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月光死遁后爆改天降》
1. 医谷亡
乌云滚浓,雷鸣轰隆。
数之不尽的鹫鹰宛如铺天阴翳,尖唳盘旋着,笼在医谷上空。
遍谷错落的药阁楼宇中,伴随着一具具枉死医谷人尸身砸地的沉闷声,成片血水泼洒白墙黛瓦,煌煌灯火映照下,红得刺目惨烈,似那炼狱人间。
宿渺失力撑跪在地,猛然呕出一口腥甜。
素手紧握的佩剑上,还残存萦绕着细如针丝、似柔实利的剑气。
在她周遭环带,尽是殒命的魔兵。
群魔手持刀戟剑棒,从四面八方朝宿渺步步警惕围拢,却只堪堪踯躅在十步之距,没有一个敢贸然上前。
眼前女子因疼痛微微颤抖,浅蓝裙裾已被鲜血染透,几乎瞧不出原色,清丽面容上因缀着一双毫无神采的碎冰盲瞳,无端生了丝柔弱可欺的气息。
然而此时,却再没有哪个不知死活的魔兵敢小瞧了她去。
今日之前,谁也没料到传闻中天生眼盲不算,灵根资质也奇差无比的医谷圣女竟是如此不好对付,僵持了这许久,魔族也没能成功从她手中夺得仙琴“瑶光”。
“强弩之末,何堪硬撑?”
清一色的黑袍魔兵中,一红袍魔修生得狡佞,眼神幽幽暗暗看向毫无半点示弱意味的宿渺,他左手焦躁地摩捏着兽骨,继续开口讥嘲道,“素闻圣女医术了得,最是好行善积德,扶救天下百姓。如今却是不愿多行一善相赠瑶光,救我魔族万万修者,这仁医一称,当得可真是虚有其名!”
宿渺闻言,只觉荒谬可笑,于是也真就低声笑了出来,唇角勾起一丝没有半点温度的弧度:“阁下口中的救,岂非是破获魔界通天之路,陷天下于水火?”
“魔族一道逆天修行,手中所沾无辜之血不知其数,合该被天道压制,永困此界不得飞升!”
“你!”
在红袍魔修越来越阴森的目光下,宿渺以剑支地,缓缓站直了身形,唇瓣微动间,声音虚弱却不失凛冽,“谁给你等魔族的两钱天真,肖想以瑶光破天道之局,当真是可笑至极。”
一声雷鸣再次轰然响彻,酝酿多时的寒雨兀自从天穹唰然泼落。
滂沱雨幕中,宿渺素手一划,一把通体月白、萦转流光的古琴立时悬浮在了半空,无形的气御界将雨水阻隔在外,琴身光洁澄透,半点不被雨水溅染。
眼见瑶光琴显现,一应魔族顿时双眼迸发火热,恨不能立刻将这上古仙琴从宿渺手中抢夺过来。
却因捉摸不透宿渺贸然示出瑶光琴的用意,恐其间有诈,一个个没有贸然妄动。
宿渺单手搭上瑶光琴,朝琴身内源源不断地灌注本命灵源:“今日我万万医谷门人枉死刀下,想来冤魂之息不得你等命偿,怕是要散不尽了。”
“既然如此,你们也别走了吧。”
“不好!她要玉石俱焚!”红袍魔修终于反应过来,“去!立刻给本座把她拿下!”
说着又急慌慌地踹了一脚旁的魔兵,“快去啊!”
倒霉魔兵被踹得一个趔趄,忙提起刀冲上前去。
其余魔兵见状,也赶忙朝宿渺杀冲而去,宛如群蝎入窟般,似要淹没绞杀那身形羸弱,已是不堪一击的女子。
就在这时,一阵耀目光芒从瑶光琴身迸发而出,以宿渺为中心朝周遭猛地打去——
“啊——!”
“啊———!”
无数冲在前方的魔兵被这极盛的光震飞出去,惊叫惨嚎四起,纷纷当场毙命。
察觉不妙的魔兵骇得作鸟兽散,慌不择路地开始朝四处逃跑,场面直接乱成了一锅粥。
“快跑啊!!”
“愣着干什么!不跑留着等死吗!”
没有人会不知道一旦上古灵器所奉之主灵体自爆,威力势必波及方圆数里,届时一整个医谷都会塌陷,连同闯入医谷的数万魔族也会一道覆灭地下。
而上古灵器则会因此消失无踪,彻底陷入沉眠状态,再难现世。
宿渺艰难吞咽着,仍是阻不了血液从喉口涌出,沿着下颌滴滴答答地落在衣襟领角。
青葱细指抵挲着琴弦,宿渺微微恍惚,心有叹惘。
作为上古灵器,瑶光琴上可通玄达妙,下可臻明五行,世所觊觎,尤以魔族最是生贪。
百年前瑶光琴甫一出世,便自行栖入了医谷,为医谷带来无上荣光。
世人认为瑶光琴颇具灵性,选择医谷作为栖息之所,是为着医谷充沛的灵息,而其本身始终独立,并不完全属于医谷,仙家各派没少依据此理频频到访医谷借用瑶光琴,美曰其名瑶光不曾认主,便该是仙家共有。
不曾想二十年前,瑶光琴竟是奉了宿渺为主——
——奉了那自幼眼盲不识人间物、灵根奇差不化金丹身的医谷圣女为主。
举世哗然。
“是我护你不住,护医谷不住。”宿渺低声喃喃,对着瑶光琴遗憾道,“今时生灾祸,你我缘分到此就尽了。”
十天前,医谷谷主仙逝。
十天后,魔族提刀上门。
想来魔族便是瞧医谷如今群龙无首,只空有一个不足为虑的医谷圣女,这才趁火打劫,直闯医谷抢夺瑶光琴。
宿渺怆然一笑,缓缓闭上双眼,任由体内灵流四溢,神识寸寸崩解。
谁知这时,灌注于瑶光琴身的本命灵源忽然原路倒逆,成波涌回宿渺体内。
宿渺惊愣一僵,猝然睁开双眼。
紧接着,搭于琴弦上的手似被另一只手夺取了操控权,宿渺指节不受控制一屈,旋即快速弹拨琴弦,指尖蹁跹间,一线接一线弧形灵流携带着浩瀚冷冽的索命气息,朝四面八方飞速掠去。
只见灵流如道道锋刃,层层簇簇的魔兵们或被身首分离,或被当场腰斩一分为二,零落的残肢混着脏污的浓血哗啦掉在地面上,凄惨叫声比之天穹轰雷更为震彻耳膜。
片刻后,医谷方圆数里一片死寂,再也没有半分魔族的嚣闹声响。
只有浓郁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弥漫四野,连寒雨潮气都无法将之掩盖分毫。
明白已然脱困,宿渺心神一松,不稳地后撤一步,一道形似手臂却不甚明晰的气流从宿渺腰间穿过,阻不了宿渺朝地面倒去的身形。
觉察到了这点异样,宿渺不由微讶。
原以为是瑶光琴与她命息相通,感应到了她命悬一线,是以琴身自发运转灵流,及时救下了她的性命。
可如今再仔细辨认,宿渺才觉察出身旁有一道魂息存在感十分强烈,腥风拂过间,似乎还能听见衣衫婆娑的声音。
宿渺艰难撑起身形,心头隐隐浮上一个猜测,她循着直觉判断,朝魂息方向偏了偏头:“多谢阁下出手相救,敢问阁下是何方人士?”
话音落后,空气中却只剩了一片静默,像是那魂息正思考着如何回答宿渺。
须臾,宿渺才听见回应。
“不知。”
清沉嗓音恍如玉石敲击,虽悦耳,却傲冷至极。
闻音色可知,俨然是一位男子。
宿渺一怔。
不知?
宿渺心神微动,换了种问法:“阁下由何处而来?”
这次回应倒是及时,男子虽没有开口,却是直接操控着瑶光琴落入了宿渺的怀里:“由此处来。”
猜测得到应证,一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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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渺心口满胀着说不上来的热意。
她笃声开口,语调含着微末欣然:“你是瑶光。”
想来瑶光琴灵初初化形,灵智方生,尚处于懵懂不明的阶段,恰逢她陷于困境,便及时现了身,救她于危难。
被唤作瑶光的男子眉宇一蹙,下意识便要开口纠正什么,不想声音生生哽在喉口——脑海里没有可供他对宿渺的话加以否认的信息。
他好像……也不知道自己是谁。
男子神色浮上一丝迷惘,无意识打量着宿渺。
他的记忆一片空白,自身从何而来,归处何在,一应不知,识海仅有的记忆画面,停留在一片漫无边际的黑暗。
唯有常识仍存,甚至知天明地,近乎无所不晓。
在他清醒拥有意识时,他正处在瑶光琴内宛如月银成海的灵源境域中,体内不知如何形成的严重内伤也正被灵源洗练抚平,恰听闻外界喊杀声紧迫,这才立时现身而出,救下了这……疑似他“主人”的女子。
没有听见男子的回应,宿渺正要再说些什么,胸口陡然一阵闷窒,蓦然喷薄出一口血,本就没有多少血色的脸又煞白了一层,隐隐泛着些青。
男子见状迟疑一瞬,随后蹲下身来欲扶住宿渺,半透明的手臂仍是直直穿过了宿渺的身体。
他怔了怔,终是作罢,淡声道:“你如今伤势严重,再不治疗,难保没有性命之忧。”
思忖到宿渺灵力溃散,已无力再施避雨诀,再这般淋下去,伤势必然会加重,男子扬手化出一柄绸伞撑在了宿渺上方,所幸雨水沾不上他的魂体,倒也无需占用伞的半边。
宿渺只手抚按着闷痛的胸口,感觉到了男子的举动,她虚弱一笑,道:“可否劳烦瑶光到西侧溪泉帮我寻一味花身十瓣,叶型如梭的药草?”
男子没有应声,二话不说将伞塞进了宿渺的手中,直接飞身离开了。
宿渺一愣,很快失笑心忖,瑶光性情虽生得清傲,需要他帮忙时却是一点也不含糊,倒是个面冷心热的主。
宿渺将瑶光琴放置在一侧,从圈于指根处的须弥戒中取出一粒丹丸服入口中,她盘膝掐诀,运转灵力,抚顺着因先前崩散四溢而仍旧不稳躁动的灵力。
须臾后,男子拿着采集好的药草回到了宿渺身边,边将药草递给宿渺,边冷冷道:“莫叫在下瑶光,奇怪得紧。”
宿渺接过药草以灵力碾碎,敷在了身上被雨水打湿而狰狞发白的血口上,闻言无可无不可,含笑问道:“可是有其它心仪名姓?”
男子凝眉思索一瞬,潜意识隐隐约约浮上几个字眼。
他道:“秦子休。”
琴子休?宿渺思忖。
瞧见宿渺神态,秦子休顿时了然她想到了别处去,出声暗暗纠正道:“秦艽的秦。”
宿渺一笑,到底是栖于医谷百年的上古仙琴所生之灵了,名姓竟是有所喜好地朝药草挂靠。
她只手搭上瑶光琴,道:“瑶光琴身是你栖所,如此,便由你来掌控吧。”
秦子休瞥了眼瑶光琴,没有伸手去取,而是道:“不必,需要补纳灵源时我再用它不迟,平日你便携在身上,作武器使。”
语罢,秦子休从宿渺手中将她的佩剑拿了过来,下意识随手挽了个剑花,莫名熟稔之感在指掌间萦绕,似是他生而便是擅于用剑的。
秦子休眼浮思量,想了想,他不动声色地将这份困惑暂时压下了心口,对宿渺道:“瑶光你用,佩剑给我。”
宿渺疑惑:“你才初初化形,便会使剑了?”
秦子休淡定道:“区区剑艺,能有何难。”
宿渺失笑道:“好吧。”
2. 相随行
萧雨仍纷纷,夜半雾云薄薄缭绕着寂静无声的医谷。
宿渺摩挲着手腕上感应不到半分命息的魂链,这说明医谷之中,已无门人生还。
她秀眉微颦,并指一划心口,缓缓凝出精血一滴划抹在了瑶光琴弦上,琴弦轻颤,漾出缕缕天聆之音,携着几分孤凉凄宁,如风似雪般,拂向医谷每个角落。
只见琴音所过之处,枉死的医谷门人尽皆化为了花草繁木,或化青柏长立,或成翠竹丛生,或生灵草迎风,或绽繁花遍野。
铿——!
宿渺指下不稳,力道失控地震挑一弦,一曲婉幽当即被沉颤的弦音崩散。
音韵长漫悲惘,久久不绝。
一滴泪洇了眼尾血,沿着宿渺苍白的面颊,缓缓滑落。
宿渺素手一划,将瑶光琴收回了须弥戒,望着眼前从未拂散过的窒密黑雾,她眼睫微颤,声婉如轻云:“子休会一直陪着我吗?”
秦子休闻言,心头浮上道不明的情绪。
似被羽毛拨了拨般泛着陌生异样,又似不忍见宿渺这般模样,而含了微末恻隐。
他转眼望向医谷遍野的葳蕤花草,淅沥寒雨仍未止,却似三月漾春丝。
秦子休薄唇微动,淡漠又别扭道:“瑶光栖此百年,我虽灵识初明,到底也算伴你数十年岁,你说会否一直作陪?”
闻言,宿渺轻缓一笑,心头郁结不由松下几分,她扬手化出了一艘御风舟:“我们走吧。”
秦子休:“想好去哪了?”
宿渺提起裙摆,步履缓慢地踏上御风舟自发降落而下的浮阶:“去留瀛洲,洲中有隶属医谷的药阁,名唤通幽阁,能作为暂时落脚之地。”
留瀛洲乃是人仙两界的交汇地,既有凡人流入长居,也有仙家派人看守,鱼龙混杂下,倒是好藏行踪。
宿渺深知魔族不会善罢甘休,医谷已是不能久留之地,留瀛洲无疑是一个好去处。
见宛如血人般瞧来凄惨的宿渺走得艰难,秦子休眉宇一蹙,尝试着以灵力化风,稳稳搀扶住了宿渺。
宿渺脚步一顿,旋即继续朝前走去:“子休何时才能魂体凝实?”
秦子休走在宿渺身侧,闻言道:“作甚。”
宿渺轻笑:“触你不到,有些遗憾。”
秦子休指节微蜷,想了想,还是没有告诉宿渺自己恐怕是内伤所致,所以魂体才会虚浮。
他道:“我也不知。”
宿渺踏上最后一阶时脑海一晕,身形微晃。
她咬牙稳住脚步,刻意将语调放得轻松:“也不知常人能否看得见你,毕竟现下你仍是魂体。”
秦子休紧跟其后踏上了舟,没有发现宿渺的异样:“瞧得见如何,瞧不见又如何。”
宿渺含笑道:“若能瞧见,倒是可以劳烦旁人帮我看看,我们家琴灵是何模样。若是生得俊俏招人喜欢,怕是会有不少人上门说亲,那我便得提前做个准备了,来日也能替你把把关。”
秦子休一赧,直接越过宿渺,漠然道:“你闲着无事可做了吗?还操起了牵媒的心,有那工夫不如好生修炼。”
走了几步,却未听见身后再传来回应,秦子休蓦觉不对,回头一望,竟见宿渺晕倒在了地上。
“宿渺!”
秦子休急步而上想扶宿渺起来,双手又是直直穿过了宿渺的身体,不由身形一僵。
看着宿渺惨白无色的脸,秦子休忍不住心生躁恼,于是无视内伤,直接强行运转灵源凝实魂体,双手一抄将宿渺打横抱入怀中,迅速带往舟室。
与此同时,御风舟也在秦子休腾手操控下,轰隆而起,朝天飞去。
不远处,红袍魔修急急奔来,却只扑了一脸的舟尾气。
红袍魔修原以为医谷圣女是要玉石俱焚,便急慌慌地扔下了手头魔兵,独自逃跑了。
谁知跑到安全距离后,本该覆灭的医谷竟仍旧完好如初,没有丝毫要塌陷的迹象,红袍魔修这才察觉不对,赶紧又跑了回来,却只看见死了遍谷的魔兵,以及渐渐没入云层的仙舟。
“好你个医谷圣女!竟敢戏耍本座!你给本座等着!本座必将你捉回魔域!届时定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气急败坏的怒吼响彻于空寂医谷,无能回荡着。
灵源之效只维持了短短几息,秦子休便又再次回到了魂体虚浮状态,好在最后一刻还是让宿渺安稳躺在了床上。
此时宿渺浑身湿寒,血也染透了裙裾。
如果一直这般,怕是有感染风寒以致于伤势加重的危险。
秦子休踯躅半晌,才从旁边衣橱取出一套烟紫衣裙,放在了宿渺枕侧。
旋即闭眼掐诀,催动着灵力剥落宿渺的衣裙,施以净尘术除去宿渺满身血污,又操控那套干净衣裙层层叠叠地套拢宿渺的身体。
待完成这看似简单实则煎熬无比的动作,秦子休才收回微微冒汗的手,长吐一口气睁开双眼,清冷俊美的面容依旧如雪。
然而两只耳朵却是红了个彻底。
对于疗伤,秦子休束手无策,只得施以灵力护住宿渺的灵脉。
望着舟外浩渺云海之间,时不时闪掠而出的雷电,秦子休眉宇微蹙,循着潜意识浮上的路线记忆,操控御风舟加快了速度直往留瀛洲而去。
……
魔界境域,常年无光。
唯有血雾弥漫四野,鬼火成簇作灯。
此时主城魔殿静得落针可闻,十二城魔主齐齐跪在长阶之下,战战兢兢着,连呼吸都不敢稍重半分。
须臾后。
啪——!
“废物!”
清脆掌掴声与叱骂一同响起。
红袍魔修生受了一记由强大魔息凝化而成,隔空扇来的耳光,狼狈跌坐在地。
他惶恐地重新跪好,忍着面颊火辣的刺痛,低着头一句话也不敢说。
长阶之上,一道模糊不清的身影被掩在墨色纱帘之后,端端倚在宽大的骨雕座上。
粗哑阴桀的嗓音再次从那纱帘后传出:“全部出动,给本尊找!掘地三尺也要把那医谷圣女找出来!否则你等废物便给本尊自投血莲海!做那血莲养料去!”
“是!”
“是!”
红袍魔修躬身落了一礼,正要和其他人一同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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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听魔尊道:“曲离沉,你留下。”
曲离沉顿住脚步,垂首惶惶静等。
一时间,幸灾乐祸的视线不动声色地落在曲离沉身上,其余魔主抬手作揖,纷纷告退。
待魔殿再无闲杂人等,魔尊墨无天道:“上来。”
曲离沉依令走上长阶,直至停在纱帘前才忐忑道:“……尊主有何吩咐?”
两息过去,没有回应。
曲离沉正自疑惑地转着眼珠,眼前纱帘陡然缓缓掀了开来,纱帘后的玄袍身影也逐渐显现。
只见墨无天周身魔息乱溢,虚弱地靠在椅背上,阴桀面容竟是半边松皮老脸,半边白骨森森,唇色更是乌黑发紫,俨然一副受伤极重的模样。
“尊主!”曲离沉被这场景一吓,双膝一软跪了下来。
墨无天单手成爪一吸,曲离沉当即不受控地飞到了墨无天身前,被牢牢掐住了脖颈。
“本尊对你抱了多大的期望,盼着你能给我好好带回瑶光琴。”墨无天幽幽桀声,掐握的力道越收越紧,“结果你这废物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竟让一个修为奇差的黄毛丫头给跑了!还敢舔着脸回来!”
“你说,本尊要你何用?啊?!”
曲离沉双目暴突,咯咯呕血:“求……求尊主……再……给……属下……一、一次……机会……属下、定……定当……竭、力追……捕……医谷……圣、女……”
墨无天阴森地盯了曲离沉片刻,猛地收回了手。
曲离沉身形不稳瘫软在地上,死死捂着脖颈急促喘息。
墨无天道:“瞧见本尊现在的模样了吧,全是拜那渡玥小儿所赐!”
两个时辰前,墨无天开启了耗时千年而制的吞风大阵,强行破除鬼窟万年封印,意图攫取鬼窟丰沛的邪源精进修为,以登半步渡劫境。
不想封印甫一松动,便引动了天地异象,招来那仙门杀神秦衍。
数个魔城挡他不住,竟是让秦衍在鬼窟封印破解大半的当口闯了进来,直接打断了封印的破除,还对着墨无天穷追猛打,从忘川湖打到血莲海,又从阿鼻山打到魂风谷。
最终二人于魂风谷肃肃萧风中,双双重伤坠入了素有鬼狱眼之称的深渊。
鬼狱眼乃是三界都忌惮的地方,无论魔息还是灵息都会被扼制吸收,凡是落入其中的,要么横死,要么重伤。
若非对鬼狱眼有一定知悉,墨无天也怕是凶多吉少,所幸还是捡回来了一条命,却也耗了将近大半修为,落得如今这魔不魔鬼不鬼的模样。
思及此,墨无天阴狠道:“带着你魂风城所有魔兵,在鬼狱眼布下阴罡大阵,给本尊牢牢守住鬼狱眼!凡是从其中出来的,无论死物活物全部杀灭!但凡有半分渡玥现身的迹象,立即传灵告知本尊,可听明白了?”
曲离沉闻言,迟疑道:“尊主如何确定那渡玥仍在鬼狱眼之下,若此时他已然逃出……”
墨无天嗤笑一声,随手一扬,一柄通体莹白、寒光洌洌的长剑顿时悬浮在了半空。
赫然是秦衍的本命灵剑——“勿问”。
见状,曲离沉顿时震惊瞠大了双目。
3. 苍生灾
“若渡玥不在鬼狱眼,勿问剑断不会是现在这般安静,早便循着他主人的气息追去了。”墨无天愉悦道,“只可惜,鬼狱眼扼制了渡玥的灵息,勿问剑自然也寻他不见。”
明了墨无天的意思,曲离沉拱手道:“请尊主放心!属下这次便是豁出性命,也定然好好守住鬼狱眼!就算半只苍蝇,也逃不出属下的手心!”
墨无天挥了挥手,让曲离沉退了下去,随后飞身到了鬼窟。
鬼窟地处魔域忘川湖,此时湖水洪涌,万万邪灵融合而成的雾团桀桀尖啸着,形成飓风环旋而上,直破永亘着黑夜的天穹。
望着只破除到大半的封印,墨无天不甘极了,若非身受重伤,已无力再破封印,鬼窟邪源早便尽在他手中。
脑海里不期然又浮现出了那手执勿问剑,悬立于飓风之中的白衣身影,和着那万年不变、傲冷至极的睥睨表情一齐,狠刺着墨无天的肺管子。
连同秦衍杀至鬼窟时,对他说的那句“妄动鬼窟,罪当万诛”,此时也在耳边敲击着声响。
“罪当万诛……罪当万诛!”墨无天阴狠狂笑着,“我倒要看看,到底是本尊受了这万诛,还是你渡玥葬命魂风谷!”
“你不是拼了命也要妨碍本尊开启鬼窟,护佑人仙两界吗?那就好好瞧瞧,这大千苍生!如何被我魔界鬼窟万万邪灵戮虐!哈哈哈哈哈!!”
……
三日后。
温阳若水,自窗外倾落入室,流淌于床榻间。
宿渺意识逐渐聚拢,密如蝶翼的眼睫轻颤几下,随后眼帘缓缓掀开。
眼前是一如往常的黑暗,宿渺一时不知今夕何夕,识海空白两息后,才逐渐想起昏迷前所发生的一切。
宿渺顿了顿,试图辨认那道魂息所在,却是毫无所获,她迟疑着唤了声:“……子休?”
没有预想的回应传来。
宿渺怔了怔。
正自怀疑记忆的真假,须弥戒忽而在指节处微微一旋。
宿渺福至心灵,将指根凑近了耳畔,果然听得一声如冰碎玉的淡漠回问:“作甚?”
宿渺笑道:“方才寻你不见,难免忧心啊。”
秦子休:“……”
一阵轻风拂过,秦子休转瞬便从瑶光琴中现身而出,体内运转了一个周天的灵源在丹田处收束凝化,内伤隐痛较之前两日,已是平复了许多。
秦子休打量了两眼宿渺的脸色,见已无大碍,只气血尚有些不足而已,便道:“该喝药了。”
宿渺微愣,意识到什么,欣然道:“已经到通幽阁了?”
秦子休:“嗯。”
秦子休挥出一道劲气打在了门檐吊挂的阁铃上,叮铃声作响间,宿渺缓缓起身卧坐在了床头,不过片刻,便有阁侍端着一碗汤药走了进来。
“圣女您醒啦,太、太好了。”阁侍似忌惮着什么般,压着微微发抖的声,将端得稳当的药送到了宿渺手中。
宿渺细眉一颦,犹记这阁侍名叫春雪,是一介没有灵根资质的凡间人,为人活泼善谈,并不是这般谨小慎微的模样。
宿渺心有不明,于是温声道:“你怎的如此害怕?可是我有何处不妥?”
春雪一愣,吓得立马摇头,跟拨浪鼓似的,摇完了才想起圣女看不见,又连忙道:“不、不是!圣女怎可能会有不妥……”
宿渺更为困惑了,正要再问,那头秦子休忽然开了口:“她看不见我。”
这话一出,春雪顿时抖得更厉害了,就连宿渺都能隐隐感觉到春雪的惊恐。
秦子休冷漠道:“我先前抱你进了通幽阁,她只见你昏迷悬在半空,不见我身影,我一开口,她以为遇着了鬼。”
宿渺一愣,顿时失笑不已。
秦子休脸色更冷了,负气嗤了一声。
宿渺赶紧停了笑意,对春雪道:“你莫怕,他并非鬼邪之物,而是魂体尚未凝实的灵仙。”
“灵、灵仙?”
“对,瑶光灵仙。”
瑶光琴这种当世仙器,三界皆慕,春雪自然也是知道的,反应过来这是个乌龙,她脸一红,顿时羞愧不已。
春雪晕头转向地望着虚空,窘然道了句:“抱歉,是春雪愚钝不识,还请仙人勿怪。”
秦子休扫了眼望错方向的春雪,又瞥了眼宿渺,兀自坐在了床侧,也不说话,冷着个脸。
宿渺哪怕瞧不见,也知秦子休定是还不高兴呢,于是先对春雪道:“无碍,他脾性如此,并非多怪于你。”
春雪讷讷点了点头,在宿渺吩咐退下后,福身告退。
待房内没有了他人,宿渺才对着秦子休道:“子休可有兴致去瞧瞧俗世新奇物什?”
秦子休梗着脖子不说话。
宿渺也不急,就这般偏着头等回应。
见状,秦子休薄唇微抿,须臾才别扭道:“……去哪。”
宿渺道:“灵器宝阁,茶馆酒楼,热闹集市,随你乐意。”
秦子休拧眉:“你先把药喝了。”
宿渺一怔,才反应过来药自从被端入她手中后,便一直未动。
宿渺笑了笑,依着秦子休的敦促,将汤药服下。
……
午时日芒足,照得茶楼后院栽种的成片茂林也清晰无比,落了满眼翠绿。
虫鸟叽啾间,不远处隔间传来几人的交谈声。
“听闻渡玥仙尊此去魔界,便再没了音信,恐怕是凶多吉少啊。”
“仙尊实力独步三界,数十年前墨无天那老刁也不曾在他手中过个万招,必然不会有事。”
“你们与其关心半沧宗的近神,还不如多关心关心此番入了人界除那劳什子邪灵,有没有命回来。”
“说来也怪,渡玥一去魔界,这鬼窟封印就松动了,如今人界被邪灵危害,多方城池血案频频发生,渡玥也不见现身主持大局,指不定这其中有何猫腻。”
“莫要胡言揣测,兴许是鬼窟先有异动,渡玥仙尊察觉后便立时启程去了魔界,却不知困于何险境,这才迟迟不曾现身。”
“谁知道呢,说我揣测,你不也是仅凭猜想断言?”
“行了行了,莫要再作无谓争辩,如今人界困于灾厄,各派仙家皆已出山平乱,若逢半沧宗人听见你等妄议仙门魁首,指不定抽了剑就追着你们劈。”
秦子休寒眸微抬,视线落在那传来声音的隔间处若隐若现的几道黄衫身影。
听那言谈,想是仙家不知哪门哪派的弟子路经留瀛洲暂作停留,之后将启程前往人界某地去。
秦子休眼含思量,无端对“渡玥”二字凭生意动,却实在说不上是何情绪。
默了默,他无声收回了目光,却见桌对面那搭捻着茶杯的细指正有一下没一下地碾磨着杯壁,可见手的主人此时心绪不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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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子休一顿,抬眼看向对面被白纱垂迤的幂篱笼住了身形的宿渺:“你怎么了?”
宿渺沉默一瞬,道:“子休可曾听到那几人说的话了?”
秦子休:“嗯。”
宿渺凝重道:“依他们所言,如今鬼窟封印松动,邪灵流泻肆虐苍生,想来重伤濒亡者,感染魔邪者,已是不知其数,只短短几日,魔族竟造尽了孽……”
秦子休道:“魔族破坏三界平衡,引生灵涂炭,天道当诛。魔人此一为,不过是将族群往绝路上逼。”
他无声勾唇,笑不达眼,“想来仙门各家之计,左不过是除邪降祟,封印鬼窟罢了。”
但这不够。秦子休心道。
不知由来的杀意涌于胸腔,冥冥现于识海的理念,是为以杀止杀——孰以全力,剑封魔族永堕无望地狱,再不得出来祸害人间。
秦子休思绪微敛,看着轻蜷了五指,好似正握着一把无形剑柄的手,微微失神。
“仙门百家欲除杀魔界久矣,只可惜魔界势大,实力浩瀚诡测,轻易除不了。”宿渺颦眉长叹,“我本以为只有医谷遭了横祸,却不想如今天下人都困在了苦难中,连渡玥……渡玥仙尊,竟也着了魔族的道,落入不知凶险几何的境地。”
秦子休耳尖捕捉到了宿渺语气中的异样,不由看向宿渺:“你同他们口中的渡玥仙尊,相识?”
宿渺微微摇头:“不算相识,有过一两次照面。”
秦子休淡声道:“可你瞧着对他很是担忧。”
若非相识故人,又怎么会担忧到心绪不宁,下意识的亲昵称谓还要慌忙避开。
宿渺眼睫微颤,缓缓半垂了头,幂篱纱帘也不由跟着朝下一轻缭:"我想在这世上,没有人会在知道渡玥仙尊身陷险境后而不心生担忧。"
秦子休有些轻嘲:“何以见得,他算什么人物。”
宿渺无奈道:“子休有所不知,渡玥仙尊乃是仙门魁首,当年年仅十六的他便已结丹褪了凡人之躯,在沧穹大会上大放异彩,一举拔得头筹,跻身成为仙门第一派半沧宗宗主的首席弟子。如今他年方百岁,便已是半步渡劫,近乎比神,是为天道第一人。如若渡玥仙尊有任何闪失,于仙门而言不亚于劫难,魔界气焰也会更为嚣张,就好比如今……魔界频频作恶,邪灵肆虐苍生。”
闻言,秦子休无声抿了抿唇。
等了半晌,也不见秦子休再言其他,宿渺道:“我们去人界吧。”
秦子休:“想去出一份力?”
宿渺点头:“嗯。”
秦子休无可无不可,却是道:“贸然入世,不止是面对邪灵,也极为可能同魔族打上照面,不怕被认出来?”
宿渺笑了笑道:“须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宿渺虽修为不算佼佼,到底也有几分相搏的实力。若因担忧自身安危而畏畏缩缩,明知世有陷于伤痛者万千而毫不作为,岂非有辱医谷清正刚阿的门风。”
语罢,宿渺又缓声道,“如若届时真有变故,你便舍了我自行离去,藏身到谁也找不着的地方,护好自身。万不可被魔族抢夺了瑶光,以免天下大乱,人仙两界沦亡。”
秦子休眉宇微蹙,无端不喜宿渺那句“断舍离”的话意,他没有回应宿渺这句,而是道:“预备何时动身。”
宿渺道:“明日动身,今日需得回通幽阁整理行装。”
秦子休没有意见:“好。”
4. 魂灯引
翌日清晨。
春雪将宿渺能在人界用得上的东西整理齐全后,交到了宿渺手中。
一旁相送的阁老忧心嘱咐:“圣女此番入凡人界定要当心着些,困于鬼窟万年的邪灵并非好相与之物,若圣女有何处需要我等相助,还请速速传灵告知。”
宿渺将行李放入须弥戒,闻言温缓一笑:“省得的,通幽阁便有劳各位管事长老们带往琼山谷安置了。”
阁老颔首道:“谨遵圣女之令。”
宿渺转身走下石阶,秦子休适时以灵流形化为风,指引着宿渺朝通幽阁大门走去。
“圣女不好了!”一阁侍匆匆忙忙从后阁跑出来,神色惊惶,“小药仙师的魂灯灭了!”
“什么?!”
四下一片惊声。
宿渺转回身去,肃色道:“怎么回事?”
阁侍跑到宿渺身前,将双手捧着的一盏两拳大小、形似百叶草的琉璃灯呈向宿渺:“属下方才例行巡察魂灯苑时,便瞧见小药仙师的魂灯已经,已经……”
宿渺摸索着接过魂灯,的确触手一片冰凉,不似魂灯长明时那般温热。
“小药怎么会……”她不可置信地张了张口,脸色难看。
见状,秦子休不由打量向这盏魂灯。
蓦地,一缕微弱的光晕在灯叶内侧浮过,秦子休视线一凝,道:“等等。”
阁侍一愣,茫然望向发声的那团空气。
宿渺心念一动:“可是有何处不对?”
秦子休伸手从阁侍手里取过魂灯,阁侍只觉一阵微凉气流从掌心拂过,转眼魂灯便“浮”在了半空。
阁侍:“……”
阁侍一阵悚然,下意识后退了两步。
秦子休无言扫了眼阁侍,旋即并指朝魂灯内凝入一缕灵源,几息后,灵源反向传来一道轻而又轻的扯动。
秦子休道:“仍有一丝魂息在,虽是凶多吉少,但并未殒命。”
宿渺心下大松,直接下了决定:“以魂息为牵引,先去寻救小药。”
秦子休看向满脸焦急担忧的宿渺,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宿渺抬手咬破手指,往灯芯滴入指尖血一滴,不多时,魂灯便浮笼上了一层微红灵流。
与此同时,缠绕在宿渺腕间的魂链也叮铃作响起来,似有若无地朝某一方向引动着宿渺的手。
宿渺循着魂链牵引的方向抬起手,判断片刻还是不明,不由偏头问道:“此为何向?”
秦子休道:“人界南向。”
宿渺一顿,犹记留瀛洲朝人界南向而去,最先到达的是水云城。
水云城属仙门第一宗半沧宗管辖,整片城池一向祥和太平,鲜少出现血光,倘若小药是在这样的城池中出了事,是否意味着水云城也在鬼窟封印松动后被邪灵魔祟侵扰,变得不安宁了。
宿渺细眉颦蹙,脸色泛上一丝凝重。
阁老上前一步:“圣女,不若老朽带人前去搭救胡师侄吧。”
宿渺道:“不可,通幽阁隐迁一事需得长老操持,如非必要,医谷人轻易不可现世,以免撞上魔族。如今我医谷门人凋零无几,绝不能再失去任何一个人了。”
阁老眼眶一酸:“圣女……”
宿渺摇了摇头,宽慰一笑:“此行有子休助我,长老便安生替我照看好通幽阁吧。”
阁老沉叹一声,拱手应道:“是,定不负圣女之命。”
……
“小药是何人。”
秦子休瞥了眼宿渺因不熟悉山路而缓慢小心的脚步,眼瞧着就要被一枝枯木绊住,他扬手挥出一道灵流,扫净了宿渺的前路。
宿渺道:“是我师弟。”
师弟。
秦子休淡声道:“哦。”
他又凉凉道,“你也很挂念他的安危。”
宿渺闻言,有些奇怪地往秦子休那头偏了偏首。
也?
想到昨日谈及的渡玥,宿渺眼睛轻眨。
她道:“小药全名胡药药,是如今医谷幸存在外的直系子弟中最为年幼的小师弟,自小便伴我身边长大,与我情谊甚深。他及冠后,便常年喜好于游历人间,每每人界有苦困疾噩之人求助于医谷时,小药总会充当中间人,为百姓向医谷请助。”
思忖到关于宿渺的行踪传闻,秦子休道:“所以你此前哪怕不便离开仙界,也能扶救人界百姓,便是因为有胡药药帮忙将伤患带到了医谷吧。”
宿渺含笑摇头:“倒也不全是,医谷非凡人可入之境,遍谷林木花草对于仙修之人来说,的确是为良植,可凡人要是不慎碰触到了性质厉害的药草,恐怕会落得个爆体身亡,小药只是将伤患带到了通幽阁,我得了他传信,自会前去。”
越过人仙两界的交汇线时,时间已近黄昏。
临近交汇境域附近的城池,便是素有飞烟仙境美称的水云城,与交汇界隔着长河相望。
此时广辽河面水质澄清,暮雾蔼蔼飘浮着,似缕又似纱,笼罩着蔓延天际的夕霞。
两人行至河边渡船口时,只见长岸渺无人烟,只有一个坐于船头的艄公,以及漂浮在水面上的寥寥几艘渔船。
“二位可是要乘舟去那水云城?”艄公抬了抬草帽帽檐,扬声问道。
闻言,两人神色齐齐一凝。
这艄公居然看得见秦子休。
宿渺惊疑不定间,只听秦子休密室传音道:“怕是非人,静观其变。”
宿渺心下微沉,不动声色敛了眉眼,佯作无害姿态。
秦子休对着艄公道:“可否劳烦老丈载我二人一程?”
艄公暗暗打量了几眼面前这两人的穿着打扮,虽是未穿金戴银,不同于那些平常富人一般珠光宝气,可衣料质地却是只有仙家人才用得起的。
再瞧这二人面相,想是哪派不谙世事的千金小姐随着矜贵公子出门游历来了,一看便是单纯好骗。
于是他手势一比划,一脸的精明相:“二两碎银,成交便走。”
足足比人间市价翻了两倍。
宿渺也不犹豫,直接往须弥戒一点,便取出了几锭碎银递给了艄公。
艄公掂了掂银两,咧出一口黄牙,连带松老的脸皮子也跟着扯了扯,他道:“上来吧。”
船舟顺着水流方向漂去,艄公两手持着船桨,慢慢划动着。
夕风拂过河面,漾泛的粼粼波光如同碎了一河的星钻。
宿渺稳当坐在船篷,垂着眼皮揉弄指节处的须弥戒,神色温敛。
秦子休行至艄公身旁,眼望那已然夕阳西沉,暮色晦暗的天际,淡声问道:“听闻水云城来客一向络绎不绝,缘何今日一见却是与传闻不符?老丈可否为在下解惑?”
艄公诧异,转头瞟了眼秦子休:“老朽原以为你二人游历到此,是奉仙家之命帮忙除邪来了,方才便有几位仙家人乘了船去水云城。如今一看,竟不是?”
秦子休佯作肃然:“此话何意。”
“水云城入了邪咯!”艄公道,“前些时日城内有邪灵现身造了杀孽,将三家四户上下几十号人全给祸害了,可怜见的,没留下一个活口,墙垣瓦壁泼了个血淋淋的吓人。”
他唏嘘摇头,“但凡撞见这惨象之人,无不是夜发噩梦,没两个日头也死了,谁知道那是被吓死的,还是被邪灵入了身吃了魂。”
“你说说让这事儿闹的,还有哪个不要命的敢来水云城哟。”
秦子休眼眸微眯,正要再作细问,余光不经意间,忽然扫到了河内隐约急掠而过的几道黑影。
与此同时,艄公慢悠悠又落下一句。
“——还有哪个不要命的,敢上老朽的船哟。”
秦子休神色一冷,抬手挡住突然袭来的一记鹰爪。
他反手一击,生生将那面目陡变怪异,双眼暴突布满血虫的艄公掀翻在了船蓬上。
瞬息间一柄长剑入手,炫亮剑光破开虚空,秦子休持剑反身,朝艄公凛刺而去。
“子休且慢!切勿伤他性命!”
一声娇喝宛如铿声敲落,秦子休下意识剑势一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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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手如电一掌拍晕了艄公。
宿渺循声过去,急忙道:“我方才用魂链一测才知他尚有人息,怕是被邪灵入了体,或可一救。”
秦子休正要应声,蓦然警觉转眼,望向了船外。
只见渔船不知何时漂到了河中央,周围环绕着数之不尽的黑影,水波流旋间形成巨大漩涡,似要将这小小船只一举吞没。
渔船猛然震晃,宿渺一个不稳倒向河内,秦子休下意识伸手一捞,却捞了个空:“宿渺!”
踏空感袭遍全身,宿渺心神一提,反手一掌打在船篷上,如同攀住了浮木般用力一抓,竟是直直抓穿了板木,锋利木刺猛地扎入指甲缝里。
“唔!”
宿渺咬牙忍下痛哼,死死抓着不放,身体悬空着随船身不稳而晃荡碰撞。
秦子休神色一震,强行运转灵源凝实魂体,飞身将宿渺抱入怀内,抢在魂体再度虚浮前,将宿渺稳稳放在了船头。
宿渺惊魂初定,肃声道:“河内有邪。”
秦子休并指一送,长剑瞬间疾射入河破水而过,一举劈杀数千只水邪,一时间尖厉鬼啸四起,刺耳非常,直溃人神思。
秦子休冷声如冰:“此邪棘手,若无良解,怕是要生困几日。”
宿渺思忖着:“邪之一物到底是由魔物转化而来,魔息可消,邪当亦可,兴许我可以尝试以音律引出邪灵,再作除之。”
秦子休眸色微动,看了眼宿渺:“……你的手。”
“无碍。”宿渺将扎入指尖的木刺齐齐拔除,她无视痛楚,双手微颤着错指掐诀,随后两手朝两侧一划,瑶光琴顿时显现而出。
染血纤指抚弦一拨,琴音骤起。
随着指尖在琴弦上翻舞,宿渺有条不紊地往琴弦内注入灵力,节律渐快间,恍若高山流水般蕴含着浑厚力量,音波朝四野扩震而出,搅弄起浩大的墨瀑。
秦子休见机腾身一跃,掌息一凝,长剑飞速破水而出。
他抬手一攥剑柄,闪身掠入悬天墨瀑之中,将墨瀑内的狰狞邪物一波接一波,尽数绞杀。
片刻后,缠斗休止。
须臾风平浪静。
秦子休飞身回到渔船,见宿渺抱着瑶光琴朝艄公方向走去,便也提步紧随。
宿渺蹲下身去,素手轻轻搭在艄公的腕脉上,凝眉缓声道:“脉象虚浮,散而无沉,不过仍有一丝微弱命息,的确能救。
宿渺盘腿坐在地上再次抚琴,琴音宛如淙淙溪泉流淌,轻泠而悠快。
只见艄公怪异狰狞的脸逐渐恢复原貌,一团黑雾从艄公的天灵盖上冒头,好似被一只手生拉硬拽般,挣扭着脱体而出。
秦子休及时提剑一刺,灭了这邪灵。
琴音适时停下,宿渺从须弥戒里拿出一只药盒,取了粒静神丹送入了艄公的口中。
做完这些,宿渺终于松了口气,她偏头道:“老丈所言,子休觉着几分真假?”
秦子休凝眉思量,道:“五分。”
宿渺扬眉:“凭何判断?”
她原以为应有八九分,毕竟艄公谈及水云城血案时,言之凿凿。
秦子休道:“邪物多是擅于胡言乱语,以乱人心,方才这老丈言辞激烈浮夸,其中有多少添油加醋的成分,你我难以判断。此外,一般邪物并不能凭借外力对凡人之躯造成实质性的伤害,除非是能力奇诡的高阶邪物,据我所知也不过寥寥几只,不一定就会这么巧,在水云城碰到。”
话落,他又冷漠道,“我知道你忧心于胡药药,与其在这凭生惊疑,不如先到水云城一探究竟。”
宿渺颔首道:“子休所言极是。只不过现下舟翁魂识虚损不宜劳动,无人划桨,我们……自己划?”
瞥了眼宿渺还冒着细小血珠的指尖,又看了眼经过一番打斗后,这破那漏的船篷。
秦子休:“……”
片刻后,两人相坐船头,渔船自发往水云城方向漂驶。
河波轻漾之下,一柄长剑周身萦绕着灵流,柄头顶船底,带船朝前去。
5. 水云祸
临至水云城河岸码头时,夜幕已然铺陈天空。
秦子休蓄出一股灵源送入艄公的天灵盖,几息后,艄公悠悠转醒。
艄公眼珠微动,双眼迷蒙着,视物不清。
他揉了揉眼睛,这才瞧见坐在船头的宿渺。
艄公疑惑道:“这位姑娘可是要乘船去往水云城?怎的不叫醒老朽?你这瞧着等了许久了吧。”
俨然是已经忘了先前事情的模样,连正正站在他身前的秦子休他也看不见了。
想来附身于艄公体内的邪灵确实已经除尽。
宿渺温然一笑:“虽然很不可思议,但我们已经到水云城了。”
艄公一惊,连忙朝船篷外一探头,果不其然正在水云城的码头边。
“这、这!这是怎么回事?”
宿渺默了一瞬,还是将艄公身上的怪异之处,先前发生的事详实道来。
知晓了来龙去脉,艄公通身发寒,后怕不已。
秦子休适时开口道:“此前那邪灵有谈及水云城血案,但并未说个清楚明白,能否请老丈再细说一二?”
艄公循声看向那片虚空,从宿渺口中得知眼前没有现身的是一位灵仙,便也不怎的害怕,他抚叹道:“水云城并无邪灵现身啊,仙家来了几拨人,到了现在也没将事情查清楚,更别提抓到什么邪灵了,就连是不是邪灵作恶都没办法确认。”
宿渺一愣,追问道:“此话怎讲?”
艄公看向宿渺,含了些惊惧道:“前几日,相继有三家府上嫡子在举办婚宴时,场内数位宾客当场爆体而亡,喜宴直接给办成了丧宴!至于那附在老朽身上的邪物所说的三家四户……唉,老朽也不清楚死的人到底是不是这三家的亲系,反正结姻亲的新郎官和新嫁娘都死了,父母姊妹也没有哪个能留下命来的。”
说完,艄公冥思苦想了一番,又道:“不过,好像是有听闻不少人死在了夜间睡梦时,蹊跷得很,但也不像那些个婚宴上的人那般死得惨不忍睹,指不定这些怪诡之事是好几个邪祟一同作的孽!”
秦子休问:“可知是哪三家?”
艄公道:“城西的莫家、宋家,还有城东王家。”
秦子休眼含思量。
将邪物与艄公所说结合起来一道细想,似乎抓住了什么头绪,却又好像更为扑朔迷离了。
片刻后,他没有再问什么,颔首道:“多谢老丈解惑。”
艄公摆了摆手:“莫要客气,你二人想必也是到水云城帮忙来了,可要万万当心啊。”
宿渺一笑:“谢老丈关切,我们这便走了。”
艄公:“好,好,二位慢走。”
秦子休先一步上了码头,反手挥出一道灵流将宿渺搀扶上岸。
看了眼宿渺伤口未愈的手,秦子休无端觉着自己内伤痊愈的速度委实是过于缓慢了,魂体虚浮之下,无论想做何事都极为不便,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摆脱这种状态。
宿渺不知秦子休所想,兀自取出幂篱戴上,将身形容貌完全笼在了纱帘后。
见宿渺丝毫不将手伤放在心上的模样,秦子休拧着眉宇,冷声道:“你莫不是那石人化的?丝毫不觉得手疼。”
宿渺一愣,很快眉眼微敛,婉声低低道:“怎生不疼,我未说出口罢了。”
秦子休静了静,囫囵放缓了语气:“先前也涂了药,这都多久了也不见好全,看来你的药也并无甚么奇效。”
听秦子休反倒怪起了自己研制的药,宿渺无端想笑,道:“我也没有别的法子了,只能暂且忍着些,等它慢慢好。”
秦子休顿了顿,干脆撩开了宿渺的纱帘:“手给我。”
宿渺不明所以,将双手往前一伸,正正凑到了秦子休的眼前。
秦子休一手虚悬在宿渺双手的下方,另一只手凝蕴灵源,悬在她的掌心,很快宿渺便感觉到一股凉意源源不断地浸入双手,沿着筋脉一点点抚顺着疼到灼痒的伤口。
片刻后,双手恢复如初。
秦子休当即收回手,虽然没有真正触碰到宿渺,却比实际触碰更让人觉着耳热,他板着声道:“好了。”
宿渺不可思议地尝试着曲张双手,有心想问问秦子休究竟是何境界。
当世修炼之法,以炼气入体为始,进而跨越筑基、金丹、元婴、化神、返虚、合道、渡劫七个境界,最后便是得道升天,亦称飞升。
而能用灵源疗愈身体发肤的人,必须是到了合道境才可,这远不是如今年至百岁了还堪堪停留在半步金丹境的宿渺可以做到的。
宿渺想了想,瑶光琴这样的上古灵器与当世合道境强者相比也不遑多让,那由瑶光琴积蕴所生的灵仙呢?莫不是已臻渡劫境?先前怎么没想起要问秦子休境界状况呢。
思及此,宿渺迟疑道:“子休……如今境界如何?”
秦子休闻言,自视了体内灵脉片刻,回道:“半步渡劫。”
果然如此。
宿渺兴叹道:“瑶光灵仙果然是个厉害人物。”
秦子休眉宇微皱:“瑶光是瑶光,我是我,你莫要再混淆。”
宿渺疑惑:“你怎的如此抗拒这一身份?”
秦子休噎声不语,他也不回应,径自提步就走了。
宿渺失笑摇头,赶忙跟上秦子休:“是我不对,你莫着恼,我保证下回不会了。”
见宿渺服了软,秦子休莫名涌上心口的郁气一扫,施施然道:“方才那艄公所言,你有何看法。”
宿渺笃声道:“婚宴。”
秦子休道:“我也是这般想的。”
宿渺思索道:“三家血案,皆起于婚宴,可见嫁娶一事尤为关键,至于更多的线索,还需细细一探。”
秦子休道:“得到这三家瞧瞧究竟,依你之见,先去哪家?”
宿渺想了想,直接并指朝魂链凝入灵力。
奇怪的是,魂链到了水云城便好像失效了一般,东西南北四方位全都指引了一遍。
宿渺一愣:“怎么回事……”
秦子休沉吟道:“水云城应是有一道气息弥漫在四个方位,与魂链互相感应,魂息指引之法没有错,胡药药应该就在这方圆附近,只要留心寻找,应当不会失了他的踪迹。”
宿渺闻言,便也只能暂时按下忧虑,转而道:“先去城西,可将莫家与宋家一同查探,之后再去城东王家不迟。”
秦子休:“好。”
步入水云街市,可见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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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客栈迎来送往,吆喝声不断,却已经不比传闻中的热闹了。
想来水云城出事一遭,到底是让这座城池蒙上了一层难以拂去的阴翳,来客少了许多,离开的人亦非没有。
宿渺和秦子休一路沿着西侧长街走去,逐渐远离了街市,喧嚣声被寂静逐渐覆盖,变得不甚明晰。
肃肃晚风里,隐约有金黄碎纸迎风而扬,平白添了丝丝缕缕森寒之意。
恍惚间长街已非人间物,而是冥界通往酆都鬼府的往生路。
“师兄,已经三日了,我们仍旧未抓到那作恶的凶邪,再这样下去,两日后要大办婚宴的孟府定然也要遭殃啊。”
“可劝了孟府人暂且莫要办婚事?”
“劝了啊,可那孟家公子说什么也不听,还怪我等半沧宗人办事不力,还说什么,要呈报一纸书信告到宗主那,换一批更有能力的人来。”
“哼,这孟家公子真不知好歹,我看由着他去吧,届时要是伤亡惨重,只能怪他孟府不听劝,执意要吃灾祸。”
一段言谈从远处莫家宅门口传来,秦子休抬眼望去,正见几个白袍加身、冠发端正的仙门子弟各手持着符篆灵器,绕着被污血泼染的宅墙这瞧那看,嘴里絮絮说着话。
俨然是这几人中领头的男子这时开口道:“切不可心浮气躁,若因此着急行事而导致误判,让那凶邪钻了漏洞,且不说凶邪能否抓到,我等性命亦是堪忧。”
男子身旁一脸上带着婴儿肥的清秀少年闻言,撇着嘴点头应道:“……是,师兄。”
宿渺也听见了这远远传来的声音,她循声往那处走去。
领头男子似有所觉,下意识转头望去,待仔细辨认那笼在幂篱中的身影片刻,顿时眼睛一亮:“宿渺?!”
宿渺一怔。
领头男子赶忙停了手中事,朝宿渺走来:“你怎么也来了人界?”
似是从惊喜里回过了神来,他看了眼宿渺身后,担忧道,“没有随从与你一同吗?一路上可曾遇到麻烦?可有受伤?”
秦子休原本淡然的眼神此时一转落在了领头男子身上,不自知地泛了层冷意。
宿渺有些讶异,又像是预料之中,她心知此行必然会遇见半沧宗之人,却没想到会是遇见越明子。
“越师兄别来无恙。”宿渺将纱帘朝两侧拂开,“听闻有邪灵出逃鬼窟,流入人界危害百姓,我便决意入得人界,欲出一份绵薄之力。”
话落,她温缓一笑,又道,“不必多忧,自有人护宿渺左右。”
越明子闻言,便又转眼张望了一番,仍是不见有人跟着,疑惑道:“不是说有随从相护?缘何不见人影?”
宿渺道:“是……瑶光仙琴所生之灵,只不过他目前魂体虚浮,常人尚不能见他真貌。”
越明子了然:“那他如今身在何处?”
宿渺循着秦子休魂息方向,偏头唤道:“子休。”
秦子休薄唇微抿,冷睨了眼越明子,又暗含不虞地瞧向宿渺,不愿说话。
宿渺疑惑再唤:“子休?”
秦子休冷冷道:“不是说探查莫家?杵在门口如何查。”
越明子一愣。
这声音,怎么有些耳熟……
6. 莫家宅
越明子惊疑不定地往秦子休方向看去,兀自思索这声音的熟悉之处。
宿渺一怔,慢半拍反应过来:“……瞧我,竟险些忘了正事。”
她转向越明子,问道:“越师兄想必也是在探查莫宋王三家婚宴上血案一事吧,敢问如今有何进展?”
越明子从思索中回过神来,闻言忙按捺下心中的疑惑,回道:“说来惭愧,我等半沧宗门人也是前两日刚到,如今依旧进展甚少,不过半沧宗已获得准允,但凡有需要,可以随时进入这三家灵堂探寻线索。”
念及秦子休上古灵仙的身份,越明子恭声道:“灵仙师若不弃,可与我等一同前去。”
秦子休睨了眼越明子,朝宿渺走近了两步,淡声道:“宿渺如何,我便如何,询她意见便可。”
越明子抬手示意:“那便随在下来吧。”
宿渺道:“有劳越师兄带路。”
越明子颔了颔首,转身朝莫家宅走,二人提步跟上,身后的半沧宗弟子们亦紧随在后。
进入莫家宅灵堂,只见白布灵帏布置的灵堂正中并排放置着十几具楠木棺椁,香烛幽微间,灵柩后方神龛上放着的数只牌位泛着诡谲冷光,瞧来颇为让人心惊。
而守灵者仅有一人,隐有低低抽泣声传来,想来就是那未参加婚宴而幸存下来的莫家人。
宿渺道:“越师兄探查这两日,可有得到什么信息?”
“实不相瞒,莫宋王三家除了都大办了婚宴之外,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没有别的共性,所以我干脆从婚宴本身入手,发现三场婚宴的死者全是当时在场的新人及诸多参宴宾客,想来那邪物为害的条件,便是婚事。”
越明子沉吟道,“若是普通野邪,是无法仅凭一己之力就葬送如此多条性命的,往往只能通过附身人体,进而吸食凡人精气,期间需耗时极长后才能致人于死地。因而我等猜测此邪物,应当是那鬼窟封印万年间横生的凶邪,至于是何性质,目前不得而知。”
“为了尽快捉拿凶邪,以免水云城下一桩嫁娶喜事再度变成丧讣,我等祭出符篆宝器意图捕捉邪息,好进行反向追踪,可迄今为止仍寻不到丝毫邪息,这着实不太寻常,除非这三场血案……并非凶邪所为,而是人为。”
正逡巡着莫家宅内陈设的秦子休听到这,冷不丁出声道:“死者身上可有异常?”
越明子一愣,反应过来是秦子休在说话,忙转身面向发声处道:“……并无异常,亦无邪灵附身痕迹,依据当时亲眼看见血案发生者口述可知,死者是为同一时间齐齐爆体,无一例外当场身亡,这期间若是有何人为邪灵操控,并在极短时间内将无数人同时作害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越明子顿了顿,“……我等正是卡在此处,之后便迟迟寻不到突破口了。”
秦子休又问:“你们所询问的,是当日受邀参加婚宴之人,还是瞧见了血案之人?”
越明子有些不明秦子休此话何意,想了想,还是如实告知道:“询问的皆是这三家未受到波及的仆人以及周边邻里,当天从头到尾发生了什么,能从他们的表述中拼凑还原出来。而受邀参加婚宴之人或是婚宴当天惨死,或是虽未出席婚宴,却仍是在短短两日内先后死于夜梦中,如此,也便无人可供审问了。”
“那便是未进一步对受邀宾客的背景来历进行盘查了。”秦子休淡漠道,“你又怎能确定这诸多宾客没有问题?已故并不能成为脱掉干系的理由。”
越明子哑然:“这……”
秦子休道:“归根结底,无论是结姻亲一族,还是受邀参加婚宴的宾客,皆是与血案有关系之人,婚宴本身寻不到突破口,那便从旁的切入。”
听到这里,联想到此前所闻,宿渺很快反应过来秦子休言下之意。
依越明子所言,便是无法确定是否为凶邪作乱。
而依艄公所言,水云城内的确是有不少人夜间睡梦时身亡,但由于确切死因不明,无法一概而论,且与在婚宴上死亡之人死状不同,也便无人会将这两种血案联系在一起,只以为是不同邪灵潜入城内为祸四方。
亦或是认为有人夜间身亡实属常态,而婚宴血案也并非邪灵所为。
然而附身于艄公体内的邪物曾笃言道,所谓的“三家四户”乃是邪灵所害,但凡撞见了血案之人,全都夜发噩梦而死。
若邪物所言非虚,为何仆人及周边邻里却是无事?
若邪物所言为假,为何这水云城内又的确有血案发生,而夜间也的确有人命绝?
如今再作思索,邪物言语真假参半,不可全信,但也不可不信。
更或许,“撞见”一词,别有深意。
是以双目撞见,还是……以命魂?
想必秦子休的意思,就是以邪物所说的“撞见血案者”为基础进行更深一步的盘查,探明受邀参宴的所有人究竟有没有被忽略掉的奇怪之处,其中是否暗藏玄机。
越明子虽不知这期间有何诡谲弯绕,但秦子休话意在理,他也确实没有想到从这方面探查,是以颔首道:“灵仙师所言极是,我等确是疏漏了这一点。”
话落,他转头对半沧宗同门道,“即刻盘查莫宋王三家受邀参宴者,名单一一罗列,逐个查清身世背景,若有异常之处,立时传灵告知于我。”
“是!”
“是!”
待半沧宗人划定任务,各自离去后,莫家宅灵堂内便只剩了宿渺、秦子休和越明子三人。
秦子休瞥了眼没有离开,兀自杵在宿渺身旁的越明子,无端不耐极了。
秦子休正要以天色不早为由,将宿渺带走时,却听宿渺道:“子休,可否带我到灵柩旁瞧瞧莫家亡故之人的遗体?”
秦子休薄唇微动,还没来得及回应,越明子抢先开口道:“莫家人遗体不全,全为残肢断臂,脏器亦是零落,你切莫徒手去触碰,仔细沾了满手血污,我来帮你查看吧。”
秦子休:“……”
宿渺无奈道:“越师兄,我……”
秦子休直接凝化一道灵流圈住宿渺的手腕,灵流随秦子休往前走而一扯,宿渺下意识跟随灵流的牵动而迈出脚步:“?”
越明子:“……”
秦子休脚步微顿,转身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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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越明子,道:“有这工夫,你倒不如也去盘查盘查三家参宴宾客,争取早先获取有用线索。听闻孟家执意要于两日后筹办婚宴,若届时此案仍未告破,难保孟家不生血光之灾,半沧宗多年威信怕是也危矣。”
越明子:“……”
语罢,秦子休不再理会属实有些碍他眼的越明子,直接“牵”着宿渺走了。
到了灵堂,一股浓重血腥气即刻扑面而来,混合了些许腐臭气味。
一跪坐在具具棺椁前守灵的女子见宿渺缓步走来,愣了愣,连忙揩去眼泪,讷讷道:“这位姑娘可是来莫家吊唁的?如今天色已晚,此时前来怕是要被鬼气冲撞的。”
宿渺闻声忙停了步子,反手扯了扯灵流,示意秦子休也停下,秦子休便顿住了脚步。
宿渺循声转向守灵姑娘,温声道:“叨扰了,我乃医谷中人,听闻莫家遭灾,特来了解情况。”
听到“医谷”二字,守灵姑娘不由一愣,她仔细看了宿渺片刻,见宿渺生得极为好看,虽是双眸无神,瞳仁却如碎冰照星般瑰丽时,顿时惊得扬高了音量:“敢问姑娘可是圣女?”
宿渺道:“我是。你识得我?”
“圣女虽不识我,我却是多年不敢稍忘圣女之恩分毫。”守灵姑娘道,“阿娘说我刚生下来便患了重疾,当时大夫都说我活不长了,爹爹不肯放弃,千方百计求到半沧宗仙人那去,却也无果。是圣女您听闻了此事后,命人将我带往留瀛洲医治,这才捡回一条命来。”
她轻轻笑了笑道,“何况圣女医仁之名早便于人间远扬,容貌特征也为世人所知,我能识得圣女并不奇怪。”
闻言,秦子休低眸看了眼宿渺,眉梢微扬。
宿渺颦眉细想片刻,才从脑海中抓取到相关的记忆:“你是……莫念念?”
守灵姑娘眼睛一亮:“圣女竟还记得我。”
宿渺温缓一笑道:“犹记彼时你还尚在襁褓,如今十几年过去,已是长大成人了。”
莫念念赧然,转而道:“圣女此次前来探查水云城案,想必不易,可有需要我帮忙的?”
宿渺道:“确是有事需得麻烦你。”
莫念念道:“请圣女示下。”
宿渺斟酌道:“我想瞧瞧莫家亡故之人的遗体情况,可否劳烦你随我身边,从旁告知我亡人身份?”
莫念念微怔,旋即道:“自是可以的。”
……
“……这是我大哥,也是此次婚宴的新郎官。”见宿渺转身走向又一具棺椁,莫念念在一旁及时道。
一路查验下来,前几具残破尸身并无异常,宿渺不免怀疑自己的判断是否有误,听见莫念念的提醒,宿渺定了定神,继续伸手朝灵柩内摸索,用指尖循着触碰到的血肉肌理寸寸滑动。
所幸有秦子休所施灵流包裹着手,宿渺的双手依旧白净,没有沾染半分血污,与骇人的血肉残肢形成鲜明对比。
片刻摸索后,仍是没有收获。
宿渺叹了叹,正要撤手查验下一具遗体,谁知这时,指尖蓦地由黏腻肉质触碰上一片人皮,宿渺顿时一怔。
7. 幸存者
宿渺迟疑着按压这片触感奇异的人皮,眉头越蹙越紧。
见状,沉默了许久没有出声的秦子休道:“怎么?”
这声一出,莫念念瞬间悚得尖叫一声,不由得后退一大步。
“是、是谁?!谁在说话!”莫念念抖着声叫道,眼珠子惊恐地来回张望着。
秦子休:“……”
秦子休一脸冷漠,有心想知道这内伤究竟何时才能痊愈,因着这“隐形”状态总引得旁人一惊一乍的日子何时才能是个头。
宿渺也被这动静惊得回过神来,不由啼笑皆非,她先是安抚了莫念念两句,告诉她关于秦子休的存在,而后转头“看”向秦子休,道:“这具遗体人皮似乎有异,依正常情况来说,平常人皮质少有如此厚实的……”
她迟疑着道,“……可奇怪之处在于,皮质浑然一体,寻不到多张皮叠粘的痕迹,且这人皮与肉身结缔亦是良好,因而也不能排除是个别人生来便是如此。”
秦子休直接并指朝灵柩内送入一道灵流,沿人皮纹理寸寸扫过,结果一如宿渺所言。
静默一瞬,秦子休淡淡道:“暂作留意吧,继续查验其他遗体,不是还有宋、王两家未曾拜访么。”
宿渺颔首,起身往下一具遗体查验而去。
待每具遗体都逐个检查过后,宿渺方才停了手,经这一番检查下来,只有新郎官尸身存疑,其他倒算正常。
宿渺想了想,决定先将这疑点暂放,等到拜访完另外两家后,再作判定。
宿渺正要携秦子休告别莫念念,谁知秦子休道:“且慢,我问她一个问题。”
宿渺一顿,心有不明。
莫念念不明所以地望向那片出声虚空,拘谨地站在原地,等待着秦子休开口,只听秦子休淡漠道:“莫家嫡子婚宴当天,莫小姐在哪?可有参加婚宴?”
此话一落,宿渺敏锐感觉到了莫念念气息的不稳,似是极为忐忑不安:“念念?”
“我……”莫念念咬了咬唇,“……我在外祖母家,那日未来得及参加大哥的婚宴。”
话落,莫念念紧攥着袖摆,强自镇定着,试图不露丝毫怯意。
然而煞白的脸色却是出卖了她。
秦子休淡声道:“你在撒谎。”
“我没有!”莫念念惊得下意识拔高声量。
秦子休道:“你当时也在婚宴上对吧,结姻亲一族尽皆命绝当场,缘何你毫发无伤?”
他神色甚是冷漠,“此次血案事关重大,倘若因为你有所隐瞒而导致探查毫无进展,只怕不日之后又会再多出一桩血案,你可有作好为此吃罪的准备?”
莫念念瞪大双眼,双膝一软跌坐在地,泪水因恐惧而簌簌掉落:“我,我……”
她张口结舌,哽颤着吐不出半个字,细微气音也被喉腔掐得破碎。
莫念念的反应太过强烈,着实不同寻常。宿渺蹲身摸索着,握住了莫念念发凉的手,她温缓道:“念念,你可信我?”
莫念念泪眼蒙蒙地看向宿渺,忐忑低声:“圣女……”
宿渺道:“我想你定是有何难处才会这般有所隐瞒,你若信得过我,便同我说说好么?”
莫念念惶然垂下了头,抽泣不语。
宿渺无声叹了叹,不愿再多作逼迫,正想唤秦子休与她先行离开,之后再从长计议时,却听莫念念惊惶道:“我,我不是邪……”
“那天我正要送嫂嫂回洞房,谁知嫂嫂突然就……就爆成了一滩残肢,血水溅了我满身满脸,我、我吓傻了,反应过来后才赶忙跑去前厅喊人,却见前厅亦是乱嚷嚷一片,仆从们只来得及尖叫奔逃,无人理会于我,而我莫家族人,全都……”
似是被打开了宣泄的关口,莫念念痛哭出声,“全都死了……”
她哭得肝肠寸断,宿渺心有不忍,抬手抚了抚莫念念的背。
平复片刻,莫念念颤着声继续道:“第二日,水云城内便开始流言四起,只因我莫家与宋家都是在同一日举办婚宴时降了血光之灾,且横死者无不是当事主家一族和众多出席宾客,没有留下一个活口。旁人原以为是与我们两家不对付之人上门寻仇来了,谁知三日后,那城东王家竟也遭了灾,惨状与我莫家如出一辙,大伙儿这才意识到恐怕是那传闻中害人性命的邪物作恶来了,便将情况上报给了仙家。”
“……纵观三家,只有我是既参加了婚宴,又是为婚宴主事一族,却幸存下来的人……我,我也不知道为何只有我无事,我怕极了被当成邪物,才会在仙家来人探查时,隐瞒了自身是为幸存之人的事实,谎称当日身在外祖母家……”
“我,我真的不是邪……”话至此,莫念念猝然双膝跪地,面向秦子休的方向惶惶然叩首,悲切哀求道,“恳请灵仙师明察!”
秦子休思忖须臾,问道:“你可是身有灵脉?”
莫念念一愣:“什,什么?”
宿渺却是明了什么,对秦子休道:“她幼时所得重疾乃是极为罕见的碎魄症,平常医法并无良效,是以我化千年灵兽金丹为根植入了她体内,这才保下她一命,但此法为医谷秘术,并未向外传扬过。”
秦子休颔首了然,挥出一道灵流将莫念念从地上拎起重新站直了身,而后对宿渺道:“走吧。”
离开前,宿渺顺手揉了揉莫念念的脑袋:“莫怕,此事定能有个水落石出,不会有人冤枉于你,你且安心在家。”
莫念念噙着泪讷讷点头:“是,多谢圣女。”
宿渺笑了笑,跟随秦子休离开了莫家宅。
到了外街,宿渺道:“看来这邪物作孽是有条件为限的,只能对凡人下手,不能妄动身有灵根之人。”
她有些无奈,“其实你早便知道莫念念无辜,不过是施以威吓套她话头,以证实猜想罢了,我说的可对?”
秦子休薄唇微抿:“嗯。”
宿渺轻笑了声道:“灵仙师委实严肃,把人家小姑娘给吓着了。”
秦子休:“……”
他轻咳了一声,只当没听见。
此时已近深夜,街市倒也不如先前那般热闹了。
两人寻得一家客栈以投宿歇息,步入客堂时,便有小二眼尖瞧见宿渺,将白抹布往肩上一甩,快步走向宿渺:“姑娘打尖还是住店啊?”
宿渺道:“安排两间上房,多谢。”
小二一愣:“两间?”
可眼前不就一个人?
宿渺一怔,旋即反应过来,倒是她忘了,无人能瞧见秦子休,多要一间确实怪异了些,未免引人生疑,宿渺只好道:“抱歉,是一间。”
小二朝楼上客房伸手示意道:“姑娘三楼请,您看给您安排东侧的含芳阁可好?”
宿渺颔首:“有劳。”
其实同小二解释多出的一间是预定给友人的也不是不行,然而宿渺思忖了一瞬,最终按下不提。
秦子休淡然负手,自是无可无不可。
此前暂住通幽阁时,哪怕阁侍春雪为他备了间客房,绝大多数时候秦子休还是宿在了瑶光琴内,只是宿渺不知而已。
只不过秦子休忘了一件事。
在外不比在通幽阁,彼时宿渺沐浴是在通幽阁后苑的天然暖泉,而现下到了人界的客栈,是只能在房内的……
秦子休:“……”
秦子休看着被抬进含芳阁的浴桶,以及水面袅袅飘缭的雾气,耳根慢慢浮上一层薄热。
宿渺从须弥戒中取出一套月蓝长裙挂于屏风,好似才想起秦子休在一旁般,偏头道:“子休可否先到瑶光琴内暂避片刻?”
闻言,秦子休立刻一闪身形,转瞬便到了储藏在须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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戒中的瑶光琴内:“嗯。”
全然没有发觉有何不对。
直到一阵撩耳水声从瑶光月境外传来,秦子休才又想起须弥戒乃是宿渺贴身之物,基本不会离身,而此前宿渺沐浴时秦子休总会回避到通幽阁后苑之外,断不会像这般待在瑶光月境内。
现下他再想出去,已是不合时宜,难保不会撞见不该撞见的。
秦子休顿了顿,干脆盘膝而坐,紧闭双眼,双手运诀调动瑶光月境内的浩瀚灵源继续疗愈内伤。
然而那哗然水声总是持续不断地往他耳内钻,似是连同这片境域也被这声响充斥着,不复先前寂静。
静不下心。
秦子休眉宇微蹙,试图运转灵源平复相比于平常来说,实在有些过速的心跳。
蓦地,一幅佳人浴水、涟瞳蒙秋雾的画面从脑海中一闪而过。
秦子休猝然睁眼,呼吸不自觉停滞了一瞬。
他罕见慌乱地起身,在瑶光月境内时不时来回走动,时不时凝入一团灵源,又豁然朝远处打去,打得瑶光月境内砰声震耳。
却掩盖不住那弥漫充斥在这方天地的水声。
不知过了多久,许是一盏茶,许是半柱香,那令人心跳聒噪的动静方才慢慢停了下来。
“子休,可以了。”宿渺道。
秦子休闻声,脚步踯躅须臾,方才闪身回到含芳阁内,见宿渺正以灵力将湿发烘躁,似有滴水濡湿了衣襟领角,秦子休不由想起灵识初明那日,寒雨纷萧湿透了宿渺染血的衣裙,伤势过重致使宿渺人事不省,他无法,只得运用灵力替宿渺更衣。
秦子休脑袋一空,下意识转身避开视线,不料这一转,正正碰倒了旁侧的鼓凳,砰的一声突兀得紧。
秦子休:“……”
宿渺被这动静一惊:“怎么了?发生何事了?”
秦子休道:“……无事,凳椅不稳,不经碰就倒了。”
以为秦子休是想坐在鼓凳上,但不小心摔了凳,宿渺关切道:“可有摔着哪?”
秦子休道:“……不曾摔着。”
“那便好。”宿渺放下心来,随手捋顺发丝,缓声道,“明日一早你我便上宋家与王家拜访吧,关于莫家公子遗体有异这一点,我仍是觉着此间有蹊跷。”
语罢,宿渺等了片刻也没有听见秦子休的回应,不由疑惑道:“子休?”
秦子休蓦然回神,将不自觉落在宿渺如瀑青丝上的目光收回来,囫囵应道:“嗯。”
似是为了找补方才的走神,秦子休很快又道:“依半沧宗人所言,孟家公子似是对水云城血案不以为意,在此等人心惶惶的情况下仍旧执意筹办婚事,要么是性情使然,要么是一反常态。”
宿渺心神领会:“如此,孟家也需留心观察一番了。”
秦子休“嗯”了一声,瞥了眼窗外半昧夜月,道:“时候不早了,该歇着了。”
宿渺从善如流钻入被衾,而后侧躺着面向秦子休,半抬起戴着须弥戒的手:“如今人界不便,委屈子休与我同宿一间房了,可要回瑶光琴歇息?”
秦子休顿了顿,无端因为“同宿”二字而呼吸微滞。
静默一瞬,秦子休扬手替宿渺熄灭了烛火,室内霎时一片漆黑,只余如水月色从窗口倾洒入内,银辉濯濯间,隐约映出床榻处宿渺的身形轮廓。
秦子休提步朝宿渺走去,宿渺闻声,不由循着秦子休步步靠近的魂息仰头“看”去。
一点微凉“指尖”落在了宿渺的指根处,宿渺一顿,那道魂息转瞬消失无踪,紧接着,一道清沉嗓音从指根处传来:“夜安。”
宿渺不自觉一笑,回身平躺在了床间。
宿渺缓缓合上双眼,双手交握着,轻轻落在了心口处。
子休……
她轻婉道:“夜安。”
8. 复生人
翌日一早,晨雾缭绕着丝丝缕缕的凉意,天穹覆着一层晦云,瞧不见日头。
城西宋家府管事听闻仙门医谷来了人,疑惑间,忙放下手中活计迎了出去,当瞧见那幂篱拢了半身,裙裾月蓝的女子时,他恭身道:“小的见过医仙,敢问医仙怎么称呼?”
宿渺道:“唤我宿渺便好。”
管事一听,登时张大了双眼,拱着手更往下俯了俯:“不知是圣女大驾,有失远迎,还望圣女勿怪。”
宿渺伸手虚扶管事,温声道:“无需多礼,此番前来贵府是为吊唁亡人,也是为了对贵府横生的灾厄再作一番细查,好尽快抓住凶手,告慰贵府冤魂在天之灵,不知管事可否行个方便?”
管事连连点头应道:“那是自然,圣女里边请。”
宋家是为城西大户人家,子辈满堂,然而因着前几日突逢血灾,嫡系一支尽皆惨死,勉强打理着宋家的只剩了庶出支系伶仃几人,以致于如今偌大个宋家府,却是如同失了人气的幽宅般寂静。
逐一检查过宋家三十多具遗体,发现只有新郎官的人皮质地有异时,宿渺那份悬于心口的猜测便算是落了一半,而在作别宋家府前往城东王家探查,所得结果与莫宋两家一同后,猜测便直接落了地。
离开王家时,天色已近日暮。
“人皮厚实有异,却是浑然一体,也探不出邪息。”宿渺秀眉颦蹙,实在想不通此间关窍,“这与此案的联系究竟是什么……莫非真不是邪物,而是何人凭借了某种可怕的术法作恶多端?”
话落,宿渺忧虑地叹了叹,“再过一日就是孟家婚宴了,难不成还要再生一桩灾么……”
秦子休走在宿渺身侧,闻言笃声道:“不会。”
宿渺问道:“何解?”
秦子休淡漠道:“且看你那越师兄办事效率如何了。”
宿渺:“……?”
直到这夜戌时初,越明子传灵告知宿渺说有重要发现,一应半沧宗人也全都聚集在含芳阁时,宿渺才明白秦子休的意思。
“不出灵仙师所料,受邀宾客的确有蹊跷。”越明子声音含着激动,将罗列全了莫宋王三家受邀宾客名目的宣纸铺陈在了桌面上。
只见纸张上,全数宾客的名姓都被划了一道宛如血口般的朱墨,特殊之处在于,每家都有且只有一个受邀者的名姓被黑墨重点圈注。
越明子指着被朱痕划过的名姓道:“如诸位所见,被朱墨标记的全是在婚宴后陆续猝死于夜间之人,无一例外都死得毫无征兆,观死者身体也无任何致命伤口,应是平白失了魂识,再也不曾醒来过。”
他滑动着指尖,相继点过仅有的三个用黑墨圈注的名姓,道:“而这三位,全于婚宴当日离奇失踪,至今寻不到踪迹。”
“最奇诡之处在于……”越明子一顿,沉着脸肃声道,“三人都为籍籍无名之人,也都曾在婚宴之前往鬼门关走过一遭,已是到了落棺入葬这步,却偏偏以痴傻之态死而复生,无论是不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之相,在常人眼里都仍是晦气的存在,没想到竟能被莫宋王三家婚宴主人邀请参宴,旁的人不解,只道是大户人家行善举,用喜气帮他们化除凶煞罢了。”
“死而复生?”宿渺凝眉道,“凡人命数自有天定,怎可能有死而复生一说,除非是寿命本就没有衰消,庸医错判。”
一半沧宗弟子嘶了一声,道:“可既已入葬,便说明此前已是确认死亡无疑,毕竟在人界,亡人入葬前需得停灵三日以上,以确保死者是否能复生,三日一过,神仙难救,魂魄当是早入了冥界,无力回天。”
宿渺沉思道:“兴许正是邪物附身创造了死而复生的假象,用以迷惑他人。”
另一弟子点头:“不无道理。”
秦子休道:“究竟是何情况,一探便知。”
闻言,一应人齐齐看向那片出声虚空,只听秦子休道:“查明孟家婚宴所邀宾客中,是否有与这三人情况相似之人,若有,便即刻访之。”
……
临离开含芳阁前,越明子脚步微顿,回身看向屋内的宿渺,迟疑一瞬,他道:“你们二人同住一间房?”
宿渺轻怔,正不知怎么回应时,越明子又道:“可是因为灵仙师的存在不便凡人知晓,因而不得不只要了一间?若是如此,在下可以帮忙。”
宿渺无意识往秦子休所在的方向偏了下头,想不到能以什么理由婉拒越明子的好意,她眼睫微眨,刚要张口应下,却听秦子休冷不丁道:“我二人即便是在医谷亦是同处一室,已成习惯,就不劳越兄奔忙了。”
宿渺讶然抬首“看”向秦子休,心尖轻栗间,觉着这话似乎有哪不对,又像是并未说错。
越明子闻言一愣,见宿渺并未反驳一言半句,一副默认的模样,眸色渐渐黯淡。
之前不愿去看清的事,如今倒是容不得他再自欺欺人了。
他无声苦笑,缓缓点了点头:“……是我眼拙不明,二位早些歇息。”
宿渺唇瓣微抿,最终还是道:“越师兄慢走。”
越明子深深看了宿渺一眼,转身离开了含芳阁。
“你与他究竟有何渊源。”秦子休蓦地开口,淡漠语气里竟像是含了一丝质问般,“如果我没有猜错,他可是心悦于你?”
觉察到了秦子休这点反常,宿渺心尖浮上一丝微妙,她道:“约莫六十年前,越师兄因入秘境试炼时不慎重伤,求到了医谷,当时父亲正在往生海寻一味稀珍仙草,赶不及回医谷,于是便由我接治了他。”
之后如何,宿渺不再细说,然而秦子休听到这里又有何不明。
又是渡玥仙尊,又是小药仙师,如今又来了一个越明子。
秦子休不虞蹙眉,不再理会宿渺,正要自去瑶光琴内打坐冥想时,又听宿渺含笑道:“子休如此问我,可是知晓了何为心悦?”
秦子休一愣。
……心、悦?
秦子休不自觉跟随这一字眼细想下去,谁知心弦颤栗间,却又像被一层不甚明晰的冰冷外壳蒙覆在下,紧紧压制着,来自神识的细微痛楚在无端拉扯,识海竟隐有气血翻涌之象。
秦子休心头微惊,连忙运转灵源平复神识灵海中的异样,他迷茫拧眉,沉声道:“……不知。”
宿渺怔了怔,别过头敛下神色。
阁内一瞬静默。
宿渺笑了笑,语气平常道:“我还以为发生了何事,早早让你开了窍呢。”
倒是她忘了,秦子休灵识方生没有几日,虽是能感知到他人情绪,可自身于感情一道上,应是还处于蒙昧阶段,方才之所以会排斥越明子,想来不过是本能亲近于所奉之主,从而厌恶主人的目光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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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他人身上罢了。
倒像孩子心性。
宿渺抬起戴着须弥戒的手,示意秦子休道:“今日便先歇着,明日还有的奔忙。”
秦子休薄唇微抿,身形一闪回了瑶光琴内。
宿渺扬手隔空熄灭了烛火,起身朝床榻慢慢走去。
秦子休眼望着如海辽辽的瑶光月境,犹豫须臾,唤道:“宿渺。”
“嗯?”宿渺躺入床间,闻声轻应道。
秦子休顿默一瞬,淡淡道:“你呢,可知何为心悦?”
话落,他又囫囵道,“我是问……你可有心悦之人?”
宿渺唇角微勾,有心想逗一逗秦子休,可话到了嘴边,却是下意识遵循了本心。
她看着眼前窒密的黑雾,对着这尚处于懵懂,却予她难言心安的琴灵轻声道:“有。”
秦子休一顿,心头漫上说不清道不明的烦闷。
……宿渺有心悦之人。
是那生死未卜的渡玥?还是她忧虑焦心的小药?
秦子休闭上眼躺在月境灵海中,又冷着脸翻了个身,淡漠道:“睡了。”
宿渺正想着秦子休会有什么反应,谁知只得了这没有后文的一句,她将手交握在胸前,指尖无意识轻轻摩挲着须弥戒。
须臾,宿渺阖上双眸,轻声道:“……梦安。”
秦子休眼眸半阖,良久,才“嗯”了一声。
……
隔日午时,半沧宗很快便将查探到的消息传了过来。
果不其然,孟家府拟邀请参加婚宴的宾客中,便有一位此前也经过了一次起死回生,目前状态痴傻之人。
宿渺持着写明了此人居住之地的传灵牒,与秦子休一同动身前往。
到达目的地时,只见掩于街市偏僻巷道的破败宅院里,一身形消瘦,满脸布着沧桑褶子的老人正坐在庭院中央,眼神呆呆地望着树杈间叽喳鸣啼的鸟雀。
一行人走进庭院,越明子率先朝老人拱手道:“老先生见安,我等不请自来登门拜访,想向您请教一些问题,还望老先生勿怪。”
话落两息,一片静谧。
老人充耳不闻,如同看不见宿渺等人般,仍然维持着本来模样。
半沧宗人用眼神无声交流着,明了此人古怪非常,暗暗心生警惕。
秦子休寒眸微暗,打量了老人几眼后,像是有了某种判断一般,径自朝老人走去。
闻声,宿渺提步跟在秦子休身旁,其余人见状一顿,也不明所以地跟了上去。
很快秦子休停在了老人身前,微微俯身望入老人浑浊无神的双眸,须臾,他道:“依诸位之见,一个魂神残缺、貌态痴傻之人,还能明白何为婚宴,并应时应邀出席婚宴么?”
话落,秦子休回头看向脸色浮上迷惑的半沧宗人,“想来诸位携带在身用于测知邪息的灵器,此时仍旧安静吧。”
半沧宗人闻言不由拿出灵器,果然如秦子休所言。
他们拧着眉,一时间更为惊惑了。
“排除被邪物操控的可能,便只剩下了一个答案。”秦子休冷声道,“本能。”
宿渺很快反应过来,讶然道:“……本能参宴。”
秦子休定声道:“他是孟家公子。”
众人一听,豁然瞠大双眼。
什么?!
9. 画皮魔
秦子休只手凝蕴灵源,倏然翻掌朝老人的天灵盖送入,无形灵流之风扬动着老人的衣衫发丝,众人见状,顿时便知秦子休正在出手。
随着灵源一股接一股涌流过老人的奇经八脉,那张布满老态褶子的脸皮被硬生生抻拉扯平,脸骨逐渐重置,连带身形体态也发生着拔节般的变化,骨骼咯咯作响,让人听着都觉得牙齿发酸。
片刻后,老人全然变化成了另一番模样,瞧着再不是那垂垂老矣的迟暮之人。
而是长相周正俊朗,身形挺拔健硕的青年男子。
一应半沧宗人震惊不已。
眼前青年不正是那原本该待在孟家府的风光嫡子吗?!
“他、他要是孟公子,那现下正在孟府的又是谁?!”一半沧宗弟子惊声道。
“想必就是我等苦寻多日的凶手,一个能凭借术法画用他人皮相,并取而代之的高阶邪物。”越明子神色沉凝,“事不宜迟,我们这便去孟家府捉拿他。”
秦子休瞥向半沧宗人,淡淡道:“你等当是与那邪物打过照面吧,彼时灵器可有半分反应?”
半沧宗人一愣,这才想起这一茬,纷纷惊疑不定地滞在原地。
秦子休道:“越兄有一言倒是说对了,此邪物的确是为鬼窟万年封印间横生的凶邪,且修为境界媲于返虚境,藏匿邪息不过信手拈来,仙界仅适用于野邪的灵器自是探他不出。既然没有十分的把握能将其擒拿,贸然上门岂非打草惊蛇。”
越明子忧虑道:“可明日便是孟家婚宴,若不尽早出手,恐怕来不及挽救孟家一族的性命。”
宿渺紧蹙的眉头微展,领会到了秦子休的意思,她道:“诸位有所不知,此邪物作孽有条件为限,一是可杀害对象仅限凡人,二是为祸情境只限于婚事礼成时,两个条件缺一不可,否则他便只是一只藏匿本事了得的无用邪物罢了。如此,他依条件作乱,自然也为条件掣肘,杀招既开,婚宴必然会如同自成了一方修罗杀阵般,将他困于阵中不得擅逃,唯有以血祭阵,他才能破阵而出,届时我等瓮中捉鳖,事半功倍。”
闻言,众人顿时明了,一清秀少年愤愤道:“如此说来,邪物将孟公子相貌画成他人皮相,还假作邀请孟公子参宴,便是因为清楚知道孟公子对自身姻缘命数有着本能趋向,担心孟公子不请自来,引人生疑,这才不得不用此法来加以掩饰。至于为何不直接动手取了孟公子性命以绝后患……”
他拍了拍手,气喝道,“不过是因为条件不足,平常时候压根不能动手杀人罢了!”
“成祈师弟说得在理!”
“这邪物当真是狡诈诡恶!”
宿渺秀眉微颦,无端觉着事实恐怕并非全如成祈所言,换句话说,便是远不及如今推测的简单,仍有几处疑点没有得到解明。
她唇瓣微抿,最终没有道出这份,连她自身也尚未想明白的疑窦。
注意到了宿渺细微的神色变化,秦子休心下了然,他看向半沧宗众人,没有再说什么,只道:“劳诸位上孟家府多讨几张婚宴请柬,切记要以平常态度,不可泄露丝毫端倪,以免邪物察觉。”
越明子颔首道:“灵仙师放心。”
……
翌日,孟家府筹备多日的婚宴如期操办。
水云长街十里铺红毯,喧天锣鼓不休,一派喜庆。
然而在经过前些时日连发三起的婚宴血案后,孟家这场婚宴红火,竟不知是喜兆,还是血厄。
黄昏时分,阴阳交替,正是吉时。
孟家嫡子喜袍加身,骑高头大马停于孟府门口,他翻身下马,转身行至喜轿旁,迎新嫁娘落轿。
柔荑入手冰凉,孟家嫡子面不改色。
新嫁娘似有惧怕,轻声道:“孟郎,真的不会有事吗?要是,要是……”
孟家嫡子眼神微暗,低声安抚道:“婉儿放心,有半沧宗仙长坐镇,总归不会让那劳什子邪灵作乱。”
新嫁娘闻言,虽犹有忧虑,到底不再过于惧怕。
一路过府院,入礼堂,孟家嫡子笑应诸人贺祝,视线不动声色望向某处,见一痴傻人正端端坐在席位时,面色微缓。
孟家嫡子不知的是,除他之外,这席位落入其他人眼中却是空空如也,没有身影。
在他视线撇开之际,那痴傻人眼神微动,淡漠眸光有如寒霜利剑般,定定落在了他身上。
……
“一拜天地!三生石上结姻缘!”
“二拜高堂!鸾凤和鸣万世昌!”
“夫妻对拜!百年好合情绵长!”
傧相唱念完毕,婚宴礼成。
新嫁娘被送往洞房,孟家嫡子握着酒杯巡座,宴敬宾客,直到走到痴傻人身旁。
他捻杯作礼,对着那痴傻人敬酒一杯,却不见旁人一脸的惊骇莫名,纷纷瞪眼瞧着那空荡荡的座位,又瞧那毫无所觉的孟家嫡子,身子一抖,通体发寒,只觉这八月的天顷刻就化作了隆冬。
饮完手中这杯酒,孟家嫡子眼神一戾,拢于宽大袖口的手倏然翻腕,双指一并,朝痴傻人送出一道晦暗流光,旋即他催动周身邪息侵入孟家一族的魂元,识海内顿时响起了那数十道魂元混沌惊惧的尖利啸叫。
孟家嫡子肆意勾起唇角,犹自得意,只待痴傻人命魂归一的那一刻,饱餐一顿。
谁知几息静滞后,预想中离魄与痴傻人本魂的相融现象并未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道寒光闪掠而过,锋利剑刃猛然刺穿他心脏!孟家嫡子身形一僵,豁然惊恐抬头。
只见痴傻人身形样貌如晕水涟漪般一变,幻化成了一雪袍猎猎的冷漠修士。
秦子休长剑一收,剑刃裹着盈满邪息的黑雾从邪物体内骤然拔离。
邪物很快反应过来,连忙捂着破洞心腔,狼狈趔趄着要逃,却被无形界域生生挡了回来。
席间宾客见那“孟家嫡子”心口处突然出现莫大黑洞,纷纷惊骇而起,尖叫奔逃,场面十足混乱。
秦子休漠然看着邪物,冷声一喝:“擒杀!”
一应伪装成宾客的半沧宗人瞬间腾跃而出,万道剑光映亮孟府天穹,织出天罗地网。
宿渺长袖一扬,瑶光仙琴立时悬浮显现而出。
她细指压着琴弦,沉力一拨,琴音顿时有如山呼海啸般朝那邪物奔涌而去,顺势卷净了孟家一族被侵入体内的邪息。
邪物暴怒不已,直接借这婚宴自成的杀阵运转体内浩大的邪息,形化为一张接一张墨色皮纸,铿声抵挡着那道道击杀而来的剑光。
却挡不住那足以溃碎魂魄的震耳琴音,搅得他识海一阵翻涌。
“我要杀了你们!!”
邪物啸喝一声,双手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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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任由邪息倒逆,在胸口处形成一团漩涡,只见墨色狂风拔地而起,迅速挣扭出一只巨大的赤眼阴雀。
赤眼阴雀在邪物的操控下朝天一声尖啸,下一瞬,它飞扑而来一爪横扫,数人瞬间倒飞而出,狠狠摔在地上,抽搐着咯咯呕出混着邪息的毒血。
“哈哈哈哈哈哈!!!”邪物张狂大笑开来,又阴着脸怒声道,“我画皮魔岂是你们这些乳臭未干的小子可以对付的!胆敢坏我好事!那就拿命来偿!”
话落,赤眼阴雀方向一转,有如剑矢般朝秦子休疾射而去。
宿渺敏锐觉察这异动,心神猛地一提:“子休!”
看着那迅速逼近的赤眼阴雀,秦子休眸光淡漠,恍如一捧熠目寒雪,身立于如海邪息之中,于手中长剑灌满灵源的一刻,秦子休瞬息飞掠而去,如残影鬼魅击向赤眼阴雀。
斗杀一触即发!
黑白灵流啸然碰撞,剑气所过之处,尽是“雀肉”翻飞,凄利啸叫近乎要将虚空撕成万千碎片。
片刻后,长剑直直穿过赤眼阴雀的额心,雀身一滞,瞬间散成一片黑雾,画皮魔被灵流反冲,忙忙撤手趔趄后退。
谁知长剑势不尽,宛如一道雪亮星矢破风而过,一举刺入了画皮魔额心!画皮魔双目暴突,生生僵在原地。
空气一瞬静滞,他砰的一声,直挺挺向后倒去。
只见画皮魔身体迅速干瘪下去,一道道黑水从他体内溢流而出,转瞬化成片片黑雾,消弭于无形。
几息过后,再无动静。
只余一张褶皱人皮平铺在地,赫然与那痴傻孟家嫡子先前的老态皮相如出一辙。
秦子休凝力一收,长剑便回到了手中,他走到宿渺身前,看着她盈满担忧的面容,难得缓了声线,低声安抚道:“我无事。”
听见秦子休的声音,宿渺紧绷的心弦一松,好似要图一份心安般,下意识伸手想要攥住秦子休的手。
却攥了一手空。
宿渺一僵,终于想起了秦子休目前的魂体状态,她顿了顿,若无其事将手收回,转而迟疑道:“……那自称画皮魔的邪物解决掉了?”
“嗯。”目光落在宿渺前一刻伸出又淡定收回的手,秦子休想了想,施出一道灵流缓缓圈住了宿渺的手腕。
宿渺愣了愣,未来得及反应,便被这道灵流牵着往礼堂内走了去,走到那张干瘪人皮边。
想到先前宿渺一直疑惑于新郎官遗体人皮厚实这点,秦子休道:“邪息已经全部脱体消失,只留下了一张与孟家公子先前样貌一致的老态人皮。”
宿渺闻言精神蓦地一振,隐隐有一个逼近事实的猜测在脑海中升起。
秦子休伸手悬在人皮上空,掌心凝蕴灵源间,原先已经消弭尽净的黑雾很快又再次显现,一缕接一缕往秦子休的掌心下方汇聚。
片刻后,一团形似赤眼阴雀的不明雾体便悬在了半空。
秦子休操控灵流牵起宿渺的手,将雾体放入了宿渺的手中。
感受着掌心那团邪息浓重,凉到刺骨的雾体,宿渺凝眉道:“这便是……那邪物?”
秦子休淡声道:“确切来说,是雀阴魄精。”
宿渺双眸微微睁大,只觉着从来到水云城后便一直萦绕在脑海里的迷雾,瞬间便拂散了去,先前的种种疑问,也相继有了答案。
10. 魄精现
太虚混沌初开,一分为三。
人、仙、冥三界共立,天地制衡。
不料数万年前,三界之中陡然豁开一道巨大裂口,横生一界,是为魔界。
在强者为尊的仙界,有生而灵根资质奇佳的天之骄子,自然也有灵根资质不足的平庸之辈,而这一落差,便容易使心境不稳之人滋生恶念。
当恶念逐渐蚕食良知,为图修为有所进境而不择手段时,修仙者便就此沦为了堕魔。
彼时的初生魔人便是因为发现炼化他人魂元为己所用,可大幅度提升修为后,心境骤生魔障,开始滥杀无辜,逐渐自成一套邪术修习之法。
随着这一泯灭人性的术法于暗中广为流传,心生歹念者不断增多,情况愈演愈烈,逐渐形成了作风放荡嗜血、引得人仙两界生灵涂炭的魔族。
最终魔族自辟一方天地,落地生界,就此打响魔界的旗号。
结果魔界的所作所为触怒了天道,为天道不容,无数个修为本已臻至巅峰的魔修强者却都在渡劫之时被天道雷劫一举轰灭,彻底魂神碎裂,仙门百家趁此集结一齐举戈魔界,声势浩大。
谁知两相戮杀间,原主城魔殿不堪受力被毁,魔殿地面轰然裂开巨大鸿沟,以致于深亘冥界的忘川河倒灌而上,形成阔大湖泊。
仙魔两族一应战死亡魄来不及进入冥界,便被淹没进了尽是残魂怪鬼、虫畜蝎蛇的忘川湖中,不过短短几息,便又化为了奇形怪状的野邪,在血水翻滚的湖河里挣扭而出,趁人不备逃出魔界。
仙门险胜致使魔界元气大伤后,转头又耗时数十年才将流入人仙两界的野邪尽数抓捕,囚禁回忘川湖,并以残破的原主城魔殿为基,布下封印,将全数野邪一并锁入了封印大阵之中。
残破魔殿半身没入忘川湖,历经万年沧桑变化,成了世人眼中的鬼窟。
鬼窟之内,野邪熙攘,全为四分五裂的三魂七魄,早已辨不清这魄那魂生前谁是谁,属于谁。
而当这些宛如碎片的残魂裂魄混融一体,齐齐淬入忘川湖时,便如同过了数道循环轮回般,幻化万千。
宿渺道:“……所以画皮魔便是由鬼窟内那数万三魂七魄中的雀阴魄汇生而成?”
“嗯。”秦子休沉声应道,肯定了宿渺的判断。
他翻掌化出另一团萦绕流光的灰白雾体,送到宿渺的腕侧轻轻触碰。
灰白雾体瞧着与赤眼阴雀外形轮廓一致,却比之赤眼阴雀来的温和,两豆雀眼也并非赤色,而是如水般的淡蓝。
觉出腕侧微暖的触感,宿渺一顿:“这是?”
秦子休道:“孟家公子的雀阴魄。”
宿渺疑惑道:“你是如何寻回他这一魄的?”
秦子休淡淡道:“画皮魔假意靠近我时,暗中送来的。”
闻言,宿渺无端想笑。
当知道秦子休的计划是化为孟家公子原本的老态皮相,假冒成真正的孟家公子,以诈那邪物时,宿渺只觉着这瞧来如那崖尖霜花般不亲人的琴灵,鬼主意倒是不少。
宿渺道:“他是为了让姻缘命数已定的离体雀阴魄与孟公子命魂归一,彻底达成为害条件吧。”
秦子休颔首:“嗯。”
宿渺不可思议地低喃:“怪道如此。”
三魂可以离开人体独立存在,七魄则需要依附人体才能体现出来,三魂七魄相结合,便组成了人。
而雀阴魄便是七魄之一,掌命格中的姻缘繁衍。
由鬼窟数万雀阴魄汇生而成的画皮魔,需以身进入凡人的命轮局,与人产生联系,才能在凡人姻缘礼成之际,瞬间掌控所有与姻缘联系密切之人的命魂。
姻亲一族中,以嫡子血统最为纯正,所以才会被画皮魔选中,成为加害目标。
至于那诸多参宴者则会爆体身亡,魂元脱体而出的瞬间便会被画皮魔攫取吸食,盖因参宴宾客的名姓在被写入婚宴请柬那一刻,便如同命魂被拓入了画皮魔手中的生死簿一般,一旦婚宴礼成,便是一脚踏进了鬼门关。
哪怕有人没有如约参加婚宴,也依旧难逃一死,总会在夜半三更鬼出没之时,魂元离体,自然而然地落入画皮魔的手中。
“如此说来,莫宋王三家嫡子就是这种情况,之所以人皮厚实,便是因为画皮魔将身上本就已经改成新郎相貌的人皮套上了新郎的身体,以新郎魂体为基,两张皮凝合相融,恢复成新郎的本体容貌,画皮魔则金蝉脱壳,逃之夭夭。”
宿渺细眉微拧,“而此前若想画得新皮,做那狸猫换太子的行径,手中不能没有材料,想必画皮魔是因为平常时候无法杀人以获取人皮,便直接取用了亡故之人的皮化作新郎,同时又将真正新郎的皮相画成那亡人,假作起死回生之象,如此便有了后续种种。”
秦子休瞥了眼平铺地面的那张人皮,淡淡道:“那便查明此人墓室所在,将这人皮送还本体吧。”
宿渺点头:“嗯。”
她从须弥戒中取出一只囚邪囊,将那团邪息浓重的雀阴魄精送入其中后,又将囚邪囊放回了须弥戒。
谁知刚要收回手,便忽觉异样。
宿渺惊疑一顿,直接将囚邪囊连同魂灯一起取了出来,只见囚邪囊与魂灯一左一右盛于宿渺的掌心,互相感应一般,颤动着朝中间挪移,若非被宿渺掌控着,此时已经碰撞到了一起。
宿渺想了想,以灵力操控囚邪囊与魂灯各自悬浮在半空,随后双手错指掐诀,如刃灵力生生划破十指指腹,十道血线穿雀阴魄精而过,浸了一身邪息,而后如织蚕茧般将魂灯层层包拢。
几息后,随着已被浸成了墨色的血线又如缫丝般一道道抽离出魂灯,魂灯也逐渐漾出泛着光华的灵流,灵流悠浮环绕着,魂灯再不如先前的微弱。
腕间魂链不安躁动着,宿渺忧心道:“小药的魂元如今正被另一个不明魄精囚困,好在魂息强劲,想来那魄精不曾伤他性命。”
秦子休眉眼沉冷,淡漠话音带了讽意道:“鬼窟于这万年封印间倒是不曾歇着,酿了个三魂七魄各自成邪。”
礼堂之外,在先前仙邪斗杀之际便四下躲避藏身之人,此时见府堂已然风平浪静,不由纷纷迟疑地又现出了身,虽是惊魂未定,却又按捺不住好奇地往礼堂这头聚来,一睹那变成了干皮的“孟家公子”。
“哎哟,吓死个人了……”
“真是造孽啊,这些日子害得我们水云城不得安宁的就是这东西吧!”
“早先我就觉着孟家行事诡异,顶着这么个不安生的日头大办嫁娶之事,指不定有什么猫腻,要不是家里婆娘没长个心眼,非得拉着我来凑热闹,谁想进这孟家府的门啊,怕不是嫌命太长了,果不其然吧!今儿个就出事儿了!”
“要我说啊,就是这孟家养了个脏邪,把城西城东那三家给作害咯!”
“就是就是!”
一时间群起而激愤,纷纷声讨起孟家的过错。
“一派胡言!”孟家主忍丧子之痛,含泪怒声回斥道,“我孟家一向行的端坐得正,怎会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灭绝人性之事!定是那邪物戕害我儿!”
因听到前堂生变而急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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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洞房赶来的新嫁娘,见新婚相公已经化作了一摊干皮,脑海嗡的一空,凄声痛哭:“孟郎!”
整个礼堂充斥着闹嚷嚷的声音。
秦子休不耐蹙眉,携着宿渺离开人群中心,那厢从过重伤势中缓过气来的半沧宗人迎了上来,成祈道:“圣女,灵仙师,那邪物死绝了吗?”
闻声,宿渺开口简单描述了情况,后又问及孟家公子所在,一人听言,赶忙将被障眼法掩住了身影的孟家嫡子带到宿渺身前。
“子休。”宿渺唤道。
秦子休心领神会,旋手将孟家嫡子失去的雀阴魄送入了他体内,宿渺紧随其后示出瑶光琴,指抵琴弦而奏幽宁,以琴音之力融合孟家嫡子的魂元。
片刻后,孟家嫡子眼复清明,见身前一应仙风道骨之人,不由瞠目哑然:“诸、诸位仙长……”
“先别诸位仙长了,跟我来。”成祈直接伸手一抓,将孟家嫡子带往礼堂,远远可闻那安抚百姓的声音,“……诸位稍安勿躁,且听在下一言,作恶者乃是邪物,并非孟公子,真正的孟公子在此,来龙去脉待在下一一道来……”
此间事到这便算是落了终尾。
宿渺抚着腕间魂链,心有忧虑:“子休,我们走吧。”
秦子休道:“嗯。”
一旁的越明子见状,下意识出声挽留:“宿渺。”
宿渺闻声一顿,温缓道:“劳越师兄在此善后,我与子休尚有要事在身,便不多作停留了。”
越明子张了张口,最终还是咽下了口中未出之言,道:“切记珍重。”
宿渺微笑颔首:“就此别过。”
越明子道:“……好。”
……
水云长街之末,那轻拢于幂篱纱帘,宛如空谷幽兰般的娉婷身影,如云似烟般渐渐没入夜雾。
在她身侧,定然相随着一瞧不见身影,却足能让人想象出风姿如何卓越傲凛的男子。
越明子垂眸苦笑,为自身无疾而终的恋慕。
“这雀阴魄精一出,保不齐还有更多的魄精盘踞在不同的城池作害。”一半沧宗弟子叹声摇头,“此事若是宗主知晓了,那满头黑发怕是都要愁白了吧,唉,要是渡玥仙尊在就好了。”
闻言,越明子豁然抬眸,道:“你刚才说谁?”
“宗、宗主啊……”半沧宗弟子见越明子眼神明锐,愣了愣又迟疑道,“……渡玥仙尊?”
话落,这弟子才想起什么般,小心地住了嘴。
越明子比之渡玥仙尊年长,在一众天赋奇佳的半沧宗人里仍为佼佼,却也只是到半步化神境。
换言之,渡玥仙尊是这世间无数人望尘莫及的存在,艳羡者有之,嫉妒者也不少,因而瞧见越明子的神态,半沧宗弟子不由联想到了些有的没的,默默闭紧了嘴巴。
然而此时越明子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那道恍惚浮于耳畔,先前便觉着耳熟的声线上。
渡玥身为回雪峰峰主,却常年深居简出,亦或是外出云游,少有回半沧宗的时候,而越明子只与渡玥有过简单的几次照面,对渡玥本身的了解却是寥寥,是以最初并没有将那道声线认出。
……倘若瑶光琴灵真是渡玥,缘何身影隐去不现,一副不识半沧宗人的模样?
依近日传闻,此时渡玥当是深困魔界,缘何又会出现在水云城,且随行在宿渺左右?
意识到什么,越明子眉眼一肃,当即取出传灵牒,并指一凝灵力快速书写。
须臾,他袍袖一扬,传灵牒瞬息闪入天穹,朝半沧宗方向飞去。
11. 青障城
蓊郁辽林披一身日芒,打眼一瞧,好似天穹朝下倾洒着熠目金粉。
苍翠林木间缭绕着浓郁的雾气,鸦雀鸣啼却只是时不时响起两声,听来无端觉着幽凉。
宿渺依魂灯指引与秦子休跋涉了两个日夜,才终于到达魂灯感应最为强烈的城域。
秦子休举目望去,视线直直越过枝林密叶的缝隙落在三里之外隐约矗立着的一扇城门,只见门额的牌匾上正书“青障城”三个字。
青障城生于山环岭绕之间,城内常年飘浮着薄薄的雾气,是人界自拥城主的城池之一,不属于任何仙门管辖。
类似于水云城那般受仙门庇护的城池只占一小部分,绝大多数还是如青障城一般的独立城池。
魂链蓦然散出一圈烫热,宿渺握住手腕,道:“到了,这是何地?”
秦子休道:“青障城。”
“青障城?”宿渺疑惑道,“……拓苍鉴内并无半分关于青障城的求助消息传来,莫不是那魄精只是藏身于青障城,但并未作恶?”
拓苍鉴作为仙门百家互通可视的一种通灵境,是各独立城池求助仙界的重要渠道,当各城主通过歃血传灵祈于仙界时,拓苍鉴上便会适时出现各城池的祈愿。
从鬼窟封印松动以来的这些时日,当是拓苍鉴距万年前野邪扰乱人界又被肃清之后,头次这么热闹了。
秦子休沉吟道:“但愿如此。”
说话间,两人很快走出了密林,来到青障城城门前。
只见城门口没有半只人影,唯有稀薄白雾由内向外盈涌着,看不清城内情况,瞧来与传闻中的青障城貌并没有什么不同。
然而秦子休却是即刻便注意到了宿渺在靠近这些雾气时,面色细微的变化。
秦子休道:“可是有何不对?”
宿渺凝眉道:“不知是不是错觉,我总觉着方才一瞬,空气中似乎陡然浮上了些许闷潮之意,闻入鼻腔时,气血隐隐稠滞。”
话落,她又有些迟疑,“……可是现下,又无了这种感受。”
秦子休闻言,不由仔细吐纳几息,须臾,却是一无所获,体内亦未出现宿渺所描述的感受,但他并未掉以轻心,道:“且作留意吧。”
宿渺点了点头:“先进去看看。”
秦子休:“嗯。”
两人朝城门口走去,身影逐渐没入层层白雾之中。
与此同时,数十里之外,一双宛如灯笼般硕大的冰冷竖瞳于密林中若隐若现,暗中窥视。
待那城门口的两道身影彻底消失后,冰冷竖瞳猛然一收,一条竹绿长尾近乎遮天蔽日般朝半空一甩,鳞片绮丽生诡,转瞬便没了踪影。
密林中隐约响起窸窸窣窣的滑行声。
……
峻岭幽翠,山峰没入浓厚的云层间。
虺蛇朝笼于浓雾的峰顶腾飞而去,很快便越过浓雾边界,钻入了一处内嵌于崖壁的山洞。
山洞内漆黑不可视物,虺蛇却能毫不费力地向内流畅穿梭直飞。
深入一里后,虺蛇落在一座光线半明的宫殿门口,于蛇身萤散成万千星点的瞬间,幻化成身着一袭竹绿流衫的男子。
男子足不蹑履,颊生靛花,他抬了抬眸,朝门扇大敞的殿内走去,宫殿煌丽幽晦,只见数帘红纱从穹顶垂落而下,纱尾尽数坠着一枚精致的银铃铛,无风自动间,叮铃声清脆空灵。
在层层红纱掩映的殿宇深处,一张同样被红纱笼住的雕花拔步床摆放其中。
床帘后,隐约可见一对安静交叠的身影。
男子越过纱帘一路朝内走去,直到行至床前一步之距时,方才停下脚步,他单膝跪地,道:“鬼幽大人,晚攸有要事禀报。”
话落,空气一片安静。
青晚攸眉眼低顺,垂眸静等。
片刻后,一道娇媚声线才从床纱后懒懒传出:“何事?”
青晚攸道:“画皮魔受擒于水云城,不日前命绝无还。”
“唔?”鬼幽女发出一声毫无字节意义的疑惑,转而拉长了声调嘟哝道,“好生废物。”
青晚攸又道:“杀了画皮魔的,正是大人手中那医谷仙修的师姐,医谷圣女宿渺,如今宿渺已经循着他的魂息找到了青障城,想必不日之后便会追踪而来。”
鬼幽女不以为意,懒声道:“哦。”
青晚攸竖瞳显出一丝森戾:“晚攸不明,明明大人已经得手,为何不尽快将他给杀了?如此才能完全取得他的魂元精进修为,也不至于拖到现在叫宿渺找上了门来,她手中可是有瑶光琴的!”
青晚攸下意识身体前倾,厉色道,“瑶光琴对大人威胁极大,大人为何不回避,反而要将自身置于危险之中。”
闻言,鬼幽女忍不住娇声笑得愉悦,像是听到了什么颇为有趣的事。
笑声渐止间,床帘倏然朝两侧掀扬开来,一道红衫雪足的曼妙身影缓缓从床间撑身而起,如瀑长发披散在她身后,几缕青丝结成细辫,辫尾坠着小巧红铃。
鬼幽女不疾不徐坐在床边,眉生彼岸花钿,眸盈灵动狡黠。
她捻着根细辫蜷绕把玩,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青晚攸一僵,沉默低着头,莫敢再言。
鬼幽女伸出一足,足尖顺着青晚攸的腹部慢悠悠向上滑动,青晚攸呼吸一沉,腹肌微微紧绷,很快这散着幽香的足尖便抵在了青晚攸的下颌,足尖一个轻巧施力,促使青晚攸下颌微扬,视线对上鬼幽女。
鬼幽女眨了眨眼,明眸闪动无辜,语出却是带着凉意:“你这是在对本座的行举加以置喙吗?”
青晚攸定定地看着鬼幽女,眼里含了炙热,沉哑道:“晚攸不敢,请大人明鉴。”
“哦?本座瞧你倒是敢的很。”鬼幽女慢悠悠笑道,“七魄衍邪中,就属你长得最合本座心意,你可莫要不知好歹,惹本座生气。”
鬼幽女缓缓撤回雪足,满面嘲讽,“的确,谁也奈何不了本座,唯有瑶光琴能危及本座性命,实该回避。可你莫要忘了,我们鬼邪以魂元为食,却也生于魂元,对魔族而言可谓大补,你当墨无天那老刁解除鬼窟封印只为窟中那点邪源?抢夺瑶光琴只为破解天道对魔界的禁制?”
“你错了。”鬼幽女笑得狡黠又阴冷,慢慢道,“他还想要本座的命。”
青晚攸一听,霍然瞠目通身僵硬:“鬼幽大人……”
“所以咯。”鬼幽女无辜眨了眨眼,“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本座先把瑶光琴抢来毁了,一点险而已,本座还是冒得起的。”
语罢,她懒懒挥了挥手,“行了退下吧,无事不要来扰本座清闲。”
青晚攸仍是觉得不对,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见鬼幽女彻底敛了笑意,视线阴冷地睨着他,已是不耐。
他握了握拳,终是垂首俯身道:“……晚攸告退。”
待青晚攸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殿内,鬼幽女扬手打出一道邪息,两侧纱帘再次合上。
鬼幽女身形婀娜侧转,面向床间,只见锦榻中一容貌清隽俊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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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正无声无息地阖眸静躺着,水色长袍展于满床红火中,青丝亦铺满了枕面。
瞧来如同沉睡了多年般。
鬼幽女缓缓覆身在男子身上,腰腹紧叠,胸脯相贴,艳红与浅蓝相缠,一派旖旎无边。
丹寇细指悬在男子额间,沿着山根鼻梁的线条,一路轻轻描滑。
“小药仙师……”
“你的师姐来找你了,你会跟她走吗?”
嫩白指尖落于胡药药的唇瓣,指腹一压间,鬼幽女缓缓垂首吻在了丹寇上,吐息盈带着幽香。
须臾,鬼幽女指尖一撤,结实地吻住了那双薄唇,熟悉的触感令她不由满足回味起与胡药药的初次云雨,她微微撤首,一手搭在胡药药胸口,一手蜷绕他青丝把玩:“原来这便是极乐啊……”
犹记初遇胡药药时,清俊仙修应长秀村的请求,前来捉拿吸食男子精气的“野邪”。
鬼幽女心生捉弄之意,衣衫不整地出现在清俊仙修的眼前,闹得仙修羞恼地红了一张脸,斥她轻浮孟浪,扬言定要捉她归案。
几番你追我躲后,却是仙修落入了鬼幽女的手心,一缕幽香入了鼻息,销了魂骨,便稀里糊涂地赴了那巫山极乐,最终被迫沉堕梦乡,再也没有醒来过。
鬼幽女愉悦轻笑,贝齿轻咬了一记胡药药的下颌,道:“你既要了我,可要对我负责哦。”
全然不反思这肌肤之亲都是经自己设下的圈套而成。
……
进入青障城后,白雾便散去了许多,仅剩了些稀薄浮雾在城池内缭绕。
可瞧着却丝毫不同于缥缈仙境,更似幽芜长野。
街上行人多数装束怪异,布巾罩面只露个双眼,全身裹得严实,身形拢于幂篱的宿渺行走其间竟也不显突兀。
宿渺步子放慢,集中注意凭借耳力辨认着周围环境,她无意识微微拧眉,只觉着这青障城的氛围无端端压抑得紧。
明明此时正处于白昼时分,当是城池热闹的时候,可青障城内却少有摊贩叫卖的声音,行人之间更听不见有什么交流,不知晓的,还以为这时辰是子夜。
宿渺想了想,用密室传音问道:“子休,青障城内缘何如此荒静?”
秦子休视线淡淡逡巡过行人,道:“人如游魂,城如酆都。”
踏入青障城内后,很快秦子休便察觉到了城中人的怪异,且不提着装风格特别,那一个个行人的神态不是麻木空洞便是忧愁不安,几乎都是垂首前行,行举佝偻畏缩,也不知是何缘由导致形成了这样的怪象。
眸光不经意一瞥,注意到什么,秦子休蓦地一顿。
方才观察到的只是行人的怪异,此时再定睛一看,才发现摊贩所卖的物什大多都是香火供奉。
秦子休将看到的现象转述给了宿渺,宿渺忖了忖,在秦子休的指引下走到一个摊位前,谁知还未开口,便听摊贩道:“瘴期几天?”
宿渺一怔,一脸的云里雾里。
正思虑着该如何回答这着实奇怪的问题,却听秦子休传音道:“三天。”
宿渺神色微动,想是秦子休闻听到了周边百姓采买香火供奉时独特的交流方式,她定了定神,回答摊贩道:“三天。”
闻言,摊贩下意识瞄了眼宿渺,含了些不明意味的叹悯。
他收拾出四套香火供奉,递到了宿渺的手中:“三套香火化灾,一套备用,共一两银子。”
“多谢。”
付过钱后,宿渺径自抱着香火供奉转身离开。
12. 诡谲庙
如城中百姓般,宿渺将沉甸甸的香火供奉虔诚而谨慎地抱在怀里,等随着秦子休的指引拐进一条偏巷,避开他人的视线后,宿渺双手一展,香火供奉便有序排列着飘浮在了半空。
宿渺指凝灵力,缓缓抚触过这些物什。
片刻后,无异样出现。
“确是普通凡物……”
宿渺迟疑轻喃,她只手轻扬,一应香火供奉当即收入了须弥戒中。
秦子休道:“方才途经三两旁人时,我瞧见凡是垂头掩面者瞳色皆是有异,色泽墨绿生浊。”
宿渺有些惊疑:“垂首掩面以遮异瞳?……那裹穿严实,用布巾遮面之人,又是为着遮掩什么……”
秦子休又道:“而且凡是那厢逛入街市之人,看样子,基本上是为着采买香火供奉而来。”
忆及那摊贩所言,宿渺神色古怪:“香火供奉是人界逢年过节时用于祭拜信仰神明的必需之物,难不成''瘴期''是青障城的一种拜神风俗?”
秦子休淡漠讽道:“拜的什么神明,把整座城蛊得跟死城一般。”
闻言,宿渺倏然睫羽一抬,她拧着眉,沉吟道:“的确,这是拜的什么神明?”
秦子休反应过来,看向了宿渺微微闪动着深思的碎冰盲瞳,忖了忖,他冷声道:“是什么神明,是不是神明,一探便知。”
是夜。
辽空星不见,月匿滚云间。
青障城内浮雾飘飘悠悠,竟是比白昼时更为浓郁了几分。
两人蹲守了半天,总算是在亥时初刻,本该人定入眠的时候,蹲到了不少抱着数量不一的香火供奉出门的百姓。
宿渺施以术法将身形隐匿,循着百姓不约而同汇合齐往的方向,和秦子休紧紧跟踪在后。
一路上百姓之间没有半点交流,如同行尸走肉般,纷纷沉默徒步着,气氛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在徒行十里穿过一丛枯林后,一座年久失修的破败庙宇蓦然出现在众人眼前,正正颓立于四野空旷之地。
方圆百里一片黑黢,唯余庙宇燃着幽幽烛火,于萧辽旷野之中,恍若幽冷兽瞳。
此时庙门紧闭。
庙门之前,百姓们井然有序地排成长龙,无声跪地俯首。
秦子休打量了眼这些行举怪异的人,随后视线一转,落在了庙门处。
庙门两侧,一左一右地伏着两只无头蹲门兽,瞧着不像是从打造开始便设计成的无首模样,倒像是被钝器敲碎了脑袋,颈部豁口处凹凸不平。
——此一象在人界,是为不祥。
秦子休传音告诉宿渺目下情况后,两人直接绕过“长龙”,飞身跃过庙宇檐头,落在了庙宇内。
秦子休抬眸朝庙宇逡视了一圈,没瞧出这破庙有何稀奇,只有庙堂正中神龛上那凛凛盘踞着的龙像稍显鲜明,表明着这庙是一座龙王庙。
宿渺敛眉感知了片刻,蓦然疑惑道:“庙内无人?”
秦子休瞬间意会,他道:“亦无半分生灵迹象。”
青障城百姓持香火而来,肯定是为了到这龙王庙里进行祭拜,倘若庙内无人,谁来为那无数虔跪在外的百姓开这龙庙之门?
思及门外始终长跪着,没有离开意思的百姓,两人神色一凝,异口同声道:“等。”
需得等待某时某刻,庙门大开。
宿渺道:“此庙有异,想来不到时辰是不会显出真貌了。”
秦子休淡声道:“不若直入庙宇脏腑藏身,届时有何异变,也能瞧个清楚明白。”
宿渺:“好。”
时间在静寂中寸寸擦着夜色而过,天穹如铺墨海,簌簌萧风吹得庙檐灯笼晃悠轻响。
三更鬼钟鸣,正至子时。
庙门忽然吱呀一声,不等秦子休看个清楚,门扇“砰”的一声朝两侧轰然大开,一阵寒风从庙门外卷着尘土而入,携着一丝似有若无的腐臭气味。
秦子休容色冰冷:“这庙门奇诡,我瞧它不清。”
嗅着这股腐臭气味,宿渺心口发沉,她抬首“看”向庙门口,肃色道:“子休,他们恐怕是半人非人,离死亡只差了不到一步。”
秦子休眼眸微转,目光含带探究地看向宿渺口中那一应“非人”。只见洞开的庙门外,俯跪了许久的百姓纷纷直身而起,一步三叩首地从外边跪行进入庙内。
很快,队列第一人跪行在了庙院正中的石雕香炉前,他抬手将身上包得严实的粗布袄裤和面罩一层层除去,逐渐露出了底下布满了黑疮的身体,瞬间,本就弥漫在空气里的腐臭气味又浓郁了一层。
秦子休嘴角一抽,下意识抬手“捂”住了宿渺的眼睛。
感觉着眼前轻飘飘的灵息,宿渺眨了眨眼:“?”
秦子休:“……”
秦子休冷着脸,一本正经道:“非礼勿视。”
可我也看不见啊,宿渺心道。
她轻笑了笑,从容应了声:“哦。”
那人浑然不觉,自顾自从香炉抓出一把香灰,从头到脚地泼洒了个全后,才将衣服重新穿好,抱起放在腿边的三套香火供奉往庙堂走去。
队列中紧随其后的第二个人并未包裹严实,只有一双墨绿如污藻的眼睛吊在褶皱的脸庞上,转头便被香灰填满了眼眶,她摸着瞎地抱起两套香火供奉,朝庙堂蹒跚走去。
秦子休观望一阵后,发现前来行祭拜之礼的人不是双眼墨绿,便是满身黑疮。
倘若依据香火供奉的数量来比对,前者瘴期三天,后者瘴期两天,手中的香火供奉有几套,便需要行几次祭拜礼。
而祭拜结果中,有完成祭礼后身上诡异显征逐渐消失的人,也有原先是何面貌,现在就是何面貌的人。
前者欣喜若狂,如获新生。
后者满目丧气,形容枯槁。
秦子休将所见转述给宿渺,宿渺敛眉听着,思忖着,隐约明白了目前是个什么情况。
临近子时末,眼前百姓陆续离去,等到最后一人前脚刚踏出庙门,后脚庙门便轰然自动关上后,庙宇便彻底恢复了原本的寂静。
宿渺解了隐身诀,与秦子休一同朝庙门走去。
谁知两人将庙门里外搜罗了一遍,却没有找到任何机关弹簧,又施以灵法去探时,也没有发现庙门上有什么法阵。
宿渺蹙着眉头,百思不得其解:“莫不是何种难探灵息的仙家法器在操控这扇门?”
青障城百姓的祭拜形式看着荒诞,但并不是全然没有人痊愈,兴许这座破败的龙王庙当真是善庙……
往偏了去想,也有可能是哪位仙修前辈遗落于人间的灵室器物形成了这座庙,这种情况在仙界并不算罕见。
秦子休正打量着庙门在风化后开裂的斑驳漆垢,青红之间夹杂着土黄木屑,瞧着是极为普通的人界建筑门扇,听见宿渺的猜测,他沉吟一瞬,忽然没头没脑地来了句:“子时洞开之门,除了这庙门,你最先会想到什么?”
宿渺一愣,还是说道:“……鬼门关。”
话落,脑海中忽然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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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极为荒谬的猜想,宿渺顿时一僵。
鬼门关长亘于冥界,怎么可能会与这庙门牵扯上联系。
是她想多了么……
秦子休闻言,却是没有说话。
他回身望向庙堂,眼前堂室宽敞,陈设古雅,一鼎摆放在神龛前的香炉燃烧着檀香,袅袅青烟隐约模糊了神龛上的龙像。
须臾,秦子休淡淡道:“若是真将这庙门当作鬼门关呢。”
宿渺怔了怔,迅速意会到了秦子休的话意。
这座庙宇表面上看的确没有害人,甚至还救了人,可要是换个角度去想,若是幕后者是先做了害人之举,再将百姓们故意引到这破庙来以实现所图之事呢?
毕竟获救者到底寥寥,绝大多数还是仍未痊愈之人,对于后者来说,庙门就不算生门,而是鬼门,死门。
幕后者如此周折图谋,与先前画皮魔的行事风格倒是相似,魂灯指引向来不会出错,若真如这番猜想,幕后者很可能就是另一只魄精邪。
而这邪灵不知以何法子避开了仙界耳目,又让城中百姓乃至城主都没有察觉到有邪灵侵入,是以拓苍鉴才没有青障城生异的消息传来。
思及方才百姓所行的祭礼形式,宿渺凝重道:“倘若这庙门当真是鬼门,那''瘴期''便不是什么拜神风俗,而是青障城百姓的催命符了……”
秦子休淡漠道:“也是那邪物作恶的必要条件之一。”
画皮魔作恶有条件限制,如果青障城诡异现象同样是三魂七魄邪中的某一邪造的孽,那么肯定也有对应的条件掣肘。
宿渺喃声道:“方才来祭拜龙王的人皆为瘴期二三者,那瘴期一天的人呢?缘何没有来拜这庙?二三之后,是否还有其他瘴期者?他们又是何模样?”
思忖须臾,她细眉颦蹙,终是道,“看来要想知道青障城究竟发生了何事,不得不去拜访城主府了。”
一城之主往往最是知悉所管城池的情况,青障城内的怪诡之象,城主不可能不知。
此前未免惊扰到城内百姓从而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宿渺选择了与秦子休暗中查探,然而如今情况复杂,杀机四藏,要想尽快获取更多的信息来解决此桩怪事,早日寻到小药,他们也只能现身了。
秦子休抱臂看了眼宿渺,又扫了眼天穹,淡漠道:“这时辰上门?怕是多有不妥吧。”
“……”宿渺无奈笑道,“我又没说此时上门。走吧,先回城内寻客栈歇息,拜访一事明日再说。”
“嗯。”秦子休扬眉应声,习以为常地施出一道灵流牵住宿渺的腕子,带着人往来时方向走。
两人相携离开庙宇,身影渐渐没入枯林之中。
却不知道在他们离开之后,那庙宇之中悄然弥漫起了白色薄雾,薄雾飘飘悠悠,形似魑魅魍魉,张牙舞爪地无声穿绕在庙堂的角角落落,如同一场荒诞静默的狂欢。
浮缭的雾气愈来愈浓,模糊了庙堂景致,掩盖了曲径阶廊,可视范围仅一尺见方。
蓦地,庙门在两股分道而出的浓雾牵引下再次霍然大开,那静静盘在神龛上的龙像眼皮微动,猝然睁开了双眼。
龙眸内一缕血色闪逝而过,便瞬间化为了冰冷竖瞳。
再瞧时,龙像已经变成了一条盘踞在神龛上的青绿虺蛇,空气中浓郁的魂元气息被它频频吐出的蛇信收集融合,蛇尾惬意拍打着龛沿,时不时晃上一晃。
时间于万籁俱寂中一点点推进,天色擦着子夜的尾巴,没入了更为暗沉如渊的鸡鸣夜。
13. 瘴之异
翌日,宿渺直访城主府。
叶城主不明医谷圣女来意,命人沏上好茶一盏后,便屏退四下,朝端坐着品茗的宿渺恭谨道:“不知圣女来访小城可是有何指意?”
宿渺温缓道:“指意谈不上,只不过是偶然听闻青障城有异,是以来此瞧瞧可能帮上一二。”
叶城主闻言一滞,不动声色瞥了眼宿渺的盲瞳后,佯作惊惑道:“可城内并无邪祟现身,叶某亦未擅自开启拓苍鉴传灵啊……圣女是从何得知我青障城内有异的?莫不是哪座城池与青障之名音韵相同,叫圣女听岔了去?”
宿渺微微一顿,须臾,她婉然一笑,将茶盏轻轻放在了桌面上,磕声沉脆,敲得叶城主神经也跟着一紧。
叶城主拿不定宿渺的意思,踯躅着道:“圣女……”
宿渺打断道:“叶城主家白幡高挂有些时日了吧。”
叶城主一听,下意识朝屋檐望去。
——檐头空荡无物,只有一鸟雀落歇在那处。
反应过来什么,叶城主猛地看向宿渺:“圣、圣女……”
宿渺稍敛了面上笑意,道:“叶城主可是觉得我目不能视,便连同耳鼻也蒙了去?青障城内满溢着线香腐气,来往行人口中不时絮絮有语,‘瘴期’、‘瘴期’——”
她“望”向叶城主,声声冷凝,“何为瘴期?缘何城中百姓个个惧恐难当?又是为了什么夜夜叩那十里野郊龙王庙?”
宿渺只手一抬,指向客厅中央那块地,道:“想必不久之前,你我身前这片空地便摆着一副灵柩吧,叶城主?”
叶城主惊慌愣在原地,手中茶盏不稳,铿声摔碎在地,落了一滩狼藉——就像这日日笼于薄雾之下,早已布满疮痍的青障城。
宿渺道:“你身为一城之主,是城内百姓的衣食父母,人人仰仗着你度得喜乐平生,如今青障有难你却隐而不报,任由城民苦困其中,你这般做对得起所有百姓么?无论是否有邪灵出没,但凡人界有难,各城池皆可开启拓苍鉴祈助于仙门,纵使百姓不知,你身为城主也会不知?”
叶城主唇瓣抖了抖,一脸灰丧。
良久,他垂首悔声痛哭,道:“叶某人……有罪!”
“……我儿自幼顽劣,不服管教,叶某有失为父之道,纵得他无法无天,他、他竟为了逞威风,竟敢手持斧剑斩了龙王庙那蹲门双兽的脑袋!结果引得龙王发怒,生生将我儿头颅剥了去,降罪于青障城。”
宿渺闻言微怔,原本她只是感觉到了叶家弥漫的死气,猜测有人横死不久,这才决定出言诈这叶城主一诈。
却没想到死的竟是叶家公子,还诈出了青障城生异的原因。
“此罪便是瘴期?”宿渺道。
叶城主沉重地点了点头:“是。”
宿渺问:“瘴期之意,何解?”
叶城主又瞥了眼宿渺的眼睛,囫囵道:“龙王将瘴气散布到了整座城池,许是因体格不同,有的人吸了瘴气后便会如中毒般慢慢死去,有的人则安然无恙。”
宿渺又问:“除此之外,还有别的特点么?”
叶城主紧了紧手指:“没了……”
这时,沉默冷睨了叶城主许久的秦子休忽然开口道:“当真没了?”
“当、当真没……”叶城主下意识回道,蓦然反应过来,瞪大了双眼,“谁在说话?!”
宿渺道:“切莫惊慌,他是我的随行琴灵,一向不显身。”
琴灵……那便是瑶光琴灵了。叶城主不动声色思忖着,拱手道:“叶某人见过灵仙师。”
秦子休不耐接这客套,冷漠道:“所谓‘期’,便有阶段之意,不同瘴期便应当有不同的显征,据我昨日所见……”
他刻意强调了“见”这个字眼,暗含的森冷直激得叶城主汗毛倒竖,“——瘴期相同者,显征亦相同,瘴期不同者,显征亦会不同,这一点,叶城主怎么不说?”
叶城主暗暗绷直了腰背,擦汗道:“叶某以为这些并不是什么重要的点,这才没有详尽道来,是叶某自以为是了,还望圣女、灵仙师勿怪。”
秦子休眼眸微眯:“少废话,瘴期究竟何意。”
叶城主定了定神,道:“凡、凡入瘴期者,模样都颇具差异,瘴期一天者不显征,是为常人;瘴期二天者生绿瞳,不可见光,否则会瞎眼;瘴期三天则黑疮满身,体肤不可暴露于空气中,否则一旦触到瘴雾,将会全身疼痛难捱;瘴期四天者卧床不起,青筋虬结遍布全身;瘴期五天……”
叶城主顿了顿,继续道,“……体化青脓,无力回天。”
宿渺拧了眉,沉吟道:“所以百姓频繁祭拜龙王庙,是为了除罪?”
叶城主点头道:“是。”
宿渺道:“这罪罚非同小可,又有瘴期区分,想来祭礼也有不同的讲究吧。”
叶城主应是道:“却是有其讲究,需得身有瘴期者于子夜阴气最盛之时,虔叩庙门而入,以示对龙王的敬意。随后用香炉灰烬‘洗’净罪障,再依据瘴期天数,行对应的祭礼次数,作轮回之意,是为一轮净一瘴。”
他叹了叹,“若诚意足够,龙王自会收回惩罚,人便就此再获新生。”
宿渺道:“倘若龙王不撤罚呢?”
叶城主沉痛道:“若是如此,瘴期二天者尚能在第三天时再行一次祭礼。而瘴期三天者不出意外,到了第二日便会进入瘴期四天,卧床难起,如何行祭拜之礼?等候死期罢了。”
“是叶某小人之心,不敢将自身罪责陈报于仙门,只敢四处求得多城采买香火供奉,供城中百姓使用,却也还是不够。”
叶城主抹了把脸,叹声道,“叶某日日惭愧,悔恨难当,圣女而今前来,叶某已是难逃罪责,若叶某性命能救我青障万万百姓,还望圣女苦怜,降罚于我。”
宿渺无奈道:“你命且留着,青障城民不可失却了城主,否则这诸般事宜谁来主持。”
叶城主怔然一顿。
宿渺沉吟一瞬,又道:“叶城主若方便,替我落下口谕,带我前去密访身患不同瘴期之人。”
叶城主不知宿渺用意为何,却也不敢妄加揣测,人界一向尊崇仙门之人,叶城主现下自然也恭宿渺为首,遂起身离开去命人安排。
秦子休望着叶城主逐渐消失的背影,冰冷道:“瘴期为限,祭拜作礼,条件层层上叠,当真是煞费苦心。”
宿渺轻轻靠在椅背上:“如果此前还只是假设,无法确认,如今倒是有了七成把握。这庙内供着的,大体不是什么龙王了。”
指尖缓缓滑至杯盖,她捻着杯盖柄,将杯盖扣在了茶盏上,“只要探得这魄精邪究竟是何性质,青障城的瘴期之困也就迎刃而解了。”
秦子休淡淡道:“待青障之困一解,小药仙师便也找到了。”
声调的确平平,却满是阴阳怪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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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宿渺无声笑道:“子休可知,自己现下是何模样?”
秦子休淡漠道:“你又瞧我不见,怎知我是何模样。”
宿渺细眉一挑:“谁说要用看的,才知模样。”
秦子休:“?”
觉察到叶城主回来的动静,宿渺施施然起身,在越过秦子休身旁时,含笑道:“似医谷那早年一闹别扭就爱发冷气的玉面狸。”
话落,宿渺径自朝外走去,迎上刚巧回来的叶城主。
秦子休愣在原地好一会儿,才提步跟上已同叶城主一前一后走向门口的宿渺。
他一错不错地看着眼前空气,冷着脸不说话。
耳根却是发烫得紧。
正值白昼,这偌大的青障城却是一片静谧萧索,行人数量相比昨日又少了不少,一眼望去,好似冥界倒置入人界的荒域。
宿渺跟随叶城主来到一位瘴期二天者的家里,简陋屋舍狭小,地面几乎都被一应香火供奉占满,在秦子休的牵引下,她小心地绕过这些物什,走到瘴期二天者的身前。
瘴期二天者诚惶诚恐便要起身行礼,被宿渺素手一拂,轻按回了椅子上:“坐着便是,还请闭眼。”
这人闻言闭紧了双眼,正襟危坐着,任由宿渺并指抵上她的眼皮缓缓划过。
须臾,宿渺收回了手:“好了。”
叶城主见状,忙上前问道:“圣女可察觉出什么了?”
宿渺摇头道:“暂时无法确认,还需一一探过其他瘴期者。”
叶城主按捺下心急,连连应是,转头带着宿渺又去拜访一位瘴期三天者。
瞧一身仙风的宿渺面不改色,二话不说直接用手指触碰瘴期三天者身上的黑疮,全然没有半分嫌恶,不觉脏污,叶城主愣了愣,想要阻止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心头感叹医仁。
指下触感发硬,比之瘤子还来得堵实,宿渺细眉微蹙,思忖间缓缓收回了手。
秦子休瞥了眼瘴期三天者失了魂般惧怖难安的脸色,想了想,传音道:“有何异样?”
宿渺闻声回神,亦传音道:“方才那瘴期二天者双眼的确有瘴息,其余无碍,眼下这瘴期三天者虽是未浑身遍布黑疮,可体肤却是全部发硬。”
秦子休眸色微动,道:“让这叶城主再寻几个瘴期三天者。”
领会到秦子休的意思,宿渺连忙转头对叶城主提出要求。
叶城主应令再去,不过片刻便寻来了几人。
宿渺逐一诊过后,很快心中便有了答案,她传音对秦子休道:“你猜得没错,瘴期三天的确是真正的分水岭,早在患者进入瘴期三天时,生死便有了定数,会否进入瘴期四天,取决于瘴息是否遍布全身。”
依宿渺刚才诊查的所有瘴期三天者,一类只黑疮凝有瘴息,而另一类,便如宿渺最先诊查的那一位般浑身肤质发硬,通身都是瘴息,是已经被定了死命的人。
思及叶城主所说的,瘴期四天者卧床不起、青筋虬肤,想必就是瘴期三天时遍布全身的瘴息积聚成形所致。
秦子休冷讽道:“条件具备的情况下还能被筛选下来活命,也不知是那邪物发善心,还是打着给人希望后再把人送下地狱的主意。”
如若是后者,那这邪物当真是好于戏弄人命。
宿渺沉愠着,转头对叶城主道:“带我去访瘴期四天者。”
叶城主道:“是。”
14. 是谓毒
昏暗无光的屋舍内,弥漫着浓郁的腐臭气味。
床间一人僵身平躺着,面部透明的皮肤下虬结着暴突的青筋,青筋一路向下蜿蜒,直入衣领颈口,只稍想象,便知那粗布袄子下包裹的身躯当是何等骇人。
宿渺并指凝蕴灵力,指尖抵于瘴期四天者颈部暴突的动脉处,灵力顺着脉络进入,窜游过此人周身经脉。
谁知灵力行进着实艰难,经脉内的瘴息竟是在隐隐吞噬宿渺的灵力,宿渺不死心,竭力送出灵力,不想患者忽然剧烈抽搐起来,身体如同充气般迅速胀大。
宿渺一惊,当即迅速收手,情急之下已是顾不上其他,高声道:“子休,辅以瑶光灵源探他魂元状态!”
秦子休闻言,及时掐诀送出一股灵源,直直穿进了患者的天灵盖。
只见虚浮魂体在患者体内若隐若现,周身尽是浓绿的雾气,魂体囚困其中,被有如实质般的雾气挤压变形,正自神态癫狂,无声尖啸着。
秦子休收回灵源,看着这逐渐恢复原貌的瘴期四天者,淡漠道:“魂囿于瘴,魄聚为团,已是逼近魂元脱体而出、被攫取干净之时。”
宿渺倏然抬眸:“我约莫知晓盘踞在青障城作恶的,究竟是何魄精了。”
秦子休眸色一动,只听宿渺道:“纵观三类瘴期者,无不是体内侵入瘴息,瘴息凝聚成团融入血肉后便成了瘤,绿瞳、黑疮、暴突青筋,皆为瘴毒。五日一到,此时瘴毒便已经扩散到了全身各处将血肉腐蚀尽净,肉身逐渐化为青脓,届时魂元无着无落,自然会脱出虚空,被轻易攫取。”
她定了定声,道,“然而瘴毒并非瘴毒,而是……”
“邪息。”秦子休道。
此言一出,叶城主当即一惊。
“是,瘴毒实为邪息。”宿渺顿了一瞬,继续道,“庙门的确是鬼门,但不是冥界鬼门,而是……人体鬼门。”
秦子休:“何意?”
“人体鬼门,即是人体幽微汗孔,邪息便是由汗孔进入的人体。”宿渺道,“魄精邪息若想进入人体造成实质伤害,必需达成一定条件。‘跪叩庙门’表明的是甘愿奉魂之意,‘子夜庙门开’意寓着人体在阴气最盛之时鬼门大敞,‘泼涂香灰’更不是为了洗除罪障,而是方便藏在香灰中的邪息渗入汗孔。”
秦子休沉吟道:“如此说来,唯有叩了庙门、洗了香灰之人,方才真正被邪息入了体?”
宿渺道:“没错,所以根本就不存在什么瘴期一天者。瘴期二天者也只是被邪息覆了眼显了征,以致双目一触到日光就会生出不适,实际上体内并未被邪息侵入,亦无性命之忧……可百姓不知,只以为绿瞳也是龙王降下的罚,这才捧着香火供奉去龙庙祭拜,结果到头来,却是真正将命送了出去……”
秦子休唇沿勾起一缕寒意:“以‘五’为期,可不正应了它中枢五魄之名。”
宿渺愠然道:“怪道这青障城人人病体横生,原是这非毒魄精可以掌控人体抵御疾病的能力,达成条件后,加以毁损。”
“圣女……”叶城主听了半天,实在云里雾里,他适时开口唤道,又望了眼虚空,心头颤颤,“……灵仙师,恕叶某愚钝,方才二位所言是为何意?难不成青障之祸,乃是邪灵所为?”
宿渺微微偏首向叶城主,沉吟一瞬,道:“蹲门兽断首不过是一个引子,真正让青障城苦困惧噩者,并不是生怒的龙王,而是一诞生于鬼窟数千年的高阶邪灵。”
叶城主闻言大骇,蓦地想起什么,瞠目道:“那我儿!?”
宿渺心下微叹,道:“贵公子之死,想必亦有蹊跷。”
叶城主似被当头一棒敲得头晕眼花,再缓过神时,已是满脸恨泪纵横:“我儿何辜,我青障万民何辜!邪灵鬼祟当真是可恨至极!叶某,叶某——”
叶城主纵眼四望,瞥见一把放在柴房墙沿的钝刀,当即快步走过去将钝刀拿到手中,“叶某便是豁了这条老命!也要同那邪灵拼了,为我儿讨还血债!”
说着,叶城主已是转头朝门口奔去,状若癫狂。
秦子休冷眼看着,在叶城主即将奔出门口时,倏然打出一道灵流将叶城主撂倒在地,随即灵流形化为网,牢牢罩住叶城主,让他半点挣脱不得。
宿渺缓步走上前,停在挣扭不停的叶城主身前,心头又是一叹。
叶城主不明惊喝:“圣女这是何意?!”
宿渺沉静不语,素手微拂间瑶光仙琴显现,熠目光芒耀得已近黄昏的青障城天色似也亮了几分。
指腹抵于琴弦,宿渺声音温缓,似与人絮语:“如此着急便走,可是想与那非毒魄精通风报信?”
林城主震惊看向宿渺,眸内赤色一闪而过:“你如何知晓的?!”
宿渺微叹道:“即便你潜伏在叶城主的体内时日已久,将他的行举貌态学了个十成十,可在与我交谈时还是自乱了阵脚,所言句句皆有漏洞,暴露了真面。”
看着满脸不甘的“叶城主”,秦子休淡漠嘲讽:“叶家公子顽劣,斩了蹲门双兽?你怎么不说是你老来童心未泯,挑了个闲暇时候剥了兽首取乐?”
“叶城主”惊怒:“你!”
宿渺唇角好笑轻勾,她心神一沉,信手一拨,琴音骤起。
如同刀风剑气般的高亢琴律从宿渺指尖疾掠而出,朝“叶城主”围绞而去,生拉硬拽地将野邪从叶城主体内扯了出来。
“啊啊啊啊啊!你们等着!!天竹虺大人绝不会放过你们!!!”
尖啸混着痛喝咒骂,震得人耳仁生疼,秦子休当即挥出数道剑气,直接将野邪削了个七零八落,化成一缕缕散发腐气的黑烟。
秦子休一收长剑,冷漠不耐道:“聒噪。”
“……天竹虺?”宿渺扬手一拂收回瑶光琴,“原来是虺蛇之身……虺蛇素来身怀剧毒,天竹虺之身竟是与非毒魄精性质背道而驰,以非毒之能逞毒害之事,这同画皮魔虽掌姻缘繁衍,却偏偏铸就婚宴丧事的行举异曲同工……如此,会否意味着与这两者同出鬼窟的余下三魂五魄邪也会遵循这样的作恶风格?”
秦子休淡淡道:“不无可能。”
宿渺无声一叹,她按下忧虑,循着叶城主的气息走过去,蹲身摸索到叶城主的腕脉细细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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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
须臾,宿渺低缓道:“野邪栖于他身两月有余,半数精气早已被吸食干净,想是在叶家公子未曾遇害时就已被野邪着了道,如今便是能顺利醒来,恐怕也会落个痴症,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秦子休音色清沉,没有情绪地道:“幸与不幸,全为造化。”
见宿渺眉眼轻愁不语,秦子休顿了顿,放缓了声道,“事已至此,多思无益,倒不如早些除了邪灵,还此地太平。”
闻言,宿渺闭眼敛了敛叹惘,再睁眼时,眉宇间已是浮上一缕凛意:“今夜子时,该轮到你我为天竹虺开一开鬼门关了。”
……
遣人将叶城主送回城主府后,宿渺与秦子休动身前往十里野郊。
到了破败龙王庙附近,宿渺隐匿气息,藏身于枯林之间,耳畔隐约能听见成片窸窣的脚步声,不用多想便知道是捧着香火供奉前来祭拜龙王的百姓。
距离子时尚有一个时辰,然而龙王庙门前却已经排成了长龙,近乎望不到尽头。
竟是比之昨日人数多了将近两成。
像是……非毒魄精有意加快攫取魂元的速度。
宿渺惊疑道:“莫不是天竹虺已然知晓你我在插手青障城一事?……可那只野邪分明没有将消息成功传出去。”
秦子休思忖一瞬,淡漠道:“倘若胡药药的确是被他所藏,想必在你以魂灯索寻胡药药的魂息时便知晓你会找来这里。不过应当并不知晓你在探青障之事,眼下看来,倒像是要转移阵地,携胡药药再度潜逃。”
宿渺有些无言:“小药到底是怎么招惹的天竹虺,莫不是也发现了青障有异,被天竹虺盯上了?可也不像,否则小药早被这邪物毁了魂元……算了,只要性命无虞就好。”
听着宿渺左一句小药右一句小药的,秦子休拧了拧眉,不虞地别过头去,再度将视线投向了远处的龙王庙。
天蒙深晦,雾笼四野。
伴着黑鸦凄啼,时间逐渐逼近子夜。
宿渺捏了隐身诀,从枯林间缓缓步出,一路走到了庙门前。
子夜阴盛之时,魂阳最易虚损,一旦跨过鬼门,便是于无形之中俯首奉上了魂,所以宿渺必须伺机破除庙宇鬼门,截断天竹虺作恶条件的达成。
不知过了多久,庙门忽然吱呀一声响,如鸣丧钟。
来了。
宿渺神色一凛,于庙门霍开之际,扬袖一振现出瑶光琴,与此同时秦子休挥出如海灵源,将所有百姓尽数送入了一片玄境之中。
只听一声琴音高亢而起,携着从宿渺指尖抽离的血线射向庙门,瞬间无数道凄啸齐齐响彻,宿渺一怔,神色骤冷。
庙门果然有异。
谁知还没来得及再次出手,庙门忽然如幻影般扭曲开来,环旋起一道道灰雾,很快一片似要吞噬所有生机的巨大漩涡显现而出,周遭一切正被卷入其中。
宿渺身形一个不稳被卷向漩涡,心头惊栗间,腰身忽然揽过一只手,宿渺被猛地捞入了一片泛着冷香的胸膛。
她双目一瞠,正想回头之际,两人已被双双吞进了漩涡。
15. 戮天竹
进入漩涡后,空间仿佛瞬间压缩了数倍,窒闷之感宛如巨石压顶,急遽搏动的心跳声直震耳膜,令人耳鸣目眩。
而锋霜利雪般的空间乱流正不留血痕地凌迟着漩涡内的卷入者,时间被无限扭曲,好似过了千载万年般漫长,又好似只是几个眨眼的瞬间。
等到双足落到实地时,宿渺慢半拍醒过神来,喘息不定间身体仍不自觉发颤,血肉筋脉隐隐抽痛,昭示了漩涡一遭的可怖。
宿渺竭力平复着胸腔失序的搏动,身形一动,才觉出有何不对。
——腰间正环着一只手臂,手臂的主人似是正在集中注意打量着四周,还未想起要把手收回去。
宿渺眼眸微微一眨:“子休。”
腰间手臂一滞,才反应过来般,下一瞬立马收了回去。
却被宿渺一把抓住了手腕。
宿渺道:“你又运转灵源凝实魂体了?”
秦子休看了眼被宿渺牢牢紧攥的手腕,又看了眼宿渺,须臾,他缓缓撤去灵源,手臂在宿渺的手心恢复了虚浮状态,他淡淡应道:“……嗯。”
宿渺手指蜷了蜷,正要再说些什么,忽然感觉到一丝不对劲。
太静了……
死一般的寂静。
宿渺一顿:“这是何处?”
秦子休转眼看向前方,道:“鬼门幻境。”
乍眼望去,所处境域弥漫着灰暗,只有几缕微弱的光线渗入其中,身前是一片延伸至远际的辽阔漆林,树叶无风自动,阴寂而诡森。
然而细瞧之下却能发现,那密密麻麻的树叶并非树叶,而是一张张泛着青白的鬼面。
只见张张鬼面狰狞,空洞漆黑的眼睛方向一致地锁定向来人。
万千道泛着恶意的视线落在宿渺和秦子休身上。
有如附骨之疽。
下一刻,鬼面宛如离弦的箭矢,疾风骤雨般铺天盖地而来,拖尾的残影化为锋利的尖刺,利刺破空声似要将整个空间撕碎。
秦子休只手一抬,涓涓灵力汇于掌心,在鬼面雨覆盖而来的当口,他掌心骤然下压,浩瀚灵力撞地反震开来,如海般朝四面八方奔涌而去,数万鬼面被尽数淹没,连同鬼面林一齐倾覆在灵海之下。
秦子休掌心一收正要紧攥成拳,操控灵海吞噬鬼面,却被宿渺喝止道:“子休且慢!魂链异动,这境域布满了青障百姓的魂息,想必是之前的瘴期二三者在行祭礼时献出的部分魂元。”
……这些鬼面,竟是青障百姓。
秦子休拧着眉迅速撤下杀诀,顺势施出一道锁魂诀将被倾覆的鬼面尽数送进了一个法阵中。
突然,一片密集的冰冷低嘶声响起,正从四周朝着法阵飞快汇聚。
秦子休抬眸望去,见是万缕青雾化成的毒蛇正纷纷扑咬着法阵结界,竖瞳满溢着贪婪饥渴,不死心地想要咬食被锁在法阵里的“鬼面”,冰冷容色不由浮上一缕讽意。
瞧这情形,是舍不下遗留在龙王庙里的魂元,想要将之蚕食殆尽后再撤身离开了。
“天竹虺。”秦子休冷嘲道,“这两日在暗处苟窥多时了吧。”
话音一落,那密密麻麻围着法阵的数万毒蛇齐齐一滞,下一瞬尽化青雾,拢成一团,一袭竹绿流衫的青晚攸现身而出,冰冷竖瞳氤氲着萤绿流光。
青晚攸先是看了眼行踪一直被他留意着的宿渺,又看向这几日一直随行在宿渺身边,气韵清冷孤傲的男子。
只见此人白袍猎猎间,似一捧灼不融的熠目霜雪,又如天宫悬月般周身萦绕着难言的威压,直让青晚攸觉得棘手。
他阴戾地眯了眯眼:“你是何人。”
秦子休淡淡道:“取你性命之人。”
青晚攸一怔,恼怒道:“谁取谁性命还未可知!”
语罢,青晚攸身形骤然拔高,转瞬便化为了一条足高十丈的竹绿巨虺。
天竹虺仰天一声厉啸,下一瞬立刻朝着宿渺秦子休二人击射而去。
想到来时商量好的多个对策,宿渺道:“绞蛇琴阵?”
秦子休回道:“可堪一试。”
于天竹虺扑咬而来的刹那,两人有如云雾般双双消失在原地,天竹虺直接扑了个空。
天竹虺正自惊疑不定,不想这片昏暗境域忽然被脚下闪耀的光芒映成了白昼。
它朝下一看,竟见无数根纵横交错的琴弦拓地成网,如同落入了一张莹白澄透的棋盘,棋盘之下奔涌着滔滔灵流。
棋盘的另一端,宿渺手持佩剑浮现,问道:“医谷弟子胡药药可是在你手上?”
天竹虺扫了眼周遭,不见方才那雪袍仙师,蛇尾警惕轻甩间,他打量着宿渺目无着点的碎冰盲瞳,不以为意道:“是又如何。”
言下之意,能耐他何。
宿渺闻言缓缓点头,依旧是那副温婉模样,连同语气也平常:“知晓了。”
天竹虺见状心生轻视,谁知宿渺足尖一挑脚下琴弦震出一道弦音,弦音穿透蛇身直打在天竹虺的魄体上,瞧不见的音刃亘穿天竹虺的识海,激痛瞬间袭遍全身。
天竹虺痛啸开来,余光又见宿渺飞身疾掠而来,剑光一闪,利刃转瞬刺入蛇身,蛇尾痛得抽搐一甩,失控地往周围击扫。
宿渺凭声辨位,身形竟比天竹虺更似游蛇般灵活,配合着秦子休在瑶光月境中以浩瀚灵源为墨,道道布画的杀阵,脚下有条不紊地踮挑着琴弦,拨奏出声声激亢琴音。
瑶光月境之内,布画杀阵的同时视线仍紧紧落在与天竹虺缠斗的宿渺身上,以防宿渺对付不及的秦子休蓦然瞳孔一缩,脑海不期然闪过零碎画面。
画面中,约莫十来年纪的少女持着一柄低阶灵剑,不服输地与瑶光琴袭去的万缕琴弦对着招。
每被击倒一次,她便爬起来一次。
低微灵力每枯竭一次,她便吞服丹药竭力聚起灵源,重新站起来一次。
这是……宿渺。
那厢,宿渺快速游闪在天竹虺的感知盲区,烟蓝裙摆迎风扬动,好似翼尖残损却依旧蹁跹自如的闪蝶,在天竹虺被琴音震裂识海的间隙,一剑接一剑地扎在蛇身上,一个个深可见骨的血洞接连出现,漫溢着浓重的邪息。
秦子休及时回过神来,扬手朝宿渺送出一道灵源,灵源悄然笼住宿渺的身形,将天竹虺伤口迸溅而出的污血完全隔绝开来。
天竹虺暴怒不已,蛇尾发了狂地攻向宿渺,却每每被宿渺巧妙避过,结果蛇尾刹不住力频频撞在鬼面林木上,砸得树身纷纷倒塌,轰声作响,连带林木断裂迸射出的木刺也在琴音的操控下顺势扎入了蛇身。
天竹虺左支右绌,在招招重创之下逐渐力竭,宿渺抓住时机,足尖一踮迅速腾跃上蛇身,右手迅速绷直高举,一道寒光飞闪而过,长剑深深扎入了天竹虺的七寸!天竹虺霎时仰身疯狂甩动,尖啸生生震彻整个境域。
宿渺足尖一点飞身后退,及时避出天竹虺邪息爆溢的范围。
很快,天竹虺剧烈的甩动逐渐变成迟缓的挣扭,最终蛇身一僵,狠狠摔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轰响。
再没了声息。
双脚一落到实地,宿渺控制不住膝弯一软,便要跪在地上,被迅速离开瑶光月境飞身而来的秦子休揽住腰身,虚弱地靠在了秦子休泛着寒雪冷香的怀里。
“宿渺!”看着宿渺苍白的容颜,秦子休罕见焦急了面色。
宿渺抬手轻轻支住秦子休的胸膛,唇瓣微动想说什么,胸口陡然闷窒,一股腥甜涌出喉腔,她细眉一蹙,硬生生吞咽回去,却仍有一线血液从唇角滑落。
天竹虺的修为媲于返虚境,只她这半步金丹之身勠力相抗,即便取胜,也依旧难免重创。
见状,秦子休容色霎时冷凝极了,他一手揽着宿渺,另一手蕴蓄灵源一汩汩送入宿渺的体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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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知宿渺纤指竭力一握,攥住了秦子休的手腕,力道轻弱,话音却坚决:“……撤去灵源,不要凝实魂体。”
秦子休一怔。
“先前几次,你能靠运转灵源凝实魂体,触碰到我,我问你既是如此,为何不直接用灵源长时间让魂体凝实,你告诉我说……因为麻烦。”
宿渺荒谬地笑了笑,“……那我再问你,为何每次凝实魂体后,你都会在瑶光琴内待上许久,哪怕并非歇息时辰。”
秦子休默了默,想说这是身为琴灵的习性,宿渺却道:“莫要骗我。”
秦子休无声看着宿渺,抿了薄唇,说不出只言片语。
宿渺道:“……天命拿走了我视物的能力,可也还补了我灵魄上的眼明,我生来便比常人更能感知到魂息,哪怕我修为不高……你可知那几次我都感觉到了你魂体上的虚弱,虽是极其轻微,让我一时间难以确认,以为是错觉。”
她定了定声,道,“……现下你告诉我,强行凝实魂体,会让你魂体有损,对么?”
秦子休指节蜷了蜷,他沉默一瞬,道:“只是小伤,很快便能好全。”
宿渺咬牙道:“可若多次受损,伤势累积,魂体承不住终会导致消散,你怎会不知。”
更何况,秦子休的情况比之其他人来说更为危险。
宿渺无声收紧了力道,她怎么也没有想到,秦子休竟是一缕残魂,一缕即便可以通过意念自如操控瑶光灵源,修为境界奇高,却独独不能动及本身灵魄的残魂。
残魂有损,极易湮灭。
若非此次进入鬼门幻境,被青障城人浩大的残碎魂元包围,宿渺也无法清晰地感知到秦子休的灵魄状态与那些残碎魂元有多相似。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上古灵器所生的琴灵怎么可能会灵魄不全……
所以,当真是那日她自爆灵体伤及瑶光琴,才导致了……
“不是。”
宿渺闻声一僵,无措抬头对上秦子休,思绪盈满了惶惑。
秦子休目光落在宿渺惨白的脸色,那浮在清丽眉眼间的自责后悔让他瞧着十分不是滋味,他淡淡道:“别胡思乱想。”
宿渺滞了滞,须臾,眼眸半垂道:“你同我许诺,不再做损及自身魂体的事,尤其是强行凝实魂体。”
秦子休一顿,冷声道:“若遇情急,我不可能弃你于不顾。”
宿渺也冷了声:“你同我许诺!”
秦子休拧着眉:“宿渺……”
宿渺眼波晕着一层水色,定定地“看”着秦子休:“你若还认我为主,便同我许诺。”
秦子休对上宿渺的眸子,不由想到了方才看到的画面。
画面视角明显出于当时身处在瑶光月境中的他,那万缕琴弦招式也是出自他手。
秦子休能隐约感觉到,彼时的他,是在默不作声地陪着宿渺修炼剑法,这似乎意味着他的确陪伴了宿渺数年,也的确是瑶光琴所生的琴灵……只是不知为何会记忆有损,灵魄有缺,且在魔族攻入医谷时身负内伤。
不过纵使如此,直觉还是告诉他,他的异状与宿渺并无关系,而是另有其因。
秦子休将宿渺重新扶稳,顿了顿,终是妥协:“……好。”
身前带着温度的躯体逐渐虚浮,须臾,便恢复成了残魂貌态,宿渺心口一松,漫上说不出的酸楚。
她取出一粒丹药服入,待内息调和后,才起身与秦子休一同朝天竹虺的尸身走去。
秦子休冷漠地看着已死僵半晌的虺蛇,只手虚悬在其上方,股股绿雾顿时从蛇身涌出,汇融一齐,最终化为一团形似竹绿虺蛇的雾体。
与此同时,足下辽阔的琴弦棋盘一消,化为瑶光仙琴悬浮在了半空。
鬼门幻境成片皲裂,瞬息散成漫漫黑雾。
黑雾逐渐消弥间,龙王庙重新显现。
16. 离魂归
宿渺从须弥戒中取出魂灯,将一缕非毒魄精的邪息送入魂灯内,魂灯光芒一瞬大盛,旋即指向明确地朝西侧飞出了一道灵链。
秦子休顺着灵链方向望去,见灵链远端没入了夜色下影影绰绰的崇山峻岭之中,他眉梢微扬,道:“西向青障群山。”
宿渺明了颔首,顺势取出囚邪囊将非毒魄精送入其中,连同魂灯一起收回了须弥戒。
秦子休瞥了眼已然倒塌成一片残石的龙王像,只手一挥,将锁在法阵中的魂元碎片以及送入玄境内的百姓全数放出。
百姓们呆呆地站在庙门前,还有些不敢置信。
原本忽然落入一昏暗境域时,他们还以为是龙王彻底发怒,要将他们齐齐送下冥界,可谓心神俱丧,绝望等死。
没想到再一转眼,就又回到了龙王庙前。
众人惶恐愣了半晌,才觉察到不对劲般,朝龙王庙内望去,竟见一容颜倾世,着一袭烟蓝长裙的女子正素手微扬,召过一把悬浮于半空、通体月白的古琴,眸光微侧间,分明无着无落亦无神,瞳仁却如碎冰般瑰丽慑人。
有幸听闻过仙界医谷圣女的,只稍稍比对一番,便认出了宿渺,此时见她现身龙王庙,又想到青障城连日来的苦厄,顿时明了圣女亲自下到人界所来为何,不由喜极泣呼。
“圣女来救我们了……圣女来救我们了!”
“苍天不弃,圣女大善啊……”
“我能活下来了呜呜呜……我能活下来了……”
“……”
群情激动之下,众人已是跪地叩首山呼,求宿渺一救青障。
宿渺被这动静一惊,反应过来后,她往庙门走出两步,对青障城百姓温声道:“诸位……”
众人纷纷安静下来,满目希冀地看着宿渺。
宿渺继续道:“……并无什么龙王降罚,青障连日来发生的种种,实乃邪灵作恶,非青障之罪。”
此言一出,人群瞬间恐慌开来,惊惧情绪迅速蔓延,宿渺心头一紧,赶忙又道,“——不过邪灵已然伏诛!还请诸位切莫惊慌,待宿渺为诸位治疗可好?”
闻言,百姓终于惊魂大定,一片呜咽低泣,他们不住地叩首,不住地喊着“圣女大善”。
宿渺心头叹惘,回身轻唤道:“子休,且与我复归百姓魂元吧。”
秦子休道:“好。”
瑶光仙琴悬浮于空,宿渺指搭琴弦,奏出缕缕天聆之音,音波朝着整座青障城池扩散而去,如水般净除着青障城百姓体内非毒魄精的残余邪息。
与此同时,那万千魂元碎片也在琴音之下恢复人貌,无数“人”呆立在原地,双目沉静无神。
秦子休适时凝蓄灵源,以灵源为引,化这万千魂元碎片为风,送他们飞回青障。
片刻后,邪息尽除。
庙门前的百姓在灵流操控下纷纷闭目起身,安安静静朝着各方各向,各回各家。
等到庙门前空无一人后,秦子休扬袖一挥,龙王庙瞬息化为了齑粉,随风消散无痕。
宿渺将瑶光琴收回须弥戒,与秦子休一同,朝西向青障群山走去。
……
崇峰之顶没入云雾,好似雾海上的一叶孤游扁舟。
峰顶内嵌一座山洞,常年漆黑无光。
然而一刻钟后,两道身影破过雾界,携一豆灵灯跃入山洞之内,映亮了这片昏暗。
“……天竹虺竟将小药藏在了如此隐蔽的地方,若非灵链指引,便是翻遍千重山峰,恐怕也难以找到。”宿渺不虞道。
秦子休面无表情施出一道灵流牵住宿渺的手腕,根据灵链朝前延伸的长度判断一瞬,边带着人往前走,边道:“还需再走约莫一里。”
宿渺:“好。”
在两人身影消失于石路拐角时,另一道红衫身影悄然从洞口一侧慢慢踱步而出,目光落在那早无人影的尽头,静默不语。
良久,她轻轻一叹,似在与谁说话般,小声嘟哝道:“你要走了么……”
幽谲煌丽的宫殿在眼前显现,秦子休打眼朝宫殿内望去,眉宇不由微蹙。
觉察到秦子休一瞬的停滞,宿渺疑惑道:“可是有何不对?”
秦子休顿默一瞬,淡漠道:“天竹虺老巢殿垂万帘,赤艳满目,盈带胭粉香。”
宿渺:“……”
宿渺有些无法想象两个时辰前还在威风作恶的天竹虺竟有如此……女儿品味。
随灵链指引一路往宫殿深处走去,最终停在一张雕花拔步床前,灵链消弥无形的同时,魂灯亦震颤嗡鸣。
宿渺再次感觉到了秦子休的僵滞,她愣了愣,迟疑道:“……可是又有不对?”
秦子休看了眼床内安静沉眠的男子,眸光一转,又落在了他脖颈处那枚瞧着像是不久之前才咬出的红痕。
秦子休:“……”
秦子休嘴角一扯,道:“天竹虺将胡药药抓来,想是为着结龙阳之好。”
倘若仔细去听,还能从这如玉石敲击般清泠泠的嗓音中听出一丝幸灾乐祸。
然而宿渺已经震惊坏了,根本无暇注意到其它。
红纱撩扬的宫殿内,蔓延着诡异的寂静。
片刻后,秦子休循着魂灯指引,从宫殿后方以泉池为眼布画的魂阵中,寻到了胡药药被蓄养在内的魂元,将之带回了殿中。
宿渺当即拨奏引魂曲,牵引着胡药药的魂元重归本体。
谁知半盏茶后,胡药药依旧没有清醒的迹象。
宿渺细眉一蹙,伸手探向胡药药的腕脉,须臾,她松了口气,道:“魂元离体太久,短时间内难以融合完全,我们先带小药离开。”
秦子休无可无不可:“囚邪囊给我。”
早前两人便商议决定,要借助魄精雾体的邪息追踪另外三魂五魄邪,单是雀阴、非毒两只返虚境魄精邪就闹得两城不得安宁,戕害性命无数,比寻常野邪难对付得多,余下这些仍逍遥在外的,不定正作着什么害。
宿渺依言从须弥戒取出囚邪囊,递给秦子休,秦子休接过囚邪囊打开,任由囊中两只魄精雾体浮在半空。
他并指朝雀阴魄精送入一道灵流,雀阴魄精立时萦转红光,非毒魄精与之感应,亦绿芒微亮,除此之外,便没了别的异象。
见状,秦子休忖了忖,尝试着朝非毒魄精也送入一道灵流,却见非毒魄精绿芒大盛,生生盖过雀阴魄精的红芒,旋即有所趋向般,朝某一方向颤栗挪动。
秦子休道:“北向。”
宿渺问道:“哪魄指引?”
秦子休道:“非毒。”
宿渺微微扬眉,道:“果不愧是七魄之中枢,有此指引,倒是能省下不少找寻的工夫。”
话落她又思虑道,“却是不知,这指引是依据何种规律。”
闻言,秦子休视线不由落在非毒魄精上,不动声色间,寒眸深了一深,他没有情绪地道:“许是距离远近,又许是魄精性质,先去瞧瞧,再摸索规律不迟。”
宿渺道:“好。”
临离开前,宿渺犹豫一瞬,问道:“出山洞的这段路程,子休可否带小药一带?”
到了山洞之外,自有御风舟乘载。
秦子休瞥了眼昏迷不醒的胡药药,答应得很干脆:“可以。”
宿渺感激地笑了笑。
片刻后。
一柄放大数倍的长剑悬在半空,其上要掉不掉地载着一不省人事的男子。
知晓秦子休是以何种方式带人后的宿渺:“……”
咳。
到达山洞门口,宿渺微微一停,扬袖一挥,一艘御风舟顿时显现而出,漂浮在奔涌云海之中。
长剑率先带着胡药药飞上了御风舟,好险没让胡药药一个不稳掉进云雾,而后便是宿渺与秦子休一同拾阶而上,步态缓缓。
……
行舟两日后,胡药药才悠悠转醒。
胡药药睁眼呆呆地望着房顶,识海一片混沌,过了好半晌,才从昏昧多日的状态里找回神来。
而这一回神,昏迷前的记忆便霎时涌进了脑海。
胡药药:“……”
胡药药猛地从床上坐起来,结果起得太猛,脑袋撑不住一晕。
他痛苦地“嘶”了一声,赶忙按住脑袋边缓解晕劲,边警惕地朝房内迅速望了一圈。
却见空无一人。
胡药药纳闷地皱紧了眉头。
……这是哪啊?瞧着不像是那鬼邪会住的地方。
等等。
那鬼邪跑哪去了?难不成作害他后就跑了?!
思及此,胡药药勃然一怒,当即就要更衣提剑,抓那诡计多端的鬼邪去。
谁知这时,紧闭的门扇忽然吱呀一声从外推开,一袭烟粉裙衫的宿渺走进来,身后还跟随着一只“飘”在半空中的盛了碗汤药的托盘。
胡药药讶然一愣:“师姐?”
他回到医谷了?师姐派人把他救回来了?
宿渺闻声,欣然笑道:“总算醒了啊。”
说着,宿渺走到床边,摸索着坐在了一旁的圆凳上,对胡药药道:“手给我。”
胡药药稀奇地看着托盘稳稳当当地落在了床边矮几上,边把手伸给宿渺,边乐道:“师姐,你方才好像没有施用灵力吧?这药是怎么自己飘过来的?”
秦子休刚从托盘边收回手来,闻言转头淡淡瞥了眼胡药药,随即视线一垂,落在了胡药药那只正被宿渺诊着腕脉的手。
胡药药莫名感觉手背发毛,他愣了愣,纳闷地瞟了眼空气。
奇怪,怎么忽然感觉有点冷……
宿渺眨了下眼:“它不是自己飘过来的。”
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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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药:“啊?”
查胡药药魂元融合得不错,已无大碍,宿渺放了心,收回了手:“自然是有人将它端过来的啊。”
“?”胡药药转眼看向矮几旁的空气,上下打量一番也没看出什么来,于是他如说悄悄话般放轻了声音,一脸神秘地对空气道,“道友可是不便见人,这才施了隐身诀?”
秦子休:“……”
宿渺终于失笑,道:“他是瑶光琴灵,近日方才灵识初明,只是魂体虚浮,常人不得见罢了。”
“!”胡药药震惊地看了眼宿渺,又飞快看向“秦子休”,“瑶光?琴灵?!”
“苍天,小瑶瑶居然生灵了?!”
“……”秦子休脸上冰雪一裂,嘴角抽了抽,“……小瑶瑶?”
虽是语调依旧清沉冰冷,但不妨碍另外两人听出那丝不可置信。
宿渺轻咳了一声,忍着笑责备胡药药道:“小药,不可对灵仙师不敬。”
胡药药轻轻打了下自己的嘴巴,对秦子休笑道:“抱歉抱歉,我一时太激动了,这才失了礼。既然你是最近才生的灵识,定然也是不记得我了,我打小就爱跟着师姐去找你——”
胡药药一个转弯飞速纠正,“——你的本体玩,不过师姐是去练剑的,我嘛,我躲懒。”
他半点不羞愧地笑了下,终于正经拱手,一派意气道:“医谷不才胡药药,见过灵仙师。”
秦子休无声一哼,冷冰冰道:“秦子休。”
胡药药一笑:“了然,了然。”
旋即,胡药药终于想起还有事没弄清楚明白,他疑惑道:“师姐,你们是如何找到我的?如今可是在医谷?”
可方才他留意了一下,房间陈设布局与医谷的不同,不像是在医谷。
此外,胡药药还想问秦子休可曾瞧见一红衫鬼邪?如若瞧见了,鬼邪现下在哪?
然而一想到鬼邪曾对他做过什么,胡药药张了张口,赧然着愣是问不出口,心头一阵冒火。
宿渺静了静,最终微叹着将近日发生的事一一道来。
听闻医谷已遭魔族戮没,鬼窟邪灵流溢,万年前乱世灾祸再现,胡药药红着眼眶沉默下来,许久没有开口说话。
而在知晓宿渺是从一名号为天竹虺的魄精邪手中将他救出后,胡药药通身僵硬,当场石化。
胡药药嘴抖声亦抖,无比艰难道:“……师姐,你、你是说,他是、他是……男的?!”
忆及在那座宫殿时秦子休说的话,宿渺沉重地点了点头。
秦子休见状,唇角无声一勾,一脸看戏模样。
胡药药整个人风中凌乱,连宿渺担忧唤他的声音,都好似从天外而来,模糊不清。
良久,胡药药眼含热泪,满脸失魂落魄。
他麻木地喃喃道:“师姐,我不干净了。”
宿渺:“……”
说完,胡药药眸光骤然一狠,清俊容色直接扭曲成了凶神恶煞:“有无法子能将那非毒魄精消灭尽净?”
宿渺轻咳了声,温缓道:“魄精体不过是魄精邪修为的凝息罢了,天竹虺实则已是死绝,也算消灭尽净了……吧?”
“不!”胡药药面容大愠,掷地有声道,“他的魂神死了,可他的修为没死,他还能干扰我的思绪,可怕得很!”
宿渺:“……”
宿渺端过已放凉得宜的汤药,递到胡药药面前,笑得温婉:“乖,把药喝了。”
胡药药:“……”
胡药药忿忿接过汤药一饮而尽,只觉漫于口中的苦涩远不及心头的苦闷。
他放下药碗,披上外衫,转头下床走出房间,要去那御风舟甲板看云看海,思考药生多艰。
秦子休唇角又扬了扬,连带看着胡药药背影的眼神都比先前缓和太多,没了敌意。
是他想岔了。
眼下瞧来,毋庸置疑,胡药药并非宿渺心悦之人。
蓦地,秦子休眉宇一蹙。
非是越明子,亦不是胡药药,那宿渺心悦之人到底是谁?……难不成,当真是宿渺曾提及的渡玥仙尊?
想到宿渺对渡玥仙尊的担忧,宿渺当日的情态,秦子休指节一蜷,烦躁心绪忍不住波动开来,伴随着缕缕难解的酸闷层层堵上心口。
谁知不等这情绪愈演愈烈,识海忽然一阵刺痛,连带魂体都好似正被撕扯着,痛苦到秦子休根本无暇再去想什么,只能拽着最后一丝清醒,迅速回到了瑶光月境。
“子休?”
宿渺担忧地抚上须弥戒,她能感觉到秦子休回了瑶光琴,见没有回应传来,宿渺细眉微蹙,无声一叹。
魂体伤势竟仍未好全么……
三日后。
在非毒魄精的指引下,御风舟最终停在凤吾国上空。
朝下而望时,满目繁华太平之象。
17. 凤吾诡
御风舟莹散成星,三道身影悄然落在一条漆黑无人的偏巷。
搁置许久的幂篱再次笼住了宿渺的身影,白纱垂迤,直落到腰身处。
胡药药道:“师姐,我先去探听情况,瞧瞧凤吾国有无怪异之象出现。”
与人界南向多方城池林立、以城主为首不同,人界北向多以国祚划分疆域。
此间诸国国主往往都入过仙界研习术法,皇室宗亲若有身怀灵根之人,基本都能得到举荐机会,拜入仙界成为一名修士。
而凤吾国便是诸国之一,繁盛程度居于前列。
胡药药常年游历人界,比之宿渺和秦子休更为熟知凡间,由他去打听消息,再合适不过。
宿渺点了点头:“也好,切记安全。”
胡药药笑道:“那我去了,等你同子休哥寻得了落脚地,记得传灵于我。”
宿渺:“好。”
胡药药一施五行诀,转瞬消失在了原地。
正值亥时,天色已然完全暗沉,偶有朦胧弯月从薄云中探出,片刻后又隐没进了云雾里。
宿渺由灵流“牵”着步出偏巷,喧闹声顿时直冲耳畔。
只见繁华街市上车水马龙,万千灯火挥散了夜的宁谧,沿街望去,摊贩货物琳琅满目,吆喝声不断,酒楼客栈更是迎来送往,人头攒动。
秦子休看着眼前闹景,思忖一瞬,他收回灵流朝宿渺走近两步,清冷视线无声瞥了眼一脸不明的宿渺,随后伸出一手,“攥”住了宿渺的手腕。
宿渺一怔:“子休?”
她手臂发紧,唯恐圈锢着手腕的灵力凝实成真正的指掌。
“街市熙攘,容易走散。”秦子休淡淡道,“放心,不会凝实。”
宿渺放松下来,温然一笑:“嗯。”
……
“前两日才死了个少师家做了宫妃的嫡长女,今晨徐太傅家的庶二子也死了。”
“这已经连发三十来起了吧?也不知道下一个会是谁。”
“要我说啊,定是这些人干了什么被魔人给盯上了,这才被上门取了性命,瞧瞧那一个个尸骨无存的,只留了一滩的血,同老祖宗说的魔族邪术可不就是一样么。”
“万年磋磨,魔界早已不成气候,怎的还敢明目张胆作害人界,也不怕仙门知晓后,再杀得那些个魔人片甲不留。”
三两齐聚吃酒的人满脸唏嘘地说着凤吾怪事,却不见半分焦急之色,瞧着像是只将这些事当成了酒桌饭食里新奇的谈资。
一旁的胡药药听到这,只觉荒谬又好笑。
人界消息闭塞,若城池或国度上边的人不说,平民百姓怕是很难知晓天下已然生变,更不知魔界操戈复起,人仙两界已被邪灵入侵。
那头几人正要继续说,胡药药冷不丁开口问道:“各位兄台所言多起血案之事,想必已经有几日了吧,官府可有说法了?”
闻声,那几人齐齐望来,见是一眉眼带笑的俊生公子,瞧着面善近人,被扰了的不虞很快便散了去。
其中一人道:“听闻不日之后,承澜宗的仙人便会应凤吾国主的请求前来相助,擒了这不知是不是魔的东西。”
承澜宗?
胡药药眉头一挑,啧了一声。
承澜宗,仙门第二大宗,实力仅次于半沧宗,能被求助无可厚非。
可胡药药怎么记着,凤吾国一向是与半沧宗来往甚笃,如今怎么会越过半沧宗寻到承澜宗了?若是凤吾国主没有老糊涂,怎会不知承澜宗一向与半沧宗不对付。
百年前,仙门首宗的名头落在半沧宗的头上其实并不稳当,彼时承澜宗已有赶超的势头。
谁知渡玥仙尊秦衍横空出世,一柄勿问剑斩天斥地,打服无数人后,半沧宗便悍然坐稳了仙门第一宗的位置。
要知道百年前沧穹大会上,为能得秦衍入自家宗门,承澜宗与半沧宗两宗长老可谓是争得脸红脖子粗,场面你来我往好不精彩,哪怕到了如今,也仍是为仙门津津乐道的奇事。
然而意料之外,又像是意料之中的,秦衍最终选择了仙门首宗半沧宗,以致于承澜宗长老们由起初将秦衍看作瑰玉的态度,变为了眼不见为净的恼丧。
至此,承澜宗与半沧宗梁子便结下了,到如今已有数十近百年的时间。
胡药药思忖着,问道:“怎的不请半沧宗?我听家里长辈说,仙门百家可数半沧宗最是厉害啊。”
那人听了,笑道:“我等平民哪能知国主所想,许是半沧宗忙着别的事,脱不开身,这才推了凤吾国的请求罢。”
胡药药了然点头,嘴上应着“也是”。
之后又与这几人侃了些别的琐碎见闻,胡药药适时唤来小二给两桌结账,边笑着摆手拂了谢意,边转身从酒馆离开了。
一离开人群视线,胡药药脸上的醉态顿时消失,满眼清明。
胡药药照着宿渺传灵所指的路线,抵达暂作休憩的客栈。
到了房内,胡药药先饮了两杯茶解渴,这才将探到的情况详实道来。
多日前,一富绅于青天白日之下,在房内化成了一泼血水,找不着半点血肉骨皮。此后每隔两三日,皇城之下便会有几人在房内身化血水,死法如出一辙。
而经探查可知,迄今为止死去的三十多人中男女老少皆有,身份地位朴贵不一,没有特例,因而凤吾国百姓乃至朝廷,都认为此番血案是好于滥杀的魔人所为。
宿渺微微摇了摇头:“魔族的确有类似术法,但此番血案应当不是魔族所为,毕竟即便是魔族,也无法做到让血肉骨皮没有半分残留。”
胡药药点头认同:“所以作恶者是魄精邪的可能性更大。”
秦子休沉吟一瞬,道:“依你方才所言,那三十多被害之人皆是于房内化的血水?”
胡药药道:“是。”
宿渺瞬间意会:“四合屋宇许是条件之一。”
秦子休道:“不无可能。”
宿渺思忖道:“眼下死者三十来人,与水云城、青障城相比,情况不算太糟,我想定是还有别的条件限制,才导致了这魄精邪作恶不似前两者般猖獗。”
胡药药拍手道:“去血案现场查上一查,肯定能从中得到更多线索。”
想到什么,宿渺有些头疼:“可此次查探需得全程隐匿行踪,否则一不小心与承澜宗撞上,见我等医谷之人越过他们先头探凤吾血案,怕是要生事端……如此一来,探查定是多有不便了。”
胡药药撇了撇嘴:“承澜宗实力不如半沧宗,心眼小的倒是远胜,活该万年老二。”
宿渺无奈失笑:“切莫让承澜宗人听见你这话,仔细又打起来了。”
又?秦子休微微挑眉。
胡药药嗤哼一声,环着臂靠上椅背,满脸写着对承澜宗的反感。
……
商议完行动计划后,胡药药起身离开回了自己的房间,唤来一桶热水沐浴完,便倒头躺在了床上。
胡药药睁眼望着虚空,十分努力地自我劝解,将连日来扰他烦他的苦闷思绪从脑海中清走。
过了半晌,他终于深吐一口气,扬手一挥,熄灭了房内烛火,只余月华透窗洒入室内,隐约照亮房内陈设轮廓。
窗外拂风吹过叶林,沙沙作响,衬着室内静谧无声。
恍惚欲沉睡梦间,似有一道缥缈声线从远空而来,轻而又轻地缭绕在了胡药药的耳畔。
“小药仙师……”
胡药药眉宇缓缓轻蹙,仿佛被一根细弱蚕丝钓住了魂神,飘飘悠悠悬于半空,不坠深梦。
“小药仙师……”
胡药药一个激灵,从即将混沌入梦的状态陡然清醒过来。
什么声音?!
“小药仙师。”
这声音……
不像、幻听……
胡药药蓦然睁眼,一张于昏暗中影影绰绰放大的脸瞬间闯进视野中。
胡药药:“!!!”
胡药药惊得往旁边一滚,翻身而起靠在了墙面上:“姜晚月?!”
姜晚月悠悠然起身,半卧不卧地只手撑床,昏昧光线也挡不住她眸内狡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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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灵动。
她笑吟吟道:“是我啊。”
胡药药震惊得魂都要跳出去了:“你没死?!”
姜晚月疑惑歪头,嘟哝道:“我为什么会死啊?”
说着,她扬手轻挥,屋内烛火霎时再次燃起,映亮满屋。
胡药药眯眼适应了两息光线,旋即定目望去,只见眼前女子红衫轻薄,要遮不遮地笼着曼妙的身形曲线,如瀑青丝结了几缕细辫,额间碎发微微扫着眉尾缀画的彼岸花钿。
此时女子笑眼盈盈,娇艳勾惑的气质里竟矛盾地含了些纯真。
胡药药简直不敢置信,下意识现出佩剑,指手一攥剑柄间,转瞬剑尖便指向了姜晚月的胸前,只差毫厘之距。
姜晚月一顿,低头瞧眼胸前剑尖,又抬眸看向胡药药,仍是那副笑意盈盈的模样:“小药仙师,你莫要凶我,仔细我生气了,可是要再把你带走的哦。”
“你!”胡药药噎声一顿,立即问道,“你这鬼邪,究竟是男是女!”
话落,胡药药终于反应过来哪里不对劲。
依宿渺和秦子休的实力,绝不可能出现这样的差错,况且非毒魄精他亲眼见过,必不可能再复活。
姜晚月闻言,不由想到些什么,她红唇微勾,趁着胡药药不知为何而愣神之际,抬指抵开剑尖,朝前膝行两步,整个人如同埋入了胡药药的怀中般,双手撑其腿面,红衫轻撩他胸膛,无辜道:“我是男子还是女子,小药仙师试试不就知道了?”
胡药药一僵,清俊面庞霎时涌上红晕,他想挥手推开姜晚月,却发现身体动弹不得,显然是已被姜晚月施法桎梏。
胡药药羞恼不已,厉声斥道:“你……轻浮!”
似嫌威吓不够,又加一句,“孟浪!”
姜晚月眨眼一笑:“凶我?那你可要付出代价哦。”
话落,她不由分说低头落了一记吻在胡药药的唇角,须臾后退,满意地瞧着胡药药一脸呆滞。
“你……你!”胡药药噎了噎,不敢再斥,别过头问道,“天竹虺是你何人?你设计作害我之后,缘何将我放在他宫殿。”
姜晚月眸色微闪,这才明白胡药药起初为何质问她是男子,还是女子。
她表情无辜,半真半假道:“那是我的宫殿,天竹虺大人不过是施了道魂息在你身上,为防你行踪暴露惹来不必要的麻烦,谁知最后还是惹来了麻烦。”
“天竹虺大人?你是他从属?”胡药药狐疑道。
姜晚月点了点头:“天竹虺大人是我们鬼窟高阶衍邪之一,可比我们野邪厉害多了。”
胡药药感觉着无法动弹的四肢,心道:你们野邪也不遑多让。
就目下瞧来,姜晚月的修为境界少说也有化神境。
而胡药药自身,堪堪只到元婴境。
虽然这在仙界已是天赋不错,毕竟依仙界平均水平,基本百岁达到元婴境,可一想到身手落在姜晚月下风,胡药药就有种说不上的憋屈。
胡药药瞥眼现下的姿势,艰难道:“你先放开我。”
姜晚月捻着根细辫,用辫尾红铃轻滑胡药药的面颊,嘟哝道:“你可能保证我放开你时,不对付我?”
胡药药心头一哼,嘴上却道:“保证。”
闻言,姜晚月便除去了施与胡药药的术法。
胡药药试着一动,觉四肢已恢复自如,立时攥紧剑柄,抬手朝姜晚月挥去。
姜晚月灵敏仰身避过剑锋,旋身一跃,转而飞落在了屋堂中央,她悠悠然回望胡药药,噙笑扬了扬眉:“就知道小药仙师是要说话不算话的,还好我早有准备。”
胡药药一恼,提剑就要捉捕姜晚月,不防姜晚月动作更快,转瞬就从窗口飞了出去,她悬于林梢看向胡药药,笑着道:“他日晚月定再登门拜访,劳小药仙师榻上静候哦。”
“姜晚月!”胡药药恼道。
姜晚月一笑,瞬息便无了踪影。
胡药药恼怒瞪着那早无人影的窗外半晌,良久才泄气转身回到床边,身形往床上一摔,郁闷不已。
18. 双花杀
夜深入了鸡鸣时,子规鸟不眠,犹自声声啼。
一男人喝得酩酊大醉,步子踉跄地从花街柳巷离开,往家的方向走去。
“哎呦老爷,怎的又喝成这样。”一妇人久候门口多时,见门外偏街隐有人影朝这头走来,定目一瞧下,当即迎了上去。
宋员外晕眩不语,任由妻子搀扶着,随她归了家门。
回到卧房,宋员外倒头躺在了榻上,醉意绞得大脑胀痛生烦,觉出妻子正为他脱着鞋袜,心生不耐间,一脚发狠踢了过去,宋夫人一个不防被踹倒在地,惶恐低呼:“老爷……”
可痛呼换不来怜惜,宋员外头脑不清晰,凭着烦怒,对着妻子又打又砸。
一时间,房内尽是呵斥辱骂,哭喊求饶。
片刻后宋员外酒意微散,见妻子衣衫凌乱,浑身是伤,方才如梦初醒,面露愧色。
他抱住妻子一阵哄慰,宋夫人忍泪摇头,言说无碍,她低眉顺眼地整理好衣着,出门去寻下人备水,供宋员外梳洗。
房内寂静,昏黄烛火曳曳,只剩了宋员外躺靠着榻椅,醉熏而昏昧。
悠悠几息后,光线逐渐昏暗下来,隐有雾气腾起。
梳妆台上的铜镜恍若成了一汪清泉,不过一点涟漪漾泛,铜镜便立时变得扭曲不成型,随涟漪扩散而逐渐放大。
不多时,房内一片黑黢,浓郁雾气中,铜镜已成水镜,直接占据了梳妆台后的整张墙面。
宋员外原本晕醉不清醒,忽而似有所觉般,一个激灵睁开了双眼,见房内景象,吓得当即从榻上坐起,酒意直接散了大半。
他转头朝水镜望去,双目微微发瞠,悚然僵了身。
水镜之内,晕开湖泊一片。
丝缕绿意聚拢在湖心,正朝湖面缓缓延伸而上,探出一根接一根的枝条。
好似与水镜景象相对应般,宋员外喉间陡然刺出一根枝条,枝条环着脖颈紧勒两圈,尖端刺入下颌,直透天灵盖而出。
宋员外抬手紧紧捂住喉颈,咯咯呕血间,双目暴突,发不出半分声息。
与此同时身体各处又接连破出数条绿芽枝条,沾染着血的枝条尖冒出簇簇莹洁白花,一层一层将宋员外包拢在白花织就的“茧”里。
那厢水镜已是白花遍开,缕缕雾气从花蕊而出悠悠上浮,朝湖中央汇融,逐渐化成一道倩影。
幽幽吟唱飘渺而起,空灵而凄婉。
须臾过后,倩影凝实成体,幻化为一名女子。
宋员外惊恐万状地死死瞪着镜中女子,身上或融入血肉,或钻入脊骨,或吊于皮肤的白花开始枯萎,连带血肉骨皮一齐,片片凋谢,最终化成一滩血水,再不见宋员外身影,只余一团莹光微微的魂元,惶茫飘浮在半空。
女子悬坐于花湖,银发如织披散了满背,裙衫由水白渐变为血红,一路垂迤到脚踝。
“魂兮,魂兮,忏而不净,业障不得清。”
女子轻轻幽吟着,她纤指微抬,飘于血水之上的魂元瞬间穿过水镜,落在了她的手心。
须臾,魂元莹散成雾,自女子手心缓缓渗入。
女子眼睫顿顿轻抬,露出一双红瞳,红瞳妖冶,盈着餍足恹懒之意。
“水谣,你感觉到了么?大人来了。”她幽幽开口道
这话一落,女子神情陡然一变,由懒媚之态变为了活泼娇俏:“大人来凤吾作甚?她不是追着一仙修去玩了么?”
语罢,女子神情再度一变,又变为懒媚:“许是有要事吧,不过既未召唤你我,就不管这么多了。”
女子表情又是一变,一派纯然天真,语气却带着恶劣的俏皮:“我知晓了,荼蘼又想偷懒。哪日鬼幽大人召唤,我可要告你一状。”
瞧着竟是一体双魂之态。
荼蘼不以为意,软身伏于花床,纤指轻撩湖水:“反正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左右大人不会降罚,有懒不偷,白不偷。”
水谣轻哼一声后,忍不住打了个哈欠:“都怪你,非得这时辰取魂元,碍我眠眠。”
“馋得紧,没办法啊。”荼蘼轻笑告饶,“下不为例。”
水谣困倦含糊一应,携荼蘼魂神一同睡去。
水镜之象渐渐消散,涟漪收拢重新化为铜镜,很快房内便恢复了原状。
唯有榻椅与地面蔓延成片的血水,存在鲜明。
这夜宋家突发血案,惊得邻里多人又是恐惧难安,又是不住好奇,齐齐围在宋家瞧那惨象。
消息一传偏街,二传长巷,过了一时三刻,满城皆知。
宿渺向来警敏,捕捉到街外莫名起来的热闹,她魂识一动,很快从安眠的状态醒转,撑身坐了起来。
“出事了。”
宿渺闻言一怔,还没来得及讶异秦子休的声音怎么听起来这么清醒,是没睡还是醒得早,便听秦子休又道,“宋家,宋员外。”
宿渺道:“也是身化血水?”
秦子休道:“嗯。”
宿渺拧了眉,道:“去看看。”
秦子休道:“好。”
宿渺赶忙收拾一番,刚走到门口打开房门,就觉察到了隔壁房间一坐在门口的熟悉气息,她狐疑一滞:“小药?”
胡药药闻声转头,一愣,下意识站直了:“师、师姐。”
宿渺道:“大半夜的,你怎么还不睡?”
回想到什么,胡药药羞恼地皱了下眉,含糊道:“……睡不着。”
他看了眼宿渺完整的装束,疑惑道,“师姐,你这是要去哪?”
宿渺一顿,这才想起出门的目的,当即无暇再去注意胡药药的异样,道:“宋家员外出事了,计划有变,我们即刻动身去瞧瞧究竟。”
胡药药瞬间正色,忙应了声“好”,跟上了宿渺和定然随行在宿渺身旁的秦子休。
……
平旦之时,天色仍旧暗沉,当是家家户户深眠的时候。
然而宋家堂烛大亮,下人们纷纷惊惶忙活,操办着猝不及防的丧事。谁能想到下一个被取了性命的会是自家员外郎,根本毫无预兆。
等到围在宋家瞧热闹的人被驱逐着纷纷离去,除却卧房门口留了看守的人外,再无他人后,三人才在暗处掐诀一闪,转瞬就隐匿身形到了卧房中。
循着嗅觉判断,宿渺走到浸染了血水的地面旁,蹲身间,指尖抵于血水轻轻滑动。
须臾,宿渺细眉一蹙:“竟当真没有血肉骨皮的残留,这血水化的实在干净。”
秦子休淡淡道:“府邸无有阵域结界的残痕。”
那厢将房间各处逡巡了一圈的胡药药适时道:“房间各处亦没有任何异常。”
这话一落后,三人都齐齐沉默下来。
……如此,四合屋宇还会是条件之一么?
正思忖着,宿渺蓦然一顿。
她将沾染了血液的指尖凑至鼻间仔细嗅了嗅。片刻后,宿渺手指一紧,竟发现这道血息除却正常的腥气外,极隐秘地融了些浅淡的花香,当即道:“血水内融丝缕异香,子休,你试试能否将这气息抽离出来。”
“好。”秦子休并指朝血水送入一道灵源,血水气味应灵息干扰逐渐两相分离,一左一右弥漫在以灵力为界划分出来的两个空间。
宿渺往弥漫花香的一侧靠近两步,原本嗅入鼻息浅淡难辨的香气瞬间浓郁许多,她凝眉判断片刻,喃喃道:“荼蘼……尸血里怎么会有荼蘼的香气。”
胡药药指节抵着下巴点了点,随口臆测:“莫不是这宋员外常年喜好佩戴存放了荼蘼花干的香囊,亦或是涂抹了荼蘼香粉,以致于血质也被浸染了?”
宿渺道:“不无可能,但可能性不大,具体如何,还需应证。”
胡药药积极应和:“左右这会儿时间充裕,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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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之前罹难的三十多家门户探上一探。”
秦子休睨了眼胡药药,这表现明显是不愿回客栈,回想方才胡药药宁可蹲坐门口也不乐意待在房里的举动,秦子休不动声色挑了挑眉,淡漠道:“这多家门户当是早将案发现场清理了一番,无有尸血,如何探寻线索,应证猜测?”
胡药药打了个响指:“医谷有一法,可循血息复原尸血的形味色态。”
秦子休表情仍旧清冷,又道:“已是丑时末,应当回去歇息,探一家不过一炷香,可若探三十多家,便是到辰时也探不完,不若明日再探不迟。”
胡药药皱了眉:“夜深人静利于行事,若是到了白日,可不定能探访自如了。”
秦子休抱臂瞥了眼努力撑着干涩眼皮的胡药药,道:“怎么,你还是不困?”
胡药药一僵:“额,我……”
秦子休淡淡道:“你不困,宿渺还得休息,她未化金丹,不比你元婴境之身强健。”
话落,秦子休施出灵源牵住宿渺的手腕,转头将人带走了。
宿渺:“……”
胡药药:“……”
回到客栈后,确认胡药药已经回了隔壁房间,立于虚掩房门边的宿渺回身道:“小药不太对劲,似是房内有什么叫他避之不及。”
方才胡药药停在房门口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迈开步子走进屋里,这让宿渺不得不心生疑窦。
等等,房内……
宿渺神经一跳,紧张道:“莫不是那藏匿凤吾的邪物盯上了小药,小药有所察觉了?……不行,小药有危险,不能让他独自待着。”
要知道这些鬼窟横生数千年的魄精邪修为境界媲于返虚,胡药药定然是对付不了的。
说着,宿渺便要打开房门去隔壁叫胡药药出来,秦子休二话不说越过宿渺的耳侧反手一按,直接将房门关上了。
宿渺:“……?”
秦子休冷漠道:“他所躲的,不是那邪物。”
宿渺一顿,只听秦子休又道:“虽不知他具体躲的是谁,但总归没有危险。”
默了一瞬,宿渺在灵息浓郁的半围拢中转回身来,仰头对上秦子休:“你都听到,或看到了什么,对么?就在两个时辰前。”
当时宿渺便觉察到秦子休十分清醒,完全不像是入睡过。
秦子休垂眸看着宿渺,淡淡道:“隔墙不清,隐约听到的也不算分明,不过能分辨出那是一名女子。”他刻意强调了后半句。
宿渺轻咳一声:“……所以,这女子应当是小药的红鸾劫?”
瞧胡药药那如避洪水猛兽的模样,可不就如同临了劫难一般。
秦子休扯了扯嘴角,语气冷漠道:“不知。我只知你若贸然将他领来与你同寝一室,明日便会有风言风语传遍凤吾国乃至仙界。须知男女有别,他早便不是孩提之时能随便待在你闺房的师弟,而是一个男人。”
“……”宿渺微微靠着门扇,唇沿无声浅挽了一个微小弧度,她平静道,“那你呢?”
秦子休一顿,道:“无人能瞧见我的存在。”
所以不会传出对宿渺不利的谣言。
宿渺睫羽轻动:“你也说了,男女有别。”
“……”秦子休耳根浮上薄热,心跳加剧间,他猛地收回手侧过身去,面无表情道:“我只栖于琴内,与你不处于同一境域,不算同寝一室。”
宿渺了然点了点头:“既如此……”
她微微站直身形,朝床榻走去,“天色不早,也该歇着了。”
蓦地,宿渺脚步一停,微微转身面向看着她的秦子休,神情自然道:“我方才原是想让你去陪小药待着,如真有危险发生,有你在也能及时化解,既然小药安全无碍,那便罢了。”
说完,宿渺兀自转身走向卧榻,留下秦子休僵在原地,玉雪冷面破天荒泛起了一层薄红。
19. 国香酩
清晨时分,胡药药顶着两只黑眼圈从床上爬了起来。
姜晚月虽嘴上说是他日再访,可胡药药深知邪物最是诡诈多端,嘴里通常没有一句老实话,谁知道会不会忽然打得他一个措手不及。
他不敢放松半分警惕,直接在房内布下了好几道防御结界,生怕姜晚月突如其来再把他掳走。
结果还是一整夜没有睡好。
如此这般,实在是有些……丢人。
胡药药烦闷地将头发用簪子簪好,提上佩剑准备去同宿渺二人汇合,门扇甫一推开,一阵热闹声响瞬间闯入了胡药药的耳内。
胡药药疑惑皱眉,循着声响往另一头廊道走去,借窗往下一望,登时神色一凝。
……
“叩叩!”
“师姐,不好了。”
宿渺闻声一顿,秦子休已扬手挥开门扇,胡药药匆忙迈步进来,反手关上了门:“承澜宗的人到了,听闻一拨官兵已经在他们的指挥下重重把守住了那被害三十多户的家门,包括今儿半夜遭了血光之灾的宋员外家,还明令禁止闲杂人等靠近。”
宿渺微微凝眉,偏首向胡药药。
单是如此,应当犯不着让胡药药这般紧张,承澜宗人的到来左不过是对他们的行动有所阻碍罢了。
果不其然,胡药药接着道:“……此外,楼下行人言语间提到了‘少宗主’三个字,如若不出差错,承澜宗领队之人想必是……楚机。”话落,胡药药不由捏紧了拳头。
胡药药能想到的,宿渺自然也想到了。
楚机此人一向看不起人界,视凡人为蝼蚁,遑论是领队下到人界帮助凡人擒拿魔邪。
宿渺眼眸半阖,平静道:“从一开始我就没有刻意掩藏过行踪,他能循踪追来,并不奇怪。”
胡药药一愣,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什么,眼睛微微睁大:“师姐,你是故意……”
宿渺:“嗯。”
胡药药噎了声,脸色有些不好看。
“他是谁。”秦子休目光在宿渺和胡药药之间来回一转,最终看向宿渺问道。
宿渺抬首对上秦子休,心知秦子休要问的不是楚机的身份,她默了默,缓缓道:“一心想得到瑶光琴的人。”
医谷一战中魔族溃败,没能成功抢夺瑶光琴,事后定然不会善罢甘休。可连日来宿渺行走于人界,除却邪灵外,一个魔族都不曾碰到,秦子休原先还思忖着魔界没有动静的缘由,如今看来,是承澜宗插了手。
更或者说,是楚机派人插手阻下了意图进入人界的魔族。
秦子休淡淡道:“你早便知道楚机会出手一争,同样想得到瑶光琴的魔族自然而然也会成为楚机需扫除的障碍。这才敢贸然入世,而无惧撞见魔族。”
宿渺没有否认,她道:“医谷头日覆灭,次日便能传遍仙魔两界,楚机早晚会在知晓这一消息后寻来。我想,与其谨慎躲藏,不如顺其自然,让这两方人马自去相争,哪怕只能多得一日喘息,也好过日日不得安宁。”
胡药药疑惑道:“那承澜宗抢在半沧宗前头接下凤吾国的祈助,也是楚机的手笔?”
宿渺却摇了摇头:“应当不是,若非非毒魄精指引,我们事先也不知道会来到凤吾国,不是么?”
这倒也是……胡药药心道。他撇了撇嘴:“所以楚机现下是腾出手来了,一得空当就追到了这里。”
他“嘁”了一声,满脸嫌恶,“真是阴魂不散。”
刚说完,一阵敲门声再次“叩叩”响起,三人齐齐一顿。
宿渺扬声道:“何人?”
“卑职拜见圣女。”
两道声音在门口一同响起,紧接着其中一人道:“陛下知圣女大驾已临凤吾,特派我等恭迎圣女入宫一叙,还请圣女移驾。”
“……这么快就找上门来了。”胡药药低嗤了声,走到门口将门打开,见门外以及往楼下延伸的路皆整整齐齐站了两列官兵,不知道还以为是在缉拿要犯,他忍不住扬了扬眉,“阵仗挺大啊。”
为首官兵见是胡药药,神色却不怎么意外,他拱手道:“卑职见过药仙师。皇城近日频起血灾,恐有魔族邪灵出没,为保圣女安危,陛下这才下令加派人手护卫圣女左右,还望圣女、药仙师勿怪。”
“哦。”胡药药意味不明道,“国主有心了。”
说是护卫,实则是故意将场面弄大,好让宿渺难以在那么多人眼皮子底下推拒,不得不前往皇宫吧。
这官兵听了,低着眉将身子又往下俯了俯。
宿渺从椅子上起身,经过秦子休时,她密室传音道:“楚机为人卑鄙不择手段,实难相与,从此刻开始,你切莫再出声出动静,别让他知晓你的存在。”
若要问宿渺最悔的是什么,那便是在不知道秦子休魂体有异的情况下,任由行踪暴露,任由旁人知晓瑶光琴生了灵。
而今,她只能寄希望于知晓秦子休存在的人还不曾透露过关于秦子休的消息,寄希望于楚机暂时不知瑶光生灵了。
说完,宿渺兀自走向门口,秦子休闻言微顿,他抿了抿薄唇,跟在了宿渺身旁。
到了门口,外头众人一见宿渺,立时整齐划一俯首道:“见过圣女。”
宿渺道:“既是国主相邀,那便走吧。”
秦子休习惯性施出一道灵流要牵住宿渺的手腕,却听宿渺又道:“小药,引路。”
秦子休:“……”
手指蜷了蜷,秦子休将伸出半截的手默默收了回来,冰霜神色浮着不虞。
“嗯?”胡药药愣了一愣,很快反应过来,“哦,哦好。”
他不甚熟练地抬起一只手臂,方便宿渺将手搭在他的小臂上,等走出了两步后,胡药药才后知后觉到这动作像什么——这不就是诸国皇宫内侍搀扶宫妃时的姿势吗?
胡药药:“…………”
……
“事前不知圣女、药仙师已来凤吾两日,有所怠慢,若非楚少宗主提醒,寡人恐怕就要吃罪于仙门了。”
宿渺将将入座凤吾国主特摆的宴席,国主便当即道。
宿渺微微颔首:“国主言重了。”
话落,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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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慢悠悠的声线自宿渺所在席位的正对面传来:“可不是么,圣女来了也不声不响的,如若不是本少宗主细心护守,时刻注意,怕是也难知道圣女动向啊。”
“……”将追踪监视说得这么大言不惭,当真是脸皮子厚实可憎。胡药药看向那厢捻着酒杯有一下没一下地转,鹰隼般的视线紧紧凝在宿渺身上的楚机,心头冒火。
秦子休睨向楚机,目光更是冰冷刺骨,若没有宿渺严令,周身泛着杀意的威压早已克制不住朝楚机袭去。
楚机似有所觉,顿了顿,目光微侧瞥了一眼胡药药,尽是轻蔑,很快又回看向默然不语的宿渺,道:“说起来,你我也快有数十年不曾相见了对吧,宿渺?”
宿渺从容一笑,却是道:“无有必要,何须相见。”
楚机面色微沉。
无形的针锋之意在陡然安静的宴殿来回流转,国主左看一眼,右看一眼,连忙笑着打起圆场:“既是相见,便是缘分,譬如凤吾能迎来三位仙师,定然也是上苍赐予的天大福缘。”
这话一落,剑拔弩张的氛围终于有所缓和,国主握起酒杯,忙又道,“说到福缘,以我凤吾灵净寺之圣水酿制的国香酩可谓内蕴深厚福泽,其醇味绵舌不尽,两息复又回以清甘,酒香通彻身心,令人直感觉灵窍也是一轻,滋味甚是好,三位仙师可定要多尝尝啊。”
楚机勾唇笑道:“这酒的确是好,倒不辱它国香酩一称。”
宿渺以灵力为探,缓缓摸索着捻过酒杯,一手半举宽袖遮面,一手将杯沿抵在唇边,正要轻抿一口,嗅到什么,她蓦地一停,面色浮上些许古怪。
秦子休见状,传音问道:“怎么了?”
宿渺道:“荼蘼。”
秦子休目光微转,落在了玉瓷杯中微微轻漾的酒液。
宿渺想了想,还是垂眼浅抿了一小口细细去品,浅淡的荼蘼香在唇齿间流转,混合着酒香的清冽,确是令人灵魄生轻,通体舒畅。
宿渺不动声色敛下思量,将酒杯缓缓放回桌面,国主适时问道:“圣女觉得如何?”
宿渺婉然一笑,道:“此酒内蕴灵息,于仙家人而言,亦是不可多得的好酒。”
国主听了,当即朗笑开来:“能得圣女一赞,也是这酒的福分了。”
宿渺道:“听国主说,此酒名为‘国香酩’,却是不知,这‘国香’意指的是物还是韵?”
国主闻言,笑道:“圣女来了凤吾这两日,可有听过‘凤吾三圣’?”
宿渺摇头道:“不曾。”
国主道:“在我凤吾素有三圣,即圣水、圣酒、圣花。国寺灵净寺中有一湖,名为宁安湖,其湖水蕴含浓郁灵气,百姓饮之身康体健,怀灵根之人饮之,助修为提升,故此得名圣水。以圣水酿造的酒,便称圣酒,遍开于宁安湖的花,便称圣花。圣酒酿造出来后,尤带圣花花香,故圣酒又称国香酩。”
他笑了笑,落声道,“是以国香,指的便是圣花。”
宿渺手指微微一紧:“敢问圣花,是何种花卉。”
国主道:“荼蘼。”
20. 线索断
——线索,断了。
这厢三人心头齐齐一沉。
胡药药看了眼手中的酒,惊疑着,默默把酒杯放下了。
凤吾国祚已有数千年之久,按凤吾国主所说,荼蘼素来就是凤吾国圣花,遍生于灵息浓郁的宁安湖,其浸润入香的湖水又是凤吾百姓皆可共饮的圣水,偏偏圣水中所蕴的灵息又可在血缘的牵系下代代相传,子辈受益。
这便意味着,凤吾国人血质含带荼蘼花香是为常态,非是异常,因而就算查出另外死去的三十多人血息蕴有荼蘼香,也算不得什么。
宿渺心头发了愁,面上却不显,她婉声道:“犹记荼蘼又唤佛见笑,于佛之一道上,是为灵慧与圣洁的化身,今又知凤吾的荼蘼解脱于平常湿润松土,而浮生于灵息甚浓的圣水,如此看来,它的确承得起圣花之荣。”
国主颇为感慰,点了点头笑道:“圣女所言极是,若无三圣之福泽,凤吾又如何能绵延至今啊。”
想到什么,他缓缓敛了笑意,疑惑道,“话说回来,圣女怎会来到凤吾?寡人听闻圣女百年来一向不出医谷,哪怕是仙门盛大会事也鲜见参与,遑论是下到人界……圣女可是有何紧要之事在身?如若有寡人能帮到的地方,圣女尽管开口,寡人定竭力相帮。”
凤吾国主这话一出,楚机不由眉尾一挑,盯着宿渺的视线又紧了两分。
他倒也想听听,宿渺究竟为何久留人界不去。
据门人追踪传回的消息,宿渺可是先后在南向水云城、青障城留待了几日,从城中人口中打听可知,宿渺还帮着除了些有点本事的邪物,疗愈了不少受邪物所侵而病疴缠身的凡人,医仁之名可谓又响了不少。
只是不知,怎么转头就往北向跑了?害得他刚抵达南向城池,又不得不在接到门人传灵后,急忙赶到北向。
宿渺默了默,道:“国主消息灵通,定然早便知晓医谷遭了魔族戮没吧。”
国主眉头微皱,轻叹道:“……彼时闻此噩耗,寡人亦甚感痛心。”
宿渺早便想好了说辞,她平静道:"如今医谷无人,只剩了我和师弟,为承我父之遗志,续医谷之根本,纵使身有疾而不便,我也不能苟且作活,自当行走四方,悬壶济世……实不相瞒,我此行是要前往极地去寻几味药草,恰巧途经凤吾,打算歇两日脚再继续启程,本是无意打扰的。在此,还要谢过国主招待了。"
国主不算冒犯地看了眼宿渺的眼睛,颔了颔首道:“原是如此……圣女能应邀而来,也是给了寡人一份薄面,又何须言谢。”
他深眉一拧,又道,“只是如今皇城内应是有魔族潜伏,戕害无辜,想必也已然知晓圣女行踪,若圣女再被魔族围困,便是身负仙琴,也恐有性命之危,不若暂留皇宫几日,待楚少宗主出手将魔邪铲除干净后,再走不迟。”
国主此话正中楚机下怀,他勾着抹笑,眼眸微眯地看向一脸犯难神色的宿渺,道:“国主说的在理。宿渺,小儿抱金砖的道理,你不会不懂吧。”
宿渺敛下佯作为难的神情,淡然别开脸避过楚机如有实质的目光,偏首向国主颔首道:“那便叨扰了。”
国主笑了笑,收回视线时,目光微低看向酒杯里轻漾的酒液。
液面倒映成像,隐约映出国主深了一深的眸色。
……
宴会结束后,宿渺跟随宫侍的指引到了供予她住宿的殿宇,在她的要求之下,胡药药入住的地方也被安排在了她附近,步行不过数十丈之距。
待宫侍们福身,一一离开前厅后,胡药药眼见四下无人,终于将憋了许久的愁虑吐了出来:“这下麻烦了,原以为掌握了的线索现下全没了用处。”
他大叹一声,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挥手便倒了两杯茶,一杯推给对面的宿渺,一杯直往嘴里灌,囫囵想要漱清口中残余的荼蘼酒香。
起初尝着国香酩时,胡药药还觉得味道甚好,一听这酒里带了荼蘼香,估计凤吾国百姓的血质也都被荼蘼香腌入了味,胡药药就忍不住想起宋员外那滩血水,恍惚中好似嘴里也漫上了血腥味,心头不由颇感不适。
胡药药咽下茶水,道:“不过我倒有些好奇,这凤吾国的国主什么时候与楚机交情这么好了,竟相帮着同楚机一唱一和,出言留人。”
宿渺也颇感不解地摇了摇头。
胡药药闲闲地转着茶杯,猜测道:“许是凤吾国与半沧宗真有了罅隙吧,否则就算是半沧宗有事出不了人,这国主也完全可以在半沧宗的引荐下,寻其他仙门相帮,如今却偏偏找了承澜宗。”
他轻哼了一声,“若不是我们真有要事亟需解决,不作推拒,指不定那会儿刚开了要走人的口,殿门立马就会堵上一堆禁军,再薄薄地围一层承澜宗人。”
好一顿嘲完,胡药药看向宿渺,有些没了主意:“师姐,你说现下该怎么办,有楚机盯着,我们怕是很难腾出双手去查。”
宿渺思量道:“为今之计,只能静观其变了,也许能借楚机的手得到有用的信息。”
胡药药想了想,道:“师姐,既然承澜宗要查此案,我们也要查,为何不干脆以相助为由,同他们合作?毕竟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我们坐视不管岂非更反常?左右两方目的一致,要是一同出力,兴许能事半功倍也说不定。”
宿渺闻言没有说话,而是从须弥戒中取出囚邪囊打开,只见一团隐隐浮现丝缕红芒的竹绿雾体飘了出来,胡药药登时一怔。
“雀阴魄精竟同非毒魄精融合了?!”胡药药惊声道。
宿渺道:“准确来说,是非毒魄精吸收融解了雀阴魄精。”
胡药药纳闷道:“这话何意。”
宿渺道:“人之魂元,以三魂七魄组合,在天地人三魂中,人魂又称幽精魂,是七魄之根茎,而七魄便如同人魂开散的枝叶。此间非毒为七魄中枢,是以能融合其他六魄,你想,这般下来我们是不是能融出一只幽精魂灵,不但能借此找寻到幽精邪,还能凭幽精魂灵内蕴的邪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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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付幽精邪?”
胡药药眼睛一亮:“对啊,单是衍邪就够难对付的了,像幽精这样的主邪,肯定更难对付,利用化生的幽精魂灵来以邪制邪,胜算更大。”
宿渺微微蹙眉:“衍邪?主邪?”
胡药药:“……”
宿渺道:“这是邪灵之间的阶层体现?”
胡药药道:“……对。”
宿渺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胡药药道:“……呃,被天竹虺抓去时,有注意到他们的交流。”
宿渺明了点头:“原来如此。”
胡药药暗暗松了口气,蓦然意识到话题打了岔,他道:“不对啊,那这跟不同承澜宗合作有什么关系?”
宿渺扬手将非毒魄精重新收回囚邪囊,放入须弥戒中,道:“承澜宗主要以丹入道,连平常野邪都能被他们炼化利用,你猜楚机知晓我们手里有邪源之盛已然媲于半步合道境的魄精在手,会不会想要抢夺?非毒魄精若被他夺走,我们又该以何为指引去寻其他衍邪?遑论是主邪?”
胡药药抬手捻了捻下巴,心道好像是这么个道理,他看了宿渺两眼,忽然试探道:“既然这也不可那也不妥,不若让子休哥去暗查一番?反正无人能瞧见子休哥。”
宿渺断然道:“不行!”
秦子休安静看向宿渺。
胡药药被宿渺严肃的神色吓了一吓,讪讪闭了嘴,这下他是确定了,比起什么魄精被夺走,宿渺更不想的是让他人知晓秦子休吧,这才尽可能避免与承澜宗人接触,估计还勒令了秦子休不准出任何动静,否则今晨也不会让他引路,而秦子休直到现在也没发出一点声响。
虽不知是何缘由,但瞧见宿渺不太好的脸色,胡药药也不敢多心探究。
刚想到这,忽然,秦子休开口道:“胡药药,你寻个由头出宫,潜入灵净寺将宁安湖景象拓入封影石,即刻带回。”说话间,一枚流转光雾的灵石已被送进了胡药药的手中。
宿渺一惊,偏首向虚空:“子休……”
秦子休见状,眉宇微凝间,一手已然无意识抬起轻捋了一捋宿渺额角的碎发,宿渺只觉一缕似有若无的灵风拂过,她睫羽微动,还未仔细感知出是什么,那厢秦子休便很快收回了手,淡声道:“我用灵源探过,四下皆无人,你……不必如此紧张。”
宿渺闻言,默然转回了头,须臾,她道:“你发现什么了?”
秦子休道:“暂且没有,不过倒是想瞧瞧凤吾三圣所出之地是否如传闻般奇异。”
胡药药握着封影石起身:“我这便去。”
宿渺道:“切记避开楚机眼线。”
胡药药道:“好。”
……
将封影石收进须弥环中,胡药药神情一整,径自闲闲地离开了皇宫。
彼时守卫宫门的禁军见状也不敢多加阻拦,只问了句出宫所为何事,得到胡药药一句要去赏街游玩,便恭敬垂了垂首,目送胡药药离去。
21. 信与否
装模作样逛了一圈街后,胡药药步入一家酒楼混进了人群中,确认周遭没有仙家人的气息,他拐进一间无人的隔间,捏指一掐隐身诀,便顺着窗口跃出,直奔灵净寺而去。
正是未时时分,日头已然偏过中天,逐渐向西偏移。
灵净寺前往来香客繁多,青烟成片成片地弥漫,檀香气味可谓浓郁扑鼻。
然而在这片檀香之中,仍有丝丝缕缕荼蘼的馥郁芬芳飘于空气,渗入鼻息,明明不算浓重的香味,却比之檀香还要引人注意。
胡药药恍然想起,此时人间正值春末时节,恰是荼蘼开得最盛的时候,等到夏风将临,便会纷纷凋零残败,道是不争春来也不喧夏,悠然自适而超脱豁达,再加之荼蘼花瓣洁白秀丽,被佛人誉为圣洁之花,于是便有了佛见笑这一别称。
想到这,胡药药望向百阶之上恢弘庄严的灵净寺,视线微转,又逡巡向来来往往的香客,不知怎的,心头油然升起一丝难以捉摸的异样之感。他凝眉再观,片刻后,却仍是捉摸不清,忍不住纳闷轻啧。
莫不是“血蕴荼蘼”这一现象给他留下阴影了?
胡药药撤去隐身诀,从角落步出,拾阶而上走向灵净寺。
途中不时经过身边的香客大多眉眼带喜意,一副得到了什么好东西的模样,胡药药心感疑惑,一路走到了灵净寺大堂前,脚步微顿。
大堂内,一些手执着花狀木签的香客排成了两列队伍,正逐个上前朝拜神龛上的金佛。
胡药药看了一会儿,发现每当一名香客朝拜完后,一旁的小和尚便会适时递上一杯浸着片白色花瓣的茶水,供香客饮用。
看着看着,胡药药忽然瞧见一道莫名有些眼熟的粉衫身影,只见那道身影正亭步上前朝金佛叩首,姿态十足虔诚,胡药药不自觉往前凑了两步,想瞧得更清楚些,一只手猛地挡在他身前,同时喝声道:“做什么?!插队啊?!想喝圣水上后边排队去!”
这声一出,霎时大堂内几乎所有人都看向了胡药药。
粉衫女子也偏过了头望来,神色竟是毫不意外,潋滟眸光里含带着灵动笑意,似是早便知晓胡药药在这。
胡药药大惊,差点没直接原地拔剑。
姜晚月?!她怎么会在这?!
险而又险克制住手,胡药药一脸歉意地笑着往后退了退,待他人注意力从他身上移开,胡药药立马死盯向姜晚月,姜晚月泰然自若,不紧不慢地将圣水饮完后,起身径直走向胡药药。
还没走近,胡药药便已急步上前攥住姜晚月的手臂,将人带出了大堂,一路带到一处偏僻无人的院落,刚要撒开手,姜晚月便反手握住了胡药药的手腕,另手一抬勾住胡药药的脖颈,身形贴近:“小药仙师,许久未见可还想我?”
胡药药一恼,抬手——
抬不起……
胡药药:“……”
姜晚月抿着笑意,朝胡药药无辜眨眼。
胡药药深呼吸两下,忍无可忍道:“你有本事别玩定身!”
姜晚月两手一收,交叠着枕在胡药药的胸膛,笑盈盈道:“没本事。”
胡药药:“……”
境界压制,胜之不武!
心头腹诽完,胡药药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来这里做什么?还乔装成这样。”
闻言,姜晚月微退两步,在胡药药眼前转了一圈:“不好看么?你不是喜欢这样的么?”
“……”胡药药有些无言,“我怎么不知道我喜欢这样的。”
姜晚月扬眉道:“你不是喜欢你师姐么?我可是照着你师姐的模样用心打扮的哦。”
胡药药一听,顿时傻了傻,终于知道为何方才第一眼瞧见姜晚月身影时会觉得眼熟了,一是因为这清婉雅致的发髻样式以及风动如华的裙衫与宿渺有多相似,二是……他对姜晚月的身形体态本就不算陌生……
但这些不是重点!重点是——
胡药药混乱道:“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姜晚月打量了两眼胡药药的神情,见那清俊容颜上浮着的匪夷所思不似作伪,她勾唇一笑,提步靠近胡药药的瞬间,装束容貌又变回了胡药药熟悉的模样:“那你是喜欢我这样的咯?”
幽香在姜晚月贴来之际缭缭拂入胡药药的鼻息,胡药药莫名心头一晃,闻言,他很快反应过来,下意识冷下了面色,嗤笑道:“你觉得可能么?别打岔,回答我的问题,为何跑到灵净寺?来这做什么?”
姜晚月无趣地撅了撅嘴,靠着胡药药的胸口随意把玩自己的细辫:“来讨这的圣水喝喝。”
“喝圣水?”胡药药狐疑道,“为何?”
姜晚月眨了眨眼:“听闻圣水灵息之浓,足以消解邪晦之气,我便想着来瞧瞧是否真有如此奇效。”
“……”胡药药道,“你纯粹闲得无聊,玩心大起。”
姜晚月道:“不然我能怎么办。”她抬起一只手指轻轻戳了戳胡药药的锁骨,有点抱怨又有点委屈,“你又不陪我玩。”
我为何要陪你玩?胡药药语气嘲讽道:“怎么,又想剥取我的魂元供你玩弄?”
姜晚月神情自然道:“我若有这本事,也就轮不到天竹虺大人出手了。”
胡药药无声沉默下来,纠结着是否该信她真是野邪,须臾,他终于冷声问道:“长秀村枉死的那些人,你敢说不是你的手笔?”
姜晚月无辜道:“我不过是取用了些他们的精气精进修为,单是如此何以致死。”
胡药药眉宇微蹙,眼带怀疑。照姜晚月的意思,难不成害人性命者另有其邪?
他思忖片刻,旋即盯着姜晚月的脸,鬼使神差问道:“你取用精气的方式,便是如对……对我这般?”
姜晚月眨眼:“哪般?”
胡药药拧眉愠道:“你说哪般?”
姜晚月眼珠转了一转,忽然,她抬手攀住胡药药的肩膀,足尖一踮,仰头咬了一口胡药药的唇瓣,齿列松开时狡黠道:“这般?”
胡药药:“???”
胡药药将头一个后仰迅速避开,低斥道:“姜晚月!你!……你到底知不知羞!”
姜晚月不以为意:“顺心从欲,实乃常情,有何可羞的。”
胡药药被这歪理一噎,心头直冒火。
姜晚月脸带不屑地轻哼了哼,终于回答道:“我若想取用精气,何须这么麻烦,只需一道邪息引凡人入梦,叫他们自亏精元,精气不就唾手可得咯?”
话落,姜晚月笑了笑,“不过小药仙师不同……”
她用纤指轻碾着胡药药的唇,幽幽吐字间,眉眼尽是明艳勾惑,“从前我只觉人心之欲极易掌控,颇为无趣,便是凡人所向往的巫山极乐也只觉无聊可笑,原不知……小药仙师所予的极乐竟是如此令人食髓知味。”
胡药药一怔,俊脸瞬间红了,连说话也不由磕巴:“谁、谁予……那都是你使诈作害于我!”
他别开脸避过姜晚月犹带幽香的指尖,色厉内荏道,“……你好好说话!”
虽是如此,心头火却是莫名消了下去。
姜晚月无辜道:“我有在好好说话啊,你问我便答,可有错处?”
胡药药噎了噎,旋即道:“我不同你胡搅蛮缠。”他低眸看了看自己被定得无法动弹的身体,“把我放开。”
姜晚月眨了眨眼,佯作没听见,顾自把玩胡药药腰上的流苏飘带。
胡药药:“……”
胡药药道:“你说长秀村的人非你所害,我姑且信你一回,但若今后叫我查出你在信口雌黄,无论用何种方法,便是舍了这条命,我也绝不会放过你。”
说完,他终是叹了口气,无奈道,“所以我现下不会再对你拔剑相向,你也不必总是束着我。”
姜晚月闻言,迟疑地看了胡药药片刻,还是撤去了定身术:“好吧。”
感觉到身上禁锢之力如风消去,胡药药筋骨肌肉松了一松,他后退两步离远姜晚月,转身一言不发朝院落外走去。
“你去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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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晚月提步跟上胡药药。
胡药药道:“别跟着我。”
“你说了不算,我就要跟着。”姜晚月像只红翩蝶般绕到胡药药眼前,边踮跃着往后退,边问道,“单是你问我,我还没问你呢,你来这寺庙作甚?莫不是也想饮圣水?”
胡药药不理她,视线不经意间落在姜晚月裙摆下裸呈的纤足,见青石板上粗粝的碎石正粒粒碾在这双白嫩的脚丫上,眉宇不由拧了拧。
“——还是说,你来求姻缘?”姜晚月脚步一定,眨眼看着胡药药,“是要求同我的姻缘吗?”
被阻了路,胡药药也紧跟着一停,颇感无言道:“求什么姻缘。”他再次看向姜晚月的脚丫,“你怎么不穿鞋。”
姜晚月也跟着低头看去,又抬头看向胡药药,嘟哝道:“不习惯。”
胡药药道:“你如此装束,是生怕他人瞧见认不出你是邪灵?”
姜晚月:“……”
姜晚月撇着嘴,默默凭空化出一双彩云履。
胡药药又道:“衣衫过于轻薄,惹人注目。”
姜晚月又默默加了一层里衣,撅了撅嘴:“这样总行了吧。”
胡药药没好气地嗤了声,不过显然是满意了,他绕开姜晚月继续往外走,目光四下逡巡,寻找着可能通向宁安湖的入口,身后跟上来的姜晚月蜷绕着细辫嘀咕道:“轻薄怎么了,到了榻上不还得清清凉凉……”
胡药药听了,脸色一阵黑一阵红,只作未听见,姜晚月凑到胡药药身边,见胡药药的视线正来回扫着寺庙的角角落落,神色有一瞬莫测,她问道:“你可是在找什么?”
胡药药道:“与你无关。”
语罢,胡药药思忖一瞬,蓦然御风跃上灵净寺地势最高处,放眼去望,终于发现了百座错落的庙宇之后一方阔大的湖泊,隐约可见丛丛簇簇生得皎洁饱满的白花一路由湖中心朝边岸延展,不消去想,便知道那是荼蘼。
胡药药当即取出封影石,正要掐诀,倏地一顿,转头看了一眼紧跟在身边的姜晚月,眼里是消不去的怀疑。
姜晚月眨眼回视:“怎么了?”
胡药药道:“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么?”
姜晚月道:“不知道。”
胡药药定定看了姜晚月片刻,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须臾,他转回头来,掐诀操控封影石飞向宁安湖上空,无形灵源结界自封影石布开,将整片宁安湖拢入其中。
几息后,结界收束,封影石飞回了胡药药手里。
胡药药将封影石收好,忽然道:“你应该知道吧,这片国域一连多日发生了数起血案,如今已是满城风雨。虽说凶手尚未找到,可我莫名觉着就是邪灵在作恶,便如同之前的天竹虺。”
姜晚月听着,神情没有一丝波动。
胡药药看向姜晚月,道:“我只希望此事当真与你无关,否则……”
他神色微冷,转身离开前,落下最后一句。
“——迟早天竹虺的今日,便是你的明日。”
长风簌簌卷扬着姜晚月的红衫,灵净寺不时可闻梵音远传。她望着胡药药远去的背影,直到消失不见,良久,轻轻一笑。
“哦?……是么?”
姜晚月身影一消,转瞬出现在宁安湖边,她挽袖蹲下身来,皓腕拂入水中,唤道:“水谣。”
此声一落,一只手自湖水之下轻轻搭上姜晚月的手心,随之一红瞳妖冶的女子缓缓浮水而出,如织银发莹辉闪动,飘绕在湖水荼蘼中,看见姜晚月,她绽开极为娇俏的笑:“鬼幽大人!”
姜晚月抚上水谣的头顶,眉尾彼岸花钿光华一挑,慢悠悠笑道:“讨人厌的仙门来救人了,我们该做什么?”
“唔,那自然是……”水谣眼珠一转,笑得纯真又恶劣,“他们救谁,便送谁去眠眠咯。”
姜晚月满意一笑,道:“乖。”
日头逐渐没入云层,天地瞬息之间暗下几分,荼蘼清香汇融于袅袅檀烟,隐约曲绕成了魑魅之形。
22. 白月光
这厢胡药药离开殿宇后,宿渺细眉缓缓一蹙,须臾,轻喃道:“小药有事瞒着我们。”
秦子休看着宿渺,没有说话。
宿渺沉默片刻,蓦地,她想起什么,转头偏向秦子休:“昨夜你提到过的那个女子……!”
秦子休微不可察眼神一深,终是道:“嗯。”
得了秦子休默契般知晓她未尽话意的回应,宿渺心口沉了沉:“先前我便觉得那殿宇装潢风格实在是同天竹虺所表现出来的性子不甚搭调,惊异之余,还只当是自身孤陋寡闻,少见多怪。过后瞧小药对知晓天竹虺是为男子十分震惊,已是心生疑窦,却无从细究。”
她有所恍悟,“……如此说来,当初带走小药的邪灵很可能是另一个,或者说,极有可能便是昨夜令小药避如蛇蝎之人,青障群山中那座殿宇也是这女子的。”
秦子休神色有些不明,不知想起什么,他顿了一顿,道:“此邪修为应是在胡药药之上。”
宿渺闻言没有多想,点头认同道:“的确,否则也无法轻易让小药中计,蒙受……”她顿了顿,轻咳了声后,奇怪道,“既是如此,小药为何要隐瞒不说?”
话落,宿渺想起秦子休昨夜说那女子对小药并无加害之意……
“……莫不是小药觉着并无说的必要,打算自己解决?还是因着面子薄,怕说了丢脸?”
某种程度上来说,宿渺不愧是带着胡药药长大的亲师姐,对胡药药的性子很是了解,表面上胡药药瞧着是随意不羁,人间多年游历下也是处处吃得开,但其实骨子里仍是纯情少年郎,满腔赤子心,面对这样一个处处压他一头的邪灵,还在稀里糊涂之下被破了清元,总归会觉得脸面丢尽,失了尊严,现下没有心生魔障已是难得。
秦子休道:“若此邪当真棘手,又叫胡药药恨不能除之而后快,面子完全可以放下,寻你我相助。可他并没有这么做。”
说明什么?
宿渺纠结道:“……你是说,小药对这邪灵心存恻隐?”
秦子休淡淡道:“不无可能,不是么?”
宿渺思忖道:“……倘若当真如此,那便说明此邪在小药的认识中是没有害过人命的邪灵,修为如此之高,想必也是在鬼窟那等尸山血海的地界中厮杀而成,小药心底子良善,好恶亦是分明,会心存恻隐也在情理之中……”
秦子休眉尾一挑,对此不作评价,只道:“不管如何,此邪灵同天竹虺定有不浅渊源,难以判断她此番来到凤吾国,到底是追着胡药药而来,还是另有图谋。”
宿渺听着,细眉微蹙,心头隐隐浮上另一种怀疑,正要再说些什么,一道闲庭信步般不紧不慢的脚步声蓦然由远及近传来,宿渺止声一顿,便听来人道:“怎么样,圣女在这皇宫待得可还习惯?”
宿渺闻声面色平静,不惊不扰,也没有开口理会。
楚机兀自坐在了胡药药原先坐的位置,抬手取过一只茶杯放在桌面上,提着茶壶慢条斯理地往里斟茶:“被魔族追杀的医谷圣女竟然还有闲心去极地寻药草……你说,我怎么就这么不信呢?”
宿渺干脆闭上了眼调和内息,连一句话都欠奉跟楚机多说。
楚机见状,将茶壶“叩”声放回桌面,道:“一路上可有不少魔族都是我替你摆平的,你就这态度,是不是不太好啊。”
宿渺唇角好笑地勾起一缕冷意:“豺狼邀功,莫不是还要我感恩戴德?楚机,你无耻的脸面依旧令人作呕。”
楚机面色阴了阴,须臾,他笑道:“医谷势小,偏生还要不自量力地揣着瑶光琴不放,被这尊强世道的豺狼虎豹扑杀本就是早晚的事。当初你要是同我结成道侣,有承澜宗护着,医谷何至于灭门。”
话音未落,楚机蓦然感到一丝从骨子里刺出的寒意,他身体警觉一绷,谁知下一瞬这寒意又退了个干干净净,正自疑惑是否是错觉,便听宿渺道:“废话说完了么?说完了还请离开。没说完也请离开。”
楚机脸色慢慢拉了下来,道:“宿渺,你就打算一辈子过着躲躲藏藏的日子吗?就算没有魔族,仙界,人界,乃至于从鬼窟逃出的邪灵,总有成千上万无数人因为瑶光琴想要你的命,除了我,还有谁能护着你!”
他伸手想抓住宿渺放在桌沿的手腕,“只要同我结成道侣,谁也——”
宿渺飞快一避,顺势扬袖一扫,手边茶杯瞬间碎成数片,卷着残茶击向楚机,楚机一惊,及时偏头避开,侧脸却还是被划了两道血印,血水混着些茶水,蜿蜒着滑过下颌。
一时间,空气静得落针可闻。
宿渺愣了愣,反应过来后,她不动声色将方才被灵流操控挥出一击的手收回,放在了腿面上,有心想传音让秦子休莫再妄动,又怕以楚机的敏锐会发现端倪,只得忍下。
楚机用手指抹了把脸上的血,放到眼皮底下看了两眼,旋即阴沉一笑:“你这般抗拒于我,难不成,是还想着渡玥?”
此言一出,秦子休倏然看向楚机。
楚机看着冷着脸没有说话的宿渺,嗤道:“你还不知道吧,渡玥落入了鬼狱眼。”
闻言,宿渺神色微变。
见状,楚机笑了:“那可是鬼狱眼啊,莫说渡玥修了无情道后,你对他再如何倾慕也不过是一桩笑话,他连看都不会看你一眼。便说这许多日不见渡玥从鬼狱眼逃出,魔界更是向仙界挑衅示出了毫无灵息反应的勿问剑,可见渡玥不死也修为尽废,仙首之位必然让贤,你又何必再念着一个废人?”
他负手起身,微微俯首欺近宿渺两分,居高临下地盯着宿渺,凉声幽幽道:“白无间放话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已然召集半沧宗合宗上下举戈魔界,你猜他们这一去,玄陆会不会从此再无半沧宗呢?承澜宗再顺势成为第一大宗,仙首之位本少宗主不也唾手可得?届时人仙两界尽在本少宗主之手,你又能藏身到哪里去?便是一时不从,我也有的是法子让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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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
宿渺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便是神色一慌,密室传音喝道:“子休!”
秦子休凝蕴灵源的手堪堪僵在半空,威压爆涌却又被迫压抑在周身,他咬着牙根,睨向楚机的视线冷得刺骨极了。
楚机眉头一皱,似有所觉般,正要循着直觉狐疑地望向虚空,不防一股大力猛地从身后拽来,一把将他拽开的同时,一道怒喝爆开:“无耻之徒!离我师姐远点!”
楚机直直往后趔趄了几步,好容易稳下步子,当即斥道:“胡药药!”
胡药药二话不说直接拔剑:“就你这种人,连渡玥仙尊一根毫毛都比不上!还敢肖想仙首之位,简直异想天开!”
楚机眼眸阴狠一眯,翻掌凝出化神境灵气:“找死!”
宿渺心道不好,骤然起身挥手示出瑶光琴,挡在了胡药药身前。
殿内灵息无形暴动开来,两相对峙间,已成剑拔弩张之势。
“少宗主!不好了!”
就在这时,一道急喝从殿门外匆匆传来,紧绷气氛一裂,楚机转头看去,便见宗门一随行弟子神色惶惶跑了进来,楚机不耐拧眉:“怎么了。”
这弟子道:“方才外出查探的同门来报,皇城内一息之间上百人全化成了血水!前后不到一炷香!”
此言一出,殿内所有人皆是神情一震。
楚机当即没了心思再待在这,他沉着脸色率先往前走:“去看看。”
在承澜宗人到达后皇城内依旧出现了血案,且规模如此之大,这无疑是在打承澜宗的脸,也是打他楚机的脸!
随行弟子赶忙跟了上去。
蓦地,楚机脚步一停,转头看向宿渺:“凤吾国出了这等事,身为人界景仰的医谷圣女,你就不打算出手一助吗?”
说着,他目光不动声色地来回扫向虚空,眼里的怀疑越来越盛。
胡药药见状暗暗绷紧了神经,几乎克制不住想要挡在秦子休可能所在的方位,慌忙密室传音道:“师姐,楚机他……”
宿渺微微偏首一凛眼尾,制止了胡药药的话音,她拂手收回瑶光琴,朝楚机走去,道:“带路。”
楚机得逞勾唇,在他回头继续往前走时,宿渺传音道:“子休,回瑶光琴,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出来。”
秦子休一僵,知晓方才一系列险些失控的举动已然让宿渺生了气,叫楚机起了疑,他看了宿渺一眼,最终还是冷着脸,瞬息回了瑶光月境。
很快他又从瑶光月境出来,见楚机已经走远,便直接对胡药药道:“封影石给我。”
胡药药正揣着封影石愁呢,闻言赶紧将封影石循声递了过去:“宁安湖景象都在里面了。”
秦子休“嗯”了一声,赶在宿渺发火之前,飞快道:“我回去了。”
“……”觉那道熟悉魂息安分待回了瑶光琴,宿渺无奈叹了口气,在楚机发觉不对前,搭着胡药药的手臂,提步跟上。
23. 镜中邪
原以为能让上百人在短短一炷香内相继死亡,这些人应是相距不远,才能方便凶手无视距离影响取掉多人性命。
谁知真实情况却是这上百人零散分布在皇城各方位,最相近的也隔了至少五座宅院,纵使凶手身法再如何快,也断然做不到如此。
更离奇在于,此次死者有歇于卧房的,有身处堂院的,更有行走于街市的。
据瞧见了惨象之人描述,彼时天色暗了不少,电鸣起风,预示天要下雨,行人皆是匆忙往回家的路赶,谁知一个不留神,便有人泼成了一地的血水,骇得四下惊恐逃窜。
“你可曾瞧见此人是怎么化的血水?”
“不、不曾,当时我正推着摊子,他还跑到了我前头,我正好就瞧见他跑着跑着,忽然哗的一下就滩成了一地,红花花的,还溅了我一身!可把我给吓坏了!”说话之人抬手用布衫擦了把脑门上的汗,一七尺青壮身,硬生生吓得这会儿还手脚哆嗦,面无人色。
问话的承澜弟子闻言,跟同门对了下眼神,旋即看向青年道:“行了,你可以回去了。”
青年犹豫着没走,忐忑道:“那什么,仙长啊,您看这血指不定有什么魔毒,我这沾上了会不会也出事啊?您要不给我两颗仙丹保保命吧?不然我这……”
承澜弟子烦躁地皱了眉,打断道:“你身无灵根回抗魔息,就算吃了丹药也没用。”说完不再理会,自去与同门汇合讨论情况。
“此丹你拿去服用吧,虽除不了什么魔毒,至少能安稳魂神。”
青年闻声看去,见是医谷圣女,他忙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去接宿渺手里的瓷瓶,眼眶也红了一圈:“多谢圣女!多谢圣女!”
宿渺安抚婉笑着摇了摇头,而后在胡药药的指引下走到那滩血水旁,以指轻蘸些许凑于鼻息。
须臾,她轻叹颦眉,终是确认了四合屋宇、血蕴荼蘼,都不是条件之一。
如今再加上远距范围便能一息造成数人死亡,可见凶手能力奇诡,线索更为扑朔迷离,叫人抓不住头绪。
唯有一点可以肯定,凶手必是邪灵无疑。
宿渺凭借以瑶光灵源炼制的魂链查验了数十滩血水,没有一滩尚存魂息。便是能通过炼化魂元提升修为的魔族,也做不到剥取魂元后不留半分痕迹。更别提冥界只收亡者天、地二魂,人魂则会留在肉身,随肉身腐化而逐渐消散。
只有以魂元为食的邪灵,才能做到将魂元攫取干净。
“如何,可有发现?”
楚机走近问道,胡药药脚步一侧,挡住楚机的去路,楚机一顿,神色不虞地睇着胡药药。
宿渺一掐清尘诀除去指尖血水,平静起身道:“没有。”
楚机自是不信:“当真没有?”
胡药药好笑道:“就算有也没必要告诉你吧,你谁啊?”
楚机噎声瞪向胡药药,眼里隐隐泛着杀意,胡药药丝毫不惧,扬高了下颌瞪回去,楚机捏得拳骨发白,冷哼一声负手离开,胡药药不屑地嗤了声。
指间须弥戒微微一旋,宿渺心神一动,佯作抬指整理鬓边碎发,将须弥戒凑到了耳边,只听一道淡漠声线传来:“将戒面对向两边街铺。”
瑶光月境内,秦子休透过虚空灵幕看着一片又一片划过的铺门景象,忽然,他眼神一定,操控须弥戒又是一旋,宿渺心领神会,当即停下。
虚空灵幕上,正显现着一家典当行,秦子休打量了两眼典当行门口上方悬挂的八卦镜,又低眸看向手中的封影石,再次以须弥戒旋绕示意宿渺凑耳来听,他道:“媒介。”
宿渺讶然眨眼,传音道:“你是说,潜于凤吾的衍邪是通过同一种物什索命取魂?”
秦子休道:“嗯。”
宿渺问道:“何种物什?”
秦子休道:“镜。”
宿渺有些迷茫,天生不可视物的她,虽知世上有镜这种物什,能让人借此自正衣冠,却到底对其作用没什么实感,更无从去谈理解。
秦子休明白这点,是以解释道:“镜之一物,可对影成像,影像两头的形魂俱是一致。”
他又道,“水可为镜,镜本为镜,眼亦可为镜,当三种镜基于对影之效互成联系,又基于某种东西让魂元被打上了印记,便可无视境域不同的限制,借镜杀人。”
“这种东西是……邪息。”回想到秦子休所提及的“水”,宿渺脑海灵光一闪,“圣水!邪息被融进了圣水里。”
秦子休微微颔首道:“应当是了。此前我观凤吾国主双眼有异,肖似眼内布了一片白花遍开的湖泊,心头存疑,这才让胡药药用封影石将宁安湖景象拓入其中,如今细观,封影石同凤吾国主的眼珠极是相像。你且将封影石拿给胡药药,叫他回想灵净寺那些饮了圣水的百姓,眼睛是否一如封影石。”
宿渺只手接住封影石,传音告知胡药药目前发现的线索后,将封影石递了过去。
胡药药惊疑接过,将封影石悬空拿远,细看一番后,通身起了一层寒毛——眼前拿远后缩小数倍的封影石,可不就像那些个喝了圣水后喜不自禁的人的眼珠子么!
难怪当时他看着来往香客时,心头会升起难以名状的怪异!
胡药药倏地一下将封影石收入袖中,干咽一下道:“师姐……”
听这语气,宿渺便心头了然了。
蓦地,胡药药双眼一瞠:“不好!仙门一来人,那凶邪便如此大开杀戒,完全是在挑衅示威!那将仙门之人迎来的凤吾国主——!”
宿渺神色一变:“糟了。”
她当即对胡药药道,“小药,即刻御剑回皇宫。”
胡药药毫不耽误,挥手便掐诀示出佩剑。
那厢楚机见状一惊,快步走近,抬手一拦道:“你们去哪?!”
胡药药扶稳宿渺,闻言斥笑:“好狗不挡道!”话落他一掐指诀,佩剑倏忽便带着两人飞远了几里。
楚机捏紧拳头,打眼看了下还未查看完毕的街市,最终顾不上许多,一咬牙,忙也御剑追了去。
“少宗主!”
“少宗主!”
被留在原地的承澜宗人互相看了一眼,又看向早已飞远的楚机,皆是一头雾水。
……
“砰”的一声,一道清脆的瓷器碎裂声从凤正殿传出,紧接着又是好几道摔砸声响彻。
“陛下!陛下!快别砸了!当心伤了龙体啊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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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凤吾国主在一片狼藉中惊惶四望,见烛台釉面光泽中隐隐映出一道似从花湖浮出的白裙倩影,他暴喝一声,猛地挥手将烛台掀翻在了地上,发出刺耳的一声摔响。
“陛下!”
内侍急慌慌伸着手欲扶住凤吾国主,又惶恐着不敢轻易靠近。
凤吾国主恍惚着定了定,忽地看向内侍的眼睛,果不其然,内侍眼睛里正映着已然从花湖浮出的身影。
“滚!滚出去!”
凤吾国主伸手一推,直接将内侍推得倒摔在地上。
“陛下!”
“都滚!全都给寡人滚出去!!”
就在这时,周遭猛然腾起雾气,在凤吾国主眼中,一应宫侍的身影都开始扭曲模糊,连同声音也嗡鸣失真。
凤吾国主脑仁一阵刺痛,他捂紧了脑袋,骇然便见摔碎在地的瓷器碎片仍映出了无数一致的影子,影子迅速汇聚成型,碎片消弥,虚空即成水镜。
与此同时,一道娇脆又阴凉的声音来回环绕在四周:“明明说好了,我留你一命,你替我办事,结果你却暗中引来了医谷圣女……阴、奉、阳、违,你怎么敢的呢?果然是——”
一根枝条猛地由凤吾国主心口刺出,绽开朵朵洇着血的白花,那道声音继续道,“——人心不净。”
“住手!”
瑶光琴音随声而到,循着邪息轨迹倏地击碎虚空水镜,雾气一消,凤正殿瞬息复归原貌。
其他人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唯有身处瑶光月境的秦子休,能透过灵幕清楚看见凤吾国主胸口处颤巍巍悬坠着的几朵荼蘼花——那是邪息所凝。
凤吾国主虚弱曲跪在地,胸口不断溢出汩汩鲜血。
“陛下!!”内侍匆忙上前扶住凤吾国主,悲惶哭喝道,“来人啊!快来人啊!快去叫太医!!”
“圣女……”凤吾国主浊眸耸抬,紧紧看向宿渺。
宿渺循声走去,蹲身间摸索到凤吾国主的腕脉一探。须臾,指尖微颤。
……已是无力回天。
所以,以魄精邪的能力,完全能将人生杀。
想来若不是人一旦死亡,依照天地准则,魂元会即刻被引往冥界,魄精邪必不会如此大费周折,凭借魄精性质来达成相应条件,给魂元打下邪息禁印。
盖因只有这般去做,才能断了亡魂通往冥界的路,无视冥界的规则,丝毫不剩地攫食魂元。
明白了这一点,宿渺心头不由升起一丝带着庆幸的悲凉,庆幸魄精邪有所图而没有大肆滥杀,否则人界已是沦亡无存,却更悲凉于人命如草芥,在面对绝对强横凶恶的邪灵时,竟如此渺小而无力。
凤吾国主抖着手攥住宿渺的手臂,咯血断续道:“宗主说……唯有圣女、能……能救我凤吾,铲除邪物……求圣女,救、救……”
话音未尽,他瞳孔渐渐放大,手指一松,缓缓垂落下来。
死不瞑目。
“陛下!!!”
四下宫侍霎时跪成一地,纷纷合手叠额,俯身揖首,大殿内一片泣声。
“除秽……”
宿渺缓缓起身,肃愠道。
“是除秽魄精。”