归处。
*
夏季晌午正炙,谢荐衣将体内心法速速运转一个周天,握紧手中刀柄。
三年前的今日,她登玲珑阁择刀,而今她站在云岩上,等待她的第一次刀法大考。
晨间剑阁大考结束后,现下轮到刀堂弟子了。
如今所有与她同期的刀堂弟子都身在一块悬浮在半空中的巨岩上。
每个人都像面前的李允一样束着衣袖裤脚,手中握着刀。
不远处的飞行法器是一艘不停扇动铜色翅膀的巨船,甲板有六层,坐满了观战的修士。
谢荐衣以手搭棚朝飞船看去,云逸和雁桃努力伸长手臂向她示意,二人正上方一排坐着抱臂的云简和朝她微笑的沈执琅。
她也踮起脚挥挥手,感觉自己顿时充满力量,无比心安。
空中浮着一张计分板,这是从仙门百家演武衍承下来的计分形式。
临源宗用此进行弟子考核,作为挑选奖品资源、结金丹后下山任务分配的最终参考。
所有弟子都很重视三年一次的大考。
此时板上弟子们的姓名后跟着一串零分。
数只穿云雀一齐撞钟,发出沉闷的咚声。
云岩四周升起淡金色的屏障,将考校弟子裹在其中,防止波及观战修士。
大考开始了。
刀堂弟子们经过三年修习,每个人对于李允的刀法皆是首肯心折。
再无人像刀堂第一课那般贸然妄动,都充满警惕地望着李允。
黑衣雪发的老者转动着握刀的手腕,鹰隼般的双眼开始在人群中慢慢巡睃。
擒贼先擒王,李允绝对深谙此道。
钟声响起的同时,他的双眼瞬息定格,紧紧锁住几百弟子中的一位。
紧接着,毫不犹豫地猛跃向混在人群后方的谢荐衣!
单刀惊鸿。
众人还未看清他出刀的动作,只见他飞身而过,架着双刀的谢荐衣旋即被他一击劈倒,远远倒飞出去,撞在防护屏障上,发出一声巨响。
因是团体合作考核,堂内许多人都寄希望于谢荐衣身上,见状即刻军心涣散了大半。
“我去,太猛了!”
“来真的?!”
“不是,这还怎么打啊。”
谢荐衣气血在胸膛内一阵翻涌,她摇晃着站起身,眼睁睁看着她的空中计分就这么成了负的。
李允握着刀在她面前,她一站起来刀锋又立刻呼啸而来。
谢荐衣运转心足,仓惶躲开这一击,双刀刚举起,就被李允的刀遽然压上。
她只撑了几瞬便不敌,喉头吐出一口鲜血,却提气大喊道:“再来!”
观战席的云简侧瞥一眼状似平静的沈执琅,又望一眼躁动的望断剑,叹息一声:“这姑娘....”
云逸和雁桃都感觉自己的心吊到了嗓子眼,差一点就能蹦出来。
手握单刀的老者如她所愿,刀在手中转圜,再次挥斩来!
谢荐衣余光扫过同修们眼中的几分怯与惧,心下了悟李允是借她试刀,一举击溃弟子们的心防,将塔化成沙。
果不其然,分数持续下降,其余弟子眼看这比分,开场几息她的惨样,无一人提刀。
这才是她最不愿面对的情势。
故而咬紧牙关不露颓势,谢荐衣拼着一口气将灵气全部聚于刀上,慢慢抵开了他的刀。
对手刀气太烈,血腥气充斥谢荐衣鼻腔口腔,李允的刀终于被她推回,分数顿时稍有回转。
李允那双威势慑人的眼眸盯住头戴双铃的白衣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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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就这点本事吗?”
“这才哪到哪呢。”
谢荐衣强咽下口腔内腥甜的血,心法蕴在足下,朝李允而去。
她速度已经快得只剩残影,李允的步法却更快。
他几乎只在原地左右腾挪,手腕小幅度转动,就挡住了谢荐衣漫天的刀影。
一时只听得见‘叮——叮’刀刃接触的动静。
再次停下脚步时,众人才看见她衣衫上被割破的无数小伤口。
谢荐衣恍若不觉,手中双刀只攻不守,半点不避锋芒,刀劲如虎。
分数已经掉到一个她觉得自己可以回玲珑阁重新择道的程度了,但她仍然一往无前,咬牙硬拼,气势不变。
血痕越来越明显地出现在她身上、手上。
人群怯懦的氛围不知不觉消散了。
“这是在干什么....?”
随着她那股倔强的劲头,身边无数柄刀的刀鸣声逐渐蔓延,像被风吹动的铜铃般晃动。
怎渡刀激出了它们的斗志。
同修们溃散的、握刀奋战的决心也好像被她一人唤醒了。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她拼足劲头抵抗的身影上,渐渐有人被震动了。
终于,谢荐衣一时脱力,单膝跌倒在地。
李允的刀悬在她脑后,雪光在她颈间一闪,斩断几缕发丝。
忽现一人硬生生推开谢荐衣,双手握刀挡住李允这一击。
他的刀瞬间就被狠狠压制住,几乎要坠到地面了。
谢荐衣诧异回头,见周传手上、脖间都是暴起的青筋,朝她蹦出几个字:“有你这么考试的?风头全让你抢了。”
“还等什么,都考零蛋吗,想不想下山了。”
有人在人群中怒吼一声,抽刀前来,向着李允挥出一击。
“上啊!”唐刀出鞘,又有弟子拔刀而来,和李允直直对上。
就像烟花筒的引线,谢荐衣以一己之力点燃了这一场盛宴。
她退到一旁努力调息,看着所有熟悉的同修远超平日的斗志。
青云遮蔽日光,此时的李允比一开始模样更可怖了,他的刀又快又狠,近他身的全部遭殃,无一幸免。
但弟子们依旧前仆后继、络绎不绝,一个接一个的朝他挥刀,刚开始的惧意、对分数的担忧全部丢掉了。
就像所有刀堂弟子总是观摩李允的刀法一般,李允对于弟子们每人的刀法也了如指掌。
强大的刀修就像试刀石,在与他对招间,每个刀修的刀法都分外清晰地展现在旁人面前,无需解说便能分出高低。
计数版不断更新,刃与刃摩擦、刀割破皮肤的声音不绝于耳。
只过去一炷香,众人身上都有了不同程度的伤,倒的倒,趴的趴。
这不留情面的战场间,大家都已是强弩之末,努力撑着意识。
李允握着刀,看向无一人站立的试场。
缓缓摇了摇头。
就在这个间隙,有人撑着刀再次站起身。
她衣裙已被血染成半红,步伐却稳,朝着站在正中心,如斗战圣佛般的李允一步步走去。
疲态尽显的青衣弟子们都跟随着她的脚步勉力直起身子,目送她再一次站在李允面前。
脊背挺直,像一只狂风中的劲竹。
又好似一杆旌旗。
她面朝李允微微勾起嘴角,笑道:“到我们得分的时候了。”
观战席的众人也不禁屏息,跟场上的弟子一起紧紧注视着她。
23. 真相
场内落针可闻,只见谢荐衣将双刀拼成一把,二瓣命心从心脉起始,莹莹汇向四肢百骸。
她左手两指并起,抹过刀身,又横刀一甩,炽热的火焰立时从刀上熊熊燃起!
点燃了刀刃后一颗雄心壮志的心。
“心法刀相!她怕是已经筑基后境,快要结丹了。”
“可是我已经步金丹了,仍然用不出来法相啊,她的心法也许比刀法还要好呢。”
观战席议论纷纷,场上的弟子们却鸦雀无声,失神地望着他们的同修。
李允抬了抬眉毛,刀再次蓄势而发。
原来还藏了这一手。
谢荐衣手中的火焰刀先行狠狠劈杀而去!
两柄刀一碰,火焰沿着李允的陌刀攀至他的袖口,李允立刻运起刀风,才发觉她的火焰并不好熄灭。
谢荐衣不给他破招的空当,趁机发力,不停挥刀斩向他各个空门。
虽然对他来说只是如犀牛鸟一般,不痛不痒,但李允的灵根是木,天性惧火。
身上沾染着谢荐衣的火,刀劲便不如之前狂放。
两个人都沐浴在火中,她在计数板上的分正在迅速回正。
“来啊!”
清声大喝后,她将刀舞得像一杆阵前旌旗,大开大合,力重万钧。
在这杆旗后,没人再任她单刀对打,青衣弟子们都拼着最后的灵力拎刀攻去。
一呼百应。
“快起来,拼了算了!”
“趁现在,能有几分是几分吧。”
白衣举旗,青衣纷纷响应而来。
寒光弥乱,唯有一柄火焰刀分外醒目,冲在最前方,如号角似先锋,磅礴激昂。
刀锋锐利,剖洒鲜血,当我无惧命悬一念,什么才能让我恐惧?
“你也发现了吧。”云逸目不转睛地盯着场上的谢荐衣,对雁桃说。
雁桃半张脸躲在自己的手后,却忍不住从指缝里观看,为她几次惊险得分而感到高兴。
“什么?你是说看衣衣战斗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吗。”
“你看她那神气的模样,真让人热血沸腾,想跟随她一起打!我相信,总有一天,她一定会成为强大无匹的修士。”
云逸的眼睛亮晶晶的。
云简在一边听着,沉稳开口:“刀相确实不错,就是有些自噬伤己了。”
沈执琅整场比试都十分沉默,一直注视着他的师妹,眼神专注。
钟声终响,李允顶着一身化为焦炭的外袍站着。
场上所有刀堂弟子都形貌凄惨,但没有一个人是哭丧着脸的。
大家的目光齐齐看向计分板,又一起转向谢荐衣。
“可算完事儿了,唔哟。”有人卸下了劲,躺倒在地。
“不错,我也能拿到中游,看来还是有潜力的嘛。”有人腿肚子不断发颤,嘴上却撑着。
周传看了看自己的前排名次,又看向正前方那道身影。
他忍不住笑了起来,那张总是攒着拼命劲的脸都舒展开了。
不服不行啊。他暗想道。
还真是永远比我强。
李允也在看计分板,刀堂新弟子已经很多年没能在大考中取得过这么好的结果了。
这次新弟子们步金丹后,想来能分到品质不错的法器,也能挑选历练之地。
谢荐衣已经是个血人了。
她站在狼藉的战场上,刀火熄灭,露出和主人一样狼狈不已、染着血与尘的外观。
胸膛上下起伏着喘气,她双臂都在抖,凭借刀的支撑才能站立。
眼神却如黑曜石般显得黑亮,神色酣畅淋漓。
她回头望向观战席,寻找着什么,而后定住目光,得意扬脸,露出个见牙不见眼的笑容。
如此天资卓绝,纵横意气。
许多人看在眼里,终于将她的名字、容貌、身份对上号。
她是择道三年,与文群玉战至平手,获得今年刀修第一名的见雾峰二弟子——
谢荐衣。
*
浮云蔽日,云岩的屏障落下。
外界嘈杂的声音入耳,观战席的所有修士都陆续起身,有的御器向云岩飞来,有的商讨着转身离去。
李允从怀中取出一块布擦了擦刀,示意刀堂高阶弟子们上前来,他乘着放置在云岩周围的云朵状飞行法器远去了。
刀堂的师兄师姐们走上云岩给一众弟子分发补气凝血丹。
柴闻之率先走到谢荐衣面前,微笑道:“恭喜谢师妹拿了今年的头名。”
话语间,他抬起手将一枚银色丹丸递过来。
谢荐衣伸手去接,精疲力竭间蓦地发现他今日所穿的衣袖上有一片纹路,形如湖中月,那纹路她好像曾见过。
是什么时候呢?
身体已经累得脱力了,识海内却在狂风暴雨。
思绪飘回秋日夜宴那晚,有风吹拂帘幕,露出一片衣角,神仙曲还响彻在耳边!
是了。
电光火石间,她浑身寒毛倒竖,把一切都串联起来了。
“人是你杀的,对吗?”
柴闻之拿着丹药的手一顿,看向她:“谢师妹说什么呢。”
“你手上的茧,不只是握刀留下的,相比刀法,你其实更擅长奏琴。”
柴闻之将手撤回,冷静地望着她,“我曾学过琴,有茧很正常。”
“你为何杀人,若是私仇,怎么偏偏选在秋日夜宴?
要么你想趁乱将水搅浑,栽赃嫁祸;要么......同为擅于奏乐之人,你的计划与天音门相关?”
“就算那日我是技痒奏了一曲,你凭什么认为我杀了人?”
文瘦的男修状似关怀:
“谢师妹是今日太累了吧,不如回去好好休息。”
“曲子不对劲。我是泥耳朵听不出来,可是有人听出来你改了节奏。这节奏改动后,像是......”
谢荐衣尽力搜索云逸那日回程所说的话。
“像是为了传递讯息!”
“那日过后,宗内恢复风平浪静,再次起事,便是大阵被破,贼人入侵见雾峰。这两件事可有关联?”
谢荐衣越说越悚然。
她试图从柴闻之的脸上找到异样,可柴闻之还是那副温厚的模样,沉默地看着她。
“难道你那日,是为了给贼人传递情报……你要对见雾峰做什么,不对,你要对我做什么?”
她的脑海从未像此刻这般清明。
“谢师妹,我与你相识良久,直到今日你还完好无损站在我眼前呢。”
“别人不知道,我却听见了,那几名贼人认出我后,说要活捉我。踏入见雾峰绝不像长老们所言那般只是碰巧,你们是专程而来、有所图谋。”
谢荐衣死死盯着她面前这位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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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重道的同修。
“你们究竟达成了什么阴谋,你冲我而来,为此不惜伤害我的家人,为什么?”
“为什么?”
柴闻之突兀笑起来,纤纤文质的气韵配上他的笑容终于浮现一丝怪异。
似乎终于有一句话,说到了他想听的。
他平静地回答了她,像是解答她一个关于刀法再平常不过的疑问。
“有些东西,比如你,出生在世上就是罪孽,只有被千刀万剐才能赎罪。”
“什么?!”谢荐衣被他话语里的透骨恨意所震惊。
“我们之间发生过什么.....”
柴闻之不再回答,谢荐衣转而问道:“既是冲我而来,那你为何要杀害冯落?”
“他耳朵太好使了,听出了不该听的讯息,这个答案你满意否。”
柴闻之似乎倦了,连伪装都不想再与她伪装,他将装着丹药的锦袋随手收起。
他身上心法光芒突然大盛,谢荐衣防备多时,立刻取刀与他对打。
谁知他手中心掌白光亮起,竟朝着谢荐衣腰间的香球而去!
那是师尊送她的金球,因今日师尊无法到场观看她的比试,才特地佩着,就像师尊也陪着她一般。
“是他!他是杀害冯落的凶手!”
谢荐衣往侧里一滚躲开他这一掌,大声喊道!
突兀的一嗓让附近的弟子和师兄师姐们皆面色迷茫地望过来。
见到谢荐衣与柴师兄动起手来,虽不解真意,但都逐渐聚拢过来。
“发生了何事?”
一击未成,柴闻之拔刀一把敲击在谢荐衣背后的灵根上,谢荐衣灵根处传来巨痛,瞬时冷汗布额,栽倒在地。
她刚比完一场大试,哪还有半分灵力。
旁人眼见这一幕,后知后觉发现不对劲,不少人上前来想要扶起谢荐衣。
“柴师兄,这是怎么了,有话好好说....”
柴闻之抢在所有人之前将谢荐衣拽起,他揪住谢荐衣的头发,眉间的界域标识灼亮。
杖刀出鞘,布满密麻异文的刀横在谢荐衣颈间,扫视涌过来的众人,说道:“我看谁敢过来。”
众人脸色遽变,恐惧的氛围弥漫开了。
柴闻之附在谢荐衣耳边和颜悦色地说话,像是松了口气:“我以为你真的到死都会这样无忧无虑地活着呢。”
“放心,我不会把你怎么样,如果让你就这样死,岂不是太便宜你了。”
森冷的口气,毫不避讳的憎恨如毒蛇吐信般萦绕在她脑中。
刚刚赢了考试的那股纵情的意气慢慢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很陌生、沉重的情绪。
直言相向的恶意比刀锋还利,迫不及待等她成长,好涌向她,吞没她。
观战席的几人乘着法器降落到他们身边,人群自发让出一条路。
“衣衣!”
“发什么疯啊你,姓柴的,快放手!”
雁桃和云逸跑来,担忧地望着被挟持的谢荐衣。
“柴闻之,你这是要干什么?!放开她!”云简沉着脸呵问。
沈执琅站在众人最前方,只离柴闻之三步远,他注视着柴闻之横在谢荐衣颈间的杖刀:“你有什么要求可以开口了。”
柴闻之的视线转向他。
书生脸上露出和善的笑容,“你还真想护一辈子啊?小心引火烧身。”
24. 恶意
柴闻之聚气将刀朝着怀里女修再近一寸,谢荐衣头上的芙蓉铃蓦然传出一阵‘叮铃’异响。
其声清幽似谷中雀鸣,众人听到耳中皆觉悦耳,唯柴闻之一时不妨,耳孔里留下一道蜿蜒的血迹!
他心神震荡,心耳一识受损,手中刀微微卸了力。
对面的沈执琅趁机出手,白光绕掌,以心掌扼住他的喉管,向前一扑将他掀倒,牢牢摁在地上。
地面登时砸出一个巨大的深坑!
石块四溅,有细碎石屑擦过沈执琅眼侧,他俯视柴闻之的神情十分冷淡。
沈执琅侧过脸看了看,谢荐衣拄着刀当拐杖,以最快的速度跑至他身后。
雁桃和云逸赶忙上前来扶住她,云简也出列走来,朱砂符纸夹在指尖。
“天外天的?”沈执琅额心剑印亮起,屏蔽周围一切声音与注视,淡淡问道。
不待对方答话,攫住他喉咙的手再紧一分,沈执琅伸出另一只手猛然拧错位了他的下颌骨。
逼得柴闻之不得不张嘴,他一瞥就看到了舌上的记号。
“趁今日对她出手,你是找死。”沈执琅轻声说。
“你知道天外天?你竟然知道她的身世!”
他那一下出手极重,碾碎了柴闻之的心法屏障,柴闻之的面容扭曲着,血不断从喉中呛出。
破碎的话从缝隙中挤出来,再看不出一点原本的模样。
“那你还如此行事,疯子,你才是疯了!”书生目眦欲裂,却动弹不得。
柴闻之感受着耳廓里的嗡嗡长鸣,望着头顶那一小片天空。
云岩上沙尘弥漫开,让他想起与父亲母亲一起披着绢巾,行在沙尘暴中的日子。
母亲递给他一壶水,又对他摆摆手说自己还不渴,干枯的皱纹从她眼角绽开,嘴唇皲裂。
像是大漠中最美的花,是唯一的绿洲。
再眨眼,耳边是哭喊,眼前是被凶兽毁了的家,沙土被染红,人脸朝下慢慢被沙吞噬,一切苦痛的呼喊都被沙尘轻轻带走了。
如果世间有森罗地狱,那他一定在很小的时候就见识过了。
这样身世的人,天外天里有无数个。
而当世最具凶名的上古凶兽之首,内丹价值难估的狏即,身在最脆弱的幼年期,竟然在仙门里活得如此轻松自在。
显得有血海之仇的他们,都像是蠢材、废物。
柴闻之竭力抬首,看了谢荐衣最后一眼。
她身边拥簇着许多人,沈执琅、雁桃、云逸、云简,随时准备给她治伤的周辛,他自己孤身一人站在所有人的对立面。
但没关系。
舍光剑印突然消失一瞬,柴闻之似有预感,他拼尽气力对着谢荐衣说出一句话。
“你会迎来你应有的天命。”
“我的天命是什么?”谢荐衣从雁桃的搀扶中轻轻挣开,走上前来,风沙劈头盖脸地糊上来,天地间一切都变色了。
谢荐衣没等到他的下半句,
柴闻之自尽了。
修士自修行伊始便习心法,心法如莲,紧紧护在心上。
若是修士内视,自断莲脉,剥落莲瓣,便会气绝身亡,虽巨痛无比,死状却平静如入眠。
柴闻之的死状完全符合。
黄昏起了大风,漫天狂舞的沙石,像是柴闻之眼中的家乡,冷风灌袖,谢荐衣还沾着血迹的长发飘散。
“无论是什么,皆由你做选择,我会确保你能做选择。”
沈执琅从柴闻之身旁站起身来,拦在师妹身前。
他身形挺拔,立刻阻挡了大半风沙,金剑在他手中,剑身的纹路明显,似被沙吹拂般流淌。
风沙下他的姿态很平静,如在沉水中,又如在告知她被风掀起的真相一角。
*
宗主和几位长老们到达时,柴闻之的形体已入灭,化为飘渺的沙返回世间,只余他的杖刀孤零零躺在地上。
文敬澜对于未留下任何证据非常不满,持戒堂长老递给他云岩上方的留影珠,他暂时挥散旁人,独独带了沈执琅返回主峰。
及至李允得到消息再次返回云岩时,只剩谢荐衣还站在原地,云逸和雁桃在她身边。
老者走到她身旁,与她一同望向岩面沈执琅留下的深坑。
这里是宗门考核场所,岩石是为了比试特制的,有人却能仅借灵力留下如此痕迹。
“他入刀堂不久,赶上宗内积功德,为凡间至亲放灵灯祈福。虽是耗费灵气的事,年岁不大的弟子们却都很高兴,自小斩断尘缘入宗,总算能寄托些许相思之苦。”
“当时只有他站在远处,和我一样看着众人放灯,我询问他,他却道,在山下没有亲人。”
“可我看他不像是前尘尽断的清净根骨之相。那把杖刀...非身负逆命、踽踽独行之人不能择。”
李允闭上眼睛,任沙尘拂过他的面庞,就像是和自己的首徒告别,再睁开时面色已如常。
他捡起了地上的杖刀,对谢荐衣说道:“回去吧,治伤。”
*
次日,谢荐衣与云逸一同再次出现在这里,只不过是在观战席,观看雁桃的符咒考试。
昨日的巨坑已被修复好,师兄归来后并未与她多说什么,只叮嘱了她一些养伤事宜,便与她一同待在亲水台边擦拭剑。
船扇上下浮动传出风声,谢荐衣白着一张脸和云逸坐在一起,看着正在场上攻防战的雁桃。
粉白衣裙女修面前悬着一张莹绿色的符,是雁桃双手捏诀支撑符箓。
对面的男修攻势密如羽箭,灵气锐利,她守着身后的一众脆弱灵草岿然不动,似张开羽翼的青凤鸟。
直至男修力竭,符咒燃尽,雁桃一方人与灵植仍旧毫毛未损。
谢荐衣起身振臂高呼,如猿似猴。
云逸也专注地盯着场上,其间不忘扫谢荐衣几眼,“悠着点,你可别看完比试又去找周辛了,这次是为你那过于激动而崩裂的伤口。”
及至雁桃比完,三个人终于都结束了这活活脱人一层皮的大考。
几人共同坐在见雾峰后山亭内,等待着雾散去,看一场日落。
“还好这次我俩分数不错,虽然比不及她,”云逸努努嘴示意谢荐衣,“但我们三个下山出任务时应能分在一行。”
“是啊,到时候我会尽力襄助你们的。”雁桃的脸颊被风吹得红润起来。
云逸抬了抬眉毛,“那你估计有得累了,这位活佛说不定冲在最前端呢。”
“诶,你这对铃铛是珍品还是圣品法器啊,瞧着就很贵重,怎么你总是有这么多好东西?”
他继续揶揄着谢荐衣。
谢荐衣在他们对话间一直默默地望着远方的青雾出神,云逸戳她手肘几下都未回过神来。
两人刻意为之的笑容也慢慢淡下来了。
“这雾真浓啊。”云逸轻轻地说。
“柴同门,他很恨我。”长久的寂静后,谢荐衣喃喃道,“为什么呢?”
“无论我怎么回想,平生也未与他有过半分交集。”
她回想起柴闻之那沁骨冰冷的眼神,令她从梦中频频惊醒,还有那未说完的半句话。
“我想这不是你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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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逸敛容望向那片雾,“至少,凭我对你这个人的了解,我相信你不会无故伤害别人。”
“衣衣,”雁桃牵住她的手,软软的肉嵌入她的手掌心。
“他人的想法,除了本人以外,是不会有人真正知晓的。遇到没来由的恶意,应该去封闭心耳,不让其从耳入心。”
雁桃牵着她的那只手将一物放在她掌心。
谢荐衣低头一看,是她被火灵根乐修的胡琴搅扰心神时用的那种蓝色符箓,很小一对,剔透如水。
谢荐衣抬起头看着雁桃在风中柔软的笑容,三人并肩坐在悬崖峭壁之亭上,见雾峰的青雾好像没那么浓了。
*
簪花节前夕,整个宗门都像是活起来了,人人劲头十足,焕发出蓬勃的新意。
七仙集下了禁制开始整修,迎接外商进驻,为宗门百年的重大节庆作充足准备。
谢荐衣待在雁桃的芳居里,窗景是满园芳草,面前是笔搁上一排形色各异的符笔。
身侧有一只豢养的月影兽,正蹲在笼中刨地。
雁桃说它过于活泼,要时刻防备着它凑上前来捣乱,弄坏二人正在莽着劲用术法钻研的簪花。
谢荐衣很享受这般与雁桃一同静静制作物件的过程,雁桃手很巧,桃粉花瓣在她手下很快就并成一朵朵。
不像谢荐衣一拿起任何需要耐心细致的东西,譬如笔或针,还有如今的簪花,手就好像突然坏死了。
只有再次拿起法器才能瞬间治好。
簪花节最为出名的便是‘雅集簪花’活动。
寻常节庆为女子发间簪花,临源宗却是男子当日佩冠簪花,且簪花需得来自女性亲手所制所赠。
男修若是怕无人赠花,素冠游街,便自己做一只簪上是万万不可的。
与之相对应的,男修佩了谁的花,就要还回她一根亲手雕的花簪。
谢荐衣从周辛那里摘了金盏色、丹红两种重瓣牡丹,搭上金线,本来是想插拼成一朵荼靡的金色牡丹,花心一点红。
奈何她手艺有限,弄坏了不少花瓣,花却才拼成一半。
对面的雁桃已经用冰冻术将桃瓣一点点地接成粉红碧桃,最大的一朵重瓣碧桃制好后,与其余小朵的白花碧桃拼起来,她手中复杂的花冠就做好了。
雁桃双手捏诀念动永生咒,一抬头就看见谢荐衣钦佩的眼神,一双大眼睛熠熠生辉。
“要不要我来帮你?我负责指点摆放的位置,你来动手。”
雁桃扬起一个笑容,谢荐衣忙点头如捣蒜。
窗外天色一点点暗下来,月影兽身上的皮毛开始发出润白的光芒,谢荐衣终于做好了一朵重瓣金色牡丹簪花。
金线织在红色花心尖,闪着波澜,艳丽又华贵。
她用永生咒让簪花停在了最美的一刻,永不凋零。
“衣衣制的这朵花如此华美,一般男修真是压不住。”
雁桃捂嘴乐道:“也就沈师兄能做到人比花娇了。”
“我一人可做不来,得亏有你指点我。”谢荐衣支着手肘撑住脸,望着雁桃那支精美的花冠。
“别说我啦,你这朵粉嫩的又有谁能驾驭得了。”
“你想好赠予谁了吗,云逸?”谢荐衣伸了个懒腰,随口问道。
见雁桃眼神闪烁,又道:“不想说也没事,反正簪花节当天我就知道了,哈哈!”
谢荐衣仰头放肆大笑起来,被雁桃红着脸推出了芳居。
簪花节前夜,她将簪花仔细放在花盒内丝绸上,和一支玉兰一起,悄悄搁在留声阁的后门窗边。
25. 心动
及至簪花节当日,谢荐衣一身粉紫海棠梦烟裙,裙摆绣着紫檀金粉,发髻是分肖髻,难得梳得温婉优雅,她相貌可爱,又在灵俏中添了几分温柔。
她与穿流云春晓留仙裙的雁桃碰面,雁桃襟领袖口绣着半荷,衬得肤色粉白娇嫩,二人挽着手走在珍奇满目的七仙集上,般般入画,难得为了貌美衣裙维持住了几分淑女。
没走多远,二人就遇上外来胭脂铺摆摊画花钿,据说千人千样,到了夜晚天灯下可令每个女修容貌更闪亮动人,时效为一晚,惹得许多女修排起长队。
谢荐衣与雁桃立即加入其中排了起来,一人得了个漂亮的花钿。
“好多没见过的修士啊。”谢荐衣手中拿着刚买的嵌字豆糖,眼睛都不够用了,路边摆满琳琅摊铺,奇装异服的散修叫卖声不绝于耳,有穿各色华服的别宗弟子经过,还有长着长耳绒尾的妖修摆摊。
只是妖修们似乎在人修混杂之地显得有些局促。
生着犬耳的男修售卖药材,讨好地朝给了金珠的修士笑,转身与包扎着一只犬爪的同伴说,“还是有好人的!有人愿意买你采的药了....”
“我们有钱给爹爹买伤药了....”
嘈杂的街市间,他们的谈话声钻入谢荐衣耳中,她出神地走到摊前,铺面花罗上摆的尽是没见过的稀奇药草。
包扎了手的犬妖大概涉世未深,见格外好看的紫衣少女好奇地盯着一株长着赤虫的草,怯怯道:“这位仙子,要买媚草吗?”
“媚草?做什么用的。”
“额...”她举起包扎好的圆爪挡住嘴,悄声道,“能拴住任何你想要的夫君的心。”
谢荐衣猛然呛咳起来,“不了不了,我还没有道侣呢。”
她转而买了好几株识鬼花。
听犬妖摊主说鬼见到便会发出笑声,谢荐衣决定下山出任务时佩在胸前,谁笑就多注意谁几眼。
“吃花糕吗?两位仙子。”突然一只缠着腕带、看着遒劲有力的手伸到两人面前,云逸探出身子笑嘻嘻问道。
他今日也装扮了一下,身穿晴蓝锦服,腰缠玉带,头上簪了木樨花,有种不羁的英俊,漫不经心地扫视着路边摊铺。
“我差点没认出来是你,簪花不错。”谢荐衣从样式各不相同的花糕盒里挑了一块金桂花糕放进嘴里,含糊地说道。
“还行吧,我特地从收到的簪花里挑了最好看的一朵。”
他得意起来,雁桃的脸色却突然苍白了。
她抱住谢荐衣的一条胳膊,不安道,“那完了,他会不会根本不愿意带那朵粉色簪花?”
“谁呀。”云逸赶紧凑近问道,谢荐衣把他的脸推远,“这你就不用管了。”
“你那朵花,就算是送进仙门大比里也是前三甲好吗,要对自己的巧手有信心。”谢荐衣振奋地拽了拽雁桃的小臂,以示鼓舞。
雁桃簇着眉头还欲再说,谢荐衣的眼神却飘向不远处,脸上浮现一个微妙的笑容。
她看着远方,嘴唇开合道:“不必担心了,我看他乐意戴得很。”
外商摆了许多海货,据告示所写,有来自深墟海域的海蜘蛛皮做的短靴,穿着可踏水而行。
云简师兄站在摊位前看着,一身黑金劲装,黑眸锐利,气质凛冽冷肃,头上是明晃晃的粉桃簪花。
谢荐衣抿起嘴,鼻翼翕张,拼了命地转动脑袋移开目光才没笑出声。
云逸却在看见的一瞬间便笑得前仰后合。
谢荐衣立刻把花糕塞进他嘴里,堵住他的笑声。
但已经吸引了云简的注意,他看三人一眼移步走来。
“你们两个又在搞什么名堂?今日是簪花节庆,百家云集,你们收敛点,别惹事。”
“没有啊,是云师兄你对我们有偏见。”两人齐齐无辜眨眼。
云简不再理会他们,手掌一翻,自然地从芥子袋里取出一根簪子,他双手递给雁桃。
“谢谢你的簪花,很漂亮。”
云逸刚放进嘴里的昙花糕彻底噎住了,他把脖颈抻出去二里地,大声咳了半天才勉强恢复呼吸。
林羽薇从旁经过,看到云逸这捶胸顿足的样子,翻了个明显的白眼。
又转眼看到海蜘蛛皮靴,眉头不赞同地蹙起,快步离开了。
雁桃郑重接过簪子,其上铁线莲雕得大刀阔斧,纹路很深,雁桃的脸色眼见红润了,比街上挂满的天灯还鲜亮。
簪花节的灯是天灯,都是这些年修士们为心中之道祈福而亲手所制,挂在七仙集边,求上一缕阁中的火苗。
平日不亮,只在簪花节放飞前亮起,经风不熄。
如今天色暗下来,灯发出柔和的橙光,将众人的目光都吸引到天灯上了。
百年天灯亮起,瑰丽辉煌。
美如月中聚雪的文群玉从天灯下过,抱着紫霄剑的观南跟在她身后,“他没戴你送的簪花。”
“那又怎样。”文群玉脚步不停,抬首一盏盏观赏着街上的灯。
“我戴了。”
文群玉轻轻一笑,并不答他。
“都这样了,你为何还想与他缔结道侣?”
身前的少女半侧过头,灯盏的光落在她额头钿饰和秀致的侧脸上。
“不止我需要他,临源宗被昭天宗压制许久,我父亲如逆水行舟,宗门更是需要他和他背后的沈氏。”
他避开视线,情不自已:“我只想问一句,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
每个自视甚高的人心中似乎总有一个愿意无条件折腰之人。
“有。”白衣雪冠的少女脚步未停,转过眼前廊角,并未回头看眼神遽然亮起,神色都不再带着郁气的男修。
“那又如何呢?我心中也有他,还有剑道、宗门,这点旎思,分量太轻。”
二人的脚步渐渐隐于街市里形形色色的修士。
谢荐衣三人也在看灯。
她看向身侧最近的一盏绛纱灯,灯面画着灵草和药匣,绛色已有些褪落,墨痕仍旧清晰:
“道阻且难,以德仁济之。幸得长友,谊切苔岑。千年万岁,椒花颂声。”
落款是一朵辛夷和一片羽毛。
“早知道我们也挂一盏好了。”云逸不禁道。
谢荐衣往后退了一步,想看清灯的全貌,正巧撞上个硬实的胸膛。
后方来人身量很高,玉兰幽香从她头顶传来:“找到你了。”
她立刻雀跃地回头,“师兄!”
沈执琅垂头望着她,眼神随即柔和下来:“存儿今日真美。”
谢荐衣却在看到他的霎那呆愣住了。
“天呐。”旁边传来雁桃不自觉地感叹。
沈执琅今日穿了件浅金鹤纹直缀外袍,内里是束得腰身紧窄的玉锦白衣,星零发丝出落于额前,略遮住眉眼,发梢处坠下两根细长小巧的金带。
牡丹在他发间,不显华美,反衬得他眼眸勾人,惊心动魄。
闲远的气度,英秀的颜。
云逸壮起胆:“沈师兄,你剑法一骑绝尘就算了,今日也要冠绝群芳,给不给我们这些同宗男弟子留条活路?”
路过的宗内剑修听见他说的,煞有其事跟着点头,赞同地朝他暗暗比了个大拇指,而后飞速溜走了。
“冠绝群芳的应该是存儿做的簪花吧,我算什么。”沈执琅无奈摇头。
“牡丹簪花如此精美,我这般可还算相配?”他低头继续问傻了眼的谢荐衣。
“配、太配了,再没有比这更配的了。”
沈执琅眼角眉梢都是温眷笑意,“存儿喜欢就好。”
借着灯烛的光,他将发簪插进谢荐衣发髻,“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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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荐衣立刻察觉到摸索着取下来。
师兄难得露出几分窘态:“请教了师尊,我雕得不好,存儿别细看了。”
木簪上是铃兰,边缘磨得十分平滑,像是怕刺伤她的手指。
谢荐衣翻来覆去,爱不释手,又放回头上,笑着看向师兄:“再好不过了。”
天灯一盏盏慢慢自发飞离桅杆,一时整条七仙集都亮如昼。
“前面有焰火!”
“听说炼器斋的那帮弟子研制出了新型烟火筒,就攒着等今天呢。”
“可别又像之前哑火了就行,今日这么多外宗人看着,出差错可丢人丢大发了。”
“要是真没放成功,就绝不承认是临渊宗放的。”
人群开始向前流动,云逸拽起雁桃的胳膊,雁桃牵住谢荐衣。
谢荐衣回头狡黠一笑,一把攥住师兄的手腕,额心碧色花钿随着天灯光芒闪动。
沈执琅不禁莞尔,从善如流跟上她的步伐,四人也随着人群跑动起来。
修士们目光频频落在路过的沈执琅身上。
“这是你们哪个宗的弟子,好俊。”
“是我们剑阁的沈首席,啧,这么一看天道真是不公啊。”
不停有熟或不熟的人停下来和沈执琅问好,他一一礼貌作答。
谢荐衣瞄师兄一眼,见他依旧晏然自若,便转回头在人群中等待焰火。
‘嗖’地响亮一声,一条火线垂直而上,炸开映出漫天四散的光华,在空中汇聚成临源宗的标识——青剑渊玄。
周遭都是欢快的笑声,更多的焰火升起如星河,谢荐衣抬头望着,从未觉得胸口像此刻这般充盈暖意。
她欣赏了一会,又忍不住转身看向身侧。
这一眼,正撞上师兄也望着她。
他佩着她亲手做的簪花,偏头瞧向她,瞳孔里映着焰色,长长的睫毛垂落,好似洒下一片专注的深情。
焰火、天灯尽在眼前,吸引着每个人的注意,众人的笑容皆是面朝着前,师兄的笑容却是望向身侧。
这闹中取静的笑,不像是为这百年盛景,而像是……为了她看见焰火时那张开心的面庞。
见她看过来,沈执琅的视线并未有分毫避退,一双眼睛弯起的弧度更翘。
于是谢荐衣的耳中也安静下来了。
一瞬间剥离闹市,她识海中闪过很多碎片,擂台边他垂头握着她脚腕,雪地里遥遥一眼,玉兰花瓣簌簌落下。
她不该在此时转头看师兄。
心脉处蓦地穿来一阵涟漪般的酥麻,逐渐漫过四肢,直到指尖。
心头鼓噪地跳动着,一番又一番的惊悸,像是把结霜的红果沉入水中,扑通一声后,下沉,不断下沉。
直到霜层融落,柔软的、毫无防备的果实轻轻落在水底。
这一声那么轻,除了她不会有人知晓。又那么重,陌生又刚烈,改变了她的一切。
让她心如浮萍水藻,在水面生出散佚的想法,覆盖整个水面,既想永恒地被身边的人这样注视着,又想....
思绪不受控地想到她刚才握住的那截手腕,再向下,师兄垂着的手筋络明显,修长却不过分纤细。
左手掌背有一条横贯着的深刻伤痕,长而宽,状如猛兽的爪痕。
自她有记忆起,师兄手上就带着那条疤痕,从不愿尝试用灵药消去。
那只手能握剑,也能为她擦去眼泪。
意识向下滑,想象中、识海里的她,摩挲描过他手背的疤,然后慢慢牵住了那只宽和温热、有着剑茧的手。
明明二人只是无声地对视,可谢荐衣难以自控滚烫的双颊,呼之欲出的心跳。
过去那些对待师兄苛责的心态,微妙的期待,好像都在这一刻有了缘由。
她看待师兄,似乎不止是师兄了。
26. 师兄视角(1)
淅沥的雨,混着血腥气,在夜晚里有种窒息的潮闷。
沈执琅封了经脉,把嵌入背部的巨大兽角反手一寸寸拔出。
腰背处裂口血肉模糊,血在瞬息内涌透白衣,他迅速念诀止血,面色如常地将兽角扔进芥子锦囊。
此次除妖任务就算了结了。
其余宗门内同修们紧张地凑上来,说着‘任务完成得比预料中快得多,多亏沈师兄’、‘妖兽狡诈,沈师兄负伤需尽快疗愈’‘今日住客栈歇息一晚,明日租一件飞行法器回宗’类似的话语,混杂着雨滴落的声音,听在耳中不甚分明。
沈执琅抬起头惯常地往远方山尖望了望,眼前只有无边青色。
他垂首看望断剑一眼,剑乖顺地落入他手中,任他念诀擦去蜿蜒而下的血迹。
“诸位同门近日为追踪此妖,劳心劳神,如今事毕,今日便暂歇一晚,明日再动身回宗即可。”
御剑术已出,他交代好余下事宜,自己站上剑身,剑朝着远方而去。
等他赶回宗内,简单处理掉血腥味,夜已十分深了。他坐在连廊下,觉得还是留听小榭的雨最动听。
遗憾的是,紧赶慢赶,也没能赶上师妹择道。
刀堂开课不久,他终又有机会回到剑阁。
晨曦初晓,问剑台下,陆子遥连声拒绝与沈执琅对练,哪怕后者一开始便言明,不使舍光剑法,不越他所在的筑基境。
于是预想的两场比试便只余一场。
上台前,白衣银绣的青年对严阵以待的观南道:
“我心法剑法皆师承燕氏,同出一脉,师妹天赋远居我之上,然年岁轻,赤子心性,这一剑,由我代见雾峰出。”
又转而看向陆子遥:“若是陆同门还是有话要与我说,不必由我师妹转达,可直接寻我。”
此言一出,观南身边之人交换几个眼神,面色都有些微僵。
陆子遥更是煞白了一张脸。
沈执琅心中却想起上回见到师妹的情形,午后纱帘卷起——
师妹蜷手握着一根笔,笔杆不住打滑,让她手边脸颊都沾了星点墨迹,打盹的模样看起来活像只晒太阳躲懒的稚犬。
还好她无事。
师妹性情纯澈,筑基择道成为刀修后,逐渐如开刃的刀,雪华毕露,成长速度一日千里。
他却偏赶上事务繁杂,多年追查在此时显出眉目。
此间每见一次师妹,沈执琅便察觉师妹待他又生疏几分。
看着她远去时发间跳跃的簪钗,挥刀时专注的眉眼,行走在友人间谈笑自若,他对自己说,
身为师兄,便要做一把遮风蔽雨的伞。
一柄伞,狂风暴雨里筋骨尽舒,隔出一方安隅。若是雪停雨霁,也该偃旗息鼓,莫要阻拦一派天光。
只是练剑间隙,他还会习惯性转头望向连廊深处,似乎能见到师妹惬意躲着日晒,嘴里塞得鼓鼓地,晃着脑袋朝他笑。
再眨眼,却是空。
相聚的时刻越来越短,间隔却弥长。
望日趁夜回阁,烙印深深现于肌骨,失焦的眼神长久落于窗外亲水台上,沈执琅忍不住想师妹在做些什么。
没料到她声音真切地从门外传进来。
月色落在小榭中,隔着一扇木门,门里是他狰狞丑态,门外是师妹小心翼翼地询问。
爬起来,点燃烛火,映出她的身影。
沈执琅温静的眉眼终被烛火点上柔色,望着门上剪影,他忍不住伸出手轻轻触碰,弯起唇角。
可他无法开门。
拒绝的话从口中说出,脖颈上若隐若现的灵印,身上剥骨剔筋的苦痛都不再那样真实了。
若他早知,早知师妹那日输了小试,受了肩伤呢?
连廊又夜雨,他一遍遍回想师妹受伤时的模样。
那些在他身上自己从不会多看一眼的伤痕,于师妹身上,连想象都那样刺目。
鲜血喷涌,皮肉绽开,额角冷汗,压抑呼痛,最后停留在想象她从他门前转身离去那一刻的眼神。
那会是什么样的?
弥救显得苍白,愧为师兄,他能做到的越来越少,再想靠近,似乎只能让他的拙劣更明晰。
即便如此,亲耳听见师妹说与他待在一处不自在时,眼前的夕阳余晕一瞬间令他有些恍然。
这一瞬漫长抵过千万年,又从千万年凝成一瞬。
沈执琅远远站着,少女双刀交叠佩在一侧,手中端着冰元子,浅白束袖练功服被夕阳镀了金边。
她的侧脸还是那样熟悉,仿若昨日还小小一团趴在他背上,因他替她教训了出言不逊之人,悄声附在他耳边:
‘我就知道师兄对我最好啦。’
柔软的语句,暖暖的吐息,在他毫不设防的心脏深深扎根,日积月累,枝繁叶茂,已成他渴求的养料。
而后她每一次并非本意的惩戒,都是轻而易举,连根带泥。
不会再错过下次,沈执琅在心底默念,至少师妹需要他的时候,他会在。
倘若她不再需要了呢?
骤闻师妹在擂台比试时,他是错愕的,原来随着成长,她的喜好也不知不觉中生了变。
缺席的日子里,他猜测着送出的礼物,那些一意孤行的忖度,存儿是不是苦恼着收下,又束之高阁。
赶去的路上,他的思绪回溯至年少时,他入临源宗剑阁后比的第一场擂台赛。
师妹挤在台下离他最近的地方,小脸一片盎然,不顾周遭都是比她身强力壮的修士,兴致高昂地蹦跳着给他助威。
旁人嗤笑说他年岁轻,不足为惧,她时而横眉冷竖,时而跳脚争论:‘你懂什么!’
沈执琅在台上听得一清二楚,对手也败得一塌糊涂。
他自觉不是个常常冲动行事的人,但那日,还是金丹境的他站在台上,隔着人声鼎沸,望着那张因他一举夺魁而神采熠熠的笑颜,看她振奋喝彩,得意地冲旁人挑眉,忽然觉得擂台赛的场次设置有些少,再比十场也不是不可以。
而后下了台,二人约定,以后每一个师妹喜欢的奖品,他都会站上擂台,赢给她。
连这件事,也不愿许给他做了么?
记忆中那张面容与眼前面色苍白、乌发衣裙尽湿的少女重叠。
沈执琅的思绪顿时回转,骨钉从她脚腕骨旁抽出,他垂眼,克制着芥子袋内狂郁躁动的望断剑,和自己那颗想拔剑的心。
*
簪花节后,逢魔火现于西南,引发仙门轩然大波。
沈执琅临行前来到师尊的小阁。
小院绿窗阴影下,对着窗外的紫藤架,师尊阖上眼,轻声说:“这一天终究还是要来了。”
燕广云对自己的大弟子道:“及至你此次查探回来,我会尽力让存儿安然离开,其余的,终究要轮到她自己走了。”
沈执琅回他:“好,弟子会陪着她。”
不出意外的答复。
他这个弟子自小随他学剑,很早便因缘觉醒悟道。望断剑是他从沈家承袭而来,所走剑道却与家训背道而驰。
沈执琅的剑道为‘守’。
望断剑是凶戾之剑,性喜征伐,与身负剑骨者一合,恰如为虎傅翼,易生漂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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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行。
到了他手中,灭杀之气依旧对准外敌,横行的暴虐却被硬生生压下,成了敛时无声、落斩恣睢的舍光剑意。
燕广云深知,他的道看似坦荡,实则他想守的,自始至终只一人。
他握紧轮椅的把手,苦口婆心道:“阿琅,这是属于我的、存儿的因果,你何苦强加于身?
这些年你做得已经够多了,此时抽身,还有回转余地。”
青年温和又坚定的话语从身后传入老者耳中:
“执剑以来,我心始终如一,这便是我做出的抉择。”
“师尊,多年教导,如父如兄,言之过浅,此恩此仇,我一并背负。”
“弟子拜别。”
此去不知前路有何险境,本应安然存于魔域的逢魔火突然现世,背后蠢蠢欲动者不知凡几。
或许,那时的师徒二人都有预感,留给他们的安稳时日已寥寥无几了。
也正是这样,燕广云受了他的跪行礼。
修士一生只在修行依始拜师时才会行叩首礼,燕广云低头看着地上属于大弟子的团影,姿态标准的礼数,青松般的气度。
他喟叹一声,没有回头,摆了手示意他离开。
院里的紫藤映在他日渐浑浊的眼中,一时识海内回想起许多往事,只觉自己像一潭腐旧干枯的古井,昨日种种,皆是浮光掠影。
燕广云轻声自语:“执念太深,怕遭反噬啊。”
*
纵然沈执琅手握千里符,一切也终究来得太快。
他甚至还未寻到逢魔火传言源头,便感知芙蓉铃异动。
瞬息千里,仍觉不够。
十二钟声已响,仍不见她踪影。
从未有过的惧意袭来,师妹的传讯玉牌气息断了。
云简最后一次见到自己的多年友人,还是那张温俊的脸,却不知是不是杀了太多人,容色现出一抹见煞的俏。
沈执琅衣袍上的血厚得能拧出水来,不知是自己的,还是他人的。
他使力将剑柄一转,望断剑上的血便在地面洒成一线。
黑衣符修规劝的话就停在嘴边,却迟迟说不出。往日温和悠远的剑修如今这般,冲击力太大,令他恍惚。
云简忽地想起刀堂大比那日,沙尘披身,沈执琅于众目睽睽下杀柴闻之,在自己面前没有一丝隐瞒犹豫之意。
事毕后他望着面前一身如兰剑气的友人,不禁低叹:“一旦涉及到你师妹之事,你的处理方式和疯了也没什么两样。”
于是眼前这一切,好似对于沈首席来说,竟能算作理所应当、合情合理。
思绪回转,云简想起自己的来意,取出自己的一枚珍藏符箓。
符是金符,隐隐闪着青光,他双手奉诀,燃了犀照符,青烟袅起,指向一方。
“持戒堂内所有能追踪谢荐衣的签筒,都已被我和云逸销毁。”
他持续将自身修为注入符纸,替沈执琅指明谢荐衣的方向。
“犀照起,除了我手中符,短时间内无人能追踪到她。”
云简不忍多看他唯一的友人,将符纸递到他手中:“我帮你拖住几刻,你寻到她,速速离宗罢。”
“谢师妹自小由你看着长大,其中也有我几分,你们二人危急之时,哪怕我掌管戒律,以身为则,也无法袖手旁观。”
“你不必为我们如此。”沈执琅道。
“我也是人,我也会犯戒。”
递出符箓的手悬在二人之间,纹丝不动。
“多谢。”白衣剑修接过了青符,端正地低头行礼,露出背上深染的血色。
27. 师兄视角(2)
顺着符烟,他终于找到师妹,所幸一切还有转圜之地。
再多看她几眼,阵起,告别,再次折返。
看守护宗大阵的弟子与长老皆落败于望断剑下,护宗大阵暂寂。
感知到带着他剑印的存儿已顺利离宗,沈执琅将刀置于长老颈边问道:“文敬澜何在。”
“你……!”被血腥气浓厚的薄刃金剑抵着,两撇山羊胡的丹修长老简直气窒。
“大逆不道之徒,临源宗苦心栽培你,是为了让你如此悖逆行事的?”
“若是不想开口,勾结魔修炼制傀人丹的铁证我便广而告之,也好让你的徒弟们知道你的丹鼎里装过什么。”
年轻剑修以万事好商量的语气说着话,再看他所挟老者灰败的脸色,神情闪躲,又要强作镇定。
眼珠转动几番,胡须颤动,他口中嘶嘶咬出几个字:“见雾峰。”
好乏味的人心,沈执琅想着。
更多的长老闻讯赶至,围困住他,沈执琅丢开已被他击碎本命丹鼎的长老,环顾周围,文敬澜没来截困他,想必还在试图找出存儿的下落。
“燕广云教出的都是些什么劣徒!”
法修的拂尘挥来,变作狰狞巨网,被他剑光搅碎。
视线扫过,有修眉长目的老者目光沉冷,并未出手,正是燕广云后接任的剑阁长老。
他几乎没教导过沈执琅,只是见沈执琅奔忙于处理内务,初时试探过他剑术是否有资格称首席。
而后彻底绝了观南的首席心,关于剑阁的一切,都放权交予了沈执琅。
也有驻颜有方、不辨年纪的长老们望着他各有怒色、痛惜,无一例外都是他平日里多有接触的。
宗内长老无人不知这位惊才绝艳的弟子,也因此来得很齐,放眼而去修为皆在化神境乃至炼虚境。
其间有一位十分眼熟的,他曾看过许多次师妹与其过招,前不久还从他手中赢下了大考的头名。
见他视线瞥过,李允从沈执琅身后走上前来,竟然与之道:
“沈执琅,我徒弟的那两柄刀是好刀。”
“炼铜赤刃,柔远能迩,直之无前,天下服矣。”
白衣剑修抬首望他,并未应声。
黑衣老者见他犹如护犊般的神情,竟在这危急时分露出片刻微笑,转瞬即逝。
“她是个学刀的好苗子,你能让她平安无虞,直到凿石见火的那一日吗?”
沈执琅愣了一瞬,想到什么似的轻轻笑了,一刹间容貌把身上的血都衬如红花,昳丽如春。
“她听到这句话,会开心的。”
他没有回头,手中的剑握得很稳,语调平和:“沈某以身相护。”
李允手中的刀恰如其分地举起,铮然一声,气流反斩向身边出手的长老,替他拦下一击。
从未见识的阂人威压从他刀上现出,心法一动,像是数千个斩将擎旗的英魂附在其上。
他朗言道:“既如此,老夫助你一程又何妨!”
“李允?!身为刀堂长老,宗门内乱,你竟帮着逆党如此行事!”
有人挨了他的刀,痛斥道。
“我已失去一个徒弟,不想再失去第二个。”
沈执琅和他的剑心神归一,皆知所走之剑道,无数个苦修日夜,不过是为应对此情此景,故而今日格外得心应手。
“走!”
刀吟如狼啸,剑过金锋。
数十长老中有人惜才,有人怕这敌我不分的老匹夫,有人不想开罪沈氏,除了一心忠于文敬澜的几位,其余各怀心思,竟真让不顾生死的二人开出一条血路。
见沈执琅趁缺口远去,有人欲追,被身架干瘦,一袭葵黄断衽道袍的法观长老曾藏嗔以拂尘拦下:
“无妨,把过错都推给这老匹夫就是。”
李允闻言冷哼一声,擦去嘴角溢出的血。
刀堂长老出了名地不好交际,古板寡言,曾因不愿买他的账,交换弟子小考抽签顺序而让法修长老曾藏嗔生了怨怼。
不过无妨,反正他也挟私报复过了,李允不让换,他偏要换。
待沈执琅追到文敬澜面前,视线内已是一片深红。
他的修为和渊玄剑主比之,十分勉强,何况一路拼杀而来,凭的只剩意志了。
“看样子你也早知道了?”文敬澜道。
师尊身亡,留听小榭禁制自解,文敬澜果真在师妹的听语阁内。
她架上案边的摆件和书纸全都一片狼藉,飒拓的红衣女侠摆件断了一臂,凄凉地卧倒在地,凉玉床被人以剑气从中间劈裂。
文敬澜观望着沈执琅伤重如此的模样,“既然回来了,我给你个过往不究的机会,与小玉结契,拜入我门下。”
漂亮的剑修闻言微哂:“你痴心妄想、妄自尊大的恶疾越来越重了。”
文敬澜脸色一黑,仍不死心地抛出诱饵:“此外,只要你继续替我追查狏即的下落,我可以许你下任宗主之位。”
“你到底是要许我此位,还是你坐不稳了求我,你我心知肚明。”
温静的面容终于冷下来,带出一种死寂般的寒:“文敬澜,你这样的渣滓,也配提起我师妹、踏进她阁内?”
闻此一言,炼虚境剑修的威压瞬时迫出,文敬澜脸上皆是被冒犯到的惊怒交加,立时出手!
“既然你和你师尊一样,这么想赶着送死,那我就成全你!”
薄且锋利的望断剑对上有青云之势的重剑渊玄,沈执琅身上的伤口不断崩裂,迸出更多的血。
为了看清文敬澜的剑法,他强开心目,翘起的眼睫都被洇出的血迹压得越来越重。
剑印给了存儿,望断剑剑势不退,反有攀升迹象,恰如龙逢逆鳞。
剑饮仇敌之血,所护之人远行,躁狂亢奋的金光闪烁在剑上,反让他停滞许久的半步化神开始松动。
渊玄剑受到挑衅,清啸中斩向他的左臂。
剑锋嵌入血肉割进两寸,沈执琅忍着不退反近,望断剑逆势刺进文敬澜腰部,剑气强行凝聚。
在此紧要关头,他终踏入化神境。
已经空滞的经脉再次盈满灵气,渊玄剑被弹开,沈执琅人与剑都被从天而降的磅礴金气笼罩。
望断剑意化形于天际,两条金龙在云浪里翻飞,龙身一左一右托起耳上盘蛇的巨大古神,神祇敛眉垂望众生。
蓐收掌刑,管日落,巨斧可劈山灌海。
凤凰翼其承旂兮,遇蓐收乎西皇。
“他破境化神了……”
神形遮天蔽日,临源宗内无人不惊。
还聚集在一处的长老们望着这年轻的天才引来神相,心中只有惴惴。
“才多大,这天赋简直恐怖。”
“就这么放他走了,来日酿下大祸,引火烧身如何是好?”
曾藏嗔怀抱拂尘,怒气冲冲:“好啊,那你现在去把他捉住,都不用等来日,正好今天就遂了文敬澜的意,给他一个把你推给沈家交差的好由头。”
四处搜寻谢荐衣的弟子们也停下脚步,眉宇满是震慑。
“原来入化神境时,真的有人能用剑意化出古神之灵!”
“这可是.....肃金刑神,蓐收?”
文群玉拧起一双秀眉,父亲久不破境,不服他宗主之位的言论喧嚣尘上,难道他们真的要在这时放走这样的宗门希冀吗?
“是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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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兄破境了吗,太好了,衣衣是不是有救了?”雁桃眼中涌出泪,不停扯着身边的云逸。
“除了沈首席还能有谁!”云逸毫不犹豫地回答她,二人的心仍然高高揪起。
近在咫尺的文敬澜眼看沈执琅破境,捂住腰间伤口,更加坚定了杀意。
死了尚可推给凶兽作乱,可若是让远在北域的沈氏知道真相......
燕广云那残废自爆灵丹,害他负伤,折损不少灵力,竟连这黄口小儿也不能拿下。
难道他这一生,千方百计赢了燕广云,却要败在他徒弟手中吗?
文敬澜感知到对手破境后愈发锐气的剑意,羞辱、嫉妒霎时翻涌在识海中。
渊玄剑喜好磊落孤直之主,文氏的剑道是高处不胜寒,与其相似、却又大有不同。
他迟迟无法破境,也与此剑不够趁手有关。
受他此刻心绪影响,渊玄剑意似乎开始平息收敛。
生死论剑间,沈执琅注视着渊玄剑,说出足以颠覆对手地位的一番话:“在你手中,此剑可惜。窃来的剑可还好用?”
文敬澜神情遽变,他握剑的手有了分毫颤栗,被他克制住:“胡言!我是渊玄剑亲选的剑主,第十二任临源宗主,岂容你污蔑质疑?!”
“论剑法,你不行。论起攻讦诬害,鸠占鹊巢,你却是行家中的行家。
为夺已认主的渊玄剑,下毒碎我师尊半颗内丹,坏他心法,断他双腿;为谋宗主位,杀观氏全族,观南可知他的宗主师尊其实是灭族仇人?如此肮脏行径,为人师受人敬,只怕长老堂的各位,有千万个不同意。”
所有深藏的不堪皆被一个小辈直言不讳地指出!
“你!你......”
心神不安下,文敬澜剑法乱了分寸,沈执琅的剑不断落向他致命处,咽喉、胸口陆续被击伤。
文敬澜躲闪不及时,呕出心血,匆忙调转心法,见往日里谦和有礼的他如此不留情面:“我已与你师尊达成和解,收留了你们,你我也算半个师徒一场,你究竟要什么,可以...可以商量!”
“我?我只有新仇旧恨,正待一并讨还。现如今,长老堂的各位也已得知实情,正待与你算一笔账。”
沈执琅出行前已与某位道袍长老做了笔交易,哪怕他先死,文敬澜活着走了出去,也不过是让他换种漫长的死法。
“戕害我师尊,追杀我师妹,以你贱命相抵,尚且不够,还有脸与我谈条件。留你至今,不过是因为我要亲手宰了你。”
“你师尊非我所杀!师妹也逃出生天了!都是天外天动的手,我能帮你对付他们!”
死亡挥手靠近,巨大的金神蓐收恍惚间朝文敬澜举起巨斧,扭曲的恐惧令他失魂。
沈执琅哪会听他多言,他只记得,剑尖剖向文敬澜胸膛,挑剜开四瓣冰莲心瓣,已用去了他刚刚破境得到的全部灵气。
若不是他灵根属金,善破甲除锐,这一下也许都不能做到。
文敬澜心脉处开出一朵血莲,他握住插在胸口的剑刃,踉跄倒在榻边。
沈执琅从他心窝抽出剑,对手属于炼虚后境强者的护心莲骤遭猛创,反噬于他。
战了一路的望断剑锋尖终于垂下,哐啷一声脱手,遍地血已如胭脂,替夕阳涂上霞光。
血泊里,青年勉强抬起手,修复了与他一同倒在地上的红衣女侠摆件,那女侠便又生龙活虎起来。
白衣委地,再无意识。
一剑望断,血染临源。
自此见雾峰师徒三人,一死一重伤一逃亡。
沿着小径走上见雾峰,峰峦不改,山中人却已散落天涯。
【卷一桃源寄思·完】
28. 莲溪镇
风从挂满蛛丝的窗棂灌进来,化为凄切的呼嚎。
屋中混杂了尘灰、旧布匹发潮的味道,潮湿闷重。昏暗中,仅余窗外透进的一束压抑光线。
一只长翅虫从细白的丝线上滑动,无声落在墙角。
抱着双刀侧靠在架子床柱上的谢荐衣猛地睁开一双鲜红欲滴的眼眸。
下一瞬,身侧土墙被灵力轰塌。
‘砰——’惊天动地的声响中,下落的碎土块间露出一个巨大的洞。
尘土纷扬,有人影轻轻从洞外迈进来,他手掌弯曲凭空缠动几次,收了细线上的小虫,戏谑道:“阁下叫我好找啊。”
谢荐衣遽地起身飞旋一圈,衣摆如花盛放,躲开此人和话语一同脱手飞来的盅型法器,自怀中抽出两柄刀,毫不犹豫斩向对方。
穿着棋纹青色道袍的年轻男子空手与她对招,看她双眼猩红,兴致盎然道:
“面生怖纹为魔,瞳红似血为凶兽。还是让我先得手了,你可知仙门诛杀令一发,外面简直沸腾了……”
“这等好事,这等好事......”他声音轻快又张扬。
“也不知你身上被下了什么咒,若不是我专修追踪一道,一般修士还真找不到。”
他衣摆绣着的青色棋子一个接一个亮起,连成灼亮的星罗盘。
此人再次五指弯曲凭空向下一抓,星罗灵力在空中凝成棋,朝谢荐衣接连袭来。
青棋如巨石,砸落到地面便黏出一条粗韧的白丝,另一头攥在男子手中。
谢荐衣跃起心足,不断躲避他掷出的棋子,随着棋子数量越来越多,狭小的屋内逐渐化成逼仄的黏丝洞穴。
并不与他搭腔,少女只是一味躲避,任凭他的棋阵初具雏形。
男子见谢荐衣一无所觉,禁不住扬起预示胜利的唇角,虽然追踪起来耗费一番功夫,擒获却是不费吹灰之力。
正努力压制亢奋的心潮,忽闻这凶兽开口,声音清澈悦耳。
“既然你花这么久追踪我,难道没研究过我是什么吗?”
再看外形,和他所在宗门里的韶华女修没什么不同,只可惜.....
“嗯?什么意思。”他眼神一滞。
谢荐衣轻轻地笑了,带着些许自嘲和哂意,一对红色的纸鹤不知何时轻落于男子双肩,而他竟丝毫未察觉到。
他顿时惊恐地睁大双眼,试图拍打掉两只看起来毫无杀伤力的纸鹤,可它们却如生了根般纹丝不动。
面前女子双手捏诀,两只纸鹤在他肩上灼烫起来,少女眼眸深红如岩浆。
“我是火兽,小小细丝,能耐我何?”
整间屋子蓦地腾起烈火,火苗舔舐着,延展着,将一切焚烧,包括扭曲的吼叫。
如他所说,擅追踪,怎能放走?
又要找下一个休憩之地了。
谢荐衣携着满身倦意再次赶路,她掏出师尊给她的木雕灵球,珠子在其中光芒忽明忽暗,若是明炽一点,说明她走的方向是对的。
一路漫无目的地跟它走,也不知这路会通向何方,自己会不会倒在到达之前。
这样杯弓蛇影的日子,她过了两月有余。
在此之前认出她身份之人,皆是无意间路过,适才那名仙门弟子是头一个靠追踪找到她的人,这让她心中涌起无限后怕。
而为了储存足够的灵力应敌,赶一段路她便需短暂停留,运转心法,补充识海心脉内灵气。
再次停在一个废弃的山间棚屋旁,她闻到野兽粪便和干草料的味道,探头看去,里面并没有马匹灰驴,草料也所剩无几。
脚步一顿,她闪身钻进草垛里,贴一张地符藏匿好气息。
谢荐衣从手上戴着的红鱼戒中取出一瓶药,咬掉瓶塞,往自己腿部的伤口处撒药粉。
师兄临走时递给她的储物戒,一经戴上便自动化为扳指的尺寸,凡界银票细软,修士间流通的金银灵珠、丹符法器,应有尽有。
就好像……他随时准备带她走一样。
昨日遇见一个手拿马刀的体修,一身腱子肉如铜墙铁壁般,难缠得紧,这伤便是拜他所赐。
药粉覆盖伤口的痛楚传来,但谢荐衣却并没有太多心思在其上。
适才那修士说她的眼眸红如滴血,想来又快要到时候了……
她阖眼静静在草垛里打坐修炼,吸收天地灵韵,远月幽然浮出,盈盈生光。
一轮灵气运转下来,谢荐衣抬首,透过马厩上方横梁望向霁蓝的天空。
她如今常常眺望天色,于她而言,整个世间只有天色一如往昔。
很快,果然有剥骨之痛从灵根处传来。
她咬紧嘴唇不发出声响,冷汗涔涔而下,洇湿鬓角发丝,细瘦的身形慢慢蜷缩在干草上。
自从逃出宗门,她又开始发作灵根灼痛。
刚开始还勉强能够忍受,随着时日推移,这种痛苦越来越暴戾,在她经脉内横冲直撞。
直到有一次,她在一间坐满凡人的茶摊发作,拎着茶壶的店主女儿一见到她的脸便惊叫奔逃,口中嚷道:“妖怪啊!”
她皱起眉头四处看去,与她对上视线的散客纷纷崩溃逃散。
顾不得身体上的疼痛,她爬向泼溅在地的茶水洼处,水面如镜映照出一张拧着眉头、眼珠殷红的脸庞。
妖异又纯净,显得极矛盾。
谢荐衣震惊无措地远离那水滩,惶急之下躲进附近的荒林,发作的痛楚很快淹没了她。
这次也和从前一样,熬过去就好。
三更天过,屋檐上一只羽翼透亮的乌鸦展翼扑棱棱飞过头顶天空。
谢荐衣痛觉暂缓,她从锦囊取出一面护心镜,照见红眸果真隐去了。
放松般叹了口气,她枕着干草试图沉入梦境,睡不了多久,她就要赶在天亮行人出现前离开这里,顺着那枚珠子指引进入离这里最近的凡人城镇——莲溪镇。
心悬一线的疲惫,灼痛发作的惊疼,令她真的陷入了浅浅的睡梦。
梦里她枕着凉玉床,窗外很安宁,只有玉兰花晃动带来的清意,机关鸟挂在廊边,醒来她还要去练刀呢.......
浅眠中一个翻身的空隙,腿部感到一阵撕扯的疼痛,意识即刻回笼,这一瞬间便足够她回想了。
想起师尊泯灭时的青光、师兄白衣浴血最后那一眼,再也回不去的见雾峰....识海和心脉像是同时被一根尖针刺穿,她霎时痛醒过来。
半坐起身,心脉仍然惴惴不安,干草屑粘在麻布衣襟上,荒山里,谢荐衣鼻腔只嗅到一股草料霉味。
有那么一瞬,她怨恨自己此刻的清醒。
曙光未现,山间万籁俱寂。
谢荐衣失魂地站起,给自己贴了道隐符,御起风诀。
为方便在凡人城镇行走,她装扮成带着斗笠的清瘦游侠,不敢常用纸鹤、双刀,担忧被修士认出。
风吹动她衣衫,翻越此座山峰,沿着溪水流向寻找山谷河镇。
远远瞧着,聚集的屋舍自上而下看去鳞次栉比,屋瓦建得十分平整。
可到了近处,不知为何,整个镇都透出一股青黑之气,明明是东方欲晓的清晨,合该阳气最足。
飞得越近,越察觉到幽哀悲怆,仿佛整个城镇都笼罩在不详之中。
谢荐衣脚步轻点落在镇内,但见死气充斥其中,花木凋零。街市上路过的人零星无几,目不斜视走得飞快。
打眼一瞧几乎没有开张的店,只有几家棺材纸钱铺开着张,风一刮动,吹起漫天的纸钱。
谢荐衣感知着腰间灵球的光芒,弯弯绕绕从瓦上跃过,停在一家规模十分可观的宅邸门口。
府院匾额镶金,其上楷书两个大字——‘桑府’。
这宅邸附近也十分幽静,只对面角落窝着一位衣衫褴褛的江湖算客。
先前的隐符早已燃尽,她再次贴上一张,运转心法开了心耳,侧耳聆听。
院内并无街市间那股白日都散不去的死气,反而气韵平和,汇聚天地灵气,像是凡人所言的‘风水宝地’。
门‘咯吱’一声从内打开,有两位穿着相同四叶纹绿裙的女子匆匆走出,其中一个小声念叨着:“又发病了....”
“嘘,”另一个四处张望几眼,格外多看了那算命老道几眼,把手中提着的锦盒不安地摆弄几下,“你可别在这里说,教人听去可就遭殃了,快走吧。”
整间府邸构成四合布局,亭台楼阁样样俱全,颇有江南园林风情,小桥流水,藤萝翠竹。
谢荐衣找到个无人的观赏山石边掏出半颗珠子,珠子发出从未有过的夺目润光,可见她的目的地没错。
可这珠子到底指引着什么呢?
少女手握珠子四处走动,看见一棵大树便手脚痒痒,于是几步攀上院里最高的树,眼梢一转,对面是小阁轩窗。
石榴树杈不堪重负,摇动起来。
一位打扮秀致的少女正在轩窗内描书法。
她个头并不比悬案高多少,最多不过金钗之年,却十分沉心静气,一举一动好似幅仕女画。
受她吸引多看两眼,谢荐衣想到雁桃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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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时,也是同样的专注,忍不住脸上带了笑意。
兀自观赏着,耳中时时传来不远处朗朗书声,她便循着人声,转而去向前院。
稚气未脱的男童正摇头晃脑作论答题,正堂上坐着呷茶的中年男子,听得很认真,神情和蔼,时不时点头鼓励。
处处祥和,一无所获。
谢荐衣摸不着头脑,只得转出此宅,撕下隐符,脚步停在那算命道士面前。
于细微处探查蛛丝马迹并不是她的长项,不然也不会这么久都发觉不到柴闻之的异样,不如换个法子。
那老道皮肤皲裂,尤其是嘴唇布满裂纹,看着仿佛许久滴水未进。
面前盖下一片黑影,他仍把玩着一对杯筊,头也不抬:“老朽道行浅薄,只算人缘,不论天道。”
“我不算自己的命。”裹得严实、连脸都未露的谢荐衣被他一言挑起了兴致。
她蹲下身,从戒指中取出一锭金,“这镇上如此古怪,你日日看着,可知前因后果?”
道士浑黄的眼睛被那锭金映出光亮,口中却喃喃自语:“不到时候.....这金子我拿不了,你走吧。”
虽这么说,他的双眼却像被粘在元宝上了。
“那怎样才算到了时候?”
老道身后布袋中的天机轮刻着复杂的符文,散发出微弱的灵力波动,被谢荐衣眼角一瞥捕捉到。
“神女....”他声音兀地拔高一节,仰起头望向黑沉的天,那天机轮竟自发旋转起来,“神女落泪时。”
是个卦修?
灵力波动让谢荐衣察觉不妙,将那锭金放在他面前,斗笠压得更低,起身离去:“封口费。”
若真是卦修,算卦收金,也算两讫,便不能多言以免折损修为了。
没走两步,那金子又原封不动回到她手中,谢荐衣脚步一顿。
“老朽不欲多事,可这口,封不封已无甚区别了。姑娘,你命有此劫。”
别无他法,谢荐衣不愿坐以待毙,趁着天光尚明,又踏进桑府附近一间写着‘武记’的棺材铺。
店面很大,柜台边放着各种香烛和捆扎好的纸马,后堂悬着布帘,隐约可见各个色沉油亮的木棺。
“我儿纯善,天煞之气怎会找上他!”
店里已经站着一位身穿缟素、形容憔悴的女子,她未施粉黛、头上只簪了一支素簪,看样子是来购买收尸盛殓的棺材,正在和店主哭诉。
店主是个头戴幞头的中年男子,听她所言也哀叹一声,“昊天不吊,夫人节哀。”
“柏木已着人着手送去贵府了,招魂鸡选了阳气最足的一只,定能让贵儿入土为安。”
妇人听罢哭得更大声了,掌柜却不再多言,转而看向谢荐衣,“这位...侠士,您有何需要啊。”
“这镇上是发生什么事了。”谢荐衣蹙着眉,看向来往忙碌的抬棺小厮问道。
“外乡人吧,来看莲池的?今年怕是不成了,莲荷没开,镇上不安生。”
掌柜回了两句,又低头对着账本打起算珠来。
谢荐衣慢慢走到那名妇人眼前,从锦囊中取出一方素帕递给她,那妇人抬起头来看她一眼,接过帕子继续啜泣起来。
她并不很会安慰他人,只道声节哀,听她颠倒反复地絮说思念。
有用的消息未得到,那饱含哀痛的话语落在耳中,逝去亲人的脸浮现在她识海。
她突然不想再多打探了。
再出来时,天色已暗下去,谢荐衣思索着今夜如何安身。
她于寂夜中行走,一时只闻皂靴规律的落地声。
夜巷间卷过阴冷的风,并不强烈,却有深入脊骨的冷意。
谢荐衣一手搭上斗笠,站定在巷中央,夜月将她的影子投在地上,拉成长长一条。
数十名黑衣夜行的修士从两侧屋脊探出身影,无声下潜,很快前后包围住中央的少女。
谢荐衣极轻地哼笑一声。
双刀出鞘,头戴斗笠的女修刀法决绝,芙蓉铃响,贴近的修士无不心神受创,怎渡刀引过血,散出更锋润的光。
周旋间,幽紫的天幕下又出现一个曼妙身影,她只身坐在屋顶片瓦上,姿态闲怠地拈着一根银烟杆。
谢荐衣敏锐地投去一眼,见她在这厮杀旁安之若素,仿佛是在晒月光。
片刻注视后,她檀口轻启,迎着暗巷幽月吐出一口紫色轻雾,声如紫兰袅袅。
“按说,我不该和素斋抢生意,不过眼下我找这小姑娘有事,可否请你们行个方便,赴黄泉走一遭?”
29. 入府
“何人敢在这里大放厥词!”蒙面男修高声道。
紫衣女子并未应答。
紫烟逐渐弥漫在窄巷深处,方才行动矫健的黑衣人一个个肢体僵硬起来,被谢荐衣的刀背击打过头颈,接连失去意识,‘噗通’几声倒地。
领头的那位行动能力尚在,手指伸进衣襟间。
还未探到传讯牌,一柄弯如银月的手钺寒光闪动,准确削去了他探出的两根手指。
下一瞬,烟杆点敲在他肩头。
紫灰簌簌下落,烫伤腐蚀了他肩处的皮肉,留下红肿灼烂的痕迹。
凄厉的惨叫声顿时盈满巷内。
眼见他捧着手、身上皮肉翻卷着倒下,紫衣女子的眼神越过他正瘫软下去的肩头投向谢荐衣。
“不是问我是谁,魔域、楼雨。”
“只是不知你们有没有命能听到。”
谢荐衣掀起斗笠一角,见来人身量高挑丰盈,风姿绰约,穿一身华丽繁复的绛紫裙,脖颈、手臂皆戴双鞘金钏。
刚刚使用的子午鸳鸯钺化作两条披帛,一紫一白垂在身前。
“等你很久了。”她也同样打量谢荐衣,殷红的唇翘起:“果然是小姑娘。”
“你说有事找我,是什么?”谢荐衣木着一张脸问道,“若也是要我抽筋剥丹给你,我还没结丹,恕难从命。”
楼雨的笑声朦胧如月,她凑近烟筒,松松吸了一口:“放心,我无意取你性命,更无意用你兑换功名利禄。我是妖修,人修趋之若鹜的宝物,对我而言并无甚吸引力。”
“我知道你在找什么。”她轻飘飘地随烟吐出一句话。
“是吗,我在找什么?”谢荐衣不为所动,手却已摸向刀柄。
楼雨悄悄走近了她,毫不设防般,停在距离她两步远近。
那柔若无骨的嗓音就萦绕在谢荐衣耳廓骨:“你在普天之下找一条出路,你在找……”
她唇齿开合,谢荐衣听到一个生疏的物名。
“引灵珠。”
少女抬首望向楼雨那双矜贵的吊梢眼。
虽然她从未听过这个名字,但兽类的直觉告诉她,楼雨说的正是师尊给她的半颗珠子。
她蓦地回想起,大考当日柴闻之朝她腰间锦囊探出的手。
到底有多少人早知晓她的真身,却埋藏在她周围,看着她浑然不觉地走向命运?
楼雨将谢荐衣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东西在桑府,你我二人合作,我有把握取来。”
“你也想要这珠子。”谢荐衣笃定道,“但我不能给你。”
楼雨的眼中像是永远撒着雾雨,迷蒙不清。
她嘴角上扬:“我不需要你把它给我,但未来某刻,我需要向你‘借用’此珠。”
“怎么样?我助你拿到此珠,你只用在我需要时,把它借给我。”
谢荐衣仔细打量她的神色,离得近了,此人修为仍无法看透。
“你应该知道我如今远不是你的对手,杀人夺珠也不是难事对吧?”
“是啊,可我不会这样做,”楼雨竖起手掌指向黑沉沉的天顶,“楼雨以姓名起誓,不会为了引灵珠而杀上古凶兽狏即。”
天地窄巷忽起狂风,一高一矮两人对视,足金锦袍和麻布葛衣同时被灌进的风吹响,她们的衣角轻轻一触,又再次分离。
妖能跟人签契,供人驱使,只需要妖赌上姓名发誓跟随,天地咒成。
故而,妖历尽艰险成为妖修后,最忌讳他人提及名姓来历。但凡以姓名起誓,无论是什么,皆是最狠辣灵验的咒言。
“这样如何?”风卷残云,美丽的女人毫不在意地笑着。
“我叫谢荐衣。”
楼雨慢悠悠竖起手掌,准备再次发咒,铜制刀柄拦住了她的动作。
“我不叫狏即,不用了,我和你合作。”
*
桑府侧门口。
楼雨将自己化形成一位背着药箱的消瘦女子,脸色看着十分苍白寡淡。
她用化形后平静无波的声线对谢荐衣说:“你化形术学得怎么样?可以化作我的助手。”
谢荐衣想了想,给自己施诀,变作一位年不过十的垂髫女童,她掏出镜子一看,女童长有一双渗人的红眸。
赶忙摇头,她再次念诀。
出现的窈窕少女眉眼很是温婉和顺,却有一双只有握刀才有的劲手,遍布刀疤,和外形极为不符。
“......”
谢荐衣和眼神平淡的楼雨对视,露出一点羞赧:“其实我不擅长化形术。”
不然也不至于遮面换衣潜行。
楼雨上前用柔软的指腹在她额间轻轻一触,“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得已触碰你了,希望你不要太介意。”
经她露这一手,谢荐衣已经美滋滋地揽镜自照了,看着镜中年岁更轻的豆蔻少女,随口道:“你化形化得真好,介意什么?”
楼雨伸出的手指轻轻一顿,又若无其事地拢入袖中,“小姑娘。”
轻轻一声无人听见,又落地消于无形了。
二人上前轻轻叩门,一垂老守门人将门开一条缝,见到楼雨的脸立刻道:“余娘子,哎哟,你可算来了,今日府中遣人寻你,却遍寻无果哪!”
“今日外出行医问诊,不在堂内。”楼雨答,顺着老人敞开的小门入内。
谢荐衣跟随其后,门房的目光转而落在她身上,“这位是?”
“是我行医的助手,跟着我有三年了,有些施针疗法需要她从旁协助。”
对着他略显犹疑的目光,楼雨道:“信得过。”
“既然余娘子这么说,那自然妥当。”老人不再多问,“请二位顺着莲亭去往恬泊阁吧。”
顺指引而入阁,屋中这位虽被称作夫人,可仔细一瞧,粉面皓腕,貌如春水,娇艳欲滴,看起来将将二十的样子。
如今倚着侧榻,以手支额,露出白嫩的一截脖颈,姿态如弱柳扶风,见到楼雨二人恹恹道:“来了。”
“头痛乏力,快来给我看看。”
楼雨坐在她对面,往她腕间搭了帕子,镇定自若地把脉一番。
“夫人可是吹了夜风?不如让余某替夫人针灸一番,暂缓痛感二三。”
美人卧榻,腰背肌肤赛雪,谢荐衣却无暇细看,她盯着此人腰间皱起眉头,转向一旁取针的楼雨。
对方微不可察地朝她点了点头,肯定她所见所想非虚。
“柳儿,过来施针。”楼雨朝谢荐衣道。
榻上美人闻言却转过头来,一袭青丝浓密又丰亮,口中讥讽:“什么小婢学童都能来给我施针了么?”
楼雨忙告罪解释,“夫人勿怪,柳儿医学传家,自小摸着银针长大,于针灸一术上比起数十年的老医师也不遑多让。”
美人冷哼一声,总算默认了她的靠近。
谢荐衣听楼雨言语铿锵,煞有其事,差点自己也信了。
压力倍增,她对自己的医术心虚起来,暗悔未和周辛多请教几手。
她兀自取了一根长针蹲下,忽闻楼雨识海传音:“委中穴。”
喔,这个她知道,对着敌人一刀敲下去立刻就能让他丧失活动能力。
谢荐衣灵根属火,双掌温热,使了点灵力,手上的针灼烫又准确地一一扎在她所提点的穴位。
她控制着力道,很快美人腰间背上便扎成刺猬。
借着灵力触碰的机会,谢荐衣通过穴位感受她的经脉,印证猜测:此人未开灵根,绝非入境修士。
但经脉间确有流淌的魔气。若仔细查探,与镇上夜间弥漫的无形魔气十分相似。
正扎着针,有一衣着繁复的中年男子匆匆而来,院外的丫鬟仆妇恭敬得紧,一一行礼:“老爷。”
他停在垂帘外,许是担心进风并未掀帘,只问道:“夫人感觉如何?”
美人那副傲然的模样立时消隐,自有楚楚可怜,声如黄鹂,“老爷,你终于来看妾身了。”
“府外一应事务处理结束,我就立刻赶来了。”
谢荐衣与楼雨对视一眼,借机拔针收箱,楼雨像模像样地嘱咐几句,二人掀帘退去。
趁着这瞬间,谢荐衣仔细打量眼前这男子。
她昨日曾在正堂远远见过他考校幼儿功课,如今近看,桑府老爷生得老态,皮坠色黄,有亏空之相,眼底透出阴冷的寒凉。
特地从旁经过,果然,他的魔气深重异常,几乎是府里之最。
老爷看她二人经过,目光逡巡过她们的脸颊,沉声道:“余娘子医术了得,夫人近日能短暂安眠皆靠你施针开药,若无要事,不如暂留桑府,也好看诊?”
楼雨背对着他,闻言朝谢荐衣自如地扬了扬眉头。
这动作由她做来实在是光彩熠熠,连化形后的相貌也显得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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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府老爷却以为这片刻迟疑是所谓他事,“放心,必不亏待余娘子。”
楼雨微微欠身行礼,应下了这差事。
一踏入指给她们的偏阁,楼雨便施下隔音咒,给自己和谢荐衣各自添了一盏茶,“你看出什么了?”
“桑府老爷、夫人身上都有魔气,镇上魔气应该和桑府有脱不开的关系,可他们二人又确实是人。”
“不过,夫人如此年轻,也非可驻颜化形的修士,那府中的一双儿女想来不是她所出。”
楼雨点点头,“她是续弦。你所说的一儿一女是一母同胞,没一个向着她的,所以她才急着为了生育调养。然而魔气入侵,真要孕育子女,也只能是魔胎。”
“魔胎?”谢荐衣识海中涌入一堆她看过的凡间话本,她迅速打消发散的念头。
“但他们二人与引灵珠有何关联?据我所见,这颗珠子灵气盎然,并非魔物能持有的。”
“……你竟然不知道引灵珠的能耐?”
谢荐衣摇头。
“引灵珠嘛,仙门中人不一定知道,世间逍遥散修、妖魔灵兽却无一不晓。
此物认主,意随主动。正可涤荡万浊,庇佑一方;逆嘛.....”
楼雨染了色的指甲轻轻翘起,点在杯壁。
“苍生涂炭、阿鼻地狱也非浪得虚言。”
当夜,楼雨要把床和里间让给谢荐衣,谢荐衣连连拒绝,两人抱着一床锦被来回拉扯,最后楼雨答应了她轮换着睡的提议,在外榻铺了软垫。
谢荐衣奔波月余,都是净身诀清洗尘土血垢了事,眼下终于可以沉入浴桶,配着花瓣香胰浴洗一番。
仔细清洗完毕,对着桌上的铜镜,谢荐衣用篦子沾着楼雨给她的发油把长发梳得黑顺。
顺手半挽后就准备去躺下早些歇息,一只手搭上她的肩膀将她按回原位。
谢荐衣转头,楼雨递来一瓶玉瓶膏,“擦一擦,好歹是正俏丽的少女,怎么这般不爱惜容颜。”
若是从前,谢荐衣也有些打扮爱美的心思,虽然不多,可逃亡路上,她连性命都差点看顾不过来,装扮早就不甚在乎了。
听楼雨这么说,她又望望镜中的自己,好像确实皮黑了点,神色有些不同于从前,细说起来又不知是哪里不同。
她短暂犹豫一瞬,还是挖出半指乳膏,双掌化开,洗脸般上下来回搓在面上,将刚出浴的肤色搓得更红。
“你当是渔猫洗脸呢?”
楼雨未能及时阻拦,看着她用练刀练得粗粝的手揉搓自己细嫩的脸皮,轻嘶一声。
“还有你这手伤,我早就想说了,哪有女修能把自己的手造成这样。”
谢荐衣睁开一只眼睛,小声道:“这是属于刀修的印记。”
“好,印记。”楼雨用指捻起两点面膏,轻柔地顺着肌理涂在她面颊。
“看好了,要这样抹,轻着些,女子皮肤很娇嫩的,经不起你蹂躏。”
紫衣女修卸了化形术,嗓音柔和,身上芳香扑鼻,谢荐衣轻轻嗅着,感觉终日惊惶的心忽然变得软塌一块。
她僵直着一动不动,不敢惊动了生平第一位替她涂抹面膏的女性长辈。
她皮实又顽劣,除了师尊师兄,还是第一次遇到让她心甘情愿服软的人。
“就算是印记,也需要养护吧。”楼雨又把那瓶膏塞在她手中,“涂手。”
待到涂抹完毕,谢荐衣把被褥盖到下颌处,避开蕴满金桂香气的脸和手,带着一种异样的满足感闭上眼睛。
衾被软糯,她昨日才发作过痛病,今天也许能睡得静谧。
果真,她睡了自临源宗一别后第一场好觉,可惜,只有半个。
夜里,雷鸣隆隆,闪电照亮瓢泼般的雨,雨声响起以后,空寂无人的街市忽地嘈杂起来。
谢荐衣被外面传来的动静惊醒,她起身披衣走到外间,窗纸上印出晃动的影子。
似乎有许多人正惶急地跑动着,楼雨铺好的软塌处空无一人。
迅速打扮利落,她携刀来到廊下。
她们所居住的院落和府中婢女们相邻,谢荐衣截住一位捧着细长颈水壶的侍女,她口中不住念叨着:“快些快些……”
“出了何事?”
“神女要显灵了!”
那侍女焦急地答她一句,立时闷头冲入雨中,和其余人一样赶往府外。
30. 碧珠河祠
难解其意,谢荐衣只好跟随众人脚步来到街市,待到看清眼前景象,她脚步猛然一顿,眼眸瞪大。
雷雨大作,似乎整座镇上的居民都出动了。
他们手里捧着各式用来盛放物件的器皿,高高举过头顶,整齐地跪在街市两边。
每一道雷声响起,便有人们凄厉高昂的呼号袭之而来。
雷声起,山呼叩首。
“溪流涨,江河溢,莫道神灵无处觅,月女心中常系!”
“求神女庇佑我等,求神女显灵!”
老人涕泪不止,和雨水掺杂在一起,脸上泥雨织成一张沟壑纵横的脸。
这雨蜿蜒而下,浇在每一张或激动或恳切的脸庞上,镇民全部面朝镇东天际,不住地虔诚下拜。
有人磕的太过用力,额头被地上的砂石磨破,血迹斑驳仍不觉,“救救我儿……救救他吧……”
只有谢荐衣施了避雨诀,旁观这不知所谓的盛大祭拜。
“碧珠没了,会不会触怒神女?”瑟瑟发抖的中年男子开口,被旁边的妇女狠狠瞪了一眼,“住嘴!神女岂容你污蔑。”
男子自知失言,即刻磕的更狠了。
谢荐衣走至附近问他:“碧珠是什么?”
那人抬头,但瞧漫天雨幕中,有人洁净无瑕,连披着的月白衣角都未沾湿,脸色懵懂。
一瞬恍觉,这身姿有些熟悉……
面前之人愣怔着,闭口不答,谢荐衣近日来已熟悉凡间的一些规矩,一锭银子沉沉落入男子托举的瓶中,溅起一圈水花。
他赶忙扶稳花瓶,说道:“碧珠是河祠里供奉的宝物,莲溪镇世代相承、规避灾祸的镇宝。自从无故丢了后,镇里的怪事就没停过啊。”
“镇里的怪事,是指不少青壮男子无故丧命吗?”
“正是!皆是白日里好好的,夜间便被掏空心脏,徒留胸膛中央的枯黑大洞,那些人神态惊恐,脏器四流,仵作说是被活生生折磨死的.....暴毙的地点从花楼到自家床榻皆有,至今已有八起了!”
“他们可有相似或共同之处?”
男子面露迟疑,“除了正值壮年,大约是...没有吧,就是寻常男子。”
少女注视雨帘中的人群,“河祠,在哪里?”
*
抬首望去,雨似箭簇,极夜里,谢荐衣凝视面前这座祠堂。
她从写着‘碧珠河祠’的黑沉匾牌下迈入,中庭很宽阔,鹅卵碎石铺就一条月见草花样的甬道,几乎抵得上一户三进宅院。
庭内有一大片莲池,蓼花菱叶,枯败摇落。
莲池虽无荷,黄叶初添,却也算别有秋景,祠堂内处处整洁。
谢荐衣朝正堂走去,见正门上漆画着一位头戴斗笠、身姿挺直的青年侧影。
男子黑衣劲装,抱臂斜立,脸被斗笠遮挡大半,只露出线条锋锐的下颌,他手握长剑,正如门神守卫这座河祠一般,看起来神气又落拓不羁。
正准备跨入正殿,忽然察觉莲池内传来微弱的一抹气息,水面泛出圈圈涟漪。
“谁?”谢荐衣开了心目,一踮脚跃至池边蹲下,从最大的枯黄荷叶下薅出一只奇形怪状的小小活物。
“你竟能看见我?”
谢荐衣手劲不小,它不停挣扎着呼痛。
此物手脚短小,唯独头扁如蛇,生着一对顶羊角,头颅占了整个身躯大半,声如瓮鼓:“还不住手!!”
“你是...?”谢荐衣把它拎到岸上,疑惑地打量起它。
它本打算趁机溜走,见谢荐衣似乎真的对它有些印象,蓦地停住脚步任她打量起来。
它暗自挺起胸膛:“没错,本大爷正是.....”
这厢谢荐衣总算想起它像什么了,握拳击掌道,“鲵鱼精!”
云逸曾和几人去见水峰的漩涡中捞蚌珠,珠子没捞着,倒是收来一缸受灵脉滋养化了半形的大鲵,生了四肢,头大如轮,丑得骇人,和它有些形似。
“胡言乱语!看你这女娃长得怪美,谁知是个眼瘸的,本大爷是计蒙后裔,雨水之神,千流膜拜,生灵咸仰!”
短腿小鱼上蹿下跳,谢荐衣笑眯眯凑近它,“你说我眼怎么了来着?”
“....哇啊!”
叫嚷声戛然而止,谢荐衣抓住它脚踝倒吊起来,甩干水渍似的抖了几抖。
直把它晃得眼冒金星。
“求女侠饶绿水一命。”绵言细语从身后响起。
谢荐衣回头,一位只有她屋里摆件大小的绿裙少女正跪伏在地,“它并非故意冒犯,请您宽恕它吧。”
见到袖珍少女于夜色下瑟瑟发抖的模样,谢荐衣连忙把小鲵正过来安放在地面,“我只是想让它给我道歉,没别的意思,你起来吧,我不捉弄它就是了。”
“绿水,给这位女侠道歉。”少女仍维持跪姿不动。
名为绿水的小妖哼唧两声,“对不住,虽然是你先出言不逊,但本大爷肚量宽,就原谅你了吧。”
谢荐衣敷衍地应它两声,用两根手指扶起那少女,见她长得实在秀美,身形不比她的一双纸鹤大多少,可爱极了。
真想用手指头一顿揉搓。
袖珍少女抬头看向谢荐衣的脸,动作有一息滞涩:“.......”
她再次拜伏:“婢名为蛙女,它是绿水,河祠内由我们二人清扫看护。”
“别拜我了,”谢荐衣叹了口气,“见惯了视我为洪水猛兽的,乍见个如此礼待的,不知为何心里发毛....”
“就这么把家底都交代给这恶女了。”绿水嘀咕道。
“对嘛,就要这样的我收拾起来才没有负担。”
谢荐衣朝绿水微笑,把它吓得躲回了莲池,只留荷叶露在水面上。
“婢骤见女侠,便觉面善欣喜,这才多言几句,不知女侠来此有何要事?”
“这河祠名为碧珠河祠,所供奉的可是引灵珠?不知这珠如今何在。”
蛙女听她此言脸色大变,不时竟泫然欲泣起来。
绿水的声音接替她从水底传来,带出几串泡泡:“引灵珠丢了。”
“是婢未能完成神女的交代,守护好引灵珠,婢罪该万死!”
“怎能怪你!大侠的禁制那样强悍,从前别说解了,谁人能靠近!谁知两月前竟失效了!”绿水听她自责,立刻替她辩护道。
“我能进去看看吗?”
谢荐衣迈入祠槛,至少三层楼高的殿内燃着线香,朱漆方台上一座高余五尺的巍峨铜像立在中央。
蛙女和绿水都端正立在正堂门槛外,并未进门,两妖一靠近正堂便敛容正色起来,直勾勾注视着谢荐衣。
尤其是蛙女,睁着双水汪汪的眼睛盯着谢荐衣的一举一动。
堂内昏暗,谢荐衣抬头向上看去,一位手持月见草,眼神十分悲悯的神女塑像对她微笑,笑意十分柔善。
望见塑像眼睛的那一瞬间,谢荐衣心脉突然剧痛起来。
她一手攥住心窝,猛地跌在塑像面前的黄色蒲团上。
游魂般的烟从线香上方飘出,谢荐衣视线变得模糊,伸出一只手扒住供案想要站立起来。
硬木触感坚实,她刚把浑身的重量压在其上用以支撑自己,突然身下一空,无可避免地坠入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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濯枝骤雨,院里的花蕊饱饮露水,皆垂下头去。
背着药箱的女医举着伞踏入寒蕊遍地的偏院,脚下积着随暴雨而涨的水,鞋面却分毫未湿。
有人靠在廊下讥笑一声,“外乡人。”
伞面旋转一圈,水珠四漾,楼雨好整以暇地回望穿金戴银的妇人:“哦?”
“神女施恩降惠,你却打着伞避泽,可见是个没福的。”
那妇人的视线又转向雨幕,“桑义和没这个好心派人给我瞧病,你何故来此。”
“夫人言辞得当、身体康健,自然不需民女治病。”
“只不过,”楼雨收了伞,几步走入檐下:“神女开恩,夫人怎不出去祈福。”
“莫不是怕神女得知你的罪行,降罪于你?”
哗然的雨势骤然停止,每一颗水珠都凝在半空,面前的医女柔媚一笑,让那张相貌平平的脸变得格外生动。
她转身迈进正堂,“这下不论做什么坏事,神女都听不到了。”
妇人瞠目结舌,连连后退:“你!”
炉上煮了沸水,屋内没了雨声,显得屋外一浪比一浪高的山呼声更刺耳。
妇人再无先前的跋扈,眼珠来回转动,思索着开了口:“姑娘身怀仙法,不知缘何来找我一个幽居妇人?”
楼雨不答,闭上双眼,两指并拢于眉眼处划过。
冶异的槿紫色妖气霎时在屋内晕开。
很快,楼雨睁开眼,上前几步停在妇人面前。
妇人惊骇地握紧桌角,不敢直视她幽紫的双眼。
楼雨慢悠悠地抬起手,妇人侧过身子瑟瑟发抖,大气也不敢喘一声,怕就此开罪眼前的妖道。
这种亏她已吃过一次了。
那只抬起的手于空中划了道弧线。
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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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无形之力推着屋侧猫着的两个身影轻轻往前,暴露在门槛外。
“哎呦!”
男童清脆叫唤一声。
金钗年岁的女郎牵着未束发的男童出现在她们视线之内。
对上二人视线,男童怯生生地唤,“娘...外面没人看守,我和阿姐来看你了。”
他指了指女孩手里提着的漆盒,小声道:“我们给您带了糕点铺的甜食。”
刚还惊若鹌鹑的妇人突然暴起,堪称目眦欲裂:“小畜生!谁准你们踏进我的院子?!”
“茯苓,臭丫头死哪去了,为何不看管好门!”
她随手掷出手边的茶碗,怒喊道:“还不滚出去!”
瓷片砸在姐弟俩面前,男童哇哇哭起来,女孩却盈盈下拜:“是。”
她沉默地牵起哭闹不休的弟弟走了。
不是她。
楼雨微蹙眉头,转身出门,走到廊下。
瞳光再次聚起,地面上藏起的一圈细线露出,妇人手腕脚腕皆随之出现黑红痕迹,似锁链如红蛇,她痛呼惊叫一声!
“魇魔锁,你被锁了这么久,被折磨得白日也出现幻觉,府上的人这才认为你得了失心疯吧。”
那妇人瞪大了眼睛。
“再让我猜猜,你不能踏出院子,不能与人言明遭遇,也是因为这锁上的禁咒。”
妇人的惊恐转为泣涕,她连连点头,呜哇着以头抢地:“仙姑,仙姑……能不能救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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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荐衣猛地睁开眼,深深呼吸,浑身酸痛无力,好似昨日被杖刀击打过一般。
眼前是一片炙热的夏景,绿树紫花,蝉鸣声中,她似乎躺在树根旁。
撑着地面半支起来身体,她打量起四周,云里雾里着,一只海棠果从不远处砸向她。
谢荐衣抬手抵挡,那果实竟毫不滞涩地穿过她的手臂,砸落在乌蓬船上一个男子肩上。
他揭开盖在脸上的斗笠,不耐烦地睁眼,脸上写满孤傲:“谁?”
谢荐衣刚想解释,身后的树丛里钻出一只体形健硕的灵兽。
兽角如鹿,周身灵泽如云如月,美得惊人。
只是那长长的鹿角上插满了海棠果。
它不安地刨了刨地,朝翘着腿的黑衣男修鞠了一躬。
男修站起身走来,谢荐衣发现他身量很高,黑衣劲装,容貌英朗,剑眉星目生得惹眼,只是动作间眉眼神态显得郁鸷。
“是你扔的啊。”这一句的尾音拉得长长的,他弯腰打量略显局促的灵兽。
灵兽踌躇片刻,眼眸突然一亮。
它弯曲前腿,将头上数个红润完整的海棠果递到他面前,示意他取。
见他不动作还发出一声啼鸣催促。
半垂头的青年挑眉大笑起来,眉眼那股郁气一扫而空,显得更英俊了。
“这算什么道歉?”他笑着说,伸手弹了下灵兽的头顶。
“你应该好声好气跟我说‘对不住,下次不会了’才对。”
啊?谢荐衣抱臂瞧着,这人好不可理喻。
竟然要未修成灵智的灵兽开口。
果然,那灵兽更踟蹰了,兽角垂下去,连带着一头海棠果也弯低了些。
像两串冰糖葫芦。
“不是给你送果子了吗?”谢荐衣向前两步,“你欺负这头灵兽算什么本事。”
男修对于谢荐衣的话充耳不闻。
谢荐衣终于察觉到古怪,她伸手摸摸鹿角,果然手又从鹿角上穿过。
这里的人看不到她。
她掉进了幻境。
一人一兽还对峙着,黑衣男修见它尴尬,心情颇好地直起身子,“高处有枥树果,想吃吗?”
他抬起手腕,也不知如何动作,白色灵气分削如剑,在身后树梢间接连闪过,树上砸落许多澄黄果实,好似一场孟夏冰雹。
灵果被他用灵力悬在空中,最后一个接一个垒在灵兽面前。
谢荐衣瞠目结舌,这人心法境界好高!竟能将意识外化。
他用术法抖开身边那件绣满金鸾、一看就很贵重的披风,乱缠几圈卷住果子。
眉梢一动,那包袱就挂在灵兽脖间,系了个活结。
“拿去吧。”
灵兽感激地鸣叫一声,绒爪踩踏地面一瞬就消隐了。
男修望着它跑远的身影,眼神复又阴郁下去。
谢荐衣也蕴起心足,追随那只美貌灵兽而去,跃至半空降落时,脚尖踏空——
再次坠入虚无的白雾。
31. 匕现
林叶被人不停用法器拂打过,发出令人心焦的沙沙声,粗野的嗓音响起,“顺着血迹找,她不可能跑远!”
月白灵兽背着一位重伤垂危的女修,它急速在林间跃动,穿风之音和身后的枝叶拂动声构成一首激昂的乐曲。
一炷香后,它再次与搭垂一条腿靠坐树上、嘴里衔着细叶的黑衣男修面面相觑。
“你怎么又回来了?”
灵兽似乎想幻化出什么物件引路,却唤不出来,焦急哀鸣一声,侧头看向背上进气多出气少的女修。
血迹沿路晕开,也在灵兽光洁的毛发上滞留了一团团血气浓稠的脏污。
追踪的声音若有似无、不远不近地传来。
它只好顿住步伐,闭眼垂头,红眸亮起如血玉。
额间亮起弯月形的印记,明月流光倾斜而下,笼罩住身后那濒死女修。
“不过是个路过的陌生人,值得你舍弃修为去救?”
黑衣男子脚尖一抬,凭空瞬移至它身旁,看着一人一兽此景,手中探灵探向背上人的经脉。
灵兽无暇回应他,再次四顾寻找起出路。
“还没咽气,”高瘦的男修收回手,姿态懒散,率先向前:“走这边。”
脚步声快速远去了。
又一次坠落后,谢荐衣开始习惯起在这幻境中她会随时随地一脚踏空,以及其中所见内容的莫名其妙。
她呼唤无极鹤想要破幻,可是这里不仅没有天地灵韵,连她体内的灵气也被封锁了。
几番运诀,纸鹤一动不动。
而阵中人的光阴一直在前进。
夜幕低垂,月白灵兽用一只绒爪拨开陶酒坛,鹿角钩住男子的黑衣袍角,免得他从阁顶上跌落下去。
这里似乎是近可摘星揽月的高阁瓦檐,俯瞰下去,是街灯繁茂、飞檐琉璃瓦的大城。
烈酒入喉,酒液沿着男子滚动的喉结胡乱滴入领中,让他看起来像一匹离群索居、眼神湿漉的黑狼。
“何必拦我?反正已经废了,掉下去早瘸和晚瘸一会又有什么分别。”
灵兽充耳不闻,猛一发力把他顶回安全的平瓦处。
“嘶……”男修捂住被它顶痛的腰,顺着那股力道躺在阁顶,四肢舒展开,“你这么生气干什么。”
风一吹酒意更浓,他眼中的灯火迷蒙起来,陌生地跳动在眼前,束起的黑发恣意拂动在脸侧。
见灵兽用那双清澈的眼睛盯住他,男修识海中霎时灵光一闪,“你是不是想说,凡人仅仅活着便需用尽全力,我身负修为、能求天问道却如此不爱惜性命?”
灵兽一愣,随即重重点头。
“你不明白……”男子的眸光移至远处波光粼粼的月湾。
“世上有些东西远比性命更重要,倘若失去,也就失去了生存的意义。”
灵兽摇头,他一个鲤鱼打挺从檐上跃起,掀起几片金瓦,“不懂,还是不赞同?”
“算你走运,今日便让你见识一下冠绝天下的燕氏心法。”
他说什么?
见识谁的心法?
翘着腿躺在屋檐另一头无所事事的谢荐衣听到这句,不可置信地翻过身子看过来。
心随法动,白色灵力盈满男修周身,五枚莲瓣旋开。
他的法相并不似力有不逮的二瓣命心修士那样,需附着在法器上才能勉强成相。
清晰的凤眼莲法相如巨阵一般显形在他身后,浩然巍峨,缓缓转动着。
六识显化,满城河溪、池水都颤动起来。
天一点一点暗下去的时刻,心法又让他在这世间一点一点亮起来,掀起流动的波澜壮阔。
如鹤寥立,孤绝磊落,带着誓死不同流合污的骄矜。
这是谢荐衣第一次亲眼得见天心修士运转心法。
六识中,意识最难成识,心若能随意动,花便与心同生同寂,他人聚起符箓施展刀剑的间隙,够天心者碾死对方上百次不带见血的。
可他还那么年轻,心法已藏有壮志终究难酬的怅惘,像回光返照的最后一面、烛焰燃尽前的用力跳动。
透过眼前意气风发的青年,谢荐衣后知后觉地看到另一个人的背影。
那人不良于行、酷爱严厉说教,日复一日地在紫藤架下雕刻。
讲起心法修习,他见解深而透彻,常常三言两语令谢荐衣豁然开朗。
没了心法,他仍擅使剑,直到腿寒之症加重,不得已卸任剑阁长老后,他和凡间每一个垂垂老者无甚分别,期盼着师兄与她常去探望他,对他们的修行抱有厚望。
原来他曾是这样的豪情气锐。
怪道怎么都对她已经纵横同门弟子间的心法反应平平,总觉得她还能更好,怪道世人皆言:‘天下心法,独看燕氏五郎!’
眼眶不知何时留下的泪模糊了视线。
少女潸然呼唤:
“师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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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雨回到偏阁内,揭开的软帐里空无一人,窗外的雨势越来越猛了。
她随手化回原貌,心觉自己想茬了。
桑家老爷魔气冲天,照眼下看,下一个没命的非他莫属。
新夫人与之日夜同榻缠绵,也因此沾染魔气,那股异样的头痛晕眩皆是魔气入体的缘故。
于是她理所应当地觉得,幕后真凶便是偏居一隅的先夫人,要索这条同她离心离德、背信违誓另娶他人的小官烂命。
那府中人所言她身上讳莫如深的疯症,大概是她想用引灵珠作恶,却因道行浅薄而遭了反噬的缘故。
可事实好像并非如此。
先夫人同样为魔气所侵扰,虽无心衰之相,然口不能言,脚不能踏出院,成夜噩梦。
哪怕解了魔印,也只能颠倒着说出“魔....有魔要害我...”的话来。
而且,她是真的一点修行天赋都没有,灵根浑浊杂乱,连引气入体都做不到,何谈操纵引天地色变的至宝骊珠?
也并非以妖身入道、从地狱爬上人间的妖修。
她查探过死者遗状,再稍加打听,便知死者共性——皆是品行不端的青壮男子。
要么是坐吃山空的酒囊饭袋,要么是动辄打骂女眷、作奸犯科的无能鼠辈。
而下手之人是个人修,虽为凡胎却有无情心,先恐吓再折辱,活生生开膛破肚,手段狠辣乖戾。
不过在楼雨看来,算不得恶贯满盈,只能说是替天行道。
作为唯一一个染着魔气,却没立即死去的男子,桑府老爷桑义和定是寻珠的重要切入点。
这桑府家财要拿,人要靠引蛇出洞,可关键人物呢?
暴雨如注,楼雨用手指不停叩着茶碗,入府前她递给谢荐衣一枚山花鬼钱用以联络,此刻山花鬼钱在空中无风自动,不停旋转着,等待谢荐衣的回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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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愿意在我面前化形了?”燕广云嗤笑一声,转移视线,继续睨看鱼儿咬钩。
白雾再次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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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谢荐衣此次已一改先前扫兴的模样,仗着没人看得见她,大咧咧站在二人中间,伸长脖子听他们对话。
谁出言,便立即竖起耳朵看向谁,一副一个字都不愿意错过的形貌。
年轻的师尊外貌着实英武,虽然不是她合她眼缘的类型,仍然好想用留影珠记录下来,方便她睹物思人。
不知不觉中,她已深陷这祠堂幻境,完全歇了出去的心思。
既然这是师尊的过往,也许就是师尊想让她寻找的线索呢?
锦囊中无需灵力也能联络,正不住转动的山花鬼钱完全被她忽略了。
月白长裙、姿态不疾不徐的貌美女修歉意一笑,她动作言语间含有秀雅神韵,柔美和坚韧两种气质在她身上交织得淋漓尽致。
无论看起来外貌如何柔静,交谈片刻便知她自有坚定信念,外物难以动摇。
“兽形行走藏匿更为便利,因此我甚少在人前化形。”
“我叫燕广云,你的名字呢。”
“月枝。”
她递出去一个草绿包袱:“月见草,应该对你的腿伤有用。”
“这么长时间没出现,原来是去采药了。还以为你终于堪破尘世,不再当舍己救人的现世佛了。”
“我并非舍己救人,更不是什么现世佛。”月枝看着他,伸手一挥。
燕广云识海中突然浮现画面,凡人们恐慌的惨叫、惊天动地的哭嚎极为强势地挤入他心脉。
“凡人遍尝八苦,其中最无能为力的便是天灾,每逢天降异灾,必是生灵涂炭。与亲人离散、命如草芥易逝、一座城池转瞬为死城。”
“我能预示灾祸,就像你看到的这样。”
一提到这些,她迷路寻不到出路的窘迫,尴尬时无措的动作全都不见了,似乎完全变成了另一个模样。
一个总是出没在天灾前,和天道抢人命的坚毅魂灵。
燕广云觉得讽刺。
他出身仙宗,自幼天资出众,若是从前,满宗修士他都没几个放在眼里的,何况是渺小的凡人?
可现在……他看向自己的腿。
无能为力的滋味,他再清楚不过。
无数个死寂的日夜,他发觉自己并非淡泊外物的高洁秉性,只是从前他拥有太多,以为自己不怕失去。
男修抬起眼看了看化形后的她,把手中没有鱼饵的鱼竿随手一掷。
鱼既然上了钩,鱼竿自然就没用了。
他并不去接月见草,而是道,“找这个应该没少费功夫。”
夜晚鱼塘边传出寒凉的腥气,燕广云似笑非笑地挑起眉头:“倒不是质疑你的法术,只是路不好找吧?”
女修白嫩的面色蓦地涨红,连耳根都染成一片粉红。
她自小便不识路,稍有弯绕的地形便只能靠鱼灯指引,之前没了鱼灯,那丛林无论如何出不去,还是燕广云带她找到的路。
“那次多谢你。”
“月枝。”黑衣男修唤她一声,斗笠松松地挂在脑后,也被他取来丢在一旁。
他把手肘枕在脑后,靠着树根看向远处,“我的腿不是寻常灵药能治的,能试的不能试了我都试了,所以这玩意儿没用。”
“不过……其实也并非无力回天,只是这灵药有些难寻罢了。”
女子困惑转头,“是什么样的?可说来一听,我行走世间数年,也许见过。”
“你真想知道?”
燕广云侧回头,桀骜的眉眼在夜里透出一股冷意:“把引灵珠给我。”
32. 问心
烈日炙烤大地,枝叶油绿的榕树下,月白灵兽静静卧着,一双绒爪藏在身下,是个乖巧等人的姿态。
毛茸茸的大掌里攥着一颗珠子,因它攥得紧,早已被汗浸湿了。
直至见到拎着竹筐、姿态散漫的黑衣男修,它立即跃起,奔向他面前张开爪心。
一枚灵气莹润醒目的珠子躺在其上。
燕广云顿住,一时恍神。他眯起双眼聚焦于此物上,脸色一点点变得肃穆。
灵兽长长细尾翘起如虎,在身后悠然摇动,燕广云绷着脸,不由自主地伸出一只手。
心脏不可抑制地狂跳,越来越麻木的腿、逐渐滞涩倒退的心法境界每一刻都在叫嚣,警醒他的挫败。
自幼心高气傲,倚仗天资行事,以至于对自己的亲师兄毫不设防,惨遭暗算。
骨钉一根根敲碎灵骨,誓不卑躬屈膝之人的腿再难抬直,渊玄剑被夺,燕氏族人痛心疾首的言辞……一幕幕,清晰地好像无时无刻不在重现。
一直以来,他都是站在心法一门顶端的高手,哪怕同为天心修士,到了他面前也只能自愧弗如。
见惯了点头哈腰、卑谄足恭,要如何去接受蔑视?
他自诩从不为身所累,可真有了这么一日,却比谁都想站直了腿,挺正脊骨,再用举世无双的心法替他证道。
时自笑,虚名负我,半生吟啸。
命运同他顽笑,拿走了他的骄傲,又亲手复还回来。
这点距离,只要他轻松一勾,世人觊觎的引灵珠就是他的了。
那只瘦削的手伸出去,堪堪停在方寸间。
孟夏静谧如初。
燕广云的手终于碰到了兽爪。
毛茸茸的,大夏天惹人烦躁,但确是活生生的。
青年嗤笑一声,不耐烦地拨开它的爪子:“谁稀罕你这颗破珠子?不管谁来要都给,你真是个傻的。”
月枝维持着兽型摇头,拉着他看地上摆好的一张纸条:
‘不是谁来都给的。’
“.....有没有人说过你字真的很丑?”燕广云嫌弃地撇开眼。
灵兽不好意思地刨了刨地,又示意他去看一张更丑的。
‘这个可以治好你的腿,到那时再给我看真正的燕氏心法吧。’
它的眼睛亮晶晶的,显出纯澈的快乐。
燕广云瞳孔一缩,感觉自己的心脉似乎被这眼神灼烫到了,而这种痛苦并不比敲断腿骨好到哪里去。
骗过自己的心夺珠,他就真能重回从前吗?
“兽类脑子都这么不好使吗,这他爹的是你的内丹!”
手中的竹筐被他无意识的心法外显碾成了粉尘,从手缝中簌簌坠落。
一如他穷年累月、又稍纵即逝的生机。
“你还能活到我的心法大成那天?做哪门子美梦呢。”
燕广云不爽地吐出一口气,“拿走拿走,别碍我眼。”
灵兽昂着头,执拗地看着他,脚下不动。
“你不走我走。”
燕广云转身走出几步,又返身折回。
阴着一张脸,他运诀念咒,一圈水色细影如缎带笼罩在珠上。
那颗内丹经由他的咒诀,从灵兽爪中再次返回它腹中。
“我加了禁咒,免得你又随便给人。你当这是糖丸吗,见到不听话的小孩就发一个哄人。”
内丹已经妥帖送回去,燕广云脸上的愤怒一点也没少,俊脸仍因忿然扭曲着。
月白灵力闪动,月枝化为人形,“我当然知道不是。”
她耐心又温和地说:“就因为只有一个,才更要给最需要的人。”
“呵。”燕广云嗤笑一声。
“你算哪门子的凶兽,娘胎里异变了?仙人飞升的时候忘把你带上了?就算天上哪个神仙也没你这般舍己救世的!”
燕广云的愤恨之言滔滔不绝:“我真想把你就丢在这里让你绕一晚上的路!”
“你不会的。”月枝淡定答他,露出一个他看了就牙根痒痒的笑容。
男子不断指责月枝,“教我惜命,可你自己呢。”
“给了你我也依然活着,只是时日变得短暂,而你却能用心法造福更多的人。”月枝道。
“我怎么不知道我这么乐善好施。”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交谈远去。
嗔目切齿的表象下,燕广云感到一阵尘埃落定的轻松,这注定是他的结局。
成年苦寻却毫无踪迹,打个盹的空隙,凶兽天降般出现在他面前时,他高兴疯了。
诱骗、夺丹、杀兽、重回巅峰、拿回属于他的一切,他已经在识海里演完了一生。
但他看见的不只是兽,还有一颗黄金心。
“你真的不要?我做足了身后事准备才给你的。”月枝皱着脸。
“少废话!”
燕广云伸手摘掉她如云鬓发间沾着的一片叶。
如果命与命真的能放在天平秤砣上称量交易,月枝的命实在比他的沉重太多了。
*
“我新学了套剑法。”黑衣青年兴致冲冲地拂开窗前的花枝,半蹲在窗沿上:“这次保管把上次辱骂你的几个人打得头破血流、跪地求饶。”
正盯着地图悬笔未决的月枝不赞同地看他一眼。
“什么眼神。你知道凡间人们如何说你吗?说你是灾兽,你出现在哪里,哪里必有祸事发生!画师还把你画成被修士斩于剑下的孽兽!”
“说得也不算全错。”月枝又垂头去看地图。
长长的一声‘嘁’传来。
“不过话说回来,我果然还是天才,”他双手撑住窗框跃进室内:“没了心法我也能精进剑术。”
“看我新得的佩剑。”
这人对待谁都是一贯桀骜不顺的臭脸,到了月枝面前,却喜欢调侃、逗趣、话多得像牡丹鹦鹉。
谢荐衣盘腿坐在二人边,已不忍直视自己的师尊了。怪不得师尊总是提点她戒骄戒躁,年轻的他可不正是又骄又躁?
月枝细细观摩他的剑,燕广云略带期待地看着她,“如何?替我取个剑名吧。”
“好轻灵的剑,又含有一股野心勃勃的锐气,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可要好好想想了。”
月枝十分认真地思索起来:“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这剑很趁你,叫燕雪可好?”
果真是师尊的燕雪剑。
“这名儿我喜欢。”黑衣剑修喜不自胜:“好吧,那几个人就不教训了,可你说要去的地方到底怎么回事。”
罡风四起,搁在桌上的竹笔滚动起来,朝地面落去,被燕广云一把捞住。
月枝眼神蓦地泛空,眼底红光闪烁,面色变得苍白起来:“糟了。”
“怎么,你的预知天赋又感应到什么了?”燕广云凑近瞧她。
月枝双眸目视前方,手下灵力却指引着她,无比精准地指向桌上地图山谷里一处小镇,“灭亡之灾来了。”
二人赶到时,泥泞的雨已浇了两天两夜。
莲溪镇旁有一条溯游而下的溪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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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民靠水吃水,信奉河神计蒙,建河祠祭祀,十分敬水。
溪流漫涨,上游传来忽东忽西的沉闷雷声,河神庙里跪满了战战兢兢祈祷的镇民。
“都怪你们不听我的,献祭幼女,这下触怒河神了,整个镇子该如何是好!”
夫妇俩搂紧他们的女儿,不顾眼下青黑的术士痛斥之言,“你不是自称降妖除魔的能士,只顾着要我女儿献祭,你是干什么吃的!”
月枝和燕广云落在河祠外,男修眼神一凛,望向上游:“有魔气。”
二人对视一眼,同时迈入祠内。
雨夜里,一身素衣,头戴月枝的女人从镇民身后缓声道,“此地将有水祸,河祠靠水,并不安全,还请诸位前往高处避祸。”
众人见进来的是个年轻外乡女子,面面相觑,都不知该说些什么,正议着的献祭之事突然中断。
气氛沉凝。
见这二人身姿不凡,抱着女儿的妇人率先开口:“可.....我们的家当、水田、还有圈里的牲畜要怎么办?”
“命重要还是身外之物重要。”燕广云抱起双臂。
“都重要……”又有另一女人小声在角落搭腔,“没了这些,即使暂时活下来了,也没了立身之本。”
燕广云听罢,皱着眉,竟不再呛声。
“是啊,我都说了!”那术士见状又开始高谈阔论,“镇民多年诚心供神,河神大人看在眼里,只要你们这次以幼女为祭,定能触动河神显灵,平息灾祸!”
“一派虚言!”月枝听罢,难得怒发冲冠,眼神变得比外面的洪涛还汹涌。
看起来总算有几分滔天凶名的意思了,燕广云默默想道。
她气势磅礴,一步步走至众人面前,朝着那道士:“救灾明明就是为了保全人命,怎得你要颠倒黑白,以人命平灾!”
“对啊,这位姑娘说得没错。”有女儿要献祭的夫妇俩最先应和,怀中女孩感激地注视着月枝。
“此次灾祸是为天灾,如今看来,也许兼有水魔趁机兴风作浪,我们会想办法平息江水,还请各位即刻前往高处树巢。”
泽水而居的镇落,会在古树间搭制人可用来避水的窝巢,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也算个保全的法子。
月枝看向燕广云,他瞬间明了她要他做什么。
“可以,”燕广云翘起嘴角看着月枝,“不过在此之前,还有一件事要办。”
迎着月枝不解其意的眼神,燕雪剑潇潇出鞘。
“这件事嘛……就是先杀了这操控活人的眚魔。”
剑光闪过,黑气从那术士双眼、耳鼻处逃散出来,术士惨叫着捂脸跪倒。黑气在空中形成一团黑雾,被燕广云剑锋一扫,彻底消失了。
月侵日为眚,靠水而生的灾魔名为青眚,形如一团黑气,喜掠食小儿,犹好幼女。
谢荐衣在晨间讲堂上听徐讲师提过,此时听师尊说,便即刻回想起来。
镇民见魔气从人体内钻出,皆是大惊失色,骇然下纷纷朝燕广云下跪,如浪潮般起伏一片:“大侠,您真乃莲溪镇之福星……菩萨心肠的大侠,求您救救大伙吧!!”
“真要我救,就如她所示,乖乖噤声,让我把你们送上树巢。”
镇民哆哆嗦嗦、无有不从。
他挥手念诀,众人脚底刮起水波腾空而起,惊呼声此起彼伏,燕广云看向月枝,“等我送完他们就去助你。”
月枝却坚定摇头,“你只需守护他们就好。”
“其余的,我一人足矣。”
33. 灾兽
谈话的一会儿工夫,浪涨的更猛烈了。
河祠外惊涛骇浪,隐隐可见数团青眚在浪朵中桀桀嬉笑,争先恐后地卷携山上乱石泥沙、树杈杂物而来,将水势越搅越汹涌。
此难不小,月枝感应到的那刻便知道了。她活过这么久,从未得见数量如此庞大的水魔。
凡人看不到的天际,魔气翻涌遮天。
此地将尽为泽国,墙倒屋倾,凡人溺毙无数,彻底沦为水魔盘踞之地。
可是……她提前‘看’到了。
纤瘦的身躯,衣料柔软的月白衣裙经水浪拍打却不湿,月枝站定在遮天山洪面前。
身后是逃难的凡人。
修士妖魔大多有搅动风云之能,不似凡人一般渺小无依,惧怕天灾。可若是要一直与天灾抢夺无数条生命,就是另一回事了。
谢荐衣的双脚不自觉地向前走去,穿过人群,直到和月枝并肩。
不知为何,她突然很想此时能助月枝一臂之力。
一路走来谢荐衣默默看着,幻境过往中,有那么多人仰仗于她、求她相助、躲在她身后,任凭月枝挺身而出,奋勇当先。
她从未见过这么良善的凶兽,几乎敲碎了世俗与仙门深入骨髓的偏见。
可此刻的月枝看起来.....很孤独。
相貌柔美的女子恰巧在这时侧过头去,隔着数百年罅隙,两位女子肩擦着肩靠站着,一个明媚如阳,带着蓬勃朝气,一个历经千年,有岁月洗礼后的坚韧。
月枝身量更高,气质柔和细腻,谢荐衣轻盈小巧,动作神态间散发着与生俱来的憨态可掬。
她们看起来那么不同,可她们真的不同吗?
月枝与谢荐衣视线交错一晌,她好似露出了一个眷恋又温柔的笑。
就好像....能看到谢荐衣一样。
再次回转头,月枝身上的孤独气息完全消失了。
她又变成了那个情绪平稳、护佑世人、绝不露怯的强者。
数团黑气发现月枝的存在,渐渐往一处而拢,汇聚成一只青眚巨魔。
它生有两只尖爪、张着齿牙狰狞的血盆大口,额头爬满水色纹路。
白色灵力束成银火丝,从月枝身上丝缕散溢出,她竖起左手两指,从额间向外迅速轻轻一划。
面前巨大的眚魔登时痛呼大叫,那张狰狞大口自左至右地割裂而开!
整张嘴被撕得血肉模糊,绿色的血迅速淌下,眚魔的叫声把树窝上的幼童都吓得嚎啕大哭起来。
凡人惊惧又期盼的注视下,它眼含恨意地朝月枝袭来!
巨大的尖爪抓向月枝头颅,一股奇臭的腥气随阴风刮过,月枝面不改色,银火全部收束在她一根指尖。
她再次伸出手去,只用一根手指便抵住了眚魔之爪!
眚魔和山洪一齐怒号着,却不能撼动面前女人分毫。
怒号渐渐变小,眚魔狡诈,它自知不敌,魔眼一转,立刻又散成数股,四散而去。
一团朝燕广云所护的树巢而去,一团拦住月枝,剩下的多半携着山洪朝城镇而去!
见状竟想要率先毁坏这座城镇。
燕广云剑法蕴起,一跃升空,那一团冲凡人来的魔气立刻被他打散。
心法显出,随他身形奔向远方,白色灵力对上欲摧垮城镇的山洪与魔气,一股张牙舞爪要毁坏,另一股意志坚定要平息。
全神贯注间,魔气与灵气缠斗着争夺涛水,凤眼莲法相灵光大炙,将天水映衬为蓝紫。
燕广云控水有道,转眼已占据上风,风浪渐渐平息下来。
半空的他察觉到了什么似的眼角一瞥,只见一小股魔气正扭成藤曼状,钻至树巢下进行毁坏!
与此同时,另一团眚气不知从水流何处捉来一个脸庞已然青紫、呼吸微弱的孩童,正用此威胁月枝不再出手。
月枝见到幼小的生命便立即试图相救,银白火焰蜿蜒试探,故而并未注意到她自己背后,水下伸出一只触手般的魔气。
却被将五瓣命心开到最盛、意识可见四面八方、数千里之外景象的燕广云尽收眼底。
燕雪剑凌烁出鞘,毫不犹豫掷向月枝背后,挟着杀气,那只偷袭的魔哀嚎一声,灵光下再无踪影。
而树巢上一窝镇民失了时机,就这么如下扁食般掉落下来!
月枝听到呼喊回身,千古难解的抉择倏然摆至她面前,要她决断:救一个幼儿、还是一城凡人。
幼年期,她被凡人当作养女长大,市井生活令她自小对看似能力渺微、实则生命力顽强的凡人有极大的好感。
劲草、贞木、东篱菊,都拥有类似凡人的习性,却不如真正的凡人,他们是天地间最旺盛的火种。
原型暴露后,她答应过养母绝不害人,不止如此,她漫长的一生里承过不少凡人恩情,每一笔都刻在心头,从进入成长期觉醒上古天赋后,她便怀着感恩之心,竭力还予一切帮助。
月枝闭上双眸。
她不做这个选择,因为她有能力。
凶兽化形,额前弯月印亮起,红眸敛起令天地色变,属于上古凶兽的强大戾气蓬勃而发,眚魔不由自主变得势弱。
那是对于比自己强大太多的生灵的畏惧。
燕广云感知到自己加在她内丹上的禁咒瞬间被挣脱开来。
原来她一直都能解开,先前留着只是为了安慰他?
原来她并不是将他视为珍贵的友人才唯独把引灵珠给他,另给萍水相逢之人也是这般的毫不犹豫!
黑衣男修简直想吐血晕厥了。
引灵珠从她丹田飞出,直直落入水中,作乱的数团眚魔连哀嚎的时间都没有,便一个不落地死于非命了。
巨大眚魔欲逃,可逃不过引灵珠内灵气的迸流。
引灵镇水,万魔皆散,江河平流。
月白灵兽在平如镜面的水上飞跃,每一踏水面便落下一弧弯月印记,接连救下树巢掉落的人。
而燕广云立刻飞身入水,一个猛子扎进去捞引灵珠。
再跃出水面时,湿衣紧贴在男子结实修长的身体上,引灵珠已在他手中裂成两半,再合不回去了。
“半生修为....这可是你的半生修为....”燕广云无比抓狂,发梢上的水四处乱飞:“就这么留给这个破镇臭沟了!这下好了,这谷镇说不定能活得比你的命还长。”
月枝只慢慢用灵气将镇民安放于地面,她还是兽形,口不能言,于是只望着燕广云。
燕广云看她神情一眼就知道她什么意思,在破口大骂的间隙里无语道:“她问你们大家都没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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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民已被今日有如神迹降临般的一男一女彻底震慑了。
“没事没事!多亏神女!”
“神女不仅法力高强,还如此良善,心怀众生!”
“可是....神女为了救助我们都不能出言说话了,这可如何是好?!”
“瞎操闲心。”燕广云对着最后发问之人嗤笑一声,身上无风自动,净身诀不断蒸干水气,他现下看每一个镇民都是那么地不顺眼。
水祸既平,灾过残垣,镇民开始着手点损,重兴旗鼓,同时哭天撼地又万分热情地将月枝和燕广云留下招待。
为赈济镇民,也是不辜负他们的拳拳好意,月枝二人多留了数日。
在这期间,镇民手脚麻利,紧赶慢赶着替她新建了河祠,半颗引灵珠就此安置在河祠内,莲溪镇改为信奉‘神女’月枝。
碧珠河祠建成那日,燕广云望着她高逾五尺的雄伟雕像:“你们知道她是凶兽吧,照理说吃人跟你们吃鱼一样轻巧的那种。”
“不可能,别的凶兽我们不知道,神女绝不会那样对任何人!”
“对啊对啊,神女姐姐又美心又善,是我们镇每个人心中的女神仙,嘿嘿。”
“大侠莫要心生不满,我们也为你画了壁像。”
燕广云闻言抬眼,看向镇民极力介绍的,门扇上他的侧影。
“.......”
谁要这玩意儿啊!
话虽这么说,他却用了几天时间,认真画了法阵留在河祠,尤其在门上加固几道。
对着月枝面含欣慰的笑,他道:“别看我,我这是为了守护引灵珠!”
“莲溪镇可要好好供奉她,听见了没,若是哪天我回来发现你们阳奉阴违......”
“怎么会!莲溪镇从今以后世代只信奉月枝神女!”
地上跪倒一片镇民,他们言辞凿凿地以性命起誓,往后每家每户必有神女像,从此不跪天不跪地,只跪神女月枝。
“动不动就跪,改口还这么利索,我真不知该说你们是有骨气还是没骨气了。”
这是真的,莲溪镇此后经年对于河祠的供奉只多不少,谢荐衣可以作证。
直到现在每家还是供奉神女像、孩童打小会唱神女歌谣、老人遇事祷告只跪神女。
一下了雨,众人纷纷如见神迹,在雨中盈盈下拜。
谢荐衣正乐呵呵看着燕广云挑剔他的画像比本人矮了不少,突然听到有人从识海内强行唤她,“醒醒!”
“快醒来!”那声音分外焦急,伴有回音。
是谁?
谢荐衣突然觉得识海中一瞬变得空旷起来,刚才还在眼前的燕广云和月枝都变成小小的缩影,逐渐远去了。
师尊.....谢荐衣想追随他们再次前往新的地点,却赶不上二人离开的身影。
她强行撑开眼皮,一个长角大头在耳边哀嚎,蛙女蹲在她肩处施法,碧色光芒笼在她头上。
好吵,听起来好像眚魔在唱歌.....
“小主人!您终于醒了!若是您再不醒,我们就要强行唤醒灵识了。沉浸幻境中时刻越长,识海越危险,若是让神女和大侠知道我们没照顾好小主人可如何是好哇!”
谢荐衣伸出手,夹住绿水嚎啕的上下嘴唇,“给我闭上。”
34. 寻珠
绿水被她无情捏嘴,立即连连点头,以示自己不再继续哭嚎,谢荐衣这才同意松手。
泪珠在谢荐衣襟领留下浅浅水渍,她费劲抬起头颅,看向一个劲地用袖子拭泪的蛙女,后者一直小声道:“小主人……”
头疼欲裂,光怪陆离的记忆碎片还在她眼前闪回,仿佛下一瞬又会再次坠入虚无,那样清晰深刻,似乎她也跟着师尊经历了一遭他的过往。
“我是从幻境出来了还是掉入了另一个,你们为什么这么喊我。”
“能触动殿内月烛香,您一定是神女的血脉。”
蛙女将供案前一支烛台指给她看,那烛花又细又亮,缓缓流下的烛泪犹如红梅。
“蛙女在此守护河祠数百年,恰逢小主人现身,引灵珠却不翼而飞!蛙女罪该万死,还请小主人降罪!”
袖珍女妖悲怆下拜,不久前神气活现的绿水也恭敬地随之拜下。
“什么血脉……?”
将视线从烛台移回来,谢荐衣便见以头抢地的二妖,瞬时使一道灵力将她们托起。
“算了不重要,师尊手里的半个引灵珠在我手中,现下只要找到另外半个就好。”
“敢问小主人的师尊是何方神圣,怎么会有持有神女宝物引灵珠。”绿水惊道。
“喏。”谢荐衣努努嘴,指向门扇上精心漆画的高大侧影,“这门上的就是了。”
“原来您不仅是神女血脉,还是大侠的徒弟!”绿水蹦跳几下,声音里充满真切的激动。
“是啊,我是我师尊的徒弟。而且另外半个……”谢荐衣话音一滞,也猛地跳起来,火烧眉毛般从腰间取下锦囊。
刚解开袋口,她把头探进去,一枚铜钱使劲从袋中蹦出来,正正弹在谢荐衣眉心,留下一道红痕。
给了她一个响亮的脑瓜蹦儿。
“嗷!”谢荐衣吃痛捂住额头,绿水如临大敌:“何方妖物,胆敢伤小主人!”
“小姑娘快回来,剩下半枚引灵珠现形了。”
山花鬼钱咻咻翻转,谢荐衣识海内收到一条传音。
*
谢荐衣将不停说着“带上我们吧,我们有用”的二妖囫囵塞进袖中,束紧衣袖,一边御风赶路一边回复楼雨,“这就来!”
对面传来言简意赅的四个字:“桑府主屋。”
境中几年,镇上其实只过了一夜,晨光熹微,街道上满是未干的雨痕,人群散去,显得寥落。
顺着来路,谢荐衣像一只轻巧的雨燕从檐上掠过,翻进白墙黑瓦的桑府。她从主屋侧面的轩窗长驱直入,一经落地便听到袖中传来压抑不住的一声:“哕……”
“绿水,你要是吐在我袖筒里我就把你淹进桑府池塘里。”谢荐衣用极轻的气音说着,悄悄向内室走去。
床榻上桑义和缩在一角,他盖着绣鸳鸯图的锦衾,见到谢荐衣到来往榻里缩了缩,脸上满是惊惧。
“不,不....”
“来了。”楼雨握着长杆烟斗,翘腿窝在对面的茶垫上。
“他怎么了?”谢荐衣坐在她身旁,伸手挥了挥盈满屋内的紫色烟雾,才发觉那紫烟根本不流动,像是凝固了般滞留在楼雨周围,屋内有一股刚踩踏过的青草味道。
“按我们说好的那样,在我见到想见之人前,你若是还没想好,那就不用再想了。”
“想好了,想好了!”桑义和慌忙道。
“钱财给你,你放我出去,我唤人取来给你!我不用你帮我避祸,你拿了钱快快走吧....”
“那可不行。我这人讲究以物易物,绝不是那等横行无忌的妖,虽不一定誓死践诺,不过钱帛给我,祸我自然替你避上一避。至于我何时离府,那要看你表现了。”
“父亲!”门外传来茶盏破碎的声音,端着托盘的少女瞪大双眸,盯着面前这怪异的局面。
室内冒着诡谲的紫雾,两位一看就不是善茬的女子坐在雾中,一个拿着烟杆,一个用绒布擦刀,而桑府老爷桑义和瑟瑟发抖着,尽力减轻自己的存在感。
喊叫一出,屋内外皆有片刻的宁静,地上的碎瓷间茶水还冒着氤氲的热气。
谢荐衣袖中的蛙女绿水二人突然急急揪住谢荐衣的袖子,唤道:“小主人!”
桑义和率先回过神来。
“桑竹,乖女儿,快去喊人,去府衙找驱灵法师!”桑义和扯着嗓子大吼道。
门口的小女孩似乎被吓傻了,她并未随言离去,回过神来反而急急迈进屋内,挡在二女和桑义和之间,焦急的泪夺眶而出:“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我们?我们只是拿钱办事。”楼雨微笑道。
桑竹伸手去拽床榻间的桑义和,“父亲,你快走,我拖住她们!”
中年男子颤巍巍地起身,就要躲至女孩身后,“好、好,我马上带人来救你,女儿....你坚持一下!”
“老头,”楼雨看着这对相亲相爱的父女,“我劝你别碰到你女儿。”
桑竹急切的动作停下了,她愣在原地,逆着光影,看不清表情。
将要触碰到桑义和的那只手放下了。
良久,端庄少女抬起头,温良恭顺的脸上只有眼眸是冷的。
那瞳仁黑亮,透出一股超乎年纪的森寒。
“你们怎么找到这里的,真缠人。”
这才对味,楼雨终于抬起脸看向女孩,欣慰地掀了掀唇角。
月枝是举世闻名的凶兽,能驭她引灵珠的,虽手法稚嫩,却不是软弱之辈。
就在这时,二妖同步朝谢荐衣传音,震耳欲聋地回荡在她脑中:“引灵珠....就在她身上!”
怎渡刀被谢荐衣拇指一顶滑出刀鞘,发出‘铮’地一声,青天白日里,女孩身后的影子被日光一点一滴拉长,变成一只血魔。
桑竹从裙裾腰带里取出一张符,那符形态特殊,经她念咒,府内布下的祥和气韵接连涌入符中,从另一端再次现出时,已化为汹涌魔气。
府外天幕无端被密布的黑雾蒙上,莲溪镇白昼变为黑夜。
“这里是我家,欢迎你们来做客。”女孩微笑起来,脸颊连同脖颈都爬满血红怖纹,像一只冰裂纹的花瓶。
榻上的桑义和两眼一翻,干脆地晕厥过去了。
谢荐衣扭头冲入魔雾,一刀挥向血魔。
那魔生了灵智,见她过来,疾退融进墙影里,怎渡刀碰不到它,它桀桀笑着,一爪从墙内袭向谢荐衣肩头!
少女矮身一让,刀火腾地燃烧,向着血魔之爪而去,血魔感应到火,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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缩一息,无声地返回墙内。
整面墙内可见血魔的魔气流淌,游曳着,像是在思考如何进食的巨蟒。
它忌惮谢荐衣的火。
于是,转而游向床帐内的桑义和,尖爪掏向心膛!
候在一旁的楼雨手中烟杆飞旋至空中,她双手翻飞结印,紫烟中幻化出数只乌紫润亮的乌鸦,啸叫着朝那血魔而去。
刀触不到,乌鸦的尖喙却能透过影啄到血魔本体,无数只一齐扑上,翅膀扑棱声中,在魔身上留下一个个血洞,将它强行拖出墙。
甫一现形,魔身立即被呼啸而来的怎渡双刀斩获。
“说好了避祸,诚不欺叟吧?”楼雨看了眼不再装晕、而是快被吓断气的桑义和,“好了,钱货两迄,你的万贯家财从此易主了。”
男人呜咽着,庆幸保住了命,而后又痛心起财产来,完全不敢抬眸看已经面目全非的女儿。
桑竹却连控符的手都未抖上一抖,心魔以恶念为食,魔气源源不断,没了一个血魔还能有下一只,她身上最不缺的就是怨恨。
血魔虽多,却并不难对付,接连亡于刀和烟杆下,楼雨看向谢荐衣:“抽刀断水,水如何能止?你明知引灵珠只你能取得,袖中妖也提醒你了,为何不对她出手?”
被说中的谢荐衣:“.......”
“我见识过你刀法,很有劲气,你这般行事,分明是对她有恻隐之心。”
没了帷幕遮挡,对于楼雨来说,谢荐衣想什么简直像写在脸上,只听少女闷闷道:“她像我的友人,尤其是用符的样子。”
楼雨轻笑了一声,她从魔域一路收割人头赶来时,可没人告诉她狏即是这么个天真良善、涉世未深的模样。
小孩子心性,如何在这遍地杀机间行走。
“那她这魔气熏心、杀人剖尸的模样也像咯?”
不像,雁桃从不用血画邪符,她的符纸总有桃花香气,符笔下是最净澈的灵力。
“给我一点时间。”谢荐衣道。
“你能驭使引灵珠,又能画血符,是很有天赋的人修。”谢荐衣用火单手灭魔,向桑竹走去,“能告诉我为何要杀他们吗?”
“以你的天赋,若不生心魔,是可以进四大仙门的。假以时日,一定会有所成就。”
那双空洞的眼望向谢荐衣。
也许是自知不敌,间或是年岁相差并不算大,桑竹眨眼,对着面前谢荐衣开了口。
“我找不到不杀他们的理由。他们体内的血每时每刻都在呼唤我....诱惑我....催促我快点下手。”
“为什么要让我生下来呢?”大限将至,那双用来描画的手也爬了魔纹,桑竹不由自主喃喃着。
这也是她作画时最常思考的问题。
“既然没有一个人为了我的降生而真心实意地快乐,那我何必存活于世。”
三岁能文,五岁论道,前院后宅、乃至镇上发生的所有事情她都看得很分明,她知道自己不被父母疼爱,甚至无人真正在意她。为何大人总觉得她年轻懵懂,就肆无忌惮在她面前展现丑恶?
渐渐地,看得更多,她明白了。
“人活在世上,就是为了承受痛苦。他们是因为恨我,才会让我降临人间。”桑竹说。
35. 善恶
了悟这件事以后,活着对桑竹来说就有了些新的意味。
五岁时,父母离心,母亲从此连带恨上她们姐弟,只要出现在她范围之内,便是仇意滔天的恶言。
她的丹青得了画师赏识,捧去给母亲看,却连偏院的门都没进去。刀从屋内掷出,嵌在桃木门里,若再晚几息,她的左眼就没了。
蹲在那柄闪着寒锐的金器下,桑竹亲手用指腹试了那刀的锋尖,从此以后有了新的嗜好:喜欢看血从人身上滴淌下、人狰狞哭喊的样子。
人感受到痛苦时的挣扎,非常令她着迷。
一开始,她蹲在屠户旁边看他屠些活物,很快就厌倦了,改为悄悄旁观仵作肢解,可在死人身上解剖,甚无趣味,只有惊人尸臭,她感受不到那种人垂死前,经受最尖锐的疼痛时,扭曲可怖的真实面目。
她渴求着更多,只为了满足自己的快乐。就像孩童想要玩偶,乌鸦自发反哺,成了一种本能。
邪念、恶行就是她的玩具,为了活命不惜一切代价比每个人都衣着得体、言行有状精彩万倍,那才是人本该呈现的模样。
交付信任和爱需要很久很久,恨一个人、一件事只需要一瞬间,恨远比爱和原谅容易多了。
她不再学着私塾上讲的明德惟馨、宽大为怀,而是去恨,平等的恨意能让她更轻松地观赏生命的流逝。
画笔落在绢布上,从花鸟鱼树变为涌动的鲜血、惊恐人脸、一只又一只幽恨的眼。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桑竹身上的魔气更深重几分,回忆让她的心魔变得更猖獗。
谢荐衣深深叹了口气,“心魔已吞噬了你的意识。我不知道你经受过的苦,故而不会指责你,也不会评判你做的这一切。”
“但,也许引灵珠正是知道你的苦痛,才现形想要帮你呢?”
谢荐衣掏出剩余的半颗珠子,那半颗在她手中蕴养月余,晶如玉轮,更加润亮夺目了。
楼雨第一次见到引灵珠真容,不由仔细打量。
“我也经历了痛苦,也许与你不同,”谢荐衣迟疑道,“但我...也很痛苦。”
“命运强加给我的一切,我不想要,也怨过、恨过,也许现在还是在怨着,可伤害他人,同时也在摧毁自己。我想,可能活在世上,并不需要那么多理由,只是因为我想活。哪怕遭受恶意,万人所指,但我只凭一腔心气朝前,不愿向他们妥协。若是我也不再相信自己、坚守本心,那就什么都没了。”
张开掌心,引灵珠从谢荐衣手中升空,引得桑竹怀里的红珠也发起光。
滔天魔气下,血色与月色映出一个误入魔道的人,和一只试图修道的凶兽。
引灵珠意随心动,正与邪,无非是一念之差。
画过那么多双眼睛,桑竹最常观察人的眼睛,神态言语可以伪装,可人的眼眸说不了谎。
面前这双眼,和她的人一样坦荡,因此格外净亮。
让人不敢直视。
“而且....谁说没人为你的降生而感到快乐?”
谢荐衣示意她看向窗外。
魔气涌动盘踞在桑府上空,人人自危,抗着包袱朝府外逃去,害怕下一个死的就是自己。有个半大男童却在四处奔走,口中唤着:“阿姐!阿姐你在哪!”
他捉住路过的小厮,“你有没有看见我阿姐?”
桑竹终于有了些反应,她痛苦地皱起眉头,心魔的力量消退些许:“不能,让阿弟看见。”
心魔仍在她耳边谆谆善诱着,教她以符反击,用心头血制符,桑竹眼中却映着阿弟焦急四顾、泪痕挂在脸颊上的青色身影。
是什么时候将画中事付诸行动的?
桑竹用迟钝的,仿佛生了铜锈般的头脑回想。
外出逛书画铺回府晚了些,她从莲亭经过,听见父亲新接入府的女子与父亲在亭中密语:“药......静悄悄地...保准人没得无声无息。”
桑竹几乎立刻就明白了他们想做什么。
次日得见疼惜地照拂新夫人逛园景的父亲,她照旧行礼问安,心里在想:一切的源头,都是这个男人。
他将母亲幽禁,对外宣称她身亡,亲手毁了她与阿弟的血脉亲缘,任凭她们母女三人在苦痛中挣扎,他却抽身而出风光照旧。
甚至....这还不够,他又算计着,要取母亲的命。秋天这样好的时令,不如找个地方埋了他,一劳永逸。
为保这谋划无声无息,在此之前,她想先拿些什么练练手。
再次外出时,桑竹特地从江湖人手中寻来一本古旧符书,上面所写的文字晦涩滞深,没人能看明白,因此被随手贱卖。
可她静下心来,竟慢慢能读懂一点。就这样一点又一点,她开始学会了能在人身上留伤痕的符文。
无人教引,她不懂循序渐进、蕴养符笔,符文用朱砂染,用她的血铸。
日渐壮大的力量让她从杀鸟、犬、鸡都要颇费功夫,到悄无声息地令那最喜点评婢女身段的年轻门房失踪。
心魔指引着她,满足她的欲望,而她用恶念反育心魔,任由它滋生。
自然而然地,她有了凌驾于人的能力,开始尝试对每个有他父亲特质的男子下手:出身富贵、流连花巷、辱骂女眷....
一两起而已,她做得隐秘,就算猖獗了些,也无人会联想到小小幼女。
不仅如此,她似乎习惯了用魔的手段解决问题,母亲再度对阿弟破口大骂,她甚至任由心魔将锁妖物的手段用到母亲身上。
再到后来,河祠祭拜中,她感受到帘后一抹指引……
心魔究竟是何时形成的?
她锦衣玉食,婢女环绕着长大,纵然没有父母疼爱,可弟弟与她连心,二人相依为命,就这么一年一岁长起来,日子也能过,她到底在怨恨着什么呢?
桑竹想不明白,恨早已成为她的本能,日复一日对父亲的观察、对每个来府中做客男子的旁观,道貌岸然的男人每一个都令她憎恶,她眼里只有恶、只有恨,也惧怕阿弟有遭一日也会变成那样。
也许她早已没有自己正常的思维,又或许,这就是她最想做的事——获得力量、平等地对所有人反击。
“珠子,你拿走。”桑竹眼神清明一刻,从怀中将珠子扔给谢荐衣。“我只有一个祈望,别让阿弟见到我如今模样。”
血红的引灵珠高高升空,又从空中落向地面,牵引着桑竹周身由心魔产生的血雾,而她体内的心魔倏地膨胀起来,撕扯叫嚣着要从桑竹心脉强行钻出夺珠!
受心魔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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噬,桑竹心脉不堪施压,登时昏厥过去。心魔现形,庞大的阴影霎时笼罩面前的谢荐衣,与她一同朝引灵珠而去,衬得她分外渺小。
可听到了桑竹的话,谢荐衣一跃而起,无视心魔的压迫,迅速向引灵珠探去。
“小姑娘!”楼雨在身后喊道,手中鸳鸯钺划过一道弧线飞来,提醒她心魔难缠。
少女手上动作却比耳中音更快,已探手接住了剩余的半颗珠子。
心魔稍晚一步,一爪攥在谢荐衣的半截小臂上!
瞬息之间,她的半个左手变得血肉模糊、鲜血淋漓,就像是肉与骨都被绞碎了般。
钻心痛楚让她识海变得一片空白。
而那心魔离了桑竹的魂,无处可去,竟顺势攀着谢荐衣左臂而上,准备化入她心脉。
黑气冲天像蚕茧似地包裹住她,将她困在半空,谢荐衣运起烈火,烈焰和魔气就在她左臂上缠绕、搏斗起来。
少女面色惨白,半只手臂几乎看不出形貌了,左掌心却仍握着引灵珠死不松开。
袖中两只妖运起碧色妖力,与火焰一齐抗衡心魔:“小主人,撑住!”
“我可能……撑不住了。”
手臂痛得像是连骨带筋碎个利索,谢荐衣的眼前已经开始模糊了。
心魔引出她心中所有的悲痛,想朝文敬澜复仇的弥天恶念占据了她的识海,让她连一句喊叫都发不出来。
好痛……
下一瞬,楼雨的护手钺抵达了。
弯刃绕着她手臂旋转几圈,精准削去了心魔附着在她手臂上的黑雾,如削一颗苹果般灵敏。
紫衣女子眼眸一敛,再次睁开时有葭色从眸中迸现,楼雨继续念诀操控手钺。
心魔狂怒,抓向那柄手钺,手钺却像是预判了它的动作,迅捷躲开心魔的攻击,反再次削掉它的头颅!
魔气一失,谢荐衣即刻坠向地面,被楼雨接住。高挑女人剔透眸光还闪烁着,像两枚华贵的宝石:“不要命了?”
少女无暇答她,仍紧紧蹙着眉头,看起来很痛苦。
两半珠子都在她手中,谢荐衣识海剧痛,犹如滚水灌进脑中,耳边响起了很多不属于她记忆的声音。
风声,刀兵相接,灵力绽开的‘簌簌’破空之音,焦急的托付。
那女声很熟悉,是师尊的友人,引灵珠的真正主人——月枝。
“广云,带存儿走!等我去与你们汇合!”
“不行,我留下来可以帮你。谢振松那家伙这会死哪去了,为何没陪着你一起!”
“你听我说。”月枝的声音分外镇定,“你相信我吗?相信我就先替我照顾好存儿,过去的哪一次我骗过你。”
……什么意思??
谢荐衣的头痛得要炸了。
柔光突然在她眼前迸现,遮蔽了识海。手臂上皮开肉绽的伤、心魔影响下的恶念都开始渐渐缓解了。
她像是忽然整个人浸入了温泉中,周身是温暖的水泽,有一个柔软的怀抱紧紧包裹住了她,女子温和的抚慰声不断在耳边响起。
周身经脉就像无数条绷紧的弦慢慢松开,这时,谢荐衣于识海内听到了无比清晰的传音。
“存儿,我是娘亲。待你听到这些话时,也许已过去了百年之久。”
36. 生变
娘?
这个字从她口中吐出变得那样生疏,拗口又别扭。
谢荐衣讨教修行事宜一向只念“师尊”,惹了祸需要兜底时唤“师兄”,心里有了小小的委屈,那委屈不够向师兄告状,却也不能自行消解时,就躲到没人的地方默默待着,过了这一夜也就好了。
从未唤过‘娘’。
这感觉很新奇,与师尊师兄带给她的完全不同。
脉脉温言入耳,她心脉间游走的灵力都因此变得静缓,直教她想在此人怀抱中依恋地诉说委屈与不安。哪怕只是练刀时弄脏了最喜欢的一套裤装,手上擦破了皮,都能变成天大的委屈,可以讨来她的哄慰。
原来这就是娘亲。
识海中声音不急不徐地传来。
“百年之后,世间早已没有凶兽月枝的痕迹,新生的你却还在幼年期,失了庇佑,只会活得更艰难。娘很愧疚,无法陪着你,看你再长大一些,进入成长期。”
“我们存儿,生来拥有的就很少,要背负的却那样多,真的对不住,要让你独自面对一切。”
涌动的池水好似灵气将她裹住,源源不断地疗愈她这段时间里身上留的伤,连带着抚慰她疮痍满目的心神。
谢荐衣蹙着的眉松开了,她悄悄在识海中试探着回应:没关系……娘。我看到了你的过往。那么多次困厄,你不也是一个人独自承受吗?我会努力像你当年一样坚强。
池水在她识海内温柔地涌动起来,就像是在回应她的话,耳中音绵绵不断地继续传着。
“狏即是兆火一脉,天性擅于控火,又一脉单传,一只力量崛起,上一只便开始消亡。除此之外,每只兆火兽的形态、觉醒的上古天赋各不相同。”
“我的遗族天赋能预示灾祸,也不知存儿的天赋会是怎样的?娘真希望能亲眼得见你化兽形的模样。凶兽间也有传统,第一次生出红眸,就代表幼兽要开始踏入成长期了,也不知到那时有谁陪伴着你?”
谢荐衣回想起自己把凡人吓得夺路而逃的模样。
只有我自己。
娘,我有时觉得很孤独。
我到底算人还是算凶兽?为何人人都恨我们?这天下是修士的天下,凡间是凡人的凡间,唯独不属于我们这样的异类。
生命冗长,却不知为何而活,宛如山间一缕风,停和留都不会有痕迹。娘,你这一生行走凡间,可曾有过真正‘融入’之感?
她开了灵根就和人修一起修习道法心法,把降妖除魔作为已任,忽然有一日,成了自己所厌的、滥杀生灵的凶兽,岂不可笑。
刻在珠中的传音似是而非地回答了她:
“娘起这个乳名给你,是希望你永远心存希冀,心存赤诚。活在世上,烦忧不知几何,许多答案,只能自己去寻。娘便化为此珠,伴你找寻属于你的答案。”
传音止了。
娘,原来引灵珠是你的内丹,我终于找回来了。
在楼雨、蛙女与绿水的眼中,少女抱着珠子,不自觉蜷身泪流满面。
泪水涟涟下落,滴在手中裂成两半的珠子上,引灵珠发出耀目的光来,染着魔气的那一半血色随之剥落,而后在她手中与另一半合二为一,严丝合缝。
以谢荐衣为中心,灵气磅礴散开,整个镇上聚拢的魔气遽然一空。
束束灵丝从珠上逸散,化作一场涤荡的银雨,落在街市,抚慰净化这座人心惊惶已久的镇。
“是神女....神女再次救了莲溪镇.....”
“快接灵雨!”
镇民欢呼喧哗起来,楼雨将谢荐衣扶至榻间,绿水与蛙女一左一右围住她,看着楼雨喂下一颗丹丸,榻上之人悠悠转醒。
谢荐衣左臂的伤已经完全愈合了,只剩半截破碎的衣袖荡着。
她睁开眼,只觉怅然若失,幻境成空的那一刻,就像是又生生诀别一次。
“你们俩说我是神女血脉,是因为知道河祠里供奉的月枝是我娘亲吗?”
面前的三只妖面面相觑,感叹她的后知后觉,楼雨率先道:“不然呢,都像你似的什么都不知道就揣着珠子来了?”
谢荐衣撇了撇嘴,情绪低落,默默垂眸。
低头间,她看见了手中已成形的完整珠子,又对楼雨道:“剩下半枚引灵珠能找到几乎都是你的功劳,按照我们约定的那样,这枚引灵珠,一半属于我,一半属于你,你也有使用权。”
“成交。”楼雨笑了笑,“我能看看引灵珠吗?”
谢荐衣将手中的珠子递出去。
就在这时,她突然感到一股无比险竣的杀气。
“小心!”
她拢起手,朝楼雨扑过去,寒光经她一扑歪了两寸,从楼雨的脖颈间错开,落在紫衣女子肩膀上。
血光四溅,一声厉嚎,数根乌紫的翎羽浮现在半空中,谢荐衣回首望去,雷光密布的四象网刀下,只余一只体形庞大的暗羽紫乌在挣扎,那紫鸦生了三只眼,眸色蓝灰,正和楼雨那双眼瞳底色一模一样。
有两人破窗而入,镇妖铃的罡气从其中一人手中散发出来,他一边摇铃一边将网刀收得更紧,任由紫乌凄凄惨叫着。
“今日运势不错,追着引灵珠灵气刚来就有大收获。大名鼎鼎的‘摸金乌’就这么轻易地被我捉到了,看来不过是徒有虚名嘛。”脸像一棵长歪了树皮的男子说道,而另一人耳朵生了尖,目光炯炯盯着谢荐衣手中的引灵珠。
“把她放了!”谢荐衣刀光一凛,向着网刀斩去,那再次念诀束紧网刀的男子避让道:“别急,可别急,她的小命现下在我手中握着呢。只要我多念一段灭妖诀,小鸟的血可就彻底被我放干净了。”
此人名为韩铎,是赫赫有名的捉妖散修,靠揭榜杀妖兽为生,所修之道天生克制妖类,有无数种磋磨妖的办法。
他另一只手中的引妖锁疯狂异动,而他竟然估不透眼前少女的实力。因以捉妖为生,他比大多数修士都清楚上古凶兽意味着什么,故而不敢轻举妄动,以免得不偿失。
另一人以耳贴地,忽然急道,“夺了珠子快走,你不是专捉妖兽嘛,动作麻利些,天外天要来了。”
韩铎却仍在踌躇。
以往这鸟妖警惕地很,别说被他捉了,能让他毫毛不损地离开都算幸运,不知怎么今日她如此松懈,才让他趁其不备一举拿下,已算是一笔天大的收获。如今他的本命法器已被占据,若是贪多和这上古之兽硬斗,怕只落得一场空。
“你怎样才愿意放人?”谢荐衣道。
她的纸鹤悄悄隐了形,沿着墙根慢慢向网刀而去,正说着话,纸鹤又蓦然现了形。
谢荐衣扭头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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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原是纸鹤被一柄风旗拦住去路,苦苦向谢荐衣低头,那侧着耳的男修头也不抬地哼笑,“别耍花样,我听得到。”
“你既然这么关切这鸟妖,不如就用手中的引灵珠与我做一笔交易?”
此言一出,屋中人俱是一愣。连发问的韩铎也举得自己这问题问得可笑,徒费口舌。
谢荐衣看向网刀中的紫乌,刚才说好平分引灵珠时,她看起来像是终于松了口气。可现下...她根本没有一丝一毫向谢荐衣求救的意思。
听完捉妖人一言,更是阖上眼帘,已生死志。
“好。”
刚刚几人拼尽全力得来的珠子,就被谢荐衣这么交换了出去。
“把楼雨放了。”
网中的紫乌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望过来,谢荐衣一直盯着她,这才发觉她额间那第三眼似乎睁不开。
韩铎一脚将四象网踢过来,生怕谢荐衣反悔。
“别踢她!”谢荐衣怒道,上前徒手扯开那带电光的网,将奄奄一息的巨大乌鸦抱了出来。
楼雨在她怀中化成人形,开了口:“天外天.....你应该快走,躲起来,不必管我,不然也许再也走不了了。”
那两人得了珠子,对视一眼。韩铎再次掂量了一下谢荐衣,给另一人打了手势,二人默契地速速遁走。
楼雨强撑一口气继续道:“我大意之下殒命,是我应得的,妖修本就不能有放松警惕的时刻,你不该救我。引灵珠到手了,你完全可以转身就走,我那契约只约束我,无人能究你的不是。”
“别再多说话了。”
“蛙女!”谢荐衣唤道,从戒中取出大半伤药,“能不能替她疗伤。”
袖珍少女攀着楼雨衣领运起灵雨来。
而谢荐衣从红鱼戒内取出一大堆瓶瓶罐罐,挨个细看。从前她不知要赶多久的路,省着攒着,恨不得一粒能掰开当两粒,药粉往自己身上撒多了都有点心疼。
而今她脸上还沾着听完母亲传言未擦净的泪痕,看过药瓶的名称后,便成颗成颗地扔进嘴里咀嚼,有的药聚灵、有的提气、混在一起嚼吞下去,经脉霎时奇痛无比,她两腮撑得鼓起,眼神却非常坚定。
“你不该用引灵珠换我一命,这是天底下最亏本的买卖。”
“我不想再听到这样妄自菲薄的话。照这什么该不该的,普天之下最不该活的就是我,可我不仅要活,还要拼尽全力地活。”
“你也不许死。你不是还要拿着引灵珠办事吗?”谢荐衣横她一眼,霸道地说。
“那什么天外天,不管他们是谁,要来就来吧。”
摸到的罗厄丹能强行破境,短时间内横行无忌,却折损寿命,有价无市。她看了一眼瓶身,猜测这药估计是师兄给自己备的,上面有他留的禁制。
谢荐衣闭上眼睛,第一次催动眉间的舍光剑印,属于师兄的剑气即刻而动,她不知这剑印能用几回,因此封印一解,毫不犹豫仰头灌进嘴里。
“不要怕,”她边嚼丹边摸了摸蛙女的脸颊,给她和楼雨看绿水留在引灵珠上的一线精气,“母亲的遗物,我一定拿回来。”
在二妖的注视下,露了一手的绿水得意起来。
“你留下歇息。”谢荐衣摸着刀起身,“想要我命的人多了去了,也得看我愿不愿意给。”
37. 悟道
莲溪镇百里外,有一绝崖,名唤天机。
日薄西山,谢荐衣随指引寻到捉妖人时,他两只浑浊的眼睁得惊怒,右手指骨已全被踩断。
四象网曾染了数千妖物的血,此回终于浸润了他的,湿嗒嗒地,网如断了截的麻绳散落四处。
而娘亲的引灵珠,正在一伙形貌各异的人手中交替传看。
“果然是好东西.....”
“兜转百年,想不到一经现世,就被我们得来了。”
珠光映亮一双双溢满贪欲的眼,谢荐衣解了斗笠系带,从阴影中走出。
正在捉妖人身上搜刮的佩剑男子率先站起身,其他人也侧身望过来。
“今天是什么黄道吉日吗?”有女子故作矫揉张开嘴,“无名散修和上古凶兽排队来送死,都省得追踪了。”
“确定是她?”
“这股令人作呕的凶兽味,”弓着身子的男子耸了耸鼻子,“我不可能闻错。”
亢奋的光从每个人脸上显现。
“谁先杀了算谁的!”
“她这张脸皮不错,完整剥给我吧。”
“那我就剜一双眼,正好缺个凶煞之物镇手中短匕。”
“可惜还没内丹呢,你们这是残害幼小,不然先断了手脚捉回去让我养着~”
“罗敷女,你那养法才叫残害呢。”
穿草鞋,腰间坠着骨笛的瘦削男子一挥手,总结道:“有什么关系,反正引灵珠也到手了,不差这个太弱的,上头给的死令,怎么分赃等杀了再说。”
“你们...就是天外天?”
先前的衣袖被心魔搅碎了,谢荐衣换了件朱红鹤袍,芙蓉铃戴在发间,两根发带坠成卯发髻,配着腰间的乌鞘双刀,眼神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沉静。
然和眼前这伙人比起来,就像是初生牛犊和一群游荡着、饿极了眼的豺狼。
“哎,要我说,这么个小崽子派来个天级实在是小题大做。”
“别放松警惕,毕竟是上古遗脉。”剑修道。
一、二、三....挨个数过去,对面一共七个修士。
少女声音传来:“我只问一句,我母亲故去,和你们有关么?”
“嗯.....道君斩了上一只狏即的头颅,并着鹿角做成剑架,挂在总部水月涧里供千万人观赏,可算有关?”手捧香炉的女子嗤笑道。
“如果你想参观一下剑架,我们倒是可以拎着你的头颅去看看。”把手里的匕首在死去的捉妖人衣上擦了擦,男修油滑地接茬。
悬崖之上,几人疯狂的大笑声里,谢荐衣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嘣咚、嘣咚、嘣咚”动得十分有力。
“好。”她抬头直视面前的一张张脸,眼眸从乌墨色化为血红,杀意森寒:“姑奶奶的项上人头在此,想要就来拿。”
“若是拿不了,就把你们的人头留下,来祭我家人。”
罗厄丹药效上劲,使她体内的血沸腾不休,焰刀似狂澜。
离得最近的沉默男修弓着背,着一身鳞片软甲,拳戴指虎,铁环闪闪发亮。听完这话,拳生罡风,朝着谢荐衣的太阳穴挥去!
一拳砸空,少女借敏捷的身形闪躲开,察觉这是个比之前拿马刀的体修要更难对付的高阶体修!
体修有命门,除此之外全身如钢铁坚硬,一般水火难侵。
此时染了谢荐衣的火,这体修竟大声嚎叫起来,身上的铁甲、手上铁环都开始融化!
还好她的火非同小可。
谢荐衣运转心目,红眸就像是蒙上一层万花筒镜,四十九面,每一面都有机要门道,此人的一切动作拆分在眼前,找起破绽来变得容易许多。
原来这就是暂时踏入金丹境的好处。
她找准命门,刀锥刺入此人喉头,再拔出来,热血泼开一扇血梅图。
烈焰依旧自她指尖刀源源不断外泄,天地如燃。
体修没了,搭着红盖头的罗敷女轻啧一声,双腕一甩,无数桑叶掷箭袭面而来,她炼的叶箭比重铁还锋锐,却过不了谢荐衣的火。
“她这火不对劲,别染上。”罗敷女高声道。
匕首男却说:“放心,狏即是兆火兽,为了对付她,老大可特地派了天师承露。”
那最开始发现她的剑修站在众人身后,水龙自剑生发,漩涡化作一盏盏水琉璃罩,笼在每个人头顶。
得此一防,剩余五人破火而出,一齐向谢荐衣攻来!
以谢荐衣强行破金丹境的修为,一抵三也许有赢面,生杀无形的五人同时出手,却是再难转圜。
鬼符定身,桑叶掷箭‘嗤’地一声穿透她的肩骨。
芙蓉铃响,令身后人松懈一瞬,谢荐衣忍痛携刀避开,另一把匕首避开要害,扎在腰腹上。
转瞬之间,天旋地转。
骨笛吹彻,无数灵气如甩手镖割破她红衣,皮肉翻卷,鲜血潺潺自谢荐衣身上各处流出,少女千疮百孔地面朝下跌在火中。
其中一人就势狠狠坐在她肩头,掰过她脸,仔细瞧她的双眼,“这眼真漂亮,跟赤玉似的,我都不舍得剜了....”
话虽如此,匕首已利索朝她左眼落来。
怎渡刀贴地,在谢荐衣手中发出惶急的悲鸣,而她的手被另一持塔人死死踩在脚下,连举都举不起来。
谢荐衣喉间呜咽一声,猛一甩头,那刀刃擦过她眼侧,涌出一排血珠。
“诶,你剜眼就剜眼哈,可别破了皮相,这我可要收藏的。”符修道。
这些人围观着她,像讨论解牛宰羊般商量着她的分配之法,谢荐衣双眼经刚才的罂粟匕首一晃,现下不知为何什么都看不到了。
闭眼内视识海,茫茫红光间,她平生头一回在其中见到两柄刀,刀身细长窄薄,不停嗡鸣着。
怎渡刀?
修士悟道之时或早或晚,或终其一生无法领悟。因师兄悟道很早,谢荐衣曾问过悟道具体情形,那时沈执琅道:归根结底无非自问,为何而引天地万物之灵,又为何执剑握刀?
两柄刀旋转着,和她相对立于识海,谢荐衣第一次觉得,她们像一对友人,正在生死关头试图相互协助。
刀依附人手才能斩,人凭借刀而立世行走,二者平等又惺惺相惜。
为何引灵?为何握刀?
谢荐衣不停叩问己心。
无非是——
一念开明,反身而诚。
真诚良善乃我天性,依照此理行事,才是我最为自洽之态。
榻边搭着几页写满口诀的木纸,被风掀得簌簌响,暖阳印在纸上,也印在没读两行就偷懒睡去的少女身上。再一眨眼,这一切变成崖边血泊里,遍体鳞伤的凶兽。
第一刀应斩惰性。
谢荐衣人闭了眼,怎渡刀依旧躺在手心,识海中的双刀却动了,在她意志下化为无形之坚刃,随心法出动。
一刀径直割掉匕首男嵌在脖上的脑袋!
想要我眼?就你?
“怎么回事!”其余凑得极近的几人惊退几步,看向那头与身分家,口中还‘嗬嗬’不停的匕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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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而少女依旧伏在地上闭着眼,面色安然,状如沉睡。
用舍由时,行藏在我。
得志与否在于天时,而前行还是潜藏,在于我心。
刀谱上看了几眼就丢开的示例图,赶着考校前照猫画虎练的刀,刀法太过基础她不屑也不愿学,怎渡刀与她离心,就此输给稚水剑。凭借心法刀相赢得的刀法第一名,又被他人小小短匕打破。
再一刀应斩骄矜。
空中还是什么都没有,退至一旁观望的罗敷女心窝处却凭空突然出现一个刀洞!
像是有人狠狠捅进去,又迅捷拔出。
骨笛人蒙着黑纱,见两名同伴死状笛声变得更瘆人,试图展开御阵护身。
可无形刀如铡刀,等在他头顶,自上而下劈砍,活生生给他砍成两半!
“靠啊,你们在干什么!让你们聊,命给聊没了就开心了吧。”剩下的持塔人急叫:“这只凶兽的遗族天赋到现在还没显露呢,快把她弄死再说别的!”
沉于识海中的刀修并不为之所动,她仍在不断自省、问心。
心本如镜,生尘则拭。
燕氏心法有言,心如冰鉴,可照人照己,若深陷泥沼,无需自虑,擦拭镜面即可。
从前避在桃源,她看什么都是彩色的,天真又快活,最大的烦恼不过是练刀太累、与师兄好像疏远了。如今目之所及皆为黑白水墨,只有仇敌的经脉和鲜血是红色。
对面女修手中金亭香炉化成巨鼎,朝谢荐衣的头脸无情撵压下来,到达头顶正上方时,却如有西楚霸王徒手阻拦,生生扛举起鼎,让她不能寸进。
然此非王力,乃薄刀一抵。
“真是邪门了。”女子加快念诀控炉,话语戛然而止,口中蓦然淌下血来!
拿母亲头颅开玩笑的舌被谢荐衣一刀裁下,炉鼎骤失心诀,猛地反噬弹回,将她砸入崖底。
还剩两个。
谢荐衣爬起来,仍闭着眼,识海中却能看见面前有刀,还有捏着符,握剑的两人。
“她是悟道了。”裹着符文,早就远远避开的符修说。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剑修承露脸色铁青,“还好我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留后手。”
终于以灵力画好的游引剑阵在绝崖上浮现,阵启引崖水,剑气化为九道水剑,剑柄上裹着符,整个阵如漩涡,覆海翻天,朝她冲撞吞噬而来。
谢荐衣及时催动眉心舍光剑印,浑劲的金色灵力爆开,与其对冲,反把对面两人冲出数尺。
迎着水浪前行,识海双刀坚定不移,谢荐衣迅速找到阵眼。
一刀阵破。
符修不知所踪,双刀架在剑修脖颈间,如巨蟒缠绕般缓慢绞杀。
最后一刀,斩万物呼吸。
谢荐衣破掉承露心法屏障,自己体内亦有血雾不停炸开的疼痛,但她已痛到麻木。
吃了罗厄丹凝结成的金丹也就此裂开!
二人爆发的灵力太盛,整截崖石都震颤不已,最终岩石齐齐断裂,随他们一同滚落深渊!
不停坠落间,承露的剑折断了,谢荐衣却抬起手里的刀,狠狠插在崖壁上,阻断了下落之势!
刀不似剑,开两刃,退无可退的锋利,剑势凌厉,却也易自噬。
单面开刃的刀,比剑更厚更耐磨,神鬼皆斩,但凭于心。
实际上,谢荐衣的心性确实非常适合握刀。
少女已悟,这一生之道无非是——
‘无悔。’
纵千万人讥嘲,我无悔。
38. 思念
三妖终于赶到时,崖边断壁残垣,空无一人。
楼雨刚勉强恢复意识,便化为鸦身,载着绿水与蛙女寻来。眼中之景惨烈,明摆着这里才经历了一场恶战。
正要强开灵眼搜寻,忽见一个眼蒙白雾、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的‘人’从崖边探出发顶。
‘人’手中攒握着双刀,一刀凿入岩壁,另一刀再接上,就这么生爬了上来。
她已神智全无,反反复复,只说一句话:“我不服。”
空中鸟惊啼一声,难掩心神震慑,立时落地化为人形,蛙女与绿水见此状,一个默默垂泪,一个哭嚎起来,三妖迈开步伐,同时向她奔去。
“小姑娘!”
“小主人!”
*
莲溪镇的莲荷一开,街市上的小摊霎时变得热闹无比,叫卖之声络绎不绝。
楼雨帮绿水化了形,它挤在凡人中,排起了莲房鱼包的队。队伍很长,香味钻进鼻间,绿水羡艳地瞅着每一个捧了莲房而归的人,嘀咕道:“不会轮到我们就卖光了吧。”
一溜儿的荷花、藕蓬、莲子摊面间,夹杂着一个支了半边旗,上面写着‘释玄’的算卦摊位。
那闲散卦修今日许是开了张,着一身半新道服,也拿着热腾腾的莲花饼在嚼。
又见来人,他扯过旗帜擦了擦手,把饼折了收起来,口中道,“祝贺这位道友,此关已过。”
他面前站着的少女笑意盈盈,手缠厚布条,身上泛有浓浓的药香,一双桃花眼灼亮。
“看来你又算到我会来了?”
老道没答是与否,而是说:“我欠姑娘一个机缘,下一问,老朽起卦,有问必答。”
天机轮转,幽辉流泻。
“你所好奇的身世,未来天下局势,生机……都可以问。”
“既如此,那我可问了。”谢荐衣把金元宝放进他布袋。
老道凝神细听。
“临源宗一乱后,原剑阁首席弟子、沈氏嫡次子沈执琅如今何在?”
“他....可还好么?”
“北沈徒生惊变,但对于你所算之人来说...勉强算是好卦。”
.......
.......
“再怎么说,一锭金也给得太多了。”楼雨不赞同地对谢荐衣说着。
“买到的消息很值呀。”少女声音里难得多了几分快活雀跃,“只要他好,花光都成。”
楼雨神色难得露出几分肉痛,“依我看,你的钱袋还是交给我保管吧。”
几人又端了脯鲊和莲花汤饼向前走,满镇莲香里,一阵幽微的、异常熟悉的香味徐徐送入心头。
红衣少女若有所觉抬首,只见一株非常高大的广玉兰树近在眼前,玉兰枝沙沙拂动,如叠云堆雪。
止住脚步,谢荐衣微抬首轻嗅去,那枝条散摇起来,树梢带花,抚过她头顶。
就好像……师兄轻轻摸了摸她的发。
红衣少女抬眼笑起来。
她转身看向用羊角顶着汤碗的绿水,指了指广玉兰下的一桌和四方长凳:“我们就坐这里吧。”
“好啊。”绿水忙把头顶的两份放下,过来接了谢荐衣手里这碗,“我就说我来拿嘛,小主人你伤才刚好些……”
楼雨设下妖的结界,使这里看起来像是已有凡人坐着嗦面,不至于有人扰,也不会引人注意,于是她们就在这熙攘闹市,凡人之间放松下来。
“这样的莲溪镇才是我们所熟悉的。”蛙女看着街景微微感叹。
“是啊,吃不到鱼包太难受了。”
吃上了莲房鱼包,绿水的话匣子打开了:“那场水祸里,我的父母都丧生眚魔爪下了,是神女救了我,让我住在河祠里。我们是小妖,终其一生也不一定有机会炼成人形,更别提像这么有天赋的三眼紫乌一脉变成妖修。”绿水看了看楼雨。
“妖生下来就有三六九等,极限在哪里,都是天定好的。我呢……就想守着镇子,守着双亲故去的莲河,神女待过的河祠,还有恩人的故事。”
“如今我也是见过两位神女的妖了,若有了后代,也能讲述一番小主人英勇夺珠的传说……”
绿水抽出箸笼里一副筷箸,当作谢荐衣的双刀,唰唰比划起来,一通乱舞,差点打翻了蛙女的雪霞羹。
“英勇……吗?”谢荐衣苦哈哈地举起自己还缠裹着的手,“只能说还活着。”
蛙女再次跪伏在桌上,“小主人不要妄自菲薄,您的英勇是我们有目共睹的。”
“好、好。我知道了。”谢荐衣用缠着的圆手将蛙女拱了起来。
“也没我想得那么富裕嘛。”楼雨终于将从桑义和那里得来的钱财金帛一笔笔厘清,取出个晴水玉如意来,挥手结印,桌上钱就不见了。
迎着谢荐衣好奇的目光,紫衣妖修说,“这是过琇阁的法玉,过琇阁是仙门生意最广的钱庄,不光接纳人修的钱财,也接纳妖修的。”
“引灵珠已找到了,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你们可知道深墟在哪里?”
蛙女和绿水摇头,楼雨思索着,“深墟......应该在南边吧,过了寂海以后,几乎没什么活人的踪迹了,但那种地方,其他古怪的玩意儿应该不少。别的我也不知道了。”
“那若我想打探更多有关深墟的消息,应该去哪?”
“那自然是……”楼雨看她一眼,“天下第一修士城——澹阳。过琇阁便是澹阳商氏名下的产业之一。”
“既然如此,那就去澹阳。”
清醒以后,谢荐衣发觉自己竟然真的结丹了,虽然伤势太重,还不是很稳固,但相比她从前耽搁许久才摸到筑基境,已经算是神速了。
一入金丹境,她的伤好得更快,路上再将养一段时日也就差不多了。
“这下你更值钱了,还要往澹阳城那虎口里送。”
“是啊,”楼雨话音未落,谢荐衣便煞有其是地点头,“这么一说可要在去之前多喝两盏了。”
此言一出,眼刀扫来,楼雨的吊梢眼微微眯起,“替你看伤的兔妖怎么说的?”
“是啊,小主人,现下不能饮酒。”蛙女手脚利索地用荷叶将莲花酒坛封了起来。
“来都来了,尝一口嘛。”谢荐衣不无心虚,趁她们交谈的时机捧起面前杯盏,快速啜了几口。
紫色灵力现于指尖,楼雨的手虚虚一摆,那杯中已空。“行了。凡人的凉酒气浊,你又带伤,小酌怡情即可。”
谢荐衣悻悻搁下怎么喝也喝不到酒的杯子,心想楼雨可比师兄难说话多了。她转而提了提绿水领前挂着的两片布,免得那翻领随它贪吃的动作掉入碗中。
绿水吸溜得很香,谢荐衣免不得叹一口气:“好诱人的咀嚼声。”
小妖从碗底恋恋不舍地抬头,嘴角还挂着酱,“小主人不能饮酒,连吃食也不能享用了吗?还是我一个妖就吃掉您太多银子了,要不....我分您半碗?”
“那倒不是,这顿你敞开吃,算我师兄请的。”谢荐衣拍了拍钱袋。
“你的师兄,便是你刚刚问那老道的沈家嫡子吧,这么显赫的身世,比起你的处境定是好多了,你还因为担心他,就用掉那打探的机会,不如用在自己身上。”楼雨道。
“不是。”谢荐衣突然正色,“师兄的族人对他不好。他曾说过,他的家人只有我和师尊。”
“原来大侠有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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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徒弟!如果有机会,我希望也能见见另一位。”绿水道。
谢荐衣撑着手肘,出神望向来往人群,就像是在寻找像他的影子:“如果可以,我也希望能与师兄再相见。”
“好吧,看来你们师徒三人也各有各的苦。”楼雨拿起桌上的汤勺,用净水诀过了一遍,“你想吃什么,脯鲊还是鸡油卷儿,手伤了我可以喂你。”楼雨道。
凡间吃食味道是十成十的足,她从前十分向往这一口,即便知道凡人饮食对于修士来说并无裨益,她也耐不住嘴馋,一段时日吃不上正宗的,便想得抓耳挠腮。
“......算了,我还是不吃了。如今我只希望修行速度能再快一点,才能让我跑在阎罗之前。”
“哦。看来比起这些,”楼雨用木勺一一点过桌上的吃食,“还是凉酒更有吸引力呀。”
“无妨,到了澹阳你就能吃能喝了,伤一好,澹阳又重商,以灵气化的八珍玉食,集仙门百家之长,定有你满意的。还有不少修士专程去品尝珍馐呢。”
“倒也不是很馋。”谢荐衣咽了咽口水,嘴硬道。
桌上其余三妖都笑了起来。
正说着话,有一丫鬟竟能走到她们这桌旁边,对谢荐衣恭敬地说,“谢女侠,我家小姐邀您一叙。”
随她视线看去,桑竹戴着垂落到地的幂蓠,独自站在巷口。
一见到谢荐衣,便向她道谢。
“多亏了女侠,我才能幡然醒悟。父亲写了放妻书,母亲终于能离镇返回故乡了。年少时二人一同从村庄相携而来,在镇上做些小生意,父亲一直有读书科举之愿,未诚想真能中年得志,得了镇守一职,而后一切都变了。”
幂蓠被一双细嫩的手掀开,桑竹露出染着魔纹的面容。
“我想修道。犯过错,仙门进不得,那我便修魔道。凶兽之道尚能如你这般,魔道未必不行。”
“好。”谢荐衣在自己的锦囊中翻找了一番,终于找到了讲堂上用过的符书,并着一根竺笔递给桑竹。
“上面...可能有些我打瞌睡时乱涂乱画的痕迹,不过应该是能看清的!别用血画符了,多疼啊。”
桑竹喜不自胜,连连向她鞠躬道谢。
在拐角一旁听着的楼雨思及少女鲜血淋漓的手臂、浴血从崖边爬上来的身姿,在真正的疼面前,她从未喊痛落泪,现在却对他人之苦说:多疼啊。
想到自己曾说谢荐衣是‘孩子心性’,楼雨不禁摇头低叹,原来她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小姑娘似乎挺喜欢这个会画符的人。一念及此,楼雨也走出几步:“你若是要去魔域,我可以帮你一把,不过……”
桑竹立即说,“我有许多名家字画收藏,可以给你!”
紫衣女子抬眉点了点头,“还算上道。”
到了傍晚,碧珠河祠内仍有许多赏荷、还愿的人。
盏盏莲灯载着消灾平安的心意飘在河面,影影绰绰的,谢荐衣于正堂点了线香,和母亲雕塑、师尊的画像告别。
楼雨又向绿水传授了几招妖法,用来庇护祠堂。等谢荐衣走出正堂,二人便一同返身向河祠外去。
踩至地面上月见草图案的草尖时,谢荐衣踢到一颗鹅卵石,恰逢袖珍大小的女妖从后方追了上来,“小主人!”
“河祠里没有什么……只能赠您一枝夜舒荷,此荷月出则舒,月没则卷,是月枝神女最喜爱的花。我也正是藏于一朵夜舒荷,才偶然与神女相遇。”
“母亲最爱的花?”谢荐衣接过那一朵红莲,忍不住轻嗅了嗅,“谢谢你,蛙女。”
她把红莲佩在衣襟前,花自发化为一枚莲纹暗扣。红衣女侠佩着双刀,潇洒地挥了挥手:“走啦。”
39. 师兄视角(3)
北微仙域浮于岚雾,万仞开屏,似一座香霭龙楼。
沈氏一族崇武,族中立勾陈神像,主兵戈,规极近苛,族中数辈以武论道。阖族上下多修剑道、武道或杀戮道,其中又最敬无上剑道。
佩剑药童端着蛰膏迈入阁中。
雨夜孤灯,只见一道潇疏高影对着烛光,几下拆掉腰腹缠的细布。
火光影绰里,伤痕如地脉纵横在玉白肌肤上,随腹间硬实沟壑起伏。见到来人,他侧去一瞥,“我的剑呢?”
“二公子您醒了!”药童高昂惊唤,见那一双雀眸凉且淡地盯住他,忙恭敬答话:“公子的佩剑....被家主取走了。”
一袭白衣笼入夜色里,仙域的雨,正如铎寒暗箭,最是阴晦不堪。
登云梯陡长,云上殿更是巍峨雄伟。
崇礼殿内。
高坐之人须眉白尽,藏青袍衫,气息极敛,在满殿灯烛中闭目养心,任四面议论不止。
“可看清了,真的落印了?那家主若是入关时……”
“要我说,沈氏剑术自成一脉,本就不该送去劳什子芜山学剑,就算燕氏的心法曾独占鳌头,那也是百年之前了,老骥伏枥,又能教出什么好名堂来?”
“哼,学没学到本事不好说,一身傲反逆骨定是学来了的。”
沈煜之仰靠仙藤椅抱臂,一双凤眼生威。他闭口不言,只是静静地注视家主身旁那柄染血金剑,雨越大,剑铮鸣越响。
除沈煜之外,殿内最为沉默的是个作妇人妆扮的女子,衣饰庄重又繁丽。
她紧紧抿着唇,眼神凌厉,那旖丽的五官在她脸上,化作锋艳动人的国色。
剑鸣突然止了,沈煜之若有所觉,抬起头来。
与此同时,踏入殿中之人白衣清落,与锋锐美貌相较,气韵更淡,也因此显得优雅。
沈执琅步履不停入得殿内,遥望满座沈家人,心知此处今日是离不得了。
一张张许久未见的脸扫过来,忌惮、打量、讥诮...众生百态。
目光从剑收束到他这弟弟身上,沈煜之前倾身子,聚目一探,眉头便拢起来,想不到他竟化神了……
“见过家主与各位殿主。”
殿内变得阒寂,唯有那妇人高声道,“还不跪下!”
“不知母亲要我因何而跪?”沈执琅从容不迫道。
重云殿主沈怡是武修,发起怒来,眼神却更寒更镇静,带给人一种会随时暴起的胆颤之感。
她结令咏诵,手中念珠不由分说朝沈执琅而去。
青年立在殿中,见状竟避也不避。他衣领穿得规整,还露出一段润白脖颈,于是只需微微侧首,沈家人人都能望见其上乖戾的纹路。
一经验明,满殿哗然。
沈氏的天要变了。
四面惊愕,沈执琅这漩涡之眼仍旧面无表情。
“剑印没了....身上却多了茱萸令,算你有胆。”沈怡怒极反笑,“拜师入个仙宗而已,这般作势是疯魔了还是不想活了?”
“莫不是燕广云逼你替他吊命?!”
“都不是。”沈执琅漠然道,“还请家主还剑。”
“你的剑意没我想象中那么烈。关于茱萸令,你没什么要解释的吗?”沈让睁开眼,直勾勾看向他。
此人形貌平平无奇,扔在相貌出众的修士间根本不起眼,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却是以杀戮入道的大乘境剑修。
渡劫飞升近在咫尺,沈让苦心养育、千年难得的吊命罐子却出了岔子。
“既然我已有茱萸令,不能再以骨为家主蕴养心魂,那我愿入秘境,剔剑骨,洗去沈氏之名。”
“你说什么?!”沈怡目眦欲裂:“谁准你妄下狂言!出了这么大的差错,岂是你这一条命说抵就能抵得上的。”
沈让道:“杀了你令中之人,尚不算晚。”
“晚了,此令我已种十年,根深蒂固,神魂相缠。”
“你已受这茱萸令反噬十年.....未曾向宗族要过缓解之物?”白眉男子轻轻地吐字。
之所以放任沈执琅离宗学剑,一是为用剑骨蕴养剑意,方便他拿来便用。
二是茱萸令是损己利他的族内密令,没人会蠢到作茧自缚,更没人能在无药缓解的情况下撑过一月一回的反噬。
沈让在极短时间内断论:“既然如此,那你就入境剔骨吧,剑骨留下,你便不再是沈家人了。”
“不过...上一个进入秘境的是你父亲。他如今是何等模样,你不需要我多言了吧。”
“我知道。还望家主肯允。”
“可。”沈让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你违了族归,自领判官笔罚,族内开传送阵让你入境。”
盖棺定论,沈怡便看也不再看他一眼,从旁出殿,对她来说,此子已是一枚废棋,无需再费心力。
登洗笔台笔罚,就是要先卸去他一身天金剑气,再以笔施以刑罚。
沈氏判官笔无墨,要留痕,便以他血为墨,落于神魂上,宛如刮骨刻心。
望断剑被沈让收起,坐在下首之位的沈煜之目露不满,但他未曾公然表露,只是用看死人的眼神最后看了一眼他的弟弟,翩然离去。
罪责太重,五十刻笔罚毕后,沈执琅面上无伤,心脉识海内却斑驳如车辙印。
青年呼吸十分已微弱,撑着一口气,穿过叉刺阵法踏入秘境,来到一片花海。
四照花为白,卷边如火烧,茱萸花是明黄,形似小伞。满境双色花一望无垠。
睁开眼,沈执琅神色闪过一丝厌恶,只有踏入这里,他才会有进入坟茔的窒息之感。
他练就的那副礼貌周全的皮囊,每在这里走一步,便褪掉一点,直到变成和沈氏族人一样的,面目可憎的同类。
沈氏英才辈出,并非与生俱来的天资,而是以茱萸令为媒介,从旁支擢选他人根骨心脉,一骨一心魂替换出来的‘天之骄子’。
但他是个特例。
幼时想象中,他应该带着为家主而种的茱萸令踏进来,而走出去的将是沈氏第一位渡劫成功的家主。踏进去,再出来,就是一死一生。
可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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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不愿这么做了。
四岁开灵根后,他被人从观测台请下来,族中人人笑逐颜开,“天生剑骨,剑骨好,还与家主骨骼契合,沈氏必兴啊!”
从那以后,短暂的稚子时光里,他最熟悉的就是痛苦。灵根属金,母亲就用火燃,让他用炼熔护膝把双膝跪出血印,用火针扎穿手掌每个关节放血,只为淬剑骨。
还要带伤练剑。
刚开始他痛得难耐,几乎无法保持清醒,总是练着木剑就晕厥过去了,等到原地转醒,再提起剑接着练,渐渐也能忍受了。
及至再大一点,再痛的伤也不会影响他练剑,他已学会时刻与疼痛相处,麻木又温和地对待一切,因为他是磨剑石,是剑鞘,不是人。
物件哪里知痛呢?
怀揣此命,他踽踽独行于世,小小幼子无师自通,披上一层知礼的秀羽,藏于翎中,暴露于世的,只有一双平静的雀尾眸。
正因儿时经历,他不喜火焰,不喜日光。烧得那么烈,不用靠近就感到灼眼,何况他遍历火刑,知道被火伤后有多嶙峋可怖,溃烂生变,身体上的伤可以用灵诀恢复,魂上被火燎出的壑却难合。
直到,他入芜山,遇到师尊,遇到……她。
他开始觉得,火焰及太阳,灯烛与舒光,正如金尘洒落,是世间的唯一温度。
秘境内遍地茱萸,伐骨吞魂。
伐的正是源于父母的那副剑骨。这样正好,若能挨过去,是不是就能斩断前尘、净澈地找到师妹,自此不再分离?
望断剑染上血,尚可擦拭结净再出现在师妹眼前,骨上之锈要如何落,思来想去,只能刮一地红,烂骨恶名,从此弃他。
而吞魂,恰如百鬼环伺、潜藏周身,待他在伐骨中露出一丝软弱时,一拥而上,将他的心魂吞个干净。若要抵御,便要维持清明。
在这个过程中,时日的流逝慢慢变得不够明朗了。有时倏尔只过一瞬,有时又仿若已过去了很久很久,世间已完全换了一种模样。
在感知到脖侧的茱萸纹路明灭不定之际,沈执琅想,又是一个望日了吗?这是第几个了?
恍惚间,他又回到了残阳如血、宗门一别的那日。
伸手一触,师妹微凉的泪就点在他指腹,泫然的雨打湿桃花潭,她脸上的难过让他无措。
就那样下了山,她到底会受怎样的苦?
这念头就在伐骨吞魂中挥之不去。
故而,他的时间不能停在这里。种下茱萸令时,他的剑道便定,既然要‘以吾之骨,护佑汝心’,那他可以死在离宗那一日,也可以死在保护师妹的路途上,却不愿埋骨于仙域,这个他在这里出生,却最厌憎不过的地方。
他不愿,就不会死。
从外观看去,青年为经笔刑半褪上衣,润白的肩颈线条漂亮、胸腹肌肉形状结实,匀称得恰到好处,随呼吸起伏。
迎合着他承受苦痛时仍显得舒展的眉目,看起来轻柔又残忍。
沈执琅手心有一支盛放的花。那花并非茱萸,而是一支施了永生咒的金瓣牡丹。
40. 初入澹阳
难见其顶的铜卷轴榜下,前一个高逾八尺的壮汉看完后离去,他身后两个黑袍裹得严实的人来到最前方。
为了照顾每个人的视线,这榜是活的,可伸可缩。
于是榜上画面突然从极高处降落至两人眼前,最前列一张巨幅画像闯入眼帘:
正是握着双刀,浴血站在云岩上大考的谢荐衣,胭脂染成浴血衣襟,赭色长刀张扬,形神兼备,还是放大版。
“可以啊,悬赏榜头名!欣赏自己的诛杀令是什么感觉?”楼雨的声音飘入耳廓。
“感觉……这人应该是真的看了我那场比试,画得不错。”
少女将手中被符冻住的圆棍冰球啃了一口,“走吧。”
身边到处是稀奇古怪着装的修士,她们两个裹着黑纱的根本不显眼。
因为只接待修士,小型飞行法器在这座城是允许使用的,还有人乘坐雕龙画凤的八景舆。二人走两步就得注意前后方,免得被别人的法器冲撞到一旁去。
澹阳城内有很多云上浮岛,数条瀑布从岛壁挂下来,气势奔腾,像是已登大道后的仙境。
谢荐衣二人没有飞行法器,只能交两颗金珠排队,等着乘坐凌霄云龙上去。
楼雨对谢荐衣说:“我倒是能飞,可若是在澹阳城中化了原形,飞不了多远就得有修士朝我出手。”
“那你可要藏好了。”谢荐衣把楼雨的围巾又围得更紧了些。
楼雨声音从围绢内传出,变得闷闷的:“别担心我了,你可比我危险多了,还要一个劲地往人堆里扎。”
“可是……”二人终于坐上了云龙,龙昂首啸叫一声朝天际游动,澹阳城大多数城景尽收眼底,谢荐衣道:“如此美景,不赏可惜啊!”
卖防御法器的小贩在街市上卖力吆喝,“路过的都瞧瞧啊,可以用来探宝的赤盖伞,出门在外,只要遇到品质上佳的妖兽,它就会自行旋转,发出荧光提醒你……”
“诶?就像现在这样吗?”摊前站着的一个女子惊奇地指着那柄飞速旋转的红伞。
店主顺着伞的指示抬头,和云龙上听全了这一番对话的黑袍女子对上视线,女子全身裹得只露出一双桃花眼,见状朝他眨了眨眼,愉快地挥了挥手。
云龙‘嗖’地一下从他们面前经过了。
小贩:……
谢荐衣开了心目四处搜寻,很快看到一家用各色水晶雕成一朵虞美人形状的酒楼,每个花瓣尖上都挂着欲垂未垂的露珠厢房,“去这个!这家看起来就很好吃。”
“花满楼啊,你还挺会选,一选就选个最贵的。”楼雨将几枚金珠喂进座位旁边的鸭嘴兽嘴里。
机关兽嚼了几下,‘呸’地吐出一朵云来,正坐着的二人脚下一空,猛地从云龙底部被漏了下来!
空中玉鸟鸣啼几声,拍翅避开下坠的二人。
“什么情况,我可不会御器耶!”谢荐衣高喊着,脸上却并无惊恐,反而十分享受。
“抓好我!”楼雨在从空中极速坠落的过程中喊道。
谢荐衣揪住她的袍角,见楼雨把灵气注入那朵云,云‘嘭’地一下放大,接住了二人,正好悬停在花满楼门前。
楼门前站着一个俊美无俦的墨衫少年,见到二人是坐云龙而来,先上下扫视着将她们打量一番。
楼雨向谢荐衣传音道:“这是迎客松化成的招引,他在探我们的修为。”
不消几息,那少年又重新看向她们,这次望来的视线正常多了,尤其在楼雨身上多停留了片刻。
而后就像是刚看清还没站稳的谢荐衣,过来将她亲切扶住,扑鼻脂粉味袭来:“贵客当心脚下。您二位想吃点什么?三楼有雅座,也有包间,小的迎二位过去。”
谢荐衣选了刚刚从外面看见的露珠厢房,将花满楼墙上贴着的花道招牌菜点了个遍。头巾摘掉后,那张化了形的脸上只有桃花眼是属于她的。
“别太招摇,这里的眼睛可太多了。”楼雨说。
这里的荼蘼花酒,只要见到客人杯空便会注满,谢荐衣正边饮边研究此斛,忽闻隔壁厢房传来两位男子的声音,“今日花满楼居然还有厢房?”
“害,你不知道吗,今日琅琊阁有赌石会,听说……有上古时期的东西。”
“真要有那么好,商小少爷肯定在,他要是看上了,那谁也买不上呀。”
“赌石会?”谢荐衣施下隔音诀,向楼雨发问。
“是了。”蓝眸女子的眼瞳暗淡下去,“凡间赌石赌玉色,修士城赌石……赌的是妖丹。”
谢荐衣瞪大眼睛,“那岂不是要现场杀兽剖丹?”
“那倒不会。流程大致是只露出活兽的一些特征部位,牙齿、眼睛之类的,让众人先竞价,再送入后台,由报价高的那富贵公子,亲自进去动手挖丹。”
“所以上古时期的好东西,便是和我相似的上古妖兽了。”
突然食不知味起来,谢荐衣搁了筷箸,“去看看。”
*
琅琊阁从外观看去是白玉雕成的圆弧建筑,据楼雨所言,这里的赌石会可不是一般人能进的。哪怕只是坐在散座的修士,都要既有修为、又有储蓄额度。
楼雨走在前面,取出那枚晴水玉如意。
“妖修?”那验证的修士看一眼,示意她将法玉放置在门前石箱的左边凹槽,“放这边。”
而后用灵识扫了她的金库额度。
修士眯起眼睛,就像是在确认数字后跟着的零有多少个。
“进去吧。”接引修士扔来一块拍卖石,“去最后面那个区,白陶座椅。”
谢荐衣二人进入此区,前后左右的修士要么是袍子下露出耳朵尾巴的,要么是体型笨重如钟、壮硕如山的,一眼扫过去,每一个眼神都格外凶戾。
坐至位子上,少女感觉阁内格外热,而且前座是个长了长角的妖,将她视线遮了个严严实实。
距离太远,台上拍卖师的声音能通过扩音石从地下传来,台上的画面却只能靠目力了。
阁内拍卖会果真有不少好东西,谢荐衣聚精会神地看着,想着或许能买些罗厄丹之类的速成丹药,方便她以后紧急关头使用。
可看来看去也没有遇到一个。
她向楼雨传音,“怎么没有短期提升境界的丹药?”
“你不会是说罗厄丹吧,你还来啊?能不能爱惜一点性命,上次你那模样可把人吓惨了。就算你们上古一脉活得久,也不是这么用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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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想了,罗厄丹难得,拍卖阁不会有。你师兄那枚估计也不是什么正常途径买来的。”
“好吧。”谢荐衣歇了这心思,只觉得这里越来越热,四肢百骸都烫起来,头脑也晕乎。
众人皆意兴阑珊,直到今日赌石的主角登场,台下修士才像是又活了过来。
被推上台的笼中妖蒙了黑布,仍能见布上有斑斑血迹,体型很大,只露出一双眼睛,看上去几乎是奄奄一息了。
那双眼睛……就像是最清澈的银泉。
谢荐衣周身的妖修几乎全都开始将注意力集中在台上了。
好像....确实是上古血脉。
台下红区蓝区的修士一个接一个举牌加价,拍卖师的脸都要笑烂了。
谢荐衣闭上双眼,算了半天自己锦囊内攒下来的金珠银珠,再次睁眼时,手中的拍卖石注入灵气,变成号码九五六,她举起来,“一百万金珠。”
楼雨瞥她一眼,“全部身家都拿出来了啊,真舍得。不过你脸怎么这般红?不会是吃醉了吧。”
整场寂静了一瞬,四周修士都明里暗里地打量起她,似乎是没想到白区低等的妖修区有人会出高价买自己的同类。
但不一会儿,又有红区加价了。
号码二十三的红牌举起,“一百二十万。”
谢荐衣皱眉闭眼,小声道,“早知道不吃那顿大餐了……”
她破釜沉舟般再举一次,“一百二十五万!”
二十三号沉默了。
就在谢荐衣以为自己此次竞拍成了的时候,那红牌又悠悠举起,“二百万。”
一鸣惊人。
再怎么说,二百万金珠赌一头妖兽,回本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也只有身家雄厚的修士才能这么图个乐子了。
谢荐衣蹲下身子,正要祈求楼雨借她一笔钱时,身后的贵宾区突然亮起了一盏明角灯。
那灯光华异常璀璨,一经点起,整个阁内都被照亮了。
她随众人的视线一齐转过身去,白锦缎帘布缓缓拉开,楼上右侧席位坐着一位穿松石绮袍的少年。
他乌发只以竹枝盘起几缕,剩下的皆散在身侧,玉貌清扬,看起来分外落拓不羁。
以他为中心,前后左右站着十几名穿箭袖劲装的修士,衣襟绣鱼鳞纹,修为都很高深。
少年没去看台上的赌石兽,而是和白区的谢荐衣撞上视线,笑出一对标志性的虎牙。
“麒麟尾羽图腾,这是......”楼雨皱眉。
“商小公子点天灯了!”拍卖师惊呼。
“哼。”谢荐衣冷笑一声。
转而低下头问楼雨,“什么是点天灯啊?”
“……就是无论场上出价多少,他都跟,并且会以更高的价买下。”
“意思是他抢定了呗,”谢荐衣愤愤不平地坐下了,“我讨厌有钱人。”
“那我想变成你讨厌的那种人。”楼雨接道。
而此时此刻,楼上的商柳目光在二人身上来回逡巡,他维持着微笑,向身旁招了招手。
身边侍卫统领上前来,听到小少爷问的是:
“这下面的高个儿和矮个儿女人,到底哪个是狏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