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集心上人的手办后》
1. 001
浓云蔽月。
街上处处挂着的大红灯笼随风轻摇,晕出一片模糊而颓靡的光景。
几个画了花脸的魁梧男子抬着一座金笼,大摇大摆地行在大路中央,惹得戴着各式恶鬼面具的行人纷纷避让。
巷尾坐着的那几名狐头乐师眼珠轻转,悠悠地吹起了怪异生涩的笛曲,像是在为之配乐。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很快便被槐花的清香覆盖。
米黄的花叶随着夜风簌簌飘落,顺着缝隙也飞入了金笼,落到笼中人如瀑的发丝上。
那人垂着头,似无意识地倚靠在角落,被漆黑的铁链锁着四肢,看不清面容。
凌乱的衣衫下依稀可见其肤如白玉,不过有些许磋磨的红痕。
大抵是一名贵价的奴隶,或是炉鼎罢。
庄绒儿坐在雅阁中向窗外随意瞥去一眼,便收回了视线。
——快开始了。
六十年一度的鬼市唱宝会。
她端起面前的茶盏浅啜一口,葱白的手指点在瓷玉杯面上,显出几分微弱的不耐烦。
她不喜欢这种鱼龙混杂的大型场合,可她是为了筑灵枝而不得不来的。
能够溶于血肉代替灵脉的珍宝,世间唯有三棵。
自从鬼市放出了此物的消息,她便夙夜难寐,只想着如何将宝物到手。
不管是生无灵脉还是灵脉被废,没有灵脉就意味着无法在此世立足,而筑灵枝能帮这样的人洗命,可想而知和她竞争的对手只会多不会少。
她事先准备了足够多的筹码,今日来了雅阁也见了不少熟人……
哪怕大家都带着面具,谁又不认识谁。
庄绒儿干脆连面具都没戴,现在遮掩也没用,她只要一出手,必定会被人认出。
鬼市唱宝会不同寻常,并非由众人竞价夺宝,而是奉行物物交换。
有意者自己需得拿出用于抵价的宝物来,能不能换成功,全看庄家的心意,是愿不愿意换,又愿意和谁换。
作为如今摧寰谷的谷主,鬼姥唯一的传人,她能拿出的有竞争力的宝物无非是那些独门的蛊虫或丹药。
察觉到几道目光已经在隔着窗纱窥探着她,庄绒儿不动声色地垂眼将茶水斟满,心中默默叹气。
绝活当真不是什么好事,行走江湖还是应当全面发展……
“滚开!”一声蛮厉的呼喝自廊外传来,那讲话的少女语气不善,上楼的脚步声更是刻意放得极大,“占满了便给本小姐腾一间出来,难不成想让我和那群粗鄙的杂鱼一起坐在大堂里候着不成?!”
“万万不可,姑娘还是随我下来罢,莫要扰了雅阁的诸位贵客……”
“你还敢拦我!你可知道我是什么人?!”少女不耐烦,一掌打向戴着哭佛面具的侍者,“有眼无珠的东西,看不出本小姐才是贵客吗?”
那一掌很是凶狠,带着肃杀气劲。
哭佛侍者却极为灵巧地手腕一转将气劲化开,少女那一掌仿佛打在了棉花上。
“姑娘可能安分些?”侍者躲过攻击,颇有些无奈道。
“你……谁叫你躲的!”少女为侍者的身手惊愕了一刻,随即涨红了脸,抽出玉帛朝侍者缠去,直冲人脆弱的咽喉,“今日我便替庄家好好教训教训你这个纠缠客人的狗奴才!”
那玉帛如一条长了眼睛的毒蛇,疾刺向侍者,比染血的宝剑还凌厉上几分。
侍者微微侧身,两指并拢抬在身前,玉帛刺入指缝间立刻带出淋漓的鲜血,却也在那血肉中止住了趋势,折断般顺垂下去。
少女白着脸用力去扯那玉帛,纵然身体后仰,指尖泛白,那玉帛却纹丝不动。
“大胆!”
她咬唇,怒目瞪着哭佛侍者,眼睛竟是红了。
第一次偷偷地离开魔域,她还从没感受过这样的耻辱。
竟然有人一点也不肯顺着她,偏偏她竟然还无法教训此人。
方才吵起来的动静早就引得楼上楼下无数人瞩目,唱宝会没开始,这群闲等着的人必定都把她当成猴子看。
“你可知道我是谁?我若将今日之耻告诉我阿兄,你可知晓有什么后果?”水芜气得指尖都在发抖,她恼怒地将那扯不动的玉帛扔开。
她才一卸力,手臂竟然一震,惹得她不禁踉跄着退后了两步,后背抵上了身后那间雅阁轻掩着的门。
哭佛侍者急忙用玉帛去揽水芜的腰身,可是她跌倒得太快,直接把门给撞开了,半个身子跌坐到雅阁之内。
分明是自己摔的,她却对侍者喊道:“该死,你敢推我!”
“……”庄绒儿看着这名闯进她屋内的不速之客,默不作声。
“扰您清净,实属不该,我这就将人带下去。”哭佛侍者立刻把腰弯得极低,对着庄绒儿赔礼道歉,“唱宝阁马上就将赔礼送上来,还请客人莫怪。”
他说完并不直接上手,倒把水芜的玉帛用得十分熟练,轻飘飘的帛带裹住水芜的手腕,利落地将人带了起来。
“姑娘莫再闹事。”他冷声道。
水芜羞愤难耐,起身后便将帛带甩开,咬牙说道:“要多少钱你说便是,就这一间雅阁,我买下来请人出去还不成?”
她转头看着庄绒儿便要出价,可这一看,她不禁瞪大双眼,即将出言不逊的嘴巴倒是闭上了。
雅阁中端坐着的女子身着淡青色长裙,眉眼如画,肤如凝脂,唇不点而朱,本是极致清丽脱俗的五官,却因发间别着的翡玉蛇形珠钗而显得有几分冶媚和危险……
这分明是她阿兄那副画上的女子!
水芜怔了一瞬,再一张口,竟吐出两个石破天惊的字——
“嫂嫂?”
嫂嫂?
庄绒儿眉头轻蹙。
她很确定自己没有见过这个姑娘,但确实不难猜出此人的身份,应当是魔尊水珏的妹妹,水芜。
她的行事作风和传闻中一般无二,标志性的外貌特征虽然有意遮掩了一番,但仔细看去,那打扮过后的眉眼和她哥哥还是有几分相似。
可是,这也不意味着她是她的什么嫂嫂。
如果非要扯关系,水芜应当叫她一声姑姑才是。
水芜是前魔尊的女儿,而前魔尊也是鬼姥捡来的孩子,和她算是同辈。
真要严谨着说,魔域这兄妹二人都该喊她姑姑。
但庄绒儿没有纠正,她只是皱着眉看了侍者一眼。
哭佛侍者领会,不再多费口舌,直接用玉帛将水芜捆上,强行拖离了房间。
他小心关上门后,还贴心地帮庄绒儿把内窗支开,方便她参与即将开始的唱宝。
水芜被拖走时还在叫她“嫂嫂助我”,不过很快就没了声音,应该是被侍者控制住了。
她必定会觉得在鬼市受尽了屈辱,丝毫没有在魔域时的那般殊待,绝不会知晓这已经是特别关照后的结果。
如果不是知道她是魔尊的妹妹,凭她的修为,只怕在闹事的第一秒就被赶出了鬼市。
“都说魔域的小公主骄纵蛮横、愚昧无礼,在魔域中作威作福、无法无天,今日一见,才知传闻不可尽信呐。”
隔壁雅阁中的男子悠悠然道,“瞧瞧,一见面就叫人,这不是知礼得很?”
他有意叫庄绒儿听见,说话声音不小。
“不料庄谷主倒是个心狠的,自家的小妹也不留下喝盏茶?”
庄绒儿恍若未闻。
不是她脾气好,实在是她觉得隔空对话太傻太蠢。
真旁若无人地和他斗嘴,就会被拉到蠢人的领域一起丢人现眼。
可她觉得这样做很蠢,其他人却不这么觉得。
只听另一间雅阁中传来一道柔婉而沙哑的女声回应道:“呵呵,可在下听闻,庄谷主心有所属,求而不得,终年独身,哪来的道侣?那小娘子分明乱点鸳鸯谱呢,管她家阿兄姓甚名谁,又怎么比得上谷主那位心尖尖上的人物?”
此人一边说一边娇笑,不见其人也能脑补出一个风姿绰约的大美人。
可庄绒儿认得他,这是个男性妖修,名为无横,据说本体是蜈蚣,能混成无极门的长老倒颇为传奇,可是嘴巴太碎。
他还在说着:“可惜了,太过惊才绝艳的人物,在这浊世总是呆不长久的……”
庄绒儿依旧不答话,心平气和地数着乾坤袋里的竹筒。
这里面装着她的宝贝们,近日炼的蛊和过往的收藏,功效丰富。
等唱宝会结束后,送几只给她雅阁的左邻右舍最合适不过。
那么爱讲话,送哑虫和笑忘蛊都不错,但这两种蛊虫功力不足难免显得她不够诚心,再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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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万足蚣和毒叠虫才算是合格的赠礼佳品。
兴许是感受到她送礼的心意了,左边那名一开始讲话的男子没再吭声。
无人接茬,无横也怏怏地止住了话头。
“笃笃——”
庄绒儿的房门被轻声敲响。
“请客人收下赔礼。”
哭佛侍者走进雅阁,手中端着一个食盘。
“庄家说,唱宝耗时长久,送些吃食来,免得叫贵人饿了肚子。”
修士大多辟谷,无需果腹,对于能进唱宝会的修士来说更是如此,食物于他们而言,只能解解嘴馋。
庄绒儿愣了一下,说道:“放下吧。”
侍者放下食盘,欠身离开。
很快,雅阁内窗处伸进来一株蒲叶,叶片托到庄绒儿的身前便不动了。
这是唱宝会开始了,有意时把自己想拿出来交换的宝贝放到蒲叶上就行。
据说庄家如果愿意交换,就会收走蒲叶,而后命侍者将宝物送上门。蒲叶若没有动静,便意味着交易不成。
整座楼一瞬间安静了下来。
庄绒儿透过内窗,看着一楼的红底台缘处坐着的兽头乐师纷纷奏起了雅乐。
乐声悠扬,令人心旷神怡,只想闭上眼睛好好享受——
是音修的幻术。
庄绒儿掐了掐自己的手指,用力地睁开了眼,只见闭眼前还空空如也的红底台上现在放着一座关着人的金笼。
不少人还沉浸在乐声中,闭着眼摇头晃脑,大堂内坐着的散客尤甚。
庄绒儿认出了那座笼子,先前曾在街上一瞥而过。
那时没有看清笼中人的面容,而现在……
一旁的侍者有意让奴隶露脸,他站在笼外伸出手,小心地将那人的头托起来,把那挡脸的发丝拨开,手中拿着一个白玉瓶,将瓶中清露泼向奴隶。
笼中人身体轻颤,水珠顺着他清俊的面容滴落,他猛地睁开了双眼。
极为冰冷的眸光投射出来,哪怕只有一瞬间也让人不禁愣神。
很快,他的目光就因为虚弱变得涣散,无聚焦地半仰着。
从幻术中脱离出的宾客们竟不由得齐齐沉默,良久后才发出几道惊艳的抽气声,而后兴奋难抑地议论了起来:
“真真是个好俊的人儿……可惜了没有灵脉,做不成炉鼎。”
“不愧是鬼市,这般姿容的天仙也能找来?”
“这竟然是位男子,直叫奴家也自惭形秽了!可不敢买这一尊天神回家供着,望一眼便自愧弗如一回,长此以往,再高的心气儿都被挫去了,还有何乐趣!”
“呵呵,妹妹到底年级小些,竟想不出这张脸为你意乱情迷的滋味该如何销魂……”
“哼。你这妖妇讲话真是粗鄙,你当你能买得起?”
“可别说,此人瞧着倒有几分眼熟……诸位莫非没有印象?”
“要我说,天阙宗以美貌扬名天下的少宗主玉桓升也比不上他啊!”
“真是长了一双……美到了极致的眼睛……让人,让人忍不住想、挖下来……藏起来,藏起来,藏进肚子里……”
嘈杂的议论声全被耳朵屏蔽了去,庄绒儿如崩塌的石像般呆坐在椅子上浑身战栗。
她鬼使神差地抬起了手,两根颤抖的手指横在身前,从她的角度看,那手指恰好将笼中人的眼睛遮住。
只一眼,她便控制不住地把手甩开。
手垂下时拂落了桌上的空茶盏,那茶盏滚下桌面,伴着清脆一声摔得四分五裂。
她的心乱溢于言表,但周围雅阁的两人没有出声讥讽她。
只有无横轻声道了句:“啧,太像了。”
是啊,太像了。
与之相像的容颜她曾在梦中描绘过多次。
在魂墟古战场她曾抱着他的石像,用手指反覆勾勒他的轮廓。
像拥抱恋人一样依偎在他怀中,难舍难分。
更恍如痴儿地用温热的唇去贴冰冷的石头,做尽一切不足为外人道也的荒唐事。
太像了。
太像她那位英年早逝的心上人——
死于一百年前的天阙宗天才,闻名四海的天之骄子,葬身魂墟古战场的少年英雄……
“荆淮……”
庄绒儿无声呢喃。
2. 002
一百年前,极渊开裂,此中邪物为祸人间,搅得生灵涂炭。
以天阙宗为首的若干正道门派联手,将极渊邪物封印于魂墟古战场,却在最后关头遭其反噬,荆淮以一己之力爆碎神魂,送众人离场。
唯独自己于魂墟古战场中与邪物同归于尽,风化为石,万籁归寂。
庄绒儿浑浑噩噩地在魂墟古战场中留恋他的石像,却也因此发现荆淮还有一缕神魂残存。
如果不是深知荆淮几乎神魂俱灭,唯一残存的一缕神魂就藏在她的楼阁,庄绒儿都快要以为,眼前的笼中人乃荆淮转世了。
可惜,再为相像,终究也不是他。
此人与荆淮最大的不同就在眼睛,他的眼睛生得极美,美得很锋利,哪怕目无焦距,随意扫过去的一眼都让人心尖发颤,更难想象与这样一双眼睛对视会有多么摧迷神智的体验。
而荆淮生有眼疾,从未睁眼视过人。每次现身必定眼戴纱帛,覆盖了小半张脸。
如今一百年过去,与荆淮未曾近距离接触过的闲杂人等忘记他的模样,意识不到笼中人和他几乎生得一样,可像庄绒儿这种恨不得抱着荆淮石像睡觉的人,又怎么会意识不到二人轮廓的绝对相似。
但这世上当真会有如此相似的两个人吗?
庄绒儿呆呆地盯着那台上的笼中人,半晌才如同被针扎了似的回过神。
她毫不犹豫地将手伸进乾坤袋中,拿出了一截通体漆黑的竹筒,放到蒲叶之上。
里面有一只蛊虫,名唤催命蛊。
至凶至邪,可无视修为蚕食修士的五脏六腑。
这已经是她最有把握的交换物,本是为筑灵枝准备的,可是花在那笼中人的身上她也绝不后悔。
摧寰谷有一传说中的邪术,凭一缕残魂,可将死人复生。
多少年来,自从在魂墟古战场中无意间发现荆淮残魂的那一刻起,她就致力于将人复活。
但邪术不是那么好实施的,所需的天财地宝极难获取,几十年间她耗尽心力也不过集齐了三味——不化骨,往生锥,轮回鱼眼。
这一回到鬼市取筑灵枝,也是为了给荆淮做一副可以修炼的身子。
见到笼中人带来的那些致命恍惚过去后,她确实动过直接让荆淮在这具身体里复生的念头。
然而请魂上身试行邪术其实是个很麻烦的事情,需要身躯神魂完全匹配,还需要当事人心甘情愿。
综合下来,未必比她给荆淮额外做一具身子要省力。
可她不能允许一个这样相貌的人流落在外,成为其他人的奴隶或者玩物。
她无法接受。
竹筒才一放下,蒲叶立刻托着它缩出了她的房间,途经大堂直上楼阁顶端。
庄绒儿知道,那个笼子里的人归她了。
庄家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同她交换。
“庄谷主果然会出手。”有人探视着移动中的蒲叶上的漆黑竹筒,意味深长道。
“哦?可是那百年前为一览玉桓升风姿,混入宗门大比险些丧命的庄绒儿?果真还是个贪慕美色的痴女。”一个光头男人冷哼两声。
“呵呵,今时不同往日,阁下可要慎言呐。”
“什么意思?本宫的法宝还没来得及放上去呢,凭甚已经选完了?!没有加码的机会了吗!”
“噗嗤——你当你放上了就能影响结果?”
“真真是可惜了……奴家可是把本命法宝都掏出来了,不料庄家竟不多看一眼。好了,好了,这下奴家的心也死了。”
光头男又道:“你们女子的眼界就是窄!为了一具皮囊能不顾后面的奇珍,想必没尝过真正精壮男儿的滋味,把那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当个宝!瞧他这副虚样……”
一群人叽叽喳喳,有人讳莫如深,有人轻浮冒犯,庄绒儿再没有了先前如水的心境。
她打开一截竹筒,扔到了地上,面色不虞。
微如尘粒的蛊虫们顺从主人心意,从窗缝中飞出。
先前还在嚼她舌根的那名光头散客张了张口,话未说完,突然掐住了自己的脖子,脸颊憋得通红,继而变得青紫,不由从椅子上滑跪在地。
周围人看到这一幕,了然地噤了声,谁也没有去多管闲事。
不知此人怎么敢以并不算顶高的修为而大放厥词的。
哭佛侍者又神出鬼没地走到那人旁边,将人“扶起”送到了门口不再管顾。
兽头乐师们甩了甩手,奏起第二支曲子。
一群花脸壮汉抬起笼子,转眼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名笑佛面具的侍者站在台上,手中托着一枚华丽金簪。
有人惊呼:“……赤金流光,血虫纹刻,这莫非是血泣流沙簪?”
“兄台可能详讲一二?”
“血泣流沙簪落地成城,以幻术结成小千界,将方圆一里中人困入流沙城中。据说那流沙城轻易难出得来,城池旷大而街巷雷同,宛若迷城!想逃出小千界,必须以灵力击破沙眼,光是找到那沙眼就需得不少功夫。”
“此物用以遁逃保命,绝对是至上法宝,虽进攻性不强,却绝对能拖延时间,哪怕在至上大能面前施用,也足以困住其两三秒……”
“早便听闻唱宝会中会有雪泣娘子的旧物,原来是这簪子。”
“尤雪泣当真死了?”
“法宝都离了身,看来佳人确实早已香消玉殒……”
“庄家真是好能耐,据说后面还会有噬神珠和筑灵枝,也不知究竟是真是假。”
庄绒儿没有兴趣再看,只直勾勾地盯着自己面前的房门,猜想着它会在哪一瞬间打开。
空空如也的蒲叶回到她窗前等待二轮的唱宝。
她心跳很快,快到了不舒适的地步。
门被叩响的同时她立刻出言道:“进来——”
花脸壮汉们将金笼小心地放到她的雅阁内,俯首作揖,倒退着走出去。
门一关上,庄绒儿就捂住心口,从乾坤袋里掏出一颗清心丹服下。
她在金笼进门的那一刻便站起身,此时也依然站在原地凝望着金笼中的人。
那人再次昏迷过去,头无力地倚靠在笼子上,发丝低垂,依稀有一截白皙的脖颈露出,上面有一道绳索留下的红印,颇为刺眼。
庄绒儿缓缓走上前,扶住笼身有些僵涩地坐在一旁。
人声嘈杂,她却好像什么也听不见了。
她肆意扫视着此人的眉眼,用目光刻画他的身形。
尽管狼狈,折损,却比石像要鲜活、精致、温热数百倍。
她当然清楚这是两个人,但这不妨碍她有些恍神。
她克制不住地伸出手去碰那人的脸,去拨顺那些凌乱的发丝,不料对方竟突然睁开了眼。
庄绒儿没有收回手。
就顶着那冰冷而涣散的目光摩挲他紧抿的唇,哪怕手抖得厉害。
男人勉强聚焦的目光盯着她,微微张了口,送出一道温热的喘息。
庄绒儿感觉被烫到整条胳膊都酥麻了,却依然没有收手,反而将指头前伸。
只是指腹下干裂的触感,与探入唇腔中的指尖所感受到的濡湿反差巨大,惹得她身形微微一顿,整个人像被点燃了一般体温升高。
她阴暗而卑劣的心突然躁动起来,她明白自己买下奴隶可以做什么了。
——做她的伴侣。
将荆淮复生是她的执念,她依然会这样做。
但复生的荆淮不属于她。
他们之间甚至并未说过几句话。
庄绒儿单方面的爱慕疯长。
而现在不一样了,她竟然可以将这爱慕投放。
她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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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一个那么像他的替身,可以为她肆意亵.玩。
她深吸了一口气,忍不住说:“你,你叫阿淮。”
被命名为阿淮的男人静静地看着她的方向,目光混沌,轻蹙着眉,用舌尖抵住庄绒儿的手指,或许是想将这外物驱逐出去。
只是他力气尽失,小小的反抗更像是舔吻。
庄绒儿脸上浮现一抹浅淡的红晕,她飞速地抽出指尖,把手向身后一握。
从她的乾坤袋中钻出来一条小蛇,爬上桌子用蛇尾盘住茶盏,稳当而迅速地将茶盏递到庄绒儿手中。
这是她先前用过的茶盏,水痕还留在杯沿。
金笼的锁虚虚地扣在门上,庄绒儿看了一眼,将笼子打开,没有把阿淮带出来,而是自己握着茶盏钻了进去。
只能容纳一个人的笼子瞬间变得拥挤。
庄绒儿小心地将阿淮撑起抱住,让阿淮的头靠在她肩膀上,茶盏送到他唇下,喂他喝水。
她专心得像在照顾儿时心爱的布娃娃。
阿淮没有灵脉,只是一个重伤的普通人,饥渴驱使他本能地就着庄绒儿的手去饮那些水液。
有水珠顺着他的下巴落下,打湿了他胸前揉散的衣襟。
庄绒儿目不斜视,手中拿过一枚丹药送入阿淮口中,轻轻捏着他的下巴,以茶水送服。
荆淮从不会这么狼狈的。
哪怕他于古战场中身死风化,一手撑剑单膝跪地,仍旧满是轻狂恣意,不见半点落魄难堪。
她这样想着,拿出手帕温柔地擦去阿淮脸上的血渍。
都忘记了,她分明可以掐几个净身决来解决怀中人的狼狈。
阿淮吞下丹药,意识越发迷离。
“……我、认识、你?”他用气音艰难发问,竭力偏过头想看着庄绒儿,可两人离得太近,他微微动作额头便贴上她的脖颈。
阿淮不再动。
他大抵是失去了记忆。
意识的最初始,他整个人倒在一片不知名的丛林中,他爬起来走了很久,直到遇到一些人。
这些人为他的外表惊叹,而后使用法术困住他,关押他,运送他,转手他。
像在对待一件物品。
他不喜欢那些人贪婪的目光,轻蔑的言语,粗暴且充满恶意的对待。
他想持剑捅穿那些人注视他的眼睛,挑断他们的手筋,折碎他们的骨头。
可是,开什么玩笑呢,一同被关押的奴隶好心劝阻他,说他是个没有灵脉的普通人,难抗修士一击。
不如安分待着,少吃些苦,靠一副皮囊卖出个好价钱,虽做不成炉鼎,但多的是女修愿意为他花钱。
他沉默不语,在被困的当夜戴着用以捆住他的锁链,勒死了看守他的那名修士。
虽然这之后就立刻被人发现,被打得奄奄一息,被灌下吊命的软骨药粉。
可他不后悔。
每一个能动的瞬间,他依然会计划着杀人。
后来又成功了一次。
他用计引得背他走的修士摔死在乱石堆上。
那些人发现后既怒又惊,想直接杀了他,最终隐忍着没有动手,但谁都不愿意再来负责带他。
他的脖子上被栓了绳索,在地上拖行了一夜。
就这样途经鬼市街口时,他被一个戴着面具的人买了下来,因为原本的卖家迫不及待想将他出手,只卖了极少的价钱。
他对金钱没有概念,却也觉得那数字绝不足以与他相配。
他心中只觉得可笑。
“……真是长了副吓死人的模样,让某些人见到了,只怕天下都要大乱了。”那买下他的面具人笑着说,“啊呀,瞧这一身伤,那捉人的怎地这般暴殄天物?”
那之后,他被送进了金笼,因伤重不愈,滴水未进,意识鲜少清醒。
3. 003
在红底台上因泼在脸上的清露而清醒的那一刻,他意识到自己被送上了竞拍场,等待成为下一任买家的所有物。
他满心反抗,可眼前这个最终接手他的女子始终像望着故人般看着他。
用和其他任何人都不同的目光。
她叫他的名字——阿淮。
他不记得了,但也觉得这确实是他的名字。
她喂他喝水,动作轻柔,带着一种珍视。
她给他吃微微苦涩的药丸,缓解他躯壳的闷痛。
她用带有清淡花木香气的手帕擦拭他面上的脏污。
她的手指上也有一点淡淡的药香味,似苦非苦,不小心探入他口中,他竟没忍住舔了一下,轻慢了她,她也毫不恼怒。
或许,失忆前,他们曾是旧识。
或许,她知道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
阿淮静静地等着,没有等到回答。
他太累了,嘴唇轻碰,留下一句“谢谢”,彻底昏睡过去。
醒来后会遭遇怎样的处置,他突然不那样在意了。
庄绒儿眼睫轻颤,对着昏睡的男人轻轻地掐了几个净身决。
她的手指在他身上流连。
他的脸,下颚,脖颈,喉结,锁骨,胸口,腰腹……
连身形都是相似的。
与他一起缩在囚笼中,才能感受到他很高,肩膀很宽,腰却是恰好适合搂在怀中的细。
他蜷在笼子里的腿完全伸不开,比从外面看上去还要更委屈,在她闯入这有限的空间后,也只能与她的腿交叠纠缠。
手掌下感受到虽清瘦却结实分明的肌理,这是石像所没有的细节,庄绒儿下意识地摩挲。
可他衣服的布料太过粗糙了。
这种低劣的布匹贴着他的躯壳,是对他的亵.渎。
庄绒儿下手很快,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她已经起身压下去,将阿淮的衣服扒开了。
先前刻意不去看的胸口袒露在她眼前。
她静静地欣赏了几秒,直到有鲜红的血珠滴在那片白皙的肌肤上,挨着茱萸的边缘,又顺流晕染,将之染上些许糜.艳的色彩。
虽无意识,身下人却好像轻抖了一下。
庄绒儿的面颊一下子烧得通红,但表情很是淡定。
她拿出手帕擦了擦鼻下流出的血,又不讲究地用这帕子继续去轻擦阿淮的胸口。
乾坤袋震了一震,是竹筒里的那些蛊虫闻到了血腥气,忍不住躁动。
小蛇大着胆子凑过来拱了拱她的手,庄绒儿瞥它一眼,把那用过的手帕扔了过去。
小蛇立刻缠住那染了血的帕子,兴奋地绞成了一团。
庄绒儿不甚在意,这些畜牲对她的血液成瘾,才会受她驱使。
她只专注于面前的男人。
假如喂他喝一口血,会发生什么事呢?
庄绒儿想了想,没有动作。
她只是对这听不见的人轻轻说道:
“你是我的了。”
庄绒儿把人放好,从袖子里掏出一张手掌大小的纸人。
她又捏出一只小虫弹到那纸人上,纸片抖了一抖,随即像是活过来了一样活动起手脚来,朝着庄绒儿行了个礼。
“去买些男子的衣服……”庄绒儿扔过去几块灵玉,吩咐道,“还有吃食,甘露,那些凡人喜欢的东西。”
说到这里,她想起了什么,看向桌面上由哭脸侍者送来的食盘。
上面摆放着一些模样精致的糕点,还有各式各样的果脯,隐隐能看见其中有灵气漂浮。
她思及此,无需多说什么,那条先前送来水杯的小蛇便又出动了。
小蛇松开那条被玩得皱巴巴的手帕,蜿蜒上桌,忽然变长了几寸,也粗上了几分,它撑起半身拖着食盘,将它呈到庄绒儿身前。
小纸人看着没有关于自己的下一步指令了,于是分出一条纸绳将灵玉捆在身上,从外窗跳了出去,不见了踪影。
庄绒儿随意拿起一块糕点端详了一刻,没生出什么品尝一口的兴趣,她意兴阑珊地把点心放回去,将那食盘整个塞进了乾坤袋中——给阿淮备着。
他是个普通人,少不得要进食。
唱宝阁用于赔礼送来的吃食,风味和质量定比鬼市街头买来的要好上不少。
简单地安排过后,她又钻了过去,把昏迷的阿淮抱在了怀里。
她要时刻触摸到此人的温度来确定自己不是身处梦中。
虽然因着身形差距,让她这个抱人的反倒像是依偎在被抱人身侧似的。
庄绒儿想了想,真起了缩进阿淮怀中的念头。
不过此人还有伤在身,还生丹尚在作用中,压到他只怕不利于伤情恢复,她便老老实实地满足于搂着腰。
回忆起之前在大街上的匆匆一瞥,那时阿淮的四肢上还拴着铁链。
她把一只手从阿淮的腰间拿开,去捉阿淮的手臂。
铁链虽然已经卸去了,他的手腕上却还留着印子。
庄绒儿看着不爽,又拿出霖肌膏来给他反复涂抹。
她用指头点着药膏,在他腕上轻轻揉开,一股清凉的药味弥漫开来。
药味是霖肌膏本身的味道,那股清凉却像是被激发出来似的,淡淡的,冷冷的,却十分好闻——那是阿淮的味道。
因为她一味地抚摸,而使得那阵似有若无的香气扩大了些许。
庄绒儿举着那只被她涂药的手腕嗅了嗅,又去闻阿淮的颈侧。
这里的气味最明显,让她想起某一年谷中大雪时,埋于雪里的檀香木,和阿淮身上的味道很相似。
庄绒儿把头靠在阿淮肩上,一边闻着他的味道揉捏他的手,一边思来想去。
笼子中虽狭小亲密,但舒适性当真有限。
或许该叫纸人再买张床来。
还应该传信回蛊,叫人赶快建出一座给阿淮住的金屋。
金屋要冬暖夏凉,普通人难抵冷热,必须温度适宜。
正想到这,忽得听见那些被她尽数屏蔽了去的人声中,有人提到了筑灵枝。
她只得再度抽出神回到唱宝会。
当然,现在竞拍的宝物还不是筑灵枝,却也令庄绒儿着实惊讶了一番——
“噬神珠?!还真是噬神珠,那岂不是说那筑灵枝的消息也做不得假了?”
“……此物出现在这儿可不是什么好事。”
“此话怎讲?”
“万一出了岔子,岂不是给了有心之人可趁之机?”
“你以为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搅乱唱宝会?未免太不把庄家看在眼里。更别说,这噬神珠上还有个罩子呢。”
“噬神珠可以封印灵力,却也损人不利己,我实在想不到有何种场合能用上这东西……”
“不管了,押上宝试试!除了筑灵枝外。我不信还会有比此物更稀奇的奇珍了!管什么用不用的上,收藏起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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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极好!”
噬神珠……
庄绒儿眉头微微蹙起。
她早知道本次唱宝会恐怕另设有局,往届唱宝会还从没有提前放出过小道消息,这一回却早早地将筑灵枝、尤雪泣旧物等宝物的消息流出。
放上了饵食,为的是哪一条大鱼,庄绒儿不清楚,但她知道应该不是为了钓她。
摧寰谷复生邪术无人知晓,普天之下恐怕没人知道她正在谋划着将荆淮复生。
收集天财地宝对于她这样的半个丹修而言并不稀奇,毕竟每样材料除了融合在一起可以施展复生邪术外,分开还各自有着各自的妙用。
筑灵枝的消息不单为针对一个她。
而这个已经被她买到手的酷似荆淮的男子,她亲眼看着他在唱宝会开场前还在笼中游街,可见是个被临时塞进来的“宝贝”。
最多说明那位神通广大的庄家认识荆淮的脸,也知晓她庄绒儿的心意,明白这是一门必定成交的买卖。
却不意味着是专钓她上钩,否则怎么会临时加塞,肯定早就准备好并放消息出去了。
但现在,场上有噬神珠在,哪怕设局不为困她,恐怕也难免会出现累及她的情况。
谨慎一些,现在离开也许是最好的,可是筑灵枝又还没有开始竞拍…
庄绒儿微微提起了心,陷入犹豫之时,雅阁的外窗上响起了轻拍之声。
小纸人哼哧哼哧地爬上来,身上裹着的纸绳将它的腰部勒成了一条细线。
它站在窗沿上朝着庄绒儿鞠了个躬,便轻飘飘地倒下了。
一只灰扑扑的虫子慢吞吞地爬下墙根,渐渐消失于视野。
庄绒儿了然,看来纸人买了相当多的东西,以至于它带不上来。
她朝小蛇看了一眼,那蛇立刻又粗长了许多,已经不能叫做小蛇。
它顺着窗沿爬下去,从还停留在庄绒儿视线中的蛇尾可以看出,它又长大了,直接变成了一条白蟒。
庄绒儿不禁哑然。
纸人到底买了多少东西?鬼市的物价如此之低?
白蟒整个滑下雅阁,几秒后,它以蟒头顶开窗子,身子卷上来了一大堆包裹——
有用油纸包着的油炸小吃,好几笼屉的包子,大锅里整块腌制的酱牛肉,挂在烤架上的烤鸡,若干凡人食用的蔬果,摞得有小腿高的甘露筒……
除此之外,还有好几套男子的衣衫,靴子,甚至还有一件雪白的狐毛大氅。
衣食具备,小纸人还不忘买上“凡人喜欢的东西”,即一坛看上去很廉价的酿酒、一块配有铜镜的胭脂、一把幼童耍的桃木剑、两本封面不太正经的话本子。
庄绒儿一时都忘了细想唱宝会的阴谋,她沉默片刻,把乾坤袋甩给白蟒,让它帮忙把东西全部装进去。
白蟒废了好一会儿才做完,缩回小蛇模样,把袋子交给庄绒儿后谄媚地在她手上蹭了蹭。
庄绒儿挤出食指上的一滴血喂入它口中,小蛇如同醉了酒般晃晃悠悠地盘回乾坤袋上,假寐起来。
而那噬神珠还未拍完。
“怎么庄家还不做选择,莫不是每一个都看不上,不想换了?”有人忍不住问道。
他话音才落,只听“啪——”的一声,手中拖着蒙有一层白雾的噬神珠的笑佛侍者踉跄了一步,那些白雾如同炸开的冰面,带着脆响粉碎消失。
灵力尽失。
庄绒儿立刻抬起头,眸中满是冷意。
4. 004
整座楼的人灵力都被封印,大堂顷刻间闹腾起来,有人惊声质问:
“庄家可是故意的?!噬神珠的罩笼偏偏这个时候破碎,难不成想将我们所有人控制在这里……”
“灵力被封住,大家都成了普通人,若出了什么事情,我们当如何应对?”
“这么杞人忧天,大可以自行离去……出了这方圆一里不就好了?”
“宝物还在后头,凭什么让我们走?”
“话也不是这样说的,既然都成了普通人,哪怕真有有心之人必定也同样无力,其实不必如此紧张。”
“说得倒是轻松!你可是忘了,那恶鬼盘才刚刚被人拍下,有恶鬼盘的凡人,与旁人怎能相提并论!”
庄绒儿听见她隔壁雅阁中的男人突然开口了:“狗急了也不要乱泼脏水,你这话倒是将我推上了风口浪尖,难不成你根本不知恶鬼盘也是要灵力驱动的?”
看来正是他拍到了恶鬼盘。
恶鬼盘可召唤幽冥鬼物为自己效力,根据做盘所用的朱砂和符文不同,可召唤的鬼物也有所区别。
灵力被封不影响鬼物活动,周围人有所忌惮也是情理之中。
不过那男人也没有说假话,恶鬼盘需要灵力供养,否则使用者必定被恶鬼反噬,想来他是不会用的。
先前此人同无横曾一起出言调侃她,她能认出无横,却不知此人的真实身份。
“诸位贵客莫急,庄家已经派人去取备用的罩笼,最多一个时辰便回,唱宝会暂时中止,诸位暂且小憩片刻……”哭佛侍者上台说道。
然而不等他说完,上方忽然极快地坠下一样物件,比风更快,甚至难以捕捉它的残影,更无法阻拦它的下落。
笑佛侍者的面具上流出鲜血,他抽搐着倒在地上,手中的噬神珠在空中停滞的那毫秒内就被突如其来的利器带动着坠地。
众人反应过来时已经尘埃落定。
他们只能勉强撑着幻术之下沉重的眼皮,目睹一枚金簪犹如霹雳神剑出世,不容置喙地插入噬神珠,将它死死钉在地上。
庄绒儿意识迷离之际听见有人吃力地念着:“血泣流沙簪……”
——落地成城,结成小千界,化作流沙城。
无法抵抗的眩晕感席卷而来。
再一睁眼,眼前已是黄沙漫天。
……
_
“……咳,咳咳,搞什么鬼……”
水芜挣扎着掀开眼皮,嗓音都因虚弱而显得没那么跋扈了。
她撑着酸痛的身子爬起来,感觉喉咙完全被沙子糊住。
她不懂情况怎么突然变成了这个样子。
被那名无礼的侍者丢出了唱宝阁几十米外是她此生经历过最耻辱的事情。
她自认忍辱负重,没有立刻哭天喊地地就地发作,而是等唱宝会开场后又使尽浑身解数偷偷潜入进去……
本想着那讨人厌的侍者正在台上脱不开身,是个混水摸鱼的大好时机,不料她刚从窗台上跳进去,却忽然感觉全身无力,随后又头晕目眩,最终竟一头栽进了沙堆里。
可是,哪里来的沙堆?为什么唱宝阁整个不见了?!
身处的环境一瞬间大变了样。
昏黄的天地结成一片腐朽的巨网,鼻腔里满是干燥的沙土味,茫茫大漠之中伫立着一座庞大的城池。
她卡在城墙边缘的沙堆上,坚硬的砾石与粗糙的黄沙磨得她浑身都疼!
最恐怖的是,她发现自己失去了灵力。
或许早在踏上唱宝阁窗沿的那一刻全身无力时她就已经中了招。
——有人暗算她。
水芜脸色煞白,用手抓住脖子上戴着的暗红吊坠,仰头对着天空大喊:“不论你有什么目的,现在将本小姐放了,我会让阿兄饶你一命——”
那人一定正躲在暗处观察着她的窘态,甚至,他抓她来也正是为了威胁阿兄也说不定?!
早知如此,她绝不可能因为一个赌约就贸然溜出魔域,来这什么劳什子的鬼市唱宝会。
原来从前那名因为偷偷议论她先天不足而被处死的奴隶说的是真的,饶是出身尊贵,她却没有半点修行天赋。
外面的随便一个侍者都比她厉害。
“真是欺人太甚……”
水芜抹着眼泪从沙堆上跳下去,脚一歪又扑倒在地。
“啊!连你个死物也来捉弄我!”
她狠狠地用手拍打身下的沙子,手掌拍红了她又抓起一把沙子泄愤似的扬出去……
手下被挖去一角的沙土中忽然露出了面具的一角。
水芜愣了一下,眼泪也不掉了。
她把面具整个揪出来,赫然看见上面画着的图案——
一面哭佛。
“……真是一双,很漂亮的手啊,让人忍不住、想藏起来,藏到肚子里……”
一个个头矮小的苍白男人悄无声息地从扬沙中向她走来,痴痴地盯着她拿着面具的手咽了咽口水。
水芜猛地一惊,她把面具揣进口袋里迅速爬起身,看着来人厉声喊道:“你是什么人?!是你把我困到这里来的?”
那人没立刻回答,而是抽抽鼻子,仿佛在闻她的味道。
他看上去十分年轻,像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人,可神态举止包括声音却不是如此,反而充满了让人不适的粘腻感。
“很遗憾……小生暂时,没有这么大的本事,不过……假如,真有这么,这么一天的话,就太令人、期待了!”
他肆无忌惮的目光在水芜全身上下逡巡,气得水芜立刻就想戳瞎他的眼睛。
她于是冲了过去,可她忘了自己没有灵力,反被那人用一手捉住了胳膊。
“姑娘,就这么、想,同小生肉、搏?”那人眯了眯眼睛说,“在灵力、被封的……流沙城里,还像你这么、这么胆大的……可不多了。”
此人讲话实在是费劲,但水芜也听出了内含的信息——灵力被封!流沙城!
她也不是完全无知的三岁小童,赶来唱宝会也正是为了噬神珠,为此她还带了她阿兄送她的破虚之眼,想着用以交换,又如何能不了解噬神珠的功效……
至于流沙城是什么,她却不懂,只能猜测是个空间术法,将唱宝会的众人都转移了去——这是个何其恐怖的大能才能做到的事啊?!
怪她脑袋不好使,竟然想不到这一茬儿上。
水芜紧张地想把手抽回来。
她的害怕被人看在眼中,那人十分愉悦满足地紧盯着她笑起来。
明明同样没有灵力,但他身上那股子笃定的轻浮很能唬人。
水芜当真感觉到了危险,不过那人下一秒就松开了她。
“流沙城中,每十个时辰……起沙暴,快、到时候了,姑娘还是……随、小生赶快进城,避难吧。”他说。
他说的是不是真的?此人会有这么好心吗?
水芜胆战心惊之际,忽然看见男人盯着她的身后,脸色突变。
随后他极快地撂下一句“你不走我可要走了”,便轻盈地跃上城墙攀爬上去,三五丈的高墙于他而言如履平地。
灵力被封还能做到这个地步,此人卓越的体术可见一斑。
可城门就在不远处,他却多此一举,莫名其妙的,像落荒而逃似的。
水芜诧异地转过身,就见城门之中爬出来一条白色巨蟒。
巨蟒的身子有两人粗细,亏得城门足够宽阔才出得来。
它通体的鳞片如上号的美玉一般莹润光泽,染上沙尘也难掩贵气,这条蟒蛇估计快要修出人形了……
怪不得那男子不敢走城门!
水芜也吓得不敢过去,又见一名女子端坐在巨蟒身上,泰然自若。
她的怀中还抱着一个披着大氅的人,从她的方向看只能窥见那人的一个头顶。
水芜忍不住一愣,呆呆地看着那名才见面过不久的女子,竟忍不住感叹她阿兄的眼光确实没得说。
这么短的功夫,她的嫂嫂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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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换了件衣裳,一身坠了白羽的鹅黄竹纹印花裙,头上别着一套琥珀琉璃发钗,唇红齿白,眸若寒星,十足的清丽。
狐毛大氅在她怀里铺开,仿佛她正抱着一头受伤的雪白小兽,像个普度众生的仙女似的。
——从外表上完全看不出这个大美人会是个与蛇蝎毒虫为伴的狠角色。
水芜发现,比之先前,嫂嫂穿得更加厚实了些,也更华丽了几分,仿佛专为这大漠而换下的,真是个讲究人。
她揉了揉自己的胳膊,后知后觉地感到有些冷,黄昏时分,失去灵力,她的体温再难保持恒定。
这么愣了一刻后,她连忙喊道:“嫂嫂!”
那个阴森森的男子已经跳上城墙不见了,水芜不管他,朝着庄绒儿那里跑去。
庄绒儿在出城的时候就注意到了水芜。
如果时间允许,她或许会问清楚此人为何总是叫她嫂嫂,可是现在沙暴快要来了,她必须赶快验证自己的猜测——
流沙城并不是传闻中由幻术结出的小千界,而是空间术法,她此刻身处的地方就是百年前消失的流沙古城。
要验证这个猜测很简单,也很难。
她早年间曾经和鬼姥去过一次还没有覆亡的流沙古城。
当时她与鬼姥走散,被困在沙暴中的城外,曾废了半条命操纵大漠中的沙虫和沙蚕为她所用,帮她挖出了一座可以暂时避难的简陋地洞。
后来不过两年,流沙古城的灾闻便相继传出。
城主之女尤雪泣被大能所救,是唯一的幸存者。
她精通幻术,之后便把生养她的土地融于本命法宝中,制成血泣流沙簪。
如果这里的城景都是幻象,那她必定不会看到那个尤雪泣本人都不知道的地洞了。
但她如果找到了地洞,既能验证猜测,又能于洞中苟存一些时日……
她以摧寰谷谷主的身份亮相,又带着阿淮和小蛇,实在过于高调,容易遭人针对,她不准备在城里待着,太容易惹火烧身。
现在阿淮的状态也并不好,还生丹的作用力在噬神珠和血泣流沙簪两个法器的双重压制下,变得很是有限,不能让他的身体完全康复。
身处大漠,温差巨大,气候恶劣,刚才摸阿淮的额头隐隐有了发热的预兆,她得尽快找到地方将人安置下来照顾。
她相信她这样本分地“避世”,那幕后的布局之人肯定也是乐于见到的。
他既不针对她,就绝不会希望她插手。
水芜的脚力自然赶不上蟒蛇,不一会儿就因为庄绒儿的不理睬而被落在身后。
可她竟觉不出受了冷落,仍高喊着:“嫂嫂,嫂嫂你等等我呀!”
远处的天边已经酝酿起浓重的云团。
庄绒儿皱了皱眉,让巨蟒停下来。
风旋起了以后若水芜还跟在后头的话,肯定是会被埋尸荒漠的。
“……沙暴快要来了,你最好现在进到城里去。”庄绒儿垂眸看着水芜说道,“还有,我不是你的嫂嫂,我是庄绒儿。”
“真的会有沙暴吗?!嫂嫂你为何还要出城!”水芜完全没听进去,仍大喊着,“嫂嫂要做什么,我跟着你……”
怀里的人突然轻轻地动了动,庄绒儿的心绪全部被吸引过去,她看到阿淮的眼睫毛在不安地微颤,像是正受着噩梦侵扰。
她把大氅裹紧了些,无言地拍了拍身下的巨蟒。
巨蟒抽了抽尾巴,在水芜的尖叫声中卷住了她的腰,用力一甩——
“啊啊啊啊啊!”
水芜在半空中滑下一道弧线,整个人直接被扔进了流沙城中。
作为修士,哪怕没有灵力好歹也算皮糙肉厚,摔一下总比死在沙暴里的好。
明明是亲兄妹,但水芜真是很难沟通啊,不像水珏总能猜到她的想法,跟她肚子里的蛔虫一般……
水珏的身影就这样在庄绒儿脑海里闪现了一刻,马上消失了。
因为怀中的阿淮忽然睁开了眼睛。
5. 005
庄绒儿的心跳漏了两拍。
她伸手理了理被风沙吹乱的发丝,并不说话,只不动声色地从乾坤袋里拿出一筒甘露,打开后送到阿淮唇边。
阿淮的脸颊、耳尖、锁骨上泛着的浅淡的红,连同他睁开的眼睛里蕴着的水光,都在证明着他的身体还处于异常状态。
但他盯着她的眼神堪称冷静。
起码说明,他比之前在唱宝阁时要清醒上不少了。
水又一次喂到嘴边,这一回阿淮却选择轻轻地偏过头避开。
他的视线不曾偏移,堪称专注地凝视着她,哑声问:“你认识我?”
先前没有等到回复的问题,他醒来后也依然执着。
只不过将问句中的“你”、“我”二字调换了顺序。
庄绒儿不点头也不摇头,她只是把甘露筒继续送到阿淮唇下。
大漠中本就干燥,阿淮的嘴唇张合只能让她愈发关注到他缺水的唇瓣。
不允许,有任何一分一毫的不完美,破坏了这具躯壳。
她因此堪称执拗。
“……”
阿淮说不上自己此刻的心情算不算得上失落,或许还掺杂着一丝很微弱的气恼。
这气恼是针对他自己的。
他几乎立刻敏锐地感觉到了,那个轻柔的目光在透过他看向另一个人。
那喂到他嘴边的水露,哪怕流经他的喉咙咽下,也是为了滋润另一个人。
她更喜欢他静止的样子,当他说话时,她虽然没有表现出不耐烦,却没有认真对待。
他以为的旧相识,大概并非如此。
——他在这里,也不会找他属于他的过去。
阿淮很快做下判断,顺从地将甘露饮下。
那阵难以名状的复杂情绪散去后,他马上思索起了自己之后该怎么做。
买下他的女子待他极好,这是比被修士虐待还更加棘手的事情。
他无法也无从与之对抗并私自逃脱,更别提动手杀人。
想要离开,他必须要偿还了等价的东西。
但是对她而言,什么算是等价,他的价值又在何处,他尚需摸清。
“好乖。”
庄绒儿看着阿淮喉结滚动将甘露咽下,伸出手指抹去了他唇边的水渍,口中不由得轻声感叹。
她的眼神中带着几分痴痴的欣赏,仿佛他喝水的画面是多么不可多得的美景。
阿淮的身体僵了僵,看着庄绒儿十分自然地又将沾了水渍的手指抬到唇边吻去,他的思路直接断开。
下一秒,庄绒儿又把那只她刚吻过的手放在了他的额头——
阿淮呼吸骤停了一瞬,浑身滚烫难忍。
他挣动了一下,只是撑起半身便顿感头重脚轻,眼前发黑,要向一旁栽倒。
……如此,脆弱不堪的躯体,这真的是他吗?
“你烧得更厉害了,不要乱动。”庄绒儿蹙起眉头将他按回怀里躺好,“流沙城中不利于你的伤情恢复,纵然我有千种妙药灵丹,令你吃下也只舒服得了一时,一旦噬神珠失去效力,那些药性叠加必将使你爆体而亡。”
她的话里有许多他不懂的词语,阿淮缓缓地闭上眼睛待几秒后再一睁开,难看的脸色已经平复回去。
“多谢。”
他说话的时候会一直盯着别人的眼睛,那对漂亮的眸子仿佛是某种极具杀伤力的武器,连庄绒儿这样的人与之对视都败下阵来,竟成了率先移开眼神的那一位。
阿淮注意到了庄绒儿的躲避,他长睫微垂,礼貌地不再看她,只嗓音沙哑地问道:“该……如何称呼姑娘?”
庄绒儿有一瞬间很想听阿淮喊她主人,但她到底没说出口,只回答:“叫我绒儿。”
她说话的时机不巧,恰有迎面吹来的狂沙送了几颗到她口中。
她无法在阿淮面前做出噗噗吐沙子的不雅举动,竟是生生忍了下来。
唯有白蟒感受到她突然暴涨的杀气,慌忙爬得更快了些。
逐渐浓重的沙尘使得庄绒儿几乎看不见前路,不由得有些烦闷。
白蟒已经载着她们走出了很远,再往前走,如果没找到地洞的话,回城也绝对来不及了。
沙暴对她而言尚能承受,但是阿淮若遇上一遭必定身陷危险。
她正准备让巨蟒折返,不料恰在此时,前方的沙坡下露出一条蜈蚣的巨尾。
那条尾巴逐渐隐下去消失不见,庄绒儿惊喜一瞬难免感觉有几分不快。
真的找到了,那沙坡后方正是她当年号令沙虫挖下来的地洞,她的猜测没有错,避风的着落也有了。
然而,有一名不速之客先她一步藏了进去。
是无横。
灵力被封印后他竟然连维持人形都做不到。
还不如她的小蛇,起码还能变大变小。
庄绒儿面色稍冷,待迅速赶到洞口后,她让白蟒缩回小蛇身形先行进入,而后带着阿淮跳了下去。
“……果然是你。”
无横蜷在角落,以蜈蚣之身说话,出口仍是那副柔婉的女声,真是离奇。
他这副模样看不出表情,但听口气并无敌意,庄绒儿也懒得将人赶出去。
无横不进城的考量应该和她有重合的地方。
作为妖修,天生与人类修士存在屏障,也容易变成众矢之的。
但她有心体谅,无横却因着她的沉默得寸进尺,身体在那角落中转来转去,掩藏在暗处的眼睛紧盯着阿淮的方向,发出了一声嗤笑。
“谁能想到……”他悠悠开口。
“我既容你在此,你最好识相,把嘴闭紧。”
庄绒儿不容他说完就出言打断。
不管无横准备说什么——是没想到她庄绒儿对长着和某人同一张脸的人如此殊待,还是没想到同一张脸的两个人竟天上地下,一个是挽救苍生的少年英雄,一个是受制于人的狼狈奴隶。
不管他说什么,庄绒儿都绝不允许这些话脏了阿淮的耳朵。
无横止住声音。
身体又开始不停打着圈儿的转动。
如果在外面,他断不会如此忌惮庄绒儿。
可灵力尽失的流沙城中,他与庄绒儿对上还真没有什么胜算。
对方有虫蛇作为爪牙,蛊也不会完全失去毒性,顶多没有灵气支撑会被削减了效果,但一旦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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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噬神珠的辐射,中的那些蛊可不会消失,留在身体里谁也吃不消。
无横闭嘴了,庄绒儿便也不再理他。
她简单地清出一块地方,把狐皮大氅铺了上去,而后扶着已经烧得又快昏迷的阿淮躺下。
她知道凡人是相当脆弱的,他们会死于各种微不足道的原因,有时候一场小小的风寒也会致命。
阿淮烧得这么厉害,她很担心他挺不过去。
只要一想到此人会死,她就觉得喘不过气,也失去了对幕后黑手的平常心,恼恨那隐在暗处人将她们牵扯进来,害她狼狈,害阿淮痛苦,让她怎么善罢甘休?
但现在还不是她可以大闹搅局的时候,她怀疑唱宝阁的神秘庄家与此局有密切关联。
筑灵枝还没有到手,她只能先静观其变,待秋后算账。
如果阿淮真的撑不过去,她会把他的尸体带回去炼成傀儡,但傀儡也不会有体温了……
庄绒儿心烦意乱,用衣服将阿淮裹住,紧紧地抱着他。
地洞中并不安静,能听见上方如鬼哭般的风啸。
但她还是觉得无横的身体不停打转发出的沙土研磨声太过刺耳,扰阿淮清净。
“丑态毕现,何不躲远了去?”她出声讽道。
“……我倒是不知,庄谷主的嘴巴如此不饶人了。”
无横低低地感叹一声,到底把身体缩进更狭窄的黑暗中,尽可能地远离了她们。
“不过,”他继续道,“凡人高热,捂不如散。谷主要想让他活命,还是换个法子吧。”
庄绒儿没有照顾病人的经验,也没有被照顾的经验。
她闻言确实一愣,只听说高热之人会十分畏寒,她思考了无横说假话的可能,为零,便识时务道:“多谢,我该如何为他散热?”
“将那衣衫尽褪,取清水擦拭其全身,若有白酒,效果更加。”
庄绒儿从乾坤带中摸出一个丹盒扔了过去作为谢礼,在无横的低笑声中准备照做。
她让小蛇带着两件衣裳攀附到地洞顶上,衣裳垂下去,作为简单的隔幕,将两人圈在这处由纱棉铸造的空间里。
阿淮的身体只能让她一个人看到。
庄绒儿想起乾坤袋中的那桶酿酒,将它拿了出来,放到一旁,准备去扒阿淮的衣衫。
阿淮过程中会偶尔艰难地睁开眼睛看她一眼,他的眼皮沉重滚烫,一对眼睛也酸痛灼热。
他已经说不出话,一张口只有滚烫的喘息。
庄绒儿已经扒过一次了,阿淮现在身上的衣服也是她换的,但那是在他完全昏迷时快速进行的。
这一回阿淮偶尔看着她的那些眼神,发出的那些难耐的呼气声,都让她很难去心无旁骛。
她也知道现在是要紧时刻,强行逼迫自己的手指不许在他的肌肤上流连。
直到她把手放到阿淮的裤子上时,他滚烫的手拦住了她的手。
手的力度很轻,因为他已经失去了力气,因此碰到她的好像是一团柔软的火焰,将庄绒儿也带动着烧了起来。
庄绒儿停住动作,缓缓道:“……你别怕,我不看。”
骗人的,她会看。
6. 006
庄绒儿最后还是给阿淮留了一条里裤,只把裤腿卷到了膝盖位置。
她自然不觉得有什么,可阿淮似乎觉得难堪,某一瞬间她以为自己从他眼神中看到了一丝转瞬即逝的哀求。
鬼使神差的,她心中闷痛了一下,烧上身来的火也迅速冷却。
大抵是因为肖似荆淮的躯体露出这样的神情难免令她恍惚,会想到若是荆淮遭遇此等境况,说不定会认为她在有意折辱。
——当然,荆淮也绝不会沦落到被一场高热影响得不得不受人摆布的地步。
她忽然觉得自己强行做下去的话很残忍。
只是一些部位擦不到,应当不至于影响效果。
倘若影响了,那她再将之补回来便是。
庄绒儿于是取了帕子沾上酒水给阿淮擦身。
一股浓郁的醇香随着她的动作在空气中挥散。
阿淮意识难以清明。
酒水辛辣。
经由那双柔软的手涂抹到他身上,从皮肤深入他的血管,浸透他的五脏六腑。
他愈发昏昏沉沉,完全停止了思考,一定是被那吸入鼻腔的酒气灌醉了,他此刻只觉得自己是艘漂浮在海面上的游船。
打在他身上的是层层热浪,偶尔盖过头腔叫他几欲窒息。
那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
无时不在响彻的狂沙翻涌声成为了梦中竹林里竹叶摇动的簌簌声。
日光零落地洒在他脸上,他轻轻地倚靠在常青竹边,单手扣着剑柄,长剑点地。
尽管眼前隔着一道纱雾,他却能看见,自己的胸口落下一只蝴蝶。
他勾起唇角伸手过去,蝴蝶点在他的指尖,不肯飞走。
……
庄绒儿也不好受。
她匆忙擦过一遍,给阿淮穿上一层单衣,背过身去。
确定阿淮没有病情恶化,她命小蛇守在原地,独自走去了洞口。
无横全程没再制造出一点动静,整条蜈蚣像是隐身了似的,这会儿见她完事后才又开始移动,竟然也追来了洞口边。
庄绒儿听着头顶上的狂风,偏过头去睨他一眼,低声问道:“你可知道是何人拍下的血泣流沙簪?”
“是我。”无横的蜈蚣之身上看不出表情,“如若说那簪子一直待在我手中,从未掷出去过,眼下的一切均与我无关,你信是不信?”
“你讲这么大声做什么?”庄绒儿不悦地斥他一句,确认阿淮没被惊醒才继续道,“想让人信你得拿出证据来。”
无横苦笑两声:“倘若这流沙困局真是我做的,那我又何必苟藏到这地洞中来?”
庄绒儿不说话。
无横又道:“你既然问了我一个问题,便回答我一个问题可好?雅阁中坐在你隔壁的那个男子,是什么人?”
“不认识。”
“不认识?”无横诧异,“他以魔尊胞妹打趣你,我还以为此人与你相熟。”
庄绒儿没说话。
“此人不简单……”无横张张口,还想要说些什么,却最终止住了话头,毕竟二人不是彼此信任、能交换分析的关系。
见庄绒儿也没理他,他默默地回了角落。
庄绒儿见他走了更觉得耳边清净。
其实她的心情有点糟糕。
等阿淮醒来,她大概会惩罚他。
因为他的眼神让她不高兴了。
她的照顾难道是令人嫌弃的东西吗?他为什么像受了委屈一样。
她想,阿淮一定是没有认识到他自己的身份和处境。
他是她买来的奴隶、是玩物、是爱宠,哪怕她私心里准备让他做她的伴侣,阿淮也应该费劲心思讨好她。
她如果想扒他的衣服,他应该主动脱才是对的。
风沙整夜不见消停。
无事可做,生着闷气的庄绒儿把乾坤袋里能用上的东西全拿了出来。
先前纸人置办的那几样物品被她悄声摆成一排,地洞本就不大,此刻被填得满满当当。
无横向这边投射来好奇的视线,她拿出一把菜叶子丢了过去。
“……我又不是在觊觎这个。”无横尴尬道。
可还别说,作为蜈蚣他除了昆虫和腐肉之外也以绿叶为食,进了流沙城后再见到这等娇嫩欲滴的植物,他还真有几分口齿生津。
庄绒儿懒得理他,她一边数那些食物的数量,安排阿淮之后的吃食,一边余光打量着阿淮沉睡的样子。
他看起来好些了,眉头不再皱着,睡得也更沉。
安逸得像是死了。
庄绒儿心跳一滞,她的手指直接戳上了阿淮的脸颊。
一双还陷于睡梦中的迷离之眼睁开来看着她。
她本来想说“不许你再睡了”,可出口却成了“继续睡吧我守着你。”
阿淮就当真闭上了眼。
庄绒儿心中那点微不足道的气闷突然就消失了——看啊,他还会睁眼,还会回应。
她也莫名地安心下来。
或许是灵力被封让她这具肉.体凡躯也感觉到了疲乏,她挨在阿淮身边,听着他极浅的呼吸声,陷入了睡眠。
她做了一个梦。
梦到那年,她为了练习驭虫之术,将自己的灵识引到蝴蝶上。
变成蝴蝶的她,在某个竹林里见了荆淮第一面。
鬼姥常跟她说,那些穿得白衣飘飘的正道中人最是道貌岸然,没有必要结交。
修为平平的可以直接无视,如果不慎遇到了看上去就很厉害的,还要赶紧逃,不然很容易被那些死脑筋的人一棒子打死视作妖女,而后进行蛮不讲理的攻击。
庄绒儿听了后,一边想着可恶的正道中人真是莫名其妙啊,一边将鬼姥的话奉为圭臬,发誓绝不多看白衣少侠一眼。
那天是她第一次“破戒”。
千目林中的瘴气浓重,她学艺不精,在其中穿行很受影响,没过多久竟然就飞不动了。
歇在竹叶身上喘息时,竟引来了竹妖的窥伺。
妖有了灵识后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如同人类一样修炼,却会比人修炼得更艰难也更缓慢。
另一种,是靠夺取其余生灵的灵气为自己所用而彻底堕为妖魔,嗜杀狠戾,修为越高就越棘手。
竹妖很显然是第二种。
庄绒儿心里想着,她对抗不了竹妖,反正只要在关键时刻掐断神识就好了。
哪怕竹妖把蝴蝶吃了,她也不会受到什么伤害,顶多因为过早结束驭虫而被鬼姥训斥一顿。
因此她怠惰地停在原地未动。
等竹妖放出的冲着她而来的侵蚀性妖雾被一把长剑劈散在面前时,她甚至都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比起被救了一命后该生出的感激之情,她更多感受到的是惊吓。
三五个白衣少侠出现在这千目林中,他们为斩杀吃人的竹妖而来,却将庄绒儿化作的蝴蝶吓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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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凛凛的剑气距离她只有不足半指的距离,伴生的风打在翅膀上,却一点也不疼,反而带过来一阵刺破瘴气、清冽好闻的味道。
庄绒儿定在竹叶上,如同一片蝶形的剪纸,一动不动。
她明知道自己应该飞走,却仍然悄悄地看着那几个人布下阵法祛除瘴气,并将竹妖捉住就地正法。
为首那名盲眼蒙纱的剑修极为俊美,她从没见过有人出剑的动作会这样行云流水的好看。
他的修为也比她见过的那些人都要高,深不可测。
就是他用一道剑气在侵蚀妖雾中救下了她——救下了一只微不足道的蝴蝶。
其余几人唤他名字,叫他“荆淮师兄”,嬉闹着瓜分起竹妖的资源,因为完成了任务而欢天喜地,洋溢着属于少年人的活力意气。
而他收了剑静静地站在一旁,并不上前,只轻轻倚着修竹,任由漏过竹叶的残阳打在身上,在他身上映照出一层暖融融的光。
庄绒儿大胆地飞过去,在他身旁徘徊了很久,才敢轻轻落到人的胸口上。
她想,她只是一只蝴蝶,白衣少侠应当不会像鬼姥说的那样偏要揍她一顿。
可是那只手抬起来靠近她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的紧张,紧张得翅膀也颤抖起来——直到他用指尖轻轻地将她接到手上。
她的全身都随之放松了,灵识一张一弛间,影响得她的本体都感觉到一阵舒缓的酥麻。
明明他的眼睛被纱帛完全覆盖,她却觉得他在看着她,看着她笑。
她点在他的指尖上不愿意离开,满脑子想的都是——他笑起来真温柔啊。
……
“醒醒。”
庄绒儿睁开眼睛,面前是梦中朝思暮想的那张脸。
离得很近,他坐起来倾身而下,垂落的发丝和她的发丝也交缠在一起。
只是此刻那张脸上没有笑意,只有一些敏锐的洞悉。
阿淮将她唤醒,严肃地指了指头顶的方向。
一觉睡过去已经到了后半夜,此刻风沙止住,静谧非常。
于是上方有人行走的脚步声格外清晰,伴着女子似有若无的抽泣。
庄绒儿骤然清醒,顺便一巴掌拍醒在身边正盘起来酣睡的小蛇。
角落里无横听见巴掌声,也才悄然睁开了眼睛。
阿淮竟是他们之中最先察觉到危险的那一个。
“官人……”女子在他们头顶上来回踱步,幽怨哀诉,“官人,为何躲着奴家?”
庄绒儿身体绷紧,同时捏住了阿淮的手腕,好像在试图安抚。
然而她不知道此刻她面色发白,看上去才是需要安抚的那一个。
“沙鬼。”
她用气音低声言明这深夜动静的来源。
沙鬼是在大漠中吞沙而死的冤鬼,会出现在此地,说明那日唱宝会中有人一语成谶,恶鬼盘当真被人拿来驱使了,还嫌场面不够乱。
以被反噬为代价,也要召唤幽冥鬼物,还特意召来贴切的沙鬼在城外游巡,是想专门除掉可能流落在城外的修士吗?
庄绒儿别的不怕,确实怕鬼。
原因无他,攻击力强的体术剑术她全不精通,而蛊术短板明显——人会吃她的蛊虫,鬼却不会。
有灵力时,尚且觉得鬼物阴邪,如今灵力被封,她更感到后背发毛。
一双温热的手轻轻抵在她的后背上,庄绒儿身体一颤,扭头望着阿淮。
7. 007
“官人,总算找到你了……”
沙鬼幽凉的嗓音近到仿佛与他们共处一室。
庄绒儿才暖上来的身体再度结冰。
她先前摆在地上的一堆东西里面有颗仿月珠。
此刻珠子散发的淡淡辉光驱散了地洞深处的绝对黑暗,也让她们看到了地洞入口处折下来的一张苍白鬼脸。
沙鬼的外形是个二三十岁的女子,挽着妇人髻,五官清秀,然而那一对眼睛中只见黑瞳,没有半分白仁。
她吊伏在洞口处,只垂下一颗头,停止了抽泣后她的面上露出状似陶醉的神情,不断深深嗅闻吸气,还眯起了毫无眸光的眼睛。
“官人躲在这里可让奴家好找……不会闻错,这是我日思夜想的,官人的味道!”她微笑道,“还有在大漠中迷途的生人,奴家愿意领着你们回来处去。”
她在叫谁官人?
她的表现和庄绒儿听说过的沙鬼有很大出入。
庄绒儿悚然,刚要起身却被一双手捂住了口鼻。
她惊愕了一瞬,立刻屏住呼吸。
阿淮带着一点暖意的手掌轻轻覆在她面上,庄绒儿的感官集中在那一处,迟钝地想起沙鬼靠鼻息识人,那对黑漆漆的眼睛是完全的摆设。
寻常人死去后会魂归幽冥,然而某些死前承过道法的却会当场化作厉鬼,需要修士来捉拿点化才能不到处流窜作恶。
沙鬼被毁眼活埋,因为自身窒息的死因,她也尤其喜爱捉弄猎物,让猎物在她的追捕下主动屏息,在憋闷中因为一口不得已的吸气而死。
庄绒儿有些惊讶于阿淮竟然也知道这些,她还以为他是一张白纸。
沙鬼不是寻常容易碰见的鬼物,如果不是曾经来过流沙城,她也不会了解其习性。
阿淮并非庄绒儿所想的那样对沙鬼了如指掌,他只是注意到了那鬼物无神的双眼,吸气的动作,嗅闻的神情。
他因此屏息而待,同时帮助庄绒儿捂住口鼻。
才一出手他便觉得冒犯,所以当感受到掌心内的温热气流止住后,他立刻缩回了手。
从他自觉屏息的那一刻起,沙鬼的笑容止住了,脸色变得有些阴郁。
她从地洞口进来了,就以着那副头朝下的姿态,攀着地洞的边沿,像某种爬行动物,让人觉得森冷不已。
“呵呵,官人不许奴家看见,是想和奴家玩一场罢?自然是该奉陪的。”
她说着身影突然消失不见了。
鬼物想恫吓人的时候会故意叫人看见,当他们偏要隐去身形时,凡胎肉眼便只能被他们无形愚弄,凭借细枝末节去猜测他们的行迹,而后被自己的发现搞得越发心惊胆战。
比如忽然熄灭的烛火,凭空摔落的砚台,无风敞开的窗户,夜半三更的敲门声。
也比如,此时此刻——地面上沙粒被摩擦的拖痕,直指庄绒儿与阿淮的方向而来。
哪怕无横还傻傻地暴露着粗重的喘息,之于沙鬼,却将他完全无视。
或者将之视作方向标,确认先前闻到过鼻息的庄绒儿二人在那蜈蚣的对侧。
照这副针对的架势来看,沙鬼口中的“官人”是谁已经不言而喻。
庄绒儿的脸色更加难看。
无横也反应过来了似的,静止片刻后,竟仗着不受重视而沿着洞穴的边际窜出了洞口,一只硕大的蜈蚣独自逃之夭夭。
地面上摆着的物件被看不见的东西撞得零零落落,廉价的胭脂镜飞到了半空中,自主打开,镜面对准的方向空空荡荡无半个人影,胭脂上却出现了抠挖的指痕。
庄绒儿胸腔剧烈起伏了一下,她揽住阿淮的腰飞快地带他翻了个身,小蛇机灵地往反方向去,蜿蜒爬行间制造无数响动,然而沙鬼完全不受干扰,下一秒那胭脂镜子就被摔到他们原来的位置。
“官人将奴家遗忘在这莽莽大漠,就是因为身边有了新人?”沙鬼冷笑一声,语速越发缓慢,但嗓音却变得有些尖利,充满怨恨,“救我渡我,为何不肯来见我!我等了足足百年……”
看着碎在地上的那半块儿胭脂,庄绒儿的手指倏地收紧。
她本就极度讨厌这种于狭小空间中被动苟藏、被当成猎物戏耍的时刻,这会让她一些尘封的记忆重见天日。
而沙鬼口中的那些话,更是扎在了她的心口上,反复划戳。
不难猜到了,那个所谓的“官人”是荆淮。
连沙鬼也将阿淮认成了他。
她毫不怀疑,荆淮就像救下一只渺小蝴蝶一样,也曾经救下过一个沙鬼。
他有一颗最为剔透的玲珑之心,向来愿意施以援手,只要对方足够无辜,且足够痛苦。
她有幸体会过几次,可她不是什么特殊的存在,她只是被荆淮救过的万千生灵中普普通通的一个。
庄绒儿面无表情,整个人都微微地抖了起来。
沙鬼还会以沙鬼的面目出现在这里,是因为她将荆淮的好意辜负。
无论是为她把身上的道法去除,使她摆脱控制,重归幽冥轮回,还是助她逃过魂飞魄散的一击,施加往生咒消散执念,荆淮都绝对如她所言的那样,“救她渡她”过。
怎么可以这样?
怎么还可以,对荆淮生出怨恨?
百年……难道她不知道,百年前,荆淮已经为天下苍生而死,身殁魂消?
阿淮敏锐地感觉到身边的人不对劲。
她不再屏息,而是有些缓慢地喘息着,身体在颤抖,但那颤抖好像不是出于恐惧。
他只犹豫了一瞬,立刻也开口呼吸,并脱身离开了庄绒儿,朝另一头的位置滚去。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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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沙鬼的目标是他。
他有意将危险引开,沙鬼也果真现出身形,痴缠地追他而来,却见庄绒儿突然神色冷冷地站起了身。
她一把拿起地上的桃木剑,这是小纸人先前置办的孩童的玩意儿。
粗略的剑形,四处都是圆钝的,没有一点危险性,哪怕它是由鬼物不喜的桃木所制,也不可能让沙鬼感到半分威胁。
可空气中开始弥漫血腥味的那一刻,沙鬼的神经却立马绷紧了,然而她低伏在阿淮腿边,贪婪地不愿躲开,还试图伸出手,染指那具朝思暮想的躯壳主人。
血腥味来自庄绒儿手臂上的一道新鲜的伤口,她将手臂举起,悬于剑上,那些流出的血正将桃木滚得湿热而粘稠。
就在沙鬼摸到阿淮的同时,那把润了血的剑也疾刺而来,直直插向她的手。
圆滑的剑尖本不该造成什么伤害,然而它却是直接把那双手穿透,轻轻地抵在了阿淮的腿骨上。
沙鬼痛呼一声断手飞身向后,捂着那只被废掉的手,终于肯正视庄绒儿,露出了惊疑和畏惧的神情,反复嗅闻。
庄绒儿看着阿淮衣服上的褶皱蹙了蹙眉,重新拔剑,刺向沙鬼的腰腹。
沙鬼欲躲,然而地洞中并不宽敞,那把极度危险的剑紧咬着她不放,才一两秒便再被击中。
她的口中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喊,扑在地上,被刺中的伤口周围出现了蔓延开来的烧灼痕迹。
“官人,官人救我……”她仍在以越发微弱的力气嚎叫着庄绒儿最厌烦的话。
地洞的入口处开始现出几缕微薄的晨光。
沙鬼在地上翻滚挣扎了片刻,隐去在流沙中,只留下地上的一滩黑泥般的脏污。
庄绒儿手掌松开,任凭那把剑直接摔落下去。
她静默着,于原地偏过头来,俯视着试图站起来但腿部似乎有伤而略显吃力的阿淮,就那样看了几秒后才走了过去,跪坐在他身边,把他按了回去,在他面前伸出了鲜血淋漓的手臂。
血珠顺着她的莹白的手腕流下去,滴在阿淮身前的衣服上。
“给我舔。”她缓缓地说,“把这血都给我舔干净。”
“……”
阿淮的视线在她伤口处停留了一瞬,垂下睫毛抿了抿唇,表情她看不明。
她于是把手臂上扬,如同之前喂水那般,把伤口贴到阿淮唇边,不足一指节的距离。
热意和血气都拂面而来,阿淮却出神地注意到了那条在湿润血腥的沙土地上狂绞的白蛇。
它正缠着地上的桃木剑的前端,偶尔用蛇信子舔舐着红色的沙粒,蛇身不断弓起绞紧,兴奋而痴迷。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动了动,把目光定回到庄绒儿平静的脸上。
“我为你包扎。”他低声道,轻轻地扶住了庄绒儿的袖口。
8. 008
庄绒儿顿了一下,没有把袖子上的那只手拂开,却也不答应。
她的目光直勾勾的,用自己的另一只手的指腹在伤口处随意地抹了一下,沾着血的指头就去点阿淮的唇。
大概是出于本能,阿淮的头很隐约地后仰了一些,但他本就靠在洞壁上,哪怕有角度的移动也不过微毫。
庄绒儿不管不顾地点上去,用自己的血来涂抹他的唇瓣,眼神专注,仿佛在一丝不苟地作画。
她抹得用力,很快在阿淮唇上染上绮丽的血色,衬得他俊美的面容越发妖异。
可向上看,那对清透幽远的眸子又透着深井之水般的冷静,这样的矛盾与反差没有中和并消减他的魅力,反而使他看上去更加惑人心神。
庄绒儿停下来,不动作,眼睛也不眨,像是看入迷了。
阿淮沉默了两秒后再次对她说:“我为你包扎。”
他感知到了,某种浓重的情绪正在她体内翻涌,尽管从表情上看不出来。
那种情绪不是嗜血也不是暴怒,她在伤心吗?
为什么?
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那个“他背后的人”?
他的手始终拽在她的袖子上,而庄绒儿的手指又一次因他说话间的嘴唇张合而有了几分被啄吻的错觉,她的指头按在一处摩挲了两下又不动了。
她和阿淮对视,忽然鬼使神差地开口道:“我没有让沙鬼魂飞魄散,是日光出现,她重伤逃亡了,我击中的是她的腹部。”
对着这样一副面容,如同荆淮正在看着她。
在他的面前好像做不出心狠手辣的事情,也不想被认为是铁石心肠的人。
哪怕她当时有一瞬间的怒火中烧,竟也残存着“理智”,对准的并非沙鬼的心口。
但那真的是“理智”吗?
这个怀疑让庄绒儿本就在酸涩着的心情又差了起来,这种差与气闷和愤怒都还有所区别,像是带着几丝心慌的自恼,让她难以形容。
她只能补救般地想着,若那晦气的鬼物再敢凑上来,她绝不会手软,哪怕她是荆淮留存在这世上的痕迹之一也是同样会被她抹除。
她不高兴,这一次一定要发泄出来,阿淮便要做她的出气包。
“沙鬼来碰你,为何不躲?”庄绒儿的手指从阿淮被抹得艳红的唇上拿下来,抚弄他的脸侧,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冰冷。
她这句质问没有指望得到解释,她只是挑个由头来欺负阿淮,一言以蔽之,找茬。
她持剑时就注意到了,阿淮那时投过来的眼神,他显然想以身为饵帮她吸引沙鬼的注意力。
不管是小瞧了她还是高看了沙鬼,本意上是想做对她有利的事情。
但不得不说,沙鬼摸到他确实让她不爽,所以明明可以控制着桃木剑尖不去触碰到阿淮,却还是碰了。
包括方才让他为她舔血,也存着几分惩罚他的念头在。
然而阿淮静默地看着她,片刻后竟认了不属于他的罪责,认真道:“……抱歉,是我之过。多谢你于鬼物手中救下我。”
“他背后的人”惹她伤心,或许“他”欠她一句道歉。
如果由他来补上,会不会让庄绒儿好受一些?
他不清楚。
阿淮的指尖微微用上了几分力,见庄绒儿愣在那里没有反抗,才隔着衣衫将她的手臂拉下来托在掌心,取过一旁零落倒地的一支甘露筒,打开后沾湿净帕。
庄绒儿的肤色很白,流淌的血印仿佛是纹在她手臂上的火焰的图腾。
他把目光尽量局限在那一道伤口之上,轻柔地擦去周围的血渍,又去擦她那根点血的手指。
庄绒儿一动不动,放任阿淮为她清理伤口,在他询问可否用上伤药时,还浑浑噩噩地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瓶霖肌膏递给他。
她默不作声地盯着他的脸,看他的眉眼,看他被她作弄了的唇,看他正在为她细致上药的手。
他讲话的声线清冷温润,还残留有一点点的低哑,她回忆着。
“你无需向我道歉。”庄绒儿说。
——他从来都不需要向她道歉,他是那样好的一个人。
阿淮的手指一滞,还差一下绑好的纱布又松散了去,因为一滴温热而透明的水液将纱布的边缘打湿了。
他将布头拾回,将之重新绑好,抬眸看向庄绒儿。
“……弄疼了吗?”他轻声问。
她安静了一会儿,才“嗯”了一声,鼻腔中的颤音不算明显,却连在血沙地里发着疯的小蛇听到后也止住了动作。
——庄绒儿哭了。
这是一件几乎不可能会发生的事情。
庄绒儿很少流泪,甚至可以说,她常常流血,却从不流泪。
鬼姥说过,她是个冷血的孩子,不会流泪,就少了许多入药的引子,于炼丹炼蛊都有残缺。
鬼姥在她小时候曾经送给过她一只属于自己的蝴蝶,漂亮而听话的蝶使。
庄绒儿定睛看着手里的蝶使,抿起嘴角很高兴。
但是鬼姥跟她说,杀了吧。
她收起笑容,没有动作。
鬼姥于是亲手打了她,蝴蝶死了,她托着蝴蝶的手则几乎烂掉。
可她执拗地不松手,也不哭。
鬼姥就又抱住她,帮她上药,将蝴蝶的尸体化得粉碎。
庄绒儿这个时候终于哭了,没有声音,只有眼泪吧嗒吧嗒地掉。
鬼姥很高兴,取了容器来盛,赏了她更漂亮的蝶使。
那是她印象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流泪,哪怕鬼姥此后故技重施,她也再没能哭出来。
甚至在得知荆淮之死的那一刻和此后的无数个瞬间,她的眼尾都是干燥的。
庄绒儿迟钝地抬手去触自己眼下的液珠,点在指头盯着它看,良久后把它蹭到了阿淮的衣襟上。
对着阿淮的目光,她俯下身把头也埋在了他的胸口。
过去的几十年里,她为了施展复活邪术,到处搜集天材地宝,似乎没有什么荆淮离开了的实感。
仿佛他只是沉睡了,或是在闭关修炼。
她时常去看他的石像,像在他闭关的洞口探望。
她笃定着在未来的某个时段,当她集齐了邪术所需的全部材料后,荆淮会再次出现在她面前,一切还和从前一样。
他依然是天阙宗天才,受万人敬仰膜拜。
他不认识她,但在她身陷险境时会如天神般披荆斩棘地登场。
她沉浸在这样的想象中,觉得自己并没有真正失去荆淮,她甚至拥有属于他的一缕残魂。
可是现在,一个如此与荆淮相像的人就在她的身边,一个同样与荆淮有过接触的、还活在百年前的执念中的沙鬼也在她面前出现,反而一起提醒着她,让她越发清晰地意识到——
荆淮已经死了,不存在了,他已经离开百年了,而一百年间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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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发生许多事。
或许她也像那只可笑的沙鬼一样,因为没见过那样惊才绝艳的人,被施恩后再难忘怀,执念丛生,修成业障,靠与他相见的那些片段自欺欺人地度日。
甚至,她的心中就没有一丝怨恨吗?
或许她也曾经想过,如果荆淮从没有救过她就好了,或者他们的相逢就停留在那天的千目林中就好了。
她不去对温柔的白衣侠士产生好奇,不去跻身正派的宗门大比,她们从来都没有见过面,那荆淮就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名字,而不是一个控制着她的咒语。
荆淮真的不在了。
千千万万条生命都活了下来,唯独他死了。
昔日的翩翩少年郎化成了魂墟古战场的石像。
年轻的修士不知道他,属于他的时代的修士已经忘记了他,他的名号不再响彻天下。
过往被她珍藏的瞬间成了指缝中的流沙,已经再也不会重新回到她手中。
一如那只粉碎的蝴蝶。
……
阿淮听见庄绒儿如同小兽一般的抽泣,她的肩膀在耸动,泪水顺着他的衣衫流经他的胸口。
他有几分无措,无措地任由庄绒儿抱着,手轻轻地移到她背后,犹豫地拍了两下,象征安抚。
“抱歉。”他再次道歉。
本以为不会得到回应,可庄绒儿却声音闷闷地要求道:“……你一直这样拍着我,不要松开。”
她一边抽噎着吸气,一边反手在背上捉住阿淮的手迫使他抱得更紧,催促他拍她的背。
胸口湿润的热意有些灼人,阿淮强迫自己忽视,顺从地无声安慰着她。
……
日头逐渐高升。
地洞口.射下来的光线亮得晃眼。
庄绒儿在阿淮的怀中把眼泪浪费般地流干了,也奇异地安心了许多。
她完全平复下来后,有些翻脸不认人。
她直起身,除了眼睛还有些红以外,看不出任何异常的情绪波动。
唯有阿淮胸口那一滩深色的水印证明着先前发生过什么。
“方才发生的事情你都忘了吧。”她挪开视线,轻描淡写道。
“你的身体好些了,该吃点凡人的食物。”庄绒儿指了指一旁的地上摆着的那些小吃。
见阿淮没动,她主动去拿了那包油纸包着的酥肉饼,递了过去。
阿淮的唇上还有她的血,庄绒儿注意到后视线微定,她无意识地舔了舔唇,又取出一方手帕,沾了甘露去擦阿淮的脸。
她的行动快速而自然,没等阿淮给出反应已经完事,用过的手帕被她随手一丢盖在了小蛇的头上。
阿淮的目光跟着帕子移过去,表情未变而眸光微动。
发现主人恢复正常,白蛇果然又缠起了帕子,活跃得很是碍眼。
阿淮接过油纸包,收回看向白蛇的视线,问到:“你不吃吗?”
“……”庄绒儿想回答她是已经辟谷的修士无需进食,然而此时此刻她何尝不算个凡人,于是她摇摇头,说,“我不饿。”
“可你流了很多血。”阿淮从油纸包中分出一张被包住的酥肉饼递到她面前。
庄绒儿迟疑着两三秒后才接过,靠着他坐了下来。
“你如何看待我的做法?”她有一下没一下地咬着酥饼,目光直视地面,把食物咽下去后,抬起头问,“如果是你,面对那只沙鬼会怎么做?”
9. 009
阿淮不紧不慢地拆动油纸的动作停住,看着庄绒儿若有所思道:“如果是我,或许会斩草除根。”
庄绒儿的表情怔了一瞬,而后对他笑了笑。
阿淮敛眸,视线收回得飞快。
“你的腿并无大碍,那一击使得鬼物的阴寒之气入体,静候一两个时辰会自行散去。”
庄绒儿把酥饼都吃完了,阿淮还没下口。
他慢悠悠的动作透出几分雅观,像个守礼的公子哥儿,想来如果是荆淮进食,也会是这个样子的。
“我让这畜牲在这里陪着你,独自进城一趟,日落之前会回来。”庄绒儿欣赏了一会儿他的举止,站起身来说,“流沙城每十个时辰有沙暴,一次约莫要两三个时辰。
今日沙暴会起在傍晚时分,若能提前离开这里我一定会来接你,如果不行的话,我们今夜继续在地洞中待着便是。
白天幽冥鬼物不会现身,你可以离开地洞在周围晒晒太阳,会加快你腿部阴寒之气的散去。
记得带上那畜牲,它会护着你,莫要走远。”
这是她对他说过的最长一段话。
也是她向他第一次介绍当前的环境,虽然着墨不多。
一场昏迷便从楼阁到了大漠,他没有表现出困惑,不意味着他完全弄清楚了状况。
阿淮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并无异议。
庄绒儿把大部分物品都留在了地洞,只随身带了个小的乾坤袋,装上了必要的物品。
“那个盒子里的点心暂时先不要吃,其余食物你随便取用。”
那是唱宝会先前送给她的“赔礼”,方才开盒检查一番,竟然发现点心中还蕴藏着一些灵气,或许之后在这个灵力被封的地方能发挥关键作用。
当然,这也更加表明唱宝会庄家于此局而言是个关键人物。
血泣流沙簪与噬神珠的结合不是在他的主场发生的意外,反而其中可能少不了他的推波助澜甚至一手谋划。
而这点心送到她手上,庄家对她的态度也很耐人寻味。
庄绒儿有些烦躁。
她不再耽搁,对小蛇使了个眼色令它关键时刻变作巨蟒守护阿淮,她要独自回城去打探究竟。
黎明前的遭遇已经证明,她不去就山,可山偏要来就她。
她无法置身事外,也无法做个看客等待困局自破。
沙鬼的骚扰触碰到了她的逆鳞,哪怕参与其中的代价是无法得到筑灵枝,她也不可能再龟缩于此,让自己和阿淮被动地陷入险境。
临走前她再次叮嘱道:“记得把衣服换了。”
沙鬼碰过的衣服,脏。
至于她自己的眼泪,说不上脏,却也惹得她嫌弃,阿淮还是赶紧把衣服换掉才好,最好能把现在身上这一件直接烧了。
她想到这里又忍不住回头问了句,“需要我帮你吗?”
“不必。”阿淮婉拒。
庄绒儿离开了。
阿淮在她走后,伸手在腿上确认了一刻,痛感和麻木感已经微弱,随即站起身来,向小蛇盘着的位置走去。
他俯下身将那方被卷在蛇身中的手帕抽出,在小蛇不善的目光下将帕子拿走了。
小蛇对他吐了吐蛇信子,前身高高弓起,毫不掩饰地释放敌意。
阿淮恍若未见,慢条斯理地开始进食。
他将手帕叠起来放到了一旁,并没有想收藏的意思,他只是不太喜欢那条蛇缠住帕子迷乱的样子。
一切差不多妥当后,他走到洞口边,攀着边沿轻盈地跳了上去。
他的身体大致好些了,虽然没有恢复到最佳状态,但总算不再无力到难以自理。
入目是茫茫的大漠,正北方能远远看到一座望不到边界的城池。
后方紧挨着有一个不算很高但还算牢靠的沙坡,也是仰仗着它这座地洞才能成为避风港。
有一些残木枝和树根被吹到沙坡的脚下,零零散散地埋在沙里,都是昨夜的沙暴肆虐留下的痕迹。
突然有一道陌生的森寒剑意自身后传来,阿淮眸中的温度冷却,回身躲下并迅速捡起了沙坡脚边的一节枯木,反手迎去。
没有灵气支撑,剑也成了普通的长剑,与枯木接触,将那木头的顶端削去了半分,可是阿淮的手腕翻转间,那木头反倒因为现出尖端而显得越发锐利,竟有几分凌厉的攻势。
突然自沙坡侧方出现的攻击者是一名戴着狐狸面具的白衣男子。
他的剑法刁钻,出招娴熟,动作连贯,看得出算是个中高手,杀意逼人。
然而此人的每一次出招在阿淮眼中看起来都无比的缓慢,像是被分解过的慢动作。
他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不躲不拆,开始凝神站定,下意识地模仿那个人的动作,以手中枯木为剑和他使出相同的招式,竟然流畅得看不出丝毫破绽。
对方剑横身前,他便“剑”横身前,对方旋身挥剑,他便旋身挥“剑”,对方出剑急刺,他也出“剑”急刺。
一招一式都与之同时发生,剑影跃动,枯木之影也随之跃动。
剑尖与枯木相抵,一锋一钝,却无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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摧折它半分。
阿淮的这般复刻显然有一瞬间震慑到了对方,那人慌忙收剑摆出再一个高难度的杀招,剑尖直逼他的眉心。
然而这势不可挡的一击在阿淮眼中却无甚威力,他不仅迅速弯腰躲开,还回身出剑直点那人持剑之手的虎口。
对方吃痛地呻.吟了一声,整只胳膊都变得麻木,手中的剑就这样不受控制地甩了出去。
那人的身影猛地僵住,对于剑修而言,手中的剑都被人打飞了去,没有什么比这还更加耻辱的事情。
阿淮利落地持枯木挑起沙地上那把被击落的剑送到自己手中,握住剑柄时陌生又熟悉的感觉让他不由得手掌张合了一下,出剑横向攻击者的脖颈,微微上移——
将那人的面具挑下去,露出的是一张被汗珠浸满的煞白的脸。
看起来还算年轻,长相普通的淡眉男子,没有任何印象的陌生人。
失去记忆的他也不会看谁熟悉就对了。
阿淮持剑停住,面无表情地审视对方,剑尖始终贴在那人肌肤之上,没有移开也没有刺破。
男子不敢继续喘粗气,生怕喉咙一滚就蹭在刃上,他恐惧地看了阿淮两眼,忽然缓慢而小心地原地跪了下去。
“还请剑君饶命!”那人颤声道,“在下万刃山弟子柳橦,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剑君,诚愿以囊中珍宝赔罪……”
不怪柳橦轻敌自满贸然出招,他在沙坡附近埋伏的时候看到阿淮,他早记得此人的脸——实在太过惊艳,他活了六七十年从未见过这幅长相的人。
作为剑修,他也曾去过天阙宗游历交流,以俊秀容貌扬名天下的玉桓升剑君他也有幸见过几回,可若与此人相比,真是顿时失了颜色。
作为唱宝会的第一件拍品,一个没有灵脉空有一副皮囊的狼狈奴隶,最终被摧寰谷的现任谷主庄绒儿得手。
饶是在灵力被封的流沙城,如他这般的普通人也仍是修士一只手便可以碾死的蚂蚁。
他理应不堪一击。
可邪门的是,本该手无缚鸡之力的他却会用那套万刃山内门弟子才修习的剑术功法,甚至用得远在他之上!
一个没有灵脉的普通人,他分明连拜入外门的资格都没有!
这个人究竟是什么来历?
“我可以饶你一命,但接下来我问你的每个问题,需要你如实作答。”
——柳橦听见此人语气平缓地开口道。
他愣了一下,忙不迭地殷勤道好。
“……和我一起的女子是什么人?”
10. 010
柳橦的额间滴下一滴汗,流经他渐渐干白的嘴唇,他赶紧舔了舔,口中苦涩难忍。
从庄绒儿其人讲到古往今来存在的各大宗门势力,从修士与常人的区别讲到当前所处的困局和铸成困局的两样宝物……
问话之人活像是个半点常识也没有的新生孩童,仿佛头一天在这尘世中生存似的,以一副要将他脑内的所有讯息榨干的架势伫立在炎炎烈日之下“拷问”着他。
柳橦讲到嘴皮子冒了烟,他干咳两声,眼皮耷拉下去,继续说:“您问我为何到这里来……是,是我在城外一时迷了路……”
脖子上猛地传来刺痛,冰冷的剑刃稍一使力,极有分寸地划出一道不算深的伤口。
感受到有血液渗出流进他的胸膛,柳橦心脏一跳,再不敢有什么隐瞒,他慌张地抿了抿唇重说,“我知晓庄绒儿人在城外,特来寻人,贸然出手攻击剑君,也是起了将你劫持以威胁庄绒儿的念头。”
“为何要针对她?”
“昨夜百鬼游街人人闭门不出,今早发现城门处有不少死人……如今城内流言四起,因大能之一的天阙宗舜方长老也不幸殒命,死状凄惨,并非死于鬼物虐杀,而是五脏六腑俱被食尽。
所有人中,封去灵力后还有能力与舜方长老一战的,屈指可数,而那摧寰谷中向来有食用脏腑的蛊虫……可能的凶手人选也只有她,只有她还能在灵力被封的情况下用这般恶毒的蛊虫杀人……”
他回答到一半渐渐止住了声音,自知答非所问,因为看到剑君蹙起了眉。
“你明知实力相差甚远,为何要孤身一人来针对她?”
柳橦嗫嚅了两下,眼神中忽然闪过茫然。
他明知实力相差甚远……为何,为何要孤身一人来针对庄绒儿?
他为何要这样做?
他肯定不会这样做的。
柳橦一时间面无血色。
而阿淮默默地打量着他的神情,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你认不认得长着我这样一张脸的人?”
柳橦摇头,他动作间肩膀上爬出来一个灰扑扑的小虫。
细微到肉眼很难看见,但阿淮注意到了。
他的剑尖随之迅疾移动,可柳橦忽然慌乱地抓耳挠腮起来,他一把抓在虫身上,小虫被指头碾压,爆成一颗渺小的血点,散发出一股刺鼻的药味。
几乎同时,柳橦口中猛地突出一口污血。
他两眼瞪大,嘴唇青紫地倒了下去,一头扎在了沙地中。
——人已经死了。
地洞口处爬上来一条白蛇,那对冰冷的竖瞳投过来极为漠然的一瞥。
阿淮本以为它是被血腥味吸引而出,现在看来,除了庄绒儿的血,其他人的血液于它而言不过污泥。
他不再看白蛇,在柳橦的尸体前顿了一下,才用剑挑起了一边地上那副狐狸面具。
想到刚挑下这幅面具时那张隐于其中的布满汗水的脸,他沉默地静止了片刻,好在柳橦的腰间还挂着一张恶鬼面具。
他将狐狸面具扔掉,又把恶鬼面具取在手中,顺便拿走了柳橦身上别着的乾坤袋。
视线最后在那死虫化作的血点上停留了一瞬,阿淮不再耽搁,跳回地洞收拾行囊。
有人在针对庄绒儿。
不管那人有什么根本目的,他的直接目的都是让庄绒儿进城,掺和到风暴中心。
进去以后还能否顺利出来,就成了未知数。
此地凡人与修士的差别在封印下有所缩小,他不会成为她的负累,那么,他要去找她。
-
“我说了不可能就是不可能!”
少女扶在一处高墙的拐角上,手指用力地抠住了砖石的表层。
“你们这群粗鄙的杂鱼都在痴人说梦,我嫂嫂她根本不在这个什么破鬼城里!怎么可能是她杀的人?”她一脸愤懑地反驳着他人,可她面前根本空无一人。
“那个什么破长老,他愿意死便死了,跟嫂嫂又有什么关系?你们这些没脑子的蠢货只会造谣怎么不跟着一起去死!”
她咬牙,又惧又怒地瞪着几十米外站在一起的三五名修士,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音量不停咒骂,“通通去死……等本小姐出去了,一定给你们点颜色看……”
一条青绿色的蛇从面前游过,吓得水芜一个激灵,慌忙收声。
她缓过神来后视线稍定,胸腔起伏间觉得那青蛇很是眼熟,仿佛初见嫂嫂时,她头上别着的碧玉珠钗。
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会有这种颜色的蛇吗?
水芜犹豫了一下,下意识地跟了上去。
青蛇似乎回头瞥了她一眼,极快地游动到城门的方向去。
庄绒儿藏身在拐墙后,放下手中空荡的竹筒,引着青蛇回到里面。
她放出的探路者顺利引出来了一个城中修士,可是看清了那人是谁后,庄绒儿又觉得有些棘手。
“怎么是你?”
她不禁哑然。
本是做着不打草惊蛇的准备,想揪出一个人盘问过后再视情况伪装身份进城的。
没想到这个人是水芜。
或许她应当再放青蛇走一遭。
“嫂嫂!你……”水芜面上的惊喜一闪而过,看来她并没有记昨日的被甩之仇,但很快她就咬住嘴唇,眼看着又要哭了,“你还是快走吧,一群疯子正说着要抓你呢!”
她肉眼可见的狼狈,发髻歪歪斜斜,好几缕发丝散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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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来,像是刚逃难回来似的。
庄绒儿已经没有了反复去纠正称呼的耐心,反正水芜也根本听不进去,她只是递过去一个丹盒,低声问道:“从昨晚沙暴出现之后,城中都发生了什么,可否讲与我听?”
水芜下意识地接过丹盒向下看去。
“谢礼……糖丸,你可以现在吃掉。”庄绒儿怕自己不解释一句的话水芜就难以进入正题。
“噢,噢,还是留着之后吃吧。昨晚沙暴起了以后,一个杂鱼带我躲进了城里的房子。
前半夜还好好的,后半夜开始,沙暴倒是停了,可又有一阵鬼哭狼嚎……”水芜苦着脸。
“说是百鬼游街,有人用恶鬼盘害人呢!我就听见好多双鬼手不停拍门,外头全是可怕的声音……
今天一早,就看见死了不少人,嫂嫂你现在进城去看,还能看见那些人的尸体呢!
还有一堆动物的尸首,狐狸、野猪、山鸡,都是之前唱宝会里那些奏乐的妖怪仆从!”
水芜说话间将丹盒小心地收到怀中,庄绒儿注意到了她怀里还揣着一样格外眼熟的东西,她心中一紧,语气凝重:“唱宝会的哭佛侍者也死了?”
水芜愣了一下,从怀里抽出那张哭佛面具,“那个无礼狂徒死没死却也不知道,这面具是我昨日黄昏时分捡到的。”
“还有一个什么天阙宗的长老也死了,五脏六腑均被啃食,其他人非要说他不是被鬼杀的,是被嫂嫂你杀的。”水芜紧张地抬眼望着她,“现在城里不少人对你有敌意,还商量着围攻手段,嫂嫂,你准备如何是好?”
五脏六腑均被啃食……
不就是她用来交换阿淮的催命蛊?
“这群人怎么不去围攻恶鬼盘的所有者?”庄绒儿不悦道。
“试图抓过,可是没人知道他是谁……这不就意味着,那个坏东西就潜伏在我们身边呢?”
庄绒儿松开紧锁的眉头,又拿出一枚丹盒递了过去。
“可否将那面具借我一用?”她对水芜说,“给你糖丸。”
水芜立刻把面具递了过来,面上微红,“嫂嫂不用像哄小孩般哄我……”
庄绒儿不太习惯她亲密的姿态,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只是习惯了将人情当场结清。
那个送出去的丹盒里装着的也不是糖丸,而是某种用于巩固修为的稀有存珍丹。
水芜修为很差,像是先天有缺,她如果直说可能又少不了要废些口舌。
随便说个糖丸,反正吃了对她只有好处。
水芜忽然拍了拍脑门,又道:“差点忘了,嫂嫂,还有一件事——有人说昨晚百鬼游街时,他大着胆子隔窗窥望,竟见到了尤雪泣的鬼魂。”
11. 011
“嫂嫂应当知道那雪泣娘子?我也是听人说的,她就是造出这座幻术中的流沙城的人……”水芜敲了敲脑袋,仔细回想道。
庄绒儿眼神稍冷,忽地伸手取下发间的琥珀簪子,向斜后方的高处用力一掷。
簪子划破日空,疾刺而去,一道自口中泄出的闷哼伴随一阵衣料的簌簌摩擦声,窃听之人自知被发现已不便脱身,干脆自墙头跳了下来。
“在下飞缘阁弟子余还冶,本是追随水姑娘而来,无意冒犯庄谷主。”他单膝点地作揖,而后将簪子呈在了掌心中。
他肩头的衣料破了一个大洞,不过没有触及皮肉,正是被一道簪子穿破的。
水芜愣了一下,随即恶狠狠地瞪着那人,咬牙道:“……你这怪人跟着我干嘛?”
他这个时候倒是能正常说话了。
少年身形,莫名阴暗的气质,正是那名在城外冒犯她,后来又在城内领她在房屋中躲避的古怪杂鱼!
什么飞缘阁,听都没听过的小门小派,哪里来的勇气总出言调侃她的!
余还冶不分给水芜半点余光,只半低着头对庄绒儿道:“谷主蒙冤,进城不便,谷主若不嫌弃,我这里有从未穿过的男子衣衫……”
庄绒儿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人。
她垂在衣袖下的手攥了攥,将哭佛面具捏得更紧,轻声道:“好啊。”
从此人出现的那一刻起,她就闻到了一股似有若无的药味,很难闻,但难闻得又不是很明显,有点耐人寻味,她总觉得自己曾经或许闻到过类似的味道。
是……在几年前孤身闯入葬魂洞窟,取复活邪术中要用到的不化骨那回。
不化骨是一种超脱生死轮回的至邪僵尸,凶煞无比,也寻常难见,同名的炼材是指这类僵尸的脊椎,因此想要得手必定要先将僵尸本体彻底诛杀分块。
她在那回与不化骨的缠斗中身受重伤,至今还有些遗症。
缠斗过程中,不化骨近身时,她某一刻也曾闻到过这样刺鼻的药味儿,不过比现在要明显上许多。
余还冶看她答应后立刻松了口气,微微欠身从乾坤袋中取出一身玄色衣裳,和哭佛侍者当日在唱宝阁中穿的颜色一样。
他出言道:“谷主请便,在下先行进城,在城中还有要事与谷主相商。”
还好衣服上没有味道,少年的身形她穿上也差不多合适。
庄绒儿忍住不适伪装完全,和一旁替她遮掩的水芜一同进了城。
才一入城,果然看到横尸遍地。
人的,兽的,零零散散分布在巷口门前。
狐狸头被蛮力扯断,满地的浮毛被血染成一缕一缕的。
地上的流沙也变得湿润,不少血已经渗进了地下,呈现出一种浓重结块般的暗红色。
“那舜方长老的尸体被人收走了。”水芜撇了撇嘴,“原本是倒在前面那个无字石碑之下的,就是那个什么飞鸢还是飞缘阁的杂鱼现在站着的位置。”
余还冶站在那处朝这边礼貌地点了点头,周围四下无人,不知道其他人是都在房屋内养精蓄锐,还是在更深入城中的地方探查。
庄绒儿敛眸,和水芜一道走了过去。
“您该知道吧?血气流沙簪之下的流沙城,本来的脱身破解之法,应当是以灵力击破沙眼。”余还冶开门见山道,“然而,哪怕有噬神珠的影响,我等如今的处境也和传闻中大不相同……在传闻中,陷入流沙城中后,人会困在城中,因为城池旷大街巷雷同而找不到城门的位置,所谓的沙眼,则在城门附近。而现在……”
水芜不悦地插嘴道:“我落地就在城外,抬眼就是城门,这传闻并不准确,你这家伙休要在这里散播假消息混淆视听。”
余还冶有些无奈地瞧了她一眼,“显然,传闻无误,有、有误的是,是我们当前……所,所处的地方,并非幻境中的、流沙、流沙城,那日唱宝会众目睽睽、之下,投下的簪子并非血、血泣流沙簪。”
“你说话怎得又这幅样子了?”水芜犹疑道,“听着太让人难受!”
“……”余还冶沉着脸闭上了嘴。
庄绒儿不置可否。
他们现在所在的地方当然不是幻境中的流沙城,她早就知道这里是真正的流沙古城。
所有人一齐中的术法不是幻术,而是空间阵法。
当日将噬魂珠钉在地上的簪子确实也不是血泣流沙簪。
真正的簪子只怕就如无横所说,在他那里,从未掷出去过。
无横其实不是个贪生怕死之辈,也没必要特意骗她。
凌晨在沙鬼戏弄下他独自逃窜一事,庄绒儿其实没有放在心上,若说有那么一点点的别扭,只在于感觉这不像是无横会做出的事情,除非他被什么吸引了。
察觉到簪子不对版、流沙城也不对劲这一点的修士应当不少,这也是拍下簪子的无横没遭到针对,而她庄绒儿反倒成了众矢之的的原因之一。
“你到底想说什么?”庄绒儿平静地问。
这么多铺垫对她而言没有任何意义。
余还冶沉默了一刻,试探性地张了张口后,对她笑道:“背后设局之人这般捉弄谷主,又让谷主背负污名,难不成谷主没有想反将一军的念头在?”
庄绒儿不答话,而水芜正惊讶于此人一会儿口吃一会儿出言流利。
“在下愿与谷主合作……我知晓逃脱之法,也知道驱使恶鬼盘的是何人。”余还冶低声道,“只要谷主赐我一枚罩心丹……”
罩心丹是她摧寰谷中的一味秘药,可以护住身之根本,吃下后哪怕受了再重的伤也能不被波及心肺。某种意义上,可以将罩心丹视作一面盾,哪怕是最最尖利的矛——催命蛊,也不能摧毁这面盾。
庄绒儿面具下的表情变冷,她正要出声讥讽时,脚下踩着的沙地忽地涌动,水芜口中忍不住惊呼一声。
类似于地陷般的动静只持续了三五秒,被血染红的沙地的颜色似乎比之之前要变浅了不少。
就仿佛,那些浮于表层的血水都浸透到了地心深层似的。
庄绒儿眸光微动。
她打量着地面的同时,余还冶也在打量着她。
他的表情变得不再笃定,视线触及隐隐褪色的地面,他咬咬牙,直接道:“如谷主所见,其实真正的逃脱之法还是灌透沙眼,沙眼就在这无字石碑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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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用来灌透沙眼的东西,不是灵力,而是人血……”
他此时不说,怪相已经发生,庄绒儿过不了多久自己便会推断出来,还不如他现在点破,或许还能赚个一二人情分。
自墙头上被人打下来已经彻底打乱了他的计划,而那个失误就是因为他还是小瞧了庄绒儿,小瞧了这名通过不正当手段继承摧寰谷的现任谷主。
他再不敢继续看低此人,抱着“庄绒儿不可能看破沙眼真相”的想法与其对峙。
“要逃出此地,需要的血量庞大不可估计,届时这座城就成了彻底的人间炼狱……”
余还冶在这头渲染着情况之危急,另一头,一条白蛇悄无声息地缠到了庄绒儿的脚腕上。
庄绒儿身形的轻顿让余还冶也意识到了什么,他立即噤声,扭身看向城门入口的方向。
庄绒儿也转头过去,只见迎面走来一位戴着恶鬼面具的白衣郎君。
微风吹过他的衣袖与发尾,恶鬼面具侧边的绳带轻轻摇晃。
“……”
庄绒儿的身形蓦地僵住,恍惚间,好像回到了一百多年前。
她被鬼姥从天上扔下来,摔在人间界,恰逢天阙宗弟子除妖结束,百姓们自发布置宴会,满街挂起了红灯笼,耍起了杂技玩意儿,为降妖除魔的剑君们送上临行谢礼。
弟子们均还是少年,从未见过人世中这般热闹的场面,他们混在人群堆里戴着面具与众人同乐,庄绒儿就是在这时摔进了他们周围的湖里。
那是她第二次见到荆淮。
鬼姥在她周身捆了压制灵力的绳索,如同一道结界,没人会在意她落水的动静。
湖水打在身上的阵痛,骤然呛住口鼻的窒息,都让她本能地朝岸上去爬。
朦胧间以手抹去面上的水珠,隐约看见自岸边遥遥走过来一名戴着傩神面具的白衣男子,他的手扣在面具上,稍微揭下,露出半张泠然的脸,似乎是感到了灵力的波动而前来探看。
庄绒儿霎时清醒,认出他是那日千目林中她以蝴蝶之身见过的侠士,第一反应竟然是沉下去,沉到水下去,不要让他看见自己这般狼狈的模样……
湖水不算彻骨寒凉,然而她触怒鬼姥,身上带伤,没有沉水太久便觉得意识混沌。
一条自周围小贩摊上取下的红绸缎深入水面,有力地缠在她腰间。
后来的事情全记不得了,醒来时她躺在镇上居民家中的睡塌上,耳边放着一张傩神面具。
那时的她不知道是作何想法,竟然出手将面具毁了。
而后看着它碎地成灰,又捡起面具背后挂着的丝线系绳。
五彩的绳子后来被她编成剑穗挂在腰间,直到后来某一次历险将之弄丢了。
仿佛是宿命般的——她失去了荆淮留下的丝绳,沉入昏迷,醒来后,也失去了荆淮本人。
脚踝上冰凉的触感渐渐消失,转移到她的手腕上,是小蛇爬了上来。
庄绒儿浑身一颤,忽然惊醒,看着向她走来的阿淮,不但没有上前,反而后退了半步。
阿淮踏过来的脚步一停,察觉到她的异常,迟疑了一瞬便伸手覆上面具,轻轻地取了下来。
12. 012
耳边忽然传来一道抽气声,出自水芜。
阿淮被带上唱宝台的时候,她已经被侍者扔了出去,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这张脸,如何能不惊艳?
庄绒儿的眉头皱了皱。
她控制住心绪的起伏,将方才想起的一切都抛于脑后,在外人面前尽量自然地迎上前去,没有质问阿淮“你怎么来了”,而是将阿淮的面具给他重新扣上了。
她的动作熟稔亲昵,将将唤回了水芜的几分神志。
水芜喉咙一滚,难以自持地问道:“嫂嫂……他是谁?”
她这问话一出,阿淮的指头忽地蜷了蜷,抬眸看向她。
他走过来时便有打量过庄绒儿身旁的两个人,待他露面后两个人都极为失礼地盯住他,女子脸上的神情他并不陌生,而那年岁不大的男子脸上竟然也浮现出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痴意,让他觉得十分不适。
本来他对那男子的警惕和注意要更多些,然而那女子一开口石破天惊。
嫂嫂?
她口中的嫂嫂,是称呼庄绒儿的么?
柳橦在介绍庄绒儿的时候,并没有说过她已经有了道侣。
若她早已成家,那他现在……算什么?
庄绒儿买下他的事情,她的那位“道侣”又知晓吗?
阿淮面具之下的表情逐渐凝固,心念一时间百转千回。
庄绒儿的手摸上他的手臂的时候,他竟然本能地瑟缩了一下,反应过来后才忍住没有动作,只是与那双手接触到的肌肤都变得格外敏感起来。
庄绒儿回头看去,也有几分不高兴,那余还冶和水芜两个人都死死地盯着阿淮,哪怕阿淮的面具已经被她给扣上了,她也有一种自己的宝物被人觊觎了的错觉。
她揽着阿淮的手臂想把人带走安置,对于水芜的质问没有丝毫想解释的意思。
而余还冶低笑着开口:“水姑娘不知道吗?那是庄谷主斥重金买下来的美人儿啊。”
“……奴隶是吗,我、我能理解。”水芜神情有几分古怪,又在她身后大喊,“嫂嫂,我阿兄虽然不是那种不容人的性格,但你……但你日后也莫要让这奴隶在他身前露脸才好。”
庄绒儿感受到她身侧之人的身形一僵。
她心中微动,还是转过头认真道:“我说过多次了,我不是你嫂嫂,不管水珏做了什么让你产生了误会,都与我无关。你若暂无去处,先跟着我走。”
“啊?嫂嫂,你说什么……”水芜呆立在原地,没有追上来。
又是这样,庄绒儿向来没有解释两遍的耐心。
不过有人听进去就够了。
阿淮的身体重新放松了,还在她耳边轻声道:“我贸然进城寻你,是有事对你说……”
“你来了正好,不然我还得去接你一趟,我们今晚就在城中住着。”庄绒儿若有所思道,“事情如果不算过分紧急……”
“一定要留在城中?我想说的事情便是有人刻意引你入城,不明意图,但不辞用计针对你。”
“无妨。”庄绒儿自己也感知到了,然而她不是一个会因噎废食的人。
既然都说了尤雪泣的鬼魂会在城内现身,她无论如何也应当和故人见上一面。
更何况破局的法子,方才余还冶说的都差不多了……那个人确实不简单,不过他应当没有说谎。
她不管是从哪方面考虑都得住到城中来,哪怕这个决定会如了某些人的意。
如果阿淮没有突然现身,她大概会留在那里对余还冶施以一个小小的惩治,她向来讨厌被人算计,然后尽快回地洞中带阿淮重新进城。
现在距离黄昏也没有几个时辰了,既然阿淮已经“拖家带口”地找到了她,她决定先选一处房子作为落脚。
今晚沙暴恶鬼又会排队登场,能想象到到时候的场面必定相当热闹。
他们很快便找了一间离城外不远的房子待下。
这间房子居于连栋中央,左右的大门都已经有了不同程度的损毁,唯独这一间看起来还保持坚牢,且还没有修士占用过的痕迹,离修士聚居地也比较远。
不过一踏入房屋内部,便能看出来建筑荒废许久,尘灰满地,极尽衰败。
只有主体的结构还算坚实,门板也很牢固——这是应对沙暴和百鬼必不可少的条件。
阿淮将两个乾坤袋递了过来。
其中一个是她庄绒儿自己的,另一个却很陌生。
“所有东西我都收回了你的乾坤袋中,那另外一个,是你走后来了一名偷袭的修士留下的。”阿淮解释道。
“……他可有伤到你?”
“未曾。”
庄绒儿点点头,没有想立刻打开乾坤袋来搜刮一番,只随意放到地上。
她做了个深呼吸,压下心中暴涨的杀意。
乾坤袋都被人掠去了,证明人已经死了,不然她肯定会将那人好好料理一番。
想来应当是小蛇护主有功,她用手轻轻地抚了抚缠在她另一只手腕上、如同一串白玉镯子的小蛇。
小蛇颇为受用地支起头来蹭她,极尽谄媚。
阿淮看着这一幕,无言地移开了视线。
“让它继续陪着你吧。”庄绒儿道,“我要出去一趟,去寻水芜。”
水芜没跟着她过来,而她身边的那个余还冶不是个值得放心的人。
如果是平日她也不准备多管闲事,但今晚特殊,肯定不止她一个人准备有动作,好歹水芜也算是对她施以了援手,更何况她还是她友人的亲妹妹,她于情于理应当保全她的安危。
庄绒儿出去了。
只剩下阿淮与小蛇居于房间的两头。
阿淮将那把从柳橦手里得来的剑拾了出来,隔着窗户望着外面的天色,波澜不惊的脸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忽然,他眸光一凝,偏头看向右侧的墙壁。
隔着一面墙的距离,他敏锐地感觉到了,那后面似乎有什么东西。
某种粘稠而散发着恶臭的东西,从一个很寒冷的地方而来,那个地方他还曾经去过。
阿淮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忽然会有这种判断,他迟疑了一下,看了眼小蛇意兴阑珊的反应,走上前以手指贴上了墙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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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墙壁背后,一个男人面色霜寒,他紧闭着眼睛,眼皮不断震颤,仿佛陷入梦魇。
他坐在一座布满蛛网的床榻之上,左手掌上端着一枚圆月大小的罗盘。
罗盘的盘身为黑色,周边缀了一圈金线,而罗盘的表面上刻画了密密麻麻的朱砂符文,让人望一眼便头痛欲裂。
那闭着眼睛的男人正用手指在盘面上摩挲,摸到某一处符文时,他停住不动了,脸上的表情变得可怖起来,像是在压抑着暴怒。
那一处符文的朱砂有被描改过的痕迹,上面的血痕还相对新鲜,它所代表的恶鬼,正是那只坏了他好事、惹了不该惹的人的沙鬼。
本不该如此,可是有人改了他的恶鬼盘!
导致他招来了一只不在城中作乱,转而去城外游荡,在庄绒儿手下被磋磨到半死的蠢钝鬼物!从而被那鬼物连累着,承受转接而来的伤痛!该死!
现在他元气有伤,再对上尤雪泣不是凭白少了胜算?
早便知道这唱宝会是针对他设下的困局,可他早已不是百年前面对家难城难无能为力的那个尤未凝,有恃无恐的他凭什么不能将计就计?
只怕旧人还不清楚,他有了常人难遇的机缘,变成了半人半鬼的怪物,根本不仰仗灵气修炼。
所谓的噬神珠封印下的流沙城,于他而言没有半分压制,干脆,他可以假借他人之手,达到自己的目的——得到流沙古城之下埋着的时碱。
这味稀世珍宝曾在百年前让这座城惹来杀身之祸,直接覆灭。
因为想打开地下通道获取时碱唯有一个法子,即以流沙城主血脉点开无字石碑,再用人血灌满沙眼。
百年过去,那位所谓的“大能”又起了取用时碱的心,相信他顺手拿走一二,也不是什么大事。
只要他抢先一步在这里将尤雪泣杀死。
他们流沙城最后的血脉,便只剩下他一个。
作为唯一一把能打开地下通道的钥匙,他无论做什么都不可能被大能抹杀,想必尤雪泣也是这样想的,因此竟然也来试图除掉他。
真是可笑,明明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妹,他二人不将报仇之剑冲向那个屠城的仇人,反倒对准了彼此。
不过他自认为要比尤雪泣高尚许多,起码他不在仇人手下摇尾乞怜,哪像尤雪泣,混成了大能座下的一条狗。
外界都传她雪泣娘子已经死了,进了这城中后传闻闹得更甚。
可只有他知道,尤雪泣绝对没死,他根本感知不到她的鬼魂。
他方才还感知到了一名修士死于城外,因为那人的鬼魂离开了这个空间,一切都逃不过他如今特殊体质下的那双眼。
尤未凝正摩挲着恶鬼盘,思量对策,忽然听见墙壁上传来了“笃笃”两声。
他蓦地睁开眼,脸色变得凝重起来。
——隔壁住进来了人,而他竟然完全没有察觉。
这般能蒙蔽住他的感知的人……难道恶鬼盘上的手脚也是他动的?
敲墙声停下了,尤未凝将恶鬼盘收入怀中,戴上一旁的狐狸面具起身走了出去。
13. 013
房门被人叩响,下一秒被直接推开。
阿淮看过去,是庄绒儿走了进来。
她的表情一如往常,不过看其身后没有跟着另外一个人,大概是寻人未果。
庄绒儿见外面的天色不太对劲,猜测沙暴也许要提早到来。
不管有什么计划,都应该在沙暴结束后再实行,相信所有人都是这般同样的想法。
水芜既然有了昨日躲避沙暴的经验,今天应当也不会出什么岔子,见到起风了,应该知道怎么保护自己。
好歹是个成年人了,她四处搜寻过,没有看到她的踪影,可能是已经进了某间房屋内部。
现在的天色不同寻常,她还是先自己回来了。
果然就如同庄绒儿所预料的那样,她回来不足几分钟,隔着窗户就看见外面的天色愈加阴沉,转眼间晴日褪尽。
“你那把剑是哪里来的?”
庄绒儿看到阿淮身侧立着的长剑,她的乾坤袋中没有这等强硬的兵器,除去虫毒,至多只有藤条鞭子一类趁手轻便的武器。
她走近,在阿淮身边轻轻嗅闻,确认那股已经极为清淡的药味是自剑上传来的。
这已经是她今日第二回闻到了,与余还冶身上的气味一致,和她当年在不化骨身上闻到的气味相仿。
“是那偷袭的死人身上的?”
阿淮颔首:“那人临死前,身上曾爬出一只微毫大小的灰虫,他似乎瘙痒难耐将虫子抓破后,自身也吐血而亡。”
他尽量将怪况描述得细致准确。
他觉得那离奇之死与某种蛊术相关,据柳橦当时的介绍,庄绒儿在这方面当有所建树,也许能分辨出什么有用信息。
“……你可曾闻到那虫子有什么味道?”
“当时有一股刺鼻药味随虫死而爆裂开来。”
“原来也是个用蛊的。”庄绒儿冷哼一声。
用蛊虫控制傀儡去将她激怒,引她入城,不料她走得早,让那傀儡碰到了阿淮。
这个试图插手她行踪的人,她心中已经有了人选。
引她入城的目的大概也就是想借她之手脱困。
只是不清楚此人和那年她在葬魂洞窟的遭遇又有何瓜葛。
灰色的傀儡虫她也有,曾经还用那虫子控制小纸人来进行采买。
但是她的虫子上没有那股味道,也不能在灵力被封的情况下完全操纵活人,并达到同生同死的效果。
如果那种气味代表的某类加持便说得通了,那年她本已经将不化骨打败,然而也是在那股气味爆开时,晦气的死僵尸又重振旗鼓,回光返照般将她重伤。
倘若不是她还带着各样保命的法器和道符,说不准陨落在那里也是有可能的。
余还冶,飞缘阁……她记下了。
狂沙四起,狂风呼呼地撞着门,仿佛下一秒就要将窗户吹开。
巨大的风旋,听得人心中惶惑——沙暴又起来了。
流沙城外的沙暴会比城内更加喧嚣,但这不意味着城内的沙暴不够恐怖。
沙暴向来是天灾程度的,如果这个时候推门出去,没有修为傍身之人只怕要被卷上三尺高。
而流沙城内的房屋都是特殊构造、特殊材质的,它们有多年来抵御沙暴的经验,因此才没有被吹毁了去。
然而在这样风沙越发恐怖的环境中,竟然有人敲门。
那男人的声音几乎被哭嚎的风声盖过,对他们喊道:“在下万刃山弟子柳橦,可否请里面的道友容我暂避一二?”
阿淮闻声一动,过来抓她的胳膊,对着她摇了摇头。
“外面太危险了,在下身上带着千斤珠,才能勉强于风中站立,方才在下远远地看见一个穿着烟粉色小袄的姑娘被风暴卷走了,可惜无力施救……”那人继续道。
“别出去,此人身份有假。”
阿淮低声道。
他怕她会动摇,因为穿烟粉色小袄的姑娘太有指向性,水芜就是这样一幅打扮。
可真正的柳橦早在城外他的眼皮底下死掉了,那么门外这人是谁?
不愿以真面目示人,怎么可能安了好心?
庄绒儿犹豫了一下,因为她在约莫半分钟前当真隐隐听见了一声女子的尖叫。
经此人一言,越发觉得那声音像极了水芜。
那人似乎也没有觉得自己真的能打动他们被放进来,将话说完后便不再拍门,只是门外突然传来闷哼一声,好像他被什么给击中了一般。
庄绒儿耳尖微动,将风沙的嘈杂屏蔽了去,再去听,沙里的人只怕不少。
她竟是判断失误了,本以为各方势力都有等待沙暴结束再动手的默契,原来都是一群疯子。
她思量片刻,自乾坤袋中取出一个刻有花纹的木盒,将之打开。
唱宝会送来的点心在其中摆成一排,仍可见灵气蕴动。
她看了一眼,突然以指尖划破掌心,血液涌出,她走过去用那只手掌抹了抹阿淮的脸。
“你在房间里莫要出去。”她看眼阿淮紧皱的眉头,补充道,“在房间里保护好我的身体。”
“你……”
“有什么问题等我回来再说。”庄绒儿不再耽搁,她捏碎了盒子中的三块点心,掌心收拢,灵气自创口处自发流入她的血液。
虽不充盈,却比完全干瘪时的体验好上太多。
庄绒儿盘膝坐下,闭眼结印,引灵识而出,遥附楼外沙虫之上——
“……”
一阵异样的感受,她在狂沙中艰难睁眼,低伏的视野宣告着她已经成功。
可是,太不对劲。
“……庄绒儿,你怎得到我这里来了?”自体内传来第二道声音,沙哑柔婉,透出强烈的难以置信。
这被她灵识附身的“沙虫”,竟然是无横这只大蜈蚣!
无横不在室内躲避,为什么在外面游荡?
“你有灵力?!”无横又是一惊。
“身体暂且借我一用。”庄绒儿凝神夺取掌控权,蜈蚣的巨尾在沙地中不断旋动,在狂风中向前行进。
她看见了,确实是真的,半空中的风卷里有一个人,那是水芜。
水芜胸口处的链子闪烁出耀眼的光芒,那红芒之下的神器分明是破虚之眼,而水芜似乎正处在生死濒危之际。
她飞身而上,在无横惊惧的阻拦声中,攀上楼阁至顶。
“水芜,快用破虚之眼!”
既然有这等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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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虚空的法宝,为何不在进入困局的一开始就用掉?
魔域一系尤其擅长空间术法,如果那是水珏炼的破虚之眼,必定能够在此地撕开一条裂缝,放水芜离开。
只要离开此地,灵力自然会恢复,不管被传送到了哪里,届时她不管是回魔域搬救兵还是自行逃脱养伤都无所谓,起码绝无生命危险。
但她好像根本意识不到,也根本不会驱使。
水芜的尖叫声似有若无,不知道她在风阻之下能否听见她的喊话,庄绒儿心中焦急,只听无横说道:“走近风旋,将我身上的血泣流沙簪插到地上——”
建立城中之城,虽能让把处于危险的水芜也“抓”进幻境,亲口教她用破虚之眼,可是他们到时候又该如何出来?根本没有灵力能来击破沙眼。
是了,她可以斩断灵识,到时用本体在外界帮无横脱身。
庄绒儿不再犹豫,依言照办。
金簪落地,风沙有一瞬间的静止,四周景色飞速变化,重新凝结下来的城景,与先前一般无二。
只是城中被虚假的静谧笼罩,庄绒儿操纵无横的身体起来,只见被“抓”来城中的不止水芜,还有正在缠斗中的二人。
那一男一女生着极为相似的面容,只是男子的脸上遍布焰火般的黑纹,因为表情的痛苦而越发显得狰狞。而女子回头望她一眼,掐在男子脖颈间的手持续用力,霜雪凝成的眉眼中一阵抹不去的悲哀。
水芜趴在地上,窒息般地大口喘息着。
庄绒儿也无暇顾及骤然出现在眼前的故人,忙对着她喊道:“水芜,用破虚之眼,快!”
她仅仅是中了幻术,实际的身体随时可能被暴风碾碎。
水芜慌忙地抬头看了她一眼,终于匆匆握住胸口的鲜红吊坠。
她的身下出现一条极其狭窄而黑漆的裂缝,裂缝出现时整个空间猛地颤了颤,水芜自裂缝中钻了出去,缝隙霎时间闭合。
庄绒儿松了口气,高度绷紧的神经放下来才发觉无横相当不对劲。
她竟然有种控制不住的错觉,要掌控这具躯壳变得格外吃力。
“雪泣……”
硕大的蜈蚣口中发出一声呼唤,而这呼唤不是出自她庄绒儿。
无横越过了她,拿回了自己的身体,这于他二人都绝非好事。
她心道不好,正要重新凝神,将此人的鲁莽之举叫停,可是蜈蚣之身已经蜿蜒而去,试图挡下陌生男子即将打向尤雪泣的一道混黑戾气。
庄绒儿忍下脑袋的钝痛,将将让身体停滞了半秒,然而下一刻,她的灵识竟然被弹了出去。
控制很难,而脱离只在一瞬间,她从无横的身体里被驱赶走了……
巨大的眩晕感席卷而来,大脑嗡嗡作响,庄绒儿的唇角处流下一行血,她浑身一颤睁开眼睛。
她在自己的身体里,而此刻这里也乱了套,她身前盘着的巨蟒,将她牢牢圈于中心保护,只是巨蟒明显痛苦难耐,全身都一抽一抽的,尾巴尖不住地拍打着地面。
庄绒儿能感同身受那份痛苦,因为她此时此刻,也深受折磨。
灵识被踢开,也许与无横骤然暴涨的意志力无关,而是,而是摧寰谷内的血池出了问题……
14. 014
摧寰谷的血池与她血脉相连,是她能够统领谷中毒物的关键,是作为谷主能力的仰仗,也是捆在她身上的枷锁。
她与小蛇同时出事,便证明是血池被人污染了。
摧寰谷内部有人动了手脚。
赶在这一个时间或许只是偶然,可是……
庄绒儿捂住心口,挣扎着从地上起来,她将巨蟒从身前驱逐,把食盘里的剩余点心都在掌心中捏碎,汲取其中全部的灵气。
她一掌拍在地面,骤然惊起气波,顺着半遮半掩的残破重门与外界的狂风融做一体,陷入打斗中的两人均分神回看过来。
阿淮一手持剑,与那一手持枯枝的男子兵刃相交,看上去竟居于上风。
他注意到庄绒儿的狼狈之态,眸光越发冷凝,招招式式旨在将对手自此处引走。
庄绒儿神色复杂地瞥他一眼,终是咬着牙拿起那柄染血的桃木剑飞身离开。
凛凛剑光斩碎风中沙粒,与阿淮交手的余还冶心中一惊,在注意到庄绒儿看到他们争斗却没有插手而是离开后更是心惊。
他的眼神变了又变,望向阿淮的目光越发透出狂热与熟稔,哪怕身上已经现出血口,竟不怒反笑。
余还冶手中枯木只剩下两寸长短,可他挥舞起来,屏气凝神,重新用起了剑招。
行云流水,疾如雷霆,杀意凛然的同时每一个旋身与起势又均饱含端方的正气,那根本不是他这等浑身透着阴翳的怪人该掌握的剑诀。
看眼前之人突然出招不再混乱,而是隐隐现出几分高超娴熟,阿淮一个刚刚持剑的人没有丝毫慌乱,他如同今日在地洞边与柳橦交战时一样,以眼神捕捉对方的每一个姿态,从效仿中找出破绽——
一等一复刻对方的剑法的同时,他的体内仿佛也有一股灼灼的热意在四处流淌,却找不到出路,连手中的剑都发出铮铮器鸣。
“果然是你回来了……”
余还冶有几分难掩兴奋道。
他面上泛红,神采炯然,飞身后退,避开一记杀招,似是准备逃脱。
但阿淮手中的剑已锐不可挡。
他无法放过眼前这个危险的人,他身上同样有他先前在墙壁后感受到的阴冷,更何况此人还主动来攻击陷入昏睡中的庄绒儿,意图用出杀招。
长剑随着他坚定而冰冷的视线疾刺入余还冶的胸口,毫不留情,一击毙命。
然而被剑击中的那具骨肉却飞快地坍缩,像是被划破了的羊皮筏子,转眼间只剩一张枯萎的人皮。
阿淮怔了怔,看见在沙中结印布下阵法的庄绒儿也睁开眼睛看向这一处。
她面色惨白,额头上满是汗珠,染血的唇嗫嚅了一句:“血肉代偿……”
血肉代偿,这是已经失传的邪术之一。
取数名八字相同的人的骨血心肺炼制肉身,使其成为抵命的替身死者。
它上一次现世,还是在百年以前,极渊被封印之前,因为炼制肉身需要用到极渊秽土。
此术法极为阴损,本该和极渊邪物一同被封印,永不再问世才对。
难道荆淮用命封印住的东西,还有残余在这人世中的例外?
庄绒儿喉中哽哽,又吐出一口血。
阿淮匆忙走上前去,却听庄绒儿道:“不要过来——”
她现在实在是强弩之末,必须尽快离开这里,回到摧寰谷。
布下遮天阵,将那位“大能”屏蔽在外,他二人本没有一定要对上,是其他人想借她庄绒儿之手离开,那便不得不让他们对上。
从在血泣流沙簪中见到尤雪泣的那一刻,她已经明白了一切。
尤雪泣身上穿着当日在唱宝阁中那身属于侍者的衣服,头发还绑成男子制式,只不过少了一面哭佛面具。
她如今是谁的人,不言而喻。
她背后那人的身份,也呼之欲出。
距离流沙城城难也过了百年有余,她早该想到的,早该想到此时此刻,就与百年前流沙古城被屠的彼时彼刻多么相像。
需要用人血填补的那一处地下空洞,不是沙眼,而是某些人可怖的欲望。
庄绒儿布下阵法的同时,周围出现无数躁动嘶吼着的恶鬼。
小蛇已经昏迷,阿淮持剑抗于身前,用剑不断挥斩鬼物。
或许因为他身上脸上有着庄绒儿的血,那些鬼物完全不敢近身,可他们有着狂相,偶尔也会在疯癫之下将人冒犯。
阿淮的袖口被鬼手抓烂,身上缠绕着浓云般的鬼气。
不远处地上插着的金簪在庄绒儿睁开眼睛的瞬间轰然倒地。
两人一妖在沙雾中现身在巷中的两端,巨大的蜈蚣像蟒蛇一般缠绕在男子身上,女子面色青乌躺在另一端,有鬼气入体之兆。
这一男一女正是尤未凝与尤雪泣,那蜈蚣自然是无横。
尤雪泣眼看无横将濒死的尤未凝困住,知道他也终将殒命,终于露出一个浅笑。
她只有这一个机会,只要离开了这座城,她将再也没有机会脱离那个人的视线,做她真正想做的事情。
她握住那枚在地上滚动的金簪,只见一个身受重伤的女子朝她走来。
鬼物随着尤未凝的陨落而渐渐消失。
周围一点点变得安静下来,那女子的衣衫上染上了凌乱的血印,发丝飞舞,迎着风沙而来,仿佛自地狱中走出的血之修罗。
庄绒儿提剑的手已经没有力气,她最后一击挑飞了横在有尤雪泣颈前的见了血的金簪。
尤雪泣躺在地上,幽幽地望着她。
簪子被打飞,她的手也麻木地垂下去。
她口中的喘息好像凝化的冰风,送出一句虚弱的留言——
“我死后,他将再不能打开时碱的通道。”
他,那个百年前为了得到时碱,不惜葬送一座城的生命,百年后再次布局,妄图重现屠城之景的人。
那个以控制她为目的而救下她,让她从此成为一条不会咬人的狗的所谓的大能,鬼市主,唱宝阁阁主——倾海楼。
尤雪泣的眸中染上庞大的恨意。
“你将这视作报复吗?”
庄绒儿勉强撑力,单膝跪地,一手持剑作为支撑。
她将手垂在尤雪泣那张惨白的脸上,从掌心中流出的血珠一点一点滴到她的唇上。
“好好活着,杀了他,不要以为你的死能成为伤害他的武器。”
尤雪泣的睫毛轻颤,血珠顺着她微张的唇瓣进入嘴里,融进身体。
摧寰谷谷主的血,将修改她作为流沙城守护者一脉的命运。
她心中大恸,正要说着什么,却听见庄绒儿近乎用气音道:“玩弄时间的人,最终会被时间遗弃……”
下一秒,那人已经倒在了地上,彻底昏迷过去。
-
……
掌中的流沙正在飞快散去。
两个十六七岁的姑娘,跪坐在无字石碑之前拨弄着面前的沙地。
一个细眉少女眼中带笑,护着她堆出来的人形,看着另一个女孩抿唇道:“原以为,你会觉得我幼稚呢。我那个孪生哥哥从不和我一起玩这些……不过,你们是不是快要走了?”
庄绒儿点点头:“等……姥姥办完事情,大概明日就会离开。”
细眉女孩面上有些失落,很快又转为憧憬,“再长大两岁,我也能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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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人出城了,届时我们在外面相见呀!”
“你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吗?”
“更小的时候和爹娘一起出去过,不过我们不能离开太久,这座城是有生命的。我在外头还有别的朋友呢,是个妖修,厉害得很。”
庄绒儿“哦”了一声。
她握着沙子的手掌忽地挨了狠狠一记鞭子。
白嫩的皮肤上瞬间现出红印,庄绒儿吃痛地松手,那一捧沙子迅速坠地。
鬼姥突然出现,手持蛇骨鞭冷漠地俯视着她。
虽然动手打了她,却没有责骂她。
只是十分平静地对她说道:“玩弄时间的人,最终会被时间遗弃。”
庄绒儿表情未变。
她没有玩弄时间,她玩弄的只是沙子。
鬼姥说完就走了,她没有追上去,就那样杵在原地低着头。
一边的尤雪泣吓呆了,过来握她的手。
“你还好吧?”她犹豫着问,“你姥姥,怎么突然生气了?疼吗?”
疼又如何,总归不会死的。
庄绒儿摇摇头,又去抓那捧沙子。
然后看着它,一点一点从掌心中散去。
那天她和鬼姥走失了,一个人在大漠中驱使沙虫为她制造避风港。
第二日清晨鬼姥出现,眼中浮现赞赏,夸她控虫的功力精进,赏她霖肌膏。
她们离开的时候,尚且不知道那座城几年后的命运。
……
-
轰隆巨响,这个空间术法被人破坏了。
眼前的景象,一瞬间从沙城变回了曾经那座唱宝阁。
只是此中的人已经少了大半,灯火熄灭,寂静寥落,再也没有先前的热闹非凡。
还存余的几个人再度回到这处伊始之地,则各自现出狼狈困窘之态,错愕过后便是狂喜,惊怒,侥幸等等复杂情绪轮番在心头品过一遭。
无横一瞬间变回了人形。
年轻的俊秀男子面上现出一丝茫然,不急着动用灵力为自己疗伤,也不急着逃跑,而是试图去寻找某人的身影。
只是他迫切想找到的人没有踪影,倒看见一个黑衣男子忽然面色阴寒地出现。
强大的威压力笼罩在这座楼阁中,他怀中抱着一个鹅黄裙子被血染了大半的昏迷女子。
待捡起地上一条僵硬的白蛇后,他嫌弃地把蛇挂在腕上,连人带蛇地抱走了。
——那是从城中撕开裂缝逃脱出去的水芜请来的救兵,魔尊水珏。
他怀里抱着的人不是庄绒儿还能是谁?
无横心中一跳,余光瞥见一张惹眼的脸后,他来不及反应,下意识地快步过去将那人的头按下。
阿淮还因为骤然离开离流沙城而全身脱力,却看着庄绒儿被一个突然出现的男人带走。
他眉头一皱,脚步下意识地要跟上,然而却被一名陌生的男子拽住,那人强硬地扣下他的头,一出口便是柔软沙哑的女声,对他说:“想活命就别动。”
无横心想,那是魔尊水珏,如果让他瞧见这张惹事的脸,还是在庄绒儿陷入昏迷的情况下瞧见的,那还得了?
这次能从那鬼地方逃脱都是庄绒儿的功劳,虽然最后一刻是魔尊前来善后,可他也切实欠着庄容儿一份恩情。
更何况她不光救了他,还救了尤雪泣一命,说到底他欠了人两条命,如何也得还上一还。
将面前此人护住,是他能想到的最优方式。
眼看着魔尊彻底消失,无横才松了口气,松开手,对着面色冷若冰霜的阿淮道:“别这样看着我,我可救了你一命。你若没有去处,可以先随我回无极门。”
15. 015
明白心中所念之人已经离开了,无横收回还在不停巡游的目光,专心转头来看着阿淮,半晌他沉吟道:“你可以暂且拜入无极门,一直到庄绒儿前来寻你。”
阿淮一瞬间有种极为出离的感觉,仿佛他跳出了肉.身俯视着自己。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冷冷地开口道:“……我是没有灵力的普通人。”
目睹庄绒儿被带走,因骤然出现的威压而动弹不得,头也被人按下的那一刻,他感觉到一种难以名状的沉坠着的情绪,或许那叫失落,也可能叫难堪。
他想,他失去记忆前也许是一个十分骄傲的人,以至于无法忍受失败,无法忍受……不如他人。
此前他并没有觉得自己作为普通人有多么差人一等,但此刻,当修士摆脱灵力的封印再度成为修士,作为普通人的他是否再也不能护住想护住的人?
“何必妄自菲薄?看你这一身伤。”无横神情复杂地叹了口气,“外面的恶鬼全被你给拦下了……是不是长成你们这副模样的人,都格外喜欢做英雄?”
阿淮眸光微动:“你认识这张脸?”
无横意味深长道:“自然,不过如果庄绒儿没有对你说,我也不会告诉你……你就老实跟我回无极门吧,否则,还不知道能不能活到庄绒儿醒来找你的那一天呢。”
通过与柳橦之间的问答,阿淮对无极门也确实有几分了解,但并不多。
只知道它是当今世上,堪称正道第一的修真门派。
“无极门没有唯灵力为尊的观念,我知道有一支峰以体术为修习根本,你既然有挥剑斩邪的本事,便不该将其埋没。”无横又道,“我们无极门和天阙宗之流的那些门派可不相同,且看如我之妖修尚可位居长老,也该知道无极门之无极,无边无界,漫自随心。谁又说普通人不可修炼?”
阿淮沉默不语。
“更何况,我实在是非常好奇,那些人见到你会有什么反应。”无横忽地笑了一声。
百年前天阙宗分裂,主峰的半数弟子脱出门派,最终加入了无极门。
那一批人可是荆淮当年的同门师兄弟,这张脸被外人见到必将惹出事端,要是被他们内部的人见到呢?
“不管了,你就随我走吧!”
无横脸上现出笑意,他直接揪住了阿淮的胳膊,带着他缩地成寸远走。
唱宝阁在身后坍塌。
……
赶到无极门已经是三日之后。
阿淮与无横回了无极门,一眼望到的便是壮观的山景。
长阶远眺望不见尽头,门派仿佛设立在云中。
几名穿着各异的弟子候在山门外,因为无极门内并没有统一的制式服装,其中一名藕荷色短衫的少女望见无横的身影,眉宇间现出激动,她扬声喊着:“师叔——”
书芊荷在山门外已经等候多时了,得知无横这一回安然无恙地回归了,她知道自己做对了。
毕竟在前世,无横曾死在了那个离奇的唱宝会中。
这也是多亏她提前布置了一些消息,并且联通到了魔域,诱骗魔尊之妹水芜也去到那个神秘的拍卖会,以至于魔尊能够出手相救,让此中的人活下来。
不过和前世不一样的事情似乎不止这一件,无横身边带着的那个人是谁?
那人走得越近,书芊荷的目光就越难以从他身上移开。
他的脸上戴着个面具,根本看不到五官,不过光看身形已经让人颇为惊艳。
这似乎就是蝴蝶效应,不仅无横活了下来,他还带回了一名陌生的修士,只是……书芊荷悄悄感受了一下,发现此人没有灵力。
她掩饰住心中的惊讶,快步迎上前去。
“小荷,你师父可还在闭关?”无横边问,边从腰间的乾坤袋里掏出两个精美的木雕盒子,向书芊荷扔了过去。
“已经出关了,在景阚门等着您呢。”书芊荷收下无横从鬼市带回的礼物,心中泛酸,她眨眨眼忍下快要淌出来的眼泪,故作活泼道,“师叔,这是谁?莫非你在外头还收了位弟子?”
无横不知想到了什么,竟哂笑了声:“我可收不下这么一尊大佛,但想收他的人只怕不少……荆一蒙那老头子可在闭关?不如你去把他也请来小全峰,好好瞧瞧热闹!”
小全峰是无极门、乃至整个修真界,唯一不以灵力为修习根本、反而钻研体术的支峰。
无横要带那个没有灵力的男子去到那里到不足为奇,但这与荆一蒙长老又有什么关系?
书芊荷对从当年从天阙宗中分裂出来的那一支峰门下的人都很陌生,荆一蒙长老更是出了名的脾气古怪,她心里有点发怵和对方打交道,便只对着无横做了个鬼脸,道:“师叔就知道使唤我,我才不去呢!我百忙之中抽空迎你,却绝没有替你跑腿儿的功夫了!”
“罢了罢了,我自己走一遭。你且回吧。”
在跑开前,书芊荷又看了眼那名带着恶鬼面具的男子一眼。
而对方自她与无横对话以来就再没动过,一点声响都不发出,静默得如同个石像,竟好似对无极门、对他们周围的所有人都没有半分好奇心。
……真是个怪人啊。
书芊荷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她也不是纯为了推脱无横,而是当真有不少烂摊子需得处理。
让无横师叔能活着回来只是她想改变前世的第一步……
可没过两天,她就开始后悔自己的当日走掉的那个决定,因为据说荆一蒙长老与小全峰峰主张渡法打起来了——原因是争抢弟子!
……
“你这老不死的,真不愧是从天阙宗出来的人,从上到下,自成一脉的强盗行径!”张渡法一掌拍向山石,声若雷鸣,气得整张脸都红透了,“身无灵力,合该修我体术,你来掺和什么?!”
他头上戴着个熊皮帽子,却绝不是用来扮乖的,明明是没有灵力的人类体修,却真好似个以黑熊为本体的妖修,光是站在那里,那体格、那气质已经令人心生惧意,更别提这头“黑熊精”此刻还火冒三丈中。
但也有人对他的脾气好不买账。
和情绪激动的张渡法不同,荆一蒙头也不回,反手将那从背后飞过来的山石击碎,脸上甚至还带着点别扭的微笑,对面具已经被摘下的阿淮轻声道:“好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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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你莫要管我弟子姓甚名谁,我早看出他是习武的材料!他和你可没有半点关系,少来无事献殷勤!”张渡法破口大骂间,还有不嫌事大的无横见缝插针地抢答着,“阿淮,此人名叫阿淮!”
“阿……淮?”荆一蒙无声地重复了两遍,好一会儿才有些恍惚地看向阿淮,“谁给你起的这个名字?!”
阿淮全程保持沉默,此时才开了口,却不是回答荆一蒙的问题,而是道:“承蒙两位师父抬爱。我……并无加入宗门的打算,过不了两日,自会有人前来寻我。”
他长睫低垂,兀自站立。
拜师学艺,毕竟不是儿戏。
虽说之前无横同他讲的是“暂且拜入师门,直到庄绒儿找来”,但观无极门的两位长老的态度,他们要收的是正经弟子,而非他这等随时有可能退出的外流人士。
当然,庄绒儿也可能不会再来过问他,但……真会如此吗?
荆一蒙微怔,张渡法也收起了炮仗模样,急匆匆凑上前来,一把将荆一蒙推开。
“阿淮小兄弟,你是练武奇才,可千万不能埋没了去。”他皱起眉,露出几分严肃神情,“普天之下,除我小全峰,绝再无第二个成气的体术派系,你既然能在半日之内通关我峰的巨石阵……”
他还要再劝说一二,但无横站出来将之打断:“好了好了,你们越这样说,他越不可能留下来。这几日,就把他当成外门杂役,留在山上洒扫就是了。”
“你在开什么玩笑?”荆一蒙沉下了脸来,但似乎有些顾忌阿淮在场,神色又稍微缓和了一些,重整语气道,“无横,人究竟是哪里找来的?你一五一十同我们说清楚。”
……
因争夺一位弟子而引起的无极门内部的混乱,庄绒儿还概不知晓,她回到摧寰谷再醒来时,已经是十日之后了。
……
“主人,你醒了!”
一个肤色极白的男人惊呼一声,他有一对碧绿色的双瞳,嗓音轻细,容貌也柔美得雌雄莫辨。
此刻他面带欣喜地凑到庄绒儿脸前,殷切地伸手要扶她起身。
但手伸到一半,就被庄绒儿不耐地拨开。
“主人,我是小蛇啊。”小蛇小心翼翼地捋起一律发丝,一边看着庄绒儿的眼色,一边怯生生道,“我化形了……我、我还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叫白淮真,主人往后可以叫我阿淮呢。”
“……你疯了吗?”庄绒儿冷冷地盯着他。
她的嗓音沙哑极了,听起来就十分虚弱,但仍具有十足的威慑力,起码小蛇听了后浑身僵硬,头也默默匍匐了下去。
庄绒儿当然知道这个守候在她闺房里的面生男人是小蛇的人形态,如果不是察觉到熟悉的气息,在她醒来后的第一秒此人就会被打飞出去。
可他起的那个可笑至极的名字着实令她无语。
庄绒儿闭上眼,咳嗽了两声,感受到体内和血池相连的经脉损伤尚在修复,她轻声吐出一个字:“水。”
小蛇忙端起杯子,呈到她面前,她接过来一饮而尽,眼神已经变得十分清明。
“阿淮去了哪里?”庄绒儿面色平静地问。
16. 016
“主人,阿淮就在这儿……”小蛇一句话说到一半,被庄绒儿的目光吓得不敢再讲下去。
他讪讪一笑,抬手挠了挠头,委屈道:“那日,我随主人一同陷入昏迷,当真不知晓他去了哪里。”
那日意识中断之际,庄绒儿其实隐隐猜到是水珏来了,把她们带回了催寰谷。
想也知道水珏如果见到了阿淮,此刻不可能不守着她醒来质问清楚,绝没有当下这么清静。
那么,水珏没见到阿淮,不可能把他一同带回来,所以阿淮又落得如何下落?
他是还留在危机四伏的唱宝阁,还是……
“不过,无极门的无横长老之前托他在外游历的弟子来带过一句话。”小蛇眨了眨眼,又道,“他说,等主人您身体好些了,可以去他们那头做做客,他有炼丹的要事想请教您呢。”
庄绒儿眸光微凝,轻轻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主人,还有一件事得告诉你。”小蛇略显紧张,咽了咽口水,“祸心……被魔尊代为处死了。”
“嗯。”
这般平静的反应让小蛇怔了一刻,他犹豫了一下又说:“她死前偷走了轮回鱼眼,大抵、大抵是吃进了肚子。”
“……”
“主人,怪我那时候还没醒过来,魔尊也不知晓轮回鱼眼的存在,所以让祸心钻了空子……”小蛇露出哭相。
他是最知道庄绒儿有多努力收集天材地宝的那个人。
轮回鱼眼作为复活荆淮材料中的一味,世间罕有,当年庄绒儿孤身远赴星罗海,九死一生,才把它带回来。
他猜想庄绒儿听到这个消息后可能会震怒。
虽然他其实很少见过她情绪剧烈波动的样子。
果然这次也没有,她只是说:“把你了解到的全部经过说清楚。”
谷主就是谷主,高深莫测,让人叹服!
小蛇开始讲述。
……
祸心是与庄绒儿一同长大的巫女,不习蛊术习巫术,还精通卜算。
在鬼姥炼蛊试药最频繁的那几年,庄绒儿的一条命都是靠祸心的巫术吊着。
她二人虽然有此等深厚渊源,却称不上玩伴,因为性情不和。
或者说,是祸心单方面不愿意结交,而庄绒儿对所有人态度都是一样的冷淡。
催寰谷事变那年,庄绒儿逼退鬼姥,祸心站出来将她骂得狗血淋头,可她当时激愤不平,没过两日却认命般地主动向新任谷主示好。
不少人谏言此人心机深沉断不可留,但那时庄绒儿的满身旧疾还需要祸心的巫术稳住,与血池的羁绊也必须经手她的助力来强化。
后来她虽然不再需要祸心了,但祸心又未曾表现出过忤逆与迫害,无端将人处死,不是她处事的风格。
蛰伏多年的祸心为什么忽然决定对血池动手脚,哪怕代价是她的死?
据说,是她在一次卜算中,窥得天机,观庄绒儿有绝命之兆——此时不添柴烧火,更待何时?
……
“主人,你还是对那巫女心软了……否则,绝轮不到她大着胆子来害你……”小蛇愤懑感慨。
庄绒儿并不觉得自己心软。
她好像只是不太在乎其他人。
终于要因为这种不在乎吃亏一次,才能长记性。
但祸心的卜算结果确实值得关注,毕竟流沙城一遇虽险,但还远远不到“绝命”的地步,庄绒儿经历过的诸多危机,基本都比这个凶得多。
可祸心既然能那么笃定,甚至不惜赌上自己的性命破坏血池,千里之外折损庄绒儿的实力……她早就盯上了轮回鱼眼作为托底可能是其中一个原因,但究其根本,还得是唱宝阁一行有未曾预料到的灾难,只不过如今由于种种机缘巧合,不曾降临。
时碱、倾海楼、飞缘阁、余还冶、血肉代偿之邪术、已被封印的极渊秽物重现人间……确实一派风雨欲来之相。
庄绒儿眉头紧蹙,就着小蛇呈上来的手帕咳出两口血,才感觉胸闷的程度所有减轻。
“该死的祸心,待她转世之后,我一定亲自取她性命,为主人报仇。”
小蛇盯着帕子上的血渍咽了咽口水,又强迫自己把视线移走,斩钉截铁地表起衷心。
轮回鱼眼单独的功效正是在此,据说在人死前服过鱼眼,来生的某些特定时刻,便能看到前世之事。
有人将这视作带着记忆换一副躯壳重生的手段,但其实它根本发挥不了这么大的作用。
常年研究复生邪术,没人比庄绒儿更懂生死轮回。
都说转世投胎一事存在,可是谁能证明?谁能掌握个中规律?
不过事已至此,没什么好说的,她当初既然能拿下第一颗轮回鱼眼,就不怕再去博第二颗,她不可能放弃复活荆淮。
而在此之前,她会前往无极门,把属于她的东西取回来。
……
“阿淮兄弟!”
听到声音,书芊荷和师兄妹们一齐扭过头去,看到小全峰的人正和谁打着招呼。
小全峰的弟子们个个儿肌肉虬结、虎背熊腰,头上纷纷效仿张渡法峰主带着兽皮帽子,衬得其中站着的头戴白狐皮帽的男子简直是仙人下凡。
和其他人都不一样,只有他的帽子像个面具,由一半的狐狸头覆盖了大半张脸,看上去真像个俊美的狐狸郎君……
“那个是不是无横师叔前些日子带回来的人?他竟然不是个妖修吗?”
书芊荷的师妹好奇问道。
“看他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竟然和小全峰的大老粗们混得挺熟稔……”
“小全峰日日都有擂台赛,据说这个新来的家伙还挺能打的。”
“真的假的?我瞧他确实没有灵力,体格也远不如其他那些体修健壮吧?”
“会不会是受了荆一蒙长老的指导?貌似天景峰那群人总是去看他打擂,私下里多指点几招也有可能?”
“据说他入门那日,荆长老和渡法长老为了他打起来了,这是真的假的?”
“不是吧?荆一蒙要个没有灵力的徒弟做什么?他好歹是天阙宗出来的人,不是说天阙宗只信服天赋论,向来瞧不上妖修、体修等不入流的修士吗?”
“……会不会是因为他长得特别好看?你们瞧,虽然带着个狐头帽子,但那露出来的半张脸也实在是俊逸非常。我早就觉得天阙宗的人喜欢看脸,那个所谓的少宗主玉桓升不就是个响当当的例子?哪有正经修士靠美貌扬名天下的?”
“芊荷,你消息向来灵通,快给大家讲讲呀!”
书芊荷也很无奈,她是一点也没听说过这号人物。
此人作为无横复活后的附带品,是个完全的变数。
哪怕前世,她也没听说过哪里有这么一个人冒出。
虽然他的实力放在修真界还不够看,但有些人天生就是风云人物,这是由气质决定的。
就像此时,他不就正成为整个无极门议论的对象?
所以,现在这个叫阿淮的人的藉藉无名,很不合理。
莫非是她前世死得太早了?在她死后,此人才出现?
毕竟按照前世的时间线,再过不到三个月,她就会在星罗海丧命。
当然,也有可能,此人前世和无横师叔一样,死在了唱宝会。
书芊荷回答不出个所以然来,干脆提议道:“反正小全峰的打擂赛对外开放,咱们不如一起去瞧瞧?”
“正有这个打算!”
……
小全峰崇尚本真,擂台称之为擂台,却也没有被刻意修建,仅仅是一块平整的巨石平台。
但因为四周栽了些千年古木,又地处山巅、旁侧云雾缭绕,还是显出几分壮观巍然。
书芊荷敢说,此地过去绝没有哪天像今日一般热闹。
不止是她和同门们来旁观打擂了,无极门上上下下,大到长老、小到杂役,各大山峰,竟都有人作为代表来观赏一场小全峰再日常不过的切磋对决。
待那位白狐剑客走上擂台时,她明显听见周围变得安静了些许,大家是为谁而来不言而喻。
两位即将对决的修士站在台上,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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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不同的气质与风格形成鲜明对比。
名为阿淮的男子手中握着一把最普通不过的长剑,身影修长挺拔,衣摆明明在随风飘动,却不让人感觉到一点轻浮之意。
而他对面的是一名身形高大壮硕的修士,浑身肌肉结实,面如刀削,双目如铜铃般炯炯有神,手持两柄沉重的铁锤,光是站在那里已经在散发出一股压迫的气息了。
“嘶……”书芊荷的师妹倒吸一口凉气,念叨着,“阿淮师弟的帽子戴得那么低,真能看见对手的出招吗?可千万别被那两个锤子抡下台去……”
“你还叫上师弟了?惯会套近乎!”
“为何都叫他阿淮?他全名叫甚,怎么还遮遮掩掩?”
“唔……不清楚,不过他连容貌都遮遮掩掩,到底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呢?”
书芊荷回忆起在山门外初见时,对方也戴着一副恶鬼面具,遮得比现在还严实。
她也跟着摇了摇头。
“瞧着下半张脸像个俊秀公子,没准儿是上半张脸有胎记?”
“也可能是眼睛小,眉毛稀……”
“嘘——你们别说了,开打了,看招!”
……
“……”
“……不对劲,相当不对劲……”
“大锤师兄莫不是在放水?”
“看得我都想上去接一招试试了!”
“那把剑不简单吧?估计是故意做成那样的,以令对手轻敌。”
“外行!你看他的手,看剑锋的走势,他的剑术绝不一般,这跟剑没一点关系,拿一根树枝照样能打到大锤师兄的命脉!”
“啧啧,我怀疑荆一蒙长老真的指导过他!刚才那个出剑你看见了吗?那分明是天阙宗的剑招!”
“我怎么觉得像是万剑山的招式?”
“没错,有万剑山的风格,我和他们的内门弟子交手过,对刚才那一招印象深刻!”
“总之,就是看似花里胡哨,实则招招致命!”
围观修士你一言我一语,叽喳个不停。
若是小全峰为今日的打擂赛收取赏银,只怕能赚个盆满钵满。
白狐剑客在擂台上一连站了五场,众人眼看着他的招式一轮比一轮多,甚至能以长剑打出重锤、枪矛才能有的效果,表情已经越来越惊诧。
他……在比擂中自学?!
不过是交手一刻,就能从一晃而过的动势中习得要义?
甚至比练习过千百次还更烂熟于心?
……这合理吗?
不少人心中悄然浮现一个念头:还好他没有灵力。
早知道,修真界,已经很久没出过“天才”了。
……
书芊荷心中的震撼不比旁人少,正在她努力控制表情时,忽然体会到一点微弱的震荡。
“咦?”众人纷纷被这震荡惊动,疑惑间忽见
山门处栖息的灵鸟青雀甩着尾羽从天边飞过,口中鸣啼不止。
这是,有外人闯入的预报!
“天呐?难不成护山大阵被攻破了?开什么玩笑,这可是无极门!”
——山门外,守阵弟子们也是这样想的。
这可是无极门啊!
怎么会有人擅闯这修真界第一的正道门派,不要命了?
而且,为什么他们会对外人攻击护山大阵毫无察觉,直到结界碎裂、青雀报信?
守阵弟子们在惊怒中赶到,一句"何人擅闯"讲到三个字,话音竟突兀地断了,像是被人掐住咽喉。
一是震惊擅闯者竟然只有一位,且她看起来不过是个弱不经风、身形单薄的年轻女子,手上也没有任何刀剑棍棒的武器。
二是被接二连三出现的无极门长老们夺去了注意力,只见妖修无衡叹着气赶在最前方,身后紧跟着满面怒容的张渡法长老,最后头还有那位表情凝重的荆一蒙长老。
这、这女子是何来头,竟惊动了三位长老前来善后?
他们的狠话到底还要不要再说下去?
……貌似应该把发挥的留给高手们?
17. 017
"我的人呢?"清泠女声穿透云层,对着无横出口一句质问。
“你这妖女,莫不是想带阿淮走?!”
无横尚未说话,他身后的张渡法就急匆匆接下了话茬儿。
庄绒儿只是瞥他一眼,继续盯着无横。
“我带你去找他就是了,你先别瞪我。”无横无奈叹道,“事情和我此前想象的有微毫偏差,可不是我有意不放人……”
“不行,我不答应!”张渡法大喝一声。
“跟你有什么关系?”
——这句反驳并非出自庄绒儿之口,而是脸色难看的荆一蒙说的。
“你……”张渡法怒目圆瞪,被同门给呛得说不出话来,他扭过头去正要争辩些什么,荆一蒙却不再看他,而是沉声对庄绒儿道:“阿淮去留随心,我们无权插手,谷主且随我来吧。”
……
预想中,庄绒儿大闹小全峰、强行将台上仍在切磋比试的阿淮掳走的画面并未发生。
他们一行人有意敛息,混入围观的弟子中,本没有引起过多注意。
是阿淮忽然身形一顿。
众人便见此前一直游刃有余的白狐剑客倏地分了心,向某个方位偏过头去,因此被对手捉住了破绽——
气喘吁吁的健硕刀客眼疾手快,猛力一击,将那把平平无奇的铁剑砍了个两半!
一直疑心那把剑有门道的人此时也才意识到,那真的只是把破铜烂铁。
“阿淮兄弟,你输了!”刀客狂喜道。
断剑落到地上,发出清脆一声响。
阿淮轻轻点了点头,将剑身拾起,转身向台下走去。
不少人目光仍聚集在他身上,也就目送他走向了人群后方的一行人面前。
“是无横长老,还有荆一蒙和张渡法长老!他们什么时候过来的,怎么悄无声息?”
“看来那两位长老争夺弟子的传闻不假……我此前还疑惑,现在总算明白他们为何要争个没有灵力的普通人了!”
“普通人?难道不是我们更普通一点?”
“……我想知道旁边那位女修士是谁?怎、怎么从未见过?”
“怎么,打听出人家的名号,想做什么?不专心修炼,又去想那些情情爱爱的事了?”
“屁!我、我只是好奇,这么漂亮的仙女,合该在无极门出名才是!”
“她看起来不像我们无极门的人……”
“青雀鸣啼,先前分明有人闯入,虽然很快就平息了,但那人会不会就是她这个陌生面孔?”
“可几位长老和她在一起……等等,你们看那边!”
让一众修士目瞪口呆的一幕,是白狐剑客走到那神秘女子身边,而对方伸出手理了理他的衣襟,神色淡淡,明明是在抬眸看着人,却硬是带着一些审视和压迫感。
看两人互动的姿态,亲昵、自然,甚至没有更多的言语了,女子转身就走,而白狐剑客握着断柄对几位长老说了什么话,也跟了上去。
她……她是谁?
神秘地来,又静悄悄地走,样子就好像牵走了一条寄养在他们无极门内的一条乖犬……
“……什么情况?”
周围议论声纷纷,书芊荷踮着脚尖目送两人离开,脸色有些白。
其他同门不认得那个女子,但她记得那张脸。
那是催寰谷的谷主,庄绒儿。
前世,在星罗海出任务的那一次,她曾见过她。
可她当时的表现几乎像是一尊傀儡,如果不是并未听说过她的死讯,书芊荷很怀疑,那时被魔尊水珏带着的其实是一具因为某种秘法能够走动的尸体。
现在见到对方,书芊荷的心情很是复杂,因为就是水珏前世为了庄绒儿发疯,间接地造成了她自身的死亡。
现在庄绒儿能如此“鲜活”地来到无极门,在几位长老的默许下带走了阿淮,不知道这能否意味着,属于她书芊荷今生的死局已经被破了?
但是为什么呢?
是不是……也和唱宝会有关呢?
或许她前世的猜测就没有错,庄绒儿同样死在了唱宝会里,只不过消息被封锁了。
水珏这个变态,把人做成了傀儡,一切就解释得通了……
可是,她真的有这么大的能耐吗?只是散布了谣言让水芜也加入到唱宝会其中,引来水珏的善后,就能扭转这么多的结局?
当初决定这么做的的时候,她甚至都不确定能不能挽回无横师叔的性命……
总觉得事情并非这么简单……
……
相隔十几尺,同样面色凝重的还有荆一蒙。
与一脸惆怅的张渡法不同,他甚至没得到走掉的阿淮临行前那一句,“张峰主,这段时日,多谢你的收留。”
他以为阿淮不会放弃一个能够修炼变强的机会,哪怕无横口中二人渊源不浅,他也不会和庄绒儿走——假如他真的那么像荆淮的话。
荆淮是一个一心修炼、心无外物的天才。
他相信如果今天站在这里面临选择的人真的是荆淮,他是绝不会走的。
这个发现让他恍惚,也让他更加悲哀——明明他也早就知道荆淮不可能转生,更不会复活,不是吗?
再为相像,也不是本人。
光论外貌,他们确实像极了。
荆一蒙甚至忍不住猜想,荆淮可能也有一双阿淮那样的眼睛。
除了荆淮的师父、他的师兄、已经陨落的天阙宗原掌门荆一诩之外,他们其他人也都没有见过荆淮不蒙眼的样子。
他的眼疾是天疾,幼童时期被荆一诩抱来天阙宗时,就已经带着覆面的帛带了。
……
陷入回忆的荆一蒙比往日更加沉闷。
无横吩咐人维持着弟子们骚动的秩序,见到一左一右两位长老都面色不虞,只能在心里叫苦不迭。
早知道他就收起看好事的心,不让阿淮露面了。
他大可将人安置在自己的峰下,藏到庄绒儿找上门来……
观庄绒儿拿对方当“男宠”的态度,只盼望她千万别多想,别觉得他让阿淮“抛头露面”、以至于“有损清白”,否则她肯定得报复他吧?
无横默默打了个寒颤。
听说催寰谷里有拿蜈蚣炼丹的习惯来着……
……
另一头,被无横恶意揣测的庄绒儿情绪确实不佳。
她一言不发,阿淮也只是静静地跟着她,一路无话,像两个哑巴。
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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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十日之前发生了什么,没人问,也没人解释。
庄绒儿脑海里不断重复赶到擂台时看见的画面。
阿淮持剑而立,众人为他高声叫好,对手狼狈万分,而他轻盈洁净不惹尘。
……有一个太过相像的替身真的是好事吗?
百年前,她也曾混入过天阙宗的宗门大比,目睹过一次少年英才们之间的术法切磋。
她好像见过一模一样的画面,一样远远地站在最外围,听其他人议论荆淮。
说他已经守了十五场,对手连他的身也近不了。
说某不怕丢脸的长老也下场挑战,竟被他打飞了法器。
说他完全是当世的天下第一。
可她看到的那半场比赛,荆淮输了。
对手是长潇长老之子,玉桓升。
荆淮在和他对战的过程中离奇地分神了一刻,偏头看向台下的某个方位时,原本倒下了的玉桓升突袭他的侧后方,剑尖挑断了荆淮的一缕发丝。
台下的庄绒儿却无心为那缕发丝叹惋,因不知为何,鬼姥的五毒使竟突然找上了她,她原本将气息遮掩得极好,但落在肩头的冥蝶会彻底暴露她——
果不其然,长潇长老忽然震怒,口中高喝一声:“何方小辈,混入我天阙宗?”
下一秒,庄绒儿的心口就挨了重重一道气波,她嘴角溢出鲜血,在骚乱下仓皇逃跑,忙于躲过四处追来的缉拿弟子,对宗门大比的后续并不了解。
据说荆淮挨了那一招后,本还算不得输。
可他心高气傲,自认不该失误,主动走下了台。
那一场比试,玉桓升赢了。
……
后来有传闻说,四海八荒有位痴女,因为贪慕美色,想一睹玉桓升风姿,擅闯天阙宗,被长潇长老一掌重伤,险些丧命。
但实际上,庄绒儿此番前来只是为了完成鬼姥的命令,取炼药的材料,千丝红。
这是一种只有高寒之地才会生长的雪地之花,而天阙宗的后山长了一片。
她成功取到了千丝红,而若想便捷地离开天阙宗,正门的比试场是必经之路,或许她唯一的私心就是在本该走掉的时候停留脚步,看了一眼在擂台上的荆淮。
鬼姥放出冥蝶故意暴露她的信息,未尝不是对她的警告,因为她动作慢了,就得吃些苦头。
长潇长老的那一掌没有收力,加之鬼姥在她身上种的蛊也还在活跃期,庄绒儿身受重伤,重新逃回凶险苦寒的后山躲避追捕,倒在雪地里的时候,当真也想过也许要殒命在这里。
揣在怀里的千丝红真的染上了千丝红,她把它们拿出来攥在手里,希望鬼姥何时赶来给她收尸时,能注意到她其实完成了任务。
……
当僵硬的指头被人掰开,千丝红被取走的那一刻,庄绒儿艰难地睁开眼时,看到的不是来料理她尸首的鬼姥,而是荆淮。
“你还好吗?”
听到这个问题,她用最后一点力气,不去摇头,也不点头,而是轻轻地抬手,在荆淮的眼前晃了晃。
“……我可以看见。”荆淮说,他好像轻轻地叹了口气,“千丝红见了血便不能再入药,我重新采了些,就在这个布帕里包着。”
“……”
18. 018
“我送你下山。”
他说。
庄绒儿最后也不知道荆淮是怎么送她下山的。
她醒过来时,鬼姥已经把她带回催寰谷了。
被布帕包着的千丝红也被取走了。
她为此感到遗憾,因为倘若她有自己呈交的机会的话,肯定会把布帕私藏,那又不是鬼姥需要的材料,那是荆淮单独给她的。
……
庄绒儿没忍住咳嗽了两下,成为这一路上两人发出的首道人声。
阿淮的身形似乎顿了一下,随即他问:“你还好吗?”
……荆淮是不是也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她大抵是听过的。
可是太久了,哪怕她日日回想,也依然忘了他的声音。
是否忘记一个人,最先忘记的就是声音呢?
“……不好。”庄绒儿摇摇头,“我很累,你背我走吧。”
“好。”
……
庄绒儿明明可以缩地成寸,但是她没有。
可能她本质上就是个坏坏的、恶劣的人,因此才以一种任性的姿态,在磋磨着阿淮。
可这有什么可指摘的?他是她拍下的所属物品。
庄绒儿把头埋在阿淮的颈窝。
他还带着小全峰的狐皮帽子,不过她看着还算顺眼,便也没有硬叫人摘下来。
此刻有软软的狐狸毛贴在她的脸侧,还能闻到阿淮身上淡淡的冷香,她不动声色地小幅度蹭着他的脖子,挂在他身前的手也不自主地探向他衣服的里侧。
“……”
阿淮的脚步停住了。
“我的指骨很冷。”庄绒儿自然道。
这不是一句假话,她的指节确实是冰凉的。
阿淮的胸膛上正印着那些温度,证明她所言非虚。
但他仍没有继续上路。
“我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走?”他说。
原来他是在犹豫这个吗?
庄绒儿眨了眨眼,一只蝴蝶不知从何处飞来,盘旋在他二人身前。
“跟着它。”
“路途是否还很远?”
“很远。”
具体有多远取决于庄绒儿的心意。
“那你带上它吧。”阿淮把狐皮帽子摘了下来,黑发被带动的抚上庄绒儿的耳侧,她沉默地没有说话,心里却在想着:好香……好想咬他一口。
因为只能反手的缘故,而庄绒儿又不主动接过,阿淮给她戴帽子的动作便有些笨拙,微微勾乱了她的发丝。
但庄绒儿心中却漫出几分欢喜。
她嘴角轻抿,把人抱得更紧了些,如果可以,她不介意这么走上个三五日。
可阿淮是没有灵力的凡人。
因此,蝴蝶在前方轻转了几轮,周边的景物已经在飞快略过。
不出半个时辰,催寰谷的全景,已经揭露在眼前。
……
“庄绒儿什么时候离开的?”
“刚醒来就……”
“她身体还没好,为什么不拦着她?”
小蛇心想:我是谁呀,我拦得住吗?你也未必拦得住!
但他嘴上还是应和着:“怪我没劝下主人……”
水珏沉着脸,没好气道:“她是有什么天大的要紧事,非得现在去办不可?”
“主人要去接人……”
“谁?”
“……”小蛇感觉自己似乎说了不该说的,一时间只想变回蛇形,“不是,我也不太清楚。”
到底是为什么?竟然有种替主人掩护她偷情的奸夫的错觉……
可恶,水珏自顾自以正宫口吻问话也就罢了,要说起奸夫的角色,明明是他先来的,那个阿淮凭什么抢先?
早知道他化形的时候就努力化得更像那个人些了……
水珏不懂小蛇心思的百转千回,但他知道这条蛇有事瞒着他。
在他不耐烦的心快到达顶峰时,小蛇也感觉到了风雨欲来的危险,不过很快,另一种血脉共鸣的感觉拯救了他——庄绒儿的气息逼近了!
“主人回来了!大概率已经到了谷外,您若有话要问,不如当面问吧……”
小蛇匆匆忙忙跑了出去,水珏愣了一下也快步跟上。
等他们赶到的时候,庄绒儿确实已经走入了谷中。
她的头上戴着个古怪的狐皮帽子,身侧还跟了一个男人,一个容貌俊美,且毫不遮掩的男人——
和无横的担忧顾虑、小蛇的闪烁其词都不同,作为当事人的庄绒儿反而没有丝毫想将阿淮的存在隐藏的心思。
水珏见到来人,瞳孔瞬间紧缩,袖子中的手下意识就攥紧了。
这张脸,怎么可能呢?
他应该在魂墟古战场长眠才对,这不可能是本人……
小蛇敏锐地察觉到了水珏的僵硬,他抖了一抖,没敢说话。
但庄绒儿似乎毫无所觉,神情依旧是一如往常,只瞥了水珏一眼,就要领着阿淮回去。
“多谢你那日送我回来,五毒使已经把谢礼送入你府中了。”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一句额外的话,更别提所谓的解释。
水珏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忙道:“等等,庄绒儿,这个人是谁?”
“阿淮。”
庄绒儿不太喜欢别人一直盯着阿淮看。
尤其是当他们也显然联想到了荆淮的时候。
她蹙眉挣开被水珏扯住的袖子,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话没说清,有哪些做法需要向谁说明。
水珏不能像他妹妹一般没有边界感,她不喜欢他们过度的靠近。
说到这里,还不得不提及水芜一直叫她的那句古怪称谓。
“不要再让水芜叫我嫂嫂,引人误会。”她不忘说道。
水珏的呼吸加重了两分,但没有回应,仍然在盯着阿淮。
阿淮同样迎着水珏的目光,回望了过去。
这是那一日在唱宝阁的废墟间,把庄绒儿抱走的人。
当时他的头被无横狠狠按下,仿佛被此人关注到就将给他惹来难以料想的祸端似的。
阿淮自己倒并不这样觉得,他的目光毫不闪躲,但水珏却不再看他。
他只是负气似的道了两声“好”,随即甩袖离开。
他的强大气场一时间消散,才让人注意到守在门口的不只有他,还有另一个发丝和睫毛都泛着雪白的少年人。
与他颇具气质的外表不同,当他一开口,无形中的氛围感就被打破——
“主人为什么不带我一起呢,您现在身体这么弱,来回一趟,不利于伤情恢复……”他谄媚地凑上前来,一颗头几乎要顶到庄绒儿手下讨好地蹭一蹭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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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淮注意到,那少年在说话间,眼神不住地瞟向一块带血的手帕。
他几乎立刻联想到了那条在沙地中搅来搅去的、对庄绒儿的血液成瘾的白蛇,很快就辨清了眼前人的身份,眸光不禁微凝了两分。
“走开。”庄绒儿无情地拒绝了小蛇的亲近。
她对小蛇的蛇形态还有一二分包容之心,面对他化形后的样子,却只剩下淡淡的嫌弃。
但小蛇有一句话说的没错,她来回跑这一趟,很不利于伤情恢复。
现在已经把属于她的东西抢了回来,她终于可以回去好好修养。
“主人,您要带这家伙去您的闺房吗?”
眼见行走的路线不对,且庄绒儿一直没有额外把人安置到别处的指令,小蛇心里有点着急。
他盯着阿淮背影的眼神里简直带了点咬牙切齿。
庄绒儿先前想好要打造的藏娇的金屋尚未来得及启动,她不觉得让阿淮与她同住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
尽管没有告诉任何人,但她拍下阿淮最初的打算就是让他成为她的爱侣。
据说爱侣就是要睡在一间房里的,难道她了解到的信息有误不成?
小蛇等不到她的回答,已经知道那是个做好了的决定了,不由得心如死灰。
但阿淮似乎不满意庄绒儿的沉默,站定后轻声道:“若是如此,我就在门口守着庄姑娘。”
“为什么?”庄绒儿不解,同时不忘不悦道,“不是说过了叫我绒儿?”
“绒儿,阿淮说得没错,他怎么能睡你的房间呢?把他安排到谷中空置的客房就是了!”小蛇又来了精神。
但庄绒儿轻扫过来的一眼让他心中一惊,慢半拍地意识到“绒儿”不是让他也跟着叫的,忙又结巴着说:“我是说,绒、绒儿主人……”
庄绒儿安静地站着没动。
阿淮与她对视了一眼,垂眸道:“终究不合礼数。”
抱也抱过,背也背过,在流沙城明明可以共处一室,凭什么回了她的催寰谷就又“不合礼数”了?
催寰谷确实不如无极门有礼数。
这里规矩松散,人员无状,不是适合修炼的好地方,也不会有师长同门的赏识称颂。
“……随便。”庄绒儿冷声道。
说罢她已经走开了。
小蛇正要跟上,却在迈步后撞上了什么无形的屏障般被弹得后退了一步。
他捂住额头“哎呦”了一声,随即支起身子瞪着阿淮,气冲冲道:“你这家伙,惯不会讲话,惹主人不高兴了,你满意了吧?”
“……”
“还什么礼数不礼数呢,你分明早就勾引主人了,现在还想装得冰清玉洁?”小蛇狐疑地冷哼一声。
他这些年也是没少看人间的话本子,自认为已经充分掌握了阿淮内心的小九九。
“……”
“你也别妄想她折返回来接你去她的闺房了,说到底,你也只是长得像荆淮而已,除此之外,也没什么特别值得主人上心的!”
“……谁是荆淮?”
“荆淮?”小蛇大惊失色,一把揪住自己的嘴,恨不得将舌头变回信子才好,他语无伦次地否定着,“……什么荆淮?你,你说什么呢?耳朵坏了吧,别管了,赶紧随我去下人房待着,莫要惹了谷中其他人的注意……”
19. 019
……
催寰谷中的房间和无极门里的很不一样。
这里的窗户紧紧闭合着,光线幽暗,内部也没有洒扫弟子每日清理,地上桌上都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尘灰。
阿淮被小蛇推进了这间久无人住的房中,表情未变。
“请问可有清水?”
在小蛇快速把门合上前,他低声问询。
“院里有井,你自己打,我不是你的奴隶。”小蛇冷哼一声,脚步逐渐远去。
阿淮粗略打量过房间内的陈设,目光定在了墙角。
那里有一片蛛网,网上还盘踞着一只灰扑扑的小蜘蛛,样子看起来平平无奇,大概就是世间常见的普通虫子。
可它又似乎有那么一点不普通——
在阿淮望着它时,它保持着一动不动。
不再看它时,它又顺着丝络小心靠近。
阿淮同它短暂对峙了几秒钟,嘴唇微不可见地抿了抿,似笑非笑。
最终他彻底不去看它,只走到桌边,伸出手指,在那一层薄灰上写起了字。
细白修长的指头点在灰土之上,真不相配,似乎连小蜘蛛都看不下去这样的“暴殄天物”,它匆匆地爬过来,似乎有阻止之兆。
但随着阿淮一笔一划的书写,一个“淮”字清晰地出现在桌面上后,它的小小虫躯就又僵硬不动了。
而阿淮的动作并没有停止,在“淮”字之前,他又竖着一连写下“惊”、“京”、“经”、“荆”……
“荆”的倒数第二笔还未落下,那墙角的蜘蛛已经动势颇大地飞跳下来,恰落到桌上,朝他的指头便吐起了丝。
桌面上原本的灰土和字迹被它也爬得一团乱,随后它两腿一蹬,竟然在原地翘起腿、躺板板了。
好一只破坏性强的小虫,就这么度过了虫生的最后时刻。
阿淮盯着被模糊掉的“荆”字,眸色略微暗了暗,他只是笑笑,好脾气地将蛛丝掸掉。
……
相隔不远的寝宫之中,庄绒儿皱着眉头睁开眼睛。
——他为什么会知道荆淮,是无极门的那些人对他说的吗?
其实……他就算知道了,又如何呢?
她为何还心虚一般地将那字迹毁掉?
这行为若是细想,便觉得有些可笑。
庄绒儿不太高兴,她认为自己不该用驭虫之术把灵识寄于阿淮屋中的小蜘蛛上。
她面色冰冷地重新闭上眼,调动灵力修复经脉。
心道:她如果想看谁,大可让对方来找她,而不是鬼鬼祟祟的,行偷窥之事。
……
但当晚,阿淮入睡前,注意到已经被他打扫过一遍的房间角落中,又多出了一只小蜘蛛。
……
“主人,水珏来了。”小蛇恭敬地在外头请示着,“您见吗?”
自从庄绒儿醒来后,小蛇就被剥夺了自主闯入她房间的权限。
听到这声通报,庄绒儿被一分为二的灵识才有些急促地自某只蜘蛛身上撤离,重整归一,她对着门外应了一声。
方才她在盯阿淮练功。
他自无极门中修习了些体术,没有灵力的人,也有他们特别的修炼方式。
这几日他每日都不曾落下修习,庄绒儿也隐隐悟出,阿淮不愿和她作为爱侣相处,或许是渴望变强。
她正思考着给他打造一副趁手的武器,之后带他一同去星罗海时,他也好保护自己,这头水珏又找上门来。
水珏来了,且还不是孤身而来。
庄绒儿穿戴整齐走入殿中的时候,就见他身后一连站了五六个年轻男子。
各个身形修长,容颜清秀。
最要紧的是,他们每个人都有一些值得关注的特征。
第一位脸型同阿淮类似,第二位唇形和阿淮如出一辙,第三位皮肤跟阿淮一样白,第四位笑起来的样子和阿淮有些重合……
他们都和阿淮,或者说,荆淮,有共同点。
……水珏这是在做什么?
庄绒儿暂且压下把人全部赶出去的心念,望向水珏,等他自报家门。
“催寰谷里的下人太少了。”水珏坦然自若地笑了笑,“先前出了血池那档事,你身边的人也该好好规训一番。我给你送些调教好的手下,随便给他们安排什么活儿做,全依着你的心。”
说是下人,但他究竟是按照什么标准送来的人,谁还不清楚呢?
站在后方的小蛇眼睛里简直要喷出火来了。
他一个个瞪着水珏身后的几个男子,每个人都轮番被他诅咒过一遍,水珏则被诅咒得最厉害。
小蛇烦躁地想,这个魔尊当真是个缠人的讨厌鬼,早在他自己还没化形的时候,就能看出来水珏对庄绒儿心怀不轨。
现在庄绒儿身边出现了阿淮那个狐媚的家伙,他着急了,开始不择手段了,好一招以退为进,就不怕庄绒儿真的笑纳了?
若这几名以男宠资质被选拔上来的人真的被庄绒儿收于麾下,他恐怕要咬碎了牙才对吧!
心机深沉、用计争宠、东施效颦!这世间的男人真是只有他一个好的……小蛇愤愤地想着。
“不必了。”庄绒儿对那几个男子都没多看第二眼,她有些不喜水珏现在的做法,声音也变得越发冷淡,“谷中不需要这么多下人。”
“……你看,你园中的花草都杂乱成什么样子了?连个修建的杂役都没有。你不收,莫不是信不过我?”
“不是。”
“当年鬼姥还在的时候,催寰谷人手众多……”
庄绒儿这次干脆将他的话给打断了:“我说了,我不需要。”
一连受了三句拒绝,水珏的忍耐限度似乎也到了极限,只见他冷着脸反问道:“不需要下人,那你需要什么呢?荆淮的替身吗?”
“……”
“替身的话,他们又凭何不是?长得还不够像,入不了你的眼?那阿淮,你又怎么知道他生来就长做那样,不是有心之人造来害你的?!”
“……他没用易容术。”
庄绒儿不至于连这个都看不出来,被水珏质疑了实力让她隐隐不悦。
小蛇屏住呼吸,默默化作一尊雕像。
这魔尊是个傻的,真是什么话都敢说……
庄绒儿会不会一脚将他踹飞?
如果两人打起来,还不知道他主人胜算几成?
他们二人幼年时似乎常有切磋,但那会儿小蛇灵智未开,许多事都记不清楚了。
只记得后来水珏的心性逐渐“变态”——即改变了对庄绒儿的心态,开始暗戳戳地向她亲近示好,只不过都被庄绒儿无视了去。
可论其根本,水珏本质上就是个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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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忤逆的傲慢霸王,他虽然有心追求主人,但倘若一直被下面子,会不会恼羞成怒?
小蛇咽了咽口水,表情渐渐带了点视死如归的坚定,他甚至做好了庄绒儿等会儿一声令下,他就马上变回原形,把水珏给牢牢缠住的准备。
“……就算他没用易容术,你也不该让一个凭空冒出的人近身侍候你,仅仅因为他长了一好皮囊。没有灵力的废人,哪来的给你端茶倒水的资格?”水珏的胸口已经可见明显的气息起伏。
反观庄绒儿,依然是云淡风轻的模样,缓缓摇头道:“阿淮无需侍候我,他是我的道侣。”
“啪嚓——”
水珏的表情虽然未有大变,但他身侧的桌子顷刻间化作齑粉,后方那五六个男子口中难掩惊呼,被这动静吓了一跳。
小蛇也一副见鬼了的模样栽了两步靠到墙上,捂着心口盯着庄绒儿纹丝不动的后背。
如果他手上端了什么杯盘碟,只怕也要一并摔碎了去了。
他听到了什么,道侣???!!
还有其他同音的两个字吗?
小蛇在脑子里找了半天,都没找出替代的可能性——这下好了,天真的塌了!
而庄绒儿则诧异地挑了挑眉,看着桌子的残骸,眼神中带上了点质问。
像是在控诉水珏,何以这么使力,破坏她殿中的装潢。
真是奇了怪了。
她难道不知道她自己说了什么石破天惊的话吗?还质问别人?!
水珏的全身都像被冻住了一般僵硬。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找回了说话的声音,艰难开口道:“已经礼成了?此事并非儿戏,你对那人有多少了解?你分明知道,他不是你想的那个人……”
“所以呢?”
“所以什么所以,他不是荆淮!你不明白吗?!”
“不明白。”
庄绒儿对此感到疑惑。
她当然知道阿淮不是荆淮,但为什么这就影响她选中他成为道侣了呢?
水珏这般反应,让她觉得这人的情绪越来越不稳定,一惊一乍。
“……庄绒儿,你那副情种模样,是真的还是装的?”水珏站起身来,死盯着她,一字一句地问,“你是真的不懂,还是在装不懂?你是什么都察觉不到,还是在装不知道?!”
他讲话的声音太大了,震得人耳膜疼。
庄绒儿已经不想再分辨他那些胡言乱语的问题,以前水珏还是能和她说上几句话的,偶尔猜测她的心思也猜得很准,她一直以为和他相处没这么困难,起码与他妹妹相比,他简直称得上善解人意,没想到并非如此。
她只平静地下达逐客令:“请你出去。”
“……”水珏好像泄了一口气般显得异常疲惫,他瞪圆的眼睛一点点垂下,最后只轻叹了下,“庄绒儿,你真是跟你谷中的毒物一样冷血。”
他连门也不走,一片黑雾卷上他的衣襟,他整个人瞬间消失在了这个房间。
可后方跟着他过来的下人还留在原地。
他们彼此大眼瞪小眼,各个恐慌无措,这时候就瞧不出和荆淮的半点相似了,就连阿淮也从未露出过这种神情。
庄绒儿有些无奈地挥了挥手,打散屋里残留的森冷的雾气,转头瞥向一旁倚靠在墙上浑身瘫软、面色惨白的小蛇,“带他们下去吧。”
20. 020
催寰谷的外环毒物遍地,没有了水珏领路,那些人修为平平,很容易成为花木的养料。
就算侥幸活着出去了,也很可能带上了一身的毒病。
庄绒儿头疼地想着,还是由她下次出谷的时候把人一同放出去好了。
……
阿淮手持木枝站在野蛮生长的桃林之中,看到一旁的廊道里走过去一行人。
最前方领着他们的人是那白蛇的人身,这一回他步履匆匆,模样有些失魂落魄,一向叽喳不停的嘴巴竟罕见地保持着缄默。
他后方的几个男人则身量相仿,都穿着一袭白衣,虽然只有侧脸,但能看出都是些相貌优越的年轻修士。
看他们行进的方向,大概是从催寰谷的大殿绕行而来,准备前往阿淮如今正居住着的下人房处。
他本不该对他们生出过多的关注。
但某个瞬间,走在队列中的两名男子被忽然刮起的风勾动视线,偏头向簌簌摇动的桃林看来之时,他同样看清了他们的脸。
或许是因为在无极门的那些时日,他偶尔也会与小全峰山下的清潭中的倒影对望吧,不过是一刹那,他便已了悟了什么。
曾被他写在灰尘上的名字很淡地在他心中浮现了一刻,只是消失后似乎把那些灰尘也留了一部分在他心底。
阿淮偏过头不再看,手中的木枝划破空气,形成道道锐利剑锋。
看似锐不可当,但他有意收敛,落下的遍地桃花没有一朵是因为他的剑意。
不过是因为风的无情。
一直,练到这一根木枝也断裂损毁。
……
天气阴沉,似乎快要落雨。
庄绒儿盯着窗外若有所思。
桌上摊开的四方志怪记恰好翻到星罗国的一页。
养伤的这段时日,她也并非日日不务正业,只顾着驭虫偷窥。
很多时候她都在筹谋取下第二颗轮回鱼眼的手段。
当年她孤身远赴星罗海,因经验不足吃尽了苦头,甚至让她后来都厌恶起了漫长的雨季。
这一回她想做足充分准备。
星罗海在很久以前其实是星罗国。
一次灾难级的地龙翻身使得陆地崩裂,海水漫灌,整个国家被淹没在海下,无数生灵葬身水中,属于他们的文明直接覆灭。
说起来,这也不过是百年多以前的事,竟然已经显得如此久远了。
轮回鱼眼是一种名唤“吞世鲸”的罕见妖物身上的眼睛,一头只有一颗。
吞世鲸虽然叫这个名字,但实际上的外形更像是鲶鱼,不过只有单眼,横在巨大的厚唇之上,散发着森红的恶意。
这种妖物凶邪无比,且只在雨季现身,皮肉厚比城墙,还百毒不侵。
一般来讲,不会有人乐于挑战它,毕竟轮回鱼眼流传于世的功效不但没得到过验证,听起来也并没有那么的吸引人。
谁会冒着去世的风险,甘愿赌来世某个时段突然的记忆觉醒呢?
庄绒儿赌的也从来不是这个。
她需要轮回鱼眼,仅仅因为这是记录在催寰谷复生邪术中的材料之一。
雨季就要到了,她也必须尽快动身前往星罗海了。
在此之前……
庄绒儿按在书页上的手被窗外飞溅的雨珠打湿,恍然回过神来,呆坐两秒后,她直接起身朝门外的雨幕中走去。
——她已经很久没有去魂墟古战场看荆淮了。
……
风沙肆虐。
这是被世人遗忘的角落。
屹立在古战场中心的石像,从战争的硝烟中凝固,成为这一片荒芜大地上唯一不变的纪实。
庄绒儿的脚步陷在沙地之中,望着石像单膝跪地的背影,莫名冒出些近乡情怯的踟蹰之意。
没人知道她在过来之前,甚至产生过一点妄想。
假如石像消失了呢?
假如……石像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回到了人世间……呢?
现在看到他还存在,她感觉自己的心被拉扯着沉坠了很久。
她能义正言辞地在水珏面前说自己分得清荆淮与阿淮是两个人,可她真的能分得那么清吗?
“荆淮……”她低低地唤了一声。
明明想迈步,却最终也没有走上前去。
她离开了古战场,头一次在没有拥抱石像的情况下。
……
“主人,你怎么淋雨了?要不要我为您施加净身决?”
小蛇迎着不知道从哪里回来的庄绒儿,诧异地迎上前去递送毛巾。
修士运转灵力是可以避雨的,可她却浑身湿透,这算什么自虐手段?
庄绒儿没打算自虐,只不过是心神有些恍惚,想不起来要避开天上降落下来的珠泪。
“嗯。”她配合地接过毛巾,但是还没有用,全身就已经在术法的作用下恢复了洁净,她安静了一会儿,吩咐道,“带阿淮过来。”
这是她从把人带回来后,第一次主动召见他。
小蛇应下了,只不过露出了一副哀怨的神情。
他是忘不了庄绒儿的“道侣”一说了,现在心情复杂!
他赶到下人房时,老远地就听到有人声交谈——
“……庄谷主倒比我师妹看起来还年轻些,也、也比我想象中好看。”
“她大抵是个爱美的,我早就听过她的传闻,本不愿来这一趟,现在心中倒宽慰不少……”
“什么传闻?”
“……不方便说,到底是在人家的地盘,只怕被听了去,你们莫要害我了。”
“哈,大概是好色?”
“她贪恋美男已经是世人皆知了。”
“你们说的是很久之前她混入天阙宗被打伤的事?”
“那件事发生的时候,只怕你还在娘亲肚子里吧?我隐约有些印象……她为的好像是见玉桓升一面!”
“不……你们知道的还太浅显,根本同天阙宗那位少宗主无关……”
“魔尊为何选择你我送来催寰谷,原来你们根本不知缘由?”
“方才谷主虽说了她有道侣,可也留下了我们,未尝没有机会……”
先前被安置在下人房的几个男子此刻都聚到了一间屋里。
他们讲话的声音其实压得很低,但作为一个已经化形的妖修,小蛇耳朵甚灵,当即就对这群议论庄绒儿的杂鱼们感到火大。
但在他赶过去把门踹开制止他们的编排之前,隔壁的房门被人拉开。
面色微冷的阿淮自侧间走出,在见到小蛇后,他没有露出惊讶的神色,只是脚步停下了。
小蛇短暂地与他对视一眼,暂且没工夫理会,只气鼓鼓地冲进另一扇门——
“让我听听是谁的嘴想被撕烂了?!”
他的大嗓门比先前几个人加起来的声音还要大上百倍。
阿淮略微不适应地侧了侧耳,没有过多迟疑又回到了自己的房中。
所以当小蛇教训完一众嚼舌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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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多嘴男人后,发现原本走到长廊的人不见了,不禁疑惑地拧起眉,转而去开那另一间紧闭的门。
他是没有敲门的概念的。
就那样大咧咧地闯进去,一本正经地问:“你怎么回去了,方才出门是所为何事?”
“无事。”阿淮答。
“没听到什么不该听的吧?”
“未曾。”
小蛇点点头,顾忌着庄绒儿给阿淮的身份定位,忍住想要狠狠发疯的念头,保持着正常语气传令道:“主人叫你过去,跟我走吧。”
……
烛火摇曳,映着楼阁中排列开的束束冷光。
庄绒儿盯着被摆到某个架子上的狐皮帽子——那也已经成为了她的藏品。
她在这里等着阿淮,等着他来选一把合适的兵器。
她知道这些天他都在以树枝为剑,催寰谷虽然没有无极门、天阙宗一类的门派武器资源丰富,但她个人也有不少叫得上名号的兵戈珍藏。
她很喜欢那把通体流光的破魔斩铁剑,荆淮从前的配剑也和它的形制很像,她猜想阿淮会觉得趁手,还把这把剑摆在了最前。
上楼的脚步声响起,她心中莫名紧了一下,但面上并不显露出来,只把散落到身前的发丝拨回后头,静静地注视着楼阁入口的位置。
阿淮来了。
两人对视了一眼,他比庄绒儿更快敛眸。
他不看她,也不看她这一整个楼阁的兵器法宝。
他只是问:“谷主找我所为何事?”
庄绒儿心里一闷。
他为什么就是不肯叫她绒儿?
她的名字就这么难以出口?
她不说话。
阿淮跟着她沉默了一会儿,抬眸注视着她,再度启唇:“谷主待我极好,我自认受之有愧,且心中惶惑,不知如何为谷主效力。谷主若……”
“你别说了。”庄绒儿闷闷道,一口一个谷主喊得她头大,她抬起手指了指罗列开的那一排兵刃,干脆说,“选一个。”
“……”
阿淮并没有第一时间动作,似乎下一秒又要说什么“受之有愧”。
庄绒儿耐心告竭,干脆自位上起身,走到了他身前。
阿淮微微后退了半步,她就抓住了他的手。
这次他只是绷紧了肌肉,并未挣脱。
庄绒儿把他带到破魔斩铁剑之前,想拉着他的手去握那剑柄。
阿淮的手型很好看,指节修长,她包不住,干脆由抓转握……有点像牵手。
只是她牵着手到了剑柄处,应当把手抽出去了,让阿淮去握剑试试,可她……好像不太想抽出来。
反而想用指头用力扣紧他的手背,用掌心温热他的掌心,摩挲他的肌肤,体会他的温度……
“……你看看这把剑。”庄绒儿若无其事地说。
仿佛她原本的计划也只是将人牵过来“看看”剑而已。
“……”
阿淮的手指好像微弱地抖了两下。
不知道在心里纠结犹豫了些什么,反正最终他也没有尝试夺回对自己手掌的控制权。
他只是看向了庄绒儿楼阁中摆着的另一把弯刀。
它静静地悬挂在武器架上,整个刀身泛着一层淡青色光辉,刀身曲线优雅,如同弯月般微妙弯曲,散发出一种寒凉而凌厉的气息。
“我想试试那把刀。”他说。
不用剑,用刀。
……会不会不再那么像那个人?
21. 021
“你想用刀?”
庄绒儿微不可见地蹙眉,也看向那把隐月穿云刀。
单论来路和材质,这把刀确实和破魔斩铁剑不相上下。
可荆淮向来是用剑的。
他的剑术闻名天下,见过荆淮出剑的人没有一个不俯首拜服。
况且阿淮这段时日练的也分明是剑招,姿势已经十分娴熟,她哪怕不懂,也能看出有几分高手的姿态。
她不明白。
“为何?”
阿淮的面容在烛火映衬下越发柔和俊美,他轻轻扭过头来望着她,分明是和荆淮一样的脸,却答说:“我想修习刀法。”
庄绒儿松开了他的手。
“不行,你该用剑。” 她说。
阿淮沉默。
他的手心里好像还残留有庄绒儿的体温。
之前明明也未曾紧握,怎么被放开后仍会明显的空落?
“……为何?”这次问询原由的人变成了他。
可庄绒儿却回答不出。
她只知道不行。
荆淮不是那个样子的。
“你若看不上那把剑,也姑且带上,我日后会为你寻更好的剑。”她直接拿起破魔斩铁剑,递到了阿淮的手边。
他静默了两秒,还是顺从接过了。
庄绒儿不知好好地挑选兵器怎么会搞得气氛有些微妙,她心口也觉得沉沉的。
脑海里闪过魂墟古战场中荆淮的石像,她目光重新凝回沉默地垂着眸的阿淮。
记忆中的人和面前的人在眨眼间重叠,她又一次恍惚了一下,上前了半步,抬起胳膊,用手指轻轻地去碰阿淮的眼睛。
阿淮因为她的靠近,或多或少感到紧张。
他的嘴巴轻轻抿起,扣在剑柄上的手也略微用力。
冰凉的手指触及他的脸之前,阿淮闭上了眼睛。
他能感觉到庄绒儿的指头在描摹他眉眼的轮廓,随后就听她说:“我想蒙上你的眼。”
阿淮从未有哪一刻感觉到如此强烈的排斥。
他对一切都太过敏感,所以如今能清楚地知道,荆淮是一位蒙眼的剑客。
在这一刻,他身上的白衣,手里的剑,甚至他已经认同的昵称般的名讳,都一同可笑了起来。
“……我能否拒绝?”他不知自己是如何将这句话说出口的。
他的声音有些哑了,那大概不像“他”,因为庄绒儿又伸手摸上了他讲话时随之滚动的喉结。
“不行。”
她不容置喙道。
下一秒有布帛被撕裂的声音响起,一段柔软凉滑的衣料已经蒙上了他的眼睛。
这是庄绒儿的衣服,上面沾满了她的味道。
绑得并不紧,他能在布帛之下重新睁开眼,眼前有模糊的人形光影。
那光影向他扑来,整个人钻到他的怀中。
阿淮后退了半步。
怀里忽然被另一个存在盈满,被她的气息牢牢包裹,他觉得自己像一头困在捕兽笼中的野兽。
在被送上唱宝阁前,他也曾被折磨到精疲力尽,被关进金笼,手脚都带上沉重的镣铐。
而更早之前,他甚至被锁链捆着脖子拖行,被灌软骨药粉软禁。
他是被困住过的。
但他分明觉得,此时此刻,他才是被打碎、关押的那一个,痛苦,且无法逃脱。
——他有些想要离开了。
作为某个人替身的感觉,好像……超出他能承受范围的,苦涩。
……
庄绒儿能感觉到身下抱着的人躯体的僵硬。
她只是霸道地把脸贴在他的胸口,反手去捉他的手臂,那把剑被她夺过扔到地上,想让他两手都空出来,紧紧地环抱住自己。
她不知道阿淮在想些什么。
她把他的手臂带上来后,它们又自然垂落,反而不肯轻抚她的脊背。
她只尝试了那么一下,就放弃了。
头枕在阿淮身上,视线却偏向楼阁的最高处。
那里有一个朱红色的木匣。
里面关有荆淮仅剩的一缕魂魄。
她盯到眼睛有些酸涩,才扭过头,紧紧地搂住阿淮的腰。
过了很久她才松开,那时天好似已经黑透了。
……
雨声连绵不断,从白天下到了黑夜。
阿淮离开的时候,忘记了将破魔斩铁剑带走。
庄绒儿靠拥抱挨过了那一阵茫然与失落,此时回想起来,才隐隐觉出阿淮的情绪不太对。
他消沉得有些过分,甚至连如她一般自我的人,事后回想,都能察觉出来异常。
他为什么不高兴?
他就那么想修习刀法?
可无论如何,他都不该对她使脸色。
他当真以为她能无条件地宠溺他,万事都顺着他的心意才好?
庄绒儿凝望着烛火怔了一会儿,手指缓缓掐成了一道决,她闭上眼睛,使用驭虫之术——
漆黑的房间中窗户大开,雨线被风卷入室内,灰扑扑的小蜘蛛自墙角的蛛网上吊下来,发现床前的帘幔并未落下,床铺上也空无一人。
阿淮从她的楼阁离开已经有半个多时辰了,他不回房,还会去了哪里?
难道他当真在闹脾气,想让她去寻他哄他不成?
庄绒儿从前也见过一些道侣相处。
那些人把他们彼此不稳定的情绪称作是爱情。
从而你进我退,你逃我追,拉拉扯扯,黏黏糊糊。
倘若她真把阿淮的情绪看中起来,不惜露面哄他,只怕他会越发恃宠而骄。
她……她是不可能管他的。
情绪不稳定,那就自我消化。
他到底不是荆淮。
庄绒儿的意识回归本体,眼睛有些不自然地眨了眨。
她继续盯着烛火,不一会儿忽然抬手将之挥灭了。
屋子里霎时间没有半分光源,谁也看不到席间倚坐的女子又摆出了驭虫的姿势,默默闭上了眼。
——她只是怕阿淮会一个人走到催寰谷的外围罢了。
对,没错,就是这样……起码找到他,确认他在哪里,不会出什么危险。
她并不是去找他示好的,更不会允许他因此就能用刀了。
反正,阿淮根本不知道他房里常常突兀死掉又离奇冒出、日日除不尽的蜘蛛是她。
除了第一天她因为阿淮在灰尘上写字而主动现身在他眼皮底下搞破坏,此后他好像从来都察觉不到她的存在。
大抵没有灵力的凡人就是如此,对隐蔽在暗处的注视不会有额外的感知。
从而,他更不会联想到某个在雨夜中扑朔着翅膀寻觅他的蝴蝶身上,承托着她的意识。
庄绒儿这般想到。
……
天河之水倾泻而下,落到人间,化成无尽的雨。
黑沉沉的天幕中,偶尔会划过一道璀璨的闪电,却久久听不到雷声,仿佛上天也在压抑着些什么。
桃林中孤立的男子衣袍被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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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打湿,紧紧贴合着他的身体。
这本该是有些狼狈的一幕,却因为他过于出众的身姿与相貌,而增添了不少沉郁的静美。
阿淮感觉胸口中有一些沸腾着的东西,它们寻不到出路,他只有捡起木枝,像在和某些无形之物做对抗,才能勉强控制住一些泛滥的思潮。
光看那行云流水的剑招,仍带着一股淡然的飘逸感,似乎体会不到舞剑之人自身的消沉。
但分明有什么是不一样的,那树枝再次如流光一般挥出,剑气绵长,一道疾风仿佛从他指尖吹起,带动四周的桃花飘扬,雨水也随之翻滚。
木枝好像承受不住这等迅疾的出剑走势,自中间开裂,但并未从中折断,尖端仍指向着桃木的方向。
——他的剑招比白日时要凌厉得多,也危险得多。
真是奇怪。
被“剑尖”抵着的地方,栖息着一只蝴蝶。
那只是一只最为常见的草地白蝶,翅膀为纯白色,边缘有黑色斑点。
蝴蝶的翅膀相当脆弱,被雨水打湿后几乎无法支撑它们继续飞行。
而且雨夜的温度对它们而言也实在过低,这绝不是一个适宜活动的时段。
可这只草地白蝶就这样傻傻地暴露在雨中,它栖息的位置甚至不能承受到树冠的荫蔽。
阿淮保持着出剑的姿势未动,他只是眸光微闪,凝视着蝴蝶。
然后,他就看到蝴蝶缓慢地扑闪着翅膀,摇摇晃晃地飞来他的身边。
停在他手持的木枝上。
……
继续向前,轻轻落到他的手背上。
……
断断续续地移动,停驻在他胸口上。
短短一段路程,蝴蝶犹豫踟蹰地花了半分钟走完。
但正式落下后,它似乎就不肯再移动了。
“……”
这确实是一只与众不同的蝴蝶。
阿淮相信它似乎具备有一些魔力。
堵在他胸口的无形之物好像被它的一次降落打开了缺口,很快松散出去,被雨珠溶解。
原本堆积着它们的地方则被撑开,重新盈满另一种柔软的动容。
他的唇角很浅淡地勾起了一点,但毫秒间又平复回去。
他只是松开手中的木枝,移动到胸前,让手掌遮在蝴蝶的上方,为它挡去沉重的雨幕。
他想。
他可以用剑。
用剑……也没什么不好。
他会练好的,比任何人,都更好。
……
后半夜的时候雨才停下。
第二天打开房门,还能看到院子里湿润的地面,雨迹未干。
空气中带着清新的泥土味道,天地被一场漫长的水洗刷新了面貌,院中的草木似乎也更加鲜活。
“……”
阿淮推门而出的身形微顿。
门口,他的脚下,多出了一些东西,不止一件。
有一个干瘪的乾坤袋、一张被折起来的字条、一柄通体流银的宝剑……还有,一把散发着淡青色光辉的长刀。
宝剑与长刀正是昨日在楼阁中见过的那两把。
庄绒儿把它们悄声送到了他的门外。
阿淮视线定在长刀上出神地看了好几秒,长睫轻颤,半晌才缓缓拾起乾坤袋上放着的信纸,将之打开。
字迹是出乎意料的娟秀,而语气是意想之中的果决,哪怕没有署名,也知晓是出自何人之手——
“明日正午,随我出发去星罗海。”
22. 022
……
次日黄昏前,庄绒儿和阿淮缩地成寸,到达了摘星镇。
这里是被淹没在海下的星罗国百年前留存于世的边陲地带,如今成了距星罗海最近的繁华城镇。
出了镇子的辖区,就是当年地缘崩裂导致的陡峭断崖,他们若想赴星罗海,此地正是必经之路。
庄绒儿的手腕上盘着一条细如指粗的白蛇,她没有让小蛇以人形露面,因为此地虽然有财大气粗的正道宗门映月宫坐镇,但镇上的居民也大多以凡人为主,不像修士见多识广,对小蛇那般体征稍稍明显的妖修,只怕接受度也有限。
可尽管她已经有意低调,路过的行人似乎仍对她们这对组合颇为好奇,无人不在打量,只不过有的正大光明,有的暗中窥视。
还有人,试图向他们搭话——
“盗墓贼!你们是盗墓贼!我不会认错,这是我老祖宗炼的刀!上面还刻着我廖家的官印。”一个中年男人满面惊怒地冲过来,眼睛紧盯着阿淮身后别着的隐月穿云刀,高声喊道,“你们是从星罗海里上来的人?!为了掠夺兵戈,扰我老祖宗清净?!”
他似乎在这镇上有些名望,见他这般行径,大部人都停了下来,在他身后簇拥着,有谁慌忙问了句:“廖老板,出什么事了?”
那被叫做廖老板的中年男人并不理睬,只一味地上前来,似乎是想拉扯阿淮的衣袖,拦住他们不许他们走。
庄绒儿轻描淡写地看过去一眼,那中年男人已经僵硬地止住了扑上前来的趋势。
“……就算你们是厉害的修士,也不能做掘人坟墓之事!”他一边怒,一边又感受到了压迫与恐惧,只有红着眼定在原地,说话时胡子都跟着颤颤巍巍抖起来。
后面的其他人听到他这一番“掘墓论”,纷纷倒抽凉气,有人弱弱地提议着:“不如去请映月宫的大人们过来?”
庄绒儿已经听明白这人在纠缠什么。
他是炼器大师廖十全幸存于世的后人。
她难得心平气和地回复他:“隐月穿云刀是我于月满夜宴上赢来的头筹,廖十全亲自送我的。”
其实阿淮今日出发时,身上带着的本是破魔斩铁剑。
他一改那日在楼阁中的微妙抵触,持剑的动作自然,丝毫不像是对修习刀法存在执着的样子。
可庄绒儿不能不在意。
她说了句:“为何不把刀背出来?那剑就扔进乾坤袋里吧。”
阿淮便从善如流。
于是就有了他们到达摘星镇的这一桩麻烦事。
“月满夜宴……”中年男人怔住了,他嘴巴嗫嚅了两下,有些出神地重复着,“百年前的月满夜宴……”
那是星罗国从前的传统。
仲秋月圆的前后三日,举国同庆,夜夜举办宴会,上至皇亲国戚,下至黎民百姓,都会参与其中。
月满夜宴中,街巷灯笼高挂,所有人都会出门猜谜、演出、比试。
宫廷和地方都会举办各种竞艺活动,奖品向来是稀世奇珍,有过来自映月宫的赠礼,也有过星罗国闻名于世的炼器大师,廖十全铸造的兵器。
——这些,都是他们这群幸存者的后代,在老人的口述中得知的信息了。
摘星镇上的人不少都是星罗国的遗民,他们对此很清楚,一时间都露出探究、迷惘的神情。
“……是、是我唐突了。”眼见围观群众越来越多,中年男人额头上也渗出汗液,他抬起袖子蹭了蹭,面露愧色,“在下廖三达,乃是廖十全的曾孙……不知能否请二位贵客入小楼一叙?”
“不了。”
庄绒儿拒绝。
她不觉得有什么可叙的,该讲的话她已经说完了。
她之前就派小纸人提前出发,订下了摘星镇上最气派的酒楼。
在雨季正式到来的这前几天里,她们会在那边住下。
廖三达讷讷地点点头,遗憾,却也不敢再多说什么。
……
但庄绒儿发现,他好似并未死心,因为他一直在跟着她们,且神情越发激动。
盘在手腕上的小蛇警惕地支起身子吐信子,庄绒儿拍手将它按回去,在酒楼前停下来,不悦地问道:“你还跟着我们做什么?”
廖三达这下确定了,忙堆起笑容道:“贵客误会了,这酒楼,原是我廖家的资产……”
“……”
“小二,快去备好酒水。”他冲着门内高喊一声,小心地弓下身子做引路状,“贵客快请进!”
“……”
“说来惭愧,我们这些不学无术的子弟没能承袭下老祖宗的炼器手艺,在这浊世混了百余年,也不过是满身铜臭的商人……”
“廖老板说什么呢?你可是咱们镇上的首富啊!”路过听到的人插嘴一句。
廖三达不以为意地摇摇头,恳切道:“姑娘和公子看起来太过年轻了,我一时想不起宗训里记载过,老祖宗百年多以前确实出了一把刀做月满夜宴的赏头,那把刀青辉绕体,唤作隐月穿云,正是公子身上的这把没错……姑娘既能拔得头筹,想必是惊世高手……”
他的话连绵不绝,庄绒儿左耳进右耳出,只见酒楼里人头攒动,不禁皱眉打断:“人怎么这么多?”
廖三达叹了口气,说:“前些日子,有谣言说,我廖家的老祖宗,临死前炼出了一把绝世神兵……四海八荒的修士都往摘星镇赶,想着自星罗海里捞出神兵……”
庄绒儿没听说这个消息,她面无表情地扫视了一圈楼中的宾客,思考着换一个住处也未尝不可。
而阿淮轻声问询:“为何称之为谣言?”
“实在是,我廖家宗训的器物谱上并未记载此事。”廖三达再次道歉,“是我对不住二位贵客,正是因为这则谣言,我一见到这把隐月穿云刀,尚来不及深思,就误会了你们……”
“可你这楼里不止修士,普通人却也不少。”
“这个嘛,也没错。”廖三达面上浮现出一点笑意,“两位贵客都是修士,想必已经知晓,映月宫的神女大人将要与天阙宗的少宗主结为道侣了。到时候,神女大人的仪队会途经摘星镇……这些都是等着来朝拜的百姓。”
阿淮不动声色地看了庄绒儿一眼。
昨日动身时,那几名曾在隔壁房间议论过庄绒儿的男子都已经被送出谷去了。
他还记得那些人口中提到过这个称谓——“天阙宗少宗主”,那人名叫玉桓升,与庄绒儿……似乎有些渊源。
但庄绒儿听过这则婚讯后,神色并无异样,恍若未闻,只点了点头,让廖三达把她们带去上房。
“一个时辰后,酒楼里设有琼台戏演出,这是原来星罗国的戏种,走出了摘星镇,绝不会有哪里能听到一样的了,贵客们可万万要来看呐。”
廖三达最后留下这句话后,仍有些意犹未尽,还想再聊聊百年前月满夜宴的事,只是庄绒儿已经毫不留情地把房门关上了。
……
烛火柔和,纱幕垂坠。
身着华丽戏服的女子伫立在中央,面露哀愁,细声唱着:“君似明月我似雾,雾随月隐空留露。”
她身姿轻盈地旋转,柔顺的衣袍随着甩袖的动作绽开,既灵,又美。
“君善抚琴我善舞,曲终人离心若堵。”
台下的宾客都一齐望着她的演出,神色动容,唯有坐在最远处席上的庄绒儿垂着头,只顾端详桌上那壶花酿。
她斟上一杯到酒盏里,观其色泽红艳,嗅起来带着一股馥郁的清甜,只一饮而尽,却觉得入口酸涩,但细品也有可口的回甘。
“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
戏子仍在哀戚唱着,庄绒儿也一杯一杯地喝。
喝到一整个酒壶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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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才抬起头来,细细端详台上的女子。
她的戏服很特别,金丝的刺绣在蓝色的锦缎上闪闪发光。
“魂随君去终不悔,绵绵相思为君苦……”
庄绒儿倏然开口,缓缓对阿淮道:“这个唱曲,我听过的。”
她的语速慢得同往日有些不同,阿淮注视着她唇上残留下的酒色,与眼中盛着的水光,顿了一下,低声道:“是不是喝醉了?我送你回房休息。”
“……我已百毒不侵,如何会醉。”庄绒儿微笑。
莫说是酒,哪怕此刻饮下的是一瓶鸩毒,也不会影响她分毫。
她回答得信誓旦旦,阿淮只能忽视她有些异常的状态。
但庄绒儿却还在对着他笑。
她几乎从未露出过这样的神情,阿淮眸光微凝,下意识地移开视线。
“你知道,我在哪里听过这唱曲吗?”她慢吞吞地问。
“……不知。”
“你想不想知道?”
“……你可愿告诉我?”阿淮配合着答。
他大概明白,庄绒儿当真是醉了,而非她所说的“百毒不侵”。
只是醉酒后她仍有自己的意志,此时只有万事顺着她,引她回去休息才好。
“愿意。”庄绒儿点点头,坐到了阿淮的身边,她用手抓住了阿淮的手,头轻轻倚靠在他的肩膀上,口中低声念着,“相思苦,凭谁诉?遥遥不知君何处。”
“……”阿淮僵硬未动。
“扶门切思君之嘱,登高望断天涯路……”台上的戏子顺着唱出了最后一句话。
庄绒儿仰起头,盯着阿淮,道:“这首曲子什么意思,你知道吗?”
“……你可愿告诉我?”
阿淮继续如她所愿地提着问,尽管上个问题她都还没答。
庄绒儿不说话了。
“若是不愿,不如我们回房休息?唱曲已经结束了。”阿淮放轻声音,听起来像枕边的耳语。
庄绒儿感觉耳侧、连带着半边的身体,似乎都有些痒痒的。
她一眨不眨地盯着阿淮的脸,逐渐怔住了,再度开口时,她的脸上已经没有了笑意,只带着某种痴痴的惘然,“……我在月满夜宴上,偷偷地,跟着你。”
“……”
她面颊上染上薄红,神情是说不出的专注,“一直,一直,跟到了戏台下。”
“……”
“你的同门捉弄你,想取下你覆面的帛带,我气急,放了小蛇吓唬他们……”她的每个字都慢慢的,好像是从回忆中挤出来的,听在耳朵里,带着一种和花酿类似的酸涩,“你扭头看我,我却早早躲起来了……你看到过我吗,你,你记得我吗?”
她说的前言不搭后语,但阿淮已然明白。
庄绒儿百年前跟着荆淮参加月满夜宴,听过同一首琼台戏。
她在同门捉弄荆淮时用计阻止,但不敢现身,只有慌张躲藏,却又悄悄盼望对方能够注意到她。
……这是她的少女心事。
阿淮感觉自己的指头又一次变得冰凉,有什么轻飘飘的东西冷酷地撞击了他的心口,但他只是沉默了一会儿,仍低声回应着:“……看到了,也记得你。”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勉强抬眸,对着庄绒儿露出一个安抚意味的浅笑。
庄绒儿眼里的水光更盛,她的脸完全凑过来,几乎抵着他的鼻间,呢喃地说:“这首唱曲的意思是,我很想你,每时每刻……荆淮……”
苦涩还来不及漫过心头,阿淮在恍惚中完全风化,因为庄绒儿没有停在原地,她仍在越过几乎无可减少的距离,直到被专属于她的香气完全笼罩,陌生的、柔软的触感贴在唇边,他的瞳孔不由自主地放大,耳中亦闪过爆炸一般的嗡鸣——
庄绒儿,吻了他的嘴角。
哪怕是……把他当成了别人。
23. 023
“啊啊啊你们在做什么?!”
宛如炮仗被点燃了,一声爆鸣从小蛇的口中发出,原本被迫老实盘在庄绒儿手上的他实在忍不了方才发生的一切,他强行化形,一把将阿淮推开,揽过庄绒儿的肩膀。
“你居然敢趁主人神志不清,调戏主人!”
小蛇大吼,边用袖子小心地给已经闭上眼睛在毫秒间睡过去的庄绒儿擦嘴。
他这头凭空出现的动静引得全场宾客都看了过来,修士尚可控制住内心的惊诧,以瞧好戏的心态观望着这一头,普通人却没少受到惊吓,一见忽然冒出来个白发绿眸的男子,还正在发着怒,直接就想顺着大门溜走了。
饶是那一桌的客人长得再好看,也实在是不好惹,生存直觉告诉他们最好能有躲多远躲多远。
“……小声些。”阿淮道。
他的嘴唇上好像还残留着被触碰的余温,以至于此刻他连张口出言,都觉得面上有种滚烫的麻木。
他望向被小蛇抱住的庄绒儿,她能轻易地被旁人揽动,果然已经失去了意识,似乎顺着醉意做起了美梦,睡颜安详,甚至带着微弱的笑意。
“她为何会醉?”
还醉得如此厉害。
如果被有心之人了解到,会于她不利。
“……主人、主人没喝过酒。喝过上百种毒,也没喝过一种酒。”小蛇恨得牙根痒痒,真想给这个阿淮来上一口,咬得他当场翘辫子,“但是无妨,你也别想再通过灌醉做什么文章!以主人的体质,她只要醉过这一回,就再也不会被酒水影响!”
……那么,她的百毒不侵,是因为中遍了世间的剧毒吗?
阿淮心神短暂地恍惚了一下,安静了两秒后他才颔首:“我明白了。”
能沉醉一次,未尝不是她见到心中所念之人的唯一方式。
这是一场不会再有的美梦,他庆幸自己不曾打扰。
“你明白什么你明白!”
小蛇还要破口大骂,这一头廖三达已经哆哆嗦嗦地赶了过来,低着头作着揖,还没说话就被当成了新的攻击目标,小蛇立刻转过头去紧瞪着他,“还有你,为何要给我主人安排这等酸甜可口的酒水,害她喝醉,被臭男人染指……”
他说的话越发无状,对庄绒儿的名声百害而无一利。
“够了。”阿淮冷声打断,他直接起身,在小蛇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情况下,上前自他怀中夺去了庄绒儿。
他只以手臂拦住庄绒儿的腰,另一条手臂横在她的腿弯之下,将她抱了起来。
要说守礼,这分明也是抱,但要说亲昵,分明又刻意保持了些距离。
“抱歉,我们先回房了。”
他对战战兢兢的廖三达道。
说罢,就带着庄绒儿绕行上楼。
小蛇在原地愣了一秒,才黑着脸跟上,嘴里不消停地喊着:“给我放下来!谁允许你这么做?”
他也不知道方才是怎么了,竟然有一瞬间的畏惧,明明这个阿淮不过是个长得好看的草包,修为比他差远了……
他们吵吵闹闹地回了楼上,直到身影消失,一层的宾客仍保持着对已经空荡了的楼梯的注目,好半晌没回过神来。
又怪,又想看,呃。
“……”
坐在酒楼戏台下第一排的书芊荷一脸震惊。
她与方桌对面的师妹对视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冲击。
“师、师姐,那是不是……小全峰的阿淮师弟啊?”
书芊荷张了张口,有些回答不上来。
虽然阿淮被带离无极门都快有半个多月了,但他的“传说”仍在各大主峰支峰内流传。
荆一蒙自他走后就开始闭关,连带他的天景峰都跟着闭门谢客,他们的弟子都不在训练场出没了。
张渡法就更是夸张,听小全峰的大锤师兄传小道消息,说他某天半夜偷偷出来盯着空荡荡的擂台流眼泪,泪珠还是拿熊皮帽子的边沿抹掉的。
当然,她们对这则消息并不太相信……主要是实在无法想象那个画面。
“我觉得就是他……哪怕只遥遥看到个侧脸,但那个下巴,和之前阿淮师弟露出来的半张脸没差别!”师妹眼神放空,口中念念有词,“他竟然长得那般好看?那怎么有人造谣,他是眼睛小、一脸麻子,才带覆面的帽子的?!”
“……”
“还有那个女子,也是那日随几位长老现身,将阿淮师弟带走的那位罢?可恶……他们之间到底是什么故事,好奇死我了!”
确实,那就是庄绒儿,书芊荷也认出来了,由此可证,那个疑似阿淮师弟的男子也就是他没错。
他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分明是想避开前世之死,才刻意将星罗海的行程提前,却在这儿遇到了庄绒儿……
虽然她的状态和前世已经不大一样了,但水珏会不会也在这里呢?
后面会不会发生什么变数,让一切重归“正轨”?
“无横师叔偏要和我们分开启程,现在咱们都到了,他却不知去了哪里。”师妹叹气道,“否则,他要是在,多少也会带我们过去同阿淮师弟那一桌说上几句话吧?小荷师姐,你怎么不说话了?”
“……我,我震惊得都不知道说什么了。”书芊荷扯开嘴角,掩饰性地笑了笑,可她的眉头实在是锁得很紧。
她脑海里开始重现前世的记忆——这是半年多以前的某天,她在修炼时突然出现在眼前的画面,她确信自己是重生了,上天给了她一个扭转乾坤的机会。
前世,无横的死讯传回无极门,整个师门为之大恸,唱宝阁离奇覆灭,鬼市主不知所踪,那是修真界大乱的开始。
后有大自在殿主持空明圆寂、天阙宗宗主玉长潇惨死、万剑山掌门李若悔走火入魔当众自裁……不足三月,世间大能相继离世。
更有映月宫神女念忧于大婚之日双目流下血泪,预言道:天下覆灭、极渊重现,惊得人心惶惶。
不过书芊荷死前还并未见证预言成真的一幕。
她经历过的唯一一件大事,正是在死前的最后一个月里,惊闻星罗海下的镇海天珠被毁,当地雨势持续五十余天不止,酿成滔天水患,各方修士前去援助,她正在无极门领命的队伍中。
然后,就死在了这场任务里。
哪怕前世的记忆不过是通过视觉传达给她,并未让她亲身经历那种被淹没的窒息无力感,她也忍不住留下阴影。
可她不能不来。
星罗海镇海天珠被毁是个隐患,已知未来灾难的她不来插手,难道真要眼睁睁看着这里重蹈百年之前星罗国被灭国的覆辙?
更何况,她知晓在星罗海里会遇到什么……
总比让旁人来,一无所知白白送死要好得多。
她确信只要不在这里遇到发疯的水珏,就绝不会面临无法解决的危险。
星罗海下有神兵的消息也是她放出去的,为的是有合理的借口来一探究竟,没想到师叔无横也要跟来。
“……小荷师姐,你怎么了,是太累了吗?”
师妹关切的问话让书芊荷冷不丁地回过神来。
她含糊地应下,提议道:“我们给师叔留了信,他若到了摘星镇,自然会同我们会和,不必在大厅候着他,今晚就回房休息吧。”
她心事重重地回了房,本是想打坐修炼。
但或许是杂念过多,她根本难以入定,反倒逐渐迷糊起来。
以前世死状为蓝本的噩梦,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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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展开……
而一墙之隔的楼上,酒楼的另一间上房中,也有人正在梦中。
……
空气中弥漫着花香、酒香和甜食的味道。
街巷的两侧挂着明晃晃的灯笼,衬得所有人的面容都成了被模糊过的影子。
庄绒儿在路中央定睛,想看清众人的脸。
明明四周充满了欢声笑语,可他们尽数被笼罩在雾气下,从她的身侧略过,凝不出任何一具实体。
这是一个虚幻的时刻,她意识到,但下一秒,在看到那位蒙眼的白衣剑客后,这个意识就被她自行推翻。
是他吗?
庄绒儿浑浑噩噩地跟上他。
“糯米糖、桂花糖,香甜可口,客官买来尝尝?”
“百花香料,百香俱全,熏衣助眠,送礼佳品!”
“谁不想来条烤鱼?不好吃不要钱!”
“……瞧一瞧看一看,廖大师门生手作机关鸟!”
……
各个小摊贩的吆喝声在耳边回荡,庄绒儿只顾跟着前面的那个人,在人流中穿梭。
可是走着走着,她的视角就开始跳升,变成一种纵览全局的俯视。
她心中迷惘,一刹那怅然若失,唯有盯着下方的浮世,盯着浮世中的那个人,亦盯着浮世中的她自己。
……
荆淮给师弟买了桂花糖。
待他们走远,“庄绒儿”也走上前去,她拿出一整锭银子,却只拿走一串糖糕,在小贩似惊似喜的招呼声下继续向前走。
……
荆淮被卖香料的大婶拦下,被迫收下塞给他的一个香包。
年轻的修士们前脚才走开,后脚香料铺子便被一众妙龄女子团团围住,同款的香包顷刻售罄,“庄绒儿”越过众人跻身到最前方,只看到空掉的铺面,她面色凝重得喜笑颜开的生意鬼才老板都不由得收起笑脸。
……
荆淮和师弟们在烤鱼摊前坐下。
他吃鱼的动作慢条斯理,一举一动都说不出的赏心悦目,偶尔停下,对着某个方位偏过头,“庄绒儿”都心虚地侧身躲过。
等他们吃完离场,她也入座,点了一模一样的鱼,却无论如何吃不出它的甘美。
她鲜少吃人间的食物,当下更是第一次吃鱼,她回忆着荆淮的样子,只面不改色吞下一根根鱼刺,在老板的惊叹声中咳嗽着离场。
……
等看到荆淮拿着一只机关鸟离开最远的那个摊位的时候,“庄绒儿”摸摸口袋,她已经身无分文了。
她走到摊位前看了一眼那所谓的机关鸟,在她看来,那更像是木头雕刻的鸭子,和催寰谷外围水潭里的野鸭没什么两样。
可她还是想要。
可她已经没有了与凡人交易的资本。
“庄绒儿”面无表情地盯着鸭子看了两眼,正要离开,那埋头理货的摊主却抬起了头来。
他上下打量过“庄绒儿”的模样,忙将人拦下,笑吟吟道:“姑娘!你果然会过来,那位少侠说得还真没错哩!这是他给你留下的机关鸟,钱已经付过了,你快拿好!”
摊主把木头鸭子放到“庄绒儿”的手心里,她有些茫然,也有些紧张。
一时间无法完全理解摊主的意思,只是下意识地朝着某个方向看去——
“走啊,咱们去瞧琼台戏!”
和荆淮穿着同样白色剑袍的同门兴致高昂地提议着,其余几人纷纷响应,唯有他安静地扭过头来。
“庄绒儿”闪躲不及,还捧着机关鸟傻傻地站在原地。
而他站在灯火阑珊处,对着她笑。
……
后来,灯火熄灭了。
她的机关鸟,又去了哪里呢?
24. 024
……
“木头……鸭子……”
床上的女子双眼仍然紧闭,只是嘴里小声地吐露着零星的梦话。
阿淮静静地看着她,已经没有一开始识别出这个词汇时那般讶然。
起初未曾听清,他还怀疑庄绒儿是在梦中呼喊荆淮的名字。
可是他仔细辨认,就发现她在念叨的是“鸭子”。
什么鸭子?他却不知晓。
房门被人很轻的推开,小蛇端着醒酒汤狠狠地瞪了他两下,用嘴型道:“你该出去了。”
阿淮瞥他一眼,与他交错离开。
他出去了,只不过不是顺从他的命令,而是下楼找柜台前的廖三达。
“贵客,可是有什么吩咐?”廖三达殷切地看着他,目光时不时不受控地飘向他身后的隐月穿云刀。
“我想向老板问问月满夜宴的事。”阿淮平静答道。
……
大厅里还坐着的人已经所剩无几,其中就有满面红光的廖三达。
他带阿淮到方桌前坐下已有小半个时辰,仍在滔滔不绝地讲述着,甚至都喝完了两壶热茶。
“我虽未曾见过那个画面,但我太爷幼年时亲身经历过,那该是何等温馨热闹的壮景,人人安居乐业……”他有些惆怅地捋了捋下巴上的小胡子,转言道,“至于您提及的木制禽类玩意儿,大抵就是我廖家祖传的机关鸟!”
阿淮神情微动。
而廖三达继续自豪地解说着:“听起来,不过是不值一提的小玩意儿,但它有我廖家老祖宗的改良,可不是普通的木雕,它当真能够如货真价实的鸟儿一般飞起来的!甚至还可以传讯。
修士对此或许不以为意,但我们平民百姓,必然觉得新奇。宗训也有记载,我一位旁支的老太爷尤其擅长制作这个,每年一到月满夜宴便摆摊贩卖,次次卖得精光。”
“……如今可还在售卖?”
“唉。”廖三达长长地叹了口气,摇摇头,神采黯淡了不少,“地龙一劫,只饶过我那外出游历的亲太爷。廖家的传承,早已在百年前便断了……如今到我这代,虽然还保留有宗训与器物谱,可是,怪我等愚笨,当真还原不出老祖宗从前的智慧。”
廖三达苦笑两声:“不瞒您说,机关鸟的图纸我也保有一份,可多少年来,总做不出一样的。为此,还不顾传承之限制,不惜将图纸出示给外部的工匠,却依然无果,当今世上,竟已无人能将之重现……”
“可否让我看看?”
廖三达一愣:“……什么?”
“图纸。”阿淮道。
廖三达面上露出惊诧,他没有立刻答话,而是打量起阿淮的手。
那实在不像是一双木工的手,甚至,也不像是刀客的手,哪怕他身后背着隐月穿云刀。
因为它们实在没什么茧子,好看到显得养尊处优,但搭配他的容貌就恰恰好。
如此,他本该拒绝这个提议。
可不知为何,廖三达犹豫了半天,竟鬼使神差道:“……好,那我现在去把图纸取来。”
大概是这位客人的气质实在特殊,莫名让人十分信服……
罢了,他要看便看吧,已经失传的手艺,顶级的工匠也得不到还原之要义,廖三达甚至怀疑那份图纸并非是完整版,就让人看一眼,又有何妨?
他将图纸取回来时,大厅里只剩下两个人了。
一个是仍在等他的阿淮,另一个,是那位白发绿眸、忽然现身、凶神恶煞的妖修……
他也从楼上下来了?莫非是还要第二碗醒酒汤?
廖三达心里打怵,他把图纸塞给阿淮,迎上去问小蛇:“贵客,您有何事,是醒酒汤不够适口吗?”
“主人还没喝呢。”小蛇摆摆手,问道,“你这店里能不能做鸭子?要木头烤的那种最好!”
阿淮目光将图纸扫过一遍,闻言微哂。
“这……这也不是不行,客人现在就要?”
“不,明日一早,到时我提前下来,会跟你说什么时候可以开始做了。你们店里选用的是什么鸭子?可不能带一点肉腥味……”
阿淮不再听两人的点菜对白,他将图纸还给廖三达,道了句谢,便起身离开。
小蛇侧目看他要走,不忘交代一句:“你不许回主人房间哦,现在不用你守着她,我马上就回去!今晚不许你和主人待一块儿!”
阿淮脚步未停。
他今晚不会和庄绒儿待在一块儿。
木头、铜片、麻线、弓弦、刻刀、炭笔——要与他共度夜晚的,是它们。
……
朝霞初照。
庄绒儿睁开眼时,只看到小蛇趴在桌子上,百无聊赖地捏着面前的小巧茶杯。
似乎是对她的清醒有所察觉,他顿了一下支起身子,扭过头来,随后眼睛一亮,立刻端起一碗黑乎乎的汤赶过来,道:“主人,这是醒酒汤。老板说凡人喝醉后都喝这个……”
庄绒儿摇摇头。
小蛇果断又将醒酒汤放了回去,“昨夜就听主人一直念叨着鸭子,木头烤的鸭子!我早已同老板知会过,一会儿就有香喷喷的烤鸭呈上来啦!”
他脸上带着点求表扬的满足和窃喜,庄绒儿却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我不吃鸭子。”
她再次否定,自床榻上起身,微微偏头望着东侧的墙面。
阿淮大抵是在她隔壁的房中,保持专注可以依稀感觉到他的气息。
他那样的普通人,虽然已经进行了体术的修炼,但与身负灵脉的修士还是存在差异,不像他们可以数日不眠。
庄绒儿因醉酒而久违地睡了一觉,醒得也很早,楼里楼外都还听不到什么活动的声音,她猜想阿淮大概也还在睡,便没有第一时间找他。
“啊?”小蛇垮了脸,肩膀都垂了下去,模样相当失落,“……那我、我去取消。”
“不必了。”庄绒儿随意道,“你若想吃,就留下。”
“嗯。”小蛇有点受宠若惊地挠挠头,“那我现在便下去瞧瞧,酒楼的厨子们有没有开始烤……”
他推门出去,没过一分钟,庄绒儿也推门,走了出去。
她想去隔壁的房间里看看。
想了,于是就去做。
可她才走到廊间,就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长廊的尽头有一扇敞开的窗户,风从外面吹入,带来一阵清新的凉意。
而窗边站着一个青年,他的身影被微弱的晨光柔化,衣袂随风轻动,是……她以为还在睡梦中的阿淮。
庄绒儿微愣,忽而看到有一只小巧的鸟形木雕在笨拙地扑闪着翅膀,低低地朝着她飞过来。
在它要坠地之前,她下意识地伸出手将它抓住握在了掌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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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是木制品,却好似才从锻炉中取出的精铁,散发着灼人的热意,她捧住它的手竟都不禁有几分抖。
“……机关鸟?”她怔然。
……她的机关鸟,飞回她的身旁了。
它为什么会回来?它真的回来了吗?那……他呢?送给她机关鸟的那个人呢?
“机关鸟?!”端着烤鸭随小蛇上楼的廖三达耳尖地听到了什么,他三步并作两步地上前来,神采奕奕道,“贵客们可是在聊我廖家祖传的机关鸟?”
他正急于解说他家老祖宗有多么智敏神威,可不过是咽了个口水的功夫,就见庄绒儿摊开了手心,上面明明白白蹲着一只机关鸟——和、和图纸上画得近乎一样!
廖三达先前的眉飞色舞直接僵在了脸上,他定睛细看,更是惊得险些摔了手中的烤鸭盘,好在他后仰的架势被小蛇眼疾手快的阻止,烤鸭也被他不耐夺去。
“你怎得这般冒失……”
小蛇拧着眉头还要再批评他几句,却冥冥中感受到庄绒儿平淡外表下情绪的莫名翻涌,他忙屏息端好盘子在一旁站定,不吱声了。
“机关鸟,真的是机关鸟!”
廖三达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他伸过手来想自庄绒儿掌心中拿起那木头玩意儿,被闪躲了一下才将将回过神来,收起手在两侧的衣服上蹭了蹭,难掩激动地问,“贵客,这也是您百年前在月满夜宴上买下的玩意儿罢?”
庄绒儿抬眸望向阿淮。
她好像说不出话来了,再不能说出一个字了。
他接收到视线,启唇对廖三达道:“这是依照您昨日提供的图纸仿造的,与原版还存有一定出入。”
“……”廖三达的脸色变了又变,他最后震惊的目光定在阿淮身上,好半天才恍惚道,“您,当真做出来了?这机关鸟可飞得起来?”
阿淮颔首,轻声道:“图纸确实有缺,少了一步铜片的嵌入。”
庄绒儿静默着,僵涩的指头按动机关鸟的尾巴,它果然又低矮地滞空飞了起来。
廖三达亲眼所见,眼睛居然红了。
他还记得昨晚阿淮接过他的图纸,看了不足五秒,便交还给他。
这世间真的存在这样的人?
轻描淡写地解决万千工匠都无法攻克的问题?
他的嘴唇颤了颤,又问阿淮:“图纸有缺漏,您是怎么看出来的?”
“……我亦不知晓。”
阿淮并无隐瞒的意思,他只是看过图纸后,很自然地就掌握了制作的步骤。
补充上图纸中未曾提及的铜片,也只是他出于直觉做出的判断。
这么玄而又玄的理解,要让他对廖三达详细说明出来,就有些困难。
小蛇听了半天,也看向几人谈话的中心——机关鸟,他一对蛇瞳锁定目标,分析鉴赏,得出元素说明:木头、鸭子……
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主人梦话里喃喃着的,是不是这个东西?!
可恶啊!他怎么就理解成了烤鸭了呢?
手中端着的烤鸭一时间成了他粗一根筋的证据,哪怕散发着馋人的香气,也叫他没了品味的闲心,小蛇愤恨地张大嘴,一口咬了下去!
阿淮这个臭小子,心机实在是深沉!叵测!坏透了!讨好主人讨好得这么得心应手!
这一局又叫他给赢了!真是太可恶啦!
25. 025
“呵,一大清早,就吃得这般油腻?”
沙哑的女声自楼梯口响起。
小蛇把嘴里泄愤式咬下的大块鸭肉艰难咽下,抬头望向来人。
与声音完全不符的男子长相,称得上有些粗犷豪放的穿搭、有些欠扁的随性气质……这,这是那名叫作无横的蜈蚣妖修!
在场的几人都朝这位突然现身的新客看去,连廖三达都收起因机关鸟的重现而受到的震撼与感动,脚步一转,似乎要担起老板的职责迎上前去。
唯有庄绒儿仍对外界的一切感知都放得很低,头也不回,只攥紧手中的机关鸟,盯着阿淮。
“……喂,庄绒儿?”无横等不到她扭头,干脆直接唤了她一声。
他出现在这里又不是光为了打趣一句那贪嘴的白蛇,他根本是有话想要问庄绒儿,结果最根源的当事人却根本不理睬他,这算怎么回事?
“……”
庄绒儿充耳未闻,全部注意力都倾注在阿淮的身上。
她从他的脸看到他的手,猜想他昨夜是如何用它们握住木头,他的指头是如何控制刻刀,又如何将一切松散的零件组合为一,机关鸟的每一寸都被他细细抚摸过,如此想着,心里就蔓延开一阵很奇怪的触动。
就如同她当年在千目林中第一次遇到荆淮时那样,但似乎还多出了一些无法形容的苦涩,像心中盛满了一碗掺着苦杏仁的糖水。
“……谢谢。”她的声音小到微不可闻,但阿淮听见了,他只是抿着唇对她露出一点笑意,轻声提醒她,“无横唤你。”
“嗯。”
庄绒儿若无其事地把机关鸟收进乾坤袋中,只是手放了两次才将它放进去。
廖三达有些欲言又止,他还没看够,还想请求庄绒儿把那机关鸟的成品“贡献”出来,但被阿淮用眼神暗示了什么,暂且知趣地没有开口。
“庄绒儿,你跟我过来,我的话还不用那么多人听。”
无横朝她努了努嘴,示意她跟他往一侧走。
庄绒儿虽然未动,但貌似没有拒绝的意思。
阿淮见此,开口道:“我随廖老板去再看看图纸。”
他话刚说完,廖三达马上听懂了这句话中隐含的承诺,忙高频点头,连声道好,模样十分欣喜。
两人在庄绒儿的默许下下了楼,只剩下一脸不高兴的端着盘子的小蛇,他问:“主人,我也得走吗?”
“……”
庄绒儿不说话,而无横一脸“那不然呢”看着他。
“好吧……我去把这个烤鸭吃死!吃得它转世为鸡!”小蛇胡乱地造着句,仿佛在给煮熟的鸭子下诅咒,随即扭身回房间了。
……
“庄绒儿,我想问你一件事。”无横待其余人等走后,表情罕见地现出几分严肃,“你可有尤雪泣的下落?那日在流沙城,你可对她做过什么事?”
“没有,做过。”
“你展开回答我到底是能怎样!偏要惜字如金?”无横有点着急,“我与雪泣有特殊的联络方式,哪怕相隔万里,也能彼此感应。但前些日子,我观她于星罗海附近销声匿迹,再也感知不到,我怕……”
“……你怕她一心想要报复倾海楼,反被杀害?”庄绒儿抬眸反问。
如果说荆淮是修真界几百年难遇的天才,那倾海楼就是在他之前的上一代天才。
只是此人行踪诡异,高深莫测,不入门派,向来独行,知道他就是传说中的鬼市主、唱宝会庄家的人也并不多。
庄绒儿也只见过他一次,还是随鬼姥去找他做交易。
只记得那是个额间有一点红痣的年轻男子。
那场交易不欢而散,鬼姥大怒离场,庄绒儿也因此吃了些苦头,被迫承载了她无处发泄的怒火。
连鬼姥这样的人都对其无计可施,尤雪泣若想凭一己之力扳倒他,简直是天方夜谭。
“……”
无横不说话了,但那沉默是一种默认。
他确实怕尤雪泣会冲动,为她自己惹来杀身之祸。
倾海楼的心思难以揣测,她于流沙城中忤逆他、算计他,他虽然没有赶尽杀绝,但是容得了她一次,未必容得了第二次。
“若你们的联络是以血脉做引,那尤雪泣大抵无事。”庄绒儿启唇道。
距流沙城的遭遇已经过去了将近一月,正差不多是“毒素”完全蔓延开的时间。
庄绒儿的血本身就可以视作是一种毒。
她给尤雪泣喂了她的血,已经污染了她的血脉,从此尤雪泣已经无法再作为打开流沙城的钥匙。
被重置过血脉的她断了和无横的感应也很正常。
无横非常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不过马上又紧张起来。
“那么雪泣一定还在星罗海附近,我必须得尽快找到她才好,万一她要做傻事,也好及时阻止……”
庄绒儿不置可否。
她没提她之所以那样做就是因为尤雪泣想直接自尽。
一个连复仇的方法都选定为自我牺牲式的玉石俱焚、想以此让倾海楼再不能接触时碱的人,怎么会是冲动鲁莽的人?
她分明是太能忍,才能在屠城仇人手下忍辱负重百年有余。
无横短暂思索了片刻,复而问道:“那你又是为何而来?带着阿淮,难不成是想寻那海下的神兵?”
“海下神兵之说究竟从何而起?”
庄绒儿无意解释自己对轮回鱼眼的执着,旁人无需了解她的复活计划,但她对这则传闻有些在意。
她是入过星罗海的,海底确实有星罗国的遗迹,但她不认为那里埋着什么神兵。
哪怕是炼器大师廖十全的库藏,好似也都在大地崩裂中融断了,或者就是被埋在了更深的地底,被开裂又合并的土地给吞噬了。
海下有的,是吞世鲸那等凶恶的妖物。
虽然吞世鲸几十年来也只能化出一只,但一只就足够送一众为谣言奔赴星罗海的修士丧命。
不过,大部分人应该根本深入不到能遇到吞世鲸的地步。
而能深入的人,也不会为虚无缥缈的传闻来这里一趟。
想来倒也不算是什么危险的陷阱。
“传闻从何而来,我还未有深究,我只是寻个由头过来。”无横讪讪道,“待我问过师侄……”
不知是不是把庄绒儿扫来的一眼看做了鄙视,无横轻咳两声后自证般的补充道:“那传闻倒有几分煞有其事,说那尚未问世的绝世神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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乃是廖十全当年与天阙宗前宗主荆一诩的赌约,原本可能是为‘某个人’备下的……”
某个人?
无横刻意模糊了一番,但这分明像是个强调。
荆淮是荆一诩的爱徒。
如果传闻是真,那所谓的神兵就应该是给荆淮的?
庄绒儿不认为传闻是真,且不说廖家后人对此事的态度,光是作为亲身入过星罗海的人,她对“有无”还是有真切判断的。
可她如今听到此事与荆淮可能也存有一二分的关系,一面不悦旁人牵扯他来故弄玄虚,一面也确实起了再探星罗国遗迹的心。
……万一真的有本该属于荆淮的东西被埋葬在海里,她是一定要夺过来的。
只是,夺过来后,是给复生的荆淮备着,还是?
庄绒儿没再想下去,她为自己一时间心性的动摇而阴郁了几分,她竟然觉得把它交给阿淮是再自然不过的决定。
她不可以对荆淮这样坏……她不能让任何人在他之上,哪怕那个人很像他,哪怕那个人……同样送她机关鸟。
“……不说了,我到了镇上,还未跟我两位师侄见过,我且先下去寻她们。”无横点到为止,转身离开。
庄绒儿却也跟在他后头,一起往下走。
才到二楼的转角,便见一名青衣双髻的少女表情忧虑,正推门出来,待看到无横后,她眼睛瞪圆了几分,大喊着“师叔——”就冲了过来。
“师叔,你可算过来了!你究竟有没有收到我们留下的信号?小荷师姐呢,她怎么没跟着你回来?”
“你不是和她在一起的吗,怎的问起我来了?”无横不解。
“什么?我以为她这么久没回来,是去迎你了呢!”少女苦着脸道,“昨夜师姐修炼太累睡了过去,半夜被噩梦惊醒,开窗透气时忽然说她见到楼外有一位故人,她去去就回,叫我在房里等她。可我这一等,直接等到了今早,她还没回来!我正急着想四处找找她呢!”
听着她的讲述,无横的表情也逐渐凝重了起来。
他皱着眉问:“什么故人,你可见到她说的人长什么样子?”
书芊荷自幼在无极门中修炼,因为年岁不大、修为尚轻,基本都没怎么离开过师门,她去哪里结识什么故人?
少女咬着唇点了点头,一边回忆一边道:“我也从窗户中窥见了一眼,那是个年轻的男子,他的额头上有一颗红痣,脸则生得一副笑模样……腰间、腰间挂着一副笑佛面具,像是佛门中的俗家弟子,又不那么像……”
“倾海楼。”
少女心中记挂着不知所踪的师姐,根本没额外分神给无横身后那位有过两面之缘的神秘女子,此刻听到她倏然开口讲话,才怯怯地望了过去。
而无横则反应极大地扭过头去,惊问道:“你说什么?!”
外头忽地刮起一阵劲风,前不久还宁静和煦的晨光不时合适已经消退了。
透过走廊的窗户,能看到天空阴云密布,豆大的雨点在顷刻间纷纷落下,砸在地面上的声音在楼中听得一清二楚。
突如其来的坏天气,也宣告着雨季的正式降临。
而庄绒儿平静回答:“我说,她形容的那个人,是倾海楼。”
26. 026
……
书芊荷凭着一股冲动追了出去,待走到了楼下后,却又踟蹰地停了下来。
就是那个人,她绝没有认错,她确信自己匆匆瞥见的男子正是前世与她一同经历星罗海之难的人!
她还记得,他自称作楼先生。
前世,作为前去援助受水灾威胁的摘星镇的修士中的一员,书芊荷和众人一起,被从星罗海中跃然而起的吞世鲸吃进了肚子。
就和它的名字一样,吞世鲸的肚子里有一个幻境搭作的浮世。
众人待在里头,就仿若被催眠了一般,会误以为自己是百年前覆灭的星罗国的臣民,在此安居乐业。
然而越是投入,就会死得越惨。
因为吞世鲸会将那场导致巨大灾难的天崩地裂也完整还原,若不能在那之前恢复神志,就只有和当年无力的百姓一般,死无葬身之地。
然而就算在那之前恢复了神志,也不代表安全脱出。星罗国真正的“臣民”也的确在此,只不过他们已经成为了一抹残存的怨气,会如水鬼般埋伏在觉醒的人身侧,伪装成其同伴,等待将之一同拖入深渊。
不知道为什么,但星罗国从前那些臣民并没有得到死后的安定。
他们的几缕生魂困在妖物体内,不得往生,就算最初没有怨念,也会在日复一日的折磨中心性扭曲。
书芊荷当时就遇到不少这样的怨灵,其中有一个甚至装成了她师妹的样子,完美骗过了她,若不是楼先生的提醒,她当时就被假师妹给杀掉了。
然而,后来她还是死了,死因却与吞世鲸没有直接关联。
是魔尊水珏,他也在幻境浮世中,不知为何,一直不肯清醒。
书芊荷只能认为那是“不肯”,因为连她这般履历普通、初出茅庐的修士尚且能自催眠中挣脱,堂堂魔尊,怎么会深陷迷雾无可自拔?
他自己醒不来,只能亲历幻境中的地崩山摧之日降临。
不过和大部人醒不过来的人不同,水珏凭深厚修为抗下了幻境中的模拟天灾,虽身受重伤,但好歹没死,还直接被动觉醒。
可万万没想到,他醒来后更像一个疯子。
他开始怀疑周围的所有人都是怨灵,都准备随时夺走他的性命,他甚至干脆省去了分辨的这一步,不顾是非,主动攻击他遇到的所有人。
连傀儡般的庄绒儿出现在他身侧,也被他一掌洞穿心肺。
书芊荷亲眼旁观到了那一幕。
水珏面露痴相,脸上身上都染着鲜血,黑雾自他身侧凝出,像一只枯瘦的鬼手,随着他的出袖而猛地伸向女子的胸口。
他癫狂地笑了两声,口中念着:“又是虚妄?既扮作庄绒儿的模样,那便让我看看你的心是不是也是凉的?!”
有如实体般的黑雾弥漫开来,水珏释放全部威压,书芊荷那时也受到波及,像是被鞭子狠狠抽了一顿,这是她所无法承受的,喉咙中立刻涌出鲜血,几乎马上就奄奄一息。
危难关头,出现在她身边的人还是楼先生。
他额间那点红痣像一滴落在纸上的朱砂,朱砂下的眉眼,是书芊荷见过最难忘的山水画。
他指尖捏着一颗混黑的圆珠,细看可见圆珠上还有一层层重叠的光圈,让她联想起尚且未被吞噬前,匆匆一瞥看见的吞世鲸之眼。
他对她道:“这是保命灵丹,你且服下。”
指尖送到她的唇边,书芊荷艰难吞下。
可惜,这颗灵丹也没能保住她的性命。
水珏捧着一团鲜红、模糊的固体站定,久久没有动作。
他的脸上没有了疑神疑鬼,也没有了暴戾与嫉恨。
他不再痴笑,也不再追问。
书芊荷猜想,也许那时他已经发现了,被他抹杀掉的不是幻境中的虚妄,而是真正的庄绒儿,哪怕像个傀儡。
但还来不及因此而生出感慨,他们所有还在吞世鲸肚子里的人就都意识到,水珏原来还没疯到极限。
——他的极限,是爆体自裁。
当水珏再度抬起头时,辐射性的黑雾笼罩了整个空间。
随着一道无声的震响,吞世鲸炸体而亡。
书芊荷,与此中的所有人,随这场自毁式的爆炸,一同死在了冰冷的星罗海里。
……
书芊荷打了个寒颤。
骤然见到前世的恩人,她的心神当真乱了,甚至没想过她如今并没有名义突兀出现在人家面前。
她所了解到的未来还未发生,且很可能根本就不会发生了……
那她们,还会有交集吗?
她甚至不知道楼先生的全名。
在吞世鲸体内的幻世中,他曾几次三番给她提供帮助,更是在她死前喂给她保命仙丹,虽然那并没能保住她的命……
她重生后第一时间就打听过哪个山门的楼姓修士额头上有红痣,可惜根本一无所获。
她要是现在不去同他说话,会不会此生也没有结识的机会了?
书芊荷思及此,当即决定先搭话再说,可之前犹豫的片刻耽搁了时间,这会儿她已经不能再望见隐没于月色中的人影——楼先生走了。
她心中涌上一股复杂的失落。
恰在此时,身后忽然响起一个莫名耳熟的人声:
“小友。”
谁在叫她?
书芊荷惶然扭过头去,就见月光下,男子表情温和,凝视着她道:“我们是否在哪里见过?”
……楼、楼先生来找她了!
书芊荷怔了两秒,立刻笨拙点头,反应过来后又飞快摇头。
“还没!”她说完,赶紧匆匆补充道,“但我莫名很想结识您!我是无极门弟子书芊荷,不知阁下尊姓大名?”
男子微微偏头,安静了一会儿,笑道:“倾海楼。”
“……啊?”
书芊荷的神情凝固住了。
……
时值正午。
走入酒楼大厅的一刹那,无横身上的雨痕快速化成无形的水汽。
只不过随他推门的动作,仍有潮湿的雨珠飘进了室内。
一楼坐着的众人都向他看去,而青衣少女干脆冲了过去,满脸焦急道:“师叔,还没有找到小荷师姐吗?”
“她已经不在镇上了。”无横面色难看,语气勉强保持着镇定,吩咐道,“我传讯派人来接你回无极门,你在酒楼里老实待着,最慢明日一早就会等到同门的接应。”
“那你呢?”
“我去下海寻她。”无横话音刚落,一截竹筒自远处向他抛来。
他下意识接过捧在手里,愕然看向投掷人,庄绒儿。
“这是什么?”他问。
“几只光蚁。你既要打头阵入星罗海,便带入海里吧。”庄绒头也不回地答。
光蚁是一种没什么攻击力的小虫,但会发光,且繁殖力、生存力都极强。
带去一些昏暗之地,就是天生的光源,比人造的仿月珠更亮也更灵活,在海下、尤其是深海的遗迹区域,能起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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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明的妙用。
只是它们在环境中扎根需要几个时辰,扎根繁衍后,则最多能活个十数天。
让无横先带下去播散了正好。
无横将竹筒收进袖袋里,问:“什么意思,你们也要下去?”
“那不然呢,难不成主人是来这镇上采风的不成?”小蛇一边用筷子戳着盘子里的鱼肉,笨手笨脚地挑着刺,一边抽空作为代表反问道。
这一桌菜本是为唯一的凡人阿淮点的。
可这个心机的男子又一次刷新了小蛇的认知,估计是他注意到了庄绒儿一直盯着桌上的鱼看,于是心生歹计,竟然献殷勤地将鱼刺尽数挑干净,把鱼肉盛放到盘子里推给庄绒儿吃。
小蛇最知道他亲爱的主人了,她这么多年来确实品尝过少量的人间的美食,但从不吃鱼。
他于是等着看阿淮被拒绝后的难堪样子,没想到主人竟然接受了!
虽然她中间停顿了许久,久到小蛇已经要代为把鱼肉盘子抢过来倾倒了,可她最后还是接受了。
不仅如此,还伸出筷子尝了一口,然后,以一种并不急迫却也绝对不慢的速度整盘吃干净了。
小蛇这哪里还忍得了?
主人如果爱吃鱼,那他才是有幸伺候她、给鱼肉挑刺的那一个!绝没有阿淮抢先的份儿!
等无横道完谢离开了酒楼的时候,小蛇也终于把他面前的鱼肉处理干净了,连忙推到庄绒儿面前。
“主人,您慢用!我继续挑!”
“……”
庄绒儿迟疑地看着盘子里被戳的烂烂的鱼肉。
……看着有点恶心。
她扫了一眼就收回目光,无言地把盘子推回小蛇面前。
她本来,是绝对不会碰鱼肉的。
她印象里,鱼并不好吃。
吃过后,喉咙还会很不舒服。
但当阿淮把处理干净的鱼肉递过来的时候,她想起了她的那个决定——“星罗海里若有神兵,只会留给荆淮”。
说来真是奇怪,她会因为一时冒出让阿淮继承神兵的念头而自认辜负荆淮,又会因为清醒后做出的最终决定而莫名不敢看阿淮的眼睛。
这情绪太过复杂,她无暇细细剖析,只愿粗略处理。
所以那一刻,她好像无法拒绝阿淮的任何一个动作。
哪怕那是一盘她主观意愿相对排斥的鱼肉,她竟然也鬼使神差地接过吃掉了。
并且觉得,它们并没有印象里那样糟糕。
可能是酒楼的厨师手艺更精湛,也可能是阿淮干净利落的处理方式为它增加了一些鲜美。
总之,一段有些糟糕的体验似乎悄悄地被覆盖了。
“主人,你不吃了吗?”小蛇有点不甘心地问,边问,还不忘向优雅进食的某个心机男发射眼刀。
庄绒儿默不作声。
不吃。
而且下一次她也不会轻易接受阿淮的投喂了,虽然最终感受并不糟,但她已经意识到了自己在选择接受时,那阵微妙的妥协。
她不准备将这种危险的态度持续下去。
阿淮可以是她的爱宠,但不可以影响她的心智。
她会坚定拒绝,除非……除非下次阿淮准备亲手喂她。
——她盯着阿淮拿着筷子的手有些出神地想。
她为什么会突然想到这里呢?
想着想着,她的视线又飘到阿淮的唇上。
……只能用手吗?
嗯……好像也不是。
27. 027
……
雨还在下,好像再也不会停。
“贵客,您订了半月的上房,现在就要走了?”廖三达的眉毛耷拉下来,语带不舍,“不如再留下多住几日,咱们摘星阵除了琼台戏、清水鱼,还有别的特色待您体验……”
他留恋的目光主要是看着阿淮。
机关鸟是做成了,可廖家还有其他已经失传的器物想要请教呢,但大师现在就要离开了……这可怎么办?
庄绒儿并不响应这句挽留,直接转身向大门的方向走。
雨季提前来了。
她们自然也要提前走。
阿淮对着廖三达最后点了点头,也跟了上去。
而小蛇,午饭过后就又变回了蛇形,此刻正老老实实待在庄绒儿的手腕上。
保持这种形态,等会儿入了星罗海还能节省一颗避水珠。
庄绒儿事先准备了足量的避水珠,但总归怕遇到意外,还是能省则省。
他们进入星罗海后,主要会依赖这种珠子保持呼吸与活动。
虽然灵力也可以起到类似的作用,但若灵力都用来维持水下生存,等遇到妖物危机的时候,就没有余力去对抗了。
……
断崖突兀地横亘在海边,此地好像被一把无情的刀劈成了两半,一半坠入海底的深渊,一半徒留在大陆的边界。
海面发黑,深邃而幽静,表面没有滚动的浪涛,看似宁和,却又透出一股压抑的危险。
灰暗的天地间,一把亮色的油纸伞撑开一方小小的空间。
廖三达原本殷勤送上的是两把油纸伞。
然而庄绒儿并无打伞的需要,阿淮起初仅仅为自己而打,后来,不知不觉,伞面就覆盖在了两人之上,且朝着根本沾不湿衣服的女子倾斜。
一路上他二人离得很近,有时候会蹭过彼此的衣料,偶尔甚至会肢体相贴,比如庄绒儿某次突兀停下时,后背抵到了阿淮的手臂及半个胸膛。
比这更近的接触倒也不是没发生过,可她心神却有一瞬的飘荡,以至于后来每一步都走得更慢了些。
整个过程中一直无言,他们保持着某种微妙的、若即若离的亲密,到达星罗海。
岸边零零散散站着一些修士,见到外形出众的两人过来,纷纷侧目。
等发现这后来的两人尚且需要打伞来遮雨、其中的男子根本没有灵力、女子更是看起来就弱不禁风后,不少人的心思都活络了起来。
一个瘦猴子模样的男子定定地看了他们一会儿,很是轻浮地笑了笑,道:“哪来的一对娘子相公,也是为神兵而来?不知你们有没有下海的本事?我乃修真界浪里白龙,倒是不介意捎带你们一程。过了我这村,可就没这店了,像我这般男女不忌的人到底是少数……”
他话音未落,就见一条宛若射出的弓箭般疾刺而来的白蛇缠住了他的脖子。
从手指粗细变作手腕粗细的白蛇卷上他的头颈,毒牙逼近他喉管部位脆弱的血肉,他的脸一点点变得灰白,颤颤巍巍地跪倒在地上,试图求饶,又怕求饶的时候不慎被咬上一口。
“大人,饶……饶命……”他吓得几乎要磕下头去,再没有了先前的猥琐神情。
白蛇嫌恶地对他吐了吐信子,没有下口,只不断绞紧收缩,他逐渐呼吸困难,快要晕厥之际,那条蛇又倏然松开,回到了其主人身边。
众人看到了这一幕,都没有了再去挑衅或是调戏的心,他们只是将目光从不加掩饰的打量变成了暗中的窥探。
探到那女子全程神情淡漠,甚至都没有朝这边分来额外的一眼。
她只是抬起手,朝海中推开一道气波——
伴随着一道破空声,平静混黑的海面忽然汹涌起来,自女子的身侧朝两端应声而开,像是被硬生生撕开了一道缺口,只不过缺口之下,也依然是海。
“这是什么招数?”
一众散修的眼眸中都浮现出更大的震惊。
他们这几日尝试下水都失败了,因为星罗海的浅层也有一些妖物在伺机而动,它们埋伏在水面之下,时刻准备叼住贸然入水的修士,来大快朵颐。
这类妖物凶性虽强,但实力有限,他们这群修士也不是较量不过。
可是当它们的数量上去了时,就不一样了,毕竟双拳难敌四手,谁都不想下去被空耗。
偶尔有人跳下海去,要么就是没过一会儿就灰溜溜地浮上来,要么就是从此没了影儿,不知是不是已经进了妖物的肚子里。
可眼前的女子却有如此能耐,她这一掌打下去,浅表的妖物早都四散而逃了。
她是谁?是修真界哪位叫得上名号的人物?
庄绒儿不顾围观人等的瞩目,她把樱桃大小的避水珠捏在手里,送到阿淮嘴边。
“含着,不要咽。”
说罢,她抓住他的手便入了海。
敞开的缺口在他们的身影隐没后就要快速合上。
“快,趁现在跟上!”有人慌忙道了一句。
只可惜想投入进去时已经来不及了,星罗海重归一刻之前的面貌,仿佛一条通路在迎接过它专属的客人后,再次闭合。
唯有人群后方的一个不起眼的身影在那句提醒出口前就一跃而下,跟着下到了海中。
如果让庄绒儿见到了他的相貌,只怕会再次一掌打向海水,激起无数浪流冲烂他的躯壳。
少年人矮小的身形,苍白的面貌——那正是此前在流沙城使出血肉代偿之禁术的,飞缘阁,余还冶。
他眼中的兴味一闪而过,身影一同隐没了去。
……
置身海中。
阿淮睁开眼睛,仅仅是眼瞳有一瞬间的涩意,但很快适应如常。
于冰冷的水里正常呼吸的感觉很奇妙。
只是,仿佛有某种压力在覆盖着他。
但越往下深入,他越觉得那不是压力,而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吸引力。
好像海底有什么东西在召唤他,等待他。
阿淮压下心头那阵莫名的异样,攥紧庄绒儿的手。
他的这一动作大概是被感知到了,庄绒儿忽地扭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随后,像是安抚一般的,反过来轻捏了他的掌心两下。
“这底下似乎有什么东西……”阿淮说出口,才发觉自己的话语根本没有声音。
庄绒儿注视着他的口型,眼神似乎有些疑惑。
也许她将他的话视作了某种恐慌的表达,因为阿淮听到她在他耳边道:“待吞世鲸出现,水流也许会将你我冲开,届时我会以披帛缠住你。”
水下的声音被稀释得极其微弱,庄绒儿的唇几乎贴上他的耳垂,再施以些微灵力的加持,才得以让句子听近他的耳中。
她表达的意思是无需惊慌。
阿淮对庄绒儿回以抿唇一笑,庄绒儿瞥他一眼,面无表情退后了点距离,还扭过了头去。
只是一根不知是什么材质的布帛已经贴上了他的腰,另一端,则紧紧绕在她的无名指上,比她口中所说的纠缠时间开始得还要早。
庄绒儿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阿淮被她的帛带紧箍的腰身,觉得那布匹有些像一条锁链。
这样很好。
她会一直把阿淮栓在身边。
……
星罗海的浅层有些混乱,深层却和其表一般宁静无波。
他们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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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下得足够深,肉眼已经能够看见一些断壁残垣,那正是星罗国从前的建筑。
显然,无横来过,他播散的光蚁已经完成了扎根和一部分的繁殖,以至于底下已经有亮光了。
被从陆地上抹去的那些遗迹被光亮映衬,却分毫不减阴森,反而把光蚁散发的自然白光染成了幽绿。
庄绒儿盯着一根粗大的断裂石柱停了下来。
她记得这里。
几十年前第一次与吞世鲸交战,就是在这附近。
那根柱子原本残留的高度还更高些,它如今会是这幅模样,是因为那次交战中,她被吞世鲸的巨尾甩到它之上,造成了它的二次损毁。
和它交手并没能让她占到便宜,吞世鲸同样不受毒物影响,她的蛊虫完全发挥不了作用。
那一次,她是拿出耗命的架势与那妖物打持久战,想不被吞世鲸的巨口吃进肚子,需要绝对的灵活闪避,分神一刻都不行。
但她也在那场苦战中了解到了吞世鲸的弱点——它脊背的正上方有一个小窝,那是它全身上下最薄的皮肉,还没有骨头支撑,以灵力辅助利器穿透它,可以让吞世鲸进入一种类似于“反刍”的状态。
被它吞进肚子的东西会被它短暂吐出来,接下来它又会慌忙将之吞回去,这时就是施加必杀的最好时机。
她心中已有九成的胜算。
接下来,只需要等。
吞世鲸有无穷的吞戮欲望,甚至会吞食自己的同类。这也是它如此稀少的原因之一。
他们这种骤然闯入的生人,会自然吸引它的现身。
只是没想到在等到吞世鲸到来之前,还有其他的变数更快降临——
面前的石柱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陷落,好像它之下的地层被什么东西给快速溶解了一般。
一向沉稳冷静的阿淮竟然向塌陷之处而去,勾在庄绒儿手上的布帛带来一阵怪异的牵扯力。
“你做什么?”
庄绒儿愕然阻拦,却对抗不过那阵引力,阿淮绝不会这样做,亦不具备这样抵抗她的能力。
这意味着,是那下方有第三种力在勾动他。
阿淮匆匆回望了庄绒儿一眼,竟试图解开腰上的束缚。
他的确抵抗不了这古怪的吸引力,自一开始进入星罗海,他好似就被它牵扯着,在来到此地之后,更如身陷旋涡,好像继续深入,他就能找到真相……这种压制不住的渴望是一种危险,此时此刻,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要牵连她。
“我不会有事……”哪怕明知道庄绒儿听不清他的话语,他仍尽力说着。
庄绒儿气急,她冲过去抱住阿淮的腰,头抵在他的后背上。
手臂代替布帛缠住他,叫他绝对不要妄想摆脱。
而与此同时,还一双女子的手自“深渊”的边缘处攀上,她艰难爬出,满身狼狈,口中的避水珠已经染成了血色。
庄绒儿原本不该在此等危急关头被闲杂人等分去注意力,可是那爬出来的女子有一头白发,和小蛇的妖修体征几乎一样,却不是同他一般的妖修……熟悉的眉眼,眼角的泪珠状胎记,那是映月宫的神女,念忧!
她们从前见过,念忧还曾在那年的月满夜宴上助她夺得头筹……
她为何会自星罗海的“深渊”中爬上来?
阿淮又为何不受控地将要坠下去?
来不及多想,庄绒儿将腕上焦急地支起身子的小蛇一把甩落在那女子身侧,一个装满避水珠的口袋也被她挂在蛇尾上丢了过去,其中的托付之意不必言说。
至于她自己,则和阿淮一起,向突兀冒出的“深渊”中陷落……
——星罗海下,究竟还有什么?
28. 028
当失重感消失的那一刻,入目的环境大大出乎了庄绒儿的预料。
她确信自己几十年前一探星罗海时,这里绝对没有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这是一处剑冢。
中央矗立着一座铸剑台,其中原本或许该有炽热的熔岩在燃烧,但如今,一来地处深海,二来时间流逝,那里只留下了一片烧烬的黑色岩石。
一把神剑安静地插在岩石之中,剑身泛着莹白的光辉,犹如一颗沉睡的星辰,独自守着这片荒芜的海底。
……神兵?
连廖家后人也不知晓的、随廖十全一起长埋深海的神兵?
这竟然并非谣言……
廖十全死于一百多年前的天灾之中,神兵的出现却绝对晚于他的死。
死人怎么能继续炼剑?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庄绒儿觉得头昏脑涨,她看到周围的地面上散落着一些白骨,有些还很完整,上面甚至带着还没腐化的皮肉,约莫进到此地的时间也并不长。
这些骨头全部堆在外围,没有一块进入到铸剑台的周边,就仿佛那附近存在某种结界,其他人都靠近不得——
果真。
庄绒儿试探性地伸出手,一股很强烈的灼烧感自指尖传来,哪怕并未真正碰到,她的指头也已变得通红。
留下结界的人修为要高于她。
可荆淮却浑然不觉地朝着结界之内走去,并且在她意识到以前,已经安然无恙地进入了内部。
对他而言,那层肉眼所不可见的屏障仿佛并不存在。
被隔绝在外的庄绒儿心跳变得异常之快。
……为什么?
是不是,留下结界的人也将他认成了荆淮?!
她胸口压抑不住地起伏,再次抬眼看向那把剑。
剑身没有浮华的雕文,剑芒也浅淡微弱、毫不张扬。
它散发着一种独特的笃定和沉默,不需要任何浮夸的证明,便已是无与伦比的神兵。
——属于荆淮的剑。
她无法想象还有第二个人能拿起他。
她的目光重新落到阿淮身上。
他虽然进去了,却直接跪在了地上,双眼紧闭,头低垂着,仿佛是一个在祠堂之前受戒的姿势。
他正在经历一些她所无法知晓的机缘。
是这把剑在引他过来,所以才有此前不受控制的下坠种种……
“谷主。”
被灵力送入耳中的呼唤让心乱如麻的庄绒儿迅速扭过去头,这一眼便瞧见原本空空如也的石桌边,坐着一个正与虚空对弈的男子。
笑佛面具挂在他的腰间,随他抬手的动作而轻轻摇摆了一刻。
“谷主。”他偏过头来望着庄绒儿,微笑道,“可愿与我对弈一局?”
——倾海楼凭空出现在了这里。
“……”
“谷主怎么不语?”倾海楼执棋的手停在半空,“许是我还没有自报家门?在下,散修,倾海楼。”
“……你为什么会来?”
他笑了一下,道:“我是来下棋的,还好遇到了谷主,一人执棋,到底寂寞。”
“……”
庄绒儿与他对视了两眼,收起一切情绪走到他对面的空石凳上坐下。
无形中有一股强压弥漫在此地,她却不能表现出分毫异常。
倾海楼的动机无法揣测,是敌是友也不得而知。
桌面上已经有一片黑白交错的棋子,倾海楼没有重置的意思,把白棋递送给她后,自顾自地落下了他手中的黑子。
庄绒儿不懂棋艺。
她甚至不像倾海楼那般以两根手指优雅持子,她只是生硬地捏起一颗就往棋盘上落,余光依然扫到阿淮跪地的方向。
她知道阿淮大抵是受到了神剑的感召。
这种情况下,一般意味着祭剑之灵有话对他说。
她心里有些乱。
那把剑很可能是荆一诩送给荆淮的剑。
难道不止是结界的铸造者,连神剑中残存的一抹意识也将阿淮认成了荆淮?
这种程度的辨析绝非通过肉眼,不会因为二人容貌、外表、甚至气质的雷同而混淆才对……
一切证据都好似在说,荆淮回来了。
可是,明明不可能。
他的残魂寄存于她的楼阁,他的肉身在魂墟古战场中风化!
这一切都没有消失,他不可能回来。
所有人都被绝对的相似给骗过了吗?
那又置荆淮于何地呢……
阿淮究竟是什么来历,难不成他是荆淮的同胞兄弟?
此前她不想去想,现在她想不明白……但眼前这个人也许最清楚。
她是和他进行了一场交易,以催命蛊换来被她取名叫阿淮的这个人。
“阿淮是从何而来?”庄绒儿脸色发白,问话的声音却无比干脆。
倾海楼身形微顿,勾唇道:“……谷主若是赢了我,我便回答你这个问题。”
……
“你来了。”
老者静静地坐在棋桌之上,手持一子,“啪嗒”落地。
阿淮有些恍惚地抬起头,发现周遭的一切都消失了,举目只有漆黑,除了一张棋桌、两座石凳和那位同他讲话的老者外,再无其他。
庄绒儿不在他身侧,一直影响着他的那阵吸引力,也在他来到这个奇异的纯黑区域后尘埃落定般地散尽了。
他喉结轻滚,抬眸注视老者。
而对方并不管顾他有些迟钝的反应,还冲他抬手招呼,微笑道:“过来坐罢,陪为师对弈一局。”
……为师,是什么意思?
“傻站着做什么?我的时间可不多了。”老者叹气道。
阿淮下意识地抬动脚步,走到棋桌边配合地坐下。
他能感觉到这个老人对他没有恶意,且非常熟悉,他自称为师……
失去记忆之前,也许他师承于他门下。
一切对身世的困惑,不如在此处问清楚?但他也明白,这里是一个超脱于现实的空间,他与老者大概只是在意识层面对话,甚至……有可能当下的一切是他的幻觉。
他出于某种无法言说的心情保持着沉默,好像出言就会将幻觉打破。
老者执黑子,而他执白子。
见到他拿起白子,老者的表情轻松了几分,他摇头道:“我与廖十全打赌,赌你能寻到这里来……我赢了。”
“是炼器大师廖十全?”阿淮指头微颤,他静默了片刻,才低声问,“可否请问您的名讳?”
老者却不答话,一副苦思冥想的样子盯着棋盘,呢喃着:“下在这里……不对,该是这里……”
阿淮只好和他一同盯向棋盘。
他觉得自己失忆之前,或许是了解如何下棋的。
就和习剑一样,他只是静静地看了两眼,就好像能预感到几步之后的局面。
但这局棋……要赢吗?
……
倾海楼的棋风稳健,执棋落子间说不出的老练,完全是一派胜券在握的模样。
而作为完全的新手,庄绒儿倒也没有显得犹豫或紧张。
她眉头微蹙,样子有点疏离,好像她并不是自身在对弈,而只是在旁观而已,有一种堪称淡漠的冷静。
她的每一步棋,似乎都不以胜负为主,下在哪里,好像都有点不同寻常。
她又一枚棋子落下的瞬间,倾海楼微微挑眉。
这是一颗明显违反规则的棋子,它不该出现在这儿。
倾海楼抬眼看向她,目光中带着一丝疑惑,但他并没有出声提醒。
可他之后必然会为自己的第一次静默而后悔——因为庄绒儿举一反三,弈程过半,她竟干脆拿起已经被提走的棋子,悄无声息地将其放回棋盘上。
这种做法几乎是明目张胆的违规,但她完全没有任何愧疚与心虚之感。
棋子一落下,原本占据上风的黑棋直接被从中拦下,白棋横空出世锁定战局,俨然胜负已定。
“……谷主,这么做,似乎不合规矩了。”倾海楼执棋的指尖在桌面上点了点,抬眸望着庄绒儿。
“你事先可同我讲过棋局的规矩?”庄绒儿冷冷道,“我入座之前,棋局已成大半,未尝不是你已经布好了有利于你的开局,这又算不算违规?”
“……哈。”倾海楼失笑,不知是不是被庄绒儿的诡辩气疯了,他抚掌赞叹了两声,“谷主是有大智慧之人,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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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的人,总是能扭转乾坤的。”
“……”
“只是,在我看来,操盘之人,从没有以身入局的道理。”
“所以,你不肯认输?”
“不,我输了。”倾海楼将黑子放下,坦然迎着庄绒儿的盯视,“我会回答谷主的问题。”
“阿淮从何而来?”
“不知。”倾海楼摇头后,又道,“今日之我,的确不知,昨日之我,或许了解。”
说的什么东西?
庄绒儿心中生出些被捉弄了的怒火。
她又问:“阿淮,到底是什么人,他是荆淮的什么人?”
“的确很像,像得令人恍惚,像得令荆一诩的残魂都分辨不清。”倾海楼语焉不详地感叹着,突然又话锋一转道,“谷主应当也知道,极渊之物卷土重来。这一回,那邪祟之入口不在魂墟古战场,又会在哪里呢?”
像,即为不是。
她几乎没有办法再去思考他的第二个问题,唯有本能地反问:“……你知道?”
“我不知,所以才问你。”倾海楼对她有些促狭地弯了弯眼睛,轻笑道,“他快要醒了,也到了我该离开的时候。谷主棋艺精湛,令我颇受点拨,多谢……”
说完,他就如水珠一般分解,化作星星点点,完全融进星罗海里。
来到这里的并非他的本体。
是分.身,亦或是残影。
一问三不知的倾海楼的身影适才消失,庄绒儿的喉中就呕出一口血。
这个空间不欢迎她,在强烈排斥着她。
口中的避水珠在以一种超常的速度溶解。她感受到的压迫之力也在持续加强,甚至到了影响脏腑的地步。
倾海楼消失前,她完全在强装正常,调动全身灵力应付。
如果长时间呆在这里,在护体的灵力耗尽后,重伤事小,殒命事大。
不难想到,突兀自此地爬出去的念忧、还有地上的这堆未曾爬出去的白骨,都曾经历过与她此刻相同的艰难境况。
而阿淮,是个例外。
……
纯黑的空间之中,阿淮与老者都不再说话,一时间只有起手落子的动静。
逐渐的,局势已经十分可观——白子完全被黑子的棋阵所围困,在四面楚歌的局势下,似乎没有一丝反击的可能。
黑子已经牢牢占据了棋盘的中心,拥簇成团,白子却孤立无援。
老者面上现出两分红光,他感慨道:“我亦无憾矣。”
阿淮注视着他,右手轻轻执起一颗白子,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下一秒,他的棋子稳稳地落在棋盘中的某个位置,发出清脆的响声。
这一步,似乎很普通。
老者目光一凝,眉头微微皱起。
局势好像未曾改变,一眼看去,白子还是肉眼可见的落于下风……
可他停顿了许久,手中的一颗黑子竟是久久落不下去。
“……”
半晌,老者才轻叹了口气,眼神逐渐释然,嘴角微微扬起,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
他没有言语,只是默默把手从棋盘上移开,示意他已经认输。
赢下一局,阿淮抿唇道:“敢问前辈名讳?”
“你的棋艺,还是和从前一样。”老者不答,只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声音变得有些遥远,“我亦无憾矣,我亦无憾矣……你没有让为师失望,荆淮。”
“……”
荆淮?
阿淮怔住。
这不是一个陌生的名字,可他完全无法将之与自己挂钩。
庄绒儿明确将他们视作两个人……而他,是荆淮的替身。
但面前的老者,完全将他认作了荆淮。
他很认真地看着他,像在看一个许久未见的晚辈。
这似乎是最后一面,而他就要走了。
阿淮心里忽然有些无措的失落,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伸手去抓老者的衣袖,可是只摸到了一场空。
身影越发虚化的老者继续说:“去取回你的东西,护住天下苍生……”
他慢慢闭上了眼睛,沧桑的声音一点点虚弱下去,直到微不可闻。
“我赌你,这一程,同样会赢……”
29. 029
阿淮恍然自纯黑之地脱出,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唇边被血丝染红的庄绒儿。
她站在两步之外,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但眼神似乎比之从前的每次都更加……冰冷?
铸剑台上的神兵发出铮铮嗡鸣,似乎在引他去拔。
阿淮却无从管顾,他能明显感觉到庄绒儿的躯体与情绪都处在一个即将崩坏的边缘。
她整个人透出一种难以言说的危险性。
他上前,想要扶住几乎快站不稳的庄绒儿一把,可她竟抬手挥出气劲,将他拂开。
然后,就见她面无表情地朝着铸剑台而去。
好似穿过一层烈焰般,她迈过某一步后,发丝上都开始染上火星。
海水不能让它们熄灭,反而如同助燃的热油,她每走一步,火势就越大,短短几步路,她只怕要被烧得遍体鳞伤。
阿淮下意识地前去阻拦,他察觉到有特殊的机制存在于此,他可以安然无恙,旁人却不行。
庄绒儿原本不是这种硬碰硬的人,她此刻究竟是从哪里爆发而来的自毁般的冲动?!
“停下,不要再上前了!”
他沉着脸挡在庄绒儿的身前,根本没注意到自己的话入不了她的耳。
庄绒儿依然想将他推开,她是冲着铸剑台上的神兵而去的。
阿淮一把握住她的手,火焰在接触到他的那一刻完全熄灭。
“我替你去取,好不好?”
庄绒儿只是瞥他一眼,不知为何,他觉得那双眼中传达出的情绪,是恨意。
庄绒儿恨他。
因为连荆淮的师父,也将他认作荆淮。
因为神兵的结界以为他是荆淮而对他开放。
她从前的每一次情绪流露,都因为他像荆淮。
而这一次,是因为他不是荆淮。
她将他视作偷走荆淮一切的小偷。
他的心中忽然涌上一种很迟缓的钝痛,慢慢压过了此前与老者分别时的那阵失落,让他有种如坠冰窟的感觉。
可现在不是容他情绪肆虐的时候。
阿淮同样不再看庄绒儿,也不再言语,他一把揽住她的腰,把她整个人压在怀里,那些诡异的焰火因他的触碰而平定,可她却在和他对抗挣扎。
像一只被困在笼中的雀鸟,她并不领情这种以限制活动为前提的保护,毒虫自她衣袖中的竹筒里钻出,顺着他的手臂攀沿而上,却又在几秒之内被融作灰烬。
她是想攻击他的,只不过被迫留情。
他们贴得很近,近得能感觉到彼此剧烈起伏的胸膛与沉重的喘息,却又好像离得很远,远到中间隔了一个永远跨不过去的人,与一段漫长且无从弥补的时光。
庄绒儿口中的避水珠几乎融化成了一颗血泪,顺着她的唇角一同流下来。
她不会死在这里,她只是会受伤,会痛苦。
他不想让她继续这样痛苦下去。
他想把剑取出来,交给她。
他不是荆淮,无法霸占他的一切,包括,她对他的……善意或爱意。
他很想告诉她,他没有那么卑劣,从来没有。
空气突然凝滞,四周的一切都仿佛被某种强大的力量给固定住了,有那么一秒,似乎连海水都停止了流动。
阿淮的面色有些苍白,但体内却涌动着一股前所未有的感觉,那与情绪无关,是一种干涸的经脉开始苏醒、枯竭的河流再次奔腾的充盈之感。
他的手指微微颤抖,出于直觉而向虚空一握。
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他的手心,空气中甚至能听到轻微的震动,仿佛天地之间的灵气都在回应他的召唤——
久未振动的剑刃,在一瞬间爆发出锋利的剑芒。
随着一声剧烈的震响,铸剑台上的神兵在颤动中猛地脱离台面,犹如一只破空而出的流星,刹那间便飞向了他的掌心。
他指节扣下,稳稳地接住了剑柄,剑身的寒气穿透皮肤,直接刺入骨髓,却不带来丝毫痛感,反而有种久违的畅快之意。
——隔空取剑。
这是只有驱使灵力才能做到的。
只不过,短暂毫秒,那股狂暴的灵力就宛如被切断的洪流,一瞬间戛然而止。
原本如潮水般涌动的能量也像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抽空了一般,迅速消散,消失得无影无踪。
而这……才是正常的。
他分明是没有灵脉、无从运转灵力的普通人。
阿淮短暂地怔愣,但无名神兵已然到了他的手上,与此同时,空气中玄而又玄的结界似乎也解除了。
烈焰不再燃烧,压迫之感不再萦绕,整个空间开始剧烈震荡,似乎再过不久就要塌陷似的。
庄绒儿的灵力早在先前与环境的对抗中面临枯竭,她的避水珠也早已化成血滴。
此刻威压散去,她面色惨白如纸,近乎无法呼吸。
可腰上的那根手臂并未离去。
被她冷眼而对的男人只是短暂看了她一眼,便低下头贴了过来……以唇齿渡气。
没有任何旖旎或暧昧,他目光澄澈冷静,指尖探入她腰间的袋中取出一颗避水珠后,唇瓣便迅速离开了她的唇,换作以指尖将避水珠送入到她口中。
庄绒儿更是无神体会那浅尝辄止的逾矩,待避水珠入口后她的痛苦感才略微减弱,她终于能有些其他的觉察,比如此刻,她手中多了一把冰凉的铁器。
因为她几乎没力气去握住它,所以有一双手扣在她手上,帮她扶着这把利剑。
扶着这把……本该属于荆淮的剑。
庄绒儿像是被烫到了一般抖了一下。
她忽然拿起剑横到了身前。
而被针对的目标阿淮快速退后,但肩膀还是被剑尖抵住。
锋利的金属刺破衣料轻而易举,只是短暂触碰的一刻,那里已经形成伤口,有鲜血渗了出来。
阿淮抿唇沉默,没有再退。
外伤浸满海水,想必疼痛难忍,他的眉头却都不皱一下,只是静默地看着庄绒儿。
看到庄绒儿的手腕坠了一下,因无力而向下倾斜。
看到她持剑的整条手臂都抖了起来。
拿起这把剑对她而言有点吃力,可她却不肯松开。
眼看这把剑要直接滑落到地上,阿淮抬手握住了剑刃,止住了它失控的趋势。
他似乎是面无表情的,但好像又有着复杂的情绪,只不过叫人看不明。
剑刃有多锋利他的肩膀已然见识过。
此刻指缝间果然流出鲜血,但他没有感到多大的痛意,更多的只有无力。
他再次收紧握住剑刃的手,神兵削铁如泥,他的指骨可以随时被斩断,可他竟毫不畏惧不肯松手。
掌心中的皮肉绽开,鲜血淋漓,血痕残留在剑刃之上,寒芒映衬着他二人的脸。
庄绒儿的眼睛被滴下来的血珠刺痛了几分,那比肩膀衣料上渗出的血更直观更鲜明,终于冲击到她的部分神经。
自始至终,从倾海楼离去之后,她的思绪就好像再也没有清明过。
剑明明已经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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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手上……她难道想抹杀阿淮吗?
并不,并不是这样……
一股几乎将她淹没的庞大酸涩与无措感猛烈涌出。
她后退,却又似有所觉,垂眸看向自己的裙摆,那里有一颗和血珠近乎无差的红色小虫,已经悄无声息地死了——朱砂螟,溶于经脉,勾动心魔……
她为催寰谷谷主,毒性再烈的蛊虫都不可能对她生出丁点影响才对,她更不可能受其影响而一无所知。
除非……就和此前在流沙城中遇过的傀儡虫一样,它们受到了某些外力的加持。
比如,极渊邪物。
庄绒儿瞳孔放大,本能地抬头看着洞口的方向。
但四周的石壁开始龟裂,墙壁上的裂痕如同蛛网一般迅速蔓延,每一次震动都让地面下陷一分。巨大的轰鸣声回荡在空荡的空间里。
自神兵被拔出后就开始震荡终于演化到不容忽视的程度——没有时间了,这里马上就会坍塌!
阿淮反应过来,干脆就着对剑刃的握持将剑身整个夺过,于手中转向,无名神剑的剑柄被他握于血肉模糊的掌心中。
他动作极快地再度近身揽住庄绒儿的腰,将她一把抱起,一手持剑,一剑插到岩壁之上,借力腾身而起。
庄绒儿不再抵抗,就像顺从他把剑夺去一般,同样顺从地把头埋在他肩膀上,就枕着被她亲自刺穿的那一处伤口。
她的表情有点茫然,似乎又有点伤心。
被她伤了的阿淮单手抱着她,借无名神兵之力,带他们攀上了“深渊”的边沿。
他们前一秒逃离,后一步身后的地穴就坍塌下去,带动海中的水流翻滚,泄出一股极其猛烈的冲击力。
阿淮抱着她向前滚了一阵,手护在她的头下,待冲击消退,才小心地将她放开。
庄绒儿没有立刻站起来,而是盯着他肩上晕染面积更大的血迹,指头掐进了掌心。
“……疼吗?”
她的问话没有声音,不只是因为出言时未曾加上灵力,更是因为那是只存在于她嘴唇轻碰的呢喃。
自然不会得到回答。
阿淮低着头,正用衣料将剑柄上的上的血擦掉,然后向前伸手,想把剑交还给她。
他似乎不能把剑练得比那个人更好了。
……他已经没有了这个机会。
“……我伤了你,你若有所求,尽可提给我。”庄绒儿顿了一下,没有把剑接过。
她的声音有点疲惫,唇边的血痕甚至没有擦干,看起来……像那个雨夜,被雨水打湿了翅膀的蝴蝶。
阿淮保持着递剑的姿势没动,只是静默地看着她。
他的确有所求。
“我想……”他停住,安静了五六秒后,才声音有些艰涩地说,“我想,你能放过自己。”
——其实不是。
在那一刻,他想说的分明是“我想赎回自己”。
可是注视着庄绒儿的眼睛,他鬼使神差地改变了话语的内容。
……为什么?
他还是说不出口。
难道他就是这样卑劣的、没有自尊的、赶也赶不走的狗吗?
……他没有自我吗?
阿淮不由得攥紧手心,被剑锋割开的伤痕带来剧痛,却也不能让他昏沉的大脑更加清醒。
“……”
庄绒儿无言。
她大抵是听不清的。
她只是,默默地拉住了他的手,眼中水光弥漫。
就好像是……一种无声的挽留。
30. 030
庄绒儿跪坐在地上,而阿淮半跪在她身前。
白皙纤细的手握着另一双血肉模糊的手,但只敢用指头勾着他的指头,不敢碰他的掌心。
阿淮僵在原地,半晌,他微微挣动了一下,但庄绒儿收力,反而攥紧。
“我……我给你包扎。”她说。
这句话阿淮曾对她说过,在流沙城里她划破手臂,以惩罚的心态命他将她的血舔干净,那时他给了她这句回答。
当时体会到的动容,再次回想仍然会在心中留有痕迹,或者说,那痕迹从未消失,只是在想起时才察觉。
阿淮不语,甚至并不抬头看她。
庄绒儿的另一只手伸入乾坤袋里取霖肌膏,在碰到同样被收在其中的机关鸟时,她的指头蜷了蜷,飞快抽了出来。
黄褐色的药膏被她抹到阿淮的手上,像是在上面附上了一层冰凉的黏膜。
痛感被稀释了一些,又开始有别的感觉发酵。
阿淮始终保持沉默,样子说不上配合,但也没有再反抗。
庄绒儿也不再说话,上过药后她仍没有松手,反而以两只手一齐抓着阿淮的手,睫毛低垂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下一次抬眼是因为感受到了唇边的触碰。
阿淮用指头轻轻蹭过她嘴角的血痕,这个动作或许是出于他的本能,因为他做完以后自己也愣了一瞬,随后沉闷的情绪似乎愈演愈烈,甚至想把被庄绒儿抓着的手给抽出来。
靠在他膝边的无名神剑被蹭落到底,两人都没有去拿。
庄绒儿心中一动,她忍不住地想和他说话,想听他对自己说话。
于是她问:“你怪我?你为何冷眼待我。”
真是很过分的一句质问,她持剑伤人,还怪对方为何不再对她露出笑颜。
她自己内心又如何不知?
可她……可她也不懂,她不想在说话前还要经历重重腹稿,大概就是任性吧,或是觉得阿淮就该永远讨好她,哪怕她此刻有感觉到面对荆淮时也不曾有过的特殊的忐忑,也好像故意一般地不愿妥帖处理。
“……”
“那好……你用剑斩回来。”
庄绒儿一把握住地上的无名神兵,就要送去阿淮手里。
阿淮将手背回身后,不去接。
“你不肯对我说话?”
庄绒儿的又一句质问让他终于张了口,可是久久没有声音。
庄绒儿把耳朵贴近过来,他的唇几乎要吻上她的耳廓。
阿淮后退,一时间又想起在地穴时逼不得已的渡气。
那时无心乱想,庄绒儿的唇很软,和在酒楼的那个傍晚一样软,没有喝果酒却仍带着一些甜意,只不过因为受伤而多了些淡淡的血腥味。
他眸光微闪,强硬中止了脑中的回忆,好像是妥协一般,他似乎叹了口气,在庄绒儿的手心里写下“不”字。
不疼。
不怪你。
不必伤回来。
他不是故意冷淡待她。
他的满腔心事无法言说。
言说,也不会被听见。
——而这就是弱者。
“主人……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小蛇背着白发女子慌忙赶来,念忧的状态比那匆匆一瞥时要稍好些了,不过还是不能自己走路。
深渊塌陷的冲击波让他们本能远离了危险区,却又在感受到庄绒儿的血气后赶紧赶回来。
“您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小蛇大惊失色,转头就要痛骂阿淮,一定是主人为了保护他这个累赘才如此狼狈吧?
但转头发现阿淮好像也伤得不清,还都是外伤,衣服上洇出的血迹瞧着比庄绒儿还要夸张,他艰难止住了训斥的骂声,又问道:“那下头到底何种玄机?是不是藏着有什么比吞世鲸还厉害的妖物?”
“……不,是神兵。”
答话之人并非庄绒儿,而是小蛇背上的神女念忧。
离开了结界的笼罩区,换了新的避水珠,在小蛇的照拂下,她的情况稍微好转,也有灵力能支撑她把话讲清了。
她示意小蛇将她放下来。
“谷主,多谢搭救。”
念忧对庄绒儿虚虚作了个礼。
她面色仍然苍白,一双眼睛布满血丝,白发散乱,和庄绒儿记忆里,乘着映月宫华丽轿辇的神女很不相同。
“你为何会在这里?”庄绒儿收起先前与阿淮“对峙”的种种情绪,不动声色地问。
念忧有些痛苦地闭上眼,嘴唇有些颤抖,似乎在平复情绪,她睁开眼后才语气哀戚道:“……我中了圈套。”
她说,七日之前,身负预言之力的她忽然看见星罗海海啸,滔天大雨淹没了摘星镇,原来是海下的镇海天珠上裹满某种黑色的污泥,且现出了裂纹。
镇海天珠是百年前地龙之劫后被数位正道大能联手布下的,冥冥中可守住摘星镇一带边缘地界的安宁。
念忧看见了这一幕,心中大骇,将事情禀报给了映月宫宫主,她的舅父。
此事重大,事关百姓安危,宫主忧思重重,命她带着几名亲卫先入星罗海一探究竟。
神女原本是不该参与其中的,可宫主称旁人并不知晓镇海天珠的具体方位,唯有她在预知的画面里有所了解,因此她必须作为那个领路之人。
可是亲卫队并不肯顺从她的引路,反而半哄半逼地带她靠近神兵所在的“深渊”,最后更是一把将她推了下去。
她能预知到未来众生的劫难,却预知不到自己的险境,一直到坠下之前,她才明白映月宫内部出了问题,她的舅父更是不知道在其中扮演着什么角色……
“谷主,可能助我一次?”念忧近乎声泪俱下地哀求道。
“助你什么?难不成你想让主人送你杀回映月宫,带你复仇?!”小蛇忍不住开口,眼神中带着种不赞同的惊诧。
“不,不是的……”念忧咬着唇摇头,“我想拜托谷主随我去看那镇海天珠……倘若它已如我预知之中那般被污染了,那百姓们甚至修士们都将迎来不亚于百年前星罗国所经历的灭亡之大劫难……”
“随你去看后,又能如何?你知晓破解修复之法?”庄绒儿问。
念忧犹豫地点点头,欲言又止。
“快些说呀!”小蛇催促。
“……想必谷主知道轮回鱼眼?”念忧缓慢道。
她的这句话让庄绒儿眼神微凝。
可她不答是否,只盯着念忧,示意她继续讲下去。
“那是妖物吞世鲸的眼睛,世人谓之有明智转世之用,而据我所知,它是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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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修补镇海天珠的唯一材料……”
“……”
“吞世鲸,几十年不过一只……”
她的话未来得及说完,庄绒儿感觉到又有人来了,她侧目的一瞬间,念忧也谨慎地噤声,随之一同看了过去。
“怎么搞得如此狼狈?”
——无横循着血腥味而来,看见她们几人,连同地上的那把无名神兵,眉头不禁紧锁。
他的目光从她们的脸上转移到神兵之上,定格了数秒,但终归没有多问什么。
“可曾见过我那位徒孙?”
“未曾。”庄绒儿停顿片刻,“但……我见到了倾海楼。”
无横很是明显地摇晃了一下,面色转瞬间灰白下去,不过又听庄绒儿道:“不过,是他的一个虚影。”
“……他身旁没有跟着别的人?”
他想确认,他身旁没有跟着书芊荷,或是尤雪泣……
庄绒儿点头。
无横呼出一口气,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她抬手拦下。
她看着无横的身后,惊觉光蚁好像在批量的死亡,黑暗正以一种迅疾的速度推进过来。
并且,似乎是感受到了她的注视,那份速度明显加快了,几乎转眼间,已经到了脚边——
不,不对!
不是光蚁在死亡,是它们被脊背巨大如天穹般的妖物给遮挡了!
庄绒儿眉心一跳,忙高声喊道:“吞世鲸!”
然而这头吞世鲸似乎比她几十年前对付的那一只要厉害得多,其余人还未觉察过来,它竟然已经悄悄潜伏至身侧!
它通体漆黑,鳞片也泛着死寂之感,毫无光泽,只有一只巨大的鱼眼带着重叠的光圈,让人与之对视便会头晕脑胀,而最骇人的是它那张巨口,张开时几乎能吞下一座小山!
无横惶然扭头,下一秒就见一张血盆大口对着他伸过来,海中惊起滔天巨浪,小蛇把念忧甩到身后,自己变成了一条蛇,本想凭借本体的灵活快速躲开,不料吞世鲸根本没给它这个机会。
巨口火速闭合,随即竟然像是吃饱了意图先走一般,折返而去——
无横与小蛇都被它给吞了!
庄绒儿此前与吞世鲸对抗时,有意避免被它吞噬,并不知晓其内部如何凶险,她不能坐视不管。
可古怪的是,这只吞世鲸想跑,它不想将所有人都吞了去,这完全不符合它的习性。
庄绒儿不假思索地飞身而起追上它,竟然朝着它的巨口而去,她将那张有二三十米长的鲶鱼般的大嘴扯开,自己钻了进去!
被小蛇甩开的念忧仓皇回神,忙大喊一声,却见另外的那位男子竟然也追逐而去。
他手中的剑芒闪闪,成了光蚁被隐去后海中唯一的亮光,吞世鲸在畏惧的说不定是那样东西!
念忧在后头匆忙道:“不可!这头吞世鲸已遭极渊秽物魔化……肚中浮世幻境必将越发凶险,单从内部难以化解,需从外力将之击破,让被吞下的人尽快出来……咳咳……”
一道被鱼尾甩过来的巨浪将她的话给打散,人也冲去了不知何方。
阿淮的身躯僵硬止住,他握紧手中的剑,凝视着身前的巨物。
弱者,不能言语,不能护住想要护住的人。
——他不要再做弱者。
31. 031
……
“诸位才子佳人今夜齐聚于此,不如比比谁是那文中魁首!”
“刀剑相交,论英雄好汉!何人敢来台上接我三招?”
“弯弓搭箭,百步穿杨,能者可赢精铁箭一支!”
“天上明月,地上千灯,交相辉映,岂不美哉!客官来盏花灯吧?”
……
书芊荷快步穿梭在坠满了红灯笼的街巷上,闻着空气中的花果酒香,听着小摊贩们的高声吆喝,观四周人头攒动。
每个与她擦肩而过的人脸上都洋溢着笑意,真实得令她不敢直视。
她的掌心已经出汗了,几乎快要把她先前用朱砂笔写在手上的“伪”字给晕开了去。
书芊荷心跳得越发快,她匆忙站定,闭起眼睛深呼吸,像个明知自己自制力不足而不敢看酒肉的小沙弥。
“都是假的,这一切都是幻觉,我现在正在吞世鲸的肚子里,才不是真正的星罗国臣民……”她重复着呢喃,试图催眠自己。
不能混淆,不能忘记!
她才不是什么星罗国的臣民!
她是觉醒了前世记忆的无极门弟子,书芊荷!
她是在摘星镇的酒楼外见到了“楼先生”,然后被他给喂进了妖物的肚子里!
书芊荷的嘴巴紧抿起来,饶是现在,她仍有些无法接受。
“楼先生”怎么会是倾海楼呢?
她当然听说过这位大能的名号,可她说什么也无法把二者结合起来,更不能理解他怎么能这般对她?简直是毫无缘由的捉弄、迫害!
明明当初在幻境浮世时,他曾多次对她施以援手,是个一顶一的大好人……是她看走眼了吗?
不过,说到幻境浮世,她此刻身处的这个与前世曾身处的那个并不相同,此中的时间线完全是两个段落。
前世,她所处的幻境浮世是取了星罗国覆灭前的一段时光,酷暑持续多日,而后天灾骤临。
但现在,这个幻境浮世所处的时段分明是星罗国特有的节日庆典月满夜宴之中。
这种与前世记忆的差异让她有些迷失方向,原本还能做足心理准备提防“天灾”,现在却不知这场幻境中的灾难究竟在何处。
“姑娘,别挡路啊!”
“诶,看着点!傻愣着做什么呢?”
肩膀被后方的人流撞上,书芊荷歉意地缩回角落,思绪一时中断。
不知不觉,她已经走到了人最多的地方。
这边似乎是一个露天的戏台,一位身穿戏服的姑娘才刚刚走到台上,演出尚未开始。
“诸位客官留步,琼台戏开场,且看佳人轻舞,听一曲悲欢离合!”站在台下最前方的小胡子老板高声吆喝着。
马上有人问道:“老板,怎么不见白娘子啊?要我说,她的琼台戏唱得才最好哩!”
“嘿嘿,白娘子在筹备月满夜宴最后一日的唱曲,她啊,得好好养养嗓子,前两日可看不着她。台上的红姑姑唱的也不差啊!客官您且听听看……”
是琼台戏。
书芊荷怔了片刻,想起自己与师妹在摘星镇的酒楼里听的那一出,默默抬手揉了揉憋闷的胸口。
她低头盯着自己手心里的那个“伪”字,表情一点点凝重起来。
还不知道无横师叔有没有赶到酒楼,她们应该已经知道了她失踪的这件事,必定在四处寻她,可是一定想不到她是到了吞世鲸的肚子里……
倾海楼若想杀她,为什么要选择这么个曲折的方式?
前世他自己也在吞世鲸的肚子里头,莫非这根本就是他取乐的爱好?
书芊荷恍惚抬眼,忽然在人群之外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
容颜殊丽的女子散发着和周遭格格不入的出尘气质,她立在幽微光影中,仿若香炉里袅袅升腾的青雾,美得有些不真实。
——是催寰谷谷主,庄绒儿!
书芊荷心里咯噔一声,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竟是:水珏该不会也在这里吧?那她的死局岂不是个定数了?!
她僵硬地环顾四周,并没有看到某个令她应激的男子的身影,心中的绝望之感这才稍稍减弱下去。
她重新看回庄绒儿的方向,果然觉出她与前世的傀儡感有鲜明区别。
只是不知道她是和她一样被吞世鲸吃掉了才在这里,还是说她也是幻境浮世中的一个虚影,因为当年那场真实的月满夜宴里她就在场,所以此刻才会被还原出来。
书芊荷略微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先上前去。
这毕竟是她在此地见过的唯一一张熟面孔了……
且庄绒儿从前还和平出现在无极门中过,与几位长老似有相识,或许能助她联系上无横师叔也说不定……
待书芊荷穿越人群,即将跑到庄绒儿附近时,有一对普通人模样的祖孙先她一步向庄绒儿搭了话。
“修士大人……您手里的最后一只机关鸟,可否卖给我们祖孙?”老人一手拉着眼眶红红的孙女,另一手里捏着一颗指甲盖大小的银子,面色有些窘迫。
小女孩的视线定格在庄绒儿手心里的木制物件儿上,看起来前不久正为此哭过。
……好真实,这样的互动就仿佛当真发生过。
书芊荷微愣,却见庄绒儿恍若未闻,目光直勾勾地朝着另一个方向看去。
她循着她的视线一同望去,只见她先前赶过来的琼台戏周围多了三四个白衣修士。
看那服饰的制式……是天阙宗的修士们。
几人的个子都很高挑修长,虽然只有背影,但看得出都很年轻。
其中一位站在中间的修士似有所感地偏过头来,露出半个侧脸,书芊荷心下大震,不由得以气音唤出了声:“阿淮师弟?”
不,不对……
他的轮廓身形当真很像阿淮师弟,可他似乎患有眼疾,脸上蒙着帛带。
而且他的配剑不是凡品,修为深不可测,不像阿淮师弟是个身无灵脉的体修……
他是谁?
书芊荷还来不及多看第二眼,侧方两步之遥的庄绒儿已经有了动作。
只见她完全忽视那对上前搭话的祖孙,攥着手中的机关鸟便朝着天阙宗弟子们的方向而去。
她的速度很快,眼看青雾就要飘远了,书芊荷急得忘却了试探,直接高喊道:“谷主——”
她拨开挡在身前的路人,追着庄绒儿而去。
“庄谷主,请等等我……”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行人们似乎有意在挤着她,她越想冲上前去,路上的障碍就越多。
拥挤的人潮像大山一样牢牢拦截在她身前,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人,比最初似乎多上了几倍。
书芊荷不敢贸然用上灵力,唯有使出吃奶的力气,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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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挤得满身狼狈,头发散乱,将将摸到了庄绒儿的衣袖。
她紧紧拽住那层淡青色的柔衫,口中快速喊道:“谷主,你也是自外界而来的对吗?我们现在在吞世鲸肚子里的幻境浮世中,周遭的一切,都是假的!我是无极门弟子书芊荷,我……”
人流将她们再度冲散,书芊荷的话语声淹没在嘈杂的环境音中,庄绒儿自始至终都没有回过头来看她,更别提回应她……
此时此刻,她唯有手中剩下半块属于庄绒儿的衣料——因为她拽得太过用力而被扯断了。
书芊荷泄气地停在原地,下意识地摩挲起掌心中的那块柔纱,几下后她眼睛瞪大,将之举起对着街上的灯光,果然看见了一些流动般的星点。
这是时下正风靡的衣料!
近些日子才在修真界中流行……在此之前,还不存在这种流沙工艺。
庄绒儿的确是和她一样,进入到幻境浮世中的外人!而不是一个百年多以前的虚影!
可她为何不理她?又为何着魔一般地向着某个方向而去?
难不成……难不成她并未觉醒?
“糟糕……”
书芊荷的呼吸加快了两分,面色也变得难看,因为她实在不觉得这是什么好兆头。
要知道,她所了解的,上一个修为高深却深陷幻境的人,是魔尊水珏。
他们这些明明有能力摆脱幻境、却甘愿沉溺的人,都是难以掌控的疯子!
庄绒儿,也是这样的人吗?
她在这个幻境之中,也有什么执念存在……吗?
……
衣袖上堪称野蛮的牵扯力消失了。
庄绒儿微微低头,看见自己的衣角处蹭上了一些模糊的朱砂,隐隐显出某个字符的模样——
“伪”。
她只是顿了一下,便抬手覆上,轻抚下去后,袖子上已经什么痕迹都没有了,只是袖口处有些被扯断的缺口。
她把右手朝身后藏了藏,继续朝白衣修士走去,最后,直接站在了几人身前。
“……”
“姑娘?”
荆淮身侧的同门有些疑惑地看着她。
一个突兀出现在他们面前,挡住他们观赏琼台戏的陌生女子,她似乎有话想说,可又保持着静默。
荆淮亦是微愣,两秒后他拦下了还要再度质询的同门,对庄绒儿轻声问道:“可是有事寻我?”
庄绒儿还是不说话。
她的心跳声似乎一声比一声大,大到她已经不再能听到周围的其他声音,一切都模糊成了一道粗顿的嗡鸣,叫人分辨不清任何内容,哪怕是荆淮对她的问话。
她抬起左手,掌心中托着一只机关鸟。
这一次,她没有因为自惭形秽而不敢上前。
这一次,她没有因为他的注视而将机关鸟慌乱送出、交给凡人。
这一次,好像一切都来得及。
不,不是这一次,这就是第一次——她告诉自己。
有什么东西似乎随着她的这个念头的出现,而消失了去。
庄绒儿短暂地怅然若失,但当荆淮的唇边勾起浅笑,她也忍不住抿起嘴角。
她终于能听见外界的声音,听到月满夜宴的游人们忽然发出高声尖叫,一道惊惧的中年男声大喊道:
“救命啊!救命啊!红姑姑死在了戏台上——”
32. 032
戏台上,琼台戏的配曲尚未终止,丝竹声还在悠扬回荡,可是被灯火映照着的红漆雕栏上却多出了一道鲜血。
红姑姑的头重重地砸到上面,从她额角流出的液体一点点顺着滴淌下来,她的眼睛都未曾闭上,就那样倒在了台边。
她的后方,从后台疾跑出来的始作俑者衣衫凌乱、目光猩红、大喘着粗气,像是才挣脱了梦魇的困兽,一脚踏翻了戏台上的布景。
“她”眼瞳深处透着一丝不属于人类的冷光,一头挽起的白发乱糟糟的,容颜秀美,只是个子有些略高了……而且“她”的睫毛怎么也是白色的?
白娘子是长这副模样的吗?不少人心中浮现这个疑问,但很快就被恐惧和惊慌取代。
他们都意识到这就是白娘子!是整个星罗国里琼台戏唱的最好的人,可“她”突兀出场将台上的红姑姑推倒杀害了!
“白娘子杀了红姑姑!她疯了吗?她是不是被妖物夺了舍?!”
“死人了!快、快去请映月宫的大人们!”
“这……这该不是戏里的一部分吧?”
“开什么玩笑!红姑姑都断了气了……且看那老板的脸色白成了什么样子?他都摔在台下了!”
“夭寿了,月满夜宴上出了凶杀案啊!”
嘈杂的哭喊声一道接着一道,围观的众人有的在往外逃,有的在往前挤。
众目睽睽下的“白娘子”沉着脸站定,他的头昏昏沉沉,整个人处于一种将倒不倒的眩晕状态,只能勉强保持清醒,不知道还可以坚持多久。
他能感觉到台下有无数双眼睛定格在他的身上,他们惊惧地看着他,像在看一个怪物。
幻觉还没有结束!
这意味着被他杀掉的戏子并不是幻境的眼……哪怕她穿着那么华丽张扬的衣服站在舞台中央。
他记得主人说过,所有的幻境都有可供突破的眼,比如流沙城幻境中存在的沙眼。幻境之眼有时是物、是此中的象征,有时是人、是一切的关键,只要满足或是破坏了眼,就能从幻境中脱身。
……
幻境?
也许并非呢……
晚风吹在脸上的感觉多么真实,他还能闻到甜甜的花香。
今夜的月光真好,皎洁莹润,在此美景下唱一曲琼台戏,赢得众人齐声道好,该是何等享受……个屁啊!
小蛇艰难地摇了摇头,他才不要认同“白娘子”的这个身份!他是雄性成年白蛇!不是星罗国里的戏子!
他猛地抬眸,恶狠狠地扫视了一圈众人,口中厉声道:“找不到眼也无所谓,该死的,别想困住我!我大可以把这里给杀个干净!”
天阙宗的弟子们原本还隐匿在人群之中,仿佛只是寻常看客,但当台上的“白娘子”高喊着要杀个干净时,他们的神色瞬间沉了下去。
荆淮同样看向了台上,笑意微敛。
环境音实在过于嘈乱,庄绒儿也忍不住想要扭头,但荆淮竟然扶住她的脸,轻轻理了理她耳鬓的发丝。
触及到脸庞的指尖冰凉,却勾动了庄绒儿的全部注意力。
而荆淮还一心二用地点拨道:“台上之人并非白娘子,而是已经化形的蛇妖。”
他话音落下,两侧的同门都飞身而起,一跃台上。
他自己却没有动,仍然温柔地望着庄绒儿,还对她道:“机关鸟你可还喜欢?”
庄绒儿沉默了一会儿,仰着头去看他。
荆淮不动声色地把衔着庄绒儿发丝的手收回,并不介意上个问题没有得到回答,转而又问道:“那日在后山,取的千丝红还够用吗?”
“……嗯。” 庄绒儿伸手去握荆淮的手,也启唇问他,“你后来是如何送我下山的?”
荆淮思索了片刻,说:“我已记不大清了,大概是背着你下去的。”
“……你认不得送我回家的路,还是靠我的蝶使在前指引,对吗?”
“对。”荆淮点头,对她微笑。
庄绒儿看了他两眼,也跟着他点头。
“是我记错了。”她说,“我还以为,你是把我放到了配剑之上,以长剑送我下山,一直送到山门外的药铺里,待鬼姥出面将我带走。”
“……”荆淮默然,凝住的笑容微微僵硬。
就在这时,一声巨大的蛇吟惊得周遭的灯笼纷纷震颤,此中的烛火霎时飘摇,一连熄灭了数盏。
庄绒儿回身向戏台上看去,这一次,荆淮都没来得及将她拦下。
她看到台上几名天阙宗的弟子正与一条白蟒缠斗。
几人持剑布阵,口中斥道:“妖物已然现出原形,还妄图挣扎?!”
“救命啊,真的是蛇妖啊!”
这下看热闹的人也没了,百姓们哭嚎着四散奔逃。
“这几名小修士看起来不是它的对手,映月宫的大人们为何还不来啊!”
“造了孽呀!月满夜宴上怎的出了这种事?!国运不兴啊,晦气啊!”
“这都什么时候来还说这些?快跑吧!小心被那妖物给吃了去!看,它正要咬人呢!”
白蟒支起身子,粗大的尾巴卷着两名修士狠狠砸向戏台的后墙,一张血盆大口则冲着前方的一名修士,尖利的蛇牙似乎随时准备射出毒液,样子看起来相当可怖。
它的头正对着台下的方向,吓得还没跑掉的百姓屁滚尿流,然而不知那一对蛇瞳里是瞧见了什么,它咬人的动作突兀终止,眼里竟浮现水汽,颇有人性,好像泫然欲泣般。
庄绒儿微愣,她不自觉地上前,但身后的荆淮更快一步有了动作,他持剑点地腾空而起,衣袂翻飞,金色符箓自剑身上涌现,随挥剑斩下的动作而化作层层实体版的禁制,金光迅速封锁了戏台的四方。
他神色肃然,话语中杀意沉沉:“妖物休得放肆——”
剑芒疾闪而过,似乎下一秒就会斩断那白蟒的蛇头,可是又有一条帛带自远处刺来,虽是柔软轻薄之物,却有着与那把剑不相上下的锋芒,竟然轻巧地赶在长剑之前,猛地拍在了蛇头之上。
“砰——”
白蟒瞬间倒地,摔下去的冲击力直接将戏台的底部砸了个窟窿,马上尘土飞扬,待灰土散去,众人便看到台上多了一名女修士,先前制服了“白娘子”的帛带正是她打出的。
庄绒儿突然的插手谁都没有料到,包括剑未收鞘的荆淮。
不过他只是迟疑了半秒,便自然上前,结印补足封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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阵法。
随着他的动作,一张浩瀚如网的封印大阵轰然展开,自四方蔓延,将戏台与昏迷的“白娘子”笼罩其中。
“将这蛇妖押送至地牢,交给映月宫的人处理。”他说。
……
书芊荷站在最外围,将一切收于眼下,她心中的震撼无人诉说,急得直想以头抢地。
她看到了,“白娘子”的那副样貌,分明是那晚酒楼里除了阿淮师弟与庄谷主外的那个第三人。
当时也正是他吵吵嚷嚷才引得了一种宾客的注意。
由此可见,另外那名酷似阿淮师弟的天阙宗剑修也就是阿淮师弟,只不过给他融入了个如“白娘子”似的浮世身份。
所以说,庄绒儿那一行三人都进了吞世鲸肚子里的幻境浮世中,可她们没有一个觉醒的!
“白娘子”也许是觉醒了,结果却被另外两人给强行制服!可见只要实力最强者处于幻觉催眠中,其他闲杂人等的觉醒毫无意义,比如她自己。
书芊荷心乱如麻,真有点不知怎么办好了!
她恍恍惚惚地后退,却不慎踩到了一个人的脚。
“抱歉……”尽管明知身处幻境,她仍下意识地道歉,可这一扭头,她的眼睛瞬间瞪大,忙把对方的胳膊拉住,“师叔?!”
面前其实并非只有一个人,而是一对挽手的男女。
可她确信其中那个男子就是她的无横师叔!
他的衣袍在风中微微翻飞,露出结实的手臂和偏深的小麦色肌肤,五官还算英俊,且带着几分随性,全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和无横不一样!
硬要找茬的话,其实他们的眼神有些差别,因为面前此人根本不用正眼瞧她,只一眨不眨地盯着和他挽手的女子!
而那名女子清冷端然,素色长裙衬得她肤白如雪……书芊荷并没有见过这张脸。
“姑娘,你拽着我作甚?我可是有家室的人。”无横一张口,那标志性的女声让书芊荷越发断定他就是师叔无疑,可他话里的内容当真叫人寒心!
书芊荷急了,不肯放手:“师叔!你怎么也醒不过来?!这一切都是假的呀!”
无横不耐烦,一把将她的手甩开,揽着女子就要往一旁走。
她连忙追上去,继续道:“我们是在吞世鲸的肚子里呀!你可是无极门的长老,而我,书芊荷,是你的师侄!我们到星罗海是为了寻神兵,星罗国的覆灭已经是一百年前的事了!”
“……你究竟在说什么?”女子似乎有些困扰,蹙眉看过她后,转头瞥向无横,示意他来解决。
无横狠狠地扭过来瞪她一眼,以口型威胁着:“一边儿去!”
转头就和女子相携走远。
“雪泣,我当真不认得她!”他一边走还在一边同身侧女子解释,“今晚的事情有没有吓到你?我回去给你熬梨汤喝好不好?”
盯着两人的背影,书芊荷心如死灰,一时间哭都哭不出来。
全乱套了!全乱套了!
一个两个的,都迷失在了幻境之中!
避开了一个水珏,却让她遇上了更多的“水珏”!
这下,她会死于耽于虚妄、走火入魔的谁人之手,竟还成了悬念?
33. 033
残灯寥落,闹剧终场。
额头直冒汗的小摊贩们是最后一批离场的人,他们推着小车跑远,地上的果皮、彩屑和被遗落的玩意儿无人拾起,被风吹得缓缓滚动。
长街已经不复先前的热闹。
“怎么会有妖物混入月满夜宴呢?”路人小声嘀咕,“映月宫的大人们来得也太晚了些……若不是有旁的修士出手相助,后果不堪设想。”
“映月宫中毕竟也要筹办夜宴,更何况,传闻近日有魇姬作祟,只怕诸位大人为了对付那等魔物已经忙不过来了。”
“一个魇姬,难不成大人们还应付不来?”
“你难道不知道,今年宫中月满夜宴的头筹?”
“我自然知道,除了灵丹妙药、金银珠宝外,还有廖大师炼作的神器,恐怕是专门用以吸引修士的。”
“那你可知道夺魁条件?正是制服魇姬!映月宫大人们若是不觉得棘手,怎么会寻求外界援助呢?”
“……魇姬值得重视,难不成咱们被蛇妖威胁的百姓就无所谓安危了?”
“你说的这叫什么话呀!叫映月宫的大人们听见了可不好……总之,今晚终归没出什么大事不是?”
“怎么没出?红姑姑可不是一条人命?”
“唉,红姑姑……”
书芊荷在一旁支起耳朵听人讲话,夜风拂来,她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仲秋时分,温度已然降了下去,可她好歹是个修士,当真不是因为体寒而有如此表现,她分明是心寒。
魇姬……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这种魔物生于天地混沌间,只可压制,不可根除。
它以人的七情六欲为食,越是强烈的情绪,越会引得它的觊觎,甚至,它会为了饱餐一顿而故意生出事端,让人为它大喜大悲。
这一回幻境浮世里对标地龙之劫的“天灾”的,只怕就是这魇姬了吧?
虽然说幻境中复现的虚影绝不会似原型一般强大,可万一它引动了庄绒儿亦或是无横的情绪,搞得他们和前世的水珏一般疯癫,不就全完了?
书芊荷越想越觉得正会如此,所以她不能消沉下去,不然就是等死。
她咬着牙朝先前无横离开的方向而去,不管用出何种手段,她必须把她不争气的师叔叫醒!
……
“无横。”
铜镜前梳发的女子轻轻地唤出口。
她只着单衣,如瀑的青丝披散在一侧,青葱的手指自其中划过,透过镜子与身后的男子对视。
“今夜挽着你的女子是什么人?”
无横原本痴痴地望着她的容颜,听到这句问话后不禁心中一梗,忙说:“我不认识她!真的,那估计就是个认错人的疯婆娘。”
“可她唤出了你的名字。”尤雪泣幽幽道。
“……有吗?”无横卡了壳,他一时想不起究竟有没有了,而且他不敢细致地回溯记忆、也不敢拷问内心。
尽管不愿承认,但冥冥中他的确对那个年轻女子有几分熟悉,不过更多的是排斥,是不想接触,好像有预感她的出现会破坏些什么似的。
“……你有事瞒着我。”尤雪泣叹出一口气,似乎有些伤心,眼中竟有泪光闪闪。
无横见到她这副模样立马慌了神,忙坐过去捧住她的手,道:“怎么会?我们是这世间最亲密的人,是夫妻,是爱侣……在我心里,没什么事情能比你重要。”
“是吗?”
“自然!”
“分明不是这样的。”尤雪泣竟然微笑,泪珠淌到她扬起的嘴边,看着有些诡异,她的声音很轻,却重重锤在无横的心上,“若真是如此,你为何从来都不来救我呢?在我被屠城灭门、被大能俘虏、不得已卧薪尝胆之际,怎么从来见不到你无横的身影?”
“雪泣……”
无横的脸色一瞬间白得像纸。
“对你而言最重要的是你自己啊,你罔顾我的生死,才不在乎我受了什么折辱……”
无横松开她手起身后退两步,声音有些颤抖:“雪泣,你究竟在说什么?我们不是星罗国一对平凡夫妻吗?”
“夫妻?”尤雪泣又笑了,“人和畜生怎么会是夫妻呢?”
她说话间看向无横的背后,在那种提示般的眼神下,无横也跟着转头,这一眼便看见自己的下半身早已不知何时化作蜈蚣的巨尾,恐怖而碍眼……
无横剧烈的情绪变化让尤雪泣兴奋得指尖都在发抖,可她表情仍然悲戚,语气仍然绝望。
她此前汲取他的幸福,现在汲取他的痛苦,味道都实在甘美。
她忍不住继续让那些情感发酵起来,控诉道:“不管是从前在流沙城你为了入正道宗门而与我分别,还是后来你在倾海楼的威压下选择蛰伏隐忍,自始至终的每一次,你都选择抛弃我放弃我,事后再装深情又有什么意义……那些随口就能说出的关心什么作用都起不了,只能用以麻痹、安抚你无能而卑劣的内心罢了!”
“不,不是这样的……”
无横的蜈蚣巨尾在疯狂卷动,屋里的家具被他无意识破坏了大半。
他试图说些什么,可脑中竟然完全空白,他无从反驳尤雪泣的话,他就是一个伪装深情的无能之人……
“就是这样的,怪我想岔了,蜈蚣怎么可能能有人才会有的情感?低劣的毒虫,当然不明白什么是爱。”
尤雪泣眼中闪过恶意的捉弄,她说完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竟忽然起身尖叫着朝屋外跑。
她的声音凄厉嘶哑,高喊道:“救命啊,我丈夫化作了蜈蚣精!求修士大人救命啊!”
……
夜色下,忽然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镇上的一排房屋轰然倒塌,烟尘四起,碎木横飞间,一道极长的黑影猛地冲出街巷,躯体在倒塌的房屋间蜿蜒翻滚,庞大的身形几乎占满了半条行路。
村民们惊叫四散,哭喊着奔逃。
有人跌倒在地,惊恐地回望,见那蜈蚣怪物巨尾猛然一甩,砸碎了另一间屋舍,心中大悲,忍不住哀吼道:“我的房子!”
——待书芊荷循声赶到时,看见的就是这副场景。
蜈蚣巨妖的本体看起来未免太过吓人。
她心中一惊,一句“师叔”卡在了嗓子口,如何也叫不出去。
无横光是沉迷幻境醒不过来也就罢了,怎么还把自己搞成了这幅样子?!
“姑娘,快跑啊!妖物肆虐了,走了白蛇又多了蜈蚣,有几条命都经不起这样折腾啊!”
奔逃的百姓恐慌间不忘好心提醒她,见她傻站着,甚至还伸手来拉她走。
“诸位莫怕……我、我是修士!”
书芊荷急于留下,可她刚说完就后悔了,因为百姓们都停下来希冀地看着他,还有人跪拜起来。
“修士来了,太好了,您快将那妖物给制服了吧!救救我们啊!”
书芊荷盯着狂躁态的巨大蜈蚣,嘴唇抖了两下,要说以灵力压制,她根本就打不过师叔啊!
电光火石间,她猛然想起了什么,一手摸向口袋——竹片,还在!
也对,毕竟是整个人被吞世鲸吞了,东西自然还在她身上。
“诸位且退后,待我收了那只蜈蚣……”书芊荷话虽这么说,心里仍有几分没底,她鼓足勇气冲上前去,竹片衔在口中吹起了《伏蠖引》——一种降妖秘术,专门用于镇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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虫类妖物。
无横这种地位的妖修自然不会和寻常虫蛇似的受其摆布,但从前在无极门中时,她偶尔随师父捉弄师叔,有经过改良的惯用招数,这竹片也是一直待在她口袋里的常用道具。
无横的人形态不会受任何影响,但若是他的蜈蚣形态,听过后就会像喝醉了酒一般昏昏欲睡……
“有用……有用!那妖物似乎不动了!”
“苍天有眼,还好有修士及时赶来!”
“多谢女侠!女侠真是年轻有为啊……”
书芊荷一颗心放回肚子里,她咽了咽口水,根本不敢把大家的恭维听进耳朵里,紧张道:“大伯,我想请问如何联系上映月宫的人?我带师……我送这蜈蚣精押入地牢,就和晚上的蛇妖关一起!”
“我们此前已经递送信号给了映月宫的大人们,估计过不了多久……诶,您看,人已经来了!”
“多谢!”
书芊荷抬眼望见了迅疾赶来的宫人,不露痕迹地松了口气,还好够快,她真怕一会儿无横醒了,再吹第二遍可就压制不住了。
临走前,她无法忽视心头的异样,下意识地扭头回望了去。
不是错觉,真有人在盯着她——屋顶上,素衫女子的面白如玉,笑意盈盈,她与书芊荷对视过一眼后,身形竟然开始雾化,一点点消失了……
魇姬!
书芊荷忽然意识到了,那就是魇姬!
和师叔挽手相携的所谓的“妻子”,竟然是魇姬,而师叔还被她玩弄于股掌之中?!
怎会如此?太逊,太可笑了!
他无极门长老的位置,倒不如让她来做了!
……
另一头。
“收服了蛇妖”的庄绒儿与荆淮师兄弟几人被引入了映月宫。
盯着昏迷的白蟒被十数个宫人抬着送入地牢,庄绒儿收回视线,看向宫殿的石阶旁坐着的一位胖老头。
他长着一个颇为醒目酒槽鼻,发丝虽然黑白掺半,但胡子已经全白了,此刻正在闭目养神,上半身晃晃悠悠。
他不与她们搭话,庄绒儿却不禁停住脚步,张口问他:“……你为何不过来?”
“过来作甚?”老头不掀眼皮,却回答了她。
“把你炼的刀送给你的有缘人。”
老头吹了吹胡子,摇头道:“你不是我的有缘人。”
“……”
庄绒儿不解,她指的有缘人不是她自己。
在她的预设里,廖十全应该冲上前来纠缠荆淮,扬言要把隐月穿云刀送给他,哪怕违背对映月宫宫主的承诺。
而荆淮会婉言相拒,表示自己更擅长习剑。
廖十全有些恼羞成怒,当即拂袖而去,却被从角落中冒出的她拦下,她想以蛊易刀,却遭其拒绝。
廖十全看她失落,补充道若想得到那把刀,就夺得月满夜宴的头筹罢。
——这是和当下的境况完全不同的发展。
庄绒儿的沉默令老头终于睁了眼,他淡淡地看了一眼荆淮,就又闭上,道:“他,更不是。”
“绒儿……”荆淮忽地拉住庄绒儿的手臂,“映月宫宫主还在等我们,若有事求问廖十全大师,不如稍后?”
“你叫我什么?”庄绒儿蹙眉。
“抱歉,我以为我们已是故交……”荆淮有些赧然,“可是有些失礼了?你希望我如何称呼你?”
“……我不知道。”庄绒儿静静地看着他,忽而又道,“走吧。”
他二人走远。
而廖十全仍坐在原地。
他自言自语着:“既然醒了,又何必装睡?需知美梦难再续,纵使不舍也枉然……”
34. 034
……
“几位小友手段了得,那白蛇道行不浅,竟被你们轻易擒下。”
出言者并非映月宫的宫主,而是他宫内的一位护法。
“无奈宫主正在闭关,无暇接见诸位。”他状似无意地提到,“想必,你们是为我星罗国的月满夜宴而来的吧?可惜妖物肆虐,影响了宴会盛景……其实,不仅民间设有竞试的犒赏……”
庄绒儿没有耐心再听他把话继续铺垫下去,她直接打断道:“我可收服魇姬。”
护法一愣,有些诧异地看着她。
“我可收服魇姬,但我有一个要求。”她重复道,“月誓之礼上,我要他假扮我的新郎。”
她目光看向荆淮的方向。
“……”
荆淮眸光微闪,不过没有过多惊讶。
而护法的情绪波动明显要大上许多,他反应了两秒,只说了个:“啊?”
他虽然本就是要劝说几位修士参与到对魇姬的讨伐中去,可他还未将话题完整引入,怎么对方已经抢先一步、不对,抢先十步讨论起了计策?
庄绒儿所提到的月誓之礼也是星罗国月满夜宴上的传统仪式,若以通俗的话解释,就是多人一同举办的成婚礼。
每年的夜宴最后一日,会有十几甚至几十对夫妇在月光下立誓,以明月为证,以天地为盟,结为爱侣。
星罗国人认为在此夜缔结婚约,便能得到月神庇佑,夫妻同心,百年和合。
护法的脑筋转过几个弯后,觉得尽管庄绒儿的这个要求听上去很不合理,但仔细一想好像也能理解。
魇姬以七情六欲为食,月誓之礼上满溢而出的爱意天然地吸引着它……不对,这个要求就是很不合理啊!
只是想扮作新人诱使魇姬现身的话,装出来的情谊又怎么可能成功?
护法一副“我看你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模样瞧着庄绒儿,却听到荆淮道:“好。”
他上前两步,语气温和,透着端方的君子正气:“绒儿,为了天下苍生,做什么都可以……况且,我也认为这般以身入局的做法并无不妥。”
他回答得无可挑剔,庄绒儿却像听到了什么刺耳的话一般别过了头。
她的反应开始有些出乎意料了,似乎也并不沉醉在即将与心上人假扮爱侣的喜悦中,荆淮将一切收于眼底,又道:“为了成功骗过那魇姬,不如你我现在先以寻常夫妻的模样相处?”
就在他几乎以为得不到回答时,耳边传来一声有些沉闷地响应。
“……嗯。”
……
地宫中透着阴冷,却并不安静。
书芊荷刚偷偷潜入进去,就听到连续不断的男子咒骂声。
“该死的胖头鱼,你这拙劣的幻境没有半点代入感!”
“你以为本大人没有当年蛇形的记忆吗?我随主人切身体验过真实,如何能被你的虚假蒙蔽!”
“等我出去了,要把你大卸八块!我果然最讨厌鱼了!啊啊啊你们都该死!”
小蛇暴躁的精神状态一览无余,而映月宫的宫人们面无表情,似乎已经对喋喋不休的噪音免疫——反正这些妖物都会在夜宴结束前的最后时辰被以血祭月,至多也闹腾不了多久了。
另一头的蜈蚣精就好得多,刚送进来还没醒,像具死尸一样盘着,一动不动。
书芊荷待宫人撤离后,快步往小蛇所在的囚笼边蹭去。
她确定这位妖修也是觉醒之人,忙小声招呼道:“前辈!”
小蛇阴涔涔地看瞥她一眼,嘴里的咒骂根本不带停的,此刻只怕除了庄绒儿的出现,谁都不能让他对所处环境的怨愤减轻。
两人并没见过,他不认识自己,书芊荷只好开门见山:“前辈莫急,我和您一样,是被吞世鲸吃进肚子的修士,也勘破了此乃幻境!”
“哼!狡猾的胖头鱼,还来布下二轮幻觉,企图让我受骗?”小蛇不屑道,“你我又不认识,你却找到我说这些话,可见你也是个专针对于我的虚影罢了!走开!”
“不是的!我在摘星镇的酒楼里和前辈有过一面之缘,那时前辈和庄谷主与阿淮师弟在一起!”书芊荷忙道。
小蛇似乎把话听进去了,眯起眼睛打量她,忽而道:“你是不是臭蜈蚣在找的那个人?”
“对!无横正是我师叔……不过他和谷主与阿淮师弟一般,暂时还受着幻境的影响,神志不清……”
“胡说!”小蛇咬牙,“主人不可能会被小小幻境蛊惑……”但他说着说着也自己心虚起来,因为他记得意识中断前似乎曾在台下看到过庄绒儿的身影,且最后冲上来将他一下子打晕的帛带也的确像主人的手笔。
如果主人是清醒的,为何要打他困他?
如果主人是迷醉的,不就又不符合她在他心中英明神武无所不能的高大形象?
“主人不管怎么做,必定有她自己的考量在里头……你,你少插嘴!”小蛇只顾先将主人的形象维护住,可他想不明白个所以然来,唯有转而说道,“还有!你说的什么阿淮师弟,可别给他脸上贴金了!你看到的那个厉害修士是幻境重现过的荆淮!才不是空有皮囊的阿淮呢。”
“荆淮?”
书芊荷怔了一瞬,她大概听过这个名字,但是印象非常模糊,只记得大概是百年前与极源秽物血战过的某位豪杰。
不知为何,他的事迹好像并不突出,起码年轻一代对他少有了解。
“……对,荆淮。”
这句低哑的女声一传来,书芊荷和小蛇都循声看去。
另一座囚笼里的蜈蚣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此刻那里只有一个男子憔悴的背影。
他衣衫凌乱,面壁枯坐,不知是不是觉得难堪或尴尬,不愿以正面示人。
书芊荷反应过来,连忙蹭步过去,小声唤道:“师叔,你是不是……”
“是。”无横急忙将她的话截断,随即像是生怕她问出什么与先前的遭遇相关的问题似的,马不停蹄地开口道,“是荆淮,他一定就是吞世鲸腹中幻境之眼。”
“……你是如何确定的?”
“……因为一点也不同。”
“什么意思?”
无横皱眉,盯着囚笼漆黑的内壁不语。
“荆淮”与荆淮一点也不同。
幻境浮世的走向与真实的夜宴一点也不同。
连他都能察觉出来的差异,庄绒儿会感知不到吗?
“原来那个人才是幻境的关键吗?”书芊荷若有所思,“他……他是谁啊?和阿淮师弟是什么关系?”
她本以为,魇姬才是此中的核心角色来着,不过考虑到师叔才与魇姬发生过“不愉快”,她把话咽回了肚子里。
无横听到她的问题终于转过身来,表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好像还带着一些隐隐的动容之意。
他说:“小荷,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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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我能安然站在这里,全有赖于他。”
书芊荷心想,他们现在一点也不安然啊……不过她也能理解无横的意思,更能感觉到几个人对荆淮与阿淮师弟截然不同的态度,当即压下回嘴的心,老实点头。
“那我们岂不是只要杀了假荆淮,就能从幻境中逃出来?”小蛇作出恍然大悟状。
他说得简单,无横却面色凝重。
“你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抿唇,“意味着我们的敌人是庄绒儿!她怎么可能容忍‘荆淮’死在她的眼皮底下?”
“哈。”小蛇居然嗤笑出声,他面上露出一种混着得意的复杂表情,笃定道,“你一点也不了解主人。她最无法忍受别人装成荆淮的样子出现在她的面前,她可生不出什么爱屋及乌的怜悯,只会将其剥皮抽筋!”
“……那阿淮呢?”
“阿淮……”小蛇一时语塞,他拧着眉,又道,“他到底不是主动装出来的……总之,总之就是这样!若幻境中的荆淮是那头臭胖头鱼凝出的眼,主人定会第一个料理了他!”
无横语气中带着质疑:“可她现在料理的分明是我们。”
说话间他以眼神环顾四周,意思是瞧瞧他们现在所处的环境吧,这里可是地牢。
“地牢才安全,你懂什么!”小蛇瞪眼,“主人是不想她杀人的时候血溅到我们身上,老实待着便是!”
“……”
无横与书芊荷一齐沉默,彼此对视了一眼后,无横才道,“最迟明晚,我们必须离开。月满夜宴最后一日的月誓之礼结束后,会以妖物祭月,你猜猜那用以血祭的妖物是哪两只?”
“什么?早知如此,我就不送你进来了,师叔。”书芊荷表情有些崩溃。
小蛇冷哼道:“别哭哭啼啼的,用不了那么久,我猜,主人已经在磨刀了。”
……
红烛盏盏。
庄绒儿拿着磨得光滑的匕首,静坐在铜镜前。
“娘子,可是舍不得?不如老身来动手?”一位阿婆踟蹰地凑上前来。
一时间,整个屋子的红装女子都好奇地望了过来,她们都是今晚月誓之礼上的新嫁娘,星罗国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规矩,她们要嫁的都是自己的心上人。
空气中暖融融的柔情蜜意几乎要化成实体。
庄绒儿指头冰凉,她握紧匕首,斩断了自己的一缕青丝。
阿婆有些欣喜地将之拾起,道:“好了,结发夫妻,一生一世不分离!”
……
候妆房的房顶上,由虚影逐渐凝成的女子贪婪地嗅闻着身侧的空气。
——太甜美了,这种强烈的、扭曲的、无望的爱!
因为永远也无法实现,而被定格在最浓烈之时的、永不衰减、永不落地的执念之爱……她一定要品尝不可,哪怕会有风险……
此刻,魇姬已经不再是尤雪泣的那副模样,反而面部身形都有些模糊不清,像是一团等待被定型的面团……
随着她不断的嗅闻动作,“面团”也逐渐成型,她的五官变得俊美,身量变得修长,竟长成了一个仙人之姿的男子。
眼睛上覆盖的帛带随夜风飘扬,由“她”变成的“他”也不再有此前的贪婪兽性之状。
如果忽略他激动得有些痉挛的手指,他看起来正是世间最翩翩如玉的佳公子。
他最后深吸了一口气,一跃而下,去敲响候妆房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